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来》
1. 第 1 章
九岁这年,善来决定卖身为奴。
江南多水,天上的水,地上的水,善来正是水乡泽国里长起来的山野姑娘。
萍州府清水县,会仙镇。
仙子降临已是极久远的事了,听说是光芒照耀,四下通明,仙子素手挥动,光点渗入土里,瞬间鲜花遍地,蜂蝶曼舞。故事代代流传,至今仍是人尽皆知,会仙镇的人无不以此为荣,因为他们生息的地方曾受过天神的眷顾,是福地。
会仙镇的确可算福地,花总是开得比别处好,水也更甘甜,可是穷。
好山好水好地,都是贵人的囊中物,仙子的恩泽,寻常百姓怎配消受?
善来家穷得尤其厉害。
姚家只两口人,父亲同女儿,住在山脚下,溪水边,守着四亩水田过日子。
田里一年四季种稻谷,因为买不起牛,父亲担起田里所有的事,日日早出晚归辛苦劳作,女儿则是留守在家,剥莲蓬,开芡实,采菱角,割莼菜,切草喂鸡鸭,也是整日不得闲。
然而依然穷。
下雨,很多雨,幼苗会烂在水底,花粉冲散了,结不成实,就算都熬过了,安然无恙地到了收成时节,打完子,还要晾晒,也还是下雨。
晒谷的时候,人坐在树下剥莲蓬,大雨毫无预兆地落下,人忙着收稻谷,鹅鸭忙着欢叫,撞破了竹篱笆,逃到水田里,肆意地吃鱼虾。
雨很快停了。
快得叫人茫然,叫人忍不住疑惑,究竟是为什么,要落这样一场雨?
她想不出原因,哭得很厉害。
姚用慌忙赶回来。他一早进山采药去了。大山深处长着许多好药材,可是也有毒蛇,有猛兽,常常有人在山里失去踪迹。姚用需要药材换来的钱财,他的女儿也需要他,他的女儿更重要,所以他从不贪图,只是就近转一转。他没有离开太远,可还是来不及。
大雨毁了一切,他的女儿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他知道他的女儿是为什么哭,所以他急忙走过去,用温和的声音告诉她,不要紧,不是你的错,你是天底下最好最乖巧的女儿,说话的时候,手伸到身后,从背篓里抓出两只鲜红的桃子,递到哭泣的小女孩面前,说,这桃子看起来很好,应该会很甜,快吃吧。
鹅鸭重新赶回篱笆墙内,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竹子,破掉的洞先用树枝补起来,稻谷再一次摊开来,善来坐在树下,捧着一只桃子慢慢地吃,姚用笑着说,待会儿去稻田里捉一只大鲤鱼,炖汤给我女儿补身体,我女儿近来帮我做这么多事,好辛苦。
他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所以,为了他,善来愿意做任何事。
卖身做奴婢而已,只要能挽回父亲的命,便是要她去死,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姚用病得很重。
他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人。
姚家往西一里处,有一户人家,三口人,一对年轻夫妻,养着一个小孩子。这家也是穷,比姚家还困苦些。不过往前数几年,还不是这样。那时候要好得多。一家人,有老母亲,兄弟两个,兄弟两个的媳妇,兄弟两个的五个孩子,都住在一处,人声嘈杂,家业兴旺。年轻的寡妇历尽艰辛,拉扯大了两个孩子,给他们娶了媳妇,又帮他们抱大了孩子,她常同人感慨,厄运总算放过了她,往后她一定是过好日子。可是她错了,且错的很厉害。两个孩子中的大的那个,为了一家人的前程,远离了故土,南下经商。他是有本事的人,很快赚下了一份家业。有本事的人通常不会轻易知足,他想要赚更多。这就坏了事。他到处筹钱,借了许多,结果是货物毁尽,甚至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好在他是死了,人死账消,没什么好说。可是他的母亲和兄弟选择替他还钱。欢声笑语皆成梦幻泡影,只余惨淡。年轻的寡妇想要改嫁,两个七八岁的儿子也一同带走,老寡妇深知守寡的不易,所以成全了她。还债,老妇人再次和儿子儿媳一起走进了田里,她死在一个冰冷的冬日,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儿子儿媳埋葬了母亲,后来也陆续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埋进了土里。去年冬天,下大雪,这家人捧着几个装满着铜钱的陶罐,敲响了最后一个债主的门。
姚用常常到这家去。他感叹他们的际遇,敬佩他们的品德,不惜力地帮扶他们。
今年的时节很好,算得上风调雨顺,因此难得有了丰收,割稻的时候,村庄处处是喜气。
忙完了自家的事,姚用便去那家帮忙,打稻谷,摊晒。
然而,天又下雨,毫无预兆地下急雨。
老天实在太爱捉弄苦命人。
姚用被大雨淋了个透。
善来关心他的身体,他却更关心那家人的前景。
“要是往后几日都是艳阳天,就算稻谷浸了雨水,也不打紧,可要是……他们收得太晚了,哪怕只是早两天呢!真正时运不济!”
他们的确时运不济,因为雨后一连十几岁,都是阴雨天。
那家的石磨不停地转。
泡了水的稻谷没发再存放,只能磨粉,调浆做糕。
一家三口,父母,五岁的孩子,全都围在石磨旁不停歇地做事。
好些人过去帮忙。
姚用没有去。
他病得起不来。
淋雨当夜,他便觉得有些发热发昏,当时想,白日一定去抓些药来吃,但是天亮以后,他又不觉得难受了,因此便把药钱省了下来。
这实在是一笔亏本买卖。
善来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只知道第三日清晨时候,父亲已经烫得像烧着的炭。
大夫来了,乡邻也前前后后地来,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也着手帮忙,可是姚用的病丝毫不见起色。
装钱的罐子砸碎了,新收的稻谷装到了车上,锅里总熬着药,烟囱不住地飘烟。
善来也去庙里求药。
一步三叩首,头磕破,鲜血染红石砖,求来佛祖座前的一捧香灰。
姚用喝了香灰水,病仍然不见好转。
受了他恩惠的那家人,拿出了全部的家当,报答他,他一个钱也不要,人家丢下钱离开,他又要善来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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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清楚,这一回只怕在劫难逃,实在不必连累旁人。
只是对不住女儿。
一日,黄婶子,一个有钱精明的寡妇,来到姚家,一边抹泪一边说话,说父女两个命苦,苍天不长眼,好人没好报,后来又说起说她自己的苦,丈夫早亡,婆母又是个厉害人,磋磨她……最后讲,她愿意接善来到自己家去,一定把她当亲女儿养。
黄寡妇有个儿子,黄家的独苗,生下来就是傻的,现今十一岁,过分的肥痴,猪一样。
这是趁火打劫。
善来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尽管长在贫寒之家,却是鲜花一般的品质,白,白得晶莹通透,只脸颊泛红,粉团似的,眉目鲜明,俏丽轻盈。
人都讲,姚老伯好命,那么一个女儿,日后说不定能嫁个县令呢!后半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现在,姚老伯眼见是没有后半辈子了,所以他花颜玉质的女儿,做不成县令夫人,只能给肥猪似的傻子做老婆。
简直糟践人。
黄婶子开了一个口子。
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旁人也都坐不住了。
他们虽不如黄寡妇有钱,儿子却是齐整人,不傻,还能做活。
不过是添一碗饭的事,甚至都不需要一碗,半碗也就够了。
家里有儿子还没娶亲的人家,不管他们的儿子是三十岁,还是正在吃奶,都想着接善来到自己家去。
他们在病重的姚用面前争抢,甚至大打出手,村老来了也不收手,最终把姚家砸了个稀烂。
人闹完了,也就散了。
一片狼藉里,姚氏父女默默无言,相对垂泪。
没了父亲,小女孩何去何从?哪里有她的容身之处?她能否活得下去?
这孩子一向心事太重。
姚用决心做些什么,他想这个女孩子坚强勇敢地活下去。
姚用有一个在心里埋藏了多年的从来不曾告人的秘密。
今日他打算告诉眼前这个女孩,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就在他要开口的时候,突然又有客至。
春燕,宋家的四女儿,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早几年被家里人卖到城里大户人家做奴婢,当年她离家的时候,善来到她家里,送给了她十三个鸡蛋。十三个鸡蛋,善来攒了半个月。
宋家孩子多,男孩尚且不值钱,何况女孩儿?野草而已,生下来就不管了,姊妹们在一处,争这个,抢那个,春燕小,这个争不过,那个也抢不过,所以骨瘦嶙峋,从来没有漂亮过。
现在却不一样了。
高挑,丰满,穿红着绿,施朱敷白,佩金带玉,所到之处,璀璨生光。
她还记得当初的那十三个鸡蛋。
“姓黄的真是疯了!真敢想!善来跟我走吧!到刘府去,少爷那里正缺一个伺候笔墨的,他们到处寻摸人,找了一个多月了,没找到合适的,你准保行!你跟我去吧,别叫他们糟践你!得了钱,抓好药给姚叔吃,你只这么一个亲人,怎么着也得留下他啊……”
2. 第 2 章
刘氏是萍城的望族,代代有人出仕,刘府如今的老爷,正在京城做着大官。
这是萍城人人皆知的事。也有人不知道的。
这位刘老爷的母亲因为深宅大户里的一些私密事,独自在萍城养育着刘老爷的独子,溺爱非常,万事不肯委屈了他。
刘老爷的独子,刘府的金贵少爷,近来有一件不顺意的小事,在他书房里侍候的婢女,近来得病死了。少爷读书是头顶的要紧事,万万不能耽误的,刘府便急着为其再找一位。很不好找。因为这位少爷自有他的脾气在,凡在他书房侍候的,必然要识得几个字。家生的丫头子们不能未卜先知,是以自小只学做针黹,薄命的那位是外头买来的,父亲早先念过书,粗识得几个字,无事时教给了她,后来少爷也着意教了一两个月,这才将将堪用,她死了,府里竟再找不出一个能胜任的。府里寻不到,那就再到外头买,只是这世上卖儿卖女的多,好人家能叫女孩读书识字的又怎会卖女儿做奴婢?倒是有为了卖女孩特意教女孩儿识字的,但老夫人认为这样的坏了品行,如何能进自己家门?可找人伺候笔墨这事确实是件迫在眉睫,老夫人急得厉害,一时不能解决,竟急的病了。
善来识字,甚至会写,还会画。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因为她无事时会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年节时,常有人会带柴米红纸上门,请善来写桃符。
村里人不懂书法,只觉得善来的字好看,瞧着舒心。
有那等心思活络的,拿着善来写的桃符去集市上售卖,竟然真的赚到了不少钱。
有人眼热,也想自己的孩子能靠写字赚钱,于是找到了姚用,问他当初善来学字用了多少钱。
姚用讲不出来,因为善来学字没有花钱。他们在京城时,和一个落魄秀才对门住,善来漂亮又聪明,老秀才很喜欢,无事时便会教她读书写字。
姚用这里问不到,他们也没死心,问到私塾里去,一问吓一跳,束脩,书本,纸笔,要好些钱,而且读了书,就不能再做活,白吃饭。不劳作还要花钱,这样一来,就是亏两份钱,怎么供得起?这才死了心。
死了心也不安分,埋怨自家的贫困,嫉妒旁人的好运。
一群人,大人加小孩,一遍遍地问善来,老秀才叫什么,长什么样,哪里人……把善来一个闷性子都问烦了。
“不知道,不记得了,生了病后,什么都忘了……”
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讲。
善来生过重病,差点死了。是五年前的事了。
姚家曾经富裕过。姚用十来岁时就跟着舅舅学做生意,后来成了亲,也还是做生意,携家带口走南闯北,做一些小买卖糊口。五年前,他交了好运,低价得了一批南省的好绸缎,他想着,到京城去,卖出去。这笔生意稳赚不赔,他会有足够下半生使用的钱。他已经察觉到身体的衰老,便想要结束漂泊的生活,带着妻子儿女衣锦还乡。他的确赚了许多钱,衣锦还乡不是虚妄。夜里时候,点着灯,在微弱的火光里,把那些银票数了一遍又一遍,修坟,买地,盖屋,买几个使唤的人……可是大火将美好的一切尽付一炬。
姚用离开京城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包袱,以及一个重病的女儿。
善来因为受惊,起了高热,病好后忘掉了一切,不认得父亲的脸,不知道自己是谁……
好在还认得字。
善来到刘府是在一个清晨,天气很坏,潮湿,闷热,一丝风也没有,蝉声也稀稀落落,断断续续。
人的心也是七上八下。
刘府看门的家丁笑着问,“春燕,怎么这时候就在外头?”
春燕笑得娇俏,“我给老太太办差去了,才回来呢。”说话间,一拧身,一根手指朝着善来指过去。
善来低着头站在刘府一处偏门前的树荫底下,一声不吭地听春燕和人说话。
她很认真地听,可是声音落进耳朵里,全都是混沌的,不清楚的。
她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但是她知道。
他们一定是在讲她。
因为她即将要到这里做奴婢,和他们一样。
做刘府奴婢的好处,善来知道的很清楚,春燕已经同她讲了许多。
每月有钱拿,四季给做新衣裳,都是好料子,吃用也都好,比村里财主家还好,要是伺候得好,还有赏赐可拿,都是自己的,最重要的,会立刻得到一大笔卖身银子,有银子,就能请大夫,抓药,抓好药……
善来是愿意卖身的,因为能救自己的爹。
她应该无怨无悔的。
她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当她真的站在刘府门前,她却忽然觉得怕,想要转身逃。
她不要做奴婢。
做奴婢很好,可她不要。
为什么?
不知道。
就是不要。
做奴婢,做奴婢……
太可怕了,她怎么能做奴婢?
这是心里陡然冒出的一句话,毫无根据的。
可她偏偏受了蛊惑。
脚抬起的同时,身子就要朝后拧。
可是……
“善来,怎么在发呆?快跟我来,咱们进去了。”
冷汗瞬间爬满了全身。
她失掉了所有的力气。
她不能走。
她怎么能走?
她只剩一个亲人了。
她抬起头。
春燕在檐下微笑,门口的两个年轻人,表情是好奇和关切,他们都看她。
蝉不叫了,乌鸦扑扇着翅膀从头顶飞过,羽毛上有朝阳的光辉。
善来在这一刻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路上遇见好些人,春燕全都无心应对。
“我急着去见老太太,咱们回来再说话。”
就这么一路不停歇地走过去,直到一处垂花门前。
春燕站住了,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而后转身郑重地对善来道:“前头就是了,妹妹,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将来是什么前程,全靠你自己了,你记着,到了老太太跟前……”正说着,门后忽然转出几个妙龄的女子来,个个插花带簪,一窝蜂似的朝善来和春燕两个拥过去,笑嘻嘻地讲:“怎么才来?老太太要等急了。”说话间,拉着人急匆匆地往垂花门里头去。
善来被两个人架住了胳膊,一路拖着,过了穿堂,便是中庭,最后进门。
“老太太,人到了。”
“这是老太太,快磕头。”
善来低头就要跪。
“哎呀,磕什么头,快叫她到近前来,我仔细瞧瞧。”声音宽和,语调柔软。只是再宽和柔软的话,只要从她嘴里说出来,也是命令。
善来于是又被拉着往前去。
站定的时候,善来瞧见一双鞋,秋香色的底缎,绣着深色的艾叶,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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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点,是芭蕉绿的裙边。
“孩子,头抬起来,别怕,我们又不是吃人的妖怪,能把你怎么着?”说完,便笑起来,一群人跟着娇俏地笑起来,接着,善来的下巴便被一只细嫩的手托了起来。
“抬起来了,老太太可看清了?”
看清了。
一个瘦弱的老妇人,坐在一张铺满织锦的宽大的榻上,她已经很老了,头发几乎已经全部变得灰白,不过精神很好,面色红润,双眼明亮。
老妇人一双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善来的脸,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她不说话,屋里其他的人也都闭上了嘴,屏声敛气,不敢再发出响动。
秦老夫人今年五十又八,这尊贵人自年轻时便是个和善人,老了,更见和气,脱去一身锦绣,和寻常人家的老祖母并没有什么分别。
但是善来还是感到了惧怕,因为即使再和气的人,只要一动不动地长久盯着人,便免不了使人觉得怪异可怖。
但她是贵人,是主子,善来将来要在她的手里讨生活。
所以再觉得不适,善来也还是忍。
终于,贵妇人开了口。
“是叫善来吧?姓姚?”
“是。”
秦老夫人点头,“好别致的名字。”又问:“你可是自愿到我家?”
和前一句一样,善来没有停顿,说,“是。”
秦老夫人笑起来,又一次点头,“很好。”
善来想,事情应当是成了,爹的命可以保住了,正要高兴,秦老夫人突然道:“我给你五百两,咱们签断卖契,如何?”
屋子里一片寂静。
善来也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并不知道什么叫断卖契,可她听懂了五百两。太多了,春燕先前和她说的是三十两,当初春燕卖身,就是三十两,不过春燕的确也说过,或许会比三十两多,因为她是做少爷跟前的丫头。可是五百两……这太多了,所以断卖契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善来当即摆手拒绝。
“不、不……太多了,用不了那么多,不用那么多……”
春燕觉得善来是傻了,急得要上前代她答应,唯恐秦老夫人真的改了主意。那可是五百两!
秦老夫人笑着说:“五百两,只是听起来多,真用起来,还是很不足的,你爹要治病养病,还要盖大屋,娶个好老婆,来日还要再给你添个弟弟,弟弟将来读书,全都需要钱,五百两怎么够用?”
善来愣愣地说:“我爹不要老婆,也不要儿子,媒人到过我家,他说他有我一个就够了。”
秦老夫人还是笑呵呵的,“他说的都是意气话,他怎么能没个儿子呢?他只是个做父亲的,能陪你多久呢?好似今日,他病得这么厉害,要是真撒手去了,你一个小女孩,要怎么办?你还是得有个弟弟,将来能做你的倚仗,要是能做官,就更好了。”
善来忽地想起在她家里她父亲病榻前打架的那群人,顿觉毛骨悚然。
太可怕了,这人说得对,她需要父亲,要是将来父亲没有了,她需要一个弟弟,妹妹也可以,只要别叫她一个人……
她要答应下来。
她说好,她愿意。
秦老夫人如了意,当即眉开眼笑,更显慈爱了。
“好孩子,你今天就留下,别担心,我叫王大夫到你家去给你爹治病,王大夫医术高明,先前是太医呢,有他在,你爹的病会好的。”
3. 第 3 章
浴桶,水多得将要满溢,热气熏蒸人的眼,一片混沌朦胧。
春燕前前后后忙来忙去,此刻她的心正如一只春日的燕儿,艳阳里四处翻飞,欢乐轻快。
“好妹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真争气!你有了好前程,日后可千万别忘了姐姐我,我可就靠着你了!水可凉了?姐姐再给你添点,你看这澡豆,听说是掺了十几种花磨的,还加了珍珠粉和香料,还有这润肤脂、茉莉粉、桂花油……都是好东西,都是给好妹子你的!怎么样?你总该信了,姐姐可没有骗你。”
善来赤条条坐在浴桶里,热水埋了她几乎小半张脸,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任凭春燕反反复复地说个不停,她也是一句话都不讲。
她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这家的主人对她太好了,好得不寻常,好得她认定她是要从她身上得到好处,可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人贪图呢?她想不明白。
忽然,有人敲门。
春燕问:“谁?什么事?”
外面人答:“是我,我来送衣裳。”
春燕便去开门。
门开了,清风顺势溜进来,人也是。
“快叫我瞧瞧!她们都见了,单我没见着。”
春燕怀里抱着衣裳,手忙脚乱地关上门,转过身抱怨:“什么时候见不得,偏偏这时候来裹乱?”说话间,来人已欺近浴桶,骇得善来抱紧了身子,张着一双硕大的无辜的眼,紧缩在浴桶的角落。
来人哈哈大笑,弯着腰扶着浴桶的边问善来:“我吓着你了?”又说:“别怕,咱们都是女的,怕什么?”
善来已经是春燕的心尖,见状忙扑上去,把人扯到一边,警告道:“你别吓着她!”
“哪有这么容易吓到?”
“万一呢?”
“你也太小心。”
“我当然要小心。”
来人又笑起来,道:“你讲的没错!小心些好,她长得真好,的确值五百两,春燕你要发达了!”
春燕心里得意,嘴里却骂:“你胡说八道什么!”
来人笑骂道:“装什么?我都听说了,这是小奶奶!是老太太花了五百两银子给怜思买的小奶奶!你们是同乡,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可不是发达了?”
这是实话,春燕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实话难听,有些实话是不能讲也不能听的。
春燕高声喊:“我撕你的嘴。”
来人不遑多让,“我不怕你。”
两个人打闹起来。
善来坐在浴桶里,愣愣地看两个人扭打。
这会儿她才明白。
原来是小奶奶。
原来是要她做妾。
可是契已签了。
怎么办?
善来愣愣地由人从水里拉出来,愣愣地被按坐在妆台前,由着人为她擦头发,抹桂花油,而后再被人拉着去见刘老夫人。
善来不想去。
她不要做妾。
做妾不好。
她就是知道。
可是契已签了,她已是刘府的奴婢,命捏在人手里,莫说是要她做妾,就是要她死,也只是抬手的事。
她该怎么办?认命吗?不认命,就是跑,爹怎么办?
这就是我的命吗?
她真的哭了,眼泪滚下来。
又到了先前的地方,又见着秦老夫人。
善来已不再哭。来的路上她已想通,父亲的命重要,所以她决定认命。
善来被扯到秦老夫人跟前时,秦老夫人仍在看善来的卖身契,身旁的人提醒她,她才抬头。善来已经被收拾得焕然一新,秦老夫人的眼睛陡然又是一亮。
“这么标致也是少见。”秦老夫人笑道:“而且字又写得这样好,这哪里像个小孩子的字呢?”说着,她朝善来招手,“好孩子,挨我近些,我有话要和你说。”
善来上前去。
秦老夫人热切地抓住了善来的手。这年老的贵妇人有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有不符合她年龄的柔滑细腻,很软,但是凉,冰得善来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好孩子,你可知,我出五百两买你,是为着什么?”
善来再次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我有一个孙儿,今年十岁,两个月前才过的生辰,是个顶好顶聪明的孩子……”提及自己的心肝宝贝,秦老夫人不禁露出慈爱满足的微笑,“要说天底下我最看重的,只能是他……我想他好。孩子,只要你能让他高兴,莫说五百两,便是五千两五万两,也是有的,只要他高兴……只要他愿意待你好,我绝不亏待你。”说话的时候,她冰凉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摩挲善来的脸,使善来产生了剧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而理智又逼着她生生忍住。
“我保你有好前程。”
这是秦老夫人的许诺,她自己是满意的,她要说的话,说到这里,已经差不多,她抬头,看向一旁,喊:“茹蕙。”
一个长脸长身条的女子,应着声,从人堆里走出来,立到了秦老夫人面前。
秦老夫人道:“你先领她去安置。”
茹蕙矮身答应,“老太太放心,我都省得。”说完,伸手要牵善来的手。
外面忽然一阵喧哗,由远及近,一群人都被牵引了心神。
善来也竖起耳朵仔细听,仿佛是在喊,什么人回来了。
小丫头跑进来,欢天喜地地喊:“怜思回来了!”
秦老夫人当即站了起来,“这么快就到了?”说着就往外走,竟是要亲自去接。
善来自从听得“怜思”两个字,心里便敲起了鼓,她知道怜思是谁,可是他长什么样子?是什么脾性?若是他生得同黄寡妇那个儿子一样,脾气比村里的混小子李五还要坏,该怎么办?
怎么办呢?
正想着,一阵脚步响。
想也没有用。
善来心一横,抿住唇,把头抬了起来。
人正好进门。
李五也是十岁,他比李五高,高不少,但是比李五瘦些,长相风度,李五当然是不能比。
生得很好,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细眉长眼,很见精致,像极女孩子,才十岁,已经束发,穿一件崭新的白青的织锦袍子,戴着长命锁、宝玉、护身符等各种祈福庇佑之物,林林总总十数样,一眼就能叫人瞧出是富贵人家的金贵少爷。
少爷一进门,眼睛就盯着善来瞧。
刘老夫人笑得不见眼,问他:“你看什么呢?这样入神,礼都忘了。”
闻言,刘悯,秦老夫人的宝贝独孙,刘府的金贵少爷,眼一瞟,哼了一声,转过脸,看向自己的祖母,手却指着室内唯一的生人:“就是她吗?”
秦老夫人笑道:“可不就是她,美成这样,你可喜欢?”
刘悯又哼了一声,道:“长得美有什么用?我要识字的。”
“不但识字,还会写呢,你瞧瞧,我觉得比你的字还好呢。”说着,把善来的卖身契递了过去。
刘悯接了,盯着上头善来的名字看了好一会儿,抬头时又是一声冷哼。
“善来,好奇怪的名儿,一点不顺口,丫头的名儿,不顺口怎么行?她是什么人的同乡?是叫春燕吗?那你就改叫……唔……云鹂!你以后就叫云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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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名字,是不是?”说完,得意地笑起来。
秦老夫人却不许,“改什么名字,叫善来就很好,不俗。”
刘悯不满,撅嘴道:“老太太不是什么都依我?这回怎么连给一个丫头改名都不许?”
因为这可不是一个普通丫头。
秦老夫人与善来,一个是主,一个是仆,但秦老夫人才是有意讨好的那个,只因她对善来颇寄予了一番厚望。
秦老夫人道:“叫云鹂固然好,可还是比不上善来,我喜欢善来这个名字。”
刘悯还是不服,“怎么就好了?我只觉得奇怪,这么一个名儿,怎么解?你说,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最后一句是对善来讲。
善来既已认了命,此刻便存了奴婢的自觉,主子要她改叫云鹂,那她就改叫云鹂,主子问她话,她就老老实实答。
“我父亲说,他请人给我取名,那人说,正是他积德行善,老天才给了他我这么一个女儿,我是他行善得来的孩子,所以叫这个名。”
秦老夫人当即道:“听听!这名字可是有来历的,她父亲这会儿又病着,你怎么好改她的名?”
刘悯瘪了下嘴,说:“她父亲病着,她不在跟前侍奉汤药,怎么到我们家来?依我看,还是叫她回家的好。”
秦老夫人道:“世事岂是你以为的那般容易?你是打落地就没吃过苦受过罪,所以人间疾苦是一概不知,她不卖了自己,她父亲怎么有银子吃药?你要她回家去,不但是绝了她父亲的生路,也是绝了她的生路,你竟忍心?”
几句话正中善来痛处,低头间已是泪满双眼。
刘悯惊道:“她是为了救父亲才来咱们府上卖身?”
秦老夫人点头,叹了口气,道:“她父亲还不知道呢,她瞒着他来的,怕她父亲知道了不同意。”
这些内情,刘悯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祖母给他买个了人回来,且不止是要她做侍女。
刘悯死了伺候笔墨的侍女,心里很不顺,一是他对那侍女富有一定的情感,毕竟相识陪伴一场,花季妙龄,猝然殇逝,不由得人不哀痛,二是家里其他丫头都不顶用,没有识字的,书都收不好,文稿更不要提,他自己收拾,却打翻了砚台,污了才上身的新衣裳的袖子,也不是心疼衣裳,他毕竟是刘府的少爷,几件衣裳还是穿得起的,只是烦,烦行事不顺,烦得读书的心都没有。
所以想着出去玩。
他心烦,他的祖母当然心疼得不行,当即顺从了他的心意,打点了东西送他到朋友家里去住。
只是他的祖母视他如心头肉,一日不见,心就疼得要碎,所以才见过善来,就打发人去接她的心肝回来。
侍奉的丫头倒不重要,刘悯几日不见祖母,心里也想的厉害,本就打算回了,算是赶上了。
本来水到渠成顺心顺意的事,偏偏几个接他的人多嘴,说他祖母花了好几百两,不是给他买丫头,是给他们买了一个小奶奶,说完竟还转着圈的给他作揖,向他贺喜,讨赏钱。
那会儿他朋友也在,跟着打趣他,作着揖,哈哈大笑着同他说恭喜,还说到时领着几个人带着贺礼去恭喜他。
真是气死了。
什么小奶奶?乱七八糟。
还有家里这些随从,简直猪一样蠢,害他受嘲笑。
他憋了一路的气。
当然要逮住人撒出来。
长得美也不行,就是要赶她走。
可是她真是有情有义,为了自己的父亲,竟然肯把自己卖了。
他承认,他的确对她产生了那么一点敬佩之情。
4. 第 4 章
刘悯生在夏四月,那年二月里,他的父亲殿前被点探花,喜报快马传回萍城,长街熙熙攘攘,锣鼓喧天,流水似的人,摩肩擦踵,那真是无限的光彩,十年后再提,也是记忆犹新,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孩子,锦上添花,人人都盼望。他也不负所望,是个男丁。但是母亲生他时难产。
两天一夜,耗干了母亲的血,母亲撒手去了,留下一个孱弱的婴孩。
刘氏的老夫人,死去的可怜女人的婆母,活下来的可怜孩子的祖母,认为自己对已发生的悲剧负有相当重大的责任,所以,赎罪似的,她加倍地对这个生下来便没有母亲的孩子好,连同他母亲的那份,她有一个做探花的儿子,她当然知道怎样才能养育一个优异卓越的孩子,可她选择溺爱,因为愧疚,因为不忍心,她竭力满足他的一切要求,而且总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
刘悯半点不像他的父亲。他的长相多承袭自他的母亲,柔婉并兼明丽,脾性则是自成一派,不肖父也不类母,莫说父母,他这般的,刘氏立世百年,统共也只他一个。
他是个真正的少爷。几乎刘府所有人都在围着他转,可他还是常常会感到气愤。他总是为一些琐事发脾气,认为世上不如意的事实在太多,为此他很觉委屈,即使旁人已经完全按照他说的话去做,他也还是不满意,而且他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人,所以每每都是他身边的人委屈自己去迁就他。
这诚然是败家之相。
但是秦老夫人不在意,或者说,是没觉出。
她眼里,她的宝贝孙儿,真是哪哪儿都好。
生的好,清透灵秀,又聪慧,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但凡见过的,没有不夸赞的,虽然的确顽劣了些,但他一向不怎么爱出去,只在内帏厮混,便是折腾些,也不碍着旁人什么,何况他对外一向是进退有度,尽管多是因为觉得自己比别人好,懒怠搭理,但总归是没失了礼数,而且,愿意在家折腾,也是因为他同她亲近,他只在家折腾,也只同她亲近,这何尝不是他的孝心所以,她乐意陪着他折腾。
要说刘悯是个好的,倒也全然不是秦老夫人偏私。
刘悯有时候也的确会发善心,从而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譬如此刻。
“老太太给了她多少钱?无论给多少,都叫她回去吧,她父亲正病着,怎么好叫他们父女分离?换了我,要我同老太太分开,简直是要我的命,活都活不下去,哪还有心力做旁的事?”
对刘悯,秦老夫人一向是有求必应,而且答应的干脆利落,可是,这一回她却只是沉默。
善来的心,整个提起来,提的很高。
她需要钱救爹的命,只要给她钱,她愿意做任何事,她早劝服了自己,可是,如果有可能,她还是想,既得到钱,又保留自己的尊严,她并不稀罕刘府的锦衣玉食,不想留下做没有自由的奴仆,至于做妾,那是比做奴婢还不如了……她宁愿回山里切菜赶鸭。当然,她知道,拿旁人的钱是不对的,不应该做,所以,她是借,哪怕日后双倍偿还,十倍也可以!她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她又要哭了。
她好想把这些心里话,就着眼泪说出来,她愿意将来十倍偿还,回家之后,她会日日在菩萨前焚香祷告,求菩萨保佑好心人,老夫人长乐无极,刘府蒸蒸日上……
可是没有,没有哭,也没有说。
因为她一直是一个很有自尊的人。她从来没有向人求过什么,她觉得不体面,旁人上赶着给她东西,她也向来都是拒绝,她总是很安静,沉默,不问不说话,有时问了也不说,才回乡时,村里人看她生得美,瞧着也乖巧,很喜欢她,孩童无论男女,都爱找她玩,同伴之间也攀比,究竟谁和她关系最好,可是时间久了,人人都瞧出来,她待人一点不热络,石头一样,捂不热的,于是慢慢就没人再找她了。虽然不再见她的人,但是关于她的言语却是半点不见少,好听的,讲她木讷,是遭了灾,吓的,不好听的,说她矫情清高,瞧不起乡下人,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斤两,不懂落架凤凰不如鸡的道理,何况还不是凤凰,竟在父老乡亲跟前摆架子。这些话她其实都知道,但从来也没辩驳过一句,因为觉得没必要,她并不在乎,没人找正好,清净,但有时远远瞧见他们追逐玩闹,心里也会油然产生一种孤单,但要叫她过去融入其中,又做不到。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也会坐下来认真地想,可能自己的确是假清高。
她就是被“清高”两个字害了,要她去求人,且还是这样过份冒昧的事,怎么好开口呢?
只因为人家是好人,就要借给她钱吗?话讲出来轻易,上下两张嘴唇碰几下的事,讲出来的话也好听,十倍奉还,她真会有那么多钱吗?
她自己尚且迟疑,旁人自是更不必讲。
她怕听见拒绝的话。
拒绝是一种否定。
她似乎接受不了。
所以什么都没有讲,只是听天由命。
刘悯是真心的,真心想要善来回去,一是钦佩她的深情高义,愿意尽绵薄之力,二是他也的确不想再听见什么“小奶奶”的话。
他以为他的话祖母会听。
可是秦老夫人十分坚定地讲:“不,她不能走,我要她留下。”
这是最终的结果。
善来听了,并没有产生太多的情感,失望以及悲伤的情绪出乎意料地没有,有的只是一种轻松,一种事情终于落定了,不必再悬心忧虑的解脱之感。当婢女也很好,做妾也并非不能接受,更坏的情形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一直心存侥幸,想要一个更好的结果。更好的结果,有当然最好,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早已认命。
刘悯倒是有许多惊奇和疑惑,惊奇于祖母竟然驳回了他的请求,疑惑于眼前这小丫头身上究竟有什么好竟如此得他祖母青眼。
长的是不错,字也很好,也是有那么一些不凡气度在,也就这些了,再找,找不出来了,好的不见,坏的倒多,首先就是性格,看着就闷闷的,无趣……
刘悯是个少爷,一个有孝心的好孙儿,当然不会为一个婢女同自己的祖母夹缠,当然是祖母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定了,后续也就不再管,所以当即就把善来的事抛到脑后,一头扎进祖母的怀里卖乖。
“老太太怎么今个儿才叫人去接我?可是不想我?我可是一心想着老太太,早想回来,可是老太太不来接,我怕是老太太不想见我,自己也不敢回来,前几日是我不好,气极了,什么都敢做,竟然和老太太顶嘴,真是罪该万死!我真知道错了,老太太再饶我这一回,我以后一定不敢了。”
几句话哄得秦老夫人心花怒放,喜笑颜开,把人搂在怀里不住地摩挲后颈,笑着讲:“别说这样的话,我没办好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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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气是应当的,我只求你别气坏了自己,旁的都不要紧。”
祖孙好一番亲昵。
亲完了,秦老夫人看见茹蕙并善来还在一旁站着,于是先对善来讲了一句:“我先前的话,你千万记着。”这句话说了,才对茹蕙道:“就依我先前说的,你带她去安置吧,晚些再带来见我。”
茹蕙应是,行了礼退下。
善来跟着要走,被茹蕙轻轻扯了一下,善来不解,只是抬起头来看她。
茹蕙有意提点,可是又不好明说,看了一眼秦老夫人和刘悯,见他们祖孙还在说话,没留意这边,于是也就什么也没有说,带着人快步出去了。
善来当然也知道茹蕙是要提点她,只是实在想不出是要提点什么,好在虽然不知道,但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不会当面问,直到了外头无人处,没了顾忌,她才问出来。
“姐姐,可是我方才做错了事?”
茹蕙也是有副玲珑肝肠的人,知道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所以她想了一会儿,直接对善来道:“好妹子,咱们做奴婢的,主子再给脸,也不能忘了本分,刘氏诗书礼乐之家,怎容奴婢轻狂?咱们见人行事,千万要循规守矩,方才咱们退下时,你该和我一般行礼才是。”
善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没守奴婢的本分。
茹蕙又道:“你是才来,所以不懂规矩,不能怪你,不过日后可得留心,别被人抓到了错处。”
她说的很对,善来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对茹蕙道:“我记住了,多谢姐姐提醒。”
茹蕙也点了点头。
两人便继续往前走。
此去是带善来去取帐子被褥,到了管事婆子处,几个人瞧见是茹蕙,都上来大献殷勤。
“姑娘,怎么亲自来?有什么事,叫个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难道还办不妥当?这么远的路,不累坏了?快坐下歇会!”说着便捧了一个板凳过来,旁边的人那着一个软垫。
“姑娘快喝口茶,润润喉咙。”
茹蕙是既不坐也不喝茶,全都笑着推拒了:“多谢几位妈妈好意,本来不该辞的,只是老太太给派了事,时间紧,我不敢歇,否则一定坐下来陪几位妈妈说话。”说着,把善来拽到了身前,道:“瞧,就是她,今个刚进来,老太太叫我安置她,我带她来拿东西。”
此话一出,几个婆子纷纷转了头去看善来,齐口称赞,“长得真俊俏,果然是个美人。其中一个婆子,忙指着里头桌子上的一堆东西,对善来讲:“早备好了!全是好绸缎,只是不知姑娘住哪里,否则我们早送过去了,哪里还会劳烦两位姑娘跑这一趟?姑娘们且等着,我洗个手,亲自给姑娘抱过去。”
茹蕙道:“怎么敢劳烦几位妈妈?要是误了妈妈们的事,可就了不得了,我们既来了,自带走就是了,妈妈们日理万机,难得有清闲时候,多歇一歇,也是我们的孝心了。”说着,眼睛看了一眼善来。
善来心领神会,张口要说话,可是她头一天做奴婢,又是那么一个性子,实在很难做到茹蕙那般能说会道,憋红了脸,也只是说出了一句干巴巴的多谢。
几个婆子却一点不觉得她轻慢,赶忙都围上来,拉住她的手,笑着讲:“姑娘千万别见外,我们几个管府里的东西,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打发人来说。”
毕竟是小奶奶,当然不会怠慢。
5. 第 5 章
善来抱着一顶帐子,茹蕙拿了两个枕头并垫絮,一个叫兰英的女孩则是背着褥单并被絮,三个人慢慢走在甬道上。
善来是住碧梧堂的一间下房里,碧梧堂离福泽堂很近,刘悯小时候是住在福泽堂的暖阁里,八岁时迁到了碧梧堂。
兰英是那几个婆子中某一个的女儿,今年十三岁,在府里做一些洒扫的活计,茹蕙带着善来要走时,她的母亲一定要自己这个女儿帮忙拿东西,拖着人不叫走,等了两刻,才等来人。对此,茹蕙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善来坐着,陪几个婆子说在话,当然,多是婆子们讲,她听,至于善来,她则是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开口讲,只是一味的点头摇头。
兰英看起来很喜欢茹蕙,贴着她,一直和她说话,茹蕙对她也是相当的热情,简直有问必答,对她说了一堆夸赞的话。兰英也对善来有着相当的兴趣,虽然不和善来说话,但和茹蕙说话时,眼睛会不时地朝善来瞄过去。
到了房间,兰英还要帮忙铺床叠被,被茹蕙喊住了。
“可别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别误了自己的活计,孙妈妈脾气不好,你在她手底下,难免要吃苦头,她这个人,说的好听一点,是铁面无私,你有错,她也不会看在你娘的面上就饶过你,要是连累你挨骂,我们可怎么过意得去?你快回去吧,晚些见了你娘,代我们向她道谢。”
兰英爽声应了,但还是又磨蹭了一会儿才走,茹蕙一直笑吟吟地看着她,末了还送了她几步。
兰英走后,茹蕙带着善来铺床,她不说话,善来也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沉默着,只是埋头做事。
突然,茹蕙开口:“今天带你你见的那几个人,都是府里的老人,倒不能说她们不好,只是老太太这些年的心思全在怜思身上,府里的事并不怎么用心管,她们的心也就此养大了,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处事小心些,她们都是不能得罪的人。”
这个姐姐是个好人,善来这样想着,心中充满了对眼前人的感激,亲近之心顿起,正待说话,茹蕙又道:“福泽堂是好地方,怜思更是香饽饽,人人都想捞些好处,所以眼睛时时刻刻都盯着这儿,恨不得把人咬死了……单说兰英,她娘为什么非要她帮你送东西?妹子,千万灵醒些,树大招风,你也算头一份了,别给人可乘之机才好。”
原本要说的话,此刻堵在喉咙里,说也说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一颗心却往下沉,且还不知道要沉到什么地方去。
茹蕙的话,善来是相信的,这就是做人的苦处,只要到了人多的地方,一定逃不掉,家里好,可是已然回不去。
不知道爹现在如何了?老太太可会践诺?姓王的大夫,今天能到家里吗?她不能再回家去,怕回去了,再出不来,爹不会同意她卖身的,她十分笃定,所以她不要回去,她想要爹活下去,如果爹没有了,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一个人在山里养鸡鸭吗?
只要爹活着,即使他有了新妻子新儿女,她也是高兴的。
房间里静悄悄,只有茹蕙走动的声音,咯吱咯吱。
好安静啊,家里就没有这样安静的时候,鸡鸭总是不分时间地叫,山里也常传出野兽的声响,夜里会老鼠在房梁上走,吱吱地叫,偶尔还会踢倒东西……
一入侯门深似海。
七个字蓦然兜上心头,叫人登时心痛神驰。
深似海啊。
这时候,早已离去的春燕,手里提着个食盒,悄悄地进了房间,茹蕙停下手里的事,转过身笑眯眯地看她。
春燕先看茹蕙,笑得有几分不自在,手指着善来,说:“我来瞧瞧她。”
茹蕙道:“应该的,你们到底是同乡。”又说:“你们说话吧,事差不多好了,我去向老太太复命。”说完,就要走。
善来明白,这是能叫她和春燕单独说话,她是初来乍到,整个刘府,只有春燕和她还算亲近,见面说两句话,她多少能安心些。
茹蕙姐姐这样贴心,真是一个好人。
善来又一次这样讲。
春燕见茹蕙要走,忙举起手里的食盒,说:“我不敢误你的事,不过多少吃些,不费什么功夫。”说着,已经打开了食盒,把里头的几盘糕点摆到了桌子上。
茹蕙不肯吃,摆着手道:“油腻腻的,吃脏了手,不好洗,还得去见老太太呢。”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口。
春燕倒是没再说什么,善来却追到了门外,虽然也没说什么话,但好歹是送了。
她的确是不爱说话,茹蕙早知道了,所以即使她没说话,茹蕙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意,当下笑着对她说:“别送了,你回去歇一歇吧,等会儿不定有什么事呢。”
茹蕙走出好远,善来还在门口站着,目送她。
春燕从屋里出来,见此情状,说道:“你和她倒亲近。”
善来认真地点头,“茹蕙姐姐是好人。”话里有无限的深情。
春燕只是说,“进来吃糕吧,要凉了,凉了不好吃。”
两个人进去,还不及坐下,春燕就已经拈起一块绿豆糕吃起来,边吃边有些得意地说:“这个是她们给我的,因为我爱吃。”
善来不动,只是看着春燕吃。
春燕又把碗盏朝善来推了推,“你吃呀,不饿吗?”
她这么一提醒,善来猛地就觉到了饿。
早该饿了,今日一整天,只在清晨入城时,吃了半个春燕在城门口买的包子,给她买了两个,但是她竭力地吃,也只吃下去半个。
眼前是各种各样的糕,都是善来没见过也不知道名字的,个个香气逼人,油脂气,花香米香豆香,几乎要把人香晕了,善来伸着手,竟不知道要吃哪一个,因为哪一个都很想吃。
看她迟迟不下手,春燕有些急了,“你吃呀!这都是我们李大娘特意给你做的,你得吃呀!你不吃,我不好跟她交代啊!这绿豆糕我都吃一半了!”
春燕是刘府厨房烧火的,李大娘是刘府的厨娘,专管白案。
善来很饿,可是有春燕这些话,再饿她也不敢吃了。
茹蕙才提醒过她,千万不能叫人抓到错处。
春燕见她不但不拿,甚至连手都收了回去,更急了,“你怎么回事?”
善来还不知道该怎么和春燕讲,春燕就已经变了脸色,两条眉拧着,双目圆睁,“怎么,瞒我?你这才飞上枝头,就把我忘了?”
这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原原本本立刻讲给春燕听。
“姐姐,我心慌得很,就怕做错事,现在简直连手脚怎么摆都不知道了。”
春燕嗤了一声,问:“怕什么?能吃了你?”
