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 干丝 南京、镇江、扬州、高邮、淮安都有干丝。发源地我想是扬州。这是淮扬菜系的代表作之一,很多菜谱都著录。但其实这不是“菜”。干丝不是下饭的,是佐茶的。 扬州一带人有吃早茶的习惯。人说扬州人“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水包皮”是洗澡,“皮包水”是喝茶。“扬八属”各县都有许多茶馆。上茶馆不只是喝茶,是要吃包子点心。这有点像广东的“饮茶”。不过广东的茶楼是由服务员(过去叫“伙计”)推着小车,内置包点,由茶客手指索要,扬州的茶馆是由客人一次点齐,陆续搬上。包点是现做现蒸,总是等一些时候,一般上茶馆的大都要一个干丝。一边喝茶,吃干丝,既消磨时间,也调动胃口。xfanjia 一种特制的豆腐干,较大而方,用薄刃快刀片成薄片,再切为细丝,这便是干丝。讲究一块豆腐干要片十六片,切丝细如马尾,一根不断。最初似只有烫干丝。干丝在开水锅中烫后,滗去水,在碗里堆成宝塔状,浇以麻油、好酱油、醋,即可下箸。过去盛干丝的碗是特制的,白地青花,碗足稍高,碗腹较深,敞口,这样拌起干丝来好拌。现在则是一只普通的大碗了。我父亲常带了一包五香花生米,搓去外皮,携青蒜一把,嘱堂倌切寸段,稍烫一烫,与干丝同拌,别有滋味。这大概是他的发明。干丝喷香,茶泡两开正好,吃一箸干丝,喝半杯茶,很美!扬州人喝茶爱喝“双拼”,倾龙井、香片各一包,入壶同泡,殊不足取。总算还好,没有把乌龙茶和龙井搀和在一起。 煮干丝不知起于何时,用小虾米吊汤,投干丝入锅,下火腿丝、鸡丝,煮至入味,即可上桌。不嫌夺味,亦可加冬菇丝。有冬笋的季节,可加冬笋丝。总之烫干丝味要清纯,煮干丝则不妨浓厚。但也不能搁螃蟹、蛤蜊、海蛎子、蛏,那样就是喧宾夺主,吃不出干丝的味了。 北京没有适于切干丝的豆腐干。偶有“大白干”,质地松泡,切丝易断。不得已,以高碑店豆腐片代之,细切下扬州干丝一菜,但要选片薄而有韧性者。这道菜已经成了我偶设家宴的保留节目。 美籍华人女作者聂华苓和她的丈夫保罗·安格尔来北京,指名要在我家吃一顿饭,由我亲自做。我给她配了几个菜。几个什么菜,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有一大碗煮干丝。华苓吃得淋漓尽致,最后端起碗来把剩余的汤汁都喝了。华苓是湖北人,年轻时是吃过煮干丝的。但在美国不易吃到。美国有广东馆子、四川馆子、湖南馆子,但淮扬馆子似很少。我做这个菜是有意逗引她的故国乡情!我那道煮干丝自己也感觉不错,是用干贝吊的汤。前已说过,煮干丝不厌浓厚。 一九九二年九月七日 载一九九三年第三期《家庭》 肉食者不鄙 狮子头 狮子头是淮安菜。猪肉肥瘦各半,爱吃肥的亦可肥七瘦三,要“细切粗斩”,如石榴米大小(绞肉机绞的肉末不行),荸荠切碎,与肉末同拌,用手抟成招柑大的球,入油锅略炸,至外结薄壳,捞出,放进水锅中,加酱油、糖,慢火煮,煮至透味,收汤放入深腹大盘。 狮子头松而不散,入口即化,北方的“四喜丸子”不能与之相比。 周总理在淮安住过,会做狮子头,曾在重庆红岩八路军办事处做过一次,说:“多年不做了,来来来,尝尝!”想必做得很成功,因为语气中流露出得意。 我在淮安中学读过一个学期,食堂里有一次做狮子头,一大锅油,狮子头像炸麻团似的在油里翻滚,捞出,放在碗里上笼蒸,下衬白菜。一般狮子头多是红烧,食堂所做却是白汤,我觉最能存其本味。 镇江肴蹄 镇江肴蹄,盐渍,加硝,放大盆中,以巨大石块压之,至肥瘦肉都已板实,取出,煮熟,晾去水气,切厚片,装盘。瘦肉颜色殷红,肥肉白如羊脂玉,入口不腻。 吃肴肉,要蘸镇江醋,加嫩姜丝。 乳腐肉 乳腐肉是苏州松鹤楼的名菜,制法未详。我所做乳腐肉乃以意为之。猪肋肉一块,煮至六七成熟,捞出,俟冷,切大片,每片须带肉皮,肥瘦肉,用煮肉原汤入锅,红乳腐碾烂,加冰糖、黄酒,小火焖。乳腐肉嫩如豆腐,颜色红亮,下饭最宜。汤汁可蘸银丝卷。 腌笃鲜 上海菜。鲜肉和咸肉同炖,加扁尖笋。 东坡肉 浙江杭州、四川眉山,全国到处都有东坡肉。苏东坡爱吃猪肉,见于诗文。东坡肉其实就是红烧肉,功夫全在火候。先用猛火攻,大滚几开,即加作料,用微火慢炖,汤汁略起小泡即可。东坡论煮肉法,云须忌水,不得已时可以浓茶烈酒代之。完全不加水是不行的,会焦糊粘锅,但水不能多。要加大量黄酒。扬州炖肉,还要加一点高粱酒。加浓茶,我试过,也吃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传东坡有一首诗:“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若要不俗与不瘦,除非天天笋烧肉。”未必可靠,但苏东坡有时是会写这种张打油体的诗的。冬笋烧肉,是很好吃。我的大姑妈善做这道菜,我每次到姑妈家,她都做。 霉干菜烧肉 这是绍兴菜,全国各处皆有,但不似绍兴人三天两头就要吃一次,鲁迅一辈子大概都离不开霉干菜。《风波》里所写的蒸得乌黑的霉干菜很诱人,那大概是不放肉的。 黄鱼鲞烧肉 宁波人爱吃黄鱼鲞(黄鱼干)烧肉,广东人爱吃咸鱼烧肉,这都是外地人所不能理解的口味,其实这种搭配是很有道理的。近几年因为违法乱捕,黄鱼产量锐减,连新鲜黄鱼都很难吃到,更不用说黄鱼鲞了。 火腿 浙江金华火腿和云南宣威火腿风格不同。金华火腿味清,宣威火腿味重。 昆明过去火腿很多,哪一家饭铺里都能吃到火腿。昆明人爱吃肘棒的部位,横切成圆片,外裹一层薄皮,里面一圈肥肉,当中是瘦肉,叫做“金钱片腿”。正义路有一家火腿庄,专卖火腿,除了整只的、零切的火腿,还可以买到火腿脚爪,火腿油。火腿油炖豆腐很好吃。护国路原来有一家本地馆子,叫“东月楼”,有一道名菜“锅贴乌鱼”,乃以乌鱼片两片,中夹火腿一片,在平底铛上烙熟,味道之鲜美,难以形容。前年我到昆明去,向本地人问起东月楼,说是早就没有了,“锅贴乌鱼”遂成《广陵散》。 华山南路吉庆祥的火腿月饼,全国第一。一个重旧秤四两,名曰“四两砣”。吉庆祥还在,而且有了分号,所制四两砣不减当年。 腊肉 湖南人爱吃腊肉。农村人家杀了猪,大部分都腌了,挂在厨灶房梁上,烟熏成腊肉。我不怎么爱吃腊肉,有一次在长沙一家大饭店吃了一回蒸腊肉,这盘腊肉真叫好。通常的腊肉是条状,切片不成形,这盘腊肉却是切成颇大的整齐的方片,而且蒸得极烂,我没有想到腊肉能蒸得这样烂!入口香糯,真是难得。 