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我的江山》
1. 第一章 纸和笔
三月的雨一直下个不停,细细的雨丝犹带一分寒意。春风十里,柳梢绿遍,江左之南烟生雾缭,水光潋滟。
乌镇水乡,也陷在这场连绵的春雨里。
“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连日来的阴雨天气,叫人无端生出几许烦闷。两个跪坐在门外的小侍女呆呆望着院子,闲极无聊。
屋里也有人在问这事。
“谁知道呢……”沈砚手上拿着圆刀,低头在一块石料上小心地磨去多余边角。
桌案上的深青石料是一块歙石,约三五寸长宽,已被打胚成一块近似长方形的砚台。石砚粗雕时,已凿出墨堂和墨池。桌上散放着十数柄小铁刀,铲刀、圆刀、平刀、斜刀,刻刀,还有毛刷、标尺、小木锤等物。沈砚用指尖捏着细杆小刀,专注地在质地坚润的歙砚上来回滑磨墨池的边线。
砚台到了精雕这一步,数十日重复着刀工,枯燥又乏味。
特制的桌案只有一臂高,沈砚盘腿坐着,微俯低头。从旁只瞧得见一头乌发梳辫而髻,别无他饰,清爽利落得不似她声音那般柔软懒惫。
一旁的吴娘可不敢学沈砚那样随意。三十几许的吴娘跪坐在软垫上,手里绣着一块手帕,半真半假笑道:“老天爷再不放晴,我们七娘也快坐成石头了。”
沈砚在家里序齿行七,上上下下都叫她七娘子,只亲近些的人叫她阿砚。
“不然呢,反正整日里无事可做,用它打发时间倒是不错。”
沈砚的声音漫不经心,吴娘却不敢以为她本意如此。沈砚学制砚三年有余,在这些石头上锤凿雕刻,耗费了无数时日。所以吴娘觉得沈砚心里是喜爱做这事的,不然如何能磨破一手血泡,留下一手薄茧来。
这份坚韧的心性,叫吴娘十分钦佩。
此时午后,天阴有灰云,即使沈砚坐在窗下,光线依然不算明亮。吴娘见她坐了有个把时辰,柔声劝道:“娘子起来歇一歇罢,我唤阿桃给你端一碗蜜儿酒,可好?”
沈砚半点也不想动,低头盯着刀口,嘴上却应了。
吴娘见她那敷衍模样,起身去门口,叫两个小侍女去取酒来。阿桃和阿杏早已见怪不怪,笑嘻嘻拿了伞走进雨里。
蜜儿酒虽是甜花酒,也是兑了酒曲的酒水,口感略有辛辣,但沈砚浑不当回儿事。早先沈砚她爹知道后哈哈大笑,就叫家里厨窖敞开了供小女儿取用,并不拦着她。
酒是粮食所酿,乱世里不但酒税奇高,且属军备物资,民间限产限量。也只有郓州太守,乌镇沈家,能有这样富贵容女孩儿纵饮。
吴娘吩咐完回来,瞥见沈砚不知何时支立起一条腿,一手贴着膝盖一手执刀,姿态极是豪迈。往日在屋里沈砚就不肯好好坐着,劝说无果,没有外人吴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
但像这样没个正形的,若被人看见,实在有碍淑女声望。
跟了那么久,吴娘知道沈砚在凿磨砚台时是不能受惊吓的。不只刀锤容易伤手,若不小心磕碰到砚石,两三个月的心血白费,沈砚的眼神会教人无地自容。
吴娘就轻声唤她:“七娘,奴婢有话想说,你停一停好么?”
沈砚平时十分随和,吴娘几个便很少自称奴婢。她手上圆刀修完一处,这才停手侧过脑袋:“唔?”
这一抬头一侧首,窗外春风忽哗声轻作,雨丝斜向。一两瓣桃花裹在风里,轻飘飘落在制砚的桌案上。
饶是日日对着七娘子,吴娘的心跳也快了一分。
她将眼神往沈砚支起的膝盖上一丢,柔声责备道:“娘子还不快些坐好,再过两月就要行笄礼,被夫人瞧见可饶不了你。”
沈砚这才注意到,立即从善如流改为跌坐。
这会儿被打断,她索性放下刀具:“母亲还能管我到几时?及笄后我就要出嫁,说不准就在今年了。”
吴娘也跪到沈砚身后,给她捏肩:“夫人舍不得七娘,怕是要再留两年呢。”
沈砚笑了笑,她母亲李氏可能舍不得,可她爹太守沈闵之一定舍得。
在这乱世里,世家大族的女孩,联姻是逃不脱的宿命,长长的家谱展开来,五姓七望皆是交错的姻亲关系。
沈家盘踞郓州近百年,几代人为汉天子牧守一方,也是了不得的高门大户。如今汉王室式微,大权旁落,各路诸侯拥兵自重,遍兴兵戈,沈家偏安一隅,虽无逐鹿之心,却也不能不为远大计。她能留到十五岁已是稀罕,只怕她的婚姻前程早在李氏和沈闵之心中,这些年不提,不过是她这做女儿的没有任何自主余地。
生不逢时,有片瓦遮风挡雨,便也要有为这屋檐修补奉纳的觉悟。
当世间,天地纲常都将颠覆,嫡庶之别就没分出那般的高低。沈砚嫡亲的哥哥沈复,去岁娶武陵王氏,为要替郓州守住大江船渡的南岸口;两个庶姐一位嫁在左近联固地方军门,一位北上嫁去太原范家,范是五大姓之一,此去是要向范家示好,通一通南北信息;族中兄弟姐妹也各自亲上加亲,巩固沈家在郓州的地位。
轮到沈砚,虽然她是沈太守唯一的嫡幼女,但命运并不会特别眷顾她。
沈砚冷眼旁观,对后半生并不怎么茫然恐惧。
不知谁说的,若是嫌日子太长,不妨找一件只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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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简单的工具就可投入的事,最好是一张纸和一支笔,就能以有生谋无涯,岁月忽忽而逝。
她拿起制砚台上的一柄小铁刀,斜口已有了钝迹。这些请打铁铺特制的刀具,即使用了上好生铁,依然很脆。她刚学制胚时,手上铁锤没个轻重,折毁了无数刀头。现在她已不是新手,她学会了怎样用这种细杆的小柄铁刀,在石头上雕凿出花儿。
它并不是很难的技艺,但很需要耐心,也很耗费时间。
以石为纸,以刀为笔,正适合她来投入,消磨时日。
吴娘还在给她揉捏肩膀,阿桃和阿杏从外面进来,带回一壶酒和一碟如意糕。沈砚不爱吃这甜腻的芝麻糯米糕,叫她们拿去分了,又取杯来自斟自饮。这花蜜儿味调的清酒,沈砚一口气喝几壶都不会醉。
望着窗外绵绵的细雨,沈砚轻叹一声:“这雨下得不好。”
阿桃和阿杏也附和:“是呢,恨不得下个痛快再放晴,好过这样。”
……
两日后天转阴晴。
这雨淅淅哗哗太久,说大不大,日常却也颇受影响。尽管仍是一地泥泞,乌镇人也憋不住了,惯会享受的闲富人家纷纷出门,踏青游乐,自有许多消遣。
沈家大宅里,仆婢们步履匆匆,忙着清扫雨后积垢。
太守夫人李氏抽空派人来问小女儿,愿不愿去无忧寺上一柱香。沈砚即将及笄,往后嫁了人内要主持家务,外要持礼交际,李氏早两年就让沈砚代行了不少礼赞露面之事。
沈砚闻言放下刻刀,二话不说就换了外出衣裳。
也正是觉得沈砚行事有分寸,一直以来,李氏才没阻拦女儿这点不同寻常的喜好。
无忧寺在城南,乱世里取了个好名字,香火很是旺盛。
早有人打先去寺里知会过,沈砚一到就被迎进大殿。沈砚以她母亲李氏的名义捐了香油钱,又代为上香祝祷。
知客僧请她后院用茶,沈砚婉拒了,“师傅不必理会我,我随意走走。”
这时的寺庙往往占地极广,背后多是世家大族扶持,高墙之中泰半都有好山好水,古树参天。在这拘着女子无法随意出行的世道里,因着各种缘由去寺里上香祈福躲懒,是不多的几个好借口之一。
沈砚闷了一月,慢慢行步在寺里,看黄墙绿枝,高天空远,渐觉一口郁气轻了不少。
闲逛了约两刻钟,吴娘见沈砚脚步慢下来,指了墙下一张石凳请她过去坐:“七娘可要叫寺里送茶水来?”
“歇一会儿就回罢,”沈砚抬头,忽然笑道,“吴娘你看这是什么?是白花泡桐么,开花了。”
2. 第二章 金石巷的偶遇
三月里的泡桐树,光秃秃的褐枝上是团团白里透紫的盛大花事。一树繁花,花枝梳梳密密间杂着碧蓝的天色。
吴娘抬头,有些惋惜道:“真是美极了,可惜再有半月就要凋谢。”
“先花后叶……哪有长开不败的道理。”
沈砚恍然,想到方才殿宇中那尊金身大日如来佛像。它汲取乱世的养分,受香烟供奉,但若有一日兵锋所指,它剥下金箔珠宝,就要千百倍还给战火。
这一春局势愈发紧张,她坐在家中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每次出门,穿行于嘈杂的街市,水乡乌镇有如颠荡的浮舟,尘嚣之上是隐隐不安的躁动。那躁动由远及近,一浪掀动一浪,骇风惊涛转瞬间已迫近大江两岸。
而江南,郓州,莱州,蓬阳,荆南,还陷在缠绵的春雨里。
这么一想,便觉这春光都有些索然无味。沈砚起身道:“走罢,我想去金石巷逛逛。”
下回乱起来,还不知何时才有这自在时间。
……
金石巷是个浑称,只因这儿聚集了乌镇诸多的金玉石刻铺子,一些老店就连原胚石料也有囤货,是郓州数得上的败家窝。这世道兵荒马乱,各州郡间交通来往并不太平,但人吃五谷,无论何时也不耽误富者穿金戴银,贵者佩玉玩石。
制砚的第一步就是挑选石料,虽说沈砚才入门,但她每次都寻机亲自来选料。她常去的那家石玩铺子名叫“裕丰斋”,面阔三间,专营砚石,就在金石巷的中段。
一行人才刚走近,铺内眼尖的伙计就迎上来招呼,“七娘子来啦,今日雨后,正是挑石料的好时机咧!”
沈砚是个低调性子,但再轻省的石料也有十百斤重,总不能这么抱回家去。那回她付账后留言让送去太守府,可着实叫店家吃了一惊。
谁能料到这纤美弱质的少女竟是太守府的女公子,这位女公子竟还有拿刀锤的喜好!
大大小小的砚石原料堆在店门一侧,“裕丰斋”的钱掌柜与沈砚打了几年交道,见面寒暄过后,便扎进石堆里帮着挑拣。
吴娘和阿桃阿杏这些年耳濡目染,也知道些浅薄道理,三人跟着打量,小声凑趣。
“七娘子请看这上面的走线,”钱掌柜挑出两块片石递与沈砚,指给她看,“这是朝天岩的金线,太硬了,这是端溪老坑的金线,老坑的更柔和些……”
沈砚一面专注听着,一面感叹任何技艺臻于极致都大有学问。
线条何谓软硬,只怕在多数人眼中毫无区别。钱掌柜对她倒是不曾藏私,这几年每逢她出来选料,都耐心地将这些经验揉碎了教她。
吴娘几人也竖起耳朵,没办法,谁叫七娘喜欢石刻,跟不上娘子的喜好怎么行?
沈砚听得仔细,眼角余光忽瞥见隔壁不知何时也围着一小圈人。
隔壁店铺是营卖翡翠玉石的,不但有成品翡翠,也囤着一些玉石毛料。为了揽客,解石台就设在门口,这些人围在进门处,想来是有客人在赌石。
因着江南地利,大理和骠国的翡翠原石倒是流入不少,沈砚的二叔就对赌石这种刺激玩法十分上瘾。
沈砚正要转回目光,忽见那人堆里有人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准准地回望过来。
一瞬间,沈砚背脊一寒,眼神不由僵住了。
那是个身量高挑的男人,不止长相英锐,眼神更是清亮骁悍,沉沉隐有压迫之意。
仅仅只是一次对视的瞬息,沈砚与他的目光擦过,两人各自转头,仿若不曾撞见这一刹那。
“……你仔细看这金线,它不是金色,是土黄色。再翻过来,你仔细看侧面石皮,这儿有个苔斑,瞧见了没有?”钱掌柜指着一个模糊的小青斑给吴娘她们传看,“青苔斑点是朝天岩特有的,下回记住喽!”
几人赶紧点头。
沈砚受教,又请他挑几块好料,要带回去慢慢琢磨。
“七娘子志趣非常,真是难得!”
生意上门,钱掌柜自是乐意效劳。吴娘便让阿桃跟着他,在选中的石料上做好标记,待过后送去太守府。
沈砚眼见着他们忙碌,只她知道自己压着心跳,大半心神都放在了隔壁翡翠铺。却再没在人群中感应到那个男人的气息,这让她心中的不安又加深了。
分明龙章凤姿,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对了!”
钱掌柜忽想起一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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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芳辰在五月里,择日不如撞日,老朽这儿有块上好的洮河石,送予七娘子正相宜。”
沈砚的生辰在郓州不是秘密,李氏每年都会为她操办。
见钱掌柜不似说笑,沈砚忙婉拒道:“使不得,掌柜你知我不过是新手,这件厚礼予我是送错了人,蒙尘糟践岂不可惜?”
若说这洮河石只是块石头,自然没错,但在懂行的人眼里,石通美玉,价值不可估量。何况洮砚石存世最稀,采集最难,洮砚之珍甚至叫仿冒不绝。
“依老朽看,七娘子聪颖好学,若是继续凿刻下去,将来必有一番成就。倘或有天七娘子将这块洮砚凿磨出世,再请老朽共赏,岂非一桩美谈?”
钱掌柜兴致颇高:“阿福,去,去把我柜子里的那个砚匣搬来!”
“好咧,就去!”
沈砚只得道谢。
钱掌柜正要再勉励几句,隔壁店铺响起的欷歔吵嚷声渐大,人也越围越多。
“……又是废料,这都第六块了罢?”
“哎呦瞧这石皮绿油油的,哪成想是块砖料哩!”
“再来再来!嘿客人你挑这块,我老郭眼睛可亮着呢,这块肯定能解出绿货来!”
“……要不贵客你换家店试试,往前走那家今早刚开出了黄阳绿!”
沈砚几人顺势望过去。
隔壁赌石圈里,除了拿着解刀的玉匠,便是时常混迹金石巷的散客,而那个十分有压迫感的男人……这会儿看着除了格外高挑些,再没那丝叫她忌惮的骁悍气。
“一刀穷,一刀富”,旁人围观赌石都伸长脖子盯着解石台,唯独那人负手旁观,站得笔直。他似也觉察到她的注目,转过头来淡淡一眼。
那眼里并没有什么实质,和她如出一辙。
这样的相似,叫沈砚心上被针扎似的一个激灵。她知自己眼中平湖底下是警觉和审视,那人在仿她。
“公子,我们还赌么,这运气总是不出翠呀!”圈内似有人在问询他。
那个男人轻描淡写:“赌,赌到解出为止。”
阿福也抱着砚匣出来了。
沈砚再次和他错开视线,各看各的石头。
3. 第三章 他很危险
佳砚通常会配上定制的砚匣辅以映衬,同时保护砚台在匣盒中稳妥安放。钱掌柜收藏的这块洮河石还未经打胚凿磨,阿福开匣后,即便是懵懂的吴娘几人也露出了惊艳神色。
沈砚也有些惊喜。
洮河石产自深水之底,书上说洮砚“石色碧绿、雅丽珍奇、质坚而细、晶莹如玉、扣之无声、呵之可出水珠”,眼前这块绿中隐约带蓝的石料现在竟是她的了。
“怎样,七娘子可还喜欢?”
钱掌柜见众人赏识他的藏品,自是十分得意:“若不是老朽这辈子只专注掌眼,于凿磨功夫上差了些,定是要留给自己打发余生的。如今适逢其会,七娘子不嫌它粗陋,也合该是它的缘分。”
老人家目光慈和,满是鼓励,沈砚心上一时竟有些热辣。她抿了抿唇,点头道:“有朝一日,定不叫师傅失望。”
就像她曾对吴娘说过那般,在她心里,凿砚多半是为消磨时光。何况她身在太守之家,注定此生汲汲营营,怕是无缘成就一番技艺。钱掌柜难得在她身上走了眼,不过……假以时日,费些水磨功夫雕凿一方上品砚台,倒也并非做不到。
钱掌柜合上砚匣,有些留恋地拍了拍。
买石头用的是沈砚的私房钱,石料未成佳砚前,并不像隔壁翡翠毛料那样昂贵。沈砚付完账后,又瞥了隔壁一眼,那个男人却不再默契地转过视线。
她皱了皱眉,告别钱掌柜。
沈砚走后,还站在外围观看赌石的男人才侧过脸。春风里湿润的水气映化在他眼中,变成冷冷清光。
……
江南河泽遍布,山丘林立,婉转高低间不适车马,时人出行多爱乘轿。街巷咿呀声中,沈砚叫阿桃阿杏和轿夫跟在后头,又叫吴娘和她并步缓行。
这是有话要和吴娘说的意思。
“吴娘,你可注意到方才那个男人?”沈砚长眉微蹙,慢吟吟思量着,“他不是南人,他很危险。”
一听有危险,吴娘忙低声道:“娘子怎知他不是南人?”
“这不难猜。江南早就兴起赌石之风,尤其是乌镇,因我爹坐镇此地,更叫奢靡横行。你看他那样大手笔,却对解石结果并不放心上,这种大户是赌石界的最爱,我二叔混迹于金石巷,却未曾听他提及过此人,此其一。”
“其二,那人叫赌到出翠为止,若非无知,便是他有这财力。老实说就连我爹也没这样的豪气,放眼江南,有这财力的几家公子,你看他才二十出头模样,有钱都是公中有钱,谁做得了主这样去赌?”
吴娘啧啧惊叹,指了指天上:“照娘子这样说,这是过江龙啊。”
当世间五大姓,刘是皇姓,再有博陵崔氏,太原范氏,津口王氏,荥阳郑氏,均是几百年传承。乌镇沈太守家与之相比,不过是才刚懂得穿衣吃饭的蹒跚小姓而已。
沈砚点头,算是应了吴娘的话:“你知我向来对这些事作壁上观,但这人来的时机太巧了……我爹毕竟是我爹,我只怕他要吃亏。”
五大姓过江来到乌镇,也只有主政郓州的沈太守值得一会了。
对沈砚“作壁上观”的举措,一直是吴娘心中一大疑惑。难得见她主动提起,吴娘趁机道:“七娘说的时机,可是上月你曾提起的那一桩?只是这与我们使君又有何干呢,我们郓州向来不掺合这些朝堂之事。”
吴娘也和旁人一样,尊称沈太守为“使君”。
换了往常,沈砚是不愿提起这些的。这个世道里,人命轻如草芥,尊卑良贱之别泾渭分明,男女皆苦,女子尤甚,除了生育劳作外就别无他用。这一切起初都叫旁观的沈砚难受极了,是以她对什么都兴致缺缺。
但她生在太守家中,江左之南几千里的动静都在眼皮底下,便是闭着眼睛也还有耳朵听进了些许讯息。
不过一直以来,沈砚既不管她娘李氏后院的家长里短,也不管她爹沈太守的州牧大事,只安静地和石头打交道,十分无害。
忙碌的父母对这样的她十分满意,她也觉得自己十分省心。
十分令人省心的沈砚,平日里唯一的烦恼是,她似乎知道的太多了。
沈砚心内轻叹一声,半真半假道:“江南安逸已久,几朝更迭均未伤动元气,每每在夹缝中破财求衡,竟也得以维继。但那是有前提的,如今大汉立国近两百年,士庶、土地矛盾积重难返,这次诸侯之乱是顺应时势,必将波及全境,怕是江南也不能幸免。”
汉朝自高祖夺得天下,后经启帝、恒帝、惠帝、明帝、景帝承继,子孙宗室分封不计其数,与民争利,民怨早已沸腾。景帝时又好长生问道,迷信丹药,以至于宦官弄权,奸臣当朝。后景帝因服用方士进献的仙丹,燥亢难耐,偏瘫而亡,随即叫大汉陷入了数十年的混乱期。
景帝去后因郑王后无子,后宫前朝几度动乱,权力更迭,接连两任皇帝都死于非命。朝中党争日益严峻,指鹿为马,大肆排除异己,以致人人自危,惶惶难保朝夕,大批官吏挂冠求去。待得周太后与大将军扶持四岁的幼帝登基,改元“奉安”,几大世家也相机撤出中枢,明哲保身。
只剩刘皇宗室集结对抗,发讨贼檄文,为清君侧,叫汉朝恢复正统,与周太后等激战数年。
奉安年间政局混乱,政令不通,民生凋敝,再加天灾连连,各州郡纷纷与朝廷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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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立门户。尤其几大世家,本为豪强,如今圈地一方,实成诸侯。待刘皇宗室终于定下局势,再回身,天下民心尽失,诸侯反骨已成,汉庭名存实亡。
去夏八岁的刘霆登基,今春刚改年“元康”。
但中原和北地战火,已兵戎相见六七载,尸山血海,只江南有浩浩天堑相隔,暂得安生。
三月的春风里,散逸着水乡特有的湿润水汽。
高天疏阔,阴云未及之前,半空飞着几只拖尾的纸鸢,摇摇欲坠。
沈砚收回视线,一口郁气化为无声的叹息。
“不管什么时机,都对郓州有害无利。因我爹不是锐意进取之人,他是守成之主,这便是最大的问题。”
吴娘唬了一跳,不知道怎么接话。
沈砚也没有继续:“不过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这些事和我们没什么干系,走罢,这趟出来久了。”
吴娘忙回身招呼阿桃阿杏跟上,心里不觉有一丝遗憾。她只恨自己心拙嘴笨,除了照顾七娘起居,在旁的事上竟接不住话,和娘子聊不过三句。
……
回了府邸,沈砚先去见母亲李氏。
不料走到李氏院门口,竟有个老婆子将她拦下,“七娘子恕罪,夫人屋里有客,早先交代让娘子晚间再来用饭。”
沈砚没什么好奇心,自是应下。
回去路上,不用吩咐,吴娘一个眼神,阿杏就去打探消息了。
沈家三代四房同居,人丁兴旺。
沈砚这一嫡支,她上头除了一个嫡亲哥哥和出嫁的两个庶姐,下边还有六个弟弟妹妹,均是她爹的侍妾所出。这么多人住着,便难得有人能独占一处,沈砚和十二岁的庶妹沈瑄就住在一个小院里。
瞧见沈砚回来,原在廊下大缸前喂鱼的沈瑄,把鱼食往盘子上一丢。她踩着白袜绕着廊道跑了小半圈,高兴道:“七姐姐,你回来啦!”
沈砚看着是个冷淡性子,奈何这个妹妹就是不碰壁,一直笑脸相迎。
还是吴娘知道怎么打发十二娘子,忙叫阿桃拿出在街上买的糖糕吃食,三人就热热闹闹分了。
沈砚在屋里换了轻便的交领襦裙,捧着热茶,看沈瑄在门口和阿桃说笑。这是她的庶妹,她们身上流着一半的父系血缘,此时望着她,沈砚心里已没有早先几年那微妙的违和感。
这世道,谁个家中不是三妻四妾,和这些同姓兄妹相处,不远不近便是了。
不一会儿阿杏回来,脸色有些白,竟不敢过来回话。
沈砚瞧见她拉着吴娘说话,连带着吴娘也面色犹豫,不由笑道:“怎么,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么?”
4. 第四章 燕地崔侯
阿杏轻推了一下吴娘,意思是让吴娘来说。
吴娘便道:“七娘,你裙上的绦子系歪了,我帮你到里间重新打上可好?”
沈砚自无不可,率先进屋。
她的起居寝间如她本人一般,收拾得很是古朴素雅,墙边多宝阁上不见金玉摆件,满是书匣、竹简和画轴。除了案几上的小瓶里插着两支水仙,别无他饰。不过排窗外就是青青盈盈的春日景色,倒也不显沉闷。
吴娘不等沈砚发问,主动道:“不是什么要紧事,阿杏打听了几句,原是夫人发现灶房上有个采买中饱私囊,正在处置罢了。”
饶是吴娘放柔了声音,又是轻描淡写的模样,还是叫沈砚打了个寒颤。
沈砚没有立时开口,过了一会儿才叹道:“吴娘,你们既不想让我知道,方才为何要形露于色?”
非是她太灵敏,若要瞒着便要收敛好行迹,这般躲闪,谁还看不出。
吴娘语塞。
知道糊弄不过去,她咬牙道:“奴婢凡事也不愿瞒着娘子,只是怕叫你想起些不好的事来,府里确是抓到一个采买,那人是益阳派来的细作。”
那轻声细语的模样,似生怕会惊扰起那些遥远的角落里已落定的尘埃。
这并不是风平浪静的世道,恰恰相反,乱世喧嚣,此际遍地是仗剑游走的侠士和说客,这还是明面上的。而在黑暗里的交锋,有你无我,生死无常,更加残酷。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沈砚已明白了母亲李氏和吴娘几个的用心。她眼前如有黑暗扑面而来,倏忽间回到了那个夜晚——
七岁的小沈砚发着烧,迷迷糊糊去找李氏。谁也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来的,谁也不曾料到她竟撞见一个女细作在沈太守的逼问下,突然拔钗自尽,血溅当场。
女人还有余力连刺几下,尖尖的钗尾带起一串温热血珠,飞溅到了她眼睛里。
懵然的她当晚就高热昏迷,在极度不安中挣扎到半夜。万籁俱寂时,谁也不知道这晚间沈七娘已换了个魂芯。
沈砚醒来后,李氏庆幸小女儿捡回一条命,再不敢叫沈闵之把这些事带到后院来。
这回大约也只是羁押着等州狱来交接。李氏之所以让好声好气拦着沈砚,用意和吴娘是一样的,只怕刺激到她。
沈砚能理解,那暴戾非亲眼见过,永远不能想象对心灵是怎样的冲击。
吴娘还跪坐在软垫上,眼神紧张地看着她。
沈砚缓缓扬起唇角,安抚道:“吴娘不必担心,这些年你都看在眼里,我不是那么容易受影响的人。”
她微微露出的笑容,清净适意,眼睛望过来轻易就叫人信服了。吴娘的一颗心这才落地:“如此才好,娘子万万忘了才好。”
沈砚点头,似是附议。
然而就像不曾见过的人无从想象那有多惊骇,见过的人也不可能再忘怀。即便吴娘已成可以信赖的臂膀,有些事仍不能告诉她。
“娘子,”阿杏清脆的嗓音从门口传来,“后角门来通报,钱掌柜拉了一车石料来。”
“他竟亲自来了?”沈砚回神,叫吴娘起身同去,“定是送那方洮河石来的。你将我前日新得的茶叶匀出两罐,我们去迎一迎。”
吴娘忙应下。
几人到了廊下穿绣鞋,沈瑄眼巴巴地也要跟去。
沈砚喜欢这些石头,沈瑄住在一处是知道的。她性子活泼,若叫她闷坐几个时辰看沈砚重复枯燥的刀工,那可太难熬了,但除此之外的事,她很乐意跟着折腾。
沈砚仍是淡淡的:“随你。”
得了允许,沈瑄乐不可支,忙穿鞋跟上。
到了后角门,见果然是钱掌柜与阿福押车来。沈砚让吴娘奉上回礼,又命人接了乌木匣仔细捧好,余下自有健仆将石料搬上府里的独轮车。
待与钱掌柜告别后,老顽童似的人忽又叫住她,“七娘子,老朽不会看走眼的!”
