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前夫死敌的心魔后》 1、陆婵玑 炎洲的大雪持续了两个月余,目之所及,一片苍茫雪色。承剑门的地界煎盐迭雪,铸剑谷内,往日如巨龙吐息般的岩浆地火,被白茫茫雪地一衬,似白帛上裂开一道血痕。 铸剑谷是承剑门铸剑、锻造法器的地方,宗门弟子来来往往,或修补受损的法器,或兑换全新的宝剑。 一着青色衣裳的少女自铸剑谷走出,身上一袭单薄衣衫被冷风卷起张扬弧度,落足于雪地上,轻到几乎听不到脚步声。风吹与走动使得她腰间佩戴的铃铛丁零丁零作响,惹得周围的人频频侧目。 少女只是若无旁人地走过,谁的脸也不瞧。 “……她是谁?好生面生。” “我也没见过,难道是新入门的弟子?大冷天的,怎么只穿件夏衣出来……” “她是青峰的人。”有人提了一句醒。 承剑门的人都身着白衣,唯有青峰的人穿着青衣。这两个弟子怕是新来的,这都不懂。 一听青峰,众人俱是安静下去,默不作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此时,不知是谁冷笑一声,嗤道:“瞧你们,不过是一个凡人,还真把她当成主子了?要不是少门主可怜她,将她从凡间带到巨海十洲,她早死了。” 铃铛声一停,往前行进的少女驻足,不再往前走了。 片刻后,另一个弟子的声音弱弱响起:“话不能这么说……我可听说,少门主因为她顶撞掌门,频频被罚。说不定,少门主是喜欢她,想和她成为道侣。没准,日后她会是我们的少门主夫人……”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好笑!我们少门主,那可是名气本事都响当当的天才剑修,不说与天同寿,活个万把年没有问题。她一个受生老病死所困、活不过百岁的凡人,要当少门主的道侣……”带头说话那人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少门主现在是头脑发热,给她好吃好喝供着,仙婢前呼后拥地伺候着,可是养只灵宠也不过就这样吧?她拿得起剑吗?能修炼吗?能比真正的灵宠活得更久吗?日后,她能有几个日后?” 众人安静下去,心知他说的有理。 承剑门虽然在五大门派里排名最末,可好歹是五大宗门之一,修仙人最向往的名门正派,已经是闲杂人等高攀不起的存在。 陆闻枢既是承剑门的少门主,又是一位天赋卓绝的剑修,论剑,这巨海十洲除去太微宗的微生溟尚且还能压他一头,无人能出其右。 这样一个天之骄子,注定要堪破大道,羽化飞升,怎么想都不可能和一个与修士相比寿命短若蜉蝣的凡人结为道侣。 可是…… 陆闻枢和青峰上那个凡人关系匪浅也是事实。 暗中的风言风语早就不知道传了多少个版本,但大家明面上都不会说得太过分。 至多只是阴阳怪气。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才不配位最是悲哀,若是不能识时达务,下场定会无比惨——” 那人还要继续说下去,可是电光火石间,雪地里停滞良久的少女忽然转身,身形如影般极迅朝说话的人掠去。她不知何时也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柄短剑,一出手,凛冽剑影便直冲对方门面而去,寒光毕现,比雪色之寒更要冷上三分。 看她招法,竟是承剑门剑术秘笈里面最是集大成的那一招:碎星。 在场的众人皆是被少女这突如其来的一剑,震得动不了脚。 除了陆闻枢外,他们从未见到有人能把“碎星”使得这样流畅,如呼吸般自然,轰然间仿佛真有漫天星辰在他们眼前被揉碎洒落,化作星星点点。 少女的剑来得太急,等剑指的那人反应过来,短剑已经横在他的脖子上。 停住时,剑锋离他咽喉只剩一寸之遥。 一切只在眨眼间发生。 “你——你疯了?!宗门内禁止同门斗殴,青峰的人果真无法无天了么?!”也或许因为这条禁令,这剑招使出来竟然没有动用灵力,只是单纯的剑招过手。但气势之盛,还是让刚刚那个满脸鄙夷的弟子惨白着脸咽了下口水。 持剑抵着他脖子的少女并不说话,只是脸色淡然地保持着持剑的动作,剑锋纹丝不动。 被剑抵咽喉的白衣男子目光顺着冰冷寒光一路往上看去,看清她的脸,忽然打了个寒颤。 他两股、声线皆颤颤:“你、你没有眼睛!” 少女的脸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她的眼睛是用墨水点上,里面漆黑一片,没有眼白,没有瞳仁,没有焦点,也不会眨动。 男子一个愣怔,一时间竟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她是我的傀儡娃娃,自然不需要眼睛。我便是她的眼睛。”一道明快清脆的嗓音响起,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女孩从石头后走了出来。 女孩看身形大概十六七岁,被斗篷罩得严严实实,只一双手探出斗篷之外。露在暗色斗篷外面的手指纤长,肤质细腻白皙,指骨关节处被风雪冻得通红。 此刻这双一看就十分灵巧的双手十指翻飞。一收、一拢、一牵,本是压着短剑的青衣少女也立即往后飞退回去。 竟是悬丝提线的傀儡人! 众人脸上精彩纷呈,被傀儡剑指过的弟子更是脸色极差。 待看到女孩的衣袍在风中猎猎而动,窥见其中微微摇曳的青色裙摆,他们心中终于对她的身份有了准确的推测。 ……竟是她! 他们齐齐看向她斗篷下的脸,那是一张和刚刚那个傀儡娃娃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但她才是真正的人——活人,帽子下的五官鲜活,且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令她的眼睛显得比常人更加明亮有神,唇形生得尤其好,随意一弯,就是一个好看的弧度。 女孩一脸笑意盈盈,只不过,从她那两瓣形状姣好的唇里吐出来的话语,却不像她的笑容那样软和:“连和我这个肉体凡胎隔空操控的傀儡一招都过不了,实在是有失内门弟子的本分。有议论旁人的工夫,不如多练练你的剑术,免得给我们承剑门丢脸。” “你——” 陆婵玑却理也不理他,径直摘下傀儡身上的铃铛,而后一人一傀踩着雪离开铸剑谷,任由身后众人视线全都聚在她们的背影上,再也没有回过头。 - 陆婵玑不喜欢在雪天出门。 雪天,尤其是大雪天,很冷。而且,总会让她想起在凡间最后的那个雪夜。 五岁的她差点命丧雪妖之手,是陆闻枢从雪妖手中将她救下,而后将她带回到巨海十洲。 厚雪无垠,照映得天地很亮。少年人眉目疏冷,低眸看向她时,清寂的眉眼也被满地雪色映得有了亮光。 指腹忽然有细细麻麻绵长的疼痛传来,陆婵玑一怔,抬起手来,只见她的左手食指上浮现一道被细线割出的淡淡血痕——是刚才在铸剑谷操控傀儡使出剑招弄出来的。 在外面很冷,手指冻僵了不觉得疼,现在不僵硬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痛感。 她到底只是个肉体凡胎,和修士比起来,脆弱了不止一点半点,区区一根细线便能划破她的皮肤,寒凉的雪天对她来说也要更冷更刺骨。 陆婵玑垂下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压下,眼睛里的光也跟着暗淡不少。 她手指压着渗血的伤痕,指腹泛起浅浅的白,衬得渗出的血珠更加鲜艳。 没关系的,陆婵玑随手将血珠抹去,心想,回去涂一涂玉容膏,一点疤都不会留。 她收起傀儡,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回到青峰。 待回到青峰,陆婵玑一脚踏进院外的禁制。身形如同雨滴落入湖面,没有半丝阻碍。包裹了她一路的风雪被抛落身后,她额发间的碎雪开始消融。 茫茫白雪被隔挡在禁制之外,只见院里芳菲一片,万千花朵绽放在眼前,景致与外面的天寒地冻截然不同。 回到聆春阁了。 陆婵玑轻轻舒了一口气。 聆春阁是陆婵玑的院子,也是承剑门唯一花常开不败、绿树四季常青的地方。 陆闻枢知道陆婵玑凡人身躯受不住坐落于山巅的承剑门的寒冷,于是给她的院子加了一层特殊的禁制,让这里自成一番天地,景趣与外界不同。 有了禁制,聆春阁里不沾尘,不沾雪,柳絮般的雪花随风轻漾,洋洋洒洒,却都被强大的禁制弹开,依稀描绘出罩住院子的禁制圆环形的轮廓。 匆匆行至院落门前,陆婵玑脚步一顿。 院门口站着一个没有面容的青衣女子,那也是陆婵玑的傀儡。 她手指一动,傀儡便施施然伸出手,在陆婵玑走到门口之前拉开了门。 陆婵玑却没直接走进去。 她对傀儡说道:“你应该同我们打声招呼。” “朋友间都是要打招呼的。”傀儡自然不会说话,只有站在它面前的女孩在自言自语。 陆婵玑食指一绕,傀儡动作略微僵硬的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陆婵玑也朝它欣然一笑,牵动着伴她回来的那只傀儡与她一道回以点头,随后缓步走进自己的院落内。 回到四季如春的院子里,斗篷就没了用处。等身体暖和得差不多,陆婵玑就将它脱了下来。 她搬着椅子走到廊下,踩在椅子上面,将从铸剑谷拿来的铃铛挂在檐角。 这个檐铃非常轻巧,是用来听风的。 外面的风进不来,但每次陆闻枢来找她,都会落在檐角。衣袂轻翻,带起清风微拂,檐铃叮铃一响,陆婵玑就知道他来了。 “装好了。”挂上去后,陆婵玑道。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回应她的话。陆婵玑也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她爬下椅子,又搬了几个板凳放在旁边,在檐下和自己的傀儡们排排坐成一排,一起仰头看着檐上新挂上的檐铃。 几日前,陆婵玑发现,檐上挂了十二年的檐铃坏掉了。 今日,新的檐铃已经做好,可以替换上去了。 陆婵玑想,新的这个应该能比上一个用得更久一些。 一来,她找铸剑谷的师傅订做檐铃时给了更好的材料,二来,陆闻枢没有小时候来找她那么频繁了。 思及此,陆婵玑的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 她既希望这檐铃寿命比上一个更长,能够用得更久,又希望它比上一个寿命更短,两种心绪自相矛盾,一时不知道该盼望什么好。 今日挂上去的檐铃,不知何日才会响起。 盯着檐角的新檐铃看了一会儿,陆婵玑逐渐觉得乏味,就让一傀儡去给她拿了还没看完的《机关全术》继续翻阅,又牵动另外一个青衣傀儡,倒了两杯清茶过来。 青峰没有仙婢,有的只是陆婵机制作的傀儡娃娃。 托这些傀儡的福,这青峰之上,孤伶伶的聆春阁内,平日里虽然至多只有她和陆闻枢两个活人,却硬是因为它们的存在,弄出了人山人海的效果。 陆婵玑不喜与承剑门的修士交际,只窝在聆春阁内离群索居。闲暇时,就让陆闻枢给她带一些有意思的书籍解闷。 承剑门的书阁很丰富,可是他们的弟子都太爱练剑,只喜欢真刀真枪、热血沸腾地在刀光剑影里拼杀切磋,不太爱看书。 陆婵玑这里的《机关全术》、《偃师概要》,都是陆闻枢带来的。 因书籍年久残缺,全是残章断简,读起来很是晦涩难懂。但陆婵玑对于此道却颇有天赋,面对残缺不全的典籍,竟也无师自通,成为了一个可以操弄傀儡的偃师。 陆闻枢见她喜欢捣鼓这个,就天南地北给她搜罗许多制作傀儡的材料——他不辞万里去邓林取来制作傀儡的木材,又去招摇山帮她找到用来操控傀儡的山蜘蛛丝,再难寻的东西他都能寻到。 甚至平日里,陆闻枢钻研一些本门秘不外传的心法剑招,也从来不避着陆婵玑。那些功法秘籍,就摆在陆婵玑的书架上。她爱看就看,想翻就翻。 只要是陆婵玑想要的,陆闻枢能做到的,都会满足她。 他完全纵容她,却从来不会对她提任何要求。 但恐怕陆闻枢也没想到,这些书陆婵玑看着看着,不仅能学会傀儡术不说,竟然还能根据承剑门的剑谱,制作出很多试剑人偶,陪着他对招喂招。 陆婵玑没有灵力,她的傀儡自然也没有,碰上有灵气的剑修,脆弱的肉身哪怕使用再复杂的剑术,也敌不过对方简简单单的一招。但若陆闻枢收敛灵气半点不用,陆婵玑便能做他的对手。 陆婵玑看书看得入迷,等看到眼花,腹中传来饿意,一抬头,才发现黄昏已过,天色暗沉。 陆婵玑站起来去点灯。这时,头顶忽然响起脆生生的一声响。 檐角的铃铛看上去无风自动,声响打破了院落的寂静。 一身白衣的少年脚尖先落地,身姿盈快,跳落到陆婵玑的面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春风化雨 - 陆婵玑下山了,还在铸剑谷外,和这一届新进门的内门弟子陆祁打了一架。 当这个消息传到陆闻枢耳里时,他正在斩杀一头海妖。 他本与这海妖缠斗了好些个来回,看上去难分上下。可这一刻,陆闻枢却不耐烦再斗下去。 他眉目间浮现隐约戾色,将悬浮于空的剑收回,换上他的本命剑,行云流水挽了个干净利落的剑花,口中轻声念道:“春风化雨。” 话音落下,他身上的剑气忽然暴涨,绽出耀眼华光。 周身剑气迸裂,瞬间化为十三道,落雨般齐齐刺向仰着颅首的海妖。 海妖连一声咆哮都没能发出来,瞬间沉入海底,只余下一朵朵扑腾的浪花翻涌。 斩杀它的人则化作一道流萤一样的光芒,消失在海面上。 - 承剑门,内门弟子居住的院子内。 陆祁正在细心养护他的剑。 承剑门的剑修大多无比珍爱自己的佩剑,陆祁也不例外。 他先用上好的冷酒洗剑,再用火洗布擦拭剑身,来回擦拭时,不免又想起今日铸剑谷外发生的事。 一个凡人操控的傀儡竟然能使出“碎星”,他却不能。陆祁脸色极差,却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回想雪地里少女持剑向他而来的场景。 飘逸利落的章法动作、飒沓如流星的身姿…… 一整个承剑门内,除却掌门去陆闻枢外,陆祁还未见过有谁能用出和她一样漂亮的剑法。 傀儡就能将剑用得这般漂亮,背后操控它的偃师必然技高一筹。 若是再加上灵力…… 可惜,是个凡人。 正控制不住地出神想着,陆祁冷不丁看见锃亮如镜的剑身上,映出陆闻枢的脸。 凌冽寒光中,少年直勾勾盯着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晦暗未明。 陆祁吓得差点割破自己的手指。 “少……少门主!” 陆祁猛地站起身,回头面对着陆闻枢,紧张到说话都不利索。 陆祁不明白,陆闻枢为何会来到内门弟子的宿舍找他。 虽然陆祁也是姓陆,与陆闻枢同是承剑门陆氏一脉的传人,但却是个关系很远的旁枝,几乎不能算做本家,只能算是远亲,又是新入门的内门弟子,没道理会让陆闻枢亲自找过来。 像陆闻枢这样的天之骄子,陆祁之前也只是在门派的试剑大典上才远远瞧过几回,私底下见面的机会,从未有过。 往日在自己的族中,陆祁也曾是小辈中最有为的才俊,也曾心高气傲过,可那次试剑大典在台下看着台上陆闻枢勃发的英姿,陆祁方知,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再想起今日差点被一只傀儡以剑封喉,恐怕承剑门内卧虎藏龙,陆闻枢的剑术应是更加的深不可测。 这样一位响当当的人物此刻就站在他面前,陆祁容色中的紧张半点都藏不住。 “少门主前来找我,是为何事?”他战战兢兢问。 陆闻枢道:“今日,铸剑谷外,你与陆婵玑打了一架。” “……是。”当时见证者众多,陆祁不得不承认。 “既然如此,那你去司律堂领罚吧。” 承剑门的门规里确实有一条,宗门内同门弟子不得打架斗殴,违者鞭罚二十。 可只要不闹大,司律堂是不会管的。说成切磋,也就糊弄过去了。 没想到,他只是和陆婵玑过了一招,灵力都没用上,陆闻枢竟然要让司律堂来罚他! 陆祁不服:“好,既然要打我二十鞭,那陆婵玑也该挨打。是她先动的手,她也理应受罚,否则怎能服众?” 那双漆寒如潭的眸子又一次盯住了他,陆祁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强撑着气势继续说道:“二十鞭,她一鞭都不能少。” 却见陆闻枢脸色不变,声音也没有起伏:“她自然也有份。” 但话锋一转。 “二十鞭,一鞭不少。她那份,我代她领受了。” 陆祁顿时哑口无言。 代人领罚,司律堂是有过这样的先例,只要能挨得住,只要心甘情愿。 只是……为什么? 为什么陆闻枢要为了陆婵玑做到如此地步? 想起他先前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都说陆闻枢因为陆婵玑频频被罚他还不信,现在看来,其中内情比起传言简直有过之而不及! 他并不痛心自己受罚,只痛心于陆闻枢竟如此自甘堕落,鬼迷心窍。 陆祁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见陆闻枢要离开,忍不住愤懑发问:“我不明白,陆婵玑哪里好,值得你这样处处护着她?不过就是个凡人,你可是少门主!” 随着老掌门仙逝陨落,镇派之宝“荧惑”跟着失踪,承剑门呈现出不可挽回的颓势。虽还在五大门派之列,可其他门派如日中天,蒸蒸日上,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作为后起之秀,也逐日发展壮大,承剑门位列五大宗门之一的地位并不稳固。 如今陆氏子弟中,最有希望担起承剑门复兴大业的便是站在他眼前的这位少门主。 陆闻枢年龄尚小,可剑法精绝,又兼以心性坚韧执着,锋芒锐不可当。陆祁对这个少门主无一处不满——除了那个住在青峰的凡人少女。 目下,承剑门外无人知晓陆婵玑的存在,甚至,同门里一些边缘的外门弟子,也不知道承剑门中居然养着一个凡人。 可一旦陆闻枢要选择一个凡人做道侣,这等惊世骇俗的消息一定跑得比长了腿都快!到时候他们承剑门就会沦为五大宗门里的笑话! 一个会被情爱所误的少门主,如何能担得起振兴门派的重任?! “那陆婵玑确实有她的本事,可终究只是一介凡人。为了一个凡人……为什么?”陆祁痛心疾首。 陆闻枢脚步一顿,却也只是一顿,他神色丝毫不为所动,宛若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 “我们司律堂见。”落下一句,他重又举步,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 到司律堂领了二十鞭鞭罚,陆闻枢向让他早些回去休养的执律长老道了谢,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居所疗伤,而是直接去了青峰。 他没有急着进入聆春阁,而是凌空站在剑上,远远看着。 女孩正在院里掌灯点火,一盏接着一盏,温暖明亮的火光把聆春阁照得如同夜色中的一轮金乌。寒夜风急,白雪把冷月的清辉映照得更白。站在这里望去,大雪弥天的天地间,仿佛只有聆春阁里的光是暖的。 她婷婷立在院落中央,时不时抬头望一眼檐铃,烛火将她的身影映在墙上,看起来好像有两个人立在那里一样。 巨海十洲都是用萤石照明,但陆婵玑还保留着凡间点火的习惯。她说,那样照出来的影子好看。 比起傀儡,陆婵玑第二喜欢的,好像就是她的影子。 陆闻枢乐于纵容她这些小爱好,从来都是听之任之。 今日站在空中远远一看,她印在墙上的影子确实好看。 绰约、修长。 好像,几个月未见,她又长高了一点。 时光的流逝在她这个血肉之躯的凡人身上格外明显,在修士身上刻不下多少痕迹的十二年,却能使让一个不过豆点大的瘦削小童,长成玉立于院中的少女。 再过一岁,就要到陆婵玑十八岁生辰日了。 这十二年光景,过得实在不算快。 陆闻枢收了剑,落到聆春阁的屋檐上。 几乎是他脚尖落定在檐角的同时,铃声一响,陆婵玑的脑袋就抬了起来,原本呆呆木着的一张脸换上欢欣笑意。 陆闻枢不自觉也笑了笑。他带着自己也尚未察觉到的清浅笑意,跳落到院中来。 “闻枢哥哥,你来啦?”陆婵玑掌着灯上前,烛火在她的瞳仁里落下金色浮光,见陆闻枢肩头落雪,正想上前去帮他将雪粒子拂掉,可当她抬起灯来照亮他肩头,她眸光狠狠一震,“你怎么受伤了!” 站在她面前的少年一身白衣沾雪不拂,走得近了便能看见衣服的布料上隐隐透出红色血迹,再往下一看,只见除却一道红痕横卧他的肩上,另有几道血痕自他背后蜿蜒而出,令人心惊。 是鞭伤! 一定是司律堂的长老打的! “你辛辛苦苦出门杀妖,行事又向来谨慎,他们凭什么罚你……”一席话气冲冲脱口而出,陆婵玑猛地顿住。 她好像隐约猜到了什么,呼吸紧接着一滞。 陆婵玑眸光微颤,看向陆闻枢,语气迟疑:“是因为我吗?” 陆闻枢不置可否,说道:“今日你同陆祁动手,他亦领了二十鞭鞭罚。” 陆婵玑脸色白了白,便知道事情如她想的那样,陆闻枢是替她领了鞭罚。 陆祁是否领受鞭罚她不在意也不想管,可打在陆闻枢身上的鞭子是实打实的。 恍神片刻,陆婵玑又道:“若非陆祁出言不逊,我也不会让我的傀儡来教训他。更何况我算不上是承剑门的弟子,不应受承剑门的门规约束,司律堂长老凭什么打你?我去找他们理论。” 她依旧坚持己见。 陆闻枢轻轻叹气:“你不离开青峰,便遇不上他们,也就没有这二十鞭责罚了。” 陆婵玑无话可说了。 她知道陆闻枢不喜欢她离开青峰,想告诉陆闻枢她出门是去工匠师傅那取檐铃了,又不想让陆闻枢知道她一直在盼着他过来。 正如同她不想告诉他,若非今日那些人议论编排的话里,带上了他,她也就不会一时头脑冲动,出手教训了。 “是我错了。”陆婵玑低垂下眼,“可你还是不该去替我领罚,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是我犯的错,就该我来负责任才对。” 她低头看着陆闻枢落在地上的影子,和她不一样,陆闻枢的影子从来没有变过。 从她初遇陆闻枢时,他便是今日这幅模样,十二年光阴过去,她终于长到看起来和他一般大的年纪,可他还是不老,也许等到她寿命走到尽头,他还是这番模样。 “你可能不知道,虽然我是个凡人,会老、会病,可我很能忍痛的。平日里待在聆春阁上,我也没什么事做,不像你能出门杀妖,我的日子和养伤也差不多,你该让我自己受罚才对。” 她一脸懊恼地垂着脑袋,头低得格外低,这时头顶传来温柔力道。 是陆闻枢轻抚她乌浓发顶,他轻声道:“阿婵,你不会老的。” “我不会让你老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命盘 不会让她老……要怎样才能让她这样一个凡人不老? “难道……你要替我找养神芝?!”陆婵玑突然想到,她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巨海十州内祖洲有一种仙药,叫养神芝,有使人青春永驻、甚至改易容颜的功效。 祖洲之上有神农氏一族,擅医术,可生死人,肉白骨。可那是昔日的祖洲,不是今日之祖洲。 今日之祖洲,已经随着神农氏的陨落而变成了不毛之地。祖洲之上多有毒蛇猛兽、花草毒物,如果没有神农氏的后人带路,外面的人进入祖洲,那便是自寻死路。 陆婵玑复又低头,彻底认错,以此来换陆闻枢听她的话:“我保证,日后我不会再和陆祁起任何冲突,我会用承剑门弟子的身份约束自己,绝不再犯门规。你也要保证,不要为我去找神芝草。” 待陆闻枢点头应允,陆婵玑才放心一些。 那陆祁人虽然可恶,但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她至多百年寿命,活得还不如他们身边的普通灵宠命长。陆闻枢救她性命,又将她带回承剑门,让她有了容身之所,待她已经不薄,她不需要他再为她做更多的事。 陆婵玑还想再强调什么,忽然再度瞥见陆闻枢衣物覆盖的肩头,白衣之下透出的血色比一开始要更明显许多,蜿蜒血痕泅染加深,红色的痕迹看上去很是让人心惊,空气中血气也变得逐渐浓郁起来。陆婵玑瞬间变了脸色,抓住他的胳膊说道:“你的伤——!” 陆闻枢却是一抬袖,一道止血咒轻轻松松便将伤势止住。他不以为意道:“来时太急,忘了先替自己疗伤。” 陆婵玑不疑有他,只感到分外心疼,她推搡着陆闻枢让他进屋疗伤。又为了免使得他分心,关了门窗,自己重新回到院子里,继续点灯。 - 方才陆闻枢捏了个止血的法咒,渗透到衣上的血迹逐渐停止了蔓延,鞭伤带来的痛楚却没有因止血法咒缓解半分。 陆婵玑在外面替他闭好门窗。 门窗既闭,四下便成了私密而又密闭的空间。陆婵玑带着傀儡在外面忙忙碌碌点灯,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打在窗上,没有半点要往里窥探的意思。 陆闻枢深知她脾性,知道她若是不等到他疗好伤就一定不会进来打扰。他放心从窗上收回视线,以手抵额,另一掌心摊开,上面冒出一团蓝紫色云霞缭绕的星墟。 这星墟正是代表着陆婵玑命盘的黄道十二宫。 星墟飘渺如浩瀚无垠的宇宙般深远,只不过上面只有零零散散几颗星辰。辰宿列张,代表的都是与陆婵玑有过过往纠葛的人。 他的目光很快在命盘星墟上的一点上落定。 昨日,当陆婵玑在铸剑谷和陆祁动起手来后,她的命盘上,亮起了一颗新的星星。 只不过,在陆闻枢出手干预之后,属于陆祁的那颗星星已经暗淡下去。 只要陆祁不再来招惹陆婵玑,这颗星星就永无再度亮起的可能。 但少掉陆祁这颗星,陆婵玑的星墟命盘上,仍有两颗星子亮着。 自他给陆婵玑画下这星墟命盘开始,这两颗星星就一直亮着。 一颗代表他自己,另一颗,则落在陆婵玑的父母宫位置,代表陆婵玑的父母二人。 她的父母宫时亮时灭,忽明忽暗,飘忽不定,如同他们的下落。 陆婵玑三岁时,父母离家未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陆婵玑心里,他们生死未卜。 当陆婵玑觉得父母尚且活在人世的念起,星明,觉得父母已逝,星暗。一日尸骨未见,一日遗憾未消。在真正见到父母尸骨那一天前,陆婵玑永远无法确切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否还在人世,心绪永远难平,她父母宫的这颗星宿也将永远时明时暗下去。 陆闻枢并不想看到陆婵玑如此纠结。 他希望陆婵玑的星墟命盘上,只有他一颗星亮着。 收起星墟命盘,陆闻枢便重新推开了门。 陆婵玑已经点好了灯,站在院子里出神。院落里站着几只背影身形和她极为相似的傀儡,可陆闻枢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背影莫名有种孤峭之感,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陆闻枢皱了皱眉头,出声道:“阿婵。” 陆婵玑闻声回过头来:“你疗好伤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翘着唇角小跑到陆闻枢身边。 她一笑,身上那种孤冷感也就褪去许多,和这世界有了联系,不再是下一秒就会消失的样子了。 见此,陆闻枢心底隐约生出一种隐秘的满足感——是因为他陆婵玑才笑得这样开心,也只会是因为他。毕竟陆婵玑的星墟命盘上,除父母宫外,就只剩与他有所联系,没有其他人。 等陆婵玑小跑到他眼前,眼睛晶亮地往鞭子留下痕迹的肩上看,陆闻枢问:“阿婵,若是有一日有你父母的消息了,你会怎样做?” 陆婵玑想了想,认认真真说道:“他们曾经对我很好,若是他们已经不幸亡故,我想替他们敛尸,送他们出殡。” 陆婵玑三岁丧母丧父,之后两年,被亲戚们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过得极为坎坷,她对三岁之前的记忆模糊,但却能隐约记得,自己的父母是十分疼爱她的。四岁五岁那两年,陆婵玑一直想找到父母,等被陆闻枢从妖兽手中救下,来到承剑门后,她依旧没放弃这个念头。 陆闻枢问:“那若是……还活着呢?” “活着……” 陆婵玑在心底最深处是盼着自己的父母还活着的,可理智又告诉她,这不可能。 若是真的还活着,那过去这十几年他们为何没有回过家乡?又为何没有寻找过她? 要是真的还活着,这么多年都没有找过她,恐怕已经将她遗忘,那她也不便去打扰他们,至多远远看上一眼,绝不靠近。 但陆婵玑却违心地说道:“若是他们还活着的话,我想回到人间,和他们一起生活。” 陆祁的话,戳中了陆婵玑心里最恐惧的事。 她不想在陆闻枢面前老去,也不想死在陆闻枢面前。仙凡有别,她既然是肉体凡胎,那就该回到凡间去。 陆婵玑想,再陪他八年,待到她二十五岁,同她阿娘嫁给她阿爹一样的年纪,她就要自请下山去。 陆婵玑根本想不到自己这样一句回答在陆闻枢心里掀起怎样的风浪,也看不见他在他的白衣袖底手指拢了又拢。 陆闻枢心事向来不吐露于面上,脸色看不出半点异样。 半晌无言,两人都忽的安静下去,一时间没说话。 往日陆闻枢来到陆婵玑的院里,陆婵玑总要缠着他,让他陪她练剑。 但今日氛围不同。 是她闯出的祸端导致陆闻枢受罚,故而陆婵玑颇有几分狗狗祟祟,不敢主动提让他陪她练剑,相当之夹着尾巴做人。但当陆闻枢将他带来的剑谱给到陆婵玑,她的眼睛还是没能掩藏住地直接亮起来。 陆婵玑对这新到手的剑谱爱不忍释,捧在手中翻来翻去恨不得一头醉倒进书墨芳泽中去。 陆闻枢道:“七个月后,我会去蓬莱参加百年一度的论剑大会。一百年前那场论剑大会——” 陆婵玑接着陆闻枢的话便说道:“一百年前,那场论剑大会,太微宗的微生溟横空出世,一招自创的杀招‘灭’使得在场全部剑修全部束手无策,名震巨海十州。” 一旦谈起剑来,他们就有着惊人的默契,陆闻枢只是稍作停顿,全然知道他想说什么的陆婵玑便替他继续往下说道,“之后,百年光阴已过,这一招依旧无人能解。” 陆闻枢点头:“正是。” 巨海十州所有练剑之人,心里都有一个名字:微生溟。 那是他们翻不过去的高山之巅,抬头仰望却依旧不及的天上青云。 陆婵玑虽然不是剑修,但自问对剑术的钻研不弱于巨海十州任何一个剑道修士。她也知道微生溟的名字。 九岁那年,她从陆闻枢带来的传影石里看到过微生溟舞出杀招招式的身影——这种刻录了微生溟杀招的传影石,剑道修士几乎人手一块。 里面录下了微生溟在论剑大会上第一次使出杀招时的身形轮廓。 九岁第一次通过传影石看到他的杀招,陆婵玑的心情便如同那些第一次见识到微生溟杀招的剑道修士一样,被震撼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对当时学剑仅有两年的陆婵玑来说,微生溟的杀招每一招每一式都高深到她甚至完全看不懂用意的地步。 可等着她年岁渐长,读过的剑谱越来越多,在与陆闻枢的切磋中对剑术的心得体会逐渐增长,再看微生溟的杀招,竟逐渐能拆解一二。 再到最近,陆婵玑已经能看透微生溟这套杀招的每一招每一步的用意。 陆婵玑隐隐觉得,她好像要突破什么了。 她忍不住看向陆闻枢,喃喃问:“若是下次论剑大会,你能破微生溟的杀招……” 陆闻枢闻言眸底略微一震。 破微生溟杀招几乎是所有修士梦寐以求的事,若是下次论剑大会他能破微生溟的杀招,那便意味着他很快能与微生溟一战。 即便力有不敌,能和微生溟对决的事也足够他声名煊赫,名声大噪于修真界。 可很快他摇了摇头,抬手揉了揉陆婵玑的脑袋:“微生溟的杀招,可不是那么容易破的。” 这百年以来,多少剑修前仆后继,却相继败在上面。 其中不乏资历深厚、寿元足有千年万年的剑道大能,亦不乏年少有为之士,甚至有不少人聚在一起,通宵达旦地研究,可最终,谁人能敌得过微生溟? 想要学会并使出这样的杀招尚且不易,何况要去破解? 陆闻枢只当陆婵玑在说笑。 陆婵玑小声嘟囔:“也许是你们将他想得太复杂了一些……” 陆闻枢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陆婵玑也未曾真的见过微生溟,没底气下定断。 陆闻枢却一直目光幽微地看着她,似乎是不等到她的回答便不罢休。 陆婵玑只好糊弄道:“我说,我若是你,定然对自己想破微生溟杀招的心思直言不讳,痛痛快快承认。有言道,不想破微生溟杀招的剑修不是好剑修。你是好剑修,还是坏剑修?” 陆闻枢难得笑了:“自然是好剑修。” 笑意却极为淡薄。 心里依旧对陆婵玑所说的能破微生溟杀招的事依旧没抱什么希望。 - 两个月后,炎洲的大雪终是停了。 初霁的天气,天气比落雪时还要更冷。 一连几个月的雪天令青峰脚下那些少有人经过的道路上,厚雪堆积了至少有半人高。 陆婵玑怕冷又怕雪,更怕惹出上次陆祁那样的麻烦,越发不爱出门。 她在聆春阁内悬丝舞线,操控着傀儡,对着传影石投出的虚影,使出剑招来。 下一刻,傀儡手中的剑脱手而出。 只听“铮”的一声,剑斜插在雪地上。 见此,陆婵玑只得懊恼地再次停下来,不再继续下去。 她试图破解微生溟的杀招,“灭”这一招,如同它的名字,只攻不守,一心要取对手的性命。一进一退,一举一动,都是冲着对方命门而去,进攻的角度可以千变万化,诡谲难测,戾气十足。作为它的对手,几乎没有反攻的余地。 陆婵玑的试剑傀儡和传影石里的虚影过招,已经“死”了很多次了。 一开始是整只傀儡尽数被毁,后来,傀儡的残骸没有那么碎了。再再后来,对过招的傀儡虽然断手断脚,但终于能存活。 直到现在,陆婵玑的傀儡已经不会一次就报废,而是能多次过招,活得更久。 这用来练剑的虚影只是能使出剑招而已,不带任何灵力法术的作用都尚且能造成如此威力巨大的伤害,陆婵玑不敢想象,一旦加上修为,用灵力御剑,将会造成多么可怖的后果。 想到这,她白净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笑,眼底快意。 要是这杀招轻轻松松叫她破了,那这招也就配不上微生溟那响当当的剑道第一的名号了,破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陆婵玑休整片刻,蜷了蜷手指,想继续操控着傀儡娃娃继续重来,可这次手指一动,痛意传来,她将观察傀儡的目光收回,低头看向自己手指,看到上面被勒出的细碎伤口,取出玉容膏来,一道道细致涂过去。 不过片刻,伤口愈合,陆婵玑轻轻松一口气。 要是沉迷傀儡和剑术导致手指弄出太多伤来,陆闻枢定然不快。 陆婵玑想着想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正想控制丝线将躺在地上的傀儡牵起,檐下叮铃铃一声脆响,她惊喜抬眸看去,见陆闻枢又如往日那样,脚尖轻盈落到檐角上,白衣广袖落下飘曳弧度,复又再次轻点脚尖,跳到院内,到她眼前,将一袋油纸包装的点心递到她怀里。 “松子糖。”陆闻枢道,“从山下集市上带回来给你的。” 话音一落,只听立刻响起窸窸窣窣拆纸袋的声音。陆婵玑已是迫不及待动了起来。 修仙之人大多辟谷不食,陆婵玑还是凡人,有口腹之欲,自然贪恋这些平时少见的滋味。 她动作极快将油纸包拆开,吃到一块后心满意足。 陆婵玑边吃松子糖,边问陆闻枢:“就快要论剑大会了,你不是该闭关练剑吗?怎么有空去凡间一趟?” 陆闻枢动作轻柔抹掉她唇边碎屑,眸色看上去却有几分伤悲:“阿婵,有你父母的消息了。” 一炷香的工夫前。 陆闻枢派去凡世的人传来关于陆婵玑父母的消息。陆闻枢得知后,便径直赶往聆春阁。 此刻,残忍的话未加任何修饰,陆闻枢直接转述下属传回来的消息,一字不差地对陆婵玑说道:“千月岛,桃花泊,有人在那里发现了他们的尸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父母 桃花泊失却水源,水枯湖涸,露出沉在湖底淤泥里多年的尸骨。 里面就有陆婵玑的父母。 “功德满,魂归天!”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 “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天将晚。 千月岛,桃花泊外。 年龄老迈、仙风鹤骨的道长站在夕阳落影当中,背对众人,面朝湖中累累白骨,持铜钱剑,晃三清铃,跳步罡踏斗。手中三清铃铛一晃一唱: “飞禽可有千年鹤,世上希逢百岁人。” “生碌碌,死忙忙。” “要觉何时觉,想长哪得长。” 再晃再唱: “浮云烟锁雨,无事叹炎凉。” “说什么功名富贵,夸什么锦绣文章。” “须信到头终是幻,的然限尽梦黄粱。” 周围有人在哭丧,悲泣落泪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喊声与道长喑哑苍凉的唱腔混在一起: “爹啊——” “娘啊——” “儿啊——” 陆婵玑站在人群当中,脸色木然地听着周遭混在一起的那些闹糟糟的声响。 来千月岛认尸的,不止陆婵玑一人,与陆婵玑父母一同遇害的另有五十五人,其中能确定身份并找到亲友、且亲友愿意前来的,他们的亲人朋友也在这场超度亡魂的法事大会上。 陆婵玑本以为自己会面对着父母的尸骨泣不成声,可当她来到千月岛,看着湖中几十具叠在一起、垒成小山的成堆尸骨,听着前来超度亡魂的道士唱的奠词,一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恍惚,脑袋里面空白一片,竟忘了哭泣。 骷髅散架,尸不成具,分不清是谁的头颅,谁的手掌,谁的胫骨。 陆闻枢站在她身边,对她说道:“几十年前此处有一魂妖,通人性,擅造幻境,造出客栈的空中楼阁来骗行人进来住宿,夜晚在睡梦中将他们的生气吸干吸尽,换作自己的修为,再将被吸干的躯壳沉进河底。十四年前,你父母便是死在它的障眼法下。又过一年,十三年前,那妖物死在一名游方修士的剑下,无人再受它所害,最近不知道为何,桃花泊湖水干涸,这些尸骨,今日才重新得见天日。” 陆婵玑表情依旧呆呆的。 耳边是一阵阵阴风哀嚎般的呜咽哭声,与喊叫声交叠在一起,每隔几步,都能看见有哭灵的人披麻戴孝,白衣白帽地跪在湖边。 来哭灵的有人在喊儿子,有人在喊女儿,有人在喊娘子,有人在喊逝者的名字,白色的纸钱撒得到处都是。 入目处,处处凄白;入耳声,声声痛恸。 反观她一身青衣,与缟素的他们格格不入,倒不像是来给父母敛尸的,反而像一个不相干的闲杂人等在此经过。 陆闻枢继续说道:“人死之后,骨化形销,尸骨混在一起,恐怕连至亲之人都无法分出哪块属于自己的亲人。岛主请来道长做法事,便是为了祛除秽气,超度亡魂,保他们得入轮回,有个安稳幸福的来生。法事做完之后,道长会将他们合葬在一起,共同立一块碑,上面会写上所有能查明身份的死者名字。” “阿婵,阿婵。”见陆婵玑一直不动,以为她没有在听,陆闻枢轻轻唤陆婵玑的名字。 陆婵玑恍然回神,眼角赫然一片通红:“那我爹娘也能好好入轮回了,是吗?” “能。”陆闻枢说,“岛主请来道长为他们超度,便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投胎,来生好有个好归宿。” 陆婵玑又问:“我是否要哭得像他们一样厉害,我爹娘才会开心?” 她贝齿紧咬下唇,唇瓣隐隐可见颤抖。陆婵玑离开人间多年,离群索居地住在青峰之上,对人间的习俗规矩知之甚少,甚至比不上偶尔会下山除妖的陆闻枢,不如他更熟悉人间事务。 陆闻枢轻叹道:“不会。” “知道你来,你阿爹阿娘便会开心。哭不出来,那便不哭,不必刻意强逼自己。” 眼里的泪倏地落下来,陆婵玑忽然间哭得很凶。 时隔十二年,见到父母的尸骨之后,她又一次成为了孤儿。 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毫无转圜之地的孤儿。 连一点微渺的、欺骗自己他们尚在人世某地活着的盼头都无法再有。 见到陆婵玑脸颊垂泪,陆闻枢稍稍一愣,却很快将目光瞥开。 当初从雪妖口中将陆婵玑救出,奄奄一息的陆婵玑没哭,在承剑门这十二年间,也未曾哭过一次。这十二年间,陆婵玑平日里有事没事总是摆弄她的剑和傀儡,面对他时,又总是爱笑,以至于他从没见过她的眼泪,也从未意识到,原来她也会哭。 两个月前,在听到陆婵玑说,若是她爹娘尚在人世,要去找他们一起生活时,陆闻枢曾经假设过,如果她的父母当真尚在人世,要做如何处置。 几乎不需要任何犹豫的时间,陆闻枢便已想好对策。 向来只有斩草除根,才可以永绝后患。这便是万全之策。 可有那么一瞬间,陆闻枢冷不丁想,若真按他的方式处置,知道后,陆婵玑会作何反应? 