善来丝毫没有得到安慰,既当了奴婢,就是案板上的肉,还不是别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真吃了你,又如何呢?即使不是被吃,也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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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下场,怎么不叫人心慌害怕呢?
“别怕,都是她吓你,要不是我急着吃糕,早就和你说了……”春燕忽然停下来,眼睛往门外瞄,并没瞄到什么可疑的,可即使这样,也还是不放心,轻轻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了,才又回屋里坐下,外头没人,她安了心,但是再开口时,声音还是低了不少:“那个茹蕙,看着是个好的,其实心黑着呢!依我看,她就是有意吓你,和你说那些话,是向你示好,好叫你信任她,你看,你不是就是入了她的套,觉得她是个好人,信了她的话,连个糕点也不敢吃!”
善来几乎听愣住了,“……怎么会?”
“怎么不会!”春燕板起脸,身子也坐得更直了些,“你才来,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一样了,我在这儿好几年了,说一声见多识广也不为过,好妹子,我还指着你呢,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这个茹蕙,表面上贤惠,实际根本不是好人!我刚来那年,府里有个丫头,叫月娥,跟我差不多时候被买进来的,比我大两岁,十三,她娘原本是西南地界的人,会一手好针线,她爹是咱们这人,贩茶的,做生意到西南,见了她娘一面,喜欢的不得了,就娶回了家,本来都挺好的,哪知道她爹竟染上了赌,生意不做了,家产也赔了个干净,后来更是喝酒死了,她娘就靠给人绣东西养活一家人,眼睛熬坏了,眼看生路要断,她娘没办法,就把她卖了……她是她家最大的,从小帮她娘做活,她娘的本事,她全学会了,老太太听说她女工好,就叫她给少爷做衣裳,她是有真本事,做出来的东西,少爷喜欢,老太太当然也喜欢,又是赏东西,又是提月钱,风光得很,可是后来,她不当心,给少爷做衣裳时,没收拾好,针裹在衣裳里,少爷穿衣裳的时候,扎进肉里两三寸!老太太大怒,就把她赶了出去,也不知道人牙子最后把她领到了哪里……”
“我第一次见月娥,是她来厨房偷东西吃,她总是很饿,吃很多,也许是在家饿怕了……她被领走前,我去见她,她哭得厉害,我也哭了,我怨她不争气,不好好做事,落得这个一个下场,怪谁?她说她好不容易有了好日子过,珍惜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好好做事呢?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后来有一回,我躲懒,在邻水亭子下的大石头边睡觉,结果被哭声吵醒,迷迷糊糊间听那人哭着说什么,月娥的事,我好歹也替你出过力……我吓得不敢动弹,等她们走远了,我才走出去,远远地看了一眼,就是她和青蓉,青蓉你没机会认识了,她早两年犯了错,私通外男,据说老太太动了大怒,但是最后也没怎么着,放她到外头嫁人了。”
“别以为我是冤枉她,这事后来我想了,月娥没来之前,少爷的衣裳都是茹蕙在做,月娥抢了她的风头,她就所以就伙同青蓉,赶走了月娥,果然月娥走了后,少爷的衣裳还是她来做,要我说,青蓉的事,里头说不定也有她的手笔呢!”
“好妹子,你别不信,我好多话都还没来得及和你讲呢,这个茹蕙,我就只说一句,这两年她私下正和少爷那边的大丫鬟云屏较劲,云屏脾气可不好,现在来个你,她肯定是要拿你当枪使,你且往后瞧!和你说这些,是让你有个防范,别到时候被卖了还给人数钱,傻不傻?你肯定不是傻的,就是你现在,才到这里来,人生地不熟,心里肯定害怕,她只要略施小计,你就不归顺她了吗?你说是不是?”
6. 第 6 章
春燕提着食盒走了,她不能待太久,因为有活要做。
天要晚了,风哗啦哗啦吹着竹子,竹影投在白窗子上,很有些孤寂意味。
善来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脸上一阵阵的发热,热完了,就是冷。
她很觉得恐慌。
因为她发现在这里她谁也不能相信。
她不应当轻易地认为茹蕙是个好人。因为茹蕙自己也讲,老太太不怎么管事,底下人的心早被养大了,茹蕙叫她小心,这没错,所以对茹蕙,她也得小心。
春燕也未必完全可信。春燕有恩于她,她若是个有良知的人,便不该做此想,可是春燕话里话外,都是想从她身上讨好处的意思,既想好处,不免要动心思,口里讲茹蕙吓她,难保不是拿茹蕙吓她。
人心难捉摸,这地方简直没有靠得住的东西。
再晚些时候,茹蕙过来,说带她去见老太太。
到的时候,老太太正吃晚饭。
一张饭桌,坐两个人,周围站着十来个丫鬟,布菜的,捧箸的,端盂的,拿巾帕的,打扇的,执拂尘的……
老太太年事已高,饭量小,这会儿已经吃好,动筷也只是给刘悯夹菜。
刘悯倒是一直在吃,吃得很慢,小口小口地吃,细细地嚼。
茹蕙领着善来在丫鬟堆里站着,并不发出声音,丫鬟们也是目不旁视,只专心盯着手里的物什,等候指令。
老太太心里也是念着,正要问,不料抬头就瞧见了人群里站着的善来,当即笑了起来,招手道:“快过来。”
善来便走过去,因有前头茹蕙的那番叮嘱,这回便没忘了行礼。
右手放在左手上,握拳搁在腹部正中央,同时右脚后撤一小步,两膝微曲,伏身颔首低眉。
挑不出半点差错的一个福礼,看得秦老夫人心中纳罕。
乡野女子,行礼时却这般婀娜娉婷,可称得上仪态万千了,哪里学的呢?竟比她娘家几个侄孙女还要好。
真好,不愧是她一眼相中的,真是越看越喜欢。
秦老夫人握住善来的手,拉着她又朝自己靠近了些,笑着说:“要你来,是为了告诉你,去你家的人回来了,王大夫已经给你爹开了药……”
善来今天第一次真正感到快乐,怕赶不及似的,连忙问:“我爹可还好……”言语未尽,泪已先落。
“他不大好。”秦老夫人收了笑,缓声道,“他不要我的钱,闹着要你回去,急得晕了,好在有王大夫,安抚住了他。”
善来的心一瞬间揪紧了。
她就知道。
“他……”
一开口,就是哭音,话是说不下去的,只是哽着,她自己也觉得是不体面,于是头侧到一边,抬起手,拢挡着脸,哭得肩膀上下颤动,楚楚可怜。
秦老夫人也忍不住要落泪了。
她一生顺风顺水,并没怎么有过艰难时候,可是相依为命的苦,多少却吃过一些。
两个人,我倚着你,你靠着我,彼此支撑,一个人没了,留下另一个人,该怎么办?
善来的眼泪,使秦老夫人产生了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
好在她还有钱。
秦老夫人喜欢善来此刻流下的眼泪,因为能证明这小孩子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又美又有情义,她愿意讨好她,她就要拴住她,怎么都不放手。
她的手攥紧了。
“好孩子,你爹对你好,正因如此,你做子女的,应当加倍回报才是……”
这么一句话,定住了善来的心。
是的,她必须回报,无论怎样,她都得尽孝,因为爹对她好,从来没有不好过。
秦老夫人又道:“你安心在这儿学几天规矩,学好了,先回家一趟,瞧一瞧你爹,父女两个说说话,叙叙情,那时你爹也该好一些了,看完了他,你再回来。”
善来抬起脸,愣愣地张着一双带泪的圆眼睛。
她想,老太太一定是个好人。
秦老夫人转过脸,看向一旁一直站着不说话的茹蕙,吩咐道:“打明个起,你来教她,只教书房里头的事,叫她知道要做什么活。”又叮嘱,“要好好教。”最后,还是看善来,笑盈盈地道:“今天的烧鸭和八宝汤不错,你带回自己屋里吃吧。”
善来带着秦老夫人赏她的两道菜回去。
她很饿了,两道菜就在眼前。
烧鸭看着金黄酥脆,香味浓郁,八宝汤闻起来既鲜又香。
当然是很不错的。
可是旁人已经吃过了,这是剩下的,是剩饭,再好,也是剩饭。
善来不愿意吃剩饭,她倒也不是没吃过剩饭,但自己家的剩饭,同旁人的剩饭,还是不一样的。
旁人的剩饭,再好,似乎也和残羹冷炙四个字沾边,而且来自上位,像是施舍,或是恩典。
善来已经认定秦老夫人是个好人,但是她的剩饭,善来也还是不愿意吃。
其实谁的剩饭,善来也不愿意吃,哪怕赏菜的是皇帝,也还是不愿意。
不是没劝过自己,卖身为奴的事都做了,何必在意两口剩饭呢?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叫人知道了,难免要被说一句不知好歹。
可心里就是过不去。
所以仍然只是看着,再饿,也只是看着。
但是也不能一直看着,万一有人过来,问起来,该怎么说呢?说了,说得不好,传出去了,会闹出事来吗?
因为她正身处莫大的困难和危险之中,便不由得变得敏感多疑,仿佛人人都要害她,她必须万分小心,才不至于被伤害。
好在,春燕又来了,过来送桃子。
一进门,就直说好香好香,“好妹子,这是在吃什么?”
善来依实说了,又请春燕坐。
春燕慢慢坐了,眼睛一刻不离桌子中间的汤碗。
见她如此,善来踌躇了一阵儿,问她:“你要吃些吗?”
“我吗?”春燕盯着善来的眼睛,食指伸出来,回转指着自己的脸,声音扬得高高的,“问我吃不吃吗?我真的可以吃吗?”
善来没说话,只是默默给她盛了一碗汤,满满一碗。
接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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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春燕的一双手,甚至整个人,全都抖得不成样子。
一碗汤,她一口气全喝光了,一点没停歇。
看得善来心惊,忍不住去拉她的胳膊,“慢些吧……”
汤喝完了,春燕还是没有放下碗,双手捧着,低头看着,慢慢的,眼中就结了一层水壳。
善来不明白,怎么就哭了?
“你怎么了?春燕姐姐?”
春燕没说话,只是看着碗,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善来不敢再说什么了,但是手没有拿开。
好一会儿,春燕才终于又有了动作,她抬头,看善来,问:“我能不能再喝一碗?”
善来连忙又盛了一碗端给她。
春燕这回是慢慢地喝了。
喝完了,她对善来道:“熬这个汤的火,是我烧的。”她哭起来,“我烧了四年的火,头一回尝到这个汤的味儿……”
“我每次回村里去,都打扮得光鲜亮丽,人人见了,都夸我好命,还说要是自家的孩子也像我这般有出息就好了……但是我自己清楚,我不过是表面光,硬撑的,我在刘府,只是个烧火的,整日烟熏火燎,满身烟气油味……每次她们来厨房要菜,我看着她们,真是好羡慕……所以我每次回家,都把自己打扮成那样,果然,村里人也像我想她们那样想我……可是来厨房要菜的,也不过是个跑腿的,真正体面的,嫌厨房味重,来也不来的……你说,都是人,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不敢和主子比,就是她们几个大丫头……就连小丫头,也因为是家生的,觉得比我们外头买来的高贵,看不起人……你知道,我在家从来没吃饱过,长得小,到这里时,不过比锅台高一点,可是各种活,都要干……没人愿意和我说话,好不容易认识一个月娥,还被赶了出去……我不瞒你,是因为你的事,我才第一次见到老太太,第一次进福泽堂……”
听了这些话,善来心里酸涩无比,忍不住去握春燕的手,握得紧紧的,企图给她安慰。
几乎是瞬间,春燕反握住善来的手,眼睛盯着善来的脸,满脸热切。
“可是现在都不一样了,我有你了,好妹子,你可知道,老太太只给少爷和表小姐赏过菜,丫头里头,你是头一份,而我沾了你的光,喝到了她们谁也没喝过的八宝汤,你不知道这汤做起来有多繁琐,食材要早早地泡,还要吊汤,最后微火煨,主子不点名吃,谁也不碰的……现在想来,我真是太明智了,我也不是聪明人,在这府里一点话也不上,那会儿是怎么有胆子和你说要你来这里的?还有福泽堂,我是怎么敢去的?那么远的路,我竟然没在路上就被吓跑……”
“所以,这都是命啊!命里注定你要来这儿,命里注定我要发达!好妹子,咱们是近邻,邻在家的时候就好,我还记得那十三个鸡蛋,你心里有我,我当然也记着你,现在咱们都离了家在这儿,更得相亲相爱才是,我是不如你,但你总有用得到我的时候,将来你得了势,可千万别忘了我!你得提拔我去管厨房!你是不知道,厨房里的油水,多得简直吓死人!我一定要有好多的钱,插金戴银穿绸缎……”
7. 第 7 章
善来是被人摇醒的,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摇醒她的,也不是旁人,正是茹蕙。
对善来,茹蕙有教引的责任,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的,茹蕙不敢懈怠,因此天不亮便起了身,洗漱穿戴后便到檐下坐着,单等着善来起身,直等到不能再等,才推开门到里头亲自把人弄了起来。
茹蕙心里是有气的,这么些年,除了主子,还没人叫她等过,更气的是,她再有气,也不能表露出半分,人前还是得笑,而且还要笑得柔和温顺,怎么不叫人恼恨呢?
谁叫她是个奴婢呢?
主子一句话,比天还大。
“好妹妹,怎么睡到这时候?天不早了,你得起来了。”
笑吟吟地说着,还抬手为善来拢了拢睡散了的头发。
善来也不想起晚的。
夜里她根本没有睡着。
其实是想睡的。
提携玉龙为君死,她既认定了秦老夫人是个好人,心里便想着一定要答报恩情,秦老夫人要她学规矩,她就认真学伺候人的规矩。且春燕的话也稍微使她感到宽慰,世上并不只她一人命苦,虽然各人苦处不同,但想到世人皆苦,一时竟也不再觉得哀怨,做奴婢就做奴婢,明日还没来,明日是好是坏,明日来了,自有分晓,今日何必自苦?便是不好,也未必就活不下去,千百年前就讲,天无绝人之路,她原先也以为爹是完了,现在不也好了吗?这样想着,真的就觉得豁然开朗,若释重负。
可还是睡不着。
高枕软衾,芳香怡人,四周也不闻鸡鸣犬吠,也没有老鼠爬动的声音,安静得简直不可思议,可就是睡不着。
眼睛一闭上,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各色的人脸,各样的声音,爹金纸一样的脸,高亢急促的咳嗽声,柴火的毕剥声,来探病的许多人,你一言,我一语,黄寡妇,披头散发,坐地大哭大骂,春燕,那个茹蕙,不是好人,茹蕙,言笑晏晏,老太太,谈笑风生,才过了十岁生日的长得比女孩子还要秀气的怜思,飞扬洒脱,可是看她时皱着眉,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她怎么也睡不着了,闭眼前那些奋力的劝解,全成了徒劳,或许她也有睡着的时候,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因为她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想着这些事情,一直清醒到天亮,窗棂已然泛白了……
她已经不打算睡了,睡也睡不了太久了,她卖身做了奴婢,睡觉起身,都是别人说的算,她自己做不了主,然而天真的亮起来的时候,她却倒头睡了过去。
她自己是不知道的,做梦,也是不知道的。
一处大泽,雾霭氤氲,朦胧恍惚,前后彷徨,左右踟蹰,正是犹豫之间,脚下忽然冒出许多水鬼夜叉,狞着苍青的脸,拖着人要往水里去,纵然全力挣扎,却终究还是被黑水吞没了口鼻……
醒来已经知道是梦,可还是恐惧,那刺骨的寒冷仿佛还在,不由得人瑟瑟发抖,汗如雨下……
茹蕙也吓到了。
已经醒过来很久了,可依旧是一副双眼无神的样子,不住地在抖。
“是做噩梦了吗?”
没有得到回应。
状况似乎很坏。
茹蕙想,我是担不了这个责的。
于是站起来,边说边要往外走,“我去禀报老太太,这得叫大夫来看了。”
“不要!”
善来大喊,同时伸手抓住了茹蕙的袖子。
“我并没有事,姐姐,不必告诉旁人。”
茹蕙心里还是那样想法,人现在是交给了她,她不能不小心,但是也不能得罪,她想了想,还是坐回去,声音是更加的温柔体贴。
“可是你的脸纸一样白,真的不要看大夫吗?”
“不需要的。”顶着一张没血色的脸,善来再一次拒绝,为了使自己的话可信,她愿意同眼前人说更多的话,“……只是吓着了,而且,也不是第一回了……没什么事的,我缓一缓就好了……”
茹蕙问道:“不是第一回了?”
善来点了点头,道:“好多回了,梦里都是一样,望不到边的大水,我一个人,突然冒出来好些鬼……”
茹蕙道:“应当是第一回做这梦的时候吓到了,心里存了怕,就会常常想起来,我认识一个人,小时候家里遭火灾,她吓到了,后来就常常梦到火,她自己的原话,火追着她,怎么也扑不灭,她急得哭,一哭,就哭醒了……”
“是这样的!”善来连忙赞同,“我就是吓得很厉害……”
她的眼睛真的很大,这会儿空洞地张着,更显大了,大得仿佛只有眼白。
然而还是很漂亮。
茹蕙叹了口气。
“真的不需要大夫吗?”她问。
“真的不需要。”善来再一次答。
“好。”茹蕙点了下头,站了起来,说:“你既然无事,那便快起身吧,今日要去仰圣轩,少爷也要去,你不能比他晚。”
善来穿着新衣裳,热水洗了脸,头发梳得很光,扎了两个髻,瞧着真是光鲜亮丽,然而眼下两团乌青,她是白玉一样的皮肤,白得很通透,因此,更显得那两团印了。
她没有睡好,但是需要有精神。
因为是奴婢,要伺候人,现在不伺候人,可是要学着伺候人。
仰圣轩,离碧梧堂很远,两个人慢慢走,要走几乎一盏茶的时间。到了,就看见三间大屋,高耸在松柏间。
仰圣轩里有数千本书,刘氏累世珍藏,悉数存于其中,仰圣轩早先也不是书房,是藏书室,是现在的老爷,在家读书的时候,为图便宜,改做了自己的书房,当然,仰圣轩这个名字,也是老爷那时候改的,刘氏只一棵独苗,自然是他说了算。现在,刘府的独子,也是在这里读书。起先是不愿意的,因为远,夏天热,东天又冷,走许多路,辛苦,是老夫人,一次次地哄,说什么,父亲就是在那里读书,读了十几年,有了出息,给亲娘挣来了诰命,祖母也盼望你有出息,给祖母添光,说了几次,也就同意了。所以这一代刘氏的独子,也还是在仰圣轩里读书。
这些都是茹蕙在路上同善来讲的。
茹蕙讲话时,声音总是放得很柔,而且脸上一直带笑,她生得也很好,眉眼舒展,眉是长眉,修得纤细优美,唇也细,很文秀,搽着口脂,也涂胭脂,薄薄的一层,从颧骨涂到腮,很有妩媚气,她的美,是一种标准的精致的美,但是没有距离,因为她一直是笑着,很显谦恭,望之可亲,一看,就是一个好人,一个温柔贴心的姐姐。
善来想象不出她作恶的样子。
但心里对她始终防范着。
她说的话,善来每一句都记着,可是不信,因为不知道是真是假,是否有陷阱。
但是她真的有一种本领,能叫人相信,她说的就是真话,是为你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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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来真的有些恍惚了。
她想,不是眼前这个人太高明,就是她受了骗。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仰圣轩。
仰圣轩里还没有其他人,东西摆的乱糟糟。
茹蕙从长榻上拿起一本书,线装本,品蓝的书皮,她转身,把书递到善来眼前,问:“上头的几个字是什么?”
善来看了,答:“是庄阁集。”
茹蕙点了点头,说:“很好,果然是识字的。”又问:“你认识多少字?”
善来想了想,摇着头答:“不知道。”
茹蕙有些好奇了,“不知道?”
“是的,没有数过。”
茹蕙又拿起几本书,叫善来认。
善来一一答了。
茹蕙沉默了一阵儿,而后笑道:“我信了。”又说,“真羡慕你,识得这么多字。”
这话善来不知该如何接,因此没有出声。
茹蕙说:“府里识字的不多,少爷,老太太,账房的几个先生,还有含翠……含翠你一定不知道是谁,就是先前在这里伺候少爷笔墨的丫头,也是我先前说的,那个一直梦到火的人……她爹是个教书先生,在那场火里死了,家里没办法,就把她卖了,她命好,来到了咱们府上,少爷又愿意抬举她,大家都羡慕她,因为就她一个人识字,都想请教她,可是她忙,总是没功夫,即使这样,大家也还是说,等她闲下来了,教我们认几个字,都等着呢,她却福薄,早早去了……怪可惜的。”说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善来听了,不敢说话,甚至气也不敢出,因为脑海里有非常可怕的想象。
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讲什么,要她顶替含翠,教她们识字吗?要答应吗?含翠为什么不教?不答应的话,会怎样?
善来小小地吞了一口吐沫,一动不动地等着茹蕙下头的话。
茹蕙倒是没让她等太久,只是话锋倏然一转:“你的活,就是在这书房里,摸清每本书在哪儿,主子要,你就拿给他,没看完,就收到一边,看完了,你就把书归到原位,主子渴了饿了,你到外头说一声,自有人递东西给你,你拿进去就是,要是困了要睡,有吩咐,你就依吩咐做事,没吩咐,你守着就是,还有,就是笔墨纸砚,会研墨吗?”
善来愣了一下,又仔细想了想,不敢说会。
她没磨过墨,家里没有墨,她都是在地上写,写桃符时,墨是磨好的,她只需要写,快些写,但是应当不难,似乎只是水加墨,但是大户人家里头的规矩,她一点不知道,还是不托大的好。
茹蕙也是个利落人,看她迟疑,便不再等她的答案,转身走向一处书橱,打开了,朝她招手,“你来。”
善来走过去,看见各样式的东西。
“都在这里,得认清楚,要什么,你就拿过去。”一边说,一边从里头拿出块墨锭出来,到书桌去。
“砚台,镇纸,笔架,笔洗……”依次指过,又指窗边,“清水在那儿,先把砚台拿到那里去洗,洗干净,然后加清水,不要太多,然后竖直握住墨条,就像这样,力度要正好,然后,画圈,久就浓,淡的话,就不要磨太久,加水也可以,墨用过后,要晾干才能收起来,砚台也要洗,洗过的水,端出去倒掉……”
茹蕙很细心地教,善来也很认真地在听,两个人都心无旁骛,全然不管旁的事,所以有人出声时,两个人全都吓了一跳。
8. 第 8 章
“怎么研墨也要人这样教,你真会写字?”
说话的当然是刘悯,穿一件松枝绿的轻便袍子,戴小冠子,披头发,一边说着话,一面往屋中来。
见他来,茹蕙笑着向他行礼,行礼时,眼睛稍稍往旁边转了一下。
善来注意到她这眼神,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连忙也有样学样地矮身施礼。
茹蕙在一旁想,不但美,而且聪明,眼睛尖,脑筋也转得快。
可是聪明的善来正做着一件不太聪明的事。
主子问她话,她却不答。
不答不是因为答不出来,而是不想答。
一个奴婢,不想,就是有错。
可她就是不想答。
因为话不是好话,问话的人也是不怀好意,答“不会”,怎么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当然是不行的,可是答“会”,自己又不甘心,因为他分明是寻衅,若是顺他的意为自己辩解,便是认下了这份屈辱,真正奴颜婢膝了。
好在有茹蕙在一旁帮腔。
“她当然会!她怎么不会?那会儿我们都在呢,亲眼见的,她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而且字好得很,老太太也夸呢。”
这样答,当然也没逃掉受屈辱,但因为不是从自己口中说出,便还勉强可以当做是和自己无关。
不过有些人实在太过分,不依不饶的,追着咬。
“是吗?可是我又没见着,怎么知道你说的就是真的?这样吧,你现写几个给我瞧瞧,我亲眼见了,也就信了。”
善来还是没说话,也没动弹。
因为她曾经在村里见过耍猴的。那个一手提着个铜锣,一手牵只拴锁链的猴子,锣响了,人围过去,耍猴的就说,快给各位作个揖,那猴子就团团转着给人作揖,人群大声叫好,耍猴的捋着长须,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她当时远远地看着,想的不是那猴子好聪明竟然能听懂人话,而是猴子好可怜,要做这许多人的笑料。
现在她也要做猴子了。
她不愿意“作揖”。
可是没办法。
猴子作揖后拿到了耍猴人给的桃子,她必须“作揖”来换取钱财,没办法拒绝,因为还没“作揖”的时候,钱就已经被她用掉了。
不“作揖”也不行,言出必行,愿赌服输,不行的是小人,不服也是小人,不用旁人看不起,自己就要先看不起自己。
所以她拿起了笔,平静地问:“写什么?”
刘悯略想了想,说:“还是写你的名字吧。”
姚善来,三个字一气呵成。
善来很少有机会在纸上写自己的名字,但自昨天起,这已经是第二回。
善来写过字后,刘悯就一直没说话,只是低头看字。
善来也没说话。
不该说话时,茹蕙是从来不张嘴的。
所以屋里有些过于安静了。
安静到叫人感到不安。
茹蕙觉得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了,她决定开口,开口前,一定得先笑。
她已笑出来了,才要张口,刘悯这时候说话了。
“茹蕙姐姐,你代我去和老太太说,我想要那两盆红珊瑚,过几日带去给张怿做生辰礼物,问她答不答应。”
茹蕙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话,转身慢慢地退了出去,临出门前,转头看了善来一眼。
就是这一眼,使善来发起慌来。
什么意思呢?是为我担心吗?这位少爷的脾气似乎的确不太好……
心怦怦跳起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动了……
他指着桌子,说:“你现在写我的名字。”
刀落下了,原来只是这样,善来松了一口气。
可是。
“你的名字是什么?”
刘悯生气了,“你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
这怎么行呢?他可是少爷,她怎么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善来的确不知道,她只知道怜思,而且只知道是这么音,要问她究竟是哪两个字,她也是不知道的,又没人和她说过,她不知道,是应该的。
她懵懂的表情很好地展示了她的无辜。
刘悯忍住恼,瓮声瓮气地道:“少爷我的名字叫做刘悯。”
因为怜思,善来瞬间融会贯通,“悯”是这个悯,“怜思”是这个怜思。
刘悯,怜思。
猜谜似的,猜对了,心底忍不住雀跃,抬手,一挥而就,干净利落的两个字。
刘悯低头看字,看了很久。
再抬头的时候,眉心攒在一起,很忧愁的样子。
“怎么会写这么好?”他小声地说,“怎么能写这么好呢?”
他现在承认祖母的话了,她的字的确是比他的好。
可是,怎么能呢?
“你和谁学的字?学了多久?”
讲过无数回的话,驾轻就熟,甚至为免麻烦,那些还没问的,也一并说了。
“啊?生病全忘了?”
听呐,连这句话,也是听熟了的,半点新奇没有。
可是,他紧接着又说,“那一定是很重的病,你当时必然吃了很多苦。”
善来安静着,受了很大的震动。
这是头一回,有人和她说这样的话,在听了她的悲惨故事之后。
当然是吃了很多苦,发烧,整日的发烧,烧得撑不住,只是睡觉,睡也睡不安稳,哭着,两只手不住地抓,嘴里喃喃地喊:“娘……娘……”
这是姚用后来说给她听的,她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不但这个不记得,哪个都不记得,不记得爹,不记得娘,不记得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病好后,一个月没有说话,见人就害怕,就连自己爹,动一动,也会使她害怕,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怕什么,直到回了会仙镇,才好些。
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爹重病,病得要死,自己卖身做奴婢,到一个全然不熟悉的地方,把性命交给旁人……也害怕,可是没有当初怕。
当初的怕,无论回想多少回,也还是想不出怕的理由,仿佛那怕是根植在骨子里,生来就带着的。
那是她所知道的,人生最艰苦的一段时候。
现在有人和她说,她必然是吃了很多苦……
她认为自己得到了安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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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这个人是她的知己,看着他,不知不觉的,眼泪就淌下来。
这眼泪并非是为他而流,是为她先前受过的苦。
可是她心里想的,刘悯并不知道,他只看到她哭了。
他吓了一跳。
好好的,也没说什么,怎么就哭起来了?
他想了想,不觉得是自己的错,是这小丫头矫情饰貌,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尤其丫头,对她好了,她就做起姿态来,想要好处,他见得多了,而且他从来不认为哭是什么好法子,甚至有些蠢了,即使她哭得很好看,也还是蠢。
但她的字是真的写得好,比他还好,她还愿意卖了自己去报生养恩。
这样想,她其实还是挺好的,跟先前见过的那些蠢人不一样。
所以,他愿意原谅她,只要她不再哭。
善来并没有听到刘悯心里的话,但是她不再哭了。
她哭不是为了刘悯,不哭也不是为了刘悯,她是不喜欢哭。
这样哭起来,她自己也没想到,被人看见她哭,更是不好意思。她总觉得,流泪是不好看的姿态,因为会叫人看出她的软弱,旁人窥见了她的脆弱,或许会可怜她,并向她伸出援手,但是由此趁虚而入也并非绝无可能,她讨厌别人的怜悯,同时也防范暗害,所以,最好是不哭,旁人什么都不知道,便没有可乘之机。
她及时地修正了错误,手指快速地在两边眼角一扫,一点痕迹也不留下,顷刻间,她又变成了那个冷冷淡淡,假清高的冰美人。
但是刘悯不觉得她是假清高,她这是孺子可教也,他很满意。
所以他恢复了再和她交谈的兴致。
“听说你还会画?”
善来也急于从方才的困窘中脱身,于是很利落地应了一声是。
如果她说的是实话,那么刘悯对她简直就是欣赏了。
“现在能画吗?你都会些什么?”
善来说:“你想我画些什么?”
刘悯心想,好大的口气,所以他的语气变得不好了,“我说了,你就能画?”
善来想了一下,改了口,“也未必,我只会些简单的,而且也未必画得好。”
这样才对嘛!刘悯满意地点了点头,“没事,会画就已经很难得了。”语气好似施恩。
“那画什么呢?”
“就画竹子吧,有笔有墨有纸就够了,不需要再找画具,费好一番力,收拾也麻烦。”
善来也同意,便道:“竹子常见,倒还会几笔。”说着,手腕挥动,简略几笔,竹竿跃然纸上,再添,便是枝,而后是叶,竿粗枝细叶大,笔简意足,挺劲朴拙,画完又觉得光秃秃的不好看,勾了几笔,又添了山石,虽然还只是小小一方,但好歹可算是完整的一幅画了。画完,停了笔,站直了,转头去看刘悯,也不知怎地,嘴里忽然就冒出一句:“请指教。”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这话根本没什么说的必要,言多必失,何况是没用的话,心里不由得懊悔起来。
不过话既已出口,那就安心等指教吧。
她要等的,是刘悯的指教,可刘悯能给她什么指教呢?
刘悯早呆了。
9. 第 9 章
刘悯不爱读书,一点不爱。
读书,坐着,还要坐得端正,坐一整天,听人讲大道理,之乎者也,抑扬顿挫,听得人要昏过去,昏不过去,因为先生不许,先喊,喊个几回,要是还昏,就打手板。
先生是个老学究,方圆百里有名的,生了几个女儿,没有儿子,他家的女儿,听说出嫁前从没出过家门一步,这是大家小姐的教养做派,嫁出去后,也没丢他的人,贤名显著,因此几个女儿,都是百家求,先生很以此为傲,以为尽管这辈子没考出功名,但养出了这几个女儿,这辈子便没有白活。对学问,先生是很虔诚的,只要手里有书,便立即抬头挺胸,读书,读得抑扬顿挫,脑袋后仰,转个圈,再回来,要是读到什么警世名言,便停下来,再读一遍,或者两遍。刘悯不爱读书,在老先生眼里,简直是犯了死罪,可是刘悯的祖母给他很多钱,所以他也不便说什么,只是面对刘悯时,脸上从来只一个表情,眉心皱在一起,嘴抿着,露出下半张脸上的几道深痕,刀挖出来似的,好像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不信任。
刘悯很不喜欢这个先生。是因为不喜欢读书而不喜欢这个人,还是因为讨厌这个人才厌恶读书,刘悯自己也分不清楚,不过不重要,因为结果都一样,他早就是既讨厌读书,又讨厌先生。先生留长须,柔顺清逸,仙气飘飘,同先生的女儿一样,是先生生平得意之处,总是拈在指尖不住把玩。但刘悯却因为先生的这把美髯,背后叫他老山羊。
可是再不喜欢,也不能把人换掉,因为这个人,是他父亲指定的。
读书本就枯燥无趣,哪有游山玩水来得逍遥自在?何况又有这么个不喜欢的人在,能学得好才怪。
可是又不能学不好,因为他毕竟是探花的儿子,学得不好,带累他爹的名声。
他爹的名字,在萍城,乃至全天下,都可谓是如雷贯耳,十四岁的秀才,二十岁的解元,二十一岁的会元,殿试点探花,天纵奇才。探花是一甲第三名,只是第三名,未必是他的学识不如前两个,而是他年轻,又生的英俊。二十一的探花郎,第三名不是遗憾,而是一种锦上添花。
探花郎的独子,生下来至今,走到哪里,都是上宾。
刘悯承认自己的确因为这个头衔得到了许多好处,所以他愿意维护他父亲的名声。
再不喜欢读书,也还是硬着头皮读。
好在他实在聪颖,悟性高得吓人,随便学,也比旁人好得多,毕竟是探花郎的儿子。
可是探花郎儿子的字,比不上一个乡野丫头。
字比不上,画也比不上。
这怎么能呢?
然而确实如此。
“她怎么能是一个丫头呢?”
她不应该做一个丫头,太委屈她,她是真正有才华的人。
可是不做丫头,她怎么办呢?
她家里很不好,即使父亲没有生病,家里也没有钱财,吃穿已经不容易,哪里还能供她写字学画呢?
刘悯心里有了决断。
他清了清嗓子,确保自己待会儿说话时一定清晰有力。
他说,“你是真的还不错,我想,书房这里,你是可以胜任的。”
他讲这话,本质是一种示好,可态度仍旧是高高在上,因此,善来本应当说一些话的,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讲。
刘悯也觉得她应当讲几句话,这样他才好继续把话往下说,她不和他说话,他就不该和她说话,不这样,多少有点倒贴的意思。
刘悯已经不再把善来当丫头看,他视他们为平等的两个人,但刘悯是个要脸面的人,即使是两个平等的人,对面站着,你不理我,我当然也不理你。他到哪里,都是这样的。
不过,善来的字画比他好,他不如她,她就在他之上。
所以,刘悯愿意倒贴,但是只能倒贴一点,不能太多。
“我要看书了,你也找些事做吧。”他这样和她说。
说话的时候,他把善来用掉的那张纸小心地折了起来。
丢了怪可惜的,得收起来才是。
刘悯自己动手,将书桌收拾了,而后拿起一本书,坐下安静看了起来。
善来在一旁站着。
茹蕙是这样和她讲的,少爷没有吩咐的时候,就站着,等吩咐。
看她一动不动,刘悯就问:“你怎么还站着?喜欢站?”
这话便有些气人了。
她当然不喜欢,是规矩,要她这样站着,她能有什么办法?这般明知故问,简直可恶。
她心里有不满,却不能讲,无论什么,她都得受着,这也是规矩,是奴仆对主人的本分。
但是当奴婢,善来其实是不甘愿的,她一直都在做一些无关痛痒的反抗,来支撑她清高的骨头。
沉默,就是她的反抗。
两次了,他和她说话,她不理他。
有些过分了。
刘悯暗暗咬起了牙。
那你就站着吧,看你能站多久。
他翻了一页书。
翻书的时候,眼睛顺势偷偷往旁边溜了一下。
她还在温顺地站着。
活该,他无声地动了动唇。
书又翻过一页。
两页。
三页。
她还在那里,沉默地,一动不动地站着。
刘悯有点烦了。
看不顺眼。
他撂了书,大声讲:“你总在那里站着做什么?很碍眼啊!不能去找些事做吗?识字的话,这么多书,不能找一本看吗?”说着,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兴奋得眼睛都亮堂了几分,“有本画谱,我先前翻到过,李公明编的,主录花鸟,水印套色,很难得的!”一边说,一边就去找。
善来也跟上去找,规矩本分什么的全都忘了。
“就是这个!”
捞出来,拍拍灰,递给身边人。
善来立马接过,到手的瞬间便开始翻起来。
花鸟木石,多种多样,每一画页都有画手介绍,历代名人佳作,一本综观。
“好东西,是不是?”刘悯得意地讲。
善来已看得痴了,手指说着着本上墨痕轻轻描绘……
她这副样子,刘悯看了十分满意,这才对嘛!多顺眼。
日光自碧纱窗射进来,浮尘在光里游动,她低头恬静站在那里,因为白,也发着光,耀眼夺目,仿佛下一刻就要熔掉了。
她真的是很美。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忍心叫她做婢女?
“我得对她好点。”
他决定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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谅她。
“你还要站在这里吗?我可要回去了。”
然而善来充耳不闻,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盯着画册瞧。
媚眼抛给瞎子看。
那你就站着吧。
刘悯转身走了。
回去了,仍旧看书。
夏深了,蝉多得很,赶也赶不尽的,一声长,一声短,连绵不绝地叫着。
叫得人心烦意乱。
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怎么能看那么入神?人就在她旁边说话,却听不见。
他是又输了。
书画比不上,定力也不行。
刘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他不想再输。
所以强迫自己把书看下去。
他这个人还是有优点的,既决定了要把书看进去,就真的能把书看下去。
看完一篇,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耳朵竖起来听,还是听不见声响。
难道还在那儿站着吗?
他搁下书,轻手轻脚地找过去。
真的在。
她仍然在光里,还是漫天的浮尘,只是日光比先前更盛,她的脸,几乎要看不清。
书室深处是寂静的,蝉声,以及旁的喧嚣,统统传不进来,只有她翻动书页的声音,薄,而且脆。
刘悯想,一个人,以这样的精神做事,比旁人强,也是应当。
成全她就是了。
并且他自己也受到了激励。
他未必就比她愚钝,是以往过于懈怠,这才被她比了下去,若是同她一样用功,输赢可不一定。
他还是回去看书,然而才看了两页,就有声音在外头喊,“少爷。”
这声音刘悯是熟得很了,他的贴身侍女云屏,自小在他身边伺候的,前几日染了风寒,挪回自己家养病去了。
“快进来!”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
人进了门,高个子,鹅蛋脸,略施薄粉,两笔长眉,长长的扫到头发里,一对漆黑的眼珠子,精光闪闪,唇只有一点,不点而朱,丰润明丽。
刘悯笑着问:“你这就好全了吗?”
云屏施过礼,笑着答:“怎么没好?本来就不碍事,只是不敢赌,才回家去,如今都四五天了,那还能不好?不好,我怎么敢回来?”说话的时候,那双神气极足的眼睛已经极快把中堂来回溜了一遍。
刘悯道:“你回来就最好了,她们泡茶的手艺,全比不上你,好好的茶,泡不出好味,简直是糟践东西。”
云屏还是笑,“这是我没教好了,回去我就再教,绝不叫她们糟践你的东西。”
刘悯笑道:“有你也就够了,不必再教她们什么了,已经学了那么些回,还学不会,何必再费功夫。”
“少爷说的是。”
刘悯又问:“你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正是呢,罗妈妈进来了,现今在老太太那儿,老太太问你午间可要回福泽堂吃饭。”
“当然要回,怎么不回?”说着,站起来,“我现在就过去。”又说,“怎么不早和我说?”
云屏笑道:“罗妈妈也是才过来。”这时候,她的眼睛正大光明地四处看起来,“怎么不见新来的那个?不在吗?罗妈妈也想见一面呢。”
10. 第 10 章
云屏姓冷,是刘府里最得脸的丫头,没有之一,便是茹蕙,也不能比,盖因茹蕙只是外头买的,她却是家生奴。
云屏家里,管事的是她娘,因为云屏的外祖母,是当年秦老夫人的陪嫁丫鬟,一辈子忠心耿耿,同主子情义匪浅,当初云屏的娘只是到秦老夫人走了一回,哭了一场,云屏就成了刘悯的贴身丫鬟。
丫鬟的名儿,小姐的实。
云屏本来就是个小姐,她家一直使着两个小丫头,云屏在家时,凡事都有人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日除了玩乐,别的什么事也不操心,所以她娘要她去伺候人,她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不住地同她娘闹,哭着在地上滚来滚去,恼得她娘指着她骂不识抬举的小崽子。
一点世面没见过,真当自己过的是好日子。
家里一切都是娘说了算,所以云屏再不情愿,最后也还是提着包袱去当伺候人。
只一天,她就明白了她娘的苦心。
什么是好日子?
绫罗绸缎穿身上,山珍海味送进嘴,珍珠白玉,全是玩意儿,说是伺候人,其实还是旁人伺候她,张一张口,什么都有,而且还有钱拿。
就因为她当的是刘府独子的贴身丫鬟。
云屏做丫鬟做得很有兴头,再活一世,她还要当丫鬟。
当然,得是头等丫鬟,谁也越不过去的那种。
真是快乐的日子。
可是这样快乐的日子,似乎要过到头了。
她可真漂亮。
云屏见过很多漂亮的女孩子,主子跟前伺候的,漂亮是一定的,但是这么漂亮的,是头一回见,有个词怎么说来着?雪肤花貌?也就这样了吧。
而且瞧着,不像是个好拿捏的主。
云屏努力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失败了,脸色很难看。
明明是要笑,可是笑不出,眼里还带着些许怨毒,针一样,往人的身上的扎。
善来瞧得清清楚楚。
于是脚步顿住了。
“快走啊!”刘悯催她,“妈妈要见你。”
善来刚要抬脚,听了后半句,不免要想,妈妈?是谁?
就没有动。
刘悯等得不耐烦,两步上去,扯住人就往外走,边走边数落:“又愣又呆,哪有半分聪明相?真想知道教你的先生是哪个,你这样的,竟然也能教成才!我看只要他肯发善心,蠢货一定能从世上绝迹!”
他走好快,善来整个人完全是被他挟带着,脚下完全不稳,路走的磕磕绊绊,一旦离了他,势必要倒,她不想倒,所以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看地上。
两个人,拉扯着,一会儿就走远了。
罗妈妈名叫罗青玉,是刘悯的奶娘。
罗青玉进刘府时已经三十岁,她是逃难到的萍城,命好,才成了刘悯的奶娘。
秦老夫人早就给孙儿备下了奶娘。那一年实在是运势好,儿子前脚离家,儿媳后脚就诊出喜脉,家里使唤的年轻媳妇,有好几个,都有了胎,秦老夫人便发话,她出钱,做好菜给这些媳妇补身子,身子好,奶水便足,孙儿生下来,喜欢吃谁的奶,就提拔谁做小主子的奶娘。
可是刘悯谁的奶都不愿意吃。
秦老夫人抱着襁褓,哭着叫人赶紧再去到外头找奶娘来。
罗青玉和几个妇人一起,由牙婆领着,由角门进了刘府。
牙婆存了善心,她要吴青玉第一个上去喂。
衣裳解开,东西塞到小孩子的嘴里,小孩子立刻咕嘟咕嘟地吸起来,再不哭了。
就这样,秦老夫人留下了罗青玉。
秦老夫人很满意,因为这个奶娘很会养孩子,小孩子在她手里,从来没哭过,她是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孩子,时时刻刻地抱着,一会儿也不和他分开。
可是秦老夫人还是要轰她走。
因为她才死了孩子,秦老夫人觉得很不吉利。
罗青玉一生满是血泪。五岁上没了父亲,六岁时母亲改嫁,只带走了她弟弟,她和两个姐姐相依为命,大姐受不住苦,十四岁的时候带着家里仅有的钱跟一个走街串巷卖面子药的私奔了,吴青玉继续和二姐相依为命,可是二姐十三岁的时候得病死了,留下她一个人,她十一岁,没办法养活自己,只能到别人家去做童养媳。童养媳的日子不好过,日日早起晚睡,什么事都得做,婆婆骂她,丈夫骂她又打她,十四岁生下第一个孩子,没养活,后来陆陆续续的生,也还是养不住,生到三十岁,膝下也只有两个孩子,这一年,她的婆婆咽了气,虽然丈夫仍旧打她,但日子多少还是好了一些,可是丈夫又打死了人,收监,判了斩首。再不是东西的男人,也是顶梁柱,顶梁柱没有了,家也就不是家了,孤儿寡母被赶了出去。她没有办法,便想着投奔自己早改嫁了的娘。其实她也不是就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但是她实在是吃了太多的苦,她咀嚼着这些苦,想起了自己的娘,她想,无论如何,她要再见一见娘……大儿子死在路上,小女儿死在到萍城的前一晚,她也没见到自己的娘。她娘早死了,弟弟也是。她没什么好牵挂,便决定去死,被人救下,恩人又领着她到刘府来。
牙婆就是吴青玉的恩人,她没和秦老夫人说起吴青玉的事,同谁也没有说。
是吴青玉抱孩子时,失神喊出了一个名字,刚好被有心人听到。
萍城也不是只有牙婆一个人认识吴青玉,只要肯花力气打听,多少还是能知道一些。
于是这事就闹到了秦老夫人面前。
秦老夫人不是恶人,但是煞星这个词儿,刺激到了她,她不顾仪态,指着吴青玉的鼻子大骂,要吴青玉滚。
后来又把人请了回来。
因为刘悯又不肯吃奶了。
吴青玉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喂孩子,第二件,就是给秦老夫人磕头。
秦老夫人亲自扶了吴青玉起来,哭着说:“我不是故意为难你,我是……我……我心里有愧啊!我这孙儿,他母亲为了他,死了……要是他有什么不好,我可怎么办呢?我不敢犯险啊!一点也不敢啊……”
吴青玉也哭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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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不找我,我也要回来的……我本来已经吊好了绳子,可是想到哥儿,我……我心里……”
两个人就此和好如初。
此后吴青玉一直细心照顾着刘悯的饮食起居,直到两年前,她频繁地生起病来。
她一定要搬出去,怎么留都不肯。
争执许久,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吴青玉还是住刘府,但是是单独一个小院,病了,就安心养病,不病,就还是到福泽堂,因为刘悯和她亲近,很想她能在身边。
但她常常是病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刘悯思念乳母,总是找过去看她,可是每次都被关在门外,几次下来,也就不再去,而是专心等她来找,见一面,能开心许久。
刘悯已经两个月不见吴青玉,见了,就扑过去,“妈妈终于来看我了,我真是好想你!”