沈砚回身,失笑:“师傅回见。”
……
三月的天,才刚傍晚酉时,已然灰胧黯淡。沈砚换了件襦裙,叫阿桃挑上灯笼,要去到母亲李氏的屋里用饭。她的两个侍女里,阿桃性子沉静些,沈砚自己也是个闷声不响的,两人一块儿的时候足叫人以为沈七木讷无趣。
吴娘却不好到处和人说,我们七娘才不是这样的。
李氏年近四十,是个十分雍容富态的母亲,但做为太守夫人她真的太操劳了。沈砚去时,饭厅里的女婢正摆餐具,这时的世家大族还流行分餐制,那一套套的碗碟筷件摆开来,桌几上大大小小,琳琅满目。
李氏在里屋,与人吩咐着几天后社日祭祀农事的安排。
沈砚做不来依偎撒娇状,只向李氏问安。
李氏招手让她近前,问道:“蕤蕤日间去无忧寺,可曾为自己上柱香?”
“蕤蕤”是沈砚的小字,因她生在五月里,五月在古语里也叫蕤月。往常就连李氏也很少这样称呼她,沈砚垂眸道:“不曾,母亲知道的,我不大信这些。”
时人笃信佛教,沈砚却是个异类。她可以逛寺庙代李氏上香,自己却不肯配那开光的佛件,也不信菩萨和佛法,游玩归游玩,信仰归信仰。
沈砚这样坦荡,反叫她爹觉得她有禅性,也叫李氏不再强迫她。
“你便是再犟,为自己请柱姻缘香也是该的,”李氏望着姿容姝丽的小女儿,感叹道,“再过两月你就及笄长大,这婚事也该预备起来了。”
沈砚是无所谓嫁给谁的,就笑道:“总归母亲选的是最好的。”
十分省心。
李氏也很满意。外间有小婢报“大公子到”,她就转了话头:“是你哥哥嫂嫂来了,走罢,我们用饭去。”
沈砚陪李氏到了饭厅,就见兄长沈复和嫂子王茉一对璧人站在不远处。
几人互相见礼,沈复想来是听见了什么风声,有些狭促笑道:“一眨眼阿砚长到这般高,也是个大人模样了。”
因是同胞兄妹,沈砚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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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的关系自小就不错,后来虽是沈砚冷淡了些,但沈复也忙于州衙职务,在外人眼中两兄妹便还是亲近的。
王茉对这个嫡亲小姑子也十分友善,跟着打趣道:“阿砚出落得越发好了,果真是郓州第一美人,我瞧着连娘都要比下去了。”
李氏笑骂道:“夸你妹妹何苦捎上我?”
众人去到饭厅落座,仆婢便开始鱼贯上菜。沈闵之这一脉还有数个庶出子女,但显然在李氏心中,只有她嫡出的一对儿女和儿媳,才配同坐同食。
刚动了两筷子,一家之主沈闵之竟急匆匆回来了。
沈砚几人起身见礼。
李氏也问道:“夫君怎的这时辰回来了,今晚不是在观松楼宴请乡老么?”
沈闵之年已四十又六,生得面白无须,相貌堂堂。上了这个年纪,江南又不跑马,沈太守整日里游宴不断,便有几分心宽身胖的体态。他摆摆手叫侍女退开,急声道:“我说几句便走,方才有人递信与我,道是燕地的崔侯来了乌镇,近日要上沈家拜访,你可好生准备准备!”
李氏吃了一惊,不觉扬声道:“燕地崔侯?可是博陵崔家的那个崔岑?”
这若是一般客人,打发个仆从回来说声便是,何至于让一方州牧大员着急忙慌丢下宴客,亲来嘱咐?
就连沈复也两眼放光:“真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敢冒名?”沈闵之自己还有些晕乎呢,如今江北和中原的战事胶着,这人怎会有空到乌镇来?他不愿妻儿多想,便只交代李氏做足礼数即可,余下哪还有心思赴宴吃席,赶忙去前衙找幕僚问策通气去了。
李氏得了消息,一时也没了胃口:“这说的近日是哪一日,是明日还是后日?”
竟是他。
沈砚对崔岑原只是闻名,此刻凭直觉,将这名字和今日在金石巷撞见的那个男人对上了号。
投胎是这世间最没有道理可讲的事,出身博陵崔氏的崔岑,这辈子无论如何行事,天生就比旁人多占了几分先机。何况他自身也并非等闲纨绔,二十岁上便已声名鹊起,不靠荫封,凭自己杀出一条天路,是敕诏天下的“衡水侯”。
需知奉安年间,朝野暴动,上下唯一共识便是同声要求节制封侯和圈地,这十数年的乱局叫有识之士纷纷看清“分封制”是乱象根源。何况崔氏尚有崔岑他爹汝阳侯健在,此时再封一侯,无疑会令中原大地更添乱相,百官绝不能答应。
这敕诏,也确实不是汉王室甘愿的。原是胆大包天的崔岑竟趁中枢不备,带兵奇袭距离咸阳只有一个关隘远的汶水,叫天下震动,外强中干的汉廷不得不许尽好处,才稳住了局势。
再一年,汝阳侯战死沙场,崔岑便接过了燕地的继承权,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崔侯。
现如今天下四分五裂,一半原因要归在这人身上。
他来到乌镇,绝没好事。
我的傻爹,你可要警惕啊!沈砚慢条斯理继续用饭,心里却对沈太守不太乐观。
5. 第五章 抗拒
不止一郡太守沈闵之猜测崔岑南下的用意,沈复也食不知味。
崔岑新年二十五,虽然沈复小他几岁,但也算是同龄人。平日里他觉着自己也算勤勉聪敏,在江南的年轻一辈中排得上名号,此刻却不得不服气,崔岑已攒下赫赫威名,而他还在州衙的经历司里堪磨卷宗,虽是繁琐了些但又算什么作为?
想想有点不是滋味。
只是他到乌镇来做什么?沈复并不天真,以为崔岑这等凶悍之人过江是来游春的。
饭厅里虽剩三个女眷,倒也能说上几句。沈复便开口向母亲李氏道:“儿子在邸报上看见,崔侯元月来一直在燕地四处游转,算算日子,他竟是一个多月前便启程南下了。可这时候燕地正需他坐镇,依母亲看,他意当如何?”
李氏放下筷子,轻声喟叹道:“还能是为什么?去年入夏北边大旱,这误了秋收就是饥荒遍野,我听说年关前都有灾民流到了咱们武陵岸口。”
说着她朝儿媳王茉望去,武陵王氏点点头,李氏便继续道:“这时候崔侯不在燕地平灾,我觉着不难猜,左右不过是来江南讨钱的。”
这似乎已成惯例。江南因着远离中枢,富庶的阡陌水乡又养不出骁勇善战的步兵和骑兵,几十年间一直在一个微妙的平衡里破财免灾,变成了几方的钱袋子。
这种平衡之道,起初叫沈砚十分惊艳,千里沃土能辗转勾连在几方势力之间,而幸免兵灾与水火,其背后运作的复杂和难度,确实令人难以想象。
沈复也想不出其他答案:“但愿如此,只为求财倒好打发。”
但若果真是这样,他心里又微微有些失望,原来燕侯崔岑也不过如此。
沈砚只竖着耳朵,闷声吃饭。
“去年我就料到会如此,不信瞧着,不久另几家也要上门了。你们吃着罢,我且下去嘱咐一番。”李氏没了胃口,起身叫人把她面前没动过的几碟菜肴给儿子三人送去。
可巧婢女将一道炙鹿肉送到王茉的餐几上,王茉忽然皱眉,避过脸干呕了几声。
李氏脚步一顿:“这是怎么了?”
眼尖的她瞧见儿媳微微羞红的脸色,忽然反应过来,朝王茉平坦的腰身望去:“阿茉莫非是有身孕了?”
对着婆婆惊喜的面容,王茉更不好意思了。她红着脸点了点头,声若蚊蝇道:“才刚两个月,儿媳听说孩子小气,要等胎坐稳了才好声张,所以就没立时告诉母亲。”
李氏这时哪还能怪罪她,忙示意仆婢把那碟鹿肉撤下,又朝沈复看去,“你早就知道了?”见儿子笑着点头,便佯怒道,“既知她闻不得腥膻,早不护着你媳妇,真是讨打!”
王茉心里甚甜,忙拉住李氏的手道:“母亲不要责怪夫君,我这些时日一切如常,不曾有过这么大反应,想来是今晚桌上的青梅酒叫泛酸了。”
酸儿辣女,李氏听了更是高兴。
沈砚趁隙逮了个机会,送上祝福:“恭喜嫂嫂。”
李氏眉开眼笑,也不管燕地那个煞星了,只围着王茉的饮食起居问东问西,又叫准备礼物赶紧通知武陵亲家。絮絮叨叨着,李氏顺嘴道:“说起来你三妹也有了身孕,今儿捎了信来。”
“可是嫁去荆南,刘将军府上的那个妹妹?”
王氏做为长嫂,实则对沈家几个弟妹的婚嫁去向都熟记在心,三庶妹沈璧嫁给刘开六年才有孕,这一胎来得实在珍贵。但婆婆李氏对几个庶子女都淡淡的,她也就不想显出自己机灵。
“可不是她?就嫁在荆南,这离得近了,到时候生产我说不得还要去坐一坐。”
李氏心里有杆秤,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但刘开就屯兵在家门左近,这个亲家就要常走动。
沈复听她们婆媳聊了几句,便示意沈砚借一步说话。
“我前些日看邸报,瞧见川蜀派出一支人马来郓州,由礼赞官刘仁带队,四月中旬就可抵达,阿砚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哦?沈砚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川中刘家要来乌镇提亲,至于提亲的对象,自然就是她了。
中山王一支乃刘皇宗室,分封在川蜀之地的崇山峻岭中,十分低调不显。若论门阀家世,沈家为天子臣下,她沈砚是高嫁;但郓州富庶且经营颇善,有累世之积,太守嫡女嫁宗室,倒也相当。
她露出恍然状,指了指自己。
沈复点头,打趣道:“我打听了一下,那刘公府上的嫡幼子年方十七,和你正相配,你们小夫妻郎才女貌,也算天作之合了。”
无奈沈砚脸皮太厚,脸不红心不跳:“都是父亲母亲挑的好。”
沈复笑了笑。毕竟是亲兄妹,沈复瞧见她的仙姿绮貌,也生出了“吾家有妹初长成”的骄傲,想着她眨眼间就要出嫁,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崔岑。
是了,他是样样不如崔岑,但有一样崔岑拍马也赶不上!那便是他马上要当爹了,而崔岑如今还是个光棍!
……
这顿饭吃得有些久了,回去时阿桃提灯走在前面。
沈砚的心神一半在崔岑,一半却转到了嫂嫂王茉怀孕的事上。
王氏去年嫁进沈家,今年才不过十七岁,入秋竟就要生产当一个母亲了。才十七岁,在她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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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应是个在窗下读书的懵懂孩子。然而在这平均寿数不过三四十的世道,一场风寒就有可能丧命,所有正在经历、未来要去经历的人生大事,都早已按着时间节点密密排布好,一切都变得急惶惶的。
从容,甚或说是对婚姻生活毫无谋算的她,沈砚感到自己是那么格格不入。
回到院子,沈瑄原在屋里练字,听见沈砚回来的动静就跑出来迎她。才十来岁出头的小女孩,乌溜溜的眼睛关切地望过来,沈砚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
沈瑄受宠若惊。
沈砚就问她:“在习字?拿来我看看。”
小女孩没一会儿又飞快跑回来,把一叠字帖递上,眼巴巴等着点评。
这写的是入门隶书体,字迹端正,中规中矩。古人并不是从幼年就开始习字,因幼时骨软易伤,早先只用手指比划描摹,到了十岁上下才提笔悬腕,上纸书写。
沈砚夸了她几句,又指出一撇一捺的写法还不得要领,回去再练。
沈瑄点头受教,蹭到她屋里喝了杯茶,见沈砚拿出刀具要凿磨那个已费时一个多月的砚台,这才起身告辞。
沈砚绑好指尖,捏着小刻刀,却久久没有动静。
她还是在想着王茉。
她仿佛就看到明日的自己,抱着高鼓的肚皮躺在床榻上等待一个新生命。一想到这个画面就让她感到浓郁的窒息,她已经渐渐看开了这世道里许多的人情世故,却仍不能接受自己陷入这种循环。
坐了好一会儿,沈砚才渐渐压下心头那缕躁意。她本以为,凭她无论将来嫁于谁,只要闭眼生一个子嗣,就有本事能混度余生。但嫂子有孕的事忽然叫她清楚知道,她十分抗拒这么年幼就被迫生育。
觉得荒诞,因此抗拒,绝不可能妥协。
然而未来,她或漫长或短暂的余生,在此刻就能一览无余,全都写满了“不由自主”。
手上的歙砚已粗粗成型,沈砚举着小刀,陷入了沉思。
吴娘和阿桃阿杏就散坐在她周围,穿针引线绣着手帕,打彩络子,好打发夜里时光。
……
亥时熄灯后,阿桃只留一盏小烛在莲台上,她就睡在里屋的屏风外边。值夜的她向来浅眠,后半夜时忽听到床榻那边传来响动。
“娘子?娘子醒了么?”阿桃轻唤了一声,披上外衣去到屏风后查看。果然见是沈砚不知为何醒来,正斜靠在床头,眼中神采凝重。
“刘开,”沈砚缓了口气,这一觉她梦中影影憧憧,醒来还有些疲累,“崔岑的目标是荆南刘开,他不是为财,他是为吞掉郓州而来。”
6. 第六章 提醒
阿桃和吴娘一样,因着这几年近身服侍的缘故,早就对沈砚服服帖帖。此刻听闻沈砚语出惊人,她也没有太过吃惊,只是放下烛台轻声问道:“娘子汗了么,是否要我去打水来拧条帕子?”
沈砚这才发觉额上有略微的汗意。她从床头的屉子里抽出一条丝帕,胡乱擦了擦:“不必了,你坐下陪我说会儿话罢。”
阿桃便坐在床脚榻上,抬头望向沈砚。
沈家这一辈的女孩儿取名皆入“玉”旁,唯有沈砚是“石”旁。阿桃早先偷偷问过吴娘,吴娘示意她看沈砚收藏的石头,“你以为玉不是从石中剖出的么?”
阿桃没有全信。她想,使君那些年一个接一个的庶出儿女,应是叫夫人膈应了,反嫌那玉廉价。再说“砚”字,石见石见,老话说“水落而石出”,是为求真求知之意,也正应了如今七娘这般心灵通透。
沈砚穿着寝衣拥被而坐,看见阿桃一副倾听神色才觉出不妥:“瞧我睡糊涂了,大半夜叫你爬起来受冻做什么,快回去睡罢。”
这下反倒阿桃不肯了。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衣,赖着不走:“娘子便和我说说嘛,我爱听这些。”
沈砚失笑。阿桃和吴娘阿杏又不一样,不知是否受她的影响,阿桃颇为关心时事。白日里闷不吭声的小侍女,这会儿才露出眼里的几分慧气。
“怪我把你吵醒了,”沈砚斜靠在床头,温声道,“也罢,荆南的事有些复杂,不如你猜猜父亲为我挑选的夫婿是哪家?”
阿桃果然十分感兴趣:“娘子已得了确切消息么?”
沈砚点头。
阿桃斟酌道:“我猜想,使君怕是不会让娘子嫁过江的。因娘子曾说过,使君无意掺合这些祸乱,虽则前头有四娘子嫁去太原范家,但娘子的身份又有不同。”
庶四娘子沈珏嫁去北边范家只是为妾,分量怎么也无法和郓州的女公子沈砚相提并论。
“若使君这么做,实际也相当于在诸侯里择其一站队,这恐怕不是使君的意愿。”
“言之有理。”确实,沈砚早知她既不能嫁诸侯,也不会嫁进皇室,她是郓州的政治筹码,不到紧要时候轻易不能流露出风向。
阿桃清了清嗓:“若是不嫁过江,那便是在咱们江南挑选了,我原也是这么以为。若果真是在咱们左近挑选,几位合适的世家公子都是有数的,不过我瞧着娘子上回和吴娘提到此事时,不曾多言语,似乎不看好。所以我猜不着了,既不是江北,也不是江南,娘子既得了准信,就行行好告诉我罢!”
寒夜漫漫,两人这般一个拥被一个披衣,倒生出了一丝夜谈的氛围。
沈砚怕阿桃着凉,也不卖关子:“你猜得没错,但做任何推测都要有实据,你依着我来猜想便不够妥当,若我也错了呢?”
“且看,这次诸侯大乱并非早些年那样小打小闹,怕是一定要叫天下改名换姓才会罢休,这点连你我都能看出来,我爹怎会不知?只我们太守性情如此,觉得郓州避祸百年,存了侥幸之心,想着只要不掺合,等到尘埃落定再拜新君便是。”
沈砚顿了顿,还是长话短说:“总之他是有为郓州打算,若将我嫁于左近的莱州或蓬阳,不过是加强了几州联络,和旧日的进退同盟一样效用,并无什么增益和变数。所以我爹要找一个退路,一个能在乱局里存活到分出胜负那一刻的倚靠。”
“我给你一个提示,你且往西看。”
阿桃得了音信便也不赖着了,举灯回到屏风外边,脱衣躺进被窝,屋里复又安静下来。
只是沈砚也睡不着了。哎,川蜀派人来乌镇,这也不是什么难以探听的讯息,有心人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郓州的打算。她爹找的退路,恰恰变成了动乱的火线。
譬如崔岑这种胆子大的,就喜欢先下手为强。
……
三月下旬,郓州除了要在春分前祭祀社日,还有好几场花宴。数不清的春鹃、碧桃、海棠成片盛放,李氏不但要在太守府里主持两场茶话会,还要在碧游台共举花事,与民同乐。
偏这时儿媳怀孕,燕地的崔侯又上门讨债,李氏再能干也不免忙得坏了心情。
“阿砚来得正好。”
早间沈砚去给李氏请安,就被李氏给逮住了,“崔侯要登门,礼不可失,这几日你且来帮忙打理些许琐事。”
这都是小事,沈砚没有推拒。她起大早过来李氏屋里,是为了别的缘故。
“母亲,我昨晚做噩梦了,”沈砚这会儿又像个十五岁少女似的,她依着李氏的肩膀心有余悸,“梦见许多年前那个细作。”
李氏顿时脸色一变,有些紧张地打量她:“你梦见这些做什么,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了?”她第一反应便是沈砚知晓了昨日的事受到惊吓,是哪个贱婢敢多嘴多舌?
“不知为何就梦到了,”沈砚可不想牵累别人,摇头道,“母亲别担心,这些年眼见着郓州有多不易,我再想起来也只恨那细作可恶,搅得人心惶惶。”
李氏见她神情不似害怕,这才放下心来:“是啊,这些探子无孔不入,真叫人头疼。阿砚不要想了,过来,娘给你梳头。”
沈砚并不必每日清早来给李氏问安,她为了叫自己出现的不叫人起疑,匆匆赶来时只草拢了一把发丝。
李氏叫她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亲自拿了金丝楠木梳帮她理顺长发,边梳边笑道:“瞧这乌发多叫人羡慕,细密柔顺,一丝儿不好也没有,阿砚往后梳髻一定好看极了。”
妆台的铜镜里映出母女二人,那年幼些的美人确是绮年玉貌,神采昳丽。
沈砚要李氏注意的不是她的头发,她像模像样叹了口气,蹙眉道:“母亲叫我不要多想,可梦里也实在骇人……母亲,那女子也才二十出头罢?就同三姐那般大,三姐嫁去刘将军府上即将生儿育女,那细作却同龄不同命。有时真不明白,那些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是图什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氏正在梳发的动作顿了一顿。
荆南在郓州左面,天下大乱后就被驻扎此地的原厢军将领刘开带兵占据。沈家早前在韦氏主政荆南时,就与守将刘开有联络,后来更是嫁女与他成为姻亲。昨日那细作来自益阳,而益阳正是荆南辖下一处关隘,刘开这个亲家为什么要派细作潜伏在太守府里?
昨日将人移交给州狱司后,李氏并没有多想,细作被捕后常变作死间,谎报身份,指鹿为马,没几句能信的。可……说起来刘开血洗荆南上位,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豪粗人不粗心,莫非细作真是他派来的?
李氏朝铜镜里望去,见女儿微微垂首,眉目间笼着轻愁,似还陷在那个血色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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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忙岔开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快瞧瞧这样梳可喜欢?”
心中却在想,沈璧怀孕几个月,现在刘开身边是哪个在服侍?看来是该派人去打听一下了。
沈砚在李氏屋里吃过早食,回去就要叫上吴娘几个,去督办接待崔岑的任务。
住在东厢的沈瑄见她来去匆匆,就扒在门后张望,也不来闹腾。
她这样懂事,反叫沈砚有一丝不忍,便招手叫她过来:“今日可有空?”
沈瑄闻言,不禁绽开笑颜:“七姐姐有事要吩咐我么?”
沈砚点头。
吴娘几个就看着沈瑄眼里要冒出星星,乐颠颠地缀在沈砚身后。
给太守递信的人也没说崔岑几时登门,幸而府上仆婢每日间都要做洒扫,倒也不必乱成一团。沈砚在家中不是头回露面,这会儿既是得了李氏授命,底下人自然也不敢轻慢。
贵客登门,主家要紧的是查漏补缺,布置迎客堂,延请陪宾,拟定宴菜,布置座次;还有席间的歌舞、酒水、女侍,乃至下榻的院舍,值守人等,可能生出的变故,都要样样想在前头,件件安排妥当。
事情看着虽多,但沈砚不着急,耐着性子把掌事的一个个叫进来对接明白;便是有难办的,三言两语也理出头绪,不听人推诿废话;此番接待又另设一本账,所有开支取用单独记录,事后再行归档,谁也别想浑水摸鱼。
“库房清册上有一套新得的云龙纹漆器件,杯盏碗碟俱全,花色大方漂亮,我看取来给崔侯用正好。”吴娘递上茶盏,请沈砚润喉,又示意阿桃给沈瑄也奉茶。
这一大堆事吩咐明白,也足用了一个多时辰,可不费嗓子么?
“你去瞧一眼,若合用便做主罢,”沈砚确实有些渴了,连饮两口,“剩下的就有劳吴娘了。”
锣对锣,鼓对鼓,她只管把事情当面交代清楚,自有身边得力的人督办下去。若底下人阴奉阳违,那丑话也是先说在了前面,没什么好扯的。
吴娘忙应下:“是,我这就带阿杏四处盯着去。”
沈瑄乖巧坐在一旁,望向沈砚的双眼却放着光。往常七姐姐只一板一眼站在夫人身边,她竟才知道七姐姐不止有玲珑心窍,也有雷霆手段。
七姐姐从不曾这般详尽打理过家务事……沈瑄心里甜甜的,这样的耐心,其实更多是为了教她罢?
把人都派遣出去,沈砚细数一遍见没什么缺漏,便向李氏回禀交了差。出了李氏大屋时,廊下的冷风一阵一阵,天空眼看晦暗将雨。
沈砚抬头望着,长眉微蹙,久久不语。
沈瑄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七姐姐?”
沈砚回过神来,随口道:“你觉不觉得,二月以来雨水太多了些?”
说起这雨,沈瑄也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数着已经连下一个多月,咱们院子墙角都冒好多蘑菇了。”
沈砚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四月初稻种就要育苗,老话里说要赶上暖和的日子才好下地,今春的农时怕是要耽误了。
只耽误播种都是轻的。
在沈砚看来,别说郓州的河务,这大汉朝的水利工程都不算什么出色,因河就简,十分粗陋。而决堤,可不只会在六七月间。
崔岑这煞星,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7. 第七章 登门
果然,隔天李氏就派婢女传话说是崔侯递了拜帖,叫沈砚一同预备见客。
这世道虽是男尊女卑,却也没叫女人掩面躲在屋里。贵客上门,主家往往携妻儿相迎,以示热诚郑重,彰显通家之好。
到底是燕地的崔侯,论家世和品级都是当世一流,见客这日,李氏换了件牡丹团枝纹紫金披帛大袖衫。沈砚上回见她这样雍容华贵还是在去岁的除夕宴上,嫂子王茉也换上一件雅致的石榴红百子撒金襦裙,光彩照人。
王茉如今有孕在腹,已是小心翼翼不再穿交领式和曲裾式衫裙,怕束着腰身有碍肚子。
相比之下沈砚就素淡许多,只一条鹅黄底青杏花纹抹胸襦裙,露出小半雪白胸脯和精致锁骨。好在她年轻姣美,旁人穿什么都压不住她。
李氏带着她二人,在迎宾厅里与三个妯娌一番相见。沈家并未分家,沈闵之是长兄,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几家人都住在太守府里,只沈砚平日不常走动,和几位婶娘就不怎么亲近。
不久后仆童来报太守和崔侯一行人已过了二门,众人便下到台阶处迎候。等了一会儿,乌泱泱一群人穿过盛花怒放的中庭,走进视线。
不待多想,李氏忙带人上前见礼。
待近前来,无须多言,众人一眼便认出人堆里的哪个是崔岑。
大约是北地人的缘故,这个年青人身量实是高挑,长身玉立,俊逸卓然,一身气度绝不会被人错认。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眼若漆星,清亮澄澈,一望过来仿佛能看穿所有魑魅魍魉,天然就带有两分居高临下的深幽之意。
幸好今日上门做客,他换了件乌蓝色泥金暗花纹的贡缎常服,身上那股骁悍之气已大半收敛。但那副挺拔身板,依然叫人靠近时察觉到他浑身矜冷之意。
分明是傲慢的,但又风度翩翩,叫人无可挑剔。
沈砚落在人后,也随亲长揖手行礼。
“崔侯第一回来我家中,还没见过我府上家眷。这位是拙荆李氏,这位是二弟媳姚氏——”沈闵之适时为众人做了引见,最后他介绍到王茉和沈砚,“这是犬子媳妇王氏,旁边是我家小女,在家行七。”
沈砚敛眉低首,上前一步:“见过崔侯。”
这位名动天下的博陵崔氏,崔岑面上神情相比沈闵之几人的热情和笑容,只能说得体,不至堕了风度涵养。这会儿看到沈砚出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竟格外和她打招呼:“七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众人不觉吓了一跳。
“哦?”沈闵之忙笑道,“不知崔侯何时竟见过我家女公子?”