他不会让陆婵玑有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这并非什么值得思考的问题,陆闻枢没有细思下去。 然而,天意已经帮忙做好了选择,也告诉了他,这个他觉得不值得思考的问题的答案。 原来,她会哭。 他叹道:“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也好。” 好过心有杂念地一直念着。 等哭过一场,陆婵玑收好眼泪。那边葬礼已经结束,新冢建成,丧事已算尘埃落定。 陆婵玑却不想走,她问陆闻枢:“我们是否能在人间多留几日?” 她道:“我想多陪陪我爹娘。” 陆闻枢一如往常,没拒绝她:“好。” - 两人在千月城的同福客栈歇脚。 桃花城里种满桃花,凡间时令与炎州不同,千月城这里,正巧是四月暮春时节,恰好是这里最好看的时候,桃花即将谢去,路上落英缤纷,风吹过巷间,便卷起粉白的花浪。 等到了客栈,陆闻枢和陆婵玑分别要了两间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陆闻枢重新展开陆婵玑的星墟命盘。 位于父母宫上的星宿已经黯淡下去,整个星盘之上,只剩下一颗星星,独自璀璨亮着。 因见到陆婵玑眼泪的那点不适彻底压下,陆闻枢正要将陆婵玑的星墟命盘收起,却见上面又有星辰隐隐约约要亮起。 星光微弱,但却刺眼。 烦躁心思再度升起,陆闻枢立刻将星墟命盘收起,迈步走出自己的房间。 果不其然,看到应该在房间内休息的陆婵玑出现在客栈一楼,正在与客栈小二交谈。 陆闻枢大步走下楼梯,很快来到二人身边。 “在聊什么?”他声线淡然,气质也如霜雪,一来就强势介入两人中间,但一张少年面孔瞧上去仙姿玉质,身上又有着承剑门养出来的世家公子气派,神采英拔,贵不可言,竟叫人觉察不出半点礼数上的不妥当。 陆闻枢与陆婵玑在凡间行走,便作凡间打扮,然而衣衫易改,周身气度难去,一眼望过去,两人身上皆有一种旷达出尘之感,一看就知身份非凡,再加上两张诚挚的少年面孔格外惹人喜欢。店小二热络答道:“在聊我们千月岛上的风俗习惯。” 陆闻枢顺着问道:“什么风俗习惯?” 陆婵玑抬手指了指外面的街道。 只见街道上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一盏黄白色的灯笼,远远瞧着,像是挂着一盏盏月亮,整整齐齐,似乎正在举行什么仪式。 陆闻枢看了片刻,不太肯定地问:“这是……在过节日?” 店小二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客官有所不知,这不是什么节日,而是我们千月岛上一种名曰‘送魂’的仪式。” 店小二解释道:“我们千月岛信奉月神,相信人死后灵魂会飘向月宫。只是要点上一盏月灯,为他们指引方向,不然便会迷路。湖泊里这五十七具尸体多是命丧他乡,实在可怜,我们这里大概百来户人,若是每家每户都点上一盏月灯,百来盏灯一起亮起来,便可以让亡魂全部升向月宫,不会遗漏。” 说着,他同情地看了陆婵玑一眼:“方才我与令妹聊天,知道你们的父母也在其中,真替你们伤心难过。二位节哀,千月岛还有一堵点魂灯的月墙,可以为亡者祈福,我本想带她去为你们的父母点上一盏,但既然你们兄妹二人结伴出行,不如你们自行前去?” 店小二话里说错的地方,陆闻枢并未勘正。他只是抬眼看了陆婵玑一眼,想听听陆婵玑的打算。 巨海十洲的修士没有求神拜佛的习惯。 自盘古开天以来,生来仙胎的众神一一应劫陨落之后,世间已无真正的神明现世,至多只是留下一二残魂。巨海十洲已经是俗世意义上,最接近仙界的地方。 陆婵玑在承剑门生活这些年,一炷求神拜佛的香都没烧过。 可她逐渐意识到凡间的生活和承剑门上的很不一样。 她想借这次下山的机会,多体验凡间的生活。这样等她从承剑门重回凡间,便能像一个普通正常的凡人一样生活,也就不会像在承剑门那样,突兀惹眼,成了异类。 父母已逝,她已经没了来处,该考虑自己的归处了。 “可以吗?”陆婵玑问。 “走吧。”陆闻枢能看出陆婵玑眼里的期待。若不是他来陪着,便是那店小二来陪同,陆闻枢只有答应。 他们很快按照店小二给指的路线,来到月墙。 所谓月墙,就是四堵墙围合起来的地方,四面墙体中间,都嵌着圆形的琉璃窗。 这琉璃薄如蝉翼,墙内点着的灯火可以透过琉璃漏出,远远瞧着,看起来像天上的月亮,千月岛的居民便称之为月墙。 两人到时,月墙内的灯火已经通明,烛火摇曳,能把里面点灯人的身影映在琉璃窗上,看得清清楚楚。 陆婵玑和掌灯人买了一盏油灯之后,便往月墙走去。 她叫陆闻枢在月墙外等她,手里捧着油灯时,忍不住想,等到百年之后她也像她父母一样,长眠于不见天日的地方,尸骨泥销,到时百年时光也只是弹指一挥间的陆闻枢,是否会来为她点一盏月灯,送她的魂魄到月宫上与父母团聚? 陆婵玑一时想得入神。 陆闻枢看着陆婵玑往前走去的背影,心头莫名一跳。 陆婵玑的星墟命盘上,父母宫已经熄灭。 这说明她最后一段尘缘已了,与凡世的尘缘彻底斩断,可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的背影,陆闻枢心里莫名有种隐约的不安。 他忍不住开口叫她的名字,“阿婵。” “你不要怕。”陆闻枢说,“我会陪着你,你也陪着我。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陆婵玑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她继续走,身形逐渐没入月墙。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微生溟 - 拂晓雾起时分。 桃花灼灼的桃花泊旁,一道由无数阴惨惨的死气凝聚而成的魂形骷髅漂浮在桃花林的上空。 骷髅带起的阴风阵阵,牵起桃花无数。 花瓣纷飞间,微生溟独自一人,足尖踮立在桃树枝上。 他一袭黑色暗纹的长袍隐隐闪过低调的流光,似一层华丽漆黑的鸦羽。巨大魂形骷髅直勾勾“盯”着他,漆黑的空洞双眼,仿佛两道深不可测的漩涡,几乎要把人立时吸附进去绞碎。 足下桃花纷纷离了枝头,被吸进漩涡当中,微生溟却分毫未动,就连衣袖都如同静止了一样。 魂形骷髅的黑气即将蔓延到他脚下,他还是纹丝不动,只是轻声一笑:“真是对你不住。” “为了使得留下的这一缕残魂复活,你花了十二年,历了那么多坎坷磨难,我却要你即将复生的前一日来收你性命。” 他叹:“功败垂成的滋味如何?可真是叫人替你遗憾。” 微生溟的声音清润含笑,宛若温润玉石,柔和得如同春风拂面,又兼以尾音里带着轻轻的叹息,似乎在真心实意地替对方遗憾着什么,手中一柄漆黑长剑却逐渐显露出形状。 长剑出鞘,桃花花瓣更是猛烈飞舞,本来只是翩跹如蝶,如今却如狂化的蜂。柔软的花瓣被七杀剑深厚浓重的杀气裹挟,也几乎变成了能夺人性命的利刃向魂形骷髅卷去。 利刃破开张开血盆大口的魂形骷髅,刹那间,如同山间晨雾被朝阳照破,魂形骷髅烟消云散。 风未定,桃花未歇。微生溟依旧站在桃花树上,仿佛从未挪动过身形。 只不过,他足底站立的桃花树换了一棵。 微生溟略一垂眸,视线垂落桃花泊,枯水干涸的湖泊中累累白骨半露半藏。 恰此时,另一道身影凌空而来,甫一在桃花树下站定,便听桃花树上的微生溟朗声问:“桃花泊里现出尸骨的消息都放出去了?” 叶坪舟应道:“几天前我就已经通知岛主,据说今日这里会有一场法事,会有道长来帮这些亡魂超度。能赶过来的家人亲友都会赶过来,为他们送别一程。” 交代完微生溟之前嘱咐他去做的事,叶坪舟仰头看向站在桃树上的微生溟,不解发问:“微生师弟,当年你痛痛快快将这魂妖杀个干净便是,为何要留它一缕残魂,留个十二年,还要辛辛苦苦再跑这一趟。” 叶坪舟同样看向泊中白骨,神色相当之不理解:“难道只是为了放它逃回自己的洞府,找到被它残害的百姓尸骨?” “自然不是。”微生溟轻快从桃花树上跳下,“你可知,泊中这五十七人是如何被它害死的?” 叶坪舟:“如何?” 微生溟道:“它会化作老弱病残,带着同情它的你踏进它那家通往黄泉的客栈。为了让你的精魄品味起来滋味香甜,特意在吸食你精魂时为你织一场美梦。偏偏最后一刻会露出原型,凶相毕现,最后饕食一口你无力反抗的恐惧,作为自己这一餐最终的佐料点缀。” 叶坪舟轻轻打了个寒颤。 微生溟继续道:“桃花泊中五十七人,无一例外,都是这样死的。” “如此善弄人心的妖怪,不让它不多吃点苦头,利落干脆死在我一剑之下,岂不是太怠慢于它?” 他意气飞扬,抱剑而立,笑吟吟的眼底映着芳菲桃花,满眼缤纷色彩,一张看上去格外面慈心软的漂亮面孔,笑得一脸轻松和悦。 微生溟双眸灼烈,掷地有声地说道:“叫它轻轻松松地死了,哪比得上让它先陶醉在它侥幸逃脱的幻想当中,做上一场由我为它编织的十二年的美梦?我特意未让它知道,从一开始它身上就带着我给它设下的噬魂咒,哪怕今日我不来,它也再也难化作妖形。师兄,我这般用心良苦,为何你要指责我杀它杀的不够干净?” 叶坪舟:“……” 微生溟持续发问:“难道我不是为它好吗?我想那死在它手上的五十七人,不会有一人说我做得不对。” 他话音里仍带笑意,叶坪舟却轻轻打了个寒颤。 他这个师弟,无一处不正常,唯独性情,张扬古怪。 平常日倒也还好,只是显得乖张一些,想想他少年惊才实力无人匹敌,倒也理解了。唯杀伐时,怪癖显露无遗。 师弟心中有他的一番道理,总要将那妖邪施与他人的罪恶,按他心中量算,同样分量地,再施还到妖邪身上一遍。 虽说凡间十二年对他们这些早就模糊了岁月感知的修士来说,不过一眨眼间,流沙般溜走,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能为了叫这魂妖受上这一番罪,特意放走那魂妖一缕残魂,等上十二年……说出去这谁能信? 猫擒耗子都不带玩这么久的。 可微生溟手底的猎物,除了妖怪便是精魅,做的都是降妖除魔的正义之事。对微生溟这喜欢多此一举,以其妖之道还治其妖之身的怪癖,他倒也没有立场说出半句指责。 只是有时候会古怪地生出几分同情落到微生溟手中妖怪的念头,很快又开始幸灾乐祸。 这些妖邪之物早就该安分老实地待在自己的洞府潜心修炼,别打一些歪门邪道的主意,免得落到他师弟手上。 十二年苦心谋划,为复生自己一缕残魂吃尽苦头,可却在终于将黑夜熬穿即将见到曙光前的那一刻,黄粱一梦终成一场空。 也不知道这魂妖死前是什么滋味。 叶坪舟道:“不过这一番倒是歪打正着,这魂妖最后竟然来到这一处洞府休养生息,叫我们发现了它最难找的老巢,继而找到被它害死的百姓的全部尸骨。这些生逢不幸的可怜人,死后终于不用再在冰冷的湖水泡着了。” 叶坪舟长叹,微生溟懒倦应道:“兴许是此地的桃花足够漂亮,它一个老妖怪看了也心动,便起了思乡之情,想回到自己的老巢。” 叶坪舟见他站在桃树枝上赏花,弯着唇似乎颇有兴致,摇摇头说:“你这是用十二年,给了自己一个畅快。” 微生溟笑出了声:“呵,畅快什么?” “若我能在这魂妖作乱前杀了它,那才是真的畅快。” 叶坪舟还想再说什么,耳畔忽然传来微生溟一声:“走了。” 远处隐约有人声响动,隔着桃花林远远可望见人头攒动,似乎是来祭奠的队伍已经要往这边来了。 叶坪舟连忙捻了个法诀,跟上微生溟,与他一道化作流光,瞬间自桃花泊岸边的桃花林消失不见。 - 未能在桃花林边赏遍桃花,等到了千月岛的城中,却依旧有这眼福。 千月城里种满桃花,街道旁,居民的院落里,客栈的门口,随处可见桃树成群,到处都是幽幽的桃花清香。 叶坪舟不知道怎的,也忘记了刚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忽然就从空空两手,变成了一手一只烧鸡,另一手一坛桃花醉。 而使得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此刻正抱着另外一坛子桃花醉,大步悠悠,背影恣意潇洒地走在他前头。 叶坪舟不由得心里暗恼。 又是如此。 总是如此。 但凡是与微生溟一道杀妖,他这个师兄就没有半点师兄的样子,反而要跟在他这个师弟身后,被他这个师弟牵着鼻子走。 下山之前掌门对他耳提面命,叶坪舟也对自己百般警告,心想着这次一定不被微生溟牵着鼻子走了,结果—— 他还是逃不脱被微生溟指来指去的命运。 罢了罢了,他这师弟诡计多端,他总是防不胜防,叶坪舟不打算再对自己毫无大师兄气派的命运进行任何反抗,归根结底,微生溟虽年少,却在太微宗修为最高,早就超过了那些长老,有底气为所欲为。 叶坪舟赏起千月岛路边的桃花来,感慨道:“十二年前,千月城还不是这样的,那时,这两边道路都是光秃秃。” 当时魂妖作祟的地方离千月岛不远,他与微生溟游方时经过,斩了这妖,又顺路来这里喝酒。 那时微生溟信口一般对千月岛的居民说,桃木属阳,可防邪物,早就因周围魂妖作乱的消息而恐慌不已的千月岛居民竟真的按他所说的,种起了桃树。 “说不定再过一百年,这里的名字会变成桃花岛,这也算是你又一桩功劳。” “算什么我的功劳,我是帮他们挖了坑,还是帮他们种了树?”微生溟咬着桃花酥,提着小酒坛,在一群学着大人划拳抢酒的人间少年旁边驻足,围观他们划拳,正看得津津有味,头也不回说道,“倒是我们占他们的便宜,有桃花酥吃,有桃花酒喝。” 他这师弟向来一通歪理还能自圆其说,叶坪舟不置可否。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叶坪舟问。 百年一度的论剑大会即将举办,宗门里的师弟们都在辛苦练剑,他作为大师兄,自然要做好表率,怎么能让师弟们知道在他们砥砺琢磨的时候,他在凡间喝酒? 既然微生溟买来这两坛酒,定然是不饮尽就不会回去。 叶坪舟觉得,微生溟应该还有想去的地方。 微生溟回过头来:“月墙。” 叶坪舟:“……果然。” 巨海十洲的修士从不求神拜佛,微生溟是个例外,不管他走到哪儿,只要那里有能祈福的仪式,他必要跟着掺和一脚。 可是,对他们修士来说,若信神明,何必苦修? 叶坪舟十分不解,曾经问过微生溟个中缘由,对方却只是稍一抬眼皮,打着哈欠回他:“好玩儿而已,聊慰无聊。” 若是宗门里其他的师弟说无聊,叶坪舟定然会赶他们去练剑,功课多了谁还敢无聊? 可这话从微生溟口中说不出,叶坪舟反驳不了半点。 从未输过的剑道第一,高处不胜寒无敌于天下的人,是有资格说上一句无聊。 叶坪舟便与微生溟一道在街上走走晃晃,等夜幕降临,他们来到月墙附近,微生溟到月墙外的掌灯人那买了六十盏魂灯。 这魂灯往往是为家中逝者所点,当微生溟六十盏灯的数量报出来,卖灯的掌灯人一脸愕然,一时不知道该说眼前这长相漂亮的少年家中人丁兴旺,还是要说他命途多舛。 这这这……家中死了六十来号人吗???好生凄惨的身世。 倒是叶坪舟面色如常,他早就习惯了微生溟恣意妄为、荒诞不经的行事作风,虽然也不清楚微生溟那六十盏灯到底买来何用,但不想多问,异常淡定地面对着掌灯人又可怜他们又不忍细问的表情。 并淡然移动脚步,熟练地假装自己与微生溟素不相识。 月墙后,微生溟将油灯点燃,一盏一盏,一一放下。 待到微生溟放下全部的魂灯,他躬身朝灯火拜了一拜,烛火映了他满面。随后他从月墙里出来,抱着酒坛走至无人处跃到屋顶之上,同叶坪舟对饮。 “等到这六十盏灯燃尽再走。”微生溟道。 叶坪舟说:“这里的人都在为故去的亲人买灯,至多不过三五盏,你一下子买六十盏灯,吓到卖灯的老人家了。” 微生溟笑举起酒坛与叶坪舟的坛子碰撞:“那我自罚一杯。” 星辰璀璨,夜色微浓。 月上檐角,风立中宵。 月墙这边的行人渐渐稀少。 喝到有些朦胧,叶坪舟忽然抬手拍了微生溟一把。 “你可认得承剑门的少门主?”叶坪舟问。 微生溟眸底却仍清明,他问:“谁?” “承剑门少门主,陆闻枢。”叶坪舟看他这样子,便知道他不认得,向微生溟介绍:“我曾与他打过几次交道,这后辈天资聪颖,进步神速,每次遇到总能让我刮目相看。外面都说,他是继你之后最有天赋的剑修,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微生溟闻言,回过头去,顺着叶坪舟指示的方向,看向月墙。 琉璃璧上,一道剪影。 是位姑娘。 少女身形,侧着身子,正在点灯。 烛火照出来的剪影绰约,似乎风一吹就要散去。 “她便是陆闻枢?”微生溟轻声问。 夜风微拂,月墙琉璃璧上的光也随着烛火摇曳。少女的剪影也跟着一晃,让她侧脸的轮廓也跟着模糊。 微生溟怔然:“月墙这里,是凡世送别亲人的地方,承剑门少主,为何要在此处点灯?” “错了。”叶坪舟见微生溟看错方向,抬起手来,亲自指向站在月墙外不远处的陆闻枢,“等在外面的,才是陆闻枢。” 叶坪舟顺着方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道:“最近这些年,他崭露头角,初见锋芒。很多人都说,他是继你之后最有天赋的剑修,说不定,有朝一日,你这剑道第一的名头会旁落到他头上。” 微生溟闻言,又是不以为意一笑:“你以为我喜欢当这剑道第一?知己难求,对手难遇,修行到今日,我赢得不想再赢,除求一败外,我已无其他愿望。” 叶坪舟早就听惯了微生溟这等荒谬且不顾他人死活的发言,麻木地问:“不下去与他切磋试试?” 微生溟眯起眼睛来,摇了摇头。 “瞧不上他的本事?”叶坪舟问。 微生溟再度轻笑:“并非瞧不上他的本事,只是不想欺负小孩儿罢了。” 陆闻枢站在月墙不远处,晦暗的灯落在他身上,夜色遮拦不住修士的视线,微生溟能看清他的脸,和他脸上细微的表情。 看上去仙龄稚嫩,最是心性澄明的年纪,陆闻枢却一脸的心事重重。 “也许他剑术不错,只怕是心念不专,受杂念所扰,恐怕尚难与我一战。”微生溟笑着收回视线,“不急,再等等,日后总有机会。” - 在千月岛呆了三天,陆婵玑把岛上的景物几乎看了个遍,又逛了不少人间的铺子,见了许多人间家庭。她心中已经暗暗决定好,等她二十五岁离开承剑门后,就来这里生活。 这里是她父母的埋骨地,又到处种满桃花。陆婵玑喜欢桃花,炎州多高山峻岭,少见桃花,承剑门上除了她的聆春阁外,本来就没什么花草。可聆春阁里满院的花毕竟比不上漫山遍野的落英缤纷,更少了周围百姓生活塑造的风俗人情,少了几分热闹。 陆婵玑在这里见到了世间最好看的桃花,她觉得,千月岛很好。 她死后,也要像她父母一样葬在这里。 到时,她会提前在自己坟前种上一棵桃树。若是陆闻枢没空来看她,每年清明,总会有落花为她祭奠。 但如今父母的尸骨都已经找到,自请下山的事,陆婵玑不知道要用何理由向陆闻枢提起,一时有些苦恼,回往承剑门的路上,陆婵玑瞥见陆闻枢眉间也有郁色,她问:“在凡间这三日,是否耽误你练剑了?” 陆闻枢闻言眉眼稍霁,摇了摇头:“当然不会,阿婵为何会这样想?” 陆婵玑看着他:“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看。” “无事。”陆闻枢显然心事重重,却并未朝陆婵玑多说什么。 他只是在想,微生溟为何会出现在千月岛。 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出现在这凡人祈福所用的月墙附近。 凡人丝毫察觉不到,修士却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灵气波动,在月墙站了没多久,陆闻枢就感受到了来自房顶上的两股灵力。 一股已经十足深厚,另一股更是深不可测。单是他想探知时便感受到了对方的灵力之深,以及他对对方的差距之大。 竟然是微生溟。 陆闻枢研究他与他的佩剑“七杀”研究过千百遍,也在不下一个场合默默观察过微生溟许多次,哪怕对方从不将他放在眼里,心里也恐怕没他这一号人物,可他早就对微生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如此杀意毕现、剑气凛冽的灵力只有微生溟有,陆闻枢也敏锐,他一下便能感知到是微生溟在这。 也只能这样强大的力量,才能够将凶剑之首的“七杀”驯服于手中。 这几日陆闻枢依旧在回想自己想要探知微生溟灵力时的感受,那种被强大的、完全无法探知深浅的力量轻轻推开的感觉并不好受。微生溟应当也感知到了他的存在,可依旧不将他放在眼里。 尚未与微生溟正式比上一比,无形中他又输了一次。 何日他才能拿起一把像“七杀”一样的剑?何日他才能拥有如同微生溟一般强大到让人一望便胆寒的凛冽剑气? 陆闻枢忽的看向他的身侧。 陆蝉玑乖顺站在他身旁。 陆婵玑星墟命盘父母官的位置已经整整三日未曾亮起,临行前他还与她去他们的墓碑前拜了一拜,陆婵玑的父母官永远不会再亮。 她的尘缘已经彻底斩断,只剩下与他的羁绊。 陆闻枢脸上的不快之色忽然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 他很快就将拥有一把只事他为主、只为他所用的好剑。 只需要耐心再等最后这段时日。 陆闻枢问陆婵玑:“阿婵,待到几个月后,就是你十八岁的生辰了,你想要什么样的礼物?” “嗯……容我想想。”陆婵玑认真思索起来。 陆婵玑原本不过生日,她不记得自己出生的具体年月,还是陆闻枢用了仙法帮她找回了生辰年月,以及诞生的地点时刻。那之后每年生日,他都会陪她过。 想着想着,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想要的东西,倒是先卖了把关子:“我想要的可多了。” 紧接着便说:“你送我什么,什么便是我最好的生辰礼物。” 卖的这一把关子没能让陆闻枢的脸色有半点变化,反而令她自己脸色微红。 不等陆闻枢回答,陆婵玑便羞涩且不好意思将话题转开,问道:“那你呢?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既然提到了生辰日礼物一事,那自然是有来有回最好。他送她,她也该送他才是。 闻言,陆闻枢淡淡一笑:“不用太过费心。” 他说:“到时,你能送我什么,什么便会是我最好的生辰礼物。” “会吗?”陆婵玑仍然忐忑。 陆闻枢却微微一笑,似乎很是笃定:“会的。阿婵送我的,会是一份这世间最宝贵的礼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杀招破 解决了凡世的事情,两人回到承剑门。 为应对几个月后的论剑大会,一回承剑门,陆闻枢便闭关练剑去了。 陆闻枢闭关期间,出行受限,聆春阁里只剩陆婵玑一人的寂寥身影。 但陆闻枢出行受限,陆婵玑也没了忌惮,可以丝毫不顾手上添上的伤口,不知节制地用傀儡和传影石中微生溟的虚影练剑。 哪怕在手上留下太多伤,她只消在每夜睡前为自己的一双手涂好玉容膏,次日手指肌肤便焕然一新,便可继续操控着傀儡娃娃使剑。 在陆闻枢出关三天前,陆婵玑的傀儡娃娃第一次,能够在应付传影石中微生溟杀气凛凛的出招,不被“他”所伤同时,给予了一次反击,伤到了虚影的胳膊。 杀招尚未完全破解。 但陆婵玑却因为这难得的突破兴奋到整宿睡不着觉,要知道,之前她傀儡的剑连微生溟虚影的一点衣角都够不着。 余下三天,陆婵玑不管白日黑夜都要牵着自己的傀儡,几乎要进入不眠不休的状态。 等到陆闻枢闭关出来,就见裹在斗篷里的少女站在他的拓影阁外,眼底乌青,一张本就白皙的脸更是白得丝毫没有血气,抱着本书昏昏欲睡,一副命差点丢了半条的虚弱模样。 陆闻枢冷着脸色发问:“答应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我闭关这段时间,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一走近,她将怀中的剑谱与几块传影石一股脑塞在他的怀里。 往日他脸上浮现愠色,陆婵玑知道自己做错事,总会极为有眼力见地安分一些。 但今日陆婵玑却丝毫不惧,斗篷帽底的小脸上洋溢着满满骄矜自得的神情,抬头挺胸的样子像是在雪地里玩得畅快之后挺着胸脯绒毛抖雪的小山雀。 不仅不怕责怪,还一副要讨表扬的神情:“你看完就知道了。” 陆闻枢看到她这模样,忍不住直皱眉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可等到他翻开陆婵玑递到她怀里的剑谱,却于原地愕然怔愣。若非手臂酸麻,闭关练剑了六十日带来的余韵仍在,他倒是真要怀疑,闭关练剑的人是陆婵玑而非是他了。 剑谱上,记录着她拆解微生溟杀招“灭”每一招每一式。 陆闻枢一页一页翻下去,呼吸逐渐停滞。 若是没错……微生溟那百年无人所破的杀招,好像已经被她破了……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陆闻枢周身血液逆流,压着纸页的指尖隐隐颤抖。 陆婵玑见他唇色惨白,知他心里震动非常:“你慢慢琢磨,想要夸我,就买些松子糖给我带回来,后面这一个月我日日都要吃到。” 她大大打了个哈欠:“我回去补觉了。” - 这一觉陆婵玑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恨不得将前几日缺的觉囫囵一下子补回来。 许是日日和传影石里的微生溟的虚影对招,梦里竟然也全都是他。只不过,也如同传影石里的虚影一样,没有明晰的脸,有的只是一团模糊的面目,就如同她没有面目的傀儡娃娃一样。 陆婵玑梦里怅然若失,微生溟的杀招已破,填满她两个月时光的事情已经解决。那接下去……她要做什么? 这世间可还有比微生溟的杀招更厉害的招式? 梦里陆婵玑寻了又寻,终是一无所获,心底一片惝恍茫然。 若她也是修士,若她的身体不是这般病弱…… 她便不用回到凡间,便可以也拿上剑,真刀真枪热血沸腾地和那些修士们实打实地拼杀较量,扎扎实实生出自己的见解,去创她自己的杀招,便也可以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于世间,叫这天底下的孩子不会像她一样三岁就成了孤儿,就可以救下许多许多人……而不是只能窝在青峰聆春阁里,纸上谈兵地摆着几个傀儡去过家家。 须信到头终是幻,的然限尽梦黄粱。 待到从这苦楚的梦中醒来,陆婵玑枕头湿了大半。 她醒来时,陆闻枢在床榻边坐着,身影逆着光,视线正垂着她打湿的枕头上。 他用一种心疼的眼神看着她,见她醒来,温声问道:“是我说话太凶,让阿婵伤心了?” 陆婵玑的星墟命盘上,只剩了他一个,陆闻枢实在想不到,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有让她掉泪的本事。 她一定是为他而哭。 睫羽仍旧湿润,内心仍旧残余梦中苦楚,陆婵玑缓缓眨了眨眼。她摇摇头,坐起来说:“闻枢哥哥,等你去往蓬莱,可否将论剑大会上你与旁人对招的场景都刻在传影石里?带回来给我?” “好。” 提到蓬莱论剑大会,陆闻枢原本略有忐忑,此刻却彻底心定。 他看着陆婵玑,目光中泄露出寸许温柔,如同看这世间无上瑰宝。 她竟然破了微生溟的杀招。 陆婵玑破微生溟的杀招,一拆、二破。 拆这一步,陆闻枢也能做到,只是未曾向除陆婵玑之外的其他人提过,并无人知晓。 使出微生溟的杀招“灭”对他来说不是难事,而只要能使出这一招来,想要打败任何除微生溟之外的修士都不在话在。 而破,则意味着,他有了能和微生溟一战的实力。 陆闻枢血管里的血液从未窜动得如此快过。 装着松子糖的油纸包在屋里堆成一座小山,另外还有十几类人间的小点心,陆婵玑差点以为,整个集市上的点心都在这里了。 “喜欢吗?”陆闻枢摸了摸陆婵玑的脑袋,由衷谢道:“谢谢你,阿婵。” - 蓬莱论剑百年一开,巨海十洲内,从未参加过论剑大会的年轻一辈的修士可自发前往蓬莱论道。 蓬莱岛地处巨海十洲的中心,距离每一个洲都十分遥远,从炎洲御剑而行,也要十天左右。在论剑大会开始前半个月,陆闻枢就带着承剑门的弟子提前出发了。 论剑大会长达一个月之久,届时,巨海十洲所有剑修都会在论剑台上较量。 临行之前,远在风息谷的承剑门掌门特意通过传音石,向陆闻枢传信,向他嘱咐,要在论剑大会前期收敛锋芒。 这论剑大会既是比武切磋,更是初露头角的年轻剑修们争夺盛名的地方。 但既然微生溟的杀招已破,想要名气,只消将这个消息放出去。论剑大会上除非遇上有本事使出微生溟杀招的人,不然不必使出应对的招数。 更不应该一上来就放出自己破了微生溟杀招的消息,不然从一开始,全场的注意力就将全部聚集在承剑门弟子的身上,陆闻枢是出尽风头,可承剑门内的其他弟子心态受他人目光影响,难能发挥出色。 传音石中,掌门的声音清晰传来:“承剑门的荣耀既系于你,又不止系于你一人,一人的风头换整个承剑门出师不利,得不偿失。作为承剑门少主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当有所判断。” 陆闻枢垂眸应是,并不辩解自己心中早就是这般打算。 _ 去往蓬莱的承剑门弟子众多,陆祁也在其中。 自两个月前于司律堂领了二十鞭鞭罚,花了整整三日替自己疗伤复原之后,陆祁便一直恐惧论剑大会的到来。 他以前自诩天资过人,可轻松使出“碎星”的陆婵玑让他知道,他甚至比不过一个凡人。 又听闻宗门内盛传陆闻枢已经破了剑道第一微生溟的杀招,陆祁更是心中一片戚戚然。 山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不知道还多少没有崭露头角的能人,陆祁觉得,以他的实力,可能没两天就要败下阵来。 待到蓬莱,他心惊胆战上台,战战兢兢迎战,带着先行认菜觉得自己随时会败的心态,竟一路过关斩将,杀到第十八天,才终于败下阵来。 不知道为什么,当自己败在第十八天,陆祁有种这世界当真荒谬至极的恍惚——论剑大会总共三十日,胜者留下,败者离开。能撑过一半天数的,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如果他已经是剑修当中的佼佼者,那他为何会一招便败在陆婵玑的手上? 陆祁本想留到最后,看陆闻枢是否能拔得头筹,可这一刻,巨大的迷茫笼罩在他心头,曾经一直折磨着他的那道身影又开始在眼前不断出现,雪地里少女袭来的身影、叮铃铃铃铛的碎响,都让他无法在蓬莱继续留下去。 陆祁甚至没和陆闻枢打声招呼,径自从蓬莱离开。他御剑而行,一路风驰电掣,七天就从蓬莱回到了炎洲承剑门。 - 青峰上,陆婵玑正在躺在躺椅里,懒洋洋地晒太阳。 她吃了一肚子的松子糖、米花糕,剑术无从钻研,就摆弄自己的傀儡,摆弄累了便躺下,脸上盖着一本书挡住阳光,正是惬意。 正假寐,院里忽然响起了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陆婵玑,我要与你再比一场!” 陆婵玑睁开迷蒙的睡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因为赶路而分外狼狈的人是陆祁。 他气喘吁吁,一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修仙之人很少像他这样狼狈,陆婵玑倍感稀奇地坐起来打量他头顶的汗:“怎么是你?” 承剑门的内门弟子,不是都跟着陆闻去去蓬莱论剑了吗,他怎么在这儿? 想到什么,陆婵玑没好气地又躺了下去:“没有礼貌的家伙,打扰别人午睡。” 就是他害得陆闻枢受司律堂司律长老鞭罚,竟然还敢找上门来。 讨打! 但陆婵玑吃经验,长教训,绝对不在同一件事上犯两次错。 她尤其不想再让陆闻枢替她受过,索性将书再度往脸上一盖,眼不见心不烦,当陆祁是只乱叫的苍蝇。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被陆婵玑斥责,陆祁尴尬得面皮发红,他一心赶回来,没想这么多。 可来都来了,陆祁执意道:“你和我再比一场。” 哦,苍蝇,会说人话的苍蝇。 “就比一场,我想确认一些事情。” 见陆婵玑在躺椅上动也不动,成死尸状,陆祁心里越发焦急,竟然做起自己最不屑的事情,耍起赖来:“若是你不和我比上一场,那我就不走了。” 穿过树叶的光斑落到盖在陆婵玑脸上的书籍扉页上,看到上面大大的“剑谱”二字,陆祁脸皮更加发烫,也越发执拗。 陆婵玑觉得莫名其妙,“唰”的将盖在脸上的书重新拿起来,皱着眉头问:“你一个修士,要和我一个凡人比,不觉得太欺负人了吗?” “我不用灵力,只与你切磋剑招。我们说好了是切磋,司律堂没有任何理由能罚我们。”陆祁坚持道。 陆婵玑问:“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反咬一口?” 陆闻枢受鞭罚一事,陆婵玑心里始终觉得蹊跷,总疑心是眼前这只苍蝇跑去司律堂里恶人先告状,才牵连陆闻枢受了鞭罚。 陆祁狠了狠心:“司律堂如果要罚,我全担了!” 陆婵玑狐疑:“当真?” 陆祁:“当真。” “口说无凭,签字画押。”陆婵玑丢了张青符给他。 陆祁倒也痛快,在青符上写下字据,署名,交给陆婵玑。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突然嘴角一翘,脸上绽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微笑。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陆婵玑微笑,她将凭据收起,手中的丝线已经牵引着她的青衣傀儡无声在陆祁身后站了起来,“我只是在高兴,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揍你了。” 几个瞬息后。 陆祁的剑脱手而出,斜插在地面上。 “不再会。”陆婵玑重新躺回院子里的摇椅上。 陆祁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捡起自己的剑,而后离开。 陆婵玑本以为,陆祁能听懂她那句“不再会”,毕竟如此简短的一句话,理应不太难理解。 但没想到,第二日,陆祁又来了。 他说的话依旧同昨日一样:“你和我再比一场。” 陆婵玑:“……?” 疯了吧? 陆婵玑:“再比你也赢不了的。” “那也比试了再说。”陆祁道,“未必不能赢。” 陆婵玑狠狠皱了皱眉头,陆祁的个性实在强势得不讨人喜欢。习惯了被陆闻枢春风化雨温柔以待,单是陆祁这等行事作风,就足够陆婵玑不给他好脸色看。再加上之前结下的梁子,陆婵玑看到他就心烦。 陆婵玑极力推辞拒绝,可陆祁偏偏就是死耗上了。 她不答应,他就不走。 陆婵玑赶他,他就站在聆春阁门口等。 除了陆闻枢之外,陆婵玑这儿经年累月也没有旁人来,她也很少和其他人打交道。 一想到外面有个陆祁在,陆婵玑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总是忍不住往外看。 无奈,陆婵玑只好应了陆祁的请求,又与他切磋了一次。 说是切磋,但实际上,在陆婵玑看来,就是陆祁想不开讨打。 这一次,陆祁依旧败了。 当夜,陆婵玑心中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待到次日,陆祁果然又来了。 - 蓬莱。 论剑大会已经到了尾声,只剩两日便可结束。 此时还留在比试台上的人只剩了太微宗颜玉歌、江岸、风息谷薛铮远、御灵派魏清夏,与承剑门陆闻枢。 按抽签来决定对阵的两人,魏清夏对薛铮远。 江岸对陆闻枢。 无人抽到颜旋玉,颜玉歌进一位。 看台裁判席上,叶坪舟在列。 上一任论剑大会,叶坪舟名列第二,可惜同一届论剑大会上微生溟一鸣惊人,将他的光彩完全掩盖,提起上一届论剑大会,人人只知微生溟,无人知道叶坪舟。 叶坪舟饶有兴味地看着台下几人。回想起百年前,他还是个新人,参加论剑大会的情形,宛若昨日发生。 旁边好友问道:“你那师弟今日不来?” 哪怕对方不明指,叶坪舟也知道对方所提之人是谁。 “我那微生师弟向来行踪飘忽不定,我来之前,他和我说过,若是这论剑大会上出现能破他杀招之人,传音于他,他自会以速速前来,不然来这里受人吹捧,比不上去凡间杀个妖怪来得痛快。可惜——”叶坪舟手中小扇轻摇,遗憾道,“这都到了最后两天,别说破他的杀招了,能使出他杀招的人,都没见到一个。” 旁边好友吹捧道:“怕是再等上百年,也难出一号你师弟那样的人物——” 台上,魏清夏对薛铮远,两人相对而立,朝对方抱拳。 剑拔弩张。 叶坪舟身旁好友道:“这魏清夏虽是第一次参加论剑大会,但钻了规则的空子,实际上他仙龄已经三千余岁,此次前来,恐怕已经对于夺得魁首胸有成竹。可惜,这一届风息谷的薛铮远与承剑门陆闻枢,本领都不容小觑,他这如意算盘,可能要落空了。” 每个修士都可以来蓬莱岛论道,但上论剑台的机会,只得有一次。 三千余岁了才来参加,这怕是一直压着名额,直至觉得自己万无一失才来参加的。 可魏清夏却不知道,他这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就已经失去了拔得头筹的机会。 因为真正的天之骄子,无需这样斤斤计较,他们锋芒毕露,从不畏难,似乎没什么不可以解决。论剑台只不过是他们露脸初试的地方,是修仙论道的伊始,并非终结。 某种意义上,从决定以千年的修炼光阴置换论剑大会魁首的那一刻起,魏清夏就输了。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台上剑影碰撞,衣袂纷飞,铮铮碰撞声中,两人身影如缠似绕,打得难舍难分。 这时候,魏清夏眸中寒光一闪,手中本来四平八稳的剑忽然一收,转眼间,就换了一个进攻的路数。 灵力注入长剑中,挥出了一招新的招式,剑招一变,剑意都跟着变了。变得寒光朔朔,杀气毕现。 “灭!” 薛铮远立刻变了脸色。 “灭?”叶坪舟挑眉,手中摇扇的动作慢慢停住,脊背略微挺直,更具兴味地看着台上的局势变化。 “灭”这一招杀招既出,胜负已见分晓。 不过两个来回,薛铮远便败下阵来,魏清夏胜。 既见胜负,叶坪舟手中扇重新摇动起来。他以扇掩笑:“看来,这就是魏清夏的底气。” 一个一心想要在论剑大会一举夺魁、并为此谋算千年的人,还不知道费尽多少心血练会了微生溟的杀招,怪不得这般胸有成竹。 叶坪舟将视线放在另外一组人身上。 另一组,是江岸对陆闻枢。 陆闻枢稳稳当当地胜了。 明日这论剑大会的比试台上,只剩了陆闻枢、魏清夏、颜玉歌。 看着笑得志得意满的魏清夏,叶坪舟摇摇头,遗憾地看了眼陆闻枢与颜玉歌二人:“这两人,恐怕今晚是要如坐针毡、备受煎熬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对手 翌日。 比赛依旧是抽签制,有一人轮空,自动进入下一轮的比赛中。 上午那一场对局,颜玉歌对魏清夏。 陆闻枢自动进下一轮。 微生溟的“灭”威力巨大,魏清夏私底下不知练习过多少次了,使出来“灭”,颜玉歌勉强抵抗,而后还是败了。 裁判台上的叶坪舟见此,摇摇头,眼底无奈。 魏清夏虽是胜了,但到底是钻了规则漏洞,又用了别人的杀招,胜之不武。论剑大会以剑论道,以武服人没错,但如何赢这件事上,也有高下之分。 一心为赢,反倒失去了剑道论剑切磋的本真。 有些被提前淘汰的剑修并没有离开,而是留在蓬莱观战。其中不少人就吃了魏清夏的亏,见魏清夏一路过关斩将,即将要将魁首收入囊中,心中正是愤愤不平时。 在颜玉歌对决魏清夏失败之后,观战的修士不由得窃窃私语,更有人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冷哼。 “真想让陆闻枢给他点教训看看。” “得了吧,指望一个仙龄尚稚的修士去破微生溟的杀招?他是有天才之资,可与当年的微生溟比还是差点。近千年来能有微生溟一个天才已经不易,怎会那么容易有第二个?” “倒不如许愿微生溟亲自出现,教训教训这魏清夏。” 看台上议论纷纷,陆闻枢立在比试台上,纷纷扰扰入耳,他神色岿然不动。 他一贯不笑,在试剑台上尤其是,谁也看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 对面,魏清夏早已露出胜利已在囊中的表情。 魏清夏毫无耐心,直接使出微生溟的杀招。 为了今日,他忍耐了三十日,甚至是三千年!他已经不想斡旋太久,只想痛快一招结束比试,迫不及待想摘取属于他的果实。 