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跑堂撕定BE剧本(快穿)》
1. 序章
那一年,漫天风雪搓绵扯絮,雪虐风饕,万物死寂。
一间叫做“留襄居”的茶舍却岿然不倒,它如同神灵一般拥有取之不竭的食物,它给予困苦的人民希望,自己却消失在另一个隆冬之中……
世人皆不知是何缘由致使它离去,有预言,也有猜测。
传言,这所茶舍由神灵所化,不知踪迹。
当年,这家茶舍的传说轰动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经历百岁千秋之后,这间店铺却被世人淡忘,仍记的人寥若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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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穆宥大叫一声,目光一移,“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萧霖看都没看,就猛地拽住穆宥的袖子,拉着他连连后退:“你……你别再碰里面的东西了,要是被大人发现我们进来就完蛋了。”
而穆宥毫不在意,反倒愈发兴奋起来:“你跟着我怕什么?要是出了事,小爷来抗!”
见萧霖还在打着哆嗦,穆宥双颊温热,口是心非地嘟囔了声:“再说了,这可是二十一世纪,有什么妖魔鬼怪……”
虽说男生十六岁正是活泼爱冒险的年纪,穆宥却从十二岁起就成了套不住的皮猴,上天入地的本事没有,瞎凑热闹的好奇心倒是盈满有余。
不过比他好奇心更为强烈的,是他对身边这位青梅竹马藏了十几年的情愫。
的确,他自小胆大,可唯独在面对是否向萧霖坦明心意时,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弱小。
反观此时的萧霖,显然比不上他这般精力十足。
她只知道,这是祖祖辈辈都一再强调的禁地。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继续攥紧穆宥的衣袖,想要把他劝回去:“穆宥,我们还……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里阴森森的……”
可穆宥瞟了她一眼,依旧对这本刚刚落下的神秘册子饶有兴致。
他全然不顾萧霖的劝阻,对着书皮吹了口气,誓要探个究竟。
“留……什么?”
虽说暂时还未看清册子上究竟写了什么,但光是这天外来客般的册子,于他而言就是件天大奇事。
毕竟按小说和漫画的发展,荒野中惊现的古书,不是盗匪藏下的宝藏地图,就是惊天武功秘籍!
萧霖听见他的喃喃,也慢慢睁开挤出细纹的眼皮。
之后,穆宥用手抹开封面上剩余的浮尘,再朝着书皮吹了几口气。
至此,在飘扬的尘灰中,书皮上的墨迹逐步显现。
他禁不住咳嗽,却也于余光中清晰见全了那几个大字:“咳咳……留……襄居?这是什么?”
好奇的少年少女轻轻拨开老旧的封页,泛黄的纸张重新暴露在空气中,他们弓起身子凑近了些许,想要仔细瞧瞧书页上究竟写了什么。
须臾,一道白光亮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二人毫不留情地一并吸入书页……
——“何人?何人触动了结界?”
穆宥和萧霖吓得抱作一团,浑身瑟瑟发抖,嘴唇逐渐煞白,连睫毛也在打着寒战——
怎么?书说话了?
穆宥和萧霖被眼前那雪亮的白光闪得睁不开双眼,可纵使二人将眼皮紧紧合上,却还是被白光刺得眼睛生疼……
---
待光线熄弱,他们才得以微微睁开双眸,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二人大跌眼镜——他们完全坠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古香古色的繁华街市中心。
古时的繁盛只是书上的片纸只字,直到今日,他们才领略这城中的八街九陌,项背相望。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灼烈的阳光直射红砖绿瓦的楼阁屋檐之上,闪着灼目的光芒,熠熠生辉。
“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啊……”萧霖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刚刚信心十足的穆宥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那怎么办啊!我要回去啊!”滚烫的泪水在萧霖的眼眶中打转,“我都说了不要来不要来!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落得个什么鬼地方都不知道!”
“哎呀!现在哭也没有用!我不也在这儿嘛!”
他本不想大吼的,但萧霖止不住的泪珠却叫他不得不提高了声量将其唬住。
望了望四周这生分的环境,穆宥想得脑瓜子隐隐作痛,脚下也不自主地开始跺着地面。
细想他们来到此地的方法,他却想不到一丝头绪:
除了捧着一本破旧古书,然后翻开封页,接着就是一道莫名其妙的白光,最后二人就到这儿了!
以上所有都显得如此荒谬。
他右手不自觉地上扬,拿指头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脸颊——这居然不是在做梦?
但转念一想,待在原地也绝非良计,穆宥挠了挠头,目光也不停扫视着周遭环境。
蓦地,他灵光一闪,赶忙回身拍了拍萧霖的肩头:“对了!我们看的那本书的封面上不是写着‘留襄居’吗?你说会不会是什么店铺的记事簿?”
“我哪知道啊?我只想回家!”萧霖兀自泪流不止,急得直跳脚。
“哎呀!现在一时半会儿根本回不去,找个安家的地方最重要。”
正巧前头走来一人,穆宥轻抚萧霖后背,带着她上前询问。
男子上下审视了一眼穆宥,却因他古怪的模样,眉头紧锁,迟疑了半天才答道:“二位也是去用故事换茶羹的?留襄居直行左拐便是。”
“茶……茶羹?”穆宥虽不懂此人所言,却仍旧学着古人的模样,笨拙地拜了个手,拉着萧霖径直向前走去。
据路人所言,如今,他们身处之地被称作夔兮国。
四顾之下,此地百姓安居乐业,四周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贵人的马车也络绎不绝地在宽大的青石板路上穿梭。
少顷,踏着石板,他们找到了牌匾。
“就……就是这儿了……”萧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
她不经意间咽了口唾沫,双拳紧攥,没法儿,这家店是他们如今唯一的线索。
因是茶舍,光是站在几米开外的空地,一股茶香肆意扑鼻而来。清新脱俗又甜雅的香气,毫不吝啬地充盈着整个大堂,沁人心脾。
除去店内忙碌的小厮与品茶的食客不谈,一眼望去,这家店的色调较沉,加之紫檀器件遍布,冷漠与神秘之气交织一体。
堂内四周是古朴的架几,上面盛放着格式的茶盏及松木盆栽,整个大堂没有华丽的装饰,也鲜有惹人注目的刻画。
若是要提,其间唯一引人瞩目的,只有墙上高悬的那幅画——壁画长约四五米,宽约三米,画着的是一幅百花争艳的绮丽景色。
“二位客官有何需要?今日绿乳可是香甜!”正当二人伫在店门前时,一小厮哈着腰走到跟前,双手交叠。
萧霖不懂这绿乳为何物,刚欲婉拒,余光却被一深处掀起的布帘引了过去。
茶舍后堂出来了一个人,像一片青绿的松针落在了枯黄的土地。
这人身披玄色锦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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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上绣有金线蟠龙,于光下熠熠生辉;腰系一条墨玉带,带上挂着玲珑玉佩,走时叮咚作响;足蹬一双皂色云头靴,靴尖微微翘起,极尽高雅。
除鬓边两缕墨色发丝系于脑后外,其余皆恣意披散,本应是不成体统的模样,却在他身上显得有了几分克制束缚之气。
那人身形提拔,贵气十足,朝着这边施施而行却不苟言笑。
他走到二人跟前,歪头冲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两人跟上。
萧霖和穆宥虽一头雾水,却也只好照做。
待三人行至后堂,门店的鼎沸人声骤然散于耳畔,周遭静得出奇。
那人缓缓坐下,捋了捋两边宽大的袖口,对他们说道:“穆宥和萧霖是吧?坐。”
他的眼眸中透着一股寒意,但又架着一副洞悉一切的模样,神秘莫测。
穆宥朝他鞠了一躬却并没有坐下。
他猜测眼前这古怪之人应是这间茶舍的老板,于是伸出颤抖的手盖住身旁萧霖的手心,字字铿锵:“麻烦您送我们回去。”
老板见穆宥这模样,冷笑一声。
那笑不寒而栗,听上去反有几分讥讽的意趣。
他挽袖斟了一杯茶水,放在嘴边轻吹了几下,用红润的唇珠抿了抿,语气中尽是不屑:“回去?你们这么不知好歹地碰了我立的结界,便想如此轻易回去?”
细思极恐,萧霖不得不后退了些。
“那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在这里我们可是谁都不认得……”那人浑身散发出缕缕寒气,叫萧霖和穆宥不自觉压低了声线。
老板只是淡漠地微微抬眼,眼底无波无澜。
这时,他们才看清老板的模样——
精致剑眉下是双蛊人的丹凤眼,眼下泛着的一晕暗红直逼眼尾,加重了他眼中的狠厉,眉睫似浓墨,满脸都写着“勿近”二字。
然更引人注目的,则是他左眼皮上,一颗大小恰当的妖痣。
抬目则隐,垂目方现。
他的瞳色极深,乍眼一瞧,平静无风,好似一弯清泉,却又在有意无意间,转而成了窥不见底色的深渊。
萧霖平日里爱读些杂书,盯着眼前这人的眼睛,她脑中猛然想到一则传言:
《山海经》有载:妖痣者,前生妖孽,积善后受高僧点化转生为人留下的记号,君不见成语妖言惑众乎,因此长有妖痣的人精于辞藻,善于蛊惑人心。
“回去?好说。”
这人的话越是不着调,他们心中听得就越是不安。
他不知何时绕到书架背面,不紧不慢地从书架上头拿出一本册子来:“留襄居有个规矩,用故事换茶羹,这么些年了,从我手中送出的茶羹也有了不少,但我始终对其间五个不够满意,他们的结局,我不喜欢。”
萧霖和穆宥一言不发,生怕这人突然有了什么其他举动。
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他们五个的茶羹,都还在我手上,没能送去,倘若你二人能帮我把茶羹送了去,没准我一高兴,就将你们放了回去?”
此话一出,穆宥顿时来了劲头,急忙上前一步,两手一摊:“小事!你把茶羹给我们,我们现在就给你送过去!”
“送过去?”那人却冷笑一声,眉尾一压,眼中充满了戏谑,“斯人已逝,物是人非,汝此举,欲将几碗茶羹,托付于何方幽魂?”
穆宥萧霖一脸懵。
什么?人已逝?这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茶舍究竟是什么地方?地府黄泉?还是人间天堂?
2. 饼香(一)
传言道,“留襄居之招牌茶羹可去诸病,而食之者得幸福一生”。
这事儿虽听着玄乎,但并非来客皆能讨得一碗茶羹吃,毕竟,老板定了个规矩——动人的故事换香醇的茶羹。
于是乎,来客们早已不在乎这碗茶羹是否味美,只是想瞧瞧自己带来的故事是否动人。
而萧霖和穆宥的任务,就关于其中的五个故事。
“什……什么意思?什么叫‘斯人已逝’?”萧霖壮起胆子,结结巴巴地反问一声。
可那人不知是没听见萧霖的低语,抑或是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反倒挥袖支头,一改词锋:“在下名唤楚陌,为此店现任老板。我倒是个好心人,你们回不去的这段时日里,大可借住于此,不过,我不养闲人。”
“那你要我们做什么?”
“容易。”楚陌向椅背靠去,满身慵懒,“我铺子差两个跑堂的,工钱按时辰计,一日四个时辰,便足以凑齐你二人的借住银两。”
“按时辰计?”穆宥大喊一声,把楚陌都吓得不轻,“那我们给你送茶羹也算在打工吧?”
楚陌不予置理,只是眼睛一翻,再从那本册子背面撕下两张纸来,一边挥墨,一边云淡风轻地答了声:“自然是……不算。”
老天爷啊!这不纯纯压榨打工人吗?上班时间不得外出,他们还得拿自己的休闲时间跑大老远去送茶羹?
可眼下别无他法,据楚陌所言,他们要想回去,只能乖乖听他的话,纵使心中再哪般不愿,他们也得咬碎了牙吞到肚子里去。
“契子在这儿,你们签了,按了手印,便作数了。”楚陌用指头捻起他方才写好的两张白纸的一角,在空中微微抖了抖,随后摊在了他们面前。
“我一定要逃出去!”
穆宥一边在心中暗发毒誓,一边又磨磨蹭蹭地跟在萧霖身后,不情不愿地按下了指印。
但逃出去,谈何容易?
先是莫名其妙的国土,法制法规全然不知;
再者又遇上一个来历不明的老板,不仅要锁住二人的人身自由,还料不到要让他们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差事。
况且那老板说的话又是怎么回事?
既然他知道人都没了,怎么还让他们去送茶羹?送给谁?难不成要他们下黄泉去送给死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
萧霖和穆宥如今最大的念头就是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不过,脚下是门槛,抬头是老板,回家路遥遥……
“都在这儿了。”楚陌从书架后走来,手中捧着几本薄册,唰啦一声,齐齐散于萧霖及穆宥的眼前。
萧霖顾不得其他,赶忙凑了上去,转眼将这几本册子一一铺开。
可穆宥刚瞧见册子封皮上的大字后,就发出了几声惊奇:“‘红黑结义鲤鱼话’、‘饼香缭绕姊妹意’、‘粽意绵牵马匪官’、‘琴曲奏系流离者’、‘红缨雪抹巾帼将’?这都是什么啊?”
“这便是我要你们二人要改写的故事。”即便穆宥的语气暗含了不少抱怨之气,楚陌依然冷漠地回了声,“选一个先试试吧。”
虽说楚陌对此一副轻描淡写之意,但光是瞧着封皮上这几句莫名其妙的题词,萧霖和穆宥也不见任何头绪。
她本想抬头求助,却在目光落于楚陌之身时有了悔意——他的全身都透着淡漠,想来也不会多给二人施与恩惠。
萧霖眼神忽闪,刚想静下心来细细品读这五本册子,穆宥的手倒是比她快了几分,眨眼之间,他迅即从中抽出一本册子,迎着阳光读了起来。
“就这本吧!什么……‘饼香缭绕姊妹意’!看样子估计是女孩子的故事,这个年代,女子不都足不出户的吗?改写……应当不难!”穆宥满心确信,眼角流露出风发意气。
穆宥所言在理,但萧霖心中却总觉着有蹊跷。
既见他们选定了其中一本,楚陌这才不紧不慢地抚弄着他宽大的袖口,款款走来:“原故事之终章,本是一魂归幽壤,一影隐云霄。彼时,她们不幸陷入机关算尽之局,致使罪恶之徒得以侥幸偷生。”
“而今,尔等之使命,乃是寻得那两位女子,助其一臂之力,以翻云覆雨之手笔,改写既定之宿命。此后,勿忘将此茶羹,递于名为‘高青’之女之手,让她吃下,便大功告成。”
楚陌的话云里雾里,萧霖疑窦丛生,可穆宥却神经大条,对此不屑一顾:“那劳烦您快些动手,小的们还急着回去呢!”
他话音刚落,楚陌大袖一挥,接着,二人便感天旋地转,两眼一白,即刻昏厥过去。
待二人的眼角透入一抹橙光后,一阵寒意沿着指尖趁虚而入,毫无防备地顺着他们短袖袖口溜遍了全身。
直至寒意侵肺,萧霖和穆宥才意识到,他们已随着楚陌扬起的风,再度穿到了另一个时空。
“哇——!冷死了!”待他眼前亮起光亮,穆宥立刻被冻得大叫起来,不知何时,方才还是艳阳高挂的炎炎酷暑,此刻竟摇身一变成了凛凛深冬。
楚陌只瞧了二人几眼,便不知从何处拿来一件厚毛氅,利索地展开抖了抖,随即披在了二人肩头。
穆宥赶忙抓过毛氅的边角,一把将萧霖搂在了怀中,只为能舒暖些许。
当下之状,已然是冬夜。
不过环视一圈,此时竟灯火通明,纵使夜色如墨,百姓依旧聚于街头巷尾,欢声笑语。
“今日是丰收节,天陵城中的百姓,正筹备着夜晚的灯会。”楚陌低沉但清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萧霖抬眼瞥去,迎来的还是楚陌一如既往的冷漠神色。
“灯会?”穆宥随口跟了一嘴,“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楚陌:“回店里。”
穆宥:“那都这个时候了,我们回去应该不用干活了吧?可以直接倒头就睡吧?”
“自然如此。”
得到楚陌的应允,穆宥当即将身上的寒意抛之脑后,恨不得再加快些步伐,赶快钻到温暖的被窝里。
可谁想,楚陌接下来的话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不过今日的借住费,你二人倒是要先欠着,改日慢慢加时辰还上。”
萧霖和穆宥不约而同地回过脑袋去,不过萧霖只是面露难色,穆宥却瞪了他一眼。
但一想到方才楚陌的手笔,他又生生将怒气咽了回去。
虽说此时是夜里,但穆宥一头异样的短发却仍然引人注目,于是在路人陆续投来的议论声中,他不禁将脑袋低了下来,还刻意拿毛氅将其盖住。
三人就这般滑稽地走着,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穿过灯火非凡的大街,忍住流言蜚语,费了好些脚力才走回留襄居。
“留襄居”几个大字方从夜色中显露出来,迎面便传来一阵嘈杂,马嘶声杂着蹄子踏地声及马圉的驱赶声阵阵入耳。
不一会儿,声响竟与他们的脚步一同来到了店跟前。
“老板!老板!您要的马匹送来了!我栓您店前大树上了啊!”马圉见楚陌向他走来,便在他面前利索地将缰绳绑在粗壮的树干上。
好端端的为何买马?萧霖不解。
可还未能等她问出口,穆宥便扯着她踏入了店门。
此时,茶舍已然打了烊,铺子内只余一片漆黑。
楚陌熟练地点着了大堂的烛火,屋子也在逐一燃起的引线中亮堂了起来。
抢先映入萧霖眼帘的是两套厚实的棉衣,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精致小巧的钱袋压在衣服上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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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将棉衣穿上,本就身无分文,莫要再病了。”楚陌掀起门帘,在一阵琉璃相撞声中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后屋,徒留萧霖和穆宥两人面面相觑。
实在耐不过当地的寒气,穆宥赶忙脱下毛氅,迅速上前一步给自己套上了棉衣,接着再给萧霖递了过来。
直到套上棉衣,萧霖打抖的双手才舒坦些。
“对了。”他们二人刚要启齿说些小话,楚陌的面容又在珠帘下显现,放下一个纸篓,“将我书房纸篓处理了吧,就当是这两件棉衣的报酬。”
“处理?”穆宥反问一声,“怎么处理?”
“烧了便是。”
“你还没和我们说去哪儿烧……”穆宥话音未落,楚陌便再度隐入后院。
“这个楚陌,每次话都说一半,装什么神秘呢。”他忍不住念叨几句。
萧霖只是默默绕过他,来到小门门前,拿起纸篓,瘪了瘪嘴:“走吧!”
书房距离门外不远,也就几步路的路途。
他们拿着纸篓和烛台出了留襄居,刚要拐弯去隐秘的地方将这些废纸烧掉,微弱的孩童啼哭声突然穿破夜空,自二人身后传来。
萧霖和穆宥一转身,就见着一位约摸六七岁的小女童蹲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本不想对其多做理会,但好似那小女童是刻意为之,他们越是置之不理,她的哭声便越急促几分。
无奈之下,萧霖只好跑去女童身旁,边擦拭她脸上的泥垢,边低声询问着:“小娃娃,怎么了?”
见有人来,小女童颤抖着抹了抹挂在眼角的泪珠,又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呜呜咽咽:“阿姐……我……我找不到家了……呜呜呜……”
见小女童哭得愈来愈激烈,萧霖慌乱地伸出手来抚摩她的脑袋,轻声哄着。
她先是环顾四周,又捏了捏腰间的钱袋子,待确认能摸着几个铜板后,才对穆宥说道:“你先去烧吧,我带这女孩去吃点东西。”
穆宥迟疑了会儿,眉头一紧,却又松了下来。
“好吧,你注意安全。”
随着穆宥的背影逐渐远去,小女童的抽泣声逐渐微弱,萧霖缓缓牵起她的小手,往跟前一家灯火通明的糕点铺走去。
她要了几个枣泥山药糕,朝着小女童背过身去,偷偷查了查钱袋中铜板——不多,只有两个。
捏起那孤零零的两个铜板,萧霖将空钱袋又系回了腰间。
“老板,一个多少钱?”
“两文。”
原来两个铜板也只够买一块而已。
“就……就拿一个吧,其他的不要了。”萧霖面露难色,结结巴巴地将铜板交了出去,忍痛换了一块枣泥山药糕来,转手递给了小女童。
小女童立即从萧霖手中抢去,竟不言谢,只顾自己一人狼吞虎咽。
萧霖倒不在意,毕竟想到她年纪尚小又身子瘦弱,就当是饿极了不懂事而已。
可余光之外,小女童边吃着,眸子边斜瞥了几下,于灯笼烛光的边际之上,偷偷向她腰间的钱袋瞅来。
夜渐入深,巷子间寒风更加肆虐,萧霖刚要将身上的棉衣裹得更紧些,腰间却传来“嗤啦”一声,仿佛冰面裂开,倒叫她打了个趔趄。
低头一看,竟是女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反握小刀,利索划落她腰上系着的钱袋,扭身就跑。
许是手法生疏,一刀下去,钱袋子掉了,絮子也紧跟刀尖向外翻飞。
一溜烟,瘦小的人影就潜入了忽明忽暗的街巷之中,像墨汁滴落砚台,悄无踪迹。
萧霖吓得魂都丢了。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钱袋?现实版农夫与蛇?
不是,怎么什么破事儿都叫她摊上了啊?
3. 饼香(二)
“愣着作甚?还不快去追回来?”糕点铺子的伙计将一切看在眼里,趁萧霖未做反应之时急忙轻推了她一把。
被他人点醒,萧霖下意识迈开了双腿,可当她刚要越过门槛之时,却也反应过来,那小孩儿偷走的,不过是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钱袋。
“没……没事儿,那钱袋子里没有银两……”
萧霖向方才替她着急的伙计道了声谢,支支吾吾地将自己囊中羞涩一事和盘托出。
那伙计起先也愣了下,但很快又岔开了话题,眼神四顾,悄悄从匣子里另外拿了块热腾的糕点递给了萧霖:“吃吧孩子。”
也算是饿了多时,萧霖看着眼前递来的软糯糕点,肚子也不争气地打起鼓来。
“多……多谢……”
她颤颤巍巍地双手接过糕点,将其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抿上一口。
她边吃着,伙计边出声安慰:“你也是心善,我看那小孩儿八成也是高青他们一伙儿的。”
什么?高青?她是高青?她就是他们此次要找之人?
方才她还不知从何处下手,竟这么快就有了眉目?
“谁?她?她是高青?”萧霖眼中惊喜交杂,身子也不禁向前倾了几寸。
谁想那伙计又摆了摆手:“不是,我是说,她应当是高青一伙的。”
萧霖努起嘴唇,满脸困惑:“您什么意思?我没明白,她不是高青,那高青是谁?”
见状,那伙计倒是向后仰了几寸,眉头皱起:“小娘子你……是外来的吧?”
直到此刻,萧霖才惊觉自己的动作已然到了一种颇有冒犯的境地,这才直起身板应了几声。
随后,伙计才将其间缘由一一道来:“高青啊,一个小女娃,豆丁点大的小乞丐,也不知何时来的天陵城,专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他们一伙儿倒行事紧密得很,官府也拿不准他们身处何方,她的名号在天陵城中可谓是人尽皆知。”
“那她这哪是什么乞丐?这分明就是小……窃贼!”
“也不是。”伙计话锋一转,反给高青做起了辩护,“她偷的尽是那些搜刮百姓油水的恶人,虽说那些达官贵人对其连连喊打,我们小百姓倒瞧着热闹,便也不叫她小贼了。”
“那按你的说法,我又不是达官贵人,刚刚那女孩儿也就不是高青他们咯?”
伙计瘪了瘪下唇,继续忙活手中的事务:“保不准的,如今许多小娃娃效仿她,良莠不齐,混进了不少真窃贼。”
可萧霖却不愿就此罢休,即便伙计已将视线垂下,她依然鼓起勇气追问:“那……那请问,我在哪里能找到高青?”
萧霖此话一出,伙计的齿间倒喷出一声不屑:“这我如何得知?”
“她不是在帮大家做好事吗?你们也不帮帮她的?”
“我们不过是看个热闹,图个新鲜罢了,这可是得罪贵人的行当,她三头六臂的,我们小老百姓可没这么多个脑袋。”
没承想,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丝线索,竟又断了。
萧霖气馁,道了声谢,迈出铺子来。
撩起被划破而飘絮的棉衣,她不禁叹了口气,于是拿手捂着划口,生怕那雪白的棉花一溜烟儿全离她而去。
“高青,高青……”
萧霖边走边嘟囔,可她还未能走多几步去,肩头就落了个手掌来。
穆宥满脸疑惑地站在她身后,问道:“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见此人是穆宥,萧霖没作声,淡淡回了句“没事儿”。
穆宥倒也不是个追根问底的人,既见萧霖推脱了,他才撅着下唇,饶有兴致地提议一声:“萧霖,我们都出门了,看街上也挺热闹的,要不去逛逛?”
“好……好吧。”萧霖的声音很是细小,但还是叫穆宥给捕捉了去。
随即,他眼神稍许闪烁,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迈开步子,毫不犹豫地潜入万家灯火。
天陵城的丰收节,每至这几日,四处歌舞升平,花天锦地;酒楼中,觥筹交错,宾客举杯碰杯,肆意豪饮;富贵人家宅邸中,繁弦急管,来客座无虚席,主人家也焦急待见;大街上,红飞翠舞,盛况空前,各式花灯花样齐全。
值此佳节,亲朋好友皆欢聚一堂,嬉嬉笑笑好生热闹。大红的灯笼吊挂在横跨大街的根根细线上,光斑点点,宛似星河落了凡尘。
十里长街笙歌鼎沸,灯火通明,花花点点,如天间洒下的银屑,却足以照暖人心。
逛灯会,自然要以美食作陪。
因此出来找萧霖之前,他就偷偷在茶舍的地板上搜罗了许久,费了好些力气才摸到一些夹缝中尚存的铜板来,清点一二后,省着点用也是够他们二人买些小吃的。
于是,按计划行事,萧霖和穆宥分头去寻吃食,一个买糖葫芦,一个换肉饼。
“两串糖葫芦多少钱?”
“十文。”
“那我要两串。”
待叮当作响的铜币落到小贩手心,萧霖随即从草垛上选了两串带芝麻的山楂糖葫芦,一手一个,路过的孩童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绛红的糖葫芦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剔透,萧霖心里瞬感甜蜜滋味。
可当她来到街旁,抬头一看,却不见穆宥身影。
萧霖满心疑惑,心中焦急的心情愈发浓烈。
环望四周熙攘的人群,仍不见穆宥。
忽然,不知怎的,面前一家酒肆的二层,店小二轻手轻脚地攀上梯子,晚人一步地点亮了彩绘灯笼。
灯笼被挂着屋角,甩动着它被酒香喂饱的身躯,随风舞动。
火光跳跃间,它们如夜空中新生的星辰,渐渐点亮了整个酒肆的轮廓。
灯笼的火光也把萧霖的视线给吸引了去,可仰头之际,她的余光顺势扫到了喧闹酒肆边,一个黑暗小巷的角落里。
奇怪?里面好像有人?
灯火葳蕤,她眯起双目,极力想要看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往前一步,一个衣角在橙黄的光斑中忽闪忽闪。
将身一扭,那衣角又缩入黑暗。
再往前走上几步,一阵时断时续的哭声,透过周围震耳欲聋的嘈杂,不明觉厉地环绕耳边。
在欢声笑语的包裹下,即便是再哪般微弱的哭声,在此刻都显得如一捧滴了酱汁的白糖,格格不入。
怎么会有哭声呢?
萧霖侧着身子,正要绕过一层接一层的人群,向明亮之境的唯一暗角走去,她左手的糖葫芦却突然被人从身后一口咬住,转身一看,是穆宥。
萧霖宛如触电一般将手松开,幸好穆宥叼得牢,不然糖葫芦便会摔得个粉碎:“你怎么没一点动静,吓死我了!”
“干嘛一见着就骂我?”穆宥伸出两指,一起捏住了糖葫芦的木棍,趁机吮了一口顶端融化的糖水,“倒是你想干什么?往酒店去?才多大年纪,就想学你爸喝酒?”
他的打趣惹得萧霖不悦:“我不是去喝酒的。”
“拿着吧。”穆宥看惯了萧霖这气嘟嘟的模样,也就没放心上,接着自顾自地拿出一块肉饼来,交到萧霖手中,“刚买的,快吃了,热乎着呢。”
接过穆宥递来的肉饼,萧霖拆开油纸,肉香扑鼻而来。
那肉饼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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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酥金黄,内里馅料肥瘦相间,煎得恰到好处,边缘微微焦脆,中心肉汁饱满,一口咬下,满口生香。
见萧霖吃得起劲,穆宥也笑开了眼角。
吃着吃着,萧霖脑中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多嚼了几下,口齿不清地说道:“对了,我打听到高青是谁了。”
“我也刚想和你说这事儿呢。”谁想,穆宥也顺着提了一嘴。
稀奇,两人居然想到一处去了。
因此,萧霖率先启齿:“糕点铺的伙计说,高青是这城中出了名的小贼,我猜她年纪应该不大,但……怕是也不好找。”
“这个城里?”听萧霖将她得到的消息和盘托出后,穆宥却锁起了眉头,“怎么我沿途听说,她早不在这儿了?”
“什么?”
萧霖不解,为何两人打听到的消息相差甚远?
穆宥对此也摸不清头脑,开口解释起来:“我去烧纸篓的时候见到个也来烧信纸的书童,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跟他聊了聊。”
“所以,你们怎么聊到高青的?”
“我和他说了很多,先是打听了一下这茶舍,他的说法玄乎得很,说这茶舍老板,也就是楚陌,说他是天人,说他会仙法,所以让我们好好伺候他,没准能讨个仙丹妙药,一举成仙。”
“这你也信?”
“我当然不信!”穆宥一时被激得急了,矢口否认,“但你别说,我光是看着楚陌那张脸,还有我们被他带到这里来的一切,我突然觉得,好像他说的也有点道理,如果楚陌不会仙法,那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呢?”
诚然,他们之所以陷入这人生地不熟的困境,起因都系在楚陌身上,包括他们该如何回去,也是他一人说了算。
“那高青是怎么一回事?”
“我这不是正打算说吗?和他谈到楚陌以后,我就想到了这次的破事,本来不抱期望的,还好多问了一嘴,他居然知道高青这个人!”
“然后呢?”
“然后那个书童就跟我说,高青她早就不在这个城里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怎么了,只是听有人说,高青偷了一个官老爷家的东西,不小心被逮着了,结果她没逃掉,就被官老爷家的手下乱棍打死了。”
“打死了?”萧霖发出一声惊呼,深觉这轶闻怎么愈发不对劲起来,“不可能呀,要是她早被打死了,我们还来这儿改写什么结局?”
穆宥也觉着古怪,摇了摇头,两手一摊:“我不知道啊,那书童跟我说的。”
盯着穆宥的眼睛,看得出他并未说谎,可这事实在怪异,萧霖也不禁乱了阵脚。
她伸出拇指,开始啃起了指甲。
萧霖就是这样,遇事容易慌神,她但凡遇上些麻烦,就会不自觉啃起指甲来,然后呆呆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为青梅竹马的穆宥从小就见多了她这副模样,于是立马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就迈开了步子:“遇到大事不要慌,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各有说辞,我们不如直接去找楚陌问个清楚。”
还没来得及回话,她就被穆宥扯着,伴着锣响笛鸣,渐渐游入了人群。
然而,二人身影散于人群,却并未将方才的哭声一并带走。
酒肆旁,阴冷的角落里,在珑玲的灯火也触之不及的地方,一个女童正抽泣着,周围人影憧憧,却并无一人愿意将目光分给她半分。
泪痕遍布她秀雅的面庞,泪眼朦胧,凌乱的发丝吸附在她哭得通红的双颊。
蓦地,地面上照射出一片昏黑,双目一抬,却见不着那影子的面貌。
女童忌惮万分,将全身缩得更紧。
4. 饼香(三)
灯会一片喧嚣,那条小巷却异常安静。
抬眼一看,是一位同样装束邋遢的女孩,她衣衫褴褛,形同乞丐。
只见女孩一声不发,率性地取下跨在肩头的包袱,蹲下身子,随手就解开了上面的结,将它摊在地上。
里头的物件少得可怜——一把断齿的木梳,两套破旧的衣物,还有一个用黑布包裹的东西。
女孩拨了拨这些东西,从那黑布底下找到了一块烧饼,她拿出来先掸了掸,再极力吹掉上头的尘土,递到女童面前。
女童伸出污秽的双手接过她递来的烧饼,踯躅之下,还是耐不住辘辘饥肠,一口咬了下去。
这烧饼是冷的,很硬,咬一口还不住地掉渣,里面的芝麻碎硬得和石头没有差别。
可这对于几天未进食的女童来说,堪比山珍海味。
在女童吃饼的间隙,女孩径直凑上前来,开口惊呼:“欸?你怎么长得跟我一模一样?不对不对,还是有点不一样的,你比我瘦好多!”
女孩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女童缩的更紧了些。
看出她的恐惧,女孩这才换了一副更为和善的语气。
“那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为何会在此游荡?你家人呢?”
女童嚼了嚼满口的烧饼,扯着脖子硬生生咽到了肚中,结果因饼太干,呛了几口:“我唤高卉,今年一十有二。最近几日随家父家母前来天陵游玩,不小心走丢,沦落至此,已经三天未吃饭了。”
女孩顺着高卉的脊椎为她捋气,道出姓名:“我叫高青,是个孤儿,本来无名无姓,但我志在登高,去见汪洋大海,所以给自己取了个名。我也不知生辰,虽说我看起来跟你年龄相仿,但你还是叫我青姐吧。”
“青姐……”高卉喃喃自语道,转而又抛出困惑,“我看你背着包袱,你一直以流浪为生吗?”
“那倒不是,比起讨钱,我还是选了一条更为体面的路子。”
“更为体面的路子?”
见高卉话多了起来,想是放下了戒备,高青嘴角一勾,将一切和盘托出:“劫富济贫,体面不?”
“什么劫富济贫,你这个个头能做到什么劫富济贫?况且小娘子家家,如何有胆识劫富济贫?”
高卉此言一出,高青脸上露出半分愠色,继而直起身来,双手叉腰:“我这个个头怎么了?我这个个头灵活的很!还有,小娘子就必定没胆识吗?我看,这城中的小郎君见的稀奇物件没准儿还没我多!”
高青理直气壮地睥睨着高卉,还气愤愤地在她面前徘徊。
“可偷抢总是不对的。”高卉嘬了嘬指腹残留的饼屑,再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巴。
“我懂,可我拿的是那些富人的脏钱,既然在他们手上是不义之财,在我手上也是不义之财,倒不如给我!”
边说着,高青又装样子般向空气打了一拳,再说一句,就再踢一脚。
“况且我偷的钱,又不全是自己用,路边的行乞之人哪个我不资助些?他们瞧不起穷人,我高青可瞧得起!”高青趾高气扬地冲着高卉讲着,“你要是当真要把我当贼,那也别唤我‘小贼’,没有气势,叫我‘大贼’倒更好听些!”
被高青连珠炮般的言语影响,高卉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见她笑得如此欢快,高青的嘴角也不自主上扬:“你看看,笑起来多好看,为何瘪着嘴呢?是吧?”
听见高青这话,高卉的唇角却耷拉了下来。
高青俯下身子,扯起包袱布的两角,将它重新叠起:“我该走了,这里有些铜钱,能供你几日吃住。我猜,你爹娘正找你吧?过几日应该能找到的,好好护着自己哦!”
高卉接住高青扔来的钱袋,沉甸甸的:“我不是这儿的人,要我爹娘来寻我,怕还是难的。”
“那你家住何地?”
高卉的眸子荡着波光,映出夜空中那颗最为璀璨的星辰。
而这头,萧霖跟着穆宥的步伐,前后脚踏入了留襄居的后院。
沿着院廊向里走去,绕过一个转角后,楚陌房内的烛光随即投在了青石路面。
幸好他还没睡。
萧霖胆小,躲在后头不敢敲门,穆宥不然,径直抬手叩起了门扉。
“进。”楚陌的声音从房内传来,阗静的夜把其衬得更为空灵。
得了许可,二人才迈过了门槛。
走进屋内,楚陌坐于床头,原先半扎的披发,于此刻也四散开来,可即便是这一头长发足够柔美,也难掩他眉目中透出的妖气。
“何事?我可是要睡下了。”见他们迟迟未出声,楚陌倒先发制人起来。
值此之际,穆宥才从他静得如一滩死水的黑眸中回过神,一手护住萧霖,张口就来:“我们想知道高青,高青究竟在哪儿?”
穆宥直言不讳的模样,在楚陌这却诚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轻挑左眉,让那颗妖痣展露无余,随后,他嘴角勾起一抹不屑,斜睨穆宥:“你倒是直击要害,不过,破解谜案的线索,费用可不低。”
好家伙,他纯粹是个满脑子黄白之物的奸商啊!这也要收钱?他们甚至还未正式上岗,反还欠了一屁股债来。
可转念一想,若是没了这提示,他们又该如无头苍蝇一般瞎混多久?这里的时间是否和现实世界一般无二?万一这里一日,那头一年该如何是好?
越想越慌,萧霖这回倒比穆宥更为爽快:“你要多少?”
“不多。”楚陌自顾自地脱下长靴,穿着布袜,将脚搭在了他床边的红木脚踏上,形神慵懒恣意,“只要五百文。”
“五百文?”穆宥惊声喊了出来,丝毫不顾楚陌的脸色,“我俩一天的工钱加起来都才四百文,你这一个消息居然还要五百文?狮子大开口啊!”
“就五百文,不讲价。”
“给不了。”
“解谜之人是你,这线索于我而言,分文不值。”
楚陌此话就是一盆冷水,不留情面地将穆宥方才那份意气浇熄,叫平常雷厉风行的他一时变得束手束脚。
萧霖虽站在后头,却趁机瞥了眼穆宥的脸色,看他还犹豫不决,她索性发了话:“好,五百文就五百文,请告诉我们事情经过。”
见萧霖挺身而出,穆宥回头看了她一眼,面容呆滞。
楚陌则大笑起来,双手向后一撑,将妖痣藏起:“说吧,你们要问什么?”
“高青她究竟是谁?”
“高青,乞儿也。”
“她究竟是贼还是乞丐?”
“没人可以去定义他人,人性,往往要比这个时代说得出口的身份,还要复杂许多。”
闻此,萧霖垂下目光,若有所思,片刻后,再度拉直了脖子:“那她还活着吗?”
“自然。”
“她现在在哪儿?”
直到萧霖问出这至关紧要的话来,楚陌才将先前那副上位者的姿态收起,转而眼底又透出锋芒。
“云翀,距此不到百里的一座小城。”
高卉再重复了一遍:“我家就住那儿。”
高青听后嘟起了嘴,摆出一副思考模样。
“着实有段距离……”高青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却又在下一刻松了手,“不过我在这城中也快待不下去了,是时候换个地儿惩恶扬善了。”
“为何待不下去了?”
“偷太多家了,官府四处通缉我呢,这几日若不是放出我被官老爷打死的消息,怕是难得安宁。”
高卉不语,垂下了眸子。
片刻之后,她灵光一闪,一把扯上高青的衣角:“去我家吧!去云翀!去那儿躲躲,我还能护着你。”
高卉的眸子清亮,让高青的目光一时被吸了去。
许是那天夜晚的花灯亮得和煦,许是二人如出一辙的长相让她们一见如故,抑或是那天的欢歌笑语热闹,高青的笑貌格外温和,而这份感觉,在高卉寥若晨星的零碎记忆中,残留着余温。
---
旭阳初生,光照洒满大地,虽微弱,却仍有着一片只属于清晨的深幽,卓殊偃意。
天陵刚入春时的早晨格外寒冷,全然不及南方的那份和暖。
昨夜,她和穆宥一同去找楚陌问事,得到了一个全新的答复——云翀。
对此,楚陌并未论述详情,只告诉他们,这是一座小城,一座天陵皇都无心管辖的小城。
萧霖想着,既然有了确切的消息,那不如早些启程,免得在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城里耽误时辰。
于是,在那晚,萧霖就壮着胆子把想法给说了出来。
本以为会得楚陌一顿训斥,又会是会被他趁机敲诈一番,没承想,他此次答应得倒是爽快,竟也没再多要钱。
看来他也觉着之前要价的五百文过于离谱了吧。
说走就走,生意也不顾了,萧霖实在不懂楚陌心里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楚陌是茶舍老板,自是可以倒头大睡,可萧霖和穆宥不然,一大清早,茶舍门口就聚了不少人,有客人,也有其他帮工。
被吵得实在睡不下,萧霖只好睁着朦胧的睡眼艰难起身,只身一人抬起门闩,强忍着寒风和斜阳,向门外守着的众人致歉。
说是来这儿做跑堂伙计,实际上跑堂的活儿没上手,奴隶的差事倒是游刃有余。
按楚陌昨夜的说法,这段时日,留襄居是要闭门谢客的,他也“大发慈悲”,将萧霖和穆宥带去外地好生玩一通。
挂上门牌,萧霖迷迷糊糊地去洗了把脸,接着再走到了后门。
她本以为自己起得够早,却在推开小门之后,停在了原地——
穆宥和楚陌早已收拾完毕,一人牵着一匹骏马,长身玉立地站在小道上,看样子,都在等她一人。
萧霖的目光瞟到穆宥跟前的那匹马上,现在看来,他二人昨日看见的新马,估计就是楚陌为他们准备的。
但若说这马是同一匹,倒也不像,毕竟来时,这儿正值夏日,直到楚陌长袖一挥,他们才陷入寒冬。
如此想来,这马当是再长了半载,因此看起来高大几分。
可当真是只过了半载光阴吗?会不会一瞬之间,五年十年早已从指尖流逝?
又或者按理来说,这故事本该是在她和穆宥穿越之前就发生了的,那这马儿不该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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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反向生长啊……
摸不清岁月,理不通脉络,好似一场虚幻至极的枉梦,一切既合乎情理,又荒谬至极。
思忆至此,萧霖胸中的恐惧之情油然而生。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马呀!”穆宥则恰恰相反,满腔热血,坐在高头大马上,俨然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穆宥骑术极佳,得了不少马术赛事的冠军。
可萧霖不会,尤其见到如此健壮的马儿,她光是看着,心中都不自觉打起了退堂鼓。
但实在耐不住穆宥的催促,她只好在他的安抚下,借助他的搀扶,踉踉跄跄地爬了上去:“我坐好了,走吧……”
穆宥等的就是这句话,萧霖甚至还在微微摆动着,想要调整一个舒适些的姿势,他却心中热血遽然喷发,一抖缰绳,骐骥一跃,直冲天陵城城门。
他骑得太快,以至于坐在身后的萧霖下意识猛地环住他的腰,眼睛被风扣上,只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
坐在前头驭马的穆宥,登时感受到了萧霖紧锁的手臂,心中暗爽,不经意将马缰摇得更高。
楚陌见他俩此般模样,轻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追了上去。
古时是没有当今的水泥大道,若要启程前往他处,自是需要走小路。
两匹骏马速度极快,四蹄生风,激起一片尘土,呛得后座的萧霖咳嗽不止。
赶了半日的路了,楚陌决定先下马在小酒家歇会儿。
这酒家规格甚小,悬挂的旗帜也是用破了洞的糙布做的,上头用墨水歪七歪八地写了个“酒”字,色泽也在日晒雨淋中淡了不少。
店中只有两张桌子,菜式也就是寥寥几道农家小炒,酒水甭提了,兑了水的白酒能有什么滋味?
可惜的是,这儿又没有现代的果汁啊饮料什么的,不喝酒就只得喝清茶了,但令人气愤的是,清茶居然也是苦的。
萧霖吃不惯也不敢说,干脆就凑活了,但穆宥可不一样,心直口快的,一旦有不满,即刻便会说出。
可今日往往异于平常,当萧霖停下筷子准备等穆宥先嚷起再跟着附和一番好让楚陌换地儿的时候,穆宥竟将这些菜狼吞虎咽地一扫而空,随后立即起身去找草料。
这回终于明白他为何不嫌弃这糠咽菜了,怕是马儿早已占据了他全部心思。
正当萧霖满脸无奈地回过脑袋来进食时,店家的吼声划破长空,将所有赶路人的目光通通吸引了过去。
“你们才多大年纪啊!就爱干这东摸西摸的事情!快把包子还回来!”
目光所及之处,是店家正一手拽着一个女童的衣领,一手抡起胳膊,配以凶神恶煞的面目,扬言威胁。
欺负一个小女孩,像什么样子?
萧霖正要起身前去,却被楚陌阻止,她脸僵了几分,但见楚陌依然无动于衷,又只得坐下继续啃硬邦邦的米饭。
谁叫他才是老板呢?
而在那头,女童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扯起嗓子大喊:“谁偷你家东西了!你们这家破酒家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可偷的!”
“你也知道我们这什么都没有啊,知道还不快把包子还来!”店家听了这话心中更是恼火,“谁家小女娃同你这般没规矩……”
“听好了,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高青是也!”
那二字如雷贯耳,纵使身旁嘈杂,萧霖的耳朵仍接收到了这微小的讯息。
她的筷子霎时顿在了半空。
什么?高青?
萧霖瞳孔急缩,回头看向还在与店家纠缠的高青。
“我管你高青高红的!吃食是要拿钱换的!你这没教养的娃子!”店家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愿,即便是一个包子,一个要不了几文钱的包子,他依旧不愿施舍了去。
高青也理直气壮的,脸上逐渐露出愠色,咂嘴一声后,她猛地朝手中的包子咬了一口。
肉馅中晶莹的油腻肉汁霎时流满她的双唇,抿个嘴,润滑的汤汁顺着唇瓣溜到嘴角凝积起来,阳光映到表面,泛起斑斓油光。
她又伸出舌尖舔了舔,浓汤与肉团的滋味令人唇齿留香。
“你你你……你怎么还吃上了!”店家激动地直跺脚。
“没想到你们这儿这么穷酸,唯独包子味道还是不错!”
高青睁开享受的大眼,冲着店家笑了笑,眉眼中满是挑衅:现在我吃了,难不成你再拿回去贩售?
店家顿时气急败坏,抡起手臂正要朝高青脸上挥去时,却被萧霖从身后扯住了手肘。
见店家被拖住,萧霖慌慌张张地摊开手心,将其中的几枚铜板一齐倒在了店家手里:“不就是个包子吗?我帮她付了。”
收到应得的报酬,店家才将高扬的胳膊放了下来,临走之前还不忘冲她们做个鬼脸吓唬一通。
那店家愈是嚣张,高青的眉目就愈发怨憎。
可对萧霖而言,找到高青,要比任何纠纷更为紧要。
她正想同高青交谈一番,高青却牙关紧咬,一只手猛地探入腰间,眨眼之间,一把乌黑的匕首赫然在目。
她双眸圆瞪,紧咬朱唇,手腕一抖,那匕首如毒蛇吐信,直刺萧霖。
5. 饼香(四)
眼前闪过的一刹白光并未让萧霖合上眼睛,她只觉腰腹忽现一丝别样的触感,不详之意骤然升起。
在远处喂马的穆宥也意识到她二人的争吵,即便远远看去,那道寒光依然耀眼。
“住手!”穆宥一时慌了神,将怀中的草料一齐扔在地上,马不停蹄地就朝萧霖狂奔而来。
此时,萧霖也杵在原地,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随着她的目光下移,闹剧的真相才被实时揭开——那把被破布缠了好几圈的刀柄,正抵在萧霖的腰间,而冒着寒光的刀刃,却朝向高青的臂弯。
“我劝你别多管闲事。”高青龇牙说道,眼中溢满锋芒。
穆宥即刻跑到萧霖身旁,一手将其揽到身后护着,义正言辞道:“你偷人家的包子还有理了?”
“他活该!”高青咂出一口唾沫星子,将匕首收回了鞘,“见死不救,赚的尽是昧心钱!”
穆宥追问:“什么……什么昧心钱……”
“方才我可是瞧在眼里,一饿得只剩皮包骨的老翁仅是向他求口热汤,他不但不给,还对其拳打脚踢,口中说着什么,那老翁误了他的生意?”
“本就因开在这荒郊野岭,定了个自家的价钱,从百姓手里求来烛焰,却又要一把烧毁穷人窝?”
诚然,高青依旧不改她的这份风发意气,但这份意气却极易成为她致命的毒药。
试想,倘若那店家气急败坏之下,拿出刀具向她挥去,她又该如何?
莽撞行事,终归会一败涂地。
穆宥道:“即便那店家行不义之举,你也不应以暴制暴,他犯下的错误,自会有天理来收拾。”
高青顶嘴:“我就是那个天理。”
穆宥哑口,不知如何作答,兀自气嘟嘟地将方才顺来的一个包子塞到了高青手里。
唯有萧霖于此刻缓过神来,极力平息胸中的不安,挪上一步,好心劝戒:“我叫萧霖,他叫穆宥,高青,我们暂且不论今日得失,只求你能明白,今后不要随心而为了,你这样只会害人害己。”
“你看我信你们吗?”
“我不管你信不信我,你千万记着,遇到了难事一定要来找我们,我们也在云翀,就在……”
萧霖话音未落,高青则显然并未将她的话放在眼里,冷冷抛下一句不屑后,转身又顺了一袋包子,随后如黄鼠狼一般钻进了树丛。
这下可好,不仅没能跟她攀上关系,还得了个“多管闲事”的坏印象,更不用说给高青一碗茶羹了,这任务,从开头便一塌糊涂。
萧霖和穆宥心中无一不意识到事情已向极为不利的方向发展,两人的眉头不约而同地蹙了起来。
而偏偏值此之际,楚陌冷漠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哦哟,开局不妙哦,别忘了,你二人可还欠我五百文,加上今日大发善心替人买单,你们如今可欠我五百一十文。”
债主啊债主,这妖人顶是个黑心尖儿的,如此境地,竟还落井下石。
眼看欠债愈来愈多,穆宥暂且收起了他先前的锋芒,点头哈腰一副谄媚劲儿:“楚老板,您大人有大量,就给我们抹个零头吧,当是日行一善了?”
“不行。”
“我求您了!”
“决——计不行。”
“那……那现在你也把店关了,我们怎么给你打工?”
穆宥这话仿佛问到了楚陌的心头,他嘴角忽现一抹笑意,满是戏谑吐出几字来:“谁说,我在云翀没有铺面的?”
好家伙,留襄居竟还是个连锁店?
这样下去,即便他们离了天陵,也逃不过给人端茶递水以还债的下场!
操劳生计的执笔人,又能写出什么好文章?
正当萧霖与穆宥还在极力同楚陌讨价还价,高青却缩在树丛中,透过树杈间隙,将三人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而她身后,则是一群你争我抢地享用包子的小弟们。
高青目不斜视,直直盯着萧霖三人。
她心里暗自盘算:他们究竟是谁?莫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为何突然出现帮她解围,还壮着胆子训诫她?
这其中,必有隐情。
不经意间,高青的眉毛压出了一条弧度。
高卉也躲在暗处,见她这副模样,鼓起勇气从“饿鬼”们手中,趁虚拿了一个递到高青面前,她含着满口的包子,肉香四溢:“青姐,你也吃点吧。”
“哦我吃过了,好了好了大家,我们该启程了,磨不得了。”高青轻轻拍掌。
毕竟当务之急,应当是带着这一大群人赶到云翀,在路上待着时日愈多,这些小弟们饿死的概率便愈大。
随后,悉悉索索的灌木丛中,以高青为首的乞丐们,正蹑手蹑脚地移动,似蚂蚁进军,朝前方的大片阴雨行进。
---
赶路三日,疲倦难耐,途中最多停于路旁歇个脚便继续赶路。
虽说穆宥骑术绝佳,可也从未骑过如此之久,终究还是耐不住这一路辛劳。
而“体育低能儿”萧霖则更不必说,腰疼得仿佛被铁锤猛砸断了脊椎,吹多了风的头皮如触电般酥麻,额前的刘海也似树根散乱不堪。
不过好在奔波了几日,云翀城的牌匾终于愈来愈近了。
向目的地走去,只见那耸天的城门前立着两只石狮,张开血口,骇人十分。
云翀城中,普通百姓居多,环顾四周,穿着绫罗绸缎的人家龙肝凤髓,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布衣,或是扛着铁锄欲要去田间忙活,或是推着小车来贩卖零碎的生活小用品。
可按常理而言,这城距天陵城不远,本该享受到不少辐射作用,怎地还过得如此清贫?
莫非其中有鬼?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楚陌,而楚陌却没露出半点惊异神色。
不过想来也是,与他相处的短短几日,他始终都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也不知从何处得了这般猖狂的底气。
萧霖和穆宥对他能有所答复没报任何希望,只是一声不吭地,继续与他并肩朝城门骑去。
恰巧的是,这云翀城中许是为了庆祝什么节日,入城看守松了许多。
好比一个戏班子里,也只查了为首一人的通关文凭,其余随行皆可肆意进城,这在暗中无疑给高青一行人提供了不少便利。
高青一众为了不惹人耳目,决定分成两队,先后入内。
不过外来的几人,一没有官府下发的文凭,二无法混入各色人群,怕是难以光明正大地入城。
既然人道走不通,暗处自有狗洞。
随后,高青背过身去,对身后诸多小弟们排了布局,一声令下,一伙人霎时如奔走的兽群,四散而开。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走在正道上的穆宥一时余光瞥见了这群乞儿,心中困惑,便随即问出了口。
楚陌答道:“他们并非正经人家,因而若要进城,只得另寻他法。”
“他法?”穆宥提高声量,眨了眨眼,“那不然还有什么法子能进城?”
“走狗洞啊!”
好吧,确实是个上策。
穆宥两手握住缰绳,脑袋却偏向高青众人。
直到他们消失在城墙转角,他才重新踏上了他们的路。
城中很是热闹,但与天陵城仍是天地之别。
这儿的房舍精美十分,街旁的小摊贩见人就招呼,一旦被他们缠上,就会像麦芽糖似的粘着不走,这滋味,穆宥最为清楚——
毕竟他在这招式的接连威压下,被迫将腰间的钱袋内衬翻了出来挂在腰间,明摆着在警醒商贩——空空如也,若你再要同我搭话,那就只进不出。
不过,令人费解的是,为何屋舍这样华美,而人们的穿着却这样普通?
即便是崇尚节俭,又为何会将钱财花在这房舍之上?何况这房舍的精美程度,可大大违背了当今朝廷所倡的“节俭之风”!
越想下去,萧霖的脑子便越搅成了一团乱麻。
真是一个“古怪之城”!现今力行节俭,见这场面又为何没人参上一本呢?
萧霖不愿再想,只深觉此城中必有蹊跷。
她刚回过神来,一抬眼却突然发现走在前头的楚陌向侧方望着,眼中充盈着呆滞。
萧霖自然好奇,便顺着楚陌的目光看去。
她极力扫视周遭,却只见一些寻常摊子摆在街边,店主们也都忙着招呼他们的来客,实在没见着什么古怪,也全然猜不出他目光究竟定在了何处。
当她刚想再回看一眼时,楚陌却已再度扬起马缰,驾马前行。
放不下好奇,萧霖还是回头扫视了一番,但仍没瞧见什么异事。
而在萧霖一行人马之后,高青等人正在城门附近的小树林中会合。
“你家里有什么人?记得家在哪儿吗?”高青低声询问着,生怕被行人发现他们这一群形如鼠蚁的小乞丐。
“我是高家小姐,家在哪儿我应该记得。”
其实,深闺中的高卉若不是那日同爹娘游天陵,是不知家住何方的。
“那好。”高青半跪,右手置于大腿上,冲另一位乞丐头头使了个眼色,两人心有灵犀似的,那乞丐冲她点了点头,转身一挥手,其余人一律跟他离开了,“你同我一起去找你家人吧!”
高青用手掌裹住高卉冰凉的小手,牵着她缓缓从林中走出。
她们一路上垂着脑袋,不敢与行人对视,只是一个劲地找路回去。
脚下的步子不知怎地越来越急促,也不知什么时候,竟不自觉地跑了起来,还无意撞上了几个路人。
“就是这儿。”逐步地,高卉拉住了迈着大步的高青,立在一座豪华大院门前。
那悬于梁上的硕大牌匾中,镶着金灿灿的辉宏大字——高府。
“高府?”高青蹙了蹙眉头,眉宇间透出一股疑惑神色,“你家是高官?”
“你怎么知道?”高卉百思不得其解。
“你是不是不见你爹娘几日,脑子都给急坏了?”高青用指腹推了推高卉的脑门,“这牌匾上不是明晃晃地写着‘高府’二字么?一般只有在朝廷做官的人家才能唤‘府’,而只是家中经商致富的只能唤作‘宅’,你一个大小姐怎连这都不知?”
高青揉了揉她的脑门,小嘴嘟得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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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挂起油瓶。
她又怎会知晓这些,女子不可念书之事不是世人皆知吗?
但转念一想,又为何高青一介流浪乞儿会知道这些?她出身贫寒,根本没钱念书,又是从哪里了解的?
高卉耐不住,也就问了出来:“你怎么懂这些?”
但在高卉的疑问出了口,高青却收掉了眼中的笃定,转成了一股无奈:“我……我小时候常溜进学堂偷听,那学堂进出的都是些达官贵人,我无意间总会听见他们的交谈,慢慢地也就得出这个规矩了。”
高卉不禁盯上高青水珠般透彻的双瞳,却也看出她对幼时之事还是有些抵触。
说罢,高青率先走上前去,扣了扣那双铜制的雄狮门环,响声之后,一位家丁拉开了红漆大门。
他的穿着与外头的路人大相径庭——一介家丁穿着的练布却泛着缕缕金光,虽说站远了瞧不出任何差异,但一旦凑近些,这吸睛之处便会尽收眼底。
可是,一般人家又怎会拿这等昂贵布料做家丁衣裳呢?
看来,古怪的不仅仅只是这个城风,还有这个高府。
高青攥紧了高卉的手,眼中的警惕逐步强烈。
那开门的家丁见了她们,欣喜万分,即刻冲里头大喊:“老爷!夫人!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坐在内堂的高老爷一听叫唤,手中的瓷杯遽然咣啷坠地,碎片四溅,弹落在地的水珠如透亮的碎粉腾在半空,浸湿了他的衣裳下摆。
无独有偶,站在一旁的高夫人顿时泫然泪下,泪水堵住了咽喉,变得喑哑十分。
“将她带进来吧。”高老爷看似并不欣喜,只淡淡地发了话,叫下人去领高卉进屋。
“爹!娘!”高卉见着亲人,心中石头终于落了地。
迈入厅堂,她先是对上高老爷严冷的目光,拘谨地行了个礼,随后才一个劲儿地扑向高夫人怀中,久久不愿起身。
高老爷一边望向重聚的母女,一边却也瞥见了还伫在跟前的高青,在瞧见她容貌的第一眼,他便失了神。
待他反应过来后,却见她正用一副极为戒备的目光瞪着他,他故作淡定,问道:“这位小姑娘是……”
“啊……她叫……”高卉刚想回应,却被高青的话语止住。
“我叫高青。”她冷冷答了一句,目光牢牢锁在高老爷身上。
被她直直盯着,高老爷有些手足无措,朝站在身旁的刘管事皱了皱眉眼,又露出一副假意的笑。
刘管事迎上前来,对着高青说:“我是这儿的管事刘韬,这位是高昶高老爷,您救了我们家小姐,可愿留下喝一杯再走?以报答小姐的救命之恩?”
高青终究松了目光,转而将那对寒剑般的眸子直刺刘韬心窝,嘴角微扬:“既然是救命之恩,又怎么会是一杯清茶就能打发得走呢?”
刘韬被这话语骇得不轻,顿时面色苍白,如坠冰窟。
他缓缓抬头,与高昶目光相接。
只见高昶眉头微皱,眼底透出一抹谨慎。
对此,刘韬嘴角微颤,欲言又止:“那……姑娘想要什么?”
他满面愁容,将手在衣摆上抹了抹,咽了咽口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妄语来。
而高青的笑,则愈发使人难以捉摸,不寒而栗。
寒气来自心头,扩散到刘韬全身,他的心跳愈发急促,耳膜被牵着一齐鼓动。
“我不求太多,只求能在此处住上几日,如何?”对视良久,高青才再度发了话。
不过这话可让刘韬心中的石块落了实地,他僵硬如冰的表情瞬间化开,满面容光。
“好说好说,来人!”
他立刻挥手,令下人备好厢房,表面上说是保准给她安排一个最舒适的屋舍。
高青只是笑笑。
她不是爱占便宜之人,但这座城弥漫出浓浓的不详之气——
一来,平民百姓的服饰极致简陋,唯独这高府之众的衣着却惊艳万分。家丁的布料是特制麻布,主人则更不必说,那丝绸堪称极品,天陵城中都少之又少,除了皇亲国戚,是很难在市面上买到这布料的,即便能买到,也要斥上巨资。
可如今盛行节俭之风,连皇室都婉拒了这类布料,怎会让他这一介小辈身着如此有违国风之物呢?
倘若高昶当真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也不该蜗居于这样一座小城。
明明距天陵不远,为何选择在此地安家?
