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大唐》 第一章:太平道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雍丘太平教道场,周奕半卧竹榻,脸盖一册古籍,封面上书着五个大字:“老子想尔注”。 经书遮掩,旁人自然瞧不见他正郁闷。 竹榻旁置一炕桌,长约五尺,中间放着顶混元巾,两沓符纸,左右两端各有一名小道童,一男一女,约摸十二三岁。 他们手执一页竹简,观摩上面用朱砂画的禳灾符。 女娃侧首睃了周奕一眼,称奇道: “师父的符水真灵验,五日前师兄还是个活死人,现已生龙活虎。” “应该是师父道法高明才对,”男娃仰脸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 “那夜我被一阵锁链声惊醒,见师兄房中烛影摇曳,窗纸上映有两团黑影,想是阴间牛马前来拿人。 幸得师父拿出五岳真形镜,沟通阴阳,足足照了一个时辰,总算收回师兄魂魄,这才醒转...” “哎哟~!哎哟~!” 二娃捂着脑袋叫痛,周奕手持《老子想尔注》,左敲右打。 “不用心做课业,还沟通阴阳,师父能有那个活吗?” 晏秋捂额叫屈道:“江湖上精通巫术的灵媒婆子可不少,比如四川合一派的通天神姥,她就能沟通阴阳。夏姝,你说是不是?” “是。”小女娃缩着脖子,“但通天神姥乃是合一派前辈高人,你用灵媒婆子称呼太过不敬。” “再者师兄乃是中毒,自然是符水解了毒。” “……” 两个天真的家伙,周奕闷色稍解,轻轻笑了笑。 他们争执一通,见师兄不理会,遂又凑了上来。 夏姝捧着肥嘟嘟的肉脸,眼中泛着好奇:“大病初愈后,师兄变化好大,最近伤春悲秋,总发诗兴。” “对啊对啊,”晏秋学着周奕的样子,摇头晃脑吟道,“什么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 “我去请教师父,师兄言下之意可是要打扫道场,除掉蛛网青苔。 师父说我痴,回了句什么‘感物多所怀,沉忧结心曲’。” 晏秋较为单纯,不明其意。 “这是有心事,”夏姝却机灵一些,追问道:“方才师兄所念,可是新作?” “不是。” 周奕摇头,穿越过后感觉自己的脑袋变灵光了,可总是隐隐作痛。 他揉了揉额头,“那是河东的薛道衡所作,我偶尔听得。” 两小嘀咕这个名字,拧着眉头思考。 像在哪听过,又记不真切,这种感觉最是挠人。 正要出口相寻,忽然一道苍老的声音幽幽传至小院。 “薛道衡可惜了,他没能看透杨广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作《高祖文皇帝颂》惹其不悦,纵有一身才气,也难以身免。” 身着灰白色道袍的老道自月洞转角缓步走出。 他面容清瘦,颧骨微凸,眉毛早已花白,长长的眉梢垂至眼角,抚须而来,一派道家高人风范。 这位老道长正是太平道教主,道号角悟子。 “师父。” 周奕、夏姝,晏秋三名太平教真传弟子各都恭敬见礼。 两名小道童立马整冠理袍,垂手侍立,收起先前的活泼劲。 慈祥和善的角悟子对他们来说极有威严。 “看守道坛,侍奉香客去吧。” “是。”夏姝与晏秋当即应诺。 待他们走后,老道领着周奕进入厢房静处,执其腕细细诊脉。 不多时,垂阖的双目睁开。 “脉息平和,已无大碍。” 角悟子松了一大口气,他没有端着姿态,褪去了仙风道骨,像是一位普通老人。 周奕知道自家师父的底细,一点也不奇怪。 太平道场位于雍丘西郊,矗立孤山,算上坛场鼓楼,不逾七八亩。 教中除了角悟子与三名真传,还有一些尚未收录只算信士的箓生,他们得到过角悟子所授的太平符箓,差一步拜入门墙,其余都是些帮客杂工。 角悟子施符治病,宣扬善道教化,以致太平。 在民间有了些名气,后来交口相传,人云亦云,逐渐成了江湖人口中名震雍丘的高手。 有此威名,宵小不敢来犯,算是尝到甜头。 虽有些江湖人慕名而来,糊弄一下也就过去了。 一来二去,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不过... 周奕看向角悟子,说出顾虑:“师父,眼下四海皆沸,没了清平世界,须知汉灵帝时,大贤良师创太平教,建三十六方义战天下。 有史为鉴,如今正值朝堂兴兵剿贼,咱们再持‘太平道’这一名号,恐怕... 恐怕张须陀就要从长白山打到咱们夫子山下。” 他伸手朝法坛方向指了指。 师徒二人举目望去,太平道场法坛上空浓烟滚滚,香火旺到没边了。 世道越乱,太平道香火就越旺。 角悟子面色骤沉,忍不住骂道:“杨广这昏君!” “哪怕他安居紫薇宫不问朝事,混吃等死,天下也乱不至此。” 周奕眨巴眨巴眼睛,人家广神要微操,你有什么办法。 “时也命也...” 听他轻声叹息,周奕暗松心弦。 看来师父听劝了,‘太平道’这名头可不能再背下去。 然而... 老道长忽然目露精光,抚须朗声道: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十六字悠悠出口振聋发聩,若非知情之人,恰逢乱世,恐怕真拿不准他的底细。 周奕咋舌,这...师父也想起舞吗? “您要效仿知世郎?” “不是为师,而是你。” “我?” 周奕指了指自己,立马将头摇成拨浪鼓,“您别开玩笑,徒儿未及弱冠,尚想多活几年。” 五天前,作为找不到出路的艺术生,又等到了考公落榜的消息,伤心之下喝了点酒。 一觉醒来后,人懵了。 这给我干哪来了? 稍一打听,才明白过来这是黄师乱世大唐。 高手一大堆,牛人满地走的世界。 若打着太平道的旗号起义,岂不是既要争道统,又要争天下。 靠什么争? 唯有‘苍天已死’等十六字嘴遁大法。 角悟子早料到他是这般反应,“你先前中毒深入肺腑,本是必死无疑。没成想由死转生,实乃奇迹。 加之你是我太平教弟子,逢经乱世,岂非天之定数?” 周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绝不信师父鬼话。 老道长见忽悠不住,忽展笑颜:“为师创太平道场并非效仿大贤良师,实有道统传承。” 周奕哦了一声,来了点兴趣。 角悟子言道:“本教治病救人以符水掩饰,病患所饮之药,皆出自太平丹方,为师得此丹方,苦心钻研,有了一身医术,感念授业恩德,这才立教。 除太平丹方之外,另有一卷记载,内阐精深武学奥义。” “此法上承道家之祖老子的《道德经》,再集两汉道法大成,渊源自黄老,法授天人,非是一般武学能望其项背。” 老道长话罢淡定抚须,瞧着徒儿的反应。 听到这,周奕不由呼吸一滞。 ‘这么算来,师父的太平道并非招摇撞骗,而是继承自黄巾覆灭后的南派道门,那这部武学呼之欲出,岂不就是... 黄天大法!! 这可不输四大奇书啊!’ 角悟子笑问:“想学吗?” 周奕心念急转,态度已然大变。 当下顺遂师父的心意,口衔慷慨之气吟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著红罗锦背裆...” “师父既有此妙法,又有什么好怕的?知世郎建立长白山圣地,咱们就建一个夫子山圣地。 昏君不仁,乱世待平。 师父,反了,咱们反了!” …… 第二章:浮雕图录 知徒莫若师,角悟子觑得火候已到。 他微微一笑,没谈反与不反,直接开门见山: “你若接任太平教主,那这门绝学为师即刻便传你。” 嗯?我做大贤良师? 