只是,没想到,放出去的剑招不像之前那样势如破竹,而是被对面的少年修士轻松卸掉,如羽落水面,不得寸进。 魏清夏一惊。 他咬牙,又继续放招,同时将灵力尽数灌入长剑中,却又被陆闻枢轻松抵御。 魏清夏步步溃败、渐渐心急如焚。 陆闻枢有条不紊、始终不慌不忙。 突然,魏清夏手臂刺痛,那被他挥出去的三道剑气,竟被陆闻枢分毫不差地甩回来。 魏清夏拼尽全力,陆闻枢心中已经有数。 魏清夏是学到了微生溟的杀招,可惜,终究不是微生溟本人,同一个招数不同的人用出来的效果也有差异,这杀招让魏清夏来用,效果恐怕连微生溟五成也不及。 刺骨的钝痛传来,手中的剑已经不听使唤了。 铮的一声。魏清夏的剑脱手而出。 失去武器,便是毫无转圜之地、彻头彻尾地败了。 还是最羞耻的败法。 剑修剑修,剑比命更重要。比试尚未结束,剑先丢了,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看台上,先是一阵寂静。 一片阒然中,有人弱弱问:“赢了?” 有人答:“好像……赢了。” 众人仍难以置信。 之后,某个时刻,看台上忽然爆发出如啸欢呼声。 陆闻枢在这满堂彩中走下比试台来。 他面色依旧淡漠,仿佛悲喜无关,但行走时骤然加快的步速与方向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心潮起伏。 满堂彩听而不闻,陆闻枢恍若无人之境,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他要给青峰传信。 他赢了,他想要第一个告诉阿婵。 没等陆闻枢回到自己的屋子,叶坪舟自他身后,将他叫住:“陆少门主留步。” 陆闻枢却并不理他,叶坪舟再度喊道:“陆少门主留步!” 陆闻枢这才脚步稍住,回头,只见叶坪舟一张脸难掩激动。 “为何离开得这样匆忙?”叶坪舟笑道,“陆少门主方才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陆闻枢心急道:“我要赶快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 他一顿。 “告诉谁?”叶坪舟好奇追问。 陆闻枢却猛地冷静下来。 他因自己差点全无防备地向叶坪舟坦率吐露出陆婵玑的名字而悚然一惊,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 陆婵玑身份特殊,不能被太多人知道她的存在。尤其是承剑门之外的人。日后极有可能给他与承剑门留下极大的隐患。他只是初尝胜利滋味,就如此得意忘形…… 陆闻枢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躁动的心跳渐渐落回实处,浑身兴奋的血液也冷了许多。他复又开口:“告诉我们承剑门的掌门。” “好消息自然要快些告诉亲近之人,那我便先不打扰你了。”叶坪舟理解他的心情,同时不忘替微生溟铺垫,“以后有机会,来我们太微宗,与我们的剑修切磋一二。” 陆闻枢谦恭应下。 待叶坪舟离开,陆闻枢大步流星,避开想要与他攀谈的人群,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居住的房间,在用传音石给陆婵玑传音前,不知怎的心念一动,先展开掌心,放出了陆婵玑的星墟命盘。 这一看,陆闻枢眼眸剧震,脸上血色尽失。 这些天来,他忙于一场又一场的比试,只是几日没能查看陆婵玑的命盘,结果,就在这几日之内,星墟命盘上,在属于他的那颗璀璨星辰旁边,一颗本来已经暗淡无光的星星又一次亮了起来。 是陆祁的那颗星星。 他记得这个位置。 无名业火在心底燃烧,完全冲散了拿下论剑大会头筹的喜悦,陆闻枢五指一拢,收回星墟命盘时,用上了几乎要把星墟捏碎的力道。 他青着脸,顾不上其他,立即召唤出自己的本命剑,随后御剑而飞,离开蓬莱,没有半点留恋。 当承剑门的人知道少门主离开蓬莱这个事情,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蓬莱上遍寻不见陆闻枢的身影,有人传音问讯,才知陆闻枢抛下众人,独自离开。 叶坪舟捏着传音石,对微生溟哀叹道:“别来了,人已经走了。” 又忍不住对着传音石感慨:“这场景还真是似曾相识。论剑大会拔得头筹,换成旁人,定然要留下来好好享受其他修士的喝彩与追捧,至少要在蓬莱畅游上个五日十日,你们两个倒好,逃得比地精还快。” “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来参加论剑大会。”叶坪舟最后说道,“现在再想找他切磋,你自己去承剑门吧。” - 承剑门。 陆祁回来的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他依旧日日来找陆婵玑比试。 日日被陆婵玑打败。 陆婵玑也看出来了,陆祁心里憋着一股气。 被她这个凡人打败,对他这个承剑门的内门弟子来说,一定是一件很耻辱的事吧?频频来找她,恐怕只是想赢上一次。 毕竟,赢过她才是理所当然的。 陆婵玑曾想过,是否要让招,假装自己实力不敌,故意让陆祁赢上一次,这样,陆祁应该就不会再来找她了。 但除了陆闻枢之外,陆祁是第二个愿意不用灵力,和陆婵玑对剑招的人。 从陆闻枢开始准备去参加论剑大会,到真正启程,他一直忙于练剑,再加上启程前去论剑大会的这一个月,陆婵玑已经有半年光景,没怎么和活人说上一句话了。 也许是陆祁的存在让聆春阁稍微热闹了一些,陆婵玑默许了他来找她切磋的行为。 但到了第八日,面对着死寂了整整有三日的传音石,陆婵玑却全然没了应付陆祁的心情。 论剑大会在三日之前结束,按理说,陆闻枢的消息当天就会通过传音石传到青峰,传到她这。 可是,离论剑大会结束那日整整三日过去,传音石越从未亮起。 出什么事了吗? 陆婵玑问站在院子里的陆祁,问:“你在蓬莱待了几日?” 陆祁答:“十八日。” 陆婵玑紧接着又问:“当时少门主情况如何?” 陆祁不答却问:“若是我告诉你答案,你今日是否能与我切磋?” 切磋切磋,只知道切磋。陆婵玑一哽,应道:“自然。” 都说剑修一道易出痴儿,这陆祁虽说个性讨人嫌,对剑道倒是真的痴迷。这点倒是让能让人高看他一眼。 但眼下不是找他优点的时候,陆婵玑催促:“快说!” 陆祁看了她一眼:“前十八天,少门主自然是赢得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提到陆闻枢,他一脸与有荣焉,似乎连自己连败于陆婵玑手底的郁气都消散了不少。 陆婵玑追问:“那第十八日之后呢?” “之后……”陆祁摇了摇头,“之后,我就离开了论剑大会,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虽然我不曾关注,但少门主一定能拿个好名次。”陆祁语气骄傲而肯定。 谁要听他说的一定,他说一定就能一定?问他简直白问。 陆婵玑恨恨跺了跺脚:“你为何不能多赢几日?” 她越想越郁闷:“明明你天赋不算太差,却只是这种水平,你平日里练剑很不勤快吗?” “我当然有在勤学苦练!”这话简直戳在陆祁痛处之上,她可以说他天赋有缺,但不能说他不够努力。若非想要对自己的水平探知个明白,他又何必那么早从蓬莱赶回来? 陆祁正欲与陆婵玑理论一番,这时,檐下挂着的那只铃铛突然响起,清脆的铃铛声将他未出口的话打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道侣 陆祁抬眼望去,陆闻枢白衣负剑,立于檐角上。 陆闻枢这次来得急,院子里的风比平日里要更大一些。 因他而响的铃铛晃动得比平日要更热闹。 “少门主……” “闻枢哥哥!” 陆闻枢目光先从陆祁身上扫过,而后敛住目中的寒意,飞身而下, 他落到陆祁和陆婵玑两人中间。陆婵玑正要走向他,陆祁却快她一步。 陆祁大步上前,朝陆闻枢行礼后说道:“少门主,试剑大会结束了吗?结果怎么样?你拿到魁首了吗?” 陆闻枢“嗯”了一声,陆祁面上陡然焕发喜色,神情振奋,连被陆婵玑接连打败的郁色都一扫而光,看起来比陆闻枢本人还要高兴。 他就知道!他早就说了,重建承剑门荣光的重担,就是该落在少门主的身上! 陆祁兀自高兴,陆婵玑趁机上前,拉过陆闻枢的胳膊。 见到陆闻枢回来,她一颗心放回到实处,可陆闻枢没有按照他们约定的那样,及时与她联络,陆婵玑心里仍有不安,她问:“论剑大会上那些人厉不厉害?你有没有受伤?怎么这么久没消息?” 陆婵玑一连三问,陆祁却轻轻嘁了一声。 “你个凡人,你不知道,就那些人,连给少门主提鞋都不配。” 陆祁还想说什么,却听到陆闻枢冷冰冰的声音响起:“陆祁,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一句话如同凉水从头浇下,将陆祁所有余下的话都浇了回去,叫他哑口无言。 “我……我……”陆祁中途离开论剑大会,走时没有和陆闻枢打过招呼。 如今被陆闻枢抓到人早就回了承剑门,还在陆闻枢养的凡人在的聆春阁,陆祁心虚之余,心里还有一股隐秘的遗憾。遗憾他当时离开得太早,没能亲眼看到陆闻枢夺魁的场面。 陆祁心情复杂道:“我于试剑大会第十八日落败,所以提前先回来。” “我是问你……”陆闻枢咬字的力道加重,“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为何出现在此处——此处,青峰聆春阁,陆闻枢这是问他,为何会出现在陆婵玑这儿。 陆祁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陆闻枢所指何意,他本想回一句练剑,可是此时,大脑里如同一道轰雷响过,那日在铸剑谷里另外一位弟子说的话不期然闪过脑中:说不定少门主喜欢她,想要与她结为道侣呢? 陆祁脸色乍青乍白,猛然间才察觉到,他站在陆闻枢和陆婵玑中间有多异样。 上一次见陆闻枢,是在内门弟子的宿舍,他问陆闻枢,陆婵玑不过是个凡人,为何要如此护着她?这几日与陆婵玑相处,再加上此刻看到二人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的氛围,陆祁好像明白是为什么了。 陆闻枢将陆婵玑好吃好喝供着,用灵气将整个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养着,恐怕连那陆婵玑那高过于他的剑法也是陆闻枢所教——答案已经分外明晰,陆闻枢分明对陆婵玑情根深种。 哪怕她无仙缘、无灵根,没有修炼的希望,哪怕她只是一介凡人。 陆祁心头莫名苦涩,连他都分辨不出这苦涩到底为何,只当是对自己的少门主失望。若是情种,哪怕是剑道第一那又能怎样?如何能有一门之主的担当? 陆祁语气惨淡,问陆闻枢:“我不该来这里……是吗?” 心里已有答案。 陆闻枢道:“既然知错,那便去领罚吧。” “依旧是鞭罚二十是吗?” “不,去铸剑谷,打铁三月。”陆闻枢道,“弃下整个宗门提前离开论剑大会,私自行动,领这样的罚,可有异议?” ……有! 他觉得陆闻枢只是公报私仇,为罚他来找陆婵玑,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头。 可陆祁无力反驳,他提前离开蓬莱,也是事实。 铸剑谷打铁,是一件十分苦累的活。 承剑门的岩浆地火,是共工撞断不周山后,残留在世间的一点余烬。承剑门的剑经过这火来锻造,可令宝剑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能承受得住承剑门地火锻造的,只有流州的昆吾石。昆吾石极为坚硬,需得用灵力控火,复又千锤百炼,这样反复多次,才能锻造出一块可以用的铁。 宗门内不少弟子都说,当修行受阻,不得寸进的时候,就去铸剑谷打铁。这样就能拓宽灵脉,巩固仙骨,修为精进。 这固然是玩笑的话语,但足以说明,在铸剑谷打铁,是所有承剑门弟子都不想干的活。 内门弟子学习铸剑的课业时,陆祁去试过,打一天下来,哪怕灵力护体,虎口也被震得生疼,全身的灵力就像被抽干了一样。 比起来,鞭刑虽然疼,但一咬牙一闭眼就算过了。 打铁三个月,虽然不受皮肉之苦,在陆祁看来,却更难捱。 可陆闻枢既是铁了心要罚他,他又能反驳什么? “我没有异议。”陆祁底下脑袋。 临走前,陆祁深深看了陆婵玑一眼。 今日,陆婵玑答应与他比试一番,这个承诺,他日后再来找她兑现。 他赢不了陆闻枢,有生之年,却一定要赢陆婵玑一次。 承剑门弟子,不能败给一个凡人,哪怕是得到他们少门主真传的凡人。 陆闻枢稍稍移步,将陆祁往后看过来的视线全部挡住。 待陆祁一走,他看向站在身旁的陆婵玑,刚想说话,陆婵玑却又是三连问:“论剑大会最后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人找你麻烦?” 她语气焦急,眉眼间也俱是关切神色。 陆闻枢目光寸寸软和下来:“阿婵,你有没有听到,论剑大会,我赢了。” “这不要紧。”一场比试的输赢在陆婵玑根本不是大事,赢了固然很好,可若是不赢,回来再练便是,要紧的是…… “为何没有及时联络我?”陆婵玑问。 她没有灵气,用不了传音石,只能拿着,被动地等着它亮起来、响起来。 就如同檐下的那颗铃铛,只有陆婵玑等着它响起的份儿。 陆闻枢若是不来,若是不用传音石找她说话,她就找不到他。 她心急得像是饿极了的小猫,陆闻枢一不说话,她就有的是话想要说想要问,陆闻枢只好一一答道:“没有坏事发生、没有受伤、也没有人找我麻烦。之所以没有及时联络你,是我想当着你的面,亲口将自己拿下论剑大会魁首的好消息告诉你。” “三日。”陆闻枢摸了摸陆婵玑的脑袋,“只花了三日,我就从蓬莱回来了,这难道还不够及时吗?” “可你让我足足担心了三日。”陆婵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忍不住嘟嘟囔囔。 但既然陆闻枢没事,那他拔得论剑大会头筹的事,可就是天大的喜讯。陆婵玑问:“那你有没有把比较精彩的比试,用传影石录下来?有没有比微生溟更厉害的剑修参加比赛?有没有比‘灭’更厉害的杀招出来?” 陆闻枢摇了摇头,道:“传影石十日之后便到,但你既然已经破了微生溟的杀招,恐怕那些雕虫小技对你来说实在无聊。” 陆婵玑抿了抿唇,心里早有预料。 也许,比起钻研着要怎么破别人的招数,是时候,创造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了。 正想着,抚摸着她头发的手动作忽然放缓很多。 陆闻枢道:“阿婵,你告诉我,为何要与陆祁练剑?我曾以为,阿婵只会与我一人练剑。” 陆婵玑一顿,她本不觉得自己答应与陆祁切磋有任何的错,可陆闻枢这样一问,她却陡然有种心虚感。 即便,陆闻枢款语温言,语气中并无指责。 陆婵玑垂了垂眼,支吾道:“他来找我切磋……我见他态度诚恳……就……” 感觉自己做错了事,感觉自己像在被审问。 陆闻枢下一句话却让她松了口气:“我没怪你,阿婵。” 只是他话音一转,声色淡漠许多:“只是你从小住在青峰上,鲜少与外面的人打交道,不知人心险恶。我在蓬莱论剑,知他不见,便一心怕着他来刁难你。你难道忘了,他在铸剑谷里是怎么对你的?” “他刁难不了我的。”陆婵玑哼了一声,“哪怕我再小三岁,他也刁难不了我。” “刁难不了你吗?”陆闻枢循循善诱,“单纯剑招,自然刁难不了你,可若是他用上灵力呢?” 陆婵玑脸白了白。 只要陆祁用上灵气,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她也毫无抵抗之力。 凡人之力,与修士的灵气相比,本就是云与泥。 “在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见陆婵玑将他的话听进去,陆闻枢声色渐缓,“若是我在外时你保护不好自己,我想赶回来都来不及,你要我怎么办?” 陆闻枢呢喃:“阿婵,答应我,不要再见陆祁,也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你答应过我,要一直陪着我,就不要去见别人。” 他语气只是请求,并无强迫威胁,陆婵玑心头却莫名酸涩,她点点头:“我听你的话。” - 自陆祁被罚去铸剑谷受罚之后,便没有再来找过陆婵玑。在陆婵玑的星墟命盘上,属于陆祁的那颗星星比之之前,日渐暗淡。 见此,陆闻枢安下心来。 只要想办法让两人不再产生交际,等时日一久,那么往日所见所历种种,都会化为尘埃。 纠葛自然也就没有了。 犹是如此,陆闻枢依旧不放心。 他来聆春阁的次数变多,待的时间也变长。论剑大会后,无数修士或欲来找他切磋,或想一览其真容,皆被他拒之门外。 堂堂一个少门主,竟是要以聆春阁为家了。 若是放在往日,陆婵玑自然乐得他来陪她,如此,她便不怕这青峰之上除她之外再无生人的寂寞,只不过,她忙起了别的事情。 想创造属于自己的新的剑招的心思一起,陆婵玑就有了可忙的事。 她想创一个属于自己的剑招,独一无二的剑招。她百年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死了便什么都留不下来了。可若是能留下一个高明的剑招,即便这剑招无法由她的手使出去,只要有修士能拿着去杀一只妖,哪怕只杀一只,那她也不枉来巨海十洲的这一遭。 这样,哪怕她死了,当陆闻枢用出她创的剑招的那一刻,总能够想起她吧? 要是这招数够厉害的话,说不定这巨海十州的修士,也会像钻研微生溟的杀招那样,钻研她的剑招。 陆婵玑一头扎了进去。 她心思纯粹,日常除了接触陆闻枢、剑和傀儡,便没别的了。当她定下心来钻研时,通常是通宵达旦,废寝忘食。 如此一来,就顾不上陆闻枢了。 甚至觉得他碍事。 陆婵玑便开始赶人了,她道:“你别来找我了,就当我闭关了吧。” 修仙之人,若遇瓶颈都会闭关。短则一年半载,长则十年百年。 听她这么说,陆闻枢不由得好笑,她一个凡人,闭什么关? 但转念一想,她这样岂不是深居简出,不再见人? 倒是省许多事。 闻言便没说什么,颔首算同意了她闭关的说法。 陆闻枢道:“我加强你院子的禁制,不许人进来可好?我给你准备祝余草,食之不饥,你就不必见旁的人了,免得分心。” 陆婵玑自然应好。 陆闻枢便笑了。 他张罗好一切,最后陪伴了陆婵玑三日。 这三日,他对陆婵玑有求必应,惯纵更甚往日。 之后,陆婵玑便安心呆在聆春阁中,琢磨她的剑招。 - 时间一晃,几个月过去。 炎洲又下雪了。 陆婵玑抱着她画好的剑谱,开心得蹦跳几下,而后,拍拍因用来摆弄剑阵喂招而变得伤痕累累的傀儡,说道:“辛苦你们了。” 傀儡自然没有回话,只是安静站着,手中的剑已经垂到了地面。 陆婵玑笑得心满意足。 她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剑招,由她所创,由她命名的剑招。 某种东西因她而生,其中的喜悦之情,任何滋味都无从比拟。 陆婵玑想第一时间告诉陆闻枢这个好消息。她拿上披风,罩住自己,钻进了风雪中,往青峰外走去。 风雪裹面,刀割一样疼。 陆婵玑心中却万分喜悦。 她快步走到陆闻枢的居所,门口立着仙侍,陆婵玑从未来过这儿,看这些仙侍也脸生,不知道她们是否会放她进去。 但陆婵玑自有她的办法。 她拿出之前陆闻枢给她的隐身符,大概能维持半个时辰左右,她给自己贴了一道,抱着剑谱一路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等终于找到了陆闻枢的房间,陆婵玑脚步却一顿。 “你们炎州的冬天可真难熬。”屋内,竟响起一道柔和的女声。 是一道陆婵玑从未听过的声音,语气熟稔。 那女声继续道:“你什么时候陪我回风息谷一趟?不如我们去风息谷过冬吧。” 陆闻枢冷淡的声音也响起来:“承剑门内大小事务繁忙,我没空陪你。你若是真的想回,我便派人送你回去。” “我不要,我就要你陪着!事务繁忙,你每日都去青峰外面看一眼,有这功夫,总能陪我回去了。我看你根本不是事务繁忙,而是舍不得青峰上的那个凡人!” 陆闻枢没说话。 女声又道:“十三年前,因她为雪妖妖气所伤,你便带她去了一趟风息谷,找我爹爹拿了风凌丹替她驱寒。又在承剑门养她这许多年,我看,这巨海十洲就没人比你更侠义心肠的了。” “自她来了承剑门后,你都不让我来找你练剑了。”她一怒,“还是说……你真的喜欢那个凡人?” 屋里沉默了许久。 陆婵玑莫名屏住呼吸,心脏砰砰跳动的速度变得很快很快。 屋内。 “灵儿。”陆闻枢叹了一声,“她只是个凡人。” 陆闻枢的语气里有百般的无可奈何,“相比于你,她寿命短若流星,很快就会消失在世上,再也见不到。你同她计较什么?放过她吧。” 耳边传来一阵阵嗡鸣,之后屋内两人的对话,陆婵玑已经听不清了。 觉察到什么。 陆闻枢视线微抬,往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 待到陆闻枢出门,院落里人影无踪,只有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脚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婵玑” 那串脚印蜿蜒一路,一直延伸至院外。 身后,薛怀灵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有谁来了吗?” 她正要踏出门来看个究竟,陆闻枢抬手一拂,灵力抹过,那一串凌乱脚印消失不见,雪地重新归于平整。 “未有谁来。”陆闻枢答道。 他将雪地里的痕迹全部抹去,待到薛怀灵踏出来,见到的只剩平整如初的满院雪色,凄凄茫茫,雪如飞絮,仍在一刻不停地落下。 薛怀灵眉头轻皱,正要再问什么,陆闻枢道:“灵儿,我有事要处理,暂时不能陪你了。” 言罢便飞身而去。 薛怀灵看着他离开得很快的背影,微微皱起的纤细眉头却依旧没舒展开。 薛怀灵心里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一种异样的直觉。 她觉得陆闻枢突然甩下她,和青峰上那个凡人有关系。 想到这,薛怀灵脸色变得极为难堪,她抿了抿唇,也追出去。 - 薛怀灵,陆婵玑记得她。 那是十三年前,她刚随着陆闻枢从凡世来道巨海十洲的时候。 她被雪妖的妖气击中,浑身冰冷,呼气时胸口都在疼。 那时她奄奄一息,就要死了,但陆闻枢给她渡了灵力,注入了一线生机。之后,陆闻枢带着她,一路来到风息谷,为她要到风凌丹,驱逐了她身体里那股极寒之气,她才得以保住一条命。 陆婵玑就是在那里见到的薛怀灵。 和十三年前一样,薛怀灵依旧是当年那个俊秀灵逸、神采飞扬的少女,容貌没有丝毫变化,气度甚至要比往日更夺目。 见到曾经救过她命的人的女儿,见到她,她应当要开心,要感激才对,可陆婵玑不知道为什么,眼里的泪却争先恐后地往外涌,眼眶被雪粒子刮得生疼。 路上,风雪依旧肆虐。 主峰的道路两旁,有两位仙侍正在搬运种草种花。 白皑皑的大雪之上,突然出现了两种金黄色的植株,就如同雾中点着的灯笼一样鲜亮。 “小心点,这可是掌门专门从风息谷弄来的黄渠和蔓金苔,可千万别毛手毛脚。一不小心弄死了,掌门怪罪下来,唯你是问。” “好端端的,往雪地里种些花草做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怀灵仙子一看就是要长住承剑门的了。掌门怕怀灵仙子不习惯炎洲的环境,特意弄来的。” “怀灵仙子小时候就曾和她哥哥一道,被风息谷谷主送来我们承剑门练剑,和少门主可谓情谊深厚,听说,最近两人就要结成道侣,是真的吗?” “八成是,那可真是天造地设举世无双的一对。” “可是,若真是这样……青峰上那位,要怎么办?” “青峰上那位?……这能比吗?养一个凡人,和养只宠物有什么区别?不能太当回事。”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陆婵玑耳朵里嗡嗡,又开始听不真切了。 她看着那金灿灿的两种花草,在白色雪地里分外显眼,可笑自己来时,满心满眼想的全是陆闻枢,竟对这些变化视而不见。 那几个仙侍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陆婵玑连忙将斗篷裹了又裹,不想被她们看到她的行踪,狼狈转身走入风雪中。 — 聆春阁上铃铛再次响起。 陆闻枢垂眸往下看去,往日里总是很快就出现在院子里面,仰着脸看向他的陆婵玑今日却没有出现。 陆闻枢又等了片刻,依旧没能等来陆婵玑。 他能感受到,陆婵玑在她的房间。 陆闻枢旋足落下,正想往屋里走时,却先看见了满院的傀儡。 院落里,几只傀儡歪七扭八地堆在一起,木偶做的四肢上尽是剑伤,再一看傀儡旁边,落满揉成团的纸团,陆闻枢捡起来一看,上面画满了剑招图案。 全是废稿。 陆闻枢拿着被揉皱的纸往屋里看去,等看到陆婵玑的身影,见她伏在案上,埋头在腕里,他的心才真真实实落回实处。 陆闻枢快步走进去,走到陆婵玑身边,轻声唤:“阿婵。” 陆婵玑未抬头。 陆闻枢问:“方才,你可曾去过我那儿?” 他开始后悔给了陆婵玑那道凡人也能使用的隐身符咒,若非如此,在陆婵玑踏进他小院的那一刻,他就能捕捉到陆婵玑的存在,这样,也就不会让陆婵玑听到薛怀灵的话了。 薛怀灵自小被父兄娇生惯养,养得性格娇纵、无法无天,什么话都敢说,又向来看陆婵玑不过眼,那些话……不知道陆婵玑听去了多少。他早该让薛怀灵回风息谷去,偏偏薛怀灵这次是掌门请来的。 “不开心的话,要不要我下山买松子糖给你?”见陆婵玑不答话,陆闻枢伸手想触碰她发顶,“不买松子糖也可以,冬天了,山下的集市上有好吃的糖炒栗子,不然我给你买糖炒栗子?” 却被陆婵玑躲开。 陆闻枢一怔。 待陆婵玑从臂弯抬起脸来,陆闻枢这才发现,她并没有生气。 不仅没有生气,瓷白洁净的面上,甚至能勉力撑起笑意来。 陆婵玑笑着对他说:“闻枢哥哥,我方才是去了你的院子,只是听仙侍说,你那里有客人,怕不礼貌,我就先回来了。” 她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剑谱,音调故作轻松地轻轻上扬着:“我想给你送我的剑谱,我创出我的剑招来啦!你要不要试一试?” 只是,她的眼底红红的,眼底隐约可见残留的泪痕。 陆闻枢道:“好。” 他展开陆婵玑给他的剑谱,翻看了片刻,之后放下剑谱,到院里舞剑。 陆婵玑牵起完好的一只傀儡配合他。 “这招叫什么?”待一剑舞完,陆闻枢站在院里问。 话又哽在喉头,陆婵玑愣了愣,接着释怀了什么的似的,莞尔一笑:“叫婵玑。” 她本想将这招起名叫做凤凰于飞,大张旗鼓又欲盖弥彰地将自己的心思藏在剑招的名字里,现在知道了薛怀灵即将与陆闻枢结为道侣,就无法再将这暗道心事的剑招名字说出口了。 凤凰于飞,生死不离。她的心意,藏于废纸堆便是最好的结局,陆闻枢不必知晓。 “叫婵玑吗……”陆闻枢喃喃。 “就叫它婵玑。”陆婵玑坚定起来,不卑不亢,无比郑重地说道,“请你告诉那些修士,这是一个凡人所创的剑招,请叫他们不要动不动就小看凡人。” “还有……”陆婵玑顿了顿,“希望他们能用它多多斩妖除魔,不要让这世上,再多一个像我一样无家可归的小孩了。” “为什么拜托我做这些事?”陆闻枢蹙起眉头。 陆婵玑轻声道:“闻枢哥哥,我想回凡世了。” 陆闻枢身形微微一顿,脸上的表情出现裂痕:“回……凡世?” “嗯。”陆婵玑尽量让自己笑得看起来开心一些,她不想将离别的场景弄得太悲伤,笑吟吟说道,“回凡世多好!以后我要是想吃松子糖,想吃糖炒栗子,想吃任何好吃的东西,都可以自己去买了,也不用在青峰上,眼巴巴地等着你。” 陆闻枢却是一抬袖。 陆婵玑丝毫没感受到发生什么,凡人的她也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 只有禁制外飘落的雪粒子,在触及圈着聆春阁的这道禁制时,被突然间加强许多的禁制弹开得更远了一些。 “若是我不允许呢?”陆闻枢加重了聆春阁的禁制。 陆婵玑一愣。 陆闻枢对她一向有求必应,以至于陆婵玑从未考虑过她要下山而陆闻枢不准的这个可能。 她一时无措起来,对这陌生的场景,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闻枢哥哥?” “阿婵,不准走,你要留下来陪我。”陆闻枢道,“我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 听见这句话,陆婵玑脸色陡然一变,问道:“我要如何永远和你在一起?以我这至多百年的寿命?” 陆闻枢喃喃:“会有办法的,我会有办法。” 他笃定:“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你走的。” 死一样的寂静在两人间蔓延着。 陆婵玑忽的苦笑一声:“不走,留下来,继续做一只宠物吗?” 她直直看向陆闻枢:“在仙门,我是凡人,没有灵力,便一无是处,短短几十年的寿命,在你们仙人眼里,像是蜉蝣一样,有任何欲念、任何渴求,都无比渺小可笑。闻枢哥哥,你让我回到凡间吧,那里是我该待的地方,我会是一个平凡快乐的凡人,也不会有人因为你而议论我什么。” 分离之痛只是一时,但这就是最好的路,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明白,陆闻枢不该不懂。 陆闻枢却仍固执:“我不会让你走。” 陆婵玑忽然倍感无力。她感觉好像不管她说什么,陆闻枢都听不进去。 “你先冷静一下吧。”陆婵玑道,“我去找陆祁。” 她转身往聆春阁外走去,她要去找陆祁,又不是只有陆闻枢一人能送她下山。实在不行,还有薛怀灵……但这是下下策了,陆婵玑打心底里面还是希望能是陆闻枢送她下山的,但愿陆闻枢一会儿之后能接受现实,能冷静下来。 忽然,她脊骨一颤,全身僵硬在原地,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珠子能转动。 陆婵玑从眼角余光中看着陆闻枢缓缓走到她的眼前来,站定。 “陆祁?你要去找陆祁?”陆闻枢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来,只是他笑得有些古怪,像是用笑容极力压制着什么,以至于那张清傲的脸上现出几分极难被察觉到的狰狞,“阿婵,不许去找陆祁,不许离开我。明明答应过我,会永远陪着我的,为何要出尔反尔呢?” 陆婵玑手脚发寒。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闻枢。 往日对她,他从来都是温和的、宠溺的、有求必应。 今日的陆闻枢让她感到陌生。 她下意识要挣扎,可她被陆闻枢施了法诀,竟然动也动不了。 头一回,陆闻枢用灵力来对付她。 第一次尝到被灵力控制的滋味,陆婵玑陡然间意识到,她和陆闻枢之间,一直是陆闻枢在迁就她,从来没有她讲条件的份儿。 待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身体软下,被陆闻枢打横抱起。 抱起陆婵玑后,陆闻枢动作无比轻柔地将她垂到身侧的长发抚起。 而后,陆闻枢将陆婵玑抱出聆春阁。 他要将她带到一个谁都无法将她带走的地方。 踏出聆春阁的禁制,他正要往铸剑谷走。 雪地不远处,一声隐隐愠怒的声音却传了过来。 是薛怀灵。 看到被陆闻枢抱在怀里的陆婵玑,她火冒三丈:“陆闻枢,站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祭剑 薛怀灵因愤怒,脸颊上呈现出一抹异样的红。 她柳眉倒竖,染怒的眸子紧盯着陆闻枢怀里双眸紧闭的陆婵玑。 她一身单薄青衫,闭着眼睛依旧可见姣好容色,眼皮底下点点红,唇色却微微泛白,一张略显苍白的脸紧贴着陆闻枢的胸口,喘气声很微弱,看上去格外的楚楚可怜。 薛怀灵心头腾的一下火大,怒道:“陆闻枢,你口口声声说,身为少门主,要肩负起一整个承剑门,你就是这样肩负的?!你与这凡人恩恩爱爱亲密无间,那我算什么?” “不管流言怎样传,我都只当他们捕风捉影、颠倒是非,今日一看,竟然是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薛怀灵天之骄女,自小千娇万宠,是风息谷最耀眼的明珠,她从未尝试过如此难堪挫败的滋味,霎时间心头火盛,竟是召出本命剑来,牢牢握在手中。 “我们两家世交,情谊非旁人可以比拟。你当真要为了这个凡人,如此践踏我们两家的颜面?陆闻枢,你今日若是敢带她走,我绝不会放过你们二人!”薛怀灵横剑,直截了当拦在陆闻枢身前。 陆闻枢一双眼皮抬也不抬,只专注看着陆婵玑昏睡的脸,口中却对薛怀灵道:“你误会了。” 他道:“让开吧,她很快就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陆闻枢根本没给薛怀灵说话的机会,很快化为一道白色流光,消失在原地。 薛怀灵只能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干瞪眼,气得不轻,一回头,看见身后的聆春阁,她挥剑,将这里的禁制破了。 她一脚踏进聆春阁内,只见聆春阁内绿意芳菲,更是怒火中烧。 聆春阁里精心打理的花草,都是特意从凡间带来的品种,有些竟是连风息谷都没有。陆闻枢对陆婵玑这样百般照拂,精心呵护,却告诉她,她误会了?薛怀灵心煎似火烧。 看到院子里歪七扭八站着的几只傀儡人偶,各个长着和陆婵玑相似的面容。满眼戾气的薛怀灵干脆提剑上前,把傀儡剩下的躯干狠狠削了个粉碎。 - 当陆婵玑再次醒来,周围的环境已经变了,不再是她熟悉的聆春阁。 她茫然四顾,只见周围怪石嶙峋,悬崖峭壁。赭红色的陡峭山崖上,只有几棵青松艰难的把根嵌在石头缝里,舒展着扇形的松针,艰难挺立着。 目之所及,竟无一人,耳边只有风声呼啸。 “闻枢哥哥?……有人吗?有人吗?” 陆婵玑放声大叫,声音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她试图独自离开山崖,可是没走出几步,就被一道看不见的墙堵住了去路,再也不得寸进,只能囿于这山崖之上,无法离开。 陆闻枢这是……把她关起来了? 陆婵玑眉头逐渐聚拢起来,一股无力感逐渐蔓延至她四肢百骸。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陆闻枢竟然会把她关起来,限制她的自由。 被禁制弹回来,她犹不死心,又试着往前冲了好几次,毫无例外都被弹回来。 面对陆闻枢设置的禁制,陆婵玑毫无办法。 他想干什么? 想一辈子把她关在这里? 陆婵玑心头浮现出各种各样的想法,一股巨大的恐慌感笼罩着她,让她四肢都跟着发软。 这山崖上,只有她一人,就连飞禽走兽都不曾见过。她就这样,等月升日落,安静呆了七八天,陆闻枢来了。 这七八天,陆婵玑消瘦了许多。 虽然她吃了祝余草,不吃不喝也不会饿,可心里忧思过重,几日不见,她一张本来莹润的脸蛋变得无比消瘦苍白。 一双眼睛还明亮着,却不再笑了。 陆婵玑抱着膝盖,倚在一颗松树下,尖锐的松针穿透衣服刺痛皮肤,她也像是察觉不到一样,一见陆闻枢落在地面,她只是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身体一动不动。 陆闻枢一如往日,看见她就叫她的名字:“阿婵。” 陆闻枢走过来,伸手抚摸她的发顶,说道:“我这几日事务繁忙,没能过来陪你。我已经让灵儿回风息谷了,你不要不开心。” 陆婵玑并不关心薛怀灵。 这一切,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一个人呆在铸剑崖上的这些天,陆婵玑有些事情想明白了,有些事情还没想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但可以确定的是,陆闻枢不想让她离开。 这是陆婵玑未曾想过的,要离开承剑门的阻碍。 他不放她走,她就不可能得到自由。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陆婵玑甩开他的手问。 她神情冷淡,态度不耐,又一次躲开陆闻枢想要摸她发顶的手,眉眼间隐隐写上了防备。 陆闻枢垂眸,将手负到身后去。 “这里是铸剑崖,我平日里闭关练剑的地方。”陆闻枢负手,背对着她,往山风呼号的山崖下看,“这里不会有人来的,你且呆着,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铸剑崖,承剑门的禁地,之前陆婵玑也有耳闻。 此处不允许人进出,换句话说,除了陆闻枢之外,陆婵玑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别的人,也不会有人带她走。 这是连她最后一点希望都给掐死了,陆婵玑一张脸变得煞白,她颤声问:“……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很快,很快就结束了。” “很快是什么时候?” “你十八岁生辰日。” 十八岁生辰?那岂不是……今天? 陆婵玑难以置信,他肯放她走了? 好像有哪里不对,陆婵玑犹豫问:“我的生辰便是今日……今日,你就会让我走了?” “不。”陆闻枢道,“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不!”陆婵玑激动得胸口起伏,“我们根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我也不要这样,像只宠物一样,待在你的身边,那我宁可死。哪怕变成黄土一抔,我也不要做一只宠物。” “怎么会是宠物?”陆闻枢蹲在她跟前,拂去她身上的松针,他一双眼睛发亮,少见的真心实意笑起来,“你是我剑上的锋与刃,你会同我站在一起。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能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陆婵玑脸色一阵阵发白,忍无可忍地大叫:“不要再说这些执迷不悟的漂亮话了!” “不是漂亮话,阿婵,你会给我一柄最好的剑,你就是我从小梦寐以求的伙伴。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以最亲密的方式。” 陆婵玑还想说什么,忽然却冷不丁想起一件事来。 当时她在月墙点了灯,为父母祈福,她问起陆闻枢想要什么生辰礼物,陆闻枢说,她会给他一件最为珍贵的礼物。 一柄最好的剑,最为珍贵的礼物…… 若是这句话没有安慰她的成分,那对于痴迷练剑的陆闻枢来说,最珍贵的礼物,就应该是世上最珍贵的一柄宝剑。 她好像抓住了什么,却莫名打了个寒颤,陆婵玑倏地抬眸看向陆闻枢:“陆闻枢,你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她的声线从未这样冷过,看向陆闻枢的眼睛里,已无一丝信任。 陆闻枢微微一怔,随后笑起来,如云开初霁。 他哈哈大笑,笑得从未有过这么舒坦,这么畅快,这么开心。 陆闻枢不答反问:“阿婵,你知道荧惑剑吗?” 陆婵玑没答话。 “荧惑剑是承剑门创始老祖的剑。”陆闻枢自顾自道:“当时,时逢乱世,修罗界的魔尊出世,妖魔为祸人间,巨海十洲的修士前扑后继以身殉道,都无法阻止妖魔降世。” “老祖的爱侣以身祭剑,激发出荧惑的杀伐之气,才得以荡平妖魔。只是此后,不见人血,荧惑就再也不出鞘了,和‘七杀’一样,变成了一柄凶剑。” “它如今就锁在崖下,爬满了锈迹,落满了尘埃。这里是它的剑冢,它长眠于此,不见天日。” 陆闻枢喃喃道:“微生溟有‘七杀’,那我也应该有‘荧惑’,如此才配与他一战,你说对吗?阿婵?” 这一刻,她的躯体已经变得冰冷,恍如回到了五岁那年雪夜,面对着巨大的恐怖的雪妖,毫无还手之力。 “你想让我祭剑?”虽是问句,但陆婵玑心底已经肯定。 陆闻枢没有反驳。 