夹沙肉·芋泥肉 夹沙肉和芋泥肉都是甜的,夹沙肉是川菜,芋泥肉是广西菜。厚膘臀尖肉,煮半熟,捞出,沥去汤,过油灼肉皮起泡,候冷,切大片,两片之间不切通,夹入豆沙,装碗笼蒸,蒸至四川人所说“□而不烂”,倒扣在盘里,上桌,是为夹沙肉。芋泥肉做法与夹沙肉相似,芋泥较豆沙尤为细腻,且有芋香,味较夹沙肉更胜一筹。 白肉火锅 白肉火锅是东北菜。其特点是肉片极薄,是把大块肉冻实了,用刨子刨出来的,故入锅一涮就熟,很嫩。白肉火锅用海蛎子(蚝)作锅底,加酸菜。 烤乳猪 烤乳猪原来各地都有,清代满汉餐席上必有这道菜,后来别处渐渐没有,只有广东一直盛行,大饭店或烧腊摊上的烤乳猪都很好。烤乳猪如果抹一点甜面酱卷薄饼吃,一定不亚于北京烤鸭。可惜广东人不大懂得吃饼,一般烤乳猪只作为冷盘。 一九九二年九月九日 载一九九三年第三期《家庭》 鱼我所欲也 石斑 我第一次吃石斑鱼是一九四七年,在越南海防一家华侨开的饭馆里。那吃法很别致。一条很大的石斑,红烧,同时上一大盘生的薄荷叶。我仿照邻座人的办法,吃一口石斑鱼,嚼几片薄荷叶。这薄荷可把口中残余的鱼味去掉,再吃第二口,则鱼味常新。这种吃法,国内似没有。越南人爱吃薄荷,华侨饭馆这样的搭配,盖受越南人之影响。 石斑鱼有红斑、青斑——即灰鼠斑。灰鼠斑尤为名贵,清蒸最好。 鳜鱼 可以和石斑相媲美的淡水鱼,其谓鳜鱼乎?张志和《渔父》词:“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一经品题,身价十倍。我的家乡是水乡,产鱼,而以“鳊、白、□”为三大鱼名:□是□花鱼,即鳜鱼。徐文长以为“□”字应作“□”。“□”是古代的花毯。□花鱼身上有黄黑的斑点,似“□”。但“□”字今人多不识,如果饭馆的菜单上出现这个字,顾客将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鳜鱼肉细,是蒜瓣肉,刺少,清蒸、氽汤、红烧、糖醋皆宜。苏南饭馆做“松鼠鳜鱼”,甚佳。 一九三八年,我在淮安吃过干炸□花鱼。活鳜鱼,重三斤,加花刀,在大油锅中炸熟,外皮酥脆,鱼肉白嫩,蘸花椒盐吃,极妙。和我一同吃的有小叔父汪兰生、表弟董受申。汪兰生、董受申都去世多年了。 鲥鱼·刀鱼·□鱼 这都是江鱼。 鲥鱼现在卖到两百多块钱一斤,成了走后门送礼的东西,“吃的人不买,买的人不吃”。 刀鱼极鲜、肉极细,但多刺。金圣叹尝以为刀鱼刺多是人生恨事之一。不会吃刀鱼的人是很容易卡到嗓子的。镇江人以刀鱼煮至稀烂,用纱布滤去细刺,以做汤,下面,即谓“刀鱼面”,很美。xfanjia 我在江阴读南菁中学时,常常吃到□鱼,学校食堂里常做这东西。在江阴是很便宜的。□鱼本名□鱼,但今人只叫它□鱼。□鱼大概也能红烧。但我在中学时吃的□鱼都是白烧。后来在汉口的璇宫饭店吃的,也是白烧。□鱼肉厚,切块放在碗里,没有吃过的人会以为这是鸡块。□鱼几乎无刺,大块入口,吃起来很过瘾,宜于馋而懒的人。或说□鱼是吃死人的。江里哪有那么多的死人?!鱼吃鱼,是确实的。凡吃鱼的鱼都好吃,鳜鱼也是吃鱼的。养鱼的池塘里是不能有鳜鱼的,见鳜鱼,即捕去。 黄河鲤鱼 我不爱吃鲤鱼,因为肉粗,且有土腥气,但黄河鲤鱼除外。在河南开封吃过黄河鲤鱼,后来在山东水泊梁山下吃过黄河鲤鱼,名不虚传。辨黄河鲤与非黄河鲤,只需看鲤鱼剖开后内膜是白的还是黑的。白色者是真黄河鲤,黑色者是假货。梁山一带人对鲤鱼很重视,酒席上必须有鲤鱼,“无鱼不成席”。婚宴尤不可少。梁山一带人对即将结婚的青年男女,不说是“等着吃你的喜酒”,而说“等着吃你的鱼”!鲤鱼要吃三斤左右的,价也最贵。《水浒传·吴学究说三阮撞筹》中,吴用说他“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教学,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鲤鱼大到十四五斤,不好吃了,写《水浒》的施耐庵、罗贯中对吃鲤鱼外行。 虎头鲨和昂嗤鱼 虎头鲨和昂嗤鱼原来都是贱鱼,在我的家乡是上不得席的,现在都变得名贵了。 苏州人特重塘鳢鱼,谈起来眉飞色舞。我到苏州一看:嗐,原来就是我们那里的虎头鲨。虎头鲨头大而硬,鳞色微紫,有小黑斑,样子很凶恶,而肉极嫩。我们家乡一般用来氽汤,汤里加醋。昂嗤鱼阔嘴有须,背黄腹白,无背鳍,背上有一根硬骨,捏住硬骨,它会“昂嗤昂嗤”地叫。过去也是氽汤、不放醋,汤白如牛乳。近年家乡兴起炒昂嗤鱼片,谓之“炒金银片”,亦佳。 鳝鱼 淮安人能做全鳝席,一桌子菜,全是鳝鱼。除了烤鳝背、炝虎尾等等名堂,主要的做法一是炒,二是烧。鳝鱼烫熟切丝再炒,叫做“软兜”;生炒叫炒脆鳝。红烧鳝段叫“火烧马鞍桥”,更粗的鳝段叫“闷张飞”。制鳝鱼都要下大量姜蒜,上桌后撒胡椒,不厌其多。 一九九二年九月十四日 载一九九三年第一期《家庭》 昆明的吃食 几家老饭馆 东月楼。东月楼在护国路,这是一家地道的云南饭馆。其名菜是锅贴乌鱼。乌鱼两片,去其边皮,大小如云片糕,中夹宣威火腿一片,于平铛上文火烙熟,极香美。宜酒宜饭,也可作点心。我在别处未吃过,在昆明别家饭馆也未吃过,信是人间至味。 东月楼另一名菜是酱鸡腿。入味,而鸡肉不“柴”。 映时春。映时春在武成路东口,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饭馆。最受欢迎的菜是油淋鸡。生鸡剁为大块,以热油反复浇灼,至熟,盛以一尺二寸的大盘,蘸花椒盐吃,皮酥肉嫩。一盘上桌,顷刻无余。 映时春还有两道菜为别家所无。一是雪花蛋。乃以温油慢炒鸡蛋清,上撒火腿细末。雪花蛋比北方饭馆的芙蓉鸡片更为细嫩。然无宣腿细末则无以发其香味。如用蛋黄,以同法炒之,则名桂花蛋。 这是一个两层楼的饭馆。楼下散座,卖冷荤小菜,楼上卖热炒。楼上有两张圆桌,六张大八仙桌,座位经常总是满的。招呼那么多客人,却只有一个堂倌。这位堂倌真是能干。客人点了菜,他记得清清楚楚(从前的饭馆是不记菜单的),随即向厨房里大声报出菜名。如果两桌先后点了同一样菜,就大声追加一句:“番茄炒鸡蛋一作二(一锅炒两盘)。”听到厨房里锅铲敲炒的声音,知道什么菜已经起锅,就飞快下楼(厨房在楼下,在店堂之里,菜炒得了,由墙上一方窗口递出),转眼之间,又一手托一盘菜,飞快上楼,脚踩楼梯,噔噔噔噔,麻溜之至。他这一天上楼下楼,不知道有多少趟。累计起来,他一天所走的路怕有几十里。客人吃完了,他早已在心里把账算好,大声向楼下账桌报出钱数:下来几位,几十元几角。