周奕眉峰微挑,怎么突然要传位? 心中一团疑惑,正欲发问。 角悟子屈指轻叩桌沿:“为师年事已高,难瞻后事,又不想断了道统香火。你若答允,往后便不能更改太平教名号。 无论夫子山太平道场存在与否,你都得当这个教主。” 周奕暗自点头,原来师父是为了延续香火情,担心后人迫于压力改变教派。 想到黄天大法,当即做出决定:“徒儿会尽心守住教宗,铸太平道荣光。” “善!” 角悟子抚掌赞叹,自怀中取出青布函匣:“拿去。” “多谢师父传法!” 周奕如获至宝,双手接过,眼睛急忙一扫。 只见古籍的青布封面已褪成灰白色,线绳断去两股,内里泛黄的桑皮纸露了出来。 翻开一瞧,扉页斜斜钤着半枚朱砂印,辨得“玄真观藏”四字。 这哪是什么黄天大法。 抬头一瞧见,老道长正眉目含笑。 好家伙,又被忽悠了。 师徒二人此前有过交流,角悟子知道他在想什么,宽慰道: “本门典籍记载中,确有一部精妙武学名曰黄天大法,可惜多历年所,早已失传。 但这部《玄真观藏》也承黄老之学,大有渊源,不见得比江湖上那些大派门阀的内功差。 只不过...” 虽然落差极大,但从无到有,总算有了内功法门,周奕很快便接受了:“师父还有何叮嘱?” “为师研习这门武学许久,仍不得精髓,此功又考校心性,担心你们走火入魔,故不敢轻授。此番你由死转生,心性虽得历练,但若久练无果,也切莫强求。” 老道忽然起身: “三日后,为师会离开雍丘,道场就交给你了。” 周奕急忙站了起来: “怎么这样匆促?” 角悟子轻轻拍他肩头,语重心长:“你虽有点心算,可道行依旧浅薄,往后要多长心眼。 给你下毒之人必是西河浑元派,雍丘周围几家寺庙乃是他们的营生。 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太平道场抢走香火,破了他们的钱袋子,自然添仇。 见你未死,他们还会试探,一旦探知为师底细,那道场就不复存在了。 为师这一走,由明转暗,他们投鼠忌器,方能保道场平安。“ 周奕恍然大悟,又有些担心:“师父用心良苦,可天地广大,您老人家欲往何处?” 角悟子慈祥一笑:“这不必你操心,对外就称为师远游访友。” 言罢又恢复成高人形象,袖袍一拂,转身出了厢房。 周奕定神追去时,老人家的背影已隐于月洞。 他静下心来,将现下处境仔细琢磨一番,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于是拿起《玄真观藏》研究起来... 酉时三刻,夕阳沉入林莽,天空密布霞光,那光芒穿过焚香青烟,照得下山信客如披彩衣。 人声渐小,山间溪声渐大。 周奕出了厢房,心情颇为惆怅,这内功自相矛盾,晦涩难练,一点头绪都没摸到。 想着放松心神,于是踩着冒绿的石阶蜿蜒而上,直至后山石库,按照师父所留丹方,取一些仓库用完的备用药材。 脑海中有残存记忆,这些日常难不倒他。 抓完药,顺手关上石库外爬着忍冬藤的竹篱,霞光残照,他站在山顶眺望远方,这时想起内功心法上的内容,忽得大脑一胀。 下一刻,剧痛袭来,感觉脑袋像是一个熟透了的西瓜,欲要裂开! “怎么回事,好痛!” “难道是走火入魔?!” 周奕跌倒在地,手扶着石阶,疼痛刺激他闭上双目。 这一闭目可不得了! 眼前一黑,脑中一亮,竟诞生荒诞视角,在脑海中看到一副模糊怪异的浮雕。 “嘶,这是什么?” 这浮雕像在哪见过,也许来自过去某个艺术写生时的取景地,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自这个浮雕出现后,脑袋痛感越来越淡。 周奕生出大胆联想。 浮雕...难不成是战神图录! 他汗毛一竖,只觉浑身燥热。 “不对不对,据说四大奇书中的战神图录有四十九副浮雕图,皆是武学至理,我这只有一副,完全对不上号。” 患得患失间用各种方法尝试与浮雕沟通,皆无作用。 周奕并未气馁,爬起身迅速下石阶,直奔厢房。 月洞附近的晏秋与夏姝两娃吓了一跳,他们来唤师兄用饭,险些被撞倒。 周奕没空搭理他们,关上门点起烛火。 “师兄这是...?” 两娃在门外站着,眼中盈满好奇。 晏秋猜测:“准是师父的五岳真形镜把阴间的牛头照死,师兄回阳时吸了牛鬼的精魄,这才像牛一样冲撞。” 一旁的夏姝噗嗤笑个不停:“叫师父给你多喂几碗符水,看你还胡说八道。” “我猜是师兄功力大进。” 晏秋摇头:“功房内的拳脚硬功可以勤练,却难在短时间内有大进。” “笨,师兄入门最早有本派天师本箓,上了太平道碟册,除去师父,他便是第二天师,岂能用寻常眼光看待。” 夏姝人小鬼大,又道:“正因如此,旁人对付师兄只敢用毒,不敢与其正面交锋...” “……” 两娃如同夏蝉,叽叽喳喳,从天师碟册一直聊到今日从周奕口中听到的那首诗。 又争论起杨广为什么要杀薛道衡。 好在周奕沉浸武学,没受二蝉所扰。 《玄真观藏》这门内功共有二十副坐像,对应奇经八脉与十二正经,上描红线,关键窍穴更被朱砂点缀,殷红如血。 翻开第二幅坐像,旁写着蝇头小楷: “戍时面东,舌抵上颚,气从涌泉起,如春藤攀脊,过命门时需扣齿三十六...” 功诀下方,还贴着两张泛潮的松烟笺,上留前人补注。 其一云:“至阴之静转为涌泉之动,化静为动,冲关当如激流。” 其二云:“三月望,在故居曹州梁王台桃花林遇雨,方知气行脉络当如雾凝叶梢,非前人所记激流冲关…” 只两句补注便将周奕干懵圈了,他今日第一次见识武功秘籍,翻开前人练功笔记一瞧。 好家伙,前辈们反馈出来的东西竟截然相反! 这叫新手听从哪个? 所以先前研究这内功,根本不知怎么切入。 “浮雕恰好今日出现,定与我观看秘籍有关。” 一念至此,周奕先看内功心法上的行功坐像,接着闭目,再观脑中浮雕。 此时回忆坐像上的内容,怪谲之事接踵而来。 那玄真观藏上的第一幅坐像遽然动了起来,摆出各种行功姿态! 只见其抬举手臂,手心朝天,左手前,右手后,从食指开始五指逐一回拢,右手协同,双手交叠,压于腹部... 坐像做过一遍动作,转瞬消散。 周奕故技重演,再度回想那些坐像,可浮雕却没了动静。 “不好!” 他明悟了这浮雕的作用,赶忙照猫画虎,模仿方才看到的动作。 幸亏反应及时,这才将那套行功姿态还原。 尝试着依法运功,少顷,周奕大喜! 成了!我成了! 一股奇妙气流自涌泉起,在体内流动,后背阵阵麻痒,像被小猫用爪轻挠。 想必就是心法所载“如春藤攀脊”! 这一副坐像,练的是足少阴肾经。 “师父说过,人身有血液流动,不管练功与否,都会存在随着血气而动的脉气。 但内家真气,却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 周奕一边练功一边总结: “当下在足少阴肾经行走的,应该是脉气。血气能捎带脉气,反之脉气一动,亦能搬动气血。” 因气血藏力,脉气搬动气血,便能激发劲力。所以能控制脉气的学武之人,哪怕还没练出真气,同样能施展武学。 周奕不觉疲倦,练至戍时末,越过了这幅坐像对应的练功时辰,只觉行功效果变差。 可新奇劲没过去,废寝忘食,还想接着练。 “咚咚咚...” 这时,房门被敲响。 “进。” 周奕应了一声,角悟子带着夏姝晏秋走了进来。 两娃手提食盒,跟在师父身后,冲他眨了眨眼。 老道见周奕还保持盘腿打坐的姿态,眉峰骤蹙。 ‘玄真观藏属于道门心法,考究心性,休想一蹴而就。 茶不思,饭不想?唉,没有这么练的。 错了,全错!’ 他暗自摇头,没想到周奕心性这样差,大为失望。正欲支开两小,严词敲打。 