崔岑望了沈砚一眼,答道:“我早些年就听闻江南兴起赌石,只是北地一直不见流行,前日来乌镇就先寻摸去了金石巷,才知果真只有江南地界有这便利和财力,也是在那里,偶遇七娘子买砚石。”
他的嗓音沉稳,吐字平和清晰,竟有几分悦耳。沈砚终于能堂而皇之打量他,不觉挺直背脊。
“崔侯说笑了!”
北地多豪门,说是玩不起几块翡翠毛料自是谦词,何况北地和中原战火纷飞,哪有空赌石消遣?
沈闵之更不敢把话头往郓州的家底上引,忙摆手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几些顽物,叫人起哄胡闹了一阵,瞎玩罢了!”
可惜沈闵之这番遮掩,却被他二弟沈惜之两眼放光截住了话头,“崔侯竟去了金石巷?不知崔侯那天赌了几块料子,手气如何?”
一听二叔开口,沈砚就直觉不好。
果然,紧接着就响起崔岑遗憾的声音,“好玩是好玩,可惜我手气不佳,那天连解了十几块都是废料。”
沈惜之哈哈大笑,反倒比旁人少了些拘谨之意:“都说第一次解石的人有莫名气运,崔侯竟是没有解中,可惜可惜!”
沈闵之有些回过味来,也只能陪笑。
沈砚气笑了,怪不得特特和她打招呼,这人竟是要叫太守府为他的豪赌买单!博陵崔氏的侯爷来了乌镇,对赌石感兴趣,作为东道主岂能不尽地主之谊,让人玩上一玩?怎么也得解出几块翡翠,让人图个高兴罢?
崔岑崔岑,岑字释义“小而高的山”,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崔小高。
明明众人都围着他,但崔岑偏偏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在间隙里回望了一眼。
旋即两人都转开目光。
……
众人又寒暄了几句,沈闵之就带着崔岑往前厅去。
因崔岑没有携带女眷,后面的事也就无须李氏交际,这回见外客前后不到半个时辰。
到了傍晚申时末,沈砚又换了件嫩丁香色海棠纹撒金襦裙,带着阿桃去赴晚宴。
天色越发阴沉,府里已灯火通明。
等她后脚迈进宴请崔岑的香雪楼,天上竟又淅淅沥沥开始落雨了。
因是家宴,没有请郓州的士绅官员,只叫府里的长史和几个清客作陪,沈砚这些主家的女眷便也上桌凑数,图个热闹。不多时人便陆陆续续到来,最后是崔岑和沈闵之几人。
沈砚悄然打量在崔岑身边随行的那两人:一个瞧着二十出头模样,浓眉大眼还带一丝稚气,但站位很是老道,将崔岑周身护得滴水不漏;另一位颔下蓄着短须的中年人,眉目刚毅,不显山不露水,年岁约和她爹相当,但看举手投足隐带罡风,极有可能是员悍将。
待众人落座,第一轮致辞敬酒后,雨势越发大了,甚至炸了几声惊雷。
上座的崔岑捏着酒杯,忽慨叹道:“都说春雨贵如油,乌镇的雨却是说来就来,若是去夏也能在我们北地下几场就好了。”
闻弦而知雅意。
大堂上没有蠢人,虽然早就料到崔岑南下是为敛财,但他这样直白仍叫沈家众人面上火辣辣的。
沈砚原只管吃喝,此刻听见雷声却是若有所思,不由向崔岑望去。
“也是赶巧了,这是郓州今春第一声吉雷,”沈闵之面不改色,朗声笑道,“又逢崔侯在我府上做客,来来,我再敬崔侯一杯!”
崔岑微微一笑,来者不拒:“请。”
又一番推杯换盏后,沈闵之趁隙递给李氏一个眼神。
不愧是老夫老妻,李氏寻机告罪一声退下。晚宴后原是打算将崔岑几人送往城中的礼宾馆安置,但看这大雨倾盆不停歇的架势,没有这样赶客的,她要下去再看看客舍的安排。
席上接着劝酒。酒至半酣,沈砚和王茉便也起身告退。
楼外雨势渐大,沈砚迟疑道:“嫂嫂不若再坐会儿?”
王茉自从有孕后处处小心,但也没把自己当瓷做的:“不妨事的,叫下人仔细些便是。”
沈砚便也没有再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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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江南宅院,往往布置精巧,内中乾坤相连,此处离王茉的屋子不算远,途中处处有充作屏障的墙廊,到了廊下自然淋不着雨。
婢女们服侍沈砚二人披上蓑衣,又小心翼翼扶着王茉。阿桃和另两个女侍,也拼命将伞遮挡风雨。
在雨里行步十数息后,众人簇拥着两位女眷进了檐廊,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有孕的王茉就是个金疙瘩,磕着碰着了谁也担待不起。
沈砚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轻声抱怨道:“嫂嫂,你瞧这天,出了元宵后就没晴过几日,别说屋子要发霉了,人也快霉了。”
“可不是,往年府里早该下帖办起花宴来了,”王茉自然也对这连绵不绝的雨没什么好感,“便是民间地头里的活儿也做不得,不除草不翻地不沤肥,怎能指望有好收成?”
民以食为天,农事便是国事,也是经济大事。
世家大族子弟不管是否五谷不分,面上说起农耕的道理来,都有几分通晓,王茉也不例外。
“嫂嫂说的是,误了农时可是大事。”沈砚说着,看了王茉几眼,欲言又止。
王茉自是瞧见了,笑道:“阿砚想说什么,怎么,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自是怕我这些许胡乱猜想,说错了惹人笑话。我想着,这月余间,雨势连绵,咱们郓州虽是水网密布,但盈满而溢的道理放哪里都是一样的。往前十好几年,乌镇也不是没有过漫堤之灾,溢道之事,眼下虽还没入雨季,瞧这漏了天的阵势,怕也不容乐观。”
“若河道真的不堪重负,漫了大水,别说耽误农时,怕无数人就要失田失土,流落街头了。到那时候,还不是要由父亲和哥哥来善后,那麻烦可就大了。”
这话没错。
王茉有些回过味来,不动声色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阿砚说得在理。你既把这祸事想在前头,又是正事,怎么不和母亲提一提呢?”
“嫂嫂别取笑我了,我哪里懂什么,这些事自有父亲他们操心,我不过是瞎琢磨。”
沈砚却不打算揽这事。王茉娘家在大河边上,对江河雨水本就颇多敏感,自有一套监察之法。如今王茉又怀了身孕,若真立下这一桩警示之功,对她、对她未来的孩子都是安身立命的一道保障。又不劳她亲自走访查证,惠而不费的事,她必然要上心的。
王茉也想到这一层。心里打定好主意,她也不着急,调侃道:“阿砚这般聪慧懂事,字字珠玑,哪个敢小看你?”
沿着一路风雨,沈砚把王茉安全送到,又冒着大雨匆匆离去。
幸而贴心的吴娘早就备下了浴桶和热水。等到舒舒服服沐浴完出来,沈砚却没有换上寝衣,而是选了件随时能见客的交领绣花襦裙。
吴娘有些不解,沈砚也不解释,只吩咐阿杏去盯着香雪楼的宴席动静,若是散场了就来回报。
直到戌时三刻阿杏才回来,沈砚又等了一刻钟,叫吴娘去拿蓑衣和雨灯来。
这夜不仅黑,雨势还不减,淅淅哗哗,溅起老高的水花。
吴娘很不放心:“娘子这是要去哪儿,有什么事不如吩咐我罢?”
沈砚戴上竹笠,稍一低头,宽宽的帽檐就遮住了她的眼睛。
但她的声音还是熟悉的那般,柔软带着一分隐约笑意:“我要去的地方,你们替不了。”
8. 第八章 雨夜访客
南下的贵客,被安排在太守府东边的客院里。
这处精致的小院平日里少有人留宿,因着三月雨夜寒凉,李氏早早就让人燃了香炭,点上暖炉和熏笼,叫屋里一点也不至于冰冷。
崔岑今晚喝了不少酒,等他进入暖和的寝间,就发现屋里已有人在。
屏风后,柔软的纱帘低垂,那张梨花木漆雕矮床上,两个满脸红晕的俏丽侍女躺在被窝里,鸦鸦青丝散在枕上。
衾被寒凉,世家大族一直有这种“暖床”的规矩,若是主家不安排反是慢怠。崔岑见怪不怪,却也没有继续向床榻走去,反是摸到桌几上的陶壶,倒出一杯温热的解酒浓茶。
这就是无声的拒绝。
床上两个侍女一直留意着他的言行,见状很有眼色地下了床来。两人均是十六七岁高挑模样,身形已渐渐长开,只穿着肚兜和亵裤,露出秀美香肩和裸背。这些陪侍的婢女很知道怎样展现自己最娇美一面,此刻灯下旖旎,两人侧对着他缓慢穿上衣裙,香艳异常。
若是贵客叫停,她们即刻便能回到床上去。
但崔岑没有。
两人便不敢再拖延,穿戴整齐到他面前,款款行礼告退:“床被已暖好,还请崔侯早些安置。”
崔岑含糊“嗯”了一声。
沈太守倒是不吝派送这些美人恩。
崔岑过去掀开被子,果然香风隐隐,冰冷的被窝已被她们用体温捂热。
他察验了一番出去到外厅,外间站立的两个男子立刻露出相似的揶揄笑容,想来大家都受到了这等招待。
此二人一直跟随崔岑身侧,寸步不离。
中年男子姓林名敢,四十出头正值盛年,心思谨慎细密,在燕地官拜副军中郎将,位同正四品。他身旁的年轻人名叫钟意,是崔岑的贴身近卫,看面相不过二十来岁,除了高挑壮实些,并无甚奇特之处。
此番南下,三人中就数林敢最年长,是以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精神,这等帐中美人可不敢碰。林敢打趣道:“钟意,我一把老骨头消受不起,你怎的也拒绝了?”
钟意也不扭捏:“林叔,你现在一餐还能吃下五大碗,哪好就自谦老头了?”
开什么玩笑,区区女色,职责在肩,谁敢肆意?
此刻没有外人。
崔岑向林敢看去,眸光清亮没有半分醉意,直言道:“林叔,这一日接触,你瞧着沈闵之是个什么人?”
林敢抬起下巴,示意崔岑看向四周:“侯爷请看,这不过是一处空置的客院,竟也如此奢华,这些摆件陈设加起来价值不下万金。沈太守虽主政郓州一方,发迹也不过三代,只算小有家底,这江南多有富庶,怕是要超出我们原先所想。”
崔岑的目光便又深了些:“如今天下之富,聚富在田亩和人丁。江南虽在朝堂没有几位高官权相,但在地方上募养了不少散兵私将,家中佃农亦可随时拿上武器变成乡勇,稍加训练便是一股战力,不能小觑。”
林敢点头道:“这几日我们四下闲逛,乌镇安平和乐,竟似不受这十来年的战火侵扰,茶馆里也只将中原和北地的交锋做为闲话谈资。想来是上行下效,郓州士绅没经历过战乱之苦,这些人现今还没有生出血性来。”
这便是他的回答了,沈太守性子太软,不具前瞻的眼光。
就连钟意,也不大看得起沈闵之一家:“今晚侯爷就差明抢了,沈太守却哈哈而笑,这胸怀确实常人不及。”
“不可大意,”崔岑眼中冷光微闪,“毕竟是在他们地盘上,你我言行末节都要谨慎,尽量避免多生事端。”
“是!”
见他严肃,两人俱都认真应下。
林敢又道:“侯爷可曾注意到太守家中几兄弟,我观他们四人之间也有汹涌,若是能利用一番,内外齐下,沈家就翻不出什么浪花了。”
“先观望罢,我们还需在乌镇逗留一阵,等到……”哗哗雨声中,崔岑忽听到几声极轻的叩门声,似真似幻,“钟意,你去看看。”
钟意眼神一凛,手脚极轻盈地打开门,几个起落没了踪影。
崔岑和林敢不再交谈。
不一会儿功夫,钟意就面色古怪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蓑衣提雨灯的纤丽身影。
等到来人摘下笠帽,露出那张眉目婉然的脸,崔岑才知是何缘故。
他有些意外:“沈七娘子?”
来人正是沈砚。
她大半夜来这客院,面对三个大男人,倒是没什么慌乱,只礼貌道:“崔侯恕罪,还请容我先除了雨披。”
崔岑见她这般自在,和林敢交换一个眼神,便吩咐钟意:“去倒茶。”
今晚这大雨来得又急又凶,那蓑衣不过勉强挡雨,沈砚一路走来绣鞋和裙摆尽湿。屋里暖气融融,让她雪白脸色回了些红润,她脱下蓑衣挂在门边,又熄了熟牛皮蒙着的雨灯,这才回转身来。
钟意端来茶水,还去屋里搜罗了个小手炉一并递给沈砚:“沈七娘子暖暖手。”
沈砚也没客气:“多谢钟公子。”
外厅里有一待客的方几,边围铺着软垫。崔岑本该请沈砚入坐,然而他站定了没动,也没叫钟意和林敢退开,只静静望着眼前容颜还稍显稚嫩的少女。
他可没忘记,在金石巷中的那两个瞬息。
沈砚也不在意,开口道:“我说几句便走,还请崔侯拔冗听一听。”
“七娘子请说。”
沈砚望着他,缓缓道:“我来,是想恳请崔侯一行早些离开乌镇。”
出人意料的请求。
崔岑倒不惊讶,轻声笑道:“七娘子何出此言,我似乎不曾得罪你,为何就成了不受欢迎的恶客?”
沈砚轻启朱唇,并没有被他眼中矜冷之意吓退:“此刻没有外人,崔侯来郓州的目的你知我知,何妨坦诚些?”
“唔?”崔岑微微一笑,看向林敢。
虽只三言两语,林敢已对沈砚生出一分警惕。他接过话:“沈七娘子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侯爷南下,一来是为北地旱情求助,二来津口有位太叔公四月里要做九十大寿,侯爷此番也是代表博陵崔氏前来贺寿。”
沈砚心中一动,脑中忽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又极快溜走了。
来不及追究,她便暂时按下,从容笑道:“这理由也就能一时瞒过我父亲,崔侯真正的目标,怕是想要动摇荆南的刘开将军,阻隔郓州和川蜀,阻隔郓州和汉王室的联络罢?”
她话音还未落下,便敏感地察觉到小厅里的气氛为之一凝。
林敢和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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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已收起懒散姿态,脚步一错,各守门窗。
面前这人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崔岑眼里终于多了些东西。他闷笑了一声:“七娘子这是哪里得出的推论,我有些听不懂了。”
“其实这并不难猜,崔侯若是愿意听,我就从崔侯南下开始说起。”
沈砚双手捧着暖炉,镇定自若:“虽说去夏北地是生了一场大旱,燕地也受到波及,但以博陵崔氏的底蕴,要撑过一个寒冬并非难事。向来不曾主动对江南伸过手的崔侯竟亲自南下求助,这理由就已十分勉强,此其一。”
“江南四大州郡,若说莱州和蓬阳是在津口王氏手中,崔侯不好开口的话,荆南对崔侯而言却是更好的选择。因荆南从前是韦氏主政,刘开将军这几年才刚站稳脚跟,还不曾向汉室和北方好好表态,此时若是崔侯有所示意,刘将军定会咬牙满足。救灾贵在救急,可崔侯偏偏舍易求难来到乌镇,此其二。”
“其三,太守府中的暗探这十来年都没揪出过几个,偏崔侯南下之际,我家中就抓到一个荆南益阳的细作。毋论是真是假,我父亲都不免要对左近之邻有所警惕,而刘将军发现郓州有什么动静,难免也要多想一想。这个时机太巧,换了是崔侯,也是要疑心的罢?”
崔岑不置可否:“七娘子如此列举,实则都是你的猜测,半分实据也没有。”
“马上就会有了,”沈砚回望他,“从川蜀来的那支提亲队伍,崔侯不是很快就要将它拦截下了么?”
刹那间,从侧面而来的两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如刀斧相加。饶是沈砚镇定,一瞬间还是感到背脊发凉。
她已走到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若一个不慎,她有可能真会命丧于此。
崔岑低头垂眸,看着面前这个娇美女孩,不得不承认她十分有胆气。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绒白地垫上因水渍滴落显出了一小块深色痕迹,她应该很冷,但这并不能让崔岑感到一丝怜惜。他仍是没有露出什么她可能期待的表情,震惊,佩服?
他仍是用礼貌的目光,不疾不徐道:“七娘子为何做此猜想?”
“因为这些都是阳谋。”沈砚面对他,心里更多的不是害怕,而是一分快意。冷眼旁观这么多年,有些话她找不到可以说的人,崔岑虽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友人,但他可以做个听众。
“此间事,若这样顺着看不出其中干系,不妨逆着来理一理。”
“崔侯志在问鼎天下,若是有朝一日叫天下改姓,怕是不愿看到江南这般富庶且藏兵于民。因崔侯岂能不知此次大乱的根源,正是汉室放牧地方,失了掌控,才叫王侯为患。来日中原和北地尘埃落定,其中一方必定是没什么再战之力,只剩江南隔江避祸,所以你私心里定是要收归兵权,叫江南削减战力,不存隐患。”
“而我郓州水乡只图明哲保身,想与蜀中粮仓联姻,互为倚助。若真的办成此事,只怕崔侯日后要花十倍力气才能拿下这两个地方,所以你匆忙南下,不但要截住提亲队伍,还要叫夹在川蜀和郓州中间的荆南生出异心,断绝交通。”
沈砚抬头望向崔岑幽深的眼睛,不卑不亢道:“崔侯谋划在若干年后,动手在此时,难怪郓州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
“但我此来是想叫崔侯知道,郓州也并非无人。”
9. 第九章 解决的办法
窗外大雨淅淅哗哗,更衬得屋里沉默如绝地,令人心悸。
崔岑神色平静,听完沈砚一番论述,指出不合理之处:“我若没有记错,七娘子方才是要劝我早些离开乌镇,可依你所说,我怎能在此时离开?”
他已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他不介意给这个聪明的沈七一些尊敬。
最危险的一刻过去了。
沈砚暗暗松口气,笑道:“这并不矛盾。崔侯此番在乌镇逗留,不过是要叫众人把目光都放在你身上,很简单的障眼法,没人看穿才能便宜行事,若是说破就不值一提。”
“哦?”崔岑饶有兴致,“那七娘子会说破么?”
沈砚摇头:“此为阳谋,光明正大,也叫人无可奈何。”
“郓州和荆南本就是表面关系,刘开将军是血洗韦氏才得以执掌一方,他骨子里对世家官绅就有敌意,岂会真的和我沈氏同心戮力?便是没有这个益阳细作,离心背道也只在朝夕,崔侯不过是叫这一切早些挑破而已,叫左邻右舍不能再多安生几年。”
“我请崔侯离开乌镇,也正是基于此。崔侯目的是为要削减江南,为日后成就基业,现今最要紧的却是先统一北地,再叫中原刘氏禅位。江南安逸已久,军民避战,现还成不了威胁,崔侯既无法暗中做成此事,逗留越久越容易叫人看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请崔侯以安危为重,早日回到燕地主持大局。”
崔岑的眼眸越发深晦,他看见明明这个人才十五岁稚龄,那双眼睛却露出极不相称的慧气。她无疑生得极美,美人他见过不少,但今晚引起他注意的却是她的胆色和英气。
沈闵之这软脚虾竟能生出这样一个聪敏的女儿来?
他心中有了一丝异样:“七娘子,你的话还未说完罢?若只是以安危为由,怕是还不能说动我。”
“不错,”沈砚也有些感叹,和崔岑这种人对话就是畅快,“崔侯是因郓州和川蜀联姻一事以为威胁才南下,若我可以说服我父亲放弃这个念头呢?”
什么?旁听的林敢和钟意均是一愣。
崔岑立时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不嫁中山王府上?”
“这不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么?崔侯不想叫郓州和川蜀联合,我不想叫郓州这么快陷于水火,那便各退一步,我不联姻,崔侯也不要动手。”
沈砚的话音落下,一时间屋里落针可闻。
郓州引得崔岑忌惮,便是沈闵之不但想保存实力,还想强上加强,虽则他并不是要争天下,但这样囤粮囤田养着无数乡勇佃农,任谁都无法放任下去。
在今晚见到沈砚之前,崔岑三人从不曾想过一个弱质女流能违逆父母之命,毁坏权利的联结。但是此刻,见过她穿着蓑衣提着雨灯,见过她能顶住莫大压力侃侃而谈,他们不怀疑,沈砚能否摆平她的父亲。
沈太守与他女儿相比,真的相差不只一厘。
崔岑喉中忽发出低低笑声,略带几分暗哑,竟很好听。他笑了一会儿,才抬起那双过分清亮的眼睛:“好,若七娘子近日能劝得你爹改变主意,我就回归燕地。”
“君子之言。”
“一言以定。”
有这一句就够了,沈砚也没要他做什么保证。
这些不过是明面上给崔岑离去的下台阶,有他没他江南迟早都会乱,且他若要钉下楔子,也不只是现在她能看见的这一根。但崔岑这种人有个好处,他们通常还有几分傲骨,答应的事打个折也会践诺。
她就要出嫁离开沈家,郓州雨势不容乐观,李氏和沈闵之做为父母不曾薄待她,嫂嫂秋天就要生了……形势比人强,江南,就再多安生几年罢。
她又穿上蓑衣,叫钟意帮忙点上雨灯,戴上竹笠,趁夜消失在雨中。
……
给沈砚端来的茶盏还冒着最后一丝热气,就搁在案几上,沈砚没有动过。
钟意回过神来,叹道:“侯爷,我要收回方才那话!”
是那句讽刺沈闵之的话,林敢知道,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被沈砚惊艳,甚至有几个瞬息都被她吓出了冷汗。这位中年悍将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奇道:“真是怪哉,沈七娘分明才及笄之龄,郓州士绅尚无人能教她勘破时局,她便是鹦鹉学舌也不可能有这般应对,难道真是她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莫说林敢怀疑,崔岑也有些拿不定。相比沈砚说破的那些意图,他更在意的是,沈砚如此心智为何从不曾传出一丝名声,她竟是个藏拙的?
“再有,沈七娘说到与川蜀联姻时十分平淡,仿佛事不关己。莫非是我老了,现在联姻已是利益操戈,小娃娃们都半点不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崔岑闻言,晒然一笑。他被家中催婚了六七年,倒是能理解沈砚一二,婚姻之事比起这合纵连横的乐趣的确真是无聊!
“今日且这样,”崔岑也不多言,打发两人回到左右厢房,“你们回去安置罢。”
钟意却不走,说是在这陌生地界,他就在外间打地铺守着,以防万一。崔岑不以为意,这太守府里果真有什么超出预料的,便是此刻密室里跳出三千甲兵也不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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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惊。
唯有沈七,那个叫沈砚的少女,双眸似平湖秋月。
林敢和他们作别,脑中仍在思量着沈砚的到来,走到厢房门口时忽然福至心灵!
侯爷不愿郓州和川蜀联合,沈七娘这厢就愿另嫁他人,不过何必那么麻烦,如果侯爷娶了沈七娘,岂不一样将这隐患消弭无形!?
且看沈七娘这般品貌才情,倒是配得上侯爷,男未婚,女未嫁,未尝不可?
崔老太君为侯爷的婚事急得三天两头叹气,林副将想到南下前老太君那脸色,也不禁暗自嘀咕。哎,侯爷是该认真考虑一下婚姻大事了,说句不吉利的话,刀枪无眼真有个什么,侯爷这基业连个承继的人选也没有,白白便宜旁人。
……
太守府里遍地都铺着青石板,幸好如此,不然沈砚这一趟来回,不止要湿透,还要变成泥人。
因着夜已深,沈砚一路回来没碰见什么人。院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在门后等候的吴娘便赶紧露出身影。
“娘子你可回来了,”吴娘担心坏了,又是心疼又是松了口气,“快把蓑衣脱了,回去屋里泡个热水澡。”
沈砚也知道是自己任性了。但这一趟她不趁雨逮着机会,明日崔岑住进人多眼杂的礼宾馆,她再想找个清静机会就不那么容易了。幸好崔岑不止胆大,人也活泛,倒是能将话听进去几分,不枉她费了这许多口舌。
“快快,快回屋里去,”吴娘见她脱了蓑衣后衣裙湿淋淋的,吓得喊了两声佛祖,“可千万别着凉了,这天气病了可不得了!”
沈砚赶紧提着裙子在围廊上小跑起来,快到她住的堂屋时,忽然瞧见东厢门口有个小人穿着寝衣在望着她。
是沈瑄。
大概是没料到她这样狼狈,沈瑄的神情有些惊讶。
沈砚不知她是没睡在等着自己,还是自己把她吵醒了。大约是今晚酣畅淋漓做成了一件事心里正痛快,她忽然对沈瑄做了一个从来没做过的动作。
她抬起一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很俏皮。
沈瑄果然惊住了,但她马上反应过来,笑弯着眼睛点了点头。
沈砚便回到屋里,阿桃阿杏赶紧把她推进屏风后面,香汤热水都已备好。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沈砚泡在浴桶里,直到昏昏欲睡,才将心神回归平静。她原是装聋作哑多年,万事不理,此番崔岑南下欺郓州无人,叫她看见自己骨子里也还存着一两分好胜之心。
哎,说什么修身养性,功亏一篑。
10. 第十章 英雄的路
这雨一直下到次日,幸而已变作了毛毛银丝。
吴娘早起支开排窗,就见窗前廊下一片草木油光,瓦当滴水连珠似的跌落。
沈砚梳头的时候,沈瑄轻手轻脚走进来:“七姐姐,我能和你一起用早膳么?”
想到昨晚那一刻的默契,沈砚就没有拒绝:“你过来罢。”
沈瑄高兴地跑开。
阿桃在餐几上摆开七八样热腾腾的早食,有面汤、粥点、腌酱菜,还有肉馅卷饼。沈瑄也叫她的侍女阿棠拎来食盒,揭盖后她的那几碗却已没了热气。
阿桃瞧见,心里明白夫人娇惯娘子,娘子的吃食都是单独掐点另做的,十二娘子随大灶,就没这待遇。
片刻后沈砚收拾完过来,沈瑄见了不由眼前一亮,忙直起身招呼道:“七姐姐快来,坐这儿!”
