《守寡后,我被病娇权臣诱婚了》 第1章 怎知春色如许 十五岁就当了寡妇有多苦? 魏紫亲身体会。 公婆怕她年纪小耐不住寂寞,用脚镣将她拷住,困在后院,当牛做马。 而她直到死才知道,她那进京赶考落水而亡的相公并没有死! 非但没死,还娶了昌平侯府的嫡女,跻身勋贵。 如今更是高中状元,风光无限!!! 而她,区区一个童养媳,只会成为他青云直上的绊脚石。 活该被公婆推入井底,溺毙而亡! 可,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啊,毫无怨言伺候了这些人三年,却落得如此下场,萧家的人心到底是有多狠啊! 想到自己前世悲惨的一生,魏紫心在滴血。 “懒货!” 门外,刘婆子尖锐的叫喊声打断了魏紫的思绪。 魏紫提起脚上的铁链正要起身。 刘婆子破门而入。 “你个懒货,老夫人和小姐就要醒了,你还不赶紧起来烧水煮饭伺候她们!” 魏紫还没反应过来,刘婆子已经粗鲁将她提起来。 魏紫重心不稳,脚趔趄一下,铁链拖在地上闷声作响。 “干什么、你干什么?!”刘婆子见状猛地拉了一下她,“戴它可是为了伱好,我们家待你不薄,你可别学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见到男人就张开腿,干出对不起公子的事儿!” 魏紫气红了眼眶。 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她两辈子都清清白白一身!而那萧凤宵,此刻怕是早就搂上了侯府嫡女的腰! 而这群人竟还帮他瞒着她! 魏紫剜了刘婆子一眼。 “看什么看!”刘婆子作势又要凶她。 魏紫躲开,轻飘飘道,“刘婆婆也知道咱们院里有人不三不四?昨夜我从厨房回来,好像见着守门的老头儿从小门出去呢?” 刘婆子闻言,脸色一白。 昨儿夫人难得睡得早,守门老头儿又不当值,他喊的勤,刘婆子就没忍住。 魏紫没点破。 她现在在府里孤苦无依,知道刘婆子不三不四又有什么用? 不如警示一下,图个松快日子。 刘婆子将信将疑,自己也不敢暴露,作威作福道,“少动歪心思,老老实实给公子守寡”,没敢再多逗留,扭着腰离开。 魏紫孤零零站在窗前。 她发泄般推开窗:“守你娘的寡,你们全家自己守寡去吧!” 谁知,她刚骂完,不远处忽然传来怪异的笑声。 魏紫惊醒,寻声望去,对面是一座古朴的小书斋,书斋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位闲云野鹤般的少年郎,正意味不明地觑着自己。 魏紫的脑袋轰然炸了。 这几天她只顾悲伤,竟然忘了这个人! 她的小叔子——萧凤仙! 现今萧家最卑贱肮脏的妓生子,将来天下最残暴嚣张的大奸臣! 萧凤仙是公公从外面带回来的儿子,据说是从前与他欢好的青楼妓子所生,很不受婆婆待见,常常骂他是野种。 可是魏紫知道,三年之后,十七岁的萧凤仙将成为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探郎。 之后,平步青云,一手遮天。 只是,萧凤仙此人断情绝爱,邪门的很。 他拜大太监为义父,发明九九八十一种酷刑,随心所欲逮捕折磨达官显贵,不知有多少官员死在了他府上的牢狱里,他嚣张跋扈剑履上殿,就连皇子公主也不放在眼里。 他凭一己之力,活生生把长安官场变成了尸山血海。 坊市百姓,人送外号“小阎罗”。 萧凌霄曾仗着兄长身份打压萧凤仙,却吃了大亏,官品连贬三级不说,最后竟到了听见“萧凤仙”这三个字就惊恐到小便失禁的地步。 魏紫记得自己死后,魂魄游荡在萧家的宅子里,亲眼看见萧凤仙提着刀含着笑弑父杀兄,满宅子上百口人他一个也没放过,就连那位出身显赫的侯门千金也凄惨地死在了血泊里。 他生得那样好看,心思却那么狠毒! 再望向小书斋外的萧凤仙时,魏紫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她刚刚那番咒骂,好像…… 被他听见了。 萧凤仙微笑着打量窗后的少女,像是 半晌,他道:“嫂嫂安好。” 魏紫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结结巴巴:“你……你也安好。” 细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抠弄窗棂,魏紫犹豫良久,鼓起勇气望向萧凤仙:“你……你刚刚可曾听见了什么?” 萧凤仙:“只听见过路的风声。” 魏紫正要松口气,就听见萧凤仙口吻无辜:“还听见一只死了伴儿的雌雀,大清早在那里唧唧歪歪地骂人。嫂嫂,弟弟愚昧,夫子在书院也未曾教过,不知道‘守你娘的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2章 没人要的小寡妇 魏紫心梗! 他果然全听见了! 萧凤仙歪了歪头。 他这位寡嫂年纪小,又蠢笨无趣。 自打她搬进对面的房间,那扇窗始终没有打开过。只每日临睡前,灯影下少女婀娜脱衣时,才提醒他有个人在。 他都以为她要在这座宅子里当一辈子活死人,没想到今天竟然破天荒地骂起来人。 有意思! 他玩味时,魏紫则紧紧扶住窗棂。 将来狠毒残忍的大奸臣,现在只不过是个稚嫩的少年。 她可是多活了好几年,难道还搞不定一个小孩子? 想到这里,魏紫忽然湿了眼。 她哽咽道:“不怕弟弟笑话,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大着胆子骂了几句……你若是告诉婆母,这个家恐怕就再也容不下我了。莫非弟弟是想逼死我吗?” 魏紫垂下湿润的长睫,用手帕遮掩着眉眼啜泣了几声。 眼瞳里,全是算计。 她都哭成这样了,总该能叫这小孩儿心软几分吧? 萧凤仙眯了眯眼。 当年小寡妇被卖到萧家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女孩儿,一进门就哭哭啼啼不成样子,被邢氏他们磋磨了几年,如今更是胆子小不禁吓,他不过说上两句,她就哭得这么可怜,迎风娇颤的模样活像一朵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 只怕他再吓唬几句,她就要悬梁自尽了。 这座宅子里的人都很坏,嫌他这个妓生子丢人现眼污秽肮脏,巴不得他早点死。 唯独这小寡妇,待他还像个人。 每每撞见,她都会软软糯糯地问一句“二弟安好”。 萧凤仙不想小寡妇死掉。 但他也不想平白无故帮人。 他慢条斯理道:“嫂嫂,我想吃鱼。” 魏紫噎了噎。 大清早的,谁有功夫给他弄鱼吃? 她现在可不喜欢伺候人。 然而把柄落在了他的手里,魏紫不得不低头。 她擦了擦泪水:“这有何难,我这就去厨房给你做。” 萧凤仙目送她沿着曲折游廊走远。 凛冬渐远,南来的春风携裹着香暖意,吹拂少女的衣裙,勾勒出嫩柳枝般不盈一握的腰身。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萧凤仙才慵懒地收回视线:“没人要的小寡妇。” …… 魏紫做了一道红烧鱼,才开始煮粥。 公公这几天外出做生意,只有婆母邢氏和小姑子萧杜鹃在家。 邢氏挑剔地扫视过桌上的饭菜:“天天炖肉粥,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哼,魏紫,我瞧你是懒虫上身手脚烂了,烧不动火做不动饭了!传出去,落个苛待婆母的罪名,伱这小蹄子可是要被沉塘的!” 魏紫侍奉在侧,暗道她煮饭嫌硬,煮面嫌不好消化,现在连煮粥都要嫌弃,明明嫌弃,吃的却又比谁都欢。 于是魏紫拿小手帕捂住脸,悲伤哭诉:“婆婆,昨夜儿媳又梦见了夫君,夫君他死的好惨啊,此刻若是还没投胎,恐怕就是成了水鬼!儿媳悲伤不已,哪有心情做饭?嘤嘤嘤嘤嘤……” 邢氏气怒。 她儿子明明在长安城当大官,还娶了侯爷的掌上明珠,前程锦绣贵不可言,怎么就成水鬼了?! 这死丫头大清早跑到她院子里哭丧,真是晦气! 然而她又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只得憋着气低头喝粥。 萧杜鹃不善地盯着魏紫。 她不喜欢魏紫。 陵州地偏,处处都是穷山恶水,百年也难出一个大美人。 可是她这位嫂子,哪怕穿着廉价的麻布衣裙也依旧难掩美貌。 真不爽。 她眼底闪过恶意,面上却笑道:“我今天请了几个小姐妹来家里赏做客,陈知县的千金瑞香姐姐也在。瑞香姐姐很优雅,饮食方面尤其喜欢吃辣椒,嫂子,你给我们做午饭的时候,记得每一样菜都要多放几把辣椒,省得瑞香姐姐不高兴。” 魏紫收拾碗筷,唇角抿出一点冷笑。 上辈子也是这样,陈瑞香根本不吃辣,萧杜鹃却故意让她多放辣椒,陈瑞香是个一点就炸的爆竹脾气,看见满盘红艳艳的辣椒,气得立刻叫丫鬟扇她耳光,她又不敢反抗,最后丢尽了脸面和尊严。 魏紫知道萧杜鹃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萧杜鹃。 她摸了摸戴在颈间的黄铜雕如意锁项圈。 这是她被拐走时就戴着的项圈,原本以为只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后来无意间发现黄铜里面竟然包着沉甸甸亮澄澄的金子,还刻了细密的纹,竟然是镇国公府寻找丢失嫡女的那件信物。 她正侥幸,可还没来得及认亲,就被婆母抢走,安排小姑子拿着项圈冒名顶替认祖归宗,当了镇国公府的大小姐,唤她的亲生父亲做阿爹。 至于她,她被公婆亲手推下了枯井。 她那一生,被萧家敲骨吸髓,死时才不过十八岁的年纪…… 她被萧家兄妹嫌弃了一辈子,也利用了一辈子。 他们欠她的,她要一件一件拿回来。 魏紫抬起头,盯着满脸坏水的萧杜鹃,笑道:“不就是多放辣椒吗?妹妹放心就是。” 魏紫回到厨房,发现自己放在灶台上的那盘红烧鱼被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副完整的骨架。 她放了心。 萧凤仙吃了她的鱼,应该就不会再为难她了。 她系上小围裙开始做菜,如萧杜鹃所愿,在菜里撒上许多辣椒。 第3章 财神爷爱吃鱼 园抱厦。 七八个少女坐在一处,簇拥着陈瑞香说说笑笑。 萧杜鹃殷勤地替陈瑞香剥坚果:“瑞香姐姐,听说上次书院考试,你哥哥考了 陈瑞香瞥她一眼,漫不经心道:“我娘说了,等我哥先有了功名,再给他说亲不迟。回陵州城守孝的吏部侍郎沈春秋你们知道吧?过几天清明,他会去云深寺上香,我娘打算安排我哥在云深寺偶遇沈侍郎,借机拜入他的门下。有沈侍郎当老师,还愁功名和前程吗?” 她顿了顿,瞥向萧杜鹃,意有所指:“所以,小门小户的女子可是进不了我家门的。” 萧杜鹃噎了噎,气恼地暗暗揪紧手帕。 不就是个县令的女儿,有什么可张狂的! 她哥哥成了昌平侯府的贵婿,又有官职在身,她如今也是个优雅的官家淑女,她有炫耀过吗? 她不敢在明面上得罪陈瑞香,只得赔着笑脸转移话题:“快中午了,咱们也该吃饭了。瑞香姐姐,我嫂子厨艺可好了,她听说你今天要来,要给伱做一大桌好吃的呢!” 很快,魏紫领着两个婆子,提着攒盒过来摆饭摆菜。 萧杜鹃伸着脖子,见她端出来的每一盘菜都洒满了红艳艳的辣椒,又见陈瑞香的脸色渐渐难看,忍不住窃喜。 陈瑞香像是骄傲的孔雀,最喜欢对人颐指气使,旁人稍微不顺她的心意,她就仗着身份肆意打骂,今天魏紫犯到她手里,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菜摆上了桌,魏紫款款行了一礼:“多谢各位姐妹照顾我们家杜鹃,小女子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陈瑞香已经恼了。 她瞪着满桌的辣椒,重重把茶盏掷在桌上:“萧杜鹃,你嫂子什么意思?!你没告诉她我不能吃辣吗?!她是不是故意的?!” 萧杜鹃故作惊慌地站起身:“嫂子,早上我不是告诉过你,瑞香姐姐从不吃辣吗?你怎么……你怎么放这么多辣椒?” 她又转向陈瑞香,满脸歉意道:“瑞香姐姐,我嫂子大约是没听清楚,她不是故意要下你的面子。诶,真奇怪,我当时明明说了好几遍,嫂子,你是不是这几天太劳累了,所以没听进心里去?” 陈瑞香冷笑:“既然说了好几遍,聋子也该听清楚了。我看,你这嫂子就是对我不满意。我乃知县之女,你对我不满意,就是对我父亲不满意。对我父亲不满意,就是对朝廷不满意。你侮辱朝廷命官,来人,给我掌她的嘴!” 萧杜鹃喜不自胜。 掌嘴算什么,打烂魏紫那张脸,那才痛快呢! 她正迫不及待地等着看好戏,魏紫微微一笑。 她盈盈上前,拿起筷箸,夹起一块辣椒放进嘴里。 吃罢,她柔声道:“陈姑娘瞧,这辣椒看起来红艳艳的,但是吃起来一点儿也不辣,乃是长安城传到咱们陵州的新品种,叫做甜椒。不仅拿来配菜好看,吃起来也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她说完,又连吃了几块,小脸白润呼吸平稳,并没有辣到的迹象。 其他女孩子满脸好奇,跟着尝了尝,纷纷笑道:“果然不辣!吃起来酸酸甜甜像是水果,瑞香姐姐,你也尝尝!” 陈瑞香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不禁狐疑:“真是怪了,天底下还有不辣的辣椒……” 她觉得味道不错,对魏紫道:“刚刚竟是我错怪你了。” 魏紫仍旧笑盈盈的。 这些女孩子非富即贵,像萧杜鹃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甚至连韭菜葱蒜都分不清,又哪里知道辣椒也有许多种类呢? 她瞥向萧杜鹃。 此刻她这小姑子一张脸绷得紫红,像是熟透了的茄子。 她含笑上前,拿帕子温柔地替萧杜鹃拂了拂肩上的灰尘,以嫂子的口吻叮嘱道:“这些姐妹难得来咱们家里做客,你可要好好招待。” 萧杜鹃恼恨不已,一把推开她,压低声音骂道:“自己什么身份心里没数吗?!我是何等优雅的闺秀,我喊你一声嫂子,还真把自己当嫂子了?!当心我叫我娘把你撵出去!” 魏紫不在意地笑了笑,转头对其他小姑娘们柔声道:“我家小姑子年纪还小又是娇养长大,免不了小孩心性,就爱乱发脾气大呼小叫,让大家见笑了。你们先玩,我还给你们每人准备了一份点心,临走的时候给大家捎上。” 少女们连忙致谢,忍不住暗暗为魏紫感到可惜。 说什么萧杜鹃年纪还小,她明明就跟她嫂子年纪相仿,可两人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 萧杜鹃咋咋呼呼粗俗虚荣,她的寡嫂却格外美貌娴静,只可惜是个没有爹娘兄弟的孤女,否则,这样的姑娘,便是做官夫人那也是绰绰有余的,又何必在萧家守寡受欺负? 萧杜鹃察觉到这群人的眼神,几乎快要气疯了。 今天受委屈的人明明应该是魏紫,怎么到头来只有自己倒霉? 她一屁股坐到饭桌旁,也不管自己是主人家,也懒得招待这群姐妹,只顾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落在众人眼中,越发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被萧杜鹃这么一闹,众人也没了玩乐的兴致。 萧杜鹃是没心情送客的。 魏紫亲自送她们出门,从刘婆子手里接过一包包点心,送到每人手里。 临到陈瑞香,她蹙起柳叶眉,迟疑道:“敢问陈姑娘,你和我们家杜鹃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陈瑞香愣了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早,杜鹃确实叮嘱我多放辣椒。”魏紫捏着小手帕,“我想着你们小姑娘都爱打打闹闹,故意用辣椒捉弄对方也是有的,只是玩过头就不好了,因此才选了甜椒。杜鹃还算乖巧,不会无缘无故捉弄别人,所以我想你和她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陈瑞香愣在当场:“我跟她有过节?!她是个什么东西,她求着我我才跟她一起玩的,她背地里竟敢对我怀恨在心?!” 魏紫连忙笑道:“也许是我多虑了。” 陈瑞香对着萧府大门咬牙切齿:“好一个萧杜鹃,明天上学你给我等着!” 魏紫目送她气冲冲地坐上马车离开,才回到厨房做晚饭。 煮饭的时候,魏紫想起萧凤仙爱吃鱼。 说起来,他好像挺憎恨萧家人的,否则也不会在前世干出那么忤逆不孝的事。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魏紫忽然意识到,萧凤仙是可以争取的盟友。 他完全不像是萧家能生出来的儿子,不仅容貌昳丽,聪明才智也近乎妖孽,不仅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就掌控了朝堂,还成了陈国最富有的大商人,手里攥着盐铁和运输,几乎一手垄断全国的经济命脉。 魏紫想赚钱,只有手里有钱,她才有底气脱离萧家。 近水楼台先得月,跟萧凤仙搞好关系,等他心情一好,随便给她出个什么主意,说不定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魏紫计划妥当,拿起网兜,去池子里捞鱼了。 财神爷爱吃鱼。 她得拿鱼拜财神爷。 第4章 嫂嫂想学,我可以教你 黄昏时分,彩云旖旎。 魏紫端着一盘醋鱼,踏进小书斋:“二弟喜欢吃鱼也不早点告诉我,这不,我捞到一尾大鱼,特意醋了给二弟送来——” 话音未落,她僵在原地。 小书斋里一塌糊涂,旧籍古书、鞋袜领抹扔的满地都是,墙上贴着各式各样搔首弄姿的美人图,魏紫看一眼都脸红。 怎么这个年纪的少年郎,都喜欢看这种图? 萧凤仙盘膝而坐,正扔飞镖玩。 余光瞥见魏紫,他手腕一抬,一枚飞镖精准地射进了她的发髻。 魏紫:“……” 她咽了咽口水,捧上瓷盘:“鱼?” 萧凤仙示意她放在矮几上,也不洗手,拿起筷箸专心地剔鱼刺。 魏紫站了片刻,弯腰替他收拾满地狼藉,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清明那日,回乡守孝的沈侍郎会去云深寺上香。沈侍郎博学多才,在长安官场上又有许多门生故旧,上香那天,肯定会有不少书生去他跟前露脸,想拜入他的门下。二弟可也要去碰碰运气?” 前世云深寺上香,听说整个陵州的贵族子弟几乎都去了。 可惜沈春秋谁也没看上,反而在孝期结束回到长安的时候,收了萧凌霄那个人面兽心的败类当门生,萧凌霄后来年纪轻轻就进入吏部实权中心,跟沈春秋的关系很大。 她把消息透给萧凤仙,是希望他能抢了萧凌霄的位置,让萧凌霄将来在官场上少一份助力。 萧凤仙剔着鱼刺,余光落在魏紫的身上。 她正跪坐在角落,背对着他,把书籍一本一本放回矮架子里。 她今天穿了件竹青色的褙子,洁白的裙裾散落满地,乌黑的发髻上罕见地簪了一朵纯白茉莉。 萧凤仙觉得这样的嫂子很好,宛如重新活过来的人,再也不是长夜里犹如槁木死灰,孤零零坐在窗边掉眼泪的小可怜。 却又觉得,这样的少女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即将挣脱这座深宅,飞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萧凤仙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 魏紫刚被拐子卖到萧家时,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孩儿。 她当时脑袋受了重伤,什么也记不得了,扎两个小髻,穿着小红袄、戴着圆项圈躲在树后,小脸粉雕玉琢,漆黑的圆眼睛里噙满了泪珠儿。 邢氏嫌她是个哑巴,拐子就拿棍子狠狠抽了抽她的屁股。 被打疼了,魏紫的泪珠子吧唧滚落,委委屈屈地走出来,翘着小手指行了个福身礼,讲话时软软糯糯:“……记不清爹娘是谁,也记不清家在哪里。” 十二岁的萧凌霄满眼放光,拉了拉邢氏的衣袖:“娘,就要她吧。” 十两银子,魏紫留了下来。 拐子走后,全家人才发现魏紫格外娇贵、格外爱哭。 萧凌霄哄了她片刻就没耐心了,带着妹妹萧杜鹃出门找同龄人玩耍,萧贵和邢氏忙着赚钱更不会管她的死活。 萧凤仙闲着没事,用一块哄好了魏紫。 小姑娘含着两包泪躲在门后,咬着块儿探出半张粉嫩小脸,胆怯地唤他“凤仙弟弟”。 后来,魏紫留在萧家之后的每一天都被邢氏使唤折磨。 稍不听话就会被狠狠打骂,她小小年纪就学着洗衣服、择菜、扫地,几乎承包了一大半家务,通身的娇气也被磨得所剩无几。 她懵懵懂懂地知道自己长大了是要嫁给萧凌霄的,于是稍微有点闲暇时间,就会跌跌撞撞地跟在萧凌霄的屁股后头,那双奶栗色的桃眼似乎永远只会凝视萧凌霄的方向。 萧凤仙不开心。 明明是他哄好的小姑娘,眼睛里藏着的为什么不是他? 于是他趁全家人不在的一个午后,把魏紫哄骗出门,雇了一辆马车,将她一个人丢在了离家三十里外的深山老林。 邢氏以为魏紫逃跑了,十分心疼钱,领着全村人夜以继日地找,从村里找到镇上,找了整整两天也没找着人。 萧凤仙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 屋子里、院子里再也没有那个爱哭的小哭包,他摸着手里的块,认定是魏紫罪有应得,谁让她永远看不见他? 他年少却心狠,他认定她的眼睛里没有他,就是背叛。 可是长夜降临的时候,他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他满眼血丝地盯着帐顶,想着那个小哭包那么胆小娇气,又豆芽似的丁点儿大,被孤零零丢在深山老林,会不会被狼叼走?会不会又哭成泪人儿? 萧凤仙两天没睡好觉。 小姑娘仍旧坐在被遗弃的大榕树下,乖乖抱着附近的野果充饥,眼泪果然打湿了她的衣襟,她哭得眼睛红肿如小核桃,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整整两天。 看见他出现,她的眼睛倏然亮了。 她哭着站起身,伸出手踉踉跄跄地奔向他:“凤仙弟弟!” 那一刻,她的眼睛里全是他。 萧凤仙很满意。 他给了她一块,才背起她下山回家。 那年那日的黄昏,山里夕阳很暖。 他踩着青苔山阶,轻声道:“萧凌霄是个什么东西,又蠢又笨又丑。魏紫,你就不能看看我?” 小姑娘握着半颗野果趴在他的肩上,又困又累快要睡着,迷迷糊糊地回答道:“凤仙弟弟,我看着你呢。” 明明说看着他,可是后来渐渐长大,那些深深浅浅的年月里,她眼睛里藏着的人依旧不是他。 甚至,还当了他永远不能触碰的长嫂。 “骗子。” 小书斋里,萧凤仙声音极低。 魏紫一页一页整理好揉皱的书籍,不解回眸:“我并没有骗你呀!二弟若是不信,可以去外面打听打听,我也是为了伱的前程着想。” 萧凤仙开始吃鱼,对拜师的事不置可否。 他用余光盯着魏紫摆书,他记得她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可她竟然是按照朝代顺序摆放书籍的。 他道:“嫂嫂会认字?” 魏紫整理书架的动作顿了顿。 前世她想读书认字,想跟萧杜鹃一起去念书,被邢氏以“一个寡妇读什么书,别把心都读野了”为由,拒绝了她的乞求。 后来萧凌霄衣锦还乡时觊觎她的美貌,没舍得杀她,把她带去了长安,却又嫌她没文化丢人现眼,他身为进士连和她说话都费劲儿,于是她求府里的丫鬟们教她读书认字,可无论她怎样努力,得到的始终是嫌弃。 她想上进却不得章法,加上那时觉得萧凌霄是世上最有文化的人,于是把自己的字拿给萧凌霄请教,可是得到的不是指教,而是“不堪入目,不是所有人都配读书”的嘲讽。 背对着萧凤仙,魏紫的眼神暗了暗。 她自嘲道:“我哪儿认识字,也就是个没读过书的小妇人。” “嫂嫂想学,我可以教你。” 第5章 嫂嫂的闺名取得极好 魏紫愣了愣。 她诧异地回过头:“当真?” 她未施粉黛肌肤润白,五官之中最出彩的恰是那双桃眼,瞳孔呈现出浓郁的奶栗色,弯起眼睛时带出的卧蚕娇憨可爱,可她从前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人,今天这么扬起眼尾,竟莫名生出几分妩媚。 萧凤仙觉得,老实木讷的寡嫂仿佛变成了一只小狐狸。 连他,也捉摸不透。 他道:“当真。” 有上进的机会,魏紫当然不会放过。 哪怕早已学会读书认字,她也不介意重新学一遍。 她面露感激:“你哥哥还活着的时候,常常骂我反应慢又呆笨,什么都学不会,因此不肯教我。读书认字这么麻烦的事,二弟当真有时间、有耐心教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她看起来那么自卑软弱。 萧凤仙心底油然而生不忍和怜惜。 他坚定道:“嫂嫂放心,我保管教会你。” “那就劳烦二弟,先教我写我的名字。” 书斋里,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 萧凤仙研磨:“萧魏氏?” “魏紫。”魏紫弯了弯桃眼,“二弟,我不叫萧魏氏,我叫魏紫。” 魏紫,魏紫…… 萧凤仙想着这个名字,在宣纸上落笔:“魏紫是牡丹名,也是赫赫有名的中之王,嫂嫂的闺名取得极好。” 前世今生,还是 魏紫抿着笑,提起毛笔熟稔蘸墨:“多谢。” 她觉得萧凤仙的字也极好,横竖撇捺清峻凌厉,像是生长在悬崖上的松柏,她虽然不十分懂字,却觉着似乎比萧凌霄的字更好。 萧凤仙看她提笔的姿势,又盯着她在宣纸上落笔,不禁眯眼:“嫂嫂学过写字?” 魏紫运笔的动作僵了僵,很快故意写下蜿蜒颤抖的笔画:“不过是经常看伱大哥临帖,略微看懂了一点提笔落笔的诀窍。” 萧凤仙单手托腮,睨着身侧的女子。 她在撒谎。 尽管假装笨拙,可纸上的那些笔画根本就是有基础的。 半晌,萧凤仙忽然从匣子里取出一本书:“嫂嫂当真不认字?” 魏紫头也不抬:“我骗你干嘛?” “嫂嫂能面不改色、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这本书,我才信你。” 魏紫好奇地接过那本书,视线刚落在 这是哪里弄来的腌臜话本! 上面写的都是什么不堪入目的淫词艳曲! 萧凤仙歪头,无辜地眨了眨丹凤眼:“嫂嫂怎么不往下看?” 魏紫强装镇定。 不就是讲男女情事的话本子嘛,她皮囊底下可是藏着二十岁的灵魂,又不是没经历过春闺人事,有什么可害臊的? 她强迫自己往下看,刻意模糊视线不叫自己阅读那些字,可是那些词曲就像有生命力一般钻进她的眼睛里,才看到五六行,魏紫的脸就开始发烫发热。 萧凤仙忍着笑:“既然不认字,嫂嫂的脸怎么红了?” 魏紫强忍难堪,轻颤着咬住唇瓣。 她是长嫂,灵魂又比萧凤仙年长几岁,怎么反被他挟制住了? 就算自己骗了他不认字又如何,她可是长辈! 思及此,她绷着小脸,把那本书摔在萧凤仙的怀里,站起来学着长辈的口吻训斥道:“小小年纪就看这些东西,不务正业,改日全给你没收了!” 萧凤仙哈哈大笑:“只怕嫂嫂没收了,自己躲起来偷着看。” “你——” 灯火葳蕤。 魏紫羞恼至极,白玉似的面颊晕染出嫣红的胭脂色,就连薄薄的眼皮也泛出荼蘼红,明明未施粉黛,却呈现出天然的艳丽。 她自小爱哭,受委屈了哭,挨欺负了哭,羞恼时也爱哭。 此刻被萧凤仙调侃,忍不住捂住脸啜泣起来:“你欺负人!” 萧凤仙暗道,此时此刻,她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女。 不过是死了一个包办婚姻的相公,连房都没圆过,也没甚感情,有什么可伤心的,更没道理为他守一辈子的寡。 萧凤仙笑够了,见魏紫跺着脚要走,连忙拽住她的衣袖:“嫂嫂别哭,明日我全烧了就是。” 魏紫红着脸,哭哑的嗓子透着几分娇气:“那……那你还教我写字吗?” “教。”萧凤仙毫不犹豫,尾音甚至带着无可奈何的轻哄。 魏紫这才破涕为笑。 她重新落座,用余光窥了窥身侧的少年。 他生得俊俏,像寻常少年一样喜欢看美人图,偶尔也会旷课逃学,也会在书案底下偷藏几本叫人脸红的话本子。 他有血有肉,他甚至比这座宅子里的人更有温度。 究竟经历了什么,他才会变成前世那般模样? 甚至,干出弑父杀兄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魏紫对萧凤仙起了几分好奇、几分心疼。 她端起长嫂的架子,谆谆教导:“我没有放弃自己,你也不能放弃你自己。清明去云深寺拜师的事……二弟,沈侍郎两袖清风满腹经纶,是指引你走正道的人,你可不能错过。” 萧凤仙嗤之以鼻。 嫂嫂都被欺负成那样了,竟然还想让他当一个好人。 可他这些年若是不偷不抢,早被邢氏饿死了。 面对小寡妇期待的目光,萧凤仙敷衍:“知道了,我去就是了。” 魏紫临走前,萧凤仙送给她一套笔墨纸砚,又把自己从前写的一本大字送给她:“嫂嫂藏好了,别叫他们发现。” 魏紫居住的闺房十分偏僻,夜里不会有人打搅。 她回到房中,多点了两根蜡烛。 她把笔墨纸砚摆在桌案上,拿轻薄透明的纸蒙在萧凤仙的大字上,一笔一划认真描红。 小书斋。 萧凤仙慢条斯理地生了一盆火,架上串好的新鲜鱼肉,把魏紫不让他看的小人书一页一页撕开,全扔进了火盆里。 萧凤仙吃着烤鱼,看见对面闺房烛火幽微,少女坐在窗前的身影婉转纤弱,犹如无枝可依的菟丝藤蔓,夜间落了一场春雨,满园子簌簌雨声,连屋里也寒凉几分,她便拿毯子裹在肩头,继续伏案写字。 至东方渐白,她写了一夜的字。 次日,清晨。 萧凤仙还在睡觉,魏紫推门而入:“二弟!” , 好久不见,新书报道! 第6章 太软了 萧凤仙睁开眼,瞳孔晦暗,还带着红血丝。 他才刚睡着不到一个时辰! 魏紫愣了愣:“二弟,你放着好好的竹榻不用,怎么反倒睡在地上?地上又没有被褥,多冷啊!” 萧凤仙声音喑哑:“你管我。” 多年来萧家人对他不管不问,他天天睡到中午自然醒,今天被魏紫吵醒,顿时满肚子不高兴。 “正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魏紫替他打开窗,柔和的春阳立刻照了进来,窗外园林翠绿如洗,“二弟,你过几天就要去见沈侍郎,得打起精神多读几本书。我昨夜写了几张字,伱帮我瞧瞧?” 阳光刺眼,萧凤仙被迫坐起身,接过她递来的字。 他一一看完,抬眸望向魏紫。 小寡妇跪坐在他对面,手指揪着裙裾,桃眼睁得圆啾啾,奶栗色的瞳孔藏满期待,饱满的脸颊淬过牡丹汁似的透出天然的嫣红,一副娇软可欺的模样。 他顿了顿,道:“太软了。” 魏紫怔住:“什么?” “笔锋太软。” 萧凤仙把大字还给她,不自然地偏头挪开视线,“见字如人,嫂嫂的心太软。” 魏紫捧着字,沉吟了片刻,又和萧凤仙的字对比了片刻,了然道:“我只是在刻意模仿你的笔画,但行文走笔软绵绵的,毫无风骨可言。” 萧凤仙撑着腮。 他这寡嫂,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却挺有悟性。 魏紫得了指教,收起那几张大字:“可否再请教二弟一个问题?” “嫂嫂请说。” “怎么样才能赚到一百两银子?” “嫂嫂要一百两银子做什么?” 魏紫暗道,一百两银子既不多也不少,足够她将来去京城的盘缠。 她不想告诉萧凤仙她的秘密,于是半真半假道:“我一直寄人篱下,心里总不踏实。如果自己有个一百两傍身,能安心许多呢。” 萧凤仙嗤笑。 一百两就能安心? 他去外面喝一次酒,都不够随手赏人的。 他从匣子里拿出一只荷包,丢在魏紫面前:“给。” 荷包沉甸甸的,魏紫打开,里面竟然装着一百两银子! 她惊呆了:“你从哪里弄的钱?” 萧凤仙漫不经心:“陵州一带的漕运、船只、赌坊,全都是我的。” “吹牛。”魏紫不信,把荷包还给他,“肯定是你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来的,我不要。二弟,我要自己亲手赚钱,心里才踏实。” 萧凤仙觉得这小寡妇实在太蠢笨了。 放着他这条捷径不走,偏偏要自己赚钱,不是傻又是什么? 他想了想,道:“想赚一百两,做个小生意就能办到。我看陵州城里新近流行一种豆腐,用青矾浸泡,再放进卤水里腌制。腌好之后,把茶油倒进锅内烧红,将豆腐煎成焦黄,再撒上辣椒油、酱油、麻油,鲜辣咸香,很受人喜欢。咱们山阴县还没人卖这种豆腐,嫂嫂如果 卖豆腐? 魏紫沉思。 虽然听起来不太靠谱,但她相信萧凤仙的赚钱能力。 她腆着脸:“那……那你能不能借我一点本钱?” 萧凤仙惊奇:“嫂嫂既没有赚钱的主意,也没有本钱,跟我谈了半天,原来是为了空手套白狼?” 魏紫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揪住裙裾掩饰自己的窘迫。 萧凤仙屈指,在案几上轻叩了叩,忽然道:“如果我帮了嫂嫂,嫂嫂能给我什么好处?” 魏紫望向他的袖口。 袖口磨损发毛,他身上的这件玄色袍子已经很旧了。 她笑道:“我的针线活儿做得不错,我替二弟做一件新衣,可好?清明节去云深寺见沈侍郎的时候,二弟刚好能穿上,也不算失了体面。” 萧凤仙原本只想让她做鱼给他吃。 听见有新衣裳穿,不禁莞尔:“成交。” “对了,”魏紫临出门之际,忽然回眸,“我脚上戴着锁链,被关在宅子里出不去,等豆腐做好了,还得劳烦二弟替我卖出去。” 萧凤仙:“……” 叫他卖豆腐? 他什么档次,要去卖豆腐? 给熟人看见,他还要不要脸了? 所以赚钱的主意是他想的,本钱是问他借的,最后还得他出面卖货,那她究竟干了什么?! 魏紫已经跑了。 萧凤仙不肯卖豆腐,干脆买了间店面,又买了两个丫头替魏紫卖。 食材什么的,也早早叫人偷偷采购进府,送去了厨房。 这么一折腾,他搭进去的本钱都不止一百两了。 魏紫系上小围裙,按照萧凤仙说的法子,开始弄豆腐。 等腌制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魏紫从卤水里捞起豆腐,白嫩嫩的豆腐居然变成了黑色,还散发出一股股诡异的臭味。 魏紫被熏得捂住鼻子,隔着灶台老远把一块块黑豆腐扔进油锅里炸,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么臭,这东西真能吃吗?” 她炸得正欢,萧杜鹃恰巧从学堂回来。 “魏紫!魏紫!你个贱人,你给我滚出来!” 她呼呼喝喝直奔厨房。 陈瑞香大概是听信了魏紫的挑拨离间,今天故意联合其他姐妹给她使绊子,害她被夫子打了手板心,到现在右手还红肿的厉害! 都怪魏紫! “魏紫你这个贱——” 萧杜鹃刚踏进厨房就闻到臭气熏天,连忙捂住鼻子退了出去,嫌弃地高声咒骂:“魏紫,我们家是何等体面优雅的人家,你搞这么臭,你炸屎呢?!” 魏紫觉得她的豆腐受到了冒犯。 她摘下小围裙走出去:“你找我有什么事?” 萧杜鹃怒不可遏:“我问你,你昨天跟陈瑞香说了什么?你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没有呀——” 魏紫话音未落,萧杜鹃拿起水瓢,从廊下水缸里舀起一瓢冷水,毫不客气地泼到了她的脸上。 魏紫受惊,下意识后退半步。 “贱人!”萧杜鹃咬牙切齿,“不是你还能是谁?!这些年你吃我家米长大,不知道感恩戴德当牛做马,还敢跟我这个优雅的正经小姐作对!我告诉你,也就是看在我哥的份上,才让你继续待在我家,否则,你早就被撵到街上讨饭了!再敢背地里嚼舌根使绊子,我泼到你脸上的就不是水了!” 第7章 小寡妇变的有点坏 魏紫侧着身子,双手握拳虚掩在胸前。 几缕鸦青乱发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衬得她小脸白透宛如细瓷,许是受到惊吓,她的面颊上不禁浮现出瓣般湿润的洇红。 她带着一丝胆怯,颤颤地抬起眼睫,奶栗色的瞳孔蒙着雾水,整个人像是一株不堪风雨的纯白茉莉,十分我见犹怜。 她凝视萧杜鹃,软声道:“我并没有在背后说你的坏话……” 萧杜鹃咬了咬牙。 贱人就是矫情,不过泼她一瓢水,瞧她那可怜样! 不过细细想来,魏紫这贱人一向软弱胆小,这些年安分守己手脚勤快,平日里被她娘骂一句都要吓得掉眼泪,大约确实不敢说她的坏话。 陈瑞香发脾气,可能是因为昨天她招待不周的缘故。 她想着,又警告魏紫道:“少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架势,想勾引谁啊?你留在我家就是为了干活儿的,我从来没把你当过嫂子,伱又没文化又不优雅,给我哥提鞋都不配,像你这种没爹没娘的东西,就只配伺候人!” 魏紫垂下睫毛,遮住眼底的冷意。 泪珠子啪嗒掉落,她故作委屈地哽咽道:“我对凌霄哥哥一片真心,他活着的时候也是正经拜过堂的,我怎么就不是你的嫂子了?” 萧杜鹃嫌恶。 她哥当了权贵的上门赘婿,她嫂子乃是昌平侯府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贵不可言,才不是魏紫这个没爹没娘的贱人! 魏紫又啜泣道:“只怕凌霄哥哥在九泉之下听见你这话,也会伤心难过,连投胎都投不安。若是一怒之下化作厉鬼,可怎生是好……” 萧杜鹃怄得不轻。 她哥根本没死,谁要化作厉鬼了?! 青天白日说这些诅咒,也不嫌晦气,真想撕烂魏紫这张嘴! 然而她又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只得面目狰狞地扬起巴掌:“我叫你嘴里没句好话!我打死你!” 魏紫敏捷地避开。 萧杜鹃猝不及防,身子前倾,脚下一个踉跄,径直扑倒在廊下! 她打翻了摆在廊下的木架,木架上放了几盆卤过臭豆腐的卤水,粘稠的褐色卤汁瞬间浇了萧杜鹃满头满身。 “啊啊啊啊啊——!!” 萧杜鹃崩溃尖叫,像是踩在了烧红的铁板上不停跺脚,几乎快要被臭晕过去,又手忙脚乱地使劲儿拽下黏在头发上的香叶、八角等调料。 魏紫抬袖掩住口鼻,退后两步:“妹妹,你好臭。” 萧杜鹃哭得厉害,张牙舞爪地挠向魏紫:“都是你这贱人,搞出这一盆盆臭东西!” 魏紫倚在门后,奶栗色的桃眼无辜极了:“妹妹别着急打我,还是赶紧去洗澡吧,万一沾上这味儿洗不掉了,那可就麻烦了呢。” 萧杜鹃听说洗不掉,顿时哭得更厉害了,连滚带爬地回房洗澡。 魏紫目送她狂奔而去,不禁摇头称赞:“实在是太优雅了。” 萧杜鹃走后,魏紫回到厨房把豆腐装碟,萧凤仙提着一尾鲜鱼来了。 他道:“嫂嫂,我晚上要吃——” 一句话没说完,他抬袖掩住口鼻,在门槛外站定:“嫂嫂,你腌的咸菜也忒臭了。” 魏紫看见他犹如看见救星:“什么咸菜,这是豆腐。我按照你的法子做出来,就是这个味儿,刚出锅的,你快来尝尝。” 萧凤仙嫌弃:“我不尝。” 他听人说这种豆腐鲜辣咸香,却没听说过闻起来这么臭。 豆腐哪有臭的呢,想是他嫂嫂没做好的缘故。 魏紫端着那碟豆腐。 好歹是下了血本做出来的,总不能尝都不尝就给倒了吧? 万一好吃呢? 然而她自己是万万不肯尝的,于是真诚道:“二弟,这种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我刚刚已经尝过了,确实好吃,你快趁热吃。” 萧凤仙盯着那碟豆腐。 他这寡嫂一向老实,应当不会撒谎骗他。 于是他拿起竹筷,夹了一块豆腐放进嘴里。 魏紫期待:“怎么样?能拿出去卖吗?” 萧凤仙挑了挑眉。 咬破豆腐,只有豆腐皮是黑色的,因为炸过的缘故吃起来焦脆鲜美,豆腐肉则雪白娇嫩,淋过酱汁醇香咸嫩,作为小吃相当适口。 他道:“还不错。” 魏紫确定吃了没事儿,才小心翼翼地尝了半块。 萧凤仙打量她的表情,目光尖锐几分:“我怎么瞧着,刚刚嫂嫂是在拿我试毒?” 魏紫险些噎住。 她不敢得罪萧凤仙,于是咽下豆腐,抱起那尾鲜鱼扯开话题:“二弟晚上想喝鱼汤吗?是想喝豆腐鲫鱼汤,还是想喝山药鲫鱼汤?我得杀鱼了,你快出去吧!” 萧凤仙不肯放过她,在灶台前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你不敢吃这些臭豆腐,却拿我试毒——” “我是拿你试毒了,那你去报官呀!”魏紫见蒙混不过去,耍赖般仰起头瞪他,“去报官,把我抓起来,关到大牢里去。” 她穿着竹青色的交领上襦,抱着鱼,鱼尾巴在两人之间乱甩,晶莹剔透的水珠溅到她雪白的小脸上,一颗水珠恰巧落在她鸦青的睫毛间,她忍不住眨了下眼,那颗水珠便如泫然欲滴的泪。 楚楚可怜,天真无辜。 即便她承认拿他试毒,也让萧凤仙莫名觉得,她是被冤枉的。 萧凤仙失言的功夫,被魏紫推出了厨房。 他站在廊下,回过神的时候,厨房门已经被关上。 他磨了磨牙。 他怎么觉得这小寡妇…… 变的有点坏? 是夜。 魏紫干完活儿正要练字,萧杜鹃突然抱着包袱找了过来。 她做贼似的掩上房门,把包袱放在桌子上:“喂,你闲着也是闲着,这两天替我做一件衣裳,我拿去送人。布料都在这里,尺码我也写在纸上了。” 魏紫好奇地解开包袱。 布料是好布料,只是颜色不像小姑娘穿的。 她看了眼尺码:“男人穿的?” “嘘!”萧杜鹃紧张地看了眼门窗方向,“过几天就是清明,陈公子要去云深寺拜访沈侍郎,到时候肯定需要一套好行头。我特意骗我娘书院要收补课费,才得了五两银子买来这些好料子。你的针线活儿比外面绣娘的好,所以才叫你做一件外袍给他穿。到时候我亲手送给他,就说是我做的。” , 谢谢玖拾1666的打赏嗷! 第8章 竟然真敢以他的长嫂自居 萧杜鹃想着心上人,忍不住露出羞赧的笑容。 想起魏紫还在场,她又连忙板起脸威胁:“敢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就撕烂你的嘴!” 魏紫暗道,萧杜鹃一个云英未嫁的闺阁女儿,学的是之乎者也,私底下却上赶着给男人送衣裳,说出去确实够丢人的。 她慢吞吞道:“我白天要洗衣做饭、洒扫庭院,已经够累了,晚上再挑灯做针线活儿,只怕早上起不来,眼睛也吃不消。” “真是个懒骨头!”萧杜鹃低声斥骂,“以后早饭你不用管了,我叫婆子们去煮,你只管一心一意把衣裳做好。如果能讨陈公子欢心,我自然会给伱好处。如果陈公子不喜欢,魏紫,仔细你的皮!” 魏紫道:“杜鹃妹妹有了心上人,我真替你高兴,只可怜你哥哥英年早逝,看不到你嫁人的样子。” 萧杜鹃咬牙。 谁哥哥英年早逝了,真晦气! 魏紫继续道:“清明那天,杜鹃你也去云深寺吗?” “当然,我得去见陈公子!” 魏紫摩挲着那堆布料。 萧凤仙如今还只是个稚嫩的少年,行事作风飘忽不定,心机城府也没有将来那么深沉可怕,只怕搞不定沈侍郎。 她得跟着去,确保萧凤仙能被沈侍郎收入门下,挤掉萧凌霄的位置。 她的复仇,不能出任何纰漏。 思及此,她真诚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吗?我想给你哥哥在佛前上一炷香,保佑他下辈子投个好胎。来去的路上,咱俩也能有个照应。你放心,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你要送陈公子衣裳的事,连婆婆都不会告诉的。” 萧杜鹃迟疑。 她一个小姑娘去云深寺拜佛上香,再孤零零去找陈公子,一头扎进男人堆里,肯定会引起好奇和猜疑。 带上魏紫姑嫂同行,借口给兄长上香,确实不会引人注目。 她勉强点头:“行吧,到时候你可别乱跑,给我招惹是非。” 魏紫趁机又道:“我戴着脚铐不方便,你看能不能……” 萧杜鹃不耐烦:“真是个事儿精,让你出去一趟就算开恩了,你怎么那么不知足,还想解开镣铐?我娘说了,你年纪轻轻守寡,只怕不安分守不住,就得锁上脚铐,才不会见到男人就张开腿!魏紫,你最好老实点,别想从我身上打什么鬼主意!” 说罢,轻哼一声,甩脸而去。 魏紫摸了摸脚上的镣铐。 萧杜鹃还不算太笨,是她操之过急了。 不过…… 这副镣铐,早晚都会被她取下来。 少女敛去眼底的寒意,把萧杜鹃带来的布匹展开,萧杜鹃没做过针线活儿,不知道裁一件衣裳需要多少布,她送来的布料足够裁上两身了。 魏紫细致地分好布料,打算借献佛,给萧凤仙也裁上一身。 正好省一笔钱。 三天后的黄昏,魏紫带着做好的衣裳和新练的字去找萧凤仙。 小书斋。 萧凤仙一一翻过魏紫写的大字,圈了几个还不错的出来:“嫂嫂杀鱼时力大无穷很是勇猛,怎么写起字来总是软绵绵的?练了三日,也就这几个字勉强能看。” 魏紫羞赧争辩:“谁力大无穷很是勇猛,二弟怎么胡言乱语?倒是你,眼看就要去见沈侍郎,你的书可都读好了?” 她每次撞见萧凤仙,这厮都没在读书。 也不知道前世是怎么考上探郎的。 “嫂嫂,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寒窗苦读的。”萧凤仙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脑子,“过目不忘,懂不懂?那些白发苍苍才考上秀才、举人的读书人,不过是朽木雕,毫无一用。” 少年轻狂。 这番话放出去,不知道会被多少人妒忌愤恨。 偏偏魏紫知道,萧凤仙有嚣张的本事。 她瞄了眼萧凤仙随手写的字—— 铁画银钩笔走龙蛇,果然比她的字强上百倍。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这辈子再怎么努力,恐怕也比不上他三分。 像是窥透她的心思,萧凤仙安慰道:“嫂嫂别生气,哪怕只能把我的字学会三分,拿出去也是人人夸奖的程度。” 魏紫:“……” 这哪里是安慰,分明是自夸。 萧凤仙见她还是不开心,继续哄她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嫂嫂也有比我强的地方。” 魏紫眼睛亮了亮:“比如?” “比如嫂嫂说哭就哭,这本领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魏紫:“……”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竟然指望从萧凤仙这里得到安慰! 她默默收起自己的字,抖开带来的包袱:“喏,答应给你做的衣裳已经做好了,你试试哪里不合适,我拿回去改改。” 这辈子,从来没有人给萧凤仙做过衣裳。 小时候,他捡萧凌霄不要的衣裳穿。 长大了,他自己搞钱从衣铺里面买现成的。 他心情不错,在屏风后面换上,走出来给魏紫看:“嫂嫂瞧瞧?” 是一件玄黑色圆领长袍,袖口和领口用墨绿丝线绣了凤仙纹,带出低调的贵气,圆领口露出雪白的交领内衬,一指宽的皮革腰带勒出少年劲瘦的腰身,更显挺拔如松竹。 他眉眼带笑,难得透出几分少年稚气。 落在魏紫眼里,她几乎忘记了他将来会是个残暴冷酷的大奸臣,他看起来只是个乖巧懂事、炫耀新衣裳的邻家弟弟。 她跪坐在那里,如长姐般温柔笑道:“你这个年纪的少年,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萧凤仙不满:“嫂嫂觉得,别人穿上也一样好看?” 魏紫想点头说是,接触到萧凤仙不善的目光,又不敢说了。 萧凤仙不肯罢休:“那嫂嫂觉得,我和萧凌霄谁更好看?” 魏紫寻思,这人年岁不大,也忒爱美了,还跟他哥哥比美…… 她忽然想到从前读过的一篇文,叫《邹忌讽齐王纳谏》。 邹忌朝服衣冠,分别问他的妻、妾和客人,他比起城北徐公谁更美,三人都说他比徐公美,然而邹忌自己照镜子,却觉得远远不及徐公。 于是他向齐王进谏,说他的妻子因为偏爱他,他的小妾因为畏惧他,他的客人因为有求于他,所以都违心地赞扬他比徐公美,而齐王比他更加位高权重,后宫嫔妃、朝中臣子、天下百姓,都偏爱他、畏惧他、有求于他,可见齐王所受到的蒙蔽,比他还要多。 于是齐王下令求贤纳谏,虚心接受别人的指责和谏言,很快,齐国就成了强大的国家。 魏紫本就想让萧凤仙走正道,暗道这不就是教育他的好机会? 于是她摆出长嫂的架势:“二弟可读过一篇文,叫《邹忌讽齐王纳谏》?二弟只想听好话,却不知道好话只会蒙蔽你。你如今还年轻,正应该虚怀若谷,没事多听长辈和夫子的话,将来做个宅心仁厚的好官……” 她小嘴叭叭,萧凤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不肯正面回答,证明在她心里,萧凌霄比他好看。 她那双眼睛是怎么长的? 说什么虚怀若谷宅心仁厚的废话,这些年他为了活着,早就长歪了。 可笑他哄了小寡妇几日,她就飘了,竟然真敢以他的长嫂自居。 蠢笨至极! 萧凤仙冷笑:“嫂嫂看了些书,就跑到我面前卖弄学问。你又不是我的妻,又不是我的妾,又不是我的客,随便问你一句谁好看,你就啰里啰嗦讲这么多废话。萧家老头尚且不管我,你倒是管教起我来了。嫂嫂喜欢宅心仁厚,只可惜嫂嫂的夫君萧凌霄,也不是宅心仁厚的人!” 第9章 他也成了欺负她的人 他说完,毫不犹豫地脱下那件外袍,当着魏紫的面扔在了地板上。 魏紫的脸颊一阵阵发烫。 他说她卖弄学问……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颤抖,是她多管闲事了…… 是了,他们又没有血缘关系,又没有叔嫂之情,她迟早要离开萧家的,凭他将来怎么残酷暴虐、怎么弑父杀兄、怎么万人唾骂,与她什么相干? 魏紫站起身,委屈道:“你是过目不忘的天才,什么书都读过,将来前程锦绣贵不可言,自然不需要我来提点。你嫌我废话多,那我今后不跟你说话就是了。” 她屈膝行了个礼,红着眼眶转身就走。 只是跨出门槛时急了些,被脚铐绊住,狼狈地摔倒在地。 她很快扶着门框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凤仙孤零零站在小书斋。 天色已暮,园林萧索。 他看见对面的支摘窗被放下,闺房里点起了一盏桐油灯。 窗纱后映出寡嫂的身影。 她趴在桌案上,大约是被气哭了,细弱的双肩颤抖得厉害。 萧凤仙知道,这座宅子里的人都爱欺负她。 她从前软弱,被欺负了就只知道躲进闺房里哭。 这些天像是学着坚强了一点,可是今夜她又开始哭了。 还是被他惹哭的。 他也成了欺负她的人。 萧凤仙俯身拾起那件衣袍,细细触摸,针脚绵绵密密,刺绣精致秀美,没有一个地方是敷衍马虎的。 这是她熬了三个夜,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衣裳。 萧凤仙紧紧攥着衣裳,想起刚刚他毫不犹豫丢在地上的情景,想起魏紫眼底一闪而过的难过,不知怎的,掌心发烫得厉害,胸口也堵得慌。 次日。 萧贵从外面做完生意回来,把邢氏的侄儿邢千日也带了回来。 邢千日是邢氏亲哥哥的独苗,这些年跟着萧贵学做生意,正经本事没学到,赌钱吃酒逛窑子的本事反而学了不少。 他当真以为萧凌霄死了,萧家没人继承家业,只等将来萧贵和邢氏一死,萧家的家产都归他所有,因此有事没事儿就爱往萧家跑,见到值钱的玩意儿也爱往邢家拿。 邢氏偏疼娘家,怜惜邢千日是他们邢家的独苗苗,从来不管不问,邢千日被宠的更加嚣张跋扈,甚至对魏紫起了色心。 魏紫在厨房做臭豆腐,邢千日径直找了过来。 他也在读书,为求文雅,特意戴了一顶书生的冠帽,因为嫌弃不够美,于是又在鬓角插了一朵小红。 他殷勤道:“小紫妹妹,这些天不见,伱可想我?你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玉簪,献宝似的献给魏紫。 魏紫嫌弃。 前世也是如此,这个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总是趁没人的时候缠着她,好几次险些叫他占了便宜。 后来被萧杜鹃撞见,邢千日却说是她故意勾引他,邢氏大怒,揪着她的头发当众骂她是个小娼妇,好好的爷们儿都被她带坏了,叫婆子们狠狠打了她二十棍,生生打到她浑身是血爬不起来,孤零零在暴雨里呻吟哀叫着躺了一夜。 那一夜,自称爱她的邢千日连面都没露。 再次看见邢千日,魏紫只觉浑身隐隐发痛发痒。 隔着衣裳,她下意识揉了揉手臂。 重生回来,身上还没有出现那些伤,可那些伤早已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一旦掀开,就像每年冬天都会复发的冻疮,痛痒难耐。 邢千日见她瑟缩了一下,不禁得意。 他凑近两步,暧昧地压低声音:“小紫妹妹怕什么?萧凌霄已经死了,姑母又不可能让萧凤仙那个野种继承家业,所以,这个家以后是我说了算。小紫妹妹年纪轻轻就守寡,多寂寞多可怜呀,不如干脆跟了我,让我好好疼你,嗯?” 被他困在灶台内的小寡妇,穿竹青色交领上襦,梳堆云般的单螺髻,一张小脸白嫩细腻,初看只是清秀,细看便觉惊艳,宛如巷子深处,笼着一春烟雨的纯白茉莉。 许是被他所逼,她垂落小脸,不时又颤抖着睫羽抬起桃眸偷看他,种种婉转娇柔,比邢千日见过的最有风情的魁娘子还要惹男人怜惜。 春风透过她背后的纱窗吹进来,带出小寡妇身上浅浅的甜香。 邢千日的目光不禁落在魏紫的领口,一抹凝白顺着交领蜿蜒销魂地蔓延往下,那股甜香想必就是从她的身子里面散发出来的。 邢千日的喉头一阵阵发紧。 幸好他那个倒霉表弟死了,否则这种绝色,哪里轮得到他! 他急不可耐,一把搂住魏紫的细腰:“一段时间没见,小紫妹妹怎么更漂亮了?只是仿佛瘦了些,不如让哥哥抱抱,试试轻重?” 他正要双手搂抱,魏紫忽然揭开锅盖。 锅里摆着卤了一夜的臭豆腐,臭气瞬间冲天而起! “呕——” 邢千日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干呕,捂着嘴挣扎着逃到厨房外面。 他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好容易狼狈地缓了过来,胆战心惊地望向厨房:“小紫妹妹,你为何要煮一锅牛粪?险些臭死我了!” 魏紫再次觉得她的豆腐受到了冒犯。 他邢千日才是牛粪,他全家都是牛粪。 她想着,拿起锅铲搅动卤水里的豆腐,淡淡道:“不过就是腌了几条咸鱼,哪里就有那么臭?表哥若是嫌臭,请去别处待着。” 牡丹下死,做鬼也风流。 放着眼前的小美人儿,邢千日哪里舍得走,捂着鼻子强忍着再次踏进厨房,然而那股臭味儿又扑面而来,熏得他连忙后退几步。 他实在遭不住,摆手道:“我还要去陪姑母说话,小紫妹妹,我改日再来看你——呕——” 他胃抽搐地跑远了。 “该。”魏紫冲他背影啐了一声,拿起他丢在灶台上的那根玉簪子,毫不迟疑地砸碎在地,“什么臭男人送的东西,我才不要!” 萧凤仙抱臂倚在门边。 他瞥了眼满地的碎绿,她不要臭男人送的东西,可是他送的笔墨纸砚,她却都收下了。 可见在她心里,他跟别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少年的唇角,不自觉带出一丝弧度。 他今天是来求和的,却又不能拉下脸,于是故作骄矜,拖长音调:“嫂嫂今日,怎么不给我做鱼吃?” 魏紫像是看不见他,继续低头忙碌。 厨房陷入诡异的寂静。 萧凤仙扯了扯衣领,心底生出一丝不自在。 第10章 把小寡妇骗去他的家里 过了片刻,魏紫端起簸箕要去院子里晒菜:“二公子挡着门了。” 萧凤仙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她竟然称呼他二公子…… 他居高临下:“嫂嫂这是何意?一定要跟我这么生分吗?” 魏紫似笑非笑:“我又不是你的妻,又不是你的妾,又不是你的客,我干嘛要跟伱亲近?我只是个乡下寡妇,没读过几本书,连字也写不好,讲起话来啰里啰嗦全是废话,我怎么配跟你亲近?” 她哭了一夜。 萧凤仙清楚地看见她眼皮微微浮肿,眼尾洇着红,奶栗的瞳色似乎也比平日更深了些。 他伸出手,下意识想替她揉揉。 魏紫避开:“好狗不挡道。” 她用簸箕挤开他,寒着小脸去院子里晒扁豆,身上带着无所畏惧的气势,那么娇小柔弱,却仿佛有勇气跟全世界干架。 萧凤仙站在原地,忙碌的小寡妇像是全身竖起长刺的刺猬,凭自己的本事赶跑了邢千日,又怼天怼地,还骂他是狗。 他又气又好笑:“我是狗,那你又是什么?狗的嫂嫂,岂不也是狗?咱们全家都是狗。” 魏紫不敢置信地瞪向他。 她简直要被萧凤仙的厚颜无耻惊呆了! 她抓起一把扁豆砸向萧凤仙。 萧凤仙被砸出厨房小院,憋了一肚子气。 他从来没有向谁低过头,好容易拉下脸跟小寡妇道歉求和,谁知道对方却不领情,难道他道歉的诚意还不够明显吗? 他踢了踢脚边的一块小石头,邢千日突然鬼鬼祟祟地绕了出来。 他塞给萧凤仙一块银锭:“二表弟,你今晚帮我个忙?” 萧凤仙掂了掂银锭,睨了眼满脸写着欲求不满的邢千日,心里已经猜着几分,懒洋洋问道:“什么忙?” “我今晚想去你那寡嫂的屋子里,也不为别的,就是看她死了相公不开心,打算跟她谈谈心,替她开解开解烦恼。到时候你替我望风把门,嗯?”邢千日笑眯眯地蠕动眉毛,“你要喜欢,到时候我完事儿了,把她让给你揩揩油,也不是不行。” 萧凤仙捏着银锭。 眼前的男人笑得那么恶心,言语之间,仿佛他的嫂嫂只是一件可以被随意使用的物品。 他知道,这座宅子里的人,都把魏紫当成了一个玩意儿。 就算萧凌霄还活着的时候,也从来没把魏紫当人。 但不该是这样的。 他那嫂嫂柔弱不能自理,明明比谁都要受人欺负,却偏偏生了一副菩萨心肠,就算是面对他这种人人厌恶、人人嫌脏的妓生子,也愿意笑吟吟问一句“二弟安好”。 她从来没有看不起他。 她亲手为他裁衣裳,字字句句教他向善,期望他能成为一个好人。 这么好的嫂嫂,却被他恶语相向,委屈的哭了一整夜。 萧凤仙哄不好魏紫,本就满心烦躁。 听见邢千日这不要脸的计划,更觉恶心。 他瞥向邢千日,突然抬脚踹向他的命根儿! 邢千日“哎哟”一声,抱住命根儿,狼狈凄惨地满地打滚:“你干什么?!你干什么?!萧凤仙,你反了天了你!你一个妓生子,最卑贱的野种,你竟敢对我这邢家独苗动手!” 萧凤仙把那锭银子丢他身上,嗤笑:“萧凌霄刚死不到半年,你就要强迫我嫂嫂,不想传出去丢了名声,以后给我老实点!” “魏紫是萧凌霄的女人又不是你的女人,你护个什么劲儿?!”邢千日涨红了脸嚷嚷,“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萧凤仙,你他妈给我等着!” 他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哪敢动手打架,爬起来之后只能愤恨地瞪了眼萧凤仙,才跌跌撞撞地逃跑。 …… 傍晚的时候,邢氏突然安排全家人一起吃晚饭。 连萧凤仙也被叫了来。 按照萧家的规矩,魏紫作为媳妇是不能上桌吃饭的,只能站着伺候公婆,等他们全家吃完了才能拣一些剩饭剩菜吃。 她摆菜的时候,看见邢千日一直对着萧凤仙冷笑,两人之间像是有什么过节。 等菜上齐了,邢氏突然咳嗽了一声。 邢氏不善地盯了眼萧凤仙,勉强装出慈爱的笑容,道:“凤仙啊,我听府里的婆子们说,你今年就没去过书院,只一味在家里蹲着。我琢磨着,你没你大哥聪明,读书肯定是读不出来的。你一直啃老,也不是个事儿。因此我跟你爹商量,替你谋到了一个好出路。” 她说完,拿胳膊肘捅了捅萧贵,又给了几个眼神。 萧贵正儿八经:“是这样的,你表哥千日家里不是干卸货生意的吗?你年轻,能扛能挑的,以后就去他家码头上扛沙包,能赚不少铜子儿哩,将来也不至于饿死。” 邢氏连忙附和:“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也就是看在亲戚面子上,千日才肯帮你。凤仙啊,你没你大哥有出息,你可要好好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 萧贵捋了捋两撇胡须:“还不快谢谢你表哥?” 邢千日得意洋洋。 萧凤仙不过是个野种,竟然敢踢他的宝贝命根子! 等去了他家扛沙包,他有一百种虐待折磨他的法子! 魏紫看了看邢千日,又看了看萧凤仙。 她隐约记得,前世并没有这一出。 肯定是萧凤仙因为什么缘故得罪了邢千日。 可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被弄去扛沙包,怎么吃得消呢? 她一着急,道:“公公婆婆,二弟这个年纪正在长身体,读书也正要紧,怎么能放弃学业出去干活儿?” 萧凤仙眼眸微动,不禁望了她一眼。 “好个没规矩的儿媳妇,家里有你说话的份吗?!”邢氏怒不可遏,拿筷子敲了敲饭桌,“你如今胆子大了,敢在公婆头上屙屎!还不去外面跪着?!” 魏紫悄悄翻了个白眼。 她又担忧地望了眼萧凤仙,才慢吞吞地去廊下跪着。 邢千日的目光在魏紫身上流连,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笑道:“姑母,我娘这阵子身体不大好,身边的丫鬟婆子也总是伺候不好。小紫妹妹心细手巧,能不能让她去我家伺候我娘?等我娘病好了,再送她回来。” 小寡妇实在美貌。 萧家不好下手,他把她骗去他家里,不就能捏圆搓扁了? 第11章 她想依靠,却也知道不能依靠 邢氏满口答应:“我的儿,这有什么?叫她去就是——” “呵。” 邢氏话还没说完,一声讥讽的笑打断了她。 邢氏恼怒地瞪向萧凤仙:“你又笑什么?!” 萧凤仙挑着丹凤眼尾,从盘子里夹了块鱼,意味不明道:“我笑咱们家样样东西都是好的,不然,表哥怎么什么都爱往他家拿?如今,连人也是好的,香的臭的都爱往他屋子里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咱们家搬空了才好。” 话音落地,萧贵率先警觉了起来。 他也不吃饭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实的老账本。 就着厅的灯笼,他舔了舔食指,认真地翻到最后几页:“去年十二月,千日从咱们家搬走了一件西洋琉璃小屏风,两床新做的蚕丝被。一月,拿走了一套喜鹊登枝青瓷碗具,又拖走了一车猪肉羊肉。上个月,抱走一只鎏金八宝沉香炉,扛走两扇新雕的木门——” “哦……” 萧凤仙阴阳怪气拖长音调:“怪道咱们家大门怎么没了,原来是被表哥卸下来扛走了,表哥不愧是干卸货生意的。” “你——”邢千日被萧凤仙怼的够呛,只得面红耳赤地瞪向萧贵,“姑爹,你讲话也忒难听了些,我那是拿吗?!我那是借,是借!这种芝麻绿豆大的账也要记下来,伱这不是没事找事?!” 萧贵合上账本,脸上不大痛快。 说什么借,这些年邢家借去的东西,没有一件还回来的。 偏偏邢氏向着娘家,说不得。 邢千日着急地望向邢氏:“姑母,你倒是说话呀!那些东西可都是你给我的,怎么搞得好像我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咱们老邢家,可就我这一根独苗苗,我娘说了,我不能受委屈的!” 邢氏果然板起脸,开始数落萧贵:“千日说得没错,不过就是借了几件东西,你用得着记这么细?再说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就算给他又怎么样?这么小气,没得伤了亲戚感情。” 见萧贵仍旧皱着眉不大情愿,邢氏拿筷子狠狠敲了敲碗沿。 她骂道:“我当年嫁给你的时候,你家穷的狗都不住,我都没嫌弃你!后来你是怎么发财的,难道你都忘了不成?这些年,我邢家人可没少帮你干活儿!现在染坊里的那两个掌柜,还是我邢家的人呢!” 提到发财,原本没敢吭声的萧贵终于忍无可忍。 他梗着脖子冲动道:“我发财跟你们邢家有什么关系?!还不都是因为——” 他下意识忘了眼萧凤仙,突然不再往下说。 邢氏也意识到什么,翻了个白眼,没再咄咄相逼。 厅陷入诡异的寂静。 邢千日闹了个没脸,不敢继续留在萧家,灰溜溜地跑了。 萧杜鹃从来不管家常琐事,嫌弃爹娘吵架聒噪,也早早地回了房。 萧凤仙慢条斯理地吃完那盘鱼,优哉游哉地起身离席。 春夜落雨,园子里窸窸窣窣。 穿过曲折的回廊,有人在拐角等他。 走近了,他笑道:“嫂嫂胆子好大,她罚你跪,你却偷偷跑了。” 魏紫提着灯笼:“今晚吃饭,邢千日一直在针对你,你是不是跟他有什么过节?” 萧凤仙毫不遮掩:“他想半夜轻薄嫂嫂,叫我替他把门望风,我不肯,踹了他一脚,他怀恨在心,才想方设法让我去他家干活儿。” 魏紫怔了怔。 原来,是因为她…… 她再度审视萧凤仙。 这人真奇怪,明明恶劣跋扈言语伤人,偏偏又肯为她出头。 就算是萧凌霄,也从来没有这么护过她。 心底涌出奇怪的感觉,她的态度不经意柔和了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萧凤仙的衣服上,道:“你今天怎么穿这么多?是不是染了风寒?” 萧凤仙炫耀似的扯了扯衣领:“嫂嫂你瞧,最里面是衬袍, 他很爱惜。 他昨天当着她的面把新衣裳扔在地上,惹的魏紫哭了一整夜。 他知道错了,却又不好意思直接道歉,于是用这种迂回婉转的方式告诉魏紫,他很爱惜这件新衣裳。 魏紫的鼻尖微微发酸。 从来没有人爱惜过她的东西。 她自忖是长辈,不想在萧凤仙面前掉眼泪,于是努力绷着小脸,端起长嫂的架子,轻声骂道:“什么稀罕东西,也值得你这么宝贝?弄脏了就弄脏了,就算穿坏了,我又不是不能再给你做。天气逐渐热了,你穿这么多,当心闷坏了身子。身子要紧,还是衣裳要紧?” 她肯说这么多话,萧凤仙便知道,她大约不生气了。 她提着灯笼,笼光在漆黑的雨幕里婉转皎洁。 可她雪白的面容比光更加温柔,数落人时的声音依旧软软糯糯,细密的雨汽萦绕在她身旁,萧凤仙忽然觉得,他的嫂嫂像是生长在巷子深处的一朵纯白茉莉,纤细柔弱、贞洁坚韧,令他生出浓烈的保护欲。 夜风和润,雨丝飘进回廊,染湿了魏紫的裙裾。 萧凤仙撑开纸伞:“我送嫂嫂回房。” 他刻意站在靠近廊外的一侧,替魏紫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走过一段路,魏紫小声:“那……那咱们算是和好了吗?” 萧凤仙挑眉:“我和嫂嫂什么时候生过嫌隙?” 魏紫轻笑:“是,这座宅子里,我和二弟关系最好了。” 前世,自称爱她的邢千日陷害她故意勾引,毁她清白名声。 青梅竹马的夫君萧凌霄停妻再娶,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害她性命。 什么是爱呢? 魏紫一辈子不曾尝过。 然而这辈子,魏紫竟然从一个少年的身上尝到了像爱的东西。 她的心太苦了,稍微给她一点点甜,她便觉得整颗心都被填满。 明明与萧凤仙隔着一尺远。 鬼使神差的,她悄悄靠近了他些。 少年的肩膀尚还单薄,又是她的小叔子。 她想依靠,却也知道不能依靠。 第12章 上门赘婿萧凌霄 与此同时,上京。 昌平侯府。 萧凌霄拧着眉头坐在灯下,整理自己的几篇文章。 入赘侯府的日子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幸福快乐,昌平侯虽然给了他不少资源和人脉,但对他而言仍旧不够。 他想往上爬,爬到被别人仰望的位置。 朝中官职几乎没有空缺,他这些天暗暗盘算,工部员外郎那么大年纪了,恐怕再过半年就会告老还乡,半年之后吏部侍郎沈春秋也会结束三年孝期回到上京,新的工部员外郎会由他举荐。 如果拜入他的门下,还愁爬不上工部员外郎的位置? 沈侍郎最欣赏有才华的人,他得多准备几篇文章,等对方回到上京,他就带着文章登门拜访。 他今年才二十一岁,他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工部员外郎。 他正算计,房门突然被重重推开。 一名肥胖的女人挤了进来,责骂道:“什么时辰了,夫君怎么还在书房写字?!我爹娘发了话,叫咱们尽快怀上子嗣,好给我家传宗接代,你怎么还不抓紧?!再说了,我这么个如似玉的大美人独守空闺,你能放心吗?!” 萧凌霄的眼底掠过一丝不耐烦。 成亲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上门赘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孙黄蝉是昌平侯的独生女,自幼娇生惯养,颐指气使脾气暴躁,别说丫鬟婆子,就算是他这个夫君,她也不放在眼里,动辄打骂羞辱。 这也就罢了,关键她的体态格外肥胖,为了她好,他三番五次暗示她减肥,结果不仅不能如愿,反而次次挨巴掌。 “你还愣着干什么?”孙黄蝉在书房的小榻上宽衣解带,见萧凌霄一动不动,忍不住催促,“快来呀,我都在床上了,伱是怎么忍得住的?!” 萧凌霄被迫走过去,还没站稳,就被孙黄蝉一把搂进怀里。 灯火阑珊,女人白的躯体毫无美感。 萧凌霄垂着眼睛不肯细看,胸腔里一阵阵犯恶心。 他忍耐着,想起子嗣问题,商量道:“我答应过岳丈——” “什么岳丈,”孙黄蝉撕开他的腰带,满脸不悦,“夫君,你可是入赘我们家的,我的爹你也是要叫爹的,你究竟懂不懂上京的规矩?!” 萧凌霄被她按在身下,强忍难堪:“我答应过爹,咱们的头胎跟你姓孙。只是我娘那边,也想要个孙子给我们萧家传宗接代。夫人,你看咱们的 “放你娘的狗屁!”孙黄蝉大怒,“管你 萧凌霄被她吼了满脸的唾沫星子。 他压抑住眼底的厌恶,勉强赔着笑脸:“夫人说的是,都是我娘不识抬举。” 帐幔被放下。 萧凌霄睁着遍布红血丝的眼睛盯着帐顶,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被褥。 等他将来飞黄腾达,昌平侯算什么? 孙黄蝉又算什么? 不过都是他上位的踏脚石罢了! 直到深夜,孙黄蝉才终于心满意足。 她翻了个身睡过去,很快发出沉沉鼾声。 萧凌霄被挤到最里侧,可怜地抱着一点被角,因为压榨过度,呼吸急促,干柴似的双腿颤抖得厉害。 借着幽微烛火,他看见孙黄蝉连睡颜也十分丑陋。 他的脑海中,悄然浮现出魏紫那张清纯秀丽的小脸。 魏紫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的美貌别说放在陵州,就算是拿到上京那也相当惹眼,最难得的是性格也好,谦恭孝顺,对他和他爹娘言听计从。 只可惜,魏紫是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 大字不识一个,怯懦木讷上不得台面,出身比起孙黄蝉更是天悬地隔,仕途上根本帮不到他。 弱者是应该被抛弃的。 萧凌霄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哪怕如今被孙黄蝉处处挟制,可他走出门去,依旧是昌平侯府的赘婿,又体面又尊贵,谁见了不拱手称一声萧大人? 他再也不是陵州城里,那个土财主家的公子。 至于传宗接代…… 等他在上京飞黄腾达站稳脚跟,就把魏紫纳做小妾,让她生几个儿子跟他姓萧,为他萧家传宗接代,也不是不可以。 萧凌霄盘算着一妻一妾的美梦,满意地阖上眼,在鼾声如雷中入眠,只安心等待沈侍郎半年后回京提携自己。 …… 次日。 天色尚早,小书斋点了一盏青纱灯。 萧凤仙穿起新衣裳,在镜子前照了照:“沈春秋很厉害吗?” 窄袖劲装的少年站在角落阴影里,恭敬道:“回禀少主,沈春秋因为主持编撰了本朝的历史,所以很受皇帝和朝臣敬重。年轻时是个落魄书生,瞧不起太监,却又想走爷爷的门路,被爷爷回绝了。爷爷说,他汲汲营营沽名钓誉,说是读书人,其实不过是国贼禄鬼之流。” “国贼禄鬼……”萧凤仙嗤笑出声。 “少主拜这种人为师,实在是跌了身份。” “那怎么办呢,”萧凤仙温柔地瞥了眼对面的闺房,声音透着无奈的宠溺,“我已经答应嫂嫂,要好好读书,跟着那国贼禄鬼,当个‘宅心仁厚’的好官。南烛啊,我可不能再惹她哭了。” 南烛轻声:“一个乡野寡妇而已,少主未免太过在意她。” “她是我嫂嫂。” “只是嫂嫂吗?” 萧凤仙唇角的笑容淡去,无声地扫了眼南烛,他的眼神非常凌厉,宛如拔剑时利刃折射的寒光。 南烛垂下头,噤声不语。 清晨时分,魏紫已经收拾妥当。 萧凤仙找到她:“嫂嫂看我。” 魏紫望去,晨光熹微,少年长身玉立薄唇噙笑,额间系着一根极细的藏蓝色额带,微卷的刘海儿自两边分开,面如朗月皎如玉树。 他穿着她亲手做的那件玄黑色刺绣凤仙纹外裳,不像平时那般松松垮垮随性不羁,而是乖乖系好了所有的系带和盘扣,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仪态极好。 魏紫含笑上前,替他整了整衣领:“好看。” 萧凤仙垂眸,目光流连过她细白的指尖,眸珠乌沉,喉结微动。 他道:“跟萧凌霄比呢?” 第13章 她刚刚的醋,岂不是白吃了 魏紫认真点头:“乖得很,比他好看一百倍。” 萧凤仙早上没吃鱼,却觉得心情十分舒畅。 “喂,你们俩还在磨蹭什么?走了!” 萧杜鹃从马车里探出头,沉着脸催促。 她真不明白萧凤仙这个妓生子干嘛也要去云深寺,他成绩那么差,难道沈侍郎还能看上他?! 瞧他那副模样,虽然生得俊,但偏偏长了一双邪气的狐狸眼,笑起来时又坏又痞满腹算计,不笑时充满了侵略性,野狗似的! 据她所知,从前有小姑娘爱慕萧凤仙,却都被他活生生吓跑了。 魏紫也是瞎了眼,竟然说萧凤仙乖,他究竟哪里乖了?! 她出言讥讽:“别说出身了,萧凤仙你都大半年没去过书院了,天天蹲在家里,只怕四书五经都认不全。跑过去拜师,也不嫌丢人!” 魏紫借着整理衣领的机会,踮起脚尖凑到萧凤仙耳边,悄声道:“你别听她的。” 少女的声音软软糯糯。 呵出的气息透着微热,萦绕在萧凤仙的颈间,蹭的他有些痒。 目光掠过魏紫饱满嫣红的唇瓣,他道:“我才不在意他们。” 这座宅子里,他只在意一个人。 终于登上马车,车里还坐着邢千日。 他也要去云深寺,笑嘻嘻道:“听说整个陵州的读书人都要去,我也去凑个热闹。万一被沈侍郎选中当了关门弟子,还愁前程吗?” 马车缓缓启程。 邢千日带了整整半车礼物,一路清点完礼单,又得意地望向萧凤仙:“二表弟既然要去拜师,肯定也带了拜师礼。不如拿出来,叫我们开开眼?” 萧杜鹃正照镜子,闻言笑出了声:“表哥说这话,不是故意戳人家的心肺管子吗?他一个妓生子,哪里有钱买拜师礼?只怕买了也是拿不出手的寒酸玩意儿。人家可是侍郎,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稀罕他那三瓜两枣?” 萧凤仙抱臂而坐,闻言,扯了扯薄唇。 他今天肯过来,就已经很给沈春秋面子了,还想要什么拜师礼? 魏紫下意识抱紧怀里的攒盒。 昨夜她想着 少女的指尖微微用力发白。 相较之下,她的糕点也太拿不出手了。 云深寺建在山巅。 因为沈侍郎的缘故,今天云深寺香火鼎盛,百姓蜂拥而至,山脚下已经聚集了一场热热闹闹的赶集庙会。 萧杜鹃刚下马车,就瞧见以陈瑞香和陈紫荆为首的一群小姐公子,她眼睛一亮,顾不得魏紫,带着邢千日巴巴儿地凑了上去。 魏紫和萧凤仙被丢在了山脚。 自打萧凌霄假死,魏紫就被公婆关在深宅后院,脚上又锁着镣铐,已经许久没有逛过这么热闹的集市,因此见到什么都新鲜。 萧凤仙指了指位置最好的那座摊位:“嫂嫂瞧。” 魏紫望去,两个小丫头正张罗着卖臭豆腐,摊位旁挂着的旗帜上赫然绣着“魏”字,竟然是她的摊位! 萧凤仙道:“今天云深寺赶集热闹,我想着来这里摆摊肯定能赚上一笔,因此提前吩咐她们出摊。走,我带嫂嫂查账去。” 两个小丫头一个叫红蕊,一个叫青橘,都只有十五六岁,生得清秀干净,手脚十分麻利。 瞧见萧凤仙,她们连忙放下手头的活儿:“公子!” “她就是伱们的老板,”萧凤仙介绍,“以后,你们要听她使唤。” 青橘见魏紫梳着妇人发髻,恭声道:“奴婢给夫人请安!” 魏紫不喜欢“夫人”这个称呼。 萧凌霄的夫人是昌平侯府的千金,跟她魏紫什么相干? 她笑道:“你们称呼我魏姑娘就好。” 青橘乐呵呵地称是,红蕊则看了看萧凤仙,又看了看魏紫,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嘴,没吭声。 萧凤仙撩袍落座,打发青橘去隔壁摊子买一盏茶和一杯甘草杨梅渴水,招呼魏紫坐:“咱们也尝尝市集里新鲜的渴水。” 所谓杨梅渴水,是把盐水腌渍过的杨梅,和甘草一起炖得软烂,捣成汁,加入冰和一点柠檬水,再过滤到净器内,冰镇热饮皆可。 魏紫尝了尝,只觉酸酸甜甜,一路上的疲惫仿佛都消失了:“这个时节,杨梅可是稀罕物,亏这些商人有办法弄来卖。” 萧凤仙含了口茶,视线落在她的唇瓣上。 那杨梅汁嫣红嫣红,将她的唇瓣染的像是搽过胭脂,深红秾艳宛如杨梅果实的质感,他指腹发痒,正想伸手替她抹去,红蕊抱着账本过来了。 魏紫看不懂帐。 她翻了翻,道:“看来,除了读书练字,我还得学理账。” “理账有什么难的?” 红蕊逮到说话的机会,连忙夺过账本。 她倾身凑到魏紫身边,重重指着账上的数字,声音有些夸张:“这几行是本钱支出,这几行是毛利润,底下这些数字都是纯利润。姑娘都十四五岁了,瞧着也是识字的,怎么连账都看不懂,还要人教?难道姑娘的娘亲不曾教过你这些?” 她说完,自以为幽默地掩着嘴笑。 魏紫蹙了蹙眉,没接她的话,不动声色地喝杨梅渴水。 红蕊又望向萧凤仙,眼底略过爱慕。 她明明是被这位萧公子买来的,她早已决定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这些天为了萧公子,她起早贪黑打理店铺,凭什么现在要她为奴为婢,被这个姓魏的陌生女人使唤? 她凝视萧凤仙,柔声道:“公子放心,从前在馆子里的时候,奴婢最擅长调教年纪小的姑娘,凭她怎么蠢笨,但凡她好好学,奴婢肯定什么都能教会她。魏姑娘想学理账,奴婢今后定然用心教。” 萧凤仙慵懒地往后靠坐。 他盯着红蕊看了片刻,忽然笑出了声儿。 他拖长音调:“嫂嫂,理账固然重要,管教下人也是很要紧的。恶奴欺主这个词儿,嫂嫂可曾听过?” 魏紫了然。 萧凤仙这是暗示她拿出主人家的款儿,发落了红蕊。 红蕊没料到这两人竟然是叔嫂关系。 那她刚刚的醋,岂不是白吃了? 第14章 嫂嫂,我错了 红蕊连忙红着脸道:“公子,奴婢没有欺负魏姑娘的意思,奴婢只是……奴婢只是……” 她含羞带怯地望了眼萧凤仙,没好意思再往后说。 魏紫心里明镜似的。 少女谁不怀春,她家二弟芝兰玉树翩翩少年,这是被红蕊看上了。 魏紫宽容道:“念在初犯,便只扣去这个月的月钱吧。” 红蕊喜不自胜,连忙道谢。 萧凤仙挑了挑眉,狐狸眼勾勒出几分狠辣。 两人喝完茶水,沿着山阶往寺庙走。 萧凤仙直言道:“她欺负嫂嫂,嫂嫂就这么放过她?这不是做生意的样子。依我看,这种刁奴打死才好。” “我虽然不精通人情世故,却看得出来她很爱慕你。”魏紫恨铁不成钢,“二弟,你怎么下得去手,要打死爱慕你的小姑娘?再过两年伱也大了,我看红蕊模样不错,不如把她留在你身边伺候。” 她见识过萧凤仙的起居。 春夜寒凉,他竟然大咧咧地睡在地板上,屋子里更是欠收拾,到处荒唐凌乱不堪入目,她替他收拾过几次,可等他今后长大了,她一个当嫂嫂的总不能还去给他收拾屋子。 他身边缺个丫鬟照顾。 她是真心为萧凤仙好。 然而萧凤仙并不领情。 他伸手折断山阶旁的一根小树枝。 这小寡妇不会觉得,是个女人他就能放在身边吧? 从前年少不懂事,与人逛街吃酒时,好奇女人摸起来究竟是什么滋味儿,于是叫来了楼里最美貌的一位娘。 人人都说那娘肌肤胜雪细腻温软,可他握着她的手时,却觉得跟握着一块木头没什么区别,女人的脂粉香钻进鼻尖,别人觉得诱人,他却直犯恶心。 他又不是萧凌霄、又不是邢千日,难道是个女人就能往床上拉? 也不嫌脏。 可在他嫂嫂的心里,他跟萧凌霄、邢千日没有任何区别。 他抬眸盯着掩映在翠树里的寺庙,丹凤眼底浮现出些许红血丝,脸色也沉寒几分。 他讥讽冷笑:“我竟不知,寡嫂竟插手起小叔子房里的事来了。嫂嫂这么爱管闲事,怎么不往你公公房里塞两个美妾,也好给咱们家开枝散叶?” 魏紫惊呆了。 她落后一步,站在台阶上仰视萧凤仙,眼眸倏然泛红湿润。 她哽咽地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凤仙背对着她,把玩手里的小树枝:“字面上的意思。” “我真心待你、为你着想,你却对我说这种刻薄的话!萧凤仙,旁人的嘴是用来吃东西说话的,你的嘴是用来气我的!” 魏紫跺了跺绣鞋,双手捂住脸啼哭起来:“我叫红蕊伺候你,分明是为了你好,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你不领情就算了,你还这么刻薄我,果然萧家人的骨子血脉里都是一样的冷漠自私!你跟你哥哥也没什么区别!我白对你好了!” 萧凤仙手背青筋暴起,一腔血涌上了头。 他猛然转身,居高临下地盯着魏紫,冲动间口不择言:“呵,嫂嫂今天才知道我萧凤仙不是好人?我是妓生子,恶劣刻薄人人嫌弃,嫂嫂同他们一样,不喜欢我也很正常。我瞧着,今天也不必去拜师了,我这就去买几个丫鬟放在房里伺候,如此,嫂嫂大概就能称心如意了!” 他和魏紫错身而过,直接下山。 魏紫呼吸急促。 她知道萧凤仙的性格不好,否则将来也不会成为残酷暴虐人人畏惧的大奸臣。 却不知道,他才十五岁,性格就已经这么恶劣! 她狠心道:“你要走就走,就当咱们从没好过!” 萧凤仙快步下山。 魏紫哭得厉害,攥紧手里精心准备的攒盒,泪眼朦胧地望了眼近在眼前的山门。 她准备了这么久,期待了这么久,结果全被萧凤仙毁了。 她哭得不能自已,把攒盒放到旁边,不顾四周香客异样的目光,坐在原地抱着手臂细细地啜泣。 她心里难受的厉害,也不知道是因为没能报复萧凌霄,还是因为萧凤仙那些刻薄伤人的话。 不知哭了多久,面前突然覆下一片阴影。 一只手掌慢慢掰开她的手臂。 魏紫抬起婆娑泪眼,萧凤仙去而复返,正单膝蹲在她的面前。 魏紫带着哭腔怨怼:“你还回来做什么?” 萧凤仙眼底一片晦暗。 他的寡嫂脸色苍白,面颊上全是泪珠子,哭得睫毛也湿了,眼尾洇着红晕,几缕乌发被泪水打湿贴在额角和颊边,竹青色的衣领也被眼泪濡湿,看起来那么可怜。 他抬手替她擦去泪珠:“嫂嫂,我错了。” 他原本赌气下山,走出几十步,想起寡嫂爱哭,便忍不住回头,果然看见她坐在台阶上哭。 香客来来往往,她孤零零坐在那里啜泣,又无助又可怜。 那些泪珠子凝结成一条无形的锁链,牢牢锁在他的心上,她掉眼泪的时候,他的心也跟着狠狠勒紧,她哭的他心都要碎了。 他到底没办法丢下她。 他慢慢道:“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嫂嫂把我看成了萧凌霄和邢千日那一类的人。他们见到漂亮的姑娘就会动心,但凡是个女人,就能满足他们的欲望。可是嫂嫂,我不是那种人,哪怕那个女子貌若天仙,可只要我不喜欢,我就怎么也不能亲近她。嫂嫂别再说叫谁伺候我那种话,听着难受。” 魏紫怔怔的。 这个世道,男子三妻四妾何其正常。 但凡稍微富贵些的家庭,美妾是一房接一房的纳。 男子见到更加年轻漂亮的姑娘,就会忘记从前与他好的那个。 她从来没想过,原来世上还有不好色的男子。 魏紫拿手帕擦了擦泪痕:“是我不好,不了解你的心意,就自作主张替你安排那些事。” 她又替萧凤仙擦了擦鼻尖沁出的细密汗珠,柔声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咱们说清楚就好,你瞧你,都急得冒汗了。” 少女纯澈湿润的眼底,流露出些微羡慕。 她家二弟芝兰玉树又洁身自好,不知将来怎样的女子,才能被他藏在心尖尖上? 他的爱,必定是世上独一份的偏爱。 魏紫是被夫君为了荣华富贵,毫不犹豫舍弃掉的人。 她不曾得到过那种偏爱。 她好羡慕那个女子。 第15章 他很喜欢这片刻的温情 萧凤仙任由她擦汗。 豆蔻之年的少女体态娇小,即使坐在高一级的台阶上,也仍旧比他矮上半头,整个身子都笼罩在他的阴影里,她仰着细白湿润的小脸,擦汗的动作又仔细又温柔,他不忍她一直举着手,便主动低下头。 他很喜欢这片刻的温情。 擦去汗珠,他扶起魏紫:“进寺。” 他竟然肯继续拜师。 魏紫破涕为笑。 寺庙里古树参天,佛殿前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沈侍郎在禅房里小憩,暂时还没露面,那些读书人便三三两两各自散开,眼睛却都盯着禅房的方向。 山阴县的书生大都围着陈紫荆。 陈紫荆坐在一棵古榕树下,手持折扇,跟坐在石桌对面的妹妹陈瑞香说说笑笑。 陈瑞香的跟班姐妹们散在四周,萧杜鹃也在其中,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陈紫荆,仿佛恨不能扑到他身上去。 邢千日扯了扯萧杜鹃的衣袖:“表妹,你矜持点。” 萧杜鹃骄傲地甩开他的手:“你懂什么?” 陈公子今天穿了她送的衣裳。 他本就清秀白净,穿上这身墨色交领刺绣竹叶的长袍,搭配发髻上的金簪,更显气宇轩昂出身显贵。 萧杜鹃心情愉悦地弯着眼睛。 陈公子肯穿她的衣裳,就证明他的心里是有她的…… 她正心神荡漾,听见陈紫荆慢条斯理道:“说起咏春的诗,我最喜欢的便是那首《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叩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真是绝妙好诗!” 萧杜鹃连忙附和:“陈公子的眼光真好,我最喜欢的永春诗也是这一首呢!” 陈瑞香翻了个白眼。 她都明确表态他们家瞧不上萧杜鹃了,这个女人还如此不知廉耻,一直缠着她哥哥! 她摇开手里的泥金小折扇,抬手撩了撩垂落脸侧的一缕碎发,勾着唇幽幽道:“坐着干等也是无聊,萧杜鹃,你想个法子逗我们笑一笑。” 少女们彼此对视,望向萧杜鹃的眼神犹如看着一个玩物。 她们心知肚明,陈瑞香这是看萧杜鹃不顺眼,故意作践她把她当成戏台子上的丑角,供大家取笑玩乐。 偏偏萧杜鹃毫无所觉。 她捏着手帕欢欣鼓舞,暗道陈瑞香这是在给她机会,让她在陈公子面前好好表现。 她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一个笑话,绘声绘色道:“从前有个富贵闲人,大冬天的,瞧见一个乞丐衣不蔽体,抱着双臂站在雪地里直发抖,于是他就问小厮,那乞丐为什么抖。小厮回答说,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富人更加疑惑,问道:‘难道抖一抖,就不冷了吗?’” 她讲完,四周一片安静。 原本热闹的场子,仿佛也随之冷了下来。 陈瑞香合拢泥金折扇,讥诮道:“伱自己觉得好笑吗?” 萧杜鹃讪讪。 她忐忑不安地望向陈紫荆,指望他能笑一笑给自己捧个场子,可对方把玩着折扇,面上毫无反应,显然也觉得她的笑话不好笑。 萧杜鹃咬了咬牙。 在场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小姐,每次外出游玩呼呼喝喝八面威风,她一个土财主家的女儿好不容易才挤进这个圈子,她不想被这些人看成是无趣的姑娘,今后都不带她玩。 她暗暗揪紧手帕,突然瞧见魏紫和萧凤仙往这边走。 她灵机一动,招手道:“嫂子,这里!” 魏紫和萧凤仙刚走过来,萧杜鹃便拉过魏紫,笑嘻嘻地介绍道:“诸位兄弟姐妹,这一位呢是我的嫂子,专门在家给我哥守寡。刚刚陈公子提起‘一枝红杏出墙来’,你们瞧,我娘为了防止她红杏出墙,专门给她脚上戴了一副镣铐,这样,她就不能出墙啦!” 她动作快,一把掀起魏紫的裙裾。 魏紫连忙按住她的手,却还是被那些人看到了脚踝上的镣铐。 一时间,古榕树下众人神情各异。 有嘲讽讥笑的、有同情怜悯的,也有人良心尚在,愤怒萧家如此没有人情味,竟然给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戴上这么耻辱的镣铐。 魏紫定定站在那里。 镣铐是谁才会戴的东西? 是畜生和犯人才会戴的! 所以即使在府里,她也总是刻意穿着曳地长裙,好遮掩这副镣铐。 萧杜鹃拿她的尊严取悦众人,可见心思恶毒! 萧凤仙上前一步,魏紫及时拉住他的袖角。 面对众人恶趣味的审视,她不卑不亢道:“夫君早死,我跟他青梅竹马多年情分,心甘情愿为他留在萧家,替他孝敬双亲。只是公公婆婆伤心过度,怕我抛弃他们,所以才对我做出这种事。我怜惜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愿忤逆他们。出于孝道,我又有何错?” 当今天子以孝治国。 她把自己立在道德的制高点,即使戴着镣铐,也依旧是无可挑剔的完美,也反衬出萧家人是如何虐待媳妇的。 陈紫荆盯着魏紫。 豆蔻之年的小寡妇,穿着竹青色交领襦裙,纤腰袅袅宛如弱柳扶风,生得白净娇艳,奶栗色的桃眼格外无辜柔软,那张小脸儿犹如纯白茉莉似的惹人怜惜。 他竟不知,山阴县还藏着这等绝色。 指腹摩挲着扇柄,半晌,他称赞道:“说得好极了,在下很敬佩少夫人的这份孝心,想来就是亲生骨肉,也做不到少夫人这个份上。萧老夫妇这么待你,实在是过于迂腐愚昧。你放心,回去以后,我会回禀父亲,父亲爱民如子,定会怜惜你孝顺可怜,勒令萧老夫妇为你解开镣铐。” 在场众人以陈紫荆为首。 听他夸魏紫,原本笑话魏紫的人也跟着夸起来,一时之间,魏紫风评极好。 萧杜鹃面容扭曲,双手死死揪住手帕。 这群人怎么回事,平日里也没少欺负嘲笑那些瘸子、寡妇、孤儿,怎么今天偏偏对魏紫这么宽容?! 陈公子也是,竟然骂她爹娘迂腐愚昧,那可是他未来的岳丈岳母! 她不忿,脱口而出道:“陈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家最重视规矩礼法,比如我自己,虽然是小门小户出身,但也算是个大家闺秀,我就非常洁身自爱,从来不跟男人勾三搭四书信往来。我娘常说,我嫂子年纪轻守不住寡,必须得在脚上戴一副镣铐,才能安分守己。所以这镣铐,万万不能摘!” 第16章 魏紫,你红杏出墙好不要脸 陈紫荆惊讶道:“萧杜鹃姑娘,你才十五岁,本该是最活泼的年纪,怎么也学起那些愚昧古板的老妇人?满口的规矩礼法、洁身自爱,不像是姑娘家在讲话,倒像是老态龙钟的妇人在训斥后辈。” 这话有些重。 四周传来窃笑声。 萧杜鹃的脸皮瞬间涨得通红。 被心上人这么羞辱,她又难过又害臊,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结结巴巴地争辩:“我……我……陈公子,你冤枉我了,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紫荆的眼底掠过一抹厌恶。 他一向温文尔雅,萧杜鹃这么哭哭啼啼,好像他欺负了她似的,给外人瞧见,还以为他和萧杜鹃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呢。 他道:“伱哭什么?我不过是实话实说,难道我欺负你了吗?” 萧杜鹃满肚子的委屈,却有口难言,只得抽抽噎噎道:“陈公子对我照顾有加,从没有欺负过我……” 魏紫垂着睫羽,瞳孔中闪烁着暗芒。 唇角翘起一抹讥笑,她屈膝福了一礼:“多谢陈公子照顾杜鹃妹妹,我看你把她亲手缝制的衣裳穿在身上,便知道你们交情很好。有空的话,不妨来寒舍小坐吃茶。” 众人愣住。 陈紫荆的外袍,竟然是萧杜鹃亲手缝制的? 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刚刚还自诩大家闺秀、满口规矩礼法,说什么从不与外男勾三搭四、书信往来,结果她自己巴巴儿的给县令家的公子献殷勤缝衣裳? “妙,妙!”陈瑞香连连拍掌,摇头称叹,“好一个大家闺秀,好一个规矩礼法!杜鹃妹妹,你真是太有闺秀范儿了,我们这些姑娘,都应该向你学习!” 众人毫不留情,哄笑出声。 萧杜鹃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魏紫,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凉透了。 这个贱人…… 这个贱人竟然把她私底下送衣裳的事情捅了出来! 魏紫像是才察觉到不妥,抬手掩住唇瓣,表情无辜:“莫非我说错话了?” 她歉疚地拉起萧杜鹃的手,真诚道:“真是对不住,我以为妹妹苦追陈公子的事,在你朋友的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 萧杜鹃爱慕陈紫荆,这件事自然不是秘密。 只是在场众人都不知道,她竟然为陈紫荆做到了这一步。 亲手缝制衣裳是多么私密的事,她们已经是十几岁的姑娘家了,并不是单纯的小孩子,她们早就被家中长辈教导礼义廉耻,只能给父亲或者兄弟缝衣裳。 像萧杜鹃这样,主动给一个外男做衣裳,也算是天底下头一份了。 陈瑞香突然想起什么,挑眉道:“连我都不知道我哥的身量尺寸,萧杜鹃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们……” 一石惊起千层浪。 四周的人表情都变了,指着萧杜鹃窃窃私语。 萧杜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她能是怎么知道的,当然是贿赂陈公子身边的小厮才拿到的尺码呀,不然她还能爬床不成?! 她还没蠢到那个份上! 萧杜鹃浑身发抖,知道这件事情传扬出去意味着什么。 意味她的清白名声,从今往后都要毁了。 那些富贵官宦人家挑选媳妇,根本不会再考虑她,只剩一些歪瓜裂枣娶不到老婆的臭男人供她挑! 除非嫁给陈紫荆,否则这件事很难收场! 偏偏她能不能嫁进陈家,还是个未知数…… 电光火石间,萧杜鹃灵光一闪,突然哭诉道:“大家误会了,陈公子的衣裳不是我做的,是我嫂子亲手做的!我嫂子年纪轻,心里还存着再嫁的心思,以前在街上撞见陈公子便心生爱慕,所以做了这件衣裳,托我转交给陈公子。我……我不过是气她辜负我哥哥,所以才撒谎说是我亲手做的!” 她干脆利落,把锅全甩给了魏紫。 魏紫站在原地,像是早就料到萧杜鹃会演这一出。 她按捺住唇角的冷笑,眼尾逐渐染上湿润的绯红,委屈又气愤道:“我对夫君一片痴心,就算他死了化成厉鬼,我心里也仍然装着他,我怎么可能爱慕陈公子?!妹妹自己的心上人,自己都不要了吗?!” “就是你、就是你!”萧杜鹃蛮横地指着魏紫的鼻尖,面目狰狞尖叫咒骂,“魏紫,你红杏出墙好不要脸,像你这样的荡妇,就应该沉塘!我没有你这样的嫂子!” 魏紫拿手帕捂住脸,委屈啼哭:“陈公子那身衣裳,行针走线跟我的手法全然不同,怎么就成我做的了?自打夫君去世,男子里面,我就只给二弟做过衣裳,他如今正穿在身上。你们自己瞧瞧,这两件衣裳的针法是一样的吗?” 众人望去。 女子们都懂针线,看得出陈紫荆的衣裳虽然剪裁得好,但也只是比寻常绣娘做的稍微强些,针线和刺绣都是寻常手艺,她们认真点,也是能做出来的。 而萧凤仙的那身衣袍,用的是江南一带的走针手法,绵密繁复针针钩缠,刺绣风格偏向苏绣,细腻温婉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拿到市面上是能卖出高价的。 陈瑞香翻了个白眼,直言道:“萧杜鹃,你嫂子的针线活儿做的这么好,如果当真像你说的那样,她爱慕我哥,那她为什么不给我哥好好做衣裳,反而这么敷衍了事?可见,你在撒谎。” “我——” 萧杜鹃满腹委屈,百口莫辩。 她哽咽着望向魏紫,这小贱人正拿手帕抹眼泪,那妖精似的细腰在春风中娇弱颤抖,一副勾着男人去抱她的狐狸精样,她惯会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仿佛她多冤枉似的! 萧杜鹃再也忍不住,嚎叫道:“贱人,都是你的错!” 嚎完,她猛地扑向魏紫,试图抓烂她的脸! 可她还没靠近魏紫,萧凤仙拦在魏紫身前,一脚把她踹开了。 萧凤仙居高临下,玄黑色的外袍猎猎翻飞,把原本和煦的春风也染出几分萧索寒意。 他沉着狠戾的眉眼,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滚。” 萧杜鹃捂着肚子狼狈大哭:“你敢踢我?!你一个妓生子,一个野种,你竟然敢踢我?!杀千刀的,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快打死他!” 第17章 除了我,嫂嫂还给别人做衣裳 邢千日皱眉。 他这表妹,满地打滚的样子也太丑了,跟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 然而看在萧家家产的份上,他又不能不管她。 他忍着恶心拽起萧杜鹃:“别赖在这里了,还嫌不够丢人现眼?走了,我还要去见沈侍郎呢!” 萧杜鹃骂骂咧咧,被邢千日拖走了。 众人散后,陈紫荆对魏紫道:“少夫人叫什么名字?” 魏紫看他一眼。 萧杜鹃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陈紫荆,也未必是好人。 她回避般躲到萧凤仙身后:“陈公子,我不过是个在家守寡的未亡人,恐怕没有跟您互通姓名的必要。” “少夫人误会了,”陈紫荆把声音放的格外温柔徐缓,“我和凌霄兄曾在一座书院读书,当过几年的同窗,可谓情同手足,你既然是他的夫人,便也是我的嫂嫂。如今他不在了,我自然要好好照顾你,免的你再像今天这样,被别人欺负。” 魏紫蹙眉。 这人好像牛皮膏药,贴上来就撕不掉,怪惹人讨厌的。 萧凤仙盯着陈紫荆,似笑非笑:“没事儿瞎攀什么亲戚?伱非要套近乎的话,萧杜鹃还是萧凌霄的嫡亲妹妹呢,怎么不见你照顾她?安的什么心以为大家不知道?滚开,少往我嫂嫂跟前凑。” 陈紫荆被落了面子,紧了紧折扇,才没当场翻脸。 他打量了两眼萧凤仙,微笑:“早就听说凌霄兄还有个弟弟,常年喜欢待在家里,很少来书院上学。二弟这么年幼,只有十五六岁吧?今天可也是来拜师的?只怕读书太少,沈侍郎不喜欢。” 陈紫荆今年二十岁了,已经是成年人的身高,发育得也快,唇上隐约可见胡茬痕迹,萧凤仙虽然比同龄人高,但比起陈紫荆仍旧略显几分少年的稚嫩。 这份落差感已经让萧凤仙不满,陈紫荆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和哄小孩儿般的一口一个“二弟”,更是令他窝火。 仿佛在陈紫荆眼里,他和嫂嫂都是大人,而他只是个小孩子。 他用舌尖舔了下上颚,薄唇抿着讥诮冷笑,周身微微紧绷,像是看见猎物后正在蓄力的野兽。 他正要发作,魏紫及时牵住他的袖角,对陈紫荆道:“陈公子,我们先告辞了。” 魏紫把萧凤仙拉到一座偏僻的长廊:“他是县令家的公子,你得罪他干什么?随便打发了也就是了。” “看不惯。” 萧凤仙走到廊柱旁,用指甲划下自己的身高。 他退后两步细看,他今年才十五岁,以后他还会长得更高,比陈紫荆和萧凌霄都要高,比他们都要像个男人。 他瞥了眼魏紫。 他估摸着,他的嫂嫂,以后顶多到他的肩膀位置。 再想像今天清晨那样耳语,即使踮起脚尖恐怕也不能了,得他低下头去。 魏紫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你瞧什么?” “嫂嫂长得好看,陈紫荆看上你了。”萧凤仙轻笑,想起什么,丹凤眼忽然变得晦暗不明,“其实陈紫荆的衣裳就是嫂嫂做的,对不对?我的衣料和他的是一样的,可是嫂嫂买不起这么好的衣料,所以,必定是萧杜鹃买来衣料,打发嫂嫂做的。” 明明是寻常对话,他的眉眼却微微下压,在幽静无人的长廊里,带出几分山雨欲来的侵略感和压迫感。 魏紫心虚地移开视线,声音也小了些:“你猜的没错……” 她说完,又觉莫名其妙。 好好的,她心虚个什么劲儿? “果然如此。”萧凤仙压在心底的那股火气又窜了上来,“她叫你做,你就要做吗?她叫你去死,你死不死?” 魏紫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是气自己太过乖顺听话,被萧杜鹃欺负吗? 她好声好气道:“不过就是一件衣裳,我没有累着自己,随手就做完了,二弟不必心疼我。” 萧凤仙险些笑出声来。 他这寡嫂真可怜,好话歹话都听不明白。 他酸溜溜道:“嫂嫂真厉害呀,除了我,还给别人做衣裳。” 魏紫终于听出一点不对劲,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我给别人做衣裳,你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 “没有萧杜鹃送来的布料,你的衣裳也做不成。你又没吃亏,你闹个什么劲儿?” “我没闹。” “你——”魏紫词穷。 她扭头盯着廊外的葱郁藤萝,过了半晌,认真地解释道:“我出不了门,我答应帮萧杜鹃做衣裳,作为交换,她才肯带我来云深寺。” 萧凤仙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然而一想到这小寡妇也会为了别的男人,在深夜里挑灯拿针,一针一线绣制衣裳,记住别的男人的身量尺寸,为别的男人费心思,他的心里就仍旧不大痛快。 他学着魏紫的语气,阴阳怪气:“哦我出不了门,我答应帮萧杜鹃做衣裳,作为交换,她才肯带我来云深寺……” 魏紫的脸皮涨得通红,像是熟透的樱桃滴出的汁。 她跺了跺绣鞋:“二弟,你疯了是不是?!” 萧凤仙继续酸溜溜地阴阳怪气:“我对夫君一片痴心,就算他死了化成厉鬼,我心里也仍然——” “萧凤仙!” 魏紫彻底恼了,捏起小拳头去捶萧凤仙的胸口。 她的拳头软绵绵的,捶在胸口上一点儿也不疼,反倒萧凤仙的胸膛硬邦邦的,硌的魏紫手生疼。 她使劲儿捶了几下,萧凤仙忍着笑握住她的手:“嫂嫂别打了。” 少女常年做家务活儿,一双手绝对算不上娇嫩。 骨节和手背上,甚至还残留着细微疤痕。 然而萧凤仙握在掌心,不仅不觉得粗糙,反而心生怜惜。 她的手又小又软,本该像其他小姐那样娇养,整日只需要弹弹琴写写字,可他嫂嫂的命不好,自幼就被拐子卖掉,为别人家当牛做马。 他悄然握紧她的手。 只想怜悯,不想松开。 第18章 所有人都嫌他脏 魏紫毫无所觉,抽回手,背转身整理了一番襦裙和衣领。 闹了这么一出,她的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染湿了几绺碎发。 她把碎发别到耳后,回眸望向萧凤仙:“想来,要等到午后才能见到沈侍郎了。咱们先去尝尝寺里的素面吧?听说云深寺的素面味道很好。” 回廊两侧爬满青藤。 她站在绿荫里,竹青色的襦裙更显皮肤白净通透,两颊染上汁般红扑扑的,回眸时,奶栗色的桃眼晶亮的像是月牙儿。 萧凤仙只爱吃鱼,不爱吃素。 然而对上魏紫的眼睛,他便像是被牵住脖子的狗,只能俯首称臣乖乖听话:“好,吃素面。” 午后。 沈春秋拜祭完亲人,终于肯见这些读书人。 书童端着架子,一本正经道:“我家大人确实想收个关门弟子,但也不是谁都能入眼的。诸位公子既然诚心拜师,还请各自入席,谁能答出纸上的那道考题,谁就有机会拜我家大人为师。” 魏紫和其他家眷被拦在禅院外面。 她站在人群里,好奇地抻头望去,那些读书人原本信心满满地入座,可是看见考题之后,就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蔫儿了。 可见,考题定然很难。 过了两刻钟,书童把答卷收了上去,拿给沈侍郎过目。 沈春秋坐在廊下的藤编交椅上,直到看完所有的答卷,才沉声道:“想我陵州两百年来,竟没出过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一个探!这道策论如此简单,你们也答不上来,实在是丢人,怨不得咱们陵州被外地人骂成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之地。也就是这个叫萧凤仙的人,答的稍微像样。萧凤仙是哪个啊?” 魏紫眼前一亮。 她就知道,她家二弟不是一般人! 萧凤仙站了起来。 他自然是不把沈春秋放在眼里的,然而余光瞥了眼满脸期待的小寡妇,他还是装出好学生模样,规规矩矩作了个揖。 沈春秋捋了捋胡须:“你的文章写得不错,很有胆识和见地。” 周围的书生顿时面露妒羡之色。 谁不知道萧凤仙是个妓生子,在家里不受重视,在书院也被夫子们厌恶,所以长年累月旷课逃学,每次考试都交白卷。 本以为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没想到他竟然藏了一手! 他竟然能答对那么难的策论,被沈侍郎夸奖! 那可是当朝侍郎啊,如果被侍郎青睐,收作关门弟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只怕连陈县令也不必放在眼里了,这辈子还愁前程吗?! 陈紫荆握着折扇,脸色不大好看。 自从萧凌霄离开以后,他就成了书院里常年拿 可是今天,连他都答不好的那道策论,竟然被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妓生子答对了! 萧凤仙…… 他明明从不去书院读书的! 陈紫荆按捺住内心的扭曲,对陈瑞香耳语了几句。 陈瑞香微微一笑,抬手招来萧杜鹃,漫不经心道:“你这位二哥,倒是比我们想象的厉害。” 萧杜鹃自己也呆愣楞的。 哪怕同住一个屋檐下,她也不知道萧凤仙还有这个本事! 陈瑞香把玩着泥金小折扇,意味深长道:“不过,沈侍郎那么体面尊贵的人,如果知道他是妓生子,恐怕就不会收他为徒了吧?” 萧杜鹃点头:“肯定的呀——” 话没说完,她突然灵光一闪。 萧凤仙这个野种怎么配当沈侍郎的关门弟子,他这辈子就应该去邢家码头扛沙包,一辈子都烂在泥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她找到邢千日,恶毒道:“表哥,咱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妓生子飞黄腾达,伱去告诉沈侍郎,就说萧凤仙的母亲是个青楼妓女。” 邢千日正嫉恨呢,闻言顿时笑开了儿。 他凑到书童身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书童面露惊讶,连忙走到沈春秋身旁低语。 沈春秋正在高谈阔论,听完书童的话,脸色微微一变。 他望向萧凤仙的目光变得嫌恶许多,道:“我刚刚听人说,你的母亲是青楼女子?” 禅院里全是人。 有一早就知道萧凤仙身份的,也有不知道的,骤然听见这话,不禁错愕呆愣,很快便纷纷退后几步,刻意和萧凤仙保持距离,仿佛生怕从他身上沾到什么脏病。 萧凤仙站在原地,迎着那些不善或嫌恶的打量,脊背依旧挺直。 他道:“是。” 沈春秋勃然大怒,一扫刚刚的慈蔼,厉声喝道:“出身如此不堪,怎么敢拜我为师?!就连这佛门清净地,也都被你糟践坏了!还不快滚?!” 邢千日和萧杜鹃在人堆里看热闹,彼此对视一眼,得意一笑。 萧凤仙那个野种,怎么配被沈侍郎青睐提携呢? 被万人唾弃,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待遇。 陈瑞香摇着泥金小折扇,望着萧凤仙的目光高傲而冷酷,像是上位者在俯瞰一只可以被随时碾死的蝼蚁。 她幽幽道:“我哥得不到的东西,这等贱民当然也不配得到。” “也是个可怜人,”陈紫荆笑了笑,“年纪这么轻就断送了前程,想来他嫂嫂该伤心难过了。” 陈瑞香嗤笑:“哥,你当真看上了魏紫?她虽然美貌,却是个寡妇,出身也很低贱,弄进府里当个玩物也就罢了,正妻的位份是万万不可能的。” 陈紫荆颔首:“自然只能是个玩物。” 他遥遥望向魏紫。 此刻,魏紫被看热闹的人群挤到了角落。 春阳烂漫,整座寺庙暖洋洋的。 魏紫站在光里,盯着萧凤仙,却觉得遍体生寒。 她从来不知道,将来呼风唤雨权倾天下的大奸臣,少年时过得这么艰难,怪不得他总是不肯去书院,原来是因为所有人都看不起他,所有人都嫌他脏。 寺庙庄严,可是慈悲的佛并不怜悯那个被嘲讽的少年。 满座衣冠,满口仁义,可是他们把一个无辜的人踩到了泥里,明明都是读书人却比商人更会算计、更加重利,举目四望,那一张张脸像是戴上了面具,面具上刻的都是迂腐老朽四个大字! 第19章 她想保护他 魏紫闭了闭眼。 她无法想象,萧凤仙是怎么度过这十五年的。 他幼年被送去书院时,被人当众戳穿身世时,该是怎样的滋味? 那些年,他是不是也曾卑躬屈膝,被所有人欺负凌辱? 他背负着这样的出身,即使后来去了上京、即使后来被钦点为探郎,也仍旧被朝廷其他官员所不容。 萧凤仙太完美了,从皮囊到才华,都完美的被人妒忌,于是他的出身就成了别人唯一可以攻击他的地方。 仿佛只要他是妓生子,他们就可以一辈子把他踩在脚底下。 魏紫突然能够理解,萧凤仙性格古怪的由来。 细白的手指死死揪着手帕,魏紫的心里酸涩得厉害。 四周的读书人还在指指点点,像是妄图用闲言碎语,来压垮那个少年的脊梁。 魏紫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握住萧凤仙的手,把他紧紧护在自己的身后。 萧凤仙不可思议:“嫂嫂?”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魏紫的手在发抖,掌心也冒出一层热汗,黏在他的手指上,如她的眼泪那般滚烫灼人。 他莞尔:“他们都在骂我,嫂嫂,你离我这么近,你也会被骂的。” 魏紫不肯松开手。 她握得那么紧,那么坚定,像是无论接下来会迎接怎样的风雨雷霆,她都不会后悔,更不会害怕。 她盯着沈春秋:“亏沈侍郎饱读圣贤书,是个博学多才的文化人,怎么连‘有教无类’这句话都没听过?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时,广收学生,也没听说过他嫌弃谁的出身不好。怎么到了沈侍郎这里,就挑剔上了?难道沈侍郎比孔夫子还要学识渊博?!” 少女的声音软软糯糯,但语气铿锵有力。 四周的议论声逐渐停歇。 众人惊奇不已。 萧凤仙的嫂嫂好大的胆子,连陈县令都不敢这么跟沈侍郎说话,她简直不要命了! 沈春秋也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堂堂侍郎竟然会被一个乡野村妇当众质问。 他横眉倒竖,霍然站起身,拿拐杖指着魏紫骂道:“好一个村妇,竟敢以下犯上,对老夫如此无礼!他的母亲是青楼女子,青楼女子,那是多么肮脏污秽为人唾弃!他既然有那样的母亲,那么连他也是不干净的!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一个读书人,怎么能收这种学生,叫他玷污了名声?!莫说是我,换做任何一个读书人,都是不耻于收这种学生的!” “沈侍郎满腹经纶,我一个乡下村妇虽然没读过几本书,却也知道人不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否则,岂不人人都是王孙贵胄?”魏紫反唇相讥,“更何况,青楼女子又如何,难道她们是自甘下贱吗?您身为朝廷命官,理当爱民如子,您不想着救民生于水火,怎么反倒嫌弃上她们了?难道这就是您的为官之道?!” 魏紫掷地有声,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尖锐。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怔怔看着她。 萧凤仙沉默,凝视魏紫的目光复杂至极。 他的寡嫂坚定地站在他身边,坚定地握着他的手。 本该依附于大树的菟丝,勇敢的把他护在了身后。 他活了十五年,还是 他的寡嫂…… 明明那么娇小柔软,浑身上下却像是散发出柔和朦胧的光,坚韧多情、贞静婉转,令他根本舍不得移开视线。 嫂嫂…… 满场寂静。 萧杜鹃紧张地掐了掐邢千日的手臂:“该死,这贱人竟然得罪了沈侍郎,她会给咱们家招来祸患的!我早就说,这贱人就该打死!” 邢千日同样恐惧。 他是觊觎魏紫的美色,可他又不爱她,他才不要被魏紫连累! 他咽了咽口水,急促道:“我看,咱们还是赶紧跑吧!如果沈侍郎问罪咱们家,咱们就说不知道,就说她跟咱们没关系!” 萧杜鹃连忙点点头,跟邢千日悄悄跑了。 陈瑞香也盯着魏紫。 她“呸”了声:“不知死活!” “是吗?”陈紫荆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狂热,“我倒是觉得,这样的女人格外迷人。也许,她不应该只当个玩物。” “那还要如何?”陈瑞香瞪了他一眼,“哥哥可别忘了,你是官家公子,而她只是个没爹没娘的寡妇。哥哥欣赏她胆识过人,撑死了不过纳她做妾,至于正室之位,她是万万配不上的。” 陈紫荆拿扇柄敲了敲掌心。 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魏紫的身影,这个小寡妇不仅容貌美丽,还兼具温柔贤淑和坚韧勇敢两种性格,以他阅女无数的经验来看,这种女人可遇不可求,纳进门之后,定能好好侍奉他和爹娘,将来也能好好服侍他的夫人。 陈紫荆心里痒痒。 也许,他应该请个媒人,正正经经地登门纳妾。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沈春秋满面通红羞恼不已,后背的汗水打湿了衣袍。 他指着魏紫的脸:“头发长见识短的村妇!老夫如何为官,用得着伱来置喙?!滚,给我滚出去!没得脏了老夫的地儿!” 书童翻出一只梨木的攒盒。 是魏紫送的礼物。 书童把攒盒扔到院子里,骄傲道:“拿走,这种寒酸的东西也好意思送上来,我家大人可瞧不上!” 攒盒倒在地上,盖子翻开,里面的糕饼散落满地。 糯米做的糕白的,浸着厚厚的霜,包着精心熬制的瓣和豆沙馅儿,一看就费了很大的心思。 此刻沾上泥土,都变脏了。 四周传来零零碎碎的笑声。 第20章 他要当嫂嫂的小可怜 “咱们送的都是金银玉器、古董字画,他们竟然只送了一盒糕饼,怎么拿得出手的?” “就是!那糕饼才值几个钱呀,埋汰谁呢,我随手打赏丫鬟小厮的都不止这个数了!” “到底是村妇,做的糕饼也老土,不如城里那家酥宝斋的糕饼款式洋气。现在谁还用瓣和豆沙馅儿呀,大家都用洋、咸鸭蛋黄和火腿丁。这村妇做的糕饼,看着就甜腻腻的倒胃口。” “……” 萧凤仙盯着散落在地的糕饼,丹凤眼倏然变红,周身的气场也阴戾可怖,明明只是个少年,身体里却像是蕴藏着磅礴骇人的力量。 他握紧双拳,突然大步走向那个书童。 书童吓得不轻,一边往后躲,一边高声呵斥:“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光天化日的,你想打人是不是?!” 魏紫费了吃奶的劲儿,使劲儿抱住萧凤仙的手臂。 萧凤仙简直像是铁链套在脖子上都拉不住的野狗,力气大得惊人,险些要把她给拖倒在地! 她小脸涨得通红,低声劝道:“这么多人看着呢,伱打了人,咱们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萧凤仙血红的丹凤眼直直盯着着沈侍郎:“我跟你打个赌,三天之内,你一定会亲自登门,向我嫂嫂赔礼道歉。如若不然,我情愿滚出陵州,这辈子不参加科举。” “笑话!”沈春秋冷笑,“老夫何等身份,何等尊贵体面,会向一个村妇赔礼道歉?!你们想都别想!滚,快滚!” 魏紫拉着萧凤仙往外走,萧凤仙不肯。 他弯下腰,一块块拾起那些糕饼,拍干净泥土放回攒盒。 他好好盖上木盖子,才和魏紫一块儿离开。 山寺后院。 已是日落时分,园林翠绿幽深,亭子里幽静寂寥,佛殿前的琉璃瓦折射出夕阳的粼粼金光,归鸟盘旋在彩云映金的天空上,发出一声声啾啾长鸣。 魏紫坐在石桌旁,担忧道:“你跟他打什么赌,他堂堂侍郎,难道真的会跟我道歉?说什么滚出陵州,一辈子不参加科举,二弟,你这不是在拿前程开玩笑吗?” 萧凤仙掀开攒盒,拿起一块糕饼:“我没开玩笑。” “你——”魏紫气得眼眶红红,拿手帕按了按湿润的眼角,背转过身去,一把带着哭腔的嗓音又娇气又软糯,“你存心气我!” 萧凤仙咬了一口饼,笑嘻嘻道:“男人的事,嫂嫂就不要管了。” “你才几岁,就是男人了?” “我怎么就不是男人了?” 他那股拧劲儿又上来了,魏紫懒得跟他争,见他吃饼吃得欢,眼底掠过黯然,细白的手指轻轻搭在攒盒上,小声道:“我做的饼甜腻腻的,不好吃。” 萧凤仙挑眉,想起那些人奚落的言语。 ——到底是村妇,做的糕饼也老土,不如城里那家酥宝斋的糕饼款式洋气。现在谁还用瓣和豆沙馅儿呀,大家都用洋、咸鸭蛋黄和火腿丁。这村妇做的糕饼,看着就甜腻腻的倒胃口。 萧凤仙垂着眉眼。 可是,他的嫂嫂懂什么呢? 她一辈子被关在深宅后院,从没有吃过外面的糕饼。 她只知道是很贵的东西,为表诚心,特意在糕饼上浸了一层厚厚的霜,豆沙也是她挑选自家最圆润饱满的红豆,熬了半夜精心熬制出来的,她甚至自己都舍不得吃。 萧凤仙三两口吃完手里的糕饼,又拿起一块。 他认真道:“好吃的。” 他嫂嫂做的豆沙糕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糕饼。 …… 两人下山的时候,见半山腰耸立着一座姻缘殿。 萧凤仙提议道:“来都来了,不如嫂嫂也求一求姻缘?我听人说,云深寺的这座姻缘殿很灵验的。” 魏紫好笑:“哪有新寡妇着急求姻缘的?” 她说着,望向姻缘殿。 殿前挤挤挨挨都是人。 一名活泼娇俏的红裙少女最惹人注意,她握着一柄红艳艳的并蒂莲织金团扇,正领着一群男女,逛景点似的往姻缘殿里面走。 少女高声介绍道:“这就是咱们陵州最灵验的姻缘殿,凡是在这里捐了香钱的男女,成亲的时候都会顺顺利利!捐一两银子的,能保佑夫妻十年情投意合蜜里调油。捐二两银子的,能保佑夫妻二十年妇唱夫随珠联璧合。捐三两银子的,能保佑夫妻三十年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捐五两银子的,那就厉害了,能保佑夫妻一辈子白头到老永不分离呢!” “哇,玉老板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呀!” 那群男女激动不已,纷纷起哄,争相捐钱。 魏紫好奇:“那是谁家的姑娘呀?口才可真好!” 萧凤仙轻嗤:“红娘馆鹊桥仙的老板,叫玉合欢,是咱们陵州最会坑蒙拐骗的媒人。她跟姻缘殿有合作关系,香火钱能拿一半。” 魏紫惊呆了。 动动嘴皮子居然也能赚钱! 这不比她辛辛苦苦卖豆腐赚得多?! “嫂嫂别学她,”萧凤仙一眼窥破魏紫的心思,“她的钱都是骗来的,这种敛财的路数,不适合嫂嫂。” 魏紫很听萧凤仙的话。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确实不太聪明,也没有一副好口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踏踏实实赚钱,才是适合她的发财之路。 因为萧杜鹃和邢千日提前跑掉的缘故,马车也没了。 魏紫道:“咱们得雇一辆马车回去了。” “来不及了,”萧凤仙看了看四合的暮色,“再过两刻钟,城门就会上锁,城内也会宵禁。嫂嫂,咱们今夜只能宿在城郊。” 魏紫捏着手帕:“难道要在云深寺借宿一宿?” “倒也不必,嫂嫂随我来。” 云深寺附近山水澄明,景致极好。 一些富贵人家特意在山水之间修葺了别墅,供闲暇时玩乐之用。 萧凤仙领着魏紫步行两刻钟,走到了一座别苑前:“咱们今晚就歇在这里。” 魏紫望去。 别苑掩映在葱茏草木之中,门檐下悬挂着一张匾额,题着“梧桐苑”三个大字,跨进门槛,但见黛瓦白墙,假山叠嶂,回廊曲折,梧桐参天,乃是一座如诗如画精致富丽的别墅。 她道:“这是什么地方?” 萧凤仙本想告诉她这是他的私宅,然而略一思忖,暗道还是不要在小寡妇面前露富才好,否则,她就不肯再给他煮饭做衣裳了。 他要当嫂嫂的小可怜。 第21章 萧凤仙竟然还有朋友 萧凤仙正儿八经道:“是我朋友的宅子,我跟他交情很好,别说借住一晚,就算是住上一年半载,也没有任何问题。” “你的朋友?”魏紫不可思议。 萧凤仙这样的问题少年,脾气那么坏,竟然还能交到朋友! 她稀奇又高兴,柔声道:“他是怎样的人?他跟你一样大吗?他的成绩好不好?别是小混混之类的流氓地痞吧?你可不能学坏。” “怎么会是流氓地痞?人家成绩可好了,嫂嫂知道的,我从来不跟蠢人一起玩。” “那我能不能见见他?” 萧凤仙蹭了蹭鼻尖:“他……他大约不在家。” 魏紫满脸天真:“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萧凤仙语噎。 就算他撒谎说他的朋友要过很多天才能回来,估计以这小寡妇的倔强性子,也非得时不时问上一句,请对方去萧家做客吃饭才罢休。 他只得敷衍道:“嫂嫂先去厢房洗漱休息,也许他今晚就回来了。” 红蕊和青橘因为赶不回城里,也暂时宿在梧桐苑。 萧凤仙吩咐两人好好侍奉魏紫,转身去厅了。 一刻钟后。 萧凤仙盘膝坐在厅的紫檀木大官帽椅上,一手托腮,玄黑色的宽袖和袍裾铺满整个椅子面,如墨笔勾勒的长发肆意在背后散开。 狐狸眼睨着堂下站着的几个年轻的侍卫。 他哪有朋友,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个人冒充。 为首的是南烛,然而南烛浑身煞气,非得吓坏小寡妇不可。 其他人嘛,要么长得不够俊俏,要么声音难听,要么一撒谎就脸红,他重金豢养的刺客,竟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 他嫌弃地摆摆手:“去,现在就去给我抓一个读书人回来。” 他的命令一向稀奇古怪。 南烛习以为常,带着侍卫们出去抓人了。 城郊今夜,落一场春雨。 梧桐苑内雨声簌簌,灯火绵绵。 萧凤仙等到不耐烦时,南烛终于捉回一个少年。 他把少年丢在地上,拱手回禀道:“少主,他在云深寺外面避雨,被卑职逮了回来,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 少年穿着道袍,手里抓着绣了“算”字的招牌幡旗,随着他跌倒在地,藏在怀袖里的寻龙尺、八卦图等物件儿散落的到处都是,罗盘也被摔碎了。 竟是个江湖算命的。 他“哎哟”一声,揉着腰爬起来,一边捡他的东西,一边嘴里念叨:“大吉大利,碎碎平安!” 他拢了拢怀袖,瞪向萧凤仙:“伱们是强盗吗?把我抓到这里想干嘛?!我卖艺不卖身的!” 厅里灯火明光。 萧凤仙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虽然不错,但眉眼奸诈,一双狭眸滴溜溜地乱转,大约是个江湖骗子。 他屈指叩了叩案几,道:“你应当很擅长骗人。” “放屁!”少年恼怒,“我可是有真才实学的,五行八卦阴阳乾坤全部了如指掌,才不是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你们这群强盗,再不放了我,我引天雷炸你们了!” 萧凤仙从袖管里取出一枚银锭,慢条斯理地摆在案几上,“我叫萧凤仙,五十两纹银,假扮我的朋友。” 五十两纹银…… 少年双眼放光,咽了咽口水,笑道:“见钱发财,大吉大利!瞧你,动不动砸钱什么的,真是俗气。我也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实在是看你有求于我,我才愿意帮你的。” 萧凤仙翻了个白眼。 又叮嘱了少年几句,他才带他去见魏紫:“嫂嫂,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曾经和我多次出生入死,我俩有着过命的交情。” 少年作揖:“给夫人请安,夫人大吉大利!” 魏紫回了一礼,笑道:“二弟光顾着说交情,也不告诉我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我该如何称呼。” 萧凤仙:“……” 他怎么知道这个臭算命的叫什么名字。 面对魏紫殷切的目光,萧凤仙道:“张华。” 少年道:“容嘉荣。” 两人对视一眼。 魏紫纳闷儿:“怎么你们两个说的名字不一样?” 萧凤仙信口拈来:“嫂嫂有所不知,容嘉荣是他的大名,张华是他的小名。嫂嫂不必忌讳,想叫他什么就叫他什么。” 容嘉荣双手笼在袖管里,嘲讽般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这个姓萧的,刚刚在厅里看起来就像是条张牙舞爪的恶狗,可是一来到他嫂子跟前,就像被驯服了似的,天底下只听说过怕娘的,没听说过怕嫂子的。 “原来如此。” 魏紫客客气气地邀请两人落座,又叫青橘上茶:“今夜借宿,打扰容兄弟了。” 美人作邀,容嘉荣笑呵呵的:“不打扰、不打扰,我这人一向好客,嫂嫂如果喜欢,多住几日也是使得的,我还可以带你四处逛逛。” 萧凤仙听得眉头直皱。 这人可真贱,小寡妇怎么就成了他的嫂嫂? 他皮笑肉不笑:“容嘉荣,在书院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话这么多?” “凤仙啊,你别嫌我在咱嫂嫂面前话多,”容嘉荣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凤仙啊,你性子恶劣,人缘也不好,我一早就劝过你,多读书,多结交几个朋友,可你总是不听。你说说,要是没有我,你孤家寡人一个,以后怎么办?我这心里,为你着急呀!” 萧凤仙:“……” 他的名字也是他能叫的?! 魏紫捧着热茶,忍不住弯起眉眼。 容兄弟不仅能容忍她家二弟的坏脾气,还肯当面指出他的种种毛病,可见是真心待她二弟。 这兄弟俩,感情可真好! 她真诚道:“多谢容兄弟在书院照顾我们家凤仙,改日,还请你去我们府上做客。寒舍虽然没什么好招待的,但好酒好菜保证管够。” “好说。”容嘉荣暗喜,他以后有地方蹭饭了。 萧凤仙笑容扭曲:“容嘉荣,你不是说还有功课没做?你还不回房?正好,我也有功课没做完,咱们探讨探讨?” 容嘉荣看戏似的,含笑回视萧凤仙。 他急了,这条恶狗急了。 他掸了掸袖管,不紧不慢道:“凤仙啊,你急什么?功课哪天不能做,可是咱嫂嫂难得来做客,我总要多陪她聊聊天,才算尽地主之谊。嫂嫂,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啊。”魏紫关切地转向萧凤仙,“既然二弟还有功课没做完,那就赶紧回去做吧。我想跟容兄弟说说话,了解了解你在书院的情况。公婆从不管你,既然你唤了我一声嫂子,那就由我来过问你的事。” 萧凤仙憋着火。 这小子真有手段,竟然让他嫂嫂把他撵了出去…… 第22章 那你把心送给我,好不好 萧凤仙警告般盯了容嘉荣一眼,又叫青橘红蕊好好伺候。 他离开不久,红蕊按捺不住,借口肚子痛,也跟着走了。 春雨濛濛。 红蕊站在回廊里,看见不远处亭子里的少年,不禁面露羞涩。 她在丫鬟里面样样拔尖儿,总不能一辈子当个丫鬟,去伺候什么魏紫、魏红,她也该为自己的前程打算了。 她踏进亭,把带来的攒盒放在石桌上,取出茶水点心,温柔道:“公子是在看账本吗?这么晚了,公子该去房里歇着的,灯火黯淡,仔细伤了眼睛。” 她用玉簪半挽长发,俯身沏茶时,几缕发丝垂落在账本上。 萧凤仙盯着被遮挡的账目,“啧”了声。 他抬眸,女人穿着单薄的水红色齐胸襦裙,过于饱满的胸前绣着一枝娇艳欲滴的水仙,随着她弯腰,便挤出两弯白的肉来。 举手投足间,一股甜腻浓郁的脂粉香直直钻进他的鼻尖,熏的他想打喷嚏。 红蕊羞怯:“公子一直盯着奴婢做什么?奴婢惦记公子,所以紧赶着过来瞧瞧您。魏姑娘也是,明明是公子的长嫂,却不知道心疼公子,白白让公子在这里看账本受风寒。公子跟奴婢回房休息好不好?奴婢已经替您铺好被褥,还准备了一炉安神香呢。” 萧凤仙不耐烦地扔掉手里的毛笔。 他慵懒后靠,薄唇勾起一抹讥笑:“你装什么呢?” 红蕊愣了愣:“什么?” “我问你,你在装什么?” “奴婢……奴婢没有装什么呀!”红蕊面露不解,水杏似的眼睛里涌上一层委屈的泪雾,“奴婢好心来请公子回房休息,奴婢恪守本分侍奉主子,奴婢装什么了?” “哟,伱还委屈上了。” “公子冤枉奴婢,奴婢怎么能不委屈呢?”红蕊跺了跺绣鞋,捂着脸娇娇柔柔地啼哭起来,“奴婢行事作风端端正正,时时牵挂主子,一副赤胆忠心,不论谁见了,都要夸奴婢是个贤惠的。可公子却说,奴婢的贤惠和忠诚都是装出来的,奴婢委屈,也心寒!” 萧凤仙细细打量她。 明明都是哭,可他的嫂嫂哭起来时总叫他心疼,像是在自己的心底落了一场冷雨,湿漉漉的洇得人心里难受,然而红蕊的眼泪并不能打动他。 他只觉得厌烦恶心。 他道:“你哭起来不好看。” 红蕊愣住,她容貌姣好梨带雨,公子竟然说她哭起来不好看? “我嫂嫂哭起来很好看,你应该跟她学,”萧凤仙像是自言自语,“不过,你没有机会了。” 红蕊擦起鼻涕:“公子在说什么,奴婢怎么听不懂?” 凄风骤起,苦雨弥漫。 亭里的灯笼剧烈摇晃明明灭灭,两人的影子和亭外的牡丹影纠缠,也变得狰狞扭曲宛如鬼魅,红蕊带来的那盏灯被吹翻在地,火舌迅速吞噬了灯笼架,将竹骨烧尽成灰。 四周陷入一片黢黑。 少年的墨发和宽袖猎猎翻飞,声音蛊惑动听,像是春夜园林里的妖鬼:“既然你想做我的女人,那你把你的心送给我,好不好?” 意识清醒的最后,红蕊只看见了伸向她心脏位置的手—— …… 春雨初歇时,一轮月牙挂在碧绿瓦檐上,明净净的。 “二弟!” 魏紫提着灯笼找了过来。 萧凤仙站在亭里,闻声转过身来:“嫂嫂。” 他不动声色的把双手藏在背后,盯着由远而近的魏紫,笑起来时唇红齿白无害天真:“夜深了,嫂嫂不去睡觉,怎么跑到园子里来了?” 藏在背后的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只是指缝里还在滴血。 黏稠殷红的血液,缓缓滴进身后葳蕤的牡丹丛。 丛碧绿枝桠横斜,红蕊的尸体被丢在里面,压扁了一丛,她乌发凌乱表情恐惧,一朵碗口大的嫣红牡丹从枝头微微垂落,正对着她空空如也的血色胸腔。 “容兄弟去睡了,我见你一直没回去,心里担心,所以过来瞧瞧。”魏紫忽然蹙了蹙眉,“你脸上那片红红的是什么?” 春雨打湿了萧凤仙的几缕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更显他面色冷白妖冶,听见魏紫的话,他的狐狸眼深了深。 他刚刚已经很小心了,难道脸上还是溅到了血? 魏紫一步步走近:“我瞧瞧。” 萧凤仙的心跳微微加速。 如果这小寡妇发现他脸上是血,发现他杀了人…… 她会不会害怕他? 会不会视他为洪水猛兽? 会不会再也不肯亲近他? 萧家只有这小寡妇对他好,如果连她也要舍弃他…… 萧凤仙的丹凤眼越发晦暗阴鸷。 因为尸体的缘故,萧凤仙不敢侧开身子,他直挺挺站在那里,脑海里百转千回,短短一瞬间几乎已经想到七八种为自己开脱的谎言。 “嫂嫂——” “原来是一枚瓣。” 魏紫笑了笑,拿手帕温柔地替他擦去,脆生生道:“刚刚园子里起了一场雨,桃瓣吹到了你的脸颊上,你都没发现。” 是桃瓣呀…… 萧凤仙悬在心口的巨石悄然落地。 他仍旧装出乖巧的模样,同魏紫一起往回走:“容嘉荣跟嫂嫂说了什么?他有没有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他说你读书很聪明,只是不大肯用功。还说你总是欺负人,所以大家都不愿意跟你交朋友。” “他胡言乱语,嫂嫂别信他。” 两人回到宅子,魏紫回厢房休息。 她掩上门,不忘牢牢插上门闩。 直到确认萧凤仙不在跟前,她才看向那张白手帕。 帕子上洇着斑驳血渍,是从萧凤仙的脸颊上擦下来的。 她咬了咬唇瓣,颤抖着把手帕浸到水盆里洗干净。 她知道这血迹是谁的。 是红蕊。 今天晚上红蕊借口肚子痛提前告退,可她那副满脸春情的样子,哪像是肚子痛,分明是追她家二弟去了。 她走后就没再出现,只怕以后也不可能出现。 可她家二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必定是红蕊犯错在先的缘故。 魏紫倒掉血水,觉得自己很公道,丝毫没有偏袒萧凤仙。 第23章 嫂嫂,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夜深了,千里月明,天地皎然。 萧凤仙想起和沈春秋的赌约,径直去了沈家府邸。 沈春秋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笃,笃,笃”的声音吵醒。 他不悦地睁开眼,哑着嗓子骂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床头多了一团阴影。 他定睛望去,唇红齿白的少年盘膝坐在他的床头,握着一把锋利的青铜匕首,无聊似的插进床柱,又慢条斯理地拔出来,发出骇人的笃笃声响。 可不正是萧凤仙! 鬼气森森的,半夜能吓死人! 他惊吓不轻,连忙裹着被子怒斥:“大胆!你竟敢私闯老夫的住宅!来人——” “你再叫一声试试?” 萧凤仙白牙森森,拿匕首抵着沈春秋的脑袋。 沈春秋恐惧:“你……伱想干什么?!” 萧凤仙拿匕首一点一点刮去他的鬓发:“沈大人香梦沉酣,可我想着嫂嫂白天受的委屈,怎么也睡不着,因此特意前来拜访。” 一缕缕白的头发,雪似的飘到床上。 沈春秋崩溃! 他早年读书常常熬夜,人到中年以后头发本来就稀疏单薄,这厮还刮他的头发,简直是在造孽,造孽! 谁半夜没事跑到别人家里给人剃头发,看来萧凤仙不仅是个妓生子,还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气得浑身发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你明天去萧家,当众给我嫂嫂道歉。” “你做梦!” 萧凤仙手一抖。 沈春秋半边儿眉毛被刮没了。 沈春秋悲痛欲绝地捂住眉毛:“你……你……” “沈大人,我这人最讲道理,比如我明明能让你今晚无声无息地死在榻上,可嫂嫂教我做个好人,所以我不杀你。”萧凤仙取出一枚小印章,“你瞧瞧,这是什么?” 印章镶金,底部用隶书刻着“东西”二字。 沈春秋瞳孔缩小,脸色苍白。 这是—— 东西两厂的信物! …… 次日。 梧桐苑外,魏紫和容嘉荣道别。 她柔声道:“叨扰容兄弟了。” 容嘉荣摆摆手,一副混熟了的样子:“大吉大利,嫂嫂跟我客气什么?改日再来玩。到时候我沐浴熏香,给你起一卦算算桃——” 萧凤仙拽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拖开:“嫂嫂,咱们该启程了。” 车厢宽敞。 魏紫一手捧着账本,一手掐着手指算账,算了片刻,认真道:“这些天卖豆腐,净赚六两八钱。” 比她想象的要多。 萧凤仙撑着侧脸:“那种豆腐风靡陵州,除了嫂嫂的店,其他豆腐店也陆续开始卖了。越往后,嫂嫂的利润将会越少。” 魏紫紧张地抱紧账本:“那怎么办呀?” 萧凤仙唇角轻勾。 他这美貌的寡嫂,看起来老实巴交的。 呆呆笨笨,还想赚钱。 如果没有他把关,只怕会被骗的裤衩子都不剩。 萧凤仙存心戏弄她,转了转手里的茶盏,优哉游哉道:“嫂嫂一直指望我也不成个事儿,你要学会自己想办法。难不成将来我成家了,你还专门跑到我家里去问我怎么赚钱?嫂嫂,你动动脑子呀!” 他一副看戏的表情。 魏紫鼓了鼓白嫩嫩的双腮。 她要是有个聪明的脑子,上辈子也不至于被骗的惨死。 眼看萧凤仙是指望不上了,她只得自己埋头苦想赚钱的主意。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萧凤仙掀开车帘。 这里临河,虽然不是山阴县最繁华的街道,但店铺也算鳞次栉比,两座酒楼对面而立,挂满旗幡正在营业。 他望向魏紫。 小寡妇双手捧脸苦思冥想,想的眉心都蹙了起来,比和尚参禅还要专心致志,可是她参了这么久,只怕也没参出个子丑寅卯。 真是难为她了。 萧凤仙忍着笑:“嫂嫂别想了,咱们还没吃早饭,先找地方填饱肚子。” 他嫌左边那座酒楼人多嘈杂,于是带魏紫去了右边的酒楼,挑了二楼窗边临河的位置。 魏紫出神地夹起一颗豆沙汤圆,正要吃,忽然道:“二弟,我想到赚钱的办法了!” “什么?” “酒楼临河,你瞧这楼上风景多好。如果能再上几层楼,岂不是能俯瞰整个山阴县的水系风光?过两个月就是端午,到时候咱们这里要办整个陵州最热闹的夜龙舟大赛。如果弄一座六七层高的酒楼出来,陵州的富贵人家都会趋之若鹜,高价预订雅间,观看龙舟赛。” 萧凤仙安静聆听。 这主意乍一听似乎可行,但端午节一年只有一次,耗费的成本未免太高。 除非…… 让酒楼所在的这段河道,成为南来北往的必经商路。 如此一来,不止端午节,平时也会有很多商船靠岸休息,在酒楼吃饭住宿,不怕生意不好。 这他擅长啊,他近日弄漕运,和隔壁县因为利益分配问题谈崩了,原本就想改道别处,如果改道这条河,岂不正好方便他嫂嫂开酒楼? 他道:“嫂嫂的想法很好。” “只是……”魏紫有些泄气,“买地、盖楼、装修、雇人,起码也得上千两纹银了。二弟,就算把我卖了,也卖不到一千两呀!” 两人正有商有量,楼下突然传来嘈杂声。 两人下楼,只见大堂里堆满了婚庆用品。 脸盆、被褥、浴缶都是红艳艳的颜色,喜饼、步步糕、莲子百合堆在竹簸箕里,昨日在姻缘殿见过的玉合欢带着两个小丫鬟,满脸笑容地坐在堂上。 玉合欢喜气洋洋地摇着团扇:“左老板,小女子玉合欢,代表对面酒楼的张老板来向您女儿提亲。张老板托我带句话给您,说你们左家菜传男不传女,可您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不如让左小姐赶紧跟他儿子成亲,好把您的酒楼和左家菜都传给他的儿子。” 左老板垂头丧气,狠狠拍了拍大腿:“不中用啊!我怎么就没个儿子,叫那些有儿子的人欺负到了头上!” “爹!”体态丰腴的少女左菱双手叉腰气急败坏,“生女儿怎么了?您以前经常夸我做菜有天赋,可您怎么偏偏就不肯教我左家菜,非得把我嫁出去,倒把左家菜教给一个外姓的女婿?!” 左老板老泪纵横,顽固地直摇头:“你不是儿子,到底不中用啊!” “爹,我到底哪里不中用?!” “不中用啊!” “……” 楼梯上。 萧凤仙倾身凑到魏紫耳畔,低声怂恿:“嫂嫂要不要趁机盘下这座酒楼?加盖几层,从此坐拥整个陵州最高的楼台。” 魏紫提醒:“二弟,咱们没钱。” “问容嘉荣借。” “借?”魏紫错愕。 除了向萧凤仙借本钱卖豆腐,她一辈子也没问谁借过钱。 “嫂嫂害怕?”萧凤仙站在她背后高一级的台阶上,指尖悄悄勾起她的一缕长发,狐狸眼透着狡猾,“做生意,可不能怕。那些白手起家的富绅商贾,谁不是借钱过来的?嫂嫂啊,你不要害怕。” 他就站在她的背后。 凡事都有他兜底,他保她稳赚不赔。 魏紫紧紧捏着手帕,直到掌心冒出一层细汗,才终于下定决心。 她轻轻咳嗽一声,望向大堂:“那个,诸位——” 众人望向她。 魏紫脸皮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迅速转身,埋首在萧凤仙的胸前,声如蚊蚋:“二弟,要不咱们还是走吧,我哪儿会谈生意呀……” 萧凤仙觉得这样的寡嫂很有趣。 他抬起她的脸,薄唇含笑:“嫂嫂,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第24章 私通 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魏紫紧紧闭着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被推进枯井时,最黑暗最绝望的那一刻。 不能害怕,不能回头。 回头,便是走不出的十万大山,爬不出的万丈深渊。 她在心里默念,终于再次鼓起勇气面向众人:“左老板,我出八百两纹银,买你这座酒楼。” 她说完,乱跳的心脏忽然奇迹般变得平复如常。 她迈开了做生意的 与陌生人打交道,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为表诚意,萧凤仙当即派人回梧桐苑取银钱。 等待的时间里,魏紫听左菱讲了酒楼的事。 她父亲前段时间右手受伤,今后再也不能掌厨做菜,偏偏又封建迷信,不肯把左家菜传给她这个唯一的女儿,没了那几道招牌菜,酒楼的生意每况愈下,眼看就要关门了。 对面酒楼的张老板,年轻时就喜欢和父亲攀比,门前的台阶势必要多出两级,石狮子势必要大上一圈,门槛势必要高出半截,就连匾额招牌也要修得更大、更豪奢。 后来两人娶妻生子,张老板得了两个儿子,父亲却只有她一个女儿,张老板喜不自胜,这些年每次碰见,都会嘲讽父亲没有儿子养老送终,左家怕是要从此绝后了。 父亲无可奈何,认定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和张老板结成亲家,让张家的儿子去传承左家菜,要么卖掉酒楼,回乡下养老。 左菱愤愤握紧双拳:“魏姑娘,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如果我当真不会做菜也就罢了,偏偏我比对面那两个姓张的小子更有天赋也更努力。输在性别上,我真是死也不甘心!” 魏紫同情:“左姑娘……” “哟,这么多人呢!” 容嘉荣赶了过来。 梧桐苑没人住,他干脆赖在那里不走了。 见萧凤仙派人回来取钱,于是自告奋勇亲自送钱。 他把钱匣子交给魏紫:“大吉大利,整整八百两纹银,嫂子你点点。” 玉合欢摇着团扇,微笑:“卖掉酒楼,终究是下下策。左老板,我已经请姻缘殿里的高人算过左姑娘和张大公子的生辰八字,他们是天作之合,成亲之后,一定能把左家菜发扬光大。” “巧了,我的老本行就是算命,既然伱说他们是天作之合,那你把他们的生辰八字拿给我,我瞧瞧是否大吉大利。”容嘉荣撩袍落座。 “有你这算命的什么事儿?”玉合欢瞪他一眼,又转向左老板,“左老板,我年纪虽小,但看人很准,左姑娘和张公子乃是三世姻缘,万万不能错过!” 容嘉荣吹了吹茶盏:“什么三世姻缘,明明就是吃绝户!你作为红娘,不管女方是否情愿,只一味帮着男方逼迫她,可见是个无良媒人。” 吃绝户,无良媒人…… 玉合欢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 她握紧团扇,憋着火气道:“还请你嘴上积德,正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难道你没听说过?” “那也得看是什么婚。” “什么婚?金玉良缘,郎才女貌,秦晋之好!” “呸,我看,是乱点鸳鸯,逼良为娼,狼狈为奸!” 玉合欢猛然站起身:“你骂谁狼狈为奸呢?!” “谁生气我就骂谁咯!” “你——” 玉合欢气白了脸,使劲儿扇了扇团扇。 她懒得搭理容嘉荣那根搅屎棍,微笑着转向左老板:“张家诚心求娶,聘礼礼单都拟好了。您把女儿嫁过去,大家住的近,与嫁到自己家也没区别。您多了个女婿就等于多了个儿子,今后呀,您老有的是享不之尽的福气!” “嘿,”容嘉荣笑出了声儿,“都被吃绝户了,还福气哩!” 魏紫柔声道:“我是真心想买这座酒楼的,还请左老板成全。” “爹……”左菱哽咽,“女儿不喜欢张家的小子,与其嫁过去毁掉一辈子,还不如卖掉这座酒楼,女儿陪您一起回乡下养老!” 左老板难过地闭了闭眼。 他舍不得左家菜失传,也舍不得女儿受委屈。 衡量了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 他道:“既然魏姑娘诚心想买,那左某就卖给你好了。这座酒楼凝结着我们左家几代心血,还请魏姑娘珍惜。” “定然。”魏紫承诺,又执起左菱的手,“另外,我还想聘请左姑娘当酒楼主厨,不知你是否肯?” 左菱愣住。 她不敢置信,酸了鼻尖:“魏姑娘?!” 魏紫笑容温柔。 上辈子,她被困在萧家后院。 那小小的一方宅院,是她走不出的十万大山。 而左菱看似自由,实则也被困在“性别偏见”这座大山里。 她想带着左菱,一起走出去! 萧凤仙嗅了嗅指间残留的发香。 他的寡嫂好像那娇弱的小金丝雀,不仅自己扑腾挣扎着想逃出囚笼,还撺掇别人家的雀儿,跟她一起飞出去。 她能飞多高呢? 少年玩味期待。 办好酒楼的买卖手续,萧凤仙提醒道:“嫂嫂,咱们该回家了。” 魏紫点点头。 是该回家了。 他们一宿没回,萧家还不知道闹成了什么样。 …… 萧府静悄悄的,似乎连风也静止了。 魏紫和萧凤仙穿过回廊,刚踏进主院,就瞧见厅堂廊下摆着十几把交椅,除了萧贵夫妇,邢家夫妇和别的几家亲戚也来了。 他们高高在上地坐在交椅上,三堂会审似的。 萧杜鹃正在嗑瓜子,余光扫见两人进来,连忙兴奋地扔掉瓜子壳儿,嘴里直嚷嚷:“娘,他们回来了!” 邢氏立刻拍了拍案几,冲魏紫和萧凤仙厉声骂道:“好一对奸夫淫妇,你们得罪沈侍郎在前,夜不归宿在后,现在竟然还敢回来!还不跪下,我们要审你们!” 萧贵没吭声,精明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恶毒暗芒。 昨晚,他和邢氏商量过了。 凌霄停妻再娶乃是大罪,魏紫活着终究是个祸患。 可他们家最重视规矩礼法,也最讲究体面优雅,暗地里谋害终究不是个事儿,不如趁魏紫这次犯错,给她冠上“荡妇”的罪名,大大方方堂堂正正把她沉塘淹死。 如此,既不会影响凌霄的仕途前程,也不会损伤他们家的体面。 因此,他们特意连夜请来亲戚朋友当个见证,证明他们萧家没错,错全在魏紫一人身上。 魏紫懵懵的:“奸夫淫妇?” “你跟你的小叔子,可不就是奸夫淫妇?!”邢千日的母亲刘氏歪在交椅上,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带着皱纹的吊梢三角眼翻到了天上。 她喘了口气儿,对邢氏道:“妹妹,我早就说过,女人长得太漂亮不是什么好事,妖精似的整天就知道勾引男人,好好的爷们儿都被她们带坏了。前两年我就让你发卖了这个小娼妇,你偏不听。现在好了,闯出大祸。我看,只有把她沉塘,才能平息沈侍郎的怒火,不至于牵连到咱们几家。” 其他亲戚纷纷点头称是。 邢氏抹着眼泪诉苦:“嫂子,不怕你们笑话,我一个老妇人,哪里管得住这两个人!一个是忤逆不孝的儿媳妇,一个又不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想管,也不敢管!平日里,还不是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 这话虚伪。 刘氏和其他几个妇人却都跟着抹起眼泪,好像很感动似的。 第25章 唯有他的身边才是安全的 刘氏安慰道:“谁不知道咱们家是最开明的人家,妹妹又是天底下最慈爱的婆母,平日里把儿媳妇当亲女儿疼,这小娼妇身在福中不知福,打死也不为过!” “所以,今天还请大家做个见证,”邢氏站起身,“是魏紫犯下滔天大错在先,理应沉塘打死,而不是我萧家以势逼人!” 魏紫不服:“就算是官府判案,也得讲究证据。婆婆说我跟人私通,可有证据?” “好一个小娼妇!”刘氏怒喝,“当着我们这些亲戚朋友的面,你都敢开口顶撞你的婆母,可想而知私底下没人的时候,你又是如何虐待婆母的!伱不赶紧下跪认错,还等什么?!” “我的命好苦呀!”邢氏突然老泪纵横,“我的老嫂子,你们现在可算是看清楚了,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吧?!我不活了我,我一头撞死得了!” 她撒泼打滚,一副被魏紫欺负狠了的模样。 妇人们又是一阵安慰。 几个亲戚家的小孩儿不懂事,捡起院子里的石头,纷纷砸向魏紫,鹦鹉学舌似的吆喝:“呸,不要脸,荡妇!就该沉塘淹死!” 魏紫吃痛,下意识躲进萧凤仙的怀里。 少年身上透着淡淡的木香。 魏紫抬起眼睫,忽然意识到从前自己被公婆打骂的时候,从没有躲到过萧凌霄的怀里,更不曾乞求过他的袒护和偏爱。 仿佛潜意识里早已知晓,那个所谓的青梅竹马的夫君,永远不可能庇佑她、疼爱她。 而她明明跟萧凤仙才熟识不到半个月。 可是偌大的萧府,似乎唯有他的身边才是安全的。 她自诩是长嫂,灵魂又年长几岁,因此处处照顾萧凤仙,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也开始这么依赖他了? 刘氏气得跺脚,指着两人骂道:“你们瞧瞧,你们瞧瞧!青天白日当着我们的面就搂搂抱抱,谁知道他们两个昨天晚上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哎哟,简直不堪入目!” 邢氏跪倒在地,对着天空捶胸顿足:“我可怜的儿呀,你怎么就娶了这么个荡妇!可怜我萧家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 刘婆子带着一群婆子蠢蠢欲动。 她谄媚道:“老夫人别生气,老奴这就把她关进猪笼,给她沉塘!” 几个婆子上来就要抓魏紫。 刘婆子最是心狠,一边拽魏紫,一边暗暗用力掐她的手臂。 萧凤仙眯了眯眼,一个窝心脚,把她狠狠踹了出去。 正院旁边就是池塘。 刘婆子“诶唷”一声,狼狈地掉进水里,落汤鸡似的挣扎,咕嘟咕嘟灌了满肚子的冷水。 其他婆子见状,哪还敢继续拉扯魏紫,纷纷忌惮地退后几步。 “反了天了!你一个妓生子,还敢动手打府里的老人!这些年你嫡母可曾少过你吃穿?!不知好歹的东西!”刘氏怒气冲冲,也不病歪歪了,捡起一根木棍,快步冲过来想揍萧凤仙,“我今天就替你嫡母好好教训教训你!” 她跑得很急,萧凤仙伸脚一绊,她直接面朝下摔了个狗啃泥! 萧凤仙顺势夺过那根木棍,正要朝刘氏脊背上招呼,魏紫及时拦住他,轻轻摇了摇头。 刘氏都四五十岁的年纪了,这一棍子敲下去,不死也得残废。 到底是亲戚长辈,当今天子又以孝治国,刘氏告到官府,萧凤仙这辈子的科举之路就完了。 她低声道:“二弟还要考功名,犯不着为了这种人自毁前程。” 萧凤仙轻嗤。 功名利禄那种俗物,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也就这小寡妇胆子小,把那玩意儿当成个宝贝。 刘氏哭嚎着爬起来:“我不活了我!我的好姑子,你瞧瞧你家里这个小畜生是怎么对我的!他以下犯上,还想打死我,我看啊,我这条老命今天是要交代在他手里了!” 她又撒泼似的拉住萧凤仙的手:“你打呀,你朝我这张老脸上打呀!你怎么不敢了?!” 要不是魏紫死死拉着,萧凤仙真想一拳捶扁她的脸。 正院里乱作一团。 魏紫忽然捏着小手帕,嘤嘤地啜泣起来。 邢氏冷笑:“你一个不知廉耻的小娼妇,你还有脸哭!” “我哭婆婆无凭无据,就冤枉我跟人私通。”魏紫哽咽,“我对夫君一片痴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他才刚走不到半年,我伤心都来不及,哪有心思跟别的男人鬼混?夫君惨死在北方,连尸骨都没能找回来。左右我在这个家也呆不下去了,不如这就收拾包袱去长安,去找夫君的尸骨!” 她满脸决然,转身就要去收拾行李。 邢氏骇然。 这小蹄子居然要去长安! 她怎么能去长安! 万一被她发现凌霄还活着,还娶了昌平侯府的千金,凌霄的前途、他们萧家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她起了一身冷汗,老脸苍白,连忙呵斥道:“你敢!” 魏紫哭得情真意切:“自打夫君走后,我经常梦见他向我哭诉,说他淹死在水底,尸身被鱼虾啃噬折磨,至今不得安生,不能转世投胎。我去给他收敛尸骨,带他回家安葬,难道还错了不成?” 邢氏嘴唇颤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儿子如今可是昌平侯府的上门赘婿,前程锦绣贵不可言,怎么可能被鱼虾啃噬折磨不得安生? 这小蹄子满嘴胡言乱语,真想撕烂她的嘴! 然而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骂道:“住嘴!青天白日的说这些神神鬼鬼,你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不是啊婆婆,我是真心为夫君考虑。” 魏紫哭得梨带雨:“婆婆实在舍不得我长途跋涉去长安收敛尸骨,不如就请几位高僧为夫君超度一番?非得在府里摆上个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咱们全家人一起吃斋念佛,夫君才能顺顺利利转世投胎。” 邢氏额角青筋乱跳,气得浑身发抖。 好好的摆什么道场,还超度,还吃斋念佛,这小娼妇咒谁呢?! 她真想给这小娼妇摆上一桌,好好超度了她! 第26章 忠贞烈妇 刘氏哭了半日,见没人管自己了,于是抹着眼泪,自己一瘸一拐地回到座位。 她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泥土,瞟了眼自己的儿子邢千日。 眼看萧家是要绝后了,偌大的家产总不可能留给萧凤仙那个妓女生的小畜生,所以今后继承萧家的,还得是她的儿子千日。 所以,跟萧家搞好关系是非常必要的。 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趟,笑道:“我的好姑子,把这小蹄子沉塘是一回事,好好替凌霄超度又是一回事。那小蹄子讲的话也不无道理,自打凌霄走后,咱们就没好好替他办一场法事。按道理来讲,是该热热闹闹办一场的,省得他在那个世界走得也不安生。” 邢氏的老脸青白交加。 她儿子根本没死,办哪门子法事?! 她看,她这老嫂子也糊涂了! 刘氏把邢千日拉到跟前,滔滔不绝:“凌霄还活着的时候,跟千日好的亲兄弟似的。依我看,这场法事不如就让千日操办。我们家千日别提多能干了,又孝顺,今后啊,会把你这姑母当成亲娘孝顺的!” 眼看越扯越远,萧杜鹃忍不住插嘴:“娘、舅母,今天不是来审魏紫的吗?你们都在说什么呀!” “瞧你这孩子,”刘氏笑眯眯地掐了把萧杜鹃的脸颊,“正说伱表哥能干孝顺呢!你们俩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金童玉女似的,不是我说,天底下再没有比你们更般配的人——” “舅母!” 萧杜鹃恼怒打断刘氏的话。 邢千日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她萧杜鹃称“青梅竹马”?! 也就舅舅、舅母和她娘,把邢千日当一回事儿,整天把“老邢家的独苗苗”挂在嘴边,搞得好像他们邢家有皇位要继承似的,她自己是死也不会嫁给这种废物的! 邢氏捂着额头,疲惫地坐到交椅上。 被这么一闹,她也没法儿把魏紫沉塘淹死了。 她闭着眼睛摆摆手,沉重道:“罢了,就当我们萧家做善事,继续把你这个闲人养在后院。只是今后不准你再随便出门,来人啊,给她脚上再绑一道铁锁,这个寡,务必给我守住了。” 魏紫不想守寡。 她才刚置办了一座酒楼,她还这么年轻,她想经商赚钱,想读书认字,想去外面玩。 正要开口拒绝,一道声音从外面传来:“谁敢绑她?” 萧杜鹃眼睛一亮:“陈公子!” 她忙不迭地凑上前去:“陈公子,你怎么到我家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好叫人为你准备好酒好菜呀!” 陈紫荆压根儿没看她一眼。 他朝萧家夫妇拱了拱手:“家父听说了魏姑娘的事,得知魏姑娘对凌霄兄一往情深,又对二老一片纯孝,十分感动,命我前来褒奖魏姑娘。” 他让开半个身子,身后的小厮捧着一个卷轴。 小厮揭开卷轴,上面赫然题着“忠贞烈妇”四个大字。 陈紫荆握着折扇,自豪地望向魏紫,笑道:“这是家父亲笔为魏姑娘题的字,魏姑娘不必害羞,随意挂在闺房就好。” 魏紫:“……” 她的小脸上原本还挂着泪珠,看见这幅字,顿时抽了抽嘴角。 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谁说她要给萧凌霄当忠贞烈妇了? 这烈妇谁爱当谁当去,她才不乐意当呢! 还要她挂在闺房,这东西她看一眼就觉得脑袋疼、眼睛疼,再看一眼只觉命都仿佛短了半截,在墙上挂个乌龟都比这幅字强,她恨不能烧了这东西! 她勉强行了个屈膝礼:“小女子……多谢知县大人抬爱。” 小寡妇的身段袅袅娜娜。 陈紫荆非常受用,笑着虚扶了一把:“魏姑娘客气了。” 邢氏等人面面相觑。 陈县令竟然亲自给这小娼妇题字! 那可是坐在官衙里的知县大老爷! 这是何等的殊荣! 一时之间,邢氏等人不敢再难为魏紫,小心翼翼地问道:“陈公子,知县老爷怎么会知道她一个寡妇?” 陈紫荆懒得跟这群人闲聊废话,直接道:“家父还说,你们给魏姑娘戴上脚铐,有违仁义道德,有折磨虐待儿媳妇的嫌疑,命你们立刻为她解开脚铐。” 邢氏等人憋着一口气,噎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晌,邢氏才赔着笑脸道:“陈公子误会了,我们给她戴上脚铐,也是为了她好。你说她年纪轻轻的,万一守不住寡,干出红杏出墙的事,那不是丢人现眼吗?!传出去,她的名声也没了,我们家的名声也没了!” 陈紫荆威严道:“当今律法并没有规定,寡妇不能再嫁。既然萧凌霄已死,那么魏姑娘就有再嫁的权利。我父亲身为父母官,爱民如子体恤民情,理应保障她的权利。还不给她解开?” 邢氏满肚子不乐意。 然而当着陈紫荆的面,她到底不敢表现出来。 她只得摆摆手,示意刘婆子给魏紫解开脚铐。 刘婆子磨磨唧唧地掏出一把钥匙,不情不愿地解开了锁链。 沉黑的锁链被丢弃在地。 魏紫忍不住走了两步,只觉身轻如燕。 这副铁链锁了她两辈子,现在终于解开了…… 陈紫荆从小厮手里拿过棒疮药,递给魏紫:“脚铐沉重锐利,只怕早已磨伤魏姑娘的脚踝。这棒疮药药性极佳,魏姑娘拿着用。” 他如此好意,魏紫不好当众驳了他的面子,只得收下棒疮药,道了声多谢。 萧杜鹃把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 要说陈公子对魏紫那贱人没有好感,她是死也不会信的。 果然男人都很肤浅,就知道看脸! 偏生魏紫长的跟个妖精似的! 她揪住手帕,水杏眼红红的:“陈公子来我家,莫非就只是为了我的嫂子?我哥哥才死不到半年,就算她要改嫁,也得先守上一年的寡才行!更何况陈公子青年才俊前程锦绣,想必瞧不上一个寡妇吧?” 少女咄咄相逼。 陈紫荆眼底略过厌恶,冷淡道:“我和凌霄兄交好,他的夫人自然就是我的嫂子,我只想照顾嫂子,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今天过来,除了送题字,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第27章 想亲吻她茉莉花般的脸颊 他这般郑重其事,众人不禁竖起耳朵。 陈紫荆道:“再过两个月就是端午,到时候整个陵州的龙舟都会来咱们山阴县参加夜龙舟大赛。为了彰显咱们县的淳朴民风,我父亲决定在端午节之前,由官府和鹊桥仙联手举办‘最佳婆媳’的比赛,选出三对最佳婆媳,获奖者除了得到五十两纹银的奖金,还有机会和我父亲一起过端午。” 五十两纹银的奖金! 还能跟县令大人一起吃饭! 在场众人顿时喜不自胜,当婆婆的连忙各自拉上自家的儿媳妇,商量着要参加这场比赛。 萧家一屋子的人都爱财。 邢氏听见五十两纹银,眼睛都绿了。 自打凌霄当了昌平侯府的贵婿,就常常写信问家里要钱,打赏侯府的下人要钱,送夫人金银首饰要钱,官场上种种打点也要钱,他们家这些年的积蓄都贴了大半儿进去了,如今正是愁钱的时候。 如果能拿到五十两纹银的赏金,起码他们一家子到年底的日常开销不用发愁了。 邢氏立刻堆起满脸笑容,称赞道:“知县老爷真是英明睿智,怎么想到用这种比赛来促进咱们县城婆媳关系的?一般人可万万想不到!别的比赛也就罢了,这种比赛我和我儿媳妇肯定是要参加的!不为那五十两纹银,就只为了支持咱们知县老爷!” 其他亲戚纷纷称是。 邢氏热络地拉起魏紫的手,亲自替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珠子:“我素日里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疼爱,你快别哭了,怪叫我心疼的。这次的事,是我错怪你了。” 萧杜鹃在一旁气得咬牙切齿,不满道:“娘,就算他们没有私通,但得罪了沈侍郎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沈侍郎那么大的官,难道您想他责怪咱们家吗?!” 邢氏心底一个咯噔。 陈紫荆道:“魏姑娘性子柔弱,定然做不出顶撞沈侍郎的事。想必,是有人在背后挑唆她的缘故。” 顿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盯向萧凤仙。 萧凤仙正玩味地看着魏紫手里的棒疮药,意识到众人的反应,不禁道:“伱们看我作甚?” 邢氏骂道:“都是你这畜生惹出来的事!平时不好好读书,还跑去得罪沈侍郎,给咱们全家招来祸患!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娘,但却是你的嫡母,我要代替你亲娘管教你!来人啊,给我把这孽障绑起来,送去沈侍郎跟前负荆请罪!” 在场的亲戚朋友以刘氏为主,奴才当中以刘婆子为主,一致看着萧凤仙,纷纷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小崽子没有娘。 没娘的孩子,天生就没人护着,自然是要被其他人欺负的。 眼看族中的男人们要上前拿住萧凤仙,魏紫紧张地握住他的手,小声道:“二弟,你别害怕,容我想想办法。大不了……大不了咱们跟他们拼了!” 跟他们拼了? 萧凤仙挑眉。 他幼稚可怜的寡嫂,竟然想跟这群恶人拼了…… 他想笑,不知怎的,又笑不出来。 他垂眸,凝视那菟丝般柔弱的小寡妇。 她在云深寺保护了他一回,这次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继续保护他,她挡在他的面前,面对那群蛮不讲理的男人,襦裙底下娇弱的身躯微微颤抖,明明自己都在害怕,却像个一步也不肯退缩的战士,还反过来安慰他不要怕。 春阳温暖,她的掌心温热潮湿。 少年的胸腔里突然涌出从未有过的悸动,如同破土萌生的野草。 这一刻,他忽然想跪下来亲吻寡嫂的手心,亲吻她茉莉似的鲜嫩饱满的脸颊。 他想,若世有神明,那神明定然是他嫂嫂这般模样。 混乱之中,邢千日突然嚷嚷:“你们都让开!” 他卷起袖管,凶神恶煞地冲向萧凤仙:“我这就亲手拿住他,交给沈侍郎发落!” 萧凤仙眯了眯眼。 就在邢千日动手的刹那,他捏住他的手腕,扬手就朝着他的脸给了他一个大耳光,邢千日“诶唷”惨叫一声,狼狈地滚倒在地,脸颊顷刻间红肿宛如猪头。 萧凤仙爽了。 他打不得刘氏那老婆子,还不能打她儿子吗? 邢千日捂着脸,又疼又气还丢了脸面,不禁当众嚎哭:“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萧凤仙,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可是老邢家的独苗苗,你要是把我打坏了,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姑母、姑爹,你们也不管管他!” 邢氏拍着双膝痛哭流涕:“孽障啊!这等不忠不孝目无尊长之人,怎么就投胎到了我们家!” 萧贵沉着脸,斥责萧凤仙道:“瞧你干的好事!还不快给你表哥赔礼道歉?!” 萧凤仙嗤笑:“他不来扒拉我,自然不会挨那一下——” “畜生!” 他话没说完,萧贵突然大骂着给了他一巴掌。 萧凤仙瞳孔骤然紧缩,赤红着丹凤眼盯向萧贵。 他虽然是个少年,周身却迸发出乌云压境似的狠戾阴沉气势,逼得萧贵不敢再打,战战兢兢地后退几步。 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一个晚辈吓到,萧贵脸色发白,指着萧凤仙的鼻尖骂道:“你……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可是你爹!你想谋杀你亲爹不成?!” 明明是暖意融融的春天。 萧贵站在人群里,明明凭着父子关系占据上风,可不知怎的,他竟有种遍体生寒之感。 十几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为了抢夺财宝失手打死的那个青楼女子,她临死前,也是用这种眼神盯着他的…… 这个小畜生和那个青楼女子…… 不过,所有的秘密都掩埋在了那个风雪夜里,不会有人知道他萧贵夺宝杀人。 更不会有人知道,萧凤仙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天底下没有儿子弑父的道理,只要他不说出口,萧凤仙一辈子都得认贼作父,一辈子都越不过他去。 想到这里,萧贵稳了稳心神,努力昂首挺胸,睁大那双狭小的眼睛,强撑起一点气势。 萧凤仙垂下眼睫,慢条斯理地摸了摸挨打的脸颊。 第28章 小畜生,还不快跪下请罪? 他在萧家的这些年,不能进祠堂祭拜,不能上桌吃饭,逢年过节永远徘徊在人群之外,活的像个透明人。 幼时,他也曾因此委屈地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 哭泣都是萧家的孩子,萧贵为什么不能像疼爱萧凌霄和萧杜鹃那样疼爱他,为什么每次小孩子之间抢东西闹矛盾,萧贵 只因为他不是邢氏生出来的吗? 后来他发现,萧贵也没有多爱邢氏。 于是他把所有缘故归咎于缘分,也许他生来就注定没有父子亲缘,既然如此,那么他对萧贵也不必再抱任何期待。 所以,即便今天被萧贵当众掌掴,萧凤仙也没有多么伤心难过。 他甚至冷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转向邢千日:“表哥对我的事情,对我们家的事情,仿佛格外上心。” 邢千日厉声尖叫:“像你这种小畜生,人人得而诛之!我惯是个孝顺的,自然看不惯你忤逆姑母、姑爹!他们年纪大了降不住你,我作为血缘最亲厚的晚辈,自然要出手降服伱!” “是吗?”萧凤仙薄唇轻勾,“从前萧凌霄还活着的时候,一年到头不见你来几趟。自打他死了,你跑的也勤快了,恨不能住在我们家似的。知道的,晓得表哥是出于孝顺。不知道的,还以为表哥对我们家的事这么热心,是盘算着将来好继承我们家的那几座染坊和铺面。” 少年轻描淡写。 邢千日和刘氏瞬间破防。 邢千日面红耳赤骂骂咧咧:“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对姑母和姑爹一片纯孝感天动地,你竟然敢说我只是为了继承染坊和铺面!” 刘氏哭天抢地:“这年头,好人也难当!我们家千日打小就孝顺,看见老婆婆过岔路口都得扶一把,十里八乡谁不夸他,万万没想到啊,有朝一日竟然会被人如此猜忌,如此污蔑,如此陷害!天理不容,天理不容!” 母子两个抱头痛哭。 魏紫目瞪口呆。 戏园子里专业唱戏的,都没这母子俩演得好。 实在令她叹为观止。 萧贵想起邢家这些年捞的油水和好处,不禁肉疼,忍不住对邢氏道:“你侄儿这半年来的确实太勤了些。” 邢氏啐他一口:“呸,什么叫我侄儿?难道千日不是你的侄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的娘家人?!” 眼看萧家和邢家要窝里斗,陈紫荆蹙了蹙眉。 他清了清嗓子,提醒道:“诸位,沈侍郎那边,还没个交代呢。” 众人回过神,正要把矛头再次指向萧凤仙,一名小厮突然急急地跑进来唱喏:“沈侍郎到!” 邢千日立刻嚷嚷:“完蛋了,沈侍郎来找我们兴师问罪了!” 萧贵气得满面通红。 眼看沈侍郎今年中秋过后就要回京,如果因为萧凤仙而影响了凌霄的前程,他今后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他将来死也不会瞑目! 邢氏更是两眼一翻白,吓得直接晕死过去。 亲戚朋友生怕牵连到自己,纷纷咒骂起萧凤仙。 沈春秋进来的时候,正院闹哄哄的,比赶集还要热闹。 他严肃地抚了抚胡须,重重咳嗽一声。 他今天戴了一顶冠帽,眉毛也少了一条,看起来格外奇怪。 陈紫荆拱了拱手,关切道:“沈大人,您的眉毛……” 沈春秋瞟了眼萧凤仙,面色微红,语气不大自然道:“昨晚修剪胡须,一时失手剃掉了眉毛,不碍事。这里乱糟糟的,究竟在闹什么?” 陈紫荆三言两语把事情讲了一遍。 萧贵连忙带着亲友们下跪,哭诉道:“都是犬子顽劣,一时得罪了沈大人。还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那小畜生计较!” 他哭完,又对萧凤仙吼道:“畜生,还不快跪下请罪?!” 萧贵战战兢兢,心却里都盘算好了,如果沈侍郎非要问罪,那他就把萧凤仙的身世公之于众,告诉所有人,这小畜生不是他萧家的种。 想来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家逃离问责。 正院寂静。 众人皆都忐忑不安,等着沈春秋的雷霆之怒。 谁知过了半晌,沈春秋温和道:“你们误会了,我这趟过来不是为了问罪,而是为了赔罪。” “赔罪?” 众人面面相觑。 陈紫荆“唰”地收拢折扇,一时也弄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原本“晕死”过去的邢氏,也忍不住偷偷睁开一条眼缝。 沈春秋正色道:“昨天在云深寺,魏姑娘一席话算是骂醒了我,我以出身门 他解释着,摸了摸光溜溜的眉毛,又忌惮地瞟了眼萧凤仙。 这个少年虽然才十五岁,可是昨夜,他竟然拿出了东西两厂的印章,他和宫里那位权势赫赫的厂督关系匪浅,可着实吓了他一跳! 厂督何许人也,深得天子器重信赖,虽是宦官却直接参政,手里握有实权,哪怕这些年被无数朝臣弹劾参奏,也依旧在朝堂上屹立不倒。 而他虽然官拜侍郎,但空有个虚名,这次回乡守孝三年,等秋天的时候再回到上京,还不知道被架空成了什么样! 沈春秋一直想走厂督的门路。 萧凤仙行事作风诡谲狠辣和厂督如出一辙,活像个小阎罗。 要是哄好了他,岂不就等于打通了厂督的门路? 沈春秋算计着,笑道:“对了,为表诚意,我还特意送来十二匹绫罗绸缎,都是从上京带过来的,昂贵稀罕,陵州城里还没有这种档次的料子。” 他身后的小厮们连忙捧上布料。 众人望去,都是鲜艳娇嫩的颜色,适合少女裁衣穿戴。 沈春秋笑眯眯的。 据他揣度,萧凤仙肯为了那寡妇出头,半夜登门逼他道歉,想必是很看重他那位寡嫂,正所谓送礼也是一门学问,他想不着痕迹地讨好萧凤仙,那么自然就该把好东西送到他的寡嫂手上。 那寡妇出身乡下,肯定没穿过绫罗绸缎。 第29章 被沈侍郎保媒说亲 萧凤仙扫了眼那些绫罗绸缎,讥笑。 怪不得锦绣评价沈春秋是个汲汲营营之辈,今日看来果真如此。 有他在,他的嫂嫂想穿什么穿不得,谁稀罕这些破烂绸缎? “诶唷!” 邢氏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忙不迭地走过去,贪婪地抚摸那些绸缎:“我们家什么档次,哪值得侍郎大人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您真是破费了!杜鹃呀,儿媳呀,快过来瞧瞧!咱们这种乡下人,八辈子也没穿过这么好的布料哩!这穿上身不得折寿!” “娘,您说什么呢!” 萧杜鹃偷看了一眼陈紫荆,忍不住低声怨怪。 什么叫“穿上身不得折寿”,给陈公子听见了,又要笑话他们家小气老土,上不得台面。 “我挑好了,”邢氏眉开眼笑地拉着萧杜鹃的手,“这两匹红的、两匹绿的、两匹紫的,就给杜鹃你做衣裳。我嘛,我就要这两匹宝蓝色的绸缎。剩下那两匹,就留给儿媳妇好了。再过两个月就是端阳节,咱们一家子穿上新衣裳,走出门去,真是又优雅又体面。” 沈春秋愣了愣。 这些料子是他专门送给那寡妇的,这娘儿俩掺和什么? 他正要说话,魏紫道:“既然婆婆都分好了,那儿媳就要剩下的两匹好了。” 剩的两匹丝缎是浅浅的玉石色,春阳下那色泽又嫩又白,泛出羊脂玉似的光泽,虽然颜色看似寡淡,但裁成襦裙定然显白又显气质。 至于那些绿绿的…… 萧凌霄“过世”才不到半年,至亲之人只能穿素,那些鲜艳的布料就算拿到手也穿不出去,如果这母女俩敢穿红着绿跑到端阳节上玩耍,肯定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她们存心找骂,她自然没有拦着的道理。 分完布料,沈春秋和和气气地转向萧贵:“你们家的孩子有出息啊,尤其是凤仙小公子,小小年纪才华横溢,将来前程定然不可限量。” 萧贵尴尬地陪笑两声,心里直犯嘀咕。 他这当爹的,怎么不知道萧凤仙才华横溢? 他们家才华横溢的,分明是他的亲儿子凌霄。 沈侍郎怕是老糊涂了。 沈春秋又慈蔼道:“我瞧着,凤仙也有十五岁的年纪了,不知可有相看人家?能否把他的生辰八字给我?我家有个极好的女孩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如果两个孩子生辰八字相合,倒不失为一桩好婚事。” 满院子的人都呆住了。 他们这种人,能被知县老爷保媒,都足够吹上三辈子了。 可是萧凤仙这妓女生的小畜生,竟然能被沈侍郎相中做女婿! 这是何等的体面、何等的尊荣! 萧贵又妒又恨,浑身发抖。 他的亲儿子尚且没有这种待遇,萧凤仙哪里来的运气! 难道他的凌霄还不如萧凤仙吗?! 他又暗暗安慰自己,人家沈侍郎也未必是真心给那小畜生说亲,兴许人家只是一时兴起,又或者只是客套话,而他的凌霄可是实打实当了昌平侯府的赘婿,这不比嘴上画饼来的强? 他想着,心情好了不少:“犬子顽劣,又没有功名在身,哪里配得上您的掌上明珠?随便配个村妇,也就足够了。沈大人可别折煞他!” 他这么说,沈春秋只得暂时作罢。 不怪萧贵拒绝,也是他太急。 毕竟,给萧凤仙撑腰的人可是厂督,萧凤仙将来想进入上京城权力中心易如反掌,他一个无权无势又守孝三年的侍郎,想把自家的庶女许给萧凤仙,人家还真不一定瞧得上。 他笑道:“改日有时间,还请萧老兄去我府上做客。” 萧贵受宠若惊,暗道沈侍郎这么给萧凤仙体面,说不定是看在了他这个当老子的面子上,可见他在山阴县,还是有些分量的。 他连忙道:“一定,一定!” 双方又客套了一番,沈春秋才告辞离去。 满院的亲戚朋友闹了个没脸,不好意思继续留在萧家蹭吃蹭喝,纷纷告辞。 陈紫荆盯着萧凤仙的目光充满忌惮。 旁人没看出来,他可是看的真真儿的,昨天在云深寺沈春秋还辱骂萧凤仙,可是今天对他的态度近乎谄媚,其中定然有什么缘故。 他温和道:“凤仙兄弟,改日去我府上坐坐。我和你兄长是一样的,既然他不在了,那么我愿意替他教导伱读书。” 萧凤仙不客气地笑出了声儿:“哟,云深寺那么简单的策论你都答不上来,怎么好意思说教我读书这种话的?到底谁教谁啊?” 陈紫荆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死死握紧折扇,才勉强维持住君子风度。 他只得转向魏紫:“魏姑娘,我给你的棒疮药,你记得早晚各涂一次,寻常棍棒打伤、淤伤、摔伤,三两日就能痊愈。” “多谢。”魏紫屈膝福了一礼。 陈紫荆这才黑着脸离开萧家。 萧凤仙抱起两匹玉石色的绸缎和陈县令的题字。 他正要和魏紫回东南角偏院,萧贵重重咳嗽一声。 他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抚着胡须训斥道:“沈大人这次不跟你们计较,是因为他大人有大度。也是因为咱们家的祖坟位置好,保佑了全家人平平安安。你俩以后再敢得罪那些官大人,休怪我把你俩撵出去!” 他顿了顿,又告诫萧凤仙道:“还有你这孽畜,沈大人说要给你保媒说亲,人家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跟你客套客套,你别真以为人家把你当回事儿了。这么大的人了,别好话赖话听不出来。” 萧凤仙:“哦。” 他态度敷衍,径直带着魏紫走了,把萧贵又气个半死。 另一边,邢氏和萧杜鹃还在抚摸那些绫罗绸缎。 刘婆子瞟了眼魏紫纤细袅娜的背影,不甘心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她凑到邢氏跟前,浑浊老眼滴溜溜地转,小声道:“老夫人,那脚铐就这么取下来了?老奴瞧着,她年纪轻轻就守寡,咱们岂能对她太好?说不定,大公子就是被她克死的!” 第30章 怎么不知道叫一声疼? 邢氏瞪她:“知县老爷亲自下的令,我能怎样?!” 刘婆子眯着眼堆起满脸褶子,恶毒道:“老夫人,既然脚铐取下来了,那咱也不能让她闲着!过两日就到摘茶叶的时候了,干脆把她送去九娘子山摘茶叶,也能给咱们家多赚点钱!。” 陵州产茶,清明过后、谷雨之前的茶最好。 每到这个时节,各大茶山都会聘人采茶,几乎整个州府的女子都会报名前往,每天采茶可得五十文钱。 邢氏爱钱,每年都会和娘家嫂子刘氏带着一帮亲戚女眷去采茶。 承包九娘子山的据说是个外地商人,聘用了陵州本地人看守茶山,然而守山人向着自家老乡,对采茶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一些胆大的妇女往往把采来的好茶嫩茶半路卖给别的茶商,再随意拿些粗劣的老茶叶去交差,领那五十文钱。 邢氏和刘氏通过这种手段,每年都能多赚十几二十两纹银。 “让魏紫去采茶?”邢氏捏着绸缎,思索片刻,慢慢点头,“也好,既能多赚一点采茶钱,又能跟我配合表演婆媳和睦,到时候评选‘最佳婆媳’,我也更容易被选上……” 主仆商量着,便遣了个婆子去通知魏紫,明天早起采茶。 东南角,小闺房。 魏紫把两匹绸缎锁进箱笼:“二弟,看来你明天要自己弄吃的了。” 放好绸缎,她又拿起陈县令那副“忠贞烈妇”的题字,怎么看怎么碍眼。 挂起来不是,烧了也不是,魏紫左思右想,干脆拿它垫桌脚了。 萧凤仙环顾闺房。 靠墙摆着一张发黄发旧的竹榻,榻上挂了一副素白干净的老布帐幔,褪漆的酸枣木箱笼和柜架碰一下就咯吱作响,窗下的桌案上铺着笔墨纸砚,空气里隐隐残留着劣质蜡烛和灯油的味道,整间房只开了一扇菱窗,显得屋子里格外昏暗潮湿。 这样的屋子,婆子丫鬟都嫌弃,亏她住的下来。 他们果然没把小寡妇当人看。 他道:“嫂嫂的闺房,也该翻新了。” “且暂时住着。”魏紫伸出手,“陈公子给的棒疮药呢?” 回来的路上,萧凤仙说替她收着药,她就给他了。 萧凤仙摸了摸怀袖:“丢了。” “丢了?” “定是丢在了半路上,嫂嫂瞧我,做事一点也不细心。”萧凤仙语气真诚,“不过,我那里还有更好的药膏,嫂嫂不如用我的吧。外人的东西,谁知道干不干净,用着到底不放心。” 魏紫跟着萧凤仙来到小书斋,少年翻箱倒柜,果真翻出一瓶药。 萧凤仙把她拉到垫子上:“给我瞧瞧伤口。” 他伸手撩起她的裙裾。 魏紫惊呆了,正要阻拦他,萧凤仙已经脱下她的半截罗袜。 少女的脚踝暴露在空气中。 魏紫脸颊一红,嗔怪道:“你怎么都不知道避嫌?” 她想抽回脚,却被萧凤仙牢牢握住。 少女的脚踝纤细伶仃,因为长期戴着沉重铁锁的缘故,脚踝处磨坏的血肉早已结痂化脓,呈现出腐烂的深紫和深青色,在周围白嫩肌肤的映衬下,更显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她顶着这样的伤,每天洒扫煮饭,甚至还拖着这样一双脚,去爬云深寺那么高的山阶。 明明只是个娇弱的小寡妇。 那菟丝般孱弱的身子骨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力量? 萧凤仙垂着长睫,瞳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磨了这么久,伤口都化脓了。嫂嫂是木头还是哑巴,怎么不知道叫一声疼?” 他虽然是个少年,可终究是个男子。 魏紫是很保守的人。 被小叔子盯着光裸的脚踝,她只觉像是被扒光衣裳,羞臊的浑身轻颤,薄薄的红晕顺着脸颊蔓延到耳尖,连白皙的脖颈也透出一层粉。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推开萧凤仙的手,可少年力量惊人,稳稳握着她的脚,任她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她做贼似的,声音极低:“你……伱先放开我!给别人瞧见,咱们又该说不清楚了。那些婆子嘴巴最碎,万一又冤枉咱们私通,咱们这幅样子,可要怎么解释?” 萧凤仙才不管那些。 他拿毛巾替魏紫擦洗干净伤口,又把上好的药膏倒在掌心,搓热后慢慢敷在伤口上:“随他们怎么嚼舌根,反正我问心无愧。” 掌心包覆着少女的脚踝,他没有任何淫邪的想法,他只感受到那些狰狞凹凸的伤痕、那过于清瘦细嫩的肢体,可见这小寡妇营养不良,平时未曾好好调理身体。 而魏紫太害怕了,害怕到浑身发抖。 “嫂嫂,我给你上药,你抖什么?”他抬起头,丹凤眼噙着锐利的笑,“莫非,嫂嫂你问心有愧?” 四目相对。 魏紫受惊的模样,陡然撞进萧凤仙的眼眸里。 她不仅红了脸,双瞳也泛起薄薄的水雾,贝齿慌张地咬住唇瓣,狼狈地坐在垫子上,裙裾散落满地。 她想逃,却被他牢牢握着一只纤弱的脚,惶恐无助的模样,像是被毒蛇圈住无处可逃的兔子。 真可怜。 萧凤仙想着。 “我……我自然也是问心无愧!”魏紫强撑着架子,“只是古话说得好,‘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自然要保持分寸距离。难道我以后嫁人了,你还要像今日这般吗?” 嫁人…… 这个词令萧凤仙怔了怔。 是了,小寡妇才豆蔻之年,她还这么年轻,将来总要改嫁的。 她会嫁进另一座深宅,每天相夫教子操持家事,闲暇之余或许会种种、种种果,给她的新相公做鱼吃、裁衣裳,然后,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她像是藏在巷尾的一株纯白茉莉,原本只被他一个人欣赏嗅闻,可是将来,她终究会属于另一个男人,她会被那个男人连根挖起,移植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无法掌控。 少年的眼底浮现出一片漆黑阴霾。 这种感觉,像是在大雪天生吃了一整颗柠檬,酸的人牙痒难受。 他隐忍着,酸溜溜道:“萧凌霄才死不到半年,嫂嫂就想改嫁了?按照律法,你得为他守孝一年才能再嫁。更何况,相看夫婿也得慢慢来,起码得上三五年、七八年的时间,所以嫂嫂你急什么?” 第31章 魏紫更委屈了 魏紫诧异地看着他:“我没急呀。” 改嫁什么的,她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萧凤仙抿了抿薄唇。 小寡妇没急,是他急了。 魏紫垂下卷翘的长睫,认真地穿好罗袜:“其实我也没多想改嫁,男人嘛……” 她没往后说,桃眼却逐渐黯淡。 她像是自带吸渣体质,总能遇见不好的男人。 末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二弟,如果这辈子还能再嫁,我不求他出身高门、身家富贵,哪怕他只是个砍柴的樵夫、打鱼的渔翁,可只要他人品好、有担当、对我好,不会轻易舍弃我、丢掉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萧凤仙讥笑:“嫂嫂真没出息,就这点儿追求。说什么要嫁给樵夫、渔翁,也不怕别人听见了笑话你。” 魏紫呢喃自语:“可是,就这点儿追求,也很难实现呢。” 天底下有多少男人,能在荣华富贵和糟糠之妻之间,果断地选择后者? 她是被舍弃背叛过的人。 这辈子,她已经不贪图奢望和谁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想到这些,魏紫的心境逐渐平和,摸了摸萧凤仙的脑袋:“我跟二弟不同,二弟前程锦绣,将来做了官,还可以娶一房称心如意的官家贵女。到时候,嫂嫂给你绣几套好看的被套帐幔,就当我送你的新婚贺礼。” 她把他当成了小孩子。 萧凤仙心里不大爽快。 傍晚时分。 晚膳的时候,魏紫做了烤鱼和鲫鱼汤。 她把饭菜摆好:“别看书了,待会儿菜都凉了。” 萧凤仙盘膝坐在小几旁,正翻看一本账簿。 他名下承包了几座茶山,眼看又到采茶的季节了,特意拿出账本翻看,却发现这两年的帐对不上。 茶叶的斤数不对,每年都少了上千斤。 对他而言,这点损失倒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只是他厌恶被人欺骗,尤其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合上账本:“明天嫂嫂要去采茶?” “是啊,”魏紫替他盛了一碗鱼汤,“除了我,婆婆、萧杜鹃、舅母,还有其他几位亲戚,以及家里的婆子丫头,都要去。听说是去九娘子山那一带。” 她把汤碗递给萧凤仙,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起来时又甜又软,奶栗色的桃眼弯成了亮晶晶的月牙儿。 她期待道:“听说最后一天的茶叶因为长得粗大卖相不好,所以茶山的老板一般会让采茶女自己带回家炒成茶喝。二弟,到时候我多采一些,带回来给伱泡茶。” 萧凤仙挑了挑眉。 整座九娘子山都是他的,他稀罕那点子粗茶? 他瞟了眼魏紫的双手,嘴上道:“我又不喜欢喝茶,何必苦兮兮地大老远摘回来?摘了还得炒,嫂嫂你也不嫌累得慌。你不欠我什么,没必要为我做这些事,最后只感动你自己罢了。都是十五岁的姑娘,瞧瞧人家陈瑞香和萧杜鹃的手保养得多好,再瞧瞧你,竟像是中年妇人家的手了。” 说完这番话,萧凤仙自己就后悔了。 他本意是不想魏紫辛苦,然而说出口就莫名其妙变了味道。 原本该藏着他体贴心意的语言和文字,反倒像是变成了一根根伤人的利箭,直往人的心口上戳。 他不敢看魏紫的脸色,闷着头喝鱼头汤,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 魏紫愣在当场。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她肌肤天生就白,再加上十指纤细,本该是很好看的一双手,只是操持家务这么些年,掌心和指腹难免生出许多茧来,再加上一些没痊愈的划伤、刺伤,看起来确实粗糙。 她眼眶一红,不自然地把双手藏到袖管里。 难道她不想有一双白白嫩嫩的手吗? 可她在陵州没爹没娘没人疼爱,小时候不想做家务就会被邢氏和刘婆子打骂,她能怎么办? 她垂着头,捧着小碗,声如蚊蚋:“确实挺糙的……” 萧凤仙悄悄透过指缝看她,小寡妇笑的比哭还难看。 小寡妇本来就爱哭,他又惹她伤心了。 他只得绞尽脑汁地安慰:“其实糙一点也不是很难看,嫂嫂你瞧你那些茧和伤疤,像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纹身,别人想要还得钱,哈哈。” 气氛诡异。 他连安慰人都不会。 魏紫更委屈了。 次日。 天色蒙蒙亮,魏紫就跟着邢氏等人出了城。 乘坐马车向南走二十里地,就是九娘子山,此刻晨雾弥漫,轻纱似的笼罩了幽青的茶山,已经有许多妇人成群结队,领了竹编背篓和簸箕,开始了采摘工作。 魏紫背着背篓跟在邢氏身后,穿过一垄垄碧青茶树。 邢氏抱怨道:“往年不管摘多少斤茶叶,都是按天结算工钱,怎么今年变成了按斤结算?摘一斤茶叶才十文钱,这不是压榨咱们嘛!” “可不是?”刘氏满脸不爽快,“咱们这些年纪大的,手速怎么拼得过那些年轻小姑娘,简直是故意歧视咱们,该告到官府去!” 魏紫闷不做声地采茶。 按斤结算,也没什么不好。 那些采的快的,一天能采十斤,赚一百文钱,比往年统一发放的五十文钱翻了一倍。 勤劳的人多拿多得,将来她的酒楼开张,也是要这么管理的。 她正想着,萧杜鹃讥讽道:“魏紫,你动作这么慢,故意摸鱼呢?” 魏紫采的是茶树尖尖儿上最细嫩的那一小撮,因此格外仔细,速度也比旁人更慢些,采了两刻钟,才采不到半簸箕茶叶。 萧杜鹃得意洋洋:“你瞧,我已经采了一整个簸箕了!” 魏紫望去,茶叶确实是装满了整个簸箕,只是萧杜鹃连那些老茶叶子也都一并摘下来了。 她提醒道:“这种老叶子,是不能拿来炒茶的。” “笑死!”萧杜鹃讥讽,“又不是我喝,我管它是老是嫩?拿去凑斤数交差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嘛?说你笨你还真是笨,连搞钱都不会!什么年代了,你不会觉得,脚踏实地就能赚到钱吧?果然脑子蠢笨,不像我,聪明睿智,灵活变通!” 她正炫耀,一名管事黑着脸走了过来,训斥萧杜鹃道:“你家喝这些老茶?!这些都不合格,不能算钱的,赶紧倒了重新摘!” 第32章 我凭自己双手摘的,能叫偷吗? 萧杜鹃的笑容僵在脸上。 魏紫忍着笑:“妹妹果然睿智。” “贱人,你嘲讽谁呢?!”萧杜鹃脾气上来,抬手就把那簸箕茶叶泼向魏紫,“别以为在外面我就不敢揍你!” 茶叶簌簌落了魏紫满身。 她退后两步,委屈地转向邢氏:“婆婆,小姑子欺负我!” 她的声音很大。 听见热闹,四周的采茶女纷纷望了过来,只见萧家的那个女儿双手叉腰飞扬跋扈,而他们家的儿媳妇衣裳和发髻上都沾着茶叶,眼眶红红的,果然是被欺负的那个。 她们忍不住窃窃私语: “听说萧家对儿媳妇很不好的!” “怎么说?” “他们把她锁在后院,每天叫她干繁重的家务活儿。昨天陈县令的公子出面之前,他们还给她戴上脚铐,跟豢养奴隶似的,真是可怜呐!” “哟,他们一家玩的可真变态!” “……” 邢氏的脸色一阵阵发白发青。 这些妇人嘴巴真碎,就知道乱嚼舌根坏她的名声,她以后还怎么评选“最佳婆婆”? 为了挽回声誉,邢氏只能选择帮魏紫。 她笑容扭曲地走上前,亲亲热热地搂住魏紫:“可怜见的,没伤到哪里吧?杜鹃那孩子就是调皮,跟你打闹也不知道分场合。等回家以后,婆婆替伱教训她。” 萧杜鹃气到跺脚:“娘!” “别叫我娘!”邢氏忍痛训斥萧杜鹃,“还不快给你嫂子道歉?!” 萧杜鹃咬牙切齿,恶狠狠剜了眼魏紫。 要不是为了那五十两纹银,她死也不会给这贱人道歉! 被众人盯着,她只得瓮声瓮气敷衍了事:“刚刚是我冲动了,反正嫂子你也没伤到哪里,就别跟我计较了。” “你是我的小姑子,我怎么会跟你计较呢?”魏紫轻言慢语,故意恶心她,“妹妹今后还是应该学一学何为温柔矜持,我皮糙肉厚经得起你打,如果换成身娇肉贵的小孩子或者小姑娘,再被你打出重伤,那可就麻烦了。” 萧杜鹃一口老血噎在喉咙。 不是,她什么时候打过魏紫了?! 最多不过就是脾气上来的时候,推搡她几下、掌掴她几下,不痛不痒的,那也能叫打?! 怎么经这贱人的嘴说出来就变了味儿,好像她多泼辣似的! 她本来就很难嫁给陈紫荆,如果名声坏了,她就更难嫁了! 萧杜鹃死死抠着簸箕,表情狰狞扭曲,怄气地压低声音:“你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撕烂你的嘴!你这种贱人,就是欠收拾,打死才好!” 因为隔得远,那些采茶女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只隐约瞧见她的表情充满威胁意味,怪吓人的。 再看向魏紫,只见她眼眶一红,当即就哭了。 妇人们起了八卦之心,不禁纷纷议论: “都说长嫂如母,可萧家这女孩儿居然能把她的长嫂吓哭,可见年纪虽小,人却很坏,不是个善茬。” “娶妻娶贤,这等凶悍女子,将来谁把她娶进门,是要倒霉的。” “哟,你们还不知道呢?人家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就挑好了夫婿,挑的还是陈县令家的公子,还巴巴儿地给人送了她亲手缝制的衣裳呢!” 长长短短的话语,化作一柄柄利剑,深深扎进萧杜鹃的心脏。 到底还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哪禁得起这些流言蜚语。 萧杜鹃当即扔掉簸箕,哭着骂道:“我早就说过我不想来采茶,娘你为了那点钱,非要逼我来!这个茶叶谁爱采谁采去,我是没心情了!” 她哭着跑远了。 “这孩子!”邢氏皱着眉头骂了一句,由她去了。 傍晚时分,魏紫的背篓和簸箕都被茶叶堆成了尖尖的小山锥,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捧着簸箕嗅着茶香,忍不住绽起一个甜甜的笑容。 要去交差称重了,邢氏和刘氏在前面领路,谁知越走越偏。 走到一座空旷的小树林,脸生的茶商带着几辆马车等候在这里,不少妇人排着队,纷纷把采来的嫩茶卖给他,一斤能四十文钱。 邢氏领着一众亲戚婆子,也排起了队。 魏紫吃惊:“婆婆,咱们这是要干什么?” “蠢货,”邢氏压低声音,“当然是赚钱!把茶叶卖给茶山主人,一斤才值十文钱,卖给这个茶商,一斤能多赚三十文钱。你有没有脑子?!” 魏紫道:“这不就是偷?” “什么叫偷?”刘氏瞪她一眼,“亏你相公是个饱读诗书的举人,你跟了他那么多年,怎么连话都不会说?这些可都是咱们辛辛苦苦摘的茶叶,咱们出了苦力的,再拿去卖,能叫偷吗?这叫赚血汗钱!就像别人家的果树结了枇杷,我摘两个尝尝,我凭自己双手摘的,那能叫偷吗?那叫摘!” 邢氏冷笑:“没脑子的东西,你跟她废话什么?” 魏紫呆呆的。 她确实没读过多少书,邢氏和刘氏这两老姐妹也没读过多少书,可她们俩简直重新定义了“摘”和“偷”这两个字! 卖完茶叶,暮色昏惑。 采茶女也有回家的,也有干脆就住在山里的。 茶山老板在山里搭建了别墅,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收拾出许多厢房和卧榻,供来不及赶回家去的采茶女住宿。 魏紫被分到一间厢房,不禁愣住。 其他采茶女都是四五个人合住,可轮到她,竟是一间单独的卧房。 帐幔被褥精致干净,雕梨木的桌案上摆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屏风后沐浴盥洗的东西也准备齐全了,甚至还有几套崭新的丝绸中衣! 这哪里是采茶女的厢房,分明是谁家小姐的闺房。 魏紫:“定是走错房间了。” 她正要退出去,转身就撞上一个人。 容嘉荣一副书生打扮,拱手笑道:“大吉大利,嫂嫂别来无恙。” 魏紫反应过来:“莫非九娘子山,是你名下的产业?” 只有如此,才解释得通她怎么会被分到这么好的房间。 容嘉荣点头:“可不正是?凤仙告诉我,嫂嫂你也要来采茶,于是我特意吩咐下人收拾出这么一间房,还望嫂嫂不要嫌弃。” 他哪有那么大的福气,能坐拥九娘子山。 这座茶山根本就是萧凤仙那条恶狗的,不知怎的他死活不肯露富,非得以他容嘉荣的名义,把他嫂子安顿在这间厢房。 魏紫惭愧:“没摘几斤茶叶,倒是先让你破费了。” 她的婆婆,还偷了茶叶拿去卖哩! 吃饭的时候,魏紫存心给邢氏她们找不痛快。 她挽袖给容嘉荣斟了一杯酒,垂着卷翘的长睫,慢条斯理道:“说出来不怕容兄弟笑话,我家婆婆和小姑子她们也来了九娘子山采茶,只是她们一时利欲熏心,半路把茶叶卖给了别的茶商。” 第33章 夫君,我怕! 魏紫放下酒壶,天真无辜:“我劝说无果,再劝,婆婆她们就要打我,因此不敢再多言。可偷盗东西终究不妥,还请容公子想法子治一治她们,若能送进官府关上个十天半月,那就更好不过了。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我不孝顺,而是单纯为了她们好。” 容嘉荣尝了一口酒。 因为好奇萧凤仙的来历,这些天他到处打听,据说那厮跟家里关系很不好,他的嫂嫂魏紫也很不受萧家待见。 魏紫说这些话,其实是想治那一家人哩! 他忍着笑,衷心称赞道:“天底下再没有儿媳妇,像嫂子你这样明事理有孝心。你放心,明天我就安排人手抓她们一个现行。道德品行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就算是老人,也该有一副好品格。咱们把她们扭送官府,是为了更好地改造她们,将来她们自然会感激我们。” 魏紫点点头,拿小手帕装模作样地擦擦眼泪:“我会忍住,尽量不心疼她们在牢房里受罪。” 容嘉荣很快离开,去告诉萧凤仙这件事儿。 邢氏和萧杜鹃她们苦兮兮地挤在一间厢房的时候,魏紫不仅吃好喝好,还泡了个美美的热水澡。 次日。 山间还弥漫着冰凉沁骨的薄雾,采茶女们就早起劳作了。 因为知道邢氏她们今天会被抓,所以魏紫刻意离她们远远的,一路上采着茶,渴了就掬两捧山泉喝,饿了就吃随身携带的蕨菜青团,不知不觉便到了黄昏时分。 山间村落起了炊烟。 魏紫系好戴在头上的素色小方巾,正打算折返,忽然瞧见前方山坡上长了一大片茂盛的野茉莉,荠菜、苦苣菜和婆婆纳点缀期间,映衬着远处的苍山晚霞,景色格外瑰丽灿烂。 魏紫想摘一小束,带回去插在瓶里。 她背着竹编背篓,折取一枝枝纯白的茉莉,竹青色的衣袖挽起半截,露出的手臂比瓣还要洁白细腻,她嗅了嗅茉莉香,奶栗色的桃眼弯成了月牙儿,樱唇绽出的笑容比鹅黄蕊更加清新娇甜。 “好一幅美人图。” 幽幽的声音突然传来。 魏紫正要回头,一双手突然从背后狠狠推向她! 山坡有些陡峭,她惊呼一声,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萧杜鹃站在原地,满眼恶毒,咬牙切齿:“谁叫你毁我名声,伱这种贱人,妖精似的,凭着一张脸到处勾引男人,还勾走了陈公子的魂儿,打死你也不为过!去死,去死!” 她仍然不泄愤,捡起几块石头,重重砸了出去。 她双眼发红地喘息着,嘴角流露出满足的笑容,抬手捋了捋垂落的额发,随即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款款地转身走了。 “大吉大利,落雨了……” 满山春雨,淅淅沥沥,天色逐渐黯淡。 山间别墅,容嘉荣望向窗外,笑道:“经过今夜这一场雨,满山的茶叶怕是又要粗老几分,凤仙啊,你损失惨重啊!” 萧凤仙漠然地系上褐色蓑衣,又戴上一顶竹篾编织的斗笠。 容嘉荣好奇:“天都要黑了,你去哪儿?你母亲和妹妹那边,我早已安排了管事当场抓人,定能人赃并获,你何必辛苦亲自跑一趟?” “我嫂嫂还没回来。” 萧凤仙撂下这一句,径直出门。 容嘉荣好奇地摸了摸下巴:“哪有小叔子这么担心嫂子的,连出门采个茶叶都要牵肠挂肚,难道他对她……” 似是想到了什么,容嘉荣“诶唷”一声,喊道:“大吉大利,定是我想岔了!” 天色越发黢黑。 萧凤仙提着一盏琉璃灯笼,独自穿过漫山遍野,终于在一座山坡底下发现了魏紫。 山坡虽然陡峭,但不算高,就算滚下来也不会致命。 只是她的头恰巧磕到了石头上,这才昏迷不醒。 萧凤仙单膝蹲地,一手举着灯,推了推魏紫:“醒醒。” 魏紫头疼欲裂,也冷得厉害。 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叫她,她勉强睁开一条眼缝,光影昏惑视线模糊,灯笼在雨雾里散发出薄光,她隐约瞧见面前蹲着个野人似的男子。 她顿时受惊,哑着嗓子哽咽道:“别是撞见野人了吧?” 萧凤仙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沉着嗓子吓唬她:“吾正是山中野人,许久没捡到你这么鲜嫩的小娘子了,你喜欢红烧,还是清蒸?” 魏紫“哇”一声就哭了。 她的命好苦,上辈子死在枯井,这辈子葬身野人的肚子,活的竟是一辈子不如一辈子! 她一哭,萧凤仙就不忍心再吓唬她。 他笑着把斗笠往头上推了推:“嫂嫂别哭,你仔细瞧瞧我是谁?” 魏紫打了个哭嗝,透过灯火,认出是萧凤仙。 来不及去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忘掉了所谓的规矩礼仪,她一把抱住少年的脖颈,劫后余生地哭诉:“二弟,你吓到我了,今后不许你再这么吓唬我!” 小寡妇又轻又软,身上沾着茶香和茉莉香。 萧凤仙任由她在怀里哭泣,出神地嗅了嗅她的味道,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声音透着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温柔:“是我不好,忘了嫂嫂一惯胆小,最怕鬼神精怪。” 等魏紫终于哭够了,他才背起她:“我带嫂嫂回去。” 走到半路,雨势越来越大。 萧凤仙见路边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古神树,又见神树下建了一座低矮的山神庙观,于是带魏紫暂时躲进庙观避雨。 魏紫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把背篓放在地上。 萧凤仙瞥了眼她的背篓。 里面除了茶叶,还有一小束茉莉和其他小野,他的嫂嫂到底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虽然守寡,但天性哪有不爱儿粉儿的。 他摘下斗笠和蓑衣,把庙观里的灯烛都点燃,又拿起案上的糕点供品:“嫂嫂拿这个填填肚子。” 魏紫犹豫地望向那尊泥塑山神像:“能吃吗?” 话音刚落,天空猛然闪过白光,惊雷声起,震天慑地,仿佛连那尊山神像也变得狰狞可怖,庙观外悬挂的无数红色绸带剧烈翻飞,宛如林间的黑色鬼魅。 魏紫心尖一颤,下意识躲进萧凤仙的怀里:“夫君,我怕!” 庙观静寂。 魏紫回过神,才想起面前的人是萧凤仙,不是萧凌霄。 第34章 你别把我吞进肚子里 幼时,她最害怕打雷闪电的风雨夜,总会躲到萧凌霄的怀里,这么多年过去,不仅没改掉这个毛病,竟然连人都认错了。 萧凌霄,萧凌霄…… 她从前,自然是真心倾慕过那个青梅竹马又会读书的男人。 可他负了她。 要说不伤心那是不可能的,但所有的眼泪和苦难都留在了上辈子,这辈子,魏紫铁了心要享福。 魏紫低垂着长睫,颤颤直起身,轻声道:“对不起,叫错了人。” 庙观里的灯烛被被吹熄大半。 萧凤仙的脸笼在半明半暗的昏惑里。 那双丹凤眼,比满山夜色还要沉黑冷绝。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熬过电闪雷鸣,魏紫重新点燃灯烛。 她又冷又饿,虔诚地拜了拜山神像:“山神在上,小女子今夜暂借几块糕点果腹,明天一定还您双倍。” 山里的雨夜,太冷了。 庙观矮小不能生火,萧凤仙拿起供桌上的酒壶,斟了两杯酒:“酒水暖身,嫂嫂也喝一杯。” 魏紫没喝过酒。 她捧着小酒杯,浅浅啜了小口。 村民自家酿的烈酒,入喉辛辣无比。 等雨停的时候,萧凤仙一边饮酒,一边瞥向庙观外的山雨:“嫂嫂听过《鹅笼书生》的故事吗?” 魏紫垂眸盯着小酒杯,灯烛映照在酒液上,像是金色的小月亮。 她伸出手指去捞酒杯里的小月亮,白嫩的双颊浮上荼蘼红,声音也愈发娇甜软糯,字字娇憨:“唔……未曾听过呢。” “说是有个叫许彦的人,背着鹅笼进山,在山道上遇见了一个书生。书生自称脚痛,请求进入鹅笼随行。 “那书生原是个精怪,进入鹅笼之后,没增加分毫重量,也没让白鹅受惊。许彦背着鹅笼走了一段路,书生从鹅笼里出来,为表感谢,要设宴款待许彦。书生从嘴里吐出一桌丰盛的佳肴美馔,又吐出了一位衣裳绮丽容貌姝艳的少女——那是他的心上人,一同入席吃酒。 “书生醉倒之后,少女告诉许彦,她不喜欢书生,还对他心怀怨恨,她另外私藏了一个心仪的男子,她想让男子出来吃酒,请求许彦不要泄露她的秘密。许彦答应了,少女果然从口里吐出一个男子。 “恰在这时,醉倒的书生即将醒来,少女连忙吐出一道锦屏遮住书生,书生便留下她在锦屏后面一同小睡。 “席上,那个男子告诉许彦,其实他也藏了个心仪的女人,想请那女人出来寻欢畅饮,请许彦为他保密。许彦说了好,男人便从嘴里吐出了另一个女人。 “三人喝酒谈笑,锦屏后边忽然有了动静,眼看书生即将醒来,于是男人迅速将女人吞回口中,衣裳绮丽的少女也从锦屏后出来,悄悄把男人吞回了嘴里。 “书生睡醒,把少女和器皿全部吞回口里,才和许彦道别。” 漫山遍野,春雨潇潇。 山神庙的灯烛烧得哔啵作响,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烛油和烈酒的芳香。 萧凤仙饮尽杯中酒,拿起背篓里的一朵纯白茉莉。 把玩片刻,他把茉莉簪在鬓角:“可见我放在心上的人,她心里藏着的却未必是我。嫂嫂,你说是不是?” 魏紫没捞到酒杯里的金月亮,赌气地喝光了杯中酒。 她醉了酒,脑袋晕晕乎乎,双眼红彤彤醉醺醺,她用双手捂住发热滚烫的双颊,盘膝而坐,身形却摇摇晃晃,只隐约听见什么“鹅笼”、什么“书生”,并不明白萧凤仙在讲一个怎样的故事。 她用指腹使劲儿刮额角,想让自己灵台清明。 好容易借着醉眼望去,却瞧见山神庙观里盘膝坐着一位簪少年,穿交领长袍,佩戴一方儒巾,生得昳丽俊俏,眼似狐狸,薄唇勾着危险妖异的笑容,她竟遇见了乡野故事里的狐狸精! 她努力扒拉沉重耷拉的眼皮,恳求道:“你别把我吞进肚子里,我不好吃的!” 话音落地,“咚”的一声,她醉倒在了萧凤仙的肩上。 萧凤仙垂眸看她。 小寡妇的脸蛋白嫩嫩的,豆沙包似的被压扁一侧,黛眉微蹙,娇艳饱满的樱唇微微噘起,因为被酒液浸润过,隐约散发出微醺的酒香,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尝尝滋味儿。 许是睡梦中怕冷,小寡妇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 一股子野香直直钻进鼻尖,甜沁沁清森森的。 萧凤仙身子僵硬。 迟疑良久,他才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竹青色窄袖交领上襦轻薄陈旧,隔着这一层布料,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瘦削的细肩,他的手掌顺着她的脊背慢慢往下滑,最后停在她的细腰上。 她腰窝明显,瘦的仿佛一手就可折断,也不知道这么孱弱的身躯,是怎么撑过那些繁重的家务活儿的。 她在梦里打了个喷嚏,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与他贴得更紧了。 她虽然瘦,但正是骨朵盛开的年纪,萧凤仙能清楚地感受到她上襦前的软团颤巍巍贴上来,叫人脸红。 他虽然是个少年,但早已通晓人情世故。 男人知道的,他都知道。 男人喜欢的,他也都喜欢。 昏惑的雨夜庙观里,这小寡妇一派娇憨天真,都把人勾的魂不守舍了,她自己却安然自在,时不时嘟囔两句梦话,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有多么恼人。 萧凤仙眸色深沉,喉结滚动。 趁魏紫沉醉不醒,他大着胆子,用指腹悄悄擦过她温软的唇瓣。 “我要是能把你吞进肚子里,就好了。” 如果他能像《鹅笼书生》里的书生那样把人藏进肚子里,那么五岁那年,在魏紫还没嫁给萧凌霄的时候,在那座大山里,他就已经悄悄把她藏进肚子里了。 藏起来,只属于他一个人。 春山莽莽,夜雨喧嚣。 庙观寂寂,灯烛静谧。 少年心事隐秘,神明面前,亦不敢言。 次日。 魏紫酒醒,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九娘子山别墅的厢房里。 她梳洗干净,隐约记起是萧杜鹃把她推下山坡的。 她暗暗记住这笔账,又想起好像是萧凤仙背她回来的。 来到厅吃早饭,果然瞧见萧凤仙和容嘉荣坐在那里下棋。 “二弟!”她欢喜不已,“伱怎么也来了九娘子山?昨夜果然是你救了我,我半梦半醒的时候,好像在山神庙遇见了一个要吃我的狐妖!如今想来,那狐妖就是你了!” “山神庙,吃她……” 容嘉荣脑补出一堆画面,突然面红耳赤,偷偷踢了一脚萧凤仙,压低声音道:“怪不得你磨蹭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她可是你嫂子!就算你哥不在了,你怎么能……诶唷,羞死人了!老天爷在上,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 晚安安鸭 第35章 借寿钱 萧凤仙懒得搭理这个蠢货。 他道:“要写一篇文章,特意来这里采风。嫂嫂早上想吃什么?叫小厨房做。” 魏紫只要了一碗阳春面。 除了阳春面,丫鬟们还上了春卷、蕨菜青团、虎皮鸡爪各色小吃,最特别的是一碟点心,盛在描金云纹漆墨盘里,用面粉捏成栩栩如生的茶叶形状,脉络分明幽绿可爱,魏紫尝了一枚,甜而不腻,满口都是化开的清新茶香。 她好奇道:“这道点心很好吃,不知是怎么做的?” 丫鬟笑吟吟地介绍:“把春天最嫩的碧螺春捣成粉,掺进用茶树露水揉出来的面团里,再把面团捏成茶叶形状,蒸出来也就成了。一年之中,也就清明谷雨时才有这碟时令点心吃。” 魏紫捏着一枚茶点。 做法看似简单,但春天最嫩的碧螺春多贵呀,露水又是多么难收集,更绝的是茶叶形状精致纤巧,得上多少功夫,才能捏出这一小碟茶点! 她眸光微动。 要说捏面点,她也很擅长。 等酒楼开张的时候,她可以在菜谱里加一道特别的面点——根据顾客喜好,定制不同的面点造型,男人或许不在意这种小玩意儿,但小孩子和夫人小姐们定然喜欢。 能讨小孩子和夫人小姐喜欢,酒楼的生意自然不会差。 对了,还有茶。 魏紫望向容嘉荣:“我想跟荣兄弟谈一门生意,九娘子山的好茶,能否直供我的酒楼?” 寻常酒楼做的是饭菜生意,茶水方面难免糙了些。 可她的酒楼将来还要接待达官显贵,自然要用好茶。 容嘉荣心虚,又不是他的茶山,他哪儿能当家做主? 他瞄向萧凤仙:“咳,这门生意,我是做……还是不做呢?” 萧凤仙悠悠道:“嫂嫂也太见外了,别说当酒楼的供茶商,就算请嫂嫂喝光整座九娘子山的茶,容嘉荣也不会反对。你记着,容嘉荣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就是嫂嫂的东西。” 容嘉荣:“……大吉大利!” 他悄悄护住怀袖里的罗盘和寻龙尺。 这条恶狗在讲什么废话,他的东西什么时候成他的了! 容嘉荣忽然想起邢氏等人,连忙道:“对了,嫂子你还不知道吧?你婆婆和她的那些亲戚婆子,昨天果然干出了偷卖茶叶的丑事。我已经报了官,管事跟去官府,回来禀报,说陈县令把她们全部关进了大牢,判处半个月的刑期。” 半个月的刑期! 魏紫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儿。 她故作忧伤道:“是我不好,身为儿媳妇,却没能劝住婆婆。” 容嘉荣安慰:“嫂子大义灭亲,已经做得很好了。天底下,再没有像嫂子这样孝顺的儿媳妇。” “但愿她们将来能明白我的苦心。”魏紫声音柔柔的,“对了,大牢里面会不会阴暗潮湿,会不会有老鼠和蟑螂呀?” 容嘉荣点点头:“非常阴暗潮湿,老鼠和蟑螂到处都是。听说饭菜也不好,不仅没有油腥,好多菜还都是馊的。不过也没办法,谁叫她们犯了错?咱们可是好心好意,都是为了把她们改造成更好的人,将来出来了造福社稷和百姓。” 魏紫拿帕子按了按莫须有的眼泪:“可不是?” 因为邢氏等人被抓,魏紫也不采茶了。 她带着萧凤仙和容嘉荣直奔酒楼。 “东家来了?”左菱带着袖套和围裙迎出来,一副豪爽干练的模样,打发小二上茶,“匠人这两天画了几张酒楼改建图,我瞧着张张都好,东家伱亲自挑一个。” 魏紫选定了一张。 楼高六层,五六层外面建有长廊和美人靠,可以尽情俯瞰沿河景光,长长的灯笼串从檐角垂落,夜里点灯的时候几十里外都能看见。 “还得重新取个店名。”左菱提醒。 魏紫笑道:“这可难倒我了。二弟,你读书多,你来。” 萧凤仙叫人铺开笔墨纸砚,亲自为魏紫题了一个店名。 魏紫等人望去。 纸上字迹龙凤飞舞遒劲有力,乃是“紫气东来”四个大字。 左菱惊喜:“这名字好,不仅暗合东家的闺名,而且吉祥大气,等咱们的酒楼开张,定会如这个名字一般,紫气东来,吉星高照!” 魏紫细细端详,十分满意。 不仅名字取得好,关键还是萧凤仙亲笔所题,将来他出将入相成了一品权臣,她的酒楼便又有招揽顾客的噱头了。 她连忙叫人拿去订制成匾额。 正在这时,对面忽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魏紫望去,对面的张家酒楼张灯结彩,俨然一副迎亲的景象。 左菱解释道:“张家老太爷病危,临死前非得亲眼看见孙子成家,他们托玉合欢说成了一门亲事,今天恰巧是新娘过门的日子。” 说着话,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门口。 几个丫鬟小厮把红包撒的满天都是,百姓争相哄抢,热闹之中,几枚红包被扔进魏紫的酒楼,其中一枚就落在她的脚边。 虽然只是红纸包着几枚铜板,但这种红包的寓意是很吉祥的。 左菱等人弯腰拾起,笑道:“我们也得个彩头。” 她刚拆开,容嘉荣忽然拿羽扇抵住她的手:“且慢。” 左菱不解:“怎么?” 容嘉荣用扇柄指了指红纸里面画的符文,正经道:“太上老君,大吉大利!这可不是什么红包,这是借寿钱。” 这名字一听就不吉利,吓得左菱连忙把铜钱扔了出去。 容嘉荣解释道:“乡下有种邪门儿的说法,如果家里人生病,可以用符纸包钱丢在路边。谁要是捡了这些钱,就等于暗中和病人签订契约,答应借一部分阳寿给病人。想必这些钱,是张家为了给他们家老爷子借寿用的。虽然是扯淡,但终究不吉利。” 左菱那么胆大的姑娘,听见这番话仍旧起了一身寒意。 她双颊涨红,狠狠朝对面啐了一口:“把这种钱混在红包里送给左邻右舍,真是丧良心!” “岂止!”容嘉荣指了指对门,“你们瞧,他的大门正上方还挂了一面八卦镜,镜子正对着咱们的酒楼。” 魏紫不解:“这又是什么意思?” 第36章 他只在意他的嫂嫂 容嘉荣有意显摆自己的能耐,摇着羽扇,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 他道:“从风水上来说,镜子是反光遮挡之物,正对大门会阻碍财富之气进门,气不顺,则福生艰难,严重者还会危及家人健康。张家故意在你们正对门挂一面镜子,其用意如何,可想而知。” “什么?!” 左菱又惊又气。 好好的酒楼生意,张家不研究怎么把菜做的更好吃,反倒把心思在这种地方,折腾出这么多牛鬼蛇神来! 她挽起袖管:“我去找他们讨个说法!” “没用的,”魏紫阻拦,“能干出这种事,可想而知他们一家是怎样的无赖。你跟他们理论,他们不仅不会认账,反而会倒打一耙,笑话你迂腐迷信。” “难道由着他们胡来吗?!”左菱不服气。 容嘉荣笑嘻嘻道:“以毒攻毒,伱也去买一面八卦镜挂在门上,比他们的镜子更大更圆,照死他们!” 左菱拍手:“这个主意好!” 她连忙摘下围裙,出门买镜子去了。 魏紫端坐不动,安静地凝视建造图纸。 萧凤仙看着她。 春日光影透过雕窗照在她的身上,卷翘长睫根根可数,竹青色襦裙衬的她肌肤白的恍若透明,她用竹枝挽成单螺髻,脖颈纤细柔弱,好像一个恬静易碎的瓷娃娃。 他摩挲着茶盏,想起昨夜山神庙观,把她揉进怀里的娇弱和温软。 他很想靠近她,很想再嗅一嗅她身上是否还有昨夜那股甜沁沁清森森的野香。 他按捺住隐秘的欲望,问道:“嫂嫂在想什么?” 魏紫合上图纸,抬起头朝他柔柔一笑,奶栗色桃眼甜的像是融化的蜜:“我在想,挂镜子什么的,终究治标不治本,还是得想个厉害的法子,才能让张家彻底不再折腾这些神神鬼鬼。” “嫂嫂笑成这样,必定是有主意了。” 魏紫但笑不语。 左菱很快从市集上回来了。 她搬了把梯子,把买回来的八卦镜挂在门檐上,明晃晃正对着张家酒楼。 不过一时半刻,张夫人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插着腰站在对门骂:“死丫头,你谁叫你把镜子对着我家门的?!你爹是个没儿子的孱头萝卜秧子,你是个没把儿的杂种,缺德挨刀的,在这儿咒我们呢?!好不要脸的小娼妇!” “老苍货!”左菱提着菜刀,站在门口跟她对骂,“你嘴巴长痔疮了?!姑奶奶往门上挂个照妖镜,就想照照你是什么品种的蛤蟆精!” “放你奶奶狗屎的屁,你娘才是蛤蟆精!” “哟,我娘可没你嘴巴大,跟茅厕似的,一直喷粪!” 魏紫惊呆了。 她对萧凤仙道:“原以为咱们府上的刘婆子,已经很会骂街了,没想到人外有人,还有比她更泼辣更会骂的。左老先生不爱与人相争,左姑娘为了守住这座酒楼,这些年真是不容易。那些言语虽然粗俗,可细细想来,她也着实可怜呐。” 萧凤仙慢悠悠地剥杏仁儿吃。 左菱可不可怜关他什么事,他只在意他的嫂嫂。 左菱和张夫人当街斗嘴,两边儿的伙计丫鬟也加入了战斗。 没过多久,对面好胜心强,又抬了一面更大的镜子摆在门口,太阳光明晃晃地折射向魏紫这边的酒楼。 左菱不甘示弱,当即命人买来十面八卦镜,在檐下一字排开,整整齐齐照着张家酒楼,把张夫人气的险些吐血。 魏紫没让左菱继续闹,把她叫了进来。 左菱不服气,一屁股坐到魏紫身边,“咕咚咕咚”饮了一大壶茶,豪爽地擦了擦嘴角:“东家怕什么?那种无赖就该狠狠教训,出了什么事,横竖由我担着!” “这样闹,得闹到什么时候?最后也不过是争个两败俱伤。”魏紫探身,覆在她的耳畔低语,“你照我说的去做……” 萧凤仙朝空中扔出一颗杏仁儿,准确落进嘴里。 他斜眼望去,小寡妇从座位上探出半个身子,襦裙勾勒出细软的腰线,捏着手帕的小手挡在左菱的耳边,眉目清丽妩媚,窃窃私语的样子,像是春日踏青时说笑玩闹的闺中密友。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低不可闻,可他知道,必定字字是刀。 她是要干掉张家酒楼这个竞争对手的。 左菱的眼睛渐渐亮了:“当真?!” 魏紫眉眼弯弯:“当真!” 左菱站起身,崇拜道:“要不怎么说还是读书人厉害,这种办法,我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东家放心,我必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她忙去了。 魏紫回家之后,也没闲着。 因为邢氏和刘婆子等人全被抓进了大牢,府里顿时空荡荡的,萧贵难得没人管束,于是三天两头不在府里,只顾揣着银两去西街赌钱。 魏紫请了一位糕点师傅,悄悄把他带进了萧府。 两人在厨房一呆就是一整天,商量怎么做出栩栩如生的面点。 老师傅一边和糯米面,一边道:“所谓面、面塑,是用面粉、糯米粉、甘油等做原料,制成熟面团,再用手或者其他工具捏塑成各种形状。先时的重阳糕和剪馒头,就属于面、面塑。” 魏紫专心致志地调弄牡丹汁。 她用汁染红面团,试着剪出牡丹的造型:“重阳糕和剪馒头虽然巧妙,但如今时代变了,年轻人嫌弃以前的糕点老土甜腻,更喜欢新奇的糕面点。老师傅,我想做出更栩栩如生的糕点,比如用面捏成牡丹,看起来是一朵以假乱真的牡丹,吃的时候,也仍旧保留牡丹的甘甜。” 想法简单,操作起来却很困难。 现有的技术,不足以支撑魏紫捏出精细如丝的瓣和蕊。 到夜里三更天,老师傅支撑不住睡觉去了。 萧凤仙来到厨房。 窗后透出灯烛的光,小寡妇又重新蒸了一锅面,一副捏不出牡丹就不睡觉的架势。 厨房里弥漫着糯米和牡丹香。 八仙桌上,做废的牡丹面点堆积成山,一眼望去红柳绿的。 第37章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萧凤仙在魏紫对面坐了,拿起一朵蒸熟的牡丹,牡丹千重万瓣,嫩黄蕊娇艳欲滴,看起来还不错,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扔进作废的簸箕里。 他咬了一口,立即吐掉:“夹半的。” 魏紫握着小剪刀,仔细剪出瓣:“二弟还要温书,快回去睡觉吧。明年八月就是秋闱乡试,可不能懈怠了。” 萧凤仙不想回去温书。 他趴在八仙桌旁,凝视魏紫捏面团,良久,忽然起了兴致:“怪好玩的,嫂嫂分一些糯米面给我,我也想捏。” 魏紫嗔怪:“吃的东西,哪能给你玩?” 她不给,萧凤仙就伸手去抓。 他都没洗手! 魏紫生怕他弄脏自己那一大团糯米面,只得制止:“怕了你了,我分你一点就是了!” 她揪出一小团糯米面,递给萧凤仙。 萧凤仙瞟了眼那一大盆面,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巴掌大的一团面团,有些不服。 院子里,明净净的月亮悬在树梢上。 枣树映着碧绿窗纱,春虫鸣叫声此起彼伏,更显长夜寂寥。 魏紫折腾完那一盆面,还是没能捏出一朵色香味俱全的牡丹,要么味道不错但蒸出来造型糟糕,要么造型不错但极难吃,火候和面的配方极难掌控。 她咬着牙重新和面。 萧凤仙摊开手掌心,他的掌心立着一个刚捏好的面团娃娃,还用调好的汁上了一遍色。 面团娃娃梳单螺髻,鬓角簪一朵小小的白茉莉,穿竹青色交领襦裙,笑起来时甜甜的,是魏紫的模样。 萧凤仙把面团娃娃藏进怀袖,单手撑着腮,继续看魏紫忙碌。 因为魏紫要练习面塑,导致府里制造出一大批失败的面点。 她不忍浪费,挑出那些味道还可以的面点改造成剪馒头,当做府里的伙食,于是萧家从人到狗都吃起了剪馒头。 一天三顿,就着咸菜,吃了整整三天。 容嘉荣前来拜访的时候,萧凤仙正坐在厨房院子里钓鱼。 他看了眼厨房里忙碌的魏紫,难得好心一次,正想提醒容嘉荣赶紧跑,魏紫已经端着盘子迎了出来。 少女笑盈盈的,脸颊上还沾着面粉,殷勤道:“容兄弟,还没吃饭吧?快来尝尝我做废的——不是,我新出锅的点心。” “给嫂子请安,嫂子大吉大利!”登门就有好吃的,容嘉荣高兴坏了,“哟,这么多呢?” “容兄弟,伱慢慢吃,别噎着。”魏紫见容嘉荣吃得急,想是他饿得慌,于是又从厨房拎出一大桶来,“你瞧,还有许多呢,这一桶就交给你了。” 容嘉荣:“……” 他嘴里塞得满满,不可思议地看着木桶里堆积成山的剪馒头。 等魏紫转身进了厨房,他才吐出嘴里的馒头,望向萧凤仙:“怎么,你们家改卖馒头了?!” 鱼漂浮动。 萧凤仙钓上一尾鱼,懒得搭理他。 他从前竟不知道小寡妇是个钻牛角尖的性子,如今只能祈祷她赶紧掌握面塑的手艺,否则,他们全家这辈子都只能吃馒头了! 又过了几天。 容嘉荣听说魏紫终于成功了,萧府不再批量生产剪馒头,这才敢再次登门拜访。 厨房。 容嘉荣盯着八仙桌。 桌上不仅摆着一朵栩栩如生的面塑牡丹,还有一串晶莹剔透的樱桃,乍一眼望去,跟真的似的。 “都是用面点和做出来的,”魏紫介绍,“这串樱桃用料很足,我用了半筐真樱桃,才做出这么一小串来,吃起来充满了樱桃的酸甜清香。我打算把这道面点放进紫气东来的菜单,半两银子一份。” 容嘉荣凑近了研究半天,认真道:“你把樱桃硬生生做成了樱桃,还摆盘摆成一副我吃不起的样子……大吉大利,嫂子果真是讲究人!” 魏紫脸颊微微红。 她捏着小手帕,羞赧道:“容兄弟,这叫艺术。” 掌握了面塑技术,魏紫又去了一趟酒楼。 酒楼暂时停业,正按照图纸施工,才几天时间,就已经加盖了一层,工匠们赤着膀子干活儿,左老板在乡下闲不住特意前来帮忙,正和青橘一起给他们煮茶。 魏紫把面塑的技巧教给左菱,又叮嘱道:“你一个人到底忙不过来,这两个月慢慢挑一个品行好的厨娘,仔细培养,今后叫她专门负责酒楼里的面点。” 左菱爽快地答应了,瞟了眼左老板,笑着悄声道:“昨天晚上我下厨的时候,我爹在旁边自言自语,我仔细听,竟然是在教我做菜。” “他终于肯把左家菜传给你了?”魏紫惊喜。 “可不是?老头抹不开面子,不肯公开教我,就用那种嘟嘟囔囔的法子告诉我怎么烧菜,你说好笑不好笑?一把年纪了,就我一个女儿,还非揪着‘传男不传女’这条老规矩不放,也不知道图什么。” 两人说着话,左老板拎着水壶从旁边经过。 左菱脆声:“老爹,今晚继续教我啊!” “你这丫头!”左老板老脸一红,“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左菱:“教都教了,还遮遮掩掩干什么?” “放屁,我……我那是在跟列祖列宗探讨厨艺!我的眼睛开过光的,能看见列祖列宗!你一个丫头,没个把儿,到底比不上儿子,到底不中用啊!这么大岁数了,不想着嫁人,整天在酒楼里抛头露面搞事业,叫长辈替你着急!” 老人家嘴硬的什么似的。 魏紫柔声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妇人家抛头露面的并不少,像颍州的章夫人,虽是女流之辈却成了颍州首富。又比如玉合欢玉老板,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咱们陵州城生意最好的红娘,很了不起呢!也许将来,女子也能顶半边天。老人家,您该往前看了。” “胡闹!” 左老板吹胡子瞪眼:“我看啊,你们就是没吃过苦。等酒楼经营不下去了,你们就知道女儿家还是嫁人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个相公生个儿子,你们这辈子才算有个倚仗哩!” 他摇着头,继续去煮茶。 第38章 知道豪横两个字怎么写吗 魏紫和左菱相视一笑。 老人家嘴上不支持她们,可行动上半点儿也没拖后腿。 瞧他跟工匠们打得火热,锯根木头都无比上心,事事亲力亲为,分明是盼望酒楼能做起来的。 左菱看着佝偻着腰煮茶的老爹,眼眶微微湿润:“老人家都是这样,分明盼着儿女好,心里爱的什么似的,偏偏个个生了一张硬嘴,固执又爱面子,总是讲不出疼爱的软话来。” 魏紫捏紧小手帕。 左菱和左老爹感情真好。 不知道她的爹爹,会是怎样的性情。 魏紫想爹爹了。 这边工匠干得热火朝天,对面的张家酒楼忽然也来了一批工匠。 左菱敛去多余的表情,低声道:“东家,我按你说的去做,把咱们酒楼要加盖几层的消息传出去,对门果然按捺不住,这几天到处请人画图纸,说是也要加盖几层楼。连工匠都请回来了,想必今天就要破土动工了。真是个学人精!” 话音落地,对门的张夫人站在酒楼门口,扭着腰甩了甩手帕。 丫鬟敲了敲一面铜锣,立刻吸引了无数路过的百姓。 张夫人尖着嗓门,笑嘻嘻道:“诸位,我们张家酒楼暂时歇业,请能工巧匠加高几层,成为咱们山阴县最高的酒楼!等重新开业,我给大家打九折!” 她一边说话,丫鬟们一边把喜撒出去,引得路人一阵哄抢。 左菱憋着坏笑,对魏紫道:“东家,你瞧好了!” 她也站到屋檐下,叉着腰喊话道:“我们紫气东来加盖三层!” 张夫人瞪圆了眼睛,立刻跟着喊话:“我们张家酒楼加盖四层!” 左菱:“我们也加盖四层!” “呸,学人精!”张夫人翻了个白眼,使劲儿吆喝,“我们加盖五层!” 左菱:“我们也加盖五层!” 张夫人气得面红耳赤,不甘示弱地伸出手使劲儿比划:“我们加盖六层!这么高这么高!就是要比你们高,比伱们高!” 左菱没再说话。 张夫人自以为赢了,嚣张得意地“哼”了一声,捏着手帕叉着腰,笑起来时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死丫头,比呀,怎么不继续比了?莫不是以为背后有新东家撑腰,就能跟我们一较高下了?” 左菱转身回了酒楼。 张夫人带着丫鬟婆子追了过来。 看见坐在堂上的魏紫,她眯起三角眼:“哟,这就是你们的新东家?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个小丫头片子,也不过如此嘛!” 魏紫含笑起身,款款行了个屈膝礼:“张夫人万安。” 张夫人睨着她,她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腼腆羞怯,跟她们这些市井妇人全然不同,说话声音软软糯糯,声音又小,身段纤细单薄,一张脸儿茉莉似的又白又嫩,奶栗色的桃眼甜润润水濛濛的,仿佛随时会哭出来。 这样娇气的小姑娘,养在深闺当一朵解语还差不多,跑出来做生意,只怕会被同行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张夫人当即就瞧不起魏紫了。 她从鼻孔里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我们是干酒楼生意的,可不是干青楼生意的!你做出这副娇媚样儿,给谁看呢?” 左菱立刻沉了脸。 她正要骂人,魏紫拦住她。 魏紫凝视张夫人,仍旧温温柔柔的:“我确实是 张夫人翻了个白眼:“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加盖几层楼,就比我们家强了!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不管你们盖几层,我们家都要比你们高一层!知道豪横两个字怎么写吗?我们张家人脸上,写的就是豪横!” 说完,她一手叉腰,迈着豪横的步伐回家了。 魏紫柔声道:“张夫人慢走不送,有空再来喝茶。” 左菱不忿:“可恶,东家你跟她这么客气干什么?你不会骂人,让我来呀!我可会骂人了!” 魏紫落座,姿态端正。 她目送张夫人离去:“一时的口舌之争,就算赢了又有什么用?等着瞧吧。” 张家人爱攀比。 比谁生的儿子多,比谁门口的台阶高,比谁家的石狮子大。 魏紫断定,如果自己加高酒楼的层数,张家虚荣而急功近利,势必会跟风,甚至还想盖得更高。 可此地临河,地基本就不如内地坚固,张家比他们更靠近河边,上回她瞧见他们的墙根都隐隐出现了裂缝,再继续加高,只怕整座楼都会塌掉。 偏生他们又很迷信,魏紫便让左菱买通市井里的江湖道人,去给张家看风水的时候告诉他们加高楼层不仅无妨,还能财源广进,张家顿时不管不顾,毫不犹豫地破土动工。 左菱想起这些事,堵在胸腔里的那口气突然就顺畅了。 她好奇地注视魏紫,她不是八卦的人,因此至今只知道东家的名字,并不知道她的具体来历,她觉得她的东家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出来体验生活的娇娇小姐。 她钦佩道:“东家看起来娇娇弱弱,实际上却很厉害,面慈心狠,在生意场上才能走得远!” “我厉害吗?”魏紫 算算日子,再过几天邢氏她们就该出狱了。 到时候,她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到处跑。 魏紫有些遗憾。 终于到了邢氏等人出狱的日子。 萧贵外出谈生意,萧凤仙不待见邢氏,因此来接人的只有魏紫。 魏紫在街边等了许久,终于瞧见邢氏等人被放了出来。 她们在牢里关了半个月,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人也瘦了一圈,因为没洗澡的缘故,身上一股骚臭味儿。 魏紫迎上来。 她拿小手帕按着眼角,一副心疼哭了的模样,关切道:“婆婆你们没事就好,这半个月以来,我不知道有多想你们!我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饭菜,咱们快回家吧?” “呸!”邢氏气怒,“你瞧瞧我们,像是没事的样子吗?!我问你,是不是你向茶山管事告密我们偷了茶叶?否则,怎么我们全被抓了,就你没事?!” 第39章 这小寡妇像是给他下了蛊 魏紫错愕:“这话从何说起?公婆大过天,我怎么会告发您呢?不瞒您说,事发的时候,我被人推下山坡昏迷不醒,这才侥幸没被抓。不信……不信您问杜鹃妹妹呀!” 萧杜鹃眼神躲闪,不大自然。 当时是她亲手把魏紫推下山坡的,没想到反而帮了这个小贱人! 她不耐烦道:“都过去了,还提那破事干嘛?!娘,咱们赶紧回家吧,杵在大街上平白给人笑话,咱们家的体面和优雅还要不要了?” 她低着头匆匆钻进马车。 邢氏见她这副遮遮掩掩的模样,便猜测是她推了魏紫。 魏紫不计较,就算好的了。 真计较起来,她女儿杀人未遂,还得再蹲几个月大牢。 她不敢再提茶山的事,只得黑着脸回家。 因为偷东西当众被抓,几乎全家都坐了牢,说出去多丢人呀。 萧杜鹃没脸去上学了,整天躲在闺房不出门。 邢氏也不好意思在街坊邻居面前丢人现眼,于是也在家里躲着,没事儿就和刘婆子等人吃酒赌钱。 一时间,整座萧府乌烟瘴气,丫鬟小厮们私通的私通、偷盗的偷盗,活像个无法无天的赌窝。 萧贵从外面做生意回来,饭都吃不上热乎的,又畏惧邢氏不敢多言,只得写信向萧凌霄诉苦,叫他赶紧想办法接他去京城享福。 萧府东南角。 这里的小园欣欣向荣,草木楼阁干干净净。 萧凤仙找来工匠,把魏紫的闺房翻新了一遍。 现在的闺房窗明几净,屋内陈设着一水儿的黄梨木家具,新添的书架和笔墨纸砚古朴精致,箱笼里摆放着今春新裁的襦裙和绣鞋,妆镜台上还有好几盒胭脂水粉。 萧凤仙打开一枚精巧的贝壳。 贝壳里盛着羊脂玉似的雪白香膏。 他用小指挑出一块,拉起魏紫的手,抹在她的手背上:“这是滋润肌肤的珍珠膏,嫂嫂每天早晚涂一遍,将来也能有一双白白嫩嫩的手。” 少年的手温热有力。 魏紫脸红。 他到底是自己的小叔子,手拉手抹珍珠膏的举动未免太过亲昵。 因为她还没过及笄的生日,所以就算是她和萧凌霄,做过的最亲密的事情也只是牵牵小手。 魏紫抽回手,结结巴巴道:“我……我自己来……” 她低着头,慢吞吞抹匀珍珠膏,被萧凤仙碰过的那块肌肤莫名发烫,感受到他似笑非笑的视线,她更加脸热心跳。 “小姐!” 青橘抱着一筐新鲜樱桃,突然兴冲冲地踏进闺房:“左姑娘打发奴婢给您送樱桃吃!左姑娘还让奴婢告诉您,昨天半夜张家酒楼塌了!” “塌了?” “可不?昨天半夜下了一场雨,把地基泡胀了,左姑娘今天早上起来,就瞧见对门成了一堆废墟!原本他们抢在咱们前头,都急吼吼盖到 魏紫双眼发光,看来,她算计得不错。 青橘把樱桃放在桌上,“张家的人早起就在那里嚎,哭得可大声了!想把酒楼重新建起来,得不少时间呢!” 魏紫落座。 重新建楼,起码也得两三个月。 这段时间,足够她的酒楼在陵州站稳脚跟。 萧凤仙拣起一颗樱桃,送到魏紫的唇边:“嫂嫂可以高枕无忧了。” 指尖触碰到少女的唇,温热柔软。 他很喜欢。 他的眼眸发暗,像是毒蛇盯上猎物时呈现出的危险竖瞳。 自打那夜山神庙之后,这小寡妇像是给他下了蛊,他藏在心底深处的悸动宛如破土萌生的野草,迎着春风疯狂生长,一刻不停地诱着他去亲近她。 可偏偏…… 魏紫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 她抓起一串樱桃递给青橘,柔声道:“你拿去吃。” 萧凤仙的手僵在半空。 半晌,他把那颗樱桃丢进竹筐,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瞧她嘴角还沾着樱桃汁,就知道她半路偷吃过了。这等嘴馋的奴婢,打死才好,嫂嫂赏她做什么?” 青橘恐惧地抬袖擦了擦嘴角,连忙跪倒在地:“奴婢知错了,求小姐不要责罚!奴婢以后一定不偷吃了!” “要打死你的是他,可不是我,”魏紫连忙扶起她,“你怎么求起我来了?连伱的卖身契,也在他的手里呢。” 青橘不敢看萧凤仙,小心翼翼道:“我们做奴婢护卫的都知道,如果犯了错,与其向公子求饶,倒不如求一求小姐。谁不知道公子把您放在了心尖尖上,您要是饶过我们,公子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此话一出,魏紫怔住。 “不会说话就把舌头剪了。”萧凤仙阴恻恻地开口,“还不滚?!” 青橘大大咧咧的一个丫头,直接吓哭了,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闺房寂静,落针可闻。 窗上蒙着一层绿纱,透过绿纱,隐约可见园里的牡丹摇曳婆娑,春日慵慵暖阳迟迟,铜镜里映出两人的剪影,同处一间脂粉香浓的闺房,莫名生出几分旖旎暧昧。 可魏紫知道,他们是叔嫂关系,是世上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两个人。 魏紫沉吟片刻,认真道:“二弟,这段时间咱俩确实走得太近了,没的叫人说闲话,兴许还会妨碍你的名声、影响你的仕途,要不——” 萧凤仙眸色转冷:“怎么,嫂嫂利用完我,现在想一脚踹开我了?” “我何时利用你了?” 萧凤仙冷冷道:“教你读书写字,替你谋划赚钱,桩桩件件,怎么就不是利用?” 魏紫紧紧捏住小手帕,气得双颊泛红。 她道:“我要是真心利用你,何必每天给你做鱼吃,何必熬夜给你做衣裳穿,何必跟你说那些掏心窝子叫你上进的话?!我只管好我自己就行,何必费心思管着你?!” “既然不是利用,那么就是交易。现在交易完毕,嫂嫂酒楼也有了,也敢抛头露面谈生意了,翅膀也硬了,所以想一脚踹开我了。人都说最毒妇人心,嫂嫂今天真叫我见识到了。” “你——” 魏紫气得胸脯剧烈起伏。 这人脾气又倔、嘴巴又硬,又爱跟她置气,好像那菜市场里龇牙咧嘴的野狗,没有道理也敢乱叫几声,她总是吵不赢他。 她道:“我对你的心思,难道你就看不出来吗?!” 萧凤仙心口一紧。 他悬着心,盯着魏紫,哑声道:“什么心思?” 第40章 我才不要当你的弟弟 “什么心思?” “我是真心把你当弟弟疼爱的!” 魏紫喊完这句话,委屈的什么似的,转头趴到床榻上嘤嘤啜泣。 她两辈子也没有过家人。 这辈子,萧凤仙对她好,她便也愿意待他好,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段时间以来,萧凤仙教她写字、教她赚钱,她心里感激的什么似的,虽然没有血缘,但渐渐的也就拿他当做亲弟弟看待。 可是今天…… 他竟然说她是在利用他! 她怎能不委屈! 闺房里,只剩小寡妇的抽噎声。 萧凤仙透过轻纱屏风望去,她趴在里间的床榻上,身段纤细袅娜,双肩轻颤,泪水把手怕都打湿了。 他双拳紧握,狐狸眼渐渐发红。 一颗心,早已沉底,埋在道不尽的莫名失望里。 说什么把他当成弟弟疼爱…… 真可笑,难道他缺她这一个姐姐吗?! 他声音晦涩:“我才不要当你的弟弟。” 屏风后传出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终究是我不配,你前程锦绣,将来迟早权倾天下,而我只不过是个乡下出来的寡妇,连字都写不好,我哪里配拿伱当弟弟?!你是王侯将相,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寡妇,这段时间蒙你照顾,是我上辈子积福!” 萧凤仙心乱如麻。 他从来没有因为魏紫的出身,而瞧不起她过。 他脾气上来,道:“你要这样闹,我就走了。” 魏紫脾气也倔:“你走!” 萧凤仙拔腿就走。 魏紫从床榻上坐起身,透过轻纱屏风,见他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拿小手帕捂住脸又开始哭。 萧凤仙回到书斋,抬手掀翻了桌案。 站了片刻,他沉声:“南烛!” 南烛悄没生息地出现:“少主?” “准备车马,去颍川。” 颍川水系繁多,他在那边有不少漕运生意等待开发。 南烛瞟了眼对窗的闺房。 其实那些生意也没什么要紧,叫手下去谈就是了,他家少主金尊玉贵,何必车马劳顿亲自跑一趟? 想来,是和那寡妇吵架的缘故。 出去散散心,见识见识颍川那些水灵灵的姑娘,也好。 他家少主身份贵重,将来总不能和一个寡妇结成连理吧! 成什么体统! 时节多雨。 到夜里,魏紫坐在窗边练字,却忍不住透过窗纱,频频望向对面。 小书斋黑黢黢的,他不在。 她收回视线,茫然地盯着宣纸,直到墨珠顺着毛笔笔尖在纸上滴落洇开,她才匆忙回过神,心不在焉地继续练字。 临近端午。 萧凤仙接连多日没有现身。 按照陵州的习俗,端午节要戴五彩手绳,用青白红黑黄五种颜色的丝带编织而成,手绳遇水化龙,在端午节落 魏紫了心思,编了两条精致的五彩手绳。 她戴上一条,紧紧捏着另一条,望了眼对窗的小书斋。 快要过节了,可那人还没有回来。 …… 今天要评选最佳婆婆和最佳儿媳。 夫子庙前的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 邢氏为了五十两纹银,带着魏紫兴冲冲赶来参加比赛,除了她们,还有二十对婆媳报名参加,陈县令携夫人亲自到场观看,据说是要与民同乐。 主持比赛的是鹊桥仙的老板玉合欢,以及—— 魏紫惊奇地注视台上,容兄弟居然也来主持比赛! 是了,他是凤记商行的少东家,今天的比赛也有凤记商行的赞助在里面,更何况他本人能说会道又擅长随机应变,干这种事定然很在行。 比的是婆媳之间的了解度。 玉合欢摇着织金团扇,脆声道:“请诸位落座,分别在纸上写出对方最喜欢的食物、颜色、兴趣爱好。” 魏紫侍奉了邢氏这么多年,对她还是很了解的,因此很快答完。 容嘉荣握着羽扇,笑眯眯地阅读她的答卷:“萧老夫人最喜欢的食物是炸鸡,最喜欢的颜色是粉红色,兴趣爱好是跟府里的婆子们吃酒赌钱,喜欢赌输了耍赖不给钱。看来魏姑娘是个孝顺的儿媳妇,全都答对了呢。” 围观百姓哄堂大笑。 邢氏臊得满面通红。 鬼知道这场比赛会当众阅读答卷,真是丢死人了! 到她回答,她却答不出魏紫的任何喜好。 眼看自己这一组拿了最低分,她忍不住举手抗议:“天底下都是儿媳妇伺候婆婆的,哪有婆婆时间去了解儿媳妇的?!难不成我还得管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评委席上,陈县令一家和师爷一家商议片刻,纷纷举起“抗议无效”的牌子,气的邢氏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其他婆媳心有灵犀,轻而易举就能猜出对方画的是什么。 临到魏紫和邢氏,魏紫看见考题是四字成语“鸡飞蛋打”,暗道这题可真是太简单了,于是在纸上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鸡,又在小鸡下方画了一颗打碎的鸡蛋。 邢氏死活想不出来这是什么成语。 眼看时间快到了,她灵光一闪:“破……破壳小鸡?” 魏紫:“……” 破壳小鸡…… 似乎和她的画也很贴切? “神他妈破壳小鸡!”容嘉荣大笑,“萧老夫人,答案是鸡飞蛋打!” 邢氏老脸羞得通红,使劲儿瞪了眼魏紫:“你给我画仔细些!” 接着是“飞龙在天”。 魏紫画了云朵和一条龙,按照邢氏的要求,又仔细添上鳞片,最后郑重其事的给龙画上几个龙爪。 邢氏拍掌:“这个简单,必定是画蛇添足!” 魏紫委屈:“婆婆,我画的不是蛇,是龙,是飞龙在天。” 邢氏:“……” 那歪歪扭扭的东西,能是龙?! 她气的把画纸丢在魏紫的脸上,从桌上探过半个身子,抬手想抽魏紫耳光:“你画的是个什么东西!” 玉合欢的丫鬟连忙赶过来拉开她:“老夫人,您怎么打人呀?!” 玉合欢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禁蹙眉。 她当了两年媒人,遇见过无数难缠的婆母,却还没遇见过胆大包天到敢在人前对儿媳妇动手的! 她呵斥道:“萧老夫人当众就敢对魏姑娘动手,可见私底下是何等凶悍模样!这场比赛您犯规了,我宣布,您直接淘汰出局。” 邢氏大呼冤枉。 然而陈县令等人纷纷举牌,赞成玉合欢的决定。 邢氏不仅没能拿到五十两纹银的奖金,还得了个“最坏婆婆”的称号,被衙役毫不客气地拖走了。 第41章 女子可否休夫? 魏紫等到比赛结束,在场外找到玉合欢。 她略一屈膝:“多谢玉老板。” 玉合欢握着团扇,好奇地打量魏紫。 半晌,她道:“那日江边,你从左老板手里买下酒楼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怎么今天被你婆婆当众欺负,你也不知道反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难处,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 玉合欢轻嗤:“我最瞧不起伱这样的姑娘,不瞒你说,凡是经我之手牵线搭桥的新妇,临出嫁前我都会告诫她们,她们是嫁到别人家,而不是到别人家当牛做马,如果在婆家受了欺负,一定要反抗。在我看来,婚姻不是逆来顺受就能和和美美,相反,有时候敢于争取,夫妻之间才能相敬如宾。” 魏紫听着这番话,越发敬佩起玉合欢。 玉合欢才十五六岁,生意就做的那么好,见识也这么了不得。 她道:“玉老板对我朝的婚姻律法定然了如指掌。” “自然!”玉合欢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凡是与婚姻、户籍相关的律法,我每一条都能倒背如流。” 魏紫想着萧凌霄那个负心汉,道:“重婚罪,该当如何?” “《户婚律》上说:‘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玉合欢摇着团扇,“也就是说,男方停妻再娶,服苦役一年;女家知道他有正妻却仍旧将女儿嫁给他,减一等处罚。如果是欺骗女家成亲,那么男子服苦役一年半,女方不论罪,可解除婚姻关系。” 魏紫道:“那原配呢?” 玉合欢从团扇后面露出一双眼:“原配仍然是原配呀。” 魏紫愣了愣,不禁紧紧绞住手帕。 也就是说,就算她将来告发萧凌霄停妻再娶之罪,她也仍然得和他绑在一块,只要他不休妻不和离,那么她这辈子仍然要做他的妻,仍然要跟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仍然要孝顺他的爹娘,她辛苦赚的钱也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甚至就连死,她也得在墓碑上留下他的姓氏! 她怎么甘心! 她小脸苍白,怀着一线期望,试探道:“玉老板,女子可否休夫?” “休夫?”玉合欢思索片刻,认真道,“本朝律法,只有休妻与和离,没有休夫的说法。” 魏紫失望:“不能休夫吗?” 玉合欢:“虽然律法上没有,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魏紫黯淡的双眼顿时重新亮了起来。 玉合欢瞥她一眼,面露狡黠:“魏姑娘,我的时间很宝贵的,跟你说话的功夫,都能牵一条红线了,你知道我的媒金很贵吧?” 魏紫会意,从荷包里取出一颗碎银:“只顾缠着你说话,却忘了你也是做生意的,不知这些够不够?” 得了银钱,玉合欢笑逐颜开。 她侃侃而谈:“先帝太元十三年,青州就发生过一起休夫案。男人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不仅杀害邻居一家,还拿斧头砍死了丈母娘,却死活不肯和离。女人向官府陈述了他的犯罪事实,在当地官府的支持下写了一封休夫书,经县令盖章后生效。”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先帝开明九年,江州知府的千金江婉音嫁给少将军樊仁,成亲之后樊仁常常对她拳打脚踢,致使先后流掉两个孩子,江婉音忍无可忍提出休夫,因为家世显赫,最后不仅成功休夫,还让樊仁被贬了官!” 魏紫沉吟。 这两件休夫案,都是在“男人犯了命案”这个大前提下进行的。 萧凌霄虽然犯了重婚罪,可重婚罪并不属于重罪,即使她告到御前,恐怕也不足以支撑她休夫吧? 她捏着手帕的手指,逐渐用力到发白。 玉合欢临上马车前,含笑递给魏紫一块木牌:“端午那天,我会在江边举办相亲大会,陵州的男男女女都会参加。魏姑娘虽是寡妇,可实在年轻,这辈子总要再嫁的。到时候也来玩玩看看,兴许就和哪位青年才俊对上眼了呢?” 丫鬟放下垂帘。 马车徐徐离开。 魏紫握紧木牌,满腹心事,难过地闭了闭眼。 许是今日风大,魏紫回家就病了。 青橘熬了一碗药,坐在床榻边喂她。 魏紫心里泛苦,转过脸去不肯喝。 她额角渗出一层冷汗,几绺染湿的鸦发紧紧贴在额角和面颊上,更显脸色苍白病态,连唇瓣也是惨白的。 青橘急的直掉眼泪。 她哽咽道:“姑娘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的这样重?等公子回来瞧见您这副模样,只怕要打死奴婢了!您好歹喝一点药,兴许明天就好了呢?” 魏紫哑声道:“我这病,不是喝药就能好的。” 她那么努力,读书认字、经商赚钱,她鼓起勇气做自己从前不敢做的事,她想尽办法走出这座深宅,本以为终于看到了一线自由的光,却没想到…… 难道这辈子,她还要重蹈覆辙吗? 还要去当井底的那具枯骨吗?! 一想到要跟萧凌霄同床共枕做夫妻,一想到今后几十年还得给邢氏养老送终,甚至还要为这群蚂蟥生孩子传宗接代,她就窒息的几乎喘不过气! 双手死死揪住被褥。 她闭上眼,两道清泪顺着眼角潸然滚落。 青橘又心疼又着急:“姑娘究竟藏着什么心事?不如说出来,兴许奴婢能帮到您呢?” 魏紫哑声:“我恨极了一个人……” “姑娘嫌他碍眼,那就杀了他呗,杀了他就不碍眼了。公子遇到事儿,都是这么解决的。”青橘松了口气,后怕地抚了抚胸口,“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烦恼,幸好,幸好!” 魏紫:“……” 青橘跟她主子萧凤仙一样不着调! 她虚弱道:“罢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闺房落针可闻,帐幔里笼着脂粉香。 魏紫撑着床榻,忽然摸到一块木牌。 是玉合欢白天送给她的。 魏紫拿起木牌,眸光微微闪烁。 既然萧凌霄用假死脱身,那么她可不可以也利用他的假死? 夫君死了,她寡妇再嫁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 她若嫁了别人,是不是就不用再和萧凌霄做夫妻? 玉合欢举办的相亲大会,她是该去看看。 第42章 要把亲生女儿许给萧凤仙 端午节到了,山阴县格外热闹。 邢氏等人早起就打扮好了,中午吃过粽子、雄黄酒和团圆饭,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出门游玩,等着观赏夜里的龙舟赛。 魏紫也想出门。 邢氏骂道:“哪有寡妇逢年过节跑出去逛街的,成什么体统?!老老实实在家看门,别人才会夸你贤惠!” “就是,”萧杜鹃翻了个白眼,“寡妇多晦气呀,我们全家人又优雅又体面,带上你一个寡妇,像什么样子?” 魏紫正委屈,一个小厮喜气洋洋地过来了。 他行了个礼,恭声道:“奉我家主子沈侍郎之命,请凤仙小公子、魏姑娘、萧老爷和邢夫人前往紫气东来赴宴。” 邢氏又惊又喜:“沈侍郎请我们赴宴?!老爷,你听见没有,沈侍郎竟然邀请我们一起过端午,这可是天大的荣幸!” 萧贵捋了捋胡须,乐道:“上回沈侍郎来咱们家里,跟我相谈甚欢,大有结拜为兄弟的意思。定是他想交我这个朋友,两家今后时常来往走动,所以才邀请我们赴宴。” 萧杜鹃睨了一眼魏紫,得意道:“现在知道我们是怎样体面的人家了吧?算伱走运,沾我爹的光,跟沈侍郎一起吃饭,这件事恐怕够你光宗耀祖,吹嘘一辈子了!” 自打云深寺的事情过后,魏紫就不崇敬沈春秋了,也不觉得跟他同桌吃饭是很光宗耀祖的事。 然而能出门就是好的。 紫气东来今天正式开张。 魏紫跟随邢氏等人跨进门槛,大堂挤挤挨挨都是顾客。 小二和侍女们端着酒菜来来往往,他们都是新雇来的,只知道酒楼的大东家姓魏,至于这位魏姑娘长什么模样他们并不清楚,平日里都是左大厨安排他们做事。 因此,即便魏紫从他们的眼皮底下经过,他们也不知道这位姑娘就是他们的大东家。 沈春秋的雅间订在五楼。 互相见过礼,魏紫注意到沈春秋身边还坐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容貌姣好削肩细腰,梳着陵州城罕见的时髦发髻,穿云烟粉的细纱襦裙,腕间戴着两只沉甸甸的绞丝金镯子。 沈春秋笑道:“这是我的女儿,沈萱。萱儿,还不见过你萧叔叔?” 少女落落大方地站起身,给萧贵和邢氏请安问好。 萧贵受宠若惊:“快快免礼!” 邢氏拉着沈萱的手,一边打量一边啧啧称赞:“不愧是上京城官宦人家的千金,跟咱们这穷山恶水养出来的女儿就是不一样!瞧我家杜鹃虎背熊腰举止粗俗的,哪里比得上沈姑娘窈窕美貌高贵优雅?” “娘!”萧杜鹃娇嗔,“哪有您这么贬低自家女儿的,人家不依!” 撒娇撒的恰到好处,雅间里的人便都笑了起来。 沈春秋看了一圈没看到萧凤仙,不禁问道:“你们家凤仙呢?上回在云深寺,他的策论作得极好,萱儿看见他的答卷,说是十分崇敬,想要见见他。” “嗐!”萧贵摆摆手,“提起那个逆子我就生气,大过节的,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管他,沈大人,咱们乐咱们的!” 沈春秋端起茶盏。 他今天这宴,可是专门为萧凤仙设的,正主不来算怎么回事? 他喝了口茶,迂回婉转地打听道:“你们家凤仙和上京城的那位大人……似乎关系匪浅?” 萧贵和邢氏对视一眼。 上京城的大人? 难道是昌平侯? 萧贵笑道:“原来您什么都知道了,其实我们全家和那位大人都关系深厚,再过两年,我们便打算举家迁往上京,投靠那位大人。” 沈春秋震惊。 这一家人究竟什么来历,居然全家都和厂督关系深厚! 他摩挲着茶盏,片刻后,笑容真切几分。 他温和道:“我和凤仙那孩子颇有眼缘,他也到了相看婚事的年纪,正巧,我家萱儿也到了及笄之年。萱儿虽是庶女,可我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幼是当嫡女培养的。他们郎才女貌,若是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岂不妙哉?将来去了上京城,两家也好有个照应。” 萧贵和邢氏再次愣住。 沈侍郎…… 竟然要把亲生女儿许给萧凤仙?! “他一个妓生子,哪配——” 邢氏当即惊呼,被萧贵暗暗掐了一把,才不甘心地闭上嘴。 家中大事,还是萧贵做主的。 萧贵赔着笑脸:“沈大人,凤仙那孩子性格顽劣目无尊长,母亲又是青楼出身,哪配迎娶您的掌上明珠?” 邢氏笑着连连点头:“不错,他就是那水塘里的烂泥,您的千金就是那天上的云彩,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人,您可别委屈了姑娘!” 沈春秋面色微沉。 他堂堂正三品侍郎,如此放低身段亲自说媒,就算萧家人和厂督关系匪浅,也该看看他这张老脸! 更何况他的女儿如美眷,也不是完全配不上萧凤仙! 察觉到他的怒意,萧贵和邢氏对视一眼,俱都有些忐忑。 萧贵心思百转千回。 萧凤仙到底是他名义上的儿子,给他说一门好亲事,对萧家其实也没有坏处,将来说不定还能帮衬凌霄。 他想着,笑道:“说到底,这门亲事还是我们占了便宜,只怕寒舍简陋,到时候委屈了沈姑娘。不如先订婚,等凤仙考取了功名,再正式完婚不迟。” 这话还算中听。 沈春秋面色微霁,迫不及待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给他们合八字吧。” 第43章 哟,缠绵死了 魏紫越听越不对劲儿,道:“这么大的事,是否应该问一问二弟?”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邢氏劈头盖脸出言叱骂,“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替他定下婚事,那都是为了他好,难道我们当父母的,还能害他不成?!” 魏紫揪了揪手帕。 她到底不忍心萧凤仙不明不白就定了亲,不由看向沈萱:“沈姑娘与我家二弟素未谋面,这般轻易托付终身,将来不会后悔吗?” 沈萱姿态娴雅,巍然端坐。 闻言,她轻嗤一声。 她是官家小姐,嫁给一个乡下土财主家的儿子,尤其还是妓女生的,她自然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那种货色,给她提鞋都不配! 今天这场饭局,她也算看清楚了萧家人的嘴脸,他们家长子才刚过世不到半年,他亲娘和妹妹就已经穿红着绿枝招展,可见是个拎不清的人家。 嫁到这种人家,受罪的日子还在后头。 可父亲偏偏逼着她嫁,非说那个乡巴佬前途无量。 她一介弱女子,再不甘心,又能怎样?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吹了吹茶汤,懒得给魏紫一个正眼,言不由衷:“父亲为我挑选的人,自然有他的好处,我又怎么会后悔?” 魏紫再无话可说。 两家人要合八字交换庚帖,魏紫借口更衣,独自离开了雅座。 沿河都是热闹。 魏紫漫无目的地闲逛,瞧见鹊桥仙在江边月老庙前搭了台,正在举办相亲大会,来参加的大部分都是年轻男女。 她走过去,把木牌递给丫鬟,略有些不大自在:“寡妇……寡妇也能相亲吗?” “自然。”丫鬟笑吟吟的,“我家小姐说了,在爱情和婚姻面前,不论高低贵贱身份如何,人人都是平等的。不过,要先付五十文钱报名费,才能参加哦!” 魏紫咋舌。 原来相亲还要交钱! 现场这么多人,玉合欢空手套白狼,简直发财了! 魏紫是打算嫁人的。 稍微犹豫了片刻,她还是乖乖掏了钱。 丫鬟领着她来到一排面具前,介绍道:“请姑娘按照自己的性格,挑选对应的动物面具。戴上之后,可以在江边游览风光,如果遇见同样戴着面具的男子,可以根据面具判断他的性格,若是合你心意,便可互相交流了解。了解之后仍旧满意,便可摘 魏紫不解:“相亲还得戴面具,这是什么说法?” 丫鬟解释道:“我家小姐说了,通过这种方式结成的伴侣,不存在见色起意,性格投缘的话,婚姻也能更加持久。” 魏紫听着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再度佩服起玉合欢,活该人家赚钱,这相亲的方式也太特别了,亏她想得出来。 她挑了个兔子面具。 兔子性格绵软,与她相似。 她规规矩矩地戴上兔子面具,正要挑选一位合适的夫君,玉合欢忽然摇着并蒂莲织金团扇出现。 玉合欢笑容满面:“你果然来了。” 魏紫与她见过礼:“我确实想找个合适的人家,还请玉老板帮忙。事成的话,媒金自然不会少。” “咱俩也算相识一场,我这里有个人想推荐给伱。”玉合欢指了指站在江边吹风的男人,“范文竹,二十五岁,山阴县的教书先生。不算大富大贵,但胜在性情温和。前一任妻子因病去世,未曾留下子嗣,这趟过来,是想找一位续弦。” “教书先生?”魏紫眼前一亮。 “你也知道的,教书先生、大夫、朝廷官吏,在相亲市场上可是很受欢迎的,收入稳定、身份体面,多少姑娘想嫁?”玉合欢摇了摇团扇,“魏姑娘,别说我不帮你,我看见范先生的时候, 魏紫绞了绞小手帕。 对方年龄是比她大了些,但老一辈的人都说,年龄大的男人才会疼媳妇,嫁过去不至于受委屈。 不像萧凤仙,只会惹她生气。 她已是有几分满意了。 她抬起眼帘,又悄悄张望几眼,虽然只能看见背影,但也能看出对方气质儒雅、体态端正,正笑着扶起摔倒在地的孩童,料想是个善良敦厚的君子。 魏紫心底已是十分满意。 玉合欢拿团扇遮住笑容,轻轻推了把魏紫:“快去吧!” 魏紫走到江边,鼓足勇气:“阁下便是范先生吗?” 江水不绝。 已有龙舟远远行驶在江上,为今夜的龙舟赛做准备,靠岸停泊了几艘精致的画舫,隐隐传出靡靡曲乐,是富贵人家在此寻欢作乐。 画舫内。 矮桌上摆着珍馐美酒,几名美貌的歌姬怀抱琵琶正在奏乐。 萧凤仙倚坐在珠帘旁。 南烛为他斟上雄黄酒:“这趟颍川之行,敲定了和章夫人的漕运生意,这些歌姬都是她送给您的。颍川女子柔情似水能歌善舞,以美貌著称于世,难道这些美人里面,就没有您满意的?” 萧凤仙拿筷箸敲击杯盏,眼底流露出不耐烦。 满画舫的胭脂香熏的他想打喷嚏,不知怎的,他更怀念那个雨夜,九娘子山山神庙里,小寡妇身上的野茉莉香。 这么久没见面,也不知道小寡妇现在怎么样了…… 明明只是个乡下出来的寡妇,偏偏像妖精似的给他下了蛊,勾的他牵肠挂肚,即使处在温柔乡,也仍旧不受控制地想起她来。 他正想着,余光忽然注意到岸上的女子。 她穿着玉石白的对襟襦裙,鸦青长发梳成堆云似的发髻,虽然戴了一张兔子面具,但看体貌身段,萧凤仙仍旧一眼认出她就是他的寡嫂。 她身边还站了个男人。 戴着一张山羊面具,不知道怀着什么鬼胎,正和小寡妇说话。 两个人越说越投缘,面团似的简直都要黏在一起了。 萧凤仙沉下脸:“靠岸!” 除了戴面具,这场相亲玉合欢还想出了许多别的样。 比如捏泥人。 范文竹和魏紫相谈甚欢,有意多相处相处培养感情,于是结伴来到捏泥人的摊位前,一起捏泥人玩。 “我捏好了,”魏紫羞赧地捧着小泥人,“是个女娃娃。” “我捏了一个男娃娃,”范文竹声音带笑,“只是糙了些,比不得魏姑娘的精致小巧。” 两人正互相欣赏,背后突然传来阴恻恻的声音: “哟,这都捏上泥人了?” 魏紫回眸,又惊又喜:“二弟,你回来了?!” 萧凤仙上前,含笑夺过两个泥人,给它们揉在一起,阴阳怪气:“再不回来,都要错过嫂嫂成亲这么大的事了。瞧你们感情多好,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然后揉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哟,缠绵死了!” 第44章 我嫁不嫁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好好的两个泥娃娃,被萧凤仙揉成了一团烂泥。 气氛略有些尴尬。 半晌,范文竹客气道:“这位是……” 萧凤仙把那团烂泥丢在摊位上,似笑非笑:“你管我是谁?你可知诱拐良家妇女是何罪?信不信我把你送去官府啊?” 魏紫站起身,紧张地拉住他:“二弟,伱怎么说话的?他是常明书塾的范先生,并不是什么坏人。” 她歉疚地转向范文竹:“我二弟也是为了保护我,还请你见谅。” 范文竹礼貌地摘下山羊面具:“原来是你家二弟,范某有礼了。” 他容貌端方,称得上秀气。 家境好,工作好,容貌也好…… 魏紫心里更加满意,正欲摘不许她摘下。 他揽过魏紫,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范文竹:“范先生,我和嫂嫂还有些话要说,就不叨扰了。” 范文竹目送那对叔嫂走远,摩挲着手里的面具,总觉哪里怪怪的。 江畔。 “二弟,你放开我!”魏紫挣扎着推开萧凤仙,摘下脸上的面具,几乎喘不过气,“你做什么呀?” 萧凤仙定定盯着她。 她的整张小脸被面具憋得通红,被细汗染湿的几绺碎发黏在颈间,脸儿和颈子细白如瓷,抬手拂弄被江风吹乱的发丝,湿漉漉的桃眼透着微嗔,娇似的。 她还想在范文竹面前摘 她就那么迫不及待地勾引男人? 他忍着脾气,眼神晦暗:“我才刚走一个月,嫂嫂就着急嫁人了?” “我嫁不嫁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萧凤仙薄唇紧抿。 是,她是他的寡嫂,她想嫁人,确实跟他没什么关系。 “倒是你……”魏紫看他一眼,到底怜惜他可怜,好心告诉他道,“公公婆婆已经替你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沈侍郎的千金,八字也合了,庚帖也交换了,只等你将来考取功名的时候正式完婚。” 萧凤仙没做声。 那对老东西利欲熏心什么事干不出来,必定是见对方贵为侍郎,这才想拿他的婚事攀附权贵。 他又想到什么,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嫂嫂相亲,莫非是因为我要娶妻的缘故?” 小寡妇见他要娶妻了,心里酸溜溜的不大痛快,所以才想改嫁。 她定是想利用范文竹,故意气他。 魏紫满心不理解。 她相亲改嫁,跟他娶妻有什么关系? 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正在这时,沈萱带着侍女过来了。 她是出来散心的,没成想在江边撞见了魏紫,她身边的这位少年郎,想必就是萧凤仙了。 沈萱带着审视打量了几眼,果然皮囊极好,可惜出身差了些。 她暗暗撇了撇嘴,打招呼道:“魏姑娘,萧公子。” “沈姑娘。”魏紫回应,对萧凤仙介绍道,“这位就是沈侍郎的千金。” 萧凤仙连个正眼都没给。 沈萱眼底藏着几分嘲讽,不过是个土财主的儿子,攀上她这门亲事,心里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却跑到她跟前装高冷,想来这就是所谓的欲擒故纵了。 她自以为看得通透,懒得戳破萧凤仙的心思,道:“这次订婚,事发突然,你我对彼此都还不了解。我直接告诉你吧,你目前的身份,是远远配不上我的,除非你在下一场春闱科考里考上前三甲,我才肯对你另眼相待。萧凤仙,希望你回家之后,为了我刻苦读书,不要让我瞧不起。” 萧凤仙被她逗笑了:“我可没说要娶你。” 沈萱冷笑。 她是吏部侍郎的千金,天底下谁不想娶她? 这个人明明想娶的不得了,可全身上下就剩嘴硬,就像过年时那些穷亲戚去她家拜年,明明馋嘴想吃鸡鸭鱼肉,却为了脸面,偏说不爱吃大鱼大肉。 她冷淡道:“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别在我面前玩那些把戏,不仅幼稚,而且低级无趣。” “哟,沈姑娘倒是高级,”萧凤仙阴阳怪气,“既然沈姑娘瞧不上萧某,怎么不拒绝这门婚事?难道高级的沈姑娘,这么没种?” 沈萱眉头紧锁。 她在上京的时候,见过那么多王孙公子,他们个个出身名门温润如玉,跟女子说话的时候总是谦逊有礼,不像这个萧凤仙,如此的傲慢刻薄,明明爱慕她却偏要装出不在乎的模样! 一想到要嫁给这种人,她就生出浓烈的不甘心。 看来这个婚,必须想办法退掉。 她冷哼:“你就装吧,将来有你伤心的时候。” 说完,转身就走。 萧凤仙莫名其妙,问魏紫道:“我装什么了?” 魏紫也很莫名其妙。 她可怜萧凤仙被沈萱鄙夷轻贱甩了脸子,于是从荷包里取出一根五彩手绳,“把手给我。” 萧凤仙伸出手:“做什么?” 魏紫把手绳系在他的手腕上:“端午节要戴五彩手绳的,难道二弟忘了不成?这是我亲手编的,系在手腕上可以辟邪,等到下雨天,二弟记得摘下来丢进水里,一年的厄运就会被水冲走啦。” 手绳很精致,可见编织的时候了心思。 萧凤仙问道:“别人也有吗?” 魏紫含笑扬了扬自己的手:“只编了两根,别人都没有的。” 萧凤仙这才满意地翘起嘴角。 他就知道,在他嫂嫂的心里,他是特别的。 夜色降临的时候,江畔灯火如游龙,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岸边有热闹的傩戏,戴着各种奇诡面具的艺人或唱或跳,手持火把,祈求神明保佑陵州风调雨顺。 来自陵州各个县城的龙舟已经就位,每一艘龙舟都悬挂了灯笼,倒映在水面上,像是黄橙橙金灿灿的巨大龙眼,赤着膀子的水手握紧船桨,一身的腱子肉都紧张地绷了起来。 两岸都是围观喝彩的百姓。 随着鼓点声起,龙舟如离弦之箭,争相划了出去。 紫气东来气势巍峨临江而立,卷翘的檐角挂着一串串灯笼,每一层的美人靠上都聚集了观赏龙舟赛的官宦家眷、富绅商贾,远远望去夜色里衣香鬓影有如神仙画卷,倒映在水面,蓬莱仙境海市蜃楼一般。 萧凤仙去找萧贵退婚了。 魏紫坐在顶楼雅座,趁他不在,派了一个小丫鬟去请范文竹。 第45章 我不能再嫁吗? 她要把自己嫁出去,范文竹无疑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为了招待范文竹,她特意让人送来一桌粽子、煎堆、打糕和绿豆糕,又叫来一盘精致的樱桃面塑糕点,一一摆在八仙桌上后,想了想,又添了一壶雄黄酒。 绞了绞小手帕,她正琢磨还缺什么,丫鬟领着范文竹进来了。 “范先生。” 魏紫笑盈盈地招呼。 范文竹愣了愣,半晌才认出这是跟他相亲的小寡妇。 豆蔻之年的少女白嫩娇美,哪像是寡妇,分明还只是个小姑娘。 范文竹暗暗惊艳,被那双含情凝涕的桃眼凝视,又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他喜欢魏紫的温柔娴静,本就对她颇有好感,今夜又见她长的这么好看,心动之余,也产生了些许自卑。 他道:“魏姑娘生的这么漂亮,应当不愁嫁吧?怎么会看上我呢?我比你大十岁,家中也不富裕,还是个鳏夫……” 魏紫请他落座,替他斟上雄黄酒,又为他剥起粽子。 她道:“范先生不要妄自菲薄,你是鳏夫,我还是寡妇呢,咱们将来若是谈婚论嫁,谁也没占谁的便宜。我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安稳顺遂就好。” 粽子清香。 范文竹细嚼慢咽,忍不住频频望向魏紫。 雅间只有两人,魏紫被他看的不好意思,不自然地垂下头。 她年纪小,范文竹心生怜惜,轻声细语地找起话题来:“魏姑娘闲暇之余,喜欢做些什么呢?” “我喜欢做菜,偶尔也喜欢做些针线活儿。”魏紫坦诚,“范先生有什么兴趣爱好?” “我是个教书匠,平生所爱,不过就是读书写字,偶尔与学生下下棋。”提起下棋,范文竹颇有些骄傲,笑道,“别的也就罢了,下棋这一项,整个山阴县我还没遇到过对手。” “这么厉害?”魏紫的桃眼亮晶晶的,“改日有空,范先生可否教我下棋?” 范文竹还没回答,雅间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萧凤仙穿一袭玄黑色圆领外袍,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 他道:“嫂嫂的字是我教的,莫非是我教得不好,嫂嫂连学棋也不肯找我教,倒是在外头找人教起你来了?” 他闯进来的十分突然。 看这副架势,还不知道在门口偷听了多久! 魏紫起身,略有些不安地绞着小手帕:“二弟,伱怎么来了?” 萧凤仙冷笑。 他再不来,这小寡妇就要跟人私定终身了! 不过就是个穷苦的教书匠,相貌平平,年纪还比她大那么多,她究竟看上他哪一点了? 他撩袍落座,扫了眼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心底十分的不平衡。 今天是端午节,可嫂嫂不给他吃粽子,反倒请外面的野男人吃。 他慢条斯理的把那些碗碟推到旁边,示意魏紫去拿角落的棋盘,掀起眼皮盯向范文竹:“巧了不是,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爱下棋。既然你说你下棋很厉害,不知萧某可否向你讨教讨教?” 魏紫抱来棋盘:“二弟,我怎么不知道你爱下棋?” 他那小书斋里面,挂的全是香艳艳的美人图,杂书更是一堆,棋篓里的棋子都被他拿去打鸟了,他哪有空下棋。 小寡妇又笨又不解风情,萧凤仙根本不想理她。 范文竹跟萧凤仙猜先,心底又涌上那股奇怪的感觉。 眼前这两人明明是叔嫂关系,可是小叔子反倒处处挟制起他嫂子,仿佛他嫂子是他的私有物一般。 窗外传来龙舟赛的喝彩声和鼓点声。 魏紫无心观赏比赛,只专注地盯着棋盘。 不过片刻功夫,萧凤仙就把范文竹杀的片甲不留,满意地勾起唇角:“不是说山阴县没有对手吗?怎么,这就是范先生的棋艺水平?” 范文竹紧紧捏着棋子,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少年给他的压迫感太强了,棋风大开大合杀伐果决,那股子戾气像是要冲破棋盘,直直逼压到他的身上来! 他仿佛视他为仇敌,可他们无冤无仇,这是为什么呢? 魏紫见萧凤仙丝毫不给范文竹留情面,打圆场道:“二弟,人家范先生是见你年纪小故意让你,你怎么嘴上不饶人的?” “哦,原来是故意让我……”萧凤仙颇有兴致地收拾棋盘,“那便再来一局好了,这一局,范先生可千万别让我。” “不必,”范文竹苦笑摇头,“是我输了。小公子棋艺精湛,我在你的手底下,甚至撑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不是一刻钟——”萧凤仙锋芒毕露地盯着他,薄唇含笑,慢慢伸出一根手指头,“恕我直言,你在我的手底下,根本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棋艺如此,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更不要教坏了我的嫂嫂。” 少年嚣张跋扈,盛气凌人。 范文竹因为教书先生的身份一向很受人敬重,从来没被人这么羞辱过,脸面已是全然挂不住了。 他白着脸,起身道:“魏姑娘,时辰不早,我该告辞了。” 魏紫尴尬不已:“我……我送送范先生?” 她想送他出门,却被萧凤仙拽住手臂拉了回来。 他的力道那么大,铁钳似的,她根本挣脱不开。 魏紫眼睁睁看着范文竹落荒而逃,气道:“二弟,你也太胡来了!” 她的语气有些重。 萧凤仙眼底晦暗。 她居然为了一个野男人斥责自己,可他们才认识不到一天! 萧凤仙讥笑:“怎么,我搅和了嫂嫂的好事,就是胡来吗?” “可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搅和我的事?” “因为嫂嫂想要再嫁。” “我不能再嫁吗?!” “不能。” “你——” 魏紫气急。 这个人好不讲道理! 她怒道:“我嫁不嫁人,与你什么相干?!难道你哥哥死了,我一辈子都要给他守寡吗?!你只是我的小叔子,又不是我的爹娘,又不是我的夫君,我改不改嫁,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这样管着我?!” 她一口气说完,喘息得厉害。 她一手扶着八仙桌,上辈子那种被禁锢的窒息感又来了,看不见的枷锁套在她的脖子上,勒的她脸颊发红,浓烈的苦涩和委屈充斥着内心,她难受的几乎快要哭出来。 第46章 嫂嫂,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萧凤仙沉默。 是,他只是她的小叔子。 他有什么资格插手她的婚事? 龙舟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窗外锣鼓声震天,隔江的烟火照亮了半边天。 雅间里,魏紫背对烟火,面容隐在暗光里,泪珠子如断线的珍珠。 抓着八仙桌的指节,用力到微微发白。 她慢慢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凝视比她高大许多的萧凤仙:“如果二弟是害怕我改嫁之后,不再管你的死活,那么二弟大可放心,对你,我不会撒手不管的。既然你唤了我一声嫂嫂,那么这辈子,伱都是我不会舍弃的弟弟。” 萧凤仙本就烦躁,听见这番话,更是当即黑了脸。 他咬字很重:“弟弟?” 狐狸眼弥漫着红血丝,颇有些瘆人。 隔江的烟火暂时停歇,那些锣鼓声和喧哗声像是隔得很远,一时间,热闹的端午夜龙舟大赛竟显得有些寂静。 魏紫心里害怕:“不然?” “弟弟……” 萧凤仙咀嚼着这个词,突然笑出了声儿。 他的笑声很特别,透着讥讽、自嘲,以及浓烈的疯狂。 他端起桌上的酒盏,红着眼一饮而尽。 已经不能忍受了。 不能忍受仅仅作为弟弟,看她和别的男人眉目传情。 狐狸眼越发邪性,他突然扣住魏紫的手腕。 小寡妇瘦弱的可怜,身上那股甜腻腻的茉莉香钻进萧凤仙的鼻尖,比罂粟还要令人上瘾,诱的他似癫似狂,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占有欲像是野蛮生长的藤蔓,小寡妇本就该属于他,从五岁那年,他用一块哄好她的时候,她就该属于他的。 横插一脚的,分明是萧凌霄! “你做什么呀!”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魏紫被捏的手腕疼痛,又惊又怕,努力想要挣开他,却被他拖到外面的美人靠上。 夜空厚黑,万籁俱寂。 萧凤仙俯身凑到她的耳畔:“嫂嫂,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呼吸时,他的热气喷吐在魏紫的颈间,过于亲密的距离,令原本不可能的两个人生出无法言说的暧昧。 四目相对。 奶栗色的桃眼早已蒙上一层水雾,魏紫无措惶恐,张了张嘴,颤颤道:“你……你想要什么?” 萧凤仙目光下移,落在她的唇瓣上。 嫣红温软,格外可欺。 他的眸色越发深沉晦暗,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魏紫的瞳孔骤然放大! 霎那间,一朵朵烟火绽放在夜空中,震耳欲聋绚烂夺目,吸引了无数人仰头观赏。 楼下就是沈春秋和萧贵夫妇的雅间。 他们给龙舟赛的赢家下了赌注,此刻正专心致志地鼓掌喝彩,然而只要他们稍微注意,就能看见头顶上方那站在美人靠前弓虽吻的两人。 魏紫的魂都吓飞了!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吃力地推开萧凤仙,抬手拼命擦拭唇瓣,心跳如擂鼓,脸色苍白如纸:“你……你……” “我想要的,便是如此。” 萧凤仙一字一顿,薄唇噙着得逞的笑。 小寡妇的味道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他很喜欢。 魏紫的后腰紧贴着美人靠,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像是 “怎样?”萧凤仙挑眉,眼神充满侵略性,全然视她如私有物,“萧凌霄已经死了,既然你要再找个男人,那为什么不能找我?萧凌霄能对你做的,我为什么不能?嫂嫂,莫非我哪里比不上他吗?” 他早就想说这些话了。 这几个月以来,他一度隐忍,白天在人前装出敬重她的样子,夜里对着她绮窗里的倩影发呆。 为了那一句“我是真心把你当弟弟疼爱的”,一怒之下甚至跑去了颍川。 可是,即便在颍川见到那么多美人,他最想的,仍旧是她。 今夜的范文竹像是一个导火索。 为了避免今后出现更多的男人,萧凤仙决定不再隐忍。 什么叔嫂,什么廉耻,他统统不在乎。 不论世俗偏见,他想要的,势必要弄到手,这朵野茉莉原本就是他最先看上的,怎么能便宜了别人?! 他逼近魏紫,把她困在美人靠和自己之间,伸手拂过她的唇瓣,想着刚刚的美妙滋味儿,狐狸眼邪气又野性:“萧凌霄活着的时候,也曾这么亲吻过嫂嫂吗?他有没有跟你做过更亲密的事?” “疯子!” 魏紫羞怒,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她力气小,打人时也软绵绵的。 萧凤仙不怒反笑:“那说好了,从今往后,嫂嫂可不能再相看男人了。改嫁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想。” 魏紫呼吸急促。 这几个月以来,她过得顺风顺水,仗着灵魂年长几岁,就把萧凤仙当成了不懂事的孩子,却忘了他是十八岁就考上探郎的天才,是年纪轻轻就权倾朝野的奸佞。 她以为她收服了他,却原来从有没读懂过他心里的暗潮涌动。 他竟肖想她…… 可是,他们是叔嫂关系,是世上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哪怕萧凌霄真的死了,他们也绝不可能在一起! 如果被外人知道这种事,萧凤仙也就罢了,外人只会说是她不知廉耻勾引小叔子,山阴县的邻居街坊都会戳着她的脊梁骨辱骂她,她会被沉塘的! 魏紫越想越怕。 这辈子,她只想过安安稳稳的人生! 她浑身颤抖,恨不能离这个罪魁祸首远远的。 她努力跟萧凤仙撇清关系,争辩道:“我从来没有勾引过你,我一直把你当成需要照顾的弟弟!萧凤仙,你疯了,你想死,你别拉上我!” “嫂嫂,你有什么可害怕的?”萧凤仙不以为意,“萧凌霄已经死了,你一个寡妇,难道还不能另外挑个男人吗?如果实在过不去心底那一关,大不了我替你重新弄个身份,又有什么难的?” 他很强。 强到南方一带的漕运盐铁,都得仰仗他的鼻息生存发展。 他将来步入朝堂,还会更强。 不过是保下一个小寡妇,算什么难事呢? 天下谁若敢骂她,他就拔了那人的舌头! 就算是皇帝阻拦,他也敢起兵造反,掀了他的破烂王朝! 魏紫拼命摇头。 “嫂嫂——” 萧凤仙还想安慰她,突然盯向雅间门口。 范文竹去而复返呆若木鸡,已然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第47章 嫂嫂,你倒是还钱呀 萧凤仙盯着范文竹:“你干什么?” 范文竹脸色苍白,指了指遗落在八仙桌上的荷包和扇袋:“我的东西落在这里了……” 萧凤仙毫不客气:“那就赶紧拿上,然后滚蛋。” 范文竹颤颤地拿起荷包和扇袋,欲言又止地望向魏紫。 他就说这对叔嫂给人的感觉很奇怪, 这怎么可以呢? 简直有违人伦!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范文竹突然义正言辞:“魏姑娘,他如此逼迫你,你就不生气吗?伱若肯,我这就带你去告官!” 魏紫本就为他偷听到对话而崩溃,听见要告官,不禁更加害怕。 他们是男人,他们根本不了解女子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这种事,即使告到官府,最后抬不起头的,也仍旧是女子呀! 她嘴唇翕动,声如蚊蚋:“不……不要……” 萧凤仙像是看见了猎物的蛇,瞳孔仿佛竖成了一条危险的细线。 他勾唇而笑,兴奋地露出森森白牙:“嫂嫂,他要带你告官呢。嫂嫂要跟他一起走吗?要跟他一起对付我吗?” 明明是在笑,魏紫却嗅到了一股蠢蠢欲动的血腥气息。 萧凤仙,他想杀了范文竹! 她不愿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白着小脸,紧紧揪住手帕,轻声道:“范先生,我家二弟年纪尚小,一时不懂事也是有的,倒不至于闹到官府人尽皆知那么严重。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好,还请范先生不要告诉旁人。” “可是——” “范先生,时辰不早,请您赶紧回家。” 魏紫强撑着,下了逐客令。 范文竹眉头紧锁,怜惜道:“魏姑娘不要害怕,范某一定会救你离开苦海。” 他又转向萧凤仙:“范某从未见过如萧公子这般厚颜无耻的读书人,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觊觎长嫂,有违人伦道德,我定会想办法告发你!” “不要——” 魏紫想隐瞒这件事,可范文竹已经大步离去。 魏紫双腿发软,终于支撑不住跪坐在地。 她捂着脸,嘤嘤地啜泣起来。 事情被 将来,肯定还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私通,秽乱,荡妇…… 各种各样难听的辱骂词汇出现在魏紫的脑海里。 她甚至已经想到,自己被街坊邻居们绑起来沉塘的画面! 萧凤仙看着她。 他狂妄不羁惯了,从一无所有闯荡到现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算是大过天的事,在他眼里也不算个事儿。 可这小寡妇…… 瘦弱的娇躯,像是根本承受不住那些指指点点的舆论。 她那么脆弱,仿佛随便一条议论和指责,都能把她彻底压垮。 明明是那么脆弱又没有见识的女人,老实木讷不解风情,出身乡下,还是个寡妇,怎么就那么令他舍不得? 纵然见识了颍川那么多环肥燕瘦的美人…… 他也总是还想着回到她的身边。 他像是自由的风筝,而她是牵风筝的那个人,只需动一动手里的线,他就得低下头飞回来。 萧凤仙垂着狐狸眼,上前想扶起她:“嫂嫂——” 魏紫犹如触电,猛地推开他的手,飞快后退。 她扶着美人靠站起身,畏惧地凝视萧凤仙,面前的少年唇红齿白俊俏昳丽,却再也不是印象中乖巧懂事的模样,他像是话本里吃人的妖鬼,稍微的肌肤触碰,就会带给她巨大的危险。 小叔子…… 怎么可以喜欢自己的寡嫂?! 她哽咽:“我不许你再接近我,不许你再跟我说话!” 萧凤仙冷笑:“我若偏要接近你,偏要跟你说话呢?” 魏紫咬了咬苍白的唇瓣。 绞尽脑汁地思索了半晌,她才颤声道:“那……那我就彻底离开你们家,反正我现在经营酒楼,手头不是没有钱。离开你们家,我仍旧能好好活下去。” “哦,嫂嫂想要离开我们家。” 萧凤仙语调轻快,甚至还透着揶揄嘲讽。 这样的威胁,和她的巴掌一样软绵绵的。 外面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夜龙舟的比赛结果出来了,是凤记商行的龙舟夺得了冠军。 楼下又是一片喧哗,押错宝的人长吁短叹,赌对的人捧着银元宝兴奋呼喊,其中还隐约夹杂着萧贵夫妇和容嘉荣大呼小叫的声音,不知是赚钱了还是赔钱了。 萧凤仙从远处发光的水面上收回视线。 他玩味:“嫂嫂很有钱吗?” 魏紫捏着小手帕,努力挺直脊梁骨:“虽然不多,但也能活。” “忘了告诉嫂嫂,容嘉荣并不是我的朋友,只是我钱请来的演员,他不是凤记商行的东家,我才是。”萧凤仙从袖袋里取出一张欠条,“我看看,唔,嫂嫂还欠凤记商行一千两纹银。” 魏紫呆呆的。 她听见了什么?! 容嘉荣根本不是萧凤仙的朋友,是他请来的演员?! “也就是说,嫂嫂你还欠我一千两纹银。欠条上没有注明还款日期,我现在就可以要求嫂嫂还债。” 灯火下,欠条上明晃晃地签过字画过押,拿到哪里都是有效的。 当时借钱时萧凤仙就留了一个心眼,特意把债权人那一栏写的是“凤记商行”,而不是“容嘉荣”。 他晃了晃手里的欠条:“嫂嫂,你拿什么还债呢?” 魏紫手脚冰凉。 凤记商行是南方一带最有名的商行,名下有漕运、盐铁、赌坊等各种生意,跺一跺脚,整个南方都要抖上三抖。 邢家做码头卸货生意,自诩为山阴县的财主,可这点子生意,还只是从凤记商行手底下漏出来的一颗沙砾。 她隐约想起当初问萧凤仙借钱卖豆腐时,对方好似提过一嘴,但她不仅没放在心上,还以为他是在吹牛。 如今联想起容嘉荣对萧凤仙的殷勤态度,他所说必定是真的了。 萧凤仙……他竟然这么富有! “嫂嫂,你别不吭声,你倒是还钱呀!” 萧凤仙催促。 “我……”魏紫局促地张了张嘴,急得眼泪又滚落下来,“我好歹是你的长嫂,你……你非要把我赶尽杀绝吗?” “哟,我提感情的时候,嫂嫂跟我谈钱。我谈钱的时候,嫂嫂又跟我打起感情牌。”萧凤仙歪头,“嫂嫂,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魏紫不想怎么样。 她想哭。 她就说跟人借钱不是什么好事! 第48章 为什么不肯跟我试一试 魏紫还不上钱。 她绞着小手帕,干巴巴道:“你……你好歹宽限几日……” “宽限几日呢?” 魏紫可怜兮兮地咽了咽口水。 无论宽限几日,她也还是还不上啊! 她的酒楼才刚开张,总不能直接卖了吧? 萧凤仙趁她的脑子乱成一锅粥,语带蛊惑循循善诱:“我不催嫂嫂还钱,嫂嫂也别不许我亲近你,好不好?” “这分明是两码事……”魏紫弱声弱气地争辩,“二弟,伱到底年少,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只因为我照顾了你一段时间,所以就误把依赖当做男女之情。等你将来长大,你就会知道今夜的那些言语是多么可笑。” “嫂嫂倒是年长,可嫂嫂明白什么是喜欢吗?” “我……” 魏紫咬牙。 她自然也不太明白。 她从前总以为自己喜欢萧凌霄,可如今回想,那仅仅只是对读书人的崇敬和仰慕,对未婚夫的好感和向往,把萧凌霄换做任何一个相貌清俊的读书人,她都可以产生那种感情。 所谓的喜欢,不应该是这样的…… 见她回答不上来,萧凤仙笑了起来:“你瞧,连你也不知道。也许就连一些活了大几十岁的老人,也不知道答案。可见,一个人成熟与否,不应该用年龄来判断。我虽然比萧凌霄年少,但我自信,比他更能照顾好你。嫂嫂,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试一试呢?” 魏紫面颊通红。 跟他试一试? 试什么? 谈情说爱? 她会被世人骂死的! 她使劲儿摇头:“我不要……” 小寡妇顽固的很。 萧凤仙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 他道:“我等嫂嫂点头的那天。”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跟她慢慢磨,更何况她如今还欠他钱,不能轻易离开萧家,于是他撇下魏紫,径直离开了雅间。 他这趟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刀,悄悄去厨房提了一把菜刀,才在夜色的遮掩下离开紫气东来。 范文竹是个祸患。 总要弄死他才好。 眼看今夜的龙舟赛接近尾声,魏紫心事重重地离开雅间,走到楼梯口,恰巧撞见鹊桥仙的人。 玉合欢在紫气东来订了雅间,给两户富贵人家说亲,大约是说成了,此刻正喜气洋洋地送两家人下楼。 送完人,玉合欢转身瞧见魏紫,笑道:“魏姑娘的紫气东来今晚生意可真好,玉某恭祝你日进斗金、财源广进。” 魏紫福了一礼:“多谢,也祝玉老板事事顺心、生意兴隆。” 玉合欢又问道:“怎么样,你对那位范先生可还满意?哟,你眼睛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一场?若是不满意,我另外换人就是,倒也不必哭呀!” 魏紫连忙道:“范先生人很好,我很仰慕他。” “我就说你俩的性格再合适不过,”玉合欢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说媒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看走眼过,你跟了他,或许不能大富大贵出人头地,但一辈子安安稳稳却是可以的。” 魏紫也觉得,她和范文竹很合适。 可偏偏…… 中间跳出来一个萧凤仙! 那么不讲道理,那么蛮横霸道…… 她的眼睛里又蒙上一层水雾,想起欠他那么多钱,真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既然郎情妾意,”玉合欢递给她一块手帕,“魏姑娘又伤心什么呢?等你出了孝期,我亲自登门为你说亲,如何呀?” 魏紫垂着湿润的眼睫。 她没有闺中密友,女子里面相熟的只有玉合欢和左菱。 心底生出一股倾诉欲,她从荷包里取出欠条给玉合欢看,颤声道:“我欠人钱还不上,对方又催得急,我心里着急,所以才会伤心难过。” 玉合欢看过欠条,笑得枝乱颤。 她拿团扇遮住樱唇,露出一双妙目:“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来是欠人钱。魏姑娘,正所谓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现在时代变了,借钱的人是孙子,欠钱的人是大爷。这欠条上又没有注明还款日期,有没有写明利息多少,就算对方告到官府,你也不必害怕,厚着脸皮往后拖就是了。” 魏紫捧着欠条,怔怔的。 厚着脸皮往后拖? 还能这样吗? 玉合欢看她一眼,带着丫鬟们含笑离去。 她跟那么多人打过交道,就没见过像魏紫脸皮这么薄的人。 这座紫气东来能够在穷山恶水的陵州城开起来,生意还如此兴隆,想必背后跟她那位二弟关系匪浅,那个少年年纪虽小,心思却很深呐。 沈春秋的端午宴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酒楼前,萧贵夫妇送沈家人上马车。 魏紫跟在邢氏身后,发现萧凤仙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春秋喝多了,从马车里探出头,醉醺醺道:“从今往后,咱们便是亲家。陵州的书院水平太差,改明儿,我亲自写信给颍川的白鹤书院,举荐凤仙去那里读书。白鹤书院出过二十几位进士,定能培养凤仙成材。” 萧凤仙负手而立,满心烦躁。 他已经说了要退婚,看来这两家人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他沉声:“沈大人,我说过,这门亲事不作数。” “你这孩子!”萧贵叱骂,“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字都合了,庚帖也交换了,你说不作数就不作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人家沈侍郎的掌上明珠,别人求都求不来,你倒是嫌弃上了!” 沈春秋笑着摆摆手:“少年嘛,叛逆些也是常有的事。萧老兄,咱们既然是亲家,那么京城那边……呵呵,将来入了京,你可要在那位大人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啊!” 他如今算是想明白了,既然萧家全家人都跟厂督关系匪浅,那么与其在萧凤仙身上下功夫,倒不如在萧贵身上下功夫,毕竟,萧凤仙一身反骨,到底难拿捏了些。 萧贵满面红光地拍了拍胸脯:“沈大人放心,那位大人跟我关系亲厚,看在我的面子上,定然会对你提携有加!” 他喜气洋洋的,暗道还是他的儿子凌霄有本事。 直接当了昌平侯府的贵婿,连面都没露,就让沈侍郎这么敬重他们这一大家子人。 第49章 许愿和她岁岁年年 沈家的马车就要启程。 邢氏笑道:“萱儿姑娘有空的话,不妨来我们家玩。” 沈萱端坐在车厢里,一手握着团扇,眼底都是嫌恶和轻贱,皮笑肉不笑地维持涵养:“多谢伯母。” 随着马车扬长而去,她由始至终没给萧凤仙一个正眼。 沈春秋放下窗帘,道:“萱儿,你也太傲慢了些。身为女子理应柔顺谦恭,我让你在萧凤仙的身上下功夫,你今晚却什么也没做。” “爹,那萧凤仙不过是个土财主的儿子,您让女儿嫁给他,不是毁了女儿一辈子吗?”沈萱争辩,“女儿今天跟他说了几句话,他明明爱慕我,却死活不肯表露心意,口是心非的样子,别提有多讨厌了!爹,我不喜欢他!” “妇人之见!”沈春秋呵斥,“此子并非池中物,伱等着瞧吧,他将来定能在官场上有一席之地。如今咱们趁他落魄时资助他,举荐他去书院读书,给他安排显赫的亲事,这就叫雪中送炭。将来他发达了,才会对咱们感恩戴德。” 沈萱冷笑,没把萧凤仙放在心上:“但愿他能为了我,努力考个功名。丑话说在前头,他要是考不上功名,爹,这婚我还是要退的。” …… 魏紫回到萧府,已经是四更天。 端午时节多雨,她沐过身,就听见园子里窸窸窣窣,雨水顺着瓦檐滴落,窗外的芭蕉琳琅作响。 她穿着松松垮垮的寝衣,绞干头发,正要摘下手腕上戴着的五彩手绳,突然看见萧凤仙坐在她的书桌旁,正悠闲地翻看她的字。 一灯如豆,少年玄衣墨发唇红齿白,出现的突兀,妖鬼似的! 她脸色一白,下意识捂住过于宽大的寝衣领子:“你……你怎么在我的房里?!” 萧凤仙一张张地翻阅大字:“来检查嫂嫂的功课。” “你——”魏紫气得不轻,抬手指向门口,“你出去!” “我不在的这些天,嫂嫂的字倒是没有耽搁,写的比从前好多了。” 萧凤仙抬眸。 小寡妇站在屏风前,长发在灯火下呈现出鸦青色泽,像是上等的丝缎,发丝垂落到腰臀间,隐约勾勒出纤细袅娜的腰线,这段日子经历过几场春雨,好似长开了些,宽大的衣领下,隐约可见沉甸甸的饱满。 她用手捂着遮掩,浑然不知那里的曲线越发明显。 她是很美的。 怪不得会被范文竹盯上。 萧凤仙想着那个男人,狐狸眼弥漫出红血丝。 魏紫着急,忍不住过来推他:“不许你待在我房间,你出去!” 虽然自打九娘子山的事情过后,刘婆子她们就开始夜夜聚赌,从不来她这里,但事情总有个万一,万一被人瞧见小叔子半夜三更还在她的房里,她的命还要不要了?! 萧凤仙好像吃了秤砣。 她力气小,怎么也推不动他。 萧凤仙知道这小寡妇在害怕什么。 小寡妇不知道的是,他的人牢牢把守住了东南角,绝不会有人贸然闯进来,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他巍然不动地端坐,忽然握紧少女的手。 他道:“我来嫂嫂这里小坐,嫂嫂不仅连一杯茶都不肯请我喝,连逐客令都这么凶悍。今夜,没听到一句好话,我是不会走的。若是有人来,就让她们看着好了,看着你是怎么虐待我的。” 魏紫崩溃。 他的手滚烫灼热,肌肤触碰,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半夜三更,被小叔子在房里握着手…… 给人撞见,就算她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楚了! 她频频朝门口和窗户观望,生怕被人撞见这荒唐的一幕。 她快急哭了,小声骂道:“你无耻!” 萧凤仙没做声。 无耻就无耻吧,谁叫他喜欢她? 他要是恪守规矩,那么这一辈子,他都别想触碰她。 女子的手温软娇小。 挣扎之中,衣袖蹭起半截,露出白嫩的手腕。 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根五彩丝绳,跟他手腕上的那根是一样的。 萧凤仙细细凝视,他喜欢跟魏紫佩戴一样的东西。 “你……你别看了……” 魏紫面红耳赤,急忙拉笼袖管。 别说是小叔子,就算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也不能盯着她的手臂看啊,像什么样子? “我只是在看那根手绳,又没看别的。”萧凤仙无奈,“嫂嫂,我虽然爱好美色,却还没痴到盯着女人手臂不放的那种程度。” 他松开魏紫的手:“怎么在嫂嫂眼里,我跟色中饿鬼似的?” 魏紫垂着睫毛,揉了揉自己的手。 这厮半夜三更闯进人家闺房,还握着人家的手,不是色中饿鬼又是什么…… 她琢磨着撵萧凤仙出去的办法,摸到腕上那根手绳,忽然灵机一动。 她道:“五彩手绳可以带走灾厄和烦恼,必须在端午节下 她拉起萧凤仙走到屋檐下,透过雨幕,园林里点着零星几盏灯。 她道:“二弟,快丢掉吧!” 萧凤仙长这么大,从没有好好过过端午节,也没佩戴过五彩手绳,因此问道:“真有这么灵验,连烦恼也能带走?” 魏紫心虚。 当然没有那么灵验,只是民间的传统说法而已。 否则,天底下人人都能称心如意了。 萧凤仙摘下手绳,对着黢黑的雨幕道:“龙王爷,我没别的烦恼,唯一的烦恼,是嫂嫂不喜欢我。现在我丢掉手绳,从今往后,她就会喜欢我,是不是?如果能许愿,那我许愿和嫂嫂岁岁年年,一直在一起!她非要嫁人的话,那就嫁给我吧!” 雨声潇潇沥沥。 雨丝被风吹到他的脸上,他眨了眨眼,俊脸上还带着一点稚气。 廊下没有挂灯笼,可那双狡猾的狐狸眼却亮的惊人。 魏紫怔怔看着他。 不知怎的,这一刻,仅仅这一刻,她相信萧凤仙是真心喜欢她的。 她的心,倏然漏跳了一拍。 迎面而来的夜雨透着刺骨的寒凉。 魏紫回过神,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也把手绳丢进雨里。 萧凤仙笑吟吟地问道:“嫂嫂许的什么愿?” 魏紫避开他的眼睛:“希望酒楼能赚钱。” “噫,真是俗气。” 魏紫捏着指尖,没吭声。 她还许愿,包括萧凤仙在内的萧家人,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 岁岁年年,永远不要掺和她的生活。 第50章 萧凤仙,你有没有良心? 次日。 青橘侍奉魏紫梳头,高高兴兴道:“左姑娘说,昨天一天,咱们酒楼净赚五十两纹银!楼下大堂的瓜果酒水虽然是倒贴的,但楼上的雅间赚了大钱,那些有钱人当真像姑娘预料的那般,专门高价包下好位置,就为了看昨夜的龙舟赛!” 魏紫咋舌。 一天净赚五十两纹银,她从前想都不敢想! 不过,一年之中也只有端午节才有这样好的财运了。 青橘给她梳了个漂亮的发髻:“左姑娘还说,楼里的那些面塑面点也很赚钱,那些贵妇小姐见面点精致,还特意问能不能在逢年过节或者生辰日的时候预定款式,送到她们府里去。” 提起面点,魏紫不禁有些自豪。 为了制作面点耗费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除了这些,酒楼还有什么事吗?”魏紫拿起木梳,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酒楼倒是没什么事了,就是听说,姑娘昨夜宴请的那位范先生,好像出事了。”青橘想给魏紫簪两根发钗,却发现妆奁里没什么首饰,“听说范先生在回家的路上,死了。” 魏紫愣住:“死了?” “是啊,今天早晨卖菜的农夫在桥上看见的,尸体在水里泡了一夜,浮上来的时候,人都泡肿了,怪瘆人的!” 魏紫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 睫毛颤抖,瞳孔里潋滟着雾气,她几乎握不住那把木梳。 半晌,木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她起身,飞快奔向对面的小书斋。 萧凤仙还在地板上睡觉。 魏紫推开门,见他酣睡不醒,拿起一碗水泼到他的脸上。 萧凤仙睁开惺忪睡眼,坐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干什么?” 魏紫连声线都在颤抖:“你杀了范文竹?!” “没有。” “你撒谎!他现在死了,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 “他死了?”萧凤仙愣了愣,随即由衷地鼓掌,“死得好!” 魏紫紧紧盯着他,牙齿忍不住地打颤。 他坐在那里,披着她亲手缝制的那件玄黑色外袍,明明相貌俊俏昳丽,偏生薄唇绯红,弯起的狐狸眼格外邪气,像是深春时节,山里的妖鬼幻化成的人。 明明死了一个人,可他看起来那么开心。 仿佛在他的眼里,人命犹如草芥。 是了,前世也是如此,他穿着玄黑色的官袍,系着嵌金革带,谈笑间就让同僚们人头落地,家破人亡。 据说他不爱别的乐音,只爱聆听人在临死前发出的惨叫。 他是妓生子,于是他在掌握大权之后,就把辱骂过他的那些官员的家眷,都拔了舌头,送去了青楼妓馆。 他睚眦必报,年纪虽轻,心却比谁都要狠毒。 世人都怕他,世人都恨他。 世上,无人爱他。 萧凤仙…… 萧凤仙…… 魏紫盯着他,只觉他是锦绣皮囊下藏着的一只恶鬼。 她胸腔里泛上阵阵恶心,忍不住回头作呕。 萧凤仙的笑容僵在嘴角。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难看,起身一把抓住魏紫的手臂:“嫂嫂这是什么意思?嫌我恶心?” 魏紫垂着头,桃眼湿润通红,不肯正眼看他:“为什么要杀他?是因为昨晚的事吗?他好好的一个教书先生,就因为撞破了伱的丑事,所以你就要杀他灭口?萧凤仙,你有没有良心?” 萧凤仙死死盯着女人:“我没杀他。是,昨夜,我是对他起了杀心,可我想起嫂嫂要我当个好人,于是我在半路上生生忍住了。现在他自己莫名其妙死了,是他自己不中用,关我什么事?” “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死?”魏紫愤怒他的欺骗,“萧凤仙,你手底下犯了多少条人命了?!不止他,红蕊也是你杀的,那夜梧桐苑,我看的真真切切,你脸上都是血,是红蕊的血!” 萧凤仙瞳孔缩小。 他还以为,小寡妇很好骗。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他杀了红蕊,却还跟他演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松开魏紫,坦诚道:“我手底下,确实有不少条人命,红蕊也在其中。可唯独范文竹,他的死跟我毫无关系。” 魏紫摇头,满脸不相信。 萧凤仙见她如此,也恼了:“嫂嫂不信我,那就去报官吧,去向官府揭发真相,就说范文竹是我杀的。想来,官府定会嘉奖嫂嫂举报之功。” 魏紫咬牙:“你以为我不敢吗?” 萧凤仙站在阴影里,凝视着她,忽然慢慢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狐狸眼里的癫狂之色越发浓郁:“那你去啊!反正萧贵他们盼着我早死,嫂嫂你也嫌弃我的爱,我要是被官府处死了,你们得了清净,你们得多高兴呀!” 他兀自大笑,在寂静的书斋里,格外悲伤瘆人。 魏紫的心脏一紧。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明明面对的是个杀人如麻的侩子手,是个罪恶滔天善于伪装的恶鬼,可她……可她竟然怎么也恨不起来。 明明向神明祈求,和他岁岁年年再无纠缠,可这几个月以来朝夕相对,她潜意识里似乎已经把他视作—— 家人。 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了。 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和萧凤仙对面无话。 过了半晌,她转身离开。 萧凤仙盯着她的背影,红着眼睛哑声道:“嫂嫂要去揭发我吗?” 魏紫没有回答他。 南烛翻窗而入,给萧凤仙送鱼片粥:“少主,该用早膳了。” “滚!” 南烛不滚。 他稳稳当当端着鱼片粥:“她不信少主,可见蠢笨无知。这种女人,不值得少主在她身上浪费心思。一个寡妇罢了,全身上下也就容貌值得夸耀,可容貌算什么,少主想要怎样的美人得不到,她算什么呢?” 萧凤仙莫名暴怒,抬手打翻了鱼片粥。 小寡妇出身乡下没爹没娘,比起那些官宦贵女世家千金,确实什么也不算,甚至连路边的野都算不上,便是被人扔进枯井弄死,只怕也不会有人为她出头,为她求一场公道。 可是…… 可是在他的心里,她跟别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他烦躁道:“你亲自去查,范文竹究竟是怎么死的。” 南烛又问道:“如果她当真去告官,可要拦着她?” 萧凤仙不悦:“随她去,她爱怎样就怎样。” 他也想知道,他那寡嫂,究竟会不会去告官。 第51章 在你心里,我究竟算是什么 萧凤仙安安稳稳坐在小书斋吃鱼。 他从清晨等到日暮,也没等到官府的衙役来抓自己。 那小寡妇,想必是没去告官。 他望向对面的闺房,她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往常这个时辰房里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可是今天房里昏昏暗暗,显然没人。 他等的不耐烦时,南烛从外面回来:“少主,查到范文竹的死因了。” “嗯?” “昨夜他看完龙舟赛,提着灯笼回家,恰巧半夜落雨,那河边泥松路滑,天色昏暗又看不清,他穿的布鞋鞋底又磨损得厉害,于是自己滑进河里淹死了。官府已经结案,公示都贴出来了。” 萧凤仙咬牙。 这穷书生真没用,好好走着路,都能掉进河里淹死。 偏那个蠢女人把这一切算在他的头上,他真是有嘴都说不清。 南烛迟疑片刻,又道:“那寡妇今天也去看了尸体,掉了些眼泪,又说范文竹的老母亲可怜,就把紫气东来昨天净赚的五十两纹银,悉数送给了人家。” 话音落地,书斋里气氛诡异。 萧凤仙似笑非笑:“她可真是阔绰。她人呢?” “没跟卑职一起回来,卑职留了个心眼,看见她独自乘坐马车去了城郊,看方向,是云深寺的方向。” 萧凤仙扔掉手里的鱼骨架,径直去了云深寺。 月兔东升。 城郊月色皎然。 云深寺屹立在山巅,大雄宝殿灯火明光,隐隐传出庄严的木鱼声。 萧凤仙赶到的时候,看见魏紫背对着他跪在蒲团上。 她穿着玉石白的襦裙,背影清瘦袅娜,腰肢不堪一折。 满殿绮华,她的头顶悬着巨大的宫灯和彩色的经幡,殿中神佛慈眉善目地俯瞰她,她跪在神佛前,是那么的渺小柔弱。 萧凤仙站在殿槛外。 不明白深更半夜,她独自跑到佛寺做什么。 他正要唤她回家,忽然见她双掌合十,仰头凝视金身大佛。 木鱼声声,她道:“我家二弟自幼没了娘亲,这些年无人疼爱他、教导他,长歪了也是有的。只是他如今年纪还小,将来总还能改过来。范文竹之死,确实与他无关,是我错怪他了。他手上犯的其他人命,今后定会慢慢赎罪。” 萧凤仙听得想笑。 世上哪有什么神佛,哪有什么因果报应? 若真有,天底下就不会出现那么多苦难灾厄了。 这小寡妇究竟有多担惊受怕,竟然跑到寺庙里为他向佛祖求情。 到底是在村子里长大的姑娘,没什么见识,胆子又小,但凡造一点孽、干一点坏事,都会满心愧疚睡不安稳。 他正要出言嘲讽,又听见魏紫道:“他人虽坏,但细细想来,待我却很好,不仅教我读书写字,还肯借我一大笔钱。公婆面前,也总愿意庇护我。 “他既唤我一声嫂嫂,那我便把他视作家人。佛祖在上,他今后再犯错,便是我管教不严,那些罪孽,与他无关,请算在我一人头上。死后若要下阿鼻地狱,也请让我一个人去。” 话到最后,少女虔诚地以头贴地,向佛祖磕了几个头。 山风四起,宫灯摇曳。 萧凤仙怔怔地凝视她。 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 也是 这一刻,萧凤仙看不透魏紫,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灵魂是温暖的。 无边无际的寒夜里,诱着他一点点靠近,他对那温暖产生了贪图和眷恋,于是他再也不能离开她。 魏紫起身,把身上剩余的钱都捐给了老和尚。 老和尚笑道:“愿姑娘所求皆所愿,多喜乐,长安宁。” 他从布袋里取出一副菩提手串,送给了魏紫。 魏紫捧着手串,转身就看见萧凤仙站在宝殿外面。 夜里起了风,吹乱了他黑色的发丝和斗篷。 他的眼睛红红的,倚在殿门前,像是委屈迷茫的狐狸。 魏紫缓步走到他跟前。 她拉起他的手,把菩提手串戴在他的腕间:“对不起,早上那会儿,嫂嫂冤枉你杀了范文竹。这手串开过光的,可以保佑你平安顺遂。” 萧凤仙看了眼菩提手串。 是寺庙里拿来送香客的那种,做工粗糙,几文钱就能买到一串。 他摸了摸手串,道:“嫂嫂不喜欢我,却愿意为我下地狱……在嫂嫂心里,我究竟算是什么?” 是什么呢? 这一次,魏紫回答的很坚定:“家人。” 家人…… 萧凤仙表情僵硬。 魏紫提起灯笼:“来都来了,你也去佛前上一炷香吧。” 萧凤仙闷不吭声地去上香。 临插进香炉里,手里的线香却突然折断。 反复三次,萧凤仙没了耐心,把线香摔在香案上:“上什么香,不上了!想来,佛祖菩萨是不稀罕我的香。” 几个和尚手捧木鱼站在旁边,对视几眼,俱都疑惑。 魏紫咬了咬唇瓣,脸色也有些难看。 便是穷凶极恶的逃犯,也没听说过拜佛时线香折断。 她家二弟……像是被神佛厌弃极了的样子。 她轻声道:“罢了,咱们下山吧。” 她往寺庙外面走,萧凤仙仰头望向宝殿里的那尊金身佛像。 他单掌竖起,眉眼肃穆:“我是不信神佛的,只是她一个寡妇,本就可怜,说什么把罪孽全都算在她的头上,伱们当真存在的话,是做不出来那种事的吧?我造的孽,我自己担着,与旁人无关。” 他略一颔首,去追魏紫了。 两人在梧桐苑过了一夜,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才返回萧家。 看后门的桂婆子是萧凤仙的人,趁着其他人都还在睡觉,偷偷给他们开了锁。 穿过照壁回廊,途经一处假山。 刘婆子刚和两个老头厮混完,满面春色地提起裤腰带钻出假山,瞧见魏紫和萧凤仙从径上路过。 她愣了愣,三角眼立刻迸发出恶毒精光。 她轻手轻脚地跟上两人,暗暗骂道:“我就说这小贱人年纪轻守不住寡,老夫人偏是不信!大早上的,竟然跟小叔子一起从外面回来,定是在外面乱搞了一夜!等我在床上抓到你们,看我怎么治你们!” 魏紫和萧凤仙对视一眼,并没有忽视背后的鬼鬼祟祟。 他们进了东南角的园子,刻意把刘婆子也放了进去。 刘婆子一路跟到魏紫的闺房,见两人先后踏进门槛,不禁按捺不住,拍着窗户厉声骂道:“好一对奸夫淫妇,背地里竟然同吃同住起来!小贱人,你对得起大公子和老夫人吗?!老夫人可是把你当亲女儿养的!” 闺房里,青橘已经准备好一桌精致的早膳。 刘婆子嗅着香味儿,忍不住闯进闺房。 她环顾四周,不禁愣了愣。 以前这小贱人住的房子连狗窝都不如,怎么现在处处陈设精致华美,倒变成了一座大家闺秀的闺房? 那雕妆镜台和湘绣屏风贵的嘞,连老夫人都舍不得用! 第52章 欺负嫂嫂的人,都该死 刘婆子气骂道:“好你个小娼妇,不仅在背地里偷人,还偷了府里这么多钱财!把自己闺房置办的这么精致,是为了方便你偷人用吗?!走,跟我见老夫人去!” 她挽起袖管,上来就要抓魏紫。 青橘端着盘子紧张地站在旁边,正要拦她,一名绿衣婢女悄没声地出现,抬脚就踹在刘婆子的膝盖上。 刘婆子吃痛地“哎哟”一声,抱着膝盖滚倒在地,直嗷嗷叫唤。 “没规矩的东西。” 绿衣婢女面无表情地骂了一句,拿抹布塞进刘婆子嘴里,又反钳住她的双手,踩着她的膝盖窝迫使她跪倒在地。 刘婆子干体力活出生,然而任凭她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束缚。 魏紫被绿衣婢女的力大无穷惊住,不由问道:“这位是?” 萧凤仙道:“送给嫂嫂的丫鬟,会些拳脚功夫,骑射马术也很不错,将来可以贴身保护你。嫂嫂,伱给她赐个名吧。” 绿衣婢女挑了挑眉,看他一眼。 少主明明是叫她贴身监督这位魏姑娘,不许她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怎么现在变成了贴身保护? 有人保护,魏紫自然是喜欢的。 她道:“我身边已经有了个青橘,既然你也穿绿衣裳,那就叫绿柚吧。” 绿柚谢过她的赐名,问道:“姑娘,这婆子怎么处置?” 魏紫拿汤匙搅动藕粉。 刘婆子也是女人,却处处为难她,总撺掇邢氏磋磨她。 上辈子,她被推进枯井时,就是刘婆子拿麻绳绑住她的双手的。 刘婆子,是杀害她的凶手之一。 她耳根子软心也软,可在报仇这件事情上,她做不到心软。 她抬起白净如茉莉的小脸,轻描淡写:“大清早的,又刚从寺庙回来,最见不得血。我记得西南角有一口枯井,那里偏僻荒芜杂草丛生,便是死在井里,也很难被发现。” “奴婢明白姑娘的意思了。” 绿柚扛起满脸惊恐的刘婆子,径直离开了闺房。 萧凤仙盯着魏紫。 魏紫舀起一勺藕粉送进嘴里,慢慢吃完之后,垂着睫毛小声道:“你看我作甚?是她先欺负我的。” 她容貌纯真,讲话时总有一种无辜和委屈感。 萧凤仙弯起薄唇:“是是是,是那婆子先欺负嫂嫂的。便是杀了,也不为过。欺负嫂嫂的人,都该死。” 他拿汗巾擦了擦手:“我回房温书了。” 说是回房温书,却径直去了西南角的枯井。 此刻,刘婆子死死扒住井口,哭嚎着威胁:“杀人偿命,你们敢杀我,老夫人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绿柚皱着眉。 萧凤仙推开她,一脚踩在刘婆子的指骨上,低着头含笑看她:“我连人都不怕,还会怕鬼吗?” “你——”刘婆子疼得龇牙咧嘴,“你一个妓生子,竟然不知廉耻跟自己的嫂子私通,见我撞破你们的事情,你就要害我!小王八蛋,你跟你娘一样肮脏卑贱!” “是是是,我肮脏卑贱,不及你高贵干净。”萧凤仙不在意这些辱骂,“你说的不错,我确实觊觎那小寡妇——在她嫁给萧凌霄之前,我就喜欢她,可喜欢了。” 提起魏紫,他连笑容都灿烂几分。 刘婆子又惧又惊,瞳孔几乎缩小成点。 听说过叔嫂私通的,没听说过这么正大光明说出来的! 在刘婆子的哀嚎求饶声中,萧凤仙一点点踩碎她的指骨,才把她踹进枯井。 刘婆子的头撞到坚硬的井壁上,当场殒命。 萧凤仙瞥向绿柚。 绿柚脸色发白。 她是厂督手底下最优秀的刺客,最近才从上京城那边调过来,临走之前,厂督特意叮嘱她少主另有身份金尊玉贵,叫她不得忤逆,可他怎么会喜欢…… 她连忙低下头:“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听见也无妨。”萧凤仙懒洋洋地转身离去,“迟早,天底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我喜欢她。” …… 刘婆子的尸体,在七天后才被人发现。 两个小丫鬟跑到西南角玩耍的时候闻到尸臭味儿,才发现死在枯井里的刘婆子,因为中间落了一场雨,尸体腐烂不堪,邢氏嫌晦气,叫人匆匆拖到城郊埋了。 刘婆子死了,邢氏便叫桂婆子总揽事宜。 邢氏沉迷于吃酒赌钱,随着刘婆子的死讯,忽然想起多日没见魏紫,便打发桂婆子把人带过来。 魏紫踏进内室,浓郁的酒臭味儿迎面而来。 她抬眸望去,邢氏倚在榻上,青天白日也在吃酒,几上还放了一盆香喷喷的炸鸡。 邢氏握着鸡腿,扫了一眼魏紫。 不知是错觉还是其他,她恍惚觉得这个儿媳妇哪里变了。 她训斥道:“多少天没来请安了?!你当儿媳妇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婆子了?!” 魏紫低头福了一礼:“儿媳太过思念夫君,于是每天都为他诵经祈福,心中实在悲痛,因此才没来请安。” 邢氏略有些满意。 她的儿子千好万好,又贵为进士,当然值得这蹄子悲痛欲绝。 她道:“今天把你叫过来,也不为别的,就是给你立立规矩,省得摘了镣铐,你越发没了体统,丢了咱们家的体面。去门口跪着吧,我几时午睡醒了,你再回去歇着。” 魏紫站在原地,没动。 前世也是如此,这老货仗着婆婆的身份,三天两头把她叫过来立规矩,动不动就让她跪着,烦得很。 她正想设法拒绝,桂婆子拿着请柬进来了。 她恭声道:“老夫人,沈侍郎家派人送来的请柬。” 邢氏来了精神:“沈家送来的?” 桂婆子道:“沈姑娘要在府里开一场赏大会,邀请咱们家的公子小姐和少夫人,三天后各自携带一盆兰前往。除了咱们府里的人,陈县令家和其他有头有脸的人家,也都被邀请了。听说,席上还会有两位上京城的贵人。” “赏大会?!上京城的贵人?!” 邢氏还没说话,萧杜鹃挑起门帘,兴奋地进来了。 她道:“娘,参加侍郎府的宴会,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咱们定要体体面面地参加!” 何况,席上还有上京城的贵人。 万一那两位贵人相中了她,她何必再缠着陈紫荆,说不定她也能像哥哥那样,嫁进上京城的名门望族。 都是一个娘生出来的,没道理她嫁的比她哥哥差。 第53章 镇国公府大小姐 邢氏慈爱道:“你既想去,那就去吧。咱们院子里不就有一盆现成的兰,一并带过去就是了。” “娘你懂什么,这种场合,人家都会带很贵重的兰,我带普通兰会被人瞧不起的。娘你给我十两银子,我去市集上买一盆名贵的兰。娘,咱们家的体面可是顶顶要紧的!” 邢氏哪里舍得十两银子买一盆破。 又不能吃! 然而想起萧家和凌霄的体面,她只得忍痛出钱。 萧杜鹃拿了钱,兴冲冲地跑了。 桂婆子又道:“对了,老夫人,送请柬的小厮还说,沈大人的介绍信起了作用,白鹿书院那边很欣赏咱们家二公子,已经寄来了秋后的入学通知,问二公子有没有收到,去不去的,让尽快给个答复。若是去,可破例免除束脩。” 邢氏从不管萧凤仙的事。 想起白鹿书院,她就心绞痛。 她的凌霄当年也想去白鹿书院读书,只可惜那地方只收达官显贵的孩子,可怜她的凌霄到底没能去成。 如今,倒是便宜了那个妓生子。 她思虑着,撕下一块鸡肉放进嘴里,一遍咀嚼一边对魏紫道:“伱去告诉萧凤仙,他想去白鹿书院也不是不行,但必须带上千日。我们老邢家可就这一根独苗苗,怎么样也得培养成才的!” 魏紫暗道,就邢千日那副德行,能成什么才? 她表面上应了声好,回东南园子了。 萧凤仙站在小书斋的屋檐下,正逗弄笼子里的鸟。 少年长身玉立,映衬着满园景致,十分养眼。 魏紫道:“二弟收到了白鹿书院的入学通知书,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在紫气东来为你摆一桌酒,再请几位客人为你庆贺庆贺。” 她虽是个妇人,却也听说过白鹿书院的大名。 百年间出了几十位进士,吸引了无数读书人前往求学。 当年萧凌霄也想去,可惜因为门 萧凤仙垂眸看她一眼:“白鹿书院远在颍川,我若是去那里读书,没有两年恐怕回不来,嫂嫂难道不会想念我吗?” 魏紫语噎。 这叫什么话? 听起来怪暧昧的…… “更何况,”萧凤仙自信,“就算不去那里,我也能考上进士,嫂嫂你有什么可担忧的?我留在这里陪你,不好吗?” 魏紫不知如何应对他的刻意亲近,转移话题道:“沈姑娘要办一场赏大会,也邀请了咱们参加。你跟她没什么感情,不如趁这个机会,彼此深入了解一番。我……我婚姻不幸,总盼望你的婚姻能够顺利幸福。” 萧凤仙眼眸一眯,声音沉冷几分:“我几时说过要娶她了?我心里藏着谁,难道嫂嫂你不知道吗?是不是非得逼着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瞧,你才肯信?!” 青天白日的,他站在屋檐下,竟然就这么说了出来! 魏紫呼吸急促。 她都明说是家人了,萧凤仙居然还不肯死心。 她终究是个传统的女子,无法面对这种事情,转身就快步逃走了。 小叔子和长嫂…… 那种事情,她绝对不能接受啊! 三天后。 沈家的赏大会如期而至。 受邀参加的客人,各自带了一盆兰,一时间府邸生香争奇斗艳,仿佛全天下的兰品种都被搜罗了来。 众人在庭院里观赏兰,气氛十分活络热闹。 不远处假山上建了一座凉亭,亭子里站着一对年轻男女,穿戴打扮和陵州本地人不同,格外的精致华美,谈吐仪态也十分出众。 沈萱亲自为两人斟茶:“世子爷这次来南方为陛下搜集珍品兰,真是辛苦,好在陵州便是最后一站,等看完这里的兰,世子爷便可顺利返回上京了。” 她把茶水递给青年,他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魏换锦。 因为出身名门姿容英俊,又好学上进毫无纨绔之风,因此在上京城风评极好,很受姑娘家喜欢。 这不比她那个所谓的未婚夫萧凤仙优秀多了? 若能嫁给他,若能嫁进镇国公府当世子妃…… 不知道比嫁给一个土财主家的儿子强多少倍! 沈萱幻想着,情不自禁满脸春情,忍不住靠魏换锦更近些。 “沈姑娘,你不必在这里陪我们说话,去陪陪客人吧。” 魏换锦身边的少女,忽然笑着开口。 沈萱回过神,连忙道:“是了,绯扇妹妹说的是,我该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她往外走,心里却有些不满。 这少女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魏绯扇,对外称和魏换锦一母同胞,实际上却并非魏夫人亲生。 魏夫人的亲生女儿在五岁那年的上元节夜里,出门看烟火时走丢了,魏夫人心痛难忍,于是抱了一位同龄孤女抚养,这些年视如己出,感情比亲母女还要好。 镇国公父子也都很疼爱魏绯扇,再加上她冰雪聪明容貌姣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因此虽非亲生,但在上京城仍旧才名远扬人缘颇好,就连公主都与她交好,听说几位皇子也很宠爱她,将来只怕能当上王妃。 沈萱一边感叹人家命好,一边来到热闹的庭院。 她贵为侍郎之女,这些县城里的公子小姐自然不被她放在眼里,只是山阴县盛产兰,她得替世子爷相看是否有没见过的珍稀品种。 此刻,一处角落。 萧凤仙没来,魏紫乐得清静,安静地欣赏兰。 “魏姑娘。” 陈紫荆摇着折扇走了过来。 魏紫福了一礼:“陈公子。” 心知这个男人心怀鬼胎,魏紫想走开,却被对方拦住。 陈紫荆笑道:“魏姑娘的这身衣裳,是用上回沈侍郎送的绸缎裁成的吗?玉石白的颜色清雅温润,果然很衬你。” 他肆意欣赏少女的美貌,内心暗流涌动。 她站在爬满绿藤的墙角,发髻上挽着竹节簪子,数日不见气质更胜从前,犹如一株空谷幽兰。 最是那羊脂玉般雪白通透的肌肤,顺着细腻的脖颈销魂往下,叫人想撕开的她的襦裙,瞧一瞧那具年轻美好的胴体,是否也如玉石一般。 他是个外男,那些话本就逾越了规矩,更遑论那副轻狂窥视的眼神。 魏紫不喜,垂着眼睫道:“陈公子若是无事,小女子先告退了。” “魏姑娘急什么?”陈紫荆拦住她,“咱们许久没见,说说话也不算失了规矩。今日赏大会这么隆重,魏姑娘就不想知道缘由吗?” 魏紫着急走开:“我并不关心这些。” “乃是因为当今天子喜爱兰,特意命人南下搜寻珍稀品种。”陈紫荆遥遥望向假山上的凉亭,“魏姑娘瞧,上京城的钦差就在那里。” 魏紫下意识抬头。 正巧撞上魏绯扇探究的视线。 第54章 假千金 距离虽远,魏紫也能瞧见对方满头珠翠,穿一身昂贵的软烟罗浅粉襦裙,必定是身份贵重的官家千金。 她身边还有个端坐品茶的公子,被横斜的松树枝遮挡看不清脸,想必是她的兄长。 她收回视线,淡淡道:“那么,恭祝陈公子送来的兰能入钦差大人的眼,得到陛下的青睐和奖赏。” 她行了个礼,转身快步离去。 凉亭里,魏绯扇盯着魏紫,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里。 魏换锦问道:“妹妹在看什么?” 魏绯扇压抑住心底的震惊。 刚刚匆匆一瞥,那个少女竟然和娘亲容貌十分相似! 联想到娘亲失踪的亲闺女,镇国公府真正的大小姐…… 魏绯扇的脊背冒出一层冷汗。 会是她吗? 要不要告诉哥哥? 可如果告诉哥哥,哥哥查明了她真的是娘亲的女儿,帮她恢复身份回到镇国公府…… 那么她这个赝品,又算什么呢? 