没成想,周奕主动凑了上来。 “师父,我有个疑问。” 角悟子板着脸,惜字如金:“讲。” 周奕连忙请教:“晚间我练戍时坐像,脉气在足少阴肾经间形成周天循环,这个练法,算快算慢?” 角悟子先是一愣,接着又是一愣。 他忽然沉默。 整个人僵硬在了原地... …… 第三章:铁脚仙 角悟子武功平平,但博通经籍,见识不俗。 否则也不能把那些江湖拜客忽悠得团团转。 然而... 此刻却疑神疑鬼,袖中手指微微发颤,心中连道‘不可能’。 复问道:“你已控制脉气在足少阴肾经间周天行走?” “正是。” 老道知晓徒儿禀性,不会在这事上骗人,多此一问,只是怀疑耳背听错。 练武之人若练出内家真气,一旦打通经脉,真气在一条经络中运行周天不足为奇。 脉气却比较特殊。 角悟子背过身,朝外连踱数步,脑中思索不休。 人之脉气随气血衍生的血气而动,受时辰节令影响,故而一些打穴高手能算准时辰打击穴道,截住脉气,进而引动气血,杀人于无形。 诸如“截脉手”之类的武功,根源在此。 时辰节令顺应自然,自有天时,往复循环亘古未逆。 人之脉气亦如此,可以顺着气血行进方向过一穴一经,甚至周游全身。 但想在一条经络中循环,势必使脉气逆行,这绝无可能。 气血对冲,这人不就走火入魔身受内伤了吗? “师父,难道我练出岔子了?” 周奕见他面色如铁,心下惴惴。 “随我来。” 角悟子说罢便朝门外走,周奕快步跟上,两小道童忙提着食盒,捡起门口的灯笼跑到前方引路。 踩着石板一路无话,直走向偏殿侧边紧贴着山壁的练功房。 晚间练功房关了门,晏秋上前叫门。 “吱呀”一声。 门内走出个身着蓝色练功服的粗犷汉子,此人名叫张诚,小名张三,是一位想拜师的信客。 角悟子念他虔诚便授太平符篆,成了道场箓生,大抵相当于记名弟子。 练功房一直由他看守。 “取石锁来。” “是。” 张诚带着一丝疑惑,将练功房兵器摆架旁的石锁搬到几人面前。 那肌肉虬结的臂膀在烛火中泛着油光,摆开架势拱手道: “天师,可是要考校弟子的石锁功?” 他有心展示,毕竟石锁功是他拿手好戏。 “你先看着。” 练功房闪烁烛火,老道瞧过周奕神色,这才道:“徒儿,你来。” 周奕往前一步。 老道又加了一句,“用脚。” 一旁看戏的汉子听了这话,盯着地上麻石凿制的石疙瘩兀自惊奇。 石锁功是一门硬功夫。 此功由简而繁,由轻而重,分成‘举悬翻顶背盘接’七法,以增臂力。 因此又称‘七拿石锁功’。 用脚去练,可真是闻所未闻。 张诚瞧了瞧周奕的年轻俊面,观其身形觉得略显单薄,心底却不敢有半分小觑。 这位透着一些书卷气的年轻道长,那可是太平道第二号人物。 夫子山角悟子天师乃雍丘成名数十年的高手,其门下大弟子虽不显山露水,却也早有声名。 张诚忽然明悟,他心想: ‘前几日周师兄一直避门不出,想来是在练功,此时定是功力精进了。’ 于是站在一旁,细细观瞧。 周奕来到石锁边,这块石锁不算轻,足有四十多斤。 他不明师父深意,只好照做。 抬起右脚勾住石锁,玄真心法立时运转,脉气急从涌泉窜出,顷刻到达然古穴。 然古有“燃”之意,为涌泉井口上的荥火穴位。 二穴相连,即水中有真火,地心有真热。然古又名龙渊,犹雷龙之火出于渊。 周奕这边脉气一动,立时调动气血搬动气力,在然古处骤然爆发,直贯足少阴肾经! 重逾四十斤的石锁被他一瞬间轻轻提起。 周奕心下惊悚,石锁如鸿毛般离地,脚上似没感觉到石锁重量! 脉气冲至俞府穴,此穴平于璇玑,璇玑为运转,又有府为聚,本就有通利聚散之用。 此时在气穴顶端,周奕的功诀产生奇效。 脉气竟诡异反冲,如水银泻地逆贯足少阴肾经。 这一刻,周奕抬起石锁的右脚依然没感受到多少石锁重量。 可体内气血因搬力而奔涌,心脏剧跳。 跟着左腿往下一沉! 脚踝边荡出一层劲风,呼啦啦吹起练功房地面尘灰。 这时才觉右脚沉重,周奕把持不住,脚尖往下一顺任凭石锁“砰”一声砸在地上。 角悟子表面不动声色,袖中手掌已沁出汗珠。 成了! 不是走火入魔,真的是脉气循环! 周奕挪开一步,在一旁站定不动。实在是他第一次这般运功,导致两腿酸麻。 两小道童提着灯笼朝前一照。 不得了,练功房的地上留下了一个脚印。 晏秋用只有夏姝才能听见的细小声音快速嘀咕一句:“吞噬牛鬼后的气力。” 周奕瞧见了,心下了然: ‘之前右脚没感受到石锁重量,原来是将其中力道卸于左脚。 师父真是博学,竟晓得这等诡异的运劲法门,若是我自己摸索,恐怕难窥此道。’ 盯着地上的脚印,他又觉奇妙,若在金老江湖,只这一招恐怕就要被人称一声“铁脚仙”。 那边的张诚早把惊讶挂满面孔,眼中满是佩服。 ‘了不起,石锁功竟能这样练。’ ‘周师兄高明啊!’ 一直没说话的角悟子适时看向张诚,悠悠开口:“勤能补拙,你的石锁功还要多练。” “是!” 望着地上的脚印,张诚哪有话反驳,语气诚恳无比。 几人离开练功房,角悟子支走两小道童,询问一番练功过程。 对于自己的授业恩师,周奕当然不会隐瞒。 浮雕的事没说,玄真观藏第二幅坐像的练法却如实相告。 老道欣慰已极:“巧思如天授。” 没评价练功法门的好坏,只夸了这一句。 这时又回答周奕之前那个疑问:“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用之草。人各有异,练功速度也不一样。 道门心法应顺应自然,只要不走火入魔,你按照自身条件去练便是,何必挂牵。” 周奕受教点头。 “另有一事,你练功虚实除了为师,切莫告知第二人。” 周奕深以为然:“花枝叶底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老道微笑:“孺子可教也。” “……” 回到自个的厢房没多久,晏秋和夏姝又将热好的饭菜送了过来。 “你们两个准备一下,过几日八斗庙附近有场法事,随我一起下山布道。” “好的,师兄!” 两小答应得积极,小孩天性爱玩,山下可比道场热闹。 周奕想去山下露个脸,免得西河浑元派那帮人以为他死了。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叫人瞧出没底气。 不知道是不是太饿,这一晚周奕饭量大涨。 厢房外的院落中,两个小跑腿从厨房端来了最后几个发硬的蒸饼。 晏秋提着灯笼站在门外,他拍了拍夏姝。 二人一齐朝窗户看。 只见窗扇油纸上有一团人影,正拿着东西大嚼,那人影随着烛火晃动扭曲,大半夜静悄悄的,远远瞧去当真渗人。 夏姝翻了翻白眼,已经猜到晏秋要胡说些什么了。 “吞噬牛鬼后的饭量...” …… 第四章:雪上空留马痕迹(感谢卖报的粉刷匠大盟!) 立春后第三日。 倒春寒,中原大地又下起一场雪。 夫子山如裹素纱,下山石阶覆着薄冰,周奕执竹帚下到山脚时,东山头一轮寒日正破雾而出。 “春雪兆丰年,好兆头。” 角悟子欣赏雪色,松了手中缰绳,身侧那匹老马便伸长脖子,啃着残雪斑驳处冒绿的荠麦新苗。 周奕望着师父白须白眉,劝道: “风雪留人,师父可晚些时日再走。” “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角悟子抚着长须,“为师身在江湖,最不忌远行,道场就交给你了。” 老道长上了马,扭头看向周奕,“你们三个都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靠着一点虚名,才护你们周全。 记住... 人在江湖,身份是自己给的。” 周奕拱手作揖:“弟子明白了。” “回去吧。” 