沈砚落座,劝道:“快吃罢,别耽误了你上早课。”
“不耽误,我这两天请了假。”
沈家建有族学,无论男女均要上到十三岁,沈瑄还是个女学生。
“哦?”沈砚有了一丝好奇,平日里这个庶妹最喜欢去上学,不愿闲闷在屋里。瞧她今日没什么头疼脑热的,怎么舍得请假?
沈瑄却不答了。
沈砚也没追问,瞧她碗里没有热气,随口道:“你要不要坐过来,在我这里挑几样?”
这时下还流行分餐制,一人一桌,沈砚邀请妹妹同桌是极亲近的意思。沈瑄喜出望外,她不客气地坐到沈砚身边,笑容甜甜的:“七姐姐,你真好!”
沈砚笑了笑,她可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喜欢哪样,自己取来。”
沈瑄就卷了一个热乎的肉饼吃,犹豫道:“七姐姐,你生辰是在五月里么?前头的三姐、四姐都是在家过完生辰后,不久就出嫁了,你是不是也快了?”
十二岁的小女孩已经懂得许多事。沈砚没有瞒她,点了点头。
沈瑄嘴角一垮,嘟囔着“怎么这么快”,又鼓起勇气道:“听说昨日府里来了贵客,是七姐姐的……”
未来夫婿么?
咦,沈砚才知她今日为何要请假,这小家伙竟是以为提亲的人上门来,族学也不去了,在担心她?
沈砚有些好笑,又有些触动:“不是,我还未定呢。”
“真的?”沈瑄不太相信。
可不是真的,她爹的算盘打错,川蜀联不成姻,她现在还没找到下家呢。沈砚暗笑一声:“真的,所以你今天要回去上学么?”
沈瑄被她点破,赶紧咬了两口馅饼掩饰道:“我都请假了,干嘛还去。”
等吃完早食把沈瑄赶回去,阿桃才找了个机会凑上前来。
“娘子为何这般与十二娘子说,夫人不是说定了蜀中刘家么?”
吴娘和阿杏也都关心地望过来,沈砚出嫁,她们几个都会是陪嫁。
沈砚摇头,有些遗憾道:“怕是不成了,真可惜,我还觉得中山王幼子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昨夜拜访崔岑之事,沈砚回来并没有和吴娘几人多说,便是她爹和李氏,她也没打算惊动。
暗室之语,说露了反而生事,悄悄办成便是了。
“有什么不错的,”吴娘不管这桩婚事能不能成,有些话却是不吐不快,“我打听了一下,那刘公子是八月里的生辰,实岁还未有十七,这样的小郎君怎么照顾得了娘子?”
虽然沈砚也才十五,但吴娘心里明白,沈砚心智成熟远超这个年纪,少年人十六七岁在七娘面前便和六七岁童子无异,真嫁过去也不知是谁照顾谁,实在有些委屈了。
“我真觉得不赖!”沈砚偏和她唱反调,“吴娘你看,他是幼子不必承继家业,我就不是大妇的劳碌命。虽然他年纪小些,可婆家也不会急着催我生养,我拖上几年生一个足矣,再合意不过。”
见沈砚大胆说什么生不生的话,吴娘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往门外瞧了一眼才轻声道:“娘子想得美,你这性子岂能看上那些无足轻重的小娃娃?这天下多少英雄豪杰,娘子既说和刘家做不成亲事了,那便剩下的里头再挑一个罢。”
英雄豪杰?
沈砚想到现在还在家里做客的那一个,轻嘲一笑:“这世道,女人也别想那么轻易依附谁而一步登天。这路要自己踩着才踏实,英雄走英雄的路,女人跟在后面吃尘吃灰有什么意思?”
“不过吴娘说的也对,”沈砚见她怔住,转而笑道,“这天下风流人物,我也是有愿意嫁的。譬如太原范家的公子礼,庶子出身,才情绝佳,又喜好游山玩水,若能跟着他踏遍四野八荒,也是不错。”
沈砚挣着一切能出门的机会不放,这吴娘是知道的,没想到她择选夫婿竟也将这事列为要紧的条件?
吴娘见她语气半真半假,又辩不过她的歪理,忙转开话头:“这些事自有使君和夫人操心,娘子早间还要制砚么,崔侯还在做客呢。”
沈砚从支起的排窗下,看见渐呈明朗的天色,答非所问:“这雨快要停了,府上再留他一顿饭罢。”
……
果然还未到巳时雨便停了。李氏打发人过来告诉沈砚,中午还在香雪楼开宴。
再见崔岑,他换了件鸦青色织金暗纹锦袍,略显老成的暗沉色调反衬得他年轻稳重,气质卓绝。他真的太招人侧目,浑身上下都有股和这江南轻奢之气不同的吸引力。
爱帅之心人皆有之,沈砚也不能免俗。
只是这会儿,面对沈砚身为女眷已属放肆的打量目光,崔岑没有针锋相对,只投来轻轻一瞥。
林敢也装作不识的样子,倒是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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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趁人不备,偷偷向她招了招手。
沈砚注意到,他们一行人中还多了几个身影,这回倒不难认,均是家仆模样。崔岑这等世家子出行,便是行军打战也是有人随侍内务的。昨日原定行程是宿在礼宾馆,估计人都去了那边打点。
乐声渐起,沈家有自己的乐府班,用处正在此时。
十几位美貌女姬在角落里各操乐器,高低婉转间应和着堂下翩翩舞姬。舞姬雪白的赤足踩在巨幅地垫上,仙裙款摆,水袖翻飞,媚眼盈盈之际,香风来袭。
席间,沈闵之几兄弟又是频频劝酒,一点不输郓州待客的真诚和热情。
崔岑也来者不拒,很给面子。
沈砚桌上也有一壶蜜花酒,邻桌的嫂子王茉杯中是果浆,她们两人不过凑趣。她时而朝上席瞥去一眼,心道几位叔叔看来是想使坏,叫崔小高醉倒在江南醇厚的花雕酒下,可惜怕是难以如愿。
宴毕,沈闵之亲自送崔岑等人去礼宾馆。沈砚看得分明,崔岑转身之际,似不经意望了她一眼。
幽深而澄亮,没有醉意。
沈砚弯了弯唇角,他们之间还有约定,她没忘。
男人们都走了,沈砚就护送嫂子王茉回屋去。她如今还不显怀,已有意无意将手搭护在腹间。
将人送到后,沈砚也不急着离开。王茉吩咐侍女上茶点,两人就坐着闲聊。片刻后,沈砚将话儿拐到此来的目的上。
“前日嫂嫂也听见了,母亲说要将我嫁于川蜀,”沈砚蹙着眉,有些忧愁道,“唉,那里真正山高水远,我怕是嫁去后再没机会回来看一眼兄长嫂嫂了。”
沈砚的婚事,私下里沈复早就和王茉通过气,其实王茉也有不解。
川蜀之地因着天然地势,交通闭塞,许多人一辈子没出过川,不知外面岁月。有传言说蜀中很是富饶,但那又如何,那山里面怎比得上繁花似锦的江南?小姑子看着是安淡性子,实则没吃过半点苦,真不知公爹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挑了那么个地方。
但王茉身为儿媳是不会质疑沈闵之和李氏的,因而只笑着劝解道:“阿砚想哪儿去了,便是道路难行,你想回来就回来,谁又能拦得我们郓州的女公子?”
“那可是巫山和怒江呢,崇山峻岭百八十个弯,江流湍急,险滩遍布,我听说再老练的船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险险过江。更何况,想来中山王刘家未必喜欢我和郓州走动,如此种种,怕我这一去再难回来了。”
说着,沈砚似所有要离家远嫁的小姑娘那样,只想一想将来的情形便心酸得眼睛都要红了。
果然,王茉纤眉轻轻一挑,温言劝慰道:“阿砚快别胡思乱想,我们女儿家联姻,正是为了维系两家情谊往来,你是我们太守府的掌上明珠,那刘家为何不叫你与娘家走动?”
11. 第十一章 真实
沈砚朝左右望了一眼,王茉会意,叫婢女都退下。
沈砚这才委屈道:“嫂嫂你可别说是我说的,我心里也还糊涂着呢。我听母亲悄悄说起,别看蜀道艰难,川中倒是平坦,我爹想将我嫁去那个偏远地方,是看中了川蜀平原的粮仓。可我琢磨着,咱们郓州鱼米之乡,哪里会缺粮食?”
李氏自然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些,不过她爹沈闵之定是和李氏通过气的,此刻假托李氏之名,倒也不怕王茉来日试探。
“这倒是真的。”王茉本是随意听小姑子说些闲话,这会儿倒察觉出一丝异样来。沈家在郓州经营三代,拥有万顷良田,粮食堆满几十座大仓,公爹竟还要将阿砚嫁去蜀中换粮?
“见我不乐意,母亲才告诉了我几句,那意思竟是……”沈砚停了一停,语气里很是诧异,“母亲说,等将来郓州打起仗来,我们背靠川蜀才好捱过去。这真不是瞧我年纪小糊弄我么,江南承平百年,哪里来打仗?”
“是呢,好好的怎会打起来,母亲这话好不解。”王茉随意应了一声。她本想着郓州多的是粮食,哪里需要蜀中支援,忽的想到方才离去的崔侯,再想到公家隔年便要四处上供,无数钱粮转手就进了别人口袋,顿时有些梗住。
郓州承平不假,地方兵员没见过血也是真,自然比不上中原和北地,将来真打起来,说不定真是散尽家财残喘活着。这么一想,婆婆的话就有了道理,也难怪公爹要将嫡亲小姑子嫁去川蜀。
她娘家就在大江南岸,一江之隔,比其他州郡感受更深。浓烟焦土,绿林出没,流民逃窜,那江边还时常飘来舢板和亡溺之人,郓州还能安生多久?
“就算母亲说的是真,可我瞧着,将我嫁去也没什么用。嫂嫂你瞧,中山王刘家是皇室旁支,现敕封的刘锦和景帝还是未出五服的堂亲呢,可当年那样乱时,世袭的中山王一支又在哪里?蜀中闭门不出,连对皇亲都掩耳塞听,我爹寄望联姻便能叫他们在乱局里给郓州一口粮吃,反正我是不怎么信的。”
沈砚捧着茶杯,暗暗打量王茉的神色,又加上最后一把火:“这些话我也同母亲说了,母亲劝我,这说不得是十几年后最要紧的一步棋,我只管听话便是……可母亲怎么不想想,到那时我们郓州要低头靠别人脸色过活,我一个小女子又哪有本事能为郓州讨来好处?”
王茉回过味来,脸色一变。
十几年后不知是怎个情形,瞧汉王室那政令不通的模样,郓州多半还是在沈家手里。兴许那时候已轮到沈复当家,她也成了太守夫人,但照公爹此时安排,郓州最重要的一道保障已落在联姻的小姑子身上。再想一想,大江南岸口无论何时都是咽喉之地,真个打起来,首先就是她娘家武陵要失陷。没有娘家倚仗,她也人到中年,如何斗得过那些莺莺燕燕,保得住她的地位?
对了,还有她的儿子!她不自觉摸了摸还平坦的腹部,中山王如此冷情,小姑子怕也难有作为,公爹为以后安排的这一步竟可能是废棋。公爹为何就不为沈复多寻个助力,这基业还是要传给他孙子的呀!
沈砚见王茉眼皮轻跳,显然正在头脑风暴,便不再言语,低头咬了一口桃米糕。
又糯又甜,她不爱吃。
再坐了一会儿,沈砚便告辞离去。
嫂子王茉是个机灵人,也有几分果断,当年李氏相儿媳,正是看重她这点。无论如何,总算有第一个人反对这门亲事了。
沈砚回了院子,就见沈瑄正在廊下穿鞋,一副外出打扮。
“七姐姐,好不容易天晴了,我正要去找沈霜玩,七姐姐要同去么?”她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霜儿她姐姐沈霖也在,七姐姐识得的。”
沈砚前两年也还在族学里混着呢,族中姊妹都是同窗。不过沈砚勉强待在一群孩子中间照本宣科已是极限,叫她和这些萝卜头交朋友是万万不能的,并无特别交好的同窗。
“不了,你出去玩罢。”沈砚拒绝了她的邀请。
沈瑄也不气馁:“那我回来给七姐姐带几枝桃花。”
吴娘听见声响迎了出来,正好瞧见沈瑄的侍女阿棠对着沈砚露出不太高兴的神色。她微微一笑,柔声叮嘱道:“这雨下了一夜,十二娘子出去玩,当心不要落脚在泥水里。”
……
晚间沈瑄回来,果然摘了几枝粉艳艳的桃花送给沈砚。沈砚也不见特别欣喜,只道了声谢。
东厢里吃晚食的时候,阿棠再也忍不住了:“娘子,我瞧见那边晚膳有你爱吃的麻酱拌茄子,七娘子怎么也不叫你去尝尝?”
她们的饭食和沈砚不同,沈砚有的,沈瑄未必有。阿棠一向知道自家娘子爱跟在沈砚屁股后头,不管人家多冷淡。就像刚刚还送去了插瓶的花枝,不管好赖是心意,沈砚却不会想到有好吃的要叫上自家娘子。
多气人啊,也太冷情了,沈砚怎能这样做人?
沈瑄放下碗筷,有些严肃道:“阿棠,往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七姐姐待我好,我心里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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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阿棠都要被她的糊涂急死了:“奴婢怎么没觉得她待你好?”
“哎,大概是你还小吧?”沈瑄叹了口气,觉得比她大一岁的阿棠还不如自己看得明白,“七姐姐是个很真的人,她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一面说着虚假的话,一面做着违心的事。”
阿棠差点翻了个白眼,先去关上门,这才大着胆子道:“什么叫真?”
“奴婢都看在眼里,娘子这些年跟前跟后的,就算是个雪人,也该把她捂热了。她是少一筷子吃食还是少一页描红,住在一个屋檐下,竟也不怎么过问娘子的起居功课?偏偏娘子还喜欢笑脸贴着她,这么一比,我每回瞧见心里可难受了!”
听到阿棠抱屈的一番话,沈瑄有些严肃的小脸绷不住了。她是在嫡母手下讨生的庶女,身边只有这一个顶顶亲近的侍女,她耐心道:“阿棠先别急,就说晚上这道菜,厨房配给了七姐姐,我却没有,你的意思,七姐姐就应该请我去吃?”
照顾幼妹明明是应该这样没错,怎么被娘子说出来就变了个味?阿棠有些不高兴:“七娘子是姐姐,难道不该么?”
“就因为她是姐姐,就得哄着我、让着我、赔我笑脸么?”沈瑄摇了摇头,亲姐妹也没有这样的道理,何况她们还同父异母。
沈瑄的生母吴氏只是侍妾,出身寻常,偏又性子柔弱,敏感多思,在沈瑄五岁时就病逝了。母亲这样见风流泪,让沈瑄从小就学着懂事,也叫她格外能分辨谁有几分真心谁是几分假意。
“阿棠,没有这样的道理,七姐姐愿叫我去我就去,她不叫我也没什么。我喜欢整日黏着她,可从没觉得她也该整日来关心我,”沈瑄倒是看得开,“七姐姐不是那样性子的人,这也不是一杆秤,我站这头她站那头,我待她怎样,她也待我同样重量。”
“我真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呢,只要她不赶我,我就一直黏着她。”
堂屋里,沈砚放下凿磨了一下午的刀具,洗手用饭。
吴娘已在餐几上摆开饭食,瞧见有个碟子,不由笑道:“是十二娘子爱吃的,娘子要叫她来尝尝么?”
“那就来罢。”沈砚瞥了一眼,随意道。
吴娘正要唤阿杏去,一旁的阿桃忽眼尖道:“等等,今天这麻酱颜色有些不一样。往日里是褐绛色,今天是青紫色,怕是捣了些贝叶进去,十二娘子不喜欢贝叶的味道。”
一点吃食沈砚也不在意:“那就不叫她了。”
吴娘也作罢。
12. 第十二章 意外
乌镇西首跨两条胡同,设有“礼宾馆”,用来接待各地前来郓州的上宾、来使、有才贤者,甚至草莽英杰。馆舍共房一百余间,还辅以游宴厅、演武场、讲堂、书楼等建筑,有山山水水,又巍巍大方。
沈闵之特特挑了一处上好的院落,又亲自安排崔岑等人的食宿。
等崔岑下榻,就见到了两个熟悉面孔,赫然是昨夜在沈家暖床的那两个侍女。
那嘴角有颗小痣的少女,名叫小蛮。面对崔岑目光,小蛮大方行礼道:“崔侯爷,使君派我二人过来做些洒扫杂务,我和小莲不敢近前打扰。”
这爽利模样,和昨晚灯下的袅袅娜娜完全不同。
崔岑不置可否。
见侯爷没有打发她们,世仆崔糕忙上前把两个娇滴滴的小美人领下去。哎呦,这模样哪能干粗活,还是留着看晚上有没有造化罢!
一把山羊胡的崔糕年近五十,仍是体格健朗,耳聪目明。他从小看着崔岑长大,现在只和老太君一个心愿,那便是能看到小侯爷娶妻生子,再让他带几年小小侯爷。这回跟着南下照顾起居,崔糕暗地里甚至得了老太君示意,只要是身家清白女子,不拘崔家子孙从哪个肚里出来的!
这“暖床”规矩崔糕是清楚的,招待贵客都选的清白女孩。有些特意调|教过的,才貌不输大家闺秀,一旦客人受用过,离去时主家多半会成人之美。小侯爷一直对女色看得淡,崔糕现在只盼江南这些娇俏美人能叫侯爷开窍了!
一旁的钟意瞧见崔糕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撇撇嘴又不敢笑。
晚上崔岑带着林敢和钟意去讲堂,听江南士人坐而论道。崔糕看着快到戌时末,既不见小侯爷回来,也不见两个侍女过来,忍不住要去催一催这两个不务正业的女娃。
他刚走到西厢门口,忽然听见屋里提到“崔侯”。
屋里,小蛮和小莲二人正坐在绒厚地垫上。小莲的容貌更秀丽些,眼眸似含一层水光,无论什么姿态都有三分楚楚可怜。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此刻她长眉轻蹙,语声犹疑:“咱们真的不过去?”
“你瞧瞧,昨晚那样都没叫留下,可见崔侯不论何故都是不愿和我们有牵扯的。”
“可使君送我们来……”
屋里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小蛮的调侃声,“那又如何,你还敢强上不成?别想了,熄灯罢。”
窗上的灯光即刻黯了下来,语声也越发低不可闻。
“小蛮,你不想跟崔侯么?”
“……那也得有命留下。”
崔糕那个愁啊,不但小侯爷不近女色,现在女色也不敢近小侯爷了?
忠心的老仆人回去看到小侯爷冷冷清清的床榻,只得在被窝里放上熏笼,哎,愁啊!
……
崔岑来乌镇,自然不是来吃吃喝喝的。
难得第二日放晴,陪客的一行人就来相请。领头的除沈复外,另一位是郓州府衙清吏司的主客郎中沈庆,也是沈复的堂叔祖。
以崔岑的身份,原该是沈闵之亲自作陪,但崔岑几番坚辞婉拒,称不敢耽误太守公务繁忙。沈闵之便退一步让儿子沈复代为陪客,想必他们年轻人在一起更有话题罢?
几人互相见礼问安后,沈庆便提议今早去乌镇最大的桑园游览。
崔岑欣然允之:“江南事桑养蚕久矣,天下丝绸无出其右,我正心向往之。”
一行人登车,车轮辘辘,要往十几里外的青陀山而去。
车上,沈庆见崔岑对桑农蚕事感兴趣,便详细介绍开来。
这位主客郎中可不只是仗着辈分的绣花枕头,他心想反正桑树只适南方土壤,蚕宝亦不能存活于北地,倒不怕卖个人情让崔岑听去。沈庆便从桑树的种植一直讲到蚕室建造,蚕种孵化,养蚕的十几道工序。
沈复也插补几句,气氛十分融洽。
“崔侯现在去到桑园,便能见到浴种了。浴种需多次进行,一次在腊月里要经寒冻沥去余毒,二次要在清明催青前以温水浴之。浴蚕有两种方式,蓬阳和莱州这些地方多是用石灰法,我们郓州则是用盐水浴法。此法是将蚕纸浮于卤水上,浸浴十二日后捞出,再于微火上烤干……”
“老郎中且慢。”崔岑听得津津有味,却忽然出声打断,饶有兴致地朝沈复和沈庆的脸上看去。
只这一个停顿,林敢和钟意均是面色一变。
沈复二人却有些莫名其妙,被他们三个探究的眼神盯得心里打鼓,“崔侯,为何——”
话还未说完,只听马车底部陡然一声“喀嚓”断裂的脆响,车厢忽向侧边一沉!
电光火石间,崔岑三人有所防备,顺手抵住了车壁。坐在对面的沈庆和沈复却没有反应过来,顿时惊叫连连。
沈复狼狈不堪,朝车外惊怒道:“混账东西!外边发生何事?”
“是车轴,”不等车夫回答,钟意推开车窗,探出脑袋扫了一眼,“车轴断了。”
钟意话音刚落,车厢底部又是一声巨响。沈复直接要扑到崔岑怀里,崔岑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肩膀。
陡生变故,两匹拉车的骏马被辔头扯得剧痛无比,唏律律嘶叫着,眼看就要失控。
崔岑当机立断,将沈复推向钟意:“你们两个带人跳车!”
钟意接住昏头转向的沈复,转瞬便见崔岑已跃出车厢,飞身到了一匹马背上,不由惊呼“侯爷小心!”
“跳!”林敢大吼一声,一脚使劲踹开结实的车壁,抱着老郎中就是纵身一跃。
钟意不敢迟疑,依样跳车,带着沈复就地滚了几滚卸去冲力,也不管沈复摔得七晕八素,甩手就把人丢开。做为近卫,他便是崔岑的影子,他脚下发力,如离弦之箭往惊马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的侯爷,可万万不能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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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边厢,两匹枣红马拖着残破的车厢惯性飞驰,车夫早被甩下车辕,不知死活。没有马鞍,崔岑只能靠两股之力死死夹着马腹,他骑术高超,控缰很有技巧,不多时两匹马儿就同时有了被安抚住的迹象。
然而不巧,其中一匹不知在地上踩到了什么,马蹄一崴竟向崔岑这边砸来。
这要是砸中了,连人带马都要砸扁。
电光火石间,崔岑眸中闪过一丝杀气,他矮身从筒靴里摸出一把匕首,镇定地插进倾砸过来的马背上,借力一个倒翻。
这一翻矫若游龙,他还有余力再踹向马腹!
这一脚他用了十成力气,崴马借着这股巨力,轰隆一声倒向路边。霎时马儿痛嘶声震耳欲聋,山路上悲鸣不止。
“侯爷!”片刻后钟意追上来,远远就见崔岑坐在余下一匹高头大马上,朝来路的方向慢悠悠晃荡。
见到人没事,钟意这才松了口气。虽然知道他家侯爷武力比他还强些,但万一有个什么,谁能担得起?
崔岑走到近前,唇角微扬,意犹未尽:“不知是谁送我的这份大礼。”
钟意也咧嘴笑了笑,可不是,这下不敲干沈太守的骨髓都不好意思了!
两人原路回去。一见到崔岑,沈庆和沈复才半颗心落地,剩下半颗自是要为这事给崔侯一个交代。
在郓州地界上,燕地三州之主出了这样几乎等同刺杀的事,怕是要交出足够分量的代价才能作数了。尤其沈庆老郎中,不止面色苍白,心里更是凉透了。礼宾馆的车马用具正是他的孙子在负责,这下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崔岑听他们二人解释保证了许多,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能做主的人不在,反正他是不急的。
倒是来都来了,他对桑园依旧有兴趣:“这离桑园还有多远,我们走着去方便么?”
沈复满头大汗,见崔岑没有当场发作也是松了口气,态度越发恭敬:“回崔侯,估摸着还有五六里,若是崔侯想去,我们不若在前方风雨亭里稍作歇息,待城中再派车马过来。”
一旁的林敢忽瞥了眼沈庆,插嘴道:“沈公子,若是派车来便再换个向导罢,据我所知……”
那意思不言而喻。
别看崔岑是在别人地界上,但他们竟连这种小事也一清二楚。沈复心中一丝侥幸也不敢有了,沈庆更是吓得腿骨打颤。
钟意眼睛一亮,极有默契地笑道:“在乌镇我们也不识得谁,只一个沈七娘子还面善,沈公子不若请七娘子一同出来踏青罢!”
沈复不意他们提到妹妹沈砚,再看崔岑没有出声,就有些为难。叫一个未出阁的女眷和一车男人同处,便是有他这个兄长在,也有些不妥。
但对着崔岑那张冷脸,他实在提不起多余的胆气。
想来此时此刻就是他爹在,也是要低头的罢?沈复咬咬牙,应道:“就依林将军所言。”
13. 第十三章 大姑母的打算
婢女急急来报时,沈砚正千篇一律地坐在窗下的制砚桌前,手里捏着小刀。
吴娘忙叫阿桃阿杏预备衣裳配饰,又收走了她的刀具:“娘子,使君着人来请,还是快些收拾妥当好。”
沈砚由着她们摆布,口中却笑道:“吴娘现在急着赶我去,待会儿可别后悔。”
“这是怎么说的,使君还能叫娘子吃亏不成?”吴娘不信。
“吃不吃亏不知道,反正没什么好事。”崔岑现在还在乌镇,她爹一干人等正神经紧绷,哪有空想到她一个小女子,还特特叫人来请去外出玩耍?
那报信的语焉不详,一问三不知,沈砚却没傻,必定是崔岑那里出了幺蛾子。
等见了沈闵之,沈砚才知事情比她想得更疯魔,更棘手。她都要气笑了,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若非叔祖和沈复也在车上,崔岑遇险一事就能要了许多人的命!
千般小心万般防,没想到是自家人掘了坟墓,还不知要陪葬多少金银财帛,大好河山。
这三月的天,沈闵之冷汗都下来了。
他脸色晦沉,不愿同沈砚说太多,草草打发了她:“既叫你去,你就与你哥哥带他们四处游玩一番,旁的事不要提,万不要惹怒了人。若崔侯问起,就说我先处理此事去了,晚些再来请罪。”
沈太守这是慌了要避一避,要去寻人商讨对策,她此行就是去拖延时间的。沈砚心里清楚,宽慰道:“父亲不必忧心,相信集众人之力,此事必能妥善处理。”
纵拖得一时,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大半个时辰后,马车带着沈砚和阿桃,还有拉长脸的吴娘停在了山路边。
“崔侯恕罪,我原该早些到才是,”沈砚一下车,便向崔岑解释,“但接哥哥报信后,父亲即刻羁押我族兄沈涯审问,我旁听了几句,因此耽搁了。”
老郎中闻言大为着急,张口想问,又尴尬地闭上嘴。
“哦?”崔岑也挺感兴趣的,“不知你那位族兄怎么想的,他祖父和堂哥也在车上,都不顾念几分?”
