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穿战国:我在大秦当山大王》
1. 故人
借着夜色的掩护,桑语隐匿在古槐下端的虬枝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巡逻的甲士们从眼前徐徐经过。
碎石铺就的小径,鞋履踏过,激起细碎的声响,随即又湮没在寒蛩的低吟声中。
桑语摘下覆在鼻梁上的夜视眼镜,与此同时,腕间绿檀木珠骤然泛起一层幽邃的微光。那光芒如同活物般缠绕上金属镜框,然后迅速地将这充满现代科技气息的物件无声地吞没。
少顷,树梢微颤,鸦青色的身影轻盈落地,未惊扰半片残叶。
今夜是满月,月色很好。
桑语踏着斑驳的树影前行,每一步落下,都好似踩在了巨龙翕动的鳞甲上。
走着走着,桑语忽而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那轮圆满得近乎诡异的玉盘,只觉得那根本不是月亮,而是高悬九天的独眼,正跨越时空的界限,默默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桑语强压下心头的不自在,无意识地搓捻着腕上的绿檀木珠。两年的时光,木珠早已变得光滑圆润。
这条当初她自己毅然决然选择的路,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往后又将面临怎样的境遇,此刻暂且无心去管。如今,那如巨石般沉甸甸压在她心头的,是姜弋依旧生死未卜。
所幸她非常清楚,秦人真正觊觎的猎物究竟是谁。只要她尚在网罟之外,姜弋便能在这绝境之中挣得一线生机。
正胡思乱想间,转过太湖石叠就的假山,忽见不远处有光晕摇曳,数盏宫灯闪烁明灭,恰似繁星坠尘;又有缶声骤起,如惊雷裂帛,震得满池秋水潋滟生纹。
桑语倏然止步,眸光凝在烛火朦胧处。
筠帘半卷的水榭中,击缶人玄衣广袖翻卷,如瀑墨发未绾,随韵律凌空飞扬。木槌落处,檐角青铜风铎嗡鸣相和,刹那间仿佛万籁俱寂,独余这一人一缶。
“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
桑语低声喃喃着。
“咚——”
最后一记重音堪堪落在她心跳间隙。
未及回神,凌厉的破空声已逼至耳畔。本可旋身避让,却任由飞石直击左肩胛骨。
桑语有些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她踉跄着跌出阴影,跪伏在石阶前:“惊扰君上雅奏,奴..……罪当万死。”
这位击缶之人,正是如今尚未及冠的秦王政。
刚穿越到战国时,桑语就因好奇而偷偷潜入章台宫。她知道此举实在危险,然而正如那句“好奇心害死猫”,她实在太想亲眼瞧一瞧,那位传说中身高一米九的“老祖宗”,到底生得一副怎样的模样。
十二连枝青铜灯映着他披散的乌发,他赤足立在白玉花架前,指尖正拂过一朵将开未开的栀子花。
那日的秦王政,与今日的他,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桑语着实有些惊讶,但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
她谨记着自己的人设,将额头几乎贴在那冰凉的地面上,姿态卑微如蚁。
蟠螭纹玉佩叮咚作响,年轻的君王脚步虚浮,栀子花的清香夹杂着酒气扑面而来,却在距离她三步之遥时,陡然凝滞。
“抬起头来!”
她听见他的声音。
不是命令,但也绝非是商量。
桑语莫名地有些发怵,她迟疑着,迟迟没有动作。
“抬起头来!”他再次重复。
桑语终是缓缓抬眸。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撞入对方那幽深的眸子里——君王的威仪似乎被割裂出了几道细微的痕迹,烛影摇曳间,竟露出内里翻涌着的酸涩与愠怒。
檐角的青铜风铎不知为何,突然又发出阵阵声响。
桑语慌乱地移开视线,鸦羽般的眼睫轻垂。这般反应落在嬴政眼中,仿若刻意展现的疏离姿态,又似毫无掩饰的淡漠。总而言之,是一把钝刀,缓缓地在他的心口划过。
嬴政的呼吸陡然粗重,掩在袖袍下的手动了动,但终究只是兀地握紧成拳,指节青白。
“告诉我,你是何人?”
“回君上,奴名唤昭昭,是上月刚入宫的宫人,不识天威浩荡,万望君上恕罪。”
桑语低眉顺眼地说着烂熟于心的谎言,肩背还在微微颤抖着。鹌鹑般瑟缩的姿态下,悄然滑出的袖剑已贴上她的掌心。
嬴政沉默着听她将话说完,“昭昭?何字为‘昭’?”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桑语脱口而出,很快又觉得不妥,赶紧闭上了嘴,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嬴政默了默,道:“既通楚辞,可识得《山鬼》?”他不待桑语回答,径自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诺!”桑语如蒙大赦,转瞬间就将嬴政所问的问题抛之脑后。她疾步后退,就在转身之际,肩上的伤痛猛地被扯动,她下意识地按住痛处,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阿……”嬴政喉间滚过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却终究还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的目光凝在她的肩背上,如今已是深秋时节,寒风瑟瑟,而她却穿得极为单薄,让人看着都觉得冷。嬴政心中关切,话却不能说出口来,只能眉头紧锁。
桑语回转过身时,那道颀长身影已然背对着她而立。
“君上?”她试探着问道,“可还有示下?”
嬴政微微地抬起右手,手指挥动,示意桑语退下。桑语垂眸,恭敬地行了个礼,而后渐行渐远。
嬴政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地面上那抹逐渐淡去的影子,轻抿的薄唇紧绷。
直到那熟悉的栀子花香也随着她的离去而消散得无影无踪,嬴政仿若才从那失神中回神。他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水榭外静谧的夜色。
“咳咳咳……”
蒙毅轻咳了几声,缓步走到嬴政身侧,目光顺着嬴政凝视的方向望去,问道:“君上,那人是谁啊?”
适才他躲在暗处,可是看了好一会儿的热闹呢。
嬴政却是恍若未闻,直到蒙毅再度发问,他才呓语般地答道:“渭水河畔的蒹葭,却早已化作了齑粉尘埃。”
“蒹葭?齑粉尘埃?”蒙毅满脸不解,“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蒙毅虽以武勇见长,可心思亦颇为细腻。自嬴政九岁归秦,他们便一同读书习武,彼此间的默契早已不必多言。
此时静观君王眉宇间罕见地泛起波澜,蒙毅自是窥得了七分端倪:能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秦王这般失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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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绝非等闲之辈。
方才虽未及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但观其身形仪态,料想定是位标致淑女。只是自秦王继位以来,以倾国之色为刃的暗棋何曾断绝?前赴后继者众,然皆折戟沉沙。
蒙毅稍作思量,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君上,恕臣冒昧相问,那女子,可是君上在邯郸之时的旧识?”
嬴政的目光在蒙毅面上轻轻掠过,片刻之后,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蒙毅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继续追问:“久别重逢,按常理而言,理应满心欢愉,可那女子却好似全然不认得君上,这是为何?”他微微一顿,旋即又道,“莫不是,君上从未向她袒露过真实身份?”
“她知晓我乃秦室子孙。我亦是不明白……”嬴政的声音低沉而喑哑,“她看向我的眼神,那般陌生,又满是防备,仿佛……从未认识过我。”
不知何时消停了的虫鸣声,忽而又自湖对岸漫漶而至,时断时续地浮在夜色里。枯荷间的月影依旧缄默,倒是檐角边的几粒星辰愈发明亮。
蒙毅打破了水榭中的沉寂:“今日是夏太医当值,君上可要召见?”
嬴政被问得莫名其妙,“召他作甚?”
蒙毅的唇角微微扬起,“臣窃以为,眼下应请夏太医来诊视一番,瞧瞧这心病需得用怎样的良方妙药来医治,方为妥当。”
嬴政冷哼一声,作势抬脚朝他踹去。蒙毅侧身避开,脸上仍挂着那副嬉笑模样。
嬴政转身踱至漆木大案前落座,执壶斟酒,递给了蒙毅,而后又将自己面前的酒爵注满,仰头一饮而尽。
蒙毅见他如此,正欲说些顽笑话,却听得君王声线平静如深潭:“当年赵偃遣刺客阻我归秦,纵火焚驿之事……卿,可还记得否?”
“此仇岂敢或忘!”蒙毅猛地以手拍案,震得酒液微漾,“不破邯郸城,何以雪恨?”
嬴政摩挲着酒爵,眼底映着跃动的烛火,“昔年邯郸为质,辱如犬彘。幸识斯人,既有师者之惠,又有救命之恩。寡人……怎敢忘之?”
救命之恩?
蒙毅霍然坐直了身子,直视着嬴政,沉声说道:“若臣所记无误,彼时君上尚年幼,命悬一线之时,幸有一女子舍身相救。只是可惜,那女子尚在桃李年华,却不幸殒身于火海。”
他深吸一口气,拇指在食指上轻轻摩挲,最终握成半拳,继续说道:“世间安得有一般无二之人?且九载光阴,容貌身形,岂无稍变?君上,还望君上莫要为此扰乱心神。若是有人蓄意为之,岂不是白白落入了贼人的圈套!”
嬴政缓缓阖上双眸,过了许久,他才极为艰难地从喉间吐出一个“嗯”字。
那场大火,九年如一日,时刻灼烤着他的心。在过往无数次的梦魇中,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却无能为力。
而她却是微笑着望向他,那笑容中没有丝毫的恐惧与绝望,反而透着一种让人揪心的宁静。而后,一切都在那肆虐的火势中化为漫天飞舞的灰烬,只留下无尽的黑暗。
嬴政睁开双眼,执起一旁的木棒,轻轻击缶。满心的思绪,终究只是化作一声情绪难辨的苦笑:“阿桑,你不该回来的。这里……不适合你。”
2. 文嬴
才刚刚立冬,天气就冷得出奇。西北风裹挟着雪粒子在宫巷间横冲直撞,似乎誓要将整个天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等了几个时辰,雪小了些,风也终于消停了,寒气却愈发凛冽,直透骨髓。
扫雪的宫人们将脖子使劲儿往衣领里缩了缩,手中的竹帚扫过积雪,在阒寂中拖出细碎的沙沙声。
桑语斜倚在木柱旁,定睛盯着飞檐下垂挂着的冰棱,手指不停地搓弄着一根被积雪压断的枯枝。
算算日子,她以“昭昭”的身份潜入这秦宫,不知不觉间,竟已过去了三个多月。
这段时间里,她自觉没有错过秦宫中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是墙角旮旯的老鼠洞,她都仔仔细细地翻找过了。然而,姜弋却依旧杳无音讯,生死未卜。
对于姜弋,桑语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落入秦军之手,必定会备受折磨。而姜弋所遭受的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在替她承担。
若不是为了掩护她逃离秦军的围困,姜弋也不会沦为阶下囚。可当下,阿五的来信一封接着一封,催促的口吻愈发急切,她不得不去斟酌权衡。
或许,她只能对不住姜弋了。
桑语心烦意乱,抬手猛地一甩,那根枯枝便裹挟着她的恼意,“嗖”地飞了出去,直直落回雪地里,溅起一小些雪沫。她轻叹了口气,伸手拎起倒在地上的竹帚。
该去干活了,不能继续这般躲着偷懒了。
她刚走出几步,忽听得一阵靴声橐橐,其中还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衣裳声。
只见七八个褐衣寺人疾步走过,最末两个正拖拽着一团青影。扫雪的宫人们不敢多看,皆急急低头避让。
被拖行的女子仰着脸,散乱青丝间露出半张糊满血污的面孔。鲜血与雪水混杂,触目惊心。若非胸口处微弱的起伏,根本分不清她是死是活。
桑语认得那是玉宸殿的阿芷。
昨日黄昏她还见这姑娘蹲在井边浣衣,脸和手指都被冻得通红,今日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
桑语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着内心的波澜,刚要抬脚向前,斜里突然伸出的手扯住了她的衣袖。
回首望去,原是同住一处的采采。采采蹙着眉摇摇头,眼神满是阻拦之意。
桑语将采采冰坨似的手包在掌心,顺势将那有些碍事的竹帚塞了过去。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有力:“相信我!”言罢,扭头喝了一声“慢着”。
素色裙裾扫过碎雪之上蜿蜒的血迹,桑语横臂一拦,阻住了寺人们的去路。她微微昂首,朗声道:“刑不上大夫,法不施宫闱。宫人犯错,哪怕罪大恶极,也该交由宫规宫法来惩处。尔等这般粗暴拖拽,视人命如草芥,岂不是藐视宫规宫法,藐视君上?”
尾音未散,只见一位瘦得精猴似的寺人好整以暇地弹了弹衣袖,冷笑一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管这等闲事?你莫非是不想活了?”