马蹄声响,角悟子洒脱一笑。 太平东山送师去,雪上空留马痕迹。 不多时,周奕只能瞧见雪中蹄印拉向远方,柔和的晨曦中再找不见师父的背影。 扛着竹帚,与一些早来的信客一道登山去了。 太平老天师外出访友之事没引发什么乱子,周奕每日勤练内功,阅读经卷,得空便去练功房翻看道场收录的功诀。 虽说都是外功与一些粗浅的拳脚棍棒技艺。 但在这个世界,休说观看大山大湖的练功之人,便是练下乘硬功的武人也不可小觑。 比如南方武林有个叫包让的,他练的铁布衫只算下乘外功。但他精练苦修,靠着数十年积累愣是练出一身“横炼罡”,丝毫不输上乘内家真气。 遂成一流高手,得名大力神。 江湖上流传的功夫甚多,加之另辟蹊径者,以致各类高手层出不穷。 本着技多不压身的理念,周奕得空就去钻研... 角悟子云游下山第五日。 辰时,太平道场山门前立着一位俊雅绝伦的青年道长。 他头戴混元巾,身披直裰黄色道袍,足蹬麻履,背后挂着一柄雷击桃木剑。 此时若是一手执剑,一手摇铃,周奕感觉自己可以到车迟国开坛求雨了。 他这打扮,与求雨时的虎力大仙颇为相似。 “师兄!” 晏秋与夏姝提着布道法器,雀跃欢快。 周奕点了点头,朝着几位看守道场的老人招呼一声,便领两小下了夫子山。 他们在山脚下坐上冯四的马车,冯四的情况和看守练功房的张诚差不多,也被角悟子指导着练硬功,收作箓生。 平日里除了帮忙跑马车,还在山下与另一位东郡来的汉子窦魁负责打理菜园。 “窦魁呢?” 周奕问了一句,平日这二人都是结伴的。 冯四道:“回师兄,负责挑菜送米的老李前日因结冰路滑摔跤伤了腿骨,老李的女儿身体瘦弱,没甚么气力,窦魁帮忙将他送到镇子寻大夫去了。” 周奕对老李有印象,那是个老实胆小的农人。 “伤得重吗?” 冯四吁了口气:“倒是不打紧,不过上了年纪身子脆,没那么容易好。” 周奕心下稍安。 冯四扯了扯车辕前端的旧席,一屁股坐上去,拉缰绳时有些犹豫: “师兄,咱们从官道走还是绕小路?” 周奕见他迟疑不定,“又听闻了什么消息?” 冯四面露唏嘘:“那张须陀当真了不得,昨日听高阳集茶楼的人说,知世郎又败在他手中,在章邱附近被其大破十多万人马。 这张须陀正受昏君信任,又在东都接了个差事。 说是与鹰扬府军的大将军宇文成都联手剿杀杨玄感余孽,诛中原齐鲁一地的义军。” 冯四有些紧张,“鹰扬府军原在白马一带,离我们不远。如今南去太康,现下不知到了何处。” 周奕留了个心眼。 ‘排队将军是宇文阀高手,最近需得低调点。’ 太平道虽说属于江湖势力,可就连冯四都能感受到危机。 这个名头太特殊,与各路揭竿而起的义军无有区别,都是隋将眼中的功勋。 不过宇文阀乃是四大阀门之一,不主动招惹事端,想来也看不上夫子山这三瓜两枣。 绕小路还是算了,一来林间小路不好走,二来易遇贼盗。路上一旦耽搁,可就影响了今日的寿宴法事。 “走官道吧,不妨事,”周奕看了看天色,镇定回应。 冯四这才催马上路。 巳时末。 马车行至雍丘之北,阳堌城楼赫然入目。 城墙不到两丈高,只算一座小城。 毕竟,长安、洛阳、江都之地的城墙,可都是高过三十丈,那才叫庞然大物。 就算以西突厥云帅的绝顶轻功,也休想轻易跨越。 马车从城头“阳堌”二字下驶过。 夏姝将车帘掀得更开,两小道童朝外张望,太平道场的信客不少,却罕有城中的市井气息。 进了城,入耳便是持续的“叮~当~”声。 街口铁匠铺火星四溅,两名壮汉赤膊抡锤,砧上铁块烧得通红。 二人打铁富有节奏,引起了落榜艺术生的共鸣。 周奕好像从打铁声中听到了... 风一样的勇...嗯,风一样的江湖人。 一旁客店闹哄哄的。 有不少佩戴兵刃的武林人士,在一楼茶棚处对饮,顺便吹嘘南北见闻。 二楼靠南,两名年轻学子却望着窗外柳芽出神,模糊听他们念叨着“文帝”,又说起“天下兴亡”。 街边商铺琳琅满目,路上人多马多,冯四已放慢车速。 周奕瞧着红尘烟火,甚是出神。 这亦是黄师世界的神奇之处,任凭外边打得再激烈,大多数城池依旧不受影响,超乎史料所记的繁荣。 “聿~!” 冯四忽然勒马。 马车前走来一名管家打扮的老者,身后跟着数名干练护卫,皆着皂色武襕,袖腰绳束,悬着刀兵。 只瞧他们的身段,便知是练家子。 管家身边立有一人,衣饰华贵,乃是一位年青贵介公子。 老管家看了看马车上的旗号,上前一步。 “敢问可是太平道场的车驾?” 外界的冯四答话:“正是。” 老管家立刻摆出笑容:“我家老太爷命我在此恭候,以迎天师移驾曹府。” 夏姝道:“劳烦主人家领路。” 周奕与老管家照面,互相点了点头。 曹府是阳堌大户,文帝时家中族亲在门下省任散骑常侍。 正常来说,有此背景,就算家族与江湖势力多有牵扯,也当爱惜羽毛,不该请太平道的人。 问题是杨广上位,曹府这位散骑常侍已经被杀头了。 曹府一众护卫开道,领着冯四的马车前行。 那位贵介公子一言不发,与老管家走在队伍最前方。 “孙管家,车驾内是何许人物?”曹家公子问道。 老管家见他稍露不愉,委婉提醒: “此人名叫周奕,乃是太平道角悟子天师的高徒,二郎君你常年在三秦之地练功,自然不知其名。” 年青人轻哼一声,“祖父不该在这个时候请太平道的人。” 老管家声音更低:“此事牵扯甚广,梁皇后人曾派手下过府,二郎君需得询问老太爷。” “梁皇后人?”曹承允鼻孔哼气,不屑地摇了摇头,“能入本派掌门眼底的,唯有密公。” “只恨杨玄感不是成事之人...” …… 第五章:太平奇术(感谢神炎枫大盟!) 一听杨玄感名讳,老管家神色一变。 “鹰扬府军离雍丘不远,兴许会过阳堌,郎君切不可表露与此人有染,以免惹上大祸。” 孙管家谨小慎微,曹承允却无所忌讳:“昏君向辽之心不死,乱局已定。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乱世雄心,或成凌云之剑,老管家不敢打击主家壮志,只能换个说法: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长白山下,知世郎举旗震动四海,但张须陀二击之,一败岱山,二败章邱,积攒功勋已成柱石。四大阀焉能看不透? 却不愿当这个出头之鸟,只明争暗斗,以待天时。” 这句话曹承允听进去了,他们华山派掌门韦节也是如此说的。 当下不再争论。 他又回看太平道车驾,低声问:“此人武功如何?” 这算是问到盲区了,孙管家摇摇头: “太平道行事素来低调,角悟子天师曾在夫子山会过诸多江湖豪杰,乃是前辈高人。这是他的得意门徒,定有不凡之处。” 曹承允跟随华山掌门许久,自有一股傲气。 “本派掌门也是一方高手,绝不会比太平天师差。这位高徒,不见得能胜过我。” “诶...” 孙管家带着浅笑:“来者是客,二郎君作为主人,何必与客人争个高下?” “这倒没错,”曹承允道,“今日是祖父寿宴,可不能拂了他老人家的面子...” 盏茶功夫,他们就来到了八斗庙。 这庙中只有一块石碑,乃是为了纪念曹植所立,因南朝谢灵运之言,故有八斗之才,八斗庙就是这般来的。 曹府祖先并不姓曹,因受过曹子建的恩惠后改曹姓,到了这一代,曹家老太爷甚重旧恩。 于是整个八斗庙都被重新修葺。 过了庙,再往前走就是曹府。 周奕看到一连排的马车,显然贺客极多。 有孙管家引路,太平道的马车直接驶入府内大院,又命乖人看守,极为慎重。 “吉时临近,老太爷正在接贺。” 孙管家笑问:“可要我准备些甚么?” “不必,”周奕摆弄一个挂镜,“到了时辰,替我引路便好。” “那就请静歇片刻。” 