二来,高卉走丢了,高府如此腰缠万贯,在来的途中竟不见一张寻子的通告,也没派任何人士前来天陵寻找。
敢问,这天下哪对父母,在自家亲生孩儿走丢后不急不躁?难不成还盼着儿女自己寻路回来?
一切的一切,她都没法想通,只是深觉这地方太危险,委实留不得。
可在她瞄向高卉澄澈的眸子时,却又升起一缕不忍之心。
许是二人长得实在相像,她对她的情感在不知不觉间,早已超越了玩伴。
她想着,即便要逃命,也绝不能让高卉一人深陷其中。
高青不语,转身随着前来引路的家丁,隐于长廊。
6. 饼香(五)
这高府简直奢华得可怕,倘不是住惯了,在这来回曲折、不见尽头的长廊中,不迷路就算稀罕事了。
高青这身破履褴衫的,都不及高府下人分毫,仅凭这般衣着,谁看得出她是高府的恩人呢?
自然,主子这般威风,下人便跟着昂起头来了,对高青的态度和对待叫花子没什么差别——碰着怕脏了手,看着怕污了眼。
高青一直在房门前踯躅,她暗自观察这里所有人的举动,却仍旧毫无头绪。
这儿所有人的行为与常人一般无二,可她仍然想不通,偌大的云翀城中,怎可能只有高府一家富贵人家?
走着走着,不知怎地竟来到了厨房。
此刻,厨房内好似正煮着什么粥,清甜的花香溢出锅炉,其中夹杂淡淡米味迎面袭来,光是嗅着即垂涎三尺。
耐不住这曼妙清香,高青不自主迈了进去,顾盼一番,见没人,立即走向那口散发香气的大锅。
她舔了舔嘴角,手掌相互摩擦了一下,揭开沉重的木质锅盖,腾腾热气顿时包住了她整个脑袋。
她深吸口气,拿起反扣在锅旁的汤勺,想要舀出一勺试试。
“你若要吃,便拿碗盛去吧!”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高青吓得不轻,她手一抖,木勺咣啷坠地。
张皇回身一看,高青目光所及,不过是一位妇人正伫立在门口冲这头微笑。
妇人身材圆滚,大如圆盘的脸上长着些许麻子,额上有几条明显的沟壑,不过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得十分齐整,生得一副憨厚劲儿。
与这府中他人不同的是,她身上穿着的并非上等练布,而是极其普通、也可以说是较为低等的布料,甚至上面还有几个晃目的补丁。
这让高青很是纳闷。
“你是……”
高青从没见过这个人,当然,这也是情理之中,她才来这一日之久,四处皆是生面孔。
妇人抓了抓围裙,顶着一脸笑貌走向东面的架子,在上头取出一只碗和小勺。
与她外在不符的是,那妇人脚步极为轻快,一不留神,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高青跟前。
她轻舀了一碗热腾的粥递给高青:“拿着吧!”
高青缓缓伸出颤巍的手接过碗,小心抿了一口,同那妇人攀谈起来。
“你可以叫我麻婶,他们都这样叫我,我是这府里的厨娘。”
“您是这府里的?”高青一口吹散了粥面的热气,“那您为何穿得……”
“我不喜这些,总觉着金银污浊,想当初老爷也时常苛责我衣着似流民,但我就一粗人,穿不惯那些。”
高青眸子闪动,继而追问:“可高老爷还是默许了。”
“是,他在劝我多次无果后,便随我而去了。”麻婶语气坦然,并未对她这一生人心存顾虑。
说来也是难得,高青原以为这府中的下人都是狗仗人势,却没想到仍有这股清流存在。
“帮个忙吧!”麻婶麻利地将盛起粥的小碗摆在托盘上,递到高青面前,“炉子里还炖着鸡,我得看着,一时走不开,能拜托你帮我送下这两碗粥吗?”
高青二话没说,立即接了过来。
临行之时,麻婶再三叮嘱:“一碗给小姐,一碗给夫人嗷!”
高青点头如捣蒜,立马率先奔向高夫人卧房。
自高卉被高夫人领走之后,高青便不再见到她的身影了,如今一想,还不知她安顿好了没有。
送完高夫人的粥后,高青本想立马前往高卉的住处同她团聚,可因一时着急,竟忘了问高卉的住处,寻了半天却迷了路。
想问问下人吧,一路上却没一个人愿意理她。
这该如何是好?
高青找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将盘子放在地上,自己缓缓坐下。
她一手支着下颌,一手垂放于双腿之间,仅凭记忆回顾高卉相貌,看看能不能知道些她平日里的习惯:
白皮肤,却很粗糙无光泽,个头不高,骨骼细小,有种营养不良的样子……
等等!高卉这模样,不正像是常年不见太多阳光的表现吗?是对阳光敏感吗?那她的闺房必是朝北坐落。
但这也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定。
可能怎么办呢?自己不是医者,没办法,只能瞎猜,没准就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想到这里,高青掸掸身上的尘土,端起微凉的粥,径直走向高府北方。
来到府邸北部,正巧,那儿有一个大院,应当就是高卉闺房所在。
高青在身上擦了擦手,从怀中掏出一块干硬的烧饼出来。
在她眼中,这烧饼是难得的山珍,可面对眼前的米粥,她踌躇了一下,还是将它塞了回去。
刚抽出手来,面前的门也打开了。
“青姐?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高青扬了扬嘴角,俏皮地蹙起眉头,一副不屑的样子,回答道:“我不会问你家下人啊?”
高青端着粥朝高卉昂首阔步地走来,装样清了清嗓子,用下巴冲着高卉,一脸高贵作态:“高卉,还不快快领旨?”
高卉起初一脸惊愕,下一刻却笑逐颜开。
她一手夺过高青手中的碗,一手挽住她的臂膀:“领什么旨啊!你小心被人瞧见挨打!在我面前就别装了,一起进来吃嘛!”
高青被高卉这样一拽,没站稳,打了个趔趄,泼了点粥在身上,这狼狈样惹得高卉大笑不止,而高青见她捧腹大笑的模样,也不禁笑出了声。
屋内,二人头一次互诉衷肠,期间,高青同高卉讲了许多她的过往,烂漫天真,逗得高卉直捧腹。
二人的笑声不自觉便引来了月亮,夜逐渐深了,天空被抹上了更浓的墨水,地上被月光映射出的点点光斑,随风飘逸,温文地泛着光点。
如此静谧的夜里,高卉的朗朗笑貌如萤虫一般夺目。
品着微凉的粥,心窝反是暖和极了。
然后静悄悄地,天空不紧不慢地下起了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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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初霁,失温的阳光透过窗来洒向地面,空气中还夹杂着些许夜间的凉意,久久未能散去,被褥中酣睡的高卉蜷成一团,怎奈冬日的寒意还是不余情面地将她逼醒。
寒意入背,她揉了揉朦胧的双眸,将被褥裹在全身,搓揉了一番。
“嗯?青姐呢……”
其实,天还微微亮时,高青就出了门。
她一直觉着这城中不对劲,必须尽快逃跑,可她怎会弃高卉一人于不顾,私自一人逃离险境呢?
既如此,那现下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证据,让高卉相信,好让她自愿同她离开。
但高府中的下人一个个跟闷葫芦似的,想要问出什么头绪,难如登天。
于是她决定出去走走,看看城内百姓是否知道什么。
高青走在街上,四周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要不是见她这身破旧衣衫,路边的摊贩怕是早就缠上她了。
沿街走去,店铺林立,各家都在耍着不同的噱头来招揽顾客,高青生厌,并不愿多看一眼。
反而,她的自在倒被一阵扑鼻茶香打断了去。
“稀奇,何处来的茶香,竟如此浓郁?”高青自言自语道。
此后,她的目光锁定在街边一家宾客盈门的铺子门前。
怀着满心的好奇,她走上前去。
而那铺子的牌匾,则明晃晃地写着“留襄居”几个大字。
实际上,自昨日抵达云翀起,萧霖和穆宥就被楚陌强行安排穿上了小厮服饰,丝毫等不及他们二人缓神,就被拉去打下手。
萧霖也不明白,为何即便是云翀这样一个小城里,留襄居也能招到如此好的生意?
它生意好到,光是忙了半日,就叫萧霖浑身酸痛,来不及洗漱,倒头就睡。
若不是每晚穆宥强撑着说不困,特意为她揉肩捶背,她怕是早要背过气去。
但日日劳烦穆宥也不是法子,她一旦感到穆宥指尖轻了些,难免心疼地叫停,哪怕他再倔,也不会让他继续。
而今日,也是“闻鸡起舞”,天刚亮,就开始给客人端茶递水了。
营营逐逐也有近一个时辰,萧霖从未得空歇会儿,她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这样也能快些上茶。
毕竟已经欠楚陌五百文钱,若是再一不当心摔坏几个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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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穆宥的还钱之路便会更加遥不可及。
也正是由于忙碌,萧霖完全没能意识到高青的到来,满脑子都是手头的琐事。
不过高青个子矮小,站在人群之后踮起脚尖,也很难窥见留襄居的内设。
尝试多次无果,她索性就放弃了,因而也没瞧见萧霖。
“这么浓的茶香,想来是好茶,等下回得空了,带着兄弟姐妹们来这儿敲诈高老爷一把。”
热闹凑了个够,现下也该办正事儿了。
街边行人行色匆匆,仿佛各有奔头,故而要想拉一人问事儿,怕也是极难的,因此,高青心中暗自盘算,既然不能问路人,那不如去告示板前问闲人。
告示板前多有围观群众,人多嘴杂,没准真能套出些什么来。
于是,高青朝着城门口疾走,生怕错失了良机。
途中,她撞上些许路人,却不得言歉,只是一股脑地直冲城口,她心急如焚,脚步愈加急促,身子也愈来愈下俯,害得差点儿吃个跟头。
阳光的彩线,并着阁楼,牵着云天,泼洒高青浑身,暖意骤然升起。
携着大口粗气,高青终于奔到了告示前。
有一位老伯,唉声叹气,愁绪如麻地挤出人群,高青立刻将他喝住,打听现今状况。
高青冲那老伯作了个辑,客气地询问:“老伯,那告示上写了什么?”
“哎……”老伯霎时更加哀怨,被手掌攥过的衣衫都成了花,一脸无奈,“这官府赋税又增了,年年如此,真不明白,我们老百姓整日食不果腹,他皇帝怎有心将这城中的房舍修建如此精美?”
怪哉!当今圣上可是以百姓为首,以节俭为风,这老伯何出此言?
“不是。”高青舔了舔嘴唇,“当今不是盛行节俭吗?怎会如此?”
“哎,小姑娘你是外地人吧?本地人皆知,这种萎靡之风早在城中维持十五年之久了。眼看这赋税愈来愈重,这让我们百姓如何是好啊……”
“怎么……”
高青话音未落,那老伯也不再理会,顶着愁容背手离开。
看着他远去的驼背身影,高青不觉暗暗心伤。
她叹了口气,才转身看向告示板。
好在她还是识点字的,因而看见上面赫然写着一列:每丁每年需交布4丈4尺,麻5斤。
这么多!她也被这不小的数目吓着。
收税骇人,当真统一上缴给了朝廷?
但一城税赋堪比其他小城双倍,这一大笔钱交上去,户部官员就这般草率登记在册了?
荒唐,真是荒唐。
又或者,这沉重税赋并未尽数交予朝廷,而是有人中饱私囊?
念头一出,高青即刻奔回高府,盼着身居朝堂的高昶能查到些什么。
然而,当她刚踏上高府门前的青石板,一片慌乱的景象就从门缝间投射而出,好似大伙儿都在忙些什么。
迈着轻快的步伐跨过门槛,高青渐渐逼近人群聚集之地。
唯闻声声痛哭穿透院落,敲打众人心弦。
一时疑惑不解,逐步走去,一具尸首赫然躺在空地中央。
尸身轮廓分明,唯嘴角一抹腥红,与苍白容颜相映,如寒梅缀雪,凄艳生怖。
高青再凑近看了一眼,满脸惊惧,不禁打了个趔趄——
是高夫人!
怎么会?就这一小段时间,是谁下的毒手!
高青一时乱了阵脚,这怪城案都还未找到主犯,竟又出了件命案!
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将指尖攥在掌心,险些攥出血痕。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陪在高卉身旁,但她没有退后,而是毅然决然蹲下,意欲翻看高夫人的尸首。
突然,高卉伸手抓住了人群中最不起眼的她:“青姐你……你要干什么?”
高青叹了口气,将高卉的手扒开:“来不及哭哭啼啼了,总要有人先去找线索。”
高卉听后反倒更猛烈地哭了出来,泪珠滚落,如断线珍珠,点点滴滴。
正午,光束透过棉被似的云层,阳光清冷,却烤得两颗心灼灼。
7. 饼香(六)
待高卉的呜咽声逐渐减弱,高青这才得以完全俯下身去,看清高夫人的模样——其死状平平无奇,然见她掌中紧握之簪,及胸襟处斑斑血迹,或可推知,是此锐物断了她的性命。
高青正欲细观高夫人周身异状,一粗壮之手忽然横伸而来,将她轻巧推开:“干什么干什么!夫人的尸首岂是你能碰的!”
栽到地上的高青揉了揉疼痛的屁股,抬眼一看,竟是管家刘韬。
“怎么回事!夫人怎会平白无故死了!你们怎么照看的!”隔着花园都能听见高昶厉声训斥下人的可怕吼声,怕是这次的事故对高昶打击太大,以至于他训人过于大声,从而声音略微嘶哑。
而那些下人也个个打起了颤栗。
夫人枉死本就足以让她们六神无主,再加上老爷这劈头盖脸的一骂,怕是心都要迸出胸膛。
见他们一言不发,高昶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仅看了一眼高夫人的尸首便愤然离场。
怎么?夫人死了,也不上心?
高青的眼睛随着高昶的远去而不自觉窄了几寸。
她趁刘韬分神,立即爬上前去察看高夫人的衣物。
待掀开高夫人衣襟,忽然,她大叫一声:“你们快看!夫人脖颈上全是乌黑经脉啊!这是……这是中毒!”
高青的叫喊成功让刘韬的目光重返高夫人尸身,他赶忙俯下身去。
果真!高夫人的颈部凸起几根淡淡经脉,透过苍白如纸的皮肤,从中映出暗沉的黑紫色。
“你……您再看看可有什么异样?”刘韬搡了高青一把,面容从方才的冷漠转而成了谄媚。
高夫人毕竟是女儿身,即便是死了,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动手动脚。
高青装傻地看了眼刘韬挤出的笑容,这才缓缓挪动脚步。
随着衣裳被小心拨开,高青扫视了一番高夫人的全身,视线所及之处,并无异样。
忽然,她的视线滞住,轻挑高夫人的衣襟,其胸前一处宛若虫啮的小红点赫然显现而出。
她心生疑窦,继而再翻了翻高夫人的袖口处的皮肤,却并无异样。
当她将袖口放下时,视线却瞥向一角——高夫人手指缝中似乎还夹着什么。
她刚要伸手拿走,却被刘韬叫住:“可有其他异样?”
高青笑了笑,回答:“没有。”
“没有?来人!去拿根银针来!”
趁刘韬说话的间隙,高青偷偷将高夫人指间的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中,随后笑嘻嘻地站了起来。
全程毫无破绽,毕竟这也算是她的老本行。
不一会儿,银针就被下人们递了上来。
刘韬轻轻捻起针头,对准高夫人脖颈处那微微泛紫的经脉。
只见他手腕微颤,银针便如游丝般精准地扎入其中。
他屏息以待,目光如炬,紧盯银针尾部,但见一丝细血沿着针身缓缓上升,拔出银针,针尖变黑。
刘韬抖了抖手,狠狠将银针丢到地上,冲着围在四周的下人大吼:“好啊!你们竟然敢向夫人下毒!真是胆大包天!”
在场的下人一时六神无主,齐齐下跪,不住伸冤。
他们起起伏伏,没一会儿,脑门齐齐显出血迹。
值此之际,一个丫鬟突然抬起了头,眼神游离,不成焦点。
刘韬见其异样,伸指训斥一声:“你!就是你!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丫鬟即刻声线颤抖,又磕了几下头:“刘……刘管家……有一事奴婢不知当不当说……”
“快说!”
“昨日傍晚……奴婢……奴婢……”丫鬟说得结巴,也不只是为何,她竟望向了站在远处的高青,“奴婢瞧见,是她端着碗粥要去送给主子!”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齐聚高青的面庞,疑心如刃,骇得她一时手足无措。
“你……你胡说!”
“可……昨日的确是夫人叫我去让麻婶煮两碗粥,一碗给小姐,一碗端来……”又一个丫鬟站了出来,这两人一唱一和的,让高青有八张嘴也解释不清啊!
“如若是我下毒,怎么小姐喝的那碗没事?”高青脱口而出。
“那就是你的问题!”丫鬟说得顺理成章,“小姐没事就说明麻婶摆脱嫌疑,她根本不知道你会送哪碗给夫人,哪碗给小姐,所以都不会下毒,而你,是除了麻婶之外碰了这两碗粥的第二人,也只有你能从中下毒!”
此时,本还居于人后的麻婶即刻挤到前头:“不是的……”
可她刚刚开口,就被丫鬟尖锐的嗓音盖住:“别替她解释了麻婶!我知道您心好,但这不是包庇她的理由!”
随后,麻婶便在一阵拉扯中被强行塞住了嘴巴,拉了下去。
高青也被一个接一个跳出“作证”的丫鬟逼得哑口无言,百口莫辩。
刘韬大怒,立刻下令将高青押走:“好啊你这个小乞丐,我们好心想要报答你对小姐的救命之恩,你竟如此狠心,对夫人下毒手!你的良心呢!”
这莫须有的罪名自是叫高青有苦说不出,但即便她奋力企图挣脱被禁锢的双手,仍因力量悬殊而无济于事。
“不是我!不是我!我没下毒!我没下毒!”
看着高青渐渐远去的身影,高卉咬住了嘴唇,她无法相信,竟然是高青……
冬日入夜总是要比夏日快上许多,加上云厚露重,没多久,黑夜就笼罩了长空。
天气虽开始回暖,却仍旧凄凄。
高青衣衫单薄,抵不住一丝严寒,再加上小茅屋中阴湿气常年累积,迫使她不得不抱成了团。
吱呀一声刺耳噪音响起,小茅屋的木门从外打开,一个瘦小的身影随之走了进来。
“青姐……”
见到高卉,高青立马企图挣脱困住她的铁链,口中不停地澄清:“不是我!我从未做过!快放我出去!”
“他是我爹,我不能忤逆我爹。”
“你爹就不会有错吗?你爹就不会冤枉好人吗?”
可即便高青的质问再如何铿锵有力,高卉却只是看着她,脸上瞧不出一丝神情。
看来,她也不信我。
高青的心霎时凉了半截,于是,她心灰意冷,冒出一句气话来:“是啊,我本就是人见人嫌的过街老鼠,是个无恶不作的龌龊小贼,那你还来找我干嘛?我可是亲手下毒杀害了你母亲的人……”
高卉见高青这般无精打采的模样,瞬感心疼。
她急忙蹲下,小心翼翼用指尖拨开高青鬓角的发丝,道明心意:“我不信。若你当真起了歹心,为何不连我一同杀了?非要在最易遭人非议的时候,做出惹祸上身之事?”
长居黑暗之人,但凡见到一束微光,也会使尽浑身解数,哪怕是哄骗,也要将其私有。
高青亦然,过惯了人人喊打的日子,这是头一回,在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她的无辜的情况下,有人将她视若珍宝,别无二心。
高卉笑着拿袖口擦掉高青眼角涌出的泪珠,温和启齿:“青姐……我想听你的解释……”
高青愣了愣,低头不语,她从怀中掏了块烧饼出来,用力掰下一角,塞进嘴里。
牙齿相摩中,不觉进了泪水,高青再也绷不住,拿着那块梆硬烧饼就是一顿猛啃,不时还从鼻中发出窸窣声。
高卉顺了顺高青的背,从腰间取下水袋,递给了她。
接过水袋后,高青浅尝一口,接着擦嘴结束这顿“夜宵”,她拭去泪水,一脸堕落:“即便……即便与你说了又如何?其他人能信我?”
“可我会帮你啊!无论如何我也会帮你啊!”
“那如果我说就是我做的呢?”
刹那,四周寂静的可怕,唯一绕在耳畔的,只有室外寒风吹过破洞窗纸的刷拉声。
“青姐,你不会撒谎的,你撒谎太假了,连别人的眼睛都没法看……”
高青只是发出一声蔑笑,转身睡在角落的稻草上。
“我一定会找人帮你翻案的。”高卉起身,回身离开小茅屋,“一定会……”
“高卉你别傻了,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的无辜。”
“不,一定有人可以……”
高卉虽是随口一说,却无意间点醒了高青。
诚然,此前确有一人同她说过,若遇难事,大可找她。
她们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随后,冻风呼呼地将木门带拢,披风飞扬在夜间的身影,看起来,应当是高卉。
---
忙碌了整整一日的萧霖和穆宥早已筋疲力尽,强撑着端上一个个茶盏,忙了全然不止四个时辰,才熬到铺子打烊,值此之际,他们才得以喘息片刻。
穆宥斜倚在墙角,手撑着额头,额角的汗珠尚未全干。
萧霖则挑了个长凳坐着,轻轻揉捏酸疼的小腿,衣襟上沾满了水汽和尘土,眼神朦胧,疲惫不堪。
打烊后的留襄居静得出奇,只余一滩客人不当心泼洒的茶水,沿着桌子木纹滴落在地的清响。
一身倦意压得萧霖顾不上想任何琐事,只想就这样坐会儿,给自己片刻喘息。
可好巧不巧,他们二人累得说不出话来之时,楚陌悠然自得地从后院出来拉起仇恨。
他换了身毛氅,周身散发着缕缕檀香,看似关切地来了一句:“辛苦了,如此能干,我果真没有错看你二人。”
往常,楚陌此话一出,穆宥必要顶上一嘴,可今日的疲惫却化作胶带,牢牢封住了他心底的怨气:“你个奸商,我们今天干得可不止四个时辰了吧?”
“自然。”楚陌和善地展露笑颜,下一刻则话锋一转,“不过你们本就欠我五百一十文钱,每日帮工时辰长些,便可早日还清,不是么?”
穆宥随之嘟囔了声:“打工人果真是牛马……”
“牛马?这个说法我甚是中意。”楚陌合上手中捧着的简册,细细品味穆宥所言,“可你二人绝非牛马,毕竟,牛马食草以饱腹,你二人,却每日要生啖我一斤肉。”
“你……”穆宥被他噎得回不上嘴去,只好作罢,任他自找没趣。
斗嘴过后,萧霖深吸一口气,之后将手上攥着的擦布随手搭在了桌角,迈着松散的步伐,向门外走去。
见她动了动,穆宥赶忙直起身子,问道:“你去哪儿?”
“出去透透气。”
“等下,我也去。”
楚陌也没拦着二人,就这般放二人出街,而一言不发。
细雨蒙蒙,夜幕低垂,留襄居外的青石板路在雨水的浸润下泛着幽幽光泽。
穆宥小跑着赶上了萧霖的步子,随后与她并肩漫步在门外。
此时,街上的人群已稀稀落落,偶有三两行人匆匆走过,留下串串轻浅的足音。
远处几家铺面,屋角还挂着相称的灯笼,两相映衬,在风中摇曳,光影斑驳,映照着空旷的大道以及结伴的他们。
“哎……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穆宥借着月光,偷偷瞧了眼被冷水冻得麻木的指头,随后压在了腋窝下取暖。
他时不时瞥了瞥萧霖的泛紫的指甲,想伸手护住,又怕被她避开,于是只能默默侧身替她挡住半边身子。
萧霖随即抖了抖袖子,将冻僵的双手缩进了袖管:“想着之后每天都是这样还债的生活,我头都大了。”
“关键还不只是要做苦力,我们还得想法子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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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青,把她的那碗茶羹让她喝下才行。”
对啊,忙活了整日,她竟忘了这大事儿。
只要他们能早日完成这破任务,改写五个故事的结局,就可以早日回到自己的世界,和这看不见头的苦力生涯作别。
可……浪费了这么些天了,他们也才见到了高青而已,更不必说要请她喝下茶羹了,简直天方夜谭。
萧霖的心更乱了几分,穆宥察觉到她不宁的心神,因此默默再向她挪近了些。
二人一如既往地走着,怀着惴惴不安来享受片刻的宁静。
可突然,眼前一个小小的身影冲进了他们的视线。
“请问您可认识萧霖?”、“请问您可认识萧霖?”——一阵阵细嫩的女声从漆黑斗篷中传出——却瞧不清此人面貌。
夜的静谧让声音愈发明显,可即便萧霖尽力探出身子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依然一无所获。
不一会儿,穆宥也听见了那阵声音,他歪过脑袋看向身旁的萧霖,却惊觉她不知何时已躲在了他的身后:“有人在找你。”
“我听见了。”萧霖揪住穆宥的衣袖,将自己掩得更深了些,“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不认识?”穆宥脑子相较而言质朴些,一时没能转过弯来,“难不成是今天被你泼了一身茶水的那位?这就来找你麻烦了?”
不可理喻,萧霖也一副好似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急忙扯着穆宥就往回走,生怕寻她的那人瞧见她这做贼心虚的狼狈样。
怎奈二人离那寻人之人不到几尺,眼前也再无其他路人,因而纵使他们反应及时,依旧没能逃过那人的“魔音”。
“二位请留步!”
那声音极为清晰地从萧霖身后传来,吓得她不禁加快了步子,丝毫不愿回过头去。
“前面的二位!请留步!”
又一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渐明朗的脚步声。
萧霖一边自顾自地念叨着“看不见我”之类的咒语,一边双目紧闭,推着穆宥就走,险些将他带倒。
可她还是慢了几步,没走多远,那人还是追了上来。
一把拉住萧霖的衣角令她强行停下,那人甚至连作揖都来不及,急忙发问:“二位可认识萧霖?”
怎能不认识,这找的分明就是她。
事已至此,萧霖也不好再推脱,只好硬着头皮反问一句:“你……你是谁?”
萧霖的惊惧清晰地写在了脸上,穆宥光是余光一扫,也能看出她的局促,因而将其揽在身后,自己夹在了二人之间。
那人先是顿了片刻,接着才回过神来,赶忙拱手作了个揖:“民女高卉,绝无恶意,只想向二位打听个人。”
等等,高……卉?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见过。
穆宥眉头拧了起来,脑中急速回想先前的记忆,生怕留了一丝错漏。
高卉,高卉……对了!他想起来了!这名字是同高青一起出现在楚陌给的戏本子上的!原故事的主角正是高青和高卉!
怎一味只知接近高青,反忘了高卉亦是他们要改变结局之人呢?
脑袋清醒过来后,穆宥的视线竟也清晰了不少,迟钝地看清了那副与高青长得一般无二的面庞。
反应过来后,穆宥当即把住了高卉的肩头,高喊一声:“原来你就是高卉啊!你和高青长得好像!”
萧霖不及穆宥反应迅速,因而顿了顿,直到穆宥将高卉拉到明亮处,萧霖才看清了她的样貌。
高卉同高青的确长得极像。
这下,萧霖才记起高卉的名字,连忙承认道:“我就是萧霖,我就是萧霖,你来找我,难不成是高青遇难了?”
沿街找了许久,终于寻到了萧霖的踪迹,一时之间,高卉再难绷住心中的伤感和委屈,抽泣起来:“我……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青姐……”
“救……救高青?”萧霖上前一步,脸上写满了困惑,“高青出什么事了?”
高卉眼含泪光,手指紧紧攥着她身披的斗篷,努力抑制着胸中的悲戚,声音哽咽,如春日残破的柳絮,轻飘飘地将始末和盘托出。
听完事件的来龙去脉,萧霖不寒而栗。
她偶然想起当初楚陌交给她和穆宥的那本册子,原故事之结局,正是他们二人,一个死去,一个失踪,现在看来,转机怕就落于此刻。
怎奈那册子上只记了零星几字,整个故事的细处是只字不提,因而,于萧霖及穆宥而言,难的绝非是改写结局,而是猜出事件的落败之机。
萧霖猜测,找不到证据,高青便会含冤而死,至亲离去,高卉自会隐居于世。
不行,不能让她们重蹈覆辙。
可是,虽说萧霖已理清脉络,可她们该如何介入,才能将这场戏剧引入另一条道路?
下一刻,萧霖和穆宥心有灵犀地互换了眼神。
穆宥率先问道:“你爹他,究竟是什么官职?”
“好像……好像是通判……”
“那这城中是否有比他官职还要高一级的官儿?”
高卉思索一番,摇了摇头。
这下可不好办,高昶竟是此地官阶最高之人,他若想治罪,谁又能驳斥他的决议?难道真的只能跑回天陵,去请京中高官来吗?
穆宥不禁咂嘴一声。
也正是这一声脆响,高卉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补充道:“对了,青姐说,她想让你们去找县令,她想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关于……为何云翀会如此与众不同。”
去找县令?
若是云翀之事有诈,县令必然在官官相护中首当其冲,去找他?难不成要让他们自投罗网?
既如此,高青为何要让他们去寻县令?
8. 饼香(七)
乌云毫不留情地将整片天空压住,压得人胸中沉闷。
雨打竹叶之声声声入耳,这一看似寻常之夜却涌动出丝丝不安分心绪。
那条官道的不远处,一辆马车穿梭在雨中,崎岖的路面将马车的轮辋敲出不齐的音律,惹得这夜更令人心烦。
坐在车内的,是一身着官服之人,他亦被这糟糕的路况惹得皱起眉头,连连咂嘴。
猛然,一声马啸代替撞击声划破夜空,整辆马车随即失去平衡侧翻了出去,紧随其后的是阵阵飞刀声,刹那间,马车的木梁被尽数砍断。
车内的贵人全然来不及反应就被木头重重扣在了地上,不得动弹。
他强忍着身躯的疼痛在雨水中尽力睁开双眼,即便他眼睫扑朔,视线朦胧,却依稀窥见一道黑影停在他的面前。
许是猛烈的雨势作掩,贵人刚欲昂头,拱起的脖颈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红痕,片刻,温暖的鲜血杂着阴冷的雨水顺着颈部流下……
蓦地,高昶惊醒,猛地自沉香木床上翻身坐起,口中喘息不已,冷汗淋漓。
今日之事让他头昏脑胀,便早早睡下了,直到方才从梦中醒来。
始终阴沉的天气惹得他心有余悸,随后,他摸索着点亮了床头的银灯,光影晃动中,他脸色苍白如纸,双目惊恐未定。
强行咽了口口水,高昶理了理衣襟,捧起冒着微弱橙光的手炉,缓缓起身,脚步虚浮,穿过幽暗内室,来到卧房中央拜访的茶几前。
他双手微颤,从青瓷壶中倒出半杯冷水,杯沿与壶口相触,发出空灵的脆响。
喝下凉水后,高昶先是打了个抖,而后长舒一口气,期许这水中的凉意能将他心中的惊惧一并压下。
此后,他静坐于案边,一手平放于膝上,眼神迷茫,若有所思。
烛光映照着他额上的皱纹和紧抿的唇角,也照出了他的心怀鬼胎。
高昶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的一个缺口,心中波澜起伏,如同屋外由昨日阴雨带来的寒气,绵绵不绝,挥之不去。
反观此刻的萧霖及穆宥,倒也没急着带高卉去县衙,而是将先她领到了留襄居里,想要同楚陌商榷一二。
“老板,听说您这茶舍是落地天陵的,敢问您在京中可有熟识的官爷?”
想来,这城中早已传有留襄居的来由了,如此甚好,倒不必萧霖过多解释。
见高卉发了问,楚陌眼上的妖痣又显了半分,坦言道:“你想要找谁?”
“找谁都行,只要比我爹官职大就行!”
楚陌既发了话,想来他是有门路的,因此高卉顿时笑逐颜开,向前一步握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接下来,楚陌却一语惊人:“去京城寻个官来压你亲爹?你倒是孝女。”
不仅是高卉,连一旁呆站着的萧霖和穆宥都被楚陌这话激怒——他可是吃了酒?说出此等薄情寡义之话来?
高卉一时语噎。
显然,楚陌比在场的诸位都要清醒三分,而后,他继续逼问:“牵制你爹?倘若我寻来的官爷脾性不佳,一气之下削了你爹的官职,你当如何应对?而究其根本,只为救一相处不到十日的乞儿,值得吗?”
高卉的喉管不禁缩了缩,久久未给予答复。
身处一旁的萧霖实在看不下去楚陌这欺凌姿态,她不过一瘦小女童,何必句句相逼?
因此,她上前一步,将高卉挡在了怀里,刻意岔开话题:“我们先不想这么多,我们先去县衙,找县令问问。”
高卉神色落寞,却还是乖乖跟着萧霖走出了留襄居。
随后,穆宥也张开了步子,临走之时还特意冲楚陌翻了个白眼,以示他心中的不满。
谁知,楚陌不以为意,反手理好发尾,迈起四方步来:
“我也一同前去。”
起初,穆宥对楚陌的跟随满是嫌弃,直到他们几人在街上兜兜转转寻不到方向之时,他才明白了楚陌的来意。
此后,跟着楚陌的引领,几人很快就在县衙门前落了脚。
可笑的是,云翀城的县衙并没有高府修得那样堂皇,甚至是云泥之别,不过高府的那般华丽,怕是天陵的大户人家都比不上。
叩响铜环,县衙内属便传来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在寒风中站了片刻,那扇木门才有了稍启的迹象。
“楚……楚大人您不是退隐了吗……怎么有心光临寒舍……”
眼前这位言语支吾的便是云翀县令容烨,可以说,他这打着寒颤的孱弱姿态,和外头说是县令,着实无法让人信服。
不过,比他这模样更叫人难以信服的,则是他方才的支吾言辞——
楚大人?楚陌?他是大人?不对,他是官?
一时,身后三人齐齐望向楚陌的背影,各有所思。
仔细端详楚陌的容貌身姿,想来也有了三十好几,这年纪,当个官不足为奇,但辞官经商,却是稀罕事儿。
“我弃官已久,早已不复问朝堂之事。”楚陌知礼数地朝容烨鞠了一躬,“此次拜访,有事相求。”
容烨识相,没再多问一二,抬臂将几人迎入了县衙。
可喜的是,这云翀县衙倒是表里如一,外表如何质朴,内里亦然。
楚陌领头,在容烨差人去沏茶的间隙,一挥衣袖,摇身落座身旁的漆椅,手支着头。
萧霖和穆宥倒没他这般大胆,左顾右盼之下,才选定了自己的位子。
“您……您来找我有何事相询……咳咳……”
容烨话说到半截,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他赶忙用手帕捂住,不一会儿,手帕中心,竟积了血。
楚陌此时才站起,走到他的跟前,问道:“你这是怎了,身子虚成这样?”
容烨止不住咳嗽,只有在身旁扶着他的老奴叹息回应:“回大人,我们家大人因常年心中郁结,拖垮了身子。”
“哦?有何心事?”
“这……”老奴看了眼面前玉立的楚陌,又缓缓侧头看向羸弱的容烨,直到容烨点了头,他才继续道,“是因为高大人……高大人他……他私自篡改赋税,到最后将朝廷额定的税收缴了上去,剩余的,则归入囊中,一分不剩。”
“更可恶的是他借着那次洪水,逼迫大人向朝中求赈灾银两,可银两刚到我们手中就被他家护卫夺走了大半,百姓则更是可悲。”
“我们大人想了许多法子,但只因高老爷的品级比我们老爷官职大了不少,他下了令,我们也只能见着百姓疾苦而于事无补。”
穆宥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绕过楚陌来到老奴跟前,张口质问:“你们怎不直接上书启奏皇上?”
谁知那老奴连连摆头,无奈道:“没用的,我们试过了,高府的护卫都是精兵,奏疏没到半路就被劫下了,我们家大人还因此被痛打了一顿,棍棒之下,就成了这番模样。”
谈及过往种种,无论是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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烨还是老奴,都不住摇头叹息。
也是可怜人,纵使胸怀悲天悯人之心,却无改写世间之能,这不仅是他的困境,更是全天下有志之士的困境。
而此间,最为心碎的只属高卉一人。
她做梦都没法想象,自己的亲爹,竟干出此等戕害百姓的龌龊之事,而她的身体,却还流着此等肮脏贪婪的血液。
可是,这不过是容烨的一面之词,事情的真相当真如他所言吗?着实难以推断。
此后,高卉收起忏悔之心,抬眼扫了扫诸位的神情,犹豫一番,壮着胆子向容烨发问:“大人,您府中可藏有带有官印的银两?我能借些走吗?”
高卉的询问打破了此刻的沉闷,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齐聚于高卉之身,害得她下意识垂下了脑袋。
“是……是青姐让我要的……”她轻声嘟囔了句。
这话,唯有站在一旁的萧霖听进了心里。
容烨先是一愣,随后直勾勾地看向高卉,注视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点了点头。
当即,容烨就差老奴走去了库房之中,为高卉取来银两。
待老奴走后,四下又成了一片寂静。
当真没了一丝可改的希望吗?
萧霖心中盘算着,忽然,灵光一闪:“楚老板,您在京中是有认识的官员吧?”
“是又如何?”
“那可否请您请位说得上话的大人来此?反正路途也不远。”
“路途不远,可也需几日,哪怕是这短短几日,也难以给高青翻案,她必死无疑。”
楚陌的冷言冷语宛如一盆凉水,直直浇在萧霖的头顶,迫使她刚燃起的希望,重新化为一缕青烟。
难道,高青和高卉的结局,真的改变不了了吗?
难道,这个故事,马上就要迎来它的结局吗?
萧霖和穆宥当真回不到他们的时代了吗?
不,她绝不能就此坐以待毙!她誓要逆天改命!
“高卉,你还能见到高青吧?”萧霖忽然发问。
高卉虽一脸茫然,却还是吭哧答应了一声。
既然高卉点了头,这就好办了。
“好,那就由你,去将高青替换出来。”
她此言一出,即便是平日里惯着她的穆宥都被吓傻,急忙上前阻止:“萧霖你想什么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高青是命,高卉也是命啊!”
就连旁观者容烨也动起了双唇,劝诫道:“这位小兄弟所言极是,确实不应让千金涉险,为保稳妥,还是得另寻他策。”
而不知为何,楚陌脸色突变。
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他忽然眉峰微蹙,眼中闪过一丝锐芒,而后唇角又勾出一抹玩味的笑意,嗤笑一声。
可对此,萧霖面色丝毫不改:“可我们没有其他法子了,高卉换高青,被审讯时只要她出声,高家人的刀就不会落得那么快,但高青不是,但凡走上刑场,她会即刻人头落地的!”
“这……”此时,穆宥的神色实则表明他也被说动了,但始终嘴硬,“不行,这是下下策。”
萧霖没再与穆宥纠缠,转而直直望向高卉的眼底:“高卉,你才是入局之人,去与不去,由你来决定。”
“我……”
高卉怎么也没想到,即便找到了帮手,却还是看不见一丝曙光。
她的眼神游移不定,目光时而会聚时而涣散,眼眸深处,透露出浓浓的不安。
9. 饼香(八)
高夫人死后,高府的前门紧闭,且有人把守,高昶也不再会客,孤身一人待在高夫人的灵柩前为她守灵。
自此,惟厨娘麻婶一人能自由出入高府,按需去集市上买些必要的食材。
纵观整个高府,被锁链落下的,也就只有厨房的那扇后门。
“咚——咚咚——”
木门轻响,一长两短,如此往复,高青正敲着高卉与麻婶间的暗号。
这个暗号,本是平日里高卉饿了,趁她爹娘不注意,溜到后厨找麻婶偷吃用的,这回,她教给了高青。
诚然,自昨夜与萧霖一行去面见了县令容烨后,高卉下了决心——她要救高青,即使这个办法兴许会置她于死地,她也不悔。
麻婶听见这阵有规律的叩门声后,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利索地打开了那扇木门。
“怎么了?怎么是……”麻婶露出一副有些诧异的表情,可即便高青与高卉长得极为相像,她还是只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人,是高青,“怎么是你?”
高青张望的一下四周,弓起腰背,低声说道:“我和高卉换了身份,你先莫要诧异,我怕被人瞧见了不妥之处。”
麻婶虽不知高青来寻她所为何事,但踯躅之下,还是将她牵进了屋里。
边将她领进屋,麻婶边随口问了句:“谁给你二人出的主意?”
“听高卉说,是请了留襄居的几位帮忙。”
待麻婶将小门合上,同时确保此时的后厨别无他人,高青才警惕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以及从高卉手里拿来的官银,一齐递到了麻婶跟前。
她启齿:“麻婶,高卉同我说,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在这府中,她如今只信你一人。”
麻婶不明其间意,但还是结结巴巴应了声。
的确,从高青被陷害始,麻婶和高卉是唯二相信高青是无辜之人,除她之外,着实再无人可托。
对上麻婶坚定的眸子后,高青才抓紧解释道:“这是高卉从县令那儿要来的官银,这是她一并要到的萤粉,它呈细小的粉末状,撒开后是发现不了的,到了夜里,再在上头微洒这瓶特定药水,便能显出光芒。”
说着,高青又从腰间取出一个纸包和一个瓶子摆在麻婶眼前,继续道:
“但一来萤粉不多,也不知道路途有多长。”
“二来为了不叫人发现,就只能麻烦麻婶您将它与大量清水混合,装入几个水袋中备用,可能混入清水稀释会让萤粉的光亮没那么明显,但这就是我们要的效果,所以为了方便,还请您在深夜中行动。”
麻婶接过高青递来的所有物件,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以示安慰。
高青也随之低下了头,也正是在她垂头瞬间,她的余光不自觉瞥见了麻婶脚上的布鞋,于是发出了笑声:“麻婶您看看您自己,鞋都能穿反。”
被高青点醒,麻婶这才发现,只好将两双鞋一并脱掉。
可光是方才才从脚上脱下的鞋,一眨眼工夫,她又分不清左右了,直到高青伸出指头给她指明,她才将这双布鞋穿对。
此后,麻婶挠着后脖,尴尬地笑笑:“哎呀真的是,我年轻时不是这样的,直到一日出了意外,磕到了脑子,这下弄得不分方向,叫人家看笑话了。”
“不止是左右?”
“东西南北亦然,只要同方向有关,我就不懂。有时要赶制新衣,我也总将口袋缝错,一边给缝了两个口袋也不知,此后她们就没再叫我做这事儿了,这毛病也迫使我只能窝在这后厨来了。”
“那您平日里出门采买,岂不是会找不着回府的路?”
结果麻婶一笑置之:“我有养只狗子,若我需出门,自会牵着它一起,它认得路足矣。”
高青轻笑一声,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毕竟于她而言,能得到麻婶的帮助,已是难得。
只不过,平静不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
麻婶反应迅速,毫不犹豫地将高青藏在锅炉后边,叮嘱她牢牢捂住自己的嘴。
随后,麻婶朝她使了个眼色,立马起身装作慌张的神色跑到门口。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干什么?”麻婶跨出门去,将厨房房门一并关上。
“麻婶,你这屋子里,好似有怪声啊?”带头的护卫问道,身子一探一探的眼中透出狡猾,“莫非藏着人?”
“没……没有的事儿,今日我一直在厨房中,这厨房中也只有我一人,怎么会有别人呢?”
“那您为何要将门关上?”
麻婶刹那六神无主,一时语塞。
“来人,给我进去搜搜!”带头护卫一声令下,其他人一齐大力将门踢开,麻婶刚要扭着进去,却被拦下,“您还是在这儿待着先吧。”
她晃神,手脚变得冰凉,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随着护卫们的脚步声愈近,躲在炉子后的高青心跳也愈发激烈,恨不得冲破她的胸膛。
“够了。”突然,一声浑厚的男声从门口响起,“让她去吧,这厨房破旧拥挤,能藏什么人,不必理会了。”
“是,老爷。”
高昶瞪了眼麻婶,挥袖离开。
麻婶将紧张的口水咽下,待所有人都走去,她赶忙将高青扶起,顺手拍拍她身上沾上的炉灰,将她抱在怀中,不停地说:“吓死了吓死了,还好你没事。”
“麻婶,多谢您为我打掩护。”
“应该的!应该的!”
“看来,我继续待在这是不安全的了,接下来就麻烦您同我里应外合,待我们约定的时刻一到,你便将那个钱袋丢在大厅内,我会在府外守着,到时,我去找人做见证,定能将他们一举揭发!”
“嗯!我会尽力配合你们的,放心吧。”
高青望了眼麻婶,即刻跪下,冲她抱拳:“您冒着这般危险来给予高青的帮助,高青没齿难忘!”
麻婶二话不说就将高青扶起:“我的性命同百姓的安康相比不值一提,倒是你,不住高府,你往哪儿待啊?”
“您放心,我自有出路。”高青的目光充满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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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当下是初春,但由于地处北方,时辰不晚,却依旧招来了迅速笼盖四方的夜色。
“哎呀呀!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能光明正大地罢工!”玩了一天的穆宥只觉一身轻松,转身倒在留襄居厢房的被褥上打滚,伸一个懒腰就顺势把被褥卷在腰间。
“高卉也是大方,你不过一嘴玩笑话,她倒当真掏了钱。”萧霖整理了一下他们的行囊,清点了里面的物件。
“可我又没骗她!是她先说要请我们帮忙的,那我们这头还得打工,当然抽不出时间帮她,要想让我们帮忙,她不得替我们把欠款付了先吗?”
“那你也不该把先前我们欠的五百文钱一并让她还了。”
“哎呀!”又被萧霖这么絮叨一通,穆宥有些不耐烦地用被褥蒙住了脑袋,“我也没逼着她出,是她爽口答应的,她家那么有钱,这五百文,明明是小case……”
萧霖不语,只一味地擦拭桌面器物。
“诶,萧霖。”穆宥灵活地转个身,趴在床榻上看向萧霖忙活的背影,“你觉得这事儿是谁在捣鬼?”
“我不知道。”
“但现在所有的矛头都指向高青啊,这是无法否认的。”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又没证据证明一定是人家干的。”
“可现在也没证据证明她是清白的啊!”
“是啊,谁知道后续会如何呢?”萧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站起来走向窗边,欣赏黝黑的夜空中闪烁的繁星,“但我们主要的任务,就是把放在前厅的那盏茶羹交给高青,让她吃下,其他的东西,我们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这下你倒比我狠心了。”穆宥支着脑袋,打趣一声,“提议高卉去做高青替死鬼的是你,现在想要撒手不管的也是你。”
萧霖道:“我当然想帮她们,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帮。”
“如今,我们已经给她们两个改命了,高青本会在这次就死掉,但我已经帮她们拖长时间了,只要再多撑几天,高青再藏几天,哪怕是像现在这样藏在留襄居里藏上几天,等京中贵人一到,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
穆宥反问:“我没听懂。”
萧霖答:“我们能做的就到这里了,现在只剩下把那盏茶羹给高青吃下了。”
穆宥眸子里的光点忽然暗了不少,萧霖的淡漠让他有些意外。
“你……就打算这么收场了?”
萧霖看出了穆宥眼底的不解和失望,可她却也实在无奈,眼角渐渐泛起泪花来:“之前的结局是一个枉死,一个失踪,现在已经不会了,只要我们把高青看好,等京中人一来,一切都会结束的,只要我们明早把茶羹端给高青吃下,一切都会结束的。”
“萧霖你……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穆宥,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只想回去,所以……”
倏地,萧霖停住了话语。
穆宥感到奇怪,掀开被褥下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所以什么……”
“嘘——”萧霖即刻捂住他的嘴巴,将他推到墙边。
穆宥双颊发烫,满脸疑惑时,就听见窗子缝隙间传来的一阵脚步声。
他及时将桌上的烛焰吹灭,侧过身子躲了起来。
脚步声很慢,却越来越近,萧霖不自主呼吸一窒,陌生的恐惧使她紧紧闭上了眼。
穆宥毫不犹豫地将她抱在怀中,自然,萧霖清晰听见穆宥胸膛中急速跳动的心脏。
只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这颗悦动的心有几分是因她而剧烈。
待一团黑影映在他们的窗纸上时,一阵鸽子的叫声携着振翅的声音袭来。
他们在窗纸后依稀看见了窗外人的动作——抓住鸽子后,取出它脚上竹管中的信纸,览阅一番,快马加鞭地穿过长廊。
穆宥这才微微打开窗子往外一瞅,松口气道:“是高青。”
“高青?这么晚她去哪?不行,我得去看看。”
萧霖刚要动身,却被穆宥拦下,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你在干什么?”萧霖哑着嗓子甩开穆宥的手,“她万一出事怎么办?那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那也不该紧跟在她后面动身,等她走一段路了,我们再跟上去。”
说得在理,此后,萧霖与他对视一番,才松开了拳头。
穿过黑暗的长廊,高青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前厅,此时留襄居已打烊,并无灯火。
可愈是在黑暗中,嗅觉愈灵敏。
因而她很快就捕捉到了一阵香甜,饿了一天的高青耸着鼻子,费了好大气力,才找到了香气的来源——一碗温热的茶羹。
她不明为何要在此处放一碗茶羹,只觉肚中空空如也,实在需要美食饱腹。
向周遭观望一番,见四下无人,她立马做贼似的拿起茶羹边上放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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勺,沿着边缘挖了一口细细品尝。
温热滑腻的茶羹在口中化开,滋味醇厚,甜而不腻,暖意缓缓流淌。
本想再吃一口,她的理智抢先占据了上风,提醒她还有正事未做。
于是,即便她对此恋恋不舍,还是只得放弃。
随后,她再蹑手蹑脚地打开了留襄居的大门。
萧霖和穆宥与她隔有一段距离,因此并未瞧见她偷吃茶羹的景象,只知她耽误了片刻,最后才离开了此地。
待高青的脚步声弱了几分,萧霖和穆宥才动身跟了上去。
而深夜出逃的高青,偷偷来到了高府厨房后门,一阵暗号后,迎面而来的却是高卉的面庞。
“青姐你……你怎么来了?你应当就在留襄居躲着的!楚老板她们会护着你的!”
“小点声!”高青立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再解释其中原委,“我是偷跑出来的,马上就走。”
至此,高卉没再多说,只默默将高青放了进来。
可当她的余光再度瞥向高青的面庞之时,喉中的酸楚顿时涌了上来:“青姐,我……我对不起你……我……我还是被发现了,但我跟他们说了是我放你走的,错在我不在你!”
说着说着,高卉便泣不成声,高青并没有训斥她,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安抚:“无妨,我俩体型差距大,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对了,麻婶呢?”
高卉摇头。
高青挠了挠耳鬓,拉住高卉的手就跑:“走,去找麻婶,有些事我们必须当面说。”
高卉这才抹干涕泗,跟在高青身后欠身前行。
“青姐你别怕,我跟我爹提议了,这几日本就该为我娘守灵,他应当让我娘走得安稳些……”
“因此他已将府中禁制取消三日,虽说你逃不出城,但最起码在城中,不会再有护卫搜捕你了。”
“嗯。”高青点头,却又停住,“你娘的死……”
“我信你,你在我差点丢了性命的关头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况且你与我娘素未相识,不可能平白无故陷她于死地,我不信他们的片语只字,我只相信证据。”
高青愣住了,一份希望与坚定在心中冉冉升起。
是的,当下只要高卉信任她,什么麻烦都好解决。
悄悄地,两人来到麻婶的住所。
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屋,两人站在房门门口,轻扣木门,却没见着应答,高青这才擅自将门打开,却发现麻婶不在房内。
高青从怀中掏出要交给麻婶的信,塞到她的枕头下并露出一角。
一切本在天衣无缝地进行着,却在刚转身时,不小心碰到麻婶放在床下的木盆,发出咣当的声响,她立马蹲了下来捂住嘴巴。
不过幸好夜深了,高府的人都睡下了,没人发现她们。
屏着呼吸候了片刻,见周遭寂静依旧,高青这才叹了口气。
她将木盆放好,却拧起了眉头,拉住高卉问道:“这木盆,是麻婶的吗?”
“是啊,据说是她家的传家宝呢!我们家谁还用这么老旧的木盆?我爹早就劝她换掉,她硬是不肯。”
“传家宝啊……”高青侧起头来摆弄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传家宝,麻婶也真是的……”
高卉摊摊手,同样表示不解。
“高卉啊,麻婶就这么几双鞋吗?”高青将木盆放回,却偶然发现床底整齐排列的三双布鞋。
“对啊,麻婶一直都很朴素,就这几双鞋,据说是她自己做的呢!你喜欢的话我也有,我每次生辰她都会送我一双!”
高青笑笑,刚要起身,却突然腹部一阵绞痛,她立马用手捂住肚子嗷嗷叫到:“完了,我怕是吃错东西了,快快快!带我去茅厕!”
高卉见状焦急万分,立即将高青搀着去了茅厕。
来到茅屋门口,高青愣了会儿神,踏了踏脚下的泥土,刚要思考什么,却被腹部的剧痛打断,径直冲向了茅屋中,高卉就在外头帮她把风。
如厕后,高青同高卉分手,一人回到留襄居,可当她刚逃离高府没几步,就被萧霖和穆宥逮个正着。
“你不要命了?还敢回来?”穆宥首当其冲,冲着高青就是一顿训斥。
“你们跟踪我?”高青本就性子冲,莫名受了穆宥这劈头盖脸的一骂,心中更是愤懑,“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你……我们拼死拼活把你救出来,你还在这儿说这些混账话!你知不知道若你在此时出事,我们就前功尽弃了!”高青冷漠的态度叫穆宥怒发冲冠,语气更烈了几分。
“什么叫‘前功尽弃’?是,你们书信进京,请人彻查此地轶事,我甚是感激,但除此之外,我的路要怎么走,我自己说了才算。”
“值得吗?”穆宥斜着脑袋,发出一声质问,“这城中的百姓,与你毫不相干,你值得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救他们吗?”
“我高青做事,向来不问因果,此前是,此后亦然。”
“你……”
萧霖见二人愈发剑拔弩张起来,情况不对,赶忙上前将二人分开:“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我们快些回留襄居吧,别被其他人看见了。”
直到萧霖做了和事佬,高青和穆宥才放下对彼此的不屑,一起返回了留襄居。
几人本都信誓旦旦地以为今晚的行动不会叫人察觉,却在见到楚陌站在留襄居门前之时彻底幻灭。
“楚……楚老板……”
“别再愣着了,县衙,出事了。”
10. 饼香(九)
在楚陌的带领下,萧霖和穆宥正大光明地来到了县衙,高青则悄悄戴上了斗篷,潜在草木中沿廊缘走向喧沸的大堂。
虽正值深夜,县衙却灯火通明。
“还敢抵赖!”高昶的声音从大堂中传出,如雷贯耳,“现在我的亲卫兵在你库房中搜查出若干箱刻有官印的银两,证据确凿,你百口莫辩!”
在高昶指尖的那端,正是勾着腰缩起来的容烨。
他眼中永远都透着强烈的恐惧,这回迎上高昶的指控,连眸子都随着火光闪动。
“我……我没有……这是陷害!是陷害……”容烨的声音极度颤抖,却将刚刚提起的声调又压了下去。
“陷害?”高昶面部开始抽搐,接着从他牙缝中龇出一声不屑来,“那你且说说,谁陷害你?谁会有这个动机?”
容烨刚到嘴的话被生生咽了回去,他的无措已经充斥了全身的毛孔。
高昶蔑笑,挥挥手,身后的士兵即刻动身,将容烨胳膊一拧,反扣押走。
可悲的是,容烨没有选择挣扎,而是心如死灰地从了高昶的意。
于是在一阵躁动中,最后留下的,只有老奴的哭喊和被砸烂的家具。
目睹一切的高青攥紧了拳头,死死咬住牙根,看着被押往大牢的无辜县令,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想来,这就是方才她潜入高府之时,发出声响却无人察觉的原因——高昶早已先一步带着人马来治容烨的罪了。
她不明白容烨究竟遭遇了什么,但她明白,会是怎样恶毒又有权势的人,才能将一代文士逼成现在这般唯唯诺诺。
所以她痛恨,恨这里的世道,恨这里的生存法则。
但仅凭一己之力,她无法扳倒那座大山。
这里的百姓常年受到压迫,奴性暗生,就好似被灌了毒药一般麻木不仁,整场局中,唯一清醒的却是他们这些局外人。
高青狠狠扭过头去,趁着夜色抄小道入了混乱的县衙。
堂中,老奴的抽泣声小了,一旁也有萧霖在抚慰,穆宥则神色凝重,唯独楚陌还在往香盏中添着香,动作缓慢平静。
高青情绪开始激动,大吼:“楚老板!省省吧!您现在怎的还有心情点香?都死到临头了!这次被害得是容县令,那下次是不是就会是我们了!结果到最后,我们能不能活着出城都是个谜!”
楚陌轻轻盖上香盏,扇了扇从香盏里飘出来的烟气,轻吸一口:“你这丫头,何必这般焦急,夜已深了,他们还能做什么?”
即便楚陌这么说,高青还是无法冷静,她的牙关被咬得紧紧的。
她自然看不惯楚陌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因此立马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县衙,披着黑色斗篷混入夜色。
萧霖穆宥刚想去追,却被楚陌喝住。
“高青这不是去送死吗?你就别拦着我们了!”穆宥的眉头比方才更为紧蹙。
“这是她的命数,事情,也该有个结果了……”
大堂里霎时安静,独留的只是冬日里急促的寒风刮过的悲壮声响。
悄悄地,一只小虫旋着旋着就落尽了桌上的红茶水中,然而它并未浮在水面,取而代之的是沉入杯底,混入茶渣之中,难以辨认。
独自离开县衙后,高青宁可流落街头,也不愿再回到留襄居这个是非之地,于是,趁着高昶还在着手处理容烨之事,她索性斗胆返回了高府。
“青姐这儿!在这儿!快!快!”
微启的门后,高卉压低声线呼唤着夜行的高青,屋内还有打掩护的麻婶。
外头的风越刮越大,高青抱着双肘打着寒噤哆嗦进了门,麻婶见此,赶紧递给她一个刚烧好的手炉。
高青冲她点了点头,接着便示意她们蹲下身子来掩人耳目。
“青姐你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查到什么了吗?”
高青摇头。
“那怎么办?”
“别慌,会有线索的,会有的……”高青的身体一直在抽搐,只不过不仅是因为寒冷的天气,还有提到咽喉的慌神。
高卉见她状态欠佳,欲言又止,即便她反复劝自己这是个妄想,但最终还是咬了咬嘴唇,说了出来:“青姐,我……我有个想法……”
高青挑挑眉。
“其实说实话。”高卉逐步向高青耳旁靠去,“要是问我怀疑是谁杀了我娘的话,我会想是……是我爹……”
高卉此话一出,把麻婶与高青齐齐惊住。
高青见状赶忙擦尽额上的虚汗,死死抓住高卉的手臂,瞪圆了眼睛:“为何这么说?”
高卉被高青的反应吓得不敢说话,眼中也涌出了泪水:“因……因为我爹娘感情一直不好,我爹也不喜欢我……有次我路经我娘的房门外,听见他们的谈话,当时我也不知道我娘怎么又惹到了我爹,我只听见我爹扬言要杀了她,然后……”
“然后什么!快说啊!”不仅是高卉,高青的情绪也被推上高潮,音调愈高。
高卉被吼住,开始抽泣,也有了鼻音:“然……然后……”
这时,麻婶的手很快就轻抚住高卉的眼睛,她以她最独特的、最足以让人安心声线安慰着眼前的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没事孩子,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我们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高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于激烈,当即道了歉,默默挪动脚步,远离高卉几寸。
在二人交替着的抚慰下,高卉喘过气来,继续说道:“然后,我娘死的当晚,我也是亲眼目睹了我爹走进我娘的房里,但里面却没有半点动静,我爹就疑神疑鬼地出来了……”
高青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思索片刻,她转头面向高卉,给予肯定:“谢谢你能够把这些说出来,现在没事了,我会替你帮你娘找到真凶的。”
“是啊小姐,夫人虽不在了,但你还有我,我会好好陪在你身边,一直照顾你的。”麻婶将高卉轻轻揽入怀中,在她眼里,这个孩子真的经历了太多。
高青看向在麻婶怀中抽泣的高卉,又不自觉垂下了目光,握紧拳头。
---
次日清晨,趁高卉还在梦乡,高青便瞒着她,悄悄和麻婶去了街上。
“如果夫人是中毒身亡的,那么药铺就必然会有记账,既如此,我们先去药铺看看吧。”高青提议,这也是她们今后所有行动的起点。
麻婶点点头,于是同高青分了手,毕竟分头找药铺会更快些。
分手前,两人约定好,午时在城门的一间羊肉汤铺子边上的小巷里会面。
“老板。”高青放低声音,环顾四周,见没人,便凑近了店主耳畔,“您家卖毒吗?”
一来张口就问这晦气事,店主听了自然不高兴,猛然拍桌,瞠目冲她大吼:“卖什么卖什么!谁敢卖这东西!出去出去!”
高青被轰,心中很是纳闷。
不过转念一想,事实确实如此,毒药管控极其严格,当今若是贩售毒物,被查到是要坐穿牢底的!但如果避讳这些,案子就会毫无进展。
正当高青纠结得抓耳挠腮时,一个轻微的咂嘴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转头,便瞧见了一位用斗篷裹住面孔之人,躲在暗处朝她招手。
半信半疑之下,高青万分谨慎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找我什么事?”高青同他保持着距离,时刻做好逃跑的准备。
对头的神秘人见状也就摘下了裹布,操着一股外地人的口音说道:“姑娘,方才我偶然听见你要买毒?”