自胸口而生一股贯彻全身的寒意,陆婵玑喉头发堵:“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陆闻枢看了她良久,终是回道:“见到你的第一眼。” 第一眼……就是将她从雪妖口下救下的那一个晚上? 她一直记得那一晚,那晚厚雪无垠,月光将天地照得很亮,眉目疏冷的少年看向她时,清寂的眉眼也像是有了亮色——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以为,当时他的眼睛因为成功救起她而亮。 却原来,是为他找到合适的祭剑祭品而亮。 “竟然是这样……”陆婵玑笑得几乎脱力,如同在哭一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陆婵玑说不下去了,她以为自己是宠物,实际上就连一只宠物都比不上…… “你体质特殊,命里缘薄,这么多年来,你所念所想,所爱所恨,皆因我一人而起,因我一人而落。你会是最好的祭剑品,‘荧惑’会很喜欢你的。” “不!” 她活了这么多年,这么拼命的操练傀儡,这么努力地练剑,竟然只是为了成为一柄剑的祭品? 不!她不是为了祭剑而生的,她不该命绝于此。 陆婵玑掷地有声地反驳。 她一步步后退,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陆闻枢,陆闻枢的表情依旧同过去一样温柔款款,陆婵玑却透过他的温柔皮相,看出了他的固执与癫狂。 十三年,这十三年间,陆闻枢在她眼里,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陌生。 她认识了他十三年,却在今日才认识真正的他。 这让她如何能心甘情愿地平静接受自己的命运? “你这样,就不怕其他人知道了,会有损你承剑门的威望,有损你的道行和修为?”陆婵玑试图叫醒陆闻枢,“你这样做,让陆祁他们知道了,你还能是他们心里那个——” 陆闻枢却只是又一抬袖。 陆婵玑便又一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再度被陆闻枢施了法咒,身体不受控制从地面站起来,僵硬得像一具傀儡娃娃,被陆闻枢操控了行动。 陆闻枢一只手挥开禁制,登时,崖顶狂风大作,几乎要把青松吹走。松树死死抓住地下的根,岿然不动,但陆婵玑却在迎着风走。 她一头青丝和单薄衣衫被吹得凌乱不堪,但身体依旧一步一步往前、往前、不停往前——前面,是崖。 看着那一抹青衫渐渐朝断崖而去的背影,陆闻枢最后叹了一声:“阿婵。” 他这声叹息像是在笑她方才那一番话可笑:“凡人的生命不过百岁,等你死后,修真界不会有人记得你的——除了我。” “我会一直记着你。”他说:“阿婵,为了我,跳下去。” 脚下踏空,一阵失重感传来,陆婵玑闭上眼睛,终是落下第一滴泪来。 一道狠戾的剑气迎面劈来。 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衣衫划破,青丝削去,血肉模糊,神魂不清。 沉眠已久的“荧惑”戾气不减,一道剑气,就足以带来灭顶之灾。 模糊间,陆婵玑看见了“荧惑”矗在崖底的的剑身,听见了它兴奋的铮铮嗡鸣,很快失去意识。 - 自那日之后。 青峰之上,再无聆春阁。 承剑门内,也再无陆婵玑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换骨 陆婵玑不知自己流浪了多久。 跳下铸剑崖之后,她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或成为荧惑剑上的一缕残魂,或就此烟消云散灰飞烟灭。 却不曾想,她活了下来。 说是活着,也不尽然。 她的状态像是游魂,却并非游魂,而是影子。 活下来的,是她的影子。 一开始,她还在承剑门的地界内,潜藏在岩石的影子中,看着一线之外的月升日落,看着花草枯荣。 谁也没想过岩石缝隙中,会藏着一个游魂一样的影子,偶尔有路过歇息的剑修会讨论一些关于承剑门的事情,陆婵玑能听到一星半点关于陆闻枢的消息: ——陆闻枢获得了镇派之宝“荧惑”,一剑一少年横空出世,是巨海十洲锐不可当的剑修天才。 ——陆闻枢成为了承剑门的掌门,降妖除魔,声名鹊起,成为巨海十州的中流砥柱。 ——陆闻枢和薛怀灵缔结契约,不日将结成道侣,两人门当户对,两大宗门强强联合,巨海十州四方来贺。 …… 她恨不得跳出去告诉这些修士,陆闻枢全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少年英才,古道热肠。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面善心恶的伪君子。 假的!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只是陆婵玑再不甘,再愤怒,她也只是一道影子而已。 正如同她那可笑的十三年,一叶障目、全然信任、全无防备地独自活在青峰上,活成了陆闻枢身后的一道影子,她死后这段不知岁月流速的日子,更是彻底无法和外界产生联系。 刚刚死去那些日子,陆婵玑常常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时日久了,终于接受现实。 她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发不出声响,触摸不到尘世的物品,也无法影响世间半分。大多数时候,她只能躺在阴暗的角落里,听着其他修士传颂陆闻枢的光丰伟绩,赞扬他的美名,独自愤懑,却无可奈何。 时间安静流转,消不掉陆婵玑心头半点的伤痛,却风化了陆婵玑藏身的石头。 之后,陆婵玑又藏身在落叶的影子下,随着风一块飘走,远离了承剑门。 风将落叶吹向何方,她就飘向何方,如同浮萍一样,今日在这里,明日在那里。 有时候看着路过的雄鹰掠过上空,她也会更换自己藏身的场所,跟随着雄鹰的影子走。 雄鹰能带她走很远很远的地方,它自由翱翔地掠过草原,越过山脉,通常停下来时,周围已经是一个对她来说全然陌生的环境。 陆婵玑就这样,进行着一场仿佛没有尽头的旅行。 她似乎是走遍了巨海十洲的每一个角落,不知不觉又度过了许多年。 这期间她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她于这世间而言,如此中客,梦中身。 - 一片荒芜如沼泽的荒地之上,不闻虫鸣,不见走兽,贫瘠的土地寸草不生。 天穹昏昏暗暗,夜色浓重。 一株十分高大的树尽情舒展着粗壮的枝桠,它茂密的树冠上,正燃烧着熊熊大火——白色的火焰温和、安静,如同天穹洒落的月茫。 火光把周围十里照得亮如白昼,却不像阳光那么明媚,地面像结了霜。随着大火燃烧,树冠之上的树叶潇潇而下,白色的叶落在地面,洁白得宛如新雪。 先是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拂开身上堆积的落叶,随后,又探出一颗脑袋。 陆婵玑于白叶堆中醒来。 过长的墨发自肩头披散而下,包裹着她赤裸的身躯。她双手撑在身后,仰着头,如同一个溺水的人,一双漆黑的眼眸茫然得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呆呆望着苍穹,许久不动。 她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她……活过来了? 这具身体有了身为人的实感,不再是轻若飞鸿,随风飘荡。 皮肤底下的血管震动的脉搏,还有胸口这颗正在跳动的心脏,都在无比清晰的告诉她,她还活着。 她从自己的影子里,长出了新的血肉之躯。虚弱万分,可呼吸声是真实的。 “你醒了,员神磈氏的后人。” 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不知从何处响起,将陆婵玑的思绪唤回来。 她微微一怔,随后心念一动,伸手扯来影子作一件衣裳,披在了自己身上。 之后,她自落叶中站起身来,看向声音的来处——那棵正在安静燃烧的树。 是这棵树正在说话。 陆婵玑赤着脚踩在落叶上,一步一步走向那棵树,心里并不怎么害怕。 本能告诉她,她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她能感受到体内蕴含的丝丝缕缕灵力正源源不绝游走于她的四肢百骸,修补她身死受损的灵脉。 向死而生之后,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她了。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陆婵玑问道。 “我?我是不尽树。这里是长洲——上古遗民苟延残喘,艰难偷生的不毛之地。” 陆婵玑以前看过不少典籍,知道长洲,但对上古遗民却不怎么了解。 巨海有十洲,分别为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 自上一次魔尊降世之后,巨海十洲的修士前仆后继以身殉职,阻止了魔尊灭世的危机,但同时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祖洲的神农氏陨落,从此一蹶不振。玄洲、元洲、生洲的修士几乎尽灭,门派尽毁。 在陆婵玑的所知中,巨海十洲就只有瀛洲、炎洲、流州、凤麟洲、聚窟洲还活跃。 而长洲则比较特别。 长洲据说是上古遗民的居所,在魔尊降世之前,上古遗民就已经不出世很久了。就连承剑门的书阁里,也少有关于上古遗民的记载。 没想到,她现在竟然踏足在长洲的土地上。 陆婵玑问道:“你刚才说我什么?员神磈氏的后人?” “员神磈氏,你的祖先同我一样,生于长洲,长于长洲。自父神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夸父追日,女娲造人,天地巨变,此间巨海十洲,非彼巨海十洲,如今的巨海十洲越来越不适合我们这样的老家伙生存了。适应不了,就只能消亡。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家乡的同伴,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它长久的叹息一声,声音听上去,无比的疲惫,无比的苍老。 雪白的叶子依旧簌簌落下,很快覆了陆婵玑满身。 她动也不动,依旧不太明白:“可我以前只是个凡人。” 不尽树说道:“上古遗民体质特殊,和如今的修士不同。如今的灵力不适合我们修炼,我们的身体内无法容纳灵力的存在,无法修习法术,修为多年不得寸进,便逐渐演化成为凡人,再无仙缘,难登仙品。” ——阿婵,你体质特殊,是最好的祭剑品,荧惑会很喜欢你的。 陆闻枢的话犹言在耳,听到这,陆婵玑忍不住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像是自嘲。 原来体质特殊,是这么个特殊法。 一想,身体似乎又经历了一遍被“荧惑”剑气劈开的疼痛,只一道戾气十足的凌厉剑气,就劈得她的肉身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陆婵玑要死死掐着掌心,才能克制记忆里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好让面上不露半点端倪。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重新镇定下来。 陆婵玑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和往日的不同。她能感觉到身体的丹田灵府之内,有一股奇妙的灵力正在流转,正轻轻拂过她新生的躯壳。这股灵力虽然微弱,虽然陌生,但听她的话,由她所控,为她所用。 陆婵玑睁开眼睛,喃喃道:“我如今能运用灵力,我好像……可以修炼了。” “修士修炼神魂,神魂不灭,肉身不死。而你员神磈氏,修的是影子。影子不灭,肉身不死。你自影子中醒来,便是脱胎换骨,涅槃重生。而我,不尽树,也是能运用微薄的灵力转圜至今,不致于枯死长洲。” 陆婵玑安静坐在落叶上,漆黑的墨发和影子作成的衣裳,让她看上去像落在白纸上的一颗黑色棋子。 想了想,陆婵玑问道:“这里除了你,还有别的人吗?” 不尽树摇了摇头,头顶的树冠掉落下来更多的叶子。 “若有人醒来,看见我的火,自会循光而来。我站在这里,所有在外的人,都不会迷失回家的路。” 在这寸草不生的荒原上,它这样安静明亮的火光,确实很难让人忽视。 陆婵玑愣了一愣,暗想,她作为影子的时候,可能也是受到不尽树火光的召唤,才漂流至长洲吧。 可是不尽树说了,上古遗民不适应如今的环境,它这么一直燃烧着,岂不是要耗费无数的灵力? 陆婵玑问道:“你打算一直烧到什么时候?” “我四月起火,至十二月而熄。如此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直至彻底枯萎的那一刻。”不尽树喃喃回答,声音比陆婵玑听过的任何声音都要更苍老,更苍凉。 陆婵玑心念一动,问道:“既然你这样周而复始的燃烧,那你可知道,我的影子在此处沉睡了多久?” “一千年。”不尽树说,“你在此处,沉睡了一千年。我的树冠也枯荣了一千次。” 陆婵玑怔怔然。 居然……一千年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不尽宗(修) 修士体内共有七十二寸灵脉。 这灵脉储存的是修士的灵力,让其为己所用。 体内的灵力便是修士剑招和法术的力量来源,七十二寸灵脉若是能全部打通,那体内的灵力便如浩瀚海洋,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如今,陆婵玑可以修炼了,但她的灵脉只打通了一寸,还余下七十一寸未曾打通。 她凭着血脉本能,可以自如操控自己的影子。除此之外,其他法诀一个也捏不出来。 因为不曾修习。 陆婵玑体内灵力稀少,不知道能不能使出一个完整的剑招来。手头没有剑可用,也无法尝试。 当务之急,是要提高她的修为。 陆婵玑问不尽树:“我想离开长洲,你知道离开的路要怎么走吗?” 这些天,陆婵玑在长洲里走过一遍,入目之所及,尽是苍夷荒凉。 草木大多枯萎,飞禽走兽不见踪影,宛如一片死地。 更重要的是,长洲被一层封印隔绝,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不尽树依旧在安静燃烧着。 它道:“长洲的封印是我设下的,为的是保护长洲所剩不多的上古遗民。它们虽然只是一些花草,但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修士眼中,有许多独到的用处。唯有避世,方可化解灾祸。” 听到这句话,陆婵玑本就雪白的脸上更是一片煞白,僵立在原地许久不动。 陆闻枢应当不知道她是上古遗民,只知道她体质特殊,便朝她下了黑手。 花草无罪,怀璧其罪。 一个人没有自保能力,但又身怀至宝,那落在他人眼中,便如同稚子怀抱千金而过闹市,极易激发出人性之恶。 一想到她自陆闻枢那品尝过的一番人性之恶,陆婵玑的身躯便微微躬起,咬住唇才能忍住颤栗。 不尽树道:“你拿上我的无尽火叶,就可以离开。只是……你确定要入世吗?” 它静静“看着”陆婵玑,随后从树冠上飘下一枚树叶。 这一枚树叶和其他树叶不同,能看到它的叶脉上流动着星芒一样的点点辉光。 陆婵玑接过树叶捏在手里,静默立了许久,没有说话。 她似乎是想起了很多事,待思绪收起,才答起不尽树的问话:“我有一位不得不见的故人,他不在长洲。” 陆婵玑说:“今生我定要再见他一面,不然我心中执念难平,终不得安宁。” 不尽树默了片刻,也不劝,兀自说:“你若是入世,可以拿上我的叶子,去找我的故人。他离开长洲已经许多年,如今在外头已经功成名就,不愿回来。你可以去投奔他的门派。他有掩神丹,可隐去你的来历,让你在世间行走无碍。” “我也不是平白无故帮你,你此番前去找他,也帮我个忙,帮我带片叶子给我的故人,顺便向他带声问候,告诉他我在长洲一切都好。” 听了这话,陆婵玑怔了一怔,感激应道:“多谢。” 拿到无尽火叶,陆婵玑和不尽树告别,很快就离开了长洲。 当她藏在飞鸟的影子里,在空中飞行,手中的无尽火叶不时闪烁着银色的暗茫,每当陆婵玑即将迷失方向的时候,它就会继续指引着她往前。 她一路上,都会寻机找路过的飞禽走兽,藏在它们的影子里,让它们“捎”她走一程。 跟随着无尽火叶的指引,陆婵玑很快远离了长洲。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看着眼前愈发熟悉的景色,陆婵玑的面色隐隐不对。 没想到,不尽树的故人,竟然也在炎洲。 - 待飞鸟落地,陆婵玑从它影子化出身形。 时隔千年,炎洲的雪还是这样大。 从前陆婵玑不喜欢,一千年后,同样不喜欢。 只不过,有了灵力,风雪不再刀刮一样的疼,赤足走在雪地上,也不觉得冷了。 她落在雪地上,头上戴着和她身上黑衣同出一处的黑纱幂篱,手中的无尽火叶一阵光芒暗闪,陆婵玑低头看去,见它又一次向她指引了方向,于是跟着它的指引继续走。 不知过了多久,陆婵玑来到一处种满绿植的山谷。 入口处,一块极其朴素的木门牌坊上,写着三个字:“不尽宗”。 这里,就是不尽宗。 不尽树让她来的地方。 外头下着风雪,却侵扰不到山谷内半分。 花草自如生长,蜂蝶自在翩跹,一点都不为风雪所动。 一瞬间,陆婵玑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青峰。 即使知道这里不是青峰,不是承剑门,陆婵玑还是脸色一变。 窄小的院落,和朴素的门牌牌匾,实在是看不出半点不尽树口中的“功成名就”的痕迹。 意识到不尽树给的信息可能有误,陆婵玑防备心顿起。 她往前的脚步停下,没有继续贸然向前,反而折返而回,消失在风雪之中。 - 修士自发聚齐而成的集市随着时间的流逝,规模越发扩大,时间愈久,就形成了城镇。 城镇里,有给修士提供休息的客栈、吃食、法器等等,只不过这些都需要交易,都需要灵币。 陆婵玑没有灵币,没有钱,但好在,她如今也不是凡人了。 当天色暗下来时,她就躲在客栈的阴影里休息,不花钱,也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有了灵力,不吃饭也不会饿。 就这样如影子一样,在城镇里渡过了好几天。终于,大雪初霁,天色放晴。 陆婵玑自客栈的阴影里走出,打算打听打听关于不尽宗的事情。 她要先确定不尽宗是安全的,才会动身前去。 不然,她只能等到自己手里有剑,有了自保能力,再帮不尽树送它的叶子。 不尽树的忙,她会帮。但在帮不尽树之前,她要先保证自己绝对安全。 陆婵玑很难再对人轻易交付信任。哪怕是让她感到温暖与贴心的不尽树,也不行。 - 雪一停,城镇上的修士变多了,道路上多了很多小小的摊位。 有些摊位上摆放打造好的法器,有些摊位上摆放着一些草药,不一而足。 陆婵玑从未见过这些。 此前她虽然在巨海十洲生活了十三年,但十三年间,她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那时甚至不需要用到灵币,陆闻枢会解决好一切。但同样,他也不会告诉她,关于巨海十洲的另一面,譬如此时此刻,她的所见所闻。 如今她缺一柄剑,这柄剑要到哪里去寻,一时间没个着落。若是要买,这钱从哪里赚来也是问题。 陆婵玑想着想着,心里一时入了神。 正此时,前方人群聚集,传来一阵不小的骚乱。 陆婵玑本想悄悄离开,她不想掺合这些修士间的纠纷,可眼角余光一瞥,却看见属于承剑门那一袭标志性的白衣。 陆婵玑脚步猛地一滞。 两个身着承剑门白衣的弟子站在一个小摊前,和摊主起了争执。 犹豫片刻,陆婵玑走上前去,站在人群当中。 一承剑门弟子叱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们和你做生意,那是看得起你,你不要不识货,一柄剑换你这些草药,已经是我们吃亏了。” 摊主是一个紫衣女子,她身旁放着药篓和小药锄,摊面摆了各色灵芝药草。 紫衣女子脸色绯红,显然气得不轻。 她咬着下唇,辩解道:“你这柄剑,我只用三株灵芝来换。你非要五株……” 另外一个承剑门弟子轻哧一声:“如今承剑门铸的剑,那可是一剑难求。别说是三株百年灵芝了,就是把你这摊上的草药全拿了,也是你占了便宜。我们只是拿五株而已,已经很便宜你了。” “就是,要不是我们急用丹药,根本不会用配剑去交换。” 紫衣女子气得几乎要哭出来。 是,她是知道,如今承剑门的剑走俏得很,毕竟承剑门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大门派嘛。 可是她又不是剑修,又不用剑,只是觉得这柄剑好看,用来砍柴、砍草药不错,所以觉得三株灵芝换一柄剑也不亏。 可要五株百年灵芝,那就很亏了! 她用五株百年灵芝来换一柄砍柴的剑,她脑子有坑吗?! 紫衣女子咬紧下唇,依旧一声不吭,沉默着。 这时,面前忽有一双纤纤素手伸来,将剑拿了起来。 紫衣女子抬眼看去,只见一身是黑的女子将那柄承剑门的剑拿起,握在她手中打量。 看那执剑的一截藕臂与从容动作,想来黑色的幂篱面纱之下,会是位气质不凡的婉约佳人。 “唰”的一声,长剑抽出。 剑光泠泠,青锋冷然,映照出陆婵玑戴着黑纱的冷肃面容。 旁人从未想过她有此动作,俱是一惊。 特别是那两个承剑门弟子,脸色一变,刚要出口怒斥一声,结果听见那擅自拿剑的黑衣女子淡声道:“不错,确实是承剑门所铸的剑。” 一听她的话,承剑门弟子脸色一缓,笑吟吟道:“姑娘好眼力,这确实承剑门的剑,货真价实。所以这五株百年灵芝,我们——” 说着,他就要弯腰去捡摊面的灵芝,却不曾想,陆婵玑接着道:“可惜是个残次品,是从剑冢里捡出来的破烂货色。” “你——” 两个承剑门弟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除了愤怒之外,还有一副见鬼的表情,有种被人戳穿把戏的恼羞成怒。 没等他们说什么,陆婵玑自顾道:“承剑门的地火岩浆,是共工撞断不周山时留下的余烬。唯有流州的昆吾石可以经受得住承剑门地火的千锤百炼,也只有昆吾石可以用来铸承剑门的剑。” “昆吾石质地极为坚硬,想将它打成可以铸剑的铁极为艰难。为了提高成功率,承剑门铸剑时,会加入别的药剂。若铸剑成功,这药剂本身于剑无碍。可若铸剑失败,那当注入灵力时,就会使剑身发红,一用灵力,就会碎掉。” 陆婵玑话音落下,双手往剑身注入一股灵力。 随后,总众目睽睽之下,本来秋水泛霜的白剑逐渐变红,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一掐,剑就这么轻易断掉了。 化为灰烬。 陆婵玑道:“而这种不成功的剑,都会在被铸出来的那一刻,打上失败的标记,置入剑冢。” 那两个承剑门弟子目光微震,简直像见了鬼一样,许久都不曾说出一句话来。 这确实一柄从剑冢中挑选出来的残剑。 从外表上看,这柄剑和正常的剑没什么两样。 即便是他们本身作为承剑门的弟子,都无法从外观上辨认出两者的区别。 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是什么人? “你、你……”那两个承剑门的弟子“你”了许久,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其他修士已经将他们的把戏看穿,目下哪怕是承剑门弟子的身份也已经不好使了。 可心里哪怕再愤怒,此时也是有气发不得。 因这黑衣女子实在高深莫测,竟然知道他们本门弟子都不知道的秘辛,实在令人不得不多看一眼。 她一袭黑衣,又戴着一顶黑色幂篱,身上穿着,看起来不是承剑门的宗门服。 可能将承剑门的底细知道得这么细,必然是与承剑门关系匪浅之人……假使是承剑门的弟子,恐怕也没她知道得多。 “敢问姑娘,为何知道我承剑门的事情?”一人战战兢兢问。 从陆闻枢那里知道的。 又想起陆闻枢,陆婵玑微微一怔,幂篱轻纱遮盖的脸上,脸色极为不佳。 “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铸剑谷打铁打了三个月,听他说的。”陆婵玑随口应付。 我有一个朋友……众所周知,我有一个朋友这种句式,说的一般都是自己。 能在铸剑谷打铁…… 那必然是内门弟子。 身份不低,得罪不起。 没想到骗人骗到了自家人头上,两个承剑门弟子懊恼对视一眼,却碍于外门弟子地位低下,俱是低头朝陆婵玑抱拳行礼,随后化为一道流光,消失不见。 心里却是恼得不行。 这自家人未免太不给自家人面子了一些,居然当众戳穿了他们。她自己倒是赚足了喝彩,可却搭上了他们整个宗门的声誉。 真不像是承剑门的弟子,反倒像是仇人。今日碰到她可真是晦气。 事主走掉,其他聚过来的看客们自然也跟着走开,不再围着。 倒是有修士想和陆婵玑搭话,但都被她一句话都不说的冷淡态度吓了回去。 唯有那摊主紫衣女子执着地跟到陆婵玑身后,完全不怕陆婵玑冷脸,叽叽喳喳地说道:“这位道友,方才真是要多谢你出手相助,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真是太谢谢你了。” 见陆婵玑一点反应都没有,紫衣女子讪讪笑了一下,拿起背囊里的一个小药瓶。 “这个送给你。”她视线停在陆婵玑戴着的黑色面纱上,将小药瓶不停往陆婵玑手里塞,“当作一点谢礼,希望你不要嫌弃。” 陆婵玑正发愁要怎么赚到灵石,送上门的丹药,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就将小药瓶接了下来。 见那紫衣女子态度温和,陆婵玑脸色也缓和不少,她握着小药瓶说道:“你不想买他们的剑,就不和他们换,难不成他们还能强迫你不成?” 看刚才那情形,分明是强买强卖。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紫衣女子低下头去,说道:“谁敢得罪承剑门的人啊,如今承剑门如日冲天,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大门派。这里又是炎洲,是承剑门的地盘,万一他们记恨上我怎么办?我的宗门势单力薄,我不想得罪他们,给自己招惹来麻烦。” 说完这句话,紫衣女子才有些懊悔地捂住自己的嘴,意识到,眼前这个黑衣女子虽然帮她解围,可是后来看那两个承剑门弟子的态度,她万一也是承剑门的人,那岂不是还是把人得罪了? 紫衣女子赶忙道:“我、我的意思是说,承剑门如今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派,我们这样的小门派,是要多给他们几分薄面的……” “数一数二的大门派?”陆婵玑微微一怔。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在五大门派中,排首位的是太微宗,最末的是承剑门。 陆婵玑下意识问:“那太微宗呢?” “太微宗?早就江河日下,不比往日了。”紫衣女子小声道,“正道魁首都在承剑门,承剑门的掌门可是剑道第一。如今的太微宗如何能与它争个高下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小师妹 正道魁首,剑道第一……是指陆闻枢吗? 陆婵玑僵在原地,忍着心中不适,茫然着一张脸脱口而出:“剑道第一不是微生溟吗?” 紫衣女子面上也露出同样困惑的神情,想了想,问:“微生溟?我从未听说过他,他很厉害吗?” 往日身负盛名的剑道第一,如今已无人认识,就如今日已无人记得她陆婵玑……看来这千年的岁月,虽说算不得沧海桑田,却也足以让巨海十洲的面目翻个来回了。 陆婵玑垂下眼,许久没说话。 隔着黑色的幂篱,无法看清她脸上表情。 两人沉默片刻,紫衣女子说道:“道友,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 临走之前,她意味深长看了陆婵玑一眼:“对了,我就住在这附近一处种满凤凰花的山谷中,你若是有事,可以循着凤凰花沿途生长的痕迹来找我。” 言罢,紫衣女子收起她的小摊,背起药篓转身离开。 陆婵玑手里捏着刚刚那位紫衣女子送给她的丹药瓶子,触手冰凉的感觉让她有些出神。 纤细的手指婆娑着瓶身的花纹,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摸着摸着,陆婵玑忽然意识到什么,身体一震。 这个纹路是…… 她将瓶子放到眼前一看,见那花纹雕刻的玉瓶身外,刻着三个字:掩神丹。 掩神丹,不尽树说的,可以掩藏她来历,让她行走无碍的丹药! 陆婵玑脸色登时一变,连忙抬眼,可那卖灵芝的紫衣女孩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陆婵玑朝她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 按照紫衣女子所说,来到那个种满凤凰花的山谷,陆婵玑喃喃:“怎么会是这儿?” 她愕然看着眼前矗立的木制牌坊——不尽宗。 她又一次来到了这里。 那卖灵芝的紫衣少女,竟然就是不尽树口中,不尽宗的人。 外头的风雪被不尽宗的禁制阻隔,陆婵玑站在外面,看着这与青峰聆春阁外面如出一辙的禁制,脸色微微发沉。 最终,她还是踏了进去。 笼罩不尽宗的禁制只是阻挡了风雪,没有阻挡来人。 陆婵玑很容易就破开禁制入内,空气墙上犹如波纹一样,一阵轻微的晃荡之后,她就站在不尽宗的地界内了。 承剑门占地宽广,山石耸立,亭台楼阁,而不尽宗,则很小很小。小到只有四间屋子,一片药田,小得陆婵玑一眼就望到了头,还能看见正在药田里锄草的紫衣女子。 看见陆婵玑,紫衣女子微微诧异,随后笑道:“这么快就来了?要不要来喝杯茶?” 倒是对陆婵玑的出现半点都不惊讶,似乎是早就有所准备。 陆婵玑开门见山地问道:“为什么要送给我掩神丹?” 对方顿了顿,放下锄草的锄头,走到陆婵玑的面前。 等走近,她道:“你与我一样,都是上古遗民的后人吧。你好像并不会收敛身上的血脉神息,掩神丹会是你需要的东西。” 见陆婵玑微微蹙眉,似是不懂,她又解释:“上古遗民身上有异于其他人的血脉神息。同为上古遗民的、修为高的、还有一些修偏门邪道的,都能识出我们和别人的不一样。你身上灵气稀薄,可那来自于上古遗民的神息实在是浓烈而又纯净,我一下就认出你来了。” “掩神丹是我的师父为了敛去我们身上的血脉神息,让我们看上去与平常修士无异所造,正是因为用了掩神丹,你才没有发现我上古遗民的身份。” “你帮了我,我便用掩神丹谢你。”说完,她朝陆蝉玑莞尔一笑,弯着的一双眸子似乎在隔着幂篱的黑纱洞视陆蝉玑的眼睛,“小道友,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藏不了太多事。日后可要记得,好好收敛身上那来自上古的神息。” 陆婵玑问:“你给我的掩神丹,我是否能从别处买到?” “怕是不能。”紫衣女子摇摇头,“这世上,只怕只有师父和我才能炼出来。况且,我也不会对外售卖掩神丹。一向只有上古遗民的后代会做这种丹药,我若是出去大张旗鼓地售卖,岂不是要将自己是上古遗民的身份弄得人尽皆知?” 说完,她上下扫了陆婵玑一眼:“不过,若是小道友你的话,我倒是可以破例卖上一卖,给你个友情价,三十块灵币,换一粒丹药,如何?” 身无分文的陆婵玑只能以沉默应对。 她捏紧了手里的小药瓶,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却现出一物。 是不尽树的树叶。 银白的叶子放在她过分白皙的手掌上,流动的叶脉像灌入了水银。 陆婵玑伸手将树叶给她:“长洲有一棵树,托我将它的树叶带到不尽宗,带给它的故人。它还叫我帮它带一句问候,说它一切都好。” 顿了顿,陆婵玑又道:“买掩神丹的灵石,我会去赚。谢过你的掩神丹,我们日后再会。” 紫衣女子接过不尽树的树叶,看着陆婵玑要离开的背影,连忙喊道:“小道友留步!” 陆婵玑脚步一停。 “既然是不尽树的朋友。”紫衣女子说,“那我该好好招待你才是。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陆婵玑和她一块走进屋内,她摘下头上的黑色幂篱,露出的脸霜雪一样白。 自醒来后,她的脸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 重新长出来的骨肉多了几分清冷之气,一双眼少去了属于少女的天真娇俏,眉眼更艳丽,但也更冷了。轻轻一扫,仿佛能叫人为之一颤,那双眼睛里,像是淬了冷月寒星。 虽然知道她的长相和以前不一样,哪怕是陆闻枢亲自站在到她眼前来,也不可能凭借外貌认出她是谁,但来到炎洲,陆婵玑依旧用影子化成黑色的幂篱戴在头上,以隔绝众人的目光。 如今既然是来到别人家做客,那就不好再戴了。 更何况,这紫衣女子不认识以前的她,倒也不必对她如此防备。 看见她的样貌,紫衣女子略微诧异,哪怕心里早有幂篱之下会是位婉约佳人的预期,却不想竟是这样艳丽而又气质凄寒的一张脸,极端矛盾的气质杂糅在一起,着实令她一惊。 壶中冒出袅袅白气,紫衣女子为陆婵玑倾倒了一杯灵茶,说道:“我叫巫溪兰,是不尽宗的大弟子。小道友,你叫什么?” “陆——”陆婵玑声音顿住,好一会儿才道:“玉蝉衣,我叫玉蝉衣。” 这世上已无人记得陆婵玑。她的过往种种,都如烟云消散,半点不留痕。 而她自己,也不想再带着陆婵玑这个名字活下去了。 这名字带着深深的属于陆闻枢的“烙印”,她不想她重活一次,又活成了陆闻枢口中那个,所念所想,所爱所恨,皆因他一人而起的一道影子。 阿蝉是她父母给她的名字,这一个字,就是她给自己所留下的与过去唯一一点联系,再没有更多了。 “玉蝉衣……”巫溪兰默念了一遍,问道:“你既然是从长洲来的,也见过不尽树,那应该对我们不尽宗有所了解。我是神农氏的后人,你又是谁的后人?” “……员神磈氏。” 巫溪兰又问:“不尽树还活着吗?小时候师父带我去过长洲一次,那时候不尽树就已经很老了。” “还活着,只是快到它停止燃烧的时间了,但它说,待到明年春日,它还会再次燃烧起来的。”玉蝉衣答道。 听了这话,巫溪兰明显松了一口气,她哀叹一声:“如我们这样的身份,真是死一个少一个。有时候觉得好孤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玉蝉衣喝了口茶,应道:“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对傀儡说话,它们就像我的朋友,会等着我回家,陪我——” 说到一半,玉蝉衣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继续沉默着喝了口茶。 现在确实不需要了。 她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那么可悲的境地,整整十三年,全然绕着陆闻枢一个人转,从没想过要去认识旁人。 巫溪兰一双眼却唰的亮起来,问道:“你是偃师?我听说,偃师善操傀儡,一人可作好多人用!” “以前玩过。” “那太好了!”巫溪兰兴奋道,“你能不能给我做几具傀儡,帮我的药田浇水施肥?我也不白收你的东西,掩神丹一年一颗,等你日后用完,你再来找我,我会再送你的。” 玉蝉衣手里的掩神丹一共十颗,也就是说,一共能用十年。 玉蝉衣并不排斥和巫溪兰进行交易,有了掩神丹,可以让她接下去的计划进行得更顺利。 玉蝉衣来到不尽宗,除了要完成不尽树的嘱托之外,还要解决这掩神丹。 如今既已知道,只有不尽宗可以炼出掩神丹,那就没有必要去其他地方白费功夫了。 神农氏善医药,自上一次魔尊降世,神农氏陨落之后,想要从巨海十洲找出一个神农氏后人已然十分艰难。 玉蝉衣暂时想不到她要离开不尽宗的理由。 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借一借不尽宗的名头,也方便她行动。 “傀儡并不难做出来,难的是如何操控它们为你所用,这倒需要一番练习才能运用自如的。”玉蝉衣拿定主意,问巫溪兰:“你们宗门还收徒吗?” 她这句话使得巫溪兰发笑:“收徒自然是收的,也没什么门槛。只是你看,我们这里是一个破破落落的小宗门,门庭寥落。这年头大家都想拜入大门派,没人愿意来我们这不尽宗啊。” 玉蝉衣道:“我来。” 巫溪兰仍然在笑,意识到玉蝉衣在说什么,她忽的笑声停住,一愣。 巫溪兰:“你想拜入不尽宗?” 玉蝉衣点点头:“我拜入不尽宗,教你操纵傀儡,你给我掩神丹,我们各取所需。” 她表情冷肃认真,巫溪兰犹在惊讶:“你……真的想拜入不尽宗?” “以你的本事,那些大门派都会很欢迎你的。”巫溪兰诚心建议,“不然,你先去试一试大宗门?” “大宗门?承剑门吗?”玉蝉衣冷笑一声,又掐着手心将语气缓和下来,她看向巫溪兰,认真说道,“我对大宗门没有兴趣。你既然说我有几分本事,又说想拜入不尽宗没什么门槛,那便说明,我够格拜入这里。” “自然够格……”巫溪兰的声音小了小。 玉蝉衣当然有资格加入不尽宗,单是上古遗民的血脉就足够,但就是太古怪了些。 不去大宗门,偏要来这狗都不来的小破宗门,实在太奇怪了些。 “你……你是真心想要拜入不尽宗?”巫溪兰仍不可置信。 玉蝉衣轻声道:“自然是真心的。” “不反悔?” “不悔。” “既然如此……”巫溪兰忽的心花怒放。既然玉蝉衣都说了她是认真的,有新弟子要加入那她作为宗门大师姐自然万分欢迎。 怕玉蝉衣临时反悔,巫溪兰立即拉着玉蝉衣的手,说道:“走!拜师去,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小师妹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太微宗 一杯浊酒,三株燃香。 玉蝉衣跪坐在蒲团上,等着拜师。 一旁,巫溪兰将一杯酒递给她:“倒了这杯酒,你就算是不尽宗的弟子了。” 玉蝉衣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案上摆着的这个巴掌大的白色娃娃,不确定道:“拜……它?” 娃娃有一双圆溜溜的黑色眼睛,圆圆的脸蛋,一条上扬的唇,看上去像小孩子的玩具,十分可爱。 她试过了,从这个白色娃娃身上,根本感受不到灵力的波动。它只是个死物,一个单纯的娃娃。 它就是不尽宗的掌门? “嗯!”巫溪兰用力点头,“它是用师父身上掉下的毛扎的,反正他老人家不在,常年在外云游四海,你就当随便走个过场。” 玉蝉衣:“……”用师父的毛扎的白色娃娃,那师父是个什么? 无妨,这不是太要紧的事,她可以不好奇。 巫溪兰继续道:“师父喜欢往宗门里捡人,在你前头捡回来过一个师弟,我已经用传音石告诉师父他收徒的消息了。师父说,等他下次回来,就给你准备入门的贺礼。” 贺礼玉蝉衣不甚在意,能让她拜入宗门就好。她按巫溪兰所说,倒了酒,又叩首三次,这拜师礼就算过了。 拜入宗门的第一天,巫溪兰带她在宗门地界内走,熟悉熟悉宗门的环境。 不过就不尽宗的一亩三分地,眨眼间就熟悉完毕。 四间屋子,一片药田,这便是不尽宗所有的财产。 人嘛,加上玉蝉衣,也一共只有四个。 一个常年不着家不见踪影的师父,负责种药炼丹的巫溪兰,还有一个同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兄。 据巫溪兰所说,二师兄是师父捡回来的,他不是上古遗民,而是一位无家可归的修士。 他和师父一样的毛病,都不爱在宗门里待着。 大部分时候,不尽宗只有巫溪兰在。 如今多了一个玉蝉衣,就是两个人了。 玉蝉衣对宗门这个现状没什么意见,反而相当满意。 