他话罢朝外边招手,立马有人将香茶果品端到方亭的石桌上。 孙管家离开,周奕朝四周瞧看。 曹府可比太平道场奢侈多了,大宅院墙青砖绵延,一路挂着羊角琉璃灯。 此时又高挑灯笼,添红置彩,分外喜庆。 “府上来了好多人,”晏秋一边装禄米,一边回忆,“上次见过这么热闹喜庆的场面,还是在郡城内。” “有什么稀奇?” 夏姝在一旁搭腔,“曹家这位老太爷早年间是一位大夫,结交甚广,后来又做生意,开当铺、茶铺,这么多年下来,能认识好些人。如今做古稀之寿,怎么少得了贺客。” “师兄...” 她忽然道:“你可注意到,曹家那位二郎君一直在看你。” “也许他是想结识一番吧,”这个人周奕不怎么在乎,又问夏姝,“曹家可与西河浑元派有往来?” 夏姝一直跟在角悟子身边,加上人机灵,对雍丘一地的事比他熟络。 “有,听师父提过,那是早年间曹老太爷的侄子还在东都做官时,现在就不清楚了。” 没过多久,晏秋站了起来:“鞭炮响了。” 噼啪声传入周奕耳中:“走吧。” 孙管家跑了过来,周奕走在前面,两小道童紧紧跟上。 今日所布之道名为“接寿”。 接寿就是续命,信客认为人的寿命有限,但经过打醮后能躲过灾星,可延续寿命。 按照《仪礼》旧俗,过寿时一般只穿深衣,点缀珍珠。 而此时厅堂之上的老翁身着锦袍,形似宫廷袆衣,寿服上还绣着日月星辰。 若按律法,民间豪富这般置礼,可问个僭越之罪。 但今时不同往日,谁还理会这等细枝末节。 厅堂外搭着星桥,乃延生桥,周奕提前看过醮仪,领着两小道童走延生桥时,口中念着“曹芮年本命星君”。 又闭目祈祷逢遇凶神而还吉。 这个关口,大堂附近上百双目光汇聚在他身上。 包括一些江湖人在内,对这位有些名头、颇为神秘的太平天师都比较好奇。 周奕来到星桥末端,忽生出敏锐感觉! 右颊生寒,心中明悟那是一缕杀机。 睁开眼时侧目朝右方一瞥,那边聚着五六人,为首的方脸汉子一脸冷笑,正与旁边的矮个精瘦男人密谋什么。 突然,这方脸汉子面色微变。 一个瞬间,他与周奕的眼神碰撞交汇。 那个精瘦男人显然也注意到了,眼睛微眯,低声道:“好生敏锐。” “观澜兄,此人与你所说有点不一样啊。” 方脸汉子轻哼一声:“不急,有的是机会试探...” 这时周奕已过延生桥,来到老太爷曹芮年身前,见他面如古铜泛着光泽,银发垂肩却根根清爽,精气神极佳。 “老人家福生无量,以享太平。” “多谢天师赐福。” 曹芮年双手接过两小道童递过来的禄米、天尺、明镜,他一一谢过。 这时命人端上暖玉托盘,覆以锦缎,下方自然是黄白之物。 规矩大家都懂。 周奕谢过,晏秋端在手中。 夏姝把手中最后一样物件摆上桌案,那是一根照烛,比寻常灯烛大上数倍,上面雕刻着仙鹤祥云。 此烛一亮,寓意照去病源,身体康宁。 到此,祈福就算是完成了。 夏姝熟练地点燃照烛,曹芮年被烛火映得红光满面,像是年轻十岁。 贺客们都围聚上来道贺祝喜,没想到...! 忽有一道劲风划过,那福寿照烛上的火苗骤然熄灭! 烛芯处袅袅白烟腾起... 这可是极坏的兆头! 事发突然,曹家人与贺客们都没想到有此变故,老太爷神色一变。 就在此时...!! 一直没有动作的周奕伸手朝袖中一钩,将一个小火折子藏于掌心,朝未燃尽之蜡气迅捷戳去。 旁人没瞧清什么门道。 只见太平天师一指点向烟霭,顷刻星火顺烟而下,如灵蛇入洞,奇妙非常,俄顷烛芯复明,照人面颊。 观者但觉周奕指尖生焰,实则是蜡气为媒,火借气行耳。 加上这蜡烛属于太平道特制,烟中混入硫磺细末,更增其幻。 周奕心知肚明,此乃《戏法》加《化学大法》。 可厅堂一众贺客,啧啧称奇,全道“太平奇术”! 曹家的二郎君眼皮大跳... 这... 曹承允看不透了,于是向一旁年长一些的华山派师兄请教: “岳师兄,这是什么奇术?” 那师兄摸了摸胡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奕,他微微摇头,小声对曹承允道: “此人不简单。” “我看这不是什么太平奇术,而是极为高明的内家真气...” …… 第六章:无中生友(感谢浮生烟火漫大盟!) 寿堂桌案上,照烛明亮,焰若金蛇。 “内家真气?”曹承允凝睇烛火,话音中更添好奇,“岳师兄见识广博,可知这是太平道哪一路武功?” 那位岳师兄摇头。 “我对太平道知之甚少,只是听闻羊同苏毗之地有一门武学名曰燃木指法,与此人武功神似。” “羊同...” 曹承允叨咕一声,“原来是西羌那边的武学。” 他的思索被一道清朗声音打断。 “老太爷吉人自有天相,命里本该有一场灾劫,现本命星君在此,已提前消灾化福了。” 周奕对着曹芮年说话,却侧头看向了厅堂某个方向。 这自然把老人的目光也带了过去。 今日无风无雨,寿堂被高墙大院所围,没人捣乱照烛岂会熄灭。 曹芮年不动声色撇去一眼。 西河浑元派,吴观澜。 人老成精,他再看周奕,心中顿如明镜。 曹府被夹在中间,两边都不好得罪。 曹芮年摆了摆手,孙管家立即端来更大的暖玉托盘。 “老朽晚年命蹇,今日幸得天师之助多苟些年数,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夏姝不知该不该受,但很清楚这场合问出来不妥。 偷偷朝师兄面上一瞧,她登时明悟,往前一步将更重一些的托盘接了过来。 浑元派在雍丘一带属于地头蛇,曹府家大业大并不怕他们,可曹芮年不是一点就爆的年轻人,他选择大事化小。 “诸位,请入席!” 孙管家得了曹芮年授意,笑着招呼起来。 鞭炮声再度响起,热烈的气氛归来,仿佛刚才的意外根本没发生过。 因为小露一手‘太平奇术’,不少人的目光还聚焦在周奕身上。 不管那么多,先吃饭。 酒肉穿肠,荤素不忌。 同席有曹芮年子侄辈相陪,临近坐着两位雍丘高阳集那边的熟面孔,都是大客商。 还有几位是从考城、楚丘过来的曹家表亲。 其中有个开武馆的名叫蓟景安,带着自己的女儿,这父女二人对周奕最殷勤,席间总聊起枪棒,看来是对太平道场的武功很感兴趣。 可惜... 纵然周奕熟知练功房内收集的秘籍,但也多是常识,难叫这两位惯熟枪棒的练家子生出什么钦佩之心。 寿宴尾声,见曹家人送周奕出门。 蓟景安与女儿蓟念桃也相继离座。 “爹,我怎觉着...这位周天师的武学造诣不见得有多么高深?” 蓟景安想了想,“所谓术业有专攻,我们着道不同,兴许他对枪棒毫无所知,若是如此还能与我们把酒交谈,岂不正说明其不凡?” “爹总是过分高估,长他人之志。” 女儿有些不满,面带怀疑看向寿堂那根照烛,“我倒觉着他所露功力与其见识不符,江湖戏法屡见不鲜,前些日子,不是连东都的皇帝也被方士骗了?” 蓟景安呵呵一笑,“有此戒心自是极好。” 又严肃起来: “但爹要告诫你,江湖凶险,莫要看轻那些并不了解的人,否则一个失足,小命难保。” 蓟念桃正想辩驳。 忽得,寿堂外的大院门口一阵嘈杂。 “走,去瞧瞧。” 二人夺步而出,眼见第二间院子内有人拦路。 那被拦路的人,正是太平道的年轻天师。 蓟念桃眼睛一亮,心中不气愤有人在表亲家闹事,反倒觉得有好戏可看。 于是拉着老爹又靠近数步。 “周天师且慢,”拦路之人正是西河浑元派的长老吴观澜。 周奕瞧着面前的方脸汉子。 这局面迟早要来。 他早有心算,直接迎了上去: “吴长老,有何贵干?” 吴观澜先声夺人:“本派有一弟子在夫子山附近失踪,周天师可得给个说法?” “有这等事?”周奕没看吴观澜,反朝两小道童问。 晏秋摇头:“师兄,浑元派的人没见着,但前些日子有两贼偷摸上山,一人被道场箓生打跑,另一人从后山悬崖失足坠落。