高青一听,见事有转机,瞪大了眼睛,连连点头。
“那恰好,我这儿有!”神秘人挺直了腰板,拍着胸脯自豪地说道。
“你有?”高青再近一步凑了上去,“哪来的?给我看看,毒效怎样?”
说着,那神秘人就鬼鬼祟祟地从腰间取出了一个厚重的木葫芦。
他取下布塞,径直冲着一块事先备好的猪肉上倒了些乳白色的汁水,瞬间,粘过汁水的猪皮摇身一变,变得腐烂黑乎,高青直接被惊得捂住了嘴。
“嘿嘿,厉害吧,这毒是天然的,是见血封喉树的汁液,杀人于无影无形,一滴足矣!”
高青逼问:“那……那你可知道在这儿贩售毒物可是死罪!”
至此,神秘人露出难色:“我知道,不仅是你们这,我们那儿贩售这个也犯法,但有人需要!人家出相当高的价钱,这不,我闻讯而来。”
“可我高估了他的用量,带多了,又带不回去,现在正发愁嘛,正巧,碰上你了,要不要来点?”
“谁没事儿想害人啊!”
“哎哟!不杀人,杀鼠虫也行啊!低价,最低价卖你!”
高青转了转眼珠,问道:“那……买你毒物的那个买家,是谁啊?”
“这我可不能说,这是客人的私事,我们做生意也得保护客人啊。”
“好,你不说,那我就抓你去报官!”高青说着就撸起了袖子。
“报官?你以为我怕这些小官?我双腿跑得可快!”
高青当即就看出此人的妄语,即刻揭穿了他:“城都封了,你还想跑去哪儿?”
果不其然,那神秘人当场就去了气焰,立马讨好似地拿出一张纸来悄悄展露一个边角:“别……别报官!我给你看!只给你瞧一眼……”
高青定睛一看,没见着什么签字画押,在最后,只有一个印章。
她仔细瞧去,却被其中两个大字骇住——
高府!
是高家人!那范围立马就小了许多!
不经意间,高青心中有数,揣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即刻动身回高府找线索。
她刚要走,却被神秘人一把拉住:“诶诶诶,你干什么,不买?我告诉你这行不通,你一定要买!”
“我买不买是我的事,再说,我这不给了你好处了吗?我可没带你报官去吧!”
神秘人被说得哑口无言,他想耍赖,却又拗不过高青,被她看准时机,一溜烟从胯下逃走。
眼看她隐入人群,自己又不便露面,他只好重新戴上裹布,蹑手蹑脚地搜罗下一个买家。
同麻婶以及她的狗碰面后,却只带来了失望的消息。
不过不打紧,高青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二人准备回府,走在半路,突然,高青止住了脚步,她始终放不下心中的芥蒂,还是问了出来:“麻婶,高府的专印有谁有啊?”
麻婶愣了片刻,缓缓答道:“有章子的不多,除了我们这些主管,还有就是刘管事和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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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有了,问这个作甚?”
高青沉思许久,接着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她的奇遇通通告诉了麻婶。
麻婶听后立刻呆住,然后又难掩气愤,破口大骂道:“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可怜我的夫人,对他们都那么好!这群白眼狼!”
“是啊,不说了,我们快些回府查查吧,看能查到些什么。”
麻婶点头。
二人并肩而行的途中,高青反复思忖着当下搜集到的所有线索——
高夫人胸前的红点、她指缝间遗留的物件、见血封喉树的汁液……
太乱了,实在太乱了,这一切好似有所关联,却找不到确切的证据。
不知不觉,当高青和麻婶两人走到高府门前时,竟不知高昶早已在此等候。
顺势,麻婶将高青揽到身后,冲高昶行了个礼:“老爷何事?”
高昶并未回答,而是冲身旁的刘韬使了个眼色,接着,刘韬就走至麻婶身后,将高青一把抓走,即便麻婶拼命牵制,仍抵不过刘韬的生抢。
“老爷您……”
“麻婶。”高昶刻意提高音调,睥睨着石阶下干站着的麻婶,“你跟我来大堂一趟。”
麻婶顿时缄口,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被反手扣住的高青,悠悠跟上了高昶。
移步大堂,她们才发现,高卉也蜷缩地坐在一旁,一双大眼颤抖着,抖落一地惶恐。
“麻婶,”高昶水袖一挥坐上了椅子,“我不是说过,这家伙是杀害夫人的凶手吗?你怎么还是不分黑白地帮她逃走!”
“不,这孩子她不是凶手。”
麻婶紧张得出了虚汗,两手死死扣在腹前。
高昶见此蔑笑一声:“呵,她若不是,那谁是?”
“在场的任何人都有嫌疑,老爷,您得承认,您的定论不成真相。”
“呵呵,麻婶,像您这种心智残缺之人有什么资格同我谈真相,嗯?”
被高昶这么一激,麻婶往脚下一看。
果真,自己又穿反了鞋。
可这次她却并未即刻换过来,而是继续说着:“老爷您觉得您知道真相,但您明白事实吗?我们都错了,这场案子的事实其实是……”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这事就是这么简单,她就是凶手!”麻婶这话余下的半句还挂在嘴角,高昶就彻底怒了,勃然变色,“你要是再多嘴,小心我让你和你那穷故土上的每一个人,都和你那该死的爹娘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高昶的话直击麻婶内心长满伤痛的角落,精准无误。
说至麻婶的双亲和同乡这条最深的底线,她再也无法低声下气,瞬时怒火中烧,冲着高昶就吼:“您不愿我们去查,怕是为了隐瞒您就是杀人真凶的事实罢!”
“你再说一遍!”
高昶刹那直眉怒目,猛地上前抓住麻婶的衣领,眼中血丝愈发清晰,以至于将整个眼白所及之地都生生染成了鲜红。
“哼。”麻婶的不屑声从牙缝中冒出,连眸子都在颤抖,不过这次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活活的一股鄙视,“您啊,就知道压迫我们这群底层人,您以为您做的那些龌龊的勾当我不知道吗?像你这样的人,为何不早点遭报应呢?你知不知道,每次见你的嘴脸我都觉得恶心!”
高昶暴跳如雷,嘴里不住地喷出刺耳的喘气声,下一刻,他直接用力狠狠将麻婶甩开,扭头就走。
谁知这一甩,就将麻婶推向后头方桌的桌角。
她就这样直直撞向那个如阎王爷夺命刀一般的桌角,直击腹部,一阵挣扎喘息后,麻婶对着地面吐出一大口浓稠的血来。
这可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高昶。
高青二话不说立马挣开了刘韬的手,直接冲向倒地的麻婶,将她的脑袋勾在肘中。
高卉也惊住了,捂住嘴泣不成声地跪倒在麻婶面前。
高青不停拍打着麻婶的双颊,期望她能醒过来,嗓子直酸,泪如雨下。
“别哭啊孩子……”麻婶缓缓举起颤抖的双手,轻轻放在高青的右脸,咧开嘴笑了出来,“别哭了……婶儿啊,怕是不能帮你翻案了……”
高青咬住嘴唇拼命摇头,眼泪早已大滴大滴地滴在麻婶那张长满麻子的脸上,映得那麻子更加扎眼。
麻婶笑着,又撇头看了看在一旁抹眼泪的高卉,小声说道:“孩子……你知道吗……你俩啊,像极了我自己的那对早夭的娃儿……她俩……她俩也像你俩一样……一样的好看……”
“麻婶您……您别说了,我现在就带您去找郎中啊……”高青慌了,热气冲头。
可麻婶却拉住她的手,轻轻摆摆头。
至此,麻婶彻底断气,她眶中残留的滚烫泪珠顺着眼角细长的纹路暗暗溜进她浓密又花白的头发中,再无生气。
高青霎时五内俱崩,贴着麻婶的脑袋痛哭起来。
突然,她轻轻放下麻婶的尸身,攥紧了拳头,冲着高昶气冲冲地走去。
可她的拳头刚挥出,却被刘韬从身后径直抱走。
一顿拳打脚踢,夹着一句句撕心裂肺的“我要杀了你”,几乎直接摧毁了高青心中所有的理智和柔软,搭建起一层又一层愤怒之塔。
随着麻婶的尸身冰凉,高青内心的支柱又崩塌了一根。
11. 饼香(十)
这天的光是惨淡的黑白色,外面也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于高青而言,整个世界已然成了一座充满死气的囚牢。
麻婶死后,不知是因高昶做贼心虚还是为何,他此回倒是慷慨,撤了遍布厅堂的守卫,准许高青和高卉与麻婶尸首待了一夜。
“青姐,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呜呜……”
高卉为麻婶哭了一夜,这天的眼睛肿得不成样子。
高青看着她,眼里尽是疲惫。
她的心已被击溃,满目失望。
如今,她满心的念头都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哪里都好。
但同时,她眼里又充斥着悲悯,在她每一个看向高卉的眼神里,都挤满了心碎。
她明白眼前这位瘦小姑娘的境遇究竟有多艰难。
她才多大,就要被迫遭遇这些?
最疼爱她的阿娘已死,自己的阿爹成了仇人,身边的人待她冷漠,无依无靠,像空气一般待在这府中,随时都可能被利用而走上黄泉路。
看着高卉的眸子里快要溢出的绝望,高青叹了口气,牵起高卉的手,做了个口型——“逃”。
她们这一逃,直接逃向留襄居。
因为高青实在乱了阵脚,只好将麻婶意外离世的罪责揽于一身。
她想,要是她好好待在留襄居就好了,要是她听了萧霖的话就好了,要是她不去逞这个英雄就好了,这样,一切是否不会变得如此糟糕?
一路上,明知后头没有追兵,两人仍使出全力奔跑,就好似身后有一个硕大无比的窟窿,下一刻就会将她俩扯下去,永世难以逃脱。
好不容易到了留襄居,两人这才发现萧霖和穆宥正站在门口迎接。
今日阴雨,来客不多,因而萧霖和穆宥才得空歇了会儿。
“我来拿吧。”萧霖刚接过高卉肩上的包袱,却被穆宥顺手揽到了自己肩上,她顿了片刻,索性伸出胳膊,搀扶虚弱的高卉走上石阶,“楚老板在书房等你们。”
“多谢。”
高卉的声音嘶哑,使得萧霖的心头莫名有一种被针扎了般的疼痛。
楚陌候在内院,斟了两杯茶水放在书房的一张小方桌上,然后背过身去,将两手背在身后,而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正有节奏地敲打着,似乎在谋划什么。
这时,高青和高卉的脚步声也近了,他才停止击打,转过身来,一脸严肃。
高青高卉礼貌地鞠了个躬,正打算找个地方坐下。
谁知高卉的余光也就这样瞟到了那两杯茶水,然后就是那张小方桌,方桌的尖角让高卉产生幻觉,麻婶的血乍然出现在她眼前。
骤然之间,高卉眼眶中又盈满了泪水,高青这才意识到那张方桌,立马搂过高卉安抚她的情绪。
萧霖见状也有些慌了,匆忙拿起沏好的茶盏端到高青面前。
高青刚要接过,却不小心被情绪激动的高卉打翻,直接泼到了穆宥手臂上挂着的包袱上。
匆忙之下,萧霖赶紧放下茶盏,从穆宥胳膊上拽下包袱,一一检查里面的衣物。
可她未能顾及之处,穆宥微微努嘴,抖了抖身上的水珠,默默向后退了去,声音极低:“我也被打湿了啊,都不关心我……”
萧霖并未上心。
边安抚高卉的高青,目光也不禁落在包袱里的物品上——物品很简单,几件换洗的衣物,剩下的还有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
窣地,高青眉头一锁,拿起一双鞋子,拍拍高卉的背部,问:“这双鞋,不是你的吧。”
高卉稍微瞥了一眼,点点头说:“是……是麻婶的,我想拿做一个纪念……”
高青轻叹一声,摆弄起那双鞋来。
此刻,整个书房静默无声。
也正是这片静默,倒让萧霖想起件事来。
于是,她走了几步,从怀中掏出一张叠成四方形的老旧纸张来,说道:“对了,昨天我在后院长廊的地上,捡到了这个,不知道是谁扔在这儿的。”
随后,在众人的见证下,萧霖将那纸张展了开来。
高卉瞟了一眼,就瞧出了这纸的来历:“这……这应当是我爹的告身。”
高昶的告身?怎么会在这儿?是谁放到留襄居来的?
萧霖查阅一番,也看不出什么两样,索□□给了楚陌去。
而在楚陌接过这张告身后,他又走了几步,转头交到了高青手中。
萧霖不解,高青亦然。
她不知楚陌此举是何用意——高昶的告身,不应交到县衙去吗?为何要交给她?
还未等及高青发问,穆宥抢先发了话:“对了,麻婶的尸首如今被收到县衙里去了,估计要处理了,你们如果真的想她,那快去看她最后一眼吧。”
高卉眨巴眨巴眼睛,点头应了下来。
此时楚陌不疾不徐地迈着四方步,对高青说道:“几日前,我已急信上书太守,请他前来查案,方才已见着他的车马,届时,你们可以放心去衙门,量高昶也不敢有太大作为。”
高青点头言谢,搀着高卉离去。
路上的雨还在连绵下着。
这里的雨近来下得太久,空气潮湿极了,高青的关节竟也知不知不觉中隐隐作痛。
此时县衙前院,衙门的衙役正齐整列队,逐一接受太守的训话。
不同的是,他们一改往日嚣张气焰,这回倒是畏畏缩缩,像老妪一样勾着背,狼狈极了。
高青高卉先同太守行了个礼,问道:“大人,民女高青,是楚老板引荐而来的。”
“楚陌?”太守身子板正,只将头一扭,“你们来此做甚?”
“我们想见一见麻婶的尸首。”
太守不语,只一味地观察眼前两位除穿着天差地别、容貌一般无二的双子,半晌,才重新开口:“已交由仵作之手了。”
两人道了谢,自行动身向牢房走去。
牢内尽是惨淡的黑,充斥着猛烈的寒气,外加一股因秽物堆积而散发的浓烈臭味,难受极了。
可即便里面极黑,高卉仍一眼就看见了正准备处理尸身的仵作,趁其还未落刀,高青赶忙牵着高卉前去制止。
“大人,慢!”
仵作被骇住了,咣啷一声放下手中的刀来,转身见是两个小孩,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你们是她的亲人?”
高卉小幅度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走向台子前。
麻婶走时的样貌尚在,她是笑着离去的,很安详。
高卉不禁伸手抚摸起麻婶的面颊,却被高青一把拦住:“够了,麻婶一生活得艰辛,她既能安详离去,该是她所求的了。”
顿然,高卉的眶子里迸出滚烫的泪水,一份酸楚涌上心头。
一旁的仵作也走来,轻轻盖上麻婶的麻布,边说着:“可怜的人啊,她肝脏出血严重,这是致命的,哎……”
忽然,高青被仵作这话一惊,恐惧油然而生,连眉毛都在打着战栗:“肝……肝脏出血?”
“对。”
“不对!”
高青突然大吼,害得一旁的高卉和仵作不敢作声。
她心中的不安刹那间涌入头顶。
“麻婶……麻婶明明被撞到了右腹啊……怎么会肝脏出血……”
此话一出,连仵作都脊背发凉。
他赶忙用刀具划开麻婶腹部的衣物,却被眼前一幕吓呆——
麻婶右腹的确有撞击的痕迹,可致命伤却是肝脏出血!肝脏的位置与这创伤恰恰相反!
高青匆匆拿起麻婶的右手观摩,兀自被眼前的景象骇住。
她用颤抖的声音缓缓说出几个字来:“原来……原来如此……”
仵作与高卉同样诧异,不知眼前这女孩在思忖些什么。
“大人,事有蹊跷,这具尸身是证物,还麻烦您暂时不要火化这具尸首,拜托了!”
仵作卡顿地点了点头,而高卉也在高青说出的每一个字里失了神,头皮发麻。
有了全新发现的高青心中难掩激动,疾走如飞离开牢房,恨不得当场上报太守。
然而,当她再度赶回前院之时,却并未发现方才正训话之人的身影。
焦急之下,她抓住身边一个路过的衙役就吼:“大人呢!”
那衙役被突然提高声调的高青喝住,战战兢兢地回答:“去……去高府抓人了……”
高青忽地乱了阵脚,全然不顾身后追赶的高卉,义无反顾奔向高府。
不行,再快些!再快些!再不快些就永远救不回来了!
高青边在街上狂奔,心中边催促自己的双腿再跑快些,生怕等她赶到之时,高府已空无一人。
幸好,在她及时落脚后,正好碰上被扣押住的高昶,以及在他身旁亲自押解的太守。
“大人。”高青扑通一声,径直跪在太守跟前,“民女高青,求您饶高大人一命。”
太守闻言,眉梢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之光,而后嘴角轻轻一撇,露出一抹轻蔑:“你可知,本官为何要抓他?”
“因为您觉得他杀了人。”
“那你还叫本官将他放了?”
高青这才缓缓昂首,一双英目直勾勾盯住太守的双眸:“可他并未杀人,您没有理由缉拿他。”
“没有杀人?”太守双手一背,下巴扬起,“从何说起?”
“杀害高夫人之人不是他,虽然我现在还无法给您确切的证据,但只要三天时间,高青保证三天之内必定找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太守眸子耷拉半分,心中自有盘算。
他的目光始终打量着眼前这小女娘的每一寸举动。
细雨如针,直刺在高青的脖颈,也正是滴落在她后脖的每一丝雨水,都叫她再清醒一分。
蓦地,太守唇齿微张:“你……多大了?”
高青不知其用意,恍神片刻,才结巴应答:“回……回大人,民女今年一十有二。”
“对啊,你都还未及笄,又见过多少市面?断过多少冤案?”
面对太守的严厉言辞,高青顿时语塞,小嘴微张,欲言又止。
继而,太守又问道:“好,本官且不论你的年纪,那敢问,你是谁家子女?”
从年纪到家世,太守此举,看来是并不打算给高青留下任何情面。
于是,她暗暗咽了口口水,自知理亏:“民女……民女无父无母,实乃……街边一乞儿……”
至此,方才还气焰正盛的高青一下子就蔫了下来。
此刻的她,宛如一株石缝中长出的杂草,自以为才能卓绝,却又不得不拜倒在耀阳之下。
所幸太守并未再逼她任何,而是绝口不谈,睥睨而下。
的确,高青年纪尚轻,家中也毫无权势,单凭一身虎胆热血上头,竟要与朝廷命官一战高下。
小小乞儿,可笑可笑。
“断案之事,自有本官全权负责,若非楚陌向本官阐明你绝无犯案可能,本官亦会将你扣押。”
“大人英明。”
头一回,面对滔天的权势,高青气馁了,她自知自己毫无把握,继续硬碰硬,不过是以卵击石。
随后,高青跪伏在地,送走了太守与高昶。
即便他们走后,她依然贴着地面,任细雨浸染每一寸发丝,顺着她的耳目,重新回到青石板之上。
后来,高青也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只静静感到雨点轻了不少,她身上破旧的棉衣也早已被雨水浸湿大半。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她耳畔响起,她才稍稍抬起了脖子。
萧霖打着油纸伞,与高卉一起,找到了跪在雨中的高青。
高卉哭着,萧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淡淡道:“高青,我们回去吧。”
高青不语,但将脑袋扬起,远眺街道尽头。
见她毫无反应,萧霖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胳膊:“我们回去吧,你不能出事。”
诚然,对于萧霖而言,没有什么比保住高青更为重要,毕竟她的任务还未完成——她还欠高青一盏茶羹。
但对于高卉而言,没有什么比守住身边人更为紧要,她已失去了爹娘的关爱,失去了麻婶,此刻的她,再也无法经受下一次的打击。
那么,高青呢?
显然,高青眸子里难改的野心与锐利,早早宣告了她的倔强。
于她而言,如今的一切,都丝毫不及她心中所求的那份真相更为压迫人心,她要找到真相,也要由她亲自揭开真相。
雨打竹叶声渐渐平息,高青的意志却愈发坚定。
“三日。”她终于开了口,眉眼中尽是锋芒,“三日之后,若我纠不出真凶,自提头相见。”
说罢,高青头也不回地就向县衙走去。
萧霖从未想过,头一个任务就会进行得如此艰难。
遇见谁不好,非得遇见个犟种,关键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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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劝解犟种毫无头绪,只能依着她来。
“等……等等我!我跟你去!”实在无奈,萧霖纵使百般不愿,也只好跟着一同前往。
而高青的目的地,也绝非无趣之地,而是人见人嫌的、恶贯满盈的地牢。
显然,她是去找高昶的。
云翀县衙的衙役好糊弄,高卉随意塞了几个碎银子就两眼一斜,放她们通行了。
来到地牢,高青动作利索,直奔关押高昶的隔间。
而后,她逐步走向高昶,眼中写满了淡漠。
“高大人,好久不见。”
此时的高昶早已蓬头垢面难以见人,与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他判若两人。
见到高青,他先是愣了愣,等他余光扫及身后的高卉,他才缓过神来,从牙根吐出几字来:“你来做甚?”
好在高青也不是个行事拖沓之人,见高昶神智清晰,即刻问出了她心中所求:“我会帮你洗脱嫌疑,但你得告诉我,高夫人死的当晚,你在哪儿?”
即便高昶对眼前这个小毛孩极度憎恶,但为了自由,挣扎之下,他还是放弃了那份骄傲。
可他眼神飘忽,似乎对真相难以启齿,费了好些工夫,最终结巴予以答复。
“醉……醉红楼……”
这醉红楼,是城中几日前刚开的一家青楼,里头的女子全是外地人,个个香艳。
听此,高青不禁“啧”了一声。
这高昶果真不是什么正经人。
稍微问了细处后,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此般恶臭之人,她是一刻也不愿与他多待。
走前,她恶狠狠瞪了高昶一眼,透出满眼的不屑。
高昶当然想立刻痛骂她一顿,可无奈他的遭遇实在捉急。
值此,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女孩,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当高青刚走出地牢的大门,好好呼吸一口新鲜气,就发现伫在她身后、连头都抬不起来的高卉,以及守在一旁不知有何诉求的萧霖。
走下石阶,高青先冲萧霖鞠了一躬,随后再走向高卉,摸了摸她的头,用肩胛顶了她一下:“走吧。”
“去哪?”
“找线索啊!”
“可偌大的城里,只有我们三人,要怎么找啊?”
高卉的话音刚落,高青就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挑挑左眉:“谁说只有我们仨的,我潜伏在城里的小弟不算人啊?”
顿时,高卉豁然开朗,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她自己早就六神无主,都忘了当初还是那群小伙伴好心收留,她才能顺利回到云翀。
她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以示惩罚。
不过转眼高青,即便她遭遇多少磨难和冤屈,仍能够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不得不令人佩服。
于是高卉忍不住问道:“青姐,为何你懂这么多啊,还能如此临危不乱?”
高青被高卉问的问题问到了,反应许久才回答:“人生百态,世俗炎凉,我们要走得路还长,你不知道何时是尽头。活着本就是世上最难的事,可你发现自己还在坚持,也就不再有什么难题破解不了了,我们都得学会见招拆招。”
高卉惭愧地点点头,相比遇难事只会逃避的自己,高青属实比她强了不少。
萧霖听着,若有所思。
姊妹二人本还其乐融融,突然,萧霖腹部发出的一声响亮的叫声止住了两人的步伐,她立即捂住肚子,尴尬地笑笑:“我们能不能……能不能吃点东西再走啊?”
高青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却又忽然撒了手,笑着对萧霖说:“行……行吧,我们去找家店填填肚子。”
“等等!”高卉伸出手指,指着高青胸口,“青姐你胸口藏了什么?”
瞒不得了,高青才从胸口掏出东西来,原来是一块硬邦邦的大饼。
那块饼,如二人初见时分吃的大饼相似,不过那饼的寒酸劲,在光照充足的白日里更显得强烈。
高青刚拿出来,却又笑着收了回去,牵起高卉的手正打算走,却被高卉一把甩开。
“好啊青姐,原来你有粮食,有也不分我点儿!”高卉嘟起嘴来的样子着实可爱。
高青讶了,重新掏出饼来:“你……你吃这个?”
高卉用力点头。
“算了,你吃惯了山珍海味,怕是吃不惯,我带你去吃馄饨吧走!”
猛然之间,高卉一把把高青手中的大饼抢了过来,埋头就啃。
多好啊,若是她们还能回到头一回一起吃饼的日子,该多好啊。高卉心想。
不一会儿,大饼入肚,吃完后,高卉还吮了吮手指,佯装一幅很好吃的模样,最后也不忘打个饱嗝出来。
高青见高卉这幅滑稽样,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刚想走,却又被高卉拉了回来。
“去哪儿啊?你还没吃东西呢!”
“我不饿。”
“不行,不饿也得吃!”
说着,高卉便将高青生生拉去附近的一家馄饨铺里坐下,顺便点了碗馄饨。
萧霖跟上,也点了碗馄饨。
伴着热气和肉香的新鲜馄饨端上,高青拿了另一个碗分了半碗给高卉,高卉也没有推脱,老老实实吃着。
可吃着吃着,她又耐不住性子问起高青:“青姐啊,你为何要帮我爹?”
咽下去这口馄饨,高青呆了会儿,不久就回过神来,回答道:“算报恩吧……”
“报恩?”
高青这才放下碗筷,神色凝重:“要不是你爹在我躲在后厨时放我一马,兴许我早就人头落地了……”
“或许他其实知道凶手是谁,不过因为要藏住秘密,只能勉强将嫌疑挂到我身上来,才能保住那个凶手。”
说到这,高青和萧霖的目光齐齐陷入呆滞。
“那……”高卉为了吸引高青的注意,跳了一个话题,“那你觉得杀害我娘的凶手是谁?”
话锋一转,高青的神经即刻紧绷起来,犹豫片刻,望向高卉眼底,才缓缓开口:“你……真的信我吗?”
“当然!”高卉的回答果断又坚决。
“我没有充足的证据,但依我现在所见,凶手……”
高卉和萧霖伏着身子凑近了些,静静听着。
“凶手十有八九是麻婶……”
高卉被高青的回应吓得不轻,手一发抖,汤匙就掉入碗中埋没起来。
12. 饼香(十一)
碗中的水汽携裹着馄饨香扑面而来,蒸腾腾的,糊掉了高卉的两眼。
“我……我也只是怀疑……没有证据的,没有……”
高青赶忙解释,即便她明白高卉对此会有多么失望。
“没关系。”高卉冷静下来,重新捡起汤匙,“我能接受的,不管事实如何,那都是事实,青姐,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高青笑着点头,这时她才发现,眼前这个小姑娘在一次次捶打又站起的磨练中,不再像曾经那么脆弱了。
“吃完了我们就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好。”
走着走着,三人就来到了城门口。
高青左顾右盼正张望着什么,忽然,一声清脆的鸟叫从她们身侧的树丛后响起,高青顿时笑逐颜开,拉着高卉和萧霖小心翼翼地钻进了树丛中。
扒开繁密的叶子,萧霖惊觉,原来躲在林子里的不是别人,正是高青手下的小乞丐们。
“青姐,你终于记得来看我们了!还好我们没放弃,坚持到这儿等,不然这回你来我们都会错过!”其中一个小乞丐高兴地说着。
“抱歉,最近有太多的变故,一时竟忘了你们。”高青压低声音,“不过这回,还真要请你们帮个忙。”
“青姐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说吧!保准帮你办得妥妥的!”
另一个小乞丐骄傲地拍了拍胸脯,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就是……”高青缓缓从胸口取出一双鞋来递到小乞丐跟前,“你们召集一下部分兄弟,分头去这附近的河流源地找一下有没有同这鞋一样大的脚印。”
“然后再带一部分人搜寻一下一位戴黑色斗篷的外乡人,哦对,那人卖毒。”
“最后一部分人拿着这个告身,去找城中有无可帮忙伪造告身之人,切记,要问得隐晦些,不然是找不着的,找着以后,去核验一下这份告身的真假。你们一旦有发现立即来城门与我会面。”
小乞丐缓缓伸出双手接过鞋子,面面相觑了会儿,坚定点头。
说完,高青舒了口气说道:“这些物件要得紧,麻烦诸位了,诸位大恩,高青无以为报。”
语罢,几人爽朗笑了起来:“青姐好心收留我们多日,我们早该报恩了。”
分手后,高青牵着高卉就动身前往醉红楼帮高昶翻案,萧霖依然跟在二人身后。
期间高青对她劝返多次,但实在安不下心,萧霖还是执意要跟着她们,生怕她们做出傻事。
高青拗不过她,只好让她跟在她们后头。
古时候众多男子贪恋美色,纸醉金迷,混沌度日,这也便成就了青楼事业。
每一次的亡国与衰败,和贪欲总是离不开,而如今,高青高卉面对着的正是这般污秽之地。
当高青和高卉站在门前不敢进去时,恰巧,老鸨扭着屁股妖娆地走了出来,对着她俩就是一顿猛赶:“去去去,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高青闻到老鸨身上那浓重的脂粉味儿,很不习惯,死死捏住鼻子,从胸口拿出一块令牌来举到老鸨眼前,说:“我们奉命来此处查案,休要阻挡。”
“呦!”老鸨凑近眯起眼睛来,翻了个白眼,趾高气昂地继续说着,“你奉命查案又怎样,老娘我还怕他那些官爷不成?”
“我一不偷盗,二不杀人,他们有何能耐捉拿我啊?你以为我像他们那些人一样怕官怕得要死啊?老娘我今儿个可就明白说清了,他们怕我不怕!”
“我们没打算捉你,只是来问个话罢了。”
说罢,高青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花花的银子来,递到老鸨面前。
老鸨这才斜视了高青一眼,扭着腰板昂首转身,细指一舞,把银子抓在手里:“那进来说话吧。”
望着老鸨妖娆扭动的身子,高青和高卉面面相觑一会儿,却又只好无奈跟上前去。
刚进楼里就是一阵尖细的笑声,卓殊刺耳。
接着,里头的光景更加不堪入目,一群毫无作为的败类和装束暴露的舞姬厮混在一起,酒池肉林之间,衣衫不整,笑语喧哗。
萧霖比高青高卉年长些,却也见不得这满眼的醉生梦死,糜烂透顶。
走上楼去,老鸨将她们带到一间静谧的客房里,一边端起茶壶斟茶,一边发现四处张望的高卉,于是笑着说道:“妹妹,你在张望些什么?”
高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回答:“我听闻这青楼中的花魁是极美的人儿,有人不惜千金一掷,也要亲自一睹花魁芳容呢!”
“那是。”老鸨将两盏斟好的茶放到两人面前,嘴角勾起来,“只不过啊,我这楼新开,花魁什么的还没选,即便是选了,也比不上天陵城中姜家小姐的芳容,可惜啊,怎么我就没这运气能招到她那样绝色的姑娘呢?差几分姿色也行啊……”
招到?良家妇女也要垂涎?看来这醉红楼里的女子,也是她“招”来的。
“天陵?我在天陵也待了一段日子了,怎么就没听过什么姜家小姐?”
即使高青对这老鸨的一举一动嗤之以鼻,却还是强忍内心不悦,开口搭话道。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那姜家二小姐姜滢我可见过,她可是双瞳剪水,靡颜腻理,特别是她的那张滴水樱桃般的小嘴啊,真是仙姿佚貌,难怪天陵大户人家都争着抢着要娶她进门呢!可惜啊,不知怎的,那小姐竟同一书生跑了,之后便再没了音讯……”
“可悲啊,若是家财万贯,何不做做善事反而去干这种肮脏之事?”
“行了,你不懂这些就别说了,对了,你们来这儿究竟是为何?”老鸨水袖一挥悠悠入座。
“是这样的。”高青凑近了些,低声说着,“五日前那晚,是否有一男子来到楼中?”
“五日前……”老鸨思索一番,突然想起,即刻回应,“那晚的确有一男子前来,个儿足有七尺,看那模样就像官老爷,趾高气昂的。”
“你确定?”
“当然!我们楼是四日前正式开张的,五日前在筹备,来楼里的只有他一人,怎会记错?况且近几日我家出了些变故,我做了一天的生意便歇业了,今日才重新开张,客人不多,我当然记得清楚。”
“你有任何证据证明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来这儿的职责不就是找证据吗?问我作甚?”
见此,高青和高卉也只能无奈道谢离开,老鸨也礼貌回应,然后一挥手招呼两个伙计来送送她俩。
结果正是这一挥手,老鸨身上的香气又被高青吸进了鼻腔内。
这回可给高青带来一个思绪——既然是青楼,必然会有脂粉味,若是查到高昶身上是否有脂粉味,便知道他当晚是否真的来了这楼中。
“老板娘,你身上的香味可真好闻哩。”
高青刻意咧开笑脸恭维着。
提及香气,老鸨灵光一闪,立即想到一个能够证明高昶确实来过的证据:“对了,说起这香粉,你们要查的那位老爷身上应该有这香味,你们去查查便是了。”
“但香味很容易散的吧?”
高卉提出质疑,也点醒了高青。
“不不不!”老鸨却摇头,“我身上的香粉啊不太一样,我们这香粉是经过专人加工的,里面加了些小东西,能够延续香味保持的时间,而且用水是洗不掉这股味道的,要想去掉只能经太阳曝晒两日才能散去,既然那位老爷同我也接触过,若是身上有我的气味,不就可以证明他来过此地吗?”
这无疑是个绝妙的消息,高青赶忙追问:“那这香味大概能保持多久?”
“六七日吧。”
六七日!掐指一算,这也过去五日了,索性这些天常常下雨,味道应该不会太淡。
可时间也摆在此处了,她只有三日时间,必须加紧些。
高青冲老鸨作了个揖,便和高卉以及萧霖一起离开了这混杂的青楼。
见高青步伐加快,高卉提起裙摆小步跟上询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回高府。”
“为何又回去?”
话音刚落,高青突然停下了脚步,惹得高卉生生来了个趔趄。
而后二人四目相对,高青的目光愈发深邃,缓缓启齿:“我们此去便是为这场闹剧了个结果,这世道不能在如此糟糕下去了。”
高卉未答,只是将她的目光压低,再跟上了高青的步子。
萧霖却意识到异样,赶忙拦住高青,反问道:“这个案子已经由太守大人全权接管,你现在根本进不去高府!”
谁知高青瘪了瘪嘴,并未把萧霖此话当回事:“谁说封了大门我们就进不去的?”
这下,萧霖也不知如何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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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府在受查之后,已门庭冷落,大门也由太守派人把守,不许任何无关人员擅自入内。
大门进不去,她们自有小门。
麻婶去世后,后厨也随之封禁了起来,只因高昶嫌麻婶在这儿待了太久,染上了晦气。
好在麻婶死前,并未将这扇小门锁上,甚至巧妙地拿了些草垛掩着,不细看,是决计发现不了的。
穿过小门,三人一起站在了后厨内。
许是还未封禁太久,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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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暂且只有一层极薄的灰土,但墙角的蛛网依旧随风轻摇,空气中仍弥漫着熟悉的烟熏味。
高青站直后,一眼就瞥见了此前那个熬着米粥的大锅,也是她与麻婶的初见。
一时之间,情感复杂的酸楚涌上她的咽喉。
但此时绝非暗自神伤的时刻,她很快回过神来,径直走向刀架,从上挑了两把趁手的斧子,依次扔给了萧霖和高卉。
接过斧子,萧霖和高卉仍不知她的心思,直到她歪了歪脑袋,催了一声:“还愣着做甚?快来劈门!”
高青率先挥起斧子,干脆利落地朝后厨的木门劈了下去。
总归比她俩年长些,即便萧霖再怎么瘦弱,也比高青和高卉力气大些。
只见她撸起袖管,臂力坚定,斧头高举过顶,学着高青的姿态,狠狠劈向紧闭的门扉。
而高卉站在她身侧,虽力小,却也咬紧牙关,紧握斧柄,用力一挥,每一次斧落,木屑都要飞溅一番。
一次又一次的落斧,木屑伴随着冷风四散,落在冷硬的石地上,发出沙沙声响。
随着接连而来的几声坚定的斧劈声,那厚重的木制厨房门终于在这三人的共同努力下,发出了最后的呕哑。
在一阵剧烈的震动后,门扉应声而裂,露出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冷风顿时鱼贯而入,卷起了地上的尘埃。
萧霖紧握斧柄,最后一次用力挥下,斧头嵌入木门的一角,伴随着一声巨响,门板裂口愈大,碎片四散。
高卉被吓得踉跄后退,高青却抢一步踢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她们侧身闪出门外,直奔高昶的卧房。
自她步入房门起,就一刻不停地翻找着他房内的一切。
从衣橱找到床铺,从案几找到帷帐,几番翻天覆地的搜罗下,才从他床底下找出那件衣裳来。
“只能靠阳光去除的香味附在了衣衫上,却被你爹藏在阴仄的床底,想必他是不知道其中内幕了。”
高卉晃了晃神,接过那件证物,心中挤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可她最终还是选择将衣服叠好,用布包起,而后转身去了麻婶的房间。
麻婶的房间还未上锁,她们三人进去得也顺利许多。
进去后,高青立马从衣服中抽出一大块绸子,俯下身子,将麻婶的木盆和之前发现的那双鞋仔细包好,转手就交给了高卉。
不明所以的高卉此时好奇心更重了,她刚要开口问些什么,却被高青压回了肚里:“好了,现在就只要去寻寻我那些小弟,希望他们能带来好消息才是。”
高卉眨了眨眼,紧跟着高青的步伐。
也正是在此时,高卉才忽觉自己的弱小和无助。
而高青则恰恰相反,她一人担起了所有的责任,就像马和车,她永远只能做那辆在背后被带动的、没有一丝思想和灵魂的车。
如约来到城门口,高青的那些小弟暂时还未露面,于是她也只好与高卉以及萧霖一块儿等着,心中默默期许他们能再快些。
毕竟眼看就要天黑了,她的下一步计划迫在眉睫,耽误不得。
随后,天色也渐渐沉了几分,哪怕是萧霖,也等得生出了不耐烦的思绪。
唯有高青,仍旧不改神色,直勾勾盯着城内方向,生怕错过一丝讯息。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小弟的身影逆光而来。
那小弟甚至还喘着粗气,却依然马不停蹄地从袖子里掏出之前高青见过的那张契约来,上气不接下气:“青姐……这……这是你要的东西……那竖子……他跑得太快没追上……”
接着,下一个小弟也上前一步汇报情况:“还有这个……我拿着这个告身去问了……那人……那人说……这告身的章子……交由懂行之人一瞧……便……便知是假的……”
眼看目前进展得如此顺利,高青顿时喜上眉梢。
分别之前,高青特意嘱咐了句:“辛苦你们了,若没有你们,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你们先去躲躲,现下动乱,别伤着你们。”
高青刚伸手抚摩了一下两位小弟的臂膀以示欣慰,西侧又有另一同伴前来汇报:“青姐,河找到了!我已经让几个人在那守着不让人破坏掉。”
高青的眸子终于松懈了下来。
现在一切就绪,只剩最后一步了。
“现在就等晚上最后一举了。”高青转身面向高卉,眼睛里含着七分的坚定和三分的心疼,“我已经想通了,这里的一切,都快要结束了,不要怕,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高卉点了点头。
13. 饼香(十二)
夜幕悄然降临,整个云翀城被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乌鸦盘旋于屋顶之上,整座城,好似一直在候着一束强有力的光,来替它刺破这恼人的黑。
明日是正式审讯高昶、以及容烨被处决的日子。
太守派驻在高府的护卫被调走了大半,剩下的也精神萎靡起来。
借此良机,高青、高卉还有萧霖三人蹑手蹑脚地溜进了高府的大堂。
三人猫着腰,一举一动都小心万分,生怕惹出一丝的声响。
随后,高青从胸前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拔开布塞,将里面的药水轻轻抖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地面就亮起了微弱的荧光。
高卉刚想开口询问,就被高青捂住了嘴巴。
高青向身后的高卉与萧霖招手,示意她们跟上,高卉见状也没再过问,小心翼翼地跟上了她的步伐。
三人边往地上洒着药水,边随着荧光,穿过一扇极难发觉的暗道出了高府。
不一会儿,荧光就将三人带到了一个杂草丛生渺无人烟的郊外。
“青姐,这……这是要去哪儿啊?”高卉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高青这才停下脚步来,深吸一口气回答道:“之前,我让麻婶把一个装了官银的袋子丢在高府大堂里,那个袋子里面装着萤粉,我刻意在袋子上扎了几个小洞让萤粉随着袋子的抖动落出来。”
萧霖知道她曾向楚陌要了萤粉,却没料到她作何用,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如今之举,将会是一场以生命为代价的游戏。
于是,她也发了问:“所以呢?你究竟要干什么?”
高青并未听出萧霖语气中的担忧,反倒自顾自解释起来。
“依我之见,你的父亲,兴许正是云翀城贪污案的幕后主使。”
她逐渐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同高卉交谈。
“先前我只是猜想,于是放了个诱饵钓他出来,没承想他居然中了招。”
“这个袋子里装的可是官银,如若你爹是清白的,为何要把装有官银的袋子带到这荒郊野岭之处?而我,就借助这个萤粉,来找到那个被他们藏匿起来的秘密据点。”
高青此言一出,高卉吓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在她的印象里,她爹确实对她不上心,也从她年幼之时就冷落她。
但无论如何,他也是她爹啊!是她亲爹啊!
即便此前高青种种作为,无一不再向她暗示,这城中的古怪事之主谋大概率就是她爹,她也是怀着一份将信将疑的心。
而直到当下,证据确凿,她再哪般哄骗自己,也不得不面对这个明晃晃的现实。
高卉的神色突变,唯独萧霖察觉到她的异常。
萧霖向来心思细腻,也是唯一能在此时此刻给予高卉安慰之人。
于是,她缓缓将手掌搭在了高卉的肩头,期望给予她些许力量。
而偏偏此时,高青却转过头来,义正言辞地对萧霖鞠了一躬,说道:“这段时日,多谢阿姐的帮助,没有阿姐,我们不可能成功。”
萧霖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此后,高青接着道:“所以,还请阿姐帮我们最后一个忙。”
“请说。”
然后,高青斜过身子,抬起胳膊指向远方。
“看这走势,她们的藏匿点应当就在这个方向上,我会沿路洒上药水,阿姐你也不会迷路。”
萧霖眉头微蹙:“你要做什么?”
“我需要阿姐现在掉头回去,将太守大人寻来,在大家的见证下,一起揭发真相。”
地面萤粉发出的光点很微弱,不及高青眸子半分。
起先,萧霖并未给予答复,但她环顾四周,见确实幽静,况且这地是平原,不是深山,没有猛兽的伏击,总的来说,还算安全。
而且,高青所言极是,确实应该要把太守带来,免得明早再来时,又出了岔子。
“好……好吧……”萧霖支支吾吾,出声答应了下来。
在高青和高卉两手相执之时,萧霖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一步三回头,最终小跑着与二人分别。
殊不知,此次的分别,将会是她此后难以忘怀的伤疤。
目送萧霖离开后,夜色已深。
整个郊外没有烛火,高青和高卉二人只能借着月光前行。
微弱的夜光和微弱的荧光交错,惹得两人眼睛生疼。
不过好在她们效率奇高,没过多久就来到了一间破旧的屋子跟前。
“应该是此处了。”
高青直起腰板,小心扒了扒门缝,可怎奈门被锁住,她猛拽几下,依然无法进去查看。
正当高青在屋子边上寻找撬锁的工具时,高卉的视线,却落在了远处。
她眯起眼睛看清远方后,猛地扯住了高青的衣角,战战兢兢地说:“青……青姐……那边好像有火光……”
火光?
高青满怀疑惑地直起身子,倏地回眸往远处看去——
不好!有人来了!
高青见状,立马拉住高卉的手跑向屋子后方的灌木丛后蹲下。
随着火光和人声愈发清晰,高青和高卉的脉搏愈发急促。
“快!快把这些东西搬走!”那边传来一个熟悉不过的声音——
是刘韬!
果然!贪污案和高昶有关!她没有猜错!
听着他们开锁和搬运的声音,远方却始终传不来她们心中期许的马蹄声。
怎么办?来不及了!
他们马上就要将一切赃物都给搬走了!
一时间,高青又想到明日即是容烨的行刑之日,而真正的凶手却依旧逍遥法外!
她的心逐渐急了起来。
实在是无计可施,高青只得一咬牙,拉住高卉的手,一字一句细细叮嘱。
“高卉,你听好,我们这个样子下去什么都办不成,我比你健壮,等会儿我去引开刘韬他们,拖延一点时间,你一定要逃出去,去阻止行刑,将大人带到此地来揭发罪行,还县令一个清白!”
“可我要是走了,你若是跑不掉该如何是好?”高卉听高青这么一说,眼眶里顿时涌出滚烫的泪水,“我不能……我不能……”
“我要让真相见光!我没有别的选择了,两人一起走目标太大,我们只能走一个,我跑得快,所以引开他们的只能是我。”高青更加用力攥住了高卉的手,“你仔细听好我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高卉虽好好记下了高青说的,但心中仍旧惴惴不安,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时,高青已经冲出了灌木丛。
意料之中,高青奔跑发出声响成功引起了刘韬一行人的注意。
“谁!谁在那儿!追!给我追!”
刘韬发出一阵嘶吼,立即下令对高青进行搜捕。
眼看火光和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高卉顾不得犹豫,只得擦干泪水,咬牙向反方向跑去。
她的脑子里不住回响着高青方才所说的一切,她拼了命地往前跑去,泪水不停地流向太阳穴,加上速度过快,高卉狠狠摔在了地上。
她的手掌被砾石磨得血肉模糊,纵然这般,她依旧踉跄爬起,继续跑尽她的路。
高卉跑至半路,正巧撞上了由萧霖带路骑马前来的太守大人以及楚陌等人,可此时,她早已上气不接下气,用尽全力这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大……大人……快……快救命……”
高卉话音刚落,脚下一阵脱力,眼看就要摔倒,幸亏穆宥眼疾手快,即刻跳下马将她一把捞起。
值此之际,高卉才喘上一口气来,但始终难掩呜咽:“快去……快救救青姐……”
什么?救谁?救高青?高青出事了?
高卉这一声求救,即刻将萧霖的心拉至谷底——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详的预感竟成了真。
“快!快带路!”太守坐在马上,也催促着众人的行迹。
萧霖慌了,脑子一片混乱。
这头,高青同样跑着。
可孩童怎么跑得过成人?
她拼尽全力跑了几里路,却还是被其中一人抓上,在一阵急促的喘气声中,刘韬这才慢吞吞地赶来。
喘着粗气的刘韬整了整衣冠,眼神凶煞,他拎起高青的领子,说:“你为何在此?”
“闲逛罢了。”
“闲逛?”刘韬蔑笑一声,将高青拎得更高,“谁会闲逛到此地!此地离城中多远!你把我当猴耍啊!”
“呵,你不就是猴吗?”
高青话音刚落就迎来刘韬狠狠的一巴掌,不幸,高青的嘴角磕上她的牙齿,鲜红的血缓缓流出。
高青疼得龇牙咧嘴,而后又冷笑一声,转过脸来瞪着刘韬:“你想怎么样?”
“说,你瞧见了什么?”
“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天,我又能瞧见什么?”高青一再否定,只为给高卉争取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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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呸!”刘韬彻底被激怒,一脚踢在高青的肚子上,“你真当我傻啊!我才不管你瞧没瞧见,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说着,刘韬转身从一名高府护卫手中抽刀,趁他不注意,高青向后用力退了一步,甩开了困住她的手,拔腿就跑。
高青没有片刻耽搁,她甚至来不及捂住剧痛的腹部,身后的喊声和脚步声让她无法顾及其他。
她发疯似地跑,刺骨的寒风划过脸颊,如一把把利刃划烂她的脸,冻得生疼。
然后,在这绝对的黑暗之中,高青看见了一点亮光。
慢慢逼近,倏地,她似乎听见了在喘息声中显得格外微弱的马蹄声,也看见了希望。
可怎奈跑得太急,高青一脚踏空,直直地摔在地上,被身后赶上来的追兵逮个正着。
她贴在地上,这才真真切切地听见了那阵马蹄声,嘴角即刻扬了起来。
不久,刘韬也追了上来,他怒气冲天,决定再也不陪这个杂碎玩所谓的猫鼠游戏。
高卉领着太守骑快马赶到此处,由于坐得高些,她从远方就看见了拿着火把原地不动的刘韬。
她立马意识到,高青兴许是被捕了,泪水也止不住地迸了出来。
“你个过街人人喊打的老鼠!一个无父无母遭人厌恶的杂种!竟搅黄我们的大事!今日,我便好心送你去本该属于你的阴沟!”刘韬大吼。
他一把抢过一名护卫的素木枪,看着高青的脸被死死压在草地上,发出一声嗤笑,继而毫不犹豫地捅穿了她的胸膛。
高青的嘴角瞬时耷拉了下来。
她的眸子霎时模糊了眼前的光景,一阵暖流从喉咙涌向口腔,她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也再难喘过一口气来。
她的血溅在刘韬的眉上、鼻上、脸上,也生生将纯净的素木和枪头染得通红。
刘韬并未打算停下,取而代之的是伴着嘶吼,他奋力举起那根素木枪,将年幼的高青挑在了空中。
作为乞丐和窃贼,高青离天空很远,他们待的地方只有阴暗的角落。
无论身处何方,她总是低人一等,贱命一条,在众人眼中,他们是天底下最不配得到阳光和繁星的一类人。
“你这个不要脸皮的小贼!”
“你一个小女娃,能做成什么大事?”
“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人人喊打人人厌弃!”
“贼就是贼!偷就是偷!”
……
往日里,她耳中听进的唾骂,在此刻宛如洪水一般一齐涌入她的心间。
而这一次,她却比任何人都要靠近天空,更靠近她所渴望的光明。
刘韬杀红了眼,高青的气息也在刹那间变得微弱,平缓,静止。
她的鲜血顺着木杆流到刘韬的虎口,温暖着周围小部分的空气,让这寒冷的黑夜能存有一丝温度。
而刘韬刚将她挑起,下一刻便将她狠狠地摔下。
可悲的是,明明人马越来越近,高卉却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高青被刘韬,如此残忍地了结了生命。
终于,她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眼睛涨红,青筋一根根地在她额头上爆出。
太守不忍,扬起了缰绳。
直至当下,刘韬这才听见高卉的喊叫和急促的马蹄声,他当即意识到大事不妙,赶忙扔下素木枪转身就跑。
可人的腿脚怎么跑得过马的四蹄?他们最终还是被太守一行人追上,一把把锋利的刀剑锁住他们的脖颈。
高青的胸口还在涌着汩汩丧失气力的鲜血,样貌极惨。
萧霖光是瞥见,也再也克制不住地崩溃起来。
穆宥随即托住她的后脑勺,一把搂在了怀中。
萧霖泪珠不断,沿着她的下巴滑入穆宥的衣领,濡湿了他的脖颈。
他喉结上下一滚,贴耳安抚:“别怕,别怕,我在,我在……”
失神的高卉焦急地从马上跳下,扑通一声摔在草丛里。
她吭哧着爬起,一瘸一拐地来到高青身旁。
她颤颤巍巍地捧起高青的脑袋,左手拍打着高青的脸,右手按住她的胸口,嘴里绝望地念叨着:“青姐……青姐……你不要睡了……你不要睡了好不好……我害怕……”
但是,夜幕渐沉,高青的身体也随之变凉,血色在她脸上缓缓褪去,高卉喊了她千百遍,却再未得到一声答允。
枪头的血在寒风的吹拂下,浸透了白色的素木。
14. 饼香(十三)
多亏了高卉的带路,太守成功找到高昶秘密藏银据点,并将刘韬一行人抓获。
人赃并获,加之逼供,刘韬一伙儿和盘托出,自此坐实高昶贪污一案。
而那位无辜县令容烨,也被及时无罪释放。
阴雨多日的云翀,终于得以重获光明普照大地。
抓得一只蛀虫,百姓无不欢声雀跃,可在众人的喜悦呼喊声中,高卉怎么也撑不起笑脸。
“丫头,你这次可立了大功啊!”太守拍了拍高卉的肩头,却见高卉笑不出来,“你阿姐她……”
“大人我明白的,青姐她不会再回来了。”高卉下巴一皱,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将头抬了起来,“但我还是想同您谈谈一个案子。”
太守很是惊讶,他缓缓落座,示意高卉继续讲下去。
“我先去取几个证物,麻烦大人您召见几位证人。”
“你尽管直说。”
“我需要您传我爹、仵作还有我家的婢女。”
太守虽不知她究竟要做甚,但还是大袖一挥,吩咐了下去。
说罢,高卉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按照高青的指示,高卉来到她待过的茅屋的草垛里,从中翻出一个包袱,里面正是所有的证据。
攥着这个破布包袱,高卉喉咙一酸,热泪盈满了眼眶。
这包袱甚至还是用高青身上的破布包着的,肮脏、破败不堪。
可上面飘来的每一缕气息,却尽数属于高青。
她心中愧疚与思念一时交织在一起。
高青最后倒在血泊中的面容闪过她的脑海,她打起了退堂鼓,扑通一声跪地不起。
怎么会这样呢?事情怎么成了这样?
为何要让她失去所有心爱之人,难不成她高卉,打小就是个万人克星?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懦弱,她还是无法像高青那般挺起胸膛,不顾一切地实现自己心中的正义。
既然视线不了自己的期许,那就借她的手,完成高青最后的一道布局。
高卉强忍悲伤,吸了吸鼻子,坚毅地回到了太守的住处。
我要代替青姐,让真相昭然。
当高卉带着证物回来时,证人已尽数到场,只为听她将她们得出的真相公之于众。
萧霖跟着楚陌和穆宥一起,也来到了此处。
其实,亲眼见证高青仅差一步就能得救,于萧霖而言,莫过于神祗降于她身的最大惩罚。
这几日来,她总是重复着这一个梦——梦里她并未离去,而是好好跟着高青,将她好好带回了公堂。
可是,每每当她梦中的高青刚要启齿,她又醒了过来。
如此反复好些天,她终于把自己熬成了一副憔悴模样。
然穆宥将其满眼的困意瞧在心里,一向大大咧咧的他也不禁生出一抹心疼和歉意。
都怪我,要是我和她一块儿去就好了,他想着。
实际上,萧霖自己也说不清,心中的那份悔意,究竟是没能护住高青的遗憾,还是对她和穆宥未能完成任务的恐惧。
兴许,萧霖的心,早已在她转身离开高青之时,同她一并去了吧。
转眼县衙之内,疑犯齐齐跪地,太守高坐公堂,案板一响,正式开审。
作为主要证人的高卉,在途径蓬头垢面的高昶之时,并未正眼看一眼自己的父亲,亏得高昶还刻意将乱发甩开,只为求他这心软的女儿救他一命。
而她径直略过他,走到太守跟前,重复起高青同她说的每一句话。
“大家都认为,杀害我娘的人,是我爹,但是,他在这件事上却是清白的。”高卉率先抛出了结论。
“此话怎讲?”太守发问。
“的确,我爹娘二人在我娘死前一天发生了争吵,但那绝不是我娘死亡时间。”高卉踱步走到高昶跟前,眼神凌厉,“因为那晚,我爹去了醉红楼喝花酒。”
“可有证据?”
“自然是有的,白日我去了醉红楼,那儿的老鸨说他们是四日前开业,而五日前正在筹备不接客,但是,我爹可等不及,他仗着官架子,在五日前的那晚便去了醉红楼先行享受。”高卉答道。
太守被这番说辞吊起了兴趣,他继续追问:“兴许那醉红楼老鸨看着他是位官爷,替他做了假证也大有可能。”
“非也,我今早前往醉红楼时,他们楼里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香气,老鸨解释说她们所用的香粉特殊,味道六七日方可散去,况且我娘去世后的那几日,高府封府,醉红楼歇业,我爹不会再有机会前去醉红楼,大人大可闻闻这件衣裳。”
高卉说罢,随手将先前包好的衣裳呈上前去。
太守当即遣人将衣物拿来,置于鼻底一嗅,果不其然,一股淡得快要散尽的脂粉香侵入他的鼻腔。
接着,他将那件衣裳交给手下,便转向高卉,继续问道:“那你说,凶手是谁?”
高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凶手是躺在停尸房里的麻婶。”
不仅是太守,在场的人都被这话惊住。
高卉握紧拳头,打开带来的包袱,将里面的证物一一陈列在大伙跟前,继续着她的讲话:“我娘的死因很明显——死于中毒,她颈部的黑色经脉自可作证,如若说这个毒下在粥中,送粥的是高青,她并不知道哪碗粥有毒,也无法把毒粥准确地送到我娘房中,因此粥中是无毒的。”
“那依你所说,高夫人又是如何中毒的?”
“是冰针。”
高卉将之前在麻婶房中找到的那个木盆向前踢了踢,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
“大人您看,这木盆是我们从麻婶房中找到的,其缝隙中的乳白色液体便是西域奇毒见血封喉,最近我们也遇上一个西域商贩,他卖的正是这种毒,而这个就是麻婶购得此物的字据。”
“现在正值寒冬,想要杀人于无形,最佳手法自然是冰针,凶手正是看上了这个凛冬,她将毒药和清水混合,放在郊外的河中以最平常的制冰手法使其结冰,最后制成大小合适的冰针以射入死者胸口,便可做到杀人于无形。”
万万没想到,杀人之人竟是一位死去之人,说来也是,这段日子里,他们始终将目光聚于生者之身,从而错漏了其他破绽。
可这不过是高卉的猜测,并无板上钉钉的证据。
此间,还有错漏。
突然,一个高府的婢女站出来辩解:“可麻婶当晚一直同我在一起,她怎么可能在我眼前杀人呢?”
“你和她一刻都没有分开吗?”高卉给出反问。
被这样一问,婢女微微慌了神,她转了转眸子,猛然想起:“除了麻婶去了一趟茅房,其他时间都是同我在一起的。”
“但是她并未去茅房你又知晓吗?”
高卉这一句话直接噎住了婢女,婢女顿时哑口无言。
高卉并没有理会,而是继续往下说去:“当晚是一个雨夜,茅房前是有湿泥的,而且是难洗的红泥,但是,仅有几双布鞋的麻婶,任何一双鞋上都找不着一点污渍,岂不怪哉?而这也就说明那晚她并未去茅房而是转身去了我娘房中将我娘杀害!”
“纵然这些合情合理,可这不过也就是你的推测,你可有其他实证?”太守缓缓起身,走到高卉跟前来。
高卉轻叹一口气,捡起一枚布扣并拎起地上的一件衣服展示在太守面前,她解释着:“这便是铁证!这是我娘手里紧握的一枚布扣,和麻婶衣服上遗失的布扣完全吻合,这说明我娘中毒时发现了麻婶并同她进行了一番搏斗,可无奈药性发作太快,我娘只扯住了她的衣领便很快倒地,可正是这一扯恰恰扯下了她的衣扣!”
高卉的推断足以让众人哑口,在场人士面面相觑,默默低下了头。
太守下场,亲自拿起那枚布扣进行比对。
诚然,这扣子是被扯下的,衣衫上还残余有根根断掉的丝线。
此前,仵作替高夫人验尸时也呈过文书,说是高夫人指缝间有许多细小的红痕,若是他们家其他下人穿的那些昂贵衣衫,是断然不会留下那样粗陋的摩擦印记。
能划破高夫人指间的,只有麻婶身上的粗布衫。
证据一一吻合,此事结果众人了然于心。
随后,太守理了理自己的官服,对高卉再度发问:“你个小丫头片子,倒是有两手,不过本官倒是要问你,纵然麻婶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但你父亲却也是杀害麻婶的……”
太守还未说完,高卉立马打断:“我爹只有贪污而无杀人罪。”
“嗯?”
“我们都看见的是麻婶被我爹失手推开右腹撞上桌角不幸致内伤而死,对吗?”
众人点头。
“但经仵作检验,麻婶确系死于肝脏出血!”高卉突然提高了嗓音,却依旧难掩她发抖的声线。
太守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仵作,问:“仵作?”
“大人,此女所说句句属实,经在下剖验,死者确系死于肝脏破裂。”仵作向太守行礼后道出事实。
这一切的真相逐渐明了,麻婶的代罪之身也即将坐实。
“大家应该都知道,肝脏位于左腹,而麻婶撞到的确是右腹,这显然不吻合,况且认识麻婶的人都知道,麻婶一直都是个心智残缺之人,她分不清方向,无论左右,甚至出门买菜都要牵一条老狗领着……”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说着一个真相,麻婶不是他杀而是自杀!她在被我爹推倒的同时用内功逼死自己,这样便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嫁祸于我爹!”
在场的人无一不被高卉所说震住,这所有的真相宛若晴天霹雳,来得过于突然。
萧霖也被高卉一连而来的推理唬住,直至此时,她才暂时将悲痛抛之脑后。
“我们早该察觉麻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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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会武功的。”高卉再次启齿,“我们不难从平日里她的种种行为中看出,她年纪虽大,但走起路来却异常地矫健,身子骨完全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健朗。加之她虎口处的老茧,自当是习武练剑是磨出的,而这些皆是她习武多年的证据。”
高卉将高青同她讲的故事和盘托出,却又在下一刻话锋一转:“但她这般身怀武功的人又为何甘愿来我高府做一厨娘,以及她的杀人动机,我们只能问我爹了。”
霎时,她的眼神变得凌厉,其他人的目光随她一起,聚于高昶。
死到临头,高昶嘴里还在喃喃着,闭口不认。
“你若是再不将事情全盘托出,我便将此事启奏陛下,到时你讨个满门抄斩也便不要怪我!”