他使了个眼色,示意站在最左边的一人将桑语推开。可那人尚未靠近桑语身旁,便忽的一声惨号,跌出老远。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众人无不惊得瞪大了双眼,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乍一看平平无奇的女子,竟深藏着这般的身手。
精猴眨巴眨巴眼睛,随后稳住神色,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这贱奴打碎了公子的青瓷香薰,就算被打死喂狗……”
桑语打断他的话,“前些日子,公子因心念百姓,孤身出使韩国,不费一兵一卒,为秦国赢得百里沃土。以故,黔首多感颂之。可若明日市井中有小儿传唱,公子纵奴虐杀宫人……”浅浅一笑,眼中那股冷意却并未稍减,“诸位觉得,公子会不会再剐了谁喂狗呢?”
这番话一出口,寺人们顿时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都不知所措。就在此时,一阵轻飘飘的掌声忽地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一位身姿纤柔的女子缓步而出,她发间的碧玉金步摇在暮色中泠泠作响。
那女子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桑语的身上,蛾眉一挑,朱唇轻启,“好个伶牙俐齿!然《秦律》载:‘奴伤主器,黥为城旦’,汝岂不知耶?”
在半奴隶半封建的社会里,奴隶只是会说话的工具,没有丝毫的人权可言。所以先秦的“法律条文”认为,奴隶损坏了主人的器物,是对主人财产和权威的冒犯,必须接受黥刑惩处,紧接着还会被发落去做城旦苦役。
这城旦之刑,专门针对男性囚犯,他们的日子暗无天日,夜晚要在寒风中修筑长城,白日里又得强撑着疲惫身躯站岗放哨,一刻不得歇息。而女犯所受刑罚为“舂”,日复一日地从事着舂米的劳役,同样苦不堪言。
或许仅仅是一次无心之失,“奴”便要永生被沉重的枷锁束缚,被押解着去承受这最重的劳役刑,猪狗不如地活下去。
这样看来,倘若只是被拖拽而死,于他们而言,竟成了主人大发慈悲的“恩赐”。
可是,可是…………
桑语缓缓垂下眼睑,望向阿芷。这一望,心间猛地一揪,鼻子酸得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阿芷那原本紧闭的双眼,不知何时已悄然睁开,眼眸之中不见丝毫绝望与恐惧,恰似一潭毫无生气的死水。
对上桑语投来的目光,她仿若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死水泛起微澜。双唇微微翕动着,可最终,仍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桑语不安地移开眼,斟酌了片刻,缓缓说道:“奴愚钝,于秦律实无所知。但奴幼时,阿母尝述一事,言穆公昔失良马,为岐山之下三百村夫所获,分而食之。官吏将这些人抓捕后,穆公非但未罚食马之野人,反赐以酒。后十五年,崤山血战,野人感穆公恩德,以死相报。穆公赖此得脱,且虏晋惠公夷吾,遂获全胜。穆公爱马,更爱民。今瓷裂犹可补,人命岂容再复?还望公主垂怜。”
文嬴听后,细想了一会儿才道:“你这话倒也在理,只是……玉宸殿的宫人自有其主,我既不知前因后果,也不好贸然过问。”
“公主!”桑语急急地开口,“公主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阿芷,她隶属于君上,是君上的子民。公主您是君上的妹妹,这岂是‘过问’?分明是应尽之分!”
文嬴轻嗤了一声,“依你所言,本公主应该遣人去将君上请来定夺啰?”
桑语只当听不明白,抿了抿唇,“阿芷气若游丝,恐难支撑到君驾亲临。”她退后半步,伏跪叩首,恳切道:“公主,求您垂怜!”
文嬴眸光流转,望向一旁瑟缩着的寺人,“尔等且回去告诉长安君,这个宫人的命,本公主要了。”她微微侧了侧头,示意身后的两名绿衣宫人将阿芷从地上扶起。
采采默默上前,从绿衣宫人的手中接过阿芷,用自己瘦弱的身躯为她做支撑。
寺人们听闻公主发话,哪敢不从。他们低垂着脑袋,虽心中暗自叫苦不迭,却一步一步缓缓倒退着,慢慢离开此地。一时间,原先的嘈杂喧闹全然消失,四周再度归于一片寂静。
文嬴俯身,抬手在桑语肩上轻拍了一下。
桑语会意,起身后抱拳一揖,恭敬地道:“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文嬴眯起眼,饶有兴味地笑了笑。
“你叫什么名字?”
“昭昭。”
“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桑语认真地想了想,点头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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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嬴亦是微微颔首,轻声说了句“不错”,便施施然离去了。
这时有暮鼓声骤起,震得寒鸦惊飞,掠过枯槁的梧桐树。
酉时时分,停了的雪又下了起来,扯棉撕絮般地落着。天气实在冻人,不当值的宫人们都躲进小屋里去了,永巷里空荡荡的,只有妘儿一人的身影,在不停地来回踱步,偶尔驻足眺望。
宫中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昭昭“虎口夺食”的传闻早已像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六宫上下。妘儿一下值,便提心吊胆地匆匆赶回永巷,她浑身都在颤抖,倒分不清是冻得,还是吓得。
三道交叠的身影在雪帘之中若隐若现,妘儿高悬的心总算落了地,松了一口气。
她疾步迎了上去,然而,就在目光触及到阿芷面容的刹那,踉跄着顿住了。
妘儿与阿芷是同年进宫的,因着这份缘分,平日里虽不算熟稔,倒也有几分点头之交的情分。如今眼看着阿芷像死人般地耷拉着脑袋,妘儿的眼角倏然滚落了一滴泪。
“妘儿,别愣着了,快去开门。”桑语的语速有些着急,“我们得把阿芷扶到我们屋子里去,救人救到底!这种棘手的事,别人未必敢接手,只能靠咱们自己了。”
“好!”妘儿慌忙用袖口抹了把脸,转身疾趋几步,推开了一扇房门。
永巷幽深得仿若见不到尽头,居住于此的宫人们大多挤在狭小简陋的房间中,往往三四个人共处一室。房间的空间虽局促逼仄,可屋内的一切却都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似是这些宫人在这四方天地中,唯一能握住的体面。
三人合力将阿芷扶躺在最靠里的榻上。妘儿顾不得歇口气,迅速转身端来一盆热水,麻利地脱下鞋,坐在榻沿。她用帕子蘸着热水,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拭去阿芷脸上的血迹。
屋子里虽拢了火盆,可依旧冷得厉害,阿芷浑身哆哆嗦嗦地打着寒战。采采另抱了一床新被褥,轻手轻脚地盖在阿芷的身上。
桑语伸手探向阿芷的额头,触手之处仍是滚烫一片。她急忙用帕子浸湿凉水,拧干后敷在阿芷的额头,盼望着能为她降降温,缓解些许痛苦。
“这般下去可不行,这又是伤又是病的,得请大夫来瞧瞧!不然的话,我真怕她会就此一睡不醒。”
桑语自顾自地说着话。采采与妘儿对视了一眼,妘儿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眶泛红,“我们这般微贱之人,怎么可能请得动太医啊。”
“是啊,能抗过去,是命,抗不过去,也是命。”采采低头看着阿芷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声音中满是悲戚,“到最后,不过是破席一卷,无名无姓,悄无声息地没了,这……便是我们这些人的命。”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重起来。桑语同样默了会儿,才故作轻松地开口道,“什么我们这些人,他们这些人的!大家都是人,一个鼻子,两只眼,都该好好活着。”
“再说了,救死扶伤,乃医者所当为。我去求太医救命,必定有人不会坐视不管。你们且等我的好消息吧!”
桑语边说着,边伸手拉开了房门。
采采并不像桑语那般乐观,眉梢眼角隐隐透着几分担忧,还是忍不住叮嘱道:“天色已晚,外面的路又滑,你可得走慢些,千万仔细脚下,千万别摔着了,万事小心为上。”
“记住啦。”桑语比了个OK手势,接着反手轻轻一带,将房门稳稳关上。
待妘儿取下挂在墙边的斗笠,匆匆追出去时,永巷里已经不见桑语的踪影。无奈之下,妘儿只得转身折回屋内。刚一进屋,便瞧见采采双手合十,紧闭双眼,正在默默祷告着什么。
妘儿侧耳听了听,隐隐约约只听见“老天保佑”这几个字。
3. 攸宁
夜已经完全深了,幸而有屋顶上的积雪泛着微微的寒光,才不至于让宫巷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
眼下阿芷的情况万分危急,桑语也顾不得什么“宵禁”了,脚下的速度是越来越快。
采采与妘儿的忧虑绝非无端臆想,桑语又怎会不知这个时代的生存规则,只是她骨子里便不愿屈意服从。
她并未朝着太医署的方向去,此刻唯有向公主求救,方能有一线生机。
若公主不愿施以援手,桑语便只能孤注一掷,冒险强行挟持太医前往永巷救人。可这无疑是下下策,一旦走到这一步,她辛苦隐瞒的身份必定会暴露无遗,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在鲜活的人命面前,什么都微不足道了。
雪花仍旧倔强地漫天飞舞着,毫无停歇之意。桑语忽然身形一闪,将自己融入阴影之中,随即屏息凝神。
地面上响起了脚步声,声音愈来愈近。
桑语心中泛起疑惑:从这脚步声的轻重缓急来判断,仅有一人行走,料想并非那些巡逻的甲士。然而,如此深夜,还在外面走动的,想必也不会是普通的宫人。
柔和的光晕洒在皑皑雪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伴随着来人的步伐缓缓地移动着。桑语微微眯起双眸,借着那微弱的光线,看清来人身上所穿的,的确不是甲士的盔甲,而是太医的衣裳。
既是太医,桑语便觉得没了躲藏的必要,于是快步上前,径直拦住了他的去路。
“大人,请留步!”
小太医乍然间被桑语从旁闪出截住,吓得身形猛地一晃,手中的药箱险些脱手掉落。
他将宫灯往上举了举,桑语的脸庞顿时被一层柔和的暖黄色光晕笼罩。
“你是何人?不怕犯宵禁被捉吗?”他的声音里裹挟着几分谨慎,却又不失温和。
桑语心急,匆忙应道:“大人,我是永巷的宫人,我有个朋友此刻高热不退,病情危急。若是再延误片刻,恐怕……”说着,她膝盖一弯,行了个半礼,语气中满是哀求,“常言道医者仁心,恳请大人发发慈悲,救救我的朋友吧!”
小太医打量了几眼桑语,迟疑着开口:“你可是……昭昭?”
桑语面露惊愕,反问道:“大人怎会知晓我这名字?”
见她这般反应,小太医耐心解释道:“约莫半个时辰前,公主突然召见我,说了些黄昏时分发生之事,并且特意叮嘱我定要用心为那位宫人诊治。”
原来并非是机缘巧合下的有幸邂逅,而是公主的一片仁善之心。
几片雪花落在眼睫上,桑语顾不得抬手拭去,只是面朝公主寝宫的方向,庄重地拱手,深深施了一礼。转身时,她拽住小太医的袖口,道了声“得罪”,轻功施展开来,须臾间便带着他回到了永巷。
小太医扶着墙,大口喘着气。
桑语的脸上浮起一抹愧疚,“对不住,是我太着急,累着大人了。”
小太医用手拍了拍心口,缓了缓神:“不必道歉,我能理解,且带我去看看伤者罢。”
房门没有锁,桑语一推就开。
屋内,采采与妘儿听到动静后扭头一看,又惊又喜地从榻上霍然起身。
她们怔怔望着那道黑色官袍,一是惊叹桑语竟真有这般能耐,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太医给请来了;二是惊叹这位太医竟这般年轻清秀。
桑语将门闩好,三人对视一眼,并未多言,采采与妘儿迅速地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一方空位,方便小太医上前为阿芷诊治。
此时的阿芷,双颊烧得通红,神志昏沉,显然正陷于高热昏睡之中。小太医三指甫搭上腕脉便蹙起眉峰,随即从随身携带着的药箱里取出一包银针,目光专注,手法娴熟地将一根根银针仔细地刺入相应穴位。
小太医施完针,抬眸看向阿芷,心中不禁泛起深深的同情。阿芷身上盖着被褥,然而那露出在外的手腕与脖颈之上,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连额头也横着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站起身,就着一旁的水盆净了手,用干净的布巾擦干,这才扭头看向桑语,道:“烦请代为解开伤者的衣衫!我需要看看她身上的伤口,以便对症下药。”
桑语刚点了点头,采采已横跨一步挡在榻前,蹙眉盯着小太医,“大人身为男子,怎可直视女子裸肤?这要是传了出去,阿芷往后还如何做人?”