他的手、脚、嘴、眼一刻不停,而头脑清晰灵敏,从不出错,这真是个有过人精力的堂倌。看到一个精力旺盛的人,是叫人高兴的。 过桥米线·汽锅鸡 这似乎是昆明菜的代表作,但是今不如昔了。 原来卖过桥米线最有名的一家,在正义路近文庙街拐角处,一个牌楼的西边。这一家的字号不大有人知道,但只要说去吃过桥米线,就知道指的是这一家,好像“过桥米线”成了这家的店名。这一家所以有名,一是汤好。汤面一层鸡油,看似毫无热气,而汤温在一百度以上。据说有一个“下江人”司机不懂吃过桥米线的规矩,汤上来了,他咕咚喝下去,竟烫死了。二是片料讲究,鸡片、鱼片、腰片、火腿片,都切得极薄,而又完整无残缺,推入汤碗,即时便熟,不生不老,恰到好处。 专营汽锅鸡的店铺在正义路近金碧路处。这家的字号也不大有人知道,但店里有一块匾,写的是“培养正气”,昆明人碰在一起,想吃汽锅鸡,就说:“我们去培养一下正气。”中国人吃鸡之法有多种,其最著者有广州盐焗鸡、常熟叫花鸡,而我以为应数昆明汽锅鸡为第一。汽锅鸡的好处在哪里?曰:最存鸡之本味。汽锅鸡须少放几片宣威火腿、一小块三七,则鸡味越“发”。走进“培养正气”,不似走进别家饭馆,五味混杂,只是清清纯纯,一片鸡香。 为什么现在的汽锅鸡和过桥米线不如从前了?从前用的鸡不是一般的鸡,是“武定壮鸡”。“壮”不只是肥壮而已,这是经过一种特殊的技术处理的鸡。据说是把母鸡骟了。我只听说过公鸡有骟了的,没有听说母鸡也能骟。母鸡骟了,就使劲长肉,“壮”了。这种手术只有武定人会做。武定现在会做的人也不多了,如不注意保存,可能会失传的。我对母鸡能骟,始终有点将信将疑。不过武定鸡确实很好。前年在昆明,佧佤族女作家董秀英的爱人,特意买到一只武定壮鸡,做出汽锅鸡来,跟我五十年前在昆明吃的还是一样。 甬道街鸡□。鸡□之名甚怪。为什么叫“鸡□”,到现在还没有人解释清楚。这是一种菌子,它生长的地方也怪,长在田野间的白蚁窝上。为什么专在白蚁窝上生长,到现在也还没有人解释清楚。鸡□的菌盖不大,而下面的菌把甚长而粗。一般菌子中吃的部分多在菌盖,而鸡□好吃的地方正在菌把。鸡□可称菌中之王。鸡□的味道无法比方。不得已,可以说这是“植物鸡”。味似鸡,而细嫩过之,入口无渣,甚滑,且有一股清香。如果用一个字形容鸡□的口感,可以说是:腴。甬道街有一家中等本地饭馆,善做鸡□,极有名。 这家还有一个特别处,用大锅煮了一锅苦菜汤。这苦菜汤是奉送的,顾客可以自己拿了大碗去盛。汤甚美,因为加了一些洗净的小肠同煮。 昆明是菌类之乡。除鸡□外,干巴菌、牛肝菌、青头菌,都好吃。 小西门马家牛肉馆。马家牛肉馆只卖牛肉一种,亦无煎炒烹炸,所有牛肉都是头天夜里蒸煮熟了的,但分部位卖。净瘦肉切薄片,整齐地在盘子里码成两溜,谓之“冷片”,蘸甜酱油吃。甜酱油我只在云南见过,别处没有。冷片盛在碗里浇以热汤,则为“汤片”,也叫“汤冷片”。牛肉切成骨牌大的块,带点筋头巴脑,以红曲染过,亦带汤,为“红烧”。有的名目很奇怪,外地人往往不知道这是什么部位的。牛肚叫做“领肝”,牛舌叫“撩青”。“撩青”之名甚为形象。牛舌头的用处可不是撩起青草往嘴里送么?不大容易吃到的是“大筋”,即牛鞭也。有一次我陪一位女同学上马家牛肉馆,她问:“这是什么东西?”我真没法回答她。 马家隔壁是一家酱园。不时有人托了一个大搪瓷盘,摆七八样酱菜,放在小碟子里,藠头、韭菜花、腌姜……供人下饭(马家是卖白米饭的)。看中哪几样,即可点要,所费不多。这颇让人想起《东京梦华录》之类的书上所记的南宋遗风。 护国路白汤羊肉。昆明一般饭馆里是不卖羊肉的。专卖羊肉的只有不多的几家,也是按部位卖,如“拐骨”(带骨腿肉)、“油腰”(整羊腰,不切)、“灯笼”(羊眼)……都是用红曲染了的。只有护国路一家卖白汤羊肉,带皮,汤白如牛乳,蘸花椒盐吃。安慕小说网 奎光阁面点。奎光阁在正义路,不卖炒菜米饭,只卖面点,昆明似只此一家。卖葱油饼(直径五寸,葱甚多,猪油煎,两面焦黄)、锅贴、片儿汤(白菜丝、蛋花、下面片)。 玉溪街蒸菜。玉溪街有一家玉溪人开的饭馆,只卖蒸菜,不卖别的。好几摞小笼,一屋子热气腾腾。蒸鸡、蒸骨、蒸肉……“瓤(读去声)小瓜”甚佳。小南瓜挖去瓤(此读平声),塞入切碎的猪肉,蒸熟去笼盖,瓜香扑鼻。这家蒸菜的特点是衬底不用洋芋、白薯,而用皂角仁。皂角仁这东西,我的家乡女人绣花时用来“光”(去声)绒,绒沾皂仁粘液,则易入针,且绣出的花有光泽。云南人却拿来吃,真是闻所未闻。皂仁吃起来细腻软糯,很有意思。皂角仁不可多吃。我们过腾冲时,宴会上有一道皂角仁做的甜菜,一位河北老兄一勺又一勺地往下灌。我警告他:这样吃法不行,他不信。结果是这位老兄才离坐席,就上厕所。皂角仁太滑了,到了肠子里会飞流直下。 米线饵块 米线属米粉一类。湖南米粉、广东的沙河粉,都是带状,扁而薄。云南的米线是圆的,粗细如线香,是用压饸饹似的办法压出来的。这东西本来就是熟的,临吃加汤及配料,煮两开即可。昆明讲究“小锅米线”。小铜锅,置炭火上,一锅煮两三碗,甚至只煮一碗。 米线的配料最常见的是“焖鸡”。焖鸡其实不是鸡,而是加酱油花椒大料煮出的小块净瘦肉(可能过油炒过)。本地人爱吃闷鸡米线。我们刚到昆明时,昆明的电影院里放的都是美国电影,有一个略懂英语的人坐在包厢(那时的电影院都有包厢)的一角以意为之的加以译解,叫做“演讲”。有一次在大众电影院,影片中有一个情节,是约翰请玛丽去“开餐”,“演讲”的人说:“玛丽呀,你要哪样?”楼下观众中有一个西南联大的同学大声答了一句:“两碗焖鸡米线!”这本来是开开玩笑,不料“演讲”人立即把电影停住,把全场的灯都开了,厉声问:“是哪个说的?哪个说的!”差一点打了一次群架。“演讲”人认为这是对云南人的侮辱。其实焖鸡米线是很好吃的。 另一种常见的米线是“爨肉米线”,即在米线锅中放入肉末。这个“爨”字实在难写。但是昆明的米线店的价目表上都是这样写的。大概云南有《爨宝子》《爨龙颜》两块名碑,云南人对它很熟悉,觉得这样写很亲切。 巴金先生在写怀念沈从文先生的文章中,说沈先生请巴老吃了两碗米线,加一个鸡蛋、一个西红柿,就算一顿饭。这家卖米线的铺子,就在沈先生住的文林街宿舍的对面。沈先生请我吃过不止一次。他们吃的大概是“爨肉米线”。 米线也还有别的配料。文林街另一家卖米线的就有:鳝鱼米线,鳝鱼切片,酱油汤煮,加很多蒜瓣;叶子米线,猪肉皮晾干油炸过,再用温水发开,切成长片,入汤煮透,这东西有的地方叫“响皮”,有的地方叫“假鱼肚”,昆明叫“叶子”。 荩忠寺坡有一家卖“□肉米线”。