人多嘴杂、眼杂,做起事情来,反倒束手束脚的,不尽宗门派虽十分的小,但好在没什么规矩,玉蝉衣反倒落个自在轻松。 巫溪兰给玉蝉衣拨了一间空置的屋子,又给她准备衣衫。 巫溪兰是照着玉蝉衣身上的衣服给准备的,清冷的黑,简简单单,清清爽爽。 巫溪兰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忽然笑起来:“你和小师弟倒是都喜着黑衣,要不……我也把衣服换成黑色,我们不尽宗也算有门派服了。” 想了想,巫溪兰自己摇头否决了:“不不不,黑不溜秋的,师父肯定不乐意。” 想起全门派一身黑的情形,巫溪兰自个儿在那忍俊不禁了起来。 拿到了衣服,玉蝉衣解放了自己的影子,又吞下一颗掩神丹,一颗心安定不少。 入夜,玉蝉衣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看着房梁,好像出了神。 这里是炎洲,不尽宗就在承剑门的山脚下。 曾经她做陆婵玑时,总觉得从承剑门到山下的路很远很远,下了山的陆闻枢总是要过很久很久才会回来。如今住在山谷中,却觉得自己离承剑门很近。 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回承剑门。 但还不行,她还没有做好万全准备,此时站到陆闻枢面前,不能拿他怎么样不说,反倒容易打草惊蛇,可能会伤了自己。 先不说她与他修为的差距,哪怕她此时已经拥有了可以轻易击败陆闻枢的能力,也决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把他给杀了。 如今巨海十洲的修士将陆闻枢奉为正道魁首,以他为旗帜为号召,为心中榜样。若是她悄无声息将他击杀,恐怕其他修士只会把她当成犯事的恶人,会想掘地三尺挖出她来替陆闻枢报仇不说,还会为他的陨落而感到惋惜。 她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哪怕是死后的好名声,她也不要留给陆闻枢。 陆闻枢养她,花了十三年,顶着那张一成不变的温柔面具,也足足演了十三年,一刻都没将这面具卸下过。 他多有耐心。 急则生乱。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越想要得到,越是要隐忍蛰伏。 这是陆闻枢花十三年教会她的东西。 再来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她都等得起。 在真正站到陆闻枢面前之前,还需要筹谋一些事情。 困意袭来,玉蝉衣闭上眼睛,就此睡去。 她睡得很浅很浅,一阵轻轻的风吹草动,都能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等次日一听见笃笃笃石臼相击的声音,玉蝉衣立刻就醒了。 她起身来到药庐,一片烟雾缭绕中,巫溪兰正在炼丹捣药。 经过昨天简单的交谈,玉蝉衣已经知道,不尽宗的生计全靠巫溪兰的药田来维持。 师父师兄常年不着家,全都不管宗门死活。巫溪兰作为大师姐,独自一人担起宗门的责任,炼丹捣药,有时卖灵草,有时卖丹药,换得一些灵币来维持宗门的日常生活。 玉蝉衣坐到她身边,问道:“师姐,这些药是自己用,还是拿去卖?” “早啊小师妹。”巫溪兰道,“有些自己用,有些卖了。” “卖了,能换多少钱?” 巫溪兰想了想,道:“我这一炉炼的是驻颜丹,如果成功的话,大概五十灵币吧。” 五十灵币?玉蝉衣不懂物价,又问:“那,能买得下一柄剑吗?” 巫溪兰捣药的动作一顿,一双眼讳莫如深地看着她,问道:“一柄剑?你要剑干什么?” “我想当剑修。” 巫溪兰沉默片刻,艰难道:“你……为何也想当剑修?” “我想拔得下一届论剑大会头筹,我要名扬天下。”玉蝉衣抬眼看她,字字说得掷地有声,丝毫不掩藏自己的野心与欲望。 她的双眸因某种情绪变得很亮。野心不足以概括,要更丰富,但很难看透她眼眸里除野心之外的那部分是什么。 论剑大会,这就是玉蝉衣为自己设计的,走到陆闻枢面前的第一步。 要在所有人面前,撕开陆闻枢血淋淋的伪装,让他身败名裂,当然要先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都看向她,都能听到她说话。 蓬莱的论剑大会,百年一开,是巨海十洲所有修士都会予以瞩目的地方。 夺得论剑大会的魁首,微生溟可以,陆闻枢可以,没道理她不可以。 今生她不要再默默无闻,她要让巨海十洲每一个修士都知道她的名字。 巫溪兰:“……” 巫溪兰继续沉默,许久之后,她才道:“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师妹,倒不是师姐我故意打击你,只是我听说,剑修这条路很难走,虽然打架很凶,看上去潇洒气派,但是损耗大,都很穷的。” “就说我那小师弟,你那师兄,他也想当剑修,但连一柄趁手的剑都没有。” “退一万步说,一柄剑好拿,但剑修的心法都很难得的,你想当剑修,首先得先加入练剑的门派,比如承剑门。” 如果玉蝉衣此时反悔,想要退出不尽宗拜入其他门派,巫溪兰也不拦她,不过就是空欢喜一场,有些难受罢了。 却不想,玉蝉衣并没有被劝退,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口吻也相当淡定道:“我既已拜入不尽宗,那就是不尽宗的弟子。” 见玉蝉衣一点要离开不尽宗的意思都没有,巫溪兰心里踏实了一些,但还是替玉蝉衣犯愁。 她道:“我们不尽宗哪有好的剑道秘籍?好的秘籍往往是大宗门所创,不外传的。再加上他们实力丰厚,弟子都是天材地宝地养着。是以,这论剑大会的头筹,向来都是大宗门的弟子夺得。数万年来,从无例外。” “承剑门太微宗自不必说,最差也得是风息谷,从来没听说有哪个从小门小派出来的修士能拿论剑大会第一……” 玉蝉衣没有再说什么。 但也没改变主意。 平常的修士想要练剑,确实是要拜入大宗门。 可承剑门密不外传、甚至内门弟子都难得一看的高阶心法曾经就摆在她的书架上,触手可得,任由她随手翻阅。 她那时不能练剑,陆闻枢从不防她。 秘籍里面的一招一式,她都记得。 如今唯一缺的,只是冲破灵脉淤塞,修炼灵力的时间。 和巫溪兰交谈过后,玉蝉衣开始琢磨着怎么制作一具傀儡娃娃出来。 以前在青峰时的傀儡娃娃木材,都是陆闻枢从邓林取来的神木,本身就聚满灵气,用来做傀儡娃娃事半功倍,效果极佳。 如今手头没有那么好的材料,傀儡娃娃倒不用做得多么精细,也无需栩栩如生。 玉蝉衣只是做了个粗糙的外形,让傀儡有了个依稀的人形,脸没有,五官没有,干活的手倒是做全了,可关节只能简单活动,做不了太复杂的动作,不过用来浇水施肥,也已经够用了。 一口气做了三具傀儡娃娃,玉蝉衣便驱使它们去干活。 如今也没有山蜘蛛丝了,一时找不到替代的丝线去控制傀儡,玉蝉衣便通过控制傀儡娃娃落在地面的影子,反过去操控它们行动。 傀儡是死物,没有灵魂,操控它们的影子易如反掌。 三具傀儡娃娃颤巍巍动起来,动作虽然僵硬,但也一板一眼干起活来。 不过片刻功夫,让巫溪兰十分头疼的活,都让玉蝉衣的傀儡干完了。 傀儡浇完了水,玉蝉衣又让其中一只做得比较精细,可以灵活使用五指关节的傀儡回来,帮巫溪兰捣药。 巫溪兰一下子闲下来,便坐在药炉旁边看火。 她盯着一板一眼干活的木头傀儡好一会儿,直愣愣看得出神,忽然目光如炬转过头来,直勾勾看向玉蝉衣,下定决心道:“小师妹,你放心,等师姐凑够灵币,就去给你买一柄剑!” 绝对、绝对不能让玉蝉衣离开不尽宗。 好不容易来了个能帮她干活的,哪怕把师父卖了,她也要把小师妹给留住了。 既然小师妹的傀儡这么好用,那以后可以开垦更多的灵田,种更多的灵草,卖更多的灵币。 不就是剑修吗,她就不信,举全宗门之力,还供不出一个剑修来。 玉蝉衣一怔,随后真心实意说道:“谢谢师姐。” - 在不尽宗待了五天,玉蝉衣和巫溪兰又开垦出来一片新的药田。 新翻出来的土地潮湿且松动,傀儡把田翻好之后,就等着播种了。 玉蝉衣一时无事可做,就坐在田边摆了一张小桌喝茶喝茶。 巫溪兰手头没有合适的种子,就和其他修士买了一些,说是今日就送来。 两人喝着茶,边等着,没多久,人就来了。 “李道友,快进来。”看到不尽宗外面的人,巫溪兰朝他招了招手。 李道友十分面善,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年纪十分的小。 他走到灵田旁,将种子放到小桌上,问道:“新开的田啊?你一个人打理得过来吗?” 巫溪兰道:“一个人自然不行,但如今有我小师妹在了。” 那姓李的修士看了玉蝉衣一眼,随后躬身行礼问道:“这位道友是……” “不尽宗新入门的弟子,玉蝉衣。”玉蝉衣打了一声招呼。 李修士点点头,随后离开了不尽宗。 他走得快,也没和玉蝉衣说上几句话,但他走后,玉蝉衣却一直盯着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好像发了呆。 巫溪兰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小师妹?” “没,没什么。”玉蝉衣犹豫片刻,问:“师姐,这个李道友是什么人啊?” 巫溪兰回道:“他呀,就一小散修,无门无派的,修炼的洞府也在这山谷里,平日里深居简出,难得见上一面。我之前买过他的种子,一来二去才和他熟悉起来。他人倒是不错,给熟客折扣给得大方,和他买种子可划算了。” 无门无派的小散修么…… 玉蝉衣目光落在李道友方才站立的地方——刚刚翻过的土地松软,潮湿,人站在上面,就会留下清晰的脚印。李道友的两只鞋底印着七星拱月的图案,样式十分别致。 没记错的话,太微宗的鞋子,正是这样的花纹。玉蝉衣之前见过。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在花丛 这七星拱月的鞋底花纹,玉蝉衣不仅记得,并确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 以前在青峰时,她用傀儡扮过微生溟。 那时候,她痴迷于剑招拆招,碰上了微生溟杀招这个硬骨头,久攻不下,心头难免着急上火,一心只想着在自己离开青峰之前将他的杀招破解,几乎成了执念。 为了更了解微生溟,她拜托陆闻枢给她找来太微宗的宗门服,给傀儡扮上,心里就当它是微生溟,终日和那具傀儡对着练剑。 而那套太微宗的宗门服里,也正有这样一双印着七星拱月的花纹的鞋。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和那个“微生溟”的傀儡为伴。对于那个七星拱月的纹样,她不会认错的。 人在进行伪装、改头换面的时候,往往只记得修饰容貌,更改服装。而像鞋底这样隐秘的角落,一般视线看不到,也就很难去注意了。 几乎是第一时间,玉蝉衣就基本确定,那个李道友就是太微宗的修士。 只是,她不明白,一个太微宗的弟子,怎会在这人迹罕至的山谷里当一个散修? 心头疑窦一起,玉蝉衣暂且按下不想。 李道友虽然没有表明身份,但也并未对巫溪兰、对不尽宗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未知全貌,还是看看再说。 玉蝉衣十分沉得住气,在对方意图尚未明朗之前,她这边不会轻易先去做些什么的。 又过了一段时日,巫溪兰灵田里的灵草成熟,可以拿去售卖了。 炼出来的驻颜丹也已经出炉,于是玉蝉衣和巫溪兰一道前往集市摆摊。 在去摆摊的路上,她们又遇见了李道友。 李道友名叫李旭,还是那一副腼腆的娃娃脸模样,看见巫溪兰和玉蝉衣两人就打招呼:“巫道友,玉道友,你们去摆摊呀?上次的种子成活率高吗?若是不行,我这里还有一批新的。” 作为神农氏的后人,基本上就没有巫溪兰养不活的花草。巫溪兰道:“你的种子自然是极好的,下次有什么新鲜的灵草种子,都给我捎来看看吧。” “行。”李旭点点头,又看向玉蝉衣,“玉道友看着面生,好似……之前没有在炎洲见过?” 李旭话锋忽然一转,转到了玉蝉衣身上。 巫溪兰听了,十分诧异地看了李旭一眼,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发问。 散修无门无派,行踪大多飘忽不定。他们今日在这里做个洞府修炼,明日在那个洞府修炼。在漫长的岁月中,辗转各地。 说好听点,叫云游四海,说难听点,叫居无定所。在这种情况下,散修很少去打听对面的来历,与旁人大多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 李旭忽然打听她小师妹干什么? 巫溪兰心生戒备。 不会是……别有所图吧? 玉蝉衣脸上的表情却平静无波,她冷淡道:“是你不常住在炎洲吧。” 一句轻飘飘的话,堵得李旭尴尬摸摸鼻子,不再说话。他看了玉蝉衣一眼,却见她神色淡然,最终只得走了。 李旭的背影看起来有那么几分像落荒而逃,巫溪兰忍不住道:“这个李道友真是的,他为什么要打听你?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巫溪兰指的是玉蝉衣员神磈氏的身份。一提出这种可能性,巫溪兰的心就一揪,眉头也跟着皱了。 玉蝉衣却道:“不是,他只不过是心虚了而已。” 李旭不常住炎洲,是因为他来自流州太微宗。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一直居住在这个山谷里。 见玉蝉衣说得斩钉截铁,巫溪兰也就不追究了。 她和玉蝉衣相处也有三个月余,已经摸透了她的性子,知道玉蝉衣是极有主意的人。她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吧。 况且,巫溪兰和李旭认识的时间不短,对方应该不是心怀不轨之徒。 这样一想,巫溪兰打消疑虑,放下心来,不再去想李旭。 等来到修士聚齐的集市上,摊面摆了没多久,巫溪兰的灵草就被全部卖光,一共五百灵币入账,收入还不错。 巫溪兰同玉蝉衣说道:“我经常来摆摊,只要不遇上承剑门的人强买强卖,大家给的价格都还不错的。” 两人要收摊离开,却又看见了李旭。 他不是来摆摊的,两手空空,好像是来买东西的。 玉蝉衣看见他走进一家酒楼里,站在沽酒台旁,和老板说着什么。 她眉头深深皱起来,心头没来由烦躁无比。 她刚刚来到这个集市的那一段时间里,要躲在角落阴影里躲避风雪的时候,就钻过这家酒楼。 没有人会注意角落里的影子,哪怕注意到影子,也很难从那一片别无二致的黑黢黢中找出她来,玉蝉衣看到了一些东西,得知了一些事情——这家酒楼老板,也是太微宗的人开的。 当时她觉得这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便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她身边已经出现两个太微宗的人了。 如果这里是流州,那很正常,但是是在炎洲,那就有些古怪。 像太微宗这样的大宗门,哪怕不再是五大宗门中的第一大宗,底蕴摆在那,家底丰厚,哪怕只是外门弟子,也不需要让他们出门讨活计。 他们会出现在这里,应当是别有目的。 正此时,玉蝉衣忽然敏锐察觉到,有一道探究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是那种暗中窥探的眼神,并不热烈,偷偷摸摸的,只不过她对这种暗中探究的眼神异常敏感。 当她还身处于青峰,作为一个凡人,一个不该出现在巨海十洲的稀罕物生活在聆春阁、生活在陆闻枢给她设下的层层禁制下时,承剑门知她存在的弟子们就经常拿这种探究的目光看着。 几乎是第一时间,玉蝉衣就迅速回过头去,锁定了一个看向她的人——那是一个摆摊的男修士,他是卖法器的。 见玉蝉衣回头,那修士迅速低下头去,假装没有再看她。 “……小师妹?小师妹?发什么愣?”巫溪兰叫了好几声,玉蝉衣都没有回过神来,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玉蝉衣一个怔忪。 “走啦,我们沽酒去。”巫溪兰指着酒家的旗帜,“这家店卖的灵酒虽然很贵,但很好喝,而且还可以调理内息,对修行很有帮助,我们买一壶回去喝。” 有益于修行是次要的,主要是真的好喝。 一看就知道小师妹还没喝过,今日带她尝尝新鲜玩意儿。 巫溪兰说着,蹦蹦跳跳往酒家走去——正是李旭刚刚所在的那家店。 玉蝉衣按压下心头的异样感,跟上巫溪兰脚步,和巫溪兰一道进入酒家里买酒,而此时,李旭早就不见人影了。 不知为何,心里有种非常强烈的预感和直觉,玉蝉衣下意识往刚才那个器修的摊面望去。她看见了李旭。 他蹲在摊位前,正和那器修说着什么。 玉蝉衣眉头忍不住再次皱起来,她有种很奇怪的直觉:那器修说不定也是太微宗的。 等巫溪兰买完了酒,又去那个器修的摊位前,买了一鼎玉炉,用来做新的炼丹炉。 她和器修你来我往的砍价。 巫溪兰说:“我经常在你这儿买东西,都算老熟客了,给点折扣吧。” 摊主面露难色,但最终还是很爽快的把一百灵币降到了八十灵币。 买完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巫溪兰心满意足,她数了一下余下的灵币,心中盘算着什么时候能给玉蝉衣买一柄上好的剑。虽然上一次差点被承剑门的两个弟子给坑了,但炎州能买到的最好的剑,都出自承剑门。玉蝉衣能够辨认剑是否真的出自承剑门,到时候记得叫上她把关,就不用担心再被坑。 一把真的承剑门的剑,哪怕不被坑,想想也依旧觉得是她荷包难以承受之重。 要不是需要炼一炉新的掩神丹,这八十灵币还可以省下来。 然而多了玉蝉衣,掩神丹消耗会加快,必须得提前准备了。 巫溪兰暗暗在心里想着计划着,全然没能分神注意到玉蝉衣愈发难看的脸色。 玉蝉衣心里忖了又忖,忍不住问:“师姐,这些都是你经常光顾的店吗?” “对呀,我是回头客了,道友们都很大方,总给我折扣。”巫溪兰以为玉蝉衣也在担心她的荷包问题,安抚道:“小师妹,你放心吧!师姐还有一点私房钱,等下次灵田里的草药开花结果,拿出来卖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买剑了。” 玉蝉衣露出一抹苦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这些太微宗的人,可能是冲着不尽宗来的。 一开始,她猜太微宗的弟子在炎洲地界上以做生意的表象伪装自己,是别有目的,而那目的应该是承剑门。 可这些人,不管是李旭,是酒家,还是器修,都是和巫溪兰经常打交道的。 分明是围着巫溪兰转。 换而言之,太微宗的人,可能是冲着巫溪兰、或者说,是冲着不尽宗来的。 玉蝉衣试探着问:“师姐,你和李道友认识多久了?” 巫溪兰想了想,道:“两三百年吧。” 两三百年……在她到来之前,不尽宗就已经被太微宗盯上了。 所以,这和她没有关系。 意识到这一点,玉蝉衣先是松了一口气,但一颗心依旧没彻底放回肚子里。 她又问:“我们不尽宗和太微宗是什么关系?” 巫溪兰哈哈笑道:“哈哈哈哈……能有什么关系啊?我们一个破落小宗门,人家可是巨海十洲第一大派……哦,第二大派,哎呀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再等等,师姐一定会想办法给你买一柄剑的。” 玉蝉衣没再说话。 如果她所想是真,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那以后需得更加小心行事才行。 回到不尽宗后,玉蝉衣养成了每日都要把影子放出去巡逻的习惯。 好在宗门里非常干净,回到宗门后,她并没有出现集市上被人监视的那种感觉。 李旭也没有再出现过。 又过几日。 玉蝉衣起了个大早。 之前在灵田里种下的玉霄花开了,巫溪兰让她采集花瓣上的丹药炼丹。炼丹了就能去集市卖掉,卖掉了攒多了灵币,就能为她买来一把剑,是以玉蝉衣对这满田的玉霄花格外上心。 见花如见剑,玉蝉衣如同往日那样,手持一个玉瓶去灵田接露水。 到灵田,却猛一驻足。 灵田里一片狼籍。 只见在一片辰光中,在本该开满鹅黄色玉宵花的灵田上,躺着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 他黑色衣摆张开,上有流光暗闪,就像一层华丽的鸦羽,是一身低调却十分绚丽的黑,压着一地碎玉鹅黄。 只是他面目苍白,幽冷似鬼。一双眼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压在眼睑上,落下一层阴影,姣好的唇形血色全失,几乎和惨白肤色融为一体。 细碎潮湿的发梢,攀延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发浓、且乱,看不出具体面目。 而被他压在身下的玉宵花丛上洒了一层血艳艳的红,不断坠落的血珠凝聚在花瓣上,与晶莹剔透的露珠和在一起滚颤下来,将一地嫩鹅黄色的玉宵花花瓣染得泥泞不堪。 他就躺在那里,气息奄奄。安静得好像是睡着了一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师兄 看着那一地零落成泥的玉宵花,玉蝉衣眉头紧皱,咬咬牙捏了个法诀,忍痛不去管花先去顾人。 她用灵力裹住男人的身体,将他从花田里抬出,平稳放到地面上。 余光见玉宵花丛被压塌下去一大片,余下那些仍能称作完好的花叶上不少溅上血珠,要是有血落到花蕊上,那花露也就不能采了。玉蝉衣急急将瓶子收起来,冲着药庐大喊:“师姐!这里有个人!” 同时,已经暗自戒备起来,一脸警惕地盯着躺在地上的男人看。 巫溪兰听见玉蝉衣的叫喊声,忙走出来,看见躺在地面的黑衣男子,脸色一变:“小师弟!” ……原来是那位同师父一样总是在外云游的二师兄。 玉蝉衣闻言将随时准备捏起法诀的姿势卸下,一时有些懵。 巫溪兰则是快速跑回药庐,并对玉蝉衣说道:“小师妹,快,帮我把你师兄搀到药庐里来。” 玉蝉衣听她的,连忙用灵力牵着男人的身体架到自己身上,体型的差异她便让他的胳膊勾着自己脖子,稳当当将他扶进药庐屋内。 二师兄伤得很重。 玉蝉衣搀住他的手臂不过片刻,待拿开手时,猩红血液涂满她整面手掌掌心,顺着她指缝滑落到地上。 再一看,这一路走来,地上全是蜿蜿蜒蜒的血,躺在榻上的男人黑色衣袖逐渐被鲜血沁透,鲜血从他暗色的衣裳蔓延下来,仍在往下滴落。 不知道要经历些什么,才能造就这样惨重的伤口。玉蝉衣看着自己满掌血红,一时呆住。 “小师妹,给他喂一颗护心丹。”巫溪兰沉着脸将护心丹丢给玉蝉衣。 玉蝉衣回过神来,连忙接住护心丹——如今她已经熟悉巫溪兰药庐里的一些丹药了,之前,巫溪兰和她说过,这护心丹极其珍贵,是师父留下用来保命疗伤的,药庐里只有一颗。 没想到,师兄伤得这么重,竟然要用到护心丹。 巫溪兰待在药庐里备其他的药,玉蝉衣忙倒了一杯水,捻起护心丹,想办法往师兄的唇边送。 巫溪兰则是在一旁打坐调息。 护心丹通体莹润,捏在指尖,就能感受到一股浓郁的灵力萦绕其间,仿佛能透过皮肤渗透进来。 躺在床榻上的师兄双眸依旧紧闭,不省人事,玉蝉衣只好掐着他的下巴,将护心丹往他嘴巴里塞。 她打算实在不行,就用灵力,强逼着对方将药吃下去。但那张没有血色的唇含住丹药后,很快喉结滚动,将药吞下腹去。这让玉蝉衣着实松了一口气。 喂药的任务完成,玉蝉衣问巫溪兰:“师兄他没事吧?” 巫溪兰已经打坐运功完毕:“不知道,他的伤我治不了。血已经给他止了,护心丹也喂了,余下的,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啊?”这么严重? “你不用操心,他的命很硬,造化大着呢。”巫溪兰见玉蝉衣脸色不太好,反倒开口安慰起她来,“小师妹,你入门晚,对宗门里的事有所不知,师父刚将你师兄捡回来时,他身上的伤比这还重。” “还重?” “重得多。那时候,他身上的七十二寸灵脉尽数断裂,离死人只差一步。可谁曾想,过了几日,他自己醒过来了。” 时隔已久,巫溪兰依旧心有余悸,“按理说,寻常修士灵脉断裂,这修为就废了,但他也不知如何做到的,后来又恢复了。” 玉蝉衣的七十二寸灵脉如今只冲破了第一寸,正在冲第二寸,听到二师兄竟然灵脉尽碎,又重新恢复,一时间心头震动异常。 到底是怎样的仇人,才会将她这师兄七十二寸灵脉弄得尽数断裂。 想起这,玉蝉衣的眉心忽的一拢。 她想起了外面那些密切关注着不尽宗的那些太微宗的人。 莫非和他们有关? 玉蝉衣试探问:“师兄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仇家吧,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师兄不爱搭理人,问他他什么都不说。他一心想当剑修,眼里根本没别人。可惜没什么天赋,连最普通的剑都拔不出来,根本没半点做剑修的资质。” 玉蝉衣却一愣,拔不出剑却想做剑修……原来这世上也有和曾经的她境地相同之人。 见玉蝉衣表情微怔,巫溪兰拍拍玉蝉衣的肩膀,说道:“很快你就习惯了,你这师兄,兴许是练不了剑,心里苦闷,便热衷于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我和师父都无法彻底治愈的伤。用师父的话说,他早晚会死在外头。小师妹,人各有志,也各有命,我们顾好自己,不必替你师兄忧愁太多。” 玉蝉衣:“……好。” 既然巫溪兰说没事,那就没事吧。她不是医修,能帮上忙的地方不多。 剩下的,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那……我的花……”玉蝉衣忽然可怜看向巫溪兰,有些无奈又十足心痛地眨了眨眼睛。她道:“师姐,师兄把我们的玉宵花都给压塌了!” 巫溪兰道:“无事,我去看看。” 两人离开房间,来到灵田。 巫溪兰很快把灵田里被压塌的玉宵花恢复了原样。 玉蝉衣在一旁看着玉宵花的叶子重新在风中自在招摇,心里终于放心不少。 她身上还带着搀扶伤员进屋时的血腥气,站在玉宵花田里,仿佛那具受伤的身体还压在她身上。 “对了,”玉蝉衣问道,“师姐,我该怎么称呼二师兄他呢?” “啊……”巫溪兰愣了一下,面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摇着头说道:“他啊,不知名姓,我都是叫他小师弟,你直接管他叫师兄便是,他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没有。他从没说过。” “怎么会没有名字?”玉蝉衣愣了愣,下意识喃喃道,“没有名字,不怕……被人忘记吗?” 巫溪兰道:“一个当自己没有名字的人,恐怕也不在意自己是否被人记住。” “好了好了,小师妹,不必好奇这些啦!你师兄他不搭理人的,等他醒了之后,说不定直接就走了,你一句话都跟他说不上的。我这些可能也是乱说,总之,我们先顾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玉蝉衣便不再问了。 - 微生溟感觉全身的血几乎要流尽了。 身体冰冷,如坠冰窟。又像是被地狱业火焚烧,痛意钻入骨髓。 要死了么? 正当此时,一股极其浓郁的灵力从唇口入,他含住,吞入。随后一直堵塞于心口的钝痛终于逐渐消散开,不再煎心剖肝一样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迷雾终于散去。 微生溟于自己的精神海中,睁开了眼睛。 在他的精神海里,天与地的界限不再分明,一切事物由他构造,受他支配。 这里,是他内心深处的腹地,是所有人都无法攻入的最软弱的腹地。 精神海中,微生溟站在满载星河的水面上,随着他的走动,足下荡开一圈圈的涟漪波纹。 不多时,水面上怪石突显,本来平静无波的精神海水面突起,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处青松挺立的山崖。 崖上风很大,石头很尖耸,他很快站到了上面。 不远处,一抹青色窈窕的身影站在崖边,呼呼风声作响,吹得那道青影柳絮般易散,似乎随时都会坠下山崖去。 微生溟呼吸一滞,大步奔袭至她身边。 他五指张开,伤痕斑驳的掌心间,露出一株灵气四溢的灵芝。 巴掌大的灵芝上,花纹繁复,透出一抹金色的华光。 微生溟道:“我为你找来了养神芝。” “养神芝?”青影喃喃一声,转过身来面对他,可却没有脸,只是模糊一团,背影看起来与正面毫无区别,声音亦是朦胧模糊,听不出具体的音色,“祖洲那么危险,你也去了?” 祖洲是危险。但微生溟,他非去不可。 自神农氏陨落之后,那就变成了一片放逐之地。 妖兽盘踞,毒虫毒物横行,是巨海十洲的修士都不想踏入的地方。 养神芝千年一熟,对于凡人来说,具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对于修士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微生溟在祖洲找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找到了这么一株。 似是被他手中的金色养神芝吸引,青影从崖边缓步来到他身前,绕着他走了几圈之后,道:“你受了很重的伤。” 微生溟拿到了养神芝,回途的路上,遇到了蛇妖。 蛇妖贪图他手上的养神芝,追着他追了大半个祖洲。 他和蛇妖缠斗时,只一刻分神,就被巨大的蛇妖牢牢缠住,几乎要将他的身躯搅碎,碾成肉片。 蛇鳞坚硬得如同利刃,在他身上割开无数道往外迸溅血液的裂口。 他挣脱蛇妖的禁锢,杀死了它,又因神智时常犯混沌,被一株苦心草毒倒。 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几历生死,饱尝痛苦,但都不要紧,他终究是把养神芝拿回来了。 微生溟道:“皮肉之伤,总会好的。” 他把养神芝往前一递,示意青影接过:“你瞧瞧看。” 青影垂首,捏起他递过来的养神芝,左右打量片刻之后,忽的一扬手,把养神芝抛下山崖。 她仰头大笑,乐不可支,用一种又惋惜又轻巧的声调说道:“微生溟啊微生溟,你以为,这一株养神芝,就可以救得活我吗?我可是死了整整一千年!肉身丁点儿都不剩了!” “你死了这条心吧!”说完,竟是毫不犹豫投身坠下山崖。 微生溟脸色遽变,他伸手想要抓住青影的衣摆却无能为力,再一次随之一起扑下山崖。 可无论他再怎么快,再怎么努力,都只是徒劳,只能看着青影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影经过山风撕扯,瞬间四分五裂,烟消云散。 林立的石头和山崖消散,恢复了一开始满载星河的水面。 身体重重摔在精神海上,心脏处一抽一抽的疼,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啃咬般,令他狼狈得爬不起身来。 微生溟忍痛忍得面目狰狞,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最终,终究是不敌那椎心蚀骨之痛,微生溟喷出一口鲜血。 同时,他睁开了眼睛。 他下意识伸手去擦了擦唇边的鲜血,脸上神情若古井无波,毫不在意,好似已经全然习惯身体要承受的疼痛。 微生溟抬眼打量四周。 这里是不尽宗。 他从祖洲回来了。 微生溟垂下眼,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尽数涌上心头。意识到什么,他解开衣襟,低头看了看胸口。 在他惨白的胸膛上,这种玄中带红的可怖纹路早就如蛛网一样蔓延开来,蜿蜒着要生长到他的心口,强壮的树木根须一般张牙舞爪,像要钻到他心里去。 今日,这玄赤色的纹路蔓延得更厉害了,直接爬出衣领去,爬到了他的脖子上,微微露了个头。 微生溟不由得苦笑一声,偏过头靠在床上闭目片刻,而后拿出养神芝。 养神芝还是那么灵气浓郁,是一株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草。 可是,没有用,都没有用。 微生溟眼底一片晦暗,看着养神芝,神情平静到好像连失望都算不上。他从床上起身,推开门走出去。 如今他是不尽宗的挂名弟子,无处可去之时,也仰仗不尽宗的掌门收留。这养神芝于他无用,就将它留给这里的那位医修大师姐炼丹吧。 屋外,早已天光大亮。 微生溟走出屋子,站到透彻的天光中,脚步停顿片刻。感受着自己的心绪一如之前漫长的一千年光阴里时刻感受到的那样,一片混乱,他眼里既无悲情也无欢欣,只是全无鲜活色彩,一脸寡淡疏静,全然没有活人的生气。 待听见灵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辨认出那边有浇水和人走动的声音,微生溟拿着养神芝往灵田走去。到灵田不远处,脚步却缓缓一滞。 只见一袭黑衣,如同一道影子一样立于灵田之中,身形被大亮的天光照得有些透彻朦胧,窈窕绰约。 风微微吹拂她的衣角。朝向他的背影,既不像巫溪兰,也不像不尽宗掌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苦心草 她似乎没有发觉有人靠近,手里拿着喷壶,垂首专心致志地在给玉宵花丛浇水。 微生溟定定看了她几眼,他不知对方身份,却也不想去猜,不想去了解。本想直接离去,可眼角余光一瞥,却见她提壶浇灌的对象并不是玉宵花丛。 而是玉宵花丛旁,一株新长出的植株。 植株霜叶泛白,叶片边缘有着微微的锯齿状。 这株植物于炎州并不常见,但微生溟却再熟悉不过。 是……苦心草。是他在祖州寻找寻找养神芝时,毒到他的苦心草。 正想往前几步看个分明,提壶的姑娘却回过头来,直直看向了他。 那一双过分黑白透彻分明的眼睛,而眼睛的主人朱颜绿鬓,不过二八少女模样,身上亦是灵气稀薄,恐怕仙龄尚幼,眼里却没有少年那近乎莽撞的热切,也无少年常有的迷茫稚嫩,反而清冷坚锐,抬起眼睑视线扫向他那一下,像是有一柄漂亮的薄刃出了鞘。 有杀气。 这不该出现在一个仙龄尚幼的小修士身上的杀气,令微生溟几乎本能锁起眉头。 但那本就不算容易被察觉到的杀气也只是一瞬,见是他,玉蝉衣眨了眨眼,问道:“你醒了?” 因巫溪兰提前告知过她,她这位师兄性情古怪不理人,玉蝉衣本没期待得到对方的回应,却不想在她这句话后,微生溟却接了话。 “你这是在做什么?” 玉蝉衣低头看了苦心草一眼,答道:“养草。” “这是一株毒草。” 见玉蝉衣不动,微生溟提醒道:“这是苦心草,毒性无色无味,会悄然无息地渗透在生长地周围的空气中。你身上灵气稀薄,又不运功防备,若是抵御不住,就会中它的毒。” 玉蝉衣听了,却理所应当点点头:“我知道。” 他说的这些,她早就问过巫溪兰,从巫溪兰那得知了。 按书上的记载,苦心草无色无味,毒性却不强。 只是一株小小的苦心草,不至于能将一个成年修士放倒。 可师兄却伤得很重。 巫溪兰觉得,可能是她的医书上关于苦心草的记载出了错。 “你说的这些,师姐都已经告诉我了。”玉蝉衣道,“我在你衣服上找到沾在上面的苦心草种子,就想种一种试一试,看看苦心草毒性到底有多凶。” 微生溟问:“既然知道,那你为何不运功抵挡它的毒性?” 玉蝉衣又不答话了。 微生溟沉默着看着她,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一个不太合理的可能—— 她可能,在用自己,试苦心草的毒性有多重。 很不合理,但眼下,似乎并无其他可能。 微生溟抿了抿唇,说道:“苦心草毒性不强,只不过正好克我。” 苦心草毒性攻心,而他有心魔,心智本就时常混沌不清,对他来说,苦心草毒性猛烈不可抵挡。但对其他修士来说,则未必了。 玉蝉衣闻言一怔,提着壶走出玉宵花田:“那真是白费功夫了。” 走到微生溟身边,她又扫了他一眼。 算起来,他整整昏迷了十天。 纵然醒来,依旧面色苍白,衣襟染血。一身幽冷的气息,实在不像活人,倒像是刚死了两天从坟堆里爬出来的一具尸体。 若非亲手摸过他脉搏,探过他鼻息,玉蝉衣真要怀疑他是具死尸。 但那张脸又着实漂亮,哪怕失却血色,唇也苍白,依旧称得上容色冶艳。艳这个词用给男子实在不合适,用给她这师兄却很恰当。此刻那双十日以来始终紧闭的眼睛睁开了,里头那对显得迷离的瞳仁外圈微微泛红,眼角也红,像是随时会哭一样。 这苦心草,着实将他折磨得不轻。这十天,巫溪兰忙于翻看典籍寻找关于苦心草的更多记载,以纠正她医书上的错误,照顾师兄的任务就落到了玉蝉衣的头上。 她不止一次看到他在昏迷时大汗淋漓,一副备受煎熬的模样。 想到这,玉蝉衣着实有些失望。 她还以为人人中了苦心草的毒都会是像她这位美人师兄一样的效果,本以为……这苦心草能用到陆闻枢的身上。 微生溟捕捉到了她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 他不作声,跟在玉蝉衣身后,一道走进药庐。 药庐内,巫溪兰面前堆满了各种医书药典,头发也乱糟糟的,表情看上去苦闷得不行。 玉蝉衣道:“师姐,师兄他醒了。” “醒了?”巫溪兰从一堆书简中抬眼,看了微生溟一眼,见他活着,很快将视线垂下。“真是一如既往的稀奇,又自己好了。” 想起什么,她又抬眼:“师弟,还是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不尽宗刚入门的小师妹,玉蝉衣。” 微生溟已经将养神芝放下,正要离开药庐,听了巫溪兰的话,他脚步只是稍稍一顿,没回应什么,又走了出去。 巫溪兰看向玉蝉衣,说:“看吧,我就说他不搭理人。他一清醒,八成又要出门,去剑摊拔剑。哎,又要被人看我们不尽宗的笑话了。” 玉蝉衣却看向微生溟离开的背影。 那背影萧瑟寂凉,玉蝉衣隐约觉得,他不像是巫溪兰说的那种人。 方才……不就理她了么? 微生溟走后,巫溪兰伸手捞过养神芝:“让我看看他放下的这是什么……养神芝???” “是祖洲的养神芝!!太好了太好了!”巫溪兰兴奋得两眼放光,语气惊喜万分,“师弟怎么会有养神芝?不管了,放在这儿,就是让我炼丹用的,他用了我的护心丹,我要他的养神芝,扯平了。” 玉蝉衣没忍住,在一旁说道:“师姐,师兄刚刚和我说了几句话。” “是吗?”巫溪兰很惊讶,问道:“他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太多,只说了几句话。”玉蝉衣道,“师兄说,苦心草之所以让他伤得那么重,是他体质特殊。这苦心草克他,只对他毒性重。” “什么?”巫溪兰愕然,想了想,很快倒是接受了,“他体质确实特殊,又不是什么灵力深厚的修士,之前受伤过那么多次,哪怕命悬一线,总是死不了。我还当他这体质得天独厚,适合让他频频作死,没想到抗毒性却那么差。看来天道确实公平,有所得,必有所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问题根本没出在苦心草上,出在人的身上。” 恍然大悟之后,巫溪兰意识到什么,仰头抱怨:“啊啊啊,那我这十天看了这么多书,岂不是白看了?” 巫溪兰懊恼地猛抓了一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这时,不尽宗入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踏入禁制,敲了敲打开的院门。 伴随着笃笃的敲门声,药庐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请问,可有人在?” 巫溪兰一个法诀理好一头乱发,将养神芝收起,同玉蝉衣一道踏出药庐。见是李旭,巫溪兰十足意外:“我还没订种子啊。李道友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李旭显得很是不好意思:“最近我囊中羞涩,恰巧我这儿来了一批新的种子,想着你们可能需要,专程送过来给你们看看。要是你们能提前买上一些,便能解我燃眉之急。