后查知他二人在水源中投毒。” 一旁的夏姝眨着眼睛,人畜无害朝吴观澜问道:“吴长老,那坠崖之人可是浑元派弟子?” 周围看客各有所悟,吴长老却是面泛铁青。 周奕适时道: “吴长老,今日你我两家皆是曹府之客,若有误会可去道场寻我,在此滋事,未免不合礼数。” 曹府之人听罢全看向吴观澜,不少人含怒未发。 那曹承允年轻气盛就要上前,旁边的岳师兄拽了他一把。 吴观澜怒瞪周奕,自知理亏。 他旁边的矮瘦汉子反应却快,“哈哈哈,周天师真会说笑。” “我们这些江湖粗人大大咧咧惯了,曹府朱门深院,多青衿士子,治诗书礼仪,岂会同我们一般见识。” “哦?” 周奕轻扶衣袖,早留意到此人:“阁下面生得很,又是哪位英雄?” 矮瘦汉子带着一丝戾气,声音低沉:“巴陵帮洞庭香主,赖长铭。” 一听这名号,曹府内有人皱起眉头。 巴陵帮盘桓于洞庭湖,乃天下八帮十会之一,势力庞大,经营众多赌馆青楼,情报丰富,黑白两道通吃。 但这些人名声极差,贩卖良家女子,为人不耻。 能存活至今,全仗其势。 如今又逢乱世,更少有人吃力不讨好去对付他们。 众人去瞧周奕反应。 只见他眉头一皱,鄙夷之色毫不掩饰,声量随之提高: “我当是什么江湖英雄,竟是专事贩卖妇女的腌臜鼠辈在此献丑。 赖香主,此地可不是巴陵,你切莫想着祸害谁家女子。否则不提其余江湖同道,便是我太平道也饶你不得!” 周围人听他呵斥,皆露异色。 “爹,这人倒是嫉恶如仇。”蓟念桃小声评价,蓟景安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你——!” 矮瘦汉子如吃火药,万没想到这太平妖道竟不讲江湖规矩。 巴陵帮第一次与太平道照面,对方直接扯掉他们的底裤,如此不留余地,这是想结死仇? 不过... 赖长铭咬牙切齿之余,又与吴长老快速交换眼神。 这太平妖道有恃无恐,他在倚仗什么? 难道角悟子就在附近? 冷静,要冷静! 吴赖二人没立刻发作。 吴长老假意拦住赖长鸣,给他一个台阶下,转头笑里藏刀: “周天师休要妄言,赖香主此来雍丘是为了拜会角悟子天师。” “不必了,”周奕无情拒绝,“家师外出访友,不在山中。” “访的是哪一路朋友,几时回来?”吴长老似是很随意的接了一句。 周奕暗自好笑,知道他们想打听。 这时脑海中忽然想起角悟子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人在江湖,身份是自己给的’。 他迎上了吴观澜的眼睛,神色平静道: “家师北上寻宁散人去了,至于哪天回来,无从相告。” 吴长老听罢微微一怔,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宁散人?”他还嘀咕了一声。 跟着似是回过神来,整张脸唰的一下变了色... …… 第七章:两成功力?(感谢花花姐大盟!) 吴观澜有种恍惚之感。 他的脑海中像是连续响起三声雷轰,正因为在芸芸武者中想起了那三个名讳! 武尊、奕剑大师,道门第一人宁散人... 当世三大宗师! 这等人物,绝不是他们这种小门派能惹得起的。 “怎么可能,”赖长铭不信,“休要信口雌黄,宁散人孤高野鹤,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会与角悟子结交?” “井底之蛙。” 周奕一摆袖袍,在院中踱了两步。 夏姝与晏秋两小道童都忘了眨眼,一脸崇拜地瞧着师兄。 听他幽幽开口: “当年宁散人与南海仙翁在雷州半岛大战,百招之后仙翁败于宁散人散手八扑之下。家师当时就在雷州半岛,坐在摩峰崖绝顶那块磐石上。 他老人家观摩两大宗师掀翻的潮风汹浪,因此结下缘法。 这一次,家师听闻宁散人一观四大奇书中的慈航剑典,遂北上探友,大家同为道门,在一起青灯览卷,坐而论道,又有甚么奇怪?” 任谁都能瞧见,周天师看向赖长鸣的眼神,明显带着轻蔑之色。 但... 哪怕是之前很高傲的曹承允见状,也不觉得奇怪了。 周天师,确有这个资格。 曹府一众观者浑浑噩噩,又颇觉兴奋。 这可是武林辛秘,而且关乎宗师! 一些人听过雷州半岛之战,都在一旁应和出声。 没听过的人只觉得大涨见闻。 可下一条关于四大奇书,慈航剑典的消息,在场之人绝没有听过。 就连曹承允旁边,那位见识不凡的华山派岳师兄都二目迷离,口中念着“四大奇书”。 学武之人一听这等奇功妙法,少有能不心动的。 周奕瞧见了吴赖二人的反应,心知他们大有顾忌。 真真假假一掺和,总算是忽悠成功。 不过,说师父去寻宁散人也不算假话。 寻...也不一定非要寻到不是吗? 吴观澜的面色变了又变,他心中已经生出悔意,当下不知如何是好。 赖长铭虽丢面子,却不害怕。 太平道场家业就这么大,而且在雍丘,就算多了这层道门关系,巴陵帮最多再权衡一下此次行事的得失罢了。 曹府闹剧本该收场,然而... 一道轻微的脚步声从吴赖二人身后响起,来人身量矮小,伸手拨开吴长老,周奕才看清他的面貌。 其面相五十余岁,阔鼻海口,眉骨高耸如岩,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青布道袍。腰间系条草绳,悬着一只酒葫芦。 吴长老心神不宁,本已不打算叫这怪人出手。 没成想,他突然走出人群。 “你便是角悟子的大弟子?” 来人眉色严厉,腔调冷漠。 什么南海仙翁,什么四大奇书,仿佛都与他不相干。 “正是,这位道长...” 周奕话没讲完,被这矮胖道人直接打断。 “浑元派的马掌门邀我到此,上夫子山与角悟子一较高下,闻听他不在雍丘,道爷本失了兴趣。 现在却听不得旁人胡说八道。 你这太平道是哪家道承?哪派教义?竟有资格与道门第一人扯上关系。” 他怀揣质疑,极其轻视。 这家伙从哪冒出来的? 周奕眉头微蹙,心想这时绝不能露怯,于是不理睬矮胖人的话,反续上适才被断之言。 “那请问道长承接的又是哪派教义?” 矮胖道人顿了几秒,昂起不长的脖子回了话:“道爷承接西汉之法,全性道派,俗名吴玄树,研庄子人间世,自号木道人。” 他将自己的名号报得坦荡,进而对周奕出言讽刺: “逢此年岁,你们可是要效仿钜鹿张角,又以黄巾乱世,祸害四方?” 周奕哼了一声:“道长留点口德吧,须知世道在天在人,而不在你一言。” “更何况...” 周奕顿了顿,二目与他直视,声色皆厉: “吾师在雍丘尽行善事,所救之人成百上千,市井皆有所传,道长张口大义,讽人乱世,那敢问道长行走世间,又有何建树?” “这...” 木道人依旧带着敌意,却一时嘴拙,不知怎么接话。 周围看客轻叹,心道周天师思维敏捷,乃是“舌战群儒”之才。 吴赖加上这位,三个辩不过一个。 木道人正想以‘除魔卫道’回应,周奕已抢先开口: “我虽与道长不属同辈,但你如此泼脏水,又不顾道门之谊偏帮贩卖妇女的洞庭贼鼠...” 他话音一停,似是心寒,目光望向赖长鸣,这顿时叫矮胖道人面急欲辩。 周奕哪能给他机会,慷慨道: “就算道长武功高强,恃强凌弱,今日我也不会退缩,以免江湖豪杰嘲笑我太平道惧怕一个无德无礼无义之辈。” 众人目光汇聚,木道人被骂詈太惨,体内真气乱窜,一口气血上涌,直涨得面红如血! 转头怒瞪赖长铭,眼眶中竟逸出杀机! 赖长铭吓了一跳,朝后连躲数步,这怪人暂时招惹不得。 曹承允身边的华山派岳师兄往前一步,见周奕占住大义,准备帮他说话,撑一撑场面。 岳师兄心想: “此时岳某出面既能展现华山派德行,又可趁机拉拢太平道,实在是一石二鸟。” 