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显赫的家世和出身,精致华美的闺房,成群结队伺候她的丫鬟和婆子,娘亲和父兄的疼爱,几位皇子殿下的怜惜,她都得被迫跟那个女人分享! 甚至…… 她还有可能会被赶出镇国公府! 那些嫉妒她的世家千金,背地里定会狠狠笑话她! 她一生要强,她绝对,绝对不要沦落到那种结局! 魏绯扇握紧汗津津的手掌。 她压抑住内心的惶恐不安,面不改色地回答道:“虽然早就听说过山阴县盛产兰,但看见这些人送来那么多盆兰,不觉还是有些吃惊。” “大多数都是普通兰,想找出一盆珍稀品种来,还是有些难的。”魏换锦说着,笑容忽然有些黯淡,“这趟南下,不仅是为了寻找兰,也是奉了祖母之命,想再找找小紫。可惜,仍旧一无所获。” 魏绯扇沉默,心脏跳动的速度又快了些。 过了片刻,她小声道:“家里找了这么多年,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可姐姐就像是石沉大海,连一根线索都没有。就连娘亲,也都彻底放弃姐姐了,甚至,娘亲还在祠堂给姐姐供奉了牌位。哥哥,依我看,还是别再找了,否则将来仍旧找不到的时候,伤心的只会是你。” “我不会放弃的。”魏换锦沉声,“她是我的亲妹妹,这辈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她!” 魏绯扇心思微沉。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那个女人吗? 难道府里有她这颗开心果,还不够吗? 她噘了噘嘴:“若是找到她……哥哥还会疼我吗?我到底不是哥哥的亲妹妹,就算从小一块儿长大,只怕也比不过你们之间深厚的血缘关系。” “你呀,”魏换锦宠溺地戳了戳她的额头,“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还是一副孩子气?她是我的妹妹,伱也是我的妹妹,你们在我心里同样重要,没有更疼谁的说法。” 魏绯扇很满意这个回答,娇气地倚在他的肩上:“哥哥!” “又撒娇了。” “嘻嘻……” 起风了。 魏绯扇又悄悄望向魏紫消失的方向,眼底掠过一抹忌惮。 她语气故作轻快:“哥哥这一路车马劳顿,该去好好休息,不如就让绯儿帮你鉴赏那些兰吧?若得了好的,绯儿晚上拿给你瞧。” 小姑娘一副要干正事的模样。 魏换锦对她的懂事感到熨帖,笑道:“那便依你。” 另一边。 魏紫刚甩开陈紫荆,萧杜鹃就气冲冲地冒了出来。 她咬牙切齿:“贱人,青天白日还是在别人家里,你就不安分想勾引男人,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你离陈公子远点!” 魏紫心知,她刚刚和陈紫荆讲话时,被萧杜鹃撞见了。 她心中不快,认真道:“你既然看见了,就该知道是他主动找我,并非我找他,你怎么只敢对我发脾气?更何况,他不喜欢你,就算你赶走他身边所有的莺莺燕燕,也没有任何用处。” “你胡说!”萧杜鹃气得跺脚,恨不能撕烂魏紫的那张嘴,“原本陈公子跟我关系颇好,都是因为你横插一脚,夺走他全部的注意力,他才会忽略我!” 魏紫无言以对。 要说萧杜鹃有多喜欢陈紫荆,她是不相信的。 不过是因为萧杜鹃一向争强好胜,陈紫荆又是山阴县出身最好的男人,她才会对他青眼有加,妄图嫁进县令府,成为整个山阴县女子们羡慕的对象。 萧杜鹃自幼就被宠坏了,得不到想要的一切,就开始拿她撒气。 她被萧杜鹃骚扰的不胜其烦,转身就想走。 萧杜鹃连忙拽住她:“你走什么?你是不是心虚了?!魏紫,我要你发毒誓,今后不许你跟陈公子说话,不许亲近陈公子,否则,你就全身长疮腐烂而死,下辈子沦为青楼妓子,永世不得翻身!” 魏紫气到了。 她用力挣开萧杜鹃:“你是不是有毛病?!” 她才不要为了一个臭男人,拿自己发毒誓! 她快步离开,却被萧杜鹃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魏紫猝不及防,撞到了前方的架上! 架上那盆晶莹剔透的雪白兰被撞翻在地,陶盆当即摔碎,娇嫩的枝也七零八落。 这边的动静立刻吸引力宾客们的注意。 沈萱和众人围拢过来,不禁容失色。 这盆兰是沈世子重金从扬州买来的,据说名为“菩提兰”,十分娇贵很难养活,今天拿出来不过是镇个场子给大家见识见识,没想到竟被摔了! 萧家的这对姑嫂,也太能闯祸了! 沈萱十分后悔邀请她们,当即沉了脸,呵斥道:“好好的宴,你们在闹什么?!这盆兰价值上万两白银,你们赔得起吗?!” 萧杜鹃生怕惹祸上身,连忙高声叫喊:“沈姑娘,我冤枉!老天有眼,都是我嫂子不懂事,撞倒了这盆兰!今天的事与我无关呐!” 魏紫脸色苍白地从地上爬起来。 事情发生的突然,没有任何旁观者,就算她说是萧杜鹃推的她,也不会有人相信她,大家只会认定是她故意逃脱罪责。 当务之急,是补救损失。 她单膝蹲下,把那株菩提兰重新种进土里:“我有种的经验,枝折损并不要紧,根是活的就行,过几天,它还会长出嫩叶的——” “你知道,一株菩提兰值多少钱吗?” 幽幽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来。 众人望去,魏绯扇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一株菩提兰,价值万两白银。因为朵是珍稀药材,所以市场上一朵菩提苞价值百两。你毁了七八朵,难道不打算赔钱?” 第55章 我上辈子大约是挖了嫂嫂的坟 魏绯扇穿戴华贵与众不同,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尤其是她发髻上戴着的那支凤尾钗,用黄金和点翠工艺制成,别说在陵州城这种地方买不到,就算高贵如县令夫人,也从没佩戴过这么华丽精致的首饰。 魏绯扇摸了摸那支凤尾钗。 这是她去年生日的时候,皇后娘娘亲自赏给她的,乃是宫中之物。 这群土包子当然没见过。 沈萱向她行了个礼。 众人见状,便猜测这少女就是从上京城来的贵人。 魏绯扇含笑盯着魏紫:“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今天是宴会,那我也不愿扫了大家的兴致,你故意弄坏兰,赔偿五百两纹银吧。我只在山阴县待一日,所以不接受欠条,麻烦你立刻奉上现银。不过……瞧你穿戴寒酸的样子,不会拿不出来吧?若是拿不出来,我只能报官处理了。” 五百两纹银可不是小数目。 陈紫荆生怕魏紫找自己借钱,不动声色地隐进了人堆里。 萧杜鹃满脸坏笑。 她还不了解魏紫吗? 那贱人啥也没有只有贱命一条,肯定是赔不起的,到时候就劝爹娘把她卖进青楼,说不定还能多卖些钱补贴家用。 魏紫捏紧手帕。 明明跟眼前的少女是 她挺直了脊背,想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我并非是故意弄坏这株兰,是因为我的小姑子从背后推了我,我才撞翻的架。而且,我也没有想赖账的意思。” “魏紫!”萧杜鹃大叫,“你自己手脚不利索弄坏了人家的东西,却冤枉是我推的你,哪有长嫂故意陷害小姑子的,你还要不要脸了?!” 她面红耳赤,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似的。 然而在场众人都很清楚她和她母亲邢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素日里就常常虐待魏紫。 故意推倒长嫂这种事情,她是干的出来的。 沈萱不耐烦,直言道:“萧杜鹃姑娘,事情是你们一起惹出来的,你怎么能让你嫂子一个人面对?五百两纹银虽然不是小数目,但凭你们家的财力,也不是拿不出来。你和你嫂子是一家人,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还是赶紧赔钱,免得扫了大家的兴。” 萧杜鹃咬牙切齿。 这群人怎么回事,都没亲眼看见,居然就认定是她推的那个贱人! 难道她在山阴县的风评,有那么差吗?! 她心生怨恨,厉声道:“什么嫂子,我从来就没承认过!我跟她,也从来就不是一家人!你们要钱,只管问她一个人要去,我没钱,别来问我!” 她吼完,气冲冲地跑了。 魏绯扇在侍女搬来的交椅上坐了,笑吟吟望向魏紫:“我不管究竟是不是她推得你,我只知道,是你撞翻了架。菩提兰被毁是事实,我只问你要赔偿款。拿不出来,咱们就官府见。” 从镇国公府跟来的两个大丫鬟,立刻站到魏紫身边。 仿佛只要她拿不出钱,就会把她扭送官府。 魏紫轻蹙眉尖。 都说官家千金知书达理,怎么她遇见的,都这么不讲道理? 她只得道:“我这就去借钱,还请姑娘宽限两个时辰。” 说是借钱,然而整个山阴县,魏紫也只认识两个有钱人。 鹊桥仙的铺面里,玉合欢正在拨弄算盘。 听说魏紫想借钱,她答应得干脆,只是提出的利息高的惊人。 算起来,今天借五百两,一年后得还一千两。 魏紫:“……” 她怎么不去抢。 她只得回萧府找萧凤仙。 时值初夏,东南园子葱葱郁郁。 少年身穿玄色窄袖劲装,正在舞一把玄铁战戟。 战戟划破空气,风声赫赫落叶纷纷,一招一式都凌厉潇洒。 魏紫站在树荫里,略有些吃惊,她只知道萧凤仙读书极好,并不知道他还会舞戟。 萧凤仙终于舞完一套,提着战戟走过来,本就出了一身汗,再加上天气渐热的缘故,更是热得不行。 他把战戟靠在树干上,随手解开盘扣,大咧咧地脱下上衣垂在腰间,没看魏紫一眼,声音闷闷的:“找我干嘛?” 说完,就拿起桌案上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魏紫:“……” 青天白日的,他就这么脱了衣裳! 她忍住不看,却还是瞟到了少年劲瘦的腰身和初具雏形的腹肌。 他身量高,仰头往嘴里灌水,手臂肌肉微微鼓起。 水珠顺着他滑动的喉结滚落,一路蜿蜒滑落到腰带里,竟有些男人的样子了。 魏紫面红耳赤地背转过身,声如蚊蚋:“青橘和绿柚还在园子里,你……你就这么脱了衣裳……你也该为她们考虑考虑……” “她们不敢看。纵然不小心看见,也是她们占了便宜,我还要怎么为她们考虑?” 魏紫无言以对。 见过厚脸皮的,没见过干脆不要脸皮的! 萧凤仙喝完水,抬手擦了擦嘴角,盯着魏紫纤弱的背影:“嫂嫂不是去沈家赴宴了?突然回来找我,定是出了事。” 魏紫顿了顿,小声道:“我……我想问你借钱。”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没脸。 明明比他大半岁,还口口声声说把他当弟弟看待,实际上却三不五时要问他借钱。 说出去,别人都要笑话她。 “怎么突然要借钱?嫂嫂在沈家发生什么事了?” 魏紫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 穿过树荫的风,清凉徐缓。 萧凤仙不那么热了,利落地穿好衣裳,一粒一粒扣上盘扣,扯着薄唇轻笑:“我当是什么事,原来嫂嫂又被人欺负了。五百两银子虽然不算什么,但萧杜鹃犯的错,嫂嫂为何要承担后果?” 魏紫也不想承担后果。 可那位从上京城来的贵女,仿佛是在刻意针对她。 所谓讲道理,只能用在地位平等的两个人身上。 萧凤仙见她这副模样,又讥笑一声:“我若不在,嫂嫂就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可即便如此,你还总想推开我,怎么就这么不识抬举呢?” 他拔腿就走。 魏紫连忙跟上:“那……那你借不借我钱嘛?我肯定会还你的!” “借啊!我上辈子大约是挖了嫂嫂的坟,这辈子还债来着。” 初夏的风很温柔。 魏紫注视少年的背影,心底蔓延开奇怪的感觉。 微酸。 也微甜。 第56章 毁了你的脸,看你还怎么勾人 沈府。 魏紫把银票递给魏绯扇:“五百两,一文不少。” 魏绯扇有些意外,能在两个时辰内拿出五百两纹银,看来这个女人并不简单。 她示意丫鬟接了银票,对沈萱道:“沈姑娘,我也乏了,就不耽误你们宴饮了。” 她回到客房,叫贴身丫鬟去请萧杜鹃。 萧杜鹃还以为是商量赔偿金的事情,战战兢兢就要磕头请罪,被魏绯扇虚扶了一把。 魏绯扇倚在贵妃椅上,笑容亲切:“不必拘束,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而已。听说那个撞翻架的女人是你的嫂子?她叫什么名字?” 提起魏紫,萧杜鹃可来劲儿了。 她嚷嚷道:“贵人可别误会,那贱人才不是我的嫂子,只是我家里一个粗使丫鬟罢了!她小时候被拐子拐了,只记得自己叫魏紫,我娘见她可怜,才买下她的。后来她仗着美貌勾引我哥,这才侥幸当了个通房丫头。” 魏绯扇端起一盏茶,垂眸吹了吹碧青茶汤。 魏紫…… 她叫魏紫…… 她不仅和娘亲长得像,而且还姓魏,还是幼时被拐,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恐怕她当真就是镇国公府走丢的大小姐…… 只可惜,到底是凤凰变麻雀。 本该高贵显赫的天之骄女,数年过去,如今竟沦为了乡野男人的通房丫头,玩物罢了,定然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连她身边的贴身婢女都不如。 就算将来认祖归宗,背负着这样的过往,恐怕也见不得人,嫁不到好人家。 哪里比得上她,自幼锦衣玉食养在国公府,还常常入宫陪伴公主们读书? 思及此,魏绯扇的唇角溢出一丝讥笑。 萧杜鹃又问道:“贵人,你问她做什么?莫非你也被她的外貌吸引了?不瞒你说,那贱人十分矫情虚伪,就知道靠美貌勾引男人,你可千万别被她骗了!” 魏绯扇饮了一口茶汤。 眼前的少女言语粗俗惹人厌恶,可怜魏紫那个真千金,终日和这种人打交道。 不像她,平日里结交的都是公主小姐。 脑海里掠过魏紫的那张脸,魏绯扇紧了紧手里的茶盏,心里仍旧存着几分危机感。 半晌,她请萧杜鹃坐了,笑道:“桌子上的果糕都是我从上京城带来的,你们这地方没有,你尝尝。” 萧杜鹃受宠若惊,连忙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喜滋滋道:“上京城的东西就是稀罕,跟我们这小地方的不一样,连果都仿佛更甜了些。贵人,我能不能带一些糕点回家啊?我想让我娘也尝尝。” 魏绯扇让侍女替她包了一些,又道:“那位魏紫姑娘,瞧着就不是好相处的,你跟她住在一个屋檐下,这些年想必受了很多委屈。” “可不是?!”萧杜鹃眼睛瞪得鼓鼓,“她一身懒骨头,干家务活总是慢慢吞吞的,连我娘都支使不动她,别提多恼人了!浑身上下,也就那张脸拿得出手,惯会勾引男人,自打我哥走后,连县令家的公子都勾搭上了!” 魏绯扇轻笑两声:“以前我们府里也有个丫鬟,仗着长得有几分姿色,总是勾引我兄长。后来那丫鬟被打发到厨房烧开水,有一次,不小心把脸烫伤了,整张脸皮都烫的翻卷起来,伤势十分恐怖。如今脸毁了,哪里还敢勾引我兄长,整天躲起来不敢见人,真真是又可怜,又可恨。” 萧杜鹃听得咋舌:“是了,沸水是很危险的,我小时候喝茶没注意温度,都把舌头烫的起泡了。”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客房陷入寂静。 魏绯扇慢悠悠地吃茶。 过了片刻,萧杜鹃忽然站起身:“贵人,多谢您的款待,我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魏绯扇目送她兴奋地跑出去,从果盘里拿起一颗葡萄,慢慢放进嘴里。 咬破,汁液悄然在唇齿间弥漫。 好甜。 魏绯扇扬起一个乖巧的笑容,吩咐侍女道:“把这串葡萄送去给我哥哥,就说我尝着很甜,特意分享给他尝尝。” …… “魏姑娘。” 园一角,陈紫荆叫住魏紫。 他关切道:“听说你打翻了架,被上京城来的贵人索赔五百两纹银?刚刚我临时有事,没能及时出面帮你,现在可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魏紫一时无语。 事情发生的时候,这家伙明明就混在人堆里,当时不见他帮忙,现在事情结束了,他却跳出来假装关心。 生怕她问他借钱似的。 怪恶心的。 萧凤仙负手站在旁边,冷笑:“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陈公子。我嫂嫂到处筹钱的那两个时辰,怎么不见你出面帮她?现在假惺惺地跳出来,找什么存在感?当真是癞蛤蟆装青蛙,长得丑,玩得。” 陈紫荆脸上挂不住,紧紧握住折扇:“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刚刚确实有事!” “陈公子觊觎我嫂嫂的美色,想抱得美人归,却又舍不得钱。”萧凤仙讥讽,“五百两纹银,一顿饭钱而已,陈公子就如此抠抠搜搜,可见我嫂嫂即便成了你的人,也享不了什么福。鸟类求偶都知道搭个窝,陈公子却一毛不拔,依我看,你这样的男人,就别追女人了。” 他向来嚣张跋扈,刻薄毒舌。 魏紫从前还会阻拦,今日听着,竟莫名顺耳。 她对陈紫荆冷淡道:“陈公子慢慢逛,我和二弟就先告辞回家了。” 她正要走,背后突然传来尖叫: “魏紫!” 魏紫回眸。 滚烫的沸水,迎面泼来! 萧凤仙眼眸一眯,及时把她护进怀里! 萧杜鹃面目狰狞扭曲,喘着粗气把手里的木盆扔在地上,因为过于兴奋,胸脯起伏的十分厉害,连声音都在发抖:“贱人,毁了你的脸,看你还怎么勾引男人!” 萧凤仙后背湿透。 他忍着烫伤的剧痛,急切地望向怀里的少女:“嫂嫂?” 魏紫浑身战栗。 即使萧凤仙护她及时,左侧脸颊却还是溅上了一些滚烫的水,迅速浮起一层水泡。 她疼的直掉眼泪,颤巍巍抬起手想摸自己的脸,被萧凤仙握住手腕:“别乱碰!” 少年声音嘶哑。 第57章 人人怕他,人人恨他 他明明年岁不大,行事作风却越发沉稳,令人心安。 魏紫放下手,忍着疼痛问道:“那你的背——” “无妨。” 萧凤仙打断她的话,细细查看了她脸上的烫伤,忽然扣住她的膝盖窝,把她打横抱起。 魏紫轻呼一声:“二弟!” 萧凤仙顾不得礼法规矩,也顾不得向萧杜鹃算账。 他快步朝沈府外面走:“山阴县这破地方没什么高明的大夫,也就云深寺的老主持有点医术在身上。我带嫂嫂去见他,拖得时间长了,脸上留疤就不好了。” 魏紫听见这话,就知道自己脸上的烫伤有点严重。 她很信服萧凤仙,于是乖乖待在他的怀里,没敢挣扎拖后腿。 两人走后,萧杜鹃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 她道:“陈公子都看见了吧?青天白日的,这贱人就和我二弟搂搂抱抱,私底下,还不知道他们浪成了什么样!这种水性杨的女人,不值得陈公子为她心思。” 陈紫荆蹙着眉。 那么漂亮的一张脸,若是就此毁了,实在可惜。 原以为萧杜鹃只是惹人讨厌了些,没想小小年纪且还是姑娘家,手段就这么狠毒。 他厌烦道:“萧姑娘既然知道陈某对令嫂的心思,那么就该知道,陈某喜爱美人。似萧姑娘这副外貌,连我身边的通房都不如,又如何能入我的眼?萧姑娘,从今往后,还请你自重,不要再痴缠陈某。” 说完,拂袖而去。 萧杜鹃呆若木鸡。 她怔怔摸了摸自己的脸,陈紫荆竟然嫌弃她不够漂亮?! 可娘亲经常夸她长得好看,虽然她心知比不上魏紫,但也不是很差劲呀! 眼泪在眼眶打转,萧杜鹃又羞又气,哭着跑走了。 远处的楼阁上。 魏绯扇把园这一角的戏尽收眼底。 烫伤哪里是那么容易治的,就算好了也得留疤,魏紫的脸恐怕是要毁了。 毁了脸,哥哥他们就认不出她是镇国公府走丢的姑娘。 她回不了家,也夺不走她的宠爱。 魏绯扇愉快地吃了一颗莲子。 暮色四合。 城郊,乌云从天际汇聚,天黑的比平常更快。 萧凤仙带着魏紫出现在云深寺山脚下的时候,初夏的雷雨滂沱而至。 山野雨声喧哗。 萧凤仙嫌魏紫走得慢,干脆又抱起她,飞快登上蜿蜒陡峭的山阶。 云深寺的寺门关了。 昏暗的大雨中,少年重重叩门:“开门!叫你们家老主持出来!” 漫山遍野的雨声,掩盖了他的叫门声。 萧凤仙本就着急,没人给他开门,于是更加不耐烦,狐狸眼生出密密麻麻的暗红血丝。 他把魏紫放到檐下,抄起一根武僧棍,恶狠狠敲起寺门:“我叫你们开门,耳朵都聋了?!拿人香火钱时倒是勤快,叫你们治病救人,怎么一个个都躲了起来?!” 须臾,寺庙里突然传出诵经声。 夹杂在漫天雨声之中,更显山中空灵寂静。 魏紫脸颊生疼,淋了雨,头也疼。 她虚弱地靠在檐下,映在瞳孔中的少年,玄衣墨发,像是一只黑色妖鬼,周身铺天盖地都是煞气和杀意,仿佛稍不顺他的心意,他就要用鲜血染红这座寺庙。 他幼时被欺凌长大,以致位高权重之后,平等地憎恨所有人。 他爬到官场上最高的那个位置时,脚底下已然堆积了无数的鲜血和邪恶。 人人怕他,人人恨他。 没有人爱他。 奶栗色的桃眼里掠过不忍,她轻声劝道:“二弟,咱们是来求人的,你这么张狂做什么?恨不能把人家的寺门敲碎似的……” “这群秃驴死活不开门,我怎能不气?!”萧凤仙厉声,“都说和尚吃斋念佛最是心善,怎的我今天是得给他们跪下来,他们才肯救你吗?!” 隔着寺门,他暴躁地提高声音:“我知道你们就在里面,再不开门,等我打进去,把你们全都杀了!把你们供奉的佛像,都给砸了!” 佛门清净地,他竟敢这么说话。 魏紫头疼。 她要是里面的和尚,她也不给萧凤仙开门。 她揉了揉额角,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示意萧凤仙噤声。 她走到寺门前,叩了叩门环,声音温软有礼:“山阴县魏紫,特意携二弟萧凤仙前来求医,走投无路,还请主持行个方便。” 萧凤仙讥笑:“我那般威胁,他们都不肯开门,嫂嫂简简单单一句话,难道他们就能放我们进去?” 话音落地,寺门“吱呀”打开。 萧凤仙:“……” 怎的云深寺独独不肯给他面子? 一名小和尚出现在门后,朝魏紫施了一礼:“主持算出今夜会有有缘人前来求医,料想便是二位,请随贫僧这边走。” 夜雨昏惑。 魏紫有些吃惊。 她知道世上有各种各样精通奇门八卦的术士,没想到云深寺的老主持便是其中一位。 她拉起萧凤仙的衣袖,随小和尚踏进了门槛。 前世今生,魏紫是 佛殿幽静,点着数十根蜡烛。 老主持看起来已有七八十岁,须发皆白,面相和善慈蔼。 他检查过魏紫的伤势,亲自给她调了药膏,笑道:“幸而伤的不重,把这膏药每日早晚涂抹在脸上,七八日就可彻底痊愈。” 魏紫连忙谢过他,又恭敬道:“大师,我弟弟也受了烫伤,想来这药膏也能给他用?” 老主持望向萧凤仙。 不远处,少年正好奇地摆弄香案上的木鱼。 跳跃的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少年生得俊俏,轮廓还有些稚嫩,狭长的狐狸眼透着不符合年龄的戾气。 老主持幽幽道:“烫伤虽可治,只是他还得了一种病,若不及时治疗,恐怕很快就会病入膏肓,一命呜呼。” 魏紫愣住。 萧凤仙活蹦乱跳的,能有什么病? 她迟疑:“大师,您都没给他把过脉,怎么会知道他得了病?” “自然是掐指算出来的。” 魏紫惊叹。 连病都能掐指算出来,这位老主持的修行可真是高深莫测! 她关切道:“不知他得的是什么病?” 第58章 她心里羡慕 “心疾。” “心疾?” 魏紫不解。 “阿弥陀佛。”主持双掌合十,解释道,“他年纪虽小就聪颖过人,本该成为国之栋梁,偏偏生了一颗无比狠毒的心。据我观相,他眼里藏着邪与恶,手上恐怕已经沾染了不少人命。放任下去,只怕将来为祸一方。且作恶太多,对他自身也无益处,正所谓因果报应,他以后,恐怕会落个横死的下场。此为心疾也!” 魏紫沉默,这老主持算的真准。 前世,没人管束萧凤仙,他确实成了个朝廷奸佞。 上京城的牢狱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惨死在他的手里。 她小声道:“所以您今夜请我们进来,并非是想为我医治烫伤,而是想解决他的问题,是不是?” 老主持微微颔首:“老衲在云深寺待了数十年,如今大限将至,若能在生前最后为苍生百姓做一件善事,也不枉这些年所受的香火钱了。” “我也在努力引他走正道,只是收效并不显著。”魏紫踌躇,“您有什么好法子吗?” 老主持从袖管里取出一包药。 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紧紧包在黄纸里。 他道:“放在茶水里,可解心疾。” 魏紫稀罕地接过药包。 听说从前有个男子的妻室善妒,他四处求访治疗妒忌的药,却被告知心病无药可医。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能得到治疗心病的药。 她知晓萧凤仙是绝不愿意喝这种莫名其妙的药的,因此遵循老主持的意思,没有告诉他,只把药偷偷藏起来。 次日。 山雨初霁。 魏紫和萧凤仙返回山阴县,顺道去了紫气东来。 怕魏紫因为脸上的烫伤自卑,萧凤仙特意在街上给她买了一顶垂纱幂篱。 两人刚到紫气东来,正巧撞见魏换锦和魏绯扇在大堂吃饭。 左菱迎上来:“东家,你怎么戴起了幂篱?” 魏紫抚了抚轻纱,不太好意思启齿:“这个……说来话长……” “那下回再说!”左菱大大咧咧地把她拉到魏换锦那一桌,“东家来得正好,这两位是上京城来的贵人,他们听说咱们这里的面塑栩栩如生精彩绝伦,特意来订制一个人偶娃娃。我的手艺还不够精湛,东家,要不你亲自来捏?” 透过轻纱,魏紫瞧见就是昨天沈府的那两位。 她不大待见魏绯扇,正想回绝,听见魏换锦笑着开口:“你就是这座酒楼的东家?真是年轻。我妹妹听说你们这里的面塑乃是陵州一绝,因此想订制一个与她相像的面塑娃娃,当做土特产带回家中赏玩。东家放心,价钱方面不是问题。” 他满脸宠溺,可见是真心疼爱这个妹妹的。 魏绯扇也认出了魏紫。 她戴着幂篱,想必昨天的烫伤很严重。 如此,就算她和哥哥才是真正的亲兄妹,可如今面对面,也认不出来了。 悬在心口的巨石彻底落了地,她娇笑道:“既然有缘碰上东家,不知可否多捏几个面塑娃娃?哥哥,我想捏一个我,捏一个你,再把爹娘和祖母也捏出来。咱们一家子整整齐齐团团圆圆,摆在闺房才好看呢!” 魏换锦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鬼主意多。” “哥哥你记得吗?我十岁那年,你送了我一架紫檀木雕的多宝架,专门用来摆放奇珍异宝,这些年你送我的小玩意儿,我都放在了上面。等拿到这一套面塑娃娃,我也要摆在上面,再请姐妹们前来赏玩,叫她们知道,我的哥哥有多宠爱我!” 魏绯扇笑的满脸幸福。 魏换锦跟着笑:“都依你,都依你。” 仿佛哪怕他妹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愿意为她摘下来。 魏紫把这对兄妹的互动看在眼里,暗道这个少女真是好命。 生出来就含着金汤匙,还有一位这么宠爱她的哥哥。 她压下眼底的羡慕,淡淡道:“五个面塑娃娃,五百两纹银。” 魏家兄妹愣了愣。 魏绯扇很快发出冷笑:“怎么,东家打量我们是从外地来的,所以狮子大开口想宰我们?!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这里的价钱,旁人半两银子一件面塑,怎么轮到我们,就变成了五百两?!东家可是想报昨天的仇?!” “昨天的仇?”魏换锦不解。 魏绯扇三言两语把魏紫撞翻架的事情讲了一遍。 魏换锦莞尔:“原来如此。绯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过是几朵儿,何必叫人家赔那么多钱,平白伤了和气?还不快把钱还给人家?” “哥哥就是太好性了……”魏绯扇低声嘟囔,“所以就连婶娘他们,也总爱从哥哥这里谋好处。” “绯儿!” 魏绯扇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拿出那五百两银票,还给了魏紫。 魏换锦道:“如此,东家可否心甘情愿为我们捏面塑娃娃?” “我说了,五百两纹银。” 魏紫坚定。 这位青年虽是个好的,可她看不惯魏绯扇,非得讹她一下才罢休。 魏换锦心知自家妹妹对这个酒楼东家有所亏欠,况且五百两纹银对他们镇国公府也不算什么,不过是点小钱给妹妹买个乐子。 他爽快道:“五百两就五百两。” 魏紫不再多言,根据兄妹俩描述的各人特征,开始捏面塑娃娃。 她手艺精湛。 魏换锦拿到娃娃,赞不绝口:“东家的这份手艺,即便放在上京城也相当出彩,将来若有机会,定要把生意做到上京城来!” 魏紫态度淡淡:“公子谬赞。” 魏绯扇皱了皱鼻子,轻声:“不过就是个捏面塑的,哥哥也太瞧得起她了。” “你呀,就是容不得我夸别的姑娘。” “本来就是嘛,绯儿才是你的妹妹,哥哥总夸别人干什么?等回了家,我向娘亲告状去!” 魏绯扇撒着娇,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走了。 魏紫目送他们远去。 她没有哥哥,世上也没有长辈这么宠爱她。 她攥了攥掌心的银票,抬头,萧凤仙抱臂倚在楼梯上,正垂着狐狸眼看她。 她走上楼梯,把银票递给他:“还你钱。” 萧凤仙数都不数,随意塞进怀袖:“嫂嫂看见别家的姑娘撒娇受宠,心里羡慕了,是不是?” 第59章 我可能闯了大祸 魏紫别扭地握紧剩下的五百两银票:“我才不羡慕,我有钱就行了。” 有钱,就能买到安稳顺遂,就能回家。 回到自己家,也许爹娘也会很疼爱她,也许她也会有一位宠她的哥哥。 萧凤仙把她倔强的模样尽收眼底。 这小寡妇,明明心里羡慕的什么似的,却偏要嘴硬。 他忽然伸出手,挑开魏紫的垂纱幂篱。 他轻轻捏住魏紫完好的那边脸蛋:“萧家对待嫂嫂是很不好,就连萧凌霄,也不是真心喜欢你。可是,世上不是没有人爱着你的。” 漆黑的狐狸眼明亮炙热。 少年的心意,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魏紫脸颊滚烫。 被一个晚辈捏脸什么的…… 也太羞耻了! 她拂开萧凤仙的手,低声呵斥:“没规矩。” 她逃跑似的,飞快地转身走掉。 跑进厨房,她背靠墙壁,低下头捏紧银票。 掌心汗津津的。 脑海中,浮现出昨夜萧凤仙抱着她登上云深寺,冒着雷雨发疯般叩门求医的画面。 当年她嫁给萧凌霄为妻时,也曾受伤生病。 可萧凌霄从来没有关心过她,也不会给她求医问药,无数个痛苦的长夜,她都是自己一个人硬生生熬过去的。 萧凤仙…… 萧凤仙…… 她默念着少年的名字,忽然又想起他在园里练完武,赤着上身喝水的画面,那腹肌…… 魏紫红了脸,连忙使劲儿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家里已经疯了一个,她可不能再疯了! 从紫气东来回到萧家,已经是傍晚。 邢氏把魏紫叫到正厅,骂道:“一天天的不在家里待着,就知道出去鬼混!” 魏紫看了眼萧杜鹃,轻声道:“昨天儿媳的脸被妹妹烫伤了,连夜去云深寺看诊,所以才耽误到现在,并不是在外面鬼混。婆婆不信的话,可以派人去云深寺问话。” 萧杜鹃轻哼一声:“你撞翻了贵人的架,弄坏那么名贵的兰,我不过是替贵人教训教训你,难道你还敢有怨言吗?!更何况,我哥哥都不在了,你还要那张脸干什么,你是不是就想靠那张脸勾引男人?!” 她见魏紫戴着幂篱,不禁得意上前:“给我瞧瞧,你的脸现在怎么样了。” 掀开幂篱,魏紫的脸上敷了厚厚的药膏,看不清楚伤势如何。 想来,大约是惨不忍睹了。 萧杜鹃心情很好。 这些年,这贱人顶着那张脸,狐媚子似的穿行在府里。 家里逢年过节来了客人,也都只夸她生得美。 而她这个正经小姐,反而处处落了下风,无论她怎么用心打扮,无论她用多么昂贵的胭脂水粉,始终比不过她那张天然去雕饰的脸。 她站在魏紫身边,跟个丫鬟似的! 如今魏紫再也不能仗着那张脸逞能,她比过年还高兴:“娘,你瞧她现在这副模样,丑死了!我要是她,都没脸见人了!” 邢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呀,怎么能笑话你嫂子呢?她也可怜,没爹没娘的,又没个长处,现在连脸都毁了,也就咱们家心善,还肯收留她继续待在府里白吃白喝。” 娘儿俩自顾取笑。 魏紫心底的怨恨又多一重。 她什么时候白吃白喝了,这些年她干的活儿,能顶三个丫鬟呢。 终于被邢氏放走,她径直去了厨房,趁婆子们唠嗑的功夫,偷偷取出老主持给她的那包治疗心疾的药,倒了半包到井水里。 据老主持说,这包药能除掉人心里的恶。 可世上邪恶之人,并不独独只有萧凤仙。 萧家的这群人,没有一个是良善的。 她打算给所有人都喝一点药,且先瞧瞧能不能起作用。 若是无事的话,再给萧凤仙喝也不迟。 是夜。 魏紫正在灯下练字,青橘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姑娘,出大事了!” 魏紫提笔蘸墨:“什么大事?” “正院那边,萧老爷、萧老夫人和萧姑娘都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府里的下人们也抽搐着倒地不起,就连后院看门的那条狗,都犯了同样的症状!现在全府都乱了套,唯独咱们东南角的人没跟他们一起吃饭,暂时还好好的!” 魏紫笔尖一顿,在宣纸上留下重重的一笔。 她搁下毛笔,匆匆起身:“我去瞧瞧。” 青橘提着灯笼引她去看,正院的景象十分凄惨,只有两三个幸存的小厮忙着把犯病的人抬上担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院子里,又差人去请大夫。 萧杜鹃也躺在担架上,症状比别人轻一些,并没有陷入昏迷,却因此更加痛苦,捂着肚子不停地发出呻吟声,一张脸惨白如金纸,额头都疼出了冷汗。 青橘惶恐:“姑娘,要不咱们还是离他们远些吧?万一是传染病,那可就麻烦了!” 魏紫站在檐下。 初夏的夜风吹拂她的裙角,她手脚悄然泛起一层凉意。 她很清楚,这不是什么传染病。 是那包药…… 是她投进井里的那包药…… 老主持明明说是根治邪恶的药,可是今夜看来,似乎更像是催命的毒药?! 大夫很快被请了过来。 一一看诊过,他皱着眉头道:“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一点点就足以令人毙命。幸而他们吃得少,我试试调配解药,兴许能让他们捡回一条命。此事事关重大,少夫人,还是尽快报官处理吧!” “报官……一定要报官……” 萧杜鹃面目狰狞痛苦挣扎,艰难地呼喊出声。 魏紫没提报官的事,请大夫去厨房煎药,又叫青橘帮忙打下手。 她匆匆回到东南角,推开小书斋的门:“二弟!” 书斋里点着几盏羊角灯。 萧凤仙穿着薄薄的丝绸中衣,难得正经,正在看书。 抬头,便见魏紫神色慌张,小脸苍白。 他莞尔:“深更半夜,嫂嫂突然登我的门,莫非是想通了,打算跟我试一试?要不我先去沐浴更衣一番,再准备一床新的被褥?” 魏紫眼圈一红:“我可能……我可能闯了大祸……” 话音落地,泪珠倏然滚落。 她拿手帕捂住脸,三言两语把事情讲了一遍,哭诉道:“……我若知道那是毒药,又怎么可能放进井里给他们喝?!二弟,那位老主持害我!” 萧凤仙脸色莫名。 那个老秃驴要害的,并非是他的嫂嫂。 而是他。 第60章 你这人怎么惯会欺负我? 萧凤仙让魏紫坐到椅子上,又替她倒了一碗热茶。 魏紫捧着茶碗,想着满府上下几十条人命,哪有心情喝。 她虽恨透了萧家这一群人,可直接连人带狗毒死他们这种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她惊惶落泪:“这么大的事,肯定是瞒不住的,等官府的人来了,查出是我的下的毒,可该如何是好?我……我不被问斩,也得被判流放之刑了!就算我供出老主持,可他一向慈悲为怀,官吏怎么会信我的供词?!” 萧凤仙落座,拿剪刀剪断一截烛芯。 这小寡妇到底不经事,瞧她都吓得肝胆俱裂了。 他想了想,道:“嫂嫂去睡觉吧。” 魏紫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去睡觉。”萧凤仙放下剪刀,掀开她佩戴的面纱,借着灯火看了看她脸上的伤势,“明儿一早起来,若有官吏问话,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万事,有我。” 魏紫蹙眉。 今夜的事涉及到这么多条人命,萧凤仙才多大,怎么就敢大包大揽。 她紧张道:“你……你莫非是想替我顶罪?这万万使不得!二弟前程锦绣,绝不能因为我被抓进大牢!” 萧凤仙笑出了声。 这小寡妇,是在关心他。 大掌抚上少女完好的半边脸颊,触感犹如上等的羊脂白玉。 趁着魏紫惊慌失措,他悄悄用指腹摩挲起她的唇角。 他垂着长睫,狐狸眼里透出怜惜和眷恋。 他记得,她的味道很甜,野茉莉似的甜…… 他柔声道:“嫂嫂忘记了吗?我这人自私刻薄最是惜命,还没蠢到为萧家这群人付出性命的地步。今夜这事,我自有办法圆过去,你放心就是。都三更天了,嫂嫂快去睡觉,我保证,明天早上,事情就能圆满解决。” 魏紫迟疑。 纠结了半晌,她认真道:“有难同当,我不能放任你一个人应付官差。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二弟只管开口。” “嫂嫂确定要帮忙?” “是!” 萧凤仙倾身,毫不犹豫地亲了亲她的唇瓣。 这个吻犹如蜻蜓点水。 赶在魏紫反应过来之前,少年就已经退回原位。 魏紫瞳孔放大,惊骇地站起身:“你……你……” 弯起的狐狸眼中尽是坏笑。 萧凤仙满意道:“如此,便算是帮到我的忙了。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要对你干更过分的事了,从我懂人事起,梦里就一直幻想过那些事,唔,就像从前嫂嫂看过的那个话本子里描述的那样。” 魏紫惊呆了。 这人粗俗不堪,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简直坏的离谱! 她羞愤交加,被迫逃回闺房,掩上房门,钻进床榻深处,紧紧拉上帷帐。 她摸了摸唇瓣,心跳很快,鼻尖似乎仍旧残留着那人倾身而来时,带来的松木香和压迫感。 魏紫难堪地闭了闭眼。 她事事依赖他,遇到麻烦时,想到的 可是…… 不该如此的。 继续这样的话,她会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她可以改嫁,她可以改嫁给任何人,但绝不能是萧凤仙! 魏紫拉起被褥,从头到脚盖住自己。 像一只躲起来的鹌鹑。 她一夜无眠,到天亮时才困倦地浅浅睡了会儿。 然而睡梦里,一会儿是萧家几十条阴魂向她索命,一会儿是官差要捉她斩首,一会儿又是萧凤仙那张坏笑的脸,和他在园里赤着上身舞弄战戟的画面。 萧凤仙…… 萧凤仙…… 魏紫觉得,自己仿佛也要疯了。 清晨时分。 萧凤仙一身圆领玄衣,系着一根革带,负手站在正院:“如此说来,所有人都救了回来?” 大夫庆幸道:“毒药被井水稀释,这才没闹出人命。老夫给所有人都灌了一些汤药,修养几日,也就能痊愈了!” 萧凤仙:“哦。” 大夫:“……” 这个少年怎么看起来一脸失望,仿佛很遗憾没有死人似的? 官府那边也来了人。 萧凤仙领着他们查看房屋,有意引导:“库房的锁被砸了,家中现银和一些珠宝全部失窃。既然没有闹出人命,那么想来这起案子,是冲着劫财来的。” 南烛安静地蹲在房顶上。 库房的锁是他砸的。 丢失的现银和珠宝,也是他偷的。 他家少主为了那个小寡妇,竟然指使他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萧凤仙又从怀袖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衙役:“官爷办案辛苦,一点酒钱,还请笑纳。” 衙役如获至宝,眼前的少年年岁不大,办事却十分靠谱,还知道他们这些人跑腿辛苦! 他连忙收了银锭,笑道:“维护山阴县的治安,乃是我们应尽的义务。最近城郊来了一伙盗贼,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如今就盘踞在深山老林里。想来贵府昨夜遭受的劫难,便是他们所为。萧公子放心,我等定然竭尽全力,抓捕他们!” 萧凤仙含笑:“多谢。” 双方三言两语,就把这起案子定性为打劫案,连凶手都安排好了。 萧凤仙懒得去探视萧贵夫妇,径直回了东南角。 推开小书斋的门,鱼香味扑鼻而来。 矮桌上,摆放着烤鱼、鱼头豆腐汤和鱼片粥。 小寡妇大约一宿没睡好,特意早起做了这些菜,此刻困倦地伏在桌边打盹儿。 他上前:“嫂嫂?” 魏紫惊醒。 映在瞳孔里的少年唇红齿白,是萧凤仙。 她揉了揉眼睛,连忙坐起身:“如何?” 萧凤仙在她对面坐了,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事情大发了,老头和邢氏到底没能救回来。因为闹出人命,连我也没办法摆平官府的衙役,嫂嫂恐怕要入狱了。” 魏紫的脸色顿时苍白如雪。 萧贵和邢氏居然死了…… 这两人都是上辈子害死她的凶手,她倒不怎么为他们伤心难过,只是…… 只是,要她为这两人入狱,甚至赔上性命,实在是不值得。 魏紫的泪珠子啪嗒掉落。 她哽咽着盛了一碗汤:“二弟,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顿饭了,咱们好好吃完,你就送我去官府自首吧。” 萧凤仙:“要不,嫂嫂你收拾细软逃跑吧。” “逃跑?”魏紫垂眸细思,“虽说畏罪潜逃罪加一等,但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试试……” 眼见小寡妇居然真的在考虑逃跑的可能性,萧凤仙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魏紫后知后觉自己被骗了,脸颊顿时涨得通红。 她羞恼,伸出手去打他:“二弟,你这人怎么惯会欺负我?!” 萧凤仙握住她的手。 , 谢谢玖拾呀1666的打赏嗷!! 第61章 萧凌霄是不是没有死 肌肤相碰。 魏紫犹如触电,立刻抽回手。 她低下头,不大自在地端起碗筷:“快吃饭。” 用过早膳,萧凤仙指着放在屋檐下的那一包东西:“我安排人手假冒山贼,伪造了入府打劫的假象,这些东西都是从萧家库房里翻出来的,嫂嫂喜欢的话拿去好了。” 魏紫好奇地翻开箱笼。 里面现银只有四五百两,珠宝古玩也只有寥寥十几件。 她心知肚明,这些年萧家那几座染坊赚来的钱,全都贴补给了远在上京城的萧凌霄。 可怜邢千日还巴巴儿地指望继承萧家的家产,殊不知现在的萧家根本就是一座空壳子。 魏紫合上箱笼:“既然是赃物,我怎么敢收?还是拿到远些的城镇,换成银锭吧。虽然二弟不缺银子,但谁会嫌钱多呢?” 萧凤仙没有强迫她收。 他打量那堆东西,半晌,眯起狐狸眼:“萧家那三座染坊很赚钱,老两口子也没别的爱好就爱赌点钱,赌的不甚大,输赢只在百两之间。细细算来,他们的家当不应该只有这点。起码,还该有数千两纹银的存款。” 魏紫抿了抿唇瓣。 她知道萧凌霄如今还活着,萧凤仙却不知道。 沉吟半晌,她提醒:“二弟就不觉得奇怪吗?夫君死在了上京城,明明是公婆的心头肉,可公婆却不肯亲自入京为他收敛尸骨,只派了个婆子打发了事。我午夜梦回的时候,常常想夫君是不是没有死,是不是高中了进士,偷偷在上京城成家立业,抛弃我这个糟糠之妻,改娶官家贵女……” 这话玄乎。 连墓碑都立了的人,怎么会没死呢? 为了迎娶官家贵女不惜假死,天底下怎么会有男人如此爱慕虚荣攀附权贵? 说出来,谁都不会相信的。 萧凤仙却心下沉吟,暗暗留了个心眼。 他又伸手拍了拍魏紫的脑袋:“嫂嫂既然吃饱了,不如回去睡一觉,睡前多想想我,少去想萧凌霄。” 魏紫被他撵回闺房,闷闷不乐地躺在床榻上。 她打了个呵欠,因为太困很快入眠。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 用过午膳,她见对面小书斋没什么动静,不由问道:“他去哪儿了?” 青橘侍奉她净手:“一大早就出门了,走的时候还提着那把玄铁战戟,奴婢远远听见他和南烛说话,好似是要去云深寺找什么秃驴算账。” 魏紫愣住。 她这才后知后觉,当时那包药,是老主持特意叮嘱给萧凤仙服下的。 也就是说,老主持想害的并非是萧贵一家,而是萧凤仙一人! 毒药那么剧烈,若是她听话,全部放进茶水里,那么此刻萧凤仙恐怕已经准备下葬了! 萧凤仙是睚眦必报的一个人,他定然要去找老主持算账的! 她拿毛巾擦了擦手,匆忙往外走:“准备马车,咱们这就去云深寺!” 去晚了,恐怕就要给那群和尚收尸了! 青橘茫然不解:“姑娘也要去找什么秃驴算账吗?” 她仰起头望向房梁:“绿柚,咱们快跟上!” 绿柚卧在横梁上,拿毛笔匆匆在小册子上写字:“来了、来了……” 她来陵州之前,厂督叮嘱过她,务必要仔细记录少主的饮食起居。 可她从早到晚都跟着魏姑娘,能记录的很少。 “某年某月某日,少主前往云深寺找秃驴算账,魏姑娘随之。” 记下这一笔,她翻身落地,跟着青橘去追魏紫。 云深寺。 小沙弥双掌合十站在山门外,恭声道:“施主请留步,今日寺庙不接待香客。” 萧凤仙提着玄铁战戟,似笑非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香客?我今天,是来向你们主持讨个说法的!” 不等小沙弥再说什么,萧凤仙一跃而起。 玄铁战戟,硬生生劈开了高大的山门! 他一路闯进寺庙,不管不顾地砍翻途径的草树木。 玄黑色的衣袍猎猎翻飞,少年的声音透出浓烈的戾气:“老和尚敢做却不敢当吗?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却想利用我嫂嫂害死我,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慈悲为怀,老和尚,你欺骗我嫂嫂,还要杀我,你出来,咱们当面对质!” 佛殿里传出诵经声。 须臾,一位中年僧人出现在殿檐下。 “阿弥陀佛,”他双掌合十,“师叔已经圆寂,萧施主有什么话,可以跟贫僧说。” “圆寂了?” 萧凤仙不顾僧人的阻拦,径直闯进佛殿。 殿中躺了一人,须发皆白面容安详,果然是老主持。 他竟然死了…… 萧凤仙握紧玄铁战戟,仿佛一拳打到了上:“哟,这老秃驴可真会挑时候死。” 四周诵经的和尚见他如此放肆,不禁个个面露厌恨。 中年僧人道:“师叔一生慈悲为怀,擅长演算问卦,几十年间不知救助了多少人。自打那夜萧施主上香之时,线香在佛前连断三次,师叔便算出萧施主已被神佛厌弃,将来乃是大奸大恶危害苍生的妖孽,因此才不惜舍身下地狱,也要除掉你。” 萧凤仙挑眉,“我是妖孽?” 中年僧人不疾不徐:“师叔一生占卜数十卦,从未出过差错。据贫僧所知,萧施主乃是青楼妓子所生,不敬父兄,不敬嫡母,与家人关系相当不睦。我观施主面相,确实并非良善之辈。师叔临终留有遗言,若那毒药未能除掉萧施主,我云深寺当为了苍生百姓,亲手除掉妖孽。” 佛殿寂静。 下一瞬,中年僧人突然消失在原地。 四周的僧人突然祭出武僧棍,把萧凤仙团团围在中间。 萧凤仙垂着猩红的狐狸眼,握紧玄铁战戟,额角垂落的碎发被风吹拂。 他唇角溢出一丝讥笑。 他是妖孽?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妖孽,这群人却莫名其妙骂他是妖孽,还要杀他! 佛像慈悲。 殿中已是杀意毕现。 …… 青石台阶蜿蜒绵长。 魏紫扶着膝盖喘着气,终于爬了上来。 她抬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抬眸望去,山门被暴力砍开,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二弟……” 她喃喃低语,费劲地跑进山门。 第62章 他好爱带他回家的魏紫 萧凤仙和那群武僧,从宝殿里一路打了出来。 魏紫赶到的时候,四面八方都是诵经声,空气里翻涌着铺天盖地的煞气,无数武僧棍敲向萧凤仙,少年单膝跪地,玄铁战戟横在后背,硬生生承受住了那些武僧棍! 膝盖深深陷进泥土。 他浑身挂彩,满脸都是血,勉强睁开那双狐狸眼,薄唇被咬破,溢出的鲜血触目惊心。 僧人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几乎个个负伤,却仍旧拼尽全力试图擒住萧凤仙。 明明是吃斋念佛之人,却杀意毕现,仿佛棍棒底下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寻常少年,而是一个妖孽祸胎! 随着萧凤仙几近力竭,武僧们毫不犹豫地再次动手。 武僧棍呼啸而来,相继敲打在他的身上。 将来权倾天下的佞臣,如今还只是个稚嫩的少年,内力功夫都还没有后世那么深厚。 他倒飞出去,撞翻了一株芭蕉树,狼狈地滚进淤泥里,吐出一口夹杂着脏器的淤血。 魏紫双膝发软,险些跪倒在地。 她连忙冲过去:“二弟!” “阿弥陀佛。”中年僧人出现在屋檐下,“女施主休要管他,此人在佛前上香连断三次,可见被神佛厌弃。我们主持亲自推演他的命数,算出此人乃是危害苍生社稷的妖孽,临终前留下遗言,要我们务必除掉他。” 陵州城夏季多雨,山里的天空阴沉沉的,寺庙里没有一丝风。 芭蕉树下,魏紫抱住萧凤仙。 他浑身都是血,染红了她洁白的手。 她心跳加剧。 上辈子,并没有这出戏。 是因为她…… 因为她强迫萧凤仙在佛前上香,才会被老主持注意到,才会招惹这一场劫难。 桀骜不驯的少年郎,此刻被打得血肉模糊,躺在她的膝盖上,像一只可怜兮兮的野狗。 魏紫双手颤抖,想摸摸他又不敢。 他身上那么多伤,得多疼呀! 她忍不住地心疼,泪珠子情不自禁地簌簌滚落。 她小声哽咽:“真没用,明明是来寻仇的,却被人打成这幅狗样……” 萧凤仙眯着狐狸眼笑了起来。 他的寡嫂,为他流眼泪了…… 她从前只为萧凌霄流过泪,现在,也肯为他流泪了。 她的眼泪,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笑着笑着,他又咯出一口血。 他摸索到地上掉落的芭蕉,颤颤抬起手,替魏紫簪在鬓角。 这小寡妇大约是着急寻他,脸上的面纱都跑丢了,被烫伤的脸颊露在外面,怪丑的。 大掌轻抚过她完好饱满的那边脸,带着鲜血的指腹重重按在她的唇瓣上,那唇瓣便显得嫣红秾艳几分,像是盛开的牡丹。 真想亲她一口。 他按捺住冲动,道:“我受了委屈,嫂嫂也遭人利用,我自然是要寻仇的。嫂嫂,咱俩都是被欺负长大的,天底下没人给咱们求一个公道。好容易现在混好了些,我发誓,今后绝不会再有人欺负咱们。欺负咱们的人,不管是谁,都得死!” 大掌握住玄铁战戟。 他挣扎着站起身,还想跟那群武僧斗个高下。 乌云翻涌,随着一声惊雷,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少年玄衣猎猎,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渍,那份黑色的煞气愈发凝重,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和这座寺庙格格不入。 风止。 寂静之中,澎湃的杀意从少年周身涌出,仿佛天地都随之黯淡,他的衣袍无风自舞,狐狸眼更加血红—— 他正想解决掉这群秃驴,魏紫忽然牵住他的手。 檐下,中年僧人探究地眯起眼睛。 那妖孽周身的煞气,在女子触碰的刹那,竟然开始逐渐消融…… 这女子什么来历…… 魏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她不愿意萧凤仙在寺庙里大开杀戒。 她蹙眉,道:“事事都有变数,难道老主持算出我弟弟是个妖孽,他将来就一定会祸乱天下吗?至少,至少他现在并没有干出危害江山社稷的事,你们怎么就知道,他今后一定不会当个好人呢?他如今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他懂什么?” “阿弥陀佛,”中年僧人双掌合十,“萧施主身上煞气太重,急需我佛门度化,等他祸乱天下再阻止时,只恐为时已晚。杀他也好,囚他也罢,此乃我佛门之事,请女施主回避。” 魏紫不回避,语气格外坚定:“我是他的家人,我这趟进山,就是为了平平安安带他回家。” 大雨倾盆。 她仰起头,望了望黢黑厚重的云层。 她呢喃:“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到时候,城门也会锁起来……我们该回家吃饭了。” 昏暗的雨幕里,少女奶栗色的桃眼格外明亮温柔。 她柔声:“咱们回家。” 萧凤仙挑眉。 魏紫牵着他,往寺庙外面走。 武僧呵斥道:“女施主,你何必跟妖孽纠缠在一起?你再不让开,我们就不客气了!” 魏紫仍旧牵着萧凤仙,不曾松开半分:“你们要求一场公道,我也想求一场公道。你们口中的妖孽,是我相依为命的家人,他还没有变成坏蛋,也没有做十恶不赦的事,就因为一场虚无缥缈的推演,就要为此赔上性命,这真的公平吗?” 她的声音绵柔却有力。 僧人们无法应答。 她步履很稳,武僧们紧紧握住棍棒,到底投鼠忌器,怕伤及无辜之人,不敢贸然下手。 一步,一步…… 那群武僧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大雨落了漫山遍野,四起的浓雾冰凉彻骨。 直到走出山门,萧凤仙的视野中也仅仅只有魏紫一人。 少女突然转过身,板着小脸训斥:“不许你再贸然跑出来打架,不许你再干危险的事!我今天要是没赶过来,你又打不过那么多人,就算你弄死几个,你自己的命也要交代在这里。” 雨珠落在她卷翘的睫毛上,像是眼泪。 明明是训斥,萧凤仙却很受用。 他弯起薄唇:“知道了,下次一定听话。” 魏紫拿出小手帕,替他仔细擦干净脸上的血渍,忍不住嘟囔:“你怎么又长高了……” 十五岁的少年,像极了雨后春笋,稍微几天没留意,个子就窜上一节。 她几乎要踮起脚尖,才能替他擦脸。 桀骜不驯的少年,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啧”,却又在她面前主动低下头。 他用余光偷看魏紫。 他好爱带他回家的魏紫。 第63章 奴婢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次日。 萧家的主子奴才或深或浅地中了毒,如今家里能主事的只有魏紫。 她前往正院侍疾,正逢邢家人前来探视。 刘氏坐在床榻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好的,怎么就遭贼人惦记上了?我得知消息,不知道有多担心,这不,一早就带着千日来探望你们!” 邢千日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桌上,恭声道:“听说陈知县已经准备派人捉拿那些贼寇,姑母,您和姑爹他们不会白白遭罪的。” 邢氏摆着手,恨的几乎咬碎一口后槽牙:“必定要把他们全部斩首,才算解恨!” 魏紫沉默着,拧干毛巾服侍邢氏擦脸。 那药是她下的,又不真是山贼下的。 更何况她在山阴县呆了这么多年,深知那陈知县向来是个只说不干的官儿,比如两三年前就说要修路建桥,到现在也没动静,现在指望他去捉拿山贼,简直是在白日做梦。 刘氏安慰道:“好在家里没出事,也没谁丢了性命。” “怎么没出事?!”邢氏厉声,“库房里的钱和十几件珍宝,全都被那贼人偷走了!现在可好,我们家是没有一点余钱了!” “什么?!”刘氏震惊,直拍大腿,痛不欲生,“竟然被他们偷走了所有的钱财?!我说小姑子,你们也太不小心了,那么多钱,竟然都便宜了贼人!你们怎么办事的?!” 魏紫听着,想笑。 萧家被盗,刘氏母子比自己家被偷都要心疼。 他们还真以为萧凌霄死了,盘算着将来要继承萧家的产业。 邢氏和刘氏姑嫂两个忙着叙家常,邢千日忍不住频频瞟向魏紫。 他皱起眉毛。 好好的,这小寡妇怎么就被烫伤了脸? 他惦记多年的美貌,这下子全没了,真是可惜! 视线顺着魏紫的下巴,悄悄往她的衣领里窥视,邢千日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不过嘛,正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她那一身风韵还是在的,衣裳底下冰肌玉骨,夜里关了灯瞧不见那张脸,玩起来也是一样。 思及此,他看见魏紫端着水盆出去,连忙跟上。 他一路跟到耳房,顺手掩上房门。 他关切道:“才几天不见,小紫妹妹的脸怎么就成了这幅样子?将来不会好不了了吧?” 魏紫忙着煮茶。 这人像是狗皮膏药,怪惹人厌恶的。 她头也不抬:“婆婆他们就在隔壁,表哥跟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不怕被发现?” “瞧你说的,”邢千日笑嘻嘻的,主动凑到魏紫跟前,“我不过是见小紫妹妹煮茶辛苦,特意前来帮忙。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分什么你我,小紫妹妹说咱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怕寒了表哥的心!” 话音落地,他竟然不管不顾地抓住魏紫的手。 他像一条黏腻的泥鳅,逮住难得独处的机会,噘着嘴往魏紫脖颈间钻:“好妹妹,你就让我疼爱疼爱嘛!” 魏紫嫌恶,顷刻间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邢千日,提着一根擀面杖站了起来:“你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就不客气了!” 邢千日笑了几声。 这种软绵绵的威胁,难道他会害怕吗? 他干脆撕破脸皮,大大咧咧道:“小紫妹妹,你的脸已经成了那样,除了我,不会再有别的男人要你。萧凌霄已经死了,你才十五岁,后半辈子还长得很,你也不想尝一辈子孤枕难眠的寂寞滋味儿吧?你识相点早早跟了我,将来我保你吃香喝辣,夜里也会有男人疼爱。你若不识相,休怪我辣手摧!” 耳房狭小逼仄。 邢千日完全没把魏紫手里的擀面杖放在眼里,只盯着她白腻腻的肌肤,垂涎欲滴地舔了舔嘴唇,摸着下巴毒蛇般步步紧逼。 魏紫紧紧握住擀面杖,又羞又怒,浑身发抖。 这个男人如此猖狂,青天白日就敢如此,完全不怕她喊人。 她也知道,就算她大声求救喊来了其他人,他们也只会认定是她主动勾引邢千日。 这座深宅、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吃人一般! “好妹妹,你就给了我吧!” 邢千日笑容油腻腻的,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想要搂抱魏紫。 魏紫毫不犹豫,当头就给了他一棒! 邢千日吃痛地捂住脑袋,恼羞成怒:“好你个小娼妇,你竟敢打我!” 他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握住魏紫纤弱的手腕,夺下那根擀面杖丢弃在地,猴急地要去撕她的襦裙。 他嘴里骂骂咧咧:“不识相的小娼妇,老子看上你,是你八辈子积攒的福气!你还敢跟老子动手,你信不信等我继承了你们家的产业,把你卖进青楼任人糟蹋?!” 他光说不够,还想动手打人,忽然有人戳了戳他的后背。 邢千日回头。 绿柚握着擀面杖安静地站在那里,冲他一笑。 邢千日愣了愣。 还没反应过来,绿柚一棒子敲到他的脑壳上。 邢千日双眼一翻白,直接晕死在地。 魏紫靠墙喘息。 平复了心情,她抬脚踢了踢在地上躺尸的邢千日:“绿柚,你好厉害,我刚刚都没能打晕他……” “奴婢可不是姑娘你,柔柔弱弱,只拿得起绣针。”绿柚满不在乎,“奴婢有的是力气和手段!话说回来,魏姑娘,这头蠢猪该如何处置?” 魏紫看一眼邢千日就犯恶心。 这个男人觊觎她的身子,上辈子害惨了她,这辈子竟然还想侵犯她。 她家二弟说的太对了,他们都是被欺负长大的,天底下没人给他们求一个公道,好容易现在混好了些,欺负他们的人,不管是谁,都该死。 她再也不想看见邢千日。 她起这个男人刚刚扬言要把她卖进青楼,于是果断道:“把他卖去做苦力的地方,一辈子都回不来的那种地方。” 绿柚应了声好,立即去办了。 刘氏那边,直到傍晚也没等到邢千日回来,还以为他又偷偷溜出去逛窑子了。 她没放在心上,叮嘱邢氏看好府里的钱财就告辞离去。 魏紫回到闺房,嫌弃邢千日碰过她的手和脸,于是叫青橘打了热水,仔细清洗了身子。 她换了一套中衣出来,窗外落了雨。 闺房里点着几盏羊角灯,容貌昳丽的少年坐在她的书桌旁,正翻看她的字。 魏紫脚步一顿,满脸复杂。 萧凤仙…… 他怎么又闯进她的闺房了! 她道:“你——” “嫂嫂今天,被邢千日欺负了?” 第64章 那你喜欢我吗? 萧凤仙抬起头,目光相继落在她的手腕和脸颊上。 显然白天时耳房里发生的一切,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知晓了。 魏紫咬了咬唇瓣。 事情发生的隐秘,定是绿柚告诉他的。 她避开少年审视的目光,小声道:“绿柚出现的及时,他也没怎么欺负我……” 萧凤仙:“你过来。” 魏紫:“……” 这人似笑非笑,狐狸眼阴恻恻的,那么可怕,她怎么敢过去! 她不动声色地挪到窗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你快些回屋温书吧。” 话音落地,余光却注意到院子里跪着一个人。 夜雨潇潇,四周灯火黯淡,她孤零零跪在雨里,看起来十分可怜。 是绿柚。 魏紫吃惊:“是你罚她跪在那里?好好的,这又是做什么?” 萧凤仙冷笑:“我叫她保护你,她却让你被邢千日占了便宜,我罚她跪几个时辰怎么了?在其位谋其政,她失职我罚她,嫂嫂有什么可心疼的?” 魏紫无言以对。 眼前的少年生的那么好看,心肠却很冷硬,仿佛根本不会怜悯谁。 这些天,他肯待她好,简直是千年老铁树开了。 她蹙着眉,拿起纸伞想去接绿柚。 萧凤仙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魏紫回眸:“松手!” 萧凤仙不肯松手。 他垂眸,这细白柔软的手腕,邢千日也曾握过,他的力气那么大,都在肌肤上留下了淡红的指痕掐印,当时的小寡妇一定很疼。 雨声淅沥,少年愈发暴躁,恨不能杀了邢千日。 他道:“你是我的女人,受了欺负却不肯亲口告诉我,我反倒还要从一个婢女的嘴里知道所有事,这像话吗?!” 魏紫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年纪的少年懂什么,居然说“我的女人”,实在幼稚。 笑了两声,她正经道:“我几时成了你的女人?我从前跟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不成?咱们只是家人,家人二字是什么意思,二弟博览群书,应当很明白。” 灯火葳蕤。 少女眉眼清丽纯洁,奶栗色的桃眼清澈温柔,像是不曾藏有任何私情。 而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非得在两人之间割开一条鸿沟。 萧凤仙恼了。 他道:“嫂嫂心疼所有人,连个婢女都心疼,却唯独不肯心疼我。” “我心疼你。” “那你为何不爱我?” 萧凤仙质问,十分理直气壮。 魏紫语噎。 怎么将来凶悍狠戾的佞臣,此刻像是吵着要吃的小孩儿? 他可怜巴巴地讨要她的爱,像是被收养的流浪狗,既黏人,又烦人。 她只得道:“你先让绿柚起来。” “言出法随,我下的令,绝没有收回的道理。”萧凤仙拒绝,“嫂嫂不要转移话题,你回答我,你为什么不肯爱我?你明明想要再嫁,可那个男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咱们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我能嫁给任何男人,但唯独不能是你。”魏紫伸出手摸摸萧凤仙的脑袋,试图安抚他的情绪,“我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也无法坦然面对周围人的议论。” 这个世道,对女人太苛刻了。 男人可以在婚事和私生活上为所欲为,可女人不能。 稍有不慎,便是名誉尽毁,万劫不复。 魏紫不敢赌。 闺房寂静。 落在额头的小手,绵软温暖。 萧凤仙闭了闭眼,眷恋这样的温柔。 过了片刻,他忽然盯向魏紫:“那你喜欢我吗?” 魏紫愣住。 喜不喜欢什么的,这种男女之间的问题也太羞耻了…… 她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这叫她怎么回答? 她的双颊逐渐涨红,像一颗苹果。 她小声道:“我怎么会喜欢自己的小叔子呢?就算天塌了,这也是不可能的事。” 萧凤仙不死心:“如果,咱们之间没有那一层关系呢?” 魏紫仔细想了想。 她喜欢的男人,该是温润如玉含蓄内敛的那一款。 就像没有撕破伪装的萧凌霄,就像教书先生范文竹。 最好再年长她几岁,毕竟老一辈的人都说,年纪大的男人才会照顾人。 而不是萧凤仙这样—— 嚣张跋扈,幼稚毒舌。 动不动就捉弄她、笑话她,一肚子坏水,每天非得气上她三五回才罢休。 于是魏紫摇摇头:“不喜欢。” 萧凤仙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甘心道:“真的不喜欢吗?” 魏紫老老实实:“真的不喜欢。” 萧凤仙深深呼吸。 他缓缓朝魏紫伸出手。 魏紫以为他恼羞成怒要揍自己,害怕地闭上眼。 等了许久,却只等到对方轻轻叩了叩她的额头。 他声音极轻:“笨蛋。” 魏紫睁开眼。 萧凤仙已经转身走了。 他没拿伞,径直穿过雨幕。 绿柚依旧跪在雨里,萧凤仙从她旁边经过的时候,她看见他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像一条可怜巴巴的落汤狗,哪还有白天叱骂她的嚣张模样。 绿柚已经想好今天的小册子写什么了。 ——少主向魏姑娘告白,被魏姑娘再三拒绝,少主骂魏姑娘是笨蛋。少主忧伤孤独地穿过大雨,脸上满是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啧,少年的爱慕,在今夜悄然终结。 另一边。 邢千日被连夜送去了别的州县。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船上,夜空挂着一轮月牙儿。 领头的纤夫举着火把,不耐烦地踢了踢他,操着方言骂道:“猪猡,起来干活了!” 此地都是险滩恶水,他们要做的是用绳子连接大船,把船拖到前面大河里去。 邢千日坐起身,惊恐地环顾四周:“这是什么地方?你们都是什么人?!” 他只记得自己在萧家调戏小寡妇,眼看就要得手,突然被人当头一棒,后面一路昏昏沉沉,似乎躺在马车里跑了很远的路。 邢千日抹了把脸,急切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山阴县邢家你们听说过没有?我可是邢家的独苗苗,你们还不赶紧送我回去!万一有个闪失,老邢家跟你们没完!” 纤夫一鞭子就甩到他的身上:“淦你娘的!” 邢千日被打的嗷嗷叫唤,很快被几个人拖下船,给他套上纤绳,吆喝着叫他赶紧拉船。 纤绳深深嵌进邢千日的皮肉里。 长夜漫漫。 邢千日哀叫着拉了一整夜的船。 月牙儿明净净的,嵌在雕窗格子上。 在邢千日拉船的时候,魏紫莫名其妙梦到了萧凤仙。 梦里,夏天的阳光火辣辣的,园子里郁郁葱葱,蝉鸣聒噪。 萧凤仙在树荫底下舞戟,舞着舞着,突然转身望向她:“嫂嫂,你喜欢我吗?” 魏紫:“不喜欢。” 于是少年随手脱掉衣袍,露出结实健硕的肌肉。 他弯起狐狸眼,薄唇轻启:“嫂嫂,我好看吗?” 梦境里,魏紫老实地点点头:“好看。” 少年拍了拍腹肌:“那你要不要摸摸?” 魏紫咽了咽口水,缓缓伸出手—— 床榻上,魏紫猛然惊醒。 她从床上坐起,后背汗津津的,双颊红透更甚胭脂。 她捂住脸颊。 滚烫。 她怎么会…… 梦到这些! 第65章 果然很端庄的样子 小书斋里。 萧凤仙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实在睡不着,他把灯火都点亮,穿上魏紫给他做的衣裳,安静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半晌,他道:“南烛,我长得不好看吗?” 隐在暗处的南烛翻了个白眼。 他实在不明白,那寡妇有什么好的,怎么就把少主迷得神魂颠倒,整个一恋爱脑。 他有气无力:“好看。” “那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魏姑娘性子沉静,大约也喜欢端庄持重的那一类男子。” “端庄持重……”萧凤仙嗤之以鼻,“说来说去,她就是嫌我年纪小,嫌我不稳重,嫌我幼稚呗!” 南烛:“兴许是这样。” 值夜的青橘出现在门外,朝里面探头探脑:“少主啊,奴婢觉得魏姑娘还喜欢温柔的那一款,之前那位范文竹范先生,举手投足之间可温柔了。要不,您也试着温柔一点?” 萧凤仙盘膝落座,一颗心踏实许多。 要他端庄持重,他其实也不是端庄不起来。 要他温柔似水,他也是装得出来的。 假以时日,他定能俘获那寡妇的心。 魏紫梳洗干净,照了照镜子。 老主持的膏药还挺管用,脸颊上的烫伤基本上已经痊愈了。 她要去给邢氏请安,却在廊下撞见了萧凤仙。 他穿着玄黑色窄袖劲装,正在园子里舞那把玄铁战戟,刀风赫赫,芭蕉树簌簌作响。 魏紫驻足观看,忽然想起昨夜梦到的场景。 那腹肌…… 她曾侍奉萧凌霄洗澡,萧凌霄瘦弱不堪,没有那样健硕的肌肉,比起萧凤仙,就像一只发育不良的白斩鸡,那腰那腿,跟女子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可萧凤仙就不一样了…… 魏紫想着昨夜种种,情不自禁出了神。 此刻,萧凤仙已经练了半个时辰。 他过来喝水,瞧见魏紫站在这里发呆,打招呼道:“嫂嫂。” 魏紫下意识后退半步,摆摆手:“你……你别脱衣裳,我不想看的!” 萧凤仙端起水碗,挑眉:“嫂嫂在说什么?” 魏紫后知后觉,意识到现实跟梦境的区别,顿时腾地红了脸。 萧凤仙歪了歪头。 事到如今,他是越发摸不清这个小寡妇的心思了。 大清早的,他又没有调戏她,她好端端红脸作甚? 他仰头喝完一碗水,别过视线,淡淡道:“你不喜欢我,难道我还能强迫你不成?你不必避我如蛇蝎。我昨晚想了一夜,咱们现在都还年少,喜不喜欢的,都还不能定下来。嫂嫂,经历过这件事,我已经看开了,也成熟端庄了许多,你放心,我今后不会再骚扰你。” 他义正言辞,果然很端庄的样子。 魏紫“哦”了声,脑海里却浮现出他脱衣裳的画面。 此时,萧凤仙出了一身汗,嫌衣裳黏着后背不利索,于是利落地脱掉上衣,赤着膀子拿起那把玄铁战戟,打算继续练。 魏紫盯着他略显宽阔的后背,不禁愣住。 他还真脱了…… 萧凤仙走出去几步,想到什么,转身道:“嫂嫂,我中午还想吃鱼——” 话音未落,那廊下的小寡妇紧紧捏着手帕,如临大敌般面红耳赤。 她不知道盯着哪里,嘴里道:“我我我我不想摸的!” 摸腹肌什么的…… 她,她其实也不是很想摸啊! 萧凤仙:“……?” 他大步走回来,伸手摸了摸魏紫滚烫的额头,不禁皱眉:“发烧了。” 她的脸蛋也红的吓人,一直蔓延到衣领深处,连锁骨都透着一层红。 烧的这么厉害,怪不得净说胡话。 魏紫连忙推开他的手:“你这人真讨厌!” 她转身,飞快往正院去了。 萧凤仙僵在原地,内心十分受伤。 怎么他现在端庄持重,也会被嫂嫂讨厌? 魏紫来到正院,邢氏和萧杜鹃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邢氏倚在窗边小榻上吃炸鸡,唠叨道:“听你舅母说,你表哥一夜没回,也不知道去哪里玩儿了,怪叫人担心的。” 魏紫在旁边侍奉茶水,暗道这个时辰邢千日大约已经被卖到船上做苦力,这辈子怕是都回不来了。 萧杜鹃不以为意,挑了块金黄喷香的鸡翅:“不成器的东西,提他干什么?这几年他从咱们家搬走了多少东西,算起来就心疼。他死在外头,那才好呢!” “你这孩子!”邢氏板起脸训斥,“他可是咱们老邢家的独苗苗,将来老邢家全指望他一个人,你怎么能咒他死呢?!邢家比起萧家,到底差了点,让他搬点东西怎么了?你对你表哥怎么就这么小气?!” 萧杜鹃撇了撇嘴。 邢氏顿了顿,又碎碎念道:“说起来,杜鹃啊,你和千日也老大不小了,该到成亲的年纪了。你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上回你舅母提过几次,说你们郎才女貌甚是合适,我瞧着,你嫁过去也好,不会有恶婆婆刁难,也没有难缠的小姑子,知根知底的,我和你爹也能放心。” “娘!” 萧杜鹃宛如被捅了马蜂窝,惊得跳了起来。 她双眼瞪得鼓鼓,厉声道:“娘你疯了?!邢千日那么一个败家玩意儿,读书不行做生意也不行,你让我嫁给他?!我不干,我死也不干!” “有你这么说你表哥的?!”邢氏恨铁不成钢,“那是你舅舅家,不比别人家强百倍千倍?!我把你嫁过去,那都是为了你好,我这当娘的还能害你不成?!” “你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们邢家好?!我爹说得对,你胳膊肘就知道往娘家拐,你就没把咱们家当成家!而且你明知道我喜欢陈公子,却逼我嫁给邢千日,这不是害我又是什么?!我不管,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嫁给邢千日!” 萧杜鹃把手里的鸡翅扔进盆里,捂着脸哭嚎着飞奔出去。 邢氏气个半死,余光瞥见魏紫,不禁骂道:“都是你这个小娼妇,带坏了我的杜鹃!” 魏紫:“……?” 她从来不跟萧杜鹃一块儿玩好吧! 怎么就带坏了她! 萧杜鹃自己嫌贫爱富,现在又有个当了昌平侯府贵婿的亲哥哥,自然更加眼高于顶,瞧不上邢千日。 在她的眼里,估计整个山阴县只有陈紫荆才跟她门当户对。 邢氏越想越气,用手指头使劲儿戳了戳魏紫的脑袋:“家门不幸,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把你买回来了?!去外面跪着,天不黑,不许你起来!” 她又在立规矩了。 魏紫假装顺从,出了房门,就径直溜回了东南角。 刚踏进闺房,青橘迎了上来:“姑娘,少主让您去小书斋找他,说要指点您的字。” 魏紫带着最近练的几张大字去了小书斋,惊讶地发现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 萧凤仙端坐在书案后,穿一袭月牙白的儒衫,玉簪束发,正翻看诗集。 见她进来,他温声道:“嫂嫂请这边坐。南烛,看茶。” 魏紫:“……” 请? 他刚刚说了“请”? 第66章 突然很想把她锁起来 魏紫满脸狐疑地落座。 萧凤仙认真地看过那几张大字,把她写的好的地方圈了出来。 他道:“嫂嫂的字进步很大,想必每天晚上都了功夫勤学苦练,嫂嫂每晚练多久?” 南烛端上茶,翻了个白眼。 他家少主天天晚上盯着人家闺房的窗户,人家练多久,他能不知道? 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地问。 魏紫回答道:“每天晚上都会练上一个时辰。” “滴水穿石,天道酬勤,嫂嫂的努力会有回报的。”萧凤仙取出一本字帖,“这是我近日写的字,比之前给你的那本要好许多。嫂嫂再临摹的话,临摹这本好了。” 魏紫接过。 萧凤仙便没再多言,坐姿端正,继续翻阅诗集,一副正人君子做派。 魏紫抱着字帖,忍不住频频望向他。 他今日格外正经,和往常不一样。 那些黏腻腻的情话,他也没有再说出口。 像是改过自新一般。 萧凤仙忽然抬眸:“嫂嫂看我做什么?” 魏紫迟疑:“你……” 萧凤仙笑了笑:“我不爱强迫别人,嫂嫂不喜欢我,我认了。从今往后,我会好好读书,将来如嫂嫂所愿,做国之栋梁。” 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奋发向上之词,可是经由萧凤仙说出来,魏紫忍不住浑身发毛。 总感觉这人仿佛被妖怪附身了似的。 她无言以对,过了好半晌,才端起长嫂的架子,道:“你能这么想,那便再好不过。” 她起身告辞,回了闺房。 萧凤仙目送她离开,才原形毕露,抬起双腿慵懒地敲到书案上。 他扔掉诗集,从匣子里翻出一个面塑娃娃,捧在掌心细细赏玩。 是他以前亲手捏的小魏紫。 他摸了摸娃娃的襦裙,突然嫌弃太过素净。 小寡妇是为了给萧凌霄守孝,才穿戴成这副模样。 可她从前也爱儿粉儿,也爱打扮得漂漂亮亮。 于是他吩咐道:“你去紫气东来,替我订制几个娃娃,容貌按我手上的来,打扮和妆点,可以风格多样一些。” 他要偷偷藏在小书斋赏玩。 南烛收拾茶盏。 他家少主越来越像某种收集癖变态了。 萧凤仙私底下偷偷收藏魏紫的面塑娃娃,又叫人弄来一箱珠钗首饰。 魏紫看见妆镜台上的那箱首饰,惊呆了。 首饰用紫檀木雕盒子装着,掀开来,盒盖里嵌着一面精致的描金铜镜,搭配一把金丝楠木镂小梳子, 前世魏紫被带去上京,她记得就算是高贵如昌平侯嫡女,房里也没有这么贵重的头面! 她不敢置信:“这……这……你送给我?” 萧凤仙颔首:“嫂嫂喜欢吗?听说你们女儿家都爱亮晶晶的饰物,我估摸着你喜欢,才给你送来的。” “这太贵重了,”魏紫合上盒盖,“我不能收。” “也不算很贵重吧,原是底下的商贾孝敬我送上来的,然而我身边没有娇妻美妾,要这些东西何用?因此才顺便拿给嫂嫂。嫂嫂说过,咱们是家人,我给家人送一点小东西,应当不过分?” 他说得轻松。 魏紫知晓,他是陵州首富,他甚至比上京城的一些世家大族还要富贵,这些东西对他而言,确实九牛一毛。 可是…… 她蹙着柳叶眉,仍然选择拒绝:“我送不起同样价值的回礼,所以我不能收。更何况,我还欠你一千两没还上,怎么好意思再要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将来娶了妻子,送给她也不迟。” 萧凤仙按捺住不耐烦。 这小寡妇性子也忒温吞了些,给她就拿着,磨磨唧唧干什么? 好像他送不起似的! 何况天底下有几个女人撑得起那套绿髓玉头面,也就她肤白貌美眉目如水,堪堪合适。 绿髓玉晶莹剔透,细细雕琢成莲蓬,一眼望去幽绿深沉,她戴在颈间,莲蓬垂落在锁骨下方,白的肌肤,绿的髓玉,起伏的山峦,床帐间褪去所有衣衫时,不知该是怎样惊心动魄的风情。 莲蓬多子,寓意也好。 这要是搁在从前,他已经使用暴力直接给她戴在身上了。 萧凤仙深深呼吸,勉强维持端庄持重的君子人设。 “嫂嫂如此,便是见外了。还是说,嫂嫂根本没有把我当做家人?”他晃了晃腕上戴着的白菩提手串,“嫂嫂也曾送过我东西,不论价值只论心意,我视若珍宝。你要是不肯收,这手串我也还到佛前去。” 他的态度那么坚决,根本不容魏紫拒绝。 魏紫犹豫着,只得道:“那……那我暂且替你收着,将来你相中了哪家的姑娘,再拿出来给你当聘礼。” 说话间,青橘引着一个丫鬟进来。 那丫鬟行了个礼,恭声道:“魏姑娘,奴婢是鹊桥仙的丫鬟。我家姑娘派奴婢过来传话,说特意为您物色了几位翩翩佳公子,问您明日是否有空,前去相看。” 魏紫还没答话,萧凤仙率先道:“她没空。” “二弟!”魏紫轻轻呵斥一句,转而对那丫鬟道,“我有空的,劳烦你转告玉老板,多谢她为我操心。” 丫鬟走后,萧凤仙不悦:“嫂嫂当真要去相亲?” 对上少年审问般的视线,不知怎的,魏紫忽然生出一股心虚。 她垂下长睫,转身收拾屋子:“我总要再嫁的。” 她得赶在萧凌霄衣锦还乡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萧凤仙盯着她纤瘦的腰肢。 突然很想把她锁起来。 就像从前那样,锁在深宅,不让她出去见别的男人。 少年隐忍着,想着要当一个她喜欢的端方君子,到底不敢对她怎样,自己洗了个冷水澡,又赤着上身,发泄般在寒露的夜里舞了一夜的戟。 次日清晨,他便发烧了。 小书斋里弥漫着药香。 魏紫坐在床榻边,给萧凤仙喂药:“好好的,怎么突然发烧了?我总劝你不要睡在地上,你偏是不听。” 少年眼睛里充斥着红血丝。 他乖乖吃药,狐狸眼悄悄凝视魏紫,满屋药香,他却嗅到一丝茉莉的甘甜。 那是小寡妇身上的味道。 明明没有用过香露,偏偏举手投足间总散发出这股子甜腻腻清森森的香,让他想起那夜山神庙,拥她入怀的温软。 他声音喑哑,几近乞求:“我生病了,需要嫂嫂照顾我,你别去相亲,成不成?” 第67章 男女授受不亲 他像个撒娇的孩子。 魏紫沉默。 手掌轻抚过少年滚烫的额头,她心生不忍,却还是告诉他道:“就算我今天不去,明天也还是要去的。二弟,要怎么样你才能明白,我终究是要改嫁的呢?” 萧凤仙唇瓣干裂,缓慢地闭上眼。 他不想明白。 胸腔里翻涌着戾气,像是再也压不住。 南烛和青橘说的法子根本没用,就算他成了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这个女人也仍旧不会喜欢他,她把他当成了幼稚的弟弟,她给他的爱根本不是男女之爱。 他随手抽出一个枕头,扔到地板上。 他现在不想看见魏紫那张脸,翻身向里,暴躁的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滚。” 魏紫站起身。 她就知道他这几天的端庄持重是装出来的,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少年。 滚就滚。 她放下药碗,扭头走了。 然而今天的相亲并不顺利。 玉合欢替她安排了三场相亲,早中午各一场。 魏紫跟他在江边散步,正巧撞见有人赶集,其中有摆摊售卖鸡蛋糕的,老远就能闻到香味儿。 魏紫道:“我想吃鸡蛋糕,你吃不吃?” 李槐道:“那东西太甜了,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我就不吃了。” 魏紫便只给自己买了一块。 她捧着油纸包回来,李槐突然伸手拿过,道:“罢了,我替你分担一点吧,我怕你吃多了生病,还会长蛀牙。” 魏紫:“……” 李槐一口就咬走了大半,把剩下的鸡蛋糕还给她:“你不必感激我,将来我成了你的丈夫,这都是我分内之事。” 魏紫:“……” 她看了眼所剩无几的鸡蛋糕以及上面残留的口水,勉强维持笑容:“我……我还是不吃了吧。” 李槐蹙眉:“买了又不吃,你也太浪费了。听鹊桥仙的人说,你是个寡妇?我倒不嫌弃寡妇,只是想来你手里是没有多余的钱财的,更应该节省一饭一粥。将来咱们成亲,你可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大手大脚。我生平最恨拜金的女人,你现在已经有拜金虚荣、奢侈无度的倾向,你可要好好克制住自己。” 魏紫:“……” 她大手大脚? 她拜金虚荣、奢侈无度? 就因为那半块鸡蛋糕? 她不理解但是大为震撼。 见面之后,魏紫发现这人不仅矮而且特别胖,脸上皮肤坑坑洼洼,虽然穿得富贵,但头发和指甲都不干净,仿佛不太注意卫生的样子。 魏紫深知皮囊好不好看并不重要,内在美才是最要紧的,于是试着继续跟他接触。 两人在小酒馆用午膳,原本吃得好好的,张椿忽然不耐烦的把酒盏扔在地上。 他起身,指着坐在后桌的两个妇人:“我虽姿容俊俏,但如你们所见,我身边已有心仪的姑娘。你们也不照照镜子,也配觊觎我?别再偷看我了,否则,我可就要生气了!” 魏紫:“……?” 张椿落座,气呼呼道:“每次我出门上街,都会被女人们围观。她们总是这样,因为我太英俊而忘记男女大防,总是看着我窃窃私语,议论我的美貌,实在令人厌恶。但是魏姑娘你放心,我虽然俊俏,可绝不是拈惹草之辈,你嫁过来以后,我会为你守身如玉的。我的美貌,只想给你一个人观赏。” 魏紫:“……?” 她捧着汤碗,被四周的人好奇窥视,只想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见面的时候,陆梅提着一个酒葫芦,道:“你也知道我将来是要考中进士的,所以我娘对我的妻子人选要求非常之高。魏姑娘,你虽然生得美貌,但毕竟是个寡妇,身份上已经比别的姑娘矮了一截,所以你要比她们更加努力,才能得到我和我娘的认可。” 魏紫:“呃。” 其实这个认可,她不太想要的。 陆梅:“魏姑娘,你身家如何?手上有多少钱财?能否资助我未来十年继续读书考进士?能否替我赡养孝顺我娘?你要知道,嫁给我你将来就是进士夫人,我现在不过是你一点小钱,不过分吧?” 魏紫:“……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家失火了,我得回家救火,告辞。” 魏紫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萧家。 这哪里是相亲对象啊,分明就是一群牛鬼蛇神! 原来范先生那样正常的教书先生,在相亲的男子里面,已经算是非常难得的了! 回家时已是日暮。 踏进东南角的园子,魏紫远远瞧见萧凤仙坐在小书斋外面的台阶上,披着件松松垮垮的羽黑色织银外裳,手边放着一盘茶点,正凝视一株盛开的美人蕉。 夕阳如血,淡金色光影粼粼跳跃在少年的睫毛上,他侧脸的线条很漂亮,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苍白的两颊洇出些许绯红,整个人少了几分戾气,多出几分乖柔,落在魏紫眼中,意外地顺眼。 见魏紫回来,他收回视线,低头喝茶。 魏紫走过去:“你还在生气吗?” “我生不生气,与你何干?”萧凤仙的声音还有一点哑,语气充满讥讽,“况且,就算你知道我生气,你还不是背着我去相亲了?所以你何必问这一句,没话找话似的。” 魏紫语噎。 顿了顿,她道:“外面要起风了,你才发过烧,还是进屋去吧。” 萧凤仙不搭理她,安静地垂眸吃茶。 这个小寡妇太坏了。 她撇下他一个人跑出去相亲,也不管他正在生病。 他在家里等了整整一天,从屋里等到屋外,等到天都要黑了,才终于把她等回来,他想知道她今天相看的如何,想知道她有没有遇到心仪的男人。 当然,她最好是没有遇到。 萧凤仙嫌弃地吐出一片茶叶,不知怎的,今天的茶水似乎格外酸。 魏紫伸出手:“我扶你进去。” “哟,嫂嫂这是做什么?”萧凤仙推开她的手,阴阳怪气,“嫂嫂莫非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呐。” 第68章 你这么求我,那行吧 魏紫:“……?” 萧凤仙:“嫂嫂眼看着就要嫁人了,还是离我远些才好。否则,给今天的相亲对象知道,定然会吃醋。到时候,嫂嫂又要怪我。” 魏紫坦诚:“哪儿那么快就要嫁人了?今天相看的几位,跟我都不怎么投缘,想来,今后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萧凤仙吃着茶,狐狸眼微微眯起。 这小寡妇相亲失败了? 心底升起一股快意,仿佛一整日的嫉妒烦躁都得到了缓解,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他就说山阴县哪里有什么好男人,连年轻多金的都找不出几个,更何况这小寡妇整天面对他这张俊脸,再看别的丑男人,定然是极不顺眼的。 薄唇克制地轻微扬起,很快被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克制住。 他淡淡道:“那还真是遗憾。” 魏紫:“……” 这厮的嘴角弯的都能挂衣裳了,他在装什么? 穿过园林的风渐渐大了,混着初夏的栀子香。 魏紫捋了捋被吹乱的碎发,懒得跟他在这里耗,催道:“你到底进不进去?好容易病好了些,再病倒的话,可要比 萧凤仙:“你这么求我,那行吧。” 他就知道,这小寡妇心里还是有他的,瞧她多么关心他。 他板着一张脸,自顾踏进了小书斋。 魏紫无言以对。 谁求他了? 她正要回自己闺房沐浴更衣,萧凤仙突然又走了出来。 他把手里拿着的东西递给她:“喏。” 那是一小捧白栀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约有七八朵。 甜香袭人。 他道:“是南烛今天无聊的时候摘的,我嫌弃放在房里甜腻腻的,烦人,给你吧。” 其实不是南烛摘的,是他自己摘的。 他一直在等魏紫回来,漫长的时间里实在无聊,看见园子里新开了一大丛栀子,于是就摘了几朵,他知道小寡妇喜欢儿粉儿,把这栀子插在瓶里放在闺房,闺房香喷喷的,她肯定会很欢喜。 魏紫接过。 指尖无意识触碰,她注意到萧凤仙的指甲修剪的也很干净。 比今天遇到的男人们都要干净。 他的小书斋看似乱糟糟的,实际上只是东西摆放得混乱,那些物件都很干净。 暮色渐渐转为深紫,园子里光影朦胧。 魏紫低头,手里的栀子纯洁雪白。 她挺喜欢的。 …… 邢千日已经失踪了半个月。 往常邢千日出门鬼混,顶多七八天也就回来了,邢家终于发现事情不对开始着急,然而找遍了整座陵州也没能找到人。 邢家夫妇天天以泪洗面,就差掘地三尺去找人了。 萧家帮着报了官,又派人手帮忙,一时间两家都乱哄哄的。 萧府,正厅。 萧杜鹃嘴快:“舅母,你也别哭了,说不定表哥不是失踪了,而是被人谋杀了。凶手把尸体沉进大江大河,或者埋在某个菜园子里,咱们当然找不到人。” 刘氏听罢,顿时哭得更加大声:“我苦命的孩子呀!没有你,我可怎么活?!我们老邢家,岂不是要断子绝孙,岂不是要散了?!我将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哟!” “青天白日的,哪有那么多谋杀案?”邢氏安慰,“你别听杜鹃瞎说。依我看,好好的大活人不可能飞了,定是在别的地方困住了。要不,咱们请个神婆问问。” 请神婆? 刘氏眼睛一亮,擦着眼泪道:“我听说,丢了重要的东西,像是金镯子、金戒指,是可以请神婆作法,指明方向找出来的,这丢了活人,想必也能找出来!好妹子,我这就差人去请神婆!” 东南角。 “请神婆?” 魏紫正在闺房练字,听见青橘的禀报,不由好笑。 这属于病急乱投医了。 青橘道:“可不就是请了神婆?听说是咱们山阴县最厉害的神婆,已经开始在正院作法。因为邢千日最后露面的地方是咱们府里,所以她要求府里所有人都去正院。” 魏紫搁下毛笔,在木盆里净手。 那神婆玩的大抵是乡下装神弄鬼的那一套,说不定连容嘉荣都比不上,又能查出什么。 院子里已经供奉起香案。 神婆五六十岁的年纪,满脸褶子,脸涂的很白,嘴唇格外鲜红欲滴,穿一身大红大绿的袄裙,腰间系着繁复的彩带,手持一把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又是唱又是跳的。 邢氏和刘氏十分虔诚地跪在旁边,双掌合十,不停祈求老天保佑。 魏紫走到萧凤仙身边,小声道:“进行到哪一步了?” 萧凤仙:“我可看不懂这些。不过,瞧她的嘴那么红,像是要吃小孩儿。嫂嫂还是躲远点,免得她吃了你。” 魏紫嘀咕:“我又不是小孩儿,你才是……” 萧凤仙伸手比了下两人的身高差:“到底谁是?” 魏紫气闷。 这才半年光景,萧凤仙就长高许多,可她的身量却不见长几寸,怪恼人的。 神婆唱跳半日,突然用桃木剑挑起几张黄纸符。 她并没有点火,那纸符自己就在空中燃烧起来,很快化作灰烬。 邢氏和刘氏惊骇不已,连忙鼓掌称赞:“仙姑好大的灵通!” 刘氏激动地掉眼泪,紧紧握住邢氏的手:“好妹子,仙姑神通广大,咱们千日终于有救了!” 终于做法完毕,神婆擦了把脑门上的汗,嘴里神神叨叨的:“贵府公子因为得罪了灶王爷,被五鬼捉去了,须得在外面经历一番磨难,才能顺利回家。” 刘氏赶紧问道:“好好的,他怎么会得罪灶王爷?” 神婆凶她一眼:“这你得问他自己,我怎么知道?” 邢氏道:“那如何才能让他被放回来呀?” 神婆半阖着眼,掐指一算,道:“给灶王爷献上二十两香火钱,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年半载,灶王爷消了气,他也就回来了。” 邢氏和刘氏不疑有他,连忙凑出二十两银子。 神婆掂了掂银子,嘴角翘起,又道:“我观二位夫人的面相,恐怕这段时间过的不太顺遂?” 邢氏和刘氏吃惊地对视一眼。 这神婆也忒厉害了,连这都能看出来! 邢氏连忙点头:“可不是?我侄儿失踪不说,前段时间,我们府里还来了一伙劫匪,在井里下了毒药,险些毒死我们!家里的财产也都被偷走了!” 神婆老神在在:“这就是了。我刚进府,就发现贵府笼罩着一股怨气,想来,是有怨灵在你们府上作怪。放任不管的话,怨灵会拖垮你们的身体,活生生耗死你们。” 老一辈的人都信这些。 邢氏、刘氏和那些婆子们情不自禁地哆嗦,只觉四周阴嗖嗖的。 刘氏小声:“听说那个刘婆子死在了一口枯井里?想来,那怨灵就是她了。” “不过你们也不必害怕,”神婆抱出一坛药酒,“我这里有专门强身健体的神酒,你们每天早晚喝上一杯,怨灵自然不能近身,而且还能祛病去灾延年益寿。半两银子一坛,童叟无欺。” 邢氏和刘氏如获至宝,连忙买了几坛。 魏紫捏着小手帕:“这种骗局,她们也信。” 萧凤仙轻笑。 什么神婆、什么高人,全是骗子罢了,他们专门骗那些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满嘴神神鬼鬼,卖弄玄学推销保健药酒,不知道掏空了多少老人的养老钱,偏偏老人们就信这个,就连官府也屡禁不止。 他可不打算管邢氏她们是否受骗。 反正他现在精的像猴一样,他是不会信这些所谓的高人的。 想着想着,他突然心神一动。 他能不能也请个高人作法,让小寡妇爱上他? 第69章 哭着钻进他的怀里 是夜。 南烛:“什么?少主,您让属下给你请几位高人在府里作法?就为了谋得那寡妇的心?!” 萧凤仙慵懒地坐在交椅上:“有什么问题吗?” 南烛沉默。 他万万没想到,在追求爱情和放弃爱情之间,他家少主选择了用玄学来挽留他的爱情。 放眼天下,这也是相当炸裂的。 他不敢忤逆萧凤仙,只得硬着头皮去请容嘉荣。 人家容嘉荣好歹精通八卦乾坤,对《周易》倒背如流,不比那些骗吃骗喝的神婆强? 想了想,他又去鹊桥仙,请来了玉合欢。 玉合欢专门保媒说亲的,靠这个吃饭,怎么着也比江湖术士靠谱。 萧凤仙在小书斋会见的两人。 容嘉荣一早就知道他的心思,因此并不吃惊。 他摇着折扇,军师似的分析道:“说到底,姻缘这东西跟桃运关系很大。桃运虽是天生的,但通过后天培养,也可以拥有旺盛的桃。” 萧凤仙不耐烦:“我不要旺盛的桃。” 他只要小寡妇那一朵。 “你别急,听我说完嘛。”容嘉荣侃侃而谈,“你属龙是不是?在你屋子的北边儿种一盆桃,可以非常有效的增加你的桃运。除此之外,你想吸引魏姑娘,也可以在自己的身上下功夫,比如引起她的探索欲,让她对你这个人产生浓厚的兴趣,继而喜欢上你。” 萧凤仙问道:“怎么才能让她对我产生探索欲?” “反差感,你懂吧?咱讲究的就是一个外冷内热、内热外冷,令她捉摸不透。”容嘉荣兴致勃勃地伸手比划,“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存在感,你要经常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的眼前,让她的视线牢牢被你占据,几乎看不到别的男人。” 萧凤仙叩了叩几。 这些法子听着新奇,似乎值得尝试。 他吩咐南烛立刻去种桃,又瞥向玉合欢:“玉老板以为如何?” 玉合欢坐姿端庄,轻摇团扇,讥笑:“自古以来,从没有小叔子迎娶长嫂的说法,传出去,定会被世人唾骂。我这人最重视声誉,我是不会帮你谈这门亲事的。” 萧凤仙像是早已预料到她会这么说,递了个眼神给南烛。 南烛捧出一只匣子,放在玉合欢手边。 匣子打开,里面放着整整齐齐的金元宝。 玉合欢摇不动团扇了。 这么多金元宝,简直闪瞎她的眼! 她就说萧家这位二公子不是寻常人,没想到一出手就这么阔绰! 萧凤仙道:“若能事成,这一匣金子都归你俩。” 玉合欢笑容可掬:“其实声誉不声誉的,也没那么要紧。说媒提亲,讲究的是两个人心意相合,其他条件诸如身份门 容嘉荣觑着她。 灯火葳蕤,少女穿一身红襦裙,容貌明艳动人,偏偏满嘴鬼话,变脸比翻书还快。 他忍不住出言嘲讽:“人家嫂嫂都没那个心思,哪来的情投意合?果然,你们这些无良媒人个个见钱眼开,毫无底线!” 玉合欢讥讽:“哟,容公子倒是有底线,可怎么我听说你还死皮赖脸住在人家的别墅里面啊?你自己没有房子吗?莫非是穷的买不起?” “你——”容嘉荣脸一红,“我跟凤仙乃是好兄弟,住他房子里怎么了?你想住还没得住呢!” 眼见这两人要干起来,萧凤仙道:“都闭嘴。” 财神爷发了话,小书斋顷刻间恢复安静。 萧凤仙道:“玉老板有什么主意,能让她对我死心塌地、非我不嫁?” 玉合欢微笑:“正所谓‘结发夫妻’,自古以来男女新婚,都会剪下彼此的一束头发,以红缨梳结,珍藏在锦囊之中,象征夫妻结合,永世不分。依我看,不如你也剪下彼此的头发,盛在匣子里,供奉在月老庙中。日积月累,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又被月老祝福,定能生出一段好姻缘。” 萧凤仙点点头。 这个法子也很不错。 酬谢了二人,他趁着夜色,悄悄潜入魏紫的闺房。 此时已是深夜。 闺房一灯如豆,少女已经睡下了。 萧凤仙摸到床榻边,挑开帐幔。 帐中弥漫着甜甜的栀子香。 他送她的那一小束白栀子,被她插在瓷瓶里,就搁在床头。 月色透窗而来,少女瀑布似的青丝铺散在枕上,睡颜恬静美貌,纤长卷翘的睫毛像是蝶翼,许是夏夜盖着绸被有些闷热,她白净的面颊浮现出柔软的绯红,像极了即将成熟的杨梅的色泽。 萧凤仙握着剪刀,捏起魏紫的一缕青丝,“咔嚓”,剪断。 刚把青丝塞进怀袖,熟睡的少女发出一声嘤咛,竟是半夜醒了。 萧凤仙慌了一瞬,连忙钻进床榻底下。 魏紫毫无所觉,起身走到桌子旁倒水喝。 月色盈盈。 她仰头喝水,余光无意中瞟见床榻底下露出来的一角衣裳。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 怪不得大家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瞧瞧,竟然有人闯进她的闺房,躲在了她的床底下,深更半夜,床底下多出一个人,多吓人呐! 也不知这歹徒是为了劫财还是劫色,亦或者谋财害命! 她心跳如擂鼓,勉强镇定,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沉稳地往闺房外面走。 直到跨出门槛,她才拖着发软的双腿,惊慌失措地直奔小书斋:“来人啊,我房里进贼了!” 萧凤仙:“……” 他咬牙,从后窗翻出,利落地把衣袍脱掉丢给南烛,只穿一条袍裤。 他抄起那把玄铁战戟,从叶上揩了一把露水抹在脸上和身上,假装出刚练完功夫汗流浃背的模样。 他三两步踏上小书斋的台阶:“嫂嫂?” 魏紫见小书斋没人,正疑惑,转身瞧见他,顿时哭着钻进他的怀里:“你才练武回来嘛?我房里进贼了,就在我床底下趴着!深更半夜,实在瘆人!” 她出来得匆忙。 只穿着单薄半透明的纱制襦裙,灯火下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杏红色的抱腹。 满头青丝垂落在腰臀之间,透窗的夜风吹拂着她的轻纱襦裙,少女曲线毕露,在初夏的长夜里,窈窕动人妩媚娇软。 她伏在少年的胸膛前,萧凤仙能清楚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温软。 他一手握着玄铁战戟,一手悬在空中,半晌,才安抚般落在她的后腰上。 软。 细。 萧凤仙克制住大掌往下滑的冲动,安慰道:“嫂嫂别怕,兴许只是看错了。” 第70章 他像一个傻子 在魏紫的强烈要求下,萧凤仙只得跟她一起回到闺房。 房里的灯火都被点燃,绿柚仔细检查过床榻底部,又检查了衣橱和其他能藏人的角落,道:“少主、魏姑娘,房里没有藏人。” 萧凤仙道:“定是嫂嫂睡得迷糊了,看错眼的缘故。” 魏紫茫然地摸了摸额角。 是她看错了吗? 青橘点上一炉安神香,服侍魏紫重新睡下。 帐幔垂落。 魏紫悄悄望向帐外,隐约瞧见萧凤仙端坐在交椅上,他道:“嫂嫂睡吧,我守着你。” 烛火相继被吹灭,房里只剩月光。 少年坐在那里,手里还握着那把玄铁战戟。 明明年岁不大,此时此刻却像个战神。 仿佛只要他坐在那里,别说贼人,就算是鬼怪,也休想侵扰她。 闺房陷入寂静,能听见窗外的蛙鸣和少年的呼吸声。 魏紫慢慢闭上眼。 隐约意识到,她越来越依赖萧凤仙。 不该这样的…… 可明知如此,她却无法克制。 后半夜,有他在,她睡得很安心。 萧凤仙盯着帐幔,掌心早已悄然冒出一层冷汗。 幸好小寡妇胆子小,没有当场掀开床榻,否则他就直接暴露了。 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吵。 确定魏紫已经睡熟了,他才离开闺房,把剪断的那截青丝和自己的用红线缠绕,珍藏在锦囊里,又把锦囊藏进木匣,叫南烛连夜拿去月老庙。 次日。 为了感谢萧凤仙,魏紫特意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菜。 初夏的天还不算太热,魏紫把酒宴设在亭子里,登门邀请萧凤仙吃饭。 萧凤仙握着一卷书站在窗边,想起容嘉荣所说的“反差感”和“内热外冷、外冷内热”,于是冷着一张脸果断拒绝:“不去。” 魏紫:“……?” 她望向南烛,小声道:“他怎么了?” 昨晚还好好的,她又没得罪他,平白甩什么脸子? 萧凤仙背对着她,听见这句话,嘴角微微上扬。 容嘉荣的主意果然管用,瞧瞧,这小寡妇当真对他起了探索欲和好奇心,竟然主动关心起他的事来。 南烛对自家神经病主子很无语。 他只得替他找了个借口:“许是书院里快要考试了,主子得抓紧时间温书,所以没时间吃饭的缘故。” 魏紫点点头。 是了,每逢七八月,书院都要进行大考。 萧凤仙虽然很有天赋,但毕竟半年没去书院,是得抓紧时间温书。 她道:“那我拣一些菜,给你送过来。有一道水晶鱼脍尤其鲜嫩,我特意为你做的。” 魏紫去拿鱼脍,萧凤仙自信地问南烛:“我刚刚表现如何?” 南烛:“……” 他想回答不如何,甚至想告诉自家少主,他很像一个傻子。 然而他又怕挨揍,只得违心地竖起大拇指:“好极了!” 萧凤仙吃着魏紫做的鱼脍,注意到园子里的蝉鸣,又见书斋外面郁郁葱葱,便知已是夏日。 他吩咐南烛道:“这个时节,该有荔枝了。她惯爱吃甜的,弄一筐新鲜的荔枝给她送去,就说是鱼脍的回礼。” 荔枝极贵。 就算是上京城的贵人们,也不可能一筐一筐地吃。 南烛暗道他家少主虽然脾气阴晴不定,又时常抽风发神经,但在对待那小寡妇方面,是绝对挑不出刺儿的。 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 邢氏整天歪在窗边吃炸鸡,又因为懒得动弹,于是免了魏紫的晨昏定省。 魏紫已有一个月没往正院去,整日乐得清闲,便时常带青橘去紫气东来帮忙。 紫气东来本就坐落在水系交汇处,如今官府又挖了一条沟通南北的运河,南来北往的船只日益繁多,生意也越做越红火。 魏紫算了算账,再过三个月,就能还清欠萧凤仙的一千两纹银。 从酒楼回到萧府,桂嬷嬷前来禀报,说是萧杜鹃请她过去一趟。 萧杜鹃正坐在妆镜台前描眉梳妆。 从铜镜里看见魏紫,她不禁皱眉:“你的脸好了?!” 魏紫柔声:“托妹妹的福,早就好了。” 萧杜鹃不甘心地咬了咬唇瓣,这贱人还真是福大命大,脸烫成那样都能痊愈! 她按捺住嫉恨,指了指堆在桌上的丝绸:“外面绣娘做的衣裳款式太老土了,我看不中。这是上回沈侍郎送我们的衣料,还剩下两匹,你替我做一身好看的。样式嘛,就按照沈萱身上穿的那种来。你要做得精致漂亮一点,过几天书院放假,我要穿出去见陈公子。” 她的语气近乎命令,仿佛魏紫只是府里的丫鬟。 魏紫不想给她做衣裳。 她想了想,问道:“你在梳妆吗?” “废话,不然我坐在镜子前面干嘛?!” 萧杜鹃在铜镜里翻了个白眼,打开一只精巧的珐琅彩小盒子,挖出一勺雪白的粉膏,使劲儿往脸上拍。 陈公子喜欢美人。 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天生的美人? 正所谓“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所以她决心好好学习梳妆和穿搭,等过几天去见陈公子的时候,狠狠惊艳他一番。 魏紫看着她把脸涂得雪白。 她记得前世,上京城里流行一种粉霜,只需要使用短短几天时间,就能让肌肤变得洁白细腻,当时不少女子为了美貌蜂拥抢购。 然而后来,那些女子的脸上纷纷长出红斑和皮疹,十分吓人。 经官府调查,才知道那粉霜里面添加了一种叫“水银”的东西,虽然能在短时间内美白肌肤,但对身体有害,用量过多就会换上皮炎水疱,更严重的还可能中毒丧命! 魏紫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她记得当初,萧杜鹃拿沸水泼她时有多么心狠。 心底起了恶念,她凝视铜镜,柔声道:“我买不起胭脂水粉,这些年只用我自己手作的香膏。我知道哪些可以美白肌肤,妹妹信我的话,我愿意替你调制一盒胭脂水粉。” 萧杜鹃惊讶地回头。 魏紫站在原地,眉眼越发温婉乖顺。 她的肌肤那么白,瓷玉似的通透,像是会发光。 正所谓一白遮百丑,皮肤白了,哪怕五官没有那么精致,整个人也是好看的。 萧杜鹃料想,魏紫做的胭脂水粉肯定非常好用。 她翘起嘴角:“算你识相,你现在赶紧去调制胭脂。裁衣裳什么的,我还是打发外面的绣娘做好了。” 第71章 他这辈子,一定要娶到魏紫 魏紫回到东南角,问萧凤仙借了本医书,知道水银可以通过加热朱砂的方式获得。 她了一整天的时间研磨珍珠和瓣,在调制出一盒粉霜之后,又把微量的水银均匀搅拌进粉霜里面。 她亲自把粉霜送给萧杜鹃,亲眼看着她涂在脸上。 萧杜鹃兴奋地照了照镜子:“早晚各涂一次,三天之后,我当真能像你这么白?” 魏紫点点头:“我骗你作甚?” “料你也不敢骗我!”萧杜鹃得意洋洋,“外面的水果赏你了,是沈侍郎差人送来的,据说是稀罕物,可我不喜欢那味儿,你抱回去吃吧。” 外面的屋檐下堆着两颗奇怪的水果。 有西瓜那么大,土黄色的外壳颇有些坚硬,通身遍布尖刺,像个小刺猬。 魏紫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水果,于是拎起手柄,抱了一个回东南角。 正值日暮,园子里热气散去,穿堂风清幽幽的,携着甜甜的栀子香。 萧凤仙正在舞戟。 南烛和绿柚也都喜欢打打杀杀,因此聚在旁边观赏学习。 芭蕉树下陈设了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着茶水和点心。 魏紫把那颗奇怪的水果放在桌上,打发青橘取来菜刀,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外壳撬开。 一股奇怪的味道立刻在空气里弥漫。 青橘连忙嫌弃地捂住鼻子:“这是什么味儿!姑娘,这水果都臭了,怕是已经烂了,怪不得萧杜鹃会送给您!咱们还是赶紧丢掉吧?” 臭味儿也吸引了萧凤仙等人。 三人聚拢过来,看那颗水果。 萧凤仙正要伸手去拿里面的果肉,南烛蹙眉,戒备地拦住他:“少主休要碰它!这东西如此之臭,只怕有毒!” 绿柚讥笑:“有毒?亏厂督说你是一品侍卫,真是没见识!这叫榴莲,产于南方,虽然闻着臭,但吃着很香。我在上京的时候,有许多贵人喜欢吃这个。” 她拿起一块榴莲肉,当着众人的面大快朵颐。 吃完,果然没有中毒的迹象。 这颗榴莲一共开出五房肉,魏紫便每个人都分了一房,叫他们拿去树荫底下吃。 萧凤仙伸手要拿自己那块,被魏紫轻轻拍了下手背。 他委屈:“嫂嫂打我做什么?” 魏紫:“你刚练完功夫,都还没洗手。以后吃东西之前,你一定要洗手。” 萧凤仙只得在木盆里净手。 魏紫递给他一块擦手的汗巾,才用瓷盘盛了那一房榴莲,又拿了小勺子给他,让他挖着果肉吃。 萧凤仙:“……” 他小时候吃饭都没这么讲究! 他小时候吃饭,都是直接用手抓着吃的! 怎么长大了,吃个水果还得拿小勺子挖着吃? 小寡妇一本正经,他没敢反抗,只得乖乖用小勺子吃榴莲。 果肉软糯甘甜,吃起来很香。 暮色四合,萧凤仙和魏紫并排坐在芭蕉树下吃榴莲。 他悄悄用余光瞅她,小寡妇穿着玉石白的斜襟长裙,一根竹叶簪挽起乌黑的秀发,低头时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侧脸精致漂亮的不像话,最是那双奶栗色的桃眼,温婉清澈,柔情似水。 黄昏的风还带着一丝燥意。 这一刻,萧凤仙捏着小勺子,想他这辈子,一定要娶到魏紫。 …… 已是盛夏,芭蕉树又繁茂许多。 今天是书院发成绩的日子,魏紫在府里做了一大桌好吃的,本想等萧凤仙回来一起吃饭,可左等右等,也没能等到人。 屋里闷热。 魏紫向窗外张望,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得很低,仿佛就悬在园子上空。 等到饭菜都凉了,出去打听消息的南烛才匆匆回来:“魏姑娘,我家少主在书院里和别的书生打起来了,现在两个人都被先生留在书院,让家里的长辈去接人。” “他和别人打起来了?” 魏紫吃惊。 好家伙,她家二弟从来不去书院,每次考试的时候才去一次,没想到就和人打起来了! 南烛蹙眉:“萧贵不在府里,要不我去染坊叫他?” 魏紫握了握细嫩的拳头。 指望萧贵去接人,只怕都不弄清楚事情原委,就先对萧凤仙一阵拳打脚踢。 那个老东西,根本不爱他这个小儿子的。 半晌,她下定决心:“我去。” 南烛愣了愣,眼底涌现出奇异的情绪,像是 他很快略一颔首:“有劳魏姑娘,我这就准备马车。” 马车出府之后,刚走过一半路,天空滚过一阵闷雷,夏季的暴雨倾盆而至。 魏紫的马车陷进了泥水坑。 此时,书院。 成绩出来以后,学生大都回了家,只有萧凤仙和杨秋因为打架的缘故,被留了下来。 萧凤仙站在窗边,淡漠地看着窗外的大雨。 他身上整整齐齐,看不出打架斗殴的痕迹,那群文弱不堪的书生自然是打不过他的,所谓斗殴,其实只是他一个人单方面的殴打。 相反,那个叫杨秋的学生鼻青脸肿衣衫破烂,此刻正伏在他娘亲的怀里嚎啕大哭,诉说着百般委屈。 哭声厌烦,惹得萧凤仙翻了个白眼。 这次考试,他想着拿个 不仅如此,杨秋还拿他娘的出身侮辱他。 ——萧凤仙,听说你娘是青楼里的妓女?哈哈哈,你娘应该长得很漂亮吧? ——青楼里面的女人都很脏,很容易就会染上脏病,想来你娘就是得了脏病死的。 ——说起来,如果你娘还活着,我肯定会带大伙儿一起去照顾她的生意,谁叫咱们是同窗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些言语像是苍蝇发出的嗡嗡叫声。 萧凤仙当即就一拳打在了杨秋的脸上。 大雨倾盆,天色又阴暗几分。 搂着杨秋的中年妇人红着眼眶,一边给杨秋擦拭伤口,骂骂咧咧道:“周夫子,这小畜生的长辈何时才来?!他把我家秋儿打成这幅模样,总得给我们家一个交代!我倒要当面问问她,是怎么教孩子的!” 杨家也算山阴县的富贵人家,周夫子只得赔着笑脸:“想来快了,杨夫人还请再等等,我这就叫人给你们上茶点。” 萧凤仙抱臂倚墙而立。 小时候,他每次在书院打架,被夫子叫过来的萧贵不论青红皂白,都会让他低头道歉。 仿佛,他是不需要自尊的。 后来萧贵不耐烦,再也不肯来书院接他,只告诉夫子,如果他犯了错,可以随意打骂责罚,就算直接打死了,他们家也不会怪罪书院。 萧凤仙冷冷讥笑。 他仍旧凝视雨幕,扑面而来的水雾透着丝丝凉意。 他知道,他家应当不会有人来接他了。 就在他这样以为时,一道纤弱的身影出现在茫茫大雨里。 萧凤仙愣了愣,在看清楚来人时,顷刻间红了眼眶。 第72章 他家少主仿佛有那什么大病 “嫂嫂……” 他父亲都不管他的死活,这个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寡妇,竟然为他冒雨前来。 南烛替魏紫撑伞,尽管伞面几乎全部倾斜到魏紫那一边,可瓢泼大雨还是打湿了少女的裙裾,她的绣鞋也湿了,鞋袜黏腻的感觉,不用想就知道有多难受。 她明明可以选择不来的。 “蠢死了。” 萧凤仙低声,目光却未曾从少女的身上移开。 魏紫很快被引进书房。 杨夫人见对方家长只是个年轻的姑娘,眉眼间还都是柔弱,态度不禁更加嚣张跋扈。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好好的孩子送进来读书,没成想,竟被打成这个样子!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一个交代!否则,我就报官!” 魏紫没搭理他,转而看了看萧凤仙,确定他没受伤,才关切问道:“怎么回事?” 萧凤仙沉默。 从前萧贵来接他的时候,从来不会问他怎么回事,他一般都是提着棍子来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是非对错,先把他打一顿再说。 可是这小寡妇…… 萧凤仙的心莫名柔软,三言两语把事情讲了一遍。 魏紫点点头:“原来如此。” 杨夫人叫喊道:“这小畜生的亲娘是青楼妓子,这是事实,可见我家秋儿并没有说错话,不过调侃两句,你打他作甚?!你们书院也是,怎么什么人都收,我们这些好人家的孩子,怎么能跟他一块儿读书?!真是胡来!我告诉你们,你们家的小畜生打伤了我儿子,你就说,怎么赔钱吧!不仅要赔钱,还要给我儿子磕头道歉!” 萧凤仙看着魏紫。 他知道这小寡妇一惯心软,想来,今天也会让他道歉了事吧? 可他是绝不可能道歉的。 闪电一瞬而过,照亮了整间书房。 几声震耳欲聋的雷声滚过,阴雨天颇有些骇人。 魏紫幼时就很害怕雷雨天,可是不知怎的,她今天竟然注意不到那些雷声。 胸腔里翻涌着怒意,她紧紧盯着杨夫人:“我家弟弟是不会道歉的。你也听见了,你家孩子挨打纯粹就是嘴贱自找的,所以我家弟弟不仅不会道歉,还不会赔偿你们一文钱的医药费!” 少女的声音软软糯糯,语气却很坚定,语速也比平时快。 萧凤仙挑眉,狐狸眼满是诧异。 他能感受到,这小寡妇在生气。 因为心疼他而生气吗? 杨夫人也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这小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涉世未深,怎么说起话来如此的强势? 她冷笑一声:“这位姑娘,你也不想事情闹大,闹到官府里去吧?若是因为打架毁了名声,这书院,你家那小畜生可就待不下去了!将来科考,只怕他也要名落孙山!” “娘,”杨秋捂着脸上的伤口,忍不住出言嘲讽,“这小畜生不学无术,怎么可能参加科举?怕是连名落孙山的机会都没有!” 母子俩奚落着,满脸都是盛气凌人。 魏紫转向周夫子:“夫子也听见了,他们当着您的面,就敢一口一个‘小畜生’地称呼我弟弟,可想而知私底下又是怎样放肆地欺辱他。今天这事,是杨秋惹事在先,是他先羞辱我弟弟的母亲的。便是告官,我弟弟也没有做错。” 两家人都不肯低头。 周夫子厌烦地扫了眼萧凤仙。 他也不喜欢萧凤仙,这个学生经常不来读书,没有夫子们的教导,他怎么可能考 难道他比他们精心教育的学生还要优秀吗? 这根本不可能! 定然是事先知道了考试内容,才能考 萧凤仙就是一颗老鼠屎,继续留在书院,只怕会坏了一锅好汤。 反正大家都嫌弃他的出身,没有夫子愿意教他,还不如直接开除。 他扶了扶胡须,威严道:“无论如何,打架都是不对的。如果你们不肯道歉赔钱,那就退学吧。” 退学…… 魏紫怔了怔。 都说夫子们教书育人,最怜悯学生。 可他们怎么能轻轻松松就说出“退学”这两个字? 更何况,这位周夫子明明就知道她家二弟打人是事出有因…… 她紧了紧双手,替萧凤仙下定了决心。 她道:“你们这种欺负人的书院,不待也罢!” 她恶狠狠盯了眼杨氏母子:“就算退学,我弟弟也不可能道歉!” 她走过去拉起萧凤仙的手:“咱们回家。” 她知道的,就算不在这座书院读书,萧凤仙也依旧能考上功名。 两年之后的那场科考,萧凤仙将被天子钦定为探郎。 山阴县的这座书院几十年来,只培养出四五位进士,从没有出过前三甲。 放榜之后,消息传到山阴县的那天,整座书院的夫子们都目瞪口呆悔不当初。 当然,这是后话。 …… 坐上回府的马车,魏紫拿干净的汗巾给萧凤仙擦脸上的雨水。 她道:“来的时候马车出了一点状况,因此来晚了。让你一个人孤零零被他们母子欺负,真是对不住。” 她的动作很轻柔,声音也很温柔。 萧凤仙燥乱的心情,悄然被抚平。 他道:“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魏紫放下汗巾,想起什么,局促道:“我擅自替你决定退学,你不会怪我吧?” “那种破书院,不待也罢。”萧凤仙浑然不在意。 “正是,反正你拿到了白鹿书院的入学通知,我想着,干脆去那里读书好了。那里没有人认识你,起码……起码不会再有人拿你的娘亲嘲笑你、欺负你。” 魏紫轻声细语。 十几岁,正该是最天真烂漫的年纪。 她盼望萧凤仙也能像其他少年那样,拥有一个安稳快乐的青春。 萧凤仙认真道:“嫂嫂会因为我的娘亲,看不起我吗?” “这是什么话?”魏紫连忙摇头,“我从未看不起你过,对你的娘亲,也没有任何轻贱的想法!别人说的那些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你的娘亲流落到那种地方,定然是身不由己,她自身尚且难保,还能选择生下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你绝不能以她为耻。你的娘亲,是很厉害的女子呢!” 萧凤仙怔怔的。 从小到大,因为娘亲的缘故,他得到的永远是外人的轻贱和耻笑。 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即使他并没有以娘亲为耻,也仍旧心生感动。 他好爱魏紫。 他道:“嫂嫂在车里坐着,我出去跟南烛说说话。” 他钻出车厢,夏季大雨弥漫,笼罩着整座山阴县。 雨珠微凉,他的心却是滚烫。 他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薄唇翘起,轻声呢喃:“娘,你在天上都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儿媳妇,天底下绝对找不出 南烛:“……” 他家少主仿佛有那什么大病。 人家魏姑娘,都还没答应嫁给他呢! 不过…… 南烛打心底里,也觉得魏紫会是很好的主母。 , 520快乐哦宝宝们! 第73章 他就那么舔上去了 魏紫和萧凤仙回到府邸,恰巧在长廊里撞见了陈紫荆和萧杜鹃。 萧杜鹃粉面含春,梳着精巧的灵蛇髻,穿一袭浅粉色轻纱襦裙,正和陈紫荆低语。 她用了魏紫送的粉霜,如今像是脱胎换骨,肌肤白皙如玉,整个人看起来漂亮了许多。 陈紫荆显然很满意现在的萧杜鹃,并不像之前那么排斥她。 四人撞见,陈紫荆率先注意到魏紫恢复如初的脸蛋。 他眼中掠过惊艳。 见识过那么多美人,还是魏紫最为养眼。 他略施一礼:“魏姑娘有礼。陈某在街上游玩,恰巧遇见萧姑娘,正巧天降大雨,我便顺路送她回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魏姑娘你。看样子,魏姑娘脸上的烫伤已经痊愈了。” 魏紫福了一礼。 这人解释那么多干什么,她对他又没那个心思。 她道:“多谢关心,是痊愈了。” 她正要带萧凤仙走,陈紫荆又道:“魏姑娘不留陈某在府里用晚膳吗?” 魏紫淡淡道:“陈公子是我小姑子的客人,又不是我的客人,为什么要我留你用晚膳?陈公子请便。” 陈紫荆连忙拦住她,笑道:“来者是客,魏姑娘这话也太见外了。我是萧姑娘的朋友,难道就不是你的朋友吗?就算不留我用晚膳,你起码也得请我吃杯热茶吧?” 萧杜鹃急了。 她如今变漂亮了,就故意上街偶遇陈紫荆。 陈紫荆对她的态度果然变了许多,不仅亲热地称呼她杜鹃妹妹,看见天降大雨,甚至还愿意亲自送她回家。 可是怎么一碰到魏紫,陈紫荆就把她抛到了脑后呢? 她蹙眉道:“紫荆哥哥,她的茶有什么好喝的?你刚刚不是还说,要去我房里喝茶吗?怎么一见到她,紫荆哥哥就把杜鹃妹妹忘了呢?” 紫荆哥哥…… 杜鹃妹妹…… 魏紫和萧凤仙默默无语。 这称呼也忒肉麻了,亏他们叫得出口! 陈紫荆顾不上萧杜鹃,从小厮手里拿过一个果盒:“这种水果叫做荔枝,乃是从岭南快马加鞭运来的,寻常人根本吃不上。既然遇见了,魏姑娘,这几颗就送给你尝尝鲜。” 他抓了几颗递给魏紫。 萧杜鹃更着急了:“紫荆哥哥,你刚刚不是还说,这一盒荔枝要送给我吃吗?怎么现在又要送给魏紫?!这一盒总共才十几颗,分她一半,我还吃什么?!”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陈紫荆斥责,“她是你的长嫂,你烫伤她的脸,她都没跟你计较,分她几颗荔枝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小家子气?” “我……” 萧杜鹃含了两包泪,有苦说不出。 谁能容忍爱慕的公子,当着自己的面向别的女人示好? 陈紫荆却要这么严厉地斥责她…… 萧杜鹃不愿意毁了自己才建立的美好形象,只得忍气吞声:“我分给她几颗就是了,紫荆哥哥不要生我的气。” 魏紫才不稀罕他们的荔枝。 但看见萧杜鹃吃瘪生气,她心情还挺好。 她故意接过荔枝,柔声道:“那就多谢陈公子了。” 甜软的声音、天生的含情桃眼,惹得陈紫荆心神荡漾:“魏姑娘若是喜欢吃,明日我再叫人送几颗给你。这东西金贵,你们这种寻常百姓根本买不到,整个山阴县,也就我家稍微吃得起。” 魏紫笑了笑,带着萧凤仙走了。 拐过长廊转角,她忍不住回眸。 萧杜鹃站在原地,委屈地直掉眼泪,雨丝朦朦,她看上去梨带雨,确实有几分姿色。 陈紫荆到底舍不得到嘴的肉,正细声安慰。 魏紫翘了翘唇角。 依靠美色得到的喜爱,算什么喜爱呢? 等她容貌尽毁的时候,陈紫荆只会弃她如敝履。 萧凤仙在一旁觑着她。 这小寡妇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回头看什么? 看陈紫荆吗? 就那种货色,也值得她频频顾看? 不过几颗荔枝,瞧把那家伙得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送的是金子呢! 说起来,他命南烛弄的荔枝这两天应该也快到了,整整一大筐,保证小寡妇吃到吐! 他想着,忍不住臭了脸。 少年唇红齿白姿容昳丽,就算臭脸也是很好看的。 魏紫注意到他的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萧凤仙直言:“嫂嫂莫非因为几颗荔枝,就喜欢上了陈紫荆?还回头看了他好几眼,怎么,他就有那么吸引你?” “谁看他了?我看的是萧杜鹃。”魏紫连忙辩解,“陈紫荆自诩为名门公子,其实不过是登徒子一个,我厌恶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喜欢上他?” 这话中听。 萧凤仙的心情舒畅了。 回到东南角的园子,魏紫吩咐把饭菜重新热一热。 她坐到桌边,剥开那几颗荔枝。 她也是 她把荔枝肉去了核放在盘子里:“二弟先尝尝?” 萧凤仙才不吃陈紫荆的东西。 恰在这时,青橘和绿柚抬着一个大箩筐进来,是岭南运来的荔枝到了。 整整一箩筐,足有几十斤那么多,一路上用冰水保存,到山阴县的时候,荔枝壳红嫩、荔枝叶碧绿,像是刚从树上采摘的那般新鲜。 萧凤仙大方道:“别吃他的,吃我的。” 魏紫比较了一番,萧凤仙送来的荔枝不仅比陈紫荆那几颗新鲜,而且更大更圆润。 她道:“好是好,只是这么多,我也吃不完呀。” “吃不完就拿去送人,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萧凤仙亲手剥了一颗荔枝,“我可不像某些人,家里有几颗荔枝就耀武扬威,好像谁吃不起似的。” 这是在讽刺陈紫荆。 魏紫忍不住笑了笑,分出几束荔枝,分别送给左菱、容嘉荣和玉合欢。 她刚分配好,一颗白嫩剔透的荔枝果肉送到她的唇边。 她抬眸,萧凤仙用指尖托着荔枝肉,正等着她吃。 有意无意的,那指尖还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瓣。 这举动未免亲昵了些。 绿柚和青橘脸一红,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迅速退出了屋子。 魏紫迟疑:“二弟——” 萧凤仙趁她张嘴,直接把荔枝肉塞她嘴里了。 汁液在唇齿间弥漫,荔枝好甜。 比魏紫这辈子吃过的其他水果,都要甜。 她咽下荔枝肉,尴尬地低下头:“我,我自己会剥的……”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就看见萧凤仙舔了舔指尖上残留的荔枝汁液。 那指尖托过荔枝肉,却也才碰过她的唇。 他就那么舔上去了…… 第74章 你不会是打算养我吧? 魏紫立刻红了脸,小声道:“你……你怎么这样?” 萧凤仙不解:“哪样?” 魏紫羞于说出口。 她看着萧凤仙眉眼无辜地开始吃鱼,暗道兴许刚刚只是他的无意之举,她要是追究不放,反而显得又刻意又小气还尴尬,还是别再提起为好,大不了下次注意一点就是了。 鱼脍鲜甜。 萧凤仙吃的格外心满意足。 余光瞥向不知所措的魏紫,小寡妇的脸蛋比荔枝壳还要红润,显然还沉浸在他刚刚逾越了规矩的举止里,想说又不太敢说的样子,仿佛生怕错怪了他。 可他就是故意的。 魏紫缓了缓情绪,替萧凤仙盛了一碗鱼汤:“既然退学了,那就干脆去白鹿书院吧。我听说那里的夫子们很厉害,这些年培养出了许多进士和前三甲。我知晓你有钱,但我既然是你的长嫂,那就该由我负担你的日常开销。你放心,等你去了那里,我每个月都会给你寄钱的。” 萧凤仙捧着鱼汤,险些笑出声来。 他弯着狐狸眼,玩味地凝视魏紫:“嫂嫂,你不会是打算养我吧?” “我养你怎么了?你瞧不起我吗?”魏紫回视他,依旧红着脸,“我的酒楼现在很赚钱的,一个月能赚二三百两银子呢!” 二三百两…… 萧凤仙都不好意思告诉她,他每个月吃的茶都不止那个数了。 她怎么养他啊! 他道:“算了,还是我养你吧。” 少年表情玩味,狐狸眼里满是炙热。 明明是家人之间的对话,不知怎的,魏紫竟然听出了一丝暧昧。 可她不能允许这样的暧昧存在,现在不可以,将来也不可以。 她默然半晌,鼓起勇气确认道:“二弟,你现在对我……应当没有那个心思了吧?” 问完这一句,不知怎的,她的心跳莫名其妙加快几分。 萧凤仙喝了一口鱼汤。 他心知肚明,魏紫想要怎样的回答。 如果他说还有那个心思,那么她肯定会避嫌,会离他远远的。 他违心道:“早就没有了。从前是我不懂事,错把依赖当成男女之情,嫂嫂别跟我计较。经历了今天这件事,我才知道,原来我和嫂嫂是家人。将来我遇见别的姑娘,兴许就能知道真正的心动是怎样的感受。到那个时候,我把她带回家给嫂嫂瞧。” 魏紫垂着眼睫。 他不喜欢她了。 这很好。 明明期待这样的结果,可是不知怎的,悬在嗓子眼的心像是慢慢坠落了下去。 坠落到心底最深处,宛如秋天最后一片落叶飘进水面,荡开黑暗冰冷的涟漪。 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 魏紫按捺住不安的心,重又端起长嫂的架子,替萧凤仙夹了一片鱼,嘴上道:“你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 八月流火。 邢家还是没找到邢千日。 刘氏思子心切一病不起,眼看就要病入膏肓一命呜呼。 邢氏提议两家人一起去云深寺上香,给邢千日祈福,让他早些回家。 寺庙里古木森森,夏日蝉鸣正盛,隐约能听见佛殿里古朴庄严的诵经声。 邢氏和刘氏进殿祈福去了。 萧杜鹃并不关心邢千日失不失踪,她捧着掌镜站在殿檐下,一边照自己的容貌,一边伸手在脸颊上挠。 夏天的阳光斜照进来,她发髻略有些凌乱,襦裙汗津津地紧贴着后背,满脸焦躁不安,整个人像是一颗烂熟的大毛桃子。 魏紫捏着小手帕站在阴影里,安静地看着她。 算算日子,那粉霜也该发挥作用了。 “我这个脸……”萧杜鹃越挠越痒,“我这个脸怎么这么痒?!” 魏紫柔声道:“刚刚咱们进来的时候,路边有许多不认识的草,许是粉过敏吧?” 萧杜鹃痒的难受,恨不能在脸颊上抓出几道口子。 恰在这时,陈紫荆、陈瑞香等人也出现在了佛寺。 萧杜鹃连忙收起掌镜,兴奋地打招呼:“紫荆哥哥,这么巧,你们也来上香?!” 这段时间她仗着那张变漂亮的脸,天天往外面跑,整日和陈紫荆厮混在一起,自觉比从前熟络许多。 陈紫荆道:“过完这个夏天,我就要去白鹿书院读书了,瑞香特意陪我前来上香,想为我祈福求平安。” 他特意加重了“白鹿书院”四个字。 毕竟,这座书院在整个南方都很有名,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去的。 “紫荆哥哥也要去白鹿书院读书?”萧杜鹃吃惊。 陈瑞香挑眉:“怎么,还有别的人也要去吗?” 萧杜鹃笑道:“我们家那个妓生子也要去,好像是沈侍郎帮他弄到的名额。依我看,他去就是浪费,难道他还能考上进士不成?” 陈紫荆的脸色难看了些。 萧凤仙是个什么东西,他那样的出身,也配进白鹿书院,跟他们这些官家公子一起读书? 现在的书院真是越来越没有底线了。 沈侍郎看重他,也着实有眼无珠。 将来他要是平步青云,他定然要制定一条律法,不仅不准那种出身的人参加科考,也不准他们读书认字。 祈福过后,众人便等着寺庙开斋饭。 那群公子小姐嫌弃庙里无趣,于是提议玩个游戏打发时间。 杨秋也在其中。 他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魏紫,想起那天在书院里的交涉,脸上不禁掠过一丝猥琐和恶毒。 他笑着提议道:“不如玩射箭吧?上山的时候,我瞧见山脚的集市里面有人在卖羽箭,不如咱们来比比,看谁的箭法更好。” 陈紫荆很擅长射箭。 他有心想在魏紫面前表现表现,于是同意了杨秋的提议。 很快,羽箭被买了回来。 杨秋摸了摸下巴,眼神往魏紫那里瞟:“咱们还缺个靶子……死物无趣,还是活靶子更有意思些。咱们用布把铁箭头包起来,再给布头涂上各色染料,然后寻个人让她在前面跑,咱们在后面射她,谁的染料中的多,谁就是赢家,如何呀?” 众人兴奋,纷纷赞成。 毕竟,射活人,可比射死物有趣多了! 萧杜鹃顺着杨秋的视线看去,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 她厌恶魏紫至极,立刻对魏紫招手:“喂,你过来,给我们当靶子。” 第75章 她是萧凤仙那个杂种的嫂子 当靶子? 魏紫不情愿。 她拒绝道:“我还要去给亡夫祈福,就不跟你们一起玩了。” 她转身想走,却被萧杜鹃快步追上,紧紧抓住她的衣袖。 萧杜鹃的笑容充满恶意:“什么时候不能祈福,你怎么偏偏就要挑现在这个时候?你这不是故意扫大家的兴嘛?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 “就是啊,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杨秋握着弓箭瞄准魏紫,幸灾乐祸地拖长音调,“喂,你再不跑,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在场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小姐。 个个手握弓箭,因为新奇的玩法而充满期待,蓄势待发地盯着魏紫。 仿佛那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有趣的猎物。 这种折磨人的把戏,他们平常也会玩,在场谁最弱小,他们就玩谁,一般这个角色是属于萧杜鹃的,但现在萧杜鹃攀上了陈紫荆的大腿,碍于陈家的面子,他们自然不好再对她动手。 凭空冒出一个魏紫,一个无父无母的寡妇,他们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就算玩死了,也不会有人找他们算账。 萧杜鹃把魏紫推到旁边:“你还等什么,还不快跑?!” 杨秋趁机高声叫喊道:“我数十个数,十个数之后,游戏正式开始!” 众人发出兴奋的高呼,纷纷拈弓搭箭指向魏紫。 魏紫脸色发白。 那些羽箭虽然被用布匹包住了箭头,但射在人身上还是会疼的。 她只得咬着牙,往旁边佛殿里面躲。 魏紫本想往人堆里面钻,无奈今天天气实在太过炎热,加上临近中午,前来上香拜佛的人都去后山乘凉了,每座佛殿几乎都空空如也。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那群纨绔子弟。 杨秋首当其冲,像是要把被萧凤仙暴揍一顿的怨恨全部发泄在她的头上,趁众人不备,悄悄揭去了包覆箭头的布匹。 他眯着眼,一箭射向魏紫的后背。 然而他的射艺实在拿不出手,羽箭完全歪了方向,只堪堪射断魏紫的襦裙系绳。 襦裙下滑,魏紫连忙用手拉住。 她躲到一座佛像旁,回眸,杨秋正大喊大叫着紧追而来,脸上涌现着得意和恶毒,哪里是在玩游戏,分明是想借机杀了她! 杨秋的举动引起了陈紫荆的注意。 他蹙眉:“杨秋,不可太过!” 杨秋连忙堆起笑脸:“陈兄,这贱人的小叔子才打了我一顿,我不从她身上找补回来,这心里实在难受的紧。陈兄要是看上了那寡妇,大不了我住手就是。” 萧杜鹃撇了撇嘴。 她也看见杨秋射穿魏紫的襦裙系带了。 夏季女子穿的本就单薄,襦裙脱落的刹那,少女纤薄的双肩和后背露在外面,佛殿前的绿荫里,像是笼着一层雾气的冰肌玉骨,白的格外刺目。 萧杜鹃又羡慕又嫉妒。 大热天的,在场的姐妹们都热的不行,衣裙贴后背,妆也了,整个人毛毛躁躁的。 偏她不怕热,仿佛都不会流汗的! 魏紫…… 这狐狸精肯定是故意让杨秋射穿襦裙系带的,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脱衣裳勾引男人! 什么时候,她也能有那一身冰肌玉骨就好了! 她想着,脸上痒的厉害,忍不住使劲儿抠挠,嘴里不耐烦道:“紫荆哥哥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寡妇?杨秋你少胡说八道!紫荆哥哥不过是可怜她,怕闹出人命罢了!” 陈瑞香自持身份,没参与这次游戏。 她握着团扇站在屋檐下纳凉,皱眉道:“萧杜鹃,你的脸怎么回事?” 众人闻言望去。 随着萧杜鹃不停抠挠,原本白皙的脸颊呈现出一道道红痕,红疹子成片成片地冒出来,整张脸凹凸不平,隐隐有血迹渗出,十分恐怖。 陈紫荆下意识离她远些:“萧杜鹃,你的脸……” “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 萧杜鹃只是觉得脸上很痒,兴许只是粉过敏的缘故,陈瑞香这么问,未免太大惊小怪了。 她不在意地拿出掌镜照了照,顿时瞳孔缩小,发出一声尖叫,立刻把掌镜摔在了地上。 她惊恐地捂住脸:“我的脸……我的脸怎么变成了这样?!你们不许看,都不许看!” 杨秋小声:“不会是得了什么传染病吧?” 话音落地,萧杜鹃瞪向他:“你才得了传染病,你全家都得了传染病!” 她骂完,红着眼睛转向陈紫荆:“紫荆哥哥——” “离我远些。”陈紫荆嫌弃,“寺庙里有和尚精通医术,你还是赶紧过去看看,万一是传染病,也好立刻隔离,别传染给了我们。” 众人纷纷点头。 萧杜鹃哭出了声儿,捂着满是红疹的脸,拔腿去找和尚看诊了。 寺庙里的这一场游戏还在继续。 萧杜鹃走后,陈紫荆、杨秋等人拿着弓箭,各自去找魏紫。 魏紫趁他们和萧杜鹃说话的功夫,悄悄躲进了一座废弃的佛殿。 她蜷缩在香案底下,低头检查襦裙系带。 幸好她随身带着针线,哪怕系带断了,也能缝补起来。 捏着绣针的手有些颤抖,她一边缝针,一边悄声问道:“绿柚,你在吗?” 萧凤仙说,绿柚是最顶尖的刺客。 平日里很少现身,据说一直躲在暗处保护她,可魏紫从来找不到她。 如果确定绿柚现在就躲在暗处,那么她心里也能多几分底气。 可是殿内无人应答。 魏紫刚缝了两针,忽然有人掀开香案的垂帘。 她受惊地抬起头,杨秋的脸在眼前放大,他蹲在香案前,一手挑着垂帘,一手握着弓箭,笑起来时三角眼高高吊起,过多的眼白令他看起来像是阎罗小鬼。 “找到你了……” 杨秋玩味。 他的目光流连过少女洁白无瑕的肩颈,眼神幽暗几分。 萧家这寡妇实在太美貌了,他知道陈紫荆垂涎已久。 如果趁今天这个机会,把她送给陈紫荆…… 那他父亲的商铺,每年是不是就能少纳几百两纹银的税? 又或者…… 他自己来。 他还从没玩过这么美貌的女人。 而这个女人偏偏还是萧凤仙那个杂种的嫂子,睡了她,不就等于报复了那个杂种? 在心里权衡过一番利弊,终是欲望占据了上风。 殿外蝉鸣声声,大殿幽寂荒芜,他确信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 第76章 我打你怎么了? “找到你了……” 魏紫瞳孔放大,捏着绣针的手微微颤抖。 杨秋伸手扳过她的肩膀,迫不及待想要一亲芳泽。 魏紫厌恶,正要不顾一切用绣针扎向他的眼睛,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杨秋回头。 玄衣少年倚在殿门旁,身姿颀长唇红齿白,夏日的长风吹拂着他高高的马尾,扬起的墨绿发带拂过他的眉眼,漆黑的狐狸眼透着狡黠狠戾,他看起来漂亮却又桀骜,像是深山里幻化成人形的一只妖鬼。 杨秋皱眉:“萧凤仙?你怎么会在这里?!” 魏紫同样不敢置信。 这人总是会出其不意地出现,救她于危难,叫她高兴。 她的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哽咽:“二弟……” 萧凤仙把玩着手里的一把弓箭。 他跟云深寺有过节,确实不想来这里。 可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他打发绿柚守家,自己偷偷跟踪保护魏紫,顺便瞧瞧她是否会给萧凌霄那个短命鬼祈福。 没想到,竟然撞见这群公子小姐欺负她。 他掀起薄唇,拈弓搭箭,箭头指向杨秋。 那箭头可没有用布匹包裹,夏天阳光刺目,箭头实打实闪烁着冰冷的锋芒,射中关键部位,是要出人命的。 杨秋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你,你想干什么?!青天白日的,你这杂种还想杀了我不成?!我告诉你,我哪怕少一根头发,我爹娘都不会放过你这个小杂种!” 魏紫蹙眉,恨不能捂住杨秋的嘴。 只有她知道,萧凤仙什么都干得出来,什么都敢干。 这人偏偏口无遮拦地挑衅他,这不是找死吗? 她望向萧凤仙,少年背光而立,那张漂亮英气的脸笼在阴影里,愈发显得昏暗幽深,浓烈的戾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是凛冽的杀意。 他想杀杨秋。 她道:“二弟——” 她还没来得及替杨秋求情,羽箭呼啸,离弦而出! 一箭封喉! 羽箭笔直地穿透杨秋的脖颈,温热的血液溅了魏紫满脸! 杨秋瞪大双眼。 这人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同窗吗? 他只是造谣他考 怎么就真的要杀他呢? 杀人…… 在十几岁少年的认知里,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杨秋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一个字,污血就从嘴里争相涌出。 他盯着萧凤仙,慢慢倒在了佛像的脚下。 血液在地砖上弥漫,染红了魏紫的裙裾。 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下意识往香案底下缩了缩。 她衣裙凌乱、小脸苍白,本该是深宅大院里娇养的金丝雀,却要被迫在这间废弃的佛殿里,面对肮脏的尸体和鲜血。 萧凤仙心疼她。 他扔掉弓箭,大步走了过来。 他在香案前单膝蹲下,一手抬起魏紫的下巴,一手替她擦去脸上的血渍:“吓到嫂嫂了?那我下次注意。” 魏紫:“……” 还有下次? 萧凤仙在这里,她其实不怎么害怕那具尸体。 她扫了眼杨秋,小声道:“这个家伙太坏了,竟然想在佛寺轻薄我。他死了也就死了,只是若被人发现是你杀的,那可如何是好?” 萧凤仙垂着狐狸眼,视线悄然落在她的唇瓣上,轻笑:“嫂嫂是在担心我?” 他本想擦干净少女脸上的血渍,不知怎的越擦越多。 指腹摩挲过她的面颊,触感如鸡蛋般嫩滑,他眼神幽暗,有些不想松开手。 鼻尖萦绕着鲜血的味道,令人难以抑制的血脉喷张。 佛殿幽静昏暗,废弃的幡旗帐幔悄然从横梁上垂落。 被他堵在香案底下的少女衣裙委地,露出光洁莹润的肩头,光影昏惑,便越发显得那一身肌肤欺霜赛雪,杏红色的抱腹兜着沉甸甸的饱满,诱着人在上面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佛像慈悲。 萧凤仙忍了又忍。 他站起身:“嫂嫂快把衣裳穿好,我来处理尸体。” 魏紫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衣衫不整。 她红了脸,连忙低头继续缝襦裙系带。 萧凤仙从怀袖里掏出一只小瓷瓶,把里面的液体倒在杨秋的尸体上。 不过片刻功夫,那尸体就化作一滩血水,渗进了砖缝里。 等魏紫重新穿好衣裙,萧凤仙瞥了眼她裙裾上的血,道:“我带嫂嫂去溪水边洗洗。” 魏紫乖乖跟着他往外走。 跨出殿槛时,她忍不住回头。 杨秋就那么消失了。 今天云深寺发生的一切,不会有 临近日暮。 魏紫已经处理干净身上沾到的血渍,正要和萧凤仙下山,萧杜鹃气冲冲地窜了出来。 她哭的泪流满面,吼道:“贱人!你给我的粉霜里面下了毒,是不是?!” 魏紫看着她的脸。 那张脸已经惨不忍睹。 大片的红疹和痘痘令人生理不适,反复的血红色挠痕也很触目惊心。 这张脸,已经毁了。 魏紫柔声:“妹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贱人!贱人!贱人!”萧杜鹃使劲儿跺脚,“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女人?!你故意毁掉我的脸,还在这里装无辜,我要撕烂你的嘴!” 她冲过来,扬起巴掌扇向魏紫—— 魏紫握住她的手,反手给了她一巴掌。 萧杜鹃倒退几步,捂住挨打的脸,不敢置信地盯向魏紫:“你,你敢打我?!” “我打你怎么了?难道只许你毁我的脸,却不许我毁你的脸吗?我不过是用你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你,妹妹怎么就生气了呢?” “你——” 萧杜鹃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魏紫,像是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突然转向萧凤仙:“喂,我命令你把她打一顿!若是打的我高兴了,我就允许你上桌跟我爹娘一起吃饭!这可是你求都求不来的机会,还不抓紧?!” 萧凤仙笑出了声儿。 他对魏紫道:“嫂嫂,她叫我打你。” 萧杜鹃愣了愣,这两人怎么如此亲昵? 是了,他们这段时间好像走得是很近。 她啐了一口:“呸,果然是婊子配畜生!” 魏紫神情一凛。 ——欺负他们的人,都该死! 萧凤仙的话浮现在耳边。 魏紫不想再忍了。 她上前,扬手给了萧杜鹃一个耳光。 耳光声清脆。 萧杜鹃不敢置信:“你敢打我?!” 这个小娼妇一向老实懦弱,这些年来给他们全家当牛做马,任由他们全家欺负也不敢反抗,可是今天,她竟然敢跟她动手?! “我打你怎么了?” 魏紫走到萧杜鹃身边,凑到她耳畔,轻声:“我知道,萧凌霄根本没死。你们全家人都在骗我,都在欺负我。所以,我打你怎么了?” 第77章 他很想抱抱她 萧杜鹃的瞳孔骤然缩小。 她紧紧捏住双手,满脸惊愕,慌张地抬头望向魏紫。 魏紫的面容温婉柔和,眼神却很坚定,显然,她是真的知道萧凌霄没死这件事。 可她一直被关在深宅后院,她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夜里他们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被她偷听到的? 萧杜鹃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种可能。 她不禁结巴起来:“你,你想如何?” 魏紫微笑:“我不想如何,只想好好过日子。你老实安分点,别来招惹我,我自然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否则,如果我去上京城闹事,你哥哥的官位恐怕就要不保了。你也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吧?毕竟,你们全家可都指着他呢。” 萧杜鹃咽了咽口水。 她死死盯着魏紫。 山间寺庙夕阳柔和,淡金色的余晖跳跃在她卷翘的长睫上,那双奶栗色的桃眼尤其温柔,看上去那么毫无心机任人欺负的一个深宅妇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在她用的粉霜里面下毒害她毁容,拿她哥哥还活着的事情威胁她…… 魏紫…… 她怎么突然变的这么坏?! 比她还坏,简直坏到令人发指! 萧杜鹃咬了咬嘴唇,目光落在萧凤仙身上。 是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魏紫定是被这个妓生子给带坏了。 他们家可真倒霉,家里居然藏了这两个冤孽! 萧杜鹃眼眶一红,到底不敢拿哥哥的前程开玩笑。 她小声道:“我哥哥毕竟是你的夫君,你们又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想来你也不忍心对他下手吧?他前程锦绣,将来自有你的好处,你犯不着威胁他的前程。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一向拿你当嫂子看待,平常不过是跟你开玩笑罢了,并没有要欺负你的意思。你既不喜欢,那我以后不招惹你就是了。” 说完,捂着伤痕累累的脸颊,灰溜溜地跑走了。 萧凤仙挑眉:“嫂嫂跟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女儿家容貌上的事情罢了。”魏紫含笑转身,“走吧,咱们也该下山回家了。” 杨秋在云深寺失踪的事,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浪。 官府搜索无果,便按照惯例把杨秋列为每年失踪人口。 半个月后,除了杨家还在苦苦搜寻,其他人都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谁也没再关心。 萧杜鹃生怕魏紫把萧凌霄还活着的事情捅出来,又因为脸颊上丑陋的伤痕,于是每日犹如过街老鼠般胆战心惊地躲在闺房养病,再不敢出门找她的麻烦。 八月流火,九月授衣。 随着天气转凉,临近萧凤仙动身前往白鹿书院读书的日子了。 魏紫亲手给他缝了两套厚实的衣袍,又亲自为他收拾行李。 用过晚膳,天光朦胧,檐下的灯笼渐次燃起暖橘色的光。 墨绿色的园子里幽静葱郁,早开的桂散发出馥郁甜香,夏季尾声的萤火虫悄无声息地穿过墙头,试图触碰悬在树梢上的月牙儿。 萧凤仙坐在小书斋的廊下吃茶。 槅扇洞开,他瞥向屋内。 魏紫跪坐在地,叠好一件件衣裳,仔细放进箱笼里。 她垂着头,鸦青色的长发用碧玉簪挽成高髻,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后颈。 她认真道:“这些都是秋天穿的衣裳,你先带过去。等到冬天的时候,我再给你寄几件厚袄子和厚靴子。” 灯烛静谧。 她侧脸温婉,像是一朵纯白茉莉。 萧凤仙道:“嫂嫂何必操心这么多,咱们又不是没钱,衣裳靴履什么的,到了颍川再买就是了。大老远带过去,也不嫌累。” 魏紫抿着唇儿笑。 她穷苦惯了,从没有到一个地方就从头到脚重新置办衣裳的概念。 她道:“都收拾好了,难道再拿出来不成?左右都是穿惯了的,还是带上吧,有马车随行,又不用你费劲儿搬。” 收拾好箱笼,魏紫从怀袖里取出一枚荷包,小心翼翼地放进箱笼夹层。 她捋起一缕碎发勾到耳后,道:“荷包里面是一百两银票,你拿着傍身。到了颍川之后,见到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尽管买就是了。我知道你有钱,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不许拒绝。” 萧凤仙挑眉。 小寡妇跪坐在那里,双手交叠在玉石白的裙裾上,奶栗色的桃眼甜的像是蜜,她整个人漂亮的朵儿似的。 声音软糯又温柔,一副要养他的口吻。 他很想抱抱她。 把她揉进他的胸膛,亲吻她的唇瓣,再尝一尝令他魂牵梦绕的滋味儿。 他这一去,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 他缓缓吃了一口茶,感受着唇齿间春茶的清苦,问道:“我去颍川之后,嫂嫂还会继续相看人家吗?” 魏紫抓了抓裙裾。 对上少年幽深探寻的视线,她想起他不喜欢她找新婆家。 大约,是怕她有了新家之后抛弃他,就像萧贵那般。 为了让萧凤仙安安稳稳在外面读书,她想了想,认真道:“罢了,相看夫君也不是心急就能办成的事儿,等二弟考过乡试,成了举人,我再相看人家也不迟。” 得了这句回答,萧凤仙才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继续吃茶,盘算起将来科考的事。 魏紫锁上箱笼,起身替他收拾书案。 书案底下藏了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许是经常拿出来看的缘故,匣盖并没有上锁。 魏紫无意识地打开匣盖,里面铺了一层柔软的丝绒,八九个面塑娃娃躺在上面,姿态各异打扮精致。 有的穿着玉石白的襦裙,有的穿着红艳艳的嫁衣,有的穿着异族舞姬的露脐舞裙,还有的…… 甚至只穿了单薄的抱腹和亵裤。 面塑栩栩如生,连脸颊上动情的红晕都刻画的入木三分,更别提少女特有的饱满和窈窕,令人看一眼都要害臊。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闺房里的什么趣味玩物。 魏紫愣了愣。 她拿起一个娃娃,娃娃的脸和她像极了…… 槅扇外面,萧凤仙见里面久久没传出动静,不禁好奇地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仿佛血液凝固。 他连忙放下茶盏,起身快步走到里面:“嫂嫂……” 少女跪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穿的最少的那个面塑娃娃,因为低着头的缘故,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第78章 我动了心,我能如何? 萧凤仙慌张了一瞬。 他夺过那个娃娃藏进匣子里,又把匣子往书案最深处推。 他遮掩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南烛吃饱了撑的从外面捡回来的,嫂嫂看它们做什么?” 魏紫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少年近在咫尺,一手撑着书案,一手按着檀木匣子,俊俏的面庞上满是慌乱之色。 烛火摇曳。 夏末初秋的季节,少年躁动了半年的心思无处躲藏。 魏紫站起身。 她盯着萧凤仙:“你明明说过,对我没有那个心思的!” 萧凤仙默然。 他不那么说,小寡妇如何肯亲近他? 见瞒不下去,他只得坦白道:“是,我确实还喜欢着嫂嫂。” “你——” “我动了心,我能如何?”萧凤仙也站起身,低头看着面前的少女,狐狸眼愈发幽深,“动心这种事,难道是自己能克制住的吗?若真能克制,那叫什么喜欢?” “可咱们不是旁的关系,是叔嫂关系!”魏紫急红了眼,“给外人知道,只会骂咱们不知廉耻、有违人伦!” “我不知道什么叫有违人伦,我只知道戒掉自己的心动和喜欢,是违背人性的一件事,恰巧,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天生就有喜怒哀乐,所以我做不到不喜欢你!凭什么萧凌霄那种货色都可以和你做夫妻,而我却不能?凭什么嫂嫂喜欢他,却不能喜欢我?我不比他差啊!” 少年的狐狸眼渐渐泛红。 半年了。 他和魏紫几乎同吃同住,对他而言,和这个小寡妇朝夕相对,已经习惯的像是家常便饭,这次去颍川读书,他本就割舍不下她,再叫他放弃心动,他怎么肯! 魏紫也红了眼。 她颓力地慢慢跪坐在地,抬起双手捂住脸。 萧凤仙喜欢她…… 过了这么久,他居然仍旧喜欢她。 她知道这件事是不对的。 她试图把他们的生活扭转到正常的相处模式里,但似乎至今为止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反而,本该清醒的她,却越来越依赖萧凤仙。 心底生处一股无力感,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滴落到裙裾上。 就连魏紫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的泪水,是因为羞耻无助,还是因为其他某种隐秘的原因…… “嫂嫂……” 萧凤仙在她跟前单膝蹲下,缓慢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继而把她拥入怀中。 他轻声:“我理解你所有的顾忌,也早就有解决的办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以新的身份陪伴在我身边,咱们一辈子都在一起,难道不好吗?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富贵、权势、名利,但凡嫂嫂喜欢的,我都可以送到你的面前。” 年少的他,并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喜欢的女子。 只能把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毫不藏私地奉献给她。 对他而言,这就是他表达喜欢的方式。 魏紫推开他。 她别过脸,哽咽:“富贵、权势、名利,我都不要。” “那嫂嫂想要什么?” “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她要清清白白地行走在天地间,不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辱骂为荡妇,不会被人嘲讽勾引小叔子,不会给自己和家族蒙羞。 这就是她想要的。 萧凤仙盯着她,像是盯着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 半晌,他道:“跟我在一起,会让你蒙羞?究竟是因为我是你的小叔子,还是因为别人骂我是下贱的妓生子?其实嫂嫂你也瞧不起我的出身,是不是?” 魏紫吃惊地望向他:“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没有瞧不起你过!” “你就是那么想的。” “我没有,你冤枉人!”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了。 魏紫心力交瘁:“我已经回答了千百遍,你还要怎样的回答?” “我不信仅仅是因为身份,一个人就可以不喜欢另一个人。” “不仅是身份,还有性格。”魏紫争辩,“你当真觉得咱俩的性格很合适?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意味着你我会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几十年,你当真觉得咱俩能在一起生活几十年?” “我和嫂嫂这半年来的相处,不是挺好的吗?” “这种相处,跟成亲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魏紫也回答不上来。 但打心底里就认定,她和萧凤仙的性格是不合适的。 她擦了擦泪水:“总而言之,咱俩绝对不可能。未免夜长梦多,明天你就动身去颍川。那些娃娃,也不许你留着。” “那是我的东西。”萧凤仙的态度也变的十分强硬,“你翻我的东西本就不合规矩,又凭什么要求我毁了它们?” 提起那些娃娃,魏紫就忍不住面红耳赤。 给别人知道,小叔子在房里私藏那种东西,她这辈子的名声就全毁了! 还是烧了为妙! 思及此,她干脆伸手去抢。 萧凤仙眼疾手快按住她:“那是我的宝贝,你想都别想!” 他的力气那么大,捏住魏紫的手腕,铁钳似的,她便不能动弹半分。 她被他气个半死,只得拿小手帕捂着脸,哭着跑出了书斋。 她趴在床榻上掉眼泪,暗道亏那厮还好意思腆着脸问她,他们哪里不合适,他如今还没步入官场,就已经那么强势霸道,根本不容她当家做主,以后他权倾天下的时候,家里还有她说话的地方吗? 一强一弱,这能合适吗?! 魏紫翻身坐起,透过雕窗望了眼对面的灯火。 那样的娃娃,衣裳都没穿好,谁知道他夜里拿着要干嘛,还口口声声“我的宝贝”,到底谁是他的宝贝?! “呸,登徒子!” 她红着脸啐了一口,委屈地含着眼泪入眠。 今夜梦长。 魏紫梦见自己像那个面塑娃娃一样,只穿着抱腹和亵裤,被关在匣子里。 萧凤仙趁着夜深人静打开匣子,把她捧到手掌心,忘情地低头亲吻。 “我的宝贝……” 他声音缱绻。 魏紫想要挣扎,可偏偏只是个面塑娃娃,根本挣脱不开。 “变态……” 床榻深处,魏紫紧紧抱着被褥,哭着软软地骂了一声。 晨光熹微的时候,园子里落了一场秋雨。 南烛把行李都装进了马车。 他望向萧凤仙:“少主,咱们何时动身?要不要向魏姑娘辞行?” 细雨蒙蒙。 萧凤仙负手站在檐下,注视对面的闺房。 小寡妇门窗紧闭,听绿柚说昨夜哭了一宿,还在睡梦里骂他是变态。 想来,不知道有多厌恶他。 他哑着嗓子:“罢了,不必辞行。” 第79章 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一场秋雨一场寒,连被衾也泛起凉意。 魏紫早上醒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青橘进来,推开雕窗给房间透风,又端来水盆侍奉她梳洗:“奴婢给您换一床厚实的被子吧?这天越来越冷,万一染上风寒可就麻烦了。” 魏紫坐在妆镜台前,望向窗外。 对面的小书斋门窗紧掩,那人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睡觉。 “姑娘在看什么?”青橘拿起木梳,“可是在看少主?” “没……没看他……”魏紫连忙否定,“只是看看外面的雨。” 青橘老实道:“就算您想看,也看不着了。今天天还没亮,少主就动身去颍川了,恐怕没有一年半载是不会回来的。好好的,不知道走那么急做什么,连声招呼都不跟您打。” “他走了?” 魏紫怔了怔。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妆镜台上的瓷瓶。 瓷瓶里插着两朵栀子,是前些天萧凤仙替她摘的,只是临近夏季尾声期结束,有些细瘦了。 梳好发髻,她起身:“我去对面瞧瞧。” 魏紫撑伞来到小书斋,门没有上锁。 她推开门,他走得匆忙,只带走了收拾好的那两只箱笼,屋子里的陈设一应如旧。 书案底下空空如也,他把那一匣子面塑娃娃也带走了。 他也不怕被人瞧见! 魏紫想着,在书案后落座。 笔架上挂着一排狼毫毛笔,都是他用过的,魏紫抬起指尖一一拂拭过,笔身温润,她能想象出少年执笔写字的模样。 手指出神地搭在书案上,无意识地描摹出“凤仙”二字。 昨夜,她的态度是不是太凶了? 竟逼得他天没亮就走了…… “凤仙……” 魏紫呢喃,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连忙抬手掩住嘴唇。 她怎么能直呼他的名字呢? 青橘追过来给她送早膳,见她发呆,不禁笑道:“少主还在的时候,总爱和姑娘拌嘴吵架,现在去了颍川读书,家里反而显得空落落的。姑娘,您是不是也在思念少主?” 魏紫轻蹙眉尖:“谁思念他了?” “没有思念,您叫他的名字做什么?”青橘狡黠歪头,“姑娘,奴婢算了算时辰,您现在要是快马加鞭赶去渡口,说不定还能追上少主,送他一程,与他好好道个别。” 魏紫捏住小手帕。 去渡口送萧凤仙? 她原本就是这么计划的,要不是昨晚出了那档子破事…… 她轻声:“当真来得及?” 青橘点点头:“来得及!” “那——” 魏紫正要起身出门,忽然注意到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闺房。 雕窗洞开,闺房里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哪怕夜里关了窗,可是透过映在窗纸上的烛火,也能瞧见里面的人影。 魏紫愣在当场。 也就是说,她从前每夜趴在窗边掉眼泪,都被萧凤仙那厮看了去? 更有甚者,她每次更衣,他其实都看得见…… 他看了那么久,竟然从没有提醒过她! 女人的清白和贞洁是多么要紧的事,怎么能被人看了去呢?! 就连她青梅竹马的夫君萧凌霄,都不曾看过她的身子! 这叫个什么事儿! 亏她刚刚还心软,检讨自己昨夜对他太凶,可他就是个登徒子! 魏紫面红耳赤。 青橘不解:“姑娘?” “不去送他!”魏紫羞愤地别过脸,“你爱去你自己去,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跟他沾上半点儿关系!” 青橘挠挠头。 刚才还好好的,魏姑娘怎么又生气了? 话说回来,少主不在身边都能气到魏姑娘,这也太厉害了! 此时,渡口。 南烛把行李搬进船舱,扭头望向萧凤仙。 他家少主站在甲板上,正看着来时的路。 秋雨茫茫,渡口全是贩夫走卒,没有魏姑娘的身影。 昨夜他们闹得那么厉害,魏姑娘定然不会再来送少主。 “凤仙啊!” 沈春秋从船舱里走出来,身边还跟着沈萱。 三年孝期结束,他们也要回上京了,这趟回程恰巧和萧凤仙顺路。 沈春秋捋了捋胡须:“你去白鹿书院以后,定要好好用功,下一届春闱考试,能考上前三甲那是最好不过。等你考上前三甲,就请厂督亲自保媒,给你和萱儿举办成亲大礼。洞房烛夜,金榜题名时,那是何等的风光!” 最要紧的是,他们沈家搭上了厂督的路子。 将来朝堂之上,他沈春秋也有一席之地了! 他在吏部侍郎这个位置上蹉跎了五六年,也该往上升迁了。 沈春秋设想着将来的美好场景,情不自禁满面红光。 他瞟了眼身边的沈萱,咳嗽一声,道:“外面风大,我就先进去了,你们聊聊,也好增进了解,培养培养感情。” 说完,给了沈萱一个眼神,转身进了船舱。 沈萱略有些不耐烦。 她根本没瞧上萧凤仙这个人。 除了皮囊一无是处,脾气也很不好,不过就是有厂督当靠山,可厂督在上京城是出了名的弄权佞臣,她不觉得跟宦官为伍是什么光荣的事。 偏偏父亲总让她和萧凤仙增进感情。 可她堂堂三品侍郎的千金,为什么要纡尊降贵,去讨好一个土财主家的儿子?! 于是她吹着江风,等待萧凤仙率先开口跟她搭讪。 然而等了半天,萧凤仙不仅没开口,甚至没给她一个正眼,只安静地凝视渡口。 沈萱不忿。 这个人还是跟从前一样爱装,明明打心底里喜欢她,却偏偏要装出无所谓的模样。 如果真的不在意她,他就应该立刻转身走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故意待在她的身边,故意偷看她。 连装都装不像,简直可笑至极! 她瞟了眼萧凤仙。 少年站在船舷边,玄衣墨袍身量颀长,袍裾翻转若流风回雪,被江风高高吹起的墨绿色发带透出少年特有的桀骜和叛逆,肌肤冷白,鼻梁高挺,眼皮很薄,狭长的狐狸眼勾勒出一丝戾气,令人不敢亲近。 沈萱承认,他长得确实很好看。 她矜持地勾起一缕碎发到耳后:“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萧凤仙像是没听见。 沈萱蹙了蹙眉,骄傲道:“我在给你机会,别浪费它。” 她自觉话里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 可萧凤仙还是没吭声。 沈萱皱眉。 这人简直可恶! 第80章 这一去,是少年为了前程 沈萱双手环胸,冷笑:“你不会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吸引我吧?” 乌云压境,天气昏暗,江风渐渐大了,吹的两岸垂柳落叶纷纷,连行人撑的纸伞都被卷上了天。 萧凤仙垂下眼帘。 那个小寡妇…… 她不会来送他了。 他转身,打算进船舱睡一觉。 沈萱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背影。 这人在搞什么?! 好吧,她承认萧凤仙的这种行为,确实吸引了她的注意,但也着实令她恼火! 她忍不住提高音量:“喂,萧凤仙,你闹够了没有?!” 萧凤仙回眸。 四目相对。 少年的狐狸眼幽深锐利,眼尾上翘的弧度很漂亮。 沈萱抿了抿嘴唇。 这是她看过最漂亮的一双眼睛……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除了皮囊,他什么也没有,他只能通过冷漠和挑衅,迫使她注意他,就像那些通过调皮捣蛋来吸引大人注意力的小孩子。 幼稚又蠢笨。 长久的寂静过后,萧凤仙挑眉:“你哪位?” 沈萱:“……?” 起初的羞恼过后,她被气笑了。 她直视萧凤仙:“不得不说,你的手段很高明,这种方式,确实比直接跟我搭讪要来的巧妙。不过,也仅此而已了。我对男人的手段不感兴趣,我更看重男人的出身和才华。而你,碰巧一样都没有。” 萧凤仙:“……?” 这个女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直在旁边逼逼叨叨,疯子一个。 随着大船启程向北,江风更大了,卷起比船还高的浪,呼啸着拍打过来。 沈萱虽然跋扈了些,但到底是个娇娇小姐,骤然瞧见这么高的浪,不禁惊呼一声,连忙往萧凤仙的怀里躲。 这乡下来的穷小子爱惨了她。 见她主动往他怀里钻,还不得高兴坏了? 真可恶,倒是叫他占了便宜! 她想着,却突然发现面前空空如也。 本该抱她入怀的少年,此刻已经躲到了不远处的屋檐底下。 于是扑过来的浪,只打湿了沈萱一个人。 沈萱:“……?”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闻着讨厌的鱼腥味儿,又惊又怒地盯向萧凤仙:“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竟然自己躲开了,却不帮我遮挡浪?!” 别说他爱慕她,就算是陌生男子,见到姑娘家遇到危险, 萧凤仙这个土狗究竟怎么回事?! 萧凤仙面无表情,甚至不愿意跟沈萱说一句话。 他又深深看了一眼渡口,拂去肩上沾到的水珠,转身进了船舱。 沈萱淋成了落汤鸡,被一个人留在原地。 她气的脸色青白交加,不顾贵女形象,使劲儿地跺了跺脚。 跟镇国公府的世子爷相比,这个萧凤仙简直一无是处! 哪怕现在萧凤仙要为了她,去白鹿书院读书,去考场上博功名,她也不愿意再嫁给他! 父亲不肯让她退婚,看来她得自己想个法子,退掉这桩亲事! 萧凤仙回到自己的房间,南烛已经把被褥铺好了。 他小声:“刚刚甲板上的那个少女,乃是少主的未婚妻沈萱。” 萧凤仙落座,这才想起来这个人。 他厌烦:“找个机会做掉她。” “这不好吧?”南烛提醒,“魏姑娘一向不喜欢您杀人做坏事,您不喜欢沈萱,大不了将来想个办法退掉婚事就是,倒也不必伤了人家性命。” 萧凤仙沉默。 他打开桌上的食盒,里面整齐地摆放着糕点。 有杏仁酥、绿豆糕、红豆卷,还有炸的脆脆的馒头片。 都是临行之前,那小寡妇亲手替他做的。 据说能放两三天,让他在路上吃。 南烛继续收拾行囊:“依属下看,这趟去颍川也好。爷爷那边特意为您精心挑选了几位师傅,教导您骑射和武术,若在山阴县学,未免太引人瞩目,颍川那边没人认识咱们,咱们置办一座带马场的大宅子,可以放心地练习。” 萧凤仙“嗯”了声。 他拿起一块红豆卷放进嘴里,红豆熬的沙沙的甜甜的,配合糯米糕,格外清甜软糯。 那小寡妇也软软糯糯的,总被人欺负。 他把绿柚留在了萧家,想来就算他离开一段时间,也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萧凤仙的眼神黯淡几分。 如今他走了,也不知道那个小寡妇现在在家里做什么,有没有起床,有没有发现他已经不在了,以后面对空落落的小书斋时,会不会想念他…… 至于他,他才走半日,就已经开始想她了。 大船破开水浪,往北方而去。 这一去,是少年为了前程。 …… 几场秋雨过后,夜又长了些。 随着北风渐起,园子里的树都已凋敝,只剩几株冬青还翠生生的。 魏紫在闺房的窗外种了一株梅,梅枝横斜,恰巧挡住闺房内的风光。 种完,她又觉得可笑。 那人都不在了,难道还会有谁偷看她的窗户吗? 她望向门窗紧锁的小书斋,问道:“这个月的生活费,可有给颍川那边寄过去?” 即便和萧凤仙吵了架,她也仍旧坚持自己之前的承诺,每个月给他寄一百两纹银的生活费,她知道他不缺钱,但他唤了她这么久的“嫂嫂”,她该担负起长嫂的情分。 青橘笑道:“前两天就寄过去了,只是跟前几个月一样,总也不见回信。姑娘,您不能总是干巴巴地寄钱,您也该问问少主近日过得怎么样,让他感受到您的关心和温暖。” 魏紫摸了摸那棵梅树。 她才不要问呢。 那个人走了几个月,连回信都舍不得寄一封,凭什么要她主动问? 她轻声:“有什么好问的,他爱回不回。” 说完,转身进了屋子。 青橘惆怅:“绿柚,你说姑娘和少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绿柚蹲在角落,饶有兴致地翻看手里的小册子。 少主走了,她更加没办法记录他的日常生活。 于是她干脆自己每天杜撰一段,后来也不知怎的,居然越编越上瘾。 青橘见她不说话,好奇地走过来:“绿柚?” 她一眼瞧见小册子上的内容,不禁嚷嚷:“绿柚,你写的都是些什么呀!” ——某年某月某日,少主偷亲魏姑娘,吻音激烈,水声啧啧。 ——少主偷了魏姑娘的内裳,嗅之,甚香,于无人处亵玩,不幸被魏姑娘发现。 后面的一些内容更加离谱。 青橘看的面红耳赤:“什么叫‘吻音激烈’啊,‘亵玩’衣裳又是怎么回事呀!绿柚,你再杜撰乱写,被姑娘看见了,当心把你撵出去!” 虽然离谱,但她还挺想继续看的是怎么回事…… 绿柚小心地藏起册子:“不会被人发现的。” 青橘在她身边蹲下,捡起树枝在地上画圈圈:“那你说,少主和魏姑娘两个人,谁也不搭理谁,这可如何是好?” “既然他们两个都不肯率先开口,不如咱们以魏姑娘的口吻,给少主写一封信吧!”绿柚提议,“少主看见来信,肯定会开心的像狗一样。” 第81章 粉色娇嫩 青橘觉得这个提议甚好。 只是“开心的像狗一样”,又是什么鬼呀? 绿柚擅长模仿别人的字迹。 她模仿魏紫的笔迹和口吻,挥毫泼墨写了一封信,差人送去了颍川。 颍川富饶。 萧凤仙在白鹿书院附近购置了一座大宅子,又修了演武场和马场,每天除了去书院上课,其余时间几乎都待在宅子里,练习射艺和武术。 南烛拿着信来找萧凤仙,少年骑在矫健的乌鬃马上,马蹄扬起阵阵尘埃,如野风般呼啸而过。 南烛喊道:“少主,魏姑娘的来信!” 少年勒住缰绳。 长发卷起墨绿色的发带和微卷的高马尾,他回眸,狐狸眼比数月之前更加幽深狠戾。 他翻身下马,摘下鹿皮手套丢给小厮。 拆开南烛呈上来的信,三大张信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从萧府的近况到紫气东来的经营状况,从秋天的柿子树到初冬的 见自家少主看得出神,南烛忍不住大着胆子悄眼望去。 ——北风来了,夜间天气又寒凉几分。每夜就寝,孤枕难眠,十分思念二弟,午夜梦回之时,常常梦见与二弟重逢。二弟送我的那一箱首饰我十分喜爱,如今挑了几件戴在身上,时时触摸,仿佛是在触摸二弟的手。要裁制冬衣了,二弟觉得我穿什么颜色的衣裙更好看?我打算裁剪出来,将来穿给二弟看。望回信告知。 南烛惊呆了。 魏姑娘那么老实传统的一个后宅女子,竟然在信里表现的这么热情! 看来,她也没有表面上那么排斥少主嘛! 果然女人心海底针,真叫人捉摸不透! 他家少主收到这样一封信,还不得高兴坏了?! 然而萧凤仙并没有很开心的样子。 他把信扔给南烛:“烧了。” 南烛愣了愣,不解:“少主,这可是魏姑娘的来信呀!您就不给她回一封?” “不回。” 萧凤仙沉着脸翻身上马,一夹马肚,驰骋而去。 北风呼啸着刮过耳畔。 什么“魏姑娘的来信”,那寡妇的字是他亲自教出来的,他能认不出来? 纸上的字迹瞧着和她的像,可细节处全然不同。 这根本就是绿柚自作主张乱写出来的。 他已经离开四个多月了。 那小寡妇除了每个月寄一百两纹银的生活费,连声招呼都不打,实在恼人。 可见,她的心里是没有他的。 萧凤仙越想越气,忍不住弯弓搭箭,暴躁地射向百米外的靶子。 场外,南烛捧着信。 人家魏姑娘已经主动给少主台阶下了,多么贤惠的姑娘呀,可他们家少主偏偏不领情。 怪气人的! 他想着,把信揣到怀里,决定代替萧凤仙写一封回信。 半个月后。 山阴县落了今冬的 青橘兴奋地拿着信来找绿柚:“颍川回信了!” 两人凑一块儿观看,信上绵绵密密,全是他们家少主的各种思念。 看着看着,青橘面红耳赤,忍不住抑扬顿挫地念出了声儿:“我在颍川,也十分思念嫂嫂。长夜漫漫,相思成疾,难以成眠。因为思念太甚,我时常会在梦里和嫂嫂相会。至于嫂嫂问我什么颜色的衣裙更好看,私以为粉色更适合你。粉色娇嫩,等我回家的那天,嫂嫂定要穿粉色衣裙在门外等我。” 绿柚搂着青橘,笑得直不起身子。 “粉色娇嫩……”绿柚捶桌,“原来少主喜欢粉色,咱们少主可真骚呀!” 青橘跟着笑了许久,才揉着酸疼的脸道:“我笑不动了,快,咱们赶紧回信。” 魏紫丝毫不知道他们私底下的小动作。 她坐在暖炉旁缝衣裳,听见窗外呼啸的北风,抬眸望去,阴沉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落起了雪,梅树枝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白。 “下雪了……” 她呢喃。 她又望了眼小书斋,算算时间,那个人已经走了四个多月。 走了这么久,连一声平安都不报。 天底下,再没有谁比他更会惹人生气。 她想着,望向手里的衣裳。 衣裳是厚实的袄袍,用玄黑色的丝缎料子裁成,又拿金线在袖口和领口上绣了层层叠叠的繁复凤仙,里面填充细腻温软的鹅绒,寒冬时节穿在身上,定然十分轻巧暖和。 魏紫低头咬断丝线,奶栗色的桃眼中又流露出一丝担忧。 话说回来,那个人的个子长得可快了,也不知尺码对不对的上,兴许得做得稍微宽大些…… 闺房静谧,暖炉里燃烧的炭火发出哔啵声响。 少女轻轻叹息,又望向搭在木施上的大氅。 是一件稀罕贵重的狐狸毛大氅,银白色的狐毛顺滑厚,泛紫的毛尖儿格外雍容华贵,昨天她路过街市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想着那个人穿上身定然好看,于是不惜了三百两纹银买下。 她打算把这件大氅和自己亲手做的袄袍一起寄给萧凤仙。 “还有炭火,寻常木炭那么熏人,他如何受得了?得寄两筐银丝炭才成。”她掐数起手指头,“还有手炉、被褥、靴履……” 算来算去,竟仿佛要把一屋子的东西都寄到颍川去。 等真正把东西准备齐全寄过去的时候,已是到了年底。 颍川那边送来回信,说是不回山阴县过年。 “不回来过年啊……” 魏紫站在屋檐下,双手笼着手炉,轻轻呼出一小团白雾气。 漂亮的桃眼慢慢垂下。 她准备了许多好吃的,烟熏的香肠、晒干的腊肉、腌制的雪菜,还有一坛新酿的梅酒,本来打算做一顿丰盛的佳肴,和萧凤仙一起过除夕,可他偏偏不回来了…… 萧凤仙…… 她知道他将来会步入官场、会权倾天下,金鳞岂是池中物,渐渐长大的他,会去更繁华更宽广的天地间,小小的萧府后宅,穷山恶水的山阴县,自然困不住他。 至于她…… 她一个木讷无趣的县乡寡妇,自然也不可能一直吸引他。 他是一去不归的苍鹰。 “不回来也好,”她声音极轻,温柔地抬起桃眼,嫣红的唇角努力绽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只是可惜了,她亲手熏制的那些香肠和腊肉。 做多了呀。 第82章 希望少主能为魏姑娘守身如玉 除夕这日。 颍川。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萧凤仙穿着单薄的羽黑色窄袖劲装,手握战戟,正在雪地里练武。 武术师傅来自北地草原,赤着一身腱子肉站在旁边,十分健硕强壮,正沉着脸指点。 南烛同情地抱着手炉观看。 原本他家少主是打算回山阴县过年的,可是爷爷最近派来的师傅实在是太严厉了,一天十二个时辰,课表排得密密麻麻,除了睡觉,几乎都不准他家少主休息娱乐。 就连每天的饮食,也都找了专门的厨娘严格把控。 虽说严厉了些,但进步也是肉眼可见的。 只是…… 他家少主愈发沉默寡言,从前在萧家的时候,面对魏姑娘好歹还能说会笑,而现在就像一个高冷深沉的冰疙瘩,周身的戾气与日俱增,对待旁人也更加苛刻。 南烛觉得,他家少主似乎很想念魏姑娘。 终于练完这套功夫,已经是日暮时分。 萧凤仙得了可以休息的允准,把玄铁战戟丢到兵器博古架上,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带着南烛回房。 房间里的木施上,挂着魏紫亲手做的那件袄袍。 萧凤仙没舍得穿,只挂在那里,每天上供似的看上几眼。 “凤仙哥哥!” 银铃似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穿粉色兔绒夹袄的少女抱着食盒,蹦蹦跳跳地闯了进来。 少女脸颊红红鼻尖红红,水润的杏眼像是会说话,通身都是灵气。 她把食盒放在桌上,得意道:“我亲手做的杏仁卷,凤仙哥哥你要不要尝尝看?我一路捂在斗篷里带来的,现在还是热乎的呢!” 南烛屏息凝神,退至旁边, 慕容九里。 慕容家的大小姐,家族世代为官底蕴深厚,祖父乃是当今丞相,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幼就和太子殿下定了娃娃亲,是未来的国母。 五年前,她被送到白鹿书院隔壁的玄青寺庙吃斋念佛,对外称是为国祈福。 然而让一个深闺小姐担上为国祈福的重担,未免太可笑了些,因此她究竟为什么会被家族送到寺庙清修,南烛至今也没打听清楚。 冬至那天,少主从书院回来,半路撞见她在雪地里晕倒,难得大发善心给送了回去,勉强算是救了她一命,自那以后她便像是赖上了少主,有事没事就爱往他们这里跑。 可她都十四五岁了,又是未来的太子妃,这般行径,也太不合规矩了! 南烛不大待见慕容九里。 他私心里认定,还是魏姑娘和他家少主比较般配。 最近来往的几封信里,魏姑娘十分胆大热情,他看的面红耳赤,回信也愈发迎合她。 少主还不知道,他和魏姑娘的感情,可谓已经干柴烈火日进千里,只等将来见面的时候直接生米煮成熟饭,连两人穿什么颜色的亵裤、用什么料子的被褥,他们都已经在信里商量好了! 他又厌烦地悄悄瞪了眼慕容九里。 他现在暗戳戳的希望,少主能为魏姑娘守身如玉。 面对慕容九里送上来的杏仁卷,萧凤仙无动于衷。 慕容九里并不感到尴尬,乖巧地歪了歪头:“凤仙哥哥,你一个人孤零零在颍川,多可怜呐!不如我今夜留下来,陪你一块儿过除夕?” “滚。” 萧凤仙不耐烦。 即便对方是未来太子妃,也丝毫不留情面。 慕容九里狡黠一笑。 她背着双手,踱步到木施前。 欣赏了一番挂着的崭新袄袍,她笑道:“这件袍子缝针走线的风格,和颖川的绣娘全然不同。听说凤仙哥哥的家里还有一位寡嫂,想必这身衣裳,就是她亲手为你做的?凤仙哥哥挂在这里舍不得穿,可见对她的心意视若珍宝。凤仙哥哥很敬重她,是不是?” 萧凤仙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这女人话真多,怪惹人厌烦的。 他又开始想念那小寡妇了。 “我印象里面,最贤淑的女子就是我阿娘,”慕容九里自顾自地侃侃而谈,“我阿娘在怀我的时候,把庶妹接到府里小住陪伴,即便庶妹趁机爬上了我爹的床,她也没有任何怨言,反而让我爹纳那个女人为妾。后来……后来,我阿娘早早地死了,那个女人成了我爹的续弦。再后来,我爹和那个女人遭遇了一场大火,双双成了残废,真可怜呐!凤仙哥哥,我家世好凄惨的呢!” 窗外的风雪凛冽了几分。 慕容九里的眼神幽暗可怕。 很快,她又粲然一笑,舒展开清丽的眉眼:“可见,深宅大院里,那些贤淑的女子大都没有好下场。凤仙哥哥,你可要提醒你那位寡嫂,别叫她也成了红颜薄命的人哦。” 南烛撇了撇嘴。 大过年的,这些话可真晦气! 萧凤仙下了逐客令:“你是要自己滚,还是我找人帮你滚?” “当然是我自己滚啦!”慕容九里扮了个俏皮的鬼脸,“凤仙哥哥真不会怜香惜玉,外面都下雪了还叫我滚,也不知道留我吃一杯热茶。将来见了你的那位嫂嫂,我定要告状!” 不等萧凤仙再说难听的话,她飞快地跑了出去。 南烛蹙眉:“慕容姑娘乃是慕容家的大小姐,刻意和少主走这么近,莫非是别有所图?慕容家和爷爷那边的势力一向不对付,她显然知道您的身份,那她这么做……” “她想利用我,带她离开颍川,回到上京。”萧凤仙慢悠悠地打开匣子,取出一个很像魏紫的面塑娃娃,“她厌恶慕容家,所以我背后是哪一方势力,她并不在意。南烛,她是我可以合作的人。” 南烛略一思忖,微微点头:“少主说的是。” 夜色渐晚,外面穿来爆竹声。 颍川的百姓们开始过除夕夜了。 南烛笑道:“咱们的年夜饭也快做好了,不知道魏姑娘她们那边在干什么,年夜饭有没有端上桌。若是少主您还在那里,魏姑娘肯定会给您做很多鱼吃。” 小寡妇做的鱼…… 萧凤仙把面塑娃娃放在桌案对面,也给它准备了一副碗筷。 他很想念她做的鱼。 也很想念她。 …… 山阴县。 萧贵夫妇去邢家吃年夜饭了。 邢氏十分嫌弃魏紫,不带她一起去。 魏紫本身也并不想去。 她带着青橘和绿柚,去紫气东来摆了一桌年夜饭,还特意邀请了容嘉荣和玉合欢。 两人都是孤儿,反正在家里吃年夜饭也孤零零的,还不如来和魏紫一起吃,因此都欣然赴约。 只是两个人一见面就开始阴阳怪气地互怼,险些把魏紫的饭桌给掀了。 第83章 他那个人,最爱跟我闹了 酒过三巡,魏紫坐到窗边,看江上的细雪。 玉合欢坐到她的左边,笑眯眯道:“过完年,小紫你就该十六岁了,该说亲了。” “可不正是?”容嘉荣凑到右边,“嫂子,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总不是个办法,依我看,还是得找个知暖知热的人!” 魏紫不解:“你俩这是怎么了?” 刚刚还吵的有来有回,现在又一起劝她早点说亲嫁人。 玉合欢心虚地蹭了蹭鼻尖。 还能怎么了,还不是为了那一匣子金元宝? 她轻咳一声,殷勤道:“我那里没有合适的人选,都是一群歪瓜裂枣,配不上你。不过嘛,有一个人倒是刚好合适,你也认识,长得俊俏又有本事,年纪也相仿,若能谈成,那真是天赐良缘。” “谁呀?”魏紫好奇。 “你的小叔子,萧凤仙啊!”玉合欢笑容甜美,“他的年纪虽然不大,但咱们可以先把亲事定下来,过几年再完婚。你不知道,现在就流行姐弟恋,年纪小的才有朝气、有上进心。” 魏紫沉默。 这两个人,定是萧凤仙请来的说客。 她道:“玉老板,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以前明明说年纪大的才会疼人。” 玉合欢语噎,只得递了个眼神给容嘉荣。 容嘉荣再接再厉:“嫂子,这你就不懂了吧?只要两个人感情好,年龄并不是问题。至于你顾虑的身份问题,等将来凤仙考上进士搬去上京,谁知道你们曾经是那种关系呀!更何况萧凌霄早就死了,你改嫁谁不是改嫁,你不要那么迂腐嘛,思想开放一点!” 魏紫蜷了蜷手指。 她的思想开放不了一点。 长嫂和小叔子…… 那都是市井里面不入流的话本子才会写的东西,供大家茶余饭后看个乐子当个消遣的。 日常生活里,岂能当真? 她板起小脸道:“你们再说这些话,我可就要走了。” 玉合欢和容嘉荣对视一眼。 得,那一匣子黄金是拿不到手了。 玉合欢忍不住瞪了眼容嘉荣:“都怪你不会讲话。” 容嘉荣很冤枉:“这能怪我吗?你自己不也没能搞定?” 两个人吵着嘴回到饭桌边。 魏紫捧起面前的一盏热酒。 酒液里,倒映出金色灯烛的光晕。 模糊中,仿佛浮现出萧凤仙那张稚气又漂亮的脸。 那双狐狸眼藏着委屈:“为什么偏偏不能是我?” 魏紫情不自禁地揉了揉额角。 她疯了。 喝一点点酒,都能想到他。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年夜饭,那些厨子有没有给他做鱼吃,身边有没有人陪伴…… 他的脾气那么坏,不要伤害了陪伴他的人才好。 胸腔里弥漫着莫名的情绪,魏紫搞不明白那是什么,于是烦闷地抿了一口酒。 她是沾酒必醉的人。 等半盏热酒下肚,少女脸颊酡红,眼尾也泛起绯红,奶栗色的瞳孔弥漫着懵懂醉意。 脑袋昏昏沉沉,可举止却意外的平静。 她沉稳地站起身,拿起挂在木施上的兔毛斗篷,径直往雅间外面走。 绿柚眼尖,拉住她:“姑娘去哪里?外间落了大雪,天黑路滑甚是危险,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晚就歇在这里吗?还说大家要一起守岁,姑娘忘了?” 魏紫晃了晃脑袋,糯声糯气地回答道:“回家,给他做鱼吃。他最爱吃鱼了,吃不到鱼,他会跟我闹的。他那个人,最爱跟我闹了。” 青橘站在一旁,感动地捂住嘴。 都说酒后吐真言,果然,姑娘的心里是藏着他们家少主的! 瞧瞧,连吃醉了酒,都还惦记着给少主做鱼吃! 青橘哽咽:“太感人了,我直接哭死好嘛?!” 绿柚点点头。 看来今晚的小册子,又可以编出许多感人肺腑的故事了。 魏紫不胜酒力,没能在原地站上多久,就“咚”地一声倒在了绿柚的怀里。 她今夜,没能跟大家一起守岁。 半梦半醒间听见外面在放迎接新年的鞭炮,她在梦里悄悄许愿,那个人新的一年,每天都有鱼吃。 …… 冬去春来。 东南角的园子又变得葱葱郁郁,各种儿竞相怒放。 魏紫每天和左菱研究菜式和各种小点心,酒楼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很快成了整个陵州最赚钱也最有名气的酒楼。 只是每每回到萧府,去给邢氏他们请安的时候,她心底都会有一丝不安。 她如今还是萧家的媳妇,她名下的财产,萧家也有份。 将来要是撕破脸闹上官府,她的财产是要被分走一半的。 可是魏紫一个铜板都不想留给萧家。 思来想去,她偷偷把所有财产都转移到了左菱的名下。 左菱吓了个半死:“东家,你疯了是不是?这么大一笔钱,你放在我的名下?!这,你这,东家,揣着这么多钱,我半夜睡觉也不踏实呀!” 魏紫信任左菱,如果说南烛是萧凤仙的心腹,那么左菱就是她的心腹。 她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左菱,又道:“等将来我脱离萧家的时候,你再还给我不迟。” 左菱锁着眉。 她从前一直以为,魏紫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娇娇小姐,专门跑出来体验生活的。 没想到,她有那么不堪的过往…… 可即便过往不堪,她也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不禁更加崇拜魏紫。 她实诚地问道:“可是东家,你就不怕我卷款逃跑?你就这么信任我?” 魏紫笑了起来,温柔地戳了戳她的额头:“你每天都在厨房研究做菜,一研究就是一整天,痴人似的。得了新的菜式,比得了一千两纹银还要高兴,陵州其他的酒楼开三倍价钱来挖你去做主厨,你也不肯去,扬言这辈子都要跟着我,满口说着知遇之恩这种话。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小呆子,是不会贪图不义之财的。” 不仅如此,酒楼里每天剩余的新鲜菜肉蔬果,左菱都会不厌其烦,亲自拿去送给那些流落街头的小乞丐,或者无儿无女没有依靠的老人家。 这样的左菱,魏紫不觉得她会卷款逃跑。 世上总有人贪恋富贵。 可也有一种人,是金钱打动不了的。 左菱就是这种人。 被魏紫这么说,左菱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她小声:“我才不是呆子呢。那,那我同意你暂时把钱财寄放在我这里,但是咱们说好了哦,等你一脱离萧家,就必须马上拿走。我揣着这么多钱,晚上睡不安心。” 第84章 赔罪? 解决了财产问题,魏紫算是少了一件烦心事。 返回萧家的时候,甚至好心情的在长街上买了一束杏。 她不觉得自己自私。 她再也不想做萧魏氏,被萧家那群蚂蟥吸血压榨,最后化作枯井里的一具白骨。 怀里捧着的杏粉白干净,经春风一吹,化作瓣纷纷扬扬地飘向天际。 少女站在街心,仰头看。 她,要做魏紫。 春夏之交,桃李葳蕤,蝉声隐隐。 颍川,白鹿书院。 萧凤仙的课程不见少,反而越发繁重。 起初马术师傅只是在马场教他练习骑射,现在干脆带着他进山狩猎。 除了射艺和武术,又逐渐开始接触兵法和实战,有时候听说哪座深山贼寇出没,甚至会给萧凤仙准备十几个手下,陪他一起进山剿匪。 白鹿书院里正经的科考学业,反而放在了最末位。 风吹日晒,少年的骨骼身量愈发见长,每日的食量也很惊人。 “哟,凤仙哥哥又考了书院 慕容九里从路边草丛里窜了出来,背着双手陪萧凤仙走在书院里的青砖小道上。 她穿着柔软的烟粉色丝缎襦裙,梳双髻,粉色丝带垂落在肩头,活泼明艳的模样在满是少年郎的白鹿书院,成了最美的一道风景线,引得四周路过的学生们频频顾盼。 慕容九里把玩着一枝桃:“凤仙哥哥都不怎么来书院读书,竟然也能考 聒噪。 天仙似的美人儿,在萧凤仙眼里就像是叽叽喳喳的麻雀。 他目不斜视,狐狸眼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我不是告诉过你,没事别来烦我?” 慕容九里微笑,无辜地睁圆杏眼:“凤仙哥哥,我来找你联络感情,怎么能叫烦你呢?对了,书院里有一则关于你的传闻,你想不想听?” “不想听。” “书院里面有人说,你的母亲是青楼妓子哦。” 萧凤仙驻足。 慕容九里眼如弯月:“凤仙哥哥,你猜是谁在背后说你的坏话?” 萧凤仙面无表情。 还能是谁,在颍川知晓他的背景身世的,只有同来读书的陈紫荆。 想必是他这次考试得了 “是陈紫荆哦,就是你们山阴县县令的儿子!”慕容九里献殷勤,“凤仙哥哥,你看我还是很有用的吧?无论什么秘密,只要你想知道,我都能打听出来!怎么样,要不要我替你弄死他?” 少女生了一张小圆脸,眼睛也是圆圆的。 穿戴都是粉粉嫩嫩的颜色,看起来人畜无害,绵软可爱。 只是瞳仁的颜色过于漆黑,专注地盯着人瞧的时候,像是没有感情的瓷娃娃,令人害怕。 萧凤仙盯向不远处:“我需要你多管闲事?” 慕容九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不远处,陈紫荆恰巧夹着书本路过。 目光接触,陈紫荆慢条斯理地撇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只笼在袖管里双手忍不住微微收紧,暴露了他的不自在。 他和萧凤仙是同时来白鹿书院读书的,当时他想着看在魏紫的情面上,他愿意在书院里面提携萧凤仙,不叫他因为贫穷而过于窘迫,只要每天替他跑跑腿,他每个月可以给他一二两银子的月钱。 谁知,萧凤仙根本不搭理他的示好。 于是他等着看萧凤仙的笑话,可这厮经常不在书院,整日神出鬼没,连住宿的地方都见不到他。 他向夫子们举报萧凤仙旷课逃学,可夫子们根本不管。 本以为萧凤仙仍旧像在山阴县那般不学无术,可这次考试,萧凤仙居然考了 而每天苦读到深夜的自己,只考了一百多名! 这叫他怎能不气! 所以,他就把萧凤仙的出身告诉了所有人。 原本希望这些人都能排挤萧凤仙,就像当初在山阴县的书院里那般,可是来这里的读书的都是五湖四海的少年郎,从不拉帮结派,只看本领才干,萧凤仙考 陈紫荆有些泄气。 他夹着课本穿过青石砖道,很快走进了一座偏僻的园。 园里有一面砖墙,爬满了绿藤,是他平日里偷偷读书的地方。 他在马扎上坐下,刚翻开书,面前忽然投落一片阴影。 他抬起头。 萧凤仙站在他跟前,薄唇似笑非笑,漂亮的狐狸眼勾勒出锐利的弧度。 萧凤仙散漫道:“看书呢?” 陈紫荆的手指,悄然捏紧。 才不到短短一年时间,眼前的少年像是跟当初判若两人。 身量高的离谱,比他都要高出大半个头,垂着狐狸眼俯瞰他的姿态充满了压迫感,像是头顶上方笼罩着一片山峦似的乌云,而那乌云里面藏着的是恐怖磅礴的雷霆之力。 可他…… 可他的出身是那么的不堪,他怎么会拥有如此骇人的压迫感! 萧凤仙伸手推了推陈紫荆的脑袋:“我在问你话,你看书呢?” 他的力气也大的惊人。 陈紫荆的脑袋往后撞,撞到砖墙上,疼得他双眼发晕。 他不敢直视那双狐狸眼,低下头小声道:“是,是在看书……” 萧凤仙勾着唇,讥笑一声。 他继续推陈紫荆的脑袋:“看书就好好看书,少在那里玩歪门邪道,安分点,听清楚了没?” 陈紫荆后脑壳剧痛,濒临窒息,面颊滚烫,内心羞耻愤怒到无以复加。 他堂堂县令家的公子,竟然被一个妓生子给欺负了! 更糟糕的是,他竟然不敢反抗! 他只得红着眼睛应答:“听清楚了……” 萧凤仙又笑了一声,才转身离开。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园里,陈紫荆才猛然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站起身,把手里的书重重砸到地上。 他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在山阴县,他倚仗身份,经常和别人一起欺负萧凤仙。 可现在反过来了,他被萧凤仙欺负了! “萧凤仙,萧凤仙!” 他声音嘶哑沉重,携着浓烈的怒意和嫉恨,力竭地喊出这个名字。 “你喊我的凤仙哥哥作甚?” 墙头忽然传来娇俏的声音。 陈紫荆仰头望去,粉裙少女坐在墙上,一边把玩桃枝,一边晃悠双脚。 慕容九里。 陈紫荆默念出这个名字。 他知道,她是丞相家的嫡小姐,圣上钦定的太子妃,如今在书院旁边的玄青寺为国祈福修行,身份可谓十分贵重,却不知怎的,和萧凤仙那个小畜生走得很近。 他心里犯嘀咕,面上作揖行礼:“不知慕容小姐在此,是我冒犯了。” 慕容九里微笑:“既然冒犯了,那你该如何赔罪呢?” 陈紫荆愣住:“赔罪?” 第85章 小时候不懂事才会喜欢她 初夏的黄昏,天际流云如火烧。 萧凤仙坐在槐树下的躺椅上乘凉,随手翻看一本兵书。 他从前不爱看书。 他那书斋正对着小寡妇的雕窗,他就爱看她在窗后更衣梳洗的剪影,可如今来了颍川,看多了兵书,倒也颇有意思。 南烛捧着用井水镇过的西瓜过来,拿拳头捶开,挑了块最红的递给萧凤仙:“少主,听说陈紫荆被人打成了重伤,发现的时候腿都折了,被用担架抬去了医馆。” 萧凤仙一手接过西瓜:“他又得罪谁了?” “属下不知。” 萧凤仙略一思忖,恐怕不是旁人打的,是慕容九里打的。 那姑娘瞧着乖巧绵软,芯子里却藏着铺天盖地的怨恨和杀意。 他冷笑一声:“打了就打了,算他活该。” 南烛赞成地点点头,啃了一口西瓜,又道:“这瓜真甜。入夏了,也不知道魏姑娘可有吃上西瓜。去年少主给魏姑娘弄了一大筐岭南的荔枝,今年可要再弄一筐?” 萧凤仙正觉着西瓜水又多味又甜,听见南烛提起魏紫,顿时没了滋味儿。 他臭了脸:“送她荔枝干什么?不送。” 那个小寡妇除了每个月按时寄钱,其他什么话也没有。 他等着她主动开口,已经等了快一年了。 整整一年啊,别人孩子都生下来了,她连句问候都没有! 南烛小声:“那好吧。” 萧凤仙咬牙切齿:“还有,以后不准提她。” 南烛不解:“难道您不喜欢魏姑娘了吗?” “喜欢她?不过就是个乡下来的寡妇,又没有见识,又没有情趣,性子还十分迂腐温吞,小时候不懂事才会喜欢她。如今我大了,见多识广眼界更高,难道眼里还容得下她吗?” “可是上个月您剿匪受伤,发高烧卧病在床的时候,嘴里还念叨她的名字,短短一夜之间,就念叨了九九八十一遍呢!属下在旁边侍疾,特意替您数着呢。” 萧凤仙的脸色更臭了:“嘴巴不想要就缝起来。” 南烛闭上嘴,悄悄翻了个白眼,对自家少主的口是心非十分无语。 他吃完西瓜回了房,左思右想,决定给山阴县那边递个消息,引诱魏紫来颍川一趟。 两个人见了面,少主看见热情似火的魏姑娘,定能高兴起来。 入夏了。 魏紫换上轻薄的丝织襦裙,握着一把精巧的蒲扇坐在树荫里,低头翻看账本。 左菱体态丰腴很是怕热,抹了把脸上的香汗,道:“天太热了,来酒楼吃饭的客人也少了许多,所以这几天的利润略有下降。东家,要不咱们把菜单换一换,添置一批凉菜?那种卤鸭、卤鹅、卤牛肉的冷盘,搭配生米和辣炒螺蛳,再配上冰镇的酒,夏天傍晚的时候吃最是解腻畅快,尤其受那些南来北往的汉子们喜欢。” “就按你说的办,”魏紫点点头,“再购置一批冰块,做一些颜色漂亮的果子冷饮,像是杨梅饮、西瓜饮、绿豆饮。我瞧现在的姑娘们很喜欢牛乳,也可以做些冰镇牛乳茶。” “好!”左菱笑盈盈地应下,“这些东西的成本都不高,咱们弄的好喝一些,搭配精致的杯盏,就可以比市面上其他商家卖的更贵!东家,你可真聪明呀!” 魏紫讪讪。 这话听起来,怎么她好像一个大奸商似的? 两人正有商有量,青橘红着眼圈跑了过来。 她道:“姑娘不好了,公子在白鹿书院出事了!” 魏紫站起身:“出什么事了?!” “颍川那边传来消息,说公子在书院打架斗殴引发众怒,半夜睡觉的时候,被整个书院的书生团团围住,给狠狠揍了一顿。现在腿都打断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魏紫小脸发白。 是了,那个人的脾气那么坏,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简直再合理不过。 他的腿都被打断了,在那边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又只是个孩子,拖着一双残废的腿,得多可怜呀! 那些人下手也忒狠了! 暮色渐紫。 园林里的蝉鸣声逐渐隐了下去。 微风透着凉意,本该是炎炎夏日里最清爽的时候,魏紫却出了一身的汗,头重脚轻般产生了一股晕眩感,连视线也开始模糊。 青橘扶住她:“姑娘?” 魏紫红了眼眶,丢掉蒲扇,哽咽道:“收拾行李,咱们这就动身去颍川!” “天都要黑了,”左菱劝说,“天大的事,不妨等明天一早再动身?” “不行,现在就要去。”魏紫拿出小手帕捂住嘴,两行清泪潸然滚落,挣扎着回房收拾行李,“我一刻也等不得!” 一年没有音讯。 那个人真是一点儿也不让她省心! 好在萧家现在没人管她。 她带着青橘绿柚,又让左菱取出所有的银票,连夜乘船去往颍川。 银票一共有三千两,全是酒楼这一年来赚的钱。 她得拿这些钱替萧凤仙医治腿伤,也不知道够不够。 青橘替她铺好被褥:“船上什么人都有,姑娘带了那么多钱,可都藏好了?” 魏紫摸了摸胸口。 她把银票贴身藏在亵衣里面,料想是不会被人偷走的。 她蹙眉坐到小窗子旁边,遥望浪潮翻涌的江面,轻声道:“我都打算好了,拿这笔钱带他去看大夫。能治好更好,要是治不好,他从此瘫痪了,我愿意养他一辈子。” 青橘感动不已:“公子要是知道您这份心意,肯定会哭死的。” 魏紫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萧凤仙是那么骄傲倔强的一个人,又正是意气风流的时候,要是从此落下病根,成了个残废或者从此瘸了拐了,他得多难过呀! 见了面,她该怎么安慰他呢? 魏紫想了整整一路。 到颍川的时候,正临近黄昏。 萧凤仙才知道魏紫来了。 南烛跪倒在地:“属下自作主张,求少主责罚!属下也是看少主相思太苦,才出此下策的!” 萧凤仙怔了一瞬。 那寡妇竟然来了颍川。 颍川距离山阴县那么远,她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寡妇,竟然为了他跑这么远的路…… 可见,即便整整一年没见面,她也仍然是关心他的。 萧凤仙心底颇有些畅快,面上却故作不在意:“谁相思她了?我不是说过,我已经不喜欢她了吗?” 南烛无语。 没见过他家少主这么傲娇的人,台阶都递给他了,他还故作矜持。 他又瞧瞧瞥向萧凤仙。 这厮嘴上说着不喜欢,瞧瞧,却已经开始挑选衣裳了。 萧凤仙站在青铜镜前,拿着几件新裁的衣袍往身上比划。 第86章 信里聊的都是什么呀! 比划了半晌,萧凤仙问道:“你觉得哪件好看?当然,我并非是穿给她看的,而是试试新衣裳的尺寸。若是不合身,也好及时拿去改一改。” 南烛摆烂:“绣娘刚送来的时候,少主就已经试过,何必再试?还是赶紧收进衣橱里吧,叠衣裳很辛苦的,少主就别给我们这些当下人的添麻烦了。” 萧凤仙恼羞成怒:“你想死?!我问你哪件最好看!” 南烛懒得拆穿他:“嫩黄色的那件吧?亮色的显年轻。” 萧凤仙:“……” 这话听起来怎么他很老似的! 换好衣袍,他不打算亲自去接魏紫。 那小寡妇对他又没有男女之情,去年拒绝他的那些话,至今想起来仍旧恼人伤心,他才不要低声下气地去接她,显得自己格外主动卑微似的。 他吩咐南烛道:“我要去书房读书,你亲自招待她。” 南烛又是一阵无语。 平时不见他家少主去书房读书,人家魏姑娘来了,他倒要上赶着去读书。 他只得应了声好。 萧凤仙抬脚去了书房。 坐在书案后面,面对摊开的书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摸了摸毛笔,又摸了摸砚台。 过了会儿,他又忍不住望向窗外,暗暗盘算魏紫什么时辰才会到。 一想到她居然不远千里来探望他,少年的唇角就忍不住高高翘起,骄傲的像一头小狮子。 沉寂了一整年的心,宛如拨云见月。 浓厚的阴霾散去,只剩雀跃隐秘的甜蜜。 那是即将见到心上人的欢喜。 渡口。 南烛驾着马车亲自来接:“魏姑娘一路辛苦,属下已经替您备好厢房。” 魏紫着急地问道:“他现在可还好?” 南烛讪讪。 他家主子压根儿没受伤,活蹦乱跳的,好得很呢。 他挠挠头:“这个……您见到他就知道了。” 乘坐马车来到别苑,南烛指了指书房:“魏姑娘,少主就在里面。” 魏紫着急忙慌地推门而入:“二弟!” 夕色温柔。 熟悉的软糯声音响起,萧凤仙心尖一颤,抬头望去。 少女挽着松松垮垮的鸦青发髻,穿藕荷色丝织襦裙,挽一条梨白的披帛,身量像是柔软纤长的嫩柳,面容如春山绿水间的一朵纯白茉莉,出落得越发清纯干净。 她的颈间佩戴了一枚黄铜项圈,锁坠下隐隐可见雪白绵软的起伏,饱满沉甸,似乎连襦裙也无法兜住。 她长途跋涉而来,因为乘坐了多日的船,眉眼间藏着几分疲倦和担忧,奶栗色的桃眼里含着一层水雾,像是即将破碎的琥珀琉璃。 萧凤仙下意识站起身:“嫂嫂。” 魏紫怔住。 她凝视萧凤仙,这厮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被打成重伤的样子啊! 她快步上前,仔细检查过萧凤仙的双腿,很快就确定,他根本没受伤。 她咬牙:“你骗我?!” “不是我骗你的,是南烛骗你的。”萧凤仙目光深深,无法从少女的脸上移开,“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要来。” 魏紫不解地望向门外:“南烛?” 南烛正和绿柚、青橘探头探脑地张望,见魏紫兴师问罪,顿时心虚地一溜烟跑了。 魏紫跺了跺绣鞋:“他居然骗我!” 亏她这些天担心地吃不好、睡不香,连带萧凤仙去哪里看大夫都想好了,谁知竟然是一场骗局! “来都来了,不如玩几天再回去。”萧凤仙压抑着炙热的情感,垂下狐狸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高冷一点,“别到时候说我作为东道主,没好好招待你。” 魏紫没发现他的细微情绪。 冷静下来之后,她取出一千两银票:“欠你的钱,还给你。” 萧凤仙不接:“嫂嫂这一年寄的钱已经够多了,不必再另外还。” “那是两回事。”魏紫坚持。 萧凤仙不悦地压了压眉眼。 这小寡妇性子倔强,好不容易赚了些钱,却半点儿不为她自己着想,天底下再没有这么蠢笨的女人。 他只得收下,暂时替她保管:“随你。” 两人静默片刻,魏紫正想问问萧凤仙在白鹿书院过得好不好,萧凤仙见她眉间憔悴,率先道:“厨房准备了饭菜,嫂嫂先去沐浴更衣吧,若是疲惫就先小睡一觉。今夜,我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魏紫想了想,也好。 她回到厢房,青橘和绿柚聚在一起,正小声嘀嘀咕咕。 冷不丁见她回来,两人吓了一跳,连忙藏起手中的东西。 魏紫好奇:“你们藏了什么?” 绿柚:“没什么——” 青橘:“也就几封书信——” 两人对视一眼,绿柚满脸恨铁不成钢,气的撇过脸去。 青橘讪讪呈上那些书信:“喏,姑娘您看看吧,都是这一年以来,公子寄给您的信。” 魏紫惊奇。 萧凤仙给她寄过信? 她可是一封也没见到过。 青橘解释道:“奴婢和绿柚怕您看了这些信害臊,于是就模仿您的笔迹给他回信。您最好每封信都仔细看看,省的今晚吃饭的时候,公子谈起信里的内容,您对不上漏了馅儿。” 魏紫坐到桌边看信。 还没看的时候,她暗道不过就是来往书信,能有什么内容叫她害臊。 看完之后—— 魏紫眼前一黑,直接晕死过去。 信里聊的都是什么呀! ——嫂嫂上回来信,说特意为我裁制了粉色衣裙,还特意挖了几个衣洞,迫不及待想穿给我看,我夜间幻想了一番,必定美艳如神女下凡。 ——嫂嫂说冬至那夜,想了我整整七七四十九回,连梦里都是我的音容笑貌,而我比嫂嫂更多一点相思,我想了嫂嫂九九八十一回,连梦里都是你的嬉笑怒骂。 ——何日能相见?嫂嫂自称思我如狂,焉知我不曾思你如狂?愿与你共赴巫山云雨,做一对神仙夫妻! …… 后面的信越来越肉麻,魏紫根本不敢再往后看。 她放下那些信,脸颊滚烫,用双手捂住脸。 怪不得在书房里的时候,萧凤仙看她的眼神有点不一样,好像还特意瞄了眼她的胸口。 这叫她如何解释呀! 于是南烛夜间来请魏紫去赴宴的时候,魏紫干脆称病不去。 她实在没脸见萧凤仙。 第87章 这是玩腻我了,想找借口抛弃我? 魏紫在榻上躺了两刻钟,忽然坐起身来。 她手里有萧凤仙的信,那么绿柚代她写的那些回信,大概也在萧凤仙的手里。 她得把那些信拿回来。 否则给外人瞧见,她还活不活了? 悄无声息地把信偷回来,明天萧凤仙跟她对峙的时候,她就撒谎骗他,说她从未给他寄过信,那些内容都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魏紫打定主意,决定悄悄去一趟萧凤仙的书房。 此刻,园抱厦。 八仙桌上摆了十几盘珍馐美味,还有一壶美酒。 萧凤仙坐在桌边,挑眉:“她不来?” 南烛点点头:“说是水土不服,属下说请个大夫看看,她也不肯。” 萧凤仙的脸色瞬间难看。 什么水土不服,听起来就很假。 那个女人长途跋涉来探望他,明明关心他,却又不肯跟他一起吃饭,什么意思! 眼见自家少主怒意积蓄濒临爆发,南烛想了想,低声道:“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凤仙瞥他一眼。 这个护卫长惯会装腔作势,难道他不让他讲,他就当真不讲了吗? 南烛从怀里取出厚厚一沓书信,正经道:“其实属下这一年来,一直冒充少主跟魏姑娘通信,少主不知,您和魏姑娘的感情已经炉火纯青情比金坚。莫非是在书房的时候,少主冷落了魏姑娘,魏姑娘恼了,才不肯跟您一起吃饭?” 萧凤仙翻看书信。 这些信没有一封是那寡妇写的。 南烛这傻子,分明是跟绿柚通信了一整年。 他掂量着书信,半晌,忽然问道:“你去请她的时候,可曾亲眼见到她?” “未曾,魏姑娘说身子不适,不见任何人。” 萧凤仙心底生出一个猜测。 恐怕,那寡妇已经知道了书信的事,并且误以为那些信真是他写的,所以不好意思来见他。 他吩咐道:“去把绿柚和青橘叫过来。” 两人被带了过来,萧凤仙开门见山,询问书信的事。 两人哪敢隐瞒,连忙跪倒在地,把事情托盘而出。 南烛崩溃:“什么,那些信不是魏姑娘写的,是你写的?!” 绿柚也很崩溃:“怎么回信的人是你呀?!你一个公公写那些东西恶不恶心!” “谁是公公啊!”南烛更加崩溃,“我虽然在爷爷手底下长大,但我不是公公啊!” 萧凤仙没管这三个蠢货,起身离席。 他来到魏紫的厢房,厢房空空如也,行李却还在。 天都黑了,小寡妇人生地不熟,能跑哪里去? 怕是去他书房里偷信去了。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房门果然有被推开的痕迹。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房里传出一阵窸窣声响,很快就没了动静,料想是那寡妇吓得藏起来了。 萧凤仙推门而入。 书房格局疏落大方,能藏人的也就那张竹榻底下。 他瞥了眼露在外面的裙角,假装什么也没发现。 他落座,唤来小厮:“去请王夫子,上回他给我讲的兵法甚是有趣,请他来再给我讲上一个时辰。” 竹榻底下。 魏紫蹲在黑暗里,听见这句话,几乎要晕过去。 谁大半夜上课啊,萧凤仙是不是有病! 她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得藏到什么时候啊! 王夫子很快来了。 魏紫听他们谈论兵法,又不太能听懂,蹲的双腿发麻。 终于捱过一个时辰,她听见萧凤仙送王夫子出去的脚步声,连忙钻出来,顾不得规矩,坐到竹榻上,哆嗦着揉了揉自己的小腿。 “咦,嫂嫂怎么在我房里?” 魏紫动作一僵。 她缓缓抬起头,萧凤仙那厮回来的可真快,正负手站在房门口看她。 魏紫尴尬不已:“我……” “嫂嫂自称水土不服,不肯赴宴,可我瞧着,嫂嫂分明活蹦乱跳的,想来是在装病。嫂嫂为何要装病骗我?” 萧凤仙步步逼近,在她跟前停下,微微弯腰,双手搭在少女的身侧,恰把娇小的她圈在怀里。 魏紫仰头,正对上他那双漂亮锐利的狐狸眼。 呼吸可闻。 萧凤仙凑到她的耳畔,压低声音:“嫂嫂在信里情之切切,字字句句都是爱我,怎么见了面,反倒这么冷淡?嫂嫂不爱我了吗?” 他身量高大挺拔,笼罩在魏紫上方,犹如一座山峦。 他肌肤冷白,面容俊俏昳丽如妖鬼,眉梢眼角却都是戾气和桀骜,他的身上甚至染上了浓厚的血腥气,那是经历过无数杀戮才会养出来的阴暗气息。 偏偏他的语气充满了委屈,仿佛是一只即将被抛弃的小狗。 修长白皙的手指抚上魏紫的面颊,他故作柔情似水:“我还盼着和你见面的那日,做一些信上描述的事情,你怎么就突然拒我于千里之外了呢?莫非,是故意如此,好增添一些情趣?” 魏紫呼吸急促。 什么情趣,这厮满嘴里说的是什么鬼话! 她一把推开萧凤仙,仓促地走到书房中间,好方便自己随时逃跑。 她咽了咽口水,解释道:“那些信……那些信根本就不是我写的,是绿柚她们自作主张替我写的。你给我的那些信,我一封也没看过!我今夜偷偷来你这里,就是想拿走那些信。” “哟,嫂嫂这是玩腻我了,想找借口抛弃我?” 魏紫辩解:“我不是!我没有玩腻你——不是,我从来没有玩过你!” 灯烛熠熠,少女的脸颊绯红如一颗苹果。 萧凤仙很想啃上一口。 逗这小寡妇,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嫂嫂玩弄我的感情长达整整一年时间,现在却说那些信根本就不是你写的。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坏的女人。” “我……” 魏紫解释不清楚了,长睫扑闪,奶栗色的桃眼里忍不住蒙上一层水雾。 她哽咽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现在把那些信还给我。” “你让我还我就还?除非,嫂嫂答应我一件事。” 魏紫看见了一丝希望:“什么事?” 萧凤仙想了想,逗她道:“要不你亲我一口吧。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姑娘主动亲过我。” 魏紫沉默。 她低头盯着绣鞋:“这是绝不可能的……” “那请回。”萧凤仙慢条斯理地坐到书案后,“我要温书了。” “你——” 魏紫被他气得不轻。 她咬了咬牙,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得暂且先回房。 第88章 这不得活活迷死那小寡妇? 青橘和绿柚见她垂头丧气地回来,不禁询问起缘故。 魏紫一五一十把事情讲了一遍,又担忧道:“那些信放在他那里,终究是个隐患,我还是要想办法拿回来的。” 青橘很抱歉:“奴婢只是想撮合姑娘和少主,并不知道会给姑娘招惹这么大的麻烦。” 绿柚建议道:“我们家少主精的跟狗一样,魏姑娘,你想偷肯定是偷不回来的。不如向他撒个娇吧。” 魏紫吃惊:“撒个什么?” “撒个娇。”绿柚满脸理所当然,“俗话说得好,‘会撒娇的女人有吃’,男人都怕女人撒娇,你撒个娇,他招架不住,自然就把信还给你了。” 魏紫讪讪。 她只听说过“会哭的孩子有吃”,可从没听过“会撒娇的女人有吃”。 绿柚都是从哪里听来的俗话! 她迟疑地捏着小手帕:“可是,可是我也不会撒娇呀!更何况,天底下哪有长嫂向小叔子撒娇的,给别人瞧见像什么样子。我,我得端着长辈的架子呀!” 绿柚和青橘无言以对。 魏姑娘看起来软糯可欺,她端哪门子架子,她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长辈的架子! 绿柚怂恿道:“姑娘有求于少主,就别用命令的语气跟他说话,声音放嗲一点,表情放可怜一点,求他的时候,温柔地拉一拉他的衣袖,少主心一软,不就把信还给你了?” 魏紫将信将疑。 萧凤仙那个人那么坏,这么简单就肯还她信? 次日清晨,薄雾弥漫。 萧凤仙在园子里舞戟。 魏紫用竹节白玉簪挽起鸦青发髻,穿了身藕粉色的浅领襦裙,捏着一把绢面团扇,白底绣鞋干干净净,坐在不远处的石头边观看。 石头旁边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水旁种着绣球、月季和百子莲等卉,这个时节正值期,薄雾里开得鲜嫩娇艳。 “撒个娇……” 魏紫盯着那道矫健的身影,情不自禁地捏紧扇柄。 她两辈子也没撒过娇。 就算是面对萧凌霄,也不曾嗲嗲地说过话。 “嗲……” 魏紫抚了抚自己的咽喉,练习怎样夹起嗓子发嗲。 那边,萧凤仙早已注意到魏紫。 隔得有些远,隐隐看见她抚着咽喉,好像是在调嗓子,她是打算唱戏吗? 女人的事都很难捉摸。 萧凤仙想着,随手脱下上衣。 少年风风雨雨历练了整整一年,浑身的肌肉更加紧实,宽肩窄腰,腹肌蔓延到袍裤里。 他舞着战戟,暗道就他这身段,肯定比那些从不练武的白斩鸡书生们强,这不得活活迷死那小寡妇? 起风了。 来自南地的长风轻盈地穿过园,浅粉色的地桃被纷纷扬扬地卷起,随风直上云霄。 魏紫仰起头,举起团扇遮风,目送瓣被吹上树梢。 等风停的时候,一朵地桃飘然坠落,正巧落在魏紫的唇前。 她轻轻张开樱唇,下意识咬住蒂。 那边,萧凤仙的余光始终往这里瞟。 他没能迷死小寡妇。 不过,他快要被小寡妇迷死了。 溪水边的少女唇边叼,清纯无垢,谁懂啊! 忍无可忍。 他提着战戟走过来。 踏过浅浅的溪水,他在魏紫面前弯下腰,低头吻向她唇边的那朵地桃。 魏紫怔住,还没回过神,就被少年托住后颈。 她被迫往后仰倒,奶栗色的瞳孔睁得圆圆,少年气息炙热,起初只是吻她唇边的那朵地桃,随即隔着那朵地桃吻向她的唇。 桃瓣清嫩泛凉。 少年的吻却是火热。 她眨了眨眼,一时间忘了反抗。 等回过神,萧凤仙松开手,嘴里还叼着那朵快要揉烂的地桃。 他盯着魏紫的眼睛,嚼烂那朵地桃,直接吞进了肚子里。 他的牙齿有些尖利,狐狸眼深沉幽暗,像是山林里狡黠霸道的妖鬼。 魏紫颤颤伸出手,抚上自己的唇:“你,你……” “甜的。” 萧凤仙微笑。 也不知道是在称赞地桃,还是在称赞别的什么。 魏紫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死死捏着团扇扇柄:“你混账……” 她连骂人都软绵绵的。 萧凤仙反问:“我混账?嫂嫂故意欺骗我的感情,难道你就不混账?” 魏紫又生气又窘迫,知道自己是彻底解释不清楚了。 萧凤仙笑了笑:“嫂嫂放心,那些信我会处理干净,不会叫别人抓到你的把柄。” 事实上,那些信他昨夜就烧干净了。 虽然不是魏紫写的,但倘若被别人看见了,确实解释不清。 魏紫听他这么说,担惊受怕的心终于放了回去。 “凤仙哥哥!” 远处突然传来清脆甜美的声音。 魏紫望去,十五六岁的少女穿过园小跑而来,亲昵地仰起头:“凤仙哥哥,这个女人是谁呀?是你的金屋藏娇吗?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呀。” 少女穿粉裙,容貌十分可爱娇俏。 她唤二弟“凤仙哥哥”,可见两人关系不一般。 萧凤仙简单介绍了两人的身份。 “哦,原来你就是凤仙哥哥的长嫂。”慕容九里好奇地打量魏紫,随即弯起杏眼,“凤仙哥哥在颍川的这一年,我很照顾他的。不过他总是板着脸,还总是欺负我。” 少女言语间藏着暧昧。 萧凤仙不喜欢这种暧昧,冷冷道:“谁欺负你了?别弄的咱们好像很熟似的。” 慕容九里鼓了鼓腮帮子,递给魏紫一个“你瞧吧”的眼神。 萧凤仙蹙了蹙眉。 魏紫好奇。 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古怪,像是朋友却又不像。 她想起什么,由衷道:“多谢慕容姑娘照顾我家二弟,我带了些山阴县的特产,不如慕容姑娘拿一些回去吧。” 特产是茶叶和笋干。 魏紫想着萧凤仙或许想念家乡的味道,因此多带了一些,正好送给慕容九里。 慕容九里看着魏紫递过来的盒子,没伸手去接,笑道:“哦,原来是茶叶和笋干呀,我还以为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呢。嫂子这么远过来一趟,不会就只带了这些便宜东西吧?” 魏紫有些尴尬。 她来得匆忙,倒是没想过礼物便不便宜。 “爱要不要。”萧凤仙不耐烦,“南烛,撵她走。” 南烛早就迫不及待了。 撵走了慕容九里,南烛解释道:“魏姑娘,她是当朝太子的未婚妻,脑子不大好,总喜欢往少主这里跑,实际上少主很讨厌她的,跟她没有任何男女私情。” 萧凤仙的脸有些挂不住。 这护卫长可以换掉了,明明是他的人,却整天向着那寡妇是怎么回事?! 他需要他来解释了?! 他又不喜欢那寡妇! 第89章 嫂嫂看我作甚? 南烛是真心实意想撮合两人的。 起初他也瞧不上魏紫,可是后来少主被关在书院,是魏姑娘冒着大雨亲自去接的。 她为了少主,勇敢地跟杨家母子作对,那一刻,即便他只是个外人,也感受到了家人的爱和温暖。 对他们这种刀尖舔血的人而言,“家人”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有时候甚至比黄金还要珍贵。 他自己是个孤儿,但他希望少主能拥有家人。 面对南烛的解释,魏紫坦诚道:“我没有生她的气,她身份高贵,我拿这些土特产当见面礼,确实有些磕碜,是我考虑不周。” “哪里磕碜了?” 萧凤仙不满,拿起一根笋干咬了一口:“明明很好吃,是她不识货。” 他嫂嫂亲自晾晒的笋干,是世上最好吃的笋干。 魏紫愣了愣,这人牙口也太好了! 她连忙夺过笋干:“生的!” “生的也好吃。” 魏紫被他逗笑。 清晨时溪水边发生的事,一时竟忘在了脑后。 次日,七夕。 魏紫生怕萧凤仙又搞出什么样,打算在房里称病不出来。 然而萧凤仙亲自来请:“今天章夫人在城里设宴,宴请颍川的富商们去积香楼吃酒,我这里恰好有邀请帖,嫂嫂要不要去瞧瞧热闹?” 魏紫卧在榻上,正咬着一缕青丝。 闻言,她心动地坐起身,试探道:“可是那位颍川首富,章夫人?” “是她。” 魏紫眼睛一亮。 这位章夫人中年丧夫,却凭借过人的头脑,把粮食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短短十年时间就一跃而成颍川首富,是她很崇拜的女子。 她宴请富商,席上定然会讨论经营之术。 她哪怕只是旁听,也能学到许多东西。 思及此,她连忙起身下榻:“那你等我,我这就洗漱梳妆。” 萧凤仙看着她在房里忙碌的样子,忍不住牵起嘴角。 这小寡妇老实温软,一点坏心眼都没有。 他想拿捏她,真是再简单不过。 七夕佳节,颍川城处处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热闹。 积香楼富豪云集。 魏紫坐在桌旁,听他们议论南来北往的各种生意,很是开了一番眼界。 原来世上一片叶子、一朵,都能换成钱。 原来中原的丝绸和茶叶,卖到西域能翻好几十倍的价钱。 原来穿过茫茫大海,还存在着许多别的国家。 她认真聆听,萧凤仙一手撑着腮,安静地凝视她的侧脸。 世上怎么会有姑娘长了这么漂亮的侧脸? 鼻梁挺拔又秀气,嘴唇小的像是樱桃,脸部轮廓的线条比画出来的还要完美精致,卷翘的睫羽像是蝶翼,她宛如一个温柔婉约的瓷娃娃。 他正看得出神,席上忽然有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跟魏紫搭话:“这位姑娘瞧着眼生,也是咱们颍川的生意人吗?不知做的什么生意?” 魏紫谦虚地回答道:“我是陵州人,没做什么大生意,只开了一间小酒馆。” “哦,开了一间小酒馆……”中年富商用意味深长的视线扫过魏紫的胸脯,“妹妹的酒馆开在陵州什么地方?改日,哥哥去照顾你生意的时候,妹妹可要亲自招待才好。” 言语之间,显然是误以为魏紫是干那种生意的了。 席上众人大都是男子,闻言暧昧不清地笑了起来。 魏紫莫名其妙。 她不太能理解,这些人在笑什么。 就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萧凤仙直接掀了桌子。 “哐当”巨响,酒菜碗碟撒了一地。 席上的人全部呆住。 这可是章夫人设的宴,这个少年在搞什么?! 萧凤仙抄起酒壶,直接砸在了那个中年富商的脑袋上! 中年富商哀叫一声,捂住脑袋疼得倒地不起。 萧凤仙犹不解气,又恶狠狠踹了他一脚:“一把年纪都能当人家爹了,还哥哥妹妹,谁是你妹妹?再敢放肆,老子割了你的舌头,断了你的手!” 旁边有人劝架:“大家热热闹闹地吃酒,你怎么打人啊?!” 中年富商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当即就要找章夫人评理。 章夫人被侍女们簇拥而来,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只轻笑一声,告诉那富商道:“他是凤记商行的东家,你调戏的那位姑娘,是他的长嫂。” 原本吵吵嚷嚷的中年富商,瞬间偃旗息鼓。 谁不知道凤记商行掌管了几乎整个南方的漕运生意,在盐铁方面也和官府合作密切。 得罪了凤记商行,就等于失去了水上的运输权。 他捂着脑袋上的伤口,后怕地瞅了眼萧凤仙,当机立断转头给魏紫赔礼道歉,又送上许多名贵的珠宝。 魏紫更加莫名其妙。 她拉了拉萧凤仙的衣袖,小声问道:“他哪里调戏我了?” 萧凤仙瞥她一眼:“笨死你算了。” 魏紫:“……” 她独自品了会儿,终于品出了不对劲儿。 看她震惊地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萧凤仙翻了个白眼。 幸好有他保驾护航,否则,这小寡妇混在生意场上,只怕裤衩子都被骗的一条不剩了。 章夫人请萧凤仙和魏紫单独去了楼上的雅座,重新为他们设宴。 魏紫全程都用崇拜的眼神盯着章夫人,时不时地请教几个问题。 章夫人笑着一一应答,又忍不住瞥了眼萧凤仙。 若论做生意,她其实是不如这个后生的。 关键是这个后生读书也好,将来科举做官指日可待,投资潜力极大。 偏偏他的长嫂不崇拜他,反而崇拜她这么个外人,瞧把他气的,都龇牙咧嘴了。 章夫人有意和萧凤仙打好关系,继续生意上的合作,因此对魏紫的询问知无不答,甚至主动和她敲定了一笔合作。 “每年给紫气东来提供一百斤胭脂米?” 魏紫好奇。 她只听说过碧粳米,可从未听说过胭脂米。 “色如胭脂、粒长气庾、产量稀少、价钱珍贵,朝中勋贵人家才能吃上。”章夫人微笑,“我和魏姑娘一见如故,愿意每年给你的酒楼提供一百斤胭脂米。别家酒楼都没有,魏姑娘可是头一份,定能吸引更多身份显赫的客人。” 魏紫捏紧小手帕,由衷道谢。 她知道商人重利,章夫人肯对她好,定是看在了萧凤仙的面子上。 宴饮过后,走在热闹的大街上,魏紫忍不住频频偷看萧凤仙。 萧凤仙负着手,目不斜视:“嫂嫂看我作甚?” 被抓了个正着,魏紫脸颊微红。 第90章 一胎九个?她还活不活了 她低下头,暗道在山阴县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萧凤仙的身份,他就像是过街喊打的老鼠,被所有人瞧不起。 可是走出那些大山之后,少年峥嵘初显,即便是章夫人那种大人物,也愿意卖他一个好。 别人做生意或许会亏本,但她知道,只要有萧凤仙在,她就永远都能赚到钱。 她诚恳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二弟很了不起。如果没有你的帮衬,那座酒楼不会有今天这么好的生意。” 萧凤仙轻哼一声。 他本来就很好,这小寡妇现在才知道吗? 他道:“那嫂嫂怎么感谢我?” 魏紫想了想,提议道:“咱们去乞巧市上逛逛吧。” 乞巧市是七夕节特有的集市,不仅热闹繁华,还会贩卖许多乞巧节的物件儿。 魏紫买了一袋巧果,用面食制成,捏成各种栩栩如生的小玩意儿,十分可爱,也是乞巧节必吃的点心。 她把巧果递给萧凤仙:“喏,送给你。从前在陵州的时候,你什么节日都不肯过,现在似乎也是如此。可咱们活在人世间,逢年过节,总要吃点应景的食物,才能沾上热闹和喜气呀!” 萧凤仙挑着眉,嫌弃地接过。 甜腻腻的面食,他不喜欢。 若是别人送的,他早随手扔了。 然而小寡妇的桃眼弯弯的像是月牙儿,笑容甜的仿佛蜜,他一点也没办法拒绝。 除了纵容她,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 逛了一路,萧凤仙买了个磨喝乐当做回礼送给魏紫。 是个木雕的娃娃,举着碧青的荷叶儿,胖嘟嘟的很讨人喜欢。 掌柜的喜气洋洋地笑道:“公子和夫人一看就是新婚不久,这磨喝乐寓意多子多福,二位定能长长久久,一胎九个,儿孙满堂!” 魏紫:“……” 一胎九个? 她还活不活了! 她红着脸争辩:“我是他的长——” 萧凤仙按住她的脑袋,含笑扔给掌柜的一锭银子:“说得好,赏!” 从店铺出来,魏紫抱着磨喝乐,脸蛋仍旧红扑扑的,憋着一口气不肯看萧凤仙。 “不过开个玩笑嘛,嫂嫂你生什么气?” 魏紫迈着莲步走在前面:“我没有生气。” 萧凤仙凑到她旁边,笑道:“还说没生气,瞧瞧,嘴巴噘的都能挂一壶油了!” “你——”魏紫羞恼地抬手掩住唇瓣,“你的嘴巴才能挂油壶!” 这厮惯会气她。 可真恼人啊! 两人正拌嘴,正前方忽然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陈瑞香推着轮椅,陈紫荆坐在轮椅上,也来逛乞巧市。 陈紫荆自打被慕容九里打断了双腿,不敢声张报复,又不敢告诉父母,只好偷偷写信给亲妹妹陈瑞香,请她前来照顾。 面对颓败的兄长,陈瑞香十分心疼,愤恨询问是谁动的手,然而陈紫荆哪里敢说出来,只说是自己摔的。 在大街上骤然撞见萧凤仙何魏紫,陈紫荆脸色苍白了一瞬。 他如今方才知晓,萧凤仙并不是自己可以轻易招惹的人。 他垂下眼睛,紧紧掐住双手,轻声道:“从那边走。” “哥?”陈瑞香不解,“咱们干嘛要避开他们?好像咱们怕他们似的。不过就是妓生子和一个寡妇,有什么可慌张的?” 说罢,不顾陈紫荆的意愿,推着他继续往前。 行至魏紫跟前,陈瑞香道:“你也来颍川探亲?” 魏紫福了一礼,笑道:“真是有缘,能在这里见到陈姑娘。咦,陈公子的腿怎么了?” 真奇怪,本该被打断腿的萧凤仙活蹦乱跳的,陈紫荆反倒是真的断了腿。 魏紫悄悄瞥了眼自家二弟,莫非陈紫荆这腿,跟她二弟有关? 萧凤仙负着手,似笑非笑地扫一眼陈紫荆。 陈紫荆压根儿不敢跟他对视,笼在袖管里的双手越掐越紧,几乎把掌心掐出一片青紫。 他低声答话:“不小心摔的。” 魏紫点点头,客气道:“那陈公子可要小心点。我们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魏紫和萧凤仙走后,陈瑞香蹙眉:“哥,你怎么看起来很害怕萧凤仙似的?!莫非你的腿伤,跟他有关?” 陈紫荆的眼睛逐渐泛起憎恨的红血丝。 他声音喑哑:“萧凤仙,根本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就连丞相千金、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也和他关系匪浅。瑞香,你这趟回家之后,好好替我盯着魏紫,我自有用处。若能跟她交好,那便更好不过。” 陈瑞香还是分得清局势的,于是点点头:“哥哥放心。” 陈紫荆忍不住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萧凤仙和魏紫。 萧凤仙,萧凤仙…… 他在心里反复喊着这个名字,一声比一声憎恨。 他不会放过他的! 还有魏紫…… 十六岁的少女像是逐渐长开的骨朵,纤腰袅娜、容貌娇艳,身上那股子清纯娇憨劲儿,世间十分罕见。 他定是要弄到手的。 魏紫是萧凤仙的长嫂,这对叔嫂关系极好,若她愿意当他的妾,那么他便是萧凤仙的兄长,将来萧凤仙手上的资源,他也是有份的。 陈紫荆算计妥当,只觉腿伤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 次日,清晨。 渡口。 “嫂嫂当真要走?”萧凤仙牵住魏紫的衣袖,“不多玩几天吗?或者干脆别回山阴县,就留下来照顾我,别的许多学生,都有长辈陪同照顾的,嫂嫂,我也想有人照顾。” 这人黏黏腻腻的,周围许多人看着,怪叫人害臊的。 魏紫推开他的手,认真道:“酒楼生意离不开我,我肯定是要回去的。明年就是秋闱乡试,你好好读书,别再想乱七八糟的事了。” 顿了顿,她又语重心长道:“嫂嫂知道,你也大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对男女之事都颇为好奇。你放心,等你考上进士去了上京,嫂嫂就请媒人替你说一门好亲事,保管你满意。” 不等萧凤仙说什么,她正经地摆摆手,转身上船。 萧凤仙目送大船启程,被气笑了。 这寡妇都是从哪里听来的乱七八糟的话?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需要她来替他说亲? 他踹了一脚旁边的石头,黑着脸折返回书院。 魏紫回到山阴县,已是数日之后。 她离开这么久,萧家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休整了两天,青橘突然禀报,说是陈瑞香登门拜访。 魏紫不解:“陈瑞香?她找我做什么?” 第91章 以前是防狗,现在是防狼 陈瑞香是带着礼物来的。 落座之后,她指了指丫鬟们捧着的那几个锦盒:“里面是一些衣料,十分轻薄柔软,适合夏季穿,送给魏姐姐裁制衣裳。” 魏紫谢过她,示意青橘上茶。 陈家两兄妹,没一个省油的灯。 只怕今日登门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她面上不显,柔声道:“陈姑娘找我,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魏姐姐的夫君英年早逝,真是可怜。魏姐姐如今才十六岁,总不可能给他守一辈子的寡。”陈瑞香打量魏紫房里的陈设,“魏姐姐就不考虑再嫁吗?” 她说着话,忍不住眯了眯眼。 房里陈设富贵精致,一些物件儿连她都用不起,并不像是穷酸寡妇的闺房。 果然哥哥说的是对的,萧凤仙和魏紫这对叔嫂,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魏紫捏着手帕:“自然是要再嫁的。” “魏姐姐要不要考虑考虑我哥哥?”陈瑞香开门见山,“我哥哥乃是县令之子,出身官宦人家不说,本人的才华也很出众,考上进士不过就是三五年的事。魏姐姐跟我哥哥,真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魏紫暗暗挑眉。 原来是说亲来的。 她笑道:“我只是个寡妇,恐怕配不上陈公子。” “又不是当正室,无所谓配不配得上。”陈瑞香直言,“魏姐姐也知道你自己是个寡妇,想嫁给好人家当正室,根本就不可能。嫁给外面的穷人,又可惜了这幅好相貌。所以给我哥哥当妾,是魏姐姐最好的选择。” 魏紫沉默。 陈瑞香满口说的是什么鬼话,难道寡妇就不能嫁到好人家吗? 长得好看的寡妇,只能给人做妾,又是什么道理! 饶是脾气再好,她也情不自禁地冷笑一声:“兄长还没娶正妻,妹妹就亲自张罗帮他纳妾,陈家的规矩就是如此吗?” “你——”陈瑞香恼羞成怒,狠狠拍了拍桌案,“魏紫,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还有,陈姑娘言语之间,仿佛我只有容貌拿得出手,难道在你们兄妹眼里,我只是个漂亮的物件儿吗?”魏紫针锋相对,“陈姑娘,哪怕我容貌丑陋,我也不想自甘堕落给人当妾。你请回吧,今天的这些话,就当我从未听过。” 陈瑞香满脸通红,狠狠捏住拳头。 这魏紫不过是个寡妇,她堂堂县令家的千金,亲自登门给她脸,她竟然敢拒绝! 若非哥哥叮嘱跟她搞好关系,她现在就想砸了这间房! 她站起身,瞪了眼魏紫,威胁道:“魏姑娘久居深闺,恐怕不知道山阴县究竟是谁的地盘,又是谁说了算。魏姑娘,咱们走着瞧!” 魏紫毫不露怯:“青橘,送客。” 陈瑞香气恼地走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魏紫每每外出,都有几个人悄悄跟踪。 绿柚不耐烦,按着剑柄道:“魏姑娘,要不奴婢去解决了他们?” 魏紫知道是陈瑞香派来的人,无非是为了监视她。 可她一个寡妇,无权无势的,哪里值得这么多人力物力监视打探? 怕是陈紫荆开始怀疑萧凤仙的背后势力,所以安排陈瑞香通过她来探萧凤仙的虚实。 她道:“你杀了他们,反倒暴露咱们心虚。随他们去,咱们这段时间不外出就是了。” 魏紫最有耐心。 陈瑞香接连查了两个月,却还是一无所获。 得到的消息,无非是魏紫并没有出府,偶尔会去给邢氏请安,偶尔在房里做做针线活儿,跟寻常妇人一般安分守己,不像是那种背后藏有势力的人。 陈瑞香恼了,暗道定是她哥哥糊涂了,不过是个乡下出来的寡妇能掀起什么风浪,于是懒得再管魏紫,撤了所有监视的人。 …… 秋收冬藏,寒来暑往。 又是一年。 魏紫窗外的梅树又粗壮几分,她这一年来夜夜练字,自觉笔法又精进几分。 闲来无事,于是除了练字,又重金聘请了上京城技艺最好的琴师教导琵琶和长筝,听闻北方歌舞盛行,也学了几支舞。 十七岁的少女,腰肢细软,娉娉婷婷。 层层叠叠的雪白舞裙,在园里翻转回旋如翩翩大雪。 少女衣袖半遮面,低首回眸时,长开的脸褪去稚嫩,比两年前更加娇艳精致,奶栗色的桃眼天生含情,她像是一朵深春时节盛开的雍容牡丹,四周的景致也被她衬托的黯然失色,视线所及,只有她那张倾国倾城貌。 一舞未毕,魏紫一个趔趄,“哎呀”一声跌倒在地。 她揉着腿站起身,脸颊微红,笑起来时透着天然的娇憨:“转圈的动作好难。”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气质温婉天真,并不像她极致明艳的容貌那么具有攻击性。 绿柚抱着长剑站在旁边,暗暗叹了口气。 她跟了魏姑娘两年。 青橘侍奉魏姑娘沐浴时,她偷偷蹲在横梁上观看,魏姑娘人如其名,生得娇艳欲滴如中之王,一身冰肌玉骨,活脱脱就是个标准的红颜祸水,看起来就很精明有野心,拿捏男人简直易如反掌,就跟话本子里那些弑父杀君要当女帝的妖妃似的。 可她的性子,怎么如此绵软可欺? 一开口就露馅儿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很好骗的娇气包。 这给她家少主看见,还不得猴急的生吞了她! 这一年少主跑去西北军队历练,怕是一年没见过女人,谁知道他见到魏姑娘会是什么反应,她一个女子看见魏姑娘那身段都忍不住意乱情迷,少主看见了还不得迷死! 总归魏姑娘很危险就是了。 青橘给魏紫递上一盏茶,高兴道:“姑娘,奴婢刚刚收到消息,少主明天就要回来了。咱们可要准备准备,为他接风洗尘?” “明天?”魏紫接过茶盏,算了算时间,笑道,“是了,再过两天就是秋闱乡试,他是该回来了。咱们多准备几道鱼,他就爱吃鱼。” 青橘笑眯眯地答应:“奴婢这就亲自去菜市场,挑选最新鲜的鱼。” 她走后,绿柚磨磨蹭蹭地走到魏紫跟前:“魏姑娘,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绿柚,你跟我客气什么?” 绿柚从怀袖里取出一把匕首,郑重地交给魏紫:“见到少主以后,您最好别笑,也别开口跟他说话。这把匕首给您防身用,您记得夜间锁好门窗,可千万要保重。” 魏紫:“……?” 怎么,现在见萧凤仙是这么危险的一件事吗?! 她紧张地抱着匕首,结巴道:“我我我,我是要防着他吗?” 绿柚语重心长:“以前是防狗,现在是防狼。” 第92章 我没想你的腹肌 是夜。 闺房点起了灯烛,挂在檐下的两盏灯笼散发出薄光,引来白色飞蛾上下翩飞。 穿着窄袖劲装的青年出现在树影里,他披着薄薄的玄黑色披风,风尘仆仆的身影被笼光拉长,狐狸眼内勾外翘漂亮如妖。 梅树有些遮挡视线,树枝把雕窗切割成无数碎片,隐约可见那寡妇正在灯下弹琴。 他闭目倾听,鼻尖仿佛又嗅到了那年九娘子山的茉莉香。 “少主,”南烛跟在他身后,“您不进去跟魏姑娘打声招呼吗?” 萧凤仙睁开眼:“我让你查的事,你查清楚没有?” 当年他指使南烛盗窃了萧家的库房,却发现存银所剩无几。 加上魏紫的那番说辞,便也怀疑起萧凌霄是否还活着,于是暗暗留了个心眼。 前阵子他记挂这件事,特意派人去上京翻阅当年的进士名单。 提起那件事,南烛脸色有些复杂:“萧凌霄……确实还活着。他当年不仅考上了进士,还攀附上昌平侯府,当了侯府的赘婿。停妻再娶乃是大罪,为了防止魏姑娘去上京城闹,他特意联合萧贵夫妇,向魏姑娘隐瞒实情,只说是溺水死了。这些年萧家库房的存银,尽都悄悄拿去补贴给了他。” 他说着,颇有些唏嘘生气。 见过爱慕虚荣攀附权贵的,没见过为了荣华富贵假称自己死了的。 魏姑娘那么好的女子,他说不要就不要。 萧凌霄…… 他怎么干得出来! 萧凤仙低低笑了一声,丝毫不意外。 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小时候人品就不怎么样,如今长大了,就更差劲儿了。 主仆两人的低语声,传进了闺房。 魏紫只听得外面窸窸窣窣像是有人低语,她放下琴,起身推开雕窗:“谁呀?” 疏影横斜。 站在梅树后的青年身姿颀长高大,玄黑色的斗篷被夜风吹得翻卷,抬眸时四目相对,他的脸褪去了稚嫩,轮廓挺拔线条漂亮,眉眼间都是桀骜。 “二弟?” 魏紫愣住。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 怎么今天晚上就…… 萧凤仙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胸口。 她沐过身,鸦青长发松散地垂落在身后,穿了一袭宽松的浅领丝绸中衣,盘扣松了两粒,露出大片白腻的肌肤,暗淡的笼火下,饱满的曲线暴露无遗。 他声音沉沉:“因为思念嫂嫂,所以一路快马加鞭,提前回来了。” 魏紫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看见自己松开的盘扣,连忙红着脸捂住领口。 这人怎么回事,一回来就盯着她看! 盘扣散了,都不知道提醒她! 她红着脸道:“我,我先进去更衣梳妆。” 说完,“砰”地一声关上窗。 等魏紫收拾好自己,匆匆从房里出来时,已是两刻钟之后。 她维持着端庄稳重,抬手扶了扶竹节发簪:“让二弟久等了。” 萧凤仙负着手:“别的女人也就罢了,如果是嫂嫂梳妆打扮,那我多久都等得。” 魏紫一噎。 这个人讲话,还是那么不知分寸。 她把萧凤仙请进屋子,屋内灯火明亮,她细细打量他,他如今长得好高大,显得她格外娇小,只堪堪到他的肩膀位置,便是踮起脚尖,也够不到他的耳朵说悄悄话。 他慢条斯理地解下薄披风,指节修长干净,许是风吹日晒惯了,冷白的肌肤变成了麦色,眉眼比一年前更加深邃英俊,透着天然的压迫感和侵略感,像是一片看不见深度的黑海。 他如今,已经很有男人的模样了。 “嫂嫂在看什么?” 他望过来。 “没,没什么……”魏紫红着脸低下头,亲自给他端来茶水,“二弟长高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 萧凤仙接过茶盏。 西北军队的生活简直像是炼狱,去过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能不成熟吗? 他道:“这一年,嫂嫂过得可还好?” 魏紫与他隔着案几坐了,轻轻点头:“我都好。” 说完,便像是没了话题。 她低下头,不安地揉搓手帕。 她家二弟已经有了男人的样子,侵略感那么重,深夜与他独处,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其实仔细算算,她已经很久没跟男人说过话了,她这一年都忙着跟左菱研究菜谱,偶尔会和玉合欢说说话,其余时间都待在府里学习弹琴和写字,身边没有出现过任何男人。 她偷偷瞟了眼萧凤仙的腰。 他长得那么高大,想必腹肌也比两年前更加漂亮健硕,要是他旧情复燃,突然想强迫她,那可怎么办? 万一打起来,她哪里是他的对手呢? 或许,她应该把绿柚送她的匕首掏出来。 可是该刺哪里呢? 她胡思乱想。 萧凤仙瞥向她,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少女莹白如玉的耳珠。 这样漂亮的耳珠,应该配一对碧绿晶莹的翡翠耳坠。 她肌肤白,最适合佩戴翡翠了。 不过,珍珠和黄金也不错,他的嫂嫂容貌姝丽,能压得住黄金的俗气。 他敲了敲案几,想问魏紫是要翡翠首饰还是黄金首饰:“你要——” “我不要的!你别这样!” 魏紫连忙红着脸摆手。 虽然他的肌肉很漂亮,但是深更半夜和他做那种事情,她不要啊! 萧凤仙挑眉:“不要什么?我怎样?” “你——” 魏紫语噎。 萧凤仙刚刚……好像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都是她自己在脑补。 萧凤仙见她双颊绯红,甚至不敢直视自己,不禁玩味:“嫂嫂刚刚在想什么?” 魏紫像是蔫儿了的兔子:“没,没什么,我没想你的腹肌……”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魏紫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她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 她究竟在说什么呀! 萧凤仙被她逗笑了。 那笑声毫不遮掩,令魏紫更加面红耳赤。 良久,直到茶水都凉了,她才终于稍稍平复了情绪,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正儿八经地问道:“过两天就是乡试,二弟可准备好了?” “我的事,不劳嫂嫂操心。”萧凤仙不在意这个,“萧凌霄还活着,嫂嫂可知道?” 第93章 十七岁的解元郎 魏紫心头一紧,看向萧凤仙。 她是早早就知道了的,可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又会站在哪一边呢? 萧凤仙没注意到魏紫紧张的情绪,兀自讥笑:“嫂嫂大约还不知道吧,两年前他就考上了进士,凭着新科进士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入赘昌平侯府,成了个赘婿。如今在昌平侯的扶持下,已经在上京站稳脚跟,成了个从五品的芝麻小官,膝下还有个儿子。嫂嫂,你被他抛弃,委不委屈?” 委不委屈? 魏紫垂下眼睫。 她委屈了一辈子。 她轻轻咬住唇瓣,想起上辈子那些难过的事,哪怕已经回想过无数次,可今夜想起,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嫂嫂的眼睛怎么红了?”萧凤仙倾过身,大掌托起少女的脸庞,细细端详她的眉眼,“嫂嫂是在为他伤心难过吗?嫂嫂还喜欢他?” 魏紫抬起朦胧泪眼。 青年近在咫尺,那双幽深的狐狸眼满含探究和怜惜,还有几分不悦和醋意。 她小声:“这么多年过去,我权当他死了,又怎么可能仍旧喜欢他?” “现在不喜欢,意思就是从前喜欢过咯?” 魏紫语噎:“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只知道窥探她的隐私。 她拿手帕擦了擦泪水,低着头背转过身去:“不理你了。” 视线落在绣鞋尖上。 以前…… 以前自然是倾慕过的。 萧凌霄他是山阴县读书最好的少年郎,皮相也生得俊俏白皙,她少女怀春,又是他光明正大的未婚妻,还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怎么可能不倾慕。 她从懂事起,就很想嫁给萧凌霄。 他上京赶考的前夜,在园子里拉着她的手,告诉她等他金榜题名,就敲锣打鼓迎她去上京城做官夫人,还要给她买绫罗绸缎和金玉首饰,给她挣一品诰命夫人的封号。 那夜他的目光真诚炽热,那一刻,是她年少时最动心的一刻。 可惜,男人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他有了更好的选择,就果断地抛弃她了。 男人的甜言蜜语是多么廉价的东西,可她年少时,却错以为那是世上最珍贵的山盟海誓。 魏紫摸了摸自己还在跳动的心脏。 她叹了口气,低声道:“真不想再见到他。” 萧凤仙喝了口茶:“那你打算怎么办?他肯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你怎么办?妻也不是,妾也不是,丫鬟也不是,嫂嫂,我都替你可怜呐。” 魏紫转身望向他,桃眼亮晶晶的:“趁他还没回来之前,抓紧时间嫁给别人,你觉得如何?将来等他回家,我已经是别人的夫人,木已成舟,他就拿我没办法了!” 萧凤仙觉得这个主意不如何。 不仅不如何,还十分蠢笨。 他嘲讽:“为了避开他,选择匆匆嫁给别的男人,赌上自己的后半生。嫂嫂,这你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吗?这不是在解决问题,这是在逃避问题。” 魏紫愣了愣。 这是她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 可是…… 萧凤仙竟然说她是在逃避问题。 魏紫揉了揉额角。 但她家二弟那么聪明,她隐约知道他是对的。 她试探:“那,那你认为,我该如何?” “要么解决问题,要么解决他。”萧凤仙盖上茶盖,“嫂嫂不想杀他,那就进京告御状,告他停妻再娶,告他抛妻弃子,告到他丢了官位、心甘情愿放你自由为止。” 进京告御状…… 魏紫心跳微微加速,掌心冒出一层热汗。 她两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那位昌平侯。 要她面见天子告御状…… 这能行吗? 像是看出了她的迟疑和怯懦,萧凤仙正色道:“嫂嫂占着公理二字,怎么反倒自己害怕起来了?私以为,天底下所有的受害者,都应该有资格求一场公道,都应该有和罪犯对簿公堂的勇气。如果没有,那便是这天下的错。” 十七岁的青年,声音铿锵有力。 他坚定鼓励的视线化作一股力量,悄然注入魏紫的体内。 魏紫眼眶更红。 是啊,明明见不得光的人应该是那些作恶者,怎么反倒是受害者担惊受怕畏畏缩缩? 她道:“那,那二弟会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是不是?” 明明该是由她来保护的少年,不知何时起,化作了她的依靠。 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她就什么也不害怕。 他像山一样,替她遮挡了无数风雨。 萧凤仙点点头:“我会一直站在嫂嫂的身后。” 有了萧凤仙的鼓励和支持,魏紫不那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了。 在他去参加乡试的时候,她就待在闺房写诉状,想着将来去上京时,兴许能用得上。 她从没写过文章,然而当两辈子的委屈和心酸涌上心头时,落笔竟意外的顺畅。 字字句句,都是血泪控诉。 …… 到放榜的那日。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魏紫来给邢氏请安,邢氏倚在窗前的榻上,正指使婆子给她炸鸡皮吃。 萧杜鹃坐在旁边,紧张道:“这个时辰,应该已经放榜了吧?也不知道紫荆哥哥有没有考上举人,等的叫人焦心。” 魏紫侍立在侧,闻言忍不住望了一眼窗外。 即使知道萧凤仙一定能考上举人,这一刻也仍旧等待的心神不宁。 邢氏轻哼一声:“你这丫头,整天就知道念叨陈紫荆,人家都懒得搭理你,你上赶着像什么话?哪有女人倒追男人的,传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倒追怎么了?”萧杜鹃不服气,“我如今年岁不小,娘你不肯替我张罗婚事,我只好自己来咯!” 萧杜鹃瘪了瘪嘴,又道:“说起来,咱们家那个也去参加乡试了,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依我看,考不上最好,万一考上了,他又得耀武扬威。我最看不惯他那副轻狂样子!” 邢氏眯了眯眼睛。 她也是盼着萧凤仙落榜的。 这个肮脏卑贱的妓生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越过她的霄儿去! 母女俩正说着话,府门外突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喧嚣声音。 邢氏心头一紧,连忙带着人迎了出去。 县衙里的老师爷亲自登门,笑道:“恭喜啊萧老爷、萧老夫人,贵府又出了一位举人!萧小公子不仅中举,还得了乡试 他身后跟着小厮们,抬了不少红绸扎裹的礼品,全是州里官府赏下来的。 魏紫跟在邢氏身后,隔着老远,就看见萧凤仙站在萧贵身边,正被一群人恭维祝贺。 她紧紧捏住手帕,压抑住铺天盖地的欢喜。 十七岁的解元郎…… 无论哪朝哪代,都十分稀罕呢! 第94章 怎么能便宜了他们 “靠!” 萧杜鹃低声骂了个脏字:“就他,还能考中解元?!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邢氏的脸色也不好看。 考上就考上吧,反正将来是要给她的凌霄铺路的。 可他怎么偏偏考了 这不是打她儿子的脸吗?! 她迎上去,酸溜溜道:“不过就是个解元,又不是高中进士,哪里称得上了不起?只要不是个蠢货,稍微努力点,肯定就能考上啰!不值得你们如此大张旗鼓敲锣打鼓,给别人瞧见,定要笑话我们家小家子气。” 在场众人以老师爷为首,面色都有些微妙。 那可是解元郎! 乡试虽然不比春闱会试,但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多少学生寒窗苦读几十年,也没能考过乡试,隔壁县还有个叫范进的白发苍苍才考过,兴奋的直接就疯了。 他们在场的也有考了二十几年还没考上的,这妇人说话可真气人! 老师爷尴尬地笑了笑,道:“到底是大喜事,还是要摆几桌酒庆贺一下的。你们家开了三座染坊,是咱们山阴县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这不得去酒楼摆上几桌,请咱们大伙儿吃一顿?” 邢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要她钱替那小畜生摆酒庆祝? 想都别想! 萧贵自然也不肯出那份钱,故作谦虚道:“孩子年纪小,摆酒也太过张扬了,未免会助长他骄傲奢侈的风气,对他的将来不好。还是等明年考上进士,再一同摆酒吧。” 众人也都知道萧凤仙的出身,知晓他在这个家不受待见。 得了萧贵的几把赏钱,便纷纷告辞。 邢氏迫不及待地翻看起那些礼物:“乖乖,这些糕点、猪肉、羊肉也就罢了,还有一盘银锭!这得有上百两纹银吧?!” 她摸着银锭,忍不住流露出酸意。 当年她的霄儿考上举人,可没这么多赏银。 不过就是个解元郎,瞧那州官就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赏这么多银子! 简直是有钱烧得慌! 她端起那盘银锭,没好气地瞥向萧凤仙:“我们家把你养到这么大,又送你去那么好的白鹿书院读书,这些银子拿来孝敬我们,不过分吧?” 萧贵抚了抚胡须,也满脸理所应当的表情。 霄儿在上京城开支那么大,他们全家几乎快要供应不上了。 这小畜生得了赏钱,不得拿去补贴凌霄? 今后他赚的钱,都得补贴凌霄! 魏紫望向萧凤仙。 这是他辛苦读书挣来的赏银,跟这对夫妇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便宜了他们! 她正想着如何委婉地帮萧凤仙保住银子,萧凤仙直接道:“不给。” 邢氏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道:“什么?” “我的赏银,为什么要给你们?”萧凤仙夺过那盘银锭,“上京赶考还要一大笔钱,怎么,二位是打算替我出那笔钱吗?若是不肯出,传出去,旁人会怎么说?” 邢氏眼睁睁看着银锭被夺走,剜肉似的心疼,连忙推了推萧贵,暗示他把钱拿回来。 萧贵为难。 诚如萧凤仙所言,如果他们夺了赏银,却又不肯给他出赶考的路费,传出去多丢人呐! 旁人会骂他们苛待庶子的! 他们倒是无所谓,只怕将来口碑不好,影响了凌霄在上京城的体面。 毕竟,他如今可是侯府的贵婿呢! 他想着,满脸晦气地摆摆手:“拿去拿去!养了这么多年,也不见拿出东西孝顺我们,一点用都没有,就知道吸我们家的血!” “吸血?”萧凤仙挑眉,“不如咱们今天好好算算帐,我究竟了你们家多少钱?” 萧贵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 自打把这孽障带回来,他就直接扔在后院不管了。 小时候穿的衣裳,全是捡凌霄穿剩下的,吃的东西也都是剩菜剩饭,自然没几个钱。 他轻咳一声,端出长辈的威严架子,冷冷道:“好好准备明年的春闱,若能高中进士,也算为咱们家争光。要是将来能做官,就给你嫡母讨一个诰命夫人的封号,不枉你嫡母这些年疼爱你、抚养你。” 魏紫险些笑出声来。 她自以为早就见识到了萧家人的厚脸皮,没想到他们还能厚颜无耻到这个份上。 这番话说出来,难道就不心虚吗? 恰在这时,府门外突然踉踉跄跄跑过来一个乞丐。 乞丐蓬头垢面,手里面拿着一根拐杖,仰头瞧见题着“萧府”二字的匾额,顿时泪流满面。 他挣扎着跨进门槛,哑着嗓子高声哭喊:“姑母!姑母!” 众人悚然一惊。 邢氏顾不得萧凤仙,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乞儿:“你……你是……” 乞丐猛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拨开脏发:“姑母,我是千日啊!我回来了!” 邢千日…… 邢氏捂住嘴,呆愣了片刻,才激动地冲上去扶起他,哽咽道:“千日啊,你怎么弄成了这幅样子?!我可怜的侄儿呀!” 魏紫捏着小手帕。 秋阳落在身上,暖暖的。 可她像是感知不到温度,下意识起了一身冷汗。 邢千日怎么逃回来的? 他最后见到的人是她和绿柚,他一定会指证她们。 事情麻烦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只大掌忽然握住她的手。 她浑身一僵,仰头望去。 萧凤仙没事人似的注视前方,薄唇轻启:“别怕,有我。” 他的掌心干燥温暖,许是经常练武的缘故,手掌上还有一层粗粝的茧子,却能给人莫名的安全感。 魏紫两靥微红,垂下眼睫,努力抽出自己的手:“这么多人呢……” “我可怜的侄儿啊,你是怎么弄成这幅样子的?快跟姑母仔细说说!”邢氏抹着眼泪,“你一走就是两年,可知道你爹你娘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娘都急病了!” 邢千日咬牙切齿。 隔着人群,他阴毒地盯向魏紫。 他是被这个贱人卖去船上做苦力的! 他拉了整整两年的纤绳,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被折磨的几乎不成人样,两个月前趁着船夫们不注意,才偷偷逃了出来,可怜身无分文,只好一路乞讨回到山阴县。 “姑母——” 他正要指认魏紫,萧凤仙指尖无声无息地弹出一粒小石头。 小石头弹到邢千日的脖颈上,他两眼一发白,直接晕死在地。 第95章 嫂嫂很美 魏紫望向萧凤仙,想来,这是他的手笔了。 萧凤仙倾身凑到她的耳畔:“放心,不会再叫他醒过来。” 青年呼吸温热,姿势暧昧。 魏紫心跳怦怦,勉强保持冷静,稍微拉开与他的距离:“多谢二弟替我收拾烂摊子。” 萧凤仙盯着她粉白通透的侧脸,笑容沁到了眼底:“我乐意替嫂嫂收拾烂摊子。” “我可怜的侄儿呀!定是饿晕过去了!”邢氏哭嚎着一把搂住邢千日,转头催促道,“杜鹃,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快去呀!请完大夫,再去把你舅舅和舅母请过来!快!” 萧杜鹃撇了撇嘴。 她一点儿也不待见邢千日。 等他养好了伤,舅母和她娘肯定又会逼着她嫁给他。 这废物怎么就没死在外面呢? 她原本还想去问问紫荆哥哥有没有考中举人,谁有空管这废物啊! 她厌恶地瞪了眼邢千日,不情不愿地出去请大夫。 邢氏等人抬着邢千日走了。 魏紫捡起掉在地上的红榜,仔细拍干净沾上的灰尘。 红榜喜庆,用描金的字写了萧凤仙夺得乡试 她抚了抚“萧凤仙”这三个字,忍不住翘起唇角。 “什么破烂玩意儿,嫂嫂捡它做什么?”萧凤仙嫌弃。 “才不是破烂玩意儿。”魏紫折叠起来,爱惜地捧在胸口,“这东西多有意义呀,我拿回去藏起来,等将来十几年、几十年后,再拿出来给你的子孙们翻看,叫他们知道你年轻时有多厉害。” 秋阳温润,少女眉眼都是笑。 这座宅子里,只有她是真心实意为萧凤仙高兴的。 萧凤仙没觉得考上举人有多开心,然而看见她笑成这样,忽然发现考 两人往东南角走的时候,魏紫提议道:“考上解元,不办酒怎么说得过去,既然他们不肯替你办喜酒,不如由我请客,明晚在紫气东来设宴,为你宴请好友。把容嘉荣、玉合欢他们都请过来,正好你们也很久没聚过了。” 萧凤仙不在意这些虚礼:“嫂嫂做主就好。” “对了,邢千日那边,该如何处理?”魏紫压低声音,“可要悄悄地……弄死他?” “直接弄死太过扎眼,官府会调查我们的。不如喂一颗丹药,叫他成个活死人,从此说不了话写不了字,也就罢了。” 萧凤仙轻描淡写。 魏紫暗暗咋舌。 变成活死人多么痛苦啊,还不如直接死掉呢! 不过,她是不会心疼邢千日那种东西的。 次日,夜晚。 趁着邢家人和萧贵夫妇都围着邢千日的时候,魏紫和萧凤仙前往紫气东来赴宴。 江浪翻涌,天际暮光深紫彩云照金,十分绚烂。 魏紫下了马车。 今天是萧凤仙的好日子,她特意打扮了一番,云髻雾鬟、簪敷粉,穿了件鲜亮的夹竹桃粉色襦裙,眼若桃、腮如粉杏,宛如笼着一层烟霞霜雾。 她握着一面团扇,扶了扶簪,低声问萧凤仙:“我打扮成这样,没给你丢脸吧?” 萧凤仙微笑:“嫂嫂很美。” 这似乎是小寡妇 他心里也美得很。 魏紫这才放心,跟他一起踏进酒楼。 雅间设在顶楼,此刻楼角垂落长长的灯笼串,暮色里流光溢彩。 楼中人声鼎沸,生意极好。 叔嫂二人踏进顶楼时,左菱系着围裙笑盈盈地迎出来:“东家、萧公子,我们等你们许久!酒菜都已经准备齐全,礼金也准备好了!” 说着,喜气洋洋地晃了晃手里的红纸包。 魏紫笑道:“哪能让你们出礼金?” “东家,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来喝喜酒,怎么能不出礼金呢?” 陈瑞香从拐角的西房出来,凑巧听见了这番话。 她躲在阴影里,十分诧异:“东家?紫气东来的左掌柜,称呼那寡妇东家?” 一早就听说紫气东来背后的老板是个很神秘的女人,难道魏紫就是那个女人? 这可不是小事! 她连忙走到走廊尽头的雅间:“哥!” 陈紫荆也考上了举人,正在这里办酒,招待同龄的公子小姐们。 陈瑞香趴到他耳畔,低声把事情讲了一遍。 陈紫荆晃了晃酒盏:“你当真听清楚了?” “清清楚楚,千真万确。”陈瑞香扬起一个贪婪的笑容,“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你说得对,那对叔嫂果然不简单,没想到他们这么有钱!你要是纳了魏紫为妾,这座能下金蛋的酒楼,可就归你了!将来我的嫁妆,也能翻上一番!” 陈紫荆饮尽杯中酒,势在必得地笑了几声,眼底阴鸷毕现。 他道:“机不可失,我明天就请媒人登门提亲。” …… 次日。 魏紫昨夜高兴,喝了两盏酒。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梳洗过后就倒在床榻上昏睡不醒。 一觉睡到晌午,尚还迷迷糊糊的时候,青橘忽然嚷嚷着把她摇醒:“姑娘,不好了,陈家来人提亲了!” 魏紫宿醉未醒,头疼欲裂。 她趴在枕上,含混不清道:“陈紫荆要迎娶萧杜鹃了吗?” “什么呀!”青橘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陈紫荆亲自登门,说要纳您为妾!现在人已经在厅里坐着,就等您露面儿了!” 魏紫倏地睁开眼。 她匆匆坐起身:“陈紫荆要纳我为妾?!” 青橘点点头,快哭了。 她家姑娘和少主郎才女貌,给别人当妾那种事,可千万不要发生呀! 魏紫梳洗更衣,快步去了前院厅。 厅里,除了陈紫荆,还坐了一圈人。 萧贵夫妇自不必说,萧杜鹃此刻正双眼猩红地瞪向她,仿佛要活吞了她。 萧凤仙也在,似笑非笑地把玩杯盏,狐狸眼里藏满肃杀之气。 总之气氛十分诡异。 她一一见过礼,听见邢氏老大不情愿地开口:“儿媳妇,陈公子想纳你为妾,你可愿意?” “她不愿意!”萧杜鹃率先抢答,满脸嫉恨,“她怎么能给紫荆哥哥做妾?她一个寡妇,给紫荆哥哥提鞋都不配!紫荆哥哥,你是被妖怪附身了吗?!怎么能喜欢一个破鞋?!” 第96章 你们算什么东西呀! 陈紫荆不悦:“怎么说话的?‘破鞋’二字,也是你一个黄闺女能说出口的言词吗?更何况,她还是你的长嫂!” 萧杜鹃委屈抽噎:“紫荆哥哥明知道我喜欢你,却偏偏心仪我的长嫂,人家怎么能不难过呢?难道人家一个黄大闺女,还比不上嫁过人的妇人?!” “杜鹃!”邢氏不悦地呵斥了一声,“你还有没有姑娘家的样子了?!” 萧杜鹃拿手帕捂住脸,哭的更厉害了。 陈紫荆没再搭理她,笑容温润地望向魏紫:“魏姑娘,礼物我都叫人抬过来了,是真心实意想纳你为妾。只要你点头,半个月之内我就抬你过门。” “这个……”邢氏堆起一脸笑容,插进他们的对话,“陈公子,她是我们家的儿媳妇,跟我的霄儿正经拜过堂,生是我们家的人,死是我们家的鬼。改不改嫁的,她说了哪能算数?更何况,正所谓从一而终,天底下没有寡妇改嫁的道理。我瞧着,这门婚事怕是不能作数。” “萧老夫人这话不对,”陈紫荆反驳,“寡妇再嫁的案例虽然稀少,但也不是没有。你不能为了一块贞节牌坊,就搭上魏姑娘的一辈子。” “寡妇再嫁,成什么体统?”邢氏略恼,“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进了我们家的门,就没有再嫁出去的道理!正所谓好女不侍二夫,给别人看见我们家的儿媳妇给你当妾,我们家的体面和优雅还要不要了?!总之,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陈紫荆冷笑,“你是她的什么人,你张口就来一句不同意?你并非她的亲生母亲,所以没有权利干涉她的婚事。萧老夫人,魏姑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们家圈养的畜生,恕我直言,你根本没资格过问她的事。” 他考上了举人。 再加上官宦人家出身,言语之间颇有些傲气。 仿佛纳魏紫为妾,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你——” 邢氏气得不轻。 这个晚辈,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可恨霄儿假死,不能给她撑腰,否则,她定要抬出霄儿新科进士和昌平侯的身份,狠狠治一治陈紫荆! 萧贵扫了一眼院子里的那些礼物。 三角眼闪烁着精芒,他突然和蔼地笑道:“陈公子稍等片刻。” 他拉起邢氏去了偏房。 没了外人,邢氏甩开他的手,厉声道:“我一早就看出魏紫那贱人就是个小娼妇,瞧瞧,趁着咱们霄儿不在,竟然勾搭上了县令的公子,真是水性杨!” “也并非是坏事。”萧贵老谋深算地捋了捋胡须,“你想啊,把她送给陈紫荆,她就跟咱们家没了关系,将来霄儿衣锦还乡,也就不会背上停妻再娶的罪名。” 邢氏愣了愣,随即大喜:“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只是聘礼方面,咱们得多要些银钱。”萧贵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千两,如何?” 邢氏笑眯眯的,与他一拍即合:“甚好!” 厅。 “五千两?!” 陈紫荆失声。 一百两就能买个美貌的娘,他疯了,五千两纳妾! 邢氏皮笑肉不笑:“陈公子也知道,我们家一向是把小紫当成亲女儿疼爱的,从小到大,养她的钱都得上千两了。你既然对她一见钟情,料想是愿意重金纳她过门的。陈家又是官宦人家,五千两纹银,对你们而言应当不算什么吧?” 陈紫荆捏着折扇,掌心冒出一层汗。 五千两,他们家不是拿不出来。 只是这么多钱纳妾,实在是不划算。 他望了一眼魏紫的容貌,又想起那座日进斗金的酒楼。 顿了顿,他终于下定决心:“两千两,如何?” 邢氏怪笑一声,懒散地往后仰靠:“没见过纳妾还要讨价还价的,陈家的体面便是如此吗?莫非陈公子根本不喜欢我们家小紫?” “便是娶妻,也无需费五千两。”陈紫荆分毫不让,“萧老夫人,如果你们当真疼爱魏姑娘,就不应该奇货可居,坐地起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在卖女儿!” 一场求亲,竟变成了讨价还价的交易。 魏紫坐在一侧,耳边充斥着碎银几两的尖锐争执。 仿佛她没有灵魂也没有喜怒哀乐,只是个可以买卖的瓶。 胸腔里弥漫着躁意,她安静地坐在这里,许是宿醉的缘故,许是厌恶被这群人当做货物反复提起争论,她头疼欲裂,宛如被浪潮推上浅滩的一尾鱼,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魏姑娘终究只是个寡妇,如何能值五千?!三千两,已是我能出价的极限!” “笑话!没有五千两,休想把人带走!别说她是个寡妇,就算是徐娘半老,凭她那张脸和那副身段,你也能值回本钱!” 魏紫闭了闭眼。 忍无可忍。 她猛然打翻手边的茶盏。 瓷器碎裂的声音,立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魏紫缓缓睁开眼。 她微笑,眼底却藏着恨意:“改不改嫁,难道不是我自己说了算吗?为什么要由你们替我做主?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乐意嫁给谁就嫁给谁,为什么要听你们的话?!你们算什么东西呀?!” 她 厅寂静,落针可闻。 萧凤仙嗑着瓜子儿,掀起眼皮望向她。 少女美貌娇艳,性子本该娇憨清纯,此时此刻身上却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像是再也不肯困在囚笼里。 他弯起薄唇,鼓掌:“嫂嫂说得对。” 萧贵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拍了拍桌案,对魏紫厉声道:“这就是你跟长辈们说话的态度?!” “是,这就是我的态度。”魏紫一副摆烂的姿态,“公公想如何?” “你——” 萧贵语噎。 印象里的魏紫,一惯老实本分,怎么突然讲话这么冲? 邢氏也怒了:“魏紫,你这是什么态度?!再敢顶撞长辈,就去祠堂跪着!” “我就是这个态度,今后,也会是这个态度。”魏紫端坐不动,脊背挺直,“婆婆若是不喜欢,那我搬出去住就是了。” 邢氏惊呆了。 她这个儿媳妇一向软弱可欺,今天居然说要搬出去住! 她怎么敢! 她自觉脸面上挂不住,捶着桌子道:“我看你翅膀硬了,竟然敢说搬出去住!你嫁到我们家,那就是我们家的人!你一个寡妇,独自搬出去住像什么话,你是要出去招蜂引蝶勾引男人吗?!更何况你手里也没钱,你想搬去哪里?!” “怎么,萧老夫人还不知道吗?”陈紫荆幽幽开口,“魏姑娘手里,可是有钱的很呐。那座赫赫有名的紫气东来,就是魏姑娘名下的产业。” 第97章 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陈紫荆话音落地,厅寂静了一瞬。 不过片刻功夫,萧杜鹃率先讥笑:“紫荆哥哥,你糊涂了吗?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怎么可能开酒楼?那可是整个陵州最赚钱的酒楼!她几斤几两,也配当酒楼的东家?只怕连一副桌椅都买不起!” 萧贵夫妇跟着点头。 魏紫有没有钱他们还能不知道吗? 这陈紫荆怕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 陈紫荆的脸色不大好看。 萧家人可真蠢,自家儿媳妇赚了大钱,他们却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省得又推三阻四,不让魏紫给他当妾。 他盯向魏紫:“魏姑娘,这两年我对你如何,你都看在眼里。我敢说,整个山阴县再没有哪个男人,比我对你更上心。你放心,虽然是妾室身份,但我绝不会亏待你。正妻有的东西,你也一样会有。” 魏紫起身,朝他福了一礼。 她拒绝的正正经经、明明白白:“多谢陈公子抬爱,只是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这辈子,我也不会给任何人当妾。纳妾之事,还请你今后别再提起。” 说完,朝众人又行了一礼,便要离开厅。 陈紫荆蹙眉,起身追问:“我有出身、有前程、有相貌,又是正正经经提亲纳妾,可见非常重视你,你为何不肯跟了我?莫非,魏姑娘心中已有了心仪的男人?” 魏紫回眸。 陈紫荆满脸不服气,还有被拒绝的愤怒。 不用问,她都知道陈紫荆心里在想什么。 无非是暗暗骂她身为寡妇却眼高手低,连县令家的公子都瞧不上。 她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并没有心仪之人,只是单纯不喜欢陈公子。男人的出身、前程、相貌固然很重要,但真心和品格也很重要。可我看重的东西,陈公子一样都没有。” 说完,径直离去。 陈紫荆目送那一抹身影娉娉婷婷地消失在视线中,紧紧捏着拳头,脸颊涨得通红。 这个女人当真可恶…… 这不是明晃晃地当众骂他,既没有真心也没有人品吗? 他堂堂县令家的公子,还是今秋的举人,竟然被她如此轻贱! 魏紫,未免也太眼高于顶了! 难道她一个寡妇,还想嫁给一品高官不成? 他甩了甩衣袖,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 “紫荆哥哥,”萧杜鹃迈着莲步走到他身边,“那贱人不识好歹,你别搭理她。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面对羞答答的少女,陈紫荆不耐烦地扔了句“不怎么样”,就带着礼物走了。 萧杜鹃羞怒交加,气的又打翻一盏茶,使劲儿跺了跺绣鞋。 “杜鹃!” 邢氏呵斥了一句。 萧杜鹃抹了抹委屈的眼泪:“娘,我不管,我就要嫁给紫荆哥哥!” “那陈紫荆有什么好,”邢氏反对,“一身的纨绔公子气,你嫁过去肯定会受委屈。听说那位县令夫人尖酸刻薄非常难缠,摊上那样的婆婆,你如何受得了?!” “我受得了……” “我已经替你说好了婚事,”邢氏拉过萧杜鹃的手,笑得慈爱可亲,“你表哥不是回来了吗?你跟他青梅竹马,咱们两家又知根知底——” “娘!”萧杜鹃尖叫着甩开邢氏的手,“那个废物现在还在床上躺着,我才不嫁给他!我死也不要嫁给他!你怎么胳膊肘总往娘家拐?!” 萧贵也跟着皱眉:“这门婚事确实不妥——” “哪里不妥?!”邢氏转头瞪向萧贵,喷了他满脸唾沫星子,“我都跟我哥哥嫂子谈好了,要是过几天千日还醒不过来,就把杜鹃嫁过去冲喜,说不定他马上就能醒。我们老邢家就千日一根独苗苗,杜鹃嫁给他怎么了?!难道你们想眼睁睁看着千日孤苦伶仃吗?” 说着说着,她便拿手帕按住眼角嚎啕大哭。 “冲喜?!”萧杜鹃不敢置信,“娘,我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为了娘家,竟然让我给一个外人冲喜?!你有没有搞错?!爹,你也不帮帮我!” 萧贵也震住了。 他知道邢氏喜欢胳膊肘往娘家拐,什么好东西都想往娘家拿,又总说她哥哥嫂子可怜,恨不能把宅子和染坊都送给邢家,还尤其疼爱邢千日。 可杜鹃是她的亲闺女呀! 他当即反对:“不行,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 整座厅闹闹腾腾,邢氏挽起袖管就要跟萧贵干架。 萧凤仙看够了狗咬狗的把戏,丢掉瓜子壳,拍了拍衣袍,径直走了。 东南角的园子。 闺房窗明几净,魏紫端坐在妆镜台前,正卸下钗环:“什么,邢氏要把萧杜鹃嫁给邢千日?” 青橘点点头:“奴婢才从前院回来,听那些婆子们说,邢千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要把萧杜鹃嫁过去冲喜。” 魏紫拿起桃木梳。 邢氏重男轻女,一辈子都在被邢家哥嫂吸血。 这辈子,还想搭上亲闺女萧杜鹃。 真是又可怜,又可恨。 她扯唇讥笑:“萧杜鹃不会答应嫁过去的。” “可不?”青橘满脸八卦之色,“正院里正闹得厉害呢,奴婢要是萧杜鹃,奴婢也不愿意嫁那种色鬼。不过话说回来,陈紫荆那么容易就被打发了吗?他会不会给姑娘您使什么阴招呀?” 魏紫凝视铜镜。 陈紫荆一直对她存着那种心思,她是知道的。 不过,怎么突然就正式登门纳妾呢? 甚至,还愿意出两千两纹银。 恐怕不只是为了她这张脸,还有她背后那座酒楼。 他知道酒楼的东家是她了…… 纳她为妾,意味着他可以把那座酒楼一并收入囊中。 好狡猾的男人。 她轻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他。” 萧凤仙倚在梅树边。 他睨着窗后的少女,少女如云的鸦青长发散落在背后,掩映在长发中那张脸国色天香,宛如一朵秾艳到极致的牡丹。 想起陈紫荆垂涎贪婪的目光,萧凤仙的狐狸眼一阵阵犯冷。 他道:“我替嫂嫂一劳永逸地解决掉他,如何?” 魏紫望向他,无奈:“你又来这一招。明年就是春闱会试,这段时间不许你手上沾染人命。否则,天上的文曲星大人会不高兴的。” 萧凤仙“啧”了声。 这小寡妇还好意思说别人迷信,她自己分明就很迷信。 魏紫梳理垂落在胸前的一缕长发,又问道:“你何时动身去上京?” 第98章 我等你一个月 明年三月就是会试。 许多举子会在年前赶赴上京,不仅能提前熟悉那边的环境,还能找找门路拉拉关系,时间上也会宽裕轻松许多。 萧凤仙用指甲蹭了蹭梅树的嶙峋树干。 半晌,他问道:“我几时去都行,嫂嫂会跟我一起吗?” 魏紫怔住。 跟着萧凤仙,一起去上京? 她握紧桃木梳,有些心动。 她的亲人都在那里,如果能去上京,她正巧可以认亲。 但萧贵夫妇是不可能轻易放她离开的,她的户籍和照身贴都在他们手里,去颍川那种近一点的地方,拿银钱打点打点关系也就罢了,但想去数百里之外的上京,没有照身贴根本过不了后面的关隘。 何况哪有长嫂跟着小叔子跑那么远的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叔嫂打算私奔呢。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你容我想想。” 秋风和润。 萧凤仙随手折下一支粉色的海石竹,搁在少女的窗台上。 他道:“我等你一个月。” 次日。 魏紫想了一夜,考虑了许多种情况。 当年她是被拐卖到萧家的,并没有入奴籍,照身贴是后来了五十文钱在官衙里面补办的,也就是说她如今是个良民,只要有照身贴,她可以去任何地方。 但她和萧凌霄的婚姻关系也是实打实记录在案的。 无论她去到哪里,她都是萧凌霄名义上的妻子。 她必须去上京,亲自见到萧凌霄,跟他取消婚姻关系。 但她的酒楼和财产都在山阴县,她首先得偷回自己的照身贴,然后带着她的财产,一起去上京。 也不知道两千两纹银的存款,够不够在上京置办宅院和酒楼。 她心不在焉地净面梳妆,青橘忽然匆匆进来:“姑娘,酒楼出事了!” “什么事?” “有人匿名举报咱们酒楼的饭菜不干净,那些衙役闯进厨房大肆搜刮检查,把厨房翻得一塌糊涂!”青橘气愤,“左掌柜说来者不善,怕是同行恶意举报!” 那座酒楼有多赚钱,山阴县的其他酒楼老板都在看眼里。 要说没人眼红,那是不可能的。 “会是张家人吗?”魏紫询问。 自打那年大雨,张家酒楼塌了,他们就去陵州别的地方做生意了,这两年一直没露面。 突然跑回来举报紫气东来,似乎不太可能…… 青橘摇摇头:“左掌柜还在打听,是不是张家人,暂时还不太好说。” 魏紫等着左菱的调查结果,然而接下来每隔三两日,那群衙役都会声称接到了匿名举报信,闯进酒楼大肆搜查。 谁乐意吃饭的时候被衙役们搜查,一时间,酒楼的生意都差了许多。 魏紫清理账单,发现竟有些入不敷出。 再不扭转局面,恐怕她的酒楼生意就要毁了。 左菱亲自来见她,气呼呼道:“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干的事儿,叫人恶心!见咱们酒楼赚钱,就用这种法子陷害咱们!可恶!” 魏紫抬手揉了揉额角,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她道:“未必就是同行干的。” “东家的意思是?” 魏紫抿了抿唇瓣:“陈紫荆。” 一连搜查多日都毫无所获,可见酒楼的饭菜和卫生毫无问题。 那群衙役再接到匿名举报信的时候,就该知道这是诬陷。 可他们仍旧选择再次搜查…… 唯一的原因,是背后有人指使。 跟她有过节,又能指使得动那群人的,整个山阴县只有陈紫荆。 “哦!”左菱恍然大悟,“听说他向东家你求亲了?求亲被拒,恼羞成怒,所以才出此下策陷害咱们,指望凭借这种龌龊手段毁掉咱们的酒楼,这男人可真坏呀!东家,那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魏紫抬头看了看天空。 天碧如洗,几只大雁正往南飞。 她道:“最迟明年开春,我或许就要动身去上京了。” 左菱愣了愣:“东家的意思是……” 魏紫笑盈盈地看向她:“你要跟我一起去吗?凭你的厨艺,不该被困住小小的山阴县。也许上京那种地方,才适合你大展拳脚。” 去上京开酒楼…… 左菱一辈子也没想过这种事。 她咽了咽口水:“我,我真能跟你一块儿去?” 她听说了,那位萧凤仙萧公子考上了解元,想必东家是为了萧公子,才去上京的。 可她这种身份,乡下出来的女孩子,只会烧菜,真能去寸土寸金的繁华都城定居吗? 魏紫认真地反问:“为什么不能?” 左菱甚至连思考都没有,直接兴奋点头:“东家,你肯让我跟去上京,那我就跟你一起去!我,我从没有出过山阴县,你到时候可不能丢下我!” 她答应的这么爽快,可见心里面是很想去的,魏紫不禁高兴起来。 想起什么,她附到左菱耳畔,低语了几句。 左菱诧异:“这么快?” 魏紫点点头:“越快越好。” 左菱一脸凝重:“那我回去以后,就开始着手办理。” 左菱刚走没多久,青橘捧着一张帖子过来了。 她道:“姑娘,陈紫荆派人送来的帖子,邀请您今夜去红莲舫小酌。” 红莲舫是建在游船上的酒楼,船上有许多舞女和歌姬,常年行驶在南方一带,不定期停靠在各座城池县镇的水系旁,一向以奢侈糜烂著称。 魏紫摩挲着请帖。 陈紫荆邀请她赴宴,无非是为了酒楼的事。 他想拿酒楼,胁迫她给他当妾。 青橘劝道:“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姑娘,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少女抬起奶栗色的桃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他敢邀请,我自然没有不敢去的道理。咱们偷偷地去,你别告诉公子。” 否则,以萧凤仙的脾气,他要是知道她去见陈紫荆,她今晚根本出不了门。 …… 红莲舫上,纸醉金迷。 甲板上陈设了十几张雕桌椅,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酒,穿着薄透的舞姬们翩翩起舞,空气里弥漫着葡萄美酒和脂粉香,台下的客人们饮酒玩闹,以男人居多。 魏紫端坐在陈紫荆对面。 她点了一桌菜。 茶水是极品碧螺春,不仅有燕窝、鲍鱼、鱼翅、海参等昂贵菜肴,还有一坛五十年的顶级女儿红。 陈紫荆的笑容有些僵硬。 他今夜约魏紫来这么好的地方,是为了彰显自己县令公子的实力,然后拿酒楼胁迫她当妾。 可这个女人点这么多菜是什么意思? 故意讹他钱吗? 她怎么连客气都不懂? 第99章 是镇国公府走丢的大小姐 陈紫荆咳嗽一声,打断了魏紫点菜的声音。 他对侍女略一颔首:“这些菜就够了。” “恭祝公子和小姐今夜玩得愉快。” 侍女娇滴滴地福了一礼,退了下去。 月亮和星星升起来了,水面波光粼粼,灯影摇曳。 魏紫颇有闲情逸致地观赏了一番舞姬们的舞蹈,又抱着学习的态度品尝面前的几道菜。 陈紫荆给她满上酒,切入正题:“魏姑娘就不好奇,今夜陈某请你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陈公子这些天一直在故意为难我的生意,今夜请我过来,想必也与酒楼生意有关。”魏紫吃了口茶,“陈公子想利用权势,逼迫我给你做妾,是不是?” “魏姑娘果然是聪明人。”陈紫荆满意地笑了笑,“我身边的女人,就该如魏姑娘这般聪明。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目的,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仍然是那句话,我不可能给人做妾。” “魏姑娘或许还不知道,举人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在天高皇帝远的山阴县,县令的身份又意味着什么。只要我想,我可以让魏姑娘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信是不信?你毕竟是个孤女,萧贵夫妇是不会在意你的死活的,更不会为了你,得罪我的父亲。我甚至可以告诉你,就算你今夜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在意。” “会有人在意的。” 魏紫微笑,桃眼天生含情,语气格外笃定。 “你是说萧凤仙吗?”陈紫荆讥讽,“我承认,他确实有点本事,但不多。更何况你只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长嫂,又不是他的妻妾,他不可能为了你,得罪我父亲。” 魏紫握着象牙筷箸。 这里的饭菜看似精致,实则味道一般,香料放的过多,遮盖了食材原本的味道。 不值得她学习。 陈紫荆侃侃而谈,循循善诱:“魏姑娘,人生的机遇看似很多,实则能选择的路只有那么几条。你只是个出身低微的寡妇,天底下,不会有男人真心爱你、娶你为妻的。更何况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年龄越长,积累的权势和财富就会越多。而女人年龄越大,就越像是枝头枯萎凋零的朵,随时间流逝而贬值,最终容貌老去一文不值。魏姑娘,你的年龄也不小了,等你超过二十岁,就很难再说婆家。你现在不跟我,将来定会遗恨终生。” 魏紫:“……?” 这个男人试图用语言蛊惑她,让她产生自己正在贬值的错觉。 可她又不是货物,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人,怎么能用“贬值”来形容呢? 她对陈紫荆的厌恶又多几分:“陈公子,难道你也用‘贬值’二字,来形容你的母亲吗?令堂含辛茹苦把你抚养长大,不知听见这话,该有多么难过?” 陈紫荆语噎。 这个女人怎么油盐不进呢? “总之,今夜多谢陈公子款待。”魏紫起身,“但做妾之事,我绝不答应。” 陈紫荆眉心一跳。 他撕去温润如玉的伪装,冷沉沉地威胁:“魏紫,你不想要你的酒楼了吗?你信不信,我明天就毁掉它?!” “随你的便。” 魏紫走到船舷边,踏上离开的小船。 陈紫荆握紧双拳,面红耳赤地坐在那里。 这个女人看起来老实娇憨,怎么性子这么硬?! 他起身,正想追上去,侍女含笑拦住他:“陈公子,您的账还没有结,一共是一千九百两,打完折之后是一千八百八十八两。” 陈紫荆:“……?!” 虽然早就听说过红莲舫的酒菜很贵,但这也太离谱了吧?! 他扫了眼桌上的饭菜,厉声道:“这些东西加起来,十几两也就顶天了!” “刚刚那位小姐很有眼力,点的都是我们这里最贵的东西,尤其是那坛五十年女儿红。怎么,您现在是不愿意付账的意思吗?”侍女保持微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陈紫荆暗暗咬牙。 红莲舫招待的都是达官显贵,背后势力不容小觑,就算是知府也不敢轻易赖账,不是他一个小小县令的儿子能招惹得起的。 他心头滴血,为了维持脸面只得自认倒霉:“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票,你们派人去我家取。” 说完,留下玉佩信物,匆匆去追魏紫。 陈紫荆在江岸边追上魏紫,面目狰狞地揪住她的衣袖。 他质问:“你点那么贵的酒菜干什么?!你故意的是不是?!” 魏紫好笑:“陈公子邀请我赴宴,怎么却不许我点菜?若是请不起,那就干脆别请。装腔作势,倒是叫人瞧不起。” “你——” 陈紫荆怒不可遏。 直到今夜他才发现,原来自以为好拿捏的女人,竟然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不过…… 难啃又如何,大不了打碎了就是! 视线落在少女饱满的身段上。 她这两年养得极好,娇娇颤颤,像是一朵吸饱雨汁的牡丹。 余光扫视四周,积雨云遮住了月光,江潮拍打着沙岸,近处无人,远处是江枫渔火。 如果生米煮成熟饭,这寡妇还逃得出他的手掌心吗? 他想着,表情变的格外阴冷,整个人宛如一条黏腻腻的水蛭。 他不管不顾,就要把魏紫拖到不远处黢黑的灌木丛里。 “陈公子,”即使面临困境,魏紫仍旧显得不慌不忙,像是料到陈紫荆会有如此举动,“我想请你为我办一件事。” 陈紫荆怒极反笑:“请我给你办事?你脑子坏了?!” 魏紫凑到他耳畔,小声:“其实,我不是什么孤女,我是镇国公府走丢的大小姐。” 她的语气并不正经,甚至还带着一丝玩笑的意味。 陈紫荆立刻笑出了声儿:“你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我还是皇帝的私生子呢!” “我与你打赌,三个月内,镇国公府寻找丢失嫡女的告示,会从上京张贴到陵州。”魏紫拂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裙和发簪,“信物,是我自幼佩戴的黄铜项圈。” 她拔下一根发簪,低下头,用簪子的尖端轻轻刮擦项圈表层。 陈紫荆望去。 表层的黄铜被刮成粉末,露出里面金灿灿的实体。 是黄金…… 隐约还刻了字和纹。 他脸色微变。 第100章 婚期 月色昏惑。 陈紫荆凑近了,才看清楚金项圈上,用隶书刻着“国公府魏紫”五个小字,并一行生辰年月日,依稀可见刻上去有些年头了。 除了刻字,雕刻的纹也十分精致细腻,像是宫中匠师的手笔,绝不是民间工匠能伪造的出来的。 陈紫荆眸色沉沉。 如果魏紫所言属实,那么按照她的说法,三个月就能验证她的身份,他只需要耐心等待三个月,就能知道她是否当真是镇国公府嫡女。 魏紫…… 她可比那座酒楼有价值的多。 陈紫荆这么盘算着,心底却已是信了魏紫七分。 镇国公府嫡女,做他的正妻绰绰有余。 将来,镇国公还能在仕途上帮到他。 看来红莲舫上的两千两纹银,的很值。 他沉吟良久,态度缓和许多,作揖行礼道:“今夜,倒是我唐突了佳人。” 魏紫知他所想。 至于她的身份,她并不担心陈紫荆说出去,这个男人自私自利,只会算计在她身份曝光以前,独自占有她,因此不可能主动泄露。 她道:“不知我能否请动陈公子替我办事?” “魏姑娘请说,但凡陈某能出力的地方,必定在所不辞!” 魏紫心底又轻贱他几分,面上不显,认真道:“我想拜托你,亲自给萧杜鹃下帖子,邀请她出去吃茶。” “邀请萧杜鹃吃茶?”陈紫荆笑了笑,“魏姑娘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陈某对你的小姑子并没有任何想法,苍天可鉴,陈某的心里眼里,只有魏姑娘一人。” 男人口蜜腹剑。 魏紫懒得拆穿他,解释道:“并不是单纯吃茶。” 江边起了风浪,她压低声音,絮絮说了几句话。 陈紫荆挑眉:“你让我干这种事?!” “陈公子不肯吗?” 陈紫荆沉默。 “陈公子不肯,那就算了。” 魏紫寒着脸,转身就要走。 “且慢!”陈紫荆连忙叫住她,深情款款,“也不是什么难事,魏姑娘让我做,那我做就是了!陈某别无所求,只要魏姑娘高兴,我就高兴!” 从江边回到萧宅,已是深夜。 闺房没有点灯,黑黢黢的。 魏紫唤了两声“青橘”,没人搭理她。 她只得解下斗篷,摸索着取出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点燃灯盏。 橘黄色的灯笼光在黑暗中渐次亮起。 魏紫接着点燃书案上的那盏灯,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脚,她惊呼一声,直接跌进了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 她靠着男人的胸膛,白着脸仰起头,萧凤仙不知几时来的,也不知在黑暗里坐了多久,此刻正端坐在她的交椅上,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刚刚绊倒她的东西,想必就是他的脚。 而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的手正扶着她的腰,姿势尴尬而又暧昧。 魏紫迅速收回视线,正要起身,却被按住。 他的手紧紧箍着她的腰肢,烙铁似的滚烫。 萧凤仙微笑:“嫂嫂去哪儿了?怎么半夜才回来?” 魏紫也不知怎的,莫名就很心虚。 她垂着眼睫:“没去哪儿……” 萧凤仙凑近了她,认真地嗅闻片刻,道:“嫂嫂身上除了酒香,还有男人的味道。嫂嫂今夜,私会男人去了?可是陈紫荆?” 魏紫咬牙。 这厮是狗吗?! 鼻子那样灵! 她无法再撒谎骗他,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他邀请我赴宴,因为酒楼的事情,我不得不去江畔见他,不过没说上几句话,我就回来了,未曾被他欺负。” 萧凤仙仍然在笑,灯火中的笑容却有些扭曲瘆人。 他按捺住杀意,道:“他的宴会,以后不准再去了。” 魏紫有些不大乐意。 这小叔子管的可真宽,连她去哪里都要限制。 春闱会试在即,她不想跟萧凤仙闹矛盾,于是敷衍地点点头:“知道了。” 她的腰肢极其细软,萧凤仙舍不得松开手。 他保持姿势不动:“我这趟过来,是想问你,可想好了,是否要随我一起去上京?” “去。”魏紫答复得干脆,“只是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二弟要是着急,可以先行一步,我明年开春再去上京跟你汇合。” “啧。” 萧凤仙玩味。 如今,他这寡嫂也是个忙人了。 看起来娇憨呆笨,心里却好似藏着许多秘密。 今夜去见陈紫荆,恐怕并不只是酒楼生意那么简单,否则她不会跑这一趟。 不过,除非魏紫打算找男人,否则萧凤仙不打算干涉她的事。 他知道他的长嫂,被萧家人囚禁在后院太久太久,她不喜欢再被囚禁约束。 烛火跳跃。 孤男寡女。 魏紫坐在他的腿上,只觉屁股发烫,也知道这是不合乎规矩的。 她红着脸道:“你,你松手。咱们这样,像什么样子……” “哦。” 萧凤仙松开手。 魏紫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正想离他远些,才刚迈出步子,就又被自己的裙角绊了一下。 她连忙扶住桌案,然而却没能扶稳,眼见要摔倒在地,屁股底下却被人托了一把。 她双颊更红,几乎是弹跳起来,迅速离萧凤仙三尺远,低声嗔怪道:“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萧凤仙捻了捻指腹。 触感绵软,很有弹性。 他抬起狐狸眼,无辜道:“嫂嫂,这不能怪我。要是我刚刚不扶你,你就要摔的屁股开了。” 屁股开…… 这人讲话一点也不文雅,其他的举子和读书人都斯斯文文的,偏他私底下什么都敢干,一点儿也不像是个满腹诗书的解元郎。 魏紫想着,羞臊道:“你还不快走?” “走就走。”萧凤仙不在意地往外走,“这么凶干什么?” 他刚踏出门槛,魏紫就“砰”地一声重重关上房门。 她靠着房门,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冒出的细汗。 她望向萧凤仙坐过的那把交椅。 不知怎的,她直觉今夜,大约又会梦见他。 …… 次日。 魏紫去给邢氏请安,正巧撞见刘氏也在这里,姑嫂两个正在商量婚期。 自打邢千日回来,刘氏也不病殃殃了,满面春光地笑道:“我请人看了日子,下个月初二就很好,宜嫁娶。虽然匆忙了些,但千日还在床上昏迷不醒,杜鹃早点嫁过来,说不定他就能早点醒。” 邢氏点点头:“还剩十天,应该来得及。” 言语之间,就打算置办婚礼了。 魏紫听了片刻,独自去了萧杜鹃的闺房。 闺房里被砸得一塌糊涂。 她踏进门槛,迎面就扔过来一个枕头。 她接住枕头:“杜娟妹妹。” 萧杜鹃正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见来者是她,立刻坐起身指着她的鼻子:“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魏紫走进来,把枕头放在她的床上。 她盯着萧杜鹃,柔声:“我是来帮你的。” 第101章 也许他是希望我当他的正妻 “你会帮我?!” 萧杜鹃面容扭曲。 魏紫在她的床榻边缘坐了,拿手帕替她擦拭眼泪:“我和杜鹃妹妹自幼一起长大,到底有着多年情分,又深爱你的哥哥,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嫁进邢家那个火坑呢?” 萧杜鹃咬住嘴唇,将信将疑地盯着魏紫。 魏紫继续道:“邢家表哥回来这么久了,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说句难听的,万一冲喜不成功,他将来成了活死人,又或者干脆就死了,杜鹃妹妹可如何是好?难道……难道要像我一样守寡吗?” 萧杜鹃愣住。 像魏紫那样守寡? 她的脸色突然之间变得极其难看。 她才不要守寡! 她才十七岁,正值青春年华,她死也不要被关在深宅大院,伺候舅母一家一辈子! 她一把抓住魏紫的手:“你肯帮我?那你说,你要怎么帮我?!” 她情绪失控,力道大的惊人。 “你抓疼我了。”魏紫努力地抽出手,垂着眼睫揉了揉泛红的手腕,“不想嫁给邢家表哥,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婚。” “逃婚?” “对,逃婚。离开山阴县,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魏紫压低声音,“等邢家表哥死了,我偷偷寄信告诉你,那时候你再回来不迟。” 萧杜鹃皱着眉头。 逃婚,也不是不行。 她可以去投奔在上京当官的哥哥。 她的哥哥是昌平侯府的赘婿,她去之后就是昌平侯府的小姑子,地位尊贵,可以参加那些达官显贵举办的宴会,跟真正的世家小姐做闺中密友。 萧杜鹃有些心动,问道:“那你觉得,我投奔我哥哥,怎么样?” 之前在云深寺的时候,魏紫给她的粉霜下毒,弄坏了她的脸,还拿知道她哥哥还活着的事情威胁她,之后她生怕魏紫影响哥哥的前程,从此对哥哥还活着的事情讳莫如深不肯提起。 可事到如今走投无路,她只有哥哥可以投靠了,只能跟魏紫商量这些。 “可以呀。”魏紫的语气格外温柔,“他可比那些不着四五的亲戚们可靠多了。” “但是……”萧杜鹃仍然犹豫,“我这辈子都没走出过山阴县,你让我一个人大老远去上京……路程那么远,我一个黄闺女,我实在害怕。我娘说,外面有很多拐子和坏人,城与城之间都是山路水路,山匪水匪横行,他们看见我这么漂亮的姑娘,是要抓回去当压寨夫人的。” 她平常在萧府里面嚣张跋扈也就罢了,但要她出去耍横,她没那个胆。 魏紫还想再劝,萧杜鹃摆摆手:“你别说了,我再考虑考虑吧。” 魏紫道了声“好”,起身回了东南角的园子。 月色如水,檐下的灯笼光散发出暖色光晕。 深秋时节,园子深处传来蛐蛐儿和促织的叫声,墙头的桂香交织着果香,静谧的长夜里格外深甜馥郁。 魏紫提着灯穿过回廊。 她不怕萧杜鹃不去上京。 她手里,还有陈紫荆那张牌。 按照上辈子的记忆,萧凌霄会在明年带着娇妻嫡子衣锦还乡。 萧家一家人团团圆圆。 她孤零零地跪在台阶下,不知所措地看着死而复生的夫君,她狼狈又落魄地仰望他和他的侯门娇妻,而她自己,在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十几年辛劳之后,被当成肮脏多余的抹布随意丢弃。 这辈子,不会再这样了。 她不会跪在这里迎接萧凌霄。 她要去上京找萧凌霄。 支离破碎的邢家、狼狈逃婚的萧杜鹃,是她送给萧凌霄的 次日清晨。 魏紫刚梳洗打扮好,桂婆子就过来传话,说是萧杜鹃请她过去一趟。 她来到后院闺房,萧杜鹃一改昨天的颓废,打扮得枝招展,几乎把半个匣子的首饰都戴在了身上。 从铜镜里看见她,萧杜鹃给自己涂上嫣红的唇脂:“我刚刚收到紫荆哥哥的口信,邀请我去梨园吃茶看戏,还说有要紧的话要当面对我说。” 魏紫意料之中。 她故作惊讶,道:“难道陈公子要对你剖白心意?” 萧杜鹃双颊一红:“胡说什么呢?” 这样嗔怪着,眼睛却忍不住弯了起来。 陈紫荆很少主动邀请她,一般都是她缠着他的。 涂过唇脂,萧杜鹃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裙:“虽然紫荆哥哥经常对我冷嘲热讽,但他听说我要嫁给邢千日,心里面定然还是舍不得的。也许今天邀请我出门,真的是想对我告白。他要是对我告白,我就让他偷偷把我藏进陈家,别让我嫁给邢千日。你帮我瞧瞧,我这身打扮如何?” 魏紫点点头:“很漂亮,陈公子看见你,肯定会惊艳的。” 萧杜鹃满意地扶了扶发钗,瞥了眼魏紫:“不瞒你说,我现在才知道,我娘一点也不疼爱我。我爹是个妻管严,又是个赌鬼,也不管我的死活。如今这座宅子里,也就你对我还算好的。” 魏紫温温柔柔:“那可不?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疼爱的。” “既然如此……” 萧杜鹃走到她跟前,握起她的双手:“我今天出门去见紫荆哥哥,也许就不回来了。到时候,你帮我把房里的金银细软收拾成一个包袱,托人送去陈府,好不好?好嫂子,全府上下,可只有你能帮我了。” 魏紫:“你放心。” 她目送萧杜鹃高高兴兴地出门,唇角扬起讥讽的微笑。 陈紫荆怎么可能会把她带去陈家,这不是给自己家找麻烦吗? 萧杜鹃…… 也太异想天开了。 果然如她所料。 萧杜鹃午后回来,小脸皱成一团。 魏紫已经替她收拾好了金银细软,故作好奇地问道:“怎么,陈公子没有对你告白吗?” 萧杜鹃一屁股坐到绣墩上,含羞带怒地瞪她一眼:“当然告白了!” “那妹妹怎么不高兴呢?” “我让他帮我逃婚,最好是把我藏进他们家,可他不同意!他说,那是拐卖少女,会被判罪的!”萧杜鹃嗔怪着,脸颊又慢慢绽出红云,“不过,我猜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也许紫荆哥哥是不想我无名无分地跟了他,所以才不答应。毕竟,聘为妻奔为妾,也许他是希望我当他的正妻吧!” 魏紫一阵无语。 萧杜鹃想的也太多了。 第102章 他一定死不瞑目 魏紫故作关心地问道:“那陈公子和妹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陈公子很快就会上京赶考,他说我可以先去上京,然后他再跟我汇合。其实我挺害怕一个人出远门的,所以刚刚才一直闷闷不乐,不过……” 萧杜鹃说着说着,语气逐渐轻快甜蜜起来,“不过,只要一想到很快就能在上京跟紫荆哥哥团圆,我就没那么害怕了。大约,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她说完,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 仿佛是不打算再回山阴县,恨不能把所有漂亮衣裙都带上。 魏紫看着她。 陈紫荆果然很有作用,她劝服不动萧杜鹃,可他出马,几句话就能搞定。 一切都按照她计划的那样发展。 婚期临近,邢氏请了玉合欢帮忙准备。 虽然只有几天的准备时间,但在玉合欢的主持下,萧府依旧张灯结彩,该有的东西一件不少,到大婚那天,亲朋好友都到场庆贺。 待嫁的闺房里,萧杜鹃已经换好喜服,正坐在榻上等待吉时。 魏紫过来帮忙清点东西,转过头,就看见萧杜鹃揭开了喜帕。 萧杜鹃左右望了望,见房里没有其他人,立刻扯下喜帕和头冠:“呸,什么废物东西,也配我为他穿上嫁衣?!” 说着话,把那身大红嫁衣也给脱了。 她一边穿上平常穿的襦裙,一边语速极快地道:“我跟紫荆哥哥约好了,趁今天人多眼杂,从后门溜出去,他会派马车在巷子里接应我。魏紫,我这趟离开,今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魏紫点点头,故作关心地叮嘱:“那你到了上京,可不要到处乱跑,给你哥哥添麻烦。” “有什么可麻烦的?”萧杜鹃翻了个白眼,“我哥哥如今是昌平侯府的贵婿,你知道的吧?那侯门千金跟你可不一样,人家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有那样的嫂子撑腰,我在上京横着走都行!土包子,你到底懂不懂!” 魏紫笑了笑:“是我孤陋寡闻了。” 侯府而已。 上京城世家贵族多如牛毛,区区侯府算什么? 更何况那位侯门千金,才不是温柔贤淑的女人。 萧杜鹃这趟投奔,怕是有的受罪了。 “哎呀,以后我就是昌平侯府的小姐,”萧杜鹃沉浸在美好的想象里,“住的是侯府,逛的是繁华熙攘的都城,跟我交往的都是世家贵女,说不定我还能进宫赴宴,和公主做朋友。” 她说着,又感叹地摇摇头:“山阴县这山穷水恶的破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魏紫,我真羡慕你们这样的女人,能心甘情愿一辈子待在穷山沟里。换做我,我可受不了。只有上京那样繁华热闹的都城,才能容纳我和我的灵魂。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去到那种地方的。” 魏紫:“……” 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萧杜鹃背起收拾好的包袱,摆摆手:“我走了。看在你帮我这一场的份上,你有什么话想带给我哥,尽管说吧。不过我哥今非昔比,你那些情情爱爱的话,他不一定爱听就是了。” 魏紫没有任何情情爱爱的话,想带给萧凌霄。 她想了想,柔声道:“你替我转告他,即使分开这么久,我仍然没有忘记他,等见面的那天,我一定会给他大大的惊喜。” 萧杜鹃讥笑一声。 这小贱人真是爱惨了她的哥哥。 也是,村妇一个,这辈子能接触到的最厉害的男人,也就是她哥哥了。 这贱人什么都没有,又是个孤女,只能依附他们家生存。 哪怕她哥哥三妻四妾,她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魏紫,就像是他们家的一条看门狗,稍微给一根骨头都能开心很久。 她不耐烦道:“我走了。” 后门的婆子早被收买了。 萧杜鹃趁着前院人声鼎沸,无声无息地出了后门,坐上了陈紫荆替她准备好的马车。 两刻钟后,吉时已到。 邢氏等人欢欢喜喜地推开闺房的门,却见房里空空如也。 嫁衣和凤冠被丢弃在地,匣子里的私房钱和珠钗首饰也没了。 萧贵惊疑:“杜鹃她……莫不是逃婚了?!” 邢氏又气又怒:“都是你养出来的好女儿!外面那么多宾客,她竟然敢逃婚!我哥哥嫂子那边,要怎么交代?!咱们家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还不快去追,快去把人追回来呀!” 萧杜鹃逃婚的消息不胫而走。 萧府顿时乱作一团。 好好的大婚也进行不下去了,邢家迎亲的队伍无功而返,气得邢家夫妇亲自找了过来。 刘氏哭诉道:“你们是怎么管教女儿的?!可怜我的千日还在床上躺着,就等着她冲喜续命,她怎么这么不懂事?!莫非是外面有了野男人?!万一千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老邢家可要怎么办?!我们老邢家的香火,可都等着杜鹃替我们传承!” 邢氏歉意道:“嫂子,都是我不好……” “道歉有什么用?!”刘氏抹着眼泪,“等找到她,我定要给她立立规矩!我们老邢家,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家!” 魏紫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她不觉得邢千日家的香火,有传承的必要。 邢千日死了也好。 她看了片刻,安然返回自己的闺房。 今天的晚膳有水煮鱼片、麻辣烤鱼,还有园子里新摘的南瓜和山药。 魏紫和萧凤仙一起用膳,青橘笑眯眯地过来送酒:“公子、小姐,邢家出事了!” 魏紫好奇:“什么事?” “邢千日死了。”青橘揭开酒坛子的封盖,“奴婢也是听那些婆子们讲的,说是两家人全部出动,了一整天也没找到萧杜鹃。邢千日原本昏迷不醒,可能是回光返照,也可能是被刘氏的哭声惊醒,虽然醒了,但因为太虚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听刘氏说萧杜鹃跟野男人跑了,当场就气的一命呜呼!听说啊,死的时候连眼睛都合不上呢!” 今秋新酿的桂酿,醇香深甜,搭配栗子酥很美味。 魏紫捧起一盏桂酿,奶栗色的桃眼微微弯起,甜的像是蜜。 上辈子,邢千日害她名声尽毁,还被打的浑身是伤。 这辈子,他到死,也没办法指认卖掉他的人就是她。 他一定死不瞑目。 魏紫光是想想,就觉得心情很好。 第103章 公子最起码也得几天几夜 魏紫喝了一口桂酿,又吃了一口栗子酥,心满意足。 萧凤仙悠悠道:“嫂嫂今夜,看起来很高兴。” “嗯,”魏紫抬起小脸,用力点了下头,笑容娇憨双颊酡红,“是很高兴!” 因为世上,又少了一个欺负她的人。 她的嘴角还沾了一点栗子酥。 萧凤仙递给她一块手帕,又替她满上酒。 月浓夜深,影过墙,凉亭寂静。 魏紫在兴头上,不由多喝了两杯。 虽然桂酿不像其他烈酒那么容易上头,但喝多了也是会醉的,魏紫撑着额头,脸颊上漂亮的酡红色逐渐蔓延到眼尾和脖颈,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滚烫滚烫的。 她的眼睛却很亮。 她盯着石桌对面的萧凤仙,笑容软软的,像是求表扬的孩子:“我很厉害吧?” 她设局弄走了萧杜鹃,还气死了邢千日。 想想就很厉害呢。 萧凤仙提醒:“嫂嫂醉了。” 魏紫意识涣散。 虽然是坐着的,她恍惚间却犹如踩在云朵上,浑身轻飘飘的。 醉了,就该回房睡觉。 她想着,踉踉跄跄地起身,刚走出两步,就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于是她干脆就坐在萧凤仙的怀里,靠在他的胸膛上,仰头看了他片刻,忽然抬起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和眉眼。 少女指尖温润,却险些乱戳到他的眼睛里。 萧凤仙握住她作乱的手:“嫂嫂?” 魏紫深深呼吸,隐约意识到身边的青年是自己的小叔子。 剩余无几的理智提醒她,她应该离他远一点。 可她现在浑身发软,仿佛陷进了深秋的梦境里,如果是在梦境里,那么离他近一些,应当也没什么关系吧? 她偷偷地亲近他,不会有人知道的。 她伸出手臂,撒娇般温柔地揽住萧凤仙的脖颈。 脸颊依赖地贴着他的胸膛,她嗅了嗅鼻尖,注意到青年的身上有种松木的香味,掺杂了些许铁锈的气息,清冷又凛冽。 他的手掌紧贴着她的腰肢,隔着衣料,她也能感受到炙热的掌心温度。 魏紫贪恋这样的温度。 萧凤仙…… 萧凤仙…… 脑海中反复浮现着这个名字。 魏紫忽然发现,她好喜欢这个名字。 她垂着长长的睫毛,奶栗色的瞳孔沉静如春水,她沉默着,忘却了世俗的规矩和偏见,慢慢享受梦境里这片刻的温存。 萧凤仙坐姿僵硬。 他的嫂嫂沾酒必醉。 像个小熊似的挂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又软又香,不仅有野茉莉的甜味儿,还有浓烈醇厚的桂酿酒香,那股子甜腻腻的气息,直往他的鼻尖里钻。 他扶着她的腰肢,感受着怀里的温软,偏偏又不能对她做点什么。 那种难以忍受的滋味儿,令他浑身难耐,恨不能立刻去泡个凉水澡。 明明是奖赏,却又像是另一种惩罚。 萧凤仙挑起少女的小脸。 四目相对,她醉了,眼神呆呆傻傻的。 萧凤仙逗她:“傻子?” 少女眨了眨纤长的睫毛:“嗯……” 萧凤仙没忍住,笑出了声儿:“明明不能喝酒,却偏要喝,现在可好。以后还敢不敢喝?” 魏紫并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只声音软软地复述:“敢……” “哟,可真能耐。” 萧凤仙挑着眉,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盏桂酿,凑到她的唇边:“那你再来一杯。” 魏紫抱住他的手,朱唇轻启,凑上去就喝。 她仰着头,因为喝的急了些,酒液顺着下巴汨汨滑落,沿着白皙纤细的脖颈,一路滑过锁骨,又往襦裙领口里蔓延而去,逐渐染湿了襦裙。 酒香弥漫。 萧凤仙眸色渐深。 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他扔掉酒盏,一手搂住少女的腰肢,一手拖住她的后脑,俯身吻向她脖颈的酒液。 “痒……” 魏紫挣扎了一下,却被萧凤仙禁锢。 他舔过醇厚的酒液,又顺着酒液一路吻向她的下巴,最终吻向她的唇。 乌云蔽月。 凉亭隐蔽在深厚茂密的影之中,两人的身影也被层层叠叠的绿影掩埋。 远处,檐角。 绿柚坐在檐角上,叹为观止:“哇塞。” 青橘不会武功,爬不到那么高的地方,只能在地上拼命蹦跶:“绿柚、绿柚,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快点告诉我!我好想知道啊!要不你拉我上去,我想亲眼看看!” 绿柚双手撑着脸,笑眯眯的:“小孩子家家的,看了会长针眼的。反正很刺激就是了。” 很刺激…… 青橘睁大眼睛,联想起绿柚在那本册子里写的东西,情不自禁地红了脸:“那,那我明天早上准备一点滋补身体的药膳,给小姐补补身子。” 说完没多久,就看见萧凤仙抱着魏紫从凉亭里出来了。 青橘愣了片刻,小声道:“绿柚,咱们公子也太快了吧?” 萧凤仙耳尖:“……?” 他似笑非笑地盯向青橘:“你说什么?” 青橘一个激灵,连忙战战兢兢地低着头行了一礼:“奴婢,奴婢胡言乱语,求公子恕罪!” 萧凤仙讥笑:“我这种正人君子,怎会趁人之危?我可没睡她。我要睡,起码也得几个时辰。” 青橘觉得她家公子和“正人君子”这个词,那是半点儿不搭边。 然而她不敢把真心话说出口,只得嘴快地附和道:“几个时辰算什么,公子最起码也得几天几夜吧!” 就像绿柚在书里写的那样。 萧凤仙:“……?” 他觉得这个婢女在讽刺他。 次日,清晨。 魏紫梳妆的时候,发现唇瓣破了皮。 她伸手碰了碰,忍不住蹙眉:“好疼……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破了皮?” 青橘给她梳头发,暗道还能是怎么破的,是被某个“正人君子”咬破的呗。 她不敢说实话,小声道:“大约是蚊虫叮咬的吧,这个时节,园子里蚊虫很多的。” 魏紫点点头,青橘说的不错,深秋时节确实是这样的。 魏紫又摸了摸唇瓣:“还有些肿,大约是个大虫子。” 青橘附和:“可不就是?那虫子可大了……” 用过早膳,桂婆子忽然从前院过来,说是邢氏叫魏紫过去一趟。 青橘蹙眉:“来者不善,姑娘,她定是想问您萧杜鹃逃婚的事!” “不怕。”魏紫从匣子里取出一支精致华美的珍珠钗,对着铜镜戴在了发髻上,“正巧,我也有事情要找她。” 第104章 是不是在房里藏了男人 魏紫来到前院,邢氏穿了一身素衣,面容憔悴地坐在上座。 见她进来,邢氏眉毛一竖:“昨天千日和杜鹃大婚,你也来了,还去了杜鹃的闺房。我问你,杜鹃逃婚,是不是你暗中帮她的?!” “儿媳什么也不知道啊,”魏紫满脸无辜,“昨天儿媳清点完大婚要用的东西,就出去帮忙招待宾客了,杜鹃妹妹是怎么逃走的,儿媳毫不知情。” 许是被冤枉之后感到了委屈,她还拿出手帕按了按眼角。 邢氏叹了口气:“料你也没那个胆子。” 她正思索萧杜鹃会逃到哪里去,余光忽然注意到魏紫发髻上的珍珠钗。 她定睛细看,面前的少女穿着丝绸质地的对襟襦裙,外面添了件清雅的香妃色外裳,胸前还佩戴了一副八宝祥云流苏璎珞,整个人白里透粉娇艳欲滴,哪像是个寡妇! 她当即黑了脸:“你打扮成这样,是要勾引谁?!” 魏紫软声:“儿媳没想勾引谁啊。” 邢氏拍了拍桌案,质问:“你的钗子和璎珞都是哪儿来的?!身上的衣料又是哪儿来的?!这些可都不是便宜货,你别想撒谎骗我!” “我……” 魏紫结巴。 她摸了摸胸前的璎珞,像是藏了什么重大的秘密,垂下眼睫,竟不敢直视邢氏。 邢氏忽然想起陈紫荆说过的事—— 紫气东来的东家,是魏紫。 这可能吗? 分明是不可能的呀! 这小蹄子一直老实本分地呆在后院,更何况她反应慢又蠢笨,哪里会经营酒楼生意呢? 但是…… 她身上那些值钱的首饰和衣料,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莫不是野男人送的?! 一想到魏紫竟敢背叛自己的儿子,邢氏不禁面容扭曲,起身大步往东南角园子走:“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在房里藏了男人!” “不要呀!” 魏紫娇滴滴地喊了一句,随即佯装着急地跟在邢氏身后:“婆婆,我没有藏男人,你别去我的房间!” 她越是阻挠,邢氏越觉得她心里有鬼,不禁步履生风,走的越发快了。 等闯进魏紫的闺房,邢氏大吃一惊。 这哪里是漏风漏雨的破屋子,分明比她亲女儿的闺房还要精致华贵! 她顿时怒不可遏,转身质问魏紫:“好一个小蹄子,我问你,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野男人送你的?!” 魏紫紧紧捏着小手帕,低着头哭哭啼啼。 “不中用的东西,我问你话,你哭什么?!”邢氏不耐烦,狠狠推了她一把,“说话!” 魏紫哽咽:“婆婆,我真的没有勾引男人,这些东西,这些东西……” 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嚎啕大哭,像是承受不住委屈。 邢氏不耐烦。 这小蹄子比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姐还难伺候,动不动就哭,话都说不清楚! 魏紫终于哭够了,装模作样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其实,儿媳这两年赚了很多钱。陈公子说的不错,那座紫气东来,确实是儿媳经营的产业。” 邢氏愣在当场。 她知道那座酒楼有多赚钱。 几乎整个陵州的酒楼,都眼红那里日进斗金的生意。 他们萧家的三座染坊加起来,也没那座酒楼一半赚钱。 可是现在,这小蹄子突然告诉她,那座酒楼就是他们萧家的。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邢氏。 她一把掐住魏紫的手臂:“当真?!” 魏紫点点头,半真半假的把自己是怎么发家起迹的事情讲了一遍:“起初是卖豆腐,后来机缘巧合救了凤记商行的东家,在他的帮助下,经营起酒楼生意,这才侥幸赚到大钱。” 邢氏起初的狂喜过后,愈发看魏紫不顺眼:“你这贱人,背着我们赚了这么多钱,要不是我精明,竟然还被你蒙在鼓里!怎么,你是不是想私吞那些钱?!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我们萧家的儿媳妇!你赚的钱,是要拿来孝顺赡养我们的!” 那么多钱啊! 全拿去补贴给凌霄,凌霄在上京的日子也能快活许多。 那昌平侯府的嫡女身份尊贵,凌霄终于有钱给她买几件像样的首饰了。 邢氏想着,拔下魏紫发髻上的珍珠钗藏进怀袖,骂道:“你这村妇,也配戴这么好的首饰?!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这种东西,以后不许你再戴!” 反正魏紫就是个孤女。 唯一的用处,就是给他们家当牛做马,给凌霄赚钱供他们夫妻俩在上京城潇洒快活。 他们萧家收留她,给她口饭吃就不错了,她还想要什么首饰! 魏紫柔声:“婆婆有所不知,我其实是想攒一笔钱,去上京替夫君收尸的。只是婆婆总舍不得我背井离乡,所以才未曾把赚钱的事告知婆婆。” “收什么尸!”邢氏叱骂,“那些事不用你操心!” “婆婆教训的是,那我不去上京收尸就是了。”魏紫乖巧,“今后赚的钱,我都拿来孝顺婆婆和公公。” 她说着,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小包袱:“这里是一百两纹银,请婆婆笑纳。” 一百两纹银! 邢氏忙不迭地接过,打开一看,顿时眉开眼笑:“这才像话嘛。” “只是……”魏紫蹙眉,“最近酒楼的生意遇到了点麻烦。那酒楼的房契和地契原本属于左家父女,当初我有意买下,可因为没有照身贴,所以手续并不完善。如今他们见我赚钱,于是反悔把房契地契卖给了我,非要跟我打官司,想把房地要回去。婆婆,我得拿照身贴去官府把手续补完,否则,这官司可赢不了。” 这些话当然是她胡编乱造的谎言。 她只是想把照身贴骗回来。 邢氏抱着包袱,那些银锭子沉甸甸的,喜得她连皱纹都舒展开了。 她拿出一枚银锭咬了咬,见货真价实,立刻笑道:“这有何难,我这就去拿照身贴给你。只要你乖巧听话,我这当婆婆的自然会把你当成亲女儿疼爱!” 魏紫目送她快步离去。 她勾唇讥笑。 真好骗。 当晚,魏紫就拿到了她的照身贴。 第105章 去会会她们 魏紫把照身贴小心翼翼地藏进匣子深处。 她拍了拍匣子,有了这个东西,她以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不再被困在萧家后院,她是自由的。 因为邢千日死了,所以邢家要举办葬礼,邢氏偏心娘家人,把那一百两纹银都拿了出来,风风光光地给邢千日下葬。 等到葬礼结束,刘氏险些哭成了瞎子。 她拉着邢氏哭诉:“姑妹,你说往后的日子,我可要怎么活?!” 邢氏安慰道:“这不是还有我吗?咱们老邢家可不能绝后,我哥哥绝不能没有儿子传承香火。大不了,咱们从亲戚家收养一个男孩子就是了。” “养孩子多费钱呀,”刘氏抹眼泪,“你们萧家有的是钱,我们可不比你们家!可怜你哥哥一把年纪,怕是将来没人给他养老送终。” 眼见她哭得不能自已,邢氏想了想,悄声道:“告诉你吧,其实,凌霄没死,当年他不仅考上了进士,还当了昌平侯府的赘婿!前阵子寄信回来,说是已经抱上了大胖小子。嫂子,凌霄是你们的外甥,将来自会给你们养老送终,你有什么可担忧的?” 刘氏愣在当场。 过了很久,她才伸手摸了摸邢氏的额头:“你莫不是被刺激的糊涂了?!千日死了,凌霄也死了,凌霄死的时候,可怜尸体都没找回来,如今城外还立着他的衣冠冢呢!” “谁糊涂了!”邢氏干脆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又道,“要不是怕魏紫那贱蹄子闹事,我也不至于瞒到现在!” 