太守雄浑的嗓音响起,句句紧逼高昶内心。
眼看高昶还未有任何悔改之意,高卉至此彻底失望。
她本想念着父女旧情给他留点脸面,既然他如此无耻,那她也不便再替他隐瞒了。
当下,高卉再度从那一堆证物底下,翻找出一张告身来——没错,就是那张高昶的告身,那张假的不能再假的告身。
她双手,将那告身呈于太守:“大人,此乃犯人高昶的告身,此告身是假,他的官职,是冒名顶替的。”
什么?冒名顶替?这一桩桩谜案之下,竟还藏着这样一遭埋了十几二十年的秘密?
一时之间,公堂众目一并会于高昶。
实在顶不住这样的注视,眼看事情再无转圜之地,高昶这才咬破了嘴唇松了口,道出当年的一切来。
“十五年前,我还是一位逃荒的难民,在我逃荒的路上,我遇上了赶往此处赴任的高大人,我偶然听见轿夫说这位高大人似乎最近脸上出了什么毛病,一直蒙着个脸不见人……”
“由此我便心生一计,我逃荒至此一是饿死,二是被人发现处死,我倒还不如冒充这个无人见过他面容的高大人,最起码享享清福!我心生歹意,趁夜色将他杀害抛尸荒野,抢了他的鱼符、敕牒,伪造了一份告身,顺理成章地来到此地赴任,成为现任高大人。”
“所幸的是,此地虽离京不远,但文武百官似乎从未将视线落于这座小城,因此,为了身份不被泄露,我从未面过圣或是进过京,这才瞒了身份十年有余。”
高昶一五一十地将那夜所有罪恶道出,忽然,他情绪再度激动起来:“可是我未承想啊!这麻婶,她居然是那位高大人的胞姊!她发现了我!她也将恨意施于我全家啊!”
“那我是谁!我究竟是谁!若我真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在我走失之后为何不来寻我!你们知不知道若是没有高青!我早就饿死街头了!”高青情绪变得复杂,伴着酸楚堵住喉咙,说出的话也愈发不清。
高昶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高卉的闪动的眼睛和缩起的双唇。
“我究竟是谁!高青究竟是谁!为何我们两个长得这般相像!你说话啊!”
“我不知道!”
高昶的一声怒吼压住了高卉的愤懑,她紧缩的喉咙刹那间松了下来,脸上写满了惘然。
接着,高昶才继续解释道:“你,是我在街上捡的孤儿,当初也是为了笼络人心,把这个替身官做像些,养一个孩子伪装成真正赴任的高大人,这样才能更好地打消其他人的疑虑。”
说着说着,高昶抬起了头,最后看了一眼高卉的模样,轻笑一声:“当初,见着高青这丫头,我也愣了一下,你们竟长得一般无二!后来,你说她是孤儿,这些年在流浪,那我就不禁想着,也许,你们就是同胞姊妹呢?”
高卉心头一震,呼吸声变得更为急促。
“不过啊,站在这里指控我的你,应该很是后悔吧?起先,我只打算将你娘横死之事嫁祸于高青一人,免得引人耳目,结果,结果她愣是被你放跑了?不过她也是倔,跑了就跑了,非要装清高来查出真相……”
渐渐地,高昶的精神开始出现异常。
一声声自嘲之笑后,他目眦尽裂,状若疯狂,双手拼命地挣扎着锁链,发出刺耳的铿锵声。
面对早已被打击得泣不成声的高卉,他终于撕下了以往的面具,声嘶力竭地喊叫,唾沫横飞。
那双写满嫉恶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嘴角扭曲,露出一种近乎野兽的凶狠姿态。
“是你!亲手把她拉了进来!是你!因为你的无能让她身陷险境!是你!不早些饿死街头从而害死了你的亲生姐姐!哈哈哈哈哈……”
高昶的每一声嘲笑都似冰针直直插入高卉的心窝,她好不容易佯装的坚毅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见态势不妙,太守赶忙命人将极尽疯癫的高昶压了出去。
“高青死状可惨!你也应当随她一起去的!哈哈哈哈哈……”
依律令,他自当问斩。
这场偏远县城中发生的闹剧,也该随着他的人头落地就此结束了。
15. 饼香(十四)
待太守归京,将此地发生的一切全数上奏,皇上勃然大怒,势要处高昶以极刑。
同时,他体恤百姓,特此下令将高府所有财富,尽数就地分给当地万民。
至此,云翀城才回归应有的平静。
而财产充公后,高卉也成了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之人。
不过好在,容烨在无罪释放后还存有感恩之心,于是好意将高卉收养了下来。
那,高青呢?
她已躺在冰冷的土中。
高青的离开对高卉打击不小,她死后,高卉和萧霖穆宥一起,将她安葬在可以远眺整个云翀城的小山坡上。
容烨也给了高卉一些银两,好给高青置办座像样的石碑来。
因而,那石碑上就刻着——孝烈阿姊讳高青之墓。
得知高青死讯的小弟们,临走之前确也来此祭拜过,无一不哭得气断声吞,涕泗横流。
但他们不属于云翀,只能继续他们的流浪。
在那之后,高卉就没了他们的消息,也许他们还在干着老本行,又或许遇上几个善良人家将他们收养,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可喜的是,高卉“大义灭亲”的行为为全城百姓称赞,她成为当地孩童心中的榜样。
墓碑刚立成之时,高卉带着祭品前来看望,但她带来的祭品并是瓜果,而是两块烧饼。
掸完碑上的尘土,她坐在高青的墓前,为她点燃香烛后,在自言自语中,啃着其中一块以泪水作调料的干烧饼:“青姐你看,这烧饼是热的,我特意给你……给你挑了块最热腾的来……”
高卉听不得城中人对她的夸赞,她之前所说的一切推理,不过都是出自高青之口。
但这城中又有几人记得高青?
因此大伙还是不约而同地将那位救世主的角色,“赏”给了高卉。
可这无一不是在为她徒增痛苦,她顿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渺小到需要将他人的功劳据为己有,而难以说清。
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高青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从小到大都被大伙嫌弃,他们叫我阴沟老鼠,此生就该活在黑暗底下。但我不愿,我要成为的,是托起真理的根根细柱,我可以一辈子活在阴影中,但真理必要见光。”
萧霖和穆宥看着高卉坐在高青墓前,一口一口啃着烧饼,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碎,又再度回到两人的胸口。
半晌之后,高卉吃完了烧饼,时辰不早,她也在萧霖穆宥的看护下,最后看了高青一眼,和他们一起下了山。
途中,三人路经留襄居,高卉不自觉往里面瞟了片刻,打趣地问道:“稀奇,你们今日不用帮工吗?”
穆宥摇了摇头:“楚老板说了,今天陪着你,就是我们的工作。”
高卉笑而不语,反倒迈进了留襄居里。
留襄居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意火热。
挤过人群,高卉费了半天工夫才在铺子角落里寻到一张空桌,随后,她牵着萧霖的手,就像此前高青牵着她的手一般,一起落了座。
高卉本想拿着剩下的碎银来照顾照顾楚陌的生意,没承想,刚要问一嘴,楚陌本人就走到了几人跟前。
他的手里,正端着一盏茶羹。
“留襄居的特色茶羹,尝尝?”
高卉小嘴微张,而后又展开笑意,道了声谢:“好啊,多谢楚老板款待。”
瓷碗中,茶羹热气腾腾,如云雾缭绕,香气扑鼻。
那清澈的汤色映衬着碧绿的茶叶,仿佛春水初生,嫩芽初绽。
羹面之上,几点金黄的油珠轻盈颤动,引人垂涎。
高卉忍不住,轻舀一勺入口,惊觉其口感滑而不腻,任由温润的汤汁在舌尖化开,带出一丝淡雅的甘甜。
即便随之而来的是茶叶独有的清新微苦,她亦然欢喜十分,茶香顺着齿间缓缓渗出,回味无穷。
“好吃的!”高卉对此赞不绝口,故而再多吃了几勺。
楚陌没有过多反应,只躬身微微颔首,接着落座于高卉身侧。
喧闹的留襄居中,唯独这一方角落异常静谧。
待高卉吃饱喝足,三人一齐将她送回县衙。
路上,高卉一人走在前头,倒是将萧霖、穆宥以及楚陌三人落在后头。
“哎,头一个任务就没完成,看来我们是回不去了……”
穆宥在瞥见楚陌的一刹,又想起了糟心事。
可楚陌随之而来的答复,却让他喜出望外:“谁说你们失败了?你们一来改写了她们的结局,二来让高青吃下了茶羹,至此,大功告成。”
什么?成功了?
萧霖和穆宥双双难以置信。
“还记得你们将茶羹遗落在前厅的那日吗?那夜,高青是吃了一口的。”
原来如此,竟这样歪打正着地完成了第一个任务。
但明明是喜事,在得知此事后,萧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可是……可是我们没能救下高青,我们本该……”
“没有什么本该和本不该。”楚陌打断了萧霖的自述,“我说过的,这是她的命数,只要你们改写了结局,不让混沌乱世裹挟大地,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
虽说如此,但萧霖心中总是空落落的。
“既然你们自己对此结局不满,下回故事,可得多用心些。”
楚陌就这般丢下冷不丁一句,让萧霖和穆宥自行探索。
两小只还未反应过来,县衙的牌匾就映入了几人的眼前。
门前,正是容烨在候着。
高卉向容烨行了个礼后,蹦蹦跳跳地迈过了门槛,萧霖穆宥随即跟了上去。
孩童的欢闹在前,大人的静默在后。
楚陌和容烨并肩,伫立在朱门前,目送几个孩子离开。
“楚大人……哦不,楚老板,您要不也去坐坐?”容烨抬起胳膊,做出一副邀请姿态。
但楚陌却勾起嘴角,合上双目:“不了,我有话想同你说说。”
楚陌此言一出,容烨当场僵住。
他不知他为何如此严肃,当下的结果明明大快人心,他不应有不满才是。
“好。”犹豫片刻,容烨还是应了声。
随后,楚陌顺了顺他的衣襟,转过身来,径直坐在了县衙的石阶上。
此时,阳光正灿,迎面照来,照暖了楚陌全身。
容烨也有样学样地、笨拙地坐在了他的身侧,与他一起直面骄阳。
见楚陌沉默,容烨率先开了口:“楚老板,为何要辞官从商啊?那顶乌纱,可是千万人穷尽一生也求不来的。”
楚陌闭上眼睛,露出左眼的妖痣:“朝堂太恶心,还是赚钱有趣。”
容烨没料到楚陌竟说出这话来,只得尴尬笑笑。
“那你呢?”楚陌又将左眼的妖痣收起,“你觉得,这个官做得舒坦吗?”
容烨笑笑:“有什么舒坦不舒坦的,不过是各司其职、各行其是罢了,身为百姓父母官,总要心怀天下才是。”
的确,容烨能有这番觉悟,倒也难得。
可楚陌的神色却并未放松片刻,反问起其他来:“你……之前说过,你的身子是被高昶害成这样的?”
“旧事了。”
“可你今日倒是一声未咳,怎的?身子忽然好了许多?”
“时好时坏罢了。”
“那他害你成了这样,你不恨他吗?”
“恨啊,但是除了恨,我还能做什么呢?”
楚陌眸子凝滞,盯着容烨的睫羽不动。
“你还可以谋局操刀,陷他于死地。”
容烨愣住,喉结上下一滚,直直望向楚陌深不见底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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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那双丹凤眼,此时显得更为瘆人,透出不凡的威压。
“我不明白。”容烨依旧保持住先前的笑貌,矢口不认。
不过楚陌却没有半分要饶过他的意思:“第一回,我就觉着不对劲,高卉与她爹娘一同来天陵,尽管人再多,也不至于一转头就走失,况且,她年纪也不小了,大可向路人求救。”
容烨:“……”
“可她没有,为何?是她不会吗?不,是她求救之人把她引入了更为错误的圈套,而那设局之人,正是你。”
“楚老板,我还是没明白您的意思,什么叫第一回?我们此前,见过吗?”
楚陌:“于你而言,确实是头一回见我,但我不是。”
说得云里雾里,容烨还在狡辩着。
但楚陌并未将他所言放在心上,而是继续他的推论:“我本没对你生疑,直到那日,萧霖提出要高青高卉互换身份之时,你暴露了。”
“我暴露了?我不过是说了句‘此计不佳’罢了,人之常情,何来暴露之说?”
“可此前,萧霖从未提及高青是谁。”楚陌蔑笑一声,“人之常情?若你当真一无所知,如何知道高青是谁?”
容烨昂起头来,一言不发。
楚陌看向他,满是自嘲:“我还是迟钝了些,竟未料到你才是操控全局之人。”
值此,容烨也收起了方才的面孔,不再隐瞒。
他面向楚陌,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一侧阴暗,一侧亮堂。
终于,他将一切和盘托出:“不愧是被王家看上的人,您果真聪慧过人,是,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楚陌看向容烨,眸子紧了几分。
而后,他婉婉道来:“起初,我本打算让高卉在京中走失,好引起任何一个大官的注意,在送她回来时,顺便将这城中轶事彻查了,可没想,竟被高青捡了漏。没等来高官,我只得另寻他法,所幸,在派人跟踪高卉的途中,我见到了您,我赌,您会插手此事的。”
好啊,原来楚陌也是他棋盘中的棋子,他走出的步步,都是他谋划的棋局。
“我不过只是想借他们之手,还世道清白,还百姓安宁,何错之有?”
“高昶的告身……也是你安排的?”
“是,也不是。”容烨眨巴眨巴眼睛,托起下颚,“他的告身的确是我调出来的,但却不是我交到你们手里的。”
“那不然是谁?”
突然,容烨竟凑近了几分,瞪圆了眼睛看向楚陌,发出一声戏谑:“原来楚大人也有不明白的事啊?”
楚陌:“……”
随后,容烨轻笑,回过身子:“我把这告身交给了麻婶,是她,交到了你们手中。”
“你知道麻婶的身份?”
“自然,他高昶干的所有龌龊事,我花费了好几年时间,都一一查清了。”
一时之间,楚陌也不知,云翀有这样一位县令,究竟是福是祸。
人心难测。
最后,他再问了句:“那你觉得,高青如何?”
容烨闻此,努了努嘴,浅谈一句:“她是个人物,年纪轻轻,能有此等勇气与推断力,不容小觑。”
“对啊。”楚陌从齿间吹出一声,昂起头来,任阳光铺洒他的全身,照得他墨色华服之上的缕缕金线,极尽光彩,“她虽身为女童,却成惊世英雄。”
容烨合上眼睛,点了点头。
“那你呢?在见不得人之处,以两个孩子的性命为筹码,搅乱整个时局,你是什么?”
“见不得人的小贼?还是隐姓埋名的枭雄?”
容烨不语,只纵情享受自云翀长街而来的微风。
清风拂过他们二人发梢,卷起落叶,停在山腰,最终吹到高青墓前,掠过香烛,令那烛火跳动几许,又陡然停住。
16. 鲤鱼话(一)
好一个“饼香缭绕姊妹意”,还以为是个温情故事,却落得个如此惨痛的下场,因此每每想起高青,萧霖心口都不免一绞。
但人死不能复生,楚陌也没给二人再来一次的机会。
好吧,那就下一个。
这日,在给楚陌又做了一日跑堂的之后,萧霖和穆宥终于得空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来,索要下一本册子。
“想好了?要进行下一步了?”
“嗯。”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楚陌也是爽快人,既然他们开了口,他便随手从书架上再抽出几本册子来,重新交给了萧霖。
除开已经成功的“饼香缭绕姊妹意”,他们还剩下四个故事没解。
将四本册子铺陈开来,萧霖随意扫了一眼,最终,目光不自觉停在了最外侧的一本册子上。
上面赫然写道——“红黑结义鲤鱼话”。
这倒比前一个故事还要玄乎了,愣是用颜色以及动物名混了过去,连主角有几人都辨别不出。
有趣,萧霖径直拿起这本册子,递到楚陌跟前:“就要这本吧。”
楚陌倾着身子,向前凑了凑,看清上头的墨迹后,会心一笑:“确定?”
“确定。”
“好。”
待他一声应下,楚陌便站了起来。
萧霖和穆宥知道他即将要有怎样的动作,于是自觉闭上了眼睛。
须臾,一道熟悉不过的白光亮起,接踵而至的是一阵恼人的天旋地转,没一会儿工夫,他们三人就重新落地在天陵城的留襄居里。
可遭罪的是,他们这一落脚,竟从寒冬腊月,骤回酷热炎炎。
脑浆回位后,穆宥即刻感到一阵热浪扑面而来,他立马睁眼,果真要将人烤熟。
“热死了热死了!”他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猛地将身上的棉衣脱下,又不好露出里衣,无奈留了件开衫在身上。
萧霖也被热得不行,连忙拉开棉衣,将其迅速脱下。
她刚要挂在胳膊上,就被穆宥抢先一步抽走。
“谢……”
头一个谢字刚落地,穆宥当即回了声“不用”。
如此看来,这个故事,居然发生在夏季。
不过,回到天陵的感觉还是好的,连留襄居的铺面都大了好几分,不至于像云翀那般逼仄。
好,第一回的故事让他们长了见识,下一回,他们必要做称职的执笔人!
“原故事之终章,乃是一昭昭赤子之心,本勤勉不懈,奈何利诱如海,渐染金钱之欲。终至,携手良朋共赴邪途,致使百姓苦不堪言,愁云密布……”
“今尔等重任在肩,须改写此命,予万民以朗朗乾坤。勿忘,献上一盏茶羹,令那迷途者,尽饮悔悟之水。”
萧霖和穆宥齐齐点了头。
好,那么故事,现在,开始——
偌大的天陵城中,立有不少商户,坊间有传这么几句话:何氏的布,王氏的酒,秦氏的饼,是城中三宝。
民间有“无商不奸”一说,这又何曾不是事实呢?
在这样一个社会中,商人不为自己谋个社会地位,总该为自己谋个社会财富吧?
这日,依着楚陌的吩咐,萧霖同穆宥放下手中的活计,一齐上街挑选些糕点回去。
“十文。”糕点摊子大婶在称了几包重的糕点后,给出了这个价钱。
她重新向楚陌要了个钱袋,再不像曾经那样明晃晃地挂在腰间,而是吃一堑长一智,将其藏在袖袋里,这样也保险许多。
这回手头上倒是宽裕,萧霖即刻一掷千金,将十文钱豪爽地递了出去。
结果,在她刚结完账,一转身,竟直接迎面撞上了他人的肩膀,幸亏穆宥反应及时,一把扶住了她,不然她便要毫不留情地摔在这脏扑扑的泥地上。
“抱歉抱歉!”
撞人之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连声道歉,但还未等到萧霖的回话,他好似有什么急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大步流星。
被撞后的萧霖下意识摸了摸钱袋子,经上回折腾,她倒有了些警惕心。
伸进袖子里摸了摸钱袋,还在,点了点里头的钱数,正好。
穆宥倒是有些忿忿了,对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囔囔了几句:“撞了人就这么跑了?什么人啊这是!”
反而糕点摊子的大婶却笑了笑,轻声解释道:“那是万家的万勉公子,前些时日考功名落了榜,现在也就只能在街上逛悠了!”
萧霖的目光追着万勉的脚步越走越远,但第六感告诉她,此人绝非善茬,没准就是他们要寻之人。
与此同时,万勉匆忙的步履也在转了好几个巷子后,放缓了下来。
抬头一看,门口挂着的牌匾上赫然写着“万宅”几个大字。
万勉回到家中,顺着长廊走到那方池塘跟前。
眼看池子中的鲤鱼长得愈发肥美,他不急不徐地俯下身子,从台阶旁一支精致的小瓷坛里撮了一把鱼食,均匀地撒在水面上。
扑通几声,鱼食便随着鱼尾荡出的水花入了鱼儿的腹中。
万勉轻轻搓掉指腹附着的鱼食碎屑,立起身子背过手去,往事浮上心头——
在万家还未富裕时,万勉年纪尚小,兴许是受到父亲的影响,他打小便喜爱同父亲一块儿观赏池中的鲤鱼。
万家做的是红木生意,想着日日看木头倒也眼乏,万老爷便寻思修一方池子在宅子中央解闷,没承想,这池子倒成了爷俩的散心地。
这日,年仅八岁的万勉蹲在池旁,瞧着空游无依的鲤鱼瞧得出神。
好奇的他伸出小手抓了一把旁边的鱼食,正要丢进池中,突然,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诶!方才我们给鱼喂过食了,再喂鱼便要撑死了!”
万勉被吓了一跳,蹿起身来。
即便他反应迅速,手中的鱼食还是不慎掉了几颗下去。
很快,几只鲤鱼窜来,当即吞了去。
此时,万勉才发觉,与他说话的是一位女童。
个子小小的,眸子却挺大,看上去应当比他年幼些,但衣着一看就是万家的下人。
怀着满心好奇,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走来的管事打断。
他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只得眼睁睁看着管事抬起一巴掌,狠狠落在女孩的头上,接着再冲她恶狠狠地说道:“怎么说话的?这可是少爷!和少爷能这般说话吗?你这个下贱的婢女。”
女孩嘟囔了几声,用手摸了摸被打疼的头,默默退到管事的身后。
“你叫什么名字?”万勉问道。
“啊在下名唤朱……”管事的立马换了个嘴脸,惺惺作态。
“没问你。”万勉扭过身子去够躲在管事身后的女孩,“我问她。”
没承想倒是她自作多情了,管事的当下尴尬极了,结结巴巴回答:“她……她啊,她叫方静玗,是我们新招的下人,不久前刚丧父丧母,老爷好心,便招进了家里做下人,平日里管着吃住便是,没给工钱。”
“平日里是她负责喂鱼吗?”
“正是,不过喂鱼只是她的职务之一,她还得帮着洗衣做饭,事情多着呢!老爷总不能找一个什么都不做的白吃鬼啊,呵呵。”
纵然管事的一直在笑着,万勉却没给什么反应,直到她逐渐笑僵了嘴,也就识相地催促方静玗一并离开了。
这便是两人的初见,中间隔着天大的阶级差异。
悄然之间,月亮交接了太阳的工作,墨色的天空让芝麻一般散落的星星显得格外明显。
但相比于星星的微光,人间的万家灯火反倒更有一番要将整片天空照亮的势头。
夜渐渐深了,挑灯夜读乏了的万勉扭了扭脖子,正想出去外头走动走动。
忽然,他眼前一亮,生出一个想法——一直都在这附近转悠的他,想换个方向去别地儿瞧瞧。
可也是在眨眼间,他光是顺着长廊走去,就不知不觉走到了下人的卧房前。
年幼的他向来待在书房之中,从未料到,在他书房的对面,竟还藏着他人的生活。
眼看下人的卧房都已熄了灯,万勉才意识到时值深夜,他刚想转身回到书房温书,一个身影却凭空吸引了他的注意。
在月色下,万勉看见方静玗一个豆丁般大的小人儿,蜷坐在卧房前的台阶上,正朝着走廊的尽头翘首看着。
顿时,万勉的好奇心冉冉升起。
他刚迈出几步来,想上前和她谈谈话,她却猛地站起,向走廊那头径直跑去。
万勉一惊,发觉走廊那头也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个人。
唯见那人一把将奔来的方静玗抱在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后,两人就牵着手悄悄溜进了卧房。
这一幕被万勉尽收眼底,他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那人身形也是个男孩,不过比他高大些,也许年纪也大些,但这两人具体是什么关系,他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方静玗回了卧房歇息,他也不好再多加叨扰。
于是,万勉也收拾好心情,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卧房,在仆人的伺候下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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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他不禁回想方才的场面,渐渐乱了头绪。
就这样,翌日,万勉又迷迷糊糊地起了床。
偌大的万家,找不到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谈心人。
昨日与方静玗的相遇,久久萦绕在万勉心头,成了他今日的头等大事。
像往日一般,万勉还是在家中跟着教书先生一字一句诵着那些古文,抄下一遍又一遍的经典。
索性先生解手去了,万勉才得舒口气来。
可耐不住孩子贪玩的性子,万勉趁机悄悄溜出了书房。
逛着逛着,他就来到了鲤鱼池前。
令人欣喜的是,在池旁的石阶上,一位身形瘦小的女童正往池中洒着鱼食。
万勉展颜,立马跑到方静玗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头。
方静玗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搅吓了一跳,她耸了一下肩后,顺了顺胸口,搓了搓手掌:“少爷好!少爷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万勉笑了笑,弯腰抓了把鱼食往池中丢去:“来喂个鱼罢了。”
方静玗嘟了嘟嘴便转身继续她的工作,她刚要洒下下一把鱼食时,一个声音从她头顶响起:“阿静!”
万勉和方静玗一齐转头,在与其对上视线的这一刻,万勉猛然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昨晚和方静玗在一块儿的人。
不知为何,他的心霎时沉了些许。
“哥!”
万勉刚想对这个男孩有什么想法,方静玗的叫唤就制止了他。
“哥,你怎么来了?”
“方才将门口扫了一下,这会儿正回去呢,这不正好撞见你在这儿。”
“原来如此,对了哥,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少爷。”
说着,方静玗就将脸转向了万勉,万勉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男孩就朝他行礼。
他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将男孩扶起,小心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方澈,是阿静的兄长。”方澈直起身来回答道。
“我叫万勉,我们年纪也相仿,便无需多礼了,对了,你们是因何来我家的?”
方澈眨了眨眼睛,缓缓启齿:“我们……我们爹娘不久前因病相继过世了,我带着妹妹无处可去,在路边遇上好心的老爷,老爷见我们可怜,便收了我们做家里的下人,老爷管我俩的吃穿住,还能给我们工钱,我们感激不尽。”
在方澈道出实情后,万勉思索了一番。
他为兄妹俩的命运感到不公,同时又对自己能够在偌大的宅邸中找到两个年纪相仿的友人而感到欣喜,一时之间,他内心的喜悦再也无法抑制。
“那既然这样,我们三人不如结为兄弟,也好在这里有伴儿玩!”
万勉一下兴奋上头冒出一嘴,在他反应过来时,方澈双目呆滞地看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好啊!”
突然,方静玗奶声奶气地应声,她的双颊将眼睛顶成月牙状,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不行!”方澈急忙回绝,拱了个手,“我们的身份,怎能和少爷结为兄弟呢?是家妹不识抬举了。”
本以为能交到个朋友,却生生被兄长挡了回去,纵使方静玗心中有些不快,但还是被她咽了回去。
万勉被她嘟囔的小嘴逗笑,坦言道:“没事儿的,是我想和你们交朋友,无关身份,只求交心。”
听闻万勉此话,方静玗当即凑上前去。
许是太久没有和朋友嬉闹,她对今日这来之不易的友谊万分珍惜。
也许方澈对此还是心有芥蒂,但他也实在难挡妹妹的热情,便也在半推半就中和万勉交谈了起来。
三人的友情就这般,持续了十年有余。
这十年中,万勉老实读书,会在空闲时候跑去和方家兄妹谈笑,三人也会时不时跑去街上逛逛,还会趁着朱管事不注意往她茶水里倒盐惹她干呕……
可喜的是,没资格上学的方家兄妹,还能偷偷跟着万勉学识字。
历经十年的借机偷学,他们二人对阅读寻常文书,倒也没什么阻碍了。
抛开那些平常事不提,三人在这十年中一直保持的习惯,始终是一起投喂池中的鲤鱼,让鲤鱼在他们的嬉笑中游过假山底部的洞穴。
不知不觉中,少女心事渐显,方静玗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只有在见着万勉之时,才得到滋养的花种。
可阶级使然。
随着几人逐渐长大成人,他始终是少爷,而他俩,也始终只是奴仆。
这是改变不了的事。
17. 鲤鱼话(二)
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万勉已落榜一次。
虽说万家靠着红木生意还不愁吃穿,但商人地位总归还是低下的,何况像万家这样不够富裕的商户,到哪儿都容易被人瞧不起。
因此,商贾子弟大都还是会尽力考取功名,虽说高中之人凤毛麟角,但终归去试上一试还是有益无害的。
万勉亦如此,他寒窗苦读这些年,就是为了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
鱼食撒完了,他也从自己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刚一转身,就看见抱着一盆脏衣的方静玗站在他斜后方。
二人相视一笑。
“阿勉,把这盆衣服交给李婶后,我就要上街买些吃食备着招待客人了,你有什么想吃的零嘴让我捎些回来吗?”方静玗启齿。
万勉佯装思索了一番,回答道:“那要不再买十袋米花酥吧!”
方静玗一下便听出了万勉的意思:“还买?你不怕我哥吃成胖子啊?平常也没见你吃几块米花酥,反倒尽被我哥吃得干净,你这心思还不够明显啊?”
她这话说得,万勉就只得笑笑掩饰,毕竟心有对方,早就成了三人如出一辙的不约而同。
“我还是去买点香油饼吧!你应该也许久没吃了。”方静玗冲万勉挑了挑眉,欢喜地转身离去。
“等等!”万勉突然叫住刚刚迈开步子的方静玗,自己走了上去,“你要去集市的话,顺带把我捎上吧!我也想去集市上瞧瞧有没有什么东西要购置的。”
方静玗点了点头,利索地小步快走离开了。
万勉也回屋拿上了自己的钱袋,理了理衣冠,同朱管事交代了一声便和方静玗在门口碰面出发。
两人来到东市,即便午后的太阳甚是灼热,烤得人吃不消,但为了生计,还是有许多商贩一如既往地推着摊车沿街叫卖,只不过,他们脖上都整齐划一地挂着一条汗巾罢了。
在去糕点铺的路上,万勉和方静玗交谈甚欢。
倏地,方静玗的余光瞟到了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年郎身上,她惊讶一声,朝他指去:“那不是王少爷吗?他在此处干什么啊?”
万勉顺着方静玗的手指看去,确实看见了那位王公子。
说来,这王公子家也是经商的,不过他家卖布,自然要比万家富裕许多。
而正因为他家富裕,王公子在书院里总是趾高气昂的,还在夫子眼皮子底下收了不少小弟。
可笑的是,这些跟了他的小弟,除了每天活得像他的下人之外,零花钱倒也不少,因此书院里还是有那么些人,为了这蝇头小利甘愿做他的走狗。
但万勉却不愿干这种下流事,也就对他们这群人视而不见了。
可事情并未得以就此罢休。
万勉拒当走狗,被王公子记在心里,因此,他时不时便会派人公然侮辱挑衅万勉。
寡不敌众,万勉也只好咬牙忍下来。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好些年头。
不久,那王公子就买好东西离开了。
在万勉还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发呆时,方静玗早就走到小贩跟前问道:“请问,方才那位公子所购何物?”
小贩笑盈盈地回答:“那是西域驱蚊香球,是本人从西域进的货,您看这大热天的,买个香球驱蚊自是好的。”
方静玗顺手拿起一个,在手中摆弄着,仔细观察一番,便扭头将还在身后发呆的万勉叫了过来。
她同他商量道:“阿勉,最近蚊蝇的确猖狂,看老爷手上也有不少疙瘩,要不我们买几个回去驱驱?”
万勉把玩了一下,抬头问小贩:“这样的香球多少钱一个?”
“五十两一个。”
“什么?”万勉和方静玗异口同声,“这个小球要五十两?”
“是啊是啊,毕竟这里面是独门配方加上好的香料,而且还是大老远从西域购置的,外壳都是真金,自然要贵些了。”
那小贩笑眯眯地拿起汗巾的一脚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也不知道这汗珠是这太阳晒出来的,还是他一直保持微笑累出来的。
万勉低头苦笑了一声,轻轻地将这小球放下:“太贵了,不要了。”
而后悻悻领着方静玗远去。
一路上,万勉万般思绪,他不停地想着方才王公子爽快买下那个香球的模样,又想起自己在书院里看见的那些琐事。
起初,他的确有骨气,敢于对王公子说不,但在被人欺凌之时,他亦然感到无助。
明明安分守己,却要平白遭人唾骂,只因他功课不行,家世也不够显赫。
这世间,没来由的恨意,多了去了。
有时被课业逼急了,万勉也会冒出邪念。
他想,万一,只是万一,万一他顺了王公子的意,是否也能挥金如土,同他一般过得若此潇洒?
但这个念头,往往都在他见到王公子骑在他人背上羞辱之时,彻底消散。
儒生风骨,岂能沾染此等污名之事,污了清誉,坏了斯文。
作为知己,方静玗也看出了万勉的心事,于是她提议道:“阿勉,要不我们去铺子里看看吧,兴许能帮上老爷什么忙不是?”
万勉微微点头,同方静玗向万家铺子走去。
二人刚要到铺子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笑声。
面面相觑一下,他们加快步子走了进去。
但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打制成的各色红木家具,就是一位衣着华丽的老妇正和万家老爷万哲交谈。
两人不知在谈什么好事,笑得乐不可支。
“爹。”
万勉叫了一声,缓缓迈了进去,万哲和那妇人才稍微安静下来。
“哎呦,这就是令郎吧!长得可真是一表人才!那万老板那事儿就这么说定了,老身就先行告退了回去复命了。”
妇人朝万哲拱了个手便笑嘻嘻地离开了。
万勉不解,连忙问道:“爹,她是谁啊?”
“那是孙府的管事婆。”万哲拍了拍万勉的肩头,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之情。
“孙府?哪个孙府?”万勉发问。
“你看看你,最近皇上不是刚封了新的户部侍郎吗?府邸就建在天陵,而且恰巧,这位大人极其钟爱红木家具,这不?派人来我们这儿看样式了!”
“关键是啊,这位大人一眼就相中了我们家的做工,直接给了三百两银票做定金,说是要定制全套家具啊!而且那位大人说,家具做完,若他满意,还大大有赏!”
不止是万哲,万勉听了这个消息也极为兴奋,父子俩就这样一起笑得合不拢嘴。
眼看做好了这笔单子,他们就可过一段吃喝不愁的日子了。
而站在门口的方静玗,无论是作为万勉的挚友,抑或是万哲救济的孩子,都为他们父子能在困苦之时偶得这笔生意感到欣喜。
也正是这单生意,整个万家都忙碌了起来。
万哲作为老板,更是一整天都待在工坊中督促工人做工,早出晚归。
万勉只要有空,也会跑去工坊帮忙。
时不时的,那位户部侍郎孙大人也会派人来这边看看进度。
得亏工人们连夜赶工,孙大人要的全套家具耗时不长便凑齐了。
万家这头也拿到了他们应得的报酬,甚至还有不少赏赐。
与此同时,孙大人还特邀万哲和万勉来吃酒,庆贺他乔迁之喜。
这可把万哲喜得更合不拢嘴了:
一来,商贾上桌,于王公贵人而言,总是晦气的,因此他也只是老老实实做完了自己的分内事,不敢奢求太多;
二来,若他真能受邀,在获得这么些赏钱的同时,结交这样一位达官要人,机会千载难逢,没准他一壶酒上头,再赏他些机遇,也好给万勉铺路。
而在赴宴的前一晚,万勉早早便睡下了,为他打洗脸水更衣的正是方静玗和方澈两兄妹。
待万勉睡下,方澈替他吹了烛,悄悄和方静玗离开了卧房。
抱着面盆,方静玗松了口气说道:“哥,你说这次那位大人给了这么多钱,阿勉应该很开心吧?”
“那是自然,甭说阿勉,我都替他高兴。”方澈说着也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嗯,只要阿勉能够幸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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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满足了。”
谧静的夜里,方静玗的声音也显得弱了些。
是了,她只求她的阿勉能获得这世间最大的幸事,至于她脑海中的虚妄,只能留在每一次的酣梦里去了。
在点点的繁星簇拥下,兄妹二人的背影沿着走廊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尽头转角处。
然而,万勉是开启了美梦历程,这头,忙得不可开交的萧霖和穆宥却开始了看不见尽头的噩梦。
“我!要!回!云!翀!”
穆宥满头大汗地倒在竹席上,四肢乱舞开始撒泼打滚。
他这幼稚模样,萧霖早已习以为常,内心本毫无波澜,但无奈今日实在太热,打了一天的工后,她也没了耐心忍他的无理取闹。
“啧。”萧霖难得咂嘴。
结果,穆宥仍不识相地继续抱怨:“在云翀的那段日子,还可以时不时偷个懒,客人也没这里这么多……又累又热,没有空调,我连饭都吃不下了!”
萧霖不语,只一味地给自己扇风。
见萧霖不做反应,穆宥倒急了,竟开始撒泼打滚起来,不停地发出阵阵噪音。
喀拉喀拉的声音响彻他们的小房间,但依然没能让萧霖看向他。
于是他不乐意了,一溜烟从床上窜起,略带怒气地叫了几声萧霖的名字。
直到这时,萧霖才回过头来。
可她视线转来后,穆宥又不知该说什么,索性胡乱找了个话题来:“那啥,这次的任务,楚陌有给什么线索吗?”
萧霖轻叹一声,摇摇头:“他才不会给免费的线索。”
一下子被点醒,穆宥才想起上回的教训来——为了高青的下落,他们直接欠了这个奸商五百文钱。
“那怎么办?”穆宥挠了挠耳朵,小嘴一瘪,“连要找的人都不知道是谁,该怎么把茶羹送出去?”
“我也不知道。”萧霖不安地抠了抠手指,“要是楚老板能平白无故送我们一条线索就好了……”
谁知,她刚嘟囔出声,小门也随之吱呀作响。
“怎么?发现自己的无能了?”
一转头,站在门口之人依旧一身华服,若不是有屋内的烛光照着,那身墨色衣衫早已助他融入这夜色。
夜气燥热,他的话语倒是冰冷得紧。
不过,好在穆宥认错得快。
见楚陌有一丝松口的迹象,他赶忙走上前去,扯住他的袖子,一副窝囊样:“楚老板,求求您行行好吧,施舍我们一点消息吧,好人有好报的!”
也就只有求人的时候,穆宥才会好声好气地尊他一声“楚老板”。
好在楚陌绝非小心眼之人,也没精神与他瞎掰扯。
于是,他扳开穆宥的指头,递给两人两张帖子,说道:“明日,跟我吃酒去。”
“吃酒?”穆宥一边拱起眉毛,一边又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帖子,“可我们明天还要给你跑堂呢,不然可要无处可去了……”
楚陌当然听出穆宥话中有话,因此蔑笑一声:“行行行,明日就当是外派?”
“成交!”
生怕他反悔,穆宥立马将手上拿到的帖子藏在身后,偷摸塞给萧霖一份。
接过帖子,萧霖仔细看了眼落款:
孙家?
孙家是什么人物?
没等萧霖发问,楚陌先解释了起来:“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孙大人,家中办乔迁宴,请了不少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你也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咯?”
好不容易消停会儿,得了好处的穆宥又一副欠揍样,甚至学会了添油加醋,生生给他编了个“大”人物出来。
对此,楚陌合上眼睛深吸一口,试图压住内心的不快,一字一句道:“没错,本人正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所以你二人究竟去不去?”
“不过……”在一旁见他们唱着戏,萧霖颤颤巍巍地从谈笑间隙中插了一嘴,“既然是请大人物,为什么还要带我们去?”
忽然,楚陌睁开了眼,嘴角一斜,极尽玩味之意。
“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去看好戏。”
18. 鲤鱼话(三)
不负昨夜璀璨星辰,这日又是一艳阳天。
只可惜,在这酷暑季节,艳阳不见得能给人带来些许喜悦。
然则对于前去赴宴的万家父子,即便天上降火球,也无法打消二人脸上难以抑制的喜色。
得亏孙大人赏赐银两够多,万哲与万勉在赴宴前一日便取到了定制的新衣裳,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十足又春风得意。
没坐多久马车,爷俩便到了孙府门前。
待马车停稳,万哲缓缓从帘后探出身子往外瞅了瞅,一眼就瞧见孙府的牌匾,崭新又阔气,是他梦寐以求的样式。
回过神后,万哲同万勉下了车,悠悠踏上孙府门前的石阶。
与他家不同,楚陌这个奸商,虽说给了萧霖他们请帖,却连辆马车钱也舍不得出,愣是领着两人在烈阳下走了许久,才走到孙府。
“也不知道他这么抠干什么……”穆宥热得大汗淋漓,即使这一路上,他竭力走在树荫下,却还是抵不过迎面扑来的热浪,故而趁楚陌不注意,在后头又小声嘟囔了起来,“怎么?留着娶老婆啊?”
他永远管不住这张碎嘴,萧霖赶忙白了他一眼,示意他就此打住。
穆宥会意,匆匆轻扇了自己几个巴掌。
不过也正是这一眼,她的余光正巧瞥到了从马车上下来的万家父子。
她当然记着此人,他是那日撞了她的万勉!
他们也来了?他们也是京中大人物吗?怎么没听说过?
直觉告诉萧霖,他们一家绝不简单。
于是,她这头跟在楚陌身后,眼神却直勾勾挂在了万勉身上。
“呦!这不是万老爷嘛!里边儿请里边儿请!我家大人在府里迎客呢!”
刚走至门口,孙府下人即刻迎上前来,笑脸盈盈。
万哲也作礼貌回应,接着便领着万勉进了院子。
“楚老板!看来您还是赏光来了!”那下人面对楚陌,也是极尽谄媚,“还以为您日理万机,抽不出空来呢!如今您大驾光临,大人必会喜出望外!请!请!”
听见“楚老板”这一称呼,先走一步的万哲不免顿了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楚陌也来了?他就是楚陌吗?万哲心想。
不过,他与楚陌并无旧情,因此也只用余光瞄了一眼,继而走起他的路来。
萧霖不必应对孙府下人,便有了间隙将万氏父子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只是瞧着,没有出声。
随着万哲和万勉前后踏入孙府院落,二人就如凡人一跃上了天宫,左看看右瞧瞧,生怕遗漏一处细节。
果然是当官的人家,这府邸修得大气精致,雕梁画栋,府内宾客来来往往相谈甚欢。
走在路上,万勉被这里新鲜的一切吸引住了目光。
蓦地,万哲轻拍了一下万勉的臂膀,在他耳旁轻声道:“一会儿入座后机灵点,这次前来赴宴的都是达官贵人,你趁这机会给他们留个印象也好,之后的路有他们的协助必不会难走。”
万勉听后,纵使对自己该如何行事毫无头绪,却还是顺从地点了头。
由着孙府其余下人一一领路,万哲和万勉来到了他们的位子处。
刚要落座,万哲就瞧见了站在一处、被众人拥着的孙大人。
一眼望去,围着孙大人的人通通衣着华贵,想来应该身份不低。
而这样的贵人群体,对万哲而言,有着致命吸引力。
他二话不说,拉着还未坐上木凳的万勉,就大步流星地前去给孙大人道喜。
“孙大人恭喜啊!”
万哲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孙大人身边的欢谈声。
他拱着手迈到孙大人身旁,满脸写着“祝贺”两个大字:“您家当真儒雅气派,在下一进门,就觉着这风格与您的风骨极为相配!”
“哎呦!万老板!您来了!”孙大人捋着下巴上的胡子笑呵呵地冲万哲招了招手,随后又将手一摊,指尖向着他身旁的另一人,“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吏部尚书王互王大人!大官呢!哈哈哈哈!”
“哎呦!小人参见王大人!”万哲倒是迅速,孙大人话音刚落他便弯下身子去行了个大礼。
“免礼免礼。”王互轻挥琵琶袖,随即又将手背到身后,“这是令郎吧?长得真是仪表堂堂,可有娶妻?”
“暂时还未娶亲,小人这不也在替他找着吗?大人可有瞧见哪家姑娘适合犬子的?”
“那我暂时还未瞧见,无妨,有缘千里来相会。”
王互这一轻飘飘的“无妨”,却有意无意地,浇灭了万哲内心的一丝希望。
他的这句话,不仅仅是简单的客套,而是对他的一种回绝和警示。
万哲心中也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分量。
毕竟当下,王氏在朝中的势力,可谓是如日中天,他不过一小小商贾,何曾入得了他的法眼。
方才的搭话,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爹!”
在三人看似和谐的交谈中,一个声音从孙大人身后传来。
几人转身一看,竟是个衣着华丽的姑娘,她在远处嘟囔着嘴,提着裙摆小跑过来,自然地挽上了王互的胳膊。
姑娘长得相当水灵,杏眼含春,颜如桃李,肤若凝脂也挡不住她娇好的气色。
无论是谁,包括万勉,在见着这般好看的女儿家时,也会移不开眼来。
“爹,你怎么在此处啊?害得女儿好找。”那姑娘又嘟起了嘴,更显得她极为娇俏。
只一眼,万勉的心便动了——他好像,眼底有了这个小娘子的风姿。
“你瞧瞧你,马上要嫁人了,还这么没有收敛。”
王互打趣似的伸手勾了勾那姑娘的鼻骨。
万勉听着心头一紧,支支吾吾地问出:“嫁……嫁人?”
“正是,我家这宝贝丫头,在下月便要与孙大人家的大公子成亲了哈哈哈哈!”王互同孙大人对了眼,两人一同发出爽朗的笑声。
不知是王互看出了万勉的心思,从而刻意嘲讽他,还是只是想将此事公之于众,万勉总觉着他们的笑声过于猖狂恣意了些,听着很是不爽。
他心里终是不好受的。
可他们的笑声愈发大了起来,在万勉耳中,盖过了在场的一切人声,直直捶打在他心上。
他觉得,很羞辱。
在这一刻,他顿时明白,作为商贾家族的子孙,他们的身份地位在这些官宦子弟面前,是多么的不堪。
“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二位新人正是门当户对啊!”
万哲将手拱得老高,生怕两位大人看不出他想展示出来的喜悦之情。
相反,万勉在一旁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这一幕幕,被坐在一旁的萧霖看在眼里。
穆宥压根没有这多管闲事的心思,如何将这酒席吃回本早就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
楚陌亦然,背对万家父子而坐,自顾自地夹菜,吃菜。
萧霖靠不住他们,只一人偏着脑袋看着“好戏”。
宴席上,万哲和万勉作为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被安排坐在角落,连跟着楚陌来喝酒吃肉的萧霖和穆宥都比他二人强些。
整场乔迁宴,与其说是宴请各路有缘人,不如说是名门望族的私家宴。
相谈甚欢的向来是那些达官贵人,像万哲和万勉这样的小人物连夹菜都得礼让。
虽说万哲早已习惯,但万勉却把这些看在眼里,更记在心里。
似乎在这日,他才恍然明白,为何商贾子弟要费尽心思考取功名了。
这场宴席,万勉吃得并不尽兴。
纵然桌上摆满了令人艳羡的山珍,他却认为这些佳肴味同嚼蜡,仿佛吃一口皆是对他的施舍。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被什么打了个心结。
兴许是王互和孙大人两人谈吐不凡?又或是王大人的貌美千金就要出阁?抑或是即便自己为了赴宴,刻意装扮得衣冠济济,却依然与这场酒宴格格不入?
他的喉咙涌上一股酸楚来,却又要生生咽下面前那碗“更高贵”的米饭。
良久,这场宴席便在宾客们的欢声笑语中散了,看着大人们一位位地拱手拜别,万哲也打算带着万勉离开了。
可谁承想,两人刚要迈出门槛,就被身后的一个声音喊住脚步。
万哲匆忙回头一看,原来是王互王大人,于是万哲又挤出笑眼迎上去。
“王大人有何贵干?”
“万老板,您做红木生意有些年头了吧?”
万哲看着王互捋着胡子的手上上下下,虽有疑虑却还是轻声应了声。
“那这不巧了!”王互猛地一拍手,大笑了起来,“我这正好需要您这样的老手!”
万哲一脸茫然地看向王互。
王互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于是他警惕地瞥了瞥四周,随后扯着万哲的手肘到了走廊的尽头,见四下无人,才缓缓启齿:“万老板,我前些日子呢,受皇上之命,要物色一位有能之士去管理西南芜县的一私家林场,我正愁无人胜任,这巧,碰上您了不是?”
虽说王互这般热情,万哲却还是未捋清状况,发出尴尬的笑声。
“哎呀,是这般回事。”王互搭上万哲的肩头,贴近他的耳鬓,“那片林场可是夔兮最大的私家林场,说是私家,朝中大大小小的木材置办皆是出自此处……”
“原主不幸因病离世,皇上同他交好,便应允了那老板生前的请求,令我寻得一名合适人选前去接手,里面的杉木、楠木不计其数,质量还是上等!您是个懂行人,我派您前去自当是合适的,您平日里也无须干事儿,只需负责清运木材便是,是个肥差!”
王互说得头头是道,可他愈是大肆渲染这是件多美的差事,万哲心中都不断扪心自问——既如此好,天陵城中大大小小的木商数不胜数,为何,偏偏是他?
莫非……
“大人您选中我……”万哲结巴应道,“可是有事务需小的理办?”
万哲这一问将身旁未经世事的万勉惊到了,却正巧合上了王互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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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见他是个聪明人,王互嘴角霎时落下,将唇更贴近了些:“万老板只需在每次清点时少他个部分,将这些木材倒卖出去得点油水,然后我俩三七分成便是。”
听至此,万哲瞬时慌了神。
这说轻了是倒卖之罪,可说严重了便是欺君!一旦露了马脚就是要掉脑袋的!
王互自当明了万哲的心思,又怕他回绝了去,于是赶忙安抚道:“王大人莫怕,此事只你我二人知晓,况且我想,万老板对此当是无法拒绝的……”
“据我所知,万老板生意怕是不好做吧?近来也只是因此次孙大人购置家具豪赚了一笔,平日里怕是寅粮卯吃吧?”
“这红木生意还是同达官贵人挂钩,平常百姓是买不起这些的,也是,万老板您是筹划着转行,但万家世代皆是做红木生意,您也不好对不起万家,转行这事儿,实乃下下策……”
万哲和万勉的脸色刹那变得难看了起来,后脊顿生凉意。
“怎样?万老板,可考虑清楚了?”
万哲咬紧了牙关,眸子里尽是恐惧。
他始终不明白,自己这一安分守己的小商人究竟是怎的入了这位王大人的法眼?
虽说他口中的林场的的确确是个美差,但以全家性命作保还是不划算的。
可转念一想,纵使他不答应王大人,他们一家依旧会被权力玩弄,未来可想而知。
接了不是,拒了也不是。
“那……我们需要何时动身?”
“不急,三日后。”王互声音浑厚,字字清晰,“三日后,你们一家,就乘马车离开。”
三日?这还不急?
良久,万哲历经一场从未有过如此疯魔的心理斗争后,才悠悠吐出几字:“我考虑一下……”
“自然可以,不过若是改日,到嘴的鸭子飞了,就是万老板的遗憾了。”
说罢,王互便继续捋着他的胡子大摇大摆地跨出了门槛,独留万家父子在角落里面面相觑。
“爹……这……”
“我考虑一下……我考虑一下……”
万哲纵然握紧了拳头,却依旧止不住战栗的双手。
兴许,他们万家今后的命途就在此分岔了。
此时,万家父子万万没能料到,在他们与王互谈话的长廊尽头,有一扇门窗,而那窗子后头,站着的正是偷听的萧霖等人。
在无人的角落里,萧霖却将他们之间这场秽恶的交易铭刻在心。
穆宥也发觉其间不对劲之处,立马转身面朝还在吃着一串葡萄的楚陌,张口就问:“他们这样……犯法吧?”
“人呢,贵在有自知之明,也贵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楚陌淡然处之,又塞了一颗葡萄入口,手指在空中轻点一下,“他们,也在做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事。”
又是一句不着调的碎语,萧霖听得都有些不耐烦了。
穆宥倒是个绝不内耗的性子,有话说话,绝不藏着掖着:“老板大人,您有事儿能不能明说?我们高中都还没毕业,读不懂这么深奥的大道理。”
“那你且说,你们要问什么?”
萧霖即刻抢上一步,而后又退了回去:“我……我就想知道,那个万勉,是不是就是我们这次任务的主人公?”
这话叫楚陌来了兴致,接着,他便将手背在身后,指尖提着那串葡萄,忽然,一颗圆润的葡萄在他的摆动下,顺势滚落在地。
他挑起眉毛,露出妖痣:“对呀,可是,你们迟钝,如今已错过头一个绝佳攻克之处了。”
顷刻之间,萧霖和穆宥齐齐瞪圆了眼睛,痴痴地望向楚陌。
而此时,在萧霖等人未注意到的房檐上,正站着一只麻雀,它也耐不住酷热,自他们头顶飞过,绕过院墙,停在孙府门外的一辆马车上。
“去去去!”
王互随身的管家见状,立马挥手将其驱逐,而后才勾着腰,将王互迎了上去。
上马车后,王互怡然地坐着,管家也后脚迈了进来。
没一会儿,马夫就将车子赶了起来。
王互理了理衣摆,正欲小憩,管家却坐不住,不禁开口打断了他的歇息:“大人为何选那万老板管林场?”
王互嗤笑一声,缓缓合上眼去,轻叹一声:“那万哲不过就是我的一颗棋子罢了,他没有门路,查不到他的底细,这方可让朝中那些想皇上面前说些胡话的小人无从下手……”
“虽说他今日是我的人,但若是事情暴露,明日他便是一枚弃子。即便他将我供出又如何,他万哲不过是我在孙大人的宴席上结识的一位看似有才之辈……”
“他和孙大人才有着真正的来往,我不过是个受人蛊惑的可怜人罢了,到头来,这一切还是归在他们头上,与我而言,不过也就是少了点入账的银两,于他们而言,则是灭顶之灾。”
管家恍然大悟,拍手叫绝:“原来这才是大人您出席此次宴席的原因啊!大人果真是大人,小的佩服!”
骄阳之下,长街之上,店铺林立,人头攒动,却危机四伏。
19. 鲤鱼话(四)
宴席散场后,楚陌才悠悠领着萧霖和穆宥出了孙府大门。
这餐席面后,二人一副霜打茄子衰样,毕竟刚刚得知一个惊天坏消息——他们错过了改变结局的最佳良机!
“你为什么不早说啊?”穆宥气不打一处来。
刻楚陌却理所当然地将手一摊:“你们又没问。”
好,的确,是他们为了省那点小钱,耗了好几天,也没去问他一二。
不过谁猜得到这次他竟心情好,没向他二人收钱!
罢了,这回算他们认栽,反正之后应该不乏转机。
于是,揣着一副闷闷不乐的脸蛋,萧霖和穆宥愤懑地走出了孙府。
正当几人鞋底悬于门槛上方,一个声音又自身后而来,叫住了众人:
“楚老板!楚老板留步!”
三人一齐循声看去。
远处走来之人袍角微摆,踏着轻细的步子,穿过厅堂中斑驳的光影,徐徐而来。
孙大人眼神温润如玉,嘴角含着三分笑意,冲楚陌行了一礼,道:“楚老板今日,吃得可好?”
楚陌笑而不语,轻点一下头。
孙大人依旧没将那副笑脸脱下:“王互王大人,今日也赏光来了,您,可有同他叙叙旧啊?”
听他提及王互,楚陌唇角一勾,反问道:“孙大人,我早已不在朝堂,如今不过一开茶居的,您不如得闲之时,来我茶居坐坐也好。”
“哦哈哈哈……”孙大人仰天笑道,“改日,改日定会与姜大人一同拜访,楚老板,还请为我们留两盏茶羹才是。”
姜大人?怎么又来了个姜大人?这楚陌之前究竟干了些什么事儿?
他越是不提,萧霖和穆宥就越是好奇。
可一提到姜大人,楚陌的眸子显然暗了不少。
他顿时收起方才的笑颜,半晌,才启齿:“姜大人他,最近还好吧?”
“姜家大小姐前两月才又给姜大人生了个外孙,约莫不久就要给孩子办满月酒了,楚老板若想知道姜大人现况,不如去酒宴上亲自瞧瞧?”
越听越迷糊,萧霖不自觉凑近了一步,穆宥瞥见,随即跟了上去。
“好。”楚陌应声道。
但待他应声后,便没再与孙大人纠缠,当下领着萧霖和穆宥款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招呼也不打一声,扭头就走,还真是楚陌的风格。
萧霖和穆宥习惯了,孙大人亦然。
可正当楚陌提着串葡萄消失在街头转角后,孙大人一改方才的笑貌,转而成了一副阴鸷的神色。
他耸了耸鼻子,鄙夷地喃了句:“神气什么?离了王家,你不也只能经商去?还想去姜大人家的酒席?把姜家害成那样,不要了你的项上人头就不错了,真是嚣张……”
说罢,他也长袖一挥,转身回府。
一路上,萧霖和穆宥都揣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二人时不时歪着脑袋瞟了瞟楚陌的神情,却只见他仍有节律地一口一颗葡萄,吃得有劲。
而当他把葡萄吃完,三人也就重新踏上了留襄居的地面。
生意依旧好得出奇,铺子里的帮工忙忙碌碌,大汗不停。
想着得了便宜出门吃了趟好的,回来总要开工吧?
于是,楚陌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萧霖二人便自觉地拿起抹布擦起了桌面。
见他们如此有自知之明,楚陌觉着有趣得紧,随口夸了声:“不错,贵有自知之明。”
语毕,他当即转身就向后院走去。
然而,在他抛下拎了一路的葡萄梗以后,陡然停下了步子,再度回到萧霖和穆宥身旁。
眼前骤现一片阴影,萧霖不禁扬起了头。
“对了,昨日我收到一封急信,说是我名下有间铺子出了状况,要我去一趟。”
“所以呢?”
“所以我来问问,你们二人,想不想一起去?”
说罢,萧霖和穆宥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直起身来看向楚陌。
穆宥问道:“那你要去哪儿?”
“芜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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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还有三日时间能准备一二,也好让万家父子好生思忖一番,究竟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第二日,万勉依旧来到了学堂念书,他虽落了榜,但课业不可废,何况往年有多少考两次便成功的?细细想来,他也不觉悲伤了。
讲堂之中,夫子端坐于高台之上,案上摆放着古籍和一壶清茶。
夫子讲学讲得正投入,万勉的心却早随风飘到了窗外去。
如今的他,满心都是昨日王互提及的赚钱法子——的确危险,又的确一本万利。
他想了想,这其中必然有诈,还是应当拒了保险些,但……以王互的手段,他们拒得了吗……
没准这回能得天佑万家一次,真让他们吃到油水来?
毕竟霉了半辈子,福气总该眷顾他家一次了吧?
不过,他心结一个接一个涌入脑海,走神的样貌却被有心之人抓了个正着。
正当万勉还沉溺于窗外的蝉鸣之时,一个扎脸的纸团突然擦脸而过,尖锐的折角划得他左脸生疼。
“哎哟!”
万勉惊叫一声,捂上脸颊,却又不敢放开嗓子,生怕打搅沉浸在书海之中的夫子。
扭头望去,坐于他斜后方的几个竖子相互挤眉弄眼,一边故作正经地执笔记录,一边暗自窃喜。
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只侥幸偷得肥鸡的黄鼠狼。
万勉投过视线去,他们甚至还恬不知耻地扒拉着眼皮,嘴角扯出怪异的弧度,眉眼间充满了戏谑。
又是王公子一伙儿人,平日里他们尚且不会在夫子讲学时捉弄他,这回听闻他又落榜了,即便自己也名落孙山,也要抢先嘲笑他一番。
万勉不屑于同他们计较,毕竟虽说文采不好,他刻入骨髓的教养却叫他不与人同流合污。
可是,他在书院的日子,却并没有想象的轻松。
很快,上午的讲学随着日头的升高,正式落了幕。
平日里,一来是为了多念些书,二来是为了省些钱,万勉早已养成自备午膳的习惯。
清晨由方静玗装好吃食,叮嘱他一并带上,到中午歇息时再吃,长此以往,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
不过这绝非上等计策——
夏日酷热,饭菜极易发馊,方静玗只好在早晨给他放凉了米饭,才装进餐盒;
冬日寒凉,即便冻得双手失去知觉,他也只能强行啃下硬邦邦的饭菜,有时他会将饭盒揣进怀里,却还是抵不住肆虐的寒风。
这些苦都吃得了,还有什么能难住他?
近几年红木生意不好,家里也渐渐入不敷出起来,眼看陆陆续续发卖了不少下人,万勉便开始体谅父亲的难处了。
这日,他一如既往地打开方静玗事先为他备好的饭盒,正准备动筷,蓦地,一只黑手拔地而起,瞬间挑翻了他的碗筷。
“你们干什么!”万勉即刻窜起,冲着眼前搞鬼之人怒骂一声。
谁想那人毫无悔意,将手盘在胸前,脑袋一歪,眉头一提,嚣张跋扈:“你这饭菜馊了,臭到本少爷了。”
“你……”万勉大臂微抬,作势要给他一拳,却又陡然停在半空。
恰恰是他这一犹豫,反向助长了王公子的气焰。
刚做好抱头准备,甚至还扯着几个小弟给他挡在前头,缩着脑袋往间隙中一窥,见万勉并未动手,他立马直起腰来。
王公子甩开手脚,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极尽挑衅:“怎么?还想打本少爷?就凭你?”