“采采!”桑语无奈地唤了她一声,可采采依旧纹丝未动,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我只知《周礼》中载‘疡医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之祝药,劀杀之齐。’未闻必须分男疡医、女疡医。若你执意要守所谓的礼,此刻该准备的应是棺木,而非药石。”小太医的嗓音骤冷,“拖行所致的损伤,极易使毒气攻心。你究竟是要她体面地死,还是抛弃俗见地活?”
采采回头看了阿芷一眼,终究还是退开半步。
桑语连忙脱鞋上榻,慢慢将阿芷扶起,靠着叠被。妘儿上前帮忙,缓缓脱下阿芷的衣衫。当露出内里的肌肤时,妘儿忍不住惊呼一声,用手捂住嘴,震惊地看向桑语。
采采则是别过脸去,轻声哽咽。
小太医瞥了一眼桑语,见其面色如常,心中不由暗暗称奇。只是他并未瞧见,桑语眼中一瞬即逝的杀意。
阿芷的肌肤很是苍白,那是一种因营养不良所致的病态苍白。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是被迫暴露在外的道道鞭痕与血渍。
起初她们只以为她遭受了拖拽之苦,实则情况比她们想象的更为严重,简直是肆无忌惮地草菅人命。
待清理完伤口,天已将近黎明。
桑语拉开门,往外看了看,而后又轻轻合上,“外面雪下得正大,大人不妨暂且留下,待雪势稍小些再走,以免受寒。”
小太医整理着药箱,说道:“我没有那么娇贵,下雨下雪都不怕。昭昭,你随我回太医署抓药吧。”
桑语应了声“好”,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一并往太医院的方向去。
即将醒来的宫殿,似乎盼不到日出,只有灰蒙蒙的天宇。
桑语微微偏过头,目光轻扫向身旁的小太医,继而又转了回来,嘴角勾起一抹浅弧,“适才,大人为何不愿告知采采,您……同是女儿之身呢?若是挑明说了,还省得费口舌解释。”
小太医闻声,脚下步伐一顿,满是诧异之色地扭头望向桑语,“你竟瞧出来了?
桑语“嗯”了声,想背过手去,却碍于手中拎着的宫灯,只好作罢。她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耳垂上的耳洞早已经长合了。
“同为女儿家,自是能辨出彼此身份。”桑语眼中含笑,“身为女医,这一路,走得不容易吧。”
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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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语这么一说,小太医心中顿时生出颇多感慨,她仰头望了望天空,“是啊,这一路走来,着实历经了诸多艰辛。”
“但是,身为女儿,没有什么不好的。在我心中,女子若白芍,善柔肝止痛,以清润之姿化戾气为祥和;男子则似黄芪,补气健脾养血,借浑厚之力稳守精元山河。二者各有所长,但若配伍而用,则成攻补之势。白芍养血之效愈彰,亦可缓黄芪温燥之虞,使其用而无弊,相济以全功。”
“天地本无独行之药,苍生又何须以性别化为区分?同为医者,只需仁心,旁的皆不重要。”
桑语听得发了呆,直到小太医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不禁拊掌赞叹道:“真是通透之见,在下敬佩之极。”
小太医摇摇手,笑着道:“昭昭昨日的救人之举,才是令人敬佩。”
桑语眉眼弯弯,“我也这么觉得。”
朦胧的晨光中,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继续前行着。路上覆着薄冰,不好走,她们也走得很慢。
小太医忽然道:“我叫夏攸宁,君子攸宁。”
桑语轻声念了念这个名字,“大人姓夏,又在太医署任职,可认识夏无且?”
夏攸宁又生疑惑,“无且?他是我的胞弟!你怎会知晓他?他如今年龄尚幼,无资格入太医署。”
听闻此言,桑语心下恍然,原以为二人不过同姓罢了,没成想竟是姐弟关系。她面上略带窘意,干笑两声,解释道:“只是偶然听闻过。”
好在夏攸宁只是“哦”一声,并没有追问。
桑语对夏无且的了解着实有限。那些路过历史的人,若能够留下雪泥鸿爪,便已堪称幸运。而绝大多数人,终究是雁过无痕。
倘若没有“荆柯刺秦”这一事件,那位名为“夏无且”的太医或许会一直默默无闻。人们无从知晓他在医学领域的造诣究竟如何,仅记住了他“扔药囊”时所展现出的机智。
不过,桑语对他的好奇,并非源于书本,而是源于她的师父。师父热衷于钻研养生长寿之法,却并非那种拘泥于生命长短之人。
在师父的研究里,春秋战国时期极为特殊。由于此时代过于久远,留存下来的资料极少,以至于难以分辨究竟是文学还是历史。正因如此,在许多人的故事里,其寿命显得格外漫长。
夏无且便是其中一人,根据现存的史料记载,他是“荆轲刺秦”故事的见证者,亦是董仲舒的友人。这便意味着,他从战国一直活到了汉朝,已然将近百岁之龄。
桑语还挺想向这位长寿公讨教养生之道。但夏攸宁既然说了“胞弟尚幼”,她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她不会让自己在这个时空里停留太久。
或许因为忽然想起了师父,一种身在异乡的强烈孤独感涌上心头,桑语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剑。
这是在她拜入师门时,师父送给她的礼物。也是在那一天,师父教导她说:学武乃是为了守护弱小,而并非用于争斗杀戮。
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这柄短剑,只用来剥过橙子。
如今却早已沾染了血腥之气,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她真的很不喜欢。
但这就是乱世,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桑语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多想。
天还是灰蒙蒙的,不知何时才能放晴。
4. 玄女
这座宫城的正中心,此时热闹而又肃穆。高台之下的空地,数驾马车整齐地排列成行。黑袍官员们陆续从自家的马车上迈下,偶遇相识之人,身形一停,互相寒暄几句后,抬袖道出一声“请”,旋即阔步汇入通向正殿的朝臣洪流。
大殿之内,数枝牛油巨烛摇曳生光,黑沉沉的人影投在墙壁上,变得巨大而折曲。嬴政高坐于王座之上,面对文武百官。他身穿冕服,头戴冕旒,额前垂坠的玉珠,掩住了双眸中的烦躁。
阶下,文臣武将分列两旁。
文官们手捧笏板,平稳端肃中暗藏锋机;武将们即便未披甲胄,周身却依旧散发着久历沙场沉淀下的肃杀气息。
自卯时廷议始,两方唇枪舌剑已逾一个时辰,仍然没有定论,争得越来越凶。
一位文官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后道:“玄女山主在天下苍生心中所享有之美名,绝不逊色于任何名士。若遣大军剿灭玄女山,实为隋珠弹雀之事。相邦、君上,此事理应审慎斟酌,万不可莽撞行事,否则恐生民变,动摇国本。”
话音刚落,有武将当即出列反驳道:“玄女山主深居山野,却身负‘玄女降世’之传说。倘若有朝一日,她生了谋逆之心,响应者必多,届时秦国上下将陷入动荡。值此之际,若还犹豫不决,养痈遗患,迟早会酿成大祸。君上,相邦,恳请恩准微臣领兵踏平贼窝。”
“仲父以为如何?”
沉默着的君王终于开口了,语气淡淡。
殿中众臣的目光,倏地集中在了吕不韦身上。有些老臣,则是深深地望了□□一眼,脸上显出无可奈何、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吕不韦双手笼在袖中,平静地反问道:“君上以为如何?”
嬴政冷笑一声,目光逐一扫过众人,“两年了,诸位,尔等争论了两年了,玄女山依旧在那里!”
众臣的情绪瞬间都冷静下来了。
这个“玄女山”,真是奇妙至极、怪异无比,简直可以用“匪夷所思”四个字来形容。
故事还要从两年前说起:一个桃李年华的女子,被诱拐至贼巢后,不仅手刃了匪首,并且煽动了尚存良知者的反抗。
那时的玄女山还被称为“青龙山”,匪众聚集,作恶多端,杀人掠女的行径罄竹难书,民多畏惮不敢近。
那位女子正式成为山主后,用绳子将恶匪们捆粽子似的绑在一起,一并送去了官府。
个别罪重的,被砍了头。其余的,被送去修长城了。
青龙山不再肆意作乱,当地的官吏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很快,这种微妙的平衡,被彻底地打破了。
青龙山开始收容“亡奴”。
那些奴隶的主人们眼见同青龙山交涉无果,便逼迫官兵攻山。
无论是奴隶主,亦或是官兵,他们都认为区区女流之辈不足为惧。谁知进山后却连遇诸多诡事,最终只能狼狈地下了山。
不知自何日起,“青龙山主是九天玄女降世而来”的说法不胫而走,并且越传越邪乎。因此,“青龙山”成为了“玄女山”,那女子更是声名大盛。
玄女山主外出时,常以轻纱遮面,故而除了被玄女山收留的山民外,再无他人得见其真容。以至于也不知从何处传出这般流言,言称这位山主生有三只眼睛。
秦廷所忌惮的,正是玄女山所拥有的“声名”。倘若直接将其铲除,恐怕会遭致天下人的诟骂,岂不正遂了某些人的心意。可若是不除,秦廷便始终难以心安。
吕不韦开口道:“玄女山主,行事诡谲难测。以武镇之,则两败俱伤。为我所用,才是取利。”
武官班队中又站出一人,抱拳道:“丞相所言甚是,可此前派遣使臣上山,连那玄女山的山门都未能踏入,便被毫不留情地请下山来。如此情形,倒像是那玄女山根本无意与我秦廷诚心交好。”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发出一声冷哼:“王将军,你此前率军在玄女山山脚驻扎数月有余,却连山腰都没上去过吧。”
被称作“王将军”的男子,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对方这番话恰恰戳中了他的痛处。他出身武将世家,经历大小战事无数,可唯独这玄女山,着实棘手得很。他甚至觉得,玄女山每次的应战,都仿佛是在故意戏耍于他。
“众卿可还有别的事要奏?”嬴政问了一句,见无人出列,他把袍袖一拂,起身言道,“玄女山之事,往后不必再议。寡人可以保证,那位山主绝不会与寡人为敌,尔等大可安心!”说罢抬步就走。
众臣不解,一时间议论纷纷。
他们的目光纷纷投向吕不韦,满心期待着他能解释一二。吕不韦却只是淡然一笑,摆了摆手,道:“都散了吧!散了吧!早些回府,赏雪,品酒!”
桑语双手捧着药罐,刚踏入永巷,便听得里面喧闹嘈杂,一片混乱。她脚步加快,瞧见永巷丞正领着一群寺人,将她的房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这情形,桑语瞬间明白发生什么了。她毫不犹豫地踢起地上的一块碎石,精准地砸向永巷丞的后脑勺。
永巷丞吃痛地“哟”了一声,捂着后脑勺,扭头怒目而视,张口便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活得不耐烦了吗?”待看见桑语,反而平静了下来,“你……昭昭?”
桑语道:“正是!”
这两字说得铿锵有力。
永巷丞拿眼乜她,“年龄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咧!无法无天到这般地步,是想造反不成?”
桑语没有理会他,目光越过周遭众人,望向采采与妘儿。只见她二人手拉着手,用身体死死抵住房门。
“你们还好吗?”桑语高声问道。
她二人原本紧绷的面容稍稍松懈下来,采采忙应道:“我们没事!昭昭,他们要把阿芷带走!”
“痴人说梦!”桑语轻嗤了一声,声音不大,但是足以令在场的人听得清楚。
永巷丞虽官职不高,但在这片区域,向来无人敢如此忤逆他。所以在他眼中,桑语此举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
“你,你,还有你,给我上去抓住她!本官重重有赏!”永巷令气急败坏地命令道。
寺人们闻言,利落地撸起衣袖,作势就要朝桑语扑将过去。桑语身形一闪,轻松避开,反倒是他们自个儿踉跄着撞作一团。
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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瞟了永巷令一眼,“我劝你不要招惹我,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
永巷令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诞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刻薄地说道:“哟,诸位瞧瞧,咱这小小的永巷,竟藏着如此了不起的大人物呢。怪我有眼无珠,不知您是哪国尊贵的女公子,又或是哪国的夫人?说话好大的口气呵!”
桑语没有理会这些嘲讽,她搡了永巷丞一把,几步走到房门前。采采将门推开一条窄缝,妘儿依旧张开双臂挡着。桑语回过头,淡淡地说道,“我是谁?你们迟早会知道的。不急于这一时。”
“冤有头,债有主!有罪之人,就该受到惩处。你们且离去吧,等阿芷的病好了些,我自会去找公子。你们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连累你们!”