刘氏大为震惊。 萧凌霄居然没死! 不仅没死,还当了昌平侯府的赘婿! 可她的千日却实打实地死了…… 她心底生出嫉妒,却也知道如今萧家是邢家全部的倚仗,她不能对萧凌霄做什么。 那股嫉妒逐渐扭曲,像是亟待寻找一个发泄口。 她面容狰狞,教唆道:“既然凌霄外甥已经娶了官家贵女,留着魏紫那贱人也是个祸害,依我看,不如直接弄死!正好我的千日黄泉路上没人陪伴,弄死魏紫,也好给他做个伴!” “那魏紫也不是一无是处,”邢氏冷笑,眼神十分恶毒,“我最近才知道,江边那座顶顶赚钱的酒楼就是她经营的,千日葬礼的销,也是她拿出来的。我琢磨着,等咱们把她的钱全部弄到手,再弄死她不迟!” 刘氏十分惊讶:“她竟然那么有钱?!嗬,一个女人那么有钱,定是出卖身子换来的!” 两人嘀嘀咕咕了片刻,刘氏提议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们去酒楼里逛逛?也好叫那群伙计们瞧瞧,谁才是真正的东家!” 有耍威风的机会,邢氏当然不肯错过,当即就应允了。 两人来到江边,只见酒楼生意颇好,进出的不是南来北往的商人,就是非富即贵的乡绅。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端着大户人家老夫人的架子踏进门槛,挑了张靠窗的位置落座,又叫了许多昂贵的酒菜。 前来侍奉的小二好心提醒:“二位客官叫这么多菜,恐怕吃不完呢。” 邢氏拿筷箸敲了敲桌子,不耐烦道:“没大没小的东西,我们点多少菜,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怕我们付不起账还是怎样?!” “就是!”刘氏翻起白眼,“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可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 小二心里直打嘀咕,就算她们的身份是当朝太后,那也不过是老妇人,能吃那么多菜吗? 他生怕再自讨没趣,不敢多言,只得讪讪退下。 邢氏和刘氏一边等着上菜,一边对着酒楼里的布置指指点点,一副要拆了重建的架势。 二楼。 魏紫今天来楼里看账,没想到撞见这两个人。 她站在雕扶栏后,安静地俯瞰她们。 左菱好奇:“东家,你认识她们?” “左边那个是我的婆母,右边那个是邢家舅母。” “哦,原来是她们……” 左菱意味深长地拖长音调:“听说她们待你很不好?怪不得面相如此刻薄。东家,看她们这架势,怕是来者不善。” 魏紫浅浅一笑:“嗯。” 是来者不善。 她不紧不慢地回到房间继续算账,等算完账,已经是两刻钟之后。 如她所料,小二匆匆进来禀报:“左掌柜,楼下那两个婆子吃完饭不肯付账,还扬言她们才是酒楼真正的东家,要您把这个月赚的钱全拿去送给她们!还说,她们仔细观察过酒楼,打算重新装修,还要把我们全都开除,另外招一批能干的伙计和厨子!” 左菱正喝茶呢,闻言气笑了。 她望向魏紫:“东家?” 魏紫合上账本:“去会会她们。” 左菱诧异:“东家要亲自出面?” 魏紫起身:“亲自出面。” 她拿到了照身贴。 她已经不打算再回萧家。 就算是撕破脸,她也无所谓了。 楼下,因为邢氏和刘氏吃完饭不肯付账,几个体格健硕的小二把她们团团围住,不肯放她们走,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脸面,气得脸红脖子粗,正叉着腰骂骂咧咧。 瞥见魏紫和左菱下楼,邢氏立刻眼睛一亮,高声喊道:“儿媳妇,你快过来告诉这群不长眼的东西,老身是谁!” 魏紫站在楼梯上,柔声道:“您是我的婆母。” 邢氏得意洋洋:“你们听见没有?还不赶紧磕头赔罪,给我上一杯好茶?!” 小二们一动不动。 刘氏骂道:“怎么,我姑妹使唤不动你们吗?!就算是你们东家——魏紫那小蹄子,见到我姑妹也得跪地请安,你们怎么敢如此无礼?!别忘了你们能吃上这碗饭靠的是谁,当心我们把你们撵出去!” 小二们皱着眉,仍旧一动不动。 邢氏的笑容僵在脸上,拍着桌子呼呼喝喝:“魏紫,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东家怎么当的,还不赶紧叫他们滚?!从今天起,我打算正式接管这座酒楼,魏紫,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账本、钥匙、房屋地契都交给我?!这年头,当儿媳妇的真是一点儿也不中用!” “你说什么呢,婆婆?”魏紫捏着小手帕,声音依旧柔和温婉,“我一个深闺女子,从来不抛头露面,怎么会是这座酒楼的东家呢?你是不是搞错了?” 第106章 跟萧家彻底翻脸 邢氏愣在当场。 过了很久,她才倒竖眉毛,指着魏紫的鼻尖大骂:“你这贱人,前几天的事你就忘了?!你当时口口声声说这座酒楼是你经营的产业,还叫我把照身贴还给你,又说今后会拿钱孝顺我,怎么你现在不肯认账了?!莫非是不想给我钱?!” 魏紫诧异:“我从未说过那些话呀,婆婆定是年纪大了,糊涂了。” “你——” 邢氏浑身发抖。 她又瞥见四周的客人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仿佛她是哪里跑出来骗吃骗喝的疯婆子,不禁面红耳赤,自觉十分丢脸。 刘氏小声出主意:“姑妹,不是有契书和合同吗?” 邢氏一拍脑袋,连忙道:“对!” 她满眼红血丝,恶狠狠盯向魏紫:“那天你说,左氏父女后悔把房契和地契卖给了你,证明这两件东西现在都在你的手里。只要把房屋地契拿出来看看,瞧瞧上面写的是谁的名字,就知道你是不是撒谎了!” “笑话!” 左菱不耐烦地捋起袖管:“这座酒楼是我家祖传的产业,岂会卖给魏姑娘?你要看房屋地契,我给你看就是!脆梨,取契书来!” 心腹侍女很快捧来一个匣子。 左菱掀开匣子,当众扬了扬房屋地契:“老人家,你瞧好了,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我的名字,酒楼里所有的买卖合同,落款一栏也都是我的名字。你是不是老糊涂了,竟认定这座酒楼是你儿媳妇名下的产业?!魏姑娘厨艺出众,我偶尔请她过来指教指教,怎么就叫你误会成她才是这里的东家?!” 她洋洋洒洒说着话,心里直为魏紫喝彩。 这些东西都是东家提前准备好的,东家可真有先见之明! 邢氏略认得几个字。 她凑上去细看,契书上写的果然都是左菱的名字。 左菱振振有词:“老人家,看在魏姑娘的面子上,今天的饭菜我就不收你的钱了。你下次再敢来撒泼,又或者骗吃骗喝,我可就要把你移交官府处理了。” 四周传出哄笑声。 这两个老婆子也忒搞笑了,竟然跑到人家酒楼里,说这酒楼是她家的产业。 还扬言要开除这里的伙计!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比城墙还厚的! 邢氏的脸色一阵阵发青发白,羞臊的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盯向魏紫,魏紫仍旧站在台阶上,无辜地歪了歪头。 奶栗色的桃眼里盛着浅浅的笑,显然是故意的! 邢氏突然之间意识到,眼前的少女,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逆来顺受的儿媳妇。 她瞒了他们家很多很多事。 那天说的话,什么孝顺她,什么打官司,统统都只是为了骗那张照身贴! 定是萧凤仙那小畜生带坏了她! 怒火涌上心头,邢氏当即扬起巴掌,冲上去就要掌掴魏紫! 左菱力气大,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呵斥道:“你这老虔婆,怎么当众打人呢?!” 邢氏撒泼,声音尖锐刺耳:“好你个魏紫,你竟然敢骗我!亏我们家好心收留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你现在马上跟我回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老妇人大闹着,丝毫不顾及体面和形象。 左菱皱着眉。 她的东家温温柔柔,不该跟这种老虔婆打交道,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想着,不耐烦道:“她不会跟你回去了!你儿子都死了,她还回去干什么?!要守寡你自己守去,要挣牌坊你自己挣去,魏姑娘可没那个兴趣!滚啊,死老婆子,没的脏了我的地儿!” “你——” 邢氏目瞪口呆。 她平常打骂魏紫惯了,魏紫打不还手骂不回口,从来说不出这么难听的话。 这个姓左的少女瞧着年纪不大,怎么讲话如此粗鲁?! 左菱叉腰:“你什么你,还不赶紧滚?是不是要我找人把你抬出去啊?!哟,你可真有福气,还没死进棺材里呢,就提前享受上被人抬的福气了!” 说着话,那些小二已经围了上来,气势汹汹地驱赶邢氏。 邢氏又惊又怕,只得被迫往外退。 她和刘氏被逼到酒楼外面,到底咽不下那口气,喊话道:“魏紫,你今天胆敢干出这事,有种以后就别回我们萧家!你将来可别后悔!” 魏紫正要说话,左菱按住她:“东家你声音小,让我来!” 她叉腰,高声道:“哟,就你们那种虐待儿媳妇的家,谁爱回谁回,我们魏姑娘才不稀罕呢!正所谓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我可谢谢你们放过她!走好,不送!” 邢氏气得不轻,朝地上催了一口。 什么叫“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 这群人根本就不知道,她的霄儿在上京城当了多大的官! 他们家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等魏紫知道霄儿如今官至五品,定会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她冷笑着摇头:“原本我还盘算着,要是她不闹事,乖乖拿出所有钱孝顺我,将来让她给霄儿做小,也不是不行。可她今天把事情做的这么绝,霄儿再不可能接纳她!” “不错!”刘氏同仇敌忾,“那小蹄子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不是我说话难听,就她那样的,难道还想改嫁不成?!她都十七岁了,又嫁过人,正经人家谁要她!去窑子里卖还差不多!” 两人诋毁着魏紫,仿佛如此才能出一口恶气。 此刻,酒楼。 左菱关心道:“东家,你这次跟萧家翻脸,定是不打算回去了?” “嗯!”魏紫弯起眉眼,“我打算年底进京。” “怪不得那么着急让我卖掉酒楼。”左菱随她一起返回雅间,“我已经物色好几位买家,打算挑一个出价最高的。另外,你让我派人去上京看宅子,我爹自告奋勇亲自去了,只要这边银钱到账,那边很快就能定下来。” 魏紫点点头。 左菱推开雅间的门,又问道:“那东家这几天住哪儿?要不干脆就住在我家?” 一道凉幽幽的声音缓缓响起: “难道我是死的吗?需要让她住在你家?” 魏紫望去。 萧凤仙不知几时来的,正坐在蒲团上翻看账本。 见她望过来,萧凤仙起身:“嫂嫂自然是要住在我的宅子里,是不是?” 青年玄衣黑裳,面带微笑,姿容昳丽。 魏紫不大自在地捏紧手帕。 住在他的宅子里? 这能合适吗? 第107章 萧凤仙喜欢你,你知道吗? 魏紫婉拒道:“多谢二弟好意,可我更想住在菱的家里——” “那什么,”左菱突然打断她,“东家,我突然想起来那间厢房前几天被我改成了茅房,已是住不了人。要不,要不你还是跟萧公子走吧?”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萧公子对她的东家情意绵绵。 这两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她当然要帮忙凑对儿。 魏紫惊奇:“菱?!” 左菱凑到她耳畔:“东家,你也老大不小了,萧公子才貌双绝,你可要抓紧机会,争取生米煮成熟饭!不然等他高中进士,你的竞争对手会多很多的!” 说罢,冲魏紫眨了眨眼睛,以功成身退的架势走了。 萧凤仙低笑两声。 他的嫂嫂腼腆娇憨又没什么心眼,身边的人却都不傻。 可是,连外人都知道他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她却碍于礼法规矩,死活不肯面对他的爱。 罢了,小寡妇胆子小又老实,慢慢来。 他想着,道:“嫂嫂,走吧?” 魏紫杵在原地,尴尬了半晌,只得闷着头随他下楼。 除了城郊那座梧桐别苑,萧凤仙在城里也置办了一座宅院。 宅院坐落在巷弄深处,黑瓦白墙方正幽静,结着紫色小的藤蔓爬出院墙,门前坐落了两头石狮子,檐下挂着题写了“夏枯”二字的匾额。 踏进宅院,回廊曲折楼阁错落,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魏紫咋舌。 她的二弟也太有钱了,哪哪儿都有宅子。 她试探:“你,你不会在上京也置办了宅院吧?” 萧凤仙点点头:“我不喜欢住客栈。” 这人太豪横了,魏紫无话可说。 进了内院,迎面突然横冲直撞过来一个人。 萧凤仙眼疾手快,一把摁住她的头:“闹什么?!” 那人身后还跟着一群婢女,骤然瞧见萧凤仙,吓得连忙跪成一片。 魏紫好奇地望去,那人不是旁人,竟是颍川遇见的那位慕容九里。 此刻她蓬头垢面,双手还戴了一副沉重的镣铐。 她的二弟,竟然把当朝丞相的亲孙女锁在私宅…… 慕容九里骂道:“好你个萧凤仙,把我关在这里就不管我了?!你给我戴着镣铐又是什么意思?!” 萧凤仙冷笑:“你自己干了什么事,心里没数吗?” 在颍川的时候,他答应带慕容九里回上京。 玄青寺里面有相府安排的十几位侍卫,监视慕容九里不许她回上京,萧凤仙设局药晕了他们,本可以相安无事地带慕容九里偷偷离开,谁知道这个女人半路突然返回玄青寺,一把火烧了寺庙。 结果就是,死在庙里的不只有那十几个侍卫,还有上百个尼姑。 他答应过魏紫,不滥杀无辜。 可那些人却因他而死。 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个草菅人命的疯子。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祖父要把她送去玄青寺抄经念佛。 不给她戴上镣铐,恐怕他这宅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得化作一片火海。 慕容九里吸了一口气,委屈地红了眼眶。 她鼓着白嫩嫩的腮帮子,可怜兮兮地望向魏紫:“魏姑娘,你看他,他觊觎人家的美色,就把人家关在这里,好对人家为所欲为——” “慕容!” 萧凤仙警告般打断她。 “哟,凤仙哥哥这是恼羞成怒了。”慕容九里嘻嘻笑着,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婢女们不敢让她离开视线,连忙起身去追。 萧凤仙对魏紫道:“嫂嫂别听她胡说。” 魏紫点点头。 她自然不会相信慕容九里的一面之词。 她不懂朝堂上的事,但她知道萧凤仙不是色欲熏心的人,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是夜。 用过晚膳,宅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 魏紫听青橘说,这些人全是南方一带的商贾,因为萧凤仙要进京,这趟离开恐怕未必会回来了,所以来和他交接南方的生意事宜。 檐下挑着的灯火连绵不绝。 直到深夜,也还有不少人进出书房。 魏紫怕萧凤仙饿着,于是来到厨房,亲自给他炖鱼片粥。 窗外映出一张无辜娇俏的小圆脸。 慕容九里也不知道是怎么甩开那些监视她的婢女的,戴着镣铐趴在窗台上,小声道:“好香,我可以喝一碗吗?” 魏紫愣了愣,连忙客客气气地请她进来。 慕容九里自来熟地坐了:“魏姑娘,我戴着镣铐不太方便吃东西,你能喂我吗?” 少女看起来一脸幼态,人畜无害楚楚可怜。 魏紫柔声道:“当然可以。” 她吹了吹鱼片粥,极有耐心地喂她吃粥。 慕容九里一边吃,一边盯着她。 半碗粥下肚,她摆摆手:“吃饱了。” 魏紫转身洗碗。 慕容九里盯着她,这寡妇微微俯身,纤细的腰肢和圆润的后臀,在丝绸的勾勒下一览无余。 魏紫并非那种纤薄的纸片身材,她更像是牡丹开到极致时,层层叠叠的瓣舒展开之后的那种娇艳饱满。 “魏姑娘真好看,你这样的身段和容貌,就算放在美人如云的上京,也能独占魁首。”慕容九里不吝称赞,突然话锋一转,“你和凤仙哥哥,真的是叔嫂关系吗?” 魏紫洗碗的动作顿了顿:“慕容姑娘何出此问?” 慕容九里笑了一下,眼里藏着狡黠:“萧凤仙喜欢你,你知道吗?” 魏紫攥着抹布。 她当然知道。 只是…… 慕容九里又是怎么知道的? 秋夜静寂,她略有些难堪,仿佛自己是话本子里,那些不知廉耻勾引小叔子的女人。 “魏姑娘一定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慕容九里侃侃而谈,“以前在颍川的时候,萧凤仙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我半夜悄悄躲在窗外窥探,听见他喊你的名字,喊了好多好多遍。那时候我就想,那个叫‘魏紫’的女人,一定是他藏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魏紫对萧凤仙在颍川的事一无所知。 她单纯地以为,他就是去求学的。 却不知道,他还曾受过重伤。 “真可笑,他那样的人,也能有喜欢的女人。”慕容九里讥嘲,“据我所知,一个小时候就不被爱的人,在孤零零地长大之后,是不可能拥有爱别人的能力的。魏姑娘,我猜测,他大约只是喜欢你的容貌吧?” 第108章 分明是藏了奸情 魏紫低头洗碗。 大半夜的,跟人讨论小叔子喜不喜欢自己,也太羞耻了。 这么想着,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 萧凤仙对她好,是因为她的容貌吗? 可是上辈子她也是这般容貌,没见萧凤仙对她另眼相待呀! 她沉默着洗好那只碗,净过手,给萧凤仙盛粥。 热腾腾的鱼片粥被舀进白瓷小盅,又小心翼翼地放进食盒。 她唤来青橘,打发她去给萧凤仙送粥。 慕容九里好奇:“你怎么不自己给他送去?” 魏紫垂着眼帘收拾锅碗瓢盆:“大半夜的,我一个当嫂子的,跑他书房去像什么话?给那些外人瞧见,定会议论我们。” 慕容九里闻言,不禁面露诧异。 世上的情爱,竟然还要考虑别人是否会议论吗? 这个女人虽然美貌,但出身卑贱,通身小家子气,矜持刻板、老实规矩,一点儿情趣也没有,她的性子,就宛如天底下千千万万个村镇里的普通女人,毫无亮眼之处,跟上京的那些名门贵女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萧凤仙那种断情绝爱的人…… 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搞不懂……” 慕容九里噘了噘嘴。 书房。 交接的事情繁多冗杂。 萧凤仙十分不耐烦的时候,青橘送来了一盅鱼片粥。 萧凤仙尝了一口,就知道是魏紫的手艺。 她做的饭菜其实称不上多么惊艳,比不得那些有名的大厨。 但是这种饭菜的味道对萧凤仙而言,像是久旱逢甘霖,大约就是所谓的家的味道? 他原本倒也没觉着饿,吃了几口,忙碌之后的饥饿感逐渐涌上来,很快,一盅鱼片粥如秋风扫落叶般被他吃了个干净。 青橘把空空如也的食盒带回厨房,笑道:“姑娘,公子夸你做的鱼片粥很好吃。” 魏紫打开食盒,见里面一粒米也没剩下,不禁莞尔:“他喜欢就好。” 慕容九里用指尖卷起一缕发丝。 她听过一句俗话,“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他的胃”,可萧凤仙那种人,什么珍馐美味吃不起,怎么偏偏会觉得魏紫做的鱼片粥好吃? 明明就是很普通的味道呀…… 她盯着魏紫脸上的笑容,纯黑的瞳孔愈发困惑阴鸷。 次日。 魏紫晨起就开始算账。 既然打算年底之前动身去上京,那么行李之类的东西也该收拾起来了。 行李倒是次要的,主要是酒楼,她得尽快卖出去才行。 正算帐呢,青橘突然进来禀报:“姑娘,那个陈紫荆来找您了,您见是不见?” 魏紫在正厅接待的陈紫荆。 陈紫荆笑道:“我先是去了萧家,怎料看门的婆子说,你已经搬走了。我寻觅不到芳踪,只得动用父亲的权力,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打听到萧公子在这里有一座私宅,料想魏姑娘也会住在这里,因此特意前来拜访。” 魏紫示意他吃茶:“陈公子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没有要紧的事,就不能见魏姑娘吗?”陈紫荆瞥了眼四周的婢女们,“进来的时候,我见宅子里的景致风光都很好,魏姑娘可否赏脸,陪在下游玩一番?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单独跟魏姑娘说。” 魏紫料想他要说的事,大约与她的身世有关。 她耐着性子,陪陈紫荆一起去了园。 虽是秋日,可园子里种了许多芙蓉、萱草和秋菊,远远望去千娇百媚翠绿欲滴。 陈紫荆边走边道:“我原本打算年后进京赶考,可父亲催得紧,再过半个月,我就必须动身了。魏姑娘既然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不妨跟我一起进京,路上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再者,有我陪伴在身边,你认亲的时候也不至于怯场。” 魏紫笑吟吟的,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陈紫荆这算盘打的也太响了。 他分明是想利用她,攀上镇国公府的关系。 再者,路途遥远,谁知道他会不会在半路上对她做点什么。 她回绝道:“多谢陈公子的美意,只是我已经和凤仙约好了,跟他一起进京。” “凤仙?”陈紫荆微讶。 魏紫自己也愣了愣。 她刚刚竟然无意识地唤出了他的名字。 “嫂嫂。” 前方突然传来带笑的声音。 魏紫望去。 萧凤仙不知几时回来的,就站在不远处的石榴树下。 似乎很满意她的称呼,眉梢眼角的戾气都舒展开了。 他拨开遮挡在面前的石榴树枝,信步走了过来,看似不经意地站到魏紫和陈紫荆中间,不着痕迹地隔开了他们。 防贼似的态度,令陈紫荆有些不痛快。 他道:“萧公子愿意的话,我们三人可以一起进京。” “不愿意。”萧凤仙丝毫不给他留情面。 陈紫荆脸颊微微发烫,强撑着维持住风度,笑道:“路途遥远,说不定会遇上山贼和水匪。咱们结伴同行,路上也好互相照应。” 萧凤仙比他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似笑非笑:“究竟是想互相照应,还是想占我嫂嫂的便宜,陈公子心知肚明。” “你——” 被拆穿心事,陈紫荆难堪不已,干脆开门见山:“我确实爱慕魏姑娘,我也知道你舍不得长嫂出嫁,可她终究是要嫁人的。与其嫁给别人,嫁给知根知底又是同乡的我,岂不是更合适?你放心,如果能娶到她,我愿意把你当做亲弟弟看待。” “别恶心我了。”萧凤仙讥笑,“你也配?” 他说完,转向魏紫,声音柔和许多:“昨夜闹得有些晚,带累了嫂嫂。还以为嫂嫂要睡到晌午,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起来了。昨晚可有累着?” 魏紫不解。 做一道鱼片粥而已,虽然炖煮的时间长了些,但她只是看着火,怎么可能累着? 思及此,她回答道:“虽然时间有些长,但未曾受累。” 陈紫荆脸色发白,不敢置信。 昨晚闹得有些晚? 可有累着? 时间长了些? 这两人究竟在说什么? 难道是…… 陈紫荆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怪不得他们要搬到一个宅子里住,分明是藏了奸情! 他从前竟没看出来! 第109章 嫂嫂,我想听 陈紫荆想着那些事,眼神变了又变。 萧凤仙冷眼睨向他:“园子里风大,我要带嫂嫂进屋了。陈公子请便。” 说罢,以强势又体贴的姿态,带魏紫走了。 陈紫荆留在原地,不甘心地目送他们消失在视线里。 少女的背影婀娜多姿,像是枝头最饱满娇艳的朵,亟待采撷。 怪不得萧凤仙把魏紫看的那么紧,原来是因为他早已知道魏紫的身份,他知道攀上镇国公府意味着什么,所以他罔顾人伦纲常,他想方设法把长嫂圈养在私宅里,就是为了独自占有她! 萧凤仙…… 好深的心机! 陈紫荆想着,不甘心地离开了夏枯别苑。 陈家的马车停在巷口。 陈紫荆魂不守舍地登上马车,陈瑞香就等在车厢里面。 她递给兄长一杯茶:“哥哥怎么心不在焉的?莫非是没见到魏紫?” “见到了……”陈紫荆声音低沉。 陈瑞香好奇:“她真的是镇国公府走丢的大小姐吗?” “恐怕是的。” “她还是不肯接受哥哥?” 陈紫荆沉默。 “可恶!”陈瑞香恼怒地捶了捶小桌几,“凭她是谁,也不过是个嫁过人的寡妇!她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哥哥?!哥哥青年才俊,难道还配不上她吗?!” 陈紫荆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朵一样的美人。 他眼睛发红,哑着嗓子道:“瑞香,像我们这种从小地方考出来的举人,在权贵名流如云的上京城,几乎渺小如尘埃,根本无法入那些贵人的眼。魏紫,她现在就是个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谁攀上她,就等于攀上镇国公府,意味着将来可以少走几十年的弯路。比如我们的父亲,几十年宦海浮沉仕途坎坷,熬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小县令,一辈子也没见过天子。但如果我当了镇国公府的女婿,我甚至可以在三十岁之前,就当上京官。” 陈瑞香懵懵的。 她凝视自家兄长,向来意气风发的兄长,此刻满眼向往,隐隐有些走火入魔的架势。 仿佛只要得到魏紫,飞黄腾达就能指日可待。 她小声劝道:“哥哥寒窗苦读多年,即便没有魏紫,凭借哥哥的才华,也是能考上进士的。哥哥已经比父亲厉害许多,哥哥的儿子,将来的起点也会比哥哥高出许多。只要一代比一代强,那么以后咱们家总能出一位京官,为什么一定要娶魏紫呢?何况人家不识抬举,根本不给哥哥好脸色……” “你懂什么?!”陈紫荆厉声呵斥,“有捷径可走,为什么一定要寒窗苦读?!怪道人家说头发长见识短,亏你还是我的亲妹妹,怎么也变得蠢笨如猪了?我决定的事情,不准你插嘴!” 陈瑞香不敢忤逆他,只得委屈地闭上嘴。 马车缓缓启程。 陈紫荆挑开窗帘,仍旧不甘心地朝巷弄里面张望。 魏紫,魏紫…… 如果娶不到这个女人,那么他一辈子都是山阴县县令之子的出身,尽管他的才华和容貌不比那些世家望族的公子哥儿们差劲,但在人脉和资源上,他差的何止是一星半点! 这叫他怎么甘心! 他想当镇国公府的女婿,想得到镇国公的提携。 所以,不管使用何种手段,他一定要得到这个女人。 魏紫,是他将来步入朝堂封侯拜相的关键! 与此同时,厢房。 萧凤仙把魏紫送回来,环顾四周:“嫂嫂住在这里,可还短缺什么?” 魏紫亲自替他泡茶,笑道:“这厢房布置的豪奢精致,我怎会缺东西?” 厢房的家具柜架一应都是紫檀木雕的,衣橱里整齐叠放着款式最新颖的衣裙鞋履,妆镜台上的胭脂水粉也都是魏紫从来没有见过的,光看华丽的描金瓷盒就知道非常昂贵。 悬挂的帐幔轻如月光,听说是产于西域的流光纱,一寸一金;墨绿色的蚕丝被褥柔软温暖,被面是精致奢靡的蜀绣;屋子里随时熏着香,绿柚见多识广,说那是沉香,“一两沉香万两金”,在上京城,只有公主皇妃才用得起。 萧凤仙把能弄到手的好东西,都摆在了这间闺房里。 说这屋子是黄金铸就,也不为过。 “不缺什么就好。”萧凤仙撩袍落座,端起魏紫泡的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魏紫坐在他对面,整理自己这两天没事时练的字。 萧凤仙吃了两口茶,忽然掀起狐狸眼,注视魏紫:“我喜欢你那样叫我。” 魏紫不明所以:“什么?” 萧凤仙没吭声。 过了半晌,魏紫想起园里自己直呼他的名字,不禁脸颊微红,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当时情急之下就唤出了口,今后再唤,只怕不合规矩……” “那就私底下唤。” 私底下? 魏紫握紧宣纸。 私底下唤,好像她跟二弟真的有一腿似的…… “嫂嫂,我想听。明年开春,我就要参加会试了,难道你连这一点小小的心愿,都不肯满足我吗?嫂嫂,就只有咱们两个人的时候,偷偷唤一声而已,不会有旁人听见的。” 他明明长着一张嚣张霸道的俊脸,语气却像是撒娇的可怜小狗。 魏紫羞窘地垂下睫毛。 这人总有办法逼她就范。 她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几乎声如蚊蚋:“凤,凤仙……” 萧凤仙心满意足。 少女的声音软软糯糯的,仿佛连他的名字也好听了起来。 假使将来洞房烛夜,不知道她带着哭腔在帐中唤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又该是怎样的风情万种。 他得寸进尺:“可不可以再叫一声?” 魏紫羞怒,瞪他一眼。 萧凤仙笑出了声儿:“好的,我知道不可以了。” 三天后。 秋末冬初,晨起时透窗而来的风又劲冷几分。 魏紫添了件厚实的绛紫色外裳,和慕容九里一起在厅用早膳。 她对慕容九里没什么别的心思,但对方这几天非常喜欢缠着她,连饭都要一起吃。 青橘送来一封请帖:“姑娘,陈府送来的帖子。” 魏紫净过手,打开一瞧,陈府的梅开了,陈瑞香打算明天在府里举办宴,邀请她一起赏吃茶,不止邀请了她一位,县里其他有头有脸的小姐们也都被邀请了。 魏紫轻笑:“我和她又没什么交情,宴什么的,还是罢了。” 青橘如实道:“送帖子的小厮说,如果您不去的话,请您看看帖子背面。” 第110章 魏姑娘,你真的很没趣 魏紫挑眉。 翻到背面,是一行笔锋锐利的小字: ——魏姑娘和萧公子的事,我已全部知悉,如果不想事情外传,请务必赴宴。 魏紫当即判断,这是陈紫荆的手笔。 他知道她和萧凤仙的事了…… 他在拿这件事威胁她。 魏紫捏紧请帖,明明和萧凤仙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却还是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 眼见会试在即,陈紫荆也会上京赶考,如果他故意在上京城里散播叔嫂丑闻,会不会影凤仙的仕途? 她会成为他的绊脚石的。 慕容九里偷偷瞄了一眼请帖,笑道:“哟,事情暴露了!魏姑娘,看来你和萧凤仙偷情的事,被其他人知道了呢。” 魏紫藏起请帖:“慕容姑娘慎言!” 慕容九里扳着手指头:“萧凤仙喜欢你,陈紫荆也喜欢你……那么,魏姑娘,你喜欢谁呀?” 魏紫看她一眼。 十几岁的少女,天真烂漫却又口无遮拦,男女之间的隐秘之事,也敢在外人面前随意说出口。 “魏姑娘,这里没有旁人,你告诉我也无妨呀!”慕容九里怂恿,“依我看,你是喜欢萧凤仙的,对不对?那个男人是嚣张跋扈了些,行事作风也很毒辣,但耐不住年轻俊俏又多金,但凡是个姑娘,都会喜欢他的。” “我不喜欢他,你别说了。”魏紫毫不犹豫地否定,“我这辈子都是他的长嫂,绝不可能对他动那种心思。” 慕容九里撇了撇嘴:“魏姑娘,你真的很没趣。” 没趣…… 魏紫知道自己没趣。 “真的不喜欢吗?”慕容九里突然不死心地凑过来,漆黑的杏眼里透着一点坏意,“你跟他朝夕相对,难道就没有梦见过他?” 有没有梦见过他? 当然梦见过…… 魏紫想起萧凤仙在梦境里赤着上身的情形,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她经常梦见他的。 最出格的一次,恍惚间她似乎坐在了他的怀里,揽着他的脖颈,任由他亲吻她的唇瓣,近乎贪婪地享受那片刻的温存。 她记得那天晨起的时候,她的唇略微红肿,原是被虫子蛰破了皮。 但梦见一个人,并不代表自己就喜欢他,也许是因为她身边没有旁的男人只有他,所以才会梦到他…… 魏紫这么想。 慕容九里盯着她的细微表情,突然得逞地笑了起来。 她大笑时候的表情夸张肆意,唇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魏紫蹙眉:“慕容姑娘,你笑什么?” “没什么,”慕容九里弯着眼睛,“魏姑娘,如果我是你,我就杀了陈紫荆,省得他拿偷情那种事情威胁你,甚或威胁萧凤仙的前程。” “杀了他?” “是呀,能叫人彻底闭嘴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成为一个死人。”慕容九里的语气里透着兴奋,仿佛恨不能代替魏紫出手,“杀死一个人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事,把他锁在屋子里,然后给门窗淋上火油,最后扔个火种,他很快就会烧死啦!” 少女穿着粉嫩嫩的襦裙,脸蛋也很纯真娇憨。 偏偏说出的话残忍至极,也不知道从前经历过什么。 魏紫有些不适,下意识离她远了些。 倒是隐隐有点明白,为什么萧凤仙要把她锁起来了。 她低头望向那张请贴。 这趟宴是得去,只是…… 她没办法残忍地杀死一个人。 大约总有别的办法,叫陈紫荆闭嘴的。 次日。 陈府园的梅果然开了。 魏紫随其他姑娘穿过园子,堆积在枝头的粉白梅如云如雾,艳丽冷绝。 陈瑞香领着众人品尝过新出锅的梅糕,才让大家自由参观。 魏紫不疾不徐地走在梅树下,很快被陈瑞香叫住:“魏姑娘。” 意料之中。 魏紫转身:“陈姑娘。” 她容貌极盛,几乎艳压了枝头的堆。 陈瑞香恍惚了一阵,才回过神道:“请随我这边来,我兄长有事情要跟你商谈。” 她引着魏紫穿过园,来到一座僻静的竹屋。 推开门,竹屋陈设雅致,陈紫荆坐在竹木矮案前烹茶,背后是一扇竹布屏风。 陈瑞香替两人掩上门,远远地离开了。 “陈某竟不知道,魏姑娘和自家的小叔子做出了那种龌龊的事。”陈紫荆开门见山,递给魏紫一盏刚烹好的热茶,“若是传扬出去,不知道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你们?” 魏紫站在原地,闭了闭眼。 尽管早就料到会听见这么一番话,却还是难以自抑地感到难堪。 半晌,她平复了心情,在陈紫荆对面落座。 她从怀袖里取出一沓银票,尽数摆在矮案上:“这是两千两银票。” 陈紫荆扫了一眼,唇角流露出讥讽的笑容:“魏姑娘这是在贿赂我?想要堵住我的嘴,不让我说出去?” “是。”魏紫坦言,“那种事情说出去,对陈公子也没有任何好处,不是吗?更何况,我和二弟确实清清白白,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魏姑娘在骗谁呢?”陈紫荆把玩那些银票,“如果当真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不可能拿出这些银票贿赂我。可见,你自己问心有愧。魏姑娘,你分明是喜欢萧凤仙的。” 他也是昨天才发现这一点的。 魏紫看萧凤仙的眼神不对。 天底下没有哪个长嫂,会用那样依赖缱绻的目光注视自家的小叔子。 “我未曾喜欢过他!”魏紫的声音急促了一些,像是在证明自己,“我绝不可能喜欢他!” 是,她是梦见过一些荒唐的事,可那只是梦啊! 现实里,她不过是过度依赖了他一些,不过是习惯了他在身边,却鲜少与他有亲密的肢体接触,也从不与他说那些情情爱爱的话,面对他的心意,也一直是坚定的拒绝态度。 她怎么会喜欢他呢?! 慕容九里胡言乱语,陈紫荆也胡言乱语。 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陈紫荆愣了愣。 见魏紫如此,愈发肯定她喜欢萧凤仙,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心底涌出浓烈的嫉妒,他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魏姑娘何必激动?还是吃杯茶,稍微冷静一下吧。” 魏紫心神不宁,端起热茶,食不知味地喝了半盏。 “不管你喜不喜欢,你和他都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陈紫荆注视她,“他前程大好,不可能娶一个寡妇且还是长嫂。魏姑娘,人应该现实一点,未免将来又有风言风语,我认为你应该尽早给自己找个归宿,堵住那些人的嘴。” 第111章 他咎由自取,我怎会心疼? “所以……” 魏紫定定注视陈紫荆:“陈公子还是想劝我嫁给你,是不是?” 陈紫荆笑了笑,视线落在她饮了半盏的茶上:“不是劝。” 魏紫怔了怔,意识到茶水有问题。 即便早已知晓陈紫荆是个小人,她也万万没想到,对方敢在宴会上下药! 她低估了这个男人的卑劣程度…… 一阵阵倦意袭向四肢百骸,魏紫捂住额头,强撑着才没有立刻软倒下去。 陈紫荆坐到她的身边,状似温柔地扶住她:“距离春闱会试,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你我在山阴县成亲,也足够咱们弄出一个孩子。等回镇国公府的时候,咱们一家三口齐齐整整,镇国公知晓你肚子里还揣着外孙,定会高兴的。” 这是他想了一整夜才想出来的计谋。 他没有办法把魏紫困在他的身边,除非,让她怀上他的子嗣。 女人总是那样,心软又多情,一旦有了孩子,她们的全副心思就会集中在孩子的身上,以致于她们对孩子父亲的容忍程度也会加深。 所以他打算用孩子,让魏紫死心塌地地留在他的身边。 男人的身上熏了香料。 本该是好闻的,可铺天盖地的味道袭来,魏紫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促使自己保持清醒:“滚开!” “竹屋附近都是我的人,魏姑娘,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走不掉了。” 陈紫荆笑着靠近,双掌放在少女的肩膀上,近乎贪婪地嗅闻她脖颈间的香味。 “魏姑娘,给我生个孩子吧……” 他带着蛊惑呢喃,宛如恶魔的低语。 大掌熟稔地褪下少女的绛紫色外裳,露出里面雪青色的对襟襦裙。 初冬时节,她穿的有些厚。 陈紫荆趁她身体发软四肢无力,把她打横抱起,放在了屏风后面的竹榻上。 他欺身而上,急不可耐地想要解开层层叠叠的衣裙。 魏紫暗暗握紧藏在袖管里的一根银簪。 她这趟过来,也不是没有做后手准备。 如果谈判不成,陈紫荆试图对她用强,她不介意送他一程。 尽管现在使不上力,但戳瞎他眼睛的力气,她还是有的。 她正要动手,忽然被窗外的人影吸引。 是绿柚。 绿柚提着刀安静地站在那里,刀刃上滴落血珠,显然已经杀光了陈紫荆的护卫们。 她从窗外盯紧陈紫荆,似乎是在研究该从哪里下刀。 不过须臾之间,绿柚破窗而入! “什么人——” 陈紫荆一惊,连忙望去。 可他什么也没看清楚,最后一眼,是长刀闪烁着锋利的暗芒,笔直地刺向他的眼睛! “啊——!” 惨叫声响彻园。 陈紫荆捂住喷血的双眼,狼狈地跌倒在地,硬生生撞倒屏风,痛得不停打滚抽搐。 绿柚收刀入鞘:“狗东西。” 魏紫勉强坐起身,她怕冷又规矩,这个时节就已经穿了足足四层衣裙,陈紫荆才刚解开 纤白的手指拢了拢裙裳,她迟疑道:“他的眼睛……” “瞎了。”绿柚伸出脚尖,不在意地踢了踢陈紫荆,“从今往后,他就是个废人。”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陈紫荆紧紧捂着脸发出哀嚎,血泪不停从指缝间涌出,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裳。 魏紫的心情有些复杂。 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考上举人,眼见着就要参加会试了,却偏偏想走捷径,看中她的家世背景,妄图对她犯罪,以致如今被毁了眼睛。 他也不想想,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捷径可走…… 绿柚道:“小姐心疼他?” 魏紫摇摇头:“他咎由自取,我怎会心疼?他活该。” 主仆俩说着话,竹屋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绿柚道:“定是刚刚的惨叫声吸引了那些来赴宴的人。” 说话之间,竹屋的门已经被人推开。 这个时候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魏紫决心坦然面对。 推门的是陈瑞香。 她本打算再等等,等确定兄长和魏紫有了夫妻之实,再领着那些姐妹前来观看,以便做实两人的身份,让魏紫有口难言,只能嫁给她的兄长。 却没料到,等待的时候突然听见惨叫声。 而这惨叫声,竟是她哥哥发出的! 她来不及多想,这才领着众人前来。 推开门,扑面而来都是血腥味儿。 满地狼藉,兄长满脸是血,正痛苦呻吟。 “哥哥!” 陈瑞香不敢置信地奔上前,一把搂住陈紫荆。 “瑞香,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陈紫荆痛苦不堪。 陈瑞香猛然抬头,恶狠狠瞪向魏紫:“你对我哥哥做了什么?!” “你怎么不问问你哥哥想对我家小姐做什么?”绿柚护在魏紫面前,“他包藏祸心,觊觎我家小姐美色,在茶水里面下药,妄图强迫我家小姐——” “住嘴!” 陈瑞香大喝,抱着陈紫荆的双手忍不住地发抖。 她只有一个哥哥,他们全家的指望,都在哥哥身上。 如今……如今哥哥的眼睛流了这么多血,今后怕是彻底看不见了。 一个瞎子,要如何考功名? 要如何进入朝堂步步高升?! 他们全家人的希望,都被魏紫毁掉了! 她双眼赤红像是滴血,话锋一转,厉声道:“我哥哥才考上举人,前程大好,怎么可能通过下药来强迫一个寡妇?!你们可知冤枉举人,是什么罪名?!定是魏紫不知廉耻,故意勾引我哥哥!见勾引不成,于是恼羞成怒蓄意报复,故意毁掉我哥哥的眼睛,还栽赃陷害想要玷污他的清白名声!” 四周的女孩儿们纷纷点头。 陈紫荆是堂堂县令的公子,年少有为青年才俊,怎么可能强迫一个寡妇? 恐怕是魏紫贪图他的前程,故意在茶水里下药逼他就范,来一招生米煮成熟饭! 这个女人的心机可真深呀! 陈瑞香当机立断:“魏紫故意伤人,来人啊,给我把她抓进牢房,我会请父亲亲自断案!各位姐妹都是证人,将来有用到的时候,还请诸位替我兄长做个见证!” 众人自以为站在了正义的一边,纷纷同仇敌忾点头答应。 第112章 她身上香香的,脸颊也香香的 魏紫闭了闭眼。 又来了…… 那种窒息的感觉又来了。 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可因为她是个女人,所有人就都认为是她的错。 他们轻而易举就把罪名安插在她的身上,仿佛轻佻放荡、不知廉耻的一定是寡妇,而被下药、被陷害的可怜者一定是那所谓清高正直的举人! 他们判断一件案子的方式不是通过双方的品行,而是性别和身份。 这实在很荒谬…… 绿柚紧紧握着刀柄,低声道:“小姐,我是不是闯祸了?” 到底是人家的地盘,她跑过来就把陈紫荆的眼睛弄瞎了,虽然心里爽了,但陈家不会找她算账,只会找魏紫算账。 早知如此,刚刚还不如直接一刀结果了陈紫荆来的痛快! 魏紫扶着墙壁,还没从药效中缓过劲儿来。 绿柚又道:“小姐,要不我带你逃跑吧?从这里杀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魏紫摇摇头。 这么多人盯着,她现在逃跑,不就等于心虚吗? 仿佛畏罪潜逃似的。 她低声道:“咱们是正当防卫,我相信官府会给我们一个公道。就要去上京了,我不想带着不明不白的罪名偷偷地去,我想光明正大地去。” “如果官府给不了公道呢?” 魏紫默然,脑海中却浮现出一道身影—— 萧凤仙。 如果官府给不了,她相信那个人给得了。 在她的认知里,那个人无所不能。 …… 县衙大牢。 魏紫和绿柚被抓进来已经一整天。 绿柚抓着牢门朝外张望:“外面大概已经天黑了,真奇怪,那些狱卒都是陈家的走狗,却没有拿刑具折磨我们。我盘算着,还以为牢里会有一场恶斗呢。” 魏紫坐在墙边的草堆上。 她猜测是陈紫荆吩咐的。 那个男人惦记着她的身份,所以即使被她弄瞎了眼睛,也仍旧舍不得对她下手报复。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想着镇国公府…… 甬道墙壁上的油灯,忽然被风吹得明明灭灭,牢狱里更加阴暗昏惑。 一股慑人的阴寒之气,从外面缓缓袭来。 绿柚竖着耳朵:“有人来了。” 魏紫暗暗捏紧裙裾。 远处狱卒们的嬉笑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了,整座大牢格外寂静。 须臾,脚步声由远而近—— 直到停在了牢门前。 来人披着一袭黑衣,宽大的兜帽遮住了脸庞。 他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揭开兜帽。 身后的随从提起橘黄色的灯笼,光影里赫然映照出一张昳丽俊俏的脸。 是萧凤仙。 魏紫悬着的心悄悄放下:“你怎么来了?那些狱卒呢?” “迷晕了。”南烛接话,熟稔地撬开牢门,“少主听说您出了事,连忙赶了过来。这种地方阴暗潮湿,还有许多老鼠和蟑螂,怎么适合您待?少主是来接您回家的。” 萧凤仙朝魏紫伸出手,语气不容置喙:“今夜就去上京。” 他受够陈紫荆了。 听说陈紫荆险些玷污了魏紫的时候,他恨不能捏爆他的头! 魏紫看着他的手:“你要我背着莫须有的罪名,去上京?” 虽然她还在监牢里,可她完全能够猜到,现在山阴县的人是如何议论她的。 他们会把她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骂她不知廉耻勾引县令家的公子,骂她一个寡妇却耐不住寂寞、守不住妇德,嘲讽她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改嫁给一位前程锦绣的年轻举人,污蔑她下药不成就恼羞成怒刺瞎陈紫荆的眼睛…… 奶栗色的桃眼,藏着不甘的锋芒。 她盯着萧凤仙:“就算离开,我也要清清白白地离开。” 萧凤仙喉结滚动。 眼前的少女明明一身落魄,却像是黑暗中一颗闪闪发光的珠贝。 他再没有见过,比她更爱惜清白、更在意自尊的姑娘。 他道:“那怎么办?山阴县县令不可能不偏袒自己的儿子。” “除了县令,还有州官。”魏紫正色,“劳烦二弟,去请陵州知府亲自审问此案。” “如果知府也偏袒陈家呢?” 魏紫咬了咬唇瓣,坚定道:“知府之上,还有巡抚。巡抚之上,还有天子。二弟,我总要求一场公道的。” 她一直觉得,当官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并非是手中的权势了不起,而是他们可以在那个位置上,为治下的百姓谋求公道,为蒙受冤屈的人沉冤昭雪,以强大的姿态,保护像她这样弱小的人。 她的父亲镇国公,也许就是这样刚正不阿的官员。 所以,她也要干干净净地回家。 萧凤仙没出声。 他不喜欢魏紫解决事情的办法,在他看来,刺瞎陈紫荆不过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对方要是不服,那就干脆直接弄死,管别人在背后如何议论,拳头才是硬道理。 可她不肯。 她死脑筋,放着他这条捷径不走,偏要走所谓的正道。 良久的沉默过后,他道:“我知道了。” 他示意南烛送上食盒:“左菱托我送来的晚膳,有你爱吃的菜和点心。” 香味从盒盖底下溢了出来。 魏紫摸了摸肚子,忍不住弯起眉眼:“她可真体贴。” 萧凤仙讥笑:“左菱送个饭菜就叫体贴?那我呢,我不辞辛苦跑到大牢里面探望嫂嫂,难道我就不体贴?” 被当面质问,魏紫有些腼腆:“你,你也体贴……” “那嫂嫂打算如何奖赏我?” 魏紫愣了愣,抬起桃眼:“奖赏?” 她犹豫了片刻,取出那两千两银票,有些舍不得地递到萧凤仙手里:“我大部分的私房钱都在这里了,你,你省着点……” 萧凤仙:“……” 墙头的小野猫,都比这小寡妇有情趣。 笨死她算了。 不顾外人在场,他一把捏住少女白嫩细腻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在少女水漉漉的桃眼茫然无措之中,倾身亲了口她的脸颊。 她身上香香的,脸颊也香香的。 “吧唧”一口,像是吃掉了半颗甜荔枝。 狐狸眼得逞地弯起,萧凤仙道:“这才是奖赏。至于那两千两银票,嫂嫂自己拿着吧,出去以后买点核桃补补脑。” 魏紫:“……?” 她摸着脸颊,还没反应过来,黑衣青年已经消失无踪。 魏紫站了片刻,问道:“绿柚,他是不是拐着弯儿骂我笨呀?” 绿柚和南烛站在一起,两人笑的一脸欣慰,露出了不符合他们年龄的慈祥感。 听见魏紫的问话,她正儿八经地点点头:“好像是的。不过小姐笨点也好,少主聪明,你俩正好互补。” 魏紫:“……?!” 她只是反应稍微慢了点,但她根本不笨的好嘛! 第113章 别杀她 深夜,陈府。 陈紫荆躺在床榻上,双眼裹着厚厚的白纱布。 山阴县的大夫都被请了过来,在房里商量了两个时辰,仍旧束手无策,只得纷纷告退离去。 陈知县铁青着脸坐在一旁。 县令夫人哭得几度晕厥,被侍女们抬了出去。 陈瑞香双眼红肿,哑着嗓子哭诉:“爹,大夫们都说,哥哥的眼睛不中用了,从此是个科考无望的废人……爹,这一切,都是魏紫那个贱人害的!你可要替哥哥做主啊!” 陈知县伸手捏了捏眉心。 紫荆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他们陈家唯一的希望。 会试在即,被害成这副惨状,他比谁都要恨! 可是…… 据紫荆亲口所言,那个叫魏紫的,很有可能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 “爹,”陈瑞香跪倒在他的脚边,“不杀魏紫,难解女儿心头之恨!什么镇国公府的大小姐,也许根本就只是她的谎言!退一万步,就算她真是,难道因为她的身份,咱们就要放过她吗?!哥哥只是想强迫她而已,她又没损失什么,可哥哥毁掉的却是一双活生生的眼睛啊!” “瑞香……” 床榻上传来微弱的声音。 “哥哥!”陈瑞香哭着奔到床边,心疼地握住陈紫荆的手,“你有没有好点?” 她的哥哥命太苦了。 好好的去颍川读书,却被人弄断了腿,求医问药,养了几个月才彻底养好。 这才刚过一年,就又被人弄瞎了眼睛。 今后,可要怎么活?! 都怪魏紫! 说不定她的夫君萧凌霄就是被她克死的,所以哥哥接近她之后,她又开始克哥哥! “别杀她……”陈紫荆气若游丝,“别杀她……” 陈瑞香脸色难看:“哥,她把你害成这样,你就不恨她吗?她可是毁了你一辈子呀!” 见陈紫荆快要喘不上气,陈瑞香擦了擦眼泪,哭着喂了他半盏热参汤。 陈紫荆略有了些精神,轻声道:“她活着,镇国公府对我就永远存着亏欠。也许,镇国公会让她嫁给我,照顾我一辈子。如此,将来我的儿子就能乘着镇国公府的东风,代替我步入朝堂飞黄腾达。到时候,咱们陈家也算是熬出头了……” 陈瑞香皱着眉。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哥哥竟然还想当镇国公府的女婿! 她回头望向自己亲爹,对方捋着胡须,似乎也在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陈瑞香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这些人疯了,都疯了! 明明被弄瞎了眼睛,居然因为对方是权贵之女,所以不仅不恨她,还心存幻想要让对方以身相许,好继承对方的家世和人脉! 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官位和前程! 陈知县走过来,替陈紫荆掖了掖被角:“我儿深谋远虑,我自愧不如。你好好养伤,等伤势平稳,为父亲自把魏紫送到你身边,叫她替你端茶送水,好好伺候你。至于镇国公府那边,为父会手写一封信,告知镇国公这里发生的一切。听闻镇国公在朝中一向以刚正不阿闻名,他的女儿闯了这般大祸,想来他是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兴许还会补偿咱们家很多好东西。” 父子俩合计着,仿佛陈紫荆当镇国公府的女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陈瑞香无法接受地摇着头,慢慢退出了房间。 初冬的夜,略有些干燥。 陈瑞香穿着厚实的斗篷出现在监牢外,宽大的兜帽盖住了脸。 她握着火把,身后站着几名高大的贴身护卫。 她盯着监牢,低声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一名护卫恭声:“已经按照小姐的吩咐,在监牢四周淋满了火油。” 陈瑞香满意地点点头,在夜色的掩护下,把火把丢向监牢。 不过顷刻之间,熊熊大火冲天而起。 监牢内。 狱卒们被萧凤仙迷晕了,此刻才被火油味熏醒,仓皇无措地往四周张望。 关在监牢里的犯人们纷纷敲击牢门:“着火了,快开门放我们出去!” “这……这可如何是好?” 一名年轻的狱卒心惊胆战。 他们现在逃出去还来得及,可那些犯人并不全是死刑犯,有的甚至只是还没来得及审问的疑犯,难道要把这几十个人全部扔在这里,任由他们活活烧死? 但现在去请示陈知县是否放人,显然是来不及的。 狱卒头子狠狠抽了他一巴掌:“还发什么愣,跑呀!” 狱卒们把钥匙往地上一扔,直接跑了,惹得整座监牢的囚犯们大骂畜生。 最里间的牢房,绿柚撕下一块布,在水里浸湿:“小姐拿这个捂住口鼻,待会儿直接从后门逃出去。” 魏紫接过:“那你呢?” 绿柚活动了一下筋骨:“我去把其他囚犯放出去。” 话音落地,她握住牢门的铁杆,硬生生把两根铁杆给掰开了。 魏紫:“……” 这还是人吗? 绿柚那么厉害,她不担心她会被烧死在这里,于是用湿布捂着口鼻,迅速往后门走。 监狱的后门是一条偏僻幽静的巷弄,因为百姓们嫌弃住在监狱旁边晦气,所以附近的房舍都是空的,四周一片黑黢黢,看不见一点灯火。 魏紫刚跑出来,还没吸上两口新鲜空气,忽然有人提着灯笼出现。 陈瑞香站在不远处,冷眼盯着她:“祸害遗千年,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魏紫怔住:“陈姑娘?” 陈瑞香看见她就想起了自家哥哥,强忍住掉眼泪的冲动,朝身后的护卫打了个手势。 绿柚把所有牢门打开,让那些被囚禁的人逃出火场。 做完这一切,她从后门出来找魏紫,可巷弄里一片死寂,根本没有对方的身影。 绿柚蹙眉。 魏姑娘做事情向来妥贴细致,不可能无缘无故一个人逃走。 她垂眸,注意到脚边躺着一只精巧的珍珠银簪。 她弯腰拾起,这是魏姑娘的东西。 魏姑娘…… 被人劫持了。 …… 密林。 马车穿梭期间,行驶的飞快,直到天快擦亮的时候,才在山脉深处停下。 魏紫被陈瑞香推出马车。 她踉跄站稳,抬眸,发现这深山老林竟然有一座圆形石楼,高达三层,用漆黑的岩石垒铸而成,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看起来格外古旧沧桑。 石楼里面隐隐传出女人的歌声,愈发显得此地寂寥空旷。 陈瑞香跟着下了马车,面容有些狰狞:“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第114章 都是魏紫的错 魏紫环顾四周:“什么地方?” “岩楼。”陈瑞香咬牙切齿,“魏紫,你就应该被关在这种地方,一辈子都出不去!” 魏紫听说过岩楼。 建在山阴县西北方向的山脉深处,那些死了相公的女人,如果自愿一辈子为相公守寡,就会被族人送到这个地方,由官府提供吃喝,而她们用一辈子的时间,为家族挣一块贞节牌坊和二十两纹银的奖赏。 当然,一般穷苦人家才会选择把女人送过来,以便节省家里的开支。 魏紫注视那座黑黢黢的石楼,石楼附近没人打理,枯枝落叶落了满地,隐隐有人影躲在窗后窥视,只是窗户上装了铁网,她们没办法把头探出来。 “你本来就是个寡妇,待在这种地方合情合理。你待在这里,就没办法勾引我哥哥了!”陈瑞香拖着魏紫往岩楼走,“我真该早一点把你送过来,早点送过来,哥哥的眼睛就不会瞎!”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魏紫平静道:“要不是他心怀鬼胎,他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陈瑞香,你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哥哥咎由自取,却把过错全部推到我的身上。你们陈家人,都是这么不讲理的吗?” “你住口!” 陈瑞香哭着呵斥,把魏紫重重摔在岩楼门口。 她指着魏紫的鼻尖:“我今天没杀了你,已经算是仁慈!魏紫,我要你一辈子都在这里为我哥哥祈福!为你犯下的那些罪忏悔!” 护卫打开岩楼沉重的门锁。 这座石楼的大门已经多年没有打开过,送饭菜的人一般都是通过窗户送的。 随着大门打开一条缝,一股阴森难闻的腐臭味从楼里面飘了出来。 被关了很久的女人们拥挤着躲在暗处窥视,叽叽咕咕地低声絮语。 陈瑞香双目赤红:“魏紫,这就是我给你挑的归宿。” 话音落地,护卫们一把将魏紫推了进去。 石门缓缓合上。 石楼里光影昏暗,女人的私语声时远时近,宛如鬼魅。 魏紫用双手撑着地面爬起来,好奇地打量四周。 随着楼外天光大亮,一束光从石楼楼顶倾泻而下,恰恰照在了她的身上。 周围渐渐有女人围拢上来,艳羡地望着她发髻上的珍珠发钗和身上穿的缎面刺绣襦裙,许是认定她没有伤害别人的能力,于是纷纷伸手摸向那些钗饰衣裙。 魏紫有些害怕,正不停躲避那些手,楼上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新来的?” 周围的女人们如临大敌,纷纷缩回了黑暗里。 魏紫寻声望去。 站在楼梯上的妇人约莫五六十岁,满头银丝面容威严,尽管生活在不见天日的石楼里,衣着发髻却很干净齐整。 她张了张嘴:“我,我不是自愿来这里的,我是被人推进来的……” 老妇人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你不是自愿的,难道我们就是自愿的?” 魏紫愣住。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 陈瑞香回到陈府,已经是晌午。 陈知县一早听闻监牢被人放火烧了,急得早早出府处理事宜,陈夫人深陷儿子瞎了眼的悲伤之中,至今还在床上卧病不起。 陈瑞香独自来到陈紫荆的房间。 她坐到床榻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心疼地看着他蒙着纱布的眼睛:“哥哥……” 陈紫荆呻吟了一声,摸索着抓住陈瑞香的手,轻声道:“听说监牢失火,囚犯们都跑了。瑞香,不会是你干的吧?” 陈瑞香咬了咬唇瓣。 她的哥哥眼睛瞎了,连她心虚的表情都看不见。 她撒谎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父亲已经派人去找魏紫,”陈紫荆的声音略微颤抖,“谁丢了都行,唯独她不能丢。瑞香,她是咱们家唯一的希望了。” 陈瑞香双眉紧锁。 说什么希望,依她看来,那贱人分明就是他们家的祸害! 她正想着,突然有人破窗而入。 绿柚一把将陈紫荆从床榻上揪了起来,一手提着他的领子,一手握着长刀横在他的颈上,厉声道:“你们把我家小姐藏到哪里去了?!” 她找不到魏紫,沿着巷弄出口找了许久,仍旧没有任何线索。 山阴县唯一有本事把魏紫藏起来的,只有陈家! 因此,她才冒险闯进县令府。 要是少主回来之后,知道她把魏姑娘弄丢了,非得活撕了她不可! 陈瑞香压抑住害怕尖叫的冲动,急迫道:“你先把刀放下来!” “不放!”绿柚不仅不放,刀刃还更贴近陈紫荆的肌肤几分,“把我家小姐交出来,否则,我杀了他!” 刀刃逼近,陈紫荆的脖颈隐隐有血珠渗出。 陈紫荆清楚地感受到寒意和疼痛,双腿不停颤抖。 他尝过这个女人的狠毒,她不是说说而已,她是真的敢下手! 一股咸湿的尿液,渐渐染湿了陈紫荆的袍裤。 他狼狈不已,恐惧地哀求道:“我们也不知道魏紫去了哪里,现在正派人四处搜寻。这位姑娘高抬贵手,且先放开我,咱们有什么事,都好商量……” 陈瑞香用双手捂住嘴,泪水悄然淌落。 她的哥哥…… 她曾经意气风发的哥哥,如今竟成了这幅可怜虫模样。 她原本以哥哥为傲,一心指望他能高中进士为家族争光,可他现在不仅眼睛瞎了前程毁了,连身上那股子骄傲也没了,竟然低声哀求一个贱婢! 这根本就不是她的哥哥! 都是魏紫的错…… 要不是她,她的哥哥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心底汇聚的怨气越来越浓烈。 她彻底崩溃,冲动地捂住脑袋尖声大叫:“魏紫、魏紫,她一个贱货,怎么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她毁了我的家,她怎么不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绿柚怔了怔。 这女人疯了吧? 要不是他们招惹魏姑娘,事情怎么会闹到现在这步田地? 眼看尖叫声引来外面的侍卫,她嫌弃地丢开陈紫荆,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紫荆在地上摸索着,整个人像是浸泡在尿液里,格外狼狈落魄。 陈瑞香透过朦胧泪眼,冷冰冰地盯着他,丝毫没有要搀扶他的意思。 直到侍卫们闯了进来,才把陈紫荆扶到床榻上。 当晚,陈紫荆惊吓过度,发了高烧。 陈县令匆匆忙忙地请大夫问诊,那大夫扶着白胡须,垂着眉眼摇摇头:“公子已是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第115章 哈哈哈!我要娶魏紫了! 不行了? 陈家人愣在当场。 陈县令暴怒,一把揪住大夫的衣领:“我儿不过是受了一番惊吓,怎么就不行了?!你这庸医,莫非是想故意害死我儿?!” 大夫哆嗦着挣开他的手:“草民行医数十年,从未出过差错。公子本就重伤在身,这次受到惊吓,心神受损,因极度恐惧造成血息逆流,以致短时间内窒息抽搐。若是皮外伤,尚还有治愈的可能,可心脉被毁,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说罢,拎起药箱,连医药费都不敢要,惊慌失措地告辞离去。 陈县令的手,无力地僵在半空。 他当年三十多岁才考上举人,一辈子也没中进士,能当知县,还是因为捐了钱的缘故。 他的儿子比他厉害,二十四岁就考上举人,料想考上进士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是…… 可是,还没等他金榜题名,他就要死了…… 他可是他们全家的希望啊! 两行老泪潸然滚落,陈县令不甘心地捶了捶墙壁。 陈瑞香跪倒在床榻边。 她怔怔看着床上面如金纸的男人,她记得发榜那天,哥哥得知中举,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他玉簪束发一袭红袍,和同窗们打马而过,惹得长街两侧的女子们纷纷探窗窥视,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可这才过去多久,他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的前程没了,如今连性命也要没了。 他的面容熟悉又陌生,陈瑞香红着眼睛含着泪,从前那一声“哥哥”再也唤不出口。 她皱着眉,忽然听见陈紫荆在昏迷中低声呢喃着什么。 她连忙凑近了仔细聆听—— “魏……魏紫……” “魏紫……镇国公府……”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陈瑞香边哭边笑:“你都要死了,还记挂着那个罪魁祸首。要不是她,你现在或许已经在上京城准备春闱会试。闹到这步田地,值得吗?” 陈紫荆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他呢喃了片刻,忽然猛地坐起身来,无意识地朝前面伸手,像是试图抓住什么东西。 “魏紫!魏紫!” 他嗓音嘶哑,从呢喃低语逐渐变成大喊大叫。 周围的人吓了一跳,纷纷离他远些。 “魏紫!哈哈哈!我要娶魏紫了!我要当镇国公府的女婿了!爹,爹!你看到没有,儿要娶魏紫了!儿会考上进士当上京官,儿很快就能飞黄腾达步步高升!咱们全家,咱们全家很快就能离开山阴县这个鬼地方!” 血液从白纱布里面渗透出来,两行血泪顺着陈紫荆的面庞滚落。 “魏紫——” 他陡然大叫一声。 随即,那声音像是被截断的流水,最后一个字刚喊出喉咙,他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陈紫荆咽气了。 “荆儿!”陈县令泪流满面地握住陈紫荆的手。 屋里屋外都响起哭泣声。 陈瑞香不停地擦眼泪:“爹,都是魏紫害的,是魏紫害死了哥哥!这个仇,咱们不能不报!管她是什么身份,就算她真的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人家镇国公也压根儿不知道她这号人的存在,咱们杀了她又如何?难道爹你忍心看着哥哥就这么死掉吗?!” 陈县令仍旧紧紧握着陈紫荆的手。 老泪纵横,滴落到床榻上。 “儿子……” 他心疼地凝视陈紫荆,他含辛茹苦寄予厚望的儿子,就这么没了。 连子嗣都没能留下。 “魏紫……” 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眼眸深处藏着某种扭曲的狠毒,“你放心,儿子,我不会让你孤孤单单上路的,我会把魏紫送去陪你,让你们在九泉之下,也能做一对夫妻!” 陈瑞香立刻道:“爹,我知道魏紫在哪里。” …… 岩楼。 老妇人简单地介绍了楼里面的女人们。 魏紫这才知道,大部分女人都是被迫住进来的。 她们赖以生存的夫君死了,她们这些女人家身娇体弱又没有倚仗,只能任人鱼肉,家族为了那二十两纹银的奖赏,不惜断送她们的后半生,强制把她们送到这里。 其中年纪最的小一个,被送进来的时候才不过十五岁,分明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最早进来的一批,则是被陈县令忽悠进来的。 那时候朝廷大肆奖赏节妇,妇人家以夫死守节为荣,每个县都要评选几名节妇,陈县令为了政绩,连哄带骗的把人家寡妇送进岩楼,对外称岩楼里面丰衣足食,每个月可定期去县里游玩透气,实际上把人骗进来之后就不管不问形同坐牢,衙役每天送的饭菜也都是不新鲜的。 提及饭菜,四周的女人们忍不住骂了起来:“那些饭菜不仅不新鲜,菜品也很少。顿顿青菜豆腐,唯一的荤腥是别人熬油剩下的猪油渣!到大冬天的时候,饭菜送过来都冷的结冰了!” “只怕朝廷拨下来供养节妇的款项,都被陈县令贪污了!那个狗官骗走了我们十几年的青春,着实可恨!” 魏紫听罢,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就没想过逃跑吗?” “跑?”老妇人冷笑一声,“你瞧这石楼,墙体厚实,门窗都被锁了,我们手上又没有工具,要怎么逃跑?” 魏紫看了看四周,这鬼地方简直比监牢还封闭,果然没有能逃跑的地方。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铁窗前,窗户底下摆着两个木桶,里面隐约有剩余的食物残渣。 她道:“衙役每天送饭,都是从窗户外面送进来的吗?” 老妇人点点头,难掩愤慨:“他们从外面打开铁窗,把饭菜倒进那两个木桶里,也不给我们这些人碗筷,就让我们拿手抓着吃,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待!这些年,我们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魏紫咋舌。 朝廷褒奖节妇,节妇的身份看似光荣,没想到实际上连人的尊严都没有。 她眉心轻蹙:“咱们得逃出去。” “你说得倒是轻巧,那你有办法带我们逃跑吗?”有女人问道。 魏紫盯着那扇铁窗,莞尔:“太简单了。” 中午,一老一小两名衙役来送饭了。 随着铁窗打开,埋伏在窗下的两个女人猛然抓住衙役的手。 魏紫用发簪抵着那个衙役的脖颈,冷冷威胁:“开门。” 衙役愣住,不可思议地盯向她们。 平时安静木讷从不反抗的女人们,此刻齐刷刷站在那里,用出奇一致地眼神瞪着他。 虽然狼狈肮脏,但个个脸上,都是叛逆。 第116章 那个人总是令她安心 见那老衙役一动不动,魏紫暗暗发狠,把发簪又往他脖颈处推了推:“开门!” 簪头尖锐,血珠冒出。 老衙役脖颈生疼,意识到她们不是在开玩笑,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连忙吩咐那名年轻的小衙役:“快,给她们开门……” 小衙役握着一把钥匙,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乖乖开锁。 反正只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即使逃跑,也总能追回来的,当务之急还是他师父的性命比较重要。 沉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 阳光从树林里照射进来,秋天的光线柔和温暖,可对石楼里长期待在昏暗里的女人们而言,却算得上刺眼。 魏紫仍旧没松手,威胁道:“你退到半里之外。” 小衙役愣了愣,随即嚷嚷:“不行,你先放开我师父!” “我让你退到半里之外。”魏紫重复,握着发簪的手又用力几分。 老衙役害怕不已,连忙道:“还愣着干什么,照她的话做啊!” 小衙役惊慌失措,只得按照魏紫的要求,往林子里面退去。 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魏紫才道:“阿婶,你们先走。” 女人们聚集在石楼门口,想往外面走,却又不敢。 她们被囚禁在这里太久了,久到不知道外面过了多少年,家中的亲人是否还在。 如果贸然逃出去,家里的人拿不到那二十两纹银,会不会恨死她们? 万一再把她们抓住,她们要面临的又会是什么呢? 无言的恐惧弥漫在女人们的心尖上,她们彼此面面相觑,即使渴望多年的自由和阳光近在咫尺,此时此刻,也不敢踏出门槛半步。 魏紫不解:“阿婶?” 老妇人轻轻叹了口气。 她坐到门槛上,遥遥望向树林:“我们这些人,就算逃出去,家族也不会接纳我们,我们没办法在外面活下来。吃住都没地方,只能等死。” 魏紫望向其他女人,她们满面愁容,显然是一样的顾虑。 她们被囚禁的太久了,以致不敢面对未知,更不敢迈开 带她们逃跑是很简单的事,可带她们重新走出一片人生,却很困难。 “你快走吧!”老妇人摆了摆手,低声催促,“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说话间,一个骨架高大的女人代替魏紫,揪住了那个老衙役。 魏紫沉默良久,不再相劝,朝众女福了一礼,快步离开了岩楼。 她提着宽大繁复的裙裾,独自穿过茂密的树林,四周是连绵起伏不见人烟的山峦,魏紫的方向感很差,起先跑错了方向,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 她靠着山里的浆果和清泉充饥,又利用青苔判断东西南北,走走停停,了三天三夜,才终于走到进城的青石砖道上。 正值午后,天空阴云密布,四周的光线肉眼可见地暗淡下来,连空气也湿润几分。 魏紫仰头看了看天,料想很快便有一场大雨。 她咬牙,沿着青石砖道走,没走出半里地,突然看见几匹骏马迎面疾驰而来,马背上坐着的赫然是陈府家丁。 魏紫来不及躲避,被陈府家丁一眼看见。 他们毫不犹豫地把她抓到马背上,随即调转马头,往山阴县县城方向而去。 陈府正在办丧事。 白绸和白灯笼挂满了府邸,前来吊谒的乡绅富贾络绎绵不绝。 陈紫荆竟然死了? 魏紫心生疑惑。 她被从后门带进陈家,来不及思考太多,只悄悄取下一只珍珠耳坠,趁那些家丁不注意,偷偷丢在了后门外。 得知魏紫被找了回来,陈县令立刻把灵堂里的客人请了出去,只留下陈瑞香和几个心腹。 陈瑞香早已哭得双眼红肿,看见魏紫,一把将她按跪在地上:“贱人,我哥哥被你害死了!你高兴了吗?!” 魏紫声音低哑而倔强:“他咎由自取,我不过是保护自己,我何错之有?!” “贱人!” 陈瑞香揪着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狠狠给了她两个耳光,又不由分说地按着她以头贴地,额头砸到地砖上,发出重重一声响。 陈瑞香咬牙切齿:“我哥哥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不知道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故意弄瞎他的眼睛,甚至纵容婢女活生生将他吓死!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女人?!你长得如似玉,心肠怎么就那么歹毒?!” 魏紫浑身发抖,并非是害怕,而是生气。 这家人好不讲道理,陈紫荆偷鸡不成蚀把米,丢了性命是他活该,可他的家人却反过来怪她不配合他犯罪! 她冷冰冰道:“陈县令,你的儿子陈紫荆强迫良家妇女,你的女儿陈瑞香对我殴打动刑百般辱骂,你自己贪污受贿,为了政绩故意扭曲当事人的意愿,把那些寡妇囚禁在岩楼长达十几年。你们全家都是犯人,等陵州知府到场,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陈瑞香气笑了:“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威胁我爹?!你可知我爹乃是山阴县县令?!我打你怎么了,我不仅要打你,我还要你为哥哥偿命!来人啊,给我把她捆起来,拖出去活活打死!” “且慢——” 陈县令制止。 陈瑞香跺了跺脚:“爹,你不会也像哥哥那样走火入魔了吧?就算这贱人真的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她今天也必须死!” “她必须死,但不能死在咱们家里。”陈县令盯着魏紫,眼神阴恻恻的,“来人啊,把她封进荆儿的棺木里,一同下葬。” 魏紫猛然抬起头:“陈县令,你今天杀死我,将来可是要偿命的!” 陈县令怪笑几声:“魏姑娘,你不会觉得,陈某手上没沾过人命吧?荆儿在九泉之下十分孤单,有你陪伴,我们也能放心。” 说话间,几名心腹侍卫已经掀开棺木。 他们用力抓住魏紫的手臂,不容她反抗,硬生生把她拖进了棺木之中。 随着棺木合上,陈瑞香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送走那贱人了。” 陈县令摆了摆手:“未眠夜长梦多,现在就下葬吧。” 侍卫们抬起棺椁。 随着院子里吹起唢呐丧曲,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城郊走去。 棺木昏暗。 魏紫尽量和陈紫荆的尸体保持距离。 明明身陷死局。 可不知为何,她坚信萧凤仙一定能找到她。 那个人…… 那个人总是令她安心。 第117章 萧公子,凡事讲究一个理字 萧凤仙把陵州知府弄了过来。 老知府须发皆白,被侍从搀扶着,颤颤巍巍从轿辇里面出来:“可颠死老夫了……” 天可怜见,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根本不想走这一遭。 然而萧凤仙拿出了东西两厂的信物,他哪敢得罪厂督,只得硬着头皮来山阴县。 然而那小子的护卫们把轿辇抬得飞快,赶着投胎似的,害他中途还被颠簸的吐了一次。 他整理了一番仪容,抬起昏老眼,好奇地望向萧凤仙。 那皮囊极艳丽的青年,安静地站在陈府大门外,玄黑色窄袖锦袍衬得他宽肩窄腰身高颀长,侧脸线条无可挑剔,上扬的狐狸眼勾勒出狠戾阴绝的弧度,周身汹涌澎湃的杀意,哪像是饱读诗书的解元郎,分明像是要屠人满门的凶神恶煞。 山阴县乌云汇聚。 老知府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南烛很快打探清楚了陈家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回禀给了萧凤仙。 又有暗卫在后门找到了魏紫故意遗落的珍珠耳铛,恭敬地呈给他。 萧凤仙捻了捻那颗圆润饱满的珍珠。 这是那小寡妇的东西,他曾经见她戴过。 他的脸色比乌云还要阴沉,吩咐道:“敲门。” 说是敲门,南烛直接迫不及待地撞开了紧闭的府门。 随着“哐当”一声巨响,可怜陈府的两扇朱门直挺挺倒了下去。 老知府连忙道:“萧公子,这不妥啊!人家陈攀嵘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咱们前来审案,尚未定罪,怎好暴力用强?不妥,不妥啊!” 萧凤仙连个正眼都没给他:“搜。” 他在回来的路上,听说山阴县监牢失火,牢里的犯人都跑了。 刚踏进山阴县的地界,绿柚就匆匆前来禀报,说魏紫不见了。 整个县城里面,能有本事不声不响带走她的只有陈家,他必须把人搜出来。 老知府还在劝:“萧公子,凡事讲究一个理字,你把老夫请过来,料想也是为了以理服人,拿证据断案。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一介平民,却自作主张搜罗起朝廷命官的府邸,这不合规矩呀!” 萧凤仙不耐烦地瞥他一眼。 要以理服人的是他嫂嫂,可不是他。 他冷冰冰道:“今天要是找不到我嫂嫂,我就血洗了陈家。” 老知府语噎,暗暗擦了把额头的冷汗。 这哪里是解元郎,分明就是强盗土匪! 南烛带着暗卫在陈府横冲直撞,然而几乎把整座府邸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魏紫的踪影。 他干脆把陈府的人拘在一处问话,前来吊唁的宾客都已散场,陈家亲族去城郊送灵了,府里现在统共只有几十个仆役丫鬟,战战兢兢地跪了满地,却都回答说没见到过魏紫。 老知府累得不行,摆摆手在大厅落座,道:“萧公子,本官已经知晓你们之间的恩怨,不如等陈攀嵘他们送灵回来,再去官衙仔细对质?” 萧凤仙脸色难看。 他现在就要见到魏紫,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他道:“把容嘉荣叫过来。” 原本以为养容嘉荣是钱养闲人,没想到这两年来,这货竟然展示出了不俗的本领,不说排兵布阵演练八卦,至少在天气预报这一块从未出过差池,一时间容嘉荣从闲人一跃而成萧凤仙身边十分重要的幕僚。 容嘉荣是带着寻龙尺和八卦罗盘来的。 他难得正经地做了一回法,掸了掸道袍,道:“嫂子现在不在这里,在正北方向。” 萧凤仙立刻往陈府外面走。 老知府被两个侍卫扶起来,被迫跟着一块儿走,不禁着急:“我就不去了吧?眼见外面要下雨了,更何况这一路颠簸,本官都还没好好歇歇——” 萧凤仙头也不回,翻身上马:“等你死了,有你歇的时候。” 老知府:“……” 他招谁惹谁了,临到要告老还乡了,还被如此虐待! 南烛道:“陈攀嵘作为山阴县县令,是吴知府的直隶下属。他犯了罪,吴知府定然要亲眼看着,才方便盖棺定罪。若一味逃避,只怕有包庇之嫌。” 老知府:“……” 他双脚不离地,直接被拖出了府。 一行人马朝城北方向疾驰而去。 随着一滴雨珠落在萧凤仙的鼻梁上,他仰头,不过片刻之间,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漫山遍野潮湿阴暗,初冬的雨水已有些寒凉。 等他们赶到陈家的墓地,陈紫荆的棺椁已经被埋进泥土。 陈攀嵘一家人跪在坟前,在雨幕里哭得不能自已。 骤然听见马蹄声,陈瑞香寻声望去,为首的青年黑衣墨发唇红齿白,容貌秾艳的宛如山中妖鬼,翻飞的斗篷像是携裹着浓黑的雨雾,凛冽萧肃令人胆寒。 “萧凤仙……” 她情不自禁呢喃出声。 祭拜的陈家人纷纷站了起来,忌惮地盯向萧凤仙等人。 随着吴知府从软轿里出来,陈攀嵘连忙上前:“吴大人怎么亲自来吊唁荆儿了?” “这……”吴知府瞟了眼萧凤仙,“攀嵘啊,萧公子状告紫荆用下药的方式强迫他的长嫂,强迫不成恼羞成怒,倒打一耙栽赃陷害,把他的长嫂下狱了,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当然是假的!”陈瑞香嚷嚷,“知府大人明鉴,我哥哥前程锦绣,怎么会强迫一个寡妇?!当时在场的宾客都可以作证,是那贱人故意勾引我哥哥!勾引不成蓄意报复,毁掉了我哥哥的双目!这还不算,后来她的婢女还闯入我家,硬生生吓死了我哥哥!知府大人,您也算看着我哥哥长大,您要为他做主啊!” 她说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吴知府头疼。 一边是亲信下属,一边是厂督的人,他真是左右为难。 半晌,他试探道:“萧公子,既然紫荆已经没了,依本官看,此事不如就算了吧?” 雨雾深浓。 容嘉荣亲自为萧凤仙撑一把黑纸伞,水雾弥漫在四野,伞下青年的那张脸竟看不分明了。 他薄唇轻启,语气讥讽:“你们不会以为,我今天是来跟你们讨论那起案子的真相的吧?” 众人愣了愣。 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118章 我心疼她,谁心疼我嫂嫂? 吴知府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语重心长道:“你是晚辈,本官且唤你一声凤仙吧。凤仙啊,本官知道魏姑娘丢了,你心里不痛快,想向陈家讨一个说法。只是你们两家都有过错在身,从前的事就不要深究了吧?本官今日就当个和事老,你们两家握手言和,如何呀?” “吴大人在说什么废话?”萧凤仙似笑非笑,“且不说我嫂嫂是被冤枉的,就算我嫂嫂是过错方,就算我嫂嫂杀了陈紫荆,可那又如何?杀了就杀了,那又如何呢?” 雨丝冰冷摄骨。 众人呆愣愣的。 杀了就杀了? 陈紫荆可是县令之子,萧凤仙好大的口气! 萧凤仙盯向坟冢:“我今天过来,是要你们陈家交出我嫂嫂。” “笑话!”陈攀嵘一甩袍袖,“魏紫是在监牢里丢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她纵容婢女行凶,害死了我的儿子,我还没跟你们要人算账呢!” 吴知府连忙道:“不错,凤仙,你年纪轻,懂什么?还是不要胡闹了,赶紧跟陈县令道个歉!本官做主,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本官亲自在酒楼设宴,邀请你们吃酒看戏,如何呀?” 萧凤仙不搭理他们,下令道:“挖。” 南烛早已准备好铁锹等物,领着侍卫们,毫不犹豫地铲挖起坟冢。 陈攀嵘大惊失色:“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儿子的坟,你们想干什么?!还不快住手?!” 挖人坟冢,无异于叫人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容嘉荣喊话道:“陈县令,你就别装了!我们在你府上没搜到人,料想嫂子被你带到了坟地,因此才追过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嫂子就藏在棺椁里,是不是?你也别拦,挖开瞧瞧,就知道嫂子在不在了!” “你们……你们简直胡闹!”陈攀嵘气急败坏,“刁民,你们简直就是刁民!挖人坟墓是何罪名,你们可知晓?!你们会被判处流放之刑的!” 他想上前跟萧凤仙理论,却被侍卫牢牢拦住,不得近前半步。 陈瑞香也没料到萧凤仙的路子这么野,竟然直接挖她兄长的坟墓! 陈家的家丁护院试图阻拦,然而他们哪里是南烛等人的对手,很快就被撂倒在地上。 天空闪过白光,山中雨势渐大。 挖坟溅起的土壤弄脏了在场众人的衣袍,眼见棺椁一角露了出来,陈瑞香哭着拽住南烛的衣袖,却被南烛毫不留情地推倒在地。 她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颊上,几近崩溃地望向萧凤仙。 那个青年始终站在黑色纸伞下,下颌线条冰冷锋利,即便做着挖人坟墓这种丧心病狂的缺德事,也依旧毫无表情,就像是没有感情的妖鬼。 他好可怕…… 陈瑞香忽然意识到,他们陈家招惹了一个绝不该招惹的人。 很快,陈紫荆的棺椁被抬了出来。 陈攀嵘脸色惨白,颤抖地指着萧凤仙:“要是魏紫不在里面,你擅自开棺,你怎么跟我们家交代?!要是魏紫不在里面,我要你跪下来给我儿磕三个头!” 萧凤仙笑出了声儿:“陈大人,我想开棺就开棺,想不开棺就不开棺,凭什么要跟你们交代?你们是什么东西呀?就算我嫂嫂不在里面,那又如何?就算我砸了这副棺椁,那又如何?” 陈攀嵘的手指抖得更加厉害。 面前的青年,完全是不讲理的样子。 哪像是读书人,分明就跟地痞流氓毫无区别! 他无力阻拦萧凤仙开棺,所谓的虚张声势对这个人根本毫无作用。 他颓然地放下手,眼睁睁看着南烛撬开棺木。 棺材里,躺着陈紫荆。 魏紫蜷缩在角落,因为缺氧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天色昏暗,可萧凤仙仍旧一眼看见她脸颊上的鲜红指痕和额头的磕伤。 漂亮的狐狸眼眯了眯,瞳孔里的黑暗愈发浓郁深沉。 他大步上前,把魏紫抱了出来。 容嘉荣连忙狗腿地跟上去,替两人撑伞。 萧凤仙凝视怀里的少女,无视四周上百个旁观者,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 众人悚然一惊。 这番举动…… 根本不像是叔嫂! 萧凤仙抱紧魏紫,环顾四周:“谁打的她?” 众人回过神,吴知府不敢置信地望向陈攀嵘,他也没料到,他这下属竟然真敢动萧凤仙的人,萧凤仙背后撑腰的可是厂督! 陈瑞香浑身发抖。 她忍不住把手缩进衣袖,垂下头,不敢和萧凤仙对视。 她直觉这个青年很危险,她会死得很惨的! 她的异样,很快引来了萧凤仙的注意。 萧凤仙玩味:“你打的?” “不是我!”陈瑞香恐惧到心脏剧烈跳动,下意识地跪倒在地,拼命摇头,“不是我打的!” 萧凤仙丝毫不理会她的谎言,淡淡问道:“哪只手打的?” 陈瑞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往后退缩。 吴知府连忙求情道:“罢了,反正魏姑娘也没死,不过稍微受些罪而已。凤仙啊,看在本官的面子上,你就不要继续追究了。瑞香还只是个小姑娘,正是不懂事的年纪,你跟她计较什么呢?更何况你是个男人,你让一让小姑娘,不是情理之中?你瞧她哭的,你就不心疼吗?” “我心疼她,谁心疼我嫂嫂?” 萧凤仙不耐烦,递了个眼神给南烛。 两名侍卫上前,死死按住陈瑞香。 陈瑞香惊恐尖叫,然而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挣脱他们。 南烛手起刀落。 一只带血的断手,出现在淤泥里。 陈瑞香惨叫着,当场晕死过去。 漫山遍野,雨声潇潇。 在场众人屏息凝神,此时此刻,俱都脸色惨白,吓的大气都不敢喘。 这萧凤仙,是真狠啊! 人家好歹也是县令家的千金,娇滴滴的大小姐,他竟下得去手! 简直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 “香儿!” 陈攀嵘惨叫一声,崩溃地跪倒在地。 萧凤仙懒散地瞥他一眼:“还没轮到你呢,哭什么?” 大雨倾盆。 容嘉荣提议道:“要不先回城吧?得请个大夫替嫂子看看伤。” 萧凤仙怜惜地望向怀里的少女,点了点头,吩咐道:“把陈攀嵘送进监牢,听候审讯。” 侍卫立即领命。 第119章 她的心是蜜糖做的吗? 呼吸之间充斥着浓郁的药香。 魏紫半梦半醒之间,只觉浑身滚烫,像是被谁死死抱住。 她窝在那人的怀里,几乎快要窒息。 终于憋醒,她猛地睁开眼,窗外传来清晨的鸟叫,玄衣墨发的青年在床榻上紧紧搂着她,恨不能把她勒死似的! “二弟!” 她嗔怪,艰难地挣开他坐起身。 她摸了摸额头的磕伤,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暗道定是萧凤仙把她从棺木里面救了回来。 萧凤仙也醒了,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 他昨晚守了一夜,又不能对她做点什么,两个时辰前才堪堪抱着她睡去。 他望向魏紫,面前的少女穿着雪白的丝绸中衣,鸦青秀发如瀑布般垂落在榻上,额头裹着白纱布,小脸干净白皙,即便不施粉黛,五官也仍旧秾艳娇媚,那双眼尾泛红的桃眼像是天生含情,定定注视着他的时候,叫他的心都软了。 他揉了揉眼睛:“嫂嫂醒了啊。” 刚睡醒的青年,声音透着沙哑的性感。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玄色圆领袍,单指宽的革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体态,因为这几日忙碌的缘故,马尾略有些松散,微卷的发梢慵懒地垂落在胸前,他垂着狐狸眼凝视床榻里侧娇小的魏紫,坐在榻边的姿态颇具压迫感。 魏紫沉默。 才几日不见,这人仿佛又长高了些许,把她堵在床榻里侧,莫名叫她心颤。 两人共睡一张床什么的,传出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然而这人偏偏一脸正经,又不像是占她便宜的样子,她也不好训斥什么。 她胡思乱想着,只得端起长辈的架子,努力找话题:“辛苦你救我。陈家现在如何?” 萧凤仙把昨日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又朝她伸出手。 魏紫下意识躲闪,被萧凤仙按住肩膀。 他道:“替你换药,你躲什么?” 魏紫:“……” 萧凤仙解开她缠在额头上的白纱布,小心翼翼给她换药,略带责备:“若是依我,哪里会受这些罪?看谁不顺眼,杀了就是,咱们家又不是没那条件,何必非得让官府来解决问题?” 魏紫乖巧地坐在那里,道:“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人人恃强凌弱,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萧凤仙:“恃强凌弱,这个世道原本就是如此。只有像嫂嫂这样的笨蛋,才会天真地以为天底下人人平等、事事公正。” “你骂我是笨蛋,可我甘心做这个笨蛋。” 魏紫仰起头,青年正给她涂上新的膏药,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极轻。 他垂着狐狸眼,瞳孔漆黑深沉,眼尾的弧度透出一点邪戾。 他将来会权倾天下的,她知道。 桃眼闪了闪,她道:“二弟,你将来为官,我倒不希望你太聪明。当官的无需太聪明,只要有一颗仁心,哪怕笨拙一点,那也足够好好走完一辈子了。” 不要贪恋钱财。 不要沉迷权势。 不要再向上辈子那样,身居高位,得到了权与财,却得不到爱。 萧凤仙瞥她一眼。 这小寡妇满脸心疼,也不知道心疼个什么劲儿。 他有哪里需要她心疼吗? 他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嫂嫂你顾好你自己就成了。” 因为萧凤仙的缘故,陈县令这些年做的恶事全部都被翻了出来。 贪污受贿的金额高达整整十万两雪纹银,一箱箱银元宝被从地窖深处挖了出来,魏紫看的瞠目结舌。 他任职期间的一些冤假错案也被沉冤昭雪,告示张贴到城墙上时,引得百姓纷纷怒骂。 “还有一件事……” 魏紫还记挂着被囚禁在岩楼里的那些女人。 她带着萧凤仙前往岩楼,亲手打开铁锁,慢慢推开那两扇沉重的石门。 她把陈县令已经被捕入狱的消息告诉了她们,又道:“忠贞烈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东西了,如今就连朝廷都支持寡妇再嫁。姐姐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应该被关在这里,理应去外面寻找自己的幸福。颍川的章夫人也是寡妇,却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为颍川首富,可见咱们女儿家并不比男人逊色,未必就一定要依靠男人吃饭生活。” 女人们面面相觑。 虽然魏紫这么说,但外面的世界何其危险。 她们一介弱质女流,真的可以不依附任何人,靠自己活下来吗? “如果诸位姐姐担心出去以后没有吃穿住处,我也可以给你们提供工作和食宿。”魏紫诚恳,“我名下有一座酒楼,姐姐们可以去那里帮工。但是将来如何,还是要看你们自己。这座岩楼已经消耗了你们十几年的青春年华,你们当真打算一辈子老死在这里?依我看,咱们女子的自由和尊严,远比那所谓的贞节牌坊和二十两纹银来的贵重。” 话音落地,女人们陷入静默。 一边是自由和尊严,一边是贞节牌坊…… 孰重孰轻,她们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谁也不敢迈出 良久,那位年纪最长的老妇人果断道:“魏姑娘说的不错,什么贞节牌坊,那就是个狗屁!咱们好好活着、有尊严地活着,可比那东西重要多了!魏姑娘,我跟你走!” 有她带头,其他女人一呼而应,纷纷选择跟魏紫一起离开这里。 魏紫安排了几辆马车,带这些女人去紫气东来梳洗休息。 她落在最后,安静地注视岩楼。 萧凤仙陪伴在她身边:“嫂嫂不是打算卖掉紫气东来吗?” “不卖了。”魏紫仰起头,朝他一笑,“给那些姐妹当做栖身之所,比几千两纹银有意义多了。今后,她们再嫁也好,不嫁也罢,她们的亲族不再是她们的后盾,但我希望那座酒楼能成为她们的退路,她们彼此之间,能结成最亲厚的关系。” 初冬的阳光从树梢倾斜。 少女笑起来时桃眼弯如月牙,比白茉莉蕊还要甜,奶栗色的瞳孔里跳跃着金芒,像是蜜,又像是闪闪发光的星辰。 她这辈子,没得到过多少爱。 明明在缺爱的环境里长大,却偏偏还要伸手去帮她的同类。 她的心是蜜做的吗? 萧凤仙的心弦被悄然拨动,克制着才没把她抱入怀中。 他问道:“这座岩楼怎么处置?” 魏紫想了想,命南烛给四周淋上火油。 她握着火把,又凝视了岩楼片刻,选择一把火烧掉这里。 用“守节”的名义来囚禁女人的地方,不应该存在。 第120章 梦见他,也算喜欢吗? 萧凤仙监督、吴知府亲自断案,最终陈攀嵘因为受贿金额过大、故意杀人等罪名,被判处秋后问斩。 陈府一族人作鸟兽散,在山阴县再也掀不起风浪。 “你们明天就要走了吗?” 小茶馆,玉合欢好奇地询问魏紫。 “明天清晨坐船启程。”魏紫与她对坐饮茶,“今天见玉老板,就是来跟你告别的。” 玉合欢吃了口茶。 她是个做生意的,从沿街乞讨的孤儿一路做到陵州城最有名气的红娘,这辈子只爱金钱只重利益,从没想过结交什么朋友,然而魏紫却是例外。 她望了眼娇艳妩媚的少女,难得好心地提醒她:“我看人很准,你家那位二弟,不是省油的灯,他既然盯上了你,那么得不到自然不肯罢休,只怕逼急了,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你还是跟了他吧,否则,将来有你吃苦的时候。” 魏紫莞尔:“玉老板定是误会了,我家二弟虽然顽劣了些,但在我面前还算听话,他现在只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没有那么可怕的。更何况他那人虽然聪明但心思单纯,哪有什么诡谲心机?” 玉合欢抬手扶额。 面前的少女眉眼间都是天真纯稚。 哪怕见识过人间险恶,似乎也还是对所有人抱着信任的态度。 说什么萧凤仙没有复杂的心机,依她看,没有心机的人是她魏紫才对。 她活脱脱像是一头误入狼窝而不自知的小绵羊! 玉合欢无话可说,在心里默默给魏紫点了个蜡。 她举杯:“那我祝你路途顺风,平安抵达上京。” 次日。 魏紫和萧凤仙等人登上了大船。 随着大船破开浪,掩映在葱茏山水里的山阴县在视野中渐行渐远。 魏紫最后一次回眸,直到那座城镇消失在白雾里,才收回视线。 她紧了紧袖中的双手。 她竟然要去上京了…… 她即将见到自己的爹娘和血浓于水的亲人们。 还有萧凌霄…… 那个害惨了她的夫君! 萧凤仙安静地注视她。 少女的情绪都写在脸上,有不安,有期待,也有对未来的一丝茫然。 是了,她出身低微,又被关在深宅大院那么多年,去上京那种地方,肯定会害怕。 起初他有些心疼,然而那点心疼又很快变了味。 他甚至有些卑劣地想,如果她在上京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是不是就只能像菟丝那样,依附他而生存? 她每天都只能待在他的宅子里,每天都只能跟他说话。 他就是她的一切。 扭曲的占有欲,在这一刻达到鼎盛。 狐狸眼里藏着晦涩深浓的情绪,他握住魏紫的手:“嫂嫂,一切有我。” 魏紫身子一僵,随即触电般缩回手。 她抬眸瞟了眼萧凤仙,又低下头:“你别拉拉扯扯的,给别人看见,成什么体统?我与你的关系,就像在山阴县的时候一样,即便去到上京,也不会改变分毫。会试在即,你收收心,好好准备考试,其他任何事情都不要再想。若能考上进士,嫂嫂替你做主,说一门好亲事。” 说罢,与萧凤仙错身而过,进了船舱里的房间。 萧凤仙独自站在甲板上。 鼻尖残留着一缕清幽雅甜的茉莉香。 他笑了几声,狐狸眼却不见分毫笑意。 说什么替他做主说一门好亲事,他允许那寡妇自作主张了吗? 他深深呼吸,按捺住胸腔里的蠢蠢欲动。 罢了,反正已经忍耐了这么多年,等会试过后,再亲近她也不迟。 大船行驶在江面上。 魏紫独自待在房里,慕容九里推门进来了。 她甩了甩手腕上戴着的铁链,没好气:“萧凤仙就跟防贼似的,生怕我对这艘船做点什么。魏姐姐,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怎么就不知道替我说说好话?” 魏紫自问,跟慕容九里的关系还没好到那个份上,更何况她直觉这女孩儿十分危险,还是锁起来比较放心。 慕容九里自来熟地落座,示意青橘给她斟茶,压低声音道:“魏姐姐,你跟萧凤仙现在怎么样了?你有没有告诉他,你喜欢他呀?” “慕容姑娘慎言,”魏紫脸色一白,“我跟他之间是清白的。” “清白……”慕容九里笑容玩味,“人兼具身体和灵魂,并不是身体上没发生过那种关系,就称得上清白。魏姐姐的心里也是清白的吗?私底下的时候,你对他就没产生过逾越礼仪规矩的想法?又或者产生了,只是魏姐姐碍于世俗礼法,不敢承认?” 魏紫想起她做过的那些梦。 她捏紧手帕,有些怔忡。 慕容九里坐直了身子。 她盯着出神的魏紫,眼底闪过一丝恶意。 她都直言要跟萧凤仙合作了,可那厮竟然还把她当成犯人对待。 实在可恶。 她总得给他找点苦头吃。 她想着,故意道:“看魏姐姐这般模样,定是喜欢而又不自知。” 魏紫迟疑:“梦见他,也算喜欢吗?” “怎么不算?天底下那么多男人,怎么就偏偏梦见他呢?魏姐姐昔年嫁给他兄长的时候,情到浓时,可曾梦见过他的兄长?两相对比,谁在你梦中出现的次数更多呢?” 魏紫无言以对。 她从没梦见过萧凌霄。 她的脸色更加难看,难道当真如慕容九里所言,她心里其实是喜欢萧凤仙的? 她脊背发寒。 萧凤仙可以不懂事,但她不可以。 给世人知道,她一个当长嫂的竟然爱慕自家的小叔子,会被骂成荡妇的! 慕容九里见她沉思不语,便知目的已然达到。 她笑了笑,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大船行驶在江面上。 次日。 萧凤仙打发人来请魏紫去甲板上吃河鲜,却被青橘告知魏紫病倒了。 他来到房间,少女青丝披散,侧躺着朝向里侧睡着,脸颊洇红,她闭着眼睛,湿润的睫毛耷拉着,眉心紧锁的模样令萧凤仙心疼。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发烧了?” 青年的手掌温暖干燥。 魏紫虚弱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她怔怔凝视,一时道不清心中滋味儿。 萧凤仙垂着狐狸眼:“怎么,嫂嫂看见我,不高兴?” 魏紫咬住唇瓣。 她看见萧凤仙时,绝没有半点儿不高兴。 甚至…… 甚至心里还有些隐秘的欢喜,她是欢喜看见他这张脸的。 第121章 她是喜欢他的 萧凤仙皱眉唤道:“嫂嫂?” 魏紫发着烧。 她烧得昏昏沉沉,仍旧凝视着他。 她不仅常常梦见他,在慕容的提醒下才发现,她竟然还十分欢喜见到他。 那种隐秘又雀跃的欢喜,从未在任何人身上出现过。 也许,也许她真的喜欢上了萧凤仙。 她为自己卑劣肮脏的内心感到羞耻。 她鼻尖一酸,有些难过地收回视线,小声道:“昨夜忘记关窗,一时染了风寒,没什么要紧的,休息两日也就好了。你快回去温书吧,若是把病传染给你,那就麻烦了。” “我怕得病吗?”萧凤仙没好气,把她扶坐起来,接过青橘递来的热姜汤,舀起一勺喂到她的唇边,“我可不是嫂嫂你,风一吹就倒。更何况你生着病,让我怎么安心读书?” 魏紫抿了抿汤匙上的药汁—— 滚烫! 她“嘶”了声。 萧凤仙立刻拿来手帕,示意她把药汁吐在手帕上。 魏紫捂着烫红的嘴唇,眉头蹙起:“还是我自己来吧。” 萧凤仙不肯,低头吹了吹汤匙里的药汁,确定不烫了,才再次喂给魏紫。 木勺很浅,他学着别人那样,耐心地喂了一勺又一勺。 魏紫小口小口喝着,悄悄抬起眼睫看他。 他容貌昳丽却过于锋利阴鸷,长而微卷的马尾散落在胸前,狭长的狐狸眼勾勒出青年特有的野心和欲望,看起来就该是朝堂和战场上纵横捭阖睥睨四野的战士,而不是有耐心在房里一勺又一勺喂女人吃药的那种男人。 她是他的例外吗? 因为喜欢她,所以有耐心做这样无聊又没意义的事。 可他将来娶妻生子,喜欢上别的姑娘的时候,也会对别的姑娘做这种事。 魏紫怔神。 脑海中浮现出萧凤仙照顾其他姑娘的画面,他使尽浑身解数逗她开心,初夏时节给她送一束亲手摘的栀子,带她去逛热闹的集市,给她买贵重的裙钗首饰,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 热情而又大方地相爱,彼此在春闺帷帐里坦诚相对,任由她触碰他的腹肌…… 不许任何人欺负他心爱的姑娘。 他会把那个女人保护得很好,就像现在保护她这样。 至于她…… 她只能安静地站在旁边观看,和别人一起,笑着称赞他们郎才女貌般配非常。 以长嫂的身份,送出并不心甘情愿的祝福。 难以言喻的苦涩和酸意在心头蔓延。 魏紫忽然发现,她很难接受这样的未来。 笼在袖管里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捏紧。 她怔怔凝视萧凤仙,不知几时起,脸颊上竟挂满了泪珠儿。 她很痛苦。 萧凤仙挑眉:“嫂嫂哭什么?不过就是染上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病,怎么搞的好像生离死别?” 魏紫伤心地摇摇头,胡乱擦去脸颊上的泪珠,忽然抱住萧凤仙的脖颈。 她依偎在青年的怀里,嗅着他身上特有的冷香,这一刻,竟贪婪到不愿松开手。 萧凤仙全身僵住。 这是小寡妇 沉寂的心,悄然变得雀跃。 他不大敢相信地伸出手,缓缓覆在她纤薄的脊背上:“嫂嫂?” 魏紫闭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 她回避与他对视,低着头擦去泪珠。 因为慕容九里的话,她发现不过一夕之间,自己的心态就全然变了。 变得患得患失,变得忐忑不安。 面对萧凤仙时,也无法再做到像从前那样坦然。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男女之情,未免也太过煎熬了些。 煎熬,却又欢喜。 世人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有许多心里话想告诉面前的青年,然而她知道那些话她不配说出口。 沉默良久,她道:“快回去温书吧。” 萧凤仙挑着眉。 他等了许久,等的绝不是这一句话。 他道:“嫂嫂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 魏紫摇了摇头。 萧凤仙坐在床榻边,安静地看着她。 她青丝垂落在颊侧,尽管低垂的睫羽遮挡了大半瞳眸,但他仍旧可以窥探到她眼底潋滟着的水光,那双漂亮的桃眼含着汹涌澎湃的情绪,然而她纤白柔嫩的双手紧紧抓住被褥,似乎是隐忍着不敢把那些情绪宣之于口。 “嫂嫂,你看着我。” 他道。 魏紫抿紧唇瓣,仍旧垂着眼帘。 萧凤仙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与他对视。 仅仅对视了一瞬,魏紫就迅速挣开他的手,沉默地扭过头去。 然而对萧凤仙而言,这一瞬的眼神就足够了。 他无比清晰地察觉到,她是喜欢他的。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用掌心摩挲她的面颊:“你的心意,我已经知晓。” 她的脸好小,巴掌似的。 他捧在掌心,怜惜的不行。 魏紫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不是,他知晓什么了?! 怎么就突然知晓她的心意了?! 向来阴鸷狠戾的青年,在这一刻展露出柔情似水,萧凤仙道:“当然,那种事情,不应该由你说出口。你放心,等到了上京,我会差人准备一切事宜。会试过后,咱们就拜堂成亲。别家姑娘有的,我一件不会少你。” 说完,起身走了。 魏紫傻愣愣地坐在榻上。 她摸了摸自己跳动的心脏,她记得自己刚刚什么也没说,他怎么突然就知晓她的心意了,又怎么突然就走到成亲的那一步了?! 难道是她发烧发迷糊了,忘记自己说了些什么? “青橘,青橘!” 她忍不住叫起人来。 守在门外的青橘笑眯眯地进来:“少夫人有什么要吩咐的?” 魏紫又是一愣。 这就改口了?! 她急切道:“你一直待在门外,可曾听见我和公子说了什么话?我记得我统共只说了三句话,一句是跟他解释生病的缘故,一句是说我要自己喝药,最后一句是叮嘱他回去温书。除此之外,我再没有说过多余的话,对不对?” 青橘“啊”了声,不知所措。 这叫她怎么回答? 万一答得不好,岂不是会毁掉少夫人和公子的婚事? 她心虚地转了转眼珠,瞄向守在黑暗角落的绿柚。 绿柚正儿八经地出声:“少夫人,奴婢听得千真万确,您刚刚说喜欢少主,还说要和他拜堂成亲。” 第122章 柔弱到只能依附他的魏紫 魏紫震惊:“诶?!” 她说了?! 她真的说了?! 她拍了拍脑袋,试图回想起一点什么,然而就像喝酒喝断片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本就发烧头痛,现在更是苦恼地坐在榻上,把手帕揉成一团。 和萧凤仙成亲什么的,她不要啊…… 那种事自己私底下偷偷摸摸地想想就好了,怎么可以真的去做? 即使真的对他心动,即使真的喜欢上了他,魏紫扪心自问,她也是能够忍得住的。 克制和隐忍,本就是她在萧府深宅练了多年的本事。 魏紫难堪地咬住唇瓣,惴惴不安地重新躺下。 已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将来。 从山阴县走水路前往上京,须得大半个月的路程。 因为魏紫生病的缘故,萧凤仙刻意放慢行程,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三日才抵达上京。 慕容九里整天气鼓鼓地蹲在甲板上,她都那样刺激魏紫了,都刺激的她生病了,本以为萧凤仙会心疼难过,可是那家伙仍旧高高兴兴的,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儿。 她的这场报复,似乎一点作用也没起到。 船上的人各怀心思,终于在冬季的一个傍晚,大船抵达了上京。 早有迎接的人等在码头。 魏紫随萧凤仙乘坐马车,一路穿过热闹的集市,往临安巷而去。 她悄悄掀开窗帘一角,上京城熙熙攘攘繁华热闹,高阁楼台鳞次栉比,就连道路都比山阴县宽敞几倍不止,来往的商贩里面还有卷发碧眼的胡人,操着各自的语言,售卖琳琅满目的货物。 “我在临安巷置办了大宅院,是前朝一位王爷的私宅。”萧凤仙解释,“临安巷里住着的大都是官宦人家,譬如慕容家、镇国公府、御史宋家等等。” 镇国公府…… 魏紫留心,随着马车渐渐驶入临安巷,她仔细望去,果然看见了挂着“魏府”匾额的府邸。 府邸门前停着马车,似有女眷出入赴宴。 她只来得及看上一眼,马车就驶入了临安巷深处。 萧凤仙注意到她的眼神:“嫂嫂在看什么?” “没什么。” 魏紫垂下头,捏紧手帕。 她还没想好,该怎样去魏家认亲。 何况,萧凤仙这边也还没处理好。 贸然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怕会扰乱他的心情,影响他参加会试。 也许,她应该等到会试结束尘埃落定,再跟他说清楚自己的身世情况。 她想了片刻,问道:“咱们是不是快到了?” “嗯。” 随着马车停下,萧凤仙挑开车帘:“就是这里。” 魏紫望去。 府门宽敞气派,门口坐落着两只巨大的石狮子。 她系着一条水绿色披风,随萧凤仙跨进门槛。 府邸五进五出,山水楼台一步一景,宅院深深,几乎得上半个时辰,才能逛遍。 她的闺房设在宅院最深处。 高墙耸立,天井深深,仰头望去只能看见四方的碧天。 院子里种了些精致的卉,虽是冬季,爬在架子上的藤蔓却结了几朵鹅黄色的小。 闺房里衣裳首饰一应俱全,全是上京城新近流行的款式。 几名婆子带着二十个标致整齐的丫鬟,迎接魏紫的姿态十分恭敬,赫然是迎接主母的架势。 萧凤仙笑道:“今后,嫂嫂就住在这里了。管事了心思布置的,嫂嫂可喜欢?” 魏紫眉尖轻蹙。 她不想住在宅院最深处。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圈养的金丝雀,高墙和深宅都让她透不过气。 然而面对青年炙热期待的视线,她只得点头:“喜欢。” 反正会试过后,她就会回到魏家。 在这里暂且忍耐几个月,也不是不行。 萧凤仙抬手屏退了伺候的众人。 一时间,闺房里只剩下他和魏紫两个。 他道:“嫂嫂——不,该改口了。” 他思索片刻,笑问道:“嫂嫂没有小字,我替你取一个,可好?” 魏紫羞窘。 取小字什么的,本该由长辈来取,小叔子替她取小字,成什么体统? 这根本就是不合规矩的。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萧凤仙已经拍板决定:“就叫茉儿吧。嫂嫂肌肤白皙犹如茉莉瓣,身上也总有一股甜腻腻清森森的茉莉香,这个小字很适合你。” 她像是一朵纯白的茉莉,可怜娇弱,被他圈养在高墙之中。 他喜欢柔弱到只能依附他的魏紫。 他说完,见魏紫眉尖紧蹙,道:“怎么,你不喜欢?” 魏紫纠结:“咱们这样,不合适……” “都要成亲了,你跟我说不合适?”萧凤仙莞尔,“茉儿,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非要在意世俗和他人的看法?咱们两情相悦,又没妨碍到他们,管他们做什么?” 魏紫崩溃。 什么“茉儿”,她根本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称呼! 她绷着小脸,鼓起勇气表达自己的感受:“我不喜欢!不喜欢你这样叫我!” “我喜欢。”萧凤仙强横,“我总不能一直唤你嫂嫂,今后,你慢慢习惯就好了。我还有客人要见,你在这里梳洗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魏紫满肚子的话没法儿说出口,只得眼睁睁看他匆匆离开。 然而萧凤仙一夜都没回来。 青橘侍奉魏紫就寝,解释道:“来做客的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厂督,奴婢听外面的人说,厂督虽然是个公公,但也算权倾朝野,和以慕容丞相、魏国公为首所统率的朝臣们分庭抗礼。今夜来找公子,不知所为何事,两人在书房待了好长时间,到现在都还没谈完呢。” “厂督?” 魏紫喃喃。 是了,她前世也曾听说过厂督的威名,没想到二弟和厂督这么早就有联系。 青橘看她一眼,小心翼翼道:“对了,奴婢还听说,沈家到处派人打探公子的消息……就是曾和公子订亲的那个沈家,好像是怕公子在上京没地方住,想邀请公子去他们家住。少夫人,您不会吃醋吧?您放心,公子对您一心一意,很快就会退婚的。” “你别叫我少夫人。”魏紫强调,“我不会跟他成亲的。” 青橘吹熄几盏烛火,心里直犯嘀咕。 公子都派人准备成亲要用的东西了,哪里容得少夫人拒婚…… 第123章 你怎么又擅闯我的房间 次日。 魏紫用早膳的时候听青橘提起,萧凤仙一大早就出门了。 魏紫点点头,继续安静地用早膳。 早膳很丰盛,厨娘们怕魏紫不习惯上京的食物,还特意预备了几碟南方的点心。 她用罢早膳,道:“咱们也出门吧,我想去看看菱。” 左菱比她提前几天抵达上京,这会儿子想必已经在客栈落脚,还有她心心念念的酒楼,也不知道房屋置办的如何了。 青橘迟疑:“这……少夫人,咱们不告知公子就擅自出门,是不是不太好?公子介意不说,而且上京城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万一遇上坏人……” “有绿柚跟着,怕什么坏人?”魏紫不在意,“更何况我又不是囚犯,难道要被他关在这里一辈子不成?他忙他的事,我忙我的事,有什么可担心的?” 青橘拗不过她,只得跟她一起出门。 府里的马车都是现成的,车夫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熟悉这边的所有街道。 魏紫按照左老爷子寄过来的地址,很快找到了左菱等人。 左菱惆怅:“东家,宅院倒是买下了,只是上京城寸土寸金,比不得咱们山阴县物价便宜。咱们三千两纹银下去,只买到了这座老宅子。” 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坐落在偏僻的巷弄里,巷弄的街面铺着老旧的青石板砖,两侧的楼阁店铺都有些年头了,并不是什么繁华熙攘的街市,汇聚在这里的大都是书铺和私塾,没有商贩叫卖也没有成群结队逛街的游客,偶有读书人匆匆走过,低声交谈明年的会试,愈发显得这条巷弄安静幽深。 左老爷子道:“好市口的商铺太贵了,东家,这已经是咱们能买到的最好的房子。我琢磨着,山阴县的那种大酒楼是开不成了,不如开一家私房菜馆,只要菜烧的好吃,附近的读书人也是舍得钱的。” 魏紫点点头:“万事开头难,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已经很好了。” 她踏进黑瓦白墙的小四合院,院子里有一口水井,左家父女已经收拾过房屋,厢房和厅堂打扫的很干净。 她笑道:“咱们在院子里多种几株苍松翠柏,那些读书人喜欢这样清幽的环境。厢房的布局摆设,也一应按照古雅意趣的风格来。” 为了了解上京的饮食喜好,魏紫又带着左菱,去了几座生意好的酒楼品尝招牌菜。 傍晚时分,两人返回小四合院,左菱皱着小脸,一头钻进了厨房。 左老爷子不解:“高高兴兴地出门,回来怎么就成了这样?” 魏紫讪讪:“菱说,上京不愧是上京,名厨不愧是名厨,外面酒楼里的那些招牌菜,每一道端出来都远胜她的手艺。想来,她是受到打击了。” 左老爷子捋了捋胡须,感慨:“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呀。” 魏紫赞成地点点头。 菱也才十七岁,跟那些几十岁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厨比,比不过也是很正常的嘛。 厨房里突然传出“砰砰哐哐”的剁菜声。 很快,热油下锅的“滋啦”声也传了出来,显然左菱是下定决心要练一道狠菜。 不过一时半刻,厨房里偃旗息鼓。 旋即,食物被倒掉的声音传了出来。 显然,左菱对自己做的菜很不满意。 魏紫叩开厨房的门,柔声道:“我泡了热茶,菱,咱们坐在院子里吃茶点吧?” 左菱闷闷不乐地走出厨房。 两人坐在天井里吃茶,魏紫安慰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做的菜再好吃,也总有厨子比你做得更好吃。就像宫里御膳房的大厨,难道他们做的菜就是天下 天色向晚,暮色四合。 归鸟缓缓飞过昏黄的天空,墙外传来学生们放课的钟声,悠扬绵长,更显静谧。 左菱的心静了不少,难过道:“东家,我这个人别无所长,也就做菜这项手艺还算拿得出手。可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赖以生存的本领,在那些行家面前什么也不是。这叫我怎么能不伤心呢?更何况东家把全部的积蓄都投进了这间私房菜馆,我要是拿不出真本事,咱们怎么赚钱?我绝不能叫你亏本!东家,我要成为天下 少女天真而努力。 魏紫认真道:“饭菜这种东西,每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所以根本就不存在谁的厨艺‘天下 左菱陷入沉思。 魏紫解开小手帕,取出一块糕点递给她:“我来之前做的梅糕,你填填肚子。” 因为是做给自己吃的,所以梅糕没怎么追求极度精致的外形,用糯米做成梅的简单样子,掺杂了洗净的梅瓣,还放了槐蜜,咬下一口,绵甜细腻,梅的甘香逐渐充斥在唇齿间,是家常的味道。 魏紫自己也拿起一块,边吃边看天井的暮光。 “阿娘的味道……” 左菱突然小声说道。 魏紫没听清楚:“什么?” “阿娘的味道。” 左菱晃了晃手里那块梅糕,“我阿娘还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做这种时令小糕点,根据四季的蔬果卉来做,我小时候在外面玩了一天,满身泥巴跑回家的时候,老远就能闻见家里传出的饭菜和糕点香味。我迫不及待地想吃,阿娘却总是叫我洗过手再吃。”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声音也低沉下来:“小时候总嫌弃阿娘很烦,可是阿娘走后,再也没有人叮嘱我吃饭前先洗手……” 魏紫凝视左菱,情不自禁心尖一颤。 “如果说,”左菱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如果说,这世上有一种饭菜,能让大部分人都觉得好吃,那么一定是娘亲做的饭菜。东家,我知道咱们的私房菜馆,今后要做怎样的饭菜了!” …… 魏紫从小四合院回到萧凤仙的私宅,已经是月上中天。 她刚踏进院子,就看见丫鬟婆子跪了满地。 闺房里点着灯,萧凤仙坐在桌旁,正翻看她练的字。 魏紫不大乐意,夺过自己的字:“你怎么又擅闯我的房间,还翻我的东西?” 第124章 他的长嫂,竟然是镇国公府嫡长女 萧凤仙抬起狐狸眼:“你今天怎么擅自出门?” “我出去见菱,商讨继续开酒楼的事情。”魏紫把那沓字放进匣子里,“二弟,你是小辈,你不要以为来了上京,就可以事事管着我。” “咱们都要成亲了,我为什么不能管着你?” “你——” 对上青年的眼睛,魏紫词穷。 她抿了抿嘴,把头扭到旁边。 萧凤仙比她还小半岁,就是个弟弟,凭什么管着她? 她想了想,道:“反正你不能管着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自由的。” 萧凤仙并不想跟她吵架,于是退了一步:“罢了,成亲之前的这几个月,你爱干嘛干嘛。但是成亲之后,那间小酒楼就不必开张了。非要开的话,我派人替你接管打理。你想用钱,我私库和账上的钱财随你调动支配,就算你想买下一整条街,我的钱也是足够的。你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当我的夫人就好了。” 魏紫气闷。 别说她记不起要跟他成亲的话,就算她真的说过那些话,她现在也反悔了。 世上哪有男人这么霸道的,竟然不许她出去干自己想干的事。 她呛他道:“你们男人都是这副德行,成亲之前甜言蜜语,说什么婚后钱财都归女人管。可是成亲之后,又会渐渐变成另一副嘴脸,嫌弃女人在家里什么也不干,还总是像乞丐一样伸手要钱。你不想我置办酒楼,就是故意折断我的翅膀,你期望我依附你生存,于是到最后,我不仅会失去自由,还会失去尊严!” 萧凤仙愣在当场。 这些话,小寡妇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说什么“折断她的翅膀”,她那翅膀娇弱的跟纸似的,要是没有他暗中帮衬,她早飞阴沟里去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茉儿,你要是不信我,咱们现在就去官衙公证,把我名下所有钱财都放到你的名下。反正我有特权,就算是晚上,也能叫官吏准备过继资产要用到的文书印章。咱们现在就动身去官衙,如何?” 魏紫无话可说。 憋了半晌,她道:“谁稀罕你的钱了?还有,不许你再叫我‘茉儿’。” 萧凤仙像是没听见:“上京城鱼龙混杂,我不是没有仇家。今后必须得到我的允准,你才能出门,不可再像今日这般。” 魏紫垂着头站在一侧,伸手捋了捋鬓角垂落的碎发。 似乎从来到上京,她就被萧凤仙当做了私有物。 这种训斥小孩子般的口吻,她不喜欢。 反正她是吵不过他的,他说什么她暂且听着就是,但遵不遵从,就是她的事了。 萧凤仙清楚地洞悉到少女脸上的倔强和反抗。 他走到她的面前。 少女娇小,只及他肩膀高。 看似柔弱,偏偏一身都是反骨。 高大的阴影覆落下来,魏紫忍不住紧张:“你别靠我这么近……” 萧凤仙倾身,抱住她的腰肢。 魏紫瞳孔缩小,试图挣扎。 可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的努力只是徒劳。 萧凤仙在她耳畔低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非要出门,府里确实没有人敢拦你,但你每出门一次,院子里那群人就得遭殃一次。我的嫂嫂最是心软,你也不愿意看见他们整天整夜跪在那里吧?” 魏紫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萧凤仙竟然拿那些丫鬟婆子来威胁她…… 她动了气,愤怒地仰头望向他:“她们是你的人,可不是我的人!你罚她们,难道我就会听话吗?” “那青橘和绿柚呢?”萧凤仙抚了抚她的脸蛋,“嫂嫂忍心她们两个吃苦头吗?” 他的动作缱绻温柔,低垂的狐狸眼似乎还带着宠溺的味道。 可是说出来的话,偏偏充满不善的威胁。 四目相对,不过片刻功夫,魏紫就败下阵来。 她咬了咬唇瓣,小声道:“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想跟你成亲,成亲之前,我不想出任何幺蛾子。”萧凤仙把脸埋进她的颈窝,贪婪地嗅着她的味道,“我盼了好久好久,茉儿,那场婚礼,就当是我考上进士的奖赏吧?” 她好甜…… 魏紫眉尖紧蹙。 夜风透窗,闺房里灯火跳跃明明灭灭,光影昏暗气氛暧昧。 青年身姿修长高大,散落微卷的马尾垂落在胸前,烛火里唇红齿白宛如俊俏昳丽的妖鬼,他食髓知味地抬起狐狸眼,眼底漆黑深沉,翻涌着浓烈的情愫,像是单纯的嗅闻已经无法满足他的欲望。 视线落在少女的唇上。 他微笑,白牙森森。 魏紫紧张,试图后退,可纤薄的脊背紧紧抵着雕窗,显然退无可退。 她咽了咽口水:“二弟,你,你想干什么?” 萧凤仙一手箍住她的腰肢,一手钳制住她的双手。 他肆意地吻向她的唇。 天井寂静。 跪了满地的丫鬟婆子屏息凝神,哪怕瞥见了二楼窗上的那对亲近的剪影,也仍然装作没看见,大气都不敢喘。 一炷香过后。 萧凤仙踏出闺房,穿过天井,离开了这座小院子。 离开之前,还心情颇好的让丫鬟婆子都起来。 丫鬟们战战兢兢地望了眼二楼窗。 窗内,魏紫双膝发软地跪坐在地。 她发钗掉落青丝委地,唇瓣嫣红微肿,襦裙领口被扯得很宽松,露出锁骨和大片白腻腻的肌肤,肌肤之上蔓延着红痕,宛如一朵朵盛开的荼靡,一路蔓延进衣裳深处。 她后知后觉地捂住领口,两行清泪委屈地滚落下来。 那个人…… 太欺负人了! 萧凤仙回到自己的书房,书桌上赫然躺着一张告示。 是寻人启事。 镇国公府今天才贴出来的,说是寻找十二年前丢失的嫡女,信物是一只篆刻了姓名和出生年月日的黄铜项圈,若能提供线索,必定重金酬谢。 他拿起告示,反复看了很多遍。 南烛小心翼翼道:“少主,属下曾在少夫人身上见过那只黄铜项圈,听说当年少夫人被卖到萧家的时候正是十二年前,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莫非……” 萧凤仙面无表情。 真可笑,他的长嫂,竟然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 镇国公府这十二年来没干什么正经事,也没见多在意这个女儿,任凭她在萧府后宅受尽委屈。 可是临到他要娶魏紫的时候,他们倒是开始寻人了…… 他直接撕碎了那张告示。 书房里,碎片散落漫天。 他冷眼吩咐:“命人看紧少夫人,不许她离开府邸半步。叫那些丫鬟婆子嘴巴都放严实,敢乱说一个字,直接打死。” 南烛连忙领命称是。 第125章 冒充魏紫,去镇国公府认亲 就在魏紫身份暴露的时候,另一边。 昌平侯府。 萧杜鹃气急败坏地打翻了茶碗,骂道:“什么东西,嫁给了我哥哥,却整天作威作福,一点儿都不贤惠!放在我们山阴县,像她那样的女人是要沉塘的!” 她来上京投奔哥哥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 本以为会成为昌平侯府的贵客,跟着侯爷千金身份的嫂子出入各种贵族宴会场合,甚至去皇宫见见世面,可谁能料到那个孙黄蝉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孙黄蝉不仅不带她出门参加宴会,还不给她介绍认识京城里的公子小姐,就连吃饭也不肯跟她一起,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待打秋风的穷亲戚,实在气人! 除此之外,自打她进了侯府,就整天被关在后院,身边只有哥哥买来的一个小丫鬟伺候,吃穿用度也都十分寻常,侯府外面的上京城那么热闹繁华,她连逛都没机会逛,更别提购买珠钗首饰绫罗绸缎! 这跟她想象的侯府生活,差距也太大了! 今天她特意打扮了一番,打算自己出门游玩,顺便结交一些公子小姐,如果有机会的话,替自己物色一位绝世好夫婿那就更好不过了。 可她连二门都没出,就被孙黄蝉叫住,把她好一顿数落,还嘲讽她没有自知之明。 她跟哥哥告状,可是哥哥却叫她忍一忍。 忍、忍、忍! 她要忍到什么时候?! 以前魏紫当她嫂子的时候,她可是想干什么都可以的! 丫鬟小心翼翼地捡起碎瓷片:“小姐别生气了,听说公子已经写信去山阴县,邀请老爷和老夫人进京生活,您再忍忍,很快就能一家团聚了。” 萧杜鹃气恼地一屁股坐下。 哥哥对她逃婚的事不置可否,但娘见到她,肯定会数落她。 她忍不住嘟囔:“老都老了,还来京城凑什么热闹?就在山阴县养老送终不好吗?” “您来上京的事,公子已经转告给老爷和老夫人,再加上二公子进京赶考,既然家里的小辈都来了京城,二位老人自然也没有继续留在山阴县的必要。”丫鬟收拾好碎瓷片,又替萧杜鹃泡了一杯热茶,“公子是个有本事的人,听说已经买好了一座二进的小宅院,就等着一家团圆了。” “哥哥买房了?!” 萧杜鹃震惊。 上京城物价那么贵,她哥哥能买得起什么样的房子? 肯定不如昌平侯府气派! 虽然孙黄蝉对她不好,但她可不想搬出侯府。 虽然她不是侯府的正经小姐,但只要住在侯府,她就感觉自己高人一等。 将来出嫁,她也打算从侯府出嫁,又体面又尊贵,说不定还能让侯爷帮她出一份嫁妆,多好的事儿啊! 她哥哥真傻! 她想着,没好气地喝了口茶,叹息道:“我也算看清楚了,这个家里,也就我还算有头脑、有眼光。我要是个男人,肯定会比哥哥考得更好。” 她放下茶盏:“对了,今天上京城里,可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她出不去,又羡慕京城贵族的生活,因此总是想方设法地打听外面的趣事。 丫鬟实诚道:“奴婢听别府的侍女们议论,说是镇国公府打算重新寻找十二年前丢失的嫡女。听说那位嫡女是在上元节看烟火的时候弄丢的,丢的时候只有五岁,穿了身红袄子,戴一副黄铜项圈,项圈上面还篆刻了她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 萧杜鹃愣在当场。 十二年前丢失的嫡女? 穿红袄子,戴黄铜项圈? 她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人。 她连忙问道:“镇国公府姓什么?” “姓魏。” 萧杜鹃的瞳孔迅速缩小,双手情不自禁地紧紧攥起。 姓魏! 难道是…… 魏紫?!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吗?! 如果魏紫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那他们家这些年虐待她的事,一定会被她告诉镇国公! 到时候,他们家就完蛋了! 镇国公的门 她顾不得继续埋怨孙黄蝉和萧凌霄,连忙站起身:“快,带我去见我哥哥!” 书房。 萧凌霄正在练字。 他想走沈侍郎的门路,听说沈侍郎近日格外欣赏书法,因此苦心孤诣打算练一手好字。 烛火葳蕤。 他的眉眼有些阴暗。 沈侍郎也是个眼瞎的,竟然打算让萧凤仙当他的女婿,那种妓生子连畜生都不如,肮脏卑贱的像是最下等的奴隶,他是怎么看上他的?! 若能投沈侍郎所好…… 他定要想办法,让沈侍郎解除这桩婚约。 无论如何,萧凤仙都不能比他过得好。 他想着,笔锋愈发狠毒—— “哥!” 萧杜鹃火急火燎地推门进来:“出大事了!” 萧凌霄手腕一抖,一滴墨落在宣纸上,刚刚写的字全毁了。 他不耐烦:“深更半夜,你又闹什么?” “不是我闹,是魏紫!”萧杜鹃咬牙切齿,“魏紫她,很有可能是镇国公府的嫡女!” 她把丫鬟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又问道:“当年我还小,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哥,你应该还记得,魏紫是不是穿着红袄子被卖到咱们家的?” 萧凌霄愣在当场。 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关于 她穿了一件羽纱缎面的红袄子,袄子上刺绣着精致的样,她戴了一只黄铜项圈,生得粉雕玉琢像是瓷娃娃,哭兮兮的模样十分招人心疼。 她比山阴县所有的小姑娘,都要漂亮软糯。 只那一眼,他就决定让娘亲买下她。 当时娘亲还暗暗稀罕,说那红袄子的料子很贵重,像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那拐子匆匆忙忙只想尽快把人脱手卖掉,竟然瞧不出袄子用料珍贵。 后来娘亲偷偷去陵州典当了那件红袄子,卖出了整整十两银钱,刚好抵消了买魏紫的钱…… “哥!”萧杜鹃着急地唤了一声,“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萧凌霄垂下眼帘,暗暗捏紧毛笔,一时间心情复杂:“恐怕,她就是镇国公府走丢的大小姐。” “那,那咱们怎么办?”萧杜鹃咽了咽口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要不,咱们把项圈抢过来,就说是我从小戴到大的。我冒充魏紫,去镇国公府认亲,你觉得怎么样?” 第126章 他们两个很熟吗? 萧凌霄听着妹妹的计划, 他否定道:“魏紫容貌美丽,和镇国公夫妇肯定有几分相似。杜鹃你相貌平平,看起来就不像是高门大户的千金,贸然跑去认亲,只怕会被百般诘问。如果事情败露,会连累到我们的。” 萧杜鹃咬了咬牙。 她哥真可恶,这不是拐着弯儿骂她不够漂亮吗? 她争辩道:“我认真打扮起来,也是有几分姿色的,哥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更何况她五岁就走丢了,这么多年过去,镇国公夫妇肯定早就认不出她了,哪里还记得她长什么样?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要是不好好利用,将来有咱们后悔的时候!” 萧凌霄沉默。 镇国公府百年望族,名门中的名门,是穷尽他们萧家三代也攀不上的关系。 如果妹妹真的能当上镇国公府大小姐,将来他在朝堂之上,还怕没有人举荐吗? 萧杜鹃像是看出萧凌霄心中所想,讨好道:“哥,等我认了亲,就告诉镇国公是咱们家好心收养的我,让他把咱们家当成大恩人。到时候你哪还用费尽心思巴结沈侍郎,光凭镇国公府的名号,就能让你在官场上一步高升了!” 萧凌霄缓缓搁下毛笔。 不可否认,这是一步险棋。 但如果成功了,那么也将是一步绝妙好棋。 他沉吟着,道:“父亲和母亲已经坐船前往上京,想来不日就能抵达。但据他们在信中所说,魏紫早就搬了出去,现在不知道身在何处。你要顶替她进入镇国公府,咱们就必须先解决掉她。为你,也为我。” 萧杜鹃的眼珠转了又转,忽然道:“咱们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有个人一定知道。” “谁?” “萧凤仙!” 萧凌霄摩挲着茶盏,眼底神情莫名。 萧凤仙虽然是他同父异母的庶弟,但跟他一向不对付,关系比陌生人还差。 那家伙整天吊儿郎当眼高于顶,跟家里的人都不亲近,什么时候和魏紫关系这样好? 他问道:“怎么,他们两个很熟吗?” “岂止是熟?”萧杜鹃翻了个白眼,“哥你都不知道,你走之后,这两个人经常凑在一起说话,也不知道避嫌,好的像是亲姐弟,我倒成外人了!” “萧凤仙……” 萧凌霄呢喃着这个名字。 心底,浮现出一些不好的回忆。 小时候,他们家还没有发迹,买不起县城里的房子,一家人都住在镇上。 夏天的傍晚,他和同镇的少年们聚在一起,比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背下整篇《论语》, 大家跃跃欲试,也有许多人猜测获胜的人一定是他,因为他总能在私塾里面考 可最后胜出的,竟然是他那个从来没去过学堂的庶弟! 萧凤仙当时只有六岁,只听别人朗诵了一遍《论语》,就能立刻倒背如流,引得四周的少年们纷纷鼓掌,称赞他将来一定能考上进士光宗耀祖,还说他是神童、是天才,比他这个哥哥更加出色。 他站在老槐树的绿荫底下,四肢发寒发凉,一颗心也似坠落到谷底。 他向来瞧不上的庶弟,连书都没机会读,竟然在今天表现出非凡的天赋…… 而他这个天之骄子,却被所有人忽视。 胸腔里弥漫着巨大的落差感和嫉妒,他死死盯着拿起烧鸡腿的稚童,眼底闪烁着寒芒。 等到人群散去,他尾随萧凤仙来到苞米地,却看见那小崽子把烧鸡腿递给了魏紫。 魏紫系着一块小头巾,因为午后在苞米地睡着了,没按时掰下所有苞米,害怕被娘亲责罚,于是不敢回家吃饭,正蹲在地里捂着小脸嚎啕大哭。 闻到烧鸡腿的香味,她抬起挂满泪珠子的小脸。 萧凤仙面无表情:“我不喜欢吃鸡腿,赏给你。” 小姑娘没吃晚饭,肚子适时发出一连串的咕咕叫声。 她揉了揉饿扁的肚子,小心翼翼地接过烧鸡腿。 即便很饿很饿,可她吃东西的姿态依旧优雅从容,小口小口吃着鸡腿肉,不时用余光悄悄瞟一眼萧凤仙。 萧凤仙嘴里叼着一根草,正百无聊赖地仰头望天。 终于吃完了烧鸡腿,魏紫用小手帕擦干净双手,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天然的娇气:“谢谢凤仙二弟。” 萧凤仙轻嗤,声音拽拽的:“我在苞米地睡觉,被你活生生哭醒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哭声有多吵人?以后,不许你再哭了。” 说罢,摆摆手,骄傲地走开了。 魏紫噘了噘嘴,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正要委屈地继续哭,瞥见鸡骨头,吸了吸鼻子,还是止住了眼泪。 许是觉得这个小孩儿自己都没有烧鸡腿吃,却还把烧鸡腿留给了她,似乎也没有那么坏,于是又不委屈了,慢吞吞擦干净小脸,在漫天晚霞下继续掰玉米。 萧凌霄跟着萧凤仙,直到他在一处偏僻的林子里停下。 萧凤仙转身:“你一直跟着我,是想干嘛?” 萧凌霄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盯着萧凤仙,这小孩儿才六岁,就已经这么敏锐。 难道当真是个神童吗? 他的双手藏在背后,手里紧紧握着一块石头。 他平静道:“二弟好聪明,听过一遍的东西就能倒背如流。想来如果将来有读书的机会,二弟定能比我学得更好。爹爹他们,肯定会为你骄傲的。” 四周无人,林子深处传出不知名野兽的嚎叫,穿过的夏风褪去白天的炙热,透出森森寒意。 暮色四合,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四目相对,萧凤仙久久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笑道:“哥哥你说什么呢?” 萧凌霄挑眉:“我哪里说错了吗?” 萧凤仙仍旧微笑,声音稚嫩却又沉稳:“我不喜欢读书,就算将来有读书的机会,想来,我也不愿意整天被困在学堂念之乎者也。哥哥,我喜欢在外面玩。” 萧凌霄仍旧盯着他。 他的眼瞳漆黑明亮,果然透着对玩乐的向往。 小孩儿是不会撒谎的。 尽管他很聪明,但他沉迷玩乐,注定将来不会有所成就。 萧凌霄想着,缓缓松开了握在手里的石头。 第127章 可不能叫她偷懒耍滑 “哥?” 书房里,萧杜鹃忍不住唤了一声。 萧凌霄回过神,眼底掠过阴毒寒意。 当年萧凤仙明明说不会好好读书,可现在仍旧以乡试 想来,他根本就只是在骗他! 六岁就会撒谎骗人,萧凤仙好深的心机! 他压下满心的嫉恨,道:“萧凤仙现在上京何处?” 因为不喜萧凤仙,所以哪怕明知他上京赶考,他这个当兄长的也没有半点儿关注。 萧杜鹃摇摇头:“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不过,萧凤仙和魏紫是叔嫂关系,他总不可能带着他嫂子一起赶考吧?天底下没有这么荒唐的事。我猜,魏紫可能留在了山阴县。哥,只要她留在山阴县,对咱们就够不成威胁。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她是镇国公府的嫡女,而且我还顶替她认了亲。” 萧凌霄按着茶盏。 顶替认亲,乃兵出险招。 但镇国公府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思虑良久,他终于点了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另外,咱们还要编造一套靠谱的说辞,来应对镇国公夫妇的盘问。” “还有黄铜项圈。” 萧杜鹃提醒,“好在我以前和魏紫玩的时候,仔细看过那只项圈,记得上面篆刻的字。哥,你得找匠人替我伪造一副项圈,镇国公府的人才会更加相信我。” …… 半个月后。 萧贵和邢氏乘坐的大船,终于抵达了上京。 萧凌霄和萧杜鹃来码头迎接他们。 邢氏先是劈头盖脸骂了萧杜鹃一顿:“就因为你逃婚,你的表兄没能缓过来,早早就去了!你叫你娘死后,怎么跟你外祖父交代?!我们老邢家,可就你表兄一根独苗苗!” 萧杜鹃躲到萧凌霄背后,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 萧凌霄淡淡道:“好了,娘,事情已经发生,您就不要责怪杜鹃了。儿子如今已经在京城站稳脚跟,将来官做得更大些的时候,再给杜鹃找一门更好的亲事。” 听见这番话,邢氏勉强压下火气。 她一早就知道,她的霄儿是个有本事的。 她又左右张望,笑眯眯道:“我的乖孙子和好儿媳呢?怎么没见他们来迎接我?莫非是即将要见到公婆,太过紧张不敢露面?” 萧凌霄略有些尴尬。 他前两天跟孙黄蝉提过这件事,想让她抱着儿子亲自来码头迎接他的爹娘。 但是,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孙黄蝉不仅拒绝了他,还数落他这两年来官位一动不动,半点儿升迁的意思都没有,是个非常无能的男人。 萧杜鹃怪笑一声:“娘,等你去了侯府,见到我那位‘好嫂子’,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邢氏和萧贵面色古怪地对视一眼。 一家人乘坐马车来到侯府,却是从侧门进的。 邢氏不满:“霄儿,我和你爹可是侯府的亲家,怎么不从正门进,反而要从侧门进?还有,咱们都走到二门了,怎么还不见那位侯府千金出来迎接?莫非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这……”萧凌霄的神情更加不自在,随口编了个谎言,“自打蝉儿生了孩子,身体就一直不痛快,经常卧床不起。没能迎接二老,她心里也很愧疚。” 听见这个解释,邢氏脸上才有了些笑容。 她嘴里叭叭道:“这些高门大户家的千金小姐,就是比普通女人矫情。要是放在咱们山阴县,那些女人坐完月子就能下地干活儿了,怎么可能拖这么久?霄儿啊,你以后要经常盯着她,可不能叫她偷懒耍滑。” 萧凌霄闷不做声。 一家人进了后院厅堂,却被管事丫鬟告知,少夫人带着小公子去宋御史家做客了,没空接待萧家的亲眷。 邢氏不敢置信:“霄儿,你不是说她身子不好吗?!” 萧贵也是个男人,看见萧凌霄脸上的表情,顿时猜到了什么,于是岔开话题:“来日方长,你急什么?咱们总能见到孙子的。要不,咱们先去拜访一下侯爷吧?也不算失了亲家的礼数。” 萧凌霄领着一家人,又去前院书房见昌平侯。 然而却被管事告知,昌平侯在会见同僚,抽不出身。 管事笑眯眯地呈上一盘银锭:“这里是两百两纹银,侯爷特意叮嘱二老,务必要在上京吃好玩好,至于住的地方,西街那间客栈十分干净,适合二老落脚。” 一家人愣在当场。 邢氏连声音都尖锐起来:“我们大老远来一趟,侯爷这是什么意思?!竟然不让我们住在侯府?!我们跟他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家!” 萧贵的脸面挂不住,同样紧锁眉头。 管事皮笑肉不笑地转向萧凌霄:“姑爷,您说呢?” 萧凌霄无话可说。 他还要仰仗昌平侯替他前程铺路,他怎敢忤逆这位老丈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低声劝道:“住客栈也是一样的,等我买的宅子布置妥当,就请爹娘去那里住。虽说宅子小了些、破了些,比不得侯府气派,但咱们在上京也算有了个家,以后儿子升迁了,慢慢再换大宅院就是。从今往后,咱们也是京城人士了,皇城脚下,又体面,又尊贵。”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贵夫妇也不好再反对。 一家人连口茶都没喝,拖着行李从侧门离开。 马车往客栈走的时候,萧凌霄问道:“爹、娘,你们可知萧凤仙在哪里落脚?听说他来了京城,可我这个当兄长的,竟然一面都没见到他。传出去,只怕不了解内情的外人要骂我不关爱弟弟。” 邢氏讥笑:“谁有空管他?他那种肮脏卑贱的东西,来了京城连兄长都不知道探望,可见是个没心没肺的。考什么试啊,露宿街头才好呢!” “娘,他到底是我的亲弟弟,如果考上进士,说不定还会与我同朝为官,这些话,今后还是不要再说了,以免伤了全家和气。” “呸,就他,还能考上进士?” 一家人议论着萧凤仙,很快抵达了客栈。 正要办理入住手续,沈侍郎家的管事匆匆找了过来。 管事行了一礼,恭敬道:“沈大人听说二老来了上京,担心你们没有落脚的地方,特意邀请你们来府上小住。” 萧贵和邢氏不禁大喜。 住在侍郎府也很不错,体面着呢! 一家人拖着行李来到沈府,还没进门,沈春秋领着沈萱迎了出来。 寒暄过后,沈春秋热情道:“特意给凤仙收拾出一间厢房,可一直没见他过来,二位可知道他现在在何处落脚?我还指望他,替我引荐那位大人。” 第128章 萱儿,你当真搞定了萧凤仙? 他盼萧凤仙来上京盼了好久。 就等着通过萧凤仙的关系,和厂督吃上一顿饭,联络联络感情。 萧贵笑道:“我家长子就在这里,他是昌平侯府的贵婿,将来是要继承侯府的。沈大人想跟昌平侯搭上关系,何必要萧凤仙引荐,我的长子就能引荐啊!” 沈春秋愣了愣。 昌平侯显赫的只是爵位,比起厂督所拥有的实权,那可是差远了。 谁要跟昌平侯扯上关系了! 他皱眉道:“萧兄是不是误会了?我说的那位大人,乃是厂督。” “厂督?”萧贵茫然不知所措,“厂督是谁啊?” 沈春秋见他这副表情,顿时了然。 原来这么久以来,他们根本就没把话说清楚。 萧贵竟然一直误以为,他口中的“那位大人”乃是昌平侯! 那么想来整个萧家,和厂督有关系的只有萧凤仙一人! 可笑他竟然误以为整个萧家都跟厂督关系匪浅,试图讨好他们全家! 他眉头紧锁,顿时看萧贵夫妇哪里都不顺眼了。 他的态度变得倨傲,淡淡道:“我忽然想起来,府里临时要来几位贵客,恐怕没地方腾给你们住了,还请你们另寻一处落脚的地方。” 说罢,摆摆手,带着沈萱转身进府。 萧贵和邢氏惊呆了。 这叫什么事儿?! 没等他们说什么,府门已经被重重关上。 萧贵恼了:“明明是他请我们来住的,现在又反悔了!怎么上京的人都这么坏?!” 邢氏脸上火辣辣地烫,憋了一肚子的气。 他们是冲着当了京官的儿子来的,本以为风光无限,没想到拖着行李被拒了一家又一家,不仅连口热茶都没吃上,连那些奴仆丫鬟都没给他们好脸色! 萧凌霄暗暗攥紧双拳。 萧凤仙,厂督…… 这两人能有什么关系? 他那位庶弟,似乎背着他做了许多了不得的事。 他按捺住嫉恨,勉强笑道:“爹娘莫要生气,上京便是如此,人人习惯踩高捧低,这也是儿子拼命往上爬的缘故。咱们还是去客栈吧,再过几日宅院装修妥当,就能搬进去住了。” 一行人别无他选,只得灰溜溜地回了客栈。 沈府。 管事禀报了萧家人返回客栈的消息。 沈春秋恼恨地拍了拍桌案:“萧贵误我!看来为今之计,还是得找到萧凤仙本人,才能跟厂督攀上关系!” 沈萱端坐在厅堂,捧着一盏热茶,低垂的睫羽遮住了瞳孔里的复杂情绪。 她听说了,萧凤仙考上了解元郎,成绩可谓十分出色。 她曾亲口告诉他,只有考上前三甲,她才会考虑嫁给他。 莫非,他是为了她,才这么努力的? 沈春秋捋了捋胡须,又道:“不知道那小子现在躲在哪个角落,我已经派人去所有客栈打听过,却都没有他入住的信息。难道,是厂督私底下给他提供了食宿?他也是,来到上京却不拜访我这个未来岳丈,简直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不会来咱们家的。”沈萱轻声。 沈春秋挑眉:“萱儿何出此言?” “萧凤仙心里很喜欢我,对我死心塌地不可自拔,但因为出身的缘故,自卑怯懦,不敢直面自己的感情。”沈萱的语气格外笃定,“再加上我曾经轻贱过他,所以在他没有金榜题名之前,他是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的。他一定会用前三甲的成绩证明自己,然后再风风光光地登门见我。” 她闭了闭眼。 到那个时候,萧凤仙一定会百般奚落她,告诉她她的眼光有多差劲。 然后,他会把她娶回家里,按捺住对她的汹涌爱意,故意冷落她、作践她,也许还会故意纳妾气她,最后经历一番坎坷波折,直到逼着她亲口说出她喜欢他的那些话,才会彻底心满意足。 她想着将来被强取豪夺的情景,忍不住双颊泛红。 萧凤仙…… 可真讨厌呀! 沈春秋望着自己的女儿。 不是他看不起自己女儿,只是萱儿的容貌只算得上中水平,琴棋书画也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人家萧凤仙能对她死心塌地不可自拔? 他试探:“萱儿,你当真搞定了萧凤仙?” 沈萱诧异:“爹,难道你不相信我?我虽是个闺阁女子,但这些年饱览群书,市井里面流行的能看的、不能看的小册子,也看了许多本。自认为,对男人还是足够了解的。拿捏一个乡下出身的青年,岂不是易如反掌?” 她这般自信,沈春秋已是信了七分。 沈萱又叮嘱道:“爹,你还是想办法尽快打听到萧凤仙的住处吧,我打算在会试之前,亲自见他一面。” 萧凤仙到底出身寒微,上京城物价那么贵,只怕他根本承受不起。 她打算给他送一点银钱,雪中送炭,他嘴上硬骨头地拒绝,也许还会当面嘲讽她有几个臭钱嚣张什么,但心里肯定会更加爱她的。 他的那点小心思,她还能不了解吗? 临安巷,萧宅。 接近年底,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琉璃窗上结了厚厚一层白霜。 魏紫本打算亲自照顾萧凤仙的饮食起居,让他安心准备会试,可府里的厨娘把他照顾的很好,外面的绣娘也很及时地送来各种御寒的冬衣和大氅,件件贵重稀罕,几乎没有任何需要她动手的地方。 她被他养在深宅里,像是一只柔弱而无所事事的金丝雀。 “下雪了……” 天井里,飘落绒毛似的初雪。 魏紫站在屋檐下,仰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 天空被天井分割成四四方方的形状,看不见广袤辽阔的天际。 也不知道她的那间私房菜馆经营的怎么样了…… 魏紫很想出府看看。 她想了想,去小厨房亲手做了几道糕点,盛在精致的檀木食盒里,提着去见萧凤仙。 书房里燃着地龙。 南烛替她挑开毡帘:“少夫人,少主正在里面温书。” “我——” 魏紫想叫他别喊那个称呼,然而知道说出来也是徒劳,于是懒得说了。 她踏进书房:“二弟?” 萧凤仙放下手里的书,不悦:“说了多少次,别再叫我二弟,你怎么就记不住?” 魏紫沉默。 许是察觉到自己刚刚的语气不大好,萧凤仙握住魏紫的手,把她抱进怀里:“手怎么这样冷?可是丫鬟没伺候好?” 他的力气那么大,魏紫根本挣脱不开。 她被迫坐在他的腿上,红着脸低下头:“我来给你送茶点。” 第129章 凭什么比他过得好 萧凤仙挑着眉。 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寡妇这些天对他避而不见,她能突然好心跑过来给他送茶点? 他道:“说吧,什么事?” 魏紫便也开门见山:“再过几天就是除夕,我想出府看看菱他们,再看看菜馆经营得如何了。” 萧凤仙就知道,她找他肯定没好事。 他道:“我若不允呢?” 魏紫咬了咬唇瓣。 青年的气息萦绕在周围,清冷凛冽,犹如一张无形的囚笼,牢牢禁锢着她,压得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半晌,她努力鼓起勇气和萧凤仙对视:“我这些天特意查阅了书籍,按照本朝律例,私自囚禁他人者,当判三十廷杖。” 话音落地,书房寂静落针可闻。 四目相对,魏紫清楚地捕捉到青年眼底的情绪从惊诧转为讥笑。 她双颊微红,强撑着架势,嗫嚅道:“我,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不许我出门,就是,就是在犯罪,你要坐牢的……”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容易撑起来的气势也烟消云散。 萧凤仙稳稳揽着她的腰肢,薄唇噙着一点笑:“嫂嫂,你知道跟我这种人打交道,最讲究什么吗?” 魏紫小心翼翼:“什么?” “稳,准,狠。”萧凤仙一字一顿,“不要试图跟我讲道理,也不要试图威胁我,嫂嫂真想做的话,就直接干脆地去做,那些软哝哝的话语,除了暴露你自己的弱小,再无别的用处。” 魏紫垂下眼睫,双手无力地蜷缩到袖管中。 她真傻,居然试图用茶点收买这个人。 萧凤仙趁她恍惚之际,解开她衣襟上的盘扣。 她穿得厚,里三层外三层包的像是粽子,全然只想保暖,跟上京城里那些追求身形清瘦纤妙的姑娘不同,她半点儿不在意身形是否窈窕动人。 魏紫回过神,连忙按住他的手,红着脸叱骂:“你干什么?!” “看看上次的伤好点儿没有,”萧凤仙无辜地抬起狐狸眼,“不可以嘛?” 魏紫咬牙。 他还好意思提上次的事…… “再者,你我很快就会结为夫妻,做一点亲密的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萧凤仙指着摊开的书页,“你瞧,连古人都说,食色,性也。” 魏紫面红耳赤。 这人估计也没好好看书,一心钻研乱七八糟的事情去了。 窗外落雪,书房里十分温暖。 两人正推拒之时,南烛突然叩了叩门,高声禀报道:“少主,沈姑娘、萧家夫妇、萧凌霄、萧杜鹃求见。” 魏紫身形一僵。 萧凤仙毫不意外。 他住在这里并不是什么秘密,只要费心思打听,自然能打听得出来。 他仍旧抱着魏紫,道:“叫他们进来。” 魏紫浑身不自在:“我先回避吧。” 她正想起身离开,却被萧凤仙按住身子:“萧凌霄也来了,嫂嫂就不想见见他?” 萧凌霄…… 这是魏紫憎恨了两辈子的人。 她别过脸:“自然是要见的,但不是现在。” 邢家虽然垮了,但萧家尚在。 她还没有想好完整的复仇计划,现在见到萧凌霄,只会打草惊蛇。 更何况她还没有在上京站稳脚跟,她拿什么底牌跟萧凌霄斗? 就算是告御状,那也得有门路才行,否则连天子的面都没见着,就会被撵出去。 像是知道她心里的想法,萧凤仙怜惜地抚了抚她的面庞:“嫂嫂害怕?” 害怕吗? 如果是上辈子,她肯定会感到害怕。 上辈子,她是个胆怯懦弱的深闺女子,她没见过什么世面,把萧凌霄视作天地间最了不起的男人,一顶五品乌纱帽就足以压垮她,一座昌平侯府就吓得她不敢动弹,即便被停妻再娶,即便被所有人辜负,也不敢做出任何反抗。 他们捂住了她的嘴巴,连她自己也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明明是婚姻中的受害者,却不敢发出半点儿声音。 然而这辈子,魏紫扪心自问,再次面对那个负心汉,她更多的情绪是愤怒和仇恨。 她只想叫那个嫌贫爱富的负心汉不得好死! 她摇了摇头:“不怕。” 一路走来,她早已下定决心,要和萧凌霄死斗到底! “真勇敢,”萧凤仙温柔地亲了亲少女的脸蛋,“嫂嫂,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是你的底牌,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此刻,萧府大门外。 细雪纷飞。 沈萱站在府门前,仰头望向高大气派的府门,眉心紧紧蹙起。 父亲打听到萧凤仙落脚的地方时,她怀疑弄错了,然而管事回话,地址绝没有弄错。 可这座府邸起码价值几十万两纹银,萧凤仙是怎么买下来的?! 难道是厂督送给他的不成? 可他一个晚辈,纵使比旁人更加聪明,但究其根本也只是个乡下出来的青年,他何德何能能得厂督如此青睐? 沈萱暗暗捏紧手炉。 早知道她就不来了,待会儿见到面,萧凤仙还不知道要怎么欺负她…… 她又瞥了眼萧凌霄等人。 这群人是自己打听到萧凤仙的住址的,恰巧跟在她来的路上碰见,于是就结伴一起了。 萧杜鹃嘴巴张的仿佛能塞进一个鹅蛋:“这这这,这是萧凤仙那小畜生住的地方?!他哪来的钱买这么好的宅子?!” 萧贵夫妇同样脸色难看。 原以为露宿街头的小畜生,居然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睡着高床软枕、吃着山珍海味,这叫他们怎么甘心?! 邢氏讥讽:“谁知道他哪来的钱,也许是抢来的也未可知。他娘没走正道,难道咱们还能指望他走正道吗?” “行了,”萧凌霄声音低沉,“进去看看吧。” 他垂下眼帘,遮掩住眼底复杂的情绪,在管事的引领下率先踏进府门。 府邸宽敞,亭台楼阁,碧瓦翘檐,连廊水榭,一步一景。 偶有路过的丫鬟小厮,个个标致齐整,穿戴打扮比外面的寻常人还要富贵。 越往里走,萧凌霄的心越发往下沉。 他来上京这么久,攒了足足三年的俸禄,再加上平日捞的油水,才勉强买得起偏僻位置的一座小宅子。 可萧凤仙才刚到上京,就直接搬进了这么好的宅院。 明明只是个出身卑贱的庶子,凭什么比他过得好? 他究竟哪来的钱? 第130章 这女人有病吧? 一行人各怀心思地进了书房。 萧凤仙坐在上座,穿一袭玄黑色刺绣凤仙纹的锦袍,左手戴了只黑色皮革半指手套,正低头轻吹茶汤,过完年就要十八岁的青年,宽肩窄腰身姿颀长,姿容也愈发出众,侧脸轮廓英挺精致,低垂的狐狸眼勾勒出妖冶的弧度,就连唇角的哂笑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沈萱暗道,他的容貌远胜萧家其他人,五官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光看皮囊的话,其实她对这个未婚夫还挺满意的。 萧凌霄略有些难堪。 曾经任人欺负的庶子长大了,还长成了这副野心勃勃的模样,尽管是坐着的,却也看得出萧凤仙的个头比他高出许多,叫他这个当兄长的很没有脸面。 萧凤仙身后,一座八幅薄纱湘绣屏风隔开了书房。 众人隐约可见有个妙龄少女坐在屏风后的雕小圆桌旁,正低头刺绣,因为屏风遮挡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但即便她穿着厚实的袄裙,也能窥探出她身姿绰约,裙裾从屏风底下露出来,布料精致而又华贵,鬓角的流苏点翠珍珠蝴蝶钗更是价值昂贵。 大约是哪家的小姐。 沈萱看着,眉头一皱。 萧凤仙这是什么意思? 明知道她来探望他,却还放了个姑娘在书房里。 怎么,他是想通过这个女人,故意气她吗? 她情不自禁地冷笑一声,两三年没见,这个男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幼稚! 她落座,端起侍女送来的热茶。 她暗暗打定主意,坚决不率先开口询问那个女人是谁,她倒要看看,萧凤仙能憋到什么时候。 “好你个萧凤仙,”邢氏率先发难,“你到了上京,怎么也不知道去探望你的兄长?你自己住这么好的宅子,却不管我们的死活,任由你爹住客栈,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她说着话,目光却忍不住朝四周逡巡,双手也不老实地抚摸金丝楠木案几。 萧凤仙托腮,玩味地欣赏她脸上的神情。 这个老女人脸上的贪婪几乎都要溢出来了,像是寺庙壁画上贪吃到最后活生生吃掉自己肢体的恶鬼。 他笑道:“大约没有。” “你——” 邢氏恼怒,还没来得及训斥,被萧贵按住。 萧贵质问:“你这宅子是从哪里来的?” 萧凤仙:“不偷不抢,你管我从哪儿来的?” 萧贵按捺住火气,认真道:“听沈大人提起,你和那什么厂督关系匪浅?这宅子,想必是他送给你的。为父今日要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做人决不能藏私,尤其是对家里的亲人。既然咱们都是一家人,那么我做主,这座宅子,今后你跟你兄长一人一半!” 屏风后。 魏紫紧紧捏着绣绷。 见过不知廉耻的,却没见过不知廉耻到这个份上的! 萧贵怎么好意思要求萧凤仙把宅子分一半给萧凌霄? 简直是老脸都不要了! 她悄悄瞥向屏风外,一眼注意到坐在左侧的萧凌霄。 他身穿绫罗绸缎,发带金簪腰悬碧玉,从头到脚都收拾的很精致细腻,那副贵公子的做派,和当年那个小镇上,穿不起丝罗的读书少年全然是两个人。 屏风外又传来萧凤仙的声音: “分宅子?长兄以为呢?” 萧凌霄淡淡道:“我对你的财产和房屋,没有任何兴趣。但百善孝为先,如果父亲要求你分我一半宅子,那我没有任何意见,我遵从爹娘的所有决定。” 熟悉的声音…… 魏紫情不自禁地红了眼框。 屏风外,萧凤仙突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很夸张,最后像是笑到不能自已,使劲儿捶了捶桌案。 萧凌霄浑身发毛,不悦道:“二弟,你笑什么?” 萧凤仙弯着狐狸眼:“长兄,你瞧你,明明很想要这座宅子,却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说出口。你这么大岁数了,却让你爹娘替你冲锋陷阵,你可真行啊。” 萧凌霄顿时脸颊滚烫,紧紧握住拳头:“你胡说什么?!” “怎么,长兄不想要这座宅子?” “笑话!我是读书人,读书人最讲究风骨,我怎么会觊觎弟弟的东西?!” “哦……”萧凤仙拖长音调,无辜地望向萧贵,“你们也听见了,可不是我小气不肯给他,是他自己不要的哦。为了读书人的风骨,你们就不要逼他接受我的馈赠了。” 萧凌霄心一梗。 萧贵夫妇同样无话可说。 沈萱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她飞快地瞟了眼萧凤仙。 不得不说,这人还挺聪明的,轻而易举就守住了自己的资产。 想来,是为了在她面前展示他的厉害手段吧? 他费尽心机吸引她的注意,她一直给他冷脸也不大好,要不还是稍微配合他一下吧。 沈萱想着,矜持道:“两三年没见,你这人一点都没变,把戏还是这么多。不过,提前说好了哦,你的那些把戏可别用在我的身上,我最讨厌跟别人玩心机了。” 众人一致望向她。 良久,萧凤仙挑眉:“你哪位?” 沈萱:“……” 她咬了咬牙。 果然,这人还是跟从前一样讨厌! 进门的时候,明明眼睛都快要黏在她身上了,现在却装作不认识她! 可恶! 她怪笑一声:“啊对对对,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南烛俯身,在萧凤仙耳畔低声提醒:“少主,她是沈侍郎的千金,和您有婚约关系的那个沈萱。” “原来是沈姑娘……”萧凤仙慢条斯理。 沈萱又怪笑一声。 看吧,这人明明认识她,却非要假装不认识。 他好装哦! 她板起脸警告道:“萧公子,我没兴趣陪你玩谁是谁的游戏,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你再这样捉弄我,我可就真的不理你了。原本还想给你送些银锭和吃食,可我突然不想送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离开这里?” 萧凤仙:“……” 这女人有病吧? 他抬手:“门在那里,请便。改日,萧某亲自登门商议退婚事宜。” 沈萱翻了个白眼。 这人全身上下就剩嘴硬。 说什么退婚,他舍得吗? 她不愿意示弱,于是朝萧家人福了一礼,快步离开了书房。 穿过连廊时,她看见管事领着小厮们,抬了许多红灯笼和红绸,还有成亲要用到的喜字。 她不禁暗暗发笑。 萧凤仙连娶她要用的东西都准备起来了,可见有多爱她、有多迫不及待想娶她,居然还扬言要退婚。 口是心非,说的就是他了。 第131章 这辈子竟然还想顶替她 沈萱回到马车里,侍女惊讶:“小姐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可有把银票送给萧公子?” “他不缺这点钱。”沈萱淡然,“他也没有留我久坐的意思,我何必在那里招人烦?” 侍女眉头紧锁:“这么说,萧公子没看上小姐?” “怎么可能?他不过是想通过装腔作势,故意引起我的注意罢了。”沈萱有些惆怅地挑开窗帘,望向外面的簌簌细雪,“他私底下都已经开始买大红灯笼和各种红色帷幔布置宅邸,想来是打算明年春天的时候迎娶我……他好烦,竟然都不过问我的意见。我最厌恶这等私自做决定之人。” 侍女提议:“要不要回禀老爷,让老爷替您准备嫁妆?” 沈萱眼底闪过恶趣味:“不必。咱们就假装不知道,故意什么都不准备。到时候我死活不换嫁衣,也不上他的轿,我非得亲眼看见他跪下来求我,我才肯嫁给他。” 她的闺房里私藏了市井上所有能买到的话本子,她可是看过无数爱情故事的姑娘。 拿捏区区萧凤仙,还不是易如反掌? 另一边。 书房。 沈萱走后,萧凌霄郑重道:“二弟,我们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这件事跟魏紫有关系,事关重大,还请你屏退不相干的人。” 在他们眼里,不相干的人只有屏风后面的那个姑娘。 萧凤仙料想与魏紫的身世有关,于是含笑转头:“茉儿,能否回避片刻?” 茉儿…… 魏紫捏着针,险些扎到自己的手。 萧凤仙这厮忒不靠谱,竟然当着萧家众人的面,乱喊这种见不得光的昵称。 她从未承认过这是她的小字! 她红着脸,一声不吭地起身从书房后门离开。 她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正要去隔壁耳房吃茶,然而心里惦记着萧凌霄话里的那句跟她有关,又硬生生止住了绣鞋。 既然与她有关,那么她偷听谈话内容应当不过分,不算违背做人的原则。 她自我安慰,做贼似的猫着腰,悄悄把耳朵覆在后门上。 房内,隐隐传出萧凌霄的声音: “二弟,你的嫂嫂现在何处?” 萧凤仙阴阳怪气:“不知道兄长说的,是哪一位嫂嫂?是山阴县那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嫂嫂,还是昌平侯府那位锦衣玉食的金枝玉叶?” 萧凌霄暗暗攥紧拳头。 为了荣华富贵停妻再娶,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然而事情都干了,他只能硬着头皮:“你还小,男女之事你不懂。听杜鹃说,魏紫和你走得很近,你应当知道她去了哪里?” “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当相公的人,竟然来问小叔子他的长嫂身在何处。兄长作为她的夫君都不知道,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她在哪里?” “你——” 萧凤仙的态度令萧凌霄十分不满。 半晌,他按捺住火气,正色道:“二弟,你和魏紫走得再近,终究也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比起她,我们才是你血浓于水的亲人。我改娶昌平侯府的嫡女,并非是爱慕虚荣攀附权贵,而是为了这个家。改日,我亲自引荐你去昌平侯府,跟你嫂嫂一块儿吃个饭,联络联络感情,将来你步入朝堂为官,她自会请她的父亲替你铺路搭桥。” 魏紫安静地听着这番话。 细雪被寒风吹到廊下,温柔地落在她的眉梢眼睫。 她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拢在袖管里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发痒发疼,像是旧年的冻疮又开始发作了。 她记得年幼时,每逢下雪天,她害怕萧凌霄读书受冻,都会亲手替他把屋子里的炭炉烧得暖暖的,他房里的茶水永远都是滚烫的,厨房里永远都有一锅她精心为他温着的热鸡汤。 萧凌霄多娇贵呀,从十二岁的少年郎到二十岁的青年,别说为家里砍柴干活儿,他十指不沾阳春水,他连一件衣裳都没洗过。 而年幼的她,顶着刺骨寒冷的水,亲手替他浆洗一件又一件厚重的冬衣。 她的双手生了冻疮,每年冬天都会复发,双手红肿的像是萝卜,又疼又痒,几乎每时每刻都钻心的难受。 她给萧凌霄送鸡汤米线的时候,姿容清秀的少年郎放下书本,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双手,怜惜地放在唇前吹了吹。 他柔声道:“小紫,等我将来考上状元,就让你当状元夫人。那个时候咱们什么都会有的,我会安排很多丫鬟伺候你。到时候,你就不用在冬天干浆洗衣裳的活儿了。我向你保证,将来我会买到天底下最精良的冻疮药,彻底根治你的冻疮,让你的双手像其他闺阁小姐那样,白白嫩嫩细腻柔软。” 少女怀春。 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爱,但一颗心已然如小鹿乱跳,感动的什么似的。 如今想来,男人的承诺真是再廉价虚伪不过的东西,嘴上说着情深似海,转身就把她抛弃掉,选择了能在仕途上帮到他的贵女。 魏紫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双手。 真可笑,萧凌霄没能彻底根治她的冻疮,最后帮她养护双手的,竟然是萧凤仙。 她那极不靠谱的小叔子…… 书房里,谈话还在继续。 萧凤仙百无聊赖地摆弄起一只金算盘:“长兄,我确实不知道嫂嫂身在何处。对于和昌平侯府吃饭这件事,也没有任何兴趣。如果你们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话,那么请回。” 萧凌霄和萧杜鹃对视一眼。 萧杜鹃忍不住道:“今天过来,还有一件事要找你帮忙。” 萧凤仙抬起狐狸眼,玩味地看着她。 真有趣,他这个一向嚣张跋扈的妹妹,竟然开口要他帮忙。 萧杜鹃不大自在地捋了捋额角碎发:“镇国公府在找十二年前丢失的嫡女,你知道吧?你若看见告示,想必也能猜到,咱们家十二年前从拐子手里买下的魏紫,就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但是——” 她的眼睛里迸发出一股精明的恶毒,声音也低沉几分:“但是,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么显赫的身世,怎么可以白白便宜了魏紫?!所以,我打算冒名顶替去镇国公府认亲。” 后门,廊下。 魏紫险些笑出了声。 上辈子萧杜鹃顶替了她,这辈子竟然还想顶替她! 第132章 我吃醋了,怎么办? 虽然她被关在深宅,但她并不打算阻止萧杜鹃。 她摸了摸藏在衣裳里的黄铜项圈。 这辈子,萧杜鹃拿不到她的项圈,若是拿个赝品去认亲,定会被镇国公府撵出来,她只管等着看笑话就是。 萧杜鹃一副做大事的口吻:“萧凤仙,我希望你能跟我们统一口径,如果将来镇国公府的人问你,你就回答说,我原名叫魏紫,后来被萧家收养,改名萧杜鹃。萧凤仙,这可是咱们家兴旺发达的关键,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我成了镇国公府的嫡长女,我肯定会让镇国公好好提携你的,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萧凤仙“啪啪啪”地拨弄金算盘。 他不打算让魏紫回镇国公府,如果萧杜鹃一定要冒名顶替,他也不打算阻拦。 毕竟,镇国公府未必就是个好去处。 他头也不抬,哂笑:“你想认亲,那就去认。只要没妨碍到我,我自然懒得拆穿你。” 萧杜鹃将信将疑地望向萧凌霄。 萧凌霄轻轻点头。 毕竟,没有人会拒绝一个镇国公府嫡长女身份的妹妹。 萧凤仙应当不会蠢到去拆穿杜鹃。 眼见事情这么容易就办成了,萧凌霄带着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告辞离去。 邢氏虽然很舍不得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但想着儿子是昌平侯府贵婿,女儿也很快就要当上镇国公府的嫡长女,将来不愁金银财宝,倒也没撒泼耍横,乖乖跟着萧凌霄离开。 他们走后,萧凤仙差人去把魏紫请了回来。 他握住她的双手,把她抱到怀里:“刚刚去哪儿了?” “在耳房吃茶。”魏紫垂着眼睫,伸手勾起耳旁垂落的一缕碎发,假装不知,“你们聊什么了?” 萧凤仙的视线落在她的耳朵上。 她肌肤白皙细腻,耳廓干净精致,耳珠洁白的宛如珍珠。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耳珠:“没什么。” 凑近时,可以闻见少女颊侧和颈间甜甜的茉莉香。 他深深呼吸,狐狸眼底一片晦暗深沉,大掌不老实地探进她的衣襟—— “二弟。” 萧凌霄忽然去而复返。 三人同时身子一僵。 魏紫连忙把头埋进萧凤仙的怀里,因为背对着萧凌霄的缘故,对方并没有认出她。 萧凤仙顺手拔下少女发髻上的钗饰,鸦青长发如丝缎般垂落,连她的侧脸都遮挡的严严实实。 他压抑着火气,似笑非笑:“何事?” 萧凌霄轻咳一声:“二弟白日宣淫,也不太像话了。会试在即,还是多用功读书为妙。我这趟折返是想告诉你,如果你知道魏紫在哪里,麻烦务必告诉我。到底夫妻一场,念在昔日的情分上,我愿意亲自接她入侯府,和婵儿一起生活。” 他一本正经,像是当真对魏紫一往情深。 萧凤仙垂眸凝视怀里的少女。 他看不见她的脸,但可以想象,她一定很难过。 不破不立。 这个女人心软又多情,她想从头开始,就得对过去彻底失望。 他挑破:“长兄究竟是想接她入京,还是想杀她灭口?” 萧凌霄语噎。 半晌,他道:“二弟,你要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咱们萧家。” 萧凤仙嘲讽地牵了牵唇角。 这一句话,已经间接地回答了他。 他道:“那么,我再问兄长一句,你可曾喜欢过魏紫?” 话音落地,他清晰地察觉到怀里的少女轻颤了颤。 像是不乐意他问这个问题。 萧凌霄淡淡道:“世间很多东西,都比男女之情重要得多。二弟,比起那些世家子弟,咱们的爹娘几乎不能为咱们提供任何资源和人脉,咱们想往上爬,就得有豁出一切的勇气。如果终点是权倾天下,那么当我踏上这一征程时,我就已经有了舍弃一切的决心。” “包括青梅竹马明媒正娶,陪你走过最艰难的那一段路的妻?” 萧凌霄斩钉截铁:“包括。” 如果必要,他甚至愿意舍弃爹娘和亲妹妹! 萧凤仙笑了起来:“那么,对兄长而言,魏紫算什么呢?” 萧凌霄不以为意:“算她倒霉。” 萧凤仙再无话可说。 萧凌霄临走之前,再次叮嘱道:“二弟,咱们才是亲人,将来也会一起在朝堂里打拼。如果你有魏紫的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等他走后,萧凤仙才拍了拍魏紫的肩背:“他走了。” 见她一动不动,他捧起她的小脸。 不出意外,少女已经泪流满面,此刻眼睛潮红湿润,正委屈地抽噎。 他笑得很开心:“伤心了?” 魏紫恼恨地捶他一拳。 若论伤心,倒也没有多么伤心。 就是委屈。 尤其是那句“算她倒霉”,她确实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撞到萧凌霄的手里! 萧凤仙拿手帕给她擦了擦小脸,狐狸眼仍旧带笑:“他从未喜欢过嫂嫂,那么嫂嫂年少时,可曾喜欢过他?我要听实话。” “算是仰慕过吧,”魏紫吸了吸鼻子,实话实说,“毕竟,他当时是整个山阴县读书最好的年轻人,容貌也还算清秀,还是我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说着说着,她察觉到气氛不对。 她望向萧凤仙。 青年垂着狐狸眼,上扬的眼尾勾勒出锋利的弧度,眼底的戾气像是化不开的浓郁墨汁。 他薄唇带笑,露出森森白牙,笑容很有些瘆人,像是即将吃人的妖鬼。 他缓缓道:“我吃醋了,怎么办?” 萧凌霄那种破烂东西,到底哪里读书好了,又哪里容貌清秀了,哪里配她的喜欢?! 魏紫讪讪。 这狐狸可真烦人,平日里骚扰她不说,现在还吃上醋了。 关键还是陈年旧醋。 她可不想心思哄萧凤仙,要不还是装晕吧。 她双眼一闭,正要装晕,萧凤仙及时托住她的脑袋,威胁:“你敢装晕试试?你敢晕过去,我非剥了你的衣裳不可。” 魏紫被迫睁开眼,带着哭腔软糯糯道:“那你想怎样嘛?” “你哄哄我,我很好哄的。” “怎么才算是哄?” “亲亲抱抱就行了。” 年纪小的男人就是麻烦…… 魏紫想着,小脸通红地抱了抱萧凤仙。 …… 要过年了。 因为魏紫在书房里主动抱了萧凤仙,这几天萧凤仙对她的看管松泛许多。 魏紫站在檐下,看着匠们送来一盆盆新开的腊梅。 她的视线落在运送腊梅的车辆上,不禁动起了心思。 无论怎样,她得出门一趟,去看看菱他们。 还有萧杜鹃,也不知道她认亲认的如何了…… 第133章 娘,我真的是小紫! 魏紫敛眸细思,沉吟片刻之后,问青橘道:“公子今日在不在府里?” 青橘摇摇头:“听南烛说,公子出门赴宴了,想必又是那些赶考书生的聚会吧。” 魏紫微微颔首,把手炉交给她:“有些凉了,你去替我添一点热炭。” 青橘走后,她打发绿柚去拿热茶点,又设法支走了院子里的其他丫鬟。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匠跟前,摘下腕间的一只绞丝金镯子递给他:“可否劳烦大哥偷偷带我出府?天黑之前我就会回来,绝不给你添任何麻烦。” 金镯子沉甸甸的。 匠捧在掌心,虽然如获至宝,但仍然忌惮:“万一夫人跑了……” “你若不放心,可以全程跟着我。” 匠看了看魏紫,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偌大的上京能跑到哪里去? 更何况听闻这家主人待她极好,她没有逃跑的道理,想必只是想出府透透气。 他想着,爽快地点了头。 魏紫藏身运送腊梅的马车车厢,顺顺利利地从后门出了府。 匠收了金镯子,自然乐意鞍前马后为魏紫效劳,驾着马车问道:“夫人想去哪里?” 魏紫报出了菜馆的地址。 菜馆坐落在青羊坊,魏紫抵达的时候,看见门上已经挂上了题写着“夏枯苑”三字的匾额,这名字是她照搬的萧凤仙私宅的名字,那些读书人就好文绉绉的这一口,取个“紫气东来”的那种名字,反而会让他们嫌弃俗气。 正值晌午,夏枯苑门前盈盈,有不少客人进出来往。 院子里如她设计的那般,栽种了不少造型古雅的青松古柏,很是雅致幽森。 “东家!”左菱系着围裙,看见她来顿时惊喜不已,“你都好久没来了,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呢!” 魏紫笑吟吟地牵住她的手:“经营的可好?” 左菱实诚道:“菜馆开在这种地方,起初自然是亏损的,后来回头客渐渐多了起来,那些回头客又带新朋友来吃饭,生意慢慢也就好了。我仔细算了算,从开业到现在,居然还净赚二百多两纹银。东家,京城跟县城就是不一样,有钱人可真多!” 赚钱了就好…… 魏紫想着,目光落在院子角落。 院子角落种着一株枇杷树,虽是冬日,却也算翠绿欲滴,树下摆着一张藤椅,一位贵公子打扮的青年躺在藤椅上,脸上盖了本书。 她不禁好奇:“大冷天的,他坐在那里干什么?” “哦他呀,”左菱解释,“是咱们家的常客,今天过来不是为了吃饭,独独点了一份椒盐锅巴,说是要打包带走,给心上人尝尝。” 说着话,椒盐锅巴做好了。 左菱把食盒提在手里,笑道:“东家有所不知,这里的许多权贵人家都不吃锅巴的,嫌这东西糙,只肯吃精细米饭。许多公子小姐没进过厨房,甚至压根儿没见过这东西。我用椒盐炒香了,再拌上辣椒酱、腐乳、梅菜一类的东西,别提有多香!虽然糙,却是咱们家卖得很好的一道菜!” 她走过去,把食盒呈给那个青年。 青年取下盖在脸上的书本,“唔,做好了?” 他接过食盒往外走,余光瞥见不远处屋檐下站着的魏紫,不觉惊艳。 这是他生平见过的,最美貌的少女。 她站在凛冽的冬风里,穿一袭香妃色刺绣金线的袄裙,温婉柔和的像是一池春水,用一只排嵌珍珠的金梳一丝不苟地挽起鸦青发髻,虽然打扮素净,但天然明眸皓齿肌肤雪白,容貌是那种美艳到极致的明媚,随着她望过来,仿佛整座庭院都失了颜色,整个人宛如一株含苞待放的娇艳牡丹。 国色天香。 青年的脑海中浮现出这四个字。 即便阅尽美色,也仍然惊艳到出神。 “公子?”身后的小厮低声提醒,“这锅巴要趁热吃,您得赶紧给魏姑娘送去。” 青年回过神,拍了拍脑袋:“险些忘了正经事!小扇子吃不到热乎的锅巴,定要跟我置气。” 主仆俩说着话,匆匆离开了夏枯苑。 魏紫没把这支小插曲放在心上,和左菱一道用过午膳,才告辞离去。 上京繁华。 高台楼阁鳞次栉比,空中亭廊栈道相连,一路往京城中央巍峨耸立的皇宫延伸而去,贩夫走卒熙熙攘攘,街边的小摊上摆着魏紫见过的、没见过的各种玩意儿,幡旗招展,热闹的叫卖声和喧嚣声犹如一重重热浪扑面而来,令整座都城都鲜活起来。 驾车的匠突然勒停了马车:“夫人,前面有人闹事挡道。” 魏紫好奇地挑开车帘望去。 “娘!” 十七岁的少女,“扑通”一声跪倒在街心。 她硬生生逼停了镇国公府的马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娘,我是小紫啊!” 魏紫挑眉。 这不是萧杜鹃吗? 对面的马车豪奢精致,车角挂着的灯笼上赫然绣着“魏”字。 车夫捏着马鞭,不耐烦地骂道:“又是个冒名顶替来认亲的!自打告示贴出去,想攀附镇国公府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瞧你这幅容貌,想必也是个冒牌货!还不快滚开,休要挡我家夫人小姐的路!” “我不是冒牌货!”萧杜鹃泪流满面,往前膝行几步,“娘,我真的是小紫!” 许是哭声太过凄怆,马车车帘终于被卷了起来。 魏紫心尖一颤,遥遥望向车厢。 车厢里端坐着一位贵妇,虽然人至中年,但容貌美艳体态饱满,神情温柔婉约,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关键眉眼之间,跟她竟有五分相似,想必就是镇国公夫人了。 魏紫张了张嘴,无声地唤出“娘亲”二字。 唇瓣发颤,她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小时候,她常常被邢氏虐待,每逢睡觉之前,她都会对着窗外的月亮幻想她的娘亲长什么模样,她幻想了千万遍,想着她的娘亲必定温柔美丽,有柔软的长发和温热的手,如今见到了真人,竟和她幻想的相差无几…… “娘。” 一道清脆甜软的女音,吸引了魏紫的注意。 她寻声望去,镇国公夫人身边还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撒娇地搂着她的手臂。 她愣了愣。 这少女,她见过! 第134章 这样的赝品,根本威胁不到她 那年山阴县,陈瑞香在府里举办兰大会,到场的还有上京的贵人,其中一位贵人,就是镇国公夫人身边的这个女孩儿! 她唤镇国公夫人“娘”,那么她是她的嫡亲妹妹吗? 马车旁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有人低声议论: “说起来,这位魏绯扇姑娘真是好命啊!” “怎么说?” “看你是外地人,不知道咱们上京的事。我跟你说吧,当年镇国公府的大小姐走丢之后,镇国公夫人整日以泪洗面抑郁不安,于是就抱养了这位姑娘,还为她取名魏绯扇。明明是孤儿出身,却被镇国公夫人当做宝贝女儿娇养在身边,从五岁起就享尽荣华富贵,交往的都是王孙公子公主贵女,听说就连几位当朝皇子都围在她屁股后面转,将来当皇子妃是迟早的事,说不定还能当上皇后娘娘!你说人家好不好命?” “哟,那确实是麻雀变凤凰!不知道要修几辈子的福气,才能修到这样的好命!” “……” 魏紫安静地聆听着,望向魏绯扇的目光逐渐变得不一样。 也就是说,母亲膝下只有她一个亲生女儿,魏绯扇是抱养的。 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在山阴县,魏绯扇对她有着莫名其妙的敌意,当时她还十分纳闷儿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如今细细想来,她跟娘亲容貌相似,魏绯扇应当与她亲近才是,而不是与她针锋相对。 她心底隐隐生出一丝猜测。 有没有可能,魏绯扇当时就是因为她的容貌,才选择针对她的? 魏绯扇…… 在山阴县的那个时候,对方就已经猜到她可能是镇国公府走丢的大小姐。 作为养女,她或许不喜欢她。 魏紫又蓦地想起,在那场兰大会上,自己被萧杜鹃泼热水毁了容貌。 她跟萧杜鹃相处了这么多年,尽管萧杜鹃对她心怀恶意,但从未真正对她的脸下手,怎么魏绯扇一来,萧杜鹃就直接拿沸水泼她的那张脸? 究竟是萧杜鹃想毁掉她的脸,还是魏绯扇想毁掉她的脸? 如果是后者…… 魏紫盯着魏绯扇,这个看起来娇软美丽的姑娘,未免太蛇蝎心肠了些。 虽然还没认亲,但她心底已经对魏绯扇起了几分戒备。 此刻,萧杜鹃正跪地哭诉:“娘,我是五岁那年走丢的,以前的事记不大清楚了。等我清醒的时候,就已经被拐子拐到了陵州山阴县,是当地一户萧姓的人家买下了我,他们不仅给我吃好穿好,还让我改名萧杜鹃,把我当成亲女儿疼爱!” 她嚷嚷完,擦眼泪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魏绯扇。 顿时,她身子一僵。 她当然记得魏绯扇! 当年山阴县,去陈府做客的贵人就是魏绯扇! 魏绯扇私底下还把她叫到厢房说话,还给她吃京城特有的糕点! 可是,魏绯扇也和魏紫打过交道! 她定然知道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谎言,她也知道她是个假货! 完蛋了! 她肖想多日的荣华富贵不仅要灰飞烟灭,说不定镇国公府发起怒来,连她这个人都会灰飞烟灭! 萧杜鹃的脸色顿时青白交加,紧张地死死捏住双手,连指甲刺破了掌心都浑然不觉。 她恐惧地深深低下头,只等魏绯扇无情地拆穿她。 然而—— 萧杜鹃等了半晌,也没等到被拆穿。 魏绯扇笑道:“娘,她敢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自称是咱们府上的姑娘,想必作不得假。要不您还是仔细问问吧,万一她真的是姐姐,咱们一家团圆岂不好?” 她这么说着,眼底掠过一丝算计。 她当然知道萧杜鹃是冒充的。 但萧杜鹃胜就胜在太过愚蠢,如果是她进府,那么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排挤出局,自己仍旧能够得到所有人的关注和爱。 这样的赝品,根本威胁不到自己。 镇国公夫人薛子瑜注视萧杜鹃,精致秀气的柳叶眉深深蹙起。 她年轻时容貌瑰丽,即便在美人如云的上京城,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她收养的扇儿也很漂亮,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众人的注意。 然而跪在那里自称是她亲生女儿的人,却容貌粗鄙,哪像是她亲生的! 她心底已生出不喜,看在魏绯扇的面子上,还是不咸不淡地开了口:“你既然说是我的女儿,那么可有证据?” 萧杜鹃不敢置信地望着两人。 魏绯扇竟然没有拆穿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仍旧非常感激地看了一眼魏绯扇。 她激动地心跳加速,大喜过望地摘下黄铜项圈:“娘,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项圈,上面刻了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请您过目!” 丫鬟接过项圈,恭敬地呈给薛子瑜。 薛子瑜看了看项圈里侧的刻字,不禁挑眉。 不像那些冒牌货,这些刻字竟然都是正确的,生辰八字也对得上,雕刻的牡丹纹栩栩如生,是京城的工匠才有的手艺。 她复杂地看了眼萧杜鹃,随即拔下一根发簪,细细刮开项圈表层。 她亲女儿的项圈是包金的,外层看起来是黄铜,但里面是货真价实的黄金。 然而这只项圈刮了很久,里面仍旧是黄铜。 薛子瑜冷笑一声,把项圈丢给萧杜鹃:“假的。” 萧杜鹃不敢置信:“假,假的?!” 这怎么可能? 她哥哥特意请了宫中退休的老匠人,按照魏紫的那个项圈一比一复刻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是假的呢?! 她含着泪摇头:“不可能,娘,您是不是看错了?” “别叫我娘,”薛子瑜满脸厌恶,握住魏绯扇的手,“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我膝下,就只有扇儿一个女儿。你们这些冒名顶替之人,无非是冲着镇国公府的富贵来的,可我们也不是傻子,岂容得你们随意糊弄?” 魏绯扇垂下眼睫,唇角流露出一抹讥笑。 这萧杜鹃还真是蠢笨,给她机会也不中用。 她就不知道把魏紫的项圈抢过来吗? 薛子瑜冷冷地吩咐侍卫:“鱼目混珠,冒名顶替,杖责二十。” 说罢,放下车帘,马车又缓缓启程。 萧杜鹃尖叫着被镇国公府的几名侍卫按倒在地,不由分说地开始杖责。 第135章 我要退婚 魏紫坐在马车里,安静地看完了这一场杖责。 起先萧杜鹃还能发出惨叫声,后来声音渐渐微弱,身下也渗出了鲜红的血液,等萧贵夫妇闻讯赶来的时候,她整个人宛如从血水和汗水里面捞出来的一般,脸色惨白虚弱如金纸,像一尾快要干涸在太阳底下的鱼。 萧贵夫妇失声痛哭,禁不住痛骂起镇国公府。 周围的百姓看得乐呵,指指点点道:“自己贪图荣华富贵,冒名顶替被打,倒是怪起主人家来了!不知羞耻!” 萧贵夫妇又心疼又丢脸,连忙叫来担架,把萧杜鹃抬了回去。 魏紫心情愉悦,放下车帘:“回去吧。” 与此同时,另一边。 就在魏紫偷偷溜出府的时候,沈侍郎家。 沈家今天举办赏宴。 沈侍郎不仅邀请了萧凤仙,还邀请了其他十几位年轻人,都是他看好的能在明年春闱中大放异彩的举子。 沈萱也邀请了一些姐妹前来做客,一时间前院吟诗作对谈词论赋,后院环肥燕瘦鬓影衣香,整座府邸好不热闹。 因为萧凤仙的缘故,萧凌霄也被请来参加宴会,他惯爱交际上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因此很乐意赴宴。 沈萱招待着姐妹,有些心不在焉。 脑海中,萧凤仙的身影始终挥之不去。 那个人可真过分,都来她家做客了,也不知道来后院探望探望她。 大红灯笼都准备起来了,他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她实在不愿意放下脸面主动去见他,然而转念一想,男人最好面子,她从头到尾,确实不曾给他几分颜面,他心里难过也是有的。 正所谓打一棍给个甜枣,或许她确实应该把姿态放软一点。 她琢磨着,决定纡尊降贵,悄悄去前院看看。 前院的举子们正聚在抱厦里作诗。 过了片刻,萧凤仙忽然起身离席。 萧凌霄连忙跟上他:“二弟干什么去?你不留下来和同届的举子们联络联络感情吗?将来若是同朝为官,他们可都是你的重要人脉!像我们这种小地方出来的,宗族里面没有人在朝堂帮衬,就只能依靠老师同窗和结交的朋友了!” 萧凤仙睨他一眼。 他这所谓的长兄,看起来好像很关心他似的。 然而他心知肚明萧凌霄有多么虚伪,之所以对他好,不过是想通过他和沈春秋乃至厂督攀上关系。 他淡淡道:“去见沈春秋。” 萧凌霄眼睛一亮:“我陪二弟一起。正巧我前几日做了几首诗,想请教沈侍郎。” 萧凤仙不在意:“兄长若是跟去,那么无论我待会儿说什么,希望你都不要插嘴,只管微笑点头就是。” 萧凌霄点了点头:“二弟放心。” 只要能结交沈侍郎,不插嘴算什么,他甚至可以全程都装哑巴。 沈春秋正在书房翻阅几位举子的文章。 看到萧凤仙的文章时,他心尖一颤。 这个青年的字,比当年又精进许多! 笔画锋利洒脱,字里行间似蕴含着无限杀意,文章里扑面而来的煞气险些吓他一跳。 行文也利索,政见相当犀利。 当今朝堂,人人都擅长和稀泥,他最近揣摩圣意,觉得天子很需要像萧凤仙这样的一把利剑。 他捡到宝了。 他喜笑颜开地捋了捋胡须,听见管事禀报萧凤仙求见,立刻示意请进来。 萧凤仙落座,开门见山:“我要退婚。” 萧凌霄坐在他手侧,刚吃了一口茶,闻言直接把茶水喷了出来。 他不敢置信地瞪向萧凤仙,这个人究竟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要退婚?! 联姻对象可是沈侍郎的独女! 这样好的婚事,外面的那些读书人求都求不来,萧凤仙竟然要退婚! 他还以为他这二弟有多聪明,如今看来,真是蠢笨! 沈春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要退婚,”萧凤仙简明扼要,“我心中已有喜欢的姑娘,所以决定退婚。” 沈春秋一张老脸顿时拉得极长。 他望向萧凌霄:“贵府也是这个意思?” 萧凌霄心里又是喜又是悲。 喜萧凤仙有眼无珠愚蠢犯傻,不用他亲自出手,就自己毁了这桩婚事。 悲他还没来得及利用沈春秋为他的前程添砖加瓦,就得两家决裂。 萧凌霄握拳挡在唇边轻咳一声,遮掩住自己扭曲的表情,勉强微笑点头。 沈春秋又火大几分,缓缓道:“老夫的官位虽然不算显赫,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说退婚就退婚,让我沈家的脸面往哪里搁?!更何况萱儿对你一片情深——” “沈大人慎言,”萧凤仙挑眉,“沈姑娘对我并无男女之情,我跟她之间清清白白,这桩婚事本就是你们长辈一厢情愿擅自订下的。退婚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不希望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再扯上任何关系。” 沈春秋气怒:“我知道你背靠厂督,又年轻气盛,瞧不上我沈家,可我们沈家在上京也是体面人家,你无故退婚,让萱儿如何立足?她沦为笑柄,将来还怎么嫁人?!萧凤仙,读书和前程固然重要,可人品也是很重要的!” “正因为考虑到沈姑娘的名声和姻缘,所以沈大人愿意退婚的话,我愿意支付你们万两黄金。有万两黄金做嫁妆,想必沈姑娘可以嫁到很好的人家。” 萧凤仙取出婚约文书,以及一张写明了万两黄金的钱庄存票。 萧凌霄眼睛发直。 万两黄金! 萧凤仙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就算是一品高官,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钱! 这也就罢了,他竟然用这么多钱退婚! 简直是有钱没处使! 他有这么多钱,也不见拿出来孝顺爹娘和他这个长兄! 萧凌霄心疼到滴血,却只能面目狰狞地微笑点头。 沈春秋陷入沉默。 案几上的黄金存票,可是实打实出自明德钱庄的,绝不可能作假。 万两黄金…… 他突然觉得,其实体面不体面也没那么要紧。 萱儿的名声,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他盯着存票,愤怒全消,表情缓和,唇角甚至噙起了一个还算慈蔼的笑容。 他一早就说过,萧凤仙做事妥帖细致,人品极好啊! 第136章 萧凤仙简直爱惨了她好嘛? 沈春秋正经道:“老夫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喜欢长辈操持你们的婚事。老夫很开明的,能理解你们。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决心退婚,那么老夫尊重你的决定。” 说完,命心腹取来婚约文书,当着萧凤仙的面,一起毁掉了。 婚约作废。 萧凤仙满意地牵了牵唇角。 他告辞离去,踏出书房,却撞见了站在院子里的沈萱。 沈萱穿一袭浅粉对襟袄裙,发髻上簪着珠玉琳琅的钗饰,蹙着眉尖凝视他。 萧凤仙没把她放在心上,略一颔首,继续往外面走。 沈萱攥住他的衣袖:“且慢!” 萧凤仙挣开她的手:“沈姑娘有何见教?” “你……” 沈萱刚说了一个字,就委屈地红了眼睛。 说什么退婚,这个男人根本就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 谁家退婚舍得万两黄金啊,萧凤仙简直爱惨了她好嘛?! 她吸了吸鼻子,缓解了一番激动的情绪,哑声道:“我不过是赌气没去前院见你,可你也没有来后院探望我呀!就因为这,你就要跟我退婚?我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脾气大点也是有的,你出身卑贱,难道就不能哄哄我吗?你到底有没有男子气度?” 萧凤仙被她逗笑了。 他兀自笑了片刻,道:“当年山阴县,沈姑娘口口声声说不喜欢我、瞧不上我,那么我今天退婚,应当如你所愿才是,现在整这出,又是什么意思?不会吧,高傲如沈姑娘,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我……” 大雪天的,沈萱情不自禁面颊滚烫。 她从前,自然是瞧不上萧凤仙的。 可是现在,这个男人考上了解元郎不说,出手还如此阔绰,且还生的那么俊俏。 父亲说的不错,这个男人今后必定不是池中物。 她若嫁给他,假以时日,说不定还能以庶女之身,成为一品诰命夫人享尽荣华富贵,那些昔日瞧不上她的郡主小姐们,都得为了她们的夫君求着她、哄着她。 想到这里,沈萱不禁有些后悔。 后悔当年对萧凤仙的贬低和轻贱。 不过—— 沈萱眼底掠过精芒。 萧凤仙能把当年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可见心里是有她的。 罢了,她就勉为其难,服一下软吧。 半晌,她抿了抿唇瓣,小声道:“你这人那么坏,谁会喜欢你?我才没有喜欢你呢。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对你有那么一点点好感,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哦!” 萧凤仙嫌弃皱眉。 这个女人故意夹着嗓子说话,语气里的娇嗔味道怪恶心的。 沈萱又上前牵住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当年我还小,一些话都是无心之言,你不要往心里去嘛,好不好嘛?” 萧凤仙一阵恶寒。 这女人有病吧?! 他甩开沈萱:“沈姑娘自重。” 语毕,身后有鬼追似的,快步离开沈家。 婢女难过的红了眼眶:“小姐,萧公子决意退婚,这可如何是好?” 沈萱微微一笑,目送萧凤仙远去:“你放心,一切尽在我的掌控之中。” 婢女不解:“小姐?!” “你以为他走的那么快,是在嫌弃我吗?” “那不然呢?” 沈萱胸有成竹地抬了抬下巴:“他是害臊,怕我看见他红透了的脸,所以才走的那么快。像他这个年纪的读书人,压根儿就没碰过女人,我不过是牵一牵他的衣袖,他就害羞的不能自已,可见我想拿捏他也是易如反掌,他真可悲。” 婢女无语。 甚至觉得她家小姐的脑子可能烧坏了。 …… 魏紫回到府里,青橘等人为了找她几乎把整座院子翻了过来。 见她出现,顿时抱住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少夫人去了哪里?我们还以为您逃跑了,想着若是被少主知道,肯定要活活扒了我们的皮!” “我……”魏紫撒了个谎,“我去前院散步,后来在他的书房里睡着了。” 反正青橘她们不敢去书房,也不会跟前院的人核对情况。 萧凤仙找过来的时候,魏紫已经沐浴更衣,打算用晚膳了。 他在八仙桌旁落座,熟稔地给魏紫夹了片炙牛肉,似是漫不经心地提起:“我今日去了沈家,和沈萱退婚了。如此,嫂嫂大约也能放心。” 魏紫握着筷箸,手微微一颤。 她抬起眼睫:“你跟我提这个做什么?” 萧凤仙正色:“你我明年春天就要完婚,这种事我自然得跟你报备。容嘉荣已经算好日子,放榜之后的 魏紫手颤,心也颤。 她原本计划等萧凤仙高中之后,就逃跑回家的。 要是直接成亲洞房烛了,她还怎么回家,万一怀上孩子怎么办,难道她要带着宝宝一起翻墙逃跑? 她心虚地不敢直视萧凤仙,小小声:“太快了吧?要不,要不等到夏天再成亲?实在不行,秋天也成。” 萧凤仙看着她,狐狸眼亮晶晶的,一把握住她的手:“茉儿,这还是你 他褪去了在外人面前的狠戾跋扈,凝视魏紫的目光温和柔软,像一条藏起利爪和牙齿的狐狸,只剩热情和忠诚。 魏紫见他这么开心,不禁心情复杂。 如果将来,萧凤仙知道她一直在骗他,会不会伤心难过? 只剩几个月的时间了…… 她决心这几个月好好爱他,将来她回家之后,就与他一刀两断。 这段背德的感情,原本就见不得光,原本就不应该存在。 如果开始是由他决定的,那么就由她来说结束。 魏紫任由萧凤仙握着她的手。 对方的掌心温暖干燥,她很喜欢。 凛冬过后,来自南边的 阳春三月,会试如期而至。 来自全国各地的举人陆续进入考场,监考官们负手而立,满脸欣赏期待。 四月,殿试。 即便早已知道结果,魏紫仍旧坐立不安。 好容易捱到放榜,一大清早青橘就兴奋地摇醒了她:“少夫人,公子高中了!” 魏紫连忙坐起身:“第几名?” 第一天就拿下了探花郎 青橘笑靥如:“ 她侍奉魏紫起床梳洗:“一大早的,前来恭贺的客人就络绎不绝,都在前院待着,公子正在招待他们,想来是不能陪您用午膳了。” 魏紫梳洗打扮妥当,站在二楼扶栏边遥遥望去。 春风昭昭,开满园。 来往宾客大都是想要结交萧凤仙的朝中官员、贵族子弟,还有许多同届中榜的举子进士,熙熙攘攘蔚为热闹,楼阁水榭之中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珍馐美酒,在管事的安排下,宾客们有条不絮地各自落座,谈笑声和喧哗声被春风送过重重院墙,即便隔着这么远魏紫也能感受到他们的热情。 她看了片刻,不禁舒展开眉眼。 萧凤仙的官场之路,大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像是一只纸鸢,将在辽阔的九重天越飞越远,就算是她,也没有钳制约束他的权力。 她柔声道:“他今天高兴,咱们就不去前院打搅他了。咱们也下厨做一桌饭菜,他晚上若得空,便请他来吃,算是我恭贺他高中之喜。” 此刻,前院。 萧贵父子也来赴宴了。 父子俩心情酸溜溜的。 本以为最不争气的妓生子,没想到现在如此显赫。 他们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萧凤仙能中探。 十八岁的探郎,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相当令人刮目相看的。 前程如何,自不必想。 萧凌霄压抑着嫉恨,勉强维持笑容满面,低声道:“往好处想,好歹他是咱们家的人,他若得脸,将来少不了咱们的好处,我也能沾他的光,在陛和资源,他读书读得好,为人处世却太过嚣张跋扈,可见官途未必能一帆风顺。爹,等着瞧吧,将来利用完他,我迟早会把他踩在脚底下。” 萧贵点点头:“萧凤仙这小畜生狼心狗肺,半点儿也不孝顺!霄儿,咱们家,为父能指望的也就只有你了!” 父子俩商量着,有赴宴官员得知他俩的身份,笑道:“恭喜萧老兄,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十八岁就高中探郎,这份履历足以载入史册!” 萧贵心底不是滋味儿,于是主动介绍起萧凌霄:“这是我的长子凌霄,在朝中任正五品中散大夫,也是很优秀的,不比他弟弟差。” 那名官员便免不了和萧凌霄交谈起来。 渐渐的,父子俩竟把这场宴会当做结交权贵的途径了,凡是瞧见有头有脸的官员,就迫不及待凑上去搭讪,众人看在萧凤仙的份上,只得给他俩几分面子。 有官员越看萧凤仙越是心痒痒,忍不住捋着胡须笑眯眯问道:“萧老兄,不知你的幼子可有议亲?我家中有一个小女儿,琴棋书画——” “你滚蛋!”另一名官员毫不客气地挤开他,“三年前你替你的长女榜下捉婿,抢走了我一早就看上的女婿,现在又要跟我抢!萧凤仙是我们家先看上的,你一边儿去!萧老兄如果愿意跟我结成亲家,那我愿意给女儿出三十担嫁妆,再加十座商铺!” 萧贵和萧凌霄对视一眼,心里不禁更加酸溜溜。 合着这些官员竟是来给萧凤仙说亲的…… 萧凌霄更加不是滋味儿。 当年他能给昌平侯府当赘婿,还是因为机缘巧合入了孙黄蝉眼的缘故。 可是说到底,他也只是个赘婿。 就连亲生儿子,都得跟孙家姓。 可是萧凤仙…… 父子俩看着那些跃跃欲试的官员,十分闷闷不乐。 等正式开宴,萧凤仙忽然当众宣布:“承蒙诸位今日赴宴,令舍下蓬荜生辉。在下将于七日后成亲,请诸位届时务必再次赴宴。” 喧哗的宴会安静了一瞬,随即炸开了锅。 众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成亲?! 谁家的女儿那么厉害,放榜 今年的探郎可不是一般人,更何况他还那么年轻,可想而知,那位姑娘又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才能让一个青年心甘情愿放弃其他千金小姐,直接与她成婚!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魏换锦摇开折扇,对好友宋承逸低声玩笑:“你我都不愿成亲,他却这么着急地宣布婚期,可见成亲之心十分急切。七天之后咱们也来瞧瞧那新娘子的芳容,再瞧瞧她究竟是京中哪位大人的千金。”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萧凌霄皱着眉,端起兄长的架子,问道:“二弟,你怎么突然就要成亲了?你跟谁成亲?!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可不能胡闹!” 萧凤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到时候,兄长自然就会知道。” …… 后院。 魏紫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桌好菜。 盼到日渐西斜时,前院的宴会终于散场。 月亮渐渐升了起来,亮晶晶地挂在树梢头。 园子里传来春虫的声音,散席之后的府邸格外静谧。 魏紫坐在门槛上,不知发呆了多久,才瞧见有人提灯而来。 青年披着一身夜色,手里的灯笼散发出薄光,绯色的圆领锦袍衬得他姿容艳丽,他今日喝多了,狐狸眼泛红如春,薄唇也噙着和往常不同的笑容。 他在魏紫跟前站定。 魏紫仰头看他,软糯糯的声音不像责备更像关切:“怎么这么晚才散席?” 萧凤仙定定地垂眼看她:“都是年轻人,喝多了喜欢划拳行酒,玩起来了拦都拦不住。后来几个纨绔子弟牵头,又叫来了歌姬舞姬助兴,因此闹到现在。” 魏紫紧了紧手里的小手帕。 怪不得除了酒味儿,他身上还隐隐有一股脂粉香。 她低下头,沉默片刻,小声道:“你也跟他们划拳行酒了吗?” “嗯。” 魏紫脑海中浮现出从前路过坊市时看过的画面——那些男人满面熏红,聚在酒楼划拳吃酒,嘴里念叨的行酒令很是无耻下流,若是叫来女子助兴,那场面更是荒淫不堪。 她蹙了蹙眉尖。 没想到,这些贵族子弟也会玩行酒令,还把萧凤仙也带上了。 心底涌出奇怪的感觉,她犹豫道:“那,那歌姬唱得好不好听,舞姬跳得好不好看?” 端午节快乐呀,晕车晕的厉害,我先睡一会儿 第138章 怎么连吃醋都吃的这么含蓄? 萧凤仙像是回忆了一下,才回答道:“唱得好听,跳得也好看。” 魏紫“哦”了声。 这里是上京,歌舞升平繁华熙攘,歌姬舞姬自然也会比山阴县的多才多艺美貌动人。 讨人喜欢,也是很正常的事…… 萧凤仙看着她,弯起薄唇。 他知道,女人回答“哦”,要么就是敷衍,要么就是心里不高兴。 很显然他的嫂嫂属于后者。 他在魏紫身边坐了,抚了抚袍裾。 魏紫压下心底的那点酸意,声音依旧柔和婉转:“做了一桌饭菜,还有几道你爱吃的鱼,本想为你庆贺,估计你现在也吃不下饭,怪可惜的,只能赏给青橘她们了。” “确实吃不下。” 萧凤仙一手撑着额角,手肘抵着门框,偏头看她,微醺的狐狸眼透着一点笑意。 魏紫被他看的不大自在:“你笑什么?” “你问我有没有划拳行酒,歌姬唱得好不好,舞姬跳得好不好……”萧凤仙把她揽到怀里,薄唇弧度更大,“你瞧你,怎么连吃醋都吃的这么含蓄?” 魏紫撞到他的胸膛上,忍不住红了脸。 她小声:“谁吃醋了?我不过就是随便问问——” “其实划拳行酒一点也不好玩,歌姬和舞姬也不及嫂嫂漂亮。”萧凤仙低头亲了口少女的脸颊,与她十指相扣,“庆贺什么的也很无聊,外间嘈杂,我还是喜欢跟你在一起。” 月色温柔,墙那头树影婆娑。 夜风四起,吹散了枝头笼着的瓣,如春雪般纷纷扬扬地落在门槛前。 青年的绯色锦袍流转着月光,他容颜妖冶犹如浓墨重彩勾勒而成,对着魏紫笑起来的时候狐狸眼分外缱绻多情,像是藏尽了满园春色。 魏紫的心脏不禁多跳了一拍。 说什么她漂亮,眼前这个十八岁就高中探郎的青年,分明才是最漂亮的。 然而很快,她就要离开他了 魏紫闭了闭眼,这一刻,允许自己放纵一点。 她靠在萧凤仙的怀里,目光落在他与自己相扣的那只手上,他的手掌很大,指骨修长经络分明,不仅擅长执笔,也极擅长握刀。 她道:“你这人满肚子坏水,那些肉麻的、哄人的话信口就能拈来,可想而知,我不在的时候,你拿情话哄骗过多少姑娘。想必今日宴席上,也对那些歌姬、舞姬说过类似的话。” 萧凤仙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夜,是魏紫 笑罢,他正儿八经地举起四指:“苍天可鉴,从小到大,我只哄过你一个姑娘,其他姑娘好也罢、坏也罢,我都不喜欢,也懒得心思去哄。我若骗你,天打雷——” 魏紫抬手掩住他的唇:“我又没说不信你,干什么要发毒誓?” 顿了顿,她放下手:“此外,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不解风情,性子也刻板无趣,就连你哥哥都嫌弃我,我又有哪里值得你明媒正娶呢?” “对呀,”萧凤仙赞同地点点头,“你不仅不解风情、刻板无趣,还总是爱哭,尤其是小时候,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那哭声可恼人了,别说邢氏,连我都想揍你。而且你也不聪明,做事从不知道走捷径。整日循规蹈矩,活的像是提线木偶,一点也不灵动可爱。” 魏紫:“……” 她懊恼地抬起水盈盈的桃眼,含羞带怒地瞪向萧凤仙。 这人真讨厌,她不过是自谦才贬损自己几句,他倒是上头了,倒豆子似的数落她! 她是来听她哪里值得他喜欢的,又不是来听自己缺点的! 他的嘴巴这样毒,怪不得当年山阴县都没什么姑娘喜欢他! 她反驳道:“那你也有不好的地方,你嘴毒心又坏,我行我素不顾及他人,自负张扬嚣张跋扈,你一点儿也不好!” 月上中天。 影摇曳在少女的裙裾上,她的声音软软糯糯,桃眼里闪烁着委屈的泪光。 “哈哈哈哈哈哈!”萧凤仙突然大笑,双手把她抱得紧紧。 “你有病啊!” 魏紫被他笑的浑身发毛,忍不住想推开他,却被抱得更紧。 她发髻松散凌乱,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呼吸之间都是他身上的酒味儿。 奇怪的是并不难闻。 萧凤仙低头凑到她耳畔:“所以你瞧,我其实不是很好的人,但你依然能接受这样的我。而我,我在喜欢上你的那一刻起,便是连你的性情和脾气也一起喜欢的。如果非要把那些东西称之为缺点,那么我愿意喜欢满是缺点的你。” 魏紫心情复杂。 这话乍一听还怪深情的,但是怎么越想越奇怪…… 什么叫“满是缺点的你”! 与此同时,前院。 宾客都散席了,管事领着丫鬟们收拾残剩狼藉的酒桌。 一道修长的人影出现在月色下。 他出现得突然,像是从月光里凭空浮现。 巡逻的几名暗卫不认得他,刚喝令出“你是谁”三个字,男人拂袖,暗卫们径直倒飞出去,重重砸在照壁上,生生咯出一口血来。 他们虚弱地抬头望去。 来人不仅肌肤雪白,连须发也都是雪白的,看起来纤尘不染不似凡人,穿一袭暗红色缎面宽袖衣袍,怀里抱一只玳瑁色的长毛猫儿,五官容貌虽然极好,但好似浸过浓霜寒雪一般,雪白的眼睫毛下一双狭长的眼格外阴鸷从容,令人无端生出畏惧。 “厂督!” 绿柚从树梢头飞身而下,恭敬地跪在了来人面前。 暗卫们不禁浑身寒毛倒竖。 来人竟是哪位赫赫有名的两厂督主——宴浓! 传闻他已经四五十岁,容貌却仍旧年轻俊朗,功夫极高杀人不眨眼,折磨人的手段多大九九八十一种,在宫中呼风唤雨,是令人闻风丧胆可止小儿夜哭的名字! 他们是才来府里做事的,因此不认得他,也不知道他跟自家少主什么关系。 他们对视一眼,当机立断跪地请罪。 宴浓没把他们放在心上,抚着猫儿的毛,淡淡道:“他人呢?” “今日府里大摆宴席,庆祝少主高中探,”绿柚垂着头,“少主多喝了几杯,此刻已经回后院安寝了。” “咱家听说,他要成亲?” 绿柚浑身一僵。 她悄悄抬起眼,厂督站在月色下,脸上虽不辨喜怒,但周身的气息俨然算不得高兴。 第139章 那样珍贵的东西不属于她 绿柚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好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个女人是谁?” 绿柚张了张嘴,没敢说出魏紫。 “哼!”宴浓目光里的压迫感又重了几分,“我叫你跟着他,随行记录他的饮食住行,你记录的册子呢?那个女人,想必也在册子里出现过?” “啊……” 绿柚头皮发麻。 那册子都是她胡编乱造的,平时拿着解闷儿,怎么能给厂督看?! 不等她想个借口,宴浓低声强调:“册子。” 绿柚闭了闭眼,只得视死如归地掏出册子。 她低下头,根本不敢去看宴浓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低笑从头顶响起。 绿柚连忙解释:“卑职刚去陵州不久,就被少主安排到魏姑娘身边,贴身保护她。所以这册子上的内容,都是卑职胡编乱造的,少主和魏姑娘之间清清白白——” 宴浓懒得听她解释,大步朝内院走去。 内院深处。 萧凤仙醉酒,和魏紫说了会儿话,就困倦地坐在门槛上睡着了。 魏紫靠在他的肩上,用指尖勾勒过他的鼻尖和眉眼,像是要把他今夜的容颜牢牢记在心底。 她知道的,等她走了,他会慢慢忘记她,时间久了,他还会慢慢喜欢上别的姑娘。 她要记住今夜他还喜欢她时的模样。 她正出神间,忽然闻到一股馥郁深甜的香气。 随着月色隐入云层,白发雪肌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天井庭院里。 魏紫吓了一跳,连忙去摇萧凤仙:“二弟——” “不用叫了。”宴浓漫不经心,“我用了迷药,寻常人闻着没事,可越是内力深厚的人,嗅闻之后越是昏沉不醒。” 魏紫便知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注意到男人昂贵的衣饰金簪,又看了眼他并不明显的喉结,细细思索一番后,问道:“莫非你就是那位厂督?你弄晕二弟,是想跟我说什么?” “好一张绝色脸蛋,”宴浓蹙着眉尖,“难怪他要娶你。只是魏姑娘也得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据咱家所知,你在身份上是他的长嫂,你嫁给他,可知道世人会如何想?难道魏姑娘只想自己的荣华富贵,却不管他的名声前程?” 魏紫紧了紧双手。 原来,这位厂督是来撵她走的。 她道:“不必你提醒,我心知肚明自己是怎样的身份。我虽对他有意,但一早就知道我不能嫁给他。我本想着等他放榜,为他庆祝之后,就悄悄离开的。” 宴浓挑眉。 眼前的少女很聪明,也很识相。 看起来颇为规矩,竟不像是主动勾引挑事的那种狐狸精。 如此说来,竟是他那位“好少主”先动情勾引的。 他竟看上了一个嫁过人的女人! 他埋汰嫌弃地扫了眼萧凤仙,转而对魏紫道:“成亲前夕,咱家派人接你离开,你应当愿意?” 魏紫明白,宴浓这是特意给他们留了最后的相处时间。 半晌,她慢慢点了点头。 …… 因为中榜的缘故,萧凤仙这几天应酬颇多,不是这家宴请,就是那家宴请。 真正算起来,和魏紫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 魏紫放下手头其他的事,专心给萧凤仙做衣裳和靴履,她从去年冬天就开始做了,这几个月陆陆续续做了好几件春袍和夏衫,靴履和皂袜也没落下。 她正忙着,坊间的绣娘送来了嫁衣。 绣娘喜气洋洋:“探郎去年刚到上京的时候,就差人来我们绣坊订制了嫁衣!姑娘瞧瞧,可还满意?” 嫁衣红的像是凤凰火。 几位年纪小的绣娘含笑展开嫁衣,整座闺房似乎都为之一亮。 嫁衣用的是最好的丝缎和绸纱料子,裙裾层层叠叠,像是葳蕤繁复的瓣,金线遍绣牡丹龙凤纹,领口、前襟和裙纱缀满了圆润饱满的南珠,就连盘扣都是红玉石雕琢而成。 可想而知,必定价值千金。 魏紫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 当年她嫁给萧凌霄时,婚礼仓促而简陋,连嫁衣都是邢氏买来的最便宜的红布,粗糙赶工缝制成喜服,别说南珠和红宝石,根本连一根金线也无。 萧凤仙…… 她从前嫌弃他年纪小不懂事,可他对她真的了心思。 魏紫鼻尖发酸。 绣娘道:“姑娘若是满意,不如上身试试?哪里不合适,我们也能及时改。” 魏紫点点头,去屏风后面更衣了。 走出来的时候,绣娘和丫鬟们俱都呼吸一窒。 嫁衣本就华丽,然而魏紫的容色竟生生压下了那份贵气,那双含情桃眼流光溢彩,整个人雍容娇艳,她站在那里,像是生晕明珠,竟令她们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即便是“倾国倾城”这等最夸张的形容词,放在她身上也毫不违和。 绣娘啧啧称奇:“我这些年替无数贵女绣过嫁衣,怎样的美人没见过?便是宫里的娘娘们,此刻比起姑娘您,恐怕也得甘拜下风!想来姑娘的亲娘,也该是一位大美人。” 魏紫笑了笑。 她对镜整理鬓发,桃眼底藏着一抹黯然。 是很漂亮,但很可惜,那个人看不见她穿嫁衣的模样。 不过—— 她爱惜地抚了抚裙纱,这辈子能为他穿一次嫁衣,哪怕只能偷偷摸摸地穿,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转眼便到了成亲前夕。 明天就是自家少主大婚的日子,丫鬟婆子和小厮们都忙碌起来,到晚间时分,檐下挂满了红灯笼和红绸,大红喜字也贴在了窗棂上,整座府邸格外喜庆。 直到深夜,管事们还在清点明天要用的物品,唯恐遗漏了什么东西。 魏紫安静地坐在妆镜台前。 厂督派来接应她的人,就快到了。 她望了眼挂在木施上的嫁衣,起身走到窗后。 透过雕木窗,隐隐可以看见远处长廊里负手站着一个青年,身姿颀长玄衣革带,长而微卷的马尾松松散散地垂落在胸前,经夜风一吹,衣袖和发梢纷纷扬扬的被卷起。 魏紫知道,按照规矩,成亲之前男女双方不能相见,萧凤仙这是在偷偷看她。 “凤仙……” 唇齿间轻轻念出这个名字。 她抬手扶在窗棂上,想着与他相熟之后的点点滴滴,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她两辈子拥有过的最珍贵的东西,大约就是他的喜欢。 对她而言,那样珍贵的东西不属于她,但曾经拥有过,就已经是很大的福气了。 泪珠潸然滚落。 魏紫忍痛转身。 第140章 你终究不是镇国公府的亲生女儿 少夫人逃婚了! 青橘双腿软的像是面条,战战兢兢地去前院禀报,乍一看见萧凤仙,顿时像是见了活阎王,吓得跪倒在地,连舌头都开始打结:“少少少夫人跑了……” 正值清晨。 萧凤仙用红缎带束发,才刚换上喜服,听见这个消息,先是愣了愣,见青橘抖如筛糠,料定她不敢撒谎,脸色刹那间变得十分阴沉难看。 他迅速闯进魏紫的闺房,房里空空如也,嫁衣还挂在木施上。 床榻上堆叠着整齐的衣物,是几套崭新的春袍和夏衫,并几双做工精致的皂靴。 他拿起放在衣物上的那封信,迅速拆开,信上是她的字迹: ——二弟见信如晤:陵州三年同甘共苦,承蒙二弟悉心照顾,心中十分感激,已视二弟为至亲至信之人。至上京,与二弟相依为命,虽则彼此有情,然世俗人伦礼仪规矩不可废,思量再三,成亲之事实不可取。祝二弟今后如鱼跃龙门,青云直上前程似锦,得遇良人白头终老!勿念! 萧凤仙捏着信纸的手渐渐发紧,连指关节都透出苍白颜色。 他扔掉信,盯向魏紫亲手裁制的那些衣物,薄唇扬起一个夸张却无声的弧度。 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极力遏制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终于笑出声。 那笑声逐渐放肆,充满了狠毒和怨恨的情绪,不仅让侍奉的丫鬟们心惊胆战,就连栖息在院子里的鸟儿也都吓得惊飞。 萧凤仙把衣物、皂靴都扔在地上,一双狐狸眼早已充血狰狞。 他翻开衣橱柜架,金银细软都被她带走了,可见是一早就打算好要逃跑的。 他转身下楼,把天井里的盆、瓷器通通砸碎。 那个女人…… 她怎么敢的! 平时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可怜相,仿佛他就是她的整片天,即便被他强势地关在深宅后院,也仍旧温顺乖巧,没有半点忤逆他的意思。 偏偏在成亲前夕,她直接卷铺盖跑了! 满地狼藉。 廊下,丫鬟婆子低着头跪了一地。 萧凤仙瞥向四四方方的碧空,一只孤雁缓慢地飞过天际,他垂在腿侧的双手禁不住攥紧成拳。 明明已经很防备很小心了,这么封闭的深宅后院,她是怎么跑掉的? 她一个弱女子,又能跑到哪里去? 他大刀金马的在堂中落座:“查。就算把上京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我查出她在哪里!” 暗卫们如黑色潮水,纷纷涌了出去。 “凤仙啊!” 容嘉荣摇着折扇匆匆而来,他如今算是幕僚,被萧凤仙安排住在上京,替他打理生意和招揽门客,今天特意来帮忙招待宾客。 “凤仙啊,客人都陆续到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话音未落,却见天井一片狼藉。 青橘跪在廊下,哭丧着脸小声跟容嘉荣说了目前的情况。 容嘉荣愕然:“跑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 虽然很想笑,但他还是很同情萧凤仙,虽然吧这人脾气刁嘴巴坏,但平时对他还挺大方,赏银什么的从来没断过,年纪轻轻头一次成亲,就被逃婚了,真是可怜呐! 他试探道:“那现在如何是好?吉时之前能否把人追回来?若是追不回来,可要安排宾客各自回府?凤仙啊,我觉得咱们家好丢脸哦!我平时就跟你说过,待魏姑娘好一点,你偏偏不听,还把人家囚禁在后宅。现在这世道可是讲究律法的,你以为演话本子呢?你干出违法的事情,人家小姑娘能不跑吗?” 萧凤仙黑着脸,很想拿马嚼子把容嘉荣的嘴塞起来。 过了良久,他才起身,大步朝前院方向走去。 此刻,前院宾客谈笑风生,觥筹交错。 萧贵一家也盛装到场,倒不是来为萧凤仙庆贺的,而是想趁机多结交几位达官显贵。 邢氏带着萧杜鹃一头扎进夫人小姐的圈子里,推销似的介绍萧杜鹃,指望哪家的夫人能看中她,让她当上世家高门的儿媳妇。 其中一桌,沈萱心不在焉地捏着茶盏。 萧凤仙明明爱她入骨,可是这才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他怎么就要迎娶新妇了? 竟是一点儿风声也没有! 隔壁一桌坐着以相府千金慕容香雪为首的贵女们,慕容香雪矜持地捏着刺绣团扇,和姐妹们对了个眼神,含笑瞥向沈萱:“萱儿,你不是说萧探对你情根深种不可自拔吗?怎么他不仅要退你的婚,还要迎娶别的姑娘?我要是你,这场婚宴我可不来参加,多丢人呐!” 那些贵女便都哄笑起来。 沈萱脸面挂不住,暗暗捏紧茶盏,却敢怒不敢言,只得讪讪赔起笑脸。 与沈萱同桌的是镇国公府小姐魏绯扇。 自打三年前在山阴县见过一面,沈萱回京之后自诩和魏绯扇有过同在外地的经历,于是心甘情愿当了魏绯扇的跟班。 上京城里的贵女,分别以镇国公府魏绯扇和丞相府慕容香雪为首,两人惯来不对付。 见跟班受挫,魏绯扇微笑出言:“听说香雪的姐姐回府了?怎的不见她出来跟我们一起玩儿?对了,她跟太子哥哥的婚事也将近了吧?从前香雪总爱缠着太子哥哥,可是等他们完婚了,太子哥哥就是你的姐夫,男女有别,你可不能再跟他亲近了。姐妹共侍一夫这种事,说出来也不好听。” 慕容香雪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 她爱慕太子殿下,是整个上京都知道的事。 可偏偏跟太子殿下定亲的,是她那个混账姐姐慕容九里。 慕容九里是前几个月突然回来的,一回家就作天作地,不仅霸占了她的院子和闺房,连祖父和爹爹买给她的珠钗首饰也被抢了去,着实可恨! 且上京城里谁不知道她的娘亲是慕容九里娘亲的庶妹,当年入府侍疾,侥幸被爹爹看中,成了相府小妾,后来慕容九里的娘亲死了,她的娘亲才被扶正成继室。 说什么“姐妹共侍一夫”,魏绯扇这贱人分明是指桑骂槐,故意打她的脸! 慕容香雪团扇遮面,忽然柔柔笑道:“我的姐姐回来了,也不知道绯扇的姐姐何时能回?绯扇你终究不是镇国公府的亲生女儿,若是真正的魏家大小姐回来了,绯扇又该如何是好呢?我真替你担心呀。” 魏绯扇的脸色难看了一瞬。 不过刹那,她又恢复了盈盈笑容。 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魏紫永远不可能回来认亲了。 萧家全家都来了上京,唯独她始终不见踪影,甚至那个叫萧杜鹃的还代替她认过亲,可见她是被抛弃在了山阴县。 更何况她的脸被烫成那样,脸皮翻卷伤痕可怖,即便将来有机会相见,父兄和娘亲也是认不出她的。 第141章 贱内突发恶疾,病死后院 思及此,魏绯扇挑了挑眉尖,从容不迫:“她若回来,我平白多出一个姐妹,乃是天底下最值得高兴的事,香雪你担心什么呢?莫非你家中姐妹不和,才会认定别人家中也会姐妹不和?” 慕容香雪语噎。 她轻摇团扇,暗暗翻了个白眼。 魏绯扇那贱人也就一张嘴厉害,颠倒黑白,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从小到大,她在魏绯扇手底下吃过不少暗亏。 可那贱人有什么可得意的,又不是镇国公府的亲生女儿,替代品罢了,就像是人家养来聊以慰藉的一条狗,人家若不喜欢她了,随便就能丢弃在路边儿。 她虽是继室所出,可好歹是真正的名门贵女。 魏绯扇…… 她迟早要让那贱人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年轻的小姐们正剑拔弩张,宴席突然安静了一瞬。 众女望去,原来是萧凤仙来了。 因为是婚宴,所以一些纨绔子弟和同届的进士举子不那么顾忌规矩,纷纷吹起口哨,叫嚣着把新娘子带出来给大家瞧瞧。 萧凤仙朝众人略一作揖,淡淡道:“不好意思,贱内突发恶疾,病死后院,恐怕不能拜堂成亲了。今日酒水畅饮,算我请大家的。” 宴会陷入诡异的寂静。 什么叫“贱内突发恶疾,病死后院”?! 怎么,这位新科探郎要娶的姑娘竟是个病秧子吗? 气氛正古怪时,萧凌霄像是要给自己找点存在感,显摆显摆自己的长兄身份,起身拂袖,不悦地呵斥道:“胡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弟嫁娶突然不告知父母长兄也就罢了,怎么新娘子连是死是活都这么突然?!怎么,婚姻大事难道是儿戏?!” 萧凤仙面无表情地瞥向他。 魏紫跑了,他的心情本就不好。 面对萧凌霄的质问,他冷冷道:“我倒不想儿戏,不如长兄想个法子叫她起死回生?” “你——” 萧凌霄语塞。 萧凤仙懒得管这些宾客,径直转身离去。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 一旁的乐师见状,连忙打了个手势指挥其他乐师:“换曲儿,换曲儿!” 没办法,主人家给的钱太多了,他们必须好好配合才行。 于是原本喜庆的迎亲曲,瞬间变成送葬曲,甚至还夹杂着乐师们悲怆的哭丧声。 随着凄厉悲凉的唢呐声起,席上气氛更加诡异。 容嘉荣甚至开始思索,要不要换下满府红灯笼,买几盏白灯笼挂上去。 “搞什么啊?”慕容香雪把团扇轻摔在桌上,“我是来看那位新娘有多美貌,才能拿下新科探郎的,怎么突然就死了?真没趣儿。” 魏绯扇也暗道没劲儿。 沈萱垂着头,唇角悄然翘起。 魏绯扇注意到她的细微表情,不禁好奇:“你笑什么?” 沈萱压低声音,认真道:“绯扇,我悄悄告诉你一个人,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其实萧凤仙从头到尾都只喜欢我,今天这场婚礼,也是他做戏故意办给我看的,他想激我一把让我吃醋,逼我亲口对他说喜欢他。说什么新娘突然去世,其实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新娘那个人。” 魏绯扇:“……” 她狐疑地盯着沈萱。 虽然新娘“突发恶疾病死后院”听起来很玄乎,但沈萱说的话也很不靠谱啊! 反正她是没看出来,萧凤仙有哪里喜欢她的。 宴席匆匆散场,宾客们悻悻而归。 深宅后院的闺房。 萧凤仙孤零零站在房中,盯着那件嫁衣良久,突然恶狠狠撕毁了它。 房里的其他东西他也没放过,胭脂水粉、瓷器摆设、书籍笔砚,一律砸了个稀巴烂。 就连魏紫亲手给他做的那几身衣裳,也被他拿剪刀剪的稀碎。 夕阳透过雕窗棂照进来,青年背对着光,垂落在腿侧的手被瓷器碎片划伤,嫣红的血液顺着修长的指尖缓慢滴落,将委地的嫁衣染的更加鲜红秾艳。 他垂着狐狸眼,面容掩映在阴影里,格外孤独冷漠。 那个女人的心好狠,嘴上说着喜欢他,可转头就抛弃了他,还故意选择在大婚这一天! 她骗了他感情,骗了他的心。 她是世上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腕间的菩提手串上。 从前在陵州的时候,她跪在云深寺的佛殿里,哀哀地为他求来这一串菩提。 她要他当个好人,她说她愿意为他下地狱,她还说这菩提手串能保佑他平安顺遂。 于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视若珍宝地戴在身上。 骗子! “魏紫,魏紫,魏紫……”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字发音,一声比一声憎恨。 他骤然扯断菩提手串,白玉菩提子顿时滚落满地。 他提靴踩上几颗菩提子,毫不犹豫地碾成齑粉,“你最好别再出现。” “否则……” “我要你所求皆非所愿,无喜乐,无安宁!” …… 夜幕笼罩了整座上京。 魏紫悄然出现在临安巷镇国公府正门。 那位厂督做事很靠谱,特意把她藏了一天,等到夜里镇国公夫妇和府里其他人都在家的时候,才送她过来。 她仰头看了一会儿那块敕造匾额,果断抬手叩了叩府门。 “这么晚了,谁呀?” 门房打开一条门缝,提起灯笼照了照,在看见魏紫那张脸的时候,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这些天,冒名顶替前来认亲的少女多达十几个。 可是这一个…… 她的容貌和夫人竟有四五分相像! 一看就是正牌货! 魏紫柔声:“我是来认亲的。” 门房呆滞片刻,才提着灯笼连滚带爬地奔向府里:“老爷、夫人!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啦!” 千灯万盏次 正厅。 镇国公魏翎端坐在上座,左侧坐着二房夫妇等人,右侧坐着世子魏换锦。 魏紫大大方方地站在厅中,任由他们打量。 不过看了几眼,魏翎就霍然起身,大步上前拉住魏紫的手,八尺大汉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好孩子……” 话音未落,已是哽咽。 “大哥,”二房的夫人柳氏甩了甩手帕,烛火下的笑容讥讽而尖酸,“这些天来认亲的赝品还少吗?你不能因为她和大嫂长得像,就认定她是咱们镇国公府的姑娘。” 第142章 这才有镇国公府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就是小紫!” 魏翎十分肯定,目光始终不肯从魏紫的脸上移开。 柳氏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 魏换锦紧紧按着几,一错不错地盯着魏紫,正色道:“这些天,妄图冒名顶替登门认亲的姑娘不在少数,婶婶怀疑也是情有可原。你……你身上可有信物?” 魏紫抿了抿唇瓣。 她记得魏换锦。 当年在山阴县紫气东来,魏换锦曾帮过她一次,让魏绯扇还她那五百两纹银。 他是个公道讲理的人,也是很心软的人。 当年她羡慕魏绯扇有个哥哥这么宠爱她,却万万没想到,这也是自己的哥哥。 魏紫低头,沉默地取下黄铜项圈,呈给魏换锦细看。 魏换锦拿短匕刮开镀在表层的黄铜,金灿灿的黄金立刻出现在灯火下。 魏换锦顿时大喜,红着眼睛抬头望向魏紫:“是真的!爹,她真的是妹妹!” 魏翎仍旧握着魏紫的手,对她是越看越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语渐哽咽,四十岁的汉子终究忍不住泪意,背转身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魏换锦笑道:“妹妹好容易回来,爹就别再伤心了,没得把妹妹也惹哭了。” 魏翎连连点头,望向魏紫的眼眸仍旧泛着泪意。 魏换锦牵着魏紫落座,亲自给她拿了热茶和糕点:“妹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是被好人家收养了吗?可曾有人欺负你?” 魏紫默了默。 怎么过的? 自然是煎熬着过的。 她看了眼还在流泪的镇国公,怕说出实情来会令他伤心,于是轻言细语道:“被陵州的一户人家收养了,这些年也还算衣食无忧。往昔的年月颇有些曲折复杂,将来再跟父兄细说。” 一声“父兄”,令好容易止住流泪的魏翎再次情绪崩溃掩面恸哭。 魏换锦在魏紫身侧坐了,讲述道:“妹妹刚走丢的那两年,家里拼了命的去找你,几十万两雪纹银纸片般的出去,却仍旧音讯全无。府里也乱了套,因为父亲的心思全在找你的事情上,导致办砸了陛下吩咐的差事,还曾惹得陛下动怒。娘也为你缠绵病榻许久,这次祖母生病,日夜思念你,于是给府里下了死令,务必要找到你,这才重新张贴起十二年前的告示。” 魏紫微微颔首,心底浮起一丝柔软的涟漪。 原以为时隔十二年再见,哪怕是至亲之人也会产生隔阂,但现在看来,家人到底还是在乎她的。 柳氏甩着手帕,吊着一双丹凤眼,忽然盯着魏紫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是怎么走丢的?虽然过去了十二年,但五岁的记忆应当多少还留着一些吧?” 魏紫抬手揉了揉额角,回忆了片刻当年的事,随即蹙着眉尖摇了摇头:“不记得了。那年醒来的时候,只依稀知道被拐子拐到了陵州,至于是怎么拐的、从哪里拐的,都想不起来了。” 柳氏撇了撇嘴,没再吭声。 魏翎摸了摸魏紫的脑袋,擦了擦眼泪,笑道:“你如今回来了,也该去给你的祖母请个安。你祖母这些年,很想你呀!” 魏紫点点头,乖觉地跟着众人去了后院。 穿廊过院,夜风轻柔,隐隐藏着香。 魏紫等人来到鹤安堂,一位体面的老嬷嬷领着丫鬟们,正焦急地等在屋檐下。 显然是一早就打听到了消息。 遥遥瞧见人群之中步下台阶的魏紫,常嬷嬷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少女身量纤长高挑,梳着光洁鸦青的百合髻,穿一袭玉石白的缎裙,系着一件薄薄的绛紫色刺绣白茉莉披风,四周灯笼火光葳蕤,她容貌娇美冶艳,随着四起的长风卷起她的披风,那走路的姿态愈发风姿绰约,状如瓣的眼睛似笼着一川雾气,妖而不媚、艳而不俗,竟有倾国倾城之色。 “大小姐……” 常嬷嬷忍不住呢喃。 老夫人说的是,牡丹苑那位,如何撑得起镇国公府大小姐的身份。 这位一瞧便是正主,这才有镇国公府大家闺秀的风范! 丫鬟们次 常嬷嬷亲自取来一个软垫,放在床榻前。 魏紫解开披风,规规矩矩地跪在软垫上,朝床榻磕了三个头:“祖母!” 倚坐在榻上的老人,正是镇国公府老祖母。 魏老夫人凝视魏紫,含着泪虚扶一把,笑道:“地上凉,快起来!” 侍女扶起魏紫,魏老夫人朝她伸出手:“过来,给祖母瞧瞧。” 魏紫垂着眼帘上前,魏老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哽咽道:“好,好!这才是我的亲孙女儿!” 寒暄过后,魏老夫人环顾了一圈,没在人群里看见薛子瑜和魏绯扇。 她不悦:“老大媳妇呢?” 魏翎连忙回答道:“早派了人去传话,此刻怕是还在梳妆。” 魏老夫人不满地轻哼一声:“是梳妆要紧,还是见亲女儿要紧?!” 说着话,丫鬟进来禀报,说是大夫人和大小姐来了。 国公府二房的千金魏蔓蔓比魏紫小两岁,站在柳氏身侧,阴阳怪气地笑道:“你这丫鬟真没眼色,什么叫‘大小姐来了’?咱们家大小姐就站在这里,除了她,还有哪门子大小姐?” 魏紫悄悄看她一眼。 看来,这位魏蔓蔓堂妹,和魏绯扇不大对付。 魏蔓蔓话音落地,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苛责: “蔓蔓,你这是什么话?!存心让你堂姐难堪吗?!” 众人望去,原来是薛子瑜领着魏绯扇进来了,恰巧听见了魏蔓蔓的那番话。 薛子瑜牵着魏绯扇的手,快步走到房里朝魏老夫人福了一礼。 薛子瑜心痛道:“虽然小紫回来了,但扇儿这些年被儿媳视如己出抚养长大,早已当成亲生女儿疼爱。婆母,刚刚蔓蔓的那番话,是在诛扇儿的心呐!都是咱们家的女儿,将来一视同仁就是,何必厚此薄彼?” 魏绯扇低着头。 她用余光瞥了眼魏紫,笼在袖管里的那只手暗暗攥紧,五官略有些扭曲。 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个女人竟然来认亲了! 她不是被毁了脸吗?! 第143章 真千金又如何? 眼看房中气氛怪异,魏换锦连忙笑着介绍:“小紫,这是咱们的娘亲。” 魏紫跪到软垫上,照规矩磕了三个头认亲:“娘亲。” 薛子瑜看了她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神色复杂地抿了抿唇瓣,没有应答。 侍女扶魏紫起来之后,魏换锦又介绍道:“这是绯扇。你走丢一年之后,娘心痛难忍久病不愈,于是特意收养了绯扇在膝下,聊以慰藉烦闷。这些年你不在府里,全靠绯扇承欢膝下,为爹娘和我们其他人带来欢乐。所以,我们决定把她留下来,让她当你的妹妹。从今往后,咱们一家也算是团圆了。” 魏绯扇低着头,乖乖朝魏紫福了一礼:“姐姐。” 魏紫默了默,回了一礼:“二妹妹。” 见她们姐妹和睦,魏翎等人皆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魏绯扇悬着的心也悄然放了回去。 她就知道,镇国公府的人都心软念旧,就算魏紫真的回来了,也不会撵她走。 更何况据她所知,魏紫曾经在山阴县嫁过人,大约已经不是清白之身,将来婚姻嫁娶,必定要比寻常千金低贱一等,又怎么可能越得过她去? 真千金又如何,与爹娘兄长朝夕相处的人是她魏绯扇,她回家也不过是个外人。 思及此,魏绯扇重又恢复昔日国公府小姐的大方姿态,亲昵地挽住魏紫的手臂,笑容灿烂活泼:“我早就盼着姐姐回来了,每次去佛寺,都会为姐姐祈福,家里其他人也都是这样的。我想,定是祖母爹娘福泽深厚的缘故,得上天垂怜,把姐姐送回了家!咱们家平日里积德行善,如今总算是有好报了!姐姐这次回来很不容易,我定要把姐姐当成菩萨供起来!” 她的声音又脆又甜,笑的时候眼睛又弯又漂亮,颊边还有两个小酒窝。 看起来毫无心机,十分讨人喜欢。 众人都配合地笑起来。 满屋子的古怪气氛,似乎也变得融洽欢乐许多。 魏翎被她逗笑,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你这张嘴呀!扇儿若是个男子,恐怕朝堂上谁也说不过你去!” “哼,”魏绯扇娇气地朝他扮鬼脸,“姐姐回来了,爹爹就开始嫌弃我了!人家不理你了!” 魏翎哈哈大笑,对众人道:“你们瞧她这张嘴,我何时说过嫌弃她的话?” 薛子瑜笑容温柔,把魏绯扇拉到身边,爱怜的替她捋了捋鬓角碎发:“这个家里,谁也不会嫌弃你。谁敢嫌弃你、谁敢待你不好,娘亲就替你对付她。亲疏有别,新旧不同,娘心里有数。娘的心尖尖上,藏着扇儿呢。” “娘……” 魏绯扇依赖地伏在薛子瑜的怀里。 魏紫垂着眼睫,安静地坐在床榻边。 屋里烛火很亮,亲眷们聚在一起,看起来热热闹闹的。 魏绯扇像是一颗开心果,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把大家逗得笑开大口。 反之,她这个亲闺女倒是没什么人搭理,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她倒也能勉强理解。 她不在家的那些年月,是魏绯扇代替她为全家解闷儿,代替她孝顺爹娘承欢膝下。 家里人更亲近她,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 她捏了捏小手帕,心里不可抑制地泛起酸意。 这种感觉,像是漂浮在水面上,找不到江岸的一叶孤舟。 正垂头难过时,一只苍老却温暖的手,忽然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魏紫望去,魏老夫人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容慈爱和蔼,因为缠绵病榻而略显浑浊的眼眸里,是长辈遮挡不住的浓烈爱意。 像是在告诉她,这个偌大的府邸,是有人真心实意欢迎她回来的。 魏紫鼻尖一酸,险些哭出来。 魏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又从枕头旁边取出一只紫檀木雕金匣子。 她颤颤打开匣子,绸布上躺着一整套石榴红宝石头面。 房里的女眷们愣了愣。 这可是老祖宗嫁妆里面压箱底的宝贝,她这是要…… 魏老夫人拣起一支华贵雍容的金凤凰衔红宝石发钗,小心翼翼地簪在魏紫的发髻上。 她笑道:“小紫这样年轻,正该多打扮打扮,怎么穿戴的如此素净?这套头面你拿去,我库房里还有不少其他首饰,只是款式有些老气了,明日叫常嬷嬷拿去坊间重新打了,换成时下京城里流行的款式,再拿去送给你。” 魏紫受宠若惊。 也知道,这是祖母故意在人前在给她长脸,好叫府里的人不要怠慢了她。 长辈赐,不敢辞。 魏紫连忙谢过。 魏老夫人身体弱,今夜多费了心神,已有些吃不消,因此打发众人各自回房。 离开了鹤安堂,魏换锦关切问道:“娘,可有给小紫妹妹安排住处?” 魏绯扇率先接话:“不如让姐姐住在牡丹苑吧?那里本就该是姐姐的院子,我这些年住她的闺房、使唤她的丫鬟,心里很过意不去。爹、娘,我愿意为了姐姐搬到别的院落。” 薛子瑜立刻皱眉:“你在牡丹苑住了十年,怎么能随便搬出去?你姐姐我都替她安排好了,就住丹枫园,又僻静又雅致,想来她也是喜欢的。是不是,小紫?” 魏换锦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忘了眼魏绯扇,又选择了沉默。 魏紫一早就察觉出自己似乎不怎么讨薛子瑜喜欢。 可她是薛子瑜身上掉下来的肉,天底下哪有母亲不喜欢女儿的呢? 她心里纳闷儿,面上柔柔笑道:“我听您的安排。” 直到去了丹枫园,魏紫才明白魏换锦为何欲言又止。 所谓“又僻静又雅致”,意思就是坐落在整座府邸最偏僻、最荒芜的地方,四周灯火黢黑不说,院子里还杂草丛生,丫鬟领着她进了闺房,房里也没怎么收拾,梳妆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垂落的帐幔结满蛛网,角落里还不知道躲着多少虫蛇蚂蚁。 丫鬟悄悄瞟了一眼她的脸色,捂住偷笑的嘴,迅速退了出去。 魏紫在房中站了良久。 她偏头望向窗外,窗外月圆。 可惜,人间月缺。 她抚了抚袖角沾上的灰尘,忽然转身踏出闺房,径直朝鹤安堂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那丫鬟飞奔到牡丹苑,把魏紫的反应绘声绘色地描述给魏绯扇听。 魏绯扇抱着丝绸软枕,笑容从容优雅。 她在这座府里活了十年,想拿捏刚回来的魏紫,还不是易如反掌? 第144章 我要让她后悔回到这里 心腹丫鬟杏儿给她沏来热茶,迟疑道:“小姐,她才刚回府,咱们是不是得先对她好点儿?奴婢瞧着,老夫人十分宠爱她,万一她跟老夫人告状……” “这你就不懂了,”魏绯扇毫不在意,望向多宝架上摆着的面塑人偶娃娃,“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怕别人嫌弃她事多麻烦,所以绝不敢多生事端。那些苦,她只能默默受着。她不该回来的,既然她敢回来,那么我就要让她后悔回到这里!” 杏儿恍然:“原来如此,小姐高明!” 魏绯扇起身走到多宝架前。 她伸手,爱惜地轻抚过那些娃娃。 这是当年在山阴县的时候,兄长特意买给她的,五个娃娃,分别代表她、兄长、爹娘和祖母,后来她又找能工巧匠订制了一些缩小的精巧木雕家具,如妆镜台、拔步床、几、五斗橱柜、羊角灯笼等物什,摆放在娃娃旁边。 虽然只是个多宝架,但她特意装饰的温暖漂亮,看起来就好像是娃娃们的家。 魏绯扇漂亮的杏眼里流露出一抹狠意:“镇国公府就是我的家,谁也不能从我身边夺走我的家人。就算是魏紫,也不可以!只要能留住爹娘和兄长,任何手段我都在所不惜!” 她垂下眼睫,温柔地一一抚摸过那些娃娃。 此刻,魏紫出现在了鹤安堂。 常嬷嬷引着她在厅堂落座,又给她端来点心,笑道:“大小姐去而复返,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想跟老夫人说?老夫人才吃了药睡下,有什么事,明日一早老奴替您禀报,可好呀?” 魏紫垂着头,细白的双手紧紧捏着手帕。 她肌肤白皙如玉,因此眼圈稍微一红,就很容易被人注意到。 常嬷嬷惊讶:“这是怎么了?莫非有人敢欺负姑娘?!” 魏紫轻轻摇了摇,仍旧不说话,却有清亮亮的泪珠子滴落到手帕上。 常嬷嬷心头一紧,暗道她定是受委屈了。 想起薛子瑜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她心里略微猜到了些什么,于是吩咐丫鬟领着魏紫先在鹤安堂的厢房睡下,又招来管事,询问安排给魏紫落脚的是什么院子,可有派人仔细打扫。 管事回道:“听说好像是丹枫园。” 丹枫园…… 想起那座偏僻而又年久失修的院子,常嬷嬷心里顿时有了数。 次日清晨。 老人家睡眠少,醒得也早。 常嬷嬷侍奉魏老夫人起床梳洗,低声把昨夜的事禀报了一遍,又道:“大小姐才回家就被冷落,心里委屈着呢。也不知道大夫人是怎么想的,府里那么多空置的楼阁院落,偏偏把她安顿在丹枫园。” 想起薛子瑜,魏老夫人不禁冷哼一声。 常嬷嬷又欣慰道:“好在咱们大小姐不是个怕事儿的。” 魏老夫人净过面,眼眸里掠过一丝精明。 可不就是这样? 若是寻常小姑娘,刚进入镇国公府这样的深宅大院,被人欺负冷落定会选择忍耐。 可人性本贱,越是忍耐,那些欺负她的人就越是嚣张。 小紫性子温柔但并不怕事,可见骨子里藏着令人惊艳的力量。 这才是镇国公府大小姐该有的样子,不愧是她的亲孙女儿! 主仆俩正说着话,小丫鬟进来禀报,说是大姑娘来请早安。 魏紫掀帘而入。 许是自幼被邢氏打骂的缘故,她向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规规矩矩地给魏老夫人请过安,她笑盈盈地接过常嬷嬷手里的木梳:“嬷嬷,让我替祖母梳一次头吧。” 魏紫手轻,很快就给老人梳顺了头发。 挽发的时候,她握着一缕雪白的银丝,有些出神。 魏老夫人唤道:“小紫?” 魏紫回过神,哽咽道:“我被拐的那年,祖母定然不像现在这样满头白发。孙女不孝,这些年失踪在外,不仅没能承欢膝下,还给祖母添了许多烦恼。这些发丝里,或许有一些是因孙女而白的……” 少女的声音又柔又软,携裹着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悲怆。 昨夜她歇在鹤安堂,无意间听廊外的丫鬟们小声议论,说祖母乃是将门之女,年轻的时候也算骁勇善战,即便老去,也仍旧能提着刀舞上几回。 后来她被拐走音讯全无,祖母日夜忧虑,这才缠绵病榻,彻底垮了身子。 祖母…… 大约是这个家里面,最疼爱她的人了。 魏老夫人忍不住红了眼眶:“你这孩子,那种事怎么能怪你呢?依我看,一怪拐子心思恶毒,为了点钱,平白毁人家庭、毁人孩子。二怪你父亲无能,这些年都没能找到你,叫你在外面吃了许多苦……祖母日思夜想,心疼你啊!” “祖母!” 魏紫哭着扑到老人家怀里。 眼看祖孙俩哭成一团,常嬷嬷连忙劝道:“待会儿该有人来请安了,老夫人、大小姐,都快别哭了吧?” 等梳洗打扮好,已经是两刻钟之后。 薛子瑜、魏绯扇和二房的柳氏、魏蔓蔓等女眷,陆续来鹤安堂请安。 落座之后,魏蔓蔓挑眉:“大姐姐几时来的?从前请安,每次都是二姐姐最早,如今大姐姐回来了,倒是变成大姐姐最早了。” 她心情愉悦,说完这番话,就吃起放在几上的茶点。 她最讨厌魏绯扇了。 不过就是个收养的义女,跟一条狗也没什么区别,凭什么总是仗着大房的身份,吃的穿的戴的什么都要最好的?! 就连宫里的皇子公主也都跟她玩的好,反而把她这个正经的国公府小姐比下去了! 这次魏紫回来,正好可以杀一杀她的威风! 柳氏跟着一唱一和:“听说大嫂把小紫安顿在了丹枫园?那地方如此偏远,亏得小紫起得早,才能 魏紫坐在魏老夫人身边,柔声道:“多谢婶婶关心,我昨夜没住在丹枫园。许是丫鬟偷懒,我去的时候,园子里杂草丛生,房间也落满灰尘结满蛛网,我最怕虫蛇蚂蚁,因此没敢住那儿,一个人来找祖母了。” 第145章 你才是我精心培养的国公府大家闺秀 话音落地,屋子里寂静了一瞬。 柳氏好奇地挑了挑眉。 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就比如她,一向把蔓蔓当成掌上明珠疼爱,舍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恨不得把好东西都留给她。 魏紫多年未归,好容易回来,可薛子瑜身为母亲,不仅把她安排在偏远的丹枫园,还不让丫鬟收拾整理屋子,俨然一副不欢迎她回家的姿态。 这哪是亲生女儿,分明连陌生人都不如! 而薛子瑜和魏绯扇都没料到,魏紫竟然没有选择忍气吞声,反而当众把事情抖搂出来。 她看起来明明一副很好欺负的娇软样子…… 薛子瑜心底更加不喜魏紫,然而老夫人在这里,她只得恭敬道:“母亲有所不知,小紫才回家,我怕她还不习惯跟大家相处,所以才特意把她安顿在僻静无人的丹枫园,想着等大家熟识了,再把她安排到别的地方不迟。至于丫鬟没有打扫园子……” 她只安排了魏紫住在丹枫园,并没有安排丫鬟不打扫园子。 想来…… 怕是扇儿的手笔。 她望了眼魏绯扇。 魏绯扇连忙垂下头,无声地咬了咬唇瓣。 薛子瑜顿时心疼起来。 定是扇儿害怕魏紫夺走她的宠爱,才会做此安排。 小孩子心性罢了,并没有恶意的。 她想着,为魏绯扇遮掩道:“必定是她们偷懒的缘故。母亲也知道,那些下人一身懒骨头最爱偷奸耍滑,不仔细盯着,他们就不肯好好做事。改明儿,儿媳当面训斥他们就是。” 魏老夫人握着魏紫的手,掀起眼皮,淡淡扫她一眼。 薛子瑜连忙垂下头,姿态放得更加恭敬。 魏老夫人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你主持中馈多年,这府里的下人们也一直由你管着。他们对待大小姐尚且如此敷衍马虎,可见对待府里其他主子,又该是怎样的懈怠。大儿媳妇,她们昨夜的行径,不是在欺负大小姐,是在欺负你。” 薛子瑜连忙称是。 “当面训斥,岂能镇住那群下人,”魏老夫人沉声,“常嬷嬷,去查昨夜是哪些人在丹枫园伺候,全部杖责二十,发卖出去。” 薛子瑜和魏绯扇俱都一愣。 魏绯扇更是暗暗攥紧双手,那些丫鬟里面还有她特意安插进去的心腹,就想着今后好好监视魏紫,直接发卖了,她这些年在她们头上的钱岂不是全白费了? 祖母为魏紫做到这个份上,也太过偏爱她了! 可笑她这些年每天都是 她按捺住内心的不服气,柔声道:“祖母,她们不过是忘记打扫房屋,又何至于罚的这么重?依孙女看,罚半年月钱也就是了。倒也不是为了其他,而是为了姐姐的名声和脸面着想。否则给别人知道,姐姐刚回家,祖母就为她发卖十几个丫鬟,未免会有多嘴多舌的人在背后嚼舌根,议论姐姐刻薄多事。” 魏老夫人冷笑:“下人做错事,我罚她们还错了不成?有我在,我倒要看看,府里谁敢议论小紫刻薄多事。谁敢议论,一并发卖了就是!至于小紫,我不指望那些个偏心的人来疼爱她,她是我的亲孙女,我自己疼爱就是了!从今往后,她就住在鹤安堂,我亲自带她!” 老人家这些年鲜少动怒。 薛子瑜和魏绯扇没敢再继续求情,只得讪讪称是。 用过早膳,众人才各自离去。 踏出鹤安堂院门的时候,魏蔓蔓忍不住嘲笑:“二姐姐,我记得你惦记那套石榴红宝石许久,可祖母也没舍得给你,反而赐给了初来乍到的大姐姐。你当年学规矩的时候,也想住在鹤安堂让祖母亲自教你,可你到底也没能如愿以偿。反而大姐姐一回来,就被祖母带在了身边教养。可见真假有别,亲疏有别呐!” 魏老夫人出身将门,家族四世三公,母亲乃是皇族公主,乃是真正的名门闺秀,她嫁到镇国公府后就有一品诰命的封号,身份十分显赫,在上京城里很有威望,就连面见天子也不必下跪。 被她教养长大的女孩儿,名声自然也会很好。 魏绯扇自幼就想被魏老夫人疼爱教养,可始终没有住进鹤安堂的机会。 面对魏蔓蔓的嘲讽,魏绯扇掐了掐掌心,保持礼貌微笑:“那是大姐姐的福气,我为她高兴都来不及。” 魏蔓蔓得意洋洋:“希望你是真的高兴。” 说罢,转身走开了。 魏绯扇盯着她的背影,眼底宛如淬了毒。 她又望向鹤安堂,低声喃喃:“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的发展,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为什么祖母放着她不疼爱,反而去疼爱一个刚见过两次面的陌生姑娘? 明明她也是她的孙女儿啊! 魏绯扇在原地站了良久,眼眸里掠过一重重算计的暗光。 等回到牡丹苑,她就虚弱地倒在了床榻上。 杏儿惊吓不轻,连忙禀报给了薛子瑜。 薛子瑜匆匆赶来,见魏绯扇小脸苍白,顿时心疼不已。 她握住魏绯扇的手,怜惜地为她拂开额前碎发:“扇儿?” 魏绯扇勉强睁开眼,瞧见来人是她,连忙支撑着坐起身,一边钻进她的怀抱,一边哽咽不能自语:“娘……对不起……娘……” 薛子瑜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 “是我不懂事,故意不让丫鬟给姐姐打扫房子……”魏绯扇哭得厉害,“我不喜欢她回来,娘,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回来!娘,姐姐一回来,祖母就不疼我了……将来,你也会疼姐姐不疼我,是不是?” “傻孩子!”薛子瑜心疼不已,“生恩不如养恩大,在我眼里,养女自然也比生女亲。这么多年以来,陪伴在娘亲身边的只有你,我哪里会放着你不管,去疼爱一个十二年音讯全无等同于陌生人的姑娘呢?” 魏绯扇抬起斑驳泪眼,小脸上满是期待:“真……真的吗?” “当然!”薛子瑜斩钉截铁,“你的琴棋书画和礼仪规矩都是我教的,你才是我精心培养的国公府大家闺秀。至于她,谁知道她这些年在外面都学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又干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勾当!” 魏绯扇柔弱地擦了擦眼泪,想起在山阴县的经历,忽然道:“娘,我有一言,和姐姐的婚嫁有关,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146章 家里根本已经不再需要她 薛子瑜宠溺地戳了戳她的额头:“你这孩子,跟娘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魏绯扇顿了顿,把魏紫已经嫁人的事情讲了一遍。 她看了眼薛子瑜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原不该在背后说姐姐的坏话,可细细想来,这些都是事实,也算不得坏话。我想,娘有知道这些事情的权力。” 薛子瑜眉头紧锁:“她竟嫁过人!” “山阴县乃是偏僻落后的乡野城镇,姐姐没有生存的能力,靠嫁男人维持生计,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姐姐有没有生过孩子,若是育有子嗣,娘岂不是已经当了外祖母?”魏绯扇体贴地靠在薛子瑜的怀里,“娘,依我看这是好事呢,咱们家又添了一个人!” “哼!”薛子瑜气笑了,“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作主张嫁人生子,便是苟合,作不得数!若真有孩子,那孩子与野种也没区别。给外人知晓咱们府上的姑娘如此不堪,只怕会连累扇儿你的婚事。为了扇儿的姻缘和前程,我定会好好敲打敲打她!” 魏绯扇见薛子瑜如此偏心自己,只觉干涸的心仿佛被蜜填满。 她是被爱着的。 “娘……” 她依恋地蹭了蹭母亲的胸膛。 薛子瑜温柔道:“扇儿每天一大早就去鹤安堂给祖母请安,怕是没睡好。时辰尚早,快睡个回笼觉吧。” 魏绯扇乖巧地点点头,贪婪地凝视薛子瑜,缓缓躺进被褥里。 薛子瑜守着她,直到她沉沉入睡。 她爱怜地替魏绯扇掖了掖被角:“乖孩子……” 屋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 镇国公魏翎今日下朝颇早,刚回府就听管事回报,说魏紫昨夜受了委屈。 他皱着眉,正要发作,薛子瑜连忙起身拉住他,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薛子瑜看了眼榻上熟睡的魏绯扇,小声道:“扇儿刚睡下,别吵醒了她。” 魏翎压着声音,怒道:“我听人说,府里的下人苛待小紫?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哪有那么夸张?不过就是安排的住处偏远了些。” 魏翎压下火气,正色道:“子瑜,咱们为人父母的,可得一碗水端平。你不能因为抚养扇儿多年,就对小紫不闻不问。咱们当年弄丢了小紫,叫她在外面吃了许多苦,如今更得好好补偿才行!” 薛子瑜又瞥了一眼榻上的魏绯扇。 叫她一碗水端平? 这怎么可能呢? 她永远记得当年上元节,她和弟妹带着孩子们去街上看焰火和灯笼,当时人流涌动摩肩擦踵,她和弟妹一家走散了,连丫鬟婆子也被人流挤开。 换锦是世子,身份贵重不能有任何闪失,于是她只得抱着换锦,又特意叮嘱魏紫抓紧她的衣袖,可是等她走出很远,一转头却不见了魏紫。 她当时吓坏了,连忙回府告知魏翎。 魏翎请示陛下,派了许多卫兵搜寻,几乎把上京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没能找到魏紫。 她明明已经很自责了,可婆母仍旧大怒,罚她跪在祠堂。 那时正值春寒料峭,她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身染风寒,险些病死。 不仅如此,她还因为风寒入体落下了病根儿,今后再也不能生育。 明明她都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明明弄丢魏紫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可是往后的一年,婆母仍旧不肯给她好脸色。 她郁郁寡欢之际,出府散心,恰巧在街上撞见了魏绯扇。 她跟魏紫一般年纪,可怜巴巴地跪在路边,求路人施舍给她一个肉包子,卖包子的摊主见她可怜,于是给了她一个,却被其他乞丐抢走。 她当时就生出了怜悯之心,连忙把她带回府里。 她给她清洗干净,自认跟她有缘,于是认她做女儿,给她吃精致的糕点心,给她买漂亮的衣裙首饰,还让她住进那座空置了一年的牡丹苑。 去给婆母请安的时候,婆母更加气怒,骂她疯了,竟然让一个外人住进魏紫的闺房。 她跪在那里,堂堂镇国公夫人,却被当着众人的面骂的狗血淋头,忍不住当场落泪。 正难堪之际,一只软乎乎的小手忽然握住她的手指。 扇儿跪在她的身边,拿小手帕替她擦去眼泪,跟着哭道:“娘亲不哭,娘亲不哭……” 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像是个粉团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护着她。 那一刻,她的心都要化了! 她甚至想,就算是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吧? 后来随着时间流逝,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 魏紫再也没有回来过,代替她孝敬长辈承欢膝下的是扇儿;逢年过节家族宴饮,给大家带来欢乐的也是扇儿;每逢上京城贵族宴会,女孩儿们比试琴棋书画,为国公府争光的还是扇儿。 她的扇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仪态品格无可挑剔,能言善辩冰雪聪明。 这样的扇儿,凭什么要输给一个半路归来的人?! 十二年了,魏紫十二年未曾出现,家里根本已经不再需要她,她还回来做什么呢?! 薛子瑜的心底升起一股怨恨。 她按了按湿润的眼角,轻声道:“是,咱们对小紫是有所亏欠,可扇儿呢?原本扇儿被千娇万宠,如今小紫回来了,直接分走她一半的宠爱,她心里能不难过吗?可她懂事,她不敢把那份忐忑不安说出口,不忍叫我们担心。这样的扇儿,难道咱们就没有亏欠她?!” 魏翎一时陷入沉默。 他望向熟睡的魏绯扇,又望向置放在拔步床边的多宝架,架子上摆着五个象征他们全家人的面塑娃娃,他知晓这是扇儿最宝贵的东西,每天都要观赏把玩。 可见扇儿有多么喜欢他们家。 手心手背都是肉。 魏翎叹息一声:“罢了,昨晚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只是从今往后,咱们当爹娘的都不可再偏心谁。” 午后。 魏老夫人有午睡的习惯,魏紫侍奉完她就寝,正要回房,丫鬟忽然前来禀报,说是大夫人请她过去一趟。 这是魏紫 她规规矩矩行了大礼,不知怎的,“娘亲”二字萦绕在唇齿间,竟无法轻松地唤出口。 第147章 她从来没有把萧凤仙当成过狗 薛子瑜倚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抬了抬下颌示意她坐。 魏紫垂着眼帘落座,听见对方徐徐开口:“我听人说,你在陵州嫁过人?” 魏紫紧了紧笼在袖管里的双手。 原来她唤她前来,是为了这件事。 是谁透出的消息,不言而喻。 她没做隐瞒,把自己这些年在山阴县的经历和盘托出,又道:“萧凌霄停妻再娶,用假死的方式欺骗我,所以错在他而不在我。我早已写好状书,打算将来有机会面见天子的时候,告他御状,求天子允许我休弃他。或者,允许我和离也是好的。” 她说完,本以为薛子瑜会支持她,然而—— “胡闹!”薛子瑜皱着眉拍了一下桌案,“这种事情闹到天子面前,你也不嫌丢人!更何况,天底下哪有女人休弃自家夫君的道理,给上京那些世家贵族知道,咱们家的脸面都跟着丢尽了!你妹妹将来还要不要嫁人?!咱们女子,讲究的是从一而终,既然嫁给了他,就该恪守本分,‘和离’二字,也是咱们能随便说出口的?” 魏紫愣住。 眼前的妇人高贵端庄妆容精致,明明是她的娘亲,可浓烈的陌生感扑面而来。 不似娘亲,倒似仇人。 可就算是仇人,同为女子,她也应当能理解自己遭遇的一切,然而她不仅不同情怜悯,甚至指责她休弃夫君是在胡闹,甚至连和离都不被允许。 本以为上京的女子见多识广,心胸格局或许比乡野女子更加豁达宽广,然而今日一见,似乎一个人的心胸格局,并不是由她的身份地位决定的。 魏紫默了默,轻声道:“那么依您所言,我嫁过去就该活活受罪吗?就算被打死,也绝不能跟那个男人和离吗?” “自然。”薛子瑜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我嫁给你父亲之后,难道就没受过委屈吗?可我现在还不是好好坐在这里?可见夫妻之间,纵然有什么隔阂,也属于床头吵架床尾和,只要夫妻同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魏紫被气笑了。 她刚认亲回家,不愿意在 “慢着。” 薛子瑜叫住她。 魏紫转身:“母亲还有什么事?” 薛子瑜告诫道:“你如今既然回了家,就是咱们镇国公府的千金。你到底是我的亲生女儿,又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跟昌平侯府的姑娘共侍一夫,传出去没得叫人笑话,还会连累咱们府上其他姑娘的婚事。然而和离这种事,咱们府上从未有过,你也不能例外。所以我做主,从今往后,你在陵州的那段经历就当从未发生过。咱们对外只说,你一直在寺庙为老祖宗祈福修行。可听清楚了?” 魏紫沉默。 这叫什么事? 认识她的人那么多,这样的说辞怎么可能掩盖得过去? 更何况正是陵州那些年的经历,才造就了今天的她,她从不认为往昔岁月是拿不出手的东西。 薛子瑜见她不语,不禁加重语气:“我问你话呢?” 到底不是从小养在身边的,连规矩都不懂。 魏紫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跟她讲不通道理,于是敷衍道:“母亲说的是。” “还有,”薛子瑜打量她浑身上下,“你父亲的意思是,一个月后为你举办一场正式的认亲宴,到时候会邀请各路亲朋好友到场吃酒。以便借着这个机会,把你正式介绍给京城里的名门贵族。我会安排绣娘为你裁制新的衣衫,也会安排嬷嬷教导你各种礼仪规矩,你得抓紧时间学习。” 魏紫深深福了一礼:“是。” 她回到鹤安堂,长长松了一口气。 直到坐在闺房,望向窗外翠绿欲滴的墨竹,仍有些恍惚之感。 昨天她还是被萧凤仙软禁在深宅的长嫂,今天却已经成了镇国公府的嫡长女,身边有了疼爱她的祖母,还有了不得不与之斡旋的母亲和妹妹。 可这一切,才不过发生在短短两天之内。 魏紫唏嘘之时,上京城的茶楼酒肆却颇为热闹。 人人都在议论这两天的新鲜事—— 探郎的新娘子临时逃婚,镇国公府突然找到了丢失多年的嫡长女。 大家津津乐道,却并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然而萧府却阴云密布。 书房里,萧凤仙从容嘉荣口中得知了魏紫的去向,直接掰断了手里的狼毫毛笔。 容嘉荣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安抚道:“人家堂堂国公之女,回家认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你偏偏把人家囚禁在深宅后院,明明是你有错在先,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萧凤仙瞥向他,眼神可怕阴鸷。 容嘉荣没敢再劝,灰溜溜地跑了。 “魏紫……” 萧凤仙咬牙切齿。 是夜。 鹤安堂。 魏紫梳洗完毕,吹熄了几盏灯烛,刚坐到榻上,一只手忽然从帐幔深处探出,紧紧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拖进了拔步床深处。 魏紫惊恐不已,手脚并用拼命挣扎,直到耳边传来熟悉的低笑声: “嫂嫂叫我找的好苦。” 魏紫浑身一僵。 她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去,屈着一条腿坐在榻上的青年,玄衣墨发冶艳如妖,狐狸眼含着几分愠怒、几分薄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知晓他迟早会知道她回家的事,却没料到,他这样快就找来了! 她记得国公府防守森严,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侍卫巡逻,这人竟然能闯进来! 魏紫心跳如擂鼓,心虚地避开视线,小声道:“什么嫂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还装?!”萧凤仙挑眉,一手把她抱到怀里,一手擭住她白嫩的下巴,迫使她扭头看他,“我还以为我的嫂嫂心软多情,却没想到,你能干出大婚当天抛弃我的事。怎么,嫌我门 他咬牙切齿,力道颇大。 魏紫下巴生疼,桃眼立刻浮现出一层雾气:“你这人好不讲理——” “是我不讲理,还是你冷漠薄情?”萧凤仙暴躁,“亲口承认喜欢我,亲口答应嫁给我,却转头就抛弃了我!怎么,我是嫂嫂可以随意扔掉的一条狗?!” “疼……” 魏紫疼得哭了出来。 天可怜见,她从来没有把萧凤仙当成过狗。 第148章 给我瞧瞧捏疼了没有? 萧凤仙冷笑:“别以为你哭几声,我就会心疼你。我如今再不是昔日陵州城的那个少年,我可不会哄着你。反正你如今有爹娘哄着,想必也不差我一个!” 提起爹娘,魏紫想起白日里薛子瑜的态度,不禁眼瞳一暗。 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一个人,本也不觉得没有娘亲疼爱是多么委屈的事。 逢年过节没人陪伴,她就自己偷偷煮点肉吃,感受到唇齿间久违的肉香时她就会很快乐;从小到大,虽然没有娘亲给她买衣裙首饰,可她偶尔能捡到别人不要的八成新的衣裙,洗干净穿在身上,她也会很开心。 她以为日子就是这样过的。 可是对比薛子瑜对待魏绯扇,都是十七岁的少女,在她需要捡别人衣裳穿的时候,薛子瑜早已教会魏绯扇怎么用昂贵精致的玉石、黄金和丝绸妆点自己;在她还为多吃一点肉开心的时候,薛子瑜已经开始关心魏绯扇的婚事,筹谋着如何才能让她嫁进更显赫的门 这时,她才知道,哦,原来日子要被人疼爱着过,才算有滋有味。 一股浓烈的委屈涌上心头,魏紫的泪珠子像是断线的珍珠。 她抽噎着,哭的更加大声了。 萧凤仙僵在原地。 他咬着牙松开手:“我又没用多大力,你至于哭成这样?!” “呜呜呜……” 魏紫趴到他的怀里,只顾拽着他的衣襟擦眼泪。 少女的鸦青长发垂落在缎被上,纤白的手指紧紧拽着他的衣裳,细薄的双肩无助地颤抖着,像是濒临破碎的蝴蝶。 萧凤仙满肚子的火气,莫名其妙烟消云散。 不过就是捏了一下,怎么就哭成了这样? 仿佛他欺负她欺负的有多狠似的! 他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虽然还是臭着一张脸,但动作却极小心地捧起少女的脸蛋:“给我瞧瞧捏疼了没有?” 她肌肤雪白通透,这两年被他用昂贵的胭脂水粉养的格外娇嫩,稍微用点力,就会出现红印子。 此刻她的下巴上,果然多出了一道鲜红的指痕。 萧凤仙不禁有些后悔,掩饰般轻咳一声,哄她道:“我吹吹就不疼了。” 他吹了吹魏紫的下巴,可少女仍旧哭得厉害。 萧凤仙烦躁地揉了揉脑袋,想了半天,放低姿态低声下气:“罢了,要不你打我几巴掌解解气?我的脸给你打,你随便打。” 说着,把脸凑到魏紫跟前。 魏紫哭得差不多了,满腔的委屈发泄了不少。 她抽噎了一下,拿小手帕擦干净脸蛋,软软道:“你走罢。” 萧凤仙瞥了眼自己被泪水打湿的衣襟。 说好了不哄她的,可到最后还是他忍不住率先低头。 合着他这趟过来,不仅没能报复魏紫,还惹了一身的眼泪,里子面子全搭进去了。 他只得努力表现出狰狞扭曲的表情,旧事重提厉声道:“你哭够了,咱们也该谈谈你逃婚的事了。你在大婚当天抛弃我之事,怎么说?你背信弃义凉薄无情,你信不信我杀了你?!像我这种人,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魏紫透过朦胧泪眼看他。 他说着发狠的话,可面对她的时候,狐狸眼里半点儿杀气也无。 那副假扮的狰狞表情,就像是猛兽幼崽发出的一声“嗷呜”,怪可爱的。 她顿时笑了起来。 笑罢,她柔声道:“二弟,你该回家了。那事儿就当我对不住你,可你关了我几个月,你也有错。咱们就当扯平了,好不好?” 萧凤仙愠怒。 二弟、二弟,谁是她二弟?! 屋外忽然传来丫鬟的叩门声: “姑娘,你在跟谁说话?” 魏紫看了眼萧凤仙,回话道:“没谁,我念诗呢。” 丫鬟走后,她推了推萧凤仙:“你还不快走?” 萧凤仙拿她没辙,又不甘心落于下风,于是夺了她挂在帐中的香囊,闻了闻确定是她的味道,才从窗户潜了出去,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魏紫赤着脚站在窗前,看了夜色片刻,轻轻掩上窗户。 这样就很好。 按照前世的经历,萧凤仙接下来会忙于朝堂政务,一步步爬上权臣之位。 他应当不会再有时间招惹她了。 他们之间,也算缘尽。 而镇国公府找回嫡长女的消息,也传到了萧凌霄耳中。 他在上京购置的院落已经装修完毕,特意把萧贵夫妇和萧杜鹃接到了这里居住,他有时候不愿回昌平侯府面对孙黄婵,也会选择在这里落脚。 厅里点着烛火。 邢氏扼腕叹息:“谁能想到,那小娼妇竟然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偏偏,还叫她顺顺利利就认了亲!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还以为她留在了陵州……” 萧杜鹃撇了撇嘴:“要我说,都怪爹娘,你们当初要是看紧了她,把她一并带到上京,那项圈不就归我了?我也不至于拿个假货去认亲,还被当街杖责丢尽脸面!”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人家已经认亲了。”萧贵捋了捋胡须,“霄儿,你有什么想法?” 萧凌霄垂着眼帘,手指紧紧扣着案几。 早知道魏紫的真实身份是国公府大小姐,他又何至于假死骗婚停妻再娶?! 他又何至于捏着鼻子和孙黄蝉那个丑八怪母夜叉过日子?! 如果当初没有嫌贫爱富,没有攀附权贵,那么他现在就是镇国公府的正经女婿了。 镇国公府手握兵权,比昌平侯府的门 他还用愁前程吗?! 而且魏紫容色倾城性情温婉,和他又有青梅竹马相识于微末的情分,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和和顺顺,比孙黄蝉好百倍千倍! 萧凌霄早已悔得肠子都青了。 半晌,他哑着嗓子道:“咱们家待她不好,只怕她会向镇国公告发咱们。如果我停妻再娶的事被公之于众,只怕会影响前程……” “咱们对她再不好,那也有救命之恩!”邢氏不忿,“难道这份恩情,还抵不过这些年的蹉跎吗?!要我说,镇国公府就该好好感激我们才是!” 萧杜鹃也道:“哥,你和魏紫到底是青梅竹马,她曾经那么喜欢你,想必如今对你也还存着那个心思,哪里忍心告发你停妻再娶?不如咱们去镇国公府一趟,把婚事坐实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沾亲带故的,我就不信她能狠得下心拒绝你!她要是承认你的身份,那咱们就是镇国公府的亲家了!” 第149章 本殿才不要和她那种人亲近呢 邢氏连连点头。 显然萧杜鹃的提议,深得她的欢心。 她接话道:“霄儿啊,不是我瞧不起昌平侯府,而是孙黄蝉也忒难伺候了!咱们来京城这么久,我连她一杯茶都没喝到过!那父女俩眼高于顶,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说这像话吗?!我瞧着,这昌平侯府还不如镇国公府呢!说不定,镇国公府夫妇会对咱们礼待有加。” 提起昌平侯府,邢氏就一肚子怨气。 她可是孙黄蝉的婆婆,谁家婆婆不是高高在上,谁家儿媳妇不伺候孝顺婆婆,偏偏孙黄蝉连一杯茶水都不肯跪下来敬她! 还有她的宝贝孙儿,这几个月以来,她每次去昌平侯府探望,眼巴巴地指望能抱抱孙子,可孙黄蝉想方设法地推脱,连抱都不肯给她抱! 关键是她的乖孙居然不姓萧而是姓黄,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他们萧家列祖列宗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她早就不满这门婚事了,要是能跟镇国公府结成亲家,按照魏紫的性格,想必他们国公府的长辈也都是容易拿捏的好性子,定会对他们家千依百顺。 萧杜鹃听着邢氏的这番话,眼底忽然闪过兴奋:“哥,我的婚事至今还没有着落,听说镇国公府的世子爷年轻俊美,因为还没定亲的缘故,被许多贵女小姐视作春闺梦里人。咱们两家若成了亲家,彼此来往频繁关系密切,说不定他会喜欢上我。我要是成了世子妃,将来就是镇国公夫人,对咱们家帮助很大呢!” 萧凌霄皱着眉头。 他妹妹疯了,竟然肖想镇国公府的世子爷! 别说镇国公府世子爷,就算是三品官员家的公子,凭他妹妹的出身资质,都没办法嫁!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认亲之事,且先休提。当前最要紧的,是魏紫是否会告发咱们。咱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将来有朝一日,我停妻再娶的事情被揭发,咱们该如何应对。” 邢氏和萧杜鹃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同为女子,她们知道女子最是心软。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魏紫大约是舍不得毁掉萧凌霄的前程的。 母女俩又对视一眼。 萧凌霄不肯去镇国公府认亲,她们可以去呀! 次日。 春日融融。 镇国公府在上京人缘颇好,得知魏紫归来,许多交好的人纷纷上门,好奇地打听情况。 丫鬟特意为魏紫妆点打扮,笑道:“一个月后才会摆酒,正式把小姐引荐给亲朋好友。只是一些年轻的公子小姐按捺不住好奇心,想提前过来看看您长什么模样。” 魏紫道:“都有哪些人呀?” “左不过是几位和二姑娘交好的皇子,还有一些权贵人家的公子千金。您放心就是,您贵为镇国公府的嫡长女,他们不敢为难您的。” 魏紫微微颔首。 她才回来,对府中事宜还不熟悉,所以仍旧由魏绯扇出面招待那些王孙千金。 宴席设在临水抱厦,抱厦旁边种着几株如云似雾的淡粉桃树,丫鬟们迎来送往,远远就瞧见抱厦里鬓影衣香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侍女卷起珠帘:“姑娘请。” 抱厦四面的窗户开的很大,春风从水面吹来,格外和煦惬意。 竹木地板擦洗得很干净,两侧置着一排排矮几,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几乎都在这里了,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玩闹。 其中最受欢迎的人俨然是魏绯扇,身边不仅围着许多姑娘,几位容貌俊美的青年也都坐在她旁边,魏紫看了看他们衣袍上的蟒龙绣纹,猜测他们大约就是那几位皇子。 “小扇子,那个女人到底什么时候来呀?”一位皇子不耐烦地开口,“难不成还要我们亲自去请她不成?” 魏紫怔了怔。 这位皇子她曾在夏枯苑见过,好似是去买锅巴的,如今想来,大约是为了买给魏绯扇尝鲜。 这么用心,应当是魏绯扇的追求者。 魏绯扇微笑:“三殿下急什么?难道有臣女陪你说话还不够吗?还是说姐姐回来了,三殿下只想跟姐姐玩,不想跟我玩了?” “小扇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三皇子周显阳佯装生气,“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怎么会为了一个刚回来的陌生人,就疏远你?更何况她流落在乡野之间那么多年,必定成了个不堪入目的村妇,兴许连规矩礼仪都不懂,白白糟蹋了‘魏紫’这个名字,本殿才不要和她那种人亲近呢!” 魏绯扇忽然瞥向另一位皇子,意味深长道:“三殿下不会疏远我,二殿下就未必了。” 魏紫遥遥望向那位二殿下。 他倚坐在侧拂弄长筝,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袍,虽是和暖的春日,却还披了件暗紫色的斗篷,许是体弱不足的缘故,身姿略有些单薄,肌肤也偏冷白,但侧脸线条精致清冷,周身并无金玉庸俗之感,整个人宛如一株立于冰天雪地里的青松。 魏绯扇话音落地,长筝发出一声铮鸣。 抱厦里的热闹喧嚣也停了一息。 像是有什么缘故隐情般,众人想起什么,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 随着抱厦陷入安静,忽然响起一声略显轻佻的口哨。 是慕容九里。 她也来赴宴了,穿一身火红襦裙,眉心贴着火苗钿,毫无规矩地坐在矮几上,热情地打招呼:“小紫姐姐!” 众人终于注意到魏紫。 与他们想象中粗鄙丑陋的村妇不同,立在珠帘旁的少女,美得令人不敢正视。 她戴着金凤衔红宝石发钗,面如满月眼似桃,整个人白的仿佛明珠生晕,和魏绯扇小家碧玉的美貌不同,她明艳殊丽灿如牡丹,神仙妃子般一眼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丝毫无愧于她的名字! 魏绯扇下意识望向身侧的几位皇子。 他们嘴上说着不在意,可此时此刻都死死盯紧了魏紫。 尤其是周显阳,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她暗自撇了撇嘴,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魏紫朝众人福身行礼。 周显阳率先起身,结结巴巴地献殷勤:“小紫姐姐快坐……哦不,小紫妹妹快坐!” 第150章 魏绯扇欺负她不熟悉上京的贵族生活 魏紫大方落座,任由周围人用或好奇或惊艳的目光打量她。 魏绯扇捏着团扇,心里不是滋味儿。 魏紫流落在外多年,明明是 而且她坐在哪里不好,非要坐在自己身边。 映衬之下,显得她像个丫鬟。 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被拐了就死在外面呀,为什么要回来抢走她拥有的一切? 魏绯扇按捺住酸涩和不甘,亲自给魏紫斟酒:“姐姐这些年一直在陵州,未曾尝过京城的美食和美酒。这坛桃酒是妹妹三年前埋在桃树下的,本打算除夕再挖出来跟爹娘祖母他们品尝,但既然姐姐回来了,自然要分享给姐姐。” 她杏眼圆圆,笑起来的时候清澈如水,很容易令人产生好感。 然而魏紫不相信她的任何示好,她认定魏绯扇所有的亲近都只是抱着目的的试探。 她便只饮了小口,柔声称赞:“很好喝,二妹妹有心了。” 魏绯扇眼如月牙:“姐姐喜欢就好。” 说罢,示意侍女给魏紫布菜。 每个人的矮案上都摆着一副宴席,侍女掀开白瓷盅的圆盖,笑道:“大小姐在外多年,吃了许多苦,二小姐特意吩咐厨房做些好菜,给您接风洗尘。您可知道这是什么菜?” 魏紫望去。 盛在瓷盅里的食物晶莹剔透,雪白鲜香。 她瞥向魏绯扇,对方正含笑看着她,半张脸俏皮地藏在团扇后面:“姐姐要是猜不出来,就得罚酒一杯哦!” 魏紫心里好笑。 原来是在这里等她。 魏绯扇欺负她流落在外多年,不熟悉上京的贵族生活,想让她当众丢脸。 其他人对视一眼。 在场的大部分都是人精,什么内宅争斗没见过,这对姐妹看起来很友爱,然而他们都知道魏绯扇是收养的,真假千金之间,哪有那么容易亲如姐妹? 魏绯扇这是在给魏紫下马威。 就在抱厦陷入寂静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徐徐响起:“听说魏大姑娘这些年一直在寺庙修行,想来很少接触荤腥之物。二姑娘拿这种食物让她猜,未免有失公道。” 说话的人是二皇子周显霁。 他仍旧倚坐在长筝旁,手指不时拨弄琴弦,侧颜清冷沉静。 众人挑眉,二殿下这是在帮魏紫解围? 也是,他们毕竟是那种关系…… “竟是我失礼了。”魏绯扇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旋即含笑转向魏紫,“姐姐别生气,我刚刚一心想着让你快点融入我们,跟我们交朋友,一时没考虑周到。这些菜姐姐大约都没吃过,快趁热尝尝!可怜姐姐这些年没见过世面,今日,也算是见过大世面了!” 少女满脸真心实意。 可说出来的话,却令魏紫感到恶心。 明明只是收养的女儿,却不知收敛地排挤她,踩着她的脸面在这里摆大小姐的架子。 仿佛她才是这座府邸的正经千金。 魏紫从前就不喜欢魏绯扇,现在更加不喜欢。 这是她的家,魏绯扇这么多年过着的无忧无虑家人宠爱的生活原本就属于她,她才不要把父兄拱手让人! 魏紫抬起桃眼,眼中似有波光潋滟,温声细语道:“这些年虽然流落在外,但也过得不算十分贫苦。这道‘玉质龙筋’,我从前也吃过几回。取四十斤以上的鲟鳇鱼鱼筋,用猪骨火腿干贝等物炖出高汤,小火煨制两刻钟,也就成了。难就难在鲟鳇鱼难得,一尾四十斤的鲟鳇鱼,起码得生长十年,因此这道菜才十分昂贵稀罕。” 她说着,眼神渐渐柔软,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人—— 萧凤仙。 是萧凤仙带她吃的这道菜。 魏绯扇暗暗捏紧团扇。 她去过山阴县,知道魏紫过得有多么窘迫,就连五百两纹银都是靠借来的。 她怎么会吃过这么贵的菜! 周显阳忍不住鼓掌称赞:“小紫妹妹真是厉害!” 魏绯扇暗暗横他一眼。 这人见着漂亮姑娘就夸厉害,简直肤浅! “另外——” 魏紫温柔地看向魏绯扇,声音不徐不疾:“我始终认为,一个人的见识眼界,与贫富无关。妹妹久居官宦权贵之家,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出入宫闱都有宝马香车接送,那妹妹可曾见过深山破庙的夜雨行人、赤地千里的黄沙饿殍?可曾听过更深夜漏的捣衣声、孤儿寡母的悲哭声?高楼绮罗,陋室泥瓦,都是见识。鲜衣怒马,寄人篱下,都是世面。人间而已。” 她容貌姝丽,明明有着祸国殃民之姿,偏偏眉眼间都是温慈。 那份慈悲和怜悯,鲜少在这种年纪的少女身上出现。 众人被镇住,顿时重新正视起魏紫。 镇国公府手握兵权,祖辈世世代代镇守边关,家族里将帅之才频出,得亏他们,北燕王朝才始终无法南下入侵上京,可谓是大周国当之无愧的一道屏障。 似乎只有魏紫这般女子,才配得上镇国公府嫡长女的身份。 面对魏紫的这番说教,魏绯扇不仅无言以对,甚至必须被迫接受。 她垂下头,扮出恭顺的姿态:“姐姐说的是,是妹妹目光短浅了。” 宴席继续。 魏绯扇不耐烦和魏紫坐在一起被人打量比较,于是中途以更衣为由悄然离席。 她快步走到幽静无人的廊道,恶狠狠摘下一枝横斜的桃。 “小扇子!” 背后传来周显阳的声音。 魏绯扇转身,委屈地看着他:“三殿下都那般夸赞姐姐了,还追出来找臣女做什么?” “她确实厉害呀!”周显阳摸了摸头,笑容有些憨,“对了小扇子,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玩?你多了个姐姐,应该高兴才对呀,我打心眼儿里也替你高兴!” 魏绯扇无语。 所有皇子之中,就属周显阳最笨。 而且他的亲生母亲只是个昭仪,母族势力单薄,将来最不可能继承皇位。 偏偏周显阳追她追的最狠,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周显阳喜欢她。 可她不喜欢没有前程的周显阳。 第151章 她讨厌魏紫,非常讨厌 魏绯扇眼底掠过轻贱之色,淡淡道:“三殿下也认为,我应该高兴吗?可她一回来,祖母就不理我了,父兄也更偏爱她。她分走了原本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爱,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周显阳愣住。 过了片刻,他小心翼翼道:“小扇子,你姐姐好容易回来,亲人偏爱她一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更何况你只是养女,哪怕并不是被偏爱的那个,你也仍旧过着金枝玉叶的生活,不知道比其他孤女强多少倍,你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魏绯扇暗暗攥紧双手。 这叫什么话?! 她瞪着周显阳,委屈地红了眼眶:“怎么,就因为我是养女,所以我就应该过得不如她吗?!就因为我是养女,所以连三殿下也瞧不起我,是不是?!” “我没有瞧不起你……” 周显阳慌了。 他只是觉得,魏绯扇已经很幸运了,这些年已经得到了非常非常多的疼爱,甚至就连一些真正的世家千金过得都不如她,如今人家镇国公府正统的嫡长女回家了,更应该心怀感激好好待她才对,为什么要怨恨呢? 魏绯扇哭诉:“我这些年的孝顺,竟全然抵不过天生的血缘!祖母和父兄偏爱魏紫,想必过不了多久,娘亲也会偏爱她!就连你……三殿下,就连你都被那个女人迷住了!终有一天,你也会被她抢走!” 周显阳的心都要碎了。 他连忙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她生得美貌,我不过是多看了她几眼,并没有喜欢她的意思。小扇子,就算将来所有人都偏爱她,我也一定会偏爱你,我向你保证,好不好?假千金又如何,真千金又如何,我偏爱的只是小扇子你而已!” “不许你再说‘假千金’、‘养女’这些字词!” 魏绯扇捂住耳朵倒退几步,旋即哭着飞快离开了廊道。 她独自跑回闺房,伏在榻上哭得撕心裂肺。 她讨厌魏紫,非常讨厌! 她缓缓抬起朦胧泪眼,望向多宝架上的那些人偶。 她没办法跟别人分享她在镇国公府得到的爱,哪怕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也不行! “魏紫,魏紫……” 魏绯扇咬牙切齿。 想把那个女人撵出去。 想恢复从前的生活,无忧无虑父兄疼爱,是独一无二的镇国公府大小姐…… “姑娘!” 杏儿突然匆匆进来。 她挽起帐幔,蹙眉道:“后门的婆子禀报,说有一对母女想求见夫人,可夫人今日回娘家了,她们又说想求见府里其他能做主的人。” 因为魏老夫人身子不适,所以府里的大小事宜都由薛子瑜打理。 薛子瑜又刻意培养魏绯扇的管家能力,因此许多事情都会被禀报到她这里。 魏绯扇擦了擦眼泪,冷淡道:“必定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随便打发了就是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还来亲自回禀我?” 杏儿咬了咬嘴唇,压低声音道:“奴婢多问了两句,婆子说那对母女姓萧,自称是咱们家大小姐的婆母和小姑子。” 魏绯扇挑眉。 竟是萧家的人找上了门! 她略作沉吟,问道:“她们可还在?” 杏儿点点头:“奴婢留了个心眼,特意叫婆子留住她们。” 魏绯扇握紧身下的被褥。 她正想着怎么把魏紫撵出去,机会就自己送上了门。 可见,就连天老爷也是帮着她的。 她吩咐道:“把她们请进来。” 魏绯扇在牡丹苑正厅见的邢氏和萧杜鹃。 杏儿知晓她的心思,特意领着这对母女从没人的地方绕进来,因此没惊动府里任何人。 邢氏和萧杜鹃踏进门槛,情不自禁地打量厅堂里的摆设。 她们一路走来,镇国公府的亭台楼阁、廊道园林简直令她们挪不开眼! 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分明就是神仙住的地方! 魏紫那小娼妇可真有福气! 邢氏拉着萧杜鹃,朝魏绯扇行了大礼,赔着笑脸道:“我们是来认亲戚的。” 魏绯扇示意她们坐:“我在山阴县见过萧杜鹃姑娘,想必,你们是冲着魏紫来的。” “正是!”邢氏喜不自胜,“不瞒姑娘,魏紫是我们家的儿媳妇,我们家别提有多疼爱她,小时候她被拐子拐卖,就是我们家好心买下了她。谁料到她不是个安分的,自打知道她是尊贵的镇国公府小姐,就为了荣华富贵,抛弃我们全家人来认了亲。” 萧杜鹃腆着脸没提自己冒名顶替还挨了打的事,一唱一和道:“可怜我哥哥对她一片痴情,就这么被她抛弃了。我和娘亲心疼哥哥,所以想带她回家,跟哥哥团圆重聚。” 魏绯扇轻摇团扇,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魏紫啊魏紫…… 就算是嫡长女又如何,就算美若天仙又如何,摊上这样的过去,她这辈子算是毁了。 魏绯扇计上心头,故作好心道:“今非昔比,她如今是镇国公府嫡长女,乃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大家闺秀,就算你们这么说,她也不可能跟你们回去,祖母和父兄也只会帮她遮掩,不可能放她回去。” 邢氏和萧杜鹃对视一眼。 萧杜鹃想起魏绯扇从前对自己的那些示好,不禁嗅到那么点儿意思。 魏绯扇,不喜欢魏紫。 她立刻问道:“姑娘可有什么好办法?” 魏绯扇笑道:“一个月之后,镇国公府会举办认亲宴,到时候上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赴宴。你们挑那个时候来,带上婚书等证物,当众要求魏紫跟你们回家团圆。众目睽睽之下,祖母他们自然没办法帮她遮掩。出嫁从夫,她也只能跟你们走。” 邢氏和萧杜鹃眼前一亮。 魏绯扇又下了一剂猛药:“不瞒二位,父兄十分疼爱魏紫。如果知道她已经嫁了人,定会想方设法帮助她的婆家和她的夫君。将来咱们两家就是亲家,萧杜鹃姑娘,你我之间也可多多走动,我可以引荐哥哥和几位皇子给你认识。” “还有这种好事?!”萧杜鹃顿时激动不已,“那我先多谢魏姑娘了!不知道世子爷喜欢什么口味的点心?改明儿我再来的时候,带一些亲手做的点心给他尝尝。” 少女的心思几乎写在了脸上。 魏绯扇嫌恶至极,这种女人哪里配得上她的兄长? 她面上却客气道:“哥哥喜欢咸口的点心。” 就在魏绯扇和邢氏母女闲聊时,临水抱厦。 宴席已经结束。 魏紫送走几位贵女,慕容九里忽然凑到她身边:“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重身份。” “慕容姑娘。”魏紫福了一礼。 慕容九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二皇子会帮你解围吗?” 第152章 你瞧,你的情郎正在等你 魏紫:“为什么?” 慕容九里含笑歪头,眉心的火红色钿灿若流金:“你随便告诉我一个萧凤仙的秘密,作为交换,我就告诉你其中缘由,成不成?” 魏紫果决:“我不会出卖他。” 说罢,转身就走。 慕容九里轻哼一声,圆眼睛里掠过坏意,上前拉住她:“罢了,我告诉你就是了!因为你和他有婚约关系,所以人家才会帮你。” “婚约关系?”魏紫诧异。 “魏姑娘,你以为我回京的这几个月是闲着的吗?我一回京,就开始打听各路消息,据我所知,你幼时随镇国公进宫玩耍,天子看见你很是喜欢,于是就指着御书房里站着的几位皇子,说让你随意挑选一位做夫婿。当年,你挑的人是周显霁。”慕容九里笑眯眯的,“魏姑娘,看来你我要成为妯娌了。可惜凤仙哥哥对你一往情深,终究是错付了呢。” 她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魏紫垂着眼睫。 她早已不记得五岁之前的事。 更何况她回到这里只是为了有家、有亲人,她从未想过借着镇国公府嫡长女的身份,去当什么皇子妃,她甚至从未想过嫁人。 半晌,她道:“童言无忌罢了。” “魏姑娘是童言无忌,可天子却是金口玉言。”慕容九里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周显霁,“你瞧,你的情郎正在等你。” 她含笑深深看了眼魏紫,愉快地离开了镇国公府。 周显霁站在一株梨树下。 春日迟暮,梨树早已开谢,秾绿枝头只余下些许粉白。 周显霁一袭白衣,面容清绝眉如春山,安静地看着她。 魏紫踌躇片刻,只得上前:“二殿下万安。舍妹许是身子不适,到现在也还没有回来露面,不如我送殿下出府?” 周显霁略一颔首。 两人沿着连廊,一前一后往府门口走去。 周显霁的声音犹如沁人心脾的清泉,缓缓道:“你刚刚在席上说的那番话,很好。‘高楼绮罗,陋室泥瓦,都是见识。鲜衣怒马,寄人篱下,都是世面。人间而已。’好一个‘人间而已’,上京城里的千金小姐,鲜少有魏姑娘这般胸襟沟壑。” “殿下谬赞。” 周显霁瞥她一眼:“想来,刚刚慕容九里已经跟你说了你我之事。” “是。”魏紫承认得干脆,“当初年幼,哪里懂得什么是夫婿?大约只当做一场游戏而已,殿下勿要往心里去。” “只是一场游戏吗?” “嗯。” 气氛有些古怪。 行至一棵桃树下,浅粉深红的瓣纷纷扬扬。 周显霁伸手接住一枚瓣,忽然道:“若本殿从未把那件事当成儿戏呢?” 魏紫垂着桃眼。 稚童的话,不是儿戏又是什么? 她并不擅长以最坏的角度揣摩人心,但生身母亲尚且视她如仇寇,周显霁是皇子,背景复杂身份特殊,她更加不得不深思熟虑。 她想,周显霁旧事重提,兴许是看中了她镇国公府嫡长女的身份,他娶她是为了兵权。 他看起来光风霁月,兴许皮囊底下也藏着觊觎皇位的野心。 她正色道:“我的过往,并不只是家母对外所称在寺庙修行那么简单。殿下若知道我的过往,只怕恨不能离我远远的,绝口不提从前婚约之事。殿下,我嫁过人。” 周显霁愣住。 长风卷起落在地面的瓣,如纷至沓来的蝴蝶。 他凝视着魏紫,似乎想看出一点端倪,但少女面如满月眼似桃,沉静温婉的犹如山中春潭,他什么也瞧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显霁低头,从怀袖里取出一包:“来的路上买的,给你。” 是莲子。 魏紫不解他的用意,便客气接过道了声谢。 行至府门口,周显霁踏下一级台阶,背对着魏紫:“你是不是忘了五岁以前的事?” 魏紫唇角绽起一个笑容,大大方方道:“是忘了。”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其他,周显霁听见这个答复,背影似乎更加孤傲冷绝,明明是旖旎春日,可周遭热闹的景象全然与他无关,他看起来如此难过孤独,宛如冰天雪地里的一株孤松。 过了良久,他才慢慢踏上马车。 魏紫目送马车消失在视野之中,忽然注意到巷子对面的停着的另一辆马车。 马车车帘卷起,萧凤仙正端坐在里面。 不知坐了多久、看了多久,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魏紫没来由一阵心虚,旋即朝他略一颔首,转身返回府邸。 驾车的南烛十分紧张:“少主,魏姑娘只是出来送客,和那位二皇子殿下定然没有任何儿女情长。他们才见 萧凤仙脸色阴沉如水。 才见 据他这两天得到的消息,这两人小时候可是有口头婚约的! 他以为他的嫂嫂只有过萧凌霄一个男人,没想到他的嫂嫂还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未婚夫! 他望了眼“镇国公府”的敕造金字匾额,冷笑:“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谈婚论嫁!” …… 接下来的一个月,魏紫都在为认亲宴做准备。 她性子沉静内敛,学什么都能静下心,再复杂的礼仪规矩,嬷嬷教一遍就会。 至于仪态风度,那位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直接当着魏老夫人的面夸奖,称魏紫是她教过的女孩儿里面最有仪态气质的,一步一笑宛如用戒尺刻量过,根本就不需要再练习。 “只是……”老嬷嬷委婉道,“姑娘生得太过妩媚张扬了些,身子也高挑饱满,可时下京城里以清瘦素雅为美,姑娘这么走出去,只怕会被一些古板之人视作红颜祸水。” 魏紫微微脸红,下意识伸手捂住胸口。 暮春夏初,她穿的轻纱襦裙领口颇大,将身段展露无遗,偏偏她身段饱满窈窕,像是一颗沉甸甸的、雪白剔透的荔枝,怪叫人害臊的。 魏老夫人坐在上座,搂着魏紫,笑得合不拢嘴。 她看了看魏紫,爽利道:“妩媚张扬、高挑饱满有什么不好?我就看不惯那些整天不好好吃饭、追求瘦到极致的小姑娘,结果瘦成了风一吹就倒的小竹竿。那样哪里好看了?我们家小紫这样的才漂亮呢,女孩儿嘛,丰腴一点才健康。” 第153章 你就大方一次,好不好? 正说着话,侍女过来禀报,说是二小姐求见。 魏绯扇提着一盒点心款款进来:“扇儿给祖母请安——” 话音未落,却发现魏紫也在。 她的表情僵了僵,旋即笑道:“姐姐也在?” 魏老夫人示意她坐,比了比姐妹俩的身段,道:“扇儿就太过清瘦了。” 魏绯扇愣了愣。 时下京城贵女以瘦弱为美,最讲究行走时弱不胜衣娇喘微微之姿,所以哪怕是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她平日里也克制着自己从来不吃肉和鸡蛋,为了追求美貌,还会经常食用朵和珍珠粉,把自己养的白嫩幼瘦,大家都说她这样很漂亮。 可今日,祖母竟然说她太瘦了…… 她下意识望向魏紫。 与她同龄的少女,比她还要高出半个头,面如满月,身段丰腴窈窕,把那身过于艳丽的绯红色罩纱襦裙撑了起来,像是枝头开到极盛时颤巍巍的娇。 虽然好看,但是…… 她暗暗捏紧手帕,但是魏紫这种女人一看就是蛊惑男人的妖精,胸那么大一点儿也不正经,有什么好的? 她这么想着,低头扫了眼自己过于寡淡板平的身段,心底深处还是忍不住悄然生出一点自卑。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魏绯扇到底在府里待了多年,又经常来鹤安堂请安问好,所以魏老夫人并没有十分嫌弃她的意思。 魏老夫人叮嘱道:“扇儿,你要多吃点肉。” 魏绯扇心里不屑一顾,暗道老人家就是古板,见不得现在流行的清瘦之美。 她面上却扮出恭顺乖巧的姿态:“祖母说的是。” 魏老夫人瞧出她的不大情愿,扫视过她过于尖俏的下巴和几乎瘦到脱相的细手,知晓她是不会改的,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她转头看魏紫,怎么看怎么喜爱。 她嫌魏紫打扮的不够富贵,于是特意叫常嬷嬷取来金匣子。 金匣子里面摆着一支沉甸甸的金雕石榴紫玉葡萄钗子,那葡萄串用整块紫玉雕琢而成,缀在钗头晶莹温润栩栩如生。 她给魏紫戴在发髻上,笑道:“去,给你父亲看看。” 魏紫提着常嬷嬷替她准备好的糕点,朝魏老夫人福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魏绯扇不喜魏紫和府里的人单独相处,听见这话顿时坐不住了,连忙道:“我也去!” 魏翎正在书房翻看兵书。 见两个如似玉的女儿一同来看他,顿时喜的什么似的,立刻吃起魏紫送来的点心。 魏紫性子沉静,端坐在圈椅上,极有耐心地看起手边的兵书。 魏绯扇性子活泼,娇俏可人地绕到魏翎背后,一边殷勤地给他捶肩,一边讲些深宅后院里的趣事逗他乐,银铃似的笑声很快就充斥了书房。 魏紫掀起眼皮看她一眼。 倒也能理解为何府上的人这么喜欢她。 在她被拐的那些年月,是魏绯扇日复一日替她哄爹娘开心。 镇国公府二小姐的位置,她当之无愧。 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厌恶魏绯扇。 魏绯扇注意到魏紫的眼神,忍不住翘了翘嘴角,有意当着她的面和父亲亲近,于是故意撒娇道:“爹爹,我想要玲珑斋的那支簪子很久了,你几时买给我嘛?慕容香雪总是笑话我月钱没她多,您可得帮帮我!” 魏翎今天心情格外好,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我魏家的女儿怎么能被慕容家的女儿比下去?我做主,从今往后,你和小紫的月钱都翻一番!至于金簪子,你去账房支取银钱,给你姐姐也买一支。” 魏绯扇僵了僵。 从前有什么好处,父亲都只给她一个人,现在多了个魏紫,什么好处都得带上她! 真晦气! 她勉强笑了笑,还未应答,魏翎忽然蹙眉:“我从前竟没注意到,扇儿怎么如此瘦弱?你瞧瞧,跟你姐姐比起来,你就像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儿,哪有咱们镇国公府的气势?扇儿,你要多吃点肉才行啊!” 从前没有参照物。 如今魏紫坐在那里,魏翎才发现魏绯扇如此清瘦单薄,不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倒像是十三四岁发育不良的小姑娘,仿佛他们镇国公府亏待她似的。 魏绯扇的表情更加僵硬。 这些长辈是怎么回事,一个个揪着她的体态说事! 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美! 她不敢反驳,只得讪讪称是。 从书房出来,魏绯扇脸上乖巧的笑容褪得一干二净。 她冷着脸走在前面,没搭理魏紫。 魏紫拎着空食盒走在后面,始终保持微笑。 丫鬟们察觉到这两人之间气氛古怪,于是各自低头,谁也不敢多言。 走着走着,前方忽然传来喧哗声,魏紫望去,是魏换锦回来了。 他如今在朝中领了个闲职,除了偶尔过去点卯,其余时间都跟着好朋友游山玩水,听府里的奴仆说他昨日和宋御史家的公子去了城郊深山狩猎,看他满面春风,想来是猎到了好东西。 “小紫、扇儿!” 魏换锦喜气洋洋地招呼两人。 “哥哥,”魏绯扇亲昵地凑上前,“你猎到了什么?” 魏换锦得意地翻身下马,把猎到的宝贝展示给两人看:“一只白狐!” 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白狐狸,已经死了,皮毛保持的很完整。 “瞧瞧这毛发,”魏换锦赞叹着抚摸狐狸尾巴,“做成大氅领子,定然雍容漂亮!小紫,哥哥跟你见面的时候都没送你礼物,现在就把这条白狐狸送给你好了!” 魏紫:“……” 那白狐狸胸口中箭,血液染红了腹部的毛发。 看起来血糊糊的。 她只得把食盒交给丫鬟,硬着头皮接过狐狸尸体:“多谢兄长。” 魏绯扇盯着两人看了片刻,忽然道:“哥哥,我没有礼物吗?” 魏换锦“啊”了声,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我只猎到了一条白狐,想着小紫在外面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送给她比较合适。扇儿,往年我猎到的好东西,不都送给你了吗?你就大方一次,好不好?” 魏绯扇立刻红了眼眶。 然而她并没有发作,反而委屈巴巴地看了眼魏紫,低下头小声道:“我知道了,我不会跟姐姐争的……这府里的好东西,本来就应该全都属于姐姐……” 小姑娘可怜兮兮的。 魏换锦顿时心疼的什么似的。 第154章 她恨不能魏紫立刻去死 魏换锦想了想,提议道:“要不我明天再去一趟山里,给你猎一头鹿?” “哥哥别去!”魏绯扇挽住他的手臂撒娇,“山里多危险呀,我才不要你为我冒险呢。我近日新学了一支曲子,我让杏儿她们准备好酒好菜,哥哥陪我用晚膳,我弹曲子给哥哥听,好不好?” 小姑娘娇娇气气的,仰头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像是藏着星辰。 魏换锦的心都要化了。 不愧是他和父亲宠了这么多年的小姑娘,不争不抢懂事乖巧,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 “换锦。” 一道男音传来。 小厮仆役们让开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风驰电掣般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魏换锦最好的朋友宋承逸。 宋家官拜御史,宋承逸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公子,和魏换锦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摸鱼爬山都要一起,因此即便是镇国公府后院,他也几乎能随意进出。 宋承逸翻身下马,把马鞭扔给小厮。 他望向魏紫,眼前一亮:“哟,小紫妹妹。听说前阵子贵府小宴,可惜我和换锦出城捕鱼去了,没能见到你。小紫妹妹,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可记得?” 魏换锦笑着给了他一拳:“什么抱不抱的,离我妹妹远点!小紫,这位是宋御史家的公子宋承逸,你不必跟他客气,叫他崽种就好了。” 魏紫笑着福了一礼:“宋公子。” 宋承逸略一颔首,又望向魏绯扇,嘴角翘了翘,脸上的表情变得不正经起来。 他亲昵地点了点魏绯扇的鼻尖,逗她道:“换锦把白狐狸送给了小紫妹妹,小扇子,你心里难过不难过?” 魏绯扇垂着眼睫,眼底的憎恶几乎要漫出来。 哥哥把爱分给了另一个女人,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她恨不能魏紫立刻去死! 然而她面上却只是俏皮地噘了噘嘴:“承逸哥哥,我还要回去给我哥哥准备酒菜,没时间跟你闹。那只白狐狸是姐姐该得的,我才不会吃醋呢!” “哟,我们小扇子长大了,都不吃醋了!”宋承逸大笑,旋即从鞍囊里摸出一对小白兔,献宝似的送到魏绯扇面前,“你瞧瞧,这是什么?” 是一对白兔。 魏绯扇心底无波无澜。 白兔才值几个钱,哪里比得上白狐狸毛值钱? 宋承逸莫非是在借机讽刺她是不值钱的白兔,而魏紫是昂贵的白狐? 魏绯扇深深看了一眼宋承逸,见青年脸上的宠溺疼爱不似作假,暗道大约是自己想多了,于是很快露出欣喜的笑容,甜甜道:“谢谢承逸哥哥!承逸哥哥可要跟我们一道用晚膳?我叫小厨房做你爱吃的桂藕!” 宋承逸惊喜:“小扇子,你竟然记得我爱吃桂藕?” 魏绯扇乖巧地点点头:“承逸哥哥是很重要的人,我当然要记得啦!” 她记得所有人的喜好与厌恶,甚至连他们的作息时间和生活习惯都刻意记在脑海里。 每逢别人生辰,她送的礼物永远都是最受主人家喜爱的;每逢那些贵女千金遇到麻烦,她永远是她们求助的 为了当好镇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她没有哪一刻是放松的。 思及此,魏绯扇悄悄瞥了眼魏紫。 她了十一年的时间在镇国公府站稳脚跟,她不应该妄自菲薄,为魏紫的归来感到紧张害怕,她自己本身就很好,怎么会被区区魏紫轻易取代呢? 魏紫并不知道魏绯扇的所思所想。 她始终游离在三人之外,安静地看他们说笑玩闹。 本以为回到家和亲人相认,这世上就多了一个能够容纳自己的地方,再不必寄人篱下受尽委屈。 可是现在看来,生身母亲不肯接纳自己,父兄心里也藏着另一个女儿,偏偏这个女儿还对她充满敌意,刻意抢夺父兄的关注和疼爱。 是,魏绯扇幼时是个孤女,很落魄很可怜。 可她被拐十二年也很可怜。 “小紫,”魏换锦注意到魏紫,“不如你也跟我们一道去牡丹苑用晚膳?说起来,那里原是你五岁以前居住的院落,可是自打你回府,还未曾去看过呢!” 魏绯扇笑嘻嘻道:“牡丹苑这些年都是我亲自打理的,院子里的卉草木也是我亲自挑选的,哥哥还给我扎了一座秋千,春天的时候爬满小野,引来墙外的蝴蝶,别提有多漂亮了!姐姐,你也来看看吧?” 魏紫抱着白狐狸。 她费尽心力才终于回到出生的地方,可岁月流逝,洗去了她在这里生活的所有痕迹,本该是至亲的家人面容陌生举止客套,一楼一阁一山一景犹如迷宫,这里是她的家,却又不像她的家。 何处是家呢? 魏紫有些迷茫。 魏换锦唤道:“小紫?” 魏紫回过神,柔和一笑:“我答应了祖母晚上陪她用膳,就不跟你们一块儿了。” 说罢,行了个退礼,径直离去。 宋承逸目送她远去,忍不住感慨道:“换锦,小紫妹妹和当年变化好大。” 魏换锦怔了怔。 十二年太久了。 记忆里的小紫早已面容模糊。 他只隐约记得,小紫幼时非常爱哭,又娇气又粘人,受不了一点儿委屈。 她喜欢他这个兄长,每逢他外出玩耍,都要扯着他的衣袖撒娇,想让他带她一起。 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不给她捎上零食和小玩意儿,她就又哭又闹,还喜欢挥舞着小粉拳找他打架,满地打滚的模样儿经常逗笑府里所有人。 她还很爱漂亮,常常摘下各种颜色的朵插在脑袋上,摇摇晃晃戴了满头的,穿着石榴红的小襦裙,蝴蝶似的在府里蹦蹦跶跶,骄傲的像个小孔雀。 可现在的小紫……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温婉疏离,仿佛生怕行差踏错半步。 不像是这府里的主人,倒像是个客人。 怎么会这样呢? 魏换锦想不通。 魏绯扇见他俩出神,眼眸微动,忽然脆声道:“人是会变的,姐姐性子斯文沉静,这是好事。不像我,整天咋咋呼呼,一点儿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哥哥,我倒是希望变成姐姐那样的闺秀呢。” 第155章 小紫,祖母一直在等你回家 魏换锦的注意力被拉到她身上,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太斯文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反而更喜欢扇儿这样的性情。” 魏绯扇俏皮地扮了个鬼脸。 她悄悄望向魏紫离开的方向,心底升起一股得意。 嫡长女又如何,真千金又如何? 错过就是错过,不得人心就是不得人心。 魏紫回到鹤安堂,把白狐狸交给侍女。 踏进厅,魏老夫人正在看绣娘新送来的衣料。 见魏紫回来,老夫人慈蔼地招呼道:“小紫过来,眼看要入夏了,你瞧瞧可有喜欢的布料,叫绣娘给你裁几身夏裙。再过不久就是认亲宴,到时候,我们家小紫定要盛装出席,告诉上京所有人,咱们镇国公府嫡长女回来了!” 魏紫望去。 都是好布料,寻常的丝绸自不必说,各种昂贵的蜀锦、云锦、鲛绡纱、软烟罗等布料也有许多。 魏紫笑道:“我瞧着都好。” 她认真地翻看了一遍,最后挑了匹银红蚕丝的料子。 绣娘笑盈盈地称赞:“大姑娘好眼力,这匹蚕丝乃是南部新送来的,您瞧,展开的时候在日头底下亮晶晶的像是泛起粼粼水光,跟那鲛鱼鱼尾似的,穿上身别提有多漂亮!到时候咱们再在裙边用银线挑绣兰,就更雅致了!兰寓意也好,清幽脱俗高洁典雅,大姑娘定是喜欢的!” “用牡丹样吧,”魏老夫人接过话头,“兰太素了,这料子富贵,合该用牡丹的纹样,拿金线把瓣层层叠叠地刺绣出来,六颗金珠攒一蕊,那才大气漂亮!你们这些城里的绣娘,被那些文人带偏了,就知道挑素雅清淡的样,连衣裳颜色也总爱弄出一身白。却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该打扮得明艳招摇!我年轻的时候,小姑娘就流行穿红戴绿满头珠翠,上元节时提着灯穿过闹市,宫阙灯火满城热闹,那叫一个繁华盛世!” 绣娘笑道:“老夫人说的是,是我们见识太少了。” 敲定了衣裙细节,绣娘们捧着衣料退了出去。 魏老夫人拍了拍魏紫的手背:“怎么不大高兴?” 魏紫怔了怔,没料到自己保持微笑也会被发现心事。 唇角的笑容淡去,她垂下头,如实道:“祖母,我……我在这里,好像一个客人。除了您,我似乎跟谁都亲近不起来。我不记得府里的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也不记得那些自称从小抱过我的乳母和其他老人。这个地方,连我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这里真的是我的家吗?” 魏老夫人沉默。 当年魏紫走丢之后,薛子瑜把魏绯扇带进了府里,还安排她住进了牡丹苑。 薛子瑜是一个孝顺的儿媳妇,也是一位体面的镇国公夫人,但绝不是一位好母亲。 她做事很绝,为了给魏绯扇腾位置,她直接把魏紫幼时遗留在牡丹苑里的东西都扔了。 小到茶碗首饰,大到床榻书案,都扔的一干二净。 当时她卧病在床,等她知道的时候,那些东西已经找不回来了。 她活了几十年,也没见过这么心狠的娘。 魏老夫人抚着魏紫的脊背,苍老的眼眸里流露出浓浓的怜惜。 “可怜见的,”她替魏紫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忽然想起什么,拉着魏紫的手站起身,“祖母带你去个地方。” 魏老夫人牵着魏紫来到鹤安堂的后园子。 园子里种满了奇异草瑰丽树木,临水的一株枇杷树大约每天都被人照顾打理,生长的尤其茂盛碧绿,春末夏初,树梢头挂满了沉甸甸的金黄枇杷。 魏老夫人笑道:“这是当年种在牡丹苑的枇杷树,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棵树上结出来的果子。后来得知你母亲扔了你的东西,我担心她连牡丹苑的房屋树木都要重新翻建,所以特意将这株枇杷树移植到了后园子。” 走近了,魏紫看见树身上还有古旧的刻痕。 “这是你幼时量身高时留下的刻痕。”魏老夫人解释。 魏紫微微俯身,轻轻抚摸那几道刻痕。 原来她被拐的时候那么小,才丁点高…… 她直起身,伸手摘了一颗熟透的枇杷。 魏老夫人柔声道:“当年我想着,也许我的小紫还会有回家的那天,到时候她还想尝尝小时候的枇杷,可她喜欢的枇杷树若是不在了,可要怎么办呢?她得多么伤心呀……十二年了,祖母始终留着这株枇杷树,小紫,祖母一直在等你回家。” 魏紫剥开枇杷。 枇杷皮很薄,汁水渗了出来,染湿了她的指甲。 她咬了小口枇杷肉,很甜。 魏紫吃着吃着,忽然眼眸湿润,再也抑制不住心底汹涌澎湃的感情,转身扑进魏老夫人的怀里:“祖母!” 所有的怀疑和忐忑都消失不见。 这一刻,少女无比确定,这里就是她的家。 祖母了十二年时间等她回家,树梢头那些沉甸甸的枇杷,就像是祖母沉甸甸的爱。 从前,她不知道家人的疼爱是怎样的感受。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家人就像枇杷树,无论春夏秋冬,它都安安稳稳地生长在那里,安安稳稳地等待她的归来。 祖母的疼爱恰似甜甜的枇杷,稍微咬上一口,就能填满空虚了十二年的心房。 她好喜欢祖母! …… 初夏,蝉始鸣。 镇国公府的认亲宴如期而至。 请帖如雪片般送到各家府上,凡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到场庆贺。 厅堂热闹,侍女小厮迎来送往,流水般的礼物送往鹤安堂,几乎堆满了整座库房。 一些见过魏紫的人在席间夸夸而谈,极力赞扬少女的美貌,然而宾客大都不信,美人在骨不在皮,流落在外十几年的姑娘,必定受尽世间风霜雨雪的煎熬,只怕一颗心早已磨成老妪,哪有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美貌动人青春靓丽? 萧凤仙也来赴宴。 青年是探郎出身,家世并不显赫,因此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镇国公府给他安排的席位是在角落。 萧凤仙落座,目光落在前方。 几位皇子也来了,二皇子周显霁尤其扎眼,手里捧着个锦盒,一看就是来献殷勤的。 萧凤仙讥笑一声。 第156章 她打扮给谁看?! 男眷们坐在一处,一些多嘴多舌的忍不住议论起女子们的相貌。 一位纨绔摇着折扇侃侃而谈:“要我说,咱们上京城最美貌的女子,当属摘月宫里的那位贵妃娘娘。而年轻一辈里,魏绯扇和慕容香雪当并列 “陈兄的见识如此短浅吗?”另一个纨绔得意洋洋地摇晃银酒盏,“依我看,年轻一辈里,容家的那位小小姐才堪称 品评的话还没说完,他意识到什么,突然闭嘴。 像是提及到了禁忌的话题,众人也都静默下来。 半晌,魏换锦和宋承逸过来说话陪酒,气氛才重新融洽起来。 然而青年们的心思大都不在酒席上,嘴上互相敷衍着,目光却时不时朝厅堂后面张望,迫不及待地想一窥魏紫的容貌风度。 他们都在适婚年龄。 魏绯扇毕竟美貌年轻,又是被镇国公夫人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长大,深受几位皇子疼爱,三皇子更是一副非她不可的架势,所以她虽是养女却也金尊玉贵,他们自然不敢高攀。 但是,魏紫就不一样了。 她毕竟是半路回家的,跟家人的感情并不深厚。 如果她的容貌不算丑陋,如果她和二皇子的口头婚约作不得数,那么凭借镇国公府嫡长女的身份,她在上京贵族的相亲圈子里必定炙手可热,谁不想和镇国公府攀上亲事呢? 等魏换锦和宋承逸去招待外面的人后,有粉面簪的纨绔公子微微一笑,低声道:“有嫡长女之名却无嫡长女之实,更何况谁知道她长什么样,若是长得丑又一股小家子气,那么就算是我,也瞧不上她呢!” “听说她自打归家以来,一直在府里学规矩。”另一人开口,“我猜,恐怕是言行举止太过粗鄙庸俗,没脸见人的缘故。如今学好了,镇国公府才敢安排她出来见咱们这些人,好从咱们中间挑个合适的夫婿。也不知道她学的怎么样了,若仍旧不堪入目,那么就算她是镇国公府的千金,我也是万万不敢娶的!” 其他人纷纷附和。 一声讥笑忽然从角落传来。 众人望去,容貌冶艳似妖的青年坐姿慵懒:“还没吃酒,诸位怎么就醉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竟然就挑上了。