很多时候,万勉忍不了此人分毫,但又被逼无奈,毕竟王家有钱得紧,连他借读的这座书院,都是由王家出资建的。
当初,为了让他能进入这间书院,万哲跑了许多关系,费了不少口舌,才沾了万家远方亲戚的光,将万勉安排了进来。
因此,在书院寒窗几年,万勉片刻不敢歇息。
可他苦心钻研,却有的是人浪费光阴。
万勉不打算同他计较,而是默默俯下身子,以指尖做爪状,一点一点撮起还未沾上泥土的饭菜,一一放进餐盒,想着拿去清水中洗洗,也还能吃。
“怎么?不理本少爷?”王公子似乎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愿,“你什么身份?竟敢不把本少爷放在眼里?”
万勉鼻息重了不少,但他的理智却在不停地催促他安静下来。
“说话啊!哑巴了?”
“我懒得同你们计较。”
最终,万勉还是没能压制心中的怒火,顶了一嘴。
可谁知,正是这一顶嘴,径直挑起了王公子心底最深的不满。
他见万勉还有些能耐,一朝推开身旁的小弟,自己大步走到其面前去,用鼻孔对着他正脸:“懒得同我们计较?你谁啊你?你不过一家道中落的穷鬼罢了,哪来的底气同本公子这样说话?”
万勉不吭声。
王公子继续阴阳怪气:“穷人志短,情有可原。”
万勉依旧没有做声,但牙关却咬得紧紧。
王公子公然侮辱道:“古来常有寒门出孝子,白屋出公卿的佳话,你家呢?穷是穷,却出不了秀才,日日装清高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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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苦读,到头来还不是名落孙山?真叫人笑话!”
“那你呢?”王公子句句嘲讽,字字捶打在万勉心上,“你好似,也榜上无名吧?”
然而,万勉这声讥刺并未惹起王公子的注意,他的嘴角反倒翘得更高了起来:“本公子可与你不同,我们王家家大业大,光是一年的流水都可养活近半个天陵城的普通人家,而你?怕是早已自身难保了吧?”
没错,王家就是如此富足,故而滋养了王公子这样的纨绔;万家也确实如他所说,当下,已然是强弩之末了。
“所以呢?所以你想让我为了钱财,去当你的走狗吗?别做梦了。”
“你当真是我见过最倔之人,也不知这脾气哪来的?当初你爹来我家求我爹将你招进书院时,他那点头哈腰低眉顺眼的谦卑模样,你怎地就没学上分毫呢?难不成,你这臭脾气,是得了你早死的娘的……”
王公子的叫嚣声还未落下,在听到“你早死的娘”几字时,万勉的拳头便不受控地冲向了他的颧骨。
一拳一拳,打肿了王公子的眼眶,也打碎了万勉的将来。
瞬息间,两人如猛虎相争,拳脚相加,万勉衣袂翻滚,王公子在他的压制下,玉带松脱。
“你小子敢打我!”
王公子嘶吼一声,却未能阻断万勉接二连三挥来的拳头。
旁侧,几位同窗急急上前,或扯衣角,或拦腰抱,竭力拉架,力图制止二人的争端。
“住手啊!快住手!别打了!叫夫子瞧见你二人都要遭殃的!”
“别打了!别打了!”
“……”
周遭喧闹,却无一人的声音传入到万勉耳中。
一拳又一掌,此刻的万勉,将这十余年来历经的所有欺压,一并以怒火的形式,还给了王公子。
“疯子!你这个疯子!”
王公子显然气急败坏,一脚一脚踢向万勉的双腿,本想把他踢开,却一次次落空。
随后,在万勉理智脱离的身躯的那段时间里,王公子眼眶渐渐浮出淤青,鼻孔也不受控地流出鲜血,由于牙齿无意磕上嘴唇,他的嘴角裂了道口子。
“你们在干什么!”夫子的声音赫然从身后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并不清晰的脚步,接着,万勉就被人强行扒住肩头扯了开来,“有辱斯文!书院之中,怎可擅自打架斗殴!”
直到夫子浑厚的嗓音在万勉耳畔响起,他才恢复神智,可这时,望向沾满血迹的指节,他意识到,自己已然回不去了。
“夫子!是他先动手的!”王公子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明明被打得鼻青脸肿,说这话时倒口齿清晰得很,连连抓着夫子的袖口控诉方才万勉恶劣的行径。
夫子神色肃然,直直盯向万勉的眼底。
万勉也一时语塞,无话可说,默默认下了罪名。
随后,夫子轻叹一声,摇头道:“万勉,你私自动手,施暴于同窗,全无礼仪之态,举止实属不堪。如此行径,非吾所能教化。你自去罢,勿复至书院矣!”
此话一出,万勉的眸子霎时变得空洞,他仅存的一抹坚强,薄如蝉蜕,一触即碎。
时值当下,他心中才暗暗种下一颗种子,一颗足以将他托起,高过世间一切钱权的秧苗,名为野心。
将书册整理打包后,他倒掉了方才还准备去水下洗洗再吃的饭菜,看了眼内里油腻腻的空盒,神情冷漠,随手扔到书院的一角。
“你糊涂啊!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刚过正午就见着万勉的万哲,在了解一切经过后,不由分说地就破口大骂,“那可是全天陵最好的书院了!你如今被赶了出来,你叫为父去何处给你找其他好书院!”
“那就去别处!为何非要待在天陵了?”
万哲万万没想到,万勉竟会顶嘴。
于是他眉头一并起,反问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可万勉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就按照王大人的说法,我们接了那差事,明日,动身去芜县!”
“你疯了?你明知道……”
“爹!我们无路可走了!这天陵根本容不下我们!”万勉目眦尽裂,眼眶倏地红了,“去芜县好不好?我们一家,跑到一个这群畜生找不着的地方,从头再来,好不好?”
万哲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瞧着儿子写满央求的双目,一时心尖酸了刹那。
他咽了口口水,下唇被咬得失了血色。
“好……好吧……”
回想儿子曾经的遭遇,过往种种骤时化为不甘之心,迫使二人铤而走险,殊死一搏。
可命运似海,表里不一。
20. 鲤鱼话(五)
一同从外面回来后,万哲与万勉就匆忙收拾起了物件。
方澈见状很是疑惑,即使万勉令他一同帮忙收拾行囊,他一边叠着衣物,一边发问:“阿勉,你这是作甚?”
可万勉依旧没有停手,一边清点着物件,一边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向他一一道来。
没承想,方澈听罢大惊失色,急忙扔下手中刚叠好的衣衫,紧紧抓住万勉的肩头:“阿勉,万不可这么答应他啊!虽说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但这天上掉馅饼的买卖,绝不是好事!”
方澈都知道其间有诈,万勉能不懂吗?
可他依然选择走上这条路,哪怕是赌一把。
“我知道这绝非好事。”万勉接过方澈手中的衣物,自行叠了起来,“可富贵险中求,没准经此一遭,确也能得个机会。”
“可……可这风险太大了!很容易就会人财两空的。”
“不会,大不了到时候把王大人供出来,来个鱼死网破。”
方澈每说一句,万勉便回嘴一句,总而言之,就是铁了心要走这条不归路。
来来回回劝了半天,见万勉始终犟嘴,方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径直撂下一句:“不行,还是保险一点吧,别接这活儿了。”
“我就是要去!”万勉猛地扯落方澈的手,额上的青筋迸出,每一根都写着他的不满,“我们已经没路可走了阿澈,你猜我为何要去工坊帮工?就是因为工坊里只剩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木匠,其他人都跑了啊!你也清楚我家现在的情况,你真以为孙大人给的那些银两可以养活我们一辈子吗?那点银两,给匠人们发了工钱,便所剩无几了啊!”
顿时,万勉的嘶吼将他们的争吵打破,一声无名碎裂声后,二人只见唯余静默。
方澈心头一酸,苦口婆心道:“阿勉,只要我们过得再节俭一点,之后的日子是可以过的……”
“有钱为何不赚?我又不是生来就该过苦日子的。”
万勉的凉薄即刻唬住了方澈。
这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失态,方澈明白他的心情,却无法理解。
“阿澈,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我们只能走这条道了,兴许……兴许我们把事情做好便可以瞒天过海了呢?等期限一到我们就不干了,我就另起门户安心过日子,那时我们就可以全身而退了,远离世俗远离官场,嗯?”
方澈瞧着眼前的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他的眸子里透出深切的恐惧,方澈也当即清楚了他的无奈,却也可悲地对此毫无计策。
翌日,王互如约派了人来,请万哲动身前往芜县。
为此,万哲遣散了身边的小厮及丫鬟,万勉则只留下了方澈与方静玗二人。
父子二人站在门前,对这条道路仍是一无所知。
但充满未知的路子,同时也充满着诱惑。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住了几十年的老宅子被合上门来,心脏的跃动随着木门上的铜锁被扣上的响声,偶然漏了一拍。
骏马被缰绳催着上了路,踏起一路烟尘。
此去路途遥远,穿越南北,途径各地,这不,赶了半日路程,天公便下起了雨来,淅淅沥沥打在叶上,敲打出动听的雨曲。
马夫只能带上斗笠、披上蓑衣,在雨中极力控着缰绳。
车内,万哲坐在万勉身侧,平日里极其相亲的父子却在此刻被噎住了喉咙。
“爹,到了芜县以后你可以什么打算?”万勉的一声问话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万哲正了正身子,仰起头合上双眼答道:“走一步算一步。”
“您真的觉得此事是良机吗?我并不认为王大人给我们这毫无交情的父子机会,是真的看中万家生意。”
“看来你是有所预料的。”
万哲在万勉的细语中睁开了眼,扭头看向万勉的眼睛。
“我们此行必是存有莫大的危险,或是要替王大人担下祸事,但究竟是何事尚且未知。”
“那既然您都知道是要去做替罪羊,您还要去?”
“去啊,必须要去啊……”万哲眼中的坚定在一瞬之间转成了无奈,“阶层是死的,我们商户科考之路受阻,只能依附权贵。”
“勉儿,你不懂这其中难处,但你可以细想一下,在天陵待着,我们撑不起家族事业,到芜县去,既能敛财又能有权贵作靠山,虽说危险,却也是机遇。”
万勉不知如何接话。
“商人,就同我们家中那方池子里的鲤鱼一般,它们不知自己是否饥饿,只会把眼前所有鱼食一并吞入肚中,主人家投多少,它们便吃多少,最后耐不住贪欲,越吃越多越吃越多,直至爆肚而亡……”
万哲轻叹一口气,再度面向万勉,眉头微蹙:“我们的命,不也是这样吗?王大人是主人家,而我们则是池中乞食的鱼……”
不知是被风雨掀起的闪烁车帘在作衬,还是雨日的微光透进车内,万哲的眼神泛起斑驳的白光,半遮的瞳仁道出无尽的怅惘。
随着马蹄踏入一个又一个泥坑,激起一阵阵水花,马夫这才意识到这雨下得过大了。
他便拉了绳,掀开帘帐冲万哲说道:“老爷,这雨下得太大了些,正巧这天色也晚了,我们要不找个客栈住下,明日再赶路也成。”
万哲听此,缓缓探出头来往外一瞧。
雨点已经将周围的景色蒙上一层雾白,落在车轮上沙沙作响。
见此,万哲也就答应了下来,依着马夫的意思找家客栈过了这一宿。
简单吃过晚饭,万哲和万勉也洗漱完毕睡下了。
然而即便在客栈,方澈和方静玗仍好生服侍着他俩。
待万勉睡下,方静玗帮他掖了掖被角,在只有他二人的厢房里,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之后才轻手轻脚地端着面盆,悄悄为其合上了房门。
可当她刚路过走廊转角,却直直撞上了不知何时出现的萧霖,将盆中的水洒了她一身。
方静玗慌了神,赶忙跪下拿自己的衣服给她擦拭,嘴里不住念叨“对不住小姐,对不住小姐”。
萧霖心善,实在见不得别人对她卑躬屈膝。
于是在方静玗蹲下的同时,她也俯下身子去将其扶起,连连安抚:“没事的,没事的。”
实际上,萧霖绝非偶然出现。
在跟着万家马车走了一路后,她看见万家父子驾车离了大道,于是就求着楚陌跟上去,顺道在这客栈歇一晚。
楚陌本还在思忖,却被随之而来的穆宥打乱了思绪。
“楚老板楚老板,求您了嘛!”穆宥甩动双臂,夹住嗓子撒娇恳求。
受不住他这恶心作态,楚陌也便松了口。
此后,萧霖就一直蹲在角落里,注视万勉的一举一动,候着机会,看何时能同他搭上话去。
可谁知,没等来万勉,反是遇上了方静玗。
她扶着方静玗的手肘,叫她的腕部露了出来。
微弱的烛光下,萧霖无意瞥见她手腕上被蚊虫咬出的几个红包。
思索一番,她从腰间解下了一个精致的小球,递到了方静玗跟前。
“这是驱蚊球,我老板送的,我本来就不是很招虫子,但看你体质挺招蚊虫的,应该比我更需要它。”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方静玗赶忙将萧霖的手推开,满脸都写着慌张,“本就是我打湿了小姐您的衣物,怎么还恬不知耻地收您的礼呢?这不合情理啊!”
“我不是小姐,我就是一跑堂的。”萧霖连连摆手解释道,“况且,一来我这衣服本来就要洗了,你这泼我一身水还帮我消暑了;二来这小球花了银两却派不上用场,在我这儿也可惜,倒不如给需要的人。”
方静玗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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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霖的言辞说得站在一旁愣愣的。
见她还是不愿接下,萧霖轻叹一声,硬是将那小球塞到了方静玗手中去。
方静玗一时语无伦次,只好赶紧将驱蚊球收好,随后搭话道:“小姐这可是在赶路?”
萧霖点了点头。
“那你要去何处?”
萧霖瘪了瘪嘴,望向方静玗扑朔的眼睛,双唇微张,吐出两字——芜县。
方静玗听后,神情舒坦了许多:“我们也要去芜县。”
“这么巧?”萧霖也学着楚陌平日里的姿态,装模做样起来,“我叫萧霖,很高兴能认识你。”
“我叫方静玗。”
“那……芜县再见咯?要是遇见了难事,一定要来找我哦!我就在留襄居里帮工,一间茶舍。”
“好!等到了芜县,我一定请小姐吃饭。”
话音刚落,两人伸出小指拉了个勾,定下了约定。
此后,萧霖便和方静玗作了别。
多亏萧霖给的驱蚊球,那晚,方家兄妹不仅得了一场酣眠,他们简陋的衣物上,还染上了驱蚊球的熏香。
进了房的萧霖再难克制猛跳的心脏,直接靠在门扉上,让自己歇了会儿。
哪怕相识了十余年,穆宥还是会在见到萧霖鼓起的腮帮时,心中泛起蜜意。
他忍不住打趣一声:“不就是去打个招呼,也能紧张成这样?”
萧霖没做声。
“话说,”穆宥没得到萧霖的捧场,便转头面向楚陌,“还以为这次能在京城多待会儿,这下又出了远门。”
“天高皇帝远,只有离了京,才好做坏事啊。”
穆宥“切”了一声,转而又给萧霖扑棱起竹扇来。
得了丝丝凉意,萧霖也才稍稍缓了过来。
她看了眼穆宥,又看了眼楚陌,心中疑虑骤生。
其实,她早就想问了——关于楚陌的事情。
明明说是让他们改写故事,故事的主角的确是别人,但他又好像也是故事中的角色。
茶舍老板?还是朝中官员?又或者他会仙术,其实是个神仙?
越是细究,她心中越是恐惧。
但不去细究,她又惴惴不安。
于是,萧霖迈出右脚,向侧边挪了一步,问出了自己心底的惑事:“楚老板……你究竟是谁?又或者,你是什么东西?”
楚陌一言不发,转身避开他俩,寻了一把椅子坐下,再从袖袋中掏出一本话本便开始读了起来。
虽未得到答复,萧霖仍不愿就此善罢甘休,她继续追问道:“你是神是人?”
穆宥显然被萧霖的这一连串的问题给骇住了。
但与此同时,他也在等待着楚陌的回答。
“还有上次在云翀的时候,你是不是在街上看见了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你明明平时都摆出一副对一切了如指掌的样子,却在那时会愣住?”
楚陌听后停住了正在翻页的手,滞在原地。
萧霖洞隐烛微,不放过丝毫线索,穆宥怔然四顾,先望向萧霖,转而又盯住楚陌。
随后,楚陌在两人炯炯凝视中仰起了头来,让他漠然却凄切的目光迎了上来。
那一刻,周遭嘈杂顿时消散,夜里的虫鸣与店外湖水水面上,被晚风掀起的涟漪和鸣。
可这份静谧却很难让人心安。
楚陌望着二人的眸子,眼睫却低了一寸,悠悠吸气一口,低声道:“我……在十几年前那场血洗朝廷的党派之争中……便已是个死人了……”
正是这样一句话,将站在原地的穆宥和萧霖彻底骇住。
寂静的夜里,雨还在肆无忌惮地下着。
好似这雨声清除了一切杂音,让世界变得尤其清幽;可又好似这雨声便是一切杂音,悄悄盖住了世上所有丑陋的声响。
21. 鲤鱼话(六)
此行一去便是七日,途中景色交替尤为明显,看着身边的林木愈发葱郁高大,萧霖就深知,这路途不会再如何遥远了。
舟车劳顿,万家一行人靠着马夫找到了王互为他们安排的宅子,收拾一番后好生住下,萧霖一行人则来到楚陌口中提到过的那间“出了事的、他名下的铺子”——依然是留襄居。
不过,这铺子确实出了不小的事——此地百姓不知为何,不喜饮茶,故而留襄居纯纯在砸钱经营,只出不入。
眼看濒临倒闭,这儿的店主才急信给楚陌,请他老人家来此考察考察。
究竟关店与否,全权由他决定。
店呢,暂时是关不得的,毕竟他们三人还得借住于此。
于是乎,见到楚陌的第一面,那店主当即扑了上来,拼命向他哭诉这些年来的不易。
话里话外不过都在暗示着,期望楚陌关店后多给他划些钱来。
楚陌也是大方,这店主显然是在刻意夸大事实,他发现了却不说,甚至还当真多给了那店主不少钱,让他把铺面转交回来。
如此轻易就大赚一笔,店主自然是乐得开花,三两下清点完自己的财物,像兔子一般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
“跑得真快。”穆宥嘟囔了句,随后擅自将身上挎着的行囊放到了桌面上,“楚老板,你家店长都跑了,这铺子还开得下去?”
“开不下去了……”楚陌伸出指头,轻轻拂过落了层薄灰的桌面,脸不红心不跳地来了句,“但你二人要借宿于此,还是得给我费用。”
什么?店都倒闭了,居然还要敲诈他们一笔?
穆宥气得呱呱乱叫,当即口不择言:“不是……你……我们……你这……不儿,你铺子都倒闭啦!我们怎么给你打工?想屁吃啊!”
这回,连平日里好声好气的萧霖也面露难色,躲在穆宥身后,候着楚陌的答复。
谁想,他的答复倒比他们想的简单——“你们可以去别的铺子里跑堂啊。”
轻飘飘撂下一句,楚陌就将二人草草打发了走。
怎地?他们奔波七日来到这阴湿小城,就是为了换个铺子跑堂?好生有趣。
穆宥可不答应。
于是,他斗胆发问:“是不是,只要每日给你两百文,我们就可以在这儿住?”
楚陌提了下眉。
“好!”穆宥一声应下,灵机一动,“正好你这儿还有不少没卖出去的茶叶,那不如直接给我和萧霖做碗奶茶去卖卖!”
楚陌方才说的兴许是玩笑,但穆宥却不是。
萧霖都还未应下,他倒先兴致冲冲地往后厨跑去,留萧霖和楚陌两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反正于穆宥而言,一切可能都源于不可能,富贵还得险中求。
而后,不顾他人劝阻,思索片刻,他随手抓起一把红茶叶,径直丢进了装着滚水的壶中。
待一壶茶彻底煮沸,将茶渣滤出,备好牛乳,随时可以调配。
穆宥深吸一口,扶住这个时代得来不易的牛乳,缓缓倒入碗中。
而后,牛乳滴入茶水,激起阵阵涟漪,涟漪漫漫,漫到万勉脚下的青砖之上,打湿了苔藓。
池中的鱼儿抖着尾巴,又激起一阵波纹。
王互为万哲他们置办的宅子不大,但索性还有一方鱼池。
对此,万勉二话不说,亲自从市集上买了几条鲤鱼,投到池子中养着。
眼见着这些鱼儿摆弄着水花,他的心也静了下来。
安顿好一切后,万哲动身去了林场。
林场距县里也有好一段距离,万哲乘着马车,赶了许久的路才得以抵达。
下车后,他环顾四周,心中默默感叹一声。
不愧是整个夔兮最大的私家林场,繁密的丛林望不到边际,树木长得高大粗实,一眼就知是上等木。
不过,万哲可不负责管理这些林木的栽培。
他还没在林场内走上几步,一位哈着腰的中年男子赶忙迎了上来,满脸尽是笑意:“万老板,您来了啊?在下曾裹,是本林场的总监工,也是,嘿嘿,您的得力助手。”
万哲随意应了一声,扭头前去查看账册。
翻看账册才知,这林场中木头的归宿,基本都是达官贵人家中。
毕竟是贵人,总是不愁银两的。
即便知晓此地木材价钱偏高,还是会来此选购木材,故而使得这林场的老板赚得盆满钵满。
正当万哲还沉溺于琢磨这些账册时,曾裹踮脚来到了他身侧,汇报道:“老爷,方才云翀的大人来话了,他那处要修一间新宅,需要购置一批上等的杉木,钱款也已到位了,您看,是否需要现在命人清点木材准备运去?”
万哲思索片刻,想着这可是个好机会,他正巧去熟悉这交易流程,看往后应当从何处下手方能完成那个“任务”来。
于是万哲作势地点了点头,跟着曾裹动身去了木材清运地。
待万哲和曾裹到达清运地,好些工人早已忙活着整理木材,他们刚到不久,便将木材清点完毕,逐一汇报了上来。
万哲瞧着眼前这些高大实诚的木材,摆了摆袖子令工人们退下,只留下两位看似较为壮硕的工人。
接着,他将曾裹拉至身旁,对他耳语:“叫他们将其中部分木材换成次等木。”
曾裹听见,当即慌了神,一时哑口。
可在他对上万哲的目光后,又不得已吩咐了下去。
闻此消息,工人们自是对这位新上任的老板投去异样的眼光。
万哲也有所发觉。
于是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厚实的钱袋来,在手中掂量两下,递到曾裹手中:“你们辛苦了,这是工钱,此事不可声张。今后我们还是会干这活儿,每次都少不了你们的报酬,但若你们将此事告诉外人,不仅这额外的工钱没了,我保准,你们的工作也会一起丢了去。”
“遵命老爷,我们也都是聪明人,您赚钱还带着我们一块儿赚,我们感谢您都来不及呢!”
曾裹又露出那副虚伪的笑颜,看着就叫人嫌弃。
万哲背手站在一旁,看着曾裹将钱袋里的银两分给那两位工人,并一一在他们身旁耳语了几句。
似乎这一切都要被办妥当了,眼下就是将王互那份交到他府上去。
头一次干这般事,万哲心中还是后怕的。
待运木材的货船绑好防水布、拉好桅帆后,由船长下令,正式起航。
万哲心里的弦即刻被绷了起来。
他心中清楚极了,这里的每一环节都不可出一丝差错。
纵使王互交代过让他安心做,但这毕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倘若真的出事,必不是一顿痛骂就可轻易解决的。
成败,在此一举。
万哲在林场安排一切的同时,万勉则在宅子里,悠闲地洒着鱼食。
随着一颗颗鱼食被条条鲤鱼一嘴包住,万勉的思绪又会再多一缕。
举家来到芜县后,他内心极度恐惧着,又极度兴奋着。
此后几日里,万家父子都夜不能寐,心事重重,方澈与方静玗也注意到了这爷俩的不对劲,可即便二人发觉不对,却也无法干涉。
每每夜里,方静玗都会睡得比方澈还迟些,她只有在确认万勉额上不再冒虚汗后,才会回到下人卧房。
若万勉整夜惊惧,她便会守着他整夜。
自少时起,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她身份低微,能力微薄,能做的,只有陪在他身旁,此生不离亦不弃。
于是就此般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过了些日子,直到一月后的那日,万家终于收到了来信——
“货物已悉数收到,经查验并无损坏,多谢老板。”
当万哲手捏那张泛黄的信纸时,他全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每读一字,他的喉咙便缩紧一分,直到读完落款,那颗心才哐啷砸进肚里。
“太好了,太好了……”
为安抚自己的情绪,万哲饮下一口浓茶,才支着身子缓缓起身。
他拖沓着腿,挪步到一个小木盒前,拿食指揭开木盒,里面所存之物,才得以重见天日——正是一沓沓被他安稳放着的银票。
不知为何,万哲的眼眶忽地热了,然后从中汇出一滴泪珠,垂直落在那张被放在最上头的银票上。
那滴泪,似乎道尽了这些年来他孤身经营万家的酸楚,又拉开了万家辉煌将来的序幕。
第一笔交易大获成功,万勉当即提议要置办一桌家宴,一来是庆贺生意开张,二来是再让自己的“做贼心虚”显得寻常些。
接到万勉的指令,方静玗立马动身上街采买食材,以准备一桌大餐。
自万勉遣散了万家原先的下人以来,方静玗这是头一回孤身一人上街采买,本想拉着方澈一同前去,可怎奈方澈也被万哲安排了事做,两人只好分头准备这次的家宴。
来到市集,方静玗拎着篮子边走边瞧。
因近些天来一直都下着雨,地面上全是泥水,土地被来往的民众踏来踏去,愈发泥泞不堪。
走在路上,她的耳畔尽是菜贩子的吆喝声和市井人家讨价还价的争辩声。
这儿的人们嗓门大,一来一往地十分闹腾。
倏地,方静玗的余光无意瞥见一位扛着鱼篓走来的渔翁,一眼望去,他手上的鱼极其肥美,于是她二话不说走上去问价。
“阿翁,这是什么鱼?”
“鲫鱼,方才才从河里捉的鲫鱼,新鲜得很。”
“好,那我要了!”
“好嘞!”
方静玗高兴地从钱袋里倒出铜板,递到渔翁手里,接着再从他手中接过鱼,费了些力气才将其放入篮中。
刚与渔翁作别,谁知那鱼过于“新鲜”,活蹦乱跳,一不留神便蹦出了方静玗的菜篮,径直蹦到了隔壁另一位卖菜的大婶摊上。
如此还没完,赶忙去捉鱼的方静玗生疏了些,一时手忙脚乱,胳膊肘直接将摊位上摆放的几个菜篮打翻,里头的蔬果生生滚落在地,裹上灰色的泥浆。
那卖菜的大婶见状可不乐意了,冲着方静玗大吼:“你这把我的菜都糟蹋了,你让我如何卖!”
方静玗可没见过这种场面,满眼皆是惊慌。
可她身上带的菜钱不多,买下鱼来更是所剩无几,压根不够买下这些菜来。
原本她本想着,买完这鱼便回去,却在最后关头摊上这事儿?
急得她杵在原地直抠衣角。
“多少钱?我出。”
突然,方静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猛地回头定睛一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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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洗干净的万勉。
听着有人愿出钱,那大婶顿时消了火气,探出身子往地上瞅了几眼,嘟囔着回答道:“这些蔬果可是上品,这么些怎么也得要个百文钱吧……”
周遭看热闹的人听见立马议论纷纷。
这些个蔬果哪值百文钱?她明摆着就是在欺负人家小姑娘,想趁机讹她一笔。
方静玗听见那大婶张口就要百文钱,气得张口就骂:“这点蔫巴菜要百文?百文我可以买一锅好菜了!”
周围的人也跟着她骂起了那大婶,方静玗则更势要动起手脚来。
而万勉却将她拦住,从袖中掏出银子放到大婶跟前,厉声说道:“这是二百文钱,足够买你整个摊子的菜了,望你以后看好自己的菜,莫要再做这些黑买卖,损阴德的。”
说罢,万勉头也不回地拉着方静玗返回家中,只留下那些围观人群对此各执所见。
可方静玗并不这么这事儿可以如此作罢,思来想去,她还是撒开了万勉的手,冲他大吼:“阿勉你这么回事啊?那么多银两都够我买好几回菜了!”
“阿静,你看不出那人就是在得寸进尺吗?你这纯纯在受气!”
“我知道啊,但我受会儿气就受会儿气又无事……”
方静玗话未说完,就被万勉打住:“有事!当然有事,阿静你听好了,今日我万家不似以往,今后我万勉不许任何人欺负我万家人!”
这绝非头一次,绝非头一次万勉清爽的声音得以拨动她的心弦。
她怔了片刻,很快藏起悸动。
万勉这话虽说得大义凛然,但她却并不认账,驳斥道:“我知道阿勉你有骨气,可家中哪来这些钱给你这般挣骨气?”
万勉瞧着方静玗一脸焦急的模样,扑哧一声竟笑了出来。
他伸出手摸摸方静玗的头,笑着答道:“阿静果真不太关注生意场上的事啊,我们举家搬迁来这边正是为了大赚一笔,近日生意刚进账一笔大的,我爹高兴才让你们办一桌好菜同喜,阿静只要知道,我们的生活不会再像曾经那般困苦就是了,这些个银两不过是九牛一毛。”
听着万勉的说辞,方静玗半信半疑,直到重新见着万勉脸上那股许久未见的少年意气,她才真正信服。
毕竟于她而言,只要万勉能够得偿所愿,她便无欲无求了。
同她相左,此时的万勉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畅意——那种不必看人脸色,不必挑挑拣拣,只要兴致来了,大手一挥即可撒银百两的痛快感,属实叫人沉醉其中。
而他万勉,如今也有这底气了。
回到家中,方家兄妹匆忙着手起菜品的烹饪,万勉也前来帮忙,三人的打趣声充盈整个厨房,其乐融融。
待到正午,饭菜上齐。
虽是几道家常小炒,四人却也吃得尽兴,双方互相夹菜,品鉴菜肴,来回打趣,活脱一家人。
但几人正值兴头,大门处却传来门环叩门的声响,还时不时伴着谁人的叫唤声。
方澈见此赶忙放下碗筷前去应门。
开门一看,是一位老妪。
“您是……”方澈率先问了句。
老妪听后,先是微颔了一下脑袋,接着再满面春风地对方澈说:“你好,我们县太爷想见你家老爷,有要事相商。”
来者是客,方澈虽不清楚此人究竟是谁,却还是恭敬地将那老妪和其身后的县令引进屋里,带到万哲跟前。
“哎呦!万老爷在用膳呢!”县令拱着手笑盈盈地大步迈了进来,直奔万哲。
“您是?”
“本人姓徐名徽,是这芜县县令,万老板幸会幸会!”
万哲虽出于礼貌放下碗筷起身迎了上去,却对县令来此的目的毫无头绪。
于是他先偷偷打量一回眼前之人,而后才开口问道:“县太爷来此,所为何事?”
谁知,徐徽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又扭头上下端详了万勉一番,轻轻点头,接着斜着身子凑近万哲,低声道:“万公子可有婚配的打算?”
他这一说辞可将在场所有人惊住了,还以为只是寻常造访,谁知竟别有用心。
万氏父子互换一遭眼神,不知如何作答。
许久,万哲才结巴追问:“县太爷……这是有何想法?”
“我这不是瞧着,贵公子风流倜傥有贵人之相嘛,正巧小女正值出嫁年纪,我为她寻了千百户人家都找不到满意的,今日见贵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我一眼便相中了啊!”
徐徽乐不可支,笑声充盈了整个厅堂,却没瞧见万家人的脸色愈发沉重起来。
尤其是方静玗,她目光涣散,指头也使不上力来。
“万老爷无需担心小女嫁入夫家帮不上忙,您在芜县里打听打听,谁人不知小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除此之外,女红、厨艺一样不落!哈哈哈……”
徐徽依旧自顾自地开怀大笑着,万勉的眼睑却不禁抽搐了几许。
怕是自娱自乐了半天,却无人捧场,徐徽这才收起先前那副嘴脸,转而沉稳不少。
他理了理衣冠,再度问了声:“您觉着如何?”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贵客,万家父子都显得手足无措,加之他来此所图之事,万哲同万勉相觑良久,仍不知如何予以回复。
“这……”
22. 鲤鱼话(七)
家宴上,县令一人在此仰天大笑,其余人则只能在这尴尬气氛中相顾失色。
万哲不知该如何行事。
他们初来乍到,突遇此县县令亲自前来说亲,若是拒绝,就是叫县令难堪,此后他们在此地行商定不会便利;
可若允了这婚事,于万勉而言却显得不公,兴许还会毁掉县令千金的往后余生。
这思来想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叫万哲好生为难。
“老爷不妨给我们几日时间,毕竟是儿女的终生大事,丝毫不得马虎。”
万哲好不容易才想出理由将徐徽的请求推脱掉,心里也在反复斟酌此事。
徐徽倒还是个明眼人,他看出了万哲的心思,也并未再咄咄逼人,反倒另提了一个请求:“那不如这般,明日正午我定了醉仙居的位子,正好叫两孩子吃个饭见一面,也算是相互认识了。”
“这……”
万哲心中深觉这也不妥,可又不好再次回绝。
他本以为,朝堂之事是再难花落他家了,却不曾想过,竟得了县令青睐。
可细细想来,这县令无非就是见着他竟能从那般背景的前人手中抢来这生意,如此之下,必有朝中大官作保,且关系之深不容小觑。
而转眼他这一边陲之地的小小县令,不过是想借儿女婚事,找个靠山,攀个亲戚罢了。
“好。”万勉突如其来的发话打破了此刻的尴尬,“在下愿意,与千金一见。”
方静玗闻之,心间一怵。
徐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复,冁然而笑,随意补了几嘴具体事宜,便干脆利落拱手告别,留下的只一阵渐渐远去的爽朗笑声。
被县令这一闹,这一桌饭菜都不香了。
一时之间,桌上剩下的只有万哲的思虑、万勉的放空、方澈的懵懂及方静玗的呆滞。
悄然之中,月儿浮出了云层,给芜县这片大地洒下了银白的霜。
来此地也有些时日了,这晚是难得的清朗,可惜青石板上蓄着的雨水还不曾有干涸的迹象。
自从家中下人散了后,服侍万家父子的重担就由兄妹二人扛起,洗衣做饭样样都为这对父子打理得条理分明,却也累惨了他俩。
“哥。”方静玗洗着换洗下来的衣物,忽地冒出一句来,“你说,阿勉是想成亲了吗?”
方澈听着,放下了手中的皂角,直起身子来答道:“也许吧,阿勉毕竟也到成家的年龄了,我们万家也该有一位少夫人了。”
“可我们都不知阿勉会不会喜欢县太爷家的小姐,就这般让他们成亲,对两人都不好吧?”
“阿静啊。”方澈甩了甩手上的水,将左手放到了方静玗的头上,满脸温柔,“古来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老爷想让阿勉娶,那他便得娶,这事,由不得他。”
方静玗听后,却难过得嘟起嘴来。
她并非大家闺秀,不懂这些文人雅士的相敬如宾和传统礼俗,她只知相爱之人方可相守,她的阿勉也应当和他真正喜爱的女子共度余生。
哪怕,那个人不是她,她也不想见着万勉为了父辈的颜面,娶一个两看相厌之人回家。
不知方澈是否瞧出了方静玗暗藏多年的心思,他没来由地道了句:“别想了,我们不过是万家的下人,与他们不会有结果的。”
“什么?”方静玗心跳骤停,恍惚抬眼。
“没什么。”方澈揭下搭在方静玗头顶的手掌,背过身去,“我的意思是,我们没资格管阿勉的私事。”
方静玗神色没落,心不在焉地继续揉搓盆内的衣物。
翌日,雨又下了起来,暗青色的天叫人心中郁闷丛生。
万勉换了身衣裳,抬头望了望天中止不住下落的雨滴,叹了口气,然后打着油纸伞出了门。
这头,穆宥正坐在窗前观摩站在窗台上避雨的小麻雀,一个劲儿地嘟囔着“好无聊好无聊”。
没错,前段时日,他捣鼓的奶茶生意,由于掌握不好火候与调料比例,以及错用了留襄居里发霉的陈茶,不到一日光景就泡了汤,还由于浪费牛乳和不少好茶而挨了楚陌好一顿痛骂。
屡屡受挫之下,他不得不干回老本行,顺道还得还上几坛牛乳钱。
本以为能学着小说里的逆袭主角,白手起家一举干出一番事业,好在萧霖面前出一遭风头,谁想却白白泡了汤,还得了萧霖的不屑。
没法子,他只好暂收锋芒,另寻他路。
于是,有了目标,便有了干劲。
一气之下,他索性在一日里找了两份工,交替着给人家跑堂,也费了大半月,才凑齐欠楚陌的债款。
要不说穆宥体内涌动着熊熊牛马之魂呢,当他把欠款还清后,当即辞去了夜工。
本以为会舒坦些,却在舒坦了几日后,恬不知耻地喃起了“无聊”之辞。
这一月里,靠跑堂也攒了不少钱,因此,他才和萧霖商议着,给自己放个假,好将心思回归到万家人身上。
不过谈及万家人倒也奇怪,这过了好些时日,也不见他们那头有分毫动静。
当初高青高卉的故事,进展得可谓是相当迅速,不时就会打得二人措手不及。
可反观当下,迟迟没有消息,实在叫萧霖和穆宥心急如焚。
听见穆宥趴在窗边的唧哝,萧霖也自言自语起来:“奇怪,之前跟方静玗打了招呼啊,她当时还说要请我吃饭呢,结果在留襄居守了大半月了,也没见到她的光顾……”
“她会不会只是客气客气而已?”穆宥这时倒比萧霖清醒,一语道破真相,“就像平时大人们总是说的什么‘改日请你吃饭’之类的,也不见得真的请了客。”
话虽如此,但萧霖总归是不甘心的。
她不愿相信,好不容易和攻略对象搭上线,结果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时,楚陌瞥了眼两小只,浅笑一声。
随后起身,理了理衣冠,对他们说道:“走吧,今日我请你们吃餐饭。”
一听抠搜惯了的楚陌这回竟一改常态,愿意花钱请吃饭了,穆宥必是不会放过这样大好的敲诈机会,直接从座位上窜天而起,眼中满是兴奋之情:“好啊好啊!这些天为了攒赔你的钱,吃的太寡淡了,今天小爷我可是要开荤的楚老板!”
“还是楚老板好心,知道可怜我们,好人一生平安呜呜呜……”萧霖瘪下嘴来做出哭相,随即附和道。
见楚陌毫无反应,穆宥眼珠子骨碌一转,立马说道:“要不我们挑饭店,楚老板您来出钱?”
楚陌背对着穆宥翻了个白眼,深吐一口气,点了点头。
穆宥想着这可占了大便宜,毫不犹豫地回道:“这些天我也不是白白在街上跑,我可是瞧见了一个大酒楼,一直想进去瞧瞧!”
“什么酒楼?”萧霖发问。
“醉仙居。”
走了一段路程,萧霖一行人先后踏入了醉仙居。
一眼望去,虽说这酒楼看上去并不似天陵的酒楼那般气派,但在这小县还算是不错的,起码楼中的戏台还唱着一出好戏,客人也边看边拍手叫绝。
几人刚踏进来未走上几步,便有一小二快步迎上前来:“客官几位?”
“三位三位!小二,我们要坐你们这最好的位子!”穆宥趾高气昂地挥着他的三根手指,鼻头险要翘到天上去。
“抱歉啊客官。”小二搓了搓手,露出满脸的歉意,“本店最佳观位已被咱县太爷预定了。”
“县太爷?县太爷怎的也会来此地吃饭?”
“这……小的就不知了。”
穆宥瘪了瘪嘴,挥挥手说:“罢了罢了,你们的最佳观位在哪?”
小二伸手指了指二楼的一个位子。
顺着小二的指尖,穆宥眯起眼来瞧了瞧那所谓的最佳观位,接着顺着那位子找到了它的对角。
是个正巧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角度。
然后他抓着萧霖的胳膊就上了楼,找到刚刚看中的对角位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们就坐这儿,小二你快去将菜谱拿来。”
“好的客官,客官先坐着,我等会儿给您上壶茶来。”
看着小二离去的背影,萧霖不自觉地发问:“你为什么要坐这儿啊?”
“哎呀,坐这儿正好可以看见那个县太爷嘛!我就想瞧瞧这县太爷长啥样……欸欸欸!快看!来人了!”
顺着穆宥的目光,萧霖往上一看,那个座位的确来人了,可却是一位女子,身边还带着丫鬟,想来是一位大家小姐。
这时,小二正巧将茶壶端了上来,刚欲为他们斟茶,却被穆宥打住:“伙计,你可知那女子是谁?”
小二疑惑地转过头去。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穆宥所指的女子身上时,立马松了口气:“回客官,那位是县太爷家的千金。”
县太爷家的千金?她来这儿吃饭?家宴?
萧霖坐在一旁听着,一边给自己斟了杯茶,一边斜眼看去。
几人说话功夫,那位上又来了一位公子,两人双双行过礼后缓缓落座。
穆宥刚想再逮着小二问话,却被萧霖抢先答道:“我记得他!他是万家公子,万勉。”
等了一月余,可算是找到他们了,萧霖心中既激动又慌张。
穆宥神色僵住了刹那,回过神来赶忙招呼小二退下。
接着他便凑近身子,好奇地问楚陌:“楚老板,他们两家什么时候攀上关系了?”
楚陌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水,再悠悠答道:“万家可将会是这城中最富有的人家,但凡有些路子之人都会想尽办法攀上一层关系吧?”
“一钱一权啊……”穆宥摸了摸下巴,口中呢喃,“想必是来相亲的咯?”
穆宥此话一出,当即点醒了萧霖。
她赶忙将手中的茶水放下,瞪圆了眼睛看向穆宥:“等等!你说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相亲啊。”穆宥被萧霖突然的惊叫吓到,说话都有些磕巴起来,“怎……怎么了……这很难理解吗?”
“不是。”萧霖心脏跳得厉害,径直站起了身,“穆宥,这个故事原先的结局是什么?”
谈起正事儿,穆宥才正经起来,他随即挠了挠鬓角,回想他们刚选中这个册子时楚陌的说法——
“原故事之终章,乃是一昭昭赤子之心,本勤勉不懈,奈何利诱如海,渐染金钱之欲。终至,携手良朋共赴邪途,致使百姓苦不堪言,愁云密布……”
对!故事结局正是万勉因为贪财,害了一城的百姓!
这时,穆宥才反应过来,不自觉跟着萧霖一起高呼一声。
“就是这次!”二人不约而同地齐声高呼。
想想都知道,如若当真要达成毁掉一城百姓的惨痛结局,光是一个自顾自赚钱的商贾是断然不可能的,其中必有坐于高堂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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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幕后协助。
一切不良的走向,怕就是从这场两姓联姻开始的。
不行!一定要阻止他们!
说来这二人也是莽得很,意识到当下正是故事的第二转折点,二话不说即刻朝对面狂奔而去。
可想而知,这般硬闯是决计没有结果的。
萧霖和穆宥刚绕过转角,就被同行的护卫给拦了下来:“走一边去!那可是县太爷家的千金!你们两个小孩要做什么!”
“不行!这场交易不能进行下去!”
“去去去!小屁孩在这胡说什么!再不离开,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罢,几个护卫一起握住手中的刀柄,从鞘中拉出几寸,欲威慑二人。
但即便他们说得如此直白,萧霖和穆宥依旧誓不罢休,一边被几个护卫挡在外头,一边又扒住他们的手极力想闯进去。
可怎奈力量悬殊,穆宥甚至都一口咬上了一护卫的手,却也只能被生生推倒在地。
“谁家的疯子!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了!”
显然,二人的坚持不懈惹恼了一众护卫,他们也不再顾着颜面,拔出了整把反着白光的刀剑。
萧霖见状赶忙将栽倒在地的穆宥扶起,抬头看向几位睥睨而下的护卫,眼底溢满了慌乱无措。
眼看实在没了法子,萧霖只好朝谈笑正欢的万勉及县令千金看去,扯着嗓子,极尽全力高声喊道:“不能答应!万勉!不能答应!”
但酒楼喧闹,人声鼎沸,万勉趁交谈间隙,偶然听到一丝陌生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可回头看去,他只见到被护卫押走的两个生人,在向他这边竭力呼喊着什么。
他们在喊什么?他听不清。
“公子?公子?”县令千金唤了万勉几声,这才将他的注意拉回了当下。
意识到分神的不妥,万勉立马着手为县令千金斟起茶来。
与此同时,她开了口:“小女姓徐名袅,有幸能够同公子见上一面,早些听家父描述,万家公子风度翩翩气宇轩昂,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万勉轻笑一声,将斟好的茶递到徐袅面前,回道:“姑娘谬赞,姑娘才是顾盼生姿,国色天香。”
将手中的两盏茶添满后,万勉才正式观察了一番眼前的徐袅——她模样长得算是清秀可人,但却与所谓的佳人相差甚远。
大抵是大家闺秀的缘故,她的肤色还是较浅的,看起来还算细嫩,但却无法令万勉一见钟情,久久难忘。
但徐袅恰恰相反,对于自小在此地长大的她而言,从未见过贵人公子,而万勉气质卓然,同她身旁那些干着粗活儿的男人全然不同。
她只一眼,便相中了眼前这位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儒雅的公子。
接下来的谈话中,徐袅一直掌着谈话的主流。
从诗词歌赋谈到日常喜好,万勉都一一礼貌回应,可即使两人有许多共同爱好,万勉还是无法对眼前的姑娘提起兴致。
一餐饭很快就吃完了,徐袅同万勉行了个礼便悠悠离去。
万勉也保持着风雅,待徐袅离开后自行结了帐。
然而,二人的会面未曾聊到一句嫁娶之事。
兴许是徐袅害羞不愿提及,又或许是万勉心中存百般思量难下决定,成亲这事的八字,还是没能写下那一撇来。
回到家中,万勉抖了抖身上沾着的雨珠,方静玗也匆匆赶来为万勉收伞,看着万勉若有所思的神色,她耐不住性子问了起来:“阿勉,你见着那位小姐了?”
万勉微微点了点头。
“那小姐如何?”
“甚好,应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嫁我倒是怕是要糟践了人家。”
方静玗想说些什么,话却停在唇齿间,只能继续干着自己手头上的事,也帮着万勉拍落他身上沾着的水珠。
万勉走到大堂,见着万哲正坐在厅中,他便知晓万哲要说些什么了。
“见着小姐了?”
“嗯。”
“你有何想法?”
“小姐是个好姑娘,今后必是个贤妻良母,可嫁我,怕是会亏了小姐。”
“那这可正好相反。”万哲起身,走到万勉身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县太爷那边捎话来了,人家小姐很喜欢你,想同你谈谈婚事。”
万勉挤出笑颜,心中想着,他其实从未想过自己能够自主同哪家姑娘成亲。
就像他父母一般,两姓联姻,都是为了利益。
而他与徐袅的婚事,也是为了万家的生意,期望他家能在县令的护佑下,顺风顺水。
“勉儿,你作何想法?”
方静玗鼻息一滞,愁思如絮。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的“不要”。
可她并未说出口。
万勉思虑片刻,这才抬起头来,满面笑意答道:“我无任何异议,爹您觉着合适足矣。”
值此,方静玗的心可算是碎了。
那场做了十几年的虚妄梦,也彻底散于万勉的尾音之中。
他应下后,万哲满脸生花,拍了拍万勉的肩头,随后动身去给县太爷回话。
可方静玗却瞧得清楚,万勉勾起的嘴角下,赫然藏着牵强之意。
很细微,旁人察觉不到,惟有她这位自小同他长大的玩伴,才看得破他的伪装。
女有情而郎无意,此桩姻缘,怕难得圆满。
23. 鲤鱼话(八)
与徐徽商议后,万哲便送了聘礼过去。
双方商谈十分融洽,一拍即合,找个算命先生问问,选了个良辰吉日,定下了婚期。
而为了婚宴的置办,万家急需人手。
于是万哲一举买下众多仆从,以帮衬婚宴的置办与新服的定制,方澈与方静玗这才松散了些。
方澈被万哲命为这次婚宴的总管事,一直忙里忙外的。
方静玗倒是不同,她只负责给那些厨娘打打下手,平日里也不曾有什么麻烦事。
劳心劳神这几日,她来不及哭泣,本就是遥不可及的相思,也不期有什么美满结局。
于是她忙里偷闲后,开始在宅子内打转。
在路过后院的池子时,恰巧遇见万勉在喂鱼。
“阿勉!”方静玗叫了他一声,随后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旁,“你在这儿作甚?”
万勉收回撒鱼食的手,对着方静玗露出温柔的笑来,顺便将手中的鱼食递到她面前:“喂鱼啊,这很难看出来吗?”
“咋啦?有心事了?”方静玗瞄了瞄万勉的眸子,在他手里撮了一把鱼食撒到水面上。
“没有。”万勉心虚地低下头,佯装无事发生,“就是想喂喂鱼了。”
方静玗当然不信,发出啧的一声:“你可别同我扯谎,我俩认识这些年了,我可知道你一旦心里有事便会来喂鱼,有什么不好同别人说的,就同我说吧!”
的确,方静玗想知道万勉的心事,比任何人都在意。
可她演技绝佳,表面坦然,只为掩饰心底的记挂。
骤然之间,万勉的目光沉重了起来。
方静玗的确说到了他的心事,但他还是不肯松口,只是浅浅地回了一句“你不懂”。
方静玗听了自然是气愤极了,她一气之下将万勉手上剩余的鱼食尽数打落池中,嘟着嘴狠狠转身要走,万勉就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笑着目送她离开。
对于这次的婚宴,万哲是纯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一直忙着处理林场订单,忙着给王互送钱过去,在这些订单中周旋,每日都早出晚归,但却也在此过程中熟悉了该如何操作才能瞒天过海。
也许是有王互暗中帮助,又或者是原先老板早树了个好口碑,这片林场的订单令人急不暇择。
眼见着钱财哗哗进账,万家逐步开始富甲一方。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婚宴也早已准备就绪。
在此期间,萧霖和穆宥急得宛若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给人家铺子做工,一边又在思忖着,如何阻止这场联姻。
可还未等来合适的法子,萧霖却在客人口中无意听见了一个消息——明日就是徐袅和万勉大婚,县太爷做主,打算大办一场。
大伙儿都在等着蹭些喜糖以讨个吉利,唯独萧霖心绪不宁。
自上回被护卫扔出酒楼,若不是楚陌出面给了银子,她和穆宥二人是绝无可能再踏入醉红楼半步。
那日的盛宴,两人吃得也极不乐意。
吸取教训后,萧霖和穆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当初醉红楼之会只是商定婚约,并未卜卦问吉,于是,在万哲和徐徽二人替子女问卦之日,萧霖和穆宥也悄悄潜入其中,想在此动个手脚。
不过,老天爷比他二人更不看好这场亲事,火盆中的龟甲不一会儿,就从中间爆裂。
是凶相。
可谁知,离开厅堂后,徐徽比万哲先一步发现碎裂的龟甲。
本以为他看此凶相会就此罢休,谁知他竟然从袖袋中掏出一块先前备好的替换货来,径直来了个偷天换日。
接着,他再拿那块品相极好的龟甲走到万哲跟前,一字一句向其炫耀起这是份多好的姻缘。
万哲也对此笃信不疑,率性认下了这门亲事。
躲在角落的萧霖和穆宥实在气不过,他们也没料到,这徐徽竟是这样一个畜生——为了自己的前途,置女儿的终生幸福于不顾。
可悲,可恶。
没法子了,既然徐徽强行要凑合这门亲事,哪怕萧霖和穆宥再如何使坏,他都能从中作梗,把黑的说成是白的。
如此,他们也只好认栽。
“怎么这回的难度这么大?”费了好些工夫仍一无所获的穆宥不禁发出一阵抱怨,“上次高青高卉身份没那么生人勿进,进展倒还顺利,这回,一个即将成为一城首富,一个直接是县太爷!这……我们这群平民,怎么入得了他们的法眼……”
萧霖也有些气馁:“看来只能等了,等事情出现转机……”
可穆宥不愿坐以待毙,他眼睛咕噜一转,忽然灵光一闪,一把抓住萧霖的指尖,又觉着不妥,当即收回,结巴提议道:“要不,要不我们直接去搞砸他们的婚宴?”
“不行!”萧霖一听这馊主意,立马回绝,“我们要是被发现了,肯定会被逐出城去的,那时候别说是接近万勉了,怕是连见都见不着。”
“那还有没被发现的情况呢!”
“没被发现更不好说了,你瞧,那县令都把龟甲给换了,说明无论如何他都要促成这桩婚事,即使我们搞砸了这场婚宴,他们也会办下场,没准还会办下下场,别到时候不办婚宴直接拜堂,还是会结为亲家的。”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上一次是侥幸,这一回难不成就要以失败告终了吗?
穆宥急得挠头,萧霖也一时语塞。
看来这次,不是改命的时机。
不过好在为时不晚,他们两家刚刚结亲,后期,应该还有机会。
于是,日子拖着拖着,转眼就来到了万勉和徐袅大婚之日。
幸得老天宠爱,前些日子骤雨未歇,这日倒是停了许久。
而今日黄昏之时,便是万勉迎亲的时辰。
房内,方澈和方静玗正仔仔细细地为万勉整理婚服,生怕出一点岔子。
理着理着,方澈瞥了一眼铜镜里映出的万勉的面庞,不禁笑出了声来:“我们阿勉要当新郎官了,万家终于要有少夫人咯!”
万勉在听到方澈的打趣后,才在他板着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同样默契地还嘴:“阿澈若是看上谁家姑娘了,大可跟我畅谈,我万勉保证,必定助你将那姑娘娶回家!”
“呦!阿勉都向我保证了,那我可要演一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我想娶的可是隔壁王婶的女儿,你能帮我将她娶回家?”
“没问题!改日就替你向王婶求亲去!”
三人齐齐被逗笑,笑声充斥了万勉的卧房,此时此刻,于他三人而言,世间所有的美好莫过于此。
时辰一到,万勉便骑着骏马在徐府门前候着了。
待身着凤冠霞帔的徐袅被丫鬟搀着挪步而出,步步莲花,缓缓进轿。
吆喝一起,乐声一奏,成亲队伍浩浩荡荡走在芜县街头。
骑在前头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坐在轿内的美娇娘莞尔一笑,行人无不驻步称赞,好一天赐良缘。
拉着红绸缎,伴着贺喜声,万勉同他的新妇来到了堂前。
拜过天地,拜过高堂,饮下合卺酒,这场姻缘便已礼成,徐袅也被带入房内候着郎君前来完成婚礼的最后一步。
作为新郎官,万勉在宴席上敬了不少酒,在宾客们一句句的道喜中,他一杯杯白酒下了肚。
他笑得恣意,不知是醉了酒,还是真心喜悦。
这场宴席大摆特摆,好生热闹,却也让方澈和方静玗忙得不可开交。
整场酒席里,兄妹俩都不曾坐下,惹得他俩汗如出浆。
酒席散后,两人还要全权负责拾掇碗筷,这活儿怕是要忙到深夜了。
而另一头,喝得醉醺的万勉扶着额踢开了房门,摇摇晃晃进了新房,险些被门槛绊住栽个跟头。
哐啷一声巨响在门口响起,端坐在床上的徐袅都被吓得为之一震,险些站起身来前去扶住自家郎君。
但好在随之而来的是万勉把住门框的动静,她才重新坐回床榻之上,候着万勉行礼。
酒意上头,万勉猛地甩了甩头好让自己清醒些,却仍是耐不住眼前被酒气熏得一片朦胧。
他左摇右晃地挪着步子,费了不少工夫才走到徐袅跟前,继而颤颤巍巍地拿起喜秤,一举将她的红盖头揭开。
这时,万勉方瞧见了徐袅的模样。
实际上,在经过一番精心打扮后,她模样倒是可人。
红唇欲滴,面露绯色,垂下的双眸透出娇羞,着实让人动心。
万勉趁着酒意,也觉着眼前的娘子十分灵动。
他扑上前去,扣上徐袅的玉指,拉下床帘,继而缓缓扯下了她的腰带与嫁衣。
温存过后,燥热的夜让夫妻二人不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口里呼出的气都泛着淡白。
万勉的脸颊此时正贴在徐袅的锁骨之上,二人汗水交融,她胸前的寸寸肌肤也在感受着他沉重的鼻息。
窗外的蝉鸣很是喧闹,却也挡不住万勉的喘气声。
徐袅此时双颊涨红,发丝凌乱,见万勉没有动静,又耐不住好奇,偷偷垂下眼眸,借着余光看向万勉的鼻尖及他的睫毛。
她不禁抬手,想要触碰他的发根,可正在她的指尖刚掠过他闷热的鼻息时,万勉却开了口。
于是,徐袅赶忙将手收了回去。
万勉的语气明明带喘,却又异常平静:“你……为何选中了我……”
他此话一出,徐袅不明所以,发出一声细弱的不解。
而后,万勉挺直双臂,撑起身子,直勾勾地看向徐袅,一字一句道:“这城里,明明还有那么多户人家,你贵为官家小姐,为何偏偏,选中我一地位低下的商贾之子?”
万勉青丝垂落,扫过徐袅的臂膀,被困在他的双臂之间,她一时也乱了阵脚,随口答道:“因……因为……我也不知……”
“你也不知?”万勉学着徐袅的腼腆,轻笑一声,“莫不成,是因我万家有钱?”
“也……也许吧……”徐袅的思绪被万勉这突如其来的醉话打乱,下意识地选择了迎合。
可她却看不出这回答是否令万勉满意。
只见他口中又传来一声声摸不清意味的轻笑,随后再度倒在了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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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钱啊……都是为了钱啊……”万勉嘴里小声自嘲道,“也是,除了钱,我也没其他的长处了……”
徐袅低头看了一眼,语气中略带疑惑:“有钱,不是挺好的吗?你家有钱,我家有权,这可是大多人梦寐以求之事……”
万勉没再搭话,而是从徐袅身上翻下,躺在她枕边,背靠她的方向,合眼睡去:“我累了,快睡吧。”
徐袅扭过头来,看向他的后脑,若有所思。
新婚之夜虽已过去,天色却并未亮起几分,看来近些时日还是要连日阴雨了。
也不知怎的,这西南小县竟有这好些雨要下,好似这天空被捅了个大窟窿,势要将这些年积攒的雨水一并下了。
酒醒后的万勉只感到深切的头疼,仿佛有人在试图将他的头撕开一般。
他撑着脑袋坐起身来,却发现本应躺在身旁的徐袅已不见踪影。
他挪到床沿,才发现徐袅已将他的鞋袜摆好,衣裳也好好挂在一旁。
一时之间,万勉心中百感交集。
昨夜的记忆于他而言,虽有印象,却异常模糊,即使他深知自己对不起徐袅的好意,还是穿戴好一切衣物,走出了卧房。
洗漱完的万勉觉着肚子饿,索性去了厨房。
当他来到厨房门口,却发现方静玗早在为他们熬粥了。
米香随着微风毫不吝啬地飘入万勉的鼻腔,害得他肚子叫得更大声,也因此引得方静玗的注意。
“阿勉,你再忍会儿,这粥就要煮好了。”方静玗一边安抚着万勉,一边抓着大勺在锅中搅拌。
万勉见此情此景,半合上眼,微微撅起唇来,故作懒散地走到方静玗身侧,以慵懒的声线问道:“阿静,昨晚我喝了太多酒,现在头疼,你能帮我端碗水来吗?”
方静玗自然是没空对万勉百般呵护,她随即拿起手边本要加入粥中的水碗就递到万勉眼前,这头还在仔细搅拌着锅内的米粥。
万勉孩子气地接过碗,嘴里喃喃了几句,然后才喝下了水。
拿袖子擦拭掉嘴角的水珠后,他才注意到,原来方静玗一大清早就在费力煮着的,正是他爱喝的鲜虾粥。
“阿勉正好你来了,快来帮我尝尝咸淡。”方静玗说着,便拿小勺从锅中舀了半勺出来吹了吹送到万勉唇前。
万勉接过勺子细细品味,回道:“不错,咸淡正好,还是阿静你懂我的口味。”
“即便这粥再好喝也不必笑得这般灿烂。”
万勉自己都不曾注意,他在方家兄妹面前总是克制不住地笑出来。
也许是由于三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几人早已互通心思。
可正当两人笑得尽兴,徐袅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万勉余光瞟见,立刻收住了脸上的笑意。
徐袅亦瞧见了他面色的变化,却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多嘴。
“少夫人您来了,正巧这粥也好了,若是少夫人饿了,就在此舀一碗先填填肚子吧!”方静玗不像万勉,她向来热情好意,对徐袅也不例外,边说边洗了双碗筷为她盛粥。
婚宴已成,可方静玗的心碎之伤却无法一日而愈,哪怕她装得再轻松,那双难以直视徐袅的眼睛,也悄然暴露了一切。
但徐袅只当她性子腼腆,并未多虑。
见她浅笑着走了过来,万勉却退了一步,匆匆向方静玗拜别:“阿静,我去看看我爹要盖的新房建的如何了,你做好粥送来就是。”
说罢,万勉匆匆离开。
“欸,你……”方静玗刚想出声制止,却不曾想,回头的工夫,他就跑没影了,“少夫人还在这儿呢,跑什么……”
徐袅看着万勉离去的背影思绪万千,回过头来,凑向了方静玗。
她一边帮她盛粥,一边启齿:“阿……阿静?”