吴青玉忍住咳嗽,笑着说:“怜思,是不是又长高了?”
“可不是长高了吗?妈妈都这么久没过来了!”刘悯伸出手来比划,“长了得有这么高了!”
“这么高!”吴青玉故意扬高了声调,为了逗小孩玩,又说:“真好,怜思马上要长成大人了。”
秦老夫人笑呵呵地道:“可不是,一转眼,长这么大了……”说着,就抹眼泪。
刘悯又立即飞奔到秦老夫人跟前,拿手给秦老夫人擦泪,“祖母哭什么?我长大了,不是好事吗?”
秦老夫人破涕为笑,把孙儿抱在怀里,说:“说的对,是好事,我不该哭。”
祖孙两个说话时,吴青玉一直在看善来。
善来当然有注意到。
那般热烈诚恳的目光,简直如有实质。
躲是躲不掉的,装瞧不见,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只好走过去。
因为知道是妈妈一类的人物,便说:“妈妈万福。”
话才出口,罗青玉喜得眉飞色舞,忙拉住善来的手,要说话,只是才张了口,人就咳嗽起来,两三下就咳得脸通红。可即使咳成这样,也还是没松开善来。
“好孩子,快叫我瞧瞧你……”
春夏交接之际,吴青玉又犯起咳喘病,一病就是两个多月,到现在也还没好全,本来是没打算出门的,是有人告诉她,老太太花大价钱给少爷买了一个丫头,做小奶奶,她听了,就迫不及待想见。
吴青玉的亲眷,要么死,要么下落不明,全都是再见不到的人,她是受过苦的人,身体早坏掉了,她自己心里清楚,硬捱着,不过是受罪,早些死,还能少受些折磨,她都知道的……但她就是捱着,捱一天,是一天,捱到她最挂念的人,她的奶儿子,成家立业,不捱到那一天,她就不能安心地去……她明白,她注定是要含恨而去了。然而他竟然这会儿有了身边人,哪怕是以后的事,她也高兴,因为她是没以后的人,她只有现在。所以,她一定得看一眼才行。她真怕自己明天就不在了。
现下她看到了,眼泪便禁不住地流。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我见了你,心里真欢喜……”
11. 第 11 章
秦老夫人生平遭遇的最大挫折,是死儿媳。
生死只是平常事,这个道理,秦老夫人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懂得了。
丧母那年,秦老夫人只五岁,那是一个晴天,晴得很好,她记得很清楚,天是彻底的蓝,一整块,琉璃似的,她被下人抱着在园子里看花,看了很久,进屋时额头上有许多汗,母亲见了,一面掏帕子给她擦汗,一面责骂下人看顾得不用心,然后就呼起痛来。大夫来得很快,但母亲还是死了,死得非常痛苦,身体扭曲,指甲抓掉了,褥子上满是抠刮的痕迹,还有血,为此,她一辈子不留长指甲。母亲死的时候她没有哭,看见母亲被抬进棺材里,她也没有哭,因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奶娘掐了她一把,很疼,她放声哭起来,要找母亲,母亲当然没有回应,父亲抱起她,她把委屈告诉了父亲,奶娘掐得她很疼,父亲却说,奶娘做得对,因为她的母亲死了,她为人子女,必须得哭一场。她不懂,但还是听了父亲的话,大哭了一场。后来再不见母亲。问别人,母亲去哪儿了,都说,没见到,不知道,问了几回,都是一样的回答,也就不再问了。有这件事,后来青春丧夫,也就没有很悲痛,因为她早已明白,人终究是要死的,就连神仙,也有死的,所以人死了,不算什么大事。
但是儿媳的死不一样。
母亲是患病死的,丈夫是酒醉堕马死的,各有各的因果,同她并没什么干系。
儿媳的死,她却是要负责任的。
儿媳是难产死的。
李照华,第一次见是在弟媳的寿宴上,看第一眼,就觉得很喜欢。弟媳的内侄女,早听过名字的,人人都说好,容颜德功,样样都好,真见了,果然是好。那天她心情也很好。
她的命算很好的,虽然五岁时就没了母亲,父亲又很快再娶,但继母是个真正的好人,她没在继母手底下吃半点苦,继母的性子实在太软和,所以管不住亲生儿子,父亲又只一味的溺爱,因此,弟弟就成了一个废人,花晨月夕,流连于声色场所,父亲病故,还在孝里,就往外跑。继母无能为力,只是整日的哭,找她,求她扶自己的兄弟一把。毕竟是亲弟弟,她当然是想她好的,劝过许多回,但是没有用,他每回都答应,但是始终不改,她知道,这个弟弟是扶不起来了。果然,继母去后不久,弟弟就来找她借钱,不多,她每次都给了,即使知道他是拿钱去玩,因为要是不给,他下回就不来了,她必须得见到他这个人,才能讲那些劝诫的话,她是真心为他好的。后来就不给了,因为她死了丈夫。她的孩子还小,宗族里的人,虎视眈眈。弟弟又来要钱,她不给,他急了,讲了几句混账话。她心里清楚,弟弟没有儿子重要,所以借着那几句话,她大闹一场,此后和娘家不通庆吊。她没怪过弟弟,她认为弟弟只是没长大,还是小孩子,只要吃些苦,就能长大,到时候就好了。弟弟让她等了很久,十多年,他的长女出嫁了,他对于一家人,有了新的感受,于是想起了自己多年不来往的姐姐,于是借了妻子过生日的由头,请姐姐见一面,看是否能够冰释前嫌。她当然愿意去。弟弟父亲变好了,继母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的,她心里的愧疚,会少一些。
因为高兴,席间喝了很多酒,有些醉,醉了,就说胡话,拉着人家女孩儿的手,要人家给她做儿媳。
做她儿媳不吃亏的,她儿子,也是样样都好,年纪轻轻就是秀才,人人都说他前途无量。
后来酒醒,想起这事,觉得真是丢人现眼,那般的冒犯,以后再没脸出去走动了。
不料几天后,弟媳就上门,问她那天做亲的话,还作不作数。
作数!怎么不做数!不作数,不是糟践人家女孩吗?真该死了!
一封信把正在外游学的儿子叫回来,眉飞色舞地同他讲,自己为他求来一个好媳妇。
她没觉得不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她就是,父亲叫她嫁哪个,她就嫁哪个,亲父母,还能害自己的孩子不成。
但是儿子冷着脸说不愿意,还说她胡闹。
她的心一下冷了大半截。
直到那时候,她才冷静下来。
她实在太过得意忘形,以至于忘了,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多么有主见的人。
可是她已经答应下来了。
她把那女孩子的好,再一次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期望儿子能回心转意。
儿子一言不发,她知道是无法更改了。
她说会去找弟媳妇讲。
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样一来,既糟践了人家女孩子的名声,又害了弟媳……
儿子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不忍母亲为难,所以他改了口。
他答应成婚,是为了自己母亲。
所以这件事,从根本上就坏了。
可惜她一无所觉,只乐观地认为,那样好的女孩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所以会变好的。
儿媳当然是好的,美貌又有才情,孝顺勤俭,知书达礼,丈夫婚后常不在家,婆母都觉得太不成样子,她却反过来安慰婆母,她说男人就是要这样,日后才立得住,她丝毫不觉得委屈,心里只有敬佩,她还问丈夫的喜好,想要亲自做几件衣裳送给他。
她是真的受了感动。
她想,是菩萨保佑,她才能有这么好的儿媳。
应试之年,儿子十九岁,决定下场。
她和儿媳一起给他打点了行礼,送他出门。
儿子走后不久,儿媳生起病来,茶饭不思,也不叫大夫来看。
她当然知道是什么缘故,只是儿媳年轻面嫩,说出来,难免使她害臊,所以她体贴地没有多说什么,直到儿媳妇一连半个月都不好,她有些慌了,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叫人去请大夫。
大夫诊出了喜脉。
她当场就流下了眼泪。
丈夫是独子,儿子也是独子,她盼孙儿,已经盼了太久……
亲自送了大夫出去,而后就是开祠堂,敬告列祖列宗,又请祖宗保佑,明年叫刘氏双喜临门。
列祖列宗显灵。
儿子中了探花,多少人都说,儿媳的胎是男相。
州府报喜那天,萍城漫天的红色,这辈子也忘不掉。
可是风言风语也随着喜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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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闯进了萍城。
公主,相府小姐,探花郎……
儿媳头一回慌了。
慌了也不说话,只是红着眼睛,在她面前不时地擦眼泪。
她也慌了,心里没有底。
但是这种事,有什么好呢?聪明人不会往自己头上揽。
她安慰儿媳妇,你自己的丈夫,你总该知道,他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情如饮水,冷暖自知。
待她,她儿子当然有情,待别人,她没有别人清楚。
所以她是说错话了。
因为那些风月传言,家里虽然喜气漫天,但是喜里,掺杂着愁,而且这愁,愈演愈烈,压在人心头……
终于,儿子回了家,哭过一回,去拜祖宗。
她是真的被逼得太狠了,不自觉就变蠢了,慌不择路。
儿子还没有和儿媳说话,就被她拉过去,她问,那些流言是不是真的,公主,相府小姐……
她听见他说是。
一瞬间,她仿佛遭了雷劈,魂都被轰了出去。
再回神,她听见外头的叫喊,丫头们喊,快找大夫。
儿媳发动了。
生了一天一夜,母死子存。
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儿媳,她是罪魁祸首,那么个花一样女孩子,要是没嫁到他们家,不会是这么一个惨烈的收场。
她心里有愧。
儿子再有出息,再风光,她还是恨。
公主不能给人做继室,所以是阁老的女儿胜了。
阁老的女儿又怎么样?同有妇之夫牵扯,不是好东西。
她眼里没有她。
她拖她到十九岁,她不去京城观礼,她听见她生了一个女儿,她心里高兴极了,但是知道她难产,九死一生……
都是女人。
她的心软了,她叫人送了点东西给她。
但是她不会去京城。
她一辈子不去京城。
为了她的孙儿。
可怜的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母亲,父亲不单是他的父亲,也是别人的父亲,继母又是那样的人物……他只有她了,所以她只做他一个人的祖母。
她亏欠他,无论如何还不完。
可是她终究要死的。
没有她,他以后要怎么办?
她开始畏惧死亡。
但死是逃不掉的。
她清楚这一点。
她必须做点什么来使自己心安。
她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看到了出路。
她要为自己的孙儿找一个可心的人,代替她,一心一意为他好。
孙儿以后的日子,她是看不到了,他们会给他找一个怎样的妻子呢?他们应当干不出丧良心的事,但是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她清楚她这样做,将来孙媳妇势必要受委屈……
委屈就委屈吧,她只要孙儿好。
秦老夫人对善来的好,是对刘悯的爱的衍生,看她,是看刘悯的未来,对她好,是为了刘悯的未来。
“我也觉得好,真是怎么看,怎么好……”
12. 第 12 章
吴青玉是特意来见善来的,见到了,她就心满意足,她的病还没有好,不敢久待,所以秦老夫人要她一起吃饭时,她坚决辞了,而且立时就要走。
刘悯急忙要追,秦老夫人懂吴青玉的苦心,于是赶紧把人拉住了,“好了,叫她去吧,你过去,她可要担惊受怕了。”
刘悯知道祖母说得对,所以不动了,但还是说:“我是真的很久没见到妈妈了……”
秦老夫人笑道:“你有这份心,也就够了。”
说话的时候,饭菜已经端了过来,茹蕙便问可要摆饭。
秦老夫人点了点头。
丫头们全动了起来。
只有善来,因为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所以仍旧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很显得格格不入。
秦老夫人看见了,便朝她招手:“孩子,你过来。”
善来走了过去。
秦老夫人偏过脸对一个圆脸丫头道:“你教她夹菜的规矩。”
丫头应了一声是,善来朝她走了过去。
刘悯这时候道:“为什么要她学这个?她不是只伺候书房那些事吗?”
伺候刘悯读书的丫头,的确不用做旁的事,含翠就是这样,但是秦老夫人有她自己的考量。
“学了又没有坏处。”
刘悯道:“我看很没有必要,叫她回去歇着吧,今早我叫她找东西了,她怕是累得不轻,咱们家从来不做苛待人的事,叫她回去吧。”
他既说了,秦老夫人哪有不从的,何况他还是为善来说话。
秦老夫人面有喜色:“咱们家的确从来不苛待人,既累着了,那就回去歇着吧。”又指着桌上的一盘菜道:“这个你带回去吃吧。”
善来刚要行礼谢赏,就听刘悯说:“这个我要吃,老太太再叫厨房另给她做一份送去吧。”
秦老夫人笑道:“当然是你说什么是什么。”
刘悯又道:“我想再学书画,老太太再给我请个大家来教吧……”
善来低着头在一旁听着。
她早应该走了。
但是没走。
她还有话想说。
说不出口。
因为知道自己有些过分。
她想回家瞧瞧。
秦老夫人自己讲的,只要她学好了规矩,就叫她回家去看爹。
善来是脚踏实地的那种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偏不倚,不占旁人便宜,因此,即使她再不想做奴婢,拿了人家的钱后,她就觉得自己应当好好为人做事,这是信义的事。
所以她不应该开这个口。
因为她还没有把规矩学好。
但是她太想回家了。
她想爹,想知道他好不好。
心里对信义的看重压不过想回家的渴望。
她还是开了口,声音有一些颤抖。
“……老太太,明天我能回家去吗?我已经……”
我已经学完了规矩。
这句是谎话,所以没能说得出口。
秦老夫人也不觉得她学完了,但是她开了口……可真要是答应她,旁的人心里要怎么想?她肯定是没学完的,旁人当然想得到。
秦老夫人是一家之长,御下的事,必须要考虑,要是乱开口子,日后不良成风,势必要出事,可是说到底,只是一件小事,她又开口讲了……
秦老夫人一时难有决断。
没有得到回应,善来的心愈跳愈快,脸也慢慢红了起来。
这种事,丢脸的当然是她,旁人一定会想她是偷奸耍滑之辈……
这时,刘悯开口了。
“你当然能回去。”
刘悯对刘老夫人道:“挂念亲人是人之常情,咱们怎么能不成人之美?何况书房里头伺候的规矩,她的确已经学会了,而且学得还不错,老太太前头不是答应了她?难不成是忘了?”
刘悯既开了口,事情就好办得多。
刘老夫人当即笑道:“我是真忘了!年纪大了,好在你还记着,不然失信于人,可怎么好?”说完便吩咐茹蕙,“明日叫赵二备车,赵二媳妇也陪着去,你备些东西,明早叫她带回家去。”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善来的心轻快得简直要飞起来。
她知道是刘悯帮了她。
她看着他,满眼感激。
她想,他也是个好人。
太好了,明天可以回家了。
高兴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就有些惆怅。
明天能回去已然是恩赐,但她还是不知足,想立刻就回去。
她也觉得这样并不好,知足常乐才是人生的智慧,所以她决定不再想回家的事。
她安静地在圆凳上坐下了。
人虽然安静下来,可是心却仍然止不住地躁动,还是想回家的事。
要是还是从来时的角门出去,就一路向北,过了河,向东走,一直走到挂着红旗子的酒家,再向西北……
一遍遍地走,花草树木山石,个个都清清楚楚。
春燕的到来打断了她脑中的演练。
春燕过来给她送菜,正是刘悯说要给她吃的那个。
春燕把食盒放在桌子上,很自然地坐在了圆凳上,善来来到刘府的短短两天,就已经治好了她在这里多年积累下的自鄙与惶惑,以及沉闷的愤怒。
她现在是厨房里极有脸面的人了。
刘府丫头的饭,两碗菜配一碗饭,加一碗汤,一直都是这样,区别只在菜色,当然,主子们没吃完的那些好东西最后到了哪里,是怎样处理,主子们不关心。
善来是不一样的,她有三碗菜,都是好的,和主子饭桌上的没什么不同。
因为她到底不一样。
春燕坐下后讲的第一句话是:“这些我可以吃吗?”第二句是:“听说你要回家去了?”
两句都是问话,但也都是早有答案的两句问话。
“当然可以。是的。”
春燕当即大吃大嚼起来,吃得差不多了,心满意足地擦擦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出来,递给善来。
“帮我带给我娘。”
荷包沉甸甸的,善来就问:“是什么?”
是一点碎银子。
春燕道:“每次回去都带钱给她,咱们两家离那么近,你回去,就是我回去了,当然也要给她钱。”
善来不免有些为她担心,荷包里钱不少,但是春燕先前讲,她在这里过得并不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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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才回了家。
善来想了想,还是决定说。
“都给他们了,你自己还有吗?”
“没有,这些是我向人借的。”春燕轻描淡写地道。
善来却惊到了。
“这又是何苦?你孤身在外,挣几个辛苦钱……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春燕冷笑道:“你知道我挣的是辛苦钱,她们可不知道,我就是要她们觉得我过得好,我弟弟和我说,她们只要聚在一起,就一定会埋怨我娘,为什么当初不卖她们而是卖我,说几句就吵起来,然后打,头发都扯掉……我听了真是痛快。”
这样一来,善来也没什么好说了,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她尊重春燕的“痛快”,不尊重也没办法,劝不动的。
一个小荷包而已,带回去就行了,善来决定答应春燕,可是转念一想——
荷包是小东西,带着并不碍事,可是荷包里装的是银子,还是那样碎的银子……这种东西,旁人若是存了坏心,自己即便有一百张嘴,只怕也说不清。
所以她把荷包还了回去,而且话说的冠冕堂皇。
“见到这些钱,你娘一定会很高兴,所以还是你自己给她,她这份高兴若不是对你,你岂不是亏了?”
春燕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她把荷包收下了。
“好妹子,不愧是你,真聪明。”
吃过饭后,善来没有事做了。
因为刘悯说她受了累,叫她休息。
她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事,是为了她的尊严,刘悯才说了假话,他不想她做那些伺候的人事,对她是一种折辱。
当时只顾着窃喜,没有深想,现在再想,一切都明白了。
他可真是个好人。
她想着去和他道谢。
去哪里找他呢?
书房吗?她记得去书房的路,可是他会在那里吗?在的话,要怎么说呢?如果他说那些只是无心,她却因此去感谢他,那不就太可笑了吗?
只是这样想着,她的脸就泛起了红,仿佛她这会儿真的站在他面前接受嘲笑似的。
她没法承受。
所以她放弃了要找他道谢的打算。
不去的话,做什么呢?
睡觉吗?
这念头一起,她就困得不行了。
夜里她没有睡着,白天当然要困,先前是有事挡着,现在没有事,一马平川,困意便肆意攻城略地,势如破竹。
是真的困。
那就睡吧,她这样对自己说,是他要她歇的。
她心安理得了。
很快就睡过去。
可是临睡前想的还是,真可悲呀,睡不睡竟然由人不由己。
做梦时没觉得悲哀,只有高兴。
因为梦到回家。一路上花都在开,还听到莺啼,也是百里不断绝的,真是喜气洋洋,到了家,看见爹好好的,弓着腰在厨房切菜……
醒来时还在哭,脸上都是眼泪,吓坏了来找她的小丫头。
善来也吓到了,陡然出现在眼前的陌生人,她的心猛地缩了两缩,眼睛瞪大了。
“吓到你了吗?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也没办法,云屏姐姐要你过去,她很急,我不敢耽搁……”
13. 第 13 章
云屏颐指气使惯了。
在家她这样使唤家里的小丫头,到了福泽堂,她还是这样使唤人,使唤和她一样做奴婢的小丫头,旁人也都听她的使唤,因为她和旁人不一样。
她的外祖母是老太太的忠仆,极有脸面,哪怕死了,也还是有脸面,整个刘府,但凡有脸面的仆役,全都认得她,后来她做了刘悯的贴身侍女,自己也成了有脸面的人,外祖母的脸面和她自己的脸面相辅相成,她颐指气使得理直气壮。
她知道这样一定会招致旁人的嫉妒,但是她们又能怎么样呢?只要她不在主子跟前犯错,她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继续眼睁睁看着她高高在上。她喜欢这种感觉,甚至享受,这是她比人强的证明。
当然,一定有人不服气,但是没关系,用不着几天,她们就会学乖的,她们会明白,她是她们这辈子都越不过去的大山。
能够这么多年屹立不倒,云屏当然是聪明人。
所以她没把善来当成可欺压的人,她只是要把人收服。
她要证明她仍旧得势,仍旧不可违逆。
善来倒没想这么多。
她是觉着,她既做了奴婢,就是旁人要她如何她就得如何的,奴婢没有说不的资格,所谓身不由己,便是如此。
她坐起来,理好了衣裳,跟着小丫头去了。
小丫头似乎没有要和善来说话的打算,只是安静地在善来前头走着,善来天生不是主动的人,人不先和她说话,她决计不张口。所以两个人都沉默着。
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云屏本坐着,瞧见善来进来,笑着站了起来,“终于来了!好妹妹,真叫我好等!”
云屏有一把好嗓子,明亮,而且清脆,说话时有非常明显的声调起伏,同她的眼神一样,极有力量。
善来想,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一个厉害人物,以动物类比,虽不至豺狼虎豹的程度,也是猫狗一类的,牙尖爪利,抓一下,就要见血。
不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正要说不是有意要人等,那领她来的小丫头先她一步开了口,笑嘻嘻地道:“她睡觉呢。”话音还没落,云屏立刻接口道:“怪不得呢!原来在睡觉呀……”前半句高而急,后半句则低沉缓慢。
善来的心跳空了一下。
这时候哪还有不明白的,这是来者不善,眼珠不由得左右转了转。
果然,屋子里其他人,做针线的,打络子的,擦东西的,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朝她看了过来……
辩是不好辩的,因为她的确在睡。
但是……
“不怪你,是怜思叫你歇的,我都知道。”
她的声音又变回清亮明快了。
是示好吗?先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
想做什么?
辩解是不必了,只需要等,等她接下来的动作。
善来安静地站着,不动声色。
云屏见状,心想,这样子,到底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一根木头,还是太聪明?不过没关系,木也好,聪明也罢,对自己而言都是好事。
是木头,那就不会反抗,是聪明人,就不会闹出事。
她的目的是能达到了。
思及此,不由得露出一个得意宽和的笑来。
“是怜思叫你歇,按理,我不该打搅你,但是说到底,大家是同一个地方做事的,今个儿你帮我,明个儿我帮你,和和美美,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
这的确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善来只答了一个字,而且听起来冷冰冰的,云屏却是满意的。
“好妹妹,你去替芙蕊吧,怜思的小衣一直是她做,可是昨个儿她伤了手,干不了活了,偏偏最近忙,人人手上都有事做,只有你还闲些,你就替了她吧,等她好了,我叫她好好谢谢你。”
善来不打算说拒绝的话,但是……
“针线上的事,我不会,我可以学,只是怕误事,若是有别的针线好的人,可以叫她来做衣裳,我替她的活,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
云屏要的只是善来听她的调遣。
“咱们屋里,针线好的,芙蕊之外,就数紫嫣了,因为要扫屋子,她和人去抬水了,你就替她,如何?”
抬水是辛苦活,但也不是不能做。
善来正欲点头答应,不待开口,有人在一旁道:“她什么都不用做,不要派活给她。”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刘悯。
他是主子,说的话,当然是管用的。
云屏的脸色,是脂粉也遮不住的难看,主子发话,她理当回应,但她什么也没有讲。
善来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刘悯的话,她是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而且也似乎听懂了,可是,为什么呢?
不止她,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想,为什么呢?
刘悯再一次张口了,话是对善来讲:“不是叫你歇着?不歇的话,你还是回仰圣轩去,我叫你看的那本书,可看完了?一定没看完吧!那就接着去看!看完了,理出来,我日后要用,你记着,这边没有你的事,你不用管,也不用过来,你只需要到仰圣轩去。”
这是把她和旁人分开了。
先前也是这样吗?含翠,也是不用做活,所以她们都想识字,识了字,就能到书房里伺候。
怪不得……
她想得入神,头不由自主地往一边歪过去些许,长眉微结,表情长久地不见变化,瞧着有些痴。
刘悯顶瞧不上她这副样子,又呆又傻,怎么配得上那些字和画?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还不走?在那愣着是要干什么?”
这话几乎是喊出来,声音大而有力,直往人面门上扑。
善来挨了这一句,回了魂,可还是呆呆的,站着不动弹。
刘悯瞧着,一时更气了。
“真是蠢!还是你是个聋的?”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善来除了赶紧走,似乎也没别的应对法子,于是她慌忙转过身,跑走了。
一口气跑出去好远,直到喘不过气了才停下来。
停下来就免不得要想,她注定是要做旁人的眼中钉了。
一样是做奴婢,怎么她不用做事?
福祸向来相倚,这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要是有人心里不忿,起了邪念,动手害她,可怎么办?
她宁愿做许多辛苦活,也不想陷入那种境地。
可是她自己做不得主。
做奴婢就是身不由己,好坏只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他真是一点也不为人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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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来心里陡然生出怨气来。
她这份怨,刘悯是决计想不到的。
刘悯当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善来好,不叫她做事,是不要她和那些婢女一样,他愿意养着她,只为她能在书画一途上有更深的造诣。
所以他再一次对云屏讲:“她只需要管书房里的事,旁的杂事,一概不许扰她。”
这一次,云屏笑着答了一个是。
再不情愿,她也得笑,因为面对的是主子。
对不是主子的人,她也得笑,为的是不叫人看出她的慌。
她不能自乱阵脚。
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叫她做事,又不是叫她管事。
她依然大权在握。
没有事的。
她一遍遍地同自己讲。
可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其他人的反应。
她们全都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做着自己的事。
真的是老老实实。
可是怎么会呢?心里一定是在大笑吧!
一定要给她们点教训才行,敢嘲笑她,她们怎么敢……
拳头越握越紧。
剧痛忽然袭来。
低头看,十根指甲,断了四根,断口处都流着血。
善来又拿起那本画谱,同时也想起刘悯的话。
“理出来,我日后要用……”
理什么呢?已经是画谱了……
真是莫名其妙。
到底是要干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善来又露出先前那副痴相来。
被过来找她的刘悯瞧了个清清楚楚。
刘悯当然是嫌弃得不行。
“这副蠢样子,见一次也就够了,请你不要再这样了!好吗?”
他大喊,气呼呼的。
他可真是莫名其妙。
善来心里这样想,看刘悯时,脸上带着十足的困惑,还有天真气。
看得人心里发软。
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我堂堂丈夫,同她生什么气呢?不应该对她那样凶的。
刘悯就这样原谅了她的愚蠢,心平气和地和她讲起话来。
“你跟她们不一样,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没意义的事上,你最应当做的,是在这里好好钻研书法和画技,千万别辜负自己的天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可不能随意糟蹋了!我都是为你好,我的良苦用心,你得懂,知道吗?”
善来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怎么又是这副样子?
刘悯下意识就要皱眉,好在及时想起前头那番自我劝慰的话,才没变脸,保持了他恳切亲和的神情。
但是时间久了,难免维持不住。
难不成我走了眼,她真是个傻的?不能吧……
“你……”
“真的吗?”
她突然开口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一次他没忍住,皱了起眉,“什么真的假的?少爷从来不说假话,便是说过,也不是对你,我为什么对你说假话?”
两滴泪,大颗的,浑圆的,毫无预兆地滑落,滚过她雪白的腮。
她哭着,定定地看着他。
而他看着她,也怔住了。
原来真的有珠泪这么一回事。
14.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姑娘,你饿吗?”
“婶子,你吃就好,我不饿。”
过了会儿。
“姑娘,喝些水吧。”
“……”
纵然是关切话,不见一点坏心的,但是短短半个时辰里听了五六遍,再有耐性的人,也要听烦了,何况又是归家途中,更是心如火烧急躁不堪,哪有闲情听这等无用的聒噪?
可是再不满,也不敢多说什么。
她没有发脾气的资格。
车不是她的,马不是她的,赶车和在旁悉心照顾她的人不是她出钱雇的,车上成堆的东西不是她花钱置的,甚至连她这个人,都不是属于她自己的。
端着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样没脸没皮的事,善来还做不出来。
再没有比刘府更好的主家了。
善来是交了大运,才能有这样的际遇。
刘府老太太是个天大的好人。
尽管知道接受她的好要付出代价,善来也还是感念她的恩德,因为她对善来实在是好,好得太过了。
不说那多得匪夷所思的五百两救命银子,单说这满车的好药材、布料、吃食……就已经是善来一辈子也偿不清的情——昨夜里,茹蕙领着几个人,都抱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到了善来的住处。
“老太太的吩咐,叫我们趁这会儿闲着,把你回家的东西给打点了,不耽误你明儿一早赶路。”说着,就展开包袱皮,一一指给善来看,“这一包是药,人参灵芝鹿茸什么的,都是进补用的,这两包是料子,绸缎绫罗,裁衣裳做被面都能用,这几包就是糖食点心还有肉,都是妥帖包好的,你只带着就是了,你路上吃的,明早有现做的。”
茹蕙说完,善来已经惶恐得坐也不敢坐。
“这如何使得,叫人怎么安心……”
茹蕙笑道:“这话不要同我们讲,我们不过听命而已,有什么话,你去同老太太讲去。”
善来当即就要去找,被茹蕙拉住了。
“老太太已睡下了,要谢恩,还是等你明儿回来,要不是谢恩,就更不能去了,不怕得罪你,这些东西,咱们虽然瞧着贵重,但在老太太眼里,着实算不得什么,只是她老人家给你的体面,你只管收下就是,不收,就是辜负她的心意。”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金簪子来,“这是我的心意,你也别辜负我。”
她起了一个头,那些跟着她一块过来的丫头,也个个都有东西拿出来。
善来当然是坚决不收,正往来推拒,几个碧梧堂的丫头笑着走了进来,说是听见热闹,也来凑一凑。
因是在碧梧堂,碧梧堂的丫头们便说要做东道,当即摆出几个盘子来,瓜果蜜饯什么的,一帮人吃着,谈起天来,看见桌子上茹蕙几个送出的东西,也都说要尽一份心,脱簪子的脱簪子,褪镯子的褪镯子,更乱了,善来几乎说干了嘴。
好在有个小丫头,十一二岁,拿出的是个平安符,说是家里给她求的,开过光,解病消灾,很灵,善来正用得上,千万得收下。
解病消灾四个字,正合善来的心事,看见了,眼睛就挪不开。
到底还是收了一个。
因单收了她一个人的东西,那小丫头难免得意,抓住善来的手,不住地问东问西。
拿人家手短,善来便很有耐心地把那些问话答了,她说话的时候,身旁人个个都竖着耳朵认真地听。
一群人闹到夜深,善来困得不轻,勉力陪着,好在茹蕙细心,瞧出了她的窘迫,站起来,说太晚了,都是明日有事的人,还是散了。
门口告别,茹蕙留到最后一个,拉住善来的手,轻轻塞了个东西,低声说:“这是一百两,老太太给你的,她老人家特意嘱咐,叫我偷偷地给,别叫旁人知道,你毕竟是要出门的人,别招了不太平的事。”
一句话,堵死了善来的路,拒是不敢拒的,怕给人知道这回事,路上不太平。
茹蕙讲的最后一句话是,“明早我再过来,找人给你抬东西,你一点心也不必费,安心睡吧。”
怎么睡得着呢?
夜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辈子无论无何,一定得报答老太太。
刘府的少爷也是个好人。
少爷年纪太轻,没经过事,不如老太太周到,但也对她很好。
他是她的主子,却不要求她把他侍奉好,而是和她说,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天赋……
他问她为什么哭。
她没答他。
但究竟为什么哭,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楚。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再活过来时,人告诉她,她是姚善来。姚善来是谁,爱什么讨厌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可她就是姚善来。怎么能不害怕呢?白天哭,夜里也哭,哭个不止,哭得生了病,迷迷糊糊,身体神识全不受自己控制,再清醒时,见着了地上大片画出来的花鸟山石,是她病重不清醒时拿树枝画出来的。看着画,她怔住了。在她不能自主的时候,“姚善来”找了回来。“姚善来”会画,她活过,存在过。姚善来接受了自己就是姚善来这件事。作画是姚善来最喜欢做的事,画是她和过去的联结,使她相信,自己的确就是姚善来。可是姚善来卖身做了奴婢。做了奴婢,就不算是一个人,这辈子完了。然而有人和她说,还没有完,她还能当人,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怎么能不哭呢?
他待她好,她要报答。
想到这两个人待她的好,她的心就开始泛软,所以旁的人的不好,她也能够原谅了。
“多谢婶子,我确实有些渴了。”
赵二媳妇笑吟吟地看她喝水,说:“姑娘别着急,咱们就快到了。”
“嗯,我不急。”
善来说不急,多少带些假,而赵二媳妇说就快到了,却是一个真。
赵二勒停了马,在外头问:“到会仙镇了,姑娘家怎么走?”
“已经到了?”
善来不敢信,只这么会儿,就到了?掀了帘子看,果然是到了,入眼的东西,都是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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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早看熟了的。
眼里漫出泪来,这早看熟了的东西,像蒙了层纱,又是不熟了的。
赶忙把眼泪擦了,对赵二说:“叔,沿着河走,一直走到头,就到我家了,我家门口,有棵大槐树……”
赵二应了一声,甩了一下鞭子,马车再次动起来。
村里进了生人,村民难免要拦住问两句,什么人,来这干什么。
善来探了头出去,朝来人喊了一声叔。
那人当然是认识善来的,便笑着说了一句,“原来是善来。”又问:“这是你家的亲戚?面生的很。”
要向人介绍赵二,就得先说明自己的处境,善来不怎么乐意,于是只说了一句不是亲戚含糊过去,再开口就是,“叔,我回家,得先走了。”
那人便让开了路叫马车过去。
马车过去后,那人便立即跑到自己相熟的人家里去,绘声绘色地讲,“石头的女儿,从外头回来,坐的马车,气派得很!我看他家这回是真交了运了!”
一个村子,拳头大点的地方,藏不住任何秘密,善来下马车时,她家门口已有四五个人在等着她,更多的人还在来的路上。
王大娘,一向同善来家要好,对善来是真心关切,马车才停下,她就迎了上来,善来一下车,就被她拉住了手。
“善来,听说你到城里刘老爷家里去了,一切可还好?他们没亏待你吧?你怎么不和我们说呢?我们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说什么也得送送你……”
善来知她是好意,话里也都是真情,但善来急着见姚用,对她只能敷衍:“我一切都好,大娘,我爹在屋里吗?”说着便往屋里去。
王大娘当然是跟善来一起往屋里去,“你爹不在屋里还能在哪儿呢?他的病还没好呢……”听得善来心里一阵绞痛,不过好在王大娘后头又添了两句,“不过同先前比,可好得多了,那天有个厉害大夫来,他看过后,你爹多少能吃些东西了。”善来听了这些才好受了些。
还不到门口,浓重的药味就扑到了人的脸上。
药总是不好的,但凡沾染上,非死即伤。
这浓重的,能闷死人的药味……善来陡然生出一种广大的哀悯。
姚用和她,父女两个人,害病的为病痛折磨,没害病的,也一样付出了惨烈的代价,这正是穷人的悲哀。
屋里的人,听见屋外的响动,扯着嘶哑的喉咙,问:“是谁来了?”
四个字,就叫善来的眼圈红了起来。
善来本不想哭的,在疼爱她的父亲面前,她必须得表现得轻松愉快,否则她的父亲一定不许她再到刘府去,这对他们没有好处。
可是眼泪控制不住。
身子也控制不住。
她扑到父亲的病榻上,捧脸哀哭不止,哭父亲所受的苦痛,哭自己卖身的委屈。
姚用也是泪如雨下。
父女两个一伏一坐,哭作一团。
姚用不哭自己,只哭自己这受了委屈的女儿。
15. 第 15 章
能哭总归是一件好事,有什么不好,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强。
可是不能一直哭。
回来一趟不容易,时间宝贵,正事要紧,怎么能一直哭?
善来这样劝着自己,慢慢止住了泪,爬起来,把眼泪擦了,擦过自己的,又抬手去给姚用擦,“爹不要哭了。”
做女儿的已经不哭了,该给女儿遮风挡雨的父亲当然不好再哭,于是也很快止了泪。
打善来自作主把自己卖掉的那一刻起,她就可算做一个大人,能担事的,所以招待客人的事,她也是能做主的。
她管姚用要钱,要到了,都给王大娘,要王大娘帮她想法子,整治些酒菜,招待送她回来的赵二夫妇两个以及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代她照顾姚用的乡邻,又把今早出发时从刘府厨房带出的那些点心果子交给另一个亲近的邻居,请她代为散给家门口那些人。
她有条不紊地安排这一切时,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床上坐着的她的父亲,看她时的眼神,是和她先前一样的,广大的哀悯。
拿钱的和拿东西的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父女两个,善来又坐回床上去,看着父亲的脸,小声说:“爹果然是好了很多。”
姚用苦笑着,说:“我宁愿死,也不要你卖身来救我……”
听见这种话,善来一点也不意外,她当然了解自己的父亲,正因如此,她才要奋不顾身地地救他。
“爹不要讲这样的话,爹死了,我要怎么办?到黄寡妇家吗?那还不如死了,爹好好活着,才是真的为我好。”说着,从身上掏出那一百两来,递过去,“爹拿着,将来娶亲用。”
姚用看清是钱,还是一百两,惊吓不小,“这又是哪来的?”
“刘家老太太给的,不止给了钱,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都在车上。”
姚用沉默了片刻,问:“主子往下赏东西不是奇事,可是怎么会这么多?还有你卖身的钱……他们给我了,五百两……五百两买一个丫鬟的事,我活到现在,还从来没听过。”
对父亲,善来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他家老太太似乎是想我做他家少爷的妾,不过他家老太太倒没有这样说过,我是听他家下人讲的。”
姚用再一次露出了先前的神情,那种广大的哀悯。
姚用不接钱,善来就塞到他的手里。
“爹拿着吧,等爹好了,就请人说一门亲……就当是为了我,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总归是个亲人,哪怕将来爹不在了,我也不是孤单一个人……我真是怕了,爹你还没有死,那些人就图谋着要吃了我……”说到这儿,既怕又委屈,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真的怕……”
她的眼泪流到了姚用的心里,所以姚用也哭了起来。
两个人对着哭了一会儿,姚用拧过身,从枕头中间掏出一团布来,展开了,竟全都是钱,有银票也有碎银子,还有大把的铜钱。
“他们带来的钱,除却我用掉的,全在这儿了……我怎么能用这些钱娶妻?他们说得对,我得先活着……只有活着,我才能赚到钱,有了钱,我就能赎你出来。”
善来却摇头,“不必赎我,我想爹娶亲,爹不必担心我,我在那很好,刘家的老太太和少爷都是好人,我没受委屈。”
姚用有些急了,“你不能这样想!你怎么能给人当妾室!哪怕是嫁庄稼汉,也要给人当正头娘子!高门大户的妾室,纵然能享荣华富贵,但到底还是奴婢,生死不过是主子的一句话!”
这些善来早就想过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人家当初并没有强逼我,我是心甘情愿签下卖身契的,我已拿了人家的钱,不好背约,当然,要是他们主动放我离开,那就另当别论。”
她有着九岁孩子很难会有的坚决,姚用知道自己是劝不动她了,于是转而劝自己。
其实也好,她一直是个聪明孩子,便是给人做妾,也会有自己的出路的,而且做妾的话,一辈子窝在内宅,见不到什么人,未尝不好……
这样想着,心境平和许多。
善来见姚用不再说什么反对的话,想他是已然接受的她的选择,心里稍觉欣慰,认为这事就此是过去了,便转了话锋向姚用问起她离开之后家中的情形,她想知道都是谁在看顾姚用的生活,她好带东西去答谢。
姚用也觉得很该报答乡邻的恩情,于是仔细回忆了一番,事无巨细地同善来讲了。
两人正说着话,善来忽然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过去,便见到了急匆匆跑进来的春燕的娘。
一个女人,三十来岁,已经有了白头发,高,但是胖,一颗圆头,没有脖颈,厚背圆肩膀,突出的胸脯,粗腰,肥腿,站在正午刺眼的光里,向人嘿笑,日光清晰地照出她满脸的油汗。
她笑着说:“善来,你这回是真的出息了!我瞧见那马车了,问了,说是他家老太太叫他们用车送你回来的,老太太看重你!不像我家春燕,每次回家还得自己雇车,对了,我家春燕还好么?她有叫你带什么话吗?”
善来恍惚记起,当年第一次见眼前这个人,记得最深的,就是她的瘦,瘦得恶鬼一样,脸色蜡黄,头发乱糟糟,不但她像鬼,她的几个孩子,也全都像鬼,一群鬼,跑这里钻那里,她举着铁勺朝他们头上砸,边砸边不住地骂,满脸的仇恨,仿佛手底下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的仇人,现在她是胖的很了。是卖了春燕之后,她才陡然胖起来的。春燕哪怕是借,也要往家里送钱。又想起来,她打孩子,每次都是理直气壮,咬牙切齿地骂:“喝了我的血才长这么大!怎么敢不听我的话!”
孩子喝了母亲的血才长这么大,孩子大了之后,做母亲的便开始吞吃孩子的血肉,吃得这样肥胖扎实。
怪可怜的,孩子可怜,母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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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
善来忽然就理解了春燕,所以她朝春燕的娘点了点头,说:“她有叫我带东西给婶子你。”
钱是不能沾的,所以善来拿出了两块细料子,并一些吃食,交给了春燕的娘。
“春燕姐姐说,这两块料子给婶子裁衣裳。”
春燕的娘沉默地接过,脸上不见喜色。
善来自知不好再说什么,便没有再开口。
春燕的娘抱着布蹶蹶离开了,身上各处的肉,颤巍巍的,呼之欲出。
善来忽然想起春燕来。春燕这会儿在干吗?烧火吗?大灶,火舌舔着锅底,也炙着人的脸,烤得人面泛油光,头发里落满烟灰,但是春燕回家来,却是描眉画眼穿金戴银。一个人,有两张脸……善来不由得感到一阵心酸。
陪着姚用吃过午饭,善来把家里到处收拾了一遍,收拾完,又带着东西到处登门酬谢,转了一圈,回来时已是傍晚,赵二说,已经不能再拖,再晚,可能会给关在城门外,他们必须得回去了。
赵二讲的是实话,善来是知道的,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收拾了东西后从容地同姚用道别。
“我得过去了,爹在家千万顾好自己。”
姚用业已说服了自己,眼下的确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句:“你也顾好自己。”
善来点点头,提上包袱转身走了。
姚用看着女儿的背影,耳朵里忽然嗡了一声,发起了昏,好在随即又清醒了,他静了静心,想,他不能叫她就这么走了,所以他张口,大喊了一声善来。
善来听见了,回过头,问:“爹可是还有交代?”