但我也不强求,巫道友,玉道友,你们且看看,有合适的再买,不合适我再去找别的主顾。” 巫溪兰一向和周围人关系好,听李旭自叙难处,她热情道:“既然你有难处,那我便提前从你这儿买些新的种子。” 李旭道:“你需要再买,不必为了迁就我。” 巫溪兰说:“种子这种东西,囤一些总会用上的,不妨事。来,种子给我,我挑一挑。” 李旭一脸感激地将种子呈列给她看。 在巫溪兰挑选种子的时候,李旭频频看向巫溪兰身后。 在巫溪兰身后,左肩方向,有两间卧房。 一间是玉蝉衣的卧房,另一间玉蝉衣隔壁的房间,是微生溟居住的屋子。 李旭看了几眼之后,状若无意地对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玉蝉衣提起:“玉道友,方才我过来时,在路上遇到了一位瞧着面生的修士,看着像是从不尽宗这出来的,可是你们不尽宗的人?” 玉蝉衣没搭话,巫溪兰率先说道:“那是我师弟。” “居然真的是你们不尽宗的修士。”李旭脸上的惊讶与意外显而易见,其中好似还掺杂了几分担忧,“他怎么了?怎么看上去那样虚弱,伤的那样重?这是去了哪儿?发生什么了?” 巫溪兰道:“我师弟他带了养神芝回来,大概是去了祖州吧,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这我倒是不太清楚。我这师弟,和我师父一样,爱在外云游,总是将自己搞得一身伤,每次回来都要耗费我不少丹药。好在这次他带回了养神芝,我就……” 一旁,玉蝉衣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 巫溪兰不觉有异,一口气说完:“我就不同他计较了。” 李旭微微一笑:“巫道友医术高明,妙手回春。想来在你的治疗下,你的师弟很快就会好起来。” 几句话夸得巫溪兰颇为受用,她选好种子,付了钱后,李旭就走了。 李旭一走,巫溪兰反应过来什么,问玉蝉衣:“小师妹,方才为何频频拽我衣角?” 玉蝉衣见巫溪兰目光澄澈,若清可见底的小溪,无半点杂质,轻叹了一口气:“没什么,当我手痒。” - 照顾伤员这十日,玉蝉衣没忘将自己的影子放出去巡逻。 自在花田里发现师兄那天,不尽宗外面,鬼鬼祟祟的身影就变多了。 有李旭,还有集市上那些出自太微宗的商户和摊贩主。 他们人来得更多,次数也来得更频繁,也比之前离不尽宗更近,却只是看着,不吵不闹、不打扰,什么都不做。 这让玉蝉衣分外恼火,以这些人到目前为止所表现出来的,她根本不知道也无从去猜测这些人到底有何图谋。 直到今日,师兄醒来之后,李旭按捺不住,登门造访。 玉蝉衣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隐隐接近了事情的真相。 - 玉蝉衣并没有心急去验证。 她按兵不动,在师兄醒后的这段时间,每日沉心修炼,卯足劲冲破第二寸灵脉。 第二寸灵脉一通,玉蝉衣就感受到自己的变化。 修为更进一步带来的改变十分明显,若说之前的她灵力低微,一寸灵脉只能容纳一碗水的灵力,那如今她的灵力就变成一缸大。 她可以掌控更多的灵力,也能用出更多的功法。 是时候去解决一下外面那些不尽宗的人了。 之前,谨慎起见,玉蝉衣只敢放出影子暗中巡逻。 可这一次,她自己融在夜色里隐匿身形,走出不尽宗。 她听见了李旭的声音,他对另一人说道:“他好像知道有人在跟踪他,格外留意四周,很谨慎,我们的人总会被他甩开。根本没办法知道他这次离开不尽宗,要去哪儿。” 另一人道:“就不能趁他病,要他命?他如今奄奄一息,我们正好就此一绝后患,何必非要等?” 他们丝毫不见自己身旁那棵梧桐树的影子不见风却猛烈一晃。 藏在梧桐树影中的玉蝉衣内心震动。 趁他病,要他命…… 当真如她猜测的那样,密切关注着不尽宗的那些太微宗弟子,真是冲着她这师兄来的。 而且,是冲着要杀他来的。 到底是什么人,能叫五大门派之一的太微宗大费周章地追杀? 玉蝉衣不敢想。 哗啦啦啦,一阵风过,花木轻摇。 玉蝉衣顺着路边花草随风如浪般摇晃的影子,一路回到不尽宗。 圆月夜,药田静悄悄,玉宵花丛被月光照得明亮通彻。鹅黄铺上浅月色,墙上花影轻曳。 月光栖落窗棂。与此同时,在屋内盘腿而坐,入定调息的微生溟睁开眼睛。为逼出苦心草余毒,他衣衫褪至腰际,裸露着的大片胸膛上渗满细小汗珠。 只是,没等他有所动作,墙上他那漆黑的影子忽然动起来,化出一团黑色的身影。 微生溟盯着它,眼眸微震,微红的瞳子里透出一股骇人的杀气,同时也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迷茫。 因为他很快看到,玉蝉衣自影子中钻出,站到他面前。 她出现得悄无声息,手里提着她养的那株苦心草。 苦心草根须带泥,泥土还很新鲜。 而提着一整株毒草的玉蝉衣目光如刃,声线冷峭:“你到底是谁,和太微宗又有什么关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20 第18章 弃徒 你之前,经常对着死人练剑?…… 屋内,一盏夜灯瘦如烛、簇如豆。灯火将玉蝉衣侧影映到墙上,与微生溟的剪影挨在一起。 灯影轻晃,他们的影子跟着轻晃。 注视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良久后,微生溟喉间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这次,你倒是会运功来抵御苦心草的毒性了。” “看来,这次这苦心草是为我准备的。”他看着玉蝉衣,问道,“是吗?” “不想被毒死,就别废话!”玉蝉衣抓着苦心草的手指拢紧,她将自己的问题重申一遍,“在你回来之前,我就留意到宗门外有太微宗的人在活动。自你回来之后,他们便活动得更加频繁。今日,我更是直接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到了你的名字。是以,我确定,你与太微宗之间,定然有不可见人的关系。” 她字字句句咬字清晰说得分明,微生溟却突然抬手一挥。 玉蝉衣身体倏地绷紧,浑身戒备。 却只觉颈边一阵温柔轻风掠过,耳侧微痒,她髻底几缕碎发被他挥过来的灵力轻轻拂动,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了过去。 待风定,微生溟手里多了一片微枯的梧桐树叶。 “听到他们的谈话……躲在梧桐树后听到的?”他手里捏着那片刚刚还挂在玉蝉衣发间的树叶,看着说道,“看来你听得足够全神贯注,连有树叶落到头上,都未察觉到。” 原来,他刚刚那道灵力只是为了将她发间的落叶摘下。 玉蝉衣心弦猛然一振,下意识想抬手摸向自己发顶,微生溟忽又抬起眼,直勾勾看向她,说道:“不对,应该是躲在梧桐树下的影子里面偷听到的。刚刚,你就是从我的影子里钻出来的。” “小小年纪脾气就这样急……”他修长手指顺着枯叶叶脉摩挲了几下,“不打一声招呼就闯进别人的房间,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屋内一时很安静。 玉蝉衣脸色稍稍有些异样,伴随着他指尖摩挲树叶发出的细小声响,她莫名又有一种想去摸一摸自己发顶的冲动。树叶刚刚应该就挂在那儿。 但她仍旧冷着一张脸没有动作,紧抓着苦心草说:“我躲在哪里听到的,和你没有关系。我要知道的,是你的来历。” 说什么她小小年纪,真论年纪,未必真的是他大她小。 她一千岁的年岁加上来,说不定要比他大上不少呢! 但玉蝉衣不屑于和他理论这个,她视线微微下移,被他裸露的胸膛吸引了目光。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男子裸露的身躯,她这师兄虽是半死不活的病痨鬼样子,实际身板肌肉紧实,呼吸间带起胸膛起伏。 玉蝉衣本可以立即将眼睛移开,却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因他的左胸膛上卧着一片印记,蜿蜿蜒蜒,似藤蔓生长,实在太过显眼。 玄中透红的骇人纹路如同一张大大的蛛网,将他宽阔的大半个胸膛都盖住,甚至蔓延到他的脖子左侧。底部的纹路则是围拢在心口窝附近,似是将要吞噬他的心脏。 这样奇怪的图形印在他惨白皮肤上,有着一种怪诞诡异到叫人觉得心惊胆战的漂亮。 是胎记吗? “看够了么?” 一道灵力将落至腰际的衣物重新披回到身上,裸露的胸膛尽数遮上,微生溟饶有兴味地看着玉蝉衣。 玉蝉衣呼吸微乱,却继续冷着一把嗓子,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微生溟垂眸把玩枯叶,语气闲闲:“一个太微宗的弃徒。一个一文不值的人。” 弃徒? 一般的弃徒值得太微宗派这么多人来盯着,暗地里还要商量着要怎么除掉他? 玉蝉衣道:“在他们眼里,你好像没那么一文不值。” “为何这样说?” “他们要杀你。若是你一文不值,何必特意杀你。” 微生溟闻言,嘴角微动,唇边像是扯出了一抹笑:“那我也就只剩死这一点价值了。” “可若他们有杀我的本事,我能活到今日?”他声调逐渐偏冷。 玉蝉衣愣了一下。 按巫溪兰所说,她这位来路不明的师兄,每次回到不尽宗,都带着一身无法治愈的伤。 每次都是命悬一线。 要是真能趁他病要他命,太微宗的机会可不止今日一次,却都没能杀了他,反而叫他活到现在。 这样看来,太微宗的人想杀他,确实没那么容易。 那又为何非要执着于杀他? 其中各种蹊跷云里雾里,她对太微宗又无太多了解,一时脑袋有些发晕,这时却听微生溟轻叹一声,说道:“小师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你担心不尽宗因我受到牵连。” 玉蝉衣不置可否。 “你大可放心。”微生溟道,“这是我与太微宗之间的私人恩怨。哪怕我焚身碎骨,火也烧不到不尽宗身上。” 玉蝉衣仍在犹豫,微生溟继续道:“你走吧。” 见她不动,微生溟又叹一声:“你总不想让你师姐伤心吧?” 玉蝉衣更加戒备地皱起眉头:“为何提到师姐?” 微生溟看向她手里那株苦心草:“再待下去,你那株苦心草真的要把我毒到。怕是要再浪费一颗护心丹在我身上咯。” 玉蝉衣最后定定看了他一眼。 见他一对瞳仁外圈泛着的红似乎比她刚过来时加深了一些,好像是受到了苦心草的影响。仔细想,却又不太记得他瞳仁外圈的红一开始具体有多深。 想来想去,最终,玉蝉衣决定暂时相信微生溟的话。 她依旧好奇微生溟的身份与过往,只是,连她自己都揣着见不得光的目的,有一段不好开口的过去,旁人有一些不想提起的往事,应也正常。 同是天涯沦落人,倒也不必对其他人过度好奇。 于是,玉蝉衣将苦心草收起,对他说道:“既如此,今夜就当我没有来过。” 她声线缓和了不少:“若事情真的同师兄说的一样,此后,师兄的事情,我将不会再多过问半句。” “打扰了,告辞。”玉蝉衣顺着来时路离开。 她走了,微生溟却拿着手中枯叶,盯着玉蝉衣离开的方向,即墙上他自己的影子,若有所思。 上次见时,玉蝉衣修为低下,身上灵力微薄。 然而,只是短短几日,她便冲破了第二寸灵脉。 今日站在他屋里的她,灵气丰厚了许多。 如此快的修习速度…… 难道,时隔一千年,巨海十州终于又要迎来一位天赋绝伦的修士? 这想法一生出,微生溟的唇边便溢出一声轻慢短促的冷笑,瞳仁外圈的红不觉又深了几分。 他脸色微冷,信手一捻,梧桐树叶便在他手底碎成细若游尘的灰烬,弥散在空气中- 那夜之后,玉蝉衣又观察了一段时间。 诚如师兄所言,太微宗的人虽然说着趁他病、要他命,却没有真的动手。 既然那些在外面打转的太微宗人士们影响不到不尽宗,那玉蝉衣也就不再管自己这位来路不明的师兄。 她像巫溪兰一样,将他当隐形人对待。 巫溪兰告诉她,这人一旦醒来,说不定哪天就会不告而别。 与其操心他,倒不如操心一下,怎么让灵田的灵花灵草早点成熟,早日拿去集市上换灵币。 至于这段无剑可用的日子,巫溪兰也没有只让玉蝉衣帮她干活,她替玉蝉衣张罗来一堆桃枝,权且充当做剑使用,还借来一堆剑修入门的剑谱,都交给了玉蝉衣。 巫溪兰不懂剑,却喜欢看玉蝉衣练剑。 当玉蝉衣手持桃枝,将桃枝当剑舞起时,十足赏心悦目。 她之前也看过其他修士舞剑,要么杀气凛凛,出招太急,要么滞停的小动作太多,显得笨拙,都不及玉蝉衣一气呵成。 待玉蝉衣将一套完整的剑招练下来,在一旁嗑着松子的巫溪兰看得津津有味,立马喊道:“好!” 巫溪兰笑吟吟说:“小师妹,你这剑舞得着实漂亮,完全不像是连剑都没摸过的修士。哪怕这论剑大会咱们拔不得头筹,也定然能叫那些剑修眼前一亮!” 玉蝉衣微微敛眸,看着地上残落的桃花,没有说话。 巫溪兰仍在夸:“你这舞起剑来专心致志的模样,师姐我自愧弗如。要是我看医书药典时有你一半专心,也不至于总是背不下来。可是……” 说着说着,巫溪兰声音一低,忽然凑近她耳朵,压下嗓音说道:“小师妹,你就真的一点儿都没发觉屋顶有人在看你吗?” 玉蝉衣猛一抬头,只见屋顶上逆光有一道人影。 是她那美人师兄,正坐在屋顶上,目光投向她。 被她发现,他的目光依旧坦然,避也不避。 “他何时在的?”玉蝉衣眉头微蹙。 “前几天你练剑时,他就一直在这儿了。”巫溪兰道,“你练剑实在专心,手里拿起桃枝心里就没了旁的事,我本来不想拿这件事打扰你的,但今日他待得实在是久,眼神吧……也让我心里有点发毛。我实在憋不住,才告诉你。” 说完,巫溪兰一抬头,气势汹汹朝屋顶上的微生溟大喊,“喂!你看什么看!” “你是不是对小师妹有什么意见?!!” “她练剑有天分是她的本事,你没天分怪不到她的头上!你要是敢对小师妹不利,我这个大师姐还在这儿呢!定然要给你好看!” 说话间撸起袖子,隐隐有要上去打一架的意思。 玉蝉衣连忙将巫溪兰拦住。 她道:“师姐,到时辰了,灵田里的灵草该浇水了,你去那边看看吧。这里有我,我来处理。” 巫溪兰问:“你没问题吗?” 玉蝉衣“嗯”了一声:“尽管交给我。” 她信誓旦旦,又补充一句:“我觉得,师兄他不是坏人。” 巫溪兰将信将疑,但见玉蝉衣目光笃定,只好先听她的,嘀嘀咕咕地走了。 巫溪兰一离开,玉蝉衣重新抬头看向屋顶,脸上的笑容已经尽数收了起来。 她凄寒着一张脸,飞身而上,足尖落到微生溟面前的瓦片上。 两人一人坐,一人站。 玉蝉衣垂眼看着他说:“你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地盯着我,我没打算把你和太微宗的事告诉巫师姐。” 微生溟对她这一番话毫无反应。 他盘腿坐着,坐姿任性而洒脱,手肘支起来,撑脸看着她手中拿着的桃枝:“我只是在看你练剑。” “你的剑招练得很漂亮,一招一式,浑然天成,滴水不漏,一点都不像是从没拿过剑的人,确实天赋异禀。” “可是,你有一个太过古怪的缺点。”微生溟抬起眼来,直直看向玉蝉衣,深邃的目光像是能直接透过她双目,抵进她内心深处最不想被人窥见的角落去。他奇怪道:“小师妹,你之前,经常对着死人练剑?” 第19章 “荧惑” 难道,小师妹见过承剑门的陆…… 玉蝉衣面色一凝,又听微生溟喃喃:“对着死人……抑或者说,是对着死物练剑。” 说话时,他眼睛始终牢牢紧盯着她。 似乎任何她微妙的神情变化都将被他收入眼底,任何心思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是一种不肯错过猎物任何破绽的表情。若眼神有实质,他的,便是这世间最快的一把刀。 偏偏,他说对了。 她只同两个活人练过剑,一个陆祁,一个陆闻枢。 而大部分时间,她都对着自己的傀儡练剑。 傀儡,就是死物。 被他点破过往,玉蝉衣像被戳中脊骨,脊背发凉,却压着心底的惊悸,紧紧握着手中桃枝,毫不畏惧地迎着微生溟的注视。 她的目光依旧寒凉似刃,与微生溟的目光碰在一起,丝毫不避让。 她师兄生得一张昳丽面孔,霞光洒金,铺在他惨淡冷白的皮肤上,整个人清透到快要溶进光里,眼尾的赤色给他点上桃花般的艳丽。 这样叫人见之难忘的一张脸,若是之前见过,哪怕只是萍水相逢,她也一定不会忘记。 玉蝉衣很肯定,他们之前素不相识,甚至从未见过面。 既然如此,他如何能知晓她的过往? 想通这点,玉蝉衣心底的那点惊悸顿时烟消云散。只是心里紧接着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哀凉。 她生前无人知晓,死后更不可能惹人注目。这世上早已无人记得她。她何必草木皆兵,乱起疑心? 简直自作多情。 握着桃枝的手不觉间松了松,玉蝉衣黯然垂眼,问:“师兄何出此言?” 态度已经软和下来,有几分愿意受教的意思。 微生溟道:“你出招太过固定,宛若人形剑谱。你信不信,剑谱上的小人从书里走出来,都没你舞得标准?” “我看你练剑,已经看了七日。这七日来,你将剑谱上的剑招耍得漂亮。可你对招的一招一式,全都是照本宣科,有迹可循,看上去甚是漂亮,可若要是拿这个去对活人的招式,却最容易叫人摸透你的路数。” “一旦他们提前有了应对之策,你就很容易落入下风。”微生溟换了个姿势,躺倒在瓦片上,望着悠悠蓝天说道,“活人的招式千变万化,你将剑谱上的剑招舞得再标准,缺乏实战经验,不过是纸上谈兵。” “小师妹,之前可是掉进书袋里去了?”他轻笑,“尽信书不如无书,只看不练,当心脑子被书蠹啃掉。” 玉蝉衣有片刻没说话。 能看出来她不止在练剑谱上那些招式,还在对招,她这师兄确实眼力不俗。 但——说话未免太难听了一些。 “是,我是缺乏经验。”玉蝉衣挑眉,“可师兄你呢?师姐说,你连剑都拔不出来。你不也是纸上谈兵,经验都是从书上来的?” 对方闻言又是轻笑一声,却没有反驳。 没预料他是这样的反应,玉蝉衣纳罕起来。她顿了下,忽然意识到什么,讶然道:“难不成,你之前……拔得出剑?和活人对过招?” 微生溟身体一动不动,只是睁开眼睛,拿手抬在他的面前,挡了挡阳光。 阳光从指缝间漏下,他那双颜色特别的瞳子铺上点点阳光的碎金,更显迷离,瞳仁边缘的赤色犹如火烧。他眯了眯眼睛,轻声道:“之前拔得出,拔不出,又有什么分别?丝毫不影响今日你认识的我拔不出剑。” “过往即是过往,尽数不可追,唯有今日才有分量。小师妹大可不必对我的过去好奇。” 过往尽数不可追,唯有今日,才有分量……玉蝉衣一时有些出神。 二人谈话中止于此。 等巫溪兰匆忙忙从药田回来,拉着玉蝉衣问“你师兄可有为难你”时,玉蝉衣摇了摇头- 又过了几日,巫溪兰成功高价将养神芝卖出,收获足足五千灵币。 不尽宗一夜间变得阔绰,去承剑门为小师妹买一柄剑的时机已然成熟。 只是,巫溪兰产生了新的顾虑。 这日,等玉蝉衣练完剑,巫溪兰将她拉过来,将一装着灵币的钱袋塞进玉蝉衣手里,并说:“小师妹,灵币已经凑够,但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你可能要自己去买剑了。”巫溪兰苦着一张脸说道。 玉蝉衣“啊”了一声:“为何?” 掂了掂钱袋,玉蝉衣更是困惑。这钱袋分量沉沉,她只是想买把趁手的剑,花不了那么多灵币的。 巫溪兰道:“就上次,你我初遇那次,我和承剑门的几个弟子在集市上起了冲突的事,你应该还记得吧?” 玉蝉衣点头,巫溪兰继续说:“得罪了他们,要是再在承剑门里遇到,指不定又要惹上麻烦。但你当时戴着幂篱,他们肯定不知道你是谁。这次,你自己去承剑门买剑吧,既然你有辨识剑器真假的本事,师姐我倒也放心。” 玉蝉衣却皱了皱眉头。 师姐说的要给她买一把剑,居然是要去承剑门买剑? 承剑门可以去,但不是现在。她的灵脉才到第二层,她不想在这种时候生出任何意外。哪怕承剑门内已经无人识她。玉蝉衣依旧不想贸然过去。 更何况,她根本不想要一柄出自承剑门的剑做与她日夜相伴的练习用剑。 “我不喜欢承剑门的人。”玉蝉衣道,“我也不想用他们的剑。师姐,炎州就没有其他地方能买到好剑了吗?” 巫溪兰道:“炎州最好的剑都出自承剑门。” 见玉蝉衣柳眉微蹙,似乎仍在抗拒,巫溪兰劝道:“好剑修手里都有一把好剑。小师妹,既然你志存高远,想去论剑大会一展风采,手中剑自然也不能落于人下。承剑门的铸剑谷得天独厚,那里能锻造出品质最好的剑,这点,你应该比师姐我更清楚。” 玉蝉衣仍然不为所动,巫溪兰叹了一口气:“小师妹,你不要因为我和那两个承剑门弟子的过节,对承剑门有所误解。” “承剑门作为五大门派中的第一大宗,门派弟子众多,有几个品行低劣的也难以避免。但你看,像他们的掌门陆闻枢,便是如今的剑道第一,千年内未有人越其左右。还是心怀大义的正道魁首,斩妖除魔无数,光风霁月,为世人所赞。这样的人执掌的宗门,不是什么坏门派。” 陡然从巫溪兰那听到陆闻枢的名字,玉蝉衣一怔。 “像他手中的那柄‘荧惑’,就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剑,举世无双的好剑。连我这种不修剑道的,都听过它的威名。听说‘荧惑’哪怕不出鞘,也剑气凛凛,能叫妖邪退避三舍。这就是一柄好剑的威力,师妹你……” 玉蝉衣的脸越听越黑,忍不住打断了巫溪兰的话:“师姐,你怎么知道陆闻枢光风霁月心怀大义?难道师姐见过他,和他打过交道?” 她脸色如平常一般冷,但这番话说得急,多少和平时心平气定的样子不太一样。 巫溪兰一讷:“都是听说……这巨海十州,谁不知道陆闻枢的名号……” 巫溪兰说得小心翼翼,一边暗暗观察着玉蝉衣的脸色。 察觉到巫溪兰察言观色的眼神,玉蝉衣不免有些懊悔。 她一听到“荧惑”的名字,就很难保持冷静,这实在有些不应该。也不该迁怒到师姐身上,毕竟师姐也不知道其中内情。 连她在青峰那些年都发现不了陆闻枢哪怕一丁点的漏洞,何况是只能从旁人口中听说他事迹的师姐? 玉蝉衣眼底愧疚,正想对巫溪兰说些什么来弥补自己说错话的过失,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听小师妹这意思,难道,小师妹见过承剑门的陆掌门?” 被人戳住脊梁骨,脊背发凉的感觉又来了! 玉蝉衣脸色泛白,手脚发凉,不用回头,便知道身后站着的是谁。 “未曾。”玉蝉衣并不看他,直接否认道,“我只是觉得,不能通过简单通过传闻认识一个人。” 她这句话话音一落,在她身后,微生溟看着她的眼睛微微发亮。 巫溪兰这时也看向来人。 自那日玉蝉衣去找她这性情古怪的师弟聊过之后,师弟在院子里活动的时间便变多了。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总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小师妹每日晨起练剑,他便每日早早在屋顶看着,两个人都不会对对方说话,但会有短暂的目光交流。视线短暂相逢,很快错开。 似乎不用说话,他们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他们想当剑修的都是这样交流的,巫溪兰这样猜想。 没想到她这个脾性古怪的师弟,居然和玉蝉衣相处得很好。 但不管怎么看,小师妹还是要和她更亲近一点。 譬如此刻,小师妹根本一个正眼都不给他,只给他一个后脑勺看。 不过,眼下也不是和自己师弟争风吃醋的时候。 巫溪兰分外诚恳地拉起玉蝉衣的手来,继续劝说着玉蝉衣:“小师妹,你天赋好,这偌大的炎州,只有承剑门的剑能配得上你。哪怕你讨厌承剑门那些品性不端的弟子,可剑不是人,剑没有错。” 巫溪兰一番话说得真诚万分,玉蝉衣不想拂却巫溪兰的好意,但一柄出自承剑门的剑……她也不想要。 不管是多好的剑,都抵不上一把“荧惑”。 而眼下她缺的,只是一把练习的剑,普通的剑就能满足她的要求。既然如此,又何必非承剑门的剑不可? 思来想去,玉蝉衣终于想到了两全之策。 她可怜看着巫溪兰说:“师姐,并非我执意不去。只是,这次师姐不能陪我,我又不认识去承剑门的路,要如何顺利抵达,买到一把合适我的剑?” 巫溪兰:“我这有地图……” 话未完全说完,就被玉蝉衣抢过话头:“我这人有个毛病,出门在外,极易迷路,哪怕有地图,也能把自己搞丢。独自前去承剑门的话,这一路恐怕……凶多吉少。” 她故意说得无助可怜,眉间尽是愁容,巫溪兰跟着泛起愁来:“那可如何是好……” 一旁,传来一声轻笑。 微生溟在旁欣赏着玉蝉衣脸上可怜的表情,没忍住笑了一声。 凶多吉少? 就照着她来找他都知道专门带上“克他的”苦心草的细致程度,他觉得,是她能让别人凶多吉少才对。 他笑声轻而短暂,但却被正愁眉苦脸的巫溪兰捕捉到,巫溪兰目光忽的大亮,指着微生溟对玉蝉衣说道:“有办法了!” “小师妹,让你师兄陪你去!他认识去承剑门的路!” 玉蝉衣愕然看向微生溟。 巫溪兰道:“师父看见过他半夜溜去承剑门,不止一次!” 一下子找到解决之法,巫溪兰心情舒畅,她将钱袋交给玉蝉衣,又将玉蝉衣和微生溟二人一齐推出不尽宗。 巫溪兰笑着说:“你们师兄妹二人一同前去,记得带一把好剑回来。师弟,这回你沾师妹的光,可以进到铸剑谷里,好好赏一赏里面的剑,不用偷偷的了。” 怕有人反悔,巫溪兰迅速关上门。 吱呀一声,院门于他们身后合上。玉蝉衣看了眼手里沉甸甸的灵币钱袋,又看了眼站在她身旁一脸懵的微生溟。一时有些牙痒痒。 要不是他刚刚非要凑过来,引起了师姐的注意,她也就不用去承剑门了。 谁能想到,他一个太微宗的弃徒,竟然认识去承剑门的路? 还去过不止一次。 巫溪兰说他是去铸剑谷看剑,玉蝉衣却觉得未必。 玉蝉衣疑道:“你不是太微宗的弃徒吗?和承剑门又是什么关系?” 她已经体会过她这师兄的巧舌如簧,善打机锋,料想他不会好好回答,没成想,这次他却直接陷入沉默当中。 死寂般的沉默。 他垂着眼,默了良久,最后竟直接忽视她的问题,声调了无波折地说道:“小师妹,走吧,去承剑门,给你买一把剑。” 言罢兀自向前走。 不知为何,玉蝉衣觉得,说出“去承剑门”那几个字时,师兄眼里无端多了种寂凉,古井无波的声调里也多上一层叫人难以理解的哀伤。 第20章 不沾尘 原来,这世上,也是有不喜欢陆…… 不尽宗在承剑门所在的山脚下,漫漫山路对修士来说并不算远。 捏个法诀,御风而行,不多时,玉蝉衣和微生溟就来到了承剑门地界的上空。 远远看见承剑门在云雾缭绕间矗立,两人距离承剑门越来越近。 御风而行的速度并不快,方向由微生溟指引。玉蝉衣往下一望,不期然一眼抓住了其中一个小山头。 是青峰。 她曾经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 也是承剑门内她最熟悉的地方。 群山掩映间,青峰安安静静立在那。和其他山石耸立的峰峦不同,那里一片青黛,覆满绿荫,低矮的山头,栖落在群山中最隐秘的角落。 玉蝉衣下意识咬唇,用力到唇上几乎被她咬出白印——之前她也曾在承剑门上空看过青峰,在陆闻枢带她下山那一次,只是彼时的她浑然不觉,承剑门所在的群山当中,青峰竟是如此的隐秘不起眼。 住在青峰的日子,她只感觉周围人迹罕至,很是清净。能够安安静静地独居一隅,不被那些修士打扰,正是她所求。她那时一直觉得,陆闻枢安排她住在青峰,是为她考虑。 可如今想来,分明是陆闻枢有意将她与承剑门的弟子们隔绝来。好让她孤伶伶立在那儿,永远地孤立无援着。 正当玉蝉衣即将无意识要将唇瓣咬出血珠时,忽然,她的手臂被人抓住。 冰凉的触觉唤回玉蝉衣的神智,一道声音自耳边传来:“小师妹,再飞,就要越过承剑门去了。” 玉蝉衣猛地一惊,随后,她被微生溟拉着落地。 双脚落地后,玉蝉衣皱起眉头:“这好像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承剑门的名剑堂。 名剑堂在铸剑谷附近,那是一座高大的建筑,里面有许多铸好的剑,除了本门弟子可以凭借对门派的贡献无偿兑换外,非本门弟子也可以凭借灵币前来购买。 可此处没有建筑,没有植被,目之所及,全是褐色山石。空中不见飞禽,地面不见走兽,空气中,还有股怪异的力量翻腾。 玉蝉衣能嗅到其中夹杂的凌冽松针味道。 辨清这里是哪之后,她一阵头晕目眩,身上起了战栗,松针的清冽香气也让她一阵阵直犯恶心。 她勉强让自己的脸色不显出半点异样,脚步却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神情冷淡而戒备地看着微生溟,嗓音也绷紧了:“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这里并不是名剑堂。” 这里,是铸剑崖。 她身死命殒的地方。 玉蝉衣心底一阵接一阵寒意升起,几乎无法站稳身体。她满身戒备地看向带她到这里来的微生溟,眼睛因恨意而发红。 微生溟的脸上却难得露出一抹赧然,他说:“来承剑门,我只认识到这里的路。” 正此时,一袭白衣欺近,玉蝉衣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身影,立马看过去。 不是陆闻枢。 她心口稍松,却又继续保持着警惕。 既是一袭白衣,那也还是承剑门的弟子。 玉蝉衣目光投向来人的脸,那是一张眼生的面孔,年岁已然有些大了,似乎不是什么太厉害的修士。 再加上他对出现在铸剑崖附近的他们反应这么及时,说明就在附近,约莫是承剑门看守铸剑崖的弟子。 铸剑崖一千年前便是承剑门的禁地,一千年后,居然还是。玉蝉衣在心底连番冷笑,等着这弟子过来将他们驱逐。 那弟子过来之后,却并未看她,只看向微生溟,远远停住拱了拱手,旧友般攀谈起来:“今年怎么这么早过来?” “冬天还远呢。”那弟子说。 微生溟道:“我这次过来,是要带我的小师妹来你们这儿买一把剑。烦请祁道友为我们指个路。” “买剑?那你们得去名剑堂,往那儿走。”祁姓的守崖弟子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微生溟:“多谢。” 微生溟带玉蝉衣离开,走出去没多久,那守崖弟子看着他的背影问:“道友,等到了冬天,你还会过来吗?” 微生溟脚步微顿,目光沉沉点点头,然后就带玉蝉衣走了。 玉蝉衣压着心头汹涌翻滚的种种情绪,回头看了一眼铸剑崖,又看向微生溟。 “你经常在冬天来这?”她问。 他轻声“嗯”了一声。 玉蝉衣的心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撞。 她死的时候就是冬天,岁末,最寒冷的时候。 “冬天那么冷,你来这里做什么?”玉蝉衣琢磨着措辞,“这里……好像是承剑门的禁地,到了冬天,外面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的。” 微生溟良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声线喑哑,字也说得缓慢,语气有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找老朋友,叙叙旧。” 原来如此。 刚刚那个守崖弟子,应当就是他的老朋友。 玉蝉衣心底一阵落寞,不再多问什么,默默跟上微生溟。 两人来到名剑堂。 这里比铸剑崖外不知热闹多少,来来去去的人也多了许多,有的一身白衣,一看就是承剑门的弟子,有的却是外面来买剑的人。 快要到名剑堂了,玉蝉衣却猛然间刹住脚步。 她看见了名剑堂外站着的人。 ——陆、闻、枢。 是他,又不是他。 是一座陆闻枢的雕像,竖立在名剑堂外面。 石刻的眉目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只是已经从少年变成了青年。不知是岁月让他本人增添了威严,还是雕像给他增加了几分肃重,他看上去,比之前更威重令行、更加高深莫测。 玉蝉衣抬头仰视着他,许久许久,唇角忽的溢出无声冷笑。她仰头长久凝视着陆闻枢雕像的动作,与周围那些抬头仰望的剑修们毫无不同,甚至比他们看得更久更用心。只是若有人这时肯将目光从陆闻枢这威武的雕像上移开,去看这个黑衣少女的脸,会发现她眉目中无半点敬崇,反倒有戾气暗生。 一千年了。 陆闻枢啊陆闻枢,哪怕只是一座雕像,你的肩头,竟然也是不沾尘的。 “这就是陆闻枢陆掌门,剑道第一,正道魁首,声名赫赫,面貌可真是不凡呐!” “我是没陆掌门的本事了,来买一把名剑堂的剑,也算遂了我的心愿。今日一见这雕像,陆掌门果然风采十足!真想一览本人的风采。” “正道魁首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能有个雕像供你瞻仰已是恩赐……若非众人恳求,以陆掌门置名利于身外的风度,才不肯立这雕像。” 周围嘈嘈切切的杂谈声纷纷钻入耳,玉蝉衣尚未做出任何反应,却听到站在她身旁的师兄冷冷“哼”了一声。 这一声极轻,但他们两人之间站得近,玉蝉衣捕捉到后,讶然抬眸看向微生溟。 “怎么,小师妹也要帮着我们的陆大掌门说话了?”微生溟收回看向陆闻枢雕像的目光,脸色冷到发寒。 他的声线过分平静:“说吧,说我拔剑不能,才对他心生妒忌。这样的话,我听多了,你再多说上两句,于我也不痛不痒。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没……”玉蝉衣只是好奇。 她看着微生溟,他面对陆闻枢雕像的不屑与眼里的冷淡不似作伪。 这周围嘈嘈杂杂,全是对陆闻枢的溢美之词。似乎所有人都喜欢陆闻枢,为何独独她这师兄不喜欢? 玉蝉衣很难说清此刻她是怎样的心情。她不清楚他的来历,亦不清楚他的立场心境,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因他的存在,莫名得到了一丝宽慰。 原来,这世上,也是有不喜欢陆闻枢的人在的。 玉蝉衣语气缓和不少,试探问:“师兄,你之前,和陆闻枢有过过节?” 微生溟的脸色却一下沉了下去。 他什么话都没说,但玉蝉衣眼睁睁看着他眼底血色变多,瞳仁外圈变得更红,甚至……她好像看到他脖子左侧的胎记纹路好像还往上长了点,还是说,这是她晃了眼? 玉蝉衣正想看个分明,微生溟却有所察觉似的抬手盖住脖颈,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师妹,进去看剑吧。” 他先行走进名剑堂,见他不愿意聊天,玉蝉衣只好默默跟上他,也走进去。 这不是玉蝉衣第一次来这里,一千年过去,除了在外面多了一座陆闻枢的雕像,这里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 名剑堂内,一向不会有值守弟子在。 这里每一把剑都有特殊的禁制保护,上面标着相应的灵币价格,只要将灵币放进剑前的箱子,就可以将剑拿走。 剑都是货真价实出自铸剑谷的剑,价格高昂。 目光扫过一排上等的好剑,玉蝉衣覆了寒霜似的眼里却无任何波动,不见一点心动,反而频频皱眉。 微生溟偏头看了玉蝉衣一眼,低声问:“没一把喜欢的?” 更准确一点说,不止是不喜欢,应该是厌恶。 自踏进名剑堂来,微生溟就没有在看剑,只是在看玉蝉衣。他能感受到,玉蝉衣讨厌这里的剑——这里所有的剑。 哪怕她极力掩藏,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她看这些剑的目光,甚至不及拿到巫溪兰送她的桃枝时更热烈。 偌大的名剑堂,好像就没有任何一把剑能吸引她多片刻的目光停驻。 新一代剑修里,少见对承剑门如此不屑一顾的。 如他所料,玉蝉衣果然摇着头答道:“不喜欢。” “统统不喜欢?” 她目光一一扫过名剑堂中呈列的这些剑,说道:“每一把剑,我都不喜欢。” “炎州最好的剑,可都在这儿了。” 玉蝉衣道:“这里摆着的这些剑再好,也好不过‘荧惑’。若是说非要得到一把好剑,那我还看不上这里这些剑。要就要一柄比‘荧惑’更好的剑,那才算真正的好剑。” 比‘荧惑’更好的剑…… 微生溟瞳孔微震,面上再难维持平静。玉蝉衣却没有在看他,仍在打量着剑,自顾自说着话:“但我愿意为了师姐,从这里选一把剑回去。” 她直直看向名剑堂角落里最便宜的那把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这时她耳边响起一道惊愕的声音:“你……想要七杀?” “七杀?”玉蝉衣停顿脚步看了说话的微生溟一眼。 她想了一想,在“荧惑”出世前,巨海十州最好的剑,确实是当时的剑道第一,太微宗微生溟手里的“七杀”没错。 说“七杀”是比“荧惑”更好的剑,她认可。 “七杀,可以。”玉蝉衣点了点头。 微生溟:“……” 沉默。 唯有沉默,在这陈列了千百把剑的名剑堂蔓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 第一把剑 曾经,众人也是这么称赞他的…… 几度欲言又止,微生溟终究没忍住,提醒道:“小师妹,‘七杀’是一柄凶剑。” “是凶剑又如何?” 玉蝉衣冷笑抬眼看向他,“难不成,你当‘荧惑’是什么祥瑞?” “不也是凶剑。” 她眼底轻蔑,艳艳犹如火烧。 微生溟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只见她神情认真,不似作伪,心情一时很是复杂。 苦心草是毒草,她养;“七杀”是凶剑,她要。 不尽宗新入门的这个小弟子,性子可真是非同一般……的,凶煞啊。 微生溟定定看她许久,久到玉蝉衣已经有些不耐烦,他终于开口:“承剑门的剑声名在外,是不错,但巨海十州的剑,确实不是独此一家。既然你不想要承剑门的剑,那太微宗的,你觉得如何?” “太微宗的剑……”玉蝉衣顿了顿,说道,“我其实也不是非要七杀不可,七杀有它的主人。” “而且,找一把顶顶好的剑,那是我之后要做的事,眼下,我只需要一柄可以练习的剑。哪怕材质普通,由平凡的工匠锻造,看得顺眼,用得趁手,就已足够。” 微生溟却道:“你这性子,太普通的,恐怕用不趁手。” “这样。”他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枚玉佩,交给玉蝉衣,“你拿上这枚玉印,到离不尽宗最近的集市,找到东北角一个卖法器的摊主,跟他说,你要一柄剑。” 接过玉佩,玉蝉衣低头,看到玉佩萦绕点点灵气,錾刻繁复的花纹,上有“太微”二字。 这是……太微宗弟子的身份玉印? 什么意思? “……可清楚了?” 见她有些走神,微生溟问了一声。 玉蝉衣压住心头困惑,说道:“清楚了。” “那摊主惯常穿一身粗衣短褐,看上去像是锻剑的匠人,实际上也是一位剑修。你说你要买剑,他会帮你选一把适合你的剑。” 见他将摊主样貌细节说得清楚,玉蝉衣抬眸问:“你不与我一道前去?” “我若陪你去,恐怕就拿不着剑了。你自去买剑,记得把玉印还我。” 将事情全部交代清楚之后,微生溟先离开名剑堂。 玉蝉衣最后在名剑堂内站了片刻,在微生溟走后,也很快离开名剑堂。 从陆闻枢的雕像旁经过时,玉蝉衣这次走得很急,根本没分他半点眼神。 她捏了法诀,御风而行。 站到高空时,才往下看了一眼。 随着她越来越高,名剑堂外那座雕像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缩小成云霞雾霭缭绕中的一个点,微不可见。 看是看不到了,玉蝉衣却忍不住想他,想刚刚在名剑堂外那些修士所说的话: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的正道魁首,放眼整个巨海十州无一人能与之匹敌……想着想着,玉蝉衣却冷不丁想起另一个人。 七杀的主人,微生溟。 曾经,众人也是这么称赞他的。 一千年过去,巨海十州景物依旧,五大宗门却翻天覆地。真想不到,陆闻枢轻而易举就盖过了微生溟的风头。 除去陆闻枢,这巨海十州里玉蝉衣最熟悉的修士,就是微生溟。 在破他杀招之前,她就曾和陆闻枢一起,研究过他的剑术风格千百次。曾经陆闻枢朝思暮想要打败微生溟,在玉蝉衣心里,微生溟是敌亦是友,他陪着她的时间,不比陆闻枢少太多。只不过不是以人以朋友的形式陪伴,而是剑招。 虽不识他面貌,不知他品性,但她很熟悉他的剑招,茶饭不思也想要拆解他的招式,最长的时候,小半年都扑在上面。 因着这一点微弱的联系,玉蝉衣想知道微生溟的下落。 哪怕,对方并不知道她的存在,也不知道她是谁。更不知道有她这样一个人,以他为敌为友过。玉蝉衣还是想知道。 也许,可以找师兄问问,看看他这个太微宗弃徒,是否清楚他们宗门里曾经这位在一千年前夺尽风光的人物。 集市到了。 