永巷丞还想说些什么,但当他触到桑语的目光时,竟莫名打了个寒颤。
那一瞬间,他仿若瞧见了虎豹的眼睛,即便他此生从未真正见过虎豹。
“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我定不轻饶!”永巷丞撂下狠话,带着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地扬长而去。
眼见他们离去,桑语这才示意采采和妘儿回屋。她将药罐搁在屋内的矮桌上,又转身从角落里取出一只半新的陶碗。
她提起药罐,将药汤徐徐倒入陶碗中。采采和妘儿仍惊魂未定地楞在门口发呆。
桑语下巴微扬,“去将阿芷扶起来吧,夏太医叮嘱过,这药必须得灌进去。”
妘儿最先回过神来,疾步走到阿芷身旁坐下,小心翼翼扶起阿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桑语伸手摸了摸阿芷的额头,已经没有那么烫手了,但人还是昏迷不醒的。
桑语试着用勺子将药汁喂进阿芷嘴里,奈何入了口的药汁很快就顺着她的唇角流出。采采见状,急忙拿来帕子,将药渍擦拭干净。
桑语无奈,未端药碗的左手捏住了阿芷的两颊,将药汤硬灌下去。
药罐是从太医署拿的,桑语将它清洗干净,默默估算着时辰,准备再去取药。
此时,她见采采欲言又止,不禁问道:“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采采拉着她在矮桌旁坐下,低声问道:“昭昭,你怎么会武功?”
桑语心底一惊,只浅笑道:“我幼时跟着长辈学了几招,谈不上精通,略会两手,拿来唬人罢了。”
采采不疑有他,点头叹道:“幸亏你会这几招,那永巷丞才肯罢休。昭昭,你是不知,你没回来那会儿,永巷丞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好似要把咱这儿拆了。”
桑语拿起手边的梳子,将有些零散的头发梳理整齐,意味深长地道:“采采,你这是高看我了!永巷丞之所以会离开,不是因为惧怕我的拳脚功夫。”
说罢,她抬眸望向采采与妘儿,神色凝重:“你们且记住,救下阿芷的,既非我,亦非你们。”
妘儿一脸茫然,“不是我们,那是谁?”
“是公主!”采采接过她的话,“公主仁慈!”
桑语笑着点了点头,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格往外望了一眼,“这个时辰,公主应该已经起床了。我们还没正式谢过公主呢。”
5. 栀子
芷阳殿外,山茶花嫣然盛放,灼灼其华。雪花栖于红瓣黄蕊间,美得难以言喻。
桑语素来爱花,此时却无心赏花。
前去通禀的婢女折返而来,朝桑语客气地道:“公主宣你进去。”
桑语微微欠身,致以谢意,随后紧随其后,步步徐行。踏入殿内,层层轻纱曼舞,串串碧玉珠帘晶莹流转,待绕过那尊镂空夔纹香炉,隔着氤氲的香雾,桑语看见了正与宫人对弈的文嬴。
或许是因为在自己的寝宫里,她显得格外闲适自在。一袭嫩黄色的衣衫,没有繁复的珠钗簪环点缀,唯有那如瀑的长发被一条同色缎带随意束起。
她一手执棋,一手撑着腮。举棋落棋之间,不急不缓。
文嬴似乎完全沉浸在棋局之中,对周围的动静漠不关心。
桑语的目光落在棋局上,原来二人玩的是“六博棋”。
这是个在现代已经失传了的游戏,其玩法与现代“象棋”有着微妙的共通之处。“六博棋”在古代可算得上是“热门爆款”,遥想当年,诗仙李白也曾为其挥毫,留下“六博争雄好彩来,金盘一掷万人开”的千古佳句。
六博棋的棋局两端,对坐二人,各执六枚棋子,分别为枭、卢、雉、犊、塞五类。其中,前四种棋子在双方阵营中各占一枚,而“塞”棋则每方两枚。
一套完备的六博棋具,集棋局、棋子、箸三者于一体,缺一不可。这其中,“箸”的角色至关重要,发挥着“骰子”的作用。在每一步棋的行进中,凭借掷采的结果,为棋局注入了强烈的偶然性与未知变数。双方棋手依据各自掷出的齿采,谨慎斟酌,步步为营,操控棋子在棋盘上挪移。
“枭”棋,是六博棋中的“统帅”,可坐镇中军,单杀对方五子。但它也并非无懈可击,一旦对方五子默契联进,形成合围之势,便能将“枭”斩于阵前。
最让玩家手里捏一把汗的,是两方的漆木棋子皆以无字之面示人。唯有两军相逢时,才揭开彼此的真实身份。若“枭”不幸落败,便是满盘皆输的终局。
熏香炉中,香料渐渐燃尽,化作一捧无声的灰烬。棋局之上,宫人的“枭”棋孤立无援,深陷危境。反观文嬴,麾下散棋宛如训练有素的奇兵,于不知不觉间化作天罗地网。
胜负之势,一目了然。
见大势已去,宫人只能认输道:“公主的棋艺已臻一流,奴远不及矣!”
文嬴伸了个慵懒的懒腰,绽开笑颜,“有良师,方有高徒。我得有今日的棋技,全是你的功劳。”说罢,她歪着头看向桑语,“会吗?”
桑语摇了摇头。
“真是遗憾,我还想着呢,你这般伶俐,若能与你对弈一番,必定是件痛快之事。”文嬴边说边摆了摆手,示意宫人们退下。她捧起杯盏,轻抿一口,目光再次落在桑语身上,问道:“她,如何了?”
桑语会意,答道:“有劳公主挂怀,已经服过药了。估摸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能退热。”
“如此便好。”文嬴素手轻抬,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站累了吧。来,坐下说话。”
桑语应了声“诺”,刚坐下,文嬴却忽然倾身凑近,鼻子嗅了嗅。桑语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抬袖,闻了闻自个儿的袖口。除了淡淡的中药的苦涩味,再没别的什么异味。
“公主,您这是何意?”
文嬴坐回身子,解释道:“你身上的栀子花香,很好闻!”慢慢往后倚靠,一双黑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你真是巧心,竟能将夏日留存至今。”
栀子花的香味虽不算特别,却让她不禁想起了她的王兄。王兄的寝殿里,常年熏着栀子花香。
桑语眼皮一颤,心中暗自思量,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是不是与自己当下的人设不大契合。她轻轻地笑道:“奴素来爱栀子花,所以每年趁着花开之时,会特意摘了花瓣晒干,再制成香囊。如此,便留住了栀子花香。”
文嬴唇角噙了一抹笑意,“你为何独爱栀子?这世间艳丽的花朵众多,相比之下,栀子似乎并不出众。”
桑语继续道:“奴偏爱于栀子,是因为它既笨拙又执着。桃李借春风十里造势,而栀子却偏偏选择在暑气最盛之时悄然绽放。花不开时,只是层层叠叠的绿,行人匆匆经过,鲜少有人为之驻足停留。然而,一旦花开,便如青松挂雪,肆意地展示着独属于它的魅力。”
“栀子花花朵硕大,与桃杏不同,不会因风起而纷纷凋零,化作一场美不胜收的花瓣雨。而是整朵花逐渐萎缩在枝头,宛如性情刚烈的女子,宁愿孤芳自赏,也不愿让风雨带走它半分的香魄。这一点,倒是与公主宫中的山茶花颇为相似。”
文嬴听罢,连连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要喜欢上栀子了。”
桑语道:“世间之花万千,皆有可爱之处。”
“昭昭,我甚是喜欢你!若是你愿意,不如来芷阳殿吧!”文嬴向桑语抛出橄榄枝,眼中的诚挚毫不掩饰,“需要时,我定会护你周全。”
桑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唇动了好几动,但终归是没说什么。文嬴见状,微微一笑,语气柔和地道:“不必此刻就答复我,你且回去之后,再慢慢思量。”
桑语的迟疑并非没有缘由。若不是因为阿芷之事,她本打算在这几日就离开咸阳城。对于公主的好意,她定要婉拒。可是,文嬴并不知道这些,在她眼里,她只是宫人“昭昭”。
最底层、最卑微的小小宫人,哪有什么自主抉择的权利?归属于何人,不过是贵人们一念之间的决定罢了。而此刻,文嬴却是真心地在征求她的意见,给予她真正的尊重与选择的权利。
这般用心,叫她如何不感动!
“昨日仓促,未及向公主郑重道谢。”桑语从袖中捧出一只朱红软皮小匣,起身双手奉给文嬴。文嬴瞧着有些新奇,伸手接过,掀开鎏金锁扣,只见盒里躺着一条小巧精致的蜻蜓眼式玻璃珠项链。
“未入宫时,奴曾偶遇一位来往西域的商贾。奴帮了他一点儿小忙,他便将此物赠与奴。‘蜻蜓眼’灵动璀璨,若能点缀在您颈间,则如繁星绕月,是它的福分。愿公主不弃,权当是留个念想,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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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无论何时瞧见,都能知晓奴对您的这份感恩。”
文嬴将项链握在手中把玩了一个来回,这才小心地放回匣中,“你的心意,我收下了。”她屈起一根手指,漫不经心敲了敲匣上的花纹,抬眸看向桑语,眼中满是笑意。
桑语回之以笑。
二人闲聊了几句,不知不觉间,火盆里的炭火渐渐熄灭,文嬴遂唤宫人进来添些炭火。
看看时辰,桑语提出告辞,文嬴也未挽留,只是拿出一块刻着字的玉牌交给她。桑语再次弯腰道谢,告辞出来,径直往太医署行去。
在桑语离去之后,文嬴又将小匣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再次合上了。她示意宫人接过小匣,“此物不易得,好好地收着罢!”
宫人应了声“诺”,接过之后,微微皱了皱眉头。文嬴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问道:“怎么了?有何不对吗?”
宫人摇摇头,笑道:“奴只是惊叹,竟有做工如此精细的匣子呢。”
“并非寻常之人,所有之物,定然亦非寻常。”文嬴手里抛玩着“箸”,“墨玉,你觉得,她真的不会‘六博棋’吗?”
墨玉道:“奴不敢妄加猜测,只是适才奴行棋有误时,余光中瞧见她似乎很遗憾的神情。”
“有趣,当真是有趣!”文嬴笑得很是开心,“这偌大的宫城,除了虚情假意,便是冷冷清清。难得能遇见这么个人,我很期待,真想瞧瞧往后的日子,还能闹出些什么新鲜事儿来。”
阳光透过窗外的枝丫叶隙,细碎斑驳地洒落在文嬴的身上。她的笑容明明很明媚,可眼神却是那么惘然,好似拥有艳丽羽毛的笼中鸟,却有翅难展。
文嬴收敛了笑,问道:“成蟜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墨玉回道:“只是赏梅而已,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墨玉也觉得奇怪。公子成蟜向来嚣张跋扈,除了他的生母和华阳太后,谁的面子也不给。三年前,他看上了公主亲手养大的小猫,几次派人充当说客,公主却始终不肯割爱,他便直接上门来抢。
公主比他小一岁,但自幼爱武,且身量比成蟜高出许多。一忍再忍之后,她照着他的脸上就是重重的两掌。
这两掌蓄着满满怒气,打得成蟜顿时毫无形象地哇哇大哭起来。谁知文嬴心里正有些自责,成蟜却是一抹眼泪,随后从地上站起身,一把抓起小猫,猛地将它摔死在柱子上。
文嬴愣了好久,发了疯似的举剑要杀成蟜。若非嬴政闻讯赶到,秦宫早就大乱了。这些年,两人一直互为仇敌,明讽暗骂的事儿可不在少数。
这次文嬴出手救下玉宸殿的宫人,又遣自己的挚友前去救治,成蟜居然没有任何动静,就有点奇也怪哉了。
文嬴颇为不安地道:“昭昭她应该会些功夫,至于身手如何,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我担心昭昭她会吃亏。墨玉,这些日子,你便常往永巷去,好教有些人知道,她的背后是本公主,说话行事前需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墨玉郑重地应道:“奴明白。”
6. 鱼丸
残阳西坠,宫阙的轮廓也渐渐融于暮色之中。嬴政刚出浴房,周身还缭绕着蒸腾的水汽,他随手捞起案上兵书要往窗边软榻去,这时屋顶却陡然传来一丝异响。
那动静极轻,却仍被他察觉。
嬴政仿若无事发生一般,极其自然地抬手轻轻一挥,那跳跃的油灯火焰应手而灭,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不多时,他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紧绷的嘴角瞬间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笑意。
“下来吧,”嬴政仰头望向房梁,微微屏住了气,深恐自己的呼吸惊扰了梁上之人,“黑灯瞎火的,当心摔着。”
那梁上之人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于是翻身跃下,径自走到嬴政对面,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君上,将灯燃起来罢。黑灯瞎火的,说话也不自在。”
嬴政应了一声“好”,伸手往案上摸索而去,寻得火石,轻轻擦动,油灯便被点燃。刹那间,室内再次被光明笼罩,两人得以清晰地看清对方的面容。
短短两三个月,此时的嬴政看上去竟似清瘦了许多。然而,他的眼睛依旧如先前一般,漆黑幽深。
嬴政亦是认真地看着桑语的眼睛。那眼中隐隐可见的红血丝以及眼底淡淡的乌青,无不透露出她的疲惫与烦忧。
桑语自袖中取出一精致小药罐,轻轻搁在案上,又往前微微推了推,言辞恳切道:“君上赠药之德,奴誓必永铭于心。”
“此事已然过去数月,如今才来道谢,是否有些太晚了?”嬴政伸手拿起药罐,打开后看了一眼,旋即又合上。他心中略感意外,她竟对他如此毫无戒备,整整一罐的药膏,如今已近乎见底。
桑语神色平和,不急不缓地回应道:“奴感念君上的恩德,夜夜遥望明月,虔诚祈祷上天庇佑君上安康。奴深信,明月定能听见奴的祈愿。”
嬴政只是淡然一笑,并未多言。他起身从木架上取下一只略显陈旧的竹筒,动作娴熟地从竹筒里倒出茶叶,随后又取来两只精致的漆杯。接着,自用小炉烧水起始,温具、分茶、泡茶、倒茶,一应步骤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自然。他的手指修长好看,一举一动间,甚是赏心悦目。
桑语却总是觉得哪里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来。
嬴政亲手泡好茶,将那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漆杯递至桑语手中,状似随口问道:“宦里人氏?”桑语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继而点了点头。
对于这么一问,桑语早有心理准备。以秦王政的谨慎,初次相见之后,定会暗中探查她的身世背景。所幸的是,“昭昭”这个身份拥有着完备的秦国户籍,想来也不会轻易露出破绽。
嬴政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既已决心求助于我,又何必在我面前虚与委蛇呢?”言罢,他微微俯身向前,仿若一只盯住猎物的猎豹,目光紧紧攫住桑语的双眸,“呵”的一声笑,“能面不改色地撒谎,桑山主,你可真厉害啊!”