大块肥瘦猪肉,煮极烂,置大瓷盆中,用竹片刮下少许,置米线上,浇以滚开的白汤。 青莲街有一家卖羊血米线。大锅煮羊血,米线煮开后,舀半生羊血一大勺,加芝麻酱、辣椒、蒜泥。这种米线吃法甚“野”,而鄙人照吃不误。 护国路有一家卖炒米线。小锅,放很多猪油,少量的汤汁,加大量的辣椒炒。甚咸而极辣。 凉米线。米线加一点绿豆芽之类的配菜,浇作料。加作料前堂倌要问:“吃酸醋嘛甜醋?”一般顾客都说:“酸甜醋。”即两样醋都要。甜醋别处未见过。 米粉揉成小枕头状的一坨,蒸熟,是为饵块。切成薄片,可加肉丝青菜同炒,为炒饵块;加汤煮,为煮饵块。云南人认为腾冲饵块最好。腾冲人把炒饵块叫做“大救驾”。据说明永历帝被吴三桂追赶,将逃往缅甸,至腾冲,没吃的,饿得走不动了,有人给他送了一盘炒饵块,万岁爷狼吞虎咽,吃得精光,连说:“这可救了驾了!”我在腾冲吃过大救驾,没吃出所以然,大概我那天也不太饿。 饵块切成火柴棍大小的细丝,叫做饵丝。饵丝缅甸也有。我曾在中缅交界线上吃过一碗饵丝。那地方的国界没有山,也没有河,只是在公路上用白粉画一道三寸来宽的线,线以外是缅甸,线以内是中国。紧挨着国境线,有一个缅甸人摆的饵丝摊。这边把钱(人民币)递过去,那边就把饵丝递过来。手过国界没关系,只要脚不过去,就不算越境。缅甸饵丝与中国饵丝味道一样! 还有一种饵块是米面的饼,形状略似北方的牛舌饼,但大一些,有一点像鞋底子。用一盆炭火,上置铁篦子,将饵块饼摊在篦子上烤,不停地用油纸扇扇着,待饵块起泡发软,用竹片涂上芝麻酱、花生酱、甜酱油、油辣子,对折成半月形,谓之“烧饵块”。入夜之后,街头常见一盆红红的炭火,听到一声悠长的吆唤:“烧饵块!”给不多的钱,一“块”在手,边走边吃,自有一种情趣。 点心和小吃 火腿月饼。昆明吉庆祥火腿月饼天下第一。因为用的是“云腿”(宣威火腿),做工也讲究。过去四个月饼一斤,按老秤说是四两一个,称为“四两砣”。前几年有人从昆明给我带了两盒“四两砣”来,还能保持当年的质量。 破酥包子。油和的发面做的包子。包子的名称中带一个“破”字,似乎不好听。但也没有办法,因为蒸得了皮面上是有一些小小裂口。糖馅肉馅皆有,吃是很好吃的,就是太“油”了。你想想,油和的面,刚揭笼屉,能不“油”么?这种包子,一次吃不了几个,而且必须喝很浓的茶。 玉麦粑粑。卖玉麦粑粑的都是苗族的女孩。玉麦即包谷。昆明的汉人叫包谷,而苗人叫玉麦。新玉麦,才成粒,磨碎,用手拍成烧饼大,外裹玉麦的箨片(粑粑上还有手指的印子),蒸熟,放在漆木盆里卖,上覆杨梅树叶。玉麦粑粑微有咸味,有新玉麦的清香。苗族女孩子吆唤:“玉麦粑粑……”声音娇娇的,很好听。如果下点小雨,尤有韵致。 洋芋粑粑。洋芋学名马铃薯,山西、内蒙古叫山药,东北、河北叫土豆,上海叫洋山芋,云南叫洋芋。洋芋煮烂,捣碎,入花椒盐、葱花,于铁勺中按扁,放在油锅里炸片时,勺底洋芋微脆,粑粑即漂起,捞出,即可拈吃。这是小学生爱吃的零食,我这个大学生也爱吃。 摩登粑粑。摩登粑粑即烤发面饼,不过是用松毛(马尾松的针叶)烤的,有一种松针的香味。这种面饼只有凤翥街一家现烤现卖。西南联大的女生很爱吃。昆明人叫女大学生为“摩登”,这种面饼也就被叫成“摩登粑粑”,而且成了正式的名称。前几年我到昆明,提起这种粑粑,昆明人说:现在还有,不过不在凤翥街了,搬到另外一条街上去了,还叫做“摩登粑粑”。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三日 载一九九三年第三期《随笔》 手把肉 蒙古人从小吃惯羊肉,几天吃不上羊肉就会想得慌。蒙古族舞蹈家斯琴高娃(蒙古族女的叫斯琴高娃的很多,跟那仁花一样的普遍)到北京来,带着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对北京的饭菜吃不惯。我们请她在晋阳饭庄吃饭,这小姑娘对红烧海参、脆皮鱼……统统不感兴趣。我问她想吃什么,“羊肉!”我把服务员叫来,问他们这儿有没有羊肉,说只有酱羊肉。“酱羊肉也行,咸不咸?”“不咸。”端上来,是一盘羊犍子。小姑娘白嘴把一盘羊犍子都吃了。问她:“好吃不好吃?”“好吃!”她妈说:“这孩子!真是蒙古人!她到北京几天,头一回说‘好吃’。” 蒙古人非常好客,有人骑马在草原上漫游,什么也不带,只背了一条羊腿。日落黄昏,看见一个蒙古包,下马投宿。主人把他的羊腿解下来,随即杀羊。吃饱了,喝足了,和主人一家同宿在蒙古包里,酣然一觉。第二天主人送客上路,给他换了一条新的羊腿背上。这人在草原上走了一大圈,回家的时候还是背了一条羊腿,不过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次了。 “四人帮”肆虐时期,我们奉江青之命,写一个剧本,搜集材料,曾经四下内蒙古。我在内蒙古学会了两句蒙古话。蒙古族同志说,会说这两句话就饿不着。一句是“不达一的”——要吃的;一句是“莫哈一的”——要吃肉。“莫哈”泛指一切肉,特指羊肉。(元杂剧有一出很特别,汉话和蒙古话搀和在一起唱。其中有一句是“莫哈整斤吞”,意思是整斤地吃羊肉。)果然,我从伊克昭盟到呼伦贝尔大草原,走了不少地方,吃了多次手把肉。 八九月是草原最美的时候。经过一夏天的雨水,草都长好了,草原一片碧绿。阿格长好了,灰背青长好了,阿格和灰背青是牲口最爱吃的草。草原上的草在我们看起来都是草,牧民却对每一种草都叫得出名字。草里有野葱、野韭菜(蒙古人说他们那里的羊肉不膻,是因为羊吃野葱,自己把味解了)。到处开着五颜六色的花。羊这时也都上了膘了。 内蒙古的作家、干部爱在这时候下草原,体验生活,调查工作,也是为去“贴秋膘”。进了蒙古包,先喝奶茶。内蒙古的奶茶制法比较简单,不像西藏的酥油茶那样麻烦。只是用铁锅坐一锅水,水开后抓入一把茶叶,滚几滚,加牛奶,放一把盐,即得。我没有觉得有太大的特点,但喝惯了会上瘾的。(蒙古人一天也离不开奶茶。很多人早起不吃东西,喝两碗奶茶就去放羊。)摆了一桌子奶食,奶皮子、奶油(是稀的)、奶渣子……还有月饼、桃酥。客人喝着奶茶,蒙古包外已经支起大锅,坐上水,杀羊了。蒙古人杀羊真是神速,不是用刀子捅死的,是掐断羊的主动脉。羊挣扎都不挣扎,就死了。马上开膛剥皮,工具只有一把比水果刀略大的一点的折刀。一会儿的功夫,羊皮就剥下来,抱到稍远处晒着去了。看看杀羊的现场,连一滴血都不溅出,草还是干干净净的。 “手把肉”即白水煮切成大块的羊肉。一手“把”着一大块肉,用一柄蒙古刀自己割了吃。蒙古人用刀子割肉真有功夫。