方静玗被徐袅这一唤吓得愣住,可等不及她回神,徐袅便继续说道:“勉郎这般唤你,你们关系不一般吧?”
“少夫人您别误会,我和我兄长还有阿勉,我们三人打小一块儿长大,关系自然不一般,但我们也只是朋友罢了,况且我们还只是下人,关系再好也好不过你们夫妻情分的,我……”
“我明白。”徐袅轻轻放下盛好粥的碗来,又拿起另一个空碗,“只是自我和勉郎相识起,他便未曾对我有过方才那般真心的笑意,我见过他的笑颜,似乎都是他刻意为之。”
看来,徐袅的落寞并非由于她和万勉的相处,而是急于他们夫妻间的情分。
若是如此,那便好说:“少夫人莫急,阿勉他也是头次成亲,他也不知该如何去疼爱您,您大可在今后的日子里,陪着阿勉细水长流共度余生,让他发现少夫人您的好,这样他便会再也离不开您了!”
方静玗的话逗得徐袅嫣然一笑。
瞧着徐袅的笑颜,方静玗突然想起件事来,即刻扭头对徐袅说:“对了少夫人,前些日子阿勉说今日要上街逛逛来着,您若是得空,不如陪同他去市集逛逛?这样不就增进夫妻感情了吗?”
徐袅怔怔,不知如何抉择。
24. 鲤鱼话(九)
万家近日又进账不少,万哲也琢磨着修间厢房来给客人住下。
他从林场挑选了好些良木,花大价钱请来外地工匠来赶工,厢房的修建也在他一手操持下,如火如荼地展开。
同时,见手头上现钱不少,万哲前些日便找人定制了一套精美的红木家具,下人们都在忙着为家中换上。
万勉穿过忙碌来去的人群,站到万哲身旁,开口问起:“爹,可有事情需要我帮忙的?”
万哲这边指挥着下人手里的家具摆放,这边回答着万勉:“我这倒还算顺手,你不如同你夫人多去集市上逛逛,看看有没有她喜欢的小玩意儿,都给买下哄哄,哄好了好给我万家生个大胖小子。”
万勉听着,一言不发。
万哲歪着脑袋瞥了他一眼,深叹了口气,连连摇头:“你瞧瞧你,她好歹也是你娶过门的正室!即便你不喜她,也不能在新婚不久就冷落了她去,不然你叫为父如何面对徐县令?”
“倘若相处了段日子,你还是对她提不起兴趣,之后再纳些妾,为父也不会怪你!”
正当万哲训斥着万勉时,徐袅从他们身后缓缓走来。
万哲的余光瞄到了她,立刻压低声音,曲起手指敲了敲万勉的脑袋。
万勉随即转过身来,迎面碰上徐袅的目光。
他赶忙挪开视线,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低声说:“袅娘,你……今日你陪我去集市上逛逛吧?”
徐袅虽说面色并无过大变化,心中却如释重负。
其实,她不求万勉必要钟情于她,只不过考虑到徐徽的颜面,她不好跟夫君闹得太僵,不然就叫街坊看笑话去了。
外头还是下着些小雨,淅淅沥沥的倒也不大。
万勉与徐袅并肩,二人同撑一把油纸伞走在街上,止步于一家金饰店门槛之前。
万勉才刚将伞收起,就被店里的老板快步迎上前来拿过伞,奉承应和:“哎哟,这不是万公子吗?您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您尽管挑,小店的珠宝首饰皆是全芜县顶好的!”
此前,万勉从未受到这般待遇,因而他被突如其来的老板骇得不轻,朝边上挪了一步。
上下扫视一番眼前这个连眼角的褶皱都透着谄媚之色之人,他才心有疑虑地领着徐袅缓缓走进店里挑选首饰。
面对店内琳琅满目且玲珑精巧的饰物,徐袅眼中顿时生出了星星,她边看着边挑着,最终还是被一支花钗抓住视线。
“勉郎你来瞧瞧,这钗子好生好看。”
听见徐袅的呼唤,万勉走上前去,拿起那只花钗来。
只见那花钗由大小不一的几朵精雕的珠花组成,珠花上应是嵌着几颗上佳红玛瑙。
三株花做主体,惹人注意,这三朵花的周围倒是有数不清楚的小花作衬,做工极其精美,叫人难移视线,但想必价钱也是不低的。
“老板,这钗子卖多少?”
老板笑嘻嘻地从袖中伸出手来,摆出一个“二”的手势。
“二十钱?”
“二两。”
万勉一听便惊住了,这一小钗子竟能卖到二两?
想必那店家也猜出了万勉对这价格不满意,赶忙解释:“万公子可别小瞧这钗子,这钗子名唤二十一步落花钗,这钗子上实际雕有二十一朵花,要眼力见极好的客人才能将其一一数清,这钗子可是出自天陵城好几位名匠之手,我这也是好不容易才从那儿淘来的嘛!贵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虽说店家这套说辞也是合情合理,加之钗子确也精美,徐袅也甚是喜欢。
万勉思虑片刻,微蹙起眉头后,有些不情愿地掏了掏袖袋,却突然发现自己急着出门,身上并未带有银两。
见他迟迟未掏出银两,似乎老板也察觉到他的难处,连忙嬉笑着解释一二:“万公子未带银两也无妨,小店记账即可。”
讲真,万勉这是头一次遇上店家许他记账的状况,要是曾经在天陵,店家必要将他扣下,直到有人来赎,他方可回去。
转眼当下,时局逆转,他反倒成了贵客。
但思索一番便能猜出其中缘由——这店家纯纯为卖个人情,毕竟如今的万家,在芜县还是有头有脸的,这次给万勉个台阶下,下次没准就会多照顾照顾他家生意。
万勉清了清嗓子,再理了理袖口,对老板说:“就要这支钗了,记在万家账上,去我家取银两便是。”
“得嘞!”
那老板双手接过万勉递来的钗子,得意洋洋地将它包装好,更在万勉和徐袅离开时赶上前去,送了好些较便宜的小首饰,一脸阿谀奉承的样子。
不过不仅是这家首饰店,他们之后所到的铺子都为他们赊了账,除此之外,几乎无一例外地送了小礼。
这一趟逛来,徐袅得到了衣裳和饰物,万勉也首次尝到受人尊崇的滋味。
但显然,这滋味就好似毒物,一朝浅尝,就此生难戒。
话说回来,他们能够受到这般待遇,一来是因为如今的万家在芜县是实打实的首富,二来便是徐袅的千金身份。
因此在百姓眼中,他们毫无疑问是此地最尊贵的象征。
万勉享受着被人尊起的感觉,愈发不愿让自己重回曾经宛如走狗的低劣。
将收到的物件交由跟来的仆从后,万勉一时高兴,与徐袅愈走愈近,逐渐并肩。
徐袅瞥了他一眼,露出笑意。
二人这般走着,万勉也挺起胸膛向四处观望,忽然,街边飘来的一阵茶香吸引了他的目光。
往右侧看去,他终是瞧见了那几个熟悉的大字——留襄居。
在天陵,这间名唤留襄居的茶舍素负盛名,但怎奈那时的他囊空如洗,纵使身边不时有同窗感叹此茶舍的绿乳如何鲜甜,他也只能暗暗咽下口水。
这次,他已然不是当初的万勉,既在芜县碰上了,哪有不去的道理。
于是,并未征求徐袅的正式应允,他只丢下淡淡一句“这儿的茶着实美味”就自行向铺子走去。
徐袅刚回过神来,却见他已走了半米,只好小步跟了上去。
这段时日由于阴雨,气温降了些,留襄居也因此有了零星的客源。
楚陌作为老板,必然不会自己动手给人端茶递水,故而还是把萧霖和穆宥叫了回来。
值此,整个茶舍,只有他二人在苦苦跑堂。
“欢迎光临留襄居,茶舍可供雅座,客官可自行选位就坐,今日绿乳极品。”
萧霖一边收拾着上一位客人留下的茶盏,嘴里一边招呼起客人来。
等她一手托起杯盏,一手擦净桌面,转过身去,视线恰巧与正将湿漉漉的伞递给身后仆从的万勉对上。
“是你?”万勉率先启齿。
万勉这一声,叫萧霖慌了神。
站在一旁的徐袅也皱起眉来,问了句:“你们……认识?”
“那日在醉红楼,我见她被你爹的护卫扣下来着。”万勉直直盯着萧霖,自行解释道,“话说那日你是不是唤了我的名字?可有什么要紧事要与我相商的?”
谁想万勉居然记得如此清晰,也没料到他竟记住了萧霖的脸。
怎么办?现在可不是说实话的时候。
“公子,看错了吧……”
“我不会看错的,就是你,我记得一定是你。”
“……”
正当萧霖被万勉的追问逼得手足无措之时,原在另一头收拾的穆宥及时赶来救了场:“客官可有中意的茶品?小店茶羹一绝,名冠天陵,有独特功效。”
此时,穆宥抛出的噱头成功转移了万勉的注意,听闻“独特功效”一说,他反倒来了兴致:“哦?有何独特功效?”
“食之者可去除一切烦恼,以得幸福一生。”
听着玄乎,却也吊人胃口,正巧万勉此时高兴,当即大手一挥,就给同行所有人都点了一碗。
这下得来全不费工夫,萧霖和穆宥表面矜持稳重,内心却破颜一笑。
生怕他反悔了去,穆宥赶忙点头哈腰地就退到后厨,只为尽快给一行人做好茶羹。
随后,万勉带着徐袅以及同行的仆从,选了个雅座后,款款落座。
萧霖本以为自己能够就此逃过方才万勉的质问,刚想松口气,却再度被万勉叫了过来。
无计可施,她只好强颜欢笑地走了过去。
果真,万勉又提起了方才的话题:“你还未答复我,那日醉红楼,你唤我作甚?”
一时间,不止是万勉,乃至他身旁跟着的仆从都投来灼热的目光,惹得萧霖好不自在。
她眼神游离,支支吾吾作答:“呃……那日……那日我……”
即便她脸上写满了推脱,万勉仍不依不饶,目光还是锁在她身上。
实在想不出合适的借口,萧霖一咬牙一闭眼,干脆话锋一转,与他谈起了其他:“公子,我会看手相,您要不试试?”
见她始终不肯正面给予答复,万勉也不强人所难,索性罢休,将手掌递了过去。
小心翼翼地用几个指尖托起万勉的手,凑近瞧了几眼。
可萧霖哪里懂手相之事,方才那话不过是为了搪塞万勉胡诌的!这下可如何是好……
正当她心绪紊乱之时,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个绝妙的计策:“看手相,公子此生并无其他灾祸,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金钱之祸。”萧霖抿起双唇,表面装出一副义正言辞之态,实则心乱如麻,“公子谨记,切莫贪图钱财,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为了钱财而走上暗道,那便是条不归路,会戕害全城百姓的!”
萧霖本以为此计甚妙,却被万勉接下来的话噎了回去:“你不过看了一眼,就参悟此等奥秘了?据我所知,纵使是真正的算命先生看手相,都要琢磨片刻的。”
“这……”装不到一秒,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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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当场拆穿,萧霖此时恨不得挖个地道,将自己埋进去。
这头棘手,坏消息也接踵而至。
之前匆匆跑去后厨的穆宥,不到半刻,竟两手空空地来到了前堂。
刚走到万勉一行人跟前,他立马躬身致歉:“着实抱歉万公子,小店后厨茶叶卖完了,今日怕是做不成茶羹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万勉,连萧霖都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害得穆宥迟迟不肯抬头。
一系列古怪事一齐发生,万勉心中悄生芥蒂。
既然吃不上茶羹,他们也不必多留了。
“万公子,若您想吃,改日我们必定亲自送到您府上!”在万勉离去之际,穆宥也不忘大声招呼,生怕错失良机。
“不必了。”万勉边迈出门槛,边给徐袅打起了伞,扬声回道,“改日有兴致了,必会再度登门。”
改日?他们口中的改日可信不得!
此前就是方静玗说了句“改日”,直到当下萧霖也等不来一餐饭。
眼看几人背影渐渐隐去,萧霖心中的怒火却油然升起。
她一改平日里的好脾气,扯着穆宥的袖口就将其拉到无人的角落里,厉声质问:“怎么回事?怎么会没有茶叶了?”
此刻的穆宥连脸都不敢抬一下,全身上下写满了做贼心虚:“我……我之前不是捣鼓过奶茶这事儿吗……然后,然后就把后厨库存的茶叶都给用光了……”
天哪!她防这防那没想到栽在穆宥身上了!
“你说你干什么不好,非要搞那个不着调的奶茶!”萧霖柳眉倒竖,当即压低声音骂了出来。
此时的她,恨不得就将穆宥一人抛在这个世界,自己孤身回去——这是他应得的!
穆宥也识相,褪去以往的傲气,像做错事的小狗一般耷着脑袋,默默承受萧霖的怒气。
可很快,她再度冷静下来,理智重新占据上风。
现如今,再如何追究他的错处也于事无补,当务之急还得是赶紧想个办法,将茶羹给万勉送去才是。
情急之下,萧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二话不说直接向门外跑去。
她只求万勉一行还未走远,好叮嘱他们下回一定要来,哪怕是免费请他带来的所有人吃,也要给他送去他的那碗茶羹。
“外头下着小雨呢,你出去干嘛?”穆宥跟着萧霖来到留襄居铺子大门,忽觉脸上飘来了雨水,下意识将手遮住了头顶。
萧霖压根没有回头的意思,对穆宥的劝阻置若罔闻,伞也不打,径直冲向雨中。
许是愧疚心在作祟,穆宥见萧霖奔入雨中,自己也不好待在铺子里,于是回头看了眼铺子里零散的客人,一狠心,也跟着她冲了出去。
“萧霖!你等等!”
萧霖跑在前头,身后不禁传来穆宥的叫喊声。
她刚想回头看一眼,倏地,耳侧响起一阵马蹄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经过的马车砸进水洼,飞溅的泥水就这般直直落到了萧霖的衣摆上。
她刚要开口,即刻被穆宥扯住了胳膊:“他们已经走远了,这雨也越下越大了,我们先回去吧,其他的事情稍后再论。”
诚然,此时的雨点愈发密了,萧霖的眼睫上也挂上了雨珠。
“这次是我错了,我一定找机会弥补……”
眼看穆宥强撑着在雨中睁开双目,萧霖心有不忍,只好听了他的建议,暂且回留襄居避避雨。
穆宥拉着萧霖的手,带她一齐跑回留襄居去。
离开之前,萧霖下意识向远处瞥了一眼,发觉方才经过的马车显然同往常人家的马车不同——无论是所用木材亦是帷帘皆属上品。
她虽心存疑虑却也无力多想。
也正是那驾绮丽的马车作引,马车上的一行人停在了县衙门前。
不一会儿,从上下来一公公模样人许。
所幸徐家家丁还有些眼力,赶忙哈腰上前将那位公公迎进了县衙。
而徐徽此时,正巧坐在大堂内品着女婿送来的好茶。
他刚用杯盖刮了刮杯沿,欲抿上一口这极品茶水时,一声叫唤便打住了他:“曾公公到——!”
徐徽立马放下手中的茶盏,双袖一挥跪伏在地。
曾公公也昂着脑袋走上前来,将其手中的圣旨展开,向着徐徽一一念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应民生求佛诵经之诉求,现责令芜县县令徐徽担佛塔修筑一事,不得有误。”
说罢,曾公公挥了挥衣袖,其身后人抬了一箱银两走到徐徽跟前,曾公公接着说道:“皇上自是不会让你干白工的,这是赏赐,足有五十两黄金,还望徐县令莫要令皇上失望。”
对此,徐徽面色显然不佳,但他依旧双手捧过了那道圣旨。
一声叩头下,他送走了曾公公,望着远去的马车,徐徽面上再挂不住笑颜,取而代之的是拱起的眉头。
“备马,动身去万家。”
25. 鲤鱼话(十)
待他们夫妻二人回到家中,家具已尽数换成新的红木套件,单是瞧着就觉得富贵,令人心旷神怡。
徐袅也得偿所愿,并非由于这一路上万勉对她哪般呵护,而是她成功与夫君齐肩上街,叫街坊们好生瞧了几眼,也算保住了徐家的颜面。
而此时的万家并未料到徐徽的到来,前脚万勉与徐袅刚回卧房换件衣裳,后脚,徐徽就匆匆踏上万家的院落。
只见徐徽稍稍抖了抖身上的沾着的雨珠,便径直走到万哲面前,牢牢抓住他的手,满脸央求:“亲家公,您可得救救我啊!”
万哲被徐徽突如其来的拜访乱了阵脚,他慌忙拉着徐徽坐下,问道:“何事如此慌神?”
“方才宫里的曾公公来了,递我一道圣旨,说是皇上令我掌权修佛塔一事。”
万哲听后倒是新奇,追问道:“这不是好事吗?这事儿若是办好了,在皇上跟前自当是大功一件。”
“何来好事一说啊!”徐徽听万哲这话情绪霎时激动起来,“建造佛塔一事,朝廷只给了五十两黄金,你但凡思索一番就明白,皇上下令修建的佛塔必然是要尚佳的木材!”
“上边儿也不派些人力来,我们还得自己花钱雇人,这整个花销算下来,远超五十两啊!这不是让我贴钱吗!我们深知朝廷钱不好赚,但也不至于让我们亏着来啊!这可如何是好!”
说着说着,徐徽愈发激动,见状,万哲只好作势安抚他。
接着,万哲忽然想到个点子,俯身凑上前去:“其实,这五十两未尝是毫无盈利。”
“怎说?”
“此佛塔只需主梁用好木,其余建材质量够格即可。至于工人,顶着朝廷的名头,先行招募自发请愿者,这类人可在佛塔完工后发些绵薄小利算个人情……”
“若是实在人手不足,后期便可加上些工钱,这工钱也不必太多,毕竟是朝廷下来的事儿,没人敢得罪朝廷,如此一来募佣也能降下些成本。”
商人毕竟是商人,在省成本这事儿上,自是有他们的主意。
徐徽经万哲这番讲解,悬在心头的大石头也暂时放下了些,但对于建材之事,他仍束手无策。
万哲机灵,瞧出了徐徽的心事,赶在他开口前说道:“都是亲家,建材采买之事,我替你把关。”
这话正正应了徐徽的想法,他刹那大喜,包住万哲的手,嘴里不住地表示感谢之情:“徐某必时刻牢记亲家公恩情,若是事成,这五十两黄金我们二人对半分了去,可好?”
万哲一听徐徽这话,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二话不说爽快应了下来。
至此,修建佛塔一事安排妥当。
朝廷给的时日也不多,当天,徐徽便贴出了招募建塔工人的告示,告示牌前也被围得水泄不通。
上街买菜的方家兄妹正巧路过,方静玗好奇,便叫方澈帮她看看。
方澈探头看了眼,挤出人群向方静玗转达:“就是有关佛塔修建的募工告示,上面写着是自愿,不过,这样真的能招到工人吗?”
方澈话音刚落,他俩身旁经过的两位农工的交谈声即在耳边响起。
“这县太爷告示写着自愿,你去吗?”
“哎,这不得去?你当真以为是不愿去就不去啊?你去了,在县太爷面前混个脸熟,之后保不准有什么好事;你不去,县太爷那边自是有名单,之后看官府如何刁难你……”
听着这碎语,方澈和方静玗面面相觑。
诚然,万哲无非是抓住百姓这一心理而想出的计策,若是去后受委屈了,官府自有一套说辞,不去又保不准会被记录在册,这状况下只能苦着自己。
方澈与方静玗就这般,眼睁睁望着那二人走向县衙的背影,叹了口气。
此计奇效,没几日,徐徽便收到了“自愿请工”的名单。
万哲这头也联系好了各家售卖建材的商户并谈好了价钱,加以征地开销,满打满算,这工程仅耗费二十两黄金。
而当下最要紧之事,却并非物资人力,反倒是这接连下了几月的雨水,泥土过湿,不好修地基。
但皇上那边给的时限又日益逼近,徐徽虽知在这一情况下动工,实在劳民伤财,但又无奈于难违圣上之命,只得冒雨动工,纵使有百姓前来提议,他依旧坚定决策。
可芜县这雨将土刷得厉害,前段日子非阴即雨,打得檐上瓦生苔,瓷缸水欲溢,蒿草也被迫低下了头。
诸多不利之端,逐一浮出水面,其显现之际,早已暗示此举之不当,隐含行动之非宜。
而徐徽却始终对此置若罔闻,可想而知,视老天警告于不顾,它自会从人们身上讨回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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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佛塔已修了一月有余,期间芜县的雨也稍微停了那么几天。
但对于近日,天色一直都是阴郁的,整个芜县都像是被上天拿块棉布包了起来,即便是正午时分,家中也需点灯。
万家人用过晚饭后,万勉便回房念书去,徐袅也跟在其身后。
方澈将碗筷拾掇好到后厨清洗着,方静玗则蹲坐在方澈身旁,给万勉万哲还有徐袅烘着衣物。
“这雨下得,真是没完没了了。”方静玗这边嘟着嘴抱怨,这边又不停地翻动竹筐上的衣裳。
“看这天沉的,想必今夜是要下场大雨了,还希望雨后能晴些时日吧!”方澈边洗着碗筷边回应道。
方静玗嘴里囔囔着,手里将烘着的衣物翻个面,却不曾想翻得用了点力,万勉的衣裳被竹筐上的木刺勾住了,再被方静玗这般无心一扯,生生划开一口子。
这衣裳可金贵,万勉前几日新购置的,本想等洗过再穿,这回竟给她使坏了。
方静玗当即被吓得愣住,她刚想向兄长寻求帮助,不料万勉出现在后厨门口。
“阿静,帮我备些糕点送我房里啊!”万勉扒着门框冲方静玗说道。
眼看万勉转身欲走,方静玗立刻叫住了他:“阿勉……我……我不小心将你的衣物弄坏了……”
方静玗本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可结果,万勉非但没有训斥她,反而以随意的语气回复:“无妨,坏便坏了,这衣裳穿着还算舒适,若是阿澈瞧着喜欢,拿去改改还能穿。”
方澈可被这话惊得不轻,万勉这衣裳是极品绸缎制成,哪是他这下人能穿的?
他刚想回绝万勉,万勉却先他启了齿:“我自是晓得你会觉着这衣裳太贵重不愿收下,讲真,我手上的钱财够买好些件这般的衣裳了,正巧我也未穿过几次,干净的,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不行!太贵重了!”
“贵重什么?就是件衣裳罢了,何况如今划成这样,若要缝补,还得去找绣娘,太麻烦了。”万勉轻描淡写地倚在门边,“若你也不要,那便扔了吧。”
不等方澈回绝,万勉急匆匆地就离开了。
方澈又不得不顾着手上还未洗净的碗筷,只得眼睁睁看着万勉的衣角消失在门框。
但他也因此加快了干活的速度,没多久,就将碗筷整理干净。
在他把最后一双筷子放入筷笼后,方澈揭开了蒸锅,将里头为万勉备的糕点夹入碟中,匆匆同方静玗打了声招呼,便动身去了万勉书房。
现在说来,方澈也已许久未进过万勉房内了,往日里都是方静玗伺候他的吃穿住行,方澈不过就是干些粗活,为此,他还绕了好些地方才找到书房。
站到书房门前,方澈轻轻敲了个门,待房内传来万勉的应声他才推门而入。
房内,万勉就着灯火赏着画,徐袅也坐在不远处绣着帕子。
方澈一步步走进房内,偶然发觉万勉屋内的瓷玩书画竟多了不少,看阵仗,想必花费不少钱财。
顾盼之下,他走至万勉身侧,将糕点摆在他的书桌上,刚欲开口解释,却再次被打断:“阿澈你看看这画如何?”
这一问可真是难为方澈——他就是一粗人,哪懂赏画这类文人骚客之事?
他只得尴尬回应:“这……我就一粗人,阿勉你叫我赏画,这不是为难我吗……”
万勉倒满不在意,他作势捏了捏下巴,眸子在眼眶里转着,讲出句毫不相干的话来:“这画可是我托人从京城有名画家手中,花五两黄金求购而来,这画画得生动,但俨然就是一副山水画,我却看不出画者的深意来。”
万勉淡然,方澈却被这画的价钱惊得出不来声,在他印象里,从未见过万勉会有这般奢侈的开销。
但又见万勉一副认真享受模样,他支支吾吾不知该不该向他再提那件衣裳之事。
踯躅之下刚要开口,却被门外轰然而下的大雨声打断了思绪。
“哎呀!又下大雨了,阿澈你快些回去吧,这些时日天气不好,你和阿静也早些歇息,改日我再招些下人帮你们分担分担家务事。”万勉说着拍了拍方澈的后背。
事已至此,方澈也觉着万勉怕是无心再谈及衣裳之事。
随后,他向徐袅行了个礼也便退下了。
夜深了,宅里的灯都熄了,方澈这才来到他与方静玗所睡的厢房。
方静玗已经盖上被褥准备睡下,方澈压实门板后,侧身问方静玗道:“阿静,你瞧见阿勉书房里的那些名贵瓷器和书画吗?”
“瞧见了啊。”
“他曾经不喜爱这些的。”
方静玗被方澈这话问懵,思索一番好似确是这般。
虽说搬到芜县的万家靠木材生意已赚了不少钱,但万勉的性情变化得实在有些快了,家财万贯是好事,却也经不得这般花销。
但转念一想,这终归是万勉的私事,方静玗即使觉着不妥却也无权干涉。
而对于兄长的疑问,她只能回道:“若是手中有这条件,买些文玩也无妨,只要阿勉喜欢便是了。”
方澈便也没再多想,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床铺,就着门外嘈杂的雨声熄灯入眠了。
瓢泼大雨下了整夜也未曾有任何停下的迹象,街边已积水严重,路过的行人车马皆趟水而过,街巷里响彻的不再是络绎不绝的吆喝,取而代之的是民众对天气的连连怨声。
萧霖和穆宥又过着给楚陌做牛做马的新一天,不过好在由于天气不佳,茶舍一上午都只有三两客人,因此,萧霖和穆宥工钱照拿,活儿却少许多,倒还算轻松。
但实在无趣,萧霖尝试读上一读楚陌带来的书,穆宥则大胆坐在那仅有的三两顾客身边,磕着瓜子互通新鲜事儿。
“听说那佛塔已建成五层了,就这天气能赶工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一位客人边抿了口茶水边同对面人唠道。
“这可不是,工人们干着白工还能有这毅力修塔,着实是哑巴吃黄连。”对面另一人听后,也连连摆头叹息着。
路过的穆宥无意听见二人交谈,闲着也是闲着,他倒来了兴趣,抽身即坐在了那二人身旁的长凳上,嘴里仍嚼着瓜子:“兄台怎讲?那塔的修筑工人莫非得不到赏钱?”
穆宥这话引得那二人一阵嗤笑:“你想赚朝廷的钱?莫不是痴人说梦!”
“当初告示上可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自愿’二字,你觉着朝廷能给多少?大官人们不过也就一套说辞罢了,什么为了民生,为了百姓求神拜佛之用,若真的这般关心我们,朝廷就会派人下来帮我们修建而非在当地招工了。”
“再说了,我们芜县是荒芜的芜啊,朝廷记得我们就不错了,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穆宥皱眉,抛出疑惑:“那像这些时日的状况,难道他们还在大雨中建塔不成?”
“修啊!当然要继续干啊!今早我在房里还看见有工人朝塔方向走去嘞!”
穆宥倒也是听听而已,随后便做样瘪了瘪嘴,站起就走。
可他左思右想还是想去逛逛那百姓并不看好的佛塔,拍拍手心的瓜子屑,他小跑来到留襄居的一个角落里,拉上还在看书的萧霖就往外跑。
被突然扯住臂膀的萧霖还未回过神就来到了门口,手中的书还没抓紧便掉到了地上,来不及同楚陌打招呼,萧霖便被穆宥拉出了留襄居。
楚陌也仅是叹了声气,缓缓挪步捡起萧霖掉下的书册,抖抖书页上的尘土,将其好生放在小方桌上。
接着,楚陌背起手来,走到窗前,见着外头砸下的豆大雨珠,薄唇微起:“起风了……”
诚然,雨势未尝有任何要减弱的意味。
街上行人少之又少,摊贩也被雨淋得只得收摊回家。
在这般风雨交加、天地晦暝之际,萧霖实在无法理解穆宥为何要冒雨去看仍在修筑的佛塔。
出门前,穆宥特意抓了把伞出来,而后马不停蹄地将伞撑起,一把揽住萧霖,并肩而行。
“你为什么要去看那个塔啊!这么大的雨回去又要淋得一身湿!”耳边雨声过大,纵使穆宥就在她身边,她也只能扯着嗓子喊道。
“我想去看看是不是真像那两人说的那样,这个天气那些工人是不是也在建塔!”穆宥也不自觉提高了嗓门以盖住伞面被雨水打出的啪啪声。
“你这有意思吗?这么大的雨,现在又起风了!这么恶劣的环境他们怎么会动工!”
“万一呢!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实在拗不过穆宥,萧霖只得被生生扯着在雨中小跑。
踏着泥水,二人在佛塔不远处便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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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凿石头的声音,这样看来,即便大雨滂沱,工人依旧需要赶工。
风雨交织,大风似猛虎萧杀四方,夹杂着雨水,钻进佛塔的每一丝缝隙里。
“你看吧!他们还在动工!”纵使他们打着伞,大风扬起的雨水还是控制不住地向伞内飘来,萧霖一时皱起了眼睛。
狂风暴雨肆虐而行,户外嘈杂不堪,建塔工人们眯着眼搬运石砖,耳边只剩辨不清的说话声与风雨的交奏。
穆宥光是看着,并未出一言以复。
杵在原地良久,他才喊了声:“回去吧!”
骤然之间,在风雨声的掩护下,二人刚转头,佛塔底层主梁的断裂声一阵接一阵传来,愈发响亮。
倏地,在一阵加剧的大风中,五层佛塔一齐倾倒而下,声响响彻整个芜县,险要将地面砸出一个口子。
刚要离去的萧霖与穆宥被这声响骇住。
两人立马回头,只见身旁的工人们猛冲向佛塔残骸,纵然狂风暴雨未减,呼救之声却如雷贯耳。
意识到状况非常,二人毫不犹豫丢下伞只身冲向佛塔,却被眼前一幕吓得惊愕失色——
混着碎石断木的废墟中,俨然埋住了好些肉身,泥土上托着的泥水渐渐从淡红变为血红。
有人试图扒开身上压着的石块却无济于事,有人无力地唤着救命却被雨声遮盖,有人却睁着眼睛却毫无生气可言……
周遭哭喊声不绝于耳,好似世间所有惨剧一齐演绎在这一舞台。
此刻,穆宥毅然决然地冲进残骸,扒开碎石寻找幸存者,萧霖慢了几刻却也跑了过去。
踏过断木和碎石,她找到一位被压住的工人,雨水顺着她发丝、双睫、唇珠一并落下。
她尽力眨巴眼睛看清情况,也用尽全力咬破嘴唇才将那人身上的石块掀开,却再次被眼前一幕止住了行动——
石块下的身躯被断裂开来的木头刺穿,鲜血直淌,画面可怖。
萧霖哪受得了这场面,她不敢乱动,也不知如何是好,生生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被天上落下的雨水稀释,不得已哭了出来。
“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伤者一声声虚弱的求助响彻萧霖耳畔。
她双手猛烈地颤抖着,不知是雨水过凉,还是人心过冷,她彻底迷失了方向。
萧霖深知,重伤成这般境地之人,在阎王爷生死簿上,也只剩最后一笔,她实在无力回天。
“求求你……我不想死……”
大雨将整个废墟蒙住,也带走了那人残余的气息,不一会儿,他散了瞳。
头一回,这是萧霖头一回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离开,她明明已经在场,却被无力感裹挟全身。
雨,还在下着,试图清刷人世间一切罪恶。
路人奔走着,伤者叫喊着,孩子痛哭着,大雨嘶吼着,声声入耳。
最终,官府来人了,他们将废墟拨开,将伤者一一清运,却因大多人伤势过重,到底也未能救下几人。
整场事故,死伤惨重。
对于徐徽而言,这场事故无疑是当头一棒,他对此全然乱了阵脚。
若是担下责任,他必保不住头顶乌纱!
虚荣作祟,徐徽最终选择私下找到死者家属,给些银两便打发去了。
而对其余父老乡亲,则贴出告示掩饰确切死伤人数,同时下令不得再谈及此事,违者以传谣论罪并处以拘禁示意。
告示一出,城中百姓个个担惊受怕,却又敢怒不敢言。
起先还有些碎语闲言,可没多久,这场惨剧的风头也逐渐散去。
但对于目睹生命消逝的萧霖而言,这场闹剧将会是她一生的痛。
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到自己的渺小无能,也头一次为绝对权力低下头颅,满腔愤懑,却又无可奈何。
徐徽深知自己的名声必定受损,这会儿正焦头烂额。
在管家提示下,他决定以去看望女儿为由,前去万家同万哲商量对策。
万哲对徐徽的拜访缘由心知肚明,随后,他将万勉与徐袅打发出门,领着徐徽来到他的卧房,顾盼无人后才将门合了起来。
“亲家公,眼下市坊间闲话仍是不止,我当如何是好啊?”徐徽急得如锅上蚂蚁,一直在万哲房内踱步。
万哲却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揽起衣袖品起来,不急不慢地答复:“大人莫慌,当下世人议论最多的是何事?不正是大人您给小钱打发人命吗!想要肃清这坊间传言,您拿出些钱财好生照料死者家属不就了事了?人已归西,您又几番送财,谅他们也不会再追究。”
被万哲这一提点,徐徽有了些头绪。
可仔细思索一番,却还是不懂:“我之前已给过一批钱财了,这回还让我继续拿钱?我这不是冤得很吗?”
“欸,没钱可以想办法得钱啊!”万哲挑起右眉,两袖一挥倚靠在木椅上,“近日芜县不是涝灾严重吗?在街上随意走动便可听见农户的怨声。”
“这倒是,近些时日也确有人来衙门请愿……不过您提这事儿作甚?当务之急是塔!塔!”
“这不正好,您向朝廷请拨赈灾银两,到时银两皆在您手中,从中拿出部分以补偿死者家眷,不也算在您的善心上?”
此计有理,听后,徐徽这才将眉头舒展开来。
思忖片刻,他不住地拍起手来,嘴里啧啧称赞:“还是亲家公想得周到,若是这赈灾银两下发下来,你我二人分了可好?”
万哲冁然而笑,捋着胡子打趣道:“你我两家是亲家,互帮互助方为人间美谈,此事由您为主,您想给我万家多少便给多少,万某不强求。”
实际上,在徐徽谄媚奉承的笑容之下,对眼前坐着的这奸商深恶痛绝,但他说的却也是眼前唯一的法子。
二人看似以嬉笑示人,实则在掐住互相的命门。
徐徽明白,贪掉赈灾银两这事一旦被查处,他不仅乌纱不保,项上人头更是要落地。
而他万哲,一市井商人,还有王互王大人傍身,再怎么闹大也保得住小命一条!
所以于他而言,分钱之事,哪真是他能决定的?
万哲话中有话,不就是警告他,他必须要将这钱分予万家,且数目不小,否则他的仕途,乃至他的小命,都要更短些。
“好……多谢亲家公协助……”徐徽咬紧牙关,强行吐出几字来。
拜别万哲后,徐徽打道回府。
在书房中,他百感交集,可又实在无奈,眼前确也无计可施。
做了好一番心理斗争之后,他终是心一横,挥墨写下了陈情书。
26. 鲤鱼话(十一)
在亲历那次惊天动地的惨剧后,往后几日里,萧霖都魂不守舍的,每每在合上眼之时,悲剧又再度上演。
穆宥知道,萧霖向来喜欢把事情埋在心里,以至于如今她心中烦心事早已堆积如山。
而此次压力,正巧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心如刀绞,见不得她将委屈憋在肚里,见不得她落泪。
然而她不见人,连穆宥也不见。
看她无精打采了好些时日,每日只默默干着茶舍杂事,做完就将自己关在房里,穆宥的心不禁急了起来。
但他又对此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好去找了楚陌。
“楚老板,您劝劝她吧,算我求您了!”这是穆宥头一次跪在地上,一次次对着楚陌磕起响头。
楚陌见状,赶忙将其扶起,替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你想要我同她说甚?”
在楚陌的搀扶下,穆宥这才抬起头来,直直盯向楚陌眼底,央求道:“不用麻烦您太多,您只要去和她随便谈谈,让她把心事说出来就好,这几天她始终对此闭口不谈,我担心她闷出事了。”
穆宥的眼眶中,不知何时泛起了热泪,他顶着微红的鼻头,一字一句都极尽乞求。
与平日相较,此刻的穆宥也一改常态,褪下往日的跋扈,如今为了萧霖,他宁愿将自己踩入尘埃。
楚陌不忍,鼻息略重,随后叹了口气:“好,我去试试。”
此时,萧霖正一人待在卧房里,呆坐窗前,连烛火都不曾点,仅就着月光,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死皮。
蓦地,房门传来一阵轻柔的叩门声,将萧霖的思绪短暂拉回现实。
整理好面容,她再动身把门锁抠开,楚陌的面容随即出现在她眼前。
“楚……楚老板?”萧霖语气中略带讶异,片刻后才将他迎进了门,“您找我有事儿吗?”
其实穆宥也跟了过来,但楚陌进去后,他就自行留在了门后,静静将二人谈话尽收心底。
进屋后,楚陌赫然潜入夜色,萧霖也才发觉自己并未点灯,于是赶忙吹起火折子,将油灯点燃。
霎时,房内终于有了光亮。
微弱的火光落在楚陌华服的金丝上,宛似黑夜里的另一种璀璨星辰。
而后,他启齿:“最近,有心事?”
“没有……”萧霖矢口否认。
“没有?”楚陌轻笑一声,挑起左眉,妖痣显露,“连穆宥那混小子都瞧出你的不对,你还犟嘴说没有?”
萧霖:“……”
“有难处的话,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分担。”
楚陌话虽如此,但萧霖仍没能做声。
直到天空的星辰抖落一地星屑,趁虚溜进了萧霖的鼻腔,惹得她鼻头一阵酸楚,她才再难逞强,将心中所念和盘托出。
“楚老板,我能不能退出?”
楚陌松下眉头,一片漠然。
萧霖见他不说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真的好没用,在这次的任务里,我次次失败,次次落入绝境,我真的好累,我真的不想再继续了……”
说着说着,她哽咽了起来。
而原先待在门外偷听的穆宥,也在她哭腔入耳之时,喉咙涌上一股酸楚。
“我不是什么救世主,我不是你说的执笔人,我改变不了他们的结局,我……”
“所以呢?因为失败了几次,所以就要放弃吗?”
萧霖话音未落,楚陌径直打断了她的自我贬毁。
她一时失语,落得周遭阒然无声。
楚陌并未就此罢休,反而继续说道:“是,前几日那场坍塌的确触目惊心,你心有余悸正常不过,但萧霖,你记着,你绝非这场灾难最大的受害人,你失去了什么?你什么也没能失去,你甚至还有穆宥陪在你身侧……”
“我……”萧霖的委屈一股脑全数涌了上来。
楚陌:“比你更为痛苦的,是那些被徐徽撒了点银两就打发走的死者亲眷!他们每一个都比你无助。可他们放弃了吗?你到大街上去看看,你到县衙去看看,每日每日,从县衙后院拖出来的伤者有多少?街上讨伐之声坚持得了多久,最后又泯于黄泉?”
他的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砸在萧霖的心间,把她仅存的最后一丝倔强,砸得稀碎。
但楚陌仍字字珠玑:“彼辈仅有冲勇志,犹能奋身抗权豪;尔等手握戏文策,反避世隐于竹篱……”
“我知道,你之所以挣扎,就是因为你的救世之能不配你的悲悯之心,所以你无能狂怒。你说你改变不了他们的结局,但好歹你知道他们的结局,他们不然,他们空怀一腔热血要与天斗,孰不知正奔向深渊……”
至此,萧霖再难忍内心悲痛,放声哭了起来。
穆宥躲在门外,听闻萧霖断断续续的哭声自里头传来,立马不管不顾地推门而入,一把将其拦在身后,只身挡在楚陌和萧霖之间。
穆宥的闯入打散了楚陌的思绪,因此他深叹一口,撂下一句话来:“想想高青吧,你们不是对她之身死耿耿于怀吗?如果是她,她会如何?”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萧霖被“高青”二字彻底点醒。
对啊,此前她还发过誓,要吸取上回的教训,给这个故事一个圆满的结局呢!
如今,都还未到最后关头,她不该轻言放弃的。
不再多虑,她重新拾掇好心情,绕过穆宥,几步冲向门外,叫住楚陌:“楚老板,请您再给我们一点线索!我想救下当地的百姓!哪怕只能救下一部分也好!”
穆宥也随即冲出门去,站在萧霖身后。
被萧霖高声唤住,楚陌目光一沉,停下了步子,悠悠回头,神色漠然。
“求您了,楚老板,求您……”
“……”他终归不忍,道出了天机,“一月后,城中,会有告密人……”
---
月余,朝廷赈灾银两和粮草送至城郊,徐徽亲自带亲信前去接应。
芜县地处偏僻,山高路远,护送物资的官兵也未稍作停留,他们同徐徽会面,便即刻折返回京了。
待那些官兵走远,徐徽才将马车偷偷拉去了小道,而这条小道通往的,正是县衙后院。
按照万哲的说法,徐徽从这批赈灾银两中抽出了小部分,命人交给那些死者家属,余下的,他意欲同万哲均分了事。
粮草他扣下了小部分,其余的倒是分给了百姓。
但经他手后的粮草分量早已不足,百姓却对此一无所知,更甚者,还对着他这县老爷磕头拜谢。
眼看佛塔一事的风声愈小,徐徽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这段日子来,天气也好转了不少,眼看就要转晴,一切似乎已回到正轨。
万家依旧经营着他们的木材生意,在万哲的慢慢琢磨下,逐渐摸清了其中门路,从中淘到的利润也愈来愈多。
这不,近些日来,万哲已为万勉在附近购置了一间大宅子,装修精良,只待完工后,万勉便可携徐袅迁去。
这日,万勉依旧在朝池内撒着鱼食。
愣神之余,万哲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勉儿,近日你有何打算?”
万勉被万哲这一问倒是答不出什么来,只是继续撒着他的鱼食:“除了好生背书,以求日后考取功名,我还能做甚?”
万哲摆摆头,叹了声气:“今日有云散的迹象,明日应会放晴,你不妨带徐袅去郊外转转,散散心。”
“为何?”
“你瞧瞧你夫妇二人,成亲也有几月了,她的肚子还是毫无动静,你二人之间可还是形同路人?你给我记着,她儿子才是我万家嫡子!你最紧要的事儿便是同徐袅说开来,抓紧给我万家添丁!”
然而,万勉并未听进万哲这一通说教,但还是无奈应了下来。
万哲瞧他这不成器模样,也仅作势打了一下,随后挥袖离去。
第二日,天果真放晴了,万勉听从万哲的教诲,带了些小吃食,同徐袅与方家兄妹驾马去了城外。
去往郊外的路上有些颠簸,万勉撩开帘子一直望着窗外,走着走着,倚在窗口的他不经意瞥见一男子正左顾右盼、神色慌张地小步走着。
万勉觉着事情不对——看他样子想来是做了亏心之事。
但他也不好管这些,这种事本就属官府管辖,因此他纵然觉着古怪,还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马车走了些路,很快就抵达郊外一河滩,这儿也正是一行人此行之终点所在。
在方家兄妹忙着搭起桌椅准备吃食期间,万勉悄悄瞟了几眼徐袅。
余光之中,他这才发觉,今日的徐袅和往日还是略有不同,应是涂了些好看的脂粉,她当下模样可人。
万勉叹了口气,挪到徐袅身旁,掐断脚边的一株狗尾草在手头把玩道:“我听闻,你们这些大家小姐,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你可有何爱好?”
徐袅对万勉这突如其来的搭话喜出望外,赶忙答道:“我倒是琴棋书画都会些,可要论的话,最讨巧确为女红,若是勉郎你想要我绣些什么,直说便是。”
聊至此处,二人突然相视无语。
而后,徐袅打破了尴尬,只见她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来,双手递到万勉面前:“勉郎,这是我前几日上街时瞧见的,觉得这匕首轻便些,赠你防身用正好。”
万勉神情滞了一瞬,才伸出手去接过那把匕首。
仔细端详一番,的确精致,匕首把柄上的花纹是藤蔓,细看还能依稀看见上面刻出的尖刺。
“我一读书人,要这凶煞之物有何用?”
“带在身上,总安心些。”
接过匕首,万勉冲徐袅笑笑,点头道了个谢。
这时,方静玗的声音响起,正竭力喊着二人去吃点心。
万勉起身,搀着徐袅一齐来到小木桌前,而后拿起几块糕点,一言不发转身去向远处。
“阿勉你要去哪儿?”方静玗在他身后叫着。
“我去远处走走。”万勉顺势招招手,接着自行离开,剩方家兄妹照料留在原地的徐袅。
顺着小路走走,穿过些灌木丛,万勉一口一口抿着手中的糕点,颇有闲情雅致。
突然,在他抬眼的间隙,忽地发现一熟悉的人影。
他眯起双眼,快步跟上,凑近些后才发觉,那背影,正是方才他在马车上瞧见的神色古怪之人。
万勉刚想再凑上前去些,那人却停下了步伐,盘坐于树下。
接着,他从背着的包袱中拆出一块饼和水壶,就着水吃起了干饼。
纵然如此,万勉仍耐不住内心的好奇,蹑着手脚来到了那人的身后。
在他愈发接近那人时,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身后的人气,立马警觉扭头呵斥:“谁!”
这可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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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万勉,他即刻举起双手,匆忙解释道:“我是好人!”
这一相视,万勉才看清了那人的样貌——他满脸的皱纹,皮肤也被晒得黝黑生斑,一看就知是一农人。
万勉仍举着双手步步逼近,待他走至他身旁后,万勉才犹犹豫豫地将手上的糕点递到那人面前。
那人审视了一遍万勉的全身,大致判断面前这人应是一普通贵公子爷。
可他打量的眼神很是古怪,说不上来的古怪。
后来,他看了看万勉手中的糕点,刚想回绝,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咕叫声,实在耐不住糕点的清香,还是抢来吃了。
万勉这才缓缓坐在了他的身边,边给那人递水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吕二,普通名字。”
“你这是要去哪儿?”
“进京找亲戚要债。”
言至于此万勉也没再觉得有什么古怪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钱袋,从里面掏出些碎银塞到了吕二手里。
吕二被万勉这一慷慨惊住。
他不知所措的朝他点了点头,万勉好意地笑笑,也正是此时,吕二壶里的水被他喝尽,他当即拿起水壶起身,朝河边走去。
而在吕二起身后,原先倚着他的包袱也顺势散了开来,里面的东西一不当心就展在了万勉面前——
除了一些衣物、铜钱以及干粮,万勉注意到了一封信件式样的物品。
他偷偷瞟了一眼吕二,见他还在河边装着水。
于是,万勉擅作主张打开了那封信。
待他扫视一番这张字迹幼稚的书信后,他才发现,那可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张状纸!
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徐徽偷工减料用次等木材修筑佛塔,致使佛塔经不住风雨倒塌压死数人一事,以及徐徽将朝廷运来的赈灾银两私吞之恶行……
他这时要将徐徽的罪行状告至京!
万勉刚读完整封状纸,又正好被打完水回头的吕二瞧见。
吕二霎那急眼,直接朝万勉扑了过来,大吼:“你在干什么!”
万勉被吕二压在身下,二人开始扭打起来。
可万勉就一享受荣华的公子爷,哪打得过日日务农的农人?
几番滚打,他始终处于下风,眼看形势不妙,万勉干脆一用蛮力,一脚把吕二蹬开。
不巧的是,吕二被他这一蹬,后脑直接磕上了石头,他顿时昏迷了过去。
万勉这才踉踉跄跄地起身,扶着自己的胳膊挪步捡起那封状纸。
再读一遍他才惊觉,建材偷工减料一事万哲也有参与,若是此事也被告上京,万哲也难逃一劫!
思至此,万勉的喉咙突然被苏醒过来的吕二从身后用手臂锁住。
眼看着他逐渐喘不过气来,本能之下,万勉顺势将吕二往地上摔去,这才得以喘息。
但他并未就此罢休,而是将身一扭,继续扑上去同吕二厮打。
“想杀我?想告密?且看你有没有这条命!”
此时的万勉仿若失智,偶然唤醒了居于深处的邪神。
那邪神的声音在他心中持续回响着——“杀了他!杀了他!他一旦告密万家在劫难逃!”
万勉顿时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的拳头不受控地打在吕二脸上、胸膛以及脑袋,他不再喘不过气,取而代之的,是急促到要将眼前之人生吞而下的呼吸。
顷刻,他杀红了眼,一拳一拳,除去了自己的退路。
没一会儿,吕二口鼻溢血,陷入轻微昏厥。
即便如此,万勉也不曾停手。
他趁吕二暂时失去了反抗能力,在身上乱摸一气,正正摸到那把徐袅赠他的匕首。
邪魔尽数占据了万勉的神智,他就这般被内心那声音操控着手脚,一刀又一刀,捅进了吕二的侧腹。
殷红的鲜血顺着匕首流到泥巴上,飞溅的血水沾湿万勉的衣摆,染出一片片的痕迹。
他的罪恶随着刀进刀出累积起来,刻进骨髓。
待万勉回过神来之时,吕二早已没了气息。
血迹飞溅在万勉的眼角,一时之间,眼白之上也沾染血丝,不知是吕二的,还是他的。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眸子剧烈颤动着,口中发出阵阵呜咽,喉结吸在脖颈上部。
杀……杀人了?他杀人了?
看着吕二的尸身,万勉让自己冷静了许久。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真背了人命。
最终,他还是咽下口气,拿起状纸塞到怀里,踉跄走到河边,发疯似的将匕首上的血洗干净,接着快步向他们驻地走去。
此时在原处的三人还在对万勉的去向议论纷纷,方静玗正要起身再拿些点心来,余光恰好瞥见了朝这边赶来的万勉。
她薄唇微动,万勉却一句话打断了她:“阿澈,把我的衣服烧了!”
说着说着,万勉便开始脱起衣服,他悄悄将沾上血迹的衣摆藏到正中,直接将脱下的衣物揉成一团扔给方澈。
可哪想方澈还是将衣物展开,猛然发现上面大片的血迹,他瞪圆了眼睛,刚想问些什么,却再度被万勉吼回去:“给我烧了!现在!”
方澈纵使心中万般不解,却也不好过问。
如此这般,顶着寒风,万勉身着单衣,眼睁睁看着那件沾血的衣裳在焰火的滋滋声中,起火,抽丝,最终烧成黑灰,连同那份状纸,一起灰飞烟灭。
27. 鲤鱼话(十二)
回去的路上,众人一言不发,只万勉一人心绪万千,他内心有一声音始终回响,告诫他冷静下来,瞒住此事。
在这事发生的后几日里,万勉夜夜酗酒,夜里也被噩梦扰醒,面色差了许多。
他每日都活得胆战心惊,生怕在某一日的清晨,衙役就到他房门前寻人来了。
这日晨间,醉态的万勉兀自懒散地瘫倒在床上。
在他朦胧的意识中,似乎是徐袅在他身侧为他擦脸。
当温润的水抹过他的睡眼,万勉这才醒了过来。
他艰难地扶着昏沉的脑袋坐了起来,迷迷糊糊之间,瞥见了徐袅的容颜。
万勉不愿搭理她,翻了个身继续睡下,徐袅也无奈,只随口道了句:“我爹来了,我扶你去大堂见见他吧。”
听徐袅这一说,万勉霎时清醒过来。
刹那间,他从床上跃下站起,跌跌撞撞地穿好衣裳,在徐袅步步紧跟的搀扶下踉跄迈出了房门。
大堂内,万哲同徐徽正谈笑着,见徐袅扶着万勉走了进来,他强装着镇静,刚朝着徐徽作了个揖,却让徐徽一句话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今日倒有人来衙门报案,说是在郊外发现一具死尸,我已派人去验尸了,这几日应是有得忙了!”
不必说,那具死尸必是吕二。
万勉被骇得不轻,仿佛有人死死锁住他的脖颈,他的慌神肉眼可见。
之后,徐徽又唠了些家常,可万勉丝毫没能听进。
他的两指互相拨弄着甲床,后脊也不禁抽着凉意。
顶着胸膛内急剧跳动的心脏,他再难掩饰心虚,喘息不来的他忽然站起,不顾堂内其余人的目光,径直离开了此地。
回到房内,万勉将被褥包住全身,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前落下。
他浑身不受控地发抖,周围充斥着他吐出的慌张气息。
他惴恐极了,从未这般恐惧过,但他沾满吕二鲜血的双手却又再也无法洗尽。
他惧着,害怕早晚有一天,徐徽会查到他身上来,会查到那把匕首上去。
正当万勉不知所措之时,好巧不巧,方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知道万勉在房内,于是轻轻叩门询问道:“阿勉,阿勉你开个门,我有话想对你说。”
方澈的到来打断了万勉的错乱,他不明他的来意,但又不好叫方澈看出他的心事。
因此,他决定瞒下吕二之事,佯装往常地拾掇好自己的面容,缓缓走至门前为方澈开门。
随着万勉拿下门闩的吱呀声响起,门最终还是为方澈打开了。
万勉一脸无事地冲方澈笑道:“寻我何事啊?阿澈。”
面对万勉的笑貌,方澈却是冷脸。
他绕过万勉走进了他的卧房,反手将房门再度合上。
这弄得万勉一头雾水,他的目光一直追着方澈,只见方澈走了几步后便停了下来,迎上来的是一种透着失望的眼神。
“今日在街上大家都在议论郊外的死尸,大家也在猜着究竟是谁下的毒手……”方澈颤颤巍巍地吐出话来。
万勉的心再次被激到嗓子眼来,他慌乱的神情还是出卖了他。
他结巴反问:“那阿澈你又觉着是谁呢……”
方澈的眸子刹那间涌出一股泪花,难过之绪也堵住了他的喉咙:“可我……可我觉着是你啊……阿勉……”
万勉听后毛发皆竖,他并没有想到,方澈竟是第一个找到他的人。
他也没有想到,这么些年的情谊了,他竟不准备帮他瞒下。
“那日在郊外,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对了,你的衣裳上哪儿弄得那些血迹?你一来就把东西交予我令我烧掉,何事这般匆忙?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慌神的模样,你又碰见了何事惹得你慌成那样?”
“自那日回来后,你一直都在喝酒,整日萎靡不振的,老爷因生意原因不在家中他还未察觉你的不对,但我一直都在照顾你起居啊!我看得到啊!”
方澈越说越激动,左眼眶中的泪水也不经意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阿勉我太了解你了,你从来都是这样的单纯善良,你一旦做错事比其他人都容易慌神,但我也想不通,为何你要杀他?”
“若是他抢你钱财你失手将其杀害,你大可直接告与我们,我们帮你去衙门报案便是,但你选择将染血的衣裳烧毁,必是那人握住了你的把柄因此你要杀他灭口,对吗……阿勉……”
万勉被方澈问得哑口,他不知该如何反驳。
看着方澈的眸子,万勉再也撑不住了,他在沉默良久后才启齿:“是我杀的……人……是我杀的……”
面对万勉的认罪,方澈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他支支吾吾地问道:“为……为何杀他……”
“那人是要去告御状的!阿澈,他要将我万家告上京城!你说说,我万家好不容易到现在这地步,我怎能让他将我们毁掉!”
方澈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位情绪失控的好友,他的模样,像是一只发狂的野兽,仿佛下一刻便要上前将他撕碎。
方澈就这般盯着万勉,两人一言不发,四周陷入一片死寂,万勉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些。
“阿勉……去认罪吧……”
万勉并未答复。
方澈见他模样,自作主张拉起万勉的胳膊欲要将其扯出房门,边拉他边说着:“你不愿自己一人前去,便由我带你去,你不能一错再错了阿勉!”
万勉被拉着挪动了几寸,他自然是不会顺着方澈前去认罪,因此他在方澈身后挣扎着,发疯似的挣扎着。
“我不去!”
“你必须去!”
“我去了万家就完了!”
“你都害了一条人命了哪能心安?即使万家保全一时,可你既已撒下这悖逆人伦的大谎,终会惶惶不可度日!”
“你不懂!万家这好不容易盼来的富贵我不能……”万勉呼吸愈加急促,眼神充满冷漠,拼命挣开了方澈的手,“再说……那些达官贵人哪个不是干着肮脏的勾当,喝着人血踏上的高阶?凭什么……凭什么我万家就不可以!”
“阿勉!你疯……”
“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二人的争吵,方澈只感晕眩,他刚欲转身,却不禁倒了下去。
在最后尚存的一丝意识里,他睁大了双目望向万勉,满眼的失望和绝望。
见着方澈倒在地上,万勉这才回过神来。
此时,他的右手赫然握着一把被敲断的红木凳,断口处也沾染着依稀可见的鲜血。
眼看着方澈的后脑开始往外迸出汩汩鲜血,万勉赶忙伸手去试了试他的鼻息。
当他的食指探不到任何温润的气息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手下已缠上了两条人命。
他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眼睁睁瞧着自己昔日的好友僵硬地倒在地上。
其后脑处的血也渐渐流到他的脚边,他无声地嘶吼着,疯狂用自己的衣袖压住方澈的伤口。
可纵使他的衣袖被染得鲜红,方澈还是在对万勉最大的失望中,和世间做了诀别。
万勉此时才意识到,所有的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从他亲手杀死吕二开始,他就已经不是万勉了。
杀念,有时和欲望一样,有始无终。
在地上瘫坐了许久,万勉最终冷静下来。
他想,既然当下已无力回天,他必不能将这些公之于众,更不能认罪,不然,他决计是要掉脑袋的。
后来,万勉偷偷将方澈的尸首先藏在了后院的稻草中,接着,他乔装打扮后,悄悄离开万家,到外头找到一行干脏活的人。
他们将方澈的尸首运至城外后好生埋葬,还按万勉的嘱咐,给他烧了大笔大笔的纸钱,保他在地府,荣华富贵。
他本以为事情可就此结束,却未能料到后日里的当头一棒。
几日不见方澈踪影,方静玗难免起了疑心,她找到万勉问道:“阿勉,这几日你见着我哥了吗?”
“啊?阿澈啊,我前几日叫他去外地帮我购置些物品了,你不必忧心。”
万勉压根不敢正视方静玗的眼睛,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尖刺,狠狠刺在他的那颗已然满目疮痍的良心上。
方静玗自然全心相信万勉,即使她对万勉突如其来的调遣感到疑惑,却也没再多想,又老实回去干她的粗活。
可万勉不然,被方静玗这一问,方澈的死状再次浮于脑海,不禁作呕。
心痛和愧疚一齐涌上心头,他恨自己走的每一步,但懦弱还是催使他瞒下所有的秽恶。
可正是由于这样的自我欺瞒,万勉精神状态日益不佳。
他每日都到街上闲逛,偷听街坊的消息,但凡有人提及吕二之死一事,他便会精神失控。
而他也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头脑混乱之下,他失智似的走到了县衙大门。
他的思绪开始挣扎,他想要知道官府究竟查到了何处,又不敢面对官府的肃穆。
就这般,他在徐府门前滞留了许久,才被开门正要出去买菜的徐家管家瞧见,管家先是讶异,接着便也热情地将他叫进了府内。
踯躅着,万勉还是决定去寻徐徽,纵使不是自首,也当同他商量个对策。
正巧,徐徽也在内署,万勉这一造访,恰是顺了心愿。
“贤婿来此,有何贵干啊?”徐徽捋着他花白的胡子问道。
万勉张望了下四周,继而给徐徽了一个眼色,徐徽立马会意,随手一挥便将下人招呼下去。
待周边人都走尽,他挥了挥衣袖,正身问:“找我何事?”
四周安静下来,万勉却更难掩内心慌乱,支吾半天,他才吭声:“岳父……您……吕二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徐徽瞥了他几眼,瞧出了他的异样,于是他缓缓坐下,继续说道:“没什么进展,怎么?你对这案感兴趣?”
徐徽此话一出,万勉更显慌张,赶忙回话:“不不不,小婿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
话音刚落,接上的却是一片寂静,徐徽自当是猜到了万勉的心思——他必是做了亏心事,才这番模样。
不过,他有这耐心候着他讲下去。
挣扎半天,万勉才咬牙决定将秘密说出:“吕二……吕二他……是我……是我杀的……”
听此,徐徽可再坐不住了。
他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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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从座上窜起,刚欲怒骂,却也意识到府内还有其他人,只得压低声音,惹得额上青筋暴起,咬着后槽牙从嘴里蹦出几字来:“你且同我说说……”
万勉顿时彻底慌了神,声音也变得呜咽,支支吾吾地解释:“那日……那日我们去踏青,我正好碰上那吕二,我在他包袱里找到了一张状纸啊!他是要状告您和我父亲啊!”