他算盘打得响,身形才动。 忽然听得“訇然”一声风响! 宛如海上飓风过境,曹承允与岳师兄的头发都飞了起来! 那矮胖道士大怒之下倾泻沛然掌力,这道劲风直从他们头顶飞掠三丈,击中檐下灯笼。 那灯穗先自乱颤,灯罩竹架“喀喇喇”裂开蛛网纹路,烛光忽明忽暗如鬼眨眼,跟着轰然一声爆开! “噹~~~!” 檐下铁马受到断竹波及,撞出脆响。 岳师兄把头龟缩,一言不发,忙回到之前的位置,又退后一步。 惹不起... 这邋遢道人竟是一流高手! 周围人看向矮胖道人的眼神都变了。 此时他一掌拍过,闷气未消,揭下腰间酒葫芦往嘴里猛灌,如此发兴,直把嘴唇下巴道袍上全洒酒水。 他喝尽一壶,圆目瞪着周奕: “今日无法善了!” “小辈,免得旁人说道爷我以大欺小,你能接我两成功力,就算我输给了太平道。” 周奕轻吸一口冷气,心中有一丝后悔。 早知道这臭屁道人如此厉害,就不该得罪得这样狠。 他心思急转,盘算如何应对这两成功力。 周围人见木道人凶悍,又瞧周奕沉默,心道他没有把握。 可‘深知’周奕底细的夏姝与晏秋二人听了木道人的话,不约而同在一旁摇头。 矮胖道士一眼瞧见了。 “小道童,难道我只出两成功力,还有不妥?!” 二娃又摇头。 晏秋老实道:“不是不妥,而是托大,师父说过,道门中人应在多学多练中实事求是,追寻自然,而不是如道长这般强行去做力所难及之事。” 夏姝想起练功房内的那一幕,以清脆童音笑答: “道长武功虽高,却是醉了酒,胡乱说起大话,两成功力?那我师兄不必挪脚便能接下。” “什么!” 矮胖道士如猫炸毛,只觉得自己头顶都在冒烟! 之前周奕点照烛时他就在场,虽没有看透,但也猜到有猫腻。 此时既气愤,又怀疑之前看走眼。 当下被两娃所激,一口心火烧了上来,他大吼一声,声震曹府: “小辈,果真如此!?” 周奕受到启发豁然开朗,明悟机巧之处。 众目所及,他先持沉默,接着单竖一掌,看似平平无奇。 却又语惊四座: “两成功力?那就要看看道长有多少斤两了...” …… 第八章:斗转星移(感谢上下而求索大盟!) “岂有此理!” 木道人怒急看准周奕手掌吼喝一声:“看掌力!!” 手掌朝袖下一按,气劲聚起登时道袍鼓动如帆,眨眼踏着青石板越过两丈! 那蒲扇般的手掌迎面拍来,周奕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 眼前一晃已见对方掌纹逼近,好在木道人已经不知不觉中计,含怒之下没运招法,只是蛮较力道。 周奕只管运转心法,与他对掌! 霎时间劲风扑面,一股巨大力道冲入体内,只觉自己像是寿堂上的烛火,随风摇曳,无根可立! 危急关头,周奕运转师父所引导的脚勾石锁法门。 这时将矮胖道人的掌力当做外力,便如同那晚的石锁,脉气从两侧俞府穴逆贯足少阴肾经。 当时搬动气血卸去石锁重量的那种轻飘感觉又一次涌现。 矮胖道人的狂暴气劲消失了! 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周奕,反借对手力道扎稳脚跟,将其沿双足涌泉穴卸出体外! 矮胖道人的内家真气非同小可。 卸出这股劲力已至周奕极限,真气冲击脉络,体内承受难以言喻之痛,他第一次体会到真气的霸道,只得苦苦支撑。 背后冷汗涔涔,而那矮胖道人则是大吃一惊! ‘不对,不对!’ ‘泥牛入海,道爷的真气哪里去了!?’ 他行走江湖数十载,从未遇到如此诡异的情况。 此时知道对方不是招摇撞骗,心下怒气大减,又凭空生出危机感来。 出于学武之人本能反应,木道人感觉不对直接撤掌一个翻身跃到一丈开外。 旁观之人还没搞清楚状况。 他们只看到矮胖道人凶悍出掌,可太平天师岿然不动,二人一触即分,到底谁胜谁败? 下一刻... 随着曹府大院中的周奕挪动脚步,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蓟念桃站在父亲身边,表情精彩。 眼见大院青灰色的石板中,两个脚印深深嵌入! 又是太平奇术,绝计作不得半分假。 “原来如此!” 曹家二郎君双手一拍,满目赞叹,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祖父要对这位周天师如此客气。 先前的‘燃木指法’,这次又是一门没见过的诡异武功。 那木道人往前一步,二目瞪着地上的脚印。 他的怒气此时已去了七七八八,呼吸却又急又短,摘下酒葫芦想喝酒,可是空空的葫芦一口酒也没了。 生闷气哼了一声。 却见周奕忽一拱手,朝他说道: “西汉《淮南子·览冥》中记:夫全性保真,不亏其身。直道修身养性,根本之处是要保持本性,方能与道合真。 道长与奸恶为伍,却对其包有鄙弃,既然不合全性之道,为何要逆性而为呢?” 这一辩由不得木道人沉默了。 他确实看不起巴陵帮的作为,若否认周奕的话,等于否定了内心,也就是否定了自己继承的汉时教义道统。 若连自己的道统都坚守不了,还有什么资格指摘太平道? 本以为雍丘太平道之承只是江湖方士,坑蒙拐骗,哪知对方果有传承,且对自家全性教义都了然于胸。 ‘唉,栽了,道爷栽在一个小辈手中。’ 木道人心中拔凉很不痛快。 “你赢了。” 虽不甘心,但还是瘪出了这句话。 说一句是说,说两句也是说,木道人接着问:“你将我的真气全化在了青砖上?” 周奕心中一动,对方似也不是胡搅蛮缠之辈。 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加之对方武功甚高,于是话语柔和许多: “正是,但道长两成功力便能深印青砖,内功造诣非我能及。 若我师父见了,也会赞一声好内功。” 这个台阶给得舒服。 木道人随意晃着酒葫芦嗯了一声,有些受用,于是也点评一句: “西河浑元派的武功也讲究化劲,但就算是掌门人马守义也休想将我的真气化到这种程度。” 一旁的吴观澜听罢,顿生不满。 岂有此理,两个混账,怎么扯到我家掌门身上了? 木道人瞥了他一眼,“怎么,吴长老,你觉得贫道话语有误?” 吴长老心中将他大骂,表面却悻悻不说话。 “哼,回去和马掌门说一声,贫道吃了你们一顿酒饭,却惹了一身骚。今日出这一掌,两不相欠。 往后不要再找我,省得旁人误会。” 木道人说完,压根不理会吴观澜的反应,我行我素又朝周奕问:“你这门武功是什么名堂,传自哪门经卷?” 木道人忽然发起学术交流。 周奕脑筋急转,朝道承上瞎扯一通:“我太平道深治《老子想尔注》,内阐五星顺轨,客逆不曜。” “乃岁星、荧惑、太白、辰星、镇星,所谓顺轨为常,逆行为变。” “故有...斗转星移!” 木道人心神大震。 “斗转星移...” 他点了点头,跟着念了一遍,他自有道承,理解当然不一样,却更感震撼。 “坎离匡廓,运毂正轴,这才是五星顺轨,一旦客星逆行,岂不是暗合阴阳?此功观摩星斗,立意甚高,非同小可。” “虽然这小子武功不高,却能让我栽一个跟头。” “不妙!若角悟子用这斗转星移,即便我全力出手,恐怕也胜算不高。今日已丢了丑,若再败走夫子山,那可就成了大笑话。“ “是了,等道爷想到破解之法,再寻这师徒找回面子不迟。” 矮胖道人暗自点头,心念至此,退意大增。 当下扫过周奕一眼后,一个飞身上到院墙,把曹府屋瓦踩得咔咔乱响,瓦块飞蹦,大步朝外走去。 众人晓他凶悍,脾气古怪,没人敢拦。 “周天师,我们两家或许有些误会,但这都是下面人搞出来的。待我今日回禀掌门,请他老人家出面将误会解除,以免影响两家交情。” 