人家学不学规矩,关你们什么事?高雅精致又如何,粗鄙庸俗又如何,人家乐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怎么就变成了是为了嫁给你们才学的规矩?” 众人脸颊一热,顿时无言以对。 他们常常逛街柳巷,那些女人做的一切准备和功课,都是为了取悦他们。 所以他们天然就把魏紫学规矩这件事,理解成是为了嫁给他们。 这边的热闹吸引了周显霁等人的注意。 周显阳凑到周显霁耳边:“二皇兄,他是新科探郎萧凤仙。” 周显霁微微颔首:“倒是个明白人。” 他盯着萧凤仙,上京城里鲜有这般容貌艳丽的青年,偏偏眉眼狭长阴鸷,像是藏着浓烈的野心和侵略感。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对方挑着眉瞥向他,面对皇子不仅不卑不亢,反而含笑举了举手里的酒盏,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周显霁蹙眉。 没来由地,对萧凤仙产生一种天然的敌意。 男眷这边各自筹谋算计,年轻的女眷们则由魏绯扇招待。 她安排众女一一落座,那厢慕容香雪姗姗来迟。 魏绯扇在厅堂外面的廊道上等她,刚一见面,慕容香雪眼如月牙甜甜开口:“听说自打魏大姑娘回来,绯扇妹妹在府里就排到了 魏绯扇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一个月以来,慕容香雪每次看见她都是这一番话。 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魏绯扇朝她身后略一颔首:“慕容大姑娘。” 慕容香雪身子一僵,连忙回头望去。 身后空空如也,慕容九里并不在。 她顿时恼恨:“魏绯扇,你敢耍我?!” 魏绯扇皮笑肉不笑,压低声音:“听说你连住了十几年的院子都拱手让给了你的姐姐?自己家的事情尚且忙不过来,慕容香雪,你怎么好意思来我家嘲讽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少管我,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慕容香雪暗暗攥紧手里的团扇。 她和嫡姐慕容九里不和,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自打慕容九里回家,她明里暗里在她的手上吃了许多亏,现在连住的闺房都被抢了。 慕容九里…… 谁家姑娘大半夜不睡觉跑到人家闺房纵火,谁家姑娘敢对自家老祖宗有意见趁着祭祀火烧祖宗牌位,慕容九里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娘亲那么聪明的人,都不敢和慕容九里正面争斗,反而叮嘱她离那个疯女人远点,当前最要紧的是先想办法笼络住太子的心。 慕容香雪按捺住愤恨,横了一眼魏绯扇,沉着脸踏进厅堂。 临近开宴的时间,魏紫终于出现。 魏老夫人亲自带她赴宴。 众人听见动静,迫不及待地望向厅堂外。 垂丝海棠如云似瀑,从泛青的屋檐下垂落,深红浅粉的海棠点缀在碧绿的枝叶间,将府邸院落衬的格外柔和雅致。 影婆娑。 少女梳着鸦青色的精致百合髻,髻边簪凤凰衔珠金流苏发钗,一袭掐腰银红襦裙在阳光下跃出粼粼波光,裙裾边的金线刺绣牡丹随长风浮动摇曳,宛如鲛鱼在月色下起舞。 她挽着魏老夫人的手臂,祖孙俩说笑着提裙拾阶而上,嫣红的唇角绽出娇般的笑容,桃眼似是潋滟了一春的光,垂丝海棠的细碎影照落在她白嫩的侧颊上,犹如天然的钿。 少女无疑是美的。 厅堂寂静。 魏紫垂眸提裙,和魏老夫人一道跨进门槛。 余光所及,是坐在角落的萧凤仙。 他竟也来了…… 萧凤仙叼着一根芝麻酥。 他盯紧了魏紫,唇角的讥笑几乎快要抑制不住。 从前在他府里时,这女人天天不是穿白的就是穿绿的,一副要死不活的守孝模样。 如今回了镇国公府,她倒是打扮起来了。 她打扮给谁看?! 第157章 魏紫的这位亲娘可真奇葩 萧凤仙的半张脸隐在屋梁的阴影里。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魏紫却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情绪—— 焦躁,嫉妒,不安,浓烈的不甘心和占有欲。 她莫名涌上一股心虚,被迫选择视而不见,跟着魏老夫人给年长者们请安问好。 直到魏紫走出一段距离,惊艳了许久的公子们才回过神,可眼神仍旧无法抑制地追随少女的背影,他们早已习惯了清雅素淡的审美,乍一看见这般浓墨重彩的美人,仿佛是在黑白画纸上泼了一抹艳丽的朱砂,怎么看都看不够。 刚刚还拿容貌调侃魏紫的纨绔傻愣愣道:“世上竟有如此美人……” 另一个纨绔看得出神忘了饮酒,直到酒液顺着倾倒的杯盏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才不可思议地咽了咽口水:“这……这位魏大姑娘,竟然比摘月宫的那位娘娘还要美貌动人!原以为这般人物只存在于工笔画里,没想到现实也有……” 偏偏少女生得媚而不俗、艳而不妖,可见心性端正聪敏。 美貌、出身、头脑,魏紫似乎一个也不缺。 如此看来,竟是他们配不上她了。 刚刚还筹谋着当镇国公府女婿的几位公子,当场自惭形秽,偃旗息鼓。 萧凤仙咬了一口酥,狐狸眼瞥向厅堂前方。 魏老夫人带着魏紫正式认识几位皇子,周显霁奉上那只锦盒,因为距离太远和厅堂嘈杂,萧凤仙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定是情情爱爱之类的恶心话,说不定甚至在跟魏老夫人提下聘成亲的事。 那人长得人模狗样,还是出身高贵的皇子,魏紫那个坏女人肯定高兴死了。 他酸溜溜地想。 此刻,周显霁把锦盒捧给魏紫:“这是宫里御厨做的莲子,比宫外卖的好吃,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魏紫接过,恭声道谢。 心里却直犯嘀咕。 这位二殿下看起来清冷孤绝不好亲近,不像是会给女儿家送果的那一类男人。 可他怎么每次看见她都喜欢送莲子? 哄小孩似的…… 纵然她小时候喜欢吃,可她现在长大了,早就不那么喜欢吃了,更何况送果总显得男女双方过于亲近,她扪心自问和二殿下根本就不熟…… 魏老夫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笑容不禁慈蔼了些。 她意味深长地邀请道:“殿下无事的话,今后不妨多来府里坐坐。” 周显霁颔首:“一定!” 宴会快要开场,众人纷纷落座。 魏绯扇在薛子瑜身侧坐了,望了眼众星捧月风光无限的魏紫,眼底掠过冷芒,旋即悄悄朝杏儿使了个眼色。 杏儿略一颔首,不动声色地离开厅堂。 薛子瑜替魏绯扇夹了一块鱼,安慰道:“她才回来,大家关注她也是有的,扇儿不必伤心难过,在娘亲心里,咱们府里最要紧的女孩儿还是扇儿你。” 魏绯扇心里暖暖的,依赖地抱了抱薛子瑜:“娘亲待我最好了!” “你这孩子,”薛子瑜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儿,“多大的姑娘了,还跟娘亲撒娇。” “娘,”魏绯扇想起什么,表情忽然落寞起来,“祖母他们都说,姐姐比我漂亮。我想着姐姐是娘的亲生女儿,遗传了您的容貌,自然比我漂亮……只是,只是扇儿也不是特别丑,是不是?” 在魏紫出现以前,她一直都为自己的容貌感到骄傲。 如今的她,即便心里隐隐知晓魏紫更好看,可整个人仍旧像是躁动的浮木,亟需别人的安抚,从别人口中证明她也不差劲。 薛子瑜瞥了眼魏紫,轻嗤:“她也就那张脸能看!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像什么话?也就老祖宗疼爱她,若是放在我的膝下抚养,我定然不许她穿成这样!到底是嫁过人的,也不知道拿白绫缠胸,女儿家长成那个样子,晃荡给谁看?真是不要脸!” 旁边坐着慕容九里。 她正吃酒,闻言,饶有兴味地望向薛子瑜。 她虽不是个好人,但自认为眼光还不错,她一直认为女子的美各有千秋,只要不刻意虐待折腾自己的身体,无论丰腴或者清瘦都是很好的。 可这年头,竟然还有女人以女人的身体为耻。 魏紫的这位亲娘可真奇葩! 酒宴渐入高潮。 有魏老夫人在场,魏紫结识了不少贵客,得体大方的表现,轻而易举就赢得了众人的好感。 魏绯扇死死掐住掌心,忍不住频频朝厅堂外面张望。 酒过三巡,终于远远瞧见那对匆匆赶来的母女,魏绯扇忍不住翘起嘴角。 魏紫…… 完蛋了。 “老夫人!” “国公爷!” 酒宴正酣,厅外陡然传来两声尖叫。 乐曲声停,众人望去。 邢氏和萧杜鹃连哭带闹地闯进厅堂,“扑通”一声当众跪倒。 母女俩穿戴寻常,不似受邀的宾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闹哪一出。 邢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魏老夫人,我今日,可算是见到您了!” 魏老夫人皱眉,直觉来者不善。 她厉声呵斥:“你这妇人擅闯别人的宴席,无礼至极!来人,把她们撵出去!” 魏绯扇目光一沉。 她费了很大的心思,才把邢氏母女从后门弄进来,怎么能轻易撵出去? 她咬牙,求助般悄悄拽了拽薛子瑜的衣袖。 薛子瑜愕然地看她一眼,知晓这是她的手笔,思量片刻,果断选择站在她这一边。 于是她出声道:“老祖宗,这妇人哭得如此厉害,想必是有什么委屈,不如先听她说说?否则,大家还以为咱们家有什么秘密,需要遮遮掩掩呢。” 邢氏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高声哭诉:“魏老夫人,我是小紫的婆母!” 厅堂陷入诡异的寂静。 邢氏的目光落在魏紫身上。 少女好似一朵人间富贵,全然没有当年在陵州城时的模样。 她心里涌出一股复杂的情绪,又是嫉妒又是愤恨,还掺杂着浓烈的悔意。 早知魏紫有这么显赫的身世,他们全家何必帮着霄儿遮遮掩掩,娶什么昌平侯府的千金! 第158章 臣女要状告翰林院侍读萧凌霄 邢氏悔得肠子都青了。 众人相继回过神,整座厅堂顿时炸开了锅。 镇国公府对外宣称魏紫一直在外面的佛寺修行,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借口,她分明是在十二年前的上元夜走丢了,为此当年镇国公还出动了不少御林军搜查寻找。 他们以为魏紫只是流落在外,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嫁过人! 也是,她生的这么美貌,若说没有男人觊觎,那怎么可能呢? 看邢氏母女的穿戴打扮,料想她所嫁之人应当不算富贵。 之前议论魏紫的纨绔又开始低声絮叨:“我还以为美人如隔云端,她是咱们这辈子也够不到的凤凰,没想到竟然嫁过人!须知,只有黄闺女才值得咱们八抬大轿三媒六聘,一个女子若是嫁过人,那便像是用旧的马车,没什么价值了!” 一些纨绔纷纷点头附和。 萧凤仙似笑非笑地睨向他:“这么说,你亲娘也是用旧的马车,没什么价值了?你敢不敢当着你亲娘的面,把这番话说一遍?只怕你亲娘后悔把你生出来。” “你——” 那纨绔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男人帮魏紫说话,想要反驳,可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一张脸气得涨成了青紫猪肝色。 萧凤仙遥遥望向魏紫。 少女仍旧端坐在魏老夫人身边,面对铺天盖地的议论,面容出奇的沉静。 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被揭穿的一天。 邢氏哭哭啼啼:“十二年前,小紫被拐子拐去陵州,是我们夫妻俩大发善心救了她。我们给她吃给她穿,比对亲闺女还要疼爱!她长大了,和我们家霄儿互生情愫结成夫妻,就差生个孩子了!如今霄儿争气,不仅考上进士,还在朝堂里当了个官儿,本以为苦尽甘来,往后一家人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私自跑了!” 邢氏哭得伤心欲绝,抹了抹眼泪,继续道:“自打小紫看见街上的告示,知晓她是镇国公府走丢的嫡长女,就整天心不在焉,我们原想送她来认亲,可她不肯,还说什么生是萧家的人,死是萧家的鬼。然而我们万万没想到,一个月前她竟然偷偷跑出来了!” “嫂子!”萧杜鹃高声呼喊,“莫非你是想丢下我哥哥,好嫁给官宦人家的公子?你不能这样嫌贫爱富呀,我哥哥这些年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丢下他呀?!” 随着母女俩的哭诉,客人们忍不住小声议论。 望向魏紫的目光,也纷纷变得复杂起来。 如果这对母女说的是事实,那么这个女人未免太可怕了。 为了荣华富贵,连青梅竹马的夫君都能抛弃,她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魏绯扇抿着笑,生怕被人发现端倪,狠狠掐了一把大腿,才抑制住上扬的嘴角。 世道就是如此。 她们的人生,在十年前就已经彻底交换。 昔日的小乞儿成了受尽万千宠爱的贵族小姐,而昔日的贵族小姐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 既然流落在外,那么就应该永远流落在外。 既然不再是贵族小姐,那么她就应该永远跪在泥泞里,安安分分当一个小官的妻室,而不是回到原本的家,跟她抢夺亲人的疼爱! 既然魏紫不明白世道早就变了,那么她愿意帮她弄明白。 她好整以暇地欣赏魏紫的表情,指望从她的脸上看到一点慌乱和羞怒。 然而很奇怪,魏紫脸上平静的过分。 魏绯扇忍不住皱眉。 陷入现在的局面,她就不觉得羞耻吗? 等邢氏和萧杜鹃终于哭诉完毕,魏紫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魏老夫人暗暗牵住她的衣袖,魏紫垂眸望去,老人不怒自威,眼神里藏着杀意。 显然是在暗示她,如果必要的话,她不介意替她出手,利用镇国公府的权势,直接解决掉这两个麻烦。 魏紫轻轻摇头,给了老人一个安抚的微笑。 旋即,她徐徐走到厅堂里,淡淡道:“诚如诸位所听所闻,这些年我确实没有在佛寺修行,而是被拐子拐去了陵州。萧家以十两纹银的价格,将我买下养做童养媳。” 她承认得如此干脆,顿时满厅哗然。 魏绯扇轻嗤。 堂堂镇国公府嫡女,十两纹银就被人卖了,真是有够可怜的。 周显霁暗暗攥紧笼在袖管里的双手,视线始终不曾从魏紫的脸上移开,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向来清冷的眼神宛如笼上厚重的云翳,令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邢氏和萧杜鹃对视一眼,也没料到她这么容易就承认了。 邢氏站起身,不知为何,竟不敢直视魏紫:“你,你承认就好!小紫,赶紧跟我们回家吧,可怜霄儿相思成疾,还在家里盼着你呢!” 她说着,伸手就来抓魏紫的手。 魏紫避开她:“您急什么?我话没说完。” 她转向上座,忽然笔直地跪了下去:“太子殿下,臣女要状告承德十五年进士,现任朝中正五品翰林院侍读,萧凌霄!萧凌霄停妻再娶辜负原配,求太子殿下为臣女做主!” 邢氏脸色一变,厉声呵斥:“小紫,你疯了是不是?!你竟然敢状告你的夫君?!” 皇太子周显元从不参与朝臣家事,然而今日毕竟是来镇国公府赴宴,得给魏老夫人和镇国公几分面子。 他正襟危坐:“魏大姑娘有什么冤屈,只管道来就是。” 魏紫低头,从怀袖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状书。 随行的小内侍接过状书,恭敬地呈给周显元。 周显元仔细看过。 少女一手字迹颇具风骨,字字泣血力透纸背,控诉萧家这些年对她的各种虐待蹉跎,而她状告的内容则是萧凌霄为了攀附权势,罔顾人伦停妻再娶,有负糟糠之妻。 周显元看罢,问左右侍从道:“孤记得,朝中确有萧凌霄此人,仿佛娶的是昌平侯府的千金?” 左右连忙答话道:“是!乃是进士出身,三年前当了昌平侯府的上门赘婿。” “如此说来,”周显元皱眉,“竟当真是个狼心狗肺之人。” 他吩咐道:“传萧凌霄。” 邢氏和萧杜鹃对视一眼,各自面露骇然之色。 她们只是想把魏紫带回去,将来好和镇国公府索要利益,现在这叫个什么事儿?! 第159章 不能休夫,那就杀夫 镇国公魏翎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这段时间忙于军务,小紫能回家他就很高兴了,却疏忽了询问她过去的事,夜里宿在阿瑜房里时,倒是问过她几句,可阿瑜只说小紫这些年被一户好人家收养,并没有说她嫁过人,还叫他不要多问。 小紫性子内敛,不像是会撒谎的孩子,怕是阿瑜故意隐瞒了他。 他眼神复杂地望向薛子瑜,对方却对他视而不见。 他又望向魏紫,少女被侍女从地上扶起,半垂着眼帘,即便身处不堪的困境,也仍旧从容不迫,可他明明记得小紫幼时娇气爱闹,流落在外的那十二年,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才会养成这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这一刻,浓烈的愧疚涌上心头。 直到这一刻,魏翎才意识到他究竟亏欠了女儿多少。 他的眉心皱成川字,霍然站起身,冲邢氏和萧杜鹃厉声喝道:“原来我女儿这些年都呆在你们家!我女儿品性如何,我最是清楚,既然她状告你们儿子停妻再娶辜负原配,必定不是撒谎!瞧你们母女的面相,就不像是什么好人。我镇国公府有恩必偿有仇必报,若给我知晓你们欺负过小紫,还胆敢挟恩图报闹上门来,这事决不可能罢休,我魏翎定然奉陪到底!” 男人从军多年,嗓门粗犷掷地有声。 在场众人俱都心神一惊,彼此对视,忽然意识到镇国公府很在意这个半路归家的少女。 邢氏和萧杜鹃被吼的同时退后两步,面对上过阵杀过敌的将军,悄然生出恐惧,裙下双腿止不住地打颤。 她们对待魏紫…… 何止是欺负? 想起这些年对位紫的所作所为,母女俩顿时心虚不已,突然就开始后悔今天闹上门来。 眼看厅中气氛阴沉古怪,薛子瑜忽然起身,柔柔地挽住魏翎的手臂,温和笑道:“好好的,夫君怎么就发起脾气来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人的善恶好坏怎么能只凭面相断定?我瞧着,这两位倒是面善得很。” 说着,竟示意丫鬟给邢氏和萧杜鹃准备座椅。 邢氏和萧杜鹃对视一眼。 原来国公府里,也不是没有好说话的人! 母女俩得了脸,顿时洋洋自得起来,正儿八经地落了座。 魏翎急了:“阿瑜——” 薛子瑜止住他的话头:“夫君,小紫年纪小,一时不懂事也是有的。万一萧家这两位所言属实,一切都是小紫撒谎欺骗我们,那可怎么办?咱们家也不是仗势欺人的那种人家,不如等萧凌霄来了,再细细分辨不迟。” 她看了眼魏紫,眼底掠过一抹冷意和讥讽,继续道:“再者,对方再怎么说对小紫也有救命之恩,更何况还是小紫的婆家,夫君怎么能当众对她们发火呢?万一小紫跟那个萧凌霄重归于好,咱们两家可是亲家。” 魏翎不敢置信。 这叫什么话?! 小紫摆明了不喜萧家,连状告萧凌霄的事情都干出来了,定然是不愿意再和萧凌霄过日子的。 可阿瑜竟然还说两家是亲家…… 他气怒不已,只得甩袖落座,等萧凌霄过来分辨。 魏紫垂着眼睫,也坐回魏老夫人身边:“祖母。” 魏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在她耳畔轻声道:“莫要听你娘胡言乱语。这两个女人一看就是来捞好处的,什么狗屁萧家,跟咱们小紫半点儿关系也没有。今日小紫状告萧凌霄,这婚他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 魏紫道出心中担忧:“镇国公府乃是富贵官宦人家,只怕他们眼热权财,舍不得放我走。祖母,听闻咱们大周朝鲜少有休夫一说……” “怕什么?”魏老夫人冷笑,“不能休夫,那就杀夫。” 魏紫心尖一颤,不可思议地望向魏老夫人。 老人家眉眼间都是杀伐决断,不似开玩笑。 魏紫心中有了底。 过了许久,萧凌霄终于被带了过来。 厅堂里的宴席早已结束,然而宾客们对今日之事十分感兴趣,谁也不肯率先告辞。 见萧凌霄踏进门槛,众人纷纷打量。 看外貌,不过就是个文弱书生。 他根本配不上魏紫。 可惜了魏紫容月貌,竟然嫁给了这种男人! 萧凌霄进了厅堂,感受着四周各种各样的视线,不禁面红耳赤。 他怨怪地看了眼邢氏和萧杜鹃。 停妻再娶乃是大罪,他唯恐被镇国公府知晓,所以对这家人避之唯恐不及。 偏偏他的母亲和妹妹十分愚蠢,竟然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他一边暗恨她们自作主张,一边给众人作揖行礼。 皇太子周显元道:“萧凌霄,你可认得这位姑娘?” 萧凌霄顺着周显元的视线望去,不禁愣住。 坐在上座的少女美艳不可方物,肌肤白嫩面如春水,仿佛能照亮整座屋子,一双桃眼天生含情,从发髻到藏在裙裾底下的绣鞋尖俱都精致华贵。 魏紫? 三年没见,她竟长成了这副祸国殃民的模样…… 她长得这么好看,还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 而这样的女子,仍然是他名义上的妻室。 当初年少,母亲生怕他被魏紫勾引的玩物丧志不肯好好读书,所以一直禁止他跟魏紫行夫妻之礼,再加上当年魏紫没有及笄,所以他始终没有下手。 若能重归于好,也不知今晚是否有机会…… 这些年床笫之间,都是他在伺候孙黄蝉,他也想享受一次被女人伺候的房事。 一时之间,萧凌霄头重脚轻,竟有些飘飘然。 镇国公魏翎眉头紧锁。 这个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的宝贝女儿,竟然嫁给了这种货色! 他厌恶萧凌霄一直盯着自己女儿,忍不住威胁般发出一声冷哼。 萧凌霄回过神,连忙道:“回禀太子殿下,微臣认得她,她是微臣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说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周显元蹙眉,“那么昌平侯府的那位孙黄蝉姑娘,又是怎么回事?据孤所知,你三年前曾在上京以正妻之礼,迎娶了那位孙黄蝉姑娘。萧凌霄,你可知停妻再娶乃是大罪?” 第160章 小紫,你赶紧跟萧侍读重归于好 萧凌霄连忙跪地:“太子殿下明鉴,微臣始终恪守为人夫君的本分,所谓停妻再娶,乃是事出有因!等您听完微臣的解释,就知道微臣的所作所为,算不上停妻再娶。” 魏换锦早就被气得不轻。 他幼时最疼爱的妹妹,竟然嫁给了这种人渣! 他厉声道:“萧凌霄,咱们同朝为官,你的事我不是没有听说过!当年你给昌平侯府当上门女婿,沾沾自喜地到处发请帖,朝堂里可谓人尽皆知!怎么,你现在怕自毁前程,又不肯承认了?!大丈夫敢作敢当,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大舅哥,”萧凌霄眉头紧蹙,“当年金榜题名洞房烛,我不过一时虚荣,因此到处宣扬当了昌平侯府的赘婿。可实际上,事情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一声“大舅哥”,险些把魏换锦气得送走。 魏换锦大步上前,一把揪住萧凌霄的衣领,提小鸡似的把他提起来:“你再敢胡言乱语乱攀亲戚,本世子就撕了你的嘴!” “锦儿!” 薛子瑜蹙眉:“这么多客人看着,你闹什么?” 魏换锦咬牙,愤愤不平地松开萧凌霄。 萧凌霄又含情脉脉地望向魏紫:“小紫,你我之间,存着误会。” “误会?”魏紫微笑,“三年前你上京赶考,我亲手替你缝制了几身衣裳和几双鞋履。临行前夜,葡萄架下,你向我保证,金榜题名之时,愿意八抬大轿凤冠霞帔,重新给我准备一场隆重的婚礼。你还说要带我入京,给我置办宅院添置丫鬟,让我从此不再受苦。我问你,这可是你的原话不是?” 萧凌霄沉默。 三年太久了。 他沉醉于上京的繁华富庶,痴迷于官场的权势倾轧,眼红着更高的权势和地位。 至于三年之前在葡萄架下许出的承诺,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你忘了,来到京城之后,你甚至连我的存在都忘了。” 魏紫声音虽柔,却顿挫有力:“你见别的读书人出身锦绣有人撑腰,于是你也想走捷径。你想到了通过入赘的方式,来提升自己的地位,所以你和你的爹娘窜通一气,欺骗我你死在了赶考的途中。实际上,在我为你伤心落泪夜夜难眠的时候,你风风光光当了昌平侯府的赘婿。 “在我替你孝顺爹娘照顾亲妹的时候,你依靠昌平侯府的东风青云直上留京做官。我的存在,对你而言不再是同甘共苦的青梅,而是阻挡你向上攀爬的障碍。萧凌霄,某一段时间内,你甚至巴不得我悄无声息地死在山阴县,是不是?” 萧凌霄脸颊发烫。 他高声争辩:“不是这样的!小紫,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你!我恨不能早日与你团聚,只是中间发生的事情离奇曲折,你能不能听我好好解释?!” 他说着说着,竟有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滚落。 凝视魏紫的目光炽热真诚,仿佛当真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薛子瑜感慨道:“男人的眼泪多么珍贵,我瞧着,这位萧侍读倒是个难得的深情之人。小紫,你就听听他解释吧。” 魏紫一点儿也不想听。 然而萧凌霄朝皇太子周显元和镇国公魏翎施了一礼,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已经开始滔滔不绝: “当年我上京赶考,不幸落水,恰巧被路过的孙姑娘所救。然而我的身体一向虚弱,自那之后就发了高烧,烧得厉害的时候,竟忘了从前的事。孙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正巧昌平侯想寻个上门女婿传承香火,我想着做人要忠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于是便提出以身相报。可是,老天爷真爱跟人开玩笑,直到我当了侯府赘婿,我才想起前程往事,才想起我在家乡还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夫人!” 萧凌霄痛哭流涕:“小紫,虽然我是在失忆的情况下做出那些事的,但我仍旧无法原谅我我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所以这三年才始终没有接你来京城。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绝望地跪倒在原地,哭了片刻,见没人上前安慰自己,竟直接撞向旁边的漆柱:“小紫,看来我只有以死谢罪了!” 几个热心肠的纨绔公子连忙冲上前拉住他。 萧凌霄红着眼睛,无助地望向魏紫:“小紫,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才会告我的状。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呢?” 他的额头撞得青紫,泪流满面的模样很是可怜。 一些心软的公子小姐,甚至开始忍不住为他暗暗落泪。 “太感人了,”薛子瑜拿手帕揩了揩眼角,亲自上前扶住萧凌霄,给他擦了擦额头的血渍,“好孩子,是我们家错怪了你。” “阿瑜!” 魏翎不满地呵斥。 “夫君!”薛子瑜红着眼睛,“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这一切都是小紫因爱生恨,故意陷害冤枉萧侍读!小紫误以为萧侍读移情别恋,所以才告他的状。可萧侍读是冤枉的呀,他心里明明还有小紫!咱们当长辈的,难道不应该尽力撮合这段姻缘吗?!” 说完,她又上前拽住魏紫:“小紫,你听我的话,赶紧跟萧侍读重归于好。天底下没有女人状告自家夫君的荒唐事,你这场胡闹也该适可而止了!往后夫妻俩和和美美,不比什么都强?” “是啊姐姐,”魏绯扇跟着起身劝说,“姐夫虽然只是个五品小官,但他胜在有一颗爱你的心,还是你的青梅竹马,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姐姐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她还想说什么,魏老夫人不悦地瞥了她一眼。 魏绯扇一个激灵,下意识闭上嘴。 魏紫挣开薛子瑜的手。 她认真地注视薛子瑜,像是在注视一个陌生人。 她郑重而强硬:“今日之事并非家事,而是一个男人停妻再娶犯大周律法之事。萧凌霄是个罪犯,哪怕他仍然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他也是个罪犯。所以今日之事,绝不可能以重归于好来收场。” “你这孩子!”邢氏瞪圆了眼睛,“你怎么能骂你的夫君是罪犯呢?!咱们两家人都盼望你们能和好如初生个大胖小子,你怎么就偏偏这么倔强呢?!” 第161章 魏紫不屑以权势欺人 “萧夫人慎言。”魏老夫人缓缓开口,“老身可从未盼望小紫和你的儿子重归于好。” 邢氏噎了噎。 对上出身显赫执掌镇国公府多年的老祖宗,她只敢低低嗫嚅了一句“都是一家人哪有当长辈的不盼望儿女好的”,再没敢放肆多言。 有魏老夫人撑腰,魏紫朝周显元福了一礼:“求太子彻查。” 周显元犹豫。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原不该归他管。 一边儿是镇国公府,一边儿是昌平侯府,彻查的话,势必得把两家卷进来,若没办好这件事导致两家掐起来,回头父皇定然又要责备他办事不力。 其实他全然可以用“不问家事”的理由推脱,然而他深深看了眼魏紫脸上的期盼,衡量片刻,还是心软道:“来人,去请昌平侯府的人。” 时隔多年,魏紫再一次见到了孙黄蝉。 她抱着两岁的儿子,穿一身水红色的亮面缎子裙,愈发显得体态臃肿满脸横肉,脸上一如既往的挂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双眼被横肉挤成了缝,像是一块行走的五肉。 魏紫紧了紧双手。 她清楚地记得,上辈子 那时她随萧凌霄衣锦还乡,嫌弃地打量山阴县的那座萧家府邸,声音倨傲:“这么残破的房屋,你们是怎么住得下来的?我踩着台阶都嫌脏。” 邢氏满脸堆着讨好的笑容,恭维道:“穷乡僻壤的,到底比不上京城繁华,委屈你了!” 孙黄蝉并没有把邢氏放在眼里,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又瞥向她。 可怜上辈子她在乡野长大,心性懦弱,原本为萧凌霄没死而开心,得知他要回家,还特意提前洗了脸梳了头,然而她又听说他在京城当了大官,现在比县令老爷还要厉害,顿时畏惧大过了欢喜。 她卑卑怯怯地跪在台阶下,连看都不敢看孙黄蝉和萧凌霄。 孙黄蝉居高临下地打量她,问道:“你就是魏紫?” 她紧张地抓着裙裾,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是,我是魏紫。” “抬起头来。” 她当时还不知道孙黄蝉侯门嫡女的身份,但被对方的气势震慑,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孙黄蝉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孙黄蝉。 孙黄蝉的容貌并不出众,表情也十分凶悍可怕,萧凌霄站在她身侧,姿态卑微的像个奴仆,哪有曾经在山阴县读书时的意气风发。 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爱慕孙黄蝉。 那一刻,她不明白为什么青梅竹马的夫君要为了一个这样的女人,欺骗她、抛弃她。 直到一个婆子厉声呵斥:“看什么看?!你面前的这位乃是昌平侯府的千金、萧大人的正室夫人,再敢乱看,当心挖了你的眼睛!” 明明是春日,她跪在那里,却遍体生凉。 这个女人是萧凌霄的正室夫人,那她呢? 她是什么? 她不敢置信地望向萧凌霄,对方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良久,才缓缓道:“这三年来,你代我侍奉爹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样吧,从今往后,蝉儿做大你做小,你没意见吧?” 孙黄蝉冷哼一声:“她能有什么意见?” 魏紫紧紧咬住唇瓣。 明明是她先嫁的萧凌霄,明明是她陪着他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清苦孤单的读书日子,明明是她在他不在的时候操持家务孝顺爹娘,为什么他金榜题名之后,却要迎娶别的女人,反而把她贬妻为妾?! 她委屈地红了眼眶,小声争辩道:“凌霄哥哥,你不能这样——” 话音未落,孙黄蝉身后的婆子大步上前,狠狠给了她两耳光:“贱婢,你在乱喊什么?!姑爷的名讳,也是你能喊的?!” 她含着泪水,清脆的巴掌声和脸上的疼痛,令她清楚地意识到,萧凌霄早已不再是当年寒窗苦读时对她嘘寒问暖的那个书生。 她双颊带着巴掌印,孤零零跪在泥里,目送萧凌霄和孙黄蝉并肩踏进内院,宛如吞了黄连般,苦涩绝望到无以复加。 她很清楚,她并非是输在了相貌和人品上,而是输在了出身上。 后来,她被萧家带去上京,孙黄蝉把她视作最低贱的婢女,让她干最脏最累的活儿,任意使唤她、折磨她,动辄就把脾气撒在她的头上。 她也曾试图反抗,然而面对权势煊赫的侯府,她的反抗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问孙黄蝉为什么,为什么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却还不肯放过她。 孙黄蝉说,因为她是个孤女,没有爹娘的小孩儿生来卑贱,活该被别人欺负,反正后院的日子十分无趣,折磨贱婢便是她最大的乐趣,更何况上位者折磨低贱者,从来不需要理由,她只要乖乖受着就是。 因为她是侯门千金,所以轻而易举就可以抢走她的夫君。 因为她是侯门千金,所以无论怎么掌掴她、羞辱她,都不会有人为她出头。 无依无靠的孤女在侯府的金枝玉叶面前,是可以被随时碾死的蚂蚁。 镇国公府厅,魏紫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所有的痛苦都化作清明。 她安静地注视孙黄蝉。 那么现在呢? 侯府嫡女在对上镇国公府的嫡长女时,又当如何? 魏紫不屑以权势欺人,可她很想让孙黄蝉尝尝她受过的苦楚。 “臣妇给太子殿下请安。” 孙黄蝉抱着儿子行了大礼。 周显元虚扶一把:“敢问孙夫人,萧凌霄是否是贵府赘婿?” 孙黄蝉暗暗瞪了眼萧凌霄,恼他惹出这么多事。 可她和萧凌霄到底是夫妻,前程面前,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虽然生气萧凌霄不能妥善处理魏紫的事情,但外人面前,她还是得帮他一把。 她只得忍着火气道:“回太子殿下,萧凌霄入赘我们家,乃是事出有因。” 她把萧凌霄讲过的那番话又讲了一遍。 这是父亲教给他们的说辞,以防将来萧凌霄停妻再娶的事情东窗事发,应对旁人盘问用。 孙黄蝉又道:“府医就在门外,太子殿下若是不信,可传府医问话。那段时间,夫君确实是高烧失忆,记不得已经娶妻的事。” 第162章 想让魏紫为他的前程添砖加瓦 周显元把昌平侯府的府医叫了进来。 那府医一把年纪,哆嗦着跪倒在地,双手交叠高举过头顶,道:“回禀太子殿下,姑爷当年确实是高烧失忆,记不得以前的事了!” 周显元:“口说无凭,你既说他高烧失忆,那么你当年给他开的方子可还在?” “说来惭愧,草民听闻姑爷被人冤枉,出门前特意寻找当年的药方作为证明姑爷清白的证据,谁知翻箱倒柜也没能找出来。细问才知,原来是草民那徒儿顽劣,前几日炼药玩火,不小心烧了一屉子的陈年药方!因此,当年的药方已是找不着了!” 魏紫垂下眼睫,放在膝上的双手忍不住紧了紧。 皇太子都不必问,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昌平侯府只有孙黄蝉一个独生女,萧凌霄作为她的夫君,昌平侯是无论怎样都要保下他的,哪怕旁人明知他们在作伪证,然而面对他们窜通一气,也毫无办法。 姜还是老的辣,昌平侯果然厉害。 眼看陷入僵局,薛子瑜一副主持大局的样子站了出来,道:“既然萧侍读并非有意停妻再娶,那么今日之事,全然只是个误会。小紫,你既嫁给了萧侍读,就该谨守本分相夫教子,而不是跑回家里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大喊大叫,无中生事!” “是啊!”邢氏热泪盈眶,“儿媳妇,你就别闹脾气了!夫妻之间能有什么解不开的仇,不过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如今霄儿出息了,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你就别再挑剔了!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团团圆圆,不比什么都强?” 魏紫不语。 这些人自诩是她的亲人,可她心知肚明她们都没好意。 说什么和和美美团团圆圆,高兴的只是她们,而不是她! 可惜她当初没能拿到萧凌霄寄到山阴县的那些信,否则,倒是能当成证据。 她思索对策之际,萧凌霄道:“事情已经全部弄清楚了,小紫,对我而言你和蝉儿都是很重要的人。往事不可追忆,咱们就让那些不愉快的事随风散去,好不好?从今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是啊!”萧杜鹃脆声,“嫂子,你瞧我哥哥膝下都已经有个孩子了,这孩子虽然是另一个嫂子生的,但也算是你的儿子。说起来,你还从来没有抱过你的儿子呢!另外,你也要抓紧替我哥哥再生个大胖小子才成!” 魏紫扫了眼孙黄蝉抱着的孩子,不禁眉头紧蹙。 她才不要凭空多个儿子! 薛子瑜笑道:“我做主,小紫今天就跟他们走吧!衣裳首饰等物,我会打包好给你送去的。” 邢氏等人顿时笑逐颜开。 事情进行的也太顺利了,他们这么容易就和镇国公府成了亲家! 往后霄儿的前程、杜鹃的婚事,镇国公府肯定都能帮他们包办,他们什么也不用愁了! 正当萧家众人高高兴兴时,魏紫忽然道:“跟你们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萧凌霄热切:“小紫可是有什么要求?但凡你说的出来,我一定能满足你!” 美人如。 他自进门开始,就垂涎已久。 今夜若能洞房烛,不比什么都强? 魏紫忽略掉他眼中的贪婪色欲,柔声道:“只是,我该以什么身份,跟你们回去呢?” 萧凌霄:“自然是妻。” 魏紫挑眉:“我是妻,孙姑娘又是什么?” 魏老夫人正担心自己孙女,听见这话,顿时明白了魏紫的手段。 她笑着低头吃茶,暗暗为这个孙女儿赞叹。 而孙黄蝉听见这话,立刻发狠般盯向萧凌霄,仿佛他若敢乱说一个字,就要打断他的腿。 萧凌霄眉头紧锁,知晓这个问题若是答不好,只怕会同时得罪昌平侯府和镇国公府两家。 沉吟片刻,他道:“小紫先进门,理应为妻。蝉儿后进门,理应为平妻。” “平妻……”魏紫品着这个称呼,轻言细语,“古时男子或因经商出门在外,或因战乱流离他乡,会娶另一房妻子,是为平妻。平妻者,虽然不必在原配面前执妾礼,但在律法上的地位仍然比原配低,平妻所生的孩子,是为平嫡,也比原配所生的孩子地位略低。” 前世,因为她是孤女,所以她只能当妾。 这辈子,因为镇国公府的门 可见这个男人的眼里只有利益,没有感情。 魏紫望向孙黄蝉,声调婉转柔和:“萧侍读说孙姑娘是平妻,孙姑娘能否接受?” 孙黄蝉咬牙切齿。 什么叫平妻?! 她堂堂昌平侯府的千金,竟然沦落到给一个乡下土财主家的儿子当平妻?! 她把儿子交给乳娘,插着腰怒吼:“萧凌霄,你让老娘当平妻?!” 萧凌霄被喷了满脸唾沫,自觉丢了脸面,压抑着对孙黄蝉愈发不满的情绪,一边擦脸一边勉强安抚:“说是平妻,实际上跟嫡妻是一样的!蝉儿,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这里这么多人看着——” “我管多少人看着,你这个贱民,你刚开始是怎么跟我说的?!”孙黄蝉恶狠狠推了他一把,“你说你这辈子都不会纳妾,身边只有我一个女人!现在蹦出个魏紫也就罢了,你还想让老娘当平妻?!老娘金枝玉叶,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也配?!” 萧凌霄被她推得连连后退,险些撞翻旁边的酒席。 他羞怒交加浑身发抖,嘴里却挤不出一个字。 昌平侯嫡妻早逝,膝下就这么一个独女,平日里娇宠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想读书就不读书,因此性子养的娇纵跋扈,言谈举止也很粗俗,总是叫他在人前丢脸。 孙黄蝉如此不堪,她不当平妻,难道让魏紫当?! 镇国公府这么高的门 当务之急,是让魏紫乖乖跟他回家,为他的前程添砖加瓦,而不是起内讧。 他只得耐着性子好言劝道:“蝉儿,你先别生气,具体事宜咱们回家再商量——” “商量你个头!”孙黄蝉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我不可能当平妻,死也不可能!” 第163章 早知当初,早知当初 “你怎么打人呀!” 邢氏十分心疼萧凌霄,连忙上前拉架。 结果孙黄蝉丝毫不给她脸面,直接把她推倒在地:“我跟他说话,有你什么事儿?!滚啊!” 邢氏“哎哟”一声,捶着地砖嚎啕大哭:“儿媳妇打婆婆啦!还有没有天理呀!” 萧凌霄的儿子也吓的“哇”一声啼哭起来。 魏翎脾气大,粗着嗓门喊话:“姓萧的,我魏翎的女儿绝不可能跟别的女人共侍一夫!我女儿今日就要跟你和离!和离!” 一时间,富丽堂皇的厅堂闹得人仰马翻。 混乱之中,魏紫定定注视焦头烂额的萧凌霄:“你瞧,你连像样的身份都给不起,还要我回你们家做什么呢?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萧侍读连区区小家都无法打理妥善,又如何帮助天子安定天下?” 萧凌霄攥紧拳头。 魏紫这话是在诛他的心! 她明明知道自己最在意前程,还故意说这种话! 魏紫又转向周显元:“太子殿下,臣女想求一道旨意,允许臣女和萧凌霄和离。” “小紫!” 薛子瑜不悦地呵斥:“咱们镇国公府,从未有过女眷和离一说!你不要脸面,我和你父亲还要脸面!既然你已经是萧家妇,那就安安分分回他们家去!” “萧凌霄人品如何,母亲分明看在眼里。”魏紫沉声,“难道即使我婚姻不幸,也不能和离吗?!” “夫妻之间,讲究的是同甘共苦!”薛子瑜掷地有声,“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吵大闹甚至闹到太子跟前,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镇国公府的女儿都如此没有家教礼数!更何况你跟萧侍读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十几年情分,怎么可以因为别的女人就就此了断?!男人三妻四妾何其正常,别的女子忍得了,怎么偏偏就你忍不了?!” 魏紫胸脯起伏的有些厉害,紧紧盯着薛子瑜,一时无言以对。 若是旁人,她直接就反驳回去了。 可是说这种话的,是她的亲生母亲! 她一字一顿地质问:“按照母亲的意思,就算我被萧凌霄打死,也绝不能和离?” “你这孩子,惯爱把小事放大。”薛子瑜没好气,“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怎么就要把你打死了?纵然打你,那也一定是你做错事在先的缘故。” 魏紫气急。 她知道薛子瑜偏爱魏绯扇,可现在明明是她和萧凌霄在争斗,而她身为母亲,竟然偏心一个外姓的男子! 她不好当众顶撞薛子瑜,只得红着眼眶转向魏老夫人:“求祖母做主!” 魏老夫人心疼地把她拉进怀里。 苍老的手掌爱怜地过少女的后背,她目光沉而威严地望向周显元:“今日之事,太子殿下都看在眼里。如何处理,殿下应当心中有数。” 周显元略一颔首。 他再糊涂,也能看明白今天发生的事。 无非是萧凌霄停妻再娶,可是转头却发现原来原配的家世更加显赫,于是后悔了。 偏偏恶人手段高明,连停妻再娶这种荒唐事都能想办法遮掩过去。 他怜悯魏紫所遭遇的一切,沉吟片刻,正色道:“虽则萧卿是在高烧失忆之的情况下干出停妻再娶之事,但毕竟生米煮成熟饭,再娶乃是既定的事实。孤罚你停职半年在家思过,你可有意见?” 萧凌霄震惊:“太子殿下?!” 周显元摆了摆手:“这已经是最轻的惩处,萧卿有意见的话,就去宫中跟父皇说。” 萧凌霄哪敢拿这种事去烦天子,顿时泄气地软倒在地。 是了,这种惩处,确实很轻。 至少,至少没有革去他的官职…… 幸亏岳丈大人高明,提前想出失忆这一招。 他想着,又不甘心地望向魏紫:“小紫——” “另外,”周显元继续道,“既然魏大姑娘和你的夫妻感情已经破裂,你又有错在先,那么孤命你当众写下和离书,从此和魏大姑娘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太子殿下!” 萧凌霄慌了。 魏紫如今是镇国公府嫡长女,他怎么能放过这么一块香饽饽! 周显元摆摆手,内侍太监立刻呈上笔墨纸砚。 萧凌霄被迫拿起毛笔,仍旧不甘心地望着魏紫:“小紫,你我青梅竹马,你一定要闹到这个地步吗?须知夫妻感情如一盆水,若是泼出去,可就再难收回!” 魏紫认真:“我倒是希望,咱们之间的那盆水直接晒干了才好。” “你——” 萧凌霄气得双手发抖。 有周显元和魏翎盯着,萧凌霄再如何不情愿,却也只能选择低头写下和离书。 魏紫与他各自签字按印,拿起那张和离书,悬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 她爱惜地摩挲纸张,这是她盼了许多年的东西,只有拿到这个,她才算彻底恢复自由。 魏翎大手一挥:“把这家人撵出去!” 国公府的侍卫们立刻上前,毫不犹豫地撵起人来。 他们把人轰到府外,又啐了一口,才关上朱漆府门。 “真晦气!”邢氏红着眼睛怒骂,“什么东西,镇国公府很了不起吗?!这些年魏紫那贱人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了我们家多少钱,账还没算清楚呢!不过就是当了个国公府小姐,瞧她那得瑟的样儿!” 萧凌霄难堪地咬住下唇,仰头望向那块金字匾额。 镇国公府…… 世代承袭爵位,手揽军中大权。 就是很了不起啊! 就算他寒窗苦读多年,也无法企及这样的门 早知魏紫是镇国公府的小姐,早知魏紫的身份如此尊贵…… 早知当初,早知当初…… 他何必上赶着给昌平侯府做上门女婿! 想起魏紫的容月貌和体态修养,他又瞥了眼身边的孙黄蝉,顿时头晕目眩一阵恶心。 他再也支撑不住,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直接吐血晕死在府门口。 “霄儿!” “哥!” 邢氏和萧杜鹃尖叫。 孙黄蝉在旁边翻了个白眼:“活该!什么玩意儿,这三年全靠我爹才能留在上京做官,现在居然妄想和原配复合,反倒把我一脚踹开!真是恶有恶报!” “你——” 邢氏气得浑身发抖。 她儿子到底娶了个什么东西啊! 第164章 情郎送了你什么定情信物? 萧家一家子人在外面怄气的时候,府内。 宴会散场,宾客们各自告辞离去。 魏翎把魏紫唤到书房,让她在窗边圈椅上坐。 他从匣子里取出一碟糕饼给她吃,轻抚着她的脑袋,叹息道:“都怪爹爹不好,这些年,叫你在外面受委屈了。我们小紫……我们小紫那么娇气的一个小姑娘,我镇国公府的金枝玉叶掌上明珠,怎么就叫人欺负成了这样……” 当年,他的小紫才丁点大。 娇娇气气的,在府里的时候连梳头净面都是侍女代劳。 魏翎一想到她在萧家受的那些磋磨和委屈就心如刀绞,恨不能拿刀子活剐了邢氏! 八尺大汉,心底最柔软的一块给了他的女儿。 他抬起大掌遮掩住湿润的双眼,哽咽不能言。 魏紫递给他一块手帕,轻声道:“爹爹,我熬过来了,便也不觉得委屈。” “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魏翎红着眼睛,很是欣慰,“别听你母亲胡说八道,那个萧凌霄摆明了是个忘恩负义趋炎附势的小人,这种男人,咱们不要也罢!再者,和离也不是什么丑事,谁敢背后乱嚼舌根,爹爹替你剪了他的舌头!改明儿,爹爹再亲自给你挑个好夫婿,爹爹的小紫长得这么漂亮,天底下谁会不喜欢?” 魏紫咬了口白糕饼,心里又暖又甜。 她还以为爹爹会嫌弃她在外面私自嫁人,没想到爹爹一点儿也不在意。 “哼,”魏翎又冷哼一声,“我不会放过萧凌霄那一家子的,他不是在最在意官位前程吗?等着瞧吧,他敢辜负小紫,我管保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升迁的机会!对了,听说今年的探郎是他的弟弟?正好朝廷要分派官职——” “爹爹!” 眼看魏翎还要对萧凤仙下手,魏紫连忙劝说:“在山阴县的时候,凤仙二弟是萧家所有人里面对我最好的,从未欺负过我,还总是哄着我。他生母早逝,也是个可怜人,咱们就不要对他下手了吧?” 魏翎颔首:“那他倒是出淤泥而不染……” 魏紫讪讪。 萧凤仙哪里是“出淤泥而不染”,分明他才是萧家最黑心的那朵黑莲。 “咱们家恩怨分明,他既对你有恩,爹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正好工部还缺个主事,爹爹这就向陛下举荐他。” 魏紫眼前一亮。 她这段时间不仅学了礼仪规矩,对京城的官职也颇有研究,工部主事这一官职,虽然品级只有正六品而且十分辛苦,但胜在是干实事的,对初入官场的举子而言,比较有历练意义。 父亲这是在帮萧凤仙。 她连忙谢过魏翎。 从书房出来,正要回前院厅送那些女眷,绕过回廊,却见周显霁负手站在荷塘边。 才是初夏,水波粼金,小荷微露尖尖角。 青年白衣玉簪,罩着件松色的外裳,宽袖边缘刺绣了精致的白玉兰,纤长的睫毛覆成扇形阴影,半遮住了清潭似的墨色瞳孔。 余光瞥见魏紫,他转身,略一颔首。 魏紫回了一礼:“二殿下。” “我一直在等你。”周显霁邀请,“可否陪我走走?” “自然。” 魏紫应着,暗道他大约是想谈他们之间那所谓的口头婚约。 他亲眼见到了她的前夫,也知晓她嫁过人乃是事实,大约不会再想跟她成亲了。 周显霁的音色很清澈:“当年上元节,你在街上走丢,我听闻消息,心中十分难过。” “多谢殿下关心。” 周显郑重道:“虽然当年我只有九岁,但却是真心实意待你的。御书房里,你当着父皇和魏公的面,挑选我当你的未来夫婿,我特别高兴,我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你。可我到底也没能履行承诺,虽是天家皇子,却护不住一个稚女,叫你在外面受了那么多年的苦,被那些恶人百般欺辱。对不起。” 魏紫失笑:“殿下,这种事怎么能怪你?我的过去是很煎熬,可终究已经是过去之事,还请殿下今后莫要再提。至于那所谓的婚约,全然只是孩童玩笑,殿下不必再放在心里了。” 园子里起了风。 周显霁似乎久病未愈,握拳咳嗽了几声,脸色发白,愈发显得睫毛纤长乌黑。 他凝视魏紫,没提婚约之事,反而从怀袖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物件。 他拉起魏紫的左手,把那东西轻轻放在她的掌心。 他道:“等你的时候捡到的。” 魏紫低头望去,是夏蝉脱下来的壳儿,也称作蝉蜕。 蝉蜕轻薄细腻,阳光穿透翠绿的柳叶照落下来,清晰可见蝉蜕上流转着淡淡的金色光华。 她赞道:“好漂亮。” “你小时候入宫玩耍,很喜欢在御园里寻找这种蝉蜕。”周显霁眼瞳里呈现出一种向往,“我至今仍就记得那年夏天,整个御园都浮动着广玉兰的甜香,热风里是蝉声,我陪伴你在船上游玩,命令宫女内侍为你搜集了一整盒蝉壳,你爱若珍宝。那日我吹了太久的风,刚上岸就病倒了。夜里,你来到我的寝宫,踮着脚尖把那盒蝉蜕送给我,你说,希望我能像夏蝉脱壳,重新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魏紫不记得那些事了。 她想象了一下画面,笑道:“童言无忌。” “虽是童言无忌,却也着实温暖。你小时候娇气又可爱,是个很热心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周显霁迟疑一瞬,还是选择伸出手,温柔地覆在魏紫的发顶上,“今日,我送你这只蝉蜕,也盼望你如脱胎换骨,舍去暗沉不堪的过往,拥有更加光明灿烂的前程。” 魏紫握拢掌心的蝉蜕。 面前的青年清绝孤傲,眼中却都是诚挚热切。 她弯起眉眼,由衷道:“殿下,这是臣女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虽然蝉蜕廉价,可它携带的祝福,对她而言却比那些金银珠宝贵重千百倍。 魏紫喜欢这副蝉蜕。 周显霁走后,魏紫把蝉蜕藏进荷包。 “哟。”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魏紫望去,萧凤仙不知几时来的,正大刀金马地坐在秋千架上。 他似笑非笑:“情郎送了你什么定情信物?” 第165章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安好 他盯着魏紫,虽是笑着的,可语气却十分拈酸带醋。 魏紫把荷包挂在腰间,淡淡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只许他来,不许我来吗?” 魏紫默了默,试探问道:“你生气了?” 萧凤仙讥笑:“我生什么气?我哪有资格生你的气?嫂嫂如今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金枝玉叶高不可攀,我算什么?不过就是个泥腿子出身的探郎罢了!嫂嫂如今不再是萧家妇,想来是打算谈婚论嫁了。二皇子周显霁天潢贵胄出身高贵,跟你郎才女貌确实般配。” 魏紫垂着眉眼。 这人仿佛打翻了一坛醋,脸上的杀气仿佛都要溢出来了,却还嘴硬说没生气。 她老实道:“我没想谈婚论嫁。我才刚回家,只想好好侍奉祖母。” “那你跟周显霁之间的婚约怎么说?”萧凤仙质问,“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想来无论是镇国公府还是天子,都会很赞同这门婚事。” 魏紫很冷静:“我到底嫁过人,皇家最讲究脸面,恐怕天子不会允许我嫁入皇族。” 夏风拂过园子,微热。 心中的芥蒂和不安似乎得到了安抚,萧凤仙没再咄咄逼人。 狐狸眼中倒映出娇俏明艳的少女,她那身银红色的轻纱襦裙在夏阳里折射出粼粼光彩,明明那么燥热,可她站在柳树的阴影里,冰肌玉骨沉静温婉,髻边的银流苏宛如流动的清泉。 她是他的,这辈子只能是他的。 萧凤仙心里这么想着,无法抑制地又想起了周显霁。 那个男人怎么就那么讨厌呢? 为什么要比他更早认识魏紫? 他真想把魏紫藏进深宅后院,不许那个男人再接近她,哪怕只是看一眼也不行! 他敛下眼底浓烈幽暗的占有欲,问道:“他刚刚送了你什么?” 魏紫打开荷包给他瞧:“蝉蜕。” 萧凤仙不禁讥笑一声:“我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个蝉壳儿。就这玩意儿,你也视若珍宝?亏他还是皇子,出手如此小气!” 魏紫抿了抿嘴,知晓跟他之间没办法讲道理。 她问道:“青橘和绿柚可还好?我跟她们主仆一场,擅自离开,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总归青橘一直在伺候我,我也习惯她在身边了,二弟,你能不能把青橘让给我?” 至于绿柚,听说她是厂督派出来的人,身手顶尖。 一个顶尖的女刺客有多稀罕,魏紫很清楚,因此并不奢求能把绿柚要过来。 萧凤仙又开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嫂嫂连青橘和绿柚是否安好都问了,却不肯问一问我是否安好?怎么,我是摆设吗?” 魏紫耐着脾气:“那你可还安好?” 萧凤仙很矜持:“尚可。”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安好。 魏紫逃婚,他恨不能拿着刀冲到镇国公府把她抢回去。 他满肚子都是不甘心,然而看见魏紫,看见恢复身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魏紫,他心里那股怨恨又悄然平息不少。 魏紫道:“既然你也安好,那你能不能把青橘让给我?我知晓她的卖身契在你手里,你开个价,我买就是。” 萧凤仙眉头一挑。 魏紫看他表情,心里顿时一咯噔。 她跟这厮相处久了,他尾巴一翘她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是又要发怒了…… 果不其然,萧凤仙冷笑:“我还以为,我跟嫂嫂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人。不过一个丫鬟,你想要,我自然舍得给你。可你说开个价是什么意思?怎么,在嫂嫂眼里,你我之间还得谈钱吗?” “我——” “既然你想谈钱,那么这个数。”萧凤仙伸出一根手指,“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魏紫试探:“一百两?” 萧凤仙欣赏着她的表情:“一万两。” 魏紫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去抢”。 她白嫩的小脸憋得绯红,踌躇半晌,商量道:“能不能少一点?” 萧凤仙想了想,颇有兴味道:“据我打听到的消息,你幼时经常出入皇宫,和几位皇子公主作伴玩耍。你尤其喜欢那个周显霁,一直唤他‘三哥哥’。要不你唤我一声‘凤仙哥哥’,我就给你打个对折,如何?” 凤仙哥哥…… 魏紫一阵恶寒。 她明明比他年长半岁,凭什么要叫他哥哥?! 这是什么恶趣味! 她小脸一寒,扭头就走:“我会凑到一万两的!” 她放了狠话,然而回到闺房,面对空落落的钱匣子,忍不住犯了愁。 她的钱都拿去贴补夏枯苑的经营,现在手头空空如也,哪里有那么多闲钱,萧凤仙好事不干,就知道故意为难她。 思虑了半晌,她来到堆放礼物的库房。 倒是有些礼物十分值钱,却都是特意为她定制的,上头还有恭喜她回家的一些刻字,若是拿出去变卖,给那些世家知晓,只怕会觉得她是在故意打他们的脸面。 魏紫的目光忽然落在一只漂亮的锦盒上。 锦盒贴着标签,乃是萧凤仙送的礼物。 她好奇地拆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只精巧的雀笼,用纯金打造,雀笼里还关了一只金灿灿的实心金丝雀,宝石做眼,雕琢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不知用了多少黄金,捧在手里沉甸甸的。 用脚趾头想,她都能想到萧凤仙那个坏家伙的用意。 他想把她关在雀笼里,养做一只金丝雀。 瞧瞧,这个人送的礼物跟二皇子送的礼物相比,寓意简直天差地别! 魏紫嫌弃地放回锦盒,指尖搭在盒盖上,忽然眼眸一亮。 黄金最值钱了,这只金丝雀笼,总能值一万两吧? 魏紫吩咐丫鬟,典当了那只金丝雀笼。 总共卖了两万两纹银。 入夏多雨,屋檐下雨珠连绵。 终于把青橘换了回来,青橘没忍住,连蓑衣都没脱就红着眼圈抱紧魏紫:“姑娘!您走之后没人管我,公子不给我好脸色,连带着厨房也不肯给我好饭好菜,您瞧,我都饿瘦了!” 魏紫失笑,摸了摸她依旧圆润的脸蛋:“那今晚一定要多吃几碗饭。” 主仆俩说着话,一名小丫鬟捧着信笺进来:“姑娘,萧家递进来的信。” “萧家?” 魏紫以为是萧凤仙,于是拆开了信。 却是萧凌霄送来的。 第166章 这是要提携魏紫的意思了 魏紫冷着脸扫了眼信上的内容。 都是些情情爱爱的话,亏他想得起来,还把当年山阴县的一些事情拿出来说,似乎是想证明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么深厚,写了整整三大张纸不说,又在末尾乞求她的原谅,说是希望两人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魏紫放下信。 萧凌霄被罚停职半年,想来是在家里闲得慌,死性不改仍旧惦记镇国公府的权势,所以才巴巴儿地给她写了这封信。 青橘生气道:“什么腌臜玩意儿,没得脏了姑娘的眼睛!姑娘,奴婢拿去烧了吧?” “烧了多可惜?”魏紫把信纸塞进信封,“你打发个小厮,把这封信送到昌平侯府,务必要送到孙黄婵的手里。” 青橘笑出了声儿:“奴婢明白姑娘的意思了!” 自打孙黄蝉在镇国公府的宴席上推搡萧凌霄和邢氏,她在上京就有了悍妇之名。 若她瞧见夫君亲笔给别的女人写这种情书,不得气死? 恐怕得把萧凌霄打个半死才能解气! 青橘捧着信,高高兴兴地办事去了。 临近盛夏,大雨连绵。 因为出门不方便,府里的女眷便也惫懒起来,各种宴会和出行都省了。 魏紫这几日闲来无事,就在鹤安堂陪伴魏老夫人,顺便做做绣活儿。 魏老夫人手捧佛经,觑着眼看她。 因为大雨的缘故,她特意吩咐免了这几日众人的晨昏定省,然而魏紫却早晚都来,也不嫌她这老人家寡淡无趣,一呆就是一整天。 上京的姑娘大都活泼好动,有几个能安安静静坐上一下午的,她这孙女儿倒是耐得住性子。 黄昏时分,大雨初歇,天边云层里散出几线醺黄天光,绿琉璃瓦檐还在断断续续地滴雨,芭蕉叶上堆积的雨珠折射出雨后园林的景致,被夏风送进厅堂的空气仿佛也清新许多。 廊外传来热闹的说笑声。 侍女笑盈盈地进来禀报:“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带着姑娘们来给您请安了。” 女眷们多日没来请安,乍然都来了,原本安静的厅顿时热闹起来。 魏老夫人一一看过众人,笑道:“今日倒是来的齐全。” 二房夫人柳氏最爱热闹,接话道:“大雨好容易停了,我想着带蔓蔓来给老祖宗请安问好,谁知正巧在院子外面碰见了大嫂,就一道结伴过来了!这些天窝在房里,儿媳闲的都要长霉了!” “大家都是如此,”魏老夫人示意她们坐,“宫里的几位娘娘想见见小紫,就因为这几天的大雨,到现在也没能见成。” 女眷们同时愣了愣。 她们不知道那些娘娘是否想见魏紫,但听老夫人的语气,竟是要把魏紫带进皇宫给帝后和妃嫔们请安问好,这是要提携她的意思了。 柳氏撇了撇嘴。 她们是镇国公府二房,地位比不上承袭爵位的大房。 那些顶级的宴会她们是没有资格出席的,连累她的蔓蔓,到现在也没说到好人家。 思及此,柳氏心底颇有怨言,老夫人也真是,宁愿带一个消失十二年的孙女进宫,也不愿意提携提携她的蔓蔓。 她得提醒老夫人才是。 她眼珠一转,忽然故作叹息:“宋御史家每年夏天都要办一场赏荷宴,我还说带蔓蔓去玩的,现在可好,都被这场雨给毁了!老祖宗,咱们蔓蔓也是相看人家的年纪了,耽搁不得呀……” 魏老夫人哪里不知道这个儿媳妇心中所想,她倒是有意给蔓蔓相看人家,只是柳氏嫌弃对方门 她揉了揉额角,道:“你们今天来得正好,我叫人拿来了上京城里一些世家公子的画像,咱们且相看相看。” 柳氏顿时大喜,想起什么,忽然意味深长地望向魏绯扇:“绯扇可也要相看人家?” 从前魏紫没回来的时候,魏绯扇勉强算是镇国公膝下独女,这两年一直陆续有人登门提亲,明明只是个小乞丐,却总是作出一副比她的宝贝女儿还要高贵的姿态! 如今真货回家了,她倒要看看,这个总是欺负她宝贝女儿的赝品,要如何自处! 魏绯扇眼底掠过一抹不屑和鄙夷。 她虽不是真千金,但爹娘说了,她的名字仍然会记在魏家族谱上,她仍然是二小姐。 所以,她的夫君自当是人中龙凤,最起码也要从那几位皇子里面挑选,她从不要跟魏蔓蔓一起,在那些平平无奇的世家公子里面挑来拣去。 薛子瑜拍了拍魏绯扇的手背,淡淡笑道:“我还想再留扇儿两年,不着急说人家。” 柳氏怪笑一声:“大嫂,我没记错的话,绯扇都十八岁了吧?不小了。” 上京富庶,一些人家格外宠女儿,因此留到二十岁再出阁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但一般都会提前两年订下亲事。 “弟妹糊涂,咱们这种门 柳氏气得险些仰倒。 薛子瑜这个贱人惯会牙尖嘴利,不过就是个国公夫人,有什么可显摆的?! 她的宝贝女儿,怎么都比魏绯扇那个赝品招人喜欢! 她迟早撕烂这贱人的嘴! 她想着,皮笑肉不笑道:“绯扇琴棋书画样样 提起魏紫,薛子瑜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她都那么大的人了,她还能怎么教? 那些东西是从小就要开始学的,只怕现在教了她也学不会,白白给镇国公府丢脸! 妯娌俩针尖对麦芒的时候,魏紫忽然从圈椅上站起。 她含笑把刚绣完的抹额拿给魏老夫人:“终于做完了,祖母试试?” 魏蔓蔓单手撑着腮,一副惫懒姿态:“大姐姐还会绣呢?” 她瞧不起魏绯扇,也瞧不起魏紫。 她的琴棋书画和女红刺绣确实拿不出手,从前每每提起就觉得丢人,娘亲恨不能每时每刻督促她回房练习,但现在有魏紫垫底,娘亲和她是一点儿也不慌了。 第167章 嫁过去做填房 魏绯扇同样不屑。 乡下养出来的野丫头,能绣出什么好东西? 还当众拿出来,也不嫌丢人现眼。 不过就是讨好祖母的手段罢了,她若是愿意,随便就能绣出几十条抹额,更何况绣活这种东西打发丫鬟们做就是了,她们这些千金小姐,哪里需要亲自动手? 魏老夫人捧着抹额细瞧片刻,不禁摇头称赞:“我还是 众人闻言,好奇地望向那条抹额。 用孔雀蓝织锦缎子制成的抹额,金线刺绣凤穿牡丹图样,取如意富贵之意,那只金凤凰栩栩如生,果然针脚细腻绣工精湛。 魏蔓蔓吃惊:“这是你绣的?!” 魏紫颔首:“多日没碰针线活儿,略有些手生,让大家见笑了。” 魏蔓蔓抿了抿嘴,心里颇不是滋味儿。 这还叫手生?! 就算把她活剐了,她也绣不出这么好的东西。 府里面有个现眼包魏绯扇已经够烦人了,现在连魏紫也这么厉害,以后出去赴宴,镇国公府的姑娘们里面还得是她垫底! 魏绯扇盯着抹额看了良久。 本以为魏紫绣的东西必定又土又丑,没想到还挺好看。 她的绣活儿在上京城的小姐们当众算得上优秀,可比起魏紫,仍旧差了一截。 她的视线慢慢挪到魏紫雪白细腻的小脸上,心底悄然生出一丝不安,容貌比不过也就罢了,难道其他方面也要输给魏紫吗? 她勉强道:“姐姐的绣工真好,不知姐姐身边可有多余的绣品,能否送我一件?我也好参照学习。” 魏紫没有遮掩,命青橘从闺房里拿来针线盒:“自打回家,还没给两位妹妹送过礼物。这里面是一些荷包、香帕,你们随意挑选便是。” 柳氏忍不住抻着头凑热闹:“我瞧着样样都好,小紫啊,婶婶能不能也挑几样?” 魏紫微笑:“自然。” 她又转向薛子瑜,停顿片刻,轻声道:“母亲可有喜欢的?” 薛子瑜摆摆手:“我没有要用到的地方,妹妹们既然喜欢,你送给她们就是。” 魏紫垂下头,过了半晌,牵着唇角应了声“是”。 母女俩说话时,魏绯扇暗暗攥紧自己挑选出来的一方绣帕。 帕子上赫然是双面绣并蒂莲。 双面绣这种手艺,在京城都十分罕见,亏魏紫在那种穷乡僻壤能够学会。 心底的危机感悄然攀升,她收好绣品,温声道:“姐姐冰雪聪明,什么都会。不知在琴棋书画方面,姐姐可有涉猎?每次宴会,赴宴的姐妹们就爱谈论那些高雅的东西,若是兴致来了,还喜欢当场比试书法、琴艺等技艺。我想着,姐姐若是不会,可请几位女先生入府教导,以姐姐的聪慧,定能很快精通。” 魏紫明白,她是在试探自己。 她大大方方道:“虽然不如妹妹精通,但也略微拿得出手,应当不至于给咱们家丢脸。” 说着话,几名嬷嬷抱着画轴进来了,恭敬地堆放在条案上。 是上京城一些世家公子的画像。 柳氏激动地拍掌:“来了来了!快给我瞧瞧!” 她如饿虎扑食般冲到条案边,迫不及待地展开 薛子瑜嫌弃地暗暗翻了个白眼,她出身官宦人家,而柳氏是北方富商的女儿,官商之别果然明显,这个女人半点儿矜持教养也无,跟这种人做妯娌,别提有多丢脸。 她想着,打发魏紫和魏绯扇她们去看画像,自己坐到魏老夫人身侧,压低声音道:“母亲当真要给小紫挑选人家?” “怎么,你这当娘的不肯费心思,还不许我费心思吗?” “儿媳不是那个意思,”薛子瑜瞥了眼魏紫,“她到底嫁过人,只怕上京城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家,是万万不肯要她的。若是咱们腆着脸去议亲,岂不是丢了国公府的体面?儿媳想着,要不挑一户死了原配的官宦人家,嫁过去做填房?” 魏老夫人的眸色陡然变冷,像是沁了冰。 她声调严厉:“这是一个亲生母亲能说出来的话?!” “母亲莫要责怪儿媳,”薛子瑜硬着头皮,“儿媳也是为了咱们家着想。否则,难道母亲还要给她挑选高门嫡子不成?” “高门嫡子?”魏老夫人冷笑,“高门嫡子算什么?二皇子待小紫极好——” 薛子瑜震惊:“母亲!难道您想把小紫嫁给二皇子殿下?!虽然当初陛下和夫君在御书房里立下过婚约,但那只是长辈间的玩笑话而已,岂能当真?就算二皇子对小紫有意,可小紫已是嫁过人,哪堪当皇子妃?!” 她这么说着,心里却想着魏绯扇。 她的扇儿因为出身的缘故,就算被几位皇子喜欢,尚且无法轻易嫁入皇族,凭什么魏紫一回来就能当皇子妃? 这对她的扇儿太不公平了! 魏老夫人嫌弃:“我瞧着,你竟不盼着你女儿好。” “儿媳不是那个意思……”薛子瑜纠结,“只是,只是……” “行了,”魏老夫人挑孙女婿的兴致全无,“我也乏了,你们走吧!” 柳氏还没看完画像呢,怨怪地瞪了眼薛子瑜,只得带着魏蔓蔓悻悻告退。 女眷们散去后,魏老夫人把魏紫招到身边。 她搂着少女,苍老的大掌爱怜地抚过她的脊背。 她眼眶湿润,怜惜道:“你莫怪祖母说话狠毒,你母亲确实是个没心肝的东西,只顾养女的锦绣荣华,可怜我们小紫,婚事前程无人张罗……” 魏紫伏在她怀里,余光扫了眼条案上那些画像:“祖母,孙女没想嫁人。” “傻孩子,天底下,哪有姑娘不嫁人的?我活着的时候尚且能照拂你,哪天祖母若是死了,谁又能来照顾你?”魏老夫人声音喑哑,“你的命不好,那十二年过得太苦了。我只盼我的小紫得遇良人,将来的日子甜甜蜜蜜,再不必吃苦。二皇子周显霁对你有意,他母族清白,无意争储,身边也没有莺莺燕燕,你嫁给他,一辈子都能平安喜乐。” 这是她为她的孙女,挑选的最好的、最轻松的一条路。 周显霁…… 魏紫的脑海中浮现出白衣玉簪的青年。 却不知怎的,心里又悄然想起了萧凤仙。 第168章 你们只能爱我一个人! 萧凤仙…… 那个人独断专行,哪哪儿都坏。 可自己就怎么偏偏会对他念念不忘呢? “小紫不喜欢二皇子吗?” 魏老夫人突然问道。 魏紫回过神,据实以告:“祖母,青梅竹马的夫君尚且会背叛我,我对二殿下一无所知,又怎么敢轻易托付终身?说出来不怕祖母笑话,如今的我已然明白,依靠别人得来的幸福,终究如水中月镜中,一旦对方移心别恋,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牢牢握在自己掌心的东西,如权、财、势,才能给我带来真正的安稳。祖母,自己稳得住心,比嫁给怎样的男人都重要。” 魏老夫人细细看她。 少女生得娇艳欲滴,明明该是一位不知世事天真懵懂的千金小姐,可一颗心似乎早已经历过千锤百炼。 无需旁人伸手庇护,她自己就为自己撑起了一座透明而坚固的琉璃罩子。 即便是天潢贵胄,也无法轻易得到她的心。 过早地明白世界的真相,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人眼底尽是怜悯,摇头叹息:“小紫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魏紫低下头。 是,她确实怕了。 萧凌霄的相貌白净清秀,满口诗书礼仪,读的是之乎者也,学的是仁礼仪信,可到最后,该攀附权贵就攀附权贵,该阿谀奉承就阿谀奉承,他读过的书,一点儿也没能改变他的品行。 认识多年的青梅竹马尚且如此,其他人的皮囊底下,谁知道藏着的心是黑是白? 魏老夫人想了想,道:“可是小紫,你才十八岁,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趁着年轻,就该活得放肆一些。你不再是一无所有的孤女,你身后有镇国公府和祖母撑腰,哪怕再摔跟头,也永远有人为你兜底,永远有回头重来的机会。小紫啊,祖母就是你放肆的底气。” 活得…… 放肆? 魏紫一怔。 一直以来,她都无所依靠,唯一可以仰仗的萧凤仙,也因为叔嫂身份的缘故,迫使她竭力遏制住依赖他的习惯。 她以为事事依靠自己,就是所谓的强大。 可祖母的这番话却让她恍然如醍醐灌顶,事事依靠自己只是因为身后无人,如今她身后站着祖母,她其实完全可以像其他千金小姐公子纨绔那样活的肆意开心…… 魏老夫人宠溺地点了点她的眉心:“在祖母眼中,小紫是否强大一点儿也不重要,开心才最重要。人活一辈子,苦也是过,甜也是过,旁人是没有选择的机会,可小紫却有。何不挑选最轻松的那条路呢?况且,与其害怕遇人不淑而封闭自己,不如大胆尝试,给别人机会,也给自己机会。” 魏紫沉默。 这番话着实令人安心,像是有被家人好好地宠爱庇护。 她垂着头想了想,再抬起头时,桃眼里有如流光溢彩:“那,我听祖母的话……” 另一边。 夕色柔和,雕木廊外,盛夏时节的榴缀满枝叶之间,因为吸饱了雨水的缘故,红艳艳的骨朵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 魏绯扇跟着薛子瑜穿过回廊,忍不住道:“娘,祖母是不是想撮合二殿下和姐姐?” “是啊。”薛子瑜眉头紧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一个嫁过人的女子,怎么能再嫁进皇族呢?” 魏绯扇咬了咬唇瓣。 一想到魏紫将来有可能做皇子妃,而自己只能嫁给一个寻常官员,跪伏在她的脚边,她心里就涌上浓烈的不甘情绪。 她忍着嫉妒,故作大方:“如果姐姐将来当了皇子妃,咱们也能沾光呢。” “沾什么光?”薛子瑜不忿,白细的手轻轻搭在魏绯扇的肩头,“扇儿,我可不想沾她的光。在我心里,你才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独一无二的镇国公府嫡长女。所以,将来嫁进皇族的只能是你,为我争光的也只能是你!据娘亲所知,三皇子周显阳不是很喜欢你吗?” “可是……可是……”魏绯扇迟疑地揉着手帕,“娘您也知道,周显阳的生母只是个小小的昭仪,听说还是宫女出身,十分低贱卑微。周显阳没有母族撑腰,将来最多只能当个闲散王爷,女儿若是嫁给他……恐怕没办法为娘亲争光。” 薛子瑜沉重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她亲手培养出来的嫡长女,说什么也不能当个闲散王妃。 她抬起眉眼,目光沉沉地望向廊外的石榴。 唯有那个位置…… 唯有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才堪堪配得上她高贵优雅的扇儿。 有了目标之后,她叮嘱道:“那咱们得更加努力才成,除了周显阳,咱们还得在别的皇子身上多下功夫。广撒网,总是不会错的。” 母女俩商议完毕,魏绯扇回到牡丹苑,取出了魏紫送的绣帕。 她摩挲着双面绣的纹,漂亮的杏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她又一一望向多宝架上的那些人偶,忍不住伸手抚摸,低低呢喃:“爹爹、娘亲、哥哥、祖母……我好喜欢好喜欢这个家,我那么乖巧那么懂事,为什么非要让她回来呢?为什么非要抬举她呢?只有我一个女儿,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难道不好吗?” 她顿了顿,脸上逐渐流露出一种野心和痴狂:“为镇国公府争光的女儿只能是我,你们只能爱我一个人!无论……无论付出怎样的努力,我都要把她踩在脚底下!我要向你们证明,赝品也可以脱胎换骨,赝品也是可以取代真货的!” 她咬着牙坐到圈椅上,开始研究魏紫的双面刺绣。 无论多少时间练习,她一定要比魏紫绣得更好! 她什么也没有,她必须得到所有人的爱! …… 好容易晴了几日,随着乌云汇境,上京又开始大雨滂沱。 魏紫昨夜睡得不好,被雷声惊醒了好几次。 晨起梳妆时,青橘满脸震惊地禀报:“奴婢听外面的人说,昨天晚上鲮鱼江决堤了!江岸两边的房屋村舍都被冲垮,死了许多人呢!” 鲮鱼江是距离上京最近的一条大江,东西流向,百年来滋润肥沃着两岸的田地土壤,曾被百姓们誉为“像母亲一样哺乳大地的河流”。 在大周朝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魏紫望向窗外,天空阴沉晦暗,雨丝飘摇,没有停歇的迹象。 她担忧道:“可怜那些人了。” “听说陛下连夜召见百官,准备重筑江堤。”青橘用金钗替她挽发,“这次工程由太子殿下主持,工部尚书辅佐,咱们家公子作为工部主事也要参与。这是公子上任以来的 第169章 她究竟哪里没有用心? 魏紫暗道,萧凤仙那个人看似不着调,可干起正事来还是很靠谱的,否则,前世在朝堂里也不会晋升的那么快。 她的视线始终落在连绵不绝的雨幕里。 她隐隐记得,前世也有这么一场大雨。 那时她被软禁在昌平侯府后院,干活儿时听见那些丫鬟婆子议论,说太子殿下办事不利挪用赈灾银,修筑的江堤再次塌垮,那一夜江水肆虐,把下游的数十个村镇全都冲成了废墟,庞大的财产损失不说,最要紧的是百姓死伤无数。 天子大怒,废了太子,幽禁冷宫。 魏紫的心弦颤了一下。 她依稀记得那日认亲宴,皇太子生得浓眉大眼,在她状告萧凌霄的时候,他并没有因为这是别人家事而推辞,反而认真地读完了她的状书,在目睹了萧家人的行事风格之后,看她的眼睛里还藏着浓浓的怜悯,像是寺庙里的佛活了过来,在垂怜苍生。 她以为他是忠厚温和的男子,没想到,也能干出挪用赈灾银的事。 或许,她得提醒一下萧凤仙。 还有夏枯苑,她许久没去探望左菱,也不知道现在经营的怎么样了,这次雨灾来势汹汹,若是备有余粮,兴许可以捐出去救济难民。 她得出府一趟。 次日雨停。 魏紫侍奉魏老夫人梳洗,顺口道:“祖母,孙女想出门逛逛。” 魏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是该出门逛逛,你年轻,整日待在我这暮气沉沉的鹤安堂,像什么话?去库房支一笔银子,在外头遇到喜欢的东西,尽管买就是了!” “姐姐要出门?” 魏绯扇笑吟吟地跨进门槛。 她福了一礼:“给祖母请安。” “扇儿今日倒是来得早。”魏老夫人笑道。 “以前都是我 她恭敬的把抹额呈给魏老夫人。 枣红色的织金缎面,刺绣葫芦和蝙蝠图案,寓意福禄长寿。 魏紫远远看了一眼。 绣确实精致完美,只是…… 过于精致完美,失去了该有的温情。 与其说是送给祖母佩戴的小物件,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件冷冰冰的作品,在那里用力过猛地展示作者的刺绣功底有多么精湛了得。 魏老夫人拿在手里赏玩片刻,才望向满脸期待的魏绯扇,眼底悄然掠过一丝怜惜。 她想了想,温和道:“是比从前绣的好,只是比起你姐姐,仍然差了一些。扇儿,绣艺和女红,与书法绘画一样,其实都讲究天赋,也讲究用心。在普通人里面,扇儿的绣艺已经很好,不必再苛求自己了。” 魏绯扇面上笑着称是。 笼在宽袖里的双手,却忍不住死死掐紧。 她这几天几乎是在不眠不休的练习,还特意请来了京城里最好的绣娘教导自己,这块抹额比她过去绣的任何东西都要完美精致,她明明已经这么努力,可祖母仍然说她的绣艺比不上魏紫! 甚至还说她没有用心! 她究竟哪里没有用心?! 不过就是因为魏紫是她的亲孙女,而自己是捡来的那个! 她偏心! 她又看着魏老夫人把那块抹额交给常嬷嬷,叮嘱对方拿去房里,漂亮圆润的杏眼里不禁极快地掠过一层阴霾,像是一瞬间的乌云蔽月。 那天魏紫送祖母抹额,她高高兴兴地当场戴上。 可今天她送祖母抹额,对方却只是打发奴婢收起来。 祖母什么意思? 亲孙女回来了,瞧不上她送的礼物了呗! 少女的胸腔轻微起伏,整个人沉浸在不安和焦躁之中。 “祖母,”魏紫旧事重提,“好容易雨停了,我现在出门可好?” “去吧,”魏老夫人慈爱地摆摆手,“告诉门房,是我准许你出门的。” “多谢祖母!”魏紫笑容浅浅,欢喜地福了一礼。 “姐姐要去哪儿?”魏绯扇回过神,连忙搭腔,“闲着也是闲着,我想跟你一块儿。” 魏紫犹豫。 带上魏绯扇,她做事肯定不方便。 然而没等她拒绝,魏老夫人关心道:“也好,你姐姐对上京不太熟悉,你带着她多去几个好玩的地方热闹热闹,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姐妹都买一份,对了,给蔓蔓也带一份。” 魏紫哑口。 得,看来今天她是无论如何都得和魏绯扇同行了。 姐妹俩乘坐马车出府,今日好容易放晴,京城里的摊贩都出来营业,游人也多,街上摩肩擦踵很是热闹。 魏紫念着萧凤仙和左菱,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景象,只想赶紧甩开魏绯扇。 魏绯扇手持一把团扇,盯着她的侧脸:“这还是你回京后,咱们 当初在山阴县的时候,她可是狠狠欺负过她。 她不信魏紫没有怨言。 魏紫依旧注视窗外:“没有。” 魏绯扇噎了噎,又道:“姐姐和萧凌霄青梅竹马,他娶了旁人,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你还喜欢他吗?对了,听说你最近和二殿下走得很近,别怪我没提醒你,皇族是绝对不可能娶一个二婚女子的。姐姐,你要有自知之明。” 魏紫点点头:“好的。” 魏绯扇咬牙。 坐在马车车窗边的少女侧脸雪白精致,无论她怎么使力,都像是一拳打在了上,对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怪恼人的! 过了一刻钟,马车路过一座飞檐鸱尾的酒楼。 魏绯扇顿时来了精神,圆润的杏眼里掠过坏意,叫停马车,对魏紫道:“这里是京城最贵的酒楼,今日午膳,咱们就在这里吃,也叫姐姐见见世面。” 她领着魏紫,轻车熟路地往楼里走。 大堂已经坐了不少客人,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和浓郁的酒香。 魏紫仰起头,圆形酒楼穹顶藻井彩绘绮纹,楼层渐次饰以金玉,楼上隐隐传来歌舞声和女子们的娇笑声,大约是富家公子们在寻欢作乐。 她提裙踏上木质台阶,刚走到 魏紫挑眉。 很清楚对方是故意把她丢在这里,想让她手足无措出尽洋相。 然而甩掉魏绯扇,其实正合她意。 顶楼雕描金的围栏边,玄衣墨发的青年凭栏而立。 他垂着狐狸眼,遥遥注视台阶上孤零零的少女。 薄唇勾起:“哟。” 第170章 怎么,他好看到迷死嫂嫂了吗? 魏紫正寻思离开这里,一位侍女翩跹而至,福了一礼,柔声道:“魏姑娘,贵客请您去顶楼雅间吃酒。” 魏紫下意识仰头望向顶楼,楼上围栏边悬挂了垂珠帘,遮挡了视野。 她只得问道:“贵客是谁?” 侍女微微一笑:“我们金玉满堂在京城声名显赫,楼下大堂也就罢了,楼上的雅间,如果没有熟客引荐,那么即使腰缠万贯,也不许入内饮酒。价钱则一层比一层贵,能消费得起顶层的贵客,天底下没有几位。所以魏姑娘应当清楚邀请您的人是谁,又何必问我?” 魏紫沉吟,莫非是二皇子周显霁? 她随侍女踏上顶楼,对方恭敬地推开雕门扉:“魏姑娘请。” 魏紫踏进门槛,侍女悄然掩上门扉。 雅间里遍陈珠玉楠木,博山炉燃着一线袅袅沉香。 她轻声:“二殿下?” 一道阴影出现在她身后,将她整个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 萧凤仙睨着她。 狐狸眼里的情思尽数褪去,只余下浓郁似墨的嫉妒。 他从背后拥住少女的细腰,胸膛严丝合缝地抵住她的后背。 他如恶魔般俯身贴在她耳畔低语:“二殿下?哟,我竟不知,才分开数月,嫂嫂心心念念的男人就成了周显霁。怎么,他好看到迷死你了吗?” 萧凤仙! 邀请她吃酒的人是萧凤仙! 魏紫浑身炸毛! 她一把推开萧凤仙,慌张地后退两步,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你慌什么?”萧凤仙整了整衣襟,“还是说,没瞧见你的情郎,你失望了?” “二弟慎言,他并非我的情郎。”魏紫雪白的小脸紧绷着,“你这人总是这样,神出鬼没,无端吓人!” “如果嫂嫂心中没有鬼,那又有什么可害怕的?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心虚。你喜欢上了周显霁,是不是?” 魏紫磨了磨后槽牙。 她在谁面前都能心平气和,唯独在这萧凤仙面前总是心慌意乱乃至气急败坏,她说东他扯西,她说南他扯北,每次交流仿佛鸡同鸭讲,根本没法儿讲道理。 她懒得同他争辩,正色道:“我今日出门,原本就是为了找你。” 萧凤仙挑了挑眉。 她是来找他的…… 他心里愉悦几分,故作不显山不漏水的矜持模样:“何事?” “昨夜鲮鱼江决堤,听闻二弟也要出城参与修筑江堤一事?” “是,午后就要出城。” 魏紫想着皇太子周显元那副忠厚的模样,犹豫再三,还是婉转地提醒道:“你,你要注意太子殿下。修筑江堤关乎百姓社稷,殿下年少,兴许做事不够老成,你,你要随时盯着他。” 萧凤仙:“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魏紫郑重地点点头:“二弟,这不是小事。” 萧凤仙嫌弃地看着她那副正儿八经的模样。 近日连绵大雨,好容易跟她见上一回,结果说的却是这种败兴的话。 说什么“殿下年少”,仿佛她很大年纪似的,人家周显元分明比她还要大五六岁,参与朝政多年,又不是三岁小孩儿,需要他在旁边盯着? 他怀疑:“嫂嫂,你不会喜欢上了周显元吧?” 魏紫愣了愣,顿时气怒:“你胡说什么?!” “不是就好。”萧凤仙握住她的手,“你叮嘱的事,我自然会放在心上。只是,今日我也有一事想要问问嫂嫂。” 他的力气那么大,手掌紧覆着她的手,不许她挣脱开去。 他的身量也高,她才刚及他的肩膀,被他抓着手困在漆柱和他的胸膛之间,像是一只无助可怜的小羊羔。 他薄唇噙着笑,垂着狐狸眼看她,睫毛如浓密的鸦羽耷拉下来,只能隐隐看见缝隙里透出的几线瞳光,幽暗深沉,浸着寒意沁骨的胁迫感。 大约要问的,不是什么好事…… 魏紫不敢动弹,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小声:“什么事?” “嫂嫂拿一万两纹银,买走了青橘的卖身契。我一直很好奇,那一万两纹银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是镇国公府给你的?可转念一想,镇国公率军打仗虽则勇猛,但敛财方面属实蠢笨,曾活活开倒闭了五间铺面。你们家,买不起那么贵的丫鬟。所以,嫂嫂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魏紫:“……” 这厮是算盘成精吗? 为什么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萧凤仙盯着她,少女细软的睫毛飞快颤动,显然是心虚了。 他微笑:“认亲宴上,我曾送了嫂嫂一只纯金打造的雀笼,嫂嫂把那雀笼卖了,是不是?” “我,我没有……” “嫂嫂,我最不喜人撒谎。” 魏紫闭了闭眼,雪白的脸颊像是捣碎的瓣般嫣红潮湿。 随即,她豁出去般抬起头,迎上萧凤仙的视线:“是,我是卖了!我不喜欢那件礼物!为何只许你坐地起价,故意拿青橘诈我钱财,却不许我当掉不合心意的礼物?我就卖,你就说能拿我怎么样吧?” 萧凤仙语噎。 从前这个女人在他面前一向不敢忤逆,如今回家住了几个月,胆子愈发肥了! 他死死盯着魏紫的眼瞳:“周显霁送的那个破烂蝉蜕,你视若珍宝。我送的价值万金的金丝雀笼,你却视若敝履,你长没长眼睛?!” 他神情凶恶,狐狸眼血红狰狞,像是幽冥长夜里要吃人的妖鬼。 然而眼瞳深处,却隐隐有些受伤难过的痕迹。 也许他送的礼物不合她的心意,但也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凭什么别人的不卖,偏偏要卖他的? 魏紫倔强:“我、不、喜、欢。” “没关系,我钱赎回来了,命人重新打造成了另一副模样,嫂嫂应当会喜欢。”萧凤仙松开她,打了个响指,“给她穿上。” 几名侍女姗然而来,不容魏紫挣扎,把她带进了屏风后面。 萧凤仙悠闲地坐在贵妃榻上,好整以暇地注视屏风。 四扇薄薄的绢纱刺绣落地屏风,影影绰绰地映照出后面忙碌的女子们。 许是看见了那件纯金打造的衣衫,许是不甚满意,魏紫压抑着声音羞耻尖叫:“萧凤仙!你怎么敢!” 第171章 登徒子! 过了片刻,几名侍女硬生生把魏紫拽了出来。 萧凤仙抬眼望去。 少女穿银红色十二幅曳地蚕丝纱裙,三指宽的腰封用金丝编织而成,镶满琳琅多彩的珠玉珍宝,扣在腰肢上,更显腰肢纤细柔韧。 往上,是雪白平坦的小腹。 萧凤仙的眼神幽深许多。 再往上,是一件纯金线织成的贴身小衣,浮光跃金光彩灿烂,越发衬得少女肌肤白腻如玉,仿佛散发出朦胧光华,雪白如雕镂的锁骨和肩臂露在空气中,臂间佩戴了几枚黄金铸就的手钏,她的线条是那么匀称漂亮,宛如一颗昂贵精致的白珍珠。 她颈间佩戴了一条纯金打造的蛇形软项圈,项圈紧贴肌肤,折射出浅浅金光,蛇头衔着一颗红宝石,恰恰点缀在锁骨正中间,画龙点睛似的妖冶艳丽。 萧凤仙不禁暗道,她生得小羊羔似的白,身段又好,却整日裹着严丝合缝的衣裳,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若娶了她,在闺房里的时候,他定要她时刻都这么穿。 他伸手,强硬地把她抱入怀中。 大掌触碰到少女腰肢的刹那,萧凤仙喉结滚动。 肌肤的触感格外温软细腻,比他这辈子摸过的最稀罕的丝绸还要柔软。 魏紫却像是触了电,尖声喊叫:“萧凤仙,你放开我!” 萧凤仙钳制住她激烈挣扎的双手:“乱动什么?又没叫你脱光了。” “你——” 魏紫脸红如滴血,鸦黑细软的眼睫毛不停颤抖。 他还想叫她脱光了?! 他怎么敢! 她咬牙切齿,漂亮的桃眼里蕴着委屈的雾气:“你竟敢这么对我……” 见她乖乖的不再乱动,萧凤仙才松开手:“我见西域的姑娘都这么穿,也想叫你穿上一回瞧瞧。我又没对你怎么样,你激动什么?” 魏紫端起案几上的葡萄美酒,直接泼在了他的脸上:“登徒子!” 萧凤仙舔了舔唇角边的血红酒渍,挑着狐狸眼笑:“我就对你耍流氓了,你就说怎么着吧?要不你去报官?” “你——” 魏紫有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到。 萧凤仙抬手擦去脸上的酒渍,毫不客气地抹在魏紫白嫩嫩的脸蛋上,沾着酒液的指腹摩挲过她的眼尾和鼻尖,最后重重按在她的唇瓣上,直到酒液把她的唇染成更深的红。 他眼瞳浸出无边暗夜似的黑色,旋即不再忍耐,大掌扣住她的后脑,低头吻住她的唇瓣。 魏紫的瞳孔悄然放大。 她仰着头,被迫承受他的气息和味道,倒映在瞳孔里的青年,妖冶昳丽,玄黑色的宽袖拂过她的肌肤,像是薄刃错开冰雪,极致的黑与白相互交错,强硬和柔软的两种力量碰撞在一起,在满室甜郁深醉的葡萄酒香里催生出旖旎暧昧的潮水。 魏紫是潮水之中的一叶孤舟。 反抗不得。 “嘶……” 唇间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把魏紫的思绪拉了回来。 萧凤仙竟然咬破了她的唇瓣! “这是你私自卖掉我送你的礼物的惩罚。” 他居高临下,拿指腹揩拭她的血,又疯魔似的擦在自己的唇上,那双狐狸眼愈发像是淬了血,声音喑哑笃定:“你是我的。” 不是萧魏氏,不是长嫂,不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魏紫,更不是周显霁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亲自为之取小字茉儿的女人。 他的女人。 魏紫喘息着坐起身,珠钗尽落,鸦青长发如瀑般顺着脊背垂落,因为一直挽发的缘故,长发微卷蓬松,愈发衬得小脸白腻精致,只有巴掌那么娇小。 她的脸颊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泪珠,嘴唇是极致秾艳的红。 她柔弱地凝着萧凤仙,泪珠子还在不停滚落,哑着嗓子道:“你太欺负人了……” “你不喜欢吗?”萧凤仙捏住她圆润雪白的下巴,含笑凝视她的眼睛,“我瞧着,你分明是喜欢的。嫂嫂,你喜欢我,所以即便被这么欺负,你也愿意。谁叫你喜欢我呢?” 狐狸眼噙着洞穿人心的精明。 仿佛少女在他眼中,早已被剖析过千百遍。 魏紫逃无可逃,浑身轻颤。 却没有勇气否认,他是错的。 她确实,确实仍然喜欢他。 哪怕明知不能喜欢、不应该喜欢,也仍然劝服不了自己的心。 半晌,她认命般退了一步:“不管怎样,做那种事的时候,你别那样称呼我。” “做哪种事?哪样称呼你?”萧凤仙心情愉悦,故作不解,“嫂嫂?可你原本就是我的长嫂,我哪里说错了吗?你身为长嫂,却喜欢上了小叔子,还跟小叔子在酒楼里面——” “不许你再说!” 魏紫崩溃般捂住耳朵。 她很清楚,这个人就是故意的,他故意给她难堪! “男未婚女未嫁,又不是十恶不赦的事,嫂嫂有什么可害怕的?” 萧凤仙睨着她,见她羞耻的抬不起头,不禁生出些怜惜,轻柔地抬起她的脸,替她擦去眼泪。 他道:“罢了,你既不喜欢,那我不说了就是。你饿不饿,我叫人上菜?这里的虾个头大又新鲜,外面吃不到,我请你。” 萧凤仙细细哄着魏紫。 与此同时,楼下雅间。 周显霁、周显阳、慕容香雪等公子小姐坐在圈椅上,正开雅集。 魏绯扇被侍女请进来的时候,周显阳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回头嗔怪众人:“扇儿一进金玉满堂我就注意到了,你们还说不是她!幸好我有打发人去请,否则,扇儿就要错过咱们的雅集了!” 慕容香雪正在誊写诗章,头也不抬道:“又不是没给她下帖子,她自己回绝了,谁知道今天又来了?” 魏绯扇落座。 这些皇子、公子、小姐们,就喜欢在京城里的热闹地方聚会。 今日你请、明日她请,动辄就是数百两纹银的支出。 她的月钱不如他们多,因此尽管很想参加宴会,三次也只敢参加一次。 周显阳把糕点盘子推到魏绯扇手边:“对了,你进门的时候,我仿佛瞧见你那位姐姐也来了?” 周显霁正与人对弈。 闻言,捏着白玉棋子的指腹微微收紧。 魏绯扇拣起一块点心:“是来了,只是穿过大堂的时候走散了。姐姐那个人……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她到底是从乡下来的,一出府门,见到什么都新鲜,一时看眼了也是有的。我已经告知金玉满堂的掌柜,若是找到人,就立刻把她送过来。” 周显阳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她一定给扇儿添了很多麻烦。” 第172章 无非是想为她守身如玉 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锣鼓响。 众人望去,几头彩绣舞狮探头探脑,正从大堂后门入场。 慕容香雪眼瞳放大,兴奋地搁下毛笔:“狮子点灯?!” 所谓“狮子点灯”,乃是金玉满堂的一项传统。 每隔一年,金玉满堂都会安排一场精彩绝伦的舞狮表演,六只舞狮在楼里肆意翻腾把玩六只绣球,绣球抛到哪座雅间,接到绣球的人就得拿出十万两纹银,用来做修桥建路的大善事。 同时,金玉满堂会为捐赠者在楼内点亮一盏六角大宫灯,以鲛油为灯油,并在灯身上写下捐赠者的名字。 对一些追求名声的世家贵族而言,用十万两纹银买来一年的好名声,乃是利己利彼的一件事。 魏绯扇仰起头。 楼里此刻正悬挂着六盏巨型宫灯,其中一盏就写着慕容香雪的名字,去年狮子点灯的时候,慕容香雪接到了绣球,在名字被写上去之后,在姐妹们中间得意了好久。 魏绯扇忍不住掰碎手里的糕点。 她也想把名字写在灯身上,只是…… 哪怕侥幸拿到绣球,她也根本拿不出十万两纹银。 她的琴棋书画都胜过慕容香雪,偏偏一涉及到银钱,就落了下风,真叫她不甘心! 舞狮的杂技人轻功极好,很快取下去年的灯笼,换上了崭新的大红绉纱宫灯,每盏宫灯高约五尺,高低错落地悬挂在穹顶,垂下长长的流苏璎珞。 掌柜的朗声道:“昨夜鲮鱼江决堤,下游百姓死伤无数,流离失所者更是多达数万。所以今日,金玉满堂特意开办新一届‘狮子点灯’,希望能有善人为水灾募集钱财,救苍生于水火!” 话音落地,锣鼓声齐鸣。 杂耍的班子鱼贯而入,有喷火的,有耍盘子的,有高空走钢丝的,博得满堂喝彩。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六头舞狮,它们各自顶着绣球,在高空和楼阁之间跳跃腾挪,身姿矫健动作灵敏,浑身狮子毛威风凛凛的抖动着,灯笼大的狮子眼忽闪忽闪,又俏皮又威风。 魏紫已经重新梳妆更衣,赞叹道:“不愧是京城,就连舞狮,都比咱们山阴县的精彩。二弟,我记得咱们山阴县只有上元节的时候,才能瞧见舞狮,还只有寥寥两三头,动作也不敌这里的繁多好看……” 萧凤仙摩挲着酒盏,目光落在对面。 围栏边的珠帘,被侍女用金钩高高卷起。 对面往下一层的雅间,赫然坐着周显霁、魏绯扇等人。 似乎注意到他窥探的视线,周显霁率先望了过来。 萧凤仙唇角微微牵起,不动声色的把酒盏送到魏紫唇边:“嫂嫂吃过了这里的鳌虾,也该尝尝西域的葡萄美酒。用骆驼一路长途跋涉运过来的,跟咱们中原酿的葡萄酒不一样,很是醇厚甜郁。” 魏紫专注地欣赏舞狮,顺势啜饮了小口。 萧凤仙就着她的唇印,漫不经心地饮尽杯中葡萄酒。 余光瞥过周显霁,对方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狐狸眼掠过坏意,萧凤仙笑意更深。 此刻,几只绣球被舞狮抛到很高的地方,又用狮子头顶起,嬉闹般肆意玩耍。 魏紫见不少达官显贵都争相朝围栏外伸出手,嘴里呼喊着“扔给我”,不禁好奇:“二弟,他们为何都想抢绣球?” “哦,这是金玉满堂的传统,那些绣球在寺庙里开过光的,寓意吉祥福瑞,拿去送给家中长辈,可祝福他们延年益寿。” “诶?”魏紫吃惊,“怪不得这么多人想要。” “嫂嫂也想要吗?” 魏紫欢欣地点点头:“我是俗人,自然也是想要的。这些年祖母对我日夜忧思,以致缠绵病榻,我希望她能早些痊愈。” “这样呀……” 萧凤仙忍着笑,悄悄递给侍女一个眼神。 侍女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离场下楼。 锣鼓声有节奏地指挥舞狮做出各种复杂精彩的表演,他们的足尖点在围栏上,腾空追逐绣球,引来众人接二连三地叫好,其中一只绣球在高空中飞快旋转,舞狮飞快看了眼敲击铜锣的管事,旋即纵身一跃,用脑袋把绣球顶向魏紫的方向! 魏紫下意识抱住绣球! 全场静寂一瞬,众人一边发出潮水般的叫好声,一边望向顶楼。 端坐在雅间里的是一对年轻男女,女子梳精致的百合同心髻,穿一袭香妃色罩纱襦裙,面若牡丹娇艳妍丽,男子玄衣黑裳,微卷的马尾垂落在胸前,薄唇噙着肆意的笑,眼角锋利的狐狸眼带出几分讥诮凉薄。 “魏紫?!” 魏绯扇失声。 她还以为这个时候,魏紫正手足无措地满楼打转,或许连午膳都没地方吃,没想到,她竟然坐在了顶楼雅间! 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 魏绯扇皱眉,她略有些印象,好似是今年的探郎萧凤仙,也就是她的前任小叔子。 定是萧凤仙邀请她上去的! 慕容香雪轻嗤:“那日镇国公府认亲宴,我瞧着萧凌霄就是个吃软饭的废物,没想到他这位庶弟倒是有些能耐。顶楼的雅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就连二殿下和三殿下,都从未去过顶楼。萧凤仙……他是叫萧凤仙吧?他什么来历?” 众人哪里知情,因此都没接话。 慕容香雪瞥向角落:“沈萱,你跟萧凤仙不是有过婚约吗?你总该知道吧?” 沈萱迟疑地揪着手帕:“我……” 她遥遥望向对面顶楼,除了知道萧凤仙喜欢她,其他的事她一无所知。 自打萧凤仙被钦点为探郎、又任工部主事之后,听说不少名门望族都有跟他议亲的意思,却都被他一一回绝。 她知道,萧凤仙其实是在等她回头。 瞧瞧,即便出门吃饭,他也不肯亲近别的姑娘,反而带着自己的长嫂,他这么做,无非是想为她守身如玉。 注意到萧凤仙不时瞥向这里,沈萱暗暗脸红。 这么多人在这里,他竟然偷看她…… 也是,他们多日没有亲近,他思念她也是有的。 慕容香雪嫌弃皱眉,娇嗔道:“问你两句话,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话说回来……”周显阳纠结,“扇儿,你姐姐拿得出十万两纹银吗?这可不是小数目!若是接了绣球又拿不出钱,虽说并不犯法,但委实丢脸……” 魏绯扇沉默。 魏紫有没有钱,她还不知道吗? 她撑死也就有点小钱,但十万两纹银是万万拿不出来的,除非祖母肯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给她。 但那些好东西都是祖母的嫁妆,祖母膝下三个孙女,无论如何都应该平分才是,凭什么只给魏紫一个人? 她正想着,金玉满堂再度响起热潮般的叫喊声。 她连忙抬头。 紧接着,第三只、第四只乃至第六只绣球,全部都落进了魏紫的怀里! 第173章 六十万两雪花纹银,我替你出 全场鸦雀无声。 这可是金玉满堂从未发生过的事! 六只绣球,意味着整整六十万两雪纹银! 即便她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她拿得出那么多钱吗? 若是拿不出,就只能重新进行一轮狮子抛绣球,虽然无伤大雅,可镇国公府的脸面却到底是损伤了…… 慕容香雪幸灾乐祸,拿团扇掩着嘴笑:“绯扇,你姐姐恐怕没办法收场了!要不,你出面帮帮她?向大家道个歉什么的,咱们也不是不能接受。所以说呢,人有多大能耐,就干多大能耐的事,别事事拔尖儿要强,眼高手低,最后落人笑柄!” 魏绯扇暗自气恼。 她恶狠狠瞪了眼还在抱着绣球乐呵的魏紫。 这个女人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到底是乡野出来的,不知道京城的规矩,什么都敢拿,净给爹娘他们丢人现眼! 等回了家,她一定要在爹娘面前告魏紫一状! 六十万两雪纹银…… 周显霁垂着清冷的眉眼,修长的指尖缓慢摩挲棋子。 他来凑一凑,倒也不是凑不出来。 他放下棋子,起身往楼上走。 此刻,顶楼雅间。 魏紫抱着六角垂流苏的锦缎绣球,笑靥如:“二弟,天底下竟有这样的运气,六只绣球居然都被我捡到了!” 萧凤仙微笑:“嫂嫂高兴就好。” 说着话,掌柜的笑容满面地进门,先作了个大揖:“恭喜魏姑娘,贺喜魏姑娘!不知魏姑娘几时捐钱?” 魏紫怔了怔:“捐钱?” “是啊,一只绣球代表十万两纹银,六只就是六十万两,用来给水灾过后的百姓重建房屋田舍桥路。魏姑娘真乃大善人也,以一己之力,出六十万两巨资,老朽代表百姓感激你呀!” 掌柜的再度作揖。 他身后,侍女们一同福身行礼:“感激魏姑娘大恩大德!” 魏紫:“……” 诶诶诶诶诶?! 她震惊地望向萧凤仙。 萧凤仙笑得前仰后合。 魏紫终于醒过神,只觉怀里抱着的绣球隐隐发烫:“二弟,你,你骗我!你明明说这些绣球是代表福瑞的,结果却是要我捐钱的!” 六十万两雪纹银,把她卖了都未必能卖出这个价! 萧凤仙故意坑她! 少女羞窘交加,双颊浮红如,含情凝涕的桃眼泛着绯色,清明黑润的瞳珠宛如青山笼雾,险险就要落下泪珠来,委屈非常。 萧凤仙正要逗她,恰在这时,有人叩门而入。 周显霁一袭白衣,沉静地看着魏紫:“我替你出。” 雅间寂静。 萧凤仙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坐直了身子,冷眼睨向周显霁。 周显霁的目光始终落在魏紫身上:“六十万两雪纹银,我替你出。” 魏紫怔愣许久,才猛然回过神,连忙起身行礼:“二殿下!” 她还想说什么,萧凤仙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牢牢挡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盯着周显霁:“不牢二殿下操心,嫂嫂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那六十万两纹银,自有我来出。” 说罢,不容周显霁和魏紫多言,摘下腰牌扔给掌柜:“去聚盛钱庄,拿腰牌兑钱。” 掌柜的笑逐颜开地捧住腰牌,连忙称是。 随着铜锣声响,楼阁里的杂技人再次开始表演,赤着膀子的汉子一手攀在半空中的绳索上,一手擎着火把,张开嘴夸张地咽下火种,随即猛然喷向宫灯。 六盏巨型宫灯同时亮起。 有人挥舞巨大的毛笔,蘸取金色墨汁,在宫灯上龙飞凤舞般写下魏紫的名字。 魏绯扇不敢置信地握紧双手。 六盏宫灯都被点亮,代表魏紫拿出了六十万两纹银。 她从哪里搞来的那么多钱?! 满场皆都哗然。 同时点亮六盏灯,这位镇国公府嫡长女,好大的气魄! 慕容香雪的表情也不大好,如此大的排场,全然盖过了她去年的风头。 她气笑出声,捏着团扇,转头把气撒在魏绯扇的身上,阴阳道:“到底是亲生的嫡女,出手如此阔绰,不像某些捡来的,再如何穿金戴银,骨子里也仍旧是个乞儿。” “你——” 魏绯扇被激怒,却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剧烈而不安地跳动着。 魏紫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莫非是爹爹和祖母,私底下把那些铺面田地金银珠玉全都给了魏紫? 那她呢,她该怎么办? 她什么也没有…… 爹爹和祖母,是不是根本就不爱她? 顶楼。 周显霁和萧凤仙对视。 良久,周显霁淡淡道:“你们的关系,似乎很好。” “相依为命数年,自然关系极好,旁人插足不得。”萧凤仙笃定。 周显霁无话可说,只朝魏紫略一颔首,径直转身离去。 魏紫终于有说话的机会,急道:“那六十万两纹银——” 萧凤仙伸出食指,抵在她的唇前。 四目相对,青年哂笑:“你大约不知道我有多少钱,区区六十万两,于我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魏紫沉默。 她余光扫了眼雅间里的器皿,酒盏碗盘,皆是金银玉器,这里的消费,一餐约莫千金。 萧凤仙…… 确实不缺钱。 半晌,她道:“时辰不早,你也该出发去城外治水修堤了。” 魏紫和萧凤仙离开金玉满堂,恰巧在门口碰到慕容香雪、周显阳等人,他们也刚用罢午膳,正随手掏出几张银票打赏侍女。 魏紫与他们一一见过礼,这些公子小姐要么出身皇族,要么出身士族官宦,遍身绮罗头戴珠玉,通身的气质都是用权势和钱财实打实熏养出来的。 闲来无事,便喜爱成群结队,被侍女小厮们前呼后拥地出门游玩。 她目送他们登上一辆辆豪奢的马车,据慕容香雪所言,好容易雨停,他们午后要去兽园玩乐,兽园新近来了几头雄狮,他们想看雄狮和虎群搏斗。 终于送走这群人,魏紫道:“二弟,你也该走了。” 萧凤仙却静静看着长街斜对面。 魏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斜对面是一家简陋的面摊,店家在幡旗底下支开几张粗糙的柳木桌椅,烧着一锅开水,正热情揽客。 坐在桌边的青年,正埋头吃一碗素面,手边还搁着一碟老面馒头。 两个稚童嬉闹着撞过来,不小心撞翻了那碟馒头。 青年弯腰,耐心地一一捡起馒头,拍干净灰尘,重新放到碟子里。 吃完素面,他就着面汤啃起馒头,不时看几眼路上的行人,又看看天边堆压如山般的乌云,吃的很是心不在焉。 吃完,他从怀袖里取出一排铜钱,仔细数了数,才小心递给店家。 随即,他拿起包袱,忧心忡忡地朝城门方向走去。 他生得浓眉大眼,眼神里有种悲天悯人的忠厚温润。 魏紫不敢置信:“皇太子?” 那个据说会在这次修筑江堤的工程里,贪污数百万两赈灾银,最后被幽禁冷宫冻饿至死的皇太子? 第174章 这脸你就非要露吗?! 长街遥遥。 携裹着细雨丝的风从铅灰色的云层里吹来,宛如即将到来的一场洪流所展露出的冰山一角,路旁的榆钱树剧烈摇曳,眼看又要落一场滂沱大雨。 街上行人纷纷避雨。 周显元逆人流而行,绑在颈间的草帽忽然被风掀翻吹走,他连忙伸手去抓,尽力追逐着风雨的方向,直到草帽被风挂到土地庙高翘的飞檐上,他才无奈地站稳脚跟,仰头注视檐角。 他的模样颇有些局促,躲在土地庙避雨的百姓们窃笑着对他指指点点,就连他们身后那尊庇护百姓慈眉善目的泥塑红漆土地公公,也弯着眉眼,像是在笑话他的狼狈。 周显元孤零零站在庙外,仰头看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继续朝城门口方向走去。 “皇太子……” 魏紫声音极轻,漂亮的桃眼里藏着疑惑。 这位太子殿下,连出行都没带小厮仆役。 午膳也不像其他皇子那般张扬奢侈,只在路边小摊上吃了一碗素面和一碟馒头。 放眼天下,就连九品芝麻官的县令也比他吃得好。 这样的男人,当真会贪污那么多赈灾银吗? 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 萧凤仙敲了敲她的脑袋:“嫂嫂看见男人,就挪不开眼了。” “谁挪不开眼了?”魏紫羞恼,“你这人都步入仕途了,还满脑子男男女女情情爱爱,连我这小女子都不如,也不嫌害臊!” 萧凤仙气笑:“这么说,嫂嫂倒是心怀天下了?” 魏紫捏紧小手帕。 心怀天下? 她又不是读书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天下呢? 储位之争,权势倾轧,朝堂诡谲,她统统都不明白。 她只想守住她来之不易的家。 她垂下眼睫,抬手,如从前那般替萧凤仙理了理衣襟:“修筑江堤关乎民生社稷,还是要仔细才行。虽然你并非主事官,但在这种工程里,即便是寻常工匠肩上也挑着重担,轻易马虎不得。” “嫂嫂,听你这番训诫,仿佛我即将要贪污赈灾银似的。可我再坏,也知道朝堂里有三件事碰不得,一是科场舞弊,二是军饷兵粮,三是赈灾款项。”萧凤仙睨着面前娇小的少女,“既然嫂嫂赤胆忠心热血难凉,要不我去天牢开个班,让你给那些贪官污吏上课?” 这人惯会嘲笑她! 魏紫面红耳赤,轻轻嗔他一眼。 即将离开的时候,她想起那六十万两纹银,还是软了态度。 她应该感谢萧凤仙的。 她由衷道:“今日,多谢你捐赠那么多银钱。于情于理,那笔钱都应该由我出,只是我现在手头拮据,实在拿不出,我甚至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赚那么多钱——” “嫂嫂又在说什么蠢话?”萧凤仙见不得她跟他提钱,“别说那笔钱本就是我自愿出的,说出来不怕你生气,这座金玉满堂其实是凤记商行名下的产业,那几只绣球,原本就是我让人送到你面前的。所以,你大可不必认为对我有所亏欠。” 魏紫愣住。 也就是说,她心虚这么久,结果到头来居然都是萧凤仙设的圈套?! 不等她炸毛,萧凤仙已经翻身上马飞快离开。 魏紫:“……” 算他跑得快! 她回到镇国公府,恰是午后。 魏老夫人怜爱地抚摸她的手背:“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扇儿呢?” “她要和两位殿下以及慕容姑娘等人去兽园玩耍,大约要晚些时辰才能回家。” “小紫怎么不去?” 魏紫莞尔:“我与他们不熟,与其跟着去玩,倒不如回来陪伴祖母。” “你呀!”魏老夫人无奈又宠溺地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就不知道跟过去,和二皇子说说话?他那孩子,也是祖母瞧着长大的,看似清冷孤高,实则与人为善不争不抢。你俩小时候玩得最好了,该多亲近亲近的。” 魏紫知道,祖母盼望她能嫁给二皇子。 她想起金玉满堂里,周显霁要为她捐赠六十万两纹银的事情,不禁心头一暖。 她幼时与二殿下的感情,大约确实很好。 只可惜,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至黄昏,魏紫刚用过晚膳,薛子瑜身边的大丫鬟忽然来请。 魏紫好奇:“爹爹和母亲请我去前院说话?” 她懵懵懂懂地跟着那丫鬟来到前院书房,薛子瑜和魏翎就坐在房里,魏绯扇坐在一侧圈椅上,正低头拂弄茶汤。 她行过礼,听见魏翎沉沉问道:“你今日去了金玉满堂,还点了六盏宫灯?” 魏紫抬头,注意到魏翎剑眉紧锁。 她颔首:“爹爹,确有此事。” “萧凤仙替你付的钱?” 魏紫顿了顿,再次颔首:“是。” 薛子瑜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你妹妹回来跟我们说的时候,我们原还不信,没想到……小紫,你可知道六十万两纹银是多少钱?就算把咱们镇国公府的产业全部加起来,也才堪堪能凑到这个数。” 书房里的气氛冷肃许多,恰似窗外阴沉沉的黄昏天。 薛子瑜正色道:“你为了在别人面前露脸,为了名声,为了虚荣,不惜问从前的小叔子借钱。我问你,这脸你就非要露吗?!这名声你就非要挣吗?!咱们镇国公府的姑娘,就没有你这样的!” 话到最后,赫然严厉起来。 魏紫咬牙。 她安静地站在原地,桃眼悄然浮红。 魏绯扇本就看她不顺眼,哪怕在背后告她的状,她也没有多么生气。 可是…… 薛子瑜身为她的亲生母亲,竟然轻而易举就认定她是爱慕虚荣之人! 她看着薛子瑜,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分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委屈地哭出来…… “好了,”魏翎蹙眉,“小紫懂什么,你这么凶干什么?” 他又望向魏紫,表情有些沉重:“究竟是怎么回事,小紫,你仔细跟我们说说。六十万两纹银不是小数目,若有必要,哪怕砸锅卖铁,咱们也得还上这笔钱。” 魏紫闭了闭眼。 她强忍委屈,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魏翎听罢,不由好奇:“也就是说,是萧凤仙故意捉弄你?” 第175章 从今往后,你离他远点 魏紫点点头:“是这样的。我与他自幼相识,他那个人私底下行事放荡不羁,最爱捉弄整蛊别人。他脑子聪明,打小就开始钻营经商,如今虽然年纪不大,却坐拥整个凤记商行。六十万两纹银对他而言,乃是九牛一毛,不值当什么。” 书房陷入寂静。 魏绯扇暗暗攥紧团扇扇柄,萧凤仙竟然还有这一层身份! 怪不得魏紫出手那么阔绰,原来是因为背后有一尊财神爷! 她忍不住道:“就算如此,可他终究是萧凌霄的弟弟,姐姐从前的小叔子。姐姐如今已然和离,男女有别,为了避嫌,姐姐实在不应该再亲近那一家人。” 魏紫忽然盯向她。 书房里光影昏惑,丫鬟还没来得及点灯。 少女的桃眼敛去温柔多情,像是一瓣薄薄的泛着寒光的桃刃:“那我倒要请教妹妹,为何故意把我一个人丢在金玉满堂,自己却去和慕容姑娘那些人吃酒作乐?若非见我孤零零站在楼梯上,他也不至于邀请我登楼用膳。前任小叔子尚且对我心生怜悯施以援手,我的妹妹为何忍心抛弃我一个人?” 她鲜少急言令色。 魏绯扇哑然,捏着团扇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薛子瑜见状,替她解围道:“必是酒楼里的人太多,把你俩冲散了。你妹妹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最是心善友爱不过,怎么可能故意丢下你一个人?小紫,你可莫要诬陷你妹妹!” “好了!” 眼看她们要争辩起来,魏翎及时出声打断。 他道:“今日之事,就此作罢,谁也不许再提。你们回去吧,小紫,你且留下。” 魏绯扇暗暗瞪了眼魏紫,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和薛子瑜告退。 屋外的风大了些,吹开了虚掩的窗棂,斜飞的雨丝打湿了案几上的稿纸。 暮色昏惑。 被魏翎注视,魏紫垂着眼睫:“爹爹可是有什么要紧话叮嘱我?” “爹爹对你的过去,多有亏欠。” 魏紫沉默。 魏翎继续道:“过去的十二年,萧凤仙肯对你好,让你的日子不至于过得那么艰难,爹爹很是欣慰,也很是感激他。爹爹会准备一份礼物,命人送去酬谢他。只是,小紫,萧凤仙……他是不是喜欢你?” 魏紫双手骤然一紧。 见她如此反应,魏翎点点头:“那便是了。我也是男人,我知道男人不会拿六十万两雪纹银,来捉弄一个不喜欢的女人。那你呢,你可心仪他?” 魏紫仍旧沉默。 雨丝落在她的颈间,冰凉沁骨。 像是透着锋芒的水刃切割开藏在心底的情愫,连皮带肉,刀刀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声反问:“爹爹,我是否心仪他,重要吗?” 魏翎的大掌紧紧按在一沓宣纸上。 不重要。 当然不重要。 他是她曾经的小叔子,即便他们互相喜欢,这辈子也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否则,便是有违人伦,不知道会被多少人背后议论。 若有人参奏弹劾,只怕萧凤仙前程不保。 天底下哪个男人不爱权势富贵,只怕他也舍不得为了小紫放弃大好前程。 他发出一声叹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结果,就够了。另外——” 他停顿片刻,锁着眉头道:“朝中皇子相继及冠,虽则太子已立,然圣上的心难以揣度,储位之争并未停歇,朝廷里拉帮结派极为严重。据为父所知,慕容丞相几次三番试图拉拢萧凤仙,却都以失败告终。萧凤仙……反而和宴浓走得很近。小紫,宴浓乃是阉党之首,霍乱超纲罪不容诛,萧凤仙和他狼狈为奸,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人。从今往后,你离他远点。” 魏紫听罢,没吭声,只缓缓低下头。 良久,她福了一礼,转身离开书房。 天色晦暗,铅灰色的云层如山般积压在天穹上,昏沉沉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溅进回廊的雨丝打湿了少女的裙裾。 空气里弥漫着苦橘叶的味道。 魏紫快步行走在廊道里,阴暗的光影遮住了她的面庞,只露出白皙如玉的下巴,丝绸质地的碧绿披帛和银红襦裙在身后翻飞如蝶翼,她越走越快,戴在鬓角的流苏剧烈晃动,在沉闷的夏日黄昏发出叮铃脆响。 萧凤仙…… 萧凤仙…… 青年玄衣黑裳,墨色长马尾松松垮垮地垂落在胸前,笑起来的时候白牙森森,狐狸眼犹如冶艳魅惑的妖鬼,他喜欢吃鱼,有事没事就要对她使坏,最爱欺负她,也最爱惹她哭。 然而每当她遇见危险,他也总是 他还要娶她,不顾一切地娶她…… “砰!” 魏紫猝不及防,在回廊里摔了一跤。 堆积在砖石上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裙和绣鞋。 她低头看着磨出血的手掌。 泪水在眼眶打转。 她喜欢上了一个男子,喜欢到满心都藏着他,连梦里也都是他。 她喜欢这个男子,却不能跟他在一起,却不能嫁给他。 随着闪电撕破苍穹,大雨滂沱而至。 无边黑暗从回廊尽头席卷而来,像是无数黑黢黢的魑魅魍魉,就连嘶吼的风里似乎也掺杂了世俗的指责和辱骂,无形无数的手拽扯着魏紫,仿佛要把她拽进黑暗之中。 魏紫闭上眼。 两行清泪潸然滚落。 “对不起……” 却不知这句“对不起”,是向谁诉说的。 夜色如潮。 城郊百里外。 雨丝摇曳,岸边火把绵延不绝,士兵们正忙着在高处安营扎寨。 萧凤仙坐在一处帐篷里,帐篷简陋,只一张床和一副桌椅。 篝火燃得很亮。 他闲闲坐在椅子上,垂着狐狸眼看桌上的锦盒,薄唇渐渐噙起冷笑:“你们家国公爷送给我的?” 锦盒里是一套罕见昂贵的笔墨纸砚,锦盒底下堆砌着厚实的银票,约莫万两之数。 镇国公府管事含笑称是,不卑不亢道:“我家国公爷说,多谢萧主事过去十二年间对我家小姐的照顾,寥寥数银,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将来萧主事得空,还请过府吃酒一叙。” 萧凤仙把玩起那根狼毫笔,脸上笑容不改:“还有呢?” “还有……我家国公爷还说,男女授受不亲,从今往后,还请萧主事离我家小姐远些。” “咔嚓”。 一声脆响。 萧凤仙似笑非笑,直接掰断了狼毫笔。 第176章 想让所有百姓,都能吃上馒头 萧凤仙的反应在管事意料之中。 他不动声色地作了个揖,慢慢退出帐篷。 他走后,萧凤仙把锦盒扔在了地上。 土地潮湿,隐在暗处的南烛连忙上前拣起文房四宝和银票,大着胆子瞅了眼萧凤仙,小声劝道:“少主莫要生气,据卑职所知,凡是天下间的父亲,大都不喜欢追求自家女儿的青年男子,生怕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镇国公如此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萧凤仙忍着怒意:“你说什么?!” 南烛赶忙低头:“没……没什么……” 萧凤仙冷冰冰盯了他一眼,才拿起桌上的斗笠,起身离开帐篷。 帐外,无星无月,山水晦暗。 雨丝清寒,工匠们昼夜无歇,忙碌地运送修筑江堤要用的石材泥土,橘色火把在苍茫夜色里散发出的光,宛如凡间的星辰,蜿蜒着朝遥远的驿道延伸而去。 萧凤仙穿过山路,披着夜色跋涉许久,终于来到江岸边。 江水高涨,早已漫过原本的堤坝和垂柳,携裹着浓黄色的泥浆,在昏暗寂静的夜色里发出咆哮轰鸣,如巨龙般翻滚着奔向东边。 有人提灯站在江岸边。 萧凤仙走近了,挑眉。 是周显元。 他像那些工匠一样,穿了身方便劳作的粗布衣裳,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鬓发和双肩都被雨丝浸透,他定定凝望江水远去的方向,眉宇间拧成了春风也吹不开的川字。 他站在那里,宛如一尊沉甸甸的石像。 萧凤仙道:“太子殿下?” 周显元回过神,冲他略一颔首:“夜深了,萧卿怎么还不睡?” “殿下也没睡。” 周显元重又望向鲮鱼江:“孤睡不着。” “殿下忧心水患之事?” “咱们大周自开国以来,史上记载只发生过六次水患,最近的一次,是在四十多年前。现在这次,是 萧凤仙没有安慰别人的习惯,因此选择沉默不语。 周显元低头,从怀里掏出个圆滚滚的东西,竟是个馒头。 他掰开馒头,递给萧凤仙一半,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在喃喃絮语:“孤幼时,母后还未封后,也不得父皇欢心,御膳房的人常常因此苛待我们母子。送去宫苑里的饭菜,不是缺斤少两就是馊饭馊水。孤饿极了,见宫室榆钱树上藏有鸟窝,就爬上树掏鸟蛋。结果不仅没掏到鸟蛋,反而被盘踞在树枝上的毒蛇咬了一口。 “孤浑身青紫,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痛到屡屡痉挛抽搐。孤饿,连苦到能吐出胆汁的药汤,孤也能喝得十分痛快。乳母心疼孤,说孤正在长身体,应该吃点好的。于是母后不惜跪在管事嬷嬷面前,拿她所有的金钗银簪,为孤换来了一碟馒头。” 江岸边,周显元咬了一口馒头。 白面在唇齿间咀嚼融化,逐渐产生一种麦芽香甜。 周显元眼眶微微湿润:“萧卿,孤幼时,认定馒头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直到现在,孤身为太子也依旧如此认定。孤这辈子,没什么别的志向,只想让所有百姓,都能吃上馒头。仅此而已。” 他忽然伸手,遥遥指向远方,眼睛比星辰更亮:“萧卿,孤想修筑一道史上最牢固的江堤,孤想让这次水患里的所有难民,顿顿都能吃上白面馒头!” 萧凤仙捏着馒头。 这种东西,他在少年时期赚到 周显元见他一动不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奢侈惯了,听说日常食用的都是精细的红粳米。这种粗茶淡饭,吃不惯也是有的,不必勉强自己。” 他生得浓眉大眼,毫无皇太子的架子,像是一位和蔼的兄长。 萧凤仙默了默,摘下斗笠,递给周显元:“馒头的回礼。” 不等周显元说什么,他转身离开江堤。 他的身影逐渐融入混沌黑夜。 提在手里的灯笼在山野间散发出暖橘色的薄光,树影里传来夏虫的鸣叫声,不知怎的,被魏翎影响到的躁戾心情,忽然之间就变得格外平静。 他背对着周显元,低头咬了一口馒头。 倒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 夜渐深。 镇国公府,牡丹苑。 “小姐别看书了,仔细伤了眼睛。”杏儿心疼地端来热茶,又剪短灯笼烛芯,“都四更天了,就算您熬得住,奴婢们也心疼您的身体!” 魏绯扇合上书页,揉了揉双眼,哑着嗓子道:“好容易逮着魏紫的把柄,还以为爹娘会教训她一顿,没想到只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到底是亲生女儿,爹爹舍不得罚她。我既不是亲生的,就更得在别的地方多下功夫,才能得到爹爹的宠爱。” “奴婢瞧着,国公爷已经非常宠爱小姐了。” “你懂什么?”魏绯扇横她一眼,起身走到多宝架前,爱惜地抚摸面塑人偶娃娃,“我要的爱,乃是世上独一份的爱。若能跟别人分享,那算什么爱呢?不过是施舍罢了!魏紫,魏紫……真是碍眼!” 魏绯扇厌烦地走到窗边,伸手触碰外间的雨丝,漂亮的圆杏眼里掠过重重阴霾。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牵了牵嘴角。 她知道怎么重获爹爹和祖母的关注了! 次日清晨。 魏紫正在鹤安堂侍奉魏老夫人梳洗,魏绯扇忽然早早地过来请安。 她乖巧道:“这些天都是姐姐服侍祖母,也让我尽一回孝吧!” 魏紫见她这副模样,便知道她又要使什么幺蛾子。 她懒得跟她争,淡然地让开地方。 魏绯扇在侍女捧着的铜盆里拧干帕子,眉眼间笼着一层担忧,软声道:“祖母,这些天连绵大雨,听说鲮鱼江决堤了,不少百姓因此受罪遭殃。我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昨夜特意写了十几封帖子,邀请殿下和香雪姐姐他们前往城郊,为这次水患作几首诗词歌赋。若能传播出去,激发那些富贵人家的同情心,让他们为水患捐赠银钱,也算是善举。” 魏老夫人点点头:“你年纪小,又是闺阁姑娘,能有这份忧国忧民的心,已经非常难得。只是城外危险,若要出行,得多带些侍从才好。另外,也不能给驻扎在城郊的皇太子他们添麻烦。” “祖母赞成就好。”魏绯扇弯了弯杏眼,忽然转向魏紫,“姐姐也去吧?” 第177章 姑嫂一场 魏紫不想去。 她从容道:“多谢妹妹邀请,只是我并不擅长吟诗作词,去了只怕会让你们扫兴。” “这有什么?”魏绯扇一脸友善,“我作的也不好,其他一些姐妹,像是李侍郎家的千金,她甚至连一首完整的七言律诗都背不出来,更别提自己作了。咱们去那里,并非是为了彰显才华,而是为了亲眼看看水患过后的土地,安抚当地百姓。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姐姐就不要推辞了吧?” “去吧!”魏老夫人笑着拍了拍魏紫的手臂,“你在京城没有挚友,跟同龄人出去见见世面,多认识认识几个人,好着呢!” 魏紫望了眼慈蔼的祖母,不忍叫她失望,于是点了头。 出游的行程安排在三天之后。 魏紫不知城外情况如何,抽空去了一趟夏枯苑。 左菱拎着菜刀,圆润的脸上全是苦恼:“东家,近日城里的菜肉米粮涨价涨得飞快,其他酒楼食肆都涨价了,我也只能跟着涨。可大家都不出门,这段时间来吃饭的客人少了大半……现在咱们地窖里还积压着不少蔬菜米粮,老天爷动不动就下雨,只怕再过几天,那些菜都得烂在地窖里了!” 魏紫闻言,径直来到地窖。 麻袋里,果然沉甸甸装满了蔬菜和米粮。 墙壁的铁钩上,也挂着成条的猪肉、羊肉和鱼,许是怕阴雨天腐坏掉,特意拿盐腌制了。 墙角铺着一张草席,席子上堆积了小山般的白菜。 左菱挑挑拣拣,挑出来几颗烂掉长霉的白菜:“昨日烂了几颗,今日又有烂掉的。东家你瞧,这几颗还得扔。关键我前段时间还向菜商下了一笔大订单,现在退掉的话得付一大笔补偿款。等那批菜运送过来,咱们库的房都要堆不下了!” 魏紫想了想,道:“这段时间,把店门关了吧。” “关门?!”左菱吃惊,“那这些菜……东家,你不会是打算让我一个人吃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魏紫好笑,继而认真道,“听说城外难民的数量已经多达数千人,咱们去那边支一副摊子,每日施舍饭菜,想来很快就能解决掉这些米菜。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我拿私房钱贴补给你们。” 上回卖掉萧凤仙送的金雀笼,还剩下一万两。 她现在有家有祖母,没有要用钱的地方。 就算都出去,也不妨事的。 当是为萧凤仙积德行善了。 魏紫返回镇国公府的时候,在府门口碰见了萧杜鹃。 萧杜鹃这段时间肉眼可见过得不好,面容憔悴了许多不说,身上那股子尖酸傲慢也消沉了下去。 看见魏紫的马车行驶过来,她连忙腆着笑脸迎上来:“嫂子!” 青橘嫌弃:“萧姑娘慎言,我家姑娘还未嫁人,怎么就成你嫂子了?” 萧杜鹃暗暗撇了撇嘴,面上却只能赔低做小:“算我说错话了行不行?魏紫姐姐,咱们在山阴县也算同甘共苦过,你现在结识的公子小姐,哪里比得上咱俩感情深厚?” 魏紫扶着青橘的手走下马车,淡淡道:“你找上门来,是想为你的哥哥求情吗?” 萧杜鹃噎了噎。 她倒是想求情,可用脚趾头想,就知道魏紫根本不可能原谅她哥哥。 她哥哥如今可惨了,被禁足在昌平侯府,整日被孙黄蝉欺凌辱骂,连还嘴都不敢! 意气风发的翰林院侍读大人,沦落成了个日日唉声叹气的妻管严,她为哥哥难过却也无可奈何。 昌平侯府瞧不上他们家,连累她的婚事也没有着落。 母亲就知道关心哥哥和侄儿,却不肯为她的前程出力。 家里人指望不上,她在京城举目无亲,就只能投靠魏紫了。 她想着,勉强堆起笑脸:“没,我没想给他求情。他就是个混账东西,就得乖乖在家受罚半年,才能好好反思以往的过错!” 魏紫:“那你找我,所为何事?” “我……”萧杜鹃低下头,害臊地揪住襦裙,“嫂嫂——哦不,魏紫姐姐,你如今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住这么好这么大的府邸,就不孤单吗?要不,要不我搬过来陪你一起住?听闻世子爷尚未说亲,咱俩关系这么好,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萧杜鹃。” 魏紫冷冰冰打断她的话。 萧杜鹃不解地抬起头:“怎么了?” “你的脸皮可真厚。”魏紫毫不留情,“当年你们全家人是怎么对待我的,你都忘了不成?我暂时没对你们赶尽杀绝,已是恩赐,你怎么敢把主意打到我兄长头上?” 被当众拒绝,萧杜鹃羞愤不已,一张脸逐渐憋得通红如猪肝。 她咬牙切齿,厉声道:“镇国公府有什么了不起?!魏紫,以前你给我们家当牛做马的日子,你都忘了不成?!就算你忘了那些苦日子,你也不能忘记你的命是我们家救下的!魏紫,你欠我们家一条命,这笔债你这辈子都还不清!我不过是想当世子夫人,让你帮忙牵线搭桥而已,你怎么敢拒绝?!” 她张牙舞爪,五官扭曲,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到魏紫身上抓她的脸。 青橘把魏紫护在身后,急切道:“简直就是个疯婆子!你们这些侍卫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撵走?!” 说罢,紧张地护着魏紫进了国公府。 “快来人呀,镇国公府欺压良民啦!” 萧杜鹃尖叫着被两名侍卫拖到巷子口,扔死狗似的把她扔在地上,又冲着她啐了一口,才转身离开。 萧杜鹃爬起来,忿忿不平地瞪着镇国公府的方向,正欲叉腰大骂,另一辆马车徐徐停在她身边。 窗帘被揭开,露出一张精致描画过的小脸。 魏绯扇远远就听见了萧杜鹃的尖叫声,正恼恨是谁敢对她的家人出口不逊,挑帘的刹那瞧见是萧杜鹃,立刻掩去了眼底的森寒杀意,只歪头一笑:“这不是萧姑娘吗?” 萧杜鹃连忙收敛了那副狰狞神情,同她行礼问好。 魏绯扇好奇:“你来找魏紫?” “我……”萧杜鹃转了转眼珠,委屈道,“姑嫂一场,我原本想求她带我参加一些宴会,见见上京城的世面,可她不肯,大约是嫌我出身低微吧!可怜我们家养了她十二年,真是忘恩负义!” 魏绯扇捏着一柄绢纱团扇,圆杏眼里掠过恶意,继而缓缓笑道:“这有何难?过两日我们在城郊有一场诗会,萧姑娘想去的话,我带你去就是。届时,几位皇子殿下和其他的贵女千金也会到场,定会非常热闹的。” “当真?!”萧杜鹃眼睛一亮,“绯扇姑娘,你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我将来一定会报答你的!” 若她运气好,能在诗会上被皇子相中,岂不比嫁给镇国公府的世子强上百倍? 到时候,看魏紫还怎么在她面前嘚瑟! 第178章 臣女只会做饭,不会作诗 到了出发那日。 魏紫和魏绯扇同乘一辆马车,路过市集的时候,魏绯扇忽然叫停马车,掀开车帘,含笑朝路边道:“萧姑娘久等了,快上来吧!” 魏紫微微挑眉。 很快,萧杜鹃爬上了马车。 她今日仔细打扮过,熏了浓郁的香,穿一身石榴红襦裙,鬓角簪,妆容十分艳丽,只可惜她的容貌只堪堪称得上清秀,撑不起这般浓妆。 “绯扇姐姐!” 萧杜鹃热情地打招呼,刻意忽略魏紫。 她在魏绯扇身侧坐了,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绯扇姐姐,虽然咱们只有数面之缘,但我无比确信,你就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姑娘!你不会因为出身而瞧不起我,也没有任何门 说着话,斜眼瞪向魏紫,眼白几乎翻到了天上。 魏绯扇微笑,对魏紫柔声道:“她是姐姐从前的小姑子,料想你们的关系应当是极好的。我请她参加今天的诗会,姐姐不会不高兴吧?” 魏紫低头吹了吹手里的茶汤:“我无所谓。” 魏绯扇暗暗冷笑。 听说在山阴县的时候,萧杜鹃经常欺凌魏紫。 她故意邀请萧杜鹃,她不信魏紫会无所谓,不过是强撑着维持风度罢了。 魏紫呷了口茶,忽然抬起漂亮的桃眼:“对了,你也知道,我早已割舍过去,连祖母和爹爹也经常叮嘱我,不要再和从前的人来往。这次既然是妹妹邀请的萧杜鹃,那么也应该由妹妹来照顾她,毕竟,我得避嫌。妹妹不会不高兴吧?” 魏绯扇噎了噎,心底有些抗拒。 她用余光扫了眼萧杜鹃,少女的仪态打扮都很俗气,连她身边的杏儿都比不上。 她邀请萧杜鹃是为了给魏紫添堵的,她才不要浪费时间跟这种低贱之人来往! 她捏紧团扇,面对萧杜鹃期盼的眼神,只得勉强维持风度:“自,自然……” 镇国公府的马车很快行驶到城门口,和其他人汇合。 萧杜鹃忍不住从车窗里探出头张望,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呼:“哇!绯扇姐姐,前面那辆车可是皇子殿下的车?!哇,绯扇姐姐,这雕,这金穗,这宫灯,好生奢靡漂亮!不愧是皇宫里出来的!什么时候我能坐上一回,真真死也甘愿了!” 魏绯扇:“……” 她神情微微扭曲,捏着团扇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这个女人是有什么毛病吗?! 这种事有什么好大呼小叫的,难道她没发现大家都在偷偷看她?! 她嚷也就嚷了,为什么不带魏紫的名字,反而要喊她的名字?! 是嫌不够丢人,所以要拉着她一起丢人现眼吗?! 慕容家的马车错身而过。 慕容香雪挑开窗帘,含笑望向魏绯扇,阴阳道:“绯扇妹妹的客人,可真特别。” 说罢,扬长而去。 魏绯扇羞臊交加,一把掩上窗帘,冲萧杜鹃命令道:“你安静些!” 萧杜鹃委屈地咬了咬嘴唇,只得按捺住好奇心,乖乖坐回了位置上。 魏紫垂眸而笑。 魏绯扇的算计,实在太浅薄了。 她甚至都懒得入局。 城郊。 周显阳挑了座还算干净平坦的山头,吩咐侍从拿锦缎铺在地上,又摆开带来的一水儿檀木雕桌椅,侍女们则忙着从车厢里端出笔墨纸砚和果盘糕点,以备待会儿的宴会用。 慕容香雪嫌弃地抚了抚昂贵精致的丝绸裙裾:“咱们在金玉满堂作诗不好吗?为何要来这种地方?脏死了!” 几名跟她交好的闺阁小姐纷纷点头,娇滴滴紧锁眉头。 “这你就不懂了,”魏绯扇遥遥指向北方,“你们瞧,那就是鲮鱼江。只有切身实地地看见江水泛滥成灾、百姓流离失所,咱们才能写出更好、更有意义的诗文。” “哎呀!” 慕容香雪突然捂住白嫩的手背,委屈地红了眼眶:“我被蚊虫叮咬了,好生疼痒难耐!魏绯扇,我从小到大可是从未被虫蚁咬过,瞧你挑的好地方!若是留了疤,我娘一定会找你算账的!” 几名小姐如临大敌,连忙护住慕容香雪,生怕她又被哪里飞来的虫子给咬了。 周显阳指挥侍从点燃带来的几只香炉,又命人在四周围上锦屏,笑道:“现在好了,不会再有虫蚁骚扰咱们。香雪妹妹也不必着急气恼,只不过是个蚊子包而已,过会儿它自己就消下去了。” 慕容香雪捂着手背落座,仍旧不大高兴。 魏绯扇暗暗骂了声“矫情”,面上笑道:“既然一切都准备妥当,那么咱们现在开始作诗吧。以这次水患为主题,限时两个时辰,每个人必须交出两首七律和一首词。若有作不出来的,便罚酒三碗。凡作诗词上乘的,一律编撰成书,请官府书局刊印成册,销往大江南北。诸位可有什么异议?” 周显阳问道:“扇儿,这次诗会由谁来当评审呢?” “我提议请太子殿下当评审。”慕容香雪娇声,“太子殿下对咱们一向百依百顺,为人又十分公正忠厚,他来当评审,再合适不过!” 众人都赞成地点点头。 反正皇太子就在半山腰上安营扎寨,找他是很方便的事。 商议妥当,一众公子小姐纷纷提笔,绞尽脑汁想作出几首好诗来。 魏紫端坐在角落,安静吃茶。 说什么要亲眼看看水患是怎样的情景,现在四面八方都围上了锦屏,所见只有上空一方铅灰色的天空,这些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小姐公子,全凭想象,能作出什么好诗? 只怕今日来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无病呻吟凑个热闹罢了。 她这样想着,忍不住望向众人。 魏绯扇和慕容香雪较着劲儿,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准备好了诗词,这才刚过一炷香的功夫,竟然已经开始落笔疾书。 一些纨绔子弟和懒得读书的小姐,把毛笔顶在唇上望天长叹,显然是搜肠刮肚也搜不出几滴墨水,最后干脆放弃般大吃大喝起来,决心吃饱喝足了再想文章。 萧杜鹃矜持地捏着毛笔,眼珠子却不安分的在那些皇子身上转悠,在看见周显阳对魏绯扇献殷勤时,脸上的羡慕几乎不加掩饰,可见也不是冲着作诗来的。 “你怎么不写?” 清润疏冷的音弦从耳畔传来。 魏紫望向不知何时坐过来的周显霁,道:“臣女只会做饭,不会作诗。” 第179章 哟,诸位公子小姐在这里作诗呢? 周显霁向来内敛寡语,清冷孤绝如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闻言,却笑出了声。 魏紫不解:“殿下?” 周显霁收敛了神情:“抱歉,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会做饭也很厉害,譬如我就不会。不过,你今日若是作不出诗,恐怕会被罚酒,不如我来替你作。” 魏紫警觉地望了眼魏绯扇等人的方向,情不自禁压低声音:“这不是作弊吗?” “是作弊,所以你莫要告诉旁人。”周显霁信手取来一副笔墨纸砚,“我先替你作了,然后你再誊抄一遍。” “这,这能行吗?”魏紫犹豫。 周显霁在宣纸上落笔:“你以为他们都是现场作出来的吗?这种诗会,收到帖子之后,不少人都是提前在私底下请了名家代笔,背熟之后再来参加。既然他们都在作弊,那么你自然也能作弊。”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他就帮魏紫作好了两首诗一首词。 魏紫捧在手里翻看,词藻清丽行文收敛,还算中规中矩,像是女子所作的诗词。 她抬眸,衷心道:“多谢殿下,否则,我就要被罚酒了。” “你喝不得酒。”周显霁在笔洗里洗净毛笔,“我记得你幼时参加宫宴,那盏果酿小孩子都能喝,偏你两口就醉,抱着白玉酒葫芦歪倒在殿后的石榴树下,睡了一整个下午,甚是可爱。” 魏紫沉默。 十二年前的事,亏他还记得。 白皙修长的指尖,轻轻拂拭过被墨汁浸染成黑色的清水。 周显霁垂着眼睫:“你走之后,宫里一切如故,我也像从前那样每天去国子监读书写字。只是每当空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想起你,心尖尖上像是被谁挖空了一块。及冠之后,父皇也曾为我挑选合适的皇子妃,只是……” 他有些难过。 潜意识里,他早已认定那个位置是镇国公府小紫妹妹的。 她走后,京城里的人甚至魏家的人,都逐渐忘记了那个爱哭的娇气包。 据他所知,魏家甚至连她居住的园子都给了别的小姑娘。 可是不应该这样的。 小紫妹妹真真实实地存在过,曾为所有人带来欢愉和幸福,怎么能如此轻易就抹去她存在过的痕迹呢? 怎么能忘记她呢? 万一将来她回来了,发现她的家不再是她的家,那该多么难过呀! 他得给她留着位置。 周显霁怜惜面前的少女。 他拿帕子擦干净手指:“小紫妹妹,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 魏紫无言以对。 周显霁不止一次对她示好,可她要如何回应呢? 她早已失去了那部分记忆,周显霁对现在的她而言,只比陌生人亲近些。 更何况她的心里还藏着别人,她没办法对他动情。 周显霁像是知道等不来她的回应,安静地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继续作诗,鸦羽似的细密长睫覆盖了他的眼瞳,清冷的眼尾透着死寂般的情绪。 魏紫研墨,也安静地誊抄起诗词。 她的心跳比平常紧促,刚刚周显霁看她的那一眼,她竟读出了些许哀伤。 要是能想起被拐之前的生活就好了。 要是能想起来,说不定她跟周显霁的感情就能变得深厚。 魏紫誊想着,誊抄完三首诗词,起身拿给魏绯扇交差。 魏绯扇诧异:“你这么快就作完了?” 她咬了咬牙,心底一阵不高兴,魏紫明明说她不会作诗的,来的路上萧杜鹃也曾偷偷告诉她魏紫没写过诗词歌赋,可是怎么现在突然又会了? 她还想罚她酒,给她当众难堪的…… 魏绯扇翻看过三首诗词,又望向魏紫的座位,注意到周显霁还在埋头写东西,顿时猜到了什么。 只怕这几首诗词,是二殿下帮她代笔的。 魏绯扇紧紧捏着宣纸,天气闷热,细汗渗透到纸张上,洇染开湿色。 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魏紫明明没有任何才华在身上,连最基础的诗词都作不出来,可二殿下却愿意帮她作弊,而她魏绯扇才华横溢满腹诗书,就算七步成诗也没有任何问题,可二殿下对待她全然不及对待魏紫亲切宠溺。 祖母也是如此,心里眼里全是魏紫。 她魏绯扇是上京城所有贵女小姐之中最有名的才女,为什么这些人反而偏心魏紫呢? 真不公平。 她想着,强忍酸意,勉强道:“姐姐虽然过关了,但这几首诗词规规矩矩毫无出彩的地方,只怕不能被选进册子里。” “无妨。” 魏紫毫不在意。 魏绯扇又是一阵心累,忍不住失态道:“多少人想破了脑袋也想声名远扬,得到才子才女的名号,可是姐姐却毫不在意,难道姐姐就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魏紫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想要银元宝,多多益善的银元宝。” 魏绯扇:“……” 俗! 简直俗不可耐! 到底是乡野出来的女子,就知道钱,她怎么不干脆钻钱眼里去! 这厢正进行着诗会,锦屏外面忽然传来骚动,铺天盖地的吆喝声和哭嚎声由远及近,吓得一众公子小姐白了脸。 慕容香雪紧张:“魏绯扇,这次诗会是你组织的,我们的安全也应该由你负责,你还傻坐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看看外面在闹什么?!” 话音落地,不等魏绯扇说话,华贵的锦屏“刺啦”一声被人从外面撕开! 一把雪亮的狭刀挑开锦屏! 众人顿时吓得容失色! 魏紫望去。 锦屏被撕开,一双溅满泥点的皮靴映入眼帘。 视线往上,青年所穿的圆领靛青色官袍早已被泥水染得污浊不堪,微卷的长马尾松松垮垮地垂落在腰前,修长如玉的手提着狭刀,那张冶艳俊美的面容噙着三分薄凉笑意,视线笔直穿过人群,稳稳落在她的脸上。 萧凤仙歪头:“哟,诸位公子小姐在这里作诗呢?” 魏绯扇起身,呵斥道:“既然看见了我们,还不快退下?我们忧国忧民,要为这次水患作诗作词!你还不快把那些嘈杂的人拖走?!若是妨碍到我们,有你好果子吃!” 这些年,她当镇国公独生女当惯了。 便是寻常京官见到她,也会礼让三分。 因此,这个小小的工部主事,她更不会放在眼里。 “那怎么办呢?”萧凤仙似是苦恼,“这块山头要被我们拿来安置难民,要不,诸位移步别处作诗作词?” 锦屏破碎坍塌。 魏紫这才看见,他身后不远处,山道上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全是流离失所的难民。 第180章 我就像是话本子里的红颜祸水 他们失去了村镇房屋和田舍土地,肆虐的江水冲走了他们所有的存粮,数日未曾好好吃饭休息,又一路逃难而来,个个形容狼狈面如菜色,抱在怀里的婴孩更是啼哭不止。 似乎是瞧见了这群公子小姐,他们好奇而不加遮掩地朝这里打量。 慕容香雪容失色,拿团扇紧紧遮住下半张脸,嫌恶道:“明明是我们先来的,凭什么要把地方让给他们?!你们工部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魏绯扇难得跟她统一战线:“是啊,周围那么多山头,为什么偏偏挑我们这一座?” 萧凤仙皮笑肉不笑:“因为这里位置最好。” 坡度缓,地势高,还有修筑好的砖石台阶,既不容易被洪水淹没,也容易让那些老幼妇孺攀登行走。 “既然位置最好,那么自然应该由我们占用。”慕容香雪倨傲地抬了抬白嫩精致的下巴,“还是说,在萧主事的眼里,我们这些人还没有那群卑贱的难民重要?听说你出身乡野之间,十年寒窗才考上探郎,千辛万苦才摆脱卑贱的身份。好容易谋得工部主事的位置,你就应该好好珍惜。否则,若我回禀了祖父,有你好果子吃!” 萧凤仙面不改色:“你祖父是谁?” 慕容香雪更加骄傲:“我祖父乃是当朝丞相!” 其他人纷纷跟着报出自家名号:“我爹爹乃是吏部侍郎!” “我伯父是征西大将军!” “我爹是威远侯!” “我,我爹是工部侍郎李景林,当心我让爹教训你!” “……” 为了支持慕容香雪,除了几个留有心眼行事谨慎的,其他公子小姐都开了口。 慕容香雪拿玛瑙扇柄捅了捅魏绯扇的手臂,低声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报名号吓唬他呀!” 魏绯扇直觉不妥。 来城郊之前,祖母叮嘱过她,不可影响太子殿下他们治水修堤。 现在他们死活不肯腾地方,算不算妨碍公务? 然而被慕容香雪盯着,她不愿落了下风,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爹爹乃是一品镇国公……” 该报的都报了,一群公子小姐气势汹汹地瞪着萧凤仙。 然而,萧凤仙并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吓得屁滚尿流,甚至连服软低头都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瞥向身后的南烛:“都记下了?” 南烛果断道:“都记下了!回去之后大人就可以联合御史台,上奏章弹劾这些官员!” 众人哗然。 魏紫垂下细密的眼睫,暗暗叹了口气,这事换做旁人也就罢了,可萧凤仙胆大心黑,如此行径,乃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可惜魏绯扇沉不住气,害的爹爹也要被弹劾。 慕容香雪气得小脸雪白:“你这个卑贱的——” “够了。” 双方紧张对峙之际,周显霁站了出来。 他朝萧凤仙略一颔首:“我等在此小宴,妨碍了萧主事的公务,我代他们向你道歉。萧主事放心,我们这就下山回京。” 说罢,示意随从收起桌椅条案和笔墨纸砚。 “二殿下,咱们的诗会还没结束呢!” 魏绯扇不甘心。 她好容易做东,就此匆匆散席,还得了个“妨碍公务”的罪名,这叫她的脸往哪里搁? 只怕今后她再做东,大家都不会参加了! 周显霁的语气不算友善:“那你还想怎样?今日之事,本就是咱们错了。” “我……” 魏绯扇语噎。 “好了,”周显阳见不得心上人受委屈,连忙过来打圆场,“二皇兄,扇儿只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姑娘,你对她这么凶干什么?扇儿莫要伤心,没写完的诗词,咱们去金玉满堂继续写就是了,我掏腰包,我来请客!” 魏绯扇紧紧揪住手帕,没搭理他。 随从侍女已经开始撤下东西。 她的脸颊发烧发烫,忽然想起什么,拉住萧杜鹃和沈萱,试图继续挽救今日的诗会:“你们两个,一个是他的妹妹,一个是他的心上人,怎么连句话都不说?!亏我平日里对你们那么好!” “这……”萧杜鹃嗫嚅,“我倒是想说话,可惜他是萧凤仙,不是我的亲哥哥,我跟他自幼就不亲厚,以前还发生过许多矛盾,我哪里说得上话?” 魏绯扇咬了咬牙,满脸期望地转向沈萱。 沈萱迟疑,压低声音道:“绯扇姐姐,他不会听我的话的。我想他之所以把难民安置在这里,是因为看见了我和别家公子一起参加诗会,见我们说笑玩闹,他心里吃醋不高兴,所以才作此抉择,以便破坏咱们的诗会。他那个人……他那个人对我一惯霸道,我根本无力反抗。我……我就像是话本子里的红颜祸水,绯扇姐姐,对不起……” 她说着说着,委屈地红了眼眶,她不过就是跟男人说几句话而已,又没有发生什么,萧凤仙何至于如此动怒? 魏绯扇眉头紧锁。 就沈萱这样的,还能当红颜祸水? 萧凤仙明明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她,她简直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当真喜欢她! 魏绯扇深深呼吸,再如何不甘心,现在也只能被迫离开。 她怨恨地盯了眼萧凤仙。 这个仇,她记下了! 周显霁又吩咐侍女把剩余的蔬果糕点收拾到篮子里,拿去送给难民里面的小孩子。 魏紫看在眼里,道:“你倒是有心。” “举手之劳罢了。”周显霁正色,“他们也可怜。” 魏紫捏着手帕,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青年眉眼清绝,行事周正心存怜悯,虽然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上位者,却能和底层百姓共情。 难怪祖母那般看重他…… 她正想着,察觉到一道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锋利的薄刃似的。 她下意识回望,萧凤仙提着狭刀薄唇噙笑,狐狸眼底都是沉冷阴鸷,瞳孔里似是燃着令人胆寒的烈焰。 魏紫心口发紧,不等有所反应,那厢却又闹了起来。 起因是慕容香雪嫌弃那些难民霸占了山道台阶,不肯从他们中间走,非要从反方向单独开辟一条山路,再一路铺上锦缎以免弄脏绣鞋,才肯下山。 她娇气地抬着下巴,微微提起裙裾,露出精致漂亮的绣鞋尖:“我的绣鞋乃是蜀锦所制,鞋头缀着的东珠价值千两,怎能跟难民走同一条路?” 第181章 他怎么配娶镇国公府的嫡长女? 慕容香雪又挑着眉转向魏绯扇:“绯扇妹妹,你也不想沾上那群人的味道吧?卑贱酸苦,比府里那些做重活儿的丫鬟小厮还要臭烘烘,跟乞丐一样!” 跟乞丐一样…… 魏绯扇暗暗攥住双手,心头一阵阵发紧。 她幼时流落街头,也曾是个小乞儿。 她知道那是怎样的酸臭滋味,她一辈子也不愿意再闻到那种味道! 余生,她必须是镇国公府的小姐! 思及此,她的圆杏眼泛起涟漪,楚楚可怜地望向周显阳:“三殿下……” 她鲜少求自己,周显阳的心都要化了。 他连忙挺了挺胸膛,喝令道:“萧凤仙,本殿命你立刻派人砍掉多余的柴木荆棘,务必从那个方向砍出一条平整的山路来!再仔细铺上锦缎,若弄脏了姑娘们的绣鞋,本殿拿你是问!” 萧凤仙看傻子般看他一眼,压根儿不带搭理他的,转身叫人收拾地方,务必在天黑之前搭出足够容纳难民的帐篷。 “你——” 周显阳气急。 他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好歹贵为皇子,朝臣谁不给他几分面子,偏萧凤仙不把他当人看,叫他在扇儿面前丢脸! 他憋了一肚子的气,想上前显显威风,被周显霁制止。 周显霁道:“咱们又不是没带侍卫,何必麻烦人家?” 周显阳恼火:“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猖狂模样!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工部主事,瞧他能耐的!咱们在场的人里面,谁家不比他强百倍千倍,他如此行事,将来迟早有栽跟头的时候!” 众人不语,心里却很赞同。 魏紫把玩手帕,知晓萧凤仙今天彻底得罪了这群公子小姐。 不过…… 他那个人,应当是不怕的。 铅灰色的天空又聚集了厚重的层云。 侍卫们挥舞长刀,很快在前面砍出一条山路。 丫鬟们手捧长长的锦缎,卑躬屈膝地铺在泥土路面上,因带来的锦缎不够长,在众人走过去之后,又捡起踏过的那些锦缎,再恭敬地铺到那群公子小姐的脚下。 萧凤仙注视他们下山的背影。 他的嫂嫂也在其中,山路略有些陡峭,她趔趄了一下,很快被周显霁扶住。 她抬头,侧脸带着浅甜的笑容,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应是道谢。 之后,两人并肩而行。 萧凤仙渐渐握紧刀鞘。 天气闷热,他忙于处理水患,一身靛青色官袍被汗水浸湿又被体温闷干,之后再度汗湿闷干,像一层密不透风的罩子紧紧禁锢着他。 本就烦躁,在看见魏紫和别的男人走在一起说说笑笑时,他像是被铁链勒住脖颈,宛如被抛上岸的鱼,干涸窒息,心脏跳动的频率快要令他胸腔爆炸! 那晚镇国公曾派人警告他,离魏紫远一点。 想必,就是为了撮合魏紫和周显霁在一起吧?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多么感天动地的爱情啊! 他算什么呢? 现在的他,在朝堂上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主事。 他怎么配娶镇国公府的嫡长女? 他的嫂嫂呢? 她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她是不是在恢复身份之后也瞧不起他了? 像是断线的风筝,一种无法掌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延伸到四肢百骸。 萧凤仙仰起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 良久,他勾唇讥笑,对南烛低语了几句。 南烛愕然,见自家少主不容动摇的神情,只得拱手去办。 半个时辰后。 魏紫跟随慕容香雪等人,终于来到了山脚下。 众人怨声载道地登上马车,还未驶出半里地,前方的道路上赫然横亘着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硬生生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周显阳下车查看,垂头丧气道:“马车过不去,咱们只能合力先把大树抬开。” 慕容香雪快要崩溃,从车窗里探出半张脸:“魏绯扇,都怨你,好端端的非要出城作诗!现在可好,遇到了这么多麻烦!” 魏绯扇也很烦躁,后背的汗水浸湿了襦裙。 天气太过闷热,虽是城郊,却一丝风也无。 她现在只想立刻回到牡丹苑,好好沐浴更衣,换一身干净凉薄的冰丝罩纱襦裙,再吃些浸过冰水的西瓜、葡萄和荔枝。 她不耐烦道:“那日我提议的时候,你自己也说为水患作诗很好,现在事情稍微不顺,你就把所有罪责都赖在我头上,你讲不讲道理?” “我——” 慕容香雪还没来得及反驳,铅灰色的天空突然传来一声惊雷。 四周的光线迅速黯淡下来,大风席卷着枯枝败叶,从重重山脉尽头吹来,马车车帘剧烈摇曳,魏绯扇猝不及防,捏在手里的手帕也被大风卷进了九重天。 魏紫歪了歪头。 现在倒是凉快了。 但…… 惊雷来势汹汹,只怕立刻就会有一场大雨。 果不其然,不等周显阳带着侍卫们挪开那棵大树,豆大的雨点就仓促而来,敲打在马车顶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 驿道两旁的密林在大雨中簌簌作响,漫山遍野的树冠摇曳如鬼魅,在黢黑的雨幕里拉出一道道修长诡谲的黑影。 渐渐的,风更大了。 工部侍郎李景林家的马车率先被大风卷翻在地,他的千金李施雨和侍女尖叫着钻出车厢,正不知如何是好,就看见慕容家那极致华丽的翠盖璎珞车顶被整个吹走! “啊——!” 慕容香雪发出尖叫。 雨水兜头落下,她整个人宛如落汤鸡。 众人为了漂漂亮亮的出游,挑选的马车都偏向华丽轻便的,坚固度和耐久度非常一般。 眼看众多马车接二连三地出事,周显霁扶着骏马左右张望,最后把视线落在了北方。 他蹙眉,道:“想在今日赶回上京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去向皇兄借宿。他们在江岸边搭了营寨,应当能让咱们留宿一晚。” “什么?!”慕容香雪生怕被风吹走,死死抱住缰绳,歇斯底里的声音被风传出很远,“二殿下,你让我们去营寨里住?!那里住的都是卑贱的工匠,我不要去!” 众人也都犹豫。 静默之中,魏紫率先道:“我去。” 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总比坐在这里淋一夜的雨强。 第182章 他的生母是个青楼妓子 周显霁的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 幼时,小紫也总是 雨势稍缓之后,周显霁把魏紫扶上马背,亲自牵着缰绳往北方去。 众人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周显阳小心翼翼道:“这雨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停不下来的,更何况还有这棵大树横在驿道上,淋了雨比铁还重,咱们根本挪不开。眼看就要天黑了,要不,要不……” 魏绯扇认命般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只能去营寨借宿了。” “我不去!”慕容香雪小脸苍白,“我,我堂堂相府嫡女,怎么能住那种地方?” 众人精疲力尽,实在无力管她,跟着周显霁和魏紫离开的方向,蔫头巴脑地走了。 “你们——” 慕容香雪又气又急,害怕地望了眼四周昏暗的幽林,听着铺天盖地的雨声和隐隐传来的兽吼声,心脏不禁砰砰乱跳,被单独留在这里,要是遇见狼群就麻烦了。 她抬手给了丫鬟一巴掌:“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他们?!” 已是傍晚,遥远的天际残留着些许橘色余晖,山野间的天色异常幽暗,江水诡谲翻涌,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近在江面之上,低压的云层中间卷起巨大的旋涡,似要被江水吸附下去。 岸边,营寨点着星星灯火。 周显霁向几名工部的官员讲了众人的诉求。 几名官员面面相觑,随即为难地拱手道:“二殿下,太子殿下和李侍郎前往对岸检查新到的筑堤材料,现在这里能做主的只有萧凤仙萧主事,须得经过他的同意,才能让您借宿。” 周显霁略一颔首:“那就按你们的规矩来。不知萧主事在何处?” 话音落地,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自阴影处走来。 萧凤仙刚安顿好那群难民,一边卷起袖管,一边抬眸看向魏紫等人。 狐狸眼藏着算计,俨然料到会有借宿这一出。 他定定盯着魏紫,薄唇噙笑:“想借宿?” 周显霁道:“这里营寨众多,想必能有多余的借给我们,还请萧主事行个方便。” 周显阳等人在他身后直翻白眼。 萧凤仙是个什么东西,区区六品小吏,也配他们这些龙子凤孙低头求情? 若是放在平时,他给他们提靴都不配! 萧凤仙漫不经心地一一扫视过他们,清楚地捕捉到他们脸上的轻贱。 这些人出身高门锦绣,锦衣玉食千娇万宠地长大,自打出生起,家族就已经为他们铺好了鲜着锦烈火烹油的前程,他们的起点,是千千万万个像他这样出身寒微之人努力一辈子也未必能触及到的终点。 可是怎么办呢,他们再如何高贵,今夜也得低头求他。 他又瞥向魏紫,昔日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少女,安静地站在周显霁身后。 是了,她如今是镇国公府嫡长女,跟这群公子小姐一样娇贵显赫。 她要嫁给周显霁这样的皇子,再生一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皇孙,从此上京城只有名为魏紫的王妃,不再有那个从萧家和离的妇人。 她抛舍过去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喜欢他呢? 山阴县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也许她早就想忘记了。 江畔昏暗的光影里,青年的狐狸眼隐隐发红。 他似笑非笑:“借宿?行啊。”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两顶帐篷:“那里借给你们。” 众人望去。 两顶帐篷破破烂烂,赫然是堆放杂物用的! 慕容香雪最后一个赶来,听见这句话,顿时小脸惨白摇摇欲坠:“什么?!你竟敢让本小姐住那种破地方?!我这辈子都没跟别人睡一张床过,我才不要跟别人挤在一起过夜!” “爱住不住。” 萧凤仙扔下四个字,转身去忙了。 “你——” 慕容香雪几时受过这般冷眼,顿时恨得牙痒,险些折断手里的玛瑙扇柄。 “不是,”周显阳也老大不乐意,指着其他完好无损的营帐,“难道那里都住满人了吗?给我们一人分一顶帐篷,怎么就不行了?我看他分明是故意为难我们!什么东西啊!” “施雨,”魏绯扇拽住李施雨,“你爹爹不是工部侍郎吗?作为他的顶头上司,总能说上话吧?等你见到你爹爹,定要狠狠告他一状!” 李施雨义愤填膺地点点头:“你们放心,我肯定会让爹爹替咱们出气的!” 骂归骂,住还是要住的。 侍女们重新打扫了帐篷,又低声下气地借来几张架子床。 已是入夜,帐外细雨霏霏。 营帐里充斥着泥土和江水的腥味,融合了女子们身上的脂粉香之后,混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光秃秃的架子床上铺着薄薄的毯子,不知被谁用过,肮脏破旧污浊不堪。 慕容香雪伸出纤纤玉指,小心翼翼地捏起毯子边缘,嫌弃地扔在地上:“热水都没有,想沐身都没办法,我快要吐了!” “都怪那个叫萧凤仙的,”李施雨用十指梳弄长发,“不过就是个穷酸进士,靠着运气进了工部当了个主事,就敢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等明日见到我爹,就让我爹教训他!” 慕容香雪冷笑一声,忽然指向萧杜鹃:“他的妹妹就在这里,要不,咱们打她一顿出出气?” 萧杜鹃缩在角落,闻言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她连忙分辨道:“我,我和他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这个人是个天生的坏种,我跟他一点都不亲近的!要说亲近,魏紫跟他才亲近呢!” 众女纷纷望向魏紫。 魏紫淡漠地坐在床沿边,没搭理她们。 她是镇国公府嫡长女,身后又有魏老夫人和二皇子撑腰,就算慕容香雪等人想揍她解气,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慕容香雪翻了个白眼,冷笑着再度转向萧杜鹃。 萧杜鹃求生心切,连忙摆手道:“我跟他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他的生母是个青楼妓子,非常低贱肮脏,我们全家都很嫌弃他,这些年从不跟他同桌吃饭,逢年过节也不许他进祠堂祭拜!我真的不骗你们的!” “青楼妓子?” 慕容香雪挑眉。 她们虽是闺阁小姐,却也知道些三教九流的东西,明白妓子是什么。 第183章 你也想我离你远一点,是不是? 魏绯扇嫌恶:“原来他是这般出身……” 李施雨在指尖卷起一缕长发,故作懵懂无知:“青楼妓子?那是干什么的?” 萧杜鹃笑着解释:“就是在外面陪男人饮酒作乐的那种女人!”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魏绯扇矜持地摇了摇团扇,“那是底层百姓之中,最最低贱肮脏的那一类人。施雨,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长得那么好看,没想到,亲生母亲是做那种事的……”李施雨惊叹,“可是据我所知,女子刺绣、给人浆洗衣裳、做饭,都能养活自己呀,为什么非要自甘下贱,去青楼里面服侍男人呢?靠着身体赚钱,可真叫人瞧不起!” “就是!” 其他姑娘纷纷附和:“萧杜鹃,你见过他亲娘没有?长得好不好看?是不是见到男人就会搔首弄姿呀?我家有个姨娘,听说就是从青楼出来的,走路时屁股扭得可厉害了,我娘常常骂她是不要脸的狐媚子。” 她们说着说着,矜持地学起那些妩媚作态,忍不住哄堂大笑。 萧杜鹃转了转眼珠,讨好地手舞足蹈比划起来:“当然见过啦!长得也就那样吧,不过胸脯特别大——” 魏紫悄无声息地挑开营帐毡帘,撑起一把白纸伞。 随着毡帘放下,背后萧杜鹃和那些姑娘的笑声逐渐被隔绝开。 雨丝被江风吹进纸伞下,落在少女的面颊上,微凉。 她站了片刻,朝江边走去。 江水汹涌,卷起浪拍打在江岸边,溅湿了少女的裙裾。 雨停之后,夜空露出了点点繁星,傍晚的那场大雨带走了地面的闷热,萤火虫在灌木里发出萤光,夏虫和蛙鸣声此起彼伏,江风缱绻,依稀能闻到橘叶的清香,江边的夏夜格外清凉舒爽。 然而魏紫的心头,却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她不喜欢萧杜鹃她们议论萧凤仙的生母。 却也知道,自己对那些流言蜚语无能为力。 她摸了摸心脏的位置,今夜,她对萧凤仙生出了一种诡异的怜悯。 她心疼他、可怜他,不忍他遭受那些刀子般的言语的伤害。 她有些不明白,对对方心生怜悯,是否也是男女情爱的一种? 还是说,她其实已经不再喜欢他,昔年那些暗生的情愫,那些令她不安的春梦,已经悄悄转变成了叔嫂之间的亲情? 若真如此…… 若真如此,那么祖母和爹爹都能放心了。 她…… 她也能放心了。 她出神地想着,冷不丁背后传来一股推力。 魏紫猝不及防,手里的白纸伞飘然坠进洪流里,她想抓住救命的东西,可虚空里什么也抓不到,整个人无力地栽向汹涌澎湃的江水!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揽住她的腰肢,把她拽回了岸上。 魏紫吓得心脏砰砰乱跳,恼恨地转身望向那人,不期然对上一张冶艳如妖鬼的脸。 是萧凤仙! 魏紫劫后余生眼眶湿润,骂道:“你又作什么怪?!” 这人贱死了! 人憎狗厌的,她就不该心疼他! 萧凤仙莞尔:“吓唬嫂嫂罢了,又不会真把你推下去。” 魏紫胸脯起伏,哑着嗓子道:“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哟,生气了?”萧凤仙含笑凝视她的桃眼,“瞧瞧,眼睛都红了。” 魏紫一把推开他,寒着小脸快步往营帐方向走。 这个人又贱又骚又幼稚,她简直不知道自己从前看上他哪一点了! 萧凤仙盯着她的背影,狐狸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他的嫂嫂生气了,不愿意搭理他了。 他敛去玩世不恭的表情,淡淡道:“前两日,你父亲派人找我了。” 魏紫驻足。 萧凤仙歪头,弯起狐狸眼:“你猜猜,他跟我说了什么?” “什么?” “他让我离你远一点。” 魏紫低下头。 萧凤仙一步步走近她:“你也是这般想的吗?你也想我离你远一点,是不是?我出身不好,比不得周显霁出身皇族。我脾气不好,比不得周显霁待你温柔体贴。我官位低微,比不得周显霁前程锦绣。你嫁给他将来就是王妃,那些公子小姐都要向你行礼。你嫁给我,就只是一个区区小吏的夫人,你得跪拜在别的女人脚下,仰仗别人鼻息而活。所以,你瞧不上我了,是不是?”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阐述既定的事实。 然而如琴弦般微颤的尾音,却出卖了他心底的那一丝忐忑。 他还是期望魏紫能否定这番陈述的。 他自信将来能够权倾朝野,却没有自信得到心上人的喜欢,于是他用言语百般试探,期望能试探出一点真心。 他在魏紫身后站定,重复质问:“嫂嫂,是不是这样?” 魏紫盯着远处黑黢黢的山脉。 她离开萧凤仙,绝不是因为身份门 就像她喜欢一个人,也绝不是因为对方的身份门 该如何形容呢? 天与地自然相隔,山与水无法相融,鱼与鸟亦不同路。 他们原本就是不能在一起的两个人。 长痛不如短痛。 魏紫轻声:“是,普通情爱也就罢了,可是婚姻乃是两个家族的事,并不是两个人你情我愿就可以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讲究父命之命媒妁之言。 “二弟,在陵州的那段日子,对我而言是很快乐的一段岁月。但我清楚,你我之间不可能有结果。这辈子,我庆幸喜欢过你,更庆幸被你喜欢过,但我们也只能止步于此,止步于今夜。” 她回眸,桃眼潋滟尽世间的天色芳华:“人世间的遗憾何其之多,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必须修成正果。月亮尚有阴晴圆缺,何况人间? “少年时桂载酒春风得意,以为世间万物都围着咱们转,可长大了,走到更广阔的地方,才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所谓安稳顺遂,并非是指事事一帆风顺,而是能坦然接受人世间的残缺和不圆满。 “二弟,你我皆应如此。” 江风湿润。 少女的声音清越疏朗,理性的令人惊叹。 她总是如此。 萧凤仙垂在腿侧的双手暗暗攥紧,狐狸眼遍布红血丝。 她连挣扎都未曾挣扎,就说要接受那见鬼的残缺和不圆满! 连戏台子上都唱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而她嘴里说着庆幸喜欢过,可若真正喜欢,她怎么能如此轻易就选择放手? 可见真正在乎和珍惜这段感情的人,根本就只有他一个! 第184章 他像是被丢弃的一块抹布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萧凤仙沉声。 她永远都能保持理智,无论他怎样掏心掏肺,也依旧无法焐热她。 在陵州时,她口口声声称叔嫂无法相爱。 到了上京,她背弃承诺逃婚归家,令他在婚宴上丢尽脸面。 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憎恨她。 他想跟她重新在一起,然而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甚至已经找好了下家! 他像是被丢弃的一块抹布。 魏紫背对着他,慢慢低下头。 月亮升上中天,青年修长的影子照落在江岸上,覆盖了她的半道身影,宛如从背后拥抱她,明明没有触碰到肌肤,少女却感受到了一丝清寒,那个人站在她身后,仿佛浑身上下逐渐覆盖上一层冰霜的妖鬼,悄然失去了人的温度。 那种诡异的怜悯又充斥在心头。 她开始可怜萧凤仙,可怜他生母早逝,可怜他被欺辱长大,可怜他被自己舍弃,可怜他要孤零零地走在上京这座孤城里,刀刃起舞般面对朝野的风霜雪雨。 她闭了闭眼,强忍住心如刀绞的痛感,哑声道:“随你怎么想。” 她提裙,快步朝营帐方向走去。 这一次,那个人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再叫住她。 这样就很好…… 他们两个,早就该割舍过去,回到原本的人生轨迹上。 魏紫心道。 可不知怎的,那股剜心的痛感又剧烈了许多,视觉、听觉和触觉仿佛悄然褪色,她几乎感知不到周围的声音和景象,只余下铺天盖地的难过。 她脚步仓皇踉跄,直到在营帐不远处撞上一个人。 “哎哟!” 李施雨痛呼一声,捂住被撞疼的手臂,忍不住嗔怪:“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吗?!” 魏紫抬起头,小声道:“对不起。” 她那双桃眼绯红湿润,瞳孔犹如两轮血月,惊得李施雨没敢再多加责怪她。 李施雨讪讪:“原来是魏姑娘……” 魏紫回过神,见李施雨的鬓发和半个身子微微打湿,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下意识问道:“你不在营帐睡觉,去哪里了?” “我……” 李施雨语噎,脸色泛白。 旋即,她不大自然地避开魏紫的视线,嗫嚅道:“还能去哪里,就是出去小解一下喽!这里又没有干净的茅房,怪恶心的……” 魏紫见她年纪小,关心道:“到底是荒郊野外,还是不要随意乱跑。” “要你管?” 李施雨闷声闷气,扭头进了营帐。 魏紫跟进去,瞧见李施雨悄悄冲慕容香雪作了个手势。 慕容香雪掩扇一笑,继续跟旁边的小姑娘们说话:“那个叫萧凤仙的家伙着实可恶,依我看,不如明天一早,咱们准备个麻袋套在他头上,偷偷把他打一顿,也好给咱们出口恶气!” 魏绯扇提醒:“他有官职在身,殴打朝廷命官,乃是大罪。” “你怕了?”慕容香雪讥笑,“且不说他不知道是咱们下的手,就算他知道,他又敢对咱们怎么样呢?咱们个个家世显赫,他连咱们一根指头都碰不得,难不成他还敢揍我们?魏绯扇,你几时变得如此胆小?” 魏绯扇咬牙。 生怕被慕容香雪等人瞧不起,她妥协:“那就听你的吧。” 众女商量完毕,又望向魏紫。 慕容香雪把玩团扇,娇美的小脸上透出点威胁意味:“魏大姑娘,你最好站在我们这一边,若敢泄露风声,今后我们无论是出游还是宴饮,都不会再带上你。” “你们请便。” 魏紫毫不在意。 她睡到架子床上,睁着眼睛翻身向里。 这些姑娘以为萧凤仙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不知道他的身手比他的文章更加了得。 想套上麻袋打他一顿,只怕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次日,清晨。 一名小吏送来了早膳,乃是馒头和胡辣汤。 慕容香雪等人嫌弃架子床肮脏简陋,几乎一夜没睡。 本指望早膳能吃好点,瞧见那些食物,顿时倒了胃口。 慕容香雪骂道:“这种东西,在我家里都是喂猪用的,你们怎么敢拿来敷衍我?我要吃金丝芙蓉卷、燕窝羹和鱼片粥。” 小吏赔着笑脸:“江边物资匮乏,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还请慕容姑娘莫要见怪!” 李施雨悄悄拽了拽慕容香雪的衣袖。 慕容香雪想起还有要紧事没做,不耐烦地蹙眉,“罢了罢了,你退下吧!” 魏紫倒是不嫌弃那些东西。 她就着胡辣汤,慢条斯理地吃了一个馒头。 用手指重新梳理过发髻,她挑帘踏出营帐,远远瞧见慕容香雪和魏绯扇等人鬼鬼祟祟,正踮着脚尖沿江边潜行。 视线落在远处,穿着靛青色官袍的萧凤仙,正在江边查勘地势。 “小紫。” 周显霁用罢早膳,寻了过来。 他顺着魏紫的视线望去,不禁蹙眉:“她们要干什么?” 说罢,就看见慕容香雪手里拿着个麻布袋,蹑手蹑脚的从背后接近萧凤仙。 下一瞬,她猛然把麻布袋套向青年脑袋! 周显霁脸色微变:“太胡闹了!” 平日里吃吃喝喝也就罢了,捉弄朝廷命官的事,她们竟也敢做! 他带着魏紫,快步朝江畔走去。 此刻,江畔。 慕容香雪满脸兴奋,以为自己得手了,连忙招呼魏绯扇等人:“快打他!” 魏绯扇等人手里抓着木棍,闻言纷纷涌向萧凤仙,木棍如雨点般敲向他的脑袋! 可惜,那些木棍根本就没碰到萧凤仙。 麻袋被丢在慕容香雪的脑袋上,青年面沉如寒水,夺过一根木棍,毫不客气地抽在了慕容和魏绯扇的脸颊上! 慕容香雪痛呼! 她狼狈地跌倒在江岸边,一手撑着沙砾一手捂着脸颊,一边哭一边吐出一颗带血的牙! 周显霁和魏紫赶到的时候,慕容香雪和魏绯扇的半边脸颊红肿如猪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其他千金小姐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纷纷丢掉木棍,望向萧凤仙的眼神犹如望着恶鬼,胆子小的甚至跟着哭出了声! 她们可是娇娇小姐,这个人怎么敢打她们的! “小扇子!” 周显阳匆匆赶来,心疼地扶起魏绯扇。 “三殿下……” 魏绯扇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虽是小乞儿出身,但十二年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镇国公府待她如亲生女儿,何曾挨过打,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周显阳把她护在身后,怒不可遏地盯向萧凤仙:“你好大的胆子!” 第185章 你这个恶心下贱的东西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工部的官员们,有休息的工匠们,也有那些跟来的纨绔公子。 萧凤仙掸了掸官袍。 他抬起狭长微挑的狐狸眼,似笑非笑:“我奉陛下旨意,协助太子治水修堤,她们不仅妨碍公务,还意图殴打朝廷命官。我不过给她们一点儿教训,难道还做错了不成?三殿下若是不服,不如跟我去陛 “你——” 周显阳语噎。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是小扇子她们有错在先,若是闹到父皇面前,恐怕她们还要受罚。 可是…… 他气焰全消,无奈道:“可是她们不过是娇滴滴的闺阁小姐,打你两棍又能怎样?你还手也还的忒重了些,还偏偏打在她们的脸上,若是留了疤痕,叫她们将来如何自处,如何嫁人?” “那也是她们咎由自取。”萧凤仙面不改色,“活该。” “疯子!” 一道嘶哑尖细的女音突然传来。 众人望去,慕容香雪满脸泪珠发髻散乱,憎恨地盯紧了萧凤仙。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着萧凤仙的脸:“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嫉妒我们出身高贵,嫉妒我们锦衣玉食,所以才百般针对我们!你母亲是个青楼妓子,是个万人唾弃的贱人,你跟她一样,也是个卑贱肮脏的奴才!” 话音落地,众人面露震惊之色。 萧凤仙生得唇红齿白皮囊俊俏,可他的生身母亲竟然是…… 青楼妓子?! 万籁俱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魏紫心头一紧,下意识望向萧凤仙。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惜紧张到声音涩哑,什么也说不出来。 萧凤仙安静地站在原地。 江面上起了风。 青年暗青色的官袍和蓬松微卷的马尾猎猎翻飞,他垂着冶艳的狐狸眼,淡红的薄唇绷成了一条直线,额角几绺墨黑长发交错在鼻梁的阴影处,喉结微微滚动,大风携裹着江水溅到他白皙的脸颊上,顺着脸颊滚落,蔓延进脖颈之中。 他低下头,继续整理官袍。 慕容香雪的唇上还沾着血珠,她热泪如泉涌,恶毒地当众咒骂:“就算考上进士,就算穿上官袍,你骨子里也还是个卑贱肮脏的贱民!你娘是妓子,一辈子用身体服侍男人,你从最肮脏最龌龊的地方生出来,你根本不配穿那身官袍!你这个恶心下贱的东西!” 魏紫窒息。 她捂住耳朵。 这一世跟前世一样,萧凤仙仍旧因为出身被人瞧不起。 可他今年,也才刚刚十八岁。 他连弱冠之年都没有,就要承受来自同龄人这么恶毒的轻贱和咒骂。 没办法再听下去了…… “够——” “够了!!” 她刚说出一个字,洪钟般浑厚威严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声音。 她望去。 众人让开一条路,皇太子周显元沉着脸快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工部侍郎李景林和其他几位官员。 周显元大约刚从江对岸过来,也不知忙碌了多久,粗布衣衫上溅满了泥点,许是彻夜未眠,眼下青黑之色相当明显。 他厉声斥责慕容香雪:“慕容家的家教,便是如此吗?!” “太,太子哥哥……”慕容香雪的气势一下子软了,不安地揪住裙裾,“你,你怎么来了?” 周显元满脸失望:“孤昔日所见的雪妹妹,温柔单纯通情达理,对待旁人最有同情心,可是孤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从前都是伪装!” “我没有!” 慕容香雪再次哭出了声。 她姐姐慕容九里和太子殿下订有婚约,可家里人都不喜欢姐姐。 祖父甚至把姐姐送去了很远的寺庙,反而鼓励她想方设法接近太子殿下,爹爹和娘亲也常常说,会集合相府全力,协助她取代姐姐成为太子妃,还说她将来一定会成为皇后娘娘。 所以这些年,她刻意和太子殿下走得很近。 太子殿下也没有想太多,甚至有时候会以姐夫身份自居,把她当妹妹照顾。 直到姐姐去年回来,她和太子殿下的关系都一直很好,比姐姐和他还要好! 可是今天…… 慕容香雪委屈的不停掉眼泪。 她也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因为萧凤仙呵斥她! 她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柔弱道:“太子哥哥,都是萧凤仙不好,是他先欺负雪儿的。雪儿咽不下那口气,所以才……所以才……太子哥哥,你看我的脸,我的脸就是被他打伤的!太子哥哥不为雪儿做主,怎么反而斥责雪儿?” 周显元眉头紧锁,几乎皱成了川字。 他明明记得从前的雪妹妹最是温柔善良,逛街的时候看见乞讨的老人,她不仅会拿出身上的全部钱财送给对方,还会心疼地掉眼泪。 去寺庙祈福,别家小姑娘求的都是姻缘和前程,唯独她跪在佛殿里双掌合十,虔诚地祈求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祈求江山稳固天下大同。 那样单纯可爱的雪妹妹,和现在这个蓬头垢面宛如疯妇的女子,全然是两个人! 他沉重道:“孤从江上乘船过来,亲眼看见是你先对他动手,他才会反击的。雪妹妹,言语是比棍棒更加伤人的东西,那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是插进人身上再也拔不出来的刀子,伤人伤心呐!” “太子哥哥,我没有……”慕容香雪无力地哭着争辩。 周显元深深叹了口气,道:“给他道歉。” 给萧凤仙道歉?! 慕容香雪不敢置信。 她堂堂相府嫡女,怎能给一个卑贱之人道歉?! 她咬住下唇,透过朦胧泪眼盯向萧凤仙,眼底都是傲慢和不服气。 她不会道歉的,死也不会! 正僵持之际,不远处突然传来呼喊声: “不好了!不好了!太子殿下、侍郎大人,乾山那边死人了!” 一个小吏灰头土脸地直奔过来,喘着气跪倒在地,指着不远处的山脉:“乾山运送石材的绳索断了,石材从半道砸下来,活生生砸死了五六个工匠!” 众人愣住。 人群之中,李施雨和慕容香雪对视一眼,旋即悄悄低下头。 周显元脸色发白:“好好的,绳索怎么会断?!” 李景林抚了抚胡须,意味深长地望向萧凤仙:“乾山一带的石材运输,可都是萧主事负责的。怎么,萧主事昨晚没派人检查绳索吗?” 第186章 爹爹救我 萧凤仙面无表情:“每晚都会检查。” “那怎么会出事呢?”李景林操着优哉游哉的语气,“想必,还是萧主事懈怠了!” 他不喜萧凤仙。 此子年纪虽轻,但做事认真从不拖泥带水,不像其他读书人那般迂腐,头脑和行动力都非常强悍,不喜应酬请客,也从不恭维谄媚他这个顶头上司,在工部衙门非常受一些底层小吏的爱戴和喜欢。 这让他隐隐嗅到了一丝威胁的意味。 加之相爷那边…… 相爷曾试图拉拢萧凤仙,然而无果。 这等人才,若是不能拜入他的门下,那么不如直接毁掉。 乾山出事,可是一个处理掉他的绝佳的机会! 李景林想着,叹息道:“萧主事到底年轻,做事马虎也是有的。只可惜了那几条人命,都是拖家带口的汉子,可怜他们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年迈的爹娘……” 周显元蹙眉:“事情都还没查明白,你怎么就认定是萧卿的错?” “这……” 李景林语噎。 周显元对身边的随从道:“去一趟乾山。” 众人移步到大营里,坐下没多久,那名随从就捧着一截绳索回来:“太子殿下,出事时一共砸死了六名工匠,这是绳索断裂的部分。” 魏紫好奇地望去。 那裂口断痕不像是绳索老化自然断裂的,倒像是…… 被谁用尖锐的东西慢慢磨开的。 磨出半道口子,等到白天时悬挂重物,自然就会断裂。 周显元的脾气向来温厚平和,此刻怒道:“究竟是谁干的?!” 治水修堤乃是现在朝堂上的 可是居然有人,在背地里割断了运送石材的绳索! 营帐落针可闻。 过了半晌,李景林忽然道:“说到底,还是萧主事办事不利,没有派人严防死守,才叫别人有了可乘之机!” 萧凤仙讥笑:“李大人,你没事儿吧?现今正是用人之际,人手本就不够用,你闲着没事派人去守着那根绳儿?但凡稍微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在这种关乎苍生社稷的事情上动手脚吧?” “启禀太子殿下,”那名随从又小心翼翼地呈上一枚物件,“卑职还在绳索附近的草枝上捡到了这个。” 众人望去。 是一只精致小巧的翠玉珍珠耳铛。 魏紫怔了怔。 她和在场的其他小姐一起,下意识望向李施雨。 这是李施雨的首饰! 果不其然,李施雨脸色煞白,紧紧捂住耳朵,不敢置信地盯着那枚耳铛。 魏紫想起昨夜在营帐外面撞见她鬼鬼祟祟的样子,顿时有了数。 她又看了一眼慕容香雪。 她记得李施雨昨晚进营帐的时候,和慕容对过眼色。 想来,这件事是她们两个一起策划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陷害萧凤仙。 萧凤仙敏锐地捕捉到众女的视线,莞尔:“李姑娘,莫非这耳铛是你的?” “不是!”李施雨仓惶否认。 “那你捂着耳朵干什么?” “我……我……” 李施雨回答不上来,眼眶蓄满泪珠,求救般望向自己的父亲。 李景林见她如此表情,顿时猜到了。 他恨铁不成钢,面上勉强笑道:“小女顽劣,定是去玩耍的时候,不慎把耳铛丢在了那里。小女最是乖巧心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可能跑去乾山,故意割断运送石材的绳索,害死那几条人命呢?萧主事,亏你还是男人,怎么连一个小姑娘都要怀疑?” “对……对……就是这样!”李施雨宛如找到了主心骨,语速也快了起来,“一个耳铛能说明什么?更何况我昨晚一直待在营帐,慕容姐姐可以为我作证!” “不错,”慕容香雪盯向萧凤仙的目光宛如淬了毒,“施雨一直跟我在一起。萧大人办事不利又冤枉好人,平白害死六条无辜人命,只怕要以死谢罪了!” “果真如此吗?” 一道疏冷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 魏紫端坐在圈椅上,正注视着李施雨的方向。 李施雨浑身一颤,下意识咬住嘴唇。 魏紫! 她一时紧张,竟然忘了还有个魏紫! 魏紫起身,朝周显元福了一礼:“太子殿下——” “魏紫!” 慕容香雪厉声,泛红的眼瞳里遍布威胁意味。 魏紫置之不理:“太子殿下,昨夜夜半,臣女在营帐门口撞见了李姑娘,李姑娘的鬓发和半个身子都被雨露打湿,绣鞋上也都是泥,如今想来,像是才从山里出来的样子。臣女可以作证,李姑娘昨夜绝对没有一直待在营帐。” 李施雨身子一软,狼狈地跪倒在地:“不是……不是的……” 萧凤仙上前,拔出她发髻上的三根金簪。 原本精致的簪尖,全都磨损得十分厉害。 萧凤仙讥笑:“你就是拿它们磨开麻绳的?谁指使你干的?” 李施雨面如金纸,嘴唇翕动,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滚落面颊。 她颤巍巍望向慕容香雪,慕容香雪脸色微变,立刻挪开了视线。 李施雨紧紧揪住裙裾,她还记得昨夜,慕容悄悄让她去割开运送石材的绳索,那些石头一旦落地砸碎,就不能拿来筑堤了,到时候耽误了工程,萧凤仙就会被革职查办。 让那个乡巴佬灰溜溜地滚出上京,她们才算报仇解气。 她们只是想整治萧凤仙,从没有想过会害死那些工匠…… 李施雨泪如雨下,到底不敢指认慕容香雪,哭着抱住李景林的腿:“爹爹,雨儿只是一时贪玩,并没有想过会闹出人命……爹爹救我!” “你——” 李景林脸面挂不住,一脚把她踹开:“孽女啊!” 一场事故,以李施雨被关押而收场。 众人各自散去,慕容香雪忙着补救自己在周显元心里的形象,娇滴滴地追了上去:“太子哥哥!” 隔着人群,萧凤仙望向魏紫。 少女垂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目光微沉,大步走出营帐。 回到自己的帐篷,圈椅上正闲闲坐着一个少女。 少女红衣如火,额间贴着鲜红钿,正是慕容九里。 她唇角带笑,纤细玉指拣起一颗棋子,慢条斯理地落在棋盘上:“凤仙哥哥,事情进行的如何了?” 第187章 你要救太子殿下 萧凤仙看了眼棋盘:“比想象的顺利。” 顿了顿,他又三言两语讲了乾山的事。 慕容九里错愕地抬起头:“什么?她竟蠢到这个份上?!” 按照她和萧凤仙的计划,那些公子小姐为了报复萧凤仙,定会将他的身世公之于众,他们掐算周显元所乘坐船只的靠岸时间,故意激怒慕容香雪,诱使她骂出那些恶毒的话。 他们安排周显元听见那些话,从而毁掉慕容香雪在他心里那一贯娇柔单纯的形象。 相府一直想换亲,把慕容九里换成慕容香雪,如此一来,就算他们再怎么背后使力,周显元也绝不可能答应。 为了相府能出一位皇后,祖父就算再如何不喜欢她,也得捏着鼻子把她送进东宫。 再加上乾山的事…… 虽然李施雨没有指认慕容香雪,但周显元不蠢,他知道李施雨是在给谁做事。 慕容九里扔掉棋子,由衷地鼓掌:“蠢得好!” 萧凤仙撩袍落座,狐狸眼携着三分凉薄,冷淡地瞥向她:“作为回报……” “凤仙哥哥放心,李景林的把柄,我一定送到你的手上。”慕容九里起身,径直走向帐外,“让他下台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如何争取到工部侍郎的位置。凤仙哥哥,工部衙门里面比你年长、比你资历深厚的官员,可是多得很呐。” 毡帘垂落。 帐中光影黯淡。 萧凤仙的视线落在错综复杂的棋盘上。 他执起一子。 李景林的把柄…… 工部侍郎的位置…… 他勾唇,“啪”的一声,把棋子落在了东南角。 那个位置只能是他的。 然而即便坐上工部侍郎的位置,他仍旧够不上镇国公府的门槛。 他还要去更高,更高的地方…… 高到连镇国公府都需要仰望的地方! 狐狸眼幽深猩红,闪烁着浓烈的决心和报复欲。 慕容九里步出营帐,迎面而来的江风湿润微凉,天空依旧阴沉沉的。 江岸边,慕容香雪紧紧拽着周显元的衣袖,正梨带雨地哭诉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 慕容香雪哽咽:“太子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骂他的!是他先欺负我们的,我不过是……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 周显元眉头紧锁:“李施雨一案,你又如何解释?” “我……我……”慕容香雪结巴。 过了片刻,她垂下湿润的眼睫,声音也低了下去,“那都是李施雨自作主张想报复萧凤仙,并非我幕后指使。太子哥哥不信的话,可以去问李施雨。” 周显元挣开她的手:“够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太子哥哥!” “孤还有事,二姑娘请便!” 周显元快步离开。 慕容香雪被丢在原地,眼睁睁看他远去,泪水再度顺着脸颊滚落,却只能无奈地跺了跺绣鞋:“太子哥哥!” 雨丝伶仃。 周显元的身影混入那些粗布麻衣的工匠之中,不仅毫无皇太子的架子,还跟着帮忙搬运重物,偶尔和旁边的人聊几句,大到士农工商天下国事,小到柴米油盐市场物价,竟都能接得上话,工匠们看在眼里听在心里,深觉皇太子是真正的体恤民情,不禁士气更足,干起活儿来也更加卖力。 慕容九里安静地看着。 这就是她幼时订下的未婚夫。 她庶妹想要抢走的男人。 事事亲力亲为,哪有半点儿养尊处优的样子? 身居太子之位,却不知道朝堂里人人都瞧不起他。 她其实也瞧不上这种男人,她心仪的,是萧凤仙那种有胆有识相貌俊美的男子。 “笨死了……” 她压低声音。 “慕容姑娘。” 身后突然传来轻唤声。 慕容九里吓了一跳,转身望去,正对上魏紫那张娇艳明媚的脸。 她懊恼:“你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 “没想到,慕容姑娘也来了城郊。”魏紫捏着手帕,声音轻柔,“你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莫非是来探望他的?” “我……” “若不是,那么便是来见我二弟的?”魏紫神情不变,嫣红的朱唇噙着笑容,“我原以为,这次的事情只是一群不懂事的闺阁小姐,故意和我二弟作对,现在见到慕容姑娘,才知道是背后有人策划。” 她的桃眼清明干净,俨然早已洞悉慕容家的两位姑娘和皇太子之间的关系,更是猜到了慕容九里和萧凤仙的交易。 慕容九里翻了个白眼:“就你聪明。” “我不聪明,比如我就猜不到你和他之间具体的交易内容是什么。只是,稍微能看出人与人之间的的一点感情罢了。” “那你能看得出来,我对周显元感情如何吗?” “慕容姑娘崇敬他。” “哈哈!”慕容九里瞬间笑了出声,抬了抬下巴,骄傲的宛如小孔雀,“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那个人笨死了,我怎么会崇敬他?!魏紫,我只崇敬强者,真正的强者!能与我并肩而战,带我赢得胜利的强者!” “或许吧。”魏紫不置可否,“我原本是来看看太子殿下的,现在撞见慕容姑娘,想要提醒你一句——” 她顿住。 余光瞥向不远处,周显元正和一群工匠抬运石材,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滚落,他的后背都被汗水浸湿,然而眼睛里的光却很明亮。 这样的太子殿下…… 帮助她和萧凌霄和离,一日三餐以馒头为食,冒着得罪相府和李侍郎的风险查清楚乾山绳索断裂的原因,放下身段和千千万万名百姓一起为江堤出力…… 这样的太子殿下,魏紫怎么也不觉得他会贪污那么多赈灾银。 是李景林…… 贪污款项的,定然是李景林! 她郑重地盯向慕容九里:“李侍郎不是什么好人,听闻他家中童仆上千,田亩数万,豪宅骏马数不胜数,只怕这次赈灾,他会从中捞取巨资,再栽赃到太子头上。慕容姑娘,你要救太子殿下!” 什么储位之争,什么朝堂局势,魏紫不清楚。 她只知道太子殿下是个体恤百姓的好人,上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她不仅想救自己,也想力所能及地救下其他好人! 慕容九里继续冷笑:“救他?!” 第188章 这件事就是小紫错了,她该受罚 她的态度很恶劣。 魏紫不明白她为何会对太子殿下抱有那么大的恶意。 “他那个人又蠢又笨还一根筋,根本就不适合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慕容九里发狠般盯着远处的周显元,“朝野与丛林无异,讲究弱肉强食适者生存,魏姑娘,你自诩善良,那你会善良到干涉丛林里的弱肉强食吗?既然你不会,那么又何必干涉朝堂,何必干涉别人既定的命运?” 魏紫紧紧捏着手帕。 慕容的这番话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但人跟动物,又怎能一样? “告诉你吧,”慕容九里倨傲地抬了抬白嫩的下巴,“朝堂里,上至君王,下至朝臣,早就烂透了。尤其是我祖父他们,更是烂到没边儿。我只想一个个弄死他们!” 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女,明明长着一张娇俏可爱的娃娃脸,偏偏眉眼间都是不符合年龄的狠戾,和她张扬跋扈的的妹妹慕容香雪形成了鲜明对比。 江风吹拂着她明艳炽目的红衣,像是要烧尽一切的复仇烈焰。 魏紫困惑。 究竟在幼年经历了什么,才会令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 因为雨停的缘故,众人得以乘坐马车返回京城。 终于回到镇国公府,魏绯扇在回廊里叫住魏紫。 魏紫转身:“妹妹有事?” “你帮萧凤仙作证,证明李施雨昨夜不在营帐。你可知道,这会给咱们家惹来祸事?李施雨入狱,李侍郎一定会记恨咱们家。”魏绯扇沉声,“你就那么爱出头,那么爱得罪人?你对这个家,到底有没有感情?” 魏紫道:“人命关天的事,我没办法袖手旁观。” “保持沉默,视而不见,很难吗?!” 魏紫朝她走近几步。 天气闷热,探进回廊的树枝遮挡了两人的身影。 “保持沉默?”魏紫低声,“如果当年妹妹流落街头的时候,我娘也保持沉默视而不见,那么妹妹现在又会在什么地方?” 魏绯扇不忿:“这怎么能一样?” 魏紫的视线扫过魏绯扇发髻上的珠钗和一身绫罗:“我没有你那么好运,我被拐子拐去那么远的地方,一路上从未有人对我伸出过援手。即便被邢氏虐待磋磨多年,山阴县也没有任何人帮我。躲在人群里保持沉默视而不见,当然是很简单的事。但是,我不想跟那些人一样。我想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怕会因此得罪人,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魏绯扇紧紧掐住掌心,心底掀起波涛。 面前的少女生得娇艳欲滴,那双本该妩媚多情的桃眼格外清亮温柔,像是一面明镜,清晰地映照出身边人的丑陋和不堪。 这一瞬,她竟不敢直视魏紫。 为什么经历了十二年的坎坷,她仍旧能够拥有一双清澈的眼?! 魏紫继续道:“我入府已有多月,还未曾感激你这些年,代替我孝敬长辈承欢膝下。魏绯扇,我感激你这些年为祖母爹娘他们做的事,但也警告你一句,别再顶着镇国公府的名号,在外面欺软怕硬横行无忌,比如昨日,和慕容香雪一起妨碍治水修堤。你也不想爹爹因为你,被人在朝堂上弹劾吧?” 说罢,定定看了一眼魏绯扇,才转身离去。 等她走远,魏绯扇才粗粗喘了一口气,腿软般后退两步。 她“哈”了一声,似是自语:“我欺软怕硬横行无忌?我妨碍治水修堤?我出于好心组织大家为水患写诗作词,我倒成了罪人!” 她恨恨地剜了眼魏紫消失的方向,眼珠微微转动,突然甩袖往别的方向而去。 …… 这趟出行劳心劳神,魏紫睡了整整一夜,才重新缓过来。 次日,魏紫梳洗打扮妥当,来给魏老夫人请安。 魏翎今日休沐,和薛子瑜、魏绯扇一起过来了。 二房的人也在,鹤安堂比往日更加热闹。 用罢早膳,魏翎问道:“听说昨日城郊营寨,小紫指认了李工部的千金李施雨?” “是,”魏紫承认,“女儿只是说出了亲眼所见的情景,并没有撒谎。” 她回答着问话,忍不住瞥了眼魏绯扇。 必定是魏绯扇在背后告的状…… 怪不得人到的这么齐全,原来是三堂会审来了。 二房的魏翰冷笑一声:“侄女儿,你也太不懂事了,李侍郎乃是慕容丞相的心腹,也是你叔父我的顶头上司,大家都帮着李施雨隐瞒实情,怎么偏偏就你一个人要说出来?你得罪了李侍郎,叫我今后怎么在他手底下做事?!” 魏紫这才想起来,她这位二叔走的是科举路线,只可惜二十年也没考上进士,如今靠着她爹爹的荫庇在工部挂了个闲职,每天到时点卯,剩余时间经常流连府外斗鸡走狗,没干什么正经事。 此刻,二房的人都目光不善地盯着她。 薛子瑜则撇了撇嘴,嫌弃地扭过头去。 魏紫道:“实话实说,也有错吗?她害死六条人命,还想把罪责推到那位萧主事的头上,我揭穿她,有错吗?难道就因为她的父亲是工部侍郎,就可以枉顾王法?” “你究竟是为了那六条人命,还是为了萧凤仙?!”柳氏气怒发难,“若是害你二叔丢了官职,你要怎么跟我们交代?!你二叔重要,还是萧凤仙重要?!” “哪怕对方不是萧凤仙,我也要把我看见的事情说出来。”魏紫转向魏翎,“爹爹,难道您也认为我做错事了吗?” 魏翎轻抚长须。 他虽是武将,却生得剑眉星目斯文儒雅,一把胡须打理得格外乌黑油亮,曾被天子夸赞有“美髯公”的风采。 他声如洪钟:“小紫当然没有做错,做错事的是李家那丫头。” “大哥!” “夫君!” 魏翰、柳氏和薛子瑜同时失声。 魏绯扇捏紧扇柄,暗暗蹙眉。 魏紫揭发李施雨,分明是在得罪李家和相府,为什么爹爹一点儿都不怪罪她? 薛子瑜语气严厉:“夫君,你不能再偏袒小紫了!她没回家之前,咱们府里风平浪静事事遂心,自打她回来,咱们家发生了多少矛盾和争吵?!这件事明明就是小紫错了,她该受罚!” 第189章 我在这府里,连个下人都不如 “阿瑜!”魏翎沉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始终教育孩子们,要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正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孩子们只有心怀仁善,这辈子才能走得远。小紫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仗义执言,可见赤胆忠心,是个好孩子,无愧于我镇国公府的祖训家风!” 魏绯扇垂下眉眼,似是闷热,不耐地摇了摇团扇。 父亲老了。 他一辈子都待在军营,不知道世间万物都在变化,天底下早就不流行真善美那一套了。 唯有和上位者沆瀣一气同气连枝,唯有对别人心狠手辣,才能一直坐在高位。 薛子瑜也是这般想法,正要开口反驳,一名大丫鬟突然匆匆进来。 她福了一礼,恭声道:“原不该拿这件事打搅老夫人和国公爷,只是奴婢想着咱们家和李家也有些往来,因此得知消息之后就匆匆前来禀报。就在一个时辰前,李家的小姐没了!” “李施雨死了?!”魏绯扇吃惊。 “回二姑娘话,正是李施雨姑娘。听闻李姑娘触犯了什么律法,本该在一个时辰前押解进京关入天牢,只是马车行驶至江堤的时候,那段江堤突然崩坏,整座马车都被卷进洪流,等侍卫们打捞起李姑娘,李姑娘早已溺毙!那段江堤本该在昨日修复,只可惜被人剪断了运送石材的绳索,因此耽搁了工程,这才导致李姑娘溺水而亡。” 鹤安堂陷入诡异的寂静。 魏紫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察觉到疼痛,才能确定不是在做梦。 也就是说,李施雨是自己害死了自己…… 魏翎扼腕叹息:“那丫头常来咱们家做客,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没想到……阿瑜,古话说的真不错,善恶到头终有报,多行不义必自毙!今天的结果,是那丫头不争气,自己导致的呀!” 魏老夫人缓缓点了点头:“可见咱们教育孩子,不是为他们谋一个远大前程就够了的,最要紧的,是把他们教育成人,成一个明善恶、懂是非、知荣辱的人。” 她说着话,暗暗握紧了魏紫的手。 苍老的眼眸里藏着后怕,仿佛生怕溺水的姑娘是她的小紫。 二房的人和薛子瑜脸上都不大好看。 过了半晌,魏翰低声嚷嚷:“那丫头没了,李侍郎岂不是更要记恨咱们家?大哥,我的差事若是没了,你可得在朝堂里再替我谋一份!” 魏紫靠在魏老夫人身边。 她垂着鸦羽似的长睫,暗道李景林不一定有功夫去对付她二叔。 她已经把李景林贪污的事告诉了慕容九里,慕容九里和萧凤仙是一路人,为了往上爬,萧凤仙说不定会借这个机会对付李景林。 所以二叔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虽如此……”薛子瑜忽然开口,“小紫揭发自己的朋友,到底不是光彩的行为。只怕今后,上京城名门贵族家的姑娘都会排挤小紫。依我看,就罚你跪祠堂七日,为李施雨手抄三百遍佛经吧!抄完之后,你亲自送去李家,再给李施雨扶棺送灵,也算是给他们赔罪了!” 魏紫愕然。 她不可思议地望向自己的母亲,薛子瑜满脸理所当然,也正看着她。 她险些笑出声:“母亲,首先,她不是我的朋友。其次,她犯罪了,犯的还不是什么小偷小摸小打小闹的罪,而是割断运送石材的绳索,妨碍治水修堤的大罪,您可知耽误一天工程,下游会淹没损失多少良田和村镇?这与叛国何异?” 像是没料到魏紫会当众反驳自己,薛子瑜的瞳孔微微放大,嘴唇隐隐发抖。 她直勾勾盯着魏紫,盯着这张跟自己三四分相似、却稚嫩许多的面庞。 眼底流露出憎恶。 到底不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就是牙尖嘴利目无尊长! 扇儿比她孝顺多了,扇儿从不会与她顶嘴! 可她说不过魏紫,于是她渐渐红了眼圈,背转过半个身去,一边拿帕子擦眼泪,一边哽咽道:“我的话竟不好使了!给外人瞧见,谁会觉得我是你的母亲?你这般顶撞我,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当娘的放在心里!夫君也是,自打她回来,就只知道替她撑腰却不管我的体面和死活!我在这府里,连个下人都不如!呜呜呜……” 她呜呜咽咽,伤心欲绝。 魏紫心尖颤了颤。 她细细回忆了一番,自己刚刚只是就事论事,明明就没有说太过分的话…… “娘!” 魏绯扇倚坐过去,拿帕子给薛子瑜擦泪:“姐姐没有顶撞您的意思,您误会她了!定是您这段时间操持庶务劳心劳力,一时间心力不济,这才会误解姐姐。” “我误会她?!”薛子瑜用余光嫌恶地扫了眼魏紫,“自打她回来,她去我院子里请过几次安?!真是半点儿孝心也没有!我看,她不仅不把我放在眼里,还巴不得我快去死!省得我活在她眼前,叫她看了心烦!” 这话颇有些重。 魏紫眉尖轻蹙,只得起身跪倒在薛子瑜面前:“母亲息怒……” 她并没有不给薛子瑜请安。 起初她天天都去,可薛子瑜总是头疼脑热,她连她的面都见不着,后来那边的大丫鬟直接转告她,薛子瑜身体不适,让她往后都不必再来请安。 常嬷嬷看了眼母女俩,倾身在魏老夫人耳畔低语了几句。 魏老夫人捻着一串碧玺佛珠,缓缓道:“老大媳妇,你也不必抱怨,听说,是你身子不适,免了小紫的晨昏定省,她才不去你院子里的。” 魏翎诧异:“阿瑜,你身子不适?哪里不适?我怎么不知道?” 薛子瑜噎了噎。 她暗暗抓紧魏绯扇的手,面对全府人好奇的审视,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当然没病,不过是因为不想见魏紫随便挑的理由罢了…… “既是身子不适……”魏老夫人停顿良久,缓缓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么也不必管家了,今后家里的庶务,就由小紫打理吧!也是要说亲的大姑娘了,操持后院主持中馈这些东西,该学起来了。” “母亲!” 薛子瑜失声。 第190章 她痴迷这种唯一而热烈的爱 园子里,随着蝉鸣,太阳渐渐升了起来,日光穿透枝树影,白地照在青砖上。 鹤安堂未曾安排冰鉴,室内颇有些闷热。 魏绯扇的鼻尖沁出一层细汗,她掏出手帕擦拭汗珠,指尖却有些颤抖。 她在府里长到这么大,祖母也未曾让她掌管庶务,只有娘亲为她考虑,怕她出嫁之后镇不住夫君的宅邸,于是常常把她叫去学习管账和管理下人。 可是魏紫一回来…… 魏紫到底是亲生的孙女,无论她这个收养的孙女往日里如何孝顺听话,也比不上那身血脉,亲疏有别,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魏绯扇低着头把手帕放回怀袖,圆润的杏眼藏满不甘心。 “母亲,”薛子瑜按捺住愤怒,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平心静气道,“自打儿媳嫁入镇国公府,府里的庶务都是由儿媳打理,二十年来鲜少出过差错。现在母亲叫小紫替代我,是什么意思?只怕府里的人会以为儿媳德行有亏,看轻儿媳。更何况小紫流落在外十二年,又才刚和离,偏偏还是在穷乡僻壤长大,她懂什么呢?那起子下人都是欺软怕硬看菜下碟的货色,只怕会欺负小紫。” “我也是心疼你太过劳累,以致于缠绵病榻,连亲女儿的请安都顾不上了。”魏老夫人柔声,“你就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把身子养好。” 薛子瑜语噎。 柳氏当即笑出了声儿。 她出身商贾,她这大嫂却出身官宦人家,虽是妯娌,却总是看不起她。 如今,她也有吃瘪的时候! 她拱火道:“就是啊大嫂,母亲也是为你的身体考虑,你就不要再坚持了!对了母亲,蔓蔓也到说亲嫁人的年纪了,可她既不会看账又不会操持后院,能否让她跟着小紫一块儿管家?她肯定会虚心学习的!” 提起魏蔓蔓,魏老夫人一阵无语。 魏蔓蔓被柳氏惯坏了,昔年她曾让蔓蔓和扇儿跟着薛子瑜学习打理庶务,可日上三竿她都还没从床上爬起来,午膳当早膳吃,她能学到东西才奇怪。 她摆摆手:“小紫管家,扇儿和蔓蔓从旁协助好了。” 也算一碗水端平。 “母亲,”薛子瑜仍旧不肯,“小紫在萧家长大,听说那萧家就只是个乡下开染坊的,小紫只怕连看账都不会,又哪里能管家?镇国公府家大业大,要管的东西那么多,她一个小姑娘,哪里顾得过来呢?只怕到时候把府里弄得一团糟,白白惹别人笑话,连累扇儿和蔓蔓的名声,将来难说婆家。” 柳氏一听难说婆家,顿时急眼了:“大嫂言之有理,这可不成啊!母亲,我们蔓蔓还是不跟着小紫学管家了,不学了不学了!” 魏老夫人捻着碧玺佛珠,半阖着眼皮。 她年轻的时候,到底是怎么相中这两个儿媳妇的? 一个目光短浅,一个偏心眼,看了就心烦。 她望向魏紫:“小紫,你可有信心管家?” 魏紫握紧双手。 她很清楚,这是祖母在给她站稳脚跟的机会,能不能接得住,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她起身,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正色道:“祖母,孙女虽然在乡野之间长大,却也曾有过经营酒楼生意的经验。陵州那座赫赫有名的紫气东来,就是孙女亲自经营起来的。所以看账理家什么的,应当不在话下。” 众人皆都一愣。 魏翎拍腿道:“我的同僚曾去陵州一带出差,在紫气东来吃过饭,夸赞里面的面塑手艺乃是天下一绝。没想到,那座酒楼竟然是小紫经营的!对了,换锦和扇儿好像也在那里买过面塑人偶,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哈哈哈哈哈哈!” 他兀自爽快大笑,屋里人的表情却精彩纷呈。 能管好那么大一座酒楼,想来哪怕没管家的经验,学起来也是很快的。 柳氏颇有些后悔自己刚刚嘴快,还想腆着脸再带女儿凑上去,被魏老夫人暗暗横了一眼,顿时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开口。 薛子瑜眉尖紧蹙,复杂地看了一眼魏紫。 她以为这个女儿流落在外,除了嫁男人,什么本事也没学到。 没想到…… 她还经营过酒楼。 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都不曾告诉她这个亲娘,可见到底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暗暗冷哼一声,看魏紫愈发不顺眼。 “那就这么说定了。”魏老夫人心情颇好,拍了拍魏紫的手背,“祖母要好好看着,咱们小紫是怎么管家的!” 事情尘埃落定,不容置喙。 薛子瑜虽然不甘心,却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暗搓搓指望魏紫能搞砸管家这件事,她好再把主持中馈的权利夺回来。 魏绯扇看着薛子瑜黯淡的眼神,不禁又难过又心疼。 魏紫没回来的时候,娘亲天天高高兴兴的,何曾这般垂头丧气? 她想了想,从身后杏儿的手里接过一本册子,柔声道:“祖母、爹娘,扇儿昨日组织大家一起去城郊,以水患为主题赋诗作词,大家都拿出了作品。扇儿连夜遴选抄录出最好的二十首,打算请书局印刷成册,销往大江南北。都是小孩子的戏作,也不知可堪入目否,爹爹可要先过目一览?” 魏翎颇有兴致:“拿来我瞧瞧。” 他略略翻过,称赞道:“虽是小孩子的戏作,却也有几首相当不错,笔法老成,用词犀利,堪称佳作!你们也瞧瞧!” 小册子在众人之间转了一圈。 轮到魏紫,她一页页翻看,不觉挑眉。 魏绯扇可真有精神,昨日从城郊回来之后,她都累瘫了,她却还有心力遴选抄录诗词,宣纸上的簪小楷清丽绝伦,可见平日里是下了大功夫练的。 也是个上进的姑娘,背靠镇国公府,怎么都能有个顺遂的前程,怎么偏偏就爱把心思在她的身上呢,动不动就爱和她作对…… 她想着,一边把册子递给魏蔓蔓观赏,一边跟着众人称赞:“极好。” “扇儿一向是个心思细腻的好孩子,”魏翎不吝赞赏,“能想到为水患赋诗作词,号召富商巨贾为水患捐款,可见扇儿虽是女子,却也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啊!若扇儿是个少年郎,恐怕比你哥哥强百倍,说不定已经考上进士了!” 话音落地,鹤安堂里顿时响起笑声。 “爹爹就爱取笑人家,人家不依……” 魏绯扇捏着团扇,羞怯地低下头。 一颗心却欢欣鼓舞,跳得极快。 仿佛从前被全家人当成开心果、当成掌上明珠的日子,又回来了。 她痴迷这种唯一而热烈的爱。 第191章 她的母亲好爱魏绯扇 就在镇国公府看似其乐融融阖家欢乐之际,相府。 “祖父!” 书房里燃着一炉香。 暗红回字纹漆面竹帘卷起,内室的矮脚翘头案上堆积着小山般的文书奏折,圆形窗前置了一张茶案,案头的冰裂纹细颈瓶里插了一支枯荷和一只铜色莲蓬。 蓄着山羊胡须的老人穿素色禅衣,端坐在案后,正慢条斯理地吃茶。 慕容香雪哭得梨带雨,柔弱地跪倒在茶案前:“祖父明鉴,李施雨的事情跟雪儿半点儿关系也没有,都是她自作主张咎由自取!” “够了!” 慕容焘低声呵斥。 慕容香雪哽咽着止住眼泪:“祖父……” 慕容焘淡淡道:“我不管是不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她死了也就死了。我一早便教过你,哪怕你做尽坏事,但只要你有本事不叫其他人怀疑到你身上、不牵连到相府,祖父是不会责怪你的。” 慕容香雪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顿了顿,她又哑着嗓子道:“可是太子哥哥还是怀疑我……祖父,太子哥哥不喜欢我,还说我让他失望了,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不我亲手做几道点心,再去城郊探望探望他?再过几日就是七夕,说不定,说不定能借着这个契机,挽回我们之间的关系……” 慕容焘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 慕容家必须出一位皇后。 可惜嫡长孙女慕容九里性子跋扈一身反骨,连弑父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可见极难掌控。 纵使送她入东宫,也对他们慕容家族无益。 嫡出的孙女里面,便只剩下慕容香雪。 然而这孩子也是个没用的,他都把慕容九里送去数百里之外的玄青寺八年了,足足八年时间,八个春夏秋冬,这孩子也没能让周显元对她心动,为她更改联姻对象! 真真是半点儿手段都没有,可惜了那张容月貌的脸! “砰”的一声,慕容焘把铁漆茶盏重重搁在茶案上:“我给了你八年时间,你都搞不定周显元,难道短短一个七夕,你就能搞定他?” “我……”慕容香雪缩了缩身子,委屈不已,“祖父有所不知,孙女不是没有努力,只是太子殿下是个油盐不进又一根筋的正人君子,根本就不开窍,不论我怎么亲近他,他都不会往那方面想,他只把我当妹妹……我实在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难道她不想当太子妃吗? 她比谁都要想! 可是说句难听的,周显元的脑子好像被驴踢了。 她曾经挑了个晚霞绚烂榴火红的夏日黄昏,打扮得漂漂亮亮,约周显元在御园相见,随即故意往他怀里跌倒,谁知他不仅不解风情地避开害她摔了个狗啃泥,还关心地问她是不是绣鞋不合脚,怎么连站都站不稳,又打发宫女去给她拿新鞋。 凛凛寒冬,她挑了个落雪的日子,约他在水榭吃酒,孤男寡女时故意褪下厚重的外裳,露出她引以为傲的身段,谁知周显元不仅没有被迷住,还婆婆妈妈地叮嘱她不可在天冷的时候穿这么少,说什么女子体寒,容易落下病根之类的话。 凡此种种,她都要崩溃了! 茶水在唇齿间弥漫。 慕容焘品着茶香,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茶案。 半晌,他沉沉道:“你必须成为太子妃。” “可是祖父,现在姐姐回家了,雪儿更加没有机会了。除非让姐姐去死,否则雪儿要如何才能顶替她?” 慕容焘轻抚胡须,思虑片刻,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他目露慈蔼:“雪儿,你嫁的人,才是太子。” 慕容香雪双手一紧,愣在原地。 祖父的意思是…… 换太子? 她脸色发白:“可是祖父,太子殿下并未犯错,要怎么才能……才能……” 慕容焘低哼一声:“这就是祖父的事了。你回去吧,琴棋书画都得好好下功夫,去年的中秋宫宴上,你的琴棋书画全都输给了镇国公府的那个赝品,今年可不能再输了。” “祖父放心!”慕容香雪宛如找到了主心骨,“您这么为孙女的前程着想,孙女也一定会好好努力,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她行过退礼,退出了书房。 她站在屋檐下,对着园中的葱茏木长长吁出一口气,对李施雨溺水身亡的那一点愧疚早已烟消云散,她倨傲地抬了抬下巴,扬起一个甜美单纯的微笑。 她会成为未来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娘娘,有祖父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只是…… 在她用功之前,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解决。 “魏紫……” 她咬牙切齿。 …… 镇国公府。 魏紫安排了左菱帮忙打听城郊鲮鱼江的消息,虽然得知筑堤工程一直在顺利进行,但一颗心仍然高悬不下。 萧凤仙应当听明白了她的暗示,新筑的江堤…… 应当不会再像前世那样崩塌吧? “姑娘,您怎么总惦记那江堤?”青橘抱来一大摞账本,“您就放心吧,有公子在,那道堤坝肯定能妥善完工的。当务之急,是看完这些账。” 是镇国公府十年以来的账目。 魏紫先是粗粗翻阅了一本,每笔账都记得很详细,可见她母亲做事细心妥帖,而且也没有贪污挪用公中银钱的嫌疑。 仔细翻阅的时候,她指尖停顿在牡丹苑的支出那一页上。 虽然魏绯扇的月钱不算多,但每年春夏秋冬,母亲都会费数千两纹银,为魏绯扇置办崭新的裙钗首饰,蜀锦的绣鞋、流月纱的襦衣、浮光缎的袄裙,不一而足。 首饰方面,金步摇、珍珠耳铛、翡翠簪子、羊脂玉金项圈、宝石琉璃黄金镯,等等等等,看得人眼缭乱。 魏绯扇幼时身娇体弱总爱生病,每每风寒发烧,母亲都会为她延请御医诊治,每副药的支出后面,都会附带一包饴,像是生怕魏绯扇喝药苦到。 窗外影摇曳,远远传来蝉鸣声。 魏紫单手支颐,一手轻轻按着账本,细软的长睫在白皙的面颊上勾勒出扇形阴影。 她幼时在萧家生病,邢氏从不关心过问,仍旧逼她顶着高烧干活儿,她孤零零地在河边浆洗衣裳,风刮得脸皮生疼,冻得双手红肿,咳嗽到连肺都要吐出来,药都没得吃,更何况饴那种贵重的东西。 她被拐卖到山阴县,为萧家当奴作婢的那十二年,魏绯扇锦衣玉食,被养得极好。 她的母亲…… 好爱魏绯扇。 第192章 咱们这般对待姐姐会不会太过分了 华贵的寝屋里,几道晶莹剔透的珠帘垂落,隔绝了屋外的燥热,摆在角落的黄铜刻冰鉴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冷气,连屋里伺候的婢女都多穿了一件外裳。 魏绯扇坐在绣墩上刺绣。 绣完最后一针,她把绣品拿给薛子瑜瞧:“娘,您瞧我的刺绣可有长进?” 薛子瑜正翻看样子,闻言望去。 绣的是猛虎下山图。 她温柔地摸了摸魏绯扇的脑袋,赞赏道:“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是比从前绣的好。” “只是……”魏绯扇瞥向针线篓里的那块双面绣手帕,眼神逐渐黯淡,“比起姐姐的手艺,还是差了许多。娘,我曾重金向京城里最有名的绣娘请教,专心学了几日,却还是绣不好,那个绣娘和祖母一样,说我没有刺绣的天赋……” “一派胡言!”薛子瑜不悦,“有没有天赋,是她们说了算的?更何况就算没有又如何,扇儿将来又不靠刺绣吃饭,这种活儿稍微拿得出手也就够了。像你堂妹,二房的蔓蔓,连蝴蝶都绣不好,却还有心思整天吃吃喝喝,她那样的才应该着急呢!” 魏绯扇并没有感到安慰。 她的视线始终落在魏紫的手帕上。 越看,越是忍不住想剪掉自己的绣品。 她委屈道:“娘,我是收养的孩子,旁人本来就喜欢对我的出身说三道四,如果我再事事都比姐姐差,那些人更会嘲笑我……我不想给娘亲丢脸。” 薛子瑜心疼不已,连忙把她搂到怀中。 “娘的宝贝……”薛子瑜红了眼眶,“娘保证,不会让你输给魏紫的。” “可是姐姐现在手握管家权,以后家里都是她说了算,就连咱们想买什么,也要经过她的允准。娘,咱们如何斗得过她?” “管家权?”薛子瑜冷笑,“也要她有本事握得住才行。扇儿,你当真以为,娘亲会乖乖交出管家权?” 魏绯扇怔了怔:“娘,莫非您……” “孙家的和陈家的那两个管事婆子,不是经常在府里斗法吗?这般棘手的事情,我旁观了十几年,也没能处理好。她既然想管家,那么就让她去管好了。我倒要看看,她能管出个什么样!” 魏绯扇的圆杏眼逐渐亮了起来。 孙婆子是祖母当年的陪嫁,这些年仗着身份在府里横行无忌,厨房最有油水的采买工作她要抢去给她的孙子干,园子里的竹笋和果子她也不许旁人摘,非得自己摘了拿出去卖钱。 陈婆子则是府里的家生子,一家子世世辈辈为镇国公府办事,在主子面前一向很得脸,从前孙婆子没来的时候那些好处都是她的,如今被分割大半,自然咽不下那口气,因此经常和孙婆子作对。 一方是老夫人的势力,一方是家生子的势力,娘亲左右为难,最后干脆懒得管。 如今娘亲从中拨火,两方人斗起来,只怕魏紫根本处理不好。 若是府里乱了套,那管家权…… 魏绯扇笑容甜甜,乖顺地倚在薛子瑜的怀里:“娘,咱们这般对待姐姐,会不会太过分了?” “你呀,就是太过心善!”薛子瑜宠溺地戳了戳她的眉心,“等府里乱了套,我就向母亲提议,让咱们扇儿来管家。” “娘,我怕我也管不好……” “怕什么?陈丰家的和孙顺家的都被我收买了,只要你上任,后院立刻就能风平浪静。”薛子瑜满脸爱怜,从喜鹊登枝粉瓷碟子里拿起一块饴,温柔地塞到魏绯扇嘴里,“有娘亲在,扇儿什么也不必担心。” “娘,您对我真好!” 嘴里的饴融化出甜甜的味道,魏绯扇娇憨地钻进薛子瑜的怀里,撒娇般轻蹭。 是啊,魏紫算什么? 有娘亲在,她什么也不必担心。 蝉鸣声渐远。 鹤安堂。 日光透过菱窗上的竹叶纹烟罗纱,影影绰绰地照进来,在少女白嫩的侧颊上映出几痕柔和的阴影,她垂着长睫,柔媚上挑的桃眼笼了一层淡金色的泪光。 魏紫的指尖按在账簿“饴”二字上,无意识地微微蜷缩。 很快,蓄满的晶莹泪珠宛如一串断线珍珠,悄无声息地滴落在账簿上。 “姑娘?”青橘吓了一跳,顺着魏紫的视线看见牡丹苑那一笔笔支出,顿时又心疼又难过,“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别看账了吧?奴婢这就去回禀老夫人,就说您身子不适,咱们不管家了,以后都不管了!” “别……” 魏紫拉住她的手腕。 “姑娘!”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金梅挑开珠帘匆匆进来:“姑娘,那些管事的仆妇婆子在后院打起来了,如今闹到了前厅,吵着要见您!您——” 注意到魏紫泛红湿润的眼睛,她连忙止住话头。 她从前是伺候老夫人的,是鹤安堂所有丫鬟里面最稳重老成、梳头手艺最好的,自打大小姐认亲回家,就被拨过来伺候大小姐。 大小姐一向情绪稳定,今日怎么…… “无妨,”魏紫揩了揩泪珠儿,坐到妆镜台前补妆,“我这就过去。” 金梅望向青橘,青橘朝书案上摊开的那本账簿努了努嘴。 金梅瞟了眼,顿时心里有了数。 大小姐这是委屈呢! 任谁在外面流落十二年,回家以后发现有个同龄姑娘顶替了自己的位置,都会委屈。 可惜大夫人是个拎不清的,放着好好的亲闺女不疼爱,非得偏心那个捡来的。 金梅轻轻叹息,望向认真梳妆的魏紫,暗暗心疼惋惜。 “你说她们打起来了,这是为何?”魏紫收拾好了心情,开口问道。 金梅回过神,连忙回答:“一拨人是府里的家生子,世世辈辈在府里做事,另一拨人以老夫人的陪嫁丫鬟为首,两拨人为了点儿蝇头小利,比如厨房和各院的采买、园子里的竹笋、儿果子等等,经常争执吵架。说起来也算是陈年往事了,只是一直没能得到妥善解决。今天也不知怎的,竟打起来了!” 魏紫思忖片刻,道:“祖母可知道这些事?” 第193章 嫂嫂,你说得对 “自然是知道的,”金梅替魏紫簪上一只精致的镂金嵌珍珠发梳,“敲打过她们多次,却没什么成效。大夫人碍于老夫人的脸面,不敢把那些陪嫁婆子怎么样,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随她们闹。” 前厅。 魏紫带着两个丫鬟过来的时候,厅里站了十几个婆子仆妇,许是打过一架的缘故,个个灰头土脸,有的脸上还挂了伤,正骂骂咧咧推推搡搡。 见她出来,不知是谁咳嗽了一声,众人勉强收敛住不服气的表情,纷纷请安问好。 魏紫落座,柔声道:“各位妈妈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有头有脸的,怎么今日闹成了这样?” “大小姐,”孙顺家的尖着嗓子率先开口,“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小孙儿给厨房做些采买的活儿,不知怎的就招惹到了陈姐姐,她非说我孙儿从中贪钱,要把我孙儿撵出去!无凭无据的就要撵人,这是什么道理?!我瞧着,分明是她想把位置腾出来,好安排给她那大侄儿!” 陈丰家的不甘示弱:“你血口喷人!你有本事把账本拿来,咱们当着大小姐的面对账,看看你孙子到底有没有贪钱!” 她又转向魏紫,伸出半截脖子,哭嚎着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可怜老奴家里从太祖奶奶起就在国公府做事,我们全家世世辈辈都给您当牛做马,如今,却叫后来的人骑在了头上!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哦!” 两个人各执一词,厅堂里又吵骂起来。 魏紫安静地端坐着。 青橘忍不住倾身,在魏紫耳畔低声道:“外面那些丫鬟都在偷偷看热闹,再这样吵下去,只怕咱们府里连午膳都没得吃,到时候大夫人又该找您的茬了。” “不急。”魏紫轻声。 直到两拨人吵到声嘶力竭,她才吩咐侍女端来两壶热茶。 她笑道:“你们请坐,先喝杯茶润润嗓子。” 等婆子们翻着白眼落座,魏紫才慢条斯理:“各位妈妈都在镇国公府做事,这些年劳心劳力,祖母都看在眼里,她常常教导我,要把你们当成长辈看待。所以,即便我去年才归家,也打心眼儿里敬重你们。” 这番话听着熨帖。 婆子们个个面露得意之色,吃茶的姿态也傲慢几分。 魏紫接着道:“我打算明日中午再汀兰水榭,设几桌宴席款待各位妈妈,不知道你们能否赏脸?” 众人愣了愣,眼底不由划过一抹对魏紫的轻贱。 像她们这种奴婢,也就逢年过节或者主人家心情好的时候,能得脸坐在厅堂旮旯犄角的小桌子上吃饭,哪有被主子专门设宴款待的? 大小姐到底是在乡野间长大的,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 活该被奴才骑在头上! 陈丰家的和孙顺家的很快笑道:“大小姐邀请,我等自然是要赴宴的!” 她们高高兴兴地散了场,只等明天风光赴宴,就着好酒好菜吃个酩酊大醉。 魏紫吩咐道:“金梅,你在府里呆的时间长,认识的老人也多,你带青橘去打听打听,务必要把她们近些年做的事情查清楚。” 是夜。 金梅悄然来到魏老夫人房里,把魏紫今日所做之事讲述了一遍。 几扇雕窗皆都开着,月光清透,夜风吹拂进来,卧房里很是凉爽怡人。 老人穿着轻薄软和的寝衣,乌色祥云檀木簪挽起苍苍白发,握着一把素色罗扇,正在灯下与自己对弈。 她笑道:“她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必定是有对策了。” “奴婢瞧大小姐的表情,似乎是打算在明日宴席上对两位妈妈动手。孙妈妈到底是您当年的陪嫁,大小姐若是撵她走……” “孙顺家的这些年仗着我的身份在府里逞威风,也太嚣张跋扈了些,撵走也不为过。”魏老夫人不以为意,“只要小紫能在镇国公府立威,便是十个孙顺家的,也撵得!” 她在棋盘上落了一子,苍老的眼眸里掠过狠意:“这起子奴才闹得突然,定是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故意为难我的孙女儿。她薛子瑜非要替扇儿撑腰,那我这老家伙就只好给小紫撑腰了。也叫她看明白,这府里究竟是谁说了算!明日你盯紧些,若是谁敢闹事,直接搬我的名号。” 金梅正色:“奴婢领命!” 夜色如水。 窗外,几朵乌云遮蔽了月光。 正值酷暑盛夏,魏紫怕闷,临睡前把拔步床上的帐幔都卷了起来。 她躺在床榻上,鸦青长发如堆云般铺在枕边,一手握着纨扇,一手搭在床沿边,细软的长睫覆在眼睑处,丝绸袖管卷起半截,月色下露出的手腕凝白如霜雪,她就这么睡着了。 窗台上悄然出现一道修长的阴影。 萧凤仙悄无声息地落在拔步床前,俯视榻上熟睡的少女。 他仍旧穿着那身靛青色圆领官袍,裤摆卷起,袍裾和袖口溅满泥点破烂不堪,许是没时间打理的缘故,马尾比往日更加蓬松卷翘,几绺微卷的额发从中间分开,淡红薄唇紧抿,面容冷白冶艳,眼下没休息好的青黑之色为他平添几分戾气。 他伸手,指腹点在魏紫的唇瓣上。 他的嫂嫂像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如她早先所言,江堤…… 确实出问题了。 但出问题的不是周显元,而是李景林。 李景林和其他几名工部官员,私吞了户部拨出来的五分之二赈灾款,不仅以次充好用最劣等的泥沙和石材修筑堤坝,还偷工减料,那堤坝每隔半里,都有相当长一段距离是近乎空心的。 这种江堤建造出来,将来肯定是要死人的。 可这种机密,他的嫂嫂是如何知道的? 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唇瓣。 魏紫在睡梦中“嘤咛”一声,被他弄醒了。 睫毛轻颤,她睁开眼瞧见萧凤仙,顿时惊得睡意全无,连忙坐起身揽住蚕丝薄被:“你,你又要做什么?!” 萧凤仙收回手,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嫂嫂,你说得对,江堤确实出了问题。” 魏紫怔了怔,连忙问道:“李景林贪污了赈灾款,是不是?” 萧凤仙颔首:“是。” 魏紫松了口气。 也就是说,上辈子皇太子周显元是被冤枉的,他顶着万人唾骂的罪名,最后孤零零地冤死在了冷宫。 幸好,这辈子她似乎可以改变皇太子的命运。 想起什么,她又抬起亮晶晶的桃眼,期冀道:“那你可要揭发李景林?那种豆腐渣一样的破烂工程,也得立刻推倒重新修筑,是不是?” 萧凤仙沉默。 过了良久,他缓缓道:“我曾经想过利用这件事把李景林送进天牢,我想踩着他往上爬。但是,现在这件事已经不在我能插手的范围里了。” 魏紫不解:“这是何意?” 第194章 再喜欢你,我就是狗 萧凤仙定定看着她。 良久,他轻哂:“近日治水,皇太子身先士卒,与前方的工匠同甘共苦,吃穿住行与普通人无异,在民间风评极好,深受百姓爱戴。前几日,甚至有上百个村民手捧自家酿酒和猪羊肉前来探视。” 月光照进魏紫的桃眼,她瞳中一片清澈柔软。 她温声:“太子殿下就是很好的人,从他帮我和离的那日起,我就这么想了,所以他绝对干不出贪污赈灾款的事。不过,这跟你不能插手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太子殿下那么好,你为何不能帮他?” 寝屋寂静。 萧凤仙没有回答她。 他的嫂嫂到底只是个天真的闺阁女子,尚不能理解他话里的暗示。 他点到为止,转移话题道:“近日与你见面,你话里话外总爱提起周显元,莫非,你喜欢上了他?嫂嫂何时变得这么没有底线?周显元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魏紫尴尬。 这厮又开始胡搅蛮缠了…… 她几时说过喜欢太子殿下? 她分辨道:“我没有,你别乱说,我只是在意堤坝。修筑江堤的工程关乎千千万万个百姓、千千万万亩良田,二弟,你是官,你如今当以苍生社稷为重,你既知道那是个渣滓工程,为何不立刻揭发?说什么不能插手,当年在山阴县,你送给我的书上说,‘在其位谋其政’,你也是学过这句话的,为什么现在却说不能插手?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那道堤坝在将来再次毁于一旦?” 她凝视萧凤仙。 她知道,前世她的二弟风评极差,人人唾骂。 可是这辈子…… 哪怕他总是对她放狠话,她打心眼儿里也仍然认定他并非穷凶极恶之人。 少女的桃眼本该妩媚轻柔,可她心性纯真,眼里的期冀干净而明亮,就像是一面澄净无垢的明镜,如莲般不可亵玩。 她明善恶,懂是非,知荣辱。 她和周显元一样,看似憨厚老实,实则一身都是铮铮傲骨。 他们这种人活在世上,只讲究一个问心无愧。 可萧凤仙自私惯了,他无法理解他们的这种心理。 对上魏紫这样的一双眼睛,萧凤仙总是无言,甚至会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无力感,仿佛他和她永远不同路,就像白天与黑夜永远无法相融。 胸腔里莫名燃烧起躁动和愤怒。 良久,他狞笑:“为什么不能插手?因为修堤治水这件事,朝堂上伸进来的手太多了,我只是个六品主事,无权无势,拿什么出头?我十年寒窗,绝不可能为了那道堤坝,强行出头自毁前程。千千万万个百姓与我何干,千千万万亩良田又与我何干,总归淹死饿死的人不会是我。嫂嫂有空管这些,不如先顾好你自己。你母亲偏心养女,我若是你,只会日夜思虑,该如何毁掉那个赝品,没空管什么苍生社稷。” 魏紫脸色发白。 她的二弟神通广大,什么事情都能打听到。 她试着争辩:“可是——” “嫂嫂,你幼时被拐,在旁人的欺辱中长大。好容易回到家认了亲,你娘却不爱你,甚至还让别的姑娘取代了你的位置。连你娘亲都要与你作对,那么你可怜别人,谁能来可怜你?自己尚且没得到多少爱,却还非要捧着一颗心去爱什么苍生社稷……嫂嫂,你是不是有病?” 跟周显元一样有病。 这话颇有些重。 魏紫垂下眼睫,指尖下意识抓紧薄被。 月色盈盈,她鸦发散落,藕荷色的丝绸寝衣从肩头微微滑落,隐约露出雪白优雅的肩颈,眼尾染上浅淡湿润的绯色,瞳中似有委屈的雾气弥漫,不过须臾之间,清亮亮的泪珠如雨线般悄然坠落。 萧凤仙心尖一颤。 他的嫂嫂总是爱哭,小时候爱哭,长大了也仍然改不了。 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出的那番话。 言语伤人,如覆水难以挽回。 沉默半晌,他倾身,一手挑起少女白皙嫩滑的下巴,垂眸吻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儿。 他凝视魏紫:“她不爱你又何妨,至少,这世上还有我爱你。” 魏紫厌恶他总是拿言语伤害自己,于是使劲儿别开脸,带着哭腔哽咽:“我不要你的爱……” 萧凤仙身子一僵。 狐狸眼底深藏的戾气瞬间浓郁,仿佛连寝屋里的温度也清寒几分。 萧凤仙慢慢直起身。 他就是贱! 被这个女人逃婚还不够,上回在鲮鱼江边又被拒绝心意,这次又巴巴儿地上赶着来找这个女人的羞辱! 难道他的爱比魑魅魍魉更加恐怖,比草露木屑更加轻贱吗? 难道他的爱是拿不出手的东西吗? 竟叫她这般嫌弃! 他不是没有感情的鬼神,他也会伤心难过呀! 诡异的寂静过后,萧凤仙气极反笑:“好,好,好!魏紫,你有种!我今后若是再喜欢你,我就是狗!” 他深深盯了眼魏紫,才铁青着脸负气离去。 魏紫身子一软,趴在枕上。 泪水打湿了枕巾。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想着薛子瑜,想着萧凤仙,复杂的感情在心里混乱交织。 也许人这一辈子,注定不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也注定无法回应一部分人的感情。 世上事怎会事事遂愿,想要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就要学会割舍和放弃。 窗外月色正浓,池边草虫和蛙鸣声成片,绵延了一整夜。 魏紫也想了一整夜。 …… 次日。 “姑娘昨夜没睡好吗?” 金梅替魏紫梳妆,见她眼下有青黑之色,于是用膏脂多遮了两层。 又拿胭脂给魏紫补了气色,她笑道:“姑娘可是忧心那些管事婆子?您尽管放心去做想做的事就是,横竖有老夫人替您撑腰。” 魏紫深深呼吸,想着今日要打的一场硬仗,只得把其他心事先藏起来,对着铜镜牵了牵唇角。 晌午时分,汀兰水榭设下几桌宴席。 以孙顺家的和陈丰家的两位管事妈妈为首,统共十几个婆子全部到齐,给魏紫请过安后纷纷入座,个个眉飞色舞喧哗笑闹,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姿态,丝毫没把魏紫放在眼里,更无人前来给她敬酒。 第195章 她不害怕惹母亲生气 魏紫像是并不介意她们的失礼,只端坐在首座的那张小桌后,慢条斯理地用膳。 侍女卷起水榭四周的竹帘,溪水上的风携裹着湿意吹进来,十分凉爽宜人。 青橘悄悄朝水榭外面张望,不时有婢女在附近的灌木草之中徘徊,小心翼翼地朝水榭之中窥探。 青橘倾身,附在魏紫耳畔道:“姑娘,外面好多丫鬟在看咱们。奴婢估摸着,怕是大夫人和二房那边派来的人,想看看您是怎么管家的。要不,奴婢去把她们都撵走?” “无妨,随她们看。”魏紫低声。 正好杀鸡儆猴。 等到酒过三巡,那些婆子喝得微醺,魏紫才搁下筷箸,优雅起身,端起面前的酒盏,柔柔笑道:“孙妈妈和陈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这些年为国公府贡献良多,这杯酒,小紫作为晚辈敬你们。” 两人就坐在隔壁桌,闻言,顿时满面红光得意洋洋。 天底下,能有几个当奴才的被主子敬酒? 可见她们在府里的地位! 两人对视一眼,欺负魏紫初次管家不懂规矩,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依旧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 孙顺家的笑道:“大小姐知道我们底下人的辛苦就好!若能时常赐宴,叫我们这些当奴婢的喝几盅酒开心开心,那才算是真正的恩典呢!” 陈丰家的眼珠一转,跟着附和:“说起来,咱们府里的下人已经整整两年没涨过月钱。大小姐您不知道,别家府邸的月钱都比咱们高,您说这说出去,咱们月钱少事小,国公府失了脸面事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府里没钱呢!” 青橘站在魏紫身后,气得肝疼。 这些婆子打量她家姑娘年纪轻好欺负,明明是仆役,被敬酒却连站起身都不肯! 分明是不把她家姑娘放在眼里! 魏紫微笑,依旧是温温婉婉的模样。 她看过账簿,知晓这些人的月钱是多少。 说什么比别家的低,可是据她所知,镇国公府对待奴才是最大方不过的,月钱并不比别家少,而且从来都是按时发放,吃穿用度从不用他们自己掏钱,年底还有各种补贴。 尽管如此,她们还想涨月钱,可见是故意欺负她不懂行情。 她柔声道:“今日除了请你们吃酒,还想好好犒劳孙妈妈和陈妈妈。” 她拍了拍掌,立刻有两个小丫鬟捧着托盘进来。 托盘里面排列着整齐的银锭,各有两百两。 孙顺家的和陈丰家的顿时眼前一亮,喜不自胜。 魏紫道:“两位妈妈辛苦一辈子,小紫不忍心二位到老还要在府里继续辛劳。我记得镇国公府在城郊有一座别庄,最是清净不过,很适宜养老。二位妈妈明日就带着这些钱去庄子上吧,养老足矣。将来小紫有空,再去探望二位。” 话音落地,原本嘈杂的水榭瞬间寂静。 陈丰家的酒醒大半,不敢置信:“大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顺家的梗着脖子嚷嚷:“大小姐这是要撵我们走?!我们在府里操劳了一辈子,结果竟落得个被赶到庄子上养老的下场?!便是老夫人和国公爷来了,也没这样的道理!” “不错!”陈丰家的跟着喊了起来,“我们敬重您初次管家,事事都为您着想,没成想,您竟然要撵我们走!这叫我们的老脸往哪里搁?!当初老国公爷和老国公夫人还活着的时候,尚且要给老奴几分薄面,大小姐却把老奴当成外人!老国公爷哟,可怜您走得早,您快来瞧瞧您的曾孙女儿哟!” 她喊着喊着,直接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孙顺家的不甘示弱,捶胸顿足:“老夫人呀,老夫人呀!您快来瞧瞧您的孙女儿呀,她这是要我们的命呀!也不知我们做错了什么,哪里碍了她的眼,就要撵我们这些老东西走!若给外面的人知道大小姐苛待奴才,大小姐的名声也不保呀!” 她们兀自哭闹。 魏紫看在眼里,只觉好笑。 等她们终于哭累了,她落座:“拿账本来。” 金梅亲自捧来一本账簿。 她昨日听魏紫的话,亲自调查两位妈妈这些年在府里的所作所为,却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魏紫翻开账簿:“孙妈妈是个厉害的,当年作为祖母的陪嫁入府,这些年在府里生儿育女,给所有子女和孙辈都安排了最有油水的活儿。园子里的匠乃是您的长子,每年向账房申报的卉树木采买金额,都高达上千两纹银。” 她抬眸:“不知究竟种的什么奇异草,需要每年那么多钱?我怎么瞧着,园子里的都是最稀松平常的那些?” 孙顺家的身子一颤。 魏紫面无表情,垂眸继续看账:“孙妈妈的次子,曾随爹爹读过几年书,如今在府里做账房先生——” “大小姐!” 孙妈妈陡然发出一声大叫。 她绝望地看着魏紫手里的那本账簿。 账簿那么厚,想必他们家这些年干的勾当全被查了出来记录在册! 若是念出来惊动了老夫人和国公爷,别说她被撵去庄子上,只怕连她全家也得一起去庄子上! 她看轻大小姐了! 孙妈妈惊吓不轻,使劲儿给魏紫磕了几个响头:“老奴明日就去庄子上养老,明日天一亮就去!” 魏紫瞥向陈顺家的:“陈妈妈的两个儿子都喜好赌钱——” “大小姐!” 陈丰家的膝盖一软,打断魏紫的话,踉踉跄跄地跪了下去。 这些年,孙家的人手脚不干净,她家的人自然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为了填她那两个孽子在外面欠下的赌债,明里暗里不知道贪了府里多少钱。 她恐惧地瞅了眼那本账簿:“老奴……老奴和孙姐姐一起去庄子上!” 魏紫和金梅对视一眼,不紧不慢地合上账簿。 纤细白嫩的指尖轻轻刮过账簿封皮。 她知晓,是因为祖母在背后帮她,她才能这么顺利就查出两位妈妈的龌龊账目。 她望向水榭外面。 那些前来打听的丫鬟们,遥遥对上她的视线,俱都害怕地散了去。 魏紫很清楚,她撵走两个老妈妈的事,很快就会在府里传扬开。 她的母亲…… 大约会很生气吧。 可约莫是不再期待母亲的爱,所以她已经不害怕惹母亲生气。 两刻钟后,牡丹苑。 “什么?!”薛子瑜大惊失色,“你说魏紫撵走了那两个婆子?!” 第196章 祖母也忒偏心了 前去打听消息的侍女点点头:“各自赏了两百两纹银,撵去了庄子上养老。” 魏绯扇正在练字,闻言,捏着毛笔抬起头:“陈妈妈也就罢了,孙妈妈乃是祖母当年的陪嫁丫鬟,她竟也敢撵?这叫祖母的脸面往哪里搁?从前娘亲管家的时候,顾忌祖母的体面,对孙妈妈总是敬重有加,没想到,她一个刚认亲回家的姑娘,做事情这样狠毒。难道祖母就不生气吗?” 薛子瑜原本正在吃冰镇葡萄,如今也没胃口了。 她把一颗泛青的葡萄放回银盘。 从前她管家时,即便知道孙妈妈背后做的那些事,可碍于身份,连个黑脸都不敢给,更别提把她撵出去,魏紫敢这么做,定是婆母在背后为她撑腰,帮她杀鸡儆猴在府里立威。 她拿帕子擦拭手指,不咸不淡道:“到底是亲孙女,是老祖宗心尖尖上的肉,我这儿媳妇只是个外人,哪里比得上她要紧?撵几个婆子算什么,就算把常嬷嬷撵出去,老祖宗怕是也舍得。” 魏绯扇垂着头,继续临帖写字。 却因为心不在焉的缘故,字迹颇有些凌乱。 今日魏紫撵走两位妈妈,在府里立了威,将来就可以慢慢肃清其他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到时候府里干干净净,大家都会夸她治家有方,有国公府大小姐的风范。 原本指望利用两个老妈妈的争斗,让魏紫手忙脚乱下不来台,把府里弄得一团糟,没想到她看似柔婉,行事风格却如此果决。 她一个乡下来的姑娘懂什么,恐怕是祖母在背后授意指点的缘故。 祖母也忒偏心了…… “不过,”薛子瑜忽然话锋一转,“老祖宗再怎么抬举她,嫁过人的就是嫁过人的,我就不信那些王孙公子会放着黄闺女不要,转而娶一个二婚的姑娘!” 魏绯扇轻轻抿唇。 母亲言之有理,她竟忘了魏紫嫁过人。 就算再会管家又如何,仅仅这一点瑕疵,就足够她毁掉一生。 “扇儿,”薛子瑜摸了摸魏绯扇的脑袋,“咱们也不能闲着,既然捞不到府里的名声,咱们就去搏府外的名声。” 魏绯扇不解:“娘亲这是何意?” 薛子瑜笑了笑:“上回你弄的诗册,我看在眼里很是不错。既然‘才女’的名号已经有了,那咱们就再博一个‘善良仁义’的名声。正所谓‘母仪天下’,可见咱们想坐上那个位子,仅有美貌和才情是不够的,咱们得叫所有人知道,镇国公府的二姑娘心怀苍生,为国为民。” “那,那该如何操作呢?” “施粥布善。”薛子瑜斩钉截铁,“最近鲮鱼江闹洪水,听闻许多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这正是扇儿做好事的机会。免费施粥给那些难民,叫他们称颂你的善良仁义。将来传到宫中,陛下定会对你青眼有加。” 魏绯扇略一思忖,眼神逐渐亮了起来。 是啊,在府里立威算什么? 能让陛下认可,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说不定陛下一高兴,就会替她指婚皇子。 魏绯扇搁下毛笔,撒娇般搂住薛子瑜的脖颈:“娘亲,您对我真好!” “傻孩子!”薛子瑜满脸宠溺,“你是娘的女儿,娘不为你筹谋算计,还能为谁?” 母女俩正腻歪,杏儿捧着请柬匆匆进来。 她恭声道:“夫人、小姐!这是相府送来的请帖,说是新到了几筐荔枝,慕容二姑娘邀请大小姐和二小姐明日前往相府赴宴,一起品尝新鲜荔枝。” “慕容香雪做东?” 魏绯扇接过请帖,好奇地翻开细瞧。 慕容香雪惯爱显摆,做东请客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李施雨刚死,作为一起长大的小姐妹,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迫不及待地摆荔枝宴,怎么想都不对劲。 邀请她也就罢了,还特意邀请了魏紫…… 莫非,这场荔枝宴是冲着魏紫去的? 当时城郊大营,可是魏紫站出来当众指认李施雨没回营寨的。 可以说李施雨之死,魏紫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慕容香雪若能让魏紫吃瘪,也不枉她们和李施雨这些年姐妹一场的情分。 思及此,魏绯扇顿时心情愉悦:“她做东,我定是要去捧场的。” 次日。 魏紫带着金梅赴宴,登上马车的时候,魏绯扇已经等候良久。 魏紫看她一眼:“妹妹今日起得早。” 魏绯扇微笑:“相府有热闹可看,我当然要起早。” 魏紫忽略她的话里有话,挑起半截窗帘,安静地观赏上京风光。 她自知和慕容香雪不熟,对方突然请客,恐怕是为了替李施雨报仇,不知道准备了怎样的圈套陷阱等着自己往里跳。 可指认李施雨一事,她永远不会后悔,她认定做错事就该付出代价,没理由让无辜之人白白送命,恶人却可以因为身份地位不受任何惩罚。 她是对的,所以即便面对相府强权,她也问心无愧,绝不逃避。 除此之外…… 魏紫轻抚过腰间的荷包。 荷包里藏着认亲宴上,二皇子周显霁送她的蝉蜕。 她喜欢“脱胎换骨前程锦绣”这样的祝福,因此一直佩戴在身上。 祖母知道二殿下也会去相府参加荔枝宴,于是怂恿她前来,还特意叮嘱金梅好好替她打扮了一番。 祖母想撮合她和二殿下。 魏紫轻轻吁出一口气,心事重重地放下窗帘。 若能想起幼时的事就好了,若能想起,说不定她就能重拾当年的感情,说不定她就会愿意嫁给二殿下,哪会再去想那个倒霉催的萧凤仙,哪会再因为他日夜烦恼…… 马车很快行驶到相府门前。 今日前来赴宴的都是公子小姐,府门外已经停了不少辆马车。 魏紫和魏绯扇被相府侍女引进后园,园子建造的精致巍峨,一处荷池边已经围了不少娇滴滴的小姐,不知正在凑什么热闹,说说笑笑的声音远远就传到了回廊。 等走近了,魏紫才发现她们中的几个手拿棍棒,正在戏耍般敲打掉进水里的人。 “救我,救我!” 掉在荷池里的姑娘浑身湿透拼命呼救,挥舞着手臂想爬到岸上,可她稍微靠近岸边,就会被其他姑娘拿棍棒敲击脑袋,不允许她上岸。 魏紫在对岸站定,看清楚了水里那只落汤鸡的面容,不由挑眉:“萧杜鹃?” 第197章 萧家还欠她一条命 萧杜鹃怎么会在相府? 此刻,萧杜鹃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在水里沉沉浮浮,十分狼狈可怜。 她一边哭一边喊:“慕容姑娘,您饶了我吧!我和萧凤仙不熟,真的不熟!他甚至都不跟我爹娘住在一块儿!他对你们不敬,那都是他的错,他有眼无珠就是个贱胚子,他的所作所为都与我无关呀!呜呜呜求您了……” 长风穿过园林,带来一丝燥热。 魏紫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肯定是慕容香雪给萧杜鹃下的帖子,萧杜鹃爱慕虚荣哪有不赴宴的道理,没成想来到相府,迎接她的不是什么荔枝宴,而是被当成猴子戏耍捉弄,谁让她是萧凤仙的妹妹呢? 这些小姑娘报复不了萧凤仙,就只好拿她出气。 慕容香雪端坐在一处荫底下,身后两名侍女慢悠悠替她扇风,几上摆着高低错落的水晶盘子,盘子里是冰镇的新鲜荔枝。 她优雅地吃了一颗荔枝,余光瞥了眼魏紫的方向,笑道:“我管你和他熟不熟,既然你们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那么你活该替他受罚,反正你们乡下人都一样贱,这辈子,都别想融入我们的圈子。” 指桑骂槐的一番话。 魏紫垂眸而笑,笑她幼稚。 萧杜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地求饶,想证明自己跟萧凤仙不一样。 慕容香雪道:“你既说你跟他不一样,那么你骂他几句我听听,若是骂的我们爽快了,我不仅允许你上岸,还额外赏你一盘荔枝。” “我骂,我这就骂!”萧杜鹃如蒙大赦,扯着嗓子嚎,“萧凤仙,你这个天杀的狗贼!你这个妓子生出来的贱种!你平白连累我,你怎么不去死啊?!我们全家人都盼望你快点死,死了就给你扔乱葬岗去,叫野狗吃掉你的尸体!不会有人替你收尸的,天底下没有人爱你!” 池塘边响起哄笑声。 一位小姐柔声道:“我从未听过如此粗俗的话,倒是有趣。那日我没去城郊写诗,也没见过萧凤仙,他果真是妓子生的吗?” “可不就是?”另一位小姐满脸鄙夷,“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工部主事的。” “骂得好!”慕容香雪颇为满意,“上来吧。” 萧杜鹃哭哭啼啼地爬上岸。 她今日为了来相府赴宴,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如今厚重的脂粉渗了水,整张脸妆都了,夏日轻薄的襦裙紧贴着身躯,她惊恐地望向四周,见那些公子哥儿都在远处,才稍微放下心来。 “对了,”慕容香雪忽然又道,“萧杜鹃,听说魏大姑娘曾经是你的长嫂?” “是!”萧杜鹃连忙点头,“她以前是我哥哥青梅竹马的夫人!” 慕容香雪不紧不慢地吃了一颗荔枝,笑道:“既然你们曾是姑嫂,想必感情很好。魏大姑娘,不如你陪萧杜鹃去更换衣裙吧。天气虽热,可浑身湿漉漉的,很容易染上风寒。到时候,你们该怪我招待不周了。” 魏紫默了默。 不用多想,就知道慕容香雪没安好心。 她想瞧瞧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应允:“也好。” 相府侍女在前面引路,魏紫陪着萧杜鹃穿过一条青砖小道,往抱厦而去。 萧杜鹃边走边哭,忍不住埋怨:“魏紫,她们那般欺辱我,你为何不肯出面帮我?你现在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只要你开口,她们肯定会放过我的,可是你没有……” 魏紫目不斜视:“我为何要帮你?” “你——”萧杜鹃怨恨地盯向她,“明明你和萧凤仙才是一伙的!我替你们背锅受罚,你为何不能帮我?!你可别忘了,你是吃萧家的米长大的,你欠我们家一条命!” 提起从前,魏紫原本温润柔和的眼神微微清冷。 她睨向萧杜鹃:“十二年为奴作婢,萧杜鹃,我欠你们家的早就还清了。是你们家对不起我在先,是你的哥哥辜负我在先,我如今过得好,跟你们家没有半点关系,更不用报答你们什么。” 不仅如此,萧家还欠她一条命。 她将来总有索命的时候! 青砖小路两侧长满柏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少女的面容隐在树影里,不知怎的,盛夏时节竟透出阴寒之气。 萧杜鹃咬了咬泛白的嘴唇,没来由从魏紫身上感到一阵害怕。 “娘!” 正前方突然传来带着哭腔的呼喊声。 魏紫和萧杜鹃望去,丫鬟打扮的少女跪坐在豹首石灯旁,拼命摇晃一位中年妇人。 那中年妇人的额头撞到了石灯上,汨汨流淌的血液染红了石灯,任由少女如何摇晃,也仍旧紧闭双眼人事不知,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如纸。 小丫鬟哭着转向魏紫和萧杜鹃:“我娘走路时崴了一脚,不小心磕到了石灯上!求求两位姑娘搭把手,将我娘抬去府医那里!” 魏紫站在原地,没动。 “这种事怎么能让我家小姐搭手,奴婢来吧!”青橘嚷嚷着,就要上前抬人。 魏紫拦住她。 青橘不解:“姑娘?” 魏紫还没来得及解释,萧杜鹃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上去:“我来!” 出事的人是相府的丫鬟婆子,看那婆子穿戴还不错,说不定是慕容香雪或者哪位公子的乳娘,如果她救了她,那她就于相府有恩,慕容香雪以后就不会为难她了。 说不定…… 说不定她的古道热肠还会博得几位慕容公子的喜爱,一举嫁进相府! 到时候,她萧杜鹃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 她喜滋滋地看着出事的中年妇人,犹如看着一块香喷喷的大馅儿饼。 青橘小声:“姑娘平日里最是心善,今日不肯帮忙,是不是瞧出了哪里不对劲儿?” 魏紫抬起团扇遮住嘴,低声道:“你瞧那妇人的胸脯,半点儿起伏也没有,怕是……怕是已经死了,这个时候插手,不妥。慕容香雪视我为眼中钉,咱们在她的地盘上,更得小心为上。” 她说话的功夫,萧杜鹃已经扶起中年妇人,满脸关切地问道:“不知道府医住在哪个地方?” 小丫鬟没有回答她,反而含着泪转向魏紫:“这位姑娘不来帮忙吗?” 魏紫顿了顿,道:“手疼。” 小丫鬟:“……” 第198章 魏紫,你还是个人吗?! 青砖小道上寂静了一瞬。 萧杜鹃生怕被魏紫抢去了功劳,急切道:“我力气大,我一个人就能把你娘亲背起来!还等什么,咱们还不快去找府医?!” 小丫鬟紧紧拽着中年妇人的衣袖,生怕萧杜鹃当真把她背起来。 她哽咽道:“娘亲受了重伤,不能随便移动的,否则加重伤势,那可就糟糕了。只能几个人一起抬,方才稳妥。” 她说着,又转向魏紫:“这位姑娘,奴婢见您生了一副菩萨面相,您怎么就不肯帮忙呢?您是哪家的姑娘,心肠怎的如此冷硬?” “非是我心肠硬,而是我手疼。”魏紫强调,“既然不能随意移动,那么不如我帮你去请府医过来?” 眼见她要迈开步子,小丫鬟连忙叫喊:“不行!” “这我就不懂了,”魏紫莞尔,“你不是想要府医替你母亲看诊吗?怎的又不行了?” “奴婢……奴婢……” 小丫鬟紧紧捏着中年妇人的衣袖,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滚落,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心脏砰砰乱跳,一着急,干脆破罐子破摔,一边起身去拽魏紫,一边可怜兮兮地哭嚎:“姑娘就帮帮我娘吧,求求姑娘了!您过去看看她,就只是看看她——” “走开啊!” 青橘连忙推开她,把魏紫牢牢护在身后。 魏紫寒着脸敛了敛裙裾,生怕沾到地上的血渍。 小丫鬟被推倒在地,正要继续纠缠魏紫,不远处忽然传来嘈杂声。 魏紫望去,慕容香雪、魏绯扇等人正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走来。 “魏姐姐真是,陪萧杜鹃换个衣裳都要换这么久,叫我们等的着实辛苦。”慕容香雪娇声软语,“不如咱们过去瞧瞧,说不定她偷偷躲起来睡觉了也未可知。到时候,咱们吓她一跳!” 她身旁是周显霁和周显阳。 其他前来赴宴的公子小姐也都在场。 周显阳眼尖,指着魏紫道:“那不就是?” 慕容香雪拿团扇遮住唇角得逞的笑容,期冀地望向魏紫。 旋即,愣在当场。 和她预料的不同,魏紫和她的婢女,离豹首石灯和那对母女远远的,像是生怕沾惹到什么脏东西似的,扶着中年妇人的人,反而只有萧杜鹃一个。 这叫她怎么把杀人罪安在她的头上?! “怎么会这样……” 她咬牙低声。 据她打听到的消息,魏紫善良温软,最见不得旁人受苦,按照这种性子,她看见有人倒地应该主动上去帮忙才是,可她怎么会站那么远?! 看来,她也没有传言中那么善良! 可恶! 魏绯扇的目光掠过慕容香雪的表情,她跟她争了这么多年,一看就能猜到她的手段。 她轻蔑而失望地收回视线。 她还以为慕容大摆荔枝宴,手段会有多么高明,没想到还是跟以前一样蠢笨。 竟然企图利用魏紫的良善之心诬陷她杀人,可良善从来不等于愚蠢,恶毒也从不等于聪明,慕容那个脑子根本就不行。 “姑娘!” 寂静之中,小丫鬟突然直挺挺地跪倒在青砖小路上。 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欲绝地指着萧杜鹃:“这个人把我娘撞倒了,我娘的脑袋磕在了石灯上,如今已是没了命!”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她和娘亲相依为命,都是相府的奴婢,可娘亲身患重病不久于人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小姐前两日找到她们母女,告诉娘亲如果肯拿命陷害一个姑娘,那么娘亲走后她会亲自照拂她,将来她嫁人生子,还会为她出一大笔钱。 娘亲心动了。 温热的泪珠,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落。 小丫鬟想起娘亲为了她的余生,主动撞向石灯时的决绝,双手硬生生掐出了鲜血。 她陷害不了魏紫,就只能陷害萧杜鹃,想必也是一样的…… “我没有!”萧杜鹃慌了,一把拽过小丫鬟,“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经过这里的时候,你娘就已经倒在了地上!是你求我们带你娘去见府医的!你怎么说是我推的?!” 小丫鬟面目狰狞地挣开她的手:“不是你推的,你干嘛扶她?!” “你——” 萧杜鹃愣在当场。 她虽然读的书不多,却也知道杀人之罪罪无可恕。 她畏惧地望了眼那些权贵子弟,连忙转向魏紫,使劲儿拽住她的手臂:“魏紫,魏紫!你刚刚也在,你替我作证,这个女人不是我推的!你不是最擅长作证吗?!你说话呀,你说话呀魏紫!” 面对激动到语无伦次的萧杜鹃,魏紫沉默。 “魏紫……”萧杜鹃几近崩溃,本就扭曲的面容更加崩坏怨恨,声音也变的尖细刺耳,“你早就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死了,是不是?怪不得你不扶她!你明知道有陷阱,却还眼睁睁看我跳进去,亏我们家把你养大,亏我曾经还是你的小姑子,魏紫,你还是个人吗?!” 魏紫厌恶地甩开她的手。 山阴县种种,她未曾忘记。 九娘子山采茶的时候,萧杜鹃亲手把她推下山坡。 县令府赏,萧杜鹃故意推她,以致撞翻了一株价值万金的珍贵兰。 上辈子,更是夺走她的项圈,顶替她入国公府认亲。 失去一切被扔进枯井里等死时,她怎么可能不委屈,她怎么可能不怨恨呢? 她恨不能弄死所有萧家人! 蝉鸣声声。 日光穿透柏木而来,照在人脸上细碎而斑驳。 魏紫慢慢抬起桃眼,原本明净澄澈的眼瞳渐渐浮起红血丝,像是藏着来自地府的森寒残酷和阴鸷戾气。 她毫无感情地盯着萧杜鹃,这一刻,很想作伪证,很想让这个聒噪恶毒的女人去死。 萧杜鹃本就该死。 即使她作伪证害死了萧杜鹃,日后应当也不会有任何负罪感和愧疚感…… 她这么想着,一道清润的嗓音忽然从人群中传来:“小紫。” 魏紫回过神。 周显霁走近,抬手替她拣去落在发髻间的一枚柏叶。 青年白衣胜雪,眉眼干净温润,瞳中似有金色日光:“你实话实说就好。” 他站在光里,仿佛连指尖都带着温度。 魏紫眼底的冰冷森寒逐渐融化。 萧杜鹃是该死,但她不能因为这个该死的女人,在人命关天的事情上撒谎,去官衙里对着判官和那具尸体作伪证。 她深深呼吸,慢慢转向众人:“萧杜鹃并未推她,我们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躺在那里了。” 第199章 给小紫讲一辈子的故事,好不好? 周显霁看着她。 盛夏时节,少女穿梅子青的襦裙,握着一把刺绣紫葡萄串的团扇,发髻上簪蓝宝石点翠金钗,肤白胜雪明眸皓齿,站在长满柏木的青砖小道上,很是雅致娇艳。 他温柔地牵了牵唇角。 他的小紫便该如此。 宛如幼时那般娇气明媚,刚刚那一抹森寒戾气,不应当属于她。 面对魏紫的作证,萧杜鹃含着泪松了口气,腿软地跪倒在地。 而那小丫鬟眼底剩余的希望逐渐散去,她脱力地跪坐在地,泪如泉涌。 须臾,她膝行至慕容香雪跟前,可怜巴巴地抓住她的裙摆:“小姐,我娘她……我娘她……” “滚开!” 慕容香雪不耐烦。 这可是她精心设下的圈套,没想到魏紫这么精明,根本就不往里钻! 有祖父的庇佑,她在上京城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已经很久没像最近这样吃过亏,这个女人跟萧凤仙、慕容九里一样可恶,他们都该死! 满心的愤怒无处发泄,她瞟了眼萧杜鹃,冷笑:“你们曾是姑嫂,你的证词怎能作数?既然小翠认定是你的小姑子推了她娘,那么就让她们自己上官府解决好了。来人啊,把她们扭送官府!” 说罢,转头就走。 萧杜鹃呼吸急促。 本以为今天可以勾搭上哪位官家公子,谁知道莫名其妙沾上人命官司! 她不是傻子,知道今天的一切分明都是冲着魏紫来的,她只是慕容香雪发泄的对象罢了! 她被家丁抓住,一边挣扎一边怨毒地盯向魏紫:“都怨你!你跟萧凤仙一样,离开我们家也还是阴魂不散,你是不是非要害死我才肯罢休?!贱人,贱人,贱人!” 她尖叫着,被毫不留情地拖走了。 青砖小道上的人逐渐散去。 魏紫朝周显霁福了一礼:“多谢殿下。” 周显霁莞尔:“谢我什么?” 魏紫无声。 大约,是想谢他关键时刻出声,让自己守住了本心。 好人变坏,其实就是一刹那的事,一旦开了一道口子,那么后面的一切都会变得如流水般顺畅,人的底线逐渐放低,人的良心逐渐变黑,放纵自己在欲海中沉浮,直到彻底变成不择手段的那一类人。 魏紫想了想,老实回答道:“我其实,还是想当一个有原则的好人的。” 周显霁看着她,突然笑出了声。 他鲜少笑,因此笑声便有些突兀。 魏紫脸颊微红:“你,你笑什么?” “你这副模样,和一个人很像。” 魏紫好奇:“和谁很像?” 周显霁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半晌,低声道:“我皇兄。” 皇太子殿下啊…… 魏紫想起周显元,跟着露出一个笑脸:“我知道的,太子殿下是一个好人,我很崇敬他。” 周显霁垂下长睫。 他也很崇敬皇兄,敬佩他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么多年也仍然能保持初心,仍旧不改宅心仁厚。 他似喃喃低语:“只可惜……好人其实并不适合那个位置。” “什么?”魏紫没听清楚。 周显霁淡淡一笑:“没什么。大家都去园子里看荷了,小紫,我陪你一起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的称呼变成了“小紫”。 魏紫欣然:“多谢殿下。” 两人穿过青砖小道,周显霁从怀袖里摸出一包莲子:“给。” 魏紫接过,拣起一颗含进嘴里。 莲子起初清苦,含在嘴里久了,慢慢融化开的时候便能尝到甜丝丝的味道。 周显霁漫无目的地聊了起来:“看见这些柏木,我便想到从前在志怪小说里看过的一个柏木成精的故事,据说前朝……” 青年声音渐远。 盛夏,榴,蓝天,蝉鸣,莲子…… 魏紫闭了闭眼,脑海中似有记忆松动。 年幼的白衣少年牵着一个稚嫩幼小的姑娘,奔跑着穿过御园,把小太监小宫女远远甩在身后。 他们偷偷躲进垂落茂盛枝桠的石榴树下,就着一包莲子,讲偷听到的精怪妖谈,讲冷宫雨夜里的女鬼诉冤,讲各种或有趣或可怕的小故事。 ——二哥哥知道的故事可真多!等小紫长大了,说不定二哥哥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那我给小紫讲一辈子的故事,好不好? ——好呀! 小姑娘软软甜甜的声音如一朵朵散发着暗香的幽,悄然浮动在耳畔。 破碎的记忆宛如琉璃,魏紫拣起一片,像是又拣到了当年散落在石榴树下的莲子。 她愕然地望向周显霁。 原来,他们幼时的感情真的很好。 难怪祖母总想撮合他们。 周显霁已经自说自话走出很远,忽然察觉到魏紫没跟上,转过身来:“小紫?” 魏紫跟了上去:“二殿下刚刚说,柏木成精?” “正是,”提起那些志怪故事,周显霁的眼睛很亮,“就跟狐狸成精一样,这些古木也是可以修炼成精的……” 狐狸成精…… 这一瞬,魏紫莫名想起萧凤仙,想起九娘子山山神庙里的那个雨夜。 她摇了摇团扇,努力把萧凤仙从脑袋里驱赶走。 她弯起嘴角,仰头望向身侧的青年,试图让他装满自己的眼瞳。 幼时没讲完的故事,也许从今天开始,可以继续讲下去。 …… 因为死了人的缘故,相府的荔枝宴匆匆收场。 回府的马车上,魏绯扇端起一盏茶送到唇边,忽然抬眸望向魏紫,惋惜道:“该看的热闹没看到,真是遗憾呐。姐姐的运气可真好,又是萧杜鹃顶替你承受了慕容的报复。她终究是你的小姑子,就这么锒铛入狱,你就不想想办法救她出来?” 魏紫微笑:“妹妹这么关心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她的长嫂。” 魏绯扇噎了噎,不悦地放下杯盏:“我不过关心两句罢了。他们虽然对你不好,但你们到底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亲人之间哪有不拌嘴吵架的,姐姐也忒记仇了些。” 魏紫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 懒得再搭理她。 回到镇国公府,魏绯扇一头扎进粥铺的准备工作之中。 她打算悄悄干一票大的,七夕那日施粥布善,惊艳整座上京城! 无论是慕容香雪还是魏紫,都抢不过她的风头! 第200章 她真的能爱上周显霁吗? 盛夏时节,星落平野,京都灯火煌煌的夜市宛如一幅展开的盛世绘卷。 鹤安堂的后园,草虫和蟋蟀声不绝于耳,屋檐和树枝上挂着高低错落的青纱灯笼,青橘和几个小丫鬟手握罗扇,在阶前月下嬉闹着轻扑流萤。 枇杷树下支了一张竹榻。 魏紫穿了身轻薄的梅子青上襦,配一条杏儿红轻纱襦裙,梳起鸦青高髻,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陪伴魏老夫人坐在榻上纳凉。 竹榻的脚踏上并排摆着两双鞋靴,魏紫的那双绣鞋依赖般紧贴着魏老夫人的;一旁的几案上摆了冰镇的水果切块,果香混着夜风里的香,很是怡人惬意。 魏老夫人拿纨扇指了指银盘里的荔枝,笑道:“那孩子懂事,得了陛下赏的荔枝,就巴巴儿地派人给你送来。” 她说的是二皇子周显霁。 魏紫剥开一颗荔枝,送到老夫人的唇畔:“他待我极好。” 荔枝清甜。 魏老夫人感喟:“他母妃是北地异族的公主,在他刚出生不久就撒手人寰了。幼时,上京的孩子都排挤他,唯独你肯跟他玩。他这些年始终记着你的好,所以才会在你回家之后,待你依旧如初。” 魏紫恍惚。 她对几位皇子了解的不深,原来周显霁的母妃早早就去了。 魏老夫人怜惜地轻抚过魏紫的脑袋:“失去娘亲庇佑的孩子,又是在吃人的深宫里长大,学的本该是尔虞我诈阴险狡猾,可他学的,偏偏是怎么去爱一个人。你瞧,越是没人爱的孩子,反而越是肯把爱分给别人。” 周显霁…… 魏紫悄然为他涌出一丝难过。 “祖母年岁大了,也不知还能活几年。”魏老夫人声音低沉下去,略显粗糙的指腹慢慢摩挲少女白皙稚嫩的脸庞,“当年你与他的婚约乃是陛下金口玉言,可你回京这么久,也不见陛下召见,更不见正式赐婚……” 魏紫默了默,轻声道:“想来,是陛下对孙女曾经嫁过人的事感到芥蒂吧。” 魏老夫人何尝不知道。 那些男人用是否保持贞洁之身,来衡量一个女子的价值,甚至还把这种观念灌输给女子本人,期望她们守身如玉,以便将来完完整整成为某个男子的附庸,这些人的眼界如此狭隘,即便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也没能例外。 她望了眼皇宫的方向,眼神冷了几分:“算起辈分,他该唤我一声表姨。我们家的儿郎,为他开疆守土上百年,我只向他讨要亲孙女的安稳前程,算得了什么呢?” 她拍了拍魏紫的手背:“小紫放心,只要我还活着,这门亲事就还作数。等到水患过去,祖母亲自入宫,为你讨要赐婚。我的小紫,须得嫁给世上最善良的郎君。” 银汉邈邈。 穿过园林的夜风透着些微寒凉,枇杷叶沙沙作响,月上中天,隔墙的市井热闹逐渐散场。 嬉闹的丫鬟们也开始困顿了,池塘那边的蛙鸣声倒是愈发聒噪。 魏老夫人轻轻打了个呵欠,她近来总睡不安稳,时常梦见年少时的事,想来是活不长了,像今夏这样和小紫一起在枇杷树下纳凉的光景,也不知还能有几次。 她的亲孙女流落在外十二年,她没什么可以补偿的,唯有趁自己还活着,为她铺好往后余生的路,方才能彻底安心。 她强撑起精神,道:“小丫头们困了,咱们也散了吧。” 魏紫含笑称是。 她扶着魏老夫人往屋子里走,想的却是周显霁。 嫁给周显霁…… 若祖母讨来赐婚圣旨,她真的要嫁给周显霁吗? 她真的能爱上周显霁吗? 次日便是七夕。 清晨时分,镇国公府的丫鬟们就热闹起来,忙着出钱凑份子,请厨房预备茶酒、果子、红枣、桂圆、生等吃食,打算夜里和姐妹们一起拜织女祈求好姻缘。 魏紫晨起梳妆的时候,从铜镜里瞧见青橘鬼鬼祟祟,不由好奇:“青橘?” 青橘吓了一跳,慌张的把双手藏到背后:“小小小姐有什么事?” 魏紫歪了歪头,好奇:“你藏了什么?” “没……没什么……” 魏紫机敏地绕到她身后,不由挑眉:“同心结?” 大周朝未婚的姑娘,常常喜欢在七夕当日,送心上人锦带编织成的连环同心结。 魏紫打量青橘红透的脸颊,莞尔:“好青橘,你的心上人是谁呀?” “小姐真讨厌!” 青橘羞臊地叫了一声,捂着脸飞快地逃出了闺房。 魏紫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罢,回到妆镜台边,打开匣子最底层的屉子。 屉子里摆放着一件昂贵精致的金缕衣,是那回去金玉满堂吃酒,萧凤仙迫着她穿上的。 指尖轻抚过金缕衣,停顿半晌,她拿起放在角落的一枚杏黄色同心结。 青橘悄悄编了个同心结,她也悄悄编了一个。 她眼瞳复杂地注视片刻,将同心结藏进了怀袖。 却不知该送给谁。 魏紫来给魏老夫人请安的时候,魏绯扇也在,正陪着老人家说话。 魏老夫人对魏紫笑道:“你今日来晚了,你二妹妹起得早,竟是 魏绯扇笑而不语。 她今日要出城施粥布善,当然得早点过来请安,也好早点出城。 魏紫和魏绯扇见过礼,从常嬷嬷手里接过筷箸,亲自替老人家布菜:“今儿是七夕佳节,小姑娘们高兴,都起得早,想来妹妹也不能免俗。” 魏老夫人爱怜地捏了捏魏绯扇过于单薄瘦削的手:“莫非扇儿也学人编了同心结,打算送给心上的公子?” “祖母……”魏绯扇脸红,娇羞地垂下眼睫,“您怎么跟父亲一样,喜欢打趣扇儿?扇儿早就决定好了,今日绝不出府,就在家里陪伴母亲。” 祖孙三人正说着话,魏换锦拎着个雀笼子,昂首阔步地进来了。 “给祖母请安!”他中气十足,行过一礼,颇为得意地举起鸟笼,“孙儿昨日在市井里面买了一只会说话的绿毛鹦鹉,特意拿来送给祖母解闷儿!” 他和隔壁的宋承逸时常呼朋引伴外出游玩,因此并不经常在府里。 今日特意来请安,魏老夫人很是高兴。 “亏你还记得我,”魏老夫人故意嗔怪,“一个月也不多来探望我几次!可给你两个妹妹带了什么好东西?” 魏换锦难为情地挠挠头:“在外面玩得高兴,只记得祖母,倒是忘了两位妹妹……” “哥哥惦记着祖母,就足够了。”魏绯扇甜声甜语,一副很懂事的模样。 “对了扇儿,”魏换锦忽然望向她,“我今早去马厩的时候,听张管事说,你提前叫人套了两辆马车,打算今日去城郊施粥布善?你一个人去吗?” 第201章 她的扇儿什么也没有 鹤安堂安静了一瞬。 ——扇儿早就决定好了,今日绝不出府,就在家里陪伴母亲。 魏绯扇刚刚的话,清晰地回响在魏紫和魏老夫人耳畔。 魏老夫人慢慢松开魏绯扇的手,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魏紫垂下头,只装作无事发生。 魏绯扇眼底满是慌张,害怕而飞快地瞟了眼魏老夫人,一张白嫩的小脸逐渐涨成通红,死死攥紧双手,却说不出半句解释的话。 魏换锦懵然不解:“这是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魏绯扇难堪地咬住下唇,怨怪又无奈地瞪他一眼。 她的哥哥皮囊生得俊俏,在同龄的世家公子里面最得陛下喜欢,偏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总是好心办错事。 “无事。”魏老夫人放下茶盏,“近日水患,百姓遭殃,施粥布善乃是好事。扇儿既然有事要忙,那就先去吧。我有你哥哥姐姐陪伴,也就够了。” 魏绯扇闻言,不禁心跳微快,鼻尖渗出细汗。 她胆颤心惊地瞟向魏老夫人。 “我有你哥哥姐姐陪伴,也就够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嫌她这个收养的孙女多余? 可她施粥布善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整个镇国公府吗? 她只有嫁给皇子,将来成为皇后娘娘,才能让镇国公府真正显赫起来,才能让哥哥成为国舅爷,前程锦绣地位高贵,家族的富贵才能世世代代绵延下去。 为什么祖母总是误解她! 委屈的泪珠在眼眶打转,她强忍着低头道:“那孙女先告退了。” 她正要走,魏换锦突然道:“且慢!” 魏绯扇勉强不让自己哭出声:“哥哥还有什么事吗?” “城郊难民众多,你一个小姑娘跑去施粥布善,叫哥哥怎么能放心?”魏换锦关切蹙眉,“不如我和小紫陪你一块儿去,咱们兄妹三人,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魏绯扇心梗。 他陪她去也就罢了,把魏紫拉上是什么意思?! 她苦心孤诣准备了这么久的粥铺摊子,只是为了让她自己——镇国公府二姑娘魏绯扇善名远扬,将来好得到陛下的青眼,她没打算带上魏紫呀! 若是带上魏紫,岂不是给他人作嫁衣裳?! 她实在不愿带上魏紫,因此迟迟没有接话。 魏换锦浑然没察觉到屋中气氛古怪,爽快道:“那就这么决定了!小紫,你还不快去收拾收拾,咱们过会儿就出发!” 魏紫看着魏绯扇精彩绝伦的表情,忍着笑道:“既然兄长都发话了,那我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想来,妹妹该是欢迎我的,是不是?” 魏绯扇笑的比哭还难看:“自,自然……” 兄妹三人离开了鹤安堂,常嬷嬷叹息:“二小姐被大夫人教坏了。” 在老祖宗面前,也撒起谎来了。 “老大媳妇心比天高,一心要为扇儿寻个最好的人家。这京城里,最好的人家就只有宫里那一家。”魏老夫人抬手揉了揉额角,“可扇儿争强好胜又沉不住气,这性子着实不宜进宫。更何况……虽然我们疼爱她,可她到底是养女,宫里那位最在意门 “可是老夫人,看这架势,只怕大夫人不肯轻易罢休啊。” “我原想替她寻一位高门大户家的嫡次子成亲,如此,既能保全富贵,又不必如长媳那般抛头露面辛苦操劳,可我瞧着,她是万万不肯的……”魏老夫人头疼,“罢了,只能慢慢相劝了。咱们近日多留意京中适婚的公子,若有合适的,说不定老大媳妇能点头同意。” 老人家商量的功夫,魏紫等兄妹三人已经来到前院。 马车已经套好缰绳,粥铺要用的东西也都带齐全了。 薛子瑜正叮嘱侍从好好照顾魏绯扇,扭头瞧见兄妹三人一起过来,不禁脸色微变。 等三人请过安,薛子瑜蹙眉,目光不善地掠过魏紫的面庞:“这是怎么回事?” “娘!”魏换锦很是高兴,“我见扇儿打算出城施粥布善,怕她一个小姑娘会遇到危险,于是我就拉上小紫,打算兄妹三人一起出城!娘,我这当兄长的,可够意思了吧?” 他很是得意,一副等待夸奖的表情。 薛子瑜:“……” 她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好儿子! 这下好了,魏紫跟过去,她的扇儿还怎么扬名立万? 她暗暗怨怪魏换锦多事,面上却只得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哪里需要出动三个人?” 她忍着不悦,把准备好的斗篷和食盒递给魏绯扇,叮嘱道:“江边风大,你记得系上斗篷,以免着凉。食盒里面有你爱吃的蟹黄酥和红豆糕,都是娘亲叫厨房今早现做的,你带着路上吃。城郊不比城里,万事安全 魏绯扇抱着东西,余光瞟了眼魏紫,甜甜道:“娘亲,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呀!”薛子瑜宠溺地戳了戳少女的额头,“你在娘亲心里,永远都是小孩子!” 说罢,又转向魏换锦,温柔地替他理了理衣襟:“你是长兄,要照顾好妹妹。” 魏换锦颔首:“娘,我平日里虽然喜欢游山玩水,但办起正事还是很靠谱沉稳的。否则,陛下当初也不会让我去南方挑选兰,您说是不是?” 薛子瑜还是很为这个儿子骄傲的,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娘自然知道你的能耐。” 临到魏紫,薛子瑜没什么可叮嘱的,唇角的笑容也淡了下去。 都是魏紫不好…… 回来抢走了扇儿一半的宠爱不说,如今连施粥布善的好名声也要抢。 她有老祖宗撑腰,婚事自然不必发愁。 可她的扇儿呢? 她的扇儿什么也没有。 尽管如此,魏紫还是要抢…… 薛子瑜满眼失望怨怪,深深盯了一眼魏紫,才转身离开前院。 魏紫垂着眼帘,目送薛子瑜落在地砖上的影子渐行渐远。 直到她的影子彻底消失,她才慢慢收回视线。 被魏换锦扶上马车的时候,她悄悄看了眼魏绯扇怀抱的斗篷和食盒。 她自己带了斗篷,不怕江边风大。 至于蟹黄酥和红豆糕,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吃。 没什么可羡慕的。 她这样想着,却还是在低头钻进马车的刹那,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第202章 我不要脸惯了,你管我? 今日是七夕佳节,上京城彩楼高结人群熙攘,沿街的摊位上摆满了精致的磨喝乐。 等马车行驶到北方城郊,热闹散去满目荒芜,纵眼望去,山川之间营寨连绵,全是提供给难民们暂住的寨子。 魏绯扇挑了江边一处地势平缓的地方,亲自带领小厮婢女们张罗起临时粥铺。 等到粥铺的摊位支起来,菜粥和馒头也煮好了。 魏绯扇拿碎小方巾裹在头上,又用襻膊挽起衣袖,白嫩的颊边擦一点灰尘,圆杏眼亮晶晶的,活泼又热情地招呼难民们前来排队领取食物。 魏换锦在旁边帮忙,兄妹俩默契十足。 魏绯扇爱出风头,魏紫懒得跟她抢,只安静地坐在摊位后面的棚子里照看食材。 青橘愤愤不平:“大夫人也忒偏心了,什么好事都想着二小姐。姑娘您也是,您应该去前面争上一争的!您长得这么好看,往粥铺中间一站,大家肯定都只会注意到您!” 魏紫浅浅一笑:“没什么可争的。这里清净,我喜欢这里。” 青橘撇了撇嘴,仍有些不大甘心。 魏紫道:“我记得你编了一个同心结?闲着也是闲着,若你喜欢的郎君就在江边,那你就快去送给他吧。” 提起同心结,青橘脸颊微红。 她垂下眼帘,磨蹭半晌,小声道:“那,那奴婢去了?” 魏紫颔首:“去吧。” 她目送青橘又羞涩又急切地迈出竹棚,不禁莞尔。 青橘的喜欢的郎君……大约是南烛吧? 萧凤仙在江边参加修筑江堤的工程,南烛应当也伴随左右的。 青橘走后,她闲来无事放眼望去,从这里可以瞧见江水浩浩荡荡地朝东方涌去,新筑的堤坝宛如镇守一方的龙骨,安静地守着鲮鱼江。 这堤坝似乎快要竣工了。 魏紫眉心轻蹙。 也不知这一世的堤坝,是否还会和前世一样,中秋前夕全部崩塌…… 她并非朝廷官员,手上又无凭无据,根本无法向天子进谏请求检查堤坝的质量问题…… 她正忧虑,忽然有人挑开毡帘进来。 “这里是后厨——” 她正要提醒那人,抬头望去,却见那人穿一身靛青色圆领官袍,腰间系着两指宽的黑色革带,衣袍和靴履早已污浊不堪,长而微卷的马尾蓬凌乱毛躁地搭在肩上,冶艳的面容憔悴清瘦,内勾外翘的狐狸眼比数月前更加漆黑深沉,赫然正是萧凤仙。 他摘下黑色皮革手套,面无表情地翻找屉笼,声音十分沙哑:“可有吃的?” “有……有的……” 魏紫顿了顿,起身给他拿吃的。 一碗菜粥配两个馒头,青年狼吞虎咽,眨眼之间就吃光了。 魏紫又替他添了碗菜粥:“你怎么饿成了这样?” “随太子去江北走了一趟。” 萧凤仙喝完菜粥意犹未尽,忽然皱了皱鼻尖,嗅着味儿望去,瞧见角落摆着一只精致的紫檀木雕攒盒。 他顺手掀开攒盒,挑眉:“蟹黄酥和红豆糕?嫂嫂,你几时变得这么小气了,有好东西也不给我吃。” “这是——” 魏紫还没来得及阻止,萧凤仙已经开始大快朵颐。 这是魏绯扇的东西…… 魏紫抿了抿唇瓣,反正不是她的糕点,她管那么多干什么。 她把没说完的话咽进肚子里,问道:“去江北做什么?” 萧凤仙漫不经心:“还能做什么,检查堤坝呗。” 魏紫眼前一亮。 是了,这样重大的工程,竣工之前肯定会仔细检查一番的。 她期待地问道:“可检查出什么了?” 萧凤仙瞥她一眼:“负责检查的工部官员回禀,堤坝质量过关,一切正常,想来百年之内,可保鲮鱼江再无水患。” “质量过关,一切正常?”魏紫将信将疑。 “嫂嫂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太子殿下?”萧凤仙讥笑,“你一个深闺弱女子,吃好喝好就行了,何必管这许多?难道因为李景林是贪官,所以经他之手的堤坝就一定会出问题?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魏紫捏着团扇。 虽然她信任太子殿下,可前世种种仍旧如一团阴云笼罩在心头。 她望了眼棚外的天,天际阴沉沉的,四野都是风声。 萧凤仙扔掉空空如也的攒盒,用衣袖随意揩了下嘴:“嫂嫂,我还没吃饱。” 魏紫只好去给他拿馒头。 却没提防,从怀袖里掉出一件东西。 萧凤仙眼疾手快,伸手夺过:“同心结?” 用杏黄色丝线编织的回文式同心结,精致漂亮,可见主人家是了心思的。 “还给我!” 魏紫急了,连忙伸手去抢。 萧凤仙不肯还给她,还举的高高:“送给谁的?” “你管我送给谁!” “是不是送给周显霁的?”萧凤仙冷笑,“亏嫂嫂是镇国公府大小姐,却私底下送男人定情信物,干出私相授受这种事情来!” 魏紫气笑:“私相授受?二弟,谁都有资格说这种话,唯独你没资格。你自己私底下对我做的那些事,你都忘了不成?” “我不要脸惯了,你管我?”萧凤仙理所当然地扯着薄唇,一边把玩同心结一边睨着魏紫,“我近日忙于堤坝工程,无暇顾及京城里的事。你那位国公爹爹和那位好祖母,是不是又在撮合你和周显霁?” 话音落地,有人匆匆进来:“小紫,馒头蒸熟了没有?” 魏换锦挑开毡帘,看见正对峙的两人,不由愣住。 他盯了萧凤仙片刻,想起这人的身份,连忙把魏紫护在身后,呵斥道:“我妹妹和你们家已经毫无瓜葛,你还来找她做什么?还不快滚?!你们萧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兄长……”魏紫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他那些年视我如长嫂,我也一直把他看做弟弟,他待我很是敬重的。” 魏换锦这才缓和了脸色,朝萧凤仙略一颔首:“是我唐突了。” 萧凤仙皮笑肉不笑,盯紧了魏紫,意味深长地咬字:“我待嫂嫂,确实‘敬、重’有加,往后,还会更加‘敬重’。” 他看似正经,可狐狸眼里都是讥诮。 魏紫垂下眼睫,默默抬起团扇挡住半张脸。 第203章 谢谢兄长夸她有眼无珠 魏换锦浑然没察觉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目光被萧凤仙手里的同心结吸引,不禁莞尔:“萧主事果然年少风流,今日乃七夕佳节,不知是哪位佳人送你的同心结?” “哦,你说这个呀,”萧凤仙扫了眼瞬间紧张的魏紫,狐狸眼狡黠肆意地弯起,“自然是一位仰慕我的佳人所赠,她还说,对我情根深种,这辈子非我不嫁。美人多情,着实令我苦恼啊。” 魏紫咬牙,暗暗道了声不要脸。 魏换锦爽朗大笑:“萧主事风姿卓绝,佳人芳心暗许,也在情理之中。我记得年初三月,萧主事大婚,遍邀四方宾客,却不幸被未婚妻逃婚。如今想来,是那姑娘有眼无珠。” 魏紫:“……” 谢谢兄长夸她有眼无珠。 她扯开话题:“刚刚兄长问馒头蒸熟没有?这一笼馒头才刚蒸熟,可以让小厮搬到前面去。” 三人正说着话,外间忽然传来嘈杂喧嚣的声音。 “外面在闹什么?” 魏换锦挑开毡帘,魏紫随他走了出去。 远远便看见,上百名工匠赤着上身,驮运一尊塑像,正艰难地往江边而来。 塑像高达三四丈,乃是一尊威严赫赫的龙王像,周身涂满金漆,所戴冕旒竟是用金珠制成,衣衫所饰皆用锦缎、黄金、白银、珠玉、玛瑙等物,虽然穹顶上日头暗淡,但塑像却依旧折射出璀璨耀眼的光芒,恍如真神降世。 漫山遍野的难民们都走出了营帐,震惊地仰望龙王像。 不知是谁带头,难民们争相跪倒在地,口呼“请龙王止雨,善待子民”。 魏紫诧异:“这是做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声陡然传来。 魏紫望去,以李景林为首的工部官员纷纷迎向那尊龙王像。 李景林边走边道:“还以为下个月才能送来,没想到那批匠人的速度如此之快,紧赶慢赶,就把本官定制的龙王像赶了出来!” 其他官员赞叹道:“果然栩栩如生!” 李景林站定,遥遥仰望龙王像,感喟道:“这次江堤崩溃,都是因为连绵暴雨所致。可怜本官的小女儿,也不幸惨死在这次修筑堤坝的工程里。所以,本官决意在江边建一座龙王庙,请陛下亲临,率领文武百官向龙王爷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大周国诚心至此,想来龙王怜悯苍生,定是不会再下暴雨了!” “李大人心怀苍生社稷,真乃父母官也!” “神灵若是得知大人的心,定会垂怜大人!” 工部的一众官员纷纷恭维。 魏紫纳闷儿:“堤坝还没竣工,就忙着修建龙王庙,这合适吗?更何况……” 她仰起头注视那尊塑像,停顿片刻,蹙着眉尖小声道:“这样大的一尊金身塑像,得多少银钱?治水修堤,国库本就紧张,哪里来的钱建龙王庙……” “用嫂嫂的钱呀!” 萧凤仙忽然笑出了声。 魏紫不解:“什么?” “嫂嫂可还记得,那日金玉满堂捐赠的六十万两雪纹银?”萧凤仙提醒,“那笔钱入了工部,被李景林拿来定制了这尊塑像。” 魏紫:“……什么?!” 她失声。 意识到自己失态,她捏紧团扇,遮住了唇齿,细白的双手却忍不住轻颤。 虽说那笔钱并非由她所出,而是由萧凤仙代替她捐赠的,但好歹是白六十万两纹银,本以为会被拿去修桥铺路,或者救济难民,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竟然被拿来盖一座龙王庙! 那么多百姓尚且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李景林竟然拿那么大一笔钱,盖了座穷奢极欲的龙王庙! 简直荒谬! 她正不可思议之际,皇太子周显元被这边的动静惊动,匆匆赶来。 为了堤坝工程尽早竣工、百姓们重回家园,他连月辛劳,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这趟江北之行费数日,回到营寨才刚合上眼,就听见这边震耳欲聋的嘈杂动静。 他满脸土色,胡茬也长出一截,一身粗布麻衣,跟寻常匠人毫无区别。 他震惊地看着那尊龙王像,忍不住浑身发抖,厉声道:“李景林!” “微臣在!” 李景林含笑作揖。 “你……”周显元怒不可遏,连声音都在颤抖,“你这是在干什么?!” 李景林慢慢站直了身体,满脸不解:“微臣在建龙王庙啊!微臣打算赶在中秋节前,在江边建一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龙王庙宇,届时预备猪羊牛肉和四时瓜果,请陛下亲自祭祀龙王爷,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沾沾自喜,张开双臂,摇头晃脑:“殿下您瞧,这四方的百姓都在跪拜龙王爷,可见是真正的民心所向呐!若是庙宇建成,不知道又有多少百姓前来跪拜,香火鼎盛呐!” 周显元双目赤红:“你擅自建庙——” “殿下慎言!”李景林连忙打断他,“殿下忘了吗?那日,微臣特意请过殿下旨意,询问殿下是否要依据民俗,在江边建一座龙王庙,殿下您当时是点了头的,您忘了不成?所以这一座龙王庙,乃是您授意建成,与微臣无关呐!” 周显元握紧双拳,隐约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但当时李景林问的含糊不清,他以为只是建一座普普通通的龙王庙,就像出城治水那日,城门口那座小小的土地庙一样,却万万没想到…… 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巍峨奢侈的一座庙宇! 这得动用多少民脂民膏! 可怜那些难民失去了房屋和土地,那藏匿在江水和田野里的,还有无数淹死饿死的人! 江风渐大。 周显元的袍裾被吹得翻飞,他是尊贵的皇太子,本该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然而此时此刻,他站在人群里,竟有如孤立无援。 他怅惘地望向四周,人群的一张张脸逐渐模糊,魑魅魍魉般发出窸窣交谈的声音。 像是质疑他的能力,像是唾弃他的虚伪。 李景林关切道:“太子殿下自己做的决定,怎么怪起微臣来了?莫非是殿下连日操劳,导致记忆错乱?殿下,您年纪轻轻,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呀!” 周显元无言以对。 分明才是二十余岁的青年,此刻眉目间却刻上了几丝苍老。 他遥遥注视那尊龙王像,脸色苍白的欲要往那边走,刚迈出步伐就趔趄了一下,从怀袖里滚出一个的馒头。 他弯腰拣起馒头,慢慢拍干净馒头上的灰尘。 半晌,他抬起通红湿润的眼眸,嘴唇发抖:“是孤错了。拆了吧。” “拆?” 李景林发出一声怪笑。 第204章 嫂嫂,有些话听过即该忘却 李景林的表情扭曲而嘲讽:“殿下,这尊龙王像价值数万金,由您亲自下令修建而成,如今说拆就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那么多雪纹银?!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这万千民众对神灵寄托的感情?!您想拆,微臣倒是没有意见,只怕那些百姓不肯同意呀!” 魏紫望向四面八方。 世人信奉神佛。 相信水患洪灾乃是天神震怒,才降临人世间。 史书上常常记载,但凡发生天灾,许多帝王都会下“罪己诏”,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以此祈求神明保佑江山社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天子尚且如此,百姓就更加信奉神佛。 让他们拆掉龙王塑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果然,四周几位老臣争相道:“殿下,这神像拆不得呀!” “殿下年纪轻,不知敬畏神明。” “唯有好好供奉龙王像,才能平息上神的愤怒,水患才能真正停歇!” “……” 众口纷纭,都在反对周显元的决定。 周显元站在人群之中,闭了闭眼,像是在下一个很难的决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瞳中一片清明,缓声道:“古时,曾有愚民为了治水,每年献祭一对童男童女给河神,可事实证明,此乃无稽之谈!修筑江堤,本是为国为民,可额外修建如此巍峨奢侈的龙王庙,实是违背治水本意,于民生无利。李景林,孤现在亲自下令,拆毁塑像,将所得银钱,全部用于灾后重建。” 李景林挑眉:“殿下当真决意如此?触怒神佛,将来可是要下地狱的!” “孤不知求神拜佛为何物,孤目之所及,只有手中这个馒头。”周显元眼眶微微湿润,“孤不知神佛能否庇佑世人,孤只知,唯有看似简陋的一饭一浆,才能让孤的子民活下去。孤不想明日,只想今朝。” 周显元的声音,被江风送出很远。 原本嘈杂的官员和工匠皆都缄口不言,跪拜的百姓听见这番话,也都陷入沉默。 拆毁塑像所带来的铺天盖地的怨气,似乎消融在风里。 江风湿润。 魏紫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桃眼浮起一层雾气。 萧凤仙瞥她一眼,递给她一块手帕。 魏紫接过,垂着眼睫小声道:“江边的风太大了。” 萧凤仙勾唇:“是挺大的。” 此间事了,魏绯扇着急忙慌地找了过来:“哥哥,你们还在这里看什么热闹?粥铺那边人手不够,我都快要忙死了!” 魏换锦连忙道了声“这就来”,紧赶慢赶回去帮忙了。 魏紫转向萧凤仙,告辞道:“我也要回去了。” 她福了一礼,径直离去。 然而魏绯扇生怕她出风头,并没有给她安排什么活儿,依旧打发她在后面照看食材,魏紫闲坐了片刻,想起萧凤仙满身的污垢和破损的衣袖,低头从怀袖里翻出一小包针线和一颗皂角珠。 皂角珠是她自己捣鼓出来的,玉珠般小小一颗,很方便携带在身上,若是在外面游玩的时候弄脏衣裙,可以及时清洗。 她又拿了几个馒头,把东西一并装进攒盒,提着去见萧凤仙。 沿途问了几名工部的官员,才找到萧凤仙所住的营帐。 南烛不在帐外,大约是和青橘玩儿去了。 她正欲挑开毡帘,却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那所谓的龙王像,是陛下的手笔吧?” 声音娇软又狡黠,是慕容九里。 她继续道:“天子日渐老去,太子却年富力强,偏偏还深得民心,在民间比他那个九五之尊还要深受百姓爱戴。天子生性多疑,再加上本就不喜皇后,自然容不下周显元。天子想利用龙王像,给周显元泼上穷奢极欲的污名,却没想到,周显元哪怕背负百姓唾骂,也要拆毁塑像。在江边的那一番话,偏又催人肺腑,哪怕是毁掉塑像,也没让百姓对他反感。等消息传到宫里,只怕老皇帝要被气死了。” 魏紫怔怔的。 原来那尊龙王像,乃是天子的手笔? 她幼时便知“舐犊情深”,天底下哪有不爱孩子的爹娘,怎么天子却…… “那又如何?”萧凤仙讥诮的声音紧随着传了出来,“皇帝和你爹两重手笔,周显元能凭运气躲得了一次,却无法凭运气躲过 魏紫紧紧握住食盒提柄。 她正发呆,一只白嫩的手忽然挑开帐篷。 慕容九里歪了歪头,笑容甜美:“抓到一只偷听的呆鹅。” 魏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我……我不是有意偷听……” 慕容九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与她错身而过,声音懒散:“凤仙哥哥,这只呆鹅就交给你了哦。” 魏紫失魂落魄地进到帐中,毡帘在她身后垂落。 帐篷很厚实,遮蔽了所有日光,只能靠蜡烛照明。 萧凤仙瞥她一眼,一边脱掉那身污浊不堪的官袍,一边道:“你来干什么?” 魏紫把食盒放在桌上,低头掀开盖子:“给你送几个馒头,还有针线和皂角珠。你的衣裳又脏又破,得好好洗一洗了。” 夏日炎热,她把鸦青长发全部梳了上去,梳成了一个漂亮的高髻。 这一低头,便露出一截纤细白嫩的后颈,衣领中隐隐透出雪白的脊背,烛火下一身冰肌玉骨犹散发出薄玉般的莹光。 萧凤仙随手把官袍和革带都扔在地上。 微卷蓬松的马尾铺散在身后,他穿一袭牙白中衣,盯着魏紫,狐狸眼幽暗深沉,喉结微微滚动,勾唇时露出的森森白牙,像是即将咬向猎物的利齿。 他微笑:“你知道刚刚你听见的那些话,是不能说出去的吧?” 魏紫把东西摆在桌上,指腹搭着针线,久久没有答话。 她娘亲虽然待她不好,却也不至于要取她性命。 可太子殿下…… 如果人活在世上,连至亲父母都要取他性命,那么他该多么可怜,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把他生出来。 她眼睫轻颤,轻声道:“太子殿下是个好人。” “他是不是好人,跟旁人是否会取他性命无关。” 萧凤仙走过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魏紫,他冰冷的手覆在少女的后颈上:“嫂嫂,京城不同于山阴县,有些话,听过即该忘却。” 第205章 别动她 烛火幽幽,身份颠倒。 魏紫感受着他指尖的凉意,浑身悄然起了一层寒意。 半晌,她鼓起勇气仰起头,认真地凝视萧凤仙的狐狸眼:“连你也不会帮他吗?你与他共事多日,你最清楚他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少时,你我在山阴县时常被人欺负,我夜夜祈求有人能救我,却始终没有人出手相助。所以,我一直教你做个好人,有朝一日,能替旁人遮风挡雨。可你现在,仍然要对太子殿下的处境袖手旁观吗?” 少女的目光赤城纯真。 令萧凤仙想起了周显元的眼睛。 他与周显元共事的这几个月以来,周显元确实做到了无可挑剔,虽是太子之尊,却毫无架子可言,凡事亲力亲为,日常生活过得比芝麻小官还要节省。 他还十分关心部下,见他夜间赤着上身倚在船舷上弄水,便认真地劝他莫要玩水,若是掉进水里可就糟糕了,又劝他不能仗着年轻就穿得单薄,否则寒气入体,将来老了是要吃苦头的。 他那样碎碎念的口吻,不似皇太子,反而像是血浓于水的兄长。 可是说来可笑,就连他那所谓血浓于水的兄长萧凌霄,也从来不曾这么关心过他。 然而…… 然而,似乎终究还是失败了。 垂在腿侧的双手,悄然收紧。 这个女人,迟早要把他活活气死。 “略!”慕容九里忽然扮了个鬼脸,“骗你的,才不是我亲手编的!我手笨,什么也编不好!” 周显元安静地立在江岸上,安静地聆听远处传来拆解塑像的声音,许是因为连日操劳,原本挺拔高大的身影略有些佝偻,眉目也很是憔悴疲惫。 慕容九里从荷包里取出一枚精致的青墨色同心结,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无辜娇俏:“所以,我是来给太子哥哥送礼物的。这枚同心结是我亲手编织的,太子哥哥可要好好戴在身上,一刻也不许摘下来哦!” 慕容九里不置可否地皱了下鼻尖,如一尾活蹦乱跳的红鲤鱼,径直走远。 他的嫂嫂…… 明明是盛夏,魏紫抬手揩了一把顺着耳后滚落的细密汗珠,却又感受到无边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纤细的脊背一阵阵发寒,天地辽阔人影幢幢,却又好似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无人相助的孤独感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把她整个淹没。 原来萧凤仙不肯插手,是因为堤坝这里还有天子和丞相的势力。 渐渐的,她那双漂亮的桃眼里流露出失望之色:“是我高看你了。你不肯帮他,那我自己来帮。若朝堂上的那些官员,个个都像你和李景林这样明哲保身钻营算计,这大周算是完了。萧凤仙,我不知道明哲保身是何物,我只知道再没有谁,比皇太子更加惜老怜贫,爱民如子。如果他这样的人也该死的话,那么你我都该死。” “太子哥哥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节日?” 慕容九里出现在他身后。 她上前两步,把同心结挂在周显元的腰间。 她莞尔,回眸望向萧凤仙:“凤仙哥哥,你几时变得这么没用了?你要是堵不住她的嘴,那我可就要出手了。” 魏紫趁他没提防,狠狠推开他跑出了帐篷。 若仅仅是对付一个李景林自然很简单,可再加上那两位…… 魏紫被迫仰起头,满脸倔强:“我为何要对你说软话?!你也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萧凤仙,现在你我同样是‘道不同’,你又为何缠着我不放?!” 她含着泪,转身就走。 他又望了眼她的身后,见没有丫鬟侍从跟随,不禁担忧蹙眉:“城外这样乱,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天空阴云密布。 江潮拍打着堤岸。 周显元愣了愣。 魏紫快步穿过江畔。 远处,工匠们正忙忙碌碌地拆掉新塑的龙王像。 萧凤仙瞥向魏紫:“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太子从来就不是一路人,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为何要为了他铤而走险?嫂嫂,你什么时候才能接受我不是圣人的现实?人世间从来就是残酷的,我只顾得上我自己,顾不得旁人!” 竟然把他和李景林那种人混为一谈! 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回来:“今天是七夕,你我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不对我说些好听的软话,却非要说这种话刺激我吗?!” 这是他自幼订下的未婚妻,他们幼时曾一起玩耍过的,自打慕容九里去年回到京城,他一直想见见她,可对方始终避而不见。 周显元眉目舒展,跟着笑了两声:“既是你送的东西,那我无论如何也要戴在身上的。倒是我,竟忘了今日是七夕,没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你……” 周显元低头看着那枚同心结,半晌,伸手爱惜轻抚:“多谢九妹妹,我会好好佩戴在身上的。” 烛火跳跃,青年眉目冶艳妖魅,眼底藏着心狠。 魏紫的脚步开始虚浮趔趄。 萧凤仙的面容笼在阴影里。 同心结熏过香料,散发出浓郁的甜香。 “别动她。”萧凤仙不耐烦。 慕容九里站在帐外,挑着眉目送她远去。 萧凤仙死死盯着她。 她那些年,一直在教他走正道,想让他做个清廉正直的官员。 她笑起来很漂亮。 眼前的青年与山阴县那个勉强还算乖巧听话的少年形象渐远,反而和前世记忆里那个一手遮天玩弄权柄的权臣逐渐接近。 魏紫站在原地,神情十分复杂。 她抚了抚被江风吹拂翻飞的红裙,声音甜美娇柔:“太子哥哥。” 步步之间,都是刀光剑影,容不得行差踏错半步。 见他这副笨拙模样,慕容九里笑出了声。 没想到,今日却…… 周显元愣了愣,脑子过了一遍日期,喃喃道:“竟是七夕……” 瞧见果真是慕容九里,他眼睛亮了亮。 京城虽繁华,却到底不比山阴县静谧。 周显元身形一僵,蓦地转身。 说着话,他试着在身上又摸了一遍,然而除了那个馒头,确实什么也没能找到。 他歉疚道:“等此间事了,我定会补偿九妹妹一份礼物。” “好呀!” 慕容九里微笑着看他,心里却很不以为意。 她厌恶周显元,比任何人都要厌恶。 第206章 连未婚妻都无法保护 周显元又望了一眼腰间佩戴的同心结,原本拧成了川字的眉头悄然舒展开。 仿佛近日遇到的所有烦恼,都被少女送来的这枚同心结所化解消融,整个人又重新燃起斗志。 他脸上流露出温情和小心翼翼,面对慕容九里时,就像是在面对一件易碎的珠玉珍宝,唯恐声音大些都会惊吓到她。 于是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更加温和柔软:“九妹妹,这是你送我的 慕容九里眉眼弯弯。 瞳孔深处,却黯淡冷寂毫无感情。 至今,她仍旧记得九岁那年发生的事。 自打母亲早逝,姨母小张氏就被父亲扶正,从姨娘一跃而成自己的继母,还相继生下了妹妹慕容香雪和两个弟弟,逐渐在相府站稳脚跟,深得父亲宠爱,谁也不敢提她曾是原配夫人的庶妹这件事。 小张氏明面上对她很好,事事以她为先,实则背地里对她挤兑克扣的厉害,她幼时受过的委屈,十大张白纸也写不完! 她怎能咽下这口气,向父亲告了几次状,却都无疾而终,甚至还有好几次反被父亲训斥,骂她不敬母亲目无尊长,是个没有孝心的白眼狼。 她小小年纪,幽魂一般游荡在相府。 逢年过节,看着小张氏和父亲一家子亲亲热热,而自己这个原配所生的女儿,反而像是无人搭理的外人,偷偷滚过的热泪和各种心酸委屈,她只能偷偷写信告诉周显元。 那时候,她觉得周显元是她的救赎,是唯一能帮她的人。 他在信里鼓励她好好读书,不要理会旁人的冷落和打压,他说人就像是树木,越是打压,就越能长成参天大树;还告诉她不论如何,这世上总有人是关心她、爱护她的,甚至还承诺明年春暖开的时候,来相府带她出去踏青游玩放纸鸢,还要送她一只她一直想要的橘色小奶猫。 她对那些信笺视如珍宝,就连夜里睡觉之前,也要偷偷点着烛火逐字逐句反复观看,仿佛每看上一遍日子就能好过一点,仿佛只要抱着这些信笺睡觉,漫长的黑夜也能被无数香甜的梦境充斥盈满。 可惜,她没能等到 那年冬天,小张氏又怀上了。 爹爹喜出望外,大肆犒赏府里下人,一时间,府里所有人都称颂小张氏比从前的大夫人更加慈和温婉,待他们这些下人极好、极大方。 娘亲的墓碑和牌位落了灰。 而她爹爹在暖阁里轻抚小张氏的孕肚,恩爱缱绻地商量该取个怎样的名字,才能饱含他们对幼子的祝福。 慕容香雪那年只有八岁,被婆子丫鬟们簇拥着,系着一条昂贵的白貂毛斗篷,穿一双羊皮错小靴子,笑嘻嘻地指着她的鼻子,奶声奶气地说—— 姐姐好生多余,若是府里没有姐姐就好了,我不喜欢姐姐,爹爹和娘亲都嫌弃姐姐碍眼! 从那一刻起,她便知道,原来人心可以比数九寒天结冰的水更冷。 她仇恨爹爹和姨娘,仇恨虚伪的祖父、冷漠的祖母,她仇恨这座府里的所有人! 那天下午,父亲和小张氏前往祠堂祭拜先祖,请求先祖保佑小张氏肚里的孩子。 她站在祠堂外面,支走所有丫鬟嬷嬷,反锁祠堂大门,一把火烧了这里。 她看着熊熊火苗窜天而起,听着祠堂里面那对狗男女发出的惨叫声,高兴地笑了起来。 那是母亲走后,她最开心的一天。 然而很可惜,那场大火没能烧死那对狗男女。 巡逻的侍卫们到的及时,很快就扑灭了那场大火。 小张氏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她和爹爹的双腿都被坍塌的房梁压断,两个人如今成了残废,爹爹的前程也毁了,他们只能坐在轮椅上度日。 她遗憾没能烧死他们,却又庆幸他俩将会生不如死。 那夜,祖父震怒。 她被毒打一顿,又被罚跪在院子里的青砖上。 祖父指着烧焦的祖宗牌位,指着隔墙传来的爹爹和小张氏的哭嚎声,骂她是个来报仇的小恶魔,骂她不配姓慕容,还说她刚出生的时候就该被溺毙。 后来,祖父带着人走了。 院子里黢黑阴暗,檐下悬着的两盏灯笼散出一点惨白光晕,映照出无数飘落的雪,她浑身是血,鲜血把青砖上覆盖的那层薄雪染成鲜红,她跪得膝盖生疼,到后半夜,甚至都感觉不到冷。 她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死死咬着牙关不肯倒下。 她想着周显元,想着将来嫁进东宫,就不必再在这里受气。 冻成青白色的嘴唇颤抖着,她抱紧纤细的身子,不停念着“显元哥哥”这个名字,像是濒临到冻死极限的小女孩儿划亮一根根火柴。 那一夜,嫁给周显元的信念犹如烈日,硬生生让她熬过了这个雪夜。 次日,见她没死,祖父下令把她送去数百里之外的玄青寺。 她不愿去,可无论她在府里怎样哭闹,祖父也始终不肯松口。 她买通婢女替她捎一封书信去东宫,终于在临行那日盼来了周显元。 当时年幼,以为皇太子尊贵无匹,就连丞相祖父也要听太子的话。 她以为,周显元轻而易举就能留下自己。 然而…… 年仅十五岁的周显元,在祖父面前是那么的弱小稚嫩。 他连说服祖父都做不到! 她被婆子塞进马车,不由分说地送往玄青寺。 她无助地趴在窗沿上往回张望,周显元满脸焦急地追在后面跑,渐渐被甩出很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指甲刺破了掌心。 她任由鲜血染红衣袖,浑然无法感知疼痛。 她看不到明年春天的上京城了。 什么踏青游春放纸鸢,什么送她橘色的小奶猫,周显元根本就是在骗她! 既然做不到,那么就不要开口承诺啊! 那一刻,她恨极了相府,恨极了上京城,也恨极了周显元。 那一刻,她厌恶弱小怯懦,厌恶手无寸铁,厌恶没有本事的人! 连未婚妻都无法保护,这种男人有什么资格存在于世上? 第207章 有一腿 江畔风大。 慕容九里揉了揉杏眼,眼尾被揉得泛红湿润。 她娇嫩的嗓音也沙哑起来:“虽然我很期待太子哥哥的礼物,可我更期待早日与你完婚。只是……只是太子哥哥,祖父和爹娘都不喜欢我,他们偏心妹妹,他们想让妹妹顶替我与你成亲。这可如何是好?要是太子哥哥能杀了他们就好了,杀了他们的话,咱们就能在一起了!” 这番话起初还算正常,说到后面,周显元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进了水。 他愣在当场,不敢置信道:“九妹妹,你刚刚,你刚刚说什么?” “太子哥哥听不清楚吗?”慕容九里仰起圆润粉嫩的小脸,双手合成喇叭状放在上扬的唇瓣前,尽力吆喝,“我说,请太子哥哥杀了祖父和我爹娘!” 此处无人,江风呼啸。 少女的声音犹如一场海啸,把周显元推到了无尽深渊。 他怔怔凝视眼前的小姑娘,像是 他张了张嘴,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九妹妹,你,你……” 慕容九里欣赏他错愕的表情,忽然捂着肚子笑起来。 直到眼睛里笑出泪,她才摆摆手,慢条斯理道:“逗你玩儿呢,瞧你怕的。我知道太子哥哥生性怯懦内敛,不喜与人争执,为我出头这件事,自然也是做不到的,我怎么可能让你杀害我的至亲祖父和爹娘呢?不过,祖父和爹娘偏心妹妹却是真的,想让她顶替我嫁给你也是真的。我离开上京多年,太子哥哥和我妹妹的感情应当更好吧?应当比跟我那时还要好——” “慕容九里。” 周显元忽然直呼少女的名字,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 慕容九里没来由一阵反感,挑衅般挑起眉尖:“作甚?” 周显元握住她的一只手:“幼时,我与几位弟弟一起在国子监读书,我总是最晚完成先生布置功课的那个,也总是需要费比旁人更多的时间,才能记住先生所教的内容,以致当年许多朝臣纷纷上奏,请父皇改立太子。我知道,许多人背地里议论我笨拙迟钝,即使是现在,朝野之中也仍旧不乏这种声音。” 慕容九里歪了歪头。 原来,这个男人知道他自己很蠢笨。 “母后说,我既愚钝,比不得旁人天资聪颖,那么就该在人品上下功夫。要仁爱,要正直,要善良,要忠诚,要节俭。”周显元渐渐红了眼眶,“启初绝不是朝三暮四三妻四妾的那一类男子,我幼时便与你订婚,从此心里眼里就再无别的姑娘。既然一开是你,那么往后余生也只能是你,旁人绝不可替代。我和你妹妹感情如何那种话,请你今后休要再提。” “启初”是周显元的字。 他剖白心意,试图在慕容九里面前自证。 他是个男人,他不是瞧不出慕容香雪和相府这些年的意图,只是念在他们是九妹妹的娘家,于是始终不曾与他们翻脸发怒。 却没想到,九妹妹会介意这些事。 他懊悔道:“到底是我没处理好的缘故,叫你伤心难过了。” 慕容九里哂笑。 她又不喜欢周显元,有什么可伤心难过的? 她遥遥望了眼天色,摆手道:“我还有正事要办,告辞。” 走出两步,她回眸:“你知道,我只是我们家的一颗弃子吧?慕容香雪嫁的皇子,才是未来的天子。周显元,你拒绝她,祖父是不会放过你的。七年前你输了一次,我很好奇,这一次,你是否还会输给他。”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旋即翩然离去。 周显元不喜与人争斗,他要做高山上的一捧晶莹雪,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仁爱正直。 可她偏要把他拉下凡尘。 她偏要看相府和东宫两败俱伤。 少女火红的宽袖和裙裾在风中翻飞。 她又瞥了眼魏紫的方向,朱唇挑起一抹讥笑。 她更不会让任何人帮周显元。 落日熔金。 江畔,粥铺。 魏绯扇弄来的菜粥和馒头已经全部施舍了出去。 她疲惫地擦去脸上汗珠,娇憨道:“哥哥,咱们今天做了这么多善事,老天爷一定会褒奖咱们家的,说不定爹爹明天就会被陛下重用!” “你呀!”魏换锦宠溺地戳了戳她的额头。 魏绯扇双眼犹如弯月,悄悄朝官员们安营扎寨的地方瞟了一眼。 她今天的功夫都做到位了,应当会有不少官员看见。 说不定他们明天就会上奏给陛下,请陛下褒奖她。 她越想心情越是愉悦,柔声道:“哥哥,咱们也该回家了!” 侍卫们套马车的时间,青橘终于回来了。 魏紫见她脸颊微红,便知道结果大约挺好。 她轻声:“同心结送出去了?” 青橘腼腆地点点头:“他收下了。只是……只是他没给我准备回礼。不过看他跟着公子日夜操劳的疲惫模样,我决定还是原谅他吧。” 青橘生得清秀微胖,这一低头,便像是害羞的水莲,比清晨时分更加动人。 魏紫看在眼里,不禁暗暗感喟爱情的奇妙。 少女爱上一个人,竟会变得更加美貌,怎不算是奇妙? “姐姐,咱们该走了!” 魏绯扇催促。 魏紫回过神,带着青橘踏上马车。 镇国公府的两辆马车,徐徐往上京方向而去。 江边,南烛捧着同心结,还恋恋不舍地抻着脖子目送那两辆马车。 萧凤仙悄然出现在他身后,朝他后脑门拍了一下:“人都走了,还看呢?从前我怎么不知道,你跟青橘有一腿?” “少主,您这话也忒难听了,什么叫‘有一腿’?”南烛把同心结藏进怀里,“像您跟魏大姑娘那般瞒着所有人私相授受才算是‘有一腿’,卑职和青橘光明正大——” 接触到萧凤仙欲要杀人的目光,南烛默默闭嘴。 萧凤仙扫了一眼四周:“慕容九里呢?” “卑职不知。她不是一直在您的帐中吗?” 萧凤仙蹙眉。 算起来,他该有两个时辰没看见那糟心玩意儿了。 心底悄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他拧着眉头道:“备马,咱们去追镇国公府的马车。” 第208章 要是魏紫死在这里就好了 从鲮鱼江畔回到上京,须得经过一段偏僻无人的山路。 车厢里,魏绯扇解下包头发的方巾,又拆开襻膊,惬意地舒展了一下双臂,唇角翘起,圆杏眼里的兴奋笑容藏也藏不住。 杏儿呈上一杯热茶,笑嘻嘻道:“小姐今天真是厉害,那些难民都夸赞小姐是活菩萨在世,还说回去以后要为小姐祈福呢!”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魏绯扇微笑,“不值当什么。能够帮助别人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并非是为了让他们感激我我才伸出援手的。” 这话虚伪。 青橘险些笑出声,魏紫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手。 魏绯扇又瞥向魏紫,语气娇嗔犹如玩笑:“姐姐今日倒是偷得半日闲,巴巴儿地跟了过来,却什么活儿也不干,就在后面坐着。听闻姐姐当年在萧家的时候,比国公府的丫鬟还要任劳任怨,怎么一朝归来,就变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了呢?” 青橘听见这话,火气顿时窜了上来。 她脆声道:“明明是二姑娘你自己不让我们姑娘去前面帮忙,只打发她在后面照看食材,怎么现在又数落起我们姑娘来了?谁虚伪谁心里有数,少在这里装蒜了!” 魏绯扇脸色微变。 她在镇国公府住了十一年,锦衣玉食仆婢成群,还从未有婢女敢这么跟她说话! 她瞟了眼杏儿。 杏儿会意,立刻骂青橘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像你这样出言不逊的贱婢,在牡丹苑是要被掌嘴的!” “我的侍女犯错与否,自有我来分辨,容不得旁人置喙。”魏紫不喜别人欺负青橘,“二妹妹,请你看管好你的婢女。” 魏绯扇暗暗咬牙。 魏紫仗着她是亲生的嫡长女,这是在跟她耍威风呢! 她的意思不就是告诉她,她身边一个区区丫鬟都比她这个养女强吗? 她眼眶一红,正要委屈地掉眼泪,马车突然重重晃荡了一下。 魏紫扶住车壁,掀开窗帘:“兄长?” 魏换锦骑在马背上,盯紧前方,俊美的面容阴沉如水:“你们待在车厢里,别出来。” 魏紫不解,下意识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正前方围着一群山匪打扮的壮汉,个个手持利器,凶悍地盯着他们。 “怎么了?” 魏绯扇跟着探出头来。 见到那群悍匪,她吓得尖叫一声,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有山匪!” 为首的悍匪摸了一把胡须,嚣张道:“原来车厢里还有两位美貌的小娘子……喂,乖乖把你们的金银细软全部交出来,再把两位小娘子留下,我便饶你们不死!” 魏绯扇蜷缩进车厢,紧张喃喃:“完蛋了……” 她今天为搏名声而来,却万万没想到,会把命进去! 名声自然不及性命重要,早知会遇见山匪,她就不来了! 魏紫细白的指尖死死扶着车壁,比魏绯扇想的略深一些。 这里是京城地界,按理,不该有山匪的。 纵然如今难民成患,可太子殿下和萧凤仙他们把难民安顿得很好,至今也没有发生任何暴乱、瘟疫等事故,难民们有饭可吃,重建家园指日可待,不至于落草为寇打劫路人…… 倒像是…… 倒像是背后有人安排。 是冲着她来的吗? 莫非是慕容? 她偷听到了慕容和萧凤仙的密谈,慕容不肯放过她也是有的。 可是慕容九里那么一个小姑娘,娇娇软软天真无害,与她又有些交情,真能狠下心杀她? 她思量的功夫,那群悍匪已经涌了上来。 镇国公府这趟出行,只带了寥寥七八个家丁。 魏换锦吩咐他们死死看住马车,随即抽出一根亮银枪。 他从握笔起便也开始练武,自幼被镇国公魏翎提溜着去军营历练,是在马背上真正练过的,此刻为了保护妹妹,毫不犹豫地策马上前,和那群悍匪厮杀在一起。 打斗声和惨叫声震天。 魏紫担忧魏换锦,捏着团扇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咱们寡不敌众,只怕会吃亏。” “快闭上你的乌鸦嘴!”魏绯扇不忿,“哥哥那么厉害,一定会打跑他们的!”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然而圆杏眼里却也都是藏不住的担忧害怕。 她还没嫁人生子,也还没坐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位置上,她怎么能死在这里?! 最糟糕的是,如果她被这群山匪玷污了清白,那么即使她侥幸捡回一条命,这辈子也休想有出头之日了! 魏绯扇越想越怕,不禁眼圈通红。 她死死抓住一根锋利的发簪,余光不时瞟向魏紫。 如果哥哥没拦住那群山匪,叫他们冲了过来,她就把魏紫推出去挡刀,自己偷偷逃跑。 魏紫长得那么漂亮,不会有人注意到逃跑的她的。 她这么想着,心底恶念又生。 要是魏紫死在这里就好了…… 她死了,就不会再有人跟她抢祖父和爹爹的疼爱,也不会有人跟她抢大小姐的位置。 她应该死在这里的—— “砰!” 一把雪亮的长刀,猛地扎进车厢! 杏儿和青橘吓得尖叫出声,整座车厢乱作一团! 魏紫挑开门帘,护在马车四周的家丁已经死伤大半,兄长虽然骁勇,但在不远处被十几个贼人纠缠住,根本无暇顾及这边。 “小姐,快跑……” 浑身是血的家丁踉踉跄跄地往马车这边跑,被一名山匪从背后拿刀贯穿心脏。 温热的鲜血,喷溅了整个车厢。 魏紫白嫩的脸颊上都是血珠,惊魂未定之际,魏绯扇忽然从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你还愣着干什么,别堵在门口了,快跑呀!” 魏紫猝不及防,被魏绯扇推下了马车。 像是一滴散发出浓郁甜香的蜜,瞬间吸引了无数山匪的注意。 他们原本就是为魏紫而来。 山匪蜂拥而至。 魏绯扇甚至都还没有再次出手,就惊讶地看见魏紫被贼人扛起来往密林里逃窜,而那些贼人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她趴在马车上,愣了半晌,才发出尖叫:“哥哥,姐姐被贼人掳走了!” 魏换锦杀红了眼。 闻言猛然策马转身,却只来得及看见贼人消失在密林里的身影。 他想去追,其他贼人却围了上来,如跗骨之蛆般不肯撒手。 “小紫……” 魏换锦着急呼喊,没提防胸膛被人砍了一刀,整个人从马背急速坠落! 第209章 你们要杀魏紫,就是要我的命 魏换锦在砖道上滚了一圈,才堪堪站稳,却又有贼人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呼啸着刺破长风,径直没入贼人的心脏! 魏换锦抬起通红的眼,只见一骑快马如流星般飒沓而至,马背上的青年衣袂翻飞,利落地拈弓搭箭,冰冷的箭头再次没入另一名贼人的心脏! 魏换锦沙哑呢喃:“萧……萧凤仙?” 他竟有这样好的身手…… 他撑着亮银枪站起身,哽咽呼喊:“萧主事,小紫被贼人劫走,还请萧主事出手相救!” 萧凤仙递了个眼神给南烛,示意他带着暗卫替魏换锦解决掉剩下的贼人,又问魏换锦道:“哪个方向?” 魏换锦指了个方向,萧凤仙毫不犹豫策马追去。 密林如织。 正值黄昏,光影黯淡,山脉深处隐隐传来猛兽的嚎叫声。 魏紫浑身染血,被山匪扛在肩头,一路踏过丛生的荆棘灌木,直奔最昏暗的幽林。 她被颠簸得难受,哑着嗓子道:“慕容给你们多少钱?我可以出双倍。” 许是认为已经到了安全的地界,十几个贼人对视一眼,停下脚步,把魏紫扔在树下。 为首的悍匪在她跟前蹲下,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左右打量她脸蛋片刻,笑道:“魏大姑娘不仅美貌而且还很聪明,竟然猜出了我们是慕容姑娘的人。” 魏紫垂下鸦羽似的长睫,遮掩住瞳孔里的心悸。 这群人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幕后主使,可见无论她出多少钱,他们都不打算放她回去了。 他们要的不是钱,而是她的命。 她不知兄长能否及时赶来救她,只得尽力拖延时间:“她要杀我,无非是怕我把偷听到的话说出去。劳烦你们转告她,我绝不会出卖他们。再者,她若是害我性命,只怕她的合作伙伴萧凤仙,不会与她善罢甘休。我死事小,妨碍他们的结盟,那可就事大了。” 她逐字逐句地说,心底却有些异样。 没想到事到临头,她能搬出来救命的人,竟然是萧凤仙。 悍匪低笑一声:“魏姑娘可是想拖延时间?镇国公府的世子爷固然武功高强,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他岂能赶来救你?” 他说着话,站起身,拔出腰间佩刀。 锃亮锋利的刀刃架在魏紫的脖颈间,他居高临下:“我等奉命办事,魏姑娘到了九泉之下,可莫要怪我们心狠手辣!” 话音落地,刀刃毫不留情地割向少女的咽喉—— 一支羽箭陡然穿过重重密林,挟着雷霆之力穿透悍匪的手腕! 长刀跌落在地! 悍匪痛呼一声,捂住手腕,不敢置信地望向来人。 魏紫惊魂未定,随之望去。 青年策马而立,单手握住弓弦,戴着皮革手套的那只手紧握缰绳,蓬松微卷的马尾无风自舞,幽暗的密林之中,愈发显得面容冷白冶艳,狐狸眼微微透出血红之色,微笑时白牙森森,锋芒毕露杀意毕现。 萧凤仙! 魏紫如蒙大赦:“二弟!” 萧凤仙慢悠悠纵马而来:“若是没了我,嫂嫂可要怎么办才好?” 魏紫绝处逢生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今日遭逢此难,好似正是因他而起吧? 她都没怨怪什么,他倒是装上了。 那些悍匪紧张地步步后退:“这个女人已经跟萧主事毫无瓜葛,萧主事何必为她出头,伤了和我们家主子的感情?您可别忘了,您想坐上工部侍郎的位置,还得我们家主子替你出力呢!” 萧凤仙拈弓搭箭。 淡红的薄唇噙起微笑,他懒散道:“慕容九里于我,不过是锦上添,有她没她,区别不大。可魏紫于我,却是久旱逢甘霖,无她不成双。你们要杀魏紫,就是要我的命,我岂能不跟你们拼命?” 他抽空瞥了眼魏紫:“闭上眼睛。” 魏紫愣了愣,连忙照做。 眼前一片黢黑,只听得厮杀声起,连刀剑刺破血肉的声音都极端清楚。 哀嚎声和惨叫声惨绝人寰。 魏紫眉头紧蹙,脸色苍白。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声音终于逐渐消失,只听得风声萧萧,仿佛魂灵吞泣悲咽。 眼前似是覆下了一片阴影。 魏紫睫毛轻颤,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萧凤仙握着狭刀,单膝蹲在她面前,脸颊上还溅着血珠,乌黑蓬松的长马尾垂落在身前,满脸都是桀骜不驯和讥讽哂笑。 魏紫咽了咽口水,下意识朝他身后看去—— 刚看见一些血腥的断肢和内脏,就被青年捂住了眼睛。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她声音发颤:“你……你……” 虽是盛夏,可夕阳悄然滑落地平线,穿过密林的风宛如一张张黑夜的大网,携着刺骨的寒意侵袭而来,令少女寒毛倒竖浑身轻颤。 空气里也多了浓厚的血腥味儿,十分令人作呕。 魏紫知晓萧凤仙嗜杀,只是亲眼看到时,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是害怕的。 萧凤仙低垂眉眼,清晰地察觉到掌心的睫毛颤抖得厉害,一如面前娇小的姑娘。 他舔了舔唇角的血渍,胸腔里的心脏剧烈搏动,刚结束完一场杀戮的血液仍旧沸腾不止,似乎是在叫嚣着新的欲望。 狐狸眼幽深阴暗,他忽然低头,霸道地吻住少女的朱唇。 她很甜。 像是盛夏剥了壳的荔枝。 魏紫浑身僵硬,被迫高高仰起头,承受来自青年的欲望。 若是平时,她早就反抗了。 可是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仍然在心头挥之不去,那些血腥肮脏的东西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面前的青年不再是山阴县那个听话又叛逆的少年,似乎无论她怎样灌输善良仁义那些东西都没有用,他仍旧会走上奸佞权臣那一条路。 她…… 她开始害怕萧凤仙了。 终于品尝够少女的甘甜,萧凤仙餍足,把她抱上马背:“这样乖,可是被吓懵了?我送你回去。” 此刻,山间驿道。 魏绯扇满脸是泪,给魏换锦包扎伤口:“都是我不好,非要来外面施粥布善,连累哥哥受这么重的伤……” “扇儿,咱们是一家人,你别这么说。”魏换锦忍着疼痛,不时担忧地望向密林方向,“也不知小紫现在怎么样了,都怪我没用,连妹妹都保护不了!” 魏绯扇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圆杏眼里悄然流露出一抹恶毒。 老天在上,她愿用三年阳寿,换魏紫失身山匪,命丧黄泉! 第210章 虚惊一场,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山间青石驿道。 魏绯扇坐在小马扎上,刚替魏换锦包扎完伤口,萧凤仙就带着魏紫从密林里出来了。 魏换锦眼睛一亮,激动地站起身:“小紫!” 他站起得突然,魏绯扇猝不及防被他带倒在地,捂住摔疼的手臂,杏眼含泪,眼睁睁看着他迎上那两个人。 “哥哥……” 她委屈地低声呢喃,咬了咬嘴唇,不甘心地目光又落在魏紫身上。 魏紫衣衫完整,看起来不像是失身受伤的样子。 她运气可真好,这都没死! “小紫!”魏换锦着急地快步走到马前,“你可有伤到哪里?” 魏紫被萧凤仙扶下马背,温声道:“二弟来得及时,我未曾受伤,倒是兄长你……” 她看着魏换锦。 此刻青年褪去了上衣,胸膛上包扎着厚重的白纱布,隐隐有血迹缓慢渗出染红纱布,可想而知那道伤口该有多么长多么深! 魏紫红了眼眶:“兄长定然很疼……” “不妨事。”魏换锦不在意地笑了笑,关切道,“小紫的脸色这么苍白,定是被吓着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府吧,爹娘和祖母他们该着急了。” 脸色很苍白吗? 魏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余光不自在地瞥一眼萧凤仙。 她是被吓着了,罪魁祸首却是这个小阎罗。 她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冤家…… “未免再有山匪作乱,还是我亲自送你们回去为好。”萧凤仙忽然提议。 魏换锦略一思忖,爽快点头:“那就多谢萧主事了!” 终于回到临安巷镇国公府,天色已是彻底暗了下去。 青橘撩开车帘,却见府门前灯笼火烛明亮,竟是围了不少人,原是萧凤仙提前派人通风报信,禀报了山匪一事,因此国公府的人才早早等候在门口。 “阿锦!” 薛子瑜捂着嘴哽咽,快步冲过来,一把抓住魏换锦的手臂。 她扒拉开魏换锦的衣衫,瞧见里面渗血的纱布,顿时泣不成声:“他们说你受了伤,娘亲担心的坐立不安!你伤的这样重,疼不疼呀?张大夫,还不快带阿锦进去重新敷药包扎?!” 府医挎着药箱,连忙恭敬称是。 薛子瑜又转向魏绯扇,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扇儿可有伤到哪里?” 魏绯扇捂住手臂,抽噎道:“不小心摔到了手臂,娘,我好疼呀!” 夏天衣衫单薄。 薛子瑜无瑕顾及四周的人群,连忙紧张地掀开她的半截衣袖,只见魏绯扇白嫩如藕的手臂上,果然有着一大片淤青擦伤。 她顿时再次红了眼,怜惜的把魏绯扇搂进怀里:“可怜我的扇儿自打来到我身边,从未吃过苦,那杀千刀的山匪,竟然把你害成了这样!定要叫你爹爹把他们碎尸万段,方才解恨!” “娘……” 魏绯扇在女人怀里撒娇,余光忽然注意到人群里的周显霁和周显阳。 两位皇子竟也在这里…… 是了,今日是七夕佳节,上京城有游园灯会,他们定是来约她和魏紫出去赏灯的。 她知晓周显霁和魏紫曾有过婚约。 可是魏紫那样的女人,凭什么嫁进皇族? 思及此,她软声道:“女儿这一点伤不算什么,倒是姐姐……许是山匪见姐姐最是美貌,于是他们一群人把姐姐单独抓进了密林里,也不知姐姐是否有哪里受伤……” 看似关切的话,说出口时却令在场众人脸色一变。 一个美貌的千金小姐,落入山匪手里,会遭遇什么事可想而知。 他们忍不住偷偷打量魏紫,脸上神色各异。 就连薛子瑜也皱起眉头,嫌恶地盯了眼魏紫。 魏紫紧了紧双手,正要解释,萧凤仙像是漫不经心地接过话茬:“国公夫人放心,萧某去的及时,不过片刻之间就救回了嫂——救回了魏大姑娘。萧某到的时候,发现魏大姑娘除了襦裙,还另外系了一件斗篷,因此未曾被密林里的荆棘树枝刮破肌肤。” 一番话虽然简单,却透出两个意思—— 听见这番话,原本的诡异气氛顿时轻松许多,落在魏紫身上的那些打量目光也相继移开。 魏绯扇暗暗咬牙,目光沉沉地盯了眼萧凤仙。 似乎察觉到她窥探的视线,萧凤仙含笑瞥了过来。 灯影幢幢,那一瞬,青年的狐狸眼幽暗可怖。 魏绯扇心脏陡然一跳,连忙垂下头。 “小紫无事就好。”薛子瑜声音淡淡,“这次遇见山匪,多亏萧主事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罢了。” 府门口正说着话,管家匆匆走了出来,恭声道:“国公爷闻得今日之事,特意请萧主事您进府吃茶!” “请我吃茶啊……” 萧凤仙弯起薄唇,抬眸望了眼镇国公府高高的门庭和那块敕造匾额。 半晌,他一撩袍摆,抬步走上石阶:“这么好的事,下官却之不恭。” 周显霁站在台阶一旁。 从他的角度,恰巧可以看见的萧凤仙系在腰间的同心结。 萧凤仙连日治水修堤,官袍是那样的污浊破旧不堪,偏偏腰间却系了个崭新精致的杏黄色丝线编织同心结,和他那一身肮脏格格不入,像是今日才系上的。 今日,小紫也去了鲮鱼江边。 七夕,同心结…… 想到什么,周显霁的目光悄然黯了黯。 随着萧凤仙进府吃茶,外面的人群也逐渐散了。 薛子瑜无瑕顾及魏紫,搂着魏绯扇匆匆进府看诊,唯恐她的手臂上落下疤痕。 周显阳爱慕魏绯扇,连忙一路跟了上去。 一弯月悬在临安巷尽头。 周显霁却没走。 入夜的风透着凉意,周显霁自幼身体不好,寒意入体,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魏紫福了一礼:“二殿下不要站在风里了,不如进府小坐片刻?” 周显霁系上长随从马车里取来的斗篷,脸色略有些苍白,勉强笑道:“无妨,我说些话就走。今日过来,原是想约你去看游园灯会的,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正是,”魏紫颔首,“我也是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虚惊一场,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周显霁凝视魏紫,心底深处生出一股浓浓的悲哀。 若那年上元节,小紫走丢被拐也是虚惊一场,那该多好。 可惜,他没有那个福气。 他踟蹰片刻,从长随手里拿过一个精致的红木镂盒子:“今日是七夕,来的时候特意为你买的礼物,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第211章 哟,周显霁送你的? 魏紫捧着盒子回到鹤安堂,先给魏老夫人报了平安,又草草用了些晚膳,才回闺房准备梳洗更衣。 等热水的功夫,她打开红木盒子。 里面是一对沉香木雕磨喝乐,雕琢成美貌细腻的童男童女模样,穿红上襦搭配青纱裙,手捧翠玉雕成的碧青莲叶,用珠翠黄金制成项圈手镯,盛在五色镂金纱的小盒子里,手脚处装有活动机括,很是精致可爱。 不知过了多久,小丫鬟进来禀报:“姑娘,热水已经备好了。” 魏紫散着鸦青长发,趴在书案前看那对磨喝乐。 这样精致的磨喝乐,绝不是临时能买到的。 大约是二殿下特意定制的。 他在她身上,是了心思的。 她感动于他的付出,却又害怕自己无法回报相同的情感。 魏紫的心情有些复杂沉重,应道:“这就来。” 白嫩的指腹轻轻点了点娃娃的眉眼,她才转身去耳房沐浴更衣。 与此同时,前院书房。 萧凤仙被管事引进书房,镇国公魏翎魏翎手握一卷没看完的兵书,道:“来了?坐。” 萧凤仙不客气地落座:“听说国公爷想请下官吃茶?不知吃什么茶?” “寒舍简陋,只有些粗茶可以供给萧主事吃。”魏翎示意婢女上茶,“今日萧主事救了小紫,我们家欠你的情又多了一份。” 萧凤仙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嗅了嗅。 镇国公家风清明为官廉洁,家中不算巨富,茶叶确实一般。 当初魏紫在他府上时,吃穿用度他都一律给她最好的,可她却仍旧选择回家。 青年的狐狸眼掠过一丝戾气,没吃那茶,把茶盏放回案几上,道:“上回国公爷拿两万两纹银打发下官,这一回,您又打算拿多少银钱打发下官?” 这话有些阴阳怪气。 魏翎蹙眉。 他最不喜这种奸滑之人! 他正欲说话,萧凤仙忽然挑眉:“国公爷应当调查过我的底细,知晓我身家如何。倒不是吹牛,即便国公爷拿整个国公府的田地铺面相赠,我也是不放在眼里的。更何况,想来多少银钱,都不够买我嫂嫂的命吧?” “别唤她嫂嫂。”魏翎皱眉,“她已经跟你们萧家毫无关系了。你究竟想要什么东西做为酬谢,直说便是!只是求娶小紫这一件,是绝不可能的!” “是。”萧凤仙点点头,“既然国公爷这么说,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中秋之后,我要国公爷举荐我为工部侍郎。” “你说什么?!举荐你为工部侍郎?!” 魏翎陡然抬高声音。 人家工部侍郎李景林还好好坐在那个位置上呢,又没革职又没暴毙,他拿头举荐萧凤仙为工部侍郎?! “瞧您急的,”萧凤仙哂笑,“我为何这么要求,到时候国公爷自然就知道了。” 魏翎脸色难看。 此子不仅奸猾狡诈好色成瘾,以小叔子的身份暗中觊觎他的宝贝女儿,还城府深沉,今年才刚考中进士,就想踩着上司的脑袋往上爬! 此外,还挟恩图报、目无尊长! 实在可恶! 他不耐烦道:“既然欠了你的情,若有机会,我自然会举荐你。只是也得你自己本事过硬才行,否则即便有我举荐,陛下也不会应允。” 萧凤仙颔首:“那些事不劳您操心。” 魏翎糟心地摆摆手:“今日之后,莫要再接近小紫!” 他正要打发萧凤仙快滚,重新包扎过伤口的魏换锦兴奋地踏进书房。 他欣喜道:“爹,您不知道萧主事的身手有多好!他的骑射之术,简直比军营里的将军们还要出色!亏我从前还觉得自己颇有天赋,今日看见萧主事出手,才知道烛火怎能与明月争辉!这等人才,留在工部委实可惜,不如您向陛下请奏,让萧主事进入军营当个副将?” 魏翎更加糟心了。 他的儿子虽然正直,可心性实在是单纯。 居然被萧凤仙这种人所蒙骗! 他不悦道:“胡闹,去军营这种事岂能儿戏?倒是你,你的枪法又退步了,连妹妹都保护不了!还不回房自我反省?!从明日起,不许再和宋承逸出府玩乐,每日练习枪法的量,再翻三倍!” “爹!” 魏换锦快哭了。 魏翎怒喝:“还不快走?!” 魏换锦不敢忤逆父亲,也知道今日自己没打过山匪着实丢脸。 他蔫头巴脑地转向萧凤仙,眼神里满是敬慕,拱了拱手,温声道:“不论如何,还是多谢萧主事今日出手相救。你我年纪相仿,你和小紫从前又有交情,可见咱们缘分匪浅。萧主事将来有空,多来府上坐坐,换锦愿意结交你这个朋友,也想跟你探讨探讨骑射功夫。” 魏翎:“……” 他瞪着眼睛看魏换锦,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他恨不能把萧凤仙撵得远远的,他这逆子倒好,反而把人家往家里领! 他生怕萧凤仙不能接近他的亲妹子吗?! 面对魏换锦的盛情相邀,萧凤仙微笑:“世子客气了。既然世子诚心作邀,改日休沐,萧某定然登门拜访。” 魏换锦大喜,和萧凤仙勾肩搭背一同离开了书房。 魏换锦把萧凤仙送到府门口,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萧凤仙却没回府,转身去了镇国公府后院墙。 鹤安堂。 魏紫梳洗干净绞干头发,换了身干净的牙白寝衣。 她不喜睡觉时有丫鬟在屋里伺候,因此房里只有她一人。 她吹灭几盏烛火,只留了一盏青纱羊角灯,在闺房里散发出一团莹光。 今夜月色皎洁。 魏紫正欲上榻,余光注意到书案上的磨喝乐娃娃,忍不住走过去捧在手里把玩,想起周显霁的心意,心底又是一阵沉重。 “哟,周显霁送你的?可真好看呀。” 身后忽然传来阴恻恻又阴阳怪气的声音。 魏紫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望去,不出所料,果然是萧凤仙! 她斥责道:“你这人怎么总爱三更半夜往我闺房里跑?!” 萧凤仙缓步上前,拿起另一只磨喝乐娃娃,似是赞叹:“童男童女,成双成对,多好的寓意呀,亏他想得出来。嫂嫂幼时与他青梅竹马,想必也是这般成双成对的。” 狐狸眼里掠过嫉妒的暗芒。 他抬眸盯紧了魏紫的表情,忽然手一松。 精致的沉香木雕磨喝乐砸在地上,翠玉雕琢的碧青荷叶宛如碎开的春山,佩戴的珠翠黄金也碎了一地。 肮脏的靴履踩上磨喝乐所穿的青纱裙,漫不经心地碾了碾,毫不留情地将青纱裙碾脏碾坏。 第212章 凭什么周显霁能后来者居上? 闺房寂静,月色寂寥,镂窗外隐隐传来夏虫的鸣叫声。 魏紫垂眸看着满地碎玉,垂在腿侧的双手不自然地蜷了蜷指尖,嫣红唇角毫无弧度。 “我弄坏他送嫂嫂的礼物,嫂嫂心疼了?” 萧凤仙踩过碎玉,步步逼近。 他伸手挑起少女白嫩的下巴,清楚地看见她的面容笼着一层阴霾。 他讥笑:“果然是心疼了——” “啪!” 魏紫给了他一耳光。 萧凤仙被打懵了。 反应过来时,却瞧见魏紫正转身往门外逃跑。 他咬牙,轻而易举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拉了回来,狠狠摔在拔步床上。 狐狸眼猩红狰狞,藏在胸腔里的凶兽几乎快要吞噬掉他的理智,他单膝跪在榻上,擒住魏紫挣扎的双手,厉声质问:“嫂嫂打我?你竟为了周显霁一个外人打我?!” 魏紫喘息着,抬眸盯向他,两行清泪不期然滚落。 她委屈控诉:“你故意毁坏别人的东西,实在可恶!你称呼我一声‘嫂嫂’,却从来不听我的话!你屡教不改,我为何不能打你?!你放开我!” 萧凤仙把她牢牢禁锢在拔步床上,压抑着怒火和嫉妒:“我称呼你一声‘嫂嫂’,你就真把自己当成我嫂嫂了?!我想要什么,难道你不清楚吗?!旁人都可以,萧凌霄可以也就罢了,凭什么连周显霁也能后来者居上?那我呢?我算什么?!你明知我喜欢你,你心里也明明是有我的,却偏要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魏紫,你是不是存心想要气死我?!” 魏紫心脏砰砰乱跳,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掀翻了他。 对峙之中,她红着眼睛盯向萧凤仙,脑海中又浮现出白日密林里那些断肢和内脏。 血淋淋的…… 胸口翻涌作呕,她捂住嘴,险些吐出来。 萧凤仙愣了愣,随即不敢置信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魏紫?!” 魏紫脸色惨白。 这下可好,萧凤仙这个小阎罗看见她快吐了,还不知道要气疯成什么样! 她侧过头,任由鸦青长发遮盖住半张脸,死活不敢看他。 然而过了良久,也不见萧凤仙发怒。 她眼睫轻颤,缓缓抬起桃眼望去。 青年生得唇红齿白冶艳昳丽,在帐中宛如一只沐浴月光的妖鬼。 他满脸不敢置信,说出来的话却令魏紫惊呆。 他道:“你……你怀了?” 魏紫:“……?!” 这人是傻的吗? 见魏紫不说话,萧凤仙勃然大怒,脖颈处隐隐可见青筋跳动。 他看过的画册可多了,男女之间做过那种事情之后,女子就会怀上子嗣,起初并不会显现孕肚,但一般出现呕吐现象,那便是怀上了。 他又暴躁又委屈地揉弄脑袋:“你竟敢怀上他的子嗣!你们才见过几次面?!你们甚至都还没成亲!魏紫,你们这才叫私相授受!你们这对狗男女,你对得起我!” 魏紫:“……”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同情地凝视萧凤仙。 这厮打从年少时起就开始偷看那些画册,从前她在他府上时,他还喜欢对她动手动脚占小便宜,她还以为这厮对男女之事有多么精通、有多么了如指掌,没想他到跟她一样,在那方面也是个一知半解的白痴。 她正欲解释,萧凤仙突然想通了般抬起头:“他还没娶你,就让你怀上了孩子,可见骨子里是个不负责任的男子。虽然他对你做的事,我也很想做,但我绝不会做完之后不认账。你放心,今夜做完,明日我就登门求娶你,到时候就对你爹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将来和我的孩子一起生下来,我也不是养不起。” 魏紫:“……?!” 他人还怪好的嘞,居然愿意养她和别人的孩子。 眼看萧凤仙欺身而来,少女用双手死死抵住他的胸膛。 她眉头紧锁:“且,且慢!”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魏紫硬着头皮,向他解释了自己干呕的原因。 萧凤仙表情复杂,深深凝了一眼她十分平坦的肚子。 他迟疑道:“所以,你是被那些断肢内脏恶心到,而不是和周显霁做了出格之事怀上孩子?” “二殿下乃是君子,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魏紫小声嗔怪,拉起薄被遮住肚子。 萧凤仙讪讪。 释怀庆幸之余,他忍不住强势的把魏紫抱到怀里。 魏紫挣扎:“你又要做什么——” “今日是七夕佳节,可我公务在身,没能陪你,也没能为你挑选礼物。”萧凤仙垂首,缱绻地亲了亲少女白嫩微香的脸颊,粗糙的大掌流连在少女的腰间,“可是即便如此,你心里也仍然是有我的,是不是?否则,凭你的性子,若是不喜欢我,决计不会甘心被我抢走那个同心结。嫂嫂,你藏在心里日思夜想的男子,只有我一个,是不是?” 他的吻密密绵绵。 帐中气氛暧昧。 魏紫面红耳赤,察觉到那人不老实的手,连忙按住他。 “嫂嫂……” 萧凤仙声音沙哑,另一只手悄然挑开少女的寝衣。 魏紫呼吸急促,察觉到背后那人滚烫灼热的肌肤,不禁愈发惶恐害怕,眼尾悄然泛起湿润的桃粉,近乎哀求道:“你别这样……” 萧凤仙垂着长睫。 怀中少女,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宛如一朵纯白娇嫩的茉莉,他曾亲眼看见她的蜕变盛放,昔年朝夕相对,早已把她视作私有之人,如今,他恨不能采撷归家日夜供养,不允许旁人觊觎一眼。 然而她不肯。 他忍了又忍,只得暂且退步,哑着嗓子与她耳鬓厮磨:“除非嫂嫂亲口告诉我你爱慕我、喜欢我,之前在江边对我说的那些绝交的话全是谎言,我今夜才肯走。” 魏紫脸颊发烫。 无需照镜子,她就知道自己现在的脸有多红。 她难堪地闭了闭眼,小声与他商量:“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就不能换个称呼吗?你不害臊,我却害臊……” 萧凤仙亲了亲她的唇角:“你不喜欢嫂嫂,那我唤你小紫?茉儿?还是姐姐?” 明明都是正常称呼,可是到了他的嘴里,莫名就都暧昧几分。 见她咬着唇瓣不肯吭声,萧凤仙忍不住惩罚般咬了咬她的耳珠:“快说!” 第213章 自然是喜欢的 一阵酥麻痒意顺着耳根蔓延全身,魏紫浑身轻颤。 她咬住唇瓣,犹豫良久,才声如蚊蚋:“自然是……喜欢的。” 她喜欢萧凤仙。 纵然世俗不允、纵然爹爹不允,可她依旧无法背叛自己的心。 她喜欢上了这个坏东西,尽管她也曾试图反抗这种见不得光的感情,可她所有的心理建设,在面对青年热情的剖白和耳鬓厮磨时,全都无力地崩塌溃毁。 少女鼻尖泛起酸意,她忽然转身,依恋地抱住萧凤仙的脖颈。 她把脸埋进他的怀里,为自己的不争气而掉下眼泪。 她和萧凤仙,分明就是两路人。 她厌恶萧凤仙为人处事的风格,也不喜他走上奸佞权臣那一条路,可为什么偏偏就…… 仍然喜欢他呢?! 书上教会她很多道理,譬如仁爱正直,譬如天文地理,甚至连怎么生火煮菜这种生活常识也记录得完整详细,可唯独不曾教她要怎么戒掉对一个人的爱,她越是在情海中挣扎,就越是沦陷得深沉。 情愫早已深入骨髓心脏,她费尽心思割开一段,那情愫却又生长出更加茂盛的根系,想要连根斩断,根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怪不得世上会有那么多人,在失去心仪之人的时候几乎去了半条命…… 魏紫心思苦闷却无人可以诉说。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萧凤仙浑然不明白少女的烦恼,只当她是情难自已投怀送抱,于是低头亲亲她的眉眼,对怀里的姑娘爱不释手,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古人云,春宵一度值千金。 可他尚未和他心爱的姑娘度过春宵,就已然认定此时此刻良辰美景,是万两黄金也换不来的绝美光阴。 …… 自那夜过后,萧凤仙常常差人送东西过来。 像是精巧的玩意儿,像是珍贵的珠玉黄金,像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绫罗丝缎,间或夹杂着一两封信,信上笔迹龙飞凤舞,字字句句都是撩人的情话,羞得魏紫大白日里面红耳赤,恨不能跑到萧凤仙面前捶他几拳。 她把礼物和信都锁进妆奁深处。 夏日鸣蝉不休。 日光透过纱窗照进来时,已是柔和许多。 魏紫坐在妆镜台前,怔怔凝视妆奁,从舍不得烧毁萧凤仙寄来的那些信时,她就已然知道,她算是完了。 她忍不住摩挲手边的那本《诗经》。 《诗经》里有一篇很有名的诗文,名为《氓》,其中一句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讲的是男子想从情爱之中挣扎出来是很容易的事,可女子一旦陷入情海,就再难挣脱。 原来老祖宗一早,便教过这些道理。 年幼时读,只觉书中女子情深而呆笨,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书里那个情深呆笨的女子。 “萧凤仙,萧凤仙……” 魏紫呢喃这个名字,轻轻打开妆奁,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礼物,一颗心既甜蜜又烦恼。 “小姐!” 青橘忽然咋咋呼呼地从外面进来了。 魏紫合上妆奁:“何事?” 青橘喘着粗气,指着外面:“二姑娘她、二姑娘她,她把萧杜鹃带回府里了!” 魏紫赶到前院厅,果然看见萧杜鹃坐在圈椅上。 她转向魏绯扇:“妹妹这是何意?” “姐姐!” 魏绯扇热情友善地走上前来,亲昵地握住她的手,“上回在相府,杜鹃妹妹被那丫鬟栽赃陷害,在天牢里受了好大的委屈和折磨!我念着她是姐姐从前的小姑子,你们俩姑嫂情深,你定然舍不得她在天牢受罪,所以这些天一直在想办法查凶案真相。后来那丫鬟受不住杀威棒,交代了她娘是自己撞死的,杜鹃妹妹被无罪释放,我就把她接了回来。” 圆杏眼弯起月牙儿,她回眸望了眼萧杜鹃,笑道:“我已经禀报娘亲,让杜鹃妹妹在咱们家暂住一段时间,也好多陪陪姐姐你。咱们家的女孩儿又多了一个,姐姐难道不高兴吗?” 魏紫无语。 她望向坐在上座的薛子瑜:“母亲当真允许萧杜鹃住进府里?” 薛子瑜微微一笑:“怎么,你如今成了国公府的大小姐,就瞧不起从前的小姑子了吗?小紫,你可别学人家嫌贫爱富。” 魏紫沉默。 薛子瑜明明知道她那些年在萧家受了多少委屈、有多么厌恶萧家的人,却还是要和魏绯扇一起,把萧杜鹃接到家里住。 这不是存心给她找不自在吗? “嫂子,”萧杜鹃站起身,含笑盯着魏紫,“绯扇姐姐说,让我以后跟你一起住在鹤安堂。以后,就有劳嫂子照顾我了。” 她的瞳孔深处闪烁着恶毒怨恨的光。 她恨极了魏紫。 当时在相府,魏紫这贱人早就看穿了慕容香雪的诡计,却不肯提点她半句! 害她被关进天牢,挨了许多杀威棒! 直到现在,身上还隐隐作痛! 若非魏绯扇暗中帮忙,她还不知道要被关多久! 她摸了摸挂在腰间的荷包。 荷包里藏着药粉,是魏绯扇给她的。 当时魏绯扇救她出天牢的唯一条件,是要求她住进鹤安堂,在魏紫的每日饮食中下药。 魏绯扇还承诺她,等魏紫死了,就帮她嫁给魏换锦,成为镇国公府的世子妃。 思及此,萧杜鹃的唇角翘起一道贪婪的弧度。 没能顶替魏紫成为国公府大小姐算什么? 将来,她可是要成为世子妃的! 到时候,整座国公府都是她的! 厅寂静了片刻,魏紫忽然道:“此事,不知祖母是否知晓?” 薛子瑜不耐烦:“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须她老人家过问?” “祖母喜欢清静,只怕杜鹃妹妹不适宜住在鹤安堂。母亲若是把杜鹃妹妹强塞过去,只怕会惹得祖母厌烦。”魏紫沉着眉眼,“不如就让杜鹃妹妹住在牡丹苑吧,我瞧她和二妹妹很是投缘,如此,也好让她与二妹妹朝夕相伴。” 魏绯扇愣了愣,连忙道:“姐姐——” “再者,”魏紫打断她的话,“牡丹苑就在兄长的清桐院隔壁,离前院更近,进出也方便。” 萧杜鹃眼睛一亮。 牡丹苑就在世子爷的居所旁边?! 那对她而言,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她毫不犹豫道:“绯扇姐姐,那我就和你一起住在牡丹苑吧!” 魏绯扇:“……” 第214章 萧杜鹃又爱又妒 魏绯扇嫌恶地捏紧双手。 萧杜鹃这种出身低贱的人,也配住在她的牡丹苑? 她院里的亭台楼阁、草假山,都是和娘亲一起设计建造的,萧杜鹃这种人住进去,只会脏了她的地方! 她把萧杜鹃弄回府里是为了恶心魏紫,又不是为了恶心自己! 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姐姐,你和杜鹃妹妹曾是姑嫂,按理,该你照顾她才是——” “妹妹忘了吗?”魏紫挑眉,“祖母让我管家,每日主持中馈打理后院尚且时间紧张,又哪里有空照顾萧杜鹃?妹妹一向热情好客,怎么今天推三阻四的?” “我……” 魏绯扇无话可说,只得委屈地求助薛子瑜:“娘……” 薛子瑜头疼。 老祖宗本就不喜她这个长媳,她自然不敢拿萧杜鹃这种小事去烦她老人家。 她只得道:“罢了,你就让她先住在你那里吧。” 从前院厅回到鹤安堂,魏紫站在闺房的窗前,久久没有说话。 青橘进来送茶:“二小姐这是存心给您添堵呢,她明知您和萧杜鹃关系不好,却还偏要把她带进来在您眼前晃悠!夫人也是,明明您才是她的亲生闺女,她却总偏心二小姐……” 窗外面种着郁郁葱葱的木槿树。 树荫阴凉。 魏紫推开窗,枝桠上高低错落结了一层浅紫色木槿苞,有的已悄然盛放,夏日里格外蓊郁艳丽。 她伸手摘了一朵木槿,轻声道:“那日遇见山匪,是她把我从马车上推出去的。我原以为,她虽厌恶我,但不至于要我的命,只会使些小打小闹的手段。却没料到,她为了争嫡长女的位置、争父亲母亲的宠爱,竟恨我入骨痛下杀手。” 当年山阴县萧杜鹃朝她的脸泼沸水,很可能就是魏绯扇授意。 魏绯扇…… 竟恨她至此! “什么?!”青橘愣住,“当时现场混乱,奴婢并没有注意到她推您。那您为何不告诉老夫人,求老夫人为咱们做主?” “没用的,无凭无据,只会被她三言两语圆过去。”魏紫打量木槿,“所以她这次把萧杜鹃带回府里,我想也并不只是给我添堵那么简单。这几日,你要格外注意咱们的饮食,绝不能给她们可乘之机。” 青橘听说对方有可能在饮食里做文章,顿时如临大敌,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姐放心!今后您的饮食,奴婢一律先尝上一口!” 魏紫被她的单纯天真温暖到,忍不住嫣然一笑。 笑罢,她把木槿别在窗上。 她无意和魏绯扇争那些东西。 如今她心头最惦记的,还是太子殿下和鲮鱼江堤。 她孤零零站在窗前思虑,银线刺绣白鹤牡丹的丝绸襦裙自然曳地,白嫩的侧颊映出斑驳树影,覆下的纤细羽睫更衬少女的面庞柔软而艳丽,宛如一朵饱满的纯白茉莉。 日头渐渐西移。 直到黄昏,蝉鸣声也逐渐微弱下去。 青橘送进来的茶早就凉透了。 青橘吃完盘子里的冰镇樱桃和一碟冰糕,正趴在案几边打盹儿,睡得昏昏沉沉之际,忽然听见魏紫柔声唤她:“青橘。” 青橘猛然坐起身:“姑娘?!” 她偷偷用余光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铜镜,她大约睡了许久,脸颊上都印出几道衣衫折痕了,嘴角还淌着口水。 她轻咳一声,偷偷擦去口水:“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你亲自去一趟夏枯苑,找到左菱,让她做几十份饭菜,送去鲮鱼江畔慰问那些参与治水的工部官员。”魏紫说着话,在书案后落座,挽袖研墨提笔,“再把我写的这封纸条,偷偷藏进送给太子殿下的那份饭菜里。” 刚刚青橘说要替她在饮食中试毒,她忽然想起太子殿下向来节省,身边随从也少,从不自诩矜持高贵,饭菜也从不需要旁人来试毒。 所以她把纸条藏进饭菜,绝不会有除太子殿下之外的人发现。 她必须赶在江堤正式竣工之前,提醒太子殿下江堤和李景林有异,请他务必再三检查,方才能竣工。 她把纸条塞给青橘,握着她的手叮嘱:“此时事关重大,定要办妥。” 青橘从不怀疑她的任何抉择,虽然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却还是跟着表情凝重起来:“小姐放心,奴婢定会办妥!” 魏紫目送青橘匆匆出门。 萧凤仙说,有太多人不希望太子殿下坐在那个位置上。 就连天子,也不喜欢这个嫡长子。 可是,并不是这样的。 朝野之内,朝野之外,定然还有许许多多像她这样未曾发出声音的人,大家暗暗希望是太子殿下继承皇位,在将来成为大周朝的国君,为千千万万个受尽委屈的普通人遮蔽风雨,让千千万万个吃不饱的百姓能够顿顿吃上白面馒头。 是,比起慕容丞相、李景林、萧凤仙、厂督那些朝廷官员,她连小小的镇国公府后院都需要祖母的帮助才能在这里站稳脚跟,更何况家国天下? 比起他们,她只不过是一颗微小的萤火。 微小到就连慕容九里,也敢随意派遣刺客杀她灭口。 可是,若千千万万颗萤火聚集起来,也会是人世间很亮的一道光。 魏紫知道,帮助太子殿下,是危险到很有可能丢掉性命的一件事。 可她重生而来,总要做点什么才不辜负人间这一遭。 她想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她不求显赫富贵,只求问心无愧。 …… 次日,清晨。 魏紫前来给魏老夫人请安,没坐多久,魏换锦也过来了。 魏紫关心道:“哥哥的伤可有好些?” 魏换锦笑眯眯的,特意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小紫你瞧,拍上去一点儿也不疼,伤口早就恢复如初了!” 正说着话,丫鬟进来禀报:“老夫人,二姑娘领着那位萧家的姑娘过来了,说是想给您请安。” “萧家的姑娘?”魏换锦疑惑。 魏绯扇已经领着萧杜鹃踏进门槛。 她脆声笑道:“祖母,杜鹃妹妹要在咱们府上暂住一段时日,我想着把她带过来给您瞧瞧,顺便请个安。” “杜鹃见过魏老夫人。” 萧杜鹃低眉顺眼,深深福了一礼。 眼角余光却落在了魏换锦的身上。 青年英俊潇洒,举手投足间都是斯文风雅。 萧杜鹃又爱又妒。 魏紫可真是好福气啊,有这么一个当世子爷的亲哥哥! 第215章 哥哥不疼我了 萧杜鹃至今仍旧记得很清楚,当年在山阴县时,魏紫在他们家里是怎样为奴为婢任劳任怨的。 魏紫没跟哥哥拜堂成亲的时候,甚至还要恭敬地唤她一声“小姐”。 明明那么卑微低贱,却摇身一变,成了镇国公府的千金小姐! 萧杜鹃难以忍受原本比自己低贱的人,突然麻雀变凤凰甚至还飞到了自己的头上! 从她昨日住进镇国公府起,心底的不平衡就与时俱增。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要重新把魏紫踩在脚底下,就像小时候那样! 而成为镇国公府世子妃,无疑是她最好的选择。 思及此,她起身转向魏换锦,柔声道:“世子爷,小女名唤杜鹃,曾是魏紫姐姐的小姑子。我和魏紫姐姐同吃同住一起长大,幼时还常常一起玩耍,是感情很深的姐妹。” 鹤安堂厅寂静。 魏老夫人似是早已窥破这些小女孩儿的心思,只笑而不语,垂眸吃茶。 魏紫眼观鼻鼻观心,并未拆穿萧杜鹃的谎言。 她的兄长虽然心性单纯但并不愚笨,何况好歹也是公侯家的世子爷,怎样的女人没见过,萧杜鹃这种低级的段数,应当还是能识破的。 果然,魏换锦轻咳一声,对魏绯扇道:“扇儿几时结交上的这位萧姑娘?怎么还把人领到了家里来住?她爹娘同意没有?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怎么向萧家人交代?” “世子爷,小女早已及笄,去哪里暂住自己就能够做主。而且我并非是去不三不四的地方,我是来昔日的嫂子家里玩耍暂住,爹娘自然是知道并且支持的。”萧杜鹃有些委屈,“更何况,镇国公府乃是公侯之家,守卫森严,我能有什么三长两短呢?就算遇见危险,世子爷也会保护小女的。” 她尽量把声音放得软而娇甜。 说完这番话,还不忘偷偷朝魏换锦俏皮地眨了一下右眼。 魏换锦头疼。 他无奈地望向魏绯扇,似是责怪她怎么把这种女人往家里领。 魏绯扇也很无语。 她以为萧杜鹃是个蠢笨好拿捏的女人,谁知道这女人蠢精蠢精的! 昨日入住牡丹苑,萧杜鹃毫不客气地张口说没衣裳穿,拿走了她好些衣裳。 虽然是旧的,但都是好料子,是娘亲亲自为她选定的,穿在萧杜鹃身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还有被褥瓷器,这个女人出身不怎么样,眼光倒是很挑剔,一应用具都要求最好的,可她这种出身怎么配用那么好的东西? 她那种乡野之地出来的女人,连呼吸都是脏的、臭的! 魏绯扇都想好了,等利用完萧杜鹃就把她撵出去,她睡过的床、用过的东西,统统砸碎扔掉,就连她住过的厢房都得烧掉重建才行! 魏绯扇蹙着眉尖,把萧杜鹃往屋外拉:“你跟我出来一下。” “怎么了嘛!”萧杜鹃十分不情愿,又扭头望向魏换锦,“世子爷稍等片刻,小女一会儿就回来。” 来到游廊拐角,魏绯扇才放开萧杜鹃。 她不悦道:“我让你来鹤安堂,是给魏紫找不痛快的,你怎么专门盯着我哥哥?!” “我为何不能盯着世子爷?”萧杜鹃反驳,“你亲口答应我,等魏紫死了,就让我当世子妃。既然我迟早要嫁进来,那提前培养培养感情怎么了?要我说,其实大可不必这么麻烦,不如你帮我一把,让我和世子爷直接生米煮成熟饭。我若成了世子妃,拿捏魏紫还不是简简单单的事?到时候,整座镇国公府都归我管,我保管让魏紫痛不欲生!” 魏绯扇暗暗翻了个白眼。 她不过空口许诺,这贱人还当真了。 她那种低贱的乡野女子,怎么配得上她哥哥?! 她不耐烦地威胁道:“这里是鹤安堂,不是乱七八糟的地方。我祖母十分精明,你最好不要在她面前胡搞乱来做出那副狐媚子作态,否则,她定会把你撵出去!” 萧杜鹃撇了撇嘴,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只得暂时忍耐。 魏绯扇把她脸上的不甘心尽收眼底。 她眼眸微动,从腕间取下一个金镯子,戴在萧杜鹃的手上。 她放软了声调,道:“一口气吃不成胖子,你想当世子妃,自然也要徐徐图之,你急什么?” 萧杜鹃摸了摸金镯子,眼睛一阵阵发亮,眉开眼笑道:“绯扇姐姐说的是,是我操之过急了。不过,咱们什么时候对魏紫动手呀?看见她那副高高在上样子我就来气,她那样的贱人,怎么配当镇国公府的大小姐?!我瞧着,只有绯扇姐姐这样的女子,才堪配嫡长女的位置!” 魏绯扇淡淡一笑。 这话虽是恭维,却也在理。 镇国公府的大小姐,怎么可以是一个被休弃的女人呢? 圆杏眼中流露出一抹决绝狠毒,她徐徐道:“不急,我给你的那包毒药,很快就会派上用场。” 魏绯扇领着萧杜鹃回到鹤安堂厅,刚踏进门槛就瞧见魏换锦正侧过身子和魏紫说话。 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祖母在旁边看着,也笑得一脸慈祥。 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魏绯扇心头一紧。 她连忙快步上前,坐到魏换锦和魏紫中间:“哥哥和姐姐在聊什么?怎的这样高兴?” 魏换锦笑眯眯的:“扇儿猜猜看?” 魏紫笑而不语。 魏绯扇呼吸略微急促。 她不喜欢被这样蒙在鼓里的感受,仿佛和魏换锦心有灵犀的妹妹是魏紫,而不是她。 可是在魏紫回家之前,和魏换锦怀揣着共同秘密的人一直都是她。 魏绯扇握紧团扇,故意板起小脸,赌气般道:“哥哥不告诉我就算了!哥哥有了别的妹妹,就不疼我了……” “瞧瞧,咱们扇儿还委屈上了,这得是有多酸啊,怎的连你姐姐的醋都要吃?”魏换锦爽快大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我和你姐姐说的,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扇儿就当不知道吧!” 魏绯扇轻哼一声:“不说算了!人家生气了!” 说罢,快步走出了厅。 她一直走到游廊拐角,回头张望,只有萧杜鹃匆匆忙忙地跟上来,却没见魏换锦像从前那样追出来哄她。 长风四起。 明明是盛夏,魏绯扇却莫名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寒意和惶恐。 祖母偏爱魏紫,难道连一向疼爱她的哥哥,也要开始偏心魏紫了吗? “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噙着眼泪,圆杏眼里藏着怨恨和迷惘。 涂着鲜红丹蔻的指甲深深刮过漆柱,发出刺耳的声音,一如女子因怨恨而长出来的尖刺。 此刻,鹤安堂厅。 魏换锦笑道:“瞧她气的,她肯定不知道咱们是在商量怎么给她过生日!” 魏紫仍旧保持微笑,桃眼底却是黯然。 兄长记得后日是魏绯扇的生日,却不记得那也是她的生日。 第216章 不会因为魏紫的归来而发生改变 牡丹苑。 魏绯扇快步踏进闺房,穿过一侧的镂博古架洞月门,一头扎进书房里。 她攥紧双手,盯着书房陈设,圆杏眼隐隐发红。 书架上摆满了经史子集,书页泛黄,每一本她都能倒背如流。 琴案上是一架长筝,但凡能叫得出名字的曲子,她都能弹得出来。 但她其实不算聪颖,启蒙也晚。 刚被镇国公府收养的时候,她被娘亲带去别家府上赴宴做客,别的官家贵女都能拿得出一两项琴棋书画方面的本事,引来满堂喝彩,唯独她什么也不会,以慕容香雪为首的同龄女孩儿,结伴嘲笑她是个笨蛋。 她给娘亲丢了脸。 娘亲那么疼爱她,吃穿用度都给她最好的,可她竟然如此不争气,让娘亲丢脸! 自那以后,为了配得上镇国公府这个家,为了得到爹娘祖母他们的夸奖和宠爱,为了给他们争面子,她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上京城最有才华的姑娘! 为此,她在背地里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 无论怎样厌倦、无论怎样困顿,她都坚持挑灯夜读、闻鸡起舞,哪怕尚不明白书里的内容,她也仍旧选择先把那些文字背下来。 她其实并没有琴艺方面的天赋,但依旧坚持每日费两个时辰在练琴这件事上,无论寒暑秋冬,无论手指磨出多少血泡,她都要触碰乐谱和长筝,她甚至早已记不清自己弹坏了多少根琴弦! “上京 可是…… 可是她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敌不过亲生的血脉。 祖母偏心魏紫,如今连哥哥也要开始偏心她! 那她呢? 她十几年如一日的努力和孝顺,算什么呢?! 魏绯扇忽然发出一声崩溃的尖叫,愤怒的把书架子里的经史子集撕成纸片踩在地上,又抱起那架平日里爱如珍宝的长琴,恶狠狠地砸在地上。 琴弦发出一声低沉无力的悲鸣呜咽。 魏绯扇抱住头,浑身都在颤抖。 “小姐!” 杏儿着急忙慌地进来,看见满地狼藉,顿时吓了一跳。 她连忙扶住魏绯扇:“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唬奴婢呀!” 魏绯扇泪流满面:“杏儿,哥哥他不要我了……哥哥他和魏紫有了秘密,他们交头接耳有说有笑,我在旁边反而像是个外人……哥哥有了亲妹妹,他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呢?”杏儿连忙安抚,“世子爷最宠爱您了,每次出门,都会给您带各种小玩意儿和小糕点。别家小姐有的东西,您一样都不会落下。您瞧,地上这架长筝还是世子爷送的呢!奴婢记得是您十二岁生辰时送的,听说他攒了整整一年的钱,才买下这架筝。他送您这么贵的东西,怎么会不喜欢您呢?” 魏绯扇怔怔的。 哥哥心里,真的还有她吗? 她缓缓跪坐在地,慢慢抱起那架长筝。 筝身是楠木雕刻而成,上面还篆刻了她和哥哥的名字。 细白的指腹缓慢拂拭过刻字,魏绯扇呢喃:“魏换锦,魏绯扇……” 幼时的时光,从眼前浮光掠影般闪过。 她记得自己刚被领进府里时,什么规矩也不懂,那些丫鬟小厮背地里常常嘲笑她。 她没有朋友,同龄的小丫鬟也不肯带她玩。 最孤单的时候,哥哥站了出来。 他说—— 扇儿最乖了,他们不跟你玩,哥哥陪你玩。 他说到做到。 他在牡丹苑给她扎了一架漂亮的藤秋千,教她踢藤球,怕她孤单,还带着他的好兄弟宋承逸,一起陪她玩踢毽子、捉迷藏的幼稚游戏。 她是被哥哥保护娇养着长大的。 “哥哥……” 两行泪珠如断线般坠落。 魏绯扇抱紧长筝,边哭边笑:“是了,哥哥怎么会不喜欢我呢?怎么会因为一个刚回来的魏紫就疏远我呢?从小到大,哥哥最疼我,我也最喜欢哥哥了……” 杏儿见她不再发怒,顿时长长松了口气。 魏绯扇哭罢,稍微梳洗过,望了眼窗棂外的天色。 她想了想,道:“叫小厨房准备食材,我要亲手做几道点心。哥哥和爹爹、娘亲许久没尝过我的手艺,我该露一手了。” 魏绯扇按照个人口味,做了几道不同的糕点。 送给魏换锦的是一碟玉带糕和一碟荷叶酥。 她记得他爱吃这个。 魏绯扇把糕点装进黄梨木攒盒,吩咐侍女送出去。 做完这些,她呈现出放松愉悦的表情,哼着小曲儿回到书房把散落满地的经史子集一一捡起。 一切都没有变。 一切都不会因为魏紫的归来而发生改变。 爹娘和兄长依旧视她如宝,所有人依然爱着她,她知道的。 她这么想着,单膝蹲地拾起古籍时,纤细的尾指却忍不住轻颤,垂下的眼睫覆盖住了晦暗彷徨的瞳孔。 游廊。 萧杜鹃梳洗打扮过,学着那些贵族少女一般手执纨扇,本欲来找魏绯扇去园子里赏,不期然碰到送糕点的侍女。 她好奇:“好香啊,攒盒里面是新出锅的糕点吗?” 侍女含笑点头:“是我们家姑娘亲手做的玉带糕和荷叶酥,这两样都是世子爷喜欢的,姑娘吩咐奴婢给世子爷送去。” 萧杜鹃眼眸转动。 给世子爷送糕点…… 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她迫不及待道:“你在牡丹苑干了一天的活儿,想必累着了,不如我替你送去吧?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四处逛逛。” “这……” 侍女犹豫。 “哎呀,我可是你们家姑娘的贵客,我替你办事,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萧杜鹃不由分说地抢过攒盒,“你回去歇着吧,我自会把糕点送去清桐院。” 天色渐晚。 萧杜鹃先是回房换了身大红石榴罗裙,又在鬓角簪了两朵牡丹,才提着攒盒出门。 清桐院就在隔壁。 自打遇见山匪那日被镇国公训斥,魏换锦就比从前刻苦许多,现在正在书房读书。 萧杜鹃顺利踏进书房,一眼瞧见手握书卷的青年。 房内,黄铜灯盏散开如树枝,点点烛火将书房照得亮如白昼。 魏换锦生得端方如玉,穿一袭孔雀蓝缎面圆领袍,露出一截雪白的中衣领子,垂眸读书时很是认真规矩。 第217章 世子爷要占人家便宜啦 萧杜鹃面露爱慕之色。 听说魏换锦洁身自好,不仅没有娶妻纳妾,也没有任何通房丫鬟。 她一路走来,清桐院里连丫鬟都十分稀少,像他这样的高门公子,世上可没有几个。 竟叫她捡了便宜! 她压抑住大喜的心情,款款上前,柔声道:“世子爷读书辛苦,绯扇姐姐让我给您送些糕点。听说都是您爱吃的,您要不要尝尝?” 她把攒盒放在书案边,从里面取出两碟还冒着热气的糕点。 魏换锦看清楚了来人,不禁握紧书卷,暗暗蹙眉。 扇儿怎么回事,那么多丫鬟不用,怎么偏偏打发这个女人来送糕点? 他顾忌萧杜鹃是魏绯扇的客人,客气而疏离地笑道:“多谢萧姑娘。时辰不早,萧姑娘还是赶紧回牡丹苑吧。” “世子爷急什么?”萧杜鹃不乐意地噘了噘嘴,在旁边的一张圈椅上落座,把玩起一方手绢,“人家好容易来一趟,世子爷怎么就要赶人家走?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不讨您喜欢呢。” 魏换锦无言以对。 他瞥了眼那两碟糕点,虽然平时喜爱吃这些,可此时此刻,却是毫无胃口。 他顿了顿,道:“天色已晚,你再不回去,扇儿该着急了。如琢。” 如琢是魏换锦的心腹长随。 听见自家公子的声音,匆忙赶了进来:“世子有何吩咐?” 魏换锦道:“外间天黑,只恐露湿风重,你亲自送萧姑娘回牡丹苑。” 如琢人精似的,瞟了眼萧杜鹃,立刻明白了这姑娘的野心和算盘。 他皮笑肉不笑:“萧姑娘请?” 萧杜鹃暗暗揪紧手帕。 好容易有接近魏换锦的机会,她才不要轻易离开! 魏绯扇说是帮她成为世子夫人,可她哪里等得及! 还不如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先下手为强! 她想着,屁股像是钉死在了圈椅上,死活不肯起身:“世子爷可真是薄情,人家进来还没坐上一盏茶的时间,就要赶人家走……” 魏换锦的耐心所剩无几:“萧姑娘,魏某也是为你考虑。天色渐晚,大姑娘家孤零零留在男子的书房里,成什么体统?若是传出去,只怕有碍萧姑娘的名声。” 他拿名声提醒萧杜鹃。 可萧杜鹃不仅毫不在意,甚至还悄悄地笑了起来。 传出去才好呢,她的名声毁了,魏换锦就得对她负责。 魏换锦把她脸上那种油腻的算计尽收眼底,不觉蹙眉。 这样粗俗浅陋的女子…… 他的小紫,这些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对伤害过魏紫的女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眼底掠过厌恶之色,他的神情愈发冷厉:“萧姑娘的脸皮已经厚到听不懂魏某的逐客令了吗?还是说,要如琢拿扫帚撵你出去,你才肯走?!” 萧杜鹃愣了愣。 魏换锦向来温润如玉,和她说话时轻声细语,看起来很容易接近的样子,怎么突然…… 饶是再如何厚脸皮,她也情不自禁红了脸颊,浑身臊得厉害。 都怨魏紫! 定是她背后向魏换锦讲她的坏话,魏换锦才不肯接纳她! 魏紫那个贱人忘恩负义,明明是吃她们家的米长大的,明明和她曾是最亲昵的姑嫂关系,如今却不肯向着她! 那个贱人住这样好的府邸,有那样好的出身,提携她一把怎么了?! 浓烈的委屈涌上心头,萧杜鹃忽然落起眼泪,哽咽控诉:“魏紫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我们家救了她,还让她当了我们家的儿媳妇!按理,这份恩情你们镇国公府应该涌泉相报才是!可是你们家不仅没有任何回报,还和我们家断绝往来!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魏换锦愣在当场。 这叫什么话?! 萧家那样折磨小紫,叫她为奴为婢伏低做小伺候了他们家十二年,萧凌霄甚至还背叛小紫停妻再娶,镇国公府没报复回去就已经是在积德,萧杜鹃竟然还敢要求涌泉相报?! 他气极反笑:“那你说,如何才算涌泉相报?” 萧杜鹃咬了咬下唇。 她将手帕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羞红了眼睫眼尾,故意侧过脸,让簪的那半张脸露在魏换锦面前。 她轻声道:“我们家肯让魏紫嫁给我哥哥,你们家自然也该让我嫁给你。只有让我坐上世子妃的位置,咱们两家才算扯清。” 书房寂静。 如琢简直要惊掉下巴。 他们家世子爷何等人物,就连宫中的几位公主也青眼有加意欲嫁娶,这位萧姑娘好大的脸面,竟然开口就要当世子妃! 便是挟恩图报,那也得先有“恩”才行。 她连“恩”都没有,怎么好意思开这张口?! 魏换锦的脸色难看至极。 每多听萧杜鹃说一句话,他就耳朵生疼。 他彻底没了耐心,道:“撵出去!” 如琢正要上前拉人,萧杜鹃猛然站起身。 她算是看明白了镇国公府的丑陋嘴脸,他们根本不打算接纳她当世子妃。 既然如此…… 她猛然扯掉襦裙系带,柔弱地伏趴在地,露出香肩和胸脯,如市井泼妇般尖着嗓子哭嚎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世子爷要占人家便宜啦!” 魏换锦“噌”地站起身。 他哪里遇到过这种女人,连忙用手遮住双眼,厉声道:“你这是闹哪一出?!难道你连名声都不要了吗?!还不快把衣裳穿好!” 如琢也从未见过这等架势,跟着捂住眼睛,哪还敢上前拉人! 萧杜鹃冲魏换锦嫣然一笑:“世子爷久居高位,不知道凡间疾苦。我出身不好,爹娘也不乐意管我,他们只在乎我哥哥和那个能传宗接代的宝贝孙子。可我偏偏心比天高,就想爬到更高的位置上。名声?名声算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比起荣华富贵,名声不堪一提!” 话音落地,她再次捂着自己哭嚎起来,直喊世子爷要非礼她。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不少人。 清桐院的小厮们都围了过来。 萧杜鹃满地打滚闹得厉害,很快惊动了魏翎等人。 魏紫跟在魏翎、薛子瑜、魏绯扇等人身后,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萧杜鹃被人扶了起来,披着斗篷坐在圈椅上掉眼泪,一副被欺负了的可怜模样。 “这是闹什么?!” 魏翎大怒。 魏换锦也着急:“爹你听我解释——” “啪!” 魏翎恨铁不成钢,直接给了他一耳光。 倒不是怪他非礼女子。 他的儿子他最是清楚,做不出那种不要脸的事。 他只怪他这儿子心软单纯,堂堂镇国公府世子,竟会被一个女人玩弄至此! 第218章 魏绯扇是真心想要萧杜鹃的命 书房里闹哄哄的。 薛子瑜皱眉,嫌这样的场景龌龊肮脏,恐污了自家女儿的眼睛,于是转身对魏绯扇道:“你去隔壁耳房煮一壶热茶。” 顿了顿,又对魏紫道:“你也去。” 魏紫和魏绯扇来到隔壁,那些嘈杂争执的声音才淡了下去。 说是煮茶,其实房里早有茶水。 魏紫落座,安静地瞥了一眼魏绯扇。 此时此刻,魏绯扇双颊涨得通红,捏着团扇的手忍不住发抖。 察觉到魏紫的窥视,她红着眼睛回瞪过去:“你看我做什么?!” 魏紫挪开视线:“萧杜鹃是你领回来的,如今可好,她竟赖上了兄长。” “你是在怪我?!”魏绯扇的声音尖细几分,“你可别忘了,她曾是你的小姑子!若你当年没被拐走,她这种低贱卑微的乡野女人,怎么会跟咱们家扯上关系?!” “我若没被拐走,可还有你的今日?” 魏紫沉声。 犹如冰块坠入热油锅。 魏绯扇瞬间偃旗息鼓。 她不好再埋怨魏紫,便在耳房里来回踱步,整个人毛毛躁躁格外不安。 心底生出一些悔意。 早知萧杜鹃手段这么野、这么浪、这么不要脸,连跑到兄长房里脱衣裳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她说什么也不会把她带回来! 本想利用她对付魏紫,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 魏绯扇想着往昔魏换锦对她的那些疼爱,嘴里不禁念念有词:“这种女人,绝对不能嫁给哥哥,绝对不能!她怎么配?!” 魏紫没有她那么着急,平心静气地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父亲虽然秉性正直,但并非傻子,他不会允许兄长迎娶萧杜鹃的。 此刻,书房。 萧杜鹃哭哭啼啼,撒泼不休。 魏翎烦不胜烦,干脆命人请来了邢氏和萧隆。 到底不是光彩的事,此时清桐院的丫鬟小厮都被远远遣走,书房里只剩下魏翎、薛子瑜、魏换锦,以及萧家夫妇和萧凌霄。 萧凌霄因为停妻再娶的事,被皇太子周显元责令停职半年在家思过,如今临近解禁的日子,再加上亲妹子萧杜鹃出了事,便忍不住托关系先行出府。 落座之后,魏翎率先道:“今夜之事,就当从未发生过。我会勒令清桐院所有人闭紧嘴巴,绝不会把令爱的所作所为说出去。令爱在京城嫁人也好,回老家陵州也罢,总之今夜之事绝不会妨碍到她的嫁娶名声!” 他自问这番作为,也算仁至义尽。 他虽厌恨萧家待他女儿不好,但萧杜鹃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姑娘家的名声最是要紧,他不愿把萧杜鹃的清白牵扯到两家的恩怨里面来。 谁知,萧家并不买账。 邢氏抹着眼泪:“亲家公这话是什么意思?!世子爷占了我们闺女的便宜,竟不肯认账吗?!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今日你们要是不给我们家杜鹃一个名分,老婆子舍去这条命,也要去告御状求个公道!” 魏翎无语。 魏换锦正要分辨,萧杜鹃偷偷瞟他一眼,立刻嚎啕出声,仿佛当真受了欺负似的。 萧凌霄垂眸而笑。 他被禁足半年,整日受孙家的气,整个人愈发消瘦苍白,眉眼间神情扭曲阴冷,像是阎罗殿里久不见光的小鬼。 他用指尖叩击几。 镇国公府家风清正,大约从未跟他爹娘妹妹这般人物打过交道。 今夜,魏换锦栽在他妹妹手上,是必然的事。 眼底掠过一道狠毒的暗芒。 他不仅要让魏换锦迎娶他妹妹,还要魏紫重新嫁给他! 停职半年的苦,他受够了! 他要把失去的一切全都夺回来! 思及此,他慢悠悠道:“世子爷金尊玉贵,瞧不上我妹妹也是有的。只是我妹妹好心进府陪伴小紫,又好心为你送糕点,没想到竟会被白白占了便宜。女子的清白何其重要,若是世子爷不打算迎娶我妹妹,只怕我妹妹也无脸再活在世上了。” 萧杜鹃愣了愣,意识到这是哥哥在给自己递话。 她立刻站起身,哭着喊道:“鹃儿被世子爷看光了身子,一身清白早就没了!世子爷如此嫌弃鹃儿,鹃儿不如死了算了!” 说罢,径直撞向墙壁! 邢氏哭嚎着抱住她:“我苦命的女儿哟!怎么就遇见了这么个狼心狗肺色欲熏心的畜生哟!” “娘呜呜呜!” 萧杜鹃扑在邢氏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镇国公府的三人俱都愤怒不甘,可面对这样撒泼耍横的一家人,谁也说不出粗话来。 耳房。 魏绯扇忽然紧紧握住一只拳头,抬眸道:“是了,咱们镇国公府家风清正,爹爹绝不会允许萧杜鹃那种女人嫁进来!” 魏紫继续吃茶。 魏绯扇盯向她:“姐姐比我更了解萧家是怎样的一家人,他们比吸血的蚂蟥更加贪婪恶心,比苍蝇更加无缝不钻!他们只会用各种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逼迫爹爹和娘亲应下这门婚事!萧杜鹃,可恶至极!!” “爹爹宁死也不会应允这门婚事,”魏紫声音柔而不弱,“但母亲为了兄长的名声和前程着想,未必不会让步。萧杜鹃虽然坐不成世子妃的位置,但以母亲的性子,只怕会许诺贵妾之位,以便平息两家争端。” 魏绯扇默了默。 尽管不愿意承认,可娘亲确实是魏紫口里的这种人。 “贵妾,贵妾……” 魏绯扇呢喃着这个词。 半晌,她讥笑一声,抬手揩了揩眼尾的泪痕,苍白的小脸上呈现出一种决绝:“萧杜鹃那种女人,也配当哥哥的贵妾?!她连给哥哥提鞋都不配!纵然娘亲肯松口,我也绝不会松口!我魏绯扇,决不允许她再接近哥哥!” 魏紫合拢茶盏。 她抬起那双水光潋滟的桃眼,微一歪头:“妹妹且待如何?” 魏绯扇眼眸沉沉,快速牵动嘴角笑了笑,语速也极快:“我要她死。” 耳房静谧。 那四个字,像是魏紫的一场幻听。 可魏紫知道,那绝非幻觉。 魏绯扇…… 是真心想要萧杜鹃的命。 第219章 破镜尚能重圆,何况你我? 魏紫目送魏绯扇气急败坏地冲出耳房。 房里只剩她和青橘,炉火滋滋燃烧,空气里氤氲着浓郁的茶香。 魏紫往茶盏里添了些热水, 青橘好奇道:“姑娘,您说二小姐的那句话,是认真的吗?她真敢取萧杜鹃的性命?” 魏紫没有回答。 一起在这座府邸生活了这么久,凭她对魏绯扇的了解,对方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魏绯扇想利用萧杜鹃膈应她,殊不知她早就想利用魏绯扇弄死萧杜鹃。 萧杜鹃该死。 可她却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 借魏绯扇的刀,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知道魏绯扇和萧杜鹃凑在一起迟早会闹出矛盾,只是没想到,不慎把兄长牵扯了进来…… 魏紫想起魏绯扇为了魏换锦那副豁出去的姿态,心底生出异样的感受。 虽然她才是兄长的亲妹妹,可是跟兄长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姑娘是魏绯扇,纵使因为血脉缘故令她和兄长有着天然的亲近,可兄长和魏绯扇终究当了十多年的兄妹,这份诞生于冗长时光里的感情,绝不是她能轻易取代的。 魏绯扇嫉妒她是亲生的,却不知道,她也一直在暗暗羡慕她被收养的那十一年光阴。 茶水入喉,明明该是甘甜,少女却又品出几分苦涩。 她慢慢放下茶盏,起身道:“咱们也该回去了。” 魏紫从书房外面的游廊经过,恰巧听见薛子瑜语气沉沉地开口: “既然大家各执一词谁都不肯松口,不如各退一步。萧侍读,你们家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凭你妹妹的出身,就算闹到天子面前,也绝无可能成为世子妃。虽然世子妃之位我们家给不了你们,但贵妾之位,却是可以,端只看你们肯不肯要。若是不肯要,那么明日咱们就进宫,去陛 贵妾之位…… 邢氏和萧杜鹃的哭闹声明显停了一瞬。 魏紫暗暗冷笑。 萧杜鹃是见好就收的性子,估计能当贵妾,她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萧杜鹃柔声开口:“贵不贵妾的都不要紧,主要是我爱慕世子爷,余生都想好好侍奉世子爷。只要能让我留在世子爷身边,鹃儿就已经心满意足。” “娘——” 魏换锦急切地想说什么,被薛子瑜抬手阻止。 薛子瑜道:“那就这么定下了。” 邢氏眉开眼笑,拍掌道:“我就说咱们两家有缘,从前是你们小紫嫁到我们家,现在是我们杜鹃嫁到你们家!可见,咱们两家真真是天赐的缘分!亲家母,今后咱们要多多走动,亲戚嘛,得多联络联络感情才好!” 薛子瑜恶心的什么似的,只冷笑一声。 萧杜鹃又羞答答道:“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月色如此美好,不如我这就留下来侍奉世子爷吧?我的行李就在牡丹苑,世子爷可否为我派人去取?” 魏换锦急了:“爹!娘!我——” “爹爹,母亲。” 魏紫忽然踏进书房,朝上座福了一礼,打断了魏换锦的话。 “小紫啊……” 魏翎被今晚的事闹得头痛欲裂,看见魏紫顿时欣慰许多。 屋子里的视线都聚集在魏紫身上。 萧凌霄亦不例外。 他紧紧盯着魏紫,仿佛要盯进她的骨血里去,十指无意识地掐紧茶盏,上好的薄胎骨瓷险些出现裂缝。 月色透窗而来。 书房里的几架黄铜散枝灯树散发出橘黄光晕,少女穿豆绿色上襦,搭配银红闪纱丝缎裙,挽着一条葡萄紫的轻纱披帛,面容娇艳如牡丹,她手执罗扇站在灯火里,便如一副柔软又艳丽的仕女画。 “爹爹,”魏紫无视萧凌霄的视线,含笑轻声细语,“既是贵妾,自然不比寻常侍妾通房,得讲些该有的规矩排场。直接住进来,未免会叫府里的人小瞧,不如请媒人择定良辰吉日,用小轿抬了,从侧门正式入府,给母亲和祖母敬过茶,才算正式纳进咱们家里。” 魏绯扇不让萧杜鹃进门,她自然也是不让的。 杀人的事魏绯扇自然会去做,她只需帮忙拖延萧杜鹃入府的时间便可。 “小紫!” 魏换锦崩溃。 娘亲让他纳萧杜鹃为妾,他已经无法接受,怎么小紫也要如此?! 魏翎同样纳闷儿。 按理,小紫该仇恨萧家人才是,怎么却帮着他们说话? 不等父子俩说话,邢氏笑眯眯地拍掌:“不错,依我看,正该如此!” 萧杜鹃虽然不情愿,但想着事情已经商议妥当,镇国公府的人总不至于言而无信,也只得同意先跟邢氏等人离开。 魏紫送他们出府,一路穿过长而蜿蜒的游廊。 夜风拂面,灯影幢幢。 邢氏和萧杜鹃等人走在前面,想着即将到手的泼天富贵,连走路的姿势都雀跃几分。 萧凌霄刻意落在后面,与魏紫并肩而行。 晚风里透着香,然而身侧少女衣香更浓。 萧凌霄负着手,心猿意马道:“从前是我对不住你,可你纵使再有怨气,过了这么久,也该消消气了。这样好的夏夜,往昔你总会在灯下为我红袖添香,可是自打我上京赶考,你我再未有过那样的夜晚。小紫,你心里,难道就不遗憾怀念吗?” 魏紫捏着罗扇,很想翻一个白眼。 那样的夜晚,享受的只是萧凌霄。 她在旁边又要研墨洗笔,又要赶蚊子,又要替他打扇子,他渴了要给他煮茶,他饿了要给他煮宵夜,纵使困了倦了也不敢先回房睡觉。 什么前月下、什么红袖添香,她根本什么也没享受到! 她直言:“萧侍读不必再提从前,须知,你我早已断绝缘分。” “破镜尚能重圆,何况你我?”萧凌霄忽然驻足,认真地凝视魏紫的面容,“你我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我待你总是与旁人不同的。小紫你终究经历的太少,不知道外面人心险恶。你现在遇见的男人,只会觊觎你的美貌和家世,肯真心待你的,也只有与你十几年同甘共苦的我了。我是真心要跟你重归于好的,难道你就感受不到我的诚意吗?” 第220章 萧侍读,我便送你到这 魏紫无语。 萧凌霄所谓的“真心”,就只是嘴上说两句。 连萧凤仙那样不着调又年纪小的弟弟,都知道送各种新巧贵重的礼物讨她开心,萧凌霄却只会把“重归于好”这四个字空荡荡地挂在嘴边,实际行动是啥也没有。 这跟画饼充饥有什么区别。 她想了想,桃眼里掠过讥讽暗芒,故作语重心长:“如你所见,我现在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谁若娶我,谁便能被我爹爹扶持举荐,倾全族之力,保他仕途顺遂一生显赫。而我自己为人老实又没什么心眼,若是嫁给谁,便只会一心一意相夫教子,为他打理后院孝顺爹娘。” 萧凌霄微微一笑。 镇国公就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他当然知道娶魏紫的好处。 镇国公府的女婿,他当定了。 他柔声道:“小紫告诉我这些,莫非也是想与我重归于好?” “不是的,”魏紫温柔地注视他,“我并不是想跟你重归于好。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但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的家族、我的财产、我的相貌性情,那些内在和外在的条件都只是摆给你看的,好叫你知道,离开你之后,我如今过的有多好。” 萧凌霄的笑容僵在脸上。 面前的少女美貌娇艳,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偏偏满脸都是嘲讽。 魏紫…… 竟敢羞辱他! 若是放在当年,若是还在山阴县,这个贱人怎么敢对他如此无礼?! 她不过就是仗着家族撑腰! 萧凌霄垂在袖管里的双手悄然攥紧,骨节发出咯吱声响。 邢氏等人渐渐走到前面去了。 游廊悬挂的灯笼被夜风吹熄一盏。 灯影黯淡。 男人苍白清癯的面庞笼在昏暗之中,隐约能听见牙关紧咬的细碎声音。 良久,他指责道:“那些年青梅竹马的情意,想必你是全忘了。我原以为你是个单纯美好的女子,没想到你跟旁人一样,贪慕虚荣薄情寡义,是我看错你了!” 魏紫唇角微微扬起,并没有因为他的这些话感到羞愧。 她陪伴萧凌霄十年寒窗苦读,那些最难熬的光阴都是她与他一起撑过来的。 可是最后因为荣华富贵而抛弃她的,也是这个男人。 如果男子可以贪慕虚荣,那么女子为什么不可以? 现在的她,哪怕不嫁人都可以过得很好。 她确实瞧不上萧凌霄了。 萧凌霄被她的笑容刺激到。 他两眼发狠,抬起食指指向魏紫,如在山阴县的时候那般训斥她:“你还有脸笑?!魏紫,你还知不知道廉耻?!难道贪慕虚荣薄情寡义,是值得炫耀的事情吗?!” 魏紫慢条斯理地拨开他的手指。 她正色:“萧侍读,这里不是山阴县,我也不是那个无人依靠的孤女,弄清楚你的身份,收起你这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你——”萧凌霄噎了噎,旋即厉声道,“你不会以为,离了我,你就能嫁到更好的人家吧?你瞧瞧,你回来了半年,你们家有没有替你说过亲?!你怕是不知道,人家高门大户的公子,根本就瞧不上你这种二手货!” 二手货…… 魏紫轻蹙眉尖,桃眼隐隐发红。 少时,萧凌霄在她眼中犹如清风朗月,那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说出这样三个字,亏他读过那么多书! 她忍住掌掴对方的冲动,似笑非笑:“我能不能嫁到高门大户,与你有什么关系?就算我不嫁人,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萧侍读,你我早就恩断义绝,你这般关心我的婚事,只怕孙夫人知道了会与你哭闹不休。你是个寄人篱下的赘婿,你也不想又被她知道今夜之事吧?” 一个“又”字,引起了萧凌霄的警觉。 他蓦然想起数月之前偷偷给魏紫送去的信笺。 他想跟魏紫重修旧好,却又害怕被孙黄蝉发现,于是做的十分隐蔽,没想到却还是被孙黄蝉发现了。 害得他被禁足的这半年,过得好生艰难! 莫非…… 他不敢置信:“我给你写信的事,是你透露给孙黄蝉的?!你为何要害我?!” 魏紫看他眉间神色,就知道他没因此少吃苦头。 她道:“萧侍读娶了新妇,就不该再在外面与旁的女人书信往来纠缠不休。纵使你我曾是拜过堂的夫妻,可如今也是没有任何关系了。非要扯上关系的话,大约用‘前夫’或者‘前妻’来形容,或许才比较妥当。” 游廊已经走到了尽头。 魏紫站在台阶上:“萧侍读,我便送你到这。” 廊外的丛里,隐隐有点点萤光。 萧凌霄走到台阶下方,忍不住回眸看她。 灯影幢幢,少女的身后是雕梁画栋的公侯府邸,她站在那里,容貌一如往昔,夏夜的婆娑碎影在她的裙裾边缘跳跃,细白的指尖轻轻捏着团扇,眉眼间的温柔谦卑更甚当年,可瞳中倒映出的,却不再是他的身影。 她是魏紫,却又不像魏紫。 她如一捧皎白纯净的水中月,他试图伸手去掬,可流水却从指缝间尽数淌落。 昔年他寒窗苦读身处寒微,这轮明月夜夜陪伴在侧。 如今他高中进士官拜翰林,可无论如何使力,却再也掬不到那一轮明月。 萧凌霄一阵恍惚。 …… 因为萧杜鹃的缘故,府里没有心思再替魏绯扇庆生。 尽管十分不情愿,却也只能忙碌起世子纳妾之事。 来给魏老夫人请安的时候,魏换锦蔫头巴脑的。 请过安,他还是捧出锦盒送给魏绯扇:“今日是妹妹生辰,这是我和小紫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妹妹瞧瞧喜不喜欢。那日鹤安堂,妹妹问我和小紫在说什么那般开心,那日我们其实是在商量送什么给你。” 魏绯扇怔怔接过锦盒。 想起那日她吃的醋和摔坏的长筝,她的脸颊不禁一阵阵发烫。 哥哥一如从前那般疼爱她,是她想太多了。 她拆开锦盒,里面是四只精致的珐琅彩描金白玉罐,罐身上贴了字条,撰写了所盛放的香料,春夏秋冬各不相同,竟是把一年的香都藏进了罐子里。 魏绯扇鼻尖微酸,把锦盒紧紧抱在怀里:“谢谢哥哥……” 魏换锦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眼里藏着宠溺:“自家兄妹,道什么谢?” 魏绯扇闭了闭眼,泪水悄然打湿眼睫。 心里的愧疚一重盖过一重。 她的哥哥这么好,她却引狼入室,逼得他竟要纳萧杜鹃那个贱人为妾! 萧杜鹃不死,她魏绯扇绝不善罢甘休! 第221章 嫂嫂可喜欢? 魏老夫人正与常嬷嬷说笑,看了眼孙子孙女,忽然道:“小紫的生辰,似乎也是今日?” 魏绯扇是流落街头的孤儿,本不知生于何年何月何日。 于是薛子瑜干脆把魏紫的生辰安在了她的头上。 府里每年今日都会为魏绯扇庆生,以致十几年过去,大家都忘记了今日本该是真正的大小姐的生辰。 “我也是老糊涂了!”魏老夫人拍了拍脑门儿,“常嬷嬷,还不快吩咐厨房多做几道好菜?!去把老大和老大媳妇都叫过来,还有二房的人也都叫过来,还得提醒他们准备生辰礼!咱们中午,好好吃一顿团圆饭!” 常嬷嬷喜气洋洋的,应了声“诶”,立刻去办。 魏紫坐到魏老夫人身侧,笑道:“零碎生日而已,何至于如此隆重?” “你流落在外十二年,好容易归家,还不许我替你好好张罗张罗生辰宴?”魏老夫人怜惜地抚了抚她的鬓发,“你也是,这样大的事,都不知道吭声。今后再有这种事,定要告诉我,别像那锯了嘴的葫芦!” 魏紫垂下眼睫,抿着笑倚在老人怀里:“我怕给祖母添麻烦。” “才不是麻烦!”魏换锦撩袍坐到锦凳上,“小紫,咱们本就是一家人,你这样可太见外了!你什么都不说,大家哪有时间给你准备礼物?咱们小辈,就是要趁着生辰,才好敲爹爹娘亲和叔父婶婶的竹杠,才不枉过一次生辰呢!” “你这兔崽子,”魏老夫人佯怒,“原来每年生辰时 魏换锦大笑:“谁不知府里祖母最是阔绰,孙儿自然要好好敲您一笔竹杠!” 鹤安堂侍奉的丫鬟婆子俱都笑起来。 堂中一片热闹。 魏绯扇抱着锦盒,安静地站在旁边。 嘴角虽然带笑,眼里却都是嫉妒。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无论什么事,祖母都要带上魏紫! 就连过生辰,也要带上魏紫! 从前每年今日,大家明明都只为她一个人庆生,都只给她一个人送礼物,她穿着崭新的丝绸襦裙,戴着昂贵的珠翠首饰,小孔雀般接受大家的祝贺。 那时,她是镇国公府唯一一颗掌上明珠,骄傲而又高贵。 为什么…… 为什么今年要添上魏紫? 她为什么要回来呀! 魏绯扇咬了咬唇瓣,望向魏紫的眼睛宛如淬了毒。 庆生宴摆在鹤安堂。 两房的人都到齐了,魏老夫人心慈,特意又给府里那些老人安排了几桌宴席,众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酒,直到黄昏才陆续散去。 魏紫乏了,正要回房梳洗更衣,忽然在转角处被魏绯扇叫住。 魏绯扇道:“我打算过两日,去宜山寺上香祈福,听说宜山寺求姻缘和求子嗣最是灵验,所以我也会给萧杜鹃下帖子,邀请她同去。你去不去?” 魏紫挑眉。 魏绯扇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忽然邀请萧杜鹃去寺庙,肯定没什么好事。 说不定会在这次出行途中,趁机对萧杜鹃下手。 魏紫乐见其成,甚至愿意暗中帮魏绯扇一把。 她弯起眉眼:“妹妹作邀,我自然要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 魏绯扇扭头就走。 魏紫回到闺房,梳洗干净罢,窗外天色已然向晚。 散着橘光的余霞大片大片铺陈天际,远处传来蝉鸣声,园里的栀子悄然开谢,今年盛夏已近尾声。 她站在窗前,嗅着晚风里夹杂的香,又想起鲮鱼江和太子殿下。 也不知现在堤坝工程进行得如何了…… “小姐!” 青橘和金梅笑着进来,身后还跟了七八个小丫鬟。 她们热情地拉住魏紫:“小姐白日里和老夫人宴饮,晚上该轮到和我们吃酒了!我们几个钱请小厨房开了一席,想请小姐赏个脸,跟我们吃顿酒席,庆祝小姐生辰!” 都是鹤安堂的侍女。 魏紫推辞不过,笑着被她们拉了出去。 她沾酒必醉,白日里怕失了仪态未曾吃酒,夜里跟青橘她们在月下作乐,想着吃完便可歇下,再加上金梅她们劝酒厉害,于是连吃了几杯。 等闹完回到闺房,已是月上中天。 闺房里并未点灯,月光照进窗,更显清幽寂静。 魏紫撑着案几来到拔步床前,刚坐上去,就觉坐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 她手脚并用地跳起来,下意识想要叫喊出声,却被人捂住了嘴。 萧凤仙把她禁锢在怀里,贴着她的耳朵:“嫂嫂慌什么?是我。” 魏紫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忍不住捣他一拳:“你有什么毛病?!怎的总喜欢半夜闯进人家闺房?!你当府里的侍卫都是摆设吗?若是被人发现——” “今天是嫂嫂的生辰,我自然要来为你庆贺。白日里没有机会,我坐在你家墙头,守到夜里才守到你。” 萧凤仙把她按坐在榻上,起身从怀袖里掏出一只琉璃罐子。 他神神秘秘地道:“嫂嫂瞧好了。” 他打开罐子盖。 无数流萤飞出琉璃罐子,在月光下散发出微闪的莹光,像是蝶翼扑落雪光,又似散落的满天星斗。 魏紫仰起头,怔怔凝视那些流萤。 萧凤仙只看着她的脸:“上京繁华,夜市通宵达旦,流萤十分稀少,比不得咱们陵州。可我想着,盛夏怎能不看流萤?于是专门在城郊为嫂嫂抓了这些。嫂嫂可喜欢?” 魏紫捏紧手帕。 视线从漫天流萤落在青年的面庞上。 他生得冶艳俊美,蓬松微卷的马尾披散在身后,靛青色圆领官袍衬得他愈发高大挺拔,本该阴鸷的狐狸眼透出点点狡黠笑意,像是凶兽收起爪牙,试图讨好它的主人。 亏他有心。 这么多的流萤,也不知他抓了多久…… 这样的礼物,可比那劳什子的金雀笼好多了。 她又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矜持地点点头:“喜欢……” 得到肯定的答复,萧凤仙心情愉悦地坐到她身侧,单手搂住她的细腰,正欲倾身亲亲抱抱,靠近的时候却被怀里的东西扎到。 魏紫蹙眉望去:“你怀里藏着什么?” 萧凤仙后知后觉地“哦”了声,从怀里取出那东西:“太子听说你今日生辰,托我捎给你的生辰礼。” 第222章 外面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不大情愿地把那东西递给魏紫。 他今日要给魏紫庆生,昨夜特意提前向周显元告假,周显元今天清晨忽然找到他,托他把这件东西带给嫂嫂,说是他送的生辰礼。 可是周显元跟他嫂嫂半点儿交情也没有,又跟个穷鬼似的,好端端的他送哪门子礼? 他盯紧了魏紫,试探道:“你是不是私底下接近过周显元?他是不是喜欢你?” 魏紫无语地看他一眼:“太子殿下有未婚妻,怎么会喜欢我?不过就是听说我生辰,顺手送了一件礼物罢了。照你这么说,难道天底下每个男人都喜欢我吗?” 萧凤仙挑眉。 谁知道呢? 总之外面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稍微跟他嫂嫂说句话,他都觉得他们是要占她便宜,恨不能戳瞎他们的眼睛,不许他们多看魏紫一眼。 若非周显元为人老实,他简直都要怀疑周显元是不是爱上了他的嫂嫂。 魏紫没管他在想什么,低头打开绒布。 绒布里面包着一小束麦穗。 盛夏临近尾声,麦穗已然泛出金黄色。 只可惜,受连绵大雨的影响,麦穗结的并不饱满。 魏紫握紧那束麦穗。 太子殿下不会平白送这样的生辰礼,他应当接到了自己递出去的密信,知道堤坝和李景林都有问题,他送给她麦穗,是否是在告诉她,一切都能处理妥当,不会影响明年的秋收? 也不知他是如何解决的…… 魏紫起身,把那束麦穗插进青瓷双耳瓶里。 指尖抚过金色的麦粒,她回眸:“劳烦二弟转告太子殿下,他送的贺礼我很是喜欢。” 萧凤仙目光不善地盯着那束麦穗:“我不喜欢。我能不能把它们烧了?” “不能。”魏紫上前拽起他的衣袖,“时辰不早,你也该回去了。” 萧凤仙明明比她还小半岁,身量却十分高大挺拔,不只是在朝臣之中,哪怕放在军营,也如鹤立鸡群。 他大刀金马地坐在榻上,凭魏紫如何使力也拽不动他分毫,最后一个趔趄,反倒脱力地跌进他的怀里! 怀里的少女又香又软。 大掌悄没生息地覆在她的身体上,触感柔软细嫩。 青年的呼吸便重了几分。 萧凤仙顺势抱住她,狐狸眼闪烁着欲望的暗芒,收起的爪牙仿佛又悄然露出:“连夜出城也太辛苦了,我今夜就宿在你房里,成不成?我保证不乱来。” 魏紫怎会不知道他心里的算盘。 他认定别的男人都想占她的便宜,殊不知最想占她便宜的,分明就是他自己。 她脸红如透:“不成!你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也不想让我不痛快,是不是?” 萧凤仙挑着眉。 半晌,只得无奈起身:“那我走了,你可别想我。” 眼见他要翻出窗户,魏紫忽然道:“等等。” 萧凤仙回头:“嫂嫂可是要留我住下?” “当然不是,”魏紫没好气,“我想问你借个人。” “借谁?” “绿柚。就借一天。” 明日,魏绯扇邀请萧杜鹃和她同往宜山寺上香。 魏绯扇对萧杜鹃怀有杀心,对她何尝不是? 绿柚身手极好,带在身边防患于未然,总不会出错的。 …… 次日。 魏紫登上马车,才发现薛子瑜竟然也要同往。 魏绯扇微笑:“姐姐还愣着干什么,快坐呀!娘亲说咱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想去宜山寺为咱们祈求好姻缘。” 魏紫朝薛子瑜施了一礼才落座。 倒不是酸话,她如今确实不敢奢求薛子瑜替她求什么好姻缘。 薛子瑜不过问她的事,她就阿弥陀佛了。 宜山寺坐落在城南郊区。 盛夏的连绵大雨终于停歇,因此许多游客出门上香祈福,寺庙里香火鼎盛很是热闹。 魏紫等人和萧家人在山脚汇合,除了萧杜鹃,邢氏和孙黄蝉也来了。 天气略有些炎热。 孙黄蝉体态丰腴又怕热,因此出汗比别人更甚,豆大的汗珠从白面似的圆脸上往下淌落,魏紫恍惚间甚至觉得她的脸似乎像是快要融化掉的一坨白面。 孙黄蝉擦了把汗珠,主动凑到薛子瑜面前福了一礼,笑道:“薛夫人有礼。上回舍妹去贵府暂住,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的态度近乎谄媚。 魏紫便知,孙黄蝉肯来宜山寺定是为了镇国公府的权势。 昔日萧家无所倚仗,只能靠着昌平侯府。 如今萧杜鹃即将成为兄长的贵妾,说不定还会生下镇国公府的庶长子,所以饶是孙黄蝉,也得高看她一眼。 昌平侯府想借着萧杜鹃的亲事,和镇国公府攀上关系,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见有权有势并非坏事,至少它可以令坏人折腰,不敢生出坏心思。 魏紫甚至想到,若自己不曾被拐走丢就好了,若自己始终是魏家小紫,母亲就会始终只爱自己,上辈子,她也不至于被孙黄蝉欺辱成那样…… 行过礼,孙黄蝉转向魏绯扇,客套寒暄道:“绯扇妹妹生得国色天香,又十分精通琴棋书画,在上京素有‘ 魏绯扇微微一笑:“谢你吉言。” 孙黄蝉又瞥向魏紫,顿了顿,热情地拉起她的手:“小紫妹妹,虽然我未曾和你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也算共事过一夫,只可惜到底没有那个缘分成为好姐妹。按道理,咱俩之间原本该比寻常姐妹更加亲近的。” 魏紫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她不会忘记自己受过的伤害。 她耻于和孙黄蝉、萧杜鹃这种人为伍,因此疏离道:“过往如云烟,我早已不愿记起,孙夫人何必再提?” 萧杜鹃在旁边怪笑一声:“嫂子,人家如今贵为镇国府大小姐,眼光高着呢,谁愿意跟你做姐妹?前夜我哥哥去她家里,还被她好一顿羞辱!如今我们呀,是高攀不上人家咯!” 她自诩即将嫁进镇国公府成为魏紫的嫂子,因此丝毫不掩饰阴阳怪气。 邢氏也自觉身份高了一等,上前挽住薛子瑜的手臂,亲昵道:“亲家母莫要怪我们多嘴多舌,小紫如今心高气傲,实在不成体统。依我看,你还是得多加管束才好。省得丢了咱们镇国公府的脸面!” 第223章 对她的怜惜,又多几分 薛子瑜眉尖轻蹙,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都怪魏紫! 如果那年上元节,她听她的话拽紧她的衣袖,说不定就不会被拐走,若是没被拐走,后面又怎会被卖去萧家,又怎会沾惹上这水蛭蚂蟥般的一家人?! 平白连累了她和锦儿! 薛子瑜对魏紫的厌恶又多几分。 然而她虽然心里厌恶魏紫,面上却还得维护镇国公府的脸面。 因此,她抽回手,冷淡道:“我的女儿人品如何、是否需要管束,无需你们多嘴多舌。既然已经到了宜山寺,就不要再在山脚下说话了,进寺吧。” 说罢,率先踏上青石山阶。 “娘!” “薛夫人!” 魏绯扇和孙黄蝉连忙跟了上去。 邢氏和萧杜鹃对视一眼,难掩鄙薄神情。 大家都要成为一家人了,薛子瑜却还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着实叫人恼怒。 跟魏紫那贱人不愧是母女,都一样令人生厌! 萧杜鹃揪着手帕,委屈道:“娘,你瞧,这未来婆母根本就看不上我!她儿子占了我的便宜,我分明是为了保全他的名声才甘愿嫁进镇国公府的,她却仿佛一副吃亏的样子,做给谁看呀?” 邢氏冷笑一声:“这天底下,婆婆是最难伺候的人。杜鹃啊,你嫁过去之后,务必要跟世子搞好关系,省得被婆婆欺负了,也没个人为你撑腰!最好能尽快怀上子嗣,有了儿子傍身,那薛子瑜再如何看你不顺眼,也得看在孙儿的面子上,对你多几分容忍。” 母女俩兀自讨论嫁进镇国公府的事情。 魏紫站在旁边,用团扇遮住下半张脸,桃眼里都是轻笑。 分明只是纳妾,这母女俩说的竟仿佛娶妻似的。 更何况…… 萧杜鹃能不能进门,都还是个大问题。 “魏紫!” 邢氏忽然注意到她,板着脸叫了一声。 魏紫歪头:“邢夫人,您老有什么要说?” 邢夫人…… 邢氏险些呕出一口老血。 从前在山阴县的时候,魏紫都称呼她“婆母”,如今唤了称呼,倒像是在讽刺。 她没好气:“你的命是我们家给的,等将来杜鹃嫁到你们家的时候,你可得护着点,别叫你娘欺负了她!” 萧杜鹃洋洋得意地坏笑,抬手扶了扶鬓角簪:“魏紫,你大约死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反过来成为你的嫂子吧?今后你有什么好东西,可得分我一份,否则,我就让你哥哥再也不搭理你!” 因为即将成为魏换锦的贵妾,萧杜鹃自觉身份高贵不比从前,这两日很是兴奋骄傲,特意央着邢氏带她去街上采买置办了一套行头。 如今她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身上穿的那件丝绸襦裙更是价值不菲,鬓角的几绺卷发很有姨娘风情。 魏紫忍着笑:“杜鹃妹妹放心,我自然会好好照顾你。” 往宜山寺走的时候,邢氏想着儿女的前程富贵,想着萧杜鹃即将嫁进镇国公府,腰杆子不禁硬了起来,恍惚间又成了山阴县那个颐指气使的萧老夫人。 她瞟了眼魏紫,见不得她如今轻松快活,于是道:“魏紫啊,我到底当过你的婆母,想跟你说几句过来人掏心窝子的话。” 魏紫闲着也是闲着,搭腔道:“您老有何指教?” “你如今年岁不小,还嫁过人,依我看,就别挑三拣四了,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否则再过两年,你年纪上去,就不会再有男人要你了。”邢氏喋喋不休,“你别以为你如今身份高贵,就会有男人求娶,放眼整座上京城,谁会要一个二手货?依我看,你还是老实点,回头继续跟霄儿过日子得了!念在青梅竹马的份上,想来霄儿是不会嫌弃你的。” 魏紫拂开挡路的碧绿松枝。 她唇角带笑:“他不嫌弃我,我却嫌弃他。” “你——”邢氏恼怒,“除了他,你还能嫁给谁?!我告诉你,眼高于顶最是要不得,更何况我们家霄儿二十多岁就高中进士,可谓前程锦绣!就你这样和离过的女人,难道还想挑个比他还好的——” “小紫。” 前方传来清幽疏朗的声音,打断了邢氏的训斥。 魏紫抬头。 山阶尽头,站着白衣胜雪的青年。 他系着一件薄薄的斗篷,手里握着一串白菩提佛珠,眉眼清冷如月,赫然正是周显霁。 邢氏和萧杜鹃俱都愣了愣。 邢氏见他是个适婚年纪的男子,顿时怒不可遏,如往日在山阴县那般,伸手就要去打魏紫的脸,尖着嗓子骂道:“好你个魏紫!你竟然背叛我们家霄儿,跟别的男人不三不四不清不楚——” “娘!” 萧杜鹃曾随魏绯扇参加过城北诗会,是认得周显霁的。 她连忙拦住邢氏,附在她耳畔一阵低语。 邢氏惊骇不轻。 呆了几瞬,她才回过神,连忙颤巍巍跪倒在地,学着戏台子上那些戏子们看见皇子的表演,高举双手以头贴地,高声呼喊:“草民鲁莽,不知道是二皇子殿下!殿下恕罪!” 周显霁微微蹙眉。 他拎着袍裾,唯恐沾染上邢氏的衣裙,快步越过她走到魏紫身边。 他道:“我来这里观赏古柏,没想到会遇见小紫。” “给二殿下请安。” 魏紫屈膝福了一礼。 周显霁道:“你是来祈福的吗?今日寺里有高僧讲解佛经,我陪你去听?” 魏紫略一颔首:“多谢殿下。” 周显霁护着她,往山门而去。 邢氏瘫软在地,脸色惨白,不停地抚摸胸口:“哎哟我的娘嘞、我的娘嘞!杜鹃啊,他竟然是二皇子?!有生之年,我竟然看见了皇子!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可吓死我了!” 萧杜鹃撇了撇嘴,嫉恨地目送魏紫远去:“听说魏紫幼时,曾和二皇子定有婚约,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了!她都嫁过我哥哥了,二皇子真是有眼无珠,居然还对她献殷勤……她有什么好的……” 邢氏的脸色更加惨白难看,满脸都是不甘心:“这么说,魏紫她还真能嫁到好人家?!就她,还能当王妃?!” 母女俩说话的时候,周显霁微微回眸,清冷的瞳底宛如冰封的湖水。 他悔恨当年上元节,未曾出宫找小紫玩耍。 否则,小紫是不是就不会被拐走? 若是不被拐走,是不是就不会遇上这种人家? 身侧的少女柔而不弱,眉眼娇艳却又坚定。 鬼使神差的,周显霁忽然握紧她的手。 对她的怜惜,又多几分。 第224章 菩萨,我心里藏了个人 青年看起来病弱苍白,手掌却温暖而有力量。 魏紫低头看了眼他的手。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周显霁松开她:“抱歉。我并非有意轻薄于你,只是恍惚之中,总觉你还是当年那个年幼的小紫妹妹,竟忘了你如今已是少女。” “无妨。” 魏紫轻声。 踏进山门,两人沿着砖道往讲经的佛殿而去。 几名年轻的小妇人髻上簪,从两人身侧结伴走过,笑道:“宜山寺求子最是灵验,我弟妹三年无所出,去年给宜山寺的菩萨送了两吊香火钱,这就怀上了!咱们今日也来求求!顺便再给我妹妹求求姻缘!” 周显霁瞥了眼她们的背影,无端想起邢氏的那些话。 若小紫愿意,他是想娶她的,省得她再被那些流言蜚语所伤。 只是每每想起七夕时萧凤仙腰间的同心结,他便少了几分底气。 半晌,他试探道:“小紫曾说,你我的婚约不必作数,莫非是你心里已经有了爱慕之人?” 他如此开门见山,魏紫不禁怔了怔。 心底深处,蓦然涌现出萧凤仙张牙舞爪的模样。 她是喜欢那个坏家伙的。 然而这样见不得光的心事,她怎么敢跟别人说? 她眼睫轻颤,低声道:“自打回到上京,二殿下是同龄人里面待我最好的那个,因此我不愿意欺骗你。我心里确实藏了个人,已藏了整整四年。可他身份特殊,即使我们互相喜欢,这辈子也不能在一起。我心里藏着人,所以没办法再容纳别人,我拒绝殿下,既是为了对殿下负责,也是为了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如果我爱着一个人却嫁给另一个人,那么这段姻缘将毫无意义。” 佛殿就在前方,隐隐可见殿内人头攒动香火鼎盛。 砖道两侧古柏参天,婆娑树影照在周显霁的白衣上,略有些黯淡寂寥。 他声音极轻:“可是……萧凤仙?那日,我看见他佩戴在腰间的同心结了,那是你亲手编织的,是不是?” 魏紫蓦地抬起眼帘。 被窥破心事,那双潋滟着水光的桃眼流露出浓烈的不安。 若她和萧凤仙毫无关系也就罢了,大大方方承认心上人是谁,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偏偏…… 可偏偏世人都知,她和萧凤仙曾是叔嫂。 长嫂…… 怎么可以喜欢自己的小叔子? 羞耻感在心头蔓延,半晌,魏紫别过红透的脸,似是无颜见人:“殿下也会觉得荒谬吗?” 周显霁抿着唇。 荒谬? 自然是荒谬的。 从古至今,除非是战乱饥荒的年代导致的兄弟共妻,又或者是塞外蛮族,否则一个女人是不可能先嫁兄长再嫁弟弟的,这本就与礼法有背。 可如果那个人是小紫…… 周显霁想,他的小紫妹妹必定是有苦衷的。 萧凌霄假死三年欺骗小紫,她在萧家无依无靠艰难度日,见萧凤仙屡屡对她伸出援手,因此动心也是有的,没有什么情意,比雪中送炭相依为命更令人动容。 青年冰湖似的瞳眸里出现一丝涟漪。 他嫉妒萧凤仙,却更心疼魏紫。 他道:“爱上不可爱之人,是很痛苦的事。小紫,你不可能嫁给他,更不可能为了他一辈子不嫁人。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从他身上收回那份爱。” 魏紫沉默。 写坏的字帖可以撕掉重写,种死的也可以在来年春天拔掉重栽,可是人的感情这种东西,如何能够重来? 默了良久,她道:“求殿下莫要告诉旁人。” “你放心。”周显霁略一颔首。 偌大的佛殿里,高僧身披袈裟正在讲经。 周显霁站在檐下,安静聆听耳畔的梵音。 魏紫对佛经不甚了解,听了片刻,便带着绿柚前往另一座佛殿。 绿柚提议道:“听说这座佛殿里的菩萨很灵验的,姑娘何不也进去求求姻缘?” 魏紫注视殿内那些虔诚的信徒们,又仰头望向那尊金身佛像。 心底情不自禁产生了一丝松动。 她跨进殿槛,正巧撞见薛子瑜带着魏绯扇跪在蒲团上。 薛子瑜双掌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锦儿能够娶一位出身高贵的贤妻,将来继承镇国公府的家业,绵延子嗣福禄无边。再保佑我的扇儿不被魏紫拖累,将来嫁个好郎君,富贵显赫,一生顺遂!信女愿年年供奉明灯香油!” 她小心翼翼地上过香,举止十分虔诚。 魏绯扇跟着她上香,明明并无血缘关系,可举止动作竟格外相似,恍然如亲生母女。 两人上完香,就被知客僧引着从佛殿后门走了。 魏紫低下头,凝视裙裾底下露出来的绣鞋尖。 明明是她的娘亲,可就连上香祈福,对方也不愿意替她求上一句半句。 少女闭了闭眼,轻轻吁出一口气,随即慢慢跪倒在蒲团上。 她仰头望向那尊金身佛像:“菩萨——” 刚开口,鼻尖泛起酸意,竟心酸到哽咽不能语。 漂亮的桃眼隐隐发红,她勉强保持笑容:“我,我心里藏了个人——” 话未说完,外面陡然刮起一阵山风。 山风携裹着冰凉雨丝吹进殿内,转经筒旁的旗幡剧烈旋转翻飞,魏紫的襦裙和斗篷也跟着摇曳,冷雨落在肌肤上,刺激着她的头脑,令她一刹那清明几分。 她在求什么? 明知长嫂和小叔子是背德的关系,她竟然妄想能祈求菩萨成全! 魏紫站起身望向殿外,天色渐渐阴沉,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几缕鸦青鬓发拂过她雪白的面颊,她心有余悸,垂在袖管里的双手悄然握紧。 她苦涩呢喃:“绿柚,你瞧,就连菩萨也不赞成我的祈求。我与他,恐怕注定无缘。” 午膳是在宜山寺用的素斋。 眼看要落一场暴雨,魏绯扇提议道:“不如咱们先在禅房小歇片刻,等雨停了再下山也不迟。这种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必担心今晚赶不回去。” “那我们就听姑娘的安排!”邢氏笑眯眯的,“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瞧瞧,什么都安排得好好的!亲家母,咱们这些长辈是半点儿也不用操心!” 魏绯扇微微一笑,没接她的话。 薛子瑜连个正眼都没给邢氏,径直带着魏绯扇去禅房了。 萧杜鹃站在廊道里,不大情愿:“娘,我都要嫁进镇国公府了,为什么还要住这种简陋的禅房?干什么非得在这里小歇,我都等不及要回去准备嫁妆了!” 第225章 萧杜鹃的眼泪几乎快要流干 暴雨说来就来。 邢氏指着瓢泼大雨道:“这样大的雨,咱们怎么回去?你这孩子就不能懂点事吗?!” 萧杜鹃轻哼一声,扭头钻进了一间禅房:“我如今正在待嫁,不习惯跟别人睡在一起。我要一个人午歇,娘你跟嫂子挤一间房吧!” 如今萧家好歹是攀上了镇国公府,孙黄蝉虽然不喜邢氏,却也没说什么。 女眷们都去休息了,魏紫孤零零站在廊下,望了眼天色,低声吩咐了绿柚几句。 绿柚愣了愣,旋即点头,很快消失在禅房外。 魏紫去了女眷们挑剩下的最偏的一间禅房。 雨敲窗棂,她坐在青竹榻上,频频朝窗外张望。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终于渐小,窗外绿植如洗,残余的水珠顺着深青檐角砸落在芭蕉叶上,几线天光透过云层照下来,隐约可见山间出现的一道彩虹。 她正看着,绿柚忽然从窗户潜进来:“姑娘让奴婢偷的东西,奴婢已经偷到手。姑娘莫非是在计划什么?” 话音落地,禅房外面响起叩门声。 魏紫笑了笑:“我在等一个人,现在,大约是等到了。” 绿柚好奇地挑了挑眉,走过去打开禅房门,是魏绯扇身边的丫鬟杏儿。 杏儿福了一礼,笑道:“大小姐,我们家小姐说南边儿有一道彩虹,甚是漂亮,请您前往巍然亭观赏。她和萧姑娘已经先过去了。” “观赏彩虹呀……”魏紫柔柔颔首,“待我梳妆完毕,这就过去。” 杏儿走后,绿柚沉思片刻,仍旧不解:“魏绯扇这是想干什么?” “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魏紫欣然前往。 此刻,巍然亭。 巍然亭坐落在一座小山头上,地势颇高,可以俯瞰整座宜山寺。 萧杜鹃跟着魏绯扇爬上巍然亭,已是出了一身汗。 她抬袖擦拭脸上的汗珠,略有些不悦:“看彩虹就看彩虹,哪里看不得,干嘛非得来这么高的地方看?魏绯扇,你是不是存心给我找麻烦?” 魏绯扇不可思议道:“你竟敢直呼我的名讳?!” “我喊你名字怎么了?”萧杜鹃挺了挺胸膛,骄傲与身份今非昔比,“我很快就会嫁到你们家,嫂子喊小姑子的名字,难道还有错不成?!更何况你是个姑娘,你迟早要从镇国公府嫁出去的,往后,我和你哥哥才是一家人,麻烦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好不好?!” 她妆容颇重,流汗之后脸上像是淌起了面浆。 魏绯扇眼神渐冷。 她可以容忍萧杜鹃的刻薄粗鄙,却无法容忍她说她要从镇国公府嫁出去这种话! 不管是萧杜鹃还是以后的世子妃,她们都不能把哥哥从自己身边抢走,她和哥哥才是一家人,永远都是一家人! 萧杜鹃的嘴可真贱,魏紫是怎么跟她在一个屋檐下住十二年的? 如果当年被卖进萧家的人是她魏绯扇,她保证萧杜鹃活不过十岁! 她似笑非笑:“你以为,你能进我家的门?” 萧杜鹃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婚事都敲定了,难不成你们家还想反悔不成?!” 魏绯扇沉默。 镇国公府家风清正,自然干不出言而无信这种事。 可她不一样。 她只知道威胁到自己的东西,就该铲除才是! 她余光瞥了眼宜山寺的方向。 隐约可见后山门外的树枝上,被人系了一条红手绢。 这是她和杏儿约定好的暗号,代表魏紫此刻已经在前往巍然亭的路上。 她漫不经心道:“爹爹一向信守承诺,自然不会反悔。” “那不就是了?”萧杜鹃愈发得意,“从今往后,你和魏紫都得尊称我一声嫂子。说不定,我很快就会怀上你哥哥的儿子,说不定还会被扶正为世子妃!真不知道你和魏紫整天骄傲什么,我只需稍微动一动手指头,就能轻而易举嫁进你们家。这份手段和魄力,可不是谁都有的!” 魏绯扇已经无法容忍她的沾沾自喜。 余光始终注意小山头下,见魏紫终于出现在山道旁,魏绯扇压抑住上扬的嘴角。 圆杏眼晦暗阴冷,她指了指远处的彩虹:“萧杜鹃,你瞧那彩虹。” 萧杜鹃下意识望去。 魏绯扇站在她身后,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出巍然亭! 萧杜鹃整个人翻过低矮的栏杆,尖叫着朝小山头下方坠落—— 魏紫走在山道上,骤然听见上方传来尖叫声。 她仰起头—— 穿着崭新石榴裙的少女,在自己正前方跌落在地。 山道用青砖砌成,少女的脑袋重重磕在青砖上,不过刹那,就蔓延开大片大片的乌红血渍,渗进青砖,流淌到魏紫的脚边,染红了洁白干净的绣鞋边。 魏紫挑眉:“萧杜鹃?” 她再次望向巍然亭,亭中空空如也。 虽然没瞧见推萧杜鹃的人是谁,她却也能猜出大概是魏绯扇。 此刻,魏绯扇大约已经从巍然亭另一边跑掉了。 魏紫莞尔。 原来魏绯扇特意邀请她来宜山寺,是为了把萧杜鹃之死栽赃在她的头上,好来个一石二鸟。 “救……救我……” 萧杜鹃意识残存,颤巍巍地伸出手,企图抓住魏紫的裙裾。 魏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并没有任何动作。 “救我……” 萧杜鹃的声音沙哑艰难,整个脑袋都无法挪动,只能用眼角余光去看魏紫。 泪水顺着眼角淌落,流进了她的血水里。 “嫂……嫂子……”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提醒魏紫,她们曾经的情分。 魏紫一脸怜悯,在她面前单膝蹲下。 她轻抚萧杜鹃的面庞,温柔的像是在安抚妹妹。 她柔声道:“你过去从未唤我一声嫂子,怎么现在却唤上了?” “救……我……” 萧杜鹃的眼泪几乎快要流干。 她不想死。 好容易为自己挣到前程,好容易在爹娘兄长面前露了一次脸,她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怎么可以死在魏绯扇那小贱人的手上?! 现在送她去看大夫,兴许还来得及…… 染血的指尖颤抖蜷缩,明明跟魏紫距离那么近,可她却无法触及她的裙角。 第226章 是你害死了我的杜鹃 魏紫垂眸看她,轻轻叹息:“如果此时此刻,倒在地上的人是我,杜鹃妹妹会救我吗?定然是不会的。推己及人,我又怎会救你?我早已不是四年前的魏紫,以德报怨这种事,我再也做不到。” 萧杜鹃眼底都是怨毒憎恨,绝望的情绪宛如乌云将她笼罩。 为什么发现她出事的人是魏紫? 为什么偏偏是魏紫这个贱人?! 云销雨霁,松林清新。 萧杜鹃趴在血水里,崭新的石榴裙被染成更深的色泽,她的一半脸砸扁在地动弹不得,她用余光死死盯着魏紫,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淌过鼻尖的泪水逐渐染上血红。 她的手有如求生似的往前伸,却因为重伤的缘故无法握住魏紫的裙裾。 明明距离那么近…… 明明就快要嫁进镇国公府改变自己的命运…… 盛夏尾声,松林深处隐隐传来一声蝉鸣。 萧杜鹃浑身的痛感逐渐散去,恍惚之中,仿佛又回到年幼时的夏天。 爹娘偏疼兄长。 起初家里的染坊生意并不好,一家人节衣缩食紧巴巴地过日子,逢年过节买两块猪肉,也是哥哥吃肉她喝汤。 “霄儿打小聪明,是整个山阴县读书最好的孩子,夫子常常夸他有天赋。”母亲常常向左邻右舍夸耀哥哥在书院里的表现,“将来啊,说不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我们全家可都指着他了!” 母亲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指挥魏紫把早膳端上桌。 早膳照例是白粥配咸菜。 不同的是,哥哥面前的盘子里多了两颗蒸熟的鸡蛋。 哥哥坐在桌边,一边看书一边吩咐魏紫给他剥鸡蛋壳。 邢氏欣慰道:“娘的乖霄儿,多吃点鸡蛋,多补充补充营养。娘啊,会把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你吃的。” 她坐在旁边,看的口水直流。 她已经小半个月没吃过蛋肉了。 她忍不住嚷嚷:“娘,我也想吃鸡蛋!” “你吃个锤子!”邢氏不耐烦地扭过脸来,“你哥哥读书辛苦,当然要多吃鸡蛋补补脑子!你一个女儿家,又不干活儿又不读书,你吃什么吃?!吃你的腌黄瓜去!” 她哇哇大哭:“明明有两颗蛋,娘为什么不叫魏紫做成鸡蛋羹?明明大家都能吃上鸡蛋,为什么偏偏只给哥哥吃……” 邢氏还要出门去染坊帮忙,不耐烦地抽了她一巴掌:“真是个赔钱货!你哥哥读书辛苦你不知道吗?!帮不上忙,就知道添乱!哭哭哭,再哭就把你卖了给你哥哥换肉吃!” 幼年的蝉鸣声刺耳聒噪。 哥哥读书辛苦…… 哥哥要考功名…… 赔钱货…… 邢氏的言语宛如经久不歇的蝉鸣,贯穿了她的整个少年时期。 在邢氏的有意引导下,她逐渐接受了事事以哥哥为先的做事准则。 也早已习惯了什么好东西都要留给哥哥的家风。 可是,还不够。 母亲不止偏疼哥哥,连她的娘家侄子邢千日,也比她这个亲闺女重要。 母亲胳膊肘往外拐,把娘家看得比天还大,家里的日子好容易过得顺风顺水,便什么好处都想着娘家,什么好东西都要往娘家送。 明知邢千日是个不成器的废物,她也要把她这个亲生女儿嫁过去。 在母亲眼里,男的就是比女的强,生女儿就是半点儿用处也没有。 她想向母亲证明,不是这样的。 她也知道,母亲心里眼里只有能传宗接代的儿子孙子,她是不会为她这个女儿考虑前程的,更不会在意她的婚事。 于是她只能拼了命地往上爬。 在山阴县的时候,她豁出脸面勾引陈紫荆,来到上京城,她又不管不顾地勾搭魏换锦。 难道她不知道这些行为很可耻吗? 她知道。 可脸面算什么,哪里比得上前程重要? 从前魏紫总是羡慕她有娘亲疼爱,却不知这种娘亲,有和没有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家里富贵之后,母亲可以在表面上宠爱她,可以给她买绫罗绸缎、买首饰零嘴,可那些真正的好东西,如染坊、如钱银、如田亩,她永远是要留给哥哥的。 她萧杜鹃,只是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外人。 女孩儿长大了,是没有家的。 松林寂静。 萧杜鹃躺在血泊之中,身体微微痉挛抽搐,嘴巴微张,乌红的血液顺着嘴角流淌。 她盯着虚空。 如果她是儿子就好了。 如果她是儿子,那些年她就不会因为嫉妒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发泄在魏紫的身上,也许她会像萧凤仙那样,和魏紫成为很好的朋友,毕竟她心里其实很清楚,魏紫并不是贱人,贱的是她全家。 如果她是儿子,她也能像哥哥那样上京赶考,也能被母亲逢人就夸。 也能在那年夏天的清晨,被母亲偏爱,吃上一颗鲜鸡蛋。 如果她是儿子就好了…… 林风轻拂,少女的瞳孔逐渐涣散。 直到彻底没了呼吸。 “她死了。” 绿柚抱着刀站在松柏阴影里,提醒魏紫。 魏紫凝视萧杜鹃,不知怎的,就算这个女人惨死在她面前,她心底也无法生出怜悯。 萧杜鹃…… 幼时是如何欺凌她的,前世是如何霸占她的身份的,她历历在目。 无法原谅。 魏紫从怀袖里取出绿柚偷来的那件东西,塞进萧杜鹃的手心。 做完这一切,砖道尽头忽然传来嘈杂声。 魏绯扇领着薛子瑜、邢氏等女眷,含笑往这边走来,道:“巍然亭地势最高,最适宜观赏飞虹。我还约了大姐姐和杜鹃妹妹,兴许她们已经提前到了——呀!” 魏绯扇猛然驻足。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看见萧杜鹃惨死在血泊里,而魏紫就站在她的身侧。 魏绯扇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姐姐,你……你……” “杜鹃!” 邢氏睚眦欲裂,大叫一声,猛然扑上前去。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刹那间响彻松林。 可无论邢氏如何摇晃萧杜鹃,已经死掉的少女也毫无反应。 血水染红了邢氏的衣裙和双手。 渐渐知道自己女儿已经死了,邢氏颤抖地站起身,红着眼睛盯向魏紫,颤巍巍抬起指尖指着她:“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杜鹃……” 魏紫迎着她的手指:“不是我。” 第227章 你女儿杀了我女儿 “就是你!”邢氏发出崩溃尖叫,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想要殴打她,“你赔我的杜鹃,你赔我女儿的命!” 绿柚眼疾手快,迅速扭住邢氏的胳膊:“放肆!” “哎哟!”邢氏哭嚎得厉害,“魏紫,你这贱种杀了人还不承认,还敢唆使婢女对付我!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亲家母,你女儿杀了我女儿,你就说怎么办吧!” “姐姐……” 魏绯扇躲在薛子瑜身后,拿团扇遮住半张脸,像是被吓到。 她轻声:“娘,看样子,杜鹃妹妹是被人从巍然亭推下来的。这里只有她和姐姐两个人,难道她真的是姐姐杀的?可是姐姐一向温柔善良,怎会做出杀人这种事……想必,这中间是有什么误会。” 场面血腥混乱。 薛子瑜眉尖紧蹙。 据她所知,魏紫和萧杜鹃一向关系不好。 谋杀萧杜鹃这种事,魏紫未必干不出来。 到底是在乡野长大的,半点儿规矩都不懂,杀人乃是大罪,若是连累镇国公府、连累扇儿的名声害她说不到好人家,她定不会饶恕魏紫! 这个女儿,就不该回家的! 她按捺住不耐烦,喝问道:“小紫,究竟是不是你把萧杜鹃推下巍然亭的?你老实交代主动投案,兴许衙门念在你有悔过之心的份上,会对你从轻发落。” 远处传来佛寺钟声,声声悠长。 松柏苍郁的影子照落在魏紫白嫩的脸颊上,鸦羽似的长睫跳跃着粼粼金光,更显少女眉目沉静温婉,如有佛性,不惹尘埃。 她凝视薛子瑜:“我说了,凶手不是我。母亲宁愿相信一个外人无凭无据的指控,也不愿意相信亲生女儿的坦白吗?” 薛子瑜沉默。 “怎么就无凭无据了?!”邢氏泪流满面地嚷嚷,“出事的时候,就你跟杜鹃两个人,你跟她又一向交恶,不是你还能是谁?!难道这山里有鬼不成?!” “山里有没有鬼我不知道,”魏紫瞥了眼魏绯扇,“我只知道,人心比鬼更加可怕。” 若有所指的话。 魏绯扇不大自然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即软声道:“咱们都是女流之辈,发生这种事怪吓人的,不如请大理寺的人来瞧瞧吧?若能断案找出凶手,既能安慰杜鹃妹妹在天之灵,也能洗刷姐姐的清白。” “你们瞧,”孙黄蝉突然指着萧杜鹃的手,“她手里好像捏着什么。” 邢氏连忙握住萧杜鹃的手,很快从掌心掏出一块揉皱的手绢。 手绢洁白如雪,此刻已经染上了鲜红血渍。 魏绯扇瞧见那条手绢,下意识摸了摸怀袖,顿时瞳孔骤缩。 她的手绢,怎么会在萧杜鹃的手里?! 邢氏正要展开细瞧,薛子瑜忽然喝令:“别乱动!” 邢氏愣神的功夫,薛子瑜已经夺过那条手绢。 她把手绢塞进怀袖,沉声道:“这些东西都是证物,怎能随便乱动?尸体也不能再碰,万一毁坏了那些蛛丝马迹,大理寺官差过来的时候,就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邢氏抹了抹眼泪,张嘴道:“可是——” “没有可是!”薛子瑜打断她,“杜鹃是我未过门的儿媳妇,她被人推下巍然亭,我也很心疼,我比谁都想知道真凶是谁。莫非,你疑心我会偏袒凶手不成?!” “当……当然不是……” 邢氏被薛子瑜震慑住,顿时结巴起来。 薛子瑜遣了小厮去请大理寺的官员。 众人等待的功夫,邢氏凝望萧杜鹃的尸体,哭得屡次晕厥。 薛子瑜坐在山间一块干净的青石头上,冷眼看着邢氏和孙黄蝉婆媳俩哭哭啼啼,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神给身后侍奉的心腹婢女。 那婢女愣了愣,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颤颤掏出自己的手绢,在掌心揉皱之后,用指甲悄无声息地刺破掌心,把血渍浸到手绢上,又避着众人的视线,悄悄把手绢塞给薛子瑜。 不远处,绿柚偷偷瞟了眼魏紫:“小姐?” 魏紫始终用余光关注薛子瑜,见此情景,不禁牵了牵唇角。 笑容却无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大理寺的官员终于到场。 邢氏拽住大理寺丞的官袍,指着魏紫哭诉:“大人,她杀了我的女儿!求大人为我做主呀!” 两名官吏连忙把她架开:“大人审案,休要多嘴!” 大理寺丞了解过情况,把魏紫叫了过来,问话道:“魏姑娘来到巍然亭的时候,就看见死者已经倒在这里?” “是。”魏紫颔首,实话实说,“我是被二妹妹的侍女叫过来的,刚走到这里,就看见萧杜鹃从巍然亭坠落。等我抬头望向亭子的时候,凶手已经逃跑,我并没有看见她的脸。” 大理寺丞转向魏绯扇:“魏二姑娘,是你请魏大姑娘来这里的?” 魏绯扇轻声细语:“大人,我的侍女请了所有人前来观赏飞虹,并不只单单请了姐姐一人。许是姐姐比我们走得快,因此到得早些,我是跟娘亲她们稍后一步过来的。” 大理寺丞点了点头,走到薛子瑜跟前,朝她略一作揖,问道:“听说死者手里还抓着一条手绢,敢问国公夫人,那条手绢现在何处?” 薛子瑜从怀袖里取出手绢,淡淡道:“我也不知这算不算证物,怕她们拿在手里弄坏了,因此特意提前收了起来。如今大人来了,我也可放心的把它交给你查验。” 是一条寻常手绢。 约莫是侍女用的,布料并不算上乘。 大理寺丞拿在手里,低头嗅了嗅手帕上的熏香,余光忽然注意到薛子瑜身后的侍女深深低着头,浑身轻颤脸色煞白。 他立刻呵斥:“你这婢女,还不快抬起头来?!” 侍女猛然跪倒在地:“大人饶命!这条手绢……这条手绢是奴婢的!上面……上面还绣了奴婢的名字……” 原本嘈杂的松树林顿时陷入寂静。 大理寺丞不敢置信,厉声道:“这是你的?!既是你的手绢,如何会在死者手里?!究竟是不是你杀的人,还不快快交代?!” “奴婢……奴婢名唤清荷……”那侍女哭了起来,“奴婢早就仰慕世子爷,夫人也曾答应奴婢,将来会把奴婢送去世子爷的房里伺候。可是萧杜鹃……萧杜鹃却先奴婢一步给世子爷当妾……奴婢心生嫉恨,就趁着今日来宜山寺上香的机会,把萧杜鹃推下了巍然亭。” “不对,”邢氏抹着老泪,“你分明是和我们一道来后山的,怎么可能会单独出现在巍然亭?” “奴婢没有骗人!”清荷哽咽,“奴婢故意落在后面,抄小路提前爬上巍然亭,把萧杜鹃推下去之后,又抄小路回去找你们。你们一直在谈话,未曾注意到奴婢不见了一段时间……” 不等大理寺丞和邢氏细问,她含泪望向薛子瑜:“奴婢这辈子,只能伺候夫人和小姐到这里了。” 说罢,猛然撞向一棵古松。 “清荷!”薛子瑜双眼泛起泪意,抱住头破血流没了气息的清荷,似是不忍,“你……你糊涂啊!” 第228章 魏紫争不过她的,一辈子都争不过她 萧杜鹃被杀一案,以凶手清荷畏罪自尽潦草收场。 邢氏虽不服气仍旧咬死魏紫才是凶手,可终究拿不出任何证据。 是夜,鹤安堂。 魏换锦听闻之后,十分唏嘘:“我虽厌恶那个女子,却也不想她因我而死。清荷姐姐的性子一向温柔体贴,按理不该下此狠手呀!更何况……” 更何况,清荷姐姐对他似乎从未有过男女方面的感情。 又何来情杀一说呢? “罢了,”虽觉此案疑云重重,魏换锦却不愿再追究,唤来侍女道,“你去我库房里拿些金银玉器、绫罗绸缎送去萧家,就说是我怜惜萧杜鹃,特意送的。” 魏紫端坐在圈椅上,一手捏着手帕一手拣起颗生米,轻轻放进嘴里。 她垂着长睫,脑海中不时浮现出白日时宜山寺后山的画面。 当薛子瑜误以为她是凶手的时候,想的不是如何为她遮掩,而是勒令她赶紧投案自首,仿佛生怕她连累镇国公府的名声。 而薛子瑜认出那条手绢是魏绯扇的贴身之物以后,立刻换了一副姿态,小心翼翼处处遮掩,甚至不惜让心腹侍女顶替魏绯扇认罪。 原来她并非是公正到不愿包庇杀人犯,而是不愿包庇她。 明明是亲生母女,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怨恨? “年纪轻轻的,是怪可怜的。” 魏老夫人的语调慢条斯理,目光掠过魏紫,想起常嬷嬷复述的宜山寺杀人案,苍老的眼眸里悄然掠过一丝精明。 纵然用清荷畏罪自杀来结案,可她的小紫为何会比旁人提前那么长时间抵达巍然亭,为何会恰好撞见坠地的萧杜鹃? 若萧杜鹃手里不曾握有着那条手绢,那么此时此刻有嘴难辨的人岂不就是她的小紫? 她脸色清寒,顿了顿,问道:“你们二妹妹呢?” “祖母,二妹妹回府以后就去娘亲的院子里了,想必是在那边用晚膳的。”魏换锦回答,“二妹妹看似勇敢沉稳,实则胆子一向很小,今日瞧见萧杜鹃的尸体,必定是被吓到了。” 魏老夫人挑了挑眉尖:“被吓到了?” 此刻,兰香苑。 闺房内室,重重珠帘皆都垂落。 侍女们早被屏退,房中燃着一炉香,黄铜镂炉盖里飘起丝丝袅袅的白雾。 魏绯扇跪在织金薄毯上,一双眼早已哭红。 薛子瑜抹着眼泪,从怀袖里取出那条带血的手绢抛掷在她面前:“若非我眼尖,认出这是你的手绢,此时你已经身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面了!” “娘……” 魏绯扇声音苦涩。 她惊魂未定心跳如雷,紧紧捧住那条手绢,眼泪不停滚过面颊,下眼睑已是微微红肿。 她也没料到,她的手绢会出现在萧杜鹃的手里。 她明明已经很小心了,怎么还会留下证据呢? 莫非是她推萧杜鹃的时候,萧杜鹃挣扎之间无意中抓走了她的手绢? 薛子瑜不忍看她流泪,背转过身去,哽咽道:“我教你琴棋书画,原本指望把你培养成大家闺秀,却没料到竟培养出了一个杀人凶手!扇儿,你如何对得起我?!” “娘!”魏绯扇膝行向前,紧紧抱住薛子瑜的腿,仰起哭的小脸,“对不起,都是扇儿不好,扇儿惹您生气了……扇儿对不起清荷姐姐,扇儿有罪!娘您别这样,您看看扇儿好不好?求您看看扇儿!” 薛子瑜愤怒地转过身,秀美的脸上已是泪痕斑驳:“我问你,你为何要杀人?!” 魏绯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并不肯回答她的话。 薛子瑜愠怒,哭着拿起戒尺:“伸出手来!” “娘亲!”魏绯扇泪流如注,颤巍巍伸出手,“娘亲您打我吧,您可以打我骂我,却唯独不能不要我……” 薛子瑜狠狠打了她几下手板心,瞧见少女红润娇嫩的掌心逐渐红肿,顿时又心疼到流泪不止。 她哭着怒斥:“你快说呀,究竟是为什么要杀人?!” 魏绯扇捂住手掌心,有些不情愿地低下头,始终缄口不语。 “你——”薛子瑜崩溃般跪坐在地,“你是不是要气死娘亲,你才罢休?!” “娘亲!”魏绯扇猛然抬起头,像是生怕薛子瑜想不开,紧紧拉住她的手,啜泣道,“娘亲,扇儿没有想气死您……是,萧杜鹃是我杀的,可我都是为了哥哥!” “为了锦儿?” “哥哥从出生起就被封为世子,和几位皇子一起长大,深受陛下疼爱,前程锦绣光明灿烂,一生从未有过污点!萧杜鹃使用那种手段,逼迫哥哥纳她为妾,她本人又十分低贱丑陋人品低劣,扇儿……扇儿绝不能接受哥哥身边出现这种女人,扇儿绝不允许她成为哥哥的妾室! “这种肮脏污秽之事,扇儿不忍家中任何一个人沾染,哪怕因为杀了她,导致双手沾上血腥和人命,扇儿也只能自己动手!娘,扇儿没有错!” 薛子瑜震惊地捂住嘴。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须臾,如断线珍珠般跌落。 她不敢置信地凝视魏绯扇,哑声道:“你竟……你竟是为了锦儿……” 她简直不敢想象,扇儿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得豁出多大的勇气才敢杀人! 她这当娘的都不敢为了锦儿谋杀萧杜鹃,扇儿却做到了…… 在扇儿心里,锦儿这个哥哥得多么重要呀? 便是锦儿的亲妹妹魏紫,也无法为他做到这个程度! 薛子瑜心疼得厉害,连忙把魏绯扇搂进怀里,呜咽不成声:“好孩子!娘亲错怪你了……娘亲有没有打疼你?” “娘亲!”魏绯扇伏在女子怀里痛哭,“我也好害怕的,把萧杜鹃从巍然亭推出去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口了,可我想着哥哥的前程,想着咱们镇国公府的清白,还是选择了下手……娘亲,您会不会嫌弃扇儿狠毒?会不会不要扇儿了?!” “傻孩子!”薛子瑜又哭又笑,怜惜地抚摸魏绯扇的小脸,“娘亲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娘亲向你保证,从今往后,娘亲就只疼你一个女儿,娘亲拿命疼你!至于魏紫,魏紫什么也不是,她什么也不是!” 母女俩惺惺相惜,抱头痛哭。 哭着哭着,魏绯扇在薛子瑜怀里睁开朦胧泪眼,眼底掠过冷意。 她恨魏紫是真,维护哥哥是真,想当镇国公府的女儿也是真。 此时此刻,她皆是真情流露。 魏紫争不过她的,一辈子都争不过她…… 第229章 她们一个也瞧不上 次日清晨。 窗外的木槿开谢了,草叶上积了累累露珠,凉风拂过窗棂,蝉鸣声仿佛一夜之间消弭无踪。 已是入秋的天。 魏紫添了一件绛红色刺绣桂的宽袖薄外裳,侍奉魏老夫人用过早膳,恰逢两房的女眷前来请安。 魏紫偷偷看了眼魏绯扇。 少女那双圆杏眼微微红肿,俨然是昨夜哭了许久的缘故,请安的时候,她紧紧贴在薛子瑜的身侧,仿佛母女关系更甚从前。 魏紫料想,昨夜魏绯扇定是向薛子瑜坦白了杀人之事。 明明犯了案,可薛子瑜却愿意包庇纵容,以致两人更加亲密。 她紧了紧双手。 母亲并不公道。 她视她为母亲,可对方只疼爱魏绯扇,从未将她视作亲生骨肉。 也许,她这辈子都无法称呼薛子瑜一声“娘亲”…… 魏老夫人示意她们坐:“眼看快要中秋,这一年又要过去了。”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二房的柳氏笑眯眯地搂住魏蔓蔓,“我还记得蔓蔓蹒跚学步的稚态,仿佛就在昨日似的,可一转眼,蔓蔓就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儿媳现在唯一操心的,就只有蔓蔓的亲事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魏老夫人笑得慈蔼,“你操心这些,也是应该的。” “老祖宗也不替我们蔓蔓说说亲事,”柳氏娇笑,“眼瞅着再过一年,我们蔓蔓就该十六岁了——对了,绯扇也该说亲了吧?过完年,绯扇都十九了,别家十九岁的姑娘,孩子都会走路了!” 魏蔓蔓倚在她身侧,捂着嘴偷笑。 她从小到大都不喜欢魏绯扇。 明明只是收养的孩子,却整天端着嫡长女的架子在外面呼朋唤友招摇过市。 那些王孙公子,她这个瞧不上、那个也瞧不上,难道她还想嫁进宫里不成? 她倒要看看,最后魏绯扇会嫁去怎样的人家! “我们家扇儿不着急,”薛子瑜柔柔笑着,温和地拍了拍魏绯扇的手背,“我还想让扇儿多在家里陪陪我。” 柳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都十九岁了,还不着急呢? 无非就是待价而沽罢了! 她是知道她这位嫂子的野心的,兴许她是想把魏绯扇送进宫里嫁给某位皇子,将来登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可天子如今身体尚好,眼瞅着还能再活十几年,谁知道将来继承大统的皇子究竟是谁! 魏老夫人轻咳一声:“今日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跟你们说这件事。” 她示意常嬷嬷拿来三幅画卷,命侍女一一展开:“我老了,怕万一有个好歹,将来不能亲眼看见几个孙女出嫁,因此日夜为你们的婚事忧心。我近日替扇儿物色了几位人选,老大家的,你替扇儿瞧瞧可有满意的。” 她是老了。 却还没有老糊涂。 昨日宜山寺松林杀人案,她虽未亲临现场,却也能通过旁人的描述猜出个大概。 镇国公府各个院落都有她的耳目眼线,昨夜兰香苑薛子瑜和魏绯扇抱头痛哭的事,她亦有所耳闻。 扇儿向来柔婉聪明,她只当她是个好的,可她怎会做出那等糊涂之事? 甚至…… 甚至还有把杀人罪名栽赃陷害给小紫的嫌疑! 当年她虽然不同意收养扇儿为嫡女,但既然薛子瑜坚持收养,她也就松口同意了,这么多年过去,她对扇儿和对蔓蔓是一样的疼爱、一样的教导。 可扇儿怎么就…… 偏偏走了歪路呢? 魏老夫人凝视魏绯扇,不禁在心底叹息。 如今,只有尽快给扇儿找个好人家,才不至于让她发疯成魔,继续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薛子瑜盯着那三幅画卷,悄然握紧魏绯扇的手。 她勉强维持笑容,慢慢转向魏老夫人:“老祖宗,您这是何意?不是说好了扇儿的婚事由儿媳做主吗?您怎么突然……” 魏老夫人递了个眼神给常嬷嬷。 常嬷嬷朝薛子瑜福了一礼,恭敬道:“大夫人,容老奴为您介绍。 “这个好!” 柳氏激动拍掌:“老祖宗,不如把他留给我的蔓蔓吧?!” 魏老夫人不悦地横了她一眼。 老人威望甚重,柳氏顿时蔫儿了吧唧没敢继续多嘴。 魏老夫人道:“子瑜以为如何?” 薛子瑜蹙眉。 西宁将军府在西北很有威望,门 但是…… 门 玉仲巡再好,也比不得将来能够继承皇位的皇子。 她瞥了眼魏绯扇,挤了一个笑容出来:“扇儿可喜欢?” 魏绯扇捏着团扇,矜持道:“多谢祖母好意,只是扇儿本是孤儿,幸而遇见娘亲,才有今日富贵。扇儿自知身份低微,只怕配不上玉二表哥。” 常嬷嬷有些生气。 从前觉得二姑娘懂事听话,怎么自打大姑娘回来,她就像是变了个人? 连老夫人的娘家公子都瞧不上,真不知她心仪怎样的男子! 她接着道:“ “不纳妾啊,这可太好了!” 柳氏眼睛一亮。 她也是深宅女子,夫君身边也有两个妾室,她知晓不纳妾的家族有多省事。 薛子瑜笑了笑,婉拒:“扇儿柔弱,只怕无法侍奉武将。” 常嬷嬷蹙了蹙眉,只得继续道:“ “这个也不错,适合我们家蔓蔓……” 柳氏按捺着激动小声道。 薛子瑜垂下眼睫。 魏绯扇同样沉默不语。 这些男子,一个比一个门 她们一个也瞧不上。 第230章 娘绝不会让她嫁的比你好 魏老夫人看着母女俩,一手捻着翠玉佛珠,缓声道:“怎么,莫非这三位你们都瞧不上?” 厅寂静。 魏紫捧着绣绷,安静的在绛紫色绸缎上刺绣万寿纹,如今入秋天气渐凉,她打算为祖母做一件薄马褂。 她听着堂内的动静,暗道这三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可见祖母是了心思精挑细选的。 魏绯扇嫁过去,不说能得泼天富贵权倾朝野,但山珍海味锦衣玉食是少不了的。 “知足者水存,贪心者水尽”,魏绯扇想爬到更高的地方,只怕将来会摔得很惨。 薛子瑜恭敬道:“母亲,扇儿还是小孩子脾气,我总怕她在婆家过得不好,因此还想留在身边再多教教。倒是小紫,小紫和扇儿同龄,再加上嫁过人,恐怕比扇儿还要难说人家。您怎么不替她相看相看?” “小紫的婚事,我自有安排。”魏老夫人面色淡淡,“你这当娘的从未过问小紫的事,今日怎么过问上了?” “儿媳……” 薛子瑜噎了噎。 半晌,她如豁出去般说道:“这世上,当娘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儿媳自然也是关心小紫。小紫幼时,曾和二皇子有过口头上的婚约,母亲迟迟不肯为小紫说亲,莫非是还念着那个婚约?母亲,您给扇儿张罗的相看对象都是普通臣子,怎么给小紫相看的却是天潢贵胄?为人长辈者,对晚辈当一碗水端平,您这样对扇儿太不公平了。” 一口气说出了心里话,薛子瑜舒坦不少。 她就见不得老祖宗偏疼魏紫。 魏紫流落在外十二年不说,还嫁过人。 不干不净的,谁知道究竟跟过几个男人。 就这样的女子,老祖宗还想着把她嫁给皇子! 简直是痴人说梦! 而她精心培养的扇儿,明明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往人前一站就是母仪天下之姿,可老祖宗却只想把她随便嫁给一个卑微的臣子! 真不知道老祖宗的心是怎么长的! 柳氏惊呆了,屏息凝神,不可思议地瞅着薛子瑜。 她嫁进镇国公府十几年,从不敢跟老祖宗顶嘴。 她这大嫂也忒厉害了! 她不禁大着胆子偷偷瞟向魏老夫人。 老人倚坐在软垫上,捻佛珠的动作愈发缓慢。 厅落针可闻,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只能闻得翠玉佛珠相撞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魏老夫人才掀起眼皮:“这些话,你憋在心里很久了吧?” 薛子瑜心尖一颤。 她紧紧抓着魏绯扇的手,斗胆道:“儿媳只是实话实说。” “好,好。”魏老夫人连道两个好字,“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也就跟你坦白了。是,我确实打算把小紫说给二皇子,他们幼时就有一段缘分,我不认为这算是偏袒。我扪心自问,给扇儿挑的人个个都好,也算是尽了为人祖母的责任。你既嫌弃,那么从今往后,扇儿的婚事我再不过问!” 她起身,径直离开了厅。 “祖母……” 魏紫抱着绣绷起身,望了眼薛子瑜,去追老人家了。 厅堂里,柳氏看笑话似的笑了起来,拍着大腿道:“大嫂,你说你好好的干嘛顶撞母亲?这三个女婿你都瞧不上,心气儿也太高了!你说你们家扇儿也没那个倾城貌,也没多高贵的出身,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非要往上爬,何必呢?” 薛子瑜冷冷盯了她一眼,牵着魏绯扇的手道:“咱们走。” 母女俩跨出门槛。 秋日杲杲。 院子里的秋海棠结满苞。 魏绯扇边走边道:“娘亲,咱们今日得罪祖母,只怕爹爹知道了会生气。” “你祖母是个偏心的,”薛子瑜沉声,“你到底不是她魏家的骨肉血脉,她有了亲孙女,哪还顾得上你?亏你从前那般孝敬她,真是白孝敬了一场!我瞧着,你今后也不必日日来鹤安堂请安了!” 魏绯扇抿了抿唇瓣。 心里,也颇有些委屈不平。 同样都是孙女,祖母给魏紫挑了一位皇子夫婿,可是给她,却只挑些寻常公子。 魏紫都嫁过人了,凭什么二嫁还能嫁的更好? 祖母…… 终究太过偏心了。 走了一段路,魏绯扇又道:“不知宫里是什么意思。眼见快要中秋了,按照往常的惯例,想必会举行中秋宫宴。娘,祖母会不会在宫宴上请求陛下赐婚?” 薛子瑜眸光冰冷:“放心,有娘在,她嫁不成二殿下。娘绝不会让她嫁的比你好!” 日升月落,屡变星霜。 鹤安堂后园子的柿树上结了累累柿子,尚未成熟,便常有山雀啄食。 “该到吃蟹的季节了。” 魏紫站在廊下,望着碧蓝蔚远的天,喃喃自语。 往常这个时节,萧凤仙早已迫不及待地给她送来几篓螃蟹,今年却毫无动静。 她回眸:“青橘,二弟今年没给咱们送螃蟹。” “小姐是在惦记公子的螃蟹吗?”青橘捧着茶托出来,“公子拿来的螃蟹,确实比市井里叫卖的更加肥美鲜活,蟹黄蟹肉也多,奴婢每年都能吃几十斤。不过,小姐怎么变的比奴婢还馋嘴了?这就已经念起螃蟹了。” 魏紫脸一红:“倒不是惦记他的螃蟹,而是算算日子,他很长时间没找过我了。” 萧凤仙那样的人,如何能闲得住。 鲮鱼江堤坝乃是大事,只怕他正在背地里搞什么动作。 “哪里有很长时间,分明才大半个月而已。书上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姐莫非是想他了?要不,小姐您给他写一封信以慰相思之苦?” 魏紫无语。 她才不要给萧凤仙写信! 而且她也根本就没有相思之苦! 主仆俩正说着话,金梅领着几个小丫鬟抱着被子出来。 今天日头好,适宜晒被子。 金梅指挥小丫鬟们把被子晾到竹竿上,笑道:“奴婢刚从老夫人那边打听到消息,说是三天后宫里会举办中秋宫宴,老夫人打算带小姐赴宴。奴婢估量着,恐怕这趟进宫,老夫人是要替小姐谋定婚事了。想来明年春日,便是小姐出嫁之时。” 第231章 萧凤仙也瞥了一眼魏紫 小丫鬟们听说大小姐要有喜事了,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个个喜气洋洋的。 青橘悄悄瞄了眼魏紫。 旁人不知道小姐的心事,她却是知道的。 小姐心仪少主,只是碍于人伦礼法始终隐忍,可若违背真心嫁给他人,将来不会后悔吗?不会心有不甘嘛? 她只是个奴婢,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多嘴,虽然私心里盼望小姐和少主在一起,但她也会尊重小姐的其他选择。 天边飘来的几片云遮住了日光,来自北地的长风吹送来零落草叶,隐隐有落雨之势。 魏紫朝廊外伸出手,接住一瓣凋零的飞。 祖母想给她谋定婚事,可她瞧着,宫里未必肯让她嫁给二殿下。 这桩婚事,大抵是成不了的。 何况还有萧凤仙在。 那个人的心只要还在她的身上,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 鹤安堂里刚晒过被子,上京城便接连下了两天的雨,直到中秋那日方才雨停。 宫宴设在傍晚。 午后,镇国公魏翎便带着魏换锦等男眷提前入宫,女眷稍后一步,魏紫准备妥当,和魏老夫人一同乘坐马车进宫,同行的还有薛子瑜和魏绯扇。 马车停在南华门外,魏紫扶住魏老夫人,在宫婢的引领下,和其他家族的女眷一同穿过宫巷,先去给皇后请安。 她一路谨言慎行,偶尔用余光掠过高卷的檐角和翻飞的重楼,但见皇宫巍峨耸立,朱墙黄瓦,端肃庄重。 她幼时,曾顽皮地跑过这些宫巷…… 可她如今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穿过一处宫巷拐角时,魏紫等人恰巧撞见不远处路过的几位青年。 为首之人赫然是萧凤仙。 经过大半个月的休整,他洗去了治水修堤时的憔悴肮脏,此刻身穿一身崭新的靛青色圆领官袍,唇红齿白容色昳丽,骨相秀整身姿挺拔,在同龄的新科进士之中,俨然犹如鹤立鸡群。 遥遥的,萧凤仙也瞥了一眼魏紫。 魏紫下意识低下头去。 等那几位青年走后,有贵妇人好奇地打听道:“为首的那个是哪家的公子?生得好生俊秀漂亮!我竟从未见过!” “你是不是想把你的宝贝女儿许给他?”另一位贵妇人揶揄打趣,“他就是今春那位赫赫有名的探郎,整个夏天都跟随太子殿下在城郊治水修堤,你没见过也是有的。” “哦,原来是他。我听说,他刚高中探郎就要摆宴娶妻,结果那个女子突然逃婚了,叫他成了好大一个笑话!啧啧,这样的青年才俊都瞧不上,也不知那女子什么来路,是哪家的姑娘……” 魏紫暗暗挑了挑眉。 前世萧凤仙在上京城出名,是因为雷厉风行的手段。 没想到这辈子出名,竟是因为她的逃婚。 “不过,”又有妇人插话进来,“他虽好,却有个上不得台面的亲娘。你们还不知道吗?他亲娘乃是陵州城里的一个下九流妓子。摊上这样的娘亲,纵然他生得再如何俊秀漂亮,想来京城里也没有哪家再愿意把姑娘许给他。那个女子逃婚,想来也是因为瞧不上他的出身的缘故。说句难听的话,妓子生下来的孩子,读书再好,估计皮囊底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女眷们闻言,皆都唏嘘不已。 魏紫暗暗捏住手帕。 不是这样的。 她逃婚,不是因为萧凤仙的出身。 萧凤仙…… 也没有她们想的那么坏。 “还有啊,听说他爹娘兄长都在上京,可他却和家里人毁冠裂裳断绝来往,你们瞧瞧,这是一个人能干得出来的吗?便是一条狗,也知道对养它的主人摇尾乞怜感恩戴德,可见其目无尊长,心性凉薄!” “……” 各种流言蜚语,从这些妇人的嘴里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言语之中,萧凤仙仿佛成了十恶不赦之人,而萧老夫妇十分可怜辛酸。 魏紫听着这些人的诋毁,眉头越蹙越深。 被她们用言语毁谤羞辱的青年,曾是她在萧家那个可怕深渊里的救赎。 也曾是她跪在佛殿里,藏在心尖上为之祈福的少年。 终于,她忍不住出声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诸位不曾经历过他所经历的一切,怎么就知道他如今所作所为都是不孝恶行?” 宫巷里寂静了一瞬。 妇人们回过神,认出说话的人是魏家才归来的大小姐,不禁面露忌惮之色。 她们倒不是害怕魏紫,而是忌惮她身边那位魏老夫人。 慕容香雪摇着团扇,忽然从女眷之中走了出来。 她含笑盯着魏紫:“魏姑娘曾是他的长嫂,自然要护着他。如魏姑娘所言,就算他自立门户情有可原,可他的生母确实是个青楼妓子,这一点我们没有说错吧?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既然他生母低贱,那么他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自打城郊诗会之后,她和萧凤仙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但凡是提起萧凤仙,她都得出来踩一脚。 魏紫不卑不亢:“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他的母亲能在那么不堪的地方生下他、保护他,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女子,慕容姑娘说的那些话,是在侮辱一个母亲毫不保留的爱。” 话音落地,女眷们都默了默。 一些年长的妇人情不自禁为刚刚的诋毁心生愧疚。 她们也都是孩子的母亲,知晓女子分娩等同在鬼门关走一趟,即便产婆大夫在场,一颗心也仍旧高悬一线,试想,若自己身处萧凤仙母亲的那种不堪境地,自身尚且难保,又怎么有勇气去生下一个婴孩儿? 萧凤仙的母亲,确实很了不起。 魏老夫人望向魏紫。 少女站在朱红宫墙边,鸦青长发梳成整齐的高髻,髻边簪了两支攒小金珠桂流苏金钗,明明生了一副娇艳妩媚倾国倾城的面容,却因为小脸上的凝重认真和桃眼里的怜悯悲慈,而生出些许佛性。 魏老夫人隐忍着泪意,感慨地徐徐摇头。 她的小紫是个好的。 流落在外的十二年,明明身陷深渊受尽委屈,却仍旧怀揣着一颗炽热的心。 明明无人体贴相助,却仍旧肯对世人怜悯。 “蒲柳之姿,望风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说的,大约就是小紫这般人。 “呵。” 女眷后方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嗤笑。 “祖母!” 慕容香雪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搀扶住手握佛珠的老妇人。 第232章 裁竹作骨,种兰为心 魏紫望去。 老妇人穿正一品诰命夫人的朝服,颈间戴两串水头极好的翡翠挂珠,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用金钗盘起,虽然在笑,但眉梢眼角都是精明,眼眸里无甚暖意。 上京城的老夫人里面,当属慕容老夫人和魏老夫人最德高望重。 偏偏二位向来不和。 因此她往那里一站,女眷们自觉屏息凝神,唯恐被二老的威重所伤。 慕容老夫人细细捻着佛珠,打量魏紫,话里藏刀:“这位,就是你们家新找回来的姑娘?果然生得好容貌,一张嘴更是了不得。” “能说会道自然是好事。”魏老夫人怜爱地牵住魏紫的小手,指桑骂槐,“不似有些年轻小姑娘,白长了一张嘴,连话都不会说。” 慕容香雪愣了愣。 她不敢在尊长面前放肆,忍不住小声询问:“祖母,这魏老太太是不是在骂我?” 慕容老夫人面无表情,冷冷盯她一眼。 眼见两方剑拔弩张无法收场,宫巷最前方忽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催促:“不是要去见皇后娘娘吗?你们杵在这里做什么,还去不去了?” 众人望去,说话的少女一身火色红裙,眉间贴钿,很是张扬跋扈。 是慕容九里…… 未来的太子妃。 她自打回京之后素来如此行事,就连相府也奈何不了她。 众人没敢多语,紧忙继续往明华宫走。 魏老夫人牵着魏紫走在前面。 魏紫小声道:“孙女瞧着,您和慕容家那位老太太似乎不大对付。” 魏老夫人平视前方:“年轻时,她也想嫁给你的祖父,从那时起就爱跟我作对了。琴棋书画、马上功夫,非得跟我争个高下。” “那……那最后谁赢了?” 秋日时节,上京城的天空悠远碧蓝。 几只孤雁掠过天际,一路朝南,魏老夫人想起她年少时,也曾见过孤雁南迁。 只是今年的雁,早已不是当年的雁。 宛如她逝去的、无法回溯的青春流年。 魏老夫人想起年轻时最是温润如玉的老镇国公,苍老的眼眸里浮现出星辰似的光。 她抿了个得意的笑容,向魏紫会心地眨了眨眼,一瞬间恍如当年的那个活泼少女:“当然是我赢了。” 明华宫。 皇后江氏身体不好常年抱恙,便是中秋团圆佳节,也是在病榻上见的朝臣女眷。 宫娥在江皇后身后垫了个宝蓝色绸面圆枕。 江皇后靠坐在榻上,一一看过女眷们,笑道:“又是一年中秋,看见诸位身体康健一如往年,本宫很是高兴。” 女眷们垂着头,异口同声:“愿娘娘凤体无恙,娘娘千岁!” 千岁…… 江皇后捂着手帕轻咳两声,余光瞥见不远处铜镜里的自己。 她想着今日是中秋,不仅要见朝臣女眷,还要和元儿团圆,于是清晨时特意命宫娥为自己梳妆打扮,可才午后,她脸上的妆容已是斑驳褪色,两颊的苍白消瘦仅凭脂粉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 她兴许活不过两年了,她在心底轻轻哀叹。 吩咐女眷们落座之后,江皇后道:“哪位是魏紫?” 魏紫垂着眉眼起身行礼:“娘娘千岁!” “你上前来。” 魏紫缓步上前,被江皇后拉住手仔细打量。 宫巷里的那番争执,早被内侍禀报给了江皇后。 江皇后从前听宫人们议论,说魏家的长女被拐之后嫁了个贫苦人家,怎样怎样当奴作婢可怜卑贱、怎样怎样不通诗书粗鲁鄙薄,描述的全然是个泼辣蛮横不讲道理的乡下妇人。 可她瞧着…… 少女不卑不亢,艳而不妖媚而不俗,那双桃眼里藏着悲悯和温柔,被拐的经历并未磨损她的灵气、毁掉她的良知,她依旧是个很通透聪敏的姑娘。 她甚至还偷偷塞纸条点拨她的元儿,让她的元儿早做准备,以免被李景林等人牵连。 想起周显元前些时日跟她说的那些话,江皇后眼底都是后怕。 江皇后凝视魏紫,柔声道:“你在宫巷里说,‘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他的母亲能在那么不堪的地方生下他、保护他,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女子’。本宫很喜爱这番话,本宫以为,天下母亲不分贵贱,她们把孩子带到这个世上,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本宫很爱自己的孩子,想来那位萧探的母亲,也是很爱他的。我虽与她身份不同,可那份爱却是一样的。” 魏紫垂着眼帘。 余光悄悄落在江皇后的脸上,她倒是明白了为何太子殿下那么仁善。 江皇后虽然病重,但着实温柔,眼里的慈爱是装不出来的。 她把太子殿下教的很好。 她谦卑道:“臣女稚气之言,让娘娘见笑了。” 江皇后从腕间褪下一双白玉镯,戴在她的手上。 羊脂白玉镯通透洁净,微带一点黛青色泽,被雕琢成了竹骨造型。 “你们家举办认亲宴时,本宫缠绵病痛,未能亲自到场为你庆贺,这一双玉镯,是本宫受封皇后那日,陛下亲自为本宫戴上的,今日本宫送你,算是迟来的贺礼。”江皇后捧着魏紫的双手,“裁竹作骨,种兰为心,小紫,本宫期冀你岁岁年年,一如今日。” 裁竹作骨,种兰为心…… 在场女眷神情各异。 能被皇后娘娘赐予如此之高的评价,纵然魏紫曾经被拐过、和离过,但今后在上京城的口碑也绝不会差,只怕将来再嫁,不会如她们所想那般嫁的很差。 魏绯扇端坐在薛子瑜身侧,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亏她这些年饱读诗书,每逢进宫就来给皇后娘娘请安问好,还组织各路的公子小姐为鲮鱼江水患赋诗作词,到头来竟比不过魏紫随便一个露脸! 她从未得到过如此高的评价! 魏紫抚了抚腕间的白玉镯,认真地谢过江皇后。 江皇后眸色深了深,又道:“这宫里,不单本宫一个人病着。趁着宫宴还未开始,你去瞧瞧显霁吧,入秋天凉,听说他风寒入体,这几日过得很是煎熬。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在宫里十分寂寞,你与他多说说话。” 周显霁病了? 魏紫怔了怔,连忙称是。 魏绯扇愈发着急不平。 原以为宫里瞧不上魏紫,可听皇后娘娘这副语气,俨然是要撮合魏紫和周显霁。 显霁哥哥那般出尘绝艳的人物,魏紫怎么配! 她不禁悄悄拉了拉薛子瑜的衣袖。 第233章 成了个囿困于皇宫的病秧子 薛子瑜会意,道:“小紫才归家,对宫里还不太熟悉,不如让扇儿陪你一道去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魏紫没什么意见。 反正她和周显霁之间清清白白,不怕魏绯扇在旁边盯着。 周显霁居住在寄北宫。 被宫人引着踏进宫室,只见远处设有大片草场,引一泉活水作溪流横穿而过,几名年迈的老人身穿北地的窄袖胡服,正慢吞吞地放马饮水,本该是鲜活景象,可惜时值秋日,草叶凋零,看起来颇有些空旷萧瑟。 魏绯扇看魏紫一眼:“你还不知道吧?显霁哥哥的生母乃是北地异族的公主,当年入京为妃,天子特意为她修建寄北宫,怕她思乡心切,于是在宫里设草场养马,好慰藉她的思乡之情。只可惜她刚生下显霁哥哥就病逝了,这座寄北宫,从此便只有显霁哥哥一人独居。” 她的语气颇有几分得意,仿佛知道魏紫所不知道的事,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魏紫沉默。 穿过汉白玉砖道,她注意到远处的马厩里还拴着一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鬃毛梳理的整齐光洁,颈间佩戴编织金线的七彩丝绦,比其他马儿更加彪悍漂亮。 “这是当年北妃入京时,骑乘的马匹后来生下的种,”魏绯扇眼底流露出一种向往,“只有显霁哥哥才能靠近它,旁人但凡稍微亲近点都会被它撅蹄子。前两年三殿下带我们偷偷来这里玩,三殿下和哥哥他们那帮公子哥儿不信邪,都想驯服它,结果全被踹飞了……要是我也有这种认主的马儿就好了。” 魏绯扇说着,又指向不远处的兵器架:“你瞧见那个没有?” 魏紫望去。 兵器架空空落落的,只斜斜插了一根银枪。 日晒雨淋的,再加上无人使用,那银枪已然生锈斑驳。 她问道:“二殿下从前舞枪吗?” “当然!”魏绯扇回忆往昔,圆杏眼里出现了些许崇拜,“以前显霁哥哥的身体并没有现在这么虚弱,好像直到十四岁以前,他都可以舞枪骑马。他的枪法很潇洒漂亮,哥哥说,北妃来自草原民族,那是天生就在马背上战斗的种群,显霁哥哥身上流着他们一半的血,若是没有生病,现在大约是战场上的一员猛将了,恐怕就连他也不及显霁哥哥厉害。” 魏紫听得出神。 周显霁那么斯文清冷的一个人,策马提枪该是怎样的画面? 说着话,已经到了宫室前。 宫娥推开殿门:“殿下已经吃过药了,二位姑娘这边请。” 即便小内侍已经打开窗户透风,但殿内仍旧弥漫着驱之不散的苦药味。 殿内堆积的最多的,是成卷的古籍,魏紫料想是周显霁拿来打发时间的。 周显霁一袭白衣,倚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肩头披着薄软的斗篷,脸色十分苍白虚弱。 见过礼后,魏绯扇难忍地用手帕扑了扑面前的药味儿,道:“显霁哥哥吃的什么药,闻起来好生苦涩,你如何喝下去的?!” “每年秋冬这身子总要闹上几回病痛,这些年早已喝习惯了。”周显霁回答着,目光落在魏紫的脸上,“你们坐。” 宫娥端来果盘和盒,笑道:“两位姑娘莫要见怪,殿下的宫里许久没来过女客,姑娘家爱吃的糕点心什么的都没来得及预备,只有这一盒莲子。已经吩咐人去煮杏仁茶,很快就能端上来了。” 魏绯扇很懂事地甜甜笑道:“有劳,我们坐坐就走。” 因为开窗的缘故,秋风吹进殿内,周显霁又剧烈咳嗽起来。 宫娥惊吓不轻,连忙掩上窗户。 魏紫蹙眉道:“究竟是什么病?连太医院的医正都没办法根治吗?” “幼时落水伤了心肺,这才惹出这些毛病。”周显霁想尽力轻描淡写,却因病而显得声线嘶哑,他虚握着拳头艰难咳喘,“根治是不能的了,医正说,若是保养得宜,兴许也能像寻常人那样长命百岁。” 魏紫紧紧捏住一颗莲子。 衣在温暖的指腹融化,略有些粘手。 她把那颗莲子抵进唇齿间,所谓的“保养得宜”,是再也不能上马、再也不能提枪,明明是北地女子的至亲骨肉、本该在马背上肆意驰骋的儿郎,却成了个囿困于皇宫的病秧子。 他将被关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一辈子都吹不得风,一辈子都回不到他母妃的故乡…… 魏绯扇呷了一口宫娥端上来的热杏仁茶。 圆杏眼里闪烁着算计。 娘亲教她和所有皇子都保持良好的关系,绝不轻易将自己的心许给任意一位,可周显霁这边,他病成这副模样,谁知道能活几年,显然是没可能继承大统了。 可惜了那样高贵的出身。 她暗暗惋惜,合拢茶盖,笑着起身:“显霁哥哥,时辰不早,我和姐姐该告退了。” 周显霁颔首,目光流连过魏紫的面庞,顿了顿,还是叮嘱道:“小紫平日里闲来无事,可以来我宫里坐坐。我近日新得了几本有意思的民间故事集,将来有机会讲给你听。” 离开寄北宫,离开宴还有一个时辰。 女眷们都还在轮流拜访探望各宫娘娘。 魏紫正想去找魏老夫人,一名小宫女急匆匆迎了过来。 她朝两人福了一礼,恭声道:“季昭仪娘娘请魏大姑娘、魏二姑娘去宫里说话。” “季昭仪娘娘?” 魏紫好奇。 小宫女解释道:“我家娘娘是三殿下的生母。” 周显阳的生母…… 魏紫恍然,不禁多看了一眼魏绯扇。 她是知道周显阳爱慕魏绯扇的,季昭仪请她们去说话,必定是冲着魏绯扇。 魏绯扇撇了撇嘴,眉宇间透出几分不屑,道:“带路吧。” 季昭仪容色普通,举止也十分拘谨。 瞧见两姐妹进来,她连忙起身迎了上来,怜爱地握住魏绯扇的手,声音里透出几分讨好:“从中午就开始盼望你们来我宫里玩了,一直盼到现在。我前两日就吩咐御膳房准备糕点心,全是扇儿你爱吃的。” “多谢昭仪娘娘。” 魏绯扇笑容淡而疏离。 魏紫望了眼几上五八门的糕点心,不觉挑眉。 季昭仪很疼爱魏绯扇,可魏绯扇似乎不大待见她。 也是,听说季昭仪是宫女出身,天子醉酒稀里糊涂春风一度,侥幸令她怀了子嗣,可哪怕生下的是个皇子,又在深宫里生生熬了二十年,到现在也才受封昭仪。 魏绯扇眼高于顶,瞧不上她也是有的。 第234章 我我打小就钟情你 季昭仪又指了指书案上的诗册,笑眯眯道:“听说扇儿和其他公子小姐一起为鲮鱼江水患写诗,还出了一本诗册,我连忙请宫人为我买来。我虽没读过几本书,可读起扇儿写的诗,却觉满口生香,十分喜爱。我也不知好在哪里,但读着就是好!” 魏绯扇浅浅一笑:“娘娘过誉了。” 魏紫望向诗册,摊开的那页恰是魏绯扇所作的诗词。 纸页松散微微泛黄,显然是被主人摩挲着读了许久。 季昭仪…… 是真的疼爱魏绯扇。 季昭仪招呼两姐妹落座,注意到魏紫手腕上的白玉竹节镯子,不禁吃惊:“皇后娘娘把这副玉镯子赐给你了?” 魏紫摸了摸玉镯,微微颔首:“皇后娘娘说,权当是臣女认亲归家的贺礼。” “原是如此,”季昭仪眼底现出一抹深色,“这是当年娘娘受封皇后时,陛下亲自为她戴上的,这些年娘娘一直很珍视。娘娘舍得送给你,可见十分喜爱你。娘娘是个好人,多亏她照拂,我才能安安稳稳养大阳儿。娘娘喜爱的姑娘,定是个好姑娘。” 她吩咐宫女取来两把玛瑙玉梳,笑道:“我宫里没什么好东西,这两把玉梳是草原那边进贡的,听说拿来梳头可以使头发乌黑茂密,权当小玩意儿送给你们吧。” 魏紫和魏绯扇刚谢过赏赐,宫女就引着薛子瑜进来了。 薛子瑜见过礼,温声道:“昭仪娘娘,夜宴快要开始,老祖宗那边已经在催了,命臣妇带扇儿她们前去赴宴。” 季昭仪拉住薛子瑜的手,圆脸上笑容和蔼:“本宫与你们一起。” 一行人安静地往重华殿方向走。 临近黄昏,鸦叫声消失在暗紫色的沉沉天际,最后一点淡金夕光跳跃在明黄的琉璃瓦上,高低错落的宫楼之上已燃起千灯万盏,在黯淡的暮色里收拢起一团团火色光影,映照出巍峨辉煌的宫宇楼台。 远处的重华殿,已隐隐传出宫娥们的笙歌声。 宫巷里,季昭仪和薛子瑜走在前面。 季昭仪温声道:“说出来不怕子瑜笑话,我们家阳儿十分倾慕扇儿,前几日一直求我,期望能趁这次中秋团圆宫宴,让我求陛下为他们赐婚。我想着贸然求娶终究不妥,还是得两家通过气,方才稳妥。子瑜,你可同意这门婚事?” 薛子瑜挑眉,眼瞳犀利。 周显阳虽是皇子,可受季昭仪的出身连累,多年来一向不被天子喜爱。 周显阳…… 是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的。 她的掌上明珠,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废物皇子? 她的扇儿,也绝对不能有季昭仪这种出身卑贱的婆母! 思及此,薛子瑜皮笑肉不笑,故作谦虚道:“臣妇从不过问扇儿的心事,不知她是否对三殿下有意。扇儿顽皮不懂规矩,臣妇还想着把她留在身边再多教教。多谢昭仪娘娘怜爱,恐怕今夜要辜负您的美意了。” 季昭仪闻言黯然。 须臾,她勉强笑道:“婚姻大事,是得慢慢斟酌的。” 不远处,魏绯扇边走边看手里的那把玛瑙玉梳。 玉梳握在掌心很是温润。 只是…… 终究过于廉价。 皇帝的女人也分三六九等,而季昭仪无疑是最末的那一等。 这样的女人生下来的皇子,也是皇子里面最末的那一等。 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小孩儿,她这样的出身,只会连累她的儿子跟她一样被人瞧不起,与其一道痛苦,倒还不如不生。 她堂堂镇国公府嫡女,绝对不要嫁给周显阳。 圆杏眼里掠过轻贱,她偷偷把玉梳塞给身后的杏儿:“赏你了。” 杏儿捧着玉梳,顿时大喜:“多谢小姐!” 魏紫把主仆俩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轻声道:“你何必如此?季昭仪对你的疼爱不亚于府里的任何一位长辈,你何必糟践别人的爱?” “爱?”魏绯扇讥笑,“随便送个玛瑙梳子就是爱的话,那我对杏儿也算是非常疼爱了。” 魏紫知晓她听不进去,于是懒得再跟她废话。 魏绯扇眼神有光,紧紧盯着不远处明光灿烂的明华殿。 她不要季昭仪那种廉价的爱,她想要的爱,是娘亲那样炽烈而唯一的偏爱。 若不能偏爱她一人,她宁愿不要。 一行人踏上汉白御阶,周显阳正在殿外翘首以盼。 看见自己母妃和镇国公夫人一道过来,又见魏绯扇跟在后面,他不禁眼前一亮。 他快步上前行礼,高兴道:“给母妃请安!薛伯母中秋安好!小扇子,咱们多日没见了,我前两日差人送给你的螃蟹和桂酒,你可喜欢?” “三殿下有礼。” 魏绯扇随魏紫福了一礼,态度疏冷清淡。 “小扇子,咱俩——” 周显阳看见魏绯扇就欢喜,还想再说点什么,被季昭仪拉住袖口。 季昭仪蹙着眉尖,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周显阳愣了愣。 借着檐下悬挂的宫灯,他的视线相继掠过薛子瑜和魏绯扇,见两人表情如出一致的寡淡,便知晓亲事没有说成。 青年泄气,见到心上人的兴奋和欢喜,仿佛被来自北地的凛风所吹拂一空。 扇儿不喜欢他,他一早便该知道的。 他脸颊微微发烫,勉强维持体面,像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又像是在自我安慰鼓励:“没事、没事,来日方长好事多磨,小扇子,你我若是有缘,将来迟早能成为一家人。我……我打小就钟情你,我这辈子,定要娶到你!” 刚及冠不久的青年,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满眼都是魏绯扇,满脸都是忠诚爱慕。 魏绯扇接触到那双热忱的眼,不悦地挪开视线。 她现在只想觅得良人,她一点儿也不想看见周显阳这个废物显眼包。 随着上京城的月亮高高升起,宫宴正式开场。 殿中舞姬红袖翻飞,文武百官觥筹交错,俨然一幅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 魏紫端坐在魏老夫人身侧,老人轻声问道:“二皇子身体可还好?” “殿下说是老毛病,幼年溺水所致,多歇歇就好了。” 魏紫老实回答,察觉一道目光越过舞姬们,毫不遮掩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回望。 萧凤仙坐在萧凌霄身侧,正朝她微笑举杯,狐狸眼里都是暧昧。 第235章 他的嫂嫂一如既往的胆小 魏紫脸颊微烫。 明华殿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这家伙可真是胆大包天! 骚狐狸…… 她在心底暗暗骂着,不自在地垂下头品尝面前的宫廷御馔。 萧凤仙莞尔。 他的嫂嫂一如既往的胆小,连多看他几眼都不敢—— “凤仙,”萧凌霄忽然出声,打断了萧凤仙的思绪,“魏紫刚刚在偷看我。” 萧凤仙:“……” 他宛如看待傻子般深深盯了眼萧凌霄,薄唇弯起讥诮的弧度:“是吗?” 萧凌霄紧锁眉头:“虽然她待我冷淡,但我仍然能感觉到她心里是喜欢我的,只是见我另娶妻室还生了嫡子,脸面上过不去,所以不敢承认罢了。她这么喜欢我,杜鹃之死,我相信不是她干的。” 萧凤仙:“哦。” 兄弟俩因为官职不高,所以座位排在比较后面的地方。 而魏紫因为镇国公府的缘故,座位很是靠前。 萧凌霄扫了一眼座次,摇了摇头,叹息道:“从前在陵州的时候,咱们和她也算平起平坐,可如今到了上京城,什么都变了。咱们与她,看起来只是隔了几十步,可是实际上,已是云泥之别。” 他苦闷地饮了一口酒:“二弟,依你看,我与她是否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萧凤仙语气讥讽:“兄长想什么呢?像你这般一表人才前程锦绣的青年才俊,天底下哪个姑娘不喜欢?就算成了亲,只要你往外面一站,肯定有许多未出阁的小姑娘扑到你怀里去。破镜重圆,那是迟早的事。” “真的吗?” 萧凌霄喝得微醺,听着这番赞誉,不觉飘飘然。 他握紧酒盏,拍了拍萧凤仙的肩膀:“还是二弟懂我,我才二十多岁,就已经官拜正六品翰林院侍读,简直不敢想象未来的官途有多么坦荡。二弟呀,要我说,你今后就跟着我做事,兄长定然会提携你的,再叫你嫂子替你说一门好亲事……” 他虚伪地絮絮叨叨,萧凤仙不耐烦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又朝李景林的方向看了两眼。 李景林捋着胡须,不时偷偷瞥向殿外,嘴角挂着阴冷的笑容,似乎是在盼望什么。 萧凤仙又瞥向周显元的位置。 已经开宴,皇太子周显元却还未到场。 他开始在心底默数。 数到 周显元带着几名心腹随从健步而来,隔着文武百官,高声道:“启禀父皇,儿臣有要事启奏!” 明华殿的歌舞都停了。 舞姬们垂着头退至两侧,纯金锻造的龙椅之上,天子周硕缓缓睁开眼。 虽才年过不惑,可他的两鬓却斑驳白异于常人,就连容貌也比同龄人更加苍老几分,似有早衰之症。 狭长的眼眸里掠过暗芒,他冷冰冰扫了眼李景林,缓声道:“今夜中秋团圆,太子有什么事,可明日再说。” 周显元撩袍跪下,双手交叠过头顶:“此事事关重大,耽误不得。父皇,儿臣要状告工部侍郎李景林,贪污鲮鱼江赈灾银!” 满殿皆惊。 片刻过后,四面八方传来窃窃私语声。 李景林目瞪口呆。 前两日秋雨连绵,按照他计算的,新修建的鲮鱼江堤坝今夜就要撑不住了,他一直在等心腹前来向天子禀报堤坝崩塌的消息,好借此当众参奏太子殿下贪污赈灾银,修建出了一个豆腐渣工程。 却万万没想到,他没等到心腹,反而等来了先一步弹劾他的太子! 周显元接着道:“儿臣在治水期间,发现李景林贪污受贿的端倪,因为害怕打草惊蛇,所以一直暗中调查,果然搜集到了李景林贪污受贿的证据,其数额高达数十万两雪纹银。请父皇过目!” 几名心腹随从捧着厚厚的账册,恭敬地呈给掌事太监。 周硕一手撑着额头,略略翻过,脸上不辨喜怒。 大殿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周硕缓缓抬眸:“李景林?” 李景林猛然站起,“扑通”一身跪倒在地。 对上周硕沉冷阴寒的视线,他浑身战栗。 贪污赈灾银并非是他的主意,分明是陛下背后授意他做的! 天子日益衰老,可太子却年富力强,因为治水修堤的缘故,深受百姓爱戴,在民间的声势隐隐有超过天子的嫌疑,天子本就不喜他,如今忌惮卧榻之侧他人酣眠,自然容不下他。 天子暗中授意他给周显元冠上贪污灾款的罪名,好将太子贬为庶人,再也威胁不到皇位。 可是…… 可是他竟然把事情办砸了!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周显元,皇太子老实憨厚,一点儿心眼都没有,他怎么会……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背地里做的手脚?! 周显元道:“李景林,以你为首的工部做出来的堤坝工程,与豆腐渣无异,根本无法为百姓抵挡洪水。幸而萧卿暗中相助于孤,重新修建了堤坝,这才保住了下游秋收。你身为监工,却不曾亲临现场督工,整日只知与工部其他官员寻欢作乐,不知道也是有的。” 李景林浑身发抖。 他红着眼睛望向萧凤仙。 那容色昳丽的新科探郎,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朝天子拱手:“启禀陛下,确有此事。李大人乃是微臣的顶头上司,微臣不敢对他的行为有所置喙,幸而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这才能抓住国之蛀虫。” 周显元拱手:“父皇,人证物证俱全,求父皇惩治李景林等人!” 百官纷纷起身跪地,明华殿很快跪了乌压压一地。 李景林脸色惨白。 他以头磕地,声音发颤:“陛下,微臣……微臣冤枉!” 周硕眯了眯眼。 他掂量着几本账册,他何尝不知李景林是被冤枉的,只是…… 权衡半晌,他把账册砸到李景林的脑袋上:“混账东西!赈灾款,也是你能贪污的?!来人,把李景林投入天牢,慕容,你亲自审问!” 慕容焘连忙恭声称是。 李景林及其他几名工部官员被拖走之后,周显元又道:“父皇,儿臣想举荐萧卿为新的工部侍郎。这几个月以来,萧卿与儿臣同吃同住一起治水修堤,乃是心怀百姓的仁者!此次修筑堤坝,萧卿还亲自参与设计,经他之手设计出来的堤坝坚固无匹,可保鲮鱼江百年不犯洪灾!” 周硕屈指叩了叩龙椅,意味深长地扫视过萧凤仙,竟是很快同意了。 明华殿再次寂静。 魏紫诧异地望向萧凤仙。 仁者? 他?! 他究竟给皇太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升迁速度也太快了…… 她这么想着,不远处的慕容九里把玩着垂落在胸前的两根细辫子,笑容玩味而叵测。 她不过是稍微对付了一下魏紫,萧凤仙就毁掉了和她的联盟,她一直好奇没有她的帮助他要怎么爬上工部侍郎的位置,没想到是投靠了周显元。 可恶! 第236章 他只想放给他嫂嫂一个人看 慕容九里捻着小辫子,不善地瞪了眼魏紫。 魏紫察觉后脑勺凉飕飕的,不禁回眸望过来。 慕容九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龇了龇小虎牙,把声音压低到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程度:“魏紫姐姐,你不会以为,鲮鱼江堤坝这件事就这么了了吧?” 魏紫挑眉:“你还要如何?” “他那个人又笨又憨,你帮得了他一次,却帮不了他 慕容九里变戏法儿似的,指尖擦出一朵小小的漂亮焰火,尚未绽放就被她吹熄。 她莞尔:“你瞧,或许你我能吹灭一朵小焰火,可却吹不灭这满殿明灯。若这满殿明灯都要他死,他又如何能活下去?” 魏紫沉默。 明华殿灯火如昼。 尤其是悬挂在龙椅正上方的那盏巨型游龙戏珠黄铜散枝宫灯,一盏盏金色笼火构造出金碧辉煌的游龙躯体,以巍峨庞大之势盘踞在天子的头顶,长夜之中恍惚如真龙降世。 周硕和周显元,是父子亦是君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若天子要周显元死,那么周显元的生路又在何方? 见魏紫不语,慕容九里俏皮一笑,盯了眼满脸欣慰之色的周显元,心情颇好地拣起一块酥皮绿豆糕塞进嘴里。 因为李景林的事,天子震怒提前离席,魏老夫人也不好再暗示赐婚之事。 今夜中秋,端阳门那边特意准备了焰火,原是预备给帝后观赏的。 闹了这么一出戏,便只剩一些年轻的公子小姐还有兴致前往观看。 魏老夫人拍了拍魏紫的手,慈蔼笑道:“我和几位老姐妹说说话,小紫不必跟着我,和你二妹妹一道去玩吧。你们年轻小姑娘,就该趁着还没出阁的时候多玩玩、多看看。” 魏紫福了一礼,和其他年轻人结伴往端阳门而去。 今夜焰火盛大,照亮了半个天穹。 站在城楼上,可以俯瞰整条御街,御街灯火通明地朝热闹的坊市方向延伸而去,酒肆楼阁旗帜招展亮如白昼,还有不少天南海北的艺人来此表演百戏,引来阵阵喝彩。 犹嫌不够有趣,魏换锦和宋承逸献宝似的弄来了一大箱烟火棒。 “哥哥,”魏绯扇拍掌,圆杏眼弯如月牙儿,“你和承逸哥哥竟然预备了这些宝贝!” 魏换锦笑容温和,把烟火棒分送给在场的官家小姐们。 临到魏绯扇,他念着她心思敏感,不愿让她认为自己有了亲妹妹就不疼爱她了,于是特意给了一大把,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当心火星子溅到头发上,若是烧成了秃子,看你今后还怎么嫁出去!” “哥哥最讨厌了!” 魏绯扇噘嘴骂着,心里却甜得像是浸了蜜。 哥哥只独独给了她这么多烟火棒,就连魏紫都没有这么多。 她用余光朝四周窥视,围在旁边的同龄姑娘都很羡慕她。 甚至还有仰慕魏换锦的小姑娘,悄悄凑到魏绯扇身边,讨好道:“扇儿姐姐,你兄长可有心仪的女子?听说他前段时间欲要纳妾,只是那位萧姑娘没有福气,还未过门就没了。你兄长莫非喜欢她那一类的女子?” “都是萧杜鹃死皮赖脸贴着我哥哥的,我哥哥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魏绯扇脆声回答。 她紧紧握着烟火棒,看向微微俯身,不厌其烦地帮小姑娘们点燃烟火棒的魏换锦。 烟火棒燃起金色的火焰,漂亮的火星子散落如星辰。 青年眼如星芒,侧颜清隽秀整,骨子里透出世家贵族的良好教养。 这一瞬,魏绯扇忽然想,要是哥哥不娶妻就好了。 那样的话,哥哥最疼爱的姑娘就永远只有她一个。 魏绯扇抿了抿唇瓣。 焰火也照不亮她那双晦暗阴鸷的圆杏眼。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凭你也想当我的嫂嫂?你也配?天底下,根本就没有女子能配得上我哥哥。” 焰火呼啸着冲天而起。 问话的少女愣了愣,回过神时却发现魏绯扇笑语盈盈的,仿佛刚刚那句话是她幻听了。 魏紫站在冷清清的城楼角落,手里也握着一根烟火棒。 兄长被那群娇娇气气的官家小姐们围着,腾不出空来帮她点烟火。 她看了片刻,忽然有一片阴影覆落。 她猛然仰起头。 萧凤仙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火折子,正垂着狐狸眼,表情散漫地为她点燃烟火棒。 随着火光亮起,刹那间漂亮的焰火星子四散溅落,宛如笼在手里的一捧灿烂流星。 魏紫近距离欣赏,不觉发怔:“真好看……” 山阴县偏远落后,没有这么漂亮精致可以拿在手里燃放的烟火棒。 萧凤仙收起火折子,肆意弯起薄唇,笑容里掺着一点坏:“嫂嫂真可怜,你瞧瞧,连你亲哥哥都没空管你。可见这世上,只有我最在乎你。” 魏紫并没有魏绯扇那么心思敏感。 兄长在不在乎她,她有自己的判断。 她眉眼温柔:“恭喜二弟走马上任,成为新的工部侍郎。太子殿下仁善,你跟着他做事,我特别高兴。” “那嫂嫂可高兴的太早了,”萧凤仙漫不经心,“我从未投诚太子。” 魏紫只当他嘴硬。 见他盯着自己手里的烟火棒,魏紫道:“二弟若也想放烟火,不妨去问我兄长讨要几支,再晚点的话,就被别人抢光了。” “幼稚,小孩子才会喜欢这种东西。” 萧凤仙嫌弃嗤笑。 随着最后一点火星子迸溅出去,烟火棒哑然熄灭。 魏紫意犹未尽:“没有了。” 她又看了眼魏换锦的箱子,里面也没剩下任何存货。 萧凤仙又嗤笑一声,忽然从怀袖里摸出几根烟火棒,满不在乎地递给魏紫:“拿着,我给你点。” 魏紫吃惊:“你从哪里弄来的?” 萧凤仙懒得回答她,垂着狐狸眼替她点火。 这是他进宫之前在路边的店铺里买的。 他想着这玩意儿新奇,他的嫂嫂未曾见识过,因此特意买了几支。 他不想分给旁的姑娘。 他只想放给他嫂嫂一个人看。 火折子悄然擦亮。 与刚刚那支烟火棒颜色不同,魏紫手里的这一支绽放出的火光雪白明丽,宛如梨映雪,又像是雪夜里坠落的无数寒星。 “好漂亮!” 她惊喜。 萧凤仙注视她,少女清澈的桃眼里,正倒映出灿烂星火。 确实好漂亮。 第237章 今夜,她看不懂萧凤仙 三日后。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昨夜秋雨簌簌落了一整夜,晨起时,雨珠滴滴答答地顺着檐角滚落在芭蕉叶上,翠绿欲滴的芭蕉叶已开始泛黄卷曲。 魏紫看账的时候,青橘生怕她受寒,特意拿来一张羊羔绒毯搭在她的膝头。 金梅端来一盏红枣姜茶,神情颇有些肃重:“姑娘可知道,宫里出事了?” “出事了?”魏紫诧异。 金梅把茶盏放到她手边:“奴婢才从前院回来,听见几位路过的幕僚相公们议论,说是原先的工部侍郎李景林被下狱,慕容丞相审问了整整两日,今天早上终于审问出结果——据李景林交代,贪污赈灾银乃是太子背后授意,所得银钱也全部送去了东宫,他没想到太子会翻脸不认人,为了得到清白名声,竟在宫宴上反咬一口是他一个人贪污的。” 魏紫骤然捏紧账簿。 她蹙眉:“之后呢?” “晌午的时候,慕容丞相带人去东宫搜查,果然搜出了成箱的银票!就连太子的卧榻底下,都摞着一捆捆银票!因为连绵大雨的缘故,那些银票已经受潮发霉,大半都不能用了。如今朝臣们都在上奏弹劾太子,人证物证俱全,只怕太子……” 金梅没再往后说。 青橘挠挠头,不解道:“太子殿下瞧着那么忠厚老实的一个人,听说治水的时候身先士卒,很受百姓爱戴的,节俭之名连我都听说过,他那样的人,怎么会贪污银子呀……” 魏紫脸色发白。 她以为先发制人,提前揭露李景林的罪行,太子殿下就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被冠上贪污赈灾银的污名,就不会被贬为庶人囚禁冷宫,却没想到…… 她合上账册,起身往外走。 暮色四合。 直到府里都点上了灯笼,魏翎才从宫里回来。 魏紫一直等候在前院,见他回来,连忙焦急地迎了上去:“爹爹,听说太子殿下出事了?” 魏翎满脸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你也知道了?我是不信皇太子殿下会贪污赈灾银的,只是人证物证俱全,即便今日朝堂上不少官员参奏陛下此案疑点颇多,可陛下仍旧不加理会。” “太子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魏紫愈发揪心。 魏翎的脸色愈发泛出青灰色,泄气道:“被陛下禁足东宫,只等明日定案。我瞧着,此案已是板上钉钉,毫无转机了。可怜皇太子谨小慎微一生勤俭,必定是得罪了小人的缘故……” 魏紫紧紧揪住手帕。 半晌,她缓过神,勉强对魏翎露出一个笑容:“老天爷怜悯众生,肯定不会叫皇太子受污名而死。爹爹今日辛苦,厅堂里已经备好了晚膳,我叫小厨房重新热一遍。” 离开前院之后,她回到鹤安堂,却仍是坐立不安。 闺房里点着一支蜡烛。 她望向那点橘色火光,忽然想起了中秋宫宴上,慕容九里的那番话: ——或许你我能吹灭一朵小焰火,可却吹不灭这满殿明灯。若这满殿明灯都要他死,他又如何能活下去? 君父如天。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这天下都是他的,他想处置的人,自然轻易就能处置。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私底下耍的那点小手段,无疑是螳臂当车。 她改变不了旁人的命运,也无法左右天子的抉择。 魏紫的心一阵阵发紧,指尖无意识地轻抚过腕间的白玉竹节圆镯,脑海中,江皇后和皇太子的面容交错掠过。 她在这盏烛火旁静坐良久,忽然望向窗外乌沉沉的黑夜,秋雨无边,潇潇簌簌地漂洒在迷蒙秋雾里。 须臾,魏紫吩咐道:“备伞。” 临安巷最尽头的宅邸。 魏紫撑着伞走到府门前,尚未叩门,一辆马车从巷子那头徐徐驶来,稳稳停在府门外。 她回眸。 马车四角悬挂灯笼,雨雾里收拢橘色光团,依稀可见笼身上题着“萧”字。 驾车的南烛小声道:“少主,魏姑娘来了。” 清寒夜雨之中,一只手挑开车帘。 萧凤仙踩着脚凳踏下马车,南烛连忙在他身后撑起一把纸伞。 隔着漆黑雨雾和府门前的九级台阶,萧凤仙抬头打量魏紫,少女大约出来得匆忙,发髻只用一根金丝楠木雕钗蓬松挽起,几绺微卷的鸦青额发垂落在额角,更显小脸娇艳欲滴,上身着浅紫色刺绣玉兔捣药的窄袖上襦,搭配霜白色的百褶罗裙,因是冒雨而来,裙裾边缘溅了些深色雨渍。 狐狸眼里藏着笑,他道:“真是稀客,什么风把嫂嫂吹来了?” 魏紫的呼吸略有些急促:“你才从宫里回来?太子殿下出事了。” 萧凤仙漫不经心:“我知道。” “你……”魏紫纠结,“你曾帮过太子,你就没有受到牵连吗?” “啊,”萧凤仙忽然弯起狐狸眼,“我不是告诉过嫂嫂,我从未投诚过太子吗?既不是太子的人,又怎会受到牵连?” 魏紫握紧伞柄。 直到今日,她才见识到天子的可怕之处。 天子那样的人…… 怎么会轻易饶过太子的党羽? 除非…… 她紧紧盯着雨幕里的青年,雨夜寂寂,无边黑暗从巷子两头涌来,似是藏于上京城的大妖,侵袭着她手里提着的灯笼,妄图吞噬掉她。 她打了个寒战,脊背发凉,声线不稳:“你……莫非东宫里搜出来的那些银票,是你的手笔?你投诚的并非是太子,而是天子?中秋宫宴上的那出戏,是你和天子设的局?” 萧凤仙眯了眯眼。 魏紫看他的眼神令他很不舒服,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 魏紫的心愈发揪紧生疼,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令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今夜,她看不懂萧凤仙。 她害怕地后退,直到纤薄的脊背抵在府门上,才一个激灵回过神,连忙转身往台阶走。 绣鞋刚踩下一级台阶,萧凤仙从背后握住她的手。 魏紫仓惶转身,提在手里的灯笼剧烈摇晃,她借着明明暗暗的薄光,无措地凝视他。 萧凤仙居高临下,却并没有出格的动作。 他只是解开身上的羽黑色斗篷,慢条斯理地披在魏紫的肩头。 “我从不是什么好人,嫂嫂一早便知。但待你,我从来都是真心实意。奉劝嫂嫂一句,太子的事,不是你能掺和的,若是搭进了性命,只怕将来后悔莫及。” 他沉声。 第238章 日夜仰望,爱而畏惧 上京城不比山阴县。 魏紫一早便知。 她摸了摸裹在肩头的羽黑色绸面斗篷,斗篷昂贵,边缘用金线刺绣凤仙纹,还带着青年的体温和凛冽的松香。 长夜里雨势渐大,寒风将雨丝吹进灯笼,打湿了里面盛放的灯烛,灯芯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响,随即悄然湮灭在昏暗的雨幕里。 魏紫仍旧握着提柄。 灯笼的热度散去,冰冷的寒意逐渐侵蚀指尖。 她放下纸伞,在台阶上小心翼翼地重新点燃灯笼。 随着火光擦亮,她抬起头,妩媚的桃眼透着令人讶异的坚定:“有个人告诉我,像我们这样的人,在上京城里微不足道,譬如转瞬即逝的灯烛。可是二弟,我不怕我的心微弱如灯烛,我只怕我的心黑暗阴寒不见半点暖光。若有朝一日,我心里的火焰被风雨蹂躏熄灭,那我就重新点燃它,无论多少次,我都会一遍遍地点燃。” 橘黄色的光影跳跃在少女白嫩的面颊上,在雨夜里呈现出盛大灿烂的美。 萧凤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斗篷裹在她身上过于宽大,显得她是那么娇小柔弱。 灯笼的光将她的影子投落在台阶上,却又如春山般巍峨挺拔不可侵犯。 明明站在高处,萧凤仙却莫名气短。 雨珠落在魏紫的眼睫上,她眨了眨眼,睫毛一片湿润。 然而她的朱唇却是弯起的:“你瞧,你的斗篷只能为我一人遮风挡雨,可我想编织的那件斗篷,却是要为全天下遮风挡雨。二弟,你有你的志向,你想前程锦绣权倾朝野、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很好。从今往后,我也有我的志向,我想如皇太子那般的仁善之人能被世间善待,我想监牢里和断头台上再没有冤假错案,我想天底下的拐子都被绳之以法,我想所有的女子都能如男子般被平等对待。” 她吃过苦。 从小到大,流离失所,所遇非人,她吃过太多太多的苦。 可少女胸无戾气,仍旧心向光明。 她提着的灯笼在雨夜里散发出暖色的薄光,那么微小的一团光,此刻却宛如一颗耀眼的星辰,刺的萧凤仙双目生疼不敢直视。 他摸了摸手腕。 他的腕骨间佩戴了一串白菩提珠,是魏紫当年在山阴县云深寺为他求来的。 她误以为他杀了人,于是跪在佛祖面前,求佛祖要罚就罚她一个。 他曾因魏紫逃婚而气怒地投掷在地,后来却终究舍不得,一颗一颗地捡起,用金线重新穿成手串,视若珍宝地戴在身上。 他哑声:“嫂嫂当真不怕死?” 魏紫提灯执伞,深深凝了他一眼:“朝闻道,夕死可矣。” 她转身离去,脊背挺直,步履坚定。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萧凤仙才烦躁地闭了闭眼。 他是居于深渊的恶兽。 却偏偏爱上了天地间最皎洁的那一轮月亮。 日夜仰望,爱而畏惧。 南烛小声道:“少主,这可如何是好?” 青年的狐狸眼微微泛红,他凝着魏紫消失的方向,语调极尽温柔,宛如情人的絮语:“既然志向不同,那么从今往后,我便用我的志向,来守护她的志向。” …… 次日,天光既明。 今日晴好。 魏紫梳妆打扮过,向魏老夫人请过安,便借着探望周显霁的名头前往宫中。 魏老夫人向来情愿撮合两人,因此乐见其成。 天气转凉,太医院用党参、鹿茸等珍贵药材给周显霁养着身子,但病情并未见好。 周显霁披着衣裳倚坐在榻上,怀里捧着金丝珐琅暖炉,因为刚喝过药的缘故,苍白的面颊多了些潮湿血色。 他示意魏紫吃几上的糕点,哑声道:“我知晓小紫今日进宫所为何事,你是为了皇兄而来,是不是?” 魏紫蹙眉:“太子殿下于我有恩,如今他遭逢劫难,我想看看他。” “皇兄被软禁在东宫,案子尚未一锤定音,因此看管的并不算严厉。你想进去,只需一样东西便可。” “什么东西?” “银子。” 当年北妃嫁到大周国的时候,嫁妆很是丰盛,因此周显霁的手头也很是宽裕。 他动用宫里的关系,把魏紫装扮成了一个小太监,借着送饭的名义进了东宫。 魏紫紧紧提着食盒,低着头穿过游廊。 耳边回响着周显霁的叮嘱声: ——我身体不好,不能陪你一道探视皇兄。食盒底层是一沓银票,可赠予皇兄,让他打点宫人,也好过得轻松些。送饭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小紫切记拣要紧的话说。 魏紫深深呼吸。 她站在紧闭的殿门前,伸手叩了叩门:“太子殿下?” 无人应答。 魏紫轻蹙眉尖,见殿门未曾上锁,于是伸手推开。 殿内潮湿昏暗。 博古架上毫无奢侈摆设,只堆放着泛黄的书籍卷册。 一张黑漆翘头书案上,陈设着最简朴的笔墨纸砚,笔架上挂着的青竹毛笔是最便宜不过的,魏紫从前在山阴县的时候也买过,十文钱就可买到好几支。 “太子殿下?” 魏紫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灰白色的帷幔高高卷起,内殿也如外殿般朴实无华,毫无堆金砌玉的家私摆件,那些圈椅书案不知用了多久,木器已然褪漆斑驳,一只深口竹筐摆放在角落,里面堆满了红艳艳的柿子。 再往里走,魏紫看见穿着常服的青年,枕着手臂倚靠在窗边的木榻上,似乎已经睡着了,他眼下亘着两痕青黑,眉宇间充满疲惫黯然。 她一步步走近,看见他的袖口磨损起毛,还有缝补过后的针脚痕迹。 似是被她的脚步声惊醒,周显元霍然醒来,瞧见是她,连忙起身:“魏姑娘。” 魏紫福了一礼,惭愧道:“本以为能帮到太子殿下,没想到……” “无妨。”周显元笑容温厚如长兄,“你是孤出事以后, 魏紫把食盒放在案几上:“殿下刚刚趴在窗边睡着了,入秋之后天气渐凉,这样吹风身体如何受得了?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她欲要合上窗棂,却见窗外秋阳惨淡,地砖上铺满了白的银票,一路延伸到后宫门,几名禁卫军奉命镇守在这里,不时将银票翻面晾晒。 她怔了怔。 原来太子殿下趴在窗边,是在看那些银票。 想来这些银票,就是从太子殿下的床榻底下和书房里面搜出来的。 随着秋风四起,满宫银票飞散到空中,宛如雪般纷纷扬扬。 窗外宛如银票堆砌而成的世界,奢靡缭乱至极。 而窗内,殿室破旧陈设朴素,这东宫的主人甚至没有一件丝绸裁制的常服。 周显元眼眶湿润:“这些银票,孤见都没见过,孤一张也没碰过,可是父皇和慕容丞相都不信孤。魏姑娘,你可信孤?” 第239章 你的柿子,不许给别的小姑娘吃 八尺大汉,堂堂男儿, 魏紫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信!” 周显元拿手背揩了揩湿润的眼角。 这世道真是奇怪,这么多年看着他长大的父皇和慕容丞相丝毫不相信他的话,可魏紫一个只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小姑娘,却相信他是个清白的人。 他边哭边笑,朝魏紫展袖作揖:“启初在此,拜谢魏姑娘!” “臣女当不得!”魏紫连忙侧过身子,按了按带来的食盒,“太子殿下,这里面除了午膳还有一沓银票,乃是二皇子殿下托臣女捎给您的。宫里的人收钱办事,您手里有钱,也能过得舒服些。臣女能待在东宫的时间不多,您若有需要臣女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周显元想了想,皱眉道:“听外面的宫人议论,母后这两日病的更重了。孤被囚禁在此,无法探视母后,魏姑娘能否替孤去看看她?烦请魏姑娘转告母后,孤在东宫一切都好,请她莫要忧心。还请你告诉她,世间讲求一个公道,而公道自在人心,孤问心无愧。” 魏紫应下了。 周显元感喟道:“魏姑娘帮了我这么多,孤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 “殿下见外了。”魏紫温声,“非要言谢的话,臣女见您殿中放了一筐柿子,不如赐臣女一篓?” “柿子?” 周显元望了一眼那筐柿子,眼眸里流露出一抹异样的温柔。 他惭愧道:“魏姑娘,真是对不住,孤答应过别人,东宫里那棵柿子树结出来的柿子,只留给她一个人吃,所以实在无法相赠。对了,孤送你另一件礼物吧!” 他从书案底下抱出一个精美的木匣子。 匣子里藏着两支紫檀木嵌金狼毫笔。 他轻抚过狼毫笔,笑道:“这是孤的老师病逝之前,亲手赠给孤的毛笔,这些年孤视若珍宝,从不舍得用。如今,这一支便送给魏姑娘。” 魏紫接过。 笔身上刻有细微的隶书金字,乃是赫赫有名的《横渠四句》。 少年时读《横渠四句》,总是热血难凉。 可随着年纪见长,身处繁华喧嚣的尘世,目之所及心之所往全是纸醉金迷,慢慢也就忘了“为天地立心”的教诲。 然而皇太子这些年,却始终谨言慎行,严苛地遵照老师的遗训做人做事。 魏紫紧紧握住毛笔,声音沉重:“多谢殿下……” 离开东宫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她提着空食盒,正要先回寄北宫更换衣裙,转过宫巷,却被人叫住。 她转身回望。 慕容九里倚靠在东宫的宫墙边,双手环胸,笑容得意:“如何?我说过你帮不了他 她轻哼一声,瞥了眼御书房的方向,没再往后面说。 魏紫盯着她的眼睛。 过了好半晌,她才道:“到底有过婚约,听说你们自幼也是相识的,你就不去看看他?” “看他?”慕容九里嗤笑,“我从不探望废物!更何况我厌恶他至极,巴不得他早点死!说什么婚约,当年我在家中受尽委屈,还被祖父送去数百里之外的玄青寺,却不曾见他施于援手,整整六年,连一封书信都没有!他既畏惧祖父的权势和威严,那么我便要他为权势所害,要他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儿!” 她生得粉嫩娇俏,像是精致的瓷娃娃,可言语却十分粗俗恶毒。 魏紫轻蹙眉尖。 四起的秋风透着寒意,上京城的秋天,似乎比山阴县更加刺骨寒冷。 她道:“你既不在意他,又何必守在东宫外面?你在期待什么?” 慕容九里愣了愣。 白嫩的面颊浮上羞恼之色,她不悦道:“我就是来看他笑话的,这也不行吗?!” “慕容姑娘随意。” 魏紫懒得再跟她说话,转身便走。 行了两步,她又驻足。 她和萧凤仙互相喜欢却不能在一起,他们的感情永远不能见光,永远不能名正言顺。 可慕容和皇太子…… 她轻声道:“我心性愚钝,连反应也比旁人慢上几拍,比不得慕容姑娘和二弟那般聪明绝顶。但我唯独知道一样,面对在乎的人的时候,绝对不能倔强嘴硬。你可以在仇人面前极尽犀利言辞,可以在陌生人面前死要面子,却唯独不能违背自己的心,对在乎的人放狠话。否则,对那人而言,对你自己而言,字字如刀,皆是诛心。” 慕容九里紧紧掐住掌心。 这个女人可真烦,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不明白萧凤仙为什么会喜欢她! 她冷着脸威胁:“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天底下也没有人能管我,就算是我爹和我祖父也管不着我!你再敢多嘴,我就找人杀了你!” 魏紫扔下句“言尽于此”,便径直离去。 慕容九里抱着手臂,重重哼了一声。 哼完,她回眸瞥向高高的朱红宫墙。 一棵柿子树,从宫墙后探出些许枝桠。 幼时,她总爱惦记他宫里的这棵柿子树,她撒着娇告诉他,这棵柿子树结出的果子,只能给她一个人吃,不许给她妹妹吃,不许给别的小姑娘吃。 他答应了。 自那以后,她年年柿子吃到腻。 可是…… 慕容九里猜想,他定然是不会信守诺言的。 她离开那么久,他连一封书信都没给她寄过,又怎么会替她留着柿子? “骗子,废物!” 她小声骂道。 第240章 可否掀帘,让萧某瞧瞧美丑? 魏紫梳妆过后,匆匆来到明华宫,却见宫室寂静,庭前寥落。 掌事宫女领着她踏进寝殿,小声道:“自打殿下出事,娘娘就病倒了。可是这两日除了季昭仪领着三殿下前来探视,别的宫妃和臣子女眷是一个来探望的也没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大家都等着看鲮鱼江一案的处理结果,若是殿下不保,只怕娘娘也……” 她低下头,渐渐哽咽。 转进内殿,魏紫瞧见江皇后躺在榻上,不施脂粉面色苍白,额间覆着白帕。 一名年幼的宫女捧着药碗在床前垂泪,见魏紫来了,泪眼朦胧地稚声道:“魏大姑娘,我们娘娘不肯喝药,娘娘身子本来就弱,再不喝药,如何能好得了?” 魏紫朝床榻行了一礼:“臣女给娘娘请安。” 江皇后虚弱地睁开眼,气若游丝:“你来了……” 魏紫坐到宫女搬来的绣墩上:“臣女是从东宫那边过来的,太子殿下一切安好,他说公道自在人心,而他问心无愧,请皇后娘娘不必为他劳心伤怀。” 江皇后两泪涟涟:“得知李景林供词的时候,本宫去求陛下和慕容丞相,可他们皆都避而不见……这些年,本宫把启初教的很好,他从小就节俭孝顺,看见一只生病的小猫也会心生不忍。幼时过得煎熬,他正在长身体,却还要省下红烧肉给本宫吃,自己吃毫无滋味的白面馒头……本宫的孩子那样好,可他们都不信他,他们非说他贪赃枉法利欲熏心,非要夺走他的一切……” 泪水顺着眼角滚进枕巾。 江皇后悲哀得闭上眼。 魏紫眼眶微红。 她拿手帕替江皇后拭去泪珠,示意掌事宫女扶她坐起来。 她接过小宫女手里的药碗,舀起一勺药送到江皇后唇边:“虽然有李景林的供词,可鲮鱼江一案尚未正式结案,太子殿下还是有翻案的可能的。娘娘还是要保重身体才是,否则将来太子殿下恢复清白前来探视娘娘,见娘娘如此病弱憔悴,定会伤心难过。” 江皇后心中酸涩,泪如苦雨。 说什么翻案,连天子和丞相都不肯给启初机会,难道那李景林还能良心发现改口不成? 明知希望渺茫,可是对上魏紫清澈的眼睛,江皇后还是勉强笑道:“小紫,你说的有理。” 她慢慢喝完了汤药,才在魏紫的照顾下就寝歇息。 魏紫回到寄北宫,寝殿里也弥漫着药味儿。 她从瓷碟里拣起一颗莲子含进嘴里,嫣红的唇角忽然微微翘起。 周显霁正倚坐在竹榻上看书,见她微笑,不觉好奇:“小紫在笑什么?” “我在笑这皇宫建造的巍峨瑰丽富丽堂皇,世间的百姓都想住进来。可是为什么这里面的人,却偏偏都体弱多病呢?尊贵如皇后娘娘和殿下,也无法得到病痛的豁免权……” 周显霁弯唇。 指腹摩挲着书页,他侧眸望向窗外的草场。 草场凋零,他心爱的白马拴在清冷的马厩里,少年时爱若珍宝的红缨枪也早已锈迹斑驳,当年跟随母妃前来和亲的随从,皆都逐渐老去,再也不能像他小时候那般赤着健硕的上身,舞刀弄枪给他看,教他北地草原的一招一式和骑射功夫。 他艰难地咳嗽几声,眼眸黯淡,沙哑道:“非是我们要生病,而是有人的心生了病。” 莲子在唇齿间融化。 魏紫没听清楚:“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一时胡言乱语罢了。” 魏紫离开皇宫的时候,正值黄昏。 镇国公府的马车徐缓地驶出宫门,没走出多远,恰逢萧凤仙从工部衙门策马回家。 他今日着窄袖玄色常服,露出朱红色中衣领口,蓬松微卷的马尾散落在背后,鹿皮漆面靴踩在马镫上,戴着皮革手套的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悠闲地甩弄马鞭。 他居高临下地睨向身侧的马车,清越的嗓音带着一丝慵懒轻佻:“马车里坐的是哪家的小姐?可否掀帘,让萧某瞧瞧美丑?” 魏紫端坐车厢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 玉白纤细的手挑开窗帘,她对上萧凤仙带笑的视线,本就心情不好还被如此调戏,不禁下意识鼓了鼓雪白双腮,蹙着眉尖轻声道:“你明知故问。” 夕照温柔。 橘色的暖光照在她的面颊上,那双桃眼潋滟多情似笼了一层薄雾,嫣红饱满的唇瓣连弧度都极是娇艳。 萧凤仙弯起狐狸眼。 暗道他的嫂嫂到底是喜欢他的,否则何至于短短五个字,都带着娇嗔的味道。 他道:“嫂嫂还在烦恼太子的事?想来今日入宫,大抵是一无所获的。” 魏紫沉默。 这个人总有窥破人心的本事。 萧凤仙见她眉心始终轻蹙,终究不忍她为皇太子伤怀,于是道:“我倒有个主意,兴许能解他的困境。” “什么主意?!” “一切根源,都在于李景林的供词,若能让他改口——” 萧凤仙停顿,瞥了眼魏紫:“当然,我也知道让他改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毕竟他背后是那两个人。但是,权力这个东西不会始终集中在一个人的手里,他现在无法改口,将来未必不能改口。最要紧的是,让他活着。” 让最要紧的人证活着,将来才有翻案的可能。 魏紫听得怔怔的。 半晌,她略有些结巴:“你的意思是……是……让我去劫狱?” 可怜她手无缚鸡之力,只怕还没闯进天牢,就会被人一刀砍死! 更何况她身边也没有传说中那种飞檐走壁以一敌千的顶尖高手,难道要她指使左菱提着菜刀去劫狱?! 她和菱都只会杀鸡,不敢杀人!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至于怎么做,就看嫂嫂自己了。” 萧凤仙含笑,径直策马离去。 马车落在了后面。 魏紫苦思冥想之际,那人忽然又策马回来,散漫地吹了声口哨。 魏紫掀开窗帘,萧凤仙把刚买的一包东西扔进车厢。 他把玩马鞭,傲娇道:“上京城好吃的东西,嫂嫂趁热吃吧。嫂嫂只知忧心别人,却不知心疼自己,瞧你都瘦了。另外,我已安排人弄来两大篓活蟹和石榴,今夜会送去你府上,你记得查收。” 第241章 魏紫不后悔对他动心 他撂下这两句话,潇洒地策马而去。 魏紫垂下头,捧起那包热腾腾的东西。 揭开一层层纸,里面是烤焦的荷叶,荷叶里裹着一整只叫鸡,早已烤的金黄流油,散发出浓郁的肉香。 青橘在旁边馋的直流口水,捂住咕咕叫的肚子:“小姐,奴婢想吃……” 魏紫也不顾忌什么,拿手帕仔细擦过手,扯下一个鸡腿递给她。 她自己也扯了一个鸡腿。 鸡腿表皮烤的酥脆,肉质却嫩而多汁,隐隐掺杂了出荷叶的清香。 魏紫小口小口吃着,偏头望向傍晚时分上京城的繁华街景。 萧凤仙那个人…… 看起来放荡不羁,其实待她十分细心妥帖。 明明比她还要小上半岁,却总是在照顾她。 夕光温暖。 魏紫不后悔对他动心。 …… 接连几日,朝堂上都在为太子的事吵嚷争辩。 除了几位老臣,其他文武百官竟都支持废太子。 魏翎每日下朝回家,常常会唉声叹气。 魏紫看在眼里,也暗暗为周显元的处境担忧。 “明日就是最后一审了……” 晚膳过后,魏翎叹息:“若李景林仍不改口,只怕谁也不能阻止废太子。太子帮过小紫,爹爹也想帮他一把,可是爹爹没本事。” 魏紫替他端来热茶:“爹爹,明日都是哪些官员提审李景林?” 魏翎说了几个负责会审的官员名字,又抚着胡须竖着眉毛道:“爹爹明日也会去,只可惜,主审官仍然是慕容焘那个老毕登!” 魏紫愣了愣:“老毕登?” 魏翎轻咳一声,他在军营里的时候说惯了脏话,一时竟忘了自己是在和娇气斯文的长女说话。 他心虚地瞄了眼魏紫,轻咳一声,慈蔼道:“爹爹一时口误,爹爹是说,慕容焘那个老货。” 似乎“老货”一词也不怎么文雅? 魏翎揪了揪自己的胡须,头疼。 次日,晌午。 魏紫借着给父亲送饭的名义,追着魏翎来了大理寺衙门。 小吏引着她往衙门里面走,恭声道:“几位大人因为李景林的供词争执不休,从清晨审到现在也没审出个结果,只怕要审到黄昏去了。” 魏紫提着食盒跟在他身后穿过廊庑,瞧见慕容焘和另一人并肩立在廊下,那人须发皆白容颜不老,身穿暗红色宫装,怀抱一只玳瑁色长毛猫咪,眉眼狭长阴鸷,赫然正是宴浓。 宴浓也是今日的会审官员之一。 魏紫垂下眼睫,朝两人福了一礼。 两人都没说话,只目光沉冷地看着她。 魏紫暗道,这两人都是老奸巨猾的“老毕登”,在朝堂里游刃有余执掌权势多年,哪怕现在只是不开口站在那里,也能把她吓出一身冷汗。 她低着头,快步继续往前走。 魏翎正在书房翻看李景林的供词。 魏紫把食盒送给他,又说了片刻话,才告辞离去。 小吏引着她从另一头廊庑走,路过一间屋子,却见门前立着两名看守,里面隐隐传出男子的哭声。 魏紫驻足:“这里面是……” “就是那位被收押的前工部侍郎李景林,”小吏解释,“受了刑,正哭呢。” 魏紫试探:“我……我能否进去看看他?” 她说完,上前两步,从怀袖里取出三张银票,悄悄塞到小吏手里。 小吏愣了愣,轻咳一声,见四周无人窥视,于是分了两张银票给看门的侍卫,低语询问了几句,才转身笑道:“可以倒是可以,只是这案犯罪大恶极,只怕伤着魏大姑娘,还请您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出来。” 魏紫欣然应允。 她踏进屋子,瞧见李景林蓬头垢面浑身是伤,戴着脚铐蜷缩在墙角呻吟,哪还有昔日耀武扬威的风头。 她唤道:“李大人?” 李景林勉强睁开眼,哑着嗓子:“你来作甚?” 魏紫缓步靠近,在一张干净的圈椅上坐了,打量李景林几眼,轻声道:“李大人以为,你帮着别人陷害皇太子,你就能善终?” 李景林盯着她。 他知晓眼前的少女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明明是从乡野之地来的,可是听她的口气,她竟然知道鲮鱼江案的幕后真相,可是就算是镇国公魏翎,也不知道是天子和丞相授意他栽赃太子殿下贪污受贿的。 他想不明白也懒得细想,于是发出一阵“喀喀”怪笑。 他伸手拨开面前凌乱的长发:“事到如今,我早已没想过善终。我死不要紧,我只想保全我儿子和爹娘的性命,只想保全我李家全族。” 魏紫沉默。 看来李景林指证太子,是天子和慕容丞相拿家人性命威胁的缘故。 所以,就算是她的爹爹,也无法劝动李景林改变口供。 她看了眼男人身上皲裂瘆人的伤口:“李公子想来和太子殿下同龄。” “他这个年纪,本该有个锦绣的前程,是我这当爹的耽误他了!”李景林闭眼摇头,“只求他们能念在我舍命效忠的份上,放过我的儿子。” “你至死,仍旧爱着、念着你的孩子,愿意用你的命成全你孩子的命。可怜太子殿下与李公子同龄,如今软禁东宫,却无人怜惜疼爱。” 李景林冷笑:“要怪,就怪他没个好父亲!” 魏紫顿了顿,诚恳道:“听说李大人当年寒窗苦读,十分艰辛才考上进士。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曾为《横渠四句》所感动。你是证明太子清白最有力的人证,可我却没有办法保全你的性命。魏紫在此恳求李大人,念在太子年少为国为民的份上,为他留下一纸手书,写明所有的事情。魏紫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在短时间内让手书流传出去,威胁到令公子和令尊令堂的性命。将来若有可能……魏紫想为皇太子沉冤昭雪。” 屋舍陷入寂静。 魏紫紧紧盯着沉默不语的李景林,桃眼里掠过一重重暗芒,不知过了多久,选择利诱:“若皇太子侥幸没死,将来继承大统,想来凭他的仁厚,在看见这封手书之后,会选择原谅李大人。届时,令公子亦可参与科举,谋取官位。” 第242章 本座救你,是为了养一条听话的狗 李景林仍旧不语,似乎是在衡量利弊。 魏紫垂下眼睫,拂了拂裙裾,语气变得轻慢:“鲮鱼江一案固然要紧,可于皇太子而言,罪不至死,顶多不过是褫夺太子之位幽禁冷宫。世事变幻莫测,史上也曾有太子因巫蛊案被废,结果后来继承皇位的人却是他这一脉的子嗣。李大人焉知咱们的太子殿下就不能东山再起?” 她又轻飘飘地看了眼李景林:“李大人不会当真以为,太子背后无人支持吧?至少我父亲——建威大将军暨世袭一品镇国公,是站在太子身后的。再者,那位权势赫赫的厂督其实也……” 她点到即止。 半真半假虚实掺半的话语,令李景林眉头紧皱。 魏翎想保下太子,李景林是知道的。 可是厂督怎么也…… 魏紫催促:“李大人,时间不多了。” 李景林痛苦地闭了闭眼,随即像是下定决心般,从怀里颤颤掏出一块帕子。 帕子上,密密麻麻全是血书。 他把帕子递给魏紫,尾指忍不住轻颤。 魏紫注意到他的十枚指甲盖都被拔掉了。 她心弦微颤,目光落在帕子上,挑眉道:“你竟一早就写好了?” 她从来没指望李景林还存着多少良心,他不是主动为皇太子伸冤的那种人,可他为何会提前备下血书? 李景林吐出一口血沫,冷笑一声:“若宫中那位负我,在我身死以后对我的孩子和亲族下手,还请魏大姑娘想法子曝光血书,曝光鲮鱼江案的真相!在那位面前,我虽是蝼蚁,却也是只牙尖爪利的蝼蚁!” 魏紫仔细看了看帕子上的血书内容。 内容完整详实,末尾还有李景林的指纹掌印。 她收好帕子,心底深处泛起一丝涟漪。 事情进展得比她想象的顺利太多,像是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拿到证据的欢喜很快冲淡了那丝疑虑,她爽快答应了李景林的要求。 她走后,李景林浑身瘫软在地。 他咽了咽口水,望向屋室内壁。 内壁的暗门被缓缓推开。 暗门对面,新上任的工部侍郎端坐在桌案旁,玄衣墨发,正悠闲吃鱼。 李景林一看见他,浑浊的眼眸里顿时充满畏惧。 他声音发颤:“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办到了,你不能再拿我儿子的性命威胁我!” 恶鬼…… 这个萧凤仙简直就是讨债的恶鬼! 他入狱的时候,慕容焘念在以往的情分上,并没有对他动刑,可是昨夜,萧凤仙不知怎么就出现在了天牢里,逼他写下鲮鱼江案的真相。 他不肯,他就命人对他动刑。 他想着他的儿子和亲族,生生熬过了一些刑罚,可是萧凤仙的变态程度简直超乎想象,他命人拿来粗盐揉搓他的伤口,痛得他浑身冷汗屡屡晕厥! 他还命人一根根拔掉他的指甲,甚至拿来一条条黏腻恶心的细蛇毒虫放进他的衣袍,任由它们爬过他的肌肤,直往身体里面钻! 他几乎熬不住的时候,萧凤仙又命人带来了他的儿子。 月光从囚窗照进来,那容貌冶艳的青年一身玄衣,浑然与牢房的肮脏污秽融为一体,像是天生就与黑暗同生,他单手握着短匕,含笑挑开了他儿子的裤腰带。 他说,他若不肯听话,就当场阉了他的儿子,叫他们家断绝香火。 他惊呆了。 他步入官场这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酷吏,可哪怕是老奸巨猾心狠手辣的慕容焘,都没有萧凤仙这般手段残忍! 亏这个青年长了那么好看的一副皮囊,文章也写得十分出彩,没想到年纪轻轻一颗心就黑成了这样! 他怕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面对比慕容焘更加残酷的人,他被迫屈从了。 昨夜,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以来,经历过的最恐怖最煎熬的一夜。 李景林心力交瘁。 萧凤仙优雅地吃完盘子里的鱼,顺手把鱼刺拼成了一幅完整的鱼骨架。 他净过手,笑道:“我是生意人,生意人最讲诚信。更何况你我曾一同共事,即便是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也会关照李公子的。” 李景林咬紧牙关。 情分? 与其相信萧凤仙这个恶鬼会讲情分,他还不如相信太阳会打西边儿出来! 萧凤仙穿过廊庑,刚行至拐角,就撞见了宴浓。 宴浓抱着猫儿转身盯他:“为何要帮魏紫?废黜太子,亦是你我的算计,你帮她,是想尝尝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儿吗?” 暗红色的宽袖无风自舞。 自他周身蔓延开无边萧瑟,明明只是个阉人,然而威压感却比即将到来的凛冬更甚。 不等萧凤仙说话,他步步紧逼,嗓音沉哑:“当年山阴县,本座遇见你的时候你瘦弱无助与狗抢食,萧家人打你欺你,从不把你当人。本座救你,是为了养一条听话的狗,而不是背叛主人的孽畜。你幼时,与我的协议可还记得?本座抚育你成人,作为交换,你进入朝堂为本座效力。萧凤仙,你忘了吗?” 话音落地,大风骤起。 廊庑外的落叶席卷漫天。 宴浓怀里的玳瑁猫儿睁圆了金色眼睛,浑身紧绷,从喉咙里对萧凤仙发出低吼。 萧凤仙站在原地。 青年宽肩窄腰,脊背挺直如松竹,微卷蓬松的长发在大风里招摇成漂亮的弧度,宛如狼毫笔在宣纸上肆意勾勒出的瓢泼墨线,他张扬又嚣张。 他直视宴浓,狐狸眼微微弯起,似有挑衅之意。 他漫不经心:“您老了。” 宴浓瞳眸收紧。 怀里的玳瑁猫儿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嗷呜。 下一瞬,秋风更劲,种在院落一侧的宫粉山茶如断头般大朵大朵从枝头跌落,娇艳妩媚的朵跌进枯枝败叶和淤泥里,很快染上脏污之色。 萧凤仙瞥了眼那些山茶。 朵柔弱,禁不得风霜相欺。 宴浓微笑:“本座老了?” 萧凤仙顿了顿,玩味:“是老了,所以晚辈还得更加孝敬您才是。魏紫是我从小就藏在心尖尖上的姑娘,您老也知道,将来是要跟我一道孝敬您老的。她为皇太子哭成那样,我心疼的刀割似的,我能怎么着?只能暗地里帮她一把。您老有什么不满,只管冲我来,什么刑罚我都受着。” 第243章 她磕头流泪,她说尽软话 是夜。 夜凉如水,桂香馥郁。 魏紫坐在窗前,借着月色看那块写有血书的手帕。 虽然拿到了证明太子清白的证据,但现在根本没有拿出手的机会。 她总不能状告当今天子和丞相吧? 就算她敢,恐怕也没有衙门敢受理,她只能隐忍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魏紫轻轻叹息,起身将手帕锁进了匣子里。 就在她上床就寝的时候,宴浓出现在了深宫。 此处宫殿十分寂寥幽静,紧闭的宫门前悬挂了两盏宫灯,隐约照出镌刻着“摘月宫”三个字的匾额。 周硕穿一袭明黄常袍,负手站在宫门外驻足不前。 他仰头望去。 宫殿巍峨耸立灯火灿烂,四起的夜雾模糊了宫灯的光晕,隐隐可见最高的那层栏杆后面立着一位华服女子,她身后簇拥着朵似的宫娥们,犹如捧着月亮的星星。 “爱妃啊……” 他遥遥注视,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叹息。 宴浓立在他的身后:“高傲如九五之尊,也会求而不得吗?” 周硕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旋即转向他:“爱卿这么晚进宫,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陛下就不奇怪,以太子殿下的愚钝资质,如何会提前知晓李景林暗中的那些小动作?” 周硕面色微寒:“你的意思是,有人暗中帮助太子?” “微臣仔细查过,太子在城郊治水修堤的那段时间,镇国公府嫡长女魏紫曾以犒劳之名,命人送饭给太子殿下。事后有内侍太监亲眼目睹,太子殿下从饭食里取出了一张字条。后来那字条虽被焚毁,但那小太监还是从火盆里面扒出了未来得及烧成灰烬的残余一角,隐约可见有个‘景’字。微臣白日里把事情梳理了一遍,料想这应当是李景林的名字了。指点太子的人,恐怕就是魏紫。” 宴浓从怀袖里取出指甲盖大小的纸屑,上面果然是个烧焦的“景”字。 周硕的气息霎时变得阴冷。 虽然只有一个字并不能直接证明什么,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世上的一切本就值得怀疑。 他道:“她一个小女子,是如何知晓内幕的?” “微臣不知。或许,与镇国公有关。” “魏翎……” 周硕缓缓念出这个名字。 宴浓道:“陛下年少时,夺嫡之争何其激烈,好在有老魏国公、魏老夫人和西宁将军府的人倾力支持,才坐上这个位置。陛下感念旧恩,这些年待魏国公府的人十分宽容,可谓已经报了当年的恩。怕只怕有人恃宠而骄,仗着陛下的宠爱信任,肆意妄为,插手陛下的私事!” 周硕脸上不辨喜怒。 寒雾在宫中弥漫。 须臾,他缓声道:“朕也该敲打敲打他们了。” 三天后。 鲮鱼江案正式结案,李景林被当街问斩,皇太子周显元贬为庶人,幽禁冷宫。 秋阳惨淡。 御书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江皇后身穿年轻时的旧衣,卸去钗环不施脂粉,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一脸病容摇摇欲坠,步履蹒跚地登阶而来。 她踏进御书房,周硕正与人议事。 她顾不得其他,跪倒在周硕面前,抬头时,这几日几乎哭到红肿干涸的双眼重又淌落眼泪:“陛下亲眼看着启初长大,当真不知道他是何等品性吗?!” 周硕面无表情:“皇后愈发没有规矩了,可是看不见朕在与皇叔议论婚事?” 他呵斥完,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不禁眉头锁起,嫌恶道:“你打扮成这样,穿得如此破旧,是想故意丢朕的脸面?!江可怡,你是皇后,不是村妇!” 江皇后透过朦胧泪眼,凝视周硕。 眼前的男人,她爱了一辈子。 年少时,周硕的母妃身份低微,母族无权无势,他也不受先帝喜爱。 临到成亲的年纪,先帝便把她指给了他。 她的父亲不是什么高官显贵,她也从未贪图过皇后的位置,她只想与自己的夫君安安分分过日子。 她爱她的夫君,哪怕后来夺嫡之争愈发激烈,周硕最凄惨的时候被兄弟手足栽赃陷害,褫夺封号幽禁府邸,她也毫无怨言地陪伴在侧,从未动过抛弃他的念头。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难熬,人人都说周硕即将被问罪流放。 那时她刚生下启初不久,她为了周硕,去求那些高官。 雪夜里,她跪在他们的门前,她磕头流泪,她说尽软话。 她恳求所有人,相信周硕是清白的。 那一年冬天,她冻坏了自己的身子,换来了周硕的清白无罪。 后来,周硕几经坎坷登基为帝,她以为终于能过上安稳的好日子了,谁料到自己莫名其妙被宫娥指认嫉妒嫔妃谋害皇嗣,周硕大怒,将她和启初丢进了冷宫。 冷宫的日子多难熬呀,他们母子一熬就是六年。 那些太监嬷嬷见钱眼开,见他们娘儿俩失势,身上又无银钱傍身,于是变着法儿地糟践他们。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她的启初才不过是个刚懂事的稚子,寒冬腊月十根手指冻得红肿皲裂,却仍然握着开叉的旧毛笔,在雪地里一笔一划认真练字。 她心疼的直掉眼泪,他却仰起头,笑起来时眼睛里像是藏着星星,安慰她道:“母亲,孩儿努力练字、努力读书,将来父皇查明真相,接咱们出去的时候,发现孩儿识字懂书,定会为孩儿骄傲的!” 那时她便知道周硕不爱她,可她想着,启初是周硕的 他们父子六年未曾相聚,心里该是想念的吧。 但她还是失望了。 周硕不爱她,也不爱他们的孩子。 他只扫了一眼启初的字,就轻蔑地扔在地上,直言启初天资愚钝,还说这些字他的几个兄弟早就会写了,也配拿到他眼前污他的眼。 她的启初满眼是泪,自那以后,日夜用功,不敢懈怠。 御书房。 江皇后想着过往的点点滴滴,想着自己的孩子,心酸苦楚泪如泉涌。 她用哭哑的嗓子道:“陛下嫌弃臣妾的衣裳破旧?嫌弃臣妾人老珠黄给您丢脸?可这身衣裳,乃是当年您还是皇子的时候,臣妾为了救您日夜奔走,跪在那些朝臣的门外所穿的衣裳。当年不见您嫌弃,怎么现在却嫌弃上了?” 周硕猛然盯向她。 半晌,他抬手抚落几案上的茶盏,厉声骂道:“疯妇!” 第244章 他连我的死都要利用 茶盏砸在地砖上,瓷片碎裂,溅起的茶水污浊了江皇后的衣裙。 “疯妇……” 江皇后低垂眼睫,用苍白的嘴唇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她与周硕少年夫妻,二十多年同甘共苦,没成想今日,只换来了一句“疯妇”。 即便早已对这个男人失望透顶,然而此时此刻,简短的两个字仍旧像是一把匕首,深深扎进她的心脏,翻搅凌迟她的血肉,把她的心剜成了一片又一片。 泪水浸透眼睫。 江皇后颤颤抬起眼帘试图仔细看看她的夫君,却发现男人的面容在视野里逐渐变得模糊昏惑,四周的光影也如日落般昏暗下来,逐渐趋于一片黢黑。 她愣了愣。 她颤巍巍伸出手,抚摸过自己的眼睛—— 却摸到一手粘稠的液体。 一旁的康王爷惊疑地站起身,指着江皇后道:“陛下快看她的眼睛!” 周硕不耐烦地望去。 跪在地上的女人满手是血,两行血泪不停从眼眶里滚落,她睁着眼睛,瞳孔却无法聚焦,双手不安地在空中摸索,显然已是不能视物。 “江可怡?!” 周硕咬牙。 江皇后怔怔的,脸色愈发蜡黄憔悴。 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 她头重脚轻,须臾,彻底晕倒在了御书房。 周硕拂袖:“真是晦气!” 虽然厌恶,但江可怡终究是皇后,周硕只得命宫人将她送回明华宫,延请太医诊治。 太阳落山了。 最后一点惨淡日光从碧绿琉璃檐角滑落,随着宫娥们点燃一盏盏宫灯,漫天秋雨潇潇而至。 明华宫里,大半个太医院的医工都赶了过来,替江皇后诊过脉,有的当场翻阅起医书,有的借着昏色的烛火窃窃私语,然而闹了两刻钟,却都捻着胡须叹息摇头。 周硕不耐烦:“她究竟怎么回事?!” 太医院院判恭敬地行了个礼,恭声道:“启禀陛下,娘娘这是伤心过度、忧思太甚的缘故。娘娘为了废太子之事,日夜啼哭,以致哭坏双眼流出血泪。近日似乎因为惊吓过度,常常恐惧心悸、难以成眠,因此彻底熬坏了心神。如人参等珍稀药材,虽可补身子,却补不了娘娘的心呐!” “笑话!”周硕冷笑,“她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天底下谁能让她惊吓过度?!要怨,就怨她自己整日胡思乱想,被那个不成器的孽畜牵连,才造成今日的局面!” 年迈的院判不敢多言,低头唯唯诺诺地称是。 周硕瞥了眼帷帐里昏迷不醒的女人,挥手屏退了其他医工,沉声问道:“她还能活多久?” 院判战战兢兢,双膝跪下以头贴地,实诚道:“回禀陛下,娘娘早年伤了身子,这些年也未曾好好补回来,凤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娘娘也就……也就这一两日的光景了!陛下可以为娘娘安排后事了。” “一两日?”周硕眯眼,“一两日如何够?去拿太医院最贵的人参吊着,无论如何,也要给朕拖够半个月。” “半……半个月?!”院判吃惊,“强行续命,只怕娘娘自己也会痛苦不堪,形如活死人呐!” 周硕横他一眼:“你是朕的人还是皇后的人?朕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啰嗦什么。” 他径直拂袖离去。 殿外夜雨绵绵。 康王爷恭候在廊庑下,见他出来,连忙问候道:“不知皇后娘娘凤体如何?” “快死了。”周硕不耐烦,“什么时候死不好,偏偏挑这个时候。不过皇叔放心,朕既然决意要为你和魏紫赐婚,自然会践行承诺。未眠夜长梦多,只要拖着皇后不死,天下人不必为她守三个月国丧,朕便能安排你们数日内尽快完婚。” “提起赐婚之事……”康王爷有些犹豫,“陛下,微臣今年已是三十七岁的年纪,听说那位魏大姑娘才十八岁,正如朵儿一般,微臣的女儿也是这般大,这桩婚事……是否不妥?” “她年纪虽小,却嫁过人,给皇叔当续弦也不算埋汰了她。否则,她一个和离过的妇人还妄想嫁给朕的儿子不成?!”周硕眼底浮现出戾气,“镇国公府有背叛朕的嫌疑,皇叔知道朕生平最恨背叛者,朕为你们赐婚,既是成全皇叔的姻缘,也有敲打魏翎的意思。他的掌上明珠在咱们手里,他也不至于再干蠢事。” 雨汽弥漫,清寒沁骨。 悬挂在檐下的几盏宫灯散发出惨白光晕。 天子负手而立,周身萦绕的阴沉暴戾比夜色更甚。 康王打了个寒战。 他垂下头,到底不敢忤逆这个二十多年前活生生杀害了十三位兄弟手足的侄儿,恭声道:“微臣,领命!” 周硕和康王走后,一名小宫娥浑身湿透,哆哆嗦嗦地从廊庑外面的丛里钻了出来。 她出来给娘娘倒药渣,不慎脚滑摔进黢黑的丛里,没料想听见了这番对话。 她胆怯地望了眼两人消失的方向,嘴唇翕动,哽咽着走进内殿:“娘娘……” 太医院的人都散了,内殿只剩下江皇后和几名心腹宫女。 小宫娥跪倒在床榻前,害怕地嘤嘤啼哭起来。 一名大宫女呵斥道:“娘娘都病成了这样,你添什么乱?!” 小宫娥抬起苍白的小脸,被雨水打湿的鸦青鬓发紧贴着脸颊。 她啜泣道:“姐姐,我刚刚听见陛下要为康王爷和魏大姑娘赐婚,陛下命太医院想办法延长娘娘的寿命,非是为了娘娘,而是为了拖延国丧的时间,好叫康王爷和魏大姑娘趁早完婚呜呜呜……” 殿外惊雷炸响。 殿内火烛明明暗暗。 帐中,醒来的江皇后听见了小宫娥的那番话,勉强睁开虚弱的眼。 她挣扎着坐起,却什么也瞧不见。 她伸手在帷幔里到处摸索,被宫女们哭着扶住。 江皇后心肝俱裂,两行血泪再度淌落,声线发颤得厉害:“亏我是他的原配,亏我是他的原配!什么少年夫妻,什么同甘共苦,都是骗人的!周硕,周硕,你对得起我,你对得起我的启初!” “娘娘!” 宫女们哭着跪了一地。 江皇后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她睁着充盈着血水的眼眶,苍白的唇角缓缓翘起一个仇恨的弧度:“事到如今,他连我的死都要利用,我偏不让他得逞……偏不让他得逞……” 第245章 玉镯能为人挡灾 明华宫的后园子里,江皇后早年种了一株钩吻。 钩吻又名断肠草,入口则钩人喉吻,毒性剧烈,能烂人肠。 时值深秋,小宫娥冒着夜雨采来钩吻的根茎叶,哆嗦着碾碎成汁,小心翼翼地捧给江皇后。 宫女们围在床榻边,个个不忍地抹着眼泪。 江皇后的双眼覆着一条白巾,她接住盛满碧绿汁液的瓷盏,嘱咐道:“本宫走后,君王定会责怪你们看守不力,所以你们等本宫咽了气,就立刻动身前去摘月宫,只有摘月宫里的那位,能护得住你们。” “娘娘……” 宫女们回想着从前侍奉江皇后的种种情形,皆都泪如雨下十分不舍。 “小紫是个好孩子,不应该为了启初,嫁给那么大年纪的男人,白白搭上后半辈子的幸福。君王想用痛苦的婚姻来惩罚小紫,惩罚那么一个无辜的姑娘,本宫是不会叫他如意的。” 江皇后仰头,慢慢饮尽钩吻汁液。 夜雨敲窗,声声摧着心肝。 乌红的血液顺着江皇后的嘴角滚落。 她脸色惨白,手中的杯盏跌落在地砖上。 “启初……” “启初……” 她忍着穿肠剧痛,哑着嗓子一声声呼唤周显元的字。 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场景,她怀着启初在遍洒阳光的园子里散步,她一笔一划教启初写自己的名字,她亲手为启初裁剪一岁又一岁的衣袍…… 一年一年,她的孩子慢慢长大。 她把他教的很好,分得清是非黑白,也知晓世间善恶。 他并不聪明机敏,可他是那么仁厚温和。 他该是一位合格的储君。 这些年他步入朝堂,事必亲躬夙兴夜寐,上京城里的百姓都很喜欢他。 可他的父亲不喜欢他,朝臣也不喜欢他。 血泪淌落,逐渐染红了覆在眼上的白巾。 “我的孩子……” “娘走了,世上还剩谁能保护你……” “我的孩子,今后可要怎么办呀……” 江皇后面如金纸,捂住绞痛的腹部,在床榻上咯出了一口又一口血。 鲜血染红了帷幔和被褥。 她凄惨地倒在帐中。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旧牵挂她的孩子。 …… “皇后娘娘薨了!” 雨幕之中,内侍太监惶恐的报丧声传出很远。 冷宫。 “太子殿下!” 明华宫的大宫女冒雨夜奔,哭着找到了周显元居住的宫殿。 她崩溃地跪倒在地,绝望地仰起头,紧紧牵住他的衣袍:“太子殿下,娘娘薨了,娘娘薨了……” 此处宫殿破旧,但被周显元清扫得十分干净。 他自幼便是在冷宫长大的,即便这里清贫落魄,他也能怡然自得。 他甚至还在里间供奉了一尊佛像,是他特意用玉簪和冷宫的老嬷嬷换来的。 他想着母后信佛,他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妨供奉一尊佛像,也好时时为母后祈福祝祷,算是尽他一点孝心,那香案前的白瓷瓶里,还插着他黄昏时分新摘来的几枝蓊郁翠绿的金色桂。 他记得他的母后,最喜欢嗅闻桂的馥郁甘甜了。 周显元坐在青灯下,手里握着一卷书。 听见宫女报信,他怔住。 夜雨落在窗外的芭蕉叶上,潇潇簌簌。 寒风吹开窗棂,吹拂进来的秋雨落了周显元满脸。 他抬起手又放下,须臾,才慢吞吞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书案的烛台上,一朵烛火哔啵炸响。 周显元像是才回过神,问道:“你说什么?” “太子殿下,”宫女哭得声嘶力竭,“娘娘薨了!” “薨了?” 周显元站起身,嘴唇干裂,无声呢喃。 他把书卷放到案几上,须臾又拿在手里,似是觉得烫手,重又放回案几。 屡次三番,直到不小心打翻茶盏,茶汤浸润到书页里,周显元低着头试图把黏在一起的书页翻开,却因为用力过大,直接撕坏了书页。 “母后……” 他愧疚低语,从小母后就教他爱惜书卷,刚刚是他鲁莽了。 旋即,他放下书,宛如三魂丢了六魄,颤颤步出宫殿。 “太子殿下?” 宫女连忙追了出去。 周显元跌跌撞撞地走在雨里,忽而大梦初醒般,猛然朝冷宫宫门奔跑。 守宫的几名侍卫连忙拦住他:“没有皇上的圣旨,殿下不准离开这里半步!” “我的母后薨了……我的母后薨了……”周显元声音惶恐,泪如雨下,挣扎呼喊,“让我去见她,我想见见她!”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侍卫们并无怜悯,毫不犹豫地将他打了回去。 周显元狼狈而绝望地跪倒在淤泥里。 八尺男儿,在雨幕中弯曲了脊梁。 他低着头,双手深深叩进淤泥。 他朝着明华宫的方向深深叩首。 雨幕冰凉,冻得他浑身发抖。 宫墙太高,他早已看不见头顶的那一方青天。 宫巷太远,远到他连送母后最后一程都不能。 宫城太深,深到连佛祖菩萨也听不见他的祈福祝祷。 “孩儿启初,拜别娘亲!!” 青年声嘶力竭,悲痛隐忍。 泪水和着指尖的血珠,一同渗进了泥土,滋养着一树桂魂。 …… 翌日。 魏紫晨起时,发现戴在腕间的白玉竹节玉镯无端碎裂。 她愣住,她睡觉时一向规矩,怎么会弄碎玉镯? “小姐!” 青橘突然挑开珠帘,大惊失色地小跑进来:“宫里出事了!” 魏紫的心脏骤然一跳,心头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青橘紧张:“皇后娘娘昨夜薨了……” 闺房落针可闻。 良久,魏紫缓缓望向榻上的玉镯。 青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觉咋舌:“都说玉镯戴久了能通灵,昨夜皇后娘娘薨了,小姐腕上的玉镯竟也碎了!从前奴婢以为那些话都是老人家故作玄虚,没想到竟是真的!奴婢还听说,玉镯能为人挡灾,莫非这对白玉竹节镯子,昨夜还替小姐挡了什么灾祸不成?” “休要胡言。” 魏紫轻声,自己却也早已心乱如麻。 她仔细将玉镯碎玉一一捡起,小心翼翼地包覆进帕子里。 皇后娘娘薨得突然,她走得这样急,太子殿下可要怎么办? 她匆匆梳妆更衣,来到鹤安堂正厅,两房的女眷们也陆续而来,准备跟着魏老夫人一同前往宫中参加国丧。 皇后薨逝,国丧三月。 魏紫素裙木钗,在午后偷偷拿了些果子糕点,从女眷歇脚的宫苑偷偷溜了出去。 她想去见皇太子。 孤零零在宫里转了半个时辰,正打听冷宫的路径,冷不防在宫巷尽头撞见了萧凤仙。 他同样一身素衣,似乎是专门在这里等她。 第246章 笨蛋嫂嫂 魏紫迟疑驻足:“你……你是在等我?” “不是在等你,难道是在等别家的姑娘?”萧凤仙讥笑,“过来,我带你去冷宫。” 魏紫攥紧食盒提柄,这人怪得很,总能在她无助的时候出现。 她想着,颠颠儿地跟了上去。 冷宫正门看管森严,萧凤仙带着魏紫绕到后宫墙,一手拖住她的臀,仗着自己轻功出色,如敏健的鹞子般掠进宫墙。 落地时萧凤仙的手臂微微脱力,魏紫毫无提防,骤然摔在了厚厚的枯枝落叶上。 她爬起来,清楚地听见了刚刚青年嘴里发出的一声闷哼。 她揪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捋开他的袖管。 手臂上遍布刚结疤的鞭痕,因为托她翻墙的缘故,一些伤痕已然裂开,渗出鲜红血液。 魏紫愣在当场:“这是怎么回事?” 萧凤仙心虚地放下袖管,避开少女关切的视线:“跟人打了一架。” “你撒谎。”魏紫眉尖轻蹙,“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你跟谁打架都不会吃亏的,才不会把自己弄成这样。是谁打的你?莫非是宴浓?那个老毕登为何要打你?!” “老毕登?” 萧凤仙惊诧。 魏紫后知后觉地掩住唇瓣,心虚地瞅他一眼,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萧凤仙不爽地伸手捏了捏她香嫩嫩的脸颊:“谁教你这个词的?果然镇国公府不是什么好地方,嫂嫂在那里待了几个月,什么话都学会了。” 魏紫捂住被捏的脸颊:“人家问你话呢,你别岔开话题。” 她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 萧凤仙只好道:“嫂嫂可还记得大理寺衙门里,李景林给了你什么?” 魏紫想起那块带着血书的手帕,愕然:“原来是你让李景林写下的血书?我还疑惑事情怎么那么容易就办成了,原来是因为你……你帮我的事被宴浓知道了,所以他就打了你?他竟然打你……” 她紧紧牵住萧凤仙的衣袖,想起前世他随宴浓作恶多端,被朝野上下和黎民百姓辱骂诅咒的那些事。 桃眼里掠过心疼,她道:“你就一定要走他的门路吗?凭你的本事——” “笨蛋嫂嫂。” 萧凤仙伸出手掌按在她的脑袋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的那点本事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我既走上了这一条路,就绝不会回头。” 他想出人头地。 从前想出人头地,是为了在萧家扬眉吐气,让萧隆、邢氏和萧凌霄都对他刮目相看,让欺负过他的那些人,有朝一日全部跪在他的脚下瑟缩求饶。 如今想出人头地,是为了不必再仰视“镇国公府”那块敕造匾额,是为了平等地站在心爱的姑娘身边,有底气的向曾经羞辱过他的镇国公求娶他的掌上明珠。 魏紫紧紧握住食盒提柄。 秋阳惨淡,冷宫景致萧条。 她知晓自己无法左右青年的一意孤行,正如他无法左右自己的心思志向。 她的一只手顺着他的衣袖滑落到他的腕上,无力地停顿在那串白菩提手串上,佛寺里求来的菩提珠,也不知是否能庇佑这个青年。 良久,她耷拉着羽睫,有些难过地转身离去。 冷宫。 宫室破旧昏惑疏于清扫,供奉在佛像面前的几枝桂早已凋零枯萎。 周显元淋了一大场雨,又遭受了丧母的打击,此时正卧病不起。 明华宫的大宫女在此照顾他,见魏紫过来探视,忍不住又落起眼泪:“魏大姑娘……” 魏紫把食盒放在案几上:“我来给太子殿下送些东西。” 她从底层的屉子里抽出一只精致的檀木盒子,郑重地摆在枕边:“我偷偷去了一趟东宫,从里面拿来了那根狼毫笔。我记得太子殿下曾说,这是您的老师还在世的时候,亲手送给您的。上面的《横渠四句》您很喜欢,这些年一刻也不敢忘。” 周显元高烧不醒。 魏紫呢喃絮语:“身处充满恶臭的沼泽,清白便显得太过珍贵,只会招来恶人的嫉恨。可我对那样的清白,仍旧心向往之。对太子殿下的为人,仍旧爱之敬之。愿殿下珍重身体,我仍旧盼望能在黑暗里,看见您这样的一盏烛火,微弱,却又盛大灿烂。” 她眼眶微红,低头从怀袖里取出厚厚一沓银票。 有的是祖母和父亲给的体己钱,有的是夏枯苑赚的私房钱,她一股脑儿全塞给了宫女。 她叮嘱道:“只怕那些宫人踩高捧低轻贱太子殿下,你拿着这笔钱,好歹别叫殿下冻死饿死。人得活着,哪怕是苟且偷生也要活着,活着,才有出去的希望,才有翻案的希望。” 宫女泪流满面,连连道谢。 魏紫从冷宫出来,远远听见法场那边传来和尚们的念经声和木鱼声。 他们正在超度皇后娘娘。 魏紫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今日无风无雨,也无阳光。 …… 三个月后。 国丧结束,民间重又办起嫁娶事宜。 虽然已是冬日,但大街小巷热热闹闹的,尤其是媒人们格外忙碌,走街串巷为男男女女牵线搭桥,只盼着能在年底前多说成几对。 鹤安堂。 魏老夫人叫了一批绣娘进府,让女眷们挑选喜欢的样子,以便裁制今冬的新衣。 魏蔓蔓喜不自胜,挑的头晕眼,竟比绣娘还要忙碌。 魏老夫人见魏紫兴致缺缺地坐在一旁,抬手把她招到身边坐了,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见手背温暖才放下心。 她道:“皇后娘娘对你很是喜爱,她突然薨逝,小紫伤心难过也是有的。” 魏紫微微颔首:“娘娘待我是极好的。可惜了那对白玉镯,娘娘走的那晚,竟也像是有所感应般跟着碎裂了。” 魏老夫人顿了顿,低声道:“小紫可听说过康王爷?” “孙女略有耳闻,乃是天子的皇叔,膝下有个女儿。” “据祖母在宫里的眼线回禀,那夜天子曾招康王爷入宫,商议赐婚事宜,似乎是有意把小紫赐给他做续弦。没想到皇后娘娘突发恶疾命悬一线,天子当夜命太医院的人想方设法拖延娘娘性命,并安排了一道手谕,要你立刻入宫侍疾。却没想到,手谕还没发出去,娘娘就突然食钩吻而亡。小紫,你可想到了什么?” 魏紫思量过后,不禁瞳孔微缩。 放着那么多臣子女眷不管,天子却偏偏只安排她入宫侍疾,只怕侍疾是假,借着侍疾之名,让她和康王爷在宫里产生夫妻之实才是真! 接下来只要拖延国丧时间,便可安排她和康王爷赐婚成亲! 可她从未得罪过天子,天子给她安排这么一桩不合适的婚事,莫非是不喜她接近二皇子? 又或者…… 天子知晓了她在鲮鱼江案中的手笔! 想到这种可能,魏紫不禁浑身发寒。 第247章 要不要我替你们说媒? 堂堂天子,却试图拿赐婚当做枷锁,想借此警告她、惩罚她、约束她,这个男人一点儿也没有为君为父的仁慈悲悯、气度胸襟! 皇后娘娘…… 是为她而亡! “小紫。” 魏老夫人轻唤。 魏紫压抑住寒毛倒竖的恐惧与恶心,白着小脸道:“祖母……” “既然已经知道天子的态度,那么你和二皇子的婚事,便有待商榷。”老人叹息,“我从前认定这是一门好婚事,如今看来,似乎也不尽然。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嫁娶并非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的事。不过小紫放心,祖母定会为你另择一门好婚事的。” 魏紫软声:“孙女不孝,让祖母白为我操心了。” 鹤安堂里正热闹着,一名丫鬟匆匆进来,捧着拜帖恭声道:“有位陵州来的姑娘,说是与咱们大小姐乃是旧相识,今日特意前来探视。” “陵州来的?” 魏紫好奇地接过拜帖。 瞧见拜帖上的名字,她不禁笑道:“确实是旧相识,快请进来。” 很快,穿着猩红色襦裙的少女在丫鬟的引领下跨进门槛。 少女梳着精致的鸦青发髻,髻边垂落红珊瑚珠串成的钗饰流苏和飘逸的红丝带,虽然入冬了,却仍旧握一把刺绣并蒂莲的团扇,笑起来时小脸圆圆、眉眼弯弯、一团喜气,赫然正是玉合欢。 她走到堂中,含笑拜倒:“小女玉合欢,拜见魏老夫人!” “一年没见,玉老板你比从前长高了些。”魏紫上前扶起她,笑着介绍道,“祖母,这是孙女在陵州的好姐妹,名唤玉合欢,从前对孙女多有照拂。” 魏老夫人招招手,示意两人近前。 她拉住玉合欢的手仔细打量,慈蔼道:“这可真是巧了。” 玉合欢不解:“老祖宗这是何意?” 魏紫解释道:“我祖母与你同姓,也是姓玉。” “都姓玉,出处却不同。”玉合欢自来熟地轻摇团扇,即便被所有女眷盯着也毫不怯场,“老祖宗的玉,乃是出自西宁将军府的姓氏,金玉满堂、玉堂金马,贵不可言。而小女子的玉,却是玉石俱焚、碎琼乱玉,是乡野民间那不值钱的石头。可见玉与玉之间,还是有些差别的。小女子身份低微,虽然与老祖宗同姓,却比不得您富丽金贵。” “好伶俐的一张嘴!”魏老夫人惊叹,“好孩子,你爹娘是做什么的?” 玉合欢福了一礼:“不知爹娘姓甚名谁,自幼便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名字也是懂事之后,自己随意取的。这些年靠替人说媒为生,前两日来的京城,在铜锣街盘了一间铺面,打算把陵州的红娘馆鹊桥仙开到上京来。昨日得知旧友故交乃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于是特意前来拜访。玉合欢自知身份低微,在京城举目无亲,也想借着这个契机,请老祖宗照顾照顾我呢!” 她落落大方声音甜美。 明明来自南地,身上却存着一股北方的飒爽豪气。 即便是投靠,也不会叫人瞧不起。 魏老夫人最喜伶俐聪慧的小姑娘,连连笑道:“你既是小紫的挚友,我岂有不照顾的道理?自幼就没了爹娘,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今后镇国公府便也算你的半个家,可随意进出与小紫作伴。” “老祖宗!” 柳氏扯着绸缎样子,忍不住挤眉弄眼。 魏老夫人最见不得她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不悦道:“客人在此,你这般作甚?” 柳氏瞟了眼玉合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老祖宗糊涂了,这姑娘可是个说媒的! 谁家好姑娘会跟媒婆来往,这不是故意带坏她的蔓蔓吗?! 她又不敢顶撞老人家,只得求救般瞟向薛子瑜。 薛子瑜也十分不满。 她们什么人家,玉合欢什么人家,地位如此悬殊,怎能互相来往? 她端坐在圈椅上,敛着眉眼,一边吃茶一边问道:“今日沏的是什么茶,怎么跟往前的不一样?” 一旁的丫鬟笑道:“回大夫人,今日沏的是铁观音。今年宫里赏的明前龙井已经喝完了,嬷嬷便叫拿铁观音代替。” “怪道不一样呢,”薛子瑜轻笑,“这御赐的茶叶和市井里买来的茶叶就是贵贱有别,市井里的茶,我尝着,到底糙了些。这人呢,也是一样的,深宅大院的姑娘和小门小户的女儿,同样是贵贱有别的,怎能为伴?” 指桑骂槐的一番话。 鹤安堂落针可闻。 魏紫眉尖轻蹙,正欲反驳,一旁的玉合欢按住她的手。 玉合欢轻摇团扇,笑眯眯道:“听闻魏二姑娘从前也是孤女,后来侥幸被镇国公府收养,你我同样都是孤女,还是你更好命一点。不知魏二姑娘喜欢龙井还是铁观音呢?” 薛子瑜骂她,她便把魏绯扇拉出来。 魏紫垂眸轻笑。 魏绯扇正看好戏呢,闻言骤然捏紧手帕,圆杏眼里闪过恶毒。 魏紫是个不声不响的闷葫芦,平日里憋了一肚子的坏水,她这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卑微又低贱,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居然靠说媒为生,跟市井里的那些长舌妇有何区别,简直不知廉耻有辱斯文! 她跟魏紫一样令人讨厌! 她正要讥嘲玉合欢,魏老夫人道:“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小紫,你朋友难得来做客,你领她去园子里好好逛逛,咱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不必太过拘束。” 鹤安堂后园子。 已是冬日,园子里的大都谢了,唯有松柏长青,幼时陪伴魏紫的那株枇杷树也算枝繁叶茂,枝桠间悄然开出一簇簇浅黄色枇杷,冬日里很是温暖。 玉合欢随魏紫在游廊里散步,道:“我来到上京,才听说你是镇国公府走丢的嫡长女,我念着咱们当年的情谊,想着来瞧瞧你。我还以为你过得有多好呢,今日我见到你的娘亲,她怎么并不喜欢你的样子?” 魏紫轻轻“嗯”了声:“她更疼爱魏绯扇。” “真是奇了怪了,天底下,竟然还有不喜欢亲生女儿的母亲。” “她虽不喜欢我,但祖母待我却是极为疼爱。”魏紫庆幸,“玉姑娘,等你在京城站稳脚跟,不妨也找一找你的家人?” “我对家人那种东西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只想赚银子。”玉合欢含笑瞥向魏紫,“你与那位萧公子怎么样了?要不要我替你们说媒?听说他如今官拜工部侍郎,想必出手会比从前更加大方。” 第248章 我没有资格去约束他的感情 “嘘——” 魏紫紧张地掩住她的嘴。 她朝四周望了望,确定无人听见这番话,才正经道:“上京不比陵州,这里更讲规矩体统,为了他的前程,为了我的家族名声,我是绝无可能跟他在一起的。这些话,还请你今后莫要再提。” 玉合欢歪了歪头,清楚地捕捉到魏紫脸颊上的一抹胭脂红。 魏紫……是喜欢萧凤仙的。 她心里有了数,好奇地问道:“那你打算嫁给别人吗?” 魏紫想了想,摇了摇头。 她满心都是萧凤仙,哪里还能装得下别人? 玉合欢又问道:“那他将来若是娶妻,你又该如何?” “我从未想过这件事。” 游廊外面就是枇杷树,魏紫伸出手,轻抚过碧绿苍翠的枇杷叶。 冬日百凋零,并非赏的季节,可仍有儿凌寒绽放。 正如她喜欢萧凤仙却不为世道所容,但她仍然喜欢他。 她骗得了世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枇杷无法在盛夏绽放,她也无法让自己不去喜欢他。 良久,她望向玉合欢,柔声道:“他若要娶妻,那便是他的选择。我与他本就没有约定过什么,我没有资格去约束他的感情,所以即便他将来娶妻生子,也不算有负于我,我没有理由怨恨他。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已经很好了。” 少女红裙绿衣,腰间系着珍珠璎珞,髻上簪着昂贵的金钗。 笑起来时,宛如牡丹般灿烂明艳。 玉合欢见过太多男欢女爱,也见过太多婚姻里的算计和权衡利弊,红尘万象,魏紫的这番言论在那些人之中显得那么愚笨痴傻。 虽愚笨痴傻,却又有另一番纯澈动人之意。 玉合欢一时竟不知该骂她笨,还是该评价萧凤仙太过幸运。 半晌,她无奈地挥了挥团扇:“罢了罢了,随你喜欢好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魏紫关切道:“上京城里的红娘馆约莫有十几家,官家衙门也有一家,彼此竞争激烈,听说常有媒人为了生意当街大打出手。你想在这里站稳脚跟,恐怕很不容易呢。” 玉合欢俏皮地笑了笑:“所以,我打算接下康王府的婚事。” “康王府的婚事?” 魏紫想起自己险些被天子赐婚给康王爷的事。 三个月过去了,也不知天子现在有没有打消念头。 “据我所知,康王膝下有一独生女,乃是早逝的康王妃所生,康王爷一向对这个女儿爱若珍宝百依百顺。”玉合欢摇着团扇侃侃而谈,“只可惜,这位郡主生下来就是个哑巴,再加上相貌平平,所以拖到二十岁也没挑到合适的人家。康王爷悬赏巨额媒金,上京城里的媒人趋之若鹜纷纷想要为她玉成婚事,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够让康王爷满意。拖到现在,已被媒人们誉为‘上京城最难说成的婚事’。” 魏紫挑眉:“你想拿下康王府的媒金,借此打响鹊桥仙的招牌?” “正是!”玉合欢笑眯眯地打了个响指,“总是在民间说媒,只能赚那点三瓜两枣。我决心今后专为达官显贵说亲,专门赚他们的钱!我早就托人查过上京城的世家贵族谱系图,看了整整两天,倒是挑出了一个合适的人。” “谁?” “薛尚书的嫡次子,你的二表哥,薛明熙。” 魏紫愣住。 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人。 因为薛子瑜待她并不亲厚,所以薛家对她也是态度淡淡。 认亲归家这么久,她去外祖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迟疑:“我记得二表哥身体有疾,并未出仕为官……” “他是个聋子!”玉合欢拿团扇遮住笑裂的嘴,“你说惊喜不惊喜?!” 魏紫:“……” 玉合欢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我倒不是为他身体有疾高兴,只是哑巴配聋子,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况且两人也算门当户对,反正薛明熙不能出仕为官,入赘康王府当个郡王爷,也不算辱没了他。” 魏紫想起自己那位颇为严厉的外祖,提醒道:“正经的官家贵族,谁肯让自己的嫡子入赘别人家?只怕我外祖家不肯。” “无妨,只要他本人同意就行了。”玉合欢郑重地捧起魏紫的双手,“小紫啊,你我姐妹一场,你会写信替我把薛明熙约出来的,是不是?” 魏紫讪讪。 玉老板果然还是跟从前一样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还以为她是来探望她的,没想到是来求她办事的。 她跟母亲和外祖家的关系本就不好,若他们知道自己推波助澜让表哥入赘康王府…… 不过,据她所知舅母非常挑剔,虽然二表哥耳聋,但舅母仍旧要求相看的姑娘必须是正三品以上官宦人家出身、身体康健美貌贤淑的嫡女,且芳龄不能超过十八岁,所以哪怕二表哥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也仍然没能说到合适的人家。 如果忽略赘婿身份的话,这门婚事,说不定还真行…… 玉合欢眨了眨眼睛,勉强挤出两滴眼泪:“小紫啊,我在京城举目无亲,可就只有你了!为了我,为了你表哥的幸福……” 她肉麻兮兮的。 魏紫受不了她,只好道:“约倒是能约出来,只是事情能不能成,我可就不管了。” …… 天气愈发寒冷。 魏紫了几天时间,给魏老夫人做了一副鹅黄貂鼠昭君套。 午后,她捧着昭君套去见魏老夫人,内室燃着温暖的地龙,老人家正在靠窗的金丝楠木榻上小憩,窗台上香炉静置,小佛桌上的天青色瓷瓶里插着几枝侍女新摘来的腊梅。 她悄悄坐到榻边,替老人家拉起薄毯盖住双腿。 “姓玉的小姑娘啊……” 老人在睡梦中呢喃。 一朵腊梅骨朵悄然坠落在佛桌上。 老人家眼皮跳了跳,倏然惊醒。 “祖母,”魏紫轻笑,“您是不是很喜欢玉合欢?怎的连做梦都是她?” 魏老夫人揉了揉额角,苍老的眼眸愈发深邃,嗓音也较平常略微沉重沙哑:“她那副能说会道的活泼模样,倒是令我想起了一位故人。故人多年未曾入梦,这两日却频频梦见。” 魏紫好奇:“故人是谁?” 魏老夫人沉默良久,轻抚过魏紫的小脸:“与一桩十八年前的旧案有关。那旧案牵连颇广,涉案的十几户达官显贵皆被株连三族,那一年的血雨腥风,至今在朝堂上都是不可言说的东西,即便是文武百官也对其讳莫如深。咱们不提也罢。” 魏紫暗道,十八年前她才刚出生呢。 她无意去了解那么久以前的血雨腥风,于是捧出那副昭君套,娇声道:“小紫新做的,祖母试试合不合适?” 祖孙俩正说着话,鹤安堂外忽然传来嘈杂声。 常嬷嬷等侍女婆子未能拦住,薛子瑜带着魏绯扇及几个大丫鬟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怒目圆睁地瞪向魏紫:“孽女!你竟然联合外人坑害你的表哥!现在可好,你表哥非康王府郡主不娶,好好的爷们儿上赶着去给人家当赘婿,薛家的脸都被丢尽了!” 她身后还跟着薛夫人。 魏紫起身,朝她们一一见过礼:“母亲、舅母。” “我没有你这样的外甥女!”薛夫人拿手帕抹眼泪,“到底不是在身边养大的,就是跟咱们不亲厚!竟然撺掇我的熙儿,去给人家当赘婿!我们薛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魏绯扇安静地站在她们身侧。 她欣赏着魏紫脸上的表情,几乎快要笑出声来。 都不用她出手,魏紫就自掘坟墓自寻死路,如今外祖家的人都非常讨厌她,简直太惊喜了! 第249章 为何母亲不喜欢我? 薛夫人哭得梨带雨,仿佛天塌了一般。 魏紫暗道,玉合欢可真有本事,还真把事情办成了! 她也不避讳,承认道:“我是写了封信给二表哥,请他见一面康王府郡主,给彼此一个机会。如今他俩两厢情愿又门当户对,那么岂不是一件大喜事?舅母何必生气?” “喜事?!”薛夫人暴怒,就差指着魏紫的鼻尖骂了,“康王府门 魏紫无言以对。 那位郡主虽是哑巴,可她的二表哥同样身体有疾。 况且入赘怎么了,康王爷就一个独生女,若他是个明事理的,父女俩不似昌平侯府那般嚣张跋扈,那么入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好了。” 魏老夫人喝止了薛夫人的吵闹。 她缓缓道:“这次是小紫不懂事,亲家放心,我自会罚她。” “上京城谁不知道老祖宗最宠魏紫,您说要罚她,我可是不信的!”薛夫人尖着嗓门,“都说隔代亲,老祖宗莫怪我说话难听,我这外人瞧着,魏紫这丫头迟早要被您宠坏。不如还是放在我小姑子身边教养,扇儿不就被她教养的很好?省得她再像现在这般,不知轻重,不懂规矩!” “舅母,”魏绯扇柔柔开口,“姐姐只是一时糊涂,被外面的媒婆欺骗忽悠罢了,您别生她的气。姐姐,你还不快给舅母道歉?” 魏紫道:“今日之事,是我有错在先,我确实不该插手表哥的婚事,我愿意为此自罚半年月钱。只是祖母教养如何,无需您来评说。” 薛夫人胸脯剧烈起伏,指着魏紫道:“瞧瞧,谁家的姑娘这般牙尖嘴利,简直是目无尊长——” “够了!” 魏老夫人沉声。 薛夫人翻了个白眼,这才住口。 “闹哄哄的,吵的我头疼。”魏老夫人不悦,“什么时候我鹤安堂也成了你们撒泼的地方?” 薛夫人轻哼一声,假模假样地福了一礼:“今日叨扰老亲家了,我这就告辞!” 临走前,她还忍不住小声贬损魏紫:“到底不是放在身边养大的,跟咱们就是不亲,真真是个白眼狼!当年要不是因为你,你母亲如何会伤了身子,如何会再也不能有孕?!真真是个讨债鬼,呸!” 一群妇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鹤安堂陷入寂静。 魏紫吁出一口气,无奈地望向魏老夫人:“孙女给您添麻烦了。” “傻孩子。”魏老夫人搂着她坐了,眼底闪过精明,“我瞧着,这门婚事倒是极好。若能说成,康王府郡主便是你的表嫂,那康王爷就成了你的长辈,陛下也就不能再给你和他赐婚了。” 魏紫闻言,本就艳丽的桃眼一点点亮了起来:“祖母高明,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魏老夫人捧起那副貂鼠昭君套,慢悠悠道:“你年轻,这次的事确实做得不够谨慎,容易落人口舌。若我年轻时遇见这种事,便会收买薛府的管家丫鬟去做,把自己隐下去。” 魏紫跪坐到榻上,温柔地替她戴上昭君套。 魏老夫人继续道:“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借力打力,才是最合宜的。” 魏紫捧来一面菱铜镜,含笑让魏老夫人瞧:“祖母教诲,孙女儿都记下了。孙女儿身上流着您的血,您那么厉害,我定然也不会差,今后不会再叫您操心。” 魏老夫人左右端详,小紫给她做的昭君套大小合适、刺绣讲究,她甚是满意。 铜镜里映照出一老一小两张脸,细看时,小紫的气韵是有些像她年轻时候的样子的。 她戳了戳少女的额头:“你呀,祖母不为你操心,又能为谁操心?只要是小紫,祖母心甘情愿。” 魏紫捂着额头,笑得眉眼弯弯。 笑罢,她端起常嬷嬷送来的热杏仁茶,尝了两口,忽然困惑抬眸:“祖母,我至今仍旧想不明白,为何母亲不喜欢我?当年上元节她弄丢了我,按理来说,她该更疼我才是,可她为何总是不肯理我?” 魏老夫人怜爱地摩挲少女的手:“当年她带你和你哥哥上街,与丫鬟们走散了。你哥哥那么大,她把他抱在怀里,却叫你一个五岁的小女娃娃牵着她的衣袖,这岂不是给拐子可乘之机? “她把你弄丢了,不立刻请街上巡逻的官兵们搜寻,却偏偏徒步回府找你爹爹哭诉。等你爹爹带人去找的时候,街上的热闹早就散了,哪里还有你的踪影!我气她蠢笨,就罚她在祠堂跪了三日,却不幸风寒入体,以致伤了身子,不能再怀上身孕。 “我知道她心里怨我,所以后来她要把扇儿的名字写进族谱,我也未曾反对。只是我没有想到,她还把这份怨恨迁怒到了你的头上。是祖母对不起你。” “原是如此……” 魏紫听得入神,却不知该如何评价。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母亲怨了她这么多年,那么一时半会儿是改变不了她的心的。 可她年幼无知,被拐并非她所愿,母亲实在不该怨恨她。 从今往后她依旧尊她敬她,但爱她这件事,多少是有些困难了。 三日后。 上京城昨夜落了一场初雪。 清晨时分,魏紫刚到鹤安堂请过安,青橘匆匆忙忙地跑来禀报:“小姐大事不好,薛夫人和咱们家大夫人带着一帮仆妇婆子,去鹊桥仙砸场子了!” 鹊桥仙开在最热闹的铜锣巷。 新装修的铺面富丽堂皇,卷角飞檐彩绘藻井,一座红木镂雕刻的鹊桥夸张地横亘过门庭正上方,桥身上悬挂着金字匾额“鹊桥仙”。 魏紫赶到的时候,瞧见铺面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里面不停传出砸东西和吵架的声音。 她正欲拨开人群闯进去,忽而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乞儿吟唱童谣: “建安年,悬柯寺,血衣裁;有一人,着白衣,渡江来;渔鼓破,婴啼哭,雪里埋。” 那童谣诡吊血腥。 乞儿敲着破碗消失在巷弄尽头。 “小姐,您发什么呆呀?!”青橘紧张地拉了拉魏紫的衣袖,“里面都快打起来啦!” 魏紫回过神,匆匆随她踏进鹊桥仙。 第250章 若论爱,又有几分呢? 鹊桥仙满地狼藉。 玉合欢四平八稳地坐在上座,仍旧握着她的正红色刺绣并蒂莲团扇。 薛夫人和薛子瑜端坐在客座,身后各自站着几位膀大腰圆煞有架势的嬷嬷。 薛夫人冷笑:“玉姑娘初入上京,不知道我们京城的规矩。凡在京城做媒人的,必须去官媒处取得准许文书,若是没有,便是野媒,所做的媒是不作数的。如今你私自给我儿子牵线搭桥,可谓是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我完全可以向官衙告发你蛊惑未婚男女,是个诈骗钱财的骗子!” 薛子瑜赞许点头。 魏紫站在门槛外,暗道祖母教她做事谨慎小心,有些事不必亲自出面,借力打力便可。 可舅母和母亲似乎没有这方面的觉悟,竟然亲自出面带着婆子们在人家铺面里闹,可见段数全然比不上祖母。 她想着,望向玉合欢。 萧凤仙是成了精的狐狸,玉老板也不例外,她既然敢做这桩媒,那定是不怕舅母她们的。 此时,玉合欢轻摇团扇,甜美的笑容里透着几分精明:“抬上来。” 两名侍女立刻捧着书函出现。 众人望去,那书函是官媒衙门颁布给鹊桥仙的,有准许玉合欢在上京城做媒的文书和印章。 薛夫人和薛子瑜满脸不敢置信。 前两日,她俩凑在一起琢磨对付玉合欢的主意,很快想到了用官媒文书来对付她。 薛尚书统领六部,薛夫人特意给官媒衙门打招呼,吩咐他们不许给鹊桥仙盖章,可她这里的书函并非作假,她是怎么办到的?! 玉合欢脆声道:“蒙薛二公子抬举,昨夜特意催官媒衙门连夜盖章,为小女子弄来了这封书函。也就是说,小女子现在是有牵线做媒的权力的。为薛二公子和嘉敏郡主做的媒,是算数的。” “你——” 薛夫人脸色大变,暗恨自己儿子不成器胳膊肘往外拐。 她狠狠捶了一下案几:“玉合欢,你非要我用特殊手段,把你撵出京城吗?!” 薛子瑜蹙眉,轻轻拉了拉她的袖管,示意她外面的百姓们都看着。 薛夫人勉强收敛神色,胸脯却仍旧气得剧烈起伏:“总之,这桩婚事我们薛家是不会同意的!我的明熙那么优秀,虽然耳聋听不见不能入仕为官,但文采风流容貌倜傥,世间怎样的贵族女子配不得,怎么就要配个哑巴?!玉合欢,你这不是做媒,你这是诈骗钱财误人子弟!小心我报官抓你!” 话音落地,一对年轻男女匆匆从人群里挤了进来。 魏紫望去,来人正是二表哥薛明熙和嘉敏郡主。 两人走到堂中,双手紧牵,对视一眼,忽然勇敢地朝薛夫人跪下。 他们属于一见钟情。 虽然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但只要看见对方的笑脸,心里就高兴。 他们是一路人,他们在一起,不必承受身边另一半同情怜悯的目光,在绝对寂静的世界里,有着属于他们这类特殊人群的小欢喜和小秘密。 他们想在一起! 玉合欢用团扇遮住下半张脸,起身惊叹:“公子和郡主,想求夫人成全婚事。” 薛夫人骤然看见两人手拉着手,顿时气血逆流。 她气急败坏,一边拼命比划手语一边嚷嚷:“明熙,这个女人是个哑巴,是个哑巴!她不能说话,她身体有缺陷,不是健全的好姑娘!咱们家不要这样的媳妇,改日,娘另外给你挑个能歌善舞伶牙俐齿的!娘是世上最爱你的人,只有娘才知道怎样的姑娘适合你!” 她的手语学的并不好。 薛明熙和嘉敏郡主都看不懂,便一致望向玉合欢。 玉合欢打手语:“薛夫人说,你们一个听不见声音,一个不能发出声音,简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如赶紧把婚事定下来,省的将来夜长梦多。” 薛明熙和嘉敏郡主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感激地望向薛夫人。 薛夫人急了,使劲儿掐薛子瑜的手:“子瑜啊,你瞧瞧那个玉合欢在比划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薛子瑜也看不懂。 像她们这样的贵妇人,交往的都是权贵名流,根本就无需和聋子或者哑巴打交道。 谁有耐心学手语! 魏紫把两人的表情看在眼里,望向薛明熙的眼神多了一份同情。 她还以为舅母有多疼爱二表哥呢,二表哥先天残疾听不见声音,若换个正常的母亲,定会为了孩子学习手语方便交流,可是二表哥都二十六岁了,二十六年过去,舅母连基本的手语都看不懂。 若论爱,又有几分呢? 她要为二表哥挑个能歌善舞伶牙俐齿的,然而就算声音如百灵鸟又如何,二表哥根本什么也听不见。 薛夫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得继续比划手语,嘴里崩溃地嚷嚷道:“不许你们成亲,不许你们在一起!不许,不许!我的儿子,只能跟我亲自挑的姑娘成亲!” 玉合欢一脸高深莫测,像是回应般缓缓点头。 旋即,她朝薛明熙和嘉敏郡主打手语:“薛夫人甚是满意,让你俩现在就敬儿媳妇茶,算是正式定下婚事。” 说话之间,丫鬟已经捧来桂圆莲心茶。 薛夫人满头大汗,不停拿汗巾擦拭面庞:“他们又在作什么幺蛾子?!可急死我了!” 嘉敏郡主羞涩的把桂圆莲心茶捧给薛夫人。 薛夫人也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急得口干舌燥,接过之后一饮而尽。 玉合欢立刻笑着鼓掌:“喝了儿媳妇的桂圆莲心茶,今后婆媳之间定能富贵团圆、惺惺相惜!恭喜薛夫人,觅得一位如此贤淑动人的儿媳妇!” 薛夫人愣在当场。 手里的杯盏“哐当”掉落在地,她暴怒,陡然提高声音:“你说什么?!” 玉合欢无辜挑眉:“怎么,您不知道这是儿媳妇茶吗?可我刚刚都用手语说过了。诶呀,难道您看不懂手语?不会吧,薛公子天生是个聋子,您自诩爱他,怎么会不为他学习手语呢?难道说,您所谓的爱只是说说而已,您只是想如对待猫儿狗儿般操控他?” 薛夫人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半晌,她勉强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当然不是……” “那就好!”玉合欢轻摇团扇,笑得一脸福气,“我就说嘛,薛夫人定是能看懂手语的,知晓这是儿媳妇茶才会高兴地一饮而尽。恭喜薛夫人,府上很快就要办喜事喽!” 薛夫人讪讪不能语。 围观百姓看的高兴,纷纷鼓掌喝彩。 魏紫轻笑。 玉老板…… 还真是聪明呀! 热闹散场之后,魏紫才去后堂寻找玉合欢。 她道:“这么一桩难如登天的婚事,玉老板顷刻之间就说成了,今后的生意定会红红火火。” 玉合欢把从陵州带来的箱笼归纳整齐,瞥她一眼,笑道:“可我这辈子最想说成的婚事,却是你和萧凤仙的。我也想知道,凭我的本事,能否让不可能变成可能。” 第251章 她的爱慕只能藏在不见天的夜里 见魏紫不语,玉合欢搁下团扇,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小紫,我不仅是陵州城最厉害的红娘,将来还会成为上京最厉害的红娘,还将是五湖四海九州八荒的金牌红娘!我说不成的婚事,旁人更加说不成,要不,你就让我试试?” 魏紫沉默。 鸦羽般的纤软长睫覆盖了她的瞳孔,跳跃在她白嫩侧颊上的光影里好似描金的浮世绘卷,她今日穿了件丹青色的绸缎上襦,冬阳下衣料平平无奇,然而在昏暗的室内却流转出暗沉华贵的光纹,隐约可见其上浮动着暗线刺绣的霜图样。 这样特殊而瑰丽的刺绣纹,只有在昏色里才能看见。 正如她对那个人的爱慕和欢喜,只能藏在不见天的夜里。 良久,魏紫抽回手臂,惋惜道:“我与他之间的鸿沟,不是仅靠红娘就能解决的。” 她和萧凤仙性格迥异志向不同,仅凭年少时的喜欢,真的能撑过将来几十年的人生沉浮甘甜苦辣吗? 再者,她的家族和世上千千万万张嘴,也不许她和萧凤仙在一起。 她和萧凤仙的关系是那么特殊,特殊到连这份感情都成了禁忌。 那样的关系,是他们这辈子熬不过的风雪、越不了的大山。 魏紫道:“太难了。玉老板,我不是稚童,我知道人的偏见和现存的世道是很难改变的,我知道两个人不是相爱就能在一起的,否则,天底下就没有那么多缠绵悱恻生死别离的故事了。” 玉合欢撇了撇嘴:“你如此淡定,不过是仗着那个人心里有你,你得到了他的心,所以你有恃无恐。我倒要看看,将来他若真的娶妻生子,你是否还能坐得住,是否还能平心静气地讲这些大道理。” 魏紫从鹊桥仙回到镇国公府,刚下马车,就瞧见穿青衣直袍的男人在府门外徘徊,手里还抱着个包袱。 是萧凌霄。 萧凌霄转身瞧见她,顿时惊喜上前:“小紫,我可算是等着你了!” 魏紫嫌弃:“你来作甚?” “我……” 萧凌霄心虚地轻咳一声。 他能来作甚,当然是来修复感情的。 眼瞅着萧凤仙那个贱种都爬上工部侍郎的位置了,而他仍旧是个小小的六品翰林院侍读,这官位连续三年不升不降,他能不着急上火吗? 他求昌平侯为他想办法升一升官位,昌平侯却说他得罪了镇国公,镇国公已经给朝里认识的同僚打过招呼,不许在天子面前举荐他,简直是彻底断了他的官途! 断他官途,这跟要他性命有何区别?! 他怎能不着急,怎能不求和! 他故作担忧之色:“小紫啊,听说你的母亲并不疼爱你,天气日渐寒凉,我怕你在府里受委屈,没人给你裁制冬衣,所以特意为你带了一件夹袄,你瞧瞧喜不喜欢?” 青天白日的,他竟然直接从包袱里面取出了那件夹袄。 魏紫一阵无语。 从前在山阴县的时候,寒冬腊月她捡萧杜鹃不要的旧袄子穿,萧凌霄那时候从未有过表示,如今她认亲归家,他倒是上赶着给她送夹袄。 她瞥了眼那件夹袄,用料寻常,颜色俗气,款式陈旧。 难为萧凌霄从不知名的犄角旮旯搜罗出来,巴巴儿地给她送来。 她沉冷道:“不劳萧侍读费心,家里人很疼宠我,我不缺冬衣穿。更何况……若要御寒,私以为用萧侍读的脸皮制成冬衣更能御寒,毕竟,萧侍读的脸皮实在是太厚了。” “魏紫!” 萧凌霄暴怒咬牙。 魏紫不理他,径直往府里走。 萧凌霄不肯放弃,三两步冲上前连忙拦住她,勉强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开玩笑,所以我不跟你计较。我还给令尊带了一坛酒,小紫能否引荐我见见令尊?小紫可在暖阁设宴,为我与令尊斟酒,我会和他聊一聊你幼时在山阴县的有趣之事。我与令尊是你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我们共聚一堂把酒言欢,岂不快哉?” 魏紫:“……?!” 她狐疑惊诧地盯着萧凌霄。 这番话,他是怎么有脸说出来的?! 半晌,她似笑非笑:“我幼时在山阴县从无有趣之事。再者,我爹爹只喝烈酒,只怕萧侍读送来的酒太过浅薄平淡。” 两人正纠缠之际,金梅匆匆从府里出来。 撞见魏紫,她松了口气,欢喜道:“大小姐可算是回来了,您再不回来,奴婢就要去街上寻您了!府里来了两位贵客想见您,公子请您去园抱厦相见。” “贵客?” “乃是四皇子和五公主。”金梅解释,“他们是双生子,母妃去年病逝,正巧他们的外祖也就是当朝蔺太师要前往西南迎击巴蜀叛军,两位金枝玉叶便也一同前往散心,昨日才随蔺太师班师回朝,今日特意前来探望您。” 魏紫随她往抱厦走,走了几十步,忽然回眸。 萧凌霄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竟跟进了府里! 她蹙眉:“你这人怎么这样?!” 萧凌霄脸皮发烫。 他自然知道自己不请而来有多么丢脸,但那可是四皇子和五公主呀,真正的皇亲国戚王孙贵胄,他平时根本结交不到的! 若能借着魏紫的契机结交四皇子,还愁前途不顺吗? 他轻咳一声:“小紫,念在我们家养了你那么多年的份上,你就替我引荐引荐吧!” “不可能。”魏紫拒绝,“你再敢跟着我,我就叫人把你撵出去了。” 她来到园抱厦,抱厦设了酒席,兄长和魏绯扇正与那两位金枝玉叶吃酒笑谈。 瞧见魏紫挑帘进来,魏换锦起身道:“小紫,还不快来见见四殿下和五公主?” 魏紫行过礼,悄悄望向那两位。 果然是双生子,面相十分相似,男的俊女的俏,这样一对龙凤胎放在谁家都会欢喜的。 “魏紫?”五公主周婧挑着眉打量她,“小时候他们就说你是个美人胚子,果然没说错。咱们幼时一起玩过,你还记得吗?” 魏紫摇头:“被拐之后辗转流离,幼时的记忆都记不得了。” 周婧撇了撇嘴:“真没劲儿。听说你还嫁了人,是个穷苦书生,现在在朝中谋了个小官。你可真倒霉,若是当初没有被拐,现在早就成我的二皇嫂了,何至于如此潦倒落魄。” 魏绯扇叹息道:“姐姐也不想被拐,可人的命数是既定的,姐姐又能如何呢?” 周婧瞪她:“我跟魏紫说话,有你什么事?你顶替魏紫享受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不知道心怀感激,却在这里说风凉话,真是个长舌妇!我就不明白,三皇兄为什么会心仪你!” 第252章 魏紫,这些年,我好想你呀 公主泼辣。 魏紫意识到,周婧不喜魏绯扇。 魏绯扇为人活泼可爱,皇室中人都很疼爱她,为何周婧却不喜她? 此刻,魏绯扇一张娇美的小脸骤然褪尽血色,捏着杯盏的指节发白。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小声道:“婧姐姐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泪珠子啪嗒掉落,她往魏换锦身侧靠了靠:“哥哥……” “周婧。”魏换锦不悦,直呼对方名讳,“你一年没回,刚回来就凶我妹妹做什么?!你明知扇儿心思敏感,为何还要提收养之事?” 周婧拍桌而起:“她本来就是收养的,难道我说错了不成?!早就听说镇国公府的人偏心养女冷落嫡长女,昨日在宫中听闻时我原还不信,今日倒是见识到了!魏绯扇,魏紫都没哭,你有什么脸哭?!” “够了!”魏换锦厉声,把魏绯扇护在身后,“周婧,如果你今日来我家就是为了斥责扇儿,那么镇国公府不欢迎你!” 四皇子周显锋脸一沉,把筷箸往桌上一撂:“魏换锦,你这是什么话?!咱们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你有脾气冲我来,冲我妹妹发什么火?!” 抱厦气氛阴沉紧张。 周婧狠狠瞪了眼魏绯扇,拂袖便走。 魏紫在园角落追上她:“五公主。” 周婧站在一株低矮的梅树旁,柳叶黄的窄袖长袍衬得她身姿纤瘦颀长,腰束革带、脚蹬皮靴,很是英姿飒爽,然而她此刻几乎快要薅秃了那一树梅。 魏紫心疼地望了眼满地落瓣,轻声劝道:“殿下何必为了一点小事生气,白白伤了与我兄长的和气。” “小事?”周婧眉眼如刀般冷艳锋利,“魏紫,我可是向着你的。我早就看魏绯扇不顺眼了,她天天就知道缠着你哥哥,妖精似的撒娇做作。我讨厌她,这些年每次看见她跟你的家人在一起,我都想狠狠撕烂她那张脸!明明你都被拐走了,生死不明下落不知,她凭什么顶替你被你的父兄娘亲疼爱……” 她说着说着,忽然之间就红了眼眶。 她薅下一把梅瓣,发脾气似的砸向魏紫:“魏绯扇惹人讨厌,你也惹人讨厌!” 魏紫怔怔的:“殿下?” “不许叫我殿下!我讨厌这个称呼,我讨厌现在的你!” 周婧烦躁地跺了跺脚。 她忍不住又看了魏紫几眼,最后鼻尖一酸,忽然哭出了声,小跑着上前紧紧抱住魏紫。 少女身体柔韧而温暖。 魏紫僵在原地:“公……公主殿下?” “咱们小时候玩得可好了,你是我亲自挑选的伴读,你在宫里留宿的时候,都是与我睡一张床榻的……” 周婧忽然哽咽。 她生性要强,像是害怕被别人发现自己掉眼泪,便把脸埋进魏紫的脖颈间,于是那些眼泪全部掉进了魏紫的衣襟,流淌过她的肌肤,滚烫灼人。 “魏紫,这些年,我好想你呀……” 看见魏绯扇一次,就想起魏紫一次。 看见魏绯扇被镇国公府疼爱一次,就心疼魏紫一次。 她的手帕交离开了十二年,上京城里早已物是人非,甚至连她的至亲都开始遗忘她。 可她不敢忘。 她不敢忘记那个娇俏活泼的小魏紫。 她总盼着她的小魏紫,将来某一日能够找到回家的路。 来自北地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瓣。 魏紫呼吸之间,都是少女身上甜郁冷辣的气息。 有些陌生,却又有些熟悉。 铅灰色的天空飘起了绒毛细雪,她眨了眨眼,落在眼睫上的绒雪便化作了水珠。 原来,在她被拐的那些年,除了祖母,上京城里还有一个小姑娘也很想念她。 落雪了。 可是魏紫眼眶热热的,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周婧哭够了,抬起哭的小脸凝视魏紫,伸手揪住她的脸蛋:“笨蛋,不许你再被拐走,不许你再消失那么久!去他娘的,我定要把当年拐你的人找出来大卸八块!” 魏紫拿出手绢给她擦眼泪:“多谢殿下挂念,好在我算是平安回来了。” “你还嫁人了……”周婧再度哽咽,“幼时咱们玩扮新娘的游戏,说好了将来你出嫁的时候我给你添妆的……听说那个人待你不好,把你当婢女使唤,考上进士之后就背叛你另娶了昌平侯府的姑娘,气死我了,什么东西啊,你甩他十条街都不带拐弯儿的!本公主的伴读,连本公主都舍不得使唤,他怎么敢如此糟践!” 她是真心心疼魏紫。 魏紫紧紧拉住她的手,红着眼眶道:“殿下再哭,我也要跟着哭了。” 两人正互诉衷肠,一道青色身影忽然出现在园子里。 萧凌霄挑开横斜在面前的梅枝,一眼瞧见泪水涟涟的两个少女,穿黄衣袍的那个,想必就是五公主了。 他故作视而不见,蹙着眉尖吟诵道:“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 诵着诵着,见魏紫和周婧都盯着他,他像是才发现般愣了愣,旋即虚握拳头挡在唇边咳嗽一声,温雅羞涩地作揖行礼:“萧某见园中梅盛开,一时诗情难忍,这才吟诵出声。萧某惊扰二位了。” 想当年,他便是如此拿下孙黄蝉的。 试想,凛冬轻寒,梅疏影,清隽风雅的青年梅下咏诗,这般景象,哪个怀春少女能招架得住? 当年,孙黄蝉被迷得险些晕倒在地,连连夸他文采非凡风流倜傥,一见倾心非他不嫁。 想来,魏紫和五公主也会对他心动难耐。 “萧某?”周婧挑眉,“难道你就是萧凌霄?” 萧凌霄笑容羞涩内敛,全然忽视了周婧眼底的杀气腾腾:“不错,建元十三年新科进士、正六品翰林院侍读萧凌霄,正是在下。公主既然听过微臣的名字,莫非是小紫向你提起过微臣?又或者,公主殿下曾读过在下写的文章?” 魏紫一阵无语。 人家问他是不是萧凌霄,他倒好,连官职都报出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相亲呢。 “哦,你就是萧凌霄……”周婧拖长尾音,眼尾锋利,笑容古怪,“长得倒是清秀,难怪能入赘昌平侯府。” “殿下过誉了,侯爷能看上微臣,非是因为相貌,而是因为才华。” 萧凌霄笑得一脸谦虚。 第253章 公主威武 “才华?你有什么才华?”周婧故作好奇地盯着他瞧了半晌,“是脸皮特别厚,还是心特别黑?” 萧凌霄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才意识到,来者不善。 “哼,”周婧冷笑着抽出盘在腰间的软银鞭,“你糟践我的小紫那么多年,还有脸跑到镇国公府来找她,今天我便替小紫讨回公道!” 少女的声音清冷如霜雪,软银鞭如闪电般骤然劈向萧凌霄! 萧凌霄一介文弱书生,哪里招架得住,生生挨了这一鞭子,发出杀猪似的惨叫。 周婧不肯饶过他,提着鞭子继续打他。 萧凌霄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四处奔逃,谁知踩到了池塘边的冰渣,狼狈地掉进了池塘。 水四溅。 周婧肆意欣赏他在冷水里扑腾求救的场景,朝魏紫挑了挑眉毛:“可解气?” 魏紫抿着笑,柔柔行了一个万福礼:“公主威武。” “小紫!” 魏换锦等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匆匆赶了过来。 瞧见落水的萧凌霄,魏换锦连忙吩咐侍卫把他捞起来送去暖阁。 周婧抬起白嫩的下巴:“捞他作甚,这等白眼狼负心汉,就该淹死才好!” “周婧!”魏换锦眉头紧锁,“他是朝廷命官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弄死他,明日谏官们弹劾你的奏章,就会雪般出现在你父皇的龙案上!怎么,你还想被扔去封地三年?!” 周婧一手提着软银鞭,一手叉腰,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过去的事有什么好提的,我可不后悔。” 魏紫不解:“扔去封地三年?” 魏换锦烦恼地揉了揉额角,解释道:“当年你被人拐走,周婧拿着鸩毒跑到天牢,把那年捉到的拐子和人贩子全部毒杀了。百官弹劾公主肆意妄为,天子震怒,把她送去封地反省三年。” 雪细细密密,轻柔如鹅羽。 魏紫怔怔凝视周婧,大周的公主骄傲高贵,却曾为她伤心落泪,为她伤人性命。 她鼻尖酸涩:“公主……” “公主殿下和姐姐的感情可真好。”魏绯扇站在魏换锦的身侧,口吻羡慕,圆杏眼里却藏着晦暗不明的情绪,“明明分别了十二年,再次见面感情却仍旧一如当年。” 她死死盯着梅树旁的两名少女。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能接纳她,偏偏周婧不愿。 当年魏紫被拐走,她成了镇国公府的女儿,她学魏紫,也想入宫给周婧当伴读,却被对方拒绝了。 后来,别的公主都有伴读,唯独周婧再没有挑选过谁入宫陪伴。 这些年,她变着法儿地讨好周婧,可对方始终对她不屑一顾。 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住着魏紫的闺房,唤魏紫的爹娘作爹娘,就连她的名字也写进了镇国公府的族谱,她明明已经完全取代了魏紫,明明已经抹去了那个人在上京城存在的痕迹,可是为什么周婧总要跟她作对,总要在无数场合不合时宜地提起魏紫?! 她究竟哪里不如魏紫?! 面对魏绯扇,周婧得意地挽住魏紫的手臂。 她骄傲道:“那是自然,小紫是我幼时亲自挑选的伴读,我和她天下 “周婧!” 魏换锦恼怒。 “哥哥……” 魏绯扇轻轻扯了扯魏换锦的衣袖。 魏换锦回眸,魏绯扇垂着头,泪珠子似断线珍珠般跌落在地。 魏换锦顿时心疼的什么似的:“扇儿……” 魏绯扇抬袖擦了擦泪水,软声道:“哥哥不要为了我与公主殿下争执。” “她都把你骂成阿猫阿狗了,你还为她说话?!” “我知道的,公主殿下心仪哥哥,这些年却因为我,屡屡和哥哥吵架……”魏绯扇哽咽,“我……我实在不愿意影响哥哥和殿下之间的感情。” “魏绯扇!” 周婧陡然愤怒大喊。 魏绯扇像是惊吓过度,连忙瑟缩到魏换锦身后:“我……我不是故意说出来的……” 她不停流眼泪,看起来委屈冤枉极了。 周婧恨不能撕烂她的嘴,正欲上前理论,魏换锦把魏绯扇紧紧护在身后。 他盯着周婧的目光沉冷至极,厉声道:“从前你欺负我妹妹也就罢了,今日在我家中,当着我的面,你竟然还要欺负她!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仗势欺人不讲道理的女子,周婧,你一天不向我妹妹道歉,我此生一天不会跟你多言半句!” 周婧气极反笑:“你让我向魏绯扇道歉?!你有没有搞错?!” 魏换锦满脸嫌恶,并未回答,只牵着魏绯扇快步离开。 细雪纷纷。 周婧死死盯着魏换锦离开的身影,似是被他厌恶的那一眼刺痛,眼眶情不自禁地发红。 魏紫蹙眉:“公主殿下……” 周婧胡乱揩了揩眼睛,倔强道:“无妨,我早就习惯了。小紫你放心,我才不会让男人影响你我之间的感情。” 魏紫心疼她,于是把她带回鹤安堂净面梳头。 闺房里燃着地龙,白瓷瓶里插着一枝嶙峋梅枝。 她看着周婧净面,好奇道:“殿下为何不喜魏绯扇?” “看见她的 还有一点周婧没说。 镇国公府的人都允许魏绯扇私自使用魏紫的妆奁衣钗,可是她知道,她的小紫最是娇气霸道,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若是小紫还在,肯定会哭闹撒娇。 镇国公府的人不肯帮小紫,那么她来帮就是了。 魏紫望向周婧的目光愈发柔软深厚。 她想了想,含蓄道:“那……那你对我兄长……真的有那方面的情意嘛?” 周婧净面的动作一僵。 没说话,脸却红了。 另一边,牡丹苑。 魏绯扇坐在榻上,哭着任由丫鬟们侍奉她梳洗净面。 魏换锦急得在房里踱步:“好妹妹,你就不要哭了,看得我心疼!” 第254章 要是哥哥永远不会娶妻生子就好了 魏绯扇不说话,紧紧揪着手帕,一个劲儿掉眼泪,好容易洗干净的小脸上又挂满了泪珠儿,瞧着十分可怜柔弱。 杏儿求助地望向魏换锦:“世子爷,姑娘如此伤心难过,也不是个事儿呀!” 魏换锦快步走到魏绯扇的面前,看见她哭得眼睛都红肿了,顿时又气又急捶胸顿足:“周婧是个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就是心疼小紫罢了,所以才对你有些敌意,实际上她是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魏绯扇侧过身子避开他的视线,低头哽咽:“哥哥不知道我心里的委屈,这些年我对公主殿下那么好,可她始终对我不屑一顾,凭什么姐姐一回来,殿下就与她那么要好?纵然她们幼时有些情意,可这么多年过去,也该忘了呀!说到底,她就是瞧不起我的出身。” 说着说着,她纤薄的双肩战栗轻颤,又开始呜咽饮泣。 俨然一副伤心欲绝的姿态。 魏换锦坐到她的身边:“周婧虽然泼辣,但绝非踩高捧低之人。也许人与人之间是讲究缘法的,妹妹你与周婧无缘,所以这些年的关系才一直不好。从今往后,妹妹不与她来往就是,何必因她伤心,何必为她强求?” 魏绯扇哭得眼睛发痛。 她一手扶着榻上的矮案,一手按住揉皱的手帕。 她打心底里不喜周婧。 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喜欢她,却还要不停地靠近她、讨好她,拼了命地想要得到她的认可。 她似乎是在试图获得所有人的宠爱。 心底生出一丝疲倦,魏绯扇缓慢地揉了揉眉心。 见她终于没再继续哭下去,魏换锦悄悄松了口气,哄她道:“扇儿今晚想吃什么,我叫小厨房做好了给你送来。” 魏绯扇摇了摇头,揩拭去面颊上的泪珠,哑声道:“哥哥会留公主用晚膳吗?” “你与她闹成这样,我怎么可能再留她用晚膳?”魏换锦拍了拍她的脑袋,“我已经说过,她一日不向你道歉,我便一日不跟她说话。” 魏绯扇闻言,不禁转向他。 透过朦胧泪眼,依稀可见青年如临风玉树,面容温润清雅。 这是她的兄长,守护了她十二年的兄长。 过往的十二年,他从未因为出身而瞧不起她过,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会想办法弄来,他对她百依百顺,他是天底下最宠爱她的人。 魏绯扇依赖地伏在魏换锦的怀里,软声道:“哥哥待我极好,可我仍旧不能安心。” 魏换锦垂眸,他的妹妹清瘦的什么似的,靠在他的怀里,就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令他愈发心疼怜惜。 他问道:“为何不能安心?” “五公主喜欢哥哥,哥哥是知道的吧?”魏绯扇眨了一下眼睛,泪珠从睫毛上滚落,“若有朝一日,五公主求天子为你和她赐婚,你就会成为驸马。等她嫁进咱们家里,凭她的身份地位,定会当家做主。她那么讨厌我,往后这家里,又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哽咽。 泪珠宛如流淌不尽的珍珠,她像是快要碎掉的琉璃。 魏换锦轻抚过少女的脑袋。 半晌,他道:“像她那样骄横跋扈的女子,我是万万不可能喜欢的。纵然天子赐婚,我也要抗争到底。扇儿,你是我最疼爱的妹妹,你不喜欢的女子,我是一定不会娶进家门,省得叫她为难你。” 魏绯扇仰起头。 青年满脸疼惜,这般承诺不似作假。 哭红的圆杏眼一点点亮了起来,她面颊潮红,如小兽般钻进青年的怀里,软声撒娇:“哥哥对我最好了,我这辈子,都不想离开哥哥……” 魏换锦好笑,宠溺道:“傻姑娘,你将来出嫁,自是要离开镇国公府的,怎么可能在我身边呆一辈子?” 魏绯扇贴着他的胸膛,圆杏眼湿漉漉的,清晰地倒映出博古架上的几个面塑人偶。 小时候,每逢这般冬日,哥哥都会握着她的手教她练字。 别人家的小姐,都是请女先生教导启蒙的。 可她,却是哥哥亲自启蒙的。 她知道她迟早会有出嫁的那天,她会嫁给最显赫最有前途的皇子,坐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宝座。 可是…… 就这么待在哥哥的身边,就这么被他宠爱,就这么当镇国公府的小姐,似乎也很幸福。 要是哥哥永远不会娶妻生子就好了。 她忽然想。 …… 周显锋和周婧没等到魏换锦留他们用晚膳。 魏紫送他们出府,歉疚道:“改日我一定和兄长同往宫中,向公主赔罪。” “叫什么公主,也不嫌生分,你叫我婧儿就好了。”周婧从宫娥手里接过一副精致的麂皮护膝和护手,“喏,这是我从西南带回来的,你替我送给你的兄长。” 魏紫接过,周婧不大自然地捋了捋鬓角碎发,又道:“当然,并非是特意为他带的,我的几位皇兄也有份,他的这份只是顺便而已。” 魏紫弯起眉眼,并未拆穿少女的小心事。 周婧没好气地瞟了眼空落落的府门后:“他不留我们用晚膳,也不肯送我们,简直是被魏绯扇迷得失了神志。男人就是如此浅薄,没一个好东西!” 周显锋无奈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转而对魏紫道:“过几日,父皇会前往城郊祭天狩猎,婧儿最喜骑射,技艺不逊于男儿。魏姑娘,届时你也可同往,跟婧儿热闹热闹。” 魏紫含笑称好,目送他们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周氏兄妹走后,魏紫穿过回廊,来到牡丹苑。 这是她回家以后, 她已经不记得这里曾经是什么模样了,只看见现在的牡丹苑精巧别致,各种陈设布置极尽华美奢贵,可见住在这里的小姐是怎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魏绯扇……她真的好幸运。 侍女引着魏紫踏进闺房。 窗外暮风飘雪,室内燃着地龙,魏绯扇穿一袭嫩粉色兔毛领窄袖小袄端坐抚琴,魏换锦坐在一旁的银狐毛垫子摇椅上翻看古籍,赫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侧的紫檀木雕博古架。 其上陈列五只面塑人偶娃娃,魏紫识得是当初在山阴县的时候,魏换锦重金从她手上买下来的,可她今日方知,原来这些面塑娃娃,代表的是镇国公府的至亲。 可惜娃娃里面,只有养女,没有她这个亲生女儿。 第255章 我好爱你们 “小紫来了。” 见魏紫进来,魏换锦坐正身子合起书卷:“他们可走了?” “兄长身为镇国公府的世子,却因为一点矛盾就不肯出门送客,实在有失风度。”魏紫声线平静,“好在公主殿下未曾与你计较。” 魏绯扇按住琴弦,脆声道:“哥哥不想送就不送,姐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只顾着帮外人说话?” 魏紫没搭理她。 她把周婧托她送的麂皮护膝和护手交给魏换锦:“公主殿下从西南带回来送你的礼物,亏人家还念着你,一年未见,人家登门做客,兄长却那样凶她。就算公主殿下娇蛮任性,可她终究是个少女,被兄长呵斥,她也会伤心难过的呀。” 她一边说,一边细细观察魏换锦的表情。 魏换锦接过两件东西,秀气的剑眉微微蹙起。 指腹轻抚过它们,麂皮表层用金线刺绣了他喜欢的鹿角纹,边缘革带编织金丝,泛出漂亮贵气的金属光泽。 对武将而言,这是非常精致难得的东西。 亏她有心,大老远给他带回来…… 魏换锦满腹的怨气不知不觉缓解许多,眉眼之间隐约浮现出些许愧疚和后悔。 魏绯扇同样盯着他的表情,见他如此,按住琴弦的力气不禁越来越大。 她按捺住心底的戾气和不安,忽然自责道:“说到底,都是因为我,哥哥才会和公主殿下闹矛盾。毕竟,我是养女这件事,乃是抹不去的事实,她也不算冤枉委屈了我。哥哥,要不你明日还是进宫向公主殿下赔个不是吧?” 这番话,又令魏换锦想起了周婧欺负魏绯扇的霸道情景。 刚刚产生的愧疚和后悔情绪消弭无踪,他皱眉道:“我向她赔不是?她该向你赔不是才对!她若待你好些,我又何至于冲她发脾气?小紫,你才回家,所以不知道这十二年来,周婧是如何见缝插针羞辱扇儿的,我这当哥哥的不保护她,谁还能保护她?!” 魏紫面容沉静。 倒是明白了,为何魏换锦和周婧关系不好。 有魏绯扇这根搅屎棍在,他俩能修成正果才叫见鬼。 她垂眸思量了片刻,柔声道:“你们的事,我不便插手。只是祖母说今日想与你一道用晚膳,时辰不早,兄长可要与我一同去鹤安堂?” “自然要去的。” 魏换锦刚起身,魏绯扇连忙拉住他的衣袖,转头对魏紫道:“可否请姐姐先去外面等一会儿?我还有些话想跟哥哥说。” 魏紫走后,魏换锦不解:“都是兄妹,扇儿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小紫的面说?” “她和五公主的关系那么好,我才不要当着她的面说呢。”魏绯扇指了指魏换锦的衣袖,“哥哥要留着她送你的东西吗?哥哥不是说,不喜欢她吗?” 魏换锦失笑,伸手刮了刮少女小巧的鼻尖:“扇儿,这你都要介意?” “介意!”魏绯扇噘了噘嘴,一副娇憨任性的模样,“我已决心跟五公主划清界限,哥哥既然站在我这一边,那就不许你接受她的礼物,也不许你用她的东西!凡是跟她有关的,通通不许!” 她耍着小脾气,鼻尖却紧张地悄然渗出细密汗珠。 她在试探魏换锦的底线。 她想知道,这个青年能为她做到哪一步。 占有欲悄然作祟,她希望哥哥永远只属于她。 哪怕她将来嫁人生子,哥哥心里最重要的人,也必须得是她。 面对撒娇的少女,魏换锦无奈。 他从怀袖里取出那两件东西:“罢了,既然扇儿不喜欢,那我不要了就是。在我心里,你和小紫这辈子开开心心,才是最要紧的事。” 魏绯扇弯起眉眼。 圆杏眼里,却藏着欲壑难填的漆黑深沉。 好好的一句话,为什么非要带上魏紫? 她不喜欢哥哥和周婧在一起,也不喜欢哥哥亲近魏紫。 要是她们都能从世上消失就好了。 她想着,目送魏换锦匆匆离开闺房。 她从桌案上拿起护手,又从针线筐里拿起剪刀。 本欲剪碎护手,她歪头想了想,重又放回剪刀,把护手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虽然大了些,但还挺好看的。 亏周婧还是公主,却不知廉耻拿这些东西讨好她哥哥,这些女人见到她哥哥就要扑上来,水蛭似的难以甩脱,讨厌极了。 魏绯扇深深呼吸,把护手丢在地上,走到博古架前。 她用指腹轻轻抚摸那些面塑娃娃,嘴里念念有词:“哥哥,娘亲,爹爹,祖母,我……” 她数了一遍又一遍,像是终于确信他们都在自己身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依赖地用脸贴在博古架上:“我不能没有你们,我好爱你们……” 细雪伶仃。 暮色向晚。 魏紫和魏换锦穿行在游廊里。 她像是无意提起:“听说过几日,天子会前往城郊祭天狩猎,兄长也会同往吗?” “自然。”魏换锦眉宇间多了几分少年特有的风流骄傲,“不是我自夸,往年冬猎我都能拔得头筹,想来今年也不会例外。小紫,你喜欢什么兽物的皮毛,到时候我猎来送你。” 魏紫轻声细语:“我没想过要什么皮毛,倒是五公主,她送了兄长礼物,兄长就不想着回礼吗?我寻思着,你送她一张白狐狸毛做成的围领,大约是极好的。” 魏换锦脑海中浮现出周婧张扬跋扈的模样,唇角不觉翘起一个弧度:“她比我还生猛,哪里需要我送白狐狸毛?只有像你和扇儿这般柔弱的女子,才需要旁人送。” “心意而已,权当回礼。”魏紫把魏换锦嘴角的笑容尽收眼底,“我知晓绯扇妹妹不喜公主,兄长私底下偷偷送,成不成?” 魏换锦怔了怔:“这……这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魏紫的桃眼弯成了月牙儿,“兄长大可放心的和公主重修旧好,等将来你们的感情稳定了,你再从中间牵线,缓和绯扇妹妹和公主的感情,岂不是皆大欢喜?绯扇妹妹向来通情达理,即便将来知道真相,也不会责怪兄长。” 魏换锦略一思忖,点头道:“若能叫她们两个成为挚友,我倒是愿意向周婧低头。我总想着,大家自幼相识,比旁人更多几分情分,这辈子就得和和睦睦地才好。” 魏紫微笑,不置可否。 第256章 咱们便把宝,压在他的身上 到了冬猎那日,青橘比魏紫还要兴奋,捧出连夜挑好的窄袖袄裙:“小姐 袄裙洁白,用深紫和朱红丝线刺绣团绒纹,腰束赤金蹀躞革带,一圈兔毛领衬得少女唇红齿白娇艳欲滴,胸前佩戴了一副八宝黄金璎珞项圈,羊脂玉雕琢成的祥云如意锁通透温润,一如少女纯澈艳丽的桃眼。 金梅最擅长梳头,为魏紫盘了个蓬松如云的发髻,只在两侧额角留了几绺微卷鬓发,除了那支富贵明艳的红宝石凤钗,还特意在她的髻角簪上几朵精致的雪绒钗。 饶是平日里看惯了魏紫的容色,青橘也依旧忍不住由衷惊叹:“姑娘好像话本子里面描述的玉兔精,真好看呀!” 金梅笑着收拾妆镜台:“冬日里这般打扮才活泼漂亮,可惜今日老夫人身子倦怠,不能同往狩猎场,否则定会拉着姑娘在其他老太太面前夸耀一番的。” 谁不爱美人。 她们家大小姐的美貌,放眼整座上京城也是难得的。 前往城郊狩猎场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府门前。 魏紫过来的时候,魏翎和魏换锦满脸惊艳。 魏翎抚须大笑,喜得什么似的,粗着嗓门嚷嚷:“不是我自夸,我家的姑娘就是漂亮,比慕容焘那老货的孙女漂亮多了!我们小紫往狩猎场上一站,谁不以为是天仙下凡?!只怕那些后生的眼睛都要黏在小紫身上了!也叫那些背后嚼舌根说小紫嫁不出去的人都瞧瞧,究竟是谁家的姑娘嫁不出去!” 魏换锦同样与有荣焉:“莫说我妹妹嫁过人,便是二嫁、三嫁过,也仍然会有大把的人上门求娶!” “呸!”魏翎给他一巴掌,“臭小子,你才三嫁,你妹妹二嫁肯定能嫁到好人家的!” 父子俩热热闹闹的。 魏绯扇坐在车厢里,挑起半张车帘。 这样的热闹,从前只属于她一个人。 父兄都围着她转,舍不得冷落她分毫。 可是现在……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知道她生得不够漂亮,于是这些年都在努力变美。 为了清瘦飘逸,她每天都要饮一盏露和蜂蜜,从不敢吃肉和荤腥之物;为了让肌肤变白,每逢沐浴,她都要使用珍珠膏涂抹滋润身体;为了拥有乌黑茂密的长发,她翻阅古籍研制润发膏,无论寒暑都会耐心地涂抹每一根秀发;为了优雅的体态,哪怕腰酸腿痛到无以复加,她也仍然能在 她付出了那么多,她终于变漂亮了。 可是,也仅仅只能称得上漂亮,而非魏紫那般倾城娇艳。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有人一出生,就拥有旁人无所企及的容貌。 魏紫的命多好啊。 她一出生,就拥有美貌、家世和疼爱她的亲人。 而她呢,她一出生就被抛弃,她什么也没有…… 心底的戾气和嫉妒宛如野草滋长蔓延,想让魏紫彻底消失的想法疯狂萌芽生长,几乎快要占据她的整颗心。 她安静地看了片刻,指甲深深嵌进车壁。 她微笑,圆杏眼里的底色却是冷的:“时辰不早,爹爹,咱们该启程了。” 城郊的皇家狩猎场绵延百里,侍卫们早已在山脚下搭好营帐。 安顿之后,魏换锦听说周显锋等人正在举办角抵比赛,顿时来了兴致,便和宋承逸招呼了一群世家子弟,呼呼喝喝地参赛去了。 薛子瑜带着魏紫和魏绯扇去找薛家的女眷,谁知康王府的嘉敏郡主也在,还把玉合欢也给带来了。 时值寒冬,薛夫人却气得双颊通红浑身燥热,不悦地瞪了一眼嘉敏郡主,骂道:“她自己跑过来跟我请安,她还真把我当成婆婆了!可怜我儿本就是个聋子,现在却要娶个哑巴,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嘉敏郡主眨了眨眼,听不懂这番话,无措地望向玉合欢。 玉合欢收起团扇,用手语回答道:“薛夫人夸郡主孝敬,刚下马车就前来请安,她很是喜欢郡主。” 嘉敏郡主顿时笑靥如,殷勤地捧起一盏茶呈给薛夫人。 薛夫人一拳打在上,不禁又气个半死。 余光瞥见魏紫,她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不满道:“都是嫁过一次的人了,还打扮得如此枝招展,怎么,你是来挑选夫婿的吗?!你还有没有姑娘家的样子了?!” “薛夫人这话不妥,”玉合欢轻摇团扇,接过话茬,“冬猎本就是给适婚的贵族男女一个相看的机会,就算小紫想在此挑选夫婿,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更何况若论打扮,小紫佩戴的簪环首饰,似乎还没有其他小姐多吧?” 这话是事实。 前来游玩的贵族少女个个衣衫绮罗满头珠翠,只是因为魏紫的容貌生得实在过于艳丽夺目,宛如太阳般盛大灿烂,这才令人产生只有她一人是盛装而来的错觉。 嘉敏郡主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她认定玉合欢绝不会说错话,于是严肃地点点头。 薛夫人不满嘟囔:“她也就那张脸能看了。” 魏紫微笑,福了一礼:“多谢舅母夸奖。” 嘉敏郡主不明所以,于是跟着福了一礼。 薛夫人:“……” 外甥女招人厌,未来儿媳妇也招人厌。 满肚子火没处撒,她只能强忍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薛子瑜轻咳一声,提议道:“锦儿他们参加角抵去了,不如咱们一道去看看?” 角抵类似相扑,在上京城的贵族之中颇为流行。 魏紫等人到的时候,四周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此刻周显锋连胜四场大汗淋漓,干脆爽快地脱去上衣,露出健硕精悍的胸肌和手臂。 他弓着腰站在场内,双目炯炯地盯着对面的青年,好似一头即将捕捉猎物的黑豹。 一些羞怯胆小的贵族少女纷纷捂脸,却又忍不住透过指缝悄悄看他。 魏紫正看着,忽然听见身侧的薛子瑜低声对魏绯扇道:“太子被废,来年春日必定会新立太子,二皇子体弱多病不堪大任,三皇子出身低微不得圣心,眼下,也就只有这一位了。扇儿,咱们便把宝,压在他的身上,如何?” 第257章 嫂嫂故意气我 魏紫紧紧揪住手帕。 她一向知晓魏绯扇想嫁个好人家,却不知道母亲和她算计的,竟是后位。 她悄悄瞥向魏绯扇。 少女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周显锋,圆杏眼里掠过思量,她旋即轻声道:“娘,我和周婧关系不好,她定然不肯让她的兄长迎娶我当皇子妃。” “所以,你要暗地里使劲儿才成。”薛子瑜一副谆谆教导的口吻,“当年你爹爹在军队里年少成名战功赫赫,你以为我是怎么从那么多仰慕他的少女里面,脱颖而出嫁给他的?男人大都心思简单,你略施小计他就会上钩,你要主动出击,想方设法把握住他才是。” 魏绯扇咬了咬唇瓣:“女儿知道了。” 随着周显锋撂倒 魏换锦急不可耐,紧跟着入场要跟周显锋比划比划。 魏紫看了片刻,悄然起身离席。 她本欲去找周婧说话玩耍,刚穿过一片冬青丛,一团雪忽然从背后砸到她的身上。 她转身,穿着玄黑色窄袖长袍的青年抱臂倚在树下,衔着一根麦草,挑起的狐狸眼冶艳邪气。 是萧凤仙。 他勾着淡红的薄唇,道:“角抵好不好看?” 魏紫微笑:“自然是好看的。” 萧凤仙吐掉麦草,口吻讥诮揶揄:“恐怕不是角抵好看,而是周显锋的身子好看吧?” 魏紫回忆了一下,周显锋脱衣时胸肌健硕,臂间佩戴了两只宽厚的黄金手钏,弓腰时肌肉紧绷而有漂亮的流线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好看。 她实诚地回答道:“都好看。” “你——” 萧凤仙噎了噎:“这么久没见面,嫂嫂故意气我!难道我的就不好看吗?从前在陵州的时候,我每每在园子里练戟,你都会偷偷——” “打住!”魏紫面红耳赤,“过去的事,你还提它做什么?倒是你,不去跟那些公子哥儿一起玩,怎么独自呆在这里?” “官僚之间各有圈子,如四皇子周显锋和你兄长的圈子,我们这般出身的人很难挤进去,自然也就玩不到一起。” 萧凤仙陪她走在小径上,望了眼她发髻上簪着的兔毛雪绒。 姑娘家就是奇怪,什么儿朵儿都能往头上戴,这发钗毛茸茸的,她戴着好像一只玉兔精。 他悄悄捻了捻负在身后的双手,按捺住薅兔子毛的冲动。 “那你是从哪儿过来的?”魏紫好奇。 萧凤仙用目光指了指龙帐的方向。 魏紫了然:“你是陪同天子一起出城的?看来,陛下很器重你。” 鲮鱼江案里,萧凤仙背弃皇太子,选择站在天子那边。 魏紫心里很清楚,萧凤仙的青云之路才刚开始。 “天子近日心情不佳,因此才会临时决定来城郊祭天。”萧凤仙漫不经心,“嫂嫂的名字已经在天子那里记了号,今后最好别再像上次那般胡来,若又要给你赐婚什么人,不会再有 魏紫抿了抿唇瓣。 原来她知道的这些事,萧凤仙也知道。 幼时在陵州的时候,那些戏班子都爱传唱天子是如何的英明神武、如何的怜爱百姓,像他们这样的寻常小百姓,都将天子视作救万民于水火的真龙之子。 可是她现在方知,原来那所谓的真龙之子也是凡人。 是人,便有善恶好坏之分。 他妄图用荒谬的赐婚来惩罚她、桎梏她,可见他并不仁慈,也不是好人。 她再也不要崇敬他了。 她垂下眼睫,似是随意问道:“他为何心情不佳?” “近日城里流传了一首童谣,嫂嫂可曾听过?” “童谣?” “建安年,悬柯寺,血衣裁;有一人,着白衣,渡江来;渔鼓破,婴啼哭,雪里埋。”萧凤仙低声复述,“天子风闻,便头疾发作,这才有了这次的祭天大典。” 魏紫蹙眉:“有些耳熟……对了,我似乎在鹊桥仙的店铺外面,听一个路过的小乞儿哼唱过。二弟,这首童谣可是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建安三年,也就是天子刚登基的 天空灰蒙蒙的。 长风泛冷,愈发显得周遭松柏幽绿如冻玉。 魏紫不解:“我也算熟读史书,可我从未在书上见过定北王这个人。” 萧凤仙的眼底流露出一抹热血:“他是天子同父异母的弟弟,十三岁上阵杀敌,十六岁拿下北燕三座城池,十七岁单枪匹马斩杀北燕最骁勇的大将,十九岁率军直捣北燕腹地圣山,并俘虏对方的公主。只可惜,因为悬柯寺惨绝人寰的血案,天子下令不许任何史官记载他的名字和事迹。想来再过百年,天底下再不会有人知道大周曾有过这么一位战神。” 魏紫猜测,这些事情都是萧凤仙从宴浓那里听说的。 她好奇道:“可他为何要虐杀北燕的皇太子?莫非他们曾有私人恩怨?” “不,他和那位皇太子在战场上不打不相识,关系十分要好,曾约定和谈之后结拜为兄弟,一同游山玩水遍览天下风光。也因此,虐杀之事才会那么令人震惊。两国都认定定北王是个奸佞小人,天子甚至耻于提起他的名字。连带那十三名副将的家眷,也都因此案而受株连之罪。” “‘悬柯寺,血衣裁’,原来是指十八年前的事。”魏紫呢喃,“天子不许人提起,却有人把这件事编成了童谣,在城里广为传唱。二弟,看来,是有人想重翻旧案了。却不知童谣里的‘白衣渡江’,指的又是什么。” 不知何时,细雪伶仃。 萧凤仙亦是不解:“总之,与你我无关就是了。” 他觑着魏紫簪在髻边的雪绒,只觉这小钗和它的主人一般娇艳可爱,他心痒难耐,趁魏紫不注意,偷偷薅了一朵藏于袖中,像是藏起了玉兔精的耳朵。 远处的角抵场,周显锋和魏换锦你来我往势均力敌。 看台上,玉合欢忽然若有所感般仰起头。 来自北地鲮鱼江岸的的寒风送来云层之上的雪,轻柔地盈满她的怀袖和朱裙。 她眨了眨眼,凝满细雪的纤长睫羽仿佛也成了纯白。 第258章 你妹妹将来是要当皇后的 是夜,帐篷中点了几盏灯,寒夜里显得亮堂堂的。 薛子瑜去了薛家女眷的帐中说话,还没回来。 魏绯扇洗漱过后坐在榻边,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一块美玉:“可惜姐姐后来走了,没瞧见哥哥拿下角抵 帐篷里设了两张榻,薛子瑜和魏绯扇睡一张,魏紫自己睡一张。 她铺好床榻:“ “正是,”魏绯扇赞叹,“到底是跟着蔺太师出征过巴蜀的人,听说他这一年在西南地区狠狠历练了一番,闲暇时还常常跟军队里的士兵玩角抵,这次能打败哥哥也在情理之中。所有皇子之中,就数四殿下功夫最好了。” 魏紫坐到榻上,卸去环钗,暗道四殿下何止是功夫最好。 四殿下的外祖父乃是大权在握战功赫赫的当朝太师,母族背景在几位皇子里面也是最好的,也因此,他是最有希望被立为下一任太子的。 “我皇兄自然是最好的。” 一道骄傲清脆的女音从帐外传来。 周婧挑开帐帘,携着一身夜色踏进帐中,手里还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烤羊排。 她穿着杏黄色窄袖长袍,腰间的革带蹀躞上挂满了青铜匕首、铃铛、铜币等物,乌黑茂密的长发梳成了两根蓬松漂亮的发辫,五彩金线丝绦点缀其间很是活泼明艳。 她睨向魏绯扇:“但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魏绯扇的神情僵住,沉默地暗暗攥紧美玉。 周婧冷哼一声,旋即热情地坐到魏紫的榻上:“我今日去山中狩猎,猎到了一头羊,特意叫御厨剥皮烤了。送给你的这一盘小羊排是最好的那块肉,又嫩又鲜一点儿也不膻,小紫你快趁热尝尝。” 魏紫道了谢,拿筷箸尝了一块,称赞道:“果然很鲜嫩,多谢殿下。” “说了多少遍了,你叫我婧儿就好,怎么就改不过来呢?” 魏紫腼腆:“婧儿?” 周婧笑得弯起眉眼,宠溺地摸了摸魏紫的脑袋:“乖小紫,这才像话。我还得赶着给父皇和皇兄他们送烤羊肉,我先走啦!” 她像是一阵热烈的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前脚刚走,薛子瑜后脚就回来了。 注意到魏紫捧在手里的那盘羊肉,她攥紧帕子,蹙眉道:“晚膳都用过了,你从哪里弄来的烤羊肉?” 鲜羊肉美味可口。 魏紫正欲解释是周婧送的,还想邀请薛子瑜一起品尝,谁知薛子瑜不等她解释就呵斥道:“莫非是哪个男人送来的?刚刚你舅母还叮嘱我多注意你,你到底是嫁过一次的女子,跟未出阁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别整日打扮得枝招展,见到男人就扑上去,给家族蒙羞丢脸。随便一个男人送的东西你就收,怎么,你是没见过好东西吗?!” 魏紫紧紧捧住瓷盘。 解释的话,全部噎在了咽喉。 她知晓母亲不喜欢她,却不知道她把她想的这么差劲。 魏绯扇暗暗翘起嘴角,柔声解释道:“娘,这是五公主送给姐姐的,不是男人送的。” 停顿了片刻,她又补充道:“五公主和姐姐关系可好了,这么大一盘羊肉,她都没请我一起吃,只单独给了姐姐一个人。娘,我好羡慕姐姐呀。” 薛子瑜眉头愈发紧蹙。 比起魏紫,她更盼望扇儿和周婧关系更好。 毕竟,上京城里谁不知道周显锋对周婧这个妹妹向来言听计从。 跟周婧搞好关系,将来才更有可能嫁给周显锋。 思及此,她表情和缓,郑重的对魏紫道:“这些年我们在你妹妹身上的心血,不是你能想象得出来的。我们以全家之力栽培你妹妹,所以你妹妹将来,是要当皇后的。” 魏紫:“……” 上京城里,想当皇后的姑娘太多了。 能不能轮到魏绯扇,那可未必。 她寻思着,低头吃小羊排,只当没听见。 薛子瑜摘下斗篷,一边净面洗手,一边道:“往后你和五公主亲近的时候,记得多提一提你妹妹,多说说你妹妹的好话,让五公主帮忙撮合你妹妹和四殿下。虽说你是半路认亲归来的,但咱们到底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劲儿就要往一处使。你妹妹当了皇后,将来还能少了你的好处不成?说不定你还能借着你妹妹的光,嫁个不错的人家。” 她一副谆谆教导的口吻。 仿佛镇国公府全部的指望,都在魏绯扇身上了。 魏紫心底一阵无语,好在婧儿送来的小羊排格外鲜美,令她的心情不至于那么坏。 “我跟你说话,你只当没听见是吗?”见魏紫沉默,薛子瑜不悦,“难不成你还真想嫁给二皇子?简直是痴人说梦!你是嫁过人的姑娘,天子至今没有重提婚约的意思,你就该明白他瞧不上你了。纵然老祖宗再如何疼宠爱你,她也无法改变天子的意志。收起你那副心比天高的姿态,你该好好学学扇儿的脚踏实地谦卑温顺,而不是整日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她的语气过于严厉。 仿佛魏紫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魏紫被训斥的眼眶微红,心底涌上一阵阵的委屈。 她抬起头,声音轻却坚定:“母亲,我从未想过嫁去什么了不得的人家。反而是您和妹妹,你们成日里盯着几位皇子、盯着太子妃的位置,殊不知除了三殿下,谁也没把妹妹放在心里。三殿下对妹妹倒是一片情深,可惜你们偏偏瞧不上他的出身、偏偏要践踏他和季昭仪的心意。可见心比天高的人是你们,异想天开的人也是你们!” 她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喘息的略微急促。 她性子和婉,鲜少与人吵架争执。 吵的最多的人,反而是萧凤仙。 可今晚,她实在是忍不了了。 薛子瑜愣在当场。 魏绯扇死死掐着掌心,泪珠子倏然滚落,哭诉道:“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自己只有蒲柳之姿,可你也不必这般糟践贬低我吧?!” “你住嘴!”魏紫呵斥,眼眶愈发红透湿润,“明明是你们欺负我在先,总拿我嫁过人的事情打压我、贬低我,怎么却有脸怪我糟践你?!魏绯扇,你抢走我的母亲,我认了。可即便往后余生我没有娘亲爱护,我也不会任凭你欺负!” 她生性好哭。 强忍着快步踏出帐篷,迎着扑面而来的冬夜寒风,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第259章 魏紫,老子就喜欢你 帐外燃着一盆篝火。 更远的地方,年轻而精力旺盛的少年郎们围坐在篝火堆旁,正忙着举办新一场角抵,热闹的喧嚣声和喝彩声远远传来,更显此地静谧。 魏紫披着鸦青长发,只穿着一双洁白的罗袜。 她迎着山脉间的薄雪,发泄般快步穿过昏暗的夜色,直到罗袜被雪泥染成脏污之色,才在一顶帐篷前停下。 南烛守在帐外,骤然瞧见她跑过来,顿时愣住:“魏姑娘?” 魏紫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挑帘钻进帐中。 萧凤仙讲究。 帐中地面铺了华贵厚实的羊绒织毯,陈设家私一应都是特意带过来的金丝楠木器具,一架四扇云母石屏风横陈在帐中,青年身穿玄色丝绸寝衣,领口敞开,正在灯下翻书。 听见动静,他抬眸。 映入眼帘的少女单薄而脆弱,她从雪夜里来,连外裳和绣鞋都来不及穿,一双罗袜湿透,鸦青发梢和纤长的睫羽上皆掺了绒绒细雪,秀挺的鼻尖和奶白的脸颊冻成绯红色,一双桃眼哭得红肿湿润,纯澈的瞳珠宛如易碎琉璃。 萧凤仙心头一紧。 他骤然收拢书卷:“谁欺负你了?” 魏紫没回答,只飞扑过来抱住他的脖颈,像是倦鸟飞进旧巢。 灯影幢幢。 青年映照在屏风上的影子高大挺拔,更显怀里的少女娇小纤细。 她的哭声嘤嘤细细,犹如猫尾巴般轻挠过萧凤仙的心弦,逼得他又急又气。 他满脸阴鸷匪气,捏住魏紫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来:“究竟是谁欺负你了?!嫂嫂告诉我,我弄死他去!” 魏紫哽咽。 明明有人护她、有人为她撑腰了,可她却不知怎的,心底愈发酸楚委屈,泪珠子断线珍珠般啪嗒啪嗒地掉落,染湿了萧凤仙的衣襟。 萧凤仙愈发烦躁着急:“你哭个什么劲儿,你倒是说呀!白长一张嘴了?!” “二弟也凶我……” 魏紫哭得更加大声。 萧凤仙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干脆抽了自己一嘴巴子:“是我不好,不该凶你!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是谁欺负了你?!我把他皮剥了,给你制一面人皮鼓,也好叫你高兴高兴!” 说着话,便熟稔地掏出了一把匕首。 魏紫吓得忘记掉眼泪,连忙按住他的手,打了个哭嗝,缓声道:“是我与魏绯扇产生了一点口角,可我母亲只护着魏绯扇,我伤心难过,这才来寻你求一点安慰。” 萧凤仙挑眉。 镇国公府的情况,他是略有耳闻的。 薛子瑜是个糊涂东西,居然放着亲生女儿不疼,反而偏爱一个心术不正的养女。 他收起匕首,冷笑:“既是你母亲,我倒不好剥她的皮。依我看,那镇国公府嫂嫂也别待了,还不如去我府里住着,我锦衣玉食养着你,便是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想法子摘下来给你,不比你那劳什子的破烂府邸强百倍?” 魏紫摇了摇头:“那里是我的家,没道理我要被一个养女逼走,反倒把至亲拱手让她。便是要走,也该是她走。” 一颗泪珠子滴到手背上,令她想起自己刚刚哭了脸。 可她出来得匆忙,没带手帕。 于是她抬袖遮住半张脸,矜持道:“二弟,烦请借手帕一用。” 萧凤仙睨着她。 都沦落到半夜出走这般境地了,他的嫂嫂还娇娇贵贵地要用手帕,不就是擦眼泪嘛,难道袖口就擦不得了? 然而被魏紫用那般纯澈的目光盯着,他只得给她拿来一方崭新的手帕。 魏紫擦干净小脸,坐到铜镜前梳头。 梳完头,她褪下被雪泥弄脏的罗袜,卷起放进怀袖,又将裙裾拉长些遮住赤光的双脚。 终于整理好了仪容,她跪坐在绒毯上,眼眸明亮地注视萧凤仙:“多谢二弟安慰我,我已经好多了。劳烦你想办法送我回去。” 萧凤仙慵懒地坐在书案后,始终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听见这个恳求,他屈指叩了叩书案,讥诮:“我还以为嫂嫂今夜打算投怀送抱,自荐枕席呢。” 魏紫小脸微红:“暂时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随着她脸红,帐中气氛微醺暧昧。 萧凤仙深深吐纳了几口气,不甘心地拿起一件斗篷裹住她,确定她不会着凉吹风后才把她打横抱起:“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这辈子,才心甘情愿被她驱使。 帐外轻寒。 萧凤仙抱着魏紫穿过薄雪,问道:“嫂嫂是不打算嫁给我的,那我今后若娶了旁的姑娘,你在家中再受委屈,到时候该投奔谁呢?” 魏紫窝在他怀里,没吭声。 “嫂嫂,我问你话呢。” 魏紫仍旧不吭声,一手挽住他的脖颈,鹌鹑般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像是在逃避这个问题。 萧凤仙察觉到滚烫的液体落在肌肤上。 他的嫂嫂又哭了。 他崩溃:“我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你怎么又哭了?罢了,我不娶媳妇就是了,我这辈子,就只守着你,谁叫我喜欢你?!” 魏紫声音嗡嗡的,带着一点脆弱的嘤嘤哭腔:“你可以娶别的姑娘,我不会要求你什么的,我本来就没有立场约束你,更没有资格管着你。” “我就喜欢被你管着。” “其实二弟心里,还是想娶别的姑娘的,是不是?否则,何至于问出刚刚那句话……” “不想娶。” “你想娶的,我知道的。” “你知道个锤子。” “呜呜呜……” 萧凤仙想抽自己一耳光。 细雪簌簌,弥山亘野。 萧凤仙咬牙切齿:“魏紫,老子就喜欢你,只想娶你,只想睡你!” “睡”字说出来,怀里的姑娘打了个哭嗝,顿时没敢再继续哭出声儿。 此刻,镇国公府的女眷帐篷。 毡帘垂落,丝丝寒意从缝隙间钻进来。 薛子瑜有些恍惚。 ——魏绯扇,你抢走我的母亲,我认了。可即便往后余生我没有娘亲爱护,我也不会任凭你欺负! 魏紫的话回响在耳畔。 薛子瑜揉皱手里的帕子,起初的一点愧疚过后,忽然生出一股恼意。 扇儿本就是她的女儿,什么叫“抢走”?! 更何况,她对魏紫哪里不好了,吃穿用度她从不曾短缺了她,怎么就成了“没有娘亲爱护”?! 到底是半路找回来的,不曾放在身边好好教养,真真是谎话连篇! 给外人听见,还以为她这个当娘的虐待她呢! 第260章 陪伴她度过今后的每一个长夜 魏绯扇见薛子瑜眉头紧锁,不禁劝道:“娘,您就不要生姐姐的气了。姐姐流落在外那么多年,到底不曾好好学过规矩,才敢干出顶撞您和半夜出走的荒唐事。明儿一早,咱们再好好说说她就是了。姐姐最是通情达理,肯定能知错就改的。” “哼,”薛子瑜越发恼火,“什么通情达理,她不过是为了博取老祖宗的喜欢,故意装出来的。她是我生下来的,我还不知道她?!” 魏绯扇轻叹一声:“姐姐不肯帮我在五公主面前说好话,想来是不愿意我嫁给四殿下。娘亲,姐姐大约是不喜我嫁的比她好。毕竟,我到底是个养女,哪能越过她去……要不,要不这门婚事,还是作罢吧?或者,或者把四殿下让给姐姐……” “扇儿,你何必妄自菲薄?!”薛子瑜不满,“她一个嫁过人的女子,又是在乡野间长大的,身上一股子穷酸土气,她哪来的底气要比你嫁得好?你是我精心培养的大家闺秀,生来就是为了当皇后的。除了你,谁也配不上四殿下。” 魏绯扇凝视薛子瑜,圆杏眼里满是欢喜和孺慕。 娘亲的眼里和心里只有她一人,还认定她比魏紫强千百倍,这实在令她高兴。 她是独一无二的。 她撒娇般依偎到薛子瑜的怀里:“娘,今夜我要抱着您睡觉……” 薛子瑜无奈又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多大的姑娘了,还跟娘亲撒娇。” “只要娘亲在,扇儿就永远都是小姑娘,扇儿喜欢娘亲!”魏绯扇弯起圆杏眼,“娘您不知道,姐姐才回家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睡不安稳,生怕娘为了姐姐不要我了。” 薛子瑜怜惜地轻抚过魏绯扇的小脸:“傻孩子,你是娘亲自带大的,娘怎么会不要你?” 魏绯扇五岁进府的时候,就养在了她的身边,琴棋书画全是她亲自教导的。 可魏紫就不同了。 她生魏紫的时候胎位不正有些难产,坐了很长时间的月子才缓过来。 老祖宗为了方便她养病,便将魏紫抱去鹤安堂,请了乳娘教养。 后来她好容易恢复了身子,却又开始忙于和弟媳柳氏争夺管家权,干脆就让魏紫养在了老祖宗的膝下。 可见魏紫不肯跟她亲近,真真是打从娘胎和小时候起就如此了,她不曾怨怪她害她难产、害她被老祖宗责罚跪祠堂,她倒是先顶嘴耍起了小脾气,半点儿也不孝顺。 “娘亲最疼我了!”魏绯扇笑眯眯地伏进女人的怀里,“其实姐姐也很可怜,她被萧凌霄抛弃,虽然没有表现出悲伤难过,但心里肯定很绝望、很苦闷、很寂寞。娘,不如咱们趁着这次冬猎,替姐姐物色一位合适的夫君人选吧?虽然姐姐待我不好,但我还是盼着她能嫁个如意夫君的。” “你呀,就是太过善良了,”薛子瑜叹息,“她都不肯在五公主面前为你美言,你还想着帮她挑个好郎君,她三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有你这么个好妹妹。” 魏绯扇娇笑。 圆杏眼里,却掠过一重重算计。 她厌恶魏紫。 她想把魏紫从家里撵出去。 也许婚姻嫁娶,是撵她出去的最好的法子。 只要她嫁出去了,家里肯定就会恢复从前的样子,大家都只宠爱她一个人…… 魏绯扇已经迫不及待了。 魏紫被萧凤仙送回来的时候,薛子瑜和魏绯扇已经就寝。 帐中点着一盏孤灯,母女俩在帷帐里窃窃私语,不时发出温馨的笑声。 没有人理会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问她是怎么回来的。 她一声不吭地洗漱上榻。 拢过被褥翻身向里,她盯着帐壁上的灯影,用手指比了个小鹿的影子。 幼时在山阴县,每逢被邢氏欺负打骂,她都会在夜里,对着墙壁上的灯影比划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似乎有它们陪伴,那些孤寂寒冷的长夜就变得不再那么难熬。 那时,她想着将来兴许有一天她能找到回家的路,等她回到娘亲的身边,长夜就不会再那么可怕孤单。 她现在找到了回家的路,可娘亲却哄着别的姑娘。 魏紫眨了眨纤长的眼睫,顿觉索然无味,掐成小鹿形状的手指缓缓松开,帐壁上的小鹿也随之消失。 她拉起被褥盖过眼睛。 薛子瑜和魏绯扇的说笑声时远时近。 魏紫鼻尖发酸,在黑暗中胡乱摸索,忽然摸到一方手帕。 是萧凤仙给她的那块。 她紧紧攥着手帕,这一刻,帕子滚烫如那个青年的体温,似乎只要把它攥在手里,那个妖鬼似的青年,就能陪伴她度过今后的每一个长夜。 少女不安的心,忽然就变得沉静稳定。 雪落了一夜。 祭天大典原本定在次日清晨举行,谁知短短一夜之间,天子忽然头疾发作病倒帐中,无法参与大典,只吩咐几位随行的皇子代他祭天。 仪式结束之后已是黄昏,魏紫远远瞧见萧凤仙跟着宴浓去了龙帐。 “小紫。” 魏翎忽然叫住她。 魏紫回过神:“爹爹?” 魏翎轻抚胡须,低声道:“你在看他?” 魏紫沉默。 她对萧凤仙的心意,父亲是一早就知道的。 魏翎蹙眉:“近日,他和宴浓走得愈来愈近,隐隐有加入阉党的意思。那群人都是祸国殃民危害朝堂的佞臣,整日里变着法儿地哄陛下开心,蒙蔽圣听仗势欺人,为揽权势,肆意打压朝中清流官员。小紫,对待他这种人当敬而远之,你可别犯糊涂。” 魏紫紧紧攥着手帕,脑海中想的却是昨夜萧凤仙哄她的场景。 她鼻尖被寒风吹得发红,垂着头轻声道:“女儿谨记爹爹教诲……” 魏翎摸了摸她的脑袋:“改日,爹爹给你挑个好的。” 说罢,便被赶来的同僚拉去喝酒吃烤肉了。 魏紫孤零零穿过山脚,不太情愿回自己的帐篷。 刚走了一段路,薛子瑜身边的大丫鬟找了来:“总算找到姑娘了!夫人、二小姐和其他女眷都在观山台赏雪,打算在那边用晚膳,正叫您赶紧过去呢。” 观山台建在地势颇高的悬崖边,雕栏玉砌朱楼翠阁,虽然建在山中,却很是富丽堂皇。 魏紫登上楼阶,尚未进去,便听见里面传出一阵阵热闹的笑声。 第261章 爹爹,母亲和舅母欺负我 侍女挑起毡帘,楼阁里面的暖意扑面而来。 魏紫站在门槛外望去,阁内嵌了几扇琉璃窗,透窗便可欣赏山间雪景,堂中陈设雅致,山水屏风前设了几张楠木镂方桌,薛子瑜、薛夫人和一位脸生的官夫人坐在一块儿玩牌,魏绯扇陪在旁边,妙语连珠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俨然是一颗讨喜的开心果。 薛夫人掷出一张牌,夸赞道:“不是我吹嘘,我这个外甥女自幼养在我小姑子的膝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虽是养女,却比嫡出的还要文采斐然、娇贵美貌,是我小姑子捧在手掌心的明珠宝贝。将来呀,还不知道会便宜了哪户人家!” 魏绯扇娇笑:“舅母就知道开我的玩笑。张伯母,您别听我舅母瞎说,比起嫡姐,我不过是烛火之于月光,待会儿您见到我嫡姐,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魏紫轻轻蹙眉。 魏绯扇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听起来,她母亲和舅母打算把她介绍给这位张姓的夫人? 张氏跟了一张牌,笑道:“你们也知道,我儿的眼光有多高。听说你们家的大姑娘嫁过人,我虽愿意,但只怕我儿心里不喜呀。” 薛子瑜温声道:“贵府公子前年丧偶,膝下还有两个五六岁的儿子,难不成还打算娶没嫁过人的黄大闺女当续弦不成?我们家门 魏紫攥着手帕的指腹悄然用力。 原来,她母亲是要给她说亲! 可是这说的是什么人家,这个男人听起来就不靠谱! 她已经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她的母亲纵然不爱她,却也是至亲骨肉,她怎么忍心再把她推入火坑! “哟,小紫来了?!”薛夫人注意到魏紫,顿时笑逐颜开,“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来拜见张伯母?瞧你,帮你二表哥说成了一门好亲事,作为回报,舅母也得帮你说一门婚事才成!” 她这么说着,眯成缝的眼睛里满是幸灾乐祸。 张氏望向魏紫,不觉怔住。 少女美则美矣,只是那张脸实在太过艳丽招摇。 她活了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就凭这样的容色,哪怕嫁过人,也能轻而易举就找个高门大户。 她儿子最爱美人,若是看见魏紫定会喜欢,可怕只怕怀璧其罪,他们家小门小户,娶这样的美人进门,恐怕将来会给全家招来不必要的祸患! 张氏的笑容顿时变得十分勉强:“魏大姑娘果然生得美貌,只是……只是……” 魏绯扇歪头:“张伯母,难道连您也瞧不上我姐姐?