一块肉吃完了,骨头上连一根肉丝都不剩。有小孩子割剔得不净,妈妈就会说:“吃干净了,别像那干部似的!”干部吃肉,不像牧民细心,也可能不大会使刀子。牧民对奶、对肉都有一种近似宗教情绪似的敬重,正如汉族的农民对粮食一样,糟踏了,是罪过。吃手把肉过去是不预备作料的,顶多放一碗盐水,蘸了吃。现在也有一点作料,酱油、韭菜花之类。因为是现杀、现煮、现吃,所以非常鲜嫩。在我一生中吃过的各种做法的羊肉中,我以为手把羊肉第一。如果要我给它一个评语,我将毫不犹豫地说:无与伦比! 吃肉,一般是要喝酒的。蒙古人极爱喝酒,而且几乎每饮必醉。我在呼和浩特听一个土默特旗的汉族干部说“骆驼见了柳,蒙古人见了酒”,意思就走不动了——骆驼爱吃柳条。我以为这是一句现代俗话。偶读一本宋人笔记,见有“骆驼见柳,蒙古见酒”之说,可见宋代已有此谚语,已经流传几百年了。可惜我把这本笔记的书名忘了。宋朝的蒙古人喝的大概是武松喝的那种煮酒,不会是白酒——蒸馏酒。白酒是元朝的时候才从阿拉伯传进来的。 在达茂旗吃过一次“羊贝子”,即煮全羊。整只羊放在大锅里煮。据说蒙古人吃只煮三十分钟,因为我们是汉族,怕太生了不敢吃,多煮了十五分钟。整羊,剁去四蹄,趴在一个大铜盘里。羊头已经切下来,但仍放在脖子后面的腔子上,上桌后再搬走。吃羊贝子有规矩,先由主客下刀,切下两条脖子后面的肉(相当于北京人所说的“上脑”部位),交叉斜搭在肩背上,然后其他客人才动刀,各自选取自己爱吃的部位。羊贝子真是够嫩的,一刀切下去,会有血水滋出来。同去的编剧、导演,有的望而生畏,有的浅尝即止,鄙人则吃了个不亦乐乎。羊肉越嫩越好。蒙古人认为煮久了的羊肉不好消化,诚然诚然。我吃了一肚子半生的羊肉,太平无事。 蒙古人真能吃肉。海拉尔有两位书记到北京东来顺吃涮羊肉,两个人要了十四盘肉,服务员问:“你们吃得完吗?”一个书记说:“前几天我们在呼伦贝尔,五个人吃了一只羊!” 蒙古人不是只会吃手把肉,他们也会各种吃法。呼和浩特的烧羊腿,烂、嫩、鲜、入味。我尤其喜欢吃清蒸羊肉。我在四子王旗一家不大的饭馆中吃过一次“拔丝羊尾”。我吃过拔丝山药、拔丝土豆、拔丝苹果、拔丝香蕉,从来没听说过羊尾可以拔丝。外面有一层薄薄的脆壳,咬破了,里面好像什么也没有,一包清水,羊尾油已经化了。这东西只宜供佛,人不能吃,因为太好吃了! 我在新疆唐巴拉牧场吃过哈萨克的手抓羊肉。做法与内蒙古的手把肉略似,也是大锅清水煮,但切的肉块较小,煮的时间稍长。肉熟后,下面条,然后装在大瓷盘里端上来。下面是面,上面是肉。主人以刀把肉切成小块,客人以手抓肉及面同吃。吃之前,由一个孩子执铜壶注水于客人之手。客人手上浇水后不能向后甩,只能待其自干,否则即是对主人不敬。铜壶颈细而长,壶身镂花,有中亚风格。 载一九九三年第二、三期《新苑》 栗子 栗子的形状很奇怪,像一个小刺猬。栗有“斗”,斗外长了长长的硬刺,很扎手。栗子在斗里围着长了一圈,一颗一颗紧挨着,很团结。当中有一颗是扁的,叫做脐栗。脐栗的味道和其他栗子没有什么两样。坚果的外面大都有保护层,松子有鳞瓣,核桃、白果都有苦涩的外皮,这大概都是为了对付松鼠而长出来的。 新摘的生栗子很好吃,脆嫩,只是栗壳很不好剥,里面的内皮尤其不好去。 把栗子放在竹篮里,挂在通风的地方吹几天,就成了“风栗子”。风栗子肉微有皱纹,微软,吃起来更为细腻有韧性。不像吃生栗子会弄得满嘴都是碎粒,而且更甜。贾宝玉为一件事生了气,袭人给他打岔,说:“我想吃风栗子了。你给我取去。”怡红院的檐下是挂了一篮风栗子的。风栗子入《红楼梦》,身价就高起来,雅了。这栗子是什么来头,是贾蓉送来的?刘姥姥送来的?还是宝玉自己在外面买的?不知道,书中并未交待。 栗子熟食的较多。我的家乡原来没有炒栗子,只是放在火里烤。冬天,生一个铜火盆,丢几个栗子在通红的炭火里,一会儿,砰的一声,蹦出一个裂了壳的熟栗子,抓起来,在手里来回倒,连连吹气使冷,剥壳入口,香甜无比,是雪天的乐事。不过烤栗子要小心,弄不好会炸伤眼睛。烤栗子外国也有,西方有“火中取栗”的寓言,这栗子大概是烤的。 北京的糖炒栗子,过去讲究栗子是要良乡出产的。良乡栗子比较小,壳薄,炒熟后个个裂开,轻轻一捏,壳就破了,内皮一搓就掉,不“护皮”。据说良乡栗子原是进贡的,是西太后吃的(北方许多好吃的东西都说是给西太后进过贡)。 北京的糖炒栗子其实是不放糖的,昆明的糖炒栗子真的放糖。昆明栗子大,炒栗子的大锅都支在店铺门外,用大如玉米豆的粗砂炒,不时往锅里倒一碗糖水。昆明炒栗子的外壳是黏的,吃完了手上都是糖汁,必须洗手。栗肉为糖汁沁透,很甜。 炒栗子宋朝就有。笔记里提到的“煼栗”,我想就是炒栗子。汴京有个叫李和儿的,煼栗有名。南宋时有一使臣(偶忘其名姓)出使,有人遮道献煼栗一囊,即汴京李和儿也。一囊煼栗,寄托了故国之思,也很感人。 日本人爱吃栗子,但原来日本没有中国的炒栗子。有一年我在广交会的座谈会上认识一个日本商人,他是来买栗子的(每年都来买)。他在天津曾开过一家炒栗子的店,回国后还卖炒栗子,而且把他在天津开的炒栗子店铺的招牌也带到日本去,一直在东京的炒栗子店里挂着。他现在发了财,很感谢中国的炒栗子。 北京的小酒铺过去卖煮栗子。栗子用刀切破小口,加水,入花椒大料煮透,是极好的下酒物。现在不见有卖的了。 栗子可以做菜。栗子鸡是名菜,也很好做,鸡切块,栗子去皮壳,加葱、姜、酱油,加水淹没鸡块,鸡块熟后,下绵白糖,小火焖二十分钟即得。鸡须是当年小公鸡,栗须完整不碎。罗汉斋亦可加栗子。 我父亲曾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甚美。 北京东安市场原来有一家卖西式蛋糕、冰点心的铺子卖奶油栗子粉。栗子粉上浇稀奶油,吃起来很过瘾。当然,价钱是很贵的。这家铺子现在没有了。 羊羹的主料是栗子面。“羊羹”是日本话,其实只是潮湿的栗子面压成长方形的糕,与羊毫无关系。 河北的山区缺粮食,山里多栗树,乡民以栗子代粮。栗子当零食吃是很好吃的,但当粮食吃恐怕胃里不大好受。xfanjia 载一九九三年第八期《家庭》 小乐胃 小乐胃或写作“小乐味”,但是上海话“味”读wei,所以还是写成“小乐胃”,虽然有点勉强,也许有更准确的写法,须请教老上海。 小雨连阴,在自己家里,一小砂锅腌笃鲜、一盘雪里蕻炒冬笋肉丝、一盘皮蛋拌豆腐(这个菜只有上海有)、一碟油汆果肉,吃一斤老酒,小乐胃! 但我所说的小乐胃范围更大一点,包括酒菜、面点、小吃、零食。 我弄不清乌贼鱼卤鸡蛋是怎么把一只完整的去壳鸡蛋塞进完整的乌贼鱼肚子里去的。