姚用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不过我想送送你,你且等我一等。”说着便撑着床要起来。
善来见此,赶忙跑了回去,抓住了姚用的手臂。
“外头有风,爹还没好呢,不要送了。”
姚用却坚持,“我不能什么也不做呀。”
善来道:“这有什么呢?爹对我的好,我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姚用还是坚持要送,他把腿挪下了床,“我不能不去送你……爹求你了……”
他这般坚决,善来不能再说什么了,只得含泪点了点头。
姚用被两个人架着,一步步挨近了马车。
善来站在马车前,看着父亲病骨支离的样子,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见她如此,姚用顿时心痛如割,他想把女儿的眼泪擦掉,可是却虚弱得连手也抬不起来,此情此景,他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父女两个相对垂泪。
哭过了,姚用哽着道:“一定照顾好自己,将来我一定接你回来……”
一句话牵动情肠,善来先前的从容此刻全不见了,众目睽睽,她顶要脸面的人,竟当众嚎哭不止。
16. 第 16 章
善来回到刘府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去福泽堂拜谢秦老夫人。
她深深感念秦老夫人的恩德,所以破天荒的,做起了谄媚事——她从家里带出了一些干菜,萝卜干葫芦条之类的,做谢礼,送给秦老夫人。
“这些是我当初在家时亲手制的,粗陋之物,实不算得什么,但我想着,无论如何,我得回报老太太,所以还是带了过来,好叫老太太知道我的心……老太太的恩情,我至死也还不完的……”
秦老夫人要的就是她的心。
“好孩子,你很好,我没错看了你,你有这份心,这些东西在我眼里,便是千年的人参,也是不能比的……”
噗嗤一声,不知是谁笑了起来。
善来暗暗地纳罕,究竟是谁这样大胆,敢在老太太说话时发笑,于是偷偷地瞄过去一眼。
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少女,珠围翠绕,遍身绮罗,绝非丫鬟一类的人物,当是个小姐,可是刘府又哪来的小姐?
正想着,听见秦老夫人笑问:“你笑什么?”
少女语带笑音,道:“老太太听了可别笑我,我是个粗人,爱吃这些粗物,佐粥送饭,一向离不了,何况这丫头又这样灵秀,她亲手做出来的东西,一定比旁人弄的更好些,我就想求老太太赏我一点尝尝,正打算开口呢,老太太却讲,比千年人参还贵重……我想,这下老太太肯定不舍得给我了,可我又真的想尝尝,所以我告诉自己,得赶紧想个法子才行……”说到这儿,她又笑出声来,“老太太知道的,我这个人,笨得很,逼死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我急了,就想着,索性在老太太跟前撒泼,闹得老太太不耐烦,老太太为求清净,只能拿东西来打发我……这怎么不是一个好法子呢?我想出这么一个好法子,心里得意得很,一时没忍住,就笑了出来……老太太别笑我!”
秦老夫人怎能不笑?不但笑,还要大笑,指着人:“你个皮猴儿!前世一定是个馋死鬼!”
少女羞得拿帕子捂脸,跌脚道:“老太太别笑我了!再笑,我不活了!”说着就作势要往外跑。
秦老夫人赶紧把人捞到怀里,笑道:“可不能!你要不活了,我可怎么跟你祖父交代?”
少女正是秦老夫人娘家的侄孙女,姓秦名珝,小名唤作玉龟。
因对弟弟有愧,娘家这些孙辈,秦老夫人一向是很疼爱的,送东西是常事,把人接来住,也是常事。秦家的小孩子也都很喜欢到姑祖母家,姑祖母和蔼慈祥,姑祖母家富贵阔绰。
秦珝是自家孙辈里最年长的一个。她是第一个孩子,她出生之前,家里已许久不见小孩子,于是她一出世就受尽宠爱,家里人全围着她转,每个人都尊重她的脾气,尊重成了习惯,妹妹们夺不了她的宠,弟弟们也一样,谁都不能同她抢。
秦珝不许她的弟弟妹妹到刘家去,姑祖母的疼爱,她必须独占。
秦珝喜欢姑祖母的家,宽敞,整洁,明亮,月亮在姑祖母家的院子里似乎都更圆了些,风也更软,吹在人的脸上,化了人的心。
秦珝自己的家,墙壁刷得惨白,墙头上有积年的苔藓,远看灰扑扑的,近看也不怎么好,家里的花从来都开不好,稀稀落落的,叶子也总耷拉着,也许是土地过于贫瘠的缘故,也有可能是房子建得太拥挤,日光不怎么照得进来。太拥挤了,除了夜里,没有安静的时候,吵闹声,呵斥声,扰得人心烦意乱,绣不了花,念不下去书……姑祖母家却永远过着欢快的日子,温柔的,舒缓的,轻飘飘的……
怎样才能一直住在姑祖母家呢?秦珝问自己的母亲。
她母亲很高兴地对她说,傻孩子,你只要嫁过去就可以了。
嫁给怜思,做他的妻子,这样就能一直住在姑祖母家。
秦珝其实不怎么喜欢怜思这个表弟,因为他并不受她的控制,她一直做不到叫他听她的话,而且姑祖母喜欢他更多,多看他一眼尚且不愿意,怎么能嫁给他呢?可是嫁给他,她就可以得到更好的生活,姑祖母现今所拥有的一切,将来都会是她的。
她没法不心动。
不喜欢怜思,也要嫁给他。
十岁那年,她就这样想了,今年她十三岁,同先前比,更聪明也更讲究实际。
她已经明白,纵然是表姐弟,自小一块长大的,两个人的前途却差得多,小时候不懂事,竟然以为嫁给他是受委屈。
现在是阁老女婿的独子,以后会是阁老的独子。
这样的机遇,以后很难会有了,所以必须用尽全力,逮住他。
但凡是绊脚石,都要扫干净。
她还没达成所愿,怎能容许他身边有别人?
秦珝在刘家是住熟的,又肯花心思,自然能培植出几个心腹人来,其中最得她看重的,当然是云屏。
秦家虽说是大不如前,但大家的底子还在,秦珝是大家小姐,还是得宠的大小姐,所以眼光是很高的,往不好听了说,就是势利,哪怕再有所图,等闲人也不能入她的眼,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值当她去费心力的,她是个小姐,绝不能失了身份,失了身份,就不值钱了。云屏当然是值得的。
云屏是刘府最有脸面的丫鬟,又很聪明,最重要的是她贪,茹蕙也聪明,但是太聪明了,所以她既不伸手,也不做得罪人的事,滑得溜手,秦珝很不喜欢,暗地里给过她几次教训吃,她是聪明人,当然乖乖吃了下去,吃得心甘情愿,吃完也不见有什么不满,知情知趣到这种地步,使秦珝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就撂开手,不怎么理会她了。云屏和茹蕙不一样,她胆子大,敢伸手,且非常的自以为是,小姐给她好脸色,她就得意得忘了形,真觉得自己能同小姐平起平坐了,所以秦珝其实不太看得上她,心里很有几分鄙夷。但云屏还是有她的好处的,她是收钱就会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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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种人。
“府里新来了一个美貌的小丫头,很得老太太的看重,云屏姑娘不敢怠慢,这些天一直在忙她的事,忙里偷闲才把东西做好了,才做好,就打发老奴过来了。”
“很得老太太的看重?有多看重?”
“老太太花了五百两呢!都说……”
“说什么?”
“都是我们底下人胡吣,不敢叫主子们知道,小姐饶了我吧。”
“妈妈怕什么?我难道还会害了妈妈不成?”
“啊呦,老奴没那么大的胆子,小姐饶我这一回吧!小姐要真想知道,不妨到府里走一回,正好小姐也许久不去,老太太想的厉害呢……”
婆子走后,秦珝叫人备车,收拾了几样东西后往刘府去。
到了刘府,见着秦老夫人,当然是贴心的话儿说不完。陪秦老夫人说话的时候,秦珝的眼睛在人堆里颇转了几个圈,并不见生面孔。她是为那新来的美貌小丫头来的,见不到,难免着急,可是又不能问,否则人家问她怎么知道有这么个人,她怎么答呢?推到小丫头们身上,也不是不可以,小丫头多嘴多舌,一见了她,就说起这桩事来,她留了心,想见一见,也是人之常情,可她是个小姐,开口问一个丫头的事,未免太跌份,因此只能暗暗地心焦。好在没有焦急太久。
关于善来,秦珝只在那送东西的婆子嘴里得到了只言片语,五百两,一个小丫头,得美到什么地步?
秦珝自己就是个美人,家里几个女孩子,她是最美的那个,出去做客,人夸她,首先是赞她的美貌,讲她单是靠脸,将来也一定有大造化。称赞的话听得多了,秦珝难免要对自己的容貌十二分地在意,只要见了个年龄相近的女子,就要同自己比一比,看孰优孰劣,她自认迄今为止还未输过。但在这个值五百两的小丫头面前,她头一次觉得自己不如人。
她的脸似乎有些宽了,眼睛不够大,不够灵,鼻也不够秀气,而且唇也过于厚重了,头整个的很大,显得粗笨,颈子也短……她简直一无是处了。
秦珝想嫁给刘悯,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刘悯爱上她,说到底,她的家世太差了,要不是和刘府做亲戚,刘府先前又有那样的事,刘悯这等身份的人,她是见也没机会见的,更不要讲做亲了。是天给了她这个机遇,她当然不能辜负。她把刘悯身边的每一个年轻女人都当做她的竞争对手,倒也不是她自降身份,她毕竟是一个比较实际的人,刘悯只要多一份心在旁人身上,在她身上心就会相应的少一份,她若是不能使他的心全在她的身上,又怎么能叫他娶她呢?
云屏茹蕙虽然美,但美得有限,无须她忧心。
眼前这个却不一样。
美得有些过了,而且又得主子的心,五百两,这样的抬举,难保不是有别的用途,那婆子不是说了吗?大家全是这样想的。
必须得想个法子才行。
17. 第 17 章
秦珝笑着问秦老夫人:“这个小丫头是谁,怎么先前没见过?”
秦老夫人笑道:“你当然没见过,她是新来的。”
秦珝道:“怪不得呢,原来是新来的。”又说,“她长得真好看,我见了真喜欢,我身边正缺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人,老太太把她给我吧!”说着,鼓起嘴,抓住秦老夫人的手轻轻摇撼,撒娇卖乖。
侄孙女要东西,秦老夫人从来没有不给的,不但给,还给得万分痛快,伺候人的小丫头,一点不值钱,要十个也有的,但是善来另当别论。
“她不行。”秦老夫人笑呵呵地道:“她是替含翠的,仰圣轩里离不得她,我另指个讨人喜欢的丫头给你,好不好?”
“她识字?”秦珝的眼睛,闪电似的,亮了一亮。
“认得的。”秦老夫人很有些得意,“不但认识,还会写,写得比怜思还好呢!”
秦老夫人眼里,她的孙儿什么都是最好的,能叫她说出比她孙儿还好的话,必然是真的好。
秦珝脸上的笑有些撑不住了,可是她必须强撑,于是那笑就有点僵硬了。
侄孙女的异状,秦老夫人没有注意到,然而善来瞧见了。
不过她也只是瞧见了,并没有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想,她能同这位表小姐有什么事呢?
见过秦老夫人,善来又要去见刘悯。
见刘悯之前,她先回了一趟住处。
赵二媳妇早把她的东西送到了,整整齐齐地堆在桌子上。
善来是有恩必报的人,所以也给昨晚要给她东西的那些丫鬟们带了谢礼,当然,都是一些不怎么值钱的乡野玩意,是她从乡亲们处买的。
但是因为刘悯前头说的那番话,她有点不太敢过去碧梧堂。
还是找个人过来,托她把东西散掉。
找人是偷偷摸摸地找,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又兼天色已经见黑,此等行径,好似做贼。
万一真被人当了贼,可怎么办?
善来是一点错处也不愿意被人揪住的,于是立刻端正了起来,走了几步,就看见前头有个人正走过来,仔细一瞧,正是送她平安符的那个,善来记得她是叫绿盈,于是喊了一声绿盈姐姐。
绿盈听见了,看过来,见是善来,很高兴,几步跑到善来跟前,说:“善来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善来道:“才回来,姐姐,可有空闲?”
绿盈忙说有,“怎么,你有事?”
善来带了绿盈到她屋子里,打开了两个包袱,“山里的玩意,不值钱,姐姐念在我一片心意,莫要嫌弃,喜欢什么就拿,剩下的,请帮我问一下其他姐姐。”
绿盈自然百般乐意。她已是富贵惯了的,这些东西并不怎么瞧得上,重要的是善来的亲近。只要能同善来交好,叫她做什么她都愿意的。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但善来最先找了她,怎么不叫她喜出望外呢?
善来又问绿盈可知刘悯现在何处。
绿盈嘻嘻地道:“怜思在仰圣轩呢,你要过去找他吗?”
善来道:“他是主子,我从外头回来,不过去见他怎么行呢?”
善来提着包袱到仰圣轩去。
天黑得很了,路上走的时候,善来有点忧心,这样晚了,刘悯未必还在,她怕是白跑一趟。
幸而还在。
她来得巧,要是再晚一会儿,刘悯就要过去福泽堂吃饭了,秦老夫人那边已催了多次。
刘悯见了她,很惊奇,“你怎么过来了?有事吗?”
善来把包袱递了过去,低声道:“我带了些东西给少爷——是谢礼……”
听见“谢礼”两个字,刘悯顿时有了兴趣,伸手接了来,沉甸甸的在手里掂着,他问善来:“是什么?”
“是桃子,很好的,他家的是最甜的……”
“桃子?很好……”刘悯脸上带着欣慰的微笑,“你很好。”
刘悯不爱吃桃子,他说好,是好在善来懂得知恩图报,他一向是很欣赏她的。
“见过老太太了吗?”
善来答:“回来先见的老太太。”
刘悯点点头,回身将灯熄了,又问善来:“你还有事吗?”
善来摇了摇头。
刘悯就道:“那咱们一齐走吧,我到老太太那儿去,你回你屋子去,顺路。”说着,就拎着包袱往外走。善来忙追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
路上走的时候,刘悯和善来搭话:“你家里都好吗?你爹可好些了。”
“都好,我爹也好得多了。”
刘悯又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善来向来是无事不开口,刘悯不说话,她当然也不出声。
两个人安静地走着。
忽然,刘悯又开口,问善来:“你应当是没什么事要做了?”
这话善来不好答,她毕竟是奴婢,有没有事不是她说了算,便没有开口。
她并没说话,但刘悯认定了她没有事做,“你回去就睡吧,明日起早些,收拾了就到仰圣轩去,我已和她们说了,往后你的饭食就送到仰圣轩去,你在那儿做事,在那儿吃饭,家里别的地方,除非必须,否则不用去,安心钻研你的画技就好……”
他的话说完了,一阵风刮过去,树叶沙沙地响。
只有风声,没有人声。
刘悯皱着眉偏过脸往一旁看去。他说了这半天话,却半点回应也没得到,心下就有些不满。才说她懂得知恩图报,这会儿却这样,不是打他的脸?
竟没有人。
他呆了一瞬,脚步就停下了。
前头没有人,他就回头找。
就是在后头,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
这时天色已是很黑了,虽然各处都点了灯,金灿灿地照着,但还有晦暗的地方。
她站的地方就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她这个人当然也是看不清楚了。
刘悯想,她应当是累了走不动了,当即原谅了她。
“我先走了,你一个人回去吧。”
说完,就拎着包袱走了。
善来是又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动了起来,走了好久才回到住处,恍恍惚惚地在凳子上坐下了。
她才回来,立刻就有人来找她。
端着饭菜,提着温水,热情地谢她的东西,说自己非常喜欢,又说自己一家做糕饼的,做的非常好,日后一定买来给她吃,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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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份心意。
她们不停地说着话,善来还是恍恍惚惚的,虽然看起来是一直在听着,却始终一句话没有讲,所以应当是没有听,但是她们心里是一点责怪也没有的,她们统一地为她找到了理由,她是太累了,自己还这样耽误她的时间,真是不贴心,所以就一起要走。
善来恍恍惚惚地送她们到门口。
绿盈也在这群人里,善来叫了她一声。
绿盈赶忙应了一声,回过身来,眉开眼笑。
众人注视之中,绿盈进了善来的屋子,片刻后又出来,手里拎着两只包袱。
几个丫鬟都没有走,一直等着,见她出来了,忙围过去,七嘴八舌地问她,“叫你过去干什么?”“包袱里是什么?”“什么时候和她这么好了?”
除了给刘悯的那个,余下几个包袱里的东西都是差不多一样的,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一些给碧梧堂的丫头,一些给茹蕙她们,都是向善来表露过善意的一些人。
依着善来的性子,那些东西她应该亲自去送的,不去碧梧堂,还算有由头,茹蕙那里却不一样,她应该过去一趟的。
但就是没有,因为没有心思。
她还是恍恍惚惚,心神不属。
听到刘悯那些话后,她就这样了。
温水已经变成了凉水,饭菜也不见热气了。
善来依旧在发着呆。
忽然,一颗饱满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的眼眶里脱出来。
她就此清明了。
吃了两口冷饭,洗脸漱口,身子也擦了擦,裹了件薄衣裳,躺到床上去。
明天要早些到仰圣轩去。
她是很累了,坐了那么久的车,在家又做了许多活,身上酸软得没力气,按理应当很好睡,可是却长久地没有睡着。
她睡不着,她把刘悯说的那些话翻来覆去地想。
她不敢信她会有这么好的命。
她一向都觉得自己命不好。家徒四壁,每日为了生计不住地忙着,做许多活,只有一个父亲是她的安慰。可是对父亲,她也不是全然的满意。父亲当然是疼爱她的,但他对旁人也很好,要他帮忙,自己的事不管,也要去给别人出力,每次同他讲,她说的话,他都答应,可是人再叫他,他还是去,这次更是差点搭上一条命,要她把自己卖了救他。这样的命,怎么能算好呢?可是她卖身到了刘府。
总以为是要吃苦的,哪怕吃穿不愁,精神上总要受折磨,日日担惊受怕,怕人欺侮她,使她受羞辱,更坏一些,命也要丢掉。
然而主子都是好人。
纵然是对她有些别的要求,但她们买了她,她就要为她们支配,也是应当,不算她们不好。
早前最担心的是,做奴婢,低人一等,进退委曲求全,奴颜婢膝,欢喜由他人,自己的人格要失掉,现在却是,虽然是丫头,却不必做那些自己不喜欢的事,也不用强逼着自己去同人周旋,争名夺利。这样子,即使是奴婢,她却仍然能做她自己,怎么不值得一哭呢?
她简直有些害怕了。
怕有朝一日这样的生活不会再有,她不得不跌落到泥水里。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不失去现在拥有的这些呢?
18. 第 18 章
刘悯到福泽堂时,秦老夫人正预备亲自到仰圣轩找他,见了他,难免嗔怪:“怎么这会儿才过来?”
刘悯笑道:“书读到要紧处,不读完了,心里不踏实,所以才来晚了。”
讲这样的话,似乎他是真的用了功。
秦老夫人稍偏了偏头,笑着对秦珝道:“瞧瞧,你这兄弟如今也上进得很了。”
秦珝没说话,只是略略低了头,飞快地朝刘悯望过去一眼,而后抿了嘴,轻轻笑起来,很有些少女的动人之处。
刘悯走到饭桌近前,把手里的包袱给了身旁的丫头,弯身正经向秦珝行了一个礼,笑问:“秦姐姐何时到的?”
秦珝忙站起来,侧过脸,袅袅婷婷地还了一个礼,回:“午后到的,中午吃饭,见着一道菜,是这里吃惯的,就想起老太太来,这一想,竟是一刻也等不得,当即叫人收拾东西,急急赶过来,想着一定得尽早见到老太太才行。”她说这话时,声口放得极轻极软,似乎极羞涩,很显娇媚。这就又是另一种的动人了。
刘悯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竟不知道,老太太该打发人去叫我的。”说着,在饭桌边坐下了,立时有丫鬟端水盆来,伺候他洗手。
秦珝也坐了回去。
秦老夫人笑说:“我也说去叫你,被你姐姐拦住了,她听说你在仰圣轩读书,怕分了你的心,挨着饿等你到现在,好在你是真的用了功,没辜负了她这片心,你记着,日后书要是读不好,连你姐姐都对不起!”
刘悯笑了笑,说:“我省得了,老太太放心。”说罢,吩咐那个接了他包袱的丫头,“把里头东西拿出来洗了。”
丫头应声去了。
秦老夫人早就瞧见了那包袱,一直没来得及问,当下便讲:“那是什么?”
刘悯笑道:“是我新得的谢礼。”
秦老夫人当即就想到善来,因为她也收着了谢礼,这样想着,心里甚是愉悦,脸上也不可抑制地泛出笑意,“是她给你的?”
刘悯其实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但是不太愿意认下,因为觉得太亲近了,有狎昵之感,而善来常表现出的,是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他觉得这种不庄重的感情,同她这个人并不相配。他是愿意尊重她的。
于是他反问回去,“她?谁?老太太要说明白才是。”
和刘悯不一样,秦老夫人再看重善来,心里也没想过把她当成一个同自己平等的人对待,所以一点顾忌也没有,“我说的是善来,她今天也送了我一点东西。”
刘悯笑道:“她是懂规矩的,知道凡事不能忘了老太太。”
秦老夫人也说:“她是真的好。”
刘悯不怎么愿意说善来的事,便道:“快开饭吧,我饿了有一阵儿了。”
秦老夫人听了,忙叫丫鬟开饭。
大户人家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便是秦老夫人这样爱护子孙的长辈,吃饭时也是不说一句话的,秦珝是客,她也不多管,开了饭,就只是低头安静吃,一点声音也没有的。
饭菜里许多,都是秦珝爱吃的,她一向也是个胃口很好的人,不用人担心她吃得太少坏了身体,只是这会儿她的心思全不在吃饭上,因此那碗里的米,几乎是按粒往下掉。刘悯就不一样了。他是饿极了,几筷子下去,饭碗便见了底,丫鬟赶忙再给了他一碗,他吃了几口,吃饱了,停下了筷子,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舀汤来喝。过了一会儿,秦老夫人也吃好了,搁了筷子,侍女忙奉上茶来漱口。
刘悯漱罢口,站了起来,欠了欠身,对秦老夫人道:“老太太,我累得厉害,想回去歇着,这就要走了。”
他说他累了,秦老夫人当然不留他,道:“快回去吧,叫她们打发你睡。”
刘悯又欠了欠身,却没走,而是转向秦珝,笑道:“我近来脾胃弱,桃子不太能吃,但因为是别人给的谢礼,要是随意处置了,难免对不起人,我记得秦姐姐爱这个,在此便借花谢佛,送与秦姐姐,秦姐姐常陪着老太太说话解闷,我心里感激得厉害。”
早前得了刘悯吩咐去找桃子的丫鬟,此刻听了他的话,立即从一旁走了出来,手里端着白玉瓷盘,搁着两个完整的桃子并切成块的桃子肉。
刘悯见了那桃子,想,她倒没说假话,果然是好桃子。
每个都有碗口大,浑圆饱满,果皮上也不见瑕疵,看切开的,熟得也很好,色彩艳丽,汁水丰盈欲流。
她是真的用了心的。
秦老夫人也说,“这桃子好,简直像画上的,这样的好东西,全在乡下长着,旁人不想着你,哪能见得到?”夸完了桃子,又对秦珝说,“我知道你爱吃这个,但是毕竟伤脾胃,又才吃了饭,待会儿随便吃两块就好,明日再要吃,我就不管你了。”
秦珝低了头,笑着说:“老太太说的是。”又抬起来,看了一眼刘悯,说,“也多谢怜思。”
刘悯说:“秦姐姐太客气了。”说过,转过身再看向秦老夫人,讲了两句话后便告辞走了,走前不但向秦老夫人欠了欠身,也一样同秦珝致了意。
对秦珝,刘悯向来没差过礼。
因为一直不喜欢她。
秦家是秦老夫人的娘家,刘悯是秦老夫人一手带大,祖孙两人之间,情深似海毫不为过,刘悯自己也知道,他是除了祖母,就只有奶娘吴青玉一个亲的人了,外祖家虽还有几个人,但无一不想着从他身上挖好处,他一个也不愿意见,父亲就更不必说了……
一个人,对另一人,若是真心的爱,必然会爱屋及乌,所以刘悯对祖母的娘家,一向存着亲近之心。
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讨厌这个表姐的。
两家是货真价实的亲戚,秦老夫人又存着接济的心,所以是常常来往的,秦珝来的比旁人来得还更勤些,两个小孩子,都在秦老夫人跟前,秦老夫人喊亲孙子心肝儿,也喊侄孙女儿宝贝儿,瞧着是一视同仁不分薄厚,但到底有个亲疏,做小孩子的时候还不觉得,大一些,慢慢也就品出了分别,秦珝又是在自己家霸道惯了的,难免心生妒忌,时不时便要生出一些事来。大人觉得还都是小孩子,不怎么放在心上,总是吃亏的那个,心里虽然觉得不忿,但看在祖母的面上,并不觉得不能忍受,所以两个小孩子之间,多的还是一些快乐的回忆。
对刘悯来说,快乐是很轻易的事,很笼统,因此很容易模糊,继而忘掉,刺心的事却不一样,发生了,永远都记得。
是个夏天的午后,天阴沉沉的,云压得很低,大风吹刮着,树叶到处飞,因为都知道马上要下大雨,所以没人出门,全都在屋里待着。刘悯的先生,那只老山羊,因为有风病,早一天就告了假,不上课了,只给刘悯留了几张字帖做课业。刘悯被丫鬟们看着描字帖,情绪很无聊,忽然听见外间有个丫鬟说,表小姐来了,刘悯有一瞬的振奋,他想,可以和表姐下棋,比描字帖好。这样想着,他就要去找表姐,才起了身,表姐就到了他的卧房,他笑着问表姐,要不要一块下棋,表姐不说话,只用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盯得他毛毛的,但他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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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有求于人,身段放的低,见她不说话,就说,斗草也行,她还是不说话,他皱起眉来,想,她莫不是也发了病?他不想理她了,他宁愿继续描字帖,他坐下了,她突然开了口:“你长得像你母亲。”刘悯当即愣了一愣,笔没有提起来,墨晕成了一团,脏污了字帖。她又说:“我先前就想,看你好面熟,总觉得一早就见过你,昨天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赶紧问我母亲,果然就是你母亲,我又问我家里人,他们都讲你和你母亲长得像。”刘悯不知道自己长得像不像自己母亲,因为他没见过她,没机会见,他生下来没几天,她就死了。她又继续道:“以后你要是想你娘了,就照镜子。”刘悯没作声,把污了的字帖放到了一边,继续描起来。他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提起他母亲,叫他难受,因为他母亲是因为他死的。他想,这个人真是自以为是,对她好一点,就不知天高地厚。此后便对她敬而远之,再没同她生过龃龉。她却以为是她有效戳到了他的伤心处,他怕了她,因此在他面前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她也早好得多了,再没有同他争长论短,在他跟前相当柔顺,很有些讨好的意思。
但他还是不喜欢她。
有那一件事,他永远不原谅她。
秦珝当然也记得这件事。
甚至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她也记得一清二楚。
一碗冰酥酪。
对刘家,甚至秦家,都不算什么稀奇东西,为了这么个东西,闹出这么件事来,实在是很不应该。
但当时年纪太小,不明白这个道理。
天热,冰酥酪消暑,但是又怕小孩子肠胃弱,吃坏了,因此一人只给一碗,多了没有。
秦老夫人安排了丫鬟,等两个小孩子午睡醒了之后喂给他们吃。
她醒的早,所以先吃了,吃完了,觉得没够,因此惦念上了另一碗,闹着要吃,多少也有些故意的意思,因为什么都要和人分,她早就不满了,心里想的都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压人一头,丫鬟当然要拦她,闹起来,吵闹声把刘悯吵醒了,他起来了,问发生了什么事,弄清楚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看了一眼她,伸手把酥酪挥到了地上。
碗碎了一地,她看着满地的酥酪和碎瓷,脸涨得通红,因为他的眼神使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当天她就回了自己家。
这件事情怎么也过不去,只要想起来,就气得胸口疼。
她最大的妹妹,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她有母亲,怜思没有,这一点上,她不知胜出他多少,而且怜思的母亲还是难产死的,换句话说,是怜思杀了他母亲,她大可以用这一点来刺怜思。
她当时是气昏了头,觉得是好主意,所以当即过去,要给自己报仇。
她当然是胜利了,怜思当时的表情,她深刻地记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常常回味,很得意的。
可是后来又想,怜思有什么错呢?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
她一直耿耿于心。
她怕他也记得,尤其现在她还有求于他。
她想他爱上她,将来给她讨诰命。
这并不是没可能的事,她有美貌,和他自小相识,青梅竹马,而且又有姑祖母这个真心疼爱她的亲戚,怎么不能成事呢?
可是现在有了一个比她美的,而且身份上又占优势,一个奴婢,做起事来百无禁忌,要是她蓄意引诱,他上了当,心里就再也不会有她了。
那她的将来怎么办呢?
她发起急来。
19. 第 19 章
秦珝心里虽有万分的急切,但因她时刻谨记着她大家小姐的身份,这急切便没有在她脸上有半分的表现。漱过口,又吃桃子,不多不少正是两块,就着刘悯读书的事气定神闲同秦老夫人说话,一直说到秦老夫人安寝,把这位姑祖母敷衍得风雨不透。
秦老夫人处熄灯的瞬间,秦珝走出纱槅,步履生风地朝碧梧堂走去。
碧梧堂也已灭了灯,不闻声响。
倒是正好。
秦珝是知道云屏居所的,径自找了过去。
一进门看见云屏,灯底下坐着,手里拈着不知什么东西在吃。
秦珝笑问:“你在吃什么?”
听见人声,云屏抬了头,站起来笑着喊了一声表小姐。
秦珝进到屋里去,云屏忙给她让了位子,“表小姐快请坐”。
秦珝笑着坐下了,低头看桌上盘子里的东西,黑乎乎的,不成形状,实在瞧不出来是什么,只闻到些许甜酸气。
“是酸枣糕,表小姐要吃一些吗?”
秦珝摇了摇头,表示拒绝,“才吃过了饭,什么也吃不下了。”其实是嫌弃盘子里的东西不怎么干净,不愿意吃。
“真可惜了,这个很好呢,先酸后甜,也很好嚼,是我们这新来的一个小丫头,叫善来的,从自己家带出来的,不多,只分给了几个和她好的,我还是托旁人的福,匀了点给我,才有这几个可以吃,不然只能吞着口水看别人吃了!”
秦珝笑问:“没给你?”看表情是不信的意思。
“骗表小姐,我也敢吗?”
秦珝笑道:“就算你这样讲了,我也还是不信,给别人却不给你,我不信有这样的事。”
云屏没说话了,只笑了笑。
忽然,外头吵嚷起来,声势颇大。
云屏连忙站了起来,对秦珝道:“表小姐且坐着,我出去瞧一瞧。”
秦珝也站了起来,“左右无事,我跟你一块去看看吧,老太太都睡下了,吵这样大声。”
当下两人循声往碧梧堂院子走去。
远远的就瞧见一堆人。
“吵什么!老太太和怜思都睡下了,你们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这时候吵!”
云屏一说话,人堆自动让出一块地方来,叫她过去。
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唤做嫣红的,一见到云屏,便连珠炮似的道:“云屏姐姐你来的正好,来评评这个理!大家一般做奴婢,怎么我们忙得脚不沾地她却能到处跑着玩!花不浇鸟不喂,水也不烧,方才怜思要水,竟要现起炉子!怜思等久了,发起脾气来,把人好一顿骂!可炉子又不归我管!这算什么事!”
“她说的可是真的?”
云屏厉声问嫣红对面站着的一个丫头,正是绿盈。
绿盈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那就是没错了。”云屏冷笑一声,“我看你真是疯了!姑娘是想做什么?说出来,也叫我们都听听!”
绿盈还是不说话,嫣红却冷哼了一声。
“她攀了高枝了!哪还愿意干这些活!可你还没去书房呢!真去了,不管这边的事,我们没什么可说,既没去,就得老老实实做事!”
云屏问:“什么攀了高枝?”
嫣红叫道:“她给人送东西去了!打量我们都不知道呢!人说一句话,她就欢蹦乱跳地去了!一心攀高枝,把自己的本分全忘了!也不拿镜子照照,真有了高枝,自己可站得住!”
“她给谁送东西去了?”
“那个新来的善来,两个包袱,送到福泽堂去!”
“好了好了。”云屏把手搁在嫣红的肩膀上,轻轻摇了摇,笑道:“消消气,知道你受了委屈,待会儿叫她给你赔罪,别气了,当心嗓子。”
嫣红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个好了,云屏转过身问另一个。
“你有错,我要罚你,你认不认?”
绿盈点了下头,一闭眼,眼泪就涌了出来。
“既然是因为热水的事害她挨了骂,那你就给她提一个月的热水吧!”说罢,环视一圈,看向众人,“都听好了,养咱们,是要咱们做事,不做事,或是误了事,就是有错,错就要罚!要是不服,尽管去告老太太就是了!我占着理,我不怕!好了,散了吧!”
一堆人顷时散了,只留下绿盈还在原地哭。
云屏也不管她,快步走到不远处站着的秦珝跟前,笑着说:“表小姐久等了,些许小事,已经解决了。”
秦珝点了点头,笑说:“我都瞧见了,你果然是个好的,难怪老太太常夸你。”
云屏笑道:“表小姐见笑了。”
秦珝笑了笑,忽然话锋一转,问:“方才我似乎听到善来的名字,怎么,这事也有她吗?我在老太太处见过她,瞧着老实得很,不像惹是生非的人。”
云屏道:“这事虽有她,却怪不到她头上,她也是受了连累。”
“你这么为她说话,可见她的确是个好的了。”
“她不好,老太太怎么会把她给怜思,表小姐还不知道吧,只是买她,老太太就花了五百两,她回家去,老太太给了不少东西,还叫了赵婶子陪她,用的也是府里的车,足见对她的看重,她自己也争气,怜思很喜欢她,怕累着她,不叫给她派活。”
秦珝默了片刻,方才笑道:“老太太和怜思都喜欢,那必然是个好的了,可惜前头只匆匆见了一面,话也没说上。”
云屏这会儿笑得比先前真心多了,“她已经是卖在这里了,还怕以后见不着吗?”
秦珝微微一笑,“我有点等不及,现在就想要见,也不知她睡了没有。”
云屏笑道,“我们是奴婢,表小姐是主子,主子喊奴婢,奴婢哪有不应的?”
善来早睡下了,只是没睡着,因此人叫她,她当即就起来了,一面穿衣一面向外问:“什么事?”
“表小姐喊你,你快过去吧!”
听见表小姐三个字,善来立即想起秦老夫人身旁那张俊俏的脸来,应当是老太太的侄孙女,不知道找她是为什么事。
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孩儿。
女孩儿见了善来,眉当即一皱,问:“怎么这样久?难道还要表小姐等你!”
善来不由得愣了一愣。
这也怪不得她,她是秦老夫人花了五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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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来的,人人都知道她以后要当小奶奶,每个都对她和颜悦色,不遗余力地捧着她,这般的恶声恶气,她还是头一回领略。
这是她的不是,太得意了,以至于忘了形,把别人对她的好当成了应该,旁人待她没那么和善,她就不适应起来,实在太不应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她必须时刻警醒才是。
“对不住,我只当没有事了,所以便睡下了,穿衣裳用了些功夫,不是有意……”
那女孩儿哼了一声,又横了善来一眼,转身大步走了。
善来忙追上去。
也没走多久,因为秦珝就在云屏屋子里,除了她两个,也还有几个别的丫头,正一起说说笑笑。
那女孩走在前头,一进门,就朝里头喊,“她来了。”话音才落,说笑声就停了,只有善来和女孩儿的脚步声。
云屏屋里只点着一盏灯,昏暗得很,偏偏人又多,好多还都是站着,板着脸,不苟言笑,只是望着人,活像荒庙里的石像,冷冰冰的不沾人气,善来给她们望着,不由得头皮发紧脊背泛凉,一步步走得艰难无比。
秦珝的脸,善来还认得出来,于是在她跟前两三步的地方站住了,低头行礼,喊表小姐。
秦珝笑吟吟的,很见和善,“怎么离这样远?我都看不清你了,快过来些,咱们说说话。”
善来便又往前走了一步。
云屏这时候开了口,话是问那个领善来的女孩儿,“你干什么去了,就那么一点路,叫表小姐等这样久?”
那女孩儿嘴里嘟嘟囔囔的:“我……她……”她不说了,但是谁都听得出来她的委屈,不是她的错。
不是她的错,自然就是善来的错。
善来也以为是自己的错,就是自己太慢了,她一早就抱怨过。
要别人为她的错担责,这样的事,善来做不出来,于是忙道:“是我不好,我睡下了,再起来,花了不少功夫,不怪她。”
云屏没做声。
善来觉得惴惴的。
秦珝这时候笑道:“哪能怪你,怪我,这么晚了,还要你过来。”
主子哪有错的?善来有这个自觉。
“是我的错,我睡得太早,太不该了。”
“哎呀,别再说什么错不错的了,是什么大事吗?叫你过来,是想和你说话,在老太太那儿我就想和你说话了,是叫善来?今年几岁了?”
善来忙答了。
“你怎么就到这里来了呢?”
善来简略说了。
“原来是个孝女!过些年,说不定也有人给你做传呢!你又会写字,怎么不是奇女子呢?你怎么会写字的?写得还那样好,怜思的字可是关先生教的,都不如你。”
善来又把那套早说烂的话又拿出来说。
秦珝听过,叹息了一番,拉住善来的手,又问起别的来。
她似乎是真的很喜欢善来,话说个没完,别人熬不住都走了,她还拉着善来的手问个不停。
只她是个主子,夜里睡不好,白日还可以补眠,善来却不一样。
翌日一早,善来到仰圣轩去,刘悯问她:“眼下印怎么这样重?不是叫你早睡?”
20. 第 20 章
仰圣轩见到善来,刘悯最先注意到的,不是她眼下的乌青,而是她松霜绿的纱衫,白青的绫裙,云水蓝缎子鞋,绣着各种花草。
她生得的确是好,雪白的鹅蛋脸,一双大而得当的妙目,眼白是鸭蛋壳的淡青,眼皮的深褶直扫进鬓发里,一管鼻,直而且挺,唇是鲜红色,花瓣的形状。
有这么一张脸,穿什么都会好看的。
但她是个画画的人,穿成这样,实在很不应该。
“少爷,我今日做什么?”
“你来画……牡丹!画幅牡丹给我瞧瞧!”
善来虽然不解其意,但主子发了话,她做奴婢的,只能听从,而且画牡丹对她也不是难事。
选颜色,摆水盂,铺纸,润笔。
下笔前问:“工笔还是写意。”
又不是要考较她的画技,当然写意。
“写意,一枝就好。”
善来点了点头,蘸水调色,笔墨挥洒,顷刻之间,天香国色跃于纸上。
鹅黄点蕊,朱砂为瓣,用笔圆润,层层叠叠,内重外淡,丰丽雍容,青绿叶为配,又以枯笔勾勒枝干,枯瘦苍劲,整体观之,浓艳炽烈,刚柔并济。
是真的好。
配色也没问题。
那怎么就穿了这一身?
疑惑间,忽然瞧见她绾得整齐的袖口,顿时恍然大悟。
她才来,衣裳还没来得及做,当然是别人给她什么就穿什么,选择实在有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不怪她。
事实确如刘悯所想。
因为都说是小奶奶,管家婆子都存着巴结的心,衣裳都给最好的,绸的纱的绫的缎的,颜色也都是挑鲜明亮眼的,唯恐小奶奶以为她们怠慢。今儿这一身,已经是善来苦思冥想的结果,尽管不甚高明,也还算说得过去。全因为刘悯是苛刻人,这才大清早闹了这么一出。
闹了这么一出,刘悯放了心,想着夸赞她两句,一低头,就瞧见了纸上那才描出来的玉色蝴蝶。
好了,这下动静也有了。
“你真是很不错。”
看着她的脸,极真诚地夸了这么一句。
然后就瞧见了她眼底下的深痕。
刘悯是给了善来很多安慰的,善来也因此将他想做一个好人,是以很不愿意叫他失望,便把昨晚被叫去说话的事告诉了他。
刘悯听了,张口就要骂她蠢,然而舌头打了一个圈,又把话咽了回去,因为他想起,她明面上是个奴婢,表小姐却是小姐,她有她的身不由己,实在不能怪她。
说到底,是有些人太讨厌。
他是不怪她了,甚至有点可怜她,指了对面的一张榻,说:“你过去睡吧。”
善来的确有些睁不开眼了,但是要她过去睡,她有点不敢,“真可以吗?”不大好吧,要是给人知道了……她摇了摇头,“我还撑得住。”并且有意地将腰挺得更直了一些。
落在刘悯眼里,就是这个人不但蠢,而且不知好歹,不惜福的人,福气也不要她,她这样的,将来一定没福享。好在刘悯是古道热肠,有一颗惜才爱才之心,黄钟毁弃之事,绝不不忍心瞧的。
于是拽着她的手臂往短榻那里甩,“我叫你过去睡!我是少爷,我的话,你敢不听?快过去,否则待会儿哈欠连天,勾得我也犯困!”
话讲到这种程度,再推,就说不过去了,而且是真的困。
想道谢,但是“多谢少爷”四个字,实在很难说出口,“多谢”是个好词,常说“多谢”可算是一种美德,但加上“少爷”这个后缀,善来觉得有些不堪,不堪的不是少爷,是她自己,她到现在也没能克服假清高那套,她可怜,她的自尊心也可怜。
“少爷”两个字略掉,只有“多谢”。
刘悯很满意,点了点下巴表示知道,又挥手要她快过去。
善来在短榻上躺下了。她睡相很好,一向睡得很规整,头颈是正的,腿也并得直溜,手也放在该放的地方,小小年纪,老练得很。可是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在,这样睡,人家要看见她的脸。她觉得不大妥当。想了想,决定侧过去睡,要好得多。
仰圣轩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书太多了,松脂的味道萦绕不去,更显著的是一种经年的霉味,很不好闻。但不知为何,善来竟觉得全身松快,仿佛置身于一处极安心之所,很快睡了过去。
刘悯则是低头看画。
这么好的一枝牡丹,放着怪可惜的,可要是拿去裱,就这么一团花几片叶子并一截枝,太显空,题字做扇面倒挺好,这么斜斜一枝,做折扇正好,写上两行诗,再盖个印,配乌木扇骨,便是没人用,摆起来也好看。
再好不过了。
诗已经有了,翠丛百里寂寥时,红艳花开第一枝。
虽说没有好诗才,但读了这么些书,多少也还有些附庸风雅的本事。
他自己是得意得很,拈笔就要写。
可是,他的字不好,不能说不好,只是不大好,也不能说不大好,其实是好的,只是同她比,稍逊那么一筹。
也不是人人都能有那么一笔好字的,他的字也还拿得出手,但这种文人雅事,自然是要求一个尽善尽美,还是等她醒了,叫她代写,或者等过些年,他在书法上有所大成了,再题不迟,只是,要等多少年呢?老大年纪,在一个幼童的画上题字,更丢丑了……不能干!还是叫她代写,输就输了,他不见得输她一辈子!
主意既定,便丢开笔,温起书来。
看了没一会儿,门外有人呼喊,喊的是善来姐姐。
刘悯想也没想,放下书就走了出去。
“什么事?”
一个梳双鬟的小丫头,手里紧紧攥着个食盒,一双眼睛忽忽地闪。
“娘叫我来给一个叫善来的姐姐送吃食。”
刘悯问她:“你几岁?”
小丫头脆生生地答:“十岁。”
“怎么叫你来送饭?”
“娘叫我来的。”
“你娘是哪个?是厨房里的吗?”
小丫头点了点头。
刘悯接过了食盒,对小丫头说:“才十岁,这活你干不了,回去告诉你娘,换个人来。”
小丫头懵懵懂懂的,只是点头。
屋里那个听说才九岁,这个真有十岁?
还是说十岁的小丫头都这样,单她不一样?
仔细一想,似乎真是,便是表姐,上过学的,十来岁时也还是一副蠢样子。
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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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是怎么长的。
小丫头还站着,更显蠢相了。
“怎么还不走?”
非要再催一遍,才知道走。
刘悯提着食盒到屋里,随手搁了,仍旧看他的书。倒不是不上心,是觉得这食盒里的东西,善来一定是不吃了。不知道要睡多久,醒来一定凉透不能吃了,来送饭的要是个大点的丫头,方才就叫她原路提回去,一个小孩,家里人不知道心疼她,这么小就送她来邀名射利,提这么大个食盒,也不怕她摔着。
临到中午,善来才转醒了。
将醒未醒之间,迷迷糊糊地喊娘。
刘悯模模糊糊地听见了,翻书的手忽地一顿。
她自己讲,遭灾前的事全忘掉了,娘又在那场灾祸里死掉了,所以全然不记得娘。
一点不记得了,但还是会在这种心神恍惚的时候喊娘。
毕竟是娘。
还在的时候,一定同她有过许多欢乐的事吧。
整个清醒了,善来慢腾腾坐了起来。
她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喊了不知多少声娘,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坐着,无限的怅惘。
过了不知多久,外头有声音响起来,“怜思在吗?”