不会吧?” “这……”张氏斟酌着拒绝之词,“齐大非偶,薛姐姐,咱们两家的差距,实在是有些大……偏偏魏大姑娘还是嫡长女,就算你我同意,只怕贵府的老太太也不会同意,听说她十分宠爱魏大姑娘……” “怎么会!”薛子瑜笑得平易近人,“我早就想跟芷姝你做亲家了,你的儿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乃是人中龙凤,将来必能高中状元封侯拜相。小紫到底嫁过人,比不得云英未嫁的闺女娇贵,她能嫁给你的儿子,是她的福气,老太太不会不同意的。” “这……” 张氏仍旧犹豫。 魏紫踏进门槛。 她连斗篷都没脱,朝众人福了一礼,定定道:“多谢母亲和舅母为我的婚事费心思,只是祖母一早就发过话,我的婚事由她亲自做主。这门婚事,她不会同意的。” “你这孩子!”薛子瑜斥责,“这么好的婚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只要你点头,你祖母怎么会不同意?!” “既然这么好,母亲何不让二妹妹嫁过去?”魏紫面无表情,“古时有孔融让梨,今日魏紫愿意效仿孔融,把这门婚事让给二妹妹。” “你——”薛子瑜气得不轻,“我是你的母亲,你的婚事,我做主了!今日就交换信物,今日就定下来!你是嫁过人的姑娘,有人肯要你你就偷着乐吧,别不知好歹!” 楼阁寂静。 薛夫人嗑着瓜子儿,满脸都是兴奋和幸灾乐祸。 魏绯扇捧着滚烫的茶盏,唇角难以自抑地上扬。 只要亲事定下来,魏紫很快就会出嫁。 她终于把这个贱人撵出镇国公府了! 魏紫紧紧抿着唇,忽然决绝的快步转身离去。 天色已暮。 雪粒子扑打在脸颊上,略有些生疼。 魏紫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却不知是融化的细雪还是眼泪。 她穿过薄雪,问了几个路过的侍卫,很快找到了魏翎所在的大帐。 他正与同僚们饮酒烤火,隔着毡帘,魏紫都能听见他豪爽微醺的大笑声。 到底男女有别,她不好擅闯大帐,只得在帐外徘徊。 等待良久,直到雪水渗进绣鞋,却始终不见官员或者小厮进出。 她低头跺了跺冻僵的双脚,忽然瞧见一双玄色挖云靴履停在自己面前。 她抬起头。 萧凤仙系着羽黑色貂毛大氅,伸手为她拂去发髻上的绒雪:“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魏紫眼眶一红。 怎么每次她狼狈的时候,都会遇见萧凤仙? 她哽咽道:“我来寻我爹爹……劳烦你替我请他出来。” 萧凤仙定定看了她片刻,猜测定是她母亲又给她委屈受了。 他挑了挑眉,进去叫魏翎。 帐内,武官们正在烤肉饮酒。 萧凤仙悄没生息地出现在魏翎身后,垂眸看他,怎么看怎么不爽。 这老货也不知吃了多少酒,将军肚都出来了,他还不让他跟嫂嫂在一起,着实可恶。 他眯起狐狸眼,伸出一根手指头,矜持地戳了戳魏翎的肩膀:“镇国公,外面有人找你。” 魏翎酒至半酣,回头瞧见是萧凤仙,顿时酒醒大半。 他跳起来:“死兔崽子,谁让你戳我的?!” 萧凤仙微笑:“我嫂嫂找你。” 魏翎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狠狠瞪他一眼,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刚走出大帐,就看见魏紫站在风雪和暮色里,已然哭了小脸。 他心弦一紧,连忙紧紧拉住她的手腕:“小紫?!” 魏紫呜咽,毫不客气地告状:“爹爹,母亲和舅母欺负我!” 第262章 连你也要笑话我 寒风不停吹来雪粒子,黏在少女的面颊和眉梢,寒夜篝火下愈发显得那张小脸凄楚可怜。 魏翎的心都要化了。 他记得小紫幼时最是娇气最是爱哭,可自打小紫去年回家,还从未哭过,他只当那十二年流落在外的经历磨炼了她的意志,虽然为她心性坚韧而骄傲,但同时也很心疼她。 今夜她突然哭着找到自己诉说委屈,恍惚之中那个爱撒娇的宝贝女儿又回来了。 魏翎紧紧牵住魏紫的手:“她们如何欺负你,你告诉爹爹!” 萧凤仙抱臂站在帐外:“哟,现在倒是有个爹爹的样子了。” 阴阳怪气的话,激的魏翎烦躁不已。 他回头警告般恶狠狠瞪了眼萧凤仙,转向魏紫的时候连忙缓和了表情:“爹爹一直都是爹爹,只要爹爹在,就绝不舍得让小紫受委屈的。” 魏紫打了个哭嗝,委屈地控诉道:“祭天大典结束以后,爹爹就被同僚拉去吃酒了,我想着您定会吃到半夜才会结束,半夜多冷呀,我怕爹爹冻着,于是特意回营帐拿斗篷欲要给爹爹送去,谁知母亲和舅母忽然唤我去观山台。我过去一瞧,才知道她们要我去给鸿胪寺的嫡子做填房,那人今年三十岁了,并无功名在身,前年丧偶,膝下还有两个儿子。我不肯,母亲和舅母就拼命骂我……” 她的声音一向软软糯糯。 哭起来的时候,尾音绵长婉转,愈发惹人怜惜。 魏翎被她哭的心都要碎了。 他的宝贝女儿才回家不到一年,每天晨昏定省,替他孝敬母亲,逢年过节还会亲手给他绣制一些箭袋、香囊、靴履等物,是他十分贴心的小袄,更是他亏欠了十二年的掌上明珠。 他没能陪伴她度过幼年的那段时光,也错过了她的豆蔻年华。 本就亏欠良多,可是子瑜现在竟然还要把她嫁给那么一个蠢货! 他本就吃了酒,这会儿气的七窍生烟满脸通红,厉声道:“她们两个怎么敢的!我早就说过你那舅母愚钝蠢笨目光短浅,叫你母亲少与她来往,她偏是不听!我找她们算账去!” 他气势汹汹,大步踏进风雪之中。 魏紫正欲跟上,萧凤仙从后面拉住她的手。 青年的手粗糙却又温热。 魏紫回眸,桃眼仍含泪光。 萧凤仙解开羽黑色大氅披在她的肩头,又从南烛手里接过一把纸伞,轻声道:“雪大了,我陪你同去。” 他嫂嫂的眼泪收放自如,可即便知道她大抵是在魏翎面前做戏,他也仍旧克制不住的心疼。 再者,他也想多陪陪她。 地面积了一层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魏紫提着的琉璃宫灯轻轻摇曳,将两人在雪地里的影子拉的很长。 她垂着头,目光始终落在她和萧凤仙交叠的影子上。 他长大了,已经算是个成年男子。 比起在陵州的时候,他比她高大了好多…… 她这么想着,没提防脚下一滑,整个人狼狈地往前倾倒—— 却被一只大掌及时箍住腰肢。 “嫂嫂当心。” 萧凤仙的声音低沉而有富有磁性。 雪夜轻寒,魏紫呼吸之间都是山林间的雪松清香,间或夹杂了身侧萧凤仙的凛冽气息。 她抬起眼帘,萧凤仙薄唇含笑,狐狸眼折射出两簇宫灯的金芒,这一瞬竟有蛊惑人心的妖魅之美。 她下意识避开他直勾勾的目光,垂下桃眼,软声道:“多谢。” 萧凤仙玩味。 这个女人总是跟他这么客气,怪恼人的。 细雪飘零。 此间无人,松风料峭。 萧凤仙歪头,忽然俯首贴近少女的耳朵,如妖鬼般暧昧低语:“嫂嫂的腰肢,还是一如既往地细软。” 一瞬间,魏紫心神恍惚,疑心自己出现了幻听。 在看见青年眼底戏弄的笑容时,她便知刚刚并非幻听,而是这人的爱发骚的毛病又发作了。 她脸颊涨成绯红色,拂开他的手:“外间人多眼杂,二弟自重。” 萧凤仙挑眉:“你的意思是,有人的时候不行,没人的时候可以?” 魏紫提着灯笼的掌心冒出一层细汗,低着头不敢看他:“没人的时候自然也是不行的……” 正说着话,前方突然出现灯笼的火光。 七八个纨绔公子才从角抵场那边宴饮归来,喝得七醺八醉,东倒西歪地被小厮们搀扶着往营寨方向走。 其中一人醉醺醺地大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就要迎娶镇国公府那个才找回来的嫡长女了,好像叫魏紫还是什么。未曾在宴会上见过,但听说是个绝世大美人!” “张兄好福气呀!” 其他纨绔纷纷恭维。 酒意上头,又有人嚷嚷:“我怎么听说,那个叫魏紫的嫁过人?!都被别人搞过了,张兄难道就不嫌弃吗?嫁过人的女子都是破鞋,咱们可不能捡别人不要的!” “破鞋又如何,人家可是镇国公的掌上明珠!张兄若是娶了她,还愁前程吗?!” “就是!破鞋又如何,大不了娶回家扔在那里就是了!”张文泓得意洋洋,“若是不听话,我就揍她一顿,保管她不敢管着我!我娶的是镇国公府的权势,又不是她这个破鞋!” “张兄威武!” 他们发出油腻腻的大笑声。 萧凤仙拂去肩上的细雪,盯着迎面而来的人,低声讥笑:“哟,这就是伯母精心为嫂嫂挑选的人家?” 魏紫眉尖紧蹙,面上十分难堪:“连你也要笑话我。” 她知晓张文泓并非良人,却不知他不堪到如此境地。 萧凤仙慢条斯理:“嫂嫂,我知道世间女子的姻缘,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自幼就被教导以谦卑恭顺为美德,你们不能自己挑选夫婿,更不能违抗家中长辈的命令。 “我也知道你们被关在深宅后院,即便是嫁人,也不过是从一座深宅走进另一座深宅。运气好点的,兴许能嫁得良人白头偕老。运气坏点的,便是困锁深宅郁郁而终。你母亲明知张家是火坑却仍旧把你往里面推,令你居于如此困窘的境地,这是她的错。所以,我不会笑话你,我只会心疼你。” 魏紫怔然。 她望向萧凤仙,却见青年把纸伞递给她,迎着扑面而来的薄雪,独自走向那群纨绔。 第263章 我不是还有你吗? 魏紫失声:“你要做什么?” 萧凤仙停在张文泓面前。 一群纨绔皆都愣了愣。 见来者不善,他们纷纷嚷嚷:“你是谁呀,好狗不挡道,还不快给爷让开?!” 萧凤仙微笑,不紧不慢地侧开身子,抬起下巴指了指魏紫:“喏,那就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 众人望去,再次愣住。 山野昏暗,少女执伞提灯,琉璃宫灯散发出一团橘色光晕,葳蕤灯火照亮了她身后弥山亘野的细雪,她额间的几绺蓬松发丝像是在发光,那张脸在雪光和灯火中娇艳欲滴,恍如不可亵渎的神女,许是因为才哭过的缘故,桃眼湿润泛红,又透出尘世琉璃般的脆弱纤薄之美。 “太……太美了……” 张文泓结巴,连目光都舍不得挪开。 其他纨绔同样哑口无言,心生懊悔。 亏他们刚刚还调侃张文泓要娶一个破鞋,谁家的破鞋长成这样啊,这分明是仙女姐姐! “好看吧?”萧凤仙弯起狐狸眼,“可惜,你们没有娶她的福气。” 话音落地,不等张文泓等人反应过来,青年的气息瞬间变得凛冽血腥。 细雪朦朦。 萧凤仙的拳头如钢铁般砸向那群人的面门,直把张文泓的门牙给砸了下来! 萧凤仙抬腿一记横扫,毫不客气地扫飞了旁边几个碍事的纨绔。 一群纨绔这才回过神,连忙扶起张文泓,慌张地吩咐随从:“快,快把他抓起来!这人挑衅我等在前,咱们把他绑了去见京兆尹大人!” 萧凤仙单手负在身后。 玄黑色袍裾无风自舞。 他讥笑一声,无视随从们的拳绣腿,如萍踪无影的风雪般出现在张文泓面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拳头如雨点般砸在他的脸上。 速度之快,令人只能看见拳头的残影。 魏紫怔愣半晌,回过神来连忙提灯上前:“二弟,够了!再打,只怕要闹出人命!” 萧凤仙瞳眸血红,被魏紫拦着,这才松开张文泓。 众人小心翼翼地扶起张文泓,只见他满嘴是血和碎牙,一张脸凄惨肿大如猪头,嘴唇翕动,却哀哀地说不出话来,看起来十分的触目惊心。 萧凤仙淡淡道:“再敢提‘破鞋’二字,我把你的皮剥了做成破鞋。” 他拿过魏紫手里的纸伞,倾斜至她的肩头为她遮蔽风雪:“嫂嫂,咱们走。” 一群吓破了胆的纨绔,被扔在原地。 魏紫紧紧跟着萧凤仙,走出很远,才轻声劝道:“你下手也太重了些,若是闹出人命,他父亲要跟你拼命的。” “怕什么?” 前方就是观山台。 巍峨楼阁里透出光亮,魏紫这才注意到萧凤仙的手上都是血。 她放下宫灯,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把手伸出来。” 萧凤仙挑了挑眉,慢吞吞地伸出手。 女人家就是讲究,不过是沾了点儿血渍,用雪团一揉就没了,她偏要拿手帕擦拭。 魏紫一手托着他的手,一手按着手帕,一点点擦拭去那些血渍。 她垂着睫羽,轻声细语:“我知道你不怕,只是你初入朝堂,还是少得罪些人才好。他有父亲倚仗,你又没有父亲护着,孤家寡人的,总是可怜。” 萧凤仙低头看她。 她总是心疼他。 明明自己也没有多少人护着,却还要分出心来心疼他。 隔着薄薄的手帕,他清楚地感受到少女指腹的柔软和温度。 令他情不自禁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在这样的冬夜里紧紧握住她的手,永远也不要松开。 “擦干净了。” 魏紫柔声,给萧凤仙看他自己的那只手。 萧凤仙懒得看,只抬起少女的小脸。 对上魏紫无措干净的目光,他撇唇一笑:“什么叫孤家寡人?我不是还有你吗?你亲口承认喜欢我,既然承认了,就不能更改。魏紫,你这辈子只能喜欢我一个人,若有朝一日你不喜欢我了,我可不知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魏紫收起手帕,认真地想了片刻,矜持道:“我也是 她回答的这么谨慎认真,令萧凤仙生恼。 这般好的夜景,她偏偏如此扫兴。 便是骗一骗他,说她会一辈子喜欢他,又能如何呢? 长了这么漂亮的一张樱桃小嘴,偏是不会讲好听的情话。 他咬牙,霸道地揪了揪魏紫的脸蛋:“不许你喜欢别的男子,不许你看他们的腹肌,不许你跟他们说话!” 他好像生病了。 他见不得魏紫亲近别的男人,但凡说句话,他都要疑心她是不是喜欢对方。 他自知这种心理是扭曲病态的,他一直在努力按捺住胸腔里的暴戾,可他也不知他能忍到几时,他迫不及待地想娶魏紫,想把她藏进自己的深宅,让她再也见不到别的男人,让她的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甚至阴暗地想效仿昔年的邢氏,给魏紫戴上脚铐,让她再也不能离开他。 可他很清楚,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是会伤害到她的…… 萧凤仙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紧紧扣住魏紫的手:“嫂嫂是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他是孤家寡人,他知道。 可只要嫂嫂还在,他就不是孤军奋战。 他想从千百句反复的求证里,寻求到永远不会被抛弃的安全感。 魏紫被他捏的生疼,只得抬手轻抚他阴鸷的眉眼,期冀能够平息他心底的戾气与不安,柔声道:“我保证,我不会离开你的。” 她从不敢忘却陵州城山阴县,他们两人相依为命的那些年。 楼阁里。 萧凤仙把魏紫送上来的时候,魏翎怒气腾腾地坐在桌边,薛子瑜趴在旁边的方桌上,正捏着手帕哭得厉害,魏绯扇和薛夫人在一旁安慰,俱都红了眼圈。 瞧见魏紫进来,魏绯扇连忙道:“亏我以为姐姐是个通透高尚的人,没想到背地里也敢告人黑状!娘亲分明是为了你好,你却转头去爹爹面前出卖她、诽谤她,你安的是什么心?!” “我不活了我!”薛子瑜捂着手帕嚎啕大哭,“我为了长女费尽心思,倒头来却没落得一句好,女儿怨恨我,夫君责骂我,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第264章 她为什么不渴求母亲爱她? 薛夫人跟着哭哭啼啼:“我苦命的小姑子……” 魏翎脸色沉黑如锅底,狠狠拍了拍桌案,抬手指着薛子瑜:“你还有脸哭?!你自己干了什么事心里没数吗?!张文泓那种人,也配得上咱们小紫?!亏你还是当娘的,怎么半点儿不知道心疼女儿?!” “我怎么没有心疼她?!”薛子瑜哽咽反驳,“小紫是嫁过人的姑娘,有人肯要她就不错了,就该抓紧时间嫁过去,省的人家反悔!你们瞧不上张家,莫非还想把她嫁进皇族?!简直是心比天高痴人说梦!” “你——” 魏翎站起身,胡须翘起,浑身发抖地指着薛子瑜,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前他的夫人也还算精明能干,这些年抚育扇儿长大,把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可是怎么一碰上小紫的婚事,就变成了这副糊涂模样?!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懊恼甩袖,“夫人,你糊涂啊!” “夫君,”薛子瑜擦了擦眼泪,起身温柔地扶住魏翎的手臂,“夫君,你想啊,张家与咱们乃是旧相识,彼此知根知底,逢年过节礼尚往来,如此相熟,他们定然不会苛待小紫。至于功名,听闻张公子一向刻苦勤奋,高中进士乃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小紫也能跟着沾光当个进士夫人,多好呀!” “好什么好!”魏翎甩开她的手,“说什么刻苦勤奋,他都三十岁的人了,别说进士,连举人都没影儿!可见天资愚钝,不堪大用!这种人,眼瞅着就奔四十不惑了,他还能有什么出息?!夫人,咱们小紫才十八呀!” “姑爷,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薛夫人凑上来,“年纪大的男人,才懂得疼媳妇。更何况他曾经还娶过一房媳妇,更知道怎么疼人。小紫嫁过去,就能享福呢!” 魏翎面对薛夫人就没那么客气了。 他冷笑,瞪着薛夫人的双眼好似铜铃:“享福?他膝下还有两个儿子,嫁过去能享哪门子福?!大嫂认定是享福,怎么不把你自己的闺女嫁过去?” “你……”薛夫人畏惧地躲到薛子瑜身后,勉强撑着气势硬着头皮道,“我是小紫的舅母,这门婚事自然是为了小紫着想,难道我这当长辈的还能害她不成?更何况我也是女子,我自然知道嫁给怎样的男子,才能得到幸福。我瞧着,张文泓就是小紫最好的归宿。” 魏翎听得生烦,厉声道:“我最厌恶你这种妇人,成日里嚷嚷着为后辈好,实际上却是在害人!既同为女子,自当能设身处地的想到她们的无辜和不容易,怎的自己也变成了拿婚姻祸害桎梏她们的伥鬼?!” 这话有些重。 薛夫人不敢置信,却碍于武将的威严,白着老脸不敢反驳。 薛子瑜暗暗咬牙切齿,忽然瞥向魏紫:“小紫,你年纪轻,不知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更不能体谅我们这些当娘的有多么不容易。你今夜胆敢拒绝张家的婚事,将来就别指望我再替你挑选夫婿!你不会当真以为,女子生得美貌,就能嫁到好人家吧?你终究是嫁过人的,你可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魏紫静立灯下。 自打她回家以来,母亲还从未对她说过这么多话。 可今夜听来,倒还不如不说。 她道:“母亲总认为我不好,哪哪儿都比不上二妹妹。可我却认为,我很好,我哪哪儿都好。” 薛夫人不可思议,指着魏紫嚷嚷:“你们瞧瞧她,一个和离过的女子,不低着头夹着尾巴做人,却敢如此猖狂自傲——” “舅母,”魏紫打断她的话,桃眼潋滟多情而又坚定不移,“和离并非是我的错,它绝不能成为伤害我名声的理由。世人要和离过的女子低着头做人,以休弃为加之在女子身上的不光彩的枷锁,可我偏要抬起头做人,偏不以和离为耻。我出身很好,容貌很好,琴棋书画都有涉猎,操持家务也很擅长,且并没有偷鸡摸狗赌博酗酒的恶习,我就是很好的一个姑娘,无论我嫁到哪户人家,他们都该庆幸娶我进门!” 少女声音虽柔,却掷地有声。 她站在那里,明明娇娇柔柔,身体里却像是蕴含了巨大的能量。 令人莫名相信,她就是很好的一个姑娘。 “你……” 薛夫人语噎,满眼都是不敢置信。 薛子瑜紧紧攥着手帕,同样无法反驳。 她们自幼接受的教育,是谦卑恭顺,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是永远把夫君放在 怎么会有人…… 怎么会有女人,敢大大方方地说,不以和离为耻? 这简直匪夷所思! 魏绯扇暗暗咬住嘴唇。 灯火葳蕤,她名义上的嫡姐魏紫站在那里,那张脸灿若芙蕖,桃眼里藏着盛大灿烂的光,即便被亲生母亲背刺嫌弃,她也仍旧能够保持理智自尊自爱。 怎么会这样呢? 她为什么不渴求母亲爱她? 魏绯扇扪心自问,若换作是她,只要发现周围人对她的爱减少半分,她都要难受悲哀自我怀疑到活不下去的。 “小紫说得好极了!”魏翎目露赞许之色,“这才是我魏翎的女儿!张家,咱们不嫁!” “夫君怎么能任由小紫胡闹?!”薛子瑜失声。 “够了!”魏翎对薛子瑜失望透顶,“我瞧你也没有心思参加冬猎,还是尽快收拾东西回府。连夜就走。” 薛子瑜猛然瞪大眼睛。 什么叫“连夜就走”?! 给外人知道她被连夜赶回上京城,她国公夫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这些年她在官僚夫人的圈子里一向很风光,不只是因为魏翎位高权重,还因为镇国公府里面一个小妾也没有,其他夫人不知道有多艳羡她和魏翎情比金坚。 今夜她被撵回去…… 若是给有心之人知道,肯定会怀疑她和魏翎的感情出现了问题。 说不定还有些下三滥的,妄图往夫君身边塞人! 她当即捂着手帕,柔柔弱弱地哭了起来:“夫君,我不过是一时冲动,才给小紫说了这门亲事,你又何必这么绝情……” “夫人可知,你的一时冲动,会给小紫带来多大的伤害?”魏翎摇头,不理会她的示弱,“你回家吧,你也该好好反省反省,何为为人父母的公平了。” 第265章 他家少主简直不忍直视 薛子瑜梨带雨柔弱不堪:“夫君,我如何不公平了?我只当那张文泓是个好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那许多?!倒是你,你可知连夜赶我回家,会给我造成多大的伤害?等到明天早上,所有的女眷都会议论我、笑话我!你宠了我这么多年,你如何忍心置我于这般境地?!” 细嫩的拳头如雨点般砸在魏翎的胸膛上。 魏翎握住薛子瑜的双手,瞧见娇妻哭成了泪人儿,铁汉柔情的毛病发作,顿时心生不忍,不知该如何是好。 恰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声。 众人望去,几名小厮搀扶着被打的不成人样的张文泓,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在角落看戏良久的张氏惊呼一声,连忙哭着上前搂住他:“我的儿!谁把你打成了这样?!” 张文泓透过红肿的双眼,虚弱地抬起手,颤颤指向萧凤仙,憎恨而含混不清地告状道:“娘,是……是萧凤仙,他……他打的我……” 大周王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工部侍郎,上京城赫赫有名。 张氏捂着嘴直掉眼泪:“萧大人好大的威风!我儿怎么招惹你了,你就要打他?!” 萧凤仙讥笑一声:“张夫人不如问问你的好大儿,嘴里嚼了些什么不干不净的厥词。” 张文泓闻言,顿时心虚地垂下眼帘。 魏翎隐隐料到了什么,喝问道:“他放了什么屁?!” 萧凤仙毫不遮掩:“他说嫂嫂是别人不要的破鞋,娶回家若是不听话,就揍她。他还说,他娶的是镇国公府的权势,而非嫂嫂本人。” 话音落地,楼阁落针可闻。 随着一朵烛炸响,张氏反应过来,连忙哭道:“我儿最是知书达理,才不会说这种话!萧大人故意冤枉我儿,居心何在?!” “你们若是不信,可以把同行的那几个子弟都叫过来。”萧凤仙无所畏惧,“想来,会有人出面作证的。” “这……” 张氏犹豫地望向张文泓,清楚地捕捉到了他脸上的慌张惊恐。 她眉心一跳,便知萧凤仙没有撒谎。 魏翎怒不可遏满面通红,恶狠狠拍了拍桌案:“张文泓,你该死!我女儿犯了什么错,要你在背后这般议论诽谤她?!你才是破鞋,你们全家都是破鞋!” 他是国公爷,却也是朝堂上最鲁莽、最彪悍的武将。 战场上抡起两把斧头冲锋陷阵的时候,敌寇都得吓得魂飞魄散。 他保家卫国,可是现在,居然有人敢在背后骂他的宝贝女儿是别人不要的破鞋! 他大步冲向张文泓,如老鹰抓小鸡般把他抓到手里,可怜张文泓一介书生毫无还手之力,瞧见魏翎冲过来就被吓破了胆,任由魏翎冲着他的嘴巴“哐哐”就是两大铁拳! 他的牙齿本就被萧凤仙打得残缺不全,此刻虚弱狼狈地吐出一口血水,几乎满嘴的牙都被打掉了,瘪着嘴说不出话来! 张氏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魏翎暴躁:“你们张家若是不服,只管去圣上面前告发我!你们去啊,有种就去啊!” 他胡须翘起,一边说,一边发脾气地猛然掀翻桌案。 满桌的碗碟茶盏砸落在地,吓得女眷们发出一声惊呼,楼阁中已是一片狼藉。 张氏尖声大哭,连忙招呼小厮抬起张文泓,做贼似的飞快逃走了。 楼阁里静悄悄的。 薛夫人战战兢兢,根本不敢直视魏翎,偷摸儿地脚底抹油溜走了。 魏翎盯向薛子瑜:“这就是你亲自挑选的好亲事。” 薛子瑜脸色惨白,张了张嘴巴,正欲再次使出一哭二闹的招数,魏翎沉声:“来人,送夫人回城。” 薛子瑜被连夜送回了镇国公府。 魏绯扇还想求情,被魏翎一记冷眼横扫,顿时不敢吱声儿了。 魏翎走到魏紫跟前,替她掸去斗篷上的落雪。 他知晓他的夫人不喜小紫,却不知她不喜到欲要用婚姻毁掉小紫。 可是小紫做错了什么呢? 她被拐走,分明是他们两个当爹娘的没有照顾好她…… 魏翎颤颤抬起粗糙的大掌,欲要抚摸少女冻红的面庞,尚未触及到肌肤,犹豫片刻,又改成落在她的肩头,怜惜地抚了抚她的肩臂。 体态彪悍的八尺大汉,忽然之间就红了眼眶。 他红着眼睛笑道:“我竟忘了,咱们小紫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爹爹不能再像你小时候那般摸你的脸蛋。” 他错过了小紫从稚童长成少女的那段光阴。 他尚未抱够那个爱撒娇的小女孩儿,她就已经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作为父亲,他错过了好多好多…… “爹爹!” 魏紫扑到魏翎的怀里。 男人吃了酒,一身都是浓烈酒气。 可是她伏在爹爹的怀里,并不觉腥臭难闻,只觉十分安心。 幼时在陵州,萧隆每次外出回家,都会给萧杜鹃带一串冰葫芦。 她当年羡慕极了。 可是她现在一点儿也不羡慕了,因为从今往后,她也会有爹爹护着、宠着。 魏紫呜咽;“爹爹……” 魏翎满心愧疚地低下头,大掌轻抚过少女单薄的后背,终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眼瞅着父女俩哭成一团,萧凤仙矜持地伸出食指戳了戳魏翎的肩膀。 魏翎茫然抬起哭红的泪眼。 萧凤仙献出一张手帕:“国公爷擦擦眼泪吧,大男人哭成这样,怪丢脸的。” 魏翎:“……” 流出来的眼泪被强行憋了回去。 “我他妈ap;*!” 魏翎火冒三丈,挥拳就想揍萧凤仙。 他看这厮不爽已经很久了! …… 事后,萧凤仙挨了魏翎一拳。 魏翎走后,魏紫让萧凤仙坐在圈椅上,又命侍女拿来药箱,仔细为他擦药。 魏紫微微俯身,伤口在他的脸颊上,好在他躲闪及时,只是一小块轻微淤青。 她还是忍不住含了眼泪,擦药的动作轻柔如羽毛拂过:“疼吗?” 萧凤仙点点头,注视少女的眼睛,委屈:“疼死了。” 侍立在身后的南烛默默垂下头。 他家少主简直不忍直视。 终于擦好药,萧凤仙侧过脸:“嫂嫂替我吹吹就不疼了。” 魏紫被他逗笑,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谁让你惹我爹爹的?你说好好的,你笑话他做什么,他一把年纪,不要面子的吗?” 两人说着闲话,魏绯扇站在角落,始终盯着他们。 不知怎的,看这两人相处的模式,她心底总会生出异样的感觉。 第266章 魏紫对萧凤仙,难道也 魏绯扇揪紧手帕,锁着眉头思量半晌,却想不明白那股异样究竟是什么。 夜已深。 萧凤仙送魏紫回营帐,魏绯扇远远地跟在后面。 她心不在焉地踩着两人走过的雪地脚印,杏儿提着灯笼为她照路,忽然弯腰从雪地里拾起一件东西:“咦,这是什么?” 魏绯扇接过。 是一朵雪绒造型的精致珠,她见魏紫戴过的。 她撇了撇嘴,随手扔在地上:“她的东西你也捡,真不嫌晦气。” 杏儿委屈:“小姐当年进府的时候,不也喜欢捡着戴她妆奁里的首饰吗?您幼时可喜欢穿她的衣裳了,您都忘了不成?” “你——” 魏绯扇恼羞成怒,扬手就给了杏儿一巴掌。 是,她幼时刚进府的时候,没见过什么世面,骤然瞧见魏紫的闺房,只觉里面样样都好,魏紫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更是被她当成宝贝,什么也舍不得扔。 可是后来渐渐长大,爹娘和兄长给了她更好的衣裙首饰。 她再也不要用魏紫的旧物了。 往后余生,她的吃穿用度都要比魏紫强百倍千百,她再也不要用魏紫的旧物! 她沉着脸道:“你再敢提以前的事,我就把你发卖了!别以为你是我的 杏儿捂住被打的脸颊,连忙低头称是。 主仆俩继续往前走。 走出一段路,却见萧凤仙独自折返。 夜雪扑朔,青年玄衣墨发唇红齿白,墨色貂毛领上落了薄薄一层洁白晶莹的雪珠,他手里提着的琉璃灯是魏紫的那盏,雪光和灯火里愈发显得青年冶艳殊丽,宛如雪夜山林里幻化的妖鬼。 魏绯扇和杏儿俱都被这一幅景象镇住。 上京城里的美男子数不胜数,可谁也没有萧凤仙这般好看。 萧家不过是个偏僻的乡野人家,那萧凌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文弱书生,可他们家的这位庶子,怎有如此风度美貌? 两人发呆的功夫,萧凤仙在她俩不远处驻足。 他俯身拾起雪地里的那朵雪绒珠。 “呀,找到了。” 他莞尔,低头吻了吻珠,爱若珍宝地藏进怀袖。 魏绯扇浑然不敢置信,满身的血液倒流进脑子里,震得她的脑袋轰然作响。 她死死掐住杏儿的手:“我没看错吧?!” 萧凤仙吻了魏紫佩戴过的珠!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她终于明白在观山台时的那股异样感受是什么了,萧凤仙和魏紫根本就不是叔嫂之间的相处模式,萧凤仙喜欢魏紫! 他们明明是叔嫂,可是萧凤仙对魏紫—— 不对! 不仅如此,魏紫对萧凤仙,难道也…… 难怪她连二皇子的示好都无动于衷,原来是因为她喜欢她曾经的小叔子! 好一个魏紫,好一个“裁竹作骨,种兰为心”的魏紫! 亏皇后娘娘那般褒奖她,她私底下竟然藏着如此龌龊肮脏的心思! 她竟然对她的小叔子动了情! 魏绯扇越想越激动,不知不觉满面潮红,仿佛已经彻底拿捏到了魏紫的命门。 就在她魂不守舍的时候,一道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 萧凤仙居高临下,薄唇挑着几分轻笑:“你看见了呀?” 魏绯扇回过神。 面前的青年太过高大挺拔,她需要仰起头才能直视他的双眼。 偏偏他的那双眼形如狐狸眼狡黠深邃,垂着眼尾看人的时候,莫名令人害怕。 魏绯扇咽了咽口水,想起自己镇国公府嫡女、未来皇后的身份,镇定地呵斥道:“你们……你们……那种荒谬的事情,你们怎么有脸干得出来?!亏你们一个是镇国公府嫡长女,一个是新上任的工部侍郎,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私底下却行如此苟且之事,与男盗女娼何异,真真是脸都不要了!” 面对这番辱骂,萧凤仙无动于衷。 他更逼近魏绯扇一步,扑面而来的冷冽气息令少女生出浓浓的惧意,情不自禁后退。 萧凤仙笑容玩味,轻轻摩挲灯笼提柄:“你既发现了我们的事,我便不怕告诉你一句,我确实钟意魏紫,她这辈子,只能嫁给我一个人。你再敢撺掇薛子瑜替她相看人家,我就杀了你——不,我不杀你,听说你是个被爹娘遗弃的孤女?那我便做做好事,替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把你送回那个一贫如洗的原生家中,叫你再也无法猖狂作妖。” 风雪呼啸。 青年的声音混杂在风雪声中,字字带笑,字字如刀。 魏绯扇骤然掐紧双手。 她不敢置信地紧紧盯着萧凤仙,对方薄唇含笑,在夜雪中翩然离去。 她一个踉跄,被杏儿及时扶住,才没有摔倒在地。 她仓惶地整理了一番仪容,脑子里全是萧凤仙的那番话。 这个男人虽然是从乡野来的,但城府之深沉、手段之狠毒简直匪夷所思,他知道她背地里干的事情,也知道她的弱点! 她…… 她宁愿死,也不愿意被那两个穷鬼亲生爹娘找到! 魏绯扇惊惶失措,白着小脸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营帐。 营帐里生了一盆火,很是暖和宜人。 魏紫已经梳洗过,正坐在榻边卸去钗环首饰,她脊背挺得很直,侧颜白嫩红润,面部线条漂亮精致,虽然不施脂粉,但仍旧明眸红唇,娇艳如。 她身形婀娜气质优雅,举止之间透出天然的娇气矜贵,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嫁过人的妇人。 魏绯扇红着眼眶看她。 明明被拐到了陵州那种偏僻的山野地方,明明嫁了个小门小户的男人,她就该活的像是市井里的那些丑陋泼辣的妇人,而非现在这般模样! 二殿下心心念念都是她,那个大周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工部侍郎也爱慕她,甚至不惜为了她,亲自出面警告威胁她。 怎么天底下的好事,全叫魏紫一人占了?! 魏绯扇满心憎恨,这一刻,只想彻底毁掉魏紫。 也许把她和萧凤仙的事情透露出去,她就能名声尽毁了。 第267章 我偏要挑她 魏紫取下明珠耳铛,平静地望向她:“二妹妹回来以后就一直盯着我,莫非是为了母亲的事情,要找我理论理论?” 魏绯扇收回视线,冷漠地走向自己的床榻:“我只是在想,你明明是娘的亲生女儿,怎么性格上和她一点儿也不像。” 魏紫微笑:“妹妹的性格,倒是和母亲像极了。” 一样的我行我素,一样的期盼她早些从镇国公府滚出去。 魏绯扇收拾床榻的动作顿了顿,没再吱声。 次日。 天子头疾痊愈,传旨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前往演武场。 依照惯例,每次冬狩正式开始之前,都要在演武场上举办兵法战略演习,由年轻一辈参加,老一辈官员指点总结,以激励后辈,振奋朝堂士气。 往日里都是文臣吟诗作赋引人注目,今日年轻的武将们仿佛扬眉吐气般纷纷耀武扬威,恨不能立刻上马排兵布阵一展风采,若能吸引到场边小娘子们的注意,谋得哪位姑娘的芳心从而缔结良缘,那就更好不过了。 魏紫坐到席上,好奇:“怎么是在水上举行?” 观景席设在湖边,此刻,湖上停泊了上百艘战船,船楼上已经挂满了颜色不同的旗帜,无数士兵站在战鼓旁蓄势待发。 魏绯扇暗暗翻了个白眼,低声嘀咕:“大惊小怪,真真没见过世面。” “走开!” 周婧推开魏绯扇,坐到魏紫身侧,解释道:“咱们大周国与北燕结怨了数百年,北燕幅员辽阔草场广大,平原马战十分了得。咱们大周能略胜一筹的,就只有水战了。如今的两国边境是悬壶江,北燕士兵不善水战,屡攻不下,算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因此,每隔三年,父皇都会在冬猎上安排一次水上的兵法演练。” 魏紫恍然:“原是如此。” 她说着,却不由想到悬壶江以北。 悬壶江以北十六座城池,从前也属于大周国,却在十八年前被北燕夺走。 是因为定北王身死的缘故,所以才会失了那十六座城池吧? 二弟说定北王是大周的战神,曾孤军深入北燕腹地圣山,生擒他们的公主。 定北王定然很擅长平原马战…… 她想着,周婧顽皮地揪了一把她的脸蛋:“我也要上场,我的皇兄和你的兄长抽签抽到了一队,我是要跟着他们的。小紫,若我夺魁,我就把奖品送给你,算是祝贺你认亲归家的礼物!” 魏紫弯起眉眼,认真地点点头:“那我恭祝婧儿凯旋!” 参加水上战船排演的共有十二支队伍。 天子周硕撑着半边脸,慵懒地坐在观景台居中的位置,一手捻着翡翠佛珠。 他眯起眼睛,淡然地摆了摆手。 身侧的宦官躬了躬身子,随即高声宣布规则:“今日水战,共有十二支队伍,每支队伍分别配备一名将军两名副将,及一百名士兵。湖中心建有塔楼,哪支队伍率先夺取插在塔楼上的彩旗,谁就为今日魁首——此外,与往年不同的是,这次水战每支队伍再添一名主帅,每名主帅手上都有一面三角旗,夺取三角旗最多的队伍,并列魁首!” 话音落地,满场哗然。 十二支队伍争夺同一面彩旗,就已经非常激烈紧张。 再加上夺取主帅手里的三角旗,这不是故意设计让十二支队伍大打出手吗? 宦官笑了笑,拖长音调唱喏道:“请诸位将军自请挑选主帅!” 场上再次喧闹起来。 既然能自主挑选主帅,那么自然要挑身强力壮、勇猛神武的,如此,也好护住三角旗。 未能上场的年轻武将们顿时变得极受欢迎,很快就被各大队伍抢夺一空,就连周显阳也被一支队伍邀请进去担任主帅照护三角旗。 魏紫紧张观望。 恰在这时,她的目光忽然被一人吸引:“二弟?” 萧凤仙站在湖边,那副合贴的黑金细铠衬得他格外高大挺拔,细铠底下露出玄黑色衣袍领口和箭袖,束腰蹀躞革带愈发衬出宽肩窄腰的身段,赤金镂发冠高高束起蓬松马尾,微卷的发尾在寒风中肆意飞扬宛如泼墨,他握着那柄沉重的玄铁战戟,冶艳的眉眼较往常更多一分阴鸷锋芒。 魏紫捏紧手帕。 二弟…… 他也要参加吗? 除了魏紫,其他一些人也被萧凤仙吸引。 “萧凤仙?他不是以科举入仕吗?既是文官,怎的也要参加这次水战?” “读书人大都手无缚鸡之力,他能行吗?” “……” 魏紫按捺住心头的悸动。 前世萧凤仙以军功晋升直至权倾朝野,这辈子,看来也不会例外。 这次水战,便是他展露本事的最好契机。 然而因为疑心萧凤仙领军作战的能力,在场的年轻武官生怕得了倒数 魏换锦已经换好铠甲,笑道:“这些人真是有眼无珠,不知道萧兄的厉害。当日城郊驿道,我可是亲眼见过他的骑射功夫,可惜我今日也要出战,不能当他的主帅,否则,我定要与他并肩而战。” 魏翎轻抚胡须,并未说话。 眼眸里,却透出一丝欣赏。 他倒是没见过萧凤仙的功夫,但他识人无数,萧凤仙这副身架子精悍健硕,完全撑起了那副铠甲,沉重的战戟他握在手里却毫无负担,可见明显是私底下苦练过的。 年轻一辈不愿吃苦,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尚且不能文武兼修,他出身乡野却能有这些本事,着实难得。 只可惜…… 他瞥了眼宴浓的方向。 只可惜,到底是走了歧路了。 负责记录的宦官捧着纸笔,小心翼翼地询问萧凤仙:“萧侍郎,不知您挑选的主帅是谁?” 萧凤仙抬起战戟,遥遥指向人群中的一人。 宦官望去,不由愣了愣,旋即赔着笑脸道:“您挑的人,莫非是镇国公府的魏大姑娘?这……这……她可是个姑娘!” “你们又没说不能让女子做主帅,”萧凤仙睨他一眼,“我偏要挑她。” 魏紫还在观望呢,忽然有小黄门急匆匆地跑过来,恭声道:“请魏大姑娘移步湖边,萧大人挑选您做他的主帅。” 魏紫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萧大人挑选您当他的主帅。” 小黄门重复一遍,同样不敢置信。 虽然是演习,但让女人上战场,这不是胡闹吗? 等战鼓响起来的时候,只怕这位娇滴滴的魏大姑娘会当场吓破胆子! 第268章 想来,哥哥是不要我了 魏紫不大情愿。 她哪会打仗呀,杀个鸡都费劲儿呢。 她正酝酿着如何拒绝,余光注意到远处的萧凤仙孤零零站在湖边,别的队伍都有两名副将,偏他没有,容嘉荣只会耍嘴皮子功夫且还不知去向,现在只有南烛陪着他。 大家嫌弃他是科举入仕,又嫌弃他出身低贱,谁也不肯当他的主帅。 遥遥相视,青年弯起薄唇,像是正在期待她的到来。 对他的那股怜悯,又悄然涌上心头。 魏紫心一软,只得硬着头皮道:“那……那便劳烦公公引路了。” 她肯去,周遭围坐的女眷们不由哗然。 慕容香雪捂着陶瓷手炉,低笑:“到底是一个家门里走出来的,魏大姑娘也不嫌他磕碜。你如今贵为镇国公府嫡长女,那萧凤仙的母亲却是青楼女子,你与他来往,就不怕脏了你们镇国公府的门庭?” 她与萧凤仙有过节,但凡人多的场合,她就爱把“青楼女子”四个字挂在嘴边,如今已成了习惯。 “姐姐还是不要去了吧?”魏绯扇跟着出声,“都是男儿家操练水军,你一个姑娘家混在其中像什么样子?更何况,你和萧凤仙以前还是叔嫂关系,你也该懂得避嫌才是。再者,咱们女儿家在众目睽睽之下跟那些男子士兵拉拉扯扯,也实在是有失体面。” 她这么说着,圆杏眼里却悄悄掠过一丝嫉妒和向往。 她也想参加这次操练,以便在几位皇子面前出出风头。 若能侥幸大放异彩,那就更好不过了。 可惜,她没有理由参加。 周婧能参加,是因为她自幼就跟着蔺太师学习骑射功夫,一身武艺极好,因此能够得到陛下的特别允准,以女子之身参加战船比赛。 可是像她和慕容香雪这样的姑娘,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魏紫跟她们是一样的,既然她们不能去,那么魏紫也不应该去! “扇儿,你这话就不妥了。” 魏换锦提着亮银枪过来。 年轻的世子爷银盔银甲英姿勃发,一张脸生得温润清隽,眉梢眼角透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一来就吸引了众多小姑娘的注意。 他扬了扬眉毛,笑道:“你们女儿家久居深闺,本就比我们这些男儿少了几分见识世面的机会,这次难得有亲身体验战船博弈的机会,更当珍惜才是。小紫,你不必管旁人如何说,你只管上船就是。这样的人生经历最是难得,将来你回忆起来的时候,定会十分有趣好玩。” 魏紫摘下系在肩头的兔毛斗篷。 她抬起那张娇艳欲滴的小脸,笑道:“既然兄长都这么说了,那我自然要去。” 在场的小姐们情不自禁流露出艳羡神色。 虽然嘴上说去男人堆里不好,但大家心知肚明,这样近距离观摩水战的机会,她们这些总被拘束的闺阁小姐一辈子也没有几次。 魏绯扇暗暗咬牙。 她对水战倒是没什么兴趣,但她想像魏紫这样出风头,总不能所有风头都叫魏紫一个人独揽吧?! 但她刚刚才抨击魏紫有失体面,如果现在主动开口求哥哥带她去,也太丢脸了。 她只得暗示般悄悄拽了拽魏换锦的衣袖。 魏换锦回头瞧见她眼底的恳求,顿时明白了她也想去。 他知晓魏绯扇脸皮薄又心思敏感,于是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以维护她尊严的方式提议道:“扇儿不妨与我们一起?正巧,我们这边也缺个主帅。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坐在船楼上,护住咱们队伍里的那支三角旗就好了。” 魏绯扇对上魏换锦的目光,两人默契的同时翘了翘嘴角。 她矜持道:“既然哥哥都开口了,那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魏换锦!” 湖边,周婧眼瞅着魏换锦把魏绯扇领了过来,顿时叉腰怒喝。 “魏换锦,你脑子没毛病吧?!”她指着魏绯扇,“这次参加的年轻将军都很有实力,咱们原本就未必能夺得魁首,你还要带上这么一个拖油瓶,你还没下水,脑子就进水了是不是?!” 魏绯扇委屈地瘪了瘪嘴:“哥哥,你看她……” “你别怕她。”魏换锦把她护在身后,正要和周婧理论理论,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府里说过的狠话——周婧一日不向扇儿道歉,他就一日不与她说话。 他轻咳一声,转向周显锋:“劳烦四殿下转告公主,让她不要总是对我妹妹有这么大的意见。扇儿聪明伶俐,最擅长随机应变,她不会拖我们后腿的。说不定,她还能在比赛中出奇制胜,让咱们一举夺魁。” 周显锋:“……” 一边是好兄弟,一边是亲妹妹,他也很为难。 他只得望向周婧:“婧儿,你听见了,他是这么说的。” 周婧不敢置信地盯着魏换锦:“你脑子没被狗叼走吧?!” 魏换锦不搭理她。 周婧狠狠咬牙,还想再说点什么,被周显锋拉开。 周显锋劝道:“临战前最忌讳内斗,他的妹妹让他自己看着就是,总归咱们的目标是塔楼上的那面彩旗。魁首者,可得到父皇赏赐的汗血宝马马驹,你不是想送魏姑娘一匹小马驹,好教她骑马吗?咱们得努力才是。” 周婧跺了跺皮靴,只得不甘心地随周显锋登船。 魏绯扇和魏换锦落在后面,她仰起头:“哥哥,原来魁首的奖赏是一匹小马驹?” “是,”魏换锦颔首,“乃是宫廷里最矫健的汗血宝马所生下来的马驹,我瞧过一眼,浑身银白无一根杂毛,虽然只有几个月大,但将来必定是一匹万金难求的千里马,很是难得呢。” “公主殿下说,若能夺得魁首,就要把那匹马驹送给大姐姐……”魏绯扇难过地红了眼眶,轻轻挽住魏换锦的手臂,“哥哥,从小到大我也没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为什么一定要送给大姐姐,不能送给我?” “这……” 魏换锦纠结。 把彩头送给小紫,是他们三人早早就约定好了的。 他挠了挠头,温和地解释道:“小紫流落在外那么多年,吃了很多苦,比你要可怜许多。扇儿,你就让让小紫吧?改明儿,我再替你另挑一匹良马,好不好?” 魏绯扇撇了撇嘴,甩开魏换锦的手臂:“以前有什么好东西,哥哥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送给我。现在大姐姐回来了,哥哥就忘掉我了。想来,哥哥是不要我了!” 她哽咽地快步登上船楼。 “扇儿,我没有!” 魏换锦着急忙慌地解释,连忙追上去哄她。 第269章 我不会输,更不会让嫂嫂输 魏绯扇噘着嘴坐在船楼上,负气地侧过身子不肯搭理魏换锦。 “我的小祖宗!”魏换锦弓着身子赔不是,恨不能把心掏给她看,“你们都是我的妹妹,我对你们是一样的好,怎么会厚此薄彼呢?更何况她虽与我是亲兄妹,但你比她与我更多十二年共处光阴,咱们俩自幼一块儿长大,兄妹情意岂是旁人比得上的?扇儿,你就不要多想了!” 魏绯扇捏着手帕,偷看他一眼,赌气道:“既是一样的兄妹,就该送一样的礼物,怎么能只送一个人呢?我若是没有,府里的下人和上京城里的姐妹都会看轻了我。哥哥,我真的很想要那匹小马驹……” 她这么说着,圆杏眼里却并无对小马驹的渴求。 她一点儿也不爱骑马,她只喜爱享受八抬大轿的松软轻快。 可魏紫有的东西,她也必须要有。 “罢了、罢了!”魏换锦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蛋,“若能夺得魁首,那马驹便送予你和小紫两姐妹共同拥有喂养吧。只是周婧不喜欢你,这事儿你千万别告诉她。” 魏绯扇仍有些不满。 要是魏紫没回来,这马驹便只属于她一人。 她凭什么要跟魏紫分享? 她按捺住心底的欲壑难填,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我就知道,哥哥最宠我了。” 另一边。 魏紫登上萧凤仙的战船,接过他递来的一面黑金色小三角旗。 她握住三角旗,谨慎道:“我是不是要躲进船舱?若是躲藏得好,别人找不到我,也就抢不走这面旗子了。” 萧凤仙看白痴般看她一眼:“嫂嫂是主帅,主帅可定军心,你坐在船楼上,士兵们随时看见你,便能随时振奋士气。你见哪家的主帅背着士兵,自个儿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躲起来的?” 魏紫脸颊微微泛红:“你说的很有道理。” “还有——” 萧凤仙的目光落在她的双手上,她正死死握着旗子,握得那样紧! 他不禁有些头疼:“比赛还没开始,暂时没人要来抢嫂嫂的三角旗,你握这么紧做什么?” 他的嫂嫂何止是双手紧绷,即便隔着衣裙,他也能感受到她浑身都紧张地绷了起来。 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水战,何至于如此紧张呢? 湖面吹来清寒的风。 湖岸边,排列成长队的一面面战鼓次 魏紫的脸颊和鼻尖都被湖风吹红,领圈的狐狸毛微微摆动,愈发衬得她面容白皙娇艳,在背后无数面黑金旗帜的映衬下,犹如战场上灿烂盛开的白牡丹。 她抬起鸦羽似的长睫,在背对着人群的时候,以认真而又缱绻的目光凝视萧凤仙:“我怕你输。我不想你输。” 萧凤仙…… 他是从偏僻的乡野间杀向朝堂的妖鬼。 他有着那样的身世,从出生起就背负了无数人的耻笑、轻贱、鄙薄,可他走了那么长、那么久的夜路,他的脊梁却始终不曾弯下。 而她从少年时便开始照顾他,她怜悯萧凤仙、爱慕萧凤仙,即使彼此志向不同,她也仍旧盼望他能如他所愿般身居千万人之上。 她喜欢他骄傲的样子! 萧凤仙垂眸注视魏紫,清楚地读懂了她眼底的怜惜与爱慕。 若非这么多人盯着,他真想掐住她的腰把她搂进怀里,狠狠亲吻她的脸颊和唇瓣。 半晌,他自信弯唇:“我不会输的。更不会让嫂嫂输。” 听说水战的彩头是一匹珍贵的马驹。 他想夺下小马驹,送给他的嫂嫂。 随着战鼓声起,水战正式拉开帷幕。 萧凤仙安排南烛贴身保护魏紫,自个儿去了前方一艘战船上。 十二支船队纷纷驶向湖中心,每支船队拥有十艘战船,战船规模大小由主将亲自挑选。 魏换锦和周显锋的那支船队全部由大船组成,船身之间以铁索勾连,使得士兵们可以在战船上如履平地共同进退,不易被敌人冲散阵型。 其他队伍的战船也大都偏向大型,魏紫好奇观望,发现唯有萧凤仙的船队里面只有两艘大船——一艘是她乘坐的这艘,另一艘是萧凤仙乘坐的,其余八艘全部都是轻便的小船。 她问南烛:“你家少主挑的为何都是小船?莫非是小船在水里行驶的更快?” 南烛神神秘秘道:“姑娘待会儿就晓得了。” 魏紫含笑,配合地点点头:“我知道,军机不可泄露。” 魏紫以为小船行驶的更快,然而萧凤仙的船队却渐渐落在了最后面。 她望了眼天色。 今日刮的正巧是西北风,那十一支船队全都借着风势,一边打架一边朝东南边的湖心驶去,以期 首当其冲的是兄长和婧儿他们的船队,偌大的战船在水面上蛮横霸道地连成一片,宛如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容不得敌人的战船越过他们去。 金戈铁马之音伴随着战鼓声,凡是妄图冲上战船的敌人士兵,都被婧儿他们打进水里。 而魏绯扇站在船楼上,遥遥望向她这边。 魏紫眯了眯眼,注意到对方朝她露出一个耀武扬威的得意笑容。 像是已经胜券在握。 她收回视线,看向前方战船上的青年。 羽黑色薄披风在寒风里猎猎翻飞,蓬松微卷的马尾肆意如泼墨,萧凤仙提着玄铁战戟目视正前方,像是一点儿也不为落在最后而着急。 魏紫歪了歪头,想不出他还捏了什么杀手锏。 此刻,最前方。 喊杀声震天,周婧在战船上率领士兵迎敌,魏换锦和周显锋各自带了七八名身手敏捷的士兵,如偷袭般出现在敌人的战船上,肆意抢夺他们主帅手里的三角旗。 周显阳怀里揣着一面三角旗,被迫迎上魏换锦的攻势。 他渐渐招架不住,一边躲闪一边喊话:“换锦,我将来说不定是要当你妹夫的,你就不能放放水?!我若被抢了三角旗,多丢人呐!” “既是妹夫,殿下不如主动把三角旗交给我?”魏换锦豪爽大笑,“省的咱俩动手!或者,我把扇儿叫过来使使美人计?” “你——” 周显阳语噎。 他抽空望了眼魏绯扇,少女清瘦单薄,惹人怜惜。 湖面上的风这么冷,也不知道她穿得够不够厚实…… 周显阳胡思乱想的刹那,魏换锦成功夺走他的三角旗,直叫他懊悔不迭。 很快,魏换锦和周显锋各自带着抢夺来的几面三角旗回到船上,全部塞进了魏绯扇的手里,叫她仔细保管。 魏绯扇紧紧握着六面三角旗,小脸兴奋涨红。 六面三角旗…… 意味着哥哥他们打败了六支队伍! 她与有荣焉,恍惚中只觉全场人都在关注她、羡慕她。 她讥诮怜悯地瞥向魏紫的方向。 主帅和主帅之间也是不同的,可怜魏紫没有她这样好的命,她只能跟着萧凤仙那个不中用的废物,落在最后眼巴巴地看着她和哥哥他们夺魁。 第270章 镇国公府,不需要世子妃! 魏紫仰起头。 西北风刮的越来越大了,厚重的阴云汇聚在天穹上,隐约有雪粒子被吹落到湖对岸干枯的芦苇丛里,整座大湖格外寒冷摄人。 湖面上,兵器铁甲相撞声不绝于耳,魏换锦、周婧等人骁勇善战,不少落水的敌方士兵叫苦连天,被救上船后就各自举了白旗投降上岸。 已有六支船队被陆续淘汰。 魏紫望向兄长所在的大船,他们虽然遥遥领先,但情况并不十分乐观,在抢夺主帅手里的三角旗的同时,他们带出去的一批精锐只回来了两个,周婧身边的亲卫兵也受击落水大半。 除去萧凤仙的船队,、剩余的五支队伍纠集在一起,开始联手进攻兄长的船队,似乎是约定好了先解决掉最厉害的,再瓜分战利品、攀夺塔楼彩旗。 “完蛋了,引起众怒了!” 魏换锦握着亮银枪,无奈地挑了挑眉头,然而嘴角却是潇洒上扬的。 周显锋活动了一下身子,压低眉眼盯着登船的敌军,勾唇笑道:“自打从巴蜀回京,还未好好打过一架。今日,可以过一把瘾了。” 他身侧,周婧纤腰长腿,红色绸缎高束马尾,手里提着一把漂亮的红缨枪。 她用余光瞥了眼魏换锦。 她幼时喜好用狭刀,因为魏换锦喜欢用枪,所以她才改用红缨枪的。 她和魏换锦的枪法都是外祖父亲自教授,一样的路数、一样的招式,幼时与他在外祖父府里练武的那段时光,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她刚会走路的时候,被母妃带去外祖父的府里省亲。 魏换锦也在,他是被镇国公带来拜师学武的。 长辈们忙于省亲叙旧,她和魏换锦就溜到没人注意的园子里,魏换锦在桃树下耍木枪给她看,虽然枪法稚嫩笨拙,但落在年幼的她的眼里,却是极好的。 后来她和皇兄也开始跟着外祖父练武,无论寒暑春秋,都会撞见魏换锦。 魏换锦偶尔还会把他的妹妹带过来,他们练武的时候,穿着小襦裙的小魏紫就坐在廊下吃糕点心,时而笑眯眯的为他们三人鼓掌,在他们三人偷偷翻墙溜去街上玩耍的时候,还会为他们笨拙的向外祖父撒谎遮掩。 那年的紫藤萝开满了园子,可惜那样单纯美好的时光,似乎是再也回不去了。 小紫被拐走了。 魏换锦带来蔺府的小姑娘,变成了魏绯扇。 魏换锦声称这个妹妹心思敏感,于是他们必须时刻陪魏绯扇,时刻注意她的自尊心,时刻以她的感受为重。 她看着魏绯扇穿着小紫的衣裙、佩戴小紫的珠钗,向小紫的兄长撒娇,那一瞬间,她厌恶透了这个半路捡回来的小乞儿! 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好的小紫,轻易就能被别的姑娘取代! 周婧遐思之际,一名年轻小将军突然从桅杆上跳下,朝她挥刀而来! 因为是自家朝廷年轻后辈排演,所以兵器都没开刃,只在刀身上涂了一层丹朱粉末,若是在敌方盔甲上留下大片粉末痕迹,便算是死亡淘汰出局。 “婧儿!” 周显锋正招架其他两名副将,无暇顾及周婧,只来得及大喝一声。 电光火石间,魏换锦出现在周婧面前,替她挡下了那一击。 他背对着周婧,沉声道:“你在巴蜀战场上的时候,也这么爱发呆吗?” 周婧回过神,白玉似的脸颊微微涨红:“要你多管闲事?!” 话音落地,少女血气翻涌,果断上前与敌军战在一起。 三人打小一块儿长大长大,又师从同一人,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心有灵犀,即便是面对众人联手,一时间也打得难舍难分。 魏绯扇站在船楼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甲板上的战斗。 纤细雪白的指尖死死捏着三角旗,她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追随魏换锦和周婧,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哥哥说好了不理周婧的,为什么还要帮她? 这般英雄救美的架势,不是更会令周婧心动吗? 还是说…… 还是说哥哥喜欢周婧而不自知?! 幼时,哥哥、周婧和四殿下成日里厮混一处,像是拧成了一股的绳儿。 她明明也在旁边,可周婧总是明里暗里排挤她,仿佛她只是个外人。 她气不过,便偷偷向母亲进言,声称兄长日渐长大,不适宜再与公主殿下玩闹戏耍,若是继续男女厮混,只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为了镇国公府的声誉,求母亲让兄长别再亲近五公主。 母亲果然如临大敌,连忙唤来兄长仔细教育了一番。 自那以后,兄长便开始注意男女有别,也不再和周婧私下独处。 魏绯扇想着过往种种,一只手紧紧按在船楼的栏杆上,忍不住深深吐出一口气。 圆杏眼中,始终烙印着魏换锦和周婧的身影。 他们并肩作战、势均力敌,像是天生一对。 这些年她千防万防,专门防着这两人互生情愫,难道还是没能防住? “绝不可以……” 魏绯扇喃喃低语。 哥哥绝不可以迎娶周婧! 镇国公府,不需要世子妃! 父兄和娘亲只需要宠着她一个人就够了,她不需要世子妃甚至小世子来分走她的宠爱! 诡异的占有欲和醋意在心底蔓延,魏绯扇衡量了一眼船楼到甲板的距离,忽然虚弱地抬手捂住额头,整个人在寒风里摇摇欲坠。 不过须臾功夫,她就在身后两名侍卫的惊呼声中笔直坠落! “扇儿!” 魏换锦推开一名敌军,焦急呼喊。 再也顾不得其他,他连忙冲上前试图接住魏绯扇。 魏绯扇睁开眼,在半空中看着他抛下周婧,远远奔向自己。 嫣红的朱唇,徐徐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 比起周婧,哥哥果然还是更在乎她。 “糟心玩意儿!”周婧利落地挑开敌人,恨得牙痒,“我就知道她会拖后腿,只有魏换锦那个笨蛋才觉得这小贱人冰雪聪明善解人意!” “扇儿!” 魏换锦及时抱住坠楼的魏绯扇。 魏绯扇搂住他的脖颈,仰起苍白的小脸,在他怀里啜泣:“哥哥,我没吃早膳,刚刚实在头晕难受,所以才不小心掉了下来……我没给你添麻烦吧?你瞧,这些三角旗我还好好地抓在手里,一面也没丢呢……” 她一副乖巧懂事的表情。 第271章 萧凤仙单挑换锦他们三人?! 魏换锦心疼:“你都这样了,还护着它们作甚?难道它们比你的命还重要?!” “我不想哥哥输掉比赛,”魏绯扇红着眼眶,“在我心里,哥哥是最重要的人。” “好扇儿……” 魏换锦的心都要化了。 魏绯扇抬手擦去泪珠:“哥哥答应我,一定要夺魁,好不好?” 魏换锦郑重点头:“我答应你!” 就在四方混战,甲板上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一艘漆黑的大船终于慢悠悠地破水而来。 站在船头的青年玄衣墨发,姿容冶艳。 他看了看风向,薄唇轻启:“撒灰。” 因为所有的船队都冲在了最前面,所以萧凤仙的这艘船自然而然落在最后,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士兵们抬起木桶,把事先准备好的灰烬尽数倾倒在风里。 漫天灰烬乘西北风而起,犹如无数灰白色的蝴蝶,铺天盖地地追随笼罩了前方的所有战船。 唯独萧凤仙的船队,因为风向而占尽视野优势。 “这是什么东西!”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 前方战船大乱。 萧凤仙举起战戟,喝令:“杀!” 话音落地,他身后的士兵纷纷以纱布蒙面隔开空气里的灰烬,各自乘坐小船,敏捷地从大船下方穿梭而过,其中一艘小船径直驶向塔楼方向摘取彩旗,其余小船上的士兵顺着绳索攀上大船甲板,直逼各船主帅而去。 魏紫眯了眯眼,伸手拨开漂浮到自己面前的几片灰烬。 她的目光落在萧凤仙的背影上。 他就站在船头,像是一面屹立不倒的旗帜。 与其说她是稳定军心的主帅,倒不如说他更像,只要他站在那里,他麾下的士兵就能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随着大船继续朝前方驶去,一名小兵急匆匆地回来向萧凤仙禀报前方战况。 萧凤仙提着战戟正要踏出甲板,想起什么,回眸望向魏紫。 四目相对。 魏紫暗暗攥紧三角旗,明白他要出战了。 她紧张地咬了咬唇瓣,深呼吸平复心情之后,郑重地朝他点了点头。 她想让他放心出战。 虽然她没办法与他并肩作战,但她会为他坚守后方,直至最后一刻。 萧凤仙扯了扯薄唇,提着战戟踩上战船船舷,朝战况最激烈的正前方一跃而去。 魏紫抬起桃眼,坚定地握紧手里那面三角旗。 他不在,她便是镇定军心的主帅。 此刻,湖岸边。 “他们搞什么?!” “灰蒙蒙的,咱们什么也瞧不见了!” 官员们抱怨连连。 天子周硕紧皱眉头:“派一艘小船去湖心,看看他们究竟在闹什么。” 派出去查探情况的小黄门很快返回,回禀了湖面上的情况。 周硕惊诧:“是萧凤仙的手笔?” 宴浓抱着长毛玳瑁猫儿,低头轻笑:“他虽是科举入仕,可今日湖心演武,他利用风向遍撒灰烬,用以蒙蔽敌军的视野,继而达到趁乱取胜的目的,其展现出来的兵法谋略委实令人惊叹。陛下,此人乃是难得一见的将相之才呀!” 周硕盯着湖面,缓慢摩挲手里的佛珠,狭眸里略过玩味之意。 半晌,他散漫地微微倾身,随口问道:“丞相以为如何?” 慕容焘面色不变。 这一届的进士里面,也就萧凤仙能入他眼。 他曾屡次拉拢萧凤仙,可对方偏偏不肯投入他的门下,反而投靠了宴浓一个阉党。 他与宴浓,一向不对付的。 白的胡须在寒风中轻拂,他垂下眼帘,拱手恭声:“陛下,我朝武将一向稀缺,若他果真如厂督所言是个将相之才,那么将来也可委以大任。昔年定北王——” 他顿了顿,微笑:“昔年那位年纪轻轻便孤军深入北燕圣山,生擒他们的公主,自那位以死谢罪之后,我朝再无一位将军如他那般骁勇。若萧凤仙果真厉害,想来重夺北方十六城,如探囊取物耳。” 宴浓瞥了慕容焘一眼。 这话看似是在抬举萧凤仙,实则是在提醒天子,萧凤仙与定北王颇为相似,同样的年轻、同样的善战,若委以重任,只怕将来也会干出同样背叛朝廷家国之事。 天子最是多疑。 果然,周硕缓慢捻过一颗颗碧玺佛珠,狭眸晦暗不明。 半晌,他慢条斯理道:“爱卿言之有理。” 慕容焘微微一笑,瞥向宴浓。 宴浓依旧垂着眼睫,雪白的睫羽覆盖了瞳孔,令人看不清楚他的情绪。 武将那边,众人得知了萧凤仙的战术,不禁议论纷纷。 一名将领不屑道:“年纪轻轻,便使出这些下三滥的招数,毫无大将风范!所谓将军,便该正面迎敌,无所畏惧!我瞧不起他!” “照你说的,岂不是所有兵法谋略都属于下三滥?!”另一位武将反驳。 又有将领徐徐道:“刘将军此言差矣。在下熟读所有兵书,据在下所知,那些兵法谋略之中,没有一条计谋像萧凤仙今日所使这般刁钻古怪。听闻他的生母乃是青楼妓子,他身上流淌的血液肮脏污秽,自然也就使不出上乘的兵法谋略。我是不屑于这等人为伍的!” 武官们各持己见。 有人问魏翎:“国公爷以为呢?” 魏翎轻抚胡须。 他在战场上倒是没有那么多肠子,胜负全靠手里那两把战斧。 因此,他很佩服能使出阴谋诡计的幕僚军师。 管他手段是不是下三滥,有用就行。 萧凤仙灵活变通,利用西北风向击溃其他战船,偏还是个年纪轻又从没有上过战场的文臣,已经非常厉害了。 他这么想着,又想起那人乃是惦记他闺女的萧凤仙,于是轻哼一声:“也就那样吧!” 湖面上的灰烬逐渐散去。 众人的视野恢复清明,连忙望向战场。 此刻,最大的一艘战船上,四人正斗得难舍难分,其余的小将军和士兵们提着兵器远远围在四周的战船上,根本无法介入。 魏翎等人看清楚了那打斗的四人,不禁纷纷吃惊站起。 “这是——”魏翎不敢置信,“萧凤仙一个人单挑四殿下和换锦他们?!” 寒风凛冽。 战船甲板上,萧凤仙身姿敏捷,沉重的玄铁战戟在他手中挥舞得游刃有余,面对魏换锦、周婧和周先锋的进攻,不慌不忙地招架反攻,身后的黑金色披风猎猎翻飞,他整个人宛如狼毫笔下肆意勾勒的墨色游龙! 全场哗然。 萧凤仙…… 他可是一个文臣! 第272章 萧凤仙喜欢她多年 “好厉害的身手!” 魏换锦背负亮银枪,勉强抵挡住萧凤仙从背后袭来的一击,狼狈地朝前方踉跄了几步。 他原以为萧凤仙只有骑射功夫厉害,没想到他的战戟也使得这样好! 周显锋扶住魏换锦:“咱们也不差的。三对一,我就不信咱们会输!婧儿!” 纠缠住萧凤仙的周婧闻声会意,利落地旋转落到周显锋的身侧。 三人使的都是枪,三柄尖枪枪出如龙招数一致,携裹着赫赫风声,同时指向萧凤仙。 萧凤仙踩在高高的船舷上。 他注视三人,薄唇弯起一道嗜战的弧度,压低的狐狸眼充斥着野心和霸道,手中的玄铁战戟在朔风中折射出寒冷如月的锋芒,身后的黑金薄披风簌簌翻飞。 他的功夫是在两年实战中磨砺出来的。 才不是温室里养大的拳绣腿。 随着周显锋等人发起进攻,萧凤仙身形如野风,同时劈出一道战戟寒光! 四人纠缠搏斗,魏换锦三人恍惚间又恢复了昔年的默契,师出同门的招式攻防有序,配合得恰到好处,如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将萧凤仙牢牢困于其中无法挣脱。 “车轮战。” 湖岸边,蔺太师轻抚胡须,目露欣慰之色。 饶是他见识过无数惊才绝艳的晚辈,也不得不承认萧凤仙很强。 但双拳难敌四手,只要锋儿他们使出车轮战,萧凤仙总有力竭的时候。 女眷席上,妇人们好奇地观望船上战斗,未出阁的小姑娘们同样翘首张望。 慕容香雪不忿地咬了咬唇瓣:“他竟还有这样的本事……不过,就算他文武双全又如何,他的娘亲乃是青楼妓子,终究上不得台面。朝廷最讲究体面,他有这样不堪的出身背景,是不会被陛下委以重任的!” 旁边的小姐们都没吱声。 “青楼妓子”四个字,她们从前闻所未闻。 这根本就不是她们这些大家闺秀能挂在嘴上的话。 偏偏慕容香雪一碰到萧凤仙就爱提“青楼妓子”,她们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他母亲是青楼妓子的事情众所周知,难道我还会骗你们不成?”见大家都不说话,慕容香雪不悦地伸手推了推沈萱,“沈萱,你以前是他的未婚妻,你对他的事情最清楚不过,你来说说,他母亲是不是青楼妓子?!” 沈萱眉尖紧蹙,死死捏着手帕。 她不由自主地盯着湖面,嘴唇略有些苍白。 她从前只知道萧凤仙的文采很好,年纪轻轻就考上了进士,却不知他的功夫也这么惊艳,竟然把四殿下他们三人都压了下去。 姜还是老的辣,父亲果然很有眼光。 只是…… 只是,偏偏他们早已退了婚,就算她如今想亲近萧凤仙,也找不到任何借口。 这般惊才绝艳的青年,哪怕身世卑贱,她也不该错过的。 不过萧凤仙也是,明明心里藏着她,几个月过去却始终不见他来同她求和,宫宴上打个照面的时候,也总是冷冰冰地擦身而过,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一般。 沈萱懊恼地揉了揉额角,她到底是姑娘家脸皮薄,怎么好意思跟他低头,难道他就不能主动低一次头吗? 他是男子,哄哄她这个小姑娘,又能怎么样呢? 她正琢磨着,旁边一名少女打抱不平道:“慕容姐姐何必为难沈姐姐,萧侍郎的母亲是什么出身,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出身不重要,那什么重要?!”慕容香雪恼怒地扬了扬眉毛,推沈萱的力道又大了几分,“沈萱,你说话呀,你跟大家说说,他母亲是不是青楼妓子?!他以前在陵州的时候是如何卑贱的,你说出来给大家伙儿开开眼解解闷儿!” 沈萱捂住被她戳痛的肩膀。 慕容香雪的祖父乃是当朝丞相,她万万得罪不起。 虽然喜欢萧凤仙,也还想着与他再续前缘,但明哲保身也很重要。 想来,萧凤仙将来是能理解她的。 她又看了眼湖面上的那道身影,一边回忆一边添油加醋:“慕容妹妹说的都是真的,他的母亲确实是最低贱的那一类青楼妓子。以前在陵州的时候,他还拿着文章上门,求我爹爹提携他。那会儿子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世,都不喜与他来往,萧家的人也对他不管不问。唯一肯照顾他的,也就是他的嫂嫂魏紫了。他这个人十分能沉得住气,喜欢我多年,却始终不曾宣之于口。如今闹这一出,想来也是为了让我看看他的实力。” 慕容香雪得意:“我就说吧,他的母亲确实卑贱不堪!” 旁边的小姐们俱都十分无语。 这两人,一个揪住萧凤仙的身世不放,一个莫名其妙说萧凤仙喜欢她多年。 她们怎么就没能看出来,萧凤仙喜欢沈萱? 岸边热闹着,湖面甲板上的战斗也接近尾声。 萧凤仙不再与魏换锦三人缠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各个击破,三人形成的枪阵彻底溃散,魏换锦更是直接被打飞到了桅杆上! 萧凤仙提着战戟,抬头望向船楼。 魏绯扇站在楼梯上,四目相对,不禁狠狠打了个战栗,无意识地悄悄后退。 那甲板上的青年宛如慑人魂魄的妖鬼,狐狸眼漆黑阴鸷,仿佛是要吃掉她似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同龄男人! 偏偏还是和魏紫一个阵营的! 她想转身逃跑,萧凤仙却已经出现在楼梯上! 魏绯扇吓得发出一声凄厉尖叫,旋即被萧凤仙紧紧握住手臂。 萧凤仙面无表情:“三角旗。” 魏绯扇浑身发抖,一手紧紧捂住怀袖,不甘心地仰头看他,竭尽勇气低声威胁道:“你再敢乱来,我就把你和魏紫的事情捅出去!萧凤仙,你也不想你们叔嫂之间的丑闻飞的满城都是吧?!” 她不要交出三角旗。 她死也不要输给魏紫! 萧凤仙勾唇:“我既让你看见,就不怕你说出去。你敢说,我就敢剪了你的舌头,再把你送回你的亲爹亲娘那里去!” “你——” 魏绯扇气短。 她毫无主意,用余光悄悄望向远处。 魏紫就站在那艘战船的船楼上,也正看着这边。 魏绯扇咽了咽口水,忽然心生一计。 第273章 萧凤仙和姐姐走的也忒近了些 萧凤仙喜欢魏紫,不就是因为她的美貌吗? 她虽不及魏紫容色姝丽,但单拎出来看也是不错的。 何况她比魏紫多受了十二年世家大族的教养,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少女,她不信她比魏紫差。 再者,萧凤仙出身卑贱,那些娇滴滴的闺阁小姐都不愿意跟他好,她若头一个主动示好,他定会激动高兴忘乎所以。 奇异的自信心悄然膨胀,魏绯扇仰头凝视这个高大挺拔的青年,那双漂亮的圆杏眼里逐渐蓄满泪水,她无助地咬了咬唇瓣,模样比平常更加娇弱可怜几分。 她白着小脸,软声道:“萧大人何必赶尽杀绝?您去拿塔楼上的彩旗,把这些三角旗让给我们,咱们两队和和气气并列魁首,难道不好吗?想来,姐姐也是愿意与我们并列 萧凤仙眉间紧锁,丝毫不为她的眼泪所动容。 他不依不饶:“三角旗。” 魏绯扇暗暗咬牙,忽而伸出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双眼含泪楚楚可怜地央求:“萧大人,算扇儿求您了,好不好?” 她是镇国公府精心培养的嫡女,将来是要当皇后的。 她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但凡是个男人都会怜香惜玉。 然而—— 萧凤仙见鬼似的甩开她的手,毫不客气地骂道:“魏绯扇,你有毛病是不是?两军交战,你在我面前拉拉扯扯哭哭啼啼干什么?!我可没有欺负老幼妇孺的习惯!别脏了我的名声!” 说罢,见魏绯扇傻愣愣地一动不动,他干脆动手去抢。 魏绯扇猝不及防,被他夺走了藏在怀袖里的所有三角旗。 这可是哥哥和四殿下辛辛苦苦拿回来的战利品! 她惊呼一声,连忙拽住萧凤仙:“还给我!” “让开!” 萧凤仙已是不耐烦至极,甩袖便走。 随着他挣开魏绯扇,少女不慎猛然脱力,狼狈地从楼梯上骨碌碌滚了下去! “扇儿!” 魏换锦同样狼狈地爬下桅杆,连忙过来扶住她。 “哥哥,我好痛,我好痛啊……” 魏绯扇自打五岁之后就没吃过苦,骤然滚下楼梯,只觉浑身骨头像是被碾碎一般,痛得她撕心裂肺龇牙咧嘴,泪水夺眶而出,伏在魏换锦怀里呜咽哀鸣。 魏换锦心疼得不行,连忙抬头望向萧凤仙,然而甲板上哪里还有对方的踪影! 魏绯扇死死拽住他的衣襟,娇声呜咽:“是他推我,哥哥替我找他算账!” “不过是从楼梯上滚下来而已,瞧你那副娇气的模样!”周婧杵着红缨枪,一张玉雪白嫩的小脸沾满了灰尘,高傲地抬了抬下巴,“我幼时学武,吃过的苦、受过的痛比你多十倍百倍,我却没有像你这般掉眼泪!刚刚我险些被萧凤仙踹断肋骨,我也没哭呀!” “周婧!”魏换锦怒不可遏,“扇儿跟你能一样吗?!她从未学过武,平时磕到膝盖都会哭,锦衣玉食娇养出来的小姑娘,能跟你一样皮糙肉厚吗?!” 周婧暴怒:“你说我皮糙肉厚?!” “好了!”眼看两人又要争吵,周显锋连忙站到中间来,“换锦,这次水上战船操练,参加的人都是签了生死状的,既是军演,两军交接,受点伤也在所难免。这件事,我看,怪不到萧凤仙头上去!” 周婧瞟了眼魏绯扇痛不欲生的模样。 她翘了翘嘴角,幸灾乐祸:“依我看,要怪就怪魏世子自己没本事,巴巴儿的把你妹妹带上船,自己却又没本事保护她。同样都是主帅,怎么小紫就被保护得好好的?” 她这么说着,心底里甚至很想给萧凤仙竖个大拇指。 不愧是小紫交好的人,这次害魏绯扇从楼梯上滚下来,下次再害她从城楼上滚下去才解气! “你——” 魏换锦被周婧气得七窍生烟,偏又说不过她去,只得黑着脸,抱着魏绯扇匆匆登岸。 萧凤仙夺来了十一支三角旗,手底下的小兵也顺利地拿到了插在塔楼上的彩旗。 他把这些彩色的旗帜全都交给魏紫:“嫂嫂,咱们赢了。” 魏紫捧住那些旗帜,仔细数了数,不禁仰起小脸,眼如弯月:“你做到了!” “嗯。” 萧凤仙垂着狐狸眼看她,少女拢在兔毛领子里的小脸娇艳欲滴,在湖面吹了这么久的风,吹得脸颊如瓣般绯红艳丽,她饱满柔软的唇瓣像是天生就这么嫣红,惹得他很想深深地吻上去。 他匀了匀呼吸,克制着胸腔里汹涌澎湃的感情,只伸出手替她抿了抿鬓发,又为她拉起兔毛帷帽。 有她在他身后,他便如神明庇佑,战场上自然所向披靡。 他温柔道:“咱们上岸。” 萧凤仙的船队夺了魁首,湖岸边的文武百官皆都意想不到。 一些开赌局的纨绔子弟押错了宝,一时间哀鸿遍野。 周硕居高临下,捻着碧玺佛珠笑道:“萧卿真是出人意料,看来我朝,又添一员猛将。赏!” 两名小黄门牵着小马驹过来。 众人望去,那小马驹浑身银白无一根杂毛,鬃毛上用五彩丝绦搭配金线编织成璎珞,通体敏健匀称,是相当漂亮的一匹小马驹。 “真好看……” 饶是女眷们,也忍不住艳羡起来。 萧凤仙把小马驹牵给魏紫:“送给嫂嫂。” 魏紫喜爱得紧,伸手轻抚马驹额头:“你为它取个名字吧?” “既然通体银白,又是冬日里所得,就叫追雪吧,想来你们姑娘家应当是喜欢的。” 魏紫颔首,笑得梨涡浅浅:“好,就叫追雪。” “等它再长大一点,我教嫂嫂骑马。” 正在场边包扎伤口的魏绯扇红肿着眼睛,死死瞪着魏紫和小马驹,神态十分可怕狰狞。 这匹马驹原该是她的,都是魏紫,都是魏紫抢走了她的东西…… 一旁照顾她的魏换锦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扇儿?” 魏绯扇回过神,连忙收敛了表情,垂下头道:“哥哥,我有一言,不知该讲不该讲……” “你我之间乃是兄妹,有什么话不能讲的?” “我不知该如何启齿……”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瞳眸里的狠毒,她声音极轻,“哥哥就没有发现吗?萧凤仙和姐姐……走的也忒近了些。谁家的叔嫂,像他们这样呀!” 第274章 哥哥,我只有你了 魏换锦愣住。 他望过去,萧凤仙牵着银白马驹与小紫并肩而行,两人边说话边走向场外,少女仰起头朝他笑,弯起的桃眼亮晶晶的,恰似秋水照星辰。 “这……” 魏换锦犹豫。 小紫待人接物一向温柔多情,这般神态也说明不了什么吧? 虽说萧凤仙邀请小紫当他的主帅,又把战利品送给她,确实是有些过分亲昵,但听小紫说,从前在山阴县的时候,萧凤仙很是照顾她,两人相依为命,虽是叔嫂却更像姐弟,多年情分,比常人更亲昵些也是有的。 他笑道:“扇儿,定是你想多了,据我看来,小紫和萧凤仙,恰如你和我,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早已是刻入骨髓的至亲。你瞧,我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到你,萧凤仙有好东西也会想到小紫,这跟咱们是一样的呀!” 魏绯扇不可思议地盯着魏换锦。 她知道哥哥心宽体胖,从不把人往坏处想,可这心也太大了吧?! 人家萧凤仙都把魏紫的珠揣在了身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邀请魏紫登船,就差光明正大自剖心迹了,哥哥却觉得他们是姐弟! 他们算是哪门子的姐弟呀! “哥哥——” “扇儿!”魏换锦严肃地呵止住她,“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许在外人面前提起。女儿家的声誉十分要紧,没有证据的事情,不可胡说八道!” 魏绯扇委屈地瘪了瘪嘴,圆杏眼里满是泪珠。 她透过泪眼凝视魏换锦,不敢相信他会为了魏紫这么严厉地斥责她。 泪珠子潸然滚落,她低头擦眼泪:“我不过是随口一提,哥哥何必凶我?好像我故意抹黑姐姐的名声似的。我也是为了姐姐和镇国公府着想,姐姐和萧凤仙清清白白最好,若是有什么苟且,爹爹、娘亲和祖母如何受得住?旁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咱们。我到底是收养的姑娘,在哥哥心里大约算是半个外人吧,早知哥哥如此嫌恶我提起这些,我就该闭上嘴才是……” 说着说着,她不禁捂住手帕啜泣起来。 湖边风大,她身子单薄清瘦,这么一哭,便忍不住剧烈咳嗽,咳得小脸通红。 魏换锦顿时急的什么似的,连忙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的肩头:“我哪有那个意思,从小到大,我与你是最亲近,我那么疼你,我怎么会把你当成外人?!罢了罢了,此事揭过!好扇儿,你就不要再哭了!” “哥哥……” 魏绯扇哽咽着扑进他的怀里。 寒风凛冽。 魏换锦轻抚过少女毛茸茸的脑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魏绯扇的泪水打湿了魏换锦的衣襟:“哥哥,我只有你了,你不许凶我……” 魏换锦无奈又宠溺:“好好好,我不凶你就是了!” 魏绯扇这才停止掉眼泪。 她在青年的怀里睁开圆杏眼,瞳孔比深渊更加漆黑阴暗,闪烁的瞳光宛如刀锋般冷厉轻寒,攥着青年衣袖的双手止不住地收紧,像是生怕魏换锦被魏紫抢走。 哥哥不信她的话。 想来即便是向爹爹告状,爹爹也是同样不会相信的。 为了让魏紫彻底声名狼藉,看来她只能安排一场好戏了。 她倒要瞧瞧,当魏紫和萧凤仙的奸情彻底暴露在众人视野里的时候,爹爹和兄长还会不会再怜爱魏紫那个不要脸的嫡长女! 另一边。 魏紫拉过周婧的手,给她看新得的小马驹,笑容柔柔的:“婧儿你瞧,这是二弟送我的,取名作追雪。我知道你喜欢骏马,等它将来长大了,你也可以骑的。” 周婧摸了摸追雪的鬃毛:“出战之前,我和皇兄还有你的兄长商量,原本打算夺魁之后,也把战利品送给你,没想到却输给了你的二弟。不过……这样其实也很好。” 若是以魏换锦和他们兄妹的名义送,魏绯扇那贱人肯定要抢。 但如果是萧凤仙送的,魏绯扇就没办法抢了。 她歪了歪头,目光从追雪身上移到萧凤仙的身上。 青年卸去了一身盔甲,玄黑色锦袍衬得他冶艳挺拔,他的鼻梁和眉骨都很高,中原人的皮相俊美之中透出几分漠北骨相的不羁和洒然,很矛盾也很迷人。 她仍旧记得甲板上,他浑身散发出的杀气和压迫感。 听闻他出身不好,但她认为英雄不论出处,她瞧着,这个青年文才武略皆是一流,比他那个在翰林院当侍读的嫡兄强百倍千百。 她私心里甚至暗暗希望当年魏紫嫁的是萧凤仙,而不是萧凌霄。 虽然这两兄弟都配不上她的小紫就是了。 她想着,负着双手,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脆声道:“本公主听说,小紫流落在陵州的那些年,你对她照顾有加。小紫乃是本公主亲自挑选的伴读,你待她好,这份恩情本公主记在心里,将来定会奖赏你。” 萧凤仙挑了挑眉。 这位五公主倒是没什么架子,她肯对嫂嫂好,那么他自然也会给她几分薄面。 他略一颔首:“微臣先谢过公主。” 魏紫很高兴这两人能交好,正欲说话,湖岸边忽然刮过一阵大风。 她的斗篷被吹得翻飞,她手搭凉棚仰起头,铅灰色的天空阴云密布,那些乌云犹如生命,似龙卷风般朝湖中心汇聚压去,直到形成一个可怕的漩涡。 无数旗幡激烈旋转,岸边飞沙走石,拴起来的马匹们发出不安的响鼻声。 无边雾气携裹着刺骨的寒意,悄然从湖面那边涌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向湖岸。 “大中午的,怎的起了浓雾?” 众人好奇议论。 萧凤仙下意识把魏紫护在身后,听见雾中隐隐传出童谣声: “建安年,悬柯寺,血衣裁;有一人,着白衣,渡江来;渔鼓破,婴啼哭,雪里埋……” 那童谣凄恻婉转,余音被湖面的寒风传出很远很远。 一艘小木船在浓雾中若隐若现,船上一面破败的船帆溅满血渍,其上隐隐有人着白衣划桨,因为隔得太远,众人看不清楚他是男是女,更遑论相貌。 第275章 真是一对小冤家 岸边已是哗然。 天子骤然捏碎手里的碧玺佛珠,猛然起身,龙目威严狠戾,死死盯着那艘小木船。 魏紫余光注意到他,不觉怔然。 她目力好,清楚地捕捉到周硕脖颈间暴起的青筋,那双狭长暗黑的眼眸隐隐泛出猩红色,仿佛面对的不是什么破帆烂桅的小木船,而是天地间一艘骇人的庞然大物。 魏紫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错觉。 这一刻,人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天子,在那艘缥缈破烂的小木船面前,仿佛变得莫名渺小卑微。 难道这样的小木船,还有什么来历不成? 丞相慕容焘跟着起身,一手按住在寒风中拂动的雪白胡须,喝令道:“什么人胆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御林军何在,还不快去把他抓来!” 御林军倾巢而出,直奔湖面小木船。 然而大雾太浓,等他们终于搜寻到那艘小木船的时候,船上的人已经无影无踪,只剩扔在船里的几件旧血衣。 御林军拖着小木船上岸,把它送到周硕跟前。 魏紫遥遥望去,隐约可见船帆上用血书写着那首童谣的歌词,冰天雪地里显得颇有些瘆人。 慕容焘厉声道:“一群饭桶,这么多人,连个贼子都抓不住,要你们何用?!还不快继续沿湖搜查?!还有,这等肮脏污秽之物,拖上岸干什么,简直是污了陛下的眼睛!还不快拖走烧掉!拖走,拖走!” 御林军惶然,连忙把小木船给拖走了。 然而在场的文武百官皆都看见了那首童谣。 有年纪大的老者知晓建安旧事,皆都双眉紧锁摇头叹息,待到后辈问起时,便悄声解释起当年定北王是如何残暴不仁,是如何残忍杀害悬柯寺几百僧人和北燕使臣,又是如何背信弃义屠戮结义兄弟北燕皇太子的。 “自那以后,悬壶江以北十六座城池失守,大片疆土被北燕的铁蹄蹂躏践踏。”魏翎低声向魏换锦和魏绯扇解释当年之事,言语间颇有些唏嘘,“那定北王年纪轻轻便是我大周战神,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没想到竟然做出这种事,真是糊涂啊!” 魏绯扇撇了撇嘴:“想必是急功近利吧,利用和谈引诱北燕太子入瓮,以期杀害他博取军功。却没想到,害苦了大周边疆的百姓。这种人与叛国何异,人人当得而诛之!” 魏翎沉默。 人人皆是这么说的。 人人皆都唾弃定北王周无恙。 周无恙在民间素有“护疆战神”的称号,自那以后,百姓自发褫夺了他的这个称号,在他被削头之后,又争相抢夺他的尸体,把他埋在悬壶江边的高山上,至今,附近百姓仍旧常常去他的坟冢前扔烂菜叶子和臭鸡蛋。 官府在他的墓碑上篆刻了“叛国佞臣周无恙”七个耻辱的大字,这些年,时常有稚童握着小匕首前往他的坟冢,在他的墓碑旁另外刻一些辱骂他的小字。 昔年风光赫赫的战神定北王,死后竟沦落至此。 魏翎不经意想起当年自己年轻的时候,曾在边疆和周无恙拼酒,周无恙比自己还要小上六七岁,又是天潢贵胄出身,常常背负一柄玄铁战戟,腰悬乌木酒葫芦,白马金羁驰骋过边城的大街,他生的那么俊俏野性,惹得街旁楼阁里的小娘子们纷纷羞怯地开窗窥视,脸红如大漠的落日云霞。 他出身高贵却没有架子,骑射一流酒量也好。 军营里的人,都很喜欢他。 甚至有传言说,曾被他生擒的北燕公主也对他芳心暗许。 可是谁能料到…… 他最后,会死得那么凄惨呢? 他死的时候才二十岁,尚未成亲,连个孩子也没能留下。 魏翎忆起往事,不禁暗暗唏嘘。 随即他又想到,十八年前,天子亲自下令不许任何人再提周无恙和建安旧事,可今日这一出戏,摆明了是冲着旧案重提来的,难道当年悬柯寺案里面,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竟让那人心甘情愿冒这么大的险,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天子面前…… 湖岸边。 萧凤仙转了转手里提着的玄铁战戟,道:“这里闹哄哄的,我送嫂嫂回营帐?” 魏紫心不在焉,只远远凝视天子。 明明身为九五之尊,此刻他却像是被惊吓到,颓败脱力地坐回椅子上,脸色十分苍白难看,一手紧紧捂住额头,双目紧闭嘴唇轻颤。 四周的宦官们嚷嚷着“陛下头疾又发作了”,手忙脚乱地将周硕抬回龙帐,御医们提着药箱着急忙慌地赶过去,场面很是混乱。 萧凤仙挑眉:“嫂嫂?” 魏紫回过神,乖觉地点点头:“那咱们回去吧。” 往回走的时候,魏紫忍不住回眸望了眼湖面上渐渐散去的浓雾:“二弟,这场雾来得蹊跷诡异,我听爹爹说,望气的官员特意勘测了天气,今日本该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萧凤仙一手牵着马驹,一手提着战戟,唇角噙着几分笑:“冬日上京,气候本就变幻莫测。” “可是——” 魏紫还没来得及说话,迎面忽然走来两人。 是容嘉荣和玉合欢。 魏紫惊奇:“你们怎么走到一起去了?容公子莫非是特意来找玉老板叙旧的?是了,连我都许久未曾见过容公子,你们二位大约更是久别重逢。” 容嘉荣是萧凤仙的幕僚。 背地里,不仅帮他处理生意上的往来,还会和朝堂里的一些官员打交道,当年云深寺偶然抓来的算命少年,如今已然成为萧凤仙的重要心腹。 容嘉荣撇了撇嘴,满脸晦气地摇了摇折扇:“叙什么旧,她这人凶巴巴的,我和她没什么旧情可叙,不过是偶然撞见罢了!” “哟,”玉合欢轻摇团扇,“你刚刚看见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想死我了,还求我帮你挑一门好婚事!” “你这女人,你胡说八道什么!” 容嘉荣微恼。 魏紫轻轻吁出一口气:“二位还是跟当年在陵州的时候一样,见面就吵。要我说,你们一个是爆竹,一个是火焰,撞到一起就炸了,真是一对小冤家。” “笑话,谁跟他是冤家!” 两人异口同声地反驳。 魏紫忍住笑,没敢再提。 萧凤仙安静地站在一侧,目光掠过两人微湿的袍裾,又很快移开。 第276章 玉合欢很有可能和魏紫是表姐妹 是夜。 容嘉荣踏进营帐:“你找我?” 萧凤仙已经简单地洗漱过,正倚坐在一把梨木摇椅上翻看兵书。 他抬眸望向容嘉荣,今夜落了薄雪,他踏雪而来,正转身脱下彩绣明月的墨蓝色貂毛大氅,他随手拍去毛领梢上的一层细雪,慢悠悠挂在木施上。 他转过身来,较之当年云深寺外躲雨的那个落魄少年,他如今已是换了副模样,一身月白色直裰圆领袍衬得他清秀温和,腰间万年如一日地挂着青铜罗盘和一把金刚折扇,这是他吃饭的家伙。 只那双寒星般的狭眸里依旧藏着狡黠和锋芒,出卖了他的心性仍旧一如当年。 萧凤仙弯起薄唇:“你坐啊。” “哟,你今夜倒是客气。” 容嘉荣挑了挑眉,拂袖落座,低头拣起果盘里的一颗生扔进嘴里:“说吧,找我何事?” “你我认识有四五年之久了,你替我办事,我名下的资财和人脉尽数交由你打理,我的情况你了如指掌。”萧凤仙盯着他,屈指叩了叩桌案,“可我今夜忽然想起,我对你却一无所知。容嘉荣,当年相遇的时候,我告诉嫂嫂你是我的兄弟,可你我都知道那是假的。这么多年过去,你随我从南到北,敢问你一句,在你心里,我如今可算是你的兄弟?” 月隐雪深。 帐中,几盏淡金色烛火在人呼吸间微微跳跃。 容嘉荣的睫毛在褐色的瞳海里根根分明。 这么多年,他像是萧凤仙最重要的臂膀的。 萧凤仙去颍州书院读书,他便在南方替他打理生意。 萧凤仙上京赶考,他便大把银钱替他疏通朝堂人脉。 萧凤仙进入工部为官,他便将生意慢慢转移到北方,赚下了令他挥霍不尽的财富。 至于他自己,他如今的身家财富同样令人艳羡,商海之中人人对他敬重有加,民间商贾对他的算命风水之术深信不疑,譬如他今日在某家铺子里养了只猫儿,明日一整条街的商家都会效仿。 他早已不是昔年辗转乡野间,靠算命讨一口饭吃的落魄少年。 他们想是共生的草木。 容嘉荣微笑抬眸:“怎么不算呢?” “既是兄弟,你为何要背着我去做那种事?” “哪种事?” “今日湖面起雾,是你的手笔吧?” 萧凤仙直白地问。 虽然白日里和嫂嫂说话的时候,他否定了这场浓雾来得蹊跷诡异,但他心底知道,这场雾不简单。 容嘉荣算命是不准,整日拎着个破烂青铜罗盘像是混日子的。 但混日子,不代表他就真的不通奇门遁甲,这些年从南到北,萧凤仙是见识过他的手段的,若他没有几分真本事,又怎会被他留在身边? 今日,是容嘉荣利用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硬生生无中生有,造出这么一场雾来的。 见容嘉荣不语,萧凤仙冷笑一声:“你和玉合欢,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可知今日若是被御林军抓住,非但你和她要遭殃,我和嫂嫂也会受你们牵连?” 容嘉荣又吃了一颗生,慢悠悠道:“我们上岸的时候,不慎打湿了袍摆,你便是从那里发现端倪的吧?” “是。” 帐中陷入寂静。 容嘉荣知晓今日若是不说清楚,怕是走不出这顶帐篷。 他抬起眼:“建安旧事,你应当知道。” “略有耳闻。” “定北王周无恙被杀之后,曾有人为他的死鸣不平。那人曾在周无恙麾下当过两年先锋,周无恙对他有救命之恩。在天子即将从悬壶江畔折返上京时,他一人一船白衣渡江,敲响了周无恙生前亲自使用过的那面战鼓,他认定周无恙绝不会滥杀无辜背叛家国,他恳求天子,重查悬柯寺血案。” 萧凤仙面色如水。 这件事,他倒是未曾听过。 容嘉荣缓缓碾碎生壳:“天子震怒,不仅没有重查旧案,还把那人视作定北王余党,不仅直接将他赐死江边,还下旨诛杀他全家上下三十二口人。他有个女儿才刚出生还在襁褓之中,被乳娘抱着侥幸逃脱,从北地一直逃、一直逃,直到逃到遥远的南方。” 生壳碎裂开的声音,在帐中颇为清晰。 萧凤仙低声:“玉合欢?” “是,就是玉合欢。她才到上京的那日,私底下就找到了我,求我替她安排这一出大戏。她自懂事起,乳娘就将前尘往事尽数告知于她,她深信她的父亲、母亲乃至祖母兄弟都是无辜的,他们不该被天子杀害。她早已决意重翻旧案,这些年极尽手段各种敛财,也都是在为翻案做准备。” 容嘉荣说完这番话,瞟了眼萧凤仙的脸色,忽然可怜兮兮地掩面啜泣:“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背负了这么重的担子,多可怜呐!我最是怜香惜玉,虽然与她之间总是吵架居多,但她到底是个弱女子……” “别嚎了。” 容嘉荣挑了挑眉,没再嚎,继续剥生吃。 萧凤仙面无表情:“你不是会为了别人冒险的人,你绝不会因为同情她,就为她做到这个份上。说吧,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容嘉荣往嘴里塞了一颗生,细嚼慢咽。 他借着烛火的光盯着萧凤仙,似乎是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什么。 萧凤仙不悦:“再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容嘉荣笑了起来。 他又剥开一颗生,用指腹慢慢捻开那层薄薄的红衣。 半晌,他提醒道:“玉合欢姓玉,她的父亲,也姓玉。魏大姑娘的祖母,同样姓玉。此外——” 他顿了顿,把生红衣按在桌案上,直视萧凤仙的双眼:“当年庙堂乡野人人唾骂定北王,唯有她的父亲相信定北王是清白的。他为定北王鸣冤枉死,若定北王还有后辈在世,想来,是欠她一份恩情的。” 莫名其妙的一番话。 萧凤仙只意识到玉合欢很有可能和魏紫是表姐妹。 等他细细梳理完玉家的亲族脉络,容嘉荣已经系上大氅,起身离开营帐。 毡帘被挑开的时候,寒风携裹着细雪席卷进帐篷,几盏烛火明明灭灭,细雪落在萧凤仙的眉梢眼角,有些冰凉。 第277章 面前的姑娘是小紫,却又不是 呼吸之间都是冷意。 帐外,一团朦胧篝火在寒风里摇曳,更远的地方黢黑幽暗。 萧凤仙垂下狐狸眼望向桌案上的生壳和生红衣,隐隐察觉到,容嘉荣和玉合欢仍旧有事情瞒着他。 …… 次日。 今天是进山狩猎的日子。 周婧迫不及待,一大早就提着弓箭找到魏紫:“小紫,我去猎几头猎物,晚上请你吃烤鹿肉和烤兔肉。新鲜的肉最是鲜嫩多汁,烤得外焦里嫩,撕下一只腿,蘸盐或者酱料都是很鲜美的!” 魏紫见她的斗篷系带系得凌乱,眉眼弯弯地替她重新解开系好:“那我等你回来。” 魏紫身量纤长,本就比同龄姑娘更高挑些,然而周婧常年练武,比她还要高出一点。 从她的角度,能清楚地瞧见魏紫挺翘的鼻尖和垂落的纤长睫羽,白白嫩嫩脸蛋红红,漂亮乖巧的不得了。 她顺势摸了摸魏紫簪在发髻上的绒,惋惜道:“我若是个男子就好了,我若是男子,定会娶你。话说回来,小紫你今日若是没事可以去我二皇兄营帐里转转,他自打出城就病倒了,昨儿湖面演武那么热闹,他也没去瞧,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待在帐中,怪可怜的。” 魏紫怔住:“二殿下也来了?” 在城郊这两日,她都没瞧见周显霁。 她还以为他是因为生病才没来参加冬猎。 “可不?”周婧想起周显霁那副病殃殃的样子,不觉摇头,“他要是身子康健就好了,我总还想着,你们俩能像从前那样好。幼时的那些年,大家都认定长大以后你会嫁给他,成为他的皇子妃。就连小姑娘们在御园玩家家酒的时候,大家也会戏称你小皇妃呢。可惜,你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周婧走后,魏紫犹豫了一个上午,才决定用过午膳就去探望周显霁。 经由宦官通报回禀,魏紫被内侍引着踏进营帐。 帐中燃着几盆火炉,比外面暖和许多,苦药味却也十分浓郁。 魏紫解下斗篷交给侍奉的宫女,把带来的食盒呈给周显霁瞧:“不知殿下病倒了,这么迟才来探视。这是臣女带来的梅酥,还望殿下能够喜欢。” 周显霁靠坐在软榻上,长发垂落、脸色苍白,手里正握着一卷书。 他有些意外,哑声道:“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宫女捧来一张绣墩,恭敬地请魏紫坐,又给她端来热热的杏仁乳酪茶和一碟莲子。 周显霁凝视魏紫:“请。” 魏紫略一颔首,拣起一颗莲子放进嘴里。 周显霁放下书卷,也吃了一颗:“昨日待在营帐里,听见外面很是热闹。” “正是,”魏紫怕他闷得慌,于是拣有趣的事说给他听,“许多年轻的小将军参加湖面上的战船演武,大家各显神通十分厉害。最后我二弟一个人单挑四殿下、婧儿和我兄长,一挑三竟也赢了!” 周显霁细细聆听,目光落在魏紫的眼睛上。 她提起萧凤仙的时候,那双桃眼明媚晶亮,像是藏满了星星。 萧凤仙文武双全,她大约很崇拜他吧。 苍白细瘦的手指暗暗抓紧身侧的书卷,他垂下眼帘,笑道:“可惜,我没能瞧见。” 魏紫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魏绯扇曾在寄北宫说过,周显霁本该是所有皇子里面骑射最好的那个。 他的母妃来自北地草原、来自在马背上战斗的民族,他是她的儿子,血液里自然也流淌着北地的风。 周显霁…… 若他未曾生病,那么他昨日本该走上战场,和那些年轻骁勇的小将军一起战斗,叫中原的将军们瞧瞧草原上的雄鹰也可以在水上潇洒翱翔。 可他身体不好,寄北宫中蓄养的爱马被关在马厩太久,早已失去肆意驰骋的敏健身姿,年少时使用的长枪,也在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中锈迹斑驳失去锋芒。 周显霁,他是被迫藏进匣子里的刀。 帐中寂静。 半晌,魏紫绽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听闻北方的草原辽阔空旷,牛羊成群雪山连绵,殿下该早些养好身子,将来若有机会,定要去瞧一瞧贵妃年轻时策马奔驰过的塞外草原。” 周显霁笑了起来。 小紫的心性一如当年,总是见不得旁人失落寂寞。 明明只是个身娇体弱又历经磨难的少女,心里面却像是藏了一个温暖的小太阳。 “但愿有那么一日。”他温声细语。 他又伸出手抚了抚盖在身上的绒毯,停顿片刻,忽然道:“小紫是不是早就不爱吃莲子了?” 魏紫捧着杏仁茶,动作微微一滞。 她垂着睫羽,不知该如何回答。 离开上京十二年,她确实早已不再爱吃莲子。 可这人却仍旧清清楚楚地记得,也仍旧如同小时候那般,时时刻刻在宫殿或者身边备下一份莲子,生怕将来某一天她来找他玩的时候,他拿不出她喜欢的果。 杏仁茶早已没有那么滚烫,可魏紫却觉得莫名烫手。 幼时玩伴的心意,似乎已然成为她无法面对的负担。 察觉出少女的窘迫,周显霁的眉眼依旧如青山笼雾:“无妨的,我早已知道,人的喜好并非一成不变。” 他始终温润谦和,眼底眉梢却藏着道不尽的黯然。 他知道人的喜欢不会一成不变,可如今才知,人心亦是如此。 小紫不再喜欢吃莲子,也不再如幼时那般喜欢他。 面前的姑娘是小紫,却又不是…… 郁闷惆怅的情绪涌上心头,周显霁忍不住剧烈咳嗽,魏紫看在眼中,情不自禁地捧紧茶盏,虽然有心,却终究无力为他排解难过。 她在帐中陪伴周显霁度过了一整个下午,也亲眼目睹了他像是一个药罐子,每隔半个时辰就得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吃完一盏苦药,而这样煎熬的日子对他而言似乎稀松平常,却也永无尽头。 到黄昏的时候,进山狩猎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魏紫照顾周显霁睡下,系上斗篷挑开毡帘,打算去瞧瞧周婧和萧凤仙他们打了多少猎物。 众人都在广场那边清点猎物。 魏紫过去的时候,周婧一把拉住她,不可思议道:“你那位小叔子究竟是什么来历,也忒勇猛了!你不知道,今日山中突然出现了几只吊睛白额大虎,父皇和我深入山脉没带多少侍从,险些命丧虎口!多亏萧凤仙及时出现,才救下我们!这次他救驾有功,父皇还不知道怎么奖赏他呢!” 魏紫闻言,远远望向萧凤仙。 他站在天子身侧,天子一手捻着碧玺佛珠,一手搭在他的肩头,正大笑说话。 果然是很受器重的样子。 第278章 咱们两个是同病相怜的 魏紫正发呆,周婧握住她的手:“不管他了,篝火要升起来了,咱们吃烤肉去!” 星落原野。 积了薄雪的幽青山脚下已经升起盛大的篝火,清一色的小帐围在不远处,文武百官及其家眷与交好的亲友聚在小帐,有单独烤肉饮酒的,也有围在篝火旁大快朵颐的,宫廷乐师弹奏起带有西域风情的乐音,一些旷达的官员吃得半醉,褪去了平日里端肃的架子,在火堆旁舞的很是恣意潇洒。 年轻的小姐们聚在一处。 魏紫和周婧坐在帐外,就着矮案一边吃烤肉一边看星星。 帐内,两名宫女从吊起的鹿肉上割下几片放在铁网上翻烤,烤的滋滋冒油。 慕容香雪忍不住娇声抱怨:“我最烦冬猎,这些小鹿啊、兔子啊那么可爱,真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残忍地打死它们。这肉瞧着血淋淋的怪恶心的,也不知道洗没洗干净。就这么烤出来,也不知熟没熟,我还是更喜欢我府上厨娘的手艺。” 其他姑娘面面相觑。 慕容香雪吃的比谁都欢快,铁架上一半的肉都进了她的肚子里,她也好意思说这番话。 然而她们畏惧相府的权势,哪敢反驳,只得纷纷附和。 周婧拿筷箸敲了敲瓷盘边缘,回头冲帐内骂道:“能吃就吃,不能吃就滚。本公主辛辛苦苦打回来的鹿,由得你说三道四?!” 慕容香雪没想到这头鹿是周婧打回来的,顿时没敢再吱声。 “婧儿消消气。” 魏紫挽袖,替周婧斟了一杯热酒。 周婧端起一饮而尽,又学着军营里的那些士兵,轻佻地挑了挑魏紫白嫩嫩的下巴:“还是本公主的小紫贴心。” 帐内的小姐们注视她们两人,不禁难掩艳羡。 周婧是天子最疼爱的公主,当年挑选伴读的时候可叫她们挤破了脑袋,然而周婧却挑了魏紫,后来魏紫被拐,她们跃跃欲试等待周婧重新挑选伴读入宫,结果却什么也没等到。 直到这么多年过去,魏紫认亲归家,周婧不顾她嫁过人的经历,仍旧坚定地选择她。 这番情意,怎么不令人羡慕呢? 魏绯扇端坐在绣墩上,安静地垂眸吃肉。 余光却也注意着帐外的两人。 她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人如此念旧。 魏紫那样的人……她那样的女人,不仅是个和离过的妇人,还和小叔子有不伦苟且,这样的女人,她怎么配得到皇族的青睐?! 她用牙齿一点一点撕碎嘴里的肉,烤到七分熟的鹿肉还带着一点血丝,那腥红的血丝沾在她的嘴唇上,令她的表情看起来颇有些瘆人。 慕容香雪眉头紧皱,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低声道:“魏绯扇,你脑子有病啊?作这么可怕的表情给谁看?!” 魏绯扇回过神,抬手揉了揉僵硬的面颊。 都怪魏紫,竟然令她在人前失态了。 想起今夜的计划,她抬起头望向慕容香雪,故作诧异:“慕容妹妹,你常戴的那只点翠金凤钗呢?” 慕容香雪连忙伸手摸了摸发髻,髻边果然空空如也。 魏绯扇叱骂道:“要么是丢在了哪个犄角旮旯里,要么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偷去了!大家都仔细找找,那东西贵重,可别叫人拿走了!” 在场的小姐们闻言,连忙到处搜检起来。 慕容香雪不解地望着忙碌搜找的魏绯扇,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忍不住道:“魏绯扇,这些年咱俩一向水火不容,我还以为咱们关系不好呢,没想到,你竟然肯为我如此费心。” 魏绯扇正装模作样地俯身查看桌案底下,听见这话顿时翻了个白眼。 谁为她费心了? 慕容香雪的金钗本就是她偷的,她想利用金钗,引出魏紫和萧凤仙之间的奸情。 她想着,嘴上敷衍道:“你我争了这么多年,便是仇人也该争出感情来了。我待你,总是要比待旁人多出几分情意的。” 慕容香雪跟在她身后,叹息道:“你我在京中,看似鲜着锦烈火烹油,实则你我心知肚明,那些追随咱们的姐妹没几个是真心待我们的,大抵都是冲着咱们背后的家族权势而来。而且咱俩都有个突然回家的姐姐,偏偏还都手段了得城府深沉,叫咱们屡屡吃亏,这一点,咱们两个是同病相怜的。” 魏绯扇一想,还真是如此。 慕容香雪这些年在废太子身上下了很多功夫,可终究比不得她姐姐慕容九里。 她也是如此,这些年在镇国公府下了大功夫,却也终究比不得魏紫天生的血缘。 她望向慕容香雪,圆杏眼里不禁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正在这时,其他姑娘纷纷道:“帐中没有,恐怕是落在了来的路上。” 魏绯扇提议道:“外面月色很亮,咱们就顺路找一趟吧。” 她提前安排了杏儿埋伏在路旁,这个时辰想必她已经准备妥当了。 一众小姐提着灯笼踏出小帐,刚走出一段路,就瞧见有个黑影飞快地窜过去,往官员们休憩的营帐方向跑去。 有小姐惊吓尖叫:“那是什么?!” 魏绯扇心知是杏儿,嘴上却道:“莫非是小偷?咱们快追上去瞧瞧!” 少女们叫嚷着,仗着人多势众,互相拉扯着追向那道黑影。 黑影最后消失在众多的营帐之中。 慕容香雪累得气喘吁吁:“给我逮到她,我顶然不会饶过她!” 魏绯扇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顶营帐:“我恍惚瞧见那个小偷似乎躲进了这里面,要不,咱们进去瞧瞧?” 众女迟疑。 有人提醒道:“魏二姑娘,这可是男子的营帐。” 魏绯扇暗暗扯了扯嘴角。 她不仅知道这是男子的营帐,她还知道这是萧凤仙的营帐。 萧凤仙拿走了魏紫的珠,若能进入营帐翻出珠,就能证明他和魏紫有不正当的关系,如果侥幸再搜出一些他们两个之间更亲密的东西,如肚兜、绣鞋、手帕一类的物件,那就更好不过了。 慕容香雪叉腰:“怕什么,咱们进去瞧瞧就出来了,还能跟帐篷主人有什么牵扯不成?那金钗是我祖母送我的生辰礼,我今夜务必要找回来的!” 说罢,气势汹汹地奔向那顶营帐。 众女连忙跟上。 她们手里的灯笼照亮了帐篷,只见帐中陈设贵重风雅,还细细熏了香。 慕容香雪翻箱倒柜:“绯扇,你当真瞧见那小偷进到这里面了?” 魏绯扇跟着搜寻,不肯放过半点蛛丝马迹:“大约是的。” “你们瞧,这是什么?” 忽然有姑娘发问,她正从萧凤仙的枕头底下翻出一件东西,高高举起给大家瞧。 魏绯扇定睛望去,认出那就是魏紫的珠。 她险些笑出声来。 第279章 对魏姑娘念念不忘 魏绯扇正琢磨着如何告诉众人这是魏紫的珠,慕容香雪忽然从屉子里翻出一只竹编小箱笼。 约莫是有些年头了,那箱笼虽然精巧,但竹篾却褪成了陈旧的暗青色,箱笼上还挂了个拇指盖大的小铜锁。 慕容香雪讥笑:“也不知是谁的帐篷,这么多贵重的东西都没上锁,偏偏这只小破箱子却上了锁,我倒要瞧瞧,里面藏了什么宝贝!” 一些小姐虽然觉得私自拆人家东西不合适,但慕容香雪已经动手了。 她用黄铜镇纸砸开小铜锁,利落地掀开箱盖。 竹箱里铺了丝绸垫子,垫子上摆放着七八个精致的面塑娃娃。 “娃娃?” 慕容香雪拿起一只。 那娃娃捏的栩栩如生,穿竹青色襦裙,发髻上簪一根竹节簪,表情活灵活现的。 有姑娘好奇:“我怎么瞧着,这娃娃有些面熟?” 慕容香雪又拿起一只,这只娃娃身穿嫁衣香肩半露,姿态颇有些暧昧撩人,哪儿是正经娃娃,分明是供男人私底下狎玩的那种! “呀!” 慕容香雪犹如碰到了脏东西,连忙把娃娃扔在了地上。 魏绯扇俯身捡起:“这娃娃长得……有些像我嫡姐。” 众女一愣。 又有姑娘道:“是了,这支珠也是魏大姑娘的,刚来城郊那日,我曾见她戴过!” “那……那这顶帐篷,莫非是她前夫萧侍读的?他们都和离了,怎么萧侍读还留着她的珠和娃娃?难道他们俩旧情复燃了?这恐怕不妥当吧,萧侍读都娶妻生子了,魏大姑娘若还是跟他拉拉扯扯不清不楚,跟不知廉耻有什么区别?难道她想给萧侍读当妾不成?” 众人议论着,早把慕容香雪的金钗忘在了脑后,不解地望向魏绯扇,打算等一个解释。 魏绯扇眉头紧蹙:“我也不知道嫡姐是怎么想的,可她一向冰清玉洁,怎会与男人私相授受?” 众女讨论着,帐外忽然传来嘈杂声。 她们踏出帐篷,迎面正走来一群年轻的公子。 魏换锦领头,远远瞧见魏绯扇,连忙快步走上前来:“我们烤了山羊肉和野鸡肉,本打算请你们一块儿吃的,谁知宫女说慕容的金钗丢了,你们出来找金钗。如何,可找到了?” 魏绯扇摇摇头:“我们跟着小偷进了这顶帐篷,谁知里面又没有他的踪影。” 周显阳高兴道:“一支金钗而已,明天再找吧。今夜咱们好好饮酒吃肉,小扇子,咱们许久没有一起热闹热闹了!” “可是……” 魏绯扇迟疑。 魏换锦不解:“怎么了?” “怎么了?”慕容香雪冷笑着截过话头,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珠和小竹箱,“那就得问问世子爷的亲妹妹魏紫了!她和萧凌霄都和离了,为什么萧凌霄帐中还有她的珠和面塑人偶?堂堂镇国公府嫡长女,没想到私底下,竟也跟男人授受不亲,可真叫我们大开眼界!” 魏换锦一把夺过珠,借着灯笼光细瞧,果然是小紫的。 他又望了眼小竹箱里那几个不堪入眼的面塑娃娃,顿时彻底黑了脸。 他迅速移开视线,利落地盖上竹盖:“此事必有误会。” “误会?”慕容香雪好容易逮到机会,恨不能把魏紫踩到泥里,“证据摆在这里,还能有什么误会?既然大家都看见了,不如就把萧凌霄叫过来,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换锦紧紧攥了攥双拳:“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相信小紫是清白的。我敢用性命,来担保小紫的人品。” 慕容香雪毫不犹豫,立刻打发侍女去请萧凌霄和魏紫。 魏绯扇安静地站在魏换锦身侧。 她仰起头,细细端详兄长坚定不移的侧脸。 他便这么信任魏紫吗? 如果今夜珠的主人换作是她,那么哥哥会不会也这么信任她、袒护她? 她缓慢垂下眼帘,像是畏惧今夜朔风的寒冷刺骨,朝魏换锦身侧更靠近了些。 她要亲眼看着哥哥对魏紫的信任破灭,她要亲自毁掉魏紫在哥哥心目中的形象。 等到魏紫名声败坏,哥哥大约就不会再疼爱她了。 哥哥是她一个人的。 很快,萧凌霄和魏紫都被请了过来。 孙黄蝉也跟了来。 瞧见珠和面塑娃娃,她不禁勃然大怒。 怪道萧凌霄近日总说政务辛苦,夜里不肯留宿在她的房里,原来是因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还是他那位青梅竹马的前妻! 她冲魏紫吼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魏紫,你嘴上说着要与我相公和离,私底下却与他藕断丝连?!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你怎么偏偏就赖上了我家的相公?!你不知道他连儿子都有了吗?!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她顾不得镇国公府的权势,扬起巴掌就扇向魏紫的脸。 魏紫怔怔的。 眼前的情景,与前世悄然重叠。 前世,孙黄蝉也总这么骂她…… 这一瞬,她忘了躲闪。 千钧一发之际,魏换锦骤然握住孙黄蝉的手腕,厉声呵斥:“孙夫人!” “孙夫人,”周婧拨开人群出现,天家王姬的威严架势一展无遗,“萧凌霄那样的货色,本公主的小紫万万瞧不上。那些东西,只怕是萧凌霄自个儿偷窃私藏的。怎么,你管不住你的相公,却来冤枉我的小紫?!” 她一边说话,一边牢牢握住魏紫的手。 她的掌心很温暖。 魏紫鼻尖发酸,眼眶悄然湿润。 这一世,有人护她…… “你们——你们——”孙黄蝉气急败坏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狠狠推了一把萧凌霄,“混账东西,你自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凌霄的胆子都要吓破了。 就算再怎么觊觎魏紫,他也不敢把她的东西藏在身边啊! 他咽了咽口水,紧张地解释道:“这根本就不是我住宿的帐篷,这些东西自然也就不是我的,又何来我与小紫藕断丝连一说?!” “不是你的帐篷?”孙黄蝉挑眉,“那是谁的?!难道除了你,上京城里还有其他男人对魏姑娘念念不忘?!” 人群寂静。 星月隐进云层里。 细雪悄然飘落在魏紫的眉梢眼睫,她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尽。 她后知后觉。 这是…… 萧凤仙的帐篷。 第280章 是他引诱的她 是他先动的情 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远处。 宴浓抱着长毛玳瑁猫儿,安静地注视这边的热闹。 不知过了多久,他意味不明地弯唇笑了笑,侧首对旁边的小宦官低语了几句。 小宦官颔首领命,连忙拔腿去办。 被这里的动静所吸引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认出帐篷的主人,不可思议道:“这不是……这不是萧侍郎居住的帐篷吗?” “萧侍郎?哪个萧侍郎?” “还能是哪个,自然是萧工部呀!” “竟是他?!他他他……他不是魏大姑娘昔年的小叔子吗?他藏着这些东西是要做甚……” 那人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一个青年男子,在私密的居所里藏着一个少女的珠和酷似她相貌的面塑娃娃,除了出于心仪爱慕,还能是出于什么? 可今日的男女主不是旁人,偏偏曾是一对叔嫂。 那小叔子辗转经年,竟对他的长嫂抱起了那种隐秘的心思…… 或许在更早的时候,这份见不得光的感情就已经开始萌芽。 再或者…… 再或者,是女子刻意勾引。 是了,听闻魏紫在山阴县的时候经年累月被拘束在深宅大院,许是她寂寞了,所以对同龄的小叔子下了手,不知廉耻地勾引了他! 毕竟萧凤仙人中龙凤,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喜欢上一个已婚妇人? 世俗偏见作祟,在场众人望向魏紫的目光俱都一变再变。 魏紫浑身发抖。 她是女子,她自然知道那样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可她没有! 她没有勾引自己的小叔子! 魏换锦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没能压抑住怒意,死死盯住魏紫:“小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质问的声音低沉而又严厉,像是野兽的低吼。 魏紫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一把,险些摔倒在地。 周婧扶住魏紫,冲魏换锦骂道:“事情尚无定论,你这么凶干什么?!” “公主殿下,”魏绯扇幽幽开口,“证据已经摆在了这里,怎么就成了‘尚无定论’?臣女知晓您偏爱姐姐,可姐姐做出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情乃是事实。哥哥质问姐姐,也是为了姐姐好,这是我们家的家事,姐姐如何受罚,不劳您操心——” “啪!” 周婧直接赏了魏绯扇一耳光。 窃窃私语的人群瞬间寂静。 魏绯扇捂住被打红的脸颊,不敢置信地盯向周婧:“你打我?!” 周显阳心疼地扶住魏绯扇:“婧儿,你怎么能对小扇子动手呢?!” 周婧护着魏紫:“打她又如何?我早就受够了她!别说今夜之事尚无定论,就算小紫和萧凤仙真有点什么,那也不过如此。萧凌霄假死三年,小紫样年华,凭什么就不可以喜欢别的少年郎?!再者,小紫生得美貌性情也柔顺温婉,萧凤仙凭什么就不可以喜欢她?!” 魏换锦气红了眼:“我没说不可以,但那萧凤仙是什么人?!他是萧凌霄的亲弟弟!” 周婧同样红了眼,狠声狠气地针锋相对:“那又如何?!” 魏换锦歇斯底里:“那是有违人伦,那是不知廉耻!” 他死死盯向魏紫,像是 他的眼神那样幽暗怨责,像是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刀,直直扎进魏紫的心脏。 她脸颊滚烫,唇色愈发苍白,即便被周婧握着手,指尖也无意识地轻颤。 泪珠子潸然滚落。 她知晓当这段感情暴露在世人面前的时候,她将无地自容。 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当亲兄长用那样的眼神盯着她的时候,她就像是做了一件人世间最恶毒的事,她的心仿佛被活生生剐开,疼到她几乎无法呼吸,铺天盖地的羞愧感压在她的脊背上,像是要彻底压弯她这个人。 她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眼神。 对不起…… 她嘴唇翕动,却没办法发出声音。 魏绯扇躲在周显阳身后,悄然勾起嘴角。 今夜的局很成功。 哥哥开始厌弃魏紫了。 也不知道明日等待魏紫的将会是什么,是被爹爹匆匆嫁去偏远的地方,还是被送进庵堂当姑子? 无论哪一样,她都挺满意的。 恰在这时,人群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萧凤仙来了……” 人群中传来低语。 萧凤仙匆匆赶来,一眼看见了那朵珠和竹编箱笼。 垂在腿侧的双手悄然攥紧成拳,他红着眼睛望向魏紫。 少女被千夫所指,满面羞愧通红,仿佛当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那样梨带雨的小脸,令他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可是这种事…… 这样的事,是他引诱的她、是他先动的情,世人即便要骂,也只该骂他一人! 跟他嫂嫂有什么关系! 他从不畏惧在人前承认他的心意,因为那是他最宝贵的感情。 他打算独自揽下这件事,于是沉声道:“这事是我一人——” “这是我的东西。” 一道清冷却不容忽视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外传来。 众人让开一条路,宦官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引着身后的青年踏雪而来。 月色隐去,青年系在肩头的白狐狸毛大氅却比月光更加皎洁无瑕。 他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提着灯笼的指骨修长白皙,向来淡漠的眉眼在掠过魏紫的时候,悄然多了一丝温柔暖意。 他重复:“这是我的东西。” “二殿下?” 魏绯扇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 魏换锦也愣住了:“二殿下?” 周显霁走上前来,俯身拾起小竹箱笼交给身后的宦官,又拾起那朵雪绒珠。 他拂拭去珠上沾到的细雪,走到魏紫面前,温柔地为她簪在鸦青发髻上。 他慢条斯理道:“珠是我问小紫讨要的,小竹箱笼里的东西,是我托萧家弟弟找面塑大师按照小紫的容貌定制的。我近日缠绵病榻,唯恐这些东西沾上病气,因此特意让萧家弟弟代我保存。没想到,被别有用心之人给翻了出来,给小紫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他笑了笑:“对不起,小紫。” 魏紫仰起头,怔怔看着他。 晶莹的泪珠子顺着面颊滑落。 周显霁微微蹙眉,拿丝绸手帕为她拂拭去:“你幼时就爱哭,我曾许诺你不再叫你掉眼泪,没想到,还是食言了。对不起,小紫。” 第281章 兄长以为,二妹妹是个怎样的人? 他出现的及时,连救场都是那么温柔。 魏紫知道那些东西并不属于他,也知道他今夜若是揽下所有,旁人明面上不会说什么,可背地里定会议论他缠绵病榻却还不忘沉湎女色,竟弄了那么些个见不得光的面塑娃娃放在身边! 周显霁…… 他清冷孤傲如悬崖峭壁上的青松,这样丢人的事会弄脏他那身白衣,会把他拉下神坛。 魏紫虽然害怕至极,却也不忍牵连旁人,于是张嘴想要解释,却被周显霁按住肩膀。 他凝着魏紫的眼眸:“往后,我会小心保管。” “原来是一场误会!” 周显锋的声音适时响起。 他豪爽大笑:“幼时,皇兄就对魏姑娘喜爱有加,没想到辗转多年过去,皇兄仍旧倾慕于她。也是,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魏姑娘美貌温柔,皇兄动心也是有的!昔年皇兄曾与她有过口头婚约,不知何时能请父皇正式赐婚?也好叫我们喝你们的喜酒。” 这话有打圆场的意思。 他直接挑明了周显霁和魏紫异于常人的亲厚关系,若是未婚夫妻,那么弄出珠等物件也就算不上太过出格的荒唐之事,只是那些造型各异的面塑娃娃略让人哭笑不得。 算是勉强将今夜的丑闻遮掩过去。 周显霁微笑:“若能求得父皇赐婚,我 一场闹剧,似乎就此结束。 魏紫被魏换锦带往营帐。 她忍不住回眸。 隔着乌压压的人群,视线落在玄衣墨发的青年身上。 他站在原地,手里提着的灯笼早已熄灭。 他的脸笼在阴影里,瞧不出此时此刻是什么神情。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萧凤仙的身体动了动,忽然仓惶的朝她的方向走来。 细雪簌簌。 羽毛似的雪毫无分量,年少时他们也曾在陵州经历过一年年、一场场大雪,他们热爱那样纯洁无瑕的雪景,他们可以在萧府寂寥无人的东园里,无拘无束奔跑大笑,那时的他们没有叔嫂之分,只有同病相怜的少年少女相依为命互相取暖。 可今夜的落雪…… 它们落在萧凤仙和魏紫的面颊上,明明轻柔婉转,却又像是一把把寒冷刺骨的钝刀子,慢慢剐下他们的血肉和心脏,令两人同样的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萧凤仙努力穿过人群,追随着魏紫的方向。 明明和她的距离那么近,可一眨眼却又像是隔着天堑。 他试图伸手去抓魏紫的衣袖,可是他什么也抓不住。 年少轻狂,以为天下人皆是玩物。 情到浓时,还曾对她放出豪言,说什么若是天下人不许他们在一起,他就杀尽天下人。 可是今夜,哪怕只是面对区区一个魏换锦,面对执意带走魏紫的魏换锦,他似乎也做不到痛下杀手。 天下人不许他们在一起。 就因为那样的身份,所以天下人认定他们的感情是畸形的,是可耻的。 可是…… 可是,他和魏紫又究竟妨碍到他们哪里了呢? 山阴县的那些年是如此清苦绝望,镇国公府的人不曾出现帮助嫂嫂,陪伴嫂嫂度过那段最难熬的光阴的人是他萧凤仙,帮助嫂嫂识文断字、走出深宅的人也是他萧凤仙,然而即使如此,镇国公府的人也仍旧反对他们在一起。 就因为那可笑的人伦纲常,就因为那所谓的“存天理,灭人欲”! 寒风凛冽。 人群散去,萧凤仙孤零零栽倒在雪地里。 他抬起猩红的狐狸眼,少女那抹倩影已经伴随笼火消失无踪,前路茫茫,只余朔雪。 他脸颊上沾着雪渣子,双拳紧握,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阴鸷张狂,却又透着无尽的讽刺和凄凉。 于这样空旷寥落的雪夜之中,如断弦之音,经久不绝。 “可我偏要我们在一起!” …… 回到营帐,魏换锦抬手屏退侍奉的婢女,连魏绯扇也被拒之门外。 帐中点着烛火。 魏换锦的神情十分严肃沉重:“我不信那些东西是二殿下的,小紫,你和萧凤仙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魏紫站在不远处,垂着头没有回答。 魏换锦加重声音:“小紫!” 魏紫蜷了蜷指尖,脊背间似乎还带着跋涉过雪地的寒意。 半晌,她红着眼圈道:“就是兄长看到的那么一回事。” “你——”魏换锦失声,“你糊涂啊!世上那么多男子,你怎么偏偏就……偏偏就……” 魏紫沉默。 是啊,世上那么多男子,她偏偏就喜欢上了萧凤仙? 在她被邢氏锁在深宅,日夜折磨麻木度日的那些年,萧凤仙像是闺房小轩窗外,在初春里热烈萌芽生长的一根绿枝,少年放浪不羁多情风流,他令她苍白的岁月变得富有色彩,令她从守寡的煎熬里活了过来。 令当年的她倏忽想起,她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妙龄少女。 他叫她做回了魏家小紫,而不是那个木讷无趣的萧魏氏。 热泪涌出,魏紫忽然失声痛哭。 她紧紧揪着心脏位置的衣襟,捂着心口慢慢跪倒在地。 她好喜欢萧凤仙…… 好喜欢好喜欢…… 在山阴县的时候喜欢,来到了上京,她仍旧喜欢。 即便没有办法在一起,她也仍是喜欢。 即便面对兄长的质问,她也没办法通过撒谎来隐藏自己的心意…… “小紫……”魏换锦见不得亲妹妹掉眼泪,又是生气又是不忍,抱着一丝期望试探道,“你们到哪一步了?他可有对你……可有对你……那个?他若那个你了,我今夜便去杀了他!” “兄长想到哪里去了?”魏紫啜泣,“他虽坏,可却从未强迫过我做那种事。” 魏换锦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扶起魏紫,把道理掰碎了讲给她听:“你是姑娘,干干净净的,因此不知道一个男子可以有多么虚伪无情、有多么善于伪装。他对你,昔年恐怕是见色起意,如今则怕是觊觎你的背景家世,他并非良人的。这场荒唐闹剧,便到此为止。往后,你就不要再和他来往了。二殿下待你情深义重,若是嫁人,为兄认为,二殿下是个良人。” 魏紫不言不语,只垂头流泪。 纤白的十指紧紧抓住手帕,她边哭边在心里把今夜的事情梳理了一遍。 据她知道的信息,先是慕容的金钗不见了,紧接着魏绯扇就瞧见小偷进了萧凤仙的帐篷,还带着一群小姐把他的帐篷翻了个底朝天,这才翻出他私藏的那些东西。 金钗被盗,恐怕从头到尾就是个局! 至于设局之人…… 恨意从桃眼里一闪而过,魏紫抬起湿润的眼睫,忽而望向魏换锦:“兄长以为,二妹妹是个怎样的人?” 第282章 这世上,谁也不能欺负我 “怎么突然提起扇儿?”魏换锦愣了愣,随即脱口而出道,“扇儿是个好姑娘,品性高洁满腹诗书。这些年承欢膝下,很是孝敬祖母和爹娘。家里有了她,就像是多了一颗开心果。她很维护镇国公府的体面,比任何人都珍视亲眷。只是,因为是被家里收养的缘故,她的心性十分敏感脆弱,自尊心也很强,须得旁人小心呵护才是。” “在兄长心里,她是这样的人吗?”魏紫讥讽地扯了扯樱唇,“我若说她是个城府深沉、心思叵测的女子,兄长信否?” “小紫,你这是什么话?!” 魏换锦不悦皱眉。 魏紫把自己的推测说了一遍,又道:“恐怕那个所谓的‘小偷’,就是她的贴身丫鬟杏儿。兄长若是不信我,大可私底下将杏儿审问一番。” 魏换锦摇了摇头:“扇儿她不会做这种事的。” 魏紫冷笑:“兄长说,她最维护镇国公府的体面,我瞧着,她维护的不是镇国公府,而是她自己的体面。” “够了!”魏换锦呵斥,“小紫,你和扇儿是姐妹,你不该这样揣度她、抹黑她!” “姐妹?”魏紫慢慢拭去脸颊上的泪珠,神情愈发的冷,“魏绯扇背地里干过的事,兄长还不知道吧?当年她与你同去山阴县,曾在沈府的园子里见过我。我和母亲生的有三四分相像,她明知家里走丢了一个姑娘,可是即便见到我的容貌那么酷似母亲,即便知道我也姓魏,她也不曾对你提上一字半语。” 魏换锦愣在当场。 扇儿…… 竟然早就见过小紫?! “非止如此,兄长在紫气东来见到我的时候,我以轻纱覆面,兄长可知为何?因为当时我的脸被萧杜鹃用沸水烫毁了。偏偏就那么巧,在萧杜鹃下手之前,魏绯扇曾经召见过她。兄长以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联系?” 魏紫每说一句话,魏换锦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她讥笑更甚,继续道:“至于萧杜鹃……兄长可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当真以为,她是被母亲身边的丫鬟所杀?你就没有想过,那丫鬟是在替谁顶罪吗?” “够了,够了……” 魏换锦伸出手,制止魏紫继续往后说。 他垂着眉眼,指尖不可抑制地轻颤。 他的妹妹…… 他疼爱了十二年的妹妹,向来单纯善良,平日里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他的扇儿,怎么可能在背地里干出这么多恶事?! 魏紫点到为止,红着眼睛侧过身去,不再与他多言。 不知过了多久,魏换锦才缓缓道:“那些事情,我自会调查清楚。家里赏罚分明,若果真是她干的,爹娘定会罚她。至于你,小紫,你不可再与萧凤仙来往。” 魏紫垂下湿润的长睫,没吭声。 魏换锦心力交瘁,也实在顾及不上她,仓惶地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他统共就两个嫡亲妹妹,看起来都是那么温柔婉约善解人意,一个美貌倾国,一个才华横溢,他一向为她们骄傲,甚至常常向外面的兄弟们炫耀,可是直到今夜他才知道,她们其中一个和小叔子不清不楚,另一个背地里或许杀了人…… 他整个世界仿佛都崩塌了。 踏出营帐时,他踉跄着险些摔了一跤。 魏绯扇等候在不远处,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来,柔声道:“哥哥,你没有对姐姐怎么样吧?姐姐她肯定不是故意的,感情这种事,哪里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呢?” 魏换锦深深看着她。 少女满脸关切,仿佛小紫对她而言真的很重要。 他想起魏紫的话,呼吸不禁又急促几分,眼圈愈发的鲜红,最后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和魏绯扇错身而过。 魏绯扇不解地挑了挑眉。 她目送魏换锦消失在视野里,只当他是被魏紫刺激到了,于是信步走回帐篷。 帐中,魏紫正在梳洗。 魏绯扇轻笑一声:“姐姐真是好手段,不仅让朝堂上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工部侍郎对你一往情深,还令二殿下这么多年对你念念不忘,甚至不惜罔顾名声也要帮你们掩盖丑闻。” 魏紫不理睬她,继续梳洗净面。 魏绯扇闹了个没趣,撇了撇嘴,轻哼一声:“姐姐也就高傲这么几日了,若是陛下不肯给你和二殿下赐婚,恐怕你很快就会被嫁去偏远的城池,又或者被送去庵堂。那样的滋味儿,可是很不好受的。” 魏紫仍旧不理睬她。 魏绯扇咬了咬牙,又不能冲过去打骂她,只得冲她翻了个白眼。 直到两刻钟后即将入睡,魏紫才瞥向对面的床榻:“今夜之事,是你的手笔吧?” 魏绯扇闻言,不禁暗暗得意。 比起她,魏紫到底沉不住气。 刚刚她装什么高冷! 她笑了两声,故作无辜之态:“姐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不要紧,你就没发现,杏儿至今还没回来吗?”魏紫拉起被褥盖住身子,“想来,是被兄长叫过去问话了。也不知杏儿会吐露些什么东西出来,是今夜你设下的局,还是萧杜鹃之死?又或者,是当年山阴县沈家园林里,你为了阻止我认亲归家,唆使萧杜鹃毁我容貌之事?” 帐中寂静。 魏绯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脸色苍白,死死盯着魏紫,像是要把她盯出一个窟窿。 魏紫微微一笑。 她难得笑得这么娇艳妩媚,眉眼间还透出一点欺负人的恶意:“曾有人告诉过我,这世上,谁也不能欺负我。谁欺负了我,我就要狠狠还击回去。瞧你的表情,应当是满意我的手段的?” 魏绯扇几欲窒息。 帐中温暖的炭火烧得她仿佛快要热死掉,她大睁着圆杏眼,生理性的眼泪不停淌落,此时此刻,她困在床榻上,犹如一尾被抛上岸即将干涸的鱼。 她几乎无法想象,若是哥哥知道了她背地里干的那些事,今后会怎么看待她!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帐外的时候,哥哥会用那种眼神看她! 她喉咙干涩艰难吞咽,半晌,才哑声道:“你最好祈祷,哥哥什么也不会知道,否则……否则……” 她无法再发出声音。 她顾不得穿鞋,甚至顾不得系上斗篷,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冲出帐篷,直奔魏换锦的营帐。 第283章 咱们两个应当一道去官衙自首 男子居住的营帐和女眷这边是分开的。 魏绯扇打听了很久,才终于找到魏换锦住的那一顶。 魏换锦的长随守在帐外,见她突然过来,不禁愣住:“雪夜天寒,二小姐怎么来了?可是来见公子的?属下这就去替您通传——” “起开!” 魏绯扇等不得,一把推开他,心急如焚地闯进帐篷。 帐内点着几盏灯笼,杏儿跪在地上低头啜泣,听见动静回头望去,见是她来,顿时宛如老鼠见了猫,惊得叫出了声儿! 魏绯扇看她这副表情,就知道她把事情全部说了出去。 她死死掐住掌心。 嘴唇翕动,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魏换锦的表情。 半晌,她快步走到杏儿面前,一把抓住她的发髻,朝她脸上就是狠狠一巴掌:“贱婢!今儿早上你弄坏了我的衣裳,我不过是说了你两句,你就向哥哥告状来了是不是?!你编造了什么谎话,你想怎么污蔑我?!” 杏儿只是捂着脸哭。 今夜,她奉命假扮小偷,把那群小姐引去了萧凤仙的帐篷。 她躲在远处,等到事情结束才敢扔掉黑衣,正要偷偷折返,却被公子的长随抓了过来。 公子不知怎的就知道了从前二小姐做过的那些事,他命她据实以告,否则就拔了她的舌头,把她送进天牢里去受罚拷问! 她哪里受得住这番惊吓,当即就把小姐做的事情讲了一遍。 刚讲完,小姐就闯了进来…… “贱婢!” 魏绯扇还要再打,上座陡然传来一声“够了!” 她松开杏儿,忐忑不安地望向上座。 魏换锦脸色阴沉如水,示意长随把杏儿拖出去。 帐中只剩两人。 魏换锦紧紧盯着魏绯扇,眼神之复杂,像是 魏绯扇侧首避开他的视线,抬手抚了抚凌乱的鬓发,露出一个看似乖巧实则狰狞的笑容:“哥哥一直盯着我做什么?莫非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不成?” “扇儿,”魏换锦声音沉重,“我问你,当年山阴县,可是你教唆萧杜鹃毁掉小紫容貌的?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不许撒谎!” 魏绯扇仗着萧杜鹃死无对证,迅速扯唇笑了一下,圆杏眼睁大到夸张:“哥哥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什么教唆,什么毁掉容貌,听起来怪吓人的……” 魏换锦搁在软椅上的手悄然收紧:“扇儿,你还不肯承认吗?!” “哥哥的帐篷好暗啊,我怎么什么也瞧不清楚?”魏绯扇自顾自话,走过去把一盏盏灯笼重新拨亮,“我最怕暗了,小时候刚进府那会儿,每逢打雷雨雪的天气,哥哥都会整晚整晚陪着我——” 魏换锦头疼欲裂,再次质问:“你既不肯回答,那我问你另一件事。萧杜鹃,可是你亲手杀的?” 魏绯扇恍惚未闻,低着头专注地拨亮烛芯。 漆黑的圆杏眼倒映出烛芯的火光,跳跃的星火混合了少女眼底的癫狂之色,她回想起萧杜鹃临死前的画面,双手逐渐兴奋到发抖。 直到今日,她依旧不后悔弄死萧杜鹃。 谁让她胆敢设计她的兄长,妄图成为兄长的姨娘? 只是…… 只是她没想到,竟然让兄长发现了她的杀人行径。 她出神间,不小心碰倒了那根蜡烛。 橘红色的火焰窜出很高,很快吞噬了灯笼纸衣。 “嘶!好痛啊!” 魏绯扇惊叫一声跌倒在地,捂住被烫伤的手指,泪珠子大颗大颗掉落。 魏换锦迅速起身扑灭火焰,又在魏绯扇跟前单膝蹲下。 他执起魏绯扇的手:“我瞧瞧。” 魏绯扇哭肿了眼,含着泪,怔怔抬眸看他。 哥哥明知道她犯下了那么多错事,可是在她被烫伤的时候,仍旧会紧张她。 少女泪如泉涌,忽然扑进魏换锦的怀里:“哥哥呜呜呜!” 魏换锦心情复杂,想要如往常那般轻抚少女单薄清瘦的脊背,然而顿在半空中的手掌却久久无法落在她的身上,最后,他任由魏绯扇揪住他的衣襟嚎啕大哭,只不忍地闭了闭眼。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魏绯扇伏在他怀里,反复哭诉道歉。 魏换锦难过地红了眼睛:“你,你为何要做那些事?” 魏绯扇胸脯起伏,像是权衡了很久,才垂着湿润的睫毛,慢慢道:“在看见姐姐 她又呜咽出声。 魏换锦想起她幼时沿街乞讨流离失所,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他的心已是软了一分,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对小紫下此狠手呀。” “我没有!”魏绯扇哭着仰起头,“是萧杜鹃嫉妒姐姐长得好看,是她自己要毁掉姐姐的容貌的!她对姐姐可坏了!” 魏换锦抿了抿嘴唇,不知该不该信她。 “至于萧杜鹃……”魏绯扇的圆杏眼里藏满了怨毒,“她那种女人,竟然肖想成为哥哥的贵妾……她也配?!我决不允许她那样的女人进镇国公府的家门,我决不允许她玷污哥哥的清白!我比谁都要珍视爹爹、娘亲、兄长和祖母,我决不允许外人伤害你们!哪怕要我为此去杀人放火、哪怕要我为此付出性命,我也在所不惜!是你们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我这辈子,只想守住这个家,谁敢破坏,我就杀谁!” 少女身子单薄。 此刻迸发出的力量,却令魏换锦震惊。 他的表情愈发复杂:“你竟然为了我,杀害萧杜鹃……” “哥哥,对不起……” 魏绯扇低下头,无措地捏住衣袖,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儿。 魏换锦凝视她的小脸,良久,长长叹息一声,拿帕子替她擦去泪珠。 他道:“你因我而动杀心,我没有资格责怪你。杀人乃是大罪,扇儿,你我都犯了大罪,咱们两个应当一道去官衙自首。” 自首? 魏绯扇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娘亲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娘亲同样不喜萧杜鹃,她不仅支持我除掉她,还替我瞒下了这件事。哥哥,既然事情都过去了,咱们为何还要去自首?” 魏换锦再度崩溃。 他瘫坐在地,全然没想到不仅两个妹妹相继出事,连娘亲都参与了谋杀案! 第284章 赐婚 妹妹犯了错,他作为兄长可以从旁规劝。 可是母亲犯了错,他作为儿子,要如何劝她投案自首? 天底下,没有儿子检举母亲的事。 更何况,母亲和妹妹还都是因为他,才犯下这等杀人案…… 魏绯扇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哥哥?” “你别叫我哥哥!” 魏换锦触电似的甩开她的手,仓惶地后退几步。 他心乱如麻,浑身轻颤,全然无法直视魏绯扇。 一旦看见她,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曾为了他,把一个年轻姑娘推下山亭害了性命。 是他不好,若非因为他,扇儿那双弹琴写字的手又怎会沾上人命…… 魏绯扇心尖一颤,再次哭了起来。 她膝行上前,试图牵住他的袍裾:“哥哥你别这样,你吓到我了哥哥……” 魏换锦忍痛,抬手指着门外:“此事我自有定论,你走!” 魏绯扇哭得情难自已,胆怯地透过泪眼看他一眼,才擦了擦面颊上的泪珠,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帐篷。 今夜注定难眠。 次日。 魏紫晨起梳洗时,瞧见魏绯扇侧身向里躺在榻上,笼着锦被似乎还未苏醒,她乌发旁的枕巾早已湿透,竟是流了一夜的泪。 她安静地收回视线,并未对她生出任何同情。 用过早膳,她独自穿过空旷寒冷的山脚。 昨夜的篝火燃到了天明,枯叶上积了一层薄雪,小宦官们正弯腰打扫。 年轻的公子们呼朋唤友,快活地策马往山脉方向而去,今日他们依旧要进山狩猎。 魏紫径直来到周显霁的帐篷,经由宫女通报,才踏进帐内。 周显霁已经醒了,拥着软毯倚坐在暖榻上,就着雪光翻看书卷。 魏紫请过安,道:“殿下起的真早。” “昨夜无眠,”周显霁示意她坐,“我这病每夜都要咳嗽,又是吃药又是胸腔发闷,每夜能断断续续睡上两个时辰,就阿弥陀佛了。” 魏紫牵了牵唇角,笑容却无温度。 她垂着长睫,双手不安地放在膝上,略有些局促:“昨夜……昨夜多谢殿下替我和二弟遮掩丑闻。等回到上京,臣女必备厚礼酬谢。” “你跟我何必见外?我也是听一名小黄门前来禀报,才知道你们那边出了事。” 魏紫好奇:“小黄门?” 周显霁卧病在榻身体虚弱,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不能拿外面的事情烦扰他,怎么会有小黄门那么不懂事,冒着夜雪前来告知他她出事了? 定然不可能是魏绯扇的手笔。 魏绯扇巴不得她和萧凤仙的事情大白于天下,她才不会那么好心在背地里安排二殿下帮她解围。 那会是谁呢? “是个脸生的小太监,十三四岁左右,谈吐颇为伶俐。”周显霁回想了一遍,“当时我着急帮你,就不曾细问是谁打发他来的。” 魏紫若有所思。 是夜。 天子头疾痊愈,召见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在大帐里举办篝火夜宴。 白日里猎到的山鸡、野鹿等都被制成各种美味佳肴,配上宫廷美酒,又有美貌宫娥鼓瑟吹笙翩翩起舞,一时间帐内欢声笑语,很是热闹。 周显锋连饮三大海碗热酒,兴致上头,起身朝天子拱手:“歌舞无趣而绵软,既是冬猎,儿臣愿为父皇舞枪助兴!” 周硕大笑:“可!” 酒劲上头热气喷涌,周显锋干脆褪去上衣,赤着健硕的上身开始舞枪,其身姿之矫健,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许多年轻小姐更是暗暗倾心。 慕容焘连连赞叹:“陛下,四殿下颇有您年轻时的风采啊。” 周硕盯着周显锋,老去的眼眸里掠过阴沉神色。 良久,他看似豪爽地笑了几声:“几个儿子里面,锋儿是最像朕的。” 在场的老臣们闻言,俱都脸色各异地揣摩起圣意。 太子被废,储君之位空悬。 天子突然说这句话,是否意味着…… 他想立四皇子为储君? 周显锋舞过枪,周硕朗声道:“赐酒!” 歌舞依旧,酒至半酣,周硕忽然望向魏家。 魏换锦今夜没来赴宴,魏紫和魏绯扇端坐在魏翎身侧,因为各自怀着心事,俱都低着头沉默不语。 周硕用象牙筷箸敲了敲酒盏边缘,笑道:“魏卿啊,朕听说,昨儿晚上闹出了一件丑事。” 歌舞声停。 众人面面相觑,心知肚明天子指的是哪件事,因此目光不住地往魏紫身上瞟。 周硕意味深长:“魏卿,朕的儿子不成器,私底下藏了那样见不得人的东西,连累你女儿当众丢脸,成了个笑话。朕在这里,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魏翎连忙起身,满面通红地拱手:“陛下,微臣惶恐!” 周硕的目光落在魏紫的身上:“朕记得小紫年幼时,就是上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美人胚子,这么多年过去,果然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魏卿,幸好她长得不像你,否则,那可就糟糕极了!” 看似是拉家常的对话,却令魏翎在寒夜里寒毛倒竖,悄然起了一身冷汗。 天子生性多疑,从不无缘无故提起某人。 他今夜忽然提起小紫…… 魏翎拱着手,被迫陪着说话:“陛下说的是,幸好小紫的容貌更像夫人。只是小紫性子顽劣,不大精通琴棋书画,比起夫人差得远了。” “哈哈哈哈哈,魏卿何必自谦?朕瞧着,小紫是极好的。”周硕慢条斯理,“当年,朕曾在御书房许诺小紫,让她从朕的皇儿里面挑一位喜欢的,将来长大了嫁给他。朕记得,当年小紫挑的是老二。” 魏翎连忙跪倒在地:“陛下,当年小紫年幼,童言无忌罢了!” “你瞧你,今夜咱们君臣把酒言欢,朕不过稍微提了几句从前的事,你就吓成了这副模样。”周硕微笑,“她是童言无忌,朕却是君无戏言呐。这样吧,趁着今夜高兴,两个孩子又彼此钟情,朕就把小紫赐给霁儿,做侧妃吧!” 话音落地,满场静寂。 这场赐婚来得突然,偏偏还是侧妃! 不过,魏紫终究嫁过人,似乎确实够不上正妃的位置…… “另外,”魏翎的目光又落在周婧的身上,“婧儿也大了,该嫁人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整日里上蹿下跳,有失公主威严。朕便把你指给郑太尉的嫡子,希望你们成婚以后举案齐眉,白头终老。” 帐中更加寂静。 人人都知道,五公主周婧和镇国公府世子爷魏换锦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周婧这些年对他的心意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得见。 可是…… 可是陛下今夜…… 偏偏郑家和五公主的外祖蔺家并不对付,郑家的长女于十年前进宫,为陛下生了个皇子,今年已有八岁,虽然年幼了些,但若要立储,郑家是无论如何都要为这个小皇子争上一争的。 陛下把五公主嫁去郑家,那么五公主的亲兄长周显锋,又该如何自处? 第285章 魏家的女儿,绝不为妾! “砰!” 周婧直接撂了碗筷。 她起身:“父皇乱赐什么婚?我不嫁!” 周硕沉声:“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肯让朕指婚,难道还想自己挑选驸马不成?!都是朕和太师平日里把你娇纵坏了,你还有没有姑娘家的样子了?!” 周婧红着眼圈,还要再说什么,被周显锋暗暗扯了扯衣袖。 她使劲儿拂开周显锋的手,赌气地跑出了大帐。 宫廷美酒的醇香蔓延在大帐里,令人微醺。 周硕盯向郑家人,捏着酒盏的指尖一点点收紧力道。 宴浓抱着玳瑁猫儿坐在一侧,笑道:“怎么,郑太尉和郑公子也不满意皇上的赐婚吗?为何还不起身谢恩?” 郑家人打了个哆嗦。 他们自然是不满意这桩赐婚的。 且不说周婧性子娇纵任性,若是果真进了门,只怕他们全家上下都要鸡犬不宁,家里的老祖宗、几位夫人、妯娌,都得收敛了脾气哄着她、供着她。 再者,周婧的亲哥哥是四皇子,是要跟他们的外孙争夺太子之位的人,他们本就有井水河水之分,又怎么能结为姻亲? 他们原本想为嫡长子挑一门权势赫赫的家族联姻,如此,才能增加争储的筹谋。 可若是娶了周婧…… 这婚事就算是废了! 然而面对宴浓和周硕的目光,郑家人只得硬着头皮下跪谢恩。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们再怎么不满,也只能接受。 周硕满意地眯了眯眼,又望向魏翎:“魏卿,你不谢恩吗?” 魏翎跪在地上,始终没有站起。 他低着头,双拳死死攥紧。 侧妃是什么东西,那是妾! 妾室天生低人一等,等正妃过门,小妾是要下跪敬茶立规矩的! 即便他的女儿嫁过人,那也绝不能给人做妾! 他以头贴地,脊背挺直,沉声道:“启禀陛下,魏家的女儿,绝不给人做妾!” 文武百官皆都屏息凝神。 自陛下登基以来,就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总揽朝政,在诛杀定北王及其党羽之后,更是扶持以宴浓为首的一干阉党,任用酷吏打听机密,朝堂政事向来说一不二。 可是今日,魏家的这位国公爷竟然胆敢抗旨不尊! 那可是死罪! 周硕骤然把杯中酒泼向魏翎,低声骂道:“皇族侧妃,与寻常妾室又怎能一样?!魏翎,你别以为仗着老镇国公当年的从龙之功,你就可以肆意忤逆朕的旨意。你信不信,朕今夜就削掉你的脑袋?!” 魏翎依旧长跪不起,梗着脖子道:“魏家的女儿,绝不为妾!” “好,好,好!” 周硕连道三个好字。 他站起身,在上座来回踱步。 片刻后,他突然拎起矮案上的酒盏,重重掷向魏翎,怒骂道:“逆臣!” 酒盏砸在魏翎的额角,砸出了一道伤口,嫣红的血液顺着他的面颊蜿蜒而落。 他仍旧坚定重复:“魏家的女儿,绝不为妾!” “魏翎,你好大的胆子!” 魏翎面不改色。 周硕胸脯剧烈起伏,寒着脸不停踱步:“你们欺负朕老了,欺负朕头疾发作,个个儿都想忤逆朕,个个都想为定北王重翻旧案,个个都想取代朕的位置!朕今夜,便杀鸡儆猴!来人啊,把魏翎拖下去,重责一百杀威棒!” “陛下息怒!” 朝臣纷纷起身下跪。 一些素日里与魏翎交情不错的武官,也接连为他求情。 周硕震怒:“朕是天子,天子!朕说了,拖下去,打!” 几名禁卫军犹豫地走上前,正要把魏翎拖出去,魏紫忽然起身。 她跪倒在魏翎身后,拱手道:“陛下息怒,爹爹今夜喝多了,因此才会失言。臣女仰慕二殿下已久,即便为他侧妃,臣女也心甘情愿。求陛下念在爹爹醉酒的份上,饶恕爹爹。” 昔年在陵州的时候,她谨小慎微久了,早已学会察言观色。 今夜,天子之怒是实打实的。 他是真心想重责爹爹,重新树立君王的威严。 一百杀威棍下去,便是不死也得瘫痪一辈子。 可爹爹不能出事。 魏翎不敢置信地盯着魏紫,又怒又气:“小紫!” 魏紫垂着眉眼:“望爹爹成全。” 魏翎气得几欲仰倒:“你可要想清楚了!” “女儿想清楚了。” 魏紫想得可清楚了。 今夜这两桩赐婚,爹爹没有看明白,她倒是看明白了。 天子有早衰之症,分明才四十余岁,两鬓却已早早白。 几位皇子年轻力壮,天子害怕被架空、被夺权,于是通过乱点鸳鸯谱的方式,让几位皇子背后的势力变得错乱纷杂。 譬如她家镇国公府,如果婧儿嫁到他们家,那么爹爹势必会站在周显锋那边,再加上蔺太师的力量,周显锋一脉的势力未免强大到令天子忌惮。 于是,天子就把婧儿嫁去郑家,嫁去那个支持小皇子的郑家。 至于她…… 镇国公府手揽兵权,她作为嫡长女,陛下偏偏把她嫁给身体最虚弱的周显霁,也就是说,周显霁即使纳她为侧妃,也会因为身体缘故而无法利用镇国公府的兵权。 魏紫缓缓抬起桃眼,注视上座的君王。 她看得清清楚,所谓赐婚,不过是帝王的制衡之术罢了。 她也好,郑家公子也罢,甚至连这个男人的亲女儿和亲儿子,都不过是受他摆布的棋子。 君权如天。 而他们,都是蝼蚁。 就连故去的皇后娘娘和被贬黜到冷宫里的周显元,那几十年同甘共苦的发妻和嫡长子,也只是这个男人可以随意抛弃的两枚棋子。 当初在陵州的时候,她以为天底下最英明最仁慈的人是君王,她以为来到了上京,告了萧凌霄的御状,君王就会可怜她、庇佑她,可是她没有想到,这所谓的君王比谁都要心狠。 他明明已经至高无上,他所求为何呢? 魏紫心生怜悯。 怜悯旁人也怜悯自己。 宴会散场之后,魏紫随着人群往外面走。 经过露天篝火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身后握住她的手臂。 她回眸。 萧凤仙穿一袭羽黑色窄袖锦袍,狐狸眼微红。 四目相对。 魏紫欲言又止,在寒夜里呼出一小团白色雾气。 萧凤仙凝视她的双眼,燃烧的篝火将她的瞳孔照成了琥珀色,此时此刻似有朦胧雾光从中闪过。 他知晓那雾色里藏着绵绵无尽的情意。 他知晓她在帐中所言,什么仰慕二殿下已久,都是谎言。 无需多言,只这一眼,他便知晓她的心意的。 他声音晦涩而隐忍:“嫂嫂……” 第286章 她的存在,会令他的前路崎岖坎坷 魏紫忍耐地闭了闭眼。 萧凤仙难得愧疚:“对不起,我见你被你母亲逼着与人相看订婚,一时着急,就去威胁魏绯扇,好叫她们不敢再打你的主意。却没想到,魏绯扇会罔顾我的警告,胆敢把你我的事情捅出去……” 他以为他很厉害,厉害到那些贵族少女都怕他。 可他忘了,在外人眼里,他不过是个从乡野之地考上进士的年轻人,在上京城既没有背景也没有人脉,魏绯扇身为堂堂镇国公府嫡女,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一次,是他轻视敌人了。 夜风里夹杂了雪。 青年斜系在肩头的蓝黑色貂毛斗篷肆意摇曳,毛尖上泛着一点金色,他低着头,淡红的薄唇显得清冷落寞,雪粒子争相落在他的眉梢眼睫,使得那英挺漂亮的轮廓多出几分野性破碎之美。 像是求主人安抚的孤狼。 魏紫避开他炙热的视线:“我从未怪过你。” 爱是克制,却又不是。 对萧凤仙这样年轻热血的青年而言,他能将他的感情藏这么多年而不予外人道,已经很了不起了,他始终认定这份感情是珍宝,他从未回避,一直回避的人是她。 一直认定他们的感情见不得光、拿不出手的人,也是她。 萧凤仙从未对不起她过,是她对不起他。 萧凤仙凝视魏紫:“赐婚之事……” “你比我更懂得朝堂上的局势,也比我更会揣摩天子的心,你知道他今夜赐婚的意图。他要几位皇子彼此制衡,于是我们都成了棋子。” “可我不想嫂嫂嫁给周显霁做侧妃。” “你不想就可以心愿成真吗?”魏紫鼻尖发酸,“在陵州的时候,我受制于萧家、受制于乡野间的流言蜚语,我以为来到上京,就可以得到自由和尊重。可是没想到来了这里,却不过是进了一个更华丽的囚笼。” “囚笼……” 萧凤仙咀嚼着这个词。 “我以为仁慈的君父,其实不过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魏紫冷笑,向来温顺的桃眼生出些许叛逆,“他摆布我们、利用我们,他为了利益,剥夺我们所有人选择婚事的权利。我知道我作为黎民百姓,该敬他、爱他,可我一点儿也做不到。” 她甚至…… 厌恶君王! 萧凤仙道:“我可以带嫂嫂离开上京。天高山远,你我何处不能为家?我们依旧可以像在陵州的时候那样,相依为命,彼此取暖。” 他心里焦急,说出的话竟带着些许稚气和鲁莽。 “你要我抛弃祖母和爹爹,忤逆赐婚圣旨,为了一己私欲与你私奔?”魏紫摇头,“我也就罢了,你会彻底断送前程,你将无法在青天下使用你的名字,咱们……咱们会成为躲藏在阴沟里的老鼠,就连咱们的子子孙孙,也无法光明正大地回到上京。二弟,我害怕,我办不到。” “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周显霁?!” 风更大了。 扑面而来的雪粒子颇有些寒冷摄人。 青年的狐狸眼隐隐发红,垂在腿侧的双手攥紧成拳,几欲崩溃。 魏紫沉默。 今夜的寒风,令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她早知她和萧凤仙是没有结果的。 他们这样的爱,不被亲友祝福,不被世俗容许。 可她抱着一晌贪欢的心思,接受他的好,接受他的礼物,连那匹小马驹也收下了。 但,梦境再美,也有梦醒的时候。 也许今夜,他们该做一个了断了。 少女眼眶发酸,想要埋在萧凤仙怀里哭上一会儿,却又不敢。 她如今,没有可以光明正大亲近他的资格。 她的眼眶愈发得红,安安静静的为他重新系好斗篷的系带,似乎这一举动,便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萧凤仙一把握住她的手:“嫂嫂——” 魏紫挣开。 她抬起眼睫,尽管努力假装镇定自若,可声音仍旧带上了沙哑的哭腔:“你总是不好好穿衣裳,少年时如此现在也是如此。系带系得松松垮垮,若是斗篷也就罢了,若是战场上的盔甲,打着打着盔甲从身上掉了下来,那可要如何是好?” 萧凤仙紧紧抿着薄唇,半晌,低声道:“你什么意思?” 山间细雪纷飞。 魏紫望向寒风中那座逐渐熄灭的篝火,桃眼底黯淡无光:“你瞧,今夜的事,给多少人带来了麻烦?我想,咱俩该到此为止了。我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即便嫁给二殿下做侧妃,也不会过得很差。而你……你是最年轻的萧工部,文武双全,天子喜爱,你会有光明灿烂的前程。咱们今夜到此为止,往后余生,你我都能很好,” 她轻声慢语,甚至露出了一个端庄温婉的笑容。 然而下一瞬,却难以自抑地闭了闭眼。 像是害怕被对面的青年发现泪光,她迅速转身,抬手按住眼尾。 细雪飘落在萧凤仙的睫毛上,须臾,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他眨了一下长睫。 他自然知道,如果没有魏紫、没有与她有关的那些议论和毁谤,他在朝堂上升迁的能有多快,如果他愿意的话,他甚至还可以娶一个对他的前途大有裨益的高门贵女。 上京城的官场里,大家都是这么做的,那些年轻官员都在筹谋算计,要娶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 可是…… 可是他偏偏就只想要魏紫。 纵然她的存在,会令他的前路崎岖坎坷,他也不愿意松开她的手。 没有她,纵然余生光明灿烂前程锦绣,又有什么滋味呢? 他目送魏紫一步步走远。 她的背影纤丽婉约,令他数年来魂牵梦绕。 直到她彻底消失在雪色里。 他宛如被抽走了灵魂,不辨喜怒地笑了一声。 究竟要爬到怎样的位置,才可以堵住天下人的嘴,才可以娶到他心爱的姑娘? 旁人羡慕他升迁极快,却不知骄傲如他,也有不可得之人。 魏紫往营帐走的时候,一张小脸儿都哭了,正着急回去洗漱净面,却忽然遇到一位不速之客。 宴浓抱着猫儿等候在路边,显然是专门等她的。 魏紫擦了一把脸,低头福了一礼:“厂督。” 宴浓微笑:“怎么,魏姑娘不满意圣上的赐婚吗?怎么哭成了这样?” 他是天子的耳目和心腹。 魏紫淡淡道:“喜极而泣罢了。” 她顿了顿,抬起依旧湿润的眼睫:“二殿下出面为我和二弟解围,是厂督的手笔吧?那个传递消息的小黄门,是你派出去找他的。” 宴浓惊喜:“魏姑娘果然很聪慧呢。” “你不许我和二弟在一起还不够,为了让二弟死心,你甚至故意安排这出戏,好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和二殿下彼此钟情,借此顺理成章让天子赐婚。” 魏紫复杂地盯着宴浓:“你把我从二弟身边夺走,除了冷冰冰的权势,你什么也不肯给他。你要他成为你手中最锋利的刀,可是厂督,若是武器磨得太过锋利无情,只怕将来也会伤了自己。” 第287章 明年春末夏初,便是她出阁的日子 宴浓倨傲地抬起下巴,打量面前的少女。 她那么年轻,过于娇艳的容貌令她看起来格外稚嫩矜贵,像是从未经历过雨雪风霜,然而她的眼神却很坚定,宛如荆棘丛里生长出的一朵娇。 知世故而不世故。 她年纪轻轻,倒是活得通透。 宴浓厌恶上京城里的年轻姑娘,却奇异地并不厌恶魏紫。 怀里的玳瑁猫儿不耐烦地呜咽一声,宴浓伸手安抚,目光仍旧盯着魏紫:“温柔乡,英雄冢。跟你在一起,只会磨去他的锋芒和野心。比起儿女情长,他肩上还有更重要的担子。魏姑娘,你不能耽搁他。” 魏紫冷笑:“更重要的担子?是为你谋取权势吗?还是帮你排除异己,打听机密?听闻他遇见你的时候,还十分年幼,是你派人照顾他、教养他。我想,便是猫儿狗儿养上那么多年,也该养出感情了,怎么厂督如此心狠,偏要把他往深渊里逼?” “我如何行事,不劳魏姑娘操心。”宴浓抱着猫儿信步远去,“你只需知晓,天下没有人赞同你们在一起。往后余生,你都要离他远远的。安心备嫁吧,明年春深时节,本座也想吃你的一杯喜酒。” 他飘然远去。 魏紫抿了抿唇瓣,慢慢垂下头。 路边的营帐前燃着灯笼。 少女落在雪地里的影子纤长瘦弱,格外孤单。 …… 年关将近。 府里的人都忙碌起来,各种年货如流水般送进来。 魏紫住在鹤安堂,清晨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忽然想起多日未见兄长,似乎从城郊冬猎回来以后,兄长就没露过面。 大约是魏绯扇的所作所为,给他的打击太大了。 暖阁里燃着地龙,雪光透过菱窗上嵌着的琉璃照进来,显得阁子里既温暖又敞亮,角落的瓷瓮里甚至还插着几枝鲜嫩艳丽的牡丹。 老夫人正在看魏蔓蔓刚抄写完的佛经,边看边对魏紫道:“你哥哥和扇儿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这几日都没来鹤安堂请安。” 魏紫坐在窗畔,低着头校对账本。 她是知道缘故的,却不好对老祖宗说。 她笑道:“我还以为只有我多日没见他们,没想到祖母也没见着。许是到了年底手边的事情太多,所以无暇来鹤安堂玩吧。” 魏老夫人闻言,便看向她。 雪光和窗棂的暗影在她白皙的面颊上勾勒出明暗光影,很是漂亮灵气,因室内温暖,她只穿了件立领盘扣的暗青色银竹纹夹袄,这样老气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穿出了绿玉似的通透质感。 魏老夫人不禁想起,明年春末夏初,园子里如她衣裳颜色这般深青时,便是她出阁的日子。 却偏偏…… 是给人做妾。 捧着佛经的苍老双手忍不住轻颤。 她眼眶微红,哑着嗓子道:“天家薄情,当年他是诸多皇子里面最势单力薄、最可怜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冬天,被其他兄弟下毒残害,忍着穿肠剧痛夜奔到咱们府上,跪求你祖父救他性命。我至今仍旧记得,雪夜风寒,他跪在园子里,衣衫单薄,紧紧拽着你祖父的袍裾,流着泪唤你祖父阿伯,说阿伯是朝堂里面最清正的官员,定不忍心看他惨死。你祖父以为他是个好的,怜惜他自幼丧母忠厚老实,辛辛苦苦扶持他登基,没想到……” 老人闭了闭眼,哽咽难言。 魏紫按住账本书页。 她知道祖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没想到,竟扶持了一个白眼狼。 她藏住眼底对那位君王的厌恶,柔声宽慰道:“祖母何必伤心,皇子侧妃与寻常妾室又怎能一样?况且二殿下待我极好,想必是不会叫我受委屈的。” 魏老夫人知晓她是在安慰自己,深深摇了摇头:“好歹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也许事情会有转机也未可知。想来,二皇子那边也是不愿意让你做侧室的。” 魏紫无言,目光安静地落在账册上。 既不是嫁给喜欢的郎君,正室与否,于她而言已不是那么要紧。 只怕委屈了周显霁,要纳一个心里没有他的女子。 魏老夫人烦恼地放下佛经,不愿再提侧妃一事,换了话题道:“小紫若是得空,就去瞧瞧你哥哥和扇儿,看他俩在忙什么,怎么连我这个祖母都顾不上了?” 魏紫应了声是。 午后从暖阁出来,魏紫已经处理完了府里的账册,因此很是空闲。 她想了想,带着青橘和金梅径直去了魏换锦居住的清桐院。 谁知去到那里,才被负责照顾魏换锦起居的大丫鬟告知:“自打从冬猎场上回来,公子只在家里住了一夜。听说任职的官衙那边也未曾点卯,连日旷工,惹得国公爷发了好大的脾气。隔壁的宋公子派人传话,说这些天陪咱们家公子在天香楼吃酒看戏,让咱们别担心。” 魏紫咋舌。 看来,魏绯扇给兄长刺激过头了。 早知道她就少挑一两件事情讲了。 得知了兄长的去处,她又到牡丹苑找魏绯扇。 这是她 她记得原本屋内的陈设很是精致风雅,可这次过来,屋里一团狼藉,许多古籍都被撕碎扔在地板上,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全是魏绯扇的批注字迹,可见少女这些年在私底下有多么努力用功。 衣橱箱笼的柜门都敞开着,各种丝绸、银鼠毛、蜀锦等材质的衣裙揉皱成团,妆奁半开,各种华丽的珠钗首饰明晃晃地扔在案台上,打开的胭脂水粉几乎快要风干了,昂贵的瓷器玉器碎了满地,稍有不慎就会扎到绣鞋底。 满屋的狼藉之中,唯独琴案仍旧摆得端端正正。 琴案上放置了一架漂亮的古琴,清漆锃亮,可见主人家平日里很是爱护。 魏紫扫了眼琴身,上面有魏换锦和魏绯扇的名字刻字。 大约是兄长昔年赠送给魏绯扇的琴。 “大小姐!” 几名侍女慌慌张张地奔进来跪倒在地。 魏紫问道:“你们小姐呢?” “小姐……小姐昨夜去拜访慕容姑娘了,还……还未归家。” 魏紫瞥了眼凌乱的寝屋,道:“她不回家,你们就不收拾屋子吗?” “并非是奴婢偷懒,而是小姐不许我们进屋收拾。”侍女战战兢兢,“自打从城郊回来,小姐就发了好大的脾气,把东西全砸了,还不许我们进屋伺候!” 正说着话,又有丫鬟匆匆进来。 魏紫望去,是母亲身边的丫鬟。 那丫鬟低头福了一礼:“夫人请大小姐过去说话。” 第288章 不如你我联手,也给她们设个局? 魏紫心底很不是滋味儿,这是母亲 冬猎的时候,母亲给她挑了一门那么糟糕的亲事,爹爹得知后大发雷霆,直接把她遣送回家。 隔了这么久,莫非是母亲心生悔意,想向她道歉? 又或者…… 母亲得知她被天子赐婚,想叮嘱她什么。 当年她嫁给萧凌霄的时候,嫁的匆匆忙忙敷衍了事,可她听说别家的女孩儿出嫁,娘亲都会叮嘱许多话、许多事,也许母亲也有要紧的话要叮嘱她。 魏紫想着,转向房中的一面菱镜。 她就着镜子整理过仪容,看了半晌那双与薛子瑜略有些相像的眉眼,才眼睛亮亮地道:“劳烦姐姐领路。” 临近年关,薛子瑜起居的院落却颇有些冷清。 魏紫转进内室的时候,瞧见薛子瑜倚在一张松软的贵妃榻上。 她额前覆着云纹抹额,戴了个灰鼠毛的昭君套,面色略有些苍白病气。 魏紫福身行礼:“给母亲请安。” 薛子瑜掀起眼皮打量她,对着这张与自己有着三四分相像的面容,对着这个亲生的女儿,却生不出任何怜爱。 都是因为她,所以自己才会跪在祠堂伤了身子。 都是因为她,所以自己才会被夫君从冬猎场上连夜赶回家,在女眷面前丢尽脸面。 也都是因为她,所以接连多日夫君都不曾踏足她的院子。 薛子瑜想着,厌倦地摆了摆手,示意魏紫坐。 她道:“听说,天子为你赐婚了?” 魏紫颔首:“是。” “二皇子身份尊贵,而你到底嫁过人,便是当他的侧妃,也是你高攀了。”薛子瑜嗓音沉沉,一副教训的口味,“你好好准备出嫁事宜,别给大家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魏紫揪了揪手帕。 祖母认定她当侧妃,是委屈了她。 可母亲却认为,她当侧妃乃是高攀。 她看了一眼薛子瑜,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的厌弃。 即便早就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少女仍旧心弦轻颤,胸腔里止不住地涌上阵阵苦涩。 她垂下眉眼:“女儿知道了。” 薛子瑜端起侍女送来的热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又道:“这次叫你过来,不止是为了这个,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母亲请说。” “冬猎的时候,我提前走了。我问你,后来锦儿和扇儿是不是吵架了?以往他们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兄妹俩好的什么似的。怎的自打从城郊回来,他们两个就好像变了个人?一个在外买醉,一个整日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叫我这当娘的看了着急。” 魏紫沉默。 原来询问兄长和魏绯扇是否吵架,才是母亲叫她来的目的。 半晌,她回答道:“母亲也知道,他们两个关系极好,那份不是兄妹甚似兄妹的情意,是我这个后来者万万比不上的。所以他们两个有没有吵架,我也不知道。” 薛子瑜撇了撇嘴,似乎是在怨怪魏紫不中用。 魏紫起身:“母亲若是没事,我先回鹤安堂了。” “且慢,”薛子瑜叫住她,“你去一趟相府,把你妹妹接回来。以往她和慕容关系不好的,怎的参加完冬猎,就变好了?我就怕她在相府被慕容欺负了。你哥哥不在,只好你这个当姐姐的亲自去接了,旁人我不放心。” 魏紫很想撂挑子不干。 然而她也很好奇魏绯扇和慕容香雪之间的关系,于是应下了。 魏紫乘坐马车来到相府,经由下人通报,被引进了内院。 引路的丫鬟如蒙大赦,边走边解释道:“昨儿魏二姑娘来见我们姑娘,两人也不知说了什么话,忽然就抱头痛哭,又偷偷叫了许多酒。两人对坐着喝了一夜,到现在还没醒,躺在一起睡得昏天黑地。奴婢又不敢跟老夫人和夫人说,否则小姐定要挨罚。正愁不知如何把魏二姑娘送回去,恰巧您就来了!” 丫鬟推开门。 浓烈的酒味儿扑面而来。 魏紫掩袖望去,魏绯扇果然和慕容香雪并排躺在榻上,俱都醉得不省人事。 她只得蹙着眉,吩咐随行的魏家侍女:“把她抬到马车上去。” 几名侍女上前抬人,却听见慕容香雪和魏绯扇在说醉话: “我那嫡姐是个混账,离开那么多年太子哥哥也忘不了她,可恶!” “呸,我家那位姐姐才是混账!”魏绯扇闭着眼睛,即便醉的不轻,也仍有眼泪滚落,“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哥哥不要我了呜呜呜……” “嘻嘻……”慕容香雪翻身坐起,手舞足蹈,“我嫡姐还不知道,这些年太子哥哥私底下经常给她寄东西,像是柿子饼啦、笔墨纸砚啦、漂亮的襦裙啦等等等等,不过,全都被我半路截下来了,嘻嘻,我可真聪明!” “有什么用呢,太子殿下还不是不喜欢你?”魏绯扇扶着慕容香雪的肩膀坐起身,“我姐姐长得一副狐狸精样,心思可深了,她害惨我了……她为什么要回家?我真想请高人做法,诅咒她死在外面!” “我嫡姐是混账!” “我姐姐是大混账!” “……” 两人竟互相攀比起谁的姐姐更加混账。 魏紫无语。 几名侍女吓得不轻,战战兢兢把魏绯扇抬了起来,顺手捂住她的嘴巴。 马车停在府外。 侍女抬着魏绯扇匆匆走在前面,魏紫跟在后面。 穿过相府游廊的时候,却见一袭红衣的少女倚靠在拐角廊柱上。 魏紫驻足:“九里姑娘?” 慕容九里笑眯眯的:“多日不见,魏姐姐还记得我呀。” 魏紫因为周显元之事,不愿与她纠缠,因此只施了一礼,便欲抬步离去。 “哎呀,魏姐姐好容易来我家一趟,不坐下来吃杯热茶,这么着急走做什么?”慕容九里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对上魏紫的回眸,笑得单纯又恶劣,“听说冬猎的时候,魏绯扇设了个局,致使魏姐姐和萧凤仙的事情险些暴露?真是可怜呐。” “你究竟想说什么?” “既然你的妹妹跟我的妹妹一样惹人讨厌,不如你我联手,也给她们设个局?也好叫咱俩过个清净的年。” 第289章 喜欢的姑娘,不是用来欺负的 魏紫不解:“设局?” 慕容九里主动凑到魏紫耳畔低语了几句。 末了,她悠悠道:“那地方我去过几次,甚是有趣。慕容香雪和魏绯扇若是去了,只怕无需你我插手,也会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魏紫打量她几眼:“你身为堂堂相府大小姐,为何要去那种地方?” 慕容九里微恼:“我与你说正事,你过问我的私事做什么?你不与我合作,那你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魏紫没把她放在心上,打发马车把魏绯扇送回镇国公府,又去天香楼寻找魏换锦。 魏换锦和宋承逸在天香楼包了个雅间。 两人叫了许多年轻美貌的歌姬舞姬作陪,又请了一帮纨绔子弟嬉笑作乐,魏紫推开门的时候,雅间里充斥着浓郁的酒香和脂粉香,满桌酒菜狼藉,那些美人香肩半露地倚坐在纨绔们的怀里。 魏换锦酩酊大醉,还在叫嚷着添酒。 宋承逸睁开微醺的眼睛,瞧见魏紫来了,顿时一个激灵。 他连忙推了推魏换锦:“阿锦,你妹妹来了!” 魏换锦拂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去!我没有妹妹,我如今已是没有妹妹的人了!我孤家寡人,哪里来的妹妹?!” “阿锦!” 宋承逸瞄了眼魏紫的脸色,愈发心焦。 “承蒙宋家兄长照顾我的兄长,”魏紫朝宋承逸福了一礼,“我有些话想与兄长细说,能否先请你移步室外?” 宋承逸轻咳一声,紧忙带着一帮纨绔避去隔壁。 室内只剩兄妹两人。 魏紫握住一只酒盏,将冰凉的酒水泼在了魏换锦的脸上。 魏换锦激的酒醒大半,定睛望去,便瞧见了魏紫。 他下意识起身,环顾四周没见到那群放浪不羁的狐朋狗友,才稍稍放心。 他哑声道:“小紫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兄长怕是打算在外面过年了。”魏紫平心静气,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客气,“兄长受了刺激,一时接受不了,沉沦颓废也是有的。只是大半个月过去,再如何颓废,也该振作起来了。临近年关,祖母还等着你去鹤安堂给她老人家请安。” 魏换锦眼眶发红。 他垂下头,紧紧捏住双拳:“小紫,我并非不愿意回家,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和扇儿。她们因我而做出那些事,罪在我而不在她们。” 魏紫很能理解他。 一个是朝夕相处才华横溢的妹妹,一个是赋予生命慈爱温柔的母亲。 突然之间得知她们两个竟然为了自己犯下谋杀案、遮掩谋杀案,无论是谁都无法接受。 她道:“可是兄长一直在外面买醉,也不是个事儿。祖母今日还问起你呢,问你为何这么久不去探望她老人家。” 魏换锦抬手按住发酸的眼眶:“是我不孝。” “另外……”魏紫细细察看他的脸色,“兄长那夜未曾赴宴,可知道天子为婧儿赐婚了?” 魏换锦愕然:“赐婚?!” “是,天子给婧儿和郑太尉家的嫡长子赐婚了。”魏紫正色,“公主出降乃是大事,婚期定于明年秋末冬初。兄长总嫌弃婧儿缠着你,如今,大约可以放心了?” 魏换锦久久没有说话。 他盯着虚空,脑海始终处于放空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头望向窗外。 窗外正对着熙攘繁华的大街,楼阁鳞次栉比,街边摊贩叫卖吆喝声彼此起伏,有小姑娘正抱着一大束梅枝穿过街巷,用绵软的音调叫卖枝。 他忽然忆起很多年前的夏天,在他和周婧走在街上,有小姑娘叫卖新摘的荷,不贵,三文钱一枝,周婧吵着要他买了送给她,可他嫌麻烦,又嫌她性子粗鲁与娇不配,就以没带散碎铜钱为由拒绝了。 年幼的周婧很失望,噘着嘴走到前面不再搭理他。 他不以为意,然而转念想到他还得跟着她的外祖父继续学枪法,不能将她得罪的太狠,于是到了蔺府之后,就顺手用一碟菱糕哄好了她。 那时他还很得意地想,周婧可真好哄,以后他都不怕得罪她了,反正随便哄哄就能哄好的。 这些年他们吵吵闹闹,可周婧从未真正远离过他,令他恍惚之间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周婧永远不会离开,他们永远都可以打打闹闹。 冬日的阳光照进窗,暖洋洋的。 魏换锦忽然想到,那年价值三文钱的荷早已枯萎成泥,如今就算开价万金,也买不到当年的一枝荷。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些事。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笑道:“今日这光,有些刺眼了。” 明明是笑着的,嘴角却忍不住下压出难过的弧度。 魏紫看在眼里,柔声道:“冬日的阳光,怎么会刺眼呢?话说回来,不知那位郑公子是怎样的人物,是否配得上婧儿?不过,天子是婧儿的父亲,他亲自为婧儿挑选的夫君,定是千好万好的人中龙凤。兄长,等婧儿嫁了人,就不会再与你作对了,更不会再欺负扇儿妹妹。” 郑太尉的嫡长子郑颖之…… 魏换锦脑海中浮现出一道清隽秀气的人影。 郑颖之与他们这些将门之子不同,从小便是长辈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他走的是文路,一天到晚斯斯文文的,小时候进宫赴宴,他们都喜欢舞枪弄棍的玩耍,偏偏郑颖之总是穿得干干净净,抱着一本大部头的书躲在旁边看,摇头晃脑的,很是惹人讨厌。 他不仅刻苦用功,在读书方面还颇有天赋,连天子都盛赞郑颖之有出将入相之才。 长大以后,他和郑颖之交际甚少,只听说他前两年入了翰林院,将来迟早是要拜相的。 魏换锦忽然觉得,郑颖之比小时候更加惹人讨厌了。 魏紫见他出神,唤道:“兄长?” “嗯?”魏换锦回过神,笑道,“那我得好好恭喜周婧了。她那样凶巴巴的女人,居然还能嫁给郑颖之!” 魏紫挑眉。 说什么恭喜,兄长分明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她默了默,轻声道:“兄长知道,我心里藏了一个不可能的人。我时常想,人生也不过短短几十年,若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便是最简单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也会变得有滋有味。可惜,我没那个福气。所以,我盼望兄长能在感情之中勇敢一点,若心里藏了喜欢的姑娘,定要好好地告诉人家。喜欢的姑娘,不是用来欺负的,是用来疼爱的,是用来娶进门长相厮守的。” 她望了眼长街上的卖姑娘:“兄长你瞧,那卖姑娘还不曾走远。我若是你,此刻就买一枝去见她。兴许,还来得及呢?” 第290章 莫非,你我还是生分了? 四目相对。 少女漆黑的瞳孔纯澈明净,仿佛能清楚地倒映出青年的心事。 魏换锦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表情夸张地说道:“小紫,你不会以为我喜欢周婧吧?!怎么可能?!她那样的姑娘,长得也就那样吧,整天端着公主的架子吆五喝六打打杀杀,半点儿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温婉娇柔,我可不喜欢她那样的!” 魏紫抿了抿唇瓣。 魏换锦转身朝外面走去:“走了,该回家了。你先上马车,我去向承逸他们辞行。” 魏紫蔫蔫儿地坐回马车,等了半晌,却还不见魏换锦上来。 她疑心他是不是又跟宋承逸他们喝上了,于是撩开马车窗帘望去—— 却望见远远的街尾,魏换锦正从那个卖姑娘手里接过一枝梅。 他左右张望,像是生怕被人瞧见,旋即做贼似的把梅藏进怀袖,匆匆往马车这边走。 魏紫险些笑出声来。 她连忙拉起窗帘,只当并未看见他的这一举动。 回到镇国公府,魏紫陪着魏换锦先去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笑道:“这才好!外面有什么得趣的东西,叫你流连忘返?连我这老祖母都忘了!” “孙儿不敢忘!”魏换锦坐到老人身侧,“孙儿在外面与人吃酒的时候,心里也还记挂着祖母呢!” 正说着话,常嬷嬷引着一名大丫鬟进来了。 那大丫鬟是薛子瑜身边的人,朝众人福了一礼,恭声道:“给老祖宗请安,夫人听说公子回家了,打发奴婢过来,问问公子可要去正院用晚膳?” 老夫人拍了拍魏换锦的手背:“去转告她,锦儿今晚在我这里用膳,我已经吩咐小厨房做了羊肉锅子,我们也吃些酒热闹热闹。叫她不要等了。” 那大丫鬟瞄了眼魏换锦和魏紫,只得低头称是。 老夫人高兴,席间多饮了两盏酒。 等用过晚膳,天已经黑了。 魏紫一边漱口,一边悄悄望了眼魏换锦,此刻再赶去宫中,怕是宫门已经落锁。 看来,只得等到明日了。 至于母亲那边,恐怕也来不及去请安了。 翌日,清晨。 魏紫早早地打发青橘去清桐院打听消息,想着兄长若真去宫里见婧儿,说不定这对有情人能终成眷属也未可知。 然而青橘带回来的消息,却令魏紫怔住。 青橘喝了一大口茶,把听见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天刚蒙蒙亮,魏换锦就换好了锦袍,是新裁的杏黄色袍子,绣了玉白色的缠枝纹,搭配黑色革带和云纹金簪很衬气质。 他出门的时候手里还拿了一枝梅,谁知刚走出院门,就撞见了魏绯扇。 魏绯扇宿醉方醒,小脸上未施粉黛,穿了一身单薄的牙白色襦裙,长发用木簪松松垮垮地挽起,不知哭了多久,圆杏眼几乎肿成了核桃。 她捏着手帕,许是在清晨的寒露里站了太久,额前鬓角垂落的发丝都被打湿,唇色苍白眸光凄楚,摇摇欲坠我见犹怜。 魏换锦当时就愣住了。 魏绯扇刚一张嘴,泪珠子就像珍珠似的往下掉:“哥哥终于舍得回家了吗?这些天以来,哥哥刻意避着我、避着娘亲,昨日好容易回来,却只去鹤安堂见了祖母。娘亲和我都很担心你,娘亲甚至亲手做了一大桌你爱吃的菜等你过去,谁知你连晚膳也是在鹤安堂用的……” 魏换锦眼神复杂:“这些天,我确实一直在逃避。” “哥哥!”魏绯扇嗓子都哭哑了,“我知晓从前是我错了,我愿意认错,我也愿意向姐姐道歉。只是……只是萧杜鹃一事,实在是她欺人太甚,她会毁掉哥哥的!萧杜鹃之死,扇儿至今无悔!只要是为了哥哥,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扇儿也愿意去做!” 园子里起风了。 魏绯扇用手帕捂着嘴,弱不禁风地剧烈咳嗽起来。 她本就单薄清瘦,这么一咳嗽,脸色惨白,双肩剧烈颤抖,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魏换锦长长叹息一声。 到底是自己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妹妹,他又哪里舍得她站在冷风里。 他只得脱下大氅披在她的肩头:“我还有正事要办,扇儿你先进屋休息,等我回来,咱们再细说。” 魏绯扇拢了拢带着他温度的大氅,知晓他大约是没那么生气了。 她乖顺地随他往屋子里走:“哥哥有什么正事?莫非是衙门里的事?” “我……” 魏换锦欲言又止。 魏绯扇踏上廊前的台阶,转头看他:“哥哥从前有什么事都会与我说,如今却是变了。莫非,你我还是生分了?”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魏换锦头疼,只得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想进宫一趟,去看看周婧。” “看她?看她做什么?!”魏绯扇如临大敌,刚刚的病弱姿态瞬间变成了炸毛的公鸡,“哥哥忘了她是怎么对我的吗?!况且她已经与郑家公子订婚,她即将为人妇,哥哥更应该与她保持距离才是,怎么可以主动去找她?!” 她十分委屈,声音沙哑得厉害。 魏换锦沉默。 魏绯扇咬了咬苍白的嘴唇。 这还是头一次,哥哥在周婧的事情上沉默。 他不再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了…… 泪水迷蒙了眼睛,她忽然边哭边笑:“我就知道,那些事情还是让哥哥与我生分了。我算什么呢?不过是个养女罢了,我是姐姐不在府里的时候的替代品,我比不上姐姐,也比不上公主殿下,我什么也不是……” 她捂着帕子嚎啕大哭。 没哭上几声,就像是喘不过气来般紧紧揪住衣襟。 旋即,她整个人双眼一闭,径直朝地面晕倒。 魏换锦赶紧抱住她:“扇儿?!” 怀里的少女轻薄如羽毛,面颊浮现出脆弱病态的潮红,无论他怎么呼唤都昏迷不醒。 魏换锦顿时心急如焚,连忙抱着她踏进屋子里:“叫府医,快叫府医!” 昨日买来的那枝梅跌落在台阶旁。 清桐院一片混乱,不知谁的脚踩了上去,把瓣踩得零碎不堪。 鹤安堂。 魏紫听罢青梅的叙述,再如何好气性也被气得不轻。 第291章 我也想体验一回当姐姐的感觉 魏紫赶到清桐院的时候,府医已经看完诊告辞离去。 她踏进内室,瞧见魏绯扇虚弱地躺在帐中,兄长正坐在床榻边照顾她。 他先是替魏绯扇掖了掖被角,又耐心地转头叮嘱丫鬟:“扇儿怕苦,平日里最不爱吃药,你记得在药汤里面放几粒冰。另外,再叫小厨房准备几碟热乎的点心,尤其是金丝芙蓉卷,扇儿爱吃这个。” 丫鬟恭声领命,快步退了出去。 魏紫站在珠帘旁看了片刻,道:“她这是怎么了?” 魏换锦这才注意到她。 “小紫来了啊……”他下意识往下拉了拉帐幔,遮掩住魏绯扇的脸,“大夫说,扇儿这几日未曾好好吃饭睡觉,身体本就虚弱,再加上风寒入体,因此才会突然晕厥。好在没有什么大碍,好好休息几日就能痊愈了。” 魏紫捏着手帕。 她清楚地瞧见兄长拉帐幔的动作,仿佛生怕她伤害魏绯扇似的。 眼底略过一抹嘲讽。 到底是相处了十二年的兄妹,哪怕魏绯扇曾经伤害过她这个亲妹妹,哪怕她曾经害人性命,但在兄长的心里,她还是非常重要的。 她也不指望魏换锦能对魏绯扇做什么了,只道:“兄长今日穿得隆重,连金簪都拿出来戴了,莫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急着出门?” 魏换锦这才想起今日要进宫见周婧。 他拍了拍脑袋:“我竟忘了,我还要去见一个人!” 他伸手摸了摸怀袖,却没摸到那枝梅,想是刚才混乱的时候弄丢了。 魏紫提议道:“既然兄长有正事要办,那就赶紧出门好了。听府里有经验的嬷嬷们议论,今日天气不好,黄昏时分兴许会有一场大雪,到时候再出门就不方便了。” “可是……”魏换锦迟疑地望向床帐,“扇儿卧病在床,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怎好抛下她呢?” “这有什么,我可以替兄长照顾妹妹。”魏紫轻言细语,“虽然我曾与妹妹有过许多过节,但她到底姓魏,到底是我名义上的嫡妹,我并不希望她出事。” 魏换锦欣喜不已:“小紫,你竟然有这般心胸!” 眼看他就要答应魏紫了,床帐里忽然发出一句嘤咛。 魏绯扇虚弱地睁开眼:“哥哥……” 魏紫挑眉,她晕的时间很巧,醒的时间也很巧。 魏换锦连忙掀开帐幔:“扇儿,你醒了?!大夫刚刚还说,你要到晚上才能醒呢!” 魏绯扇瞥了眼魏紫,脸色苍白道:“岂能叫哥哥担心?” “大夫说你没有大碍,静养即可。”魏换锦扶着她靠坐起来,在她腰下垫了个丝绸团软枕,“我已经吩咐小厨房给你煎药,待会儿,小紫会替我照顾你。” 魏绯扇轻轻牵住他的袖角,几绺碎发垂落在额前,更显她憔悴虚弱:“哥哥,我能不能不喝药?” “不行!你身子不好,不喝药如何能痊愈?!” “那……那我要哥哥留下来陪我……”魏绯扇眼眶一红,泪珠泫然欲落,“往常喝药,都是哥哥哄着我喝的,今日哥哥若是走了,就是对我心狠。莫非哥哥果真要抛弃扇儿?” “你这丫头,怎么总说我要抛弃你?”魏换锦头疼,“扇儿,你是我妹妹,我抛弃谁也绝不可能抛弃你!” “你就是不要我了呜呜呜……” 魏绯扇哭得厉害。 魏换锦无法,只得耐着心哄她。 进宫去见周婧一事,又被忘在了脑后。 魏紫冷眼看着。 难怪婧儿不喜魏绯扇,想来过往的许多年,魏绯扇都是这般作闹纠缠兄长的。 她想了想,柔声开口道:“今日咱们兄妹三人都在这里,不妨把话说明白了。扇儿妹妹,过往种种,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毕竟是收养的,在亲生女儿面前没有安全感也是有的,换做我,也许我也会做出与你一样的事。我愿意与你和解,从今往后,把你看作亲妹妹。” 魏绯扇愣住。 她不可思议地盯着魏紫,不明白她玩的是哪一出。 魏换锦则喜上眉梢:“如此才好,咱们全家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强!” 正巧,丫鬟端着汤药进来了。 魏紫接过,坐到床榻边。 她舀起一勺药,笑道:“我从前在陵州的时候,照顾别人照顾习惯了,喂药也不例外。兄长既然有事,那就赶紧去办吧。我作为嫡姐,却从未照顾过妹妹,我也想体验一回当姐姐的感觉。” 魏换锦站在旁边,见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十分赏心悦目,只当她们是真的和好了。 他笑道:“那我去了?” “哥哥——” “兄长放心去吧,”魏紫打断魏绯扇的话,把吹凉的一勺药塞进她嘴里,“妹妹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咱们姐妹之间还可以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岂不比兄妹来得更亲近?” 那药极苦。 魏绯扇捂住嘴,险些恶心吐了。 等她终于缓过来,魏换锦已经焦急地离开了屋子。 魏绯扇心急如焚又气又怒,立刻敛去一脸病弱,狠狠瞪着魏紫:“你怎么敢?!” 魏紫懒得再喂她吃药,闲适地搅了搅药碗:“我为何不敢?” “你——” “我什么我?”魏紫抬起长睫,向来潋滟的桃眼流露出迫人锋芒,“魏绯扇,你别总腆着脸说什么喜爱镇国公府、喜爱这里的亲眷,你若当真喜爱,又怎会阻挠兄长的姻缘?这府里,人人都以为你是个好的,可我却知道,什么大家闺秀,什么上京 她本就生得明艳。 被老夫人养在身边久了,发怒时,竟也携了三分嫡长女该有的威严气势。 魏绯扇咬紧唇瓣。 这样浑然天成的气势,是她这个养女自始至终都不曾也不敢拥有的。 圆杏眼里掠过浓烈的自卑与恨意,她拉起锦被盖住自己,态度恶劣地侧身向里:“我乏了,你走罢。” 魏紫起身。 盯着那堆隆起的锦被看了良久,她脑海中浮现出慕容九里的提议。 如今看来,那提议……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第292章 公主便叫世子爷赶紧滚蛋 临近黄昏。 魏紫始终在清桐院等魏换锦,终于在入夜时分盼到他从宫里回来。 她迎上去:“兄长可曾见到了婧儿?” 魏换锦的脸色不大好看:“见是见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 魏换锦揉了揉眉心。 只是,周婧对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没脸跟魏紫解释,憋闷半晌,不悦地扔下一句话:“她爱嫁谁嫁谁,我管不着她!” 说罢,径直进了清桐院。 魏换锦的长随如琢歉意地朝魏紫施了一礼,苦恼地解释道:“世子爷今日入宫,很顺利就找到了五公主。只是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拌起嘴来。世子爷 魏紫:“……” 她真该跟着兄长一起进宫的。 半晌,她问道:“兄长今日进宫的时候,手里可曾拿着儿?” 如琢摇了摇头:“起初是没拿的,后来在御园里顺手新折了一枝梅。只是见到公主的刹那,又偷偷给扔了。” 魏紫又是一阵无语。 兄长在婧儿面前过于骄傲,可过于骄傲的人,该如何表达喜欢呢? 寒意四起。 她惋惜轻叹。 是夜。 杏儿被金梅悄悄叫到了鹤安堂厢房。 她一进门,就瞧见魏紫坐在灯下吃茶,青橘侍候在侧,一副要审问她的样子。 她在城郊冬猎的那夜早已被魏换锦吓破了胆,后来被送回魏绯扇身边,又被打骂了许久,如今见魏紫也要审她,顿时哭着跪倒在地。 她哽咽道:“所有事情,奴婢都已经向世子爷交代清楚了,大小姐何必再问?!” “我叫你来,非是为了审问你。”魏紫侧着脸轻抚茶盖,氤氲的热气朦胧了她的面庞,“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若是事成,我愿意支付你二百两纹银。” 杏儿愣了愣。 若是放在从前,她定然想都不想就会一口回绝。 可如今…… 二小姐待她大不如前,更何况二小姐也曾亲口说过,哪怕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也仅仅只是主仆关系并没有其他情谊,她就算为二小姐卖命,能拿到的也只是区区半两月钱。 二百两纹银,她得三四十年才能赚到。 她咽了咽口水,试探道:“若……若只是寻常小事,倒……倒也不是不行。” 魏紫微微一笑,斜睨向她:“放心,绝不让你谋财害命。” 次日。 杏儿服侍魏绯扇梳头。 魏绯扇对着铜镜戴上白玉耳饰,左右照了照甚是满意,微笑着哼起了小曲儿。 杏儿道:“小姐今日气色好心情也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魏绯扇难掩得意:“哥哥昨日进宫去见周婧,约莫是打着重修旧好的意思,可惜,听说他们又吵起来了。我便知道,他们两个是成不了一对儿的。只要我在镇国公府一日,周婧就一日别想嫁进来。” “小姐可真厉害!”杏儿挑了一支华丽的点翠流苏凤钗,小心翼翼地簪在魏绯扇的发髻上,“话说回来,奴婢前两日陪您去探望慕容小姐时,听她身边的婢女们议论,说是铜雀街上新开了一家小酒馆甚是有趣,慕容家的大小姐时常会去玩儿。小姐已经多日不曾外出逛街放松,不如约上慕容二小姐,去那里吃酒玩乐开心一下?” 魏绯扇照了照菱铜镜子。 她今日打扮得这么精致漂亮,若是不出门逛逛,委实有些可惜。 再者,她和哥哥已经冰释前嫌,哥哥还和周婧吵架了,实在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就该出门玩乐庆贺。 她想着,道:“那便叫管事套一辆马车,咱们去找慕容香雪。” 话音落地,一名小丫鬟捧着帖子进来:“小姐,这是慕容姑娘给您下的帖子,约您去街上游玩。” 魏绯扇笑了起来:“说曹操曹操到,你转告送信的人,我这就来。” 魏绯扇与慕容香雪汇合之后,直奔那座婢女口中所言的甚是有趣的小酒馆。 小酒馆坐落在铜雀街街尾,位置颇有些偏僻。 然而里面的陈设却很讨姑娘家喜欢,除却风雅之外,一些摆件格外有趣,像是泥塑的月宫兔子、带有机扩的木雕猫儿狗儿,杯盏彩绘成莲叶、荷等造型,墙上挂着的仕女图也栩栩如生充满意趣。 两人被引进楼上雅间,魏绯扇打量着周遭的布置,笑道:“倒是新奇有趣。改明儿,咱们把其他姐妹也都约过来。” 慕容香雪吃了口酒,挑剔道:“仅仅是这样,还算不上有趣。喂,店小二,你们家还有什么特色东西,一并拿过来让我们瞧瞧。” 魏绯扇瞥向店小二,不觉愣了愣。 这店小二生得清秀,不像是跑堂的,倒像是哪家的少爷。 那店小二笑起来时很有亲和力,故作神秘道:“我们店有趣的东西可多了,我这就让他们过来,请二位姑娘慢慢欣赏。” 说着,有力地拍了拍巴掌。 随着巴掌声起,雅间的门被推开。 十几名仔细打扮过的男子鱼贯而入。 有少年也有青年,甚至还有过了而立之年的男子。 俱都生得英俊潇洒,有的白皙温润,有的野性痞气,有的浑身都是书卷气,有的赤着上身露出健硕胸肌和古铜色的肌肤,往雅间里一站,看的人眼缭乱。 魏绯扇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她紧紧按住慕容香雪的手:“这是要做什么?!” 店小二一本正经地答道:“我们家的小酒馆专为姑娘们服务,只要你们喜欢,这些人可以把你们侍奉的舒舒服服。琴棋书画也好,舞剑论道也罢,姑娘们想看什么,他们就能表演什么。” 魏绯扇咬住唇瓣,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她面颊绯红:“慕容,咱们还是走吧?” 慕容香雪动也不动。 她盯着其中一人,轻声道:“你瞧,那人像不像太子哥哥?” 魏绯扇抬眼望去,没注意到像废太子的那个,倒是注意到边缘一人长的格外像魏换锦。 第293章 这一嫁,便是一辈子的事 半刻钟后。 小二领着一众俊美男人离开雅间,还不忘笑眯眯地掩上雕木门。 雅间内,魏绯扇和慕容香雪坐在食案旁,身边各自多了个侍奉的男子,正是长得像周显元和魏换锦的那两人。 魏绯扇抿了口酒,圆杏眼里藏着担忧,小声道:“咱们在这里吃酒,不会被别人瞧见吧?” 慕容香雪一手托腮,凝视身侧的男子:“你没听那小二说吗?这里私密性极好,不会有人注意咱们的。除了咱俩,上京城里其他一些官家富户的小姐、夫人,也爱来这里逛,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唇齿间都是酒液的醇香。 魏绯扇心知肚明,若是给外人知道她和慕容香雪来逛这种地方,她们两个的名声这辈子就算是毁了,慕容丞相定会给慕容香雪最严厉的惩罚,自己也会被祖母和爹爹训斥怒骂。 但是…… 她看着那个酷似魏换锦的青年,根本无法起身离开。 哥哥是对她很好,可是哥哥对魏紫也很好,对魏蔓蔓也很好。 要是哥哥只对她一个人,那该多好呀…… 她亲自斟了一杯酒,递到青年的唇畔:“你今日被我买下了,只此一天,你只许对我一个人好,成不成?” 青年温柔地饮了她递过来的酒。 他舔了舔唇边的酒液,眼如弯月,柔情似水:“瞧姑娘说的,姑娘生得美貌,举止气度皆都不凡,定是高门望族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我一见你便觉十分投缘,哪怕姑娘不曾为我银钱,我也愿意陪伴姑娘左右。” 这番甜言蜜语,像是流淌过魏绯扇心田上的甘泉,滋润了少女连日以来的焦躁不安。 她的笑容带上了一丝满足,继续替青年斟酒。 她身后,墙上悬挂的一副猛虎细嗅蔷薇图栩栩如生。 与此同时,隔壁雅座。 魏紫和慕容九里坐在窗畔。 墙面上悬挂了一面薄薄的琉璃,正是那副猛虎细嗅蔷薇图的背面,透过琉璃,可以清楚地瞧见隔壁的情景,而隔壁却无法瞧见这里。 慕容九里吃完一盘枣泥馅儿的点心,满足地拿帕子擦嘴:“今日可真好玩,魏姐姐竟然答应与我合作!瞧见慕容香雪和魏绯扇这副模样,也是很有趣的事!” 魏紫安静地注视那面琉璃墙。 亏慕容九里有本事,弄来这两位容貌特殊的人,还给安插进了这座小酒馆。 魏绯扇显然很满意这个酷似魏换锦的男人,随着男人说出各种动听的话和殷勤的侍奉,她几乎逐渐沉沦,甚至还从荷包里取出两粒银锞子单独打赏男人。 慕容九里道:“人性是最禁不起考验的东西,我从小便知,人会对各种东西上瘾。魏姐姐,你信不信,这两人明日、后日、大后日,都会来这里消遣?等她们彻底上瘾的那日,那才好玩呢。魏姐姐,我想弄死慕容香雪,你想不想弄死你的妹妹?” 魏紫没回答。 她没想过弄死魏绯扇。 她只求魏绯扇不要再纠缠兄长,不要再破坏兄长和婧儿的感情。 她起身,放下自己那份茶钱:“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慕容九里看了眼茶钱,撇了撇嘴。 明明是合作伙伴,可魏紫却不与她亲近。 她跟萧凤仙一样,怪招人讨厌的。 她托腮,要不,她再找个与萧凤仙容貌相像的人,叫他勾引魏紫? 定然会很有趣! 她想着,虽知晓魏紫心性坚定,此事绝不可成,却还是自个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魏紫离开小酒馆,乘坐马车前往青羊坊的夏枯苑。 虽然她许久没来店里,但左菱父女依旧把店铺经营得很好,如今口碑已经打出去了,每日顾客络绎不绝,从来不愁生意。 左菱笑眯眯的:“东家,咱们再攒上一年的钱,就能换一家大点的铺面了!” 魏紫随意看了几页帐:“你把这里经营得很好。” 得亏左菱的经营,她每个月才能有额外的一笔收入,想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都很自由恣意,不必靠着家里的那点月钱过日子。 探望完左菱,魏紫又去了鹊桥仙。 自打玉合欢说成了薛家和嘉敏郡主的婚事,前来鹊桥仙求姻缘的客人就络绎不绝,但因为玉合欢过于高昂的媒金,只有达官显贵能请得动她,如今在京城里的风头已经堪比官媒。 魏紫落座,看了眼厅中那本厚厚的正红色名册:“想来上京城里名门望族家的适婚男女,都在玉老板的掌控之中了。” 玉合欢用团扇遮面,笑靥如:“干我们这一行的,就得人脉广才成。张家的闺女说不成李家,那就说给王家、刘家,正所谓‘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总有一家能说成的。” 魏紫轻笑,垂眸吃茶。 玉合欢看她一眼,道:“听闻天子给你和二皇子赐婚了,婚期定于明年春末夏初。皇族娶亲,本该由官府张罗,可前几日二皇子派人来找我,说是想请我为你们主持婚礼,除却表面上的东西,私底下一切按照正妃的礼仪规格来。魏姑娘,你说这活儿,我是接还是不接?” 茶味清苦。 魏紫仍旧垂着眉眼,她知晓是因为玉合欢知道她与萧凤仙的事情,所以才特意问这一句。 她似笑非笑:“玉老板那样爱财,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犹豫?” “我虽爱财,做的却是撮合姻缘的行当生意。”玉合欢正视魏紫,“魏姑娘,囍字成双,我不愿意送一个哭哭啼啼的新娘出嫁。你可得想清楚,这一嫁,便是一辈子的事。” 魏紫何尝不知道。 那茶叶的清苦味顺着唇齿蔓延,几乎苦到了心里。 可她能怎么办呢? 她与萧凤仙之间,隔了人伦纲常,隔了世俗偏见,隔了流言蜚语,他们根本就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即便没有二皇子出现,也会有别的张家、王家、李家。 魏紫放下茶盏,喃喃:“你家的茶可真苦。” 正说着话,前去集市上买羊肉焖饼的丫鬟匆匆回来了。 她喘着气儿比划:“新上任的刑部侍郎,好大的威风!穿了身紫色官袍,正亲自抓人呢!就在街前头,也不知什么缘故抓了可多人了,小姐和魏姑娘可要去瞧瞧?!” 新上任的刑部侍郎…… 魏紫心底一咯噔。 只怕是她二弟。 无缘无故的,他抓那么多人做什么? 第294章 多日未见,他瘦了 魏紫和玉合欢出了鹊桥仙的大门,果然远远就瞧见街尾那边人头攒动很是喧嚣。 两人走近了,穿过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只见官兵提着十几个衣衫褴褛满身是伤的的乞儿,其余官兵正闯入一户人家,不过一时片刻,就将那户人家的两个小儿子抓了出来。 两个小子吓坏了哭得厉害,那对夫妇死死拽住儿子的衣裳,哭诉道:“青天白日的跑到人家家里抓人,这是什么王法?!我两个儿子不过十岁,他们能犯什么罪?!还有没有天理了?!大人是刑部侍郎,就可以对我们这些小百姓为所欲为吗?!” 围观百姓看不过眼,纷纷朝萧凤仙指指点点。 萧凤仙正坐在街侧的摊子前吃馄饨,垂落的幡旗遮住了他的眉眼,魏紫只能隐约瞧见他的下半张脸。 等他不紧不慢地吃完一碗馄饨,擦过手净过面,才抬手挑起幡旗。 冬日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多日未见,他瘦了,下颌线条愈发的干净萧索,整个人看起来冷清清的,狭长的狐狸眼敛去了从前的顽劣不羁,那瞳孔漆黑如深渊,仿佛温暖的阳光也无法照亮丝毫。 魏紫捏紧手帕。 心底悄然漫过一丝疼痛。 萧凤仙像是没有注意到她,散漫道:“本官抓人,自然是有根据的。陛下有旨,务必抓到散播那首悬柯寺童谣之人。前阵子在市井里流传的童谣,你们的两个儿子亦是传唱之人,本官抓他们,合情合理。” 那对夫妇哭着争辩道:“小儿年幼无知,哪里懂得那首童谣是什么意思?不过是跟人家学的罢了!更何况唱的人那么多,为何大人独独抓我们家的孩子?!他们这么小,若是进了监牢,岂不会被活活吓死!” 哭声连绵成片。 人群之中的老幼妇孺,也有跟着抹眼泪的。 萧凤仙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晃了晃手里的那份名册:“并非只有你们,凡是名册上的人,本官都会一一抓起来审问。等抓到幕后之人,自然就会放你们回来。抓!” 随着他一声令下,官兵不再客气,直接推搡开那对夫妇,将两个小孩儿给抓走了。 萧凤仙起身,在桌上放下一粒银子充当馄饨钱。 远远的,他冷冷瞥了眼魏紫的方向。 魏紫怔了怔,回过神时对方已经收回视线,按照名册顺序,带着侍卫们又去另一家抓人了。 她有些恍惚,刚刚萧凤仙那一眼,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别人。 是看玉老板吗? 他几时与玉老板有牵扯了…… 随着萧凤仙到处抓人,整条铜雀街一时间人仰马翻,人人自危。 玉合欢和魏紫往回走。 魏紫道:“听说那首童谣与十八年前的悬柯寺之案有关。没想到时隔这么久,又被人翻出来了。不知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他想翻案,却无意之中连累到这么多人,想必他心里也会不好受吧?” 她说完,很久不见玉合欢说话。 她好奇地望向身侧,玉合欢垂着眼帘,不断转动手里的红莲团扇,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不解:“玉老板,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玉合欢摇了摇头:“许是午膳没吃饱,你也知道,我一忙起来就顾不上用膳的。” “身体要紧,玉老板你还是要照顾好自己。” 魏紫未作他想,只柔声叮嘱。 她在鹊桥仙看玉合欢她们替人说媒,年底生意好,许多人家都忙着嫁女儿、娶媳妇,魏紫看她们忙不过来,于是主动帮着整理了一些喜饼、礼盒等物。 她小心翼翼端起一张木质托盘,问道:“玉老板,这凤冠是玉石行的老板新送来的,不知该放在何处?” 玉合欢头也不抬,随口道:“你放库房里面就成。” 魏紫抱着托盘去了库房,这里堆积着小山般的婚庆用品,一眼望去红艳艳的甚是喜庆。 她放下托盘,转身要走的时候,瞧见正前方摆了一副鸳鸯戏水的铜镜。 她盯着镜子看了半晌,鬼使神差的,忽然抱起那只凤冠,轻轻戴在发髻上。 凤冠用黄金打造,雕刻成牡丹与凤凰图样,其上缀满了华丽的珠玉,面前垂落金灿灿的金珠面帘,一场婚礼最高贵雍容的地方,似乎就在女子所佩戴的凤冠上面了。 魏紫轻抚面帘,有些发怔。 她以侧妃的身份嫁入寄北宫,大约是不能佩戴这样的凤冠的。 当年嫁给萧凌霄的时候,婚礼潦草简陋,也不曾佩戴凤冠。 她这辈子,大约与这样的冠无缘了…… 漂亮潋滟的桃眼里流露出些许遗憾,她刚取下凤冠,一名小丫鬟匆匆跑进来,歉意道:“魏姑娘,刚刚我们小姐说错了,这顶凤冠不能放在库房,是要立刻送去康王府的,明年开春嘉敏郡主嫁给薛公子要用。” 魏紫便把凤冠放进锦盒:“你们家小姐今儿总有些心不在焉的。” “是啊,”小丫鬟抱起锦盒,“非但弄错许多事,连账本都漏看了两页,还是杨柳姐姐在旁边注意到及时指出来的。” 已是薄日熔金的黄昏。 魏紫向玉合欢告辞,乘坐马车径直回了镇国公府。 陪老夫人用过晚膳,园子里起了风,没过多久,雪粒子飘飘簌簌地落下来,屋子里点了灯却仍旧昏暗。 魏紫起身多点了两盏灯笼,听见窗外西北风紧,回眸见老夫人眉头不展地倚在榻边,知晓老人家不喜这样惨惨淡淡的昏天。 她有意挑些喜庆的事情讲给她听,于是道:“我今日去鹊桥仙探望玉老板,听她提起,二表哥明年开春就会迎娶嘉敏郡主过门。祖母,到时候我也去瞧瞧热闹。” “那姓玉的姑娘虽然出身市井,做的也是市井里的买卖,但我瞧着她人很伶俐爽快,是个可结交的人。”魏老夫人示意魏紫坐到她身边,怜惜地轻抚她的脊背,“你不像扇儿那般喜爱交际,在上京又没有什么朋友,多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儿,这是好事。” 祖孙俩正说着话,常嬷嬷忽然进来通报:“老夫人,国公爷来请安了!” 因为年底政务繁忙,魏翎已经多日不曾来鹤安堂。 魏紫笑道:“爹爹来是好事,嬷嬷怎么愁眉不展的?” 常嬷嬷无奈道:“国公爷表情怪难看的,不像是来请安,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第295章 哟,这是哪家的姑娘? 魏翎进屋之后,一张脸拉得老长。 魏老夫人不乐意了:“怎么,我这当娘的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穿,你跑我这儿甩脸子来了?” “母亲,孩儿怎敢?!”魏翎连忙作揖行礼,“孩儿非是怨怪母亲,而是被朝廷之事烦了心!” 魏紫亲自给魏翎上茶。 她垂着眉眼把茶盏放在案几上,料想令父亲烦心的人恐怕正是萧凤仙。 果不其然,魏翎喝了口茶,接着道:“陛下也不知在想什么,把萧凤仙从工部调去了刑部。那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陛下喜爱,再加上心术不正,不过短短半个月的的时间,就把朝廷里五六个官员下了大狱,连带他们全家都抓起来了!如今朝堂上人人自危,就怕被他抓!” “便是陛下再如何喜爱,他抓人也定是有缘由的。”魏老夫人面色淡淡,“你倒是说说,他为何抓人?” “母亲虽未去城郊冬猎,但想必也听说了那首与悬柯寺有关的童谣。陛下每每听见这首童谣,都会头痛难忍。”魏翎解释,“陛下下旨,命萧凤仙在一个月内抓住散播童谣之人。陛下还怀疑,如今朝廷里还藏有定北王一党的余孽,因此要萧凤仙把那些官员也全部抓起来细细审问。” 魏老夫人听罢,久久不语。 雪夜天寒,灯静落。 魏翎又道:“我瞧着,那萧凤仙分明是借着陛下的威势,清除对自己不利的对手。如今抓的那几个官员,都只是因为平日所作诗词里面含有定北’二字,才会被抓。这不是胡闹吗?!” 魏紫慢吞吞坐回自己的位置。 她垂着头,暗道二弟确实挺胡闹的。 上辈子之所以被朝廷所有官员视作罪无可恕的阉党、为非作歹的佞臣,想必也是因为到处乱抓人的缘故吧。 不知过了多久,魏老夫人蕴着怒意,缓缓开口:“若说余孽,我那娘家才是排在 “母亲!”魏翎大惊失色,“这话岂能乱说?!” 魏紫听得迷糊。 祖母是他的亲姑姑? 谁啊,定北王吗? 可定北王分明是皇族中人。 她见祖母和父亲都没再说话,于是轻声道:“祖母,您说的亲姑姑是指……” 魏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定北王死后,我们玉家曾有个小将军带着定北王用过的战鼓,白衣渡江,为他鸣冤。陛下大怒,亲自下旨削他首级,诛他全家,连刚出生的一个小女婴都没放过。 “陛下念在我们玉家有从龙之功的份上,才未曾因他而连累玉家主系和旁支。虽然我兄长把他的名字从族谱上去掉了,但从血缘上来讲,他仍旧是我的亲侄儿。 “他死时不过十九岁的年纪,曾为定北王麾下先锋,整个少年时期都在边境度过,骁勇善战,杀敌上千。他为人伶俐爽快,骑射功夫都是兄长亲自教授的,曾是兄长最器重的嫡长子……我还没出阁的时候,他最喜给我摘树上的酸枣儿,我出嫁那日,他去摘酸枣没赶上,捧着一兜酸枣,追了我的轿好久好久……我也没料到,那竟是我们最后一面……” 许是忆起了那个憨厚勇猛的少年,魏老夫人眼眶发酸。 魏紫怔怔的。 窗外的西北风又紧了些。 像是千万个枉死的灵魂在发出不甘心的咆哮。 魏翎叹息:“如今朝廷上下风声鹤唳,谏官们个个都在上疏弹劾萧凤仙,却都被陛下压了下去。我瞧着,只要这次的事情不结束,他就会被陛下一直重用。他不是个好东西,小紫,你今后可得离他远远的!那匹马,冬猎上他替你赢的那匹马,你赶紧差人送回他去!总而言之,我们家对他敬而远之,绝不与他这种人为伍!” 魏紫沉默。 那匹小马驹就养在鹤安堂后园子里面,前两日顽劣地偷吃了她幼时种的那棵枇杷树的叶子,跟小丫鬟们的感情都很好,最喜欢让金梅给它编鬃毛辫子。 她很喜欢那匹小马驹。 她不要还回去。 夜渐深。 魏紫回到闺房,坐在妆镜台前卸下了珠钗首饰。 青梅帮她把长发梳理整齐,闲聊道:“怪道老夫人喜欢玉老板,她侄儿姓玉,玉老板也姓玉,她侄儿性子伶俐爽快,玉老板也是如此。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凑巧的事!” 魏紫盯着铜镜。 房中光影昏暗,她视线模糊,眼前逐渐浮现出玉合欢心不在焉的模样。 不对—— 魏紫脑海中快速闪过什么东西。 她刚去找玉老板的时候,对方还好好的,是在亲眼看见萧凤仙抓了那么多人之后,玉老板才变得心不在焉。 那首童谣,莫非和玉老板相关? 那日冬猎,玉老板也去了,她和容嘉荣走在一起,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起了浓雾,而在场之人里面,有能力改变天气的似乎只有容嘉荣一人…… 祖母曾说,小玉将军家中还有个女婴。 有没有一种可能…… 那个女婴,其实没有死? 她在多年之后以红娘的身份来到上京,以装神弄鬼的方式诉说爹爹和娘亲的冤屈,想为爹娘求一个公道…… 怪道白日里萧凤仙朝她们那边看了一眼,兴许他早就知道散播童谣的人是玉合欢,他只是没有揭穿她! 魏紫心跳剧烈。 今夜不去找玉合欢问个明白,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她拿起木钗挽住头发,披了件厚实的貂毛斗篷,匆匆离开了鹤安堂。 镇国公府后门的婆子是她的人,她深夜进出也不会被发现。 到底是夜里,魏紫特意牵了那匹小马驹作伴壮胆,万一遇见坏人,她骑上马儿还能跑得快一点。 谁知刚走到巷子口,小马驹就死活不肯走了。 萧凤仙的马车穿过巷弄往这边拐的时候,南烛提醒:“少主,前面那个女子好像是魏姑娘。” 萧凤仙挑开门帘。 远远的,就瞧见风雪漫天,魏紫戴着镶满兔毛的风帽,一手提着琉璃风灯,一手牵着追雪,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把它往前面拽,然而追雪死活不肯挪步。 马车徐徐停下。 萧凤仙挑眉:“哟,这是哪家的姑娘?可知这个时辰,街上已经宵禁了?” 第296章 我来带你回家 虽是雪夜,可魏紫因为拽扯追雪,鼻尖还是热出了一层细汗。 她擦了了擦汗,回眸望向萧凤仙。 他大约才从宫里出来,仍旧穿着白日里那身紫色官袍。 她对他有些不满,紧紧拽着缰绳,道:“既是宵禁,那你把我抓起来呀,就像你抓其他人那样。” 少女在南方长大,声音带着南地特有的软糯温婉,像是冬日里一块热乎乎软糯糯的白糍粑。 萧凤仙踏下马车:“我哪儿敢抓你?瞧你这样,大约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怎么,不怕你爹爹罚你?你爹爹那个老顽固,今日在御书房与我吵了一架。” 老顽固…… 魏紫想起自家爹爹的模样,不禁抿了抿唇瓣。 萧凤仙撑开伞替她遮挡风雪:“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魏紫犹豫。 让萧凤仙送她虽然比较安全,但她毕竟是要去找玉合欢。 她有些心虚地看他一眼。 琉璃风灯的光浮动在两人之间,映照出纷飞的莹白落雪,咫尺之间,仿佛是整座端肃恢弘的上京城里单独隔绝出来的一方小天地,能看见的只有彼此。 萧凤仙见魏紫如此神色,心中已是猜到三分。 他伸出手,轻柔地为她拂拭去眉梢细雪:“嫂嫂要去找玉合欢,是不是?能让你不顾规矩无视宵禁,这般着急去见的人,也只有走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玉合欢。嫂嫂视她为朋友,想拉她一把。” 雪夜天寒。 魏紫呼吸之间都是小团雾气。 她怔怔凝视萧凤仙,拽着缰绳的双手忍不住悄然收紧。 果然,她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 她道:“你既知道是她,为何没有抓她?” 萧凤仙看着魏紫,神情虽然冷静自持,可眼底却流露出怜惜:“她是嫂嫂的闺中密友,也是嫂嫂的亲表妹,我怎么能抓她?” 魏紫再次愣住。 萧凤仙知道的,远远比她多、比她早。 甚至,甚至也许连容嘉荣,都早已知道玉合欢的身份来历。 大家一起从陵州过来,明明同甘共苦过,可唯独她什么也不知道。 魏紫忍不住的失落。 许是看出她的情绪,萧凤仙握住她的手:“走吧,去见玉合欢。知道真相不在早晚,有些事情,你来做注定是最合适的。” 青年的手温热有力。 魏紫凝视他的背影,下意识随他登上马车。 即便城内宵禁,萧凤仙依旧可以畅通无阻。 此刻街面寂静人家安枕,只有沿街挂着的一盏盏羊角灯笼,依稀照出静谧飘落的雪。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鹊桥仙后门。 魏紫知晓玉合欢把一楼当成了经营生意的地方,她自己则住在二楼。 她摘下风帽,使劲叩门:“玉老板,玉老板!” 叩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杨柳才披着衣裳擎着灯烛,匆匆下楼开门,瞧见是魏紫,讶异地连忙把她迎了进去:“这样的雪夜,魏姑娘怎么出来了?!” “我来找你家小姐。” 杨柳不知道她有什么要紧事,只得领着她登上二楼:“小姐已经睡下了,奴婢这就去唤她起来。” 到了玉合欢的闺房,谁知房里亮着灯烛,她却并未睡下。 杨柳笑道:“魏姑娘请坐,奴婢去给您和小姐煮一杯热腾腾的杏仁奶茶,也好去去寒。” 魏紫看她掩上房门,才转向玉合欢:“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玉合欢随手翻看账册:“你这话问得奇怪,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魏紫看着她。 她生得美貌,眉眼间却又藏着这些年历练出来的骄傲和坚韧,她坐在烛光里,像是披着一层淡金色的火焰,那样炽热的温度,仿佛能融化这寒冷又漫长的雪夜。 是了,这漫长的十八年,她本就是一个人孤零零闯过来的。 魏紫想了想,夺过她手里的账册。 对上玉合欢诧异的目光,她道:“我如今该唤你什么呢,是玉老板,还是表妹?” 玉合欢难掩惊诧,久久不语。 半晌,她放在书案上的手陡然捏紧,问道:“是萧凤仙告诉你的?” “我自己猜的。” 玉合欢垂下眼帘:“也是,你那般聪明,应该能猜到的……魏姑娘,念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上,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吧。你放心,即便我后面出事,我也绝不会牵连你祖母和你家。” 她那样决绝,仿佛早已决心孤身一人沉冤昭雪。 可魏紫知道,那很难。 让天子承认自己错了,那比登天还难。 她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今夜来找你,便是为了撇清关系的吗?” “不然呢?” 魏紫突然握紧她的手:“我来带你回家。” 回家…… 玉合欢不可思议地盯着魏紫。 她活了十多年,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个词。 魏紫认真道:“祖母很想念你的爹爹,若她知道还有个侄孙女活在世上,想必也会很开心的。玉老板——不,合欢表妹,你我本就该是一家人。” “我……”玉合欢想说好,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否定,“这么多年,我从没有依靠过谁。我不喜欢别人给我添麻烦,我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你走吧,此事我不会牵连你们。” 少女抽回手转过身,一副心硬如铁的模样。 魏紫冷笑:“你以为,你不与我们有牵扯,事情就不会牵连到我们?你以为当年表舅之事当真没有牵连到玉家?合欢表妹,这么多年玉家始终镇守在西北边关,纵然立下再大的军功都不曾被陛下调任回京,你就不奇怪吗?我爹爹世代功勋,可如今依旧被陛下冷落,连我也堪堪成了个侧妃。陛下对镇国公府的厌弃之心,可见一斑。我帮你,不仅仅是为了帮你,也是为了向陛下讨一个公道。” 玉合欢紧紧咬住下唇。 恰在她犹豫之时,忽然传来破窗声。 一支尖锐的利箭呼啸而来! “小心!” 魏紫及时拉了玉合欢一把,那支利箭擦着她的脸颊堪堪掠过! 玉合欢惊魂甫定地望向窗外:“是谁?!” 无数黑衣人从雪夜中悄然涌现,一声不吭地袭向她! “二弟!” 魏紫情急之中大喊。 萧凤仙早已察觉到楼上的动静。 一把锋利的狭刀比他更快出现在闺房,直接划过为首几名黑衣人的脖颈,在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线之后,那几名黑衣人纷纷倒地殒命。 萧凤仙后一步踏进闺房,接过旋转而来的狭刀。 他转了转狭刀,把魏紫和玉合欢护在身后,冷冷盯着那群黑衣人:“看来,朝堂里还有其他人查到了童谣的出处。玉老板,他们是要灭你的口。” 玉合欢心跳如雷。 她与魏紫十指紧扣:“我只是想为父亲求一个公道,我只是想在父亲和母亲忌日的那天,能堂堂正正去寺庙里为他们上香。仅仅这一点祈求,能得罪谁呢?能妨碍到谁的利益呢?难道这世间,连公道也求不得吗?!” 魏紫紧张地注视萧凤仙对付那群黑衣人。 这些人背后的主子,不希望十八年前的事情再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 为什么? 第297章 都把野男人领进家里了 刀光剑影,灯烛摇曳,雪透过破开的窗户纷纷扬扬地吹进来,更远的地方,那座灯火辉煌的皇宫就矗立在夜色的最深处。 热血溅在魏紫白嫩的脸颊上。 她拿手帕擦去血渍,桃眼里清楚地倒映出萧凤仙战斗的身姿。 这一刻,她想了很多。 玉家小表舅是为定北王申冤而死,如果悬柯寺血案当真清楚无误,那么定北王就是背叛家国、背叛挚友,玉家小表舅为这种人申冤,一时惹得天子震怒株连性命也是有的。 可…… 可既然定北王和玉家小表舅都是死有余辜,那么这群黑衣人为什么还要对玉合欢一个弱女子痛下杀手? 既然明堂之上光明磊落,那么为什么还要捂住底下人的嘴,不许她重提当年之事? 还是说,当年之事,本就有见不得人的蹊跷? 闺房寂静。 一炷香的时间,十几个黑衣人皆都惨死在血泊之中。 萧凤仙提着狭刀站在原地,粘稠的鲜红血液顺着刀刃滴落。 他取出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刀刃:“都是死士,查不出背后的主子是谁。这里恐怕住不得了,你们今夜怎么打算?” 玉合欢脸色发白:“送我去客栈。” 魏紫反对:“你一个弱女子,去了客栈也是死。不如随我回镇国公府,想来这些刺客再如何胆大包天,也不敢在我家乱来。再者,合欢表妹,祖母是想见你的。” 玉合欢低垂眉眼,思量片刻,点头道:“且先容我收拾东西。” 魏紫以为她是要收拾金银细软,谁知她只是走到拔步床前,从枕头底下取出那把并蒂莲纹团扇,爱惜地紧紧攥在掌心。 似乎只有握住那把团扇,玉合欢才彻底安心。 她道:“走吧?” 魏紫虽古怪她的行径,但还是随她一起下楼。 萧凤仙把马车让给魏紫等女眷,自己和南烛坐在外面赶车。 风声萧索,迎面而来的大雪携了寒意。 萧凤仙听着车厢里传出来的交谈声。 他想,虽然魏紫被赐婚给周显霁,虽然他们幼时曾有过一段交情,但像现在这样生死与共的经历、血亲身世的秘密,周显霁却不曾和魏紫有过。 他萧凤仙和魏紫千般配万般配。 偏偏…… 偏偏她曾嫁过他的兄长。 雪落在青年的眉梢眼睫。 微凉。 来到镇国公府,萧凤仙把魏紫等人扶下马车。 门房婆子悄悄给魏紫开了后门,魏紫戴上风帽踏进门槛,忍不住回眸望向萧凤仙。 他提灯撑伞,安静地站在雪夜里。 这个人…… 明明她就要嫁给别人做侧妃了,明明已经说过到此为止一别两宽的话,可是今夜她遇见了麻烦,他仍旧肯站出来帮她。 人人都说他很坏,爹爹也嫌弃他是个佞臣。 可是…… 可是他偏偏对她这样的好。 今夜一别,也不知将来哪日才能再见。 少女张了张嘴,千般爱慕万般欢喜,都化作了隐忍克制的欲言又止。 玉合欢把这两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忍不住“啧”了声。 她是九州四海最厉害的红娘,哪里瞧不出年轻男女的小心思。 她含笑提议道:“雪这样大,萧大人,要不你随我们一起进屋吃盏热茶?今晚的事,你也好在魏老夫人面前给我们做个见证。” 去镇国公府做客…… 萧凤仙神情一动。 他还是在当初魏紫的认亲宴上,才正儿八经地来做过一回客。 他看向魏紫。 魏紫迟疑片刻,虽然明知爹爹不喜欢萧凤仙,但抱着侥幸不让爹爹知道的心思,还是点头答应了。 此时刚过丑时。 魏紫等人刚踏进后门,另一辆马车悄然停了下来。 慕容香雪撩开窗帘:“我就说那是魏紫,你还不信。到底是乡野间长大的女子,半点儿规矩矜持都不懂,瞧瞧,都把野男人领进家里了!” 魏绯扇脸色难看。 她和慕容香雪今夜偷偷溜去小酒馆,小酒馆虽未营业,但她们相中的那两个小倌儿仍旧热情地接待了她们,甚至因为心疼她们,不肯让她们出酒钱。 她回来得晚了些,却没想到竟然会撞见魏紫半夜领男人回家的画面! 她冷笑:“亏她整日里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原来是做戏给祖母瞧!我倒要看看,等我揭穿了她,她还要怎么装下去!” 说罢,气冲冲地下了马车,直奔府里去找魏翎和薛子瑜。 鹤安堂。 老人家夜间睡眠浅,魏老夫人听着西北风睡睡醒醒,忽然被常嬷嬷唤醒,说是玉家小将军的女儿来了。 魏老夫人坐起身,疑心自己是在梦中,叹息道:“如今人老了,越发喜欢梦见故人,却偏又看不清故人的脸……只隐隐记得,他捧着一兜新摘的沙地酸枣,追在我轿后面的焦急模样……” “老夫人!”常嬷嬷急切地为她更衣梳头,“什么做梦啊,您出去瞧瞧就知道了!玉小姐是真的回来了!” 魏老夫人匆匆赶到鹤安堂的厅,骤然瞧见魏紫领着玉合欢。 她道:“这不是那位玉姑娘——” 话未说完,她猛然意识到什么。 玉合欢鼻尖一酸,当即掀开斗篷跪倒在地:“姑祖母!” 魏老夫人连忙扶起她,把她拉到明亮的灯烛旁细细端详。 瞧着玉合欢的眉眼,老人家情不自禁泪眼涟涟:“是了,是了!初见那日,我便瞧着你有几分像他,没想到,没想到……可惜了你爹爹娘亲!” 她紧紧搂着玉合欢,悲喜交加之情溢于言表。 落座之后,魏老夫人听魏紫细细讲了今夜的事情。 老人家神情复杂:“这么说,朝堂里面,有人不希望你为父亲申冤。或者说,有人希望十八年前的事,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太阳底下。” “可惜那些刺客都是死士,也不只是谁派出来的。”魏紫柔声,“二弟警觉,我们一路逃回镇国公府,未曾有人跟踪注意。想来若是能把合欢表妹藏好,那人短时间内是发现不了她的。” “二弟?” 魏老夫人这才注意到还站在门槛外面的萧凤仙。 萧凤仙低眉敛目。 这可是魏紫的祖母,他自该敬重。 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给魏家祖母请安!” 魏老夫人打量他半晌,慢条斯理道:“萧家竟能生出你这样的人物。” 老人话音刚落,一道雄浑的声音打院子外面传来:“你给谁请安,请哪门子安?!” 是魏翎带着薛子瑜、魏绯扇、魏换锦等人,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 第298章 她在家里受过许多委屈 “母亲!” 进了厅,魏翎先对魏老夫人行了一礼,才怒不可遏地盯向萧凤仙:“大半夜的,你到我们家做什么?!怎么,我镇国公府的门庭,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吗?!” “爹爹……”魏紫蹙眉,“他是我的客人。” “小紫,”温和如魏换锦也忍不住不悦出声,“你和他早就不该有牵扯了,怎么今夜又混到一起去了,还把人家领进了家里?你实在不该!” 他从前很是钦佩萧凤仙的骑射功夫和兵法谋略。 可是,自打得知这家伙和他亲妹妹不清不楚,他就恨不能活剐了他! 怎么,他妹妹是市场上的货物,由得他们萧家兄弟挑三拣四? 走了一个,另一个又来! 魏紫听见父兄的训诫,情不自禁眼眶一红,捏着手帕低下头去。 薛子瑜轻嗤:“你还委屈上了?大半夜领着男人进门,若是给外人知晓,还不知道要怎么骂咱们镇国公府。只怕我和你爹爹走出去,也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治家不严,教女无方!” 眼见魏紫被教训,魏绯扇暗暗扬起嘴角。 是,她如今在兄长眼里是十分不堪。 可魏紫领着野男人进门,岂不是比她更加不堪? 诚如慕容所言,乡野里长大的姑娘,就是不懂规矩不知廉耻! 薛子瑜转向魏老夫人和魏翎,继续道:“老祖宗、夫君,这回你们该知道,我为何那么着急为小紫相看夫婿了吧?正所谓女大不中留,便是这个理儿!与其等着她自个儿找男人,不如我们这些当长辈的替她找好,省得她私底下干出那起子不要脸的事来!” 这话颇有些难听。 魏紫脸颊发烫,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她想要解释,却又不愿意出卖玉合欢的身份。 因此,只垂着头沉默地面对亲人们的指责。 长夜清寒,灯烛黯淡。 萧凤仙无视这群人,目光只定定落在魏紫身上。 他一早就听说,她在家里受过许多委屈,今夜亲眼见到,方知她在深宅后院活得有多么不容易。 他冷笑一声,正要说话,魏老夫人忽然威严道:“老大,你随我来后厅。” 魏翎不解:“母亲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 魏老夫人横他一眼,径直去了后厅。 魏翎只得跟去。 薛子瑜落座,随手端起侍女呈上来的热茶,舒舒服服地呷了一口,像是这么久以来所受的气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地方。 她合拢茶盖,睨向魏紫,以母亲的身份训斥道:“你也是要出阁的人了,怎么半点儿男女之防自尊自爱都不懂?若是给二殿下知道你半夜领着小叔子偷偷回家,只怕这婚是成不了了。” 魏紫仍旧垂头不语。 魏绯扇看得痛快,笑道:“娘亲就不要责怪姐姐了,依我看,姐姐也只是一时不懂事罢了。” “她都多大的人了,还不懂事!”薛子瑜冷哼,旋即宠溺地拍了拍魏绯扇的手背,“到底不是在我身边教养长大的,我也不指望她像你这样听话省心。把她好好嫁出去,我就算是尽了义务了。”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她们才是亲母女。 萧凤仙忽而不合时宜地低笑一声。 薛子瑜不忿:“你笑什么?!” 萧凤仙慢悠悠道:“深更半夜的,诸位来得匆忙未曾好好更衣梳头,可我怎么瞧着贵府二姑娘却一副盛装打扮的模样?身上隐隐还有些酒气,似乎也是才从外面回来的?” 众人闻言,下意识望向魏绯扇。 果然如萧凤仙所言,明明已经是大半夜,可魏绯扇却打扮得枝招展,脸颊甚至还透出吃酒过后的酡红色。 魏换锦糟心不已,皱眉质问:“扇儿,大半夜的你去了哪里?!” 他两个妹妹,一个半夜领着小叔子回家,一个半夜在外面吃酒消遣,吃酒消遣的那个还要状告领小叔子的那个不检点! 他迟早要被这两个妹妹活活气死! “我……” 魏绯扇万万没料到,萧凤仙的洞察力这样强。 她暗恨萧凤仙多嘴多舌,面上却只能小心翼翼地解释:“我去见慕容香雪了,她留我多吃了会儿子酒,兄长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问她。也是她亲自送我回来的,后门的婆子看见过她的马车。” 听见这番话,魏换锦这才稍稍安心,叮嘱道:“雪夜危险,你们两个女孩子穿街过巷的到底不像话,今后不可再半夜出门。” 魏绯扇垂眸,低低应了声是。 心里却道,她即便想去,最近几日也是去不了的。 无他,实在是手头拮据。 那个小倌儿不仅容貌酷似兄长,连名字都与兄长相似,叫做“阿锦”,每每见她,他都会温柔地唤她“扇妹”,他给了兄长给不了她的东西。 她喜爱极了那种感觉,可请他陪酒一日就得上一两银钱,她又不喜他陪别的女子吃酒,于是她不去的时候,也会钱买下他的时间,不许他陪别人。 再加上赏钱和酒钱,往往她和慕容香雪去一次就得销数十两纹银。 她无法一直负担这样的开支,她得想个生钱的法子才是…… 她寻思的功夫,魏紫抬头,悄悄瞥了她一眼。 她知晓今夜,魏绯扇和慕容香雪去了哪里。 无非是去那家小酒馆消遣了。 她听慕容九里提起过,那家小酒馆消费高昂,那里的小倌儿们会用各种各样的手段留住客人的心,一旦沉迷其中,就如同男子沉迷街柳巷,再多的钱财也会如同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魏绯扇的私房钱…… 只怕所剩无几了。 厅里的众人各怀心思时,魏老夫人和魏翎从后厅回来了。 魏翎复杂又震惊地深深注视玉合欢,被魏老夫人拍了一巴掌才回过神。 他磕磕巴巴地开口:“今夜的事,我都了解了,非是小紫的错,实在是事出有因。” “夫君!” 薛子瑜不敢置信。 魏紫领着萧凤仙进门是事实,怎么就成了事出有因? 能有什么因?! “好了!”魏翎不耐烦地挥挥手,“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扇儿你也是,大晚上的大惊小怪,把我们都叫起来,平白的挨冻受罪,给你祖母添麻烦。大家都散了吧!” 魏绯扇瞪圆了杏眼:“爹爹?!” 魏紫可是带了野男人回家,这都能轻描淡写地揭过?! “此事不许再提!”魏翎一锤定音,才转向玉合欢,“从今往后,这位玉姑娘就住在我们府上,吃穿用度和月例银子,一律按嫡长女的份例来。玉姑娘——合欢啊,你这些年,受苦了!” 若是玉小将军不曾被杀,如今的地位当是西北 玉合欢作为他唯一的女儿,以国公府嫡长女的份例对待,乃是情理之中。 他这样想着,薛子瑜却很不满,当场失态:“夫君,你糊涂了吗?!她可是个下三滥的媒婆,咱们家怎么能跟她这种人打交道,还叫她住进家里来?!” 第299章 他真想抱一抱她 当今世道,本就轻视女子,尤其轻视从事稳婆、媒婆一类整日抛头露面的女子,正经人家平日里是不愿意跟她们打交道的。 玉合欢初来上京拜访魏紫的时候,薛子瑜就满心不高兴,如今听闻玉合欢要长住在府里,更是难以接受。 魏绯扇同样蹙眉,劝道:“爹爹,这位玉姑娘在京城里不是有自己的铺面吗?为何突然要住在咱们家?咱们官宦门庭,结交的都是世家名门皇族中人,留着媒婆住在家里像什么话?岂不是玷污了咱们的身份?若实在不行,咱们也可出一笔钱,让她住在客栈啊!” 薛子瑜赞同地点了点头:“扇儿说的不错!” 魏翎却惊疑地盯着魏绯扇。 魏绯扇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爹爹看我作甚?” 魏翎的眼神逐渐复杂:“我印象中的扇儿,最是温柔良善惜老怜贫,怎么有朝一日,竟能说出被媒婆玷污身份这种话?” 魏绯扇愣了愣,脸颊后知后觉地爬上绯红之色。 这些天她被魏紫接连刺激,一时竟忘了爹爹最不喜人自矜身份倚强凌弱…… 她紧紧揪住手帕,悄悄望向魏换锦,对方也正吃惊地注视她。 她心一慌,只得磕磕绊绊地解释:“我……爹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考虑到姐妹们都还云英未嫁,和红娘住在一起恐怕会影响名声……” “行了。”魏老夫人不耐烦地摆摆手,“红娘又如何,勋贵又如何,怎么,就因为咱们祖上积了些功德,咱们就比人家高贵吗?旁人爱说闲话,就让旁人说去,咱们自个儿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就够了。” 魏翎叹息一声,到底对魏绯扇心生失望,警诫道:“扇儿,你可别忘了,从前你也是孤零零在街上讨东西吃的人。可不能因为日子好了,就瞧不起市井之人了。” 魏绯扇闹了个没脸,只得低着头称是,却仍是不服气地暗暗撇了撇嘴角。 魏紫把她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桃眼中,不觉流露出一丝冷意。 玉合欢是她的亲表妹,是祖母的亲侄孙女,住在府里乃是合情合理的事,魏绯扇一个收养来的,倒是先嫌弃上别人了。 她想了想,提议道:“祖母,就让合欢随我一同住在鹤安堂吧?既方便照顾她,也能时时陪伴祖母。” 魏老夫人颔首:“也好。” “我既要照顾合欢,恐怕就顾不得管家之事了。”魏紫忽然笑吟吟地瞥向魏绯扇,“听说妹妹从前跟母亲学过管家算账,不如由妹妹接管?” 魏绯扇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她正愁没有来钱的路子,没想到这就有了! 年底事多,府里要采办的东西也多,恐怕魏紫是想躲懒,所以才把管家的事推到她的身上,不过,这正好方便她捞取油水! 不等旁人说话,她立刻眉开眼笑:“姐姐只管忙自己的事去,我定然会好好管家,不辜负你的一片好心。” 魏紫微微一笑,眼底神情讽刺。 魏绯扇口口声声深爱镇国公府,自称敬重珍惜每一位亲眷,这次她倒要瞧瞧,魏绯扇要从中间捞多少钱,送给她那位心爱的小倌儿。 魏老夫人又打发常嬷嬷亲自带人给玉合欢收拾厢房,旋即挥挥手示意众人各自回房睡觉,她也困了,便先行回房。 厅里,魏紫本欲问萧凤仙要不要吃一杯热姜茶。 毕竟,他在厅里站了这么久,连一杯水都还未喝。 魏翎却瞪向萧凤仙:“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萧凤仙挑眉,越过他望向魏紫。 魏翎愈发恼火,直挺挺挡到魏紫的面前,伸手在萧凤仙眼前晃:“小王八羔子你看什么呢、看什么呢?!还不滚?!再看,当心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小王八羔子…… 魏紫吃惊。 她连忙道:“爹爹,人家今夜救了我和合欢妹妹,从前在山阴县时也曾对我有恩,您怎么能这样说他?” “小紫,你怎能为了一个外人顶撞爹爹?”魏换锦数落了一句魏紫,才转向萧凤仙,“夜已深,我们不方便留你做客,你还是赶紧走吧。或许我妹妹从前与你很是亲近,只是她如今已许了人家,你若当真关心她,今后就离她远些,莫要玷污她的名声。” “哼!”魏翎冷笑,“我镇国公府世代功勋、清贵门庭,从不与阉党一派同流合污!我的女儿,更不会与阉党为伍!来人啊,给我把此人走过的、站过的、摸过的地方,全都打扫一遍!” 厅寂静。 魏紫脸色发白。 眼见当真有两个小丫鬟捧着抹布和水盆前来打扫,她垂着头朝萧凤仙福了一礼:“萧大人,我送你出门。” 她唤萧凤仙“大人”,既是表明她和他之间并无苟且,也是为了提醒魏翎,萧凤仙如今是朝廷命官,不可随意羞辱打骂。 萧凤仙面色淡淡。 他随魏紫跨出门槛,直到转进游廊,也仍然能听见魏翎在后面骂骂咧咧:“亏他还是个探郎,却甘心做阉党的走狗!昧着良心抓了那么多人,与佞臣何异?!呸!” 游廊里挂着灯盏,照出廊外飘零的细雪。 嘈杂声渐远。 魏紫提着灯,轻声道:“对不起,我爹爹是个粗人,常年在军营与士兵糙汉为伍,言辞上过于犀利粗鲁了。” 萧凤仙默然。 其实他今夜,没觉得魏翎有多不好。 相反,他还挺佩服魏翎的。 他和魏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被天子和宴浓拿来当做诛杀异己的兵刃,而他为了往上爬,也心甘情愿被他们利用。 他满手沾的都是血,将来死在他手底下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他会成为一个罪孽累累的恶人,难怪当年云深寺的老主持不顾一切也要杀他。 若他是一个父亲,他也不是万万不肯让女儿跟他这种人在一起的 他看了魏紫一眼。 少女披着厚实的兔毛斗篷,并未佩戴珠钗首饰,白嫩嫩的小脸陷在一圈绒毛里,雪夜里分外漂亮干净,乍一看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这样的雪夜,又才经历了一番打斗搏杀,他真想抱一抱她。 , 我这几天在外面所以更得少 第300章 真要嫁呀? 可这里是镇国公府,他不能对魏紫做什么。 他按捺住那些旖旎的心思,无所谓地轻笑:“他说的都是事实,嫂嫂有什么可道歉的?倒是我,少时在陵州,我因生母的缘故被人嫌弃肮脏卑贱。没想到如今到了上京,又因为立场党派而被鄙夷轻贱。嫂嫂清清白白一个人,却总因我而被人议论训斥,是我连累嫂嫂了。” 魏紫小声道:“那……那你少抓一些人吧?还有那些恶事,你就非做不可吗?” 萧凤仙没有回答。 魏紫便知晓,这个人是无法劝动的。 他这个人执拗得很,一旦决定了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做下去,就像他明知他们两个人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却还是喜欢了她那么多年。 魏紫送他到后门口。 寒风凛冽,似乎还夹杂着身侧青年身上的松香味。 魏紫站在门檐下,嗅着他的味道,有些不舍他的离去。 和萧凤仙在一起,她总是会经历各种各样有趣而又冒险的事,在他身边,她的生活绝不是深深后宅的一潭死水。 可若是没有他,她的日子显得那么平淡无味,她和所有官宦人家的女儿一样,整日在深闺里绣写字,筹谋着嫁人、筹谋着生子,那样的岁月似乎一眼就可以望到头…… 她紧了紧斗篷,半是寒暄半是拖延时间:“本想请你进去吃杯热茶,却没想到会害你被爹爹辱骂。今后若有机会,我再请你进府吃茶。” 萧凤仙看着她。 他和她都很明白,进镇国公府吃茶的机会恐怕是不会有了。 魏翎和宴浓势不两立,而她偏偏是魏翎的掌上明珠,而他偏偏是宴浓的走狗和利刃。 檐下悬挂的灯火被风雪吹灭一盏。 萧凤仙才注意到少女的脸颊边缘还残留了一点血渍。 他走近两步:“抬头。” 魏紫听话而信任地仰起头。 萧凤仙抬袖,仔细为她擦拭干净血渍。 四目相对。 萧凤仙轻声:“真要嫁呀?” 魏紫轻轻呼吸。 尚未开口,眼眶却已是绯红湿润。 她低下头,努力扬起笑容,鼻尖却酸涩得厉害。 她只能勉强“嗯”一声。 萧凤仙安静地看着她,寒风吹乱了她松松垮垮挽起的发髻,细雪落在她的发梢上,此时此刻,她看起来格外娇弱无助。 半晌,他又仰起头,看向那副镇国公府敕造匾额。 好大的匾额,好高的门庭…… 他的影子被风灯倒映在檐下,竟显得如此渺小。 若有朝一日…… 若有朝一日,他能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是不是就能从周显霁那里夺回他的心上人? 魏紫克制住翻涌的情绪,透过朦胧泪眼认真地凝视他,忍着心疼软声叮嘱:“你……你往后也别再想我了,我不能耽搁你。趁着你名声还没有那么坏,好好挑个喜欢的姑娘娶进门,你这样的人最缺管束,就该让她管着你才好。” 萧凤仙笑出了声:“嫂嫂,我名声早就臭了。我这样的人,与阉党为伍,上京城里谁肯把女儿嫁给我?更何况……她们也管不住我。能管住我的,能让我心甘情愿被管束的,世上也只有那么一人。” 他定定盯着魏紫,狐狸眼透出浓烈的爱意。 魏紫被他盯得脸红。 “大小姐,外间天寒地冻的,您该回屋了!” 金梅适时追了出来。 魏翎不放心魏紫单独送萧凤仙,临时打发她过来的。 魏紫垂下头:“那……我进去了。” 萧凤仙颔首,目送她随金梅一道进府。 沉重高大的朱色府门缓缓合上,隔绝了萧凤仙的视线。 他身后街巷,只剩风雪声呜咽。 …… 此刻,牡丹苑灯火通明,地龙烧的极暖。 薛子瑜忍不住来回踱步:“你爹糊涂了,竟然让一个干媒婆行当的人住进咱们家里!她是什么东西,也配拿嫡女份例?!” 魏绯扇坐在榻边垂泪:“爹爹还为了她一个外人训斥我……爹爹已经许多年不曾训斥我……” “此事必有蹊跷!”薛子瑜斩钉截铁,“我思来想去,恐怕那玉合欢的来历并不简单。否则,为何你祖母独独把你爹爹唤去后厅说话,却不肯让我们知道内情?” “听说她是个孤女,她能有什么来历呢?”魏绯扇徐徐擦去泪水,圆杏眼里流露出一抹思量,“难道……难道她是爹爹流落在外的私生女不成?否则,为何要按照嫡女份例对待她?况且就连祖母也对她青眼有加……” 薛子瑜听见这番分析,顿时宛如天塌了一般。 自打她嫁给魏翎,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二十年来魏翎对她言听计从,身边也并无小妾通房,可她万万没料到,他竟然有胆子在外面养私生女! 也不知是跟哪个狐狸精生的! 薛子瑜身子踉跄,扶着额头缓缓落座,悲愤道:“他竟敢负我!” “娘亲莫要生气,事情是否如此还未可知呢!”魏绯扇连忙安慰她,“当务之急,是查清真相。您放心,我一定会亲自去查的。” “好扇儿……”薛子瑜含泪握住魏绯扇的手,“这家里,如今我能信的,也就只有你了……” “娘亲……” 魏绯扇担忧又羞怯,乖巧地伏进薛子瑜的怀里。 圆杏眼里,却藏着志得意满。 娘亲已经离不开她了。 若是爹爹和兄长,也能像娘亲这样离不开她就好了…… 已至除夕。 清晨时分,府外就已经开始隐隐传来热闹的爆竹声,府里年幼的小丫鬟和小厮们也买了鞭炮,在园子里放着玩儿。 魏紫拿了两身新衣裳,特意给玉合欢送过来。 她笑道:“城里的绣娘们都回家过年了,祖母想为你订制几身新衣,也是不能了。你我身量相近,这两身衣裳是我今冬新裁的,送给你穿,我一次都没穿过,你可不要嫌弃。” 玉合欢坐在闺房的窗前,正出神地把玩那把并蒂莲纹红绢纱团扇。 见魏紫进来,她起身道:“多谢,我倒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回礼。” 魏紫好奇:“总见你拿着这把团扇,莫非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否借我瞧瞧?” 玉合欢挑眉,把团扇别到身后:“寻常物件儿罢了,不过是陪我走过许多春夏秋冬,我才视若珍宝。” 魏紫见她如此护着,不禁愈发好奇。 第301章 他不得不管 每个人都有秘密,玉合欢不肯说,魏紫自然不会逼迫。 她把新衣裳放到床榻上,柔声道:“祖母说,今夜除夕,宫里会举办团圆宴会,要带你一块儿进宫玩乐散心。你瞧瞧喜欢哪一身,咱们先换上?” “进宫?” 玉合欢怔住,眼底仍是防备。 “表妹忘了吗?今夜是除夕佳节,君臣要在宫中同乐,等到夜里,听说天子还会登上庆和门,亲自敲响大鼓,与百姓一起观赏御街的焰火。”魏紫拿起一身衣裳展开给她瞧,“你瞧这身杏粉色刺绣卷云纹的可喜欢?还是更喜欢那一身朱红色绣如意纹的?” “进宫……” 玉合欢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过完今夜,她就十八岁了。 她的爹爹娘亲枉死十八年,每逢祭日,她都只能在私底下偷偷给他们烧纸钱和寒衣,他们无法被安葬进玉家的祖坟里,也无法受享家族祭祀的香火。 就连她…… 她朝那座偏殿方向张望,逐渐发现比玉合欢晚去登记的亲眷都回来了,可宫道上却仍然没有出现玉合欢的身影。 罢了…… 她问的是玉合欢。 女眷们经由宫女领着,陆续往隆庆大殿而去。 魏紫顾不得寒暄见礼,有些急切地把玉合欢进了偏殿就没出来的事情讲了一遍。 萧凤仙听罢,挑眉望向那座偏殿。 马车外传来爹爹驱赶马匹的暴躁声音。 既然祖母她们决意如此,那她舍命陪君子就是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宫门外停下。 天子显然不喜悬柯寺旧案重提…… 若是直接撵出宫,那就更加丢脸了! 魏老夫人淡淡道:“她是我一位故交的女儿,远道而来投奔我们,我领她进宫,不过是为了长长见识,怎么,我镇国公府在皇宫里,连这点脸面都没有了吗?!” 此刻,老人家正阖着眼睛,显然是在为今夜的一场硬仗闭目养神。 魏绯扇和薛子瑜坐在一块儿,柳氏携着魏蔓蔓坐在她们身边,虽然平日里不和,但因为要进宫赴宴的缘故,她们说说笑笑,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兴奋。 今夜他们家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重提当年血案,不知是否会引来天子震怒降罪? 陈情诉冤这样重大的事情,若是让她来办,她定要好好规划筹谋一番,好歹得有七八成把握的时候再出手,可是祖母和合欢表妹…… 魏紫闻声望去,几名内侍宦官撑着伞提着灯,正恭敬地簇拥着萧凤仙,他今夜穿着正三品的紫色官袍,颈间围了一条厚实奢贵的黑紫色狐尾围脖,双手捧着一只掐金丝珐琅手炉,正隔着细雪看她。 旁人也就罢了,那些老狐狸设的局,他无意掺和。 但她到底留了个心眼,对魏老夫人道:“外间风大天寒,祖母先进去吧,我在这里等她。” 可偏偏对方是玉合欢。 她这些年走南闯北,却无法堂堂正正地告诉她遇见的那些人,她爹娘是谁,她从何而来,明明该是将军功臣之后,却像是躲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魏紫与家人亲眷一同登上马车,朝皇宫方向驶去。 薛子瑜和魏绯扇同时轻笑一声。 魏紫揉了揉眉心,若是给爹爹知道当年悬柯寺血案或许另有隐情,凭他对定北王的崇拜和痴迷,恐怕等不及除夕夜开宴,现在这个时辰就该杀进皇宫里面圣去了! 她家的人,性子一个比一个急。 傍晚时分,天空笼罩了厚重的铅云,略微冲淡了除夕夜的喜庆。 玉合欢无心袄裙。 夜风萧索,隐隐夹杂着雪粒子。 玉合欢正色:“从前我孤身一人,想做什么就做了,譬如传播那首关与悬柯寺的童谣。可如今我住在你家里,我已不是一个人,我想做一些事,得与你商量过后才成。” 魏紫站在汉白玉台阶下,冻得忍不住裹了裹斗篷。 快要抵达大殿的时候,一名圆脸小宫女站了出来,挡在魏家女眷们的面前,恭敬地福了一礼:“给魏老夫人、镇国公夫人请安!这位姑娘瞧着面生,敢问她可是魏家的女儿?” 魏紫弯起眉眼,欢欣地拿起那一身袄裙:“你平日里就爱穿红,我料想你也是会挑这一件的。可要试试大小?” 如今可好,直接给人拦下了,这里人来人往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嫌丢人现眼! 她看过了布条,方才知道玉合欢肩膀上承担的责任远远不止是替玉家舅舅申冤那么简单,她还肩负着悬柯寺血案的真相和定北王的清白。 “那……那你想与我商量什么?” 她看过了布条上的血书文字。 虽然觉得奇怪,但她并未深思,便让小宫女领着玉合欢去登记了。 少女思及此,暗暗握紧手里的团扇扇柄,果断地指了指榻上那身朱红色的袄裙:“我喜欢那件。” 玉合欢晃了晃手里那柄团扇:“你不是想知道这把团扇的秘密吗?表姐?” “驾、驾、驾!” 她刚看完布条当时就被唬住了,连忙带着玉合欢去见祖母,想征求她老人家的意见,谁知祖母和玉合欢一样的脾气,血液里像是藏着西北大漠最凛冽莽肃的风,当即就拍板决定,今夜就要把这卷布条送到天子面前,为昔年的血案求一个真相。 魏紫却笑不出来。 魏紫瞥了眼不远处的那座偏殿,果然有百官亲眷陆续进入登记。 “岂敢!”小宫女连忙又福了一礼,“只是近日京中并不太平,这位姑娘既不是魏家的小姐,那么还请那边偏殿另外登记姓名来历。” 魏紫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她正要抬步去瞧个究竟,一道声音自风雪中传来: “嫂嫂。” 她等不了了,她该为他们申冤正名了。 玉合欢的团扇扇柄里面,塞着一卷陈旧布条。 魏紫头疼。 心底泛起的涟漪越来越大。 见魏老夫人一脸不快,小宫女笑道:“其余官家亲眷也是如此,若有亲戚投奔来参加宫宴,一律先登记了姓名才准放入隆庆大殿。” “你来的正好。” 起初她们就不满老祖宗带玉合欢进宫赴宴,毕竟那可是皇宫,岂是什么三教九流的低贱之人都能来的? 魏紫看她神情肃正,不觉也跟着表情凝重起来:“合欢表妹,你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想与我说?” 她是容嘉荣在意的人,也是魏紫的表妹。 他不得不管。 , 下了飞机,现在在高铁站准备等车回家 第302章 是我委屈了她 魏紫焦急地眉尖蹙起:“二弟,我担心她。” 萧凤仙把手里的小暖炉塞到魏紫手里,又接过宦官撑着的纸伞倾斜过她的头顶,高大挺拔的身子站在风口,替她遮蔽了大半风雪:“咱们去瞧瞧。” 魏紫紧紧抱住小暖炉,亦步亦趋地随他往偏殿而去。 隆庆大殿殿檐下,白衣华服的周显霁长身玉立。 他注视两人远去的方向。 他们那么般配,此时此刻走得匆忙,似乎还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若非父皇突然赐婚、若非身份敏感,他们从陵州到上京患难与共相依为命,他们本该是世上最般配的两个人。 他虽与小紫自幼相识,可比起萧凤仙,他仍旧差远了。 在小紫心里,他大约只能算是个外人。 他这么想着,随着寒风拂面,忍不住虚握着拳头咳嗽了几声。 身侧侍奉的内侍小心翼翼道:“殿下一身病痛,却还要拖着病躯前来赴宴,不过是为了见魏大姑娘一眼。您刚刚该请她过来说话的,而不是放任她和萧侍郎离去。孤男寡女,像什么话……” 圆脸宫女发狠地咬了咬嘴唇,示意其他宫人四处搜查。 说话间,已经行至一株雪松旁。 他知道小紫的心属于谁。 容嘉荣紧紧握着玉合欢的手,带着她在雪地里奔跑:“你这婆娘,平日里瞧着挺聪明的,怎么关键时候就犯蠢?若非我黄昏时分替你卜了一卦,察觉到你有血光之灾,你此刻已经死在这里了!” 殿后悬挂了几盏宫灯,在朦胧雪夜里摇曳出惨淡薄光,正对着的雪地空旷无人,只隐约可见远处宫殿的零星灯火。 玉合欢喘息:“这一回,就算你略胜我一筹好了!你是怎么进到宫里来的?” 她连忙跟上。 周显霁笑了两声。 “今夜是除夕,这般团圆佳节,你让我哭,我也哭不出来呀!” 她心尖一颤,知道事情怕是不妥了。 萧凤仙提灯照向雪地。 魏紫便瞧见几行凌乱的脚印朝远处延伸而去。 他已经是个被囚禁在深宫的废人,可小紫不该如此,她不能因为赐婚而被剪掉羽翼成为囚鸟,他既无法成全她和萧凤仙,那便想给她能力范围内的自由。 四面八方都是黢黑的风雪,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唯有宫人们手里提着的两盏风灯散发出朦胧光团。 等她重新转向玉合欢,却见雪松底下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玉合欢的身影! 她顿时懊恼:“还不快追?!” 没有人回答她,四周只有萧肃风声。 几名宫人对视一眼,各自颔首。 圆脸宫女一脸戒备:“姑娘都落到这般田地了,还有心情说笑?” 他仍旧凝视魏紫远去的方向,低声道:“这段日子以来,我时常恳求父皇改变旨意,让小紫为正妃,可父皇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她这样的女子……她这样剔透温婉的女子,让她为侧妃,是我委屈了她。所以,纵然她的心不在我这里,我也是毫无怨言的。” 玉合欢愣住。 容嘉荣回眸,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忘了,我姓容?” 萧凤仙嗤笑:“嫂嫂,这森严皇宫,才是天底下最肮脏的地方。走。” 他沿着那些脚印,大步追了上去。 一名太监毫不犹豫地踹向玉合欢的膝盖窝,把她踹得跪倒在地。 魏紫举目四望,殿内人来人往,却没瞧见玉合欢和那个圆脸小宫女。 可赐婚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君父,他们谁也没有能力抗旨。 魏紫毫不犹豫地跟上。 她压低声音:“上回在鹊桥仙,曾有人想杀害合欢表妹,莫非今夜宫里要对她下手的,和上回是同一拨人?他们能在宫里动手脚,可见背后势力是怎样的骇人……” 她甚至有些阴暗地想,对玉合欢下手的会不会是天子。 另一边。 那名圆脸宫女紧紧贴在玉合欢的身后,手里的匕首始终抵在她的腰间。 可他是天子,何至于对一个小姑娘下死手? 更何况萧凤仙如今是他的爪牙,萧凤仙未曾禀明传播那首童谣的人是玉合欢,天子应当不知道合欢表妹的存在才是。 圆脸宫女拍板道:“就在这里吧。” 他不愿意因为一纸赐婚,从此就拘束小紫。 “哐当!” 她自责不已:“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就连森严皇宫,也会有人敢对她下手……” 萧凤仙和魏紫已经行至偏殿。 此刻,几名宫人胁迫着玉合欢,逐渐往冷宫方向而去。 玉合欢被迫随他们往前走,余光注意到越来越暗的四周,不觉笑道:“我在民间的时候,百姓们都说皇宫是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就连夜里,也灯火通明通宵达旦。我初次进宫,怎么瞧见的景致跟他们说的不一样?” 话音落地,她手起刀落—— 圆脸宫女拿匕首抵着玉合欢的脖颈,冷冰冰道:“我家主人让我转告姑娘,你若乖乖待在陵州,什么事情也不会有。可你偏要上京,偏要来到天子和文武百官的面前,偏要重提十八年前的旧事。如此,就休怪他无情了。” 雪地松软,迎面而来的寒风格外刺骨。 那会是谁呢? 她思虑之时,余光瞧见萧凤仙眉头紧锁,大步朝偏殿后门而去。 长风吹起两人的衣袍和青丝,无数雪粒子夹杂其间。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我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周显霁打断他的话,垂下纤长的睫羽,咳嗽着收回视线,“外间风大,进殿吧。” 恐怕是玉合欢被几名宫人胁迫着悄悄带走了。 一只精巧的青铜罗盘忽然从黑暗里飞了出来,笔直地撞到匕首上! 圆脸宫女猝不及防,匕首直接掉在了雪地里。 内侍凝望周显霁清冷寂寥的侧脸,忍不住轻叹一声:“殿下想着成全魏大姑娘和萧侍郎,可谁来成全殿下?就连殿下这一身病痛,也都是因为当年——” 她紧张地朝四周张望:“是谁?!” 是了,他姓容。 摘月宫里的那位娘娘,也姓容。 十九年前定北王身死,他的十三名得力部将及其家眷,全部受诛,容嘉荣的父亲也不例外。 唯一免于株连之罪的,便是容家的那位娘娘。 第303章 不知她是哪家的女儿? 迎面而来的雪粒子沾在了魏紫的眉梢眼睫。 她紧紧抱住小暖炉,借着微弱的琉璃风灯朝四周观察:“这里脚印凌乱,可见合欢表妹他们曾在这里停留过一段时间。瞧脚印延伸的方向,应是往西北方向去了。” 萧凤仙俯身,从雪松树下拾起一只青铜罗盘。 他拂拭干净罗盘上的积雪,淡淡道:“容嘉荣救了玉合欢,西北方向是摘月宫,他们逃去了那里。走吧。” 风雪带来的阻力有些大,积雪渐深,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起来很是困难。 魏紫喘息着随萧凤仙跋涉在雪地里:“摘月宫里住着谁?容嘉荣为何要把合欢表妹带去那里?” 萧凤仙一手撑伞提灯,一手紧紧扶着魏紫的手臂,用大半个身子替她在前面遮挡风雪。 他眉眼幽深,道:“摘月宫里住着的是容贵妃,容月岚。” “容贵妃?” 魏紫好奇。 魏紫低眉敛目,和萧凤仙一起行礼。 容月岚就着殿中灯烛,细细端详他的眉眼。 此刻,摘月宫内。 玉合欢走上前来,含笑握住魏紫的手。 萧凤仙挑眉。 “当年定北王麾下,有十三名得力部将,其中最亲近、最信任的一位,便是容家的将军。传闻定北王和容将军幼时好到穿一条裤子,长大后一同前往边关投军杀敌。容贵妃容月岚,便是那位容将军的嫡亲妹妹。后来容将军受定北王牵连被杀,连带他的亲族也都被天子诛杀。唯独容月岚,因为已经入宫,所以未曾受到牵连。只是容月岚对兄长的背叛深感惭愧,于是自请囚禁摘月宫,永不与天子相见。” “给容贵妃请安。” 天底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恐怕容嘉荣和当年的容家,关系匪浅。 这就是容贵妃…… 容贵妃这端详的眼神…… 真的是巧合吗? 但唯独不曾拜访过这位贵妃娘娘。 他作了个揖,转身便走。 价值千金的暗纹香云纱被当做垂幔随意悬挂在殿中,无数金树散枝灯盏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光可鉴人的漆金莲纹地砖折射出灯烛的光华,殿顶悬挂了一座巨大的白玉圆月雕像,经由灯烛照射而散发出莹润的光,恍惚间竟有如明月当空! 这里的富丽堂皇,令魏紫咋舌。 这根本就不像是一个罪臣之女居住的宫殿! 这样说来,天子对容贵妃…… 萧凤仙的眉眼愈发幽暗,声音清冷好似今夜的冰雪: 魏紫拽了拽萧凤仙的衣袖,低声道:“那边偷偷跑掉的小宫女,就是领着合欢表妹去偏殿的那个……” 直到离开摘月宫很长一段距离,萧凤仙才睨向容嘉荣和玉合欢。 魏紫听罢,沉吟良久,轻声道:“容贵妃姓容,容嘉荣也姓容……” 魏紫等人也没多做停留,纷纷行了退礼。 甚至就连平时,她也不曾听说过容贵妃。 可即便如此,天子还要在她的住处附近安排许多高手保护她的安危…… 他征询般瞥向一旁的容嘉荣,容嘉荣正朝他挤眉弄眼。 “他们没能得逞。”萧凤仙仰起头望向巍峨耸立的摘月宫,“这里看似比冷宫还要寂静,实则暗影里藏着不少高手,他们不敢闯进去。” 她朝两人恭敬地福了一礼:“二位可是萧大人和魏姑娘?我家娘娘等候多时,请。” 魏紫与萧凤仙对视一眼。 即便魏紫的夜视能力不如萧凤仙,也仍旧注意到宫门附近几个鬼鬼祟祟的宫人,那些宫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很快不动声色地消失在夜色里。 很显然,她没能找到。 魏紫稀罕。 两名宫女挑开垂幔,上座的金丝楠木镂玫瑰椅里倚坐着一位女子,华服高髻容貌倾国,纤白的玉指轻托着一只精巧的描金卷云纹粉青瓷盏,半垂着的睫衣犹如白孔雀垂落的纤长尾羽,周身自带一股富贵的脂粉气质,像是自幼从锦绣堆里养出来的,美貌雍容令人不敢逼视。 还有一点很奇怪,天底下聪明的孩子那么多,当年宴浓为何会独独找到二弟? 与其说是打量他的容貌,不如说是在他脸上找什么东西。 自打她归家以来,也曾进宫过几次,在祖母和母亲的带领下陆续拜访过宫里的娘娘们。 容贵妃凝视萧凤仙,半晌,声音温柔如春水:“萧侍郎,你上前来。” 良久,她漂亮的眼眸里悄然掠过一丝难过,勉强笑道:“只是想看看你。” 萧凤仙眉头挑得更高。 容贵妃住在这样清冷的地方,连各种宫宴都不参与。 容月岚抬起手欲要挽留,话到唇边,却又缓缓放下了手,无奈地目送他大步离去。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到了摘月宫外。 “说来古怪,”她眉心紧锁,“十八年前从悬柯寺血案中侥幸逃脱的后辈,似乎都出现在了你我的身边,像是容嘉荣,像是合欢表妹……” 她正琢磨,一名宫女从摘月宫走了出来。 说到停顿处,魏紫忍不住深深看了一眼萧凤仙。 “小紫表姐。” 与其说是出现在她和二弟身边,不如说是独独出现在二弟身边。 她问道:“上京城里,不曾有姓容的勋贵人家,不知她是哪家的女儿?” 宫女引着二人上前。 他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这个二货,缓步走上前:“今夜多谢贵妃娘娘救下容嘉荣和玉合欢,不知贵妃娘娘唤微臣有何吩咐?” 他淡淡道:“贵妃娘娘,隆庆大殿的宴会即将开始,我们就不叨扰您了。” 魏紫搭住她的手,打量她两眼,轻轻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雪停了,此地距隆庆大殿颇远,只隐隐听得些许热闹的编钟乐音,随着明月浮出天穹云山,枝头雪影阑珊,更显清寂幽静。 萧凤仙定定道:“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你俩一齐交代清楚吧。” 玉合欢和容嘉荣各自心虚地咳嗽两声,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全然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 萧凤仙眼底浮起戾气,冷笑:“都不肯说是吧?从陵州城起,就打量着我和嫂嫂是傻子呢?!” 第304章 她愈发怀疑玉合欢是魏翎的私生女 玉合欢推了一把容嘉荣:“你说!” 容嘉荣在雪地里踉跄两步,好容易站稳身子,忍不住回头瞪向玉合欢:“小爷刚刚可是救了你的命,你就是这样报答小爷的?!” 萧凤仙威胁似的冷冰冰咳嗽一声。 容嘉荣只得转过头来,硬着头皮道:“其实……其实也不算是欺骗你……” 他磕磕巴巴的,讲了一遍当年的事。 魏紫这才了解到经过。 原来容嘉荣确实是那位容将军的亲生儿子,受悬柯寺血案牵连,容家上下几百口人被捕入狱,他也在其中,彼时他还只是个襁褓里的婴儿,并不知道家族遭此大难。 眼见他也要被杀,是宴浓暗中使了掉包计,将他和一个死婴对调,偷偷送出了天牢。 之后,他被悄悄养在东厂很长一段时间,宴浓背着天子,在暗地里带他进宫与姑母容贵妃相认,又教他阴阳术法八卦乾坤,直到五年前,才把他送去陵州。 一行四人进了隆庆大殿,殿中温暖如春。 起初他并没有找到萧凤仙,反而在陵州城的大街上遇见了玉合欢。 这么一拍桌子,顿时震得山响。 朝臣们纷纷观望。 他只是萧家的一个庶子,甚至在外人眼里,是所谓的“妓生子”。 她说着,晃了晃从怀里取出来的那把莲纹团扇。 薛子瑜被他吓了一跳,立刻红了眼眶,扯着他的衣袖,不惜当众哭诉:“好啊你,你为了一个死丫头,竟要如此凶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女,是你背着我和外面的狐狸精生下来的!老祖宗也是,竟然帮着夫君一起瞒我,你们魏家欺负我欺负得好苦!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魏绯扇跟着垂泪,声声控诉:“娘亲这些年操持家务,把偌大的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爹爹背着娘亲,竟然在外面藏了这么大一个私生女,爹爹可真对得起娘亲!” “祖母,娘亲也是为了咱们家着想,”魏绯扇紧紧挽住薛子瑜的手臂,“她一个三教九流的媒婆,让她穿戴华贵进宫赴宴已经是咱们家对她的恩赐了,总不能再让她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连累咱们家吧?” 容嘉荣说完,没好气的把玉合欢拽到身前:“到你了,你接着说。” 百官家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同情薛氏母女的,也有偷偷看笑话的。 薛子瑜闻言,顿时气怒。 彼时的玉合欢还不是红娘,仗着伶俐,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甚至还偷走了他的钱袋子。 他身上毫无可以利用的点。 这些天,扇儿和她一直在查玉合欢的来历,可到底没能查明白。 玉合欢不好再躲,只得道:“我们按照宴浓的吩咐,各自前往山阴县,刻意在萧大人的周围活动,逐渐与他相识相交。只是我的情况与容嘉荣不同,我晚一步来到上京,还编造了那支童谣,目的就是为了瞧瞧天子在十八年后对那桩案子的态度。” 起初懵逼了的魏翎终于回过神。 “你去问你的好爹爹呀!”薛子瑜哭得厉害,满脸是泪地转向薛家,“哥哥、嫂子,你们如今可瞧见了,我在魏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吧?!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魏紫心有不甘,却也只得作罢。 她愈发怀疑玉合欢是魏翎在外面的私生女,刚刚魏翎称玉合欢是扇儿的“合欢妹妹”,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测。 “我们——” 魏紫正要解释,却被薛子瑜毫不客气地打断:“玉姑娘 宴浓要他找到一个叫做萧凤仙的少年,并待在他的身边,直到他上京为止。 魏老夫人眉头紧锁:“子瑜!” 魏紫惊呆了。 他瞠目结舌:“你们……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合欢怎么就成了我的私生女?!” 母女两人满心委屈,抱头痛哭。 魏翎不悦:“扇儿,你怎么跟你合欢妹妹说话的?!” 魏换锦不明所以,连忙拉住薛子瑜:“母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玉姑娘怎么突然就成了爹爹的私生女?!我……我怎么平白就多了个妹妹?!” 魏紫不解:“可是,他为何要求你们接近我家二弟?” 宴浓苦心孤诣安排这么多人在他周围,所为何故? “这……”玉合欢揉了揉搭在肩头的发辫,“魏家表姐,你问的问题我们也不知道答案,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他们不打不相识,机缘巧合之中,他才知道玉合欢这些年也受到过宴浓的照拂,她也是从悬柯寺血案里幸存下来的孩子。 魏紫心底愈发纳闷儿。 魏紫携玉合欢落座,魏老夫人询问:“怎么才来?可是遇见了麻烦?” 她正欲张口诉说疑惑,玉合欢打断她道:“时辰不早了,隆庆大殿的宴会就要开始,表姐,我还有正事要办呢。” 她双拳紧握,瞪他道:“我们扇儿只有蔓蔓一个堂妹,可没有什么合欢妹妹!什么阿猫阿狗生出来的东西,也配称是扇儿的妹妹?!” 宫女捧着盛满美酒佳肴的托盘鱼贯而入,美貌的舞姬们正随着乐音翩翩起舞。 “你——”魏翎气急,猛然一拍桌案,“你简直不可理喻!” 宫宴上,她就这么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是武将,力气本就大。 玉合欢和魏老夫人也惊呆了。 时间久远,青史又不曾记载只言片语,她不知道十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宴浓要心思一个一个救下这些后代,为什么他身为天子心腹却要背着天子做这些事…… 萧凤仙沉默,显然也有此困惑。 这话很是难听。 天子单手支颐,许是觉得歌舞无趣,于是抬手示意宫人莫要阻止他们喧闹,饶有兴致地观赏起这一家人来。 薛家。 薛夫人与薛子瑜姑嫂一条心,率先起身指着魏翎骂道:“我们家子瑜自幼锦衣玉食娇养长大,当年姑爷迎娶的时候,与我们家说得好好的永不纳妾,如今背叛誓言,可真对得起我们家子瑜!” 第305章 恐怕我妹妹就要与你和离了 “嫂子,你看他!” 有娘家人出头,薛子瑜不禁哭的愈发伤心欲绝。 魏翎见她告状,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到底是自己多年的发妻,他心里存着怜惜和爱意,只得无奈地甩了甩长袖:“夫人,你讲讲道理成不成?好好的,合欢怎么就成了我的私生女?我这些年的俸禄全部交由你保管,我哪来的钱在外面养女人?!无凭无据的,你闹什么呀?” “闹?!你说我闹?!”薛子瑜梨带雨,猛然瞪向魏翎,“你以前从来舍不得凶我!你都把私生女带进皇宫里来了,我还不能闹吗?!是不是非得我乖乖接受你的私生女,才算是你的贤妻?!这日子我是一刻也过不下去了,你若坚持把私生女留在府里,那咱们只有和离!” 话音落地,魏翎呆住。 其他女眷以薛夫人为首,纷纷上前簇拥住薛子瑜,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魏翎不敢置信地盯着薛子瑜,着实被她的言语伤到了。 良久,他眼眶发红,凝重道:“夫人,你为了一件捕风捉影尚无定论的事,就要与我和离?你我夫妻二十载,府里二十年未曾有过通房侍妾,我每每外出,必定提前向你报备。可你如今,却要怀疑我的忠诚。夫妻伉俪,同甘共苦荣辱与共,争执之时虽然什么话都可以说,但唯独‘和离’二字,岂是轻易能宣之于口的?” 薛子瑜吓了一跳,不禁再次哭起来:“你吼我?!你竟敢吼我?!魏翎,这日子你还要不要与我过了?!” 薛子瑜莫名感到心虚,像是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了心口。 薛子瑜见他语气放软,似乎有低头哄她的迹象,心底不禁愈发得意。 她行至殿中,忽然当众解开外裙。 不知怎的,她忽然记起每年冬天,魏翎下朝的时候,都会从外面给她带热腾腾的烤红薯,他这人是不爱讲究的武将,总喜欢把烤红薯揣在怀里,笑嘻嘻地告诉她这样烤红薯不容易冷,却不怕弄脏了自己的衣裳。 眼见两家闹哄哄的,年过四旬的薛尚书站起身,呵斥道:“这里是隆庆大殿,陛下还在呢,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魏翎,我问你,她究竟是不是你的私生女?!” 他紧紧盯着薛子瑜:“我不管你的兄嫂是怎么想的,阿瑜,我今夜只问你,你我夫妻二十年,你对我当真半点儿信任也没有?你当真认定,合欢是我养在外面的私生女?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薛子瑜用手帕捂着脸。 玉合欢脊背挺直地跪倒在地,双手并拢高举过头顶:“清平将军玉敏铮之女玉合欢,参见陛下!” 他回答说,养一个她就已经要上许多的银钱,他再养不起别的女子,也不想养别的女子,他舍不得在除她以外的女人身上钱。 魏翎陡然怒喝。 “当然不是!”魏翎斩钉截铁。 “是啊娘亲,”魏绯扇轻声细语,“从前爹爹和娘亲闹不快,都是爹爹事后主动低头认错,可是自打嫡姐回家,爹爹就越来越硬气了。如今府里都是嫡姐说了算,娘亲不好好闹上一回,爹爹心里都要没有您了。” 眼见殿中闹成一团,天子也兴致勃勃地看了半日热闹,玉合欢适时站了出来。 玉合欢见自己妨碍到了镇国公府一家人的感情,正欲出声解释,却被魏翎抬手阻止。 她忽然想起魏翎在冬猎场上,为了魏紫而把自己连夜赶走。 于是她只敢垂着眼帘流泪,并不肯抬头看魏翎。 她一件一件拔下发髻上的金簪,又用一根白绫带束起全部青丝。 “够了!” 她侧身而坐,仍旧不肯看魏翎的脸,矜持道:“你若不是就不是吗?总得拿出证据来才能叫人心服口服。还有,不管她是不是,你都不应该让她住进家里来。咱们家乃是官宦人家,和一个低贱的媒婆不清不楚,算怎么回事?魏紫也就罢了,没得带坏了我的锦儿和扇儿,把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教给他们——” 他不擅长官场之术和敛财之道,镇国公府比不得别的世家高门富贵阔绰,但他情愿自己节省点,穿着四五年前的旧衣裳,也要维护她在外面的光鲜体面,绫罗绸缎、貂皮狐毛、珠钗首饰,她房里的东西样样不比别人差。 她生出些许悔意,后悔当众闹出私生女的丑闻。 刚嫁给他的那几年,她倚在他的怀里,娇笑着问他为何不学别人纳妾。 点点滴滴的记忆涌上心头,薛子瑜眼眶更红。 起初的一点悔意化作澎湃的激浪,几乎将她彻底淹没。 良久,他苦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在夫人心里,竟也没能落得个好,惹的你要与我当众翻脸……那我若是好好解释,我若告诉你,合欢不是我的私生女,夫人信是不信?” 随着朱红色的袄裙委地,露出里面一身白衣素缟。 他虽不懂女子的胭脂水粉,但别家夫人有的,她一样也不会少。 魏翎眼底的失望越积越深。 “对,和离!”薛夫人厉声附和。 “既然不是,你为何要把她带进宫里?!魏家老祖宗又为何要替你遮遮掩掩?!魏翎,你今夜必须向我们薛家交代清楚,否则,恐怕我妹妹就要与你和离了!” 薛子瑜和魏绯扇也愣在当场,不明白大过年的,玉合欢这是演的哪一出戏。 薛夫人与她想到一处去了,在旁边低声怂恿道:“阿瑜,上回冬猎场上,他叫你落了个没脸,你这次不趁机狠狠拿捏了他,将来定要被他欺负!你可千万别心软,就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向来大大咧咧的糙汉,此刻红着眼圈,俨然被伤狠了。 文武百官何曾见过这副场面,顿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嫂子和扇儿说得对,她要是不给魏翎一点颜色瞧瞧,今后府里就没有她的位置了。 他字字沉重。 薛子瑜闻言,顿时紧紧攥住手帕。 她张了张嘴欲要说话,可余光却瞥见了魏紫。 魏翎浑身发抖。 于是她没给魏翎一个正眼,只一个劲儿地哭泣。 龙椅之上,周硕缓慢坐正。 他遥遥盯着玉合欢,龙目威严,一字一顿:“你说,你是谁的女儿?” 他这么问,放在纯金雕龙头扶手上的手,却忍不住轻颤。 第306章 若殿下根本就是被冤枉的呢? 满殿寂静。 年轻一辈未曾听说过玉敏铮这个名字,纷纷好奇地接头接耳,暗自询问那人是谁。 老一辈的朝臣们却是脸色骤变。 玉敏铮是西北玉家的嫡长子,十八年前因为定北王伸冤而被赐死在悬壶江畔,天子不许青史和百官再提当年之事,于是“玉敏铮”这个名字被从玉家族谱上除掉,从此姓名彻底消失于天地之间,像是被抹去了在人世间存在过的痕迹。 可是…… 可是今夜,这个名字重新回归于大众的视野间。 而这个名字的背后,连带着的是当年的悬柯寺血案,是被大燕铁骑掠夺践踏的北方十六州的土地和百姓…… 金色的千万盏烛火,在大殿安静燃烧。 明明该是富丽堂皇温暖如春的宫殿,此刻却悄然漫上一层摄人心魄的寒意,像是角落里延伸出来的诡谲黑暗,它们化作魑魅魍魉,似乎即将无声地吞噬掉这座宫殿。 不知过了多久,周硕猛然掀翻面前的食案。 周硕不肯看她,目视虚空,眼瞳逐渐发红。 魏紫随祖母和父亲一起跪倒,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魏紫提出疑问:“既然是定北王失控杀人不留活口,那么慕容丞相一介文人,又是如何从他的魔掌底下逃脱的?定北王的功夫那么好,连势均力敌的北燕太子都被杀害,丞相应当也逃不掉才是吧?” 天子对当年的血案那么排斥,看似是因为案子太过血腥残酷,可她瞧着,分明就是因为那件案子另有隐情,天子心里有鬼! ——若殿下根本就是被冤枉的呢?若悬柯寺血案,并非是他犯下的呢?陛下匆匆忙忙处死殿下和那些将军,究竟所为何故您自己最是清楚。午夜梦回时,您当真不会羞愧后悔吗?! 她抬起眼睫:“我懂事之后,带我逃走的乳嬷嬷告诉我,当年爹爹呈给您的血书乃是他自己誊抄的复刻本,这一卷旧布,才是原本。这卷旧布乃是当初的悬柯寺主持亲笔手书,详细记录了进入悬柯寺的人员名单,除了定北王和他的部将,还有其他几名官员。可是奇怪得很,血案发生以后,这几名官员就像是无事发生,不仅没有被陛下传讯审问,反而在回到上京以后,平步青云,高官厚禄——” 他厉声。 十八年前,悬壶江边,玉敏铮也是这么质问他的。 周硕指着玉合欢,手指忍不住轻颤,旋即迅速移开视线,颤抖的手指又指向魏翎和魏老夫人:“你们放肆!” 她遥遥望向周硕:“陛下,合欢表妹手上有证明悬柯寺血案存疑的证据。” 可陛下不许提,于是他们就缄口不言。 周硕高大挺拔的身躯摇摇欲坠,抬手扶住额头:“朕的头好痛……来人,把她拉出去乱棍打死!乱棍打死!” 他是怎么回答的? 是了,他骂玉敏铮无中生有,还把他呈上来的血书扔进火盆烧成灰烬…… 周硕闻言,身体一僵,一双狭长的眼睛越发血红宛如滴血。 “当年悬柯寺两国和谈,定北王突然发疯失控,撕毁盟约,虐杀大燕皇太子、大燕使臣团以及数百名僧人,甚至就连他自己的部下,也都被他残忍杀害。手段之狠毒,没让悬柯寺留下一个活口。”慕容焘冷漠地抬了抬下巴,“真相就是如此,绝不存在任何疑点。” 周无恙用过的战鼓就在渔船上,破烂染血,声声摧心。 玉合欢笑了笑,红着眼睛望向他:“自然,慕容丞相也在其中。丞相既是当事人,敢问当年悬柯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些老臣俱都眼观鼻鼻观心。 魏绯扇跪在薛子瑜身后,惊恐地咽了咽口水。 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起身跪倒:“陛下息怒!” 被质疑证据的真假,玉合欢忍不住厉声:“当年悬柯寺主持一手行书冠绝天下,曾教过不少学生,恐怕就连朝堂里,也有官员拜他为师。判断手书真假何其简单,只需找出一两个学生认认字迹,一问便知!” 早知镇国公府会有这样的劫难,她还不如不被领养,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放肆!” 其中疑点,属实甚多。 禁卫正要上前拖人,魏紫起身挡在玉合欢身前。 此时,玉合欢当众取出那把莲纹团扇,又从中空的扇柄里抽出那卷细葛旧布。 那一天,江边的风很大。 “谋反”这样大的帽子扣下来,令在场众人脸色陡变。 玉合欢直起上身:“臣女如何行事,与镇国公府无关,这些年,也不是他们抚养我长大的。陛下认定我爹爹是定北王的同党余孽,才要处死爹爹。可若定北王,根本就是被冤枉的呢?!” 当年的悬柯寺血案,十分匆忙就结案了,定北王等人也被很快处死。 可是十八年后,玉敏铮的女儿突然出现。 突然又提起了当年的事…… 宫人跪了一地。 周硕紧紧扶着额头。 慕容焘不耐烦地呵斥。 “真是可笑!”慕容焘冷笑,“本相当年根本就没去过悬柯寺,又哪来的逃脱一说?恐怕这卷旧布是你们自己胡编乱造,好拿出来污蔑本相,挑衅陛下的英明神武!” 他记得当年,玉敏铮伸冤时也是这么说的。 “够了!” 慕容焘跟着呵斥:“当年定北王背叛家国,玉敏铮不分黑白善恶为他伸冤,可见是同党余孽,死有余辜!你们镇国公府罔顾圣意民心,私底下包庇抚养玉敏铮的女儿,你们是不是也想谋反?!” 他以为处死周无恙、处死玉敏铮、处死与他们有关的所有人,禁止史书记载他们的事情,捂住所有人的嘴巴,从此以后就可以高枕无忧。 可老天和青史到底不肯薄待定北王那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即便过去这么多年,那件事仍旧被重新提起,毫不避讳地晾晒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隆庆大殿落针可闻。 汤汤水水从御阶上洒落,华贵的地砖一片狼藉。 他才不到四十岁,可早衰之症像是跗骨之蛆,无论他食用怎样昂贵的药物、延请怎样高明的神医、术士,他的面庞仍旧早早地爬上了各种皱纹,他的鬓角也比同龄人更加斑白,他每每揽镜自照,恍惚间都有种垂垂暮年之感。 今夜的事,令他脑袋痛得快要爆炸,似乎又要苍老几岁。 他闭上眼睛不愿去看玉合欢,可眼前却浮现出周无恙的音容笑貌。 “皇弟……” 第307章 将来你登基为帝,我替你镇守边关 二十三年前。 上元节夜,皇宫夜宴,鱼龙乱舞,灯漫天。 周硕挤在看热闹的人堆里,因为瘦小单薄而无人注意。 他把冻得发冷的双手紧紧笼在袖管之中,脸上洋溢着少年的兴奋,一路追随舞动的锦狮和游龙,从庆和门往隆庆大殿的方向走,宫人们的欢声笑语浮响在耳畔,热热闹闹地喧嚣着新一年的盛景。 隆庆大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上,宦官们提前准备好了高低错落的梅桩供舞狮表演,先帝携着群臣及其家眷,正笑吟吟地等在宫檐下。 广场两侧挂满了造型各异的灯。 随着一盏巨型莲灯缓缓绽放,从中走出一位妙龄少女,她身穿白纱襦裙扮做嫦娥仙子,玉臂间挽着小篮,手里抱着一颗精致的八角流苏绣球,美貌高洁巧笑倩兮,纤长的睫羽宛如白孔雀的尾羽,她随着乐音在灯里翩翩独舞,步摇叮当身段窈窕,宫娥们撒出满天瓣,灯影摇曳遍地异香,精妙绝伦恍如仙境。 是容月岚。 彼时的容月岚也只有十五岁,出身名门知书达理,素有“上京 周硕也暗暗倾心容月岚。 却不知被谁撞了一下,狼狈地跌倒在地,兜在怀里的铜钱串子尽数撒落了去,引来四周宫人们的哄抢。 周硕紧紧搂住铜钱串子,双手冻得发僵却毫无所觉。 旋即,他犹如魔怔般,循着灯的光,一步步朝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们走去—— 掌声汇聚成海。 恰在这时,容月岚上前递给他一方手帕,柔声道:“殿下擦擦脸吧?” 自卑感在心底悄然蔓延。 周无恙弯腰扶起他,瞧见他的容貌,不觉微讶:“皇兄?” 容月岚嫣然一笑,把那颗八角绣球抛向半空。 周硕低着头,跟宫人们一起捡钱。 彼时他已经封王,于是所有宫人都开始兴奋高呼“定北王”这个名号。 他挤在人群之中,站在阴影里,目光贪婪地追随着那个像月亮一样皎洁发光的少女,舍不得移开半分。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狠狠踩了一脚他的手指,痛得他龇牙咧嘴几欲窒息。 他不像周无恙,他的母妃只是个不受宠的宫女,在生下他不久后就去世了。 他无依无靠,别说身家银钱,连冬日里穿的衣裳,都是最次等的货色。 “我的钱!我的钱!” 周硕仍旧低着头,窘迫不安地紧紧揪住衣角。 周硕攥在掌心,竟舍不得拿它擦拭自己这一张脏脸。 随着他一声令下,立刻就有禁卫军照他的话去做。 在他狼狈卑微到了尘埃里的时候,一双精致华贵的鹿皮靴出现在他的眼前。 先帝大喜,挥手道:“说得好,赏金千两!” 为首的醒狮忽闪着比铜铃还大的圆眼睛,灵巧地跃上梅桩,随着它上下跳跃腾挪,一身金红色的狮子毛栩栩如生霸道漂亮,各种复杂的杂耍动作引来场外阵阵喝彩。 是年仅十五岁的周无恙。 若能多捡一点钱,剩下的寒夜,他好歹还能多添些炭火,不至于那么难熬。 在鼓点声结束的时候,醒狮摘下头套,露出一张带着稚嫩英气的少年面庞。 它的背后是一轮巨大的圆月,它定格在半空中,像是无法触及那颗绣球,就在它缓慢下落引得场外发出失望的叹息声时,醒狮紧接着在半空翻了个敏健的跟斗,潇洒利落地叼住那颗绣球,四爪犹如腾云驾雾,飞扑到容月岚身边,用脑袋顶着绣球逗她玩儿。 明明都是皇子。 他身后,与他自幼相识的容家公子等十三名名门少年纷纷摘下醒狮头套,如众星拱月般跟着拱手作揖,场面蔚为壮观。 他红着眼睛大叫,试图阻拦宫人,可根本只是徒劳。 鼓点声渐急。 随着鼓点声起,舞狮舞龙的队伍过来了。 他们像是人世间最般配的一对金童玉女。 她的手怕很香也很软。 他在闹,她在笑。 周无恙豪爽落拓地笑道:“儿臣向来不爱金银财宝,恳请父皇把赏金换成铜钱元宝,赏给今夜辛苦的宫人。” 自那以后,他就被周无恙注意上了。 他生得潇洒俊美,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像是天生含情,惹得那些闺阁小姐纷纷脸红,害羞地躲在团扇后面,用爱慕的眼神悄悄打量他。 可周无恙就是比他有能耐,就是比他有地位。 他与容月岚并肩而立,利落地朝先帝拱手作揖:“今夜月圆,儿臣恭祝父皇江山永固,社稷安康!年年岁岁,有如今朝!” 醒狮一跃而起! 他捡了一兜铜钱串子,悄悄透过人群缝隙望向汉白玉广场,灯之下,周无恙犹如一颗最耀眼的明珠,鹿皮靴千金裘,额间勒着嵌玉缎面抹额,被那些名门公子世家千金簇拥着说笑,容月岚就站在他的身边,那双漂亮的眼睛始终带着笑意注视他。 醒狮表演如此精彩,满场都是尖叫和欢呼。 一串串铜钱被撒了出去,混杂着数不清的银锞子,宦官和宫女们弯着腰在地砖上拼命拾捡,随着巨大的焰火在夜空中相继绽放,今夜的宫城热闹到了极点。 周硕怔愣,余光瞥见他身后的容月岚,顿时面红耳赤,慌乱地低下头道:“你……你认错人了!” 周无恙目光不善地扫视过周围:“宫里人惯会踩高捧低,皇兄被他们欺负了,若是不吭声,将来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来人,把刚刚踩到皇兄的奴才,拖下去打五板子!” 明明是他的弟弟,却总是特意关照他,帮他补全功课,帮他教训那些欺负他的宫人,帮他和其他兄弟作对,帮他在父皇面前露脸。 深春之夜,他们兄弟俩坐在紫禁之巅把酒言欢。 周无恙盯着遥远的地平线,说他不喜上京,说他秋后就要去边关参军。 “皇兄,”周无恙一手撑在瓦檐上,一手拎着酒葫芦,瞳孔里倒映着明月,笑起来的时候潇洒不羁,“我瞧着一众兄弟里面,也就皇兄你最是宅心仁厚。将来,你登基为帝,我替你镇守边关、替你护佑江山,可好?” 第308章 少年春衫薄 明月当空。 周硕震惊地看着他:“你要去边关?!边关苦寒之地,与上京繁华不可同日而语,你身为金尊玉贵的皇子,自幼锦衣玉食仆婢成群,为何要去吃那种苦头?”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周无恙沉醉地念诵这些诗句,唇角含笑,眼底透着些微醉意,“我幼时从书本上,就爱极了边关的广袤旷达,我想亲眼看看连绵不绝的雪山、一望无际的草原、成群结队的牛羊。所以皇兄,这趟参军,我非去不可。” “可是……”周硕暗暗攥紧双手,“父皇身体不好,他一向对你寄予厚望,你不留在京中陪伴他,去参军算什么意思?父皇会对你失望的!” “人生苦短,我做自己喜欢的事,父皇只会为我骄傲。更何况,我朝最缺武将,最近几年,总在北燕手底下吃亏,连连折损土地和百姓。我想,我若能撑起边关的安危,也算是对家国的贡献。”周无恙望向天空那轮明月,“皇兄,我志不在权势,我不愿被囚禁在这座孤城里,我想去更辽阔的天地间,我想去看看大漠的明月,是否也如上京这般圆。我想提起我的玄铁战戟,把北燕的铁骑统统撵出国界线。” 少年热血。 即便春深夜寒,也无法浸灭他眼底的光。 周硕盯着他俊俏的侧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目光复杂而又鄙薄地抿了抿嘴唇。 有的人就是这样,日子过得太快活了,就忘记了吃苦是什么滋味。 周无恙就是个被父皇娇纵坏了的小孩儿,只知道任性妄为,多少人做梦都想投胎投成皇子,可他却不知道珍惜这个身份,反而主动去边关吃苦,做什么事都随心所欲,全然不计后果。 他去了也好。 他走了,上京城里就又少了一个跟自己争皇位的竞争对手。 他这么想着,嘴上却打趣道:“除了父皇,上京城里恐怕还有一个人舍不得你走。纵然你舍得父皇,恐怕也舍不得容姑娘吧?听说父皇就要为你们赐婚了,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又是中原王朝娇养出来的官宦小姐,娇滴滴的儿,怎能随你前往边塞吃苦?” 他说着,心脏却紧张地怦怦乱跳。 他喜欢容月岚。 可他知道、上京城里所有的少年少女都知道,容月岚心仪周无恙,凡是周无恙出现的地方,无论是各家宴会还是城郊游春,容月岚都会陪伴左右。 “少年春衫薄”、“白马饰金羁”的皇子,哪个春闺少女不会心动呢?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惦记容月岚,今夜说出这番话,既是打趣,也是试探。 试探周无恙是否也心仪容月岚,试探父皇是否真如传言那般,要为他们赐婚。 周无恙笑了一声:“父皇确实有赐婚的意思,只是可惜,我一向把月岚当成妹妹,从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这一点,她的兄长是很清楚的。我前两日已经亲口告诉月岚,让她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趁着今年春闱放榜,可另外挑选佳婿。” 周硕愣在当场。 怪不得前两日他在御园的溪水边撞见容月岚时,她哭得厉害。 原来…… 是被周无恙拒绝的缘故。 起初的怜惜过后,周硕心底又涌出巨大的喜悦。 这两人闹崩,意味着他有了可乘之机。 等周无恙去到边关,他和容月岚之间就更有可能了。 果然,周无恙在那年秋天远赴边关。 可即便如此,容月岚也依旧放不下他,始终在上京痴痴地等他归来,于是他想方设法地陪伴她左右,哪怕已经迎娶了姜氏为正妃,也要借着周无恙的书信,与她时常保持联系。 他渐渐取得了容月岚的信任。 后来,父皇病危。 彼时朝中大臣都属意立周无恙为皇太子,父皇连发十二道急诏,命周无恙回京侍疾,心里面也是存着传位的心思,可父皇和周无恙却不知道,那十二道急诏,都被他的人暗中拦下。 他不希望周无恙回京。 他自己说的不贪图皇位,他自己说的要戍守边关,他怎么能反悔呢? 他最好永远,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上京。 后来父皇到底也没能盼到周无恙回京,满心遗憾地病逝之后,他在老镇国公和慕容焘的支持下,从一众兄弟里面杀出血路,成功登上了皇位。 他身穿龙袍头戴冠冕,一个眼神便令宫人们两股战战,他再也不是那年上元节,狼狈地挤在宫人们当众捡拾铜钱串子的可怜少年。 他志得意满、他意气风发,他以为他登上了皇位,容月岚就会倾心于他。 可是没有。 容月岚心里想着的人,还是周无恙。 他登基之后的 他看着她充满思念的眼神,嫉妒的快要发疯! 周无恙已经走了三年! 整整三年,容月岚竟然还不曾死心! 那一刻,他甚至开始阴暗地想,为什么周无恙不死在战场上? 他为什么不快点去死?! 为了让容月岚死心,他传唤她入宫,把周无恙的亲笔家书递给她看。 家书上说,他率领一支军队深入北燕腹地,不仅如探囊取物般打下了他们朝拜的圣山,还活捉了在圣山玩耍的北燕公主,他夸赞北燕公主一身野性顽劣有趣,最善击鼓跳舞,生的也十分美貌,是大漠里最耀眼最难驯服的一颗明珠。 周无恙从来没有这么夸赞过哪位女子。 信里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 容月岚当即就哭了起来。 他看见容月岚掉眼泪,心里很高兴。 他假意安慰,顺势问她,可愿入宫。 那时容月岚的年纪本就不小了,家里催促得厉害,再加上那一刻的心灰意冷,于是她答应了。 周硕喜极,他以为他终于得到了容月岚。 可是直到容月岚被封贵妃,直到他们同床共枕,她熟睡时呢喃的那个名字,仍旧是周无恙。 周无恙,周无恙…… 那些年,这个名字宛如魔咒般反复出现在他的耳边。 夜里容月岚念叨这个名字,白日里文武百官也要念叨这个名字,他们兴高采烈地描述周无恙在边疆有多么勇猛、有多么无敌,这个名字不仅代表着出身高贵的定北王,还代表着所向披靡的战神,代表着十大张纸也难以写完的赫赫战功。 长夜漫漫。 他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头疼难忍、双目刺痛。 周无恙…… 实在是太耀眼了。 第309章 朕的头好痛 这世上,除了天子乃是真龙化身,其余人都不过是凡夫俗子,就算他周无恙是大周王朝的战神也不例外。 既是凡夫俗子,又怎敢与真龙争辉?! 从前他们都是皇子的时候,周无恙的光芒掩盖过他也就罢了,凭什么他如今继承了皇位、凭什么他如今贵为九五至尊,也还要被周无恙衬托的像个庸碌之人?! 周硕厌恶周无恙到了极点。 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前是帮了他许多,但那些帮助说到底不过都是高位者的施舍和垂怜,跟垂怜一个乞丐也没什么区别。 周无恙借着施舍之命,明里暗里瞧不起他、作践他,他是在故意伤害他的自尊心! 什么大周战神,天下人根本就不懂他那副皮囊底下究竟藏着怎样恶心肮脏的灵魂! 说什么“愿意为了皇兄镇守边关、护佑江山”,谁知道他私底下是不是在准备谋反,反正那些将军只对他心悦诚服,反正文武百官也曾遗憾继承皇位的皇子不是他,他想谋反,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周无恙活着,他寝食难安。 帝王的杀意,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宝剑。 那一夜,周硕对周无恙起了杀心。 他甚至比北燕人,更渴盼周无恙死在战场上! 后来,周无恙终于死了。 是他亲自下令处死的。 周无恙在悬壶江畔被砍头的那一天,无数百姓前来观看,他们朝他扔烂菜叶子和臭鸡蛋,骂他是祸国殃民的败类,骂他是背弃家国的畜生,还说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才会接连折损北方十六州的土地。 昔年桀骜不驯鲜衣怒马的少年战神,成了人人唾骂嫌弃的过街老鼠。 而他慵懒地坐在塔楼上,拥着一件昂贵厚实的狐毛大氅,怀里捧一只珐琅彩描金暖炉,居高临下地遥遥观赏那副盛景。 容月岚跪在他的脚边,紧紧拽着他的袍裾,梨带雨地求他重新调查悬柯寺血案。 她字字泣血,称周无恙是被冤枉的,他绝不可能做出那些丧尽天良之事。 他睨着她。 昔年奉若神女不敢接近的少女,如今也卑微地跪在了他的脚边。 他怜惜地轻抚她的秀发,仁慈地告诉她悬柯寺血案证据确凿,谁也救不了周无恙。 随着刽子手手起刀落,江边的那一抹血红分外明艳。 他把容月岚抱进怀里轻抚,满足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这一刻,心底的那口枯井仿佛被甘霖填满。 那一日,天地间下了好大一场雪。 那场雪压垮了许多村落城镇,还冻坏了绵延千里的良田,但那一天是他毕生之中最高兴的一天,甚至比继承皇位时还要高兴。 他以为他终于能够高枕无忧了。 他下令不准史官记载周无恙的赫赫战功,甚至不许他们提起这个名字。 他以为他的耳边终于能够清净了。 可是,玉敏铮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千里迢迢从西疆赶了回来,他带着周无恙生前使用过的战鼓,白衣渡江找他申冤,声称周无恙是冤死的! 他当机立断弄死了玉敏铮,可时隔十八年,又冒出来一个玉合欢! 父女俩都是一样的德行,一样的惹人厌恶! 隆庆大殿。 巨大的宫灯下,周硕双眼发红宛如滴血,死死盯着玉合欢,眼神之可怕,似要活吞了她。 慕容焘轻抚山羊须:“这件案子早已结案,现在拿出来重新议论,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魏紫出声,“陛下英明神武爱民如子,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枉死,想必心里面也是舍不得定北王和玉将军枉死的。” “放肆!”慕容焘板着脸厉声训斥,“陛下的心意,岂是你一个臣子之女能够随意揣摩的?!镇国公府便是如此教育女儿的吗?!” 魏紫紧了紧笼在袖管里的双手,按捺住心底的叛逆,没再吭声。 魏绯扇跪在薛子瑜身侧,几乎恨死了魏紫。 本来他们家高门大户富贵显赫,只要不犯错,一辈子都能高枕无忧。 可是自打魏紫回来,一切都变了。 她的嫡女身份受到威胁不说,如今连整个家都面临灾祸,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重新提起惹陛下不快,爹爹和祖母也是糊涂东西,悬柯寺血案关他们家什么事,干什么要掺和一脚?! 旁人是不是冤死的,有那么要紧吗?! 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就成了! 此刻,玉合欢红着眼睛捧着那卷旧布,脊梁依旧保持笔直:“证据摆在这里,陛下却不肯受理,敢问这是何故?” 少女的影子倒映在漆金莲纹的地砖上,与庞大巍峨的宫殿相比,是那么渺小娇弱,然而其气势却是咄咄逼人,似乎是在妄图挑衅皇权。 周硕站在高高的御阶之上,他高大的身影被宫灯拉长变形,蜿蜒着覆落在御阶前,明明该是护佑苍生的君父,此时却宛如吃人的古怪巨兽。 他们对峙着,被殿中无数双眼睛盯着,谁也不肯率先让步。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唱喏声:“容贵妃到——” 殿门被宫娥们推开。 自请禁足摘月宫十八年的容月岚,时隔这么久 周硕不敢置信:“岚……岚儿?!你……你竟肯出来了?!” 容月岚仪态万方地朝周硕福了一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周硕红着眼睛,正要亲自上前搀扶,容月岚继续道:“听闻当年悬柯寺血案另有隐情,臣妾想起父兄皆受此案牵连而死,恳求陛下念在臣妾的份上,重新彻查此案,臣妾死而无憾。” 满殿寂静。 周硕表情变幻,神色复杂。 她的岚儿哪里是为了父兄,分明是为了周无恙! 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她也仍然没有忘记那个男人! 嫉妒宛如野草,在心底疯狂滋生。 不知过了多久,周硕才闭了闭眼,装模作样地抬手扶额:“朕的头好痛……定北王周无恙,是朕心里永远的创伤,朕没能在先帝驾崩之后教好弟弟,是朕对不起先帝。他若当真是被冤死的,朕定然还他清白。既然你们都想重查旧案,那么此案就让丞相负责。朕头疾发作,诸位爱卿自行宴饮,朕先行一步了。” 第310章 她嫁给周显霁之后,真的不会对他动 让慕容焘负责? 他本来就与悬柯寺血案不清不楚,让他负责跟贼喊捉贼有什么区别?! 玉合欢脸色难看,还想再说点什么,周硕已经被宫人们搀扶着快步离去。 慕容焘轻捋山羊须,神情松快。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玉合欢:“玉姑娘乃是重要人证,容不得半点闪失,来人啊,把她送进天牢,严加保护。” “相爷这是保护证人,还是看守犯人?”魏紫执起玉合欢的手,“自古以来,没有证人入天牢的说法。合欢表妹自当住在我们镇国公府,至于安危,自有我们家负责,无需相爷操心。” 慕容焘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镇国公府的姑娘,可真有家教!区区女子,也要干扰本相执行公务吗?!” “魏紫!”薛子瑜大喝一声,“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瞧瞧你妹妹多懂事,你一个姑娘家,头发长见识短,怎敢当众顶撞丞相?还不快给丞相磕头道歉?!” 魏紫自是不肯。 魏翎袒护道:“什么头发长见识短,小紫说的有道理,便是对的,与身份高低和是不是姑娘家有什么关系?” “你——”薛子瑜委屈极了,气得拿帕子捂住脸嚎啕大哭,“你竟为了一个失散十二年的女儿,这般凶我!自打她回家,你就把我当成了外人,玉合欢的身份你不肯告诉我,请陛下重新彻查悬柯寺血案这么要紧的事情,你也不肯提前与我商量!都怨魏紫不懂事,撺掇你们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看,她是对当年被拐的事情积怨已久,她是报复我们,是要活活整垮咱们镇国公府呀!” 魏绯扇心疼地扶住薛子瑜:“是啊爹爹,刚刚陛下的脸色那么难看,险些就要对咱们家动怒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那么就让它随风散去好了,咱们何必重提呢?我瞧着,整个府里,也就我和娘亲最在意这个家了。” 说着,跟着垂了几滴眼泪。 魏翎愣到失语。 定北王曾是大周战神,他从北燕的铁骑下收复了无数失地,他在边关的那几年,北燕大军虽虎视眈眈却连一寸疆土也不敢侵犯。 他曾在定北王麾下当过先锋,他们曾在沙场上同生共死,若明知那个年轻的战神王爷很可能是冤死的,他怎能坐视不理? 他想着那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战神,不禁眼眶发酸,斩钉截铁道:“这件事,我偏偏管定了。我享祖宗荫庇,白捡了个国公爷的爵位,吃穿不愁,享朝廷俸禄,受万民供奉。我这辈子,总要做点事,才不算白享了这么些年的荣华富贵!他一生战功赫赫,他若枉死,我定要为他和那十三位将军讨个公道!” 薛子瑜惊呆了。 她死死盯着魏翎,像是 她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傻的人,明明可以高枕无忧,却偏要去走荆棘丛生的那条路! 都怪魏紫,都是她把夫君带坏了! 她泪流满面:“你我也就罢了,你就不怕将来连累锦儿和扇儿?!锦儿……可怜锦儿还未曾娶妻呢!” 魏翎瞥向魏换锦。 魏换锦早已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捏了捏拳头:“娘,这件事,我站我爹。定北王十六岁就抛舍富贵,远赴边疆上阵杀敌,比我强百倍千倍,我不信他那样的人会干出背叛家国的事!” 少年血性,像是初出茅庐的小老虎。 魏翎大喜,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好,不愧是我魏翎的儿子!” 薛子瑜拼命摇头,看着父子俩犹如看着无法掌控的陌生人。 她哽咽着威胁道:“魏翎,你若执意如此,那咱们也只有和离了!” “和离?”魏翎圆如铜铃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不舍和无奈,却很快被决绝取代,“阿瑜,无论你怎么说,我都清楚我今日走的是一条正道,若这世上人人都因为害怕权势而躲起来做缩头乌龟,世道将会如何?百姓也就罢了,可我是朝廷官员,我既享朝廷俸禄,便该为人出头,我之所求,不过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功臣良将不会受辱枉死!” “不可理喻!”薛子瑜的声音尖细了几分,“既如此,你求你的正道去吧,将来别哭着求我回家!” 她厌恶地瞪了眼魏紫,又拉起魏绯扇的手:“扇儿,咱们去舅舅家里住!” 魏绯扇“啊”了声。 她被迫跟着薛子瑜往薛家家眷的方向走,心里却很不情愿。 她忍不住焦急地回头张望。 薛家虽然也还不错,但比起魏家那可就差远了。 若娘亲真的和爹爹和离了,她从此便只是在薛家做客的表小姐,比不得国公府嫡小姐金尊玉贵,到时候她还怎么嫁给皇子呀? 魏绯扇暗暗嫌弃薛子瑜做事鲁莽,可终究无可奈何,只得暂时随她去了。 宫宴匆匆散场。 魏紫没和魏老夫人等人一道出宫,她打算去探望周婧,自打冬猎场上赐婚之后,周婧就整日生闷气,处处跟天子对着干,今夜连除夕宫宴都未曾出席。 她找了个宫女引路,不期然听见背后有人唤她。 她回眸。 周显霁系着厚实的白狐狸毛斗篷,一手提着宫灯:“你要去见婧儿吗?我送你。” 魏紫望了眼冷肃的天穹,迟疑:“这样冷的夜,殿下的身体如何吃得消?” “无妨,我近日换了药方,身子比前阵子好了许多。”周显霁唇角轻扬,与她并肩往前走,“我竟不知,悬柯寺血案另有隐情。小紫你不畏强权,和玉姑娘在殿中陈情申冤的样子,属实令我敬佩。” 魏紫笑了笑:“殿下这话不妥,所谓的‘强权’,乃是你的父皇。我与你的父皇作对,你怎么反倒敬佩上了?” 宫巷寂静无人。 周显霁目视前方,淡淡道:“对他,我始终保持先君后父的态度。” 魏紫沉默。 是了,听闻皇族中人最是薄情,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事情史书上还少吗? 周显霁与天子不亲厚,也是情理之中。 两人越走越远,一道颀长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宫巷前。 萧凤仙握着灯笼木柄的手,忍不住地收紧。 他是来找魏紫的,本想与她聊聊容嘉荣与玉合欢的事,没想到被周显霁提前一步。 他死死盯着两人的背影,他原没把赐婚放在眼里,嫂嫂心里有他,他就已经知足了,他想着好事多磨、想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所以他愿意忍受漫长的孤独,他愿意为了她爬到更高的位置,直到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日。 可亲眼瞧着他们两个并肩走在一起,他心底那股子酸味儿又泛了上来。 纵然他能等,可嫂嫂呢? 她嫁给周显霁之后,真的不会对他动心吗? 北方凛冽。 这一刻,狐狸眼杀意毕现。 第311章 他们放肆!魏家的人放肆! 魏紫和周显霁穿过御园,虽然宫宴草草结束,但御街的焰火依旧在热热闹闹地燃放,五彩绚烂的火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周显霁携着魏紫驻足观看,笑道:“幼时你最喜看焰火,不知现在可还喜欢?” “美丽的东西,不论何时都是喜欢的。” 魏紫看了片刻,忽而悄悄望向他的侧脸。 他身后是几树积雪的寒梅,梅香氤氲着雪色,他的面容在宫灯的笼火之中愈发清冽冷绝,狭长的瞳孔里却呈现出异样的温柔,他明知她心里藏着别人,可待她仍是这么宽和。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周显霁好奇:“小紫,你看我作甚?” 魏紫摇了摇头。 心底却道,人的感情实乃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它与血缘似乎没有必然的关系,比如她的亲生母亲不喜欢她,今夜甚至还当众逼着她向慕容焘磕头赔罪,可周显霁明知她在跟他的父亲作对,却还夸奖她不畏强权。 周显霁对她,比亲生母亲对她还要好。 两人站的地方是梅林边缘,正前方是一座晶莹剔透的湖泊。 一朵朵焰火倒映在湖面,宛如染上颜色的斑斓涟漪。 魏紫因薛子瑜而黯然神伤,无心观赏满天焰火,悄然低头的刹那,却透过湖面瞧见一道修长的黑色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两人身后。 她瞳孔骤缩! 她猛然转身,推开周显霁! 黑衣人正要推周显霁下水,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竟把魏紫推进了湖泊里! 魏紫下意识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扯掉了黑衣人蒙面的汗巾,她震惊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下一瞬,“噗通”跌进了水里! 水四溅。 两人没带宦官宫女,周显霁情急之下,来不及去看黑衣人的脸,竟径直跳进了水里! 本就是数九寒天,再加上魏紫不善凫水,她笔直地沉进了水底深处。 她睁开眼,触目所及是一片混沌黑暗,铺天盖地的刺骨寒意令她的头脑无比清醒,强大的水压覆没全身,所有的痛苦挣扎似乎都是徒劳,濒死的窒息感和恐惧感紧紧包围着她,像是无数看不见的狞笑恶鬼在拖拽着她通往地狱。 她张了张嘴,“救命”两个字化作一串水泡,因为窒息,周遭的时间是那么漫长痛苦,每一刹那都变得煎熬难捱。 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就在她无助地置身于冰冷黑暗时,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忽然紧随而来,犹如一束照亮黑暗的月光。 带着温度的手掌,温柔地覆在她的腰间,拖着她朝水面浮去。 魏紫怔怔望向来人。 随着他跃出水面,满天烟火之下,她终于看清楚了他是周显霁,他白衣湿透,几绺鸦青碎发紧紧贴在苍白的脸颊旁,那张清冷孤傲的面庞上刻满了担心害怕。 他一手游向岸边,咳嗽着转过头看她:“小紫妹妹,你没事吧?” 魏紫怔怔的。 这一刻,记忆松动。 幼时除夕宫宴,娘亲只顾照顾兄长,她又活泼顽劣,便趁着娘亲和宫人们不注意,举着芝麻串偷偷溜到御园玩耍,却因为踩到结冰的湿泥,不慎滑进这座湖泊里。 也是周显霁…… 他 那夜周遭没有宫人伺候,他们浑身湿透又吹着寒风,他不忍她受寒,于是把跳水之前脱下来的那件大氅拿来紧紧裹住她,试图温暖她小小的身子。 而他的发梢都结了冰,却依旧坚定地抱起她,迎着寒风和朔雪,一步一步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从前他的身体那么好,他的身上流淌着草原雄鹰的血脉,他是所有少年里面最擅骑射的,比兄长还要厉害许多,他的天赋连军营里的将军们都忍不住交口称赞,骄傲地夸他是大周王朝即将诞生的一员猛将。 可是那夜之后,他彻底落下了病根。 他心肺受损,再贵的药也无法治愈,他从此常年卧病在榻,夜夜咳嗽难眠,从此再也提不起他心爱的红缨枪,再也骑不上他母妃病逝前为他留下的那匹小马。 惊才绝艳的少年,彻底消失于朝臣的视野间。 他日夜与苦药作伴。 山川湖海的自由野风,再也不属于他。 魏紫眨了眨眼,晶莹剔透的泪珠子便顺着面颊滚落。 周显霁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可她回到上京之后,他竟只字不提,更不曾挟恩图报。 魏紫情不自禁地紧紧揪住周显霁的衣袖。 等到上岸之后,已是流泪满面。 周显霁把她放在石头上,嘴唇苍白哆嗦,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即将晕厥的虚弱,拿过大氅紧紧裹在她的肩头。 他艰难地单膝跪地,双手怜惜地轻抚她的面颊,声音沙哑而颤抖:“小紫妹妹,你怎么哭了?可是被吓到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真没用。 幼时没能保护好她,长大了,也仍然保护不了她。 夜空上的焰火,不知何时悄然湮灭。 御园落起了雪。 四周静悄悄的。 魏紫哽咽着摇头。 周显霁见她似乎没有受伤,这才放松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须臾,他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了魏紫的膝上。 魏紫扶着他的头,远处隐隐传来除夕夜的爆竹声,她想起年幼时的种种,不禁哭得愈发伤心难过。 不远处的檐角阴影里,一身夜行衣的南烛咽了咽口水,后背一层冷汗。 少主吩咐他处理掉周显霁,可他万万没想到,魏姑娘会在关键时刻推开周显霁! 他刚刚始终在紧张地盯着水面,生怕魏姑娘折在了里面,幸而被周显霁救了上来。 周显霁本就身体虚弱,大年夜往冷水里走了这么一遭,想必他那身子更加不堪重负。 似乎也算是完成了少主交代的任务? 只是魏姑娘和周显霁之间…… 南烛白着脸,双腿如灌铅般去向萧凤仙交代事情了。 此刻,萧凤仙正被天子传召。 寝殿亮如白昼。 龙榻前垂落一重重华贵的帐幔,几位嫔妃正在侍疾。 周硕的身影在龙帐后面若隐若现,夹杂着浓痰的声音透出几分苍老,语调一如既往地狠厉:“他们放肆!魏家的人放肆!” 萧凤仙垂着狐狸眼,平静地附和:“陛下说的是。” “你——”周硕泛白的手猛然掀开龙帐,“朕把你提拔到这个位置上来,你可知道是为何?!” 第312章 萧侍郎,你我似乎只是叔嫂关系 萧凤仙低眉敛目:“请陛下明示。” 周硕警告般冷笑一声:“朝臣过于迂腐蠢笨,猜不明白朕的心思,聪明如探郎,怎的也不明白?萧卿,朕不养废物。” “微臣惶恐。”萧凤仙并拢双手跪倒在地,“玉合欢的事,陛下已经派了丞相前去处理。慕容丞相最是英明公正,定能查清楚当年的真相。有相爷在,陛下自当称心如意,高枕无忧。” “砰!” 周硕直接将嫔妃手里捧着的药盏砸了出去。 药盏砸到萧凤仙的脑门上,生生磕出一道血印子,血迹顺着他深邃的五官蜿蜒流淌,缓缓滴落在紫色的官袍上。 萧凤仙巍然不动:“陛下息怒。” “蠢货!”周硕毫不留情地叱骂,“悬柯寺血案已经结案,周无恙背叛家国乃是铁板钉钉的事。今夜魏家敢把玉合欢带进宫,可见其藐视皇权,不把朕放在眼里!朕今夜传召你过来,是要你替朕仔细摸查朝堂上下,除了魏家,还有哪些官员对定北王心存不忍。那些人皆受定北王蛊惑,乃是我大周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他俨然把萧凤仙当成了心腹。 他平息了一番呼吸,缓声道:“萧卿,你若能办到,便是巩固江山社稷的功臣。” 萧凤仙垂着狐狸眼。 天子这是在暗示他,若能除掉以魏家为首的一干朝臣,阻止重查悬柯寺血案,他便能加官进爵。 他状似大喜,俯首:“微臣领命。” 他正要起身告退,周硕又道:“还有以青河顾家为首的一众老臣,整日里仗着侍奉过先帝,便对朕指手画脚,要朕尽快立太子,朕厌烦得紧。萧卿,朕很老吗?已经老到要立太子了吗?!” 萧凤仙眼底掠过一丝讥讽。 天子岁数不大,可因为早衰之症,四十岁的年纪却有着五十岁的相貌,哪哪儿都老。 他面上却恭敬道:“陛下正值壮年,龙精虎猛,哪里老了?依微臣看,立太子之事自然不必着急,因为将来陛下还会有更多的子嗣,来日方长,不如慢慢挑选。” 这话周硕听着还算舒坦。 他眉眼舒展,须臾,狭长的龙目里又流露出一抹怅惘。 他后宫嫔妃三千,可她们生的孩子他一个也不喜欢,他只想让容月岚生下他们的儿子,让他们的儿子来继承他的位置。 可是岚儿自打当年从悬壶江回来以后,就自请囚禁于摘月宫,他连见她一面都不能。 她不愿意让他碰。 周硕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摆手道:“退下吧。” 萧凤仙退出寝殿,正撞上匆匆寻来的南烛。 主仆二人沿着檐廊往外走,萧凤仙压低声音:“如何?” 南烛简单禀明了事情的经过,又道:“卑职过来的时候,瞧见不少御医正往寄北宫赶,想来周显霁的身体是受不住了。经此一劫,想来他已是时日无多。” 萧凤仙眸光冷厉:“蠢货。” 南烛连忙跪倒在地:“少主恕罪!” 萧凤仙被气笑:“我叫你弄死周显霁,你办的是什么差事?!让周显霁英雄救美?!” 南烛心中有愧,头垂得更低:“请少主责罚!” 话音落地,余光却瞧见檐廊尽头似乎立着一道单薄的人影。 是才赶过来的魏紫。 南烛呆了呆,正欲提醒萧凤仙,对方背对着魏紫,冷漠道:“你跟了我多年,从未失过手,今夜却连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都办不好。不过是弄死一个病秧子,有那么难吗?怎么,你是想让我嫂嫂嫁过去以后,对他日久生情?!” 已是除夕夜后半夜。 焰火燃放完毕,宫人们大都歇下了,四周静悄悄的,唯有雪落的声音。 萧凤仙的训斥,便显得无所顾忌。 南烛咽了咽口水:“少……少主……” “作甚?” 南烛抬起手,颤颤指了指他的身后。 萧凤仙转身。 檐廊尽头,魏紫一手提着宫灯,一手摘掉兔毛兜帽。 因为落水的缘故,她才换了一身崭新的袄裙,一路从寄北宫赶来,睫毛上凝结着细细的雪粒,凝视萧凤仙之际,那些雪粒化作水珠,鸦羽似的长睫顿时湿漉漉的,眼尾也泛出不正常的潮红。 她的声音还透着一点涩哑:“萧侍郎。” 萧凤仙心底咯噔一下。 若魏紫不曾听见这番话,他大可把责任全推到南烛头上,就说是南烛护主心切,见少主的心上人被抢,于是自作主张想弄死周显霁。 可偏偏…… 魏紫赶来的及时,把他的话全部听了去。 他轻咳一声,一边想着怎么应付魏紫的盘问,一边缓步走到她的面前。 他如少年时做错事那般低下眉眼:“嫂嫂怎么突然来了?这样冷的夜——” “请你不要再这样称呼我。” 魏紫打断他的话,认真盯着他心虚的双眼。 萧凤仙心头一梗。 “我早已与你们萧家划清界限,‘嫂嫂’二字,我当不起。”魏紫语速很慢,语气却很坚定,“今夜之事,我不追究,但我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萧侍郎,他是我未来的夫君,我已经守寡过一次,你也不希望,我再做一回未亡人吧?” 萧凤仙沉默着,狐狸眼却渐渐红了。 垂在腿侧的双手悄然攥紧。 他忽然直视魏紫:“看见你跟他并肩走在一起,我心里堵得慌。我喜欢了你那么多年,你却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的男人。你曾与我亲密无间,今后,却要与另一个男人做更亲密的事……你可想过我的感受?!” 他在质问。 可魏紫脑海里,却反复浮现着周显霁躺在病榻上的惨白面容。 刚刚在寄北宫,周显霁昏迷之前拉着她的衣袖告诉她,他知道害他们落水的幕后主使是萧凤仙,还说理解萧凤仙的心情,也感激他这些年对她的照顾,因此不会查他,请她放心。 他昏死过去之后,御医们说他心肺受损严重,未必能熬过今夜,能否撑过去全凭天意。 魏紫闭了闭眼,心乱如麻。 周显霁救了她,两次。 偏偏是个内敛的闷葫芦,过往种种一字也不肯对她提起,她从不知她亏欠他这么多。 她强忍心酸泪意,面对萧凤仙的质问,反问道:“你的感受?萧侍郎,自始至终,你我似乎只是叔嫂关系吧?我嫁人也好,喜欢别人也罢,为何要顾及你的感受?!” 第313章 令她动心之人是萧凤仙 此言一出,萧凤仙愣在当场。 他在朝堂之上游刃有余,即使面对慕容焘那样的老狐狸,也能毫不畏惧地博弈几回。 可是面对魏紫,她的只言片语都能叫他手足无措着急上火,像是被打的落流水丢盔弃甲的将军。 今夜行事,也是他太过心急,竟留下那么大的把柄,全然不像他平日里的作风。 他伸手去拉魏紫:“嫂嫂这话是什么意思?!过往种种,你都不承认了吗?!你明明说过对我有意——” “放开我!”魏紫挣开他,白着脸后退几步,“过往种种,只当是大梦一场。萧侍郎,多谢你今夜命人动手,我掉进湖泊里的时候,恢复了幼时离京前的所有记忆,也想起了和二殿下幼时的情分。从今往后,我会安安分分做他的侧妃,还请你不要再伤害我们。” 萧凤仙眼睛发红:“陵州城的那十二年——” “权当我送给你了。”魏紫转身便走,“你只当从前的魏紫已经死在了湖水里,如今世上,只有镇国公府魏家小紫。” 正值除夕,檐廊外细雪簌簌。 本该是团圆佳节,可魏紫偏偏在今夜与他诀别。 宫灯摇曳,萧凤仙投落在地砖上的影子格外孤单寥落。 他死死攥着拳头,直到魏紫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色里,也仍旧无法收回目光。 她说的轻松…… 她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说出与他诀别的话,屡次三番要与他划清界限。 萧凤仙本该习以为常,可是心脏却突突乱跳,他隐隐有一种危机感,今夜的诀别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相同,这一次,她是真心要与他绝交。 这一次,她是为了周显霁与他绝交。 南烛愧疚:“少主,要不卑职去向魏姑娘解释解释?她那么心软,想来,总能挽回些许情分的。您今夜不是还想偷偷邀请魏姑娘去咱们府上守岁吗?府里的厨娘都做好一大桌佳肴了,总不能白白浪费吧?” 寒风刺骨。 萧凤仙颓然地闭了闭眼。 今夜除夕,可是无人与他守岁,昔年待他最好的嫂嫂也不要他了。 他心中烦躁,冷眼瞪向南烛:“你就知道吃,这么爱吃,那一桌菜赏你好了!” 南烛愣了愣:“真的吗?” 萧凤仙愈发恼怒:“你办砸了事情,还想吃年夜饭?自个儿回府去吃板子吧!” 风雪渐大。 魏紫沿着宫巷往宫门走,泪珠子顺着面颊簌簌滚落。 幼时的记忆和陵州十二年的记忆交错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令她混乱的几乎快要疯掉。 即便对萧凤仙放狠话,可是她无比确定,在男女之情上,令她动心之人是萧凤仙,毫无疑问就是萧凤仙,便是二殿下再救她十次、百次,她对他怀有的感情也仍然是感激和愧疚,或基于幼时经历而产生的对长兄般的孺慕之情,而不是喜欢一个男人的惊喜和心悸。 可她毕竟不再是小孩子。 她是魏家长女。 她不能做离经叛道的事,继续喜欢自己从前的小叔子。 天子的赐婚,她得认。 欠二殿下的人情,她要还。 皇城外,黑暗的山脉纵横连绵。 原来懂事便意味着挑起两肩责任,原来长大一点也不好玩。 寒雪扑面而来。 青橘坐在马车前,远远瞧见她走来,连忙跳下车:“小姐,您可算是出来了!” 魏紫今夜落水,身子骨到底虚弱几分,此刻有些坚持不住地扶住青橘的肩膀,用手帕掩着嘴唇咳嗽了几声,垂着桃眼轻轻道:“连累你等了我这么久,咱们回府吧。” 魏紫病了一日。 到正月初二,各家各户的亲戚都走动起来。 原本家里交给了魏绯扇掌事,可魏绯扇跟着薛子瑜一起去了薛家,魏紫正好退了高烧,便支撑着起来打理事宜。 魏老夫人正在暖阁里,和几位官家老太太聚在一起打牌说笑,侍女们捧着茶点果盘侍候在侧,空气里弥漫着熏香和果香,阁子里很是热闹。 魏紫捧着礼单求见。 魏老夫人招手道:“小紫,你来得正好,快替我瞧瞧牌,我已是输了两刻钟了!” 魏紫含笑坐到她的身侧,仔细看了看牌面,指了指其中一张:“祖母该出这一张。” 魏老夫人听她的,爽快地掷出了那张牌,竟果然赢了。 “好哇,”其他几位老太太佯装生气,“你们祖孙俩儿一起上阵,叫我们怎么打?” “婆婆们不要生气,”魏紫弯着眉眼柔声细语,“我特意准备了蜜瓜,乃是从南方特意运过来的,软糯鲜甜入口即化,已经吩咐侍女切块,待会儿请婆婆们一起尝尝。” 她生得娇艳欲滴,又很是乖巧温顺。 在场的老太太都很喜欢她。 魏老夫人问道:“小紫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魏紫把手里的礼单捧给她看:“孙女给舅舅那边也预备了礼物,只是如今两家有了嫌隙,不知道该不该派管事继续送去?舅舅那边,倒是没什么动静,也不曾派人登门……” 提起薛家,魏老夫人的脸色就难看了两分。 大过年的,薛子瑜回了娘家就不回来了。 昨儿正月初一,魏翎大清早派魏换锦去薛家接人,本以为各自给个台阶,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了,这年也能好好过下去,可薛家声称薛子瑜在镇国公府过得艰难,一年到头经常受委屈,说什么也不肯回。 魏老夫人淡淡道:“他们失了规矩,咱们却不可偏废礼仪。该送的礼照送,他们收不收,便是他们的事。小紫记着,凡事咱们不管旁人,自己做得妥帖漂亮即可,绝不能落人话柄。” 