“哎,终究还是没能瞒过君上。”桑语并未显得太过讶异,她轻啜了一口茶汤,这才继续悠悠开口:“不错,我正是玄女山的山主,桑语!”
最后几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眼前的人影与记忆中的面容不断交错,重合又分离,分离又重合。
嬴政的呼吸,骤然乱了。
桑语本以为一场刀光剑影在所难免,袖中的匕首都攥得紧紧的,可嬴政却突然话锋一转,平静地问道:“你,用过晚饭吗?”
桑语本想敷衍几句,想了想,道:“没有时间吃。”
嬴政听罢,径直走向外室,唤来一名宫人。桑语隐约听到几句低语,随后是门扉轻合的声音。然而嬴政却没有再回来。桑语满心疑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不四处张望,只是慢慢啜着茶。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桑语只觉得眼皮越发沉重,意识也开始模糊。连日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夜晚未能安眠。况且此处燃烧着上等的银炭,与她们屋内那劣质的炭火截然不同,不仅不会呛人,取暖效果更是显著。
就在她即将沉入梦乡之际,脖子突然一软,桑语立时惊醒过来。再看清眼前时,只见嬴政正不声不响地将一只陶碗轻轻放在她的手边。
他揭开碗盖,一股热气瞬间升腾而起。汤面上浮着几颗雪白晶莹的鱼丸,其间还点缀着些许绿色的葱花,看上去煞是诱人。
嬴政先用银针仔细试了试毒,确认无误后,才将银勺递给桑语。桑语刚从迷糊中醒来,脑袋还有些昏沉。她迟疑地指了指自己,见嬴政微微颔首,这才接过银勺,小心地舀起一只鱼丸,轻轻咬上一口,鲜嫩的滋味瞬间在舌尖上蔓延开来。
“楚地之鱼,味道如何?”嬴政问道。
“好……极好……”桑语竖起大拇指夸赞道。这一口家乡的味道,虽不至于瞬间勾起她无尽的乡愁,但那暖意却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心底,让她感到无比温暖。
嘴里的鱼丸嚼着嚼着就停住了。
桑语陡然想起了一个民间故事,关于秦始皇的故事。
根据稗史的记载,秦始皇嗜鱼,每餐无鱼不欢。因他性情暴戾,但凡吃到了鱼刺,必定有庖厨为之丧命。庖厨们战战兢兢,也想到了许多别样的做法。只是这位君王生性多疑,若瞧见那鲜鱼被切成段,便又疑心是庖厨诅咒他“粉身碎骨”。
本是一件普通的差事,谁知竟变成了要命的苦差。
某次轮到一位楚地名厨做鱼肴,他一时沉浸在“我命休矣”的痛苦中,竟狠狠地用刀背向鱼砸去。鱼被砸烂了,露出了根根鱼刺。有寺人来催问,厨师急中生智,拣出鱼刺,顺手将鱼肉捏成了丸子。秦始皇吃后大赞,“鱼丸”由此流传千年。
民间故事的可信度如何,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她还听说过一个情节相似的故事,只不过,故事的主人公换成了“楚平王”。
鱼丸很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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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吃完了,只剩下些稀稀落落的汤水。桑语搁下银勺,抬眸间,便瞧见嬴政递过来的帕子,她微微一怔,犹豫了片刻后,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这帕子上有淡淡的栀子香,桑语轻嗅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望了嬴政一眼,而后拭了拭嘴角,随即将帕子收入袖中,“待我洗净之后,再归还于君上。”
“此般小事,不必急。”嬴政说道,“你今日特意来见我,想必本就是不打算再继续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吧。说吧,桑山主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好,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桑语微微挺直了身子,目光坦然地看向嬴政,接着说道,“我知道君上一直将玄女山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而我,本无意与君上为敌,只是恰好这玄女山位于雍城境内罢了。”
“我并无多少能耐,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但是,倘若君上能够恩准放三个宫奴出宫,您尽管提一个要求,只要不过分,桑语必定竭力办到!”
“任何要求?”
“任何要求!只要不是杀人越货之事。”
“如此,寡人要你的性命!”嬴政说得很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以你之命,换三条性命!这笔交易,山主可不亏。”
桑语不假思索地拒绝,“不!我现在还不能死!一旦我死了,恐怕会有更多无辜性命惨遭涂炭。”她此番穿越时空而来,身负重任,是为了缉拿潜藏于战国时代的叛徒。那叛徒手中还握有一两件现代武器,其威力足以将历史的轨迹炸得粉碎,危险程度超乎想象。
见桑语脸上毫无玩笑之意,嬴政也收敛了戏谑的心思,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故作随意地道:“杀你,于寡人而言,并无益处。你留下吧,继续以当下的身份待在咸阳宫。”
桑语正欲再次拒绝,嬴政却已断然开口:“若放任你回到玄女山,无异于放虎归山。桑语,你在来之前,就该想到会如此。寡人,毕竟是秦国的王。你若无法应允此事,那我们之间便再无商谈的余地。你若能趁夜离开,寡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你的身份。但至于你所说的三名宫人,若你真有能耐,尽管在大秦将士的眼皮底下将她们带走,寡人绝不会多加阻拦。若不能,秦国自有秦国的律法。”
他这番话,无疑是赤果果的威胁。偏偏这种威胁,对桑语而言,是最为致命的。
“好,我答应你。”桑语最终还是妥协了,“但既然我留在了咸阳宫,君上能否允许我见见姜弋?”
“姜弋?”嬴政微微皱眉,似乎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桑语见状,连忙补充道:“三个月前,王贲将军亲自率领精锐从玄女山后山发起突袭,抓回了一个人。被擒之人,正是姜弋。”
经桑语这么一提醒,嬴政的神情渐渐明朗起来,恍然道:“原来是他!你且放心,他的确受了些皮肉之苦,但未伤及筋骨。等到你们该见面的时候,自然会再次相见。眼下,还不是时候。”
7. 尘埃
桑语回到永巷时,已经是下半夜了。门没有闩,她轻步进屋,往榻上看了一眼。阿芷和采采各睡一头,裹着各自的被子。
阿芷在午后醒过一次,吃了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清醒的时候,人还是很虚弱,抓着桑语的手,泪眼婆娑。
妘儿坐在矮案旁,撑着脑袋睡着了。桑语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压低了声音说道:“去榻上睡吧,我来守着。”
妘儿睡眼惺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在外奔走了一天,肯定早就累坏了,还是你去睡吧。我只是想着眯一会儿,我不困!”说着,打了个哈欠。
桑语笑着拉她站起来道:“天黑不太平,万一有个妖魔鬼怪、牛鬼蛇神的,我醒着,也好及时应对。”
妘儿闻言,身子一抖,睁圆了眼睛,“昭昭,你,你是说宫中有鬼?”
桑语被问愣住了,随即笑道:“那当然,所以你赶紧去睡吧!大被蒙过头,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妘儿迅速和衣钻进被窝里,两手捏着被角,看向桑语道:“那我还是先睡会儿,快天亮时,我再来换你!”快速说完,然后用被子蒙过头顶。
桑语笑着挑了挑眉,她转身从衣箱中取出一件外衣,坐到方才妘儿坐的位置,将外衣裹在身上,吹灭了案上的油灯。在这物资匮乏的时代里,一星灯火都珍贵得很,桑语夜视能力尚可,也就不浪费了。
黑暗中,她将身子靠在墙上,一点点地复盘着今日所发生的事,可是脑中一片乱麻,总觉得自己像是忽视了什么。
嬴政的威胁,她的确会有顾忌。但是她也不是轻易低头之人。
真正答应留下的缘由,是那碗鱼丸。
她瞧见嬴政泡茶时的怪异之感,在吃到鱼丸时恍然明晰。
茶叶在中国历史悠久,但“泡茶”的历史却不算长。史书中都有记载,三国那会儿,士人喝茶,还和煮粥似的。嬴政那看似平常的泡茶动作,在这时代背景下,着实透着股子“穿越”味儿。
桑语很难不大胆地猜测,嬴政的身边或许出现过“穿越者”。哪怕嬴政不亲口提出留她在秦宫为质,她也得想法子赖着不走了。
以玄女山的能耐,带三个宫人悄无声息逃出咸阳宫,并非难事。只是阿芷尚在病中,桑语怎敢贸然行事,况且姜弋还在他们手上,行事必得有分寸。
桑语疲惫地阖上双眸,右手搭在左手腕上,指尖无意触碰到袖中的手帕,思绪忽而再次飘远。
秦王政,似乎也对栀子花情有独钟呢。也不知往后能不能凭着这点共同爱好,跟他套套近乎。
夏攸宁第三次来永巷时,阿芷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身上的伤也结了疤。阿芷执意要谢恩,桑语没有阻拦她。倒是夏攸宁说道:“你不必谢我,我是医者,救人乃是天命。你若是要谢,就谢谢她们三人吧。”
眼看着阿芷真的要拜下,妘儿弯腰扶住她的胳膊,笑着说道:“谢来谢去的,有什么意思。阿芷,既然捡回来一条命,以后咱就好好活着!”
阿芷眼中却仍有迷茫,嗫嚅道:“长安君那边……”
“别怕!”采采脆生生地接话,“咱们如今可是君上宫里的人,他长安君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妘儿点头附和道,“没错没错!”
桑语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对,但也不知该如何纠正,索性闭着嘴不说了。
阿芷面露惊色,目光投向桑语。桑语随意扯了个笑,道:“君上是个好人。”
昨日宦者令亲自来传令时,采采和妘儿亦是这般神情,也是同样望向桑语,桑语当时也只模糊不清地说了句“君上是个好人”。
夏攸宁收拾好药箱,起身告辞:“在阿芷病愈前,我会常来诊脉。你们有何需要,也可随时到太医署告知我。若是我帮不上忙,还有公主呢!”
阿芷忙在榻上跪直身子,朝着窗外郑重磕头,哽咽道:“奴何德何能,蒙贵人相救!”
在送别了夏攸宁之后,桑语仔细地将房门关上,盘腿坐在火盆旁,斟酌一番后问道:“你们可曾听闻过玄女山?”
“玄女山?!”三人闻言,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采采率先开口,带着几分好奇:“昭昭,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桑语道:“只是偶然间想起罢了。你们……都知晓玄女山吗?”