刘悯惊醒了,应了一声。
外头那声音便又道:“怜思,老太太问你何处用饭。”
刘悯道:“告诉老太太,我待会儿过去陪她。”
人走了,善来也起来了,理过衣裳,又理头发。
她睡了很久,睡得脸发红,眼睛倦倦的,使刘悯莫名想起昨晚上见的那些切块的桃子,大概是颜色相近的缘故。
但是刘悯不会夸她像桃子,他说:“你现在的脸色,很像那种才生下不久的小猪的皮,你见过吗?那种几天大的小猪,白猪,没长毛的。”
善来当然见过,乡下有许多,她皱了眉,两只手捧脸,轻轻地拍着,“真那么红吗?”
刘悯见她真认下来了,哈哈大笑起来,第一次见人这么甘愿被人说像猪的!
善来毕竟才醒,人还有点发晕,刘悯为何发笑,她一点头绪也没有,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她这模样,刘悯忽地觉得,自己好像太欺负她了,当即收了笑,要把这事翻过去。
“你过来,给我写几个字。”
善来走过去时,刘悯已把画摊好了,手指着,“写在这里。”
善来脱口而出:“做扇面吗?”
“你也觉得好,是不是!”刘悯惊喜非常,这真可算是个知己了!
善来笑道:“好得很。”又问:“写什么呢?”
刘悯把那两句诗说了,问她:“怎么样?”神态间掩不住得意之色。
“当然是好,真应景,你作的吗?”
“我做的。”
“真好。”说着,笔走龙蛇,不过片刻,几列娟秀小字便已写成,笔墨浓重,颇有几分秾丽气,同牡丹倒很相配。
刘悯笑说:“果然是比我写得好。”说着,拿起书轻轻地扇起来,不多时,墨就干了。
刘悯把画卷了,又指先前那食盒,说:“待会儿有人过来给你送饭,你别忘了叫她把那个盒子带走,我先走了!”
说走就走,片刻间就不见了人。
21. 第 21 章
刘悯手里拿着的那筒纸很是扎眼,由不得人不去注意。
“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秦老夫人笑着问。
刘悯听见了,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走了过去,到了跟前,礼也不顾,径直把纸展开给祖母瞧。
“老太太也看看,这牡丹如何?还有这两句诗。”
秦老夫人看画时便已十分惊喜,再读诗,喜得简直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才好。
“这画也好,诗也好……”一双早已浑浊的双眼,此刻有无限的光彩,“怎么这样好了?什么时候的事?我只当你不爱这些呢,先前那样不上心!”
刘悯知道祖母这是把画当成了他的手笔,忙解释道:“画可不是我的,字也不是我的,不过这两句诗倒货真价实是我作的。”
“不是你画的?那是谁?”说着,自己想了起来,“是善来吗?”
“对!就是她呀!”刘悯弯起眼睛,笑说:“她真的很会画,简直挥洒自如,要我说,莫说是同龄的,便是我认识的那些久负盛名的大家,恐怕也比不上!我想所谓天纵奇才,便是这般吧!”
刘老夫人不由得再次看起画来,不住地点头,说:“真是难得,这么一个人,若不是……”她笑起来,看向刘悯,“也是你有福……”
这话是有些深意在的,但是刘悯没有往深了想,因为他还有别的话要说。
“这牡丹是她今儿一早过去我叫她画的,凡事都有个因由,我为什么叫她作画,老太太可知道内里的因由?”
这怎么想得到?秦老夫人只能开口问。
“是因为什么?”
说到这件事的起因,刘悯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边笑便和秦老夫人说:“因为她穿松霜绿配白青,又穿一双蓝色的鞋,绣好些花草,配色一点不高明,我就想,她一个会画的人,还画得很好,怎么能不会配色呢?我起了疑心,于是叫她画一幅牡丹出来。”
秦老夫人活了这么些年,洞察人心的功夫早已经是炉火纯青,刘悯话里的深意,她当然是领会到了,但是并不很确定,怕自己是想错了,所以还是要问。
“然后呢?”
刘悯就说:“老太太找几块素净料子给她做衣裳吧!要是还叫她穿婆子浑给她的那些,太糟蹋人了!”
他是管自己的祖母要东西给善来。
这是先前从没有过的事,他何时关心过旁人的穿戴?他待她是真的很不一般。
秦老夫人觉得非常快心。
她早说过的,只要善来能叫刘悯高兴,她绝不亏待她的。
“好呀!怎么不行?我记得今年京城那边送过来的料子里,有块山梗紫的,还有珍珠灰的,桑蕾的,淡绿的似乎也有,都是素净颜色,全给你,好不好?”
刘悯笑道:“怎么是给我呢?”
正说着,秦珝走了过来,看两个有说有笑,就问:“老太太和怜思说什么呢?这样高兴。”
秦老夫人忙朝她招手,“快过来,瞧瞧这画,还有你兄弟作的诗。”
秦珝接过画纸,认真看了起来,过了会儿,她抬起头,仔细地打量起刘悯来。
秦珝也是学过画的,她家里虽然景况大不如前,但她毕竟是受看重的大小姐,秦家没有委屈过她。她学过,但是不爱,她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会那么几笔,能说得出去,也就足够了。
她懂画,自然能瞧出手里这张画的好来。诗她也懂一些。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表弟,除了出身,才华也是好的。
她看着他,仿佛今天才认识了他。
“真好,画好,诗也好,字也很好。”
她转头去看秦老夫人,“老太太教得真好,人都说伯父能做探花,是因其人聪颖绝伦,依我看,老太太只怕也居功至伟。”
秦老夫人听了这话,脸上有显著的喜悦,秦珝的话显然是说到了她的心里,她高兴,但还是连连摆了摆手,说:“我倒也想,只是我的才能实在有限,你伯父自小主意就定,他有那些成就,全实靠他自己,我是没帮上什么,可不敢把功往自己身上揽!还有你兄弟,我自然还是没有什么能教的,是他自己人才好!”秦老夫人是个实诚人,向来实事求是不务虚名,“那两句诗倒是他做的,至于画和字,都是善来的,善来,你还记得是哪个吗?就是昨日过来谢恩的那个,你还说要吃她带来的东西,可想起来了?”
“是她!”
秦珝的脸霎时白了,忽然,耳朵里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眼看她怔住了,秦老夫人忙问:“玉儿,你是怎么了?”
好一会儿,秦珝才回了神,脸色却还是苍白。
秦老夫人不由得担心起来,抓住她的手,转头去问她身后的丫头,“小姐怎么了?你可知道?可是不舒服?”
丫头哪里知道原因,只管唯唯诺诺。
秦老夫人生了气,“一问三不知!你就这样伺候小姐吗?”
刘悯已经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了,因为秦珝先前的话,得罪了他。
本来就对她有所不满。
他开了口,“秦姐姐可是睡得久了,糊涂了?”说着,偏过头,也是问丫头,“姐姐何时起的?你如实答。”
丫头颤着声回:“小姐、小姐是辰时起的?”
“辰时起的?”刘悯冷笑一声,“你伺候不力也就罢了,现今还敢欺瞒主子?也太轻狂了些!”说着,又问自家的丫头,“你们谁跟的表小姐?告诉她,表小姐究竟是不是辰时起的!”
丫头们全低着头,没人出声。
刘悯又是一声冷笑,“怎么?我的话不管用?那我要你们干什么?不如全卖了换新的。”
秦珝姓秦,刘悯才姓刘。
于是就有人小声地说:“表小姐的确才起来……”
刘悯便向秦老夫人道:“秦姐姐才起,想必只是睡糊涂了,老太太别担心。”又说,“我方才就想到了,这事就算不问,我也知道的。”
秦老夫人自方才就很疑惑,因为刘悯那几句话,又是问又是威吓,简直是笃定了秦珝是才起,他怎么知道的?
刘悯笑道:“老太太想必好奇,秦姐姐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当然是有原由的。今早上在仰圣轩,我叫善来给我找书,她毛手毛脚的,头撞到柜子上,磕下来好几本书,我说了她两句,叫她做事的时候千万小心些,要是做不好,我就不要她了,我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还是做错事,研磨的时候,袖子沾了墨,自己不知道,扫过了,书给污得面目全非!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可是转念一想,她又不是个蠢笨的,怎么会频频犯错?果然,我一看,她眼下一片乌青,我更气了,我明明和她说过,要她早些睡,我就问她,不睡觉做什么去了?她说,她是早睡了,可是秦姐姐找她说话,一直说到深夜,她没有睡足。”
“她这样讲,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了,毕竟事出有因,咱们家也从不做苛待人的事,我也就没追究她的错了。”
“本来就要和表姐说,要是想找人说话,大可以在白天选个时候,晚上把人叫过去,算什么事呢?咱们是没事做的人,睡得晚,大不了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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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不碍什么事,她们不一样,各人有各人的事做,又不能躲懒。”
“何必为难人呢?”
“秦姐姐以为呢?”
秦珝没有话说。
她感到愤怒,甚至仇恨。
第一恨刘悯,竟然为了一个丫头下她的脸面。第二恨善来,都是因为她,一个丫头而已,伺候人的玩意儿而已,算得了什么!竟敢叫她丢脸!还比她好,比她长得好,比她会画,字也比她好……她简直叫她颜面扫地,她堂堂一个小姐,比不过一个丫头。不如人应当只是她的事,但因为对方是个身份卑微的人,她就理所应当地觉得是别人的错了。
她一直不说话,只是很平静地望人。
被她看着的人也很平静,但是并没有看着她。
气氛不大好。
秦老夫人当然也觉到了,她也觉得是刘悯不好,不该在人前说这些话,下表姐的面子,按理,她应该安慰侄孙女几句,但是,虽说两边都是肉儿,可肉也分薄厚不是?所以秦老夫人只是说了一句,
“玉儿是太喜欢善来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先吃饭吧。”
善来也在吃饭。
仰圣轩不是吃饭的地方,饭菜毕竟有味道,有些更是油腻腻的,和书房这种雅致地方过于不搭,但是善来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于她而言,只有仰圣轩安全,这里是她的“地盘”,主子之外,旁人做不了她的主,别的地方却不一样,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屋里不太能待,外头也不好待,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捧着一碗吃,成什么样子?所以是在门口吃,门关上一扇门,人躲在门扇后。
春燕很不理解,“怎么吃个饭还躲躲藏藏?”
善来不敢把原因讲出来,怕春燕觉得她矫情,所以只是一笑。
好在春燕也不是一定要知道,她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话还没出口,人就先笑了出来。
“好妹子,真没瞧错你!果然是和我亲!”话说到这里,转了一种较为恼怒的声口,“你都不知道,福泽堂来人,说以后你的饭都送到这边来,我以为这活一定落在我身上呢!结果那个老虔婆,竟然叫她那个胳膊只有麻杆粗的闺女来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瞧不出她那点心思呢!就她那个女儿,想伺候少爷,她配吗?”这时候她透了一口气,仿佛骂了那句不配,她的气就散了,“好在你跟少爷说了,不要那麻秆,她们着了慌,又巴巴地叫我来送。”
善来听得愣了一愣,她什么时候和刘悯说了?有这回事吗?
云屏则在等她的饭。
早该送来了,她等得烦了,叫小丫头去厨房催。
小丫头提着食盒回来,满脸的不忿。
云屏有点生气,摆那么一张脸给她看,什么意思?谁要看她那副脸色!
“你不过来,在那干什么!”
小丫头慢吞吞挪了过来,轻手轻脚地开了食盒,小心翼翼拿东西。
四个菜,一碗饭。
云屏扫了一眼,厉声问:“炸糕呢?我不是说了要吃这个!怎么?你忘了说?”
小丫头给吓得抖了一下,再抬头时,又是满脸的不忿。
“正要和姐姐说呢,炸糕她们给别人吃了!”
“什么?”
云屏不敢置信,刘府里头,除了主子,谁敢跟她争东西?
“就是厨房那个春燕,就是她把炸糕吃了!”
云屏当然已经知道春燕是哪个,一个喽啰。
哗啦啦,碗落在地上,全碎了。
云屏站着,不停地喘着粗气。
22. 第 22 章
刘悯开蒙很早,三岁,路还走不稳,被先生领着在圣人画像前跪拜,拜过圣人,再拜先生,先生拿笔蘸了朱砂,在他额头点出一颗红痣,开笔,写一个“人”,再击鼓,“咚”的一声,他记得他是听到了回声。
祖母是要他时时刻刻在眼皮子底下的,上学当然是在家里,先生住客院,尊师重道,当然是他日日步行过去寻先生。学满三年,先生辞馆归家,他又拜新先生。新先生便是老山羊,顶讨厌的一个人。
同老山羊一起进刘府的,还有教算术和书画的先生,教书画的方先生同时也教他弹琴和对弈,骑马射箭是不学的,祖母不放心。
三个先生里,刘悯只喜欢的教算术的胡先生,胡先生脾气好,人也风趣,讲究寓教于乐,很喜欢陪刘悯做游戏。胡先生只在刘府待了两年,因为他的母亲忽然病重,他得回乡尽孝。胡先生离开后,刘府没再给刘悯请算术先生,算术并不重要,刘慎的意思,略通即可,不必大费周章。先生还剩下两个,老山羊除学识渊博之外再无好处,方先生倒是好,只是有些沉郁,他是轻易不张口的人,偶尔张口,说的也是一些叫人似懂非懂的高深话。他是真名士,不太适合做先生。有一回,学画鸟雀,方先生带着刘悯往山里去,因为方先生认为鸟笼里的鸟不是真正的鸟,胸有成竹,没见过真正的鸟,怎么能画出好的来呢?在山里,刘悯踩到了蛇,而且似乎是毒蛇,到家就病了起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没被咬到也怕。病好后,刘悯许久不拿画笔,同老山羊倒是愈发亲近起来。一两个月后,方先生以养病为由,同秦老夫人告了辞。刘悯因那时心里尚有余怨,是以并没有挽留。方先生走后不久,刘悯觉察到自己行事的不妥,心中负愧,然而为时已晚,且无法补救,无论怎么做,对方先生都是一种折辱,不如不做。唯一能做的,是拒绝祖母再给他寻老师。他不想再学画了。
所以新先生是他请给善来的。
先生不愿透露名姓,因此以其号“莲裳”称之莲先生。
莲先生年约四十许,长须及腹,眉目秀丽,淡泊宁静,颇见高士之风。
莲先生是刘府的世交,即本地一名厚德长者,荐来的。说来倒巧得很。莲先生很有一番坎坷身世,人间冷暖是尝尽了,因此对世情灰了心,从此寄情山水,万事不管。老乡绅是莲先生的红尘故交,久不通音讯了,能再相见,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重逢是在萍城的山野间,多年不见,对面不识,好在柳树下的背影是熟悉的,连忙过去问,一问,果然是故人,不由得泪湿长襟。当年少年郎,何等意气?老来却是这般穷困潦倒,老乡绅悲从中来,决心襄助。接济是行不通的,恰在此时,秦老夫人的书信送到了他的府上。这是双全的好事,于是老乡绅竭力玉成。好话不知说了多少,谎话也讲,说什么刘府待他有恩,如今用到他,他势必要尽心回报,最后甚至用到了“求”字。盛情难却,莲先生只得答应,原话是,“可以一试。”
莲先生是名士脾气,于是拜师礼这种琐碎事便蠲免了。
才见面,不过说几句话,莲先生便要刘悯作画,要看一看他的程度,因为他听说刘府的少爷聪明过人,是个好胚子,又有向学之心,更是难得。
刘悯问画什么,莲先生道随意,刘悯便涂了几枝水墨杂花。
自刘悯落笔,莲先生便一直瞧着,没移过眼,刘悯收笔,他看着纸上的花,点了点头。
缺点虽不少,但灵气是有的,毕竟年纪小,这般已算难能可贵。
见莲先生点头,刘悯笑问:“先生以为如何?”
莲先生依实作答:“形好,笔法不错,虚实开合疏密还算工整,墨法上倒是稍见欠缺,不过这也并非一时之功,无须心急。”
“那就是还不错喽?”
莲先生点头。
刘悯哈哈一笑,说:“先前毕竟用心学过的,能得这么一句评价,也不算我白费了那些功夫。”言毕,回身看向善来,笔也递过去,“你也来画两笔给先生瞧瞧,叫先生给你几句指点。”
善来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一时愣住了,没有动。
刘悯还维持着递笔的姿势,见此情状,难免要皱眉头。
“又这样!怎么这么上不得台面?还不快过来?”
他这样讲,善来忙几步上前接过了笔,抓在了手里。
莲先生也是没想到。
善来站得远,又低着头,是以莲先生并没注意到,现今她到了眼前,想不注意也难。
如此美貌,又是这般湛静灵秀,说是大家小姐也不为过,怎么是个丫鬟?要是还会画,就更奇了。
想必是个失意沦落之人。
善来攥着笔,徐步行到案前,向莲先生施了一礼,“见过先生。”
莲先生观她行动,更笃定了先前想法,心中难免怜惜,于是应了一声,又朝她点了点头。
礼罢,善来便提笔向书案。
刘悯早退到一旁去了。
但是他的画还在案上,那么一张纸,把整个书案铺满了。
刘悯也觉察到了,于是便又上前,想给善来换纸,不料善来径直接在他的画上又作起画来。
也是水墨,梅枝上喜鹊振翅欲飞,桃花下鱼儿翻腾出水,波纹紧密水墨淋漓,兰草边是蟹,菊花叶底是蟋蟀,寥寥几笔,却气韵生动,妙趣横生。
这几笔,可比先前的墨竹并牡丹更见功底。
刘悯照例是惊得说不出话,莲先生的眼皮也禁不住跳了跳。
半晌,莲先生才开口:“你这几笔水墨,倒有几分云阁居士的风范……”
云阁居士?是谁?
善来没有听过。
莲先生又问:“你师从何人?”
善来于是又把那些已经说烂的话再一次拿出来讲。
“五岁之后你就再没受过教导?”
善来点了点头。
莲先生闭口沉默。
刘悯只是看画。
善来则是有些无所适从,没有人再问她话,也没有人再指使她做事,她似乎也不能走。气氛有些怪异,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是原地站着,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三个人都不说话,也不动作。
忽然,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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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刘悯给他呼气的声音吵醒了。他醒了,拧过头去看善来。
善来还是没有动,低着头,一副不动如山的谦恭模样,可是方才两个人分明都为她的才能所惊,她却仍然这般沉得住气,真正宠辱不惊。
刘悯是真的有些佩服她了。
刘悯又看向莲先生,道:“先生,叫她做你的学生,如何?她的字也很好……我对书画已经绝了心思,她虽是个奴婢,但是天分奇高,先生已是见到了,所以,她拜入先生门下,并不算辱没先生……”
莲先生不应答。
刘悯以为他是不愿意,企图再劝,才张嘴,便看到莲先生摇了摇头,说:“我并没有什么能教她的,我懂的,她也明白,而且似乎更有领悟。”他忍不住问:“当真记不起来吗?究竟是谁教你?”朝闻道,夕死可矣,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高人,一个孩童,再有天分,也还只是个孩童,却教得这样好……
“记不起来。”善来的嗓音已经哽着,“我连母亲的样子都记不起来,梦也梦不到……我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莲先生问出那些话时还不觉得,这会儿听她提到母亲,很惨淡的样子,他就想,那些话不该问的。
莲先生决定去找秦老夫人告辞。
刘悯他倒是能教,可是刘悯已说了,对书画已经绝了心思,教另一个,又教不了。
留下来做什么?
他抬脚要走。
刘悯看见了,很着急,冲过去,张开双臂,拦住了莲先生的去路。
“先生何必这样急呢?先生的话,我并不认可,怎么就没的教呢?先生难道把她这个人都看透了吗?她不过画了几个活物,是好得很,但那也只是几个活物!没有别的东西,她难道敢说,自己什么都会吗?先生还没看过她的字呢!再有天分,也得受人指导呀!先生留下来吧!”
他的话也有道理,莲先生的心摇动了,他不能就这样走了,她这样高的天分,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可要是继续留在这里做奴婢,才能不得施展,长久下去,此后泯然众人也不是没有可能,那未免太可惜。
得把她带走才行。
或许可以到好友那里借一笔钱为她赎身……
沉思间,忽然听得外头叫嚷起来,声势颇壮。
刘悯也听见了,并且嗅到烟气,不由得回身向外看去,只见东南方向黑烟滚滚,吵嚷声也是自那个方位传来。
“是走水了?”
一面说,一面往外跑。
善来也跑出门看,见到窜天的黑烟,唬得脸发白,捂着胸口,口中喃喃道:“怎么起火了……”
刘悯一径往福泽堂跑,半道上遇见同样跑着的茹蕙。
“老太太可好?”“怜思你没有事吧!”
“我没事。”“老太太没事,只是记挂你,我过来时,她也要往这边来呢。”
刘悯放了心,问:“是哪里走水?可严重?”
“是厨房,好在是厨房,旁边就是水井,应当没有事,先不说了,怜思你快去见老太太,安她的心……”
23. 第 23 章
祖孙会面,秦老夫人松开了秦珝的胳膊,转而去攥刘悯的手,连声问:“还好吧?没吓着吧?”
刘悯摇摇头,笑说:“哪有这么胆小?”
能说能笑,可见是真没有事,秦老夫人放了心,两手合在一起,念了声佛。
这时候,一个管家婆子跑过来,报说:“已救下去了,只烧了厨房。”
秦老夫人问:“可有人伤着?”
婆子回道:“只宋五媳妇端水盆时崴了脚。”
秦老夫人点了点头,又问:“可请了大夫?”
婆子道:“当时就要请,被她推了,她说她男人会正骨,她回去找她男人捏就好了。”
秦老夫人听了,皱起了眉,说:“怎么能不请大夫呢?便是她男人会正骨,后边不要吃药吗?请个大夫给她,吃药的事,也别叫她费心,你都给她办好,再送点好药材给她。”
婆子忙应了。
秦老夫人又道:“凡是救火的,每人给五百钱。”
赏完了,便开始罚。
当即脸一沉,冷声问:“你干女儿呢?怎么不过来见我?”
这句一出,婆子带笑的脸霎时白了,半晌后才支支吾吾地说:“已、已叫人看住了,正等老太太发落呢……”
这婆子的干女儿,便是管内厨房的李宏媳妇。
秦老夫人回到福泽堂,才坐下,一个头发糟乱,穿青黛衫子、秋香比甲、玉色裙子的媳妇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进门就跪,哭道:“老太太明察,厨房虽是我管,今儿这事却实在不能怪我呀!”
秦老夫人厉声道:“你既说自己冤枉,那就好好说个清楚,你究竟哪里冤?”
李宏媳妇一面抹泪,一面抽搭着说:“林三昨儿在外采买了一批海货,天快黑了才送过来,一帮子人忙到半夜,今儿中午忙完了,困劲上来了,我看没有事,就和韩嫂子商量,请她帮我看一阵儿,我回去睡一会儿,她答应了,我就回家去了,哪成想……我跑过去的时候,火已经烧到天上去了……”说着,又哭起来。
秦老夫人听了,说:“是韩成家的?”
李宏媳妇忙点头,“是她!”
秦老夫人就问:“她可来了?”
茹蕙闻声出去,过了一会儿,她进来,对秦老夫人说:“韩成家的到了。”
韩成媳妇也是进门就跪,连连磕头,磕得很实在,每一下都是嘭嘭响。
秦老夫人看着不忍心,就说:“快停了吧!”
韩成媳妇这才不磕了,抬起头,额上已经肿起来一片。
“说说吧,究竟怎么一回事?”
韩成媳妇这时候也哭起来,“究竟怎么起的火,我也不知道……我正料理鱼呢,管园子的王嫂子跑过来找我,说我家那个女孩儿掉水里了,我听了这话,唬得魂儿都快没了,赶紧跟着王嫂子过去,见着我女孩儿,半截衣裳都湿了,我赶紧带着她回家去,等我回去,火已经起来了……我真不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但我能肯定,我走的时候,厨房里肯定是有人的……”
她也说不知道,秦老夫人没了耐性。
“都叫过来!叫她们当面对证。”
花厅上乌泱泱跪满了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比塘里的□□还吵。
“都闭嘴!”茹蕙站了出去,对准人群大喝一声。
吵闹声瞬间停了。
茹蕙伸手指了一个穿绿的小丫头,“你先说!”
那小丫头便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讲自己本来正在择菜,忽然来了个相熟的小姐妹,说得了一捆好线,问她可要到一起去打络子,她听了很是意动,又想,晚饭还早,菜也不是一定要现在择出来,所以她就跟着走了,她走的时候还看了一眼,厨房里单一只吊炉底下生着火。
茹蕙问:“你走的时候,厨房里都有谁?”
小丫头想了想,报出了几个名字。
茹蕙看向人群,问:“谁是兰香?”兰香正是那小丫头方才报出的第一个名字。
一个小丫头颤着声应了。
“你来讲,你又是怎么回事。”
小丫头依样说了,也是有人过来找她,她跟了去,走的时候也是好好的,那时候厨房里还有谁在。
又依着她报出的名字问过去。
最后问到了一个叫悦儿的丫头身上。
茹蕙道:“就是你了,你是最后一个。”
这悦儿哭着道:“我肚子疼,急着去茅房,但是屋里又没有人,我快急死了……这时候,春燕姐姐走了进来,我见着她,好似见着了救星,我托她帮忙看炉子,春燕姐姐答应了,我就赶紧去茅房了……我才从茅房出来,就听见人喊,着火了……我……”低头哭得泣不成声。
到这里,事情似乎已经清楚了。
但是茹蕙却没说话。
秦老夫人不觉有异,问说:“春燕是哪一个?”
没人应声。
因为春燕并没有来福泽堂。
春燕此刻是在仰圣轩。
刘悯走后,仰圣轩只剩莲先生同善来。
莲先生望着面前女孩子瘦弱的背影,纤纤弱质,楚楚可怜,不免又想到自己的心事。
美玉陷于泥淖,于心何忍?
莲先生下定了决心,往前走了两步。
“你是少见的天才,若是长久沦落此间,势必埋没,你应当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善来想,这话应当是对她说了,于是回了头。
莲先生续道:“我这一生,做什么事都不成,唯书画一道,还算有些心得,若想在纸上绘出天地,就必须真正见过天地才行,向壁虚造,作不出好东西。你可愿拜我为师?我可为你赎身,带你出离此地。你有大才,只要潜精研思,将来必能大有作为,留名青史,百世流芳……”
莲先生所描绘的前景是极美好的,百世流芳乃是古往今来多少人的终身所求,非人杰不能如愿,然而善来却并没有很受触动。
她根本不是争名夺利的人,她是因为迷恋写字作画带给她的安稳感觉才提笔的。笔在手里的时候,脑中除了眼前的纸,别的什么都没有,没有痛苦,没有慌乱,只有安慰……是否青史留名,善来并不在乎。
“我不能走。我的家在这里,我有父亲,他生了病,离不得我,我走了,他怎么办呢?我只他一个亲人了,我不能和他分开。”
莲先生想,她虽有惊绝之才,但到底只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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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孩子,并不懂他方才那些话的份量。他并不愿意放弃她,于是又要再劝。
就在这时候,春燕哭着来了,一声声喊着善来的名字,焦急,害怕……
善来忙回头看过去。
春燕是灶上烧火的丫头,实在干净不起来,因此整日灰眉乌眼,善来已是见熟了,但是烧再多的火,也不能成这个样子呀?
脸上灰一块白一块,头发烧燎得不成样子,衣裳也烧得破破烂烂。
春燕见着善来,第一句话就是,“善来你要救我呀!”哭着喊着,踉跄扑到善来跟前。
善来吓了一跳,忙要拉她起来,拉不动,自己也扑下去,急声问:“姐姐你怎么了!”然而才问完,心猛然一跳,答案瞬间呼之欲出。
果然,春燕哭道:“我也不想的,她给了我一杯酒,我喝了……真的只一杯!没想到就睡了过去,厨房烧起来……烧成了平地……”
善来打了一个突,想,我怎么救你呢?
秦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春燕又只去过两次福泽堂,一次是她过去张秦老夫人举荐善来,一次是善来到刘府那天,她陪着一起去见秦老夫人,只头一次她和秦老夫人说上了话,秦老夫人理所应当地没想起春燕是谁,她往人群里问春燕,不见有人回答,再问一遍,也还是没有人,只有一个媳妇小声说,春燕没来,不在这儿。秦老夫人生了气。
“真是好大的威风,来也不来,我家使不起这样威风的丫头!她是谁领来的?快领走!”
茹蕙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说话。
秦珝却开口了,笑着说:“撵走可不行,她可是善来的同乡,看在善来的面子上,老太太消消气吧。”
茹蕙没忍住,掀起眼皮偷偷瞧了一眼这位素来不大安分的表小姐,心想,这句话不该说的,太心急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没忍性。
听了秦珝的话,秦老夫人愣了那么一瞬。
善来的确在刘府有一个同乡,秦老夫人是知道这件事的,而且也依稀记得,似乎的确是叫春燕这么个名儿,可就算是善来的同乡,又怎么样呢?闯出这么大的祸事,岂能轻饶?她是个仁慈人,再气,也不做打杀奴仆的事,所以撵出去也就是了,不管她以后去哪里,总归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秦珝把春燕同善来的关系拿到了明面上说,这就不一样了。
没在明处说,这事同善来就没什么关系,影响不到她,撵一个犯错的丫头,天经地义,说了,还要撵,那“善来的面子”,就没有了。
秦老夫人对善来是有些讨好的,可她也一向御下严谨,赏罚分明,若是徇私,规矩可就坏了,但是善来……她不愿意得罪她。
这时候,刘悯说:“她犯了这样的大错,莫说只是一个小丫头,便是有脸面的妈妈们,也断容不下,放她回家,已是恩典,还要再求什么?”
秦老夫人听了,略作沉吟,轻轻点了点头。
春燕的命运就此落定。
秦珝没再说什么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同乡被撵,善来也要丢面子,而且府里其他人都会知道,她根本就不算什么,老太太可不会为了她容情。
这是云屏给秦珝想出的法子。
24. 第 24 章
春燕不愿意回家去。
“我回去能有什么好日子呢?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单卖我……没人把我当个人看,是到了这儿,我才有了个人样,回去……我还不如死了……我死了吧!”说着,就往墙上撞,没撞上——善来拼了全力,两个人都摔在地上。
春燕是真的存了死志,一击不成,就要再来一下。还是没成。
善来早防着她,圈着她的腰,死死地抱住。
“姐姐!何至于此!这是好事呀!身契已给了你,官府走一趟,此后就是良籍,万事由自己心意!做什么不好呢?”
“这算什么好事!没有钱,回家去……哪还能算是个人?反正早晚要给他们折磨死,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少受许多罪……好妹子,你别拦我!”眼泪不停地涌出来,泉水似的,在她满是黑灰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痕迹。
春燕在家的处境,善来多少是知道一些,她不是爱听阴私事的人,但还是知道了。逃不掉,人人都在讲,既是抱不平,也是看笑话。
春燕是家里的二女儿,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头是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她是最中间的孩子,最被忽略最不受待见的一个,天生就是个吞委屈的人。衣裳穿破的,破的不能再破,动一下,就撕烂了,每一件都是这样。哪里是她的错呢?可是她娘为此骂她,骂她糟蹋东西,不但骂她,还打她,每一次都会打她。巴掌朝面门扇过去,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嘴角扇出血,打完了她,叫她跪着,不给饭吃,也不给她做新衣裳。但是妹妹有新衣裳,弟弟也会有。到刘府之前,春燕从来没穿过新衣裳,是兄弟姐妹里的唯一,她一直是披破布,打补丁,永远像个乞丐。春燕在家也烧火,她很会烧火。男人们是不能进厨房的,跌份,娘要去地里干活,也不能做饭,做饭的事就落到两姐妹头上,姐姐是指挥的那个,春燕只是烧火,姐姐每次都是往锅里加好东西就跑去玩,玩到饭差不多好的时候再回来,春燕也想出去玩,但是她要一直在灶前守着,天那么热,一直守着火,然而做饭的功劳都是姐姐的,姐姐聪明又能干,不像有些人,傻子一样,只会糟蹋东西。春燕最开始烧火时,不知道什么叫沸,姐姐没回来,没叫她停,她不知道好没好,所以就一直烧,柴烧尽了,水烧干了,锅通红。娘回了家,只骂春燕,骂她到底还要糟蹋多少东西才甘心!骂完当然是打。她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挨打。春燕十岁的时候,她的大哥十六,二哥十五,心里都有了人,都闹着要定亲,可是家里哪有这么多钱?愁死人。村里有见过世面的,给她家出主意,家里女孩那么多,往外头卖两个,不就有钱了吗?宋家爹妈觉得有理。于是春燕被卖掉了。只卖了她一个。
春燕被领走后,村里人聚在一起,猜她最终会落到哪里去,有些下流人,为老不尊,呲着一口黄牙,诡笑着,也许是卖进楼里,那就过上好日子喽!一群人笑,有人接口,春燕长得那样丑,不像她家大丫头,楼里怕是不收,又是一群人笑,而且笑得比前头更大声。
春燕一直不漂亮,她根本没机会漂亮得起来,那么瘦,又整日蓬头垢面,穿一身破烂,活像鬼,还是穷鬼,哪怕是要被卖了,她娘也还是没有给她一件好衣裳,离家的时候,脚上只有一只鞋还算好,结果是被她娘留下了。她就到新去处,还怕没有鞋穿?这只鞋还好着呢,穿走了,不上算!这只留下了,另一只也留下吧,到时候有了布头,再做一遍,就是一双了。春燕进城的时候,光着一双脚。一群小孩子,一样贫苦人家出来的,可是谁也没有春燕瞧着可怜。买人的老管家动了恻隐之心,春燕就这样进了刘府。
三十两,牙人抽出一点,余下都送回她家去,给她两个哥哥娶了妻,也许还余下一点,将来成为她姐姐和妹妹嫁妆的一部分。然而春燕怎么样,宋家没有人管。
春燕在刘府,也是烧火,因为她除了烧火,别的什么也不会,想提拔也没办法,何况又长得这样丑,胆子还小,天天见人就躲,老鼠似的,上不得台面。
领到新衣裳的时候,春燕紧紧把衣裳抱进怀里,一遍遍地摸,也一遍遍地问,真的是给我穿的吗?真的吗?夜里抱着衣裳睡,眼泪止不住地流,衣裳打湿了,第二天穿在身上,潮湿阴冷,寒浸浸的。
不可思议的,春燕飞快地漂亮了起来。不仅是因为她有了鲜艳的新衣裳,还因为她开始在厨房偷吃,吃得胖了,人也白了起来,她还跟着其他的小丫头们一起买胭脂香粉。
第一次回家,春燕在村里引起了轰动。她穿着刘府给她做的好衣裳,戴着一对金耳坠——表小姐的,掉了一个,被她拣着了,不敢偷藏,交给厨房的管事,管事又送呈老太太,最终知道了是表小姐的东西,表小姐说她一个小丫头,拾金不昧,很难得,于是把另一只也拿出来赏给了她,她就这样有了一对金耳环。春燕不知道的是,表小姐是因为自己的东西被一个低贱的丫头摸了,觉得膈应,所以才不要了,但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呢?那可是金子!
那可是金子!那可是绸缎!
“这就是绸缎吗?真滑溜呀……”“二姐,将来你这衣裳要是不穿了,能不能给我?真好看,我也想穿绸缎……”“凭什么给你?当然是给我!”“给你?你穿得了吗?”“我怎么穿不了?”
姐妹两个打起来。
她们两个经常打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这一次跟以往都不一样,这一次和春燕有关,她们是为春燕打的。
春燕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很痛快。爹娘看到那些钱时的眼神也让她觉得很痛快。他们都看向她。这是先前从来没有过的。
后来只要有机会,春燕就回家里去,每次都带很多的钱,倘若能回家时她手边恰好没有钱,她就去借,就算是借,也要带钱回去。
钱不重要,他们怎么看她才最重要。所以她一直没有钱。以后也没有钱了。他们还是会看她,可是含义大有不同。
春燕没有办法接受,她觉得自己完了。没有钱,她就算完了,要她过先前那种生活,她宁愿死。太可怕了,只是想象,就禁不住发起抖来……她料定将来是悲凄的,眼里渐渐散了神,呢喃道:“好妹子,别拦我,让我死了吧,别拦我……”
这时候,外头有人喊,“春燕,你娘来了,叫你快过去呢!她在角门呢!”
“娘”这个字,使春燕受到了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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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谁拿针狠扎了她一下,她猛地蹿起来,抱着头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娘来接我了!她来接我回去了!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好,不回去,不回去……你别怕,你娘不一定是……”善来企图安抚她,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然而她发了疯,狂犬一样,大叫着:“她来接我了!来接我了!”善来被整个掀出去,才叫出半声,就狠摔在地上,疼得说不出话来。
春燕还在发疯,眼神呆呆的,但是手足都处于一种癫狂的状态,不停地挥舞着踢跺着。
善来简直要急死了,踮脚抬手,一个巴掌扇过去,用足劲头,春燕的脸歪到一边,上头五道鲜红的指痕,她不动弹了。
“清醒一点!怎么可能是来接你的!事发才多久?肯定是为别的事!不要再闹了!”
又是两行眼泪,拖着两道雪白的印子,从春燕脸上爬过。
春燕的娘的确不是为春燕来的,她不会为了春燕过来的,坐车要花钱,而且春燕自己就会花钱回家,她又何必花冤枉钱呢?是以春燕到刘府好几年,她一次也没来过。她这次过来,是为善来,坐车的钱是姚用给她出的,给了不少,善来上次回家的排场她也见了,眼见的有前途,现在不巴结,以后可就来不及了!大官的姨奶奶,是贵人呐!
自己可是贵人的近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远亲不如近邻,那就是近亲了!作为贵人的近亲,春燕的娘觉得自己应该在刘府受到尊重,他们应该给她东西,就像上次善来带回家去的那些。一路上,她都这么想,气势汹汹,可是真到了刘府门前,那牌匾,那门,那朱红的柱子,都太高了,高得叫人担心它下一刻就会倒下来,砸死她,所以尽管是贵人的近亲,她还是在刘府的家丁跟前露了怯。
“这位大爷,我找你们这里一个叫善来的,姓姚……”
“什么人?没听说过,快走开,别站在这儿!”
“她在这里做丫鬟!伺候里头的少爷!”
“到那边角门去问!”家丁指了一个方向。
春燕的娘连连躬身地谢了,弯着腰一溜儿跑到角门去。
还是一样的话。
那边守门的也说,“没听过这么个人呀。”
春燕娘的眼皮跳了一下,怎么回事,不是很得脸面吗?怎么谁都不认识?想来也没有多么受看重。
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春燕的娘轻蔑地想,说不定还不如她女儿呢!
“那我找宋春燕,我是她娘,你叫她过来找我吧。”
守门的听见春燕的名字,立马笑了起来,“原来是春燕的娘,怎么不早说?”说罢,就跟旁边一个人说了,那人立刻跑走了。
春燕的娘得意极了,果然,都是装出来的,还不如春燕面子大呢!
“大娘,那边热,你到树底下站着吧。”
又是千恩万谢。
树荫底下坐着等着,好久,终于听见了声儿,忙站起来。
跑来的却是善来。
“大娘,你来时到我家了吗?我爹可还好吗?”
姚用的确不好了,春燕的娘就是为此来的。
25. 第 25 章
姚用是最性情温和宅心仁厚的一个人。
天生的。
也是天生的六亲缘浅。
出生没多久,父亲就害病死了,五岁,含辛茹苦养大他的母亲也故去了,料理完母亲的丧事,舅舅把他接走了。因为一直没有孩子,舅母在他身上寄托了全部的母子感情,对他关怀备至,宛如亲生,然而舅母也害恶病死了。一夜之间,他的名声很不好听,人讲他命硬,克亲。他听说了,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急得哭,想舅舅赶快回来,又害怕自己真的克亲,舅舅是他仅剩的亲人了……
舅舅很快回来了,埋葬了舅母后,舅舅带他离开了家乡。舅舅后来是死在了异乡,死前说,不要回去,他也不想回去,所以没有回去。以为不会再回去的。然而在舅舅亡故的许多年后,他还是回去了,回去的时候,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儿。
他跟人讲,这小女孩儿是他女儿,人们信了。
然而这小女孩儿不是他亲生的,是他捡来的,他先是救了她,后来又收养她。
他是有过一个女儿的,亲生的女儿,死在了火里。
十岁之前,姚用的名字只是石头,叫这名字,是因为母亲想他坚硬,以后活得下去,听说玉也很坚硬,但玉是名贵的东西,名贵的东西,穷人留不住,所以他的名字是石头。后来舅舅带他出去,觉得石头这两个字太潦草,不成样子,毕竟是大人了,又在外头行走,于是请人给他取了个雅致的大名,此后人再问他,他就说自己叫姚用,而不是石头。
做生意的技巧,舅舅是全教了,姚用也很认真地学了,然而舅舅死后,他一个人再到舅舅先前去过的地方收米,价钱比别人给的高,称尾也高高地扬着。他自己并没有过得多好,钱只顾得上温饱,堪堪够用而已,有忠心的伙计,劝过他许多回,但他始终不愿意从农户身上赚钱。母亲当年的苦,他都看在眼里。他只想从大商人那里赚一点钱,尽管辛苦些。
他没有钱,但有好名声,但凡卖过米给他的人,没有人不讲他仁义。有个读书人,读了一辈子,考了一辈子,到头来,除了生员的名儿和一个女儿,其他什么都没有,他和姚用讲,想把女儿许给姚用,不知道姚用可愿意。
姚用娶了这潦倒读书人的女儿,婚后把岳父接到了自己家中侍奉。
妻子生下一个女孩儿,全家人都很欣喜,尤其姚用,抱着,怎么都不愿意松手。
女儿的满月宴,欢天喜地,然而岳父死了,发现时,他脸上的笑已经僵硬了。喜绸扯下,白布挂上去。
姚用三年没出门,只在家陪妻子。脱了孝,姚用决定带妻女一起出门。家中已无余财,必须要出去了。
做行商,少有带家眷的,太麻烦,时局瞬息万变,然而妇人孩子吃不了苦,机会总是溜走。姚用从来没说过什么。妻子却很忐忑,她想带着孩子回家,免得再耽误他。姚用同她讲,于他而言,钱没有她们母女重要,那样的话,以后不必再讲。妻子受了感动,扑到他怀里大哭,她说她真是好命,能遇见他这么一个人。姚用笑着拍妻子的背,说了一些甜蜜动人的话。
人不会一直走背运,尤其是一个好人。
姚用得到了一个好机会。
和他住一个客栈的同行,是个少爷,很年轻,太年轻了,被人两句话勾过去,然后就赌起来,赌场里豪掷千金,前头当然是赢了,后面却是越输越多,输到最后,他清醒了,在赌场大声嚷嚷起来,说赌场做局杀黑,被打了个半死。钱是必须要给的,然而身上的钱全加在一起也不够,求赌场宽裕一些时日,只要他写信回家,他家里一定会叫人送钱来的,然而赌场不愿意,因为看中了他手里的货。那些绸缎值钱得很。他恨得牙都要咬碎。这时候,姚用从外头回来,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先前同这少爷说过几句话,知道他本性很好,这会儿看他鼻青眼肿,当然要问他是怎么了,要不要帮忙。少爷受了感动,问姚用身上可有二十两。二十两还是有的。姚用拿了出来。赌场的人骂骂咧咧地拿了钱走。少爷告诉姚用,他没有二十两,只能拿那些绸缎相抵。姚用当然是拒绝,那些绸缎哪止二十两?他从来不赚不义之财。少爷更感动了,极力劝说他收下。少爷说自己并不差钱,那点绸缎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原也只是见它们好,想着带回去给家里人做衣裳,赌场骗他的钱,还要占他的便宜,连吃带拿,门都没有!这事绝对没完!他还说,姚用应当收下那些绸缎,然后拿到京城去卖,能赚很多钱,他说他见过姚用的女儿,还那么小,天天在外头跑,不是个事。姚用被说动了。他一定要再给少爷三十两,是他全部财产的一半,少爷推了几次,见实在推不掉,也就收下了。少爷还说,到京城东边的祥记,见了掌柜,报他的名,掌柜听了,会给好价的。
姚用听了少爷的话,果然在京城赚到了一大笔。他马上带着妻儿回家,有了这笔钱,以后只种地,再不做生意。
他睡不着,翻来覆去,但是妻子已经哄着女儿睡下了,他怕吵到女儿,于是披衣走了出去。
就是他出去的这一会儿,客店起了火。
钱没有了,妻子女儿也没有了。
站在还飘着烟的废墟前,姚用想,他果然是克亲的命数,当年那些话不是错骂。
他不该活着,他这样想。
于是走到了水边。
岸边趴着个小孩儿,气息奄奄,命悬一线。
姚用毕竟是个好人,他忘了自己,只想着这小孩儿的命。
按出小孩儿肚子里的水后,他抱起小孩儿去找大夫。
他不知道哪儿大夫,问客店掌柜,掌柜说他知道的大夫都住城里。
他当即就要往城里去。
掌柜的却拦他。
他急了,而且本就对这掌柜的有恨,便厉声问他想干什么,厌恶遮掩不住。
掌柜说,去不得,好端端的,我这店怎么会起火?这店开了五十八年了,还是我爷爷置下的产业,五十八年,从来没起过火!城里乱起来了,我听说的是,齐王谋反不成,死在了晋王的手里……是齐王的几个残兵,逃跑时路过我这儿……城里现今不知道什么样呢,别乱跑了,否则你的命只怕也要没有。
原来是这样。
但是不重要了,人已经不在了。
他已经不打算再活,只是实在不忍心看怀里这小孩子死。
把孩子往前递了递,他说,“好歹救救她。”
掌柜的说,“我早想说,你别管她了,这孩子瞧着不像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有逃出来的人说,城里已经是血流成河,有的一家几百口,一个活口都不剩,这孩子也许是……别管她了,死了算清净,要是被查到,咱们担不起。”
可是,可是……
“她只是个小孩子啊!就算、就算……她只是个小孩子,能有什么错?怎么能见死不救!”