沈砚苦笑道:“说来不怕崔侯笑话,族兄竟是为争风吃醋才闹出这桩糊涂事来,叫父亲大为光火。我们先上车罢,边走边说。”
私德有碍,总比蓄意谋害的罪名轻些。
新的朱漆马车比之前那辆更敞阔奢华,是沈闵之日常自用的那辆。待几人登车后,沈砚递给沈庆一个安抚的眼神:“叔祖身体不适,父亲特派车来接,余下便由我和哥哥略尽地主之谊,还请叔祖放心。”
沈庆自是巴不得快点回去善后,忙向崔岑行礼告退:“老朽这就回去,亲自审讯那个混账东西!”
崔岑笑了笑,没有接话。
老郎中只得讪讪离去。
上车落座后,沈砚又向崔岑温言解释道:“还请崔侯恕罪,父亲原是要亲自过来,被我劝住了。我想来,崔侯既还有游园之兴,当是不愿叫这些事扰了行程,待得回去时,父亲能将此中干系一五一十查清,这才是真正要紧。都怪我自作主张,父亲并不敢有一丝怠慢,还请崔侯明鉴。”
吴娘上车后便垂首坐在门边,听闻沈砚一席话,不由暗道:亏得七娘眼明心透,装傻卖乖了得,否则怎能替使君囫囵圆了场面?
使君把七娘叫去时,她也在边上听着呢,分明是要拿娘子在前面挡一挡。使君也就是歪打正着,换个资质一般的女儿,怕是三言两语早把他卖了!
崔岑似模似样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狭促:“七娘子说得在理。”
可不是,沈闵之这会儿过来才是尴尬,面对破车死马,他有底气吱一声么?倒是由他美貌的小女儿出面拖一拖,有什么不妥也成了她的年幼不懂事,大男人怎好与她计较?
林敢和钟意坐崔岑下手,钟意不吝朝沈砚露了个笑脸。阿桃敬陪末座,只低头伺候陶壶煮水,预备泡茶。
沈砚也不管他说什么,接着解释道:“我族兄这事,说来真是荒唐。二月里从徐州过来几位游学的书生士人,我父亲见他们有几分才华,便安排住进礼宾馆,资以食宿金帛。我族兄平日里管着车马之事,因而知道这些人时常坐车游荡在金缕河畔填词作曲,便觉徐州士子欺世盗名,不过是来郓州骗吃骗喝,很是不满。”
金缕河畔多是花街勾栏,是乌镇的温柔乡,也是销金窝。
“更有甚者,近日有一位学子看中了族兄青眼的花魁,因着这些士人平日里多受礼遇,我族兄不愿明着和他们冲突,便在车上动了手脚,要叫他们外出时出个丑。”
来时的路上,沈砚早就想好了说辞。这些年,她出府去最多的两处地方,除了金石巷便是礼宾馆,那里杂七杂八的事也略知一二。不管如何,行刺一说万万牵扯不得,崔岑既没伤到一根头发丝,只要面上能糊弄过去,私下怎么赔偿就还有余地。
自然,再卖点不痛不痒的情报,想来他会更高兴。
见崔岑认真听着,沈砚便继续道:“徐州士子一行有七八人,早前那辆马车大小正合适,这些天便一直听候他们差用。今日我叔祖带崔侯出游,礼宾馆也安排了同规制的车辆,倒是仆役一个错眼,不慎混淆,才酿成了这桩祸事。”
崔岑和她的目光微微一撞,有些意味深长。
徐州来的可不是游学士子那么简单,应当说是投奔来效力沈家的才更准确。这乱世群雄纷争,虽是由得世家大权操弄,但寒庶小户、乡野出身也可挣出一丝生机,文采武功就是最好的投名状,登天梯。江南富庶安逸,中原和北地不少人逃难到此,无能的只求一屋安稳,有才的还想一展抱负。
不过照沈砚透露的来看,郓州也未必欢迎这些人,像沈涯这样心生嫉恨的只怕不在少数。
“原来如此,竟是凑巧了。”
尽管漏洞百出,崔岑一锤定音,算是认可了这件事的性质。
沈砚就给沈复递了一眼。沈复回过神来,忙道:“正是如此,崔侯之名冠绝天下,郓州上下无不敬仰,此番只是事有凑巧,待回程后定给崔侯一个满意交代!”
他还以为这是父亲交代妹妹的措辞,自然极力找补。
这件事就算暂时按下了。
沈砚转而笑道:“崔侯可知,我们前去的桑园是谁家的?”
这有何难,崔岑唇角轻轻一扬:“乌镇最大的桑园,怕是也姓沈罢。”
“崔侯猜得不错,桑园目下正是我大姑母一家在打理,”沈复连忙接上话,“看车程还有两刻钟就到了,我们午时就在园子里用茶饭,我姑母家中有一厨娘,祖上原是明帝时宫里出来的……”
几人便凑趣地顺着话儿说开,沈砚捧着吴娘递来的茶具陪坐一旁,不再言语。
沈家的桑园占地极广,山头连绵,大片山林都种植着桑树。此时已是三月下旬,新鲜的嫩桑叶刚刚采摘完毕,再过不久四月里桑树开花,五六月枝头就能结满桑葚。
园中四通八达,主道宽两丈,沿途有不少平房和蚕室,偶有桑女和织女在路边行走,猫犬相逐,好一派田园风光。
几驾马车一直驶到一座大屋前,以一老妇人为首,七八个人站在马头墙下相迎。
沈砚的大姑母是沈闵之的嫡亲大姐,当年沈老太君心疼这个长女,不但将桑园交给女儿作营生,还招赘了一个外来户。不过沈砚不大喜欢大姑母一家,年节走动时,她觉得大姑母大约是这辈子太顺心了,一家人都有些骄横跋扈。
大姑母今年已五十又五,霜发半白,容长脸有些刻薄相,但她对沈复和沈砚这两个亲亲外甥还是很热情的。招呼完崔岑后,大姑母便拉着沈砚的手,不住打量道:“阿砚真是越长越可人疼,瞧这模样多俊啊!”
也不知大姑母哪里来的力气,沈砚几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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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老人家拽住了。她进退不得,又不好对长辈甩脸,只好顺着大姑母往门里去。
崔岑见她被人难住,不免有些惊奇,又有些好笑。
大姑母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前些日去到外镇未归,便由小儿子沈辉陪同崔岑一行游览桑园。沈砚在大姑母屋里略坐了坐,便带着人寻机出来,缀在队尾。
“……崔侯爷今日来巧了,我们正在用温水浴法处理最后一批蚕种,等今晚收进蚕室,过几日便要开始孵化了。”
沈辉侃侃而谈,若不是他眼中对崔岑的敬畏太过明显,倒也不失风度。
沈砚的大姑父是入赘,本姓林,前些年已去世,现在桑园从上到下都姓沈,仿佛林姑父不曾存在过似的。沈砚漫漫想着,越走越慢,示意身后的阿桃附耳过来。
阿桃忙上前一步:“娘子?”
“你且回府一趟,将我马车上那番说辞——”沈砚只说了半截。
阿桃却听懂了,轻声道:“是,我这就回去禀明使君。”
使君来找娘子时,显而易见还无头绪,时间紧迫更没审出个子丑寅卯来。娘子在马车上那番“争风吃醋”的解释,需得和使君对一对口径才好。
沈砚又低声嘱咐道:“阿桃,你告诉父亲,这都是哥哥急中生智,我不过从旁附和了几句。”
阿桃知道沈砚不想出头,如何两边糊弄她已有过许多经验,便俏皮道:“我晓得的,不会坏了娘子的好事。”
吴娘也笑道:“淘气,快去罢。”
待目送阿桃离去,吴娘回过神来一看,忙提醒道:“娘子,我们是不是快些走,快要瞧不见前头人影了。”
“他们要去看浴蚕,我可不想去。”
吴娘对沈砚是无条件纵容的,自然顺她的意:“那就不去,娘子去那葡萄架下歇罢,等大公子他们回来。”
只是去到这僻静地方也没片刻安生。
葡萄架一侧种着密实的栀子树,沈砚才刚坐下,便听到那边有说话声,且似乎在说她?
“……瞧祖母和她那亲热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亲孙女呢。说是金尊玉贵,却整日里出来抛头露面,又来我家是要做什么,心也太贪了!”
这是个清亮的稚气女声,倒不难听,只一时间沈砚也想不起是哪个小辈。她抬手制住了想出声的吴娘。
“娘子别生气了,虽说老太君是有那个意思,但我瞧着林公子哪里看得上她?”
林公子?沈砚原还未醒过神来,再一转念便明白了。
这也是她为何不喜大姑母一家的另一重原因。树篱那头所说的“林公子”是大姑母的孙子林万峰,不过是大表哥房里庶出的,无足轻重,所以才给林姑父续了香火,姓了林。沈砚元月里还见过他一面,十八九岁的青年确是芝兰玉树。大姑母前些年就隐约透出过一个奇思妙想,想要让沈砚嫁过来,如此林万峰等同入赘,这样桑园完完整整还是姓沈。
到这种时候,大姑母便惦记起姓林和姓沈的区别来,眼睁睁要做成表亲之间的联姻。
对,嫡庶之别是迂见,姑侄辈分不是问题,表亲血缘更不算什么,在大姑母眼里这都是亲上加亲,“谁舍得下这万亩金桑林呢?”大姑母一辈子守着这万亩桑林,享尽人间富贵,看这世上再没什么比这钱生钱的产业更重要。
可这乱世里她身为太守嫡女,姻缘和前程早已注定,不是别人轻易能惦记的。这浅显道理,连吴娘几人都懂,桑园里的老老少少却不明白。
“……她今年就十五了,你说祖母真要把她弄来么?”
沈砚见隔壁说不出更多了,翻来覆去都在担心她沈砚嫁来桑园后会如何作威作福,虽然她听得津津有味,却也觉得有些浪费时间。
不顾吴娘惊怒神色,她转过树篱便是冷冷一笑:“大侄女,你年纪轻轻,忧虑的事却不少呀。”
14. 第十四章 率性
栀子还未开花,那树下的女孩倒生得一张白皙脸庞,乌丸似的杏眼若非流露出惊慌失措,倒真是个甜甜的小美人。沈砚认出来了,这是她姑母家大表哥的女儿沈莹,在桑园里一贯得宠,因而养得气性十分大。
如今看来,这个十四岁的小侄女不止心高气傲,心思也一径往歪路上去了。
“沈砚、砚姑姑!?你怎么在这儿,你偷听我说话?”沈莹吓得小脸煞白,尾音都尖了。
身后的侍女也惊恐万分,缩着脖子恨不能把脸埋地里。
“哦?”沈砚斜了她一眼,好整以暇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偷听的,难不成,方才你说我坏话了?”
沈莹脸上火辣辣的,辩解道:“砚姑姑你听岔了,我和小银在说一个采桑女呢,那桑女惯会哄我祖母开心,却不是个好的……”
她仔细回想,确定两人从没提到过沈砚的名字,心放下一半。
“我听岔了?”沈砚也不和她多说,转头道,“吴娘,你代我去和大姑母告罪一声,就说我已有贪图桑园、阴谋夺产之名,万万不敢留下蹭饭,这就先行一步。”
“你!”
沈莹有些发怵,若沈砚真的这样离开桑园,可想而知她定是要被父亲和祖母骂惨了!
“姑姑,姑姑好容易来一趟,祖母常念叨你呢,你也不忍心叫她老人家失望罢?”
小姑娘就是好唬,听见告状就心虚了。沈砚可没有长她一辈的自觉,从容睨了她一眼:“我虽讨嫌却也知趣,惹了主人不喜,岂敢再在人前晃荡。”
都是十几岁,谁还不是个宝宝?
一旁的小银和吴娘都惊呆了,尤其是吴娘。
这些年在太守府里时,没人敢这样妄议沈砚,吴娘也就从没见过沈砚这样恣意率性的一面。亏她还一直觉得自家七娘是个清冷、不爱生事的泥人性子,这才真是想岔了!
从小到大沈莹哪受过这样的委屈?她盯着沈砚,唇瓣哆嗦,极力稳住声音:“姑姑,我昨晚吹了风有些不舒服,现在就回屋歇息去。”
沈砚懒惫应了一声,浑没放在心上。
哪怕沈砚讥诮、敲打几句也好,偏她对自己的委屈退让看得这样随意,这让沈莹心中更加不忿,不过是仗着自己生在舅公家里,她沈莹也姓沈,她也是沈家嫡孙女啊!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要叫沈砚好看!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
等崔岑参观完蚕室、织房和染房,已是午时一刻,这还只逛了桑园一小半地方。沈砚中途又缀了上去,不紧不慢跟着晃了一圈。
午间摆席,果然不见沈莹露面。
崔岑和大姑母上坐,沈复和沈辉主陪,桑园里的几个子侄辈连林万峰都老实坐着,倒是大堂哥的两个嫡子不见踪影,一问才知是去邻县讨教学问去了。
沈砚与这一家都是面子情,不咸不淡和侄子们闲话了几句。
她的席位就摆在大姑母下手处,这倒方便了老太太时不时转头和她说话。
“阿砚,我记得你小时候最是淘气,府里哪个假山都要钻一钻,我这儿可真正是万亩山林,你要是喜欢,可要时常过来玩。”
大姑母对沈砚是越看越满意,不但模样好,性子也软和安静,真要能和孙子凑成一对,桑园还是要落在她手里,毕竟这才是她沈家的人。
大姑母一辈子要强,心里实是对她那个入赘的夫婿有几分看不起,沈家这座金山造的基业传给儿子们,也总有一分不乐意。当年沈老太君力排众议把桑园交给大姑母,大姑母便也将这责任扛起,她爱重自己的姓氏和出身,她身故后定也不能叫沈家产业交给旁姓。
老人家不糊涂,再怎么样招赘,这世间都是从父血论,儿孙毕竟原该姓林。只有阿砚是她弟弟的嫡生女儿,是她的亲外甥女,旁个人比不了。
沈砚对大姑母的这些个念头敬谢不敏,就算她和川蜀做不成亲事,也是万不想和大姑母一家有这方面的牵扯。
沈砚有些腼腆地开口道:“姑母还记得呀,我如今可不敢淘气了,平日里只寻摸些石头来打发时间,就是刀子折损得厉害,姑母这儿,可有上好生铁匀我一些?”
“刀子,生铁?”大姑母被她说出的这些字眼唬了一跳,从前约莫听弟妹李氏说起过外甥女喜欢砚台,倒不知和刀子有什么相干。
沈砚便拣起一只筷子,她的五指细嫩纤长,三指随意一个轻拈动作便十分雅致。
只见木筷在沈砚指间灵巧地挽了几轮花样,最后眼花缭乱将要失控时倏然收住!筷尖抵在桌上,像一柄细刀子插进桌面,如她的回答一样溢出几丝凉意:“就像这样,姑母,我可不是幼时那样了。”
这撒泼耍杂的模样,成何体统!
大姑母只觉沈砚虽是笑盈盈的,但望过来的眼睛格外深邃,竟有几分对立的强悍之势。她心头一惊,隐隐有十分不喜,拉着沈砚说话的心就淡了大半。
那边崔岑正向沈辉问起这几日的雨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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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镇春日里,向来有这么多雨水么?方才听二公子所说,家蚕怕冷怕热,怕湿怕燥,性情十分娇贵,我来乌镇路上竟有大半时间在下雨,这怕是易积潮气,不利孵化罢?”
沈辉也是无奈苦笑:“今年雨水格外多些,崔侯说得不错,开春回了温也不若往年,再加上湿气过重,桑园里好些蚕卵已是废壳,损失千万。”
沈砚打发了大姑母,无聊时耳听八方,心中忽然一动。
待到散席,沈砚寻机问了几个下人。
青陀山桑园选址在此,沈砚知道便是因这附近有一条大河,方便取水灌溉山林。除此之外,她记忆里隐约记得幼年来大姑母家时,曾听说附近有个拦水坝。
但问了几人,都摇头说不知。
反倒是林万峰那个大侄子,犹豫了片刻:“姑姑说的,可能是牛角坳那个水坝,但那是二三十年前建的,如今怕是已弃用。”
“这儿离牛角坳有多远?”
“离桑园约十几里,有些偏远,姑姑这是想?”
歹竹出好笋,对这个大侄子,沈砚倒没什么意见。她即刻拿定主意:“你识得路么?再唤几个护卫,你带我前去看看。”
乌镇菏泽遍布,城中水路通达向海,沈砚知道的几个水坝均在周边乡县,这半日功夫她哪都去不成。今春雨量超常,眼前的水坝不知什么情形,但听“牛角坳”名字就知山势地形,勉强能做个参考。
她平日里懒惫,但明知天象有异,就这样漠视心中的不安她也做不出。就近走这一遭,也算聊以慰藉了。
林万峰踌躇着应下,又建议道:“我识得路,不过还是请上小叔陪我们一道罢,行路在外不敢不稳妥。”
沈砚没有异议。
一行人歇罢,崔岑向大姑母告辞。沈辉送他们离开,登车前沈砚忽然叫住他。
“堂哥,”虽然不情愿,但沈砚扮起小人来也毫不费力,“我想起这儿有处风景不错,你借我一车嘛,我想去逛逛。”
这请求算什么,对这位出身太守府的金贵堂妹,沈辉哪有不应的,且定要亲自陪同。
“崔侯恕罪。”
沈砚也不管沈复不赞同的眼色,只向崔岑歉然一笑。这些礼数如果要时时周到,她也就不是沈砚了。
崔岑就见林万峰悄然站到了沈砚身后,两人年少俊美,有无形默契,宛若一对璧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扬眉一笑:“天色尚早,有这等好地方,七娘子不嫌弃的话带上我一个如何?”
15. 第十五章 咒偶
如何?沈砚看了崔岑一眼,那意思是不明白他来凑什么热闹:“一个粗野地方,怕要让崔侯失望了。”
因崔岑几个也要跟来,沈辉和林万峰就另坐一辆小车在前面带路。
这意外的行程,叫沈复对妹妹有了几分恼火,今天发生的事一再脱出掌控,他心里的惶恐不安实难言述,面上也露出了些许不悦。
“阿砚,你这是想去往何处?”
“……”沈砚岂能不知沈复的顾虑。只她自己糊弄堂哥倒也无妨,但带着这一串身份贵重的人,就含糊不过去了。
众人都盯着她要解释,沈砚只好道出实情:“不瞒崔侯,不瞒哥哥,是我听闻附近有一处水坝,想要去一探究竟。可恼这连日来春雨不绝,山间泥泞,此行并未有什么好景可观,恳请崔侯回转城中罢。”
太胡闹了!
沈复心里着恼,语气中不觉带出几分:“好好的,你怎么想起要去看水坝?”
这郊野凉山岂是好出行的,崔岑本就是个爱生事的,他们战战兢兢防着他都不够,若再节外生枝谁担得起?
沈砚低着头,乖乖听训。
钟意与林敢交换了一个眼神,瞧着沈七娘华服淑女的娴静模样,竟想要钻山爬沟,真是意外。
崔岑哂然一笑。虽知沈砚有着与稚美外表不相称的机敏头脑,但这天下能说会道的小娘子不少,他也只当她是坐在闺中的其中一个。
没想到啊,他越发不愿错过了:“七娘子莫非小瞧我,你能走得,我怎么就走不得?”
见劝不动崔岑,沈砚只好继续向沈复解释道:“我也是一时兴起,二月里至今一直雨势缠绵,乌镇往年春季从不曾有这样多雨水……今日听闻大姑母的桑园因此折损无数,我想起离这儿不远的牛角坳有个水坝,便想转去瞧一眼。”
水坝属于河防水务,算是郓州内政,崔岑若识趣就该调头回避。
沈复心里疑惑妹妹怎么关心起这些事来,但当着崔岑的面实不是说话的时机。他只得忍下,提议道:“若如此,我们回城后叫人前去探查一番便是,崔侯贵客,怎能到那深山里去?”
“……哥哥说得在理。”
沈砚没有坚持。她本意就是要叫郓州对今春河防引起重视,此时沈复既应允派人查探,若是水势有异自然能叫他们警觉,若是无事不过是她被父兄斥责一顿,倒是划算。
他们兄妹二人达成了共识,崔岑却不肯配合了。
他的目光在沈砚脸上略停一停,对沈复笑道:“明举无需顾忌我,我是出来透口气,此行甚好。”
明举是沈复的字。崔岑一再这样表示,反而叫他们不得不成行了。
沈复心中火烧火燎,又是纳罕又是郁闷。马车遇险一事还悬而未决,还不知会牵扯出什么来,目下他哪有心情四处游荡,只想快快把人安然无恙送回去啊!
沈砚却是心下一沉,崔岑比她想象中更难缠,也更仗势欺人。
牛角坳实是有些偏远,从大路上走了一阵又要拐进山间小道。那小道若是骑马还使得,马车却是过不去了。
前车的沈辉便下来请示,是否还要继续步行。
“都到这儿了,下车走罢。”崔岑这个贵客不顾主人脸色,拿了主意。
地上因连日落雨,泥土湿软水泞,众人都踩得小心翼翼,饶是如此依然个个鞋底沾了厚厚泥渍,很是狼狈。沈砚和吴娘也不例外,襦裙下摆泥水斑斑。
艰难行了约两刻钟,路况才夯实了些,路边也能见到一些开垦出的农田。远远的,还有人影在劳作。
“就快到了。”
带路的林万峰松了口气,领着这么一群人,他面上很难不紧张。
远远的,有个小童背着一摞高高的枯柴,伛偻着迎面走来。待走近了众人才看清,这是个面黄肌瘦的男童,衣裤上补丁摞补丁,因为过于瘦弱,脸上的一双眼睛大得有些吓人。
小童早就先一步避到路旁,畏惧地看着他们这群人。
沈砚和小童的目光撞上,回了微微一笑。
众人也没在意,不料走出十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叫喊,“喂!不要再走了,快走,不要进村!”
那声音又哑又颤,听着似下了好大决心。沈砚回头,见是那个背柴的男童。
“怎么回事?”沈辉皱了皱眉,打发侄儿林万峰过去打听,“万峰,你过去问问。”
只是还不等林万峰走近,那男童见他们停步望过来,已是吓得飞快跑开,还踉跄着摔了两步,似乎十分害怕他们。
“小孩子莫名奇妙。”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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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也没放在心上。他可是姓沈,桑园这方圆几十里,哪个村子不仰他们鼻息,这村里就是有鬼也吓不住他。
不管如何,小心些总是没错的,钟意和林敢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护在崔岑左右。
众人一路走到村口,就见村口的大槐树下围着一群孩子,咿咿嘿嘿在嚷着什么。崔岑几人耳力好,便听见什么“打死你!”“害人精,贪心鬼!”
再近一些,那些衣衫褴褛的幼童看到沈辉一行人,吓得一哄而散,搞得沈辉面上无光。
“那树上挂着什么?”眼尖的钟意瞧见树枝上吊着一根麻绳,绳上系着个物什。
近前了才明白刚才那群孩子在做什么。那树上吊下的是一个破布扭系在一起的布疙瘩,孩子们在拿石头、泥块、碎瓦片砸它,甚至唾沫吐它。
“这是什么游戏?”钟意见它又丑又脏,有些嫌弃。
“那上面似乎有字,”崔岑眼力极好,“钟意。”
钟意啧了一声,认命地从地上捡起一块薄石片,掂了掂,两指夹注力道,手腕一甩,不远处那根柔软的绳子竟应声而断。钟意过去捡起绳头,仔细瞧了瞧那布疙瘩,眼中闪过一丝古怪。
他看完又满不在乎丢开,过来回话:“不知道写的什么,缝了几针在上面,可能是黑山姥姥罢?哎沈公子,这黑山姥姥也是江南专门吓唬小孩的老妖婆么?”
沈复道:“可不是嘛,小时候谁不听话,一吓一个准。”
众人笑了笑。正事要紧,沈辉提议道:“崔侯爷,这牛角坳我也从未来过,不若寻个村人带路罢。”
原该如此,那水坝也不知建在哪里。
趁着众人在村里闲步问话,钟意寻机到了崔岑身边,压低声音道:“侯爷,那上面写着‘沈七’二字,如果我猜得没错,那是个咒偶。”
咒偶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虽不像巫蛊令人谈之色变,也是人心中怨念深重无从解恨而扎的发泄之物。
哦?这可真是巧了,崔岑和钟意不着痕迹地向一旁的沈砚望去,这里就站着一个沈七。
牛角坳里多是黄泥瓦房,灰扑扑的,目之所及满是穷困与破落。
饶是如此,一身明蓝夹紫绣花襦裙的雪白沈砚,站在这贫瘠土地上,一个人就叫这黝黯的村坳都亮了。
16. 第十六章 村霸
村民见到生人都十分畏缩,沈辉一连问了几人,不是见到他们就跑,就是摆手拒绝。
沈辉有些恼了。逮着一个瘦弱的中年汉,他皮笑肉不笑道:“老乡,听说这村里有个水坝,你前头带个路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推辞……”
如果不是顾忌崔岑和沈复在身后,他哪容这些泥腿子这样一而再挑衅,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不、不知道什么水坝啊大官人!”那男人吓得两腿发颤,眼里满是恐惧。
沈辉背对着他们,一手狠狠拧在那人腰肉上,低声喝斥道:“那就去找个知道的人来!”
“叫崔侯久等了,”回过身来他又笑着招呼众人,“没想到村里许多人不知道那地方,要不我们去村长家里问问,顺便洗个手歇歇脚罢?”
这一路踩得他皂靴、裤脚全是泥水,难受死了!
“堂哥,不必了,”沈砚忽然让出身后一个半大的男孩,“我找了个向导。”
那男孩名叫阿旺,瞧身量应有十来岁,穿着一件大人改过的薄夹袄,瘦弱得可怜。他手里抓着块绢布,再瞧他嘴角的糕饼屑,众人就知道是沈砚用糕点收买了他。
阿旺见这么多人朝他看过来,紧张地五指抽抽,空着的一手就要伸向沈砚衣角。吴娘忙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
“阿旺,你就走在我身边,”沈砚安抚了一句,又对沈辉道,“堂哥就让他带路罢,他经常上山,去过那里几次。”
她已发现这牛角坳似对他们一行人十分抵触,若非事关重大,她定是要先撤离再做计议。之所以还敢前行,大半原因是在崔岑身上,崔小高三人武力值甚高,应付眼下不成问题。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崔岑和她视线交汇时,默声点了点头。
“好好好,那就走罢!”沈辉对带他们来这穷山僻壤一事已十分后悔,因此谁来带路无所谓,只求早些叫几位贵客满足了好奇心,好尽快打道回府。
“阿旺,你牵着我好不好,婆婆有些走不动了。”吴娘轻轻晃了晃阿旺的手。想起沈砚早前为这雨水多有忧虑的模样,吴娘模糊猜到她为何执意要去看水坝,如今这阿旺是关键,可不能把人半路吓跑了。
再者,阿旺总想去扯七娘的衣角,那手都是黑垢,吴娘实不忍心。
一行人跟着阿旺往村后去,没走出多远,路边忽一阵风似的蹿出个少年,抢走了阿旺手里的绢帕。
“沈济才!”阿旺急得大叫,“你快还我!”