魏紫应了声“是”,离开暖阁打发管事去给薛家送礼,顺便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新年贺礼送到薛家的时候,薛子瑜正和大嫂薛夫人并拜年走亲戚的女眷们聚在一起玩牌。 听丫鬟禀报魏家管事询问薛子瑜何时回家,薛夫人嗤笑一声:“瞧,我就说镇国公心里有你,昨儿没接到人,今儿就巴巴地送东西过来了!这两日,还不知道想咱们阿瑜想成了什么样!怕是抓心挠腮,寝食难安!” 女眷们便都笑了起来。 薛子瑜脸颊红红的,想象着魏翎为了她坐立不安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得意。 她掷出一张牌,轻笑道:“谁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斥我的?弄得我一点儿脸面都没有。我就要在娘家多待几日,看他着急上火我才高兴呢。” “是呢,”薛夫人赞成不已,“阿瑜,他不亲自来求你,你就不要回去。非得他亲自登门四五遭,你才跟他回。咱薛家的姑娘最是金贵,绝不做自跌身价的事!” 第314章 她们爱回不回 魏绯扇坐在旁边,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暗暗着急。 若是母亲没有回娘家,那么现在依旧是她打理镇国公府,正月间亲戚往来礼物筹备,不知道有多少油水可捞,现在可好,她被拘在薛家,什么也捞不到。 她都和慕容约好了,上元节的时候去小酒馆吃酒,她还答应了那个名阿锦的小倌儿,当夜送他五百两纹银的灯和美酒,让他在同行面前长长脸面,到时候她拿什么送呢? 思及此,她试探着劝道:“既然爹爹和娘亲都还在意彼此,何必大正月里闹脾气?爹爹到底贵为国公爷,娘亲给他一个台阶也就是了。” “你这孩子,”薛夫人嗔怪,“到底是没嫁过人的姑娘家,不知道你娘这个时候若是低头,将来一辈子都得低头!这事儿你们娘儿俩就听我的,死活别回去,管保把镇国公治的服服帖帖,叫他再不敢当众耍威风!” 魏绯扇无语。 她舅母自己都没能耐把舅舅治的服服帖帖,舅舅家五房小妾整日耀武扬威的,她哪有本事把别人家的夫君治的服服帖帖? 她只得巴巴儿地望向薛子瑜:“娘……” “咱们听你舅母的。”薛子瑜笑吟吟地掷出一张牌,“扇儿,你就放心吧,我嫁给你爹二十年,二十年间都是他低头认错,这次定然也不会例外。咱们偏不理他,等他坐不住了,自然就会登门接我们回家。” 另一头。 管事惭愧的向魏紫禀报了薛家的情况:“老奴无能,都没见着大夫人和二姑娘!送去的礼物薛家倒是全部收下了,只是没提回礼的事,只打发老奴赶紧走。” 魏紫正处理各家送来的贺礼。 闻言,她淡淡一笑:“随他们去。” 管事担忧道:“等各家亲戚走完,眼瞅着就是上元节,若是大夫人和二姑娘还不肯回,咱们家岂不是会叫旁人笑话?那些长舌妇,还不知道要怎么议论咱们国公爷!要不……大小姐亲自走一趟薛家?” 魏紫眼里浮现出讥讽神色。 日子是自己过的,旁人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她才不去接那两个人。 她们爱回不回。 正说着话,魏翎正巧路过,他要去赴同僚的家宴。 他瞧了眼院子里堆积如山却又井然有序的礼物,笑道:“小紫如今有本事了,小姑娘家家的,偌大的年节,也能打理的井井有条。” “爹爹见笑了。”魏紫福了一礼。 “对了,你母亲和妹妹还不回吗?” “女儿派了管事去接,只是没接到人。” 魏翎脸色黯了黯:“我昨夜辗转难眠,想着我待你母亲是不是太凶了些。要不,我还是亲自走一趟薛家吧,大过年的,她们娘儿俩孤孤单单待在娘家,只怕会受委屈。” 魏紫无语。 那两个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受委屈的人。 她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柔声道:“爹爹忘了吗?母亲不喜合欢表妹,也不喜您掺和玉家和定北王的事,甚至还拿和离威胁您。定北王也就罢了,可玉家乃是祖母的娘家,于公于私,爹爹都该帮一把。依我看,不如等玉家的事尘埃落定真相大白,再接母亲和妹妹回家。爹爹和母亲情比金坚,不过是让她在娘家等待个把月,想来不算什么。” 魏翎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与其把阿瑜接回来,为了玉家的事情继续争吵,还不如就让她待在娘家。 等事情都结束了,他们再好好团圆。 思及此,他高高兴兴地赴宴去了。 正月间大大小小的筵席无数。 魏紫趁着魏绯扇不在,干脆把魏换锦带进宫里去见周婧。 周婧和郑家的婚期定在秋收时节,无论她怎么闹,天子都不同意取消婚事,于是就连喜庆的大正月里,周婧看起来也仍旧闷闷不乐。 瞧见魏家兄妹前来拜年,周婧的脸上多了一抹亮色。 她一把抓住魏紫的手,娇声嗔怪:“亏我把你当成好姐妹,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进宫看我?” 魏紫笑眯眯的:“那我和兄长一起给婧儿赔个不是。” 周婧睨了魏换锦一眼:“哼,我可不敢让世子爷给我赔不是……” 魏换锦没接话,大摇大摆地坐在殿侧的圈椅上,一手端着茶盏,挑着眉故作高冷,却也在偷看周婧。 一段时间没见,少女瘦了。 穿了一身石榴红挑金线绣牡丹的襦袄,搭配藏蓝色百褶宫裙,腰间挂着她自己绣的荷包,可她绣活儿不好,也不知上面绣的是鸳鸯还是鸭子。 他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儿。 周婧微恼:“小紫你瞧他,好端端的他莫名其妙笑话我!” 魏紫讪讪:“兄长,你何故发笑?” 魏换锦指着周婧腰间的荷包,大笑道:“妹妹你快瞧,天底下再没有别的姑娘,比她的绣活儿更差!这样的绣工,连鸭子和鸳鸯都分不清,她也好意思戴在身上,真是滑稽!” 周婧面颊绯红,下意识伸手捂住荷包。 她只擅长骑射舞枪,她确实不善刺绣…… 魏紫正正经经替她解释:“婧儿今年就要嫁去郑家,按照规矩,得亲手为郑公子绣一双鸳鸯枕巾,这荷包上面的图案,想必是婧儿近日练习的成果。以后婧儿定会越绣越好的,兄长就不要取笑她了。” 殿中安静。 魏换锦的目光仍旧落在荷包上。 原来,周婧要给郑颖之绣鸳鸯。 她那样喜欢舞刀弄枪的少女,与他每次碰面,不是喊打就是喊杀,他们两个从小到大吵了一辈子的架,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拿起绣绷,认真的替未来的夫君绣鸳鸯枕巾。 可是从小到大,周婧从未送过他绣品。 对了,周婧从西南蜀地回来的时候,曾特意送他一对护手和护膝,做工特别精致,是她亲自挑选、不远万里带回来的。 后来他放到哪里去了? 好像,是转手送给了扇儿。 魏换锦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魏紫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故作疑惑:“哥哥怎么不笑了?是生性不爱笑吗?” 第315章 母亲可以不回家,但她必须得回 魏换锦:“……” 亲妹子这般问,仿佛是在他的心口插了一刀。 他不大自然地垂眸吃茶,故作不在乎地嘴硬道:“嘁,就算给周婧三年时间,她也绣不出漂亮的鸳鸯。更何况人家郑颖之私底下和青梅竹马的表妹关系可好了,人家才不稀罕她绣的鸳鸯。” 提起郑颖之的那位小青梅,魏紫和周婧对视一眼。 她们心知肚明,周婧不愿意嫁去郑家,人家郑颖之也是不愿意娶她这位公主的。 郑颖之的小青梅乃是王家的小姐,唤作王诗芋,满腹诗书斯文风雅,常常和郑颖之出双入对参加上京城里的名流诗会,素有才女之名。 可是自打天子乱点鸳鸯谱,王小姐就再没有露过面,想必是伤透了心。 从宫里回到镇国公府,魏紫忍不住倚在鹤安堂的游廊里轻叹。 玉合欢正巧路过:“大过年的,表姐叹什么气?” 魏紫把宫里的事情讲了一遍,道:“婧儿若是嫁给郑颖之,自然不会开心。可怜那位王小姐,心上人娶了别的姑娘,她看在眼里,恐怕也不会幸福。圣上一意孤行,却不知拆散了多少对鸳鸯,造就了多少对怨偶。” 玉合欢手执团扇,掩唇一笑。 魏紫好奇:“你笑什么?” 玉合欢自信地扬了扬白嫩的下巴:“这有何难?烦请表姐转告他们,若是他们愿意出一笔天价媒金,我倒是愿意做回老本行,替他们改换姻缘。” “你?”魏紫吃惊地打量她,“这可是天子赐婚,你如何改换姻缘?” “表姐忘了吗?我可是四海九州最厉害的红娘。” 玉合欢狡黠一笑,带着侍女飘然离去。 魏紫差人把玉合欢的口信转告给周婧、魏换锦等人,除了魏换锦别别扭扭没个准话,其余三人倒是答应得爽快,约好了上元节那夜逛庙会看灯,听玉合欢讲她的计谋。 办完了这件差事,魏紫继续应付正月间的亲戚朋友往来。 没了薛子瑜和魏绯扇在府里搅事,她在魏老夫人的教导下行事作风又愈发沉稳老辣,不只是婆子管事们,就连原本想趁着过年从公中捞一笔钱的二房夫人柳氏也没敢冒头,乖乖听从魏紫的安排。 因此即便没了那两人,镇国公府的正月依旧过得有滋有味规矩热闹,并不觉得冷清。 到正月十三,薛子瑜和魏绯扇坐不住了。 虽然薛家待她们很好,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里到底是别人家。 别人家再热闹,与她们有什么关系? 薛子瑜忍不住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时看几眼珠帘方向,犹豫道:“我猜你爹爹三五日就会接咱们回家,往年争吵我回娘家,他甚至当天夜里就来接我了,怎么这一次……他竟然还不来接我?!” 魏绯扇坐在圆桌旁吃茶,圆杏眼里满是懊恼。 还不都怪她母亲,非得听那个不着调的舅母的话! 她合拢茶盖,面上不显,安慰道:“爹爹应酬繁忙,许是有事情耽搁了。” “他除了吃酒,还能有什么事?!” “许是……许是姐姐不许爹爹来。”魏绯扇转了转眼珠,“姐姐不喜欢我,因为娘亲偏宠我,便也连带着不肯孝敬娘亲。许是姐姐在爹爹面前上了眼药,爹爹才迟迟不来接咱们。” 薛子瑜恍然大悟般拍了拍手:“正是这个理儿!除了魏紫那个妖妖媚媚的小贱人,再没有旁人这般针对咱们母女!可恨你我现在薛家,竟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她莫非还要撺掇你爹爹休了我?!是了,她心肠那么坏,这种事情她是干得出来的!兴许她早就算计着想换一个娘了!” 她越想越怕,脸色愈发苍白。 魏绯扇也怕。 怕魏紫趁她不在搬进她的牡丹园,怕魏紫献媚邀宠彻底拿捏住父亲和兄长。 再者,她的手头十分紧张,她得回家弄钱,筹备上元节的开销。 母亲可以不回家,但她必须得回。 她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思,故作单纯地试探:“娘,不如我先回家探探爹爹的口风?” 薛子瑜望向她。 魏绯扇微微一笑,活泼地蹦跶到她面前,温柔地执起她的双手:“娘亲心里最清楚,我是站在您这一边的,我若能回府,便等同您在府里的眼线,能时时刻刻盯着姐姐不说,还能在爹爹面前为您美言几句。” 薛子瑜一想,甚是有理。 她眼圈一红,情不自禁地爱抚魏绯扇的小脸:“可怜见的,到底是我亲自教养长大的女儿,不枉娘亲疼爱你这么多年。” 母女俩商议妥当,魏绯扇当即收拾行李回了镇国公府。 魏紫正在园暖阁里,招待几位前来做客的官家小姐。 得知魏绯扇突然回家,她不在意地轻轻一笑,低声吩咐青橘私底下派人盯紧了魏绯扇,便继续和那几位小姐说笑。 魏绯扇先回到牡丹苑,见自己的东西未曾被魏紫动过,不禁长长松了一口气。 杏儿侍候在侧,笑道:“小姐忘了吗?这座院子原本就是大小姐的居所,大小姐刚回来的时候不曾索要讨回,现在陪伴老夫人安安稳稳住在鹤安堂,就更加不会讨回了。” “啪!” 魏绯扇抬手给了她一耳光。 圆杏眼睁得圆啾啾的,气势颇有些刻薄瘆人。 她怒道:“一口一个大小姐,怎么,她才是你的主子吗?!” 杏儿捂着脸掉眼泪,低着头喏喏不敢多言。 魏绯扇冷哼一声,抬步去找魏翎。 她能回家虽好,但到底独木难支,若能把母亲弄回来与她作伴,那再好不过。 魏翎宿醉方醒,正在吃醒酒汤。 魏绯扇哭着跪倒在他的脚边:“爹爹找回了亲闺女,又新添了一位表侄女,就把扇儿忘在了脑后!这些天爹爹和祖母在府里团圆,独留扇儿和娘亲在薛家做客,过得好生凄苦孤独!” 魏翎见她确实消瘦了两分,不觉叹息一声,连忙把她搀扶起来。 他关切道:“你和母亲在薛家,过得不好吗?” “薛家待我们虽好,可到底不如自己家里自在。”魏绯扇擦着泪珠儿,“娘亲已经知道错了,只是拉不下脸面回来,所以特意派扇儿回来见您。” 第316章 她爹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魏翎吃惊。 阿瑜一向骄傲,她当真会知错? 他不禁蹙眉,跟着自我反省道:“她知错就好。不过那夜,我待她确实凶了一些,我也有错在身上。” 魏绯扇眼睛一亮:“那您去舅舅那里接娘亲回家吧?” 魏翎示意丫鬟给魏绯扇拿来果盘,解释道:“因为合欢那丫头,你母亲跟我闹得很不愉快。我想着,还得等玉家的事情结束,再接她回家不迟。” 魏绯扇暗暗咬牙。 她爹爹哪里有这样的脑子,定是魏紫背后撺掇教唆的结果。 魏紫那贱人能让母亲被赶回娘家,她就能让母亲回来! 她杏眼含泪,楚楚可怜道:“可是娘亲一个人在薛家,多孤单呀!爹爹您是不知道,这几日薛家亲戚来往极是热闹,可娘亲心心念念都是您和兄长,再热闹她都融入不进去,她盼着您去接她,日日望眼欲穿,想您想的几乎快要病倒了!” 魏翎眸色黯了黯。 想起大正月间,娇妻却孤孤单单地待在娘家受罪,他心里也不好受。 他不禁拉起魏绯扇的手,语重心长道:“咱们家里,你母亲最疼爱你。要不这样吧,你收拾收拾行李,还是去你舅舅家陪伴你母亲,可千万别叫她受委屈。你们放心,等处理完玉家的事情,我定会亲自接你们回家。” 魏绯扇:“……” 无语。 她爹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她好容易回到镇国公府,她才不要再去薛家! 她拿手帕揩了揩眼泪:“可是爹爹——” “国公爷。”管事匆匆进来,打断了魏绯扇的话,“前院来了几位拜年的贵客,公子已经过去招待了,正等着您去喝酒呢!” 魏翎安抚地拍了拍魏绯扇的手背:“扇儿,你乖,在薛家好好听你母亲的话,爹爹还有事情,就不陪你了啊!” 说罢,匆匆沐浴更衣招待客人去了。 魏绯扇气得翻了个白眼。 如今可好,没能把母亲从薛家弄回来,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她满腹怨气地往牡丹苑走,又想起上元节要给小倌儿钱的事。 “阿锦……” 她念叨着这个名字,忍不住一拳捶在廊柱上。 镇国公府的人都待她不好,就连哥哥也不肯抽空听她诉说委屈。 他们虽然给了她锦衣玉食的生活,却忽视了她孤单寂寞的内心。 这世上,唯有小酒馆里的阿锦肯聆听她的心事。 上元节那夜,她必须见到他好好倾诉一番。 魏绯扇想着,不觉加快步伐回到牡丹苑。 她一头钻进闺房,把丫鬟们都打发了出去。 她打开妆奁,里面全是她这些年来收藏的首饰,有的是爹爹娘亲他们送的,有的是自己买的,珍珠玛瑙黄金翡翠一应俱全。 她挑了几件值钱的揣在怀袖里,准备典当出去换银钱。 谁知刚出牡丹苑,就被常嬷嬷叫住:“二姑娘好容易回来一趟,怎么不去给老夫人请个安?大正月的,连拜年都不肯吗?” 魏绯扇面红耳赤:“嬷嬷说的是,我一心记挂娘亲,倒是忽略了祖母,是我马虎了。” 鹤安堂里,魏老夫人正坐在铺了厚实毡毛的摇椅上吃茶。 魏绯扇请过安拜过年,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到底是在膝下养了十二年的姑娘,虽然不是亲孙女,但又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她握住魏绯扇的小手,打量她片刻,摇头叹息:“瘦了!” 魏绯扇鼻尖一酸:“舅舅家虽好,到底不是自己家里……” “你既知道那是别人家,又何苦跟着你娘去?”魏老夫人苦口婆心,“你娘不明是非不辨曲直,你年纪小,心眼儿又灵活,理应比她更懂道理能分善恶,那夜宫宴上,你该劝着她的。” 魏绯扇垂着眼睫。 她不知道什么是善恶黑白,她只知道爹爹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帮别人出头。 若是天子不高兴,那整个镇国公府都会被降罪。 自身安危面前,旁人的清白有那么重要吗? 爹爹蠢钝,连祖母也跟着变笨了。 她这么想着,嘴上道:“祖母说的是,扇儿受教了……” 魏老夫人又道:“你母亲和父亲恩爱了二十年,如今吵架拌嘴,你该帮着他们和好如初。婚姻不是朝堂,不存在争强好胜,也不是谁就非得压谁一头才能把日子过好。两个人把话说开恩恩爱爱,不比什么都强?你把道理讲给你母亲听,她会听你的话。” 魏绯扇眼底掠过讥笑。 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既然是两个人,那就肯定存在输家和赢家。 不压对方一头,怎么能从中获得更多的好处呢? 祖母可真是越老越糊涂。 她想着,面上乖巧温顺:“扇儿听祖母的,定会把话带到。” 两人正说着话,侍女挑开毡帘:“老夫人,大小姐来了。” 魏绯扇心头一紧,下意识望去。 进来的少女穿了身剪裁合宜的碧玉石色对襟短袄,颈间的一对牡丹纹金盘扣格外精致华丽,搭配青莲紫的妆缎百褶长裙,行走间裙裾摇曳露出镶嵌了明珠的绣鞋,举止风度远胜同龄姑娘,叫人一眼望去便知道是世家大族精心培养的小姐。 可她明明流落在乡野间那么多年…… 魏绯扇按捺住不甘心和嫉恨,目光上抬,魏紫那张艳若牡丹的小脸便明晃晃地撞进瞳孔里,她穿的衣裳颜色偏冷,便愈发衬托出雪白剔透的肌肤和艳丽饱满的朱唇,金钗斜插,富贵雍容,顾盼之间满堂生辉。 在魏紫没有回家之前,魏绯扇常常顾影自怜,将自己比作白梅。 可她今日方知,素雅的白梅在娇艳的牡丹面前,终究是不够引人注目。 “祖母。” 魏紫笑盈盈地福了一礼。 “小紫来了。”魏老夫人慈蔼。 “刚送走几位来家里拜年的姐妹,听闻妹妹从薛家回来了,就过来瞧瞧。”魏紫走到魏绯扇面前,故作亲昵地点了点魏绯扇的鼻尖,“妹妹回来的可巧,我有几笔账没看明白,正想找你问问。” 魏绯扇寒毛倒竖。 她和魏紫可不是什么姐妹,这般亲昵的动作,也忒吓人了! 她紧张:“什么账?” 魏紫丛金梅手里接过账簿:“年前府里的年货采购,都是妹妹一手操办,只是我算来算去,这中间都少了一千多两纹银,不知道妹妹到哪里去了?” 魏绯扇还没来得及说话,魏老夫人伸手拿过账簿:“我瞧瞧。” 第317章 姐姐非得把我赶尽杀绝才满意吗? 魏绯扇咬住贝齿,圆杏眼睁得大大的,死死盯住魏紫。 她就说魏紫何故无事献殷勤与她那么亲近,她就知道她是不怀好意! 她的账做得那么隐蔽,这个贱人竟然也能发现! 她是火眼金睛吗?! 魏老夫人仔细瞧过账簿,缓缓放下放大镜:“这几笔账,是有些问题。扇儿,这些账是你负责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 魏绯扇张了张嘴,却是哑口无言。 眼见堂中寂静气氛古怪,魏紫忽然笑道:“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兴许是妹妹手头紧张,不过一千多两纹银,咱们家又不是没这个钱,妹妹挪用了也就挪用了。大过年的,何必因为这个闹得不愉快?” 魏绯扇低着头,双眸几欲喷火。 魏紫这贱人可真会装啊! 说什么挪用了就挪用了,这不是直接锤死了是她做的假账吗?! 既然不想因为这件事闹得不愉快,那她又何必当着老祖宗的面提起这件事?! 她分明是想让她给老祖宗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的心机可真深! 魏老夫人脸色微沉,难掩失望之色。 她合上账簿,沉声道:“咱们家里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一直以来,也是锦衣玉食供养你们的。我镇国公府数百年来,坦坦荡荡精忠报国,从未有过偷鸡摸狗之辈!” 魏绯扇的脸颊一阵阵发烫。 她绞着手指头,一边恨毒了魏紫拆穿她挪用公中银钱,一边暗恨魏老夫人多嘴多舌。 大过年的,她好容易从薛家回来一趟,不过是偷偷了家里一千多两纹银打赏小倌儿,这老太太至于如此动怒吗? 堂堂镇国公府,又不是不起这笔钱! 说什么“从未有过偷鸡摸狗之辈”,这不是变着法儿地嫌弃她不是魏家血脉吗?! 自打魏紫认亲归家,这老太太是愈发面目可憎了! 魏绯扇心里委屈愤怒,却只得红着眼圈跪倒在地:“回禀祖母,当时因为年关将近,我想给您和爹爹买几件礼物,可手头却十分紧张,这才动了挪用公中银钱的贪念。不过扇儿绝非偷鸡摸狗之辈,您瞧,我已经打算变卖首饰,偷偷还上这笔钱了。” 她从怀袖里取出那几件首饰。 幸好她提前带了这些东西,否则,今日还不知道该如何圆场。 魏老夫人瞧见那些首饰,勉强对她的解释信了几分。 她示意魏绯扇起身:“我们当长辈的,何须你们孝敬贵重的礼物?你们自个儿好好的,我们瞧在眼里,比什么礼物都强。” 魏绯扇擦着眼泪,柔柔弱弱地称是。 “好了,我也乏了。”魏老夫人摆摆手,“你们散了吧。” 从鹤安堂出来,魏绯扇敛去刚刚的梨带雨,冷眼盯向魏紫。 魏紫优雅地捧着一只暖手炉,微笑:“妹妹看着我作甚?对了,你还未和合欢表妹见过礼,可要去瞧瞧她?” 她生得容月貌,站在游廊里,容色比廊外绽放的红梅更加娇艳欲滴。 魏绯扇满眼不甘心,企图从她的容貌上挑出一点瑕疵,却发现根本挑不出来。 她紧了紧拳头,哑声道:“比起当年在山阴县的时候,回到上京的你拥有了那么多东西,美貌、家世、名声、祖母的宠爱,甚至即将成为二殿下的侧妃。姐姐已经拥有了那么多,为什么却不肯在这个家里给我留下一席之地?姐姐非得把我赶尽杀绝才满意吗?!” “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魏紫无辜地睁大桃眼,“我竟听不明白。” “你——” 魏绯扇气急败坏。 半晌,她狠狠跺了跺绣鞋,留下一句“你等着”,便黑着脸快步离去。 魏紫目送她消失在游廊尽头,朱唇弯起一点嘲讽弧度。 说什么赶尽杀绝,明明做恶事的人一直是她魏绯扇。 她不过稍微反击,就被扣上“赶尽杀绝”的帽子。 她母亲了十二年时间精心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还真是有意思。 另一边。 魏绯扇回到牡丹苑,气得连砸了三个陶瓷瓶。 赤红的目光落在博古架上,她发疯般冲上前,握住容貌气度酷似魏老夫人的那个面塑娃娃,一把拧下了她的脑袋。 她把残缺的娃娃抛掷在地,发泄般抬脚狠狠踩踏:“亏我孝敬你那么多年,亏我喊了你那么多年的祖母,倒头来还是不如你的亲孙女!你那么喜欢她,你跟她一起死啊!老虔婆,老虔婆!你怎么对得起我这些年对你的感情和付出的心血?!” 很快,娃娃就被踩得面目全非。 魏绯扇拾起坏掉的娃娃,毫不犹豫地丢进了炭盆里。 她喘息着直起身子,圆杏眼依旧通红,白皙的面颊上沁出一点细密汗珠,她抬手优雅地捋了捋额角碎发,唇角上扬笑容扭曲,对着空气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无论是魏紫还是魏老夫人,她都不会叫她们好过的。 已是上元夜。 城里张灯结彩,家家户户的百姓都走上街头,各式灯层出不穷,街头巷尾充斥着食物的香味儿,百戏艺人们在坊间尽情表演杂耍戏曲,通宵达旦,喝彩声不绝。 临街酒肆。 周婧挑眉:“你是说,换亲?” 玉合欢轻摇团扇,微笑:“是,换亲。” 周婧、魏换锦、郑颖之和王诗芋不禁对视一眼。 按照玉合欢所言,若想反抗天子的赐婚,魏换锦就得求娶王诗芋,并且要把大婚日期定在周婧和郑颖之大婚的同一日,再安排人手在两家轿交汇的时候闹出动静,趁机交换新娘。 等天地一拜洞房一入,生米煮成熟饭,便是天子赐婚也没用了。 王诗芋胆怯:“这能行吗?这样忤逆君王和家族长辈的事,恐怕与礼不合有违纲常。” 玉合欢嗤笑,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坐在侧方弹琴的魏紫:“你们这些人,就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什么与礼不合有违纲常,正是因为太讲究这些,所以天底下才会有那么多人不能和心上人修成正果。” 见众人不语,玉合欢收起桌案上的媒金:“反正媒金我是收下了,主意我也出了,你们肯不肯照做,那就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了。” 第318章 娶她,我不会后悔 她说完,起身便要走。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各自迟疑,一片寂静之中,周婧突然率先开口:“我同意换亲。” “铮——” 魏紫指尖的琴弦发出一声轻颤。 她抬眸,随众人一起看向周婧。 周婧含笑盯向魏换锦:“忤逆天子这种区区小事,世子爷不会不敢吧?还是说,世子爷其实是不敢娶我,怕将来镇不住我?” 灯火下,少女人比娇,眼底却藏着几分桀骜和挑衅。 魏换锦但凡碰到她,定要分个胜负。 此刻被她激得热血沸腾,顿时挑着眉梢一拍桌案:“小妮子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本世子天不怕地不怕,会不敢娶你?!便是今夜带你逃婚私奔,我魏换锦也敢做得出来!” 周婧:“悍妇你也敢娶?” “笑死人了,周婧,嫁到我镇国公府,本世子叫你亲眼瞧瞧什么是夫纲!” 郑颖之轻咳一声,温声提醒:“魏世子,你们是在商量婚事,而不是在约架。所谓婚事,便是男婚女嫁,两个人日夜相对共同生活,同甘共苦孕育子嗣。夜里,是要卸去防备睡在一张榻上的。所谓婚事,是余生几十年,都和彼此绑定在一起,不是血浓于水的亲眷,却比亲眷更加亲密无间。” 雅间恢复了寂静。 周婧看着魏换锦。 她幼时就喜欢上了他,她是愿意和魏换锦过这样的日子的。 却不知道魏换锦是怎么想的…… 魏换锦也看着周婧。 这些年,他们俩一碰头就是打打杀杀,他全然忽略了她的外貌,可今夜上元节灯火灼灼,她坐在灯下的模样,无疑是美的。 不对…… 就算她不美,他也会在意她。 会在意她是不是要为别的男人绣鸳鸯,会遗憾年少时未曾来得及送给她的那一枝荷。 娶周婧…… 他其实挺愿意的。 魏换锦难为情地咳嗽一声,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什么婚不婚事的,我就当是做好事,帮郑兄和王姑娘一把得了!似周婧这般彪悍的刁蛮公主,上京城里也只有我降得住,我是不会放她去祸害别的男人的!” “你——” 周婧正要发怒,魏紫适时出声,故意激魏换锦:“兄长若是不喜欢婧儿,那就不要勉强自己了。总归还有别的法子,撮合郑公子和王姑娘。否则兄长白白搭进自己的一辈子,只怕将来后悔。” 魏换锦瞄一眼周婧。 少女怒目圆瞪,娇俏明媚。 他喃喃:“娶她,我不会后悔……” 周婧噗嗤笑出了声,越过桌案,一把揪住魏换锦的耳朵:“你大点声,好好的八尺男儿,怎么跟没吃饭似的?” 魏换锦面红耳赤,豁出去般嚷嚷道:“我说娶你不后悔,也不勉强!我就乐意娶你,我魏换锦就高兴娶你!” 周婧鼻尖发酸,眼圈微红。 这句话,她已经等了好多年。 若非魏绯扇从中作梗,她和魏换锦何至于闹到今日这个局面! 她又羞又怒地捶了一把魏换锦:“冤家!” 两人你捣我一拳、我捶你一下,竟又打了起来,热热闹闹地打出了雅间。 郑颖之放下茶盏,轻轻牵起王诗芋的手,与她深深对视一眼。 旋即,他转向玉合欢,笑道:“既然魏世子答应换亲,那么我们也答应了。一切,都仰仗玉姑娘了。” 解决完这四人的婚事,玉合欢揽镜自照,眉眼间愈发得意。 她满意地发出感喟:“表姐,不是我吹牛,这天底下真没有我办不成的婚事。你现在若是反悔,不愿意给二皇子做侧妃,只要你说句话,那么我定然能帮你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帮你和萧凤仙修成正果。” “我就不必了,我意已决。” 魏紫垂下眼睫,淡然地收起长筝。 玉合欢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从她脸上挪开视线,徐徐饮了半盏果酒。 她望向窗外:“街上热闹,咱们也去逛逛?” 魏紫随她出了酒肆,沿街的各式小摊令人眼缭乱,街头耸立着一座巍峨巨大的灯山,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头,各式灯笼高低错落,照得整座上京犹如白昼。 玉合欢起了玩心:“我还是 闲着也是闲着,魏紫便随她同往灯山迷宫。 两人走后,魏绯扇和慕容香雪出现在酒肆门口。 慕容香雪把玩着灯,笑道:“今夜乃是弄死她们的好机会,扇儿,你可要动手?” “自然。”魏绯扇的圆杏眼中一片阴郁,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她不属于上京,她不该回来的。还有玉合欢,那个贱人触怒天子,连带着把我家置于火上烤,她也得死。” “玉合欢倒是不劳你动手,”慕容香雪笑意更甚,“我祖父是不会放过她的。” “也好。” 魏绯扇瞥向身后。 一群事先召集来的混混正聚在灯摊位前,见她望过来,为首的混混连忙毕恭毕敬地上前:“小姐有何吩咐?” 魏绯扇抬手遮住唇瓣,对着他的耳朵低语了几句。 语毕,又摘下腰间荷包扔给他。 那混混掂了掂荷包的分量,顿时喜笑颜开:“您放心,这事儿我们保管给您办的妥妥的!” 他吹了声口哨,一群混混立刻呼啸着往灯山迷宫方向涌去。 慕容香雪亲昵地挽起魏绯扇的手:“今夜过后,扇儿便可高枕无忧。今夜是上元佳节,咱们也去小酒馆找些乐子吧?” 两人心情愉悦,结伴朝小酒馆而去。 随着魏紫和玉合欢踏进灯山迷宫,一名盯梢的黑衣小厮迅速登上街旁的高楼雅座,把她们的情况禀报给了慕容焘。 满街灯火灿烂。 慕容焘却独坐在未点烛火的雅间里。 他借着支摘窗透进来的光,在棋盘前与自己对弈,闻言,缓慢轻抚过山羊须。 他冷沉沉地吩咐道:“等她们深入迷宫,再动手不迟。” “是!” 小厮走后,慕容焘拣起一颗棋子重重按在棋格上,黑白棋局顿时杀意毕现。 他发出一声冷笑。 悬柯寺血案,早就该彻底消失在大众的视野之中。 玉合欢…… 她既敢出现,便该做好以身殉道的准备! 第319章 怎么,你女人也被人抢了? “表姐聪颖过人,如何,可能寻到灯山迷宫的出口?” 玉合欢手执团扇,另一手握着串冰葫芦,含笑望向魏紫。 两人身处曲折狭小的巷弄,巷弄两侧的屋舍都是官府为了庆贺上元节临时建造的,屋檐下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笼火在青砖上洒落光怪陆离的光影,令人犹如置身于一座充满迷雾的古老小镇。 魏紫左右观察,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我连来时的路都记不清楚了,又怎么能寻到灯山迷宫的出口?这里建造得忒复杂了些,想来墙壁或者门扉上应该有怎么出去的提示。” 两人越走越深,不知怎的,周围闲逛的百姓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行至一处小巷,檐下悬挂的灯笼竟然全部用白纱布扎成,远处隐隐传来的热闹喧嚣声衬得此地格外寂静,不像是在过上元节,倒有些凄凉孤寂的意思。 夜风冷了些。 魏紫抚了抚被吹乱的额发,情不自禁往后张望:“不知是错觉还是其他,我总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跟着我们……” “不能吧?”玉合欢吃掉最后一颗葫芦,“天子脚下,又是上元佳节,禁卫军就守在街头维护秩序,谁敢挑这个时候闹事?” 魏紫看她一眼:“合欢表妹应该比我更清楚,越是团锦簇的地方,越有可能藏着肮脏泥垢。” 葫芦在唇齿间留下酸味。 玉合欢握紧尖锐纤细的竹签,脸色郑重几分:“你说得对。” 话音刚落,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加清晰。 两人寻声望去,一群市井混混吊儿郎当地靠近:“嘻嘻,两位姑娘可是迷路了?要不哥哥们带你们出去?夜黑风高的,小姑娘家家的出门在外多危险呀,还是让哥哥保护你们吧!” 因为面对的是两个弱女子,所以他们无所畏惧,视线玩味地扫视过她们浑身上下,哄笑声很是下流。 魏紫不动声色地牵住玉合欢的手。 这群人想来是跟了她们一路。 若是此时此刻起冲突,对她们显然是不利的。 姐妹俩对视一眼,默契地撒开脚朝巷弄另一头跑去。 “还想跑?!”为首的混混嚣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给我追!” 灯山迷宫曲折蜿蜒。 魏紫铆足了劲儿向前跑,喘息得厉害却不敢停下。 谁知刚跑出一段路,远处隐隐传来混乱的喧嚣声,夹杂着“着火了”的大声呼喊。 魏紫抬眸望去,许是被谁打翻了灯笼,熊熊火势迅速蔓延,浓黑的烟雾遮天蔽月,正朝这边袭来! “糟了!” 她哑声。 两侧巷弄都是木头搭建的,再加上灯笼易燃,几乎顷刻之间,魏紫就已经看见了近在咫尺的火光。 她喉咙被烟熏得发疼,攥着玉合欢的手冒出一层冷汗:“咱们运气不好,竟然遇见了这种事……” 玉合欢连连冷笑:“究竟是你我运气不好,还是有人背后使坏,表姐分得清吗?” 魏紫掩唇咳嗽了几声,意识到这场大火很可能是冲着玉合欢来的。 否则,官府费尽心思建造的灯山迷宫,为何如此冷清,只独独剩下她们两人?! 天子和他的那群心腹朝臣,表面上答应重查悬柯寺血案,可如今看来,他们根本就不想重提旧事,他们只想捂住当事人的嘴,叫他们再也发不出声音! 还有那群混混…… 却不知道又是谁派来的。 “她们在那里!” 身后传来混混们惊喜的高呼声。 他们何曾见过这般绝色的女子,听说身份也很高贵,正所谓“牡丹下死,做鬼也风流”,什么着火不着火的他们可顾不得了,他们只想把魏紫和玉合欢摁在身下,好好疼爱。 火光跳跃,魏紫脸色难看。 她和玉合欢跑到一处拐角,朝身后看了一眼,当机立断把玉合欢推进了旁边的巷弄。 不等玉合欢反应过来,魏紫出现在混混们的视线中,引着他们朝另一条巷弄而去。 玉合欢摔了个趔趄,不敢置信:“魏紫?!” 什么表姐表妹,她始终是叫着玩儿的,她并不认为自己和魏紫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毕竟她的身份是那么特殊,她的出现只会带来灾祸,譬如镇国公府里何止魏绯扇讨厌她,就连二房的柳夫人也曾在正月的时候,偷偷骂她是扫把星,连累镇国公府得罪天子。 可是今夜…… 危险面前,魏紫竟然把她推开了! 玉合欢踉跄着站起身,抬袖擦了擦脸上的灰尘,鼻尖悄然涌上一股酸意。 她摸索着,惶然地摸索起灯山迷宫的出口。 她不能拖魏紫的后腿,她得出去找援兵…… 另一边。 魏紫被那群混混逼进了一处封死的巷弄。 她拔下金簪转向他们,紧张地威胁道:“你们再靠近一步,我就死在这里!我爹爹是镇国公,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众人爆发出哈哈大笑。 笑够了,为首的混混饥渴难耐地舔了舔唇瓣:“镇国公又如何,那也得你有命回去告状,他才有机会处置我等!懒得跟你废话,把她抓起来带走!” 一名身姿雄壮的混混大步上前,夺过魏紫手里的金簪抛掷在地,不理会她的挣扎呼喊,将她打晕后扛到肩头,随其他人嘻嘻哈哈朝出口呼啸而去。 此刻。 临街酒肆。 萧凤仙倨坐在窗畔,一手撑着脸,百无聊赖地看街头灯,微挑的狐狸眼皆是戾气。 “出事了!” 容嘉荣突然白着脸推门而入,手里紧紧捧着青铜罗盘。 萧凤仙喝得微醺,挑眉睨向他:“怎么,你女人也被人抢了?” 容嘉荣翻了个白眼。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嘴瓢! 他没好气:“我在街上猜灯谜,突然临时起意算了一卦,魏姑娘今夜有一场劫,你去是不去?” “这会儿,她定是和魏换锦他们在街上看灯,能有什么劫?” 容嘉荣又翻了个白眼,取出三枚古铜钱抛掷到食案上,指着上面的纹:“东南方向,魏姑娘有大凶之兆。” 萧凤仙看不懂铜钱上的纹路,但他信容嘉荣的占卜。 也不知道魏换锦是怎么照顾妹妹的。 萧凤仙神色微敛,毫不犹豫地翻窗而出。 “诶等等我啊——”容嘉荣叫了一声,连忙跟上他。 东南方向,灯山迷宫几乎化作火海。 萧凤仙和容嘉荣在距离出口不远处,发现了被浓烟熏得昏迷倒地的玉合欢。 第320章 萧凤仙萧凤仙 “喂,玉家婆娘!” 容嘉荣喊了一声,又拍了拍玉合欢的脸颊,见她始终没反应,于是从袖袋里取出一只精巧的珐琅彩小瓷盒,揭开盒盖凑到玉合欢的鼻尖下让她嗅闻。 清凉古怪的药味令玉合欢连打几个喷嚏,猛然从昏迷中苏醒。 萧凤仙立刻问道:“她人呢?” 玉合欢脸色煞白,连忙哑着嗓子指了指路:“往西北方向去了!” 萧凤仙立刻追了上去。 容嘉荣扶起玉合欢:“咱们先离开这里。” 两人走到大街上,到处都是救火的百姓,好好的上元节乱成了一锅粥。 玉合欢掬了一把清水洗脸,又喝过容嘉荣递来的水润喉咙。 容嘉荣解开斗篷披在她的身上,陪她坐在酒肆的雅间里取暖。 过了一刻钟,玉合欢终于缓过来,把迷宫里的事情讲了一遍。 容嘉荣把玩着青铜罗盘:“这么说,那群混混应是有人指使,他们是冲着魏姑娘去的,而这场大火,则是冲着你去的。” “话说回来,你们是怎么找来的?”玉合欢诧异。 容嘉荣得意一笑:“我是什么人?自然是神机妙算算到你们有难,特意领着萧凤仙去救你们的。玉合欢,这会儿你欠我一条狗命,打算拿什么还?” “呸!”玉合欢给他后脑勺一巴掌,“谁欠你狗命?说什么算到我们有难,恐怕你只是算到我表姐有难,救我只是顺便而已。” 容嘉荣挑着眉看她。 少女眼波流转,垂落在发辫旁的红色流苏羽毛令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他“嘁”了一声,随手端起桌案上的美酒饮了半盏。 却没好意思告诉少女,他买灯那会儿突然心血来潮,算的是她玉合欢的劫数,而非是魏紫的,算魏紫的劫数才是顺便。 可是这些话,他才不能告诉玉合欢。 否则,她的孔雀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热酒下肚,他又瞄到玉合欢佩戴的红色流苏羽毛。 毛茸茸的,这婆娘戴着还怪好看的…… 他手痒难耐,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伸手去摸:“都怪你整日戴这些红色的东西,所以才会招来火灾。” “你——” 玉合欢被他气得不轻,扬手就又赏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容嘉荣不仅摸到了装饰羽毛,还摸到了少女光滑嫩白的脸蛋。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虽然挨了一巴掌却还是非常心满意足。 玉合欢看他笑得贱兮兮的,忍不住踹了他一脚:“神经病!” 与此同时。 萧凤仙顺着玉合欢指的方向找去,很快找到了魏紫落在地上的一根金簪。 他紧紧握住金簪,狐狸眼隐隐发红。 火势愈发危险。 他扔掉外裳,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玄黑色窄袖锦袍,一边查探地面青砖的脚印痕迹,一边追向魏紫消失的方向。 上京城大乱。 那群混混扛着魏紫,趁着混乱穿过人群,把她带去了一座偏僻荒芜的庭院。 魏紫是被冷水泼醒的。 她咳嗽着睁开眼,还未说话就被扇了一耳光。 为首的混混蹲在她面前,笑嘻嘻地揪住她的长发:“你妹妹可是特意交代我们了,今夜随便我们玩,玩腻了,就宰了你,再剥光衣裳扔到大街上。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肯定会给你选择权的,你瞧瞧咱哥儿几个,你喜欢谁 魏紫脸色苍白。 是魏绯扇…… 原来幕后主使,是魏绯扇…… 这些人怕是认定她没机会活着回去,所以才会口无遮拦。 她抬起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凝视那个为首的混混。 桃眼天生含情,便是不笑也令人酥倒。 那混混惊艳的功夫,魏紫眼疾手快,毫不犹豫地拔下金簪插进他的眼睛里! “啊啊啊啊啊——!!” 凄惨的尖叫声陡然响起,那混混捂住血水横流的眼睛,痛得满地打滚哀叫连连。 魏紫凶狠地用了十成力道,金簪深深插进眼珠深处,甚至插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只来得及嚎叫几声,就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血液顺着他的眼睛漫延,蜿蜒着淌过地砖缝隙,染红了一旁的积雪。 其余人呆愣在原地。 终于回过神,其中一人面目狰狞地冲上来夺走魏紫的金簪,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手抓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拖行至角落的水缸,毫不留情地把她的头摁进了水里! “妈的!臭女表子!” 水四溅。 满院子都是咒骂声,魏紫被摁在水缸里多时,直到逐渐无力挣扎,又被那人狠狠提起,才稍微喘了两口气,就又被摁进水里。 如此反复,少女鬓发尽湿浑身发抖。 “贱人!”那人恶狠狠拽着她的长发,“你可怕了?!” 魏紫艰难呼吸,勉强睁开那双漂亮的桃眼。 她透过水雾睨向那群作恶的人,半晌,忽然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无力地朝他们啐了一口,看似娇软柔弱的少女,此刻嚣张而又极尽挑衅。 仿佛今夜这一场博弈,她才是赢家。 “操!” 众人怒骂,争相把她摁进水缸里。 魏紫徒劳无用地挣扎。 窒息感侵袭着她的所有感官,目之所及皆是黑暗,渐渐的,她听不见声音了。 濒死的刹那,她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往日种种。 奇异的,都是陵州的那些年岁。 最后一幕,是她推开闺房窗的画面—— 三月芳春,园子里鸟语香,玄衣少年慵懒地坐在书斋外的台阶上,挑起狐狸眼唤她嫂嫂。 那样好的春天…… 萧凤仙…… 萧凤仙…… 少女在水里,眼泪混进寒冷刺骨的水中,无声地张了张唇瓣。 下一瞬,破风声陡然从半空中传来! 混混们下意识望去。 远处,火光燃亮了半边天,不知何时,夜穹竟落起细雪。 一道修长敏健的身姿从天而降,青年玄黑色的袍裾散落成,蓬松微卷的马尾无风自舞,狭长上挑的狐狸眼犹如两轮血月,他居高临下地注视他们,宛如恶灵盯上猎物。 众人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即便不认识青年,却仍然有一股危险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他们缓慢挪动双脚往后退,尚未来得及四散奔逃,破风声从背后紧追而来! 萧凤仙指间夹着十几枚铜钱,每一枚都呼啸着袭向他们的后脑勺! 不过顷刻之间,铜钱宛如世上最锋利的刀刃,生生穿透了他们的脑袋! 第321章 他怎么舍得恨她? 明明该是热闹喜庆的上元节,此刻却寒风凛冽异常清冷。 萧凤仙直奔魏紫。 少女趴在水缸旁,双目紧闭生死不明,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因为风寒入体的缘故,连唇瓣都泛出了青灰色,几绺湿发紧贴着面颊,愈发显得肌肤苍白形容消瘦。 萧凤仙的心底蔓延开针扎似的疼痛,密密绵绵无休无止。 才数日不见,他的嫂嫂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简直想不明白,镇国公府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十三年前的上元节弄丢了魏紫,十三年后的上元节又险些叫她命丧黄泉。 既然这般不在意这个闺女,平日里又装出那副待她如珠似宝的模样做什么? 他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一手揽住少女的腰肢,一手握拢她的双手,试图用体温温暖她。 可这点杯水车薪的温暖,并不足以令魏紫的身体重新暖和起来。 他环顾四周,见院子角落堆积着一捆干柴,于是就地燃起火堆。 总归这里无人窥视,他替魏紫一件件褪去湿透的裙袄,搭在架子上晾烤,又在火堆旁盘膝坐了,把魏紫紧紧抱在怀里。 美玉生香。 她的肌肤白的宛如羊脂玉,似乎能折射出浅淡火光。 夜色朦胧,她鸦青色的长发从他的怀里散落在地,像是最上等的丝绸,掩映在发间的那张小脸不施粉黛却清冷艳丽,紧阖的桃眼眼睫勾勒出斜飞入鬓的阴影,她美得像是话本子里毫无人间烟火气的幽魂小倩。 可萧凤仙心底并无一丝旖旎。 他垂下头,如小动物般不时用面颊和鼻尖贴一贴少女的面颊,那双阴鸷的狐狸眼变得猩红湿润,此时此刻,他只想他的嫂嫂能平安无事地苏醒。 肌肤相贴。 人与人之间的异样温暖,更胜于今夜的篝火。 不知过了多久,魏紫眼睫轻颤,似要苏醒。 萧凤仙犹豫片刻,把她放到地上,自己悄无声息地窜上墙头。 魏紫咳嗽着坐起身,环顾四周,瞧见不远处满地尸体,不觉愣住。 等回过神,注意到自己未着寸缕,便连忙拽下一旁烤干的袄裙匆匆穿好。 她用五指无意识地梳弄青丝,目光在混混们的尸体上徘徊,很清楚是自己濒死之际,有人及时出现救了她。 萧凤仙…… 会是萧凤仙吗? 似是若有所感,她抬眸望向墙头。 萧凤仙比她动作更快,顷刻之间就跃下墙头,藏在了一墙之隔的地方。 魏紫盯着那面墙。 墙边种了一株嶙峋病梅,似此寒夜,枝头的五瓣梅相继绽放,被夜间光影照落在灰白色的古旧墙面上,疏影横斜,如墨笔勾勒。 此刻,明明没有起风,梅枝却在轻轻摇曳。 她知晓,刚刚,定是有人坐在墙头看她。 是萧凤仙。 可她从前对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他不想见她了。 魏紫踉跄着站起身,缓步走向那面墙。 她伸出手,轻柔地覆在墙面上。 “是……是你吗?” 她哑声。 话音未落,两行清泪潸然滚落。 她遇到大火的时候没有哭,被那些混混追赶殴打的时候也没有哭。 却不知怎的,一碰见萧凤仙就委屈地想哭。 旧墙后面隐隐传来呼吸声。 魏紫抹了抹眼泪:“我知道是你,这种时候,能赶来救我的也只有你。上回除夕宫宴,你贸然伤害二殿下,我对你说了许多过分的话,是我对不住你。今夜……今夜多谢你救我。凤仙。” 她未曾再唤“二弟”。 她唤了萧凤仙的名字。 对面仍有呼吸声。 魏紫知道,他并未离开。 她停顿良久,垂下头轻声道:“你不愿见我,也不愿与我说话。你恨我,是不是?” 恨? 萧凤仙站在阴影之中。 他盯着斑驳的墙面看了很久,忽然仰起头望向天穹。 细雪伶仃,张嘴呼吸的白雾悄然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那些雪在他眼中洁白晶莹,一如旧墙对面的那个少女,这些年在他心中的模样。 与雪不同的是,少女在他心中,重若千钧。 他怎么舍得恨她? 他只是……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雪是不能握在掌心的,就像他极度渴望拥有魏紫,可少女犹如雪,若是用力握在掌心,就会化作一滩水,再也不是原本模样。 他已经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声音低哑地开口:“除夕宫宴,你说陵州的那十二年,权当是送我了。魏紫,如果我今夜重新问你,那十二年算什么,你仍然会是那般回答吗?” 他没再唤她“嫂嫂”。 魏紫闭了闭眼。 泪珠子跌落在地。 覆在旧墙上的手悄然攥紧。 她哽咽,心底有千言万语,却又无法宣之于口。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即将在三个月后嫁去寄北宫,即便现在重新回答这个问题,无论答案为何,又有什么意义呢? 寒风四起。 魏紫彷徨失措时,一道修长的身影从背后照落。 她转身,正对上萧凤仙的视线。 他道:“你不说话,我也知道答案。” 他的目光落在她腮颊悬着的几颗泪珠上。 他缓步走近,抬手为她拭去泪珠:“女人的眼泪,就是答案。” …… 灯山迷宫的大火终于被扑灭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 玉合欢守在街口,焦急地朝出口张望,终于瞧见魏紫和萧凤仙的身影,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她提着灯笼快步上前,下意识握住魏紫的手:“表姐!” 她身后跟了不少镇国公府的小厮丫鬟,昨夜闹了一宿,魏换锦得知魏紫遇见麻烦,连忙马不停蹄地回府搬救兵,这会儿子还在到处搜人。 魏紫笑道:“我没事。” 玉合欢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萧凤仙,从青橘手里接过狐毛大氅披在魏紫的肩头:“这次多亏萧大人出手相救,萧大人可要去国公府府上坐坐?” 去国公府上坐坐? 萧凤仙毫不怀疑,魏翎会直接把他打出去。 他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你们自己注意。” 国公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 魏紫随玉合欢往车上走,忍不住回眸。 弱冠之年的萧凤仙,玄衣猎猎面容俊美,像是一块内敛又锋利的墨玉。 即便走出很远,他的视线也仍旧不曾从她身上挪开。 第322章 昨夜若非萧侍郎,女儿此刻已是尸骨 车厢里。 魏紫低下头,紧了紧狐毛大氅。 玉合欢趴在车窗前往回张望,直到萧凤仙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才放下窗帘,惋惜道:“你们俩分明是郎情妾意,因为世俗观念而被迫分开,实在是太不值了,我都替你们可惜。” “这次确实多亏他救我,我会为他备一份谢礼。另外……” “另外什么?” 魏紫原本性子柔婉,此刻想起那座偏僻小院里的遭遇,却也忍不住阴狠几分:“冤有头债有主,今夜魏绯扇买凶害我,我绝不会放过她!” 玉合欢想起魏绯扇那副嘴脸,不禁摇扇笑道:“原来那群混混,是她收买的。话说回来,她代替你在府里享了十几年的福,却不知道好好珍惜,竟然还要害你性命!表姐,你打算怎么对付她?” 毕竟,如今魏绯扇跟着薛子瑜住在薛家,有薛子瑜护着,想找她麻烦是很困难的事。 魏紫想了想,对金梅道:“回府以后,你就去找常嬷嬷,请她亲自走一趟铜雀街街尾的小酒馆。如果不出意外,魏绯扇大约正和慕容香雪在那里买醉。你让常嬷嬷告诉她,老祖宗十分想念她,请她回家一趟。” 金梅连忙称是。 魏紫回到府里,亲眷们都在前厅。 昨夜的大火很是危险,许多条街都被烧毁,街头赏灯的百姓又多,柳夫人和魏蔓蔓遭遇了人群拥堵,被活生生踩掉了绣鞋,脚趾头都被踩肿了,一个时辰前才互相搀扶着回府,此刻正后怕地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见魏紫跨进门槛,魏老夫人撑着拐杖站起身:“小紫!” 老人家声音发颤,眼眶都红了。 她昨晚起夜的时候才知道上京城出事了,连忙询问魏紫和玉合欢可从街上回来了,得知两人不见踪影,哪里还有睡意,立刻来了前院派出管事和家丁们去找人。 煎熬着坐到现在,才终于把两人盼回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旁边的魏翎同样松了口气。 “祖母、爹爹,我们没事。”魏紫扶住老夫人,“我和表妹去灯山迷宫玩,却被一群混混盯上。幸而萧侍郎和他的至交好友容公子及时出现,这才救了我们。” 魏翎不悦,板着脸道:“爹爹不是告诫过你,不许你再和萧凤仙那个小畜生来往吗?你怎么又和他扯上关系了?!” 魏紫认真地看向他:“爹爹,昨夜若非萧侍郎,女儿此刻早已身在黄泉,只怕爹爹现在见到的,是女儿的一具尸骨。” “这都是二表姐的功劳,”玉合欢微笑,“那群混混对表姐动手之际,亲口承认他们是二表姐请来的打手,目的就是谋害表姐的性命。” 二表姐…… 魏翎等人愣了愣,才意识到她说的人是魏绯扇。 魏翎笑出了声,立刻摆摆手:“这怎么可能?扇儿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最是温柔善良,我记得她幼时,甚至都不许府里的丫鬟伤害蝴蝶,所以收买混混谋害手足这等恶事,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魏紫:“是否是她指使,爹爹不如当面问她。” “无需多问!”魏翎固执地一口否定,“我知晓她的品格性情,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魏紫沉默。 魏绯扇这些年还算孝顺听话,她爹爹对她的印象实在是太好了。 想打破这一印象,一时半刻是不能的。 她坐到魏老夫人身侧:“反正我已经派人去寻魏绯扇,等她回来,请爹爹亲自问询。” 见有热闹可看,柳夫人和魏蔓蔓对视一眼,也不着急回去了,便就和其他亲眷坐在前厅,等着魏绯扇回来问话。 不知过了多久,常嬷嬷终于领着魏绯扇踏进门槛。 魏绯扇宿醉未醒,此刻满身都是酒味儿,脑子也不大清楚。 她满面醺红,含笑福了一礼:“给祖母请安,给爹爹请安!” 她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圆杏眼里甚至还藏着几分得意。 她就知道她在府里十分重要,瞧瞧,她才不过离开几日,爹爹和祖母就想她想的不得了,连常嬷嬷这等体面的老人,都得亲自去迎她回家。 她正高兴,魏紫沉声:“你可知错?” 魏绯扇这才注意到她。 圆杏眼里霎时呈现出惊恐和不敢置信。 魏紫这贱人…… 怎么还活着?! 她明明买通混混取她性命,她怎么还活着?! 脸上的醺红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她白着脸尖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魏紫冷笑,“在偏僻的巷弄里,被混混们欺凌,成为一具凄惨的尸体吗?” “不是……”魏绯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放软了声音,“我是说,姐姐今日起得好早,怎么不在闺房里多睡会儿,反倒跑来前厅了?” 她暗暗掐了掐掌心。 这一刻,才明悟为何常嬷嬷会突然亲自出面请她回府。 原来,根本不是祖母想她,而是魏紫要跟她算账…… 魏紫道:“魏绯扇,你买凶杀我,你可承认?” 魏绯扇紧紧咬住唇瓣。 余光瞥向魏翎,父亲正期待地看着她,显然是相信她是清白的。 她心里不禁多了几分底气,呜咽道:“我一早便知,姐姐不喜欢我。姐姐认定我鸠占鹊巢,抢走了你所有的东西。可是,可是即便如此,我依旧对姐姐心存孺慕喜欢,我怎么可能伤害姐姐?” 泪水夺眶而出。 她哭得楚楚可怜。 魏翎叹息一声,把她搂进怀里:“小紫,此事定有其他缘故,你瞧瞧,你妹妹不知道有多喜欢你,她是绝不可能谋害你的。” “姐姐把害人性命这等大罪扣在我头上,也该拿出证据来……”魏绯扇啜泣,“我也不知哪里招惹了姐姐,要你这般冤枉我……姐姐你……你为何就是容不下我呢?” 她话音落地,管事突然匆匆进来禀报:“国公爷,外面来了一群人,说是受萧侍郎所托,特意给咱们府上送些新年贺礼!” 魏翎看了眼魏紫,脸色十分难看:“他的东西我不要,叫他们拿走!” “爹爹何不先瞧瞧,他送的是什么呢?”魏紫出声,“好歹他救了我和表妹,纵然爹爹不喜他,咱们家也欠了他一份人情。” 魏翎沉默片刻,默许了。 过了一刻钟,管事脸色惨白,再度跑进来禀报:“国公爷,萧侍郎的贺礼全部抬进了府,就放在外面。只是……只是这‘贺礼’,委实有些特别。您……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第323章 此乃我镇国公府的家事 “新年贺礼翻来覆去不过就是那几样东西,能有什么特别的?” 魏翎虽然不屑,但在管事的坚持下,还是领着众人去院子里看萧凤仙的贺礼。 南烛按剑站在院子里,见镇国公府的人都来了,于是朝魏翎施了一礼:“卑职给镇国公请安!奉我家少主之命,卑职特意来给您和魏二姑娘送新年贺礼。” 魏绯扇疑惑:“给我的贺礼?” 南烛并未解释,让开半个身子,吩咐道:“还不快把锦布掀开?!” 侍卫们掀开锦布。 锦布之下是十几个担架,担架上躺满了浑身是血面容狰狞的死人,正是萧凤仙在灯山迷宫附近诛杀的那些混混。 “啊——!!” 女眷们何曾见过这等血腥场面,顿时吓得容失色尖叫出声。 魏绯扇脸色铁青,死死攥紧双拳。 她就说魏紫怎么能活着回来,原来是萧凤仙救了她,这男人护犊子得很,竟然挑大正月间把尸体给她送上门了! 这是明晃晃在向她挑衅! 魏紫毫不避讳地盯着那些尸体,淡淡道:“爹爹,他们就是昨夜欺辱女儿的人。” 魏翎眉头紧锁,陷入冗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望向魏紫。 少女并未提起,所以直到现在,就着院子里的晨光和雪光,他才注意到她脸颊上鲜红微肿的掌印。 他哑声:“小紫……” 魏紫仰头与他对视,漂亮的桃眼平静无澜:“爹爹,女儿不怕疼,女儿只怕在遭受到伤害以后,不能向您求一个公道。您是她的爹爹,难道就不是我的爹爹吗?她在您身边长大,可我幼时,也是您亲眼看着从小婴儿长成五岁小姑娘的。您偏疼她,那谁来偏疼我?” 她的声音纤细婉转,语气没有太大的起伏。 却偏偏让魏翎破了功。 他怔怔凝视魏紫,忽然想起十多年前,他下朝归家,最喜将年幼的她抱在怀里爱若至宝。 八尺男儿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他按捺住汹涌澎湃的情绪,认真地转头问魏绯扇:“扇儿,你可曾对你姐姐做了什么?” “扇儿没有!”魏绯扇泪流满面失声尖叫,带着深深的怨愤瞪了眼魏紫,“我对姐姐最是敬慕,我从未想过置她于死地!爹爹,分明是她冤枉我!” 南烛沉着脸道:“魏姑娘是不是冤枉你,问一问证人就知道了。” 证人? 魏绯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圆杏眼。 这些混混分明都死绝了,哪里来的证人?! 南烛暗暗冷笑。 他家少主何许人也,怎么可能不留活口当做证人! 他提起尸堆里的一个幸存的混混:“说,是谁指使你们谋害魏姑娘的?!” 那混混身受重伤,被拎起来之后发出痛苦的呻吟,虚弱地睁开被血痂糊住的眼睛,视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魏绯扇的身上。 魏绯扇下意识后退两步。 那人颤颤抬起手:“是魏家二小姐指使我们做的……她要我们挟持魏大小姐,先女干后杀,然后扒光衣裳,把尸体丢到大街上去……证据,证据就是她给我大哥的金簪,就在我大哥怀里收着!我全都交代了,求大人饶恕草民性命啊!” 南烛松开他,很快从尸堆里搜出一根金簪。 众人望去,果然是魏绯扇从前佩戴过的。 魏老夫人猛然敲了敲拐杖,脸色难看地盯向魏绯扇:“这根金簪,乃是你前年生辰的时候,我给你的东西!” 魏翎嘴唇颤抖,想要问些什么,却无法发出声音。 先女干后杀…… 扒光衣裳扔到大街上…… 他缓慢摇头。 如此残忍的手段,他全然不敢相信,这会是他的小女儿下达的命令! 他厉声:“魏绯扇!” “不是我!”魏绯扇拼命摇头泪如雨下,“那根金簪……那根金簪我很早之前就丢了,只是害怕被祖母怪罪,所以不敢声张。我也不知道为何它会在这群人手里,定是……定是他们和姐姐窜通一气陷害我!” 她跑到魏紫面前,紧紧抓住她的双手:“姐姐为什么这么恨我?!为什么就不肯给我留一条活路?!我在你面前已经卑躬屈膝听凭驱使了,娘亲甚至因为你被撵回了娘家!这个家……这个家已经是姐姐说了算了,可姐姐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她忽然跪倒在地,满脸都是激动恳求:“姐姐!姐姐我求求你,不要这么对我好不好?我乖乖的,我乖乖当你的妹妹,我什么都不跟你抢!父兄还给你,牡丹苑还给你,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求你让我待在府里,我不能离开娘亲和父兄,他们是我最爱的家人,我不能没有他们,我求你了!” 她言辞卑微,说完这番话,甚至开始拼命磕头。 魏紫后退一步,嫌恶地侧过身子。 见魏紫丝毫不领情,魏绯扇又去跪魏翎。 她紧紧扯着他的袍裾,近乎撕心裂肺:“爹爹,是有人栽赃陷害女儿,女儿冤枉啊!” 魏翎眉间的皱纹愈发深浓。 他垂眸看着这个养女,垂在腿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已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南烛冷眼旁观半晌,道:“国公爷,我家少主还说,若您不知如何是好,他愿意亲自过来处理。总归我家少主如今负责京中大案,似这等谋害嫡姐的案子,也在我家少主的管辖范围之内。” “够了!”魏翎黑着脸吼了一句,“带着你的人滚出去,此乃我镇国公府的家事,无需他萧凤仙来操心!” 南烛等人走后,魏紫幽幽道:“人证物证俱全,爹爹打算怎么做?” 明明是料峭春寒,魏翎的额头却冒出一层冷汗。 他用余光望向魏绯扇。 扇儿虽非他的亲生女儿,却也捧在掌心疼爱了十三年。 要他对扇儿下狠手,他实在没办法做到。 他正犹豫,魏老夫人冷冷发话:“老二家的,你去请几位族老过来,今日就开祠堂,将魏绯扇从我魏家族谱上除名。” “祖母!!” 魏绯扇声音颤抖脸色惨白,猛然望向老人家。 第324章 小紫,你是在嫉妒我宠你妹妹 “你别叫我祖母。” 魏老夫人痛苦却决然地闭了闭眼。 这些年来,她疼爱魏绯扇就像疼爱自己的亲孙女,蔓蔓有的东西,她一件也不曾落下,怕她因为出身而敏感自卑,有时候比起蔓蔓,她甚至会更加关照她。 其实一开始她是不愿意收养魏绯扇的,她不愿意像薛子瑜和魏翎那样,把亏欠小紫的感情,弥补到别的小姑娘身上。 可她想着积福积德,还是同意了。 她日夜祈求神明和列祖列宗,念在她对待魏绯扇慈爱温蔼的份上,让流落在外的小紫,在别人的家中,也能得到这般疼爱。 但是…… 事与愿违,她的小紫在外面吃了好多苦。 好容易回到家里,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却被魏绯扇如此对待! 魏绯扇她怎么能欺负小紫! 魏老夫人在十三年前的上元节失去了魏紫,一想到今年的上元节,她很可能再次失去亲孙女,她就压抑愤怒地喘不上气。 她敲了敲拐杖,厉声呵斥:“老二家的,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 柳夫人回过神,连忙喜滋滋地去请族老了。 她早就看不惯大房收养的那个野丫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可以把她撵出去了! 魏蔓蔓同样喜不自胜。 魏绯扇明明是个小乞儿,却整日在府里作威作福,今天讨好这个、明天卖乖那个,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仿佛所有晚辈里面就她懂事、就她识大体! 她甩了甩帕子,轻哼一声:“就算飞上枝头,野鸡也终究还是野鸡,是变不成凤凰的!” 魏绯扇无暇搭理她的嘲讽,含泪拽住魏老夫人的裙裾:“祖母定要如此吗?就因为我买凶伤害姐姐,祖母就要把我从族谱上逐出去?可是姐姐分明没事,她既没事,我为何还要受罚?祖母……求祖母念在我往日孝敬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吧……” 人证物证俱全,她终于低头承认了是自己买凶指使。 魏老夫人心中悲痛欲绝。 老泪纵横,她沉重道:“我期盼你能长成一位大家闺秀窈窕淑女,识大体明善恶,虽身在闺阁,却胸有乾坤。然而我没料到,你竟成了一个如此阴狠冷酷的女子。扇儿,买凶杀人这样可怕的事,你究竟是跟谁学的?” 魏紫冷眼旁观。 有的人天生就是坏种,做起坏事手到擒来,何须跟人学? 早在四年前,才十五岁的魏绯扇就已经知道借刀杀人,利用萧杜鹃毁掉她的脸了呢。 而魏绯扇无法回答魏老夫人的问题,只无助地嚎啕大哭。 院门外。 魏换锦呆愣愣看着这一切,目光复杂悲伤。 犹豫了很久,他悄没生息地消失在院外。 不过一个时辰,几位族老就相继赶来。 就在他们打开祠堂取出族谱的时候,薛子瑜在大嫂薛夫人的陪同下急匆匆赶了回来。 薛子瑜红着眼睛高声喝止:“谁允许你们赶走扇儿的?!” “夫人……”魏翎吃惊,“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魏紫揪住手帕,目光越过薛子瑜,落在她身后的魏换锦身上。 还能因为什么,定是兄长赶去薛家通风报信的缘故。 面对她的目光,魏换锦心虚地低下头,只当做没看见。 “娘!” 魏绯扇犹如找到了靠山,哭着扑进薛子瑜的怀里。 薛子瑜紧紧搂住她,恶狠狠盯向魏紫:“夫君,我再不回来,这个家就要被这孽障闹散了!魏紫,你这个搅家精,你把我撵回了娘家不算,如今又要把你妹妹从族谱上除名,你安的是什么心?!怎么,你是不是非要把你爹爹害的家破人亡,你才肯罢休?!” 虽是正月,天气却还清寒。 枝头上堆积了薄薄的一层细雪,因为薛子瑜大吼了几嗓子的缘故,积雪簌簌跌落,正巧滚落进了魏紫的衣领。 冰凉寒意顺着脖颈悄然蔓延,细雪逐渐融化成春水。 魏紫站在那里,像是感觉不到冷。 她凝视薛子瑜,认真道:“ 金梅立刻上前,把灯山迷宫里的事情讲了一遍。 魏紫接着道:“按照我朝律例,买凶杀人乃是死罪,可我甚至不曾将她送官,仅仅只是想把她从族谱上除名而已。母亲,我已经很仁慈了。” “仁慈?!”薛子瑜气得胸脯剧烈起伏,“我看,你根本就是个来我们家讨债的小鬼!就算你妹妹买凶杀人,可她又没有害死你,你这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吗?!魏紫,做人应该大度,昨夜种种,不过是姐妹玩笑一场,何必就要闹到开祠堂取族谱的地步?!我看,你就是嫉妒你妹妹,所以才会对她趁机发难!” “我表姐会嫉妒她?!” 玉合欢率先笑出了声儿。 她轻摇团扇,戏谑道:“是嫉妒她长得丑,还是嫉妒她曾是小乞儿出身?又或者,嫉妒她阴暗扭曲阴毒狠辣?!大表婶,麻烦您说话之前先过过脑子。” “你——”薛子瑜更加怒不可遏,“你这下三滥的媒婆,不许你跟我说话!” 魏翎不悦:“阿瑜,欢儿是我的亲表侄女,不是什么下三滥!” “什么表侄女,她就是个罪犯的后代!我可没有这般亲戚!” 薛子瑜吼了他一嗓子,又盯向魏紫,缓和了语气道:“小紫,我知道你是在嫉妒我偏宠你妹妹,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终究是她在我膝下孝敬了十三年。今日之事,只要你肯作罢,放你妹妹一马,我愿意从今往后尽量一碗水端平,对你和跟你妹妹一样好。我曾免了你的晨昏定省,从今往后,我愿意接受你的请安问好。” 她这么说着,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嫌弃。 仿佛如此对待魏紫,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和恩赐。 魏紫面无表情。 她曾经很渴望得到母亲的疼爱。 甚至渴望到,被拐卖后的每一夜,都会对着墙壁幻想娘亲还在自己身边,用世上最温柔的语气哼唱童谣,温柔地哄自己入睡。 可是今日…… 魏紫注视薛子瑜。 即便生身母亲就站在那里,她也生不出多余的感情。 第325章 我早就当魏紫死了! 见魏紫沉默,薛子瑜冷笑:“你不会是高兴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吧?” 魏绯扇伏在她怀里,眼底掠过嘲讽。 瞧瞧,就算魏紫抢走了魏老太婆,可她却抢不走母亲,亲生的又怎样,母亲偏爱的永远都只是她魏绯扇一人。 这个时候,魏紫大约快要嫉妒死了。 她心里十分痛快。 她酝酿了片刻情绪,眼瞳中很快蒙上一层雾气,语气也很是可怜:“姐姐,昨夜真的是我鬼迷心窍,我已然知错,你就不要再因为我和娘亲置气了。娘亲这些年来很不容易,你何必再怨恨她呢?姐姐,咱们母女三人,今日就握手言和吧?如今还是正月,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重新过个年,不比什么都强?” 薛夫人附和道:“扇儿说得不错,魏紫,你就不要再闹了。家宅不宁都是因你而起,你自己瞧瞧,自打你认亲归家以来,你们家发生了多少事?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你连族老都请来了,也不嫌丢人!” 她们三个站在那里,涂着口脂的朱唇开开合合。 全是对魏紫的指责。 明明该是最亲近的家人,却待她犹如仇寇。 魏紫闭了闭眼,尽力驱使那些声音在耳畔远去。 身体里,融化的雪水令她的头脑无比清晰。 她不喜欢魏绯扇和这位舅母,也并不期待薛子瑜的爱。 反正从小到大,即使没有她们的偏宠和陪伴,她也仍旧好好走到了今天,归家之后的这两年,薛子瑜作为母亲却从未对她有过好脸色,她是靠祖母和自己在上京城站稳了脚跟,祖母很爱她,她自己也很爱自己,她根本就不需要薛子瑜的爱。 从前不需要,往后也不需要。 捋清这一层需求关系,魏紫便觉得即使被她们指责,她也可以做到不在意。 良久,直到她们终于闭了嘴,魏紫才睁开眼:“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薛子瑜错愕:“什么?” “今日之事,是你们有求于我,而非我有求于你们。家宅不宁也并非是因我而起,而是魏绯扇要杀我在先。”魏紫字字句句都很平静,“我能活着回来,并非是她幡然醒悟手下留情,而是我侥幸被他人所救。杀人未遂也是杀人,既是杀人,岂有轻饶的道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凭什么她魏绯扇就可以例外?母亲、舅母,你们是想包庇杀人犯吗?” “包庇……包庇?”薛夫人愣在当场,旋即恼怒,“阿瑜,你瞧瞧她这张嘴,她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当舅母的放在眼里?!” “听说舅舅这段时间因为酗酒怠政的缘故,被谏官弹劾了好几次,”魏紫面无表情,“这节骨眼儿上,舅母是嫌他的麻烦不够多,还想再为他添一条包庇纵容外甥女的罪名吗?” “你……” 薛夫人傻眼了。 她岂敢拿夫君的仕途开玩笑! 她不敢再帮魏绯扇,也不敢再惹魏紫,于是悻悻然退到了旁边。 魏紫盯向薛子瑜:“自打我回家以来,母亲从未以正眼看我。平日里偏宠二妹妹,我也从未抱怨过只字片语。只是今日涉及人命,母亲还要一味偏宠她吗?” “我不管!”薛子瑜厉声,“今日我在这里,谁也别想把她从族谱上除名!魏翎,除非你休了我,否则,我不许你们伤害扇儿一根头发丝!” 她是那么果决坚定。 仿佛已经下定决心,要与魏绯扇共进退。 魏翎犹豫了:“阿瑜,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也心疼扇儿,可扇儿终究做错了事……” “就算她做错了事,她也是我的女儿!”薛子瑜斩钉截铁,“魏翎,今日你要么把我们母女俩扫地出门,要么把魏紫这个搅家精关禁闭,你自己选一条路吧!” 祠堂前,落针可闻。 玉合欢轻摇团扇,忍不住对魏紫咬耳朵:“我今日算是开了眼了,加害者趾高气昂,杀害者还得关禁闭……不愧是国公夫人,可真有气魄!” 几位族老也情不自禁摇头叹息,望向薛子瑜的目光充满了不可理喻。 沉静许久,魏老夫人缓缓开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老大,你既是世袭镇国公,又是先帝亲封的一品将军,统率十万魏家军,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府里乌烟瘴气了许久,也该有个规矩了。” 魏翎紧张:“母亲……” 魏老夫人温柔地牵起魏紫的手:“再过两个月,咱们小紫便要嫁去寄北宫。昨夜之事,若是传入天子和二殿下的耳中,他们得知幕后主使仍旧安安稳稳当着魏家二小姐,他们又该如何看待咱们家?” 魏翎愣了愣。 是了,小紫现在不仅是他的女儿,还是皇族未过门的儿媳妇。 皇族最重清誉和体面,如果陛下和二皇子得知小紫被那些混混侮辱,而他魏家却不当回事,对幕后主使轻拿轻放…… 想通这一点,魏翎顿时汗流浃背。 他是疼爱魏绯扇,可他还不至于蠢到要为了一个犯错在先的女儿,把整个镇国公府搭进去。 他脸色煞白:“阿瑜,这件事你就不要掺和了!我答应你,即便把扇儿逐出镇国公府,也不会叫她挨饿受冻,我会给她准备宅院和仆婢,叫她仍旧和家里一样锦衣玉食,也会为她安排一户好人家嫁了——” “魏翎!”薛子瑜尖声大叫,“我们扇儿将来是要当皇后的,你都把她逐出家门了,她还怎么当皇后?!你到底有没有为扇儿着想?!” 魏翎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他一向认为他的夫人温雅贤淑,今日怎么…… 疯成了这样? 魏翎眉头紧锁,一狠心,咬牙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魏绯扇的泪珠子当即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她是镇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小姐,她死也不能丢了这个头衔,她死也不要回到从前! 她哀求地紧紧抓住薛子瑜:“娘亲帮我!” 薛子瑜搂住她,沉着脸威胁魏翎:“今日你若敢将扇儿除名,咱们便立刻和离!” 魏翎提醒:“扇儿是你的孩子,锦儿和小紫也是。” “魏紫不是!”薛子瑜面容狰狞,“我早就当她死了!” 魏翎愣在当场。 他红着眼睛深深看了薛子瑜良久,脸上的表情逐渐失望透顶:“来人,准备纸墨。” 薛子瑜更加崩溃:“魏翎,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第326章 让您去给萧凌霄做平妻 魏翎没有答话,铺纸研墨一挥而就,很快就写完了那份和离书。 他抬起头,眼瞳里满是红血丝,神情是薛子瑜从未见过的冷静自持:“阿瑜,今日,要么你听我一次劝,休要再插手扇儿的事,要么,你我签字画押,从今往后,再不做夫妻!” 穿廊过院的风,带着些清寒。 薛子瑜缓缓摇头:“疯了,魏翎,你疯了……” 她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二十年来对她言听计从的夫君突然就变得如此强硬。 定是魏紫那死丫头在背后怂恿的缘故! 薛夫人见状,脆声道:“阿瑜,你怕什么,他要跟你和离,你签了就是!咱们离了他,难道还嫁不到更好的人家了?!你虽生了两个孩子,可看起来依旧年轻美貌,当年追你的公子哥儿多如过江之鲫,如今他们之中不乏丧妻离异之人,随便挑两个出来,都比魏翎强百倍千倍!你今日和离,嫂子我明天就能给你说亲!叫这姓魏的自己后悔去!” 薛子瑜一想也是。 年轻的时候她也是块香饽饽,爱慕她的王孙公子可多了。 当初她瞎了眼,才看上魏翎! 这些年她也是太好脾气的缘故,如今竟叫魏翎以为搬出和离书,就能彻底拿捏了她。 魏翎既然敢拿和离威胁她,那她干脆奉陪到底,将来看谁更胜一筹。 她一狠心,果断上前签字画押:“和离就和离,魏翎,回头你可别哭着登门求我!” 眼见两人真要和离,魏换锦坐不住了。 他上前阻拦:“爹、娘——” “兄长。”魏紫柔柔出声,“爹爹和母亲都在气头上,你这个时候是劝不住他们的。不妨让他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冷静。” 魏换锦沉默。 他听着魏紫的声音,因为替魏绯扇通风报信而感到心虚,因此不敢抬头看她,更别提再劝爹娘。 魏紫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朱唇不觉泛起一丝冷意。 和离书被管事拿去官府盖章了。 薛子瑜沉着脸道:“既然已经和离,那么扇儿我就带走了。” 魏翎:“请便。” 魏绯扇死死咬住唇瓣,指甲几乎把掌心掐得通红。 她一点儿也不想跟薛子瑜走。 这一走,她的名字就会消失在魏家族谱上,她再也不是镇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再也不能在上京城的同龄小姐里面呼风唤雨。 没有当国公爷的爹爹,她还怎么嫁进皇族?! 泪珠子扑簌簌地滚落,她猛然跪倒在地:“今日之事都是因我而起,我愿意承担所有责罚,求爹爹和娘亲不要和离!扇儿做什么都可以,爹爹和娘亲夫妻同心伉俪情深,不能和离呀!” 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怕自己要被逐出族谱,她也必须确保娘亲依旧是镇国公夫人。 只有让娘亲留在镇国公府,她将来才有回来的机会! 薛子瑜感动不已,连忙抹着眼泪把她扶起来:“也就只有扇儿你,盼望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不像某些没良心的,巴不得我被撵回娘家。这养在身边长大的心肝宝贝和流落在外长大的小白眼狼,就是不一样!” 魏绯扇抽噎着望向魏翎:“爹爹,您就挽留一下娘亲吧?她是您宠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呀,在您身边的时候从未受过一丝委屈,您怎么舍得放她走,怎么舍得她嫁给别的男人?”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薛夫人嚷嚷着,一把拉开魏绯扇,“这姓魏的根本就没把你们娘儿俩放在眼里,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还真以为你们娘儿俩离不开他呢!要我说,和离最好,也叫他瞧瞧,和离之后,上京城还有没有女人,愿意给他这种粗人武夫当续弦!” 魏绯扇脑门儿突突地跳,恨不能给薛夫人一棒槌! 她这舅母可真是个蠢货,竟然觉得上京城里,没有女人愿意嫁给她爹爹! 魏翎脸色阴沉如水,满心都是怒火。 这些年,他就是太放纵薛子瑜和魏绯扇了! 一个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连买凶杀人这种事都敢做! 偏偏耳根子又软,成日听薛夫人乱嚼舌根挑拨离间! 这些年他不仅要哄着阿瑜,还要敬着薛尚书和薛夫人,逢年过节就得去薛家伏低做小,还得帮薛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子侄在军营里谋官位,他简直受够了! 做了这许多事,到头来还要被薛夫人骂! 他恼恨地摆摆手:“我意已决!” 魏绯扇崩溃:“爹爹!” 魏翎拂袖,转身离去。 “爹爹……” 魏绯扇哭得撕心裂肺。 魏紫冷眼旁观。 不知道的以为她是哭爹娘和离,可她却很清楚,魏绯扇只不过是舍不得镇国公府千金小姐的身份。 她倒要瞧瞧,等魏绯扇发现跟着薛子瑜毫无嫁进皇族的指望之后,她会怎么做。 她会不会抛舍掉薛子瑜呢? 到那个时候,薛子瑜又会如何看待她的心肝宝贝养女? 次日黄昏,鹤安堂。 梅影斑驳,窗外传来几声啾啾鸟鸣。 魏紫对了半日的账,垂眸饮了一口热茶。 金梅挑开珠帘,款款进来禀报:“薛家昨日派人过来,把大夫人和二小姐的东西都带走了。如今牡丹苑已经空置,也已被侍女们打扫干净,大小姐可要搬过去住?” 牡丹苑…… 魏紫抬起眼睫。 那是她幼时居住的地方,后来给了魏绯扇住。 她笑着摇摇头:“脏都脏了,我何必再搬进去?稍作收拾,当做客房吧。” “是。” 金梅应着,过来添了一盏热茶。 魏紫瞧她欲言又止,不禁好奇道:“你可是有事要与我说?” 金梅无奈:“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还是萧家那些人……” “萧家?萧凌霄?” “正是。如今上京城里闲言碎语盛行,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您前夜被混混掳走,那萧老夫妇今儿特意跑到咱们家门口,说您被玷污了清白,已是不能嫁进皇族,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他们还说,您总归是嫁不出去了,他们愿意出十两纹银的聘礼,让您去给萧凌霄做平妻。” 魏紫:“……” 第327章 他们算什么家人 闺房静谧。 搁置在桌案一角的朱漆八角香笼盘起细细的烟,黄昏的余晖从浅绿色窗纱外照进来,少女白皙如玉的面颊恍如透明,就连鸦青发丝也染上了一层漂亮的淡金。 她抿了抿朱唇,垂下头,用指腹在额角轻轻打转按摩。 金梅失笑:“奴婢一早便知,这事儿不该拿来跟您说,徒添烦恼罢了。不过您放心,老夫人已经吩咐管事把他们撵走了,国公爷同样震怒,听说已经去宫中弹劾萧凌霄。” “我并不在意萧凌霄一家,”魏紫抬起卷睫,“他们在我眼里,与死人没有什么分别。我在意的,是我自己在上京城里的名声。金梅,外面的人……是不是都在议论我?” 娇滴滴的国公府大小姐,在上元夜被混混们掳走,又在清晨重新出现…… 这样的消息,向来是茶楼酒肆最爱议论的话题。 那些男人想入非非,定然比过年还高兴,还不知道把她编排成了怎样的不堪模样。 二殿下呢,二殿下又该如何看待她? 金梅安慰道:“外间确实是有些难听的议论,不过也只议论了半日,就被人压下去了。” “被谁压下去了?” 金梅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国公爷原不许奴婢在您面前提他,就是……就是您从前的那位小叔子,萧侍郎萧凤仙。他把带头羞辱笑话您的十几个书生都给抓进了大牢,听说放出来的时候嘴都打烂了,如今茶楼酒肆,已无人再敢议论您。” 萧凤仙…… 魏紫心绪复杂。 又是他…… 正月一晃而过。 初春的时候,雪水消融,鹤安堂的草木重新换上青衣,桃树梨树之间隐隐露出粉白苞,美人面似的娇羞地藏在枝桠深处。 魏紫没再穿厚实的狐氅,换了身细绒里的金粉色缎面袄裙。 她今日要去夏枯苑探望左菱。 因为即将嫁进寄北宫的缘故,再加上如今手头不缺银钱,她便把夏枯苑赠送给了左菱父女,每个月只收利润的三成。 刚踏出鹤安堂,就撞见了来请安的魏换锦。 魏换锦也瞧见了她,远远地正要躲闪开去,魏紫出声道:“自打那日之后,兄长已经躲了我半个月,还要躲到几时?在兄长眼里,我是洪水猛兽吗?” 魏换锦躲不掉了。 他尴尬地站在回廊里,只得硬着头皮笑道:“妹妹说的是什么话,你怎么会是洪水猛兽呢?” 魏紫行至他面前。 她仰起头,直言:“兄长不想见到我,是因为你和母亲、魏绯扇一样厌恶我吗?” “妹妹!”魏换锦急了,面红耳赤地分辩道,“我从未厌恶过你!我躲你……我躲你是因为那日是我向娘亲通风报信,请她回来救扇儿的,我打心底里觉得对不起你,所以才不好意思见你……你不要误会!” “兄长可恨我害父母和离?可恨我害魏绯扇被逐出族谱?若我没回家,兴许你们仍旧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不……” 魏换锦缓缓摇头。 他凝视魏紫:“爹娘和离,并非是你害的。扇儿被逐出族谱,也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与你没有半分关系。小紫,我虽糊涂护短,可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分得清的。我也知道你受了委屈,可出于长兄的私心,我当时鬼使神差一念之差,仍旧想留下扇儿,这一点,请你见谅。” 魏紫颔首。 她理解魏换锦的心情,就像她和青橘养的小橘猫,即便淘气地跑出鹤安堂闯了祸,吃掉了爹爹养的几条小金鱼,可她和青橘仍旧想护着小橘猫。 她移开视线,踟蹰片刻,忽然道:“府中归我掌家,前两日,我瞧见兄长从账房支了一大笔银钱。” “是。”魏换锦承认,言语之间颇有些愧疚,“前两日扇儿找到我,说她和母亲在薛家过得并不容易,薛家本以为爹爹熬不过几日就会登门求和,却没料到过完正月咱们家也没动静。舅舅大怒,让娘自个儿回来。可娘脸皮薄,怎么肯主动回来?舅舅便削减了母亲和扇儿在府里的开支,她们手头紧张,这才求我拿些银钱周济。小紫,无论如何她也是咱们的母亲,咱们拿些钱贴补她,是应该的……” 魏紫没有接话。 她记得和离之后,爹爹给了母亲很大一笔钱,大到足以支撑她们母女富足一生。 说什么手头紧张,恐怕根本就是魏绯扇弄钱的借口。 她想了想,道:“兄长今日是否得空?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魏紫把魏换锦带到了那间小酒馆。 隔着单向琉璃墙壁,魏换锦呆愣愣看着那个名叫阿锦的小倌儿。 这小倌儿的容貌,与他竟有三四分相像…… 食案旁,魏绯扇吃了许多酒,已有些醉意,双颊酡红地扑进阿锦的怀里,拿粉拳捶他的胸膛。 她撒娇道:“阿锦,你抱抱我!” 那小倌儿温柔地搂住她的腰身,捏了捏她的鼻尖,口吻十分暧昧:“小笨蛋,你整日在我这里买醉,也不怕你家里人找不着你,为你担心着急。” “他们……他们算什么家人……”魏绯扇伏在他的胸膛前,打了个酒嗝儿,“亏我孝顺魏家老太婆十三年,可到头来,她却仍旧偏心魏紫那个贱人。你说她都老成精了,她怎么还不去死?整日在府里摆老祖宗的架子,可显着她威风了!” 魏换锦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死死盯着魏绯扇,放在膝上的双掌握紧成拳,像是 魏紫唇畔噙着讥讽,不急不忙地给他添了一盏热酒。 魏绯扇接着道:“我那爹爹也是个糊涂鬼,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珍惜,偏要出头替玉合欢翻案。那些死人的清白,哪里有活人的富贵要紧?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说的就是他们这些武将。不过话说回来,大约也正是因为他这种男人好拿捏,母亲当年才会选择嫁给他吧。反正,换作我我是瞧不上他这种武将的。” 魏换锦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他认知里的扇儿,琴棋书画样样俱全,出口成章文采不凡,乃是上京城 即便偶尔使坏那也是对待外人,扇儿对待家里人向来温柔孺慕。 可是…… 可是她怎么会有如此苛刻毒舌的一面? 疼爱了她十三年的祖母和爹爹,在她眼里,就那么不堪吗? 第328章 未能同日生,却要同日死 魏换锦眼圈隐隐发红,情不自禁呢喃低语:“扇儿……” 隔壁。 小倌儿宠溺地搂住魏绯扇的腰肢,安慰她道:“你是镇国公府收养的姑娘,到底比不上亲闺女,他们偏心也是有的。” “我就是不服气……”魏绯扇抽噎,“我不过是稍微欺负了一下魏紫,可她又没死,爹爹怎么就要发那么大的脾气,甚至把我从族谱上除名?以前府里只有我和哥哥的时候,什么好东西都是我们俩平分,我都算好了,将来魏老太婆归西,她的那些嫁妆也会归我。可是魏紫回来了,我便成了府里的笑话……” 她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逐渐哭得撕心裂肺。 阿锦仔细替她擦去眼泪:“扇儿姑娘不必伤心,这不是还有我吗?往后余生,我会好好保护扇儿姑娘,不叫旁人欺负了你。在我心里,魏紫甚至不及你一根头发丝来得重要。” 珠帘摇曳。 青年面容俊秀,神情温柔。 魏绯扇凝视他良久,恍惚之中,他的那张脸似乎与魏换锦重合在了一起。 她不禁心中悸动。 魏换锦的脸色难看至极。 魏紫听着他们的议论。 要是兄长和阿锦一样,视她为心尖宠,视她为万千女子中的唯一,永远对她言听计从,永远愿意为了她与魏紫作对,那该有多好…… 空气中弥漫着烈酒的醇香。 魏换锦实在不愿再提魏绯扇这个糟心的人儿,于是道:“听说宫里的绣娘们已经在绣制妹妹的嫁衣,想必会比外面成衣店卖的要精致漂亮。二殿下喜欢你,虽是侧妃,但一切规格礼仪却是按照正妃的制式来的。再有两个月妹妹就要离家,回想妹妹归家的这两年,真真是恍然如梦。” 魏绯扇和阿锦紧紧依偎在一起。 对不起什么的,早就不重要了。 魏紫轻笑:“原来她让兄长拿钱,不是为了改善她和母亲在薛家的处境,而是为了打赏小倌儿。” 魏换锦望向魏紫,眼底愧疚更甚:“小紫,哥哥对不起你,哥哥再也不偏心她了。” 魏紫淡淡道:“也许她本来就是这副模样,只是她善于伪装,兄长一直瞒在鼓里罢了。如何,那笔钱,兄长还要拿给她吗?” 他一气饮尽杯中酒,狠狠把酒盏掷在桌案上,哑着嗓子道:“我不理解,不理解为什么那么温柔善良的扇儿,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唆使萧杜鹃毁掉你的容貌,谋杀萧杜鹃嫁祸于你,买通混混侮辱嫡姐,撒谎骗钱打赏小倌儿,辱骂祖母轻贱父亲……” 桩桩件件,都令他羞于启齿。 瞧瞧,镇国公府的人都不了解她,世上最了解她的人,竟是一个小倌儿! 魏紫垂眸思量,并未接话。 两具棺椁擦身而过,在两支送葬队伍的哭嚎声中渐行渐远。 兄妹俩正要坐上马车,恰巧遇见两户人家出殡。 春阳细碎。 两人的模样被魏换锦和魏紫尽收眼底。 阿锦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呜呜呜阿锦……” “真的吗?”阿锦感激地捧起魏绯扇的双手,“扇儿姑娘,你可真是菩萨心肠!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 旁边有人议论道:“死的是铜雀街的张员外和黄老夫人,说起来真是一桩令人唏嘘的事,他们两人自幼青梅竹马彼此钟情,哪曾想一个不说一个不问,黄老夫人到了出阁的年纪,便嫁给了张员外的表兄,张员外也在父母的包办下娶了妻室。两人虽然住在一条街上,却几十年未曾再见。后来双双丧偶,却因为黄老夫人是张员外的表嫂,碍于那层人伦关系,两人仍然不能在一起。前几日黄老夫人病逝,张员外听说之后,后半夜就溘然长逝了。还是小辈们收拾书案的时候,才从彼此的手记里面发现了这些秘密。” 似乎若有所感,她抬眸望去。 魏绯扇擦了一把泪水,冷笑道:“他好大的胆子!我的人,他也敢甩脸子?!不就是钱嘛,我好歹也曾是镇国公府大小姐,难道区区几百两纹银都拿不出来?阿锦你放心,我哥哥已经答应我,尽快给我拿一笔钱,我不会叫你被掌柜的轻贱的!” 招魂幡旗随风招摇,白色纸钱洒落满天,两具棺椁恰巧从街头街尾迎面而来。 他低头扶额,痛苦而又愤怒。 魏紫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魏绯扇感动极了。 “嗐,感动什么呀,一辈子没能再见,死后也不能同葬。若年轻的时候张员外勇敢一点,哪还有这些憾事!” 阿锦轻抚着她单薄清瘦的脊背,嗓音温柔宛如蛊惑:“别说区区镇国公府,就算是天下人都背叛了扇儿姑娘,我也仍旧选择坚定地站在你身边。只有我知道,扇儿姑娘有一颗多么纯洁善良的心,你和外面那些庸脂俗粉全然不同,你是最独一二无的,你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镇国公府把你撵出来,是他们有眼无珠,将来扇儿姑娘当上皇后,他们定会后悔。” “扇儿姑娘前途光明,可我就未必了。”阿锦叹息一声,“因为我这段时间一直陪伴扇儿姑娘,不愿给其他女子陪酒,所以我们家掌柜发了好大的脾气。扇儿姑娘也知道,我们家掌柜唯利是图,见我不能给酒馆带来利润,于是隔三差五对我甩脸子。我……我在这里快要待不下去了。” 帘卷春风。 她想着,哽咽地扑进阿锦的怀里:“阿锦,我只有你了!” “也是,人呐,分别的时候只当是寻常,总觉得人还年轻,将来还会有再见的一天,匆匆忙忙的连好好道别都不肯,哪曾想,那竟是彼此相见的最后一眼。等终于回过神的时候,春夏秋冬、喜怒哀乐,余生里再也没有那个人的痕迹了!这一别,就是一辈子呀!” “未能同日生,却要同日死,倒也叫人感动。” 兄妹俩在小酒馆用了午膳,才打道回府。 她瞥向窗外的十里街景。 魏绯扇柔声道:“阿锦,你我之间不必客套,有什么话直言就是。” 拿个屁! 魏换锦红着眼眶,恨不能把魏绯扇揪到面前,质问她为什么要瞧不起疼她爱她的爹爹,质问她这么多年来镇国公府究竟是哪里对不起她! 隔着送葬的队伍,一身玄衣的俊美青年骑在高头大马上。 是萧凤仙。 他才查抄了一户人家从这里路过,也正远远看着她。 第329章 你竟敢当街勾引我的霄儿 白色的送葬灵幡,在十里春风中翻飞招展。 浅淡的春阳照落在萧凤仙年轻的面颊上,像是天光落入深涧,他的瞳孔散出一点通透的光,京都的满目繁华与笑闹哭嚎皆都如潮水褪去,瞳眸正中,只余下名唤魏紫的姑娘。 她站在那里,恍如披着云烟霞彩,比春光还要耀眼。 可明晃晃的日头底下,他却只能与她遥遥相望,全然没有亲近她的资格。 萧凤仙握住缰绳的手悄然收紧。 他克制住胸腔里汹涌澎湃的情绪,缓缓收回视线,正要催马远去,对街忽然传来喧哗声。 萧凌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拦在魏紫面前不让她登上马车。 他大约是一路小跑而来,此刻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笑得温和:“小紫。” 魏换锦先恼了:“萧凌霄,我有没有警告过你,让你离我妹妹远一点?!你再敢往我妹妹面前凑,当心我揍你!” “我只是和小紫说几句话而已,世子爷何必动怒?”萧凌霄温声细语,“我与小紫夫妻一场,便是如今和离,也改变不了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事实。我与小紫,本就比旁人更加亲近。” 过了片刻,一些年轻的小娘子率先回过神,望向萧凤仙的目光充满敬佩。 马蹄声起! 萧凌霄甚至还没碰到魏紫的衣角,一根马鞭陡然凌空甩来! 那马鞭恶狠狠缠住他的手腕,毫不留情的将他抽翻在地! 魏换锦瞥了眼四面八方朝这里窥探的人,勉强才按捺住脾气。 魏紫朝他福了一礼:“萧侍郎,此人倚仗朝廷命官的身份,当街调戏于我,在场的父老乡亲都可以作证。请萧侍郎为我主持公道。” “嫡兄?”萧凤仙不以为意,“我只瞧见了当街调戏姑娘的登徒子。” 魏换锦睚眦欲裂。 当初是他先背弃妹妹的,如今倒是上赶着跑来装深情!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们家的权势! 他本就因为魏绯扇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好想对萧凌霄拳打脚踢,无奈被魏紫拽着袖角,活像是被套了绳儿的狗,只能站在一旁干瞪眼。 她们小声议论道:“世上总有这般自大的男子,咱们明明都拒绝他们了,他们却以为咱们是在玩欲擒故纵,还要用言语甚或肢体骚扰咱们。” 一袭青衫站在春阳下,仿佛是个知书达理的温润君子。 萧凤仙话音落地,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反扭住萧凌霄的手臂,不顾他的大呼小叫以势压人,直接把他往官衙方向押送而去。 萧凤仙望向魏紫。 魏换锦:“……?!” 萧凌霄急了:“魏紫,你——” 她也该解决掉这个忘恩负义的狗男人了。 萧凤仙没答话,只瞥向魏紫。 旋即,他严肃地呵斥道:“魏紫,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咱们俩从前可是夫妻,你我之间的那点子破事,说来说去逃不过‘情趣’二字,你干嘛这般正经?!你可知就是因为你太过正经毫无风情,所以我当年才不肯碰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反思自己?!” “小紫不舍得世子爷揍我,可见心里到底还是有我的。”萧凌霄凝视魏紫,深情款款,“上元节那晚,听说小紫你被混混们掳走了,直到天明时分才被放回来。中间这几个时辰,我知道你定然经历了非人的折磨。小紫,女人的清白和名声最是要紧,你如今身子脏了,已是彻底毁了,二殿下那边大约也想退婚,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你他娘——” 这段时间她只顾着合欢表妹和魏绯扇,倒是忽略了萧凌霄。 这个糟心玩意儿,究竟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鬼话?! 他满脸宠溺。 魏紫冷淡地对萧凌霄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萧凌霄,有什么话,去大牢里说吧。” 萧凤仙逆光而立,挽发的金簪折射出寒芒,骑在马背上的姿势颇有些桀骜不驯,戴着皮革手套的大掌轻抚马鞭,上挑的狐狸眼充满阴鸷戏谑。 魏紫望去。 沿街百姓目瞪口呆。 魏紫平静道:“萧大人,是谁告诉你,二殿下要退婚的?” 魏紫压根儿不看他一眼。 “坊间都说萧侍郎凶恶可怕,今日咱们姐妹瞧着,他倒也没有那么坏嘛!” 他越听越是面目狰狞,若非魏紫死死按住他的手,此刻他的拳头大约已经砸扁了萧凌霄的鼻梁。 萧凌霄盯着魏紫那张娇艳欲滴的脸,听着周围人的怂恿,胆子逐渐大了起来,他突然大步上前,想将魏紫拥入怀中—— 萧凌霄微笑:“还用别人告诉吗?男人的德行我还不清楚?小紫,天底下没有男人会喜欢一个破鞋,这世上能容纳你的,也只有我萧凌霄了。” 他说完,从小厮手里接过葫芦串和两盒糕点:“我记得小时候,小紫你很喜欢吃这些小玩意儿,可惜幼时家中贫苦,家里的零嘴都紧着萧杜鹃了,总也没有你的份。这是我特意买来给你吃的,就当是你我重修旧好的礼物。你吃了它们,就不要与我闹别扭了,好不好?” 萧凌霄发出一声狼狈的痛呼! 周遭不明真相的百姓们瞧见这一出戏,纷纷怂恿两人在一起。 魏紫拦住他,低声提醒:“兄长,他是朝廷命官。” “小紫,我爹娘从前虽然对你严苛了一些,但那都是为了你好。听说你被混混们玷污,我爹娘可怜你,好心好意去镇国公府向你提亲,谁知道被你祖母给撵了出来。”萧凌霄一脸无奈,“小紫,我知道你要脸面,只是你都成了这副模样,还有什么好挑三拣四的?眼瞅着二殿下就要退婚,我奉劝你一句,还是尽快找到下家为妙。嫁给我做平妻,总比去庵里当尼姑来得快活。” “萧侍郎做得真好!” 萧凌霄捂着手腕爬起来,怒不可遏:“萧凤仙,你好大的胆子,我可是你的嫡兄!” 魏换锦高高扬起拳头就要揍他。 她想了想,定定道:“萧侍郎,我要状告萧凌霄屡次三番骚扰我。” 萧凌霄傻眼了。 “什么叫‘调戏姑娘’,”萧凌霄气得不轻,“我这是在与你的嫂嫂重修旧好!萧凤仙,难道你这当弟弟的,不想看见我们破镜重圆吗?” 他克制着那份沉甸甸的感情,缓声道:“还请魏姑娘随本官一同前往官衙,也好做个笔录。” 魏紫没有异议。 谁知一行人刚到官衙门口,萧隆和邢氏闻讯赶来。 当着众多百姓和官差的面,邢氏毫不客气地放声辱骂:“萧凤仙,你这个狗娘养的贱畜,你竟然敢抓你大哥!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爹,还有没有萧家的列祖列宗?!还有魏紫你这个狐狸精,你竟敢当街勾引我的霄儿,你还要不要脸了?!” 第330章 我妹妹就要嫁给二殿下喽! 魏紫冷冷注视邢氏。 邢氏自诩儿子是翰林院侍读、儿媳是侯府千金,如今穿戴打扮分外隆重,衣衫绫罗满头珠翠,脸上画着现今上京城最流行的妆容,只是眉梢眼角充满了刻薄高傲,像是被丑陋腌入了味,无论何种雍容华丽的打扮也去不掉她的那份苦相。 得了魏紫的一个眼神,青橘立刻叉腰骂道:“你这老泼妇,你大儿子犯了事,萧大人自当公事公办!有你这么当街辱骂朝廷命官的吗?!当心萧大人连你一起抓起来!” “你这贱婢——” 邢氏怒不可遏,扭头就要挠青橘的脸。 还未来得及动手,两名官差眼疾手快地摁住她。 萧凤仙睨向狼狈的邢氏,狐狸眼底掠过寒意,散漫道:“魏姑娘状告萧凌霄屡次三番骚扰于她,本官身为刑部侍郎,自当为魏姑娘做主,惩治心怀不轨的登徒子。邢夫人若是不服,可去陛 “你——” 邢氏暴跳如雷,还想再骂,却被官差用抹布恶狠狠塞住了嘴。 萧隆眼瞅不妙,立刻捶胸顿足,哭嚎道:“家门不幸啊!诸位瞧瞧,我这个小儿子仗着身居高位,对他嫡兄百般报复,对他嫡母百般羞辱!我萧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孽障哟!” 夜色清凉如水。 被官差抓着的萧凌霄和邢氏闻言,纷纷赞成地点点头。 这些人不明真相,只一味指责萧凤仙,却不知道他这所谓的父兄嫡母从未把他当人过。 议论声不绝于耳。 魏紫悄然攥紧手里的绣帕。 此刻,萧府灯火通明。 萧凤仙…… 他不悦地翻了个白眼。 萧隆握着拐杖的手,情不自禁微微发颤。 春阳细碎,几枝早开的雪白梨探进回廊,她穿着莲青色的缎面对襟上襦,用帕子挡住带笑的唇瓣,发髻旁的步摇在春风中轻曳,光影斑驳,她笑起来时比梨还要明媚娇妍。 萧凤仙眼底的戾气悄然消散,只余下浅浅的欢喜。 自打小紫归家以来,他这当哥哥的平日里对她百般献殷勤,也不见她笑成这样,这臭小子一句“魏姑娘”就能让她笑出声,可真是女大不中留! 他忍不住阴阳怪气:“再过两个月,我妹妹就要嫁给二殿下喽!” 突然就笑不出来了呢。 她随萧凤仙踏进官衙,小声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萧隆不愿在人前落了下风,失了父亲的威严,于是梗着脖子道:“什么日子?!” 他唤她“魏姑娘”。 魏紫有些不习惯,又有些好笑,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不远处,魏换锦把两人的模样尽收眼底。 围观百姓对萧隆和邢氏心生怜悯,纷纷朝着萧凤仙指指点点。 她正琢磨,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萧凤仙白日里的一句话: 偌大的园空旷寂寥,重金请来的戏班子正在对面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 他的眼神太过阴冷,虽是春日,却激的萧隆打了个寒战。 萧凤仙垂眸。 “我管你什么日子,”萧隆厉声,“你赶紧把你嫡兄和嫡母放了!你如今发达了、翅膀硬了,不把我们全家放在眼里了!可是萧凤仙你可别忘了,你是吃我们家的饭长大的,你姓萧,你这辈子都得听你父兄的话,你这辈子都得在你嫡母跟前尽孝!” 萧隆和邢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魏紫:“……” 他心知肚明,如今的萧凤仙,已不再是当年山阴县那个孤弱无助的小可怜。 他哭着哭着,突然举起拐杖,沉着脸打向萧凤仙。 萧凤仙顿了顿,笑容愈发慵懒嘲讽:“我料定你也是记不住的。” 见萧凤仙动也不动,萧隆嚷嚷:“畜生,你再不放人,我就去告御状!我要让圣上撤了你的官位,叫你滚回山阴县去!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当侍郎,依我看,你这个位置就应该让给你嫡兄才是!” 不等他们再说什么,官差迅速把他们押送进了官衙。 萧凤仙不在意:“我早就想收拾他们了,魏姑娘给了我一个契机,我感激还来不及。” 半晌,他莞尔:“来人,萧隆和邢氏辱骂朝廷命官,打入监牢听候审讯。” 萧凤仙:“……” 她想着那个与她一起从山阴县走出来的青年,想着他这些年来背负的辱骂和轻贱,迅速换了一身裙衫,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从后门离开了镇国公府。 萧隆下意识后退几步,面前的青年身穿紫色官袍,金簪束发身姿挺拔,比他和萧凌霄都要高大许多,那三指宽的黑色革带束着腰身,一身的磅礴劲道仿佛都藏在那身官袍底下。 萧凤仙掸了掸肩头,抬眸瞥向萧隆。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狠心的儿子,连爹娘都给送进监牢里了!” 那一拐杖重重打在他的肩头,旁边的官差衙吏皆都愣住。 “……” ——父亲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魏紫愣了愣,今日,是萧凤仙的生辰! 萧凤仙回眸看她。 她合上典籍,桃眼若有思量,她如今是二殿下未过门的侧妃,如果往重了判,兴许萧凌霄能被褫夺官爵…… 难怪他当时的表情那么古怪! 今日是他弱冠之年的生辰,却被父亲拿拐杖当街殴打辱骂,叫嚣着让他把官位让给他的长子! 纵使萧凤仙再如何不期待父亲的爱,面对萧隆这般行径,也会暗暗难过吧? 他一边打一边骂道:“我打死你这个不孝的小畜生!还不赶紧把你嫡兄放了!早知你会是今日这般模样,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溺死!” “听说他的生母是个青楼妓子,生母如此卑贱,他这般阴暗也就不奇怪了!” 萧凤仙没躲。 真好看。 萧凤仙盯着他,弯起薄唇:“父亲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是夜。 “可不是?可怜爹娘养他这么大,他扭头就声称嫡兄是个登徒子!这不是故意毁人家前程吗?这位萧侍郎,可真冷血呀!” 萧凤仙独自坐在水榭之中。 天底下哪有父亲只盼着一个儿子好的,萧隆和薛子瑜一样,根本就不是称职的父母。 魏紫坐在灯下翻看《大周律例》,萧凌霄骚扰她的行为可轻可重,只看判官如何审判。 他一手撑着脸,百无聊赖地听戏。 面前的食案上摆满了珍馐美味,只是无人与他共饮,菜肴早已凉透。 没有人为他庆祝生辰。 他知道的。 第331章 只像她两分,便已是绝色 许是怕萧凤仙闷得慌,管事今夜点的全是活泼的戏文。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隔着假山嶙峋的池塘,年轻美貌的旦轻甩水袖,吊起的凤眼含情脉脉,唱腔极为婉转动人,那音调一波三折地传出去,如珠似玉的,在深夜的园林里余音袅袅扣人心弦。 管事替萧凤仙添了一盏酒,笑道:“听说您今日生辰,张家人特意将这戏子孝敬给您,听说她是青州十二城唱功最绝也最美貌的旦,平日里放在府里解解闷儿,是极好的。” 萧凤仙睨向那个管事。 “张家?”他问,“哪个张家?” “还能是哪个张家,自然是您半个月前查抄的中郎将一家!他们苦心孤诣去了青州一带,重金搜罗来这位女子,特意献给您解闷儿,求您在判刑的时候高抬贵手,给他们家留个后!” 萧凤仙想起来了。 是之前冬猎的时候,薛子瑜妄图把魏紫嫁过去的那个张家。 他手握权柄之后,自然不肯放过那户人家,直接搜出了张家收受贿赂的证据,把他们父子叔伯几人一窝端下了大狱。 他讥讽嗤笑,修长的手指执起青玉酒盏,缓缓把里面的酒液倾倒在地。 酒液溅到管事的袍裾上,吓得他一个寒战。 萧凤仙漫不经心道:“你老糊涂了?罪臣送上来的贿赂,你也敢收?本官向来两袖清风,你这是要连累本官?” “这……” 管事一脸懵逼。 他家少主走的是邪门歪道,素日里什么事不敢干,不过是收个戏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怎的今夜倒是装起来了…… 萧凤仙见他发呆,厌烦道:“还不弄死?” 管事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少主,这戏子卸妆之后的眉眼,与魏大姑娘有两分相像……” 闻言,萧凤仙顿时起了一点兴致,道:“把她带过来。” 初春深夜,星月沉寒。 雾色渐起,空气里弥漫着野的幽香,垂在树枝上的灯笼黯淡清冷,池塘边的灌木树倒映在水面上,偶有锦鲤浮出水面,撞开了一尾尾婆娑涟漪,往悬挂着一排排红色灯笼的水榭方向延伸而去。 水榭。 少女梳着整洁的发髻,仍旧穿着水田纹坎肩戏服,怀里抱着云帚,被侍女领着,含羞带怯地出现在萧凤仙面前。 她垂着头,款款行了个万福礼:“大人金安。” 她是唱戏的,一把嗓音揉了蜜似的甜,尾音温软缠绵,好似要勾到人的心窝里去。 萧凤仙一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睨着她:“抬起头来。” 少女缓缓抬头。 她脸上已经卸去了戏妆,只略施脂粉,桃腮朱唇,一双桃眼天生含情。 萧凤仙看了片刻,笑道:“是有两分像。” 少女以为他很满意自己的容貌,顿时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她也很满意这位姓萧的侍郎,他如此年轻英俊,比她从前侍奉过的男人都要好。 若能留在他的身边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便专心等待萧凤仙来牵她的手将她抱入怀中,然而她等了很久,直到单薄的戏服被寒风侵蚀,也不曾等到他的体温。 她不解地抬眼望去。 眼前的大人凝视着她,却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哂然勾唇,似是喟叹:“只像她两分,便已是绝色。” 少女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 只是她仍然有些不服气,她自幼便知自己生得美貌,凡是见过她的男人都很喜欢她,天底下,怎么可能还会有女子比她更加美丽? 正在这时,南烛忽然捧着一碗面匆匆过来。 他恭声道:“今日是少主生辰,别的也就罢了,这碗长寿面少主必定是要吃的。” 萧凤仙睨着摆到自己面前的那碗面。 雪白的龙须面上洒了一层淡绿葱,隐约可见底下卧着一枚金黄色的煎蛋。 最简单不过的一碗面,热腾腾的散发出油脂和煎蛋的喷香,比起桌案上那些珍馐异馔美酒茶点,这碗面全然不值一提。 萧凤仙却还是拿起了筷箸。 他记得从前在山阴县的时候,从小到大每逢他的生辰日,萧家那群人记不住也不在意,可那个女人却很喜欢偷偷给他煮这么一碗鸡蛋面。 哪怕后来他赚了许多钱,也仍然觉得她亲手煮的面最是解馋。 虽然明知面前这碗面是厨娘做的,可他还是尝了一口—— 南烛笑嘻嘻的:“少主?” 萧凤仙挑眉。 这面的味道…… 有些熟悉。 他望向不远处。 有人提灯而来,由远及近登上水榭,动作轻柔地摘下兜帽。 魏紫含笑看着他:“祝贺萧大人又长一岁。” 萧凤仙悄然握紧筷箸:“你……” 魏紫眉眼弯起犹如星辰,柔声道:“我也忘了你的生辰,还是白日里听见你和萧隆争执,才忽然想起来的。未曾来得及为你备上一份厚礼,真是对不住,我给寿星行个礼吧!” 她笑着歪头,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朝萧凤仙屈膝福了一礼。 萧凤仙连忙起身扶起她。 水榭里悬挂的灯笼被吹灭两盏,夜色携着香侵袭而来,更添几分旖旎暧昧。 昏暗的光影之中,萧凤仙紧紧牵住魏紫的手。 万千滋味涌上心头,他嗓音低沉无奈:“你这人总是这样,前一脚对我撂下狠话,后一脚又对我这般好……你不许我再喜欢你,可你总是对我忽冷忽热时好时坏,惹的我寝食不安,你叫我如何狠下心忘记你?” 他说着,又有些钦佩魏紫。 她不善玩弄朝堂政治,看似是个天真懵懂的白兔,可玩弄起他的感情来却易如反掌。 令他完全招架不住。 青年的手掌温暖湿热。 魏紫挣脱不开。 她亦无法解释自己的所有行径。 理智驱使她远离他,可感情却无法控制地迫着她折服于她的心,迫着她靠近这个不该爱上的男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正僵持之际,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忽然响起:“大人再不吃,这碗长寿面该坨了。” 魏紫闻声望去,身穿戏服的少女正站在水榭角落,眉眼与她竟有两分相像。 安静半晌,魏紫望向萧凤仙,挑眉:“我可是打搅到你的雅兴了?” 第332章 我们私奔吧 萧凤仙人都傻了。 魏紫来得突然,他竟忘了水榭里面还站了个姑娘。 明明身为手揽大权的朝堂新贵,他此刻却莫名心虚,仿佛是被抓到了什么把柄,比那些谏官弹劾他舞权弄势的时候还要紧张。 他轻咳两声,解释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今日是我生辰,她……她只是来唱戏的。” “唱戏?”魏紫觉得他的反应很可爱,于是故意板起小脸,“既是来唱戏的,怎么不在戏台子上,反倒跑水榭里面来了?我远远过来,也没听见唱戏的声音,倒是瞧见她跟你很是亲近。看来,终究还是我来得不巧。” 她抿着笑,揶揄地觑他一眼,转身便要走。 “别走!” 萧凤仙连忙扣住她的手腕。 他生怕魏紫不高兴,心里一着急,厉声吩咐道:“把这个女人拖下去杖毙!” 那唱戏的少女吓得浑身哆嗦,连忙跪倒在地:“大人饶命!”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似这等高门大户,男子自当妻妾成群喜新厌旧,她从前在别人家里的时候,常常当着那些姨娘的面,光明正大地抢夺主人家的疼爱,凭她的容貌和手段,向来是无往不利的。 可她现在只不过是说了句“面要坨了”,想让这位萧大人稍微注意一下她,怎么就惹他动怒了? 她悄悄望向魏紫。 是,这位女子的容貌确实惊为天人,可瞧她浑身上下并无珠翠首饰,穿戴打扮也不像是这府里的女主人,想来也不过是个小妾。 既然是妾,便该有做妾的觉悟,为什么不在房里好好呆着,偏偏要挑这个时候来? 她故意搅和掉她的好事,真是可恶。 她自以为想明白了,于是瞪向魏紫:“你又不是大人的正室夫人,有什么资格管我和大人的事?你仗着自己得宠,便阴阳怪气,暗暗逼着大人疏远我、惩罚我!你我都是玩物,何不给彼此一条生路,非得自相残杀争个你死我活呢?” 悬挂着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她字字句句都是质问,那张咬牙切齿的娇面忽明忽暗,带了些狰狞扭曲之感。 魏紫怔怔的。 那点捉弄萧凤仙的小心思,在这一瞬间消弭无踪。 她面红耳赤地垂下眼帘,过薄的眼皮透出漂亮的淡粉色泽。 是了,无名无分的,她干嘛仗着萧凤仙喜欢自己,就那般捉弄与他? 是她失了规矩。 她赶在萧凤仙发怒之前,扶起跪地的少女,拿手帕替她拍了拍沾上灰尘的膝盖。 凝视这张脸与自己有两分相像的面容良久,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把手帕塞进她的怀里,独自转身离开了水榭。 少女愣在当场,不明白她这是何意。 萧凤仙扫了眼那条手帕,知晓这是魏紫不愿意让他杖毙这个戏子。 他道:“把她送回张家。” 不等少女再说什么,他匆匆去追魏紫。 月色清凉,影斑驳。 春虫的声音从园林深处传来,更显春夜寂静。 萧凤仙在一面爬满藤蔓的砖墙底下追上魏紫,紧紧握住她的手:“那个女人胡言乱语,你何必往心里去?你今夜肯为我煮长寿面,我很是欢喜……” 魏紫仰头看他。 这年轻的权臣,明明生得高大英俊,可是在她面前,时常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可她却已不是个孩子。 她认真道:“那位姑娘说得极有道理,今夜是我做得不对。我即将为人侧妃,你也会娶妻生子,刚刚水榭里那样的感情和言语,不该出现在我们的身上。” 萧凤仙问道:“怎样的感情和言语?” 魏紫抿了抿唇瓣,移开视线,脸颊又多了些胭脂色:“你心里清楚的。” 萧凤仙低笑一声,伸手掰正她的脸。 四目相对,他似乎是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狐狸眼中涌现出浓烈的不耐烦,他忽然低头吻向她的唇。 什么规矩礼法,他统统不想管了! 魏紫的瞳孔微微扩大。 她下意识想挣脱开,却被萧凤仙抵在墙上。 垂落的深绿色藤蔓缠绕住了她的双手,琵琶袖悄然滑落,月色下愈发显得那截手腕凝白清透纤细脆弱,像极了她此刻孤弱无助的模样。 萧凤仙一掌揽在她的腰间,一掌抬起她的小脸。 这些天以来困锁在他心头的枷锁骤然断裂,胸腔里压抑了多年的感情澎湃宣泄,他肆意辗转,仿佛要将面前的姑娘揉进身体里去。 她是他喜欢了多年的姑娘啊。 “嫂嫂,嫂嫂……” 他嗓音沉哑,忘情呢喃。 魏紫双眼绯红湿润,被他折磨着、引诱着,整个人几乎要在他怀中化作一汪春水。 萧凤仙喉结滚动,漆黑的狐狸眼中倒映出少女不安的模样,她既渴望又害怕、既动情又纯真,像是春天的落雪、冬天的烈日,不合时宜却又是那么的扣人心弦。 “嫂嫂?” 他恶劣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旋即,便清楚地察觉到怀中少女的轻颤。 他扬起薄唇,仍旧贴着她的唇瓣,近距离凝视她的眼眸:“你不喜欢那个称呼,或者,我该唤你小紫?小紫姐姐,我好喜欢你呀……” 魏紫眼睫轻颤。 她被迫高高仰起头,就着月色,清楚地看见青年野性难驯的眉眼。 他才弱冠之年,正是年轻勇猛的时候。 偏又是她亲手养大的狼崽子…… 难堪的泪水顺着面颊滚落,很快就被萧凤仙吻去。 他眼神专注地问道:“你不喜欢吗?” 魏紫喘息着,连睫毛根都羞红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在吻她的时候,说这么多话,问这么多问题。 月色晃荡如水,她的瞳眸里也盛满了清透透的水雾,后背沁出的细汗染湿了衣衫,她羞臊的不敢直视萧凤仙的双眼,只垂头不语。 垂头时,便看见缠绕着他们的藤蔓上,开出了一粒粒白瓣黄蕊的小。 她声音软糯低哑:“开了……” 萧凤仙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旋即,他闭上眼,密密绵绵地吻向她的耳珠,呼吸时的热气暧昧地喷洒在她的脖颈间。 良久,魏紫听见他低语:“我们私奔吧。” 第333章 你根本就不是萧家的种 “我们私奔吧。” 青年的低语宛如甜蜜的魔咒,即便魏紫回到镇国公府,即便已经洗漱上榻,也仍然反复萦绕在耳边,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夜凉如水。 魏紫在帐中睁开眼。 萧府的墙下,萧凤仙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又道:“我知道你有顾虑,三天之后,你若打定主意跟我走,就在你家鹤安堂后院的那株枇杷树上挂一盏红色灯笼,我的人看见之后会立刻禀报我,届时我会在你家后门等你。若是你不愿与我私奔……那便什么也别挂。魏紫,我尊重你的所有选择。你若想逃,我就带你走。你若不肯,我便也随你留在上京,隔着宫墙,远远地陪着你。” 月光下,他的狐狸眼深沉漆黑却又爱意缱绻,令她情不自禁地深陷在那样的温柔里。 她仰着头,用手掌一点点触摸他的脸庞,他的眉眼鼻唇都是她热爱的模样,光与影轻移过爬满藤蔓的墙,为两人笼罩上一片暧昧旖旎的纯白,魏紫不禁想,连今夜的月色都似乎格外偏爱他们。 而他似乎察觉到她的心软,紧紧握住她的手,俯首亲吻她的唇瓣和脸颊,连她的指尖也不肯放过。 帐中,魏紫闭了闭眼,回想起那些荒唐滥情的画面,忍不住耳廓滚烫。 她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她肯定是要留下来的。 但是…… 心底深处,还是悄然生出了一股不甘心。 就因为世俗缘故和他人唇舌,她就果真要放弃自己喜欢的人吗? 她好不甘心。 在魏紫辗转难眠之际,萧府。 萧凤仙刚踏进书房,黑暗的书房里倏然亮起几盏灯。 站在窗前的男人回转过身,他身穿朱衣须发皆白,容貌却十分深邃俊美,是宴浓。 他轻抚着怀里的玳瑁猫儿,直视萧凤仙:“玉家的案子,审出结果了。” 萧凤仙撩袍落座。 审案的人是慕容焘,那只老狐狸只看天子的脸色行事,他能审出什么好结果,无非是敷衍了事潦草结案。 宴浓微微一笑,接着道:“你不说话,想必是已经猜到了结果。本座告诉你吧,在慕容焘的主审之下,玉敏铮被从定北王一党里划分了出去。慕容焘破天荒地称赞他直言谏上,乃是一代良臣。天子亦悔恨不已,今夜在御书房中,当众表示会颁布一道罪己诏。在场的臣子们,纷纷称赞天子敢于思过,乃是一代明君。” 萧凤仙仍旧沉默。 明明是天子迁怒错杀玉敏铮,如今不过是轻飘飘认个错,反倒成全了他的明君身份。 想必,这是天子和慕容焘商量出来的最佳结果。 “想必你也听出来了,”宴浓笑意更深也更讽刺,“这两个人揪着玉敏铮的事情作文章,对真正需要重审的案子——悬柯寺血案,却是绝口不提。” 萧凤仙抬眸:“玉合欢呈上去的证据呢?” 他记得除夕那夜,玉合欢把保存了十几年的悬柯寺方丈手书交给了天子,那手书上清楚地记录了悬柯寺血案发生的当天,进出寺庙的具体人员名单。 那是重审悬柯寺血案最直接的证据。 宴浓顿了顿,答道:“说是不慎被宫人烧了。” 书房陷入寂静。 那般要紧的证据,却被宫人烧了…… 无需多想,就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萧凤仙无言以对,随手翻起书案屉子里的印章等物。 他不清楚魏紫是否会跟他走,但为了到时候不至于手忙脚乱,他得提前收拾金银细软和印章地契等物。 定北王确实是他敬佩的人,悬柯寺血案也确实值得细查。 他是很愿意还定北王一个清白的。 可他现在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只想带魏紫离开。 他想在天边找个世外桃源般恬静朴实的村镇,带着魏紫定居在那里,从此以夫妻相称,空闲时去青山脚下放牧羊羔,或者相携去村落之间的集市上买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那样相依为命的日子,就很好。 宴浓看着他收拣东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雪白的睫羽遮住了一半瞳孔,余下的一半晦暗孤冷,有如暗月。 他漫不经心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萧凤仙头也不抬,从屉子深处搜罗出一堆印章:“不劳厂督大人替我庆贺,你不出现我就阿弥陀佛了。” “你年已弱冠,可二十年来,你的爹娘却不曾为你庆祝过一次生辰。”宴浓轻抚怀里的猫儿,“你虽是庶子,可到底是他的儿子,他这般待你,你就不好奇是为什么吗?” “你今夜,话挺多的。” 萧凤仙语气极淡。 宴浓步步朝他逼近:“你虽姓萧,可容貌身量却和萧隆毫无相似之处。你自幼聪颖过人,可那个人却是实打实的蠢货。他为何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这二十年来,你就没有怀疑过吗?天底下那么多受委屈被欺凌的稚童,可我却偏偏选择了你,你就没有仔细考虑过缘由吗?玉合欢、容嘉荣这些与悬柯寺血案有关的人相继出现在你的身边,你就不曾对他们起过疑心吗?” 萧凤仙不耐烦地掷出一枚印章。 狐狸眼底满是阴鸷,他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宴浓很满意他现在的表情。 他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根本就不是萧家的种?你的亲生父亲,就是二十年前——” “够了。” 萧凤仙冷漠地打断他的话。 宴浓只是停顿了一瞬,又笑着继续说道:“你怕了?是害怕被你的父亲连累,还是害怕知晓身世之后,就得永远背负血海深仇、永远留在上京、永远不能与你的心肝宝贝私奔?” 夜风将窗棂吹得作响,几盏烛火相继跳跃熄灭,偌大的书房里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萧凤仙坐在书案后,整张脸都笼在了暗处。 宴浓定定站在书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可是不私奔,她就要嫁给周显霁,你们永远不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该怎么选呢?真可怜。” 萧凤仙骤然暴起,一拳砸向宴浓! 宴浓怀里的猫儿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立刻逃窜了出去! 第334章 你喜欢他,却隐忍至今 宴浓轻而易举避开了萧凤仙的那一击。 他轻飘飘落在书架旁,玳瑁猫儿如有灵性般重新跳进他的怀里,顺势慵懒地舔了舔爪子,朝萧凤仙投去的一瞥颇有些轻蔑的意味。 宴浓哂笑:“你的功夫,大半都是从我这里学的,你该不会以为,徒弟可以打败师父吧?” 萧凤仙不甘心地眯了眯狐狸眼,垂在腿侧的双手忍不住握紧成拳。 下一瞬,他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携着浓烈杀意出现在宴浓面前! 宴浓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格挡。 玳瑁猫儿仓促地跌落在地,翻滚了一个跟头,迅速从窗户跳出书房。 烛影晃动,几座书架上摆放的古籍剧烈翻飞,随着两人开始交手,翠玉屏风骤然碎裂如春山,珍贵的楠木桌椅大半化作齑粉,灯盏碎落门窗损坏,整座书房顷刻之间化作一片废墟! 三十个回合之后,两人从书房打到院落,槐树婆娑芭蕉摇曳,栖息在屋檐和枝桠间的鸟儿也被纷纷惊飞。 又三十个回合,宴浓一掌拍到萧凤仙的胸口。 萧凤仙身形一软单膝跪地,当即脸色惨白地咯出一口血! 宴浓的身影迅速倒退,很快在一座石灯前稳住身子。 宽袖缓慢垂落,他重新抱起玳瑁猫儿,深深凝视萧凤仙。 过了半晌,他似笑非笑:“这么多年过去,当真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你跟你父亲比起来,就是废物一个。” 萧凤仙眼眶充血通红,死死瞪着宴浓。 宴浓讥讽更甚:“如果眼神能杀死人,我早已死了千百回。” 夜风徐徐。 宴浓漫不经心地转身朝府外走去:“你父亲临终前,嘱托我把你养大成人。如今我已然完成你父亲的遗愿,至于你要不要为他翻案、为他报仇,你自己看着办。” 他的身影逐渐融入黑暗的夜色里。 直到拐进一处灯火通明的游廊,他才抱着猫儿站定。 他放下猫儿,强撑出来的优雅体态终于崩溃,他虚弱地撑着廊柱,一手拿手帕掩住嘴唇,朝廊外的芭蕉重重咳嗽了几声。 他望向手帕,洁白的丝绸帕子上,全是污血。 他黑着脸把帕子塞进怀袖:“死兔崽子,下手这么狠……” “督主。” 心腹小太监出现在他身后,疑惑地恭声道:“您把萧凤仙弄到上京,不就是为了报仇吗?为了让他无情无爱专心复仇,甚至把魏紫都从他身边弄走了。可是今夜,您怎么反倒把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里?难道您就不担心他真的和魏紫私奔?” 宴浓抬眸,眼底一片深色。 灯笼将芭蕉的婆娑阴影打在他的侧脸和半身,他悠悠道:“他和魏紫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味拆散他们,只会适得其反。他和容嘉荣一样,是我亲自教养过的小孩。如今他已经知道他的身世,我赌他就算私奔,也一定会回来。” 小太监不赞同地抿了抿嘴。 萧凤仙那么喜欢魏紫,若能与她远走高飞,怎么可能再回上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 春日慵慵,庭院里的青石砖隙生出青苔,几株桃树绿意勃发,隐隐有淡粉的苞尖尖悄然出现在灰褐色的树枝上。 魏紫在鹤安堂厅陪魏老夫人用早膳,春日的光影透过一扇扇打开的镂槅扇照进来厅堂,少女坐在半明半暗的圆桌旁,圆润白嫩的下巴略有些清瘦,鬓角簪着的一朵深紫牡丹微微坠落,似乎就要掉进那碗没怎么动过的粥里。 魏老夫人已经用罢早膳。 她拿过侍女递来的帕子细细擦手:“小紫这两日,似乎没什么胃口。” 魏紫放下汤匙,侍奉老人家用香茶:“春天容易犯懒,不怎么走动,故而胃口小了些。” 魏老夫人轻抚茶盖,香茶散发出袅袅清香。 雾气蒙蒙的。 祖孙俩正相对无言,金梅忽然喜气洋洋地进来禀报:“老夫人、大小姐,宫里把嫁衣送过来了!大小姐可要现在试衣?若有不合身的地方,也能及时修改!” 魏紫脸上无甚笑意:“且先放着吧。” 金梅应了声是,笑眯眯地放嫁衣去了。 魏老夫人屏退厅中伺候的侍女们,不疾不徐地啜饮了一口茶,问道:“前两日,你去了萧府?” 魏紫接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羞愧地低下头去:“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祖母的眼睛……前两日是他的生辰,再加上他上元节那晚救了孙女,因此孙女才冒险去他府里,想为他煮一碗长寿面。夜里私自外出,是孙女错了,请祖母责罚。” 老人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侧。 苍老的手掌轻抚过少女白嫩饱满的面颊,她叹息:“我知道,你少年时与他有过一段情。” 魏紫深深低下头。 与萧凤仙的那段情…… 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魏老夫人怜惜:“你为着他,这两日瘦了许多。” 魏紫眼眶一红。 她想着那夜的荒唐,想着他提出的私奔,一颗心七上八下,总也睡不好吃不好。 “你与他的那段情,是不合规矩、不合礼法的,早就该一刀两断了。”魏老夫人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我看得出来,你原也是这般打算的。可是,你偏偏做不到。小紫,你忘不掉他,你爱他。” 魏紫闭了闭眼。 黄连般的苦涩滋味在心底蔓延,她抬手扶了扶欲要坠落的簪,指尖触及到瓣,想起那人曾孩子气地偷偷私藏她的珠,心尖处便又悄然涌上一丝复杂的甜。 魏老夫人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 她问道:“真不喜欢二殿下?” 魏紫咬了咬唇瓣,点点头。 “喜欢萧凤仙?” 少女白皙薄透的脸颊,悄然浮现出一抹胭脂红。 纤细的眼睫在春阳里轻颤,她慢慢点头。 魏老夫人静默良久,忽然长长叹息一声,似乎是彻底看开了。 她慈和地笑道:“你喜欢他,却隐忍至今。你们年轻人,总以为情爱是羞耻的事,连宣之于口都不敢,连忤逆长辈都不敢。我年轻的时候,可不像你们这样。” “祖……祖母?” 第335章 要不咱俩凑合凑合得了 “我年轻的时候,可不像你这样。我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魏老夫人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骄傲,“我父亲瞧不上你祖父,一心想让我嫁给文臣,可我偏要嫁他。我单人单骑,从上京城直奔你祖父戍守的边疆,可算是把他拿下了。” 魏紫想象着几十年前,一位贵族少女身穿红色的窄袖襦裙,背起刀剑行囊,像风一样策马疾驰过日月和山川,只为了和心上人相见,不禁露出敬佩的神情。 “从前我总以为,让你嫁给二殿下,兴许是你最好的归宿。”魏老夫人怜惜地抬手,替魏紫撩开遮挡在额前的几缕乱发,“可自打天子让你给他做侧妃,我这心里总不大舒坦。再者,你的心也确实不在二殿下这里。” “祖母……” “萧凤仙此人,是有些手段和本事的。你回上京的这两年,他明里暗里帮了你许多。年纪虽小,倒也是个稳当持重的人。年少倾慕不算什么,能始终如一,那才是真正的情深。祖母盼望你能嫁给二殿下,余生安稳顺遂,但祖母更盼望你能得偿所愿,快快乐乐地嫁给心爱之人。” 从厅回到闺房,魏紫推开窗。 她的屋后是一座小小的园子,如今春光正好,万物都渐次复苏了,细碎的光影透过碧绿的枝桠照在地上,她和青橘养的那只小橘猫经过一整个冬日又胖了一圈,正在光圈里打滚,撒欢似的讨另一只三小母猫开心。 她倚在窗前细看,三小母猫傲娇地喵呜一声,旋即敏捷地跳上墙头,那小橘便也殷勤地跟了上去,两小只坐在墙头,尾巴缠绕在一起,猫瞳在阳光下眯成了缝,很是惬意快活。 它们虽是兽物,可四面的高墙却困不住它们。 她虽是更聪明的人,可那高墙却实打实困住了她。 “你就是当红娘当久了,妇人之仁!” 一如当年在山阴县萧宅的时候,在萧凌霄死后,那些深墙化作无形的枷锁,牢牢禁锢住她,不许她去更辽远的地方,不许她亲近自己渴求之人…… 廊外传出窸窣声,两人望去,一只圆滚滚的橘猫正追逐着一只三小母猫,欢腾地跑过丛,那橘猫嘴里还叼了一朵明艳艳的红色山茶,献宝似的送到三猫面前。 “瞧你急的,”玉合欢拿团扇拂开他的手,傲娇地抬了抬下巴,“不知道的,还以为要跟我表姐私奔的人是你呢。你也是,镇国公府这种地方,竟也敢翻墙进来……” 它们要她永远困在这四方之间,生老病死,行如朽木。 她笑了笑,牵住玉合欢的手,“真是对不住,我这就叫青橘沏最好的茶招待你。” 容嘉荣急切道:“如何?!” 玉合欢言尽于此,起身告辞。 玉合欢刚拐过廊庑拐角,一只手立刻把她拉进了芭蕉树的阴影里。 正是今早宫里送来的那一套。 玉合欢回头看她,半晌,道:“表姐不想嫁给二殿下,所以连他宫中送来的嫁衣,也不愿意试穿。” 廊庑寂静。 行至珠帘前,她忍不住回头望去。 两人拌着嘴,忍不住背转过身去谁也不理谁。 那时他们还很年少。 年少的佛寺钟声悠扬地回荡在那个春日黄昏,冥冥之中,似乎又浮现在了今年的耳畔。 “还未。” 容嘉荣忍不住吐槽:“好家伙,春暖开的,连公猫都知道送求偶了!” 魏紫不置可否。 魏紫记得那日。 要不要走出去呢?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连客人来了也不给杯茶吃?” 她陪萧凤仙去云深寺见沈侍郎,萧凤仙穿着她亲手裁制的衣衫,请她在山脚下的市集里吃了杨梅渴水,而她为着他能否被沈侍郎收为关门弟子的事情,被他气了一路,也心惊胆战了一路。 玉合欢落座吃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道:“可是再过两个月,表姐就要穿着这身衣裳嫁去寄北宫了。到时候再如何不情愿,也还是得穿。当今姻缘,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些女子从一个深宅嫁去另一个深宅,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男人,因此不知情爱是什么,只潦草懵懂的和枕边人过完了一辈子。又或者虽有心上人,却不敢忤逆父母,仍旧乖顺地嫁给了家族挑选的夫君。可是将来老去,午夜梦回的时候,真的不会后悔吗?” 玉合欢轻哼一声:“再不急,我表姐就要嫁给二皇子了!我倒是希望他俩走得远远的,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嫁给别的男人,无异于剜心之痛,相爱的人若不能在一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浅浅一笑,踏出了闺房。 青橘端来茶点,玉合欢却走到木施前,欣赏上面挂着的嫁衣。 现在,祖母亲手为她推开了一丝门缝。 “我这不是关心你表姐和萧凤仙吗?”容嘉荣没好气,“咱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万一他俩真的私奔了,咱们这些年的功夫岂不是都白费了?你说萧凤仙也是,等报完仇再亲近魏紫也不迟啊,怎么就这样急?!” “呸,没良心的种子!” 玉合欢轻抚嫁衣:“试过没有?” 闺房里已是落满了暖色的春阳,穿着莲青色琵琶袖上襦的少女静坐在妆镜台边,一手撑着脸颊,正对着挂在木施上的嫁衣出神,那双远山眉似蹙非蹙,似乎正在权衡什么。 侍女们都退出去了,闺房寂静,落针可闻。 玉合欢望向魏紫,道:“我总记得那年陵州城云深寺,我携着客人们去姻缘殿上香,你和萧凤仙打山腰上路过。你提着食盒,他替你拂开挡路的垂松,那样好的春日,今后还会再有吗?” 魏紫回眸,玉合欢握着扇柄,正含笑看她。 尽管镶珠嵌玉极尽华贵,颜色也尽量往正红色上面靠拢,可到底和正妃所穿礼服在刺绣图案和形制上多了些差别。 团扇顽劣地敲了敲魏紫的脑袋。 过了半晌,他悄悄瞟了眼玉合欢,小声道:“你说,那男欢女爱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怎么就能叫人狠得下心舍弃所有?” 玉合欢垂眸盯着绣鞋尖。 她虽是红娘,可自己却不曾爱过谁。 她怎么知道呢? “要不……”容嘉荣心虚地咳嗽一声,“要不,咱俩在一起试试?反正你也嫁不出去,咱俩凑合凑合得了!” 第336章 去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 玉合欢睨向他,冷笑一声:“春暖开的,公猫求偶都知道送朵儿,活生生的大男人却只会动一动上下嘴皮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多深情呢,我可谢谢您了!我嫁不嫁得出去,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娶不到媳妇就跑来埋汰我,怎么,我玉合欢是你拿来凑活的备选项吗?” 少女生得明艳漂亮,一张嘴极尽伶俐,眉梢眼角都是风流灵巧。 容嘉荣一时看得愣了神儿,被她骂了一通,竟也不觉生气,反而像是被春阳里的猫尾巴挠过心尖尖,整个人酥痒难耐,恨不能再被她骂上两句。 玉合欢团扇掩面,嫌弃地冲他“呸”了一声,才傲娇地扭头离开。 容嘉荣目送她远去,挠了挠头。 他没想埋汰玉合欢,他平日里接触的姑娘本就不多,玉合欢是他最熟的一个,提起成亲,自然而然也就想到了她。 莫非,当真是他唐突了? 可她那样泼辣的女子,流落逃难十几年,北地荒漠里生长出来的野荆棘似的,一张嘴能骂哭十个男人。 她也会希望她的未来夫君是个温润谦和的君子吗? ……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 黄昏时,萧凤仙登上府内最高的一座楼阁,透过这里的窗可以瞧见镇国公府鹤安堂后园的情景,虽然不能瞧得十分清楚,但那株枇杷树却是能看见的。 这个时辰天色刚暗下来,枇杷树上还未点灯。 他端起酒盏送到唇边,西域商人送来的葡萄美酒,正散发出醇厚的甘香。 然而他却没有任何胃口,盯着枇杷树,重又放下酒盏。 容嘉荣坐在他身后的厅堂里,跷着二郎腿,正慢吞吞地剥开心果吃。 他一边剥,一边道:“听说厂督已经将你的身世告知于你,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和魏紫离开上京吗?悬柯寺血案,一看就是有人在背后设计的,你当真能放下如此血海深仇?” 萧凤仙背对着他,轻叩窗弦。 英俊深邃的面容隐在昏色里,他唇角毫无弧度,低垂的眼睫遮掩了瞳孔里的情绪。 幼时,他从宴浓那里听说了定北王周无恙这个人物。 他敬佩他年少出征,如战神天降般轻而易举就夺回了被北燕强占的疆土,也艳羡他直取圣山虏获北燕公主的香艳之事,更惋惜他年纪轻轻就死在了悬柯寺。 可是,对他而言,定北王只是一个传说,是一个遥不可及且与他毫无关联的人物。 他不过是陵州城山阴县的一个小小庶子,每日里除了练功读书,闲暇时间就是斗鸡走狗赏弄月,时而偷窥园子里那个爱哭的小寡妇。 他怎么就突然多了个亲生父亲,怎么就多了一份血海深仇呢? 萧凤仙不想认这笔旧账。 他死死盯着那株枇杷树,暮色彻底笼罩了上京城,树影在春夜的长风里轻轻摇曳,此刻仍然不见魏紫出来点灯。 他的左手紧紧捏着白玉酒盏。 他和魏紫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 他好喜欢魏紫。 在陵州城的时候喜欢,来到了上京,也还是喜欢。 落魄时喜欢,如今显赫了,也还是喜欢。 他只想带着那个爱哭的小寡妇、那个不被镇国公府疼爱的魏大姑娘,远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名正言顺拜堂成亲结为夫妻,不被世俗偏见所累,不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 可以牵着手走在街上,可以在摊位前亲手为她簪,可以当众唤她一声“娘子”。 萧凤仙甚至连他们的新宅子里要种什么草树木,都已经想好了。 他看着那株枇杷树,不知怎的,眼睛有些酸涩。 容嘉荣已是吃了半盘开心果。 他推开桌上堆积成小山的开心果壳,似是漫不经心地提起:“对了,你可知你的母亲是谁?” …… 镇国公府,鹤安堂。 魏紫站在木施前,安静地注视那身嫁衣。 烛火幽微,映照着她雪白的侧颜,纤长的眼睫投影在瞳中,愈发衬得少女柔情似水。 她轻抚过嫁衣。 她真的可以忤逆天子的赐婚圣旨,擅自离开吗? 会不会给家里带来麻烦? 夜风吹开了窗牗,房中冷意四起,烛火也灭了两盏。 魏紫揉了揉泛寒的手臂,偏头望向窗外,檐下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深橘色的光,隐约可见庭院里的都渐次开了,隔着如意镂石漏窗,几丛碧绿的湘妃竹在昏光里泛出深墨色,似有轻雾四起,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清楚更远处的景致。 这样的春夜,魏紫的心境如交错的竹影般迷茫凌乱。 她提起灯笼欲要去园子里散心,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株枇杷树前。 她仰头看着枇杷树。 世俗要她做一个谨小慎微的规矩女子。 从小到大,她被拘在深宅后院,学的是相夫教子的那一套,做的是洗衣做饭的繁琐差事,世人要她做一个听公婆话、听长辈训导的乖顺女子,似乎唯有做到“乖顺贤淑”,才能成为一个好女人、一个好儿媳妇、一个好女儿。 可是,魏紫在哪里呢? 她站在黑暗里,忽然想起她也曾勇敢过。 譬如她重生之初,便坚定地告诉萧凤仙,她不是“萧魏氏”,她是魏紫。 譬如她曾向太子殿下控诉萧凌霄停妻再娶的恶行,当众说出了她想要和离的愿望。 譬如,她也曾胆大包天忤逆天子,偷藏证明太子殿下清白的证据。 这一刻,魏紫忽然想到,也许能形容她的,不该是任何字词,也不该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这种类型的身份。 世上能代表她的,只能是她的名字。 她不想按照天子的赐婚,去给周显霁做侧妃。 她想和萧凤仙在一起。 她喜欢他! 树枝浸润了夜色,魏紫踮起脚尖,将那盏灯笼悬挂在了枇杷树上。 萧府,高楼。 容嘉荣刚讲述完不为人知的往事,缓缓饮了口茶:“……那就是你的母亲。” 扑面而来的夜风染着凉意。 萧凤仙仍旧站在窗边。 他看见魏紫把点亮的灯笼挂在了枇杷树上。 他沉默转身,径直下楼。 容嘉荣猛然站起:“萧凤仙,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要走吗?!” 回答他的是靴履转过楼梯的声音。 容嘉荣拿起茶盏,猛然掷落在地,哑着嗓子怒骂:“萧凤仙,你有种!” 夜色无边,家家户户都已就寝,黑暗侵蚀着一切。 一辆马车忽然疾驰过冗长的巷弄,悬挂在车前的风灯隐约照亮了前路,像是天地间中唯一的光团。 车厢里,魏紫伏在萧凤仙的怀里:“咱们去哪儿?” 萧凤仙紧紧搂住她,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和唇瓣:“去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 魏紫抬起头,瞳中似有水雾,桃眼在昏暗的车厢里亮的惊人。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咱们还会回来吗?” 第337章 咱们明日就拜堂成亲 还会回来吗? 萧凤仙轻抚少女的面颊,马车昏惑的光里,她的小脸透出一种通透如玉的深红,像是一朵饱满鲜嫩的牡丹。 他是舍不得让这朵牡丹被囚禁在深宫里,染上枯黄颜色的。 他想着,道:“上京城有什么意思,这里的人一辈子都在追逐权势富贵,连手足兄弟都要防备,倒不如你我远走天涯,来得逍遥快活。咱们今后,便不回来了吧。” 马车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上京城。 一路远离驿站官道,风尘仆仆餐风露宿,直到魏紫也记不清他们到底走了多少日,才终于停在了一座北方的边陲小镇上。 小镇位于水路陆路交界之处,平日里船只商队络绎不绝,虽比不得上京城,却也还算繁华熙攘。 萧凤仙在街尾置办了一座三进的宅院。 两人幼时都是遭萧家人凌虐苛待,一路穷苦过来的,于是自打有钱之后,就不肯再亏待自己,即便是私奔,萧凤仙也仍是竭尽所能,按照魏紫和他自己的喜好,重金翻修了这座宅院。 他蒙着魏紫的眼睛踏进内院闺房:“这里便是你我的新房。” 他松开手掌,魏紫顺势望去。 新房里陈设着一水儿的金丝楠木雕家私,里间那架拔步千工床最是豪奢风雅,横梁上精雕漆造出栩栩如生的鸟鱼虫,以昂贵轻薄的丝织物装饰,即便是夏天的烈阳透窗照进来,也不会显得刺眼。 窗牗洞开,正对着庭院里的几丛牡丹和湘妃竹,院子角落置着太湖石和芭蕉叶,又用竹竿在廊外搭成葡萄架,春日里碧绿绿的葡萄藤缠绕在架子上,一眼望去心旷神怡。 魏紫站在窗边,笑道:“这个景极好,不像是边陲小镇,倒有些南方园林的意思。”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萧凤仙从背后拥住少女纤细的腰肢,低头轻嗅她带着桂头油香气的秀发,“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我的家。我已吩咐南烛他们准备了喜堂和新婚之物,咱们明日就拜堂成亲。” 青年的胸膛滚烫炽热。 魏紫伏在他怀里,不知怎的,这一刻竟想象不出往后余生与他共度的日子,究竟该是什么样的。 她仰起头。 窗外天空泛出浅淡的藕色,她瞧不出今日是晴天还是阴天。 …… 小镇上的人皆都十分淳朴。 肉铺的屠夫带着几个徒弟,亲自过来送萧凤仙订购的新鲜羊羔肉和牛肉,得知新搬来的这户人家即将成亲,笑呵呵地又多送了半扇羊肉。 他在围裙上擦干净双手,一边接过南烛递来的银票,一边好奇地朝萧凤仙张望。 水榭四面垂落竹帘,萧凤仙坐在一张竹编摇椅上,正慢条斯里地裁开油纸和竹篾,打算给魏紫做一只风筝。 那屠夫走过去,憨厚地笑道:“你们日子订得太匆忙了,要俺说,成亲乃是头一等大事,就该好好操办才是!酒楼里的饭菜又贵又不干净,依俺看,公子不如雇村里的厨子来烧菜,俺们十里八村办酒席都是如此,准备好菜肉,雇他们到自家烧酒席,烧它个十几桌,再准备几缸烧刀子,请亲戚朋友吃喝玩乐,又体面又实惠!” 南烛惊吓不轻。 他连忙上前呵斥:“你这人,怎敢擅自跟我家少主说话?!” 屠夫不解地挠挠头:“咋地,你家公子还是皇上不成,俺咋就不能跟他说话了?那城里的县太爷,也没说不能跟俺们老百姓讲话呀!” 南烛心惊胆战,萧凤仙却笑出了声。 他放下做了一半的风筝,悠闲地晃了晃摇椅:“是该好好操办。” 他原本只想宴请府里的人。 可他好容易娶到心爱多年的姑娘,若不能大操大办,实在是憋屈得紧。 他吩咐南烛道:“去买几车菜肉蛋酒,再请几个厨子来府里做菜。明日在院子里摆二十桌酒席,请街坊邻居过来吃喜酒,就说是我娘子的一点心意。” 南烛只得闷着头出去置办东西了。 有喜酒可吃,屠夫喜气洋洋地恭维道:“公子长得俊,跟神仙似的!真不知道少夫人得长成什么样,只怕是天仙下凡!” “那是,我家娘子,自然生得仙女儿似的。” 等那屠夫带着徒弟们离开之后,萧凤仙才朝水榭外望去。 不远处苍翠树木掩映之间,二楼的八扇镂窗牗皆被打开,坐在窗边的少女垂着头,正凝神刺绣,许是不知如何下针,眉头轻轻蹙起。 日光淡薄。 府内的楼阁和长廊都悬挂上了红绸和红灯笼。 却不知怎的,无甚喜气。 萧凤仙收回视线,瞥向水榭外面的池塘,大约是他们才刚住进来,塘中还未来得及种上荷叶的缘故吧,府里草木稀疏,自然就显得冷冷清清了。 以后,会慢慢热闹起来的。 成亲那日,府里锣鼓喧天。 街坊邻居全都来吃喜酒,魏紫盖着喜帕坐在新房,听着外面传来的喧嚣,不禁有些紧张。 青橘端来糕团:“姑娘昨夜没睡好,今儿晨起梳妆的时候,脸色也十分苍白难看。趁着姑爷还在外面吃酒,您赶紧吃点糕团填填肚子,脸色也能好看些。” 魏紫掀开喜帕,随意吃了几块糕团。 拿手绢擦拭嘴角的时候,她的余光下意识望向铜镜。 铜镜里的少女妆容明艳,头戴凤冠身穿嫁衣,这样的嫁衣…… 她轻抚过嫁衣,上好的正红色绸缎面料,刺绣凤穿牡丹的图案,乃是正室所穿的规格。 比起寄北宫送去镇国公府的那一件侧妃嫁衣,她本该更加喜欢。 可是…… 魏紫深深垂下头。 不知怎的,自打离开上京城,她的心总是不安生。 仿佛四周的一切都是浮光掠影,她无法享受与萧凤仙厮守一生的这份美好,半梦半醒之间,她总是梦见镇国公府、梦见祖母和爹爹,梦见他们受自己牵连、被天子怪罪,午夜梦回的时候,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更多的是羞愧。 不安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发酵。 不知不觉,竟已是月上柳梢头的时辰。 萧凤仙携着酒气推门而入。 桌案上燃烧的那对龙凤喜烛被夜风吹熄,萧凤仙脸色变了变,又不动声色地上前点燃。 旋即,他像是无事发生,用喜秤挑开魏紫的盖头,又一同饮了合卺酒。 他坐在魏紫身侧,牢牢握住她的手,含笑凝视她含羞带怯的侧脸:“如今,我可该改换称呼了。” 第338章 夫人?宝宝? 他的手掌很温暖。 魏紫望向他,烛火在她的桃眼里摇曳生光,瞳中他英俊的面容便像是镀上了一层淡金色,在这样静谧美好的春夜里,竟看不真切了。 她仍然记得,自己刚重生回来的时候,他还是她名义上的小叔子,捧着书坐在书斋台阶上笑。 那年,他还只是陵州城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 她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喜欢他,会嫁给他…… 然而这样荒诞唐突的事,确确实实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她伸手替他整理垂落在胸前的束发红缎带,柔声道:“你好意思改唤我别的称呼,我却不好意思回应你。细细想来,怪羞人的。” 萧凤仙笑了两声,揽住她的腰肢把她抱进怀里,低头狠狠亲了一口她的脸蛋:“男欢女爱,乃是世间自然之事,有什么可羞臊的?这根发带你也不必整理,总归待会儿都会乱掉。” 魏紫恍惚。 他的嗓音那么温柔、目光那么炽热,令她的心跳都骤然加快起来。 萧凤仙的视线落在她的唇瓣上。 少女的面颊生得白嫩,便愈发衬托出那张饱满嫣红的唇,宛如两瓣形状瑰丽的瓣,诱着人去品尝唇上胭脂的滋味。 他喉结滚动,眸色愈发幽暗。 拔步千工床前,大红色喜帐缓慢垂落。 “嫂嫂的新娘妆真好看。” 萧凤仙吻够了,调笑的声音从帐内传出。 魏紫面红耳赤,都到这个时候了,这厮竟然还如此称呼她,真不明白他哪里来的恶趣味。 她用锦被严严实实遮住自己的身子,抬手扳开他的脸:“你再胡乱称呼,今夜睡书房去!” “姐姐别生气……” “你……你故意臊我!” 魏紫又羞又气,却苦于手无寸铁,被萧凤仙夺去了锦被。 他倾身凑到她的面前,迫着她同他对视:“夫人?宝宝?” 前面的称呼勉强还算像话,后面的“宝宝”是个什么鬼! 他从哪里学来的这种称呼! 魏紫脸颊红透,和他闹了这一通,额角不禁冒出一层细密香汗,于是羞怒地瞪他一眼,垂着眼睫板起小脸,半侧过身去,抬手整理额角的碎发。 烛光幽微,少女肤如凝脂,体怯丰盈。 萧凤仙凝视她娇俏的模样,忽然凑上去咬住她的耳朵:“我让着宝宝,我好。宝宝勾引我,宝宝坏……” 四肢百骸的血液,一瞬间翻涌上头! 魏紫脸红如血,佯装生气去打他。 萧凤仙顺势握住她双手。 如水的夜色被隔绝在屋外,一点烛光透进帐内,隐约映照出床榻上曼妙交叠的身影。 悬挂在床角的金铃香囊叮当作响,直闹到了半夜。 这一场忘情的欢愉,在黎明时分悄然结束。 魏紫裹着锦被向里睡着,却无丝毫睡意。 她睁着眼睛,极致的愉悦过后,脑海之中只剩下一片空白,负面情绪如海潮涌来,渐渐的,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祖母、爹爹等人。 这样的春夜,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早该发现她不见了,不知可曾上报天子,不知可曾被天子训诫? 她很清楚天子并不是一位好君王,纵使镇国公府曾有从龙之功,可天子早已看爹爹不顺眼,他会不会借着她逃避赐婚为由,给爹爹降罪? 锦帐里的暖意和旖旎,似乎在逐渐消散。 魏紫身子泛凉,她闭上眼睛想要甩掉这些念头,但恐惧和羞愧比夜色更加黑暗,无孔不入地侵袭而来,如小山般重重压住了她。 少女眼睫轻颤,如坠海般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 因此,不曾察觉到本该睡在身边的青年早已不见踪影。 此刻,萧凤仙穿着单薄的寝衣,沉默地站在窗前。 窗外是一轮月牙。 薄薄地悬挂在天边,颜色浅淡的几乎快要看不见。 今日是他大喜的日子,他本该高兴的,可是热闹散场之后,空虚如潮水来袭,挂满红绸的新房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喜庆,反而像是盛夏最后一天,落进山海地平线的那一轮太阳。 他看着月牙。 上京城今夜的月亮,和这里的一样吗? 容嘉荣的话,不经意浮现在耳畔: ——你可知你的母亲是谁? 他的母亲,是北燕的公主、草原最善舞的那颗明珠。 定北王在圣山掳掠了她,一个是所向披靡的王族战神,一个是美貌绝伦的异族公主,两人不打不相识,等回到大周的边境,彼此已经互生情愫。 他们在雪山和湖泊边嬉闹,在草原最深处行夫妻之礼,他们一起度过了意乱情迷的几个月,在太阳和月亮的祝福下,孕育出一个孩子。 那一夜,他们在边境看见的月亮,也如今晚这般皎洁浅淡吗? 容嘉荣还说,他的母亲在定北王死后,曾试图逃回北燕,却被一群刺客拦住,被迫带着刚出生的他乔装打扮改变路线逃往南方,在那个大年三十的风雪夜摔倒在雪地里,恰巧遇上了吃酒归来的萧隆。 那时候母亲身负重伤,早已是强弩之末。 骄傲的公主,在那一夜只是个普通的母亲。 她拿出所有的财物赠给萧隆,恳请他照顾尚在襁褓中的他。 萧隆收了钱,喜滋滋地抱着他回到家里,不知该如何应对左邻右舍的好奇询问,于是谎称他是他在外面风流快活的结果。 自那以后,人们看待他的眼神就多了一重鄙贱。 大周战神和北燕公主之后,被他们称作是青楼妓子的儿子。 他的父亲被昏君故意抹去了存在的痕迹,永远背负背叛家国的骂名。 而他的母亲以无名碑的形式,葬在了看不见雪山和草原的南方…… 晨曦的 萧凤仙的脸隐在半明半暗的窗棂后。 五指紧扣窗弦。 意外的,并没有想象中成亲之后的喜悦。 日上三竿。 露珠从翠绿的芭蕉叶上滚落,青橘和几个小丫鬟躲在远处游廊,朝新房窥探私语,不时掩唇偷笑,个个脸颊通红。 魏紫好歹睡了两个时辰,可坐到妆镜台前的时候,眼下仍有些青黑。 她多敷了一层珍珠粉,才慢条斯理地描眉涂唇。 萧凤仙倚在妆镜台边,一边把玩金钗,一边笑道:“怎么不叫丫鬟进来替你梳头?” 魏紫含羞带臊地横他一眼。 这人还好意思说,昨夜闹到那么晚,她今早睡过头了,他也不叫她起来,外面那些小丫鬟还不知道怎么笑话她呢。 萧凤仙看着她梳起新妇的盘发,狐狸眼里多了几分柔和,提议道:“待会儿用完午膳,咱们去市集上逛逛。” 第339章 大名鼎鼎的悬柯寺就建在这里 虽然芙蓉镇坐落于北方边陲之地,但街上还算热闹繁华,两国的商人在此互市赶集,摊位上以绫罗绸缎、珠宝香料、茶叶奶酪、马匹牛羊最是常见。 萧凤仙牵着魏紫的手,慢条斯理地穿过街道。 两人昨日才办过婚礼,因为请了许多人吃喜酒的缘故,不少百姓都认出了他们,笑嘻嘻的同他们打招呼,顺便夸几句新妇人真是美貌。 魏紫被夸红了脸,捏着团扇挡住小脸,垂着头不好意思说话。 萧凤仙揽住她的腰肢,对绸缎庄前几位揶揄调笑的年轻妇人道:“我家娘子脸皮薄,平日里最容易害臊,诸位就不要笑话她了。” 他出手阔绰,替那几个妇人付了买衣料的钱,又低头望了眼魏紫红透的脸,温声道:“我家娘子远嫁而来,在此地没有相识的旧友,诸位姐姐若是得空,还请来府上吃茶,与我娘子做个伴,给她讲一讲附近的有趣见闻。” 几个妇人对视一眼,暗暗钦佩萧凤仙待魏紫情真意切,纷纷笑着答应了。 魏紫悄悄凝视萧凤仙。 青年生得英俊潇洒唇红齿白,笑起来时狐狸眼透着一点坏。 他跌跌撞撞长大,世上不曾有人好好爱过他,她面对他的时候,也总是喜欢说一些放弃感情的颓丧话,可他始终不曾变坏,他仍然懂得如何好好爱一个姑娘。 不知怎的,魏紫鼻尖发酸,心里热热的。 萧凤仙牵着她的手穿过熙攘的人群,几线天光从万里云层照下来,北境的春日比上京城要燥热些。 “娘子,你瞧这个傩戏面具霸不霸气?” 本该是上京城最年轻的权臣,此刻舍弃了官袍和官印,穿着一身玄黑色窄袖锦袍,含笑拿起摊位前的一个木雕彩漆面具盖在脸上,转身望向魏紫。 那傩戏面具还带了两个角,漆黑涂红的,颇有些狰狞可怕。 魏紫无奈:“你挑个斯文好看的嘛。” “这个哪里不斯文,哪里不好看?”萧凤仙来劲儿了,孩子气的故意凑到魏紫面前,拿面具上面的两个角戳了戳少女的脸蛋,语气还有些拈酸带醋,“我这个人本来就不斯文,比不得周显霁温文尔雅。” “你——” 魏紫拿他毫无办法。 她捏着团扇背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瞧你,不过玩笑两句你就噘嘴,”萧凤仙转到她面前,把那张面具戴在她的脸上,“是我错了成不成?作为补偿,给你戴这张面具,你来吓唬我好了。” 魏紫又好气又好笑,摘 两人闹着,萧凤仙一路上又买了许多葫芦、鲜饼、羊酪糕等吃食,才算是把魏紫哄好。 到了黄昏,两人去了芙蓉镇最大的一家酒楼用膳。 三楼的雅间可俯瞰整座酒楼大堂,放眼望去,楼内灯火通明,几名胡姬正在大堂献舞,喝彩声不绝于耳,楼上楼下座无虚席觥筹交错,很是热闹。 魏紫看了片刻舞蹈,望向窗外。 金乌既落,月兔东升。 芙蓉镇的尽头是一条驿道,蜿蜒着通往天际。 更遥远的地方是汹涌澎湃的悬壶江,江边似有建筑群落。 她指了指那个方向,问道:“那里也有人居住吗?” 来上菜的小二哥笑了笑,憨厚道:“夫人是从外地来的吧?那地方才是原本的芙蓉镇,大名鼎鼎的悬柯寺就建在那儿,后来受定北王那个叛国贼牵连,死了许多人,大家嫌晦气,慢慢就迁居到了这个镇子。” 魏紫怔了怔。 萧凤仙也微微挑眉。 这一路北上,他并未仔细查看舆图。 竟不知,他们到了悬柯寺附近。 “说起定北王,”小二哥满脸痛恨,“可真不是个东西!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僧侣,还背刺待他如亲兄弟的北燕皇太子,擅自撕毁盟约,惹得北燕皇帝大怒,御驾亲征屠戮关外,害死那么多无辜百姓!听说我太爷爷的亲兄弟,就是死在了那场战役里!亏他还是什么大周战神,我呸!” 见萧凤仙和魏紫都不说话,那小二哥以为是自己讲述的故事引人入胜,于是越发来劲儿:“你们远道而来,不妨也去那边瞧瞧,咱们这里的小孩子和外地人都喜欢逛那座旧镇,朝定北王的墓吐两口唾沫,又或者站在悬柯寺门口骂一骂他和他那十三个副将,爽得嘞!” 雅间气氛古怪。 萧凤仙似笑非笑,把碗筷往桌上一扔:“我们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听你废话的。” 他每次做出这副表情,骨子里那股阴鸷杀意就会不自觉地溢出。 令人莫名胆寒。 小二哥唬了一跳,连忙赔了不是,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魏紫替萧凤仙添了热酒,不解道:“你何故如此?” 萧凤仙没说话,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魏紫揣度了片刻他的心思,问道:“莫非是因为你崇敬定北王,所以不喜旁人贬低他?这有何难,明日你我买些祭品和供果,悄悄去悬柯寺给他上一炷香就是,也算聊表后辈的敬意。” 萧凤仙望向魏紫:“人人都骂他是叛贼,天子甚至不许史书记载他的名字,为何你却肯祭拜他?” 魏紫笑了笑:“他是天子,所以他说的话就是对的吗?我看未必。我那位玉家表舅,不是为悬柯寺血案留下了存疑的证据吗?虽然慕容焘什么也没能查出来,但我想,也许定北王就是被冤枉的。” 少女的面庞温和柔软,亮晶晶的桃眼透着坚定,带给人莫名的力量。 萧凤仙沉默地握住她的手。 次日。 两人用过早膳,便乘坐马车往鲮鱼江去了。 江畔的村镇果然废弃多年,残垣断墙荒草丛生,不少鸦雀和野猫生活其中。 悬柯寺坐落在村镇尽头。 寺门坍塌了一扇,寺内古木森森,巨大的青铜钟生锈斑驳,宝殿无人上香礼佛,横梁结着重重蛛网,连佛像都落了一层灰。 两人穿过半间寺庙,来到当年两国和谈的一间佛殿。 经历了二十年的风吹日晒无人修护,朱红槅扇早已褪漆斑驳,里间值钱的陈设都不见了,只余下几张破烂桌案,墙壁上满是这些年过路百姓题写的辱骂之词。 言辞之脏,不堪入目。 第340章 我们回上京吧? 魏紫注意到除了那些辱骂的言辞,墙壁和横梁上还残留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她望向萧凤仙,对方盯着那些题字,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紧锁面色沉寒。 两人在佛殿站了良久,才从后门穿过檐廊。 途径的殿宇楼阁,皆都人去楼空蛛网横生,地面偶有官府用炭笔描画出来的尸体姿势,尽管只是模糊的人体框架,但那些僧人或者侍卫临终前的恐惧,还是清楚地表现了出来。 很难想象,二十年前这座寺庙里究竟发生了怎样惨绝人寰的事。 森森古柏里,传出几声空远的鸟鸣。 两人穿过悬柯寺后山门,便到了江畔。 这里立着坟冢。 是定北王周无恙的。 墓前没有栽种木遮挡阳光,也没有任何瓜果供品或者香烛纸钱,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却并未介绍他的生平。 二十年过去了,不时还有一些路过的百姓在墓碑边缘镌刻出辱骂他的文字,如“叛国贼”、“畜生”等字眼,言辞之凶狠,比佛殿里写的那些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风拂面。 萧凤仙默默注视墓碑,陷入长久的无言。 魏紫轻声道:“如果定北王真是被冤枉的,那么他在九泉之下一定不得安息。他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年纪轻轻就有了战神之名,收复了无数失地和城池,他戍守边疆的那些年,北燕铁骑不敢逾越国境半步。他做出了那么显赫的功绩,若真是被冤枉的,那么大周王朝和百姓,欠他的东西怕是怎样也弥补不起。” 萧凤仙仍然无言。 魏紫接过南烛递来的竹篮,从里面取出两碟瓜果供品放在墓前。 她又取出香烛和纸钱:“我来还是你来?” “我来吧。” 萧凤仙声音低沉,拿过火折子。 他单膝跪在墓前,用火折子点燃香烛供在墓前,却不知怎的,四周明明没有起风,可那几根香烛刚冒烟就又灭了。 萧凤仙试了多次无果,最后还是魏紫接过火折子:“还是我来吧。” 她轻易就点燃了香烛。 萧凤仙的眸色愈发深沉晦暗。 他又去点纸钱,可纸钱也点不燃,或者有好容易点燃的,还没烧到一半,就又自己灭了。 最后,还是魏紫亲手烧了那些纸钱。 她咋舌:“竟有这样古怪的事。” 纸钱烧过之后的灰白灰烬,像蝴蝶似的飘飞在半空中。 萧凤仙凝视那座墓碑,狐狸眼隐隐发红。 父亲…… 是在责怪他吗? 责怪他为了喜欢的姑娘,不惜抛弃肩上的责任,不愿为他和那十三位上将翻案,像懦夫一样逃离上京,躲在这个遥远的边陲小镇苟且偷生…… 脑海中,又浮现出母亲。 他想象着那位骄傲的北燕公主,为了躲避追杀,艰难地带着他左躲右藏,直到葬身在冰天雪地的除夕夜,她拼尽全力终于保住了自己的儿子,可她的坟冢连名字都没有,她的尸骨葬在遥远的南方,她再也看不见父亲和她的故国。 父亲和母亲都死在了那场血案里,唯独他活了下来。 他是唯一的希望,偏偏又是他亲手掐灭了翻案的光。 萧凤仙活了二十年,从未感受过羞愧。 可是这一刻,漫天飘飞的纸钱和灰烬,却像是父亲凝重的注视。 他的脸颊火辣辣的烫,他汗流浃背,甚至不敢再直视墓碑。 浩浩江水拍打着堤岸。 天边涌来重重乌云,不过一时半刻,天色就暗了下来,渐大的风声呼啸而来,像是无数英灵在天地之间发出的不甘心的怒吼。 魏紫抬手抿了抿被吹乱的鬓发:“快下雨了,咱们可要回家?” 萧凤仙回过神,低低应了声好。 今夜雨势很大,到夜半的时候,蓝白色的雷电劈亮了琉璃窗,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锦帐低垂。 魏紫翻了个身,钻进萧凤仙的怀里。 萧凤仙搂住她,闭着眼睛道:“你没睡着吗?” 魏紫哑着嗓子“嗯”了声。 顿了顿,她又道:“睡了会儿,梦见祖母和爹爹,便又醒了。” 那梦境颇有些可怕,她梦见祖母和爹爹受她逃跑牵连,被天子送去菜市口问斩,她在梦里泣不成声。 萧凤仙睁开眼。 他垂眸,借着帐外昏惑的烛光,清楚地看见了少女眼角的泪痕。 她被那可怕的梦境吓哭了。 可是,他偏偏无法安慰她,因为如今的处境,是他亲手策划一力促成的,是他引诱她抛舍一切同他私奔的。 帐中陷入久久的沉默。 雨声急促地敲打着琉璃窗,种在庭院里的木芭蕉簌簌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萧凤仙才轻声道:“睡吧。” 雨声渐渐小了。 魏紫在他怀里发出绵长平稳的呼吸,似是已经睡着。 他睁着眼,盯着垂帐顶,却没什么睡意。 脑海之中,始终浮现着白日里,定北王坟冢前发生的一切。 仿佛那些香烛和纸钱是在代替父亲质问他,为什么要为了女人丢盔弃甲逃到边境,为什么能睡得安稳,为什么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难道就不会羞愧吗? 萧凤仙一夜未眠。 在煎熬之中,天终于亮了。 魏紫梳妆打扮过后,站在廊庑下,看那些草草。 昨夜的雨太大了,满院都是枯枝败叶,假山湿漉漉的长满青苔,才种下不久的牡丹被吹得七零八落,青橘领着几个小丫鬟,正在躬身收拾打扫。 萧凤仙拿着一卷书闲倚在窗后,看了眼混乱的庭院,又看向魏紫。 她今日穿了身嫩黄色的圆领上襦,系着一条嫣红色百合罩纱裙,发髻边簪了许多晶莹剔透的珠,她的容貌仍旧娇艳明媚,只是身形似乎清瘦许多。 像极了庭院里,那些被昨夜风雨吹倒的牡丹。 失去了根茎的牡丹,该怎么活呢?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魏紫望向他,笑道:“你在瞧什么?” “‘北方有佳人人,绝世而独立’,我自然是在瞧美人。” “你又贫嘴。”魏紫娇嗔,转身踏进门槛,“该用早膳了。” 厅里置着一张圆桌。 两人围坐在桌旁,各自喝了一碗粥。 萧凤仙给魏紫夹了一个红豆春卷。 魏紫咬了一口,红豆沙熬的很甜。 古人说,“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古人还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情爱,可以逾越生死。 却又该如何逾越家国和至亲呢? 魏紫夹着春卷,忽然道:“咱们回去吧。” 第341章 给国公爷相看继室 萧凤仙看向魏紫。 她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情绪。 他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沉默。 魏紫缓缓放下筷箸,望向他的时候,唇边的笑容有些牵强。 她那张娇艳欲滴的脸上写满了愧疚:“我是不是太小孩子气了一些?说好了要与你在此地终老,可是才过两天,就食言了。凤仙,我放下不下祖母和爹爹,我夜夜都会梦见他们,我梦见他们——” 她没办法再往 一想起梦境里镇国公府的惨状,她就浑身轻颤,脸上出现了一种无法克制的惶恐。 如果祖母和爹爹真的因她而死,她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她想回上京, 只是,却要对不住萧凤仙了。 此时此刻,她甚至都能想到萧凤仙会怎样生气,会怎样与她拌嘴吵架。 可是她等了许久,也没见萧凤仙发怒。 相反,他的脸上呈现出平静和如释重负。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诧异,萧凤仙诚恳地坦白:“这几日,我也过得十分煎熬。” “此话何解?” 萧凤仙便把自己的身世细细地讲了一遍,又道:“昨日去父亲的坟前上香,我点不燃那些香烛和纸钱……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惶恐,我想,定是父亲和母亲不肯原谅我,他们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他们要我回到上京,为他们翻案,为那些枉死的将士翻案。” 狐狸眼隐隐泛红。 他从幼时起,就自诩是个不辨善恶、不分是非的坏种,只要能弄到钱,他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愧疚是什么东西,他闻所未闻嗤之以鼻!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心里开始有了大是大非。 看见那些可怜弱小的妇孺,他会想起魏紫、想起那个他藏在心尖尖上的姑娘,她也曾如她们那般吃苦受难形如槁木,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对那些老幼妇孺心生怜悯。 他的心不再冷硬如铁。 那年春天,陵州城山阴县,魏紫推开了尘封已久的木窗,那一刹那她的闺房洒满了春光,而他的心,似乎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春日的温度。 因为爱上一个女子,他变成了一个有温度的人。 男女之间的感情是多么不可思议,竟然比万卷书还能改变人的性格! 可也正因为心有了温度,所以现在的他很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羞愧,什么是荣辱。 对父亲和那些亡灵的愧疚,战胜了对魏紫的留恋不舍,心底里的声音要他回京,要他为枉死的将士们翻案。 否则,纵使他得偿所愿与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他的余生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得到幸福。 萧凤仙看着门外。 庭院里,细碎的春阳穿透芭蕉叶,斑驳地落在青石砖上。 就连最自由的阳光都会被约束成不同的形状,更何况他和魏紫? 他眼底浮着深深的遗憾:“你瞧,你记挂着至亲,我肩上也担着重任,好像连天老爷,都不允许你我在一起。” 魏紫还在消化他的故事。 直到桌上的饭菜凉透了,她才凝视萧凤仙,伸手握住他的手:“我陪你。” 对萧凤仙而言,上京是个繁华富庶的名利场。 可是对定北王的儿子而言,那上京就是个充满刀山火海的危险之地。 然而无论怎样的凶险…… 魏紫都愿意陪着他。 两人没有在芙蓉镇久留,稍微收拾了行李就连夜返回了上京。 魏紫回到镇国公府,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她从后门悄悄回到鹤安堂,所幸这里一切依旧。 金梅端着水盆跨出门槛,骤然瞧见她,惊得水盆“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她红着眼睛小跑上前跪倒:“大小姐!” 魏紫连忙扶住她:“我祖母可好?” “还是那个样子,”金梅抹着眼泪,“您知道老太太的身体一向不好,您离开之后,她虽然高兴您离开了樊笼,但前阵子春夜落雪,她一时间风寒入体引发旧疾,夜里总是咳嗽不停,每日的睡眠也少了许多。现在刚吃完药躺下,想来还没睡着,您进去瞧瞧她?” 魏紫慌忙踏进寝屋。 里间还残留了一些药味。 幸而今日没风,窗都开着,屋子里光影正好。 她跪倒在床榻前,一开口就哑了嗓子:“祖母……” 躺在榻上的老人,看起来比一个月前苍老许多,脸色也很苍白憔悴。 听见魏紫的声音,她吃惊地睁开眼,声音发颤:“小……小紫?!” 魏紫泪流满面:“祖母,孙女不孝,您病成这样,孙女却没能在病榻前为您尽孝……” “你这孩子!”老人家挣扎着坐起身来,恼怒地抬手捶她,“好容易逃出去,你还回来做什么?!那样的天子,那样的皇宫,你真要嫁进去当侧妃吗?!你若是为了我,为了镇国公府回来,那就是愚忠,是愚孝!” 她老了,病得厉害。 苍老的拳头落在魏紫的身上,一点儿也不疼。 魏紫闭上眼,泪珠一颗颗滚落:“所谓愚孝,是上人不堪。可祖母疼我入骨,我孝敬您,怎么会是愚孝?便当真是愚孝,我也认了。” “你……” 魏老夫人又难过,又心疼。 她扶起魏紫,让她坐到床榻边缘。 她透过浑浊泪眼,细细端详少女的面容,见她眉眼温柔恬静,便知晓萧凤仙待她极好,又见她体态清减两分,料想是风餐露宿所致,不禁又心疼起她受的苦。 她哽咽道:“你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 魏紫擦了擦泪水,笑道:“祖母见面就责怪我,难道就没有想我?” 魏老夫人又哭又笑。 她的小紫,是她失而复得的掌心明珠。 她离开了一个月,她怎么会不想她呢? 只是比起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想念,她更愿意她的小紫快快乐乐地活在世上。 老人欲语泪先流,半晌,才把魏紫紧紧搂进怀里。 魏紫侍奉老人家重新睡下,回到闺房,才把金梅叫过来问话。 她道:“宫里可知道我出走的事?” 金梅摇摇头:“老夫人瞒得很紧,说是能瞒一日是一日,别说宫里不知道,就连国公爷和大公子都不知道!” 魏紫稀罕:“爹爹和兄长也不知道?!” “自打国公爷和夫人和离,他就整日里失魂落魄,料想是因为想念夫人所致。”金梅一五一十地道来,“老夫人看不过眼,就请人给国公爷相看继室,这半个月以来陆续相看了十家,不是在这家吃酒,就是在那家喝茶,忙得很呢!至于大公子,天子启用他为御前带刀侍卫,日夜都在宫里住着,鲜少回府。如今府里的一切打点,都是二夫人和玉小姐在做。” 第342章 莫非,你是来接你娘回家的? 魏紫怔然。 兄长在明面上一向很得天子宠爱,可这次启用他为御前带刀侍卫也太突然了,不像是重用的意思,倒像是…… 她追问道:“陛下只召了兄长一人进宫任职吗?” “这倒不是,听说京城权贵和外地名门望族的嫡长子,被召进宫的不少呢!都是些青年才俊,奴婢听姐妹们议论,似乎是要为几位尚未许配的公主挑选驸马。” 魏紫拣起一颗洗净的樱桃。 什么挑选驸马,那几位公主才几岁呀。 她瞧着,这些进宫的嫡长子,分明是成了质子。 天子那个人…… 敏感多疑又有早衰之症,恨不能把所有权力都牢牢握在自己的手里,生怕被儿子或者臣子分了权,召名门望族的嫡长子进宫为质,也不奇怪。 她轻咬樱桃,一股甘甜的汁水充盈在唇齿间。 魏紫心中,忽然隐隐生出一种猜疑。 若天子是如此多疑小气的一个人,那么二十年前,他面对定北王周无恙的时候,有没有可能会产生一种嫉妒? 听说天子的母妃地位卑贱,他幼时很不讨先帝喜欢,而定北王的母妃却是名门望族出身,母子都很得先帝宠爱,更何况定北王年纪轻轻就被誉为“大周战神”,在同龄人之中,拥有如此显赫的光环…… 在这种嫉妒心的驱使下,周硕设局害死周无恙,再将他的名字从史书上抹去…… 明明是温暖和煦的春日,魏紫却被自己的猜想吓得打了个冷颤。 若果真如此,那么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心胸器量未免也太过狭隘可怕了! 简直违背了人性! “对了,”金梅忽然又道,“您不在的这段日子,陛下还给玉小姐赐婚了,是丞相家的公子,婚期定在今年年底。” 魏紫震惊:“什么?!” 金梅复述了一遍,补充道:“赐婚的圣旨上,说陛下怜惜玉小姐自幼失去了双亲,明明是将门之后,却流落在外那么多年,作为补偿,陛下赏赐了她许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要让她风风光光嫁进丞相府。” 魏紫张了张嘴,久久无言。 丞相府是什么地方,那慕容焘比狐狸还要诡计多端心术不正,陛下把玉合欢嫁去那种地方,究竟是存着补偿的心理还是报复的心理?! 只怕玉合欢将来会横死在丞相府! 她气得胸闷,于是起身推开闺房的窗。 话说回来,他们的陛下乱点鸳鸯谱也不是头一遭。 皇族的孩子和其他家族的孩子,都要被他一个人折腾坏了。 魏紫按捺住愤怒,先是在家好好歇了一日。 等养足精神,她先是去了宫里探望了周婧和兄长,又去了一趟薛家。 薛家虽然待她如外人,但到底是舅舅家,她在礼仪上不可不做到无可挑剔。 被丫鬟领进府的时候,舅舅派人传话,说是要在书房会见同僚,没空见她,打发她去给她母亲和舅母请安。 魏紫被领到薛家后院的一处垂厅,却没有丫鬟过来给她上茶。 她干坐了片刻,表嫂嘉敏郡主匆匆赶来了。 嘉敏郡主自打嫁进薛家,婆母薛夫人不耐烦见到她,因此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可表哥却很疼爱她,两个人举案齐眉,她像是被爱浇灌的儿,竟也养出了几分美貌和灵气。 虽然她仍然不会讲话,但一双眼睛却很明亮温柔,清楚地表达出了对魏紫的欢迎和喜爱。 两人见过礼,嘉敏郡主示意丫鬟上茶,又亲自从攒盒里面取出一碟糕。 那丫鬟笑道:“这是我们郡主亲手做的海棠糕,请表姑娘尝尝。” 魏紫连忙道谢。 她就着茶水吃海棠糕,暗道薛家里面,恐怕也就这位表嫂是真心欢迎她来做客的。 魏紫在垂厅坐了两刻钟,等到茶水都凉了,也没等到母亲和舅母。 嘉敏郡主暗道婆婆和姑母可真是失礼,于是对待魏紫越发殷勤,又示意丫鬟添上热茶,再多拿几个果盘和点心碟子来。 魏紫招架不住她的热情,吃糕点吃到半撑。 又过了两刻钟,薛夫人和薛子瑜终于姗姗来迟。 魏紫起身行礼:“给舅母请安、给母亲请安。” “哼!” 薛夫人嫌弃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哼完,她注意到几上的那些茶点,顿时暗暗恼怒。 她都特意吩咐过丫鬟别给魏紫上茶,偏她这个哑巴儿媳妇不懂事,巴巴儿地拿这些好东西招待魏紫! 她没好气地瞪了眼嘉敏郡主,才接着质问:“魏紫,你来作甚?” 魏紫看向薛子瑜。 薛子瑜脸色淡漠,没拿正眼看她,只仪态万方地落座。 薛夫人顺着魏紫的视线看去,旋即笑道:“莫非,你是来接你娘回家的?怎么,魏翎后悔与你娘和离了?我告诉你,和离简单,他想复婚,那可就不能够了!我们子瑜也不是没人喜欢,上京城里想娶她的,都能从大门口排队排到铜雀街上去!” 薛子瑜矜持地抬手捋了捋额角碎发,很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神气,似乎早已预料到魏翎会后悔与她和离。 “舅母多虑了。”魏紫毫不避讳,“爹爹近日正在相看人家,并没有接母亲回家的意思。是我想着自己多日不曾给母亲请安,心下不安,特意过来探望。” 薛夫人噎了噎。 薛子瑜脸上的神气也悄然僵住。 魏紫道:“怎么不见扇儿妹妹?” 魏绯扇最爱作妖,今日她来薛家,魏绯扇避而不见可真是奇怪。 提起魏绯扇,薛子瑜的脸色更加难看。 半个月前,她的扇儿竟然偷盗薛家的金银珠宝拿出去变卖! 这也就罢了,偏偏被嘉敏郡主和她的丫鬟们逮了个正着! 事情败露,扇儿跪在地上哭诉,说是因为想孝敬她却手头紧张,所以才不惜铤而走险。 扇儿一片纯孝,她虽然心疼,却也不得不罚她禁足半个月。 薛子瑜怨恨地深深盯向魏紫。 扇儿是她亲自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冰清玉洁才貌双绝,如今身上却出现了一个盗窃的污点,这都是因为魏紫。 如果魏紫没有归家认亲或者是死在了外面,她和扇儿又怎么会被夫君赶出镇国公府?! 说不定此刻,她的扇儿已经是太子妃了! 第343章 让我顶替你嫁去寄北宫 魏紫并不知道薛子瑜正在怨恨她。 她自顾朝门外张望:“莫非是和慕容家的小姐喝茶去了?” “你还有脸问你妹妹去哪儿了,”薛子瑜冷笑一声,“你扪心自问,自打你归家以来,可曾真正关心过扇儿?亏你还是当姐姐的!” 魏紫无语。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起身行了个礼:“既然已经请过安,那么女儿先告退了。” 她跨出门槛的时候,听见薛夫人在背后议论道:“子瑜,你这亲闺女真是无礼至极,你瞧瞧她,刚说上两句话就要走,仿佛咱们俩是什么洪水猛兽。这样的女子,偏偏还要去给二殿下当侧妃,她怎么配!若不是她在中间搅和,你和魏翎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魏紫身形微僵,面上掠过一重阴影。 她无礼,难道这两位长辈故意把她晾在垂厅半个时辰,就是有礼吗? 更何况明明搅和在爹爹和母亲中间的人是舅母她自己,她总撺掇母亲回娘家、总撺掇母亲和爹爹一刀两断,现在却把全部责任都赖到她的头上! 薛子瑜的声音又从背后追了上来:“她就是个讨债鬼,当年我怀她的时候,只是想生个儿子,给锦儿添个能帮到他的弟弟,谁知道竟是个女孩儿。又因为她的缘故,害我被罚跪祠堂,以致坏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她可不就是来讨债的——” 魏紫拐过檐廊,后面那两人的话便都听不清楚了。 好在她如今对薛子瑜并不抱有任何期望,因此即便是被她骂,心里面也没剩多少委屈。 她往薛府外面走的时候,一道身影突然从墙边窜了出来。 是魏绯扇。 她一把抓住魏紫的衣袖:“魏紫!” 魏紫挑眉。 从前的魏绯扇自我标榜为大家闺秀,时时刻刻注意仪态打扮,哪怕跟着母亲来到舅舅家里,也仍旧喜爱打扮得枝招展。 可是今日,她浑身的珠钗首饰没剩两件,穿的衣裙也是半旧不新的款式,鬓发有些蓬乱,两个眼窝因为太过清瘦而憔悴深陷,竟奇异的不像是个未出阁的小姐,反而像是被人抛弃之后充满怨恨的妇人。 魏紫惊诧:“一个多月没见,妹妹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魏绯扇紧紧盯着她,恨得咬牙切齿。 这个乡下来的、嫁过人的村姑,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在镇国公府那个老虔婆的调教下,娇艳的像是一朵牡丹儿,脸颊白嫩饱满的像是能掐出水来。 而她自己…… 她失去了镇国公府嫡小姐的尊贵身份,手上的银钱也所剩无几。 她还想去那家小酒馆和阿锦说话亲近,可她已不能像从前那样一掷千金。 一个多月前哥哥明明答应给她一笔钱,但后来又无疾而终,如今甚至对她避而不见,这必定是魏紫从中作梗。 她铤而走险偷盗舅舅家的钱财,却被嘉敏郡主那个死哑巴抓个正着,害她被母亲关禁闭关了半个月,今天才被放出来。 她恨死魏紫了。 可是…… 她痛苦地摸了摸腹部。 她有不得不来找魏紫的理由。 她红着眼睛,低声道:“再过十日,你就要嫁去寄北宫了,是不是?” 提起这桩婚事,魏紫的表情便不那么自在了。 她道:“是又如何?” “我知道……”魏绯扇转动略显浑浊的眼珠子,“旁人都不知道,可我却知道你和二殿下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分明就只是他一厢情愿。魏紫,你根本就不爱他。” 魏紫不置可否。 魏绯扇讥讽地扯开嘴角:“我还知道,你藏在心里的人,就是萧凤仙!” 魏紫道:“你拦下我,究竟想说什么?” 魏绯扇的表情很自以为然:“我要你成亲那日躲去城外,让我顶替你嫁去寄北宫。” 她说着话,又下意识摸了摸腹部。 魏紫像是没听清楚:“哈?!” 魏绯扇恼怒:“反正你又不喜欢二殿下,嫁过去当侧妃也是痛苦。倒不如让我来替你承受这份痛苦。你落个干净,将来,说不定还有嫁给萧凤仙的机会!魏紫,我可全都是为了你好!” 她义正言辞,圆杏眼里却满是心虚。 若非实在没有办法,她也不愿意来找魏紫。 可她怀了阿锦的孩子…… 就在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她找哥哥拿钱,哥哥却不肯见她。 她闯进哥哥的书房,对方瞧见她先是错愕,随即脸上涌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无可奈何,甚至还有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浓浓的厌恶。 那样的表情,刺痛了她的心。 她道:“从前哥哥见到我最是欢喜,怎么这些天却对我避而不见?便是扇儿做错了什么,惹得哥哥生气,哥哥也该说出来才是,就那么晾着我算什么道理?” 魏换锦始终侧着脸,不肯用正眼看她。 她发怒:“哥哥!” 魏换锦沉默很久,才道:“我已经知道你去小酒馆的事了。” 魏绯扇愣在当场,犹如晴天霹雳。 魏换锦接着道:“那个小倌,与我生得很像,名字也很相似。听掌柜的说,你常常去小酒馆探望他,还曾为他一掷千金……扇儿,你把那个人,当成了谁?” 魏绯扇膝盖发软,扶着几才不曾跪倒在地。 她把阿锦当成了谁,这还用问吗? 魏换锦苦笑了一下:“扇儿,你虽然是收养的,但这些年以来,我始终把你当成亲妹妹。突然知道你怀着那种心思,你可知晓,我心中是何滋味?如今,我一想起你我那些亲近的画面,想起你当时怀揣的感情,我心里就直犯恶心。你……你让我如何自处,如何面对你,如何面对母亲?” 魏绯扇想要解释,却发现在事实面前,自己根本无从辩驳。 大颗大颗的泪珠相继滚落。 很快,她听见魏换锦道:“扇儿,咱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忘了那一天,自己是怎么离开清桐院的。 她只知道天空落了好大好大的雷雨,她一路奔跑,直到狼狈地跑到了那座小酒馆。 她钻进阿锦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那晚的一切…… 便都发生得顺理成章。 第344章 她将来是要当皇后的 事后她虽然后悔,但也没当回事儿。 直到前几天,她发现自己开始对鱼腥味敏感,时常干呕难受,这才意识到可能出事了。 她乔装打扮偷偷出府,找了个医馆一问,果然验证了她的猜测。 她的 然而大夫却说她太过清瘦羸弱,为了不影响以后生育,即便是打胎也只能用最温和的方子,结果一剂药喝下去,也不知是药效太过温和还是那胎儿异常坚强,愣是没给打下来! 她求大夫给她换一个猛方,大夫却说凭她的身体状况,一旦用药过猛,不仅会将胎儿打下来,还会直接导致将来不孕不育。 她怕了。 她将来是要进宫当皇后的,她怎么能不孕不育? 她无路可走,她只能瞒着所有人生下这个孩子。 可她是个没嫁人的官家小姐,突然生子算怎么回事,她只能自己想办法,替孩子找个父亲。 虽然周显阳喜欢她,但他不得圣心,将来绝不可能当皇帝,现在朝堂上最有希望被立为太子的是二皇子周显霁,因此哪怕求到魏紫跟前,她也要得到她的婚事! 她死死盯着魏紫:“你究竟肯不肯把亲事让给我?!” 魏紫无语。 这人仿佛有什么大病,也不知道这些年母亲究竟是如何培养她的,怎么母亲口中所谓的“大家闺秀”,竟然是直接问别的姑娘索要婚事的? 更何况她欠周显霁的已经够多了,她才不敢把魏绯扇这样一个祸害送到他的身边,将来再害了他。 她拒绝道:“婚事是陛下亲赐,我不能让也不敢让。” 失去了嫁进寄北宫的希望,魏绯扇的脸色陡然变得狰狞可怖,尖叫道:“魏紫,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我可都是为了帮你和萧凤仙!” 魏紫被她吓了一跳。 她不理解,魏绯扇又不爱周显霁,没能嫁给他,她至于这般动怒吗? 自打来到薛家,她觉得舅母和母亲都不正常,魏绯扇也很不正常。 她爱惜性命,她不想在陌生的地方和魏绯扇发生争执引火烧身,于是怪异地看她一眼,快步朝薛家府门方向走去。 魏绯扇还在她身后大喊大叫:“魏紫,我有凤命在身,你给我等着,将来有你求我的时候!” 薛子瑜总在她耳边说,她将来是要当皇后的。 念叨的次数多了,她便真的认定,自己就是凤凰命。 即便如今处境不堪,她也仍旧坚定地相信,自己将来迟早是要当皇后的。 …… 魏紫回到镇国公府,趁着天色还早,带着从街上新买的糕点去见玉合欢。 春日迟迟,红衣少女正在园子里悠闲地赏。 魏紫把糕点交给她的侍女,忍不住道:“听说天子给你和慕容家的公子赐婚了?这样大的事,你也能无动于衷,我都替你着急。” 玉合欢弯起眉眼,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还有大半年呢,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什么可着急的?说不定我还没嫁过去,他们慕容家就自己垮台了。倒是表姐,再过几日就是你和二皇子成亲的日子,你可准备好了?我没料到你会突然回来,怎么,在表姐心里,镇国公府比萧凤仙还要紧吗?” 两人沿着径散步。 魏紫无奈地看她一眼:“情爱自然重要,可是亲眷也很要紧。祖母和爹爹不曾负我,若要他们为我承担忤逆君王的罪名,我心中有愧。” 玉合欢笑了起来:“在山阴县的时候,你就正经的不行,如今归家认亲,越发端起架子来了。像表姐这般女子,给人当侧妃委实可惜,你就该做正妃才是。” 这人越扯越远。 魏紫拿她毫无办法,自个儿思量着,轻声道:“罢了,等我嫁去寄北宫,看看能否借着入宫的便利替你盯着相府,万一侥幸拿到慕容焘的把柄,你就有救了。反正,我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跳进火坑里的。” 玉合欢歪了歪头。 她流落在外十几年,鲜少有人为她这般打算过。 从前她弄不懂男女之间的情爱,如今,似乎也弄不懂何为亲情了。 昔年她冷眼旁观,看着陵州城的那些家族繁荣衰落,所谓的亲友在她眼中都只是累赘,倒不如一个人来得逍遥快活,可是今日被魏紫紧张地放在心上,她倒是有了些新的感悟。 真正的亲友不是累赘,而是在她走不动路的时候,搀着她往前迈步的拐杖。 她嫣然一笑,越发贴紧魏紫:“表姐……” 魏紫被她突如其来的撒娇弄得浑身发毛:“你……青天白日的,你注意点呀!” 两人在亭里落座,就着丫鬟端来的热茶吃糕点。 魏紫问道:“我离开这么久,不知京中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有一桩事倒是与你有关,”玉合欢吃了块海棠糕,不疾不徐地道来,“你那位前夫萧凌霄,不是因为当街骚扰你被萧凤仙抓起来了吗?连带他的父亲母亲,也因为殴打辱骂萧凤仙这位朝廷命官而被送进了监牢。在你俩走后,二皇子和表舅动用关系,将他们三人往重了判刑,如今萧凌霄已经被褫夺官爵,两位老人也各挨了二十大板。” 魏紫想起这家人的德行,笑着端起茶盏送到唇边:“那昌平侯府是什么态度?” “还能是什么态度,”玉合欢讥笑,“自然是急不可耐地撇清关系。如今萧凌霄已经和孙黄蝉和离,带着爹娘住在一座小宅子里。即便到了如此境地,他也不肯离开上京,恐怕是筹谋着东山再起呢。” 魏紫心知肚明,凭萧凌霄读书方面的资质,东山再起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把他们一家当成笑柄,只一笑而过。 …… 数日时光一瞬即逝。 转眼,便到了魏紫嫁去寄北宫的日子。 虽是侧妃,可当今几位皇子谁也不曾娶妻纳妃,因此也算是上京城里一桩极热闹的婚事。 镇国公府是这般想的,于是准备了不少桌宴席,谁知到了成亲当日,来府上观礼的宾客竟然还没坐满大半,略显得有些冷清。 魏紫坐在妆镜台前,听鹤安堂的侍女们议论,说是如今朝中局势动荡,那位突然归来的刑部侍郎萧凤仙,奉天子之命抓了好些官员,有的连全家都给抓进去了。 朝臣人人自危闭门不出,许多官员连二皇子和镇国公府的这场婚礼,都根本不敢前来参加。 第345章 她嫁给旁人,你就不难过? 金梅消息最广,捧着喜帕过来,悄声道:“如今天牢里都人满为患了,朝堂上人人自危,奴婢听外头的人说,萧大人越发像是为天子执剑的酷吏,如今朝堂市井之间,大家都称呼他‘小阎罗’。风光是真风光,名声败坏也是真的败坏了,好好的读书人,竟成了助纣为虐的奸臣!” 魏紫接过喜帕。 她知道萧凤仙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要揽权。 天子昏庸世道暗沉,唯有身居高位,才有资格彻查当年悬柯寺的真相。 青橘火急火燎地奔进来:“大小姐,吉时要到了,二皇子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府门口!” 按照大周的规矩,皇子纳侧妃原本不需亲自到场迎亲,但周显霁为表对魏紫的重视,还是选择强撑病体前来迎亲。 镇国公府体谅周显霁的身体状况,没有过多为难他,魏换锦出了一道简单喜庆的对联,等周显霁对出了下联,也就放他们进后院了。 魏紫戴上喜帕坐在闺房,随着外面的热闹逐渐由远而近,透过喜帕下方边缘,她瞧见周显霁的靴履映入眼帘。 随即,他温柔地递过来红绸一端。 魏紫迟疑片刻,伸手握住了红绸。 周婧和周显锋等年轻人挤满了屋里屋外,纷纷为两人鼓掌叫好。 满堂华彩之中,周显霁却像是身处另一个安静的时空。 他凝视魏紫,庆幸她盖着喜帕。 因为这样,他就看不见她难过的表情了。 他知道小紫不爱他,今日这桩婚事,是君父赐婚,她无法抗旨,而他也无可奈何。 他也知道,小紫心里藏了另一个男人。 可他仍然如幼时那般,好爱好爱小紫。 如果当年小紫不曾被拐走,那么今日这桩婚事他们两个都会高高兴兴。 可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的,就是如果。 周显霁笑了笑,凝视魏紫的眼神恍若穿透时空,流露出温柔的深情。 他携着魏紫踏出闺房,今日这桩婚事,他要任性一次,他要郑重当成是在迎娶当年没被拐走的小紫妹妹,是在迎娶那个会甜甜唤他“显霁哥哥”的小紫妹妹。 两人来到正厅,先是拜别魏老夫人。 魏老夫人眼圈通红,应了一声,就别过脸擦眼泪。 小紫是她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是她娇养在膝下的镇国公府大小姐,那昏君好生没有良心,竟敢叫她做妾! 两人又拜别魏翎和薛子瑜。 魏翎也很是不舍,眉头紧锁地摆了摆手, 薛子瑜巍然端坐,表情淡淡地叮嘱道:“宫里不比家中,为人妇也不比在闺中当姑娘,你过去以后,要殷勤地侍奉夫君,要事事以夫君为先,不可胡作非为,不可任性撒娇。” 观礼的玉合欢悄悄翻了个白眼。 这番话,也就薛子瑜好意思说出来了。 她自己都做不到,却敢拿来叮嘱表姐。 表姐成亲,不见她这个当母亲的为她添些嫁妆,倒是好意思前来参加婚礼。 魏紫道了声“女儿记住了”,便随周显霁往外走。 魏老夫人透过浑浊泪眼凝视魏紫的背影,到底是千般不愿万般不舍,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身,哽咽着唤道:“小紫!” 话音落地,已是潸然泪下。 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可她最疼爱的孙女儿却要嫁去那吃人皇宫。 这叫她如何放得下心! 魏紫背对着老人家,联想起归家认亲以来,生身母亲对她不理不睬叫她受尽委屈,祖母却处处呵护、事事撑腰,又想起这两年来祖母教她的许多道理,想起祖孙俩在枇杷树下乘凉笑谈的光景,想起祖母鼓励她勇敢起来,和心上人一起逃离樊笼的慈蔼,禁不住泪流满面。 她没有一位疼爱她的母亲。 可她却有世上最好的祖母。 魏紫哽咽不能言,想要转身扑进老人家的怀抱,却被两个宫女及时拉住。 玉合欢在旁边看的眼圈通红,哑着嗓子劝道:“表姐,新娘不可走回头路。” 魏老夫人边哭边笑,慈声道:“小紫啊,你往前走,莫要回头。镇国公府就在这里,祖母就在这里,将来你回家省亲,祖母再给你做糕吃。日子啊,还长着呢!” 魏紫深深呼吸,勉强稳定住情绪,才随周显霁离开了镇国公府。 迎亲的队伍冗长繁琐,一路不见尽头。 本该热闹拥堵的长街,今日却格外冷清。 走在前面的一支御林军原本预备随时开道,连可能出现的踩踏事故也都提前做了预防工作,可是街面上不仅小摊小贩不见踪影,连一个百姓也无。 京城最高的楼阁之上。 萧凤仙倚坐在屋脊上,一手拎着个酒葫芦,安静地目送那支迎亲队伍朝皇宫走去。 容嘉荣出现在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禁笑道:“人家成亲,你还帮人家肃清了街道……怎么,她嫁给旁人,你就不难过?” 萧凤仙没说话,仰头喝了一口酒。 上京城最烈的酒。 可是他无论怎么喝,今日也醉不了。 容嘉荣在他身旁坐了,夺过他手里的酒葫芦:“你心里若是难过,不妨跟我说说,我倒是可以替你解解闷儿。酗酒伤身,你今夜还有公务在身。” 那支迎亲的队伍,已经渐渐走出了这条长街。 萧凤仙的狐狸眼通红湿润。 他斜睨向容嘉荣,勾唇一笑:“我已经是个男人了。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不能向人倾诉烦恼的。男人的烦恼,只能与酒倾诉。” 他夺过酒葫芦,继续仰头灌酒。 容嘉荣怔了怔。 他早已察觉萧凤仙自打从边陲回来以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变得寡言少语雷厉风行,连心性都冷酷许多。 他不知道他和魏紫离开的这一个月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从前暗暗盼望萧凤仙成为这样的一个人,可当他如今真的成为了他盼望的那种人,他又心下不安。 不,不是不安。 而是不忍。 可是…… 容嘉荣的目光落在那支远去的迎亲队伍上,又遥遥望向巍峨耸立的皇宫。 可是,萧凤仙也好,他也罢,他们都没有随遇而安永不长大的资格。 第346章 扇儿妹妹,我做梦都想娶你呀 随着魏紫的轿抬进寄北宫,向来冷清的宫室终于热闹起来。 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大皇子周显元被废,三皇子周显锋近日连连被皇帝猜忌打压,四皇子周显阳出身低微,其余几位皇子又年纪尚小,朝臣们不禁猜测,将来继承皇位的,似乎很有可能会是二皇子。 他们又害怕被天子猜忌与皇子结党营私,因此不敢出面,只派了家里的孩子们前来吃喜酒。 因为这个缘故,今日聚在寄北宫里的都是年纪相仿的公子小姐。 周婧最是欢喜。 她恨不得捋起袖管和宴席上的宾客拼酒,笑靥如道:“我幼时就认定小紫和我二皇兄是一对儿,今日能喝到他俩的喜酒,我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魏绯扇坐在她对面,悄悄翻了个白眼,故作惋惜道:“只可惜姐姐嫁过人,只能以侧妃之身嫁给二殿下,连轿辇仪仗都少了半副。” 周婧看见她就嫌晦气。 她皮笑肉不笑道:“总比某些姑娘,眼高手低,嫁不出去的好。” 魏绯扇恼了:“你说谁嫁不出去?!” “好了好了,”眼见这两个人又要吵起来,周显阳连忙劝架,“二弟和魏姑娘大喜的日子,你们就不要添乱了。婧儿皇妹,扇儿好容易进宫一趟,你不要欺负她!” 周婧震惊:“我欺负她?!” 她是个一点就炸的爆竹。 魏换锦远远瞧着,怕她在周显阳和魏绯扇两个人手底下吃亏,于是上前把她拉走:“去我们那桌坐吧,你皇兄也在那里。” 魏绯扇瞧见魏换锦,不禁一怔。 又注意到魏换锦只顾着周婧,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心头顿时涌出复杂的情绪。 她咬了咬唇瓣,含着泪负气跑出宫殿。 她一直跑到御园,才哭着靠在一根廊柱上。 她伸拳捶了捶廊柱,脑海中全是魏换锦待她冷冰冰的模样。 “扇儿!” 周显阳追了过来。 此刻已经是暮色四合的时辰,远处隐隐传来寄北宫的喜乐,御园空空荡荡,隔着池塘,一群宫女正给回廊挂上点燃的宫灯。 “扇儿……”周显阳心疼地看着哭成泪人儿的魏绯扇,“周婧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她说的话岂能当真,你别放在心上就是。” 魏绯扇背对着他。 一边耸动肩膀不停流泪,一边想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其实她知道,周婧说得对。 她已经不是镇国公府的嫡小姐,她想嫁给一位有前途的皇子,实在是难上加难。 可是嫁给一般人,她又不甘心。 似她这般奇女子—— 她从小乞儿一跃而成镇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又从大字不识到上京 寻常男人,既配不上她,也压不住她高贵的命格。 可是皇子之中,周显锋对她爱答不理,周显霁也娶了魏紫,她能嫁的,似乎只有周显阳。 周显阳那么喜欢她,肯定会以正妃之礼迎娶她。 那她岂不是压了魏紫一头?! 思及此,魏绯扇忽然暗自高兴。 她面上仍旧眉头紧蹙,转身盯着周显阳。 周显阳被她盯得不好意思,挠着头笑道:“扇儿,你这般看我作甚?” 魏绯扇收回视线,抽噎着道:“显阳哥哥,你也知道,因为魏紫的缘故,我们家已是散了。公主殿下说得对,我失去了显赫的家世,已经难以说亲。天底下,大约不会有男人愿意娶我。” “谁说的!”周显阳愤然,“扇儿妹妹倾国倾城,又是上京 魏绯扇两泪涟涟,低头拿手绢按住眼角:“我知道,显阳哥哥怕我伤心难过,所以故意说这些话哄我……” “我没有哄你!”周显阳急了,“别的男人我管不着,反正我周显阳 魏绯扇像是 “我若骗你,天打雷劈!扇儿妹妹不信的话,可以去我母妃宫里问问,这一年来我母妃曾托人给我相看过许多姑娘,可我根本就懒得多看她们一眼,我只想娶扇儿妹妹你呀!我的心,早就属于你了!” “显阳哥哥……” “扇儿妹妹!” 周显阳一把握住魏绯扇的手。 魏绯扇欲拒还迎了片刻,突然又抽回手,背转过身去,继续哭哭啼啼:“可是显阳哥哥贵为皇子,而我如今只是个被镇国公府扫地出门的养女,我如何配得上你?虽说我可以给你做侧妃,但我幼时发过誓,这辈子决不为妾……” 她的哭声悲痛欲绝。 周显阳的心都要碎了! 他上前紧紧抱住魏绯扇:“扇儿妹妹,我哪里忍心叫你当妾?你放心,我一定求父皇赐一道圣旨,让你当我的正妃!这些年我从来不知,原来你想嫁给我,我好开心!” “显阳哥哥……” 对面回廊的宫女们渐渐走远了。 魏绯扇主动挽住他的脖颈,忘情地吻上他的唇。 旁边便是一座抱厦。 两人情到深处,竟直接躲进那座抱厦,行了周公之礼。 宫灯映水,朦胧多情。 抱厦里,帐幔垂落。 魏绯扇伏在软榻上,肩膀雪白清瘦,只是那双圆杏眼不见情动,只剩一片清明和凉薄。 她今夜,算是为肚子里的孩子找了个父亲。 恐怕就连镇国公府里的那个老虔婆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这个养女竟会比她那个嫡亲的孙女还要嫁的好吧? 到时候,她要让周显阳求天子让她从镇国公府出嫁,在那个老虔婆面前好好显摆显摆,狠狠出一口气! 虽说周显阳出身差了些,但只要他肯争气,再加上她从旁辅佐,定能谋得太子之位。 到时候周显阳登基为帝,她依旧是皇后。 至于魏紫…… 到时候她就安排魏紫当最低贱的宫女,整日整夜侍奉她。 思及此,魏绯扇脸上不禁流露出得意的笑容。 第347章 忘却了生命里曾有他这么一个人 寄北宫里,众人直闹到月上中天宫灯高悬,方才渐渐散去。 周显霁与魏紫同榻而坐,虽然早已揭去喜帕,但此刻却是相对无言,只任由殿内的烛火安静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周显霁才道:“我少年时,曾幻想过无数次与你成亲的场面,却万万想不到,会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与你成亲的。” 魏紫望向他。 男人久病缠身,烛火下的脸清瘦苍白,然而眉梢眼角却是秀丽清冷的,令她想起和萧凤仙私奔去北部边境,在天晴时遥遥看见的那些雪山轮廓。 她不禁想道,如果当年她不曾被拐走,那么也许她和周显霁早就成亲了,也许他们会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也许他们甚至已经有了孩子。 可世道就是这么无奈,她早已在岁月的洪流和折磨里,忘却了生命里曾有他这么一个人。 她的心,如今已经全然属于萧凤仙了。 她低下头,盯着绣鞋道:“殿下肯在那些流言蜚语里接纳我、袒护我,给我一个容身之所,我很感激你。” “是我感激你才对,”周显霁正色,“感激你给了我一个迎娶小紫、照顾小紫的机会,尽管你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小紫。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我理解你也体谅你。你放心,我不会对你乱来。况且……我的身体状况也容不得我乱来。”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嗽了几声。 闹了一整天,他已有些支撑不住,惨白着脸起身道:“时辰不早,我回寝宫歇息了,这间宫殿今后专供你使用。你有什么短缺,尽管吩咐宫女。小紫,你我之间,永远无需客气。” 他踏出殿槛,却瞧见身穿玄黑色劲装的男人,正安静地坐在对面宫殿的檐角上。 是萧凤仙。 四目相对,萧凤仙猝不及防,立刻别过脸去。 周显霁挑眉。 他记得萧凤仙今夜没来吃酒,没想到却是偷偷躲在了这里。 小紫的这位心上人…… 看她倒是看得紧。 他收回视线,没管萧凤仙也不曾声张,只不动声色地沿着回廊往自己居住的寝宫走。 正值春夏之交,为了迎娶魏紫,寄北宫中种了许多牡丹,此刻月色下团锦簇异香弥漫。 被关在马厩里的雪白骏马不耐烦地踢了踢蹄子,在长夜里发出一声嘶鸣。 周显霁提着宫灯,目光透过回廊和丛,遥遥望向那匹骏马。 那是他母妃的爱马留下来的小马驹,与他一样,身上流淌着北地草原的血。 这一刻,随着骏马嘶鸣声遥遥传来,热闹过后的孤独如潮水涌来,彻底淹没了周显霁。 他挺直的脊梁突然之间就佝偻了下去,手里的宫灯摔落在地,他狼狈地扶住回廊,咳嗽着拿白手帕捂住嘴,却瞧见自己又咳出了一大口血。 他凄然一笑,夜里的寒意侵袭着他的四肢百骸,可他的心却像是烧刀子般灼热不堪。 如果他不曾得病,如果他像萧凤仙那样健康强壮…… 他不会甘心就这么把小紫拱手让人的。 如果他不曾得病,他说什么都要争上一争,天底下,没有把自己的未婚妻和小青梅拱手让人的道理。 可是偏偏…… 一股甜腥涌进嘴里,他又虚弱地咯出一口污血,血液顺着下巴滚落到喜服上,那样颜色鲜艳的喜服,竟也被染成了深色。 他还这样年轻,却在这春夏之交的季节,感受到了一丝迟暮。 周显霁闭了闭眼。 他知道她的小紫已经有别的男人深爱,萧凤仙那样强大,他是能护住小紫的。 至于他自己…… 他在上京城,似乎已经没有了牵挂。 他忽然很想骑上那匹雪白的骏马,跋涉千里,去看一看母妃的故乡。 次日。 魏紫在金梅的侍奉下挽起宫髻,新换了一身藕粉色丝织宫裙,淡金色的披帛很衬她宫髻上的那支金钗,走在春阳底下会散出闪闪的金芒。 “真是好看,”金梅欢喜,“二殿下瞧见您,定会喜欢的。” 话刚说完,金梅又后悔地咬住唇瓣。 二殿下昨夜都没歇在大小姐这里,他们两人明明是新婚燕尔的皇子与侧妃,可是看起来更像是一对客客气气的兄妹。 大小姐心仪萧凤仙她是知道的,可二殿下分明很喜欢大小姐。 在金梅的印象里,这些贵族男子都是强取豪夺我行我素的那一类,可二殿下分明都把大小姐纳进门了,他竟也忍得住! 魏紫倒是不在意。 她先去探望了周显霁,他又病了,披散着头发躺在榻上,紧闭的眉眼像是沉静的湖泊。 魏紫没敢打扰他养病,吩咐青橘准备一些精致的茶水糕点,装在攒盒里面去探望周显元。 青橘陪着她来到冷宫,瞧着阴森森的破烂宫殿,忍不住嘀咕:“小姐您也是,哪有女人嫁进宫 魏紫才不在意。 她正欲进去,余光却瞧见一个红衣少女鬼鬼祟祟地躲在墙根底下。 她好奇:“慕容姑娘,你也是来探望太子殿下的吗?” 她许久没见过慕容九里了。 慕容九里浑身一震。 她古怪地瞪了眼魏紫,冷笑道:“我不过是来瞧瞧他死没死,与你什么相干?对了,还未恭喜你当了周显霁的侧妃,听说他昨夜是与你分房睡的,魏紫,你可真是不中用。” 一番话,气得青橘想揍她。 魏紫知道,慕容九里惯是个嘴里没好话的,于是拦住青橘,没再搭理慕容九里,径直进了冷宫。 周显元把落脚的那间破败宫殿,收拾得格外整齐洁净。 他对魏紫道:“用的东西是破旧了些,但好歹不曾短缺什么。宫人们虽然踩高捧低,但好在二弟、三弟和四弟都顾着我,不曾因为我被父皇废弃就瞧不起我,经常安排宫人给我送些吃穿之物。我闲着没事,就在这里看看书写写文章,日子过得倒也轻松。” 魏紫与他对坐,看了眼宫殿四周,除了吃穿之物,一些书籍和笔墨纸砚也是齐全的。 窗台上,甚至还种了两盆茂盛的草。 她笑道:“殿下不曾受苦就好。这是臣女带来的一些茶点,殿下闲暇时可尝尝味道。” 周显元的气度比从前更加清润醇厚,面对魏紫时,像极了一位温和的兄长。 他笑道:“听说你昨日嫁给了显霁,我被软禁在冷宫,不能出去吃你们的喜酒,遗憾了整整一夜。我身边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一枝石榴是我费心思搜罗来的,权当贺礼送予你吧。”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 可惜如今还不到结石榴的季节。 他能找到石榴,就已经很不错了。 魏紫由衷地谢过他,又道:“对了,我来的时候,撞见慕容姑娘了。” 第348章 她把假戏当了真 周显元道:“九里妹妹?” 魏紫见他脸上并无意外的表情,不禁问道:“殿下知道她今日进宫?” 周显元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只低头不语。 照顾周显元起居的大宫女端来热茶,接话道:“侧妃娘娘有所不知,慕容姑娘经常跑来咱们这里,隔着一道宫墙咒骂太子殿下,骂的最多的就是‘废物’、‘骗子’,可我们家殿下何曾骗过她?简直莫名其妙!” 周显元垂眸吃了口茶,小声道:“她年纪还小,撒娇任性也是有的。” “殿下,她都那样骂您了,您管那叫‘撒娇任性’?!”大宫女有些不忿,又转向魏紫,“她来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她几乎天天都来,比早起觅食的麻雀还要准时!天底下,哪有人禁得住她天天咒骂,也就是我们家殿下仁厚心善,这才容忍她至今!” 魏紫捧起茶盏,想起慕容九里那副嚣张又蔫坏的模样,也很有些头疼。 她关心道:“莫不是殿下与她有什么误会?” “不至于吧?”周显元回想片刻,笃定地摇了摇头,“定是她被送去寺庙清修的那几年,我没去探望她的缘故,她爱我,所以也恨我。” 魏紫却回忆起一段事—— 去年魏绯扇跑到相府探望慕容香雪,两人喝醉了,慕容香雪酒后喊着醉话:“我嫡姐还不知道,这些年太子哥哥私底下经常给她寄东西,像是柿子饼啦、笔墨纸砚啦、漂亮的襦裙啦等等等等,不过,全都被我半路截下来了,嘻嘻,我可真聪明!” 她回想此事,不禁望向周显元。 慕容九里去寺庙清修的时候,太子殿下不曾前去探视她,寄过去的东西也都被半道劫走,在慕容九里眼里,等同于太子殿下多年来对她不管不顾,已是彻底放弃了她。 她孤零零在庙里呆了那么多年,心中怎么可能不怨恨? 魏紫把想到的事情告知了周显元。 周显元紧紧握住双手,满脸不敢置信:“怎会如此?!怪不得,怪不得她从未给我寄过回信,因为她根本就不曾收到过!怪不得她回京之后,总是对我横眉竖目,她以为我不要她了,她以为我是个虚伪薄情的男人!” 他震惊之余,清润的脸上又流露出浓浓的心疼。 慕容妹妹打小就失去了娘亲,相府的人也不管她,她一个人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在冷清清的寺庙里待了那么多年,她该多委屈孤单呀! 到底是他不好,是他没用,连一个小姑娘都保护不了。 难怪她总骂他是废物。 周显元眼眶泛红:“她骂得对,我实在是个废物。” 他对付不了相府也反抗不了君父,他保护不了母后,也无法对心爱的姑娘伸出援手。 负面情绪翻涌,周显元颓败地抬手遮住眉眼,自嘲道:“魏姑娘,老天爷给了我皇太子的身份,可我却什么也做不好。我不够聪明,我连算计都不会,我谁也保护不了。父皇废除我的太子之位,或许是正确的抉择,似我这种愚人,是保护不了江山社稷和苍生百姓的。” 魏紫看着他。 她并没有觉得周显元是个愚人。 他是个正常人,只是因为身边有太多惊才绝艳的人物,所以才显得那么平庸。 可他有一颗仁厚的心,魏紫认为这样的仁厚,比那所谓的聪明绝顶重要多了。 她安慰道:“殿下曾经保护过臣女,殿下忘了不曾?认亲宴的那一天,是您帮臣女摆脱了萧凌霄那个渣滓,臣女至今都很感激您。” 换作旁人,兴许不会允许她和离,只会劝她孙黄蝉共事一夫。 许多上位者眼里是看不见一个女人的疾苦的,他们只在乎一个家庭是否团圆完整。 “除了臣女,朝堂内外,兴许还有许多臣子属意于您。”魏紫柔声,“据臣女所知,民间就有许多百姓惦念您呢。一位宅心仁厚的君子,是不会被人遗忘的。” 她见周显元的情绪和缓许多,才起身告辞离去。 至于周显元和慕容九里的感情,她并不打算过多插手,她相信他们是能解开误会的。 …… 寄北宫里的日子平静安宁,周显霁把她保护得很好,明明身处囚笼似的皇宫,却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自由,任何一方势力的手都伸不进来,以至于无法窥探她的生活。 她前几日回镇国公府省亲的时候,甚至连鹤安堂的小橘猫和小玳瑁都抱回了皇宫,因为周显霁允许她在宫里养各种猫猫狗狗。 与萧凤仙有关的消息,这一个月以来也从未在耳边断过。 把谁下大狱啦、谁全家被他流放啦等等等等,虽然全是负面消息,可他却因此步步高升直上青云,如今已经坐到了尚书的高位。 已是入夏的季节,白的阳光晒在回廊外面,池塘边的草木愈发葱翠鲜绿。 水榭里面,魏紫拿了一支孔雀尾巴逗猫,听着青橘的种种描述,不知怎的,竟很心疼萧凤仙。 她不能陪伴在他身边,便总觉得他是在孤军奋战。 “魏紫、魏紫!” 一道急促的声音突然远远传来。 魏紫起身望去,慕容香雪迈着大步,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魏绯扇,两人如今的关系好极了。 魏紫在雕圆桌旁落座,垂眸端起一盏果子饮。 金梅侍奉在侧,威严道:“慕容姑娘,二殿下正在养病,请您休要大呼小叫。” 慕容香雪红着眼眶:“魏紫,你跟太子哥哥说了什么?!慕容九里从前可厌恨他了,可自从他前阵子给慕容九里写了一封信,慕容九里突然就不恨他了,昨天甚至是笑着从宫里回家的!我查过了,只有你前阵子去冷宫见过太子哥哥!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 魏紫莞尔:“他们果真和好了?” “你还笑!”慕容香雪几欲崩溃,“都是你干的好事!” 魏紫收敛了笑容,淡淡道:“他们本就是未婚夫妻,他们和不和好,与你什么相干?我听说相爷是要把你嫁给别的皇子的,你缠着太子殿下做什么?” 慕容香雪怔了怔,暗暗握紧双手。 祖父确实要把她嫁给一位有前途的皇子,至今还在观望之中。 可是…… 可是也不知从何时起,她把假戏当了真,竟对太子哥哥动了真情。 第349章 魏绯扇怀孕了?! 其实太子哥哥那个人挺笨的,每次和朝臣们讲话,总是弄不懂他们言语背后暗藏的机锋,祖父常常在家里笑话他天资愚钝,不堪为大周太子。 可是…… 可是慕容香雪私心里认为,太子哥哥和上京城其他的王孙公子不一样,他从不因为她相府嫡女的身份就对她献媚,做事也比旁人更加认真努力,他自己都过得抠抠搜搜,却还总是为别人操心。 虽然笨了点,但他确实是很好的人。 慕容香雪觉得自己也不是特别聪明的那一类姑娘,比如每次参加魏绯扇举办的诗会,她都需要贴身侍女替自己代笔作诗。 她认为她和太子哥哥挺相配的。 此刻,面对魏紫的质问,她高傲地扬了扬眉毛:“我缠着太子哥哥,又与你什么相干?你不过是二殿下的侧妃,说到底就是个妾,我如何行事,轮得到你管?!我这趟进宫,就是为了告诉你,你再敢帮太子哥哥和慕容九里,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金梅正色警告:“慕容二姑娘,这里是寄北宫,请注意你对我家娘娘说话的态度!” “香雪就是这般直率的性子,姐姐可不要与她计较。”魏绯扇从杏儿手里拿过请帖,递给魏紫,“今日来见姐姐,还有一桩要紧的事,这是我的大婚请帖,到时候还请姐姐赏个脸,前来吃酒。” 金梅诧异地接过请帖,呈给魏紫。 魏紫翻开,不觉挑眉。 这是魏绯扇和周显阳的大婚请帖。 她要嫁给周显阳? 她分明记得魏绯扇从前瞧不上周显阳的,怎么现在却…… 魏绯扇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看起来很甜蜜的模样:“蒙显阳哥哥偏爱,特意在今日早朝的时候求陛下为我们赐婚。显阳哥哥性子急,生怕娶不到我,婚期就订在十日之后。” 魏紫摩挲着请帖。 是挺急的,今天早上才赐婚,请帖却都提前写好了。 她问道:“季昭仪肯?” 从前魏绯扇对季昭仪态度极差,也不知季昭仪是怎么同意这桩婚事的。 “这就不劳姐姐操心了,”魏绯扇略显得意,“显阳哥哥乃是皇子,季昭仪虽是天子的女人,可说到底不过是个妾,她有什么资格插手显阳哥哥的婚事?显阳哥哥喜欢我就够了,你瞧瞧,他舍不得我受委屈,还特意给我求来正妃之位,不似姐姐你……” 她打量魏紫一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旁人都说,你我本是姐妹,今后要在宫里继续做妯娌,这是一件喜事。可我却认为,正妃和侧妃之间隔着天堑,一个是正房,一个是玩物,哪里能算得上妯娌呢?” “二小姐!” 金梅脸色难看地呵斥。 “怎么,我说错话了不成?”魏绯扇懒得再装,“魏紫,你以为你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就能压我这个养女一头。可是我告诉你,你错了!村妇就是村妇,村妇到了上京,也只配当个玩物!我才是镇国公府正经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只有我这样的女子,才配当皇子的正妃!等着瞧,总有一天,我要叫你跪在我的面前!” 她和慕容香雪趾高气扬地走了。 金梅气得不轻:“亏咱们府里那样待她,她的规矩礼仪,还是老祖宗亲自教的,可她就是这么报答老祖宗和国公爷的!这件事儿,奴婢定要告诉老祖宗!” 魏紫把玩着孔雀翎。 她从未想过要压谁一头,自打归家认亲以来,一直都是魏绯扇在兴风作浪。 她对魏绯扇彻底失去了耐心,她根本不想在宫里碰见她。 她正琢磨如何坏掉魏绯扇和周显阳的这桩婚事,一道娇俏灵动的声音忽然从水面上传来:“魏紫!” 魏紫寻声望去,红衣似火的少女撑着小船,正慢悠悠穿过莲叶,朝水榭划来。 是慕容九里。 她大约是有什么喜事,瓷娃娃般的小脸格外润泽光彩,打扮得也比从前精致漂亮,发髻上甚至还佩戴了几支夸张的红羽毛金钗。 她把船划到水榭前,傲娇地递给魏紫一枝莲蓬:“赏给你吃,不必对本小姐感恩戴德。” 魏紫接过。 那莲蓬还挺小,里面根本就没有几颗莲子。 更何况这是寄北宫池塘里面长出来的莲蓬,原本就属于她,她干嘛要对慕容九里感恩戴德。 她道:“慕容姑娘来我宫里,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你就别装了,”慕容九里趴在船舷上,双手撑着小脸,“刚刚魏绯扇的那些话,我可都听见了。她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她,是不是?” 魏紫不置可否。 慕容九里接着道:“我有一计,不仅可以毁掉魏绯扇和周显阳的婚事,还能让她在上京城彻底声名狼藉,你要不要听?” 魏紫望向她。 少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两三岁,孩子似的稚嫩,然而眼睛里闪烁的恶意却很惊心动魄。 她始终记得,慕容九里蔫儿坏。 她怀疑道:“你有那么好心,你能帮我?” 慕容九里撇了撇嘴。 近日,周显元和她解释清楚了当年的误会。 他没有抛弃她,从来就没有。 她也是从周显元那里知道,是魏紫帮忙弄清楚了两人之间的误会。 看在这件事情上,她愿意出手帮魏紫一次。 她抬了抬下巴,高傲道:“我只告诉你一件事,魏绯扇怀孕了,所以才这么着急嫁出去。至于她肚子里揣着的种,并不是周显阳的,但她打算把这个孩子算在周显阳头上。” 此话无异于惊雷。 魏紫当即愣住了。 魏绯扇怀孕了?! 她陡然想起她刚回上京的时候,曾去了一趟薛家,当时魏绯扇缠着她要她让出婚事。 怪不得她当时连侧妃都不嫌弃,因为她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身孕,她急着给孩子找个父亲! “她的把柄已经送到了你的手上,至于怎么用,就是你的事了。”慕容九里潇洒地摆摆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魏紫目送她的小船渐行渐远。 突然觉得,慕容九里嘴硬心软恩怨分明,也怪可爱的。 , 推荐菜菜的新书《嫁权贵:三爷野性难驯》 第350章 二位可真是情比金坚 金梅目瞪口呆:“奴婢还以为这位慕容姑娘是个坏脾气的人,没想到她人还怪好的嘞。” 魏紫轻声道:“她虽这么说,可我总要亲自确认过,才能真正相信她的话。” 金梅好奇:“如何确认?” 魏紫想到了一个人。 东厂。 垂厅里,魏紫静坐吃茶。 宴浓抱着玳瑁猫儿坐在上座,脸色不大好看,掐着嗓子道:“侧妃娘娘一坐便是两刻钟,知道的,晓得你是在等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我们东厂有什么过节。” 魏紫笑了笑。 从前她以为宴浓是深不可测的可怕之人,如今嫁进了宫里,又知晓了萧凤仙的身世,再看这个人,竟也不再那么畏惧,他毕竟帮了萧凤仙那么多。 她柔声道:“厂督大人有事可以去忙,我自己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宴浓轻抚猫儿,没有接话。 魏紫今日登门,想问他借绿柚。 因为萧凤仙的缘故,他并不想跟魏紫有什么牵扯,因此不大想借给她。 可是看她这架势,大有见不着人就不走的意思。 魏紫吃了口茶,接着道:“从前因为凤仙的缘故,厂督视我为仇寇,认定我绊住了他复仇的路。如今我嫁了人,厂督总该放心了吧?我在后宫里行走方便,如果厂督愿意,我甚至可以作为内应,为您和凤仙提供后宫里的一些内幕消息。咱们合作共赢,一起揪出悬柯寺血案的真凶,岂不美?” 宴浓的眉心跳了跳。 他没料到萧凤仙竟然如此信任魏紫,连那样机密的身世都告诉了她。 而少女眉目如画神情淡然,不像是会出卖萧凤仙的样子。 他冷笑一声:“二位可真是……情比金坚。” 他抱着猫儿踏出门槛,对随行的小太监低声道:“去把绿柚找来。” 绿柚在一刻钟后出现在了魏紫的面前。 魏紫瞧见她,知晓自己被宴浓认可了。 她起身,含笑拉住绿柚的手:“好绿柚,你我好久没见面了。” 绿柚有些感动:“难为侧妃娘娘还记得奴婢。” “我来找你,是求你替我办一件事,”魏紫同她往外走,把魏绯扇有孕的事情说了一遍,“我在宫中行走,凡事不得不小心,非得有万全的把握,才敢对她下手,因此想请你替我打探个究竟。” 绿柚行走在东西两厂,手底下耳目众多,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应承下来,看了眼魏紫的发髻,又道:“得知您嫁给了二皇子,奴婢心里很是难过,奴婢以为,您应该会和萧大人在一起的。”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魏紫:“这是奴婢闲暇之余,为您和萧大人创作的一些故事,难登大雅之堂,您瞧个乐子。若是不够看,奴婢那里还有中册和下册。” 少女面若冰霜,看起来十分正经。 魏紫料想大约是以她和萧凤仙为原型,创作的江湖恩怨儿女情仇那一类故事,于是感激道:“多谢你费心,我定然仔细翻阅,绝不辜负。” 绿柚点点头:“您若有什么另类的想法,也可以告诉奴婢,奴婢可以写成番外。” 绿柚走后,魏紫坐到东厂院子里一株树下。 她翻开册子,刚看了两页,就呆住了。 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冰肌玉骨”、“销魂蚀骨”、“春宵一度”,竟然都只是这里面最正经的字词,其他种种字眼简直不堪入目! 而这里面描写的,竟然全都是她和萧凤仙…… 连场地都换了无数个,比如闺房窗台、池塘假山、御园草地等等,连谈论政事的朝堂都有! 她匆匆翻了翻,整本册子毫无剧情,从头到尾都是这些! 魏紫脸颊涨得通红,险些把册子丢出去! 她正面红耳赤,身后忽然传来声音:“你在看什么?” 魏紫身体一僵,连忙合上册子:“没什么!” 萧凤仙负手站在她身后,挑着眉,薄唇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我都瞧见了,你在看不要脸的东西。” 魏紫难堪地咬了咬唇瓣,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里?” “来瞧瞧宴浓。”萧凤仙的目光仍旧落在那本册子上,“这是你写的?没想到侧妃娘娘瞧着正正经经,私底下却对本官……” 他脸上带着笑,故作为难地轻咳两声:“侧妃娘娘,您如今可是二皇子的人,对本官怀有这般心思,只怕有损妇德。” 魏紫难为情,羞窘得快要哭了:“我如何写得出这样的东西?!真不是我的,是绿柚写的。” “行吧。”萧凤仙不忍欺负她,在石桌边拂袖落座,“你今日,也是来找宴浓的?你和他几时有了交集?” 魏紫把魏绯扇的事情讲了一遍:“她若嫁给三皇子,只怕今后我在后宫将不得安宁。所以我打算先下手为强,解决掉她这个隐患。” 提起魏绯扇,萧凤仙的脸色变了变。 他眯了眯狐狸眼,眸光里出现了一丝阴狠。 半晌,他道:“你放心,我也不会放过她。” 临近魏绯扇和周显阳的婚期。 因为天子下旨,要魏绯扇从镇国公府出嫁,所以这几日魏府十分忙碌,好在魏紫才成亲不久,留下许多现成的大婚之物可以用,倒是省了不少采买功夫。 魏绯扇招摇过市地搬回了牡丹苑。 她环顾熟悉的一切,唇角噙着得意的讥笑:“那个老虔婆以为,我从此被扫地出门,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风风光光地回来!就连她最疼爱的孙女,今后见到我都要低三下四请安问好!” 杏儿恭维:“小姐才是赢家。” 魏绯扇的目光落在博古架上。 上面摆着几个面塑娃娃,她曾经爱若至宝。 老虔婆的娃娃已经被她烧毁,她面无表情地拿起魏翎和魏换锦的,凝视良久,把它们狠狠掷在地上。 精致的娃娃立刻四分五裂。 魏绯扇沉声道:“我视他们为骨肉至亲,他们却对我弃若敝履。我魏绯扇对天发誓,绝不原谅魏家,绝不原谅魏翎和魏换锦!待我荣登后位的那一天,我要镇国公府家破人亡,永无宁日!” 她生了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 本该十分漂亮,然而此刻怒目圆睁,显得过于可怕。 杏儿打了个寒战,低头不语。 此刻,鹤安堂。 常嬷嬷怨怪:“二小姐也真是不讲情面,今日回府,竟然不来给您请安。” 老夫人捻着佛珠,闭目不语。 第351章 从今往后,我与兄长恩断义绝 常嬷嬷犹豫道:“有些话,本不该在老祖宗面前说,只是近日坊市间流传开一些谣言,与咱们家二小姐有关……” 魏老夫人淡淡道:“什么谣言?” “说是咱们二小姐有了身孕,所以才着急嫁给三殿下。”常嬷嬷小心翼翼地望了眼老人家的脸色,“当然,老奴知道谣言不可听信,咱们二小姐是个心气高的,虽然这一年来频频闹出乱子,但还不至于做出婚前苟合那种丑事。眼看大婚在即,那些谣言终究不好听,不若请国公爷出面,狠狠惩治传谣之人?” 魏老夫人捏住佛珠,缓缓睁开眼。 无媒苟合,婚前有孕…… 这样可怕的词,向来是和世家女没有关系的。 扇儿她再糊涂,应当也做不出这种事吧? 一想起魏绯扇,魏老夫人就情不自禁一阵头疼。 思虑良久,她道:“你派人盯着牡丹苑,好歹熬过这几日,别叫她在咱们府里出了岔子——再想法子把薛子瑜接过来,对外就说,她们母女情深,魏绯扇一刻也离不了薛子瑜。” 常嬷嬷郑重地点了点头,倒也明白老夫人的打算。 二小姐和老夫人离了心,老夫人肯让她从国公府出嫁就不错了,至于那些谣言,老夫人并不打算帮她摆平,等她三天后嫁进宫里,再怎么闹都跟国公府没有关系了。 退一万步,若二小姐当真那么不堪,与人苟合有孕,那也是她母亲薛子瑜没教好的问题,与镇国公府毫无关系,镇国公府其他未出阁的小姐仍然清白干净。 傍晚时分,天空滚过一阵闷雷。 随着长风四起,雨珠子噼里啪啦地敲打在檐瓦和芭蕉上,已经是入夏的时节了。 魏绯扇换了一袭轻软的桃红色纱面襦裙,梳了个精致的百合髻,命侍女抱起闺房里的那架古琴,穿过回廊去了清桐院。 今日恰逢魏换锦休沐。 魏绯扇熟门熟路地闯进他的书房。 书房里窗牗洞开,角落的青瓷瓮缸里种着碧青碗莲,风吹进来,莲叶摇曳珠帘碰撞,落雨的初夏黄昏凉丝丝的。 魏绯扇注视书案后陌生又熟悉的锦衣青年,神情复杂地抿了抿嘴巴。 和兄长分道扬镳,明明才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她却觉得像是过了半辈子那么久。 她小声道:“哥哥,好久不见。” 魏换锦合上书页,看了眼空落落的书房门口,不耐地蹙了蹙眉。 他那几个小厮就知道躲懒,竟把魏绯扇放了进来。 他现在根本就没办法与她共处一室,一想到她曾怀过的情愫,他就直犯恶心。 他没拿正眼看魏绯扇,垂眸拂弄桌上的琉璃摆件,勉强开口:“听说,你很快就要嫁给三皇子了?” “是,”魏绯扇点了点头,“殿下特意向天子求来圣旨,允许我从镇国公府出嫁。” 魏换锦停顿良久,才道:“那你安心备嫁。” 魏绯扇直勾勾地看着他:“哥哥……” “三殿下是个好人,我记得他打小就喜欢你,天底下,再没有别的男人比他更疼爱你。”魏绯扇避开她的视线,十分懊悔今天休沐归家,“扇儿,你……你要好好对待人家,莫要辜负别人的真心。这世上,真心万金难求。” 魏绯扇眼圈发红:“我便知道,哥哥只会对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她指了指杏儿手里抱着的那架古琴:“这是我十二岁生辰那日,哥哥耗费巨资买来送我的琴,我爱惜它多年,它如今看起来依旧如新。” 魏换锦记得那架琴。 幼时魏绯扇很努力的,她不是镇国公府的亲闺女,她比别的世家小姐多付出了千百倍的努力,才成为一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京中才女。 他怜惜她,于是送了她昂贵的古琴。 “可是……”魏绯扇凝视魏换锦,满脸委屈心酸,“可是哥哥待我的心,和我待你的心不一样。” 魏换锦呼吸一窒。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魏绯扇,没料到她居然大大咧咧地跑到他院子里,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就不怕被有心人听见?! 那样龌龊的心思…… 如何能见于日光底下! 她不要脸,他却还要! 母亲身为堂堂镇国公夫人,也是世家闺秀出身,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 母亲当年,根本就不应该收养魏绯扇! 他因为恐惧而浑身轻颤,霍然起身,厉声道:“请你慎言!” “慎言?”魏绯扇盯着他,泪珠子簌簌滚落,“我即将嫁给周显阳那个废物,我永远不能得到喜欢的人了!我沦落到这份田地,我为何还要慎言?!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我喜欢——” 魏换锦猛然冲到她面前,一把捂住她的嘴。 魏绯扇挣扎着啼哭不止,一边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一边试图掰开魏换锦的手。 最后魏绯扇狠狠咬在魏换锦的虎口上,魏换锦吃痛,只得被迫将她松开。 屋外白光闪过,陡然传来轰隆隆的惊雷声,光影昏暗,风更大了,哗啦一声吹开屋门,冷冰冰的雨丝落在人身上,水雾潮湿,叫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魏绯扇像是被惊雷吓到,突然惨白着脸尖叫一声,猛然扑进魏换锦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哥哥!” 少女身娇体弱,水蛇似的贴在他胸膛上就不肯再离开。 空气里涌动着异样的气氛。 魏换锦整个人僵在当场,等回过神,像是撕狗皮膏药似的,紧咬牙关一点点掰开魏绯扇的手。 魏绯扇终究不敌他力气大,被他毫不留情地推倒在地,脸上不知是雨珠还是泪珠,一手捂住胸口,不敢置信地看他。 魏换锦又气又臊,背转过身去过,垂在腿侧的双手手攥紧成拳,整个人绷得很紧:“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妹妹!你走!” 魏绯扇颤颤起身。 她凝视魏换锦的背影,眼底浮现出一抹绝望的死气。 魏换锦推开她的举动令她羞愤不已,她抱起那架古琴,恶狠狠砸在了地上。 琴弦剧颤,余音刺耳。 她含着泪道:“从今往后,我与兄长恩断义绝!” 第352章 哥哥,我生来就是个坏种呀 魏换锦白着脸望向那架古琴。 他的手头并不算富裕阔绰,当年这架古琴是他攒了整整两年的银子才买回来的。 但因为是送给魏绯扇,是送给他疼爱的妹妹,所以他觉得很值得。 可是今日…… 他看着散架损坏的古琴,看着琴身上他们两个人名字的刻字,情不自禁地心痛。 他红着眼睛,一字一顿:“你可想好了?” 魏绯扇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注视他的眼神犹如注视仇人:“我做过的事,从来不会后悔!只是魏换锦,待到将来我位高权重的那一天,你待如何?!镇国公府又待如何?!” 少女漂亮的圆杏眼里,盛着浓浓的报复欲。 吹进来的雨丝染湿了魏换锦的锦袍。 他对面前的少女失望至极:“可怜国公府抚育你长大,给予你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料到到头来,竟然养出了一头白眼狼。就因为我不爱你,你就要报复我、报复镇国公府……魏绯扇,你从前的温柔善良,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你现在才知道吗?”魏绯扇嗤笑,“我若当真温柔善良,又何必弄死萧杜鹃,又何必将魏紫和萧凤仙的龌龊之事公之于众?我就是看不惯她们,看不惯所有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的女人!哥哥,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我是市井贱民所生,我爹好赌成性,我娘恶毒善妒,我生来就是个坏种呀!” 窗外掠过惊雷。 少女终于撕破所有伪装,卸去了所谓大家闺秀的架子,放肆地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却又流了满脸的泪。 她深深看了一眼魏换锦,才寒着脸大步离去。 魏换锦慢慢蹲下身,指腹轻抚过那架古琴,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终是无言。 转眼已至大婚之日。 才是清晨,镇国公府就热闹起来。 魏绯扇盛装打扮,先去鹤安堂拜别魏老夫人。 魏老夫人默默不语,示意常嬷嬷递给魏绯扇一个红封。 红封里面是两千两银票,她自问对魏绯扇算是仁至义尽了。 薛子瑜在旁边瞧着,笑道:“我记得小紫出嫁的时候,老夫人可是掏空了嫁妆为她添妆,怎么轮到我们扇儿,您就如此小气?扇儿在您身边长大,难道不比小紫来的亲近?” 魏老夫人闭上眼,不肯搭理她。 常嬷嬷道:“您这话没得叫人恶心,大姑娘乃是老夫人的亲孙女,岂是外人能比的?何况大姑娘最是孝敬,晨昏定省从未落下过。倒是二姑娘处处惹老夫人生气,回府待嫁的这段日子,竟是从未来鹤安堂给老夫人请过安!想来二姑娘眼里,是没有祖母了!” “常嬷嬷身为一介奴婢,喜欢在主人家说话的时候插嘴这一毛病还是没改。”魏绯扇笑意盈盈,“常嬷嬷莫不是忘了,我如今乃是三皇子妃,身份尊贵更甚从前,容不得半点闪失,岂有轻易出闺门给人请安的道理?何况,她早已不是我的祖母了。” 小姑娘站在垂厅里,身穿嫁衣脊背挺直,一副睥睨四野的架势。 常嬷嬷被她这番话惊住,半晌没反应过来。 “好、好、好!”魏老夫人气得睁开眼,“我竟瞎了半辈子,养出这么个东西来!” 薛子瑜捏着手帕,掩唇笑道:“老夫人,扇儿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您何必气恼?您喜欢您的亲孙女儿,可怜您的亲孙女只当了个侧妃,而您最不看重的养孙女,反而当了皇子正妃。正室与妾室天然有云泥之别,将来见面,也只有小紫给扇儿跪地行礼的道理。您这张老脸,将来也不知道该放于何处。” 她如今不再是魏老夫人的儿媳妇,养女又当了皇子妃,整个人顿时容光焕发,很有扬眉吐气的神气。 魏老夫人满脸一言难尽地盯着她,犹如盯着一个傻子。 她当年真是瞎了眼,竟然给儿子挑了这么一个蠢货媳妇! 小紫是她的亲闺女,小紫受委屈,难道她这个当娘的脸上很光彩吗?! 她只觉这母女俩都是蠢蛋,在鹤安堂多待一刻都污了她的眼。 她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赶紧走吧!” 魏绯扇只当她是臊得慌,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才趾高气昂地离开鹤安堂。 魏绯扇又去拜别魏翎。 魏翎看着她,久久无话。 他觉得他熟悉的二女儿像是变了一个人,可究竟是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 直到宫中派来的内侍催着魏绯扇上轿,魏翎才回过神,叮嘱道:“你到了宫里,要时时小心谨慎,不可仗着三皇子钟情于你,就胡作乱为。凡是拿不定主意的事,可以去找你姐姐商量。你们二人是姐妹,终究比其他人来得更亲近一些。” 魏绯扇不以为然。 她如今身份地位高出魏紫一大截,她有什么事情需要跟魏紫商量? 魏紫讨好她还差不多! 她又看了眼魏翎身后的魏换锦,见他薄唇紧抿,便知晓他不愿与她说话。 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镇国公府。 今日天气不好,天空阴沉沉的。 轿帘落下来的时候,魏绯扇唇角的笑容也随之隐去。 镇国公府在身后渐行渐远。 她捏紧双手,独处的时候,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愉悦欢喜。 她像是彻底失去了什么。 而她走后,薛子瑜还留在镇国公府。 魏换锦猜测自己母亲大约是有什么话要对父亲说,于是主动给两人腾了地方。 薛子瑜今日送女儿出嫁,打扮得很是精致娇艳。 她慵懒地坐在椅子上,打量魏翎的书房布置,淡淡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明明不爱读书,却总爱将书房装饰的风雅古朴,营造出喜爱读书的假象。” 魏翎没看她,低头翻阅军营里的文书:“如今圣上免了我一半职务,闲暇时间多出许多,倒也得空读一些书。” 薛子瑜喝了一口茶:“我听说,你最近在相看继室?” 书房陷入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魏翎才道:“镇国公府需要一位女主人。” 他的态度如此疏离冷淡,令薛子瑜心中不快。 她已经纡尊降贵主动来找他谈话,他竟然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她! 第353章 魏绯扇大婚 薛子瑜捧着茶盏,紧紧盯着书案后面的魁梧男人,提醒道:“魏翎,你我和离,才不过数月,你便这么着急为锦儿他们挑个后娘?!” 魏翎翻页的动作微微一滞。 他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母亲卧病在床,小紫嫁去了寄北宫,府里的事情都是弟妹和欢儿再管。可下半年锦儿也要大婚,府里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弟妹是个什么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一百两银钱,她能贪进手里一半。欢儿又是我侄女,没道理要她一个客人来帮着料理后宅家务,甚至主持锦儿的娶妻之事。这偌大的后宅,总要有个能做主的女人。” 他话音刚落,管事的匆匆进来禀报:“国公爷,岑女夫子求见。” 薛子瑜挑眉:“岑女夫子?” 管事的这才注意到她还在这里,顿时白了脸,小心翼翼道:“乃是颍川岑家的嫡长女,十年前没了相公,这些年并未再嫁,老夫人有心安排国公爷和岑女夫子相看,这些天岑女夫子常常来咱们府上做客,今日是特意来喝二姑娘喜酒的。” 薛子瑜嘴唇发白。 她听说过岑女夫子这一号人物。 博学多才秀美聪颖,因为少年时曾在宫里给几位公主当过伴读的缘故,这些年常常以女夫子之身进京教导名门淑女,在上京城很受人尊敬。 薛子瑜带着怒意喝问魏翎:“你要见她?!” 管事的撇了撇嘴。 当初夫人抛弃国公爷,走的时候十分干脆,现在却又管起国公爷的婚事来了。 魏翎还没来得及说话,薛子瑜厉声质问:“魏翎,咱们二十多年来的感情,究竟算什么?!” “这话,最不该由你提起。”魏翎也恼了,“你我和离之后,我不是没去薛家找过你,也不是没存过与你和好如初的心思,可你当时是怎么做的,你大嫂又是如何对我的?!” 薛子瑜咬了咬嘴唇,心底生出一丝不自在。 当时魏翎去薛家探望她过几次,可她拿捏着架子闭门不见,后来她大嫂直接将人撵了出去。 她们并没有给魏翎留丝毫情面。 闹了几次之后,魏翎也就不再登门了。 薛子瑜脸颊微红,争辩道:“难道你就没有错吗?我虽扬言要嫁一个比你好的,可这几个月以来我并未真去相看人家,倒是你……岑女夫子都找上门来了,可见你们素日里关系暧昧,勾勾搭搭,不知检点!” 魏翎被她的言语激怒:“我以礼待她,她亦以礼待我,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他黑着脸豁然起身:“来人,请送薛大姑娘出门!” 薛子瑜脸颊一阵阵发烫,更加恼火:“魏翎,你叫我什么?!” 魏翎不愿与她争吵,径直拂袖离去。 薛子瑜被管事请出书房,不甘心地揉皱了手帕。 管事的劝道:“国公爷正在气头上,您还是先行回府吧,等将来国公爷气消了,您再跟他坐下来好好谈谈。小的琢磨着,当初您不该为了表小姐提和离之事的,表小姐乃功勋之后,她为父伸冤何错之有?您怕惹来圣怒引火烧身,屡次三番拿和离之事威胁国公爷,真真是伤了国公爷的心。您又不是不知道,国公爷最是刚正不阿,见不得忠臣被骂成叛国贼。” 薛子瑜没吭声,此时此刻,心底倒也生出些许悔意。 她往府外走,嘀咕道:“就算我有错,难道他就没有错吗?他们偏袒小紫忽视扇儿,简直忘了谁才是陪伴他们十二年的闺女!好在扇儿如今嫁给了皇子,也算是出人头地,为我这当娘的争了口气!” 管事的跟在她身后,暗道天底下竟然有这般糊涂的女人,只疼养女不疼亲闺女,心都要偏到天上去了却还怪别人偏心,难怪不得老夫人欢心。 另一边。 魏绯扇的轿被抬进了皇宫。 因为天子多疑的缘故,几位皇子至今仍然住在宫里,并未出宫开府。 虽然是皇子迎娶正妃,但周显阳不得圣宠,魏绯扇又没个正经身份,大婚的规格竟还不如魏紫嫁去寄北宫那回。 魏紫和周显霁同来赴宴,周显霁去了男眷那边,魏紫在大殿角落找到慕容九里,径直走了过去。 慕容九里撇嘴:“这么多位置都空着,你怎么偏偏坐我身边?怪讨人嫌的。” 魏紫一时无语。 她见这小姑娘孤零零坐在角落,无聊地往指间缠绕发丝,望向其他同龄少女的目光又是艳羡又是孤单落寞,这才好心坐过来陪伴她。 她回道:“我就乐意坐这里。” “呵,”慕容九里怪笑一声,“亏我好心给你透露了魏绯扇的秘密,可你除了在上京城里放出一些风声,其他什么也没做,竟然放任她嫁给周显阳……魏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能了?将来魏绯扇在宫里欺负你,你可别说我没帮过你!” 魏紫不疾不徐的将一盏酒送到唇边,笑道:“那种事,私底下解决有什么好玩的?你等着瞧好了。” 慕容九里猜到她是准备今天动手,顿时也来了兴趣。 此刻,轿已经到了皇宫门口。 一名掌事宫女跟着轿穿过宫巷,在轿窗边恭声道:“我家昭仪娘娘心疼二姑娘,怕您这一路饿了,特意为您准备了点心。娘娘说了,皇子娶妃规矩繁琐,不比寻常嫁娶,晚上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去,您且先用些点心填填肚子。” 魏绯扇天还没亮就起床梳妆打扮,此刻确实有些饿了。 她掀开窗帘一角,悄悄接过那块点心。 是块精巧的糯米红枣糕,大约出自御膳房之手,很是香甜软糯。 魏绯扇两口就吃完了。 如今她已经嫁进宫,懒得再伪装什么,满意而骄矜道:“你们家昭仪还挺会来事的,想必从前当宫女的时候,很会伺候人。” 掌事宫女目视前方,似笑非笑。 等到轿终于抬进来,宾客们顿时热闹起来。 周显阳一身大红喜袍,满面笑容地牵着红绸,携魏绯扇一起踏进殿槛。 天子周硕坐在上座,季昭仪坐在一侧,俱都含笑注视他们。 即将拜天地,司仪官高声唱喏:“一拜天地——” 魏绯扇随周显阳深深拜了下去。 却不知怎的,突然腹痛难忍,喜帕底下一张脸惨白惨白,整个人都冒出一层冷汗。 “二拜高堂——” 魏绯扇抓着红绸的手逐渐青筋暴起,腹痛到打起了摆子。 “夫妻对——” 司仪官还没来得及唱完,魏绯扇突然捂着肚子跪倒在地。 她声音发颤:“好疼啊,我的肚子好疼啊……” 事发突然,满殿宾客都愣住了。 魏紫率先起身,上前扶住魏绯扇,担忧道:“我妹妹怕是吃坏了肚子,快请御医!” 第354章 显阳哥哥,我是真心爱你呀 魏绯扇愣了愣,立刻白着脸道:“不要!” 如果请来御医,把脉的时候定会查出她怀孕的事! 魏紫关切道:“傻妹妹,你肚子疼成这样,怎么能不请御医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三殿下和母亲如何自处?” 魏绯扇快要气死了。 魏紫这个贱人惯会在人前装模作样,演绎姊妹情深! 她嘴唇苍白,强忍着腹部绞痛,哆嗦道:“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忍忍就好了……当务之急,还是……还是先拜堂成亲……” 周显阳喜欢她多年,生怕婚礼出什么岔子,也道:“最后一拜了,拜完再请御医。” “三殿下此言差矣,”慕容九里突然笑眯眯地开口,“大家都说您对魏二姑娘情深似海,可是臣女瞧着,您分明一点儿也不关心魏二姑娘的身体。万一魏二姑娘真有什么大病,耽搁了医治,该如何是好?” 周显阳听说过一些病人因为耽误医治而白白丧命的案例,顿时脸色一变,连忙道:“快请御医!” “殿下!” 魏绯扇几近崩溃,一把扯下红喜帕,死死抓住周显阳的手腕。 周显阳看见她的脸惨白如纸,顿时十分心疼,安抚道:“我知道扇儿你害怕吃药,可你生病了,不看大夫如何能成?你放心,我定然会给你准备一些果点心,不叫你吃苦的。” 魏绯扇的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 她满心焦急,还想再说点什么,周婧突然领着御医来了。 周婧笑得美艳不可方物:“巧得很,我见皇嫂病情耽搁不得,于是亲自去替皇嫂叫太医。你猜怎么着?我刚出门就碰见了江太医。” 魏绯扇愣在当场。 她后知后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圈套。 恐怕从她吃掉那块枣糕起,她就踏进了魏紫设下的陷阱! 魏紫根本早就知道了她怀孕的事,她故意害她腹痛难忍,再当众请来太医问诊,好把她怀孕的秘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想害死她! 魏绯扇心跳剧烈浑身哆嗦,不敢置信地盯向魏紫。 魏紫正满脸关切地跪坐在她身侧,一手扶着她,任谁看了,都会认为她是个好姐姐。 可是只有她清楚地看见,魏紫那双眼睛里深藏的狡黠! 她好狠的心! 魏绯扇当即挣开魏紫,眼见那位江太医离自己越来越近,干脆两眼一翻白—— 她正要装晕躲灾,谁知旁边突然传来更大的动静。 “哐当”一声巨响,慕容九里撞开桌椅,大呼出声:“哎呀,我晕倒啦!” 她整个人趴倒在面前的案几上,动也不动! 宾客们安静了一瞬。 魏绯扇再想装晕也不能够了,连忙道:“我突然觉得肚子也不是很疼,江太医你还是先替慕容姑娘看诊吧,她的情况比较严重呢!” 周婧柔声道:“皇嫂,你可真是好心肠呀。江太医,你快去替慕容姑娘瞧瞧。” 魏绯扇刚松了一口气,周婧侧身让开:“幸好我还叫了一位太医。赵太医,你来替皇嫂看诊。女子的身体最是娇贵,若有什么不适,定要及时看大夫,绝不能耽误功夫的。” 魏紫道:“赵太医,您请。” 魏绯扇痛得冒冷汗打摆子,根本反抗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太医的手搭上自己的脉。 她呼吸急促,怨毒地盯向魏紫。 魏紫微微睁圆眼睛,报之以天真甜美的一笑。 赵太医是周婧的人,诊过脉后,轻抚胡须,长久不语。 周显阳急切道:“你这老东西,怎么光叹气不说话?!扇儿究竟是怎么了?!” 赵太医起身,朝众人作揖行礼:“陛下、三殿下、昭仪娘娘。” “你行礼做什么,你快说呀!”周显阳不耐烦。 “魏二姑娘她……”赵太医顿了顿,“魏二姑娘已经有孕在身了。” 殿中寂静。 魏绯扇面如死灰,咬着唇瓣低头不语。 周硕缓缓转动碧玺佛珠,扫过魏绯扇的眼神充满不屑和轻贱。 未婚先孕,丢人现眼。 他怎么有这样的儿媳妇! 周显阳倒是挺开心的,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总归我和扇儿已经成亲了,父皇、母妃,你们快要抱孙子了!” 赵太医又道:“魏二姑娘这胎已经有两个月,刚刚乃是胎像不稳所导致的腹痛难忍,想来是今日大婚太过劳累的缘故。您今后多注意些,也就是了。我这就回去给您开一些安胎的药。” 周显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拉住赵太医:“你刚刚说,扇儿怀孕已有两月?” 赵太医故作不解:“殿下何故这么问?魏二姑娘肚子里的皇嗣,不正是和您——”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骇然缄口。 周显阳喉咙发干。 他和扇儿,明明是上个月才…… 正值夏日,周显阳却浑身发冷手脚冰凉,一股子凉意顺着脚底板直往头顶上冲,他几乎快要站立不稳! 他眼睛发红,声音嘶哑:“扇儿,你……你……” 难怪扇儿突然对他转换了态度,难怪她那么着急嫁给他,原来是因为她怀了身孕,想找他当冤大头! 扇儿是他自幼就喜欢的姑娘,他一直以为她温柔善良天真无邪,可她怎么…… 他拼命摇头,看着魏绯扇的目光十分陌生惊恐。 魏绯扇抖如筛糠。 嫁给周显阳是她最好的出路,可如今这一切都要毁了! 她怨毒地深深瞪了眼魏紫,此时却也顾不得与她扯皮。 她捂住肚子站起身,流着泪去拉周显阳的手:“显阳哥哥,你听我解释,事情根本就不是你看见的这个样子!我……我也不知道我怀了身孕,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绝不能承认自己怀了身孕。 否则,就有混淆皇嗣的嫌疑。 她会被弄死的! 她只能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 思及此,魏绯扇梨带雨地哭诉:“两个月前,我出府给母亲买海棠糕吃,谁知遇见了一个地痞流氓,他见我是个弱女子,就对我……” 她难以启齿地啼哭几声,继续道:“我被玷污了清白,本想一根白绫吊死,可是一想到显阳哥哥,我又舍不得赴死了。我喜欢显阳哥哥,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当你的王妃!我本打算与你成亲之后,再死不迟,如此,既算是全了清白,也算是了却了毕生的夙愿……显阳哥哥,我是真心爱你呀!” 少女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看起来无比深情。 周显阳懵了。 第355章 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样恶毒的女儿 周显阳是真心喜欢魏绯扇。 他对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 他又是难过又是心疼,紧紧握住魏绯扇的手:“这样大的事,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扇儿,你就是太过娇软善良,才会被人欺负至此!” 魏绯扇哽咽着靠在他的怀里:“显阳哥哥,我已不是清白之身,你会介意吗?” “这事错在凶手而不在你,我周显阳七尺男儿顶天立地,只怪我自己没本事保护你,怎能再把过错推到女人的头上?我已经想好了,这孩子……这孩子咱们就不要了,今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咱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周显阳一想到魏绯扇被欺凌时的无助绝望,就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他甚至连将来如何补偿魏绯扇都想好了。 魏紫看在眼里,扬起一抹笑。 人人都说三皇子平庸无能,生母又出身卑贱,可她看在眼里,却认为周显阳是个真男人。 只可惜识人不清,深情错付。 她望向季昭仪。 季昭仪听着儿子的这番剖白,脸色青白交加。 当初阳儿求天子赐婚的时候,她就不同意魏绯扇嫁进来。 魏绯扇那样的女孩子…… 从前,她和其他人一样,也以为魏绯扇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是上京城 魏绯扇她瞧不起阳儿,眼里也根本没有她这位婆母! 她缠上阳儿,只不过是为了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个父亲! 季昭仪盯着魏绯扇梨带雨的模样,恨不能撕烂她的那张脸。 她拿手绢按住眼角,对周硕哭诉:“谁知道魏二姑娘说的是真是假?就算是真,可她故意隐瞒真相,骗取和阳儿的婚事也是真。这样品行不端的女子,如何堪为皇子妃?陛下,臣妾不同意魏二姑娘嫁给阳儿!” “母妃!”周显阳紧紧把魏绯扇护在身后,“扇儿本就遭遇了不幸,您现在说这些话,不是故意往她心口上戳刀子吗?!您也是女人,您为什么就不能同情同情扇儿呢?!” 季昭仪看他这副护短的模样,恨不能给他两耳光。 都是她平日里太过惯着他,这才叫他不知人间险恶,被狐狸精骗得团团转! 魏绯扇这样的扫把星娶进门,不是明摆着要祸及子孙后代吗?! 她斗胆瞟了眼周硕,啼哭道:“反正我不同意这门婚事!你要是非得娶她,我立刻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母妃,您一定要拿孝道逼迫儿臣吗?!儿臣好不容易娶到了心爱的姑娘,您为何就不能成全我们?!”周显阳浑身发抖,睚眦欲裂。 魏绯扇小脸苍白,掠过季昭仪的目光里藏着恨意。 随即,她虚弱地跪倒在地,可怜兮兮地对周硕道:“陛下,臣女自知配不上三殿下,为了不让昭仪娘娘为难,这门婚事还是取消了吧。终究是臣女没有福气,哪怕对三殿下一往情深,这辈子也是有缘无分了。” 她闭上眼,任由眼泪断线珍珠似的滚落。 周显阳的心都要碎了:“扇儿!” 周硕玩味地打量魏绯扇。 似这等以退为进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女人,后宫里实在是太多了。 庸脂俗粉,蠢货一个。 他翘起唇角:“你确实配不上朕的皇儿。婚前失贞,故意隐瞒,若非今日御医及时赶来,朕都要被你蒙骗过去。念在镇国公一家劳苦功高的份上,朕就不取你的性命了。来人,把魏绯扇打入天牢,听候问审。” 魏绯扇猛然睁圆了杏眼,不敢置信地望向周硕。 被天子当众怪罪,她自知这辈子算是毁了大半。 她可能再也没办法嫁进皇族了! 那她还如何与魏紫争! 直到侍卫们过来拖人,她才挣扎着大喊大叫:“臣女并非故意隐瞒,只是因为臣女对三殿下一往情深,所以才不忍相告……难道臣女深爱三殿下,也是一种罪过吗?!” 周显阳痛不欲生,撕心裂肺:“扇儿!” 一时之间,好好的宫殿竟上演起了有情人生死离别的戏码。 周婧对魏紫低声道:“你家这位养女,从小到大的演技都令人叹为观止。我受了她这么多年的气,今儿才算痛快了一回。” 魏紫笑了笑,暗道若是婧儿知道魏绯扇对魏换锦的龌龊心思,肯定得恶心死。 好好的婚礼也办不下去了。 消息传到宫外,薛子瑜 才是午后,魏紫刚招待周婧和慕容九里在寄北宫用过午膳,薛子瑜就闯了进来。 她怒目圆睁:“我去天牢探望了你妹妹,你妹妹说,是你害她的!你已经拥有了这么多,你就这么见不得你妹妹好吗?!你知不知道,你妹妹原本是能当皇后的?!” 水榭里陷入沉默。 周婧满脸不敢置信。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薛子瑜竟然也敢说出口! 她就不怕传到天子的耳朵里?! 亲生母亲这般口吻行径,令魏紫也深觉没脸,摇了摇团扇,把脸转到了旁边。 周婧好心提醒道:“薛伯母,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薛子瑜回过神,见她在场,默然地抬手抿了抿鬓发。 她缓和了语气,对魏紫道:“你妹妹从未对不起你过,你不该陷害她。我以你母亲的身份命令你,立刻想办法救你妹妹出来。若你妹妹在天牢里面有个三长两短……” 她眼圈一红,哽咽起来:“若扇儿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活了。” 慕容九里咽下嘴里的荷叶糕,指了指水榭外面的池塘:“你想死趁早,我们还要吃膳后小点心呢。” 薛子瑜:“……” 她憋的脸都紫了,愣是没想出反驳的话,最后只好骂了句“没教养的东西。” 魏紫轻摇团扇:“母亲,魏绯扇婚前有孕乃是事实,故意骗婚也是事实,现在她锒铛入狱是她咎由自取,如何成了我陷害她?若您这些年少娇惯她一些,管束得严厉一些,兴许她也走不到这一步。” “你说什么?!”薛子瑜陡然睁圆了眼睛,“你说我是娇惯她,才导致她入狱?!魏紫,我看,分明是你嫉妒她夺走了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生活,所以才在认亲回家之后,处处针对她!魏紫,你好狠的心!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样恶毒的女儿!” 第356章 她真的太偏心扇儿了吗? 薛子瑜骂完魏紫,又转向周婧和慕容九里,郑重其事道:“五公主、慕容姑娘,你们都还年少,又是久居深闺的姑娘家,不知道人心险恶,这才导致交友不慎。我以长辈的身份奉劝你们一句,少和魏紫来往,免得将来后悔!” 魏紫攥紧团扇。 饶是这些年她跟着祖母学会了情绪稳定,然而此刻被亲生母亲当着挚交好友的面如此诋毁,也仍然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在上京城本就没什么朋友,母亲却还要离间婧儿和她的关系! 她浑身颤抖,正要说话,慕容九里不耐烦道:“瞧伯母说的,好像我和周婧是什么好东西似的!我在庵堂里清修的时候,那里的尼姑都称呼我‘恶女’,恶女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吧?我还嫌魏紫不够坏呢,要搁我身上,我早弄死魏绯扇八百回了,连你也不会放过!生而不养,与禽兽何异?!” “你——” 薛子瑜又羞又怒,一张脸彻底涨红。 她虽然早就听说过慕容九里的恶名,但却没想到她竟然可以毫不在乎自己的恶名! 周婧悄悄握住魏紫发抖的手,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随即,她转向薛子瑜,正色道:“薛伯母和魏绯扇多年母女,你偏心她也是有的,只是这偏心也该有个度。薛伯母扪心自问,小紫何曾对不起你过,何曾给你惹麻烦过?她回到镇国公府,处处谨慎事事小心,不过是想求个安身之所。倒是魏绯扇,占了多年富贵荣华不说,还对小紫这位正主步步紧逼恨不能取她性命。薛伯母,古人说舐犊情深,敢问您对小紫,当真就没有一丝母女之情吗?您十月怀胎的时候、小紫呱呱坠地的时候,您对她就当真不曾有过一丝疼惜?” 水榭陷入寂静。 慕容九里翻了个白眼,继续吃荷叶糕,漫不经心道:“我那位姨母,素日里再恶毒不过,可她对待亲生女儿慕容香雪,却看的比眼珠子还要紧。坏人舐犊情深尚且如此,薛伯母倒是一股清流。” 魏紫低下头。 她本以为自己能够忍受母亲的偏心,可是今日被两位好友护短,不知怎的鼻尖又开始发酸。 一股子心酸委屈直冲上头,叫她恨不能躲起来好好地哭上一场。 薛子瑜脸色难看。 半晌,她撂下一句“你们人多我说不过你们”,就匆匆走了。 踏出寄北宫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张望。 高大的宫墙遮住了她的视野,她不知道魏紫有没有掉眼泪。 她突然隐约想起魏紫小时候的样子。 小紫她…… 似乎是个很爱哭的孩子,最喜欢窝在她的怀里撒娇。 可是她认亲归来的这两年,小紫并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对她撒娇。 薛子瑜神情恍惚。 她真的太偏心扇儿了吗? …… 因为周显阳四处托人求情的缘故,魏绯扇并没有被重罚,只关了半个月就放了出来。 她出狱那日,周婧特意来找魏紫:“走,咱们出宫看热闹去。” 得益于周显霁和周显锋两位皇子的腰牌,周婧和魏紫扮成小太监,轻而易举就离开了皇宫。 两人在宫外换上寻常衣裙,周婧特意带魏紫登上了一座临街歌楼。 歌楼对面就是天牢的正西门。 周婧摇开折扇,饶有兴致:“小紫,你快瞧。” 魏紫吃了半杯果茶,好奇地望去,天牢大门恰巧被人推开,两个衙役推搡着魏绯扇:“出去以后,记得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别再坑蒙拐骗了!好好的大姑娘做什么不好,竟然学人骗婚!” 魏绯扇形销骨立,身上穿的襦裙比麻袋还要宽松。 她发髻蓬乱肌肤蜡黄,一手扶着尚未显怀的肚子,那张小脸憔悴黯淡,哪还有昔日镇国公府嫡小姐的风采。 四周百姓早已听说了她骗婚的丑闻,纷纷朝她指指点点。 “扇儿……” 薛子瑜从马车下来,看见魏绯扇在狱中被折磨成这副模样,不禁捂着嘴失声痛哭。 魏绯扇抬起头,见薛子瑜来接自己,顿时激动得泪流满面:“娘!” 她投进薛子瑜的怀抱,母女俩情不自禁抱头痛哭。 周显阳也来了,站在旁边局促道:“扇儿,虽然父皇松口放你出狱,但他不肯同意咱们俩的婚事。我和伯母商量过了,要是你不嫌弃的话,以后……以后仍然留在我的身边,只是……只是身份上……” 他没有明说,但魏绯扇却心知肚明。 恐怕,她只能做个妾了。 不过给周显阳做妾,也好过给寻常男人做正妻。 将来她未必没有扶正的机会。 她一定……一定要把魏紫踩在脚底下! 魏绯扇按捺住恨意,抬起梨带雨的小脸,朝周显阳福了一礼,感激道:“扇儿谢过显阳哥哥。显阳哥哥对我不离不弃,扇儿无以为报……” 周显阳耳根子一红:“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正说着话,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 “娘的好闺女!” 一位两鬓斑白的妇人冲过来,把魏绯扇紧紧搂在怀里。 妇人衣衫褴褛满脸皱纹,浑身还散发着一股酸臭味。 魏绯扇惊吓不轻,连忙推开她,尖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乱喊什么呀?!滚呐!” 薛子瑜也惊呆了,不明所以地看着妇人。 那妇人抹着眼泪:“你这孩子,怎么把娘忘了?十四年前铜雀街梧桐树下,你可还记得?” 魏绯扇愣在当场,如遭雷劈。 她当然记得! 就是十四年前,年仅五岁的她被母亲带来上京,丢弃在了铜雀街的梧桐树下。 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冬日,母亲谎称去给父亲打酒,叫她在树底下等着,可母亲却一去不回,她等了一天一夜,终究没能等到她。 自那以后,她成了流落街头的小乞儿。 后来她侥幸被镇国公府收养,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钟鸣鼎食、富贵荣华。 她再也不想回到从前噩梦的寒酸日子了! 思及此,魏绯扇看着妇人的目光充满了恐惧:“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不记得什么梧桐树,想是你这老婆子老眼昏认错人了。” 她转而拉住薛子瑜,撒娇道:“娘,咱们回家吧,我想吃您亲手做的莲子羹。” 话音落地,一道讥诮的声音忽然传来: “哟,魏二姑娘怎么连亲娘都不认?” 玄衣墨裳的男人出现在天牢外的台阶上,懒洋洋地抱着一只玳瑁猫儿。 是萧凤仙。 终日在官场和刀尖上浸染,他如今笑起来的模样既矜贵又残忍。 他笑道:“魏二姑娘,这可是萧某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特意为你寻来的骨肉至亲,权当祝贺你出狱之喜。怎么,魏二姑娘不喜欢吗?” 魏绯扇不敢置信。 脑海中,蓦然炸响了他从前在冬猎场上说过的话: ——你既发现了我们的事,我便不怕告诉你一句,我确实钟意魏紫,她这辈子,只能嫁给我一个人。你再敢撺掇薛子瑜替她相看人家,我就杀了你——不,我不杀你,听说你是个被爹娘遗弃的孤女?那我便做做好事,替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把你送回那个一贫如洗的原生家中,叫你再也无法猖狂作妖。 第357章 什么扇儿,她叫牛翠花 魏绯扇尖叫:“萧凤仙,你就是个疯子!” “你这孩子,怎么跟萧大人说话的?!”那落魄妇人呵斥了一句,抹着眼泪上来拉魏绯扇,“当年家里临时出了事,我只好丢下你赶回家处理,谁知等我再找来的时候,你就跑得不见踪影了!这些年爹爹娘亲和你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很想念你,一刻也没有放弃寻找你!多亏了萧大人,娘才能跟你团聚,你可不能对他无礼!” “死开!”魏绯扇嫌恶地挣开她,“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妇人顺势跌坐在地,捶着腿哭嚎出声:“造孽哟!亲闺女不肯认娘哟!” “谁知道你是不是萧凤仙找来的托儿?”魏绯扇厉声,“你说你是我母亲,你可有证据?!” 妇人立刻喊道:“你腰上有两颗红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魏绯扇下意识捂住腰肢,小脸煞白。 她腰上…… 确实有两颗红痣。 妇人爬起来,哽咽道:“如果你还是不信,那就请萧大人主持滴血验亲,瞧瞧你到底是不是从我肠子里面爬出来的!” 魏绯扇呼吸急促。 她盯着妇人的脸。 纵使那张脸遍布细纹肌肤黑黄,也能看出眉眼五官与她有五六分相像。 恐怕这个妇人,当真是她的亲娘。 可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可想而知她生活在怎样贫困的家里。 她不要再过穷苦的日子,一天也不要! 她恐惧地攥了攥双拳,红着眼眶扑进薛子瑜的怀里:“娘!” 薛子瑜连忙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充满敌意地瞪着妇人:“当年明明是你们故意抛弃扇儿,怎么,现在见扇儿被我养成了大家闺秀,又眼红了,想把她找回去了?!我告诉你们,没门儿!” 歌楼之上。 周婧看得兴起,对魏紫道:“你猜,你母亲肯为魏绯扇做到什么份上?” 魏紫笑容浅淡:“她视魏绯扇如眼珠子,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护着她的。” 周婧讥讽:“只怕她护不住。” 天牢外。 妇人啐了一口:“什么扇儿,她叫牛翠,是我 牛翠…… 四周传来压抑的轻笑。 魏绯扇的脸颊青红交加,尘封多年的记忆也悄然苏醒。 是了,她是叫牛翠,是上京城五十里外牛家村人氏。 记忆里,爹娘一心想生个儿子,他们常常拿扫帚殴打她们姐妹,骂她们是赔钱货。 就连她被遗弃,也是因为她是女儿的缘故。 他们只在乎弟弟,他们根本不愿意给她一口饭吃。 魏绯扇仇恨地瞪着妇人,仿佛恨不能撕烂她的嘴。 她哑声道:“既然你们当年丢弃了我,就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 薛子瑜紧紧搂着她:“不错,扇儿是不会跟你们走的!” 妇人翻了个白眼:“薛夫人,你拐卖我女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小心我去衙门告你!” 薛子瑜不懂大周律法,听见自己似乎犯了拐卖罪,顿时有些紧张无措,搂着魏绯扇的力道也悄然松了些。 周显阳见势不妙,连忙道:“你这疯妇,明明是你故意遗弃扇儿,却好意思说扇儿是被你不小心弄丢的!若当真是不小心弄丢,想来官府定然有你报案的记录,咱们这就去衙门里瞧个究竟!若是没有记录,那就是你撒谎!一个故意遗弃自己孩子的母亲,又有什么脸面在十几年后重新找她?!” 妇人语噎,憔悴苍老的面庞上流露出一抹惶恐。 过了半晌,她突然嚎啕大哭,耍无赖道:“老天爷哟,天底下竟有女儿不肯认娘的!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这闺女却不把我放在眼里,连唤一声娘亲都不肯!可怜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到五岁,她如今富贵了,就不肯认我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 魏绯扇脸颊发烫浑身哆嗦,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围观百姓那么多,不出半日,上京城的权贵圈子都会知道她魏绯扇的身世是怎样的不堪! 牛翠…… 这样丑陋土气的名字,她怎么能够接受! 从前交好的所有官家小姐都会笑话她的! 眼看双方闹得越来越厉害,最后萧凤仙派人请来了京兆尹。 京兆尹当众问审了一番,最后判道:“天子以孝治天下,牛家对魏绯扇——咳,对牛翠有生育之恩,而薛夫人则对牛翠有养育之恩,酌牛翠出嫁之前,每家各待半月。牛翠,你要好好孝敬你的两位母亲,不可令她们心寒。” 魏绯扇脸色灰败,摇摇欲坠。 牛婆子喜滋滋地上来拉她:“你爹爹和弟弟已经在家里准备了午饭,咱们特意为你宰了一只鸡!走,跟我回家!” “你放开我!” 魏绯扇尖叫着挣扎,可她经年累月养尊处优,哪比得上经常下地干活的牛婆子力气大。 见挣脱不开,她哭着望向薛子瑜:“娘,你救我呀娘!” 薛子瑜心疼不已,正要和周显阳上前阻拦,却被萧凤仙的人拦住。 周显阳厉声:“萧凤仙,你好大的胆子!你敢拦我?!” 萧凤仙摸着玳瑁猫儿,挑着狐狸眼笑:“让让牛翠回牛家,乃是京兆尹的命令,怎么,三殿下想要以权谋私?” 周显阳噎了噎。 他虽贵为皇子,可父皇管教甚严,他一向遵规守矩,从不敢以权谋私。 再者,牛婆子到底是扇儿的亲生母亲,她应当舍不得对扇儿乱来。 他只得眼巴巴地目送魏绯扇被拖走,高声喊道:“扇儿你别怕,我会去牛家探望你的!” 歌楼之上。 周婧捧腹大笑。 她厌恶魏绯扇多年,今日看了这场戏,可算是酣畅淋漓扬眉吐气。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原名竟叫牛翠!小紫,改明儿我再见着她,定要当面叫她牛翠,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她的表情了!亏她从前仗着镇国公府嫡小姐的身份到处作威作福,今天瞧不起这个,明天瞧不起那个,还把上京城的官宦之女们分成三六九等,可她自己才是最不堪的!” 魏紫微笑着饮了一口果酒。 她抬起眼帘遥遥望去,却正巧撞进一双漆黑的狐狸眼。 第358章 她是魏绯扇,她不是牛翠 魏紫一杯果酒尚未下肚,萧凤仙叩响了雅间的门。 周婧命侍女开了门,饶有兴致道:“今日这出戏可真是精彩,难为萧大人把那牛婆子搜罗过来。接下来,恐怕魏绯扇要吃一番苦头了。” 萧凤仙薄唇噙着笑,定定注视魏紫:“你看的可满意?” 魏紫笑而不语,接过那只玳瑁猫儿:“这不是宴浓的猫吗?怎么在你这里?” 这猫认识魏紫,刚到她怀里就惬意地团起身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萧凤仙道:“它能懂人言,擅于袭人,宴浓暂时借给了我。” “你借来作甚?”魏紫好奇,习惯性地替他摆上碗筷。 萧凤仙顿了顿,才答道:“我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去边疆打仗,宴浓认为这猫可以在战场上发挥出其不意的作用。” 周婧挑眉:“我听外祖父和皇兄提起,北地边陲又起战火,燕国军队不时南下骚扰,父皇已经决定派外祖父和皇兄前往征伐,莫非萧大人你也要一同前往?” “正是。” 周婧想起去年冬猎,萧凤仙在战船上的风姿和诡计,不禁笑道:“也好,我始终认为,战场远远比朝堂更加适合萧大人。” 魏紫却没有周婧那么开心。 她轻蹙眉尖:“你要去打仗?战场上那样凶险……” 少女那张明艳欲滴的面庞上,充满了担忧。 萧凤仙很受用她的情绪。 他饮了一杯酒:“上京无事,我留在这里只是耽误光阴,没有比前往边疆积攒军功更快的升迁方式了。再者,沙场征伐保家卫国,寻常男子尚且勇赴边疆,我岂能例外?你担心我,须知那些寻常女子,也会担心他们的夫君——” 他突然止住话头。 这话有些暧昧,仿佛他是小紫的夫君。 好在雅间里面没有外人,周婧绝不会出卖他和小紫。 魏紫却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 她蓦然想起,萧凤仙的父亲曾是所向披靡的大周战神。 她复杂地凝视萧凤仙,男人玄衣墨裳,容貌英俊深邃。 不知何时起,他已经长成真正的男人了。 他也要奔赴战场…… 周婧见魏紫表情不对,轻咳一声,主动起身离席给两人腾了地方。 魏紫担忧道:“你父亲便是丧命在了北部边境,我真怕你也……我不愿说丧气的话,可是你突然告诉我你要上战场,我怎么接受得了?你,你在上京城,一向都是文官……” 萧凤仙揉了揉她的脑袋:“我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我不会有事的。天子多疑,总怀疑几位皇子想要谋朝篡位,周显锋本就文武双全,再加上他外祖乃是当朝太师手握权柄,天子就更加放心不下他。我如今是天子的心腹,这次北伐,他也有让我盯着周显锋的意思。” 魏紫道:“那你何时回来?” “三日后出征,至于班师回朝,快则半年,慢则两年。你放心,我已请求宴浓替我看顾着你,再加上周显霁也不是个蠢货,料想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应当不会有事的。” 魏紫的眉心仍然舒展不开。 明明她比萧凤仙还要年长半岁,可他却总是反过来照顾她,仿佛她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她无法为他做任何事,只得紧紧握住他的手:“那你……那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萧凤仙、周显锋等人离京之后,魏紫仍然待在寄北宫,偶尔会前往冷宫探望周显元。 魏绯扇的日子却没有那么快活。 她回到了牛家村,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些低矮的茅草屋。 门前到处都是鸡屎、鸭屎,牛圈和猪圈的气味更是令她作呕。 她也没有单独的闺房,只能跟还没出嫁的三姐、四姐挤在一张床上。 每日天还没亮,牛婆子就会把她叫起来,让她喂鸡喂鸭喂猪。 好容易熬到用早膳的时辰,却只瞧见一盆白米粥配咸菜,终于瞧见牛婆子端上来几个煎鸡蛋,她刚伸出筷子,就被牛婆子狠命拍开。 牛婆子骂道:“这是给你吃的吗?!你这赔钱货也配吃鸡蛋?!” 说完,就把煎鸡蛋分给了那两个所谓的弟弟。 魏绯扇脸色铁青,却也只得生生忍耐。 只要熬过这半个月,她就可以回到娘亲身边了。 回去过富贵生活的念头逐渐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宛如执念般支撑着她熬过这里的日子。 浆洗衣裳、砍柴除草、下田插秧等等农活儿,她全都扛了下来。 才不过短短五天,原本细嫩的双手就遍布老茧粗糙不堪,这里没有胭脂水粉,她那张精心保养的脸也因为风吹日晒而变黑变丑,她甚至都不敢朝铜镜里面看上一眼。 每夜临睡前,三姐和四姐都会小声谈论村子里有趣的事。 可她捂着耳朵,不愿意参与谈论,也不愿意听她们说。 仿佛稍微听上两句,就会彻底融入这个贫穷的村子。 可她还要回到薛子瑜身边…… 她要继续当镇国公府的千金小姐…… 她是魏绯扇,她不是牛翠…… 她会重新回到上京,她还没有把魏紫踩在脚底下,她怎么可以倒在牛家村这种鬼地方?! 少女一遍遍给自己做着暗示和催眠,直到满怀希望地进入沉黑的梦境。 可是这样的希望,在 魏绯扇抱着柴禾从外面回来,刚进门,就瞧见家里来了不少人。 为首的婆子脸上生了个黑丑的痣,一见她回来,连忙笑呵呵地上前拉住她:“这就是翠吧?不愧是在大官家里养大的,果然比她两个姐姐生得标致。” 牛婆子殷勤道:“何止生得标致,还会读书写字呢!听说读过书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会更聪明,咱们两家换亲之后,她肯定会给你们家生个文曲星!将来考上状元,亲家就可以享福喽!” 那婆子笑得合不拢嘴,目光扫视过魏绯扇浑身上下,又挑剔道:“就是瘦了点儿,只怕生不出儿子。” 魏绯扇敏锐地捕捉到牛婆子口中的“换亲”。 她看了眼自己那所谓的弟弟,他已经十八岁了,却还像是个傻子,只知道笑嘻嘻地流口水。 她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什么换亲?” 第359章 她要报复镇国公府 牛婆子咧着嘴笑道:“就是把你嫁给你张婶婶的儿子,换你张婶婶的闺女嫁给你弟弟,咱们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是大喜事?!” 魏绯扇浑身发抖。 什么亲上加亲,分明是她这个傻子弟弟娶不到媳妇,她母亲拿她换儿媳妇! 她嘴唇苍白:“我说我丢了这么多年,你没急着把我找回来,现在倒是突然上赶着领我回家,原来是为了这一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牛婆子板着脸,“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没嫁出去,我这当娘的不也是在帮你?!你给你亲弟弟换个媳妇,让她给咱们牛家生个娃娃,还委屈你了不成?!” 魏绯扇嗤笑,翻了个白眼,指着傻兮兮的牛五骂道:“就他这样的,连口水都不知道擦,他也配找女人生孩子?只怕生下来也是有娘生没爹教,生个地里刨食的白痴蠢货!” 这话骂的很有些难听。 牛婆子当即大怒:“你敢咒我孙子?!” 说完,一巴掌就扇到了魏绯扇的脸上! 魏绯扇猝不及防,狼狈地跌坐在地,不敢置信地捂着脸瞪向她:“你敢打我?!连我娘都没对我动过手,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打我?!” “我是什么东西?!” 牛婆子怒不可遏,卷起袖管抄起棍子,就往魏绯扇身上招呼。 她一边打一边骂:“你个不要脸的小畜生,你以为你还是镇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呢?!人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倒是先挑上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收养你几年,你就真以为自己是人家的亲闺女了?!你瞧瞧,你被送回来之后,人家有没有来看过你?!不知死活的小娼妇,我今儿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棍子打在皮肉上,魏绯扇吃痛惨叫。 可牛婆子力大如牛,她根本挣脱不开。 眼见她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倒是那傻子牛五先心疼起来了,他在旁边着急地转着圈,哭着去拉牛婆子:“不打不打,娘亲不打姐姐!” “我呸!” 牛婆子打够了,又朝魏绯扇身上吐了口唾沫,才黑着脸扔掉棍棒。 她不管魏绯扇的死活,笑着对张婆子道:“死丫头不听话,就是得打。走,咱们出去商量商量两家的亲事。” 日渐西沉。 魏绯扇跑出了牛家,孤零零地坐在后山。 她浑身上下被打的几乎没一块好地方,连骨头缝都在生疼。 她正黯然垂泪,牛五突然握着一朵爬上山坡。 他笑嘻嘻的把递给魏绯扇:“送姐姐。” 魏绯扇的视线掠过牛五肮脏破旧的衣裳和一脸傻相,情不自禁生出了浓浓的嫌弃。 她怎么会有这种恶心的兄弟? 她分明只有一位哥哥,那就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魏换锦! 她骂道:“滚!” 牛五失落地低下头,过了会儿,又从怀里掏出一颗,献宝似的兴高采烈地呈给她:“送姐姐生吃,生甜,姐姐吃了,身上就不痛痛了。” 魏绯扇一把拍落那颗生,厉声道:“你还好意思提我挨打的事?!要不是你,我能挨这顿打吗?!自己没本事娶不到媳妇,却要自己的姐姐帮自己换亲,你真恶心,你们全家都恶心!” 生滚进了草地里。 牛五连忙拣起来捂在怀里,不知所措地看着魏绯扇。 他挠了挠头,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魏绯扇是不想成亲。 他粲然一笑,拉起魏绯扇的手,那句“我带姐姐逃跑”的话尚未说出口,就被魏绯扇一把挣开。 魏绯扇用力将他推倒在地,嫌恶地拍了拍被他碰过的地方:“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拉扯我?!你滚啊!” 牛五呼吸急促,被她的模样吓到,连滚带爬地跑下了山坡。 魏绯扇翻了个白眼,盯向天边的那一轮落日。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嫁去张家。 她再不济,也得是皇子侧妃,她还等着把魏紫踩在脚底下呢! 魏绯扇回到牛家的时候,牛婆子沉着脸告诉她道:“我们已经把事情定下来了,你后天就嫁去张家,让张家的姑娘嫁到咱们家。我告诉你牛翠,你别想那些歪门邪道的鬼点子,也别指望镇国公府的人会来帮你,这次出嫁,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魏绯扇冷冷道:“你这般逼我,恐怕不只是你自己的主意,也是萧凤仙唆使的吧?” 牛婆子怪笑一声:“你管是谁的注意,反正你给我安安心心准备出嫁,少琢磨别的!” 说罢,冷哼一声,扭头去做晚饭了。 屋子里点着一盏破旧的煤油灯。 灯火黯淡,整座屋子破败简陋,墙根处甚至还长了几根杂草。 魏绯扇的面容隐在昏黄的光里,瘦削苍白的脸毫无表情,只那双圆杏眼愈发漆黑硕大,突兀而又不合时宜地长在那张巴掌小脸上,在长夜里显得有些惊悚瘆人。 是夜。 屋里的人都睡着了。 破旧的砖瓦房隔音极差,魏绯扇躺在床榻上,清楚地听见牛婆子和两个弟弟鼾声如雷,身侧的姐妹也都睡着了,发出绵长的呼吸声。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 今夜月色如水,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屋子里还算明亮。 魏绯扇悄无声息地起身下床,动作极轻地搜罗来桐油、火折子等物。 她把桐油洒在容易燃烧的地方,继而从外面锁上屋门和窗户。 做完这一切,她毫不犹豫地把火折子丢在了桐油上。 浓烟弥漫了整座密闭的屋子,猩红色的火焰顺着堆积在廊下的柴禾攀援而上,逐渐将整座房屋包围进火海之中。 等牛婆子等人从睡梦中惊醒,已是吸入了大量浓烟,整个人虚弱无力地滚下床,一边嘶哑地喊着救命,一边手脚并用往屋外爬。 可火势实在是太大了。 火舌席卷着他们的头发和衣物,将皮肉燎成漆黑,痛得他们纷纷发出野兽般哀嚎的声音。 魏绯扇站在门外,背对着火海。 她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惨叫,情不自禁笑出了声儿。 萧凤仙和魏紫以为,把她送回她原本这个贫穷破败的家里,就能彻底整垮她。 可他们做梦! 哪怕要她亲手烧死她的生身母亲和姐妹兄弟,她也要离开这里! 她魏绯扇虽然生于微末之家,可她偏要往上爬! 她要把魏紫踩在脚底下,她要报复镇国公府,报复所有瞧不起她的人! 寒星如芒。 少女抬起圆杏眼,眼底仿佛也燃烧起了火光。 第360章 我愿与你联手,整垮魏紫和萧凤仙 村子里的其他百姓住的稍远,夜里睡得安稳,压根儿就没发现牛家着火。 等清晨起来,才瞧见牛家的房屋院舍被烧成了一片废墟,一名少女被烧焦的横梁压住了腿,浑身是伤生死不明。 似乎是被他们的叫声惊醒,少女艰难地睁开眼,哑着嗓子虚弱道:“救……救命……” 有热心的叔伯婶娘把她救了出来:“你不是牛家才找回来的亲闺女吗?!好好的这是怎么了?!你们家这是出了什么事?!” 魏绯扇娇娇弱弱地啼哭着,喝了几口村民们喂的水,才喘着气儿回答道:“弟弟昨夜拿竹篾编了个灯笼,临睡的时候非要放在床头,你们也知道,我那弟弟是个傻子,如何能在床头留下明火?我不过劝了他两句,娘亲就恼了,骂我多管闲事。我心里存着疙瘩,夜里总睡不安稳。到了半夜,那只灯笼果然烧了起来!我睡的浅,没有吸入太多浓烟,侥幸爬到了外面。倒是娘亲他们……” 她回头望向那堆废墟,哭的很是凄惨。 “一家人都被烧死了,真是可怜呐……” 四周围观的村民们纷纷议论。 魏绯扇摘下藏在衣裳里面的金如意项链,塞给其中一位村民:“我如今已是无家可归,劳烦伯伯替我葬了我娘亲他们,请大家吃个席。再驾车送我进京,我想投奔从前收养我的那位娘亲……” 她哭得那般情真意切,令在场众人根本无法生疑,匆匆按照她叮嘱的给人下葬了。 魏绯扇乘坐牛车进京,先找了客栈歇脚,又派人送信给周显阳。 周显阳匆匆赶来的时候,只见少女穿着孝服,手臂还包扎着纱布。 他当即愣住了:“扇儿,你不是才回家几日吗?怎么弄成了这样?你家中……你家中是谁过世了?” 魏绯扇坐在床沿边掉眼泪:“亏你还说喜欢我,我回家那么久,也不见你去看我一眼!那牛婆子被萧凤仙和魏紫收买,要把我卖给人家当媳妇,要彻底毁了我!幸而老天有眼,叫他们家半夜失火,活活烧死了他们!我也是命大,才逃过这一劫!” 周显阳闻言大惊,连忙过来查看她的伤势。 他心疼道:“我一早就想去探望你,实在是被母妃拦阻,出不了宫门的缘故!就连今日,也是借着探望二皇兄的机会,才趁机偷偷溜出来的!扇儿,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然未能拜堂成亲,但我早已把你视作皇子妃,你伤成这样,我比谁都要心疼……” 说着说着,眼圈竟红了。 魏绯扇瞥他一眼,故意扭过头去:“男人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谁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若真心实意,那我罚你把私房钱都交予我保管,省得你在外面天酒地,沾染上哪个狐狸精!” 周显阳闻言,笑道:“扇儿,你肯管着我,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坐到魏绯扇身侧,先把身上携带的银票都交给了她,又从怀里取出私印,郑重地塞到她的掌心。 “我的钱都存在隆兴钱庄,凭我的私印即可领取。”周显阳充满爱意地凝视魏绯扇,“亏母妃骂你是个搅家精,但我瞧着,扇儿贤惠温婉,又善于打理财物,乃是举世难得的贤妻。薛夫人把你教养的很好,上京女子都该以扇儿你为楷模。” 男人情真意切。 魏绯扇握住他的私印,秀美的小脸这才多出几丝笑意:“我和昭仪娘娘之间想必存着些误会,她从前很喜欢我的,定是魏紫在她跟前乱嚼舌根的缘故。魏紫虽是我的姐姐,可她一向嫉妒我。显阳哥哥,魏紫和萧凤仙要我死,我必须想法子反击自卫。” 周显阳颔首,眼底流露出一抹憎恨:“我如今也算是发现了,自打魏紫回家,你就被一步步逼入险境。我定要告诉母妃,魏紫才是那个搅家精,叫她再也不要和魏紫来往!” 周显阳走后,魏绯扇掂了掂那些银票,钱雇了个包打听。 两天之后,包打听交给她一个地址。 她乘坐小轿来到那条偏僻寒酸的巷弄,叩响了尽头的门扉。 穿着竹青色长袍的男人站在门后,胡子拉碴形容憔悴。 他打量魏绯扇浑身上下:“你找谁?” “萧凌霄,”魏绯扇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你想不想报仇?我愿意与你联手,整垮魏紫和萧凤仙!” …… 寄北宫。 慕容九里扔了一地的生瓜子壳。 终于吃饱喝足,她拍了拍小手,又抖落掉在裙子上的果壳,惬意道:“添茶。” 青橘连忙给她添上热茶。 魏紫对她这副模样已是习以为常。 最近慕容九里常常往宫里跑,先是去冷宫探望周显元,再来寄北宫坐上半日,偏偏胃口还很好,她一来,寄北宫的小厨房就格外忙碌。 好在周显霁手头阔绰,招待得起。 “魏紫,”慕容九里喝饱了茶,抬起清亮狡黠的眼眸,“看在你费心招待我的份上,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魏紫正在看书,闻言头也不抬:“什么?” “魏绯扇——哦不,牛翠的家里出事了,全家都被活活烧死,唯独她逃了出来,如今落脚在上京城一家客栈内。”慕容九里弯起眉眼,“你猜,她家出事,是意外还是人为?” 魏紫盯着书页,目光却未移动。 牛家人全死了,意味着魏绯扇不必再待在那个家里。 她可以一直跟着母亲生活了。 她脸色发白,轻声道:“世间意外虽多,可人为之祸也不少。为了谋取荣华富贵,陷害杀死至亲之人,这种事旁人做不出来,她魏绯扇却能做得出来。‘慈乌尚反哺,羔羊犹跪足。人不孝其亲,不如草与木’,牛家对魏绯扇虽无养恩却有生恩,她弑母杀弟,真真是大逆不道!” 慕容九里翻了个白眼。 魏紫和周显元一样,讲起话来慢吞吞文绉绉的,听得她耳朵疼。 她脆声道:“你我都有一个妹妹,慕容香雪如今被我拿捏得服服帖帖,只有你搞不定你的妹妹,要不我帮你一把?” 慕容香雪跑去那座小酒馆找男人的事情,被慕容九里当做把柄威胁,再加上魏绯扇的前车之鉴,慕容香雪生怕自己也在上京城丢了名声,如今对慕容九里可谓是言听计从,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只是她对废太子周显元仍旧贼心不死,曾大胆地提出要和慕容九里共事一夫,被慕容九里扇了两耳光才消停。 第361章 她何时善妒了? 魏紫合上书页:“非亲非故,她算我哪门子妹妹?便是要收拾她,也不劳你大驾,清理门户这种事,自然是要自己动手。” 慕容九里撑着脸怪笑一声:“魏紫,不是我瞧不起你,实在是你太心软了,若我是你,在魏绯扇被送去牛家的时候,我就把他们全家一并杀了,岂会给她重回上京的机会?!真不明白萧凤仙为何会喜欢你这样的姑娘,你在上京没有挚交好友是有原因的。” 魏紫一阵无语。 这小姑娘夸夸其谈,仿佛她自己多么八面玲珑多么交友广泛似的。 她幽幽道:“真正算起来,慕容姑娘的挚交好友似乎还没有我的多。我起码还有婧儿,慕容姑娘你呢?除了我,上京城里似乎没有其他姑娘愿意与你交往。” 慕容九里:“……” 她狠狠瞪了眼魏紫,赌气地起身道:“我以后都不来了!” 她本指望魏紫挽留一二,不料魏紫柔声道:“也好,省得寄北宫每日都要在慕容姑娘的吃食上,额外支出一大笔银钱。” “你——” 慕容九里红着脸咬了咬嘴唇,气鼓鼓地跑了。 魏紫刚气跑慕容,宫女卷起水榭垂落的珠帘,禀报道:“侧妃娘娘,殿下来了。” 周显霁踏进水榭,扫了眼地上还没来得及打扫的果壳,道:“慕容又来找你玩了?” “她才刚走。”魏紫福了一礼,“殿下可要吃些茶果?我叫青橘去预备一些。” 周显霁示意她坐。 已是盛夏。 水榭外清荷高举一望无际,偶有粉裙宫女撑着船采摘莲蓬莲,穿过水面的热风减去了几分燥意,吹得水榭珠帘轻微摇曳,发出琳琅翠玉之音。 魏紫细细看了看周显霁的脸,笑道:“殿下的气色比冬天时要好上许多。” 周显霁握着拳头咳嗽几声:“每年都是如此,冬日严寒,总是难熬些。好在如今又是一年夏,想必,我还能再见一年夏。” 他脸上带着宽心温和的笑意,却令魏紫沉默。 她嫁到寄北宫的这几个月,曾目睹过周显霁发病时的模样。 整夜整夜睡不安稳,喉管里发出破旧风箱般的嘶哑声音,那样煎熬的咳嗽声,从天黑咳嗽到天明,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他的身子骨彻底坏了,怎样的安神药都无济于事。 可他才二十余岁。 一想到这样的病是因自己而起,魏紫的心里又漫上浓浓的自责。 似是看出了她的情绪,周显霁转移话题:“父皇派人传旨,说是再过两日,皇姑姑就该回京了,届时宫里会设家宴。” “柔嘉长公主?” 魏紫好奇。 她听说过这位长公主的大名,先帝嫡亲长女,十八岁远嫁琅琊,二十五岁时丧夫,偶尔会回京小住两月,天子和其他皇族亲眷关系平平,倒是和这位长姐很是和睦。 听闻当年天子登基,这位长公主也是出了力的。 周显霁颔首:“皇姑姑今年已是四十二岁的年纪,父皇体恤她两地奔波着实辛苦,已经下令在京城开长公主府,今后就请皇姑姑长留京中,不再回琅琊。” 魏紫知晓周显霁今日特意提起长公主,必定是还有话要与她说。 周显霁注视她,犹豫片刻,坦言道:“小紫回京的这两年,未曾见过她,大约不知道她是极难相处、极刁钻的长辈。她尤其喜好插手别人的家事,就连故去的皇后娘娘那样和蔼之人,也曾被她挑三拣四规训指责。我的意思是……除了家宴那日,今后小紫能不见她,就不要见她。” 魏紫颔首称是。 家宴设在崇喜殿。 魏紫坐在周显霁身侧,朝殿外翘首张盼,很好奇那位长公主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临近开宴的时辰,对方才终于姗姗而来。 宫女们犹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她,女人虽保养得宜但眼角仍见细纹,许是上了岁数的缘故,人中偏长嘴唇削薄,发饰金凤冠腰束碧玉带,长袖曳地裙裾繁复,体态丰满高挑,睥睨之间颇有些刻薄威严。 众人行过礼后相继落座,魏紫刚坐稳,就听见上座传来长公主的声音: “哪个是魏紫?” 魏紫起身福了一礼:“臣女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一道打量的视线立刻落在了她的身上,那人却并未叫她起身。 魏紫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心中顿生疑窦。 她和长公主从未有过交集,可是今日她瞧着,长公主似乎对她颇有敌意……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周显霁才轻咳一声:“皇姑姑。” 长公主周颜雪轻嗤:“霁儿,看来这狐媚子,果然把你迷得不轻。” 殿中寂静,落针可闻。 魏紫垂着头,暗道她自己未曾得罪过长公主,至于镇国公府,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祖母他们与长公主又有什么过节,两家根本就未曾结交过。 “皇姑姑,小紫淑慧端庄性情柔婉,‘狐媚子’一词,万万不敢当。” 周显霁看似病弱,可他的母妃乃是草原上的大公主,他身上是有北地的热血和烈性的。 他径直扶起魏紫:“皇姑姑刚回上京就这般落她的脸面,只怕是听信了奸人之词。” 周颜雪被他气得不轻,对周硕道:“皇弟,你瞧瞧,霁儿竟然为了个妾室这般忤逆本宫,可见魏紫私底下是如何蛊惑他的!瞧她长得那副狐媚相貌,难怪能以弃妇的身份嫁进宫里!此女虽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可她狐媚惑主、祸乱宫闱,就该乱杖打死才是!” “皇姐莫要动怒。”周硕笑着安慰,“不过是个侧妃罢了,随她去。” 周颜雪沉声骂道:“如今皇后不在了,宫里也没个主事的人,这才叫她这种狐媚子钻了空子。她既被男人休弃,可见品行不端、不修妇德!听说霁儿身边只她一个女人,定是她吃醋善妒容不下旁人的缘故!皇弟,这等妇人,万万不可留在宫中,任由她为非作歹!” 魏紫被周显霁护在身后,饶是再如何冷静从容,此刻也忍不住暗自咬牙。 她何时善妒了?! 寄北宫里本来就没有通房侍妾,何来她容不下旁人一说?! 事关清誉,她正要问个明白,周显霁先她一步道:“这些事,皇姑姑都是从何人那里听说的?” “从何人那里听说的?”周颜雪反问,随即唤道,“凌霄。” 身穿天青色锦袍的男人缓步踏进崇喜殿。 他腰带玉佩发饰玉簪,面施薄粉昂首阔步,一副体面模样。 魏紫的眼瞳微微放大。 萧凌霄?! 他怎么和长公主搅和到了一起?! 第362章 他是真心护她 萧凌霄踏进殿内,先朝着周硕和周颜雪拜了拜,才微笑着转向魏紫:“侧妃娘娘别来无恙。” 魏紫笼在袖底的手悄然握紧。 自打萧凌霄被昌平侯府扫地出门,她就没再听说过他的消息,只知道他和萧隆邢氏挤住在上京城一座破败的小房子里,却没想到,他竟然搭上了长公主的船…… 想必就是他在长公主面前说了她不少坏话,难怪长公主对她疾言厉色。 周颜雪示意萧凌霄坐到自己身边。 魏紫看着这两人亲昵的模样,眼底不觉闪过一丝惊疑。 难不成萧凌霄…… 当了长公主的面首? 他们两个人可是相差了整整二十岁呀! 萧凌霄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周颜雪对周硕道:“皇弟,这位萧公子便是魏紫的前夫,不仅生得玉树临风,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满腹诗书心怀寰宇,是罕见的安邦济世之才。却因为魏紫的缘故,被罢官免职,如今怀才不遇明珠蒙尘,真真是可惜。” 魏紫一时无语。 萧凌霄是有些才气,否则也不至于考中进士。 但长公主摆明了是被男色迷惑,萧凌霄的才干何至于“满腹诗书安邦济世?” 周硕扫了眼萧凌霄,约莫是知道他的斤两,眼底透着几分鄙薄。 他缓慢捻着碧玺佛珠,淡淡笑道:“皇姐是想举荐萧凌霄?” “皇弟想要任用凌霄,本宫可舍不得放人。”周颜雪没瞧见周硕的眼神,只甜蜜地挽住萧凌霄的手臂,“我打算安排凌霄在长公主府做事,我府上,正缺这么一位家丞。” 萧凌霄深情款款:“蒙长公主殿下赏识,凌霄只能当牛做马以报。” 他和周颜雪四目相对,虽然外貌年龄看起来很像一对母子,但眼神却是郎情妾意颇为恩爱。 一时之间,殿中众人皆都沉默了。 周颜雪似乎意识到还在家宴上,立刻轻咳一声,把话题扯回到魏紫身上:“皇弟,据本宫所知,魏紫在做萧家妇的那些年里,不敬长辈好吃懒做,回京认亲之后,又嫌弃凌霄出身低微,因此才闹着要与凌霄和离。此等攀龙附凤的女子,怎配做我皇族的妇人?不如就叫霁儿休了她,送去城外庵堂,从此潜心礼佛,也好给她自己积积阴德。” 魏紫默然不语。 倒也明白了为何三殿下会特意告诉她,这位皇姑姑很喜欢插手别人的家事。 她根本就连事情的真相都没弄明白,就急不可耐地动用权柄插手旁人之事,这样的长辈实在是令人生厌。 可惜她只是个侧妃,这样的场合,根本就轮不到她张口申辩。 周显霁不肯令她受委屈,直言道:“皇姑姑听信片面之词,实是冤枉了小紫。” “不错!”周婧脆声,“小紫和萧凌霄和离,完全是因为萧凌霄自己停妻再娶,为了攀附昌平侯府而抛弃当时还没认亲的小紫!” 萧凌霄温和道:“三殿下、公主殿下,萧某从前年少无知,确实犯过一些错,但萧某已经改过。倒是魏侧妃,分明已经是下堂弃妇,却还要再嫁为皇子侧妃。萧某以为,女子之德,在于从一而终,而不是屡次三番地改嫁。” “萧公子之言,十分可笑。”周显霁咳嗽两声,语调温和却又不容置喙,“大周律法并无女子不可再嫁的律例,更何况就连皇姑姑也并未从一而终,小紫又为何必须从一而终?萧公子扬言小紫没有妇德,那么在萧公子眼里,皇姑姑可有妇德?” “皇兄所言甚是,”周婧接着讥讽,“皇姑姑,萧凌霄此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见人品低劣恶心至极,您就不该和他来往!您也不想想,您和萧凌霄相差这么大岁数,他能看中您什么?还不就是冲着您的权势来的?” “住口!” 周颜雪气得步摇乱晃。 周婧这番话着实诛心,这和骂她老有什么区别?! 她颤抖着抬手指向周婧,对周硕道:“皇弟,你瞧瞧你这好女儿,她竟然连本宫这位皇姑母的私事都敢插手!” 周硕一声不吭地捻着佛珠。 私心里,他对皇姐养面首的事情并不在意,但皇姐实在不该把这面首带到宫里来。 他厌恶地睨了眼萧凌霄。 偏偏这腌臜玩意儿还是个绣枕头,半点儿能耐也没有,也就靠着那点皮囊哄骗女人了。 半晌,他笑了两声:“皇姐何必与小孩子置气?今日家宴本该高兴,皇姐就不要为小辈们的事情伤神动怒了。” 周颜雪胸脯剧烈起伏,不甘心地狠狠瞪了眼魏紫。 萧凌霄挽袖替她添满一盅酒,含笑凑到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周颜雪挑眉,旋即意味深长道:“皇弟,不把她送进庵堂也成,只是本宫见她行事张狂,又爱妖媚争宠,只恐她带坏了几位公主。总归长公主府还未修缮完成,这段时间我既暂住宫中,那么不妨好好管教管教她,叫她知道何为规矩。” 周硕并不在意魏紫的死活。 他道:“得皇姐亲自教诲,是她的福分。” “皇姑姑可不能偏心小紫一人,”周婧笑盈盈的,“既然您要教,不如就把上京城的公主小姐都请到一处,请皇姑姑给咱们开课就是。正好,我也很想聆听皇姑姑的教诲。” 周颜雪厌恶地瞪她一眼。 所有公主里面,她最嫌弃的就是周婧。 好好的姑娘家偏要舞刀弄剑,半点儿规矩都不懂! 她冷笑:“你要跟本宫学规矩,本宫岂有不倾囊相授的道理?只怕婧公主到时候吃不消。” 周婧撑着脸,满眼玩味。 除了她,她还要把慕容九里也弄进来。 她倒要瞧瞧,到时候究竟是谁吃不消。 家宴结束之后,魏紫和周显霁回了寄北宫。 周显霁颇有些惭愧:“原以为能护你周全,没想到……” “殿下,”魏紫给他沏了一盏茶,“您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事。” 仅仅是年幼时为了救她在数九寒天跳进水潭这一份恩情,她这辈子就已经很难还清。 更遑论其他! 周显霁思索片刻,叮嘱道:“她要教你规矩,必是存着折辱你的心思,届时我会派人跟着,若有不妥,你即刻回来,不必顾虑她的身份。” 魏紫看着他。 他是真心护她。 她柔柔笑道:“我答应殿下。” 第363章 你妹妹是个小显眼包 三日之后。 周颜雪召魏紫去她暂居的华缘宫学规矩。 魏紫到的时候,发现上京城稍有些头脸的官家小姐都来了。 周婧和慕容九里正在园子里的空地上切磋功夫,一个使红缨枪一个使软鞭,敏健翻飞的倩影吸引了不少小姑娘驻足欣赏,不时为二人鼓掌喝彩。 二人刚比到激烈处,一把锋利的长刀突然破空掷来! 破风声令二人一惊,同时后退数步。 少女们望向人群之外。 周颜雪宽袖曳地,身后簇拥着几位嬷嬷,正面无表情地立在树下。 她身侧,扔刀的侍卫长沉声道:“长公主宫里,岂容得你们舞刀弄枪?!” 周颜雪本就脸长,现在脸拉得更长了:“不懂规矩的野丫头!身为女子,理应温顺谦恭、弱质纤纤,舞刀弄枪成何体统?!” “长公主殿下莫要气恼。”一道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忽然传来。 身穿月白色轻纱襦裙的少女笑吟吟出现在周颜雪身侧,生得弱不禁风面容清秀,竟是魏绯扇。 魏绯扇柔声道:“婧公主和慕容妹妹年纪轻,一时贪玩也是有的,您就不要责怪她们了。” 众女面面相觑。 她们都知道魏绯扇被送走了,可她现在怎么又出现在了宫里? “你这孩子,”周颜雪语气宠溺,“她们两个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可是比起你却差远了。依本宫看,上京城里最端庄自持、知礼守礼的姑娘,也就是扇儿你了。”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一些知晓内情的小姐更是嗤之以鼻。 魏绯扇端庄自持、知礼守礼? 她都未婚先孕骗婚皇子了,她守哪门子的礼?! 魏紫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魏绯扇的肚子,她太瘦了,便是怀了两三个月也不怎么看得出来,但她不曾听说过魏绯扇要堕胎的消息,想必她是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面对周颜雪的夸赞,魏绯扇乖巧道:“殿下谬赞,臣女实在惶恐。依臣女看,殿下您才貌双绝身份高贵,是天下女子的典范。臣女比起殿下可谓相差十万八千里,臣女只想好好跟着殿下学规矩。” 她的这番话令周颜雪十分受用。 她矜持地微微一笑:“本宫与你母亲私交甚笃,在礼数方面,年长者之中本宫与你母亲当属 “扇儿多谢殿下教诲!” 周颜雪又冷眼看向在场的小姐们:“这次本宫教授你们规矩,特意请扇儿从旁协助。她是上京城 园子里的气氛格外诡异。 一些小姐涨红了脸,虽然畏惧长公主的权势,可骨子里的傲气却令她们根本无法应答。 魏绯扇的名声都臭了,她们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为什么要向她学习? 无人应话,魏绯扇的脸色不大好看。 她红了眼眶,软声道:“殿下,这些姐妹兴许是对臣女有些误会。自打姐姐回家以后,她们就更喜欢和姐姐交往,臣女毕竟不是镇国公府嫡出小姐,她们瞧不起臣女也是有的。” 周婧憋着笑,对魏紫咬耳朵:“你妹妹是个小显眼包,我这位皇姑姑是个老显眼包。如此臭味相投,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俩才是真母女。” 慕容九里把玩着手里的软鞭,白眼更是翻到了天上。 她难得有兴致跟人打架,可是还没分出个胜负,就被呵止了。 她憋了一肚子的火,冷笑着斜睨向魏绯扇:“牛翠,你在那里放什么屁?你未婚有孕企图混淆皇嗣,你倒是清白上了?!要我们向你学习,怎么,学你如何未婚先孕吗?那来呗,牛翠,你给咱们演示一番,你那晚是怎么怀上身孕的!” 她的话相当粗俗。 在场的小姐们想笑却又不好意思笑,纷纷强忍着咬住嘴唇低下头去。 魏绯扇纤细的娇躯摇摇欲坠,不敢置信地盯着慕容九里。 她如今可是长公主的贵客,慕容九里怎么敢当众落她的面子?! 眼泪涌出眼眶,她捂住嘴泣不成声,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慕容香雪看的心疼。 有了小酒馆的共同经历,如今她和魏绯扇已经是最要好的朋友了。 她蹙眉道:“姐姐,受孕并非扇儿自愿,你怎么能当众揭扇儿的痛处呢?你虽是相府嫡长女,可也不能仗势欺人呀。更何况长公主还在这里,你眼里还有没有长公主殿下?” 慕容九里“嘶”了一声,把软鞭往腰间一挂。 她有一阵子没打慕容香雪,这死丫头又蹦跶起来了! 她拽过慕容香雪,扬起巴掌就狠狠掴向她的脸! 慕容香雪尖叫一声,脸颊立刻浮现出五个红肿的指印。 慕容九里犹嫌不够,结结实实又扇了她几耳光。 慕容香雪顿时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手脚并用地爬进人群里:“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胡乱说话了!” 魏绯扇惊呆了。 她印象里的慕容香雪高雅骄傲,怎么会被慕容九里打成这副怂样?! 她立刻出声道:“慕容姑娘,你怎么能打香雪?!” 周颜雪同样面色难看地呵斥:“慕容九里,你还有没有把本宫放在眼里?!” “姐姐管教妹妹,长公主也要插手吗?”慕容九里嚣张地站在那里,一袭红裙如烈火般翻飞招摇,“长公主自己的家事尚且处理不好,却有精力来管教我们。奉劝您一句,肆意插手别人家事的老东西死的最快了,您要想多活几年,还是少说些闲话!” “你……你……” 周颜雪抬手指着慕容九里,鼻子都要气歪了。 魏绯扇啼哭道:“慕容九里,长公主殿下好心教我们学规矩,你怎么能如此冲撞她?!莫非是我姐姐教唆的你?” 周婧嗤笑:“牛翠,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未婚先孕,你也好意思跟我们这些清清白白的姑娘们共处一室。我要是你,这辈子都会躲起来不敢见人!” 魏绯扇脸颊涨得通红,羞怒地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周颜雪大发雷霆,直接命人把魏紫、周婧和慕容九里送进了宫里的暴室。 暴室乃是专门惩罚犯错的宫人们用的。 然而周婧身份尊贵,那些看守并不敢对她们怎么样,只战战兢兢把她们关进了一座厢房。 第364章 怎么晚上还要揍她 说是厢房,却又带有独立的小院。 院子里种了一株海棠树,树下设了石头桌椅,看守暴室的管事嬷嬷甚至还谄媚地送来了沏好的热茶。 周婧坐在石桌旁,尝了一口茶水,嫌弃:“难喝。” 魏紫倒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粗茶。 她歉疚道:“这次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一朵浅粉色海棠从树梢砸下来,正巧落在她的发髻上。 魏紫仰头望去,坐在树杈间的慕容九里挑眉轻嗤:“你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小小的皇子侧妃,怎么就成了你连累了我们?我本就看不惯那老妖婆,就算没有你,我也是要跟她作对的!” 她一副唯我独尊的骄傲模样,插在发髻里的红色羽毛簪热烈又嚣张,像是一只小凤凰。 魏紫心里清楚,慕容九里是不愿意她有心里负担。 这人向来嘴硬心软。 “不过……”周婧正色,“小紫,我猜测长公主对咱们敌意如此之大,都是因为魏绯扇从中挑拨的缘故。想来你妹妹是通过你的母亲,和长公主搭上了线。这一次她恐怕是冲着你来的,后面还不知道要对你做什么。” 魏紫道:“除了她,还有萧凌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魏绯扇把萧凌霄引荐给长公主的。她期望拉拢长公主,借用长公主的权势,报复我从前对她的折辱。魏绯扇和萧凌霄,他们该是世上最恨我的人,他们已经缔结了同盟。” 周婧脸色不大好看:“要我说,你早该杀了萧凌霄,又怎会有今日之患?” “现在杀也不是来不及。”慕容九里来了兴趣,“魏紫,不如你聘用我为刺客,十万两纹银一个人头,如何?” 魏紫沉默。 十万两纹银,她怎么不去抢? 萧凌霄的人头只值十两,再不能多了。 再者,萧家不只是她仇人更是萧凤仙的。 他那样的脾气肯定希望亲手报仇,所以究竟怎么处置他们,她更想等萧凤仙回来之后抉择。 “你不愿意就算了,小气鬼!”慕容九里撇了撇嘴,“我要去御膳房偷好吃的,你们想吃什么?我可以勉强发个善心,给你们捎带回来。” 此刻日色渐晚,昏黄的夕光照在小院角落的美人蕉上,隐隐能听得远处传来的鹧鸪声。 慕容九里还没来得及跳下海棠树,外面又传来环佩伶仃之音。 以魏绯扇、慕容香雪为首的几位姑娘相继踏进小院,好奇地打量周遭的一切。 魏绯扇示意宫女把带来的攒盒放在石桌上,柔柔笑道:“还以为姐姐在暴室受罚,没想到只是换了个清雅的住处。长公主殿下到底心疼姐姐,怕你们在暴室挨饿受冻,特意吩咐我给你们送些饭菜。想来现在还是热的,你们快吃吧。” 她说着话,下巴微微抬起,一副优雅矜贵的施舍模样。 仿佛给关在暴室里的魏紫送饭,就能证明她高她一等。 周婧动了动鼻尖,闻到攒盒里的味儿不对。 她动手掀开攒盒,里面哪里是什么饭菜,分明只是几碗馊了的泔水泡饭! 皇宫富足奢侈,难为魏绯扇寻来这些东西! 她正要怒斥魏绯扇,魏紫按住她的手,淡淡道:“魏绯扇,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赢了我吧?” “姐姐在说什么?”魏绯扇微笑,“你我乃是姐妹,我为何要赢你?我不过是想让姐姐过得舒服一点罢了。姐姐为什么不吃?是不喜欢吗?” “就是!”慕容香雪站在魏绯扇身边,手握团扇,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态,“魏姑娘你怎么不吃?莫非是瞧不上长公主殿下的赏赐?若是给长公主知道你不肯吃——” “慕容香雪!” 海棠树上陡然传来一声大呼。 慕容九里敏捷落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慕容香雪,朝她脸颊上就是狠狠两巴掌! 众人都惊呆了! 慕容香雪捂着脸,浑身哆嗦哭哭啼啼:“姐……” 魏绯扇惊骇地后退一步。 慕容九里白天就已经揍过了香雪,怎么晚上还要揍她…… 慕容九里摘下软鞭,重重朝空气里抽了一鞭:“还不滚?!” 鞭炸响,慕容香雪尖叫一声,哪还顾得上和魏绯扇耀武扬威,手脚并用地冲了出去。 她逃跑了,其他小姐也惊恐地望了眼慕容九里,连忙跟着作鸟兽散。 魏绯扇嘴唇发抖,面对发疯的慕容九里,到底没敢说什么,跟着跑掉了。 周婧鼓掌:“慕容姑娘好掌法。” “她就是欠收拾,”慕容九里翻了个白眼,把软鞭缠到腰间,“魏紫,你要是有我一半心狠,牛翠何至于蹦跶到你的脸上?” 魏紫笑了笑。 她和慕容九里的行事风格迥然不同,对付魏绯扇,她自有她的打算。 另一边。 进宫学规矩的官家小姐,都被周颜雪留在了华缘宫。 因为她最看不惯这些年轻漂亮的姑娘,评价她们“妖妖媚媚”、“狐媚做派”,于是故意遣散她们的侍女,逼迫她们自己捣衣梳妆,还不许她们穿戴的太过华贵。 少女们怨声载道,魏绯扇和慕容香雪却逍遥快活地住在一间偏殿里,由十几个宫女侍奉。 魏绯扇亲自给慕容上药,心疼道:“你姐姐真不是个东西,你可是她的亲妹妹,她竟然也下得去手!” “她就是这般性情,”慕容香雪坐在灯下哭哭啼啼,“连我娘都斗不过她,落了终身的残疾。我祖父那般厉害的人物,都叫我不要跟她作对……” 魏绯扇笑了笑,收拾起药箱:“她和废太子旧情重燃,废太子对她也颇有好感。只要她还活着,香雪,你这辈子都别想当废太子的女人。” “我何尝不知?只是她的手段太过狠辣,行事又随心所欲无所顾忌,我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扇儿,我都恨毒她了!” 魏绯扇眼眸里掠过精芒,压低声音道:“你恨慕容九里,我也恨魏紫,不如你我联手,趁着她们被软禁在暴室的这段时间,斩草除根……” 两人的影子被灯烛投照在墙壁上。 墙上,魏绯扇的影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说的简单,”慕容香雪蹙眉,“婧公主也在那里,她和我姐加起来可以打百十来个壮汉,咱们俩如何下手?” “我有一计……” 第365章 可怜我姐姐青春正茂,竟一命呜呼 魏绯扇从袖袋里取出两只精巧的瓷瓶,郑重地放在桌上。 慕容香雪愣住:“这是……” “一瓶是鹤顶红,一瓶是砒霜。”魏绯扇翘起嘴角,“我知道你恨毒了你姐姐,我也恨毒了魏紫,咱们俩各自挑一瓶,下到她们的饭菜里面。两种剧毒混合在一起,毒不死她们!” 慕容香雪盯着两瓶毒药,咽了咽口水。 魏绯扇挑眉:“你不会是不敢吧?那废太子眼里心里全是你姐姐,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俩旧情复燃百年好合?!慕容九里不在上京的这些年,全是你在照顾废太子,你真甘心把他拱手让人?!” “当然不甘心!” 慕容香雪抬高声音,笼在袖管里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她读书不好,无论做什么都喜欢开小差,她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太子哥哥那般认真又正经的男子,虽然太子哥哥不算很聪明,但她自己也不算聪明,他们原本是世上最般配的一对。 在慕容九里被祖父放逐到玄青寺的那些年,她在家族的支持下,俨然已经把太子哥哥看成了自己的所有物。 如今要她把太子哥哥拱手让人,她死也做不到! 她眼底掠过阴狠,咬牙道:“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吧,我挑鹤顶红,我姐姐那个贱人最喜欢红色,我便用鹤顶红送她上路好了!” 魏绯扇微笑:“这才是我的好姐妹。” 她看着慕容香雪收起那只瓷瓶,圆杏眼里掠过一抹算计。 她才没有蠢到在皇宫里面下毒。 她只是在利用慕容香雪罢了,反正魏紫和慕容九里会食用同一份饭菜,慕容香雪的鹤顶红既然能毒死慕容九里,那么自然也能毒死魏紫。 到时候即使东窗事发,能查到的凶手也只有慕容香雪一人。 她魏绯扇始终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次日。 魏绯扇和慕容香雪偷偷潜入暴室,找到了管事嬷嬷即将送去给魏紫等人的饭菜。 魏绯扇当着慕容香雪的面,把一瓶粉末全部倒进饭菜里,才抬眼望向她:“该你了。” 自然,她倒的其实是无毒的面粉。 慕容香雪取出瓷瓶,小心翼翼的把里面的东西倒进饭菜,又仔细搅拌均匀。 她低着头,搅拌的手轻轻颤抖,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心虚。 她昨晚躺在床上越想越害怕,毕竟慕容九里和魏紫都不是寻常女子,更何况还有个周婧,万一真的毒死了她们,大理寺说不定会查到她头上! 那可是要杀头的罪! 所以今天起床的时候,她特意瞒着魏绯扇,偷偷把鹤顶红换成了面粉。 反正魏绯扇手里的砒霜也很厉害,她要下毒就让她一个人下好了,效果都是一样的。 