掌柜的只是叹气。
“咱们普通人也没有错啊,还不是要遭牵连,这都是命,你的命,我的命,她的命……”
可是,可是……
小孩子突然发起烧来,烧得全身滚烫,神志不清,嘶哑的喉咙,一声声地喊娘。
掌柜的端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来,“四处讨的,只有这个了,看她的造化吧!”
老天保佑,小女孩儿活了下来。
三天里,好几拨人,到客店来,凶巴巴地问,可见过一个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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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的小女孩儿,交出来有赏,有些人甚至穿着甲佩着刀。
掌柜的当然是说没有。
小女孩醒了,问她叫什么,不知道,父母是谁,想不起来,家在哪里,还是想不起来,再要问,她抱着头惨烈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问:“谁?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啊!”
旁人哪里清楚。
掌柜的见多识广,说,这是烧傻了,挺好,不记得也好,又对姚用说,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只是命不好,但是老天并没有抛弃你,你可以把她当成你的女儿,我看着,她两个似乎差不多大,这是天意,你去寻死,拣到一个她,是天不要你死,你积善行德,才得了这个女儿,我看,不如叫她善来,她本来应该死的,你既救了她,就得顾她后半辈子,我给你一些东西,你带着她走吧,别叫她想起来这些事,你们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你既种了下因,就得承受这个果。
他当年种下因,今日结出果。
他当年救下的女孩儿,如今反过来救了他。
姚用心里并不好受。
因为善来把自己当成亲父,他却没有真的把善来当女儿,他很自私的,只把她当客人来对待。因为他真的有一个女儿。
当初为了亲女儿,他多少放弃了一些仁义,开始真正做起生意来,只为给女儿好的生活。对善来呢?他只给她过苦日子,他不求上进,没想为了她去赚钱。他待她始终隔了一层。她却不一样。
他真是对不起她。
他必须要对她好,对她比当年对亲女儿还好。
他要为了她去赚钱。
他想自己好起来,很迫不及待。能下床了,他就出了门。
去买牛,再买地,他有钱,能买很多地,只需要五年,不!也许只需要三年,两年,一年,一季稻子!他就能有五百两。
有五百两,就能接女儿回家。
怎么能叫她给人做妾呢?那么好的一个女儿,长得美,心又善……
他不停地在外奔波。
还是夏天呢,都是没办法的事,天又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
无情的水。
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水?
他淋了雨,很快发起烧来,和先前一样,浑身酸软无力。
但他还是挣扎着起来,他要去赚钱,他要接女儿回家,他强撑着往地里去。
路上见到村里的一个媳妇,抱着小孩子在外头玩儿,媳妇笑着和他打了招呼,又逗小孩子,叫小孩子也和他说话。
那小孩子本来是笑着的,看见了他,却哭起来,一直哭,哭个不停。
小孩子的母亲就有些窘,“真不知道哭什么,好好的,真是撞了邪……”
他说了一句没事,就要往地里去。
媳妇见了,就说,“日头这样高,往地里去什么呢?太热了,叔的病不是才好,该好好歇着才对……”
话音才落,咣当一声。
再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只觉得身子飘飘荡荡,要飞起来了……
怎么回事,撞了邪吗?
“真不知道哭什么,好好的,真是撞了邪……”
才出生的小孩子,这种事很灵的。
他知道是不好了,好不起来了。
害怕……
前一回没有这么怕。
身边有人,见他醒了,忙问他怎么样。
他真急了,怕来不及,他恨,真的恨,也后悔。
真悔啊。
明白的这样晚。
来不及。
凄惨的两行眼泪。
泣不成声。
“善来……回来,我……宋、春燕、去……”
26. 第 26 章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那时候不是好好的吗?
一路上都在问,抓着身边人的袖子,紧紧地抓着,不停地问,把人问烦了,冷着脸不理她,还是问。
怎么会呢?
或许是假的。
是假的。
一定是。
她说服了自己,心里慢慢平定下来。
然而她自己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爹怎么会拿这种事哄她呢?
车里静悄悄的,外头却热闹得很,马蹄声,车轮碾过的鳞鳞声,鸟雀不时的欢叫声,落日的一点余晖,照进车里来,落在她眼睛里,时间久了,便有些发烫。
她瘫坐着,簌簌流下眼泪。
下车的时候,善来已经好了很多。
她业已将自己劝服,无论天塌还是地陷,只要发生了,落到人的头上,人就得受着,不想受,也可以去死。总归是有办法的。
姚家到处是人,门外是,院子里也是,到处可见走动的人影。
"回来了。"
人群里不知是谁,率先说了这么一句。
都看过来,抱白布的,搓麻绳的,搭棚子的……都停了手里的事,朝善来看了过来。
善来把一切看在眼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着头往屋里走。
屋里倒没有几个人,只有王大娘和她的丈夫。
王大娘一看见善来,眼泪就落了下来,可怜的孩子,命这样不好,她有心安慰两句,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就只是哭。王大娘的丈夫叹了口气,对善来道:"你爹等着你呢,快过去吧。"又招呼王大娘,"咱们出去吧。"
夫妇两个人离开了,善来慢慢往床边走去。
床上躺着的姚用,面如金纸,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他这样,善来不免又要想,怎么会这样呢?她虽早已将自己劝服,要自己刀枪不入,可是此情此景……她的心泛起一阵绞痛。
床边坐下,喊一声爹,没反应,再喊一声。
"我回来了……别睡了,起来和我说说话吧。"
还是没有回应。
善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不由自主落下,头一阵阵地发晕。
她想起很多事来。回家,风尘仆仆,日头那样高,还是要赶路,她真的走不动了,告诉爹,爹弯下身,叫她趴到他背上,爹背着她,也背着行李,在无人的原野上,不停歇地走,一直走到能过夜的地方,放她下来,给她铺好毡垫,又生火给她烧水热点心。没几天他们就有了驴车,她坐在车上,爹牵着驴在前头走,她再也没有累过,但是爹也没有了钱,买车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她亲眼看见爹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不够,他又把脖子上挂着的玉取下来给了贩子,贩子才叫他牵走了驴。他们没有钱,但她仍然有点心吃,爹只是烧水煮野菜吃,摘回来的野菜,自己吃一些,喂给驴一些,甚至摘野菜的时候,还割了柳枝给她拧了柳皮哨,教她吹,因为怕她会无聊。有一回,路过一处庄子,正赶上有人娶亲,锣鼓笙箫,吹吹打打热闹非凡,还有好席面,香气是隔着很远也闻得见的,因为馋,她望着那热闹,不住地吞口水,爹看见了,牵着她去找主家,爹在后厨劈了很久的柴,把她送到了席面上,嚼肉的时候她想,爹真是好厉害……
那时候怎么会想到今天呢?
忽然,她猛地惊醒,觉得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几乎是立即就往床上看去。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她闭上了眼,泪水再次涌出,并且觉到浑身冰凉。
就这样等着吗?这样坐着,毫无作为地,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流逝,直到他成为一具尸体….
尸体。
一阵无法克服的深深的恐惧狠狠攫住了她,不要!不要……
"爹!不要睡了!和我说话啊!求求你!"她大哭起来,而且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开始疯狂摇撼姚用的身体,"求求你了,醒过来啊!好起来吧!求求你!求求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这恐惧来自内心深处,是最真实的不可直面的痛苦,一段毫无印象的画面莫名浮现眼前……
启明星高高挂着,天空是幽蓝色,然而脚下手边全是黑,浓重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枯叶碎掉了,枯枝断开了,厚重干燥的喘息,尖利的嚎叫,鬼哭一样……
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喘息着,不住地打战,牙齿格格地响。
她听到哭声。
一个女人的痛哭,哭得她心如刀绞,哭得她害怕。
她是谁?我为什么会听见她的哭声?
神弛魂荡之间,又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这次是真的了,吃力的呻吟,断断续续,"善、善来……善来……"
"爹!"善来大叫一声,扑上去抓住姚用的手放到心口,哭着喊着:"爹!你看看我!"
"善来……"姚用艰难地睁开了眼,待看清了眼前的人,眼中陡然一亮,吐气也更急速了些,嘶声道:"善来,我、我等到你了……"
善来悲哭出声,眼泪淋满了姚用的手。
然而姚用已经感受不到了,人之将死,五感尽失。
垂死的人,睁大了眼睛,可是眼神空洞,一点光也不见。
"不要到京城去……"
声气也很虚,落到旁人耳朵里,只是一连串不清楚的"啊啊"。
"什么?爹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你、不要到、京城、去,不要、去!"
这一次声音大得多,善来听清楚了,但是没听懂。
"不要到京城去?"
善来有些懵,这是什么话?从何说起呢?
"永远、不要去……"
"为什么?"
为什么是这样一句话?
"不要去,不要……"
这时候讲的话,应当是很重要的吧,可为什么是那么一句?
忽然,姚用浑身颤抖,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臂,手伸向虚空,
"阿宝……"
他喃喃地喊。
而后呼出一口气。
手臂啪一声落了下去。
好一会儿,善来才反应过来,她喊:"爹?"
没有回应。
善来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有回应。
她坐着,一动不动,屏息敛声,姚用的一只手还被她捧在心口上。
好一会儿过去。
善来终于意识到,如今在她面前的,是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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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
爹死了。
善来愣住了。
爹死了。
一切的声音都没有了。
爹死了。
她站了起来,但是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头脑一片混沌。
咣当一声。
人涌了进来。
后面发生的事,善来记得不甚清楚,什么都是断断续续的,连不成片,因为她只是一只由人操纵的傀儡,没有太多自己的意识,她并没有死,但那种状态也实在算不上活着,她那大而空洞的眼,同死人的眼睛一样,凝滞,没有神。
姚用是个好人,远近都知道的,村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恩惠,所以他办事,人手是不缺的,而且多是争先恐后,唯恐不能出力,所以一切都很顺利。
善来在坟前,眼见最后一抔土盖了上去,膝行转身,仍跪着,朝身后的父老乡亲行了一个大礼,而后又回转,眼睛盯着燃烧的纸钱看。
有人长叹一声。
王大娘抹了抹泪,几步上前,拉着善来的两只手臂要拖她起来:"好孩子,这儿不缺人,叫他们在这儿看着就行了,你跟我回去,洗一洗,睡一觉……你两天没合眼了呀!"
不仅两天没合眼,也两天不进水米了。
但是善来不愿意回去,她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所以只是摇了下头,表明自己的态度。
大娘急了,斥道:"你这样不行的!你爹瞧见了,心里得痛成什么样!他才走,你就这样糟践自己,你这是存心不要他闭眼呀!"又哄:"跟我回去吧,这往后的事儿还多着呢,件件都离不开你,你得自己好,才能继续尽孝道给你爹出力呀!
好话歹话都说了,善来却没有半点反应,只是跪着,一副跪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王大娘看着,鼻子一阵酸涩,眼泪霎时冲了出来。
这样一个孝女,越孝顺,越叫人觉得可怜,叫人不得不想着为她做些事。
王大娘擦去眼泪,狠了心肠,把着善来的胳膊把人往外拖,竟是要硬生生把善来从坟头
拉走。
善来没料到会受到如此粗暴对待,她不知好歹地认为王大娘的关心是多管闲事,为什么?为什么不要她留在这里?她不想自己留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用,她只是想留下,碍着谁的事呢?为什么不要她留下?为什么!土里埋着的是她的父亲啊!她的父亲,她血脉的来源,世上待她最好的人,没有了……她只是想和她在一起,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要带她走?她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足能刺破云霄的,而后便是竭力的挣扎反抗,面目狰狞肢体扭曲,而且伴随着长而尖利的啸叫,毫无风度可言。
落在送殡的众人眼里,这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姚善来,她脱下了清高的皮,成为了一个俗人,与其他失去父母的悲痛儿女并没无分别。
她一向端着,很有姿态,人前不说话也不大笑,更不会哭,她划出一个分明的界限,将自己与旁人隔开,多年来一直如此,甚至守灵谢孝时,她也没有哭,送殡,也没哭,没叫人瞧她丁点丑态,惹得人不由得想,果然是不一样。
然而现在却是这副模样。
可见真是痛得很了。
刘悯看着她,心里很为她难过。
27. 第 27 章
刘悯一早就在送殡的队伍里,正是因为知道姚用今日出殡,他才出城到会仙镇来。
善来做婢女的人,没有主子的允许,刘府的后院尚且不能迈出一步,何况出府?是以再紧急,她也得先去讨秦老夫人的示下。
善来到福泽堂时,秦老夫人正和几个管家婆子说着重建厨房的事,刘悯和秦珝也在一旁听。
刘悯率先瞧见了善来,不自禁皱起了眉头。他以为善来是过来给春燕求情的。还当她是聪明人,怎么这样蠢?
秦珝和刘悯一样想法,也以为善来是过来求情的,于是笑了起来。她之所以不走,留在这里听一群老太婆聒噪,等的就是这一刻。
费了那么多心思,又担着险,干出烧厨房这种大事,可不仅仅是为了撵走一个下等丫头,眼前这个人才是她剑锋所指。
笑眯眯正要开口,有人却先她一步发了话。
“回去!谁要你过来的?”
当然是刘悯。
刘悯比秦珝更受不了聒噪,若换了平时,一刻也不待的,这次没走,只是因为秦珝也没有走。
茹蕙都能瞧出来的事,当然也瞒不过他。
这个表姐讨人厌的功力还真是多年如一囸的深厚。
不过他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有他祖母的面子在,老鼠算什么?玉瓶才重要,一点损伤也不能有的。
但是他也绝不能眼瞧着善来吃亏。
一个连他都佩服的人,凭什么要被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踩?
他想,她最好是见好就收。却没想到,她还没出招,倒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也是个蠢货!
所以话里的怒气不是伪作,而是真心实意。
他都这样喊了,她却只是愣了一下,仍旧继续往里走。
朽木不可雕也。
狠狠地朝她瞪过去一眼,想,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死去吧!再不管她了,再管,他也是蠢货!
刘悯那一声喊出来,没人听不见,因此都停了话,纷纷朝善来看过去。
秦老夫人和刘悯一样,也是皱着眉。
她当然也以为善来是过来求情的,心下当即当就有些不满,想着,那样的处置,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从轻发落了,还想要怎么样呢?这般不知轻重,实在叫人失望。因此她头一次见着善来没有笑。
善来可不管别人怎么样,行过礼,开门见山地讲:“家里来了人,说我爹不好了……我得回去,还望老太□□准……”说到最后,已哽了起来。
这倒是谁都没想到的,就连刘悯,也怔住了。
善来是真的急,于是又用她发哽的声音讲:“很不好了,也许是最后一面……”她真是被逼急了,心一横,咚地一声,在地上跪下了,“老太太开恩,我不能不回去呀!”
还是赵二赶车,赵二媳妇陪送。
一路上紧赶慢赶,没个停歇的时候,终于到了地方,夫妻两个能坐下来喝口水,才只喝了一口呢,屋里头大叫起来,姚用归了西,姚家到处忙碌起来,赵二夫妇也不好意思再坐,全都过去找了些力所能及的活来做。赵二赶车带人去邻村买香烛纸被,赵二媳妇则是坐在妇人堆里陪着撕白布。
赵二买了香烛回来,托人把老婆从屋里叫了出来,夫妻商量了一阵儿后,找了个地方胡乱睡了两三个时辰,第二日天还不亮就驱车回了刘府,把姚家的事禀报给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听后,久久不言语,末了,拿帕子擦了擦眼泪,转过脸对茹蕙道:“叫他们买块板子送过去,要好的,再另拿三十两,多带几个人过去,有事多帮衬。”
午间饭过,送板子的回来复命,秦老夫人便向他问起姚用的丧事以及善来的状况。
“姚老爹德高望重,邻近的人听说他家有事,都过去帮忙,凡事都不缺人,半天就了了事,请的先生说,最近的吉日是明日,宜动土安葬,所以定后天殡送。”
“至于姚姑娘,听说是还好,不见哭,只有一点不好,不吃不喝的,一味地在灵前守着……”
秦老夫人听了,长叹一声,说:“有些人就是这样,大悲之下,哭是哭不出来的……”过了会儿,又叹一声,“这孩子这般重情重义,偏偏命这样苦……”
秦老夫人和人说话时,刘悯就在一旁听着。
秦老夫人待善来是真心的好,但是再好,她也不会想着要自己的孙子去给姚用送葬,所以刘悯是自己想去的。
去也没叫秦老夫人知道,因为是仓促件做出的决定,去得很匆忙。
善来不在,刘悯依旧是做他自己的事,没什么更改。
这一天也是一样,仰圣轩里读书,读得正入神,小厮却突然在门外喊起来,扰了他的思绪,他不耐烦地丢了书,站起来要到门外骂人。
还没开口,小厮就兴冲冲地捧出一个匣子来,开了机括,打开了,献宝似的:“少爷快瞧,玉华堂把东西送过来了,少爷瞧瞧可满意?”
玉华堂。
刘悯记起来了,他把那幅牡丹送到了玉华堂,要他们做一把折扇出来。
玉华堂开了百年,手艺自是不必说,全然合乎他的要求,九寸十八方,燕尾,紫檀的扇骨,打磨得光滑细腻,不见雕饰,画和题字也框得好,简直没有能挑剔的地方。
真是好。
也是画好字好,才有这么一把好折扇。
看到画,就想到作画的人。
她真是少见的好天分,决不能辜负了,成全了这么一个人,也算他做出了功绩。
“莲先生这会儿在做什么?”
小厮不知道,就说这去打探,一会儿就跑了没影儿,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说:“听那边人讲,莲先生是去那位善来姐姐家里去了,昨儿就去了。”
“去她家里了?去她家干什么?”
因为莲先生是真心想收善来做学生的,对她十分关切,知道她家出了大事,哪能坐视不管呢?过去不管做什么,出一份力,尽一份心。
刘悯这会儿也想到了。
他想,自己也应当过去出一份力,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过去,也算是他的一份心意。
他还是想着她的。
忽然又想到,她爹好像就是今日出殡,看看日头,竟然已经要巳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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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来不来得及……
这样一想,他竟然有些慌了。
“快叫他们套车,我也过去!快一些,晚了来不及,白跑一趟!”
少爷出行的车,更大更气派,跑得也更快,烈日炎炎,风嗖嗖地刮。
一点也不热,但他的额角上还是冒出了汗,而且头一次觉得马车原来跑这样慢。
他真急了,扶着车窗,小半个身子探出去,远远地望,吓得两个小厮连声叫天,连拖带拉地把他又弄回车里来。
遇见送殡的队伍,是在野外。还没见到人,先听到了声,喇叭呜呜啦啦,铜钹咔嚓咔嚓,掀了帘子去看,长长的一溜儿雪白。
满天的纸钱,茂密的雪柳,数不尽的人,披着白。
全是白,但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她。
一身雪白,从头到脚,走在队伍的前头,端着神主,没有哭,但是一脸麻木相。
祖母说过的话蓦然浮现耳畔,他想,她真是伤心得很了。
后来又看见她发疯,更笃定了。
眼见她哭晕过去,他心里实在不好受,想,她真是很可怜,有才华的人都有傲气,她又这样的有才华,该更清傲才对,可是她爹得了病,她不得不把自己卖了去救她爹的命,卖得无怨无悔,简直是亲手折断了自己的傲骨,就此跌堕,她已然是跌下去了,想留的人却没留住,白忙一场……太可怜了,以后得对她更好一点才行。
刘悯跟着王大娘一路到姚家去,刘府的几个家丁在姚家守着东西,见到刘悯,都行礼,刘悯摆了摆手,叫他们别出声,自己跟到了屋里去。
王大娘本把善来放到床上,但想起姚用才死在那儿,犹豫了下,便把人扶到了凳子上,而后便开始掐善来的人中,狠掐了一阵儿,就见善来猛然一抖,蓦地睁开了她那双满是血丝的眼。
刘悯看的清清楚楚,不免要想起她好好的时候那一双清白透亮的眼,真是谁也比不过的灵秀动人。
好好的一个人,成了这样。
真可怜。
善来醒了过来,仍旧是呆呆的,不过好在是不闹了。
王大娘见状,也叹了一口气,擦过眼泪后,抬手为替善来拢了拢头发,苦声道:“善来,别怨我,我也是为你好,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他对你是没的说,你要是出了事,不好了,怎么对的起他呢?他不在了,你更得好好地活才是,别叫他死了也不安生。”
也不知是不是王大娘这些劝慰的话真的起了作用,善来忽然扭头朝王大娘直愣愣地看了过去,那圆睁着的空洞的直白的眼,吓得王大娘猛地一哆嗦,心里擂起鼓来,不自觉地往后退。
好一会儿过去,善来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看人,看得人心里没有底,不知道要怎么办。
刘悯看不下去了,两步上前,抬手盖住了善来的一双眼,并对王大娘说:“好了,她这样,说什么都没有用,别白费功夫了。”
王大娘这时候才发觉屋里竟然还有旁人,不免又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问:“你是谁?怎么在这儿?”
刘悯看了一眼善来,说:“我过来找她的,我是她朋友。”
28. 第 28 章
刘府出钱出人又出力,姚用的丧事办得气派又周到。等送殡的队伍从地里回来,席面早已摆上了桌,有酒有菜,刘府的人穿梭在人群里,殷勤请人落座,各种招呼。
美酒和好菜的香气冲淡了丧礼的悲伤气氛,男女老幼,悉数坐下大吃大喝,有那些爱酒的,甚至行起酒令来,小孩子甚至因为抢肉吃打起来,而后又带起他们的母亲吵起来,总之是很热闹。
本来嘛,人死了,埋进土里,就算了结,活人活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有肉吃当然是一件高兴事,何况他们也都是出了力的,应该被好好招待。
但是善来还是觉得他们的笑声过于刺耳,他们怎么能笑呢?一个人死了,他们不为他哭,却在他的亲人跟前笑,还笑这样开心,这一刻,善来恨他们,恨得全身发抖。
刘悯懂她的想法,便想着开导她:“你爹只是你爹,又不是他们的爹,难不成还想他们都跟你一样?就算是亲爹,你这样的也少见,当然,我是在夸你,你是个孝女,懂感恩有良知……”
善来当然是听不进去,因为他为他们开脱,她甚至也恨起他来,张得滚圆的一双眼,怒瞪过去。
“你这样就过分了啊!”一面说,一面拿筷子在桌子上敲。
善来还是瞪他。
刘悯也是有脾气的,一筷子敲在她头顶,把她敲疼了,也敲清醒了。
“差不多行了,把你那副脸色收起来,真以为是个人都欠你的啊!”
说完,推了个碗过去,又在碗上放了双干净筷子。
一碗清汤面,飘着细长肉丝和翠绿的葱花。
“你吃这个,跟他们吃的不一样,不是席面上的。”
善来却不动,不想吃,或者说,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吃。
她的父亲死了,她竟然还有心思吃饭,与禽兽何异?她没打算饿死自己,但就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吃,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做除为父亲悼念之外的任何事,做了,就是不够伤心难过,对不起父亲。
刘悯是想着对她好的,但是她这样不配合,那就怨不得他了。
噔噔噔。
指节敲在桌面上。
“你卖给我家了?还记得吗?你是我花钱买的,是我的,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你想饿死你自己,叫我亏笔大的?告诉你,趁早死心!赶紧给我把这个吃了,还等着你伺候呢!我不能白花钱啊!还是那么多钱。”
真可恶。
善来恨恨地想,有钱人眼里,奴仆就是不算人的,她以前竟然还把他当好人,真是瞎了眼!
“还瞪!”
刘悯也瞪了眼,瞪得比她更大更用力。
善来也不怕,她是为了她爹,理直气壮的,所以她有胆子的很,什么也不怕。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瞪着。
刘悯率先败下阵来,撇过了头,一是眼睛瞪得疼,二是想到,这是干什么呢!傻不傻!给人知道了,得笑掉大牙,从此他英名不保。
想到这儿,刘悯是真的有些累了,不再摆架子,而是和她推心置腹地说起话来。
“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是为你好,你现在这样子,我不是不能理解,我只问你一句,你以后是不活了吗?不是吧?你既然还打算活,就别干这些同自己为难的事了,没有用,还不如过的好点,有力气,做什么都行,算你爹把你养成了一个人,对得起你。你别对不起他。还有,人的情分都有限,对你好也不是应当,别不把旁人的好意不当回事,太伤人了,我要是你,就把这碗面吃了,再出去,找到拖你回来的那个人,和她道谢……”
这一番话,情意拳拳,使善来想起仰圣轩里他和她说过的那些话。
他其实真的是个好人。
是她不好。
他说的很对。
善来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心里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惶恐来。
赎罪似的,她拿起筷子,夹起一缕面,慢慢挨近了嘴。
香气扑进鼻子的一瞬间,她霎时觉到了饿,进食的渴望吞没了她,原始的本能瞬间控制了她,使她短暂地丧失了理智,脸几乎埋进了碗里,三两下就把一碗面吃了精光。
“慢一点吧!别噎死了!又没人和你抢!”
说的虽然是嫌弃责怪的话,但说话时是笑着的,显然是很高兴。
善来吃了三碗面,再吃不下了,推了碗,她站起来,先是向刘悯道谢,随后又依着刘悯先前所讲,出去找王大娘。
面对善来的谢,刘悯骄矜地点了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而后目送善来出去,直到再看不见她了,他才拧身回来吃自己碗里的面。
面泡了很久了,软趴趴,一点口感都没有,味同嚼蜡,若是往常,他绝对是吃一口就吐掉,绝不尝第二口的,但今日似乎是因为心情很好,这面竟然能吃得下去,且吃得十分顺口。
刘悯心里其实知道原因,所以不免要想,我对她可真是太好了。
王大娘虽在席上坐着,却没怎么吃东西,而是一边抹着泪的一边同身边人说起她所知道的姚用同善来之间的小事。
“本来就只一对父女,没别的人,孤零零的,现在又只剩一个,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有人笑着说:“善来是有大造化的人,从今儿这阵势就瞧得出来,先前哪见过呀!她好得很,哪用得着你操心?”
王大娘想了想,也说:“你说得对,我可不是白操心?”
善来在刘府的情状,村子里早传开了,哪能不知道呢?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好的板子,帮底那么厚,纹理又那么好,还带香气,有人说是樟木的,也有说杉木的,说梓木的也有,众说纷纭,没个定论,差点吵起来,还是刘府的一个家丁,见闹起来,跑过来问,待了解了,就说,都不对,那板子是柏木的,要两百两呢!
两百两!听都没听过的天价!石头怎么用得起!
那家丁就说,我们老太太给出的钱!钱是多少都有的。
刘府老太太怎么会花这么多钱给石头买板子。
当然是为了姚姑娘,当初买姚姑娘,老太太可是给了更多,合府上下全知道,姚姑娘以后要给我们少爷当姨娘。
当姨娘好呀,比到黄寡妇家里强,强太多了,简直是变凤凰了。
王大娘叹了一口气,“善来有这造化,就是他姚叔没了,也不碍什么事,我早就说,善来这样品貌的孩子,要是随便嫁了,可就糟蹋了,还得是刘府这样的富贵人家,便是做小,也不算委屈。”
众人听了都点头。
真是这样吗?
善来不觉得。
诚然,秦老夫人同刘悯都是好人,但还是姚用当初说的才对,哪怕是嫁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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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汉,也要给人当正头娘子,妾只是奴婢,是玩意儿,不算人,生死只是主子一句话,不是为了爹的命,她绝不应的。现在她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善来本是过来同王大娘道谢的,但听见王大娘讲那样的话,她心里很不舒坦,于是歇了心思,还是回屋里去。
屋里刘悯已经吃完了面,正无聊,看见善来进来,便问她:“事可好了?”
善来默了默,摇了摇头。一码归一码,该道谢,就得去道谢,不能缺礼。
刘悯见她摇头,暗暗皱起了眉,说:“不过两句话的事,怎么还拖着?”
善来也不分辨什么,只是在凳子上坐下,头低着,一言不发。
她这样,刘悯也不敢说什么了。
但是总这样也不行。
刘悯咳了两下,清了清嗓子,很郑重地道:“待会儿把该办的事儿办了,然后跟我回去。”
他都是为她好,这地方哪能待呢?伤心得那样,要是留在这儿,看这些旧物,不定勾起什么伤心事来,要是一时想不开了,干出了傻事,连个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善来却摇头,“这儿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
她会这么说,也不是没想到,多的是法子对付她,只要他愿意当恶人。
“你说的不算,我要你走,你就得跟我走,你卖给我了,是我的人,我说什么你都得听,你敢不听?”
他真是仁至义尽了,管她的事管到这种地步。
善来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但她有她的道理。
“我不能走啊,我要是走了,爹回来找不着我,怎么办?”
对此,刘悯也有应对的话。
“知道人鬼殊途吗?他死了,做了鬼,和你就不再是一条道上的人,便是再见,又能怎么着呢?他是鬼了,对活人妨碍得厉害,他待你那样好,怎么可能会回来?你不过白等!而且我劝你,放手吧,你这样纠缠他,他入不得轮回,不得往生……你真想他这样?”
他讲得对,善来被说服了,而且刘悯还许诺她,每逢七还送她回来,绝不耽误她的事。
是以把该办的事办了后,善来坐上马车,跟着刘悯回了刘府。
善来因身上有孝,又才从葬礼出来,怕不好,便没进福泽堂里拜见秦老夫人,而是在福泽堂外头磕了头谢恩。
姚用死了,她的确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秦老夫人待她的恩义却是实实在在的,她既受了,便是没得到好结果,这个恩也是要报的,哪怕赴汤蹈火,千刀万剐。
福泽堂拜过,善来问了人,直奔春燕而去。
春燕还没有走。
她不肯走,人来领她,她就哭,跟人说,先别带她走,她的好妹妹善来一定有法子留下她,只要放她一马,来日她一定会报答。
老太太花几百两给姚用办葬礼的事儿刘府上下没有不知道的,所以那些婆子也觉着,秦老夫人那般看重善来,一个小丫头的事,当然算不得什么,所以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于是春燕暂且留下了。
善来当然是她的救命稻草,且是唯一一根,抓住了,死也不松手的。
“好妹妹,你去求求老太太吧!有你的面子在,她老人家一定会叫我留下来的!”
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然而善来无动于衷。
29. 第 29 章
“姐姐,这事我帮不了你。”
春燕听见这话,耳边嗡地一声,人发起晕来,哭也顾不上了,只是恍然。她没想过善来会这样干脆直接地拒绝她。
“姐姐,我爹不在了,除了这里,我已经没托身的地方,姐姐对我有恩,我应当还报,可姐姐多少也得为我想一想呀,你犯了这样的大错,我怎么能去求情?便是我真有几分脸面,求到了,开了这个头,以后再有人犯事,要怎么办?这不行的,所以老太太一定不会答应,我过去求情,不过自取其辱,只能落个没脸,对你我有什么好处呢?”说着,善来从怀中的包袱里掏出两张银票来,递给春燕,“这是二百两,姐姐,先去官府脱籍,再拿着这个钱,找个营生,怎么都活得下去。”
春燕看着钱,惊住了。
二百两,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现在这笔钱是要给她。
哪里敢接?
吓得急忙摆手,“我不要!你快收回去!这是你的钱……”
善来强硬地把银票塞进春燕手里,“姐姐,收下吧,这是我应当为你做的,我落难时你帮了我,如今你有难,我既有余力,不能不报答你。”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但是……
银票烫手似的,才挨着,春燕就整个抖了一下,猛地把手里的东西甩了出去,愣住不动了。
善来把银票捡了回来,这一次先固住了春燕的手。
“姐姐,拿着吧,不然你要怎么办呢?真去死吗?哪值得呢?我家当初那样子,我都没这样想过。”
善来说的很对,春燕也这样觉得,但是二百两实在太多了。
“我……我只要……给我五十、不!三十两,三十两足够了!”
依旧是两百两。
“都拿着吧,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多些钱傍身,没有坏处。”
这话也是真的,春燕心里虽有松动,但手上是推拒,只因二百两确实太多。
“姐姐,收着吧,我累得很了,你收下,我好去睡,姐姐只当是心疼我。”
还是塞到她手里,并顺势打了个哈欠。
话讲到这份上,春燕没法,只得讪讪收下了。
善来又道:“姐姐,待会儿便走吧,我不送你了,我不说多余的话,只一句,你拿了这钱,不管到哪里去,总之不要回家……回家做什么呢?他们从来没待你好过,那种地方,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你只当自己是个没家没牵挂的人,哪里都一样,哪里都能去,你必须学着为自己活,你仔细想一想,先前做的那些事,可是傻到了一定地步?你究竟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你自己要是立不起来,不想着为自己活,谁又能救得了你?但你如果一定要回去,我也不会拦你,只有一点,将来要有什么不好,别过来找我,我只能帮你这一回。姐姐,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我真要睡了。”
善来这话不是做伪,好些天了,她只方才在马车上睡了那么一会儿,是强撑着才能和春燕说这么久的话,她是一定得睡了。
身后的门关上了。
春燕抬起脚,浑浑噩噩地朝前走。走了四五步,她才从混沌里醒过来,心开始抽痛,甚至刺痛。
善来方才讲的那些话,先前从没有人和她说过,她自己也没想过,所以她并不知道,原来她还能有别的活法。
对呀,为什么呢?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他们把她卖了!卖了三十两,兄弟姊妹,单卖了她,卖她的时候,已经吃过了她一回,现在还想着喝她的血,哄着她,是为了叫她拿钱回去,没有,就不给好脸色,凭什么呢?
善来说的对,真傻呀!亲生父母又怎样,还不及善来这样的乡邻待她好,他们卖了她,得到了三十两,善来却给了她二百两。
二百两呀!
有了这二百两,做什么活不下去呢?
这样想着,天地陡然一宽。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上挂出一个笑,大笑。
她现在是想明白了,她家里不好,这里也不好。
当丫鬟有什么前途呢?命都捏在别人手里。
真是吓死了,一开始还以为要被打死。
以后她要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房子,全烧了,也不会有人要打死她,因为是她自己的房子,她也不是丫鬟,不是随便能打死的人。
真好呀!
想法子,买一些田地,从此安居乐业,也许以后还能报恩,只要她发达了,善来总有能用到她的一天。
真好呀!
两百两,她的安身立命之本,绝不能丢,要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鞋里?不好,要是鞋给踩掉了……袖子?也不好……
思来想去,决定在小衣里缝一个内袋装银票,就在心口的位置,搁在那里,除非她死了,否则谁也拿不走。
真是太好了……
今天就走,现在就走!她只有一点东西,拿上就走!先去住客店,然后去官府,接着就去兑银子,先兑一点,余下的等用得着的时候再去兑……
夜幕降临,天地昏暗,春燕背着她的包袱,一步步走出了刘府,每一步都迈得坚定有力。
春燕离开了刘府,但厨房失火的事并没有因为春燕的离去而了结。
一个中年妇人跪在福泽堂的花厅里,正对着秦老夫人,呜呜哭个不停。
“老太太开恩呐,看在我那早死的娘的面子上,饶了她吧,要打要骂,尽管发落,只别撵她,这样撵了她出去,别说她了,我们也没脸,以后可怎么办呢?老太太开开恩吧!”说着,砰砰磕起头来。
正是云屏的娘。
“这是干什么?快停下!有什么用呢?不过白白磕坏了你!”
云屏的娘依旧磕个不停,嘴里也不住地求着。
她这样不听劝,秦老夫人生了气,脸色陡然一沉,喝道:“你愿意磕,我也不拦你,只一点,到别处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云屏的娘这才不磕了,只是哭得更惨烈了些。
到底是打小看着长大的,情份非比寻常,秦老夫人软了心肠,也软了语气:“好了,别哭了,摸着自己的良心,你能讲一句我待你们不好吗?你也知足些!你说你们以后没脸,我难道没想过?所以我才先找了你,她也大了,到了该配人了的时候了,周兴家小子不错,周兴也是实诚人,不会薄待她的。”
周兴也是刘府的仆役,专在乡下收租子的。刘府名下有四五千亩地,分散各处,由七八个人分管,周兴管其中最大的一片田,一众人里最有体面的那个。
可见秦老夫人是真的用了心的。
但是再有体面,也还是乡下,哪比得上高宅大院?更何况早先还想,求了老太太,叫云屏开了脸伺候少爷,能生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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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半女……现在全成了泡影。
不甘心,这怎么能甘心?
“老太太开恩呐!我只这么一个女儿,我娘也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啊!”哭着嚎着,眼泪哗哗流着。
秦老夫人真要不耐烦了,“再哭,可就真要撵人了,那才真是半点体面都没有了!我对你们还不够好吗?她做下那等事!我是看在你娘的面子上才没打杀了她,还要我怎么样?把她供起来当娘娘?”
秦老夫人是历过事的人,云屏那点子手段在她眼里当然是不够看,弄清楚了,简直要背过气去。
真是胆大包天,她还没死呢!一个奴婢,做出这样的事,打杀了也不为过。
但秦老夫人毕竟是个心慈念旧情的人。
所以她只是赶云屏走,甚至还给她找好了后路,后半辈子吃喝不愁的,还要怎么样呢?
“你别哭了,这事就这样了,你领她回家去,过几天她出嫁,我自有一份嫁妆给她。”
眼见的确是再无转圜,云屏的娘只得死了心,哭着谢了恩,随后便去找云屏。
对于即将要发生的事,云屏还一无所觉,仍旧气定神闲地坐着,要小丫头沏茶给她喝,还要茶点。
她的日子是又过回以前了,人人惧怕她的威势,千方百计地讨好她,因为都已经瞧清楚,新来的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半点靠不住,投奔过去能得什么好?还得是她,她说的才算!
“这茶不好,谁泡的?”
没人应声。
好呀!
一挥手,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一幕,云屏的娘瞧得清清楚楚,她亲眼看着,她的女儿究竟如何作威作福。
小丫头瞧见她了,忙行礼问安,“冷大娘来了。”
云屏听见了,忙看过来,起了身,笑问:“娘怎么来了?”
丫头们都知趣,见此情状,一个个都退了出去,留下母女两个单独说话。
“娘渴吗?”说着,转身去倒茶,鞋底从碎瓷上踩过去。
那一地的瓷片,白花花的,晃人的眼。
少爷用的,都是好东西,她就那么给砸了。
是她这个当娘的没把女儿教好,惯得她这样轻狂,走也好,免得将来铸下大错。
这一刻,云屏的娘真正认了命,从容地把从秦老夫人那里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云屏。
云屏整个呆住,似遭了雷。
眼睛里充满恐惧,心里又慌又乱,人都发起抖来,扳着她娘的肩膀不住地摇晃,“娘没给我求情吗?娘为什么不给我求情!我怎么能嫁到乡下去!我、我不能去啊!真去了,我这辈子不就完了吗?这对娘有什么好处?娘快去找老太太求情啊!”
云屏的娘无力地说道:“我当然要给你求情,但老太太打定了主意,你自己不争气,怨不得旁人,去乡下也挺好……”
“我才不去!”云屏抱着头大喊,眼泪一下子淌了满脸,她知道现在她是只有亲娘可以依靠了,只有她娘,“我不要去!她们一定笑我的!我不去!叫她们看我笑话,我不如死了!”忽然,她眼睛一亮,脸也兴奋得通红起来,抱住了她娘的胳膊,抖着声讲:“是表小姐!她逼我的!我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都是表小姐!是她!娘我们去找……”
啪一声。
云屏捂住脸,安静了。
30. 第 30 章
厨房的事,虽和秦珝脱不了干系,她却并不是主谋,也完全没有什么逼迫的举动,她和云屏,是一拍即合,且是云屏找上了她。
这两个人,有着一个共同的企愿,那就是要给善来一点好看。
善来同时挡了这两个人的路,其实不止她两个,也有别的人,路一样被挡了,多多少少有些妨碍,但因为是聪明人,权衡利弊之后,便选择退避。
秦珝和云屏不一样,她们都是不好惹的人,且利益受损严重,岂是好打发的?
尤其云屏。
她恨不得善来去死。
但到底没失了理智,又实在没胆子做杀人的事,所以选择放火。
刘悯那些话,早已经将云屏的脸面踩在了鞋底下,勾得一些人蠢蠢欲动,她虽明里暗里收拾了一两个不老实的,但终究不能动摇根本,且背地里更显出她的困窘来,有那心思活泛的,竟然明火执仗地踩她的脸,一个喽啰,也敢从她的嘴里抢食!这如何能忍?忍了,她就完了!
好在还有个盟友。
表小姐的心思,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只是少爷那里一直不温不火,她怎么能不心急?偏偏又来一个明公正道的,少爷又喜欢得很,更挤得她没地待了,不着急才怪呢,随便几句话,就拉她入了彀。
云屏是有面子的,使唤得动人,况且人被她使唤的时候也不知道她打着点火的主意,所以很容易就让她如了愿,一个厨房,除了一个因为喝下了掺药的酒而晕过去的丫头,别的什么人都没有,但是表小姐要喝的梨汤还在火上吊着,所以火会烧起来,一点儿也不奇怪。
火烧起来了,那么大的阵仗,怎么能只撵走一个喽啰?
云屏对秦珝说,那烧火的丫头是新来的那个的同乡,两个人情义匪浅,这个犯了事,只要谋略得当,不怕那个扯不进来,这样大的事,老太太绝不轻饶的,她要是开口求情,不过是白讨个没脸,说不定还要招老太太的厌弃,以后的事就不好说了,她要是不开口,即便动不了她,也能叫人知道,这是个不顶用的,自己的同乡,对她有恩的一个人,落了难,她都帮不上忙,以后谁还敢和她亲近?将来还怕没有折磨给她受?也许没几天,就磨死她了。
秦珝听了,觉着很对,不禁暗暗赞叹起云屏的智慧来,也不好说是智慧,还是恶毒,但不管是智慧还是恶毒,事成了,对她没坏处,而且又不需要她做什么,不过一旁上个眼药而已,轻飘飘的,谁会怀疑到她呢?
云屏也是这么想的。说起来,这也算是个万全之策,只要使得得当,一刀挥下去,绝不落空的。云屏的设想里,表小姐的作用,是在老太太身边,劝着老太太尽早把事揭过去,毕竟凡事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火烧别人是好,要是烧到自己,可就不妙了。
云屏一直觉得,表小姐是个有心计有本事的聪明人,她倒是没把人看错,但是秦珝那天,实在兴奋太过了。
一个一向眼高于顶的人,为什么会知道一个灶上丫头的事?
事情就坏在这上头。
可以说,云屏是被秦珝拖累了。
现在她完了,想自救,还得拉上秦珝。
但是她娘给了她一个巴掌。
“那是小姐!你敢攀扯小姐,你疯了?”
是啊,秦珝是个小姐。
丫鬟和小姐是不能比的。
怎么能比?
秦珝做的事,刘悯猜到了一些,秦老夫人则是通过查问全盘知道了,云屏做错事的代价是拉去乡下配人,秦珝呢?
秦珝什么事也没有。
她是表小姐,是座上宾,秦老夫人的心呀肉啊,她在亲戚家闹出放火的事,亲戚不仅不会对她说一句责怪的话,而且还得想方设法为她遮掩,女儿家的好名声多宝贝呀!