那叫沈济才的少年约有十五六岁,长得十分敦实,肉乎乎的脸上神情骄横:“臭虫,你不配吃好东西,你吃了什么,你要加倍赔我!”
蛮不讲理!阿旺握着吴娘的手都在发抖,但他刚才吼那一句已是用光了勇气,竟不敢辩驳。
这小子刚蹿出时,崔岑几人就注意到了。但这村里处处古怪,村人也不肯与他们多说一句,这小孩兴许是突破口呢,因此任他冲到了身前。
此刻见他如此耍横,俱都有几分不喜。
沈复也看不下去,站出来道:“你这小孩好不讲道理,谁教你的规矩抢人东西,还口出污言?”
沈济才早就观察了一路,看他们衣着光鲜,倒是不敢那样对沈复:“外人不要多管闲事,你们不是要去那个破水坝么,我也知道路,给我钱我带你们去!”
沈复被他气笑了。
一旁的沈辉不待他开口,抢先一步挥手推开了小胖子:“一边去一边去,用不着你带路。”
沈济才被他推得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地上,突然扯开嗓子大声嚎道:“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啊!外乡人欺负我们村,快来人啊!”
这一喊,四周顿时呼啦啦围上来一圈村民,个个叉手掐腰,神情不善。
阿旺吓呆了,拉着吴娘直打哆嗦:“他、他是村长的孙子,快跑!”
拦路的这伙人中,走出一个三十出头的精瘦汉子。此人塌鼻梁,斗鸡眼,是村里一霸,名叫沈牛杰。他冲沈辉一行人咧了咧嘴,不怀好意道:“你们几位什么意思,欺负我们牛角坳没大人么?也不看看你们多大,我侄子才多大,呸,你们还要脸么!瞧他这一屁股墩儿摔下来,还不知道伤了哪里,赔钱,你们必须得赔钱!”
那沈济才也躺在地上,配合着嗷嗷叫。
呵,这竟是要讹上了!?
当着崔岑的面,沈复脸上挂不住,恼火道:“你又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这样颠倒黑白?叫你们村里能做主的人过来说话,我倒要问问,还有没有人能治你了!”
“治我?”沈牛杰丝毫不惧,反而哈哈大笑,“我姓沈,你知道这是哪个沈?村里我就能做主,有什么话你跟我说!”
沈复心里一个咯噔,见沈辉要骂阵忙拉了他一下,喝道:“你不要信口开河,叫你们村长过来!”
“我爹不在,你找我就行了,”沈牛杰精着呢,一见沈复似有顾虑,心中更加得意,“别想赖账,今天不赔钱谁也别想走!我可好心提醒你们,牛角坳离乌镇不远,我们沈家和太守更是本家,我还得叫太守一声表叔咧!别闹到最后吃官司,我叫差爷把你们通通关牢里去!”
哦?闻言,崔岑几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沈复。
毋论真假,沈复已尴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恼恨至极,咬牙切齿道:“一派胡言,不知所谓!哪里冒出的穷贼子,也敢高攀太守亲戚!”
“啊呸!”沈牛杰仗着这重身份横行霸道十几年,顿时也气得眉毛倒竖,“我看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好啊,给我打,狠狠打,我表叔是太守,有什么事我担着!”
无知才会无畏,那围着的一群帮闲竟真的举起胳膊冲上来。
崔岑冷眼瞧着,踱步到沈砚跟前。沈复和沈辉见被人围攻,气性也上来了,可恨腰里没佩剑,不然真个削光他们!
钟意只待在崔岑身边,林敢见状去护着吴娘和阿旺,还有林万峰。
这群乡野汉全凭蛮劲乱冲,毫无章法,连崔岑几人的衣角都没摸到,来一个摔一个,来两个倒一双,被踹翻后半天爬不起来,躺在地上干嚎。
沈牛杰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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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一伙人败得这样快,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他连自己侄子也顾不上,啐了一口逃道:“瞎了你们的狗眼,呸,都给我等着!”
原本赖在地上的沈济才见状不妙,一骨碌爬起来跟着跑了。其余人也一哄而散。
简直莫名其妙!
沈复余怒未消,对崔岑强自镇定道:“让崔侯见笑了,这些刁民信口开河,胡乱攀扯,我定不饶了他们!扰了崔侯兴致实在惶恐,不若现在回城,我在金缕河畔再行招待崔侯,不醉不休!”
求求了,快回城罢!父亲把待客的重任交给他,没想到事情一而再失控,沈复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恨不能今日一切重新来过,省得此刻颜面尽失!
胡乱攀扯么?
宗氏为大,横行一乡一县都是常事,沈家有几个这样的族亲实属平常,便是上百个也不奇怪。崔岑瞥了眼沈砚,顺势道:“乡野村民而已,不曾冲撞我,明举不必自责。既然十几里路都来了,不差这一步,上山看看罢。”
沈复有苦难言,也不敢忤逆崔岑的意愿,只得应下。
阿旺一直躲在吴娘身后,这会儿才害怕道:“还、还去水坝?”
“去,你继续带路!”沈复心里窝火,语气便有些冲。
沈辉的脸色也不好看,这方圆几十里都是桑园地界,颜面无光的何止沈复!想叫他们作罢回去,看看崔侯,劝不动惹不起,又把话咽了回去。
沈砚有些沉默。
她一向知道,这世间宗族抱团,宗亲为大,甚至远大过王法。乌镇沈氏在郓州扎根百年,三代而兴,早就族亲遍地,盘根错节。沈复与她都是年年记诵过族谱的,从未见牛角坳这一支的记载。牛角坳不过几个时辰的路程,尚在乌镇眼皮底下,就有人如此招摇霸道,甚至胆敢冒名攀亲。
可就算他们和沈家无亲,就真的与沈家无关么?
沈家代天子牧守一方,几十年屹立,在郓州人眼中是了不得的高门大姓。这繁荣昌盛,是利益相关的无数人共同抬起的花花轿子,既有沾亲,也有故旧,有投效,有挂靠,还有狐假虎威和假借权柄,更不消说托庇沈家而活的成百上千的仆役和佃户。这些人都与沈家有关,千丝万缕,谁敢说牛角坳背后就一定无人倚仗呢?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是否她的亲友也在欺行霸市,为非作歹?
见阿旺紧紧扯着吴娘的手,沈砚装作随意道:“阿旺,这些是什么人,真和太守家有亲么?”
“应当是的罢,村长这么说,还能有假?”阿旺也说不清,提到这家人就有说不出的畏惧,“村长家人多,吃得饱,个个又高又壮,谁不听话就没好果子吃。”
沈砚听了,心下愈发沉重。
自古“皇权不下乡”,本就严重偏私的律法出不了一射之地,余下的权力真空被宗族、乡老瓜分取代。乡野之中,这自治中有多少阴私命案,奸恶歹事,冤屈血泪,怕是十天十夜也说不完。普天之下,何处可幸免?这烟雨朦胧的江南,掀开歌舞升平的华袍,恐怕也早已遍身暗疮……
17. 第十七章 危坝
“这山上的酸枝树剥去皮,里头是橘红色的,村长说这都是上好的木料。村里经常要上山砍树,谁要交不上来就会挨打,隔壁小毛的爹就被打断了腿……”
往山上去的一路,沈砚有意无意引导阿旺说了村里的许多事。阿旺被她三言两语套住,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了。
“交树,是要送去太守家?”
“嗯,村长说要送给沈家娘子打嫁妆。我爹小时候就砍过,等明年再大一岁,我也要上山去……”
打嫁妆?沈砚摸不准这事是否是真的,酸枝木的确是用来打造家俬的上好树材,她不知道太守府里惯用的木料都是从哪儿来的,买的么?恐怕底下有人这样上供的话,就不会再花钱了罢?
所谓同气连枝,这种一层一层纽系的宗亲势力,到了最底下,就是赤|裸裸剥削普通乡民了。
她眼角余光瞥向堂哥沈辉,见他脸上神情虽尽力掩藏,对这些事却颇不以为然,隐然不耐烦了。
沈复听了一路,又不好叫沈砚闭嘴,早就面色难看。这会儿再听不下去了,他反驳道:“阿旺,村长是骗你们的,太守家并没有收到什么木材。”
“你怎么知道?”阿旺不信,“村长当然是送去了,他怎敢欺骗太守?”
在淳朴的乡民心里,哪怕是小孩子也知道太守是整个州郡最大的大官,他们敬畏得很,也不信有人敢弄虚作假。
沈复气结,和小孩子说不清楚,索性不说了。
“牛角坳”山势如其地名,两侧山崖缓缓上升,状如牛角环抱。中间开阔处,因着近日雨水甚多,已顺势冲出了数道溪流,泥水翻涌,也有枯枝和连根拔起的树木浮在水面上。可能是因为连年的滥砍滥伐,沈砚发现这山林的土质格外疏松,再加上地势,雨水冲刷过后山体越发单薄。
“这水坝还是我几年前发现的,也不知怎么建起来的,有那么那么高!”阿旺使劲拉开双手比划了一下,“远远看着挺吓人的,我也没敢走近。”
“那为什么弃用呢?”
“听说里面的水很深,以前淹死过不少人。大家都说建这水坝冲撞了山神……”
等沈砚远远看到那水坝时,才明白阿旺说的“吓人”有多吓人。几十年前干旱时为留住雨水,村民协同役夫在地势开阔处拦了一道水坝,沈砚估摸着这得有五六丈高了,约有几十万方容量。这样灰扑扑一个庞然大物拦在山间,再加上年久弃用,青苔幽生,坝口残损,令人在下面仰望时油然而生惧意。
再走近一些,沈砚听见有轰隆水声,待看清那水坝外壁有多处裂纹,一时脸色都变了。这牛角坳两边山崖冲下来的泥水大半被拦在水坝里,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毕竟山势和缓,但几十年来不断砍伐和破坏,那水底不知淤积了多少泥沙。方才瞧见有树木连根被冲进溪流里,可见山体已锁不住土壤,暴雨之下这大坝一旦冲垮,就不止是山洪,是千万吨泥石流了!
春雷已炸响,它还能撑多久?
阿旺走到这儿就本能地害怕,不肯再往前去。
沈砚却还想更近一点:“我想看看坝里的水位。”不知水位,无法与平常间比较,也就无法推测其他水坝的情形,这趟来得有什么意义?
立在这样一个危坝下,任是再眼瞎的人也能感受到那份致命的威胁。沈复脸色有些发白,立刻驳斥道:“阿砚不要胡闹,再走近了危险,我们这就马上折返!”
“是啊,妹妹别过去了,”沈辉也劝道,“这些事自有水务的人来察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崔侯还在这呢!”
可都走到这地步了,不看一眼和无功而返有什么分别?
沈砚心有不甘,只听着轰隆水声,觉得心跳加快,心口发热。
林敢和钟意也不赞同,他们两人自也看出这水坝暗藏凶险,多逗留一刻都是心惊胆战,“侯爷……”
崔岑抬手打断,上前一步道:“七娘子若信得过我,我过去查探一番。”
“侯爷!”“崔侯!”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沈复一个箭步拦到崔岑面前,强硬道:“崔侯万万不可!崔侯身份贵重,若有任何闪失,我万死难赎其罪!郓州也万万承担不起!”
“明举不必担心,我只是绕过去远远看一眼,这水坝是有冲坝的危险,但这一时半会儿我站得又高又远,不会有事的。”
崔岑倒不以为意。
相比之下,他更觉血液沸腾,那巨大的水坝和轰鸣水声似巨兽咆哮激荡,越危险越有说不出的诱惑。若不是有这些人跟着,只凭他一人,他早就过去了。
林敢深知崔岑也是个执拗性子,常人劝不动,忙站出来道:“侯爷若执意要去,就请让老朽前去。老朽临行前受老太君所托,万不敢让侯爷立此危墙,这几步路老朽还不放在眼里,侯爷请住!”
言罢几个起跃,人已在两丈开外。
“林叔!”
“钟意,”崔岑唤住自己的近卫,“不要紧的。”
沈砚顿感几道责备的目光兜头落下,暗暗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众人都只悬着心盯着林敢的身影起落,看见他走到水坝近处观望。
直到约一刻钟后林老将军安全折返,几人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林敢的脸色却十分难看:“侯爷,这水坝危矣!水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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坝口只有丈许,最险的还是那坝体经年失修,有多处开裂崩溃迹象,我们要速速和村民撤离此地,片刻不能耽误!”
崔岑向沈复看去,这就不是他的事了。
沈复吓了一跳,忙点头道:“正该如此,多谢林将军查明情况,我们这就回去,叫村长来商议此事!”
众人都没有异议,脸色凝重地原路返回。
阿旺听得半懂不懂,小脸满是惊恐。吴娘摸了摸他的脑袋,牵住他的小手。
才刚回到村里,崔岑三人就敏感地察觉到村里的气氛有些躁动。好些人家大白天门扉紧闭,又有好些人脚步匆匆往一个方向去,似隐约还有哭声笑声。
阿旺一见这情形似乎猜到了什么,吓得脖子一缩:“快躲起来,你们快来我家,快!”
崔岑和沈复几人不明所以,阿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拉着吴娘跑开了,沈砚选择跟上。崔岑使了个眼色,钟意悄然退开,剩下的人都护着崔岑,跟着沈砚跑去。
阿旺的家有一道泥墙,众人都进来后,阿旺赶紧把扇破门一关,吓得大口喘气。
“怎么回事,见鬼了?”沈辉只觉他三十几年来从没这么狼狈过,冲着阿旺就差破口大骂。
“别出声,他们来了!那些人来了!”阿旺吓得忙叫他别说话,“你们待在这,我先进屋和我爹说一声,你们千万别出去!”
他们来了?
沈砚正要琢磨,眼角余光忽瞥见林万峰,这个大侄子两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头,在微微发抖。她也不知为何,脑中忽如琴弦一拨,升起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想。
她向院角走去,朝林万峰递了一眼,示意他跟上。
待离众人有些距离后,沈砚开门见山道:“大侄儿,你为何会知道牛角坳这个山村?”
桑园里四下做活的许多仆从都不知,他一个公子哥竟知晓?
“姑姑……”林万峰望着她清澈如许的双眸,有些答不上来。
“连沈辉堂哥都没来过这里,你却知道路径,你来过对么?”
沈砚的心往下坠,冷静道:“你不止来过,你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让我猜猜是谁,桑园里你这一辈的孩子,沈辉表哥的儿子才刚十岁,剩下就是你爹沈耀的两个儿子,也就是你的两个弟弟,一个十七岁的沈腾,一个十六岁的沈朗。”
沈砚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虽然她期望是她猜错了,但林万峰躲闪的眼神道出了实情。这一刻她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无力感,那是身为同姓同族的愤怒和溃败感。
用头发丝去想,都能猜到这些人来此准没好事。
“你告诉我,他们两个过来是做什么?”
18. 第十八章 “慢着!”
时光仿佛凝滞了一瞬。
林万峰发现,沈砚也许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的眼睛里似有皎光流淌,轻易就看穿了他心底的阴影。
他干咳一声,张了张嘴,艰难道:“年前我跟着来过一趟,见他们闹得有些不像话……就没有再来过。”
这便是什么都回答了。
沈砚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侄儿只是庶出,自然约束不住那两个小霸王,甚至他去告状都没人理会。沈腾和沈朗小小年纪已十分跋扈甚至虚伪,在大姑母面前惯作乖巧,但是那邪浊的眼神骗不了偶尔去做客的沈砚。无数亲长一重一重溺爱,把两个男孙养出了无法无天的气性,也不知到最后会是谁害了谁。
她朝沈辉的方向示意道:“堂哥知道这些么?”
林万峰摇头,低声道:“小叔只当他们是在桑园附近玩耍罢了。”
“那还等什么,”沈砚冷笑一声,“我们也不必躲在这儿,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可没有家丑不外扬的想法,看看这牛角坳谈“沈”变色,白日里紧闭门扉,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毒蛇猛兽来了呢!
不过,“你就不怕回去后,大姑母迁怒于你?”
沈砚眼珠一转便明白了此前林万峰主动带路的的意图,他是要借自己一行人发现附近山村的异样,可巧又撞上了两个弟弟为非作恶的场面。可想而知,若局面闹得不好看,林万峰回去后一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家里一群人怕是要扒了他的皮。
林万峰抿了抿唇,年轻人的眼中露出几分坚毅,沉声道:“如果能叫两个弟弟有所收敛,我值得。”
沈砚顿了一顿,伸手拍了拍他肩头,没有说什么。
这情形落在不远处的崔岑眼里,不免觉得有趣。沈七娘子个头还没她侄儿高,这像模像样的安抚姿态,又老成又别扭,但又像她会做出来的事。
这人身上总是这么矛盾,越看越捉摸不透。
“哎呦!”阿旺带着他爹从屋里出来,老实巴交的中年汉看到小院里站了这么多人,唬得差点跳脚。
“老大人,你不必惊慌,”沈砚把心中翻滚的情绪都压了下去,不想吓到这老实的一家人,“我们这就离开。”
“不行!”阿旺和他爹异口同声,阿旺急道,“姐姐你们不能走,你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会、会欺负你的!”
阿旺不知道怎么解释“欺负”,但他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事,急得伸手一把抓住了沈砚的衣服。
那小手黑瘦黑瘦的,还有泥污,但沈砚忽然心头一热。
“阿砚不急罢?”沈复皱眉道,“我们先看看是什么情形,问问村民。”
沈砚却激进道:“这里是郓州,是大姑母家附近的桑园,堂哥你说是不是,这儿还有我们需要避忌的人么?”
没错!
沈辉老早就想这么说了,这一路的狼狈早已勾起他的心火,他们这群人论身份尊贵,在郓州地界别说横着走,就是捅破天窟窿也不带怕的!
沈辉痛快道:“妹妹说的不错,我们还是不给这家人添麻烦了,出去看看罢!”
崔岑自然没有异议,沈砚就温言叫阿旺松手,众人开门出去。
阿旺和他爹吓得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会儿,父子两个也小心地跟在了后头。
要找到出事的地方并不难,众人循着哭闹声,不一会儿来到村东头的一个院子。
这院子也垒了一道泥墙,院门紧闭,一个穿着短褐的男人双手抱头蹲在门口。稍远处围着三三两两村民,均是指指点点。
压抑细碎的哭声和喝骂声就是从这院里传来。
“作孽啊,好好的媳妇被这样糟蹋!”
“孙老汉又被赶出来了,也不知他这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还能是什么滋味?可也不能怪他不是男人,这刀架在脖子上呐!”
沈砚听到村民的议论,再看门口那农人萎顿在地的痛苦神情,顿觉一股怒意涌到了嗓子眼。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两个小畜生竟学人欺男霸女!?
“哎呦!”一旁的村民见到他们过来,忙四散逃开,竟避之如蛇蝎。
众人心里都有些异样,如此待遇实是从未有过。这一下散开,倒把守着院门的几个泼皮身影露了出来,正是之前碰过面的沈牛杰等人。
沈牛杰一看到他们,立刻冷笑不止。
此刻,钟意也不知打哪儿蹿出来,回到众人身边低声禀道:“侯爷,沈公子,我方才打听过了,这里头是孙老汉家,孙老汉的妻女还在屋里……我问了一圈,都说这不是第一次,这几年牛角坳好多人家都被光顾过。”
顾忌着还有女眷在,钟意说的含糊,可谁又听不懂呢。
沈砚耐心告罄,冷声道:“叫门罢。”
沈复偷眼朝崔岑瞥去,心如死灰,只恨为何要叫外客一而再撞见这些丑事!他都无力撒气了,冷脸道:“开门,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朗朗乾坤敢这样横霸乡邻,丧尽天良!”
几人说话也没压低声,沈牛杰闻言也不怵。他方才咂摸过,这群人虽衣着不俗,但想来也不是什么金贵人物,否则怎么不一早亮明身份?
想到屋里的靠山,沈牛杰便有恃无恐,口无遮掩道:“呸!说什么胆大包天,你们又是什么狗屁人物?在郓州,瞧好喽,你们不知修得几辈子福气才能见到我们公子,不过我们公子也不是你们想见就见的!里面还没完事儿,小娘皮刚开荤还在嗷嗷叫,再等等罢!”
沈牛杰的目光又转到沈砚脸上,笑容扭曲道:“吆,这里还有个这么标致的小娘子呢,若是——啊!”
一块石片猛然击中他右脸颊,便如被人狠狠扇了一掌,沈牛杰张嘴竟“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和两颗黄牙!
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
崔岑放下手腕,朝院门抬了抬下巴:“钟意。”
钟意就从旁寻摸了一根木柴棍,掂了掂分量。
宛若虎归山林。此时的他眉眼沉静,也不用什么招式,每次抬手都挟雷霆之势,每一击都见血方休,将柴火棍舞出了惊鸿剑的杀气,令人心惊胆寒。
沈砚倒不在意那浑人的粗鄙恶语,听一句就要生气,那早被气死了。但这些人气焰如此嚣张,平日必定作恶累累,吃些教训很是应该。
大约是钟意下了狠手,被揍趴下的几个泼皮无赖哀嚎半天爬不起来。口出狂妄的沈牛杰尤为凄惨,一击重棍敲在他膝盖上,听声音多半要髌骨碎裂,下半生瘫痪在床了。
“你们!你……”沈牛杰面如金纸,龇牙咧嘴吐出一口血水,想说什么,咕噜含糊在喉咙里。
一旁瘫坐的孙老汉吓呆了,抱臂缩在门边瑟瑟发抖。
没人再拦着,钟意也不见使力,上前一棍子顶开了被拴住的院门。身为崔岑近卫,他两臂能开三石弓,手上挽得动百十斤的刀花,这门在他眼中形同虚设。
院内的人早就听到了打斗声,待门一开就叫唤着围攻上来,“瞎了眼了,是什么人放肆!”
钟意懒得搭理,抬手一棍撂到一个,顿时把几个人模狗样的东西砸翻在地。
崔岑和沈复等人随后迈进来。沈辉看见地上的人,忽觉他们这身衣服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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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有些眼熟?只是还不等他脑子转过弯来,就被屋里传出的叫骂声引走了注意力。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打扰老子好事!”
“都瞎了眼么!一群饭桶都是死的么,怎么没报上我——”从屋里跑出两个衣衫不整的半大青年,原是怒火滔天的模样,碰到院子里几人冷冰冰的目光,顿时呆若木鸡。
“小叔?堂哥!?”
这绝不是个亲朋相见的好场合。
沈辉和沈复也吓住了。沈复心潮起伏一时竟不知张口要说什么,要说什么?大姑母的孙子,他的侄子,桑园里的嫡公子沈腾和沈朗,要什么女人没有,竟跑到这山沟里作奸犯科?
还是沈砚先上前一步,打破沉默:“屋里怎么有人在哭?吴娘,我们进去看看。”
“不可!”在场的几个沈家男丁连忙回过神来阻止,连那两个畜生都吓得大叫,“姑姑别过来!”
屋里是什么情形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沈砚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怎能看见那些腌臜画面!
“不可什么?”沈砚盯着他们狼狈模样,乖巧又好奇道,“中午在桑园没见着你们,听说你们两个去邻县求学了,怎么会在这儿,发生什么事了?”
谁也不敢说沈砚在明知故问。
谁也不敢说她阴阳怪气。
谁也答不上话来。
一阵凉气从脚底升起,一股热血又倒涌冲向脑门,沈腾和沈朗两个哑巴了似的,脸上青白交加:“误会,都是误会……”
“孽障!”沈砚还待再讥讽几句,沈辉忽然抢步上前,狠狠扇了一人一个耳刮子!
只听他怒声道:“混账东西!你们这是做什么,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沈家门风严谨,怎么就出了你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叫我大哥知道,叫你们祖母知道,你们是要活活戳人心窝子么!滚,都给我滚,马上给我滚回家请罪去!”
“是!是,侄儿这就回去!”两人捂着腮帮子,半句不敢多说。
“慢着!”
沈砚悍然上前一步。
人一旦回了桑园,谁又能管得了后续如何?若以往的小恶,果真有施以惩戒,岂会发展到如今胆大包天的地步?
“若非亲眼所见,怕是堂哥也还不知晓他二人这般毁坏沈氏声誉,看这里村民如此惧怕沈家,想来已不是一两天的事。我想问问,大堂哥和姑母若是查实了,要如何处置?”
真是胡闹,还嫌不够丢脸么?沈辉心中暗恼沈砚不懂事,见她盯着自己不放,只得硬着头皮道:“自是要关他们禁足反省,好好惩戒一番。”
呵,作奸犯科只需反省就够了么?
看沈辉这避重就轻的语气,沈砚心上弥漫起一团浓重的郁气。小小年纪称霸一方,为祸乡邻,叫人闻“沈”变色的沈腾和沈朗,是大姑母的孙子,惩戒不得。看不见的恶事还不知有多少,就因为姓沈,就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这安宁和乐的郓州,是否只是一小撮人的天堂?
哭声犹在耳畔。
沈砚自认不是有多热烈心肠的人,撞见这样的丑事也容易让人说她闲话,她本该避开,更不该出言搅合。可她往日不介意扮个娴静无争的人,此时也就不在意针尖对麦芒。
装聋作哑不算,还要帮着粉饰太平,她做不到。
“阿砚,”沈复上前,挡住了沈砚的视线,“水坝危矣,还是先去找村长罢,此事就交给桑园处理,相信大姑母会公允处置。”
再是气愤,毕竟隔房,他们两个也是小辈,不能逾矩插手别人的家事。
正事要紧,大局为重。
19. 第十九章 围堵
这是个极寻常的农家小院,一排三间泥草屋,左右搭了柴垛和棚架,堆着些许农具杂物,原该还养了几只鸡鸭。从桑园里来的一帮人在院子里翻搅过一遍,追撵棍逗,一只活物也没留下。
沈辉把两个侄儿赶走了,只留下一地狼籍。
屋里压抑着哭声,断断续续。
没有哭天抢地,偏这样小声抽泣,叫人听了心里更难受。
孙老汉抢先冲进院子,到了堂屋门口却不敢进去,膝盖一弯,直挺挺跪坐在一地泥泞里,痛苦地捶着自己脑袋。
沈砚没有着急进屋,叹道:“吴娘,你去近旁叫两个相好的妇人来帮着收拾。”
见沈砚眉眼低垂,显是心中十分沉郁,吴娘忙应了,又给钟意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看护好人。
崔岑和沈复几个去找村长,把钟意留下给沈砚,钟意自是不敢大意。
举目四望,站在这个院子里,言语都失去了力量,沈砚不知说些什么好,又能做些什么。
有些恶从来就是突破想象的,就是难以理解的。
在后世,尚且有村霸带刀上门,常年霸占村人的媳妇,村里报警然而多年无人管束,直到扫黑大势所趋才被捕。多么不可思议,谁都治不了这些恶棍歹徒?当年她也深觉荒诞,一村之霸就如此难治,如今,谁又能治“沈家”这个郓州之霸?