“我当场就慌了神,我……我就和他缠斗在一起……然后……然后我们都想抢那张状纸……然后我就不小心就把他给……给杀了……”越说下去,万勉声音越低。
看着他急得眼角泛起泪花,徐徽都记在心里。
将一切和盘托出后,万勉嘴里开始嘟囔起碎碎念来。
为了抚慰他的情绪,徐徽只好上前拍了拍万勉的肩头,安慰道:“无妨,这杂碎,杀便杀了,幸是你下了这手,不然人头落地的就是我们了。”
这话万勉倒是料不到,他本以为自己要因此担责,却被告知自己干了件好事?
“你大可放心,这事,我会帮你圆过去。”
徐徽的话,像是一剂润滑剂,直到得到他的许诺,万勉心头上悬着的大石才得以落下。
他即刻擦干眼角的泪,冲徐徽作了个揖道谢。
正是这时,万勉才真切了解到权的重要及万能,当你被足够强大的权力庇护着,你的举止,便是所谓正义的评判标准。
也正是从此开始,万勉先前在心中种下的种子,终于得到了它所需要的水与光,开始它恣意增长之途。
说来徐徽倒是安排得妥当,几日后便随意给吕二之死安排了个“山贼为财杀人”的理由,还刻意抓了个山贼强行让其领了罪名。
纵使山贼竭力喊冤,堂上之人也不觉这其中有何冤屈,在一众人心中,贼就是贼,他们身上何曾有冤屈?
成见如山,将作恶一世的山匪压死在公堂之上。
山匪的死,也让这场案子荒唐地结了。
作为真凶,却逍遥在外的万勉觉得爽快。
既有人庇护,他一改前些时日里怅惘,变得愈发变本加厉。
他享受着逃脱牢狱的自由,将这份快乐尽洒到酒楼中去。
徐袅也对日日大醉而归的万勉无可奈何,她只能尽力照料他,又不敢多问。
在他的大笑中,她想,许是他遇着了什么好事。
这样的荒唐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正当徐徽坐在房内享受清闲之时,管家却匆匆忙忙地跑到他跟前。
他随口一问:“何事这般匆忙?”
得到的回复却让他如坐针毡。
“老……老爷……方才吴太守差人来报信了……说是……说是朝廷有人告御状,告您佛塔木材以次充好致灾祸死伤无数另私贪赈灾银两,圣上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即遣御史中丞亲自来此查明真相……中丞大人眼看已启程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什么?御状?御史中丞……亲自前来?
这消息可谓是灭顶之灾,这事竟传到了圣上耳中!
甭说头上乌纱不保,中丞大人来此,包要他项上人头落地!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徐徽急得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不停地在房内打转,这罪他必是要被定上的,他逃不开的。
眼看他在劫难逃,那也不能只让自己一人顶罪。
无论如何,他也要拉万哲下水!
而这边,万哲也听闻了风声。
“什么?御史中丞来了?”他也肉眼可见得慌了起来。
万勉见父亲不对劲,便问了一嘴,万哲纠结之下,还是将其间一二尽数告知。
万勉霎时面色苍白如纸,双瞳放大,手足无措:“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将告状之人灭口了啊!”
为何?因为告御状之人,不止一人。
故事原本的结局,是告御状的夫妇两人同行,一齐被万勉杀害,而这次,既得了楚陌指点,萧霖和穆宥就必然不会让惨剧发生。
可若要进京,只有那一条小路可走,因此,他们与万勉的交会,避无可避。
对此,萧霖何穆宥也无计可施,无奈告诉他们一个此生最为艰难的抉择——夫妻二人,只能活一个。
找到吕二夫妇后,萧霖是这么说的,至于最后活下来的是谁,由他们决定。
但对此,吕二毫不犹豫将活命的机会让给了妻子王氏:“我比她强壮些,若是幸运,也许能逃得过,何况家中还有孩子嗷嗷待哺,他们不能失去娘亲。”
王氏亦然,即便知道此去艰险,仍面不改色:“多谢二位告知我们此事,我定会尽力抵达天陵,爬也要爬到御前。”
面对铜心铁胆的夫妇二人,萧霖不禁被酸楚堵住了喉咙。
当她问及为何宁愿牺牲性命,置家中幼子于不顾也要告状之时,他们的答案也成了将来萧霖陷入无助之境的力量之源——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吾当挺身而立。若世人皆困于自保,光明将永世难以照亮黑暗一隅。”
此后,他们夫妇携手,向萧霖和穆宥深鞠一躬,接着毅然转身赴死。
是了,吕二夫妇用命,为这座阴雨小城,抢来了渴望已久的光。
28. 鲤鱼话(十三)
“你我都失算了!”万哲急得大吼,“他们是团伙!是团伙!”
万勉听后彻底乱了阵脚,他眼前不知为何,忽然浮出幻象来,他眼睁睁地望着,望着自己现有的一切财富金银,通通化为泡影……
在万勉愣神之时,万哲推门狂奔,他不受控地径直走往县衙去,欲同徐徽商量个究竟。
徐徽的下人也拦不住恼怒的万哲,只好将其放入内署。
好似徐徽早已料到万哲会前来找他,他神色异常平淡,与万哲瞠目的姿态对比鲜明。
于是,他遣散下人,独留一间空房同万哲交谈。
“我知晓你来此的目的,你是想同我撇清关系,好保你万家一脉,是吧?”
“徐徽,你滥用职权杀人害人,这可是你的罪,我不过糊涂,执行了你的命令。”
“我呸!”徐徽龇起牙来,眼前这人嘴脸恶心至极,让他作呕,“你休想在此将罪责全揽我身!你莫要忘了,这主意不是你想的吗?这途中你不也中饱私囊了?赈灾银两你不也拿着一份?万哲我且同你讲清,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绳断,你我皆不得好死!”
万哲险些要将后槽牙给咬碎,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死期竟来得这般迅猛。
“事已至此,你我都别想另寻活路……”
万哲万念俱灰,瘫坐在地,满眼皆是自己受刑的惨状。
忽然,他灵光一闪,这才想起,他身后还有王互王大人啊!王大人必能救他!
抓着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万哲赶忙使弄徐徽房内的笔墨写起纸条来,盼王互能保他一命。
待书信写好,他向徐徽要了只最快的信鸽,将纸条牢牢系在信鸽脚上,盼着王互能在御史中丞来此之前想出些对策来。
而这张纸条,是二人唯一的期盼。
现状已于事无补,二人做得实在过火。
就这样一复一日地盼着,望着远方的信鸽,算着御史中丞的脚程,他们睡得愈发不安稳,几日不见,脸色差得判若两人。
好不容易才在这日,他们等来了王互的消息,但上面一个个黑字却像一把把匕首,深刺进两人心头——
“此事为你二人作恶,自食恶果,休要扰我。”
王互短短几句话彻底拔除了两人最后的希望。
刹那间,万哲伏卧在地,捶胸顿足,悔恨万分。
不仅是万哲,徐徽也顿时凉了心,他的绝望早已盖过了万哲——这些事皆由他主导,他才是御史中丞主伐的对象。
“完了完了,彻底玩完了……”
在二人的绝望中,万哲猛然起身朝门外走去,徐徽看见后立马将其扯回,质问道:“你去哪?”
“我可不愿同你在这里等死,你作为县太爷是逃不掉了,但我不然,大不了过个逃亡日子,还能保下一命。”
徐徽自是无法容忍,他愈发用力抓住万哲的上臂,发狠道:“你真以为你逃得掉吗?你当真以为我会许你全身而退吗?”
“你这小人,当初是你上门求亲来的!”万哲瞪着眼前面露狠相的徐徽,愈发恼怒,“今日遇着难处,倒翻脸不认人了?”
“哼!你这老狐狸,你莫要装傻,你还不明白我同你家结亲的目的吗?也怪我当初瞎眼,错看你万家,未想到你们也没有好靠山啊?你也是分了财的,我徐徽就算死相极惨,也会拉你一起见阎王!”
在锋芒对峙中,二人昔日的盟约早已作废,有福同享这事儿,也不过是为利益所趋。
而有难同当?不过是一语笑话罢了。
正当两人恨不得把互相撕碎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踵而至的是管家结巴的汇报:“老……老爷……御史中丞到衙里了……他要见您……”
---
方澈已不见好些时日,府内也并未有人提起其动向,算是无人在意。
可方静玗不然,她才是那个一直对此挂心的人。
她本想去问问万勉,方澈究竟去了何处,可万勉那段时日日日喝酒纵欢,没几个清醒的时候。
有时方静玗都止不住想,两人是被鬼神夺了魂吗?一个不见踪影,一个失了本性。
和万勉不同,方静玗每日都有成堆的杂活候着她去做,洗衣买菜做饭,她都得包揽下。
瞧着家里没菜了,她只好挎上菜篮前往市集。
当她在一摊贩钱挑选萝卜时,刚要向摊主问价,一妇人突然穿过人群,扒开方静玗,朝摊主喊:“老马,你怎么还有心在这儿卖菜啊!他们说城外发现了一具尸体,不会是你家失踪的老二吧!”
摊主即刻扔下手头的活儿,慌乱地跟那妇人离开,方静玗也被妇人之话吸引,半信半疑地跟了上去。
可没走几步,她就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竟是来芜县前在客栈碰见的萧霖!
许久未见,她偶然想起当初萧霖给她的那颗驱蚊球,当初还说着要请她吃饭来着,结果在落地芜县之时就抛之脑后了,说来惭愧。
她高兴极了,赶忙唤了她一声,萧霖和穆宥也被方静玗的叫声喊住,两人回头一看,惊觉原是方静玗。
“好久不见啊!你怎么还在这儿啊?”方静玗小步跑上前去,寒暄一声。
“我们来这儿打工的,对了,你这是要去何处?”萧霖答道。
方静玗冲城门翘了翘下巴,说:“听闻城外发现具尸身,我想去看看。”
萧霖听她这么一说,觉着真是凑巧,她二人也打算去凑凑热闹来着,三人便约着一同去了。
城外不远处,就依稀可见围了群人,再凑近些则能听见人群咿呀的议论声,大伙好似正争论着那是谁家人。
方静玗插着缝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
透过人群,她才看清那具尸首的面孔,每一寸眉眼,都熟悉不过。
她顿时双腿瘫软,热泪夺眶而出——那是她最爱的兄长啊!
方静玗手中的菜篮哐啷落地,哽咽地跪爬到尸首身旁,即使再怎么仔细端详,那明明白白还是方澈的面容。
方静玗傻掉了,毫无征兆。
与方澈再会面之时,兄妹二人却天人永隔。
周遭人见这尸首有人认领了,议论声也就消了下来,取而代之投来的是怜惜的目光。
方静玗撕心裂肺地哭着,萧霖和穆宥只能在一旁站着,说不出话来。
好在有人报了官,两名官役不紧不慢地驱散人群走上前来。
他们刚要将方澈的尸身搬走,方静玗却死死抱住兄长,她护着兄长的头,不愿他被搬上冰冷的担架。
其中一名官役见其是位女子,便蹲下身子细细劝导,可方静玗全然听不进任何劝说,她哭涨了眼、哭疼了鼻却还是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愿。
就这样待了许久,待到周围人尽数散去,大家都回去干着自己的事情,方静玗还是不肯放手。
萧霖觉着这不是办法,于是她缓缓俯下身去,同方静玗耳语:“你哥哥也需要被安置,我们一起冷静下来找找原因好不好……”
越说,萧霖越觉得鼻子酸涩。
她本就是个容易动情的人,纵使在芜县的几日里,她见惯了生死——无论是官商勾结导致的百姓枉死,抑或是吕二夫妇敢为人先的英勇就义,在见到方静玗抱着方澈尸首嗷嗷大哭,她还是难掩悲痛。
当她把内心的情感化作言语说出时,心底一直绷着的弦也断了。
但同时,如她所说,方澈的尸首放在这儿确也无用,倒不如将其安葬,找出真相。
方静玗慢慢缓过神来,在不舍的情绪的拉扯下,她松开了手,亲眼送走了自己相依一生的兄长。
但当她的指尖掠过兄长的后脑时,无意摸到了一小块凸起,好似一块异物。
她趁机将那异物偷偷抠取了下来,紧紧攥在手心。
两官役携手将方澈的尸身带走,方静玗确定他们离开后,才从身后颤颤巍巍地伸出背着的手来。
摊开手掌一看,是一块带血的小木块。
方静玗赶忙跑到河边将木块洗净,却被自己的猜想唬住。
跟了万家这些年,方静玗也学着了些辨木头的本事,看质地,应是红木。
但转念一想,芜县全城,用得上红木的除了万家和徐家,再无其他。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但随之浮现的回忆又再给她当头一棒。
盯着这木块出了神,方静玗惊觉,前些日子万勉曾扔过一把凳子。
那凳子她看过,坏得出奇,当时她也是不解,这是做了何事才将这硬木使成这般模样?直至此刻,她才觉察到,那凳子许是砸上了方澈的后脑.
即便方静玗对此心知肚明,她还是不情愿地蹙起了眉头。
萧霖和穆宥站在一旁,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方静玗擦干泪水站起身来,萧霖才凑上前去。
方静玗察觉到萧霖和穆宥许是跟上了,她垂下眼,扭过头来:“你们……能陪我一趟吗……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独自面对他……”
萧霖和穆宥面面相觑,交流过目光后,萧霖点了点头。
此时的万勉还在自己屋内候着万哲的消息,在一阵敲门声响起,他迎来的,却是一脸死气的方静玗。
“阿静?”万勉发出疑问。
“阿勉,我想同你谈谈……”
万勉并未察觉异常,却也注意到了她身后跟着的萧霖和穆宥。
他本想将他俩拦在门外,却被方静玗一把制止。
纵然万勉内心有万个不解,但看着方静玗死气沉沉的眸子,他还是顺了她的意思。
走进万勉的房间,方静玗的目光始终在地上,她期待又害怕地找着地上的痕迹。
她并不期待找到血迹,内心始终对自己的猜测在抵触着。
但事实终是事实,即便她的眼神只是随意乱瞥,还是发现了地上一片发黑的痕迹。
方静玗的心,也终究在她的目光落在那片痕迹上的那刻,死掉了。
连同她埋了十余年的爱意,齐齐灰飞烟灭。
可万勉却对他们的来意不清,不禁发问:“阿静你究竟有何事欲同我相商?”
方静玗咬住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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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吸了口气,尽力掩住自己颤巍的声线,竭尽全力启齿:“阿勉……我想问你……我哥他,是不是你杀的……”
这一问可把万勉骇得不轻。
他当然知道方澈是死于他手,但他却不明,为何方静玗会知道?
他不是早已安排人将方澈的尸首安置了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阿静……”万勉慌了,眼神开始飘忽。
而他飘忽的眼神却被方静玗抓个正着——她太了解他了,他说谎时的模样她太了解了。
在对上那个眼神后,她也终于死心。
方静玗仰起头来,想逼回眼眶中早已盈满的泪水,却挡不住内心的委屈,酸涩堵住了她的喉咙,她还是哭了出来。
见方静玗哭得厉害,万勉顿时手足无措。
他挪步上前想要扶住方静玗,说:“阿澈他怎么了……”
“你不要再装了!我哥后脑的木块就是你前些时日丢掉的那木凳的碎屑!你房内地上的血迹就是证据!他死了!尸体在丢在郊外!是你杀的!是你亲手杀了他!”
方静玗控制不住嘶吼出来,吓坏了身后的萧霖。
可在她的哭闹声中,万勉的神色由起始的惊慌变得平静。
如今的万勉,面对生死,早已漠然。
冰冷无情的杀意,从他沾满鲜血的指尖,潜入他的心间,让他原本热忱的心,变得无比寒冽。
“既然你们都知道了……”万勉的眼神开始透出一股浓烈的杀气,他慢慢挪步到门口,轻轻合上了房门,“杀一个也是杀,杀几个也是杀!”
他话音刚落,便发疯似的冲向萧霖,幸好穆宥反应及时,第一时间拉开了萧霖,却也不幸被万勉抓住。
两人顷刻间扭打在一起。
穆宥被万勉锁住喉咙,他吭哧着让萧霖快逃,萧霖乱了阵脚,想要上去救下穆宥,却又被万勉瘆人的红眼逼退。
“去……去找楚陌……”穆宥好不容易从牙缝中嗞出几字来,眼看他的脸已红透,面庞肿胀而起,萧霖只能转身逃跑。
可万勉绝不允许有人逃出他的卧房。
他右臂死扣住穆宥的喉咙,又欲伸手抓住要逃的萧霖,可正当他要走上前时,右臂忽感刺痛,转头一看,是方静玗狠狠拧住了他的手臂。
这一分神,萧霖才找准时机跑了出去。
“阿勉!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方静玗绝望地吼着。
万勉他压根听不进,他早已杀红了眼。
眼瞅着他的手臂愈发用力,穆宥的挣扎也愈发变得无力,方静玗的眸子也变得模糊起来,无计可施之下,她径直咬上了万勉的胳膊。
她死死地咬住,万勉也疼得叫嚷,这才松开了些臂膀。
见状,方静玗趁机撬开他的手,将穆宥放了出去。
万勉即刻起身,想要追上去,却再次被方静玗拖住了腿脚。
眼看着穆宥踉踉跄跄地消失不见,他急怒攻心,恶狠狠地转过脑袋,朝伏在地上的方静玗拳打脚踢。
她嘴角溢出血丝,面色惨白,却依旧顽强地抱住不放。
怒不可遏的万勉急了眼,他面露凶相,径直蹲下掐住了方静玗的脖子。
二人力量悬殊,方静玗毫无还手之力。
被锁喉之后,她再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呜呜地发出声音:“阿勉……阿……勉……”
然而万勉已丧失所有理智,他的双手愈掐愈紧,方静玗的声音也变得微弱。
然后,她那只抓着万勉手腕的手,渐渐变得无力,以至最终,她放弃了挣扎,任充血的眼眸里倒映出狰狞的万勉,眼中尽是失望。
当方静玗再无动静时,万勉才清醒过来,他这才明白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两条性命,皆亡于他手,方家兄妹,皆死于他的癫狂。
当他的理智重新占领高地,却为时已晚。
这个惨状,他是见过的。
万勉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战栗着抱起方静玗的身体。
他用指尖撩过方静玗脸上的乱发,这时,他醒悟了,苦痛占据了他的心房,他只是无味地重复着“对不起”,看似是一场真诚的忏悔。
可方静玗再也无法回应一句“无妨”。
他的罪孽,再无退路。
万勉彻底疯了,他的眸子看不见任何思绪,那片空洞,像是要吞掉他的整个人生。
他抱着方静玗,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就这般怅然地走在长廊中,漫无目的。
忽然,那片池子出现在他的眼前,池里的鲤鱼游着,无虑地游着,鱼尾摆动出好看的波纹。
可是,自从沉溺于钱权带来的荣华之后,他已无心再照看这一池锦鲤,原先澄澈的池水,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浑浊不堪。
万勉最后再看了眼方静玗的面容,强忍着悲痛,他撒手,将她抛到了池中。
他那套华贵的衣衫被激起的池水浸湿,很快落下了去不掉的水痕。
他呆呆地站在池子旁,看着池里的鲤鱼游到方静玗上方来,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29. 鲤鱼话(十四)
芜县难得出了太阳,但太阳的光却如铁器一般冰冷,它的光亮照上了树梢,照到了泥地,照到了每一个阴湿的角落,却独独照不进万家。
而万家是如此地寂静无声,只因万家父子的罪恶侵没了整个宅邸。
萧霖哭着找到了楚陌,楚陌也及时找到了御史中丞。
他将他带到万家,前去捉拿万勉。
本以为万勉会做最后的挣扎,他却一反常态,杵在原地,好似正在等着他们一般。
他没有分毫反抗,任由御史中丞随身的官役将他反身扣住,压回了牢中。
一路上,万勉发丝凌乱,嘴里还在絮叨着,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不过,他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了。
万勉被捕,万哲和徐徽也逃不开。
御史中丞带着一队人马全力搜捕两人,费了些时辰,但终是抓着了想要逃跑的万哲和在身后紧紧拉住他的徐徽。
二人在声嘶力竭的求饶与哭闹声中,被押解至牢中。
翻看卷宗,御史中丞怒发冲冠,徐徽这败类,为官数十载,干得好事屈指可数。
他仗着芜县地处偏远胡作非为,若不是此次有人舍命进京告御状,他在此地作威作福的时日还要再加几十载。
按律令,徐徽与万哲当斩,同时,背负了几条人命的万勉也被判上断头台。
御史中丞决定,选个吉日,将三人同时问斩,要让百姓亲眼看见他们的人头落地。
至此,萧霖和穆宥终完成了结局的改写,助正道之光,普照芜县大地。
这场局中,可怜的是徐袅,身为局外人,她始终无辜。
御史中丞也念在她本性纯良,并未将其夫其父之罪牵连至她,但万家和徐家的家产依然按例,尽数充公。
经这一场闹剧,百姓也议论纷纷,有人叹着他们的命运,有人连连拍手称好,有人约定行刑之日必去观看,众生皆有所望。
可牢狱中的三人却戴着镣铐两眼空空。
万勉还是神志不清的样子,嘴里始终喃着不清不楚的话语。
万哲靠着墙悔恨自己的一生,血丝布满他的双目。
徐徽则拿指甲扣着牢墙,万念俱灰。
此间,萧霖和穆宥让楚陌托了关系,准许二人入大牢,来看万勉最后一眼。
毕竟,他们还有一个任务还未完成。
当二人来到关押万勉的牢房前时,他正蜷在角落,抠着地上的青苔,转而塞进嘴里。
萧霖不禁皱起了眉眼,迟疑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好在万勉如今虽神志不清,但还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于是,当他听闻自己的名讳之时,立马扭过头来,看向萧霖。
而后不知怎地,在他对上萧霖视线的那刻,他疯癫的眸子赫然清醒,赶忙直起身子,大步冲了过来。
萧霖被他这举动吓得不轻,连连后退,穆宥见状也急忙护住了她。
“快!快给我你们的茶羹!”万勉双手扒住牢门,面容瘦削,极力嘶吼。
什么?他还记得茶羹?
“你们不是说过,你们的茶羹,食之者可去除一切烦恼,以得幸福一生吗!快给我!”
没想到,他们正愁着要如何给痴傻的万勉灌下茶羹之时,他竟自行向他们索要起来。
可笑至极。
犯下此等罪过,还期许一盏茶羹能助他逃脱良心的谴责?真不愧是疯了。
但萧霖也只发出一声蔑笑,随后从手上挎着的篮中,掏出一盏专门给他熬制的茶羹。
万勉毫不迟疑地抢过茶羹,自顾自塞满了嘴。
“好吃吗?”萧霖讥讽道,“苦茶做的,最配你了。”
随后,万勉边吃着,面颊上边落下豆大的泪珠,不知是被这盏茶羹苦的,还是被他的悔意逼的。
一口又一口,他甚至都来不及咀嚼,生吞下肚:“好苦啊……好……苦啊……”
为何,为何他明明吃下了闻名遐迩的留襄居特制茶羹,却感不到丝毫幸福?
为何呢?为何呢?
一时之间,他的泪水似断线珍珠,直直滴落在茶盏中,化开了油渍。
此后不久,便是他们的行刑之日。
由御史中丞亲自坐镇,他令人搭了台,给足了三人“面子”。
刽子手步步强硬地走上台面,提起他的大刀,大口饮了碗白酒,用力吐在了刀面上。
这时,官役也压着三人陆续上了刑台,台下围得水泄不通,大伙都在这儿等着见证三人被一一斩首的场面。
徐徽是首个,随着御史中丞将斩牌扔下,他猛地哭了起来,甚至想要挣扎。
他扯着嗓子哭喊着,下面的百姓却以更响的声音欢呼着。
刀起刀落,徐徽的一生随着利落沉闷的一响,正式结束。
徐徽被斩首,台下的百姓,有的捂着眼不敢瞧,有的却呼喊得更起劲。
楚陌一行人也来了,萧霖不敢看,躲在穆宥怀里,却也能从身边人的反应中了解行刑的进度。
接下来,是万哲。
作为商人,他想尽了一切办法谋利;作为父亲,他为了万家孤注一掷;作为棋子,他也就这样狼狈地被王互玩弄……
他不同于徐徽,值此之际,他坦然闭上了眼,接受大众的审判。
而后,萧霖在大伙又一阵暴起的惊呼中得知,万哲也别了世间。
最后压轴的,是万勉。
他是三人中最年轻的,是最饱含希望的,但同时也是最极端的。
在虚荣中久了,人就会变得贪婪,贪欲是猛兽,你永远喂不饱它,而它却会借着你给的食物日益壮大,向你索求更多。
万勉正是这样一个养着贪婪的人。
原来的他,只是一个老实的读书人,想要靠着努力考取功名,可事实却一再否定他的能力,他只得再开道,却又被长期的吹捧和金银的虚假,套进了跑不脱的桎梏里。
万勉又疯了,嘴里依旧不知在叨叨着什么。
行刑之前,他的眼前渐渐浮出两个人的轮廓,含着热泪,他看清了那影子——是方澈和方静玗在远方冲他挥手。
留襄居的茶羹,起作用了?
他这才止住了低语,缓缓抬起头来想要凑近他们,可这时,刽子手的刀也舞了起来。
“阿澈……阿静……等等我……”
这是万勉最后说的几个字。
万家兄妹带他学会了乐观,却又是他亲手,把自己的美好毁掉。
他要如何赎罪呢?下辈子换他做牛做马吧……
三人人头落地后,御史中丞在大众的瞩目下,派人抄了万家。
徐袅离开了芜县,没人知晓她去了何方。
无妨,不论身处何处,她大可凭着自身的女红谋得一条踏实的生路。
不过好在,余生她不再是一个人——在万勉问斩的第二日,她便查出有了身孕。
这个孩子倒也懂事,不愿提前闹出动静,让他那双恶贯满盈的祖父乐上一乐,但所幸今后的日子里,他还有他的娘亲,能将他带上正道。
于徐袅而言,这个遗腹子,也是她此后全部的希望了。
事情解决后,御史中丞派人将方家兄妹安葬在了一处,那里安静祥和,不会有人打扰。
出于人情,萧霖和穆宥为两人立了块牌,并在二人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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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两盏茶羹,诚心希望他们能在下辈子寻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
但楚陌不然,在众人沉溺在贪官已除、正义已至的喜悦中时,他一言不发地来到了破败的万家。
见着忙里忙外搬物件的官役,楚陌逆着人群走了进去。
他施施而行,缓步走到那方池前。
万勉被捕,在一连逼问之下,他才告诉了官役方静玗尸身所在。
可待他们将方静玗的尸身捞起,交予仵作后,仵作给出了她的死因——溺亡。
没错,方静玗不是死于窒息,而是溺水。
那日,万勉本可探她鼻息,他却并未这么做,而是在其昏死的状态下,把她抛至池中,最终让那死水涌入她的口鼻,再无生路。
楚陌立在池前,撮起一小把鱼食,随手一抛,鱼儿纷纷浮上水面吞下,继而咕咚一声,再度潜入水中,翘起的鱼尾溅起一丛丛水花来。
楚陌望着渐渐散去的涟漪,轻叹道:“落花有情人无情,鲤鱼明理人不明,悲叹,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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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归于平静后,萧霖和穆宥并肩坐在空荡的留襄居里,久久回不来神。
这一回,没有高青高卉深陷的桩桩谜案,却给二人后劲更大。
此间,萧霖一度崩溃,因为在钱与权交织的谎言中,人命显得这般无足轻重。
当然,他们也见证了人世的美好。
无论是方家兄妹如一而终的良善,还是吕二夫妇舍己为人的大义,都给二人上了极其宝贵的一课。
这一趟旅途,让萧霖对下次的故事充满期待,也伴着茫然。
“快去收拾行李吧。”突然,楚陌从后院走了出来,“要关店了。”
“关店?”穆宥猛地站起,挠了挠有些麻意的大腿,“还没到打烊的时间啊,为什么这么早就关店?”
楚陌又一次被眼前这小孩无语到,碍于礼仪,他只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几日,你们很是清闲吧?”
“嗯嗯。”
“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就说过吧?这店本就是亏本买卖。”
直到此刻,穆宥恍然大悟——原来这回不是打烊,而是彻底关店!
那这岂不是意味着,他们又可以回天陵了?
但歇了些时日的萧霖却不愿再耽搁时间,毕竟从这儿回天陵,又要耗费七日,实在没有必要。
于是,她不顾穆宥如何自娱自乐,当即请求楚陌道:“楚老板,您干脆带我们进入下一个故事吧,不用浪费时间了。”
难得积极,楚陌也来了兴致。
于是,他也不顾穆宥在一旁如何叫唤,利索地为萧霖带来了余下的三本册子。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选册子之前,萧霖抢先问了嘴:“我想要一本,能让我们身边人站在权术顶端的。”
她这一要求倒有趣得紧。
楚陌反问道:“为何?”
“因为我体会到了,没有权和钱的路有多么难走,所以我想稍微为自己清理一下阻碍。”
经历了这么多,萧霖也算是成长了不少,竟开始谈起了条件。
既如此,那便由着她一次吧。
“这本吧。”随后,楚陌翻看了一下手中的三本册子,从中挑了一本出来,递到萧霖眼前,“这个故事的主角,可是本朝公主。”
公主?够尊贵!
好!就这本……“琴曲奏系流离者”!
萧霖二话不说,当即接下了这个任务,接着熟练地环住了穆宥的胳膊,闭上了眼睛。
楚陌浅笑一声,挥起了水袖。
又是那道白光,天旋地转之后,二人再度踏上未知之旅。
30. 琴师(一)
清风扭着身子探过留香居的窗棂,散出几缕向屋内溜去,带来一丝凉气。
睁眼后,萧霖和穆宥再度回到了天陵城里的那所留襄居中。
不知是由于芜县离天陵的距离,相较于云翀的距离远了不少还是其他,这回的天旋地转比以往都要猛烈。
萧霖刚落地,当即控制不住胃里翻涌,径直吐了出来。
好在此时几人身处内院,不然叫前堂的茶客们瞧见,怕是会坏了名声。
穆宥站在萧霖身侧,帮她捋了许久的气,才让她缓和些许。
既然萧霖说不来话,穆宥就率先替她开了口:“楚老板,这次故事是怎样的?”
按例,楚陌悠悠启齿:“原故事之终章,公主琴师,琴断情裂,凄婉非常。琴师性情怯懦,畏爱如虎,避情不追;公主孤影天涯,异乡漂泊,屈辱折磨。终究,红颜薄命,含冤而逝,郁郁黄泉路……”
“汝等之使命,乃牵线搭桥,令有情人终成眷属,助殿下脱离苦海深渊。切记,尚有茶羹之礼,此番需二人共饮,方得圆满。”
其实于穆宥而言,每回楚陌说出这段矫揉造作的开幕时,他都要费好些心力才能读懂,更多的时候还是靠萧霖后期替他解释。
如今,萧霖吐得毫无精力,就只能靠他一人做阅读理解了。
“懦弱琴师,和亲公主,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个人都要有茶羹……”穆宥竭力回忆楚陌的话,只留下这几个零碎的关键词。
此时,萧霖也吐得差不多了,稍微缓过了点神。
“楚老板,您说过,这次的主人公是本朝公主,那我们要怎么才能接近她啊?”萧霖擦了擦嘴角的唾沫,艰难直起腰来,语气虚弱。
看来,上回万勉的故事给她打击不小,变得如此谨慎了。
不过也好,问得细些,成功的机率便大些。
于是楚陌拱起笑眼,故弄玄虚地来了句:“别急,马上就到。”
不明所以的萧霖和穆宥面面相觑,杵在原地。
此刻,也不知楚陌从何处掏出两块麦芽糖来,分别递给了萧霖和穆宥:“吃完后,就去前堂帮忙吧。”
自与楚陌结识以来,萧霖总觉着他是个古怪得不能再古怪的人。
每每问及他的来路,他都避之不谈,而且他给他们的册子里,明明没有什么细节,他却清楚一切脉络。
难不成,他亲身经历过?
萧霖一边将麦芽糖扔进口中,一边又对远去的楚陌投去好奇的目光。
罢了,之后总有机会把事情搞清楚,如今要事,还得是和本故事的主角搭上关系。
与常日无异,留襄居的茶客仍络绎不绝。
匆匆赶来前堂的萧霖和穆宥光是收拾茶桌都显得忙乱,更别说是此间此起彼伏的结账吆喝声,更让两人气喘汗流。
在嘈杂之中,一位左眼蒙着白布的行客叩响了门扉。
“请问楚老板在否?”
那人声音柔和动听,笑貌也彬彬有礼,穆宥即刻迎了上去。
当穆宥仔细端详眼前这人之时,他才惊觉他身后背着一把硕大的古琴。
纵然心有疑虑,他仍继续询问道:“公子你找楚老板做何事?”
“我有事相询。”那人和善地回复道。
“楚老板人在后堂,您随我来吧。”边说着,穆宥边熟练地将抹布搭在肩上,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领着那人来到了楚陌跟前。
楚陌此时还捧着本古书细细品读,见那人来了便将书册好生合上,理了理衣冠正坐在他面前。
只见那人朝楚陌鞠了一躬,继而缓缓卸下身上的古琴摆在前方。
这时,穆宥才发觉,这把琴,没有琴弦。
“楚老板,我已经按您的意思……”
那人话未说完就被楚陌挥袖打断,他转头便对穆宥说道:“去,把萧霖一并叫来,手里的活儿让其他人做了。”
穆宥虽嘴里嘟囔着什么,却还是听话地照做,不一会儿就将还在前堂做事的萧霖拉了过来。
“你们不是想见他吗?”楚陌伸了伸手,指向眼前那人,“这不在这儿吗?”
不仅是萧霖与穆宥,那人也对楚陌突如其来的话语感到诧异。
值此,萧霖和穆宥赶忙趁隙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人——不对啊,不是说这回是公主与琴师的故事吗?这人看起来分明都瞎了一只眼,如何弹得了琴?
“你们二位……找我?”那人也不明所以,率先发问。
萧霖穆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悻悻看向楚陌。
楚陌抿了口清茶,随即胡诌道:“他二位乃天上仙童,可化解世间困厄,亦能逆流岁月之河,助君修往昔之谬,弥补心之遗恨,不试试?”
什么虚头八脑的玩意儿,萧霖和穆宥听了都觉得莫名其妙。
谁知,那人听后,轻笑一声,轻言道:“我明白了……”
说着,那人背起双手,笑意盈盈地向萧霖与穆宥问道:“二位可愿听小生讲个有些繁杂的故事?关于一位伟大的公主和她的……至交的故事。”
事已至此,虽心存疑虑,萧霖还是默默地点了脑袋。
随后,那人启齿,对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相传,宫中四公主李持音虽年纪尚幼,却深受皇太后喜爱,自小热衷琴曲。
凡是进宫的大臣,若是想讨她欢心,必会举荐一乐师,李持音听得欣喜,皇太后便也欣喜,金银赏赐也是不少的。
于是乎,此举已成百官人尽皆知的博利之行了。
恰逢皇太后寿辰,宫中忙里忙外。
听闻皇太后欲请乐队来热闹场面,可纵使宫内有优伶,此番她却想听民间风味。
因此,此次寿宴,她下令去宫外寻一称心乐队进宫演奏。
李持音时年九岁,正值玩乐年纪,日日被困于宫墙内,她无时不想一览墙外市井民生。
世人皆道其好音如痴,却不曾想,她更愿听的,是在曲罢之后,那些乐师同她讲的闲谈杂话,只言片语亦是她乏味一生中,难得的欢愉。
皇太后的寿宴自是盛大,百僚齐聚一堂,礼部好生筹办,金银器皿一一齐陈于桌,富丽堂皇,加之烛火绚烂,场面好生热闹。
碍于寿宴的缘故,李持音戴上了许多沉重的首饰。
这些饰物对她一九岁孩童而言属实是负担。
在侍女忙碌啰嗦下,李持音老实坐在镜前良久,待最后一支簪花插上她的发髻,她才站起身来。
四处张望一番,发觉身旁行色匆匆的宫女们,李持音微微撇了撇嘴,提起裙摆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寝宫。
好在宫中树木繁多,身形小巧的李持音顺利避过了路上嬷嬷公公的目光,偷偷踏入了后花园中。
当她刚要抛下礼仪,学着市井大汉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时,耳朵却忽地捕捉到了一阵音律。
她扭着身子偷望去,猛然窥见一行人,正巧站在后花园奏着乐曲。
李持音将身子再探出去些,揉了揉眼睛,扫视了那群人一番,却惊喜地发现一个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身影——
在一行高大非凡的人群中,那个瘦小的孩童抚着一把不搭调的檀琴。
不够长的臂膀让他的动作显得更匆忙些,但好在不影响整体音律,曲子亦然悠扬而动听。
瞧着出了神,李持音在乐队停下奏乐后才反应过来,吸引她的不仅是那动人的乐曲,更是那位比她年长不了几分的男孩。
她不明白,这样小的孩子为何不在娘亲怀中撒娇,反而跟着乐队来到皇宫反复练习?
或许,他是诚心喜爱乐律吧!李持音是这般想的。
晌午,太后寿宴正式开始,文武百官纷纷入朝祝贺,寿礼琳琅满目,各式珍奇让人一饱眼福。
备受宠爱的李持音被安排与太后同坐,一声声赞美溢词丝毫惹不起她的心思,现今的她,满心都是方才后花园中见到的乐师们,尤是那男童。
待大臣们纷纷献上寿礼,寿宴也在太后的挥袖中进入高潮,乐师、舞女入殿,皇上与臣子同饮美酒,觥筹交错,鼓乐齐鸣。
可李持音的目光,却紧紧汇聚在那个抚琴的男童身上。
她对他充满了好奇,她疑惑着,究竟是怎样的乐律天赋,才让他这般大小的孩子弹拨出这样美妙的曲子?
愈想愈出神,想得她迟迟未动筷,让眼前珍馐失了宠。
寿宴持续了许久,李持音好不容易才遇着机会打听一番。
“皇奶奶,持音喜爱这乐师奏的曲子,能再将他们留在宫中一会儿吗?”李持音握住太后的肘弯左右摆动撒娇。
太后万分疼爱她,自不会拒绝。
她眯着眼回复道:“持音要是喜欢,自是可留下些许的,不过人家也要谋生计,量在宫中不便待太久,这样吧,哀家赐些银两给他们,让他们再为你奏上几曲可好?”
话罢,太后便招手,让身旁伺候的公公递上些许灿灿白银,端至领头乐师跟前,轻声交涉几番后,乐师们再度拉开阵型弄起了乐器。
动听的调子再度在耳畔响起,李持音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
可在乐曲的安抚下,她渐渐合上了双目,眼前骤然浮现出高山流水之景,她便舒心地陶醉在这山明水秀、水木明瑟之态中。
为李持音再奏几曲后,太后才允其退下。
李持音却忙慌地跟上前去,在殿门处,叫住了走在队伍最后的男童。
一行人在公公的指引下向她行礼,她反不在乎,径直拉住男童袖口,转身对公公道:“王公公,你先带其他人离宫吧!本公主想同他聊聊音律。”
王公公也是事理人,俯身行礼后,再领着其余乐师离去。
男童并不知晓李持音的目的,反之心生惧怕,将怀中的檀琴抱得更紧了些。
他眼神慌张,不知落脚何处:“公……公主需要臣做什么……”
李持音匆忙摇了摇脑袋,满脸笑意:“本公主想问一下你的名字。”
“臣……”男童不禁瞄了几眼李持音,继而磕巴答道,“臣名唤姜敔……”
“年纪呢?”
“正值幼学之年。”
李持音转了转眸子,继续追问:“那你为何跟着那些乐师?”
“臣自幼丧母丧父,是师父他们收留了臣,臣不甚感激,可求生之道难,师父不能白养臣一生,臣须得为他们尽份力气,故早早拿琴四处游历了。”
获此回复,李持音刹时顿住,思索片刻,她又问道:“本公主独钟你们一行人的曲子,你们近些时日可有其他安排?”
“回公主,臣需问问师父,臣本人不知……”
“不必问了,你们近些时日就到宫中住下,本公主叫人帮你们安排住处,今后每日,本公主都要听你等奏乐,事务本公主会安排下去,你回去跟你师父讲明情况便可。”
说罢,给姜敔反应的时间都不留,李持音转身就走。
此时,姜敔心中既欣喜又怅然。
他被这公主突如其来的下令乱了阵脚,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未尝是个好时机,若是借着皇室打响乐队名声,他们往后的日子也能过得容易些。
跟着宫女出宫后,姜敔背着沉重的檀琴,扭着身子穿过熙攘的人群。
乐队的定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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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距皇宫还是有些距离的,就这么斜着身子向着前方走去,姜敔的步伐十分稳重。
途径菜摊时,他甚至从怀中掏出铜钱买了几样蔬果,若不是未带菜篮须得手捧,他会顺道多带些回去。
一手啃着苹果,一手抱着剩余的蔬果,姜敔走了良久才走到一间杂院中。
“师父,我顺道买了些吃的,明日我来炒个菜给大伙儿吃如何?”姜敔边往衣服上擦着沾满汁水的手,边冲他师父说到。
“明日不是要进宫吗?若是回来得早你便做吧!若是在宫里耽误了些那我们大伙儿索性就到外头吃些好了。”师父笑盈盈地回复姜敔,转手接过他背上的檀琴。
“你们已经知道了?”
“是啊,宫里已经差人过来一趟了。”
姜敔还在惊叹着宫里的效率之时,师父早已走到他跟前,伸出大手抚上了他的脑袋,和善地说道:“听宫里来传信的公公的说,念音公主瞧上了你的琴艺?”
此话一出,姜敔立马慌了神,连连否认:“不不不,公主只是叫我通知师父您去宫中为她奏曲罢了,并未瞧上我的琴艺。”
师父见状笑而不语,但这番打趣却勾起了他的回忆。
他看着眼前已有些许成熟的姜敔,缓缓启齿:“想当初我头一次遇着你的时候,你才这么点大……”
说着师父拿出手来在姜敔腰前比划了几下,继续说道:“那时我看见你一个这么点大的孩子跪在路边行乞,脸上脏兮兮的,我给了你几个钱币你就连连道谢……”
“后来我便蹲下来问你,你跟我说你父亲上山捡柴火的时候被野兽咬死,母亲也在不久前染病离世,家中只剩你一人,我瞧你可怜,正巧乐队需要一个打杂的伙计,我便把你留在身边。”
这个故事姜敔听过好些遍了,但他依旧不厌其烦地听着师父讲他们的过往。
“你小子也机灵,干活利索得很,我们都很是喜欢你,后来段风突然说要回乡找孩子媳妇不干这行了,我正愁寻不到替补琴师时你倒好,自个儿站出来毛遂自荐,别说段风,我们都很吃惊!”
“哎,也是好不容易软磨硬泡才让段风教你琴技,初学那段时日里,我们都瞧出他刻意把气撒到你身上,平日里让你干活,夜里还要你拼命练琴,你脾气也是好的,竟都忍了下来。”
“不过你这小子还真不令人失望,学了那小段时日竟弹得有声有色了!到今日也可独当一面了哈哈哈!”
师父说得轻松,可只有姜敔自身才知晓这些年他谈何容易——
走投无路、寄人篱下的他只能拼命干活,生怕自己干少了,或是活儿没干好被抛弃,这样他连活下去的希望都会被磨灭。
好在他有些弹琴的天赋,加之过人的努力,他才习得这手艺,如此这般,即使被扫地出门,也有一手技艺能为自己谋一份生计。
之后有些时日,姜敔都随着乐队进宫为李持音演奏,李持音听得高兴便会大赏。
也许是同龄人的心心相惜,又或是同志趣之人的相互吸引,姜敔发觉李持音一日日地在同他亲近,他也不再躲避,于某日敞开心扉同其聊起了趣事。
身为公主,李持音自幼便被养在宠爱之中,她的眸子清澈灵动,面容圆润娇好,一言一行都充裕着姜敔渴求的希望。
她于他而言,是蒙上一层薄云却依旧皎洁的月亮。
不似骄躁的太阳,月高悬于空,洒下柔和的银白,朦胧迷离却又致命蛊惑。
他被她吸引、打动,却每每在离宫后的夜里,克制自己恣意生长的爱意。
他不停地否定自己,企图打消那份暗长的图谋。
渐渐地,他在无形中否定了整个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整个将来。
他甘居人下一辈子,默默享受与李持音在一起的每分时光。
就这般,八年时光匆匆而逝,纵使姜敔时常会跟着师父去别处演出,也依然会在回京的第一时间去见李持音。
与曾经相异,姜敔的体型在八年里变得修长,再也不似当年拨弦时的匆忙之态,取而代之的时优雅至极的端庄。
同他一样,李持音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举手投足都大方得体。
而两人唯一不变的,是约定的琴曲。
他奏着,她听着,共同享受片刻的纵欲,享受片刻的安宁。
姜敔不曾知晓的是,在他低头抚琴之时,李持音投来的同样的炽热目光。
她明白二人身份之悬殊,她明白二人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但她克制不住自己的情动,她也清楚自己身为公主的命运,只能在还未出嫁的年纪,将眼前这人的模样刻在脑里、心里。
身为公主,她一出生即是政治的附庸。
明明相对坐着,却心隔银河。
那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暗涌之情,被双双私藏……
“你就是姜敔吧?”在那半盲琴师将故事讲到一半后,穆宥大胆发问,“所以最后你俩怎么样了?”
姜敔先僵了片刻,随后轻哼一声,神色黯然:“持音……哦不,公主她,她自尽而亡……”
“她为什么自尽啊?”
“我不知……”
“那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为了救她。”
姜敔的话越听越糊涂,穆宥不禁嘟起了嘴。
萧霖站在一旁,绕开穆宥,直击痛点:“您想要我们帮您做什么吗?”
她的话语清脆利落,宛若救世之音。
此后,姜敔略微抬头,眼睫颤动,探入萧霖眼底:“请二位回到我的过去,找到那个卑怯的我,然后,替我杀了他……”
31. 琴师(二)
公主的命运,朝中人尽皆知,无论曾经多受到宠爱,一国公主最终都无可避免地都要成为国君巩固统治的工具。
亲缘政治才是皇权最可靠的臂膀。
近日里,文武百官议论最多的,无非是夔兮旁一名唤伏觉的小国,近日频频躁动,各大臣都对此惴惴不安。
伏觉人多是骑兵,骁勇善战,善于驭兽,若是硬拼,即便是夔兮精兵,也会拼得个两败俱伤。
如今边疆骚动的情报不断送往京城,让皇上很是苦恼。
朝中大臣议论纷纷乱作一气,皇上也恼得扶额。
此时,一个声音从他耳畔传来:“陛下,臣有一计。”
皇上听闻猛然抬起头来,立马追问:“王相有何计策?”
此人正是当朝宰相王顼翰,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官皆知,他早已在皇权未能遮盖到的逼仄角落里只手遮天。
王顼瀚拱手作揖后继续说道:“陛下何不试试和亲之计?”
皇上被他突如其来的提议骇到,却也被激到,勃然大怒:“朕的堂堂帝国还需借女子来统领疆域吗!你身为一国之相竟说出这般话来!”
然而,王顼瀚却未有松口之意,反倒给皇上分析起来:“陛下,您仔细思忖片刻,伏觉兵骑术了得,我军若是想要赢下此战,难;加之当下各地报有灾情,若要开战,我军必要动身前去伏觉领地,军饷怕是恰好够吃,但战争若是拖得久了一些呢?众将士必会遭饥,而伏觉那方却供粮充足,如此一来,我军必败,故此时出兵讨伐,无疑是前去送死。”
皇上听后逐渐冷静下来,琢磨着王顼瀚之辞,兴许也有道理。
“但和亲不同,臣早派人打听过,伏觉王是个莽夫,生来直率,此番动静,想来他们无非就是想讨个面子。我们将尊贵的公主送去,顺带附上些许珠宝书籍,给足面子,他自会见好就收。”
“臣相信,伏觉王再冲动,也不至于考虑不到我朝出兵,虽不占优势,却也能在全朝出击之下,同他们拼个两败俱伤。故以和亲之法来应对,不动干戈便可平息动乱。”
听完王顼瀚的进言,皇上蹙起眉来,指头不住地捋着胡须。
他自是觉得为难,既不愿舍下颜面靠女子获安定,却也深知以当下之国力,若是当真出兵征讨,必得一不如意之果。
王顼瀚察觉到皇上的疑虑,赶忙作起势来:“陛下,眼看这边疆情况一日不如一日,臣还望陛下早日决断,莫要错过时机,酿成大错啊!”
经他这样一逼,皇上咋舌一声,不情不愿地发问:“那王相觉得,灵王之女如何?”
“陛下,臣斗胆进言,此和亲人选还当以陛下血脉为宜啊!”
皇上本就不愿接受和亲之事,更是被王顼瀚此话惹恼:“你且说,你瞧上了朕的哪位公主!”
“回禀陛下,臣以为,念音公主正值婚嫁年纪,也识得大体,自幼饱读诗书,是和亲不二之选。”
“不行!持音她可是太后最喜爱的公主,你将她嫁去伏觉,你要朕如何同太后交代!”
纵使被皇上言语呵斥,王顼瀚仍旧保持一副大义凛然之相,温润之唇却吐出几个冷冰冰之字来:“臣知晓,但伏觉王狡诈,若知晓陛下您随意选一女子交付于他,必会大怒,到时生灵涂炭,一片狼藉!”
“持音她是朕的女儿!”
“陛下当以国运为重啊!”
阶下百官无一敢就此事进言,生怕提出半点异议便是同王相为敌,难保项上乌纱。
叹息一声,皇上终是无奈之下下旨,将四公主李持音送往伏觉,献予伏觉王以表求和之诚。
下朝后,王顼瀚阔步走在宫中,与他同行的门客白先生踱步跟上,低声询问道:“大人为何选了四公主?”
王顼瀚嘴角轻蔑勾起,云淡风轻地答道:“众人皆知四公主同太后交好,自我挑掉张氏一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太后作为张氏靠山何尝不对我等心生芥蒂?”
“偌大的宫中不会有所谓的真情,她对四公主这般疼爱,怕是要借此拴住皇上对她之信任,既如此,我便要毁掉她所有的路子,让她在宫中孤立无援,再也无法培植自身势力,我这才能坐好宰相之位,真正权倾朝野。”
白先生连忙在王顼瀚身侧拱手作贺,口中不停夸赞“大人真是高啊”,活脱一走狗之态。
但与王顼瀚不同,得知和亲一事,太后勃然大怒,将手边的碗盏砸了个稀碎。
她凤目圆睁,眉梢挑起,身上那件绣着金丝蟒纹的紫罗长袍无风自动,珠串璎珞在胸前剧烈摇晃:“该死的王顼瀚!当初废掉哀家一党的势力还不作罢!哀家好不易才保住这太后之位,现如今他倒又要将哀家陷入孤立之境!阴险狡诈的贱奴才!”
太后身边服侍的公公皆一声不吭,恨不得将脑袋埋到地底去。
王顼瀚此计,是要釜底抽薪。
自然,李持音那边亦复如是。
接旨后,她满目震惊,跌跌撞撞地跑出殿门。
边跑着,她眼角的泪珠边落着,不知怎的就落在了她的颊上。
她一股脑冲着后花园奔去,眼眶早已湿润。
此时的后花园没有琴声乐曲,她只见到姜敔呆坐在草地上一言不发。
踉跄走上前去,李持音内心的酸楚顿时到达顶峰,她捏着紧锁的喉咙吭哧几字来:“阿敔……我……我……”
姜敔自听见李持音的声音始,便再难克制心中的苦楚。
泪水决堤,他低下头去,期盼着低下头来,就不会看见李持音的面容,也就不会失态。
“阿敔我求求你……我不想去和亲……我求求你带我走吧……哪怕是跟着你们做个打杂做事的伙计我也愿意……阿敔我求你……”
姜敔听不得李持音的哭腔,他在进宫的路上,听闻了李持音被选去和亲之事。
他本是不愿相信的,却又不得不在李持音口中接受事实。
但他并未像曾经那样对她百般听从,他深知,若是带走了李持音,家乱,国亦乱。
“我不能……持音……我不能这么做……”姜敔咬着嘴唇吐出几字。
“为什么……”
“我不能毁你声誉,毁你清白……”
此间良久,二人皆未发声,可寂静的空段却难平二人内心的波澜。
“阿敔,你还真是迟钝呢……”李持音叹了口气,眸子早已红肿,“八年陪伴,八年爱意,我爱的早就不是你的琴曲了,我想见的,只有你罢了……”
姜敔:“……”
李持音继续说道:“不久后,就要过年了,你每每在这段时日进宫,都会特意给我捎上几块李记的酥饼,还会给我送来几张市井的窗花,你说,街市热闹,你想让我也见识这份热闹,于是把人间烟火带进了宫;你还说,期望我一年如意,幸福康健……阿敔,难不成今年,你要食言了吗?”
此话一出,姜敔的心仿佛被千刀万剐后,活活扔进酸水里浸泡,最终糜烂不堪。
他怎会不知?
她的爱意像焰火一样灼人,存在于每一个望向他的眼中。
只是他不敢看,他惧怕自己接受了这爱意,却给不了她他想给她的生活。
她的尊贵和他的卑微已刻入骨血,是二人之间避无可避的芥蒂。
眼看姜敔迟迟未做出答复,李持音内心也有了答案。
她生生咽下泪水,苦笑一声,最后问道:“姜敔,本公主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是否愿意带本公主离宫?”
姜敔攥紧拳头,下意识吐出一句:“公主与臣身份天壤之别……”
一次次的拒辞彻底击碎了李持音最后的尊严,她毫不犹豫上前一步,狠狠给了姜敔一个巴掌。
随后,李持音抽泣着抛开,独留姜敔一人在风中挣扎。
此时正值隆冬,草木萧瑟,寒风凛冽刺骨,那扇小宫女未能关好的窗子为冷风开了后门,让其趁虚而入,使得整个大殿中总存着一丝凉意。
但身寒远比不上心寒,李持音脑中已成一片空洞,她无心地循着嬷嬷的安排,日日学习伏觉文字,摸着那些平日里她爱不释手的古书,清晰的文字却给不了她一个清晰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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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月里,李持音日复一日地学习伏觉的语言、礼仪以及风俗,但每当她思之,内心总是会迸发出难以形容的恐惧。
她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象自己在夜里无人倾诉的孤寂,想象自己逢佳节时举目无亲的凄凉,想象自己再无可能与爱人相守的悲痛。
于此期间,姜敔再未敢出面见李持音,他一再躲过李持音左右寻他的目光,心头疼如刀绞。
冬雪自梅花桠间落下,春的脚步悄然而至,带着点儿寒气的风拂过路边的迎春,它也抬起娇小的面孔,如星落般长在丛中,向大地宣告春的到来。
这日,正值李持音启程。
与她同行的还有成箱的珍宝与书籍,她都要一并带去伏觉以表夔兮皇室之诚。
除此之外,皇上还为她配了好些侍从。
可这批人中,她依然寻不到姜敔的身影。
罢了,他不会来的。
得宫中嬷嬷相助,她穿上了繁重的嫁衣,在宫女的搀扶下挪步出殿。
她轻撩盖头,最终望了一眼皇城景色,将其铭刻于心,自此永别故土。
“这是她留给我的遗书里写的,是她对夔兮最后的印象。”姜敔抚着他的琴,捻住其中一根琴弦,神色漠然。
诚然,在无人的夜里,姜敔早已面对李持音的遗书悔恨千次,该流的泪水也早已流干。
而萧霖不同,她本就敏感,在听了二人的过往后,更是泣不成声。
历史课本里提到过,和亲公主为边疆带去了先进生产方式,为文化交融做出了极大贡献。
但没有提过,她们是如何忍痛离开自己的家乡,如何面对风俗迥异的民众,如何与挚爱生离。
她们挖开了文明,却也埋葬了故土。
他们的确歌颂了她们的伟大,却也瞒住了她们的苦难。
萧霖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支支吾吾想说些什么,却迟迟说不出口。
穆宥看着心揪,也只好咬住下唇,用袖口替她擦拭泪花。
姜敔好似明白她的心思,却只是看着,温和地笑了笑。
半晌,萧霖终于收拾好心情,推开穆宥的胳膊,挺起胸膛,一副义正言辞的架势:“好,我们帮你,你想让我们回到过去,亲手杀了你对吗?”
一时之间,楚陌和姜敔都被她这话逗笑,连连置否:“玩笑话罢了,怎可能自寻短见。”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请二位,无论使出什么法子,请务必令我,与公主同去。”
至此,萧霖才领会到姜敔的意思,她反问一嘴:“我懂了,就是打也好,绑也好,反正就是要逼你陪公主一起去远方对吗?”
“是,也不仅仅是。”姜敔的语气依旧温柔,“我更想拜托你们做的,是去一趟伏觉,探明公主死去的真相。”
公主死去的真相?什么意思?公主不是不堪重负,最后自尽而亡的吗?姜敔这是何意?
不过,没等萧霖和穆宥开口,姜敔便自行将其间原委一一道出:“我认识的念音公主,是全天下最为果敢坚强的女子,她绝无可能自戕。”
“所以……”
“所以,其间必有蹊跷。”
望向姜敔颇有锐意的目光,萧霖不禁打了个寒噤。
正当几人相顾无言之时,楚陌的声音传了过来:“怎样?接不接?”
这时,萧霖空洞的眸子才重新有了色彩,转而看向楚陌。
“这回,是最容易的故事了。”楚陌特意强调道。
确实,想要改变姜敔和李持音故事的结局,其实只要把曾经的姜敔绑上和亲队伍的车马即可,与先前两个故事相比,容易不少。
既如此,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插手?
“接!”萧霖刚要启齿,穆宥抢先一步看出了她的心思,率先喊了出来,“当然接!”
值此,姜敔扬起笑意,楚陌亦然。
“不过,我们怎么回到过去啊?”
“怎么从芜县回来的,我们就怎么过去。”
不是吧?又要来一趟旋转大风车?
32. 琴师(三)
在得知李持音出发和亲的日子正值初春时,萧霖和穆宥多了个心眼,带了一整个包袱的棉衣,随后才整装待发地对楚陌说:“好了,我们走吧。”
楚陌瘪了瘪嘴,将头一歪,白光骤起。
天旋地转之下,三人正式踏上姜敔的时空。
好在多套了几件,初春夜间的寒意并未侵袭萧霖和穆宥,更是让暖意充盈了全身。
明日,正是李持音出发伏觉之日。
“走吧!去找年轻的姜敔!”穆宥斗志昂扬,巴不得赶紧狂奔去姜敔的床上,将其一把抓起。
依照临行前姜敔的说法,他和乐队一同住在天陵东南角的一间陋居里,而他的卧房,就是其中最小的那间柴房。
为此,萧霖一行人愣是搜罗了许久,才找到他所指的那间破屋。
约莫是当下入了夜,因而他们才将大门关上,也意味着,萧霖和穆宥若想见到姜敔,硬闯必不可取。
故此,他们二人偷摸绕了一大圈,才找着小破屋的后墙。
所幸,此处还栽有一棵大树。
成绩不咋地,爬树可甚是在行,而眼前这棵树干粗壮的大树,正正合了穆宥的心意。
他先助跑几步,一跃而起,双手紧紧抓住树皮糙糙的表面,十指如钩,稳稳当当攀上。
而后,双腿夹紧树干,步步为营,直至攀至一人多高,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环顾四周,确认无碍后,又继续向上逐寸挪移。
直至穆宥的身形隐于繁茂的叶幕后,他才警醒翻身,稳当地跨坐于墙沿之上,探下身子向萧霖和楚陌伸出援手。
萧霖先用腿脚丈量了一番高度,心中还是有些犹豫,但在看见穆宥晃动的手掌时,她只好一咬牙,下定决心踩到了树干上。
这头腿脚用力,那头穆宥胳膊使劲,没费多大工夫,二人齐齐上墙。
这下,就剩楚陌一人了。
穆宥刚思索着要如何把楚陌这三十好几的成年男子拉上院墙,谁知他倒双手抱胸,将头一昂:“你二人去就是,有需再唤我。”
说来也是,楚陌这么一大只,藏也不好藏,还是他二人来得方便。
于是,穆宥顺手冲他打了个招呼,随后纵身跃下,再将萧霖抱了下来。
萧霖落入穆宥怀中那刻,面颊一不当心擦上了他的侧脖,微凉瞬间流过穆宥全身,他不由得滚了滚喉结。
待萧霖穆宥成功溜入院落,没承想,二人落脚之处,正巧是姜敔小院的窗边。
得来全不费工夫,萧霖索性躬身趴在他的窗口,见屋内有烛光,随即透过间隙往里窥去。
她看了一圈,却并未瞧见姜敔的身影。
难道他不在房里?那他能在何处?