跳落到集市入口,玉蝉衣收起思绪,最后看了身后的山峦一眼,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走。 玉蝉衣按照微生溟所说,去集市东北角,找一位身着粗衣短褐的摊主。 她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那家店。 那是一个非常不惹人注目的一家店,店面窄小,位置也很隐蔽,如果不是刻意去找,都不会留意到那里还有一个店面。里面也没什么客人,只有店主一副忙碌样子,擦擦这个,擦擦那个,忙得停不下来。 一家没有客人的店,和一个不知道在忙什么的主人。 见此情景,玉蝉衣眉头皱了起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从师兄将太微宗玉印交给她的那一刻,玉蝉衣心底就有种诡异的直觉——兴许她师兄让她来的所谓法器店,又是太微宗派来监视他的那帮人为了掩耳盗铃开的。 为了验证,她将自己化入影子当中,一路顺着桌椅的影子,融进了摊主的影子中。 等她看到摊主鞋底熟悉的太微宗徽样,心下一片了然。 果然和李旭是同一帮人。 但是—— 她师兄什么时候知道的? 难道,在她告诉他,他被人监视之前,他就一直知道自己在被跟踪,甚至完全清楚对方的动向? 这一刻,玉蝉衣陷入片刻的迷茫。 既然师兄他什么都知道,那她闯进他房间那一晚他所说的“若他们有杀我的本事,我能活到今日?”,恐怕就不止是他身体恢复能力强这么简单了。 二师兄这个师姐口中连剑都拔不出来的废物,真的只是一个废物? 时机不对,玉蝉衣没有细想太多,她一路移动到店外一无人角落的阴影,身形浮出后,款款走进这家店。 “我要一柄剑。” 玉蝉衣将手中玉印放到桌子上。 一见玉印,那店主的目光立刻变了。 “看着眼生,新入门的弟子?”店主问。 玉蝉衣不知道要答什么,遂沉默。 店主当她默认,先问:“想要什么样的剑?” 玉蝉衣:“都拿出来看看。” 店主扫了玉蝉衣两眼,嘀嘀咕咕地抱怨:“怎么派了你这么个灵力低的小修士过来监视?就你这灵力低微的程度,拿得了剑吗?” 说话间,他拿出一个长长的剑匣子,摆在玉蝉衣面前。 打开一瞧,剑匣子里躺着五把剑。 五把剑长短不一,颜色不一,周身被不同气息的灵力包裹。 “五色昆吾石打造的不同的剑,你试一试,要是掌控不了,给你换更好掌控的木剑,那种才最适合你们这种低阶小修士。” 玉蝉衣不以为意,用手去摸剑。太微宗的剑,触感莹润偏凉,和承剑门的剑相当不同,没有那种仿佛有火在灼烧的触感,不会令她本能觉得讨厌。 她纤长手指在五柄剑上轻轻划过,最终,挑选了一柄黑中透红的长剑。 玉蝉衣把剑握在手中,举起来后,眼里焕发满意神采。 “就要这把了。”玉蝉衣说。 粗衣短褐店主盯着她握剑的手,眼神却变得肃重了许多。 “怪不得哪怕你灵力低微,也会派你过来。”店主看了好一会儿,见玉蝉衣始终没有将剑放下,连连感叹,“按理说,你修为低下,灵力微薄,承受不住这柄剑的寒凉之气,没想到,这剑你拿着这么轻松。天赋惊人,实在是天赋惊人。” “这把剑,买下要用多少灵币?”玉蝉衣并不在意他的夸赞,她只想尽快买回这把剑。 “你既然有玉印,就是太微宗的弟子,太微宗的弟子来买剑,自然是分文不取。”店主态度逐渐变得和悦了许多,将玉印推回到玉蝉衣面前,“玉印还你,这把剑,归你了。” “多谢。” 玉蝉衣将要离开,那店主却又扬声道:“小修士,你天分虽高,但也要勤加修炼,用心要专,切莫松懈,心生杂念。不然,前车之鉴可就在你眼前。” 玉蝉衣握了握手中的剑,虽对这所谓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是什么意思不甚明白,但她实在开心,欣欣然朗声应道:“好!” 剑身凛凛寒意从手心渗透进来,从未有过的感觉直抵心脉,玉蝉衣不仅不觉丝毫不适,反而四肢百骸都因这股只有修士才能体会到的剑气兴奋得隐隐战栗。 原来,有剑在手里,是这样一种感觉! 她终于有了一把属于她的剑。 这一刻,自她开始练剑,她等了足有一千年。 晴空远,流云淡。 霞光掩映间,玉蝉衣一路疾行,回到不尽宗。 巫溪兰正在院子里雕刻一块木头,抬头见玉蝉衣从外面回来,只见素来脸色冷淡的小师妹今日的眼睛明媚发亮。 “剑买回来了?”巫溪兰问。 玉蝉衣点了点头。 她想将自己的剑展示给巫溪兰看看,于是在巫溪兰旁边停步。 结果却听到巫溪兰说:“买好了就好,小师妹,来来来,快点教我怎么雕手。” 玉蝉衣:“手?” “对,手,你做的小傀儡手掉了一只。我已经琢磨一下午了,怎么都做不好能接回去的。” 玉蝉衣只好先帮她将傀儡的手给雕好了。 巫溪兰发愁了一下午的事,到她手中,三两下便处理好了。 巫溪兰看得眼睛直发亮,感叹道:“自从有了你这些小傀儡,我已经过不了自己给药田除草的日子了,小师妹,不尽宗没了你可该怎么办?” 玉蝉衣将新雕好的手安置到傀儡上,继续等巫溪兰提起剑的事,但巫溪兰接下来问:“你师兄呢?” “师兄没与我一道回来。”玉蝉衣耐心答道,“他好像有什么地方要去,在名剑堂那同我分开了。” “走了啊?走了也好。”巫溪兰说,“师弟他一向行踪不定,这一走,八成好长时间又不回来。但愿他下次回来,就用不上我的护心丹了。” 她说来说去,话题总也说不到剑上,玉蝉衣等得心急,终于忍不住自己先问道:“师姐,你要看看我的剑吗?” 颇有些眼巴巴的。 巫溪兰道:“哦!对!我还没看过你的剑呢!” 玉蝉衣这下心满意足,捏了法诀,将自己的剑亮了出来。 黑中透红的长剑自她身后升起,巫溪兰看了一眼,喃喃:“真漂亮。” “这就是灵币的气息是吗?我虽然不懂剑,但我硬是挑不出它一点毛病……”巫溪兰看着看着,欣赏感叹之余,有些肉痛,弱弱问,“小师妹,给你的灵币是不是都花光了?” 玉蝉衣从储物袋中,将装灵币的钱袋拿出来,递给巫溪兰。 巫溪兰接过去,掂了掂,先是狐疑:“没花灵币?” 确认之后,十分讶异:“没花灵币!” 玉蝉衣点了点头:“没花灵币,这把剑,是师兄帮我弄到的。” 巫溪兰闻言喜笑颜开:“想不到他还有这样的用处,早知道,早该让他给你弄一把剑回来的。”- 当天,玉蝉衣一直待在院子里练剑,没有回屋休息。 手中的长剑似乎能感受到她压抑久了的兴奋,隐隐发出一阵颤栗的低吟声。 玉蝉衣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想起她曾经看过的那些招式,手中的剑也跟着动起来。 她的灵脉才打通了第二寸,正在冲第三寸,按理说,就这么一点灵力的能量,无法使出完整的剑招。 可随着玉蝉衣的动作,哪怕她灵力滞涩,断掉了,无法续上,可她手中挥动的剑下,依旧撒出点点星光,宛如天上繁星,璀璨夺目。 是真正的“碎星”! 她终于可以自己使出剑招,而不必假他人之手,玉蝉衣几乎要热泪盈眶。 她又再次舞起剑来,再次练习。 如此一遍一遍,又一遍。 一直月上中天,直到后半夜,玉蝉衣虎口发疼,过度使用的灵力几乎枯竭,让她身体寸寸疼痛起来,心头却依旧滚烫。 她真的舍不得将握着剑的五指松开。 没有人比她更眷恋剑在手里的滋味。 但已经到了不得不停下来的时候了。 她正想转身回屋,耳边忽闻一阵簌簌响动。 察觉到什么,玉蝉衣转回过头。 她借着月光看去,只见那一袭熟悉的黑衣站在不尽宗门外,鸦鸦夜色落在他身后。 是师兄回来了。 玉蝉衣想归还玉印,一走近,却先看到他肩头落下的几枚细碎松针。 清白月光落在他身上像打了霜,黑衣泛白,覆在他肩头的青色松针被团团冷光打亮,仿佛乌云呈在月亮上一样昭然。 看着那几枚松针,玉蝉衣冷不防联想起什么,难以置信问:“你从铸剑崖回来的?” 第22章 练剑 你想找的人自会自己送上门来…… 这方圆十里,只有铸剑崖旁的松树会落下这样的松针。即使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玉蝉衣也知道,他是从铸剑崖那边回来的。 微生溟没答话。 他似乎疲惫极了,微抬眼睑看她那一眼,眼神倦怠,伸手接过玉印时的动作,也透着一股难以振作的颓靡。 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没说。 接过玉蝉衣递来的玉印后,他便脚步沉沉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再没有出来。 次日,抱剑而眠的玉蝉衣最早醒来。 她驱使三具傀儡去灵田浇水,腾出来的手便拿着剑在空气中比划。 等到巫溪兰醒来,又在为“不尽宗何德何能能配有这样的小师妹”而感动时,玉蝉衣看向她说:“师姐,师兄昨夜回来了。” 巫溪兰:“啊?没走?” “嗯。”玉蝉衣遥遥看了微生溟的屋子一眼,薄雾婆娑中,那间屋子门扉紧闭。 想起昨夜最后见师兄那一眼,他脚步杂沓走回房间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魂像失了大半,玉蝉衣有些不放心地问巫溪兰,“师姐,师兄回来时看起来不太对,他没事吗?” “没事没事,你放着他自己在那,他自己就好了。”巫溪兰显得有经验多了,“他没有哪次回来是对劲的,要是他正正经经地回来,我反倒觉得有事了。” “是吗……” 巫溪兰道:“上次伤那么重都没事,小师妹,这次你就放心好了。” 玉蝉衣问:“师兄之前经常去……承剑门吗?” “不算经常。”巫溪兰道,“主要他就不怎么回不尽宗,这次已经是很罕见地待的时间足够长的了。怎么?昨天你们去承剑门,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玉蝉衣道,“只是问问。” 也许昨夜师兄他去铸剑崖,真的是找他那位故交老友叙旧去了。 就是不知道,叙什么旧,能叫他叙得这样黯然神伤,失魂落魄。 但眼下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经过一夜,玉蝉衣已经完全适应了手中这把剑的凌冽剑气,今天再拿起剑来,用得更加得心应手了。 将药田灌溉了一遍后,玉蝉衣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上榻打坐调息,同时闭上双眸,脑海里将之前练过、看过的剑招全部过了一遍。 剑被置于她的大腿上,丝丝灵力自剑身冒出,与运功调息的玉蝉衣周身灵力缠绕在一起。 感应着她与剑之间的联系,玉蝉衣幻想着能用灵力使剑的她如果想把之前的剑招用出来,哪个招式要从哪个角度进攻,才可以将剑招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过往无数次和傀儡对招的经验让玉蝉衣本能地将对招的敌手幻想成了傀儡。 可想起师兄对她的评价,玉蝉衣忽然皱起眉头。 活人……和死人对招缺乏变通,要和活人对招。活人、活人…… 脑海中和她对招的傀儡逐渐化作一道身影,转过头来竟然是陆闻枢那张总是不苟言笑的脸。玉蝉衣一晃神,他的剑便直冲着她的心脏要害而来。 在陆闻枢的剑即将刺穿她心脏的那一个,玉蝉衣倏地睁开眼睛,额头上挂满冷汗。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 师兄说的没错,她缺乏和活人对招的经验,唯一和她对过招的活人,算上陆祁,只有两个,最多的便是陆闻枢。 且之前那一次次对招,都是在她毫无灵力,而陆闻枢收敛灵力的情况下。 玉蝉衣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心底一阵发寒。 以前,她可以赢过不用灵力的陆闻枢,但从未和用灵力的陆闻枢对招。 更何况,一千年都过去了。 在她化作一道孤影在天地间漂泊时,陆闻枢的修为仍在夜以继日地长进,足足一千年。 哪怕她可以赢过一千年前的陆闻枢,却不一定可以赢过现在的陆闻枢。 她想和活人对招练剑了。 玉蝉衣再度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到药庐那找到巫溪兰,问她:“师姐,这附近有没有其他的宗门里有剑修?” “剑修?”巫溪兰想了想,说道,“承剑门啊,承剑门内的弟子大多都是修剑道的。” “我是说……小宗门里的剑修。” 巫溪兰皱起眉头:“小宗门里的剑修……那除了你之外,就没有了。哪会有人在承剑门脚下当剑修,这不摆明了要被他们笑话吗?” 玉蝉衣神情黯然下来:“难道只能找承剑门的弟子练剑吗……” “找人练剑,原来你是想找人练剑!”巫溪兰恍然大悟,继而表情变得无奈,“哪是只能找承剑门的弟子练剑,是你想找他们练剑,他们还看不上你,不愿意搭理你呢。” 她道:“承剑门的弟子心高气傲,是不会轻易同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过招的。你也知道,我们不尽宗更是名不见经传中的名不见经传,他们是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的。” 玉蝉衣彻底沉默下去。 巫溪兰见她一副冥思苦想的苦恼样子,叹道:“可惜你师兄拔不出剑,不然说不定能叫他与你切磋。可惜可惜,实在可惜。” “师兄他为何拔不出剑?”玉蝉衣问。 巫溪兰愣了愣,想了半天,最后不太确定地说道:“具体缘由我也不曾知晓,只是听他常去的那家剑摊摊主说,有的人生来就是不适合练剑的。” “你师兄他这么执着,只是要一条夜路走到黑,光阴虚度。你别学他。” 玉蝉衣却是欲言又止。 怎么能叫虚费光阴呢?若是没有她做凡人时日日夜夜地将剑谱捧在手里翻看研究,她今日拿起剑来,也做不到手里没有剑谱心里却有。 但这些关于她从前的事都不能同巫溪兰说,玉蝉衣垂眸掩盖住复杂心绪,淡声道:“可是,若是哪一天他能拔得出剑了,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位厉害的剑修。”就像她一样。 没道理只有有天赋的,才配得上修习剑道。 巫溪兰闻言莞尔一笑,同玉蝉衣打趣道:“呦呦,你师兄帮你弄到了剑,你这心就这么偏向你师兄啦?” 玉蝉衣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生硬地转移话题:“既然附近没有哪个宗门里有剑修,那是否会有练剑的散修经过此地?若是有,他们又会出现在哪些地方?” “有是有,可是……”巫溪兰看着玉蝉衣,见她剑不离身,想她是刚刚拿到剑,一身使不完的新鲜劲儿。 可是,玉蝉衣毕竟只是一个初入剑道的小修士。 小修士初入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情,巫溪兰理解。可一上来就找人练剑,她怕小师妹败得一塌糊涂,道心受损,于她之后的修行不利。 “你要不要,先练练?”巫溪兰说,“再说了,路过的散修是有,可修剑道的实在是不好找,真的找不到人陪你练剑。” 玉蝉衣抿了抿唇,一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如果实在找不到能陪她练剑的活人,那就只能先用傀儡应付一段时间了。 可她脸上难免露出几分焦躁的神色。 离论剑大会没有多少日子了,这次论剑大会的头筹,她无论如何都要拿到。 她用傀儡练剑练了十三年,加上肉身重塑后的这段日子,总共练剑也不过十三年多一点,自从那一日她缺少变通的问题被师兄一语中的地犀利指出,这问题总是在她心底盘桓。不尽快解决,玉蝉衣心底难安。 她正咬着唇想要到哪里找到愿意与她对招的剑修,不远处传来一声带着倦怠感的轻笑:“小师妹,急什么?” “说不定,你想找的人自会自己送上门来,” 玉蝉衣闻声望去,只见倚门而立一道颀长身形。 微生溟抱臂看着玉蝉衣,见她没一刻离手地抱着她那把剑,目光有片刻失神。 他将她怀中的剑上下扫了几眼,说:“眼光不错,是把好剑。” 玉蝉衣没有与他攀谈的心情,只记着他一进来时说的那句话,心急地问:“谁会送上门来?” 微生溟懒懒抬眼看她,眼尾兀得发红,声音也沙哑:“你且等着便是,时机到了,人自然就来了。” 什么叫时机到了? 玉蝉衣不懂,等着他解释,他却没有继续解释。 听着他比往日更加沙哑的嗓音,玉蝉衣敏锐地发觉,他脖颈那黑中带赤的胎记一样的图案似乎又变大了一些,往外生长的趋势带着点疯狂的势头。 会生长的胎记? 玉蝉衣眯了眯眼,她甚至想喊巫溪兰一起瞧一瞧,但刚张了张口,微生溟却抬手将衣领往上扯了扯,将那“胎记”盖住。 巫溪兰看着他直摇头,对玉蝉衣道:“小师妹,你这师兄,八成又头脑发昏,又在胡言乱语了。” 玉蝉衣默默没接话。 之后一整天,玉蝉衣都没有离开过不尽宗。 傍晚。 不尽宗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李旭。 他带着一兜袋新种子踏进不尽宗的禁制,远远就看见不尽宗里有一道正在院中练剑的倩影。 仔细一看,是玉蝉衣正在院里舞剑。 她手中所持那柄剑黑中透红,在日光下泛出一抹凄然的冷光。薄暮冥冥中,格外亮眼。 果然是他们太微宗所出的剑!由五色昆仑石中的黑曜石制成的那把! 看来,尹海卫口中那个前去买剑的“太微宗新弟子”,果真是她! 李旭眼睛眯了眯,不自觉捏紧手中的袋子。 今日,在炎州活动的太微宗弟子中间,发生了两件事。 事件其一,一日前,有人拿着太微宗的身份玉印,从太微宗弟子尹海卫开的铺子,换走了一柄上等好剑。尹海卫说对方修为不深,天赋却惊人,想从他这知道对方的名姓。 事件其二,则要离奇一些—— 负责跟踪微生溟到承剑门的弟子在离开名剑堂后,发现他的身份玉印丢了。但今日不知何时,那枚丢失的身份玉印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与玉印一道回来的,还有一株灵草。 祖州的灵草,极为稀罕。与玉印一起,飞入了他腰际的储物袋。 这两件事,底下的人都向李旭汇报了。 一开始,有太微宗的弟子去尹海卫那换剑的事情,李旭没当回事。直到负责跟踪微生溟的弟子向他阐明身份玉印丢失的事情,他自然而然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李旭问起杂货店铺的老板,得知来换剑的修士,是一位样貌姣好眉目清艳、却总是冷冰冰板着一张脸的黑衣少女,李旭心里基本锁定了她的身份。 不是太微宗新入门的弟子,而是不尽宗新入门的小弟子——玉蝉衣。冒领了他们太微宗弟子的身份,换走了太微宗那万中无一的好剑。 今日上门一瞧,果然是她。 不,应该说,果然是微生溟。 这一切应该都是微生溟在其中动的手脚。 李旭的脸色一时很是不好看。 他无从得知,微生溟是如何做到的,更不明白,微生溟到底摸透了多少他们这边的底细。 一想到微生溟竟然对他们这些跟踪他的太微宗弟子行踪底细了然于胸,却又不动声色默默纵容,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李旭芒刺在背,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 明明是螳螂捕蝉,他一直以为他们太微宗才是螳螂,今日却知,他却可能才是被捕之蝉。心惶之余,李旭倍感耻辱。 这时一道凌厉剑气破空而来,李旭下意识躲开,躲开后才发觉这剑气绵软根本毫无杀意,只是一种试探。 再抬眼,玉蝉衣已翩然飞身至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卖种子的李道友,你也是剑修?”他就是师兄说的会自己送上门来的人? 玉蝉衣语气难掩兴奋雀跃,眼眸漆亮,嘴角提起微微的笑意弧度是发自心底的喜悦,看上去友善极了。 不知怎的,李旭却本能轻轻打了个寒颤。 第23章 首徒 他可是太微宗首徒 面对玉蝉衣灿亮的一双眸子,李旭额角唰的冒出冷汗。 在巫溪兰、在不尽宗附近活动的所有修士眼里,他,李旭,只是一个卖种子的散修,修的是散漫逍遥不知道哪门子野路子的功法,看上去普普通通、毫不起眼。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太微宗弟子,真正修的是剑道。 李旭抬手抹了下额角的汗,支支吾吾,欲盖弥彰:“只学过几年剑,算不得什么正经剑修……” “正经不正经,与我一试便知。”一对细弯柳眉之下,玉蝉衣却仍然眼尾如弯钩,白玉面上吟吟带笑。 方才她试探那一剑,李旭躲得敏捷而又迅速,手里下意识捏的分明是个剑诀! 哪怕他半路反应过来突然放弃,可玉蝉衣眼睛雪亮,看得清楚。 若非李旭凭本能打剑诀的手势,她也不会那么肯定李旭是个剑修。 不过想来也是,毕竟是曾经的剑道第一所在的门派,太微宗里也有不少剑修,李旭作为太微宗弟子,会修剑道并不算令人太意外。 “这这这……”玉蝉衣目光如炬,李旭的面色却是为难。他捏紧手里装种子的小布袋,神色困窘道,“玉道友,我今日过来,是来带新的种子给你巫师姐看的。” 虽是玉蝉衣拿着太微宗弟子的玉印,去尹海卫的店里买走了太微宗的剑,但玉蝉衣是否知道他们这些暗中监视微生溟的太微宗弟子的存在,又是否知道微生溟的身份,李旭并不能十成十的肯定。 这也是李旭的来意之一。 今日前来,李旭用意有三: 一,他要来看看,剑是否真的在玉蝉衣手上。 二,他要想办法搞清楚,是否真的是微生溟在背后作祟。 三,他想摸清玉蝉衣的底细。 尹海卫的剑最后是到了玉蝉衣手里,李旭想弄清楚,不尽宗这个小弟子,为什么和微生溟走得这么近? 李旭一副怯怯懦懦、不敢应战的样子,实则暗暗观察玉蝉衣的表情。 若是玉蝉衣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会知道,他卖种子只是个幌子,再见他装模作样地演戏,一定会不留情面地揭穿。 但玉蝉衣注定要让李旭失望了。 她是知道李旭是太微宗弟子的底细,可……那与她又有何干系? 揭穿他,于她没有任何好处,连真正被跟踪的师兄他都不在意李旭这帮人的存在,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打破他们之间的这种微妙的平静? 她不仅不会揭穿李旭,甚至乐意配合李旭演戏。 玉蝉衣面上嫣然含笑,满脸真诚地夸赞起李旭来:“李道友的种子一向品质极好,师姐总是对你的种子赞不绝口。” “可是……”玉蝉衣话锋一转,回到剑上,“先与我比过一场,我自然会帮你喊我师姐过来看种子。” 李旭一愣。 他想从玉蝉衣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可她的表情真诚而又执着,满心都是要与他练剑,难道……她真的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李旭压下心头茫然,垂眸看向玉蝉衣的手里剑,说道:“玉道友这柄剑看起来不俗,不知是哪处寻得的?” 玉蝉衣:“集市东北角,一家卖法器的店里。” “集市东北角……卖法器的店……想来是尹道友开的那家店。”李旭故意皱了皱眉,“可我听说,尹道友曾在太微宗修行,剑也只卖给太微宗弟子,想买他的剑,都要带着太微宗的身份玉印。玉道友,你一个不尽宗弟子……如何能拿到太微宗的身份玉印?” 玉蝉衣握着剑柄的指骨微微绷出白印,一时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身后忽然一阵潇潇落叶声。 伴随着叶落声,一道沙哑懒倦的声音同时袭来:“我给她的。” 玉蝉衣与李旭同时抬眼,只见树枝上挂着一人。 是微生溟正将自己挂在庭院中央那棵树最粗壮的那根树枝上,他将自己拦腰挂着,像是从山崖坠下被树枝拦腰截下一般,摇摇欲坠却又不坠,周身透着股散漫气息。 在他身旁,树梢尾,还落着几只小麻雀。 微生溟耷着眼皮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只消一眼,李旭瞬间浑身的汗毛都要警觉地全竖起来。 跟踪微生溟这么久,这还是李旭第一次和微生溟打照面。 明明对方只是一道打量的眼神,甚至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倦怠,可李旭还是心底一阵没由来地发寒- 三百年前。 李旭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圆了自己的心愿,拜入到太微宗掌门的门下,成为太微宗掌门的亲传弟子。 流洲太微宗和炎洲承剑门不同,承剑门山石耸立,多山崖峭壁。而太微宗除了产生昆吾石的山谷嶙峋多石,其余则多是鸟语花香,树木蔚然成荫。李旭更喜欢流州的环境,修炼得极为用心沉醉。 又一百年后,同期其他拜入掌门门下的弟子各自被派往秘境杀怪,李旭心急地等着属于他的任务,掌门却将他单独留到最后。 就在李旭自怨自艾,以为自己本事还不够与其他师兄弟一起前往秘境要被留在太微宗时,掌门师父对他说:“李旭,你心思缜密,行事少有纰漏。给你的任务,比起其他人的要更危险,你可愿意?” 李旭立马说道:“弟子愿意。” “那可是比你之前见过的妖邪都要更可怖更难以对付的存在,你也愿去?” 李旭愣了一愣,继而坚定道:“再危险的路,总要有人走,弟子执剑,便是冲着杀妖杀怪去的,若是贪生怕死,从一开始就不会当剑修。弟子愿意。” “师父想派弟子杀什么妖?”李旭问。 “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那之后,李旭便被派到炎州来,伪装成一个没什么大志向也没什么本事、卖种子的小散修,暗中监视着被不尽宗收留的微生溟。 微生溟,就是掌门让他杀的人。 在李旭拜入太微宗前,周围已经少有人提起微生溟,哪怕有人偶然提起他,也不过是为了引出如今的剑道第一。 等拜入太微宗之后,太微宗人提他提得更少。 往日的微生溟曾是宗门的荣耀,如今却成了宗门的耻辱,是个触霉头的话题,没有人愿意提起。 这种无声的沉默中带着一种近乎震耳欲聋的不解,没有人知道曾经的天之骄子为何沦落成如今这样。 李旭也不知道。 他仙龄不足四百年,不知道一千多年前微生溟风光时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微生溟的退场有多狼狈。 新神的崛起必定伴随着旧神的陨落,人们很容易就忘了曾经旧神的辉煌,眼中只有那冉冉升起的新神。 他们开始传唱起新神的事迹,追随新神的足迹,而旧神则化作了新神崛起故事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 更何况,微生溟这个旧神不过是只当了百来年的剑道第一,比起那些千年万年的简直流星般短暂,陨落的样子又过于仓皇狼狈。 一千年前,陆闻枢于论剑大会,破了微生溟的杀招。 随后,微生溟主动前往承剑门,试图与陆闻枢一战。 却不战自败。 那之后,微生溟再也拔剑不能。 自此,世人只知陆闻枢,无人知道微生溟。 这些故事,李旭都是听掌门单独讲给他的。 外人所能知道的到此为止,但太微宗的长老和另外几个在宗门里颇有威望的弟子却还知道更多的内情——微生溟因陆闻枢而生心魔,才再也拔剑不能,成了空有一身浩瀚灵力的空壳子。 寻常修士有了心魔,不过是会走火入魔,自我折磨,心力磋磨至死。 但师父说,微生溟不是寻常修士。 他修为高,灵力深厚,体质特殊,一旦入魔,极易堕入魔道。 到时他理智尽失,大开杀戒,必然会成为一方祸患。 轻,则生灵涂炭;重,则毁天灭地。 掌门师父还说,微生溟的一身本事,都是太微宗教出来的。要是他为祸人间,太微宗便会成为被千夫所指的罪魁祸首。因此,哪怕微生溟已经离开太微宗,仍要牢牢掌握其动向,若微生溟有半点彻底失去理智入魔的倾向,要及时汇报给他,并不遗余力将其斩杀- 很长一段时间里,哪怕常常在跟踪微生溟时观察、窥探,微生溟在李旭心里,更像是一个符号,一个例子。 一个代表着已经陨落的神话的符号,一个告诫他修行之路不要误入歧途的活生生的例子。 李旭旁观着微生溟浑浑噩噩,浑浑噩噩到对周遭环境一概不知,一遍又一遍警告自己,不要落入与微生溟一样的下场。哪怕多次提醒自己师父曾经嘱咐他的,微生溟足智多谋实力深不可测,提醒自己不能掉以轻心,可难免因微生溟半痴半疯、对外界毫无反应的状态,对他多了几分轻视。 但最近两日,李旭才真切意识到,毫无反应不是他察觉不到外界变化,只是不想管不想顾。 微生溟确切无疑是个危险人物- 此时此刻,与微生溟对视,李旭一时沉默起来,不敢高声言语。 这时,忽听微生溟问:“小道友,叫你同我小师妹练剑,是什么很为难的事吗?” 李旭仍在嘴硬:“我只是一个来卖种子的。” 闻言,微生溟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好,卖种子的。”微生溟说,“那这位卖种子的小剑修,可否请你同我小师妹比上一场?” 李旭不解地问:“为何你们都这样关心她练剑?” “前人指点后人,叫后人少走弯路,本就是前人该做的。” “更何况,是有天分的后人。”微生溟说着,叹了一声,他看了李旭几眼,不无遗憾地说道:“若我是你小师叔,也会这样指点你的。” 小师叔……若是微生溟没有离开太微宗,按辈分,确实就是他的小师叔。 李旭再度沉默下去,又听微生溟单独传音给他:“李旭,你常常跑来不尽宗卖你的种子,不就是想进到不尽宗来吗?若是答应陪我师妹练剑,何须再拿卖种子当成你的幌子?” 李旭恍然大悟,继而再度后背发凉:微生溟到底是以什么心态,指点他这个暗藏杀心的人如何更好地监视他自己的?! 再一抬眼,只见微生溟脸上表情平静淡然,叫人全然摸不透他心里所思所想。 李旭彻底茫然。 待目光移到微生溟颈上,李旭却冷静下来。 修罗印已经蔓延到微生溟颈上了……师父说过,修罗印的扩大便是微生溟受心魔影响更深的标志。算起来,微生溟心魔生了千年,哪怕他意志再坚定,也抵不住岁月漫漫心魔蚕食,如今恐怕已经到了强弩之末,随时都有入魔的可能。 “既然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李旭把手中的种子一收,五指微拢,召出一柄长剑来握在手中,对玉蝉衣做了个手势:“玉道友,请。” 李旭召出长剑的那一刻,玉蝉衣敏锐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四溢,在院落中激荡开来。就连灵田里的灵花灵草,都被这一股陌生的灵力一扫,皆是弯腰低头,摇头摆脑。 玉蝉衣一个激灵,感觉到压迫和危险的同时,一双眼也因为兴奋而炯炯发亮。 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对招的活人了! 玉蝉衣手持长剑,施施然迎了上去。 李旭提剑抵挡,轻松化解了玉蝉衣的攻势,卸了她的剑气。 随后,他转起剑来,主动向玉蝉衣进攻。六道剑气分别从玉蝉衣的四面八方围住,毫不拖泥带水地刺向她。 未曾想过一张娃娃脸的李旭剑风竟然如此狠厉,玉蝉衣面色一变,当下顾不得许多,一招“碎星”在她手下画出点点银芒,宛如画成一面由星光汇聚而成的盾墙。 只是盾墙刚在空中形成一半,玉蝉衣冷不防想起,这是仅由承剑门内门弟子接触到的剑谱上才有的招式。 贸贸然使出“碎星”,被人看出来的话,她要如何解释自己和承剑门的关系? 一思及此,玉蝉衣脸色登时惨白,一身热血凉却许多。她立马换了一招与“碎星”前几式相似到几乎如出一辙的另外一招:“春蚕茧”。 “碎星”看似是守,实则藏攻与守,先在前虚晃一枪,而后攻势在后,而“春蚕茧”却是彻彻底底地守招。 这打乱了玉蝉衣的迎战节奏。 “春蚕茧”一出,她心里便知道,自己败势已定。 药庐里,巫溪兰正用药碾子将晒干的草药碾碎碾匀,忽然,院子里响起一阵剑气的低吟声,将她药碾子里的碎末都震动。巫溪兰动作一顿,想到应该是小师妹在练剑,便继续捣起药来。 可等了没一会儿,听见“砰”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还伴随着一声闷哼。 ……好像有点不对劲。 巫溪兰放下手中的药碾子,探出头往药庐的窗外看去—— 只见寒光一抹,李旭持剑抵在玉蝉衣的脖子,而玉蝉衣已经跌到在地上了!! 再移目一看,树上还倒挂着一个只知道盯着他们看,不知道出面劝阻一下的! 巫溪兰大惊失色,忙跑出药庐,挡在李旭与玉蝉衣中间:“李道友。” 巫溪兰看向李旭,看着李旭手里提着的剑,她唇瓣微微发抖:“为何要欺负我小师妹!” 李旭瞬间回过神来,从刚刚那种令人颤栗的战意中抽身而出,目中寒芒褪去。 听见巫溪兰的质问,他有些无措:“巫道友,只是……切磋,我没有欺负你的小师妹。” 玉蝉衣站起身来,也道:“师姐,只是切磋。” “切磋?”巫溪兰的目光放到李旭身上,“你是剑修?” 再瞒恐怕也瞒不住了,李旭索性认了下来:“是……” 巫溪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玉蝉衣,见玉蝉衣眼睛乌亮,眼里全是兴奋,可身上却沾着地上的叶子与尘泥,她的眼里多了抹不易被察觉的火气,头一次冷脸面对李旭:“你们剑修切磋我没意见,可李道友你少说已有百年道行,我小师妹却刚刚拿剑一天,她要切磋你便陪她切磋,不觉得是胡闹吗?” 刚刚拿剑一天么…… 李旭虽然赢了,脸上神色却很不好看。他低头道:“是我思虑不周……” “也怪她非缠着你练剑。”巫溪兰看了在一旁扮乖巧状的玉蝉衣一眼,“是她非要和你练剑的吧?下次别答应这么快了。” 倒挂在树上的人吱了一声:“是我让他们切磋的。” 巫溪兰心里无名火起正没处去,微生溟自己撞上来,巫溪兰没好气地瞪着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份!” 等李旭将种子留下,人走了,巫溪兰忍不住捉起玉蝉衣的手,先是探她的脉搏,又是前后左右地看她有没有哪里受皮肉伤,发现玉蝉衣只是身上沾了点尘土后,她脸色才缓和不少,但依旧是动到肝火的表情。 巫溪兰恼火而又心疼地拂去玉蝉衣身上的尘土与碎叶,说道:“你才练剑一天,为何如此心急地找人对招?” 巫溪兰说:“我倒是没想到真教你好运气地找到了一个剑修,更没想到李旭他竟然是修剑道的。” “李旭,李旭你都打不过!”巫溪兰想到什么,颇有些垂头丧气道,“他就是个卖种子的,我平时只见他莳花弄草,从没见他练过剑,一个从不修炼、看起来完全不像剑修的剑修,你连他都打不过……到时候论剑大会群英荟萃,你要怎么办啊啊啊……” “不行不行,为了让你在论剑大会多撑过几轮,我要多练灵药给你补补!” 说完,不等玉蝉衣说什么,巫溪兰钻进药庐。 玉蝉衣握着剑,垂眼思索自己方才和李旭对招的滋味。 不是什么厉害的剑修么…… 与李旭剑刃相接时,她感受到的明明是一阵极为醇厚而运用又自如的剑气。 分明只有修为高的剑修才能做到。 难道一千年过去,如今普通剑修的实力都成了这样? 玉蝉衣心头一时沉甸甸的。 这时听到树上一声轻笑,玉蝉衣抬头,看着他眼睛:“笑什么?” “讶异于你竟然能撑到第二招。”微生溟不紧不慢道,“我还以为你一招都撑不下来。” “我有那么不堪一击吗?”玉蝉衣诚心诚意地发问。 “不是你不堪一击,只是你与李旭实力悬殊。”微生溟道,“你灵脉才通到第二寸,而李旭,已经七十二寸全部打通。这就是你与他修为的区别。” 这玉蝉衣自然知道。 她知道自己现在修为还是低的,所以不求能胜。以她感受到的李旭与她的灵力差距,哪怕她顺利用出“碎星”,也会因为她灵脉短,灵力太快枯竭,赢不到最后。 玉蝉衣只求能凭着剑招撑久一点,可她没想到,只到第二招就败了。 “唔,你本有希望多撑过两招。”树上的人这时也说了,“若你顺顺当当将你本来想用的那招用出来的话。” “两招?” “两招。你当李旭来路普通?他可是太微宗首徒,五百年来太微宗里实力最好的弟子。要不是被派来监视我,他早拿论剑大会头筹了。”微生溟道,“好了,别郁闷了,他比你郁闷多了。” 他从树上跳下,枕着胳膊倚在树上,眼里尽是漫不经心的笑意:“一个灵脉只通了两寸、拿剑只有一天的小弟子能撑过他两招,我看他今夜是要苦思到天明了。” 首徒?太微宗近五百年来弟子里本领最高强的那个? 玉蝉衣微微诧异,反复回想着微生溟的话,猛然间意识到他有句话说法有些不对。 刚刚他说,若你顺顺当当将你本来想用的那招用出来……他看出她想用“碎星”了? 玉蝉衣防备看向微生溟:“你觉得我原本想用的是哪一招?” 微生溟眼里那点漫不经心的笑也收起,他掀起眼皮来,没温度的眼睛盯着她道:“‘春蚕茧’那招,是你半路换过去的吧?” “看前半式,你明明是想出‘碎星’。想要应对李旭强劲的剑风,‘碎星’确实比‘春蚕茧’更为合适。那么,古怪的那一点就出现了。” “既然‘碎星’更为合适,你自己也确实有用‘碎星’的意图,为何会突然换了招式?”微生溟锐利目光刮过她脸庞,“难道……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会承剑门的秘技?” 第24章 “春蚕茧” 你又在恐惧什么? 微生溟话音一落,玉蝉衣心底的抵触与防备几乎要摆在脸上,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是全然失去血色。 她默了又默,在微生溟锋芒逼人的注视下,呼吸逐渐变得有些不畅。 稳了稳气息,她迎着微生溟的目光,反问:“你又是如何知道承剑门的秘技的?” 微生溟道:“自然是有人在我眼前使过,我才会认得。” 微生溟依旧肃着一张脸。他那张脸生得过分漂亮,若是表情柔和,便会给人他对你温柔悱恻的错觉,可若是像此刻这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便显得十足孤傲,泠泠一抔枝头雪,十足之难以接近。 不等玉蝉衣替她自己解释什么,微生溟紧接着便说:“我不管你从何处偷师学到了承剑门不外传的秘技,也不管你出于什么心思、想掩藏过去什么经历,我只希望你明白一点——兵刃相见,往往是生死一线之间。你若是在这种紧张的时刻有半刻迟疑,交代出去的,要么是你自己的命,要么是你同伴的命。” “真与妖魔厮杀起来,可不像切磋那么简单。”微生溟眉心锁出一道印痕,“但凡你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都会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代价…… 玉蝉衣大脑有一瞬间空白。 她听见他那道冷峻的嗓音继续说道:“剑修,修剑心、修剑意,不管你的剑心是什么,一往无前的剑意最是坚不可摧,那才是一个剑修最无往不利的利刃。” 微生溟忽然喟叹了一声:“小师妹。” 玉蝉衣觉得,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喊她小师妹。 “你在恐惧什么?”微生溟轻声问。 玉蝉衣唇瓣轻轻一颤。 她恐惧吗? 玉蝉衣骗不了自己。 是,她在恐惧。 她恐惧自己“陆婵玑”的身份太快被发现,恐惧自己再次重蹈覆辙。每日她早早起来练剑,站在院子里遥遥看着承剑门所在的群山黛影,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在青峰里面生活的十三年,想起铸剑崖里锁着的‘荧惑’施与她的钻心疼痛,想起她如云般无根漂泊的一千年。她每日都在恐惧,恐惧将这些再经历一遍。 “杀掉你心中的恐惧。”微生溟的话犹如当头棒喝再度传来。 玉蝉衣猛地抬眼看向他,见他看着她的目光柔和了几分:“‘碎星’就是乱李旭步调最合适的那一招,你用得很好。” “可半路换成‘春蚕茧’,反倒让你自己作茧自缚。” “我不希望你与妖魔厮杀起来时,也因为你心底的顾忌,将本该好好使出的剑招半路换成其他的。” 他复又严肃起来的眼神让玉蝉衣意识到,他那里,好像有着对待这世间的剑修最严苛的标准。 “会其他宗门的秘技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事,不要为此困扰。”微生溟再次说道,“你的剑招已经练得很好,但对阵经验匮乏。等临阵的意识培养起来,再提升你的修为,前途将不可限量。” “将来的某一天,我要在你身上看到最一往无前的剑意。” 玉蝉衣咬唇,面上有几分被教训到的狼狈,眼底却像簇着一团火。 “好。”她重重点了点头。 