今日她能救得这一户人家,又如何能揽下天下这许多不平事?且还不说,桑园那边过后是否会记恨孙老汉一家,闹大了这些丑事,孙家本还能忍辱偷生,往后却有了性命之忧?
“乌镇沈氏”的门庭名望,在这一亩三分地上,遮天蔽日。
她沈砚托生在沈家,端起碗享尽尊荣富贵,又如何放下碗就鄙夷沈氏宗族树大根深,掠尽江南繁华,冠盖阴影深重?
“怪不得今早在桑园不见人,”沈砚面沉如水,看向林万峰,“只是他们打哪里来,方才我们进村时将马车留在路上,他们竟不认得?”
沈闵之的车驾若不识得还勉强,沈辉和林万峰坐的可是桑园里的车。
林万峰不敢隐瞒:“大约是路经了别村,牛角坳通着岩头村,在村西口还有条路。”
沈砚眉头轻轻一跳:“该不会是,他们一路这么祸害过来?”
林万峰难堪地点头。
“简直无法无天,”沈砚心中越发憎恶,面上神情却愈加平静,“这才几岁就这样胡来,你祖母也不管管?”
这时的富贵家里,男丁长到十四五岁,长辈就会安排让他们于情|事上开蒙。沈腾和沈朗才刚十六七岁,初尝滋味,正是躁动时候,又没人约束,竟跑到外边胡天胡地来了。如此淫|色,她就不信桑园里没有半点迹象,大姑母几个长辈难道就没察觉么?
林万峰面皮发红,低头道:“祖母和母亲,近些时日正托官媒要给两个弟弟议亲。”
原来不是不知,是觉着他们还小,成了家就会收心呢!然和他们议亲的那些姑娘又是造了什么孽,要摊上这种人渣!
沈砚什么都不想说了。若是治家不严的大族大姓,子孙慕色贪欢,这点子事算什么事?
等吴娘带人回来,又等屋里收拾好,孙老汉抹了把泪想站起来,不想腿筋抽抽一个踉跄就要栽倒。
“老伯当心。”钟意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沈砚也上前道:“老伯,能让我进去看看么?”这时细看,她才发觉孙老汉虽是劳苦面相,但顶多三四十岁,正当壮年。
孙老汉对凶悍的钟意有些惧怕,见他们以沈砚为首,不敢说什么只胡乱点了点头。
沈砚叹了口气进屋去。
屋里还有翻腾过的痕迹,吴娘顺手把一张条凳摆正。里间一张简陋的木床上坐着一对母女,匆匆拢了衣裳和发丝,眼睛红肿,格外狼狈。见到有外人进来,孙氏母女唬了一跳,如惊弓之鸟般紧紧抱在一起。
“孙家婶婶,你别怕,没人能再伤害你们了。”沈砚也不走近,只在门帘边轻叹一句。伤害已成,此时什么劝慰都无用,唯有凶手伏诛,才能大快人心!
但现在还不是追究的时机。
“孙老伯,”沈砚转身,又对门口的孙老汉道,“我知你此刻心绪难平,但你是一家之主,眼看山中水坝就要溃塌,这是灭顶之灾,迟疑必死!你快和妻女收拾包袱,牛角坳全村都要即刻撤离,你们一家也不要耽搁,活着才能图谋往后!”
孙老汉显然反应不及,哆嗦着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赶紧带着家小离开这里,”沈砚顿了顿,又道,“换个新地方罢,没人认识你们,一家人可以重新开始。”
孙老汉眼中神色惊疑不定,顶着沈砚的目光,却是惊叫一声躲到了房里去!
沈砚心下愈发沉重。
世人安土重迁,土生土长的乡民可能一辈子都没想过要挪窝,她这样冒然提议自是难以服众。这可如何是好,如不及时撤离,一旦溃坝就是死局,全村覆没,没有任何生还可能。若村民固执不从,她敢说,从沈复、沈辉到崔岑、林敢将军,没有一个人会多停留片刻!
这一村老小的性命,真就这样弃之不顾了么?
千万千万,乞求上苍,只盼崔岑和哥哥那边会顺利!
沈砚一面心中祝祷,一面忧虑不止,可恨那村长养奸纵恶,口碑极坏,现下要他出面,他在村里又还剩多少威望?
正为另一边悬着心,不想她这里也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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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
就在沈砚打算去找崔岑等人汇合时,竟发现,不知何时孙老汉家矮墙外围满了村民,看着他们的眼神里有古怪的恨意。
钟意手心一紧,已是暗暗提气。
人群分开,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拄着木拐,盯着沈砚厉声道:“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为何来牛角坳?边上那个穿青衣的,年前跟着沈家两个小恶霸来过,我还记着呢!”
穿青衣的正是林万峰,竟被人认出来了。沈砚止住大侄子,上前一步道:“敢问老先生名讳,是以什么身份拦着我等?”
老者冷笑一声,朗声道:“某姓赵,识得几个字在村里教学堂,往日当得乡亲们一声尊称,今天正是要为他们拦下问个清楚。这位女公子,该换你回答了!”
沈砚转目看了一圈,甚至在人堆里看到了神色复杂的阿旺父子。他们四人中且不说她最年幼,钟意和林万峰还是两个男子,这老人家却拿她来针对,她已是猜到前因后果。
多半是他们此前制住了沈牛杰和沈腾一干人,叫村民看出了端倪。趁着崔岑几个看着不好惹的走开,这就围了上来,要找她一个小女娃讨说法。
“我姓沈,乌镇太守府上,排行七。”
“当啷!”
一根木棍掉落在地,村民们鸦雀无声,连带头的赵姓老者都愣住了。
“沈七?沈七!”不知是谁嚷了一句,顿时喧嚷四起,群情沸腾。
牛角坳的村民们忽然齐齐往前围了一步,这回盯着沈砚的眼神堪称仇恨。
阿旺被挤在人群里,瞪大眼睛看着她,那目光又陌生又茫然。
怎么回事?沈砚心头微震。
钟意脸色一变,忽地想起村口槐树上吊下的咒偶,想要给她提醒一句,却没头没尾不知从何说起。吴娘和林万峰也茫然不知所措,赶紧上前一步护在沈砚左右。
气氛正紧绷时,忽听背后传来“哐”一声响动,孙老汉把院门给关上了!
身后是紧闭的门扉,眼前是群情激愤、手持棍棒的乡民,沈砚四人被堵在了门口。
“你就是沈七?”那赵姓老者忽然大笑了两声“老天”,举起拐杖远远朝沈砚身上一指,忿然道,“你沈七还敢到牛角坳里来?我还怪道那两个混世魔王为何要听你的话,原来你就是祸头子啊!”
被人这样指着,沈砚强按下心头躁意,冷静道:“赵老先生,我是沈七不假,但我不解你这话是何意。眼下我也走不脱,可否请你给个薄面,说说明白?”
见她坦荡无惧,赵老头顿时怒不可遏,气得大叫:“就算你沈砚是太守的女公子,天理昭昭,你看看这牛角坳!你纵着沈家人巧立名目,为非作歹,欺压乡民,你敢做不敢认?”
20. 第二十章 杀心
巧立名目,为非作歹,欺压乡民?
沈砚心中顿生不祥预感:“这话不知从何说起,我什么时候竟做下了这些事?”
“好好好,你不知!”
赵老头见她嘴硬,气得胡子直哆嗦:“你此刻是推得一干二净,可方才那两个孽障是你什么人,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们叫你姑姑!那是沈家桑园的公子,隔三岔五就带人来我们几个村里作威作福,一路欺善作恶,沿途不知多少人家遭罪,你方还亲眼见过一例,就在你身后!这不是你沈七纵着,他们怎敢如此肆无忌惮?”
简直牵强!沈砚蹙眉,不解道:“他们如何行事,怎会与我相干,我又是如何纵容他们作恶?”
“还要狡辩,你还要狡辩!你沈七是太守的掌上明珠,是郓州的女公子,有你罩着他们,谁敢吱声,谁能奈何?”
什么,这是什么逻辑?
她是谁怎么就和旁的人欺男霸女扯上了关系?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莫非因为她是沈太守的女儿,这郓州的所有恶事,所有恶人,就全是她的唆使,全是她的狗腿?
饶是沈砚聪明,也凝眉想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这山沟偏坳,讯息闭塞,若非有人刻意告知,不大可能有谁知晓她的身份和宗亲谱系。
是谁嫁祸于她,显而易见!
“老先生,那两个孽障胡乱攀扯,说我是沈七便是沈七,说我是沈三便是沈三了?”她沈砚算什么人物,他们怎么不干脆说自己是玉皇大帝派来的呢!
“当真可笑!”赵老头梗着脖子道,“难道你不是沈七,不是他们的姑姑?”
“我是,可这二者之间实无因果,”沈砚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我从未来过牛角坳,从未动过村里一针一线,有人假我之名,你们不去追责作恶之人,反倒寄恨于我。”
“我若这辈子都不来牛角坳,你们要待如何?”
沈砚之问不可谓不犀利,赵老头却被她激怒道:“你果然毫无悔意,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你们沈家欺压村里多年,将村民当牛马使唤,上山砍树,下河采石,不知多少人丟了性命,我们能奈你何?我们今日就是捉了你,闹到太守面前也不怕问罪!”
这仇恨竟是结得这般大!
眼下,显然误会一时难以消除。沈砚冷眼瞧着,更是上前一步,孤身独对众人:“老人家,你且慢动气,你既知我身份,就知拿下我要担上干系,我一人换你们一村的前程,你算算值不值?”
赵老头一噎。
沈砚见他没有接话,就知他是纸老虎。她缓了口气,继续道:“实则我现在还很糊涂,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各位乡亲。方才听说,牛角坳的村长也许是沈氏族人,暂先不说真假,只是我远在乌镇从未和村里有过接触,难不成村长一家也是打着我的名号?”
“哼!你现在自是推得一干二净,”赵老头露出鄙夷神情,“附近几个村子都知你沈砚喜欢石头,村里一声令下,多少乡亲上山下河给你采石,多少人摔断手脚甚至丧命。为一己私欲,你欺压乡邻,毫无怜悯,真真是良心都黑透了!”
连她喜欢石头都知道?沈砚朝林万峰望去,见他点头,不由对两个侄子的憎恶更上一层。不用说定是这两人给散播的,假着给她上贡的借口四处剥削劳力,到底什么仇什么恨,这两人要把所有脏水都泼给她?
“老先生你误会了!”
吴娘一直听着,这时忍不住出声道:“我家娘子是喜欢石头,但不是这些普通的山石,我家娘子为了学制砚,就是砚台!写字磨墨的那东西!她需要特定的砚石,那些石头我们郓州没有,我家娘子一直是在石铺里购买,从未收过村里一块石头,这都是有据可查的!”
听到有证据,赵老头的眼神闪了一闪。
恰这时从人群里钻出一个半大孩子,用力朝沈砚身上扔了一块石头:“才不要听你胡说,我爹就是给你挖石头的时候被水冲走了,你还我爹!”
那石块没什么准头,被林万峰挡了一挡,砸在了他小腿上。
不好!
这仿佛是个信号,本就压抑的村民又开始蠢蠢欲动。
沈砚忙高声道:“老先生,我只问一句!村长一家日日都在你们眼前,就连沈家那两个孽畜也时常光顾,你们为何不齐心把村长驱逐,把那两个畜生捆去见官?”
“几年了,你们一忍再忍,”沈砚见赵老头张了张嘴,也不给他说话机会,“就是要等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娃来村里,问我要个道理么?别说官衙是沈家开的,敢不敢套上麻袋揍那两个畜生,村里就站不出一个还有血性的汉子么?你们此时围着我,我却担不起这骂名,莫非你们是想让我许些好处?”
这些反问,个个指向的核心不同。
人心不齐,再裹乱也是一盘散沙。
果然,片刻间响起无数激愤的声音,“放屁!我们牛角坳多的是有血性人!”
“谁要你的好处,我们是气不过沈家欺负人!”
“对,我们就是要讨个说法!”
“……别听她狡辩,她在推卸责任!”
“安静安静!”
赵老头把拐棍在地上狠狠戳了几下,颇为狼狈。他自然听出沈砚那些话里就差明说他是非不分,欺软怕硬。他对这个巧舌如簧的狠毒女子恨得不行,厉声道:“任你沈七说破天也没用,你们沈家人在附近犯下累累恶行,就是老天爷也无法给你们开脱!来啊,把他们给我抓起来,押去桑园换那两个畜生!”
这老头还学聪明了,不敢再提太守,就拿桑园说事。可沈砚也不会这样束手就擒:“赵老先生,你可想好了?”
“你们连村长一家都不敢碰一指头,是什么给你们勇气,竟然敢去冲击桑园里几百号人?”
这话顿时又令冲动的村民茫然了,是啊,为什么突然有胆气了?真要和桑园作对,他们能讨得好么?
沈砚冷眼瞧着,这些村民真正活得糊里糊涂,指东是东,指西是西。那个赵老头也只想虚张声势讨些补偿,如果他们此时拦下的是沈辉,恐怕这会儿早就被打瘸了!
一只羊带领一群羊,结局也只能是一起曝骨荒野。
“不要听她胡说八道,抓起来!抓起来!”赵老头气急败坏,甚至动手把他身旁的一个村民推了出去。可那村民脚下打了个踉跄,一触到沈砚沉静的目光,吓得连退几步,又躲回人堆里。
钟意也看出端倪来了:“七娘子,你们先站开些。”
等沈砚三人依言退避,钟意也不见加速,一步两步最后离孙老汉家的泥墙还有几步远时,忽然暴起,一个空旋飞出一脚踹在墙上!
这一脚真正是巨力,那泥墙应声轰响,被踹出一个大洞不说,连带着边上一段墙体都淅淅哗哗倒塌,尘土飞扬。
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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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
钟意回身,原本围拢来的村民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他咧了咧嘴,恶劣道:“都想清楚了,要和我动手?”
“太嚣张了,”在绝对的暴力面前,赵老头也吓得不轻,“果然就是你们,天理昭昭,你们不怕遭天谴么……”
村民们被钟意这一脚震慑,看着沈砚几人的眼神极是复杂。进退不得间,忽听村里响起了“锵锵”的洪亮锣声,又急又促,余声连绵。
“是谷场方向!”
“是村长在敲锣,一定有大事!”
许多目光顿时朝赵老头看去,是留是走?
看看沈砚,再看看挡在面前的钟意,赵老头咬牙道:“去,都去谷场!”
沈砚几人交换一个眼神,已是猜到崔岑那边有了动作。
她回头,从倒塌的院墙里看见孙老汉一家三口紧紧挽在一起,心下不免慨叹。
吴娘见状,朝这一家人扬声道:“孙老伯,你们莫再耽搁,赶快收拾收拾,跟着离开这里罢!”
往谷场的方向很好找,沈砚四人跟着村民一路过去。
路上,钟意便将刚进村时发现的咒偶一事说了,末了又解释道:“七娘子勿怪,当时实未料到你与这村里有如此牵扯,只当是孩童顽闹,叫你受惊了。”
谁又能料到呢?原是突发奇想来看水坝的,不想自己竟成了这山坳里的罪恶之源,隐藏幕后黑手。呵,若再过几年真把人惹毛了,哪位义士出手把她杀了,自己死前都不晓得得罪了谁!
沈砚不是泥菩萨,被人欺到这份上,心中对沈腾和沈朗两兄弟已有了杀意。这世道的王法,是拿他们没办法的,凭他们的恶胚底子,将来只会为祸更多、更广、更肆无忌惮!
想清楚了,沈砚也就不气了。
但还是要搞清楚这两个孽障攀咬的缘由,和她结的什么仇怨。沈砚想了想,问道:“大侄儿,你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可知这是为什么?”
一旁的林万峰本要摇头,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倏然一变。他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支支吾吾道:“可能、可能是因为我……”
“什么?”沈砚没反应过来。
天啊!
任她怎样猜测,都猜不到原因竟是如此荒诞,一时愣在原地。
林万峰今年十九,亲事原该早几年就开始相看了。而她年及十五,却也一直没传出一丝许婚外嫁的迹象。偏偏大姑母异想天开乱点鸳鸯谱,想叫她和林万峰凑成一对,以便将来桑园由她承继回归沈氏,想来平日里大姑母是对子孙流露过这个念头的。这无疑是抢走了身为嫡孙的沈腾和沈朗的金饭碗?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却叫两个侄儿嫉恨上了?
是这样么,怕她个隔房的嫁来桑园抢走产业,怕万贯家财旁落?
不知是什么心理,两人出来为非作歹竟打着沈七的旗号,要叫她的名声在桑园周边烂透,看以后她还怎么在桑园桑户间立足?
是这样么?
沈砚想了一圈,除了这个理由她实在想不出她和桑园寡淡的往来之中,还有什么事会得罪大姑母的两个金孙。但这太可笑了,权势和财帛的诱惑,他们觉得她沈砚不会拒绝,便想当然地对立、仇视、抹杀。
这恶意不分年龄大小,再次让沈砚感到了人性之复杂。恶的种子从不挑土壤,一吹歪风,就肆意生长。
好啊,好得很!
21. 第二十一章 匕首
远远就看到谷场,偌大的场地上已经聚集不少村民。再走近一些就看见高台上站着的,除了崔岑和沈复几人,还有个年约五十的矮胖男人,手里提着一面铜锣。
见到沈砚一行人过来,村民纷纷避让。
“安静!安静!”
沈村长见人差不多来齐了,习惯性扯嗓吼了一句,才发觉底下本就静得可怕。
百十双眼睛沉默地看向高台,村里来了这些陌生人,再迟钝的村民都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了。
“各位父老乡亲,我身边这几位是乌镇来的贵客,是特地来察看我们后山那个水坝的!”
沈村长扯着喉咙,紧张地喊道:“大家都知道,今年的雨水特别多,一直就没停过!据几位大人观察,我们后山的水坝已经很危险,随时有可能垮掉,一旦大水冲下来那就是山洪!山洪!那是什么后果你们都知道的!所以乡亲们,赶快回家收拾东西,我们全村人都要赶紧逃命!有谁没来谷场的,回去后左邻右舍都喊一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出事就是死无葬身之地!都听见了没有!”
随着村长嘶吼的话音落地,谷场上顿时响起无数惊恐的声音,“山洪?!”
“逃命?村长你不是开玩笑罢,怎么会发大水?”
“……俺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逃哪里去?”
“你们沈家又想干什么!老天爷,还讲不讲道理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隐忍的村民怎么也没想到,锣声召集是要宣讲这样一件事,他们的田地和家人都落在这个山坳里,祖祖辈辈,这里扎着他们的根!他们打心里不愿相信后山的水坝要垮了,也不敢相信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无家可归之人。
茫然,惊惧,手足无措。
没有一个人听话离开,反而潮水般围住高台,“村长,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能骗我们啊!”
沈砚几个早在人群涌动时,就跨上了高台。众人不及寒暄,便只是眼神一个交错。
“我没有骗你们,后山的水坝真的要塌了,我没有开玩笑!”沈村长站位靠前,被激动的村民扯住了脚脖子,他低头要去掰开村民的手,又被人拉住了胳膊,“你们放手!放手,听见没有!”
“哥哥,他知道你们是谁么?”沈砚朝那个短腿村长抬了抬下巴。
“要是不告诉他,他怎么肯敲锣?”沈复一想起方才的曲折,鼻子都气歪了,“我和崔侯去找他时,他正带着一帮人拿着撅头要来捉我们,幸亏有崔侯和林将军在,不然……”
人多势众,一不小心他和沈辉身上就挨了两下,现在背上还隐隐作痛,如此刁民,可恶至极!
一旁的沈辉脸色阴沉,心情极是烦躁,在他看来这些贱民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水坝危险,他们几个多待片刻都是冒险,赶紧离开才是正理!
“村长!村长!”“真要发大水么,我们可怎么办?”“要走去哪里,你得给个说法呀!”
拉扯间沈村长手里的铜锣掉落,发出一声沉闷巨响,嗡声颤颤直逼耳蜗,倒有片刻叫人堆安静下来。
沈村长趁机挣开,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后挪,吓得面色如土:“滚开滚开!都拉我做什么,老子哪里管得了你们死活!要命的就回去收拾,不要命的就在这等死好了!”
村长后退的位置正在沈辉身前。沈辉抬起泥靴抵在他后背,冷笑道:“少废话,赶紧叫村里人都离开!”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做了,他们不听,我也没办法啊!”沈村长吓得快哭了,左右看看沈复又看看崔岑,不由眼露乞求,“不是说水坝很危险么,我们还等什么,快走罢!出村离大路还有六七里,真有个什么事就来不及了!”
一见村长这副逃命模样,围拢来的村民这才意识到眼下真不是在开玩笑,一时间错愕不安,哀嚎连连,你推我搡,拉着左右的人全无头绪不知在说些什么。
真的要舍弃么?
实在太难了!所有的家产都在这里,所有的寄托都在这片土地上!
台下一片混乱,沈复试图让村长再安抚几句,可村长之前言语间要丢弃村民,现已没有人肯听了。沈复和沈辉这才有些慌神,四周的村民愤怒又焦虑,一股“没有活路”的暴躁情绪慢慢酝酿,越来越多人把目光盯向了高台上。
任是太守嫡公子,沈复没兵没马也束手无策。
沈砚瞥见崔岑三人站在一侧旁观,再看台下,她看见瘦小的阿旺挤在大人脚边,惊恐不安,谷场上几条土狗也在起伏叫唤,更添乱象。
这样下去什么事也做不成,说不定反而发生踩踏,许多人要先把命丟在谷场了。
沈砚眉间越蹙越紧,望向沈复道:“哥哥,村民会如此不安,多是因撤离一事会让他们流离失所,失田失产,此事还需上禀父亲,请他下令让周村邻镇代为收容,你看此事……”
沈复读懂她未尽之意,紧张道:“阿砚说的是,父亲若有所闻,定会如此安置。”
沈砚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和哥哥一双儿女都在当时,她爹沈闵之管不管都得管!
她果断转身走向崔岑:“崔侯,你身上可带有利器?”
崔岑望着她眼中忽然迸发的锐气,心头猛然一跳。他目光灼灼,解下匕首递去:“七娘子,你要做什么?”
沈砚不答。
牛角坳已是群民无首,人心混沌,说是暂时失了神智都不为过。
“娘子!”吴娘见她模样十分陌生,竟有些害怕,出声叫住她。
沈砚不听。
她走到村长身旁,弯腰捡起木槌,在那面铜锣上奋力一击!
金木敲击发出的巨响让她自己都有片刻的失聪,但效果明显,台下村民都被这一声吸引了目光,本能地望向她。
沈砚耳边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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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嗡鸣声,什么也听不见。
她一步一步走向村长,直到“锃”一声拔出雪亮的匕首,稳稳架在他脖子上,胁迫着人走向高台边缘。
刀锋紧紧压在颈侧,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这个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男人吓得泣不成声:“不、不要,求求你!”
沈砚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似乎还不知她要做什么,眼神还陷在茫然的惊惧里。
“啊——!”
沈村长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捂着脖子慢慢跪倒,不消一会儿就是满手满肩的血色。
杀人了……底下的村民都惊呆了。
有一两滴血花飞溅到了沈砚脸上。
匕尖还在滴血,声音又回到了她的耳中。她听到身后有人倒吸冷气,她感觉到身后有惊骇的目光。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动手。但谁叫牛角坳不认识太守嫡公子沈复,不认识桑园二公子沈辉,更不知燕侯崔岑的大名,只知道她沈七!
“牛角坳的人没有不恨我的,”沈砚用目光压着台下,高声道,“因我是沈七,我是郓州太守的女公子!既然你们知道我是谁,就应该知道我的能耐!现在我要带你们离开这里重新安置,你们也没有选择!除了乖乖听我的话,不听话的下场——”
她把刀尖指向还在哀叫的村长:“我不介意再多杀一个!”
谷场上回荡着村长的哀泣声,朴实的村民被这接连的转折震住了。
“现在,所有人回家收拾行囊,越轻简越好!越快越好!”沈砚抬头看了眼黑云密布的天空,扬声道,“山上的水坝随时可能崩塌,不要留恋财物,有命在,就还有富贵的一天!”
“现在!所有人立刻回家去!”
不知是她的镇定感染了村民,还是她手上淌血的刀尖吓住了村民,围着高台的人一个接一个散开。片刻后,越来越多的人转身奔向了家的方向,跑着踉跄着推搡着,阿旺父子俩也撒腿跑了。
“当啷!”
短匕从手中滑落,沈砚这才发现自己手心汗湿,整只右臂都在微微发抖,半点力气也使不上。
“娘子!”吴娘满脸惊骇,快步抢上前来。天呐,这一连串事只在眨眼,竟逼得一向娴静的七娘拿起利器!她慌忙从袖中拿出手帕,要给沈砚擦脸。
沈砚却按住了吴娘的手,示意她把丝帕递给崔岑,勉力镇定道:“崔侯,还请救他……”
她的声音隐然有些发颤,崔岑点了点头:“钟意,救他。”
钟意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转了一圈,应声从怀里摸出两个小瓷瓶。这可是顶级伤药,是侯爷自用的,若不是侯爷发话,他可舍不得摸出来。两个瓷瓶一个内服,一个外敷,再用丝帕熟练地为沈村长包扎止住血,末了他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钟意这才拍了拍沈村长僵住的脸,轻松笑道:“省点力气别嚎了,你死不了。”
22. 第二十二章 兵分两路
“爹!爹!你怎样了?”
见沈砚一行还肯出手包扎救治,沈村长的两个儿子这才敢从角落里出来,看见老爹一脖子的血迹,吓得手脚直打哆嗦。
“你们谁去牵头骡车,把人载回去,”沈砚缓过一口气,搭着吴娘的胳膊站直了,“家里的事也别耽误,赶紧收拾一下准备离开。”
奈何两人早被沈砚几个的凶悍吓破胆,争着要去叫车,都不肯留下与他们为伍。再加上村长哭嚎,沈砚听得脑仁疼,随意指了一人道:“都给我闭嘴!你留下,抱着你爹不要乱动!”