妘儿微微颔首,眼中闪烁着向往之色,“世外仙山,谁人不晓?听说那里的山主,是位女子,有着移星换月的本事呢。”
妘儿重重地叹了口气,“早就听闻,玄女山广纳亡奴,救济苦人。若是有朝一日,我能逃离这深宫高墙,哪怕需得一步一磕,我也定要磕进那玄女山中。”
桑语摩挲着自己手心里那层厚茧,目光游移,轻声问道:“你们是为何进宫?”
此言一出,仿若一道凌厉的劲风,刹那间吹散了屋内原本稀薄的暖意,将那些沉重不堪的往事硬生生地扯回了眼前。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火盆里的炭火,还在不甘寂寞地发出微弱的“咝咝”声。
妘儿率先打破沉默,她垂着眼帘,声音略带哽咽:“我阿翁当年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家中便只剩下我与阿母相依为命。谁能料到,去年蝗虫为害,所到之处,颗粒无收。紧接着,疫病肆虐,尸横遍野。我阿母没能扛过去,临终之际,她用家里仅存的半袋黍米,将我托付给伯父。可伯父……他却嫌我是个累赘,转手就把我卖进了这宫墙之内。”
阿芷冷笑一声,眼中却是无尽的悲戚与苍凉:“哼,说来当真是可笑。去年大旱,巫祝竟信口胡诌,说我的生辰八字不详,合该献给河伯,方能平息天怒。我那亲生阿翁啊,为了几斗粟米,竟亲手将我缚于祭台之上。幸而我命不该绝,顺着河流一路漂泊,被人捡起,几经辗转,最终就到了这里。”
桑语听完,心里有些堵得慌。
在这座巍峨的宫城之中,除了那些生来便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其余之人,无论年龄长幼、容貌美丑,亦或是性别差异,所承受的苦难都是相同的。
来到这个时代之前,师姐反反复复叮嘱了无数次,她仅仅是历史的过客,绝不可有任何致使历史进程发生改变的举动。
然而,长久生活在物资富足的盛世之中的人,一旦见到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灵魂都会觉得痛苦。
身处其中,要对苦厄做到置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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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实在是太难了。正因如此,才有了玄女山。而对于桑语来说,玄女山既是一场疯狂之举,也是一次自我救赎。
若人生来便带着某种注定的使命,那么桑语就是为武术而生的。这是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一致的看法。还在牙牙学语时,就因她的师父评价了一句“骨骼清奇,天赋异禀,将来必成一代宗师”,小桑语就被父母送上了山。
师父常言:“习武者,需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她在师父的大道理中长大,然而她始终未曾明了自己为何而活,只是不断地按照他人的期望塑造自己。
若是问她是否想念曾经生活的时代,她或许已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她思念和平,思念师门,却并不思念那满是苍松翠竹的后山。
玄女山,是她的心血,是她在这乱世中渴望构建的“乌托邦”。她希望这里能成为避风港,让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人们找到片刻安宁。然而,现实却一次次无情地告诉她:在这恶浊的乱世之中,“桃花源”终究不过是虚幻的美梦罢了。
因为技术故障,她与现代社会失联了许久了。将来师姐等人一旦知晓“玄女山”的存在,待她回去,惩罚必定是逃不掉的。可她怎能轻言放弃?“玄女山”于她而言,是一份自肩头扛起便再无可能卸下的千钧重担,是她的信念与坚守。
桑语侧目,望向身旁沉默着的采采。采采只是轻声说道:“过去的,我不想再回忆了。”
桑语知道自己这般行径,无疑是在揭人伤疤,于是便收口不语,不再多问。这时采采却反问道:“昭昭,你有胆魄,有武功,怎么会沦落为奴?”
桑语眸光微闪,略作沉吟,避重就轻地回答:“我有一位挚友,因我之故,被掳进了宫中。我必须要寻到他。”
“那你找到她了吗?”妘儿轻声问道。
桑语摇了摇头,垂下眼眸,手中木棍轻轻拨动炭火。灰烬随之腾起,她掩唇轻咳几声,尽量以不经意的语气问道:“若是有朝一日,你们能离开这座宫城,是否愿意前往玄女山?”
“玄女山并非传说中的世外仙山,”她继续道,“那里只是一群自力更生的人,他们凭借双手谋生,没有奴隶主的压迫。那位山主,也没有移星换月的通天本领,她也有弱点,可能无法永久地庇护这些人。”
采采蹙眉思索片刻,问道:“昭昭,你似乎对玄女山很了解?”
桑语淡然一笑,并未否认。
阿芷眼光微动,脸上含着笑:“我自幼时起,便对匠人怀有一种特别的钦羡之情。她们仅凭一双巧手,就能将脑海中的想法化为令人啧啧称奇的物件。若是,若是我真的有这般好命,可以去往玄女山,是否也能在那方天地里,成为一个匠人!”
妘儿笑着打趣道:“我可以给你打下手,只是能否偷偷将我的名字刻在那些漆器上?”
阿芷道:“何不将我们四人的名字都悄悄刻上?让后世的君子淑女们,能够知晓我们的存在!”
采采笑得高兴,连说了几个“好”字。
窗外阳光耀眼地灿烂,室内,光晕中浮动的尘埃清晰可见。年轻的女子们坐在这片微尘之中,心却已飞向了另一种人生。
8. 第 8 章
质子府,公子辰来回踱步了数圈,终于停下来,看向一脸平静的相瑾,“玄女山,不足为惧。这句话,是不是你说的?”
相瑾放下茶,“此话,是我所说。”
公子辰轻蔑地哼了一声,“你现在还敢说这样的话吗?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计划,就这样被桑语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
“我的确错估了桑语。”
公子辰坐了下来,“你们楚地的巫术,已经很神奇了。依你所见,桑语她,究竟是人是神?不,她一定是神!若是人,如何能够在空中传音?又如何能够控制云雾?”
尽管他未曾亲眼目睹,但小仆那生动形象的叙述却令他越发好奇不已。
相瑾拨弄着手中的茶杯,慢慢从唇中吐出几个字,“人挡杀人,神挡杀神。”
公子辰闻言,带着些许不屑说道:“杀桑语?有这个想法的人,应该不少吧,但目前桑语还活着不是吗?”
“这只能说明他们派出的人手实在太过平庸。而鬼伯的巫术,足以于无声中取人性命。”相瑾的唇畔泛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公子难道忘记了吗,我们还有一颗极重要的棋子。”
公子辰倾身向前,“你是说……成蟜?”
“不!我说的,是嫪毐。”
“嫪毐?”公子辰敛袖端坐,“请细说分详。”
相瑾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蒙骜一死,秦国的军权,便成为了被争夺之物。各方势力,必定争个头破血流。”
“可是,嫪毐是内侍,又不是将军,军权于他而言……”公子辰说着,停顿了一会儿,“我会让人送信给张尤,无论嫪毐试图推举何人,我会暗中给予他协助。”
相瑾抬眼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看去。这么好的阳光,真是浪费,应该好好地下一场雨才是。
夜色渐浓,天地间仿佛都沉浸在一片深邃的墨色之中,送葬的队伍终于返程了。
吕不韦与秦王政骑马走在前面,经过城楼时,吕不韦拉了一下马缰,靠向了秦王政低声说道:“君上是何时有此妙计?”
秦王政道:“昨日。事出紧急,所以没有事先告知仲父。”
吕不韦笑了笑,“君上长大了,完全可以独立做决定了。先前臣还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担忧,如今看来,臣的确可以放心了。”
“寡人尚年轻气盛,未及冠年,行事间难免带有意气用事之嫌。仍需仲父悉心指点,方能不负父王所托之重责。”
吕不韦默而不语,半晌后才说道:“有一事,臣想不明白。”
“仲父请说。”
“桑语,她为何愿意帮君上?”
秦王政亦是沉默了。他转过头去,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城楼。那素衣女子已不在城楼之上,但敲鼓起舞的倩影,却已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
“我也一直不知,她究竟为何愿意如此相信我。”
甚至相信他可以一统六国,可以以战止战。
秦王政问道:“仲父觉得,桑语究竟是人是神?”
吕不韦挑眉,眼底泛起笑,“我儿子的声音,我还是听得出来的。这小子,居然学会了装神弄鬼。”
秦王政略略侧头,看向吕不韦。他直到这时才发现,仲父原来真的已经老了。
在老将军下葬时,他也是这样看着吕不韦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初登王位之时,他似乎总是摆脱不了吕不韦的左右,吕不韦甚至能一言否决他的决策。他不得不坦言,在那段日子里,他内心深处对吕不韦滋生了难以名状的厌恶,甚至期盼着他永远消失。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国事的深入了解,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某种程度上依赖着这位仲父。
今日,他心中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如果躺在棺椁中的,是吕不韦,他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会哭,还是会笑?
吕不韦转过头来时,秦王政的目光却急忙闪躲,尽管吕不韦已经有所察觉。他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的两个孩子,一个血脉相连,一个情感所系,似乎都与他心存隔阂,横亘着一道难以越过的深渊。
他还是收拢了心绪,谈及正事,声音也不自觉地严肃了,“郎中令,执掌宫廷戍卫大权,乃重臣要职也。君上任命蒙毅为郎中令,绝对不是一时之念吧。”
“蒙氏一族,忠君之心,日月可鉴。蒙氏兄弟二人,与寡人自幼相识,情同手足。寡人定然相信蒙毅可以胜任‘郎中令’一职。”
秦王政说着,再次看向吕不韦,“寡人幼时归秦,是仲父将寡人带至蒙府,让蒙恬蒙毅与寡人一同习武。彼时,仲父所希望见到的,不就是今日吗?蒙氏兄弟,都能为寡人安心所用。”
吕不韦道,“君上觉得,蒙武是否有其父之威勇?”
秦王政知道他是在问军权的归属。
“秦军中的将领,皆是威勇之人。眼下暂无战事,就让他们好好休息休息罢。”
吕不韦朗声笑了,“君上所言在理,不急,不急。”
约莫亥时时分,已是夜深人静,咸阳城内的住坊里看不到一处灯火。
桑语正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耳边突然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原以为是梦,但是这声音太过于真实,她还是睁开眼来,惊讶地发现秦王政正站在她的床边。
月光从他的身后照来,将他的身影映衬得愈加挺拔修长。
“君上?”桑语坐起身,压着声音轻唤了一声。
秦王政往前迈了一步,蓦然俯身抱住了她。桑语身子微微一震,短暂的失神之后,她试图将他推开。
“阿桑,不要推开我……”
就在桑语纠结之际,他抱着她一个翻身,她就这么压在了他的身上。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的声音,一张脸骤然发烫,她挣扎着要起,围在她腰上的手臂却是渐渐收紧。
“别乱动。”他的声音似乎有点发颤
桑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变化。她一动不敢动,身子僵得跟木乃伊似的。
他又开口了,“阿桑,今日之事,我要谢谢你。”
“你不必谢我,我是看在太卜令的面子上才同意的,你要谢,就去谢太卜令吧。”
他从喉中滚出一声笑,抬手抚过她的头发,娓娓地说着:
“我还未见到你时,你的大名就频繁出现在了我的耳畔。雍城的官吏们,隔上几天,就会上书请求我派兵攻打玄女山。那时候啊,你就是我的心腹大患,让我深感不安。”
“众多的声音向我施压,我也的确想过让蒙骜带兵去剿灭你。但李斯劝住我了,他向我讲述了关于玄女山的故事。我突然对你很好奇,究竟是何种人物,竟然会选择保护亡奴?玄女山的任何风吹草动,次日都会化作简牍,出现在我的案头。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象你究竟是何模样。”
“因你名望甚著,始终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所以我才会以借兵为由,将你请入咸阳。初见你时,你一袭红衣,手拎一柄长剑。我惊讶地发现,你竟与我想象中的模样一般无二。我承认,我对你一直有杀心。但你那日问我,盘古身化万物,是否值得?我突然就改变了主意,我不想杀你了,我想要你。”
桑语听到了他的心跳,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的与他的,交织在一起,最终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同步。
慢慢地,她闭上了眼睛,彷徨与犹豫逐渐烟消云散。她伸出手,同样地抱住了他。
她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好像忘却了他的身份,忘记了他是历史书上的名字。他是真实地存在的,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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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样的血肉之躯。
也许是月夜下的梅林太美,亦或许是竹林中那柄刺向他自己心口的匕首,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他轻而易举地叩开了她的心门,成为她内心深处无法抹去的存在。
他此时禁不住欣喜地唤了一声“阿桑”,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捧着她的脑袋,便一翻身,二人顿时调换了上下。
他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指腹上的薄茧,激起了她身体的战栗。
之后,他的唇压在她的唇上,这是一个热烈却稍显笨拙的吻。她的手臂攀上他的肩颈,温柔地回应着他。
突然间,桑语的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身影。剥离了的意识陡然回归,她手上用力,猛地推开了身上的男人。
男人完全没有防备,竟然被她一把推下了床榻,跌坐在地。
桑语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背过身去,面朝墙壁,闭上了眼睛。
秦王政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又改变了想法,只当是事情进展太快,她害羞反悔了。
他重新躺到她的身边,隔着被子将她揽入怀中,“听说你最近做了许多新鲜吃食,分送给了大家。为何偏偏我没有这个口福?”