吃起来蛮有意思。红方(五花肉切成正方的一块,卤熟),肥而不腻,颜色鲜明。卤煮花干,价钱不贵。 汆明蚶下酒,一绝。 黄泥螺是酒菜中的尤物。 我觉得南翔馒头比天津狗不理包子好,和以“川菜扬点”著名的绿杨村的包子是两样风格。m.xfanjia 上海的面都是汤面,像北京的炸酱面、打卤面,是没有的。我认为最好的面是马路旁边、弄堂里厢卖的咖喱牛肉面。汤鲜,肉嫩、咖喱味足。雪菜肉丝面亦甚佳,要是新鲜雪里蕻、阔条面。八宝辣酱面亦有风味。大排骨面、小排骨面平平。 上海馄饨有大馄饨、小馄饨。大馄饨为菜肉馅,他处少见。小馄饨是纯肉馅。 逛老城隍庙,总要喝一碗鸡鸭血汤,吃几只百页结。鸡鸭血汤是用海蜒鱼调的汤,有一种特殊的鲜味。我陪一位北方朋友去喝鸡鸭血汤,吃百页结,他说:“这有什么吃头!” 上海零食的代表作是老城隍庙的奶油五香豆。北京、昆明等城市都曾经仿制过,都有个特点:咬不动。 老城隍庙前些年还有梨膏糖卖,我看了很亲切,因为我小时候吃过。现在的孩子都吃巧克力、大白兔奶糖,对梨膏糖不会感兴趣。倒是老人有时买两块含在嘴里,为了怀旧。 零食里有两样是比较特别的,一是鸭肫肝,一是龙虱,过去卖香烟火柴的小店就有得卖,装在广口的玻璃大瓶里。龙虱本不是上海东西,是广东来的。上海人有的不吃,因为这是昆虫。我有一次看电影是拿了一包龙虱一只一只地吃,旁座的两位小姐吓得连忙调了个座位。 零食里最便宜的是甜支卜、咸支卜。好像是萝卜丝做的。喝清茶,嚼咸支卜,看周作人的文章,很配称。 上海人爱吃檀香橄榄,比福建人还爱吃。福建的橄榄多是用甘草等药料腌制过的,橄榄味已保留不多。上海的檀香则是一颗颗碧绿生青的新鲜橄榄,这样放在嘴里嚼了很久,才真能食后回甘。 上海饮食的特点是精致、有味道、实惠。但因为是“小乐胃”,缺点是小,缺少气魄,有点小家子气。这和上海人的生活方式、上海人的心态,和上海整个文化构成是一致的。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涌起,上海文化,包括上海的饮食文化会有所改变。但是不管开放到什么程度,要上海人人都能喝得起人头马XO,是不可能的。要上海人像山东人一样攥着几根大葱啃一斤锅盔,像河北人一样捧着一海碗芝麻酱面,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嘎吱嘎吱嚼着紫皮生大蒜,上海人是吃不消的。 载1993年11月《上海文化》创刊号 果蔬秋浓 中国人吃东西讲究色香味。关于色味,我已经写过一些话,今只说香。 水果店 江阴有几家水果店,最大的是正街正对寿山公园的一家,水果多,个大,饱满,新鲜。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水果香。最突出的是香蕉的甜香。这香味不是时有时无,时浓时淡,一阵一阵的,而是从早到晚都是这么香,一种长在的、永恒的香。香透肺腑,令人欲醉。 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走进过很多水果店,都没有这家水果店的浓厚的果香。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远不忘。 那年我正在恋爱,初恋。 果蔬秋浓 今天的活是收萝卜。收萝卜是可以随便吃的——有些果品不能随便吃,顶多尝两个,如二十世纪明月(梨)、柔丁香(葡萄),因为产量太少了,很金贵。萝卜起出来,堆成小山似的。农业工人很有经验,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般的,过了磅卖出去;这几个好,留下来自己吃。不用刀,用棒子打它一家伙,“棒打萝卜”嘛。喀嚓一声,萝卜就裂开了。萝卜香气四溢,吃起来甜、酥、脆。我们种的是心里美。张家口这地方的水土好像特别宜于萝卜之类作物生长,苤蓝有篮球大,疙瘩白(圆白菜)像一个小铜盆。萝卜多汁,不艮,不辣。 红皮小水萝卜,生吃也很好(有萝卜我不吃水果),我的家乡叫做“杨花萝卜”,因为杨树开花时卖。过了那几天就老了。小红萝卜气味清香。 江青一辈子只说过一句正确的话:“小萝卜去皮,真是煞风景!”我们有时陪她看电影,开座谈会,听她东一句西一句地漫谈。开会都是半夜(她白天睡觉,夜里办公),会后有一点夜宵。有时有凉拌小萝卜。人民大会堂的厨师特别巴结,小萝卜都是削皮的。萝卜去皮,吃起来不香。 南方的黄瓜不如北方的黄瓜,水叽叽的,吃起来没有黄瓜香。 都爱吃夏初出的顶花带刺的嫩黄瓜,那是很好吃,一咬满口香。嫩黄瓜最好攥在手里整咬,不必拍,更不宜切成细丝。但也有人爱吃二茬黄瓜——秋黄瓜。 呼和浩特有一位老八路,官称“老李森”。此人保留了很多农民的习惯,说起话来满嘴粗话。我们请他到宾馆里来介绍情况,他脱下一只袜子来,一边摇着这只袜子,一边谈,嘴里隔三句就要加一个“我操你妈”!他到一个老朋友曹文玉家来看我们。曹家院里有几架自种的黄瓜,他进门就摘了两条嚼起来。曹文玉说:“你洗一洗!”“洗它做啥!” 我老是想起这两句话:“宁吃一斗葱,莫逢屈突通。”这两句话大概出自杨升庵的《古谣谚》。屈突通不知是什么人,印象中好像是北朝的一个很凶恶的武人。读书不随手做点笔记,到要用时就想不起来了。我为什么老是要想起这两句话呢?因为我每天都要吃葱,爱吃葱。 “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每年小葱下来时我都要吃几次小葱拌豆腐,盐、香油、少量味精。 羊角葱蘸酱卷煎饼。 再过几天,新葱——新鲜的大葱就下来了。 我在一九五八年定为右派,尚未下放,曾在西山八大处干了一阵活,为大葱装箱。是山东大葱,出口的,可能是出口到东南亚的。这样好的大葱我真没有见过,葱白够一尺长,粗如擀面杖。我们的任务是把大葱在大箱里码整齐,钉上木板。闻得出来,这大葱味甜不辣,很香。 新山药(土豆、马铃薯)快下来了。新山药入大笼蒸熟,一揭屉盖,喷香!山药说不上有什么味道,可是就是有那么一种新山药气。羊肉卤蘸莜面卷,新山药,塞外美食。 苤蓝、茄子,口外都可以生吃。 逐臭 “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过去卖臭豆腐、酱豆腐是由小贩担担子沿街串巷吆喝着卖的。王致和据说是有这么个人的。皖南屯溪人,到北京来赶考,不中,穷困落魄,流落在北京,百无聊赖,想起家乡的臭豆腐,遂依法炮制,沿街叫卖,生意很好,干脆放弃功名,以此为生。