吴观澜选择退让,周奕此时也不想逼得他狗急跳墙。 “那就劳烦吴长老带话。” 吴观澜道声告辞转身就走,赖长铭也跟着浑元派的人一道离开。 周奕稍作应酬,也在众人簇拥下上了马车,直朝夫子山去了。 门口有多人遥望马车,瞩目送行... “祖父,吴观澜如此扫我家颜面,您怎一直放任?” 内堂静处,曹承允面露不解。 曹芮年神态平和:“承允,我曹家终究是商贾之家,须得看清形势,更要遵循世道之变。 浑元派与巴陵帮沆瀣一气,那巴陵帮又与宇文阀有关,鹰扬府军就在路上,我们怎能招惹?” 曹承允追问:“那梁皇后人过我曹府,又与此有关吗?” “当然。” 曹芮年道:“此人是许玄彻手下,却自称尊了梁皇后人之命,他们看中的乃是太平道教义,你该明白了吧。” “许玄彻...” 曹承允沉吟片刻忽然想到:“如果我没记错他该是岳州旅帅,属于步兵校尉董景珍麾下。 哼,这梁皇后人与隋朝官将勾结,倒是野心勃勃。 不过,若论乱世英雄...” 他话锋一变,带着兴奋之色:“祖父,我曾与本派掌门见过密公,那才是真正的雄主!追随他的人,无不是世间翘楚! 此番密公正历坎坷,但天降大任,必劳其身,我曹家应果断出手,鼎力相助!” “哈哈...” 曹芮年溘然一笑,“二郎啊,华山派韦掌门虽是冠绝一方的高手,他之见闻,你得细听,却不能全信。 曾有冯谖语孟尝君: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 我商贾之家,怎能一抛所有,不避其险?” 曹承允沉思数息:“您的意思是?” 曹芮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他手中。 “明日你去一趟夫子山,将此信送给周天师...” …… 第九章:练得身形似鹤形(感谢白1衣大盟!) 晚风飞寒,冻云垂,一席青袍,不耐三更雨。 厢房内,夏姝与晏秋煨炉添炭。 二人不太专心,手上各执一柄小扇,却没个轻重,扇来扇去,炭盆轰轰燃,火星飒飒如星落。 两对乌溜溜的眼睛,全聚在了师兄身上。 周奕盘坐在蒲草中央,正打坐运气。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冷忽热,也难怪两小道童移不开目光了。 他们还以为师兄又在练什么神功奇术。 日间与那矮胖道人对掌,内里吃了不小的亏。 除了真气撕扯筋脉之痛,更留下一股寒凉劲力,初时不查,临近道场时牙关打颤、遍体生寒。 这才晓得厉害。 想来是对方身怀异种真气,可自个见识浅薄,吃亏时才后知后觉。 于是烧起炉火,以外热灼内冷。 这法子是他从角悟子收藏的典籍中找到的,出自西晋时的郭象,也就是“口若悬河”的典故人物。 此人好老庄,作《庄子注》,认为“无即无矣,则不可生有”。 太平丹方延伸药理,转变为“有变作无”,用作消除病症。 于是借助了郭象“独化论”中“物各有性”之理,加以调和。 原本是驴唇不对马嘴,但到了特殊的练功之人手里,却生奇效。 周奕运转玄真心法,能将脉气循环在“涌泉”“然古”二穴,这两穴一泉一火物性相反,于是构成水中真火。 把体内残余阴寒劲力融入进去,外灼火炭,两相调和,这才达成“有变作无”的条件。 ‘道门心法真是博大精深,不过,也幸亏我脑子转得快,这才能灵活运用。’ 把体内阴寒劲力尽数化解,周奕的心神放松下来。 若角悟子知道他这般刀尖行走,完事还有些得意,恐怕胡子都得气歪。 “咦~!” 正想着那矮胖道人的功夫,忽得惊疑。 只觉一股热流如春溪解冻,自涌泉穴蜿蜒而上,化作真劲,一头钻入脉气。 舌头自然而然抵住上颚,极速叩齿。 短短瞬息,那真劲如蛰龙苏醒,从涌泉直冲俞府,连过二十七穴,毫无阻塞,打通了整个足少阴肾经! “真气!” 周奕笃定无比,今次已从胖道人身上感受过。 按照“玄真观藏”记载,真气源头乃是练精化气。他已错过最佳练功年龄,本以为要日逐苦修,经年累月才能化气而生。 想不到与胖道人对了一掌,回来得以功成。 当下欣喜不已,因体内阴寒劲力而对矮胖道人生出的那丝怨念都消散一空了... 此时此刻,雍丘边界,栖云山下枯树旁。 一位矮胖道人仰头看着沉沉夜空。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 “斗转星移...” 木道人脸上堆着愤闷之色。 复盘种种运气法门,还是没能想出破解这一招的方法。 一阵凉风袭来,他打了喷嚏,差点闪着腰:“又是哪个混账在背后嘀咕道爷?” 不知怎的,脑海中浮现出太平道那个年轻身影。 想到他在众人面前怒斥自己,木道人哼了一声。 他辨了辨方向。 本打算朝西北陈留方向走,现在改道往南。 “我得去洞庭湖一趟,巴陵帮的狗贼若敢在我面前贩卖妇人,一抓现行,必要杀他个干净。下次再碰到那小辈,道爷我嘴上说话才不吃亏。 妙!如此一来也就不必再使什么两成力道,准叫他卸力不尽,大吃苦头。” 矮胖道人痛快一笑,发兴吃酒,伴着星月直朝洞庭湖去了。 …… “师兄,我们何日才能像你一般练本门心法?” 夏姝擦了擦额头细汗,小脸被炭火烤得红彤彤的。 晏秋放下扇子,也满脸期待。 周奕瞅着两个小娃,摸着下巴寻思:“你们愿意听我的话?” “自然听师兄的。” 周奕摆出严肃表情,又问:“无论怎样都不会有怨言?” “不会不会!” 晏秋听到这话顿时有些慌张,以为惹师兄生气,便喊着不学了。 夏姝镇定一些,但挑着眉头,委屈巴巴道:“我与晏秋不会内功,这次见师兄一个人在曹府,虽大胜胖道士,但我们只能在旁看着,帮不上忙。” “心想着给师兄分忧,就问出口了。” 周奕往前几步,左手右手各搭在他们的脑袋上,用力揉了揉。 这才展露微笑。 “你们继续做平日课业,师兄自有安排。” “是,师兄。” 小孩子的心情转换得极快,他们一道将炭火搬出屋内时,便又活蹦乱跳了。 翌日清晨。 周奕登上夫子山之巅,沐浴朝阳,在一株老松下打一路“仙鹤掌法”。 名字听着大气,其实只是普通掌路。 练功房收集到的,大部分都是基础法门。 不过,有胜过无。 对周奕这种拳掌生客,哪怕是基础武功也有奇效。 总是直来直去,真气劲力再威猛也难打着人。 练出一身细汗,便端坐松下石亭,翻看两卷道场经书,分别是战国文子所著的《通玄真经》与一篇《淮南鸿烈》。 按照角悟子师父留下的备注,这两卷经书还经西汉刘安过手。 此人是汉高祖之孙,热衷黄老之学。 虽然这两卷经文没有直指武学,点出脉络。却与周奕所练道家心法殊途同归,读起来心神宁静,可养精神。 这精气神乃人之三花,练武之人更是忽视不得。 近辰时,山风渐起,卷散烟岚。 周奕听到一阵松涛声,几只麻雀跃来跳去,戏舞松枝,流连亭前。 他手捧经卷,看到石桌上的《仙鹤掌》因风而动。 秘籍中的小人随着书页快速翻开,或推或收,或蹲或提,虽没树上麻雀灵活,却拟出仙鹤之态。 他一手执卷,一手成掌,在松下连作“乘云气”“饮石泉”数个招法。 鹤形灵动,颇得神髓。 似乎经方才出汗苦练后,这时一个明悟,弄通了这门掌法。 “洞庭湖能为师,我这算以山风为师吗?” 周奕笑了笑,又连运掌法,悠悠吟道: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他才吟罢,忽然山道上传来一阵笑声。 “妙,甚妙!” “周天师食山风,饮晨露,修道家清课,果然多添灵性,不是我等粗俗武人可比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