也不是她不够义气,实在是这件事情的风险太大了,就算魏绯扇为此丧命,她作为好姐妹将来也愿意替她挖坟立碑,每年清明的时候给她烧几张纸钱,她也算对得起魏绯扇了! 两人各怀心思,很快悄没生息地离开了暴室。 中午。 因是盛夏,魏紫等人用完饭菜便都回榻上午睡了。 暴室外面,魏绯扇和慕容香雪带着一众官家小姐,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这座小院。 刚踏进院子里,慕容香雪率先捏着手帕啼哭起来,对众女道:“我也是才听宫人们报信,说姐姐她们出了事,因此才急着带大家一起过来瞧瞧。可怜我姐姐青春正茂,竟一命呜呼!” 魏绯扇同样红着眼圈:“死的何止是你姐姐,也有我姐姐呀!可怜我姐姐才刚嫁给二殿下不久,膝下尚无半个子嗣,二殿下若是知道了姐姐的死讯,必定伤心欲绝!” 众女闻言,俱都神色焦急,纷纷涌进厢房想看个究竟。 跨过门槛转进内室,魏绯扇等人远远注意到躺在榻上的魏紫三人。 慕容香雪和魏绯扇对视一眼,忍不住暗暗欢喜。 魏绯扇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语:“呜呜呜姐姐……” 慕容香雪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克制住上扬的嘴角。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床榻前,双肩轻颤悲痛欲绝:“呜呼哀哉!姐姐,你怎么就突然去了?!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舍得狠心抛下妹妹?!你这般驾鹤西去,可怜祖父和爹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叫我们全家可怎么活呀?!” 哭喊声吵醒了床上的三人。 周婧率先揭开垂落的床帐,不耐烦地呵斥道:“大中午的,你们在吵什么?!” 魏绯扇的泪珠子停顿在脸颊上。 慕容香雪的哭声戛然而止。 众女对视一眼,对这两人都很无语。 好好的,她们突然说自己的姐姐死了,硬拖着她们前来收尸。 现在可好,人家压根儿没事,只不过是在睡午觉! 魏绯扇盯着魏紫,牙根都在发痒:“你……你没事?” 魏紫抚弄垂在肩头的长发:“我能有什么事?” 话音落地,她身旁的慕容九里已经利落地跳下床,随手拣起一只绣花鞋。 慕容香雪的瞳珠骤然缩小,还没来得及转身逃跑,就被慕容九里一把揪住头发。 慕容九里抬起绣花鞋,照着她的脸颊就狠狠扇了上去:“你给谁哭丧呢?!呜呼哀哉?!驾鹤西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打烂你这张嘴!” 慕容香雪发出尖锐的爆鸣声,脸颊已是结结实实挨了俩鞋底子! 白嫩的脸蛋迅速红肿,甚至清楚地印上了几道鞋印! 她拼命挣扎,却根本挣脱不开慕容九里的手,那鞋底子照着她的嘴打去,半点儿不带留情的! 众女谁也没有上前劝架的意思。 反正她们也看慕容香雪不爽很久了。 最后还是王诗芋走上前,朝周婧福了一礼,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 周婧和魏紫莫名其妙,完全想不通那两人为何要说她们死了。 房中,慕容九里揍了个痛快。 慕容香雪脸颊和嘴唇红肿不堪,抱着头蹲在角落哭。 长公主的贴身宫女姗姗来迟,瞧见这里的动静,不禁吓了一跳。 她很快恢复镇定,板着脸道:“长公主殿下有旨,放婧公主、魏侧妃和慕容姑娘离开暴室,前往华缘宫学规矩。另外朝中的十几位诰命夫人特意进宫探视诸位姑娘,也请姑娘们立刻返回华缘宫。” 魏紫微微一笑。 她请的人终于到了。 第366章 扇儿的言行举止完全可以编撰成书 一众年轻姑娘浩浩荡荡地回到华缘宫,只见周颜雪一脸倨傲地踞坐在上,两侧分别端坐着相府的慕容老夫人和镇国公府的魏老夫人,其余诰命夫人分别坐在大殿两侧。 踏进殿内,魏绯扇眼底悄悄掠过一抹精光。 行过礼后,魏绯扇特意搀扶着慕容香雪,突然当众跪倒在地。 她歉疚道:“请长公主殿下、祖母、诸位夫人恕罪,都是我们不好,不小心吵醒了正在睡觉的九里妹妹。九里妹妹大怒,拿绣花鞋狠狠揍了香雪妹妹一顿,这才耽搁了晚辈们前来请安的时间。你们若要怪罪,扇儿和香雪妹妹愿意一力承担所有责任。” 魏紫听见这番话,不禁和周婧对视一眼。 这番话乍一听乃是魏绯扇在请罪,可实际上却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慕容九里的身上。 甚至还暗戳戳地表示,慕容九里一点儿也不贤良淑德,竟然拿鞋底子抽妹妹的脸! 周颜雪却欣慰地笑道:“扇儿不愧是阿瑜亲自教导出来的名门贵女,果然很有世家风范!古有孔融让梨,今有扇儿主动为姐妹担责,依本宫看,扇儿的言行举止完全可以编撰成书,成为每个世家女都必须在闺中阅读的典范之作!” 话音落地,满殿寂静。 众女对视几眼,脸上俱都是嘲讽。 她们虽然知道长公主眼瞎,可眼瞎心盲到这个份上,可真是世间头一份! 简直离大谱了! 就连作为魏家死对头的慕容老夫人,都情不自禁朝魏老夫人投去讥笑的一瞥,意味深长地缓声道:“可不就是?魏家的姑娘真是好教养!” 都教养的未婚先孕了! 魏老夫人脸上火辣辣的烫,淡淡道:“她已随她母亲脱离镇国公府,再者她也找到了她的亲生爹娘,是以她的作风家教,与我魏府毫无干系!” “魏老夫人这话,本宫就不明白了。”周颜雪一边示意魏绯扇等人起身,一边威严地看向魏老夫人,“扇儿冰雪聪明温婉贤淑,才华横溢循规蹈矩,乃是世家女的典范。老夫人放着这样一个心肝宝贝不要,竟反而去疼爱一个半路认亲归来的弃妇!老夫人是聪明人,何故干出舍本逐末之事?” 她是薛子瑜的闺中密友。 她这些年虽然远嫁琅琊,却也在阿瑜的信里听她提起过魏紫和魏绯扇的事。 她和阿瑜一样,认为魏老夫人年纪大了,成了个拎不清的老虔婆。 放着在身边教养长大的扇儿不疼爱,反而去捧一个乡野村妇!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她今日这番话,也有敲打魏老夫人的意思。 她接着道:“魏老夫人年事已高,听闻身体也不大安好,恐受奸人蒙蔽。依本宫看,不如赶紧命人准备车马礼物,去薛府迎回阿瑜,请她重新主持镇国公府的中馈。” 魏老夫人深深呼吸,勉强按捺住暴脾气。 也就是她年纪大了,放在年轻那会儿,她定是要把手里的龙头拐杖敲到周颜雪脸上的! 她不愿再叫其他诰命夫人看魏家的笑话,皮笑肉不笑道:“长公主殿下恐怕误会了,臣妇等人今日进宫,为的乃是殿下教导小姑娘们规矩礼仪之事。” 周颜雪笑了一声。 她十分得意地指着殿内的姑娘们:“诸位请看,这几日本宫把她们教得很好。” 贵夫人们早已在人群之中找到自家的姑娘。 说什么“教得很好”,她们家的姑娘原本就很好,如今进宫才不过几日光景,却都瘦了一大圈,还都晒得黢黑黢黑,那皮肤跟焦炭似的! 那一张张稚嫩水灵的小脸现在变得憔悴不堪,甚至连眼袋都有了! 还有穿着打扮,她们家里锦衣玉食娇养出来的小姐,身上现在穿的是什么东西,荆钗布裙粗布麻衣,连宫女都不如! 这就是长公主所谓的“教导规矩”! 若非有人通风报信,告知了她们华缘宫里发生的事情,她们还真以为自家姑娘在学规矩! 诰命夫人们个个敢怒不敢言,只巴巴儿地望向魏老夫人和慕容老夫人,指望她们能替自己做主,让她们把自家孩子领回家去。 周婧品出了些滋味。 她悄悄对魏紫咬耳朵:“不会是你派人给她们通风报信的吧?” 魏紫眨了眨眼睛。 她特意请绿柚传的消息。 绿柚不愧是花宴浓的手下,事情办得又快又漂亮。 她自己仅凭皇子侧妃的身份是无法指责长公主的,那么就只能问这些诰命夫人借势了。 周颜雪浑然不曾察觉到殿内异样的情绪,还一心想捧魏绯扇。 她一边慵懒地吃茶,一边得意笑道:“这些都是扇儿的功劳。” 魏绯扇浑身一僵,觉察出一丝不妙。 她正要阻止周颜雪继续往下说,周颜雪已经倒豆子似的滔滔不绝起来: “是扇儿替本宫定的规矩,命令这些姑娘每日五更天晨起读书,等到太阳升起来,再去浆洗衣裳、清理大殿。待到用过午膳,就去日头底下站两个时辰的马步。你们是不知道这些小姑娘的骨头有多懒,就得逼着她们,她们才肯动一动。自然,扇儿叫她们扎马步也都是为了她们好,这是逼着她们强身健体……” 她絮絮叨叨的,在场的诰命夫人们都没听进去。 她们只注意到“扎两个时辰的马步”。 如今正值炎炎酷暑,午后日头正毒,这样的天,如何能扎马步! 王夫人率先哭出声来,冲进殿内一把搂住王诗芋:“娘的宝贝闺女,你受苦了!” 王诗芋情不自禁地抹起眼泪。 她们王家势大,她并不怕得罪魏绯扇。 她哽咽道:“娘您不知道,魏绯扇她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存着折辱我们的心思!姐妹们但凡不听她的话,她就命宫人们不给我们饭吃!什么学规矩,我们进宫这些天,一点儿规矩也没学,光受她折磨去了!” “对!” 有她开头,其他小姑娘也纷纷叫起委屈:“魏绯扇和慕容香雪沆瀣一气,我们若是哪里做的不合她们的意,或者不肯贿赂她们银票,她们就会命令宫人们给我们送去馊饭馊菜!” “可是她们却什么也不做,连换洗衣裳都是叫我们给她们洗!” “……” 一声声控诉,像是一个个巴掌,又狠又准地扇到魏绯扇和慕容香雪的脸上。 第366章 娶扇儿这般女子才能惠及三代 魏绯扇吓得跪倒在地,想要辩解,可是面对一群人的控诉,根本就无从辩解! 她暗暗咬住嘴唇,恨不能撕烂这些小蹄子的嘴! 她磋磨她们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自己嘛,她还不是为了教她们规矩?! 偏她们如此不懂事,把她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慕容香雪的情况也不好。 她的脸颊被鞋底子扇得红肿,嘴巴也高高肿了起来,此刻正哆哆嗦嗦地跪在了魏绯扇的身边。 魏老夫人不怒自威:“都是些细皮嫩肉的小姑娘,长公主殿下便是不喜欢她们,遣散出宫也就罢了,又何必如此磋磨她们?” 慕容老夫人的脸上也不大好看。 她这孙女跟谁玩不好,怎么偏偏跟魏绯扇这个扫把星搅合到了一起! 慕容家固然势大,却也没大到能和所有世家贵族抗衡的程度。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慕容香雪:“雪儿,祖母有没有叮嘱过你,别再和牛翠花来往?你与她身份不同,没得叫她连累了你。” “祖母……” 慕容香雪艰难地发出声音。 她被这些贵妇人凶狠的目光吓坏了,哪还顾得上魏绯扇,连忙躲进慕容老夫人的怀里。 魏绯扇孤零零跪在殿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巴巴儿地望向魏老夫人,期冀她能念在从前的祖孙情分上为自己说几句话,可魏老夫人只是一言不发。 这死老婆子…… 魏绯扇暗恨。 最后还是周颜雪满不在乎地说道:“瞧你们一个个紧张的,本宫不过是稍微磨练了这群丫头一番,你们就心疼成了这样!你们没有经验,不知道这个年纪的丫头最坏了,就得狠狠磋磨一番,才能叫她们听话孝顺!本宫和扇儿,可都是为了你们着想!” “旁人我不知道,我们家芋儿却最是谦恭孝顺,无需旁人用羞辱的方式叫她学规矩。”王夫人紧紧牵着王诗芋的手,朝周颜雪福了一礼,“恕臣妇无礼,臣妇和芋儿先行告退。” 母女俩径直走了。 “简直放肆!”周颜雪目送她们消失在殿外,沉着脸掷碎了茶盏,“本宫为你们分忧,好心带这群死丫头学规矩,你们竟然说是‘羞辱’!似扇儿这般贤淑温婉的女子,百年也难得出一个,她亲自教授规矩,竟也被你们瞧不起!本宫若是你们,明日就该重金请来媒人,为自家儿郎聘扇儿为妇!都说娶妻娶贤,似扇儿这般女子,才能惠及三代!你们到底懂不懂规矩?!” 十几位诰命夫人面面相觑。 聘魏绯扇为妇?! 似这等未婚先孕之人,送去庙里做尼姑也不为过! 她哪里来的脸教她们的女儿学规矩,哪里来的脸惠及三代! 这长公主简直就是个疯妇! 慕容老夫人率先起身:“长公主殿下,我等今日进宫,便是为牛翠花而来。牛翠花未婚先孕不知廉耻,恕我等无法与她共处一室,更不能接受由她亲自教导孩子们规矩。” 魏老夫人接着起身:“清贵世家之女,羞于与自甘堕落妇德尽失之女为伍。长公主恕罪,我等今日便要带孩子们离开华缘宫。” 有这两位德高望重的命妇开口,其余诰命夫人牵起自家的闺女,朝周颜雪福了一礼,便纷纷离开了宫殿。 就连魏紫和周婧也被魏老夫人带走了。 殿内,很快只剩下周颜雪和魏绯扇。 周颜雪气得面容扭曲,抬手掀翻了面前的矮案:“一群混账东西!未婚先孕是什么要紧的事,也值得她们这般兴师动众?!依本宫看,她们根本就是在藐视天家威严!” “依微臣看,她们分明是不把公主放在眼里。” 一道清润的声音忽然从屏风后面传来。 萧凌霄玉簪青衣,款步而出。 他深深望了眼殿外,魏紫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眸光暗了暗。 他本欲借长公主之手,给魏紫一点教训,没想到他和魏绯扇苦心孤诣设下华缘宫这个局,魏紫不仅不以身入局,甚至还连锅一起砸了。 不过来日方长,他定然不会放过魏紫! “凌郎……”周颜雪娇滴滴地唤了一声,一脸羞涩地挽住萧凌霄的手臂,“这些妇人仗着自己出身官宦世家,联手欺负我……我虽贵为长公主,可独木难支,实在委屈!” 她都四十岁的人了。 虽说女子无论何种年龄都有撒娇任性的权力,但她的声音实在是嗲得太过厉害,整个人像是无骨蛇般挂在萧凌霄的身上,就连魏绯扇都情不自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更何况,她看起来活像是萧凌霄的母亲! “雪儿别怕,”萧凌霄亲昵地拍了拍周颜雪的手,“一切有我。那些诰命夫人之所以入宫,定是魏紫背后策划的缘故。此女心性狡诈,咱们得徐徐图之。” 安抚好了周颜雪,殿内便只剩萧凌霄和魏绯扇。 萧凌霄喝了口茶,抬眸瞥向她:“你和慕容的毒,为何没有奏效?” 魏绯扇同样奇怪。 虽然她用面粉换掉了毒药,可慕容的毒药也该奏效呀! 她怕萧凌霄深究下去会发现自己私自换掉了毒药,于是转移话题道:“我怎么知道?兴许她们并没有吃那些饭菜。” 这也是有可能的事。 萧凌霄微微颔首:“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如今虽然我们已经有了长公主做靠山,可是长公主并不足以和那些世家抗衡。”魏绯扇眯了眯圆杏眼,“依我之见,不如安排长公主和三皇子周显阳联手。将来三皇子登上帝位,我便是皇后之尊,想对付魏紫和萧凤仙,易如反掌!” 萧凌霄眼睛一亮。 他摇头叹息,笑道:“世人都夸赞魏紫聪慧,却不知魏二姑娘你才是世间最有智谋的女子!魏二姑娘不愧是上京第一才女,心思手段和大局观,令萧某叹为观止!” “哪里?”魏绯扇微笑,“萧公子为了前程,不惜牺牲自己和长公主在一起,这份卧薪尝胆的魄力,才令扇儿自愧不如!” 两人互相夸奖一番后,萧凌霄又迟疑道:“咱们如何安排长公主和三皇子联手呢?” “这有何难?”魏绯扇胸有成竹,“长公主那边就靠你来说服,至于三皇子这边,自然有我出马。不过……季昭仪是个麻烦的东西,咱们须得先除掉她才行!” 第367章 我和扇儿的事不劳母妃操心 夜凉如水。 周显阳悄悄来到御花园,很快在约定的地方找到了魏绯扇。 明月高悬,花团锦簇,粉裙少女坐在水边的石阶上,细弱的双肩止不住地轻颤,正对着水中的倒影默默垂泪。 “扇儿!” 周显阳心疼不已,连忙走过去搂住她。 他把斗篷披在魏绯扇的肩上,关切道:“虽是盛夏,可夜里寒凉,你孤零零坐在外面,穿的又这样少,若是冻坏了身子,岂不是叫我心疼?” “显阳哥哥……”魏绯扇脆弱地靠在他的怀里,“今日华缘宫发生的一切,想必你也听说了,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还有我呀!”周显阳低头亲吻她的脸颊,“我真心待你,绝不会因为你的出身而瞧不起你。扇儿,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皇子妃,我永远记得你从前明媚张扬的模样。再者,人生起伏、世间冷暖本就是寻常,既是寻常,扇儿你又何必为了一时的得失而黯然神伤?” 魏绯扇暗暗翻了个白眼。 什么人生起伏乃是寻常,她魏绯扇生来就是富贵命,她一刻也忍受不了被人瞧不起的滋味! 她故意流着泪,柔弱道:“可是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显阳哥哥,听说朝中为了立太子之事争执不休,你若能当上太子,谁又敢瞧不起我?” 周显阳知道立太子一事。 皇子们都已弱冠,朝臣们纷纷上奏父皇请立太子,可父皇始终推诿。 父皇不承认自己老了,他不愿意让权。 他蹙眉道:“扇儿你有所不知,古有‘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规矩,如今皇长兄虽然被废,但我头上还有二皇兄。更何况,父皇暂时也还没有想好究竟立谁为太子——” “笨蛋!”魏绯扇娇嗔,“正因为他没想好,所以你才有机会呀!我和长公主殿下很是投缘,她肯定愿意支持你当太子!” 见周显阳沉默不语,魏绯扇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脖颈,半是撒娇半是威胁:“显阳哥哥从前答应过我,要给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难道你都忘了吗?更何况你也不想想,皇子众多,可皇位却只有一个,万一坐上去的是别人,那你将来必定会被猜疑清算。显阳哥哥,你们皇族兄弟是没有任何感情可言的——” “放肆!” 魏绯扇一番话还没说完,一道沉冷的呵斥声陡然传来。 魏绯扇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望去。 季昭仪不知何时来的,被心腹宫女搀扶着,正怒不可遏地瞪着她。 魏绯扇脸色发白:“季昭仪……” 周显阳也吓了一跳:“母妃?!” “你竟敢撺掇我儿谋夺太子之位,本宫撕烂你这张挑拨离间的嘴!”季昭仪声色俱厉,冲上前就要掌掴魏绯扇。 “母妃,扇儿也是为了我好!”周显阳连忙把魏绯扇护在身后,见季昭仪来势汹汹,只得回头朝她使了个眼色,“这里有我拦着,扇儿你快走!” 魏绯扇满心恐惧,只得快步离开。 她走后,季昭仪余怒未消,忍不住训诫:“若非我派人盯着你,竟不知道你半夜跑来御花园与她私会!阳儿,那魏绯扇就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子,她都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了,你何必再与她牵扯不清?世家大族官宦人家的女儿那么多,你怎么就偏偏吊死在了她的身上?!” “母妃,你从前明明也很喜欢扇儿的。” “我那是受她蒙蔽,识人不清!” 周显阳撇了撇嘴,低声嘟囔:“定是魏紫那个贱人在你面前胡说八道,抹黑扇儿的缘故!” “她需要被人抹黑吗?!”季昭仪苦劝,“阳儿,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她撺掇你谋夺太子之位,她居心叵测呀!咱们安安稳稳当个闲散富贵王爷,难道不比争权夺势来得轻松快活吗?你我母子俩都不是绝顶聪明之人,咱们不该对那个位置抱有奢望呀!” “好了!”周显阳不耐烦,“我自有主意,我和扇儿的事,就不劳母妃操心了!” 说罢,径直拂袖而去。 季昭仪深深叹了口气,不禁暗暗打定主意,明日就去找天子为周显阳赐一桩好婚事。 哪怕对方不是高门显贵的千金,但只要人品好,她也情愿! 另一边。 魏绯扇逃回华缘宫,黑着脸啐了一口:“真是晦气!头发长见识短的村妇,难道我还能害了你儿子不成?!你自己没本事,笼络不住天子的心,难怪这么大年纪只当了个小小昭仪,还连累周显阳也跟着你吃苦,连太子之位都得靠我来帮他抢!” 魏绯扇越想越气,更加坚定了尽快除掉季昭仪的想法。 只是怎么动手,还得和萧凌霄商议一番。 他好歹是个进士,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夜色渐深。 萧凌霄玉簪青衣,含笑踏进周颜雪的寝殿。 “凌郎。”周颜雪衣衫半解地倚在榻上,径直把他拽到身边,噘着嘴巴娇嗔,“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来?叫人家等的好生辛苦。” 萧凌霄反抱住她,眼底掠过一抹嫌恶。 他的声音却仍然温润动听:“我与殿下说的事,殿下考虑好了吗?” 周颜雪眯了眯眼:“劝天子立周显阳为太子之事?凌郎,此事非同小可,本宫未必能劝得动天子。” “雪儿……”萧凌霄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娇躯,循循善诱,“天子有早衰之症,说句难听的话,还不知道他能活几年。可诸位皇子之中,周显霁亲近镇国公府,周显锋有太师府撑腰,周显淼有王尚书家作为后盾,哪怕雪儿身为他们的亲姑姑,只怕他们将来登基为帝,有什么好处也想不到拿来孝敬你。唯有周显阳无所倚仗,且头脑蠢笨容易操控,雪儿若是扶持他登基,将来这天下,还不是雪儿你说了算?” 周颜雪愣住。 她并没有考虑到天子驾崩以后的事情…… 照这么说,似乎安排周显锋继位,确实是她最好的选择。 萧凌霄见她面色松动,接着道:“只是季昭仪似乎并不愿意让周显阳登基……雪儿,咱们若要谋大事,得先除掉季昭仪。” 周颜雪坐起身。 她思量良久,才缓缓点了头。 今晚的夜色似乎格外深沉。 待到次日清晨,宫女们手捧毛巾、脸盆等物进殿侍奉季昭仪梳洗时,才发现季昭仪躺在榻上,身体僵硬七窍流血,竟是已经死了几个时辰! 第368章 臣女起誓,一生一世照顾殿下 “季昭仪没了?!” 寄北宫水榭,魏紫吃惊地问青橘。 青橘满脸凝重地点点头,惋惜道:“听说是半夜的时候,被金环蛇咬死的,也不知道宫里哪来的这种毒蛇,还偏偏爬进了季昭仪娘娘的寝殿!” “皇宫里,没有凑巧的事。”周婧坐在魏紫对面,“只怕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你俩真笨,除了魏绯扇,还能是谁干的?”慕容九里突然从水榭的窗户外面倒挂下来,“魏紫,你那妹妹可真是个狠人!” 魏紫被她披头散发倒挂金钩的模样吓了一跳。 她无奈道:“好好的,你爬房顶上去做什么?” “我想爬就爬,你管我?”慕容九里扬了扬眉,“你还是想想你妹妹究竟想干嘛吧!” 魏紫从碟子里拣了块乳酪糖放进嘴里。 倒也不难猜到魏绯扇想干嘛。 她一心要当周显阳的皇子妃,恐怕是嫌季昭仪碍了她的路。 只是她心里应当很明白,不让她当皇子妃的人乃是天子,仅仅除掉季昭仪,她仍然无法坐上那个位置。 联想起萧凌霄当了长公主的面首,魏紫忽然隐隐不安。 周婧道:“宫里死了个昭仪,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和三皇兄也算有些感情。出了这样的事,我得去瞧瞧他,你们一起吗?” 魏紫颔首。 慕容九里是哪里热闹往哪里凑,自然也要一同前往。 远处楼阁里,周显霁透过树枝掩映的窗户,瞧见三女正往寄北宫外面走。 心腹侍从道:“五公主和慕容姑娘,与咱们家娘娘感情甚笃,常常来咱们宫里探望她,无论出什么事都会互相照应。殿下总怕娘娘在咱们宫里过得孤单寂寞,如今大可放心了。” 周显霁微微弯起唇角,视线始终凝在魏紫的背影上。 他知小紫心中另有牵挂,嫁给他,是委屈了她。 她过得好,他才放心。 他垂眸,继续提笔绘制山河图:“季昭仪死后,周显阳必定事事听从魏绯扇的安排。魏绯扇对小紫心怀恨意,如今利用萧凌霄勾搭长公主,只怕他们居心叵测。朝中立储之争愈发激烈,若长公主亲自下场,周显阳未必没有一争之力。我没猜错的话,魏绯扇和萧凌霄,意图扶持周显阳为储君。” 侍从大惊:“他们一个是被镇国公府扫地出门的养女,一个是被罢黜官职的寒门小子,参与立储之争这种事……他们怎么敢?!” “这两人虽然出身不好,却都尝过权力的滋味。”周显霁下笔如神,书案上的那副山河图越发激荡壮阔,“世间万般滋味,最叫人上瘾的,便是权力。他们舍不得曾经拥有过的富贵权势,便是赌上性命,也要重新站在权力场中呼风唤雨。加派人手盯着华缘宫,我要知道周颜雪的一举一动。” 侍从连忙领命而去。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似有山雨欲来。 周显霁披着斗篷,忍不住咳嗽几声。 他缓缓抬眸,遥遥望向更远的北方。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但愿他能在萧凤仙班师回朝之前,护住小紫。 此刻,桐花宫。 宫人们跪倒在院子里,哭声压抑而悲痛。 季昭仪素日里待他们极好,他们舍不得季昭仪故去。 周显阳跪在灵前,脊背绷成一条直线,眼睛通红,强忍泪珠。 “显阳哥哥……” 魏绯扇穿着素衣跨进门槛,担忧地跪倒在他身边。 周显阳闭了闭眼,泪珠砸在了地砖上。 他紧紧攥着拳头,哽咽道:“我母妃走得突然,连一句遗言都不曾留下……若我知道今日之事,昨夜又怎会与她争执?扇儿,我好后悔昨夜在御花园那般顶撞她,每每想到总是心如刀割。终究是我不孝……” 魏绯扇抿了抿嘴,眼底掠过厌烦。 她最讨厌大男人哭哭啼啼,跟个妇道人家似的,一点儿也不阳刚。 她只得耐着性子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显阳哥哥不要太伤心难过。” 周显阳眉尖紧蹙,忽然对魏绯扇感到一丝厌恶。 死的人是他的母亲,他怎么可能不伤心难过? 更何况昨夜他与母妃发生冲突,皆因魏绯扇而起,她怎么可以做到如此风轻云淡…… 魏绯扇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情绪变幻,心底不禁咯噔一下。 如今周显阳是她手里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她得好好哄着。 她只得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楚楚可怜地含泪道:“我知道显阳哥哥怪我,若不是因为我,昨夜你与昭仪娘娘又怎会争吵?只是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想必昭仪娘娘在九泉之下,也会盼望显阳哥哥好好活着……” 周显阳闭上眼,喉结滚动,泪珠大颗大颗滚落。 魏绯扇陪着他掉眼泪,忽然郑重地朝棺椁磕了三个响头。 她朝天伸出四指,对着棺椁道:“昭仪娘娘,您请放心去吧,臣女愿意在您的棺椁前起誓,一生一世照顾殿下,一生一世对殿下不离不弃!如违此誓,臣女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扇儿!” 周显阳猛然睁开眼。 魏绯扇泪流满面,却努力朝他绽放出一个柔弱却又坚强的笑容:“如此,殿下可还怪我?” 周显阳的心脏怦怦乱跳。 女人带着泪花的笑容,在他眼中是那么倾国倾城,她的眼瞳里满满都是他,仿佛对她而言,他周显阳是天底下对她最重要的人。 她拿命起誓,他还怎么忍心怪她? 他收获了世上最珍贵的爱情。 周显阳无话可说,紧紧把魏绯扇搂进怀里,仿佛抱住了他最珍贵的宝物。 魏绯扇靠在他的胸膛上,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周显阳便是这般肤浅。 她随意说几句好听的话,他便以为遇到了真爱。 蠢死了。 她眼底略过算计,仰头亲了亲周显阳的下巴,轻声道:“从前昭仪娘娘还活着的时候,那些公主皇子就瞧不起你,如今娘娘走了,只怕你在宫中更加举步维艰。从今往后,扇儿愿与显阳哥哥相依为命。” 周显阳感动不已:“小扇子……” 两人依偎在灵堂里的画面,被前来探望的魏紫等人尽收眼底。 慕容九里讥笑:“周显阳他娘生前最厌恶魏绯扇,他倒好,在他娘棺椁面前跟魏绯扇亲热上了,我若是他娘,定会气的从棺材里面爬出来!” 魏紫和周婧没有说话,但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等踏进灵堂,周婧道:“三皇兄,我们过来看看你。” 大周宫规,除了帝后,其余后妃薨逝不得大操大办,如季昭仪这等出身微末不得圣心的宫嫔更不会大张旗鼓地举办丧事,也就平日里交好的妃嫔会前来吊唁。 周婧亲自前来探视,已是仁至义尽。 然而周显阳却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第369章 我要争储 在周显阳的眼里,周婧打小就喜欢欺负魏绯扇,他私心里不喜欢这个飞扬跋扈的皇妹。 他口吻冷淡:“劳你跑这一趟。” 周婧察觉出他的疏离,脸上的神情也淡了几分。 她转向供桌:“我既然来了,也该给昭仪娘娘上一炷香。” “你可以给我母妃上香。”周显阳示意嬷嬷给周婧拿来三根香,目光又落在魏紫的身上,“魏侧妃就不必了。” 魏紫:“……” 她有些想笑。 不愧是对魏绯扇一往情深的男人,周显阳果然是个白痴。 给不给季昭仪上香对她没有分毫影响,可他却表现的仿佛是什么恩赐。 周显阳又看向慕容九里:“慕容家的小姐是吧?你也可以给我母妃上香——” “不了。”慕容九里连忙摆摆小手,“我就是来看热闹的,我懒得给不相干的人上香,累得慌。” 周显阳:“……” 灵堂里,周婧认真地祭拜过季昭仪。 平心而论,宫里的妃嫔们鲜少勾心斗角,她们对待不是自己生的皇子公主也十分友善慈爱,譬如季昭仪,从前她每每从季昭仪宫前路过,她都会招手示意她进来玩,还特意给她准备很多好吃的花糕。 季昭仪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若是得了什么漂亮的布料,也会拿去送给其他嫔妃生的公主。 江皇后又是贤淑大度的性情,后宫里的所有人都很和睦,连带几位皇子也兄友弟恭感情甚笃,彼此之间毫无猜忌竞争的敌意。 自然,这样的和睦是把父皇排除在外的。 因为父皇巴不得所有人斗起来。 周婧祭拜完,郑重对周显阳道:“三哥,昭仪娘娘辛苦将你教养长大,一定不希望你误入歧途。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期望你能睁大眼睛,看清楚身边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嘴脸和心肠,别叫昭仪娘娘在九泉之下寒了心。” 周显阳脸色大变:“周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周婧深深看了眼魏绯扇,便和魏紫等人离开了。 三人走后,魏绯扇眼眶一红,当即啼哭起来。 她委屈道:“我知道婧公主不喜欢我,可她竟然在昭仪娘娘的棺椁前这般诋毁我……难道我是什么坏人吗?!我一介弱女子,我再坏,我又能坏成什么样?!” “小扇子……”周显阳连忙把她搂到怀里,“周婧就是个被宠坏的刁蛮公主,又遭你姐姐蒙蔽,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我就是委屈……”魏绯扇伏在他的胸膛上,抽抽噎噎的,“周婧打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吗?她生怕你亲近我,生怕你得了我的帮助,生怕你和她亲哥哥争夺皇位!” 周显阳愣了愣。 周婧的亲哥哥是四皇子周显锋。 周显锋的亲外祖乃是当朝闻太师,他本人又文武双全常常领兵出战,据他所知,朝中不少官员属意于立周显锋为储君。 周婧作为周显锋的亲妹妹,肯定是要帮他的…… 周显阳越想越毛骨悚然,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难怪周婧总是阻碍他和小扇子,因为小扇子的父亲是镇国公,周婧不愿意他得了镇国公这么一位手握兵权的岳丈! 魏绯扇接着啼哭道:“说什么祭拜昭仪娘娘,依我看,周婧和魏紫她们根本就是来看你笑话的!周婧和昭仪娘娘能有什么感情,她来祭拜哪门子?说不定……说不定昭仪娘娘就是被周婧和魏紫设局谋杀的!她们见不得显阳哥哥好……” 女人的句句哭诉,几乎都哭到了周显阳的心坎上。 他喉头发涩,艰难道:“我竟不知,我这位皇妹如此歹毒!我也不知,原来除了我,其他几位兄弟竟然都在暗中谋夺太子之位!小扇子,若不是你,我到现在还被他们蒙在鼓里!看来这储位之争,我是争也得争,不争也得争了!” 魏绯扇拿手帕按了按眼尾,楚楚可怜地点点头:“显阳哥哥,无论发生什么,我和长公主殿下都会坚定地支持你的!” 她眼中难藏欣喜得意。 只要周显阳当上太子,她就是太子妃! 她就是将来的皇后! 等她当上皇后的那天,她定要把镇国公府那一家人全部接到宫里,让他们匍匐在她的脚下看她如今的威风,要魏老太婆后悔她当初偏宠魏紫! 整个镇国公府里面,也就母亲待她最好。 魏绯扇想起薛子瑜,不禁联想到薛家。 若是能把薛舅舅拉到周显阳的阵营,他们的赢面岂不是更大一些? 两人相拥着,角落里侍奉的一位宫人悄然退了出去。 另一边。 天色阴沉,随着云层中传来滚滚闷雷声,盛夏的瓢泼大雨倾盆而落。 清寒的水雾渗进宫室,披着斗篷的男人忍不住剧烈咳嗽了几声,虽是夏日,却觉凉气侵袭着四肢百骸,即使裹着斗篷也无济于事。 周显元与周显霁对面而坐。 他眉头紧锁:“二弟的身体愈发糟糕,我想着,中原的大夫对你的病无能为力,不如重金聘请北境的巫医和南境的蛊师进宫试试?万一能治愈……” 周显霁虚弱地摆了摆手:“我今日前来探望兄长,并非是因为我的病,而是有别的事情相求。” “何事?” “我要争储。” “轰隆——” 窗外陡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疾风吹开了花窗,密密雨丝顷刻间打湿了半面青竹地板。 周显元连忙起身掩上窗户。 他背对着窗户,许是冷许是怕,浑身微微发抖。 他不敢置信地压低声音:“争储?二弟,你的身体——” “无妨。”周显霁闭了闭眼,脸色雪白如膏玉,“父皇越发昏聩,近日延请长公主进宫,将后宫折腾得乌烟瘴气,只怕她的手很快就会伸向前朝。闻太师带兵北征,朝中慕容焘一介鼠辈明哲保身,魏翎虽然忠义但头脑简单,花宴浓则恨不能推波助澜搅乱朝廷局势。其他文武百官更是百无一用。长兄,朝廷需要一个主事人。” 他没和周显元提起周显阳。 否则以对方的性子,只怕又要念叨兄友弟恭一类的话。 周显元神情凝重,半晌,才艰难地点点头:“你是不争不抢的性子,连你都能说出要争储这种话,想必朝中发生了我无法理解的事。我知道你为何物前来找我,也罢,二弟,我愿意帮你!” 他转身,很快从内室捧出一只精致的木匣。 第370章 为她以身入局 周显元打开木匣子,里面躺着一支紫檀木嵌金狼毫笔。 他介绍道:“这是老师病逝之前留给我的遗物,其中的另一支,我送给了魏姑娘——也就是你如今的侧妃。你拿着这两支笔,可作为信物派人前往齐鲁,请老师的弟子门生前往上京相助。” 周显元的老师乃是一代大儒。 临终前,曾手抚周显元的发顶,叹息“太子过于仁义忠厚,只怕将来有奸人陷害”。 他给周显元留下这一对亲自篆刻的毛笔,告诉他若有危难,可以毛笔作为信物,请他的门生弟子出手相助。 老师桃李满天下,更兼统帅天下儒生,天子固然权柄在手,但又怎敢与全天下读书人为敌? 周显元郑重道:“我在国事上并无远见,是个一无是处的废太子,但我不想再当一位无用的兄长。二弟想要争储,我便动用老师的力量,助你直上青云。” 他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笔,送到了周显霁的手里。 周显霁带着毛笔回到寄北宫,向魏紫借另一支笔。 魏紫很快拿来珍藏的另一支狼毫笔:“我只知道这笔是他的老师临终所赠,却不知道竟还能作为信物,请来天下读书人相助。” 她说着,不由想起前世。 前世周显元到死,也没拿出这两支毛笔。 他不愿意和他的父亲作对。 魏紫半是感喟半是心酸,只觉手中毛笔重若千钧。 周显霁把毛笔收进匣子里,他身后,黄昏时分的光影黯淡了下去,庭院里的风更多几重,吹落了枝头的几朵石榴花。 随着雨点倾盆而落,周显霁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起来。 魏紫连忙给他端来热茶:“殿下?” 周显霁脸色雪白:“无妨。” “殿下都这样了,还亲自去冷宫,问太子殿下借用信物……”魏紫眉尖轻蹙,“你笼络天下读书人,莫非是想争储?” 周显霁望向她。 少女眼眸明若秋水,带着世事洞明的聪慧。 他承认:“是。” 魏紫紧了紧手中的茶盏:“为我?” “为你,也为我自己。” 他接过那盏茶,轻呷了几口。 随着庭院里暴雨雷鸣,他咽下喉头的甜腥,又道:“我知道,小紫你和东厂有些来往,尤其是那位名唤绿柚的刺客。我想请你出面,让绿柚邀请花宴浓前来寄北宫吃茶。” 魏紫犹豫了很久。 殿外天色昏暗,豆大的雨点浇打在一缸莲花上,水珠滴溜溜的在莲叶上打转,很快坠进水面,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她知道周显霁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他就像是那一缸暴雨之下的莲花,如何经得起权势倾轧…… 周显霁提醒:“小紫,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魏紫隐隐猜到了周显霁的想法。 他要和长公主、周显阳为敌。 他要在萧凤仙回京之前,护住她和镇国公府。 她注视着白衣胜雪的男人,唇齿间皆是苦涩:“你何必如此……” 明明可以把自己摘出去,却要为了她以身入局。 周显霁正色:“我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和大周。周显阳、周颜雪、萧凌霄和魏绯扇,他们四个若是身居高位,只怕上京乃至大周都不得安宁。小紫,我身上流淌着一半汉人的血脉,断不可能放任他们胡乱作为。” 魏紫深深呼吸:“既如此,我明白了。” 她亲自去了一趟东厂。 当夜,花宴浓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寄北宫。 大雨初歇,书房铺着光可鉴人的紫竹地板,黄铜十二生肖的灯烛将室内照得明亮,盛夏的月光透过花窗洒落半室,空气里的苦药味被窗外的芙蓉花香冲散许多。 魏紫挽起珠帘,对来人道:“殿下已在里间等候多时。” 花宴浓踏进里间,周显霁果然隔着案几席地而坐。 见他前来,他抬手作请:“花厂督。” 花宴浓在他对面撩袍落座:“二殿下向来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怎的夜半请本座至此?若是让陛下知道你与朝中大臣来往,只怕会疑心殿下居心叵测。” 周显霁望向魏紫。 魏紫会意,带着绿柚退了出去。 两人守在外面的回廊下,绿柚从袖袋里取出几封信递给魏紫:“这是萧大人从边疆寄给你的。战场上难寄鸿雁,这几封信还是夹在战报里捎带回来的。花厂督不肯让你们传信,就私自扣下了它们。我趁着今夜来见你,特意偷来给你瞧。” 魏紫顿时有些意外之喜:“绿柚,多谢你!” 她接过书信,里面果然是萧凤仙亲笔手书。 倒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问候她是否安好,又炫耀他打了多少场胜仗、立下了多少军功之类的话。 他和闻太师、周显锋相处得很不错,容嘉荣处理完上京的生意之后赶赴战场,利用掌握的乾坤八卦之术,帮他排兵布阵祈雨求风,叫他们屡战屡胜,杀的燕人肝胆俱裂,如今已是成功夺回了三座城池。 他还在信里保证,冬日之前,一定能班师回朝。 魏紫想象着萧凤仙在战场上鲜衣怒马所向披靡的模样,情不自禁弯起眉眼。 昔年陵州城里的那个落魄阴郁的庶出少年,有朝一日,竟能风光至此! 她为萧凤仙高兴,也由衷地想念他。 绿柚看着她的表情,提议道:“侧妃娘娘,如果你实在想念萧大人,不如女扮男装前往边疆,隐姓埋名当他的麾下小将。夜间就寝之时假装不慎暴露身份,便可与他产生肌肤之亲,岂不两全其美以慰彼此相思之苦?” 魏紫吃惊地看向她。 绿柚蹭了蹭鼻尖:“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你要是去的话,我可以替你们写一折戏,就叫:《倾世侧妃:我女扮男装进军营,成了少年权臣的掌中娇》!你放心,我保准把你们那啥的片段写得很唯美、很有张力!” 魏紫:“……” 她想起绿柚写过的那些满是床戏的话本子,不禁面红耳赤。 她真是谢谢她了。 两人在廊下站了约莫两刻钟,花宴浓才从书房出来。 他脸色一如平常,魏紫瞧不出任何异样。 送走花宴浓之后,她回到内室,看见案几上多了一只青花瓷的小药瓶。 第372章 扇儿就是个金凤凰、香饽饽 魏紫好奇:“这是什么?” 周显霁伸手拿起药瓶。 在掌心把玩了片刻,他轻声道:“花宴浓送我的几颗丹药,强身健体用的。” 魏紫知道,花宴浓的东西两厂搜罗天下人才,其中不乏擅长炼丹制药的高人,天子周硕身患早衰之症,太医院束手无策,这两年来他便一直问花宴浓索要延缓衰老的丹药。 如今花宴浓和周显霁合作,他给周显霁送些补药也无可厚非。 她注视周显霁用茶水送服了一粒丹药,仍然不大放心:“是药三分毒,殿下还是谨慎些为好。” 对上女子关心的目光,周显霁温和颔首:“小紫说的是,我记下了。” 随着中秋临近,天气不再那般炎热。 季昭仪办完丧事后的一个月,周显阳才再度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 他看起来瘦了许多,也沉稳了许多。 上早朝时,还特意为天子献上了一幅珍贵的祥云松鹤图,据说是前朝大师的手笔,松柏和丹鹤描画得栩栩如生,寓意长寿多福,深得天子喜爱。 “听说陛下龙颜大悦,当场就册封三皇子为瑞王!” 消息传到后宫,已经是午后。 魏紫午睡方醒,青橘一边侍奉她梳头,一边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她:“陛下迟迟不肯放权,既不肯册立太子,也不肯放皇子们出宫开府自立门户。所有皇子之中,三殿下倒是成了第一个被册封为王、能出宫开府的皇子!” 魏紫并不意外。 她平静地戴上明珠耳铛:“季昭仪娘家势微,三殿下也无甚积蓄,那副珍贵的祥云松鹤图,必定是出自长公主的手笔。长公主要帮三殿下,谋夺储君之位。” 而周颜雪和周显阳走到一起,无外乎是魏绯扇的功劳。 她敢掺和这种立储之事,手伸得也太长了。 幸而镇国公府早已将她扫地出门,否则将来若是出了事,还不知道要给家里带来什么灾祸。 魏紫望向铜镜。 镜子里的自己依旧年轻,眉眼和薛子瑜有三分相像。 魏绯扇要扶持周显阳争储,不知薛家可有掺和进去? 薛家,终究是自己的外祖家。 她犹豫片刻,轻声道:“青橘,预备笔墨纸砚。” 她并未在信上明示,只画了个摔落在地的鸟窝。 她封好信,叮嘱道:“你去一趟东厂,让绿柚悄悄把这封信交给我舅舅。” 青橘谨慎地点点头,揣着信离开了寄北宫。 午后,薛家。 书房里,薛尚书、薛夫人、薛子瑜以及两个儿子坐成了一圈。 薛子瑜严肃道:“兄长,这不仅是扇儿的意思,也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只要咱们站在瑞王这一边,将来瑞王登基为帝,扇儿就是皇后,你就是皇后的亲舅舅。薛家有从龙之功,可保咱们薛家世代荣华富贵!” 薛尚书迟疑:“陛下虽有早衰之症,但如今身体依旧康健。将来闻太师回朝,只怕不甘心太子之位被周显阳夺走。他是四皇子的外祖,将来定要为四皇子争上一争。咱们尚书府,哪能和手握兵权的闻太师相争?” “夫君,这你就糊涂了!”薛夫人笑了起来,“瑞王这边不仅有咱们尚书府支持,还有长公主殿下帮衬。陛下那么信任长公主,肯定会对他言听计从。等闻太师回来,瑞王已经是太子,他还拿什么争?” “不错!谁知道北境的战争何时结束?说不定等闻太师班师回朝的时候,陛下已经……”薛子瑜没有说出那个词,美眸里流露出冷漠,“兄长,咱们薛家平庸了几代,在世家之中毫不起眼。扇儿能被瑞王看重,乃是上苍赐予我们薛家的机会。能否一跃而成世家之首,只看兄长今日的选择了!” 薛夫人见薛尚书仍然迟疑,唯恐错过这个机会,顿时心急不已。 她怂恿道:“夫君,你不为自己考虑,你也该为孩子们考虑呀!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你还犹豫什么?!我若是你,现在就冲到瑞王殿 薛尚书抚须沉吟,迟迟不能下定主意。 就在这时,心腹管事突然从外面进来,恭敬地呈给薛尚书一封书信。 薛尚书拆开,信上没有只言片语,只画着一个从高处坠落的鸟窝,窝里的几枚鸟蛋皆都碎裂在地。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封信的意思是…… 他猛然攥紧这封信,眉头紧蹙:“谁送来的?” 管事附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 薛尚书面色复杂。 魏紫…… 竟是魏紫从宫里送出来的…… 她这信的意思是,警告他不要参与魏绯扇的一切行动? 若魏绯扇和周显阳在夺权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只怕整个薛家都会赔进去! 薛尚书虽然瞧不起魏紫这个外甥女,但如今眼见她从一介弃妇翻身而成皇子侧妃,也不得不对这个外甥女刮目相看,便也重视起她特意送来的信。 薛家虽然不算权势鼎盛,但也安稳富贵了上百年,诀窍就在于他们从不站队任何一位皇子,他们只忠诚于皇帝。 薛尚书和他的祖祖辈辈一样,追求一个“稳”字。 “夫君,”薛夫人见他迟迟没做决定,忍不住催促,“这事儿,咱们无论如何都得参与!扇儿就是个金凤凰、香饽饽,她能带着咱们飞黄腾达哩!” 薛尚书不紧不慢地吃了口茶:“这事儿,得从长计议。你们先出去吧,我和两个孩子商量商量。” 薛夫人和薛子瑜对视一眼,只得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父子三人。 薛尚书把魏紫的那封信递给两个儿子瞧:“你们怎么看?” 长子薛明辉进士出身,如今在吏部做事。 他意味深长:“看来,小紫表妹不想让咱们掺和这趟浑水。” 次子薛明熙虽是个聋子,但十分擅长作画,再加上嘉敏郡主的缘故,很受皇室中人喜爱。 他满脸凝重,对薛尚书打出了明哲保身的手势。 薛尚书低低笑了两声:“为父也是这般打算的。只是你们母亲和姑母不是善罢甘休之人,长公主那边也不能得罪,所以我打算表面上答应她们帮助周显阳争储,但私底下……” 他冷笑一声,揭开香炉,悄无声息地烧掉了那封信。 第373章 周显霁早就不是病秧子了 是夜。 魏紫把薛尚书悄悄送进宫的回信交给了周显霁。 周显霁拆开,里面画着一幅图案:禽鸟栖息在树枝之上。 “‘良禽择木而栖’,”魏紫轻声,“舅舅不会帮长公主和周显阳。” 周显霁烧掉回信:“我倒是认为,可以让薛尚书充当内应。” 魏紫略一沉吟,如今周显阳身边可用的文武大臣只有寥寥数位,能够信任的更是少之又少,作为被魏绯扇亲自拉拢的薛尚书,若是投靠周显阳肯定会被委以重用,自然就能知道长公主的动向。 她认真道:“我会把殿下的意见转告给舅舅。” 八月流火,九月授衣。 随着盛夏的结束,朝中有关立储的呼声越发热烈。 周硕每日上朝,几乎都有官员提议尽快立储。 他黑着脸踏进御书房,暴躁地抚落龙案上的奏章:“立储、立储,朕有那么老吗?!朕登基不过寥寥二十载,朕正当壮年!一群不中用的废物,个个口呼万岁,心里却巴不得朕早点死,全是奸臣,全是佞臣!” 周颜雪端坐在圈椅上:“皇弟不必动怒,尝尝我带来的薄荷酥。” 周硕拂袖落座,从碟子里拿起一块糕点:“这世上,也就皇姐肯念着朕。瞧瞧,后宫妃嫔竟无一人前来为朕分忧解难!” 薄荷酥入口即化。 周硕的心情好了些,捻着佛珠问道:“皇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皇弟可喜欢这份薄荷酥?”周颜雪不答反问。 “薄荷清甘,入口即化,很是香甜软糯。”周硕颔首,“比宫中御厨的手艺要好。” 周颜雪笑容温柔:“你猜是谁做的?” “莫非,是皇姐从琅琊带来的厨子做的?” “非也,乃是阳儿亲手为你做的。”周颜雪满脸赞叹之色,“阳儿听说皇弟近日为立储之事伤肝动火,于是特意向民间的神厨请教,学了这么一道酥点。皇弟,阳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呀。” 周显阳…… 周硕想起这个儿子,脸上掠过一丝阴霾。 他缓缓道:“皇姐今日前来,莫非也是为了立储一事?” “是。”周颜雪承认得干脆,“阳儿倒是没有争储的意思,这道酥点只是我过来看你的时候,顺道帮他捎带的。他说,现在朝廷官员都在议论立储之事,他若亲自前来,只怕有争宠之嫌。他不愿意与几位兄长相争,他只盼望父皇身体康健,莫要为这些小事劳心伤神。他还特意叮嘱我,万万不要告诉你,这些酥点是他亲手做的。” 周硕一颗一颗捻着佛珠。 他神情晦暗不明,半晌,意味深长地笑道:“他倒是有心。” “我也是这样想的。”周颜雪感慨地摇了摇头,“几个皇子里面,他是最不起眼的,出身也不好。不过,正因为季昭仪母家势微,反而断绝了将来外戚干政的嫌疑。再加上他对你孝顺忠诚,倒真是个不错的太子人选。我认为,不如干脆就立他为太子,先堵上朝臣们的嘴,将来皇弟有别的喜欢的皇子,再找个由头重新立储也就是了!” 周硕沉默。 他的妃嫔们都出自世家大族,譬如周显霁身后是整个西北草原部落,周显锋背后站着闻太师,周显明则有王太傅撑腰。 他知道自己总有故去的那天,将来这些皇子继位,他们背后的势力难保不会把手伸到朝堂上来。 更有甚者…… 恐怕还会颠覆他们周家的江山! 唯独周显阳…… 他低笑:“照皇姐这么说,似乎老三确实是太子的最佳人选。” “孝顺,忠诚,仁厚,”周颜雪微笑,“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到别的人了。” 周硕颔首:“兹事体大,朕明日早朝,再与朝臣商议。” 天子与长公主在御书房的这段对话,很快不胫而走。 不出半日,文武百官几乎都打听到了天子意欲立三皇子为太子。 终于等到第二天早朝,朝臣们准备充分各抒己见,有赞成立周显阳为太子的,也有不少官员持反对态度。 周硕闲倚在龙椅上,睨向薛尚书:“薛卿以为呢?” “启禀皇上,微臣以为瑞王殿下文武双全有勇有谋,颇有陛下年轻时的风姿。他若为储君,乃是社稷苍生之福!” 周显阳站在朝臣队列之中,听见薛尚书这般夸奖他,心底不禁得意几分。 周硕则面露怪笑。 就老三那副蠢样,也敢称“文武双全有勇有谋”? 也配和他年轻的时候比?! 起码他绝不会娶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 他瞥向慕容焘:“丞相以为呢?” 慕容焘手执象牙笏:“启禀陛下,微臣以为,三殿下德行出众,胸襟豁达,有兼爱苍生之心、并济天下之仁,适宜立为我大周储君。” 他这么说着,眼底却都是嘲讽。 周显阳有没有德行不重要,重要的是周显阳是个蠢货。 比起其他几位皇子,更容易被他掌控。 何况在年龄方面,也与他的孙女香雪更为相配。 周硕把玩着佛珠,最后望向花宴浓:“花爱卿怎么看?” 前朝君臣讨论的内容,很快传进了后宫。 寄北宫里,魏紫设下茶点款待周婧,慕容九里又是不请自来。 周婧听着青橘的禀报,不禁讥讽道:“我三哥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笨蛋,什么时候成了有勇有谋胸襟豁达的君子?必定是他收买了这些官员。” 魏紫手里捏着一枚棋子,问道:“那花宴浓是怎么回答的?” “花厂督说,”青橘模仿着花宴浓的口吻,“自古以来,‘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前朝多少纠纷皆因立储之事而起,陛下难道都忘了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还望陛下按照祖训办事。” 魏紫轻笑:“他这话,是要陛下立二殿下为储君。” “正是!”青橘连忙点头,“他说完这番话,立刻就有朝臣反对,说二殿下身体虚弱,还不知能活到几时,江山社稷怎能交到一个病秧子的手上?” “病秧子?” 一直专注吃糕点的慕容九里忽然弯起嘴角。 她看好戏般抬起眼睫:“周显霁早就不是病秧子了,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七八成。怎么,你们都还不知道吗?” 第八十九章 她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爱上金城 第374章天子以小紫为刀,故意毁他根骨 “二皇兄的身体痊愈了?!”周婧吃惊,“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慕容九里讥诮:“你管我从哪里弄到的,总之我从不曾骗过你们不是?周显阳要争储君之位,周显霁的身体却突然好转,这下子,可有的热闹看了!” 魏紫比她们想得要更多一些。 这么多年了,宫里的御医都治不好周显霁的病,他怎么会突然就好起来了? 她下意识想到那天花宴浓给周显霁的药。 难道是那瓶药的作用? 可是,天底下当真有这么厉害的药,能叫濒死之人重新活蹦乱跳? 前朝,金銮殿。 听了花宴浓的一番话,周硕捻着佛珠,讥讽地哂笑两声。 他缓缓道:“花爱卿明知老二身体虚弱病入膏肓,提议立他为储君,恐怕不妥。” 朝臣们纷纷点头,附和道:“是啊,二殿下自幼体弱多病,连上马都不能够,又怎么能担得起继承大统的挑子?一国之君不仅需要文武双全仁厚爱民,也需要一副强壮的体魄,好为皇室开枝散叶,如此,方可保江山千秋万代呀!” 花宴浓笑了两声。 他拱了拱手,恭敬道:“陛下,据微臣所知,二殿下的身体已经大好。”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里顿时响起惊讶的议论声。 周硕身子微微前倾:“哦?” 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盯着花宴浓的脸:“老二身体大好,朕身为君父尚不知情,花爱卿的消息倒是灵通。” 他的声音像是平静的水面,然而朝臣们却都嗅到了水底下的暗潮涌动。 谁都知道,当今天子生性多疑,最忌讳后宫与前朝勾结,夺走他的权力。 他这是在怀疑周显霁勾结花宴浓。 花宴浓微微一笑:“回禀陛下,这些年来东厂网罗天下方士,去年终于炼制出了一种延缓寿命的丹药,这丹药在动物身上颇有作用,但是对于人的作用却不得而知。微臣遍寻天下,最终想到了请二殿下以身试药。一来,二殿下本就命不久矣,若服食丹药之后能侥幸治愈,那便是大喜之事;二来,二殿下和陛下乃是血浓于水的亲父子,想必更适宜作为试药之人。” 他回答的毫无破绽。 周硕微微动容。 哪怕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此刻眼底也不受控制地出现了浓浓的期待。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寻求长生之术,他身患早衰之症,对长生就更加渴望了。 若能长生,他又何必着急立太子?! 他紧紧捻着佛珠:“那丹药……真有作用?” 花宴浓:“不如请陛下宣二殿下上殿,一看究竟。” 周硕立即道:“宣!” 周显霁早有准备,很快身穿朝服踏进金銮殿。 他因为体弱多病的缘故,已有好些年不曾来到过这里。 他垂眸敛神,给周硕请安。 朝臣们好奇地打量他,但见他面色与普通人无异,脊背挺直身姿高大,身上散发出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丝毫看不出生病的迹象。 竟真像是痊愈了! 周显阳紧紧攥住双拳,脸上难掩忌惮之色。 他这位二哥明明重病缠身,怎么一到争储的节骨眼儿,就又活蹦乱跳了? 莫不是平日里的重病都是装出来的? 亏他常常标榜与世无争,像那悬崖峭壁上的松柏似的清高,没想到皮囊底下也藏着一颗争权夺利的心,如此虚伪龌龊,真是叫人恶心! 小扇子说得不错,他的这些兄弟看似和睦,实则个个心怀叵测,都盯着那张位置呢! 他从前就是个傻瓜,居然和他们坦诚相待,真以为他们是同胞手足!! 他盯着周显霁的侧脸,眼底掠过一抹杀意。 既然周显霁不仁,不自量力要与他争太子之位,就别怪他这当弟弟的不义了! 龙座之上,周硕打量周显霁浑身上下。 半晌,他道:“老二,你的身体当真好了?” 周显霁从容道:“父皇若是不信,可派人一试。” 周硕环顾一圈,指了指魏换锦,道:“阿锦,你来。” 魏换锦走到殿上,朝周显霁略一抱拳:“刀剑无眼,微臣便和殿下论一论拳脚功夫吧。待会儿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殿下及时叫停,以免伤及自身。” 他的功夫是魏翎亲自教的,因此十分自信。 周显霁微微一笑,撩开衣袍抬手作请:“不必客气,放马过来。” 他病了好些年。 不能练功,不能骑马,连稍微剧烈点的动作都不能做。 可他渴望能像正常的少年郎那样生活。 他从未停止过学习。 卧病在榻的时候,他翻看剑谱、学习兵法,各路武功招数烂熟于心,一招一式,早已在脑海中演练模拟过无数回。 今日,面对魏换锦的试探,他成竹在胸。 魏换锦顾忌周显霁是个病秧子,第一招只用了三分力。 周显霁四两拨千斤,不仅轻而易举化解了他的进攻,甚至反将一军,一掌将他击退半丈。 他笑道:“魏世子,我说了,不必客气。” 魏换锦来了兴致,不再收敛,果断与他正常地交起手来。 大殿之内,二人你来我往,朝臣们只看见拳脚的残影,全然看不清楚二人的具体招式。 三十回合之后,周显霁双指掐住魏换锦的脖颈。 他道:“魏世子,承让。” 满殿寂静,落针可闻。 魏换锦身手如何,众人都是有所了解的。 可二皇子缠绵病榻,荒废了这么多年的光阴,今日居然能轻而易举制服魏世子! 他们恍惚间想起周显霁年少时,也曾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一杆银枪使得极好,曾在除夕大宴时,一人一骑一枪穿过汉白玉广场,风驰电掣地击溃了天子精心培养的五百名精锐。 此刻,他从容收手。 他生得清隽矜贵,一身疏离清冷宛如高山之雪。 众人不禁暗道,若当年二皇子未曾落水受伤,如今又该是怎样的显赫光景? 恐怕大周,又会多一位战神。 寂静之中,周硕率先喝彩:“好!这丹药果然神奇!” 周显霁遥遥望向他,眼底无悲无喜。 那年深冬,他跳进水潭救小紫,彻底伤了身子。 他的人私底下调查得知,小紫当年落水并非意外,而是有天子的手笔在里面。 天子以小紫为刀,故意毁他根骨。 第375章 我担心你 面对这样的父亲,周显霁心底已是毫无敬重孺慕可言。 而得知早衰症或许有治,周硕那张脸神采奕奕,更添几分意气风发。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一手克制地按住龙椅扶手,一手捻着佛珠,眼睛里透出几分野心:“花爱卿,这丹药何时能进献给朕?!” “回禀皇上,东厂的方士们说,再观察二殿下一段时间,对药方稍作增删,便可送给您服食。” 周硕顿时大喜:“好、好、好!” “那么立太子一事……”花宴浓迟疑,“陛下,恕微臣直言,如今朝中人心动荡,皆与立储立储之事有关,还请陛下早立二殿下为太子,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争端。” “花厂督此言差矣!”慕容焘站了出来,“二殿下虽然比瑞王殿下年长,但二殿下的生母乃是草原女子,他身上有一半草原血脉。将来若是有了皇嗣,那便要拱手称草原王为曾外祖父。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道我大周江山,从此要交到草原人的手里吗?!” 这番话引起了不少老臣的赞同。 周显阳暗暗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他不是毫无准备,就来争夺储君之位的。 他身后,站着小扇子和长公主,以及她们替他拉拢的无数朝臣。 太子之位,他势在必得! 眼见朝中局势朝一面倒,一位宦官忽然提着拂尘急匆匆奔进殿内:“启禀陛下,齐鲁之地的数位大儒进宫了,如今就等候在殿外,似有要事面见陛下!” 齐鲁之地大儒辈出。 如今周国的文臣和读书人,几乎有五分之四的数量出自他们的门下,或者拜他们为师,或者拜他们的学生为师,因此即便是庙堂之上,这些大儒也颇有话语权。 如今听见他们亲自进京,尊贵如周硕也没敢端架子。 他道:“还不请进来?” 十几位鹤发苍颜精神瞿烁的老人,个个褒衣博带,鱼贯步入殿内。 不少文臣争相观看,忍不住窃窃私语: “那位是我的恩师,他都八十高龄了还这样精神!等散朝之后,我定要请他去京中的金玉满堂吃两壶热酒!我今年也有六十岁了,也不知将来还有没有和恩师重聚的机会!” “那位是我恩师的恩师,当年我老师家境贫寒,要不是他宅心仁厚免了束脩收为学生,此刻我老师还在老家种田呢!” “呀,那位是我的师祖,我恩师二十年前触怒天子家道中落,妻儿老小流离失所,便是他出手相助,给了容身之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呀!” “……” 这些文臣有的正值青春、有的垂垂老矣,此刻看见这群坐镇齐鲁之地的大儒,不禁感触颇多,皆都满脸孺慕地红了眼眶,像是再一次做回了当年那个出身寒微四处求学的落魄少年。 周硕抬手示意宫人赐座。 他的语气难得恭敬:“不知诸位老先生进京,所为何事?” 为首的老人声音浑厚掷地有声:“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储君。草民等人这次进京,正是为了立储一事。” 周硕没料到,立太子一事竟然还能惊动这些老人。 他道:“您请言。” “自古以来,‘立子以嫡不以长,立子以长不以贤’,天底下没有绕过嫡长子册立幼子为储君的事,史上但行此事的王朝,无一不陷入混乱之中,引得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更有甚者,还会惹来敌寇入侵,以致生灵涂炭、国无宁日。” 这些大儒虽未直接挑明他们支持周显霁为储君,但态度已经相当明了。 有他们牵头,其余文臣再不敢拿血统之事附和慕容焘。 朝臣们纷纷跪地山呼:“请陛下立二皇子为储君!” 周硕眯了眯狭眸。 捻着翠玉佛珠的指腹几近发白,沉默良久,他才沉声道:“允。” 十几位大儒纷纷起身振袖,朝周显霁拜倒:“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朝臣们连忙效仿。 一时间,贺拜的声音传出很远。 周显阳站在百官之中,垂在腿侧的双手攥紧成拳。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周显霁,面对这位看起来光风霁月的兄长,眼底终于忍不住杀意泛滥。 前朝之事,很快传到了后宫。 青橘喜气洋洋地奔进水榭,朝魏紫福了一礼:“娘娘大喜,殿下受封太子,不日就会举行授封大典!听说那些官员们原本为了立谁为太子争论不休,怎料突然从齐鲁来了十几位白胡子老头,也不知什么来历,嘴皮子好生厉害,称立二皇子为储君乃是老祖宗的规矩,天子愣是没敢顶嘴!” 齐鲁来的老头…… 魏紫捻着棋子,心底一片清明。 想是二殿下请花宴浓帮忙,风雨兼程前往齐鲁接来的那些大儒。 他手上有太子殿下赠予的两支狼毫,那是三朝帝师留下来的信物,那些大儒们见了,自然会帮他一把。 慕容九里笑得眉眼弯弯,看起来格外人畜无害。 她丢掉手里的花生壳,脆声道:“我瞧着,这倒不是大喜的事。” 青橘不解:“慕容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容九里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魏紫:“只怕大喜过后,必有大悲。” 看完这场热闹,她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魏紫若有所思。 暮色四合。 随着夜色渐深,宫里的楼阁殿宇皆都燃起宫灯,盏盏连绵,渐次巍峨。 已是入秋的时节,宫墙外里飘来浅浅的桂子甘香。 魏紫提着灯站在寄北宫的高楼之上,她才沐过身,只梳了一个简单的高髻,髻边簪了一支金桂花碧玉叶的发钗,淡青色的宽袖和襦裙随风轻曳,月光照落在她的脸颊上,呈现出白玉一般的光泽,好似瑶台仙子月宫姮娥。 周显霁从前朝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他仰起头,清澈温润的眼底流露出一丝痴意。 等魏紫从高楼上出来,沿着花径急匆匆走到他面前时,他眼底的情绪被淡然取代。 他温声:“夜凉了,更深露重,你不在寝殿待着,出来作甚?” 魏紫眉尖轻蹙:“我担心你。这次你夺了周显阳的太子之位,只怕长公主他们不会放过你。对了,你在外面做了什么,怎么现在才回来?” 周显霁心中触动。 此情此景,多像担忧夫君晚归的妻室。 只可惜,小紫不是他的妻。 他垂下眼睫,解开系在身上的月白色缎面斗篷,披在魏紫的肩头。 第376章 他终于可以好好保护小紫 斗篷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周显霁爱洁净,魏紫甚至能嗅到一丝清浅甜苦的松木香。 他提着灯笼与她并肩而行,道:“我去见了那几位齐鲁来的大儒,探讨了一些学问,因此回来得晚了。小紫一直在等我吗?” “嗯。你用过膳没有?” “尚未。” 魏紫不禁笑了起来:“幸而我叮嘱小厨房预备一桌小宴,就怕你被事情绊住脚来不及用晚膳。你如今虽然身子大好了,但也要注意保养才是。” 月色清凉。 在周显霁的眼中,她的眉眼比月色更美。 他心中悄然生出一点贪念,摇摇曳曳情难自禁,像是围墙上被风吹动的婆娑花影。 他压下那份感情,克制道:“难得今日高兴,今晚的月色也好,小紫与我小酌两杯?” 魏紫原本就预备了两份碗筷酒盏。 酒是当年贵妃从草原带过来的。 埋在桂花树下多年,周显霁叫宫人们挖出来的时候,清香扑鼻清冽醇厚,比御酒还要珍贵。 “草原上的酒,都这样烈吗?” 魏紫瞧那酒水清澈便没当回事,谁知才不过饮了两盏,就不胜酒力满脸酡红,缠着披帛的手轻轻撑着下颌,微翘的杏眼带着亮晶晶的醉意。 周显霁晃了晃酒盏。 一轮小小的圆月倒映在酒液里。 因为身体的缘故,他有多年未曾喝酒,也有多年未曾留意月亮是圆是缺。 他看过杯中月,又抬眸看向魏紫。 她醉得厉害,就那么撑着脸睡了过去。 周显霁看了片刻,忽然咳嗽起来,便取出一方绸帕捂住口鼻。 他脸颊上的血色迅速褪去,那雪白的绸帕很快就染成了鲜红。 他将帕子塞回袖袋,沉默地拿出花宴浓给他的玉瓶,从里面倒出一粒红色丸药服食。 才不过短短几息之间,奇异的红润血色重新回到了周显霁的脸上,他看起来已与常人无异。 他稍稍平复了呼吸,脑海中浮现出花宴浓的话: ——此丹药名为酥骨香,乃是我东厂方士历经数年研制炼成,重病者服食,可在短期内将身体强行拔高成正常水平。代价嘛,则是加快消耗剩余的寿命。譬如殿下原本用人参和雪莲续命,可再活两三个春秋,但一旦服食此药,只怕活不过半年。 半年…… 周显霁面无表情地收好玉瓶。 足够他支撑到萧凤仙班师回朝了。 园子里起风了。 宫灯的光影高低错落似与月色争辉,种在亭子外面的牡丹花剧烈摇曳,无数深红浅粉的落花瓣如绵绵花雨般吹过楼阁亭台。 周显霁温声:“小紫,起风了,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魏紫睡得香沉,无甚反应。 周显霁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睫羽,旋即便又像是生怕亵渎了她般收回手。 迟疑片刻,眼见夜色渐凉,他下定决心般打横抱起女子,朝远处的宫殿走去。 原来身体健康,可以做这么多事。 可以和心爱的女人月下饮酒,可以在她醉酒的时候抱她回房。 他终于可以好好保护小紫。 只是小紫已和萧凤仙互许了余生。 而他的余生里,也许也就这一刻,和小紫最是亲近。 月色下,白衣胜雪的男人步履极其缓慢,怀抱女人的动作温柔而又小心翼翼。 他无比希望回殿这条路漫长一些,再慢长一些。 …… 另一边。 “都是饭桶!”魏绯扇怒骂,“亏长公主殿下拿出那么多银票贿赂他们,结果一群当官的还比不上几个外地来的糟老头子!周显霁也是,明明半只脚迈进棺材了,怎么又突然好了?!” 殿内烛色昏昏。 周显阳坐在案边,隐在昏暗里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萧凌霄拿茶盖抚了抚茶沫,淡淡道:“那几位大儒,乃是周朝文官的根基,他们数十年未曾出山,这次为了立太子之事亲自出面,陛下自然不好拂了他们的面子。” “你还有闲情逸致喝茶?!”魏绯扇冷眼瞥向他,“现在太子之位没了,你说怎么办?!一想到魏紫将来很可能是皇妃甚至是皇后,我这心就刺挠的厉害!萧凌霄,魏紫与你有深仇大恨,她若得势,只怕你将来也落不到好下场!” 萧凌霄笑着放下茶盏:“魏二姑娘性情太急,所以才屡次败给魏紫。” 魏绯扇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冷笑:“说得好像你赢过她似的。” 萧凌霄正色:“其实事情的根源,不在于立谁为太子,而在于陛下。听说东厂已经炼制出延年益寿的丹药,想来陛下再活三五十年绝不是问题。如此一来,谁为太子又有什么意义?须知,你我原本的目的就不是太子之位,而是——” 他没往下说。 魏绯扇挑眉:“你的意思是,弑君,篡位?” 萧凌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沫。 魏绯扇咬牙。 走正常流程,要到猴年马月才能登基为帝。 其实萧凌霄说得不错,只有发动宫变,才能尽快让周显阳当上皇帝,立她为后。 她望向周显阳:“显阳哥哥,你是怎么想的呢?” 周显阳怔怔的。 这番谈话,怎么越说越离谱? 竟扯到了弑君上面! 要他对付几个手足兄弟,他尚且能狠下心。 可是要他弑杀父皇…… 他一想起父皇那副老谋深算手段狠辣的模样,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他犹豫:“小扇子,事到如今,咱们尚且有回头的余地,若是真的走上弑君那一步,可就再不能回头。弑君……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魏绯扇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显阳哥哥,你的九族不就是皇族吗?所以你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可都是为了你好,你也不想一直屈居于居人下吧?况且,将来若是周显霁登基为帝,魏紫定会杀了我的!你如何忍心?!” 她三言两语,就说的周显阳动摇了。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小宫女的声音: “萧公子,长公主殿下传唤您过去侍寝。” 萧凌霄望了眼角落的滴漏,起身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咱们明日再谈。” 他沐过身,匆匆来到周颜雪的寝殿,殿内点着几根红烛,周颜雪在帐幔后面若隐若现。 他笑了笑,挑帐而入:“殿下……” “说了多少遍,私底下没人的时候叫我雪儿就好。”周颜雪依偎到他的怀里,轻轻叹息一声,“可惜立储一事上,终究是咱们失利。我的探子回报,说是周显霁用两根狼毫毛笔请动的几位大儒,那两根毛笔原是废太子之物,没想到竟然到了他的手里。” 萧凌霄轻抚过她的秀发,眼底掠过一丝狠戾:“废太子周显元?他都幽禁冷宫了,怎么还这般碍事?!” “你也觉得我那个侄儿碍事?”周颜雪冷笑,“昔年他母亲江氏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很是厌恶他们这对母子,从来不许皇弟踏足江氏的寝宫。好容易熬到江氏死了,他儿子又成了咱们的绊脚石!” 萧凌霄楼抱住她,低声蛊惑:“雪儿,咱们朝堂失利的这笔账,不如就算在废太子的头上。趁着夜黑风高,杀他以泄今日愤!” 第377章 我舍不得你像魏绯扇那样未婚先孕 乌云蔽月。 本就萧索寂静的冷宫,到了深夜愈发显得幽僻清冷,破败的宫殿外,花影重重犹如鬼魅。 周颜雪派出去的一名刺客,悄然摸索到了周显元歇脚的那座宫殿。 他深知冷宫之中根本无人看守,今夜刺杀废太子的任务简直犹如探囊取物。 他借着夜色,手脚利落地推开殿门。 殿门破败,在静谧的夜里发出诡异的“吱呀”声响。 那刺客跨进殿槛,出于杀手的直觉,他感到黑暗里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自己。 他莞尔:“莫非是草民惊扰到了太子殿下?草民今夜前来,乃是奉萧公子之命,想问太子殿下借一件东西。” 殿内没有人回答他。 那道视线也并没有消失。 刺客不悦地皱了皱眉毛:“你不会真以为,你还是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吧?!今夜,我特为你首级而来,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话音落地,他猛然拔剑! 他拔地而起,凭借感觉,挥剑斩向那道视线的源头! 然而却扑了个空! 他堪堪落地,警觉地瞥向四周:“你不是废太子?!” 废太子根本不会武功! 横梁上传来空灵的轻笑声,像是戏谑的稚童。 少女莞尔:“你瞧瞧我是谁?” 窗外,横亘在九天之上的乌云被清风吹散,露出圆润如磐的一轮皎月。 刹那间清辉满殿,有如白昼。 刺客循着声音望去,看见身穿火红色窄袖襦裙的少女,慵懒地卧在横梁之上,她松散的发髻上随意插着红色羽毛发簪,绑在袖间的红丝带璎珞飘飘曳曳地垂落,她生的像是漂亮稚嫩的瓷娃娃,可那双黑瞳里却弥漫着铺天盖地的杀意,正把玩一枝柿子花。 刺客不解:“你是相府的大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慕容九里没有回答他。 她的身影如残烟般消失在横梁上,等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薄薄的剑刃已经从背后划破刺客的脖颈。 嫣红的血液汨汨渗出。 那刺客惊骇地睁着双眼,连废太子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慕容九里割了脑袋。 鲜血染红了寝殿。 慕容九里拎着他的脑袋,烦恼地扫了眼四周。 她举起刺客的脑袋,冲着它骂道:“都怪你,我又弄脏他的寝殿了,明儿一早,他又要数落我不友好,又要罚我抄书!” 她心下不满,干脆拎着脑袋离开冷宫,直奔华缘宫而去。 华缘宫内。 床帐低垂,帐内弥漫着一股特有的腥气。 周颜雪痴缠着萧凌霄,直到夜半时分,才喘着气靠在他的胸膛上休息。 她把玩着一缕秀发,玩味道:“不愧是太医院调制出来的补药,凌郎今夜,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勇猛健硕,我险些都要吃不消了!” 萧凌霄也微微喘气。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藏在锦被里的双腿微微打颤。 从前和孙黄蝉做夫妻的时候,他每天晚上都要满足对方惊人的欲望,险些榨成人干。 如今好容易换了个女人,本以为长公主年纪大了需求不强,谁知一山更比一山高,她半点儿也不来虚的,若非有太医院的补药,他根本受不住! 这种日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只盼着将来周显阳登基为帝,他成为权臣之后,再想办法除掉这个老女人! 他眼底掠过恨意,搂着周颜雪的腰肢,暧昧道:“因为是雪儿,所以怎样都可以。若是换做别的女人,我半点儿兴趣也提不起来的。” 周颜雪对这种甜言蜜语很是受用,顿时吃吃地笑了起来。 两人正依偎着,一道轻嗤声忽然传来。 两人吓了一跳,连忙坐起身:“谁?!” 寝殿烛火尽灭。 慕容九里讥诮道:“长公主好雅兴,这种货色也看得上眼。萧凌霄,你也是,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偏喜欢攀附权贵女子,这就是读书人的风骨吗?” 萧凌霄和周颜雪的脸色极其难看。 周颜雪呵斥:“你是谁?!” 慕容九里没回话,蹴鞠似的,一脚将刺客的那颗脑袋踢进了帐内。 她阴恻恻道:“他不是废物更不是草芥,他是我的人!这次也就罢了,下次再敢把手伸到他那里,我要你们的命!” 她消失在殿内。 帐内一片漆黑。 周颜雪强自镇定,伸手去摸,却摸到了黏糊糊的颈腔,顿时吓得尖叫出声。 萧凌霄扯开帐幔:“来人!” 宫人们迟迟赶来,重新点燃殿内的烛火,萧凌霄才看清楚那是一颗血淋淋的脑袋! 他们派出去刺杀废太子的人,被反杀了! 废太子那样的废物,竟然还有人在暗中保护! 上京的势力,竟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他脸色苍白,不敢再看那颗脑袋,强忍住才没吐出来。 另一边。 慕容九里回到冷宫,本欲趁周显元睡觉打扫干净寝殿,无奈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对清扫这种活儿压根就没有任何天赋。 她丢掉木盆和抹布,踢掉绣花鞋,直接蹿上了周显元的床榻。 非常简陋的床榻,铺着薄薄的被褥,和她在相府的闺房差之千里。 可她偏偏爱极了他这里。 她像小猫般钻进周显元的怀里:“抱抱。” 周显元睡得迷迷糊糊,浑然不知慕容九里浑身是血,只下意识地抱紧了她。 这些天,九里妹妹白天在魏大姑娘那边做客,夜里则常常来他寝殿睡觉。 她是小孩子心性,喜欢每天夜里趴在书案边看他临帖,偶尔心血来潮,会扯着他的衣袖要他教她练字,只是她没有耐性,常常写上半张纸就不肯再写了。 周显元宠她。 觉得她有别的兴趣爱好就够了,不一定非得练上一手漂亮的字。 他在办梦半醒间嗅着慕容九里的秀发,含混道:“你刚刚去哪儿了……” 慕容九里在月光里看他。 男人的相貌并不如萧凤仙那般妖孽俊美。 但也算浓眉大眼,正气凛然。 她玩弄着他的睫毛,笑嘻嘻道:“做喜欢的事情去了。” 周显元闭着眼,宠溺一笑。 慕容九里看了眼他身后墙壁上张贴的柿子图,是她前几日画的一对柿子,自诩一颗是她另一颗是周显元,画的不好看,可他仍然坚持贴在了墙上。 她看着那对柿子,想起周颜雪和萧凌霄做的事,不禁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幼猫似的又乖又野:“显元哥哥……” 男人抱着她,无奈地低头亲吻她的眉心:“说好了的,成亲之前不可以。我舍不得你像魏绯扇那样未婚先孕,那样不好。” 第378章 不愧是萧凤仙中意的女人 慕容九里不悦地嘟囔了几句什么,最后渐渐地伏在他怀里睡着了。 黑暗中,周显元慢慢睁开了眼。 他不是傻子,他嗅得到弥漫在鼻尖的血腥味。 他知道,定是九里妹妹为了保护他又沾染了血腥和人命。 其实他一点也不怪九里妹妹手段残忍,归根结底都是他没用,才会逼得她出手。 男人无声地搂住慕容九里,眼底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 次日。 魏紫晨起梳妆,慕容九里忽然拎着软鞭出现在了她的寝宫。 火红色的软鞭从背后勒住魏紫的脖颈,青橘吓了一跳,正要大叫,魏紫抬手示意她退下。 青橘咬住嘴唇,犹豫了片刻,只得福了一礼退了出去。 慕容九里冲着铜镜扬了扬眉毛:“昨夜你前夫撺掇周颜雪,险些弄死显元哥哥,这件事你知道吗?” 魏紫平心静气:“若非你告知,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哼!”慕容九里愤怒,“你就说怎么着吧?!你前夫惹出来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也得想办法补偿显元哥哥才是!” 魏紫知晓,慕容惯是个不讲理又喜欢看乐子的人。 她提议道:“慕容姑娘不过是想看萧凌霄倒霉,我倒是有个主意,兴许能满足你的愿望。” “什么主意?” 魏紫附在她耳边,低声呢喃了几句。 慕容九里的眼瞳渐渐亮了。 “有趣,有趣!”她心满意足地收起软鞭,意外地打量魏紫几眼,“我原以为你是个乖巧娴雅的名门淑女,没想到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你的肚子里也装满了坏水,不愧是萧凤仙中意的女人。” 她夸完,径直走了。 青橘战战兢兢地从外面进来,继续给魏紫梳头:“您给慕容姑娘出了什么主意?她走的时候满面春风,别提有多高兴了!” 铜镜里,魏紫笑吟吟的:“我不过是请她派人去一趟昌平侯府,把萧凌霄当了长公主面首的事情告诉孙黄蝉罢了。” 萧凌霄当面首的事情,也就皇族内的几个人知情。 如今孙黄蝉等人还被蒙在鼓里。 虽说孙黄蝉和萧凌霄和离了,但以她那种强势的个性,必定见不得萧凌霄好。 只怕后面有的闹。 她眯了眯微翘的杏眼。 前世萧凌霄为了权势毁掉自己,这一次,不知他是否会为了权势,毁掉昌平侯府? …… 孙黄蝉果然没令魏紫失望。 听到市井传言,萧凌霄如今当了长公主的面首,她当即抱着儿子进了宫。 魏紫特意约了周婧,借着给周颜雪请安的名头,去华缘宫瞧个热闹。 似孙黄蝉这等身份,自然不值得周颜雪亲自面见。 此刻,孙黄蝉抱着儿子站在华缘宫门口撒泼:“我今日见不到萧凌霄,我就不走了!我倒要问问他,他堂堂七尺男儿去当面首,安的是什么心!叫我孙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叫他儿子今后还怎么做人?!以后他儿子步入官场,人家问他老子在哪里高就,难道要他说他老子是长公主的面首?!你叫他怎么在官场做人?!我呸!” 她生得五大三粗,肥肉一颤一颤。 骂人的时候分外尖酸刻薄,那股子狠劲儿仿佛恨不能把人脑袋拧下来。 围观的宫女内侍冲着她指指点点,又不时议论起萧凌霄和周颜雪。 年纪轻轻又是进士出身,却心甘情愿沦落为女人的面首。 这名声传出去,毕竟不是那么好听的。 周婧轻嗤:“当初昌平侯府明知萧凌霄和你是结发夫妻,却仍然要他入赘。如今萧凌霄又为了荣华富贵,甘心舍弃文人风骨,不顾年龄差距当了皇姑母的面首,这也算是昌平侯府的报应了。” 魏紫微笑,目光始终不曾从孙黄婵的身上移开过。 前世她凄惨地死在了枯井里,孙黄蝉同样功不可没。 那两年她是如何凭借家世折辱她的,她历历在目。 今日,权当作还她了。 孙黄蝉约莫骂了半个时辰,几乎整座皇宫的人都知道萧凌霄当了面首。 就在她歇口气准备继续骂的时候,华缘宫紧闭的宫门终于打开了。 几名宫女款款走出:“孙姑娘,长公主殿下请您进去说话。” 孙黄蝉得意地“哼”了一声,扭着腰踏进了华缘宫。 魏紫拉上周婧:“走,咱们也进去瞧瞧。” 殿内,周颜雪高高坐在上座。 像是为了在容貌上争个胜负,她今日比以往更加浓妆艳裹,一袭百鸟朝凤宫裙从贵妃榻上逶迤着拖到描金白玉台阶之下,高髻上戴着的华丽凤钗几乎比她的脸还要大。 萧凌霄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瞧见孙黄蝉抱着儿子进来,眼底掠过几分阴毒。 “臣女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孙黄蝉福了一礼。 周颜雪抬手示意起身:“你和凌郎的事,本宫已经有所了解。” 孙黄蝉装模作样地挤出几滴眼泪:“殿下,臣女也是没法子了,才进宫见您!您说说,萧凌霄都有儿子了,还不知廉耻跑来做您的面首,福儿将来长大了,要怎么面对这样不堪的父亲?!我们福儿将来是要走科举的,摊上这么一个父亲,只怕朝中非议、仕途艰难呀!” 她可怜巴巴的,说得半真半假。 魏紫冷眼旁观,很清楚孙黄蝉这番话既是出于对儿子前程的考虑,也是不想萧凌霄过得好,恐怕天底下原本就没有多少前妻,盼着前夫过得好的。 周颜雪哂笑。 她斜睨了一眼萧凌霄,像是在嘲讽他怎么会有这般丑陋的前妻。 旋即,她轻抚着茶盏,淡淡道:“怎么,在孙姑娘眼里,凌郎和本宫在一起,竟是不知廉耻?本宫竟有这般不堪?” 她身居高位,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 孙黄蝉连忙抱着儿子跪倒在地,惶恐地解释道:“殿下,臣女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臣女的意思是说,殿下年轻美貌,要怎样的男人没有,怎么偏偏就非得萧凌霄不可呢?他……他已经当了父亲,他得对福儿负起责任来呀!” 孙黄蝉回答得小心翼翼,望向周颜雪的目光中尽是忌惮。 周婧牵着魏紫的手,忍不住小声道:“小紫,我瞧着,孙黄蝉今日就是来自取其辱的。” 她说完,却惊诧地察觉到魏紫手指冰凉:“小紫?” 魏紫安静地注视孙黄蝉,浑身都在发冷。 前世她在孙黄蝉面前,大约也是这么一副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吧? 前世的她也想不明白,孙黄蝉贵为侯府千金,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怎么偏偏就挑上了萧凌霄呢?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不是孙黄蝉挑上了萧凌霄,而是他们两个双向选择。 男女双方,都有罪! 第379章 小紫,你我是否有复婚的可能呢? 周颜雪已经有些不耐烦:“孙黄蝉,你到底要怎样?!” 孙黄蝉激动道:“长公主殿下,臣女想让您放萧凌霄出宫!他不配侍奉您呀!” 话音落地,周颜雪陡然攥紧双手。 她眯了眯凤眸:“孙黄蝉,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你和凌郎既已和离,你还管他作甚?!你以为你还是他的夫人吗?!本宫瞧着,你不过就是看本宫赏识他,见他离了你前程大好,心里嫉恨得紧,这才不惜跑到本宫这里撒泼!” “殿下,臣女没有!” 孙黄蝉又紧张又气愤,眼里却藏着几分心虚。 她确实不想萧凌霄过得好。 当年她原以为萧凌霄是宰相根苗,这才不惜在明知他已经娶妻的情况下仍然选择让他当上门女婿,谁知成亲这么多年,他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别说宰相了,连个侍郎都攀不上! 后来他又惹出一堆破事,她不耐烦一脚踹开了他,哪知他竟然还能攀附上长公主! 萧凌霄娶妻纳妾她无所谓,但叫她眼睁睁看着他荣华富贵,这可比要她的命还难受! 周颜雪冷冷道:“孙黄蝉,你今日冒犯本宫,本该乱棍打死,念在你是凌郎前妻的份上,本宫便饶你一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把她拖下去杖责三十!” 孙黄蝉猛然瞪大眼睛:“殿下!” 不等她再说什么,华缘宫的亲卫已经堵上她的嘴,如杀猪般把她拖出去了。 很快,殿外便传来棍棒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周颜雪瞥向萧凌霄,似笑非笑:“凌郎,你心疼吗?” 萧凌霄正抱着儿子逗弄。 闻言,他嘲弄道:“殿下是在说笑吗?微臣如今心里眼里全是殿下,区区一个孙黄蝉算得了什么?她连殿下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他神态轻蔑,即使耳边还在回响着发妻挨打的声音,脸上也仍然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周婧忍不住小声骂道:“见过忘恩负义的,却没见过似他这等没心没肺的薄情郎!” 魏紫面无表情。 前世她被孙黄蝉欺辱,活的连昌平侯府的丫鬟都不如。 她跪在毒日头底下的时候,萧凌霄也是拿这些话哄孙黄蝉高兴的。 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孙黄蝉被周颜雪罚了。 她轻声道:“热闹也看了,咱们走吧。” 周婧点点头,向周颜雪告了退。 萧凌霄的目光落在魏紫的背影上,很快又克制地收回。 他哄了怀里啼哭的孩子几句,对周颜雪道:“殿下,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凌郎,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殿下没有亲生孩子,我想向昌平侯府讨回福儿,让他改姓萧,从此养在殿下的身边。福儿乖巧懂事,往后定会如孝顺亲生母亲那般孝顺殿下。咱们一家三口把日子过好,岂不是比什么都强?” 周颜雪望向那孩子,不禁有些意动。 这孩子年岁尚幼,若是现在带到身边抚养,想来是很容易养熟的。 萧凌霄观察着她的脸色,顺势把孩子送到她的怀里。 也是凑巧,那孩子瞧见周颜雪凤冠上垂落的流苏,顿时破涕为笑,伸手去摸着玩。 萧凌霄立刻道:“殿下您瞧,这孩子跟您有缘,一到您身边就不哭了。” 周颜雪微笑着摸了摸孙福禄的脸蛋:“既是凌郎的骨肉,本宫自然没有苛待的道理。本宫这就请皇弟下旨,让这孩子改姓萧,从此留在华缘宫。” 萧凌霄压抑住喜悦和得意,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昌平侯若是不肯……” “哼,本宫贵为长公主,肯亲自为昌平侯养外孙,自是他的荣幸,他有什么不情愿的?!” “殿下说的是!” 萧凌霄笑意更深。 他以赘婿身份寄人篱下多年,如今抢回了儿子,也算扬眉吐气。 若是母亲和父亲知道,定会为他如今的能耐感到骄傲。 只是…… 他想起魏紫的出身和美貌,哪怕被她拒绝多次,也仍然忍不住心痒难耐。 将来他若位极人臣,陪伴在他身边的一定不是周颜雪这个老女人。 他只要魏紫! 另一边。 魏紫和周婧穿过华缘宫,远远就看见被侍卫们摁在地上打的孙黄蝉。 她趴在长凳上,已是打得皮开肉绽,血液染红了她的衣裙,泪水和冷汗弄花了妆容,嘴里死死咬着抹布,看起来很是凄惨。 “啧,三十棍……”周婧讥笑,“这些侍卫半点儿不带留情的,只怕她得去了半条命。好歹同床共枕那么多年,萧凌霄可真够心狠的!” 魏紫站在柳荫下。 何止丢掉半条命,凭她对萧凌霄的了解,只怕整个昌平侯府都要遭殃。 两人刚踏出华缘宫,萧凌霄忽然追了上来。 他喘着气道:“小紫!” 魏紫蹙眉,嫌弃地后退两步:“你找我作甚?” 萧凌霄看了一眼周婧。 魏紫紧紧挽住周婧的手臂:“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好吧,”萧凌霄便不再顾忌周婧,勉强算是清秀的脸庞上流露出温柔的笑容,“小紫,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一样,误以为我是个没骨气的男人,不惜给大自己两轮的女人充当面首。可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如今也看见了,我心里根本就没有孙黄蝉。将来我若权倾天下,小紫,你我是否有复婚的可能呢?” 周婧吃惊地瞪圆了眼睛,险些拿鞭子抽他。 这狗男人抛妻弃子,居然还好意思来勾搭小紫! 天底下竟有这样不要脸的男人! 魏紫死死拉住她的手臂,才阻止了她对萧凌霄动手。 她幽幽道:“我如今已是太子殿下的侧妃,萧公子说这些话怕是不合适吧?况且我一想到你曾和孙黄蝉缔结姻缘,你曾为孙黄蝉抛弃我,我心里就百般不适。” “孙黄蝉?”萧凌霄眉头紧锁,“小紫,我就知道你仍然忌讳我从前迎娶孙黄蝉的事。可我当年也是情非得已,为了仕途不得不这么做。但我要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魏紫唇角掠过一丝冷笑。 周婧也品出些味儿来,小紫这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呀,她生怕萧凌霄舍不得对昌平侯府下狠手,这是用话激他呢! “小紫。” 一道温润的声音忽然传来。 周显霁白衣胜雪,正从宫巷那头走来。 行至跟前,他道:“听说你来给皇姑母请安,我见你久久不回,便找了来。我吩咐小厨房预备了你和婧儿爱吃的酒菜,咱们回去吧?” 魏紫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被周颜雪欺负才亲自找来的。 她报之以温柔一笑:“好。” 萧凌霄眼睁睁看着周显霁带走魏紫,忍不住暗暗咬紧牙关。 如今周显霁贵为太子,小紫已是太子侧妃。 当年若是早知她有今日的机遇,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她的! “周显霁……” 他盯着男人的背影,呢喃着这个名字,眼底杀意迸发。 似是若有所感,周显霁远远回眸。 他是温润如玉的相貌,可这一眼却犹如凛冽冰霜,令萧凌霄莫名打了个寒战。 第380章 她想她们,也想爹爹和兄长 等周显霁和魏紫消失在宫巷尽头,萧凌霄才放松般喘了一大口气。 他一拳砸在墙上,发狠般低声呢喃:“该死,我怎么会被他一个眼神唬住?!就算他如今贵为太子,也不过是个大病初愈的病秧子罢了!小紫……” 脑海中浮现出魏紫清丽曼妙的身影,萧凌霄的眼神柔和许多:“半路夫妻,到底离心离德。这世上,还是原配夫妻最好。小紫,我会向你证明我的心意的!” 午后,下身血肉模糊的孙黄蝉被抬回了昌平侯府。 与她一同过去的还有几位宦官。 为首之人带来了天子的口谕,说孙黄蝉目中无人顶撞长公主、言谈举止粗鄙无状、妇德有亏不堪为人母,命昌平侯府交出孙福禄,着改姓萧,从此寄养在长公主膝下。 昌平侯汗流浃背地拱手称是。 等宫中的人都走了,他才双膝发软地扶住管事。 缓过来后,他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了眼孙黄蝉,又问她的婢女道:“今日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婢女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昌平侯顿时眉头紧蹙。 他冷笑:“市井之中,如何有人能知道萧凌霄当了长公主的面首?必定是有人大肆宣扬的结果!那人恐怕和蝉儿有着宿怨,因此才要借长公主的刀对付她!可惜蝉儿到底蠢了些,竟上了奸人的当!” 婢女小心翼翼:“侯爷可知道那人是谁?” 昌平侯不语,心底却已有了猜测。 魏紫…… 得死! 盛夏将过,宫里的绣娘们都开始裁制秋衣。 魏紫今日起了大早,清晨时就已经梳妆完毕。 “今儿是玉姑娘的生辰,”青橘笑着拿来轻薄的斗篷,仔细替魏紫系上,“老夫人和玉姑娘要是知道您今日特意出宫回府参加生辰宴,不知道得有多高兴!” 魏紫抚了抚系带,颊上也带着浅浅的笑涡。 自打进了宫,她就没怎么见到祖母和玉合欢。 她想她们,也想爹爹和兄长。 好在周显霁待她极好,知道玉合欢要过生日,不仅允她出宫,还要陪她一同前往。 寄北宫的牡丹花都谢了,几丛早开的秋菊争奇斗妍,殿外的石榴树垂挂了薄薄一层小石榴。 周显霁正在殿内用早膳,听见殿外传来的脚步声,不仅抬眸望去。 女子身姿窈窕,穿桔梗紫的上襦,细腰一掐,香叶红的裙裾如花瓣般重重散开,又系了件轻薄的银鱼白斗篷,发间的宝石金钗好似颗颗剔透的露珠,映衬着她芙蓉般的艳丽面容,真真犹如神仙妃子,灿烂鲜艳的令人挪不开眼。 直到魏紫在圆桌旁坐了,周显霁才回过神:“小紫今日起得很早。” “嗯,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祖母他们,不觉心里高兴,所以早早就醒了。”魏紫扬起笑容,“多谢殿下允我出宫回府。” 周显霁亲自替她盛了一碗虾仁粥。 他的寿命没剩几个月。 他想陪她做一切她想做的事。 何况陪她回府探亲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就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夫妻。 可惜她只是他的侧妃。 既然这辈子无缘做夫妻,那么哪怕只是看起来像夫妻,对他而言也是甜的。 镇国公府一早就热闹起来了。 府里既要为玉合欢准备生辰宴,又要替魏紫和周显霁接风,一时间阖府上下忙忙碌碌,下人们个个喜气洋洋的。 前来赴宴的宾客也很多,一来是因为魏紫如今贵为太子侧妃的缘故,二来则是因为玉合欢和丞相慕容焘的嫡长孙订了亲,这些人既想搭上太子又想搭上丞相,自然不肯放过今天的盛宴。 到了府上,周显霁先陪着魏紫拜过魏老夫人和魏翎,才去前院和男眷们待在一起。 魏紫留在后院,待到只剩下自己人,才忍不住红着眼眶扑进魏老夫人的怀里。 “祖母!” 她声音哽咽。 魏老夫人也红了眼眶,轻抚着她的脑袋,朝二房的柳氏和玉合欢等人笑道:“瞧她,多大的姑娘了,离了我还要哭。” 魏紫的泪水打湿了眼睫。 她在宫里的时候常常想,这世上的女孩儿真是苦。 譬如她,明明只是嫁进了宫里,明明和镇国公府相隔不远,可她却要花费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和祖母爹爹见上一面,她翻不过高高的宫墙,也走不出沉沉的宫门。 这世上,女孩儿似乎只要嫁了人,就不能和娘家多来往,回娘家的次数稍多些,就要被世人戳着脊梁骨指责。 可娘家的人,分明才是她们的骨肉至亲呀! 魏紫按了按泪珠,刚和魏老夫人说了会儿话,李嬷嬷就进来禀报说是各家夫人都到了,等着来给老夫人请安。 魏紫这才起身,拉着玉合欢去了隔壁。 她捧出带来的贺礼:“合欢表妹,祝你生辰快乐。” 玉合欢掂了掂贺礼,狡黠道:“表姐今日特意出宫,定然不只是来向我祝寿这么简单。”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聪明。”魏紫牵着她的手落座,“我没记错的话,你很快就要嫁给慕容经略。慕容家龙潭虎穴,我不想你嫁去那种地方。合欢表妹,咱们不能再拖了,得想个逃婚的法子。” 玉合欢心中一暖。 她笑眯眯地安慰道:“表姐不必为此事忧心,我自有筹谋打算。家里有老祖宗和我商量、替我撑腰,难道你还怕我被慕容经略欺负了吗?慕容焘与悬柯寺血案相关,我爹爹娘亲枉死,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便是龙潭虎穴,我也敢闯!” 她经常替人说媒,总爱穿一袭红罗裙。 今日过寿也不例外。 看起来喜俏俏的,颊上一对梨涡格外招人喜欢。 “我知你是深谋远虑之人……” 魏紫情不自禁地握紧她的手。 她只是…… 她只是心疼玉合欢。 心疼她一个人,背负所有,从孤苦无依走到现在。 “今天我过生,表姐就不要伤心难过了,更不要提嫁给慕容经略那等糟心之事。”玉合欢拉起她,“走,咱们也去热闹热闹。” 镇国公府的生辰宴,一直闹到黄昏。 周显霁估摸着宫门落锁的时间,纵使不忍魏紫与家人离别,却也只能提醒她该回宫了。 两人是微服出宫的,马车没有任何徽记,只悄然从魏府后门启程,很快融入到长街之中。 周显霁见魏紫低头不语,知晓她仍在念着家人。 他安慰道:“改日我再寻个由头,带你出宫回家。” 魏紫抬头看他,漂亮的水杏眼里满是感激。 恰在这时,街面忽然起了骚动。 马车被迫停下,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殿下,前面好像有个孕妇突然跌倒,说是要生了!” 第381章 殿下小心 魏紫卷起马车窗帘。 探头望去,果然瞧见前方闹哄哄的围了一群人,几个上了年纪的热心妇人一边拿衣裳布匹围成屏障,一边出声驱赶四周的男人:“女人生孩子你们也要看?还不赶紧走开?!” 许是生子艰难,那妇人痛苦的哀嚎声不停传出来,叫旁观者纷纷面露同情。 车夫为难道:“殿下,咱们可要绕路?” 他话音刚落,那边又传出嘈杂的动静: “呀,孕妇难产!得请大夫!” “最近的医馆在杏林街,来去得要两刻钟,等请来大夫,只怕这小娘子早就撑不住了!依我看,不如找担架送她过去!” 可周围并没有担架,于是一位卖布的摊主大方地贡献出自己堆放布匹的木板。 又有妇人指着几个围观看戏的男人嚷嚷:“诶,你们几个身强体壮,你们来抬人!” 谁知那几个男人七嘴八舌道:“这年头,我们可不敢掺和这种事!万一死在半路上,回头她男人得说是我们弄死了他媳妇,说不定还会问我们索要赔偿金,到时候我们找谁说理去?” “诶,你们这些人——” 那妇人气得不轻。 孕妇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 魏紫听着有些不忍,不由望向周显霁。 周显霁平静地同她对视:“你怕不怕这孕妇是旁人为咱们设下的陷阱?” 魏紫轻笑:“我早已想过这种可能。但我想,无论是我还是殿下,仍然都还是想要救她的。哪怕那孕妇是个无辜之人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殿下和我都会选择出手相帮。” 周显霁也笑了起来。 他记得小紫幼时,就是个心善的姑娘。 否则,又怎么会顶着炎炎烈日,亲自为他搜集来那么多的蝉蜕。 百姓怕惹祸上身不敢做好事,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承受做好事所带来的风险。 这并不能怪他们,这毕竟是人之常情。 可他和小紫不一样。 他们身居高位,就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 他吩咐道:“让那孕妇上马车,我们送她去医馆。” 车夫应了一声。 很快,几个妇人搀扶着孕妇登上了马车。 好在车厢还算宽大,哪怕坐五六个人也并不显得拥挤。 等安顿好,魏紫悄眼望去,但见孕妇面色蜡黄形容憔悴,紧紧扶着隆起的腹部,层层裙摆都被鲜血染红,无力地倚靠在一位老妇人的肩头,呻吟声已经变得十分微弱,看起来很是可怜。 马车朝医馆方向驶去。 “这年头还是好人多呀!”那老妇人抹着眼泪,“这是老身的儿媳妇,与我出来买些吃食果子,却不知怎的突然临盆……若非二位恩人,只怕我这儿媳妇和小孙儿得要一尸两命了!” 魏紫见那孕妇快要虚脱晕厥,于是试探着打开食盒:“我这里有些瓜果蜜饯,你们可要吃些?” 老妇人更加感动,拿了一块红糖塞进孕妇嘴里:“二位的大恩大德,我们婆媳俩没齿难忘!这样的恩情,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 话音未落,她眼中寒意陡现! 手中寒芒闪过,她从孕肚隆起的肚子里抽出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挥向魏紫的脖颈! 魏紫瞳孔骤缩,下一瞬,就看见周显霁的弯刀速度更快,轻而易举格挡住了那柄利刃! “哐当”声响,他的弯刀生生将老妇人的利刃斩成了半截! 许是没料到周显霁的身手这样好,老妇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等意识到不妙想要逃跑的时候,双腿已经被周显霁砍成深可见骨的重伤! 魏紫紧紧贴在车壁上,余光注意到睁开眼的孕妇,声音短促:“殿下小心!” 原本虚弱无力的孕妇,摸出一把铁锤,狠狠砸向周显霁的脑袋! 周显霁连个正眼也没给她,敏捷地避开那一击,反手斩断了孕妇的整条手臂! 杀猪般的哀嚎声音骤然响起! 马车急停,车夫连忙掀开车帘:“殿下?!” 周显霁倾身,伸手揭开老妇人和孕妇的面皮。 两人竟都是男人易容伪装的! 周显霁卸掉他们的下巴防止他俩咬舌自尽,淡淡道:“小紫在城中可有置办宅院?我想借个地方审一审他们。” 魏紫带他去了夏枯苑。 得知来意,左花菱痛快地借了一间地窖给周显霁。 魏紫没去看这场审讯,只和左花菱站在院子里说话。 谁知左花菱上来就要跪:“给侧妃娘娘请安——” “诶!”魏紫连忙扶住她,“你我乃是从陵州城一路同甘共苦走过来的姐妹,你这是做什么?!” 左花菱笑嘻嘻的:“我早知你不是池中物,没想到竟然有这样大的造化!说不定,你将来还能当皇后呢!” 魏紫失笑。 她没想过当皇后。 她心里藏了个人,这辈子,她只想光明正大当那个人的妻。 她很快收敛了心思,问道:“夏枯苑生意可好?” “好着呢!”左花菱笑容更盛,亲自给她搬来藤椅,“我和我爹攒了不少钱,打算明年盘下一座更大的酒楼。我的目标是超越金玉满堂,成为上京第一酒楼!” 左老爷子给魏紫端来茶点吃食,不忿地瞪了眼左花菱:“你也老大不小了,就知道赚钱,也不知道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将来你上了年纪,没人要你,看你怎么办!魏娘娘,您也帮着劝劝她呀!” 左花菱扮了个鬼脸:“我自己就能养活自己,要男人干什么?!爹,我就想研究做菜和赚钱,其他一概没兴趣!” “你找打!” 父女俩又干起仗来。 魏紫捧起茶盏,杏眼里含着几分温柔。 她倒是很佩服左花菱的志气,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难得遇见有兴趣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左花菱能找到自己喜欢的路,已经胜过太多太多庸庸碌碌的人。 何况为了嫁人而嫁人,仓促之下挑的男人只怕很难有好的,甚至会跳进火坑里也不一定。 人这一辈子,得先是自己,才能是别人的妻。 夜色笼罩了上京城。 周显霁终于从地窖里出来的时候,夏枯苑已经燃起无数灯烛。 魏紫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她看了眼紧闭的地窖铁门:“审出来了吗?幕后主使是谁?” 第382章 他没有资本和萧凤仙一争高低 周显霁知道自己身上是什么味儿。 他唯恐魏紫惊怕厌恶,下意识后退半步,才认真回答道:“是昌平侯孙缪指使的。”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魏紫唇角噙起一抹冷笑,“他比孙黄蝉聪明,定是察觉到外孙被夺和女儿受辱,都是我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缘故,所以才要对我下手。今日,是我连累殿下了。” 周显霁见她福身行礼,连忙扶了一把。 指尖触及到女子细嫩雪白的肌肤,他又想起自己的手才碰过刑具,便又立刻收回。 他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只是这个时辰宫门已经落锁,看来咱们今夜只能歇在宫外。” 镇国公府自是回不了的,否则魏老夫人肯定要替两人操心伤神,再者以魏翎的性子,若是知道昌平侯派人刺杀魏紫,定是要连夜找上门去的。 周显霁和魏紫一致不想把这件事和镇国公府扯上关系。 两人便暂住进了周显霁买在宫外的一处别苑。 玉兔皎洁,星参北斗。 周显霁透过寝屋望去,隔着庭院和廊庑,但见对面菱花窗后人影窈窕,是魏紫沐浴过后正在对镜梳头,几丛石榴被月色映照在窗棂边,婆娑摇曳暗香浮动,更衬的美人如画。 他看着,温润的眼眸里流露出一抹克制的爱慕。 心腹侍从看得心酸:“殿下和侧妃娘娘青梅竹马,分明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若是当年侧妃娘娘未曾遇到拐子,想必如今早已当了您的太子妃,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如今被萧凤仙那厮半路截胡了去,真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周显霁并未说话。 侍从鼓起勇气道:“总归侧妃娘娘已经嫁进了咱们寄北宫,殿下何必还要隐忍?他萧凤仙能趁着您不在的时候对娘娘下手,您怎么就不能趁着他出兵北伐的时候,也对娘娘——” “够了。” 周显霁打断他。 侍从委屈又不忿:“殿下……” 周显霁凝望着对窗的剪影。 夏夜的风突然穿过庭院吹了进来,激的他咳嗽了几声。 他垂眸,雪白的袖管上出现了梅花般的点点血红。 月色掩盖了他苍白的脸色,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袖管,屏退所有侍从,才从怀袖里摸出花宴浓给的丹药,就着茶水服食了一粒。 时间不多了。 他已经没有资本和萧凤仙一争高低。 他能做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替小紫扫清所有障碍。 能够这样远远看着她,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三天后。 魏紫正在寄北宫陪周婧吃茶,青橘兴奋地跑了进来:“公主殿下、娘娘!前朝传来消息,今儿长公主在朝堂上参了昌平侯一本,说他这些年在刑部任职时收受贿赂,利用人脉关系,替不少死囚改判无罪释放。又在前些年担任梧州太守的时候,收受地方官贿赂高达三十万两雪花纹银!” 周婧眼睛都亮了:“哟,想必这是萧凌霄的手笔?” 萧凌霄虽未担任官职,但他和长公主关系匪浅。 长公主这两个月以来在上京的活动,几乎都和他有关。 魏紫低头拨弄香炉,从容笑道:“萧凤仙好歹当了昌平侯这么多年的上门女婿,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只怕背地里早已调查过昌平侯的底细。今儿请长公主替他爆出来,也不足为奇。” “真是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周婧嫌弃地摇摇头,“好歹是他亲儿子的外孙,他竟也下得去手!小紫,我简直不敢想,当年你在萧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魏紫抬眸,想起在陵州的那些年月,不觉有恍若隔世之感。 周婧又问青橘道:“长公主参奏以后,父皇怎么说?” 青橘脆声:“奴婢听前朝的小太监说,陛下勃然大怒,直接革了昌平侯的爵位和官职!不过,陛下又念在他祖上曾经救驾有功的份上,只收缴了他这些年受贿的钱财,并未收回他的田亩和房宅,仍叫他住在侯府里。” 魏紫和周婧对视一眼。 贪污受贿这么大一笔钱,天子竟然只是将他贬为庶人。 两女都是七窍玲珑心,很快就想清楚了其中诀窍,天子周硕气量狭小,虽然和长公主看似亲密无间,但随着长公主的手在朝堂上越伸越长,只怕他心中也多出了几分不满。 他并未对昌平侯府斩草除根,大约就是为了和长公主作对。 “不过,”青橘兴奋,“虽然陛下并未严惩昌平侯,但后来太子殿下又站了出来。太子殿下指控昌平侯派人当街行刺他,还交出了两个证人!昌平侯哪肯认罪,非说是误会,后来见抵赖不过,就又改口说只是想行刺娘娘您,可太子殿下一口咬定,昌平侯就是要行刺他!还说什么,昌平侯对皇族心怀不满,今天敢行刺他,明天就敢行刺天子,说不定还想取而代之!这可不得了,陛下当即命人抄了昌平侯府!” 周婧感喟:“我这位二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实是几位皇兄之中最适宜继承大统的人。他太了解父皇了,也只有他,才有本事和父皇一较高低。” 她说完,拉起魏紫的手:“小紫,我瞧着你十分厌憎昌平侯府,走,我带你偷偷出宫,去看看他们家是怎么被抄的!” 如今宫中都在关注昌平侯的事,无暇顾及其他。 于是周婧带着魏紫扮成出宫采买的御膳房小太监,很顺利地溜出了皇宫。 此时,昌平侯府大门口已经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正冲着侯府指指点点。 侯府的御敕金字匾额已经被禁卫军摘了下来,侯府中传出哭声一片,陆续有管事婆子丫鬟小厮被缉拿押送出来,个个光鲜不再狼狈不堪。 又有箱笼等物被陆续抬出来,查抄出的金银钱财堆积成山。 周婧眼睛睁得很圆:“区区侯府,竟攒了这样多的金银珠宝!” 魏紫前世在昌平侯府生活过一段时间,她知道侯府的底蕴。 她又望向府门,随着一阵尖锐的啼哭声响起,是孙黄蝉被押了出来。 第383章 狗咬狗 孙黄蝉前阵子才挨了板子,靠着这些天昌平侯为她搜罗来的各种珍贵药材,方才恢复了些。 被侍卫们押出来的时候,她拼命扭动着肥胖的身子:“放开我!你们这群卑贱的东西,也配伸手拉扯我?!你们可知我是谁?!” 她吵吵得厉害。 那侍卫也不跟她啰嗦,朝她脸上就狠狠扇去一巴掌。 他啐了一口,骂道:“昌平侯府都没了,你还嚣张个什么劲儿?” 孙黄蝉被推倒在地,两个护卫毫不留情地扒掉了她头上佩戴的珠钗首饰。 孙黄蝉也算富贵了一辈子。 如今眼睁睁看着家里各种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被一箱箱抬出侯府,又见连自己身上佩戴的珠玉首饰都被抢了,哪里还能忍得住,顿时尖叫一声,猛然挠向侍卫的脸。 那侍卫猝不及防,脸上当即就出现了一道血印子。 “草!” 他骂了一声,恶狠狠把孙黄蝉踹倒在地。 其他人蜂拥而上,纷纷朝她拳打脚踢,没一会儿女人便头破血流爬不起来了。 百姓们看着热闹,知道昌平侯府做了不好的事,因此对孙黄蝉并无半点怜悯,只跟着叫好。 周婧站在人群外,嫌恶道:“当初她明知萧凌霄已经有了妻室,却仍然执意嫁给他,甚至和昌平侯密谋商量,以假死的方式帮萧凌霄脱身,可见此女心地恶毒。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她咎由自取,倒不值得旁人同情。” 魏紫冷眼旁观,脸上亦无同情之色。 时隔两世,她仍然记得前世自己在昌平侯府经历的种种。 她是萧凌霄的妻。 但她并不是非萧凌霄不可。 如果当初昌平侯府好好和她谈,让她与萧凌霄和离,给孙黄蝉腾位置,她不是不愿意。 但是,昌平侯府一家根本就没有把她当成过人。 他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他们把她带到京城,把她困在侯府里,尽管她其实才是萧凌霄的妻,但孙黄蝉却故意隐瞒她的身份,放任侯府所有管事婆子丫鬟欺辱她、殴打她。 孙黄蝉更是把她当成丫鬟使唤。 她在侯府的那些年,所有重活、脏活都是她一个人在干,孙黄蝉脾气火爆嫉妒心强,对她动辄打骂羞辱,她活得甚至还不如侯府的下等侍女。 数九寒天,她的手长期浸泡在冷水中,比萝卜还要红肿狰狞。 整整两年,她甚至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她没办法忘记自己曾经受过的种种苦难。 而这些苦难,全都是孙黄蝉和萧凌霄带给她的。 她并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如今看着昌平侯府被抄家,孙黄蝉被当众殴打,她只觉得痛快淋漓,甚至也想走上前给她几个巴掌。 她甚至希望,孙黄蝉立刻死去。 就在这时,人群里传来哭诉声:“我这前儿媳不孝啊!当年我和她公爹借住在她府里,诶唷,那是想方设法赶我们两个老的滚蛋啊!她嫌我们是乡下来的,身上土腥味重又一股穷酸气,我们想见亲孙子一面,她都不让哇!” 魏紫寻声望去,说话的人是邢氏。 她的头发比在山阴县的时候白了许多,脸上也多出了许多皱纹,但也许是因为萧凌霄近日受长公主赏识,再加上孙儿抱回来的缘故,她看起来倒是红光满面。 邢氏又指着孙黄蝉道:“这女人心可狠着呢,当年见我儿子上京赶考前途锦绣,就诱骗我儿子娶她为妻!我儿子不肯呐,说是在老家已经有了妻室,可他们昌平侯府威逼利诱,非得押着我儿子跟她拜堂成亲!我儿子犯重婚罪,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孙黄蝉勉强从地上爬起来。 她顶着一张血呼呼的脸,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萧凌霄自己想攀高枝儿,你说是我威逼利诱的他?!你他娘的——” 她是能动手就不动嘴的人。 她撸起衣袖,扭动着肥胖的身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邢氏,朝她脸上就是两巴掌! 邢氏骨架子小,哪禁得住她这样打! 当即只觉一座庞大的肉山朝自己压来,等回过神的时候,脸颊火辣辣地疼,脑子嗡嗡作响。 孙黄蝉仍不解气,干脆骑坐在她身上,左右开弓抡她巴掌:“你个老贱货,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对我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以前讨好我的样子你都忘了?!你个死八婆!” 她读书不多,又被昌平侯宠坏了,可不讲究什么大家闺秀知书达理。 邢氏当即被打得哭爹喊娘,连声哎哟。 萧隆看不下去,连忙过来拉孙黄蝉:“你这女人怎么这样?!她好歹也是你的前婆婆——” “我呸!”孙黄蝉站起身,浑身肥肉乱颤,一把拧住萧隆的耳朵,“我如今算是看出来了,你们萧家没一个好东西!你们两个老的是老树皮成了精,萧凌霄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们靠着我昌平侯府在京城立足,到头来却要夺走我儿子,还要对我们家赶尽杀绝!你们这些该死的王八蛋!” 她嘶吼着,最后竟然活生生拽掉了萧隆的一只耳朵! 萧隆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痛得满地打滚凄惨嚎叫。 百姓们瞧着,谁也没有上前阻止,甚至还都窃笑出声。 他们厌恶昌平侯府中饱私囊为官不正,同样也听说过萧凌霄一家三口停妻再娶的恶行。 这两家人没一个好东西,如今狗咬狗也是活该。 正闹着,萧凌霄匆匆赶了过来。 抄家的护卫们看在他后台是长公主的面子上,才上前拉开孙黄蝉,把她扭送进了侯府。 萧凌霄扶起邢氏和萧隆,责怪道:“你们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说着话,余光忽然注意到了魏紫。 他连忙殷勤地走上前去:“小紫,你也在这里?我曾说过,会叫孙黄蝉为她破坏你我的婚姻付出待价,你瞧,我果然办到了!小紫,你开心吗?” 魏紫无语。 什么叫孙黄蝉破坏他们的婚姻? 难道不是萧凌霄自己想要攀附权贵吗? 她拉开与萧凌霄的距离,淡淡道:“婧儿,咱们走吧。” “且慢。”萧凌霄拦住她,“小紫,你也是,你怎么能看着孙黄蝉殴打我爹娘呢?咱们好歹曾是一家人,我爹娘更是待你如亲闺女,你起码得阻止一下啊。” 第384章 孤想问侯爷借一样东西 第384章孤想问侯爷借一样东西 魏紫眉尖轻蹙:“萧凌霄,你没事吧” “小紫,你知道我一向心直口快,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萧凌霄正义凛然,“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你和我爹娘之间兴许有什么误会,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所有的误会都是孙黄蝉造成的。今日之后,我希望你和我爹娘能冰释前嫌。” 周婧破口大骂:“你有病吧!伺候我姑母伺候傻了不成!我们小紫早就和你们家一刀两断了,少在这里自作多情!” 邢氏见儿子被骂,连忙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她母鸡护崽似的护住萧凌霄,唾沫横飞道:“我儿子肯搭理魏紫,那是瞧得起她!我儿子可是进士出身、宰相根苗,将来迟早要飞黄腾达的!魏紫她一个破鞋,一个东宫侍妾,就算太子殿下赏给我儿子,我儿子都不稀罕!” 周婧简直怀疑人生。 她没怎么和萧老夫妇接触过,从来不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能面不改色把黑的说成白的,还能有一张比城墙还要厚的脸皮! 偏偏他们全家还都是这种厚脸皮! 遗传似的! “婧儿,咱们不跟他们扯皮,把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太不值当了。”魏紫温柔地牵住她的手,“咱们回宫吃好吃的,青橘在寄北宫酿了桂米酒。” 萧凌霄舍不得放她走:“小紫,你难得出宫一趟,不如我请你去酒楼——” “你滚不滚!” 周婧不耐烦,寒着脸拔出腰间佩刀。 萧凌霄顿住脚步,到底没敢再继续纠缠魏紫。 他目送魏紫和周婧登上马车,难耐地捻了捻手指。 “儿啊,”邢氏不解,“你怎么又看上魏紫那小贱货了她都嫁过人了,不干不净的,你还娶回来做什么你如今跟以前可不一样,你都攀上长公主的高枝儿了,还愁前程吗将来再娶,定要娶一位四世三公冰清玉洁的官家小姐!” 萧凌霄嫌弃地扫她一眼。 他希望魏紫对他母亲好一点,但他自己对邢氏并没有什么耐心。 “头发长见识短。”他没好气,“魏紫的相貌和出身,就算放在京城也是一流,那魏翎手底下有二十万禁卫军,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何况我和小紫是青梅竹马,比起别的官家小姐自然更多几分情意。你不懂这些,就不要再乱出主意了。” 邢氏敢对魏紫甩脸子,却不敢顶撞萧凌霄。 她唯唯诺诺地称是,望向萧凌霄的目光充满了欣慰。 昌平侯府已经抄得差不多了。 萧凌霄转身望向这座府邸。 他在这里当了很多年的赘婿。 如今,总算是熬出头了。 薄唇噙起一个微笑,他不屑地抬脚踢了踢那块敕造匾额,才大摇大摆地扬长离去。 金乌西沉。 周显霁今日回来得早,和魏紫、周婧一起用的晚膳。 周婧是个活泼性子,每每在饭桌上和这两人吃饭,总是忍不住话痨。 她把昌平侯府被抄的事情描述了一遍,连孙黄蝉和邢氏互殴的事情也讲了出来,戏谑道:“他们狗咬狗一嘴毛,连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他们两家没一个好东西,都搁那儿看笑话呢!不过话说回来,小紫,你要是早几年回京就好了,哪还用受这么多委屈!” 魏紫笑着给她夹了一个鸡腿。 周显霁望向魏紫。 美人如,即使经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难,也仍然眉目清丽眼瞳温柔。 他想,他是不愿她的眉梢眼角出现一丝不开心的。 夜间落起秋雨,淅淅沥沥的。 殿中点着几盏烛台,水汽透过纱窗渗进殿内,令被衾之间多了些凉意。 魏紫在帐中翻身向里,总也睡不大安稳。 梦里辗转流离,似乎又回到了前世在昌平侯府的时候。 孙黄蝉和邢氏狰狞的脸在梦境里不时浮现,接着便是做不完的活儿,受不完的苦。 大年三十,她孤零零抱着被鞭笞过的身子,躲在灶台后面掉眼泪的时候,她想她的命怎么那样苦。 床帐中,一滴清泪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滚落。 夜色在殿角弥漫。 昌平侯府。 经历了白日抄家,整座府邸冷冷清清,只零星几盏灯火。 厅堂里,孙黄蝉哭着摇晃昌平侯的手臂:“难道咱们家就这么败落了吗!爹,我不服,我不服呀!” 昌平侯两鬓斑白,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红着眼睛,咬牙切齿:“要怪,就怪咱们引狼入室,招了萧凌霄那个狼心狗肺的上门女婿!到底是我识人不清,着了他的道,竟以为他是个好的!” “还有魏紫!”孙黄蝉愤恨地嚷嚷,“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天咱们家被抄的时候,她故意站对面看戏呢!爹,您也是,当初您就应该直接派人去山阴县杀了她,搞什么假死脱身的戏码呀!” 父女俩兀自怨怼,没留心外面廊庑下出现了一行带水的鞋印。 雨声淅沥。 随着“吱呀”一声响,两名宦官推开了厅堂槅扇。 昌平侯和孙黄蝉连忙望过去,就瞧见两名宦官侍立两侧,白衣胜雪的男人正缓步跨进门槛。 屋中烛火幽幽,男人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微微抬起竹编斗笠,露出一张清冷艳绝如皑皑高山雪的面容。 竟是当朝太子,周显霁。 昌平侯惊讶:“太子殿下您怎么会来下官这里!” “下官”周显霁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你已经被褫夺官爵贬为庶民,该自称草民才对。” 昌平侯脸上不大好看,却还是勉强挤出一个恭敬的笑容:“侯府被抄,已没有像样的茶水点心招待太子殿下。您今夜过来,想是有什么正事要与草民商谈” 周显霁落座:“确实是有一件正事。” 昌平侯眼中不觉燃起期待的暗芒。 天子生性狭隘,常常排挤几位皇子。 想是周显霁和天子不大对付,想拉拢他昌平侯府的势力。 若他支持周显霁,将来周显霁登基为帝,昌平侯府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琢磨着,就听见周显霁道:“孤今夜过来,是为了向侯爷借一样东西。” 第385章 你我成亲,你防我干什么? 第385章你我成亲,你防我干什么 “借东西”昌平侯不解,“侯府被抄,不知草民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殿下走这一遭” 烛火清幽,秋夜的水汽顺着墙根和地砖缝隙缓缓渗进厅堂,带着刺骨的寒意。 周显霁安静地看着他,薄唇噙起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白衣胜雪高姿神彻,却令昌平侯和孙黄蝉莫名打了个寒战。 夜风吹的厅堂槅扇吱呀作响。 狂风骤起,挂在檐下的灯笼半明半灭,血液从门槛缝隙流淌出来,沿着台阶蜿蜒淌落,彻底混进雨水之中。 周显霁从昌平侯府回到寄北宫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 雨停了,一轮皎洁明净的秋月高悬在天穹。 他出现在魏紫的床榻前。 她睡得并不安稳,紧紧蜷缩在靠近拔步床里侧的地方,许是梦到了一些可怕的事,黛青的眉尖轻轻蹙起,像是积攒了化不开的愁怨。 他倾身,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抚过少女的眉心。 “小紫……” 他呢喃着这个名字。 帐中光影幽暗,男人侧脸如霜雪般清隽,眼瞳里却藏着浓郁的关心。 时间不多了…… 周显霁凝视着她的睡颜。 这几个月以来,他时时刻刻都在这般提醒自己,时时刻刻都在筹谋算计,他要在最后的时间里,为他自幼就喜欢的姑娘扫清一切危险和障碍。 大掌带着温度,渐渐抚平了魏紫眉间的忧伤,又替她仔细掖好被褥。 做完这一切,他才放下帐幔离开。 寄北宫的秋菊结满苞的时候,正是玉合欢嫁到慕容家的日子。 魏紫也要前去观礼。 镇国公府张灯结彩,魏紫看着端坐在妆镜台前的少女,忍不住道:“合欢表妹……” 玉合欢穿着鲜红嫁衣,对着铜镜抿了抿唇脂。 她不在意道:“嫁人是喜事,表姐何必做出这种表情” “可是,那慕容家——” “那慕容家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玉合欢掷地有声,“慕容焘参与了二十年前悬柯寺之案,他府上必定还保存着当年的一些证据,现在,必须有人站出来找出这些证据。悬柯寺血案连累了多少家族,就连西北玉家,也因为这一桩大案,二十年镇守边陲无法返京。表姐,既然我爹爹相信定北王是清白的,那么我也要相信。我会继承爹爹的遗志,为定北王翻案申冤。”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紫无法再劝。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一道中期十足的声音传来。 是周婧。 她正指挥几个宫女,搬进来一抬沉重的箱笼。 魏紫好奇道:“婧儿,这是什么” “给合欢表妹的添妆啊!”周婧掀开箱笼盖子,“我在第一层放了几样兵器,像是流星锤、狼牙棒、圆月弯刀、玄铁钩、蛇鳞软剑。第二层是毒药,有砒霜、鹤顶红、断肠草等等。第三层是我特意请外祖父军营里的兵器大师,亲手制作的一架火炮,虽然射程不算长,但足以轰死慕容焘那个老狐狸!合欢表妹,你可别跟我客气,这些东西务必要藏在新房里防身!” 魏换锦正好跨进门口。 听见这番话,顿时皱了皱眉。 他道:“虽说慕容家不是什么好去处,但合欢表妹好歹有我镇国公府撑腰,慕容焘和慕容经略应当不敢拿她怎么样吧这些东西带过去,知道的晓得咱们是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干仗呢!” “你懂什么”周婧嫌弃,“女孩子就应该多准备点防身的东西才是,将来我嫁给你的时候,我也是要带一箱过来防身的。” “你——”魏换锦气得不轻,“你我成亲,你防我干什么!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那可未必。” 这两人冤家似的,一见面就得吵架。 魏紫见怪不怪,从侍女手里接过喜帕,温柔地盖在玉合欢的凤冠上。 她叮嘱道:“你既决心如此,别的我也不劝了。只是,如果你在慕容家遇到危险,倒是可以向慕容九里求助。她虽是慕容家的嫡长孙女,却和慕容家不死不休,她会帮你的。” 她说完,心底又泛起嘀咕。 慕容九里的手段她是知道的,而玉合欢也不是省油的灯。 假使这俩人凑到了一起…… 她突然没那么替玉合欢担心了。 吉时快要到了。 辞别魏老夫人的时候,老人家伤心了很久,拉着玉合欢的手说了许多话。 魏紫看见老人家的白发似乎更多了几根。 西北玉家连年镇守边关,在百姓中颇有声望。 因此玉合欢出嫁的时候,京中百姓纷纷夹道围观,送上了不少祝福。 魏紫陪着送亲队伍来到相府,慕容焘虽不满意这个从天而降的长孙媳妇,但表面功夫却做得很足,府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宴请的宾客也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在正厅观礼的时候,魏紫偷偷打量了几眼慕容经略。 和慕容焘的阴鸷威严不同,慕容经略倒像是崖边青松,看起来格外端肃清冷。 慕容九里突然冒了出来:“你在偷看我长兄吗” 魏紫被抓包,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不知慕容公子是怎样的人物” 慕容九里皱了皱鼻子:“我和他不怎么打交道。准确来说,他和相府里的所有人都不怎么打交道,似乎也不太愿意继承慕容焘那个老东西的衣钵。反正,他就是个怪东西。” 她平等地瞧不起相府所有人。 魏紫没指望从她嘴里听见有用的讯息,也就懒得再问。 等到宾客都散了,已是月上柳梢头。 慕容经略踏进新房的时候,玉合欢正在吃侍女送来的饭菜。 两两相顾,彼此无言。 最后还是玉合欢率先打破沉默:“你们相府的伙食还挺好哈。” 慕容经略在床榻上坐了,淡淡道:“你我大婚,是天子权衡利弊的结果。我知道你对我无意,你若愿意,今后你我便做一对假夫妻,如何” 玉合欢好奇地觑着他。 她还以为相府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这人还挺通情达理。 看来她想在相府生存,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她啃了一口牛酱骨,好奇地含混不清道,“慕容公子是不是也有心上人你与我成亲,你那心上人是不是很难过所以我说这天底下最忌讳的就是乱点鸳鸯谱,搞不好就是谋财害命。你们京城的红娘不行,我当红娘那会儿,撮合的新人从来都是恩恩爱爱,就没有吵架脸红的!” 慕容经略翻开一本书。 余光掠过玉合欢唇角的酱汁,他眉尖轻蹙。 一早就听闻这位玉姑娘在市井间长大,行事不太循规蹈矩,没想到连吃相也这么不斯文。 他收回视线,冷淡道:“某未曾有过心上人。” 玉合欢低头喝粥:“你都二十好几了,居然从未有过心上人,莫非你身患隐疾或者是有别的什么癖好” 慕容经略:“……” 他翻了一页书,彻底不再搭理玉合欢。 第386章 她怎么会怕他呢 第386章她怎么会怕他呢 慕容九里仍旧一有空就往宫里跑。 魏紫趁她来寄北宫蹭吃蹭喝的时候,打听道:“我表妹在你们府上过得怎么样可曾被谁欺负她自幼流离失所无人照拂,是个可怜人。” 慕容九里古怪地看她一眼。 魏紫不解:“九里姑娘” “她可怜”慕容九里没好气,“她嫁到相府半个月,几乎把相府翻了个底朝天,她哪里可怜了我爹爹和我姨娘你知道吧年轻的时候都是狠人,被我设计烧断了腿,才稍微安分老实了些。如今我姨娘见慕容经略娶了媳妇,以为终于可以有能够磋磨的人了,就又开始作妖,要给玉合欢立规矩。” 魏紫知道玉合欢大约没吃亏,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慕容九里冷笑一声:“玉合欢敬茶的时候,我姨娘故意叫丫鬟端来滚烫的热茶,要玉合欢捧在手里,好叫她知道相府是谁说了算。结果,玉合欢直接把那那杯热茶全泼在了我姨娘手上,当时就烫起了一大片水泡,给她烫的嗷嗷乱叫。” 魏紫讪讪。 玉合欢是不肯吃亏的性子,这确实像是她的手笔。 慕容九里说着说着,渐渐变得幸灾乐祸:“你也知道,相府都是我祖母在管,可我祖母老了,身体日渐不好,而我姨母又是个残废,于是玉合欢嫁过来以后,祖父和长兄就安排她掌家。结果,玉合欢居然在府里做起了老本行,要给我爹塞美妾通房,活生生把我姨母气得半身不遂。我爹一把年纪,险些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魏紫默了默。 听起来,玉合欢简直是把相府闹得鸡飞狗跳呀。 她讪讪道:“你祖父和长兄就不生气” “慕容焘那个老头子,一心只想揽权夺势,哪有空管这些何况对他而言,我爹爹和姨母都是弃子,死不死的早就没那么要紧了。至于我长兄,他和府上的人不亲,简直像个六根干净斩断亲缘的和尚,他才不会管玉合欢呢。真烦,玉合欢居然比我还像个搅家精,不行,我得回去揍慕容香雪和我姨母一顿,不能叫她把我比了下去!” 魏紫目送她飞快离开,悬在心底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玉合欢在相府没事,这就好。 一场秋雨一场寒。 魏紫没能惦记玉合欢多久,就迎来了周婧大婚。 她命青橘开了库房,从里面挑了许多好东西,又是绫罗绸缎又是珠宝珊瑚,成箱的往周婧宫里面送。 周显霁从外面回来,正巧撞见宫人们抬着十几台箱笼离开寄北宫。 魏紫瞧见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些都是我嫁妆里面的东西,我想着送去给婧儿添点喜气,我没拿寄北宫的东西做人情。” 周显霁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姿态,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 他柔声道:“便是拿了又如何你是寄北宫的女主子,我那边的库房钥匙也一早就交给了你,库房里的宝物你爱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小紫,你我之间,永远都不需要客气。” 魏紫笑着称是。 她陪着周显霁往正殿走的时候,暗道他真的是很好的人。 如果当年她没有被拐,如果她没有遇见萧凤仙,也许她会爱上他。 可是…… 世上偏偏没有如果。 许是因为没办法回应周显霁的感情,所以她心里始终存着一丝愧疚,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好。 小厨房已经准备好了晚膳。 周显霁屏退宫人,替魏紫盛了一碗鱼汤:“你舅舅命人传来消息,周显阳和萧凌霄他们,打算在婧儿大婚那日动手。” 魏紫怔了怔:“这么快” “宫里难得办喜事,届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婧儿身上,无疑是他们逼宫的最好时机。”周显霁解释,“到时候宫中免不了一场混乱,你不必回寄北宫,我会安排人手护送你躲去容贵妃的宫里。” 魏紫明白他的意思。 龙椅上的那位,这辈子薄情寡义,连亲生儿子和发妻都不放在心里。 唯一的软肋,大只有容贵妃。 所以容贵妃的寝宫,无疑是整座皇宫最安全的地方。 她喝了两口鱼汤,忽然又问道:“那你呢” 漂亮的杏眼里藏着几许担忧。 周显霁神情柔和。 能被小紫用这样担忧的眼神注视,他觉得他这辈子值了。 他道:“我不会有事,你放心。” 今日太阳下山得早,殿外阴云密布,很快就落起了淅沥秋雨。 两人相对无话地用着晚膳。 不知过了多久,魏紫挽袖给周显霁斟了一盏桂酒,忽然提起道:“对了,听说前阵子昌平侯和孙黄蝉在府中暴毙,连头颅也被割了去。我想,这莫不是你的手笔” 周显霁垂着眼睫替她剔螃蟹,淡淡道:“他们对你怀恨在心,留着终究是个祸患。我虽读儒家典籍长大,但却信奉斩草除根的道理。小紫,只盼你莫要因此怕了我才好。” 他不敢直视魏紫的眼睛,像是害怕从中看见责怪和恐惧。 他把剔好的蟹肉和蟹黄放进魏紫的碟子里,又要给她剥下一只。 殿中烛火明光。 魏紫看着他。 他生得光风霁月高姿神彻,像是高山的雪,天上的云。 他贵为皇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心甘情愿等了她那么多年。 哪怕明知她已经嫁过人,哪怕明知她心里藏着别的男人,也仍旧一如既往地喜欢她。 她想,她怎么会怕他呢 她望向碟子里雪白鲜嫩的蟹肉,轻笑道:“我只怕这辈子没办法报答你。” “爱一个人,需要她报答吗”周显霁也笑。 他不知道旁人爱一个人时是怎样的心情。 他只知道他爱一个人,就只希望她能开心顺遂。 他不要小紫报答什么,小紫好好活着,允许他用他的方式爱着她,就已经很好了。 转眼便到了周婧大婚的日子。 今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魏紫过来的时候,周婧的宫殿里已经聚了不少后宫娘娘和官家夫人。 薛子瑜和魏绯扇也在。 第387章 你想和我兄长生米煮成熟饭? 第387章你想和我兄长生米煮成熟饭 魏绯扇今日特意盛妆而来。 她之前闹出了未婚先孕的丑闻,所以那些正经人家的夫人小姐都不太乐意搭理她,只有几个身份低微惯爱溜须拍马的姑娘跟在她身边嘘寒问暖。 魏紫扫了一眼她的肚子,算算时间她已经怀了有半年之久,只是她向来清瘦苗条,所以看起来只才微微隆起的样子。 周显阳竟也愿意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她想着,朝薛子瑜和薛夫人福了一礼:“母亲、舅母。” 薛子瑜轻摇团扇,没什么好脸:“你眼里,竟还有我这个母亲我还以为你权当我死了。” 魏紫淡淡道:“今天不仅是婧儿大喜之日,也是兄长的娶妻之日,什么死啊活啊的,还请母亲慎言。” “你——” 薛子瑜被她呛了一嘴,气恼地咬了咬唇瓣。 都是魏紫不好。 若非她从中作梗,她怎么会与魏翎和离! 如果她没有回到上京,那么她现在还是风风光光的国公夫人,扇儿说不定已经当了太子妃,锦儿也不会和她离了心! 她又何至于连锦儿的婚礼,都不好意思回镇国公府参加! 她沉着脸,飞快地摇动团扇。 魏紫正欲进内殿去见周婧,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母亲可见过兄长的未婚妻” 提起这一茬,薛子瑜又冒出火来。 她知道去年天子赐婚,安排锦儿迎娶出身书香世家的王诗芋。 可那王诗芋仗着出身名门又读了几本书,根本不把她这个未来婆母放在眼里,宴会上陆陆续续几次遇见,都只是态度淡淡的和她打招呼。 她不喜王诗芋。 依她的意思,这上京城根本没有官家小姐能配得上她的锦儿。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魏紫微微一笑:“不过,若是比起婧儿,母亲是不是宁愿兄长娶的新妇是王小姐” 薛子瑜想起周婧,脸上的表情不禁缓和些许。 比起周婧,王诗芋当然要好得多。 她不是傻子,她听扇儿提起过周婧对锦儿的心思。 可周婧出身太高,又总是喜欢欺负锦儿,不是要与他干架,就是指使他干这干那,她这个当娘的每每听见都十分心疼。 周婧不是个贤惠的,远远不如王诗芋容易拿捏。 所以比起她,她宁愿锦儿娶的是王诗芋。 她不阴不阳道:“婧公主虽然高贵,但并非锦儿能高攀得上的。我很喜欢王小姐,她与锦儿很般配。” 魏紫也笑。 希望明天早上,母亲得知兄长娶的新妇就是婧儿时,还能像现在这般笑得出来。 “姐姐。”魏绯扇突然叫住她,狐疑地挑眉道,“你和周婧不是好朋友吗她没能嫁给哥哥,你就不替她难过” 魏紫暗暗握紧团扇扇柄。 魏绯扇在宫里待了几个月,倒是变聪明了。 想起今日的换亲计划,她不愿计划出现纰漏,于是轻蹙眉尖,声音低沉:“我虽希望婧儿能嫁进镇国公府,但这毕竟是天子赐婚,试问谁敢抗旨不遵何况郑公子也算人中龙凤,听闻郑家家风又朴实端谨,想来婧儿嫁给他,不会比嫁给兄长差的。” 魏绯扇紧紧盯着她。 这贱人嘴上虽然说嫁给谁都一样,但眼里的难过不似作假。 她这才放下疑心,故作亲热地挽住魏紫的手臂,得意道:“我与姐姐一同进去看看公主。” 周婧已经梳妆打扮妥当。 她平日里总是戎装示人,今天突然凤冠霞帔描眉施黛,竟显得格外光彩照人。 魏紫惊喜:“婧儿,你这样打扮起来真是好看!” 周婧脸颊一红:“就你嘴甜!” 魏绯扇不屑地撇了撇嘴,阴阳怪气道:“可惜,哥哥看不见公主殿下这副样子,否则大约也会惊为天人吧婧公主思慕哥哥多年,再加上姐姐从中撮合,我还以为你们定能修成神仙眷侣,没成想到头来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婧公主终究是嫁给了旁人。” 魏紫和周婧对视一眼。 她俩都知道魏绯扇对魏换锦抱着何种心思,也知道她是来幸灾乐祸的。 为了不露出换亲的马脚,周婧突然抬袖掩面:“嘤嘤嘤,我这辈子注定和魏换锦有缘无分!小紫,还请你转告他,我与他今生不能做夫妻,来世必当结为眷侣……嘤嘤嘤,不能嫁给魏换锦,我的命好惨啊!” 魏紫拿小手帕按了按眼尾,跟着啜泣了几声。 魏绯扇:“……” 虽然周婧这副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怎么看着感觉怪怪的 莫不是因为她伤心过度,把脑子弄坏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周婧嫁不成哥哥,她心里还是十分高兴的。 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假意安慰了周婧几句,才兴高采烈地离开内殿。 行至珠帘旁,她又忍不住回眸,深深看了一眼魏紫和周婧。 这两个贱人还不知道,今夜周显阳会联合长公主,在宫里发动兵变。 等到周显阳登基为帝,她魏绯扇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到那个时候…… 无论是魏紫还是周婧,她都不会放过! 魏绯扇脸上流露出一抹阴毒的笑容,卷起珠帘快步离开。 她走后,魏紫屏退其他宫人,自个儿依着周婧落座。 她轻声叮嘱道:“这次大婚,是合欢表妹亲自操办的。她说等轿抬到玄宜门大街,就会和王家的送亲队伍撞在一起,届时她会安排一场抢喜的混乱,你和王小姐只需趁乱,偷偷换到对方的轿里面即可。喜婆和侍女都是自己人,她们会接应你们的。” 周婧神采奕奕:“小紫,你这位表妹可真是个人才。等到第二天生米煮成熟饭,就算是父皇,也可不能再让我们换回来。” “生米煮成熟饭”魏紫揶揄,“婧儿,你这么快就想和我兄长生米煮成熟饭了” “诶呀!”周婧脸颊一红,羞恼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好你个小紫,你几时变得这样坏了竟敢来调侃我!” 魏紫与她嬉闹成一团。 水杏眼亮晶晶的。 她偷眼望向满脸绯红的周婧,暗道母亲不喜婧儿,可她却很愿意有这么一位嫂嫂。 在她被拐的那些年,连母亲都不在意她了,可婧儿却仍然牢牢记挂着她。 婧儿待她好。 她也喜欢婧儿。 第388章 眼睁睁看着他娶妻生子 至于周显阳和魏绯扇他们宫变的事情,魏紫并没有告诉周婧。 左右那个时候她的轿早已出宫,何况今天是她和兄长大喜的日子,她不愿婧儿为这种事情担心。 大婚在黄昏时举行。 至日落时分,宫里的女眷们纷纷乘坐轿辇、马车前往郑家和魏家,准备观看拜堂之礼。 魏紫仔细检查了喜帕、苹果、如意锁等物件,见没有落下什么,才亲自送周婧上了轿。 周显霁见她恋恋不舍地看着轿,问道:“小紫,你是不是想看你哥哥和婧儿成亲” 魏紫紧了紧手里的帕子。 她自然是想的。 可她只是太子侧妃,前阵子屡次三番跑出宫去,已经不太像话,今夜再回娘家,只怕前朝大臣肯定要说她闲话,说不定还会数落她父亲和祖母没有教好女儿,毕竟哪有出嫁的闺女成日里往娘家跑的。 思及此,她摇摇头:“我就不去了吧。” 周显霁一眼洞穿她的顾虑。 他轻笑,牵住她的一角衣袖:“我带你去。” 魏紫错愕地随他步下台阶:“可是……可是今夜……” “无妨。你舅舅那边递来消息,他们打算等到夜深人静时,那些准备婚礼的宫人们疲倦入睡后再动手。咱们观完礼就回来,时辰还早得很呢。何况我已经部署好人马,就算他们提前宫变,我也能应付自如。” 男人白衣胜雪,绣着仙鹿团纹的锦袍在黄昏的风里轻轻摇曳。 魏紫看着他的侧脸,他唇红齿白肌骨清隽,眉眼间都是从容温和,像是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掌控,叫人莫名信服于他。 她心生感激,由衷道:“多谢殿下。” 两人乘坐马车出宫,追着轿的方向,很快来到玄宜门大街。 街上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嘈杂喧嚣摩肩擦踵。 魏紫撩开车帘,远远瞧见周婧的轿被堵在前面。 很快,另一支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地迎面而来,竟也堵在了岔路口。 宫里送亲的管事姑姑汗流浃背,一边甩着红手帕,一边扯着嗓子在人群中高呼:“公主出降,还请王家小姐让路!” 王家请来的喜婆咋咋呼呼的,跟着高声喊话道:“我们家小姐不是不让,而是让不了呀!这人挤人的,马都站不住脚,我们怎么让啊!这路是让不了一点呀!罢了罢了,大家都往右边挤挤,先让公主的轿过去!诶哟,哪个不长眼的踩到我脚了!” 魏紫眼尖,认出这喜婆正是玉合欢以前开的鹊桥仙里面的金牌喜婆。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事情稳了。” 周显霁不解:“什么稳了” 他话音刚落,前面拥堵的队伍就开始移动,王家的迎亲队伍勉强挤出一条小路,让周婧的轿与他们擦身而过。 就在两顶轿即将交错的刹那,不远处又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数百个玩把戏的民间艺人热热闹闹地经过,有吹拉弹唱的,有喷火玩盘子的,还有无数戴着木雕面具的人,把提在竹篮里的红块撒了出去。 “九月初九,祭神了诶!” “红白,是甜又甜诶!” 他们中气十足地唱着民间小曲儿,撒出去的红块落得满地都是,引来无数百姓哄抢。 两支迎亲队伍被冲撞开,混乱之中就连轿都被推倒了! “诶哟我的娘唉!”王家喜婆哭爹喊娘,立刻扶起一位新娘,“王小姐,您没事儿吧!” 地上统共只有两个新娘。 宫里的管事姑姑见她扶起了一个,料想剩下的这个便是公主,连忙也跟着搀扶起来:“公主殿下当心!” 周显霁看得分明,不由好笑:“换亲小紫,这种刁钻大胆的主意,必定是你那位表妹想出来的。” “表妹聪慧,我自愧不如。”魏紫也笑,“若非有她在,婧儿和我兄长未必能成眷属。” 镇国公府满堂华彩,热闹非凡。 魏紫和周显霁过来的时候,周婧正被魏换锦搀扶着,从轿里出来。 小孩儿们拍着手大喊大叫,直叫要看看新娘子长得漂不漂亮。 魏换锦紧紧握着红绸一端。 他偷眼望向周婧,却因为蒙着喜帕的缘故看不清楚她的脸。 跨火盆的时候,周婧倒是稳稳当当,旁边的魏换锦却一个趔趄,险些被自己绊了一跤,惹来四周哄堂大笑。 魏换锦擦了擦鼻尖沁出的细密汗珠。 他不是在紧张别的。 他只是突然害怕换亲没有成功。 这一刻,他想,他果然还是喜欢周婧的。 他不要娶别的女人,他想娶周婧。 就算从前总是与她吵吵闹闹,他也仍然想要娶她。 他喜欢周婧。 特别特别喜欢! 即将拜堂的时候,他心跳如雷,压低声音想要确认什么:“你——” 喜帕底下传出熟悉的娇喝声:“你什么你!少啰嗦,赶紧拜堂!” 被骂了一句,魏换锦反而笑了起来。 是周婧。 他的新娘就是周婧! 原来他其实还挺喜欢被周婧骂的。 一天不挨骂,他这浑身就不舒坦。 他喜滋滋的,毫不犹豫就拜了天地。 闹新房的时候,魏换锦借口新娘害臊,周婧也配合地紧紧捂住喜帕,死活不肯当众掀盖头。 众人不好说什么,只得由着他们小两口去,又拉了魏换锦去院子里喝酒。 酒过三巡,魏换锦去西房更衣时,却在门口撞见了魏绯扇。 魏绯扇红着眼眶:“哥哥。” 魏换锦不大自在:“扇儿,你回来了” “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我永远都不回来了”魏绯扇朝他走近一步,“哥哥,看见你终于娶了世子妃,我本该为你高兴,可是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从幼时起,我就对你——” “扇儿!”魏换锦呵斥,“有些话,请你慎言!” 魏绯扇紧紧咬住贝齿,泪珠子扑簌簌地滚落。 她以为魏换锦没能娶到周婧,她就能幸灾乐祸。 可是她现在才发现,魏换锦娶谁,她都没办法开心。 从她幼时被母亲带回镇国公府,从魏换锦保护她、爱护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位名义上的兄长,她做过无数关于他的梦,她梦见她嫁给了他,梦见她不必再遮掩自己的真实感情。 可是现实却和梦境完全不一样。 要她眼睁睁看着他娶妻生子…… 她根本做不到! 第389章 她要魏换锦,后悔今夜的选择 魏绯扇冲过去拽住魏换锦的衣袖,急切道:“哥哥,你宁肯娶王诗芋,娶一个你根本就不熟悉的女人,你也不肯亲近我吗!咱们以前那样好,魏紫还没回家的时候,你那样疼我爱我——” “魏绯扇!” 魏换锦彻底酒醒,用力甩开了她的手。 魏绯扇猝不及防,纤细清瘦的身躯倒退撞在墙壁上,幸而并没有摔伤。 魏换锦黑着脸,扫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厉声呵斥:“你还有没有正经姑娘的样子了!我万万没想到,我宠了这么多年的妹妹,竟然是这副品行!从前你设局杀害萧杜鹃,我只当你是孩子心性,只当你今后会改,可是你呢!你越走越偏,如今像个什么样子!未婚先孕,骗婚皇子,百般为难小紫,如今又想来拆散我的姻缘……” 他喉结滚动,似是对魏绯扇无话可说,满脸都是失望透顶的表情。 沉寂良久,他才决绝道:“魏绯扇,魏家从未对不起你过。从今往后,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妹妹!” 魏绯扇的瞳孔骤然缩小。 指甲刺进掌心,泪珠子悄然滚落,她泪眼朦胧地凝视魏换锦。 她喃喃:“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残忍……哥哥,你怎么能对我这样残忍小时候,我刚被娘亲带回府上,他们都欺负我,是你站出来保护了我。你说往后余生,你会一直保护我,不让我遭受一丁点伤害……可是,可是现在伤害我的,却是你!” 她轻抚着孕肚,声音嘶哑哽咽:“我是因为你才会怀上这个孩子的,你却嫌我未婚先孕,嫌我丢了魏家的脸……如果你不喜欢我,当初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让我对你抱有希望!” 话到最后,她几乎开始嘶吼。 魏换锦脸色铁青。 他一直以为,魏绯扇听话懂事,是世上最乖巧的妹妹。 他竟不知,昔年他对她的好,竟全都被她曲解成那种方面的意思! 他闭了闭眼。 胸腔里涌上复杂的情绪,像是后悔接纳魏绯扇成为妹妹,又像是遗憾自己没有教好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指了指回廊:“你走罢。往后,不要再回来了。” 魏绯扇抽抽噎噎。 从前魏紫没回家的时候,她也常常和哥哥吵架。 可是每次吵完没多久,哥哥都会主动低头哄她。 但是这一次,她知道魏换锦不会再哄她了。 “小扇子!” 周显阳的声音突然传来。 他匆匆赶到魏绯扇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怀里:“你们兄妹俩这是在闹什么小扇子,你怎么哭成了这样是不是魏换锦欺负你了!” 肌肤触碰,魏绯扇眼底掠过一丝对周显阳的厌恶。 她强忍着才没推开他,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反手勾住他的脖颈:“显阳哥哥,你会娶我的,是不是凤冠霞帔,八抬大轿,比我哥哥迎娶王诗芋还要热闹隆重。” 周显阳连忙点头:“那是自然!小扇子,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娶你为妻!” 魏绯扇很满意他的回答,带着几分得意瞥向魏换锦。 她想证明给魏换锦看,她魏绯扇也不是没人喜欢。 可是魏换锦根本不在意。 他甚至没有多给她一个眼神,就面无表情地迅速离开了这里,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也是。 她在不爱她的男人面前,无论怎么证明,他都不会在意。 秋风吹进回廊,带着刺骨的寒意。 庭院里的树叶都落了。 魏绯扇心底一片凄凉。 渐渐的,她脸上的笑容被一股子阴狠取代。 她低声道:“显阳哥哥,宫里可都布置好了” “放心,寅时一到就动手。”周显阳的神色也郑重几分,“我和姑母做了万全的打算,东南西北四大宫门的护城将军都被我们收买。今夜宫人们只顾着沉浸在公主出降的大事之中,深夜疏于防备,定然想不到咱们会在这个时候兵变逼宫。” “那就好……” 魏绯扇呢喃,朝魏换锦离开的方向深深瞥了一眼。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等到事成,她会成为周显阳的皇后。 之后,她会想方设法毒杀周显阳,扶持魏换锦改朝为帝。 可惜魏换锦不识好歹,他轻贱了她的爱。 魏绯扇紧紧捏住拳头,眼底恨意毕现。 她要镇国公府的人为她的爱陪葬,她要魏老婆子五马分尸,她要魏紫不得好死! 她要魏换锦,后悔今夜的选择! 长风骤起。 庭院里树叶萧萧。 魏紫和周显霁乘坐马车返回皇宫,穿过绵长的宫巷时,清晰地察觉到四周不同寻常的寂静。 今夜,似乎连值夜的宫人和巡逻的禁卫军都少了许多。 车壁摇晃。 魏紫的心有些不安。 她于昏暗中望向周显霁,男人神情平和,回报她以温柔一笑。 踏进寄北宫的时候,方才子时刚过。 周显霁道:“时辰尚早,你去我殿中坐坐” 魏紫颔首:“也好。” 这样紧张的时刻,她两辈子也从未经历过,不禁心下有些害怕,与周显霁待在一起,她能心安许多。 周显霁的寝殿十分宽大。 一众书架上摆着的除了经史子集便是志怪杂谈,俱都是被翻看过很多次的样子,魏紫暗道他从前病成那样,似乎只有看书才能消磨时间。 往里走,魏紫发现内殿新近开辟了一方角落,用来放置各式兵器,还摆着一套精美的甲胄。 看得出来主人家非常爱惜,将甲胄擦拭得格外干净光亮。 “在我殿中,你尽可随意。”周显霁说着,示意宫人端来茶点。 魏紫落座,发现窗外的夜色似乎也比往常更浓些。 今夜睡是睡不着的了。 她想着,沉默地吃了几口热茶,又起身从书架上拿了几本有趣的志怪杂谈翻看解闷。 案上的烛火安静燃烧。 魏紫心不在焉地看了半本书,望向角落的滴漏,竟才刚过丑时。 周显霁也在看书,见她魂不守舍,提议道:“更深露重,小紫先睡上片刻。有什么事,我会叫醒你的。” 魏紫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再困也是睡不着的。 第390章 兵变! 第390章兵变! 夜色沉寒,外间忽然秋雨敲窗声。 魏紫困倦地打了个呵欠,忽然看见周显霁坐到琴案后,修长的手指覆在琴弦上,随着他拨弄弹奏,泠泠琴音与秋雨声渐渐融为一体。 烛火幽微,男人侧脸清隽英挺,低垂的睫羽遮住了瞳珠里的杀伐之气。 魏紫合上书卷侧耳聆听。 周显霁居然还会弹琴。 他似乎什么都会…… 明明卧病在床那么多年,他竟然还能学会这么多东西。 魏紫看着他,不敢想象若是他当年不曾为救自己染上顽疾,如今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周显霁惊才绝艳,他的本事绝不亚于萧凤仙。 她正想着,余光忽然注意到窗外远处燃起的火光。 火光声里,又隐隐传来兵戈铁马之音。 魏紫睡意全消,连忙踏出寝殿。 她站在廊庑下,隔着潇潇雨幕,清楚地看见了寄北宫外冲天而起的大火,厮杀声由远及近,冲散了夜雨带来的寒凉,直叫人血脉贲张。 兵变! 她紧紧捏住手帕,水杏眼里染上了一抹紧张。 看了片刻,她转身踏进殿内:“二殿下!” 寝殿里的琴音已经停歇。 魏紫进来的时候,看见周显霁正在穿戴那副甲胄。 她连忙挽着裙裾上前,小心翼翼为他系上扣带:“外面已经打了起来,却不知现在是谁占据了上风。” 周显霁垂眸看她。 她只及他肩头高,细白娇嫩的指尖轻抚过冰冷坚硬的银白甲胄,男人和女人、柔软与力量,在大殿的灯烛下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伸出手,在这一刻很想摸摸她的脑袋,就像小时候那样,可是伸出的手在半空僵了半晌,又终于还是默默放了下去。 他很清楚,她是小紫,却不是他的小紫。 他要记得保持距离。 魏紫为他系好扣带,又捧来带有白缨的兜鍪。 周显霁接过兜鍪,取下挂在墙上的弯刀和长枪,大步朝殿外走去。 魏紫紧随其后,见他踏下廊庑的台阶,忍不住唤道:“二殿下!” 周显霁自雨幕中回首。 魏紫眉尖轻蹙:“二殿下保重!” 周显霁笑了笑:“放心。” 魏紫孤零零站在廊下。 宫灯摇曳,夜风吹拂起她的裙裾和披帛,几丝夜雨沾湿了她的鬓发。 “娘娘!”青橘提着灯笼飞奔过来,把带来的斗篷裹在她的肩头,“殿下安排了一支精锐,护送您从密道前往容贵妃居住的摘月宫,殿下说那里是整个上京最安全的地方!” 魏紫紧了紧斗篷,最后望了一眼雨幕,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摘月宫灯火通明。 魏紫过来的时候,容贵妃容月岚已经命人预备了一桌糕点心。 岁月从不败美人,即使年近四十,容月岚仍是雍容美丽的模样。 魏紫福身行礼:“多谢娘娘收留。” 容月岚笑着给魏紫斟了一杯茶:“担心霁儿吗” 魏紫抿了抿唇瓣:“岂有不担心的道理” “他的母妃还活着的时候,是宫里唯一和本宫说得上话的人。”容月岚在她对面坐了,又将一盘精致的糕往她面前推了推,“可惜,他母妃走得早。” 即使坐在摘月宫,魏紫也隐约能听见厮杀声。 她稳了稳心神,问道:“我知道二殿下的生母是草原上最美貌的公主,听闻在女子里面,她的马术和骑射功夫很是了得。却不知她是怎么亡故的” 容月岚眼神暗了暗:“草原上最烈性、最自由的鹰隼,是不能囚禁在鸟笼里的。否则,会死。” 魏紫端着茶盏的手慢慢收紧。 后宫的院墙太高了。 高到生活在这里的人,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天空。 二殿下的母亲,回不到生养她的草原,她是被这座皇宫和这座皇宫的主人活生生吃掉的。 “不过……”容月岚收敛了悲伤的情绪,重又笑吟吟望向魏紫,“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若知道霁儿娶了你这样的姑娘,大约会很开心。霁儿是很好的孩子,他尚且自顾不暇,可是这些年每逢年节,他仍然会派人前来问候我。小紫,你嫁给他,他不会委屈你的。我记得你们小时候就玩到了一起,如今你嫁进寄北宫,真是天赐良缘。” 她看起来这样高兴,魏紫都不好意思告诉她,她和周显霁只是假成亲。 时间缓慢流逝。 夜色这样漫长,似乎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魏紫起身走到窗边。 摘月宫的楼阁是整座皇宫最高的地方,站在这里几乎可以俯瞰皇宫全景。 远处火光冲天,几方势力厮杀在一起,战斗的很焦灼。 魏紫远远看见一匹雪白的骏马,如飒沓流星般穿过黑压压的军队。 马背上的男人银盔银甲,手中的亮银枪隔着很远都能折射出慑人的寒芒。 他把夜色和火光践踏在马蹄之下,显得那样耀眼灿烂! 是周显霁! 魏紫紧紧扶住窗棂,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他的身手那样矫健,凡是敢上前阻拦他的人,无一例外全都被银枪挑开。 酣战之中,对方的大将斩断了他的枪,他便直接抽出腰间的弯刀,一刀斩落对方的首级! 容月岚悄然出现在魏紫身侧,满脸赞许欣慰之色:“我听说,只有最厉害的将军,才敢于千军万马中骑白马、穿银盔银甲,因为他们并不害怕成为军队里最招眼的那个。若是霁儿的母亲尚还在世,看见霁儿这幅风采,不知该有多么高兴。” 魏紫弯了弯樱唇。 她也很为周显霁高兴。 只是…… 他的病真的痊愈了吗 这么多年来都找不到治病良方,怎么宴浓突然之间就能拿出来了 况且宴浓真有那么好心,送给周显霁那瓶药 魏紫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却又说不上来。 又捱了很长一段时间,东方才渐渐呈现出鱼肚白。 昨夜的秋雨洗刷了无数鲜血,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断肢,仍然彰显出这座皇宫昨夜经历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兵变。 今天没有太阳。 淡白色的天空,残留着一轮弯月。 魏紫急切地步出摘月宫,看见周显霁亲自过来接她。 他一手抱着兜鍪,一手牵着白马,银白的盔甲上全是污血。 四目相对,他率先露出一个清澈温和的笑容:“没事了。” 魏紫情不自禁小跑到他面前,又急忙刹住步子。 她细细打量周显霁,见他确实无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道:“抓住周显阳和魏绯扇了吗” 第391章 他也许撑不到弄死周硕的那天了 第391章他也许撑不到弄死周硕的那天了 周显霁答道:“你舅舅提前告密,我们这边准备充分,并没有折损太多兵马。周显阳寡不敌众,已经被制服,现在就关在他的宫里。至于魏绯扇……” “她怎么了” “她没有直接参与谋反,周显阳被抓后也没有供出她,甚至连长公主和萧凌霄也没有供出来。我本想趁乱杀了她,却没能找到她的踪影。细细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昨夜周显阳见势不对,就派了一支亲卫将偷偷她送去了你母亲那里。听说你舅舅不肯开门,你母亲和舅母在府里大吵大闹,才勉强接纳了她。” 魏绯扇没死,魏紫有些失望。 不过魏绯扇最大的依仗已经兵败,想来她是翻不出什么水了。 思及此,她递给周显霁一块干净的手帕:“你厮杀一夜,想必也累着了,咱们回寄北宫。” 晨曦的微光里,周显霁牵着马和魏紫朝寄北宫走。 他注视着两人在宫巷里的影子,薄唇没什么弧度。 按照他的计划,昨夜不仅应当解决掉周显阳和魏绯扇,连带龙椅上的那个男人也该一并解决掉,那个男人作恶多端,害死了他的母妃,也害死了江皇后,身为父亲,却对几个孩子不闻不问,甚至严防死守唯恐他们抢夺他的皇位。 可惜对方城府太深。 那个男人早就知道了周显阳准备叛乱的事,也知道了他打算对付周显阳。 于是他昨夜称病不出,任由他和周显阳兄弟厮杀,他自己却在宫殿四周布置了无数精锐军队,等他终于对付完周显阳,骑马提刀赶到那座寝宫,就瞧见那里围得铁桶一般,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掠过王宫的秋风带着萧瑟寒意,周显霁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 他遥遥望了一眼周硕寝宫的方向。 他想,他也许撑不到弄死周硕的那天了。 可惜他不能手刃周硕,只能将他交给萧凤仙解决。 魏紫对他的咳嗽声熟悉至极,连忙偏头望过来:“二殿下,你的身体——难道是旧疾复发” 周显霁强忍着涌上喉头的腥甜,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无妨,不过是昨夜淋雨,染上些许风寒罢了。回去以后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定能恢复如初。” 他说的那般轻松。 魏紫却放心不下:“还是要请个大夫仔细瞧瞧。” 周显霁眉眼带笑:“好,都听小紫的。” 回到寄北宫,魏紫忙着去叫小厨房为周显霁准备吃食。 周显霁目送她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回廊里,取出宴浓给他的小玉瓶,倒出一丸药扔进嘴里。 服食过药丸后,胸腔里那股子寒意和病痛渐渐消弭无踪。 他垂眸看了眼玉瓶,里面只剩下三粒了。 宫中发生兵变的事情很快传了出去,成了文武百官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 魏绯扇躲在薛府后院,唯恐周显阳供出自己,巨大的恐惧如同阴影般笼罩着她,她甚至连门窗都不敢打开,生怕官府来人抓她。 最后还是薛尚书亲自出面,把她从房间里面揪了出来。 他把她带到院子里,冲薛子瑜和薛夫人厉声道:“若非我有先见之明,提前通知太子,咱们薛家就算是上了贼船了!这丫头险些要害死我们!今天我做主,子瑜,你正式和这丫头解除母女关系!” “我不要!”魏绯扇瑟瑟发抖,连忙跪倒在薛子瑜脚边,紧紧抱住她的腿,“娘,您不能不要扇儿,扇儿跟了您那么多年,您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弃扇儿!” 薛子瑜心疼不已。 她并不觉得魏绯扇有什么错。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若是昨夜成功,今天扇儿就是太子妃了! 她扶起魏绯扇,怨怪道:“兄长也是,既然一早就决定投靠太子,为何还要欺骗三殿下,说你站在他那一边!若非如此,三殿下昨夜未必会惨败。” 薛尚书不敢置信。 他以为魏绯扇是个蠢的,没想到他亲妹妹比魏绯扇还要蠢笨! 难怪会被魏绯扇挑唆着与魏翎和离! 他正恼火,薛夫人跟着道:“是啊夫君,要不是你告密,三殿下说不定就事成了。你说你不帮三殿下也就罢了,怎么还落井下石火上浇油呢” 薛尚书气得胸口疼。 他骂道:“那是谋反,谋反!你们几个脑袋,敢参与谋反!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怎么就娶了你这等蠢妇,怎么就有你这等蠢货妹妹!” 薛子瑜和薛夫人被骂的没脸,只默默不语。 局面正僵持之际,薛家大少夫人火急火燎地过来,不敢置信道:“上京城又出了一档子事!昨儿公主出降,正巧遇上王小姐出阁,两只送亲队伍撞到一处,竟把新娘子弄混了!如今可好,王小姐嫁给了郑公子,咱们换锦表弟却娶了婧公主!今儿个早晨,四家人都闹翻了天了!” “什么!” 魏绯扇猛然站起,睚眦欲裂:“你说我哥哥娶了周婧!” 薛子瑜瞪着眼睛喊道:“此事当真!” 薛少夫人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何这对母女反应这样大。 大周国并没有当了驸马就不能入朝为官的规矩,娶公主分明是好事呀。 她点点头:“此事千真万确,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绝无半点虚假!” 魏绯扇双腿一软,险些趔趄倒地。 她脸色灰白,喃喃自语:“不可能……哥哥怎么会娶周婧我严防死守那么多年,他怎么还是娶了周婧” 薛子瑜懊恼地捏紧手帕,质问道:“可是这两桩婚事乃是天子赐下的,总不能就这么换亲了吧得抓紧时间换回来呀!” “姑母,瞧您说的,这还怎么换回来呀”薛少夫人又无奈又好笑,“若是及早发现还好,可现在洞房都入了,生米煮成熟饭,便是天子也没辙呀!” 薛子瑜很不喜欢周婧这个儿媳妇。 她忍不住破口大骂:“定是魏紫和玉合欢在背后搞的鬼!她们两个总是鬼鬼祟祟地凑到一处,能商量出什么好事!婧公主那等舞刀弄枪的泼妇,怎配得上我的锦儿!到底是半路找回来的妹妹,魏紫和玉合欢根本就没有把锦儿当成亲哥哥!” 薛尚书和薛少夫人对视一眼。 婧公主喜欢魏换锦,他们是略有耳闻的。 婧公主的同胞兄长周显锋文武双全,还有位高权重的当朝太师作为外祖父,可谓是所有公主里面最高贵显赫的一位,对魏换锦而言,娶婧公主根本就是他高攀了。 可是薛子瑜居然认为婧公主配不上魏换锦。 当母亲的糊涂到这个份上,他们也是开了眼界! 第392章 他死了,咱们才能睡得安稳 第392章他死了,咱们才能睡得安稳 薛尚书顾忌薛子瑜和薛夫人,到底没法儿将魏绯扇撵出去,只得吩咐她们看紧了魏绯扇,不许她再跑出去乱来。 结果,魏绯扇下午就从薛家后门溜了出去。 她独自跑到镇国公府,门房的人并未拦她,仍客客气气将她当成二小姐看待。 她没敢直接出现在魏换锦面前,就只在清桐院门口张望。 没一会儿,就瞧见魏换锦和周婧从正院那边过来,想是才和祖母、父亲用过午膳。 周婧挽起秀发做新妇打扮,不穿戎装的她显得青春靓丽,一张脸蛋格外水润娇俏,发髻上簪着的宝石凤钗光华璀璨,眉梢眼角都是娇矜贵气。 周婧拢了拢披帛和宽大的袖摆,脆声道:“这身衣裳穿的我很是不开心,倒不如窄袖衣裳来得便利。” 魏换锦偷偷瞅她一眼,藏起脸上的欢喜,故作嫌弃道:“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你说说哪有嫁进门第一天的儿媳妇,就要撸起袖管和公爹比划拳脚的也就我家通情达理,换作别的人家……哼!” 周婧脸颊微红。 她是个喜欢练武的,又一向听闻镇国公魏翎有力拔山兮的本事,早就想和他比划比划了,今儿去前院请安,一时没忍住就提出了要和魏翎比划拳脚。 好在公公是个豪爽大方的,居然真的答应和她打! 她轻咳一声,心虚道:“我一个使红缨枪的晚辈,能在镇国公的双斧之下支撑五十回合,也不算丢脸吧倒是你,魏换锦,你功夫比你爹差远了!” “你——”魏换锦羞恼,“走,咱这就进院比划比划!” “比就比!” 周婧脆声答应,见脑袋上的步摇叮当作响实在碍事,干脆伸手拔了下来。 魏换锦看的好笑,评价道:“山猪吃不了细糠。” 周婧被他气得够呛,一时间眼睛瞪得溜圆。 她恶狠狠揪住他的耳朵:“魏换锦,刚刚在正厅的时候,祖母可是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你若敢欺负我,她抡圆了拐杖也要叫你好看的,你都忘了不成!” 魏换锦龇牙咧嘴,偏又不敢还手。 于是四周的侍女小厮就瞧见那矜贵桀骜的国公府世子爷,竟被新夫人拎着耳朵揪了进去,叫他们忍不住纷纷掩唇窃笑。 魏绯扇从树后走出来,怔怔目送他们远去。 她唇色苍白,眼底一片绝望。 她不喜欢周婧。 打小就不喜欢。 明明镇国公府全家人都接纳了她,明明大家都要忘了魏紫,明明她已经取代了魏紫…… 可是周婧总是三不五时在众人面前提起魏紫,提醒整个上京的权贵名流,镇国公府真正的千金还流落在外生死不明,叫所有人都清楚地记得,她魏绯扇是个收养的假千金。 她厌恶周婧。 在发现周婧喜欢魏换锦的时候,她以为她终于抓到了这个女人的软肋。 她百般里间周婧和魏换锦的感情,她以为这样就能让周婧爱而不得痛不欲生。 可是没有用。 到头来,哥哥仍然欢欢喜喜地娶了她。 怎么会这样呢 她的算计,怎么就全部落空了呢 眼泪从凹陷的清瘦眼眶里滚落,她迎着萧瑟秋风,脚步踉跄地离开了镇国公府。 站在车水马龙的上京街头,魏绯扇头一次陷入不知所措的迷惘之中。 哥哥娶了周婧,周显阳兵败被捕,舅舅不肯收留她。 接下来,她要怎么办 瑟瑟秋风吹拂起女人的衣裙,越发显得她清瘦伶仃,憔悴到脱相的脸庞失去了往日的青春甜美,反而透出棱角分明的苦相。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徐徐停在她面前。 萧凌霄挑开车帘,冷眼看向她:“上来。” 车内的矮案上,摆放着几碟点心和杏仁茶。 魏绯扇捧着热茶,却只低着头无心饮用。 萧凌霄平静道:“成王败寇,这次兵败,是我们输了。虽然周显阳扛下了所有,但根据长公主打听到的消息,天子属意于判处他流放岭南之刑,并没有要他性命的意思,太子那边的意思则是贬为庶人囚禁冷宫。” 魏绯扇没有吭声。 萧凌霄接着道:“接下来的几天,朝廷会重点商议如何处置周显阳。长公主坐立难安,唯恐周显阳中途改口,供出她参与谋反之事。魏二小姐,这次兵变逼宫,你我和长公主都参与其中,我想,你也不愿意被周显阳供出来吧” 魏绯扇冷淡地抬起眼帘:“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凌霄递给魏绯扇一个小纸包。 四目相对,他无声道:“砒霜。” 魏绯扇挑眉:“你要我毒杀周显阳,灭他的口” “他死了,咱们三人才能睡得安稳不是”萧凌霄微笑,“虽咱们三个才是幕后主使,但谁让他那么笨,愿意跟随咱们谋反呢他死了,也是活该。” 魏绯扇不肯接。 她扭过头去:“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放心,他爱我入骨,绝对不会供出咱们。” 萧凌霄有些不耐烦:“魏绯扇,我和长公主可是为了你着想。你也不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听闻你舅舅和东宫来往密切,你猜他如今是亲近魏紫还是亲近你只怕没几日光景,你就要被你舅舅扫地出门,连你娘都救不了你。” 魏绯扇心头一紧。 萧凌霄把她细微的表情变幻尽收眼底,轻笑道:“你若肯听长公主的话,至少长公主是愿意做你的后盾的。她那样喜欢你,将来无论是哪位皇子继承皇位,她都会想办法将你塞进后宫。” 魏绯扇闻言,不觉神情松动。 是了,她如今能够倚仗的人,似乎只有长公主殿下。 她盯着那包砒霜看了很久,缓缓伸手接过。 六天后。 周显阳因为谋朝篡位,被判处流放岭南之刑。 明天就是动身的时候。 月上中天,深宫寂寥。 周显阳孤零零坐在殿廊前的台阶上。 宫墙边的桂树影轻轻摇曳,他佝偻着身子,不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像是深山里苍老的鹧鸪。 这里早没有宫人伺候了。 他被关押的这些天,也不曾有人前来探望过他。 不知怎的,在这样的秋夜里,他突然很想母妃。 再过两日就是中秋,往年中秋佳节,母妃都会亲手给他蒸桂糕。 他想着,伸手拔了一棵台阶旁的野草。 “显阳哥哥。” 熟悉的女音忽然从黑暗处传来。 第393章 她亲手杀了最爱她的男人 周显阳连忙抬头,看见魏绯扇做宫女打扮,正提着食盒朝自己走来。 他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朝她紧走几步:“小扇子!” “是我,我来给殿下送吃的。”魏绯扇满面笑容地晃了晃手里的食盒,“这些天宫里看管得太严,我没机会进来,今夜在长公主的帮助下,好容易才钻了空子前来探望显阳哥哥。” 两人就近在桂树下的石桌旁坐了。 月色朦胧,悬挂在树枝上的几盏宫灯洒落柔和光影。 虽临近深秋,可不远处的黑暗里仍旧浮动着几只萤火虫。 魏绯扇把带来的饭菜和美酒一一摆在石桌上:“都是显阳哥哥喜欢吃的菜,酒也是你最爱的桂酿。我想着你明日就要动身前往岭南,今夜无论如何都想要见你一面。” 周显阳看着她摆好筷箸,问道:“怎么只带了一副筷箸你不吃吗” “我……我是吃过了才来的。”魏绯扇垂着眼睫,不自然地抿了抿鬓发,又亲手替周显阳斟了一盏酒,“这次显阳哥哥流放岭南,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我有些舍不得你。” 周显阳看见她的睫毛和指尖都在轻轻发颤。 他接过她递来的酒盏,却没有送进嘴里。 他沉默了很久,望向那几只萤火虫:“小扇子,我记得你幼时,很喜欢捉萤火虫。可你比同龄人要瘦弱矮小许多,即使很努力地拿着团扇四处扑腾,却总也抓不到。我见婧儿嘲笑你,不知怎的就开始心疼你,于是每年夏天,都会捉上许多萤火虫,拿小竹笼装了给你送去。” “小时候的事,显阳哥哥竟然还记得这样清楚。”魏绯扇的笑容有些勉强,“我早已不记得了。” 周显阳安静地吃了几口菜,才温柔道:“关于你的事,怎么会记不清楚呢” 魏绯扇是他从小时候就开始喜欢的姑娘。 他知道她争强好胜,也知道她瞧不起自己是诸多皇子里面出身最差的一个。 他只能尽量对她好。 哪怕她叫他谋反,他也愿意。 魏绯扇低着头,慢慢往手指上缠绕手帕:“我现在已经不喜欢萤火虫了。” 周显阳低低“嗯”了一声。 树影里传来鹧鸪声。 魏绯扇忽又抬起头:“你不吃酒吗” 月亮倒映在酒杯里,明晃晃的。 周显阳看着那酒,踟蹰片刻,一饮而尽。 乌云遮住了月亮。 周显阳伸出手,轻柔地抚摸过魏绯扇的发髻和脸颊:“小扇子,这段时间,你瘦了。” 魏绯扇沉默不语。 周显阳弯起唇角:“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才好我到底是个没本事的,到死也算计不过别人,到死也争不来你想要的东西。” 魏绯扇笑的比哭还难看:“显阳哥哥你胡说什么呢怎么就死呀活呀的了。” 周显阳深深凝视着她,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脸。 血液渐渐顺着他得唇角淌落。 他仍然保持着温和的神情:“我被关在这里的时候,想通了许多事。我母妃的死,是皇姑母下的手是不是目的就是为了逼我和你们一起谋反。我也知道,皇姑母大抵是容不下我了,她怕我供出她,所以要杀我灭口。我只是没想到,她会派你过来。” 魏绯扇脸色苍白。 砒霜开始发作。 周显阳五脏六腑都在生疼,他捂着胸口慢慢蜷缩到地上,目光仍是落在魏绯扇的脸上。 他一边笑一边落泪:“小扇子,我这辈子,没法儿再替你抓一笼萤火虫了。我是个莽夫,没什么心眼和算计,不能替你铺好后路。我只在寝殿西边的第三块砖板远走多远,永远别再回来……” 寒风骤起。 刺骨的寒意促使魏绯扇浑身发抖,唇瓣不停翕动。 她看着周显阳逐渐失去生命气息,鼻尖酸涩得厉害,却不知为何怎么也哭不出来。 是她亲手害死了他。 她害死了上京城里,最爱她的男人。 她麻木地走到寝殿里,果真从砖板底下摸出了一沓银票。 有新有旧,有零有整。 大约是周显阳攒了很久的钱。 魏绯扇握着那一沓银票,如幽鬼般步出寝殿。 她孤零零站在那里,远远注视着桂树下周显阳渐渐冰冷的身体。 不知看了多久,她又望向自己的影子。 非常单薄、瘦弱的影子。 也是非常孤单的影子。 …… “三殿下没了” 御园里,魏紫正拿竿子勾弄树上的柿子,听见青橘的禀报,不觉有些唏嘘。 虽然她早已料到长公主那边不可能容忍周显阳继续活着,但这样迫不及待地痛下杀手,未免也太过残忍了些。 慕容九里坐在柿子树上,伸手捉住魏紫的竹竿:“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成王败寇,他自己要谋反,死了怪谁只怪他自己没本事咯。还有,魏紫,我警告你,御园里的柿子树我全都承包了,我要摘了给周显元送去的,你不许摘!” 她红衣似火,霸道的不行。 魏紫不服气:“御园大大小小十几棵柿子树,能结几百斤柿子,他吃的完这么多吗” 慕容九里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吃不完烂掉了也不给别人!” 魏紫噎住:“你——” 周显霁恰巧路过。 他关切道:“小紫,你很想吃柿子” 魏紫倒也没馋到那个份上,只是昨日经过这里,见这棵树上的柿子又红又圆,瞧着新鲜,今天就特意带了竹竿过来采摘几个,想尝个鲜。 周显霁对慕容九里道:“慕容姑娘见谅,这棵柿子树烦请你让给小紫。” 慕容九里瞪圆了眼睛,挑剔地扫视他:“我若不肯让呢” 周显霁只是微笑。 这笑容惹恼了慕容九里。 虽然周显霁是东宫太子,可慕容九里不仅不怵他,反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和他比试一番。 她摘下缠在腰间间的软鞭,脆声道:“早就听说你身体大好了,人人都说你虽然病了多年,但却是个天赋异禀的高手,功夫什么的一点儿也没落下。我今儿倒要和你比试比试!” 魏紫连忙后退,却见才不过十个回合,慕容九里就被周显霁踩在了地上,脸都埋进土里了! 第394章 她是能当皇后的料子 周显霁退后两步,示意宫女把慕容九里搀扶起来。 他仍是松弛带笑的姿态,平静地强调道:“这棵柿子树,烦请慕容姑娘让给小紫。” 慕容九里抬袖抹了一把脸,羞恼地跺了跺绣鞋:“我第一讨厌的人是萧凤仙,第二讨厌的人就是你周显霁!魏紫,亏你有本事把这两个臭男人集合在了一起,你们三个都怪招人烦的!” 她气冲冲地跑走了。 魏紫对她的脾气早已见怪不怪,示意青橘去摘柿子:“既然殿下替咱们讨了这棵柿子树,那便再多摘些,你也拿些去分给宫里的姐妹们。若再有剩下的,便制成柿饼吧。” 青橘“诶”了声,和其他小宫女高高兴兴地摘柿子去了。 周显霁看着她们活泼的样子,对魏紫道:“对了,我才收到你舅舅的请帖,他三天后要在府上办寿宴,请咱们一道过去。” “真是稀罕,”魏紫轻笑,“从前舅舅更喜欢魏绯扇,甚至都不喜欢我去他那里走动,母亲也常常只带魏绯扇去和舅母表哥他们宴饮,如今他们一家倒是变了态度。” 周显霁知道她对薛尚书感情不深。 他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样浅显的道理,小紫你应当比谁都明白。他如今肯亲近你,不过是因为你嫁给了我,而我恰是当今太子。我知道比起这种无聊的寿宴,你更想回镇国公府陪伴祖母,只是咱们活在世上,到底讲究一个人情世故。他是你亲舅舅,也是当朝尚书;他的嫡长子是你的亲表哥,且比你舅舅更有魄力和才干,将来未必不能出将入相。小紫和薛家走动,不亏。” 魏紫咬了咬唇瓣。 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 她又扬起一个笑脸:“殿下,那我先去和青橘她们摘柿子。” 周显霁颔首,目送她加入那些小宫娥当中。 她今日穿着莲紫色窄袖襦裙,挽着一条石榴红披帛,高髻边簪着凤凰衔珠流苏金步摇,笑起来时娇艳俏丽无忧无虑,活脱脱一副活灵活现的宫廷仕女图。 周显霁眉眼舒展,瞳眸深处却仍然藏着一丝忧虑。 魏老祖母年事已高,据他所知这一年完全是在强撑病体,却不知还能活几年。 魏翎又是个粗人。 至于魏换锦,他尚还不能挑起镇国公府的重担。 小紫能够倚仗的人,很少很少。 虽则萧凤仙是个有本事的,但假使将来他和小紫真的成了夫妻,夫妻之间哪有从不吵架的,再加上他位高权重野心勃勃,只怕小紫未必能降服得了他。 他殚精竭虑地想要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为小紫铺好余生的路。 他盘算来盘算去,薛家倒是一门不错的关系。 他希望小紫亲近薛家,因为薛尚书终究是小紫的亲舅舅,与小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希望小紫身后的人多一些,再多一些。 能够在他走后,代替他庇佑小紫,为她撑腰助力。 周显霁一想到自己走后,无人再如他这般心疼小紫,情不自禁眼眶泛酸,深恨自己寿命不长,不能终生护佑心爱的姑娘。 薛尚书的寿宴如期而至。 才是清晨,整个薛家阖府上下就开始热闹起来。 薛尚书特意叫来薛子瑜,叮嘱道:“我给魏翎也送了请帖,人家心里面大约还是有你的,说是要带换锦和婧公主一道来吃酒。妹妹,你可得把握住机会和人家重修旧好。” 薛子瑜听见兄长说魏翎心里还有她,不觉暗暗开心,面上却故作不屑地撇了撇嘴。 薛尚书接着道:“还有一件事要叮嘱你,你叫人看好了魏绯扇,不许再放她出来作妖。今儿太子殿下和小紫也要来赴宴,没得冲撞了他们。” “哥,”薛子瑜不悦,“那魏紫不过就是个村野长大的女子,哪里比得上咱们扇儿知书达理才华横溢扇儿遭遇的一切,都是魏紫陷害她的,旁人不知道,你这当舅舅的难道还能不知道吗扇儿的福气在后头呢,她是能当皇后的料子!” “什么当皇后的料子,”薛尚书勃然大怒,“休得胡言乱语惹来祸患!她未婚先孕骗婚皇子,她就是个没皮没脸的东西!等上京的风波平定了,我亲自给她找一户人家,远远地嫁出去,免得在咱们府上碍眼!” 他甩袖走后,薛子瑜面露不甘之色。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魏紫比扇儿好。 扇儿是她放在身边亲自抚育长大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全然是照着皇后的标准来培养,岂是魏紫一个乡下粗人能比的! 她愤愤不平地回到屋子里,看见魏绯扇坐在梳妆台前,正仔细描眉打扮。 魏绯扇转向她,娇笑道:“娘,今天舅舅大寿,您瞧我穿这一身衣裳好看吗” 薛子瑜不忍告诉她,薛尚书根本就不让她去参加寿宴。 她勉强笑道:“好看的紧,我的扇儿穿什么都好看。” “娘,”魏绯扇起身,关切地搀扶住她,“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舅舅又对您说了什么” 薛子瑜犹豫片刻,把薛尚书要将她远远嫁出去的事情告诉了她。 魏绯扇咬住唇瓣,眼泪涟涟:“如今姐姐当了太子侧妃,将来说不定就是皇后娘娘,舅舅偏心她也是有的。是我不好,我不该挡了姐姐的路,碍了姐姐的眼。” 她抬袖擦了擦泪珠,突然凄楚一笑:“早知姐姐会回家,当初娘就不该收养我。我若没尝过被娘亲、爹爹和舅舅疼爱的滋味,又怎会有现在的落差感” “可怜的孩子……”薛子瑜心疼的什么似的,红着眼眶把她搂进怀里,“在我心里,魏紫不及你一根手指头重要!她那副德行,也配当皇后吗!区区太子侧妃,将来翻了天也不过是个嫔妃罢了!这皇后之位,还得是扇儿你的!” 魏绯扇抬起泪眼:“可是显阳哥哥已经不在了,我怎么才能当上皇后” 四目相对。 薛子瑜意味深长:“今天你舅舅做寿,太子也会到场,扇儿,这是咱们最好的机会了。” 第395章 她和母亲无法沟通 薛府的寿宴称得上隆重。 薛尚书有意让薛子瑜和魏翎重修旧好,因此把她和镇国公府的人安排在了同一桌。 薛子瑜见周婧也在席上,情不自禁就摆起了婆母的架子,等着周婧过去服侍她,谁料周婧在起初的寒暄过后,就没给过她正眼。 薛子瑜气得不轻,忍不住频频给魏翎和魏换锦眼神示意,指望这爷俩替自己出头,谁知因为魏绯扇和周显阳谋逆的缘故,魏翎、魏换锦等人也都不大愿意搭理她,更别提为她出头。 结果就是菜还没上齐,薛子瑜的脸就黑了。 魏紫把她的神情变幻尽收眼底,樱唇抿起一丝轻笑,随即佯装没看见,偏头和周婧说话。 薛子瑜放在桌下的双手狠狠攥紧,指甲几乎刺进了掌心。 她的视线在魏紫和周显霁之间反复逡巡,最后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勉强露出一个笑脸。 她主动对魏紫道:“你在宫里过得可好” 席上安静了一瞬。 魏翎等人都眼神古怪地盯向她。 毕竟她不喜魏紫,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魏紫只当她是没话找话缓解尴尬,因此平静答道:“太子殿下待我极好。” 薛子瑜望向周显霁,男人白衣胜雪清隽矜贵,正认真给魏紫剥螃蟹,看起来格外温柔随和,偏他又身份高贵,薛子瑜不禁想到,唯有嫁给这般男子,才算是女子顶好的归宿。 若是能让她的扇儿当周显霁的太子妃,那该有多好。 她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容真情实意了几分,夸赞道:“太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记得殿下每逢身体好的时候,都会去镇国公府找换锦和扇儿。对了,殿下少时还抱过扇儿,你还记得吗” 周显霁抱过魏绯扇 魏换锦、周婧和魏紫不敢置信,同时望向周显霁。 周显霁抬起头,眉尖轻蹙,嗓音清冷:“伯母记错了吧孤一向病骨支离,哪里抱得动魏绯扇想是三弟抱的。孤虽愚钝,却也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孤往日去镇国公府,只是为了找换锦说说话,却从未找过魏绯扇。伯母便是为了魏绯扇的清誉,也不应当编造这些话。” 他否定的那样决绝。 薛子瑜一时脸上挂不住,只得讪讪称是。 等到宴席结束,薛夫人盛情邀请女眷们前往薛家后院看戏。 魏紫和周婧对看戏没什么兴趣,正要去园水榭躲个清静,一位嬷嬷笑着过来请:“侧妃娘娘,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魏紫认得她是薛子瑜身边的心腹嬷嬷,不由好奇:“母亲单请我一个人说话” “是,夫人在西边亭子里等着呢。” 周婧关切道:“小紫,要不要我陪你去” 魏紫拍了拍她的手示意不必,自己和那嬷嬷一块儿往亭子里走。 到了凉亭,薛子瑜抬手道:“你坐吧。” “母亲有事,大可直说。”魏紫落座,开门见山。 薛子瑜笑了两声,脸上难得露出慈爱的神情:“这些年,到底是我亏欠了你。我知道你对我心怀怨气,巴不得我和你父亲永远不能复婚。” 魏紫坦诚道:“我从未这般想过。”“你也不必解释。我是过来人,你们这些小姑娘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薛子瑜轻抚茶盅,撇去浮沫,“可是我也要告诫你一声,无论你怎么怨恨我,我是你母亲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魏紫端起一盏茶,垂眸轻呷。 她和母亲无法沟通。 她早该料到的。 薛子瑜接着道:“太子身边只有你一位侧妃,出入宫闱时都喜欢把你带在身边,你现在可谓很是风光。可是小紫,你有没有考虑过,将来太子身边还会出现别的女人” 茶水清苦。 魏紫已经料到薛子瑜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薛子瑜侃侃而谈道:“他将来终归是要迎娶正妃的,太子侧妃也不可能仅仅只有你一位。到那个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呢以我过来人的眼光看,你倒不如趁着他的心还在你身上的时候,向他推举一位知根知底的姑娘当太子妃。” 魏紫笑了起来。 她定定凝视薛子瑜的眼睛:“比如,推举魏绯扇” 薛子瑜满脸正色:“扇儿与你再如何闹,那也只是姐妹间的小打小闹。归根结底,你们始终是姐妹,要比旁人多出许多情分的。比如周婧,你以为她真的拿你当姐妹吗你年轻糊涂,不知道她只是在利用你,她想嫁给你哥哥,所以她才百般对你好。扇儿就不一样了,你们姐妹俩若是一起嫁进东宫,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她来当太子妃,总好过其他姑娘当太子妃不是” 魏紫不知道薛子瑜是怎么有脸说出这番话的。 她起身:“我与魏绯扇有不共戴天之仇,母亲若是想让我推举她来当太子妃,恐怕是打错算盘了。再者,她未婚先孕骗婚皇子,这等品行恶劣的女子,就算殿下松口,天子也不可能放任她入主东宫。这种事,还请母亲今后不要再提。” 薛子瑜眼睁睁看她拂袖离去,咬着牙狠狠将茶盏掷在桌上。 “不识抬举的东西!”她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又满腹思虑地望向南边儿,“也不知扇儿那边进行的如何了,若是她那边顺利,我看魏紫还敢不敢与我叫嚣!” 一旁的嬷嬷恭声道:“算算时间,二小姐那边该在进行中了。夫人,要不咱们现在就过去” 此刻,南边厢房。 周显霁被侍女领着,往回廊尽头的厢房走去。 那侍女道:“是夫人有话要与您交代,似乎和侧妃娘娘有关,您进去就知道了。” 她推开门。 周显霁跨进门槛,槅扇在他背后悄然关上。 屋里光影昏惑。 绕进内室,只见角落摆放着一炉香,身穿红色薄纱襦裙的女子跪坐在地,长发垂落在腰后,抬眼时一派妩媚天真。 是魏绯扇。 她柔声道:“显霁哥哥,我母亲并不在这里,她为您留了一件礼物。” 见周显霁不语,她自顾说道:“我就是母亲赠予您的礼物。”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本就薄透的纱裙。 裙衫委地。 她盯着周显霁,自信地挺直了脊背。 第396章 你娶我不吃亏的 这些年,她是被薛子瑜拿燕窝阿胶娇养长大的,为了维持美貌和雪白的肌肤,她和母亲寻遍了各种偏方,硬是将原本只称得起中上之姿的相貌拔高成了美人。 虽然这段时间憔悴了些,可她自信能够凭借超高的梳妆手法,依旧在周显霁面前展露出过人的美貌和风情。 她想,她或许不比魏紫差的。 只要今日能拿下周显霁,她就能入东宫当太子妃。 到时候拿捏魏紫,岂不是轻而易举 思及此,她望向周显霁的目光越发柔情蜜意百般挑逗。 角落里的香炉袅袅燃烧,散发出勾人的香味,直教人渐渐酥了骨头去。 周显霁拿帕子掩住口鼻,淡淡道:“你这炉香,是朝廷严令禁止的违禁品吧” 魏绯扇笑了笑:“这是母亲高价从黑市里面为我买来的。虽然朝廷明面上禁止这种东西,可私底下大家都还是在用呀,男欢女爱,宜情助兴,人之常情,有何不可” 她朝周显霁步步逼近:“显霁哥哥,你总要娶太子妃的,与其便宜了旁人,何不让我来当我与你也算自幼相识,比旁人更多几分情意,何况我还是魏紫的妹妹,姐妹共侍一夫传出去也是佳话不是显霁哥哥,你娶我,你不吃亏的……” 光影昏暗,红纱帷幔轻轻摇曳,勾勒出暧昧的氛围。 女人娇躯瘦弱窈窕,眉眼间都是无辜,唯独隆起的肚子令她看起来不像是个天真少女。 她从唇齿间发出几声古怪的声音,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周显霁的刹那,周显霁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 男人白衣胜雪,看起来与这间闺房的布置格格不入。 他平静道:“你抢了小紫那么多东西,如今还要用龌龊手段当太子妃,妄想高过她一头。魏绯扇,你心里当真没有廉耻吗” 他的眼神薄凉清冷。 魏绯扇触及他的眼神,只觉他不像是在看一个女人,而是在看一个死物。 这种眼神莫名令她害怕。 她勉强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显霁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装什么正经总归魏紫不在,咱俩成了好事又如何春宵一刻值千金,显霁哥哥——” 她伸手要抓周显霁的腰带,周显霁避开,沉声道:“来人。” 早有随从等候在屋外,听见他的命令,立刻闯了进来。 骤然涌入的光线,逼的魏绯扇抬手捂住眼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惊觉屋子里全是黑脸侍卫,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顿时小脸一白,连忙抱住身子蜷缩成团,发出一声凄厉尖叫。 东宫掌事太监赶了过来,颤巍巍地抬手指着她,尖着嗓子骂道:“好一个不知廉耻的贱人,竟敢在薛尚书的寿宴上勾引太子!你还捂着脸做什么!还不快把头抬起来,让我们看看你是谁家的女儿!” 话音落地,正逢薛子瑜领着薛尚书、薛夫人以及一众宾客前来“捉奸”。 薛子瑜不敢置信地捂住嘴。 按照她和魏绯扇的计划,这个时候扇儿应该已经和太子在床榻间成了好事,怎么现在…… 人群里面,一些体面的贵妇人纷纷捂住自家闺女的眼睛:“诶唷,伤风败俗哟!谁这么大胆,敢在尚书府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也不知道她爹娘是怎么教她的!” 薛尚书脸色铁青,抬袖遮住眼睛,呵斥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找两个婆子,给她把衣裳穿好!”“对对对!”薛子瑜从侍女手里接过斗篷,冲过去裹住魏绯扇,“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大家先散了吧!改明儿,我尚书府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她这么说着,企图扶起魏绯扇从后门溜出去。 她盘算着等到风波过去,就说是府上的侍女故意勾引太子。 如此一来,也不会伤害到扇儿的名声。 然而周显霁没能让她如意。 他冷淡道:“还望薛尚书管教好自己的外甥女,大着肚子勾引男人这种事,下次不要再做了。”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众人不敢置信地望向被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 “薛尚书的外甥女”、“大着肚子”,根据这两条关键信息,众人瞬间明白了原来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竟然是魏绯扇! 她前段时间才骗婚皇子,这才几个月过去,居然又开始勾搭太子! 不是,她都怀着身孕了,她怎么会觉得她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太子为她折腰! 四周渐渐响起窃窃私语声。 各种鄙夷、唾弃的眼神落在魏绯扇的身上,即使她藏在斗篷里,也能察觉到异样的视线。 她浑身颤抖,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滚落。 薛尚书也万万没想到,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妇居然是魏绯扇! 他气得不轻,指着薛子瑜骂道:“我叫你看好了她,你是怎么看的!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嫌不够丢脸吗!赶紧带着她滚!” 薛子瑜也知道丢脸,唯唯诺诺地带着魏绯扇跑了。 众人看了一场好戏,心满意足地议论着各自散去。 薛尚书老脸通红,拱着手向周显霁赔不是。 周显霁虚扶了一把,淡声道:“孤并未没放在心上,舅舅不必如此。” 薛尚书听见他称呼自己舅舅,一时间百感交集,暗道太子当真是十分看重小紫。 他这当舅舅的昔日瞧不起小紫,反而疼爱一个没脸没皮的贱妇,倒是他错了。 他摇着头摆了摆手,羞愧到不敢直视周显霁:“微臣治家不严,让太子殿下见笑,真是惭愧!” “舅舅公务繁忙,一时顾及不到后院也是有的。”周显霁负手而立,“孤和舅舅是一家人,今日之事发生在孤的身上,孤自然不会计较,只怕将来魏绯扇又冲撞了别人。” “是是是,微臣定让妹妹好好管束魏绯扇,绝不叫她再惹出麻烦!” 周显霁又瞥向香炉:“这香炉里面燃烧的东西,舅舅可知道是何物” 门窗洞开,香炉的催情香早已被冲散了许多。 只是细细嗅闻之下,仍能令人浮想联翩肉浮骨酥。 第397章 她从未看透过这个男人 第397章她从未看透过这个男人 薛尚书脸色微变:“这是……” “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违禁品。”周显霁沉声。 薛尚书的额头冒出冷汗。 他们薛家乃是书香世家,若是给人知道他妹妹和外甥女偷偷购买这种腌臜之物,用在男人身上,只怕薛家百年清流的名声毁于一旦! 将来谁还敢娶薛氏女! 他连忙拱手道:“请殿下放心,这事儿微臣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薛尚书给周显霁的交代,就是和魏绯扇撇清关系,又把她连夜撵出了尚书府。 魏紫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寄北宫。 寝殿里点着灯烛。 她绞干头发,穿着中衣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匀开面颊上的桃膏脂,一边好奇地问道:“我母亲肯” 青橘见夜风有些大,走过去掩上窗户:“夫人自然是不肯的,可奴婢听说薛尚书的态度十分坚决,放话说如果她舍不得魏绯扇,就两个人一块儿滚出去。夫人没法儿,只得想方设法替魏绯扇在上京城里购置了一处小宅院,又给她买了两个丫鬟,好好地养在那里呢。” 桃膏脂散发出浅浅的甜香。 魏紫凝视铜镜。 镜中的这张脸和母亲有三分相像。 她起初看见母亲的时候,曾悄悄为她们容貌相似而暗暗雀跃欢喜。 可是如今看来,长得像又有什么用呢,就算魏绯扇和母亲在容貌上截然不同,母亲也仍然把她当成亲闺女疼爱。 比如母亲不认为魏绯扇未婚先孕骗婚皇子行为不端,却对她曾嫁过萧凌霄的事耿耿于怀,认定她不是个端庄干净的姑娘。 母亲甚至不顾惜她这个亲生女儿的处境,想方设法要帮助养女当太子妃。 夜色渐深。 魏紫放下重重帐幔,心事重重地躺在床榻上。 她盯着帐顶,暗道她和母亲,这辈子大约是亲缘浅薄了。 殿外夜风呼啸。 秋月又寒几重。 梧桐树落尽红叶,上京城里的某处小宅院,侍女都睡了,唯独居中的闺房里还燃着灯。 魏绯扇刚送走薛子瑜,此时正趴在桌边,哭得双眼红肿如核桃。 她不明白为什么周显霁不喜欢她。 难道就因为魏紫长得比她漂亮 可是她明明也不差啊! 如今可好,她名声尽毁,别说太子周显霁,就算是寻常勋贵人家的子弟,也不可能再娶她这么一个试图爬床的女人! 上京城里,不会再有第二个周显阳那种傻瓜了…… 夜风吹开了窗户。 魏绯扇抹着眼泪站起身,正要过去关窗,却看见灯烛明明灭灭摇曳得厉害,等屋子里重新恢复亮光,那桌边赫然坐着一个人。 周显霁。 他换掉了平常穿的白衣,一袭暗黑色绣金鹿纹锦袍衬得他格外玉树临风,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傲气和深沉。 他身后还侍立着两个心腹太监,脸上情绪莫辨。 魏绯扇呆住:“显霁哥哥你怎么来了这里” 眼眸流转,想到某种可能,她苍白凹陷的脸颊上流露出异样的红晕。她按捺住狂喜,软声道:“显霁哥哥白日里对我不理不睬,夜里却偷偷跑到我的闺房里……早知你要来,我又何必那般伤心落泪” “你误会了。”周显霁平静地看着她,“孤今夜来,是为了小紫。” 魏绯扇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为了魏紫” 提起魏紫,周显霁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怜惜:“小紫幼时被拐,所嫁非人,婆母和公公对她很不好。这些年,她在外面活得很是艰难。她好容易恢复身份回到京城,孤希望她能过得轻松一些。可魏姑娘这两年的所作所为,很明显并不能让小紫开心。” “所以”魏绯扇声音颤抖,“你想对我干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身为堂堂太子,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吧!” 周显霁不语,只是温和地注视她。 明明还没到冬天,可是灌进屋子里的风却越发刺骨寒冷。 魏绯扇紧紧盯着周显霁,下意识抿了抿嘴巴。 她突然想起,她似乎从未看透过这个男人。 她脸色惨白,缓缓后退:“我……我可以离开上京。周显阳给了我一笔钱,我明天一早就可以动身启程——不,我今夜就可以走!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出现在魏紫面前!” 见周显霁无动于衷,魏绯扇越发恐惧,她想逃跑,可是周显霁身后的两名太监却如影随形,轻而易举就钳制住了她。 魏绯扇浑身发抖,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她满脸不敢置信,一边哭的撕心裂肺,一边挣扎吼道:“我都说了我可以走,难道还不够吗!周显霁你别忘了,咱们相处的时间比你和魏紫相处的时间更久!魏紫不在的这些年,都是我代替她,以镇国公府大小姐的身份参加宫宴!你我也算相识相知,你如今要为她杀我!” 周显霁居高临下:“不处理掉你,我怕小紫睡不安稳。” 这些年,或许有人将魏绯扇当作小紫的替代品。 可他从未混淆过两人。 在他心里,小紫送他蝉蜕的那年盛夏胜过后来所有时节。 在他心里,没有后来者居上的道理。 夜色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停在巷弄深处的马车缓缓启程,马蹄声哒哒哒地朝城中驶去。 挂在马车前面的风灯摇摇晃晃,行驶至宵禁的大街上时,一个血淋淋的女人被从车厢后面丢了出来,指骨皆被折断,面容血肉模糊,已是看不清楚原本的面貌。 她昏死在街边,看起来犹如一个乞儿。 车厢里,一炉龙涎香安静地燃烧。 夜明珠光影清澈,灯下男子清隽皎洁宛如雪妖。 周显霁咳嗽了几声,一手撑在矮案上,一手取出朱红色的丹药喂进嘴里。 小紫的仇敌又少了一人。 他盘算着,脸上的神情柔和了几分。 次日。 薛子瑜提着食盒来到巷弄里的小宅院,却没看见魏绯扇的身影。 两名才买来的小丫鬟睡眼惺忪昏昏沉沉,只说是昨夜也不知怎的睡得特别死,什么动静也没听见,至于小姐去了哪里,她们也不知道。 第398章 以绝母女之情 第398章以绝母女之情 薛子瑜连忙命人搜查了四周,却并没有找到魏绯扇的踪影。 她无可奈何,只好打发人去报官。 乘坐马车回薛家的时候,侍女提醒道:“夫人您瞧,前面大街上闹闹哄哄的。” 薛子瑜透过车窗望去,是一群百姓围着个乞儿指指点点。 那乞儿满身狼狈蓬头垢面,大约是个哑巴,只能张着嘴不停发出“啊啊啊”的痛苦声音,似乎注意到她的马车驶过来,那乞儿突然冲着她爆发出一阵凄厉尖叫,摇摇晃晃地就要追过来,瞧着怪渗人的。 薛子瑜连忙嫌弃地放下窗帘,催促道:“快走!” 乞儿被远远抛在了马车后面。 …… 魏绯扇就这么失踪了。 就算是官府亲自出动,找了数日也没能找着人。 薛子瑜焦心不已,竟亲自找到了寄北宫。 正是用午膳的时辰,魏紫想着周显霁今日可能会回宫用膳,就命宫女们张罗了一大桌菜。 瞧见薛子气势汹汹地进来,她福了一礼,诧异道:“母亲怎么来了” 薛子瑜眼眶通红,颤抖地抬手指着魏紫:“你说,是不是你杀了扇儿!” 魏紫对魏绯扇失踪的消息略有耳闻。 她只当对方躲了起来,没想到母亲会认为是她杀了魏绯扇。 她道:“自打舅舅寿宴过后,我就未曾出宫,如何杀她” “不是你还能是谁!”薛子瑜声音尖锐,“你嫉妒她顶替你享了那么多年的福,嫉妒她得到我的维护和疼爱,所以不惜对她下了狠手!魏紫,她是你妹妹啊,你怎么能这样心狠手辣!” 她大约爱极了那个养女。 说着说着,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见魏紫始终无动于衷,她哭了片刻,渐渐面容狰狞扭曲,扑上来掌掴魏紫的脸,哽咽骂道:“你好狠的心啊!我生平就没见过你这种恶毒的女人!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给扇儿报仇!” 她是魏紫的生母。 青橘等宫女不好对她动手,只得费劲把她和魏紫分开。 薛子瑜被两个宫女架开,仍然死死瞪着魏紫,不依不饶地边哭边骂。 魏紫脸颊上赫然一个鲜红的巴掌印,额头和脖颈间还有些指甲挠痕。 她的发髻也蓬乱了些,金钗歪斜,额发散落,颇有些狼狈。 她侧着身子,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淡淡道:“虽然我厌恶魏绯扇,也想过要除掉她的性命,但确实不是我杀的她,我更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如今去了哪里。母亲信也好,不信也罢,除了这个解释我已无话可说。时辰不早,母亲若是想,就请留下来用晚膳。若是不想,我也可派人送你出宫。” “你——”薛子瑜胸口剧烈起伏,一字一顿近乎控诉,“你杀了你妹妹,还能这般从容淡定……魏紫啊魏紫,你真真是个薄情寡义凉薄冷漠的人!老天不开眼,竟叫我生出了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早知你如此不成器,当年我就该在尿桶里溺毙了你!”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魏紫的脸。 纤长的指甲,几乎戳到了魏紫的眼睛里。 魏紫面无表情。 也不知怎的,即使被亲生母亲指着脸骂猪狗不如、骂她应该被溺毙在尿桶里,此时此刻,她的内心也仍然一片宁静。仿佛无论薛子瑜对她做出什么、说出什么,她都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她这辈子,有祖母疼爱、有萧凤仙陪伴、有婧儿记挂、有周显霁保护,还有许许多多在意她的人,她其实已经很幸福了。 她一点儿也不孤单。 她抬起眼睫,温和道:“可惜母亲当年没有那么做。” 薛子瑜气到手指发抖:“你,你——” 她嘴唇翕动了片刻,厉声道:“你不肯承认是你杀了扇儿,好,从今往后,魏紫,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也别再叫我娘!” 魏紫命人取来一把剪刀。 她平静道:“你们只养了我五年,当年我被人牙子拐走,流落在外那么多年,也是因为母亲你的缘故。但是我仍然记得,我这条命是您和爹爹给的。母亲放心,即便您不肯认我,等您老去,魏紫也会好好给您养老送终,绝不在衣食住行方面亏待了您。只是……” 她的声音哑了一瞬。 她缓了缓,正视薛子瑜那张过于狰狞的面容,接着道:“只是恕魏紫不孝,您既不允我再唤您‘娘亲’,那么从今往后,我便不会再唤出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日魏紫在此,与您割发断义,以绝母女之情。” 她拔下金钗,任由海藻般的秀发散落在腰下。 她握住一把,毫不犹豫地剪了下去。 青橘等人愣了一瞬,连忙上前拦住她:“娘娘不可!” 青丝委地。 周显霁终于赶了回来,一把夺过魏紫手里的剪刀。 他把剪刀扔在地上,将魏紫紧紧抱进怀里。 他轻抚过她柔顺的长发,轻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回来晚了……” 魏紫的脸埋在他的胸膛里。 直到此时此刻,直到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她满腔的委屈才宣泄出来。 可她不敢哭出声,只死死咬住唇瓣,默默在黑暗中流泪。 周显霁护住她,冷眼瞥向薛子瑜:“魏绯扇是孤杀的。” 薛子瑜不敢置信:“什么!” “薛尚书到底太过仁慈,舍不得对她下狠手,只轻拿轻放罚她离开尚书府。”周显霁漫不经心,“可孤,不肯。魏绯扇未婚先孕骗婚皇子,参与谋逆勾引太子,在这数件事之前,更是曾屡次三番害人性命,萧杜鹃便是其中一例。这等恶妇,便是杖毙也不为过。薛夫人若是不满孤对她的惩处,大可去官府或者父皇面前为她讨一个公道。” 他看似光风霁月温和亲厚,实则却如皑皑山中雪皎皎天上月,轻易接近不得。 周身的皇族气度,委实令人畏惧。 薛子瑜踉跄着后退两步。 是太子杀了扇儿…… 竟然是太子杀了扇儿…… 她呼吸急促,却不敢对周显霁放出半句狠话。 周显霁接着道:“薛夫人可还有别的事若是没有,孤和小紫该用晚膳了。” 第399章 萧凤仙把她养得很好 第399章萧凤仙把她养得很好 薛子瑜敢冲着魏紫大呼小叫,却不敢冲撞周显霁。 她脸色青白交加,被嬷嬷搀扶着,脚步踉跄地踏出寄北宫。 直到转过宫巷,她才呜呜咽咽地滚下热泪,紧紧抓住身边嬷嬷的手,恐惧而又悲愤地颤声道:“你听见没有扇儿没了,是太子杀了扇儿……” 张嬷嬷轻抚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夫人折腾了这么久,也该醒过来了才是呀。二姑娘做尽坏事,连谋逆都参与了,她死得不冤呀!倒是您,为了一个收养来的二姑娘,和国公爷、世子爷离心离德,又和亲闺女反目成仇,多不值当呀!” “连你也不懂我吗!”薛子瑜一把推开她,“扇儿是我亲手抚育长大的,在我眼里她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岂是魏紫能比的!我便是和魏翎复婚,我也绝不会再认魏紫这个女儿!” 她气急败坏地走了。 张嬷嬷叹了口气,只得跟着离宫。 寄北宫中。 青橘把魏紫扶到贵妃榻上,又拿了木梳和药箱过来。 她用木梳仔细替她将长发梳理整齐,心疼道:“这样长的秀发,留了多年,您也舍得剪……夫人也是,竟为了魏绯扇那么个东西打您,这指甲掐痕和掌印,奴婢看了都心疼……” 魏紫垂着眼睫,已经不哭了,只是眼眶仍旧红红的。 她想,对待薛子瑜,她往后自当尊她敬她,只是再不可能爱她。 周显霁掀开药箱,亲自替魏紫配了药膏。 他拿沾湿的帕子给魏紫擦拭干净伤口,才一点点往伤口处上药膏:“这是我母妃从草原上带来的药方,祛疤效果比御医那里的药还要厉害。约莫涂个七八日,疤痕也就没了,小紫不必担心相貌受损。” 魏紫低着头:“多谢殿下。” 她抬手屏退青橘和其他宫人,问周显霁道:“殿下当真杀了魏绯扇” “没杀她。”周显霁放下药匙,将药材分门别类往药箱中收好,“毒哑了她的喉咙,弄毁了她的脸,又废了她的双手,扔到街上做乞儿去了。” 魏紫愣住。 周显霁后知后觉:“可是吓到你了我只是看不惯她屡次三番针对你。从前你被拐,她鸠占鹊巢霸占你的牡丹苑,还扔掉你的东西,自那时候起我就想杀她了。这次她被薛尚书扫地出门,是斩草除根最好的机会,可我不想她死的那样容易,就弄出了这个法子折磨她。想来,她现在大约活得非常痛不欲生。” 魏紫拿起掌镜。 夕光从茜纱窗外照进来,光影柔和婉转。 她照了照镜子,镜中这张脸除了掌印和掐痕,仍是晶莹剔透白皙娇嫩。 她忽然想起了她和魏绯扇在山阴县初见的时候,她曾唆使萧杜鹃毁掉她的容貌。 那年盛夏,她的脸被沸水烫得惨不忍睹,是萧凤仙背着她上山门求药。 魏绯扇很残忍。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她转向周显霁,认真道:“殿下为我报仇雪恨,我若觉得你残忍,我还算是个东西吗人固然应当心存善念,但却不能对所有人都心存善念。似魏绯扇这般恶人,死上百回也不为过。她沦落到如今境地,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与殿下无关。” 周显霁看着她。 小紫明善恶,辨是非。 他不知道她和萧凤仙曾经在陵州经历过什么,但他知道,萧凤仙把她养得很好。 他嫉妒,却又感激。 一场秋雨一场寒。 随着菊谢去,天气渐渐冷了。 青橘担心地找到魏紫,压低声音道:“奴婢听小夏子说,昨夜太子殿下咳嗽了好几回,仿佛又像是回到了以前身体还没痊愈的时候。” 魏紫怔住。她望了眼窗外薄薄的落雪,水杏眼里染上了担忧。 她放下手里的书卷,起身道:“我去给他收拾一个暖手炉。” 话音刚落,一名小宫女匆匆进来禀报,说是镇国公来了。 魏紫是侧妃,便在侧殿接见了魏翎。 “爹爹!”见过礼,魏紫连忙迎了上去,“您今日怎么突然来看我了” 魏翎拍了拍她的手臂,粗犷的眉眼间多了些思虑:“今日陛下召我入宫,你祖母让我顺道来看看你。喏,这是特意给你带的糕点和零嘴。” 寄北宫里没有那么多繁琐的规矩。 从外面带的吃食,也不必仔细搜检。 魏紫示意青橘放进库房,关切道:“陛下召见您所为何事” 魏翎落座,端起热茶吹了吹,忽然重重叹息一声。 魏紫眉尖轻蹙:“爹爹” 魏翎无心用茶,盖上茶盖,沉重道:“咱们家四世三公,历代先祖都在为大周国尽忠。蒙先帝赏识,启用你祖父为大将军,领京畿二十万雄兵。到了我这一辈,沿袭旧制,替陛下统领京畿兵马,拱卫上京安危。可是陛下今日突然召见我,说要封我为太尉。” “太尉……”魏紫呢喃。 她了解过本朝官职。 大周国的太尉,说起来官至一品十分好听,但其实手上是没有实权的。 她道:“明升暗降” 魏翎点了点头:“陛下通过这种方式褫夺兵权,将那京畿二十万兵马交给了他的宠臣。小紫,我虽是个粗人,却也能略略猜到其中缘故。换锦迎娶了公主,你则嫁进了东宫,咱们家这两年越发势大,陛下这是在敲打咱们。” 魏紫颔首,心里却道,恐怕远不止如此。 天子心胸狭隘,是连儿子都要嫉妒的人。 上京城的皇子之中,周显霁表现得最是惊才绝艳,偏偏侧妃的娘家还是掌管京畿附近二十万兵马的权臣。 天子大约每每想到这一点,都会寝食难安。 他要削权。 削的不仅是镇国公府,更是周显霁的权。 思及此,她安慰道:“爹爹莫要难过,兵权交出去也就交出去了,若能换得咱们一家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我也是这般想的。”魏翎点了点头,“话说回来,前几日你母亲忽然找到我,似乎有与我复婚的意思。小紫,你看这” 魏紫笑了笑。 母亲心高气傲,总想再找个比父亲更好的男子。 可是上京城里,像父亲那样宠她的男子根本就找不到第二个。 想是在外头碰了钉子,这才回头来找父亲。 她认真道:“爹爹和母亲的婚事,我这当女儿的如何能插手这事还是要看爹爹自己的意思。只是有一条,母亲不喜婧儿,若爹爹与母亲复婚,可千万别让她为难婧儿。” 魏翎注视魏紫,心头滋味万千。 这般好的亲闺女,他实在想不通子瑜为什么会不喜欢。 反而非得宠着那个爬床谋逆的! 第400章 显霁哥哥是待我最好最好的人 第400章显霁哥哥是待我最好最好的人 魏翎走后,魏紫抱着暖手炉去见周显霁。 殿外北风呼啸,寝殿里弥漫着魏紫熟悉的苦药香。 “殿下” 她踏进内殿,瞧见周显霁拥着雪白的狐裘,坐在窗边与自己对弈。 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手边的热茶散发出袅袅茶雾,衬得男人眉眼犹如云山雾罩。 周显霁抬起眼帘:“小紫来了坐。” 魏紫把暖手炉递给他:“我听宫人们提起,你昨夜咳了好几回可曾找太医看过” 暖手炉温度适宜。 周显霁揣在怀里,慢慢闭了闭眼,整个人像是重新暖和了过来。 他缓声道:“不妨事。” 他其实不知该如何告诉魏紫,他大约活不了几天了。 他的身体濒临极限,从深秋撑到现在,宴浓说完全是个奇迹。 魏紫看了一眼棋盘上的棋局:“我爹爹来找过我,说陛下启用他为太尉。” 前朝的事,周显霁也略有耳闻。 他从棋篓里拣起一颗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明升暗降,褫夺权力,帝王惯用的手段。” “我猜,是因为殿下的缘故”魏紫担忧,“陛下是不是忌惮殿下” 周显霁摇了摇头:“不仅是因为我,还因为萧凤仙。据我得到的情报,边关打了胜仗,这两天消息就该正式传到上京。而其中立下最多军功的,当属萧凤仙。他如今拥兵自重,天子已经开始对他生出了嫌隙。你与萧凤仙这一年书信往来,是通过驿站传递的,天子大约已经猜到了你和他之间,远不止叔嫂关系那般简单。他是要拿你和你家人,掣肘萧凤仙。” 魏紫的瞳孔微微缩小。 周显霁又往棋盘上落了一子。 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不过,我是不会让他如愿的。” 上京落第一场初雪的时候,前线果然传来捷报,说是大胜燕军,不仅接连夺回北地十三州,大燕皇帝还主动称臣求和。 满朝文武皆都上表庆贺,天子大喜,办了三天三夜的宫宴,丝竹笙歌昼夜不绝。 魏紫无心参加宫宴。 因为周显霁病倒了。 正值黄昏,隔着高高的宫墙,隐隐传来宴席上的丝竹管弦声。 魏紫领着太医穿过回廊,匆匆踏进周显霁的寝殿,却见男人并没有躺在榻上。 她吃惊:“殿下!” 周显霁笼在袖管里的手,悄然捏紧宴浓给他的那只小玉瓶。 就在刚刚,他服食了最后一粒朱红丹药。 他脸颊透出血色,温声道:“我无事,不必惊动太医。我听闻今夜京中有百戏表演,小紫,咱们一同出宫观看” 魏紫仔细看他,见他当真没什么异样,于是点了点头。 马车套好的时候,周显霁才从寝殿出来。 他换了衣裳。 月白色刺绣仙鹿纹锦袍衬得他玉树临风,外间拥着的雪白狐裘平添几分雍容雅致,金簪束发,腰佩玉环,眉目如月,他看起来清润疏离却又温和矜贵。 魏紫不由弯起眉眼:“我还是第一次见殿下这般打扮。” 周显霁温声道:“好看吗” “好看。”魏紫认真地点了点头,“比京中其他男儿都要好看英俊。” 周显霁便笑了起来。 两人乘坐马车离开皇宫,今夜街市果然十分热闹,摊贩叫卖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民间艺人们成群结队表演杂耍歌舞,瓦市间熙熙攘攘全是喧嚣的百姓。 满城华彩,点缀在半空中的灯连绵不绝,几乎遮蔽了今夜的月色和星光。魏紫难得逛夜市,连脚步也雀跃了几分。 她小跑着来到一座摊贩前,拿起一串冰葫芦:“殿下,我想买这个。” 周显霁给她买了冰葫芦。 灯灿烂。 他看着身边的魏紫,她今夜穿了一袭石榴红绣金百迭裙,松绿色窄袖外裳把她的小脸衬托得格外白皙娇嫩,她胸前挂着一把漂亮的金锁璎珞,与簪在发髻上的金步摇恰是一套。 她握着葫芦穿街过巷,娇娇贵贵的,脸上的笑容在皇宫里时从未有过。 “小紫……” 他呢喃着这个名字,连语调都极尽温柔。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渴望这条街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没有尽头,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一直注视小紫。 街上有许多热闹的去处。 周显霁带魏紫玩了投壶和射箭。 他的骑射功夫本就是一流,玩市井里的小把戏可谓轻而易举。 他把赢来的布偶兔子送给魏紫,这兔子是摊位老板娘亲手设计缝制的,矜持地穿着石榴红缎面襦裙,长耳朵上还绑着两根丝带。 周显霁觉得这兔子娇贵的模样,和魏紫有一点点像。 两人玩累了,坐在临街酒楼上吃茶。 周显霁包下了整座酒楼。 魏紫没有多问,只是抱着兔子,陪他坐在四楼的美人靠上。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座繁华的上京城。 金色的灯海朝远处绵延,更远的地方大地苍茫漆黑,只零星村落还亮着灯,山脉与河川在天穹之下勾勒出黑色的线条,像是宣纸上泼墨而成的山水画。 红泥小火炉煮着酒。 魏紫仰起头:“殿下,落雪了。” 周显霁坐在她身侧。 他的唇色格外苍白,他缓慢抬起眼帘,果然看见天幕上落起了细雪。 寒风袭来,他忽然艰难地咳嗽了几声。 捂在唇上的手帕,很快被鲜血染红。 血液沾染了他的薄唇,呈现出异样的妖冶艳丽。 他攥紧手帕,怔怔望向魏紫。 魏紫仍然看着漫天大雪,水杏眼清澈温婉:“我被拐的那年上元节,京城里似乎也下了这么一场大雪。人牙子不顾我一路嚎啕大哭,硬生生将我塞进船舱,沿着护城河往南方划去。我看见京城离我越来越远,忍不住哭得更加大声。那个时候,很奇怪我并没有呼喊娘亲救我,殿下,你猜我喊的是谁” 周显霁温声:“是我吗” 魏紫笑了起来,颊边的小梨涡令她看起来又甜又软。 她道:“我趴在船舷边,哭着呼喊显霁哥哥救我。原来在我幼时的潜意识里,待我最好的人不是娘亲,而是显霁哥哥。时隔多年,再次回京,显霁哥哥依旧待我如初……显霁哥哥是待我最好最好的人,我知道的。” 周显霁的脑袋轻轻靠在了魏紫的肩上。 大雪纷纷扬扬。 他阖着眼睛,薄唇仍然带着温柔笑意。 他走的很安静。 魏紫闭上眼。 泪珠子扑簌簌滚落。 “显霁哥哥……” 第401章 太子薨逝 第401章太子薨逝 太子薨逝。 黎明之前,笙歌过后的皇宫陷入死一般的清冷寂静里,太子薨逝的消息却犹如一块坠入湖面的巨石,瞬间掀起轩然大波,叫整座宫廷和上京城都没了睡意。 魏紫低着头跪在御书房,紧紧抱着那只穿襦裙的布偶兔子。 她其实…… 其实早已猜到了宴浓给周显霁的丹药不是什么救命良方。 都是凡胎俗骨,天底下岂有真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她猜测那些丹药不过是在透支周显霁余生的性命,让他在这短短半年时间里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他这么做,为的是她。 为的是替她解决掉魏绯扇、周显阳这些麻烦。 随着纷乱的脚步声传来,宫人们簇拥着天子周硕踏进了御书房。 魏紫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看见周硕缓缓落座。 她已有多日不曾见过周硕,他两鬓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明明才不过四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 他闭着眼睛,慢条斯理地摩挲手里的碧玺佛珠。 看起来,像是一位老父亲在为周显霁的薨逝难过伤心。 魏紫收回视线,心下却道周硕不是什么好人,素日里唯恐儿子觊觎他的皇位,如今周显霁走了,他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为他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周硕才幽幽开口:“霁儿是个好孩子。” 书房寂静。 宫人们都垂着头。 周硕突然暴怒,将佛珠砸了出去,厉声道:“宴浓,你不是说你那药有奇效吗!为何没能根除霁儿的病根!” 宴浓面不改色:“启禀陛下,那药还在试验阶段。太子殿下薨逝,证明此药的药效还没有完善,陛下若要服食,恐怕还得再等几年。” “朕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周硕怒不可遏,“恐怕朕等到死,都等不到你的药!宴浓,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若不能把神药献上来,朕要你的项上人头!这东厂督主的位置,也大可换人来坐了!” 宴浓拱着手,喏喏称是。 周硕这才平息下来,抬手揉着额角:“霁儿走了,朕心甚痛。可怜他才二十几岁,尚还没有留下一子半女。” 一众太监宫女纷纷跪倒在地,口呼“请陛下节哀”。 灯烛跳跃。 魏紫只觉虚伪恶心。 周硕根本就没有为周显霁感到悲痛,他只是在难过宴浓的丹药实验失败了,无法挽救他的早衰之症。 周硕抬手遮住双眼,似是哽咽了几下,才重又眼眶红红地望向魏紫:“你是太子侧妃,太子生前,你是最得他喜欢的。你们两个又是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这份情分不是旁人能比的。魏紫啊,朕如今看见你,就好像是看见了太子。” 魏紫配合他演戏,也啜泣了几下。 周硕接着口吻沉重道:“宫中有一小佛堂,等办完霁儿的丧事,你就搬去那里住吧。日后吃斋念佛,也好给霁儿祈福。”魏紫知道那处小佛堂。 距离周硕起居的寝宫很近,完全就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她不由想起了周显霁生前说过的话,天子想利用她,牵制萧凤仙。 她打起精神,哑声道:“太子薨逝,臣妇心中哀伤。臣妇自请前往皇陵,为太子守陵祈福。” “皇陵清苦,又地处郊外,远远不及宫中锦衣玉食奴仆成群来得舒心,”周硕眯了眯眼睛,盯紧了魏紫,像是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你何苦来哉” “殿下对臣妇有大恩,臣妇没齿难忘。”魏紫装出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还请陛下成全臣妇!” 周硕紧紧盯着她,眼底已有几分阴鸷和不快。 恰在这时,宴浓上前道:“侧妃娘娘有所不知,那皇陵地处郊外,夜里有豺狼虎豹出没不说,还时常有盗贼前来打探,陛下不让您前往守陵,也是为了您好。何况娘娘金枝玉叶身份贵重,若是被贼人玷污了清白,对皇族来说也是颜面无光的。不过,若侧妃娘娘当真要坚持守陵,不妨随殿下棺椁进入地宫,以表决心。 “古时妃嫔有殉葬之说,如今本朝开明,废除了殉葬制度。但娘娘乃是自愿,自是与本朝制度并不相悖。况且地宫内虽不见光,但粮油米面灯烛被褥一应俱全,每年还有宫人额外送物资进去,可供人生活百年。娘娘为太子殿下进入地宫祈福,传出去也是美谈。” 魏紫蹙眉,诧异地望向他。 她以为她和宴浓时站在一边儿的,可他竟然让自己进入地宫那种鬼地方! 周硕缓慢叩击龙案。 皇陵地宫十分复杂,没有图纸根本就找不到机关和出口。 比起把魏紫软禁在宫内的小佛堂,似乎把她关在地宫更加适宜 如此,方能彻底牵制萧凤仙,让他为自己所用。 他想着,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爱卿所言甚是。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 魏紫在宫巷里追上了宴浓。 她不解:“厂督为什么要送我进地宫” 宴浓淡然地瞥她一眼:“萧凤仙那崽种即将班师回朝,你留在宫里,只会给他添麻烦,叫他投鼠忌器不好下手。叫你进地宫又不是叫你去死,你慌什么” 魏紫噎了噎,只得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飘然离去。 七日后,魏紫随周显霁的棺椁来到了皇陵。 魏翎和魏换锦闹腾得厉害,死活不肯让她进入地宫。 周婧更是快马加鞭闯进皇宫,冲着周硕道:“小紫才二十多岁的年纪,父皇您怎么忍心让她进地宫!那地方都是用来给嫔妃陪葬的,进去了出不来的鬼地方,小紫她不能去!” “放肆!”周硕厉声,“婧儿,你就是这么跟父皇说话的!” “难道儿臣还说错话了不成!” 周硕气得不轻:“朕看你眼里是没有朕这个父皇!魏紫她是自愿进去的,与朕何干!你擅闯皇宫大呼小叫,是半点儿体统也没有!出嫁这么多日,还是没有一点长进,魏换锦管束不了你,朕替他管束你!眼看你皇兄即将班师回朝,你现在即刻回去面壁思过,不要丢了你皇兄和你外祖父的脸!” 周婧不服气。 她还想再说什么,几个宫人匆匆忙忙上前,愣是将她拖了出去。 第402章 萧凤仙回来了 第402章萧凤仙回来了 魏翎和魏换锦的大吵大闹也没有换来想要的结果。 眼看双方对峙的厉害,宴浓拦住两人,冷淡道:“此事乃是陛下的旨意,二位是想抗旨不尊吗何况地宫里并不缺衣少食,侧妃娘娘在里面不会有事。” 魏翎脸红脖子粗,紧紧握着双锤:“什么旨意不旨意,小紫她是我闺女!陛下叫我闺女进地宫,这与殉葬何异!可怜我闺女才找回来两年,又年纪轻轻,陛下他怎么狠得下心!” 宴浓头疼。 魏家这对父子,压根儿就听不懂他话里的暗示。 不过话说回来,天子生性敏感多疑,大约也正因为魏翎这种听不懂人话的大老粗脾气,才能这么多年好好活在上京城,直到现在才被褫夺兵权。 他拿这对父子无可奈何,眼见要打起来,只得瞥向魏紫。 魏紫一身素衣,安慰道:“爹爹、兄长,你们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为太子守陵是我自愿的,你们不必管我,只管回家就是了。国师和凤仙他们即将凯旋,爹爹还请你代我向凤仙问个好。” 魏翎急了:“我们怎么能不管你!你年纪小,不知道守陵的辛苦,你一个人待在地宫那种地方,你会被逼疯的——” “爹。” 魏换锦拦住魏翎。 他倒是从宴浓和魏紫的话里品出了一点东西。 他附在魏翎耳畔低语了几句。 魏翎眉头紧锁,不敢置信:“当真!” 魏换锦点了点头,声音极低:“进地宫,大约是妹妹目前最好的选择。” 魏翎犹豫了良久,才终于放下铁锤。 眼见父子俩终于让开路,宫人们松了口气,连忙将魏紫送进地宫。 魏紫回眸,沉重的石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魏翎和魏换锦父子隔绝在外。 喧嚣声也随之寂静。 只余下甬道两侧的烛火安静燃烧。 她收回视线,沿着甬道一路踏进地宫。 来到周显霁的陵寝,四角光影昏惑,几盏长明灯影影绰绰地照亮了附近。 魏紫发现这里安置了拔步床和崭新的蚕丝被褥,还有梳妆台和桌椅书架,书架上摆着的全是周显霁生前看过的那些杂记怪谈和地理游记。 魏紫缓缓走到书案前。 白玉镇纸压着一封信。 她拆开,是周显霁的笔迹,这是他留给她的信! 他竟算到了她会在他死后,来到他的陵寝! 信上字字句句都是关切,还说即使他变成最可怕的厉鬼,也绝不会伤害她半分,叫她不要害怕,安安稳稳躲在地宫,直到萧凤仙班师回朝。 魏紫捧着信,一时间忍不住再次红了眼眶。 她伤心了片刻,慢慢翻到信的末尾,周显霁说他特意为她请了一位友人前来陪伴,免得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地宫里寂寞。 “友人” 魏紫正奇怪,一道黑影突然贴着石壁飘了出来,偏还是伸出双手、蹦跶脚尖的姿态,像极了话本子里描写的僵尸! 魏紫吓了一跳。 借着长明灯火定睛细看,却见那黑影穿着火红色襦裙,腰间缠着软鞭,发髻上点缀了红色羽毛发钗,不是慕容九里又是谁! 她后怕不已,嗔怪道:“慕容姑娘真是好雅兴,跑到人家地宫里面吓唬人!”说完,她蹙了蹙眉尖:“难道,你就是殿下在信里提起的友人” “你以为我想来”慕容九里不屑地撇了撇嘴,“要不是周显霁求我,我才懒得过来看你呢,我也就是看在他时常接济周显元的份上,我才答应他的。皇家陵寝的地宫复杂至极,天底下只有周硕手里才有完整的地图,可偏偏我曾潜入过御书房,完整地复刻了一遍地宫地图。这座地宫绵延数十里,有暗道直通冷宫,我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魏紫喝了口茶,暗道虽然慕容九里说话讨厌了一点,但有她在这里总比自己一个人好。 慕容九里把带来的布兜递给魏紫:“呐。” “这是什么”魏紫好奇。 她掀开布兜,里面摞着厚实的柿饼,圆圆的结满霜,足有几十个。 她诧异:“你竟然舍得给我带柿饼你不是说,整座御园的柿子都是太子殿下的吗” “你以为我想哦”慕容九里没好气,“照我的意思,给你带两个柿饼意思意思也就行了,可是周显阳非要我多带一点。要不是我拦着,他连被褥、枕头、茶具都要给你整一套!我这趟过来,他已经开始预备下一趟给你带的东西了。真烦,我就没见过这么婆婆妈妈的男人!” 魏紫拣起一块柿子饼。 明明不是很昂贵的吃食,却叫人心里暖暖的。 她知道,这是太子殿下在关心她。 周硕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夫君,偏偏膝下的儿子却都很好。 她低头咬了一口柿饼,很甜。 她轻声道:“慕容姑娘,烦请你替我多谢太子殿下。” 慕容九里又犯了个白眼。 这群读书人就是磨磨唧唧,礼尚往来谢来谢去,烦得要命。 她轻哼一声,百无聊赖地去翻周显霁的陪葬品了。 随着周显霁病逝,上京城为了立太子之事重又风起云涌,朝中呼声最大的当属周显锋,十几位臣子联名上书朝廷,奏封周显锋为皇太子,却被周硕以周显锋不在上京为由驳了回去。 临近年底,上京落了几场大雪。 比起外面的暗流涌动,地宫里倒是格外静谧祥和。 魏紫翻看着周显霁留下来的杂谈,好奇道:“你说,陛下究竟会立谁为太子” 慕容九里今日过来给魏紫送饺子,这次倒不是周显元吩咐送的,而是玉合欢亲手包的饺子。 慕容九里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信差。 她放下食盒,没好气道:“依我看,他谁也不想立,他就想他自己永远坐在那个位置上。” 魏紫合上杂谈:“你说得对。” 荠菜猪肉馅儿的饺子,很鲜。 慕容九里看魏紫吃得香,不由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对了,萧凤仙他们快回来了,听说军队就驻扎在距离上京城五十里外的地方。天子不让他们把军队带进京中。” 魏紫眼瞳一亮。 “你先别急着高兴,”慕容九里扫她一眼,“你和萧凤仙这么久没见面,兴许人家早就变心了也未可知。他这次立下了赫赫军功,受封正一品上将军,京中不知多少权贵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魏紫,我看,他怕是瞧不上你了。” 她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 第403章 嫂嫂何故骂自己? 第403章嫂嫂何故骂自己 魏紫觉得她的笑容相当碍眼。 她夺过那碗饺子:“你别吃了。” “诶,你别小心眼儿呀!” 是夜。 城郊皇陵黑黢黢的,无声地落着鹅毛大雪。 地宫里燃着炭炉,拔步床层层帐幔低垂,被褥里也放了个滚热的汤婆子。 魏紫睡得很香。 一道黑影悄然出现在床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开帐幔,借着长明灯火,来人看见了枕上熟悉的那张小脸,她睡得酣甜,两颊生出红晕,弯弯的睫毛好似纯真懵懂的少女。 “嫂嫂”二字在唇齿间转了转,又咽了下去。 萧凤仙倾身,一手撑在床边,一手捧住魏紫的脑袋,深深吻了下去。 “唔……” 魏紫嘤咛了一声,从睡梦中惊醒。 她睁开朦胧睡眼,无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她眉尖轻蹙。 是又做梦了吗 这一年来,萧凤仙曾在她梦中多次出现。 只是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真切。 她抬手揽住萧凤仙的脖颈,他生得好看,仍是那副唇红齿白昳丽妖冶的模样,只是眉眼轮廓看起来比一年前英挺端肃了许多,压过来的高大身躯好似沉重的春山,携裹着北部边境的无边萧瑟,要将她这朵孤云藏进春山中。 细嫩的葱白指尖,一点点描摹出男人的脸。 她带着一丝朦胧睡意,娇憨笑道:“凤仙,你又来我梦里了。” 萧凤仙看着她。 这是他行军打仗时,最朝思暮想的妻。 周显霁大约待她极好,她眼瞳里仍然存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笑起来时娇娇怯怯尽态极妍,像是将开未开的牡丹。 他眼底晦暗喉结滚动,压抑住了想把她揉进骨子里的欲望,哑声道:“我常常来你梦里吗” 魏紫认真地点了点头:“三五日就要来一次。有时候会梦见咱们在山阴县的那段光景,有时候会梦见我被你锁在你的府里,你的性格那样恶劣霸道,都不许我归家认亲,我在梦里对你发脾气,可无论怎么骂你、咬你,你都不肯放开我。” 萧凤仙笑了起来。 他握住魏紫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地亲。 他缱绻道:“那些事,你还记得这样清楚” “清楚得很呢。” “过去年少无知,喜欢嫂嫂得紧,生怕你被旁人抢走,是以才干出那些混账事。”萧凤仙把魏紫抱进怀里,“今后我不会那样欺负你了。” 魏紫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 察觉到与过去梦境里浑然不同的温度和真实感,她猛然仰起头:“萧凤仙!” 四目相对,萧凤仙弯起薄唇,露出一丝坏笑:“嫂嫂终于反应过来了” “你——”魏紫由起初的不敢置信转变为惊喜,“你回京了!昨儿慕容还在说你驻扎在五十里外的地方,你怎么偷偷跑回上京了!地宫里面这样复杂崎岖,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萧凤仙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蛋和唇角。 他实在太过思念她,昨天就快马加鞭偷偷回了上京。 至于怎么进地宫的,自然是问慕容九里要的地图。 那死丫头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一万两黄金,他大手一挥假意给了,却只有面上那一层是真的,估计那死丫头现在正在暴跳如雷。 他没向魏紫解释这么多,只是挑起魏紫的手帕,放在鼻尖下闻了闻,懒洋洋地微笑:“我一向神通广大,嗅着嫂嫂的味儿就找来了呗。”魏紫被他说的小脸一红。 她轻轻啐了一口:“呸,不要脸!” 她夺过手帕,咬着唇瓣揉了揉。 脑海中想起慕容九里的挑唆,她到底存了一丝不放心,又抬眼问道:“你在边关,过得还好吗可曾遇到过什么有趣的姑娘” 萧凤仙单手抱起她:“这里不方便,我带嫂嫂换个地方说话。” 魏紫连衣裙都没来得及换,就被萧凤仙拿锦被裹着,离开了这座地宫。 魏紫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 只知道过了很久,蒙在脑袋上的锦被才被人掀开。 她无措地看着四周,这里大约是某处闲置的宫殿,打扫的倒是很干净,被褥床帐等物具也都是崭新的。 她好奇:“这是哪里” “城郊行宫。”萧凤仙一边说,一边解开腰带,“地宫的出口有好几处,其中一处就在城郊温泉行宫附近。” “原是如此……”魏紫点点头,忽然脸颊红透,“你——你解腰带干什么!” “嫂嫂不是问我,可曾遇见过什么有趣的姑娘吗”萧凤仙随手拉上帐幔,“也曾随那些将领去了几趟春巷,只是瞧着个个都是庸脂俗粉,总没有能入眼的。思来想去,还是嫂嫂最好。” 魏紫被他气得不轻。 这厮长了一张狗嘴,愣是说不出好听的话来! 眼看萧凤仙倾身而来,她连忙伸出拳头捶打他:“你赶紧给我送回去!我不要这样——” 所有的话,都被悉数吞进腹中。 男人气息凛冽,似是携裹着北地的风霜和刀剑。 容不得魏紫反抗拒绝。 魏紫呜呜咽咽。 好容易能说话了,她喘着气儿哭哭啼啼:“你刚才还说再不会欺负我,合着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嘛!萧凤仙,你……你狗改不了吃屎!” “嫂嫂何故骂自己” “你——” 魏紫气急。 寒夜漫长。 帐幔里却是一片春色。 魏紫暗道这厮没回来的时候,她总是愈发想念他,可是真的把他盼回来了,这才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却又开始嫌他黏黏糊糊惹人生气。 怪叫她烦恼的。 与此同时,御书房。 虽然夜已深,但书房里的灯烛却还未灭。 周硕端坐在龙案后,脸色阴晴不定:“以爱卿看来,锋儿是否有夺位之心” 慕容焘捻着山羊须:“四殿下是否有夺位之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闻太师是否有那个心。闻家在武将之中一呼百应,若闻太师想扶持外孙为太子,想来满朝文武必当支持。” “闻太师,闻家……” 周硕品着这两个词。 虽然闻家素日里十分低调,但若问当今文武百官之中,谁家权势滔天,那必属闻家。 慕容焘接着道:“这些年闻太师东征西战,虽然为我大周国打下了不少疆土,但他一向我行我素,不把陛下您放在眼里。眼看四殿下已过及冠之年,在闻太师这几年的蓄意帮助下,殿下在军中的威望日渐高升,甚至隐隐有超过陛下您的趋势。若他们效仿三殿下发动兵变,只怕咱们防不胜防。” 周硕眯了眯眼睛:“爱卿有何良策” 慕容焘的笑容阴险了几分:“陛下可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悬柯寺血案陛下何不效仿当年手段,像对付周无恙一样对付闻太师” 第404章 嫂嫂该顾念还活着的人 第404章嫂嫂该顾念还活着的人 悬柯寺血案…… 想起这桩往事,周硕的面容冷沉几分。 窗外北风凛冽寒意逼人,萧肃声犹如千万亡魂的嘶吼。 周硕抬手屏退宫人。 灯烛光影摇曳,将周硕和慕容焘的影子照在墙壁上,宛如一折放大的皮影戏。 周硕低声:“你是说,给闻太师冠以谋逆的罪名” “倒不是陛下容不得闻太师,而是闻太师就像当年的周无恙一样,实实在在威胁到了陛下。”慕容焘缓缓凑近了他,墙壁上,依稀可见他轻抚山羊须的影子模样,“闻太师拥兵自重,谁知道他是不是早就准备谋反了陛下不过是撕开他的真面目,也算不得栽赃陷害。” 周硕缓声:“有闻太师坐镇,山河方能安稳。若是杀了他,只怕北燕联合其他诸国来犯……” “这有何难如今萧凤仙比闻太师更加擅长带兵作战,有他在,足可保山河无恙。何况魏紫就在陛下的手里,想拿捏萧凤仙,比拿捏闻太师简单多了。再者,八公主已经及笄,陛下何不为萧凤仙和八公主赐婚,以此拉拢萧凤仙” 慕容焘的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周硕的心坎上。 他抚掌,在御书房里来回踱步。 如果把闻太师下了大狱,那么他就可以拿到闻家的兵权。 至于锋儿…… 他和婧儿一样,是个不省心的东西。 虽然锋儿文武双全,在诸多皇子之中表现优异,但外祖若是犯下谋逆之罪,太子之位他是别想指望了。 其他皇子年岁尚幼,资质平平,不堪立为太子。 也就是说,如果解决了闻太师,大周国将面临没有合适的储君的情况。 但这恰恰合了他的心意。 他才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虽然身患早衰之症,但宴浓那边一直在炼丹求药,说不定明年就能炼出延缓寿命的灵丹。 到那个时候,他周硕未必不能活上两百年,他根本不必着急没有合适的继承人。 思及此,周硕笑了起来,眼尾的褶子也跟着舒展开。 墙壁上的两道影子凑到了一起,在风声呼啸里窃窃私语,又密谋了些什么东西。 …… 为了迎接闻太师等人凯旋,周硕在宫中大摆筵席。 经过一年的相处,闻太师如今最是欣赏萧凤仙,曾在私底下称赞他有当年大周战神周无恙的风采。 宴席上,闻太师拱手道:“这次能够大获全胜,全凭萧上将军足智多谋,不仅献出了许多连环妙计,还冲锋陷阵登楼夺旗,叫北方诸国狠狠开了眼界,知道了我大周国还有这等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陛下定要狠狠奖赏他才是!” 周硕微笑,缓缓捻着手里的碧玺佛珠:“平阳,给萧爱卿斟酒。” 一位妙龄少女端着酒盏出现,笑吟吟为萧凤仙斟酒。 正是排行第八的平阳公主。 席上文武百官对视几眼,俱都猜到了周硕的打算。 萧凤仙谢过了平阳,却未曾多看她一眼。 他又不是萧家人。 他老爹是大周战神周无恙,仔细算起来这位平阳公主还是他的妹妹呢。 这婚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他起身道:“陛下若真要奖赏微臣,微臣有一事相求。”周硕大手一挥:“你说。” “微臣在外征战,不成想昨日回京,却听说嫂嫂被送进了地宫。微臣与嫂嫂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深厚不比旁人。还请陛下念在微臣为国效命的份上,将嫂嫂请离地宫。” 周硕暗暗攥紧佛珠。 果然不出他所料,萧凤仙对魏紫当真存着不一样的感情。 瞧瞧,萧凤仙这不就求到了他头上 看来控制住魏紫,就等同拿捏了萧凤仙。 他想着,微微一笑:“朕也不舍小紫一个人独居地宫孤苦伶仃,怎奈这是她自己要求的,想来是对霁儿情根深种的缘故。凤仙,非是朕不帮你,实是朕有心无力啊。” 萧凤仙拱手道:“斯人已逝,嫂嫂也该顾念还活着的人。眼看过两日就是除夕,微臣想请嫂嫂暂时离开地宫,回镇国公府和家人团圆。等到正月过去,再将嫂嫂送回地宫,继续为太子祈福也不是不可。” 周硕把玩着碧玺佛珠。 这要求并不过分。 这么多大臣看着,他若是回绝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倒不如应下,萧凤仙也能顾念他的好。 他想着,温声道:“那便依你。” 他又朝平阳公主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继续给萧凤仙斟酒,闲聊般提起道:“平阳听说了你在战场的种种表现,心中很是倾慕。凤仙啊,你就陪平阳多说说话吧。” 周硕给了萧凤仙面子,将魏紫暂时从地宫放出来。 萧凤仙自然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故作温文尔雅,和平阳公主闲谈起来,叫周硕看在眼里,误以为他是容易拿捏的那一类人。 魏紫当晚就被放了出来。 魏换锦和周婧兴冲冲来接她,谁知却撞上了萧凤仙的车架。 他也是来接魏紫的。 魏换锦心头滋味儿复杂。 他从前是瞧不起萧凤仙的,后来却折服于他的才华之下,如今虽然明知萧凤仙对魏紫心怀不轨,偏偏人家两情相悦,他一个当哥哥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最后还是周婧拍板道:“萧凤仙,上京城的人都看着,让小紫去你的上将军府过年,怎么都不像话。依我看,不如你和小紫一起,去镇国公府过年。” 魏紫裹着厚实的狐裘斗篷,闻言颔首:“婧儿说的不错。凤仙,你就和我一道回镇国公府吧,好歹也能热闹些。” 她直呼萧凤仙的名字,这令萧凤仙很是受用。 他觉得魏紫每次喊他的名字,都比别人喊得好听。 他微笑,一副恭顺的姿态:“嫂嫂说什么都是对的。” 魏换锦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的视线落在魏紫的腰间,萧凤仙这厮的手就扶在那里。 怪恼人的。 他翻了个白眼,气冲冲地骑马走了。 镇国公府已经预备好了过年要用的东西。 到除夕那天,府里上上下下张灯结彩,丫鬟小厮个个喜气洋洋。 除了魏紫和萧凤仙回来住,玉合欢还把慕容经略也给带回来了。 第405章 我嫁给谁与你何干 第405章我嫁给谁与你何干 年夜饭前,众人陪着魏老夫人,都聚在松鹤院垂厅说话。 魏紫坐在魏老夫人身侧,温柔的替她换上崭新的抹额:“这是孙女在地宫里的时候绣的,想着祖母大约会喜欢这种宝相莲纹样式。” 指尖触碰到老人家的两鬓,魏紫眼神暗了暗。 祖母的头发,似乎又斑白了些…… 魏老夫人的面容倒是非常红润。 她招招手,示意萧凤仙上前。 萧凤仙嘴甜,恭声道:“祖母!” 魏翎和魏换锦皆都翻了个白眼。 魏翎沉不住气,率先道:“咱们家和你什么关系,你就喊上祖母了!不是,谁是你祖母啊!” “你别搭理他。”魏老夫人拉住萧凤仙的手,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原就知道你生得好看,今儿仔细看了,确实龙章凤姿,一表人才。我瞧着,倒有些像——” 她忽然噤声,险些说出了那个被周硕严令禁止提起议论的名字。 萧凤仙温和笑道:“像定北王周无恙吗” 他这般坦然,魏老夫人顿了顿,便也爽利道:“你也听说过他的名号想是闻太师告诉你的吧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当年定北王白马金羁一骑绝尘的风姿,当年不知道多少闺女倾慕于他。我瞧着,你的眉梢眼角、仪容风度,倒是都很像他。” 魏紫伏在魏老夫人身边,颊边梨涡浅浅。 她知道祖母是很崇敬定北王的。 若是祖母知道萧凤仙就是定北王的孩子,大约会很开心。 萧凤仙回话道:“那位虽不让人提起定北王,可大周国的老人,谁不知道定北王这号人物有三分像他,是我的福气。” 他言语之间都是谦逊。 魏翎和魏换锦又翻了个白眼。 魏换锦冷嘲热讽:“没想到萧上将军还有两幅面孔,平日里尖酸刻薄桀骜不驯,到了祖母这里,却乖的像是小狗。这么大人了,你也不嫌丢人现眼。” 萧凤仙诧异挑眉,像是受到了伤害和委屈:“兄长这是何意萧某向来温文尔雅,对待小紫更是体贴入微爱她入骨,萧某何曾尖酸刻薄过兄长不喜欢萧某,却也不必在老祖宗面前这般抹黑我吧” 魏换锦:“……” 他险些捏碎手里的杯盏。 且先不说萧凤仙这通放屁的话,首先,他怎么就成了他的兄长! 谁要当他兄长啊! “好了。”魏老夫人安抚般拍了拍萧凤仙的手背,“好孩子,你别和锦儿计较,他向来顽劣又不肯用功,自是不能和你比的。来,你坐到我身边来,同我讲讲战场上的事。” 眼见老祖宗接纳了萧凤仙,魏换锦的脸都黑了。 周婧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低声揶揄他:“瞧,你又失宠了。” 魏换锦闷了一肚子气,默默喝了半杯茶。 小紫归家认亲那回,他在祖母跟前失宠了。 他娶婧儿进门,祖母又夸婧儿像她年轻的时候,说她合该有这么个孙女儿,至于他这个亲孙子那是连婧儿一根毛也比不上的,于是他又失宠了。 好家伙,这回萧凤仙登门拜访,他又又又失宠了! 魏老夫人和萧凤仙闲聊之际,门外回廊。 容嘉荣堵着玉合欢:“你这是何意!” 容嘉荣是随萧凤仙去了战场的。 在军中历练了一年,少年早已成长为男人,肌肤黑了两分,体格也颀长健硕了不少,不像是个故弄玄虚的小道士,倒有些士族小将军的味道了。玉合欢捏着团扇扇柄,傲娇地斜眼看他:“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容嘉荣红了眼眶:“你为什么要嫁人!” “天子赐婚,我能如何” “可是……”容嘉荣攥紧掌心,又问道,“你喜欢慕容经略” “不喜欢呀。” “那他喜欢你” “他也不喜欢我,他已有心上人。” 容嘉荣这才悄悄松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又连忙问道:“那你们……你们有没有……” 玉合欢就看不惯他这副磨磨唧唧的怂样,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和慕容经略有没有圆房可是容公子,这与你有什么干系我嫁给谁与你何干,我喜不喜欢谁又与你何干” 容嘉荣面红耳赤。 他昔年最擅长和玉合欢拌嘴了。 可是自打喜欢上她,他连拌嘴都拌不过她了! 果然,喜欢上仇家,可真不是一件好事! 他扭过脸去,嘴硬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毕竟像你这样的姑娘,想来世上也没几个男人会喜欢。” 玉合欢气得肝疼。 她狠狠瞪了眼容嘉荣,扭头就走。 “诶!”容嘉荣连忙叫住她,“我给你带了礼物!” 听见有礼物,玉合欢这才驻足,樱唇含着浅浅弧度,勉强给他一个好脸:“什么礼物” “是我精心挑选的,”容嘉荣从心腹小厮手里接过一只布兜,“我问过萧凤仙和其他几个好兄弟,他们都夸我会挑礼物,说这礼物极好、极有意义,拿来送给姑娘最是适合不过。” 玉合欢期待地看着他解开布兜:“黄金珠玉还是玛瑙、翡翠!或者传国玉玺!” “你也忒庸俗了。”容嘉荣得意洋洋地展示给她看,“你瞧,是我亲手砍掉的一颗敌军头颅!已经风干了,我请匠人制成骨雕,摆在你闺房里,别提有多雅!” 玉合欢:“……” 容嘉荣丝毫没注意到玉合欢铁青的脸色,语气激昂道:“我那时是头一回上战场,萧凤仙那厮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顾及到我,这颗头颅的主人当时想要杀我,我哪会迎敌啊,和他扭打了很久,没想到最后竟然一剑杀了他!如今回想,我当时的姿态大约英勇极了!” 他回过神,献宝似的把那颗透露捧给玉合欢:“你喜欢吗” 玉合欢:“……滚!” 她扭头就走。 她都不知道她在对容嘉荣期待什么! 这厮难道还能送她黄金吗! 她是瞎了眼才看上这么一个男人! “玉合欢,你别走呀!”容嘉荣急了,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咱俩这么久没见面,你就没什么话想要跟我说!你就不问问我在战场过得怎么样!” 玉合欢一个急刹步。 容嘉荣险些撞上她。 玉合欢转身,挑剔地打量他片刻,抬起下巴道:“容公子好生奇怪,我为什么要问你过得怎么样咱们不过是关系泛泛的旧友,不是吗” 四目相对。 两人唯恐被对方看轻了去,都在竭力掩藏眼中的情愫。 第406章 老子是她男人! 第406章老子是她男人! 不远处,慕容经略把这二人对峙的场景尽收眼底。 他眼底掠过一丝知悉的轻笑,淡然上前,唤道:“合欢。” “合欢!”容嘉荣像是炸毛的狮子,“你刚刚叫她什么!” 慕容经略故作不解:“合欢啊,容公子不都听见了吗何故再问”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轻轻牵住玉合欢的手:“祖母他们都在垂厅说话,咱们也过去吧。有些事情,也该向萧凤仙和祖母好好解释解释了。” 玉合欢瞥了眼容嘉荣,很配合的和慕容经略并肩而行:“夫君说的是。” 容嘉荣脸色铁青,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咋咋呼呼:“玉合欢,你不是说你不喜欢慕容经略吗!你为什么要喊他夫君!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还有你慕容经略,你赶紧把手给我松开!” 慕容经略身量很高,即使容嘉荣已经比寻常男子要高,可他仍旧比容嘉荣还要高出半个头。 他居高临下,温声道:“我与合欢乃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休说牵手,就算同塌而眠又如何容公子是不是管的太宽了些容公子是合欢的什么人呢” “我——” 容嘉荣语噎。 是啊,他是玉合欢的什么人呢 他似乎什么也不是。 他捏紧拳头,渐渐涨红了一张脸,在望向玉合欢时,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却碍于脸面不好意思说出口。 玉合欢等得不耐烦,对慕容经略道:“别管他,咱们走吧。” 容嘉荣眼看这两人肩并肩穿过游廊,憋在胸口的那团火逐渐燃烧起来。 他豁出去般,小跑着追过去,一把按住慕容经略的肩膀,朝他脸上就是狠狠一拳! 他红着眼道:“慕容经略,你问我是她什么人!老子是她男人!八辈子都分不开的那种!” 慕容经略捂住受伤的左眼,踉跄着后退几步。 玉合欢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扶住他,望向容嘉荣时又无奈又生气:“你这人,下手也忒重了!好好说话,打什么人媒人你也敢打……” “谁叫他故意耀武扬威的”容嘉荣没好气,旋即像是想起什么,不解道,“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媒人” 玉合欢没搭理他,只关切地问慕容经略道:“你没事吧我去找府医——” “无妨。”慕容经略大度地摆摆手,“容公子没练过功夫,只一拳不算什么。我能帮你的都帮了,余下的,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他又朝容嘉荣微一颔首,才独自朝垂厅方向走去。 容嘉荣越发不解:“你们两个到底在玩什么样玉合欢,你不是想把我当狗耍吧” 玉合欢啐了一口:“你与狗也没什么分别。你是个蠢的,瞧不出来人家慕容公子刚刚是在激你吗若非他那些话,我想听你的真心话,可真得等到地老天荒了。你我若是成了,他不是媒人又是什么” 她轻哼一声,扭过身朝着回廊外面的池塘,慢条斯理的往指间缠绕手帕。 容嘉荣闹了个没脸。 他只得腆着脸凑到玉合欢跟前,红着耳根子道:“我与你吵了那么多年的架,冷不防叫我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如何开得了口呢我不也害臊嘛”玉合欢扫他一眼:“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想不想娶我” “想啊!”容嘉荣答应得干脆,“我要是不喜欢你,何苦大老远给你带那颗头颅骨雕” 提起那颗骨雕,玉合欢就来气。 她摇了摇团扇:“下次不许再带这种东西,我喜欢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黄金珠玉珍珠玛瑙珊瑚古董,总之什么富贵就带什么好了!” 容嘉荣笑嘻嘻地称好。 两人往垂厅走的时候,容嘉荣又问道:“那咱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玉合欢也答不上来。 她想了半晌,道:“反正我迟早会和慕容经略和离,到时候你再娶我就是了。” “对了,”容嘉荣敛去笑容,“你刚刚和慕容经略说,要去和魏老夫人和萧凤仙解释,你们是要解释什么莫非你在慕容相府找到了什么东西话说回来,我怎么瞧着慕容经略和慕容焘那个老狐狸不是一路人他俩不是祖孙吗” “说来话长,我与慕容经略也还没想好究竟在什么时候提起才好。”玉合欢的表情也变得严肃,“咱们先回垂厅,把这个年过好。” 镇国公府的除夕夜宴十分团圆热闹。 众人围着魏老夫人说说笑笑,一直闹到子时放过焰火,才算是结束。 魏老夫人搂着魏紫,笑得合不拢嘴。 这样团圆美满的除夕,她已有好些年不曾过过。 她轻抚魏紫的鬓发,慈蔼道:“但愿明年今日,祖母仍然能和小紫一块儿过年。” 魏紫温声细语:“祖母长命百岁,往后年年岁岁,小紫都会陪着您。” …… 正月初一,按照大周的规矩,文武百官及其家眷都要进宫赴宴。 魏紫也随镇国公府众人一道进了皇宫。 因为周显霁新丧的缘故,她只穿着素净的月牙白襦裙,外面裹着件兔毛领的斗篷,鬓边简单地簪了两支银流苏步摇,她生得乌发雪肌,红唇不点而朱,过于殊丽的面容在一众枝招展的女子当中,越发显得出挑明艳,雪妖似的纯粹天真,引来了不少人注目。 萧凤仙察觉到其中一些蠢蠢欲动的眼神,不耐烦地挑了挑眉,恶狠狠瞪向四周,又把魏紫牢牢护在身后。 他生的极其冶艳英俊,却偏偏一身阴鸷煞气,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似的,那些暗怀鬼胎的男人不敢再觊觎魏紫,只讪讪收回视线。 陪在长公主周颜雪身边的萧凌霄,自然也注意到了萧凤仙和魏紫。 他情不自禁地攥紧双手。 周显阳兵败被杀,魏绯扇不知所踪,他现在除了继续攀附长公主,根本无路可走。 却没想到,被送进地宫的魏紫又风风光光逃了出来,昔年被他踩在脚底下的庶弟也十分显赫发达,倒衬得他格外落魄潦倒,簪在鬓角的更是时时刻刻提醒着所有人,他萧凌霄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进士,而是一个需要侍奉比自己大了整整一个辈份的面首! 第407章 微臣想求娶镇国公府魏紫为妻 第407章微臣想求娶镇国公府魏紫为妻 萧凌霄听着周围人对萧凤仙的种种称贺,脸颊火辣辣的烫。 “凌郎,”周颜雪忽然唤他,“本宫去更衣,你且先自己坐会儿,陪你爹娘说说话。” 萧凌霄连忙称是。 今日邢氏和萧隆也来了。 二老自打得知萧凌霄攀附上了长公主,就一门心思想要进宫瞧瞧,今儿可算是如愿以偿。 一家三口坐在一处,俱都打扮的很是隆重华贵,尤其是邢氏,凡是能找着的珠翠首饰,几乎全被她戴在了头上和身上。 萧老夫妇头一回进宫,看什么都新鲜,连一盘水果也能评头论足半天,正自豪高兴,冷不防瞥见魏紫,不由面露嫌弃之色。 邢氏拉了拉萧凌霄的衣袖,不解道:“这魏紫不是被送进地宫陪葬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听说她只是前太子的侧妃,一个妾而已,她凭什么也能坐在这里” “人家是镇国公府大小姐,凭什么不能坐在这里”萧凌霄不耐烦地扯回衣袖,“您老安静坐着,别什么话都往外说,没得冲撞了贵人。” 邢氏鄙薄地撇了撇嘴:“就魏紫那样的,还能是贵人!二嫁的破鞋罢了,天底下的男人就没有肯娶她的!” 她没有克制自己的声音音量。 周遭的人都听清楚了她的话。 坐在远处的人,也很快经由一些人窃窃私语,知道了邢氏的这番言辞。 薛家坐席上,薛子瑜深以为然,对周围人道:“这位邢夫人虽然来自村野乡下,说话却很实在。我这女儿,着实不是个好相与的。” 魏翎气得不轻,武将脾气上来,冲着薛子瑜厉声呵斥道:“有你这样作践自己闺女的!” 薛子瑜委屈不已:“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凶什么凶!这位邢夫人确实没说错话呀,小紫都这样了,难不成她还能再嫁给谁不成!你这当爹的若是不信,大可问问在座的王孙公子,他们谁想娶小紫!” 魏翎尚未来得及骂她,一道清越的声音忽然传来: “我愿意娶。” 金殿落针可闻。 众人寻声望去,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才立下赫赫军功的萧凤仙。 诡异的寂静过后,像是巨石投入湖面,陡然掀起轩然大波。 其中议论声最大的,无非是萧凤仙乃是魏紫从前的小叔子,虽然魏紫和萧凌霄已经和离,但稍微体面的人家都不会让自家两个儿子娶同一个女人,更何况还是上京城的官宦贵族! 萧凌霄一家三口最是不敢置信。 他们只知道萧凤仙和魏紫的感情很好,却不知道他们竟是这种见不得光的感情! 萧凌霄死死盯着萧凤仙,只觉自己是被他和魏紫彻底背叛了。 羞怒和憎恶灭顶而来,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们怎么敢……” 邢氏和萧隆对视一眼,同样震惊。 邢氏当即就开始哭骂,一会儿说魏紫不要脸勾引小叔子,一会儿又说萧凤仙罔顾人伦,就应该把上将军的位置让给萧凌霄。 薛子瑜脸都黑了,恶狠狠剜了一眼魏紫,骂道:“不知廉耻!” 魏紫也有些错愕。 她注视萧凤仙,不明白这厮为什么突然把他们两个的事情曝光出来。 听着周围的议论声,她的脸颊有些苍白,拢在袖管里的双手轻轻发颤。她和萧凤仙的事情公之于众的画面,她不是没有想象过。 却没料到,会是在宫宴上暴露出来。 萧凤仙…… 莫非他是有什么打算不成 这厢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周硕。 他和一众嫔妃过来的时候,整座大殿都在讨论萧凤仙和魏紫的事情。 他拂袖落座,眯着眼睛扫视过两人:“怎么回事” 萧凤仙拱手:“启禀陛下,微臣有一事相求,微臣想求娶镇国公府魏紫为妻。” 周硕笑了两声:“萧爱卿,你是在讲笑话逗朕开心吗” “微臣是认真的。” 周硕的笑容阴鸷几分。 他警告般微微向前倾身,眼神之凌厉像是要把萧凤仙盯出一个窟窿:“首先,魏紫是霁儿的侧室。其次,她从前当过你的大嫂。萧凤仙,你是要故意和人伦纲常作对!” 魏紫曾是萧凤仙的嫂嫂。 这一点,是所有人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 所以即使这两人真心相爱,也是根本不可能嫁娶的。 “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一道清脆悦耳的女音突然传来,“萧凌霄姓萧,萧凤仙也姓萧!” 众人望去,说话的是玉合欢。 她今日是随慕容经略和慕容焘过来赴宴的。 少女起身行至殿中,一身红裙手执团扇,娇俏伶俐,眉梢眼角都是不加掩饰的精明算计。 慕容九里慵懒地坐在席位上,喊话道:“玉合欢,你这话真是可笑,他们是亲兄弟,难不成还能有两个姓氏不成” 玉合欢笑吟吟的,说书般在殿中踱步:“提起姓氏,我这里倒是有个谜语。既然宫宴还没开始,不如咱们一起猜猜谜底” 慕容焘看了眼周硕的脸色,呵斥道:“好好的猜什么谜语萧凤仙胡闹,玉合欢你也要跟着胡闹吗!还不速速退下!” “席间无趣,不过是猜个谜语君臣同乐,有何不可”闻太师轻抚胡须,缓缓发话,“玉家小辈,你尽管说。” “是。”玉合欢朝闻太师福了一礼,才继续道,“我这个谜语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你们猜,悬柯寺血案的凶手,究竟是谁” 空气似乎凝固了。 悬柯寺血案。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将在场所有人拉进了诡异的静默里。 这桩血案,是被天子明令禁止任何人提起讨论的。 可是今夜,玉合欢却当众提起了它。 慕容焘率先起身,怒气冲冲道:“玉合欢,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还不赶紧退下!” “相爷如此恼怒,莫非是悬柯寺血案另有隐情不成”周显锋忽然出声,“玉姑娘旧案重提,必定有她的道理,说不定是她发现了什么线索也未可知。父皇英明神武,听闻当年又和定北王兄弟情深,想来是不会像丞相这般遮遮掩掩,不肯重查旧案的。若悬柯寺血案当真另有隐情,定北王乃是冤死,父皇也能高兴不是” 第408章 悬柯寺血案的真凶,是当今天子 周颜雪更衣回来的时候,宫宴已经开始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邢氏战战兢兢地低声道:“霄儿,这是怎么了咱们不是在说萧凤仙和魏紫的事情吗怎么又扯到了什么定北王身上!” 萧凌霄也不明白。 他蹙眉道:“你别说话了,先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龙椅上,周硕缓慢捻动碧玺佛珠。 他盯着周显锋,像是没料到这个儿子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他又瞥向闻太师和萧凤仙。 难道他们这趟北伐,从大燕那里知道了什么 不应该呀…… 玉合欢仍然站在殿中,环视过所有人,笑盈盈道:“怎么,没人能猜出悬柯寺血案的凶手吗” 一位糊涂昏聩的亲王高喊道:“悬柯寺血案早已定案,凶手就是定北王周无恙!他不仅残忍地杀掉了跟随他多年的十三个兄弟,还杀害了和他拜过把子的大燕皇太子和使臣,生生毁掉两国盟约!他丧心病狂,连寺庙里的一百多个僧侣都没放过!这种人渣败类死不足惜,根本不值得二十多年后再次提起!玉合欢,你今夜重提旧案,难道你也是定北王一党!” “旧案重提,自然是为了查清楚当年的真相!”玉合欢反驳,“二十多年前,我爹爹就是为了请求圣上彻查悬柯寺血案而亡,我既活着,自当秉承爹爹的意志,继续恳求圣上重查旧案!如果那件案子当真没有任何疑点,如果凶手当真就是定北王,那么重查又如何你们究竟在害怕什么!” 那位亲王被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满脸晦气地骂道:“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慕容经略,你也不好好管管你夫人!” 慕容焘捻着山羊胡须,满脸威严地命令道:“经略,你身为玉合欢的夫君,还不快把她带下去!当众撒泼像什么样子,‘出嫁从夫’四个字,你也该罚她抄写个一千遍才是!” 慕容经略不动如山,甚至出言反驳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幼时祖父教我的东西,祖父自己忘了吗悬柯寺血案存疑,就该重新彻查,若定北王当真无辜,咱们也应当还他一个公道。我不知什么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也不知什么是‘出嫁从夫’,我只知道玉合欢说的是对的,既是对的,我身为夫君便该支持。如此,方能算得上举案齐眉夫妻同心。” 玉合欢微微一笑。 慕容经略身为慕容家的嫡长孙,但行事风格却和慕容焘格格不入。 慕容焘争权夺势利益至上,但慕容经略这些年却始终韬光养晦不参与他的任何党争,称他为洁身自好也不为过。 她这些天待在相府,时时刻刻都再找机会进入慕容焘的书房和寝屋等地,就想搜查出关于当年悬柯寺血案的一些线索,而帮助接应她的不是旁人,正是慕容经略。 她从慕容经略的奶嬷嬷那里,得知了他的过往。 自他幼时懂事起,祖父和爹爹忙于政务,母亲忙于后宅争斗,几乎没人在意他的教育,只一位亲近的同龄小侍女积极照顾他的起居。 后来爹娘被慕容九里弄残,更是无暇管他。 始终陪伴他的,仍是那位小侍女。 年少懵懂之时,他与那小侍女相爱了。 却不知怎的被慕容焘知晓。 慕容焘耳提面命,要慕容经略断情绝爱,好好经营权势富贵,不要被如草芥般卑微之人打动,还说他将来注定是要迎娶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的。 那年的慕容经略还很尊敬祖父,便答应了他的要求,每日勤学苦读。 可是慕容焘仍旧不放心。 为了断绝他的心思,他命人打死了那个小侍女,又把尸体悬挂在他的书房里,让他每日看着尸体读书。那年,慕容经略才十六岁。 而那小侍女,方才刚满十五岁,是家中的独女。 他在书房待了整整一个月。 他看着陪伴了他整整十年的小侍女的尸体,看着她腐坏变臭,看着她长出无数尸斑,可他记得她活着的时候最爱漂亮、最爱干净了,她生得白白嫩嫩,连指甲都用心的拿丹蔻仔细染红。 真正论起来,其实她也从未勾引过他。 她本本分分地做事,只是因为觉得他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很可怜,连过年时也没人陪他吃团圆饭,所以才对他比对其他人更好,她每年都会把他带去她的家里吃除夕饭,还会把家里养的小狗抱给他看。 她的爹娘也都很尊敬他,这一家子都是老实本分的家生子,从未生出过不该有的想法。 可祖父只是简单的一条命令,就彻底毁了这小小的一家。 他不理解,为什么祖父可以视人命如草芥。 自那时起,他就知道他和祖父道不同。 他恨祖父。 金殿之上,慕容焘已是脸色铁青。 他瞪着慕容经略:“老夫怎么教出了你这种一身反骨的孙子!” “祖父,迷途知返。”慕容经略一字一顿。 他也是前几年才知道自家祖父做过的事。 那所谓的悬柯寺血案,根本就是祖父和当今天子一手促成! 他们为了权势,把悬柯寺上百条人命栽赃陷害到定北王头上,让那个庇佑大周王朝多年的年轻战神死于非命,从此北部十三州彻底沦为北燕铁骑的跑马场,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慕容经略不由想起,他们慕容家族祖上也曾南征北讨、为国效忠,也曾是百姓口中人人称颂的贤臣良将。 可是到了祖父这一辈,却是利欲熏心,无恶不作。 他们慕容家族,绝不能被祖父拖累。 他想着,沉默地望向玉合欢。 玉合欢微一颔首,环顾四周,正色道:“怎么,我所出的谜题,没人能给出谜底吗” 见无人应答,她微微一笑,望向上座天子:“那么,便由我来揭晓谜底吧。悬柯寺血案的真凶,并非是定北王周无恙,而是当今天子和慕容丞相!” 满朝哗然。 慕容焘厉声:“玉合欢,你放肆!” 周硕捻着碧玺佛珠,压低的眉眼透出凛然杀意。 第409章 朕何错之有?! 玉合欢从袖袋里取出一封文书。 那文书泛黄发脆,看起来已有些年头。 她把文书呈给闻太师:“太师请过目,这封是我从丞相书房的暗格里面搜出来的,乃是当年天子写给丞相的。” 看见那封信,慕容焘脸色大变。 周硕紧紧捏住碧玺佛珠,怨怪地盯向慕容焘,像是在责怪他为什么没有销毁这封信。 闻太师小心翼翼地展开细瞧,信上言明要慕容焘在悬柯寺的井水里面下毒,药晕寺庙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再带人杀害北燕皇太子及其使臣,乃至包括主持在内的所有僧侣,只独独留下周无恙。 信末虽没有落款,却有周硕的私人印章。 闻太师指尖轻颤。 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审理悬柯寺血案,却也记得周无恙死的那个黄昏。 那个惊才绝艳的男人被押上断头台的时候,漫天大雪,悬壶江畔的白菊开的格外热烈烂漫。 直到闸刀落下的刹那,周无恙始终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 滚热的鲜血热红了江岸边的白菊,围观的百姓口口声声都得骂周无恙出卖家国背叛手足,骂他死不足惜遗臭千古。 那年冬天,他虽惋惜周无恙这等天才年纪轻轻就不幸陨落,却也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他和所有人一样,认定周无恙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账。 那个黄昏,来自北境的长风呼啸而过,像是无数亡魂在风中不甘心地嘶吼。 寒风吹开了金殿的门。 闻太师忽然感受到一股彻头彻尾的寒意,仿佛二十多年前的那场风雪越过了光影和山川,挟裹着不甘的英魂,再度降临在他的面前。 周无恙…… 他死时也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分明还是个孩子。 听说他倾慕北燕的公主,也许来年春天就会迎娶她。 可是他到死,连给自己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闻太师眼底遍布红血丝,沉默的把文书交给其他重臣轮流浏览。 玉合欢轻摇团扇,说书人般继续在殿中踱步,淡然道:“当年两国商议,要在悬柯寺签订停战盟约,悬柯寺主持亲自发出请帖,为表郑重,又特意写明了前来议和的官员名称和到场时间,以期将来载入史册。慕容丞相固然心思缜密,将杀人现场伪造的十分逼真漂亮,却偏偏遗漏了那张写有两国到场官员名称的羊皮卷。 “不巧,我父亲怀疑悬柯寺血案存疑,于是特意亲自前往寺庙查探,虽然庙里没有任何破绽,但父亲却仍然不肯相信定北王会是杀人如麻的凶手。他独自挖开了主持的坟冢,从他的袈裟里面找到了这张羊皮卷。在核对过官员的姓名之后,父亲发现慕容丞相像是从整件事情里面隐身了,于是更加断定,悬柯寺血案绝对不简单。父亲怀疑,定北王是被栽赃陷害的。” 满殿哗然。 周硕和慕容焘面如沉水,各自不语。玉合欢接着道:“后面的事情,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爹爹申冤被杀,我家人也随他一起下了九泉,幸而我被乳娘抱走,才侥幸逃过一劫。我自幼流离失所,记事以后,虽未曾见过爹爹和娘亲,但我一向为他们的不折腰而骄傲。爹爹没做完的事情,我替他做。爹爹没能申的冤,我替他申。我想,这世间总要讲一个公道。便是天子和权臣,也该讲一个公道!” 少女掷地有声。 闻太师深深叹息。 他缓缓起身,失望地看着龙椅上的男人:“陛下怎么说” 周硕一字一顿:“一派胡言,不知所谓。朕与无恙乃是亲兄弟,他又一手扶持朕登基为帝,可谓是朕的恩人,朕何故害他玉合欢,是不是老四和闻太师逼你说这些话的老四,难道你也要谋反不成!” 他反手就把谋逆的罪名丢到了周显锋的头上。 周显锋气得不轻:“父皇!儿臣志不在上京,从未想过争太子!儿臣此生只想金戈铁马,护佑国境安宁,儿臣也从未参与过争权夺势!父皇自己造的孽,竟要按在儿臣和外祖父的头上吗!” “本相看,四殿下和闻太师早就包藏祸心不怀好意!”慕容焘抬手指着祖孙俩,“闻太师拥兵自重又一意孤行,这些年从不把圣上放在眼里过!每每回京,更是干涉朝政批评圣上,越俎代庖目无君上,狼子野心可见一斑!来人,还不把闻太师拿下!” 金殿外,早埋伏了禁卫军。 他们一拥而入,毫不犹豫地团团围住闻太师和周显锋。 殿内百官脸色骤变,皆都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谁也没有料到,二十多年前的旧案,忽然又牵扯到了四皇子和闻太师。 今夜,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闻太师一张老脸难看至极。 他遥遥注视周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辅佐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竟是个披着人皮的狼! 他浑身发抖,声音苍老嘶哑:“闻家对大周忠心耿耿,族中多少儿郎战死沙场,陛下心里没有数吗!陛下屡次三番陷害忠良,连至亲手足都不肯放过,夜里可能安寝!” 周硕站起身,声嘶力竭地喊道:“周无恙早已有谋反之心,却故意装出一副贤良大度的模样,天下人不过都是被他蒙在鼓里罢了!什么陷害忠良,悬柯寺之变,不过是朕提前揭露他的真面目,朕何错之有!他觊觎皇位,觊觎朕的女人,他该死!” 男人皇袍猎猎。 他双目赤红,碧玺佛珠被掐断绳结散落满地,戴在头上的十二旒珠帝冕急剧摇晃,几缕蓬乱的白发从两鬓和额角散落下来,长长的指甲指着殿中所有官员,看起来疯狂肆意,十分骇人。 慕容焘拱手附和道:“陛下,显而易见闻太师乃是定北王旧党,闻太师位高权重居心叵测,还请您即刻处死以儆效尤!” 周硕立刻挥手道:“杀了他,杀了闻太师!” 闻太师厉声:“老夫倒要看看,谁敢动手!” 他常年征战,虽然年迈却仍然中气十足,一时间禁卫军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再上前去。 第410章 定北王周无恙,正是家父 周硕见他们被吓唬住,毫不犹豫地拔高音量:“闻伏山意图谋反,谁能砍下他的头颅,奖励黄金千两,封万户侯!” 话音落地,原本畏畏缩缩的禁卫军们纷纷奋勇向前,竟当真想要削掉闻太师的头颅! 宫中赴宴不得佩剑,闻太师手无寸铁,于是掀翻矮案,拿矮案格挡开兵器! 一时之间大殿内金戈声鸣厮杀声起,一些胆小的官员甚或家眷纷纷尖叫。 眼见闻太师落于下风,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的唱喏声:“贵妃娘娘到——!” 众人连忙望去,容嘉荣陪着容贵妃,正在宫人们的簇拥下跨进殿槛。 容贵妃已有多年不曾出现在人前。 灯烛明灿,她一步步穿过金殿,宫裙曳地凤钗端庄,一张未曾被岁月侵蚀的脸格外美艳雍容,身上更多了些时光赋予的沉淀温婉。 一些未曾见过她的小辈们顿时惊为天人,曾经见过她的官员们则纷纷惊叹她朱颜未改。 昔年的上京第一美人,即便年华老去,也仍旧无愧于美人的名号。 周硕抬手,制止了殿内的恶斗。 他遥遥凝视容贵妃,声音有些颤抖:“月岚,这么多年,你终于肯出来了” 四目相对,容月岚微笑:“陛下万福。臣妾今夜过来,是想为定北王讨一个公道。” 周硕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 他唇线绷得很紧,眼瞳里面爬满了红血丝,鬓角白的头发在寒风中招摇,令他看起来莫名苍老了几分。 他缓缓道:“月岚,所有人都在逼朕,难道连你也要朕我吗这些年,朕对你不好吗你宫中的吃穿用度,是全天下最好的。你不愿意侍寝,朕便再未逼迫过你。凡有妃嫔妄图欺辱你、贬低你,朕就毫不留情地杀了她们。月岚,朕从未对不起你过,为什么你心心念念还是周无恙!” 说着说着,他似乎有些崩溃,眼睛越发腥红。 容月岚仍是温和婉约的姿态,柔声道:“陛下所谓的待臣妾好,就是利用悬柯寺血案,诛杀流放臣妾的一家当年臣妾的嫡亲兄长也在悬柯寺,却被陛下的人残忍杀害,又给容家按上定北王一党的罪名,抄家流放,借此收回兵权……偌大的容家,到最后只剩下臣妾一人,和侥幸逃脱的嘉荣。” 两行清泪,顺着女人美艳的面容滚落。 上苍并没有因为她的美貌,而厚待她的半生。 殿内落针可闻。 容月岚苦笑:“如果这就是陛下所谓的爱,那么未免也太过沉重,臣妾实在无福消受。” “朕是被逼的!”周硕状若疯魔,额前的十二旒珠剧烈碰撞,“如果朕不杀周无恙,他就会谋夺朕的皇位,就会谋夺你!朕没有办法,月岚,朕没有办法呀!朕怕,朕一想到周无恙率领数十万兵马镇守边关,朕夜里就睡不安稳呀!你要朕怎么办!朕除了杀他,朕别无他法呀!” 他站在皇位前尖叫着,明晃晃的龙袍和黄金龙椅几乎融成了同一个颜色。 而他被那团黄色紧紧束缚包裹,华丽的龙袍和龙椅成了禁锢他的冰冷囚笼,他放不下、逃不开、挣不脱,直到彻底沉沦进去,直到爱这颜色胜过爱他自己的性命! “他从未想过谋夺皇位!”容月岚崩溃凄声,像是要把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愤怒和委屈全部发泄出来,“是他把皇位让给你的,是他扶持你登基为帝的,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和你抢!他也从来没有爱过我,是我对他一厢情愿!周硕,是我对他一厢请愿!我不爱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反而要去伤害你的手足兄弟!” 女人凄厉的质问声在金殿中反复回荡。 周硕孤零零站在高处。 周无恙死了。 死在了二十多年前,死在了他的奸计之下。 午夜梦回时,他也曾梦到过周无恙。他浑身是血,站在大雪纷飞的悬壶江畔,凝视着他的眼眸,问他为什么要背叛他。 为什么呢 梦里,周硕答不上来。 他害怕看见周无恙的眼睛。 金殿里灯烛璀璨。 周硕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异诡谲的笑容。 他道:“朕就是杀了他,那又怎样朕是皇帝,朕不论忠奸,朕想杀谁就杀谁。” 此话一出,算是彻底证实了周无恙确实是被冤枉的。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周硕摆摆手,淡淡道:“朕累了。来人啊,送容贵妃回宫,将闻伏山捉入天牢。” 容贵妃不敢置信:“周硕,都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你还不知悔改吗!” “悔改悔改什么”周硕轻哂,眉眼间充满了轻蔑,“周无恙已经死了,他又能拿我怎么样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呀!他能奈我何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得意狷狂地仰天大笑。 十二旒珠帝冕倾斜到一侧,越发显得荒唐疯魔。 就在这时,底下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我父亲虽不能奈你如何,但我可以。” 周硕猛然盯向那人。 是萧凤仙。 二十出头的青年,金簪玄袍腰束革带,宽肩窄腰冶艳昳丽,站在烛火之中,明灿灿宛如神祇。 他的眉眼…… 周硕今夜方才惊觉,萧凤仙的眉眼和周无恙竟然如此相像! 他胸口起伏,喘息了几声,充满警觉地颤声质问:“你说什么父亲什么父亲” 萧凤仙平静道:“定北王周无恙,正是家父。” 金殿内再次落针可闻。 众人屏息凝神,这一刹那连呼吸都忘了。 萧凤仙…… 是定北王的儿子! 这怎么可能呢! 然而老一辈的臣子,却都注意到了萧凤仙和周无恙相仿的的相貌和体型,二十多年过去,加上天子明令禁止提起周无恙,他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定北王的风采,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突然就想起了萧凤仙和周无恙是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周硕的脸色急剧变幻。 萧凤仙缓缓道:“二十多年前,家父被你害死,母亲也被你派人追杀。母亲的侍女抱了个死婴,自焚在小酒馆,让你误以为已经斩草除根再无后顾之忧,却不知母亲早已带着我逃往南边陵州城。那个雪夜,母亲身负重伤气息奄奄,在雪地里濒死的时候,正巧被出来打酒的村人萧隆撞上。母亲将我托付给了萧隆,并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给了他。自此,世上再无北燕公主和定北王的儿子,只有萧家妓生子,萧凤仙。” 第411章 今夜,萧凤仙会赢吗? 第411章今夜,萧凤仙会赢吗 在场君臣面色各异。 萧凌霄不敢置信,失态地喊道:“爹,当真如此!” 众人也很想知道真相,因此纷纷望向萧隆。 萧隆不期然自己居然能成为焦点。 他脸色煞白,还没有弄清楚目前的状况。 他只知道萧凤仙的生父似乎犯了什么大错,他居然救了一个罪臣的儿子! 他战战兢兢汗流浃背,连忙伏地磕头:“陛陛陛陛下恕罪!草民当时不知道萧凤仙是罪臣之后,草民冤枉啊!若是知道萧凤仙的身世,草民无论如何也不敢救他!” 萧凌霄崩溃般瘫坐在原位。 他怔怔看向萧凤仙。 这个被他轻贱了多年的妓生子,真实身份居然是定北王和北燕公主的儿子! 如此天潢贵胄,他竟然真以为萧凤仙是个出身卑贱的贱种! 想起从前自己屡屡辱骂萧凤仙是上不得台面的妓生子、是血脉低贱的庶子,萧凌霄的脸颊就一阵阵发烧发烫。 他紧紧捏住拳头,望向萧凤仙和魏紫的眼睛更加发红。 他忍不住喝问道:“魏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萧凤仙的身世!你肯定是觉得他比我出身高贵,所以你才不顾叔嫂关系,不知廉耻地勾引他!魏紫,我竟不知你是如此爱慕虚荣攀附权势之人!” 魏翎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住嘴!” 话音刚落,萧凤仙的手中刀就朝萧凌霄飞了出去,擦着他的耳朵插进了墙壁里。 萧凌霄抹了一把耳朵上的血,顿时脸色惨白:“萧……萧凤仙……” 萧凤仙没搭理他,只冷眼睨向周硕:“事情原委,便是如此。我爹爹死的冤枉,我今日便要为他和跟随他的十三位叔伯讨个公道!” 闻太师颔首,不吝夸赞道:“好小子,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采!今夜,老夫随你一道,反了这狗屁皇帝!” “还有我!”周显锋也站了出来,“外祖,我从前一直不敢告诉你,我母妃是生生被父皇冷落猜忌,以致在深宫里抑郁而终的!父皇残害子嗣不堪为人父,逼死皇后不堪为人夫,陷害忠良不堪为人君,凡此种种,令人发指!便是我生身父亲,我也要反了他去!” “你们——”慕容焘抬手指着他们,“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是要谋逆吗!” 满殿文武剑拔弩张。 魏紫柔声道:“君正,则臣清。君不正,则臣不贤。所谓忠君报国,忠的是清正贤明的君王,开国先祖皇帝曾有言,若后世君不正,臣子可效仿古时先贤废除君主另立贤王。如今朝中以慕容丞相为首的奸佞当道,闻太师清君侧立贤主,乃是民心所向,想来若是先祖还在,也会赞成闻太师的做法,哪来的谋逆之说” 她的声音娇娇弱弱,却充满了温柔的力量。 让这场兵变变得名正言顺,像是一江春水,让这座冰冷黑暗的金殿重新焕发出生机。 文武百官彼此对视,除了慕容焘一脉的党羽,其余人等皆都不发一言地站到了闻太师这边。 慕容焘眉头紧锁,喝问道:“魏翎,你就是这样管教你女儿的!” 魏翎掀翻两张食案。 他一手抄起一张食案,大笑道:“慕容焘,你少在那里放屁!我家小紫明辨是非,我高兴都来不及!闻太师,今夜只消你发句话,我魏家父子立刻替你冲锋陷阵!” 周婧解下腰间软鞭,在空气中“啪”地抽了一声响:“还有我!” 慕容焘没想到,今夜这场宫宴会演变成这种场面,更没想到周无恙的儿子居然还活着。 他苍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迟疑,缓慢朝龙椅方向退去:“陛下……”周硕脸色沉黑。 他慢慢坐到龙椅上,只觉所有人都背叛了自己。 他爱惜地摩挲着黄金龙头扶手,像是疲惫至极地垂下眼皮,轻轻道:“动手吧。” 禁卫军不再犹豫,纷纷杀向萧凤仙闻太师等人。 兵戈交接。 魏换锦和周婧护住魏紫和魏老夫人,魏紫急切道:“萧凤仙不会有事吧” 魏换锦踹开一名禁卫军,急吼吼道:“那家伙能打得很,妹妹你还是关心关心咱们自己吧!” 周婧带着他们,往大殿外面边打边退:“这里太乱了,咱们先出去。” 夜色沉沉,似有雪飘零落下。 回廊蜿蜒绵长,全是逃难的官员及其家眷。 魏紫挽着裙裾夹杂在他们中间,下意识回眸望去,只见远处宫殿巍峨耸立灯火煌煌,在宫灯照不见的黑暗里,似有大批大批乌压压的禁卫军朝这边涌来。 雪霰被寒风吹到了脸颊上。 她顾不得抚落睫毛上的雪籽,担忧道:“婧儿,萧凤仙他们真的不会有事吗整座皇宫都是天子的兵马,萧凤仙和闻太师他们才几个人……” “你放心好了,”周婧紧紧拉着她的手,“萧凤仙比鬼都精,谁死了他也不会死!我和换锦先送你们去我未出阁时居住的宫殿,再回头去找萧凤仙他们汇合,等事情平息了,我们再去接你们!” 这一夜很漫长。 魏紫和魏老夫人坐在周婧从前的宫殿里,根本毫无睡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隐隐传来厮杀声,像是有另一支兵马进入了皇宫,宫人们的凄厉尖叫不时传来,听着叫人毛骨悚然。 魏紫紧紧挽着魏老夫人的手臂:“祖母……” 魏老夫人倒不像她这样着急。 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年轻人沉不住气。祖母以前教你的,你都忘了” 魏紫咬住唇瓣:“孙女没忘。” 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 永远从容镇定,不要过度担忧没发生的事情,不要因为外界的干扰而慌了自己的阵脚。 魏老夫人望向殿外的火光。 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一抹厉色,她道:“合欢他们敢在今夜的宫宴上,揭露悬柯寺血案的真相,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那张皇位,周硕坐不成了。” 一夜无眠。 魏紫站在殿外,注视着黎明前的朦胧皇宫,想起不久之前周显霁也才刚解决过一场宫变。 那场宫变,周显霁赢了。 今夜,萧凤仙会赢吗 第412章 小紫,你可知新帝是谁 第412章小紫,你可知新帝是谁 天穹落着细雪,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 魏紫正翘首盼望,周婧突然浑身是血地策马而来。 她勒住马蹄,扬了扬软鞭,冲魏紫粲然一笑:“结束了!” 魏紫焦急地跑下汉白玉台阶:“赢了吗!” “那是自然!”周婧翻身下马,“昨夜父皇在宫中准备了三万禁卫军,即使没有合欢表妹那一出,他也原就打算对我外祖父动手。好在萧凤仙早有准备,提前安排亲兵驻扎在京城附近,大皇兄和宴浓从冷宫入口进入地宫,把那一支亲兵引进了皇宫。现在父皇已经兵败,闻太师他们正在商议废帝之事。我担心你着急,就先过来给你报喜。祖母可还安好” 魏紫闻言,彻底放下了心。 她柔声道:“祖母好着呢。” 曦光照亮了整座皇宫。 落雪映金,纷纷扬扬的雪也变的晶莹璀璨。 躲藏了整整一夜的文武百官及其家眷,陆陆续续朝宫外走去。 魏紫搀扶着魏老夫人穿过宫巷,忍不住回眸张望。 她今日没能见到萧凤仙,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 魏老夫人像是洞穿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废帝之事非同小可,接下来,宫里怕是有的忙。” “我知晓的……”魏紫低声,“祖母,您说废帝之后,会是谁继承皇位” 魏老夫人望向前方。 宫巷尽头,耸立着巍峨的宫门。 现下成年的皇子只有周显元和周显锋。 会是他们中的一个继承皇位吗 老人笑容温和:“无论新帝是谁,都好过废帝。” 魏紫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是了,他的几个孩子,谁都比他好。” 回到镇国公府,魏紫梳洗过后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清晨,大雪已经停了。 才是正月初三,隔着院墙隐隐能听见上京城里的爆竹声。 魏紫一边梳头一边想道,若非宫变,此刻家里应当早已高朋满座热闹非常。 她往发髻上簪了一把白玉梳,见在唇上点了些嫣红口脂。 周婧和玉合欢前后进来,各自抱着手炉:“小紫。” 她们身后,慕容九里也跟了来。 魏紫连忙笑着起身迎了上去:“你们怎么一道过来了青橘,快去拿茶和点心!” 闺阁里燃着地龙,十分的暖和。 彼此落座寒暄过后,周婧率先神秘兮兮地问道:“小紫,你可知新帝是谁!” 魏紫见她眉梢眼角都是笑容,正要猜测是不是她的兄长四皇子周显锋,慕容九里率先抢过话头,大叫道:“是萧凤仙!” 周婧和玉合欢顿时嫌弃地望向她。 玉合欢捏着团扇扭过头去:“没意思,你这人可真扫兴。” 周婧也骂道:“就你张了嘴会说话,你这么能说你怎么不当出使别国的使臣去!” 挨了骂,慕容九里心满意足地端起热茶:“我就爱凑这个热闹,你管我” 魏紫却是不解:“怎么是他” 周婧笑眯眯的:“你猜是为什么——” “因为周显元不稀罕当皇帝!”慕容九里抱着热茶,“他与我约定好了,往后不参与朝堂政事,只安安心心去国子监过夫子,给小孩子们启蒙。我觉得这样很好,他那样笨的一个人,就算当了皇上也会被底下的人欺骗,还不如不当呢!周显元说,等春暖开的时候就正式娶我,你们瞧,我也是有人爱着的了。”周婧扶额。 她是真想缝上慕容九里这张嘴! 魏紫略一思忖,觉着周显元这个选择其实很适合他。 “至于我皇兄,”周婧解释,“他从小到大未想过当皇帝。我外祖父也常常说,他没有当皇帝的资质,纯粹就是个武夫,做个守成君主也就罢了,若想开疆拓土或者变革律历,那可就不能够了。我皇兄自己也不喜欢被束缚在皇宫里面,他更喜欢塞外和边疆,他和我外祖父打算明年再去一趟北境。” 这么一来,其余皇子都还年幼,似乎也就只剩下萧凤仙。 他是定北王的孩子。 而当初,原本该是定北王登基为帝的。 皇位由他继承,本就非常合情合理。 周婧看着魏紫,真心实意地弯起眉眼:“看来,咱们家要出一位皇后娘娘了!” 魏紫暗暗攥紧手帕。 她从未想过,会是萧凤仙登基为帝。 他若当了皇帝,还会继续喜欢她吗 他会不会选秀女、纳嫔妃 一股不安感在心底蔓延。 她不想萧凤仙当皇帝。 与此同时,宫中。 慕容焘被压入天牢听候审讯。 周硕则被贬入冷宫。 宴浓过来的时候,周硕穿着破旧单薄的衣袍,披头散发在雪地里疯跑,跑着跑着,他似乎看见了雪里埋着什么东西,连忙弯腰刨开积雪,捡起了那件东西。 是一片巴掌大的梧桐落叶。 他欣喜若狂,把梧桐叶当成帝冕顶在脑袋上,拍着手掌大笑道:“噫,我当皇帝了!我当皇帝啰!母妃,你瞧见没有,孩儿当皇帝啰,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咱们啰!” 才四十多岁的男人,一夕之间像是苍老了十年。 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脸上沟沟壑壑全是皱纹。 寒风吹红了他的脸,他拍着手跳着笑着,浑然已是神志不清。 他正高兴,突然冲出几个小太监,抢走了他的梧桐叶,把他推倒在雪地里,冲着他拳打脚踢:“呸,你也配当皇帝!猪狗不如的东西!” “呜呜呜!”周硕哭着护住脑袋,“那是我的帝冕!是我的!你们还给我,还给我!” 回应他的,是无休止的殴打和谩骂。 而这种情形,短短两天时间,已经在冷宫上演了四五遍。 周硕一次次以为自己当上了皇帝,却又一次次被拆穿殴打。 他永远得不到毕生想要的东西。 萧凤仙悄然出现在宴浓身侧。 他远远看着周硕。 这就是他给周硕的惩罚。 他要他活着。 长命百岁地活着。 因为有时候,活着往往比死亡更痛苦。 宴浓微笑:“您这一出戏,可真是精彩。” 萧凤仙淡淡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一直帮我和容嘉荣了吧” 第413章 不娶魏紫,不知牡丹真国色(大结局) 第413章不娶魏紫,不知牡丹真国色(大结局) 宴浓怀里的玳瑁猫儿叫唤了一声。 他轻抚猫儿,又低头吻了吻它的额头:“我虽是东厂宦官,却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既然为人,又如何免得了爱恨恩仇” 萧凤仙问道:“你与周硕有仇” 宴浓缓声道:“三十年前,我还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太监,做些洒扫庭阶的活儿。曾因为不慎弄折了先皇贵妃精心娇养的牡丹,而即将被管事太监打死。你应当知道,我们这种东西,在权贵眼中大抵都是草芥,尚不如一朵来的贵重。 “就在我濒死之际,你父亲和容贵妃正巧路过,见我可怜,就开口留下了我的性命。自那以后,我开始汲汲营营往上爬,我想爬到一个更高的地方,一个不会被人随意剥夺性命的地方。幸而我被上一任东厂督主看中,将我收为义子。” “所以,你背叛周硕,是为了报恩”萧凤仙问。 “是,也不全是。” 宴浓笑了笑,隔着雪霰,遥遥望向宫中最高的楼阁。 空中雪雾弥漫,那卷檐翘角的巍峨楼阁宛如瑶台仙苑,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他知道那里住着容贵妃。 宫变之后,因为容家已经没了,所以容贵妃以太妃的身份,依旧居住在那座宫殿里面。 宴浓永远记得年少时第一次看见容月岚的模样。 细雨如酥,牡丹折。 他趴在泥泞和血泊之中,身上没一处完好的皮肉。 他听见少女清脆如银铃的声音传来:“也是可怜人,何故要为了一朵就杖毙了他” 他勉强睁开被血痂糊住的眼缝。 少女粉面樱唇,穿一袭桃色的襦裙,双髻上的嫩绿色丝带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管事太监称呼她,容小姐。 容小姐,容月岚…… 宴浓张着嘴,近乎贪婪地想要记住她此时此刻的模样,雨水和血液流进了他的唇齿间,明明该是铁锈般的滋味,可他却恍如喝到了琼浆佳酿。 少女倾身,拿手帕细细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污,又把撑着的纸伞递给他。 她躲到和周无恙的伞下,娇声道:“咱们走吧。” 她的手帕很香很软。 她撑过的纸伞是竹骨架子的,洁白的油纸上细致地描绘了牡丹。 宴浓不禁想,这位容小姐大约很喜欢牡丹吧。 少年的心被春风叩动。 自此,他比所有人都要刻苦勤奋,他侍奉东厂督主直到被收为义子,他如饥似渴地学习对方教给他的内功和武术,哪怕练到走火入魔须发皆白,也不肯懈怠一时半刻。 他知道他配不上容小姐。 但是…… 他还是想爬到更高的地方,爬到不需要再被容小姐搭救的地方。 最好,最好他还能在容小姐需要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她。 而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天竟然真的来了。 二十多年前,他还不像现在这样位高权重。 他无力阻止定北王被陷害,也无力保护容家。 但至少,他偷偷救下了萧凤仙和容嘉荣,护住了周无恙和容家的最后一点血脉。 在容贵妃自请软禁在摘月宫后,他也对她百般照顾,常常会从民间搜集一些小玩意儿送去给她解闷。 诚然他绝不敢出现在容贵妃面前,可是只要能远远看一眼她,他就心满意足了。 也许容贵妃早已不记得,他是她年少时救过的一个小太监。 可他记得就够了。 这些年,他也一直在尽心尽力帮助萧凤仙变得强大,为的就是将来把周硕拉下皇位,让定北王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让容贵妃能够脱离这个诛她家族的男人。 宴浓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望向那座宫楼时的目光越发缱绻柔和,萧凤仙便也猜到了什么。 他轻哂:“何不不告诉她你的心意” “似我这等阉人,怎配对那明月般的贵人提起爱慕”宴浓搂着玳瑁猫儿,“我呀,这辈子守着这座宫,守着宫里的那个人儿,也就无憾了。” 萧凤仙望了一眼在雪雾里若隐若现的宫楼。 他从前以为宴浓是个恶人。 没想到,竟还是个痴情种。 宴浓又提起道:“对了,你的登基大典定在七日后。魏家那边,怎么说可要送一道封后的圣旨过去” 封后…… 萧凤仙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天子,而魏紫将成为他的皇后。 他想着那个娇娇软软的姑娘,薄唇噙起温柔的笑:“不着急,等我将所有事情都解决完,再风风光光迎她入宫。” 萧凤仙的登基大典进行得很顺利。 他正式改姓氏为周,名字按照“显”字辈排行,取“周显宁”之名,字凤仙。 朝中,以慕容焘为首的一众官员遭到了清算,慕容焘因为犯下了陷害忠良、收受贿赂、买卖官爵、结党营私等诸多罪名,被判处斩首之刑,其余官员也都受到了相应的惩罚。 长公主周颜雪不复昔日荣光,因为被查出参与了周显阳谋逆之事,加上毒害周显阳生母季昭仪,被贬为庶人幽禁长公主府。 至于萧凌霄,他早已被萧凤仙的身份吓破了胆子,悔恨自己这些年不曾待他好点。再如何垂涎魏紫,他也不敢和当今天子抢女人,于是连夜打包行李想要出逃,却被南烛擒获,直接将他送进长公主府,萧凤仙断绝了他的官途,要他在这小小的四方天地里侍奉周颜雪一辈子。 萧隆和邢氏哭哭啼啼,干脆豁出去敲响了登堂鼓,以养育之恩逼迫萧凤仙放出萧凌霄。 萧凤仙正要找他们算账呢,没料到这对夫妻居然自己送上了门,于是把他们是如何虐待幼时自己的事情诏告群臣,又把他们和孙福禄一道扭送长公主府,要他们在这里日夜忏悔,度过余生。 虽然大周国以孝治天下,但群臣听闻萧隆和邢氏的种种行径,都认为萧凤仙的旨意下得好。 薛尚书因为站队及时的缘故,并没有受到魏绯扇和周显阳的牵连。 而镇国公府也比从前更加显赫。 薛子瑜此时此刻才感到了后怕和后悔,开始频频向镇国公府示好,不时登门给魏翎送饭送菜意图复婚,只是魏翎犹豫着迟迟没有答应。 没了魏绯扇时常在耳边挑拨离间,薛子瑜对魏紫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憎恨。 她曾带着亲手制作的糕点来探望魏紫,魏紫谦逊有礼地接待她,一口一个“母亲”地唤着。 薛子瑜红着眼眶道:“我似乎从未听过小紫唤我娘亲。” 魏紫沉默。 “娘亲”二字,早在寄北宫割发断义时,她就再也唤不出口了。 此外,萧凤仙又把当年悬柯寺血案的真相昭告天下。 他亲自前往北境,把定北王周无恙的尸骨迎回了皇陵,与此同时又命容嘉荣亲自南下陵州城,找到母亲的坟冢,一起迁回皇陵,与父亲合葬在在一处。 等安顿好朝堂政务,处理完这些琐事,已是萧凤仙登基两个月后。 朝中众臣都知道新帝心悦魏紫,可是见他两个月都未曾提起过魏紫此人,不禁纷纷猜测他是不是瞧不上魏紫了,毕竟他如今贵为天子,而魏紫却陆续嫁过两位夫君,偏还都是他的兄长——虽然严格来说嫁给周显霁的那回并不算正室。 镇国公府。 春暖开,鸳鸯戏水。 一树桃颤巍巍朝水面倾斜,粉白的瓣落了半座塘面。 梳着高髻的女子坐在在石头上,她朝明镜似的水面望去,水中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芙蓉面,许是见那粉嫩娇艳的面容美得惊心动魄,几尾游鱼悄然沉进水底,连鸳鸯也羞涩地游远了些。 魏紫将额前垂落的几绺碎发勾弄到耳后,轻轻吁出一口香气。 这些天上京城的流言蜚语,她不是没有听过。 萧凤仙果然没来娶她…… 他贵为天子,大约是瞧不上她了。 她有些赌气地探出葱白似的指尖,指尖触及水面,涟漪一圈圈散开,水中倒影破碎,瓣逶迤。 她想,萧凤仙不肯娶她,那她不嫁他就是了。 难道不嫁人她还活不成了 她这么想着,忽然有人从身后捂住她的眼睛。 魏紫娇嗔:“婧儿,你都有一个月身孕了,你还敢来水边玩。” “嫂嫂猜错人了,不是周婧,是我。” 那人松开手。 魏紫望去,来人玄衣墨裳腰封嵌金,视线上移,果然看见一张熟悉又可恶的俊脸。 她愣了愣,扭过头去,一边往指尖缠绕手帕,一边没好气道:“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萧凤仙又凑到她跟前,桃眼含情带笑:“我不找你,我找谁去” “你爱找谁找谁去,难不成我还能捆住你不成” 萧凤仙紧紧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怎么没捆住我这心都被你捆得牢牢的了,半点儿也挣脱不得。” 他的力气那样大,魏紫根本抽不出自己的手。 她脸颊绯红:“你——” “嫂嫂可是怪我这阵子冷落了你实在是我要处理的事情太过繁琐,想着干脆一次性处理完,再来迎你入宫。你瞧,我这不就来了吗你若疑心我移情别恋,那可就太过伤人了,我发誓,我心里眼里,就只有你一人!” 他真情实意,难得没想从前那样嬉皮笑脸。 魏紫相信他的话,心里也已原谅了他七分。 她低着头咬了咬唇瓣,小声道:“你这人真无赖……我不理你了。” “嫂嫂理理我……”萧凤仙干脆坐到石头上,把她抱进怀里,稀罕的什么似的又亲又摸,“封后要用的东西都已准备齐全,凤冠和嫁衣也都刚送到镇国公府,往后,咱们再不必遮遮掩掩,咱们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了。” 正儿八经的夫妻…… 魏紫偷偷瞄向萧凤仙。 男人身穿玄色绣金龙袍,轮廓分明俊美冶艳,肩背格外宽厚结实,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孤苦伶仃的陵州少年。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想着一路走来的辛酸,不觉既心疼自己,又心疼萧凤仙。 她看着满园景致,小声道:“今年春色真好。” 萧凤仙轻抚她单薄的脊背,想起了那年陵州城山阴县,魏紫推开尘封已久的窗,少女白嫩如玉的面容撞进他的眼里,恰似活过来的一株牡丹。 他弯唇:“不到园林,不知春色如许。” “那你瞧着,这满园芳菲,哪一株最是好看” 萧凤仙笑意更盛,薄唇暧昧地抵着魏紫的耳畔:“自然是魏紫。不娶魏紫,不知牡丹方是真国色。嫂嫂的闺名取得极好,嫂嫂这株也极是好看。” 少年时见之不忘。 贻误终身,愿误终身。 —大结局— 谢谢玖拾呀的打赏,,谢谢宝宝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和理解,抱住大家!! 第413章不娶魏紫,不知牡丹真国色(大结局) 宴浓怀里的玳瑁猫儿叫唤了一声。 他轻抚猫儿,又低头吻了吻它的额头:“我虽是东厂宦官,却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既然为人,又如何免得了爱恨恩仇” 萧凤仙问道:“你与周硕有仇” 宴浓缓声道:“三十年前,我还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太监,做些洒扫庭阶的活儿。曾因为不慎弄折了先皇贵妃精心娇养的牡丹,而即将被管事太监打死。你应当知道,我们这种东西,在权贵眼中大抵都是草芥,尚不如一朵来的贵重。 “就在我濒死之际,你父亲和容贵妃正巧路过,见我可怜,就开口留下了我的性命。自那以后,我开始汲汲营营往上爬,我想爬到一个更高的地方,一个不会被人随意剥夺性命的地方。幸而我被上一任东厂督主看中,将我收为义子。” “所以,你背叛周硕,是为了报恩”萧凤仙问。 “是,也不全是。” 宴浓笑了笑,隔着雪霰,遥遥望向宫中最高的楼阁。 空中雪雾弥漫,那卷檐翘角的巍峨楼阁宛如瑶台仙苑,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他知道那里住着容贵妃。 宫变之后,因为容家已经没了,所以容贵妃以太妃的身份,依旧居住在那座宫殿里面。 宴浓永远记得年少时第一次看见容月岚的模样。 细雨如酥,牡丹折。 他趴在泥泞和血泊之中,身上没一处完好的皮肉。 他听见少女清脆如银铃的声音传来:“也是可怜人,何故要为了一朵就杖毙了他” 他勉强睁开被血痂糊住的眼缝。 少女粉面樱唇,穿一袭桃色的襦裙,双髻上的嫩绿色丝带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管事太监称呼她,容小姐。 容小姐,容月岚…… 宴浓张着嘴,近乎贪婪地想要记住她此时此刻的模样,雨水和血液流进了他的唇齿间,明明该是铁锈般的滋味,可他却恍如喝到了琼浆佳酿。 少女倾身,拿手帕细细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污,又把撑着的纸伞递给他。 她躲到和周无恙的伞下,娇声道:“咱们走吧。” 她的手帕很香很软。 她撑过的纸伞是竹骨架子的,洁白的油纸上细致地描绘了牡丹。 宴浓不禁想,这位容小姐大约很喜欢牡丹吧。 少年的心被春风叩动。 自此,他比所有人都要刻苦勤奋,他侍奉东厂督主直到被收为义子,他如饥似渴地学习对方教给他的内功和武术,哪怕练到走火入魔须发皆白,也不肯懈怠一时半刻。 他知道他配不上容小姐。 但是…… 他还是想爬到更高的地方,爬到不需要再被容小姐搭救的地方。 最好,最好他还能在容小姐需要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她。 而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天竟然真的来了。 二十多年前,他还不像现在这样位高权重。 他无力阻止定北王被陷害,也无力保护容家。 但至少,他偷偷救下了萧凤仙和容嘉荣,护住了周无恙和容家的最后一点血脉。 在容贵妃自请软禁在摘月宫后,他也对她百般照顾,常常会从民间搜集一些小玩意儿送去给她解闷。 诚然他绝不敢出现在容贵妃面前,可是只要能远远看一眼她,他就心满意足了。 也许容贵妃早已不记得,他是她年少时救过的一个小太监。 可他记得就够了。 这些年,他也一直在尽心尽力帮助萧凤仙变得强大,为的就是将来把周硕拉下皇位,让定北王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让容贵妃能够脱离这个诛她家族的男人。 宴浓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望向那座宫楼时的目光越发缱绻柔和,萧凤仙便也猜到了什么。 他轻哂:“何不不告诉她你的心意” “似我这等阉人,怎配对那明月般的贵人提起爱慕”宴浓搂着玳瑁猫儿,“我呀,这辈子守着这座宫,守着宫里的那个人儿,也就无憾了。” 萧凤仙望了一眼在雪雾里若隐若现的宫楼。 他从前以为宴浓是个恶人。 没想到,竟还是个痴情种。 宴浓又提起道:“对了,你的登基大典定在七日后。魏家那边,怎么说可要送一道封后的圣旨过去” 封后…… 萧凤仙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天子,而魏紫将成为他的皇后。 他想着那个娇娇软软的姑娘,薄唇噙起温柔的笑:“不着急,等我将所有事情都解决完,再风风光光迎她入宫。” 萧凤仙的登基大典进行得很顺利。 他正式改姓氏为周,名字按照“显”字辈排行,取“周显宁”之名,字凤仙。 朝中,以慕容焘为首的一众官员遭到了清算,慕容焘因为犯下了陷害忠良、收受贿赂、买卖官爵、结党营私等诸多罪名,被判处斩首之刑,其余官员也都受到了相应的惩罚。 长公主周颜雪不复昔日荣光,因为被查出参与了周显阳谋逆之事,加上毒害周显阳生母季昭仪,被贬为庶人幽禁长公主府。 至于萧凌霄,他早已被萧凤仙的身份吓破了胆子,悔恨自己这些年不曾待他好点。再如何垂涎魏紫,他也不敢和当今天子抢女人,于是连夜打包行李想要出逃,却被南烛擒获,直接将他送进长公主府,萧凤仙断绝了他的官途,要他在这小小的四方天地里侍奉周颜雪一辈子。 萧隆和邢氏哭哭啼啼,干脆豁出去敲响了登堂鼓,以养育之恩逼迫萧凤仙放出萧凌霄。 萧凤仙正要找他们算账呢,没料到这对夫妻居然自己送上了门,于是把他们是如何虐待幼时自己的事情诏告群臣,又把他们和孙福禄一道扭送长公主府,要他们在这里日夜忏悔,度过余生。 虽然大周国以孝治天下,但群臣听闻萧隆和邢氏的种种行径,都认为萧凤仙的旨意下得好。 薛尚书因为站队及时的缘故,并没有受到魏绯扇和周显阳的牵连。 而镇国公府也比从前更加显赫。 薛子瑜此时此刻才感到了后怕和后悔,开始频频向镇国公府示好,不时登门给魏翎送饭送菜意图复婚,只是魏翎犹豫着迟迟没有答应。 没了魏绯扇时常在耳边挑拨离间,薛子瑜对魏紫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憎恨。 她曾带着亲手制作的糕点来探望魏紫,魏紫谦逊有礼地接待她,一口一个“母亲”地唤着。 薛子瑜红着眼眶道:“我似乎从未听过小紫唤我娘亲。” 魏紫沉默。 “娘亲”二字,早在寄北宫割发断义时,她就再也唤不出口了。 此外,萧凤仙又把当年悬柯寺血案的真相昭告天下。 他亲自前往北境,把定北王周无恙的尸骨迎回了皇陵,与此同时又命容嘉荣亲自南下陵州城,找到母亲的坟冢,一起迁回皇陵,与父亲合葬在在一处。 等安顿好朝堂政务,处理完这些琐事,已是萧凤仙登基两个月后。 朝中众臣都知道新帝心悦魏紫,可是见他两个月都未曾提起过魏紫此人,不禁纷纷猜测他是不是瞧不上魏紫了,毕竟他如今贵为天子,而魏紫却陆续嫁过两位夫君,偏还都是他的兄长——虽然严格来说嫁给周显霁的那回并不算正室。 镇国公府。 春暖开,鸳鸯戏水。 一树桃颤巍巍朝水面倾斜,粉白的瓣落了半座塘面。 梳着高髻的女子坐在在石头上,她朝明镜似的水面望去,水中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芙蓉面,许是见那粉嫩娇艳的面容美得惊心动魄,几尾游鱼悄然沉进水底,连鸳鸯也羞涩地游远了些。 魏紫将额前垂落的几绺碎发勾弄到耳后,轻轻吁出一口香气。 这些天上京城的流言蜚语,她不是没有听过。 萧凤仙果然没来娶她…… 他贵为天子,大约是瞧不上她了。 她有些赌气地探出葱白似的指尖,指尖触及水面,涟漪一圈圈散开,水中倒影破碎,瓣逶迤。 她想,萧凤仙不肯娶她,那她不嫁他就是了。 难道不嫁人她还活不成了 她这么想着,忽然有人从身后捂住她的眼睛。 魏紫娇嗔:“婧儿,你都有一个月身孕了,你还敢来水边玩。” “嫂嫂猜错人了,不是周婧,是我。” 那人松开手。 魏紫望去,来人玄衣墨裳腰封嵌金,视线上移,果然看见一张熟悉又可恶的俊脸。 她愣了愣,扭过头去,一边往指尖缠绕手帕,一边没好气道:“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萧凤仙又凑到她跟前,桃眼含情带笑:“我不找你,我找谁去” “你爱找谁找谁去,难不成我还能捆住你不成” 萧凤仙紧紧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怎么没捆住我这心都被你捆得牢牢的了,半点儿也挣脱不得。” 他的力气那样大,魏紫根本抽不出自己的手。 她脸颊绯红:“你——” “嫂嫂可是怪我这阵子冷落了你实在是我要处理的事情太过繁琐,想着干脆一次性处理完,再来迎你入宫。你瞧,我这不就来了吗你若疑心我移情别恋,那可就太过伤人了,我发誓,我心里眼里,就只有你一人!” 他真情实意,难得没想从前那样嬉皮笑脸。 魏紫相信他的话,心里也已原谅了他七分。 她低着头咬了咬唇瓣,小声道:“你这人真无赖……我不理你了。” “嫂嫂理理我……”萧凤仙干脆坐到石头上,把她抱进怀里,稀罕的什么似的又亲又摸,“封后要用的东西都已准备齐全,凤冠和嫁衣也都刚送到镇国公府,往后,咱们再不必遮遮掩掩,咱们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了。” 正儿八经的夫妻…… 魏紫偷偷瞄向萧凤仙。 男人身穿玄色绣金龙袍,轮廓分明俊美冶艳,肩背格外宽厚结实,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孤苦伶仃的陵州少年。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想着一路走来的辛酸,不觉既心疼自己,又心疼萧凤仙。 她看着满园景致,小声道:“今年春色真好。” 萧凤仙轻抚她单薄的脊背,想起了那年陵州城山阴县,魏紫推开尘封已久的窗,少女白嫩如玉的面容撞进他的眼里,恰似活过来的一株牡丹。 他弯唇:“不到园林,不知春色如许。” “那你瞧着,这满园芳菲,哪一株最是好看” 萧凤仙笑意更盛,薄唇暧昧地抵着魏紫的耳畔:“自然是魏紫。不娶魏紫,不知牡丹方是真国色。嫂嫂的闺名取得极好,嫂嫂这株也极是好看。” 少年时见之不忘。 贻误终身,愿误终身。 —大结局— 谢谢玖拾呀的打赏,,谢谢宝宝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和理解,抱住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