一想起吕思远那略带炫耀的眼神,他心里顿时腾起一股醋意。这种情绪萦绕在心头,让他不自觉地将怀中的人儿搂得更紧了,将脸深深地埋进她的颈窝里。
“君上如今有了美人相伴,红袖添香,我自然不会去自讨无趣。”
这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的。直到说出口,桑语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有些自怅,自己竟也做起吃醋拈酸的事来?这太不像她了。
男人的手指拨开了她的发丝,吻在她耳朵上。他叹了口气,说道:“阿桑,你是明白的,君王也有很多身不由己。你是天上的鹰,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将你困于四方天地之中。但如果你想要一个名分,我可以……”
“别说了!”桑语打断他的话,“我困了,想要睡觉了。君上,您请自便吧。”
然后她闭上眼睛,这次真的睡熟了。只是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一直紧蹙着。
桑语从梦中醒来,窗外已是红日高悬,朝阳的光芒洒满了整个房间。她的身边已经没人,只有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静静地放在枕边,帕子上还摆放着一簇清新的紫色野花。
她将那簇野花摆放在梳妆盒中,随后缓缓展开帕子。帕子上的文字跃然眼前:“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就在这时,门轴的轻微响动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桑语立刻将帕子匆匆藏入衣袖之中。
推门而入的是阿九,她的脸上写满了急切。
桑语见状,内心不禁涌起一股不安,急忙问道:“怎么了?玄女山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九迅速回答道,“阿五来信,说我们的暗探发现了一个奇怪之人。”
闻言,桑语的脸色瞬间僵住,表情变得极为不自然。她的目光落在梳妆盒里的紫花上,嘴唇微微动了动,终于还是问道:“那人在哪儿?”
“楚国,沛地。”
“沛地?”
桑语隐隐约约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可到底在哪儿听过,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
“我交代的那两句话,那人是否说出了下句?”
“阿五说,那人只说出了一句‘一百八一杯’。”
有这么一句就已经足够了。桑语抬手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终于可以回到现代了,为什么她好像并没有预期中的开心呢?
梳洗换衣后,桑语步出小院,但突然之间,她的脚步一滞。
她终于想起了为何“沛地”二字听起来如此耳熟——在千百年后的未来,人们更加习惯称呼它为“沛县”。
9. 第 9 章
月上柳梢头时,椿儿她们才回来。桑语闻声,推开窗,将脑袋探向外面,“回来了?有刚刚烧好的热水,但是仅够两人之用,你们自个儿商量商量。”
椿儿站在檐下,她的面颊上还带着一抹绯红,犹如春日里初绽的桃花。
“九姊,迟迟,你们先去洗漱吧。阿姊,我来陪你说说话!”
桑语还没来得及拒绝,椿儿已经提着裙摆,小步快跑进了屋内。
临窗有一张贵妃榻,是桑语一时心血来潮,随手勾勒了草图后,垦求吕思远做出来的。由于桑语绘画的水平太过于抽象,吕思远莫名其妙地挨了不少骂。好在最后桑语良心发现,没有继续第五版了。
椿儿脱了鞋,随即钻进被褥里,与桑语面对面。桑语伸手掖好被角,“看你面如桃花的样子,难不成遇见了哪位俊俏的小郎君?”
椿儿嘻嘻一笑,“呸,要什么男人,桃花酿多香啊!”她的脸上依旧是一副娇憨爽直的神情,“阿姊,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出门的,你都不知道,今日的咸阳城是多么的热闹!”
“也没见你们给我带点儿吃的回来呀。”
“啊呀,阿姊,你怎么永远都是这么务实!”椿儿弯起胳膊撑着脑袋,“你不问问咸阳城里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桑语很是配合。
“魏女入秦,香车辚辚,嫁妆绵延数里,萧鼓喧空,那可真热闹得紧呢。”
桑语只是默默听着。
吕思远说,魏王所献之女,乃是魏国第一美人,尤擅舞乐。桑语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在她的想象中,那应该是位极美的女子,美得难以言喻。
“阿姊!不知你作何感想?”椿儿半眯着眼睛看着桑语,脸上浮现出暧昧不明的笑容。
“我?我为何要有感想?”桑语伸手拿过一把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发尾,“魏王省了赔偿,秦王得了美人。两方均能受益,多好的一桩买卖,就是可怜那位魏女。”
桑语再次抬眼看向椿儿时,椿儿呼吸均停,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阿九进屋来,正要开口唤椿儿,却见桑语冲她摆摆手,用嘴型说道:“睡着啦!”她立刻放轻了脚步。
待得阿九走近后,桑语压低了声音说:“就让她睡这儿吧,你也去休息。”
阿九点点头,出去了。
桑语掀开被子,起身坐到了榻沿,将椿儿扶着躺下。踏着鞋,将两盏油灯熄灭了,整个房间瞬间沉浸在了黑暗之中。
身着白色长袍的蒙恬,在一盏宫灯的引领下,走入一处庭院中。
院中满是花草,还有一株参天大树。
树下坐着一人,一袭玄衣,正闭目击筑。沉郁之音,散入无边的夜色之中。他身旁放着一个酒坛,酒香在空中弥漫着。
蒙恬走上前行礼,“臣见过君上!”
筑声戛然而止,秦王政睁开眼,“来了!”
蒙恬在他对面的席上跪坐下来,“让一位绝色美人独守空房,君上,您是不是太过狠心了?”
秦王政掀起眼皮看他,“你都已经及冠了,还未娶亲吧,要不要……”
“不必!”蒙恬苦着脸抱拳道,“不劳君上忧心,待君上扫平六合,臣再成家也不迟啊!”
“看来,为了不让你变成白头郎君,寡人也得好好努力。”秦王政斟了两爵酒,为他递去一爵。
“征战数月,今日臣终于能够好好坐下来,陪君上喝喝酒了。”蒙恬将爵中酒一饮而尽,再次开口问道:“君上怎知臣来此处?”
他方才见到提灯等候的侍女时,属实有些惊讶。
“寡人,只是侥幸猜对了罢了。”
案桌上的蜡烛明灭闪动,烛光在秦王政的眼中摇晃漂浮。微风掠过他的发尾,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他的嘴角微微向下,平添几分不怒自威。
稍时,传来衣裙的窸窣声。几个侍女抬着食盒进来,摆好菜肴,斟上酒,这才躬身退下。
“你出征时,寡人承诺说,你若能平安归来,寡人定备好楚地名鱼,以接风洗尘。最近多事,寡人也该应诺了。”
“知臣者,莫过于君上!”
鲫鱼个儿头小,肉味却甚是鲜美。蒙恬举箸夹起一块鱼肉,然后送入口中。鱼肉嫩滑,唇齿之间,还萦绕着青梅的酸甜之味。
秦王政举爵,笑道:“这爵酒,敬你我重逢!”
蒙恬举爵饮尽,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蛇已入洞,是否需要捕蛇者?”
秦王政从鱼背上夹了块肉,小心地咀嚼着,这才慢慢咽下去,“寡人听闻,南越之地,有人以蛇肉为食。”
“君上竟这般不知怜香惜玉呀!”蒙恬语气惋惜,但眼中满是戏谑。
“蛇咬人时,蛇可不会嘴下留情。既然蒙将军如此怜香惜玉,不如寡人做个顺水人情。”
蒙恬忙连连摆手作揖,“臣愚笨,只怕无福消受。”
秦王政又呷一口酒,辛辣的冷酒滑过他的喉咙,眸光暗了一瞬,“寡人本就置身于蛇窟虫窝,无招架之功,亦无反击之力。既皆欲争,那就由他们争去。至于这魏国之蛇,倒也不妨暂留一命。蛇毒虽毒,亦可为药。”
蒙恬亦神情严肃,沉默片刻后道:“大父有一言奉告。”
“嗯?”
“君上应早做打算为宜,免生肘腋之变。”
“老将军近来身体如何?”
蒙恬眉头一蹙,脸上现出愁容,“自回咸阳之后,大父一直杜门养疾。”
秦王政亦是目露忧色,若是蒙骜不在军中,他一时真不知谁可堪任秦军统帅。
“等过几日,寡人会去探视老将军。”
蒙恬忙俯身拜道:“臣替大父谢过君上。”
“寡人与你兄弟二人自幼同处,情逾手足,不必如此客气。”
蒙恬道:“魏增生性阴鸷,那位魏女,君上不得不防。”
秦王政冷笑一声,“寡人甚喜,魏增足以为敌也。”
蒙恬看着他,忽发感慨道:“臣窃以为,君上,或许因有君上,这数百年的纷乱,终将止休。”
秦王政复又垂眸,端起酒爵:“寡人之希望如是。然而,数蛇盘旋。若不能手刃毒蛇,则终将为它们所吞噬。”
蒙恬笑着慷慨拍胸,“君上绝非单枪匹马,臣愿为君上效犬马之劳。”
秦王政倏将双眉一挑,“自你言及政事,寡人便觉得,这酒不香了,鱼也没味儿了。”
蒙恬起身拱手笑道:“此乃臣之罪也,还请君上赐罚。”
秦王政背倚在树干上,一腿伸直一腿屈起,端着酒爵的胳膊随意地搭在膝上。“一别半载,寡人甚是想念君之埙。”
“臣就等着这句话呢!”蒙恬解下腰上的陶埙,重新盘腿坐好,吹的是一曲“秦风”。
月光撒在迎春花上。春虫呢喃声中,埙声低沉哀婉,回荡在这夜色之下。
这夜晚,美得惊心。
桑语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朦胧中依稀看到了一个人影。她一惊,困意全无,伸手摸向枕头底下。
那道身影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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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逼近,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手腕,“是我!别怕!”
这声音熟悉,是秦王政的声音。
桑语想问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今日不是他娶亲的日子吗?然而,话未出口,她突然感到身体一轻,秦王政已经将她连同被子一起抱起,从窗中一跃而出,飞身上屋。
立春后的夜风还有一丝凉意。四周是黑沉沉的夜色,只有几点零星的灯光。
秦王政将桑语带到了一处庭院里,这院子里也挺黑。
整个场景都透着莫名的诡异。
桑语的手脚被束缚在了被褥里,她想要挣脱束缚,然而她一动,秦王政抱着她的胳膊收紧了。
“别动,我不会伤害你。你要是摔伤了,可别怪我。”
秦王政的声音低到桑语险些没有听见。
他走得很慢,心却跳得特别快。
走入了一间屋子里,屋里也没有亮灯。秦王政小心地将桑语放在榻上,从榻边矮案上拿起一只漆木盒。他打开盒子,顿时,一道柔和的光芒从中逸散出来,原来里面是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桑语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匹夫一怒,尚能血溅五步。你这样对我,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要是想动手,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秦王政将夜明珠放回案上,一拂袍袖,坐在了榻边。
眼下的情形实在奇怪,被褥仍旧裹挟在桑语身上,而秦王政就那样沉默地注视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喂,你转过身去,我快要被闷死了!”桑语的语气凶巴巴的。
秦王政听话地转过身去,桑语一个滚身,将自己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她低头理了理寝衣,本想从榻上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鞋子,动作停了一下,又坐了下来,拉过被子盖在腿上。
“这大半夜的,您请人的方式还真是有些特别啊。”
秦王政这才转回身,“我有一事,想要告诉你。但是你的侍女在你的卧房,不方便说话。”
桑语躲避着他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被角,“今天太晚了,有什么事儿,还请君上明天再说吧。”
秦王政的眼神微微沉了下来,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害怕她真的会瞬间离去似的。
“阿桑,我奢望,与你成为家人。”
他说得小心翼翼。
抛却他身上的这袭厚重的黑衣,他只不过是个青葱的少年,眼底刻意掩藏起来的期待仍是一览无余。
桑语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在我来到秦国之前,我的人生很普通,除了偶尔出山门参加武术大赛,我只是过着与山中云月林壑相伴的日子,二十多年如一日。”
“我以前总是想,活着,这就样平平淡淡,也挺好的。等我将来死了,就埋在后山的坟堆里,和我师父作伴。我不要立碑,只要一个小土包。等我的徒子徒孙也老去了,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了。来时空空,去时也应该空空。”
“但是你不一样啊,你是带着使命而来的。所谓‘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这些才是君上您应该考虑的。至于情情爱爱,只是君王权力的附属品。”
桑语抬起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君上,回去吧,魏女还在等着您。她是第一个走入秦王的后宫的女人,七国的眼睛都看着呢。”
秦王政紧紧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深拥入怀:“阿桑,请你等等我。”
桑语缓慢地抬起手,然而,在距离他的衣袍仅寸许的地方,她的手停住了,终究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10. 姜弋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落下来,文嬴慵懒地倚在桌边。纤纤素手握着一只酒爵轻轻晃动着,酒液也随之起伏。她的双眸仿若蒙着一层薄纱,失了焦距,漫不经心地望向虚空之处。
忽然听得门扉响动,文嬴搁下了酒爵,仍是倚桌而坐,檀口轻启,“你来了?”无需询问来者的身份,行动间隐隐的药香,已经昭示得清楚明白了。
“又到了惯例请脉的日子?”文嬴轻轻抬手,将宽大的衣袖往上挽了挽,露出一截手腕,咕噜地抱怨道:“这日子,虽无趣,倒也过得挺快的。”
夏攸宁的目光掠过案上的酒爵,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道:“公主又饮冷酒了?”