这个传说恐怕不可靠,一个皖南人跑到北京来赶考,考的是什么功名?无此道理。王致和臭豆腐家喻户晓,世代相传,现在成了什么“集团”,厂房很大,但是商标仍是“王致和”。王致和臭豆腐过去卖得很便宜,是北京最便宜的一种贫民食品,都是用筷子夹了卖,现在改用方瓶码装,卖得很贵,成了奢侈品。有一个侨居美国的老人,晚年不断地想北京的臭豆腐,再来一碗热汤面,此生足矣。这个愿望本不难达到,但是臭豆腐很臭,上飞机前检查,绝对通不过,老华人恐怕将带着他的怀乡病,抱恨以终。 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有一位女同志,南京人。爱人到南京出差,问她要带什么东西——“臭豆腐”。她爱人买了一些,带到火车上。一车厢都大叫:“这是什么味道?什么味道!”我们在长沙,想尝尝毛泽东在火宫殿吃过的臭豆腐,循味跟踪,臭味渐浓,“快了,快到了,闻到臭味了嘛”!到了眼前,是一个公共厕所!据说毛泽东曾特意到火宫殿去吃了一次臭豆腐,说了一句话:“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这就成了一条“最新指示”,用油漆写在火宫殿的照壁上。 其实油炸臭豆腐干不只长沙有。我在武汉、上海、南京,都吃过。昆明的是烤臭豆腐,把臭油豆干放在下置炭火的铁篦子上烤。南京夫子庙卖油炸臭豆腐干用竹签子串起来,十个一串,像北京的冰糖葫芦似的,穿了薄纱的旗袍或连衣裙的女郎,描眉画眼,一人手里拿了两三串臭豆腐,边走边吃,也是一种景观,他处所无。 吃臭,不只中国有,外国也有,我曾在美国吃过北欧的臭启司。招待我们的诗人保罗·安格尔,以为我吃不来这种东西。我连王致和臭豆腐都能整块整块地吃,还在乎什么臭启司!待老夫吃一个样儿叫你们见识见识! 不臭不好吃,越臭越好吃,口之于味并不都是“有同嗜焉”。 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七日 载一九九六年第四期《小说》 辣椒(外二章) 一九六四年五一节前我到重庆写剧本。没事,和几个小演员上街闲逛。远远看见一堵白墙,黑漆刷书三个颜体大字:“麻辣烫。”走近一看,是个卖面条的小馆子。四川吃食都是辣的。这几个女孩子辣怕了。有一次我带她们去吃汤圆。一个唱老旦的,进门就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师傅白了她一眼:“汤圆没有放辣椒的!” 西南几省都吃辣,我觉得最能吃辣的是贵州人。我在西南联大时和几个贵州同学去吃过桥米线,他们搞了一捧辣极了的青辣椒,在火上烤烤,喝白酒!别的省只是吃辣,四川人是既辣且麻。川菜大都要放花椒。生花椒,剁碎,菜做好了后下。川剧名丑李文杰请我们吃饭,有一道水煮牛肉。我不知深浅,挟了一筷,一入口,噎得我出不了气。 为什么四川人那样爱吃辣呢?原因很多。有人说四川气候潮湿,吃辣椒可以祛除潮气,理或有之。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我在新都曾看见一个孩子(也就是三岁吧)蹲在妈妈背上的背笼里吃零食。一看,他是吧叽吧叽地在嚼一个泡辣椒!我以为吃辣主要是为了开胃、刺激食欲、解馋、下饭。张家口农民有言:“要解馋,辣加咸”;又说:“辣椒是穷人的肉。”南北皆然。要说为了赶潮气,张家口气候并不潮湿。吃辣,最初可能是因为没有什么好吃的。 我见过的真正的正宗川味,是在重庆一个饭摊上。木桶里干饭蒸得不软不硬,热腾腾的。菜,没有,只有七八样用辣椒拌得通红的咸菜,码在粗瓷大盘里。一位从乡坝头来的乡亲把扁担绳子靠在一边,在长凳上坐下来,要了两份“帽儿头”,一碟辣咸菜。顷刻之间,就“杀搁”了。到茶馆里要了一碗大叶粗茶,咕咚咕咚喝一气,打一个响嗝。茶香浓酽,米饭回甘,硬是安逸! 清汤挂面 罗广斌喜欢说女孩子是清汤挂面。见女孩子衣服淡雅,举止安静,就小声说:“清汤挂面!清汤挂面!” 这挂面不是指普通的挂面,而是指北碚特产的银丝挂面,面极细而皆中空。我和广斌等人曾在北温泉数帆楼住过一阵,看过这种挂面的制法。 川菜多色浓味重,又麻又辣,但不都是这样,比如“开水白菜”。我头一次吃这种菜,接过菜谱:“开水白菜?开水如何能做出好菜?”喝了一口,鲜美无比,而存白菜之本味清香。这不是开水,而是撇净油花的纯鸡汤。汤极清,真是“可以注砚”。“清汤挂面”也是鸡汤,清可注砚。 四川人真会吃,凡菜皆达于极致,浓就浓到底,淡就淡到家。 这样才称得起是“饮食文化”。 “安逸” “安逸”究竟是什么意思?说不准。是安稳、闲豫、喜悦、欣慰、愉快……?我们到重庆,川剧名丑李文杰要请我们吃饭,说:“不把你两个晕一下,我心里硬是不安逸。”那么“安逸”又有点近乎北京话的“踏实”。“安逸”是四川人的生活态度,一种人生境界。四川人活得从容不迫,潇潇洒洒,泡泡茶馆,摆摆龙门阵,但求心之所安,便是无上福气,“安逸”是四川文化的精髓。 四川语言丰富生动,用词含意,为他省所不及。比如,曾看过一出川戏,一个小丑说:“你还阴倒聪明!”“阴倒”一词,不能用他词代替。如用“暗暗地”“偷偷地”,便无味道。“阴倒”有动态。 四川话里有所谓“言子”,民间谚语、成语、俗话、歇后语,都可说是“言子”。我在抗战(四川人叫“打国仗”)时期曾读过一本“言子”集,很有趣,可惜所收“言子”太少,又无诠释例句,读起来不大过瘾。我希望能有人编一本比较详尽的“言子”专集。 载一九九七年一月七日《重庆晚报》 《旅食与文化》题记 “旅食”作为词语见于杜甫诗。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 骑驴十三载, 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 暮随肥马尘。 残杯和冷炙, 到处潜悲辛。 我没有杜甫那样的悲辛,这里的“旅食”只是说旅行和吃食。 我是喜欢旅行的,但是近年脚力渐渐不济。人老先从腿上老。六十岁时就有年轻人说我走路提不起脚后跟。七十岁生日作诗抒怀,有句云: 悠悠七十犹耽酒, 惟觉登山步履迟。 七十以后有相邀至外边走走,我即声明“遇山而止,逢高不上”了。前年重到雁荡,我就不能再登观音阁,只是在山下平地上看看,走走。即使司马光的见道之言“登山亦有道,徐行则不踬”也不能奉行。甚矣吾衰也!岁数不饶人,不服老是不行的。 