萧霖刚要退回,余光却瞟见,床上一床拱起的被褥莫名抖了一下。
登时,她就反应过来,被褥之中所藏之人,必是姜敔。
诚然,此时的姜敔正将自己捂在被中,双手死死攥住褥子,明明醒着,却佯装睡着,他明白明日是何日子,却不愿睁眼接受。
萧霖见着气愤不过,当即翻窗而入。
穆宥一见,拉也拉不住,只好跟在后边,替她将窗合上。
而萧霖气冲冲走向姜敔床边,一改常态,一把揪住他的被褥,将其一把薅起。
可惜力气小了些,还没能将褥子尽数掀开,她倒先脚底一滑,栽了个跟头。
“哎哟!”萧霖高喊。
好在这滑稽动静叫醒了装睡的姜敔,他急忙坐起身来,回身一看,却见两个生人。
眼看他就要叫出声来,穆宥手边惊现一道寒光,直直顶住姜敔腰间。
他警告一声:“别动,也别出声。”
来者不善,姜敔自是听话,硬是将升到喉咙的惊叫压了下去,浑身战栗。
见穆宥制住了姜敔,萧霖即刻上前一步,横眉冷眼,质问道:“你可知,明日是何日子?”
姜敔全然不知为何会有一对年轻男女夜闯他的卧房,支支吾吾半天吭不出一字,还带着些许哭腔。
穆宥见状,将手中的匕首再捅进几分,唱起白脸来:“还不快说!”
腰间传来的异物感让姜敔一时吓昏了头脑,颤颤巍巍不成一句:“我……不……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居然说不知道?
萧霖听后心中更是火冒三丈,不愿再与他多嘴:“你忘了李持音吗?”
“大胆!”谁知,姜敔对李持音的名讳倒是紧张,“公主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
见他终于从方才的慌乱中缓过神来,萧霖也不再故作凶狠,眉眼逐渐放松了不少,开始直起身子同他细谈。
“公主明日就要启程去伏觉了,你不知道吗?”
“知道……”姜敔的神色骤然又淡了下来,“可是知道,又有何用呢……”
“去把她抢回来啊!”
“她是公主,我把她抢了,又能去哪儿?皇上不会要我二人的命吗?”
“你……”萧霖被他一语噎住。
是了,抛开传统谈勇气,是莽夫而非英雄。
“她跟不了你走,你跟她走就是!”穆宥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撼动姜敔藏于心底的别扭。
是啊,他可以跟她走,但他做不到。
走前,萧霖早料到他会摇摆不定,于是特意带了根麻绳——绑也要将他绑去——姜敔是这么说的。
自然,他们也是这么干的。
趁姜敔神色游离之际,萧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头,飞速塞到姜敔口中,直到他只能勉强发出几声呜咽,才算作罢。
与此同时,穆宥一手握住匕首,依旧顶在姜敔腰间,一手接过萧霖扔来的麻绳,同她配合着将姜敔五花大绑起来。
“别动!”穆宥压低声线,从后槽牙中吐出几字,“我的刀子可不长眼。”
平日里,姜敔哪遭过此番罪?
他们一男一女配合默契,男子目露狡黠,女子眉梢含笑,三两下工夫就将他的手足牢牢绑住,动弹不得。
姜敔:“呜呜呜呜呜呜(你们要干什么)!”
将最后一个绳结绑死后,穆宥才把手中握着的匕首抽开。
也是此时,萧霖才惊觉——原来他一直都是拿刀柄抵着姜敔,只不过姜敔颇为慌神,才被这招唬住。
“跟高青学的。”穆宥似乎注意到萧霖投来的目光,随即扬起下巴解释一声。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不过这儿可没空闲给二位互相欣赏,眼看姜敔被一顿捆扎,直瞪瞪地望向他们,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恐惧。
该怎么把他运出去呢?这可让萧霖犯了难。
她蹑手蹑脚打开姜敔卧房大门,透过门缝向外看去,正巧发现小院灯火通明,还传来阵阵乐声。
想来,他们乐队趁着天色还早,已开启日常排练。
真是老天助她。
“快!他们在排练,我们直接把他拖出去!”
二话没说,萧霖当即抓住姜敔的脚踝,而穆宥则抠住他的双肩,两人就这般,在曲声的掩护下,明目张胆地、左扭右扭地将姜敔这样一个大活人,从院落,拖到了门外。
此时,楚陌正正站在门外,恭候凯旋的二人。
看着地上颇为狼狈的姜敔,楚陌忍俊不禁:“你们……你们当真把他绑来了啊?”
萧霖穆宥一齐扬了扬眉毛,大口喘着粗气。
没辙,武力制服,倒也是个好法子。
撒开姜敔的肩头,穆宥擦了擦脑门冒出的虚汗,问道:“皇宫怎么走?”
“怎么?”楚陌闻此哑然一笑,“你还想把他这大活人,硬生生塞到公主的陪嫁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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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然怎么办?”
只见他轻轻摇头,眉宇间透出一抹无奈之色,嘴角微微上扬,不见声音,片刻后,才开了口:“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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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色微蒙,李持音便在嬷嬷的搀扶下,戴上一身沉重的金饰,来到了马车前。
她的玉足刚踏上乘马凳的第一级,就顿了顿。
李持音下意识环视一圈,目光所及,却是一众护卫及陪嫁侍女。
嬷嬷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肘:“公主,他没来,我们该启程了。”
的确,她没看见半分姜敔的身影。
既然他没来,她也该踏上她的路了。
李持音轻叹一声,最终还是迈出了左脚,屈身上了马车。
此时晨光熹微,天地间一片朦胧,东方鱼肚白渐渐染上了淡淡的胭脂色,朝霞如锦,缓缓铺展开来。
一队车马走在官道,任两侧树木传来风掠新叶的沙沙。
而后,日头升高又跌落,天色由淡青转为蔚蓝,继而又换上一身青灰,云彩也在不知不觉间,被画上了柔和的金边。
一早出发,经历了一日的颠簸,虽还未等及太阳落山,李持音却觉着累了,于是叫车队先找个客栈歇脚。
见众人亦疲惫,随行的嬷嬷便也从了。
但因提前歇息未能到达驿站,他们一行人只能来到路边的一间客栈暂且住下。
拖着沉重的嫁衣走上阁楼,李持音选了间最左侧的厢房,不管不顾地自行住下。
她谢绝了侍女的陪同,表示想自己一人静处,过后,待她沐浴更衣之时,再唤她们进来便是。
坐在桌旁,李持音攥着取下的盖头,垂下脑袋。
眼前满是嫁衣的红,不知怎的,这一身惹眼的红刺伤了她的双目,曾经忍住的泪水倾泻而出。
她脑海中闪过数种过往,她曾幻想自己嫁给心爱之人的模样,但那种幻想愈是清晰,她此刻的心愈发疼痛。
她厌恶自己这身嫁衣,却又不得不在无人的夜里,一次次想起自己的使命。
她是公主,维护国土安定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儿女情长对她而言,不过是话本上的飘渺之词。
在侍女的服侍下,她沐浴更衣,取下头上顶着的沉重的首饰,如瀑的青丝坠下,她方得一丝喘息。
月光朦胧,星光迷离,流银泻灰,李持音在窗子透出的微弱月光中入了睡,疲惫的精神急需一晚好觉为她养精蓄锐。
可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
为此,她不得不起身重点烛火,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就着月色,道出愁思。
她刚浅嘬一口,陡然,厢房的门便被敲响。
侍女?看门上的影子不像。
谨慎地拿起簪子握在手中,李持音并未即刻吹熄蜡烛。
她刻意放轻步子,匆忙系牢亵衣,披上外袍,悄悄向后退去,刻意压低声线,胆战心惊地质问:“谁……谁在门口!”
敲门声并不急促,反而被李持音这样一问倒是停住了,不一会儿,门外重新响起一个声音。
“是我……”
李持音怎会不认得这个声音,这可是她这些天来朝思暮想的声音。
震惊之余,她慌忙扔下簪子,踉跄地跑向门口,却也在夜色中不小心踢到了前方的木凳,发出声响。
疼痛自小腿传来,却无法阻挡她的步伐。
她的手伸出又缩回,权衡之下,才缓缓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借着月色,她看清了眼前之人的面容。
轻柔的皎白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眉骨和鼻骨变得那样明朗,她难以置信地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
“你……你来了……”
李持音带着哭腔小声问道,生怕声音稍大一些,眼前这人就散了。
33. 琴师(四)
为了促使姜敔与李持音重聚,萧霖和穆宥可是费了不少力气,但好在还有宫中随行嬷嬷伸之援手,才能让二人相见如此顺利。
嬷嬷认得姜敔,也看得出这八年来二人的心心相惜,但怎奈李持音贵为一国公主,而姜敔,却是一介琴师,仅仅是一介琴师。
可这次,当姜敔被萧霖一众强行绑来时,嬷嬷会意,做主让他见了一面李持音。
与嬷嬷一同待在楼下,萧霖仰着头看向姜敔的背影。
当下的他,是这般脆弱不堪,怯懦地让人气愤。
转念一想,像他这样怯懦之人,又是如何变成将来那个,为救一人,把自己弄得沧桑不堪,甚至盲了左眼的怪客呢?
萧霖很是好奇,比以往都要好奇。
那轮皓月挂在长空之中,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衬得那月愈发明亮,星光靥靥,银灰洒到厢房内,洒到人心上。
姜敔的脸庞流下一滴汗水,额前早已湿润。
他喘着大气看向李持音朦胧的眸子,心中纵有万语千言,却在她面前吐不出一字来。
李持音拭干眼眶中的泪水,伸头望望,见长廊无人,赶忙将姜敔拉进房内,谨小慎微地合上门去。
独两人的房内,气氛逐渐微妙。
顿然,李持音拥上了姜敔,她躲在他怀中掉下泪珠,刻意压低的嘤嘤哭声似刀剑般,狠狠扎向姜敔的心尖。
俩人抱在一起好一阵儿,李持音才撒了手拉着姜敔坐下。
她点燃了桌上的烛火,在烛光之中才发觉姜敔的满头大汗。
见状,她连忙找出一块帕子帮他擦拭额头,边擦边问:“你如何找到这儿的?”
“我……”姜敔哑口,不知如何作答。
被绑上马车之时,萧霖和穆宥曾同他说过,如若他此次不与李持音同去伏觉,那在将来,李持音便会客死他乡,死因成谜,他若当真狠心,大可调头回京。
姜敔虽懦弱,但一旦关乎李持音生死,也踯躅了片刻。
他深知,他的琴曲,向来就是为了李持音而存在,他的爱意,也只会归属于李持音一人。
他再狠心,也不能生生见她不明不白地离去。
思来想去,既到了此地,纵使他和李持音不会如平头百姓般相爱相守,只要他能暂时护着她,用他的琴曲抚慰她的愁绪,也就足够。
“我看见了客栈门前的御马,估摸你是在这儿歇了脚,进来后,发现你的这间厢房点着烛火,影子投在了窗户上,我一看那影子便知是你,于是我赶忙跑了上来……”
姜敔讲此话之时还带着些喘气声,李持音也在一旁为他抚背。
“那你为何又要来寻我?”
李持音这一问使得姜敔愣在原地,他咬起唇来,内心纠结着不知当不当讲。
正当他犹豫时,萧霖和穆宥的话再度浮现在脑海之中,他即刻一咬牙一闭眼,决定对李持音坦白一切:“我不愿见你一人在他乡无人相伴,我不愿在往后时日再也无法见你一面,我深知自己无法将你娶进门相伴余生,但我愿意,愿意用尽我的余生,只为你一人抚琴。”
他的目光坚定有力,一字一句都狠狠砸在李持音的心头。
她是这般喜爱眼前之人,却又是这般对两人空白的将来充满无力。
他深知自己绝无可能拥有她,那他便把自己赠予她去。
晚风轻拂,房内的烛光摇曳生姿,两人相视而坐了许久,小声聊了两月来的趣事,就好似当下还同过往一般。
渐渐地,李持音揽住姜敔的臂膀,依偎在他的肩头缓缓入睡。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好梦。
梦见她踏上了草长莺飞的绿地,在暖阳下恣意奔跑,草尖划过她的裙摆,露水打在她的鞋头,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前走去。
然后她瞧见,路的尽头升起了一轮太阳,眼前模模糊糊地显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逆着光,一寸一寸刻在她眸子里——那是她幼时的玩伴、她一生的知己、她千百回梦中惦念嫁与之人。
她梦见自己跑上前去牵上了那人之手,最后二人伴着世间的美好一起消失在骄阳投下的白光之中。
不久,雄鸡报晓,李持音从梦中醒来,这才松开了姜敔的胳膊。
她找到领队的公公,告诉他她要将姜敔收归入和亲队伍之中,姜敔才得以名正言顺地走在了李持音马车旁。
萧霖三人在远处看着,心中既欣喜,又惴惴不安。
“楚老板。”待和亲队伍走远,萧霖转过身来,面向楚陌,“姜敔成功进了和亲队伍,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对此,楚陌深吸一口气,故作一副思忖模样:“说来,留襄居在伏觉,好似也有一间铺面来着……”
“伏觉?”闻此,穆宥惊呼一声,“你……你怎么还把铺子开到别的国家去了?”
“怎么?我财力足够,为何不开?”
“他们那边的人,也喜欢喝茶?”
“总有人钟情于此。”
好吧,拗不过他。
不过,留襄居能在伏觉开上一间,于萧霖和穆宥而言确是好事,毕竟有间居所,也能在那儿多待会儿。
虽说眼下,他们只差茶羹一事,但既已入局,他们便想理清,李持音在伏觉,究竟遭遇了何等亏待,又是如何殁于茫茫雪原?
其间一切,阴谋丛生。
没准到最后,他们还能救她一命?真正改写结局?
没再深究,萧霖和穆宥不约而同地望向远行的和亲队伍,将姜敔的身形一寸一寸铭记在心。
姜敔来后,李持音脸色明显红润,心情也好了许多。
那位促成李持音和姜敔会面的嬷嬷将二人的眉来眼去尽收眼底,她深觉其中不妥,于是在某天夜里,擅自找到了李持音。
“殿下,老奴有话同您讲。”嬷嬷轻叩门板。
李持音随即为其打开了门来,礼貌邀她入座,问道:“嬷嬷何事?”
“殿下心仪之人,是姜敔?”
李持音不做声,却被双颊泛起的红晕出卖。
嬷嬷光是看了一眼,就得到了她的答案,此后深深叹了口气。
“公主,您是去远邦和亲之人,您的使命不是去追求自己的婚姻幸福,是要去伏觉平息他方怒火,是去休止战争的,切莫被儿女私情捆住手脚,国之大事,实属误不得零星半点……”
李持音仍旧一言不发,默默陷入深思。
“公主,老奴不过贱婢一个,不似公主这般饱读经书深明大义,但这一路上,老奴能看见饿殍,能看见迁徙的灾民,越是往边疆行进,这样骇人的场景便愈是频繁,老奴害怕,害怕这种情形会发生在皇城,害怕衣衫褴褛沿路乞食的不再是别人,而是我们的亲辈啊!”
嬷嬷越说越激动,握拳敲打着自己的胸脯,也正是这一声声闷响唤醒了李持音。
她抬头看着嬷嬷的面容,心也跟着为之一颤。
“您如今是公主,将来还会成为君后、成为母亲、成为他邦血脉中永恒的存在,可也正是您的存在和付出,维系起了后辈长久的和平!现实永远残酷,我们需要有人牺牲,老奴此番,只想让您时刻铭记,您是公主,要忠于丈夫,不可露出任何破绽,只因您是我夔兮,唯一的希望了……”
是啊,她是公主,她是和亲的公主。
她的袍泽下不是自己的几个孩子,而是她的万千子民,她的心中盛满的不是求小家之愿而应是护万邦之心!
这样的她,又怎能因自身之故,害得子民在战火中求生呢?
这是她生来的使命啊!
一念及她的儿女情长,会在将来的某日,化作点燃战火的硝石,就不免心生恐惧。
若她和姜敔相守的代价,是举国上下不得安宁,那她……那她……
一时间,曾经日日颂读的仁义礼教,与她此刻冒出尖芽的自私之心厮打在一起,拉扯,纠缠,搏杀,最终将那颗嫩芽践踏,踩入泥里。
“嬷嬷,多谢您的提醒,本公主……知晓……”
李持音低下头去,不愿让他人瞧见自己落泪的无助模样,可身旁的嬷嬷却伸臂抱住了她:“孩子,若你不是公主,该有多好啊……”
但她恰好是公主。
在磅礴的时间和深重的战争中,她与他的私情如雾气般飘渺,渺小得不可言说。
又过了几日,和亲队伍终是见到了伏觉王都。
充斥着异域风情的王都,让这队自中原而来的人马,显得格格不入。
前来接驾的,是伏觉王幺子呼延骏。
不似中原人那般文雅,呼延骏的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以牛羊为食的习俗使他身形硕大,面容张扬,瞧着可怖。
进入王都,李持音悄悄揭开了一些帘帐,窥见路旁正做着买卖的族人,他们衣着各异,各行其是,但大部分人还是对着他们一行议论纷纷。
伏觉一族,向来以骁勇善战著称。
善于骑射的他们是这片大草原上,当之无愧的野王,因此,他们的服饰也颇有特色,男子的衣物上须得缝有狼毛,女子衣物是狐毛,孩童则是兔毛。
据李持音此前所读古籍记载,伏觉一族,越是尊贵的身份,衣物上所缝狼皮毛色越近于墨黑,狐皮毛色越近于纯白。
她偷偷望了一眼呼延骏的衣物,上面的皮毛虽说够黑,却还是少了些浓度。
不知是在战场待久了的原因还是其他,李持音光是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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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一眼,就被呼延骏找着错处,下一刻,他充满狠厉的目光便直刺她的眸子。
李持音吓得赶忙放下了帘帐。
这呼延骏,不简单。
与此同时,萧霖一行人紧赶慢赶,从马车改坐驴车,最后再坐回马车,几经周折,才落脚伏觉。
此回,倒被穆宥一语道破。
伏觉此地的人民,属实不爱饮茶,因而此地留襄居的铺面,都只是天陵的一半不到。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样一间小小的茶舍,依然留有能给萧霖和穆宥借宿的厢房。
在此之前,萧霖本还纠结着,自己若不与姜敔一同入王宫,那她该如何知晓李持音之死的真相?
很快,楚陌便给予她答复。
“伏觉一族,向来主张与民同乐,因而王室与百姓之间,并无过多隔阂,王室诸多宴会,都会邀百姓一同参与。”
这样属实省事,好歹不用刻意入宫去服侍他人起居,在留襄居待着,做个跑堂的也自由些。
于是,三人很快就在留襄居落了脚,只待婚宴开始。
转眼李持音那头,几经颠簸,和亲队伍终于抵达了王宫。
在姜敔的搀扶下,李持音走下了马车,踏上了不属于她的土地。
呼延骏看向他们的眼神尽显不屑,他傲慢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领着他们踏入王宫。
穿过廊道,在呼延骏的带领下,李持音来到了大殿。
既踏入大殿,呼延骏当即右手握拳,向伏觉王行一捶胸礼,随后汇报道:“父王,儿臣已将夔兮来的公主带到。”
坐在高台王座上的伏觉王右手支着脑袋,举起左臂冲呼延骏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李持音更加使劲地握住了姜敔的胳膊。
她披着盖头看不见的前方,如同她那个被蒙住了的未来,往后的她只能时时刻刻盯着脚下,小心翼翼地前进。
她记得,现任的伏觉王名唤呼延努,早已年过半百,膝下有三子,分别是长子呼延虎,次子呼延啸和幺子呼延骏。
作为嫡长子,呼延虎虽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但他仍是伏觉名正言顺的王储。
可王储之争哪能不眼红,次子呼延啸母方势力尤为强大,各方势力皆有揣测,他的母妃,极有可能助他夺权。
然幺子呼延骏似乎在民间名声更大些,他战功赫赫,是百姓看好的伏觉王,不过除了民心,他并无其他利因可争。
因此,虽已立了王储,三子之间仍在暗中较量。
即便王储之争风起云涌,都与李持音无关。
她要嫁的,还是现如今高坐王位的呼延努。
“夔兮公主为何要将脸盖住?莫不是长相丑陋怕吓着我们吧哈哈哈!”呼延努高高在上的声音忽然在李持音耳畔响起,把她骇得不禁抖了一下。
随行公公借此答道:“回大王,新婚之时新娘的容貌只许郎官可看,因此盖上盖头示人是我们夔兮的习俗……”
“到了孤的伏觉就要遵守伏觉之俗!给孤把盖头摘下来!”呼延努的声音声如洪钟,把和亲队伍一行人吓得不轻。
李持音也被吓着,她攥住裙摆深吸一口气后,缓缓抬起手,悠悠扯下自己的盖头,使得花容露在大殿一众人的眼前。
此时的姜敔站在一旁,眼中透出关切的神色。
伏觉人向来粗犷,即便是女子也生得脸大面黑,他们是头一次见到李持音这中原公主的容貌——清丽文秀,肤如凝脂,手如柔荑。
揭开盖头的李持音招来周围人如雷的议论,甚至还伴着口哨声,倍感羞辱。
不仅是伏觉在殿上的大臣,连呼延努见她这模样都仰天大笑,留李持音等人站在原地受辱。
一声声大笑如鼓点,敲打在李持音那颗微不足道却也强韧的自尊上。
她不自觉咬紧了牙关。
笑够了后,呼延努才命人帮他们一行安顿住处,并告知他们,婚宴在夜间举行,到时他们须得来参与婚宴。
至于李持音的婚服,自然要脱下她这身所谓中原的礼服,穿伏觉的兽皮。
一声声令下,无人敢抗。
李持音的寝殿,被有意安排在廊道的尽头,所幸那儿还能让月光照入,她也能透过窗子窥见故土的方向。
一切还未太糟,李持音这般想着。
可一切,怎么可能不糟?
自他们入宫,到在大殿里受辱,李持音内心的防线早被击溃。
这个未知的将来、未知的眼前都将她压得喘不上气来。
她心中深感,等会儿的婚宴,必然会是一场,被伏觉王百般设计的、更为耻辱的局。
可她能如何,她是公主,没有分毫拒绝的权力……
34. 琴师(五)
婚宴如期而至,在伏觉王派来的侍女的协助下,李持音换上了伏觉的民族婚服,即使是婚服,仍充斥着十足的野性。
如楚陌所言,这场婚宴并非如中原一般,在宫殿举行,而是奉行与民同乐之意,选了片广阔无垠的草场空地,大肆铺张。
婚宴之上,羊毛毡房错落有致,牛羊烤炙香气四溢,银壶倾酒,歌声绕梁,胡琴悠扬,舞姿翩跹。
纵使寒风席卷空地,亦吹不熄万民围绕的熊熊篝火,亦不灭这支生于草原、与狼群走兽为伍的野性民族。
厚重的皮毛使李持音动作有些不便,她拖着沉重不堪的双腿,一步一步,跟着侍女的步伐,僵硬地走到席面头部,以找寻自己的位子。
此次婚宴,作为外来人的萧霖三人也如期而至。
看着高贵的夔兮公主被迫套上不合身的礼服,在零星两三个侍女的引领下,迈着稍许笨拙的步子,渐渐穿过人群,将人们的视线齐齐收走,萧霖心中很不是滋味。
李持音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载歌载舞、又在见到她的那刻四散而开的伏觉臣民,喧闹之声入耳,可眼前的热闹终究不是她的。
来到伏觉后,姜敔被分成了仆人,做一些杂事,语言不通的他在伏觉几乎一言不发。
婚宴上,李持音随着侍女的引导落座,却被发现眼前的餐食骇住——
除摆在一旁的果盏有些许葡萄、提子之类的水果外,摆在餐桌正中央的是伏觉一族的主食,一块块甚至还带着些许鲜血的新鲜牛羊肉。
李持音自是吃不惯这些,她一闻到眼前牛羊肉散发出的膻味,混加略微的腥味,腹中便开始翻涌。
坐在一旁的呼延努见此只是嗤笑一声。
姜敔负责给来宾斟酒,他手中倒着酒,眼神却始终追随着坐在呼延努身旁的李持音。
一排一排斟完酒,他在一片嘈杂声中来到了她的身侧。
姜敔象征性地给李持音酒盏中倒了些许酒去。
而当李持音把住酒盏,刚要喝下时,却被姜敔出手拦住,小声道:“别喝,酒烈。”
李持音听见了姜敔的叮嘱,慢慢放下酒杯。
正当她的酒杯底座将将碰上桌面时,呼延努的声音又再度在她耳旁响起:“公主作为今日宴席之主,可要给每一位来客敬酒的哇!难道您来伏觉之前,没学过礼仪吗?”
李持音霎时顿在原处。
敬酒?每一位来客?他莫不是说笑吧?
这可不是家宴,来客是伏觉的所有子民!
“臣妾,不善饮酒……”
这要求纯粹荒谬,因而李持音强颜婉拒道。
“喝不了就滚回你们的夔兮!”谁想呼延努并不领情,方才还同身旁的舞女打情骂俏,李持音话音刚落,当即脸色突变,怒骂一声,“于孤伏觉子民而言,不胜酒力纯属侮辱!”
呼延努的怒吼镇住了附近一大片人群,但萧霖坐得实在太远,听不清呼延努的吼骂。
但既见众人向他那方看去,自然料到是出了差错。
此后,萧霖的目光再不离李持音和姜敔半分。
而她身旁的穆宥,瞥了眼席面上的炙羊腿后,明知自己吃不太惯,也耐不住饥饿,愣是就着葡萄咽了下去。
萧霖一边被他撕扯羊腿肉的嗞嗞声打搅,一边又盯着李持音的一举一动目不转睛。
她只见,在李持音等人僵了片刻后,她顿然又动了起来。
随后,姜敔也跟在她身后,依次走到他人席面前。
李持音自然知道,呼延努这是在看她笑话以此戏弄她,但别说是烈酒,即使是毒药,她都得喝下肚去,只为了她的子民能保持现状。
走在她身侧的姜敔做不了其他,只能尽量给她控制酒量。
但作为公主,她在宫中滴酒不沾,纵使一杯一口酒量,这种烈酒但凡流经喉咙,都会传来强烈的烧灼感。
每喝一杯对李持音都是一分煎熬。
眼看李持音走过一个接一个的酒桌,她的表情也逐渐变得扭曲起来,没几杯烈酒就熏得她满脸通红,姜敔心中很不是滋味。
渐渐地,她的脚步开始不稳,胃里不仅疼痛难忍,甚至有了翻涌之感。
在喝下敬给呼延虎的那口酒后,她再也绷不住,当即弓下腰去,猛吐了出来。
姜敔立刻放下酒壶轻拍李持音的背部,满眼尽是心疼。
但纵使李持音心感艰难,她还是拿袖子擦了擦嘴,支着姜敔站起,举起酒杯大喊一声:“再来!”
显然,前来赴宴的臣子们都在看她的笑话。
他们投来的每一个轻蔑的目光,都是对这位中原来的公主的唾骂,每一句模糊的呢喃都是对她的警告。
“再来!”
“喝!”
“请!”
……
走过一桌又一桌,喝下一杯又一杯,吐了一次又一次,李持音的步子早已乱了套,她眼前已分不清任何事物,皆是一片斑斓。
呼延努虽坐于上座,表面云淡风轻看着乐子,却也知这酒喝多,会要她性命。
他当然想逼死这位夔兮公主,但他不能,他不能拿举国臣民之性命开个玩笑。
于是,他只好在李持音再斟满一杯酒后,给她叫了停。
强撑着敬完最后一杯酒,李持音浑身失力。
瘫倒在地,胃里、脑中似千万刀子无情地割着她,此刻的李持音,已被这盏盏烈酒撕得七零八落。
她甚至希望,不如自己就在这里离开世间罢了。
她不愿再承受这般身心尽毁的折磨,从□□,到尊严,通通都被呼延努踩在脚底之感,独留她一人苟延残喘。
李持音倒下了,在姜敔面前直直倒地,亦在萧霖面前落入姜敔的臂弯。
见状,萧霖不禁抖了一下身子。
萧霖虽年纪小,还未喝酒,但她深知,这样喝是会喝死人的!
一国公主,被当众羞辱,这呼延努,究竟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主?
随着李持音被姜敔抱着离了宴席,萧霖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李持音的枉死,会不会同这件事有关?她会不会就是因此伤了身,从而落了病根?
光是想着,萧霖心中不免生出恐惧之感。
但很快,她也嗅到一丝机遇:若李持音当真是因酒伤身,那他们不如对症下药,替她治了这病,虽难以痊愈,但总归能延缓病痛的发作。
不过,法子有了,如何才能见到李持音或是姜敔,却依然是件难事。
不自觉间,萧霖的目光落在了草原模糊不清的边际线上,而坐在一侧的楚陌,却将视线落于她身,而后浅酌一口,一言不发。
---
宿醉后的早晨都是暗淡的,李持音缓缓睁开眼来,发觉自己已然躺在寝殿的床上,耳边响起模糊的声音正喊着她的名字。
用力眨了眨眼睛,李持音这才看清身边人的样貌,是姜敔,他似乎守了一夜。
“持音,持音你感觉如何?胃还很疼吗?”
李持音扶着额摆了摆头,暂时还难以发声。
“别勉强了,今日你好生歇息会儿。”说着,姜敔边为她盖好被子。
可李持音不然,她把住姜敔的手,抓着脖子硬生生吐出几字来:“我想出去走走……”
即使姜敔万般不愿,也终拗不过李持音,只得顺着她的意思,搀着她慢慢挪出寝宫。
走在伏觉王宫的廊道上,每隔小段便有两名护卫,一左一右。
这与在夔兮大相径庭,即使夔兮宫殿中也有巡视的护卫军,但并未设置得如此频繁。
李持音深感疑惑,于是她在护卫看不见的角落里,随手拉住路过的一位侍女,欲问出其中缘由。
“听说是近期宫中总是出现怪事,为了保护王上,三王子才增设了护卫安排。”侍女是这般回复她的。
可即便知道其中原委,李持音还是对这些护卫感到疑虑。
伏觉的领地并不占广,王宫不远处便是臣民聚集地。
伏觉的子民要么定居在此处,以求获得王都的庇佑,要么就大老远驱车赶到此地参与贸易,以求富庶持家。
不过此处的货物不比夔兮那般琳琅满目,这边的货品种类单一,瞧来瞧去也无非就是些兽皮制成的衣物、一些新鲜的瓜果蔬菜及牛羊牲畜罢了。
逛着逛着,李持音与姜敔止步在一制衣店前。
与其他店铺不同,这间铺子的老板娘与她的帮工正当场缝制兽皮衣。
出于好奇,李持音走了进去。
伏觉人的缝制技艺无一例外地相当粗糙,看来看去,也就是把两块毛皮简单缝在一处罢了,更不用说女红一事了。
“此处可缝上些图案来,会生动许多……”李持音走到老板身旁倏然说到。
老板娘循声仰头一看,竟是一生面孔,长得颇白净,一瞧便不是伏觉人,但好在她热心,还是冲着李持音笑了笑。
李持音见状,悠悠将手伸了过去,示意老板娘将手上正缝制的兽皮交予她。
老板娘先是上下打量了眼前这颇为瘦小的女子,迟疑了一阵,最终还是把手上的活儿递了出去。
毕竟她也想见识见识,眼前这外乡人能将这厚实的兽皮做成何样。
接过兽皮的李持音捏住了骨针,这是她头一次使用这么粗的针做工,随后她又感受了一下皮毛的厚度,摆弄了几下才开始绣花。
不同的是,在宫中刺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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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布匹是绸缎,面料柔滑,但眼前是大块的兽皮,粗糙厚实,每刺下一针都要费好些力气,掂量几下,也觉得这身衣服还是重了些。
一边绣着,李持音一边同老板娘攀谈起来:“老板娘,你们这儿夏日里也是穿这些吗?”
“这倒不是,我们这儿夏日会换上轻薄些的兽皮,男儿吧,热了便赤裸上身,女儿家就没能那般方便了,只得穿得更薄些,然后扇扇子度日。”老板娘对李持音的提问解释道。
“那你们这儿缝制衣物所用的线是……”
“都是羊毛搓成的,然后用集市上那些中原人带来的稀有染料染了些色。”
听后,李持音倏然停下手中的活儿,嘴里暗暗念叨着什么。
老板娘刚想凑近听得仔细些,却倏地迎上李持音的眸子,随后她说道:“你们这儿应该从未穿过麻衣吧?”
“麻衣?这是何物?”
老板娘边问边为李持音端来茶水,李持音笑着点头接过茶水,手中继续缝着。
“将麻皮搓线制衣,此类衣裳相较于皮毛轻薄透气,可助人度烈日。”
老板娘心想,还有此等好物?他们可是从未见过。
虽说曾经也听来此交易的游商谈及中原的制衣之法与伏觉不同,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对李持音所说将信将疑。
随着李持音口中一声清脆的“好了”落地,老板娘及一旁的帮工纷纷不凑上前来,也无一不被她绣得的图案惊异到——
她绣了一朵腊梅,那是她故乡寝宫外种的花。
得亏是羊毛搓成的线,足够厚重却又不够精细,在她灵巧的双手下绣出的那朵梅是凸起的,花蕊还被特意扯起淡淡的绒毛,显得更为真实可感。
伏觉人可是头一次见这精致玩意儿,自然觉得很是稀奇。
“瞧着可好?”李持音搓了搓指腹,方才使针用了些力,惹得手有些疼了。
“好!特别好看!”老板娘捧着那个绣品心花怒放,左一下右一下地给两侧瞻顾,满面得意。
李持音早就预料到这样的效果,但她并非想要来这儿夸耀自己的绣工,此行的目的,要深重的多。
“老板娘,如若你们都欢喜,那我将这技艺授与你们可好?”
“好啊!”
老板娘答应得很是爽快,不过也应了李持音的需求。
至此,李持音才向他们透露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中原来和亲的公主,是你们伏觉王的第五个妃子,我从中原带了些苎麻种子来,愿能在此发扬我夔兮纺织之艺。”
“我走在路上,只觉你家制衣技术好些,加之你家商铺规模颇大且易于发展,故我决定,先将此技艺传予你家,如何?”
李持音作为夔兮来的公主,她的责任不尽然是嫁与伏觉王相夫教子——要知晓,她先是夔兮皇族,再是伏觉王妃,因此,她的首要职责,当是助夔兮皇帝稳定现有之局,安抚边疆。
她心知肚明,若想两国之间不起战事,则必先解决国内之缺漏,而伏觉最大之缺漏,便是恶劣环境之下的息息民生。
老板娘听得愣在原处一动不动,花了好些时间才回过神来。
“不过我有我的条件,我需要你们将此技艺发扬出去、传承下去。”李持音说着,边费力地将身体支了起来,“同时,还有另一要求,那便是包揽王室的衣物制作,当然,我们也会按时交付订金,可有疑虑?”
那老板娘自是赶忙摆头。
首先,有这绣花技艺,要使得她家货品比别家精致不少,客源自是会成倍增长,到时她便可坐享其成。
其次,与王室订约,可借此打响招牌,抬价也会方便得多,思来想去,何尝不是件天降的好事?
细说之下,于李持音而言,这并非亏本买卖。
将中原先进技艺传播至此本就是为了促进民族团结一事,再来,以缓解她绵长的思乡之情。
“我叫阿依俐,是这间制衣店的老板娘,今后还请娘娘多指教。”
“幸会。”
……
与此同时,李持音同阿依俐签契一事传入二王子呼延啸耳中。
“你说什么?她擅自与人签了单子?”
“回……回殿下,小的亲眼所见……”
呼延啸的眸子霎时锐利了起来。
作为手掌财权的王子,他把控着王都所有支出事宜,李持音这番忽然多出一笔额外支出自然让他不爽。
但比起不爽,他更为好奇。
之后,他方才紧绷的面容,忽而松了不少。
他想耐下性子来瞧瞧,这中原女子能给伏觉带来怎样的花样。
毕竟,只要不误了他接下来布的那场大局,她的命,留着无妨。
35. 琴师(六)
获得财源支持的李持音马不停蹄地赶往王宫,领着随行而来的侍从侍女,将从中原带来的种子及纺织工具,一一搬往阿依俐的制衣铺。
期间,他们尽量放轻手脚,避免被王室发现。
“护卫安排好了?”呼延骏走在廊道里,对跟在身后的大统帅谷梁鸫说道。
“回殿下,皆已安排妥当,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可发兵。”谷梁鸫回道。
呼延骏点了点头,将手背在身后。
他刚要踏出宫殿,眨眼之间,李持音一行人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即刻拦住了身后人,躲在暗处观察她的行踪。
见状,谷梁鸫刻意放低声音,凑到呼延骏耳后解释道:“殿下,听闻这中原公主借王室名义与一私人商铺签订了条款,说是要制麻衣之类的,她们当下莫不是要把这些工具带去?”
呼延骏并未及时回复,反倒眯起眼睛,歪了歪脑袋,一副若有所思之样。
稍后,他只一声“看看去”便独独将谷梁鸫带在身旁,暗中跟着李持音一行人溜出了王宫。
他们并未走大道,反而拧着身子,别扭地穿梭在住宅间的羊肠小道中。
因走在住宅间,一路上,李持音都得以窥见伏觉百姓的烟火气。
此时正值午饭备菜之时,许多人家仍是以宰杀牛羊为主,地上还残余着血水。
李持音刚路过,一位百姓便朝地面的血污泼出一盆冷水,李持音被骇住,即刻缩腿,却还是被生生溅了几滴污水在身上。
她抬眼瞥了一眼泼水的人家,只觉那人生得凶恶,便不敢再多瞅几眼,随后识相地走开了。
路旁的房屋叠得紧,透出一股压抑的气息来,加之地面湿滑,李持音一行都万分当心,生怕跌倒在地。
姜敔扛着器具走在李持音跟前,他用脚试了试地面,觉得还是湿滑了些,于是转过身去,冲身后左顾右盼再下脚的李持音伸出胳膊,示意她扶上。
李持音一抬目便瞧见他递来的臂膀,自然地搭了上去,顺道加快了些脚步,同他并排走着。
嘈杂而随意穿梭的人群,恰好隐盖住跟在身后的呼延骏与谷梁鸫。
泥泞而湿滑的地面让大意的二人摔了几个跟头,身后的皮毛都因污水变成一缕一缕,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加快步伐紧跟李持音一行人。
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阿依俐自家制衣坊。
此时,阿依俐已在门口候着他们,身旁还有好些女工。
待她瞅见李持音的身影,连忙伸出手来朝她舞着。
而后,李持音一行走进阿依俐家制衣坊,跟在身后的呼延骏和谷梁鸫却停下了脚步。
“殿下,不跟进去吗?”
“不了。”呼延骏盯着制衣坊门前的布帘若有所思。
“也是,她好歹算是殿下的母辈,跟上去漏了面才不成体统。”
“放屁!”呼延骏勃然大怒,“我呼延骏是绝无可能叫她额吉!一个比我还年幼的中原娇滴滴的公主,没资格让我唤她一声额吉!”
谷梁鸫自知说错了话,赶忙捂嘴。
“不过是一间小小制衣坊,谅她搞不出什么动静。”呼延骏顷刻平静了下来,以一种威慑的语调说着,“她若是阻碍我等之策,到时杀了便是。”
谷梁鸫再行捶胸礼,从呼延骏身后同他一起向制衣坊望了去。
阿依俐制衣坊内,李持音同大伙儿细道种苎麻种之方,女工们皆耳听心受,紧紧跟着李持音的步伐,生怕自己掉了队或靠了后以致听差哪个关键步骤。
阿依俐见此情形也深感安心。
她不知,正是她的真诚热情与良善招来了李持音的信任与赌注,之后的道路上,她必会与李持音携手作战。
讲授后是实操,女工们笨拙地照李持音所授之方依葫画瓢,虽说效率慢些,但好歹是指法是正确的。
李持音走在人群之间观摩着,耳畔蓦然响起一声哼唱,扭头一看,原是一女工边干活边哼起了小曲。
此时,李持音方才发觉,作为琴师的姜敔为了跟随她,也好些时日没能抚琴再奏一曲了。
而她,也思之,念之。
于是,她转身找到正忙活的姜敔,将朱唇凑到他耳边同他耳语几句,随后二人相视一笑互了心意。
“老板娘,你这可有什么乐器能借我们弹奏的?”李持音伸长脖颈向屋内喊道。
“乐器?”阿依俐撩开门帘走到旷地上,手里抱着铺有准备育苗的苎麻种子的米筛,“你们中原人会用的乐器,我这儿属实不多……”
讲着讲着,阿依俐顺势将筛子搁到一旁的木架上去,灵光一闪:“不过我倒实在有一个,不知你们会不会用……”
话音未落,阿依俐就小跑到一旁的杂物室里,一阵翻箱倒柜的轰隆声过后,她抱着什么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
待她将那玩意儿递上前来一瞧,竟是一把还像样的瑶琴!
“以前有一中原客商来我这儿进货,一不小心落这儿了。我瞧着没准是个宝贝,便收起来了,可我们不会弹这东西便作废了,要不是你今儿个一提,我早忘了这事了!”
那把琴不算太破旧,但上面的灰还是重了些,所幸琴弦还是好的,问题不大。
姜敔在李持音的招呼下挪步走上前去,伸出双臂接过那把他曾视作心头肉的珍宝。
他哪怕只随意拨了拨琴弦,发出的悠扬琴音就足够摄人心魄,引得在场众人目光皆向其投来。
找了副桌椅落座,姜敔时隔半月终于将手指落在了弦上。
一扬一抑之间,琴曲奏响于空,若伏龙,若游鹤,音律所成之境极尽高雅,世间美好之绝唱在此刹那仿佛统统汇聚于他指尖,舞弄出生灵乐章。
琴曲奏罢,众人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姜敔立马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尽是求他赐教之声。
可惜他不懂此地语言,不清楚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却也能零星从众人的面容中,探知一二。
不仅对于姜敔而言,此回的弹奏是一场放肆,于李持音而言同样如此。
他乡之乐她并不欢喜,唯有姜敔之琴曲能解她思乡之绪。
同时,她也心存感激,她感恩姜敔能为她远赴他邦,能不惧艰险守在她身旁。
但李持音深知,她不能醉倒在这虚幻的温柔乡中,她肩头肩负的使命,格外沉重。
另一头,留襄居中,萧霖和穆宥一边干着与往常如出一辙的差事,一边悄悄伸长耳朵,偷听来客的闲言碎语。
好在只有中原人有饮茶习惯,因此,留襄居里来往行客,大都操着一口中原乡音,萧霖和穆宥仔细听,还是能听懂的。
其实,除了些许路过的游商,伏觉还是有不少定居于此的民众。
因此,关于李持音与阿依俐的制衣铺签了契子一事,萧霖也略知一二。
细细想来,能将中原技艺传入外邦,弘扬自家文化,于李持音而言,的确是好事一桩。
但这产业可否长久,却又是一大难题。
不过,与其考虑李持音是否艰难,萧霖二人都有些烦躁了。
在中原待惯了,伏觉一带气候着实酷寒,他们从中原带来的棉衣全然不足以抵抗此地的寒风,只得又向楚陌欠下“巨资”,挑了两件稍微便宜些的兽皮衣御寒。
相比这耐得住的严寒,李持音这事儿倒让萧霖几日来都夜不能寐。
高青之死带来的悔恨依旧萦绕在她心头,久久不去,因而这次,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不能置李持音于不顾,即使她再弱小,也要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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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力,哪怕只延续她几年寿命,只要能熬到她回到故土的一日,于她足矣。
而现下的目标,则是见到李持音。
自她打听到李持音会不定期前往阿依俐的制衣铺,她和穆宥就计划着在哪一日,前去见上一面。
可在此之前,他们需找到一位良医,为李持音治好她的病症。
但他们能找谁呢?本地的医师?又语言不通。
为此,两人苦恼了几日,直到某天清晨,楚陌一句,宛若救世之音——
“略懂,我不过略懂些医术罢了。”
有总比没有好!
听楚陌这么一说,萧霖和穆宥就如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死皮赖脸地央求楚陌能好心帮他们一次。
哪怕再让他们给他多打几年的白工,都求他开恩。
“你们,就如此想救李持音一命?”楚陌瞧着眼前为一事苦苦请求的两人,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萧霖穆宥当下点头如捣蒜。
本以为楚陌问出这话,是动了要帮二人的念头,谁想,他仅撂下此话,而后又不以为意地找了个雅座,径直坐了下去。
既是求人,穆宥再如何想回嘴,也给生生憋了回去。
随后,楚陌冷冷拿起一本书简,自顾自读了起来:“可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世啊。”
他这是何意?难不成,李持音此后还会有其他病痛?
于是萧霖率先问出了口:“楚老板,您这是……见死不救?”
为此,楚陌再扫了一列墨迹,淡淡答道:“她之死,不止于此。”
“麻烦您说清楚一点。”穆宥终究耐不住性子,抢一步走上前来,“什么叫‘不止于此’?”
蓦地,楚陌将书简一合,抬目望向二人,不自觉轻笑一声:“你们想让我去救她,不就是觉得,她死于那夜的烈酒?”
“难不成,不是?”
“光是酒水,就想要她性命?你们真当我夔兮公主,是弱柳扶风?”
萧霖和穆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觉他那双丹凤眼的眼尾挑出的狠厉邪魅之色,愈发深了几分。
萧霖见状斗胆发问:“公主她,不是近期离世的吧?”
“非也。”
“那我们就跳过时间,直接到害死她的那场意外去。”
然而,对此,楚陌笑得更大声了些:“你们倒是聪慧,索性要我做二位的垫脚石?要改命的是你们,又不是我楚陌。”
萧霖不禁倒吸一口寒气。
相处了这般久,她还以为楚陌总归能长出一寸良心。
如此看来,他这人,冷漠惯了。
自嘲一笑后,萧霖失望地拱了手,低眉顺眼,声声恳求:“楚老板,公主为国牺牲,永别故土,姜敔为爱献身,最终还成了那副模样,我认为,您不应该是绝情之人,姜敔他既然能在将来找到您,寻得助公主复生的法子,您一定是出了力的……”
楚陌:“……”
说着说着,萧霖的眼眶又热了起来,她咽下了委屈,抬目直视楚陌眼底:“所以我求您,我们不用您开后门,只要一个提示,改命的事,我和穆宥不会再打搅您……”
萧霖越说,哭腔就越明显,穆宥心头涌上酸楚,不经意间扶上了萧霖的小臂,牙关紧咬。
楚陌看向她水莹莹的眸子,不免动了心。
可是,他也是改命之人啊,在他孤苦无依之时,谁又救了他一命呢?
而后,他莫名哂笑一声,叹了口气,理了理袖口,坦言道:“此次改命之旅,我亦是生人,我只知在五月后,会有一场改天换地的雪猎,兴许,你们能从中找到答案。”
“那我们就落脚那场雪猎。”萧霖擤了擤鼻涕,收回了热泪,“我想厘清,她身死的真相,也想,救她。”
36. 琴师(七)
白光过后,楚陌长袖一挥,萧霖和穆宥再度换了个时空。
据楚陌所言,当下他们身处之地,正是五月后的伏觉。
而此时,春寒已逝,草长莺飞,微风轻拂,草香四溢,远处羊群如云朵般飘忽,牧歌在蓝天白云间回荡。
转眼间,李持音已在伏觉待了四五月,可这些时日里,她却无法向外寄出信件,也未能收到一封家书。
她虽心知作为和亲公主的命运,但终归还是耐不住日益深重的思乡情。
好在在阿依俐的协助下,制衣坊的苎麻养殖有了起色,他们也在此期间靠李持音带来的苎麻,成功制成了一匹染好色的麻布。
光是这件好事都让阿依俐乐了三日,见她这番模样,李持音内心也舒坦许多。
还有一件幸事,伏觉王这些时日来都对她视而不见,整日沉溺在他其他妃子的伺候中,也因此没找她麻烦。
不过,当下她唯一难忍的苦痛却是被烈酒烧坏的胃,常常在独她一人的夜里隐隐作痛,捎来一夜无眠。
有了李持音带来的纺织技艺,加之嫁妆里一些做好的布匹,在这逐渐炎热起来的夏日,王室成员方偷得一丝阴凉,不至于披兽皮度日。
但即使有了清凉的薄衫,伏觉王室的传统还是不会随之更改。
“雪山狩猎?”李持音的声音在寝宫里响起。
“是的娘娘。”传话侍女解释道,“以往是为了避暑气才上雪山狩猎的,后面也慢慢成了一项迎接夏季的习俗了。”
“可我并不会骑射啊。”
“王上说你跟大王子一匹马,他骑射本领强些,可以护着你。”
“可……”
李持音刚欲反驳,但瞥见侍女严肃的面容,她也不便再推脱,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即便如此,她还是对骑射之事安不下心。
萧霖穆宥亦然。
当二人听闻雪猎之事,伏觉百姓也可参与,心中不免又喜又忧。
喜在有了这机会,他们能够借机接近李持音,弄清这场雪猎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足以搅乱他们的命运。
忧在因是雪猎,故而他们必须骑射,骑马好说,穆宥本就熟悉,但要他捕射猎物,是万万不能的。
能怎么办,只好光骑不射咯!
翌日,王室全体都在雪山脚下会合,每位亲王、王子都分到一匹骏马,牵着缰绳站在一旁。
其余百姓,尽数跟在王室成员身后。
由于伏觉人自小习得骑射功夫,雪猎之事绝非难事,因此值此之际,大多只有年轻人才会参与其中,不算黑压压一片。
穆宥和萧霖同乘一匹马,待在队伍最尾。
萧霖坐在前头,因而不断观望着姜敔的踪迹。
可事出不然,左顾右盼之下,仍寻不到姜敔的身影。
奇了怪了,不是说这场雪猎是二人关系的转折点吗?姜敔人都没来,如何讨得个急转直下?
萧霖困惑,挠了挠脑袋,只好将目光尽数汇在李持音身上。
身着厚实的骑服,李持音此时也在四处张望,只求找到呼延虎的马匹。
穿过拥挤的人群,她费好大劲才一窥高大的身形,最终来到呼延虎身旁。
二人相视无言,李持音随即曲下双膝,朝他行了个礼。
别扭地站在呼延虎身旁,她只能佯装望向远方,等伏觉王下令启程。
乍然,呼延虎启齿:“娘娘在中原未接受过骑术训练吧?”
“啊……啊对……”李持音磕巴答道。
她话音刚落,右侧便传来一声号角,听此号令,呼延虎迅速跃上了马背,摆弄几下便调整好了骑姿,继而向李持音伸出手掌示意她上马。
李持音略微颔首以示感谢,而后借力坐上了马鞍。
上马后,在呼延虎一声洪亮的驭马声中,马匹如离弦之箭般向前方的雪山冲去。
在响亮的马蹄声、呼啸而过的寒气、被马蹄踏出的烟尘及随风飘飞的青丝中,李持音感受到许久未有体会的自由。
伴着颠簸,她的眸子都随之放大开来。
穆宥亦带着萧霖,躲在人群之后,悄悄跟上李持音与呼延虎的马匹,却警醒地保持了部分距离,生怕打草惊蛇。
“娘娘没见过这景吧!”呼延虎的声音蓦然从李持音头顶传来。
“中原不是这番景色!”耳畔呼啸的狂风不得不让李持音提起嗓子回道。
“那是自然!”
紧随而至的是呼延虎的哄然大笑,他的一言一行中都充斥着伏觉男儿风骨,威风凛凛,卓尔不群。
渐渐地,两人的马匹走上了雪山略带植被的地域。
此时大部队已然分散,只剩二人骑在马背上徐行。
呼延虎身形高大万分,好似一座大山直直挡在李持音身后。
静谧无声的山间让二人之间倍感尴尬,此时的李持音也觉着些许局促。
刚要发声,呼延虎却先发制人来了一句:“听闻娘娘在教授我族族人养苎麻之类的?”
“啊是的,我想着,中原那边的纺织技艺能帮伏觉子民过上更好的生活。”李持音淡漠回复道。
呼延虎见她有些冷淡,赶忙继续搭话:“不过听我二弟说,若是我们能够实现这些布匹的自给自足一说,那确实可为王室省下一笔不小的账来,对此,还要多谢你了。”
“不足为提,这终究还是要靠你族人力。”
话说至此,呼延虎也不知如何再找话题继续闲聊下去,二人之间因此沉寂了良久。
但忽然之间,呼延虎再度开口问出了李持音一直不太愿直面回答的问题——
“不过娘娘还这般年轻,竟愿意嫁与我父王?”
“使命所迫。”这寥寥几字就是李持音的答复,她不知呼延虎为何猛然问出这般窘迫的问题。
况且此事缘由,他们应是想得到的。
“不过待我继位,你便会成为我的大妃了。”
李持音被呼延虎这句噎住。
成为他的妃子?这是什么说法?
她从未在书册上知晓这个习俗,对此赶忙发出疑问。
呼延虎也耐心地解释道:“这是我们王室传统,上一任伏觉王死后,下任伏觉王便会继承他还未生子的妃子做大妃,这般算来,若你在我继位之前还未有后的话,你就会成为我的大妃。”
“不……不对啊……我都已经嫁给你父王了,算你半个母妃了,你如何还能再娶我为妃……”李持音的话语中充满了不解和不明而来的愤怒。
“这是习俗。”呼延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相传很久以前,我们的祖辈,也就是当时的伏觉王,娶了一位仙女,正是有了那位仙女的存在,伏觉一族风调雨顺事事顺利。但没过多久,那任伏觉王便去世了……”
“为了留住仙女,下任伏觉王,也就是前任伏觉王之子,再度将仙女纳为大妃。由于仙女在做上任伏觉王的妃子时未能生子,而是同下任伏觉王产下一子,于是从那之后,上任伏觉王未能产子的妃子,便会被下任伏觉王纳为大妃,就是期望某一任大妃就是那仙女的化身,而大妃所生之子也会顺理成章地被供奉成伏觉真王。”
李持音听后,只觉荒唐。
不论人伦之事,单谈此则仙女传闻,他们一族,世代谋划的,并非如何感谢仙女大恩,反要将那仙女锁在这片原野。
他们的确不会失去仙女的佑泽,只因仙女之身,永世被困。
“那若我在你继位前,为呼延努诞下子嗣,便可不必再嫁了吗?”
“道理如此,但我觉得,在你身上怕是不会发生。”
李持音蹙眉:“为何?”
呼延虎顿了会儿,深吐一口气:“他不会让你这中原公主有我伏觉王室之后的,他要他的儿子浑身流的,都是伏觉人之血。”
至此,李持音眸光阴翳。
她不懂,为何自己要像物品一样由父亲转手给儿子,难道在伏觉,女子的命就这般轻贱吗?
虽说在中原,女子也需顺从丈夫,但却不必在丈夫亡故后还这般“继承”给子辈。
荒唐,纯粹荒唐至极。
她不禁笑出了声,不过这声,是笑给她自己听的。
见李持音迟迟不语,呼延虎半打趣般对她说道:“你不用担心,我父王应该不久就要退位了,他早将事务分给我们三个王子去做,比起江山,他更爱待在美人堆里,我呢,我不讲究血统,我向你立誓,待我继位后,你我之子必为储君……”
呼延虎话未说完,就被一阵不知何物穿梭在灌木丛中的声响打断。
他向右定睛一看,余光所及,是一头腹部受伤的马鹿。
见此良机,呼延虎迅速拿起挂在马鞍上的重弓,从身后的箭筒里掏出一只羽箭搭在弦上,箭头直直对上马鹿的脖颈。
此时的李持音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自己的喘息会使呼延虎发挥失常。
那弓极重,哪怕是呼延虎这样壮硕之人,举起那把弓来,也被压得臂膀青筋尽数爆起。
她记得,呼延虎持弓,呼延啸使弩箭,惟有呼延骏配有配剑与匕首。
伏觉三位王子,子子不同。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她能听见的,只有呼延虎拉弓的声响,以及自己难掩的心跳。
下一刻,箭破长空之声响彻耳畔,骤然,她感到后脖一阵刺痛,呼延虎的身躯也离她愈来愈远。
强猛的倒地声让马也受了惊,李持音被马儿一颠,狠狠摔下地去。
此后,她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地护住后颈,最终砸落在山间泥地。
强撑着睁开眼,她当即被眼前之景吓得大惊失色。
只见呼延虎躺倒在地,心口涌血。
李持音当即僵在原处,鼻息瞬沉。
良久,她好不容易回神,正欲爬上前去,却被后脖的刺痛阻挡了步伐。
扬手一模,觉得湿润。
翻过手来一瞧,竟是她殷红的鲜血!
她再度不知所措起来。
纵使她的后脖疼痛难忍,但眼下更为紧要之事,是呼延虎。
于是,她急忙手忙脚乱地爬到呼延虎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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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察看他的死活。
顷刻之间,她喘息未定,仍不自觉将手放到了呼延虎中箭的胸口。
她颤抖地捂住他的伤口,却仍旧无法止住喷涌而出的血液。
不经意间,呼延虎的血渗过她的指隙,继而顺着她的手背,滑落在皑皑雪地。
耀目的白与深沉的红交融,却显得那样矛盾。
呼延虎分明重伤,却还是一副想要起身的模样,但他口中、鼻中迸出的鲜血却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下一刻,他甚至丧失了说话的力气,只能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流光,被雪山的白雪偷走。
环顾四周,除了被呼延虎射出之箭刺穿的那头马鹿,就只余下躲在深处目睹一切的萧霖和穆宥。
二人为了潜伏,将马匹栓在了别处,选择徒步去追赶李持音和呼延虎,虽费了不少脚力,但好在并未被他们发觉。
远远看去,呼延虎庞大身躯赫然倒地,周遭暗涌的鲜血将白雪覆盖之处的污秽一并染红,在萧霖眼里,此番场面,比她此前经历所有,都要令人生畏。
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惊叫,绝不能让李持音发觉她二人的存在。
故而,她和穆宥在见到呼延虎倒地那刻起,默契地伸手捂住互相的嘴巴。
此时,萧霖甚至能听到她剧烈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愈发急躁。
穆宥的手掌也渗出虚汗,不一会儿,手心冰凉。
而与此同时,李持音心中也顿时升起深深的绝望。
她的眼角早已被泪水糊得一塌糊涂,为了给呼延虎止住喷涌的鲜血,她不得不跪坐在地。
“有……有人吗……有没有人啊!救命……救命!”
李持音带着哭腔,不住地喊出求救声,声音穿过山谷,却怎么也等不来其余人的现身。
她一深闺女子哪曾见过这种骇人场面?血淋淋的伤口直令她胃中翻涌。
救助未果,眼看呼延虎的气息愈发微弱,她即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而后,她强忍不适,仍想试着将呼延虎扛走,却在搬起呼延虎的胳膊时,遽然脱力,向后摔上一跤。
时值当下,李持音才重拾神智——以自己弱小的身躯是断然无法搬动他的,她能做的,只能在原地大声呼救,乞求有人能够听见她的呼声。
因此,她一边费力地拖拽着呼延虎的身躯,一边朝四周嘶吼。
每一声都竭尽全力,可每一声都无一例外地散于山川河谷。
许久,她迟迟未能等来想要的回应,不仅嗓子逐渐干涩,她脖子流下的血,也默默染红了她衣领的狐毛。
本就位于雪山之上,气候过低,呼延虎的尸身也在雪地里僵硬起来。
李持音的嗓子已然哭哑,是她,亲眼看着呼延虎流尽鲜血而亡,而自己却对此无可奈何。
爬着爬着,她再度脱力,又摔在了雪地里。
无计可施之下,她匆忙回头看了一眼呼延虎。
此时,她的毛领毛尖挂珠,血滴欲坠,透过这发着腥气的毛领,血色之外,是呼延虎已然僵白的尸身。
斯人已逝,她无奈,只能将他的眼合上,随后直起那双跪了许久的双腿,踉踉跄跄向前走了几步。
忽然,她眼前的道路暗了下来,一道光影遮在了她眼前。
缓缓抬起双目,李持音这才看清眼前之人——是呼延骏。
但此刻的她再也无力继续支撑下去,受惊之心外加寒冷,早已让她身心俱疲。
本就不适宜此地环境的她,嘴里喃喃几声,在呼延骏面前直直倒了下去。
幸好呼延骏反应迅速,他赶忙纵身下马,伸出手握住李持音的小臂,而后借力一拉,一把将其抱在怀中。
他垂目探了眼李持音因惊恐而忽闪的睫羽,指尖正巧摸上她滴血的毛领,于是,他伸直指头,捻了捻上头湿滑的血迹。
此后,呼延骏将目光移开,冷冷地盯着呼延虎躺在雪中的尸身,一言不发。
萧霖和穆宥藏得分外好,竟没让呼延骏发觉异常。
可灌木中的二人,此时面色苍白如雪,眼中惊恐万状,却强自咬紧牙关,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肉中,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自见到凶手的那刻起,萧霖和穆宥立马知晓,为何这场雪猎,会成为改变李持音与姜敔一生命途之举。
不知过了多久,李持音只感到内心慌张万分,她眼前一次又一次重复呼延虎的死状,耳畔反复响起呼延虎喑哑的求救……
她猛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原已躺在自己寝殿的床上,身旁坐着的,正是姜敔。
“咳……咳咳……阿……阿敔!阿敔!他们人呢!他们人在哪!呼延虎死了!呼延虎他在我面前死了!”情绪激动之下,李持音死死抓住姜敔的臂膀大喊。
姜敔来不及同她解释,磕磕巴巴地答道:“他们都在大殿中商量此……”
他话音刚落,李持音便慌神地爬下床去,跌跌撞撞地推开寝殿门向大殿奔去。
怎么会这样?究竟是谁,是谁杀了呼延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