文嬴躲避了这个问题,只是抬眸望向夏攸宁,眼中闪过一抹黯然,“听说,我的麦团,昨夜回来了?”
夏攸宁点点头。
此事虽被刻意掩住了,但文嬴能知道,夏攸宁并不意外。且不说文嬴贵为公主,更何况令长安君惊惧至高热不退的,正是她心爱的那只早已离世的小花狸。
因此,于公于私,文嬴都不应该被堵住耳朵。
夏攸宁两指搭在文嬴腕间跳动的脉搏上,细致诊察后,收回手,禀道:“公主玉体安康。”
“安康又如何?此生不能遂志,皮囊便是空的。”文嬴轻抚衣袖,眼中满是落寞。她叹一口气,转而说道,“攸宁,替我去妆奁中取一样东西来。”
“诺!”夏攸宁起身,走向不远处的梳妆台。她一边打开妆奁,一边问道:“公主,你需要何物?”
文嬴道:“打开里层的小格,有个朱红的匣子,将它拿出来。”
夏攸宁依言照做,她将小匣递给文嬴,文嬴却并不接过,只是说道:“打开来看看罢。”
夏攸宁轻轻掀开那鎏金锁扣,匣内之物令她眼前一亮:“这是……蜻蜓眼?可是楚国进献的珍宝?”
文嬴缓缓摇头,“此非楚国所赠,而是昭昭送来的谢礼。”
“昭昭?”夏攸宁眼中疑惑更甚,“她怎会有此物?”
“昭昭说,她未入宫时,帮了一位往来西域的商贾,此物便是那位商贾的谢礼。”文嬴伸手拿起琉璃珠项链,凝视着其上泛起的光泽,“我不知她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不过倒也算是为我的麦团出了一口恶气了!”
夏攸宁明白文嬴未说出口的话。不过她有一事不解,昭昭是今年方才入宫,她怎会如此清楚地知晓麦团之事?
麦团之死,始终是文嬴心中的一道阴影,也是这对兄妹之间永远迈不过去的坎。故而华阳太后严禁任何人再擅自提及此事。一旦发现有宫人私下议论,便施以杖刑两百,随后逐出宫去。
文嬴也许久未曾提及麦团。她认为她未能保护好麦团,是她之过。因而羞愧难当,常常自责。
夏攸宁正思索着如何询问时,文嬴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道:“是王兄……是王兄将麦团之事告知了昭昭。”
“君上?”夏攸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她今日所受到的惊讶已经无法轻易估量了。原本她以为昭昭几人能入咸阳宫中当差,是文嬴的安排,但如今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可是君上看起来并非……”夏攸宁一时语塞,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文嬴却听懂了,“我亦是如此觉得。”轻轻叹了口气,“王兄与我之间,毕竟不是一母所生,难免有几分隔阂。这个小小的宫人,是怎么入了王兄的眼。我不曾听他说过,自然也不明白缘由何在。”
她说着,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窗外的山茶花上。有风吹过,山茶花摇摇曳曳,却始终倔强地矗立在枝头。
这一幕让文嬴忽然想起昭昭说的那句话:“宁愿孤芳自赏,也不愿让风雨带走它半分的香魄。”
文嬴悠然一笑道:“或许,她于王兄而言,是特别的。”
夏攸宁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这话像是打哑谜,完全摸不着头脑。
文嬴见状,笑着屈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你啊,整日泡在药草堆里,按理来说,应该对味道甚是敏锐。怎么,昭昭身上的那股栀子花香,你竟一点儿都没闻出来?”
夏攸宁一愣,随即“哦”了一声。在她第一次遇见昭昭时,便觉得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那时阿芷病情危急,她无暇深究,此事便被抛诸脑后。此后每次再见昭昭,她周身总是萦绕着几分药材的味道,这也就让她彻底忘记了最初那微妙的疑惑。
而论及栀子花的香气,夏攸宁必定会想到秦王政。秦王政对栀子花的偏爱,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秘密。太医署也曾以栀子花为引,为他调配了一剂安神的药方。
“但是,若这昭昭与君上真有渊源,公主怎会对此毫不知情呢?”夏攸宁满心疑惑。
文嬴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此事或许与一段陈年往事有关,你且听我仔细道来。”
“王兄幼时在邯郸,生活困苦不堪,受尽欺凌,被当作秦国的弃子,任人践踏。然而,在那黑暗的岁月里,他有幸遇到了一位阿姊。用王兄的话说,那是一个被自由滋养的灵魂。在那位阿姊的世界里,春日踏青赏花,夏则捕萤听蝉,秋天打枣摘杏,冬时雪中寻鹿。而不是和我们一样,抬头只有四方天。”
“是她教导王兄,对于那些毫无悔过之心的恶人,宽恕毫无意义,拳头才是硬道理,因为他们不过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她还为王兄讲解了‘合纵连横’和《孙子兵法》。”
“于王兄而言,她就是恩师。不幸的是,在王兄即将归秦之际,她死在了一场大火里,是为了救王兄而死。”
“王兄对她思念至深,因此常以栀子花相伴。他说,那是她最爱的花。”
听文嬴娓娓说完,夏攸宁甚是感慨,“若这位女子尚在人间,我定要与她结识。但既然她已经逝于火海,那么昭昭,终究只是昭昭。”
文嬴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或许,她有几分像故人,王兄便将她当成了故人罢。”
夏攸宁忽然神情庄重:“公主,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昭昭并非君上在邯郸时的故人,也并非我们眼中的那个昭昭。”
文嬴闻言不禁微微一怔,“此话何意?”
夏攸宁缓缓起身,走到窗边,将那半启的雕花木窗完全推开,探头往外张望了一番,在确定周围并无旁人偷听之后,她这才将窗关好,重新落座。
“公主有所不知,昭昭今晨早早便来到太医署寻我,说是要我对外宣称阿芷已然病逝。”
“病逝?可前日你不是还言说阿芷病情已然好转,即将痊愈了吗?”文嬴的眉头微微蹙起。
“公主莫要心急,且容我细细道来。”夏攸宁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除了宣称阿芷病逝之事,她还恳请我今日离宫之时,设法寻个恰当的理由,悄然将阿芷带出王宫,而后把她送到此处。”
夏攸宁以目示意,文嬴伸手接过帕子,展开一看,只见帕子上隐隐有字迹浮现,竟是一处详细的地址。
“依公主之见,我是否应当应允她的请求呢?”夏攸宁似是在寻求文嬴的定夺,但她的眼中并没有犹豫不定。
文嬴将帕子握在手心里:“既然她敢去找你,想必此事定是经过了王兄的默许。你且按她所说的去安排,但需万分小心才是。”
“至于这个地方嘛……”文嬴抬手一拍,不多时,墨玉从外面款款而入。文嬴将帕子递给墨玉,郑重地吩咐道:“你速派人手前往此处暗中盯梢,那里的一举一动,都要及时回来禀报于我!”
墨玉微微低头,目光在帕子上的字迹处停留片刻,默默将其记在心中,口中恭敬地应了一声“诺”,然后将帕子递还给了夏攸宁,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待殿门再度合上,夏攸宁望向文嬴,轻声问道:“公主不信任昭昭?”
文嬴说“不”,“我只是太好奇了,想要亲手揭开这个谜团。”
晃眼之间,就到了春节。
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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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捷报传来,老将蒙骜率大军攻打魏国,一路势如破竹,竟是连拔二十座城池,而后将其设为秦国的东郡。至此,秦国的版图再度扩张,与齐国接壤,那东出的雄图霸业愈发昭昭。
蒙骜得胜凯旋,嬴政大悦,下令摆酒设宴,犒劳三军将士。
宫里的宫人们也跟着沾了光,个个面上喜气洋洋,手中多得了好些赏钱。宫道回廊间,处处可见忙碌的身影,或搬着梯子,或忙着张贴“桃符”。
先秦时期的“桃符”,乃是悬挂于门两侧的两块桃木板,后来逐渐演变为“春联”。桃木板上绘有驱鬼辟邪的“神荼”、“郁垒”二神的神像,以求祈福消灾,护平安顺遂。
桑语、采采和妘儿三人,早已搬离了永巷,迁入咸阳宫的一处幽静小院。采采和妘儿瞧着这新居,心里虽有些疑惑,可瞧着桑语一脸坦然,便也没有多问。
对于阿芷的假死消息,她俩是知情的。但是她们只知阿芷已经脱离王宫,却不知她去向了何方。
桑语前些时日得了外面传来的信儿,得知有人暗中盯着,因此原定的计划暂时搁置了。所以如今阿芷仍在咸阳城,但鲜少外出,只是在家帮忙做些烧火做饭的琐碎小事。
于桑语而言,近来最好的消息莫过于收到了姜弋的“平安信”。
彼时她正在湖边行走,忽然脑后一阵剧痛袭来,仿若被一颗小石子击中。她转过身去,刚准备好好责骂一番这莽撞之人,却一眼瞥见地上躺着的竹简。合着砸她脑袋的,哪里是什么小石子,分明就是这竹简。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命大。
桑语拾起竹简,只一眼,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她便知晓这是姜弋的手笔。竹简上字数寥寥,仅写着“安好,勿念”。
可就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让桑语对姜弋的怀疑再次从心底浮现。
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户籍管理极为严格,外来人口想要落户极为困难。桑语这样的穿越者,简直就是“黑户”的存在。好在无人敢上玄女山查户口,否则她可能要面临秦国法律的制裁。
为了便于自己在这秦国境内自由行动,桑语想了很多解决之策,但无一有用。姜弋却将胸脯拍得震天响,信誓旦旦地承诺帮她解决户籍问题。
桑语起初只当他是在吹牛,但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她竟真的拥有了“昭昭”的身份。
这世上,确确实实有“昭昭”这么个人,可是命运无常,昭昭在一场意外之中,早早离世了。
桑语这个外乡人,属于“鸠占鹊巢”了。
因着此事,桑语一度怀疑姜弋是秦廷安插在玄女山的间谍。可念头刚起,她又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毕竟秦廷就算神通广大,也不至于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能提前知晓她的到来,还早早布局。
桑语和姜弋,可以说是始于患难。当初被拐上青龙山的,除了她,还有另一个倒霉蛋,那就是姜弋。
姜弋是个善良人,虽手无缚鸡之力,但总是试图用自己去保护桑语。彼时,桑语拍拍他的肩,低声说了句“闭眼”,下一瞬,匪首的脑袋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姜弋的脚边,吓得他尖叫一声后便昏厥过去。
青龙山里,不缺钱,也不缺武器,但是有一物是遍寻不得的,那就是书籍。
桑语带着酒去找姜弋,从他的话里套出了他的身世。这是个可怜的书生,无父无母,家产还被贪婪的亲戚霸占了。
姜弋原本是想下山的,却被桑语留在了山上做“教书先生”。当然,这个挽留的过程,不免夹杂着些许“先礼后兵”的手段。
姜弋长得斯文白净,会削木头做各种玩具,而且极擅于修农具。只是有一点比较奇怪,他死活不愿意住在山寨里,说什么夜里容易做噩梦,所以两年来一直居住在后山的洞穴中。
桑语试图旁敲侧击地向嬴政打听姜弋的真实身份,可嬴政总能应对得毫无破绽。
如此一来,桑语越发觉得其中有蹊跷。她也不急,打算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