所以云屏不能再说什么,说了,或许连最后的体面也要没有。
云屏收拾了东西,黯然地跟着母亲回了家。
云屏的下场,秦珝很快知道了,不由得发起慌来。
事情业已败露,没道理她能独善其身,云屏难道肯为她守口如瓶?那么姑祖母必然是已经知道了,可是为什么还不找她过去?一日日地等,没个头绪,不免要想,难不成云屏真的没供出她来?想去问一问云屏,又怕露了行迹,不敢去,连打发人去问一句也不敢,就怕此地无银三百两,没事也要惹出事来,可是总这样,又实在不行,姑祖母每次对她笑,她都觉得那笑别有深意,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真是受不住了,找过去,磕磕绊绊地说要回家去。
她的姑祖母,很惊讶地问她,才来了几天,怎么就要回去?可是什么不好?
就像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怎么可能呢?
她硬着头皮,说自己早前答应了一个朋友,要亲手绣一幅图给她当生辰礼,结果玩疯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过几天就到日子了,得赶紧回家去赶。
姑祖母当然留她,就说,何必回去?这里是缺了针还是少了线?就在这儿绣,多陪陪我老人家。
她当然是推拒,只说在家已经做了一半了,重新来过太不上算,还是回去接着做的好,怕姑祖母再留,又连忙说,也想过叫人把家里那个带过来做,但又怕乱了线,平添挫折,思来想去,还是回去最为妥当。
她这样说,姑祖母没有再留。
她简直是逃出了刘府。
秦老夫人是无所谓的。
旁人眼里,表小姐那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心思,秦老夫人就不知道。
没防备是因为觉得不可能。
她也没觉得自己这侄孙女好到海内无双,是什么稀世珍宝,不过是爱屋及乌,娘家一个还算讨喜的小辈,宠一宠,算得了什么呢?讨喜是一回事,要她给孙儿做媳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娘家是个破落户,一家子没一个有出息的,她儿子却是探花,将来入阁拜相,前途不可限量,又只这一个孙儿,孙媳妇哪能是寻常身份?但到底是亲弟弟,有机会她当然是要提携一把,要是她的宝贝孙儿真的有意,她也乐见其成,可是没有,而且似乎还有点敬而远之,所以她当然不会想到这一层上,她认真地想了,只觉得是这被惯坏了的侄孙女起了妒心,认为自己被一个丫头比了下去,她小姐的脸面有些挂不住,这才做出这样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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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还是小孩子。要是真当件正经事和她说,怕吓到她,又损颜面,哪里舍得?她应当是能吃到一些教训,这也就够了,毕竟还小呢。
至于善来,虽说是受了委屈,但以后有的是机会补偿,她当然会对她好,说到底,有这些事,全是因为这女孩子太好了,连她那个一向挑剔的孙儿也为什么话讲,喜欢得不得了,她是慧眼识英雄,只希望这英雄能“士为知己者死”,这样她死了才能闭眼呐!
云屏回了家,她空出来的位置,由一个叫甘棠的碧梧堂丫鬟顶了。
为此,茹蕙特地找到了善来,先是问候了姚用的事,宽慰了几句,而后便是,
“我都和她讲了,她懂事得很,你大可以放心。”
善来没听明白,先前什么事?而且这话讲的没头没尾的。
事到如今,茹蕙觉得是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笑了一笑,说:“云屏脾气不好,喜欢为难人,谁没在她手上吃过苦头呢?我听说,她曾经让你去抬水?”
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不过被刘悯制止了,也就没成。
所以善来也不算在云屏手上吃过苦。
但是茹蕙又说,“她是一家独大惯了,眼见有人要分她的权,当然着急,所以才做出那种昏头事,害得你那个同乡出了府——说起来,她本意是冲着你去的,你那个同乡是受了你得牵连……”
话讲到这里,善来更听不懂了,讶然道:“什么叫受了我的牵连?”
茹蕙愣了一下,意识到善来可能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于是笑了一下,把厨房起火的事原原本本地和善来讲了,当然,这其中漏不掉秦珝。
“你那同乡走了,云屏也回家待嫁去了,往后这里,可就换你一家独大了,有时候真羡慕你这种人,真正天地精华所化,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出现,就能掀起滔天巨浪,卷得多少人深陷其中……一个人,只有这样,才算真正活过呀!还好我有自知之明……”
“我和你说这些,不为别的,只是要告诉你,云屏走了,我们剩下的这些人,都没什么远大志向,所以肯定能做到和和美美平安无事,你说是不是?”
茹蕙说这些,是为了同善来示好。
云屏走了,最得意的莫过于茹蕙,她从此是扬眉吐气,再不受人压制了,但是还有一个善来,不过也不必担忧,善来和云屏可不一样,莫说她没有一定要压人一头的欲求,便是有,一个将来要做半个主子的人,被她压也是应该,没什么好争的。
但是善来关注的并不是这些。
听了茹蕙的话,她一直没作声,直到茹蕙坐不下去了要走,她才开了口,问茹蕙,“云屏回了家嫁人,那表小姐呢?”
茹蕙听了,笑起来,反问:“表小姐能有什么事呢?”
是呀,表小姐能有什么事呢?
善来恍然一笑。
婢女和小姐怎么能一样?
奴婢不过是个物件,喜欢就搁在手边,不喜欢了,随手一丢,哪比得上小姐?那是亲身的血肉,要丢掉就必须要受切肤之痛,轻描淡写不得。
为奴的苦呀。
31. 第 31 章
做奴婢的苦,善来已深有体会,不由得她不怕,不但怕,而且还怕得厉害。
但真有了能叫她不做奴婢的机会,她却没有选择不顾一切地伸手抓住。
莲先生,找到了善来,旧事重提,说要为她赎身。
同善来说起这事时,莲先生身上正带着他从好友处借来的五百两,当初落魄成那等样子,他也没有开口求过人,对善来,他实已做到毫无保留。
关于他的牺牲,善来一无所知,可即使知道了,她也还是只有一句话能说。
“我不能。”
莲先生当然要问为什么。
先前她不肯走,是因为还有她的父亲在,如今人已经亡故,还有什么能绊住她的脚?
是情。
钱不重要,至少对秦老夫人来说是这样,在善来最需要钱的时候,她毫不吝惜地给了善来很多钱,非常多的钱。善来收下了这非常多的钱。
秦老夫人愿意给这许多钱的原因,善来是清楚的。
秦老夫人看中的是她这个人。
她既然清楚,还拿了那些钱,就不能装糊涂。
否则便是背信弃义。
她做不来这种事。
她的心是很平定了,为偿报恩情,虽死不悔。
如要她走,只能是秦老夫人或刘悯主动放离,不然她就是要为刘悯肝脑涂地。
这正是她心中所想,对别人,她未必肯宣之于口,但莲先生对她不薄,她感受得到他对她的真意,所以她选择不隐瞒。
莲先生听罢,许久没有作声。
舍利取义,君子之道,完全正当,无可指摘。
只是很可惜。
太可惜了。
她这样有才华,又难得的有高德,此生却要困居内宅,而且还只是做妾。
可惜到叫人不忍。
他实在没有办法坐视不理。
他想起来,这家的少爷似乎很明事理,不是说,是为了她才请他过来的吗?
莲先生又去找刘悯。
单刀直入。
“姚姑娘那般资质,只做一个后宅妇人,太屈才了,刘公子以为呢?我想为姚姑娘赎身,从此尽我所能,助她成为当世一流大家,还望刘公子能够成全。”
这太好了!刘悯哪有不愿意的?
“我也觉着她做奴婢过于可惜,世上并不短她这一个伺候的人,却很缺她手上的那枝笔。”
但是刘府现今还不是刘悯当家做主,这事须得秦老夫人点头。
刘悯以为不会有问题的,因为莲先生手里有钱。
钱就是底气。
才拜见过,莲先生便从身上掏出了银票,交由刘悯转呈秦老夫人。
“这是五百两,老夫人,我欲为府上姚姑娘赎身,她身有大才,不应当埋没后宅,还请老夫人怜惜,叫她随我去吧。”
刘悯把银票放到秦老夫人手边,笑着给莲先生帮腔:“先生既开了口,老太太便成全了他吧,老太太也见识过的,她的确是有大才的人,不该被拘束了手脚,还是任她天高鸟飞海阔鱼跃吧,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大德呢?老太太又一向最心善……”
秦老夫人冷着脸,不说话。
莲先生见此,想起善来同他讲的那些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早参透了。
越不放她走,越不能走。
至此,莲先生算死了心。
但是刘悯没有。
他依旧笑着,和秦老夫人说:“咱们家难道还缺她一个使唤的人?就叫她去吧,书房里头的事,我从此自己打理便可,这事老太太就应下吧。”
老太太偏头看他,眸色沉沉,他见了,心头一跳,忽然就跳脱不起来,蓦地沉静了下来。
他安静了,秦老夫人却开了口,问他:“这样想她走,是她哪里不好,你很厌恶她?”
怎么会?
“她很好。”
刘悯赶忙道。
他将善来视为一个值得敬重的人,怎么会觉得她不好?他敬重她,敬重到连一句随机应变的不好也说不出来。
“就是她太好了,才要放她走呢,太糟践人了,还是那句话,咱们家并不缺这一个使唤的人。”
可是我怕你缺一个如意的人。
秦老夫人悄然叹了一口气,心中酸涩非常。
“你觉得她好,很喜欢她,是不是?”
刘悯飞快地点了下头,笑说:“她这样的,谁能不喜欢呢?”
那就好。
看着他的眼睛,秦老夫人缓缓道:“当初她来,签的是断卖契,签了断卖契……她死也是刘家鬼……”
听了这话,刘悯皱紧了眉。
到底是为什么呀?这样坚定,仿佛绝没商量似的,先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忽然觉得浑身虚飘飘的没力气。应当是累了。他这样想。
秦老夫人这时又问:“善来呢?她是什么想法?她和你说她想走吗?”
善来被叫到福泽堂。
大悲之下,她是做什么都没心思,只是回想过往同父亲的细碎琐事,满心的悲痛,是以人叫她时,她也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麻木地跟上去。所以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她过去,整个人全无防备。
但是进了门,看见莲先生刘悯都在,她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里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依次行礼,秦老夫人,莲先生,刘悯,话却只是对秦老夫人一个人讲。
“老太太叫我来是为什么事呢?”
秦老夫人道:“善来,先生想为你赎身,你要跟他走吗?”
善来闻言跪到地上,摇头,对秦老夫人道:“我已卖给了老太太,生死全由老太太做主,去留当然也是由太太决定,若老太太要赶我走,我绝不敢在老太太跟前多待一刻……只要老太太不赶我,我势必要留在府中,回报老太太的恩德,老太太待我的好,我今生今世也难以偿报干净……”
话里的意思,当然是说她不走。
秦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刘悯也没再说什么。
莲先生当然也没什么话好讲。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善来在刘府的生活平静没有波澜。
诚如茹蕙所言,那替了云屏的甘棠,懂事得很。善来睡着而被喊去干活的事是绝不会再有了,甘棠简直要把她供起来,和她相关的事,件件都办得妥帖,润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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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且还不会倒她跟前邀功,一点不扰人清静。仰圣轩善来也没有再去,刘悯对她当然是万般的体谅,而且本来也就没叫她做什么事,何况他后来还想明白了,是他的祖母拴着人不叫走,她是早知如此,所以才讲出那些话,他没办法为了她真和祖母闹一场,只能留她继续做奴婢,为此,他心里很觉得对不起她,更不会说什么了。
刘悯先前许诺过,每逢七便叫人送善来回家去,他是言而有信的人,善来是每到日子便清晨从刘府出发,黄昏时再归来,相安无事。
姚用入土后不过四五天,善来就已经平定得了。说来她自己也很觉得不可思议,本来以为天总要塌一阵子,没想到竟是这么一种情状,她因此觉得自己失了为人儿女的本分,是不孝,所以她常会强迫自己陷入回想当中,那些父女相处的欢乐时刻,蓄意使自己悲痛,来作为姚用辞世的注脚。一遍遍地想,忽然就觉察到了一些先前不曾留意到的细则,都是很有问题的。
她遭逢大难,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日日哭闹,爹却不是时刻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而是她一个人在那里哭,爹即使出现,也是几步外站着……怎么会这样呢?还有……其实她一直觉得,爹对她的好,同爹对旁人的好,是没差别的,温和,客气……爹都她很好,对旁人也都很好,似乎除了要供给她吃穿,他待她和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不是没为此生出过怨,最怨的便是他为了别人,连自己的身体都搭上,一点没为她考虑,还有阿宝。
阿宝……
爹有时会叫她阿宝,她先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每次喊阿宝时他都是很高兴,她以为那不过是一种亲昵的表达,说她是他的宝贝,可是他临去时,抬着手对虚空喊出的那一声阿宝,似乎表明阿宝另有其人,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弥留之际意识不清,糊涂了,可是,前一句怎么解?
为什么不要她到京城去?
临死前交代的话,应当都是很重要的吧?所以怎么会是那么一句呢?
京城……京城发生了什么事?
京城里发生的事,她是全忘了,她连母亲的模样都不记得……
母亲……
她为此病了,病倒了,到了该回家祭拜的日子,竟起不来。
刘悯知道了,只当她还是没有走出丧父之痛,心神恍惚,以致风邪入体。
人要是一直想着伤心事,怎么会好呢?
得赶紧想个法子才行。
这一天,善来才起来,正要吃早饭,刘悯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拽着她两只手把她从凳子上拖了起来,而后突然回头,喊:“快来个人给她梳头!”喊完了,又立刻转回来,弯着一双眼睛问她:“老太太给你做的衣裳呢?你挑件好的穿!咱们今天出去!到碧清溪去!”
“别说有好事我不想着你!我跟你讲,前些天咱们这儿来了个叫白敛的,好大的名声!说是什么河东才子,曾经在文英殿供奉过,还不到二十岁呢,一手丹青出神入化,能排当世前十,他作的山水,今上曾不止一次盛赞过!据说就因为这个,他愈发傲了,辞了文英殿的差事,四处游赏,放言要做当今山水第一人,如今正逛到咱们这儿,要在碧清溪以画会友,如此盛事,怎么能不去呢?我带你出去见世面,好不好?”
32. 第 32 章
碧清溪上有碧清书院,刘悯有两个好友在里头读书,此次白才子以画会友的盛事正是这他两个联名写信告知刘悯的,还说到时给他留好位置,要他一定过来。
刘悯的两个朋友,张怿和陈余,一对表兄弟,俱是出身本地望族。刘悯和张怿曾在同一处庵堂寄名,两人因此结识,后来张怿又为刘悯引荐了陈余,三个人便这样认识了。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三个人几乎日日玩在一处,算得上形影不离。
碧清书院的山长是陈余的姨丈,同张怿也算有亲戚,因此两人都被送到碧清书院进学。刘悯不想和好朋友分开,而且老山羊又实在讨厌,于是他也想着到书院去,只是秦老夫人哪里肯?百般的劝,仍是闹,闹得实在没办法了,秦老夫人终于点了头,刘悯欢天喜地的去上学了。
书院只待了半个月,再待不住,收拾了东西要回家。倒不是书院条件艰苦他熬不住,而是秦老夫人虽同意他离家到书院去,但终究放心不下,遂打发了一堆人跟过去,吃用全是家里带出去的,在一众同窗中过于的富贵逼人,而节俭力行是书院历来的传统,首任山长正是为了践行圣人有教无类之言才开办书院,故而书院中多是一些家世平凡的学生,于是刘府的豪奢行径在书院中很是招致了一番议论,但又因为人人都知道刘悯有个做高官的爹,不敢得罪,有什么话全不敢在明面上讲,只是背后指点,由此更添了不忿,议论得更激烈了些。刘悯知道了,觉得很没意思,便拜别了师长,回家继续学业。
张怿陈余约刘悯山前过春亭见面,待会合,再由他两个领着刘悯到他们给留下的好位置。
于是刘悯拉着善来的手拖着她直奔过春亭而去。
张怿陈余早在等着,远远见着刘悯,两个人赶忙迎上去。
“怜思,你可来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先开口的是张怿,说话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着刘悯身后的善来瞧。
“这位公子是谁?怎么先前从来没见过?”
陈余性子急,等不住,于是先一步问了出来。
公子正是善来。
依着刘悯的要求,善来穿上了一件好衣裳,又由甘棠给她梳了个双鬟髻,插两排珍珠簪,玲珑可爱,衬得人光艳亮丽温柔款款。
甘棠是真觉着美得不得了,心里满意得很,正想着同主子邀功,不料主子却说:“拆了,梳成我这样的。”
甘棠只好打散了重梳,束起来缠发带。
但衣裳还是女式,绿罗裙和鹅黄短衫,瞧着不伦不类的。
刘悯于是又要甘棠去找他先前的衣裳。
穿上了,就不觉得奇怪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太漂亮了些。
虽然是很漂亮,但远没有先前女装时扎眼。
那样子,谁都会看见她,要是惹来了什么不好的事,可怎么办呢?后悔也没有用。
所以善来被打扮成了男孩子。
这次出来,刘悯认为自己一定得对善来负责,所以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不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人家问善来是谁,他答:“我新近认识的一位朋友。”说这话的时候,手没有松开,也没有把善来推到前面去做正式的介绍,而且只说了这一句,再没什么后续了。
有头无尾的,真是莫名其妙。
张怿难免疑惑:“为什么不给我们引荐呢?刘怜思你也不是糊涂人呐,今天是怎么回事?既然是你的朋友,又带到了我们面前,好歹也该跟我们说清楚,公子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又不是转脸就再不见了,总要有个称呼才行呀!”
这话倒很对。
陈余在一旁附和道:“是呀是呀,总得告诉我们公子叫什么呀!”
“叫……姚善!姚墟之姚,羊言之善,比我小一岁。”
“比你小一岁,那就是比我小两岁喽!”张怿笑嘻嘻的,“原来是姚贤弟!”煞有介事地朝善来拱了拱手,又说:“称贤弟怪生份的,贤弟可有小字?”
善来摇了摇头。
“没有啊……那就唤你阿善吧!阿善,你可以叫我桐君,这是我的小字,他们都这样叫的。”
陈余也争着说:“我的小字是灵赐!”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都要和善来说话。
善来哪是多话的人?何况又是头一次见面,她还是女扮男装,整的是一个假,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可他们一个个又这样,她实在招架不住,只能向刘悯求助,蹙了眉,轻轻看过去一眼。
刘悯也是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两个朋友上不得台面,孔雀开屏似的,真叫人瞧不上眼,他的朋友,怎么能是这么一副不值钱的模样?
也是给他逼急了,“走开走开!什么阿善!和你们很熟吗?”一手搡开一个,推远了,又赶忙抓起善来的手,回过头和她说:“别理会他两个!真正人来疯!”
善来也觉得他两个很使自己苦恼,心里很赞同刘悯的话,但因为性子内敛,也就没什么表示,只是也用力地握住了刘悯的手。
刘悯不再理会两个好友,只是扯着善来往书院去,反正早已经知道是在何处集会,用不着他们了,他在这地方做过半个月的学生,各处都摸得很熟了。
“哎?怎么就走了?”见他两个走了,张怿陈余两个忙追上去,依旧一边一个地缠着,“还不到时候呢!你不知道,那位才子恃才傲物,派头十足,仿佛不叫人等就跌了他的份!所以还可以再等等,你也歇一歇,这一路过来,想必累得很了……”
刘悯当然不愿意停下听他们聒噪,所以只是咬着牙拉着善来往山上去。
说到底,他们还都只是小孩子,爬山不是易事,虽说只是很缓的一段坡,要上去也颇费体力,尤其刘悯,不单是他自己,还要加一个善来,因此喘得尤其剧烈,一张脸红得简直烫手。
善来只是微微的有些喘,不见有什么吃力,个中缘由,她是很清楚的,刘悯那样子,她瞧着,心中不只是感激,还有愧疚。
忍不住想对他好。
从身上掏出帕子,轻柔而且细心地去擦他脸上的汗,又折了片独脚莲的叶子给他扇风。
张怿也喘得不轻,见状,问善来:“阿善,怎么只给他扇?我们也热得厉害,可不能厚此薄彼呀!”
此话一出,他和陈余两个人的小厮得了提醒,也忙去摘叶子给他两个扇。
陈余倒很高兴地吹风,张怿却一把把自己的小厮推选了,嫌弃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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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要你扇?一身的汗味!扇出来的风也是臭的!”说完就换了一副脸色,笑眯眯地对善来讲:“阿善不但长得好看,身上也是香的,我一早就闻见了,若有若无,沁人心脾,说起来,阿善好看成这样,也是少见得很,比我家几个姊妹还美呢!”
一副登徒子的不值钱模样,俗得透顶,简直叫人羞于承认同他认识。
刘悯是真的有些无奈了,“先前怎么不知道你这样多话?”
张怿丝毫不以为耻,腆颜一笑,对着善来说:“我见了阿善心里喜欢,这样的人物,我想多和他说话,难道有错?”又说,“阿善不是本地人吧?若是,我怎么会今天才知道?想必不是,是来此地客居吗?那一定得到我家里去住几天,我家的园子很好的,但凡人去了,都是赞不绝口,近来又新修葺过,颇费了一番心血,阿善既来了萍城,不可不去呀。”
这话不假,刘悯也很赞同,点了点头,对善来道:“他家的园子的确很好,到时领你过去瞧一瞧,不过……”话锋一转,眼睛也瞟过去,“住是不行的。”
“怎么不行?”张怿不乐意了,“我家难道是什么龙潭虎窟吗?吃人不吐骨头?”
刘悯懒得搭理他。
忽然,箫鼓大作,又有钟磬声,惊起鸟雀无数。
张怿和陈余对视一眼,又看刘悯,白着脸说:“开始了。”
一行人连忙往咏归台赶。
刘悯还是紧紧拉着善来的手。
到了,人群如堵,密密麻麻都是人头,毕竟河东才子名声卓著,又是以画会友的雅事,但凡是风雅人,如何能错过?是以只要是萍城有点名声的人物,今日全在碧清溪了,笑话,今日若是不在,日后还能有脸面称自己为萍城名流吗?什么叫躬逢胜饯呐!
张怿陈余两个在碧清书院也算有脸面的人,尤其陈余,毕竟是山长的外甥,只要是书院的人,无论哪个,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所以他和张怿才敢同刘悯讲,他们给他留了好位置。
现今好位置早已给人占了。
陈余过去理论,“学兄,不是答应了我?那几个位子给我,现下怎么有人?快赶他们走呀!”
那被陈余唤学兄的青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默了片刻后,手一摊,说:“我也没办法呀!赶谁走?真去赶,不就成笑话了吗?”说完便逃了,不愿意管这摊子的事。
他走了,留下几个小孩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会他被挤,一会儿她被挤,没个站住的时候。
鼓吹喧阗,人声鼎沸,像是有几百个和尚一齐念经,偏又念得杂,惹得人烦。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刘悯很大声地问,耳朵往张怿嘴边靠近。
张怿捂住了双耳,大喊:“我说!我看这什么河东才子不过是徒有虚名,我昨儿见过他了,一副刻薄相,不像是有真材实料的,咱们还是到别处玩儿去吧,别在这儿耗了!”
一口气喊完,他惊恐地发现,周边所有人,全在看他,而且表情出奇的一致,全是震惊和错愕。
因为片刻前碧清书院的山长走到了咏归台中央,出声请来客安静。
人群才静下来,张怿就发出了他的声音。
穿云裂石。
33. 第 33 章
听了张怿的话,有人偷偷去瞧河东才子。
尖脸长眉细眼薄唇,果然刻薄相。
不过好在体格瘦削,长身玉立,又有潇然风度,并不失才子体面。
童言无忌,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心胸宽阔些的,这般劝自己两句,也就过去了,谁会和小孩子计较呢?显得没有容人之量
罗筠便是这样想的,玩笑两句,这事也就过去了。
但是白敛却不打算如此。
有才的人,多有怪脾气。
白敛的脾性算很好的,因为总有自己的心事,对外物便不怎么在意,只要过得去就行,颇见疏放,但若是牵扯上他的画,情状可就大有不同了。他怪就怪在这里。
事情只要同他的画有关,他就会表现得相当固执,不知变通,任何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也不放过。
“我没有真材实料?那倒要讨教,什么叫真材实料?”
竟然真的和小孩子计较起来了!
“我……这……”
张怿脸白得没一点血色,像一块猪油,淋了水——是他的冷汗。
“我胡说八道而已……”
众人注视之下,他嗫嚅着道,几乎要哭出来了,看着很可怜。
但是面前的人并没有就此打算放过他。
“谁准你胡说八道?”
“我、我……”
忽然捧住脸小声啜泣起来。
还是小孩子呢。
这有些过分了。
果然刻薄,一点没冤枉他。
不少人都这样想,心中隐隐有鄙薄意。
“我们来得晚了,位置叫人占了,他怕我们难过,便讲了那么一句,是想劝我们离开,免得人多受伤,实无冒犯之意。”
陈余是指望不上的,旁的人也不敢开罪贵客,所以只能是刘悯出头。
“如此便能胡说八道了吗?”
步步紧逼。
以及他那轻蔑不屑的眼神。
都很叫刘悯不舒服。
刘悯并不是好捏的柿子。
“是否胡说八道,比过即知,不是以画会友吗?”
说着,手上用力,把身后一早就藏起来的人推到了前面去。
“这是姚公子,今年九岁,学画许多年了,技法精湛匠心独具,人尽称赞的,公子同她比一场,若是比她好,便是我们说错,任凭公子处置,绝无二话,如何?”
善来只要出手,必然技惊四座,任你河东才子再是神乎其技,也绝对比不过一个神童新鲜,就是要你的才子声名来做垫脚石!
但刘悯赌他不比。
聪明人都不会比,因为一点不上算。
同一个小孩比,输赢都不会光彩。
不过白敛岂能以常理推断?
“好,来比,倒要领教是何等的技法精湛匠心独具,请!”
善来成为了目光的中心,人们都看她,新奇有之,轻视亦有之。
善来一点也不愿意把自己变成热闹给别人瞧,这感觉她很不喜欢。
她慢慢皱起了眉。
刘悯悄悄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低声在她耳边说:“别怕。”
善来看他一眼,眼神分明是说“怕什么?”
噎得刘悯一时什么话都不想再讲,连她的手也气得丢开了。
以画会友,今日想乘河东才子东风扬名的人不少,咏归台上,十几张案摆了出来。
十几个人,善来是年纪最小的一个,甚至书案对她来说都太高了,不得不叫人给她找了个凳子垫在脚下。
张怿早顾不上哭了,看着善来小小的一个人,落在人堆里几乎找不见,不由得低了头,很自责地道:“都怪我,信口开河,害得他这样……”
刘悯冷笑一声,问:“长记性没?以后还口无遮拦吗?”
张怿的确是知道错了,但说出那句话,本意是想叫自己好受一些,不是给借口叫人指责他,刘悯竟然蹬鼻子上脸,一点面子不给他!越想越气,转过脸,赌气不理他了。
刘悯也没功夫理他,这会儿他只关心咏归台上的善来。
“能画山水吗?”
善来正铺纸,心神甚是关注,冷不防听得这么一句,唬得心跳都停滞了。
“吓死人了!”她小声责怪了一声,又问:“你上来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关心她才过来。
偏偏她不知好歹。
他生了气,不搭理她。
“怎么不说话?”
刘悯想,算了,和她计较什么?
“要是能,你就画山水。”
“为什么?”
“不是和你说过,他的山水最好,圣上都夸过。”
“既然他的最好,那为什么还要画山水?不该避其锋芒吗?”
她这样问,刘悯得了意。
“他的最好,你不如他是应当,他胜了你,不见得有什么光荣,这样浅显的道理,你竟不懂?”
他说了,善来便懂了。
“你觉得我会输,所以要我画山水,为的是待会儿输得好看些。”
闻言,刘悯瞪了眼,“不然呢?你难道还觉得你能胜过他?”
善来笑着摇了摇头,“我怎么比得过?”
刘悯也笑了,“比不过没关系,听我的就是了,输了不怕,就算他要打人,你那份也是我来挨。”
他挨打吗?
善来想象了一番,不禁莞尔而笑。
只三柱香,三柱香烧尽,不管画有没有成,都要停笔。
底下的人,等了三柱香,早等得心焦了,最后一支香点起来时,有那离得近的,没耐心的,竟嘬了嘴偷偷去吹,只想那香尽快烧完,一双双眼,都睁着,盯着那火星瞧,一阵风吹过去,火星倏然熄了,分明是风吹熄的,一群人表现得倒像是在他们身上按熄的,火烫伤了他们,烫得他们猛地哆嗦了一下,陡然站起来,直冲冲往台上去。
白敛的画自然是留至最后展示,此之前,由他评画,并给出指点。
台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为此来的,萍城只是小地方,哪里会有比大名鼎鼎的河东才子更会画的人物呢?
白敛是真正爱画的人,同画有关的一切他都很尊重。
他的评价一针见血,却不失温和,轻言软语,指点时亦是,和声细语,丝毫不见倨傲。
这般举动,便是长了那样一张脸,谁又会觉得他刻薄呢?
个个都是如沐春风,受益匪浅。
善来在一旁听着,心中也是跃跃欲试。
果然是才子,不白来这一趟。
她也希望得到提点从而画得更好。
评议这种事只能旁人来,孤芳自赏,当然是左看左也好,右看又也好,总之是一个好,能有什么长进?
过来了。
善来不由得站得更直了些,脸上也有了一些礼节性的浅笑,眼睛是亮晶晶的,很显得乖巧。
还是小孩子呢,和他计较什么?再不好,也得说点好听的,免得他伤心。
画纸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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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刘悯所料,果然艳惊四座,赞叹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预备说好话的白敛也怔住了。
写意山水图,鸣禽晚归。
近峰浓墨涂抹,嶙峋曲折,远山淡笔晕染,宁静苍茫,远近迂回,云雾清新湿润,禽鸟翻翮其间,顾俦相鸣,倦归于峰下疏林,一派安宁舒逸气象。
整幅图,水墨浓淡相宜,线条力道与灵动并重,笔意连贯,虚实流动。
单以技法来论,造诣不在白敛之下。
所以白敛说出了一句和莲先生当初差不多的话。
“我并没有什么能多说的,只是好,如此而已。”
善来有些失落,问:“就没有什么不好吗?”
白敛思索片刻,道:“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好,那就是,这山是傅康臣的,树是吕元林,鸟是辜静斋,我没看到你的东西,不过你到底年纪还小,现在想有自己的东西,过于求全责备了。”
傅康臣吕元林辜静斋。
这三个人,善来一个都不晓得,但不知为何,初听到“辜静斋”三个字时,心头竟猛然一跳。
同莲先生一样,白敛也忍不住要问善来师承何人。
这话要如何应对,善来可谓熟极而流。
但因此刻是姚善姚公子,而非姚善来,所以总该有些不一样才行。
于是善来告诉白敛:“家师乃隐士高人,不欲为外人知,还请见谅。”
白敛离家去乡四地周游,为的正是这个!
简直欣喜若狂。
猛攥住一个小孩子的一双手,双目如炬,“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是真心求见,只要如愿,万死不辞!还请为我引见!”
善来不怀疑他的诚意,可是,见谁呢?
善来比他更渴望见到这个人。
见到了,也许就能忆起前尘,那些过往的日子……
可是连爹也不知道。
爹……
爹临终前那些话,究竟有何深意?
白敛还在恳请,喋喋不休地给出他的保证。
但是善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头疼,疼得嘴唇颤抖,脸色雪白。
刘悯瞧见了,扒开一直在他身边絮絮叨叨问东问西的张怿,大步往咏归台中央冲去。
是他把她带出来的,他得对她负责。
冲到她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掩住她,对她面前的人怒目而视。
“离她远些!你要干什么?”
白敛哪管他,怪脾气发作起来,一把把人挥开,“别碍事!”
刘悯惊叫着跌到地上。
周围人认识他的,也惊叫起来。
“这是刘侍郎的独子,乐阁老的外孙!”
白敛管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这会儿他只想见教出神童的老师。
仍然还是抓着善来问,一面问,一面大力摇晃善来的肩膀上,善来被他晃得站也站不稳。
刘悯从地上起来,又羞又怒,见白敛还在纠缠善来,气血上涌,一把挣开那些扶着他的手臂要冲上去和白敛厮打。
张怿和陈余也来帮忙——看见刘悯倒地,他两个就也往咏归台中央冲,到的时候正赶上出力。
少爷们打起来了,随行的小厮们当然不能闲着。
咏归台上是真乱了套了。
罗筠喊破了喉咙,半点用都没有,人都差点被挤倒。
这时候,咏归台下,不知谁家的仆从,大喊:
“少爷!老太太要你快回家去!老爷回来了!”
34. 第 34 章
喊人的是刘家奴仆,他的少爷是刘悯,老爷是礼部侍郎刘慎。
刘慎已许多年不回萍城了。
礼部侍郎,三品大员,任重事繁。
上一次归乡,是四年前,他父亲二十年的死忌,再上一次,是十年前,他点探花,得封翰林院编修,蒙恩给假还乡省亲。
这一次回来倒不知道是为着什么。
马车上,刘悯绷着脸一言不发,善来鉴貌辨色,也低头不做声,只有张怿,没眼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他咏归台上的英勇,刘悯不理会他,他就转头和善来讲,夸善来的画好,要请善来到他家做客,说着说着,动起手来,猛一下攫住善来的手,瞠目赞叹:“此等纤纤玉手!便是我家里头的几个姐妹……”
善来给他吓得一缩,反应过来后急忙要抽手,但是力气上比不过,也就没有抽得回来。
正是为难之际,刘悯忽然自一旁暴起,直扑张怿而去。
一迭声的惨叫,张怿被扔下了马车。
善来吓得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早瞧出刘悯不对劲,却没想到不对劲得这样——简直是变了个人。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刘悯一进福泽堂,秦老夫人就看见他脸上的伤,猛地站起,直愣愣朝他走过去,她旁边坐着的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天爷呀!这是怎么了!”
刘悯不作声。
“怎么不说话?要急死我呀!”秦老夫人又急又怒,朝外头喊,“今儿谁跟着出去的!还不快滚进来!”
婆子领了命便要出去,刘悯这时候说话了,话音不高,“别叫他们了,同他们不相干。”言罢,向秦老夫人身后之人敛衽而拜,“请老爷安。”
刘慎拧着眉,没动弹也没说话。
刘慎今年三十又一,毕竟是能做探花的人,又正当年,风姿卓越如覆雪之山,孤冷出尘,肃肃烨烨。
亲生父子,虽只见过寥寥几面,却是忘也忘不掉的。
刘慎先叫起来,又问:“你怎么回事?”
默了片刻,刘悯方回:“一时失了忍性,在外头同人动了手,现已知错,往后再不会了,还乞老太太和老爷宽恕,饶我这一回。”
秦老夫人听了,叫起来,“不是去书院?怎么同人动了手?是同谁动手?”
“是到书院去了,动手也是在书院,他做了叫人不平的事,我便没忍住。”又说,“只是磕绊而已,连皮都不曾破,不妨事,老太太不必担忧。”
秦老夫人怎么能不担忧?捧着他的脸,上下左右地看,越看越揪心,口中不住地喊心肝,后来疼得心都木了,喘不过气,急声叫人拿逍遥丸给她吃。
茹蕙一边叫着去请医,一边同两个人把秦老夫人扶回圈椅里,才坐下,丫鬟便已拿了药来,又有婆子捧过来温水,一帮人服侍着把丸药喂了下去。
刘慎弓腰侍立一旁,他是沉稳人,又多年身居高位,早习惯了不动声色,此刻也还是一副淡然模样,至多是凝眉。
刘悯却不一样,他急得简直站不住,抓着秦老夫人的袖子,迭声喊老太太,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满头的虚汗。
看得刘慎皱紧了眉。
“叫喊什么?成何体统?不肖子孙,累得祖母如此,还不快跪下!”
刘悯闭上了嘴,圈椅前跪下了。
秦老夫人缓了过来,忙拉了刘悯起来,把人抱进怀里,蹙着眉对刘慎讲:“你不要吓他!”又问丫头要药油,要给刘悯擦伤口发散。
药油早备好了,听着令,赶忙送上去。
两个丫头小心地给刘悯抹药油,刘悯低着头一言不发。
秦老夫人叮嘱了几句,转过脸对自己儿子道:“怜思是好孩子,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我知道我有不足,这才叫你回来,你接了他走,有什么不满,教他改正就是了,只要手段温和些,我是没有话讲的。”
刘慎忙说不敢。
刘悯听得懵了,两耳嗡嗡作响,心乱得没主意,好半晌才恢复,恢复了,望着自己祖母,愣愣地问:“老太太方才说什么?”可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的确如他所想,刘慎这次回来,正是依了秦老夫人的意,要接他进京去。
刘慎如今的夫人,乐源乐相公家的独女,因为难产,身子遭了损害,膝下至今只有一女。但凡女人,只要心里对丈夫存着爱,就没有不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乐夫人又是好不容易才如了愿做了刘慎的夫人,哪里容得下人?好在前人给她留了一个儿子。本来给人做继母,千般不愿万种委屈,心里恨不得那小孩子赶紧得病死掉,直到自己不好了,又庆幸还好有这么一个小孩子,香火有继,不必捏着鼻子给丈夫纳妾。
肉中刺从此成了香饽饽。
早年说想把孩子接到身边教养,是真心不是作伪。
乐夫人想的清楚,左右她自己是不能生了,也不许别人再生她丈夫的孩子,所以命里注定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指着他,还能指着谁呢?接过来,真心地待他好,不怕养不熟,不接过来,没感情,一直生分着,那才难办呢!
刘慎自己也想把刘悯带到身边亲自教养,同继妻那桩事无关,他自己就是自小没有父亲的孩子,深知其苦,又怎么愿意叫自己的孩子也吃这份苦呢?何况他当初还有母亲。
但是没能成行。
秦老夫人不愿意。
因为恨,也因为愧疚。
乐夫人同刘慎闹出传闻时,刘慎可是有妇之夫,秦老夫人因此认为乐夫人德行有缺,不是好人,对其很不信任,如何愿意把孙儿交到这样的人的手上?那可是她的好儿媳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孩子,可怜的孤雏,她要对他千般万般的好,绝不叫他受半点委屈,她谁也不信,只信自己,所以当然是亲自养育。她不愿意随儿子到京城去,因为不想和新妇住同一个屋檐下,她不能拦着儿子再娶,儿子才二十一岁,不能叫他后半辈子做和尚,但是娶那么一个品行不端的女人,即使进了门,生了孩子,她也还是不认,不给她脸面。李照华,她一眼相中的儿媳妇,一个可怜的女人,为了她的孙儿,死了,她和她的儿子,不能说对她的死没有责任,她要是不为她撑腰做脸,可怎么对得起她呢?夜里还能睡得着吗?
所以刘悯留在了萍城。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73121|1645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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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留不住了,不能再留了。
孩子大了,性子一旦养成,很难改了,他终究还是得靠他的老子,她一个老婆子,能给他什么呢?她得把他送到他老子身边去,叫他们父子相亲,从此父慈子孝。
她老了,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她是没几年活头了,既不能再护着他,便不能耽误他。
买善来,也是为着这个原因。她真的活不了太久了,怕自己不在了,他们给他委屈受。
对了。
“善来呢?快叫她过来,给老爷磕头。”
善来很快来了。
喊她的人到时,她才梳好了头。
还是先前的装扮,鹅黄短衫绿罗裙,双环髻珍珠簪。
进了福泽堂,见着刘慎,便知是老爷,因为丫头告诉她的就是“给老爷磕头”,当即便跪下,依次行礼请安,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沉静安稳得厉害。
她有一张好脸,又有这样的好性儿,还是秦老夫人特意叫过来的,刘慎不得不多加留意。
秦老夫人赶紧叫起来,而后笑着对刘慎道:“这是我给怜思选的人,你看好不好?我是觉得好,好得不得了,不但长得好,还能写会画,说是才女也不为过,怜思手里收着她画的牡丹,还题了字,是怜思做的诗,也是好得不得了,待会找出来给你瞧瞧,你们这次进京,她也跟着一道过去。”又叮嘱,“她是个好人儿,千万别委屈了她。”
刘慎又一次拧起了眉。
他觉着,老太太是真糊涂了。
一个十岁的孩子,在他身边这般光明正大地放一个人,未免太不成样子,哪里是他们的家风呢?
他心里怎么想,秦老夫人是知道的,因此又道:“这事儿说定了,再更改不得,你要有什么不中听的话,趁早咽回去,我不要听。”
那还有什么好讲?
刘慎到底是个孝子,于是没有开口,算认下了这桩事。
秦老夫人又去看刘悯,仔细地瞧他,眼神既温柔又慈爱,因为无怨无悔,所以并不带一点哀伤。
“你老爷事忙,待不住,明儿就得走,你的东西,先不急着收拾,带一些必须的上路就好,不过你别担心,我一定仔细替你收拾了,打发人送给你,保管连颗钉都不会少,你就放心吧,到了那边,你老爷会对你好的,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当然要对你好……”
刘悯整个人都在颤,呜咽也止不住。
“……可是我哪里不好?老太太竟要撵我走……不好,我改了就是,我一定改……老太太……”抱着秦老夫人的腿,哭得止不住。
勾得秦老夫人也哭起来,捞他到怀里,抱紧了,“你怎么会不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谁都没有你好!”
刘悯哭得更大声了,“那为什么要撵我走呢?我的根在老太太这里,怎么离得开?叫我走,就是铲了我的根,分明是要我死呀!”
他这样子,秦老夫人早有预料,也当然早想了法子应对。
既已下定决心,便不能改了,再心痛,也要忍。
当下冷了脸,说:“在我老人家面前说死,这就是你的孝道吗?”
35. 第 35 章
秦老夫人是一定要送刘悯走的。
前头讲错话,刘悯不敢再开口了,只是哭,伏在地上,不住地呜咽。
心里其实知道结果,不然不会哭得这样。
他哭得秦老夫人心都要碎了,鼻子一酸,眼里就有了泪。
天底下,她最疼的就是这个孙儿了。
拿帕子掖了掖眼角,偏过头对儿子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单独同怜思说。”
刘慎没说什么,行礼出去了,侍奉的人也都依次行礼出去。
刘慎站在檐下,善来低头从他旁边过去的时候,他出了声。
“先别走,我有话问你。”
善来躬身行礼,应了一声是。
刘慎提步往院中蔷薇架底下去了,善来垂首跟了过去。
“是叫善来?”
善来应是。
“是哪两个字?”
善来答了。
刘慎点了点头,“倒是好名字。”又问:“今年几岁?哪里人?”
“八月里满十岁,城外会仙镇人。”
“老太太说你能写会画。”
“只是略识得几个字,稍会涂那么两笔,实在有限得很,老太太谬赞,奴婢愧不敢当。”
几句话说下来,刘慎心中已十分满意。
论容貌,很是个齐整人,论品性,似乎也不是个妖邪的,而且很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样子,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人前一点不露怯。
不由得人高看她两眼。
他觉得她是有资格了,于是轻轻地点了下头,这时候他又想起来,她的名字,方才倒不是头一回听,他往福泽堂里望了一眼,轻声问:“怜思为什么和人打架?”
福泽堂里,刘悯还在哭。
秦老夫人哄他,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抚他的头发,无限的爱怜,“好了,别哭了,再这么哭下去,我的心可要疼死了。”
她这样讲,刘悯却还是哭,除了哭,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无限的伤心,无限的彷徨,只能哭,哭着叫人可怜他一点儿。
“我不能和老太太分开……”
秦老夫人再忍不住,也哀哀哭起来,“我的儿,你不能和我分开,我难道就能和你分开了吗?这是没法子的事,我得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你要是立不起来,将来我到了地底下,有什么脸面见她呢?我发了誓,一定要你佩金带紫,赫赫扬扬……你要有出息,将来给你娘讨封诰……”
刘悯是为了善来才和人打架的。
这是事实,赖不掉,她不能说不知道,含糊也不行,既能问她,也能问别人,她并没有撺掇刘悯同人打架,所以不是她的错,好好说也许还不会有什么,要是扯谎,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应当是为了我,今儿少爷带我到碧清溪去,说是有盛事,有个才子在碧清书院以画会友,少爷叫我扮成小厮跟着过去,一道瞻仰才子的风采,好容易到了,却闹出事来,少爷的一个朋友,得罪了那位才子,那才子生了气,同那位少爷为难,少爷为了回护朋友,推我到台上去,要我同那位才子比拼画技,后来那才子发起狂来,抓着我的肩膀制住了我,少爷便上去为我解围,几句话说下来,就失了和气,动起了手。”
善来没扯谎,是依实说,但落在刘慎耳朵里,这事很说不通。
“他发起狂来?为着什么?”