老了,胃口就差。有人说装了假牙,吃东西就不香了。有人不以为然,说:好吃不好吃,决定于舌上的味蕾,与牙无关。但是剥食螃蟹,咔嚓一声咬下半个心里美萝卜,总不那么利落,那么痛快了。虽然前几年在福建云霄吃血蚶,我还是兴致勃勃,吃了的空壳在面前堆成一座小山,但这样时候不多矣。因为这里那里有点故障,医生就嘱咐这也不许吃,那也不许吃,立了很多戒律。肝不好,白酒已经戒断。胆不好,不让吃油炸的东西。前几月做了一次“食道造影”,坏了!食道有一小静脉曲张,医生命令不许吃硬东西,怕碰破曲张部分流血,连烙饼也不能吃,吃苹果要搅碎成糜。这可怎么活呢?不过,幸好还有“世界第一”的豆腐,我还是能鼓捣出一桌豆腐席来的,不怕! 舍伍德·安德生的《小城畸人》记一老作家,“他的躯体是老了,不再有多大用处了,但他身体内有些东西却是全然年轻的”。我希望我能像这位老作家,童心常绿。我还写一点东西,还能陆陆续续地写更多的东西,这本《旅食与文化》会逐年加进一点东西。 活着多好呀。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活着多好呀! 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日 面茶 面茶和茶汤是两回事,虽然原料可能是一样的,都是糜子面。茶汤是把糜子面炒熟,放在碗里,从烧得滚开的大铜嘴里倒出开水,浇在碗里,即得。卖茶汤的“茶汤李”“茶汤陈”……的摊子上都有一把很大的紫铜大壶,擦得锃亮,即“茶汤壶”。有的铜壶嘴是龙头的,龙头上还缀了两个鲜红的小绒球,称为“龙嘴大茶汤壶”。大茶汤壶常是传了几代的,制作精工,是摊主的骄傲。茶汤有什么好吃?有点糜子香,如此而已。有的在茶汤里加了核桃仁、青梅、葡萄干、青红丝……称为“八宝茶汤”,也只是如此而已。北京人、天津人爱喝茶汤,我对他们的感情不能理解,只能说这是一种文化积淀。面茶是糊糊状的,颜色嫩黄,盛满一碗,撒芝麻盐,以手托碗,转着圈儿喝——会喝面茶的不使勺筷,都是转着碗喝。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有一点芝麻盐的香味,如此而已。熬面茶的锅也是铜锅,也都是擦得锃亮的。这种锅就叫做“面茶锅”。 面茶锅里是不能煮什么别的东西的,但是北京人却于想象中在面茶锅里煮各种东西。 “面茶锅里煮元宵——混蛋。” 我在昆明时曾在一中学教学,这中学是西南联大同学办的,主持校务的是两个同学,他们自任为校长和教导主任。教员也都是联大同学。学校无经费,学期开始时收的一点学生交的学费,很快就叫他们折腾光了,教员的薪水发不出。他们二位四处活动,仍是没有办法,只能弄到一点买米的钱,能使教员开出饭来。菜,实在对不起,于是我们就挖野菜——灰菜、野苋菜、扫帚苗……用一点油滑锅,哗啦一声把野菜倒在锅里,半生不熟,即以就饭。有时他们说是有办法了,等他们进城活动活动,回来就可以发一点钱。不料回来时依旧两手空空。教员生气了,骂他们是混蛋,是面茶锅里煮的球:一个是“面茶锅里煮铁球——混蛋到底带砸锅”;一个是“面茶锅里煮皮球——说你混蛋你还一肚子气”!当然面茶锅里是不能煮球的,不论是皮球还是铁球,教员们不过是于无可奈何之中用此形象的语言以泄愤耳。 如果单说“面茶”,不煮什么东西,意思是糊涂。 “文化大革命”来了,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剧团尤其是这样。演员队党小组开会,有一个党员说外面有些单位已经夺权,咱们也应该夺权。他以为党委应该把权交出来,主动下台。另一党员,党小组组长,认为不对,指着主张夺权的党员的鼻子说:“群众面茶,你也面茶?!”其实他自己倒真面茶,他领导小组学习,读报,读到“美帝国主义陷于一片癞疮……”大家有些奇怪,拿过报纸看看,原来不是“一片癞疮”,而是“一片瘫痪”。又有一次,他读毛主席诗词,把“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读成“更加悠悠忽忽”。 然而他是共产党员。 一九九七年三月七日 载一九九七年九月五日《南方周末》 豆汁儿 没有喝过豆汁儿,不算到过北京。 小时看京剧《豆汁记》(即《鸿鸾禧》,又名《金玉奴》,一名《棒打薄情郎》),不知“豆汁”为何物,以为即是豆腐浆。 到了北京,北京的老同学请我吃了烤鸭、烤肉、涮羊肉,问我:“你敢不敢喝豆汁儿?”我是个“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的,喝豆汁儿,有什么不“敢”?他带我去到一家小吃店,要了两碗,警告我说:“喝不了,就别喝。有很多人喝了一口就吐了。”我端起碗来,几口就喝完了。我那同学问:“怎么样?”我说:“再来一碗。” 豆汁儿是制造绿豆粉丝的下脚料。很便宜。过去卖生豆汁儿的,用小车推一个有盖的木桶,串背街、胡同。不用“唤头”(招徕顾客的响器),也不吆唤。因为每天串到哪里,大都有准时候。到时候,就有女人提了一个什么容器出来买。有了豆汁儿,这天吃窝头就可以不用熬稀粥了。这是贫民食物。《豆汁记》的金玉奴的父亲金松是“杆儿上的”(叫花头),所以家里有吃剩的豆汁儿,可以给莫稽盛一碗。 卖熟豆汁儿的,在街边支一个摊子。一口铜锅,锅里一锅豆汁,用小火熬着。熬豆汁儿只能用小火,火大了,豆汁儿一翻大泡,就“澥”了。豆汁儿摊上备有辣咸菜丝——水疙瘩切细丝浇辣椒油、烧饼、焦圈——类似油条,但做成圆圈,焦脆。卖力气的,走到摊边坐下,要几套烧饼焦圈,来两碗豆汁儿,就一点辣咸菜,就是一顿饭。 豆汁儿摊上的咸菜是不算钱的。有保定老乡坐下,掏出两个馒头,问“豆汁儿多少钱一碗”,卖豆汁儿的告诉他,“咸菜呢?”——“咸菜不要钱。”——“那给我来一碟咸菜。” 常喝豆汁儿,会上瘾。北京的穷人喝豆汁儿,有的阔人家也爱喝。梅兰芳家有一个时候,每天下午到外面端一锅豆汁儿,全家大小,一人喝一碗。豆汁儿是什么味儿?这可真没法说。这东西是绿豆发了酵的,有股子酸味。不爱喝的说是像泔水,酸臭。爱喝的说:别的东西不能有这个味儿——酸香!这就跟臭豆腐和启司一样,有人爱,有人不爱。安慕小说网 豆汁儿沉底,干糊糊的,是麻豆腐。羊尾巴油炒麻豆腐,加几个青豆嘴儿(刚出芽的青豆),极香。这家这天炒麻豆腐,煮饭时得多量一碗米——每人的胃口都开了。 八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