这才消停。
沈复几人在一旁早就看呆了。
从沈砚拔出匕首开始,沈复就觉得这个妹妹陌生极了,刀刃上映出的那双眼睛冰冷又坚毅,一点都不像他印象中那个恬静无争的妹妹。她也许并不那么柔弱,拿起过凿石的细杆小铁刀,但她怎么可能有胆量手握利刃去杀人,她见过血么,她下得了手么?
沈复脑袋里混乱极了,山风呼动,妹妹一身明蓝夹紫绣花襦裙有飘带飞扬,如果不是半身血迹的村长还躺在她脚下,恍然刚才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沈辉心里想的更多。母亲为桑园的打算他是知道的,虽然他觉得多半不能成,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气的表妹骨子里如此狠辣,这可不妙,回去要和家里好好提个醒儿……正想着,就见沈砚忽然把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又冷又疏离,让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安。
“沈辉堂哥,你可知牛角坳这些村民,为何会听从我的话?”
沈砚语声里的嘲讽并无掩饰,很是失礼:“说出来恐怕你要不信,我的名字在桑园附近,可比你们几位的大名都要好用多了。”
林万峰知道她为何生气,脸上讪讪的。见崔岑目露疑惑,钟意忙附耳过去,把方才发生的事向他简略说了。
但无人给沈辉解释,他向来骄扬跋扈,被这样问质问脸色就不太好看。他半恼半不解道:“哦?这是为何,阿砚何出此言?”
“这就要问你那两个好侄儿了,方才就不该让他们走,正该当面问个清楚!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两个侄儿和我有这样深仇大恨,要这样在四邻八村抹黑我!”沈砚一点也不客气,冷笑道,“堂哥可知附近村民视我为祸端,咒我唾我不知有多恨我?我沈砚还没死呢,轮得到你一家人这样糟贱我?”
沈辉被她脸上的怒容吓到了:“阿砚你说的什么,什么叫我两个侄儿,什么叫村民咒你恨你,我怎么全听不懂?”
“那便请你回去仔细审一审、问一问,看看他们做下了什么好事!从今往后,桑园我是再不敢去了,待我回去就要禀明父亲,从今往后大姑母这门亲戚,我沈砚也高攀不起了!”
“阿砚!”沈复忙上前斥了一声,妹妹原是知礼娴静淑女,此刻不但七情上脸还说出类同断亲的话,被人听去才真是要出事!
“怎么回事,你哪来那么大火气?”
“怎么回事?”沈砚却委屈得差点落下泪来,字字句句控诉道,“那两个孽障四处作恶,是哥哥你今天恰巧看见了,若是看不见,你怎知他们几年来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但哥哥你又知道么,他们竟是以我的名义四下里放浪祸害,说是受我指使,将我说成倚仗,将他们所作所为都栽在我头上!我沈砚发誓从没收过村里孝敬的半分好处,可这十里八村的乡民却恨不能食我肉喝我血,哥哥,如此骇人听闻,你也觉得我该息事宁人么?”
沈复一时如坠冰窟,简直不敢置信。
他对大姑母家的两个侄儿也是心存不齿和恼怒,但万万想不到里头竟还有这般曲折,如若是真,别说阿砚如此愤怒,他都有想杀人的心了,太守府和妹妹的名声岂容他们这样败坏?
沈复沉下脸,恼怒道:“堂哥,这是怎么回事,阿砚说的可是真的?”
沈辉有些慌神,连连摆手道:“不可能的不可能,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他们两个臭小子是顽皮了点,但也不敢这样害小姑……”
“不敢?”沈砚反唇相讥,“看来在堂哥心里,他们还是天真可爱的垂髫小儿呢!难道你这么快忘了,他们方才还在孙老汉家中淫人|妻女,这也是天真顽皮,少不知事?”
时人说话多含蓄委婉,少有似沈砚这般夹枪带棒的,沈辉当即就涨成了猪肝脸色。
“大公子,我可以作证!”
吴娘憋了一肚子怒火,此时也顾不得主仆尊卑了,三言两语把众人在孙老汉门前被围堵的事说了。
钟意也补充道:“村民对七娘子十分有敌意,七娘子何辜,要蒙受这种不白之冤?若不是今天临时起意来了这里,恐怕七娘子身上这个恶名要一代传一代,媲美黑山姥姥了。”
沈复早就听得脸色铁青。
沈辉又尴尬又恼火,心中明白已是覆水难收,那两个行事无脑的孽障竟这样坏事,往后再想与太守府修复关系就是千难万难!怪不得沈砚突然那么大气性,憋着一口气都敢拔刀杀人了!
沈砚似乎迁怒到连沈辉都不想多看一眼,转身道:“我言尽于此,此间事了我定要请父亲为我讨个说法。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安排好村民们撤离,就请哥哥和崔侯做主罢。”
若不是她此番动刀子太过骇人,须得遮掩一下,她没打算在此时就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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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挑破桑园的遮羞布,那也实在太便宜他们了!
高台上还坐着沈村长父子两个,方才那些话他们一字不落全都听见了,父子俩鹌鹑似的低头恨不能缩成一团。
沈复狠狠吐出一口郁气,这半天一连串的变故让他有些头晕脑胀。
尤其是知道了牛角坳对妹妹沈砚、对太守府积恨已久,他更不能丢下村人不管,否则他们兄妹二人的恶名真要洗不脱了!
“为今之计,我们要兵分两路,一去城中向州衙报信,一去桑园请大姑母做好容留村民的准备。阿砚,你带崔侯和林将军三人回去,崔侯身份贵重,不能在此久留。堂哥和万峰侄儿,你们两人——”
“莫非哥哥要独自留下坐镇?”沈砚打断道,“不妥,方才我当众说了那样的话,如若掉头先走,岂不叫村民更加惊惶?还是我留下,哥哥带崔侯先回去,再请父亲火速派人来救,现在约是申时,看天色在天黑前还不会落雨,一个来回的时间足够了。”
“不行,你一个女儿家怎能留在这种地方!”
沈复不同意,村民对妹妹本就有敌意,任何一件事没有处理好,她都有可能被人围攻,何况水情凶险甚至可能丧命!
“哥哥,我没有开玩笑。”
见沈砚拒不让步,沈复恼得眉头紧锁。
一直作壁上观的崔岑,忽出声道:“还是明举回去报信罢,我陪七娘子留下,有什么事我也能搭把手。”
崔岑一路上都极少开口,但一开口,他略显清冷的嗓音就格外有存在感。
“不可,不可!”
沈复吓得嗓音都变调了,这些人中他最为顾虑的就是崔岑,他怎敢把崔岑留在这个危坝下?说句实话,几百个村民捆一起都不如他一人的性命重要!
“别浪费时间了,你既担心我们安危,就快些早去早回。”
崔岑视若无睹,一锤定音。
这下反成了沈复和沈辉两个,连同林万峰,被众人塞去报信。林敢和钟意自不必说,吴娘也不肯抛下沈砚,定要陪在左右。
这都是些什么犟种啊?!
沈复心急如焚,只得带人疾奔出村。
他心中的不安是越酿越浓,恨不能插翅飞去求援!
谷场上阴云密布,吹来的山风带着一丝土腥味,又冷又硬。
沈砚拎起台上的铜锣和棒槌,望向崔岑,虽不知他为何要涉险,但相比之下她的确更愿意留下的人是他。都是见过彼此另一面的人,倒是可以收起那些愤懑之色。
见崔岑眼中并无水坝压顶的畏难之色,沈砚心里更有把握了,冷静道:“崔侯,请跟我来。”
23. 第二十三章 活路
村里极是嘈杂混乱,沈砚和崔岑几人路过一户户院墙外,目之所见无不鸡飞狗跳。大人小孩都在忙忙奔走,骂声哭声叫嚷声,各种声音化为一股浓浓的不安气息,盘旋上升汇于阴云密布的半空中。
“上山时我看过地形,这水坝一旦冲垮,牛角坳两条溪床根本容不下。更可虑的是,乌镇这一带都是湿壤土山,不是石山,连月来经雨水冲刷,怕是一旦山体松动,周边几个村落都要掩埋底下。”
沈砚脚下飞快,往刚才有人指点的村塾方向而去:“现在我要寻个经常在附近走动的人,猎户也好,货郎也罢,崔侯,可否请你帮忙?”
钟意不等吩咐,自觉道:“我去抓个回来,林叔你护好侯爷!”
林敢肃然点头。
若依着他本心,是不愿掺合这事的,水祸滔滔,任谁神力千钧也挡不住一坝崩溃。但既然人都留下了,再发怨言没有任何意义,唯有一心一力叫众人都全身而退,才是要紧。
崔岑大步跟在沈砚身边,顺势问道:“那我们为何要去村塾?”
“因为那里才有纸笔。”
对于在这村中是否能找到“纸”,沈砚是不大抱希望的。太守府中子弟习字描红用的是“麻纸”,这原就是十分奢侈的事。此时别说还未有“蔡纸”出世一统造纸术,就算蔡纸现世,原史上真正推广应用也要在一百五十年后。
但既然敢办学堂,怎么说应该能有几支毛笔。
村塾是个很简陋的小院子,迎面是讲堂,三面土墙盖一个瓦顶,左侧有两间厢房可供起居。沈砚几人来时,就看到那个赵老头拄着拐杖正指使儿子在收拾家什,房门口敞着两口樟木箱。
“……把锅带上,把那条腊肉也带上!”赵老头也才前脚刚到,慌得不知怎么收拾,“屋里的书简都装上,对了还有被子,那可是过年新弹的棉被!”
“爹,装不下那么多啊!”
“老先生,我们现在是逃命,”沈砚听不下去了,“把钱财贴身藏好,最多再打个轻便的包袱背肩上,这可不是搬家。”
“你、你们过来干什么?”
赵老头见到沈砚这个女罗刹就打哆嗦,听说是要借用纸笔,忙叫儿子从屋里拿出笔墨来。果然没有纸,丝帛就不必想了,只有削制好的空竹简。
学堂中有一张老旧案几,沈砚放下砚台,滴水研墨。她瞥见吴娘手上的铜锣,叹道:“村民多怜财物,恨不能把家搬空,吴娘你出去敲打一圈,逃命要紧,叫他们只带钱财和几身衣物足矣,把其余物件都给放下。”
“能去几户是几户,让他们抓紧时间到村口大槐树集合,不听劝的就不必管了,”她朝赵老头的方向加大音量,语气渐狠,“告诉他们,生死自理,没人在乎!”
外头的俩父子果然震住了。
吴娘点头应下,又朝崔岑行了一礼:“崔侯爷,我家娘子就暂托于你了。”
崔岑点头,转身对林敢道:“贺元你也去罢,两个人可以左右照应,多走几家。”
林敢犹豫了一瞬,想想这村里没人能伤得了侯爷,便不再啰嗦。
片刻后,院外就敲起了又亮又响的锣声。
沈砚一时无话,呆坐了一会儿。
崔岑坐她对面的跪垫上,这还是两人第一回面对面离这么近。她脸颊上还有一丝手帕抹开的淡色血迹,但已收起了那股锐气,此刻眼中不见从容,亦不见慧黠。几经曲折,穷心费力,此刻她才像个普通少女,放空了思绪,有几分茫然。
这样的沈砚,和他前几次见过的那个太守女公子大为不同。
也只是一个闪神的瞬息,沈砚已回过神来。
她继续研墨,向崔岑解释道:“那水坝崔侯也看见了,若是垮塌就是灭顶之灾,所以我们不能冒险。以村民的这个速度,未必能在落雨前撤离,所幸牛角坳还通着其他村子,只要躲过溃坝的第一波水势,就还有转圜。”
她话音刚落,崔岑眼中迅即掠过一丝惊诧,心潮起伏,已是刮目相看!
这可不是什么小聪明,以沈砚稚龄,已急智近妖!
他连呼吸都重了一分,沉声道:“所以你要找人问路,不,是问地势,你是想让山洪自然分流,借一片土地分薄一坝之水!”
“不错。”
“那水坝终究有个容量,”沈砚放下墨条,并不意外崔岑也能想到,“最虑是山土滑坡,当头而下的牛角坳必不能保,但十里八乡未必会这么严重。青陀山附近有好几条水道,只要能汇流,就能控制水势流向。往桑园那边路窄且长,未必是最佳选择,所以我想问问常在周边行路的村民,看能不能带大家改道。”
说白了,牛角坳这是个微小型的水库,只要及时避开正面冲击,就有活路。
有勇有谋,若不是时机不对,崔岑真要长嗟而起,为她击节抚掌!
秀美的小娘子就坐在他面前,镇定从容,让他生出无限惊艳。崔岑心海起伏,忍不住赞叹一声:“七娘子,你真不一般。”
“侯爷过誉了。”沈砚敷衍了一声。
时不我待,人命关天,今日她没有闲情藏拙,接下来要做的事,怕是也难逃质疑了。
没有纸,但还有墙!
沈砚起身,一手举砚一手笔,面墙而立。在心中略作斟酌后,在勉强抹平整的黄土墙上,她提笔蘸墨,挥手画下两个点一条曲线,又在边上添了几笔。
“七娘子,”崔岑心头忽生出一丝古怪的警觉,声音有些发紧,“恕我眼拙,敢问这画的是什么?”
蘸满墨的笔尖在墙上勾画,难免顺墙淌下些许墨汁,若多来几笔必然要污花了墙面。不过沈砚心中有计较,需要纸笔是为了更直观地梳理思路,并不在意书写条件如何。她没有回头,半真半假解释道:“凭印象胡乱画罢了,我以桑园和牛角坳为两点,这是我们来时的那条路,这几条是桑园附近的河道。”
实则当然没那么简单。若不定点一方,不顾里程长短,不辨三面方向,画的地图就是鬼画符,半点不适用。她从前背着仪器在荒地山间测量绘图时,这样简单的草图不值一提。
估测绘图!
崔岑再一次被狠狠惊到。
可沈砚看来是不愿细说了,他也不强求此时,转而笑道:“没想到七娘子还有这样本事,当真大才。”
女儿有此技艺,沈太守就甘愿送去川蜀为妇?
沈砚淡淡一笑,正要说话,就听见钟意大喊着“幸不辱命!”带着一个方脸的中年男子,大步穿堂而至。
“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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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是个挑担的货郎,姓刘,附近再熟不过了!”
沈砚瞬间收心,正色道:“刘货郎,我有一事要你帮忙,事关一村人的性命安危,望你好生配合。”
刘货郎被钟意抓来时就吓去了半条命,此时哪敢不应。
也顾不得崔岑在一旁虎视眈眈,沈砚让刘货郎从牛角坳出发,一条一条道回忆,一个一个村回想。约摸要走上几里地,在什么方位,中间有哪些地势开阔或有高低落差的地方,她问的很细很杂,这个货郎虽然记得路,但对比她定点给出的参照坐标,常常搞不清东西南北。这是经验头脑的通病,凭感觉而不是数据定位,没有实地走过,真个复原起来她也颇为吃力。
好不容易厘清,那墙上已涂画得如天书一般,墨迹淋漓,墨汁顺墙而下,好一幅神鬼莫辨的地形图!
天老爷,这就是鬼画符么?刘货郎看不懂但大为震撼,飞也似的抹汗逃走了。
钟意看出了门道,惊得合不拢嘴:沈七娘子似乎对方位、测绘,有着和别人不同的理解,坐在屋里就能绘制舆图,丈量天地……但这可能么?
若是真的,若是真的?他不敢想!
墙面粗糙,这支笔头的毫毛已彻底开叉。沈砚搁下笔管,见几案后的崔岑两人目光闪烁,也知自己此举太过惊人了些。但一村人的性命都危悬一线,后事不提,先过眼前这关罢!
她略略垂目,避过崔岑的视线:“崔侯,我们这便去村口罢,方才已有盏茶时间,我们沿路再叫上村民,不能再耽误了。”
崔岑什么也没说,只是喉间有些发痒:“都听你的。”
明明是很普通一句,不知为何听在耳中,竟有一丝异样。沈砚悄然一瞥,就撞进他的眼眸里。
沈砚心头一跳,忙移开目光。
路过厢房时,赵老头父子俩还在收拾,那两口箱子塞得满满,沈砚甚至看到了一只油壶。
她停步,冷冷道:“赵老先生,你这是要自己背,还是叫你儿子背?就算一肩扛一个,你们能走几步远?是你走得快,还是水淹得快?”
言毕不再苦劝。
崔岑更不会多言。三人就这样疾走而过,叫赵老头原本以为会被说教而心有不舍的几句辩解之词,卡在了喉咙里。
可是村里的情形到处都差不多,都是舍不得,舍不得,还是舍不得!
吴娘和林敢那边还在敲锣示警,但看起来收效甚微。就算现下许诺了财物,那也是在未来,这些朴实的村民不知让人说什么好,对土地的眷恋,对赤贫的恐惧,还有侥幸、从众心理,让他们本能地都在拼命归拢物件。
鸡飞狗叫,场面混乱得叫人心生无力。
然而天上的阴云越聚越深。
沈砚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这样下去,有多少人能及时撤离?就算生拉硬拽,又能拽走多少人?若真拖延下去,事不可为,她真有这般觉悟为救百姓与之共存亡么?
枉费智者千虑,不敌愚民家中一件衣!
崔岑见她眉间极是焦虑的模样,忽然一笑。
“你笑什么?”沈砚侧目。
“我笑你,心太软,”崔岑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忧虑,这是个慈悲的女娘,他有些愉悦,“我若帮你这回,你想想怎么谢我。”
24. 第二十四章 “喵~”
崔岑能有什么好办法?
沈砚等着看,就看到他连同林敢、钟意,三人硬生生从村民手里夺下行囊,将人丢出家门外!
“哎!”一个村民被崔岑推出家门,急得返身回去,“我的东西!”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打晕你,”崔岑温言好语的模样,但冰冷的眼神可不像在开玩笑,“看看是谁一会儿有空抬着你逃命。”
那人顿时哑巴了。
林敢和钟意也分别行事,如法炮制,将村民手里各样的家伙什统统丢弃,把人强制推到路面上去。崔岑就拿着一根长竿,赶羊似的把人往村口大槐树方向赶。
吴娘在一旁不住地敲锣,呼喊远近的村民过来汇集。
锣声促促,村民越聚越多,嘈嘈杂杂有抱怨有哀嚎,还有人试图返身。崔岑将手中长约一丈的竹竿耍得花样百出,不轻不重敲敲打打,东阻西拦,这才控住人群。
沈砚像看一场大戏。
不曾想过,只在千军万马中来回奔突的燕侯,有一天会陷在一群手无寸铁的乡民中,疲于奔命。而他收起戏虐之意,神情专注,认真起来瞧着也有几分顺眼。
“老天啊,你们不能不讲理!”一个老婆婆被钟意推过来,哭丧着就要冲回去。
崔岑一竿抵住她肩膀,轻轻一推,冷声道:“不要胡闹,我可不怎么敬老。”
“我怎么胡闹了,你们这些强盗!我的家当我的钱!”老人家大喊大叫,连带着她身边几人都躁动了。
崔岑眼中一冷,竹竿穿过老人腋下,一个巧劲极快地将她远远挑开,丟在人群外:“那你就回家,抱着你的鸡鸭等死罢。”
他的眼中毫无耐心和怜悯,被他扫视到的村民都自觉闭上了嘴。那老妪一个人孤零站着,错愕得忘了撒泼,不是,她就说了一句,怎么就不带上她了?
倚老卖老,看来对崔岑无效。
吴娘拎着锣拿着槌,绕到老妪近旁,低声道:“还不快跟上?”
她从村头走到村尾,嗓子都喊得有些哑了。
老妇人得了台阶,嘴里不知念叨什么,又小步回了队伍里。
“侯爷,我来帮你!”林敢也带着十几个人从侧边过来汇合,“村里的人差不多都在这儿了,钟意跑得快,说是再去寻一遍。”
崔岑点头,脸色有一分凝重:“快走罢,你看这天色,不出半个时辰就要落雨。”
他们时常行军之人,对天象都有一分敏感,估算不偏左右。林敢接过了他家侯爷的长竿,心头也有些沉重。幸好此时村民经再三震慑,再不敢多话,颇为服帖。
他们几人这番动作极快,边赶边走,并没有多费时。沈砚走在一侧,见人心稍齐,不禁松了口气。
崔岑瞧见,哂然笑道:“有时你不能同他们讲道理,也许动手更方便些。”
沈砚认同:“多亏有侯爷在,换个人没有你这样身手,恐怕也做不到。”
“若不是因为你……”他才不会管这些闲事。
未完的话自是不必说全。沈砚坦然道:“崔侯对乡民的大恩,郓州必将牢记。”
崔岑一笑置之。
片刻后钟意赶到,他缀在队尾压阵。自此,连同躺在骡车上的沈村长和沈牛杰,牛角坳的人都到齐了。
沈砚和崔岑领路,路过大槐树下,匆匆往村外去。
那个咒偶还在地上,不知被踩了多少脚,也没人在意了。
路线是沈砚选的,从村里出来约两里路,有一条岔道可以往邻村去。
只是分道时,村民十分焦躁不安,吵吵囔囔,“为什么不往桑园那面去?”“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你得说清楚!”“那头是小梅村,去那边做什么?”
沈砚听得耳朵生疼,伸手指向天空,傲然道:“自己抬头看,还有多少时间?我们中间有老有幼,方才赶路是什么速度你们自己没点数?村西那面的岩头村要走上九里地,桑园路更长,除非你们把自己老娘和七八个孩子都背在身上跑,否则大家通通都去做水鬼!”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天上应景般“喀嚓”一声响起炸雷!
轰隆隆一道电光撕开乌云,片刻间,雨丝就应声飘下。
湿腻的雨水让沈砚心情极差。她扬眉道:“从现在开始都给我闭嘴!我说过带你们安全撤离就会做到,谁再敢啰嗦,休怪我无情!”
不知为何,听她这一番凶言恶语,崔岑反而忍不住想笑,好不容易才憋住。
林敢和钟意方才一阵有些忙晕了,此时一听,哈,七娘子凶起来时气性不小呢。
唯有吴娘跟在一旁已是麻木,都没心思去猜想七娘怎会如此暴躁。
要走哪条道,沈砚早在画图时已有了考量。去往小梅村的路是越往上地势越高,也没高太多,但她估算,以水坝的方量淹没浅口盘状的牛角坳后再向村西和桑园方向分流,并不会冲击到这条道。
其实还有一条略有风险的近路可以选择,但这么多人的性命系于她一身,她不敢有任何出挑逞能之心,宁可绕远求稳妥。
此际申时过半,雨水渐大,大家都没带雨具,众人排着长队走在泥泞的山路上,颇为狼狈。
吴娘起初还想将那面锣遮在沈砚头上,被沈砚笑着推开,“快别费力了,这能挡几滴雨?”
紧赶慢赶行了约两刻钟,崔岑忽警觉地竖起耳朵,“听!”
听什么?
沈砚还来不及问,就听到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仿佛天地间有什么东西冲破桎梏,咆哮的声浪瞬间冲击到耳膜上。那声音又闷又沉又浩荡,隆隆作响,势不可挡。
“溃坝了!”沈砚和林敢异口同声。
话音刚落,众人就看见远远有一道黄色水线汹涌而来,水势滔滔,眨眼间就近在眼前!
“老天!救命啊!”
村民们惊恐尖叫,在后面的人忍不住前挤去,顿时长队乱作一团。站在最前面的崔岑眼疾手快,抢过林敢手中的长竿,横挡一波,好险没有叫人冲挤到他们几个身上去。
林敢略退一步,脖颈上青筋暴起,运气张口,发出惊天动地一声怒吼——
这一声正宗的“狮子吼”近在耳旁,绵长有力,有些定力稍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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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忍不住感到头晕恶心。
趁着这一刹那,沈砚以可能是此生最大的嗓音,高声喝道:“不要动、不要慌!我保证都不会有事!大家不要动!”
说话间那滔滔黄水挟带无数泥沙,腥浪翻滚,从众人身边轰鸣着冲咆而过。这变故只在瞬息间,水祸无情,吞田吞地,阡陌家园即刻成万里汪洋。
除了他们站立的这条山道,放眼望去,只有巍巍高山还是绿色,余下浩浩荡荡都是黄泥大水。
天上还下着雨,但已没人在乎了。
有惊恐的村民一屁股坐地上,无不是后怕。也有人开始痛哭,知道牛角坳已不复存在,家真的没了,一辈子几辈子的积蓄都没了!
沈砚低头看着脚下只离着丈许的山洪,一颗心落地,才发觉自己紧紧攥着拳头,手心握得生疼。
不过片刻间,水面上开始飘来许多破损之物,锅碗瓢盆,竹竿木板,篾箩家什,连根而起的树木和残断枝桠,还有活着的鸡鸭家畜在水上挣扎,浮浮沉沉。
沈砚正要叫众人继续赶路,眼角余光忽瞥见不远处水面上飘来一只木盆。
那盆边似扒着什么活物,黑色的,小小一团。
“喵,喵——”
这细弱的声音,没有听错罢?沈砚有些不敢置信,伸手扯了扯崔岑的衣袖:“崔侯,你看那边!”
崔岑手臂一僵。
他凝目在水面上搜寻,有些不确定:“好像是只猫?”
这水坝覆顶之下,竟还有只猫能存活?
水流速度很快,那木盆眨眼间又近了些。这下沈砚睁大眼睛看清了,确实有只小黑猫扒在盆沿,见到有人它叫得更大声了,“喵——!”
可是木盆并不靠着山道,离着“岸”不但有高低落差,还有一二人远的距离。水波汹汹,似一头挟裹着浑沌的可怖凶兽,那只小木盆在它的巅荡戏弄中随时有可能被吞没。
可是没办法,逃路匆忙并没带什么趁手工具,没办法了,没人能救得了,沈砚望着小黑猫越来越近,又眼看越来越远……
“你呀。”
身边忽有人轻叹一声,随即一个身影撑杆一跃而下。
沈砚就看着他一手吊在弧斜的竿头,仿佛一只轻盈的白鹭,在空中略停了停,羽臂在水面一掠而起。
“侯爷!”远在队末的钟意,霎时眼瞳彤红,惊骇万状!
电光火石间,林敢大喝一声,接替着将竹竿擒抱住连退三步往后一拔,将人带了回来。
这一连串只在兔起鹘落,竹竿承受两股巨力,到此时方才哔哔剥剥炸裂,露出竹芯已是废了。林敢撒气似的将它往地上一掷,心存余悸只觉全身发麻,忍不住怒道:“侯爷你——”
太乱来了!
岸上的人都被这利落又漂亮的身手惊呆了,包括沈砚。直到崔岑向她伸出手,那掌心里摊着一只圆溜溜大眼睛的小黑猫。
“你呀,”崔岑觉得她真是有趣,“明明很喜欢。”
可是不说。
觉得别人为她办不到。
但他燕崔岑,未必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