“他究竟为什么发狂,我也不很清楚,他先是问我师从何人,我答了,他又要我为他引见,这有些强人所难,我没有答应,他就抓我肩膀,抓得我很疼……”
刘慎默了片刻,而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善来自然也是不说话。
刘慎之所以问善来刘悯同人打架的原因,一是的确关心这个儿子,二也是怕儿子闯出祸,问清楚了,赔礼道歉,免得落人口舌,没想到问到最后,最牵动他心肠的,竟是这丫头的画究竟好到何种地步。
“你的画,可带回来了?”
善来摇了摇头,“当时乱得厉害,后来又听说老爷回来,便急忙往家里赶,哪里还顾得上?”
“那要是再叫你画,可能画出来?”
这倒是没问题。
几下画出来。
善来要给刘悯当妾的事,在刘慎那里,也没了问题。
第二日一早,一行三十几个人,六辆马车,浩浩荡荡离开了刘府大门。
秦老夫人没有出门送,怕受不住。
临行前,刘悯到福泽堂给秦老夫人磕头。
庄严肃穆的三个响头,一声声撞进人耳朵里。
“请老太太放心,孙儿此去必当笃志好学,绝不辜负老太太厚望。”
秦老夫人听了,心痛如绞,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
刘悯见状,几次欲言又止,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刘悯磕过,善来又上去磕。
“我早说过,老太太的恩情,我到死也还不完,请老太太放心,我为少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秦老夫人也还是没有说话。
他两个磕完,刘慎上前去,俯身在秦老夫人跟前说了一些贴心的话。
秦老夫人点了点头,以示听进了耳朵里。
刘慎也说完了话,再没什么好说的了,真的到了分离的时刻。
“你们去吧,常来信就好。”
只这一句,别的不敢说,怕说多了,心软下来,舍不得。
刘悯也这样想,所以也是忍着,只是脚将要迈出福泽堂时,耳朵里忽然嗡的一声,震麻了他,腿肚子也猛地一软,脚崴了一下,他茫茫然地回头,直愣愣地看圈椅里坐着的人,直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整个人又转回去,回到椅子前,再一次磕了三个响头。
真是最后一次了。
福泽堂里安静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茹蕙觑着秦老夫人脸色,轻声劝道:“老太太还是送一送吧……”
秦老夫人只是摇头。
茹蕙也不知要再讲些什么,闭了嘴不再言语。
好一会儿后,车队将要出城门了,秦老夫人忽然一声嚎啕,捧着帕子哭得止不住。
茹蕙吓到了,又是安慰,又是喊人去追马车。
秦老夫人按住了她,断断续续地说:“别去……千万别去……要是回来了,就是前功尽弃,前头吃的那些苦,全白费了……再叫我受一回,不如死了……”
茹蕙只能含泪宽解。
秦老夫人这一哭,刘悯是不知道的,要是能知道,就是打断他的腿,他也要一路爬回祖母身边去。
若无祖母,无有今日。
他知道祖母是为他好,他不愿意叫祖母为他担心,所以后面没有再哭。
他最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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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做的,是如祖母的意,立起来,出人头地,只有这样,才不算辜负祖母,为了祖母,到别人家去,吃苦受委屈,全不算什么,只要能如祖母的意。
善来在马车上,想的是,后日就是姚用的三七,按理,她该去祭祀,这一走,是去不成了,秦老夫人和她说,一定派人去,绝不会叫姚用坟前寥落,叫她放心,秦老夫人肯定不会说假话骗她,但她是亲女儿,既活着,却不亲自到坟前祭拜,太说不过去。
但她已经卖身做了别人的奴仆。
主子不可怜她,她连上坟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想着,心里好受了一些。
但是又想到,姚用去前,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千万不要到京城去。
而眼下她正在往京城的路上。
姚用一定不会害她,不叫她到京城去,一定有其道理所在,她要是清醒,就应该听话,此生绝不再踏进京城一步。
但她现在是不清醒的人了。
她总是忍不住想,其实自己并不是姚用的亲女儿,姚用的孩子,是那个叫阿宝的……她身上应当很有些故事,只是不太好。
可是再不好,也比稀里糊涂过一辈子好。
我究竟是谁?又是从哪里来?有怎样身世?
只要能弄清楚这些,便是死,也不要紧。
左右她如今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
只有秦老夫人的恩情要还。
要酬情,就要到京城去。
所以京城,她是一定得去,她的命,推着她往京城去。
同车的吴青玉看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抓起她的手,温声宽慰起来。
吴青玉身子不好,只剩半条命在身上,她这半条命是她奶儿子的,所以她也跟着来了。
她当然得来。
刘悯不这样想,他怕吴青玉死在半路上,好好的不行吗,何必折腾这一场?他怕别的话不够效力,所以对吴青玉直言不讳。
吴青玉也直言不讳,要真是为刘悯死了,那算她死得值,要不是,她这条命就是白扔。
话说到这份上,再说别的,也没意思,所以吴青玉带着她的包袱,出现在了车队里,同善来一辆马车。
六辆马车,三辆坐人,三辆装东西,刘慎刘悯一人一辆车,善来与吴青玉同乘。
登车前,刘悯嘱咐善来,要她警醒些,千万看顾好吴青玉。
这是应当的,善来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但是上了车,却要吴青玉来安慰善来的情绪,这使善来感到惶恐,再不敢将忧思摆到脸上。
好在自南向北,一路风景迥异,又是初秋时节,天高云淡,景色丰丽,足以牵引人的心神,叫人无暇忆及伤心事。
萍城至京城,三千里,路上走二十五天。
八月初三,大晴,善来自车窗望见了城墙上硕大的“宣成门”三个字,她握着手中的地理志,知道京城到了。
从宣成门到丰盛街礼部侍郎府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善来一直趴在车窗前,动也不动地朝外看着。
一切都是新奇的陌生的。
难免使人心中惴惴。
这是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然而下车时,脚踩到青石板上,是很实的一脚,踩在沙砾上,也踩在人的心上,几十年后再回想,也还是带着声响。
36. 第 36 章
才进宣成门,就有快马飞奔向丰盛街。
消息一层层递进去,乐夫人得了信,乐得坐不住,站着拍掌笑道:“我正想着呢!果然是要到了!”又催丫头,“还不快把小姐揪起来,睡到这时候,成什么样子?”
丫头笑着领命去了。
乐夫人又要丫头给她重新梳头上妆,“这太素净了,瞧着病怏怏的,一点不吉利!”说着,连衣裳也一道嫌弃上了,白的不衬气色,要换红的。
才换好,奶妈就抱着小姐过来了。
巧了!真是好利市!
接过来,抱在怀里,亲一口在额头上,笑着问:“爹爹就回来了,高不高兴?”
当然高兴,一个多月不见爹,天天地问娘,爹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
终于是回来了。
刘绮不用换衣裳,因为这会儿身上穿的就是红,吉利又喜庆。
刘绮只穿红。
刘绮,吏部侍郎的千金,小字唤做绯罗,因为她出生那天,刘慎升了翰林院学士,并得了赏赐——各色布料五十匹,厚厚的一摞,几乎堆不住,叠在最上头的,也是最光彩夺目的一匹,是红地百蝶穿花纹的软烟罗。
升官是陛下兴之所至,赏赐也是,因为宫人递话进来,刘学士的夫人将要生产,家里来人催着回去,陛下听了大笑,说是双喜临门,然后便叫人去拣布料,要刘慎拿回家给孩儿裹襁褓。
孩子生下来,一个珍贵的女孩儿,刘慎给她取名为绮,又定下绯罗的小字,以答报上恩。
有来历的名儿,有来历的小字,但凡讲出来,无论什么时候,同谁讲,都是一种荣耀。
她的母亲又真的爱她,不遗余力地捧着她,一定要她得意,所以惯爱用红装扮她,以此提醒所有人,她是高贵华美的。
她当然是。
她的父亲是探花郎,前途无限,母亲出身清贵,且是家中独女,宠爱非常,而她又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如花似玉,聪慧可人。
还要怎样得意呢?
乐夫人带着女儿亲自到刘府门前迎接丈夫。
门前拦住不许人过,又支起锦帐以防窥伺,即使秋暑剧烈,蒸得人发晕,做妻子的也没半点退缩的意思,摆着冰打着扇,踮脚张望,翘首以盼。
远远地看见了马车,片刻儿也不能等,牵着女儿的手,欢快地迎了上去。
车夫赶忙跳下车,垂首问夫人安。
夫人不理会,只是仰着一张笑脸,浓情蜜意地望着车帘。
车帘悠悠动了,天光溶溶,泄露了仙人的清致高洁的容颜。
有那么一瞬间的窒息。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她实在是爱他。
为了和他在一起,她吃了很多苦。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儿,父母以及几个哥哥,无一不对她百依百顺,她真是蜜罐里泡大的,一点苦没吃过。
然而她爱上他,一个有妇之夫,爱得发狂,到处打听他,见天守在他可能会出现的地方,只为见他一面。
渐渐的就有了风言风语。
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她,她没隐瞒,将她痴心的爱恋和甜蜜的苦恼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这当然是件大事,天大的事。
但是母亲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她也没觉出不对,竟还天真地问母亲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如愿,就仿佛自己要的只是一件衣裳或一件首饰,母亲仍旧是一句话也没有讲,悄悄走了,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一点没发觉。
再要出去,就不能了。
闹起来,闹得天翻地覆,不吃不喝,摔打叫骂。
都来劝她,劝不动。
她知道他们是为她好,心里并不怪他们,可是她就是爱他呀,爱得不得了,没有他,就没法活。
四五天不见他,简直要死了,什么也顾不得了,扮成小丫头出去,找到他,告诉他,她恋慕他,无名无份给他做妾也愿意。
她是个美人,人人都夸的,然而他拒绝了她,因为他有妻子,知道有人和她一起,她一定能安然无恙到家后,他转身走了。
他真是个好人。
所以心里更痛了。
哥哥们找过来,把她绑上车带回了家里。
一家人忙人,很少有聚齐的时候,但为了她的事,一个不落地出现在她闺房里。
有耐心劝的,也有指着她怒骂的,很热闹。
她把心里话说出来,就是做妾,她也要嫁他,家里要是嫌她丢人,就只当从来没有过她这个人,说完,趴在桌子上哭得起不来。
都是真心疼她的人。
闹过这一场后,家里开始出现“和解”的氛围。
她还是最娇贵的小妹,一个个清声细语地和她说话,仿佛是商量好了,决定“不知道”,只当没有那么一个人,一切没有发生过。
但依旧限制她的行动。
她急得病了,只一个月,就形销骨立,起不来床。
母亲在她面前日日地哭,她也没心思管。
最后是她赢了,他们终究是心软了。
母亲同她讲,要是他同意,他们就送她到他身边去。
她得了保证,飞快地好起来,两颊重新贴上了肉。
正要找他去,他成了鳏夫的消息却先一步传了过来。
难题迎刃而解。
她简直不敢相信。
后来的事,理所当然的很顺利,没什么曲折,也许有,但因为实在高兴,也就不觉得艰难。
只要能和他做夫妻,她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一路上可还好?”
言笑晏晏,又带些羞涩意,一双盈盈妙目,百转千回,万语千言。
刘慎微微一笑,道:“尚可。”
她俛首也是一笑。
刘绮,一个六岁的小孩子,不懂这些缠绵情致,只是伸手叫爹,要父亲抱她。
刘慎依她的愿,抱起她,抓起她的小胳膊,轻轻地晃,含笑问她:“在家乖不乖?”
她不乖,所以不答,只是笑着贴过去,搂父亲的脖颈。
乐夫人一旁看着,心里是满足的。
她真是太爱他了,爱得简直有些兢兢业业。
看着她的女儿,就要想起他的儿子。
“怜思呢?”她往马车里望,有些着急地问:“怎么不见?”
刘悯早下车了,一直在马车边站着,听见问,低着头上前去,弯身行礼,“问太太安。”声调淡淡的,规矩得很。
乐夫人却喜得合不拢嘴,“可算是见着了!路上一定累坏了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抚刘悯的脸。
刘悯佯作去看刘绮,稍偏了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那只将要挨到他脸的手。
因为太爱刘慎,所以对刘悯也是极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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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容,不愿意怀疑他一丝一毫。
“那个就是妹妹!”乐夫人笑弯了眼睛,又转过头去看刘绮,“快下来给哥哥行礼!”
刘慎将刘绮放了下来,弯着腰笑着问手底下的小人儿:“见着哥哥,你要怎么办?”
刘绮歪着头,冷脸把哥哥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这小女孩儿被宠坏了,脾气有些不好,上天入地她最大,常常这个不高兴那个不如意的,乐夫人先前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心里却有些发紧,后悔没早安排女儿两句,万一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不料刘绮忽地甜甜一笑,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哥哥,那声口,扔地上简直摔得碎。
乐夫人一颗心咽回了肚子里,快慰地去看刘悯,满眼的期待。
“妹妹。”
还是先前的语气,但“妹妹”两个字实在是太亲近了,再淡然的声音,也能听出几分婉转来。
乐夫人是心满意足了。
刘慎也觉得快心,脸上不自觉就带了些笑意。
“进去说话吧。”
乐夫人连忙应声,“是呀!天还热着呢!咱们快进去!”说着,就亲热地去牵刘悯的手。
刘悯下意识要躲,硬生生止住了,任由乐夫人扯住了他,再拉着他往大门走。
刘绮则是要父亲抱她进去。
当然是没问题。
刘慎在怡和堂大椅上坐下。
乐夫人却不坐,不住地指使丫头们:“先前吩咐你们准备的茶点呢?怎么还不端上来?”话音才落,就有成群结队的丫鬟,井然有序地端着托盘走进来。
茶水点心果子蜜饯,各色各类,不一而足,几乎摆不下。
乐夫人亲自去端茶盏,问刘悯:“怜思是吃茶还是要饮子?”
刘悯道:“才在车上饮了水,现下并不渴,太太不必费心,还请太太坐下,此刻给太太磕头才是正经事。”
乐夫人听了,忙摆手笑道:“咱们是亲母子,磕什么头呢?”
刘悯轻轻瞟过去一眼,有些拿不准这个后母的意思,这究竟是个什么路数?是真心待他好,还是存心敲打?
但无论如何。
“礼不可废。”
乐夫人想,这是孩子的一片心意,怎么能不成全他?
于是快步到大椅上坐了。坐也坐不好,身子紧绷,椅面只挨一点。
刘悯头才磕下去,乐夫人就立刻站了起来,上前去扶。
她待他的确是真心。起码此刻是。
“真是个好孩子!”
左看右看,就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绯罗你还没给哥哥行礼呢!快过来!”乐夫人朝刘绮招手,而后便转过头对刘悯说,“妹妹的名字,老太太可和你说了?”
当然没有,秦老夫人从来不在刘悯跟前提乐夫人母女,只当她们是不存在。
但是这种事怎么好说呢?
所以刘悯只是微笑,并不言语。
他这副样子。
乐夫人顿了一顿,连绵多时的欢乐霎时截断了,真是得意忘形了,好在乐夫人想的开,很快又给续上了。
“妹妹单名一个‘绮’,小字叫做绯罗,随怜思你怎么叫,单看你喜欢。”说罢,板了脸,佯作发怒,对刘绮道:“怎么还不动弹?”又笑,抱住了女儿,哄她:“快点!这个可是亲哥哥,比舅舅家表哥还亲呢!”
37. 第 37 章
说到舅舅家,乐夫人脸上的笑意更盛了些,抬头对刘慎道:“北边老太太好几回打发人过来,问老爷什么时候带着怜思回来,礼早备下了,就等见呢,依老爷看,咱们什么时候过去?明日可好?”
乐家人也都是真心,乐夫人不能再生,以后还得指着刘悯,当然要亲近些。
“老太太费心了。”刘慎微笑着道:“这事不急,路上辛苦,现在这副样子,怎么好见人?要是一时撑不住,人前失了仪,叫人以为是他心里存了不尊重的意思,如何是好?先叫他歇两天吧!过几日休沐,都得了闲,再带过去,好好认一认亲戚,认识了,以后就有伴了。”
乐夫人笑着嗔道:“这话真不好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失仪?”
刘慎但笑不语。
乐夫人闺名雅心,其父是当今首辅大臣乐源。乐源乐相公,可谓是天下读书人的懿范,无数人的心之所向。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乐源出身不算高,家中不过农户,往上数几代,拣不出一个聪明人,尽是庸碌之辈,乐源却是少年天才,十七岁时考中进士,名次不算好,因此只是到地方任下层官员,但他毕竟是有大才之人,地方上多年稳扎稳打,步步擢升,更难得是有清明官声,后来奉命入京,累任要职,四十岁登台入阁,功勋卓著。这是个一等一的能人,当时情形,诸王争位,人人奔走以求从龙之功,他却正色立朝,不党不群,且权力递变之后仍屹立不倒,甚至荣宠更甚,一跃成为首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心术城府绝非凡人可比。
只是能人的子女也不是个个都能成才。乐源几十年一心扑在官场上,夫人是小门户出身,不怎么有见识,因此几个子女里,乐夫人已经算好的,不过天真憨直些,是太娇惯的缘故,至于乐夫人的三个哥哥,除了最上头的那位还得看些,余下两个全是半瓶子水,凭着有位好父亲,四处作威作福,浅薄张致,虽不至大奸大恶,口舌是非却时刻少不了,颇讨人厌烦,这两位面前,刘慎自己尚且要吃冷脸,刘悯还能得着好?刘慎当然是不愿意刘悯受委屈,只是不见,情理上说不过去,因此只能先事虑事,求一个有备无患,不给人挑错的机会。
这些乐夫人是不知道的。乐夫人的两个哥哥始终觉得妹妹是受了委屈,即使刘慎怀珠韫玉风流慰藉——毕竟成了亲,再好,也是有妇之夫,一旦牵扯上,名声就坏了,何况乐夫人可不仅仅是坏了名声,她是连骨肉至亲都不要了,没名没分跟着的话也说得出口,好好的一个妹妹,读了那么些书,通文知礼,怎会做出这等不要脸皮的事?定是有人教唆!都是疼妹妹的好哥哥,如何不怀恨在心?但妹妹满心想着嫁,怎么忍心瞧她不如意呢?只是那口气始终咽不下去,但是当着妹妹的面,从来不说什么,因为半点不肯叫她难过。他们不说,刘慎当然也不会说。
因此,刘慎微笑里的微妙意味,乐夫人全然体会不到,她只当丈夫是讲俏皮话,是夫妻间的亲密,只有满心的欢喜。
要说一时意会到些什么,也只有——
“我是太高兴了!忘了形,竟把赶路的辛苦也忘了!拉着人说这么久的话……”
手里绞着帕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绿筠堂早收拾好了……怜思你是到那里歇,还是先在我这里睡下?呦!一时没想起来,绿筠堂改了名儿,现今叫广益堂了!”
叫绿筠堂,是因为四周遍植青竹,都是贵种,也不止青竹,梧桐松柏,芭蕉绿梅,四时青翠,窗纱都浸成碧色,也不止是翠,各色花木,红黄粉白不断,争奇斗艳,香满庭院,连鸟鸣也比别处清脆些。
当初修这院子,乐夫人是费了心的,想着给刘慎做书房用。刘慎当然是有书房的,只是离怡和堂太远。
书房是刘慎办大事的地方,办他的事,难免要见个把人,还都是男人,来来往往的,这就需要一个妥当的地方。这是没法子的事,乐夫人没什么好说,但心里终究有几分幽怨。说起来,她丈夫的日常是很简单的,不是在书房见人议事,就是在书房看书写字,总之是离不得书房,一个宅子,虽说全都归她管,但前头终归是男人的地方,她踏不进脚,也就见不着她的丈夫。所以她就想,在后宅,她的地方,也弄出一个书房来,能叫她红袖添香。
这么一个好地方,凝结了乐夫人的心血,现今给刘悯做卧房,乐夫人没一点不舍。
“广益堂,听着就像哥儿住的地方,是不是?”
笑语盈盈。
刘慎却迟疑,乐夫人为绿筠堂下的苦功,他是知道的。
“怎么给他绿筠堂?我走前,不是定了语风轩?”
“当然是因为绿筠堂好啊!”乐夫人理所当然地道,“语风轩也好,只是风一年四季地吹,一时半会儿没什么,长久的住,怎么受得了?”
哪有这么严重?
但她已这样说了,也实在不必再说什么来扫她的面子。
“那就绿筠堂吧,是比语风轩好。”
乐夫人听了就笑,笑完了说,“现今可不是绿筠堂了!”
“好,是广益堂。”刘慎笑着说。
他笑了,乐夫人就笑得更厉害了,笑得甜腻,望着他,眼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情义。
刘慎对刘悯道:“绿、广益堂,你母亲当初是下了苦功夫的,一草一木都计量过,如今叫你得了,不可不爱惜,可听见了?”
刘悯低头应是。
从回来,他就这样一板一眼的,她知道是因为什么,虽说是为她好,她却不很喜欢。继子和后母,当中的确是隔了一层,她想要的,是没有隔阂。她愿意当刘悯的亲母,也想别人都把她当刘悯的亲母,一是为了父母子女间的和美,毕竟以后有几十年要过,至于二,有些不好说出来,是她心里非常隐秘的想法,那就是,如果人人都当刘悯是她生的,那前头的那个人,便不存在了。
刘悯是一件遗物,光明正大众所周知的,她不喜欢这个光明正大众所周知,好比一根刺,深且牢地插在她心上,动一下,就疼一回,她早不能恨刘悯了,能恨的只有前人,巴不得她消失,所有人都忘了她,就像从没存在过,和刘慎没半点关系,丈夫一直是她一个人的。
她有她成事的办法,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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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下垂眼睛上扬,做出一种可怜的哀怨神色,缓缓地对刘慎道:“老爷,别说这样的话……我待怜思的心,你至今也不知道吗?怜思是我的儿子,绯罗是我的女儿,两个孩子,都是我至亲至爱……老爷莫要再说一些叫人难过的话了,简直是时刻提醒我,怎么?是我不配吗?我真不配吗?”
这还能有什么话说呢?
这个夫人,刘慎是知道的,很和善的一个人,一直没什么坏心,但毕竟是大家小姐,从小娇养,难免有些骄矜性子,现今却肯这样委屈自己,委实叫人想不到。
不过这样也好,他是更放心了。
再笑,就带上了真心,声口也柔和,“是我的不好,给夫人赔罪了。”说着,起身给乐夫人行礼,一揖到底。
乐夫人赶忙侧身避了,抬起袖子遮住大半张,只露出一双眼睛,精光闪闪,情致缠绵。
刘悯猛地把头偏到一边,脸绷得紧紧的。
刘慎站直了,又是临风玉树风度翩翩,乐夫人凝神看着,很是醉心,在她看来,别的不论,单是有这般风姿,她的丈夫便不能算亏待了她。
刘慎不单是好丈夫,也是好父亲。
“你可累了?要先过去歇着吗?”
刘悯精神尚好,并不如何累,但他不想在这里待着,于是道:“谢老爷体恤,我的确是有些累了。”
乐夫人忙说:“咱们这就过去。”说着,就去牵刘悯的手。
这一着出其不意,至少刘悯就没想到,想躲,已然来不及,只能老老实实地由乐夫人握住,低着头,唇抿成一条线。
刘慎拦了人,“先别走,我还有话要说。”
“什么话?”
刘慎略想了想,才开口,问:“那边使几个人?”
“丫头是四个大的,十个小的,婆子也有四个,老爷觉得可要添些?”
“你是周到人,这些怎么都够了,还添什么?”
说得乐夫人又是一笑,惬意又满足。
“大丫头的月银是多少?还有婆子,是怎么个章法?”
这真奇了,问起这样的小事来。
“大丫头是二两,婆子也是二两……是有什么事吗?”
“这次回去,带来了两个人,一个婆子,一个丫头,需要你安置,婆子是怜思的奶妈,劳苦功高,身子不怎么好,不必安排她事,就叫她她过清闲日子吧,至于丫头……是老太太发了话的,只是年纪都还小,所以依旧做丫头使,多给些月钱也就是了,就给四两吧,有事不叫她受委屈,也就可以了。”
小事罢了。
乐夫人笑道:“老爷既发了话,谁敢不从呢?”又问:“人这会儿在哪儿呢?跟我们一道过去不是正好?”
夫人发了话,丫头便到外头去传话,不一会儿,吴青玉和善来就进来给乐夫人磕头。
吴青玉只是个普通妇人,瞟一眼也就过去了,善来却不一样。
亲自扶起来,前后左右瞧个遍。
“呦!这么个标致人,怪不得呢!要是带出去,就说是大家小姐,哪个不信呢!”
38. 第 38 章
一个好天气,蓝的天白的云,鲜焕亮眼,大风吹刮着,澎湃汹涌,树叶哗啦啦地响,掀腾翻覆,甩溅出无数耀眼的明亮银光。
明明是这样好的景色……
刘悯浑身都不自在,像有蚂蚁在来来回回的爬。是因为那只手。
一只女人的手,五指纤细修长,白得水葱一样,血管是青绿色,每一根都看得清,柔嫩,细腻,像膏,中指戴翡翠戒指,浅碧色,无名指上有金指环,腕子上圈两只绿玻璃手镯,都是绿,指甲却涂红蔻丹。
不喜欢,因为是继母的手,却不舍得甩开。
年轻的贵妇人大抵都有这样的手,他的母亲也应该有,所以也应当会有这样的时候——年轻的母亲,牵着她年幼的儿子,一步三低首,温柔地说着话,在这样和煦的天光下徐徐行走……
是第一次。
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他想这个人是他的母亲,可是他的母亲早已死了,如今只是枯骨一具,地底下孤零零地埋着……他没牵过她的手,甚至没见过她的脸,没机会,他一出生,她就死了……
他忽地清醒了,眼睛定住,耳边嗡地一声,止不住地回响,侵袭着摇撼着他。
猛地抽回手,愣愣地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
年轻的妇人回头询问,脸庞低垂,半是疑惑半是担忧。
刘悯收起脸上的戒备,瞟了她一眼,随即低下了头,一句话不说。
乐夫人一向不是多心的人,他不说有事,那就是没有事,于是她的手再次热切地伸了过去。
刘悯没有躲,他的手又一次陷在年轻妇人柔嫩的掌心里,却不再觉得不自在。
因为心已经变得冷硬坚定。
绿筠堂,不,广益堂,离怡和堂并不远,略微几步路,也就到了。乐夫人却走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一路上都在说话,不停地说,从手边的花说到广益堂里摆设,都是好东西,天南地北来的,当然,怜思你要是不喜欢,咱们就换掉,你喜欢什么,就换什么。
刘悯仍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不讲。
乐夫人便想,这是累着了,所以才不愿意开口,于是她也贴心地闭上了嘴,同时加快了脚步。
丫头婆子们得了消息,一早就聚在院子里等着,如今见着了主子,个个跪下去,异口同声地问安。
乐夫人瞟一眼,随意挥了挥手,一句话也不曾说,径自牵着刘悯往屋中去。
丫头婆子们起了身,因差事早已分配下去,这会儿便各自忙碌起来。
小丫头们檐下站桩,大丫头和婆子都到屋里听令。
茶是早就备下的,因不知道人究竟什么时候来,茶是隔一阵儿就泡一壶新的,今儿是好日子,万事顺利,一壶茶,才泡上,人就过来,现今正是顺口的时候。
紫榆捧着托盘到主子跟前奉茶。
四个大丫头,紫榆、绿杨、橙枫、碧桃,一般的十四岁,家生奴有,外头采买来的也有。
紫榆是四个人里唯一的家生奴,早前在乐夫人跟前做丫头。
紫榆的爹妈是乐夫人的陪房,一家四口人,父母并一对儿女,全跟着乐夫人从乐府到了刘府来。
刘家在京城没什么根基,刘慎当年到京城考试,房子是现买的,不大,胜在精致风雅,两进的一个旧院子,叠石理水,牵藤引蔓,很有一些江南意韵,只住一个他和两个小厮,还算宽绰,但若是拿来成亲,就很不足了。
房子要另买,人也得添,但是秦老夫人心里有气,故意要给人难看,因此打定了主意不管,只打发人送了钱过去,但这种事,哪里是有钱就足够的?
好在刘慎娶的大户人家的娇女儿,本来就疼女儿,又有那么一件事,娇女儿的父母自然是一点不客气的大包大揽,万事都打点得妥当,刘慎乐得轻省,从头到尾没有置喙过一句。
眼下刘府里走动的人,除了当年陪着刘慎进京的几个老人,几乎全是乐夫人的陪嫁。
紫榆的父母都是温吞人,都有一副好性儿,也就没能出头,自己到处受挤兑不说,还连累儿女。
紫榆在乐夫人那里时,人都叫她的本名,团儿,听着就像个没福气的小丫头的名儿。团儿七岁时到府里伺候,干的是扫地的活儿,一天到晚灰头土脸的,她受不了,回家闹了几场,闹得她爹拿钱给她走动,把她弄到了夫人院里,虽然还是干杂活,却体面得多了,但是依旧不够。
团儿在怡和院干到十四岁,依旧是一个干杂活的,那些人严防死守,沆瀣一气,她根本没有飞高枝儿的机会。
真是不甘心!
一样是奴才,谁比谁高贵了?凭什么她们就能踩在她头上?
她一直瞅着机会,想一飞冲天,奈何天不遂人愿。
她几乎要认命了,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出不了头,再不甘心也没办法。
但是少爷要来了。
少爷是老爷的儿子,却和夫人没什么血缘。夫人不能容人。
古往今来,贤妻多会给丈夫纳妾,夫人却不,她牢牢地霸占着老爷,不许人觊觎分毫。当年有人在宴席上给老爷送女人,老爷并没有收,但事情还是被夫人知道了,后来那人拉车的马当街发起狂来,车翻在闹市里,那人摔得头破血流,好不狼狈,都当是意外,没什么大事,瞧了热闹也就过了,刘府的下人却知道,那是舅爷下的手,夫人叫人传话给舅爷,要舅爷给她出气。
夫人也是个狠心人,三个舅爷,大舅爷二舅爷是读书人,性子文雅,三舅爷却是武人,为人狠戾,整日喊打喊杀,也真的打死过人,还不止一个,但因为打死的是自家家仆,是以一点风声都没传出去,谁敢呢?但是瞒不过府里人,偷偷地和家里人讲,告诫他们,三爷跟前一定小心谨慎,千万别得罪了,不然绝没有好果子吃。
夫人有三个哥哥,偏找这个三哥给她出气,可见是恨得深。
女人如此,女人的孩子,又如何呢?
京城刘府下人不多,前院后宅加起来,满打满算不过百十来口人,但主子也就三个,所以用起来还是很富余,但是突然要添一个,就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刘府里年轻媳妇多,但是少爷嘛,手边自然是使丫头和婆子,婆子不缺,丫头也不缺,就是缺了,也好买,但十几岁能顶事的丫头,就拿不出来了,买也不好买。
当然挑好的买,不拘价钱,但因为要得太急了,且要求也高,所以一时也找不到,想要,就必须等。等,一两个月也等吗?哪等得起?
乐夫人又气又急,想着回娘家要人,娘家人口多,总能挑着几个可心的吧!
好人儿肯定是有的,但是谁肯去呢?谁知道那少爷将来是什么前途?去了别是填火坑!好好的孩子,十几岁,算长成了,真有什么想头,自家就有年轻爷们,何必送到别人家去?去了,折在里头,未免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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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算。
所以都这的那的推辞,不愿涉险。
这样不如意,乐夫人在几个嫂子面前发了好一通脾气,怨她们给她办事不用心,嫂子们哪敢得罪她?就说,谁谁家的丫头好,都知道的,妹妹你带回去使吧,管她是不是许了人,一个丫头,别说是叫她悔婚,就是叫她死,她难道敢不听?
乐夫人听了想,我家就这么上不得台面!过去又不是发配,找个丫头还得威逼利诱!要人命的话都说出来了!当面就冷笑,睨过去,三个嫂子一个没落下,一句话没说,甩袖走了,闹得三个嫂子坐立不安。
乐夫人心里记上了帐,后来乐府送人过来,都送到她院子里了,愣是一眼没看,全赶回去了。
赶走了,又发脾气,对着心腹骂她三个嫂子,顺带连自己三个哥哥都骂上,无外乎娶了媳妇忘了娘,娘都忘了,自己这个妹子当然就不算什么了!平日里的诸多不满,一时全有了发泄了口子。
团儿就是这时候到乐夫人跟前磕头的。
她十四岁了,脸盘儿生的美,也很有些聪明,但平时只是扫地浇花,显不出她来,这会儿却不一样了。
她说,夫人这样好性的人,现今气得这样,她看着真是心疼,她虽是不成器的人,却也想着为夫人分忧,绝无违背。
她这是赌,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她真不想再扫地了。但是也不愿意主子以为她不忠,所以她说绝无违背,就是说,她愿意过去做个耳报神,听从各种差遣。
乐夫人高兴得不行,满脸的赞许。
她倒也没有想那么长远,只是被一连串的不顺搞烦了,这会儿终于有了件舒心事儿,当然高兴。
仔细瞧了这丫头两眼,看她面熟,便问她名姓,又问是谁家的,知道了,更觉得好了。自己人,不是外头买来的,就是得有这么一个人才行,否则别人还以为她不尽心,随便从外头买人打发继子,欺负人,外头来的没根基,不如家生奴混得开,有了这个,就没这种说头了。她也不是担心外头人说她,只是怕她丈夫这样想。
如今可好了!乐夫人一高兴,当即就给团儿改了名字,依着刘绮身边大丫头白栀的名,改叫紫榆。
这就算一飞冲天了。
开了这么一个口,好事纷至沓来,人牙子带了人过来,一水的灵秀姑娘,个个合着乐夫人的要求,身家清白,神态清正,端庄秀美,都是为了乐夫人满意,连夜到附近州府选上来的。
乐夫人当然满意,赏钱给了许多,留下了三个,依着紫榆的例儿,依次赐了名。
紫榆当然也就顺势成了这一群人的首领,没人敢触她的锋芒,眼下主子跟前表现的事,没人敢和她争,心里不是不得意的。
乐夫人笑呵呵地接了茶,抿了一口,算给了紫榆面子,放下了,笑着对刘悯说:“这是紫榆,咱们府里长大的,什么都知道,平日要到哪里,带着她就行。”
紫榆就更得意了,脸上差点掩不住,到刘悯跟前,笑语嫣然地行了一个大礼。她想要刘悯记清楚她,她必须是这院子里的第一人。
然而下一刻乐夫人就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对她说:“这是善来,少爷跟前近身伺候的,最懂少爷的心,她要有什么指派,你们务必得听,跟着好好地学。”
乐夫人讲出来的每一个字,紫榆都听清楚了,但是她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听不懂话,一遍遍艰难地回想,吃力地辨认,但是终究也没能理解话里的意思。
39. 第 39 章
紫榆倏忽间的神色变化,善来都看在眼里,哪能瞧不见呢?处处踊跃争先,不看她还看谁呢?其他人只是低头站着,连眉眼官司都没有,可见是真心顺服。
又一个云屏。
到一个地方,就做那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不是善来做人的初衷。
但是没有办法,她做不了主,做不了自己的主,也做不了旁人的主。
她很觉得腻味,也有些丧气,低着头,静静站着,不愿意再看再管。
松了善来的手,乐夫人继续和刘悯说起话来,问他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刘悯不能不敷衍她,便随意讲了两道惯常爱吃的菜。
乐夫人听了,笑说:“原来喜欢吃辣的,看来得找个西南厨子才行!”
刘悯稍弯了下嘴角,算作一笑。
乐夫人受了鼓励,又问喜欢看什么书,说这边家里和自己娘家都有藏书阁,尤其娘家,父亲和大哥都是爱书如命的人,两个人的藏书浩如烟海,要什么书都找得到。她睁着一双温柔明亮的眼,期待着眼前人的回答,跃跃欲试,大有他要什么就给什么的架势,做足了慈母的样子。
只是还没等到,女儿却突然闹起来。
刘绮毫无预兆地哭出了声,拽着母亲的袖口,说要回去。
乐夫人呦了声,赶忙拿帕子给女儿擦眼泪,边擦边问:“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呀?”
刘绮不说为什么哭,只是闹着要回去,还不时地转头往刘悯那里看。
这……
乐夫人心惊肉跳地朝刘悯瞟过去一眼,看他脸上并无异色,这才安了心,暗暗长舒了一口气,多余的话也不敢再说,攥紧了女儿的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闹困呢,总是这样,一天到晚的磨折人……”
乐夫人找了个适当的理由,来解释刘绮的异状,刘绮究竟是因为什么哭,答案其实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绝不能叫刘悯觉得,这妹子是跟他过不去才这样。
“平日都是巳初起,今儿高兴,辰初就把她架起来了,小孩子,没忍性……也是我太惯她,纵得她这样,怜思千万别笑她,也不怪她,是我心太软,她只要一哭,我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好在你来了,我早听说了,都夸你是个好的,严于律己博文约礼,有你给妹妹做榜样,我将来是不用愁了……”
“我先带她回去睡,怜思你也躺下歇一会吧,歇好了,咱们到晴雪榭吃饭,多好呀,咱们一家人……”
乐夫人牵着抽抽搭搭的刘绮走了,走前再三叮嘱不要刘悯送,刘悯本来就没打算送,门边弯腰站了一会儿就算全了礼。
一出广益堂,刘绮就停了哭声,看来是真的和这她才见了面的哥哥过不去。
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干什么,乐夫人都不忍心责怪,但乐夫人也是想把刘悯当亲儿子的,亲儿子那副冷淡模样,女儿又这德行,乐夫人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干什么呀!我容易吗?你也不知道心疼我一点,这样闹,要是惹恼了他,怎么办?我是护着你,还是偏袒他?”
大人的心思,刘绮不懂,她只是不乐意看自己母亲对旁人殷勤而忽视她,她可不会委屈自己,不高兴了,就要闹,闹到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才肯罢休。
女儿的性子,乐夫人做母亲的,哪能不清楚?母女俩是一样的人,区别在于乐夫人已经长大,是个大人了。做大人,难免身不由己。
“那是你亲哥哥,好女儿,心疼我一点吧!以后千万别闹这一出了,要是给你父亲知道了,我怎么交代?”
乐夫人一走,刘悯就转过了身,还是回椅子上坐着。坐下前,他左右看了一眼,好些人,几乎填满了屋子,但还是觉得空。
是他的心空。
一家人……
这里不是他的家,他们才是一家人,他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根本没必要出现在这里。
他一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别人敬他一尺,他就要回敬一丈,可是在这里,他做不到这样,他觉得他是变了一个人,这改变使他很觉得难受。
他的继母,取代了他母亲位置的那个女人,似乎是真心待他好,按理,他应当还报,而且按他的理,还应当加倍还报,可就是做不到……
她是真的好,人人都该说她好,他却不能,因为他是母亲的骨血。那个悲惨的可怜女人,要是连他也不为她恨,还有谁能为她鸣不平呢?
他绝不接受她的好,绝不。
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此刻他的眼神,任谁看了,都要心惊。
善来想,自己或许该做点什么,费心思想了几句话,正要抬头说,却被人轻轻一扒,拨到了后面。她抬了头,只看见衣料,几乎贴着她的脸。
紫榆十四岁了,因为一直都过着安稳日子,吃喝上不曾短过,所以人生得很高,而且健壮,很轻易就把善来整个人掩住了。她故意如此,得逞后也有些慌张,心里发紧,不过事已做下了,后悔也晚了,多想无益,还是抓紧办自己的事。
她笑起来,笑得温顺和煦,问刘悯:“少爷可要歇?”
刘悯没搭理。
紫榆着起急来,一时没忍住,回过头偷偷瞥了身后人一眼。
善来和屋里其他人一样,低着头,一副温驯样子。原先还打算开口,这会儿是一定要闭嘴了,她本来就没准备争什么抢什么,何必出头得罪人?
见她这个样子,紫榆松了一口气,人不似先前紧绷,肩膀塌下来,脸上挂了些舒缓笑意。
这人倒知趣,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只是自己虽是地头蛇,也不过是一时,再过段日子,她也许就能收服几个人,也混成地头蛇,同她分庭抗礼,到时候还能是这副乖顺样子吗?不可不防呀!
人人都念着自己的心事,低头一言不发,安静得落根针都听得见。
罗青玉进来了,瞧见这架势,以为是出了事,急忙赶到她奶儿子跟前,问怎么了。
因为肚子突然疼起来,捱不住,出了怡和堂,只来得及和善来打了一个招呼,罗青玉就跟着小丫头去了就近的茅厕,好一些,便慌忙赶过来,不料进门就瞧见这么一副情景,忧虑成了真,不由得她不慌。
她是静里的一个动,其他人也跟着她活了过来,都抬头看。
刘悯心里虽然依旧惘惘的,但是不想吴青玉为他悬心,便摇了摇头说没事,只是累了。
紫榆听刘悯说累,忙道:“奴等这就服侍少爷歇下!”说着,一个眼风扫出去,大小丫头们端水的端水,找衣裳的找衣裳。
吴青玉摸了摸刘悯的脸,摸到满手的凉,心里疼坏了,恨自己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人前甚至连宽慰的话都不能讲,一时难受得眼泪都落下来。
温水和衣裳都齐了,紫榆拿着梳子上前来,笑说:“奴婢给少爷拆头发。”
刘悯没打算睡,所以摆了摆手,说:“不用伏侍,都走。”
善来自觉在这个“都”里,于是躬身行礼,转身同其他丫头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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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了。
紫榆被这么不轻不重地扫了脸,心下难堪,拿着梳子不能动弹,但是人最怕比,看见善来也被赶出去,她好受了些,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了,施礼后转身翩然而去。
终于没有外人了,吴青玉扶住刘悯双肩,低声问他:“是不是她给你气受?”
这个“她”当然是乐夫人。
刘悯摇头,“并没有,她很好,便是生身母亲,也不过如此……”
那为什么还这样难过?
吴青玉心里明白,他这是为自己的母亲难过,可怜的孩子。她又一次摸了摸他的脸,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这是你的福气,要知道惜福……你还有六七十年的日子要过,别死心眼儿,困着出不来,白受罪……”
这是要他识时务,他已然算命好,乐夫人这样的继母,打着灯笼也难找,虽然也是因为她没法再生儿子,但不论为着什么,她到底是待他好。
刘悯也哭了,“这些我都知道,可我就是……”
他宁愿继母待他不好,恨也恨得有底气。
院子里,大家都扎堆站着,只有善来,一个人站在木芙蓉花底下,瘦长的一条儿,瞧着怪可怜的。
有心善的小丫头,一是生了恻隐,二也是被善来的好皮相蛊惑,迈着步子就要过去,被身边另一个小丫头猛地拉住了,她不明所以,看过去一眼,那小丫头看了远处的紫榆一眼,杀鸡儿抹脖的提醒。
小丫头去看紫榆,冷不防紫榆也转过头来看她,眼神冰冷,骇得她打了个战,低下头再不敢动了。
有这一遭,其他人也都没心思了。
紫榆满意了,嘴角噙了笑,意气扬扬地朝善来看过去。
周边发生的一切,善来全不管,只是仰头看花。
夫唯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只要能保全自身,委屈些也没什么,何况她本来就不是争荣夸耀的人。
只是她愿意放过别人,别人却不愿意放过她。
外头忽然好些声响,引着人看过去。
七八个人,都捧着包袱抬着箱笼,只为首的那个两手空空,是乐夫人跟前的大丫头玉琼。
话先和紫榆说,笑吟吟的,“这是少爷的行李,你们看着归置。”
紫榆笑着应了,喊人去接东西。
东西送到了,玉琼却不急着走,左看右看,终于在花底下看见了善来,笑着走了过去,问:“怎么不见那位吴妈妈?”
毕竟才见过,知道是乐夫人跟前的人,善来便打起了精神小心应对:“少爷赶路累了,要歇觉,睡前大概有指派给吴妈妈,吴妈妈正在听,过会儿就该出来了,姐姐等一等。”
玉琼听了笑道:“我还有事呢,就不等了,你代我转告也一样。”
“姐姐讲就是,我听着。”
“夫人先前走得急,有些话忘说了,要我过来同你和吴妈妈讲,吴妈妈安置在西边耳房,那边清净,适合修养,少爷卧房旁边有个暗间儿,你就住那儿,好就近伺候少爷。”
玉琼声音好听,声气也和缓,语速慢,咬字准,引得人不由自主听她说话,而且听得很清楚。
于是除了玉琼和善来,人人都去看紫榆,或偷瞄,或直愣愣地看到她脸上。
因为大家原先都认为,那暗间儿一定是给紫榆住的,甚至紫榆现今就住在里头。
已经住进去了,现在要搬出来,给别人腾地方。
这可比同主子说话主子不搭理扫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