见玉蝉衣将他的话听进去,微生溟也不再多作啰嗦,正打算转身离去,却忽然听到玉蝉衣唤他,“师兄……” 玉蝉衣追着问:“那你呢?你又在恐惧什么?” 为什么,如此心若明镜的一个人,却连剑都拔不出来了? 正离开的人脚步一停,长长久久地站在原地,背影却迟迟未转过来,只是肩膀一点点垮了下去。 过了会儿,他长叹一声,似作答案,接着便走了。 玉蝉衣最终也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只是看着他略显颓然的背影,她心头不由得恻然。 她基本已经能够确定,师兄曾经也是个剑修。 以他见解,还该是一位实力不俗的剑修。 玉蝉衣心里忽然生出一个之前从未有过的念头—— 她好像,有点好奇师兄他为什么拔不出剑来了- 微生溟走了,玉蝉衣却留在院里许久。 他的话无疑使她内心产生了极大震动,玉蝉衣一直在院子里待到月上林稍,垂头看着自己被月亮照到地上的影子,忽又对着自己的影子练起了剑。 起势——出锋——几个瞬息间,随着她剑锋寒光闪过,眼前如漫天繁星散开。 她痛痛快快使出了一招漂亮的“碎星”。 随着这一招碎星使出,玉蝉衣心头的一些枷锁似乎跟着碎掉了。 依师兄所说,会用其他宗门的秘技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事,她大可不必刻意藏起。 不然,反而会弄巧成拙,暴露她隐藏的心思,叫人看出她心中恐惧,抓住她软肋。 一口气呼出,玉蝉衣肩头都像是轻快了不少。 这段日子,她确实不该把心思放在如何藏起自己的身份上。 接下去,她更多要想的,是如何更快地打通自己的灵脉,更快地打败李旭才对。 这时候,听到药庐那传来巫溪兰的声音:“小师妹,小师妹!” 玉蝉衣连忙过去,巫溪兰也在往药庐外走。 她们在药庐外面碰头,巫溪兰手里拿着本薄薄的小册子和两个小药瓶,兴奋挥着对她说道:“找了一下午,可算让我找出来了。” “这是什么?”玉蝉衣问。 巫溪兰不答反问:“我问你,今日败给李旭,是否与你灵脉只通了两寸有关?” 玉蝉衣点点头。 巫溪兰:“我就知道!不然李旭怎么能打得过成日练剑的你?他那家伙,明明每天都扑在花花草草上,根本不练剑的。” 巫溪兰继续说:“李旭人虽散漫,可我试探过他灵脉,他可是足足将灵脉打通到了第七十二寸。你们剑修的本事谁高谁底我看不出来,可灵脉通了多少却瞒不住我的眼睛。这李旭,就是仗着自己活的年岁多,灵脉全通,碾压你来了。” “李道友他……”玉蝉衣想替李旭解释几句,除了灵脉全通之外,李旭的剑术也是万里挑一的水准,并非只用灵力降维打击,但巫溪兰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好了好了,小师妹,你不用替他说话。”巫溪兰道,“我们不如一起想一想,你要怎样更快地冲破更多的灵脉。” “不是问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吗?”巫溪兰扬了扬手里薄薄的小册子,又晃了晃她那两个药瓶,“这是我之前研究出的聚灵丹的做法。而这两个小瓶子里,装的就是丹药。” 她神神秘秘将玉蝉衣拉进药庐中,对她说道:“这世上有一种药,叫漱灵丹,是外面那些药修医修研究出来,帮修士更快冲破灵脉的。” “可寻常修士的体质与我们上古遗民的后人不同,漱灵丹能帮他们冲破灵脉,却对我们作用甚微。我年幼时听闻此事,便觉得甚是不公。”巫溪兰道,“后来,我修了医药两道,苦苦钻研了一些时日,钻研出这聚灵丹的做法。” “聚灵丹,这才是专门给我们上古遗民后人用的丹药,帮我们冲破灵脉用的。”巫溪兰说,“只是,在给你用之前,我要先说明一点。” “不管是漱灵丹,还是聚灵丹,都有其副作用。一般来说,修士的修行最好还是要依靠自身参悟冲破灵脉才算稳固,只靠丹药提升,会在体内积累丹毒,于后期修行不利。”巫溪兰说,“这我也考虑到了,同时将聚灵丹与另一味排毒的丹药服用,便能在冲破灵脉的同时,洗掉丹毒,毫无后顾之忧。只是排毒所用的这味丹药药性烈,服用者会经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你可愿意服用?” 巫溪兰补充道:“我并非执意想让你赢过李旭,若是你不想用聚灵丹,只想自己慢慢参悟,我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只是希望你之后和别人对招时小心一点,别让自己受伤。” 玉蝉衣并没有太多犹豫:“要!” 巫溪兰深深看了她几眼:“你要想好,洗筋伐髓的痛苦你真的能承受得住?” 玉蝉衣垂眼道:“我能。” 她说的肯定,巫溪兰却不能肯定,从两个药瓶子中各倒出一粒药来交到玉蝉衣手上,“我先给你两粒,试试再说。” 玉蝉衣拿到丹药,意识到什么,忽然抬起眼来,问巫溪兰:“师姐,你的灵脉通到多少寸了?” 巫溪兰微微一笑:“七十二寸。” “我花了十五年,冲破了七十二寸灵脉。不过这灵脉全通对我来说用处不大,只是让我灵力充沛了一些,摸灵花灵草时五感更敏锐,也更难受伤一些,攻击力倒是不强,是以旁人看不太出来。” 仅仅十五年就冲破了七十二寸灵脉……玉蝉衣隐约意识到什么,眨了眨眼看向巫溪兰,眼神有些难以置信。 巫溪兰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说:“是用这两种丹药冲破的。” “这两味药,都是拿我自己试出来的。” 也正因为如此,巫溪兰才无比清楚地知道,两味丹药同时吃下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是神农氏的后人,这是她必须要承受的。但洗筋伐髓的痛苦,玉蝉衣是否能承受得住,她未可知。 “小师妹,去试一试吧。”巫溪兰说:“要是你能承受得住,我就要抓紧时间炼丹了。聚灵丹和剜心丹都很废灵草的。李旭那里的种子品质最好,说不定,过两日我还得去他那买种子。” 说到这,巫溪兰感慨道:“我真没想到,李旭这家伙竟然是个剑修!他平时莳花弄草,将花草养得特别漂亮,还救活过我的草药,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厉害的药修,没想到,竟是个不务正业的剑修啊!”- 李旭脚步迟滞地回到自己的居所。 居所院落内,布满各式灵花灵草。 一眼望去,满目苍翠欲滴,蝶蜂飞舞其间。这一方小天地似是自成一派桃源,景致宜人,但站在其中的那两个弟子却愁眉苦脸。 见李旭回来,他们一个放下浇水的水壶,另一个放下锄草的锄头,异口同声照例汇报道:“给灵花浇水了!”“给灵草锄草了!” 李旭抬眼扫了他们一眼,眼里残留着几分与玉蝉衣比试过后的受挫,他忍不住反刍似的回想方才和玉蝉衣对招时的感受,下意识凭习惯问:“望月苔移植到背阴处了?” “移植了。”一弟子答完,忍不住抱怨,“这望月苔真是祖宗中的祖宗,要在阳光下发芽,可一发芽,就要移植到背阴处,时间必须得分毫不差,不然就死给你看,脾气怎么这么大啊……” 另一个弟子问道:“师兄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是不尽宗那里又生了什么变故吗?” 李旭回神,说道:“变故没有,倒是有些变化。” “以后再想去那儿,无须只用卖种子这一个借口了。”想到玉蝉衣,李旭的脸色再次变得异样,但他很好地掩盖住了这种变化,一脸威严肃重地说道,“还可以说是去找那里的小弟子——玉蝉衣练剑,这个借口要更好用。” “练剑?” “练剑!” 那两个弟子再度异口同声。 他们面上纷纷露出解脱般的喜色,拍手称庆:“练剑好啊!练剑好!可不用再伺候这些花花草草的了!” 为了接近巫溪兰,他们这些打打杀杀惯了的剑修陪着大师兄研究起花草灵药来。 一开始,连同大师兄,他们全都对此一窍不通,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被这些需要精心伺候的灵花灵草折磨得够呛。 对他们来说,杀妖容易,养花难,难比登天。这些花花草草,打不得,骂不得,一个不高兴就死掉,实在是太难养了。 为了避免继续落入打理花草的命运,两个弟子立刻将“陪不尽宗小弟子练剑”视为人生头等大事,认真钻研起来。 “要去陪那位小弟子练剑的话,我们是不是得隐藏一下自己的实力?我记得这个小弟子练剑没多久,要是太挫伤她的自信,导致她再也不想练剑,我们又得养花养草了。” “隐藏得太过也不行,要是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她肯定就不愿意再和我们对招了,得赢过她。” “是得赢过,但也不能让她输得太惨,得让她输得开心,输得遗憾,输得只想和我们再来一局,这样才愿意多与我们练剑。” “那我们谁先去陪她练剑?” “你吧……你实力最弱,去陪她练剑,岂不是刚刚好?” 李旭听着他们的谈话,面上不显,心里却直摇头叹息。 他道:“段小丰,你去。” 被点到名的段小丰愣了愣:“啊?我?” 李旭明确看向他:“你。” 段小丰露出不解神情,指着自己问:“我去?会不会太欺负人?师弟他去,难道不是更为合适?” “还是说,要我对招时多让着她点,不用全力以赴?” 李旭:“你要是觉得你能轻轻松松赢过她,大可不全力以赴。” 说完,李旭又道:“别忘了我们的目的,陪她练剑,只是为了更好地观察微生溟。看到他有什么异样的地方,都回来告诉我。”- 次日,玉蝉衣一醒,便见到不尽宗的门外站着个生面孔。 是一个看着很年轻的修士。 他有些局促不安,手里握着剑,一见到她,便一脸客客气气地朝她拱了拱手:“玉道友,我是附近的剑修,段小丰,听李道友说,你想和人对招切磋,恰好我也有此意。我来陪你对招练剑来了。” 话是对玉蝉衣说的,但眼睛还是不受控制往微生溟的屋子瞄去。 留意到他神色,玉蝉衣不动声色未点破什么,只管问他:“你灵脉打通了多少寸?” 段小丰道:“四十八。” 四十八寸。 比她的多,多很多,但比起李旭来,差远了。 看来,李旭是觉得,不需要他亲自出面应付她,便派了修为更低的弟子来了。 既然如此,想再次和李旭打上一回,是要等一些时日了。 但,能和除李旭之外的修士对招,依旧正中玉蝉衣的下怀,也还是让玉蝉衣兴奋极了。 长剑亮出,玉蝉衣对段小丰说道:“段道友,请。” 这一次对招,玉蝉衣心里比第一次同李旭对招时有定数多了。 来者的剑风不如李旭狠厉,剑招也用得并不刁钻蹊跷,风格颇为朴素。 玉蝉衣便用最基础的、几乎人人都会的招式来应对他。 这些基础的剑招使出来,效果并不华丽,却被她舞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且迷惑性十足。 初时,段小丰只当玉蝉衣果然是一个刚修行没多久的小剑修,会的,都只是一些简单招式。 随着一招又一招下去,玉蝉衣仍旧用着简单招式,却四两拨千斤地卸了他的攻击,段小奉终于意识到不对。 招式是简单,可显然都用得恰当极了! 段小丰的神色由一开始的散漫,逐渐变得认真,再到脸色紧绷。 段小丰发觉,哪怕他全力以对,也几乎找不到玉蝉衣的破绽。 他所有对玉蝉衣发起的攻击,都宛如阳春三月落入湖面的细细雨丝,只会引起轻轻一点细小涟漪,随后就消失在湖面,无法对她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破不了她的招式。 三四招之后,段小丰便收起了来陪玉蝉衣游戏一场的心态,不敢再小看玉蝉衣。 他将浑身解数使出来,才勉强将局面拖到三十招之后。 三十招后,玉蝉衣灵力枯竭,露出破绽,段小丰勉勉强强地赢了。 虽是赢了,看上去,他却比玉蝉衣狼狈了许多。 段小丰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气喘不定。他在太微宗新一批弟子中的实力虽然不算十分拔群那一批,但也绝对算不上差。哪怕和修为高过他的师兄练剑,也没人给过他这种步步将他逼进窄巷的压迫感。 随着玉蝉衣不断出招,无形中仿佛有一根藤蔓绕着他的身体一点点缠紧,最终将他绞杀。 他被玉蝉衣一个接一个毫无破绽的招式追得直有种溺了水的窒息感,若非生死一线之刻,玉蝉衣露出了一点破绽,段小丰觉得,会是他被她拖到力竭,败得狼狈难堪。 想起对招前玉蝉衣问的那个问题,段小丰犹疑不定地看了玉蝉衣一眼,也问道:“不知玉道友的灵脉通了多少寸?” 莫非远高过他? 应是高于他的,不然怎么能将他逼得这么狼狈? 玉蝉衣回道:“二。” 段小丰脸色很不好看:“二十?”竟足足比他少了二十八寸?!! 玉蝉衣摇摇头道:“二寸。” 第25章 最怦然 再多的听到,都不如自己亲眼看…… 玉蝉衣话音一落,段小丰脸上格外精彩纷呈。 二寸…… 段小丰九岁学剑,十七岁打通第一寸灵脉,在他家乡被称为小神童,又成功拜入五大宗门之一的太微宗,在乡间曾经也算是个被人称道的人物。 可巨海十州人才济济,能进五大宗门的,哪有什么平庸之辈。 段小丰人在其中,虽不至于完全黯然失色,但却也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像师兄李旭,就是他望尘莫及的存在。 今日却知,在那山外山再往外的地方,竟还有山在。 可这里是……段小丰举目四顾,看着这毫不气派的屋舍,陷入一阵茫然。 在他被派来炎州帮李旭师兄办事时,不尽宗这个宗门里统共就三个人:一个热衷云游做了甩手掌柜的师父,一个痴迷养灵花灵草卖钱的大弟子,一个生了心魔不思世事、不知道将来会做出什么的二弟子,还是他们太微宗的弃徒。 若将这个宗门翻个底朝天,顶多只能翻出来巫溪兰一个正经修士。 若非要来监视微生溟,段小丰甚至不知道,巨海十州还有个叫“不尽宗”的宗门,坐落在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僻静山谷。 这里哪算是什么名门大派? 但今日,他就被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小宗门里的弟子给打败了。 不……不对,打赢了。 但段小丰的心情却比输了还要更难受。 他只通了两寸灵脉时,尚且无法很好地通过用剑,用出自己的灵力。 玉蝉衣却能够和一个通了四十八寸灵脉的修士有来有回地过上三十招。 玉蝉衣道:“承让。” 少女清澈的声线传入他耳里,段小丰诧异抬了抬眼。 承让,明明胜者才说承让。 只见玉蝉衣眨了眨眼,问他,“段道友,敢问你一开始是否未使出全力,故意让着我?” 段小丰脸上一窘,打算隐藏实力真是他今日做的最错的决定,他更没想到的是,他那点小心思,居然没瞒过玉蝉衣的眼睛。 她竟然能看出来他前面故意让招给她,那恐怕也看出来后面他被迫使出全力的手忙脚乱来了。 “是。”段小丰羞窘应下。 “承蒙段道友的照顾。可是……”玉蝉衣道:“下次不要再谦让了。” “看得起我,就别让着我。”玉蝉衣轻声道。 她声线柔和,并无责怪之意,甚至带着几分客气恳请的意思。但段小丰脸上火辣辣的,磕磕绊绊地应道:“好。” 待离开不尽宗时,段小丰背影仓惶,周身似被一重又一重的茫然团团笼罩住。 玉蝉衣握剑,目送他离开。 李旭修为太高,她只同他过了两招就败了。 但她和段小丰有来有回,足足三十招。 若非段小丰看上去心事重重,无法再专心同她练剑,她定要拉着他,酣畅淋漓地再比上几场。 回想着方才对招时的一招一式,玉蝉衣提起剑来,手指将剑身上的浮尘抹去。寒凉的剑身照出她因餍足而显得分外平和的眉眼。 巫溪兰踏出药庐,看到的便是玉蝉衣站在院子里,纤长手指绕着灵力在拭她的剑。 巫溪兰问:“小师妹,李旭又来同你切磋了?” 她见到玉蝉衣脸上的表情,便猜是有人和她比过剑。和玉蝉衣相处这么久,巫溪兰算是看出来了,她这小师妹算个十足的剑痴,平素总冷着一张脸,唯有与剑相关的事,能叫她笑上一笑。 明艳的面孔一笑起来,也就没那么冷了。 “你怎么不喊他多留一会儿,我好问问他买种子的事。”巫溪兰步入院中,走到玉蝉衣身旁。玉蝉衣道:“不是李旭。” “不是李旭?”巫溪兰一愣,“这附近还有别的剑修?” “唔……是李道友他帮忙找来的。” 巫溪兰:“!!!” “承剑门的弟子?”巫溪兰倍感惊讶地问,“除了承剑门弟子,我也没看到周围有剑修啊。” “应当……不是承剑门的弟子……”玉蝉衣不是十分肯定。 段小丰也只用了些普通的招式,她无法从剑招上瞧出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只知道这是个能陪她对招练剑的人。 “那约莫就是散修了。”巫溪兰道,“你们这些剑修,做散修的,都那么难被看出来是剑修吗?” 玉蝉衣不知道。 巫溪兰说:“我看承剑门那些弟子恨不得把自己在承剑门做剑修这几个字糊在头上,到哪儿都要抱着剑摆出一派威风派头,还以为剑修都是这样。” 说着说着,巫溪兰想起什么,问玉蝉衣:“小师妹,昨日我给你的丹药,你可有服用?” 玉蝉衣点了点头。 巫溪兰:“我就说你服用了的话看上去不会这么轻松……等等,什么?你服用了?” 玉蝉衣依旧点头。 巫溪兰一把抓起玉蝉衣的手,神色逐渐转为震惊。 按理说,一道服下聚灵丹与剜心丹,很快就会痛苦异常,难以忍受。 可刚刚她观玉蝉衣,只看出她面色平静,别说痛苦了,就连一点异常的波动都令人察觉不到,完全没想到,玉蝉衣已经吃了丹药。 她这一身望闻问切的本事,在她这小师妹身上,竟然失了灵。 “你还真的服用了……”手指接触到玉蝉衣手腕肌肤,试探出她灵脉脉搏,巫溪兰唇瓣一抖。 玉蝉衣体内的灵脉脉象混乱冲撞,丹药正在起到它们的效果,巫溪兰很清楚地知道了玉蝉衣已经服过丹药。按脉象来推测时间,应该是昨日将两种丹药给她没多久,就被她服下了。 巫溪兰皱着眉头问玉蝉衣:“不痛吗?” 玉蝉衣沉默片刻,道:“不过是肉身之痛。” 巫溪兰眉头皱得更紧,几乎要在眉心皱出“川”字。 为了试药,剜心丹之痛,她也受过。 小小一颗剜心丹,就会疼得她直立不能,疼到在榻上来回打滚直到力竭。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给这丹药取名叫剜心丹。 真真是剜心之痛。 可听听玉蝉衣说什么:不过是肉身之痛…… 上古遗民大多坎坷半生,伶仃漂泊,玉蝉衣这几个字说出来使有多轻描淡写,巫溪兰就有多心惊。 到底受过怎么样的罪,连肉身之痛都不过如此了? 巫溪兰皱着眉头看了玉蝉衣半天,见她神色如常,只是呼吸平弱,在那一声不吭地忍痛,几度开口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到最后她想要询问玉蝉衣过往,又或者想要劝一劝玉蝉衣回屋休息的话到嘴边,都吞了下去,换成了一句:“小师妹,你真的很想拿下论剑大会的第一是吗?” 这样一声不吭忍痛的人,她平生只见两个,怎么都在不尽宗? 玉蝉衣道:“师姐,我说话一向不开玩笑。” 巫溪兰深吸了一口气:“好。” 她跑回药庐,将两个青色的药瓶拿出,塞进玉蝉衣手里:“聚灵丹和剜心丹各自还剩十粒,你依照你突破灵脉的速度,每突破一层灵脉,最快间隔七日能再服用一次,服下后前三日是最难捱的,第三日的晚上尤其难捱,你准备好,等天亮了就好了。” 巫溪兰说着说着自己的眼睛先红了红,她绷着嗓子以使自己的声线如常,又重重呼出一口气:“好了,小师妹,你回屋休息吧,我去找李旭买新种子。这聚灵丹和剜心丹颇费药草,我得提前准备好。” “谢谢师姐。” “快回去休息!”巫溪兰将推玉蝉衣进她房里,眼角余光瞥到院子里的树上落下的那点黑色衣角,知道她那行踪古怪的师弟又在树上。 她与玉蝉衣都对此习以为常,视若未睹。等将玉蝉衣推回到她房间,巫溪兰对玉蝉衣说道:“我这剜心丹,效力仅仅比剔朱丸弱上一些,可那剔朱丸是逼供时用的药,灵力再深厚的修士服下它都会痛苦万分,生不如死,小师妹,第三日夜,你可真真要先在心里做好准备。要是真的痛极了,别强忍着,喊出来,会好受一些。” “剔朱丸?”玉蝉衣抬眼看向她,眼里藏着好奇。 “是啊,剔朱丸,一种极为歹毒的丹药。不会致死,却会叫人痛不欲生。一些宗门会用来逼供犯了大错的弟子。”巫溪兰道:“说起来,你和你这师兄某些方面还真是相似,都极能忍痛。当时他被师父带回来时,七十二寸灵脉尽毁,应当是痛极了,却也是一声不吭。” 巫溪兰想起来,那时她这便宜小师弟醒来后,还问她要过剔朱丸。 可这剔朱丸哪是他想要就能给的?她又不知道他拿去用在什么人身上。 “休息吧。”安顿好玉蝉衣,巫溪兰便出门去找李旭了- 第三日夜。 天色将暗,天际霞光透着一层淡粉,将斑驳树影映在白色窗户纸上。 屋里,玉蝉衣盘腿坐在床上,额头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她用灵力引导着体内的聚灵丹快速内化,聚灵丹药力所过之处,能感受到丝丝淤堵之气逐渐被理通打顺。只是随着聚灵丹药力破除淤堵,剜心丹的药力便如同刀锯的利齿,紧跟着游上。 疼痛来得比白日里更剧烈更绵长。 她用灵力引导聚灵丹加速其内化,剜心丹所带来的凌迟之刑也来得比巫溪兰所说的时间更快。 夜色渐至,寒月初升。 玉蝉衣死咬着下唇,控制自己不要吟出痛声,勉力用最后一丝力气,牵引着自己的灵力带着聚灵丹的药力往灵脉第三寸冲去。 灵力运行一个周天下来,就在这种灵力肆虐的疼痛中,玉蝉衣半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她伏倒在榻上,黑衣黑发皆被被汗水透湿,汗津津的贴了一身,像是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体内灵力肆虐的疼痛感退潮般消去,如枯水缝春,干涸的河床多了沁润的雨水,最后的那点疼痛之余,带来一种悠长的平静感。玉蝉衣蜷着身体一动不动,感受着身体的滞涩,想要试着运起自己的灵力,可这时,眼前突然有一点莹亮的星星点点飞过,让她停滞了自己的动作。 玉蝉衣顺着那星星点点望去,只见她的窗户不知为何洞开,正有点点流萤自窗户外面飞舞进来。 窗外,春夜,风缓。 溶溶院落,细细虫声。 过了子时,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就到了。 见流萤只只飞入,玉蝉衣眼睛眨也不眨,神色怔怔。 她想起自己刚到承剑门的第一个春天,五岁的她受不了高山严寒与周围指指点点的非议,她跑去对陆闻枢说,承剑门太冷,她想下山,她怀念人间的春日。 陆闻枢听了,便在青峰上为她辟出一处聆春阁。他施下的禁制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叫聆春阁里独成一片春色。他对她说,聆春阁里的景致与外面的春日无异,且不会有夏秋冬另外三个季节,她从此可以开开心心地待在这里,长长久久地待在她最喜欢的春日,比外面更好的春日。 可是,聆春阁那由陆闻枢一手打造的春日景致里,从来没有过萤火虫。 她五岁之前也没有见过萤火虫,神思浑噩漂荡那一千年间也未曾睁眼留意过这些小昆虫,这是玉蝉衣第一次见到萤火虫。 一闪一烁的流萤如同天上的繁星,拖拽着一条不甚明亮的尾巴,一点一点正向她靠近。 原来,真正的春夜萤火,好看成这个样子。 原来,假的就是假的。 长长久久是假,春也是假。 聆春阁的花花草草的确一直开着,可那终究不是真正的春日。 莫名的,玉蝉衣直起身体,跟随着一只飞出去流萤,裸着足走进院子里。 待站到院里,恍然间,她意识到,自己的灵脉已经冲破了第三寸了。 更加充沛的灵力让她的五感变得更加敏锐,世界在她眼前换了模样。 玉蝉衣能听到更远处传来的虫鸣,看见更遥远的山峰,也能看到药田里原先她看不见的这些小流萤,她甚至能看到丝丝灵气漂浮在灵田上,伸出手去,它们便轻柔地缠绕上来,触感像清泉水在轻吻她指尖一样。 月下浮动的灵气如同灯笼浮光朦胧,和萤火虫点点荧光绕在一起,身在其间,仿佛踏入美好的梦境。 原来竟是这样。 玉蝉衣曾经听陆闻枢形容过有灵力的修士眼里世界的模样。 她想象、向往、憧憬,可原来,再多的听到,都不如自己亲眼看到。 山河远阔,人间星河,亲眼所见,才最是怦然。 玉蝉衣用灵力将自己一身湿漉漉的汗都拂去,将自己清理干净,指尖拂过药田里轻浮的灵力,视线不由得往远处看,承剑门所在的山峦在她眼中变得更清晰了一些,她的视野前所未有的远过。 她一颗心逐渐跳得很快,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要只去听一听别人眼里的世界就知足。 她要自己去看看。 又冲破一层灵脉后所能见到的世界如此陌生而又美妙,玉蝉衣不舍得眨一次自己的眼睛,直至眼皮有些滞涩。 只听药庐那边吱呀一声,玉蝉衣闻声望去,见是巫溪兰打着哈欠提着灯笼走出来。 她提灯蹑手蹑脚往她的窗边走,脚步轻到叫人听不见任何声响。 等到了玉蝉衣房间外,巫溪兰附耳到墙上,嘴里还习惯性地嘀嘀咕咕:“我怎么就炼不出不让人痛的剜心丹呢?可别给疼死了。疼死这个小师妹,我就没有小师妹了。” 玉蝉衣喊她:“师姐。” “嘘——小师妹她能忍,本来就不好听她的动静,别说话。”巫溪兰摆了摆手说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困倦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 等等,说话的那道声音,怎么这么像小师妹? 她支着灯笼照亮药田这边,看见玉蝉衣后,惊讶道:“小师妹?!” 巫溪兰提灯快步走向玉蝉衣,手一触到玉蝉衣皓腕,她眼一亮,满脸讶然:“小师妹,你冲破第三寸灵脉了?” “怎么会这么快?”巫溪兰看了眼天上月亮的位置,百思不得其解,“不该啊,我应该没算错时辰。” 巫溪兰恍然间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看着玉蝉衣:“难道你用灵力逼着聚灵丹在体内运转得更快了些?” 玉蝉衣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巫溪兰:“……” 巫溪兰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她无声沉默了半晌,又一次陷入屡次欲言又止最终无言以对的境地。 最后,巫溪兰对玉蝉衣说:“既然、既然你一切安好,那我回去睡觉了。” 玉蝉衣点了点头。 大多数修士已经不食五谷,也不再需要睡眠,但巫溪兰是保留了睡眠习惯的修士,也贪口腹之欲,活得不像修士,倒像个凡人。思及此,玉蝉衣朝着巫溪兰笑了一笑,挥手为巫溪兰的药庐施下隔音的禁制。 “师姐,好梦。”她柔声说。 接下来,她大概要拿天亮前这段时间,整夜练剑了。 看着玉蝉衣脸上那一点笑意,巫溪兰稍稍一怔。 虽然,是一抹很浅很浅,很不容易被察觉到的笑意,但是,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到小师妹在练剑之外的时候笑。 小师妹这张脸,不笑冷艳,稍稍笑起来,却很软和,看上去让人的心也跟着软和下来,巫溪兰忍不住也弯落了眼角,甜甜笑着应道:“那我便做个有小师妹在的梦。” 玉蝉衣目送她离开。 待巫溪兰回到药庐,进入到玉蝉衣为她设下的禁制当中,玉蝉衣便迫不及待在月下舞起剑来。 她尝试着将全部灵力用到剑中。第三寸灵脉被冲破,玉蝉衣身形盈快许多,剑招的威力发挥得比之前更加透彻。 一练就是几个时辰,中间停下来后,看了眼月下的不尽宗,玉蝉衣一颗心前所未有的安定。 自一千年前被陆闻枢推下铸剑崖,很长一段时间里,玉蝉衣看什么都觉得真假难分。 陆闻枢对她的照顾与呵护看起来那样的真,说的、做的事挑不出一点错,从无一刻露出破绽,好似他无比真诚,可那毫无破绽的真诚里藏着的,却是世间最凶狠的利刃,到头来,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不能再假了。 玉蝉衣当初对陆闻枢有多信,后来就对其他人多不敢信。这世界在她眼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不敢轻易信什么东西是真,看什么都像镜花水月,尤其是人心。 可现在玉蝉衣觉得,至少,师姐的医者仁心的仁为真。 师兄他虽然拔不出剑,但他的剑心也真得纯净。 玉蝉衣一直练剑练到天明,阵阵清飒剑声中,露珠在草叶上逐渐凝结成型,天光逐渐大亮。 破晓没多久,玉蝉衣变得更加敏锐的耳朵忽然听闻远处传来一道轻快小跑着的脚步声,到临近不尽宗的地方,逐渐变得缓慢持重。 不尽宗的禁制外,走进来一道全然陌生的身影。 玉蝉衣放下手中的剑,静静看着来人。 来人身上穿着倒是与前几日的段小丰相似,看见站在院里的她,很是期待地朝她拱了拱手:“玉道友。” “我是段小丰的师弟。”那人自报家门报了一半,便心急地说道,“师兄说,今日由我来陪你切磋。” 他已经从段小丰那儿,听闻了玉蝉衣的事迹。 段师兄还说,他能撑过三十招,但他未必。只冲破三十二寸灵脉的他说不定会败在玉蝉衣的手上。 他来时心里便想,段师兄赢得艰难,他肯定也不会轻松。 倒是不信,苦修剑道百年的自己真会输给一个刚冲破两寸灵脉的修士。 玉蝉衣也朝对方拱了拱手:“在对招之前,还请道友答应我一件事。” “但说无妨。” “若是你败了,接下来三天,你要一直待在不尽宗,陪我练剑。”玉蝉衣说完,余光扫到微生溟的院落,想到什么,补充,“但不能为了留下来故意输掉,我要你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然后输给她吗? 那弟子脸上挂上一抹笑,这可未必。 “我答应你。”他亮出了自己的剑,施施然对玉蝉衣说:“玉道友,请。” 第26章 “七杀”(微微修,修衔接) 那它的主…… 这一场比试,结束得很快。 快到那位太微宗弟子在他的剑自手中脱离时,脸上还保持着最一开始时信心满满的笑意。 由于表情从笑着转为愕然的速度过快,他的面部显得有些僵,看上去愣乎乎的。 玉蝉衣抱剑对他说道:“承让。” 弟子仍在愣神。 他知道玉蝉衣的“承让”不过是一场比试结束之后,胜者对败者所说的客套话,只是在谦虚客气。因为他知道,他没有让。有段师兄前车之鉴,他态度不敢懈慢,已经使出全部实力。 为何……会败得这样快? 玉蝉衣看得出他的疑惑。但她没有多作解释。 第三寸灵脉打通了,她没有之前那样被动,但也没有因为体验到更加充沛的灵力而自鸣得意。 玉蝉衣始终记得,她此刻面对的,是灵脉通得比她更多、灵力要更充沛、对战经验也要更多的修士。 她心知自己灵力比他不足,若是不留神将比试拖到二十个来回以上,想胜就不容易了。 越拖下去,越容易败。 只能速战速决,出奇制胜。 这一次,她是真的想赢。 终于胜了一次,玉蝉衣眼底藏笑:“接下去三天,你都要留下来陪我练招了。” 坦白说,今日和她对招的弟子是否用尽全力,玉蝉衣并不知道。 他的话,她不尽信。 但输得他脸色这样难看,之后这三日,他定然会拼尽全力了。 玉蝉衣笑得开心。 那弟子最后露出个似哭一样的苦笑,随后用传音石给李旭传音,将不尽宗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回去。 之后三日,他一直留在不尽宗,陪玉蝉衣练剑。 到最后,哪怕对玉蝉衣“速战速决,出奇制胜”的招数有所察觉,他依旧难以从玉蝉衣的手底讨到好处。 不及玉蝉衣的剑招每一招都用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在玉蝉衣快疾的攻势下,他总是顾此失彼,三天下来,竟然硬是没能在玉蝉衣手里赢上一回。 “你真的只通了二寸灵脉?”到最后,那弟子心态已然全盘垮掉。 玉蝉衣摇了摇头。那弟子刚松一口气,玉蝉衣的声音脆生生响起:“不止二寸,已经是三寸了。” “……” 有区别吗!!!- 之后这半年,不尽宗不再像往常那样,门可罗雀,门口的小径因为有人频繁来访,泥土地被踩得很新,来来往往,全是些不同的面孔。 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是太微宗的剑修。 有被李旭安排上门的,有自己找上来的。 这半年间,不尽宗的空气中总弥漫着股浓郁的药香。 玉蝉衣消耗聚灵丹和剜心丹的速度比巫溪兰想得要快,当玉蝉衣在外面与别人练剑时,巫溪兰便待在药庐内捣药炼丹。 巫溪兰简直要怀疑这炎州的修士是不是人人都有两重身份,一重是药修医修法器匠人等等各种,另一重则统统都是剑修。 不然李旭能从哪找来这么多会剑的修士? 院子里的树绿了又黄,铮铮剑声从早响到晚,巫溪兰给药庐施了消音的禁制,并不关注院子里的事。 流光易抛。院子里那株树枯了又黄,堆在药庐外面的药渣也越来越多。 巫溪兰有时也会往外看看,小师妹沉迷练剑,从来注意不到旁事,但总是能看见她在院子里练剑,而那个便宜师弟,她偶尔能看见他躺在院子里的树上,半死不活的样子,有时则会消失一阵,但过阵子自己就又回来了。 日子就这样重复地过着,立秋时,巫溪兰新开辟了块药田出来,在里面种上更多的灵草灵花。 玉蝉衣也在和人对招的过程中,灵脉依次冲破了第四寸、第五寸、第六寸…… 她已经很熟悉聚灵丹和剜心丹的滋味了,这一股稍微带涩的苦药,几乎和灵力一起,融进她的骨血里。 痛还是痛,可痛过之后,视野更加开阔、灵台更加明净的感觉却让她贪恋。 痛楚总会消失,实力却会留住。 玉蝉衣等不及想要知道七十二寸灵脉尽通后,是怎样一种境界。 但她不会心急误事。玉蝉衣知道哪怕有聚灵丹相助,哪怕她上古遗民血脉的体质特殊,一个月踏破一层灵脉,便是她这具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若是急于求成,落下个根基不稳,反而给自己留下隐患。 开始对招半年过去,来不尽宗的人不仅没有变少,反而变得更多了。 他们不知道在第六个月时,玉蝉衣已经把和他们对招的策略调整到想办法放招让他们能够撑到三十招后,以把自己逼入绝境,再在她要力竭时找出他们的破绽,故意要自己赢得狼狈,不然这对招对她来说毫无助她突破的意义。 一个个只感受到玉蝉衣的灵力比半年前厚重,步调也更从容,那种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也更重了! 又一日天色将暗,竹林染灰。 两个太微宗弟子一个垂头丧气,另一个也是垂头丧气,一起走在不尽宗外的道路上。 他们两个俱是沉默,其中一人先打破了这寂静:“你觉不觉得,今日我们不该输得这么狼狈才对?” 他道:“这玉蝉衣分明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修士,所出招式都十分简单平庸,可怎么就滴水不漏到找不出她的破绽呢?……我明明最擅长找出对方的薄弱处来攻击的,那些简单的招数怎么可能没有破绽?” 另一人惊呼:“什么叫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修士?我觉得她根本不像一个初出茅庐的修士!” “她出招千变万化诡谲多变,有些招式我从没见过!看上去剑走偏锋破绽频出,可当我去攻击她的破绽时却发现恰恰中了她的圈套!她所暴露的破绽根本不是真正的破绽,她简直像是没有破绽!没找到她真正的破绽之前,我就已经完了!” 最初说话那人怔住:“你说的……是玉蝉衣?” 另一人说:“我也想问你这句话。”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彼此对视一眼,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情——玉蝉衣面对每个人时所采取的策略是不同的!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一刻,两人都感觉一股寒凉之气腾地从脚后跟升起,攀沿着脊柱直冲向脑门。 “她花了半年,冲破了六寸灵脉……” “我们两个同她练剑的次数都没超过三次,她就摸出了我们的路数,还根据我们的路数想出了反制我们的招数……” “那她对其他人呢……” 两人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起来。 死一样的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着。 到现在都无人捉摸出玉蝉衣的剑招风格,只能说她确确实实剑招多变,令人无法捕捉其固定的出招路数。 没有人能摸透玉蝉衣的变化,就无从攻克她的破绽。 他们看着对方,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一种由内心深处生发的恐惧。 相似的恐惧。 一个剑修,若是手中剑未出鞘,就先恐惧,必败无疑。 拿起了剑,最该先去杀死的,就是心中的恐惧——这是自一千年前,就在太微宗的剑修中间流传的一句话。不知是出自哪位长老之口,因其一语破的,被奉为金科玉律。 在杀死心中的恐惧之前,他们都不可能战胜玉蝉衣了。 意识到这一点,两人之间沉默的时间变得更长了些。 这时其中一人忽然一拍大腿:“坏了……只顾着琢磨玉蝉衣了,忘了来不尽宗是做什么的了!” “今日,你有留意微生溟在做什么吗?”他问自己的同伴。 对方也是脸色煞白地摇了摇头:“没有。” 完了,只顾着看剑去了。 另一人默了半晌,硬着头皮道:“也……也没什么。反正微生溟最近安分得紧。就说他今天也在树上扮死尸好了。” “……嗯。” “你们就是这样糊弄的?”冷不丁听见李旭的声音,两弟子一怔,忙低头认错,“师兄,恕我们办事不利。” 李旭看着他们,想着方才听到的对话,眼底暗沉,不知是在想什么。 隔了一会儿,他说:“所幸不尽宗那,不只有你们在。” 这阵子,玉蝉衣几乎占据了太微宗所有弟子的心神。要么因败在玉蝉衣手里而备受打击,要么发奋图强刻苦练剑,要么则是满门心思放在了攻克玉蝉衣上。 全都忘了,他们在炎州的目的,是微生溟。 微生溟依旧行踪难定,这半年他一共离开了不尽宗四次,每次离开后很快就找不见他的踪迹。 颈上的修罗印记却蔓延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可怖。 李旭拧起眉头。 他没指望这些满心都是玉蝉衣的剑修弟子还能记得监视微生溟的任务,因此在巫溪兰开辟新的灵田后,特意派了两个师弟过去帮忙打理。 这两个在药田帮忙的师弟,才是他真正派去盯着微生溟的两双眼睛。 而他,好像也是时候亲自再去不尽宗一趟了- 不尽宗。 玉蝉衣正在拿着笤帚,清扫地上的落叶。 虽说她可以用灵力将地上的落叶清理干净,但她喜欢手里握着东西的感觉,笤帚握在手里的触感和剑在手中的感觉很像,扫地沙沙沙的声响落到耳朵里舒服极了。 院中那颗巨大的藤兰树上,垂着一片黑色的衣角。扫到这里时,玉蝉衣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便知道是她的师兄又将自己挂在树上。 这半年她沉迷练剑,常常忘了周围人的存在。好像她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自己这个师兄。 正想清清嗓子,和他说上几句话,耳朵里忽然捕捉到自远方传来的脚步声。 心想着也许又是太微宗的人找过来,玉蝉衣放下了笤帚。 这半年以来,在不尽宗附近活动的太微宗弟子已经和她切磋了个遍,其中能赢过且曾经赢过她的,只剩了段小丰和李旭。 这次来的,应该就是他们二人其中之一。 可等到那道脚步声来到不尽宗外,看到门外出现的那道身影,玉蝉衣却感到一阵意外。 并非是李旭或者段小丰中的任何一个。 那是一张生面孔,看面容已经有了些年纪,他身形魁梧,面生茂髯,身穿粗布短褐,是一位看上去仙龄颇高的修士。 玉蝉衣问:“敢问道友有何贵干?” 那修士看了她一眼,眯了眯眼道:“不认识我了?” 玉蝉衣又盯着他仔细看了两眼。 她在脑海里努力回想,最终和一张面孔对上了。 “是你!”玉蝉衣惊道。 是那个店铺老板,给她卖剑的人。 玉蝉衣的心噔地一下就提了起来。 “不错,还记得我。”尹海卫似乎很满意玉蝉衣的反应,但他那一丛茂髯之上的眼睛和眼角深深的纹路早就历遍风霜,看不出息怒,嗓音也偏磁沉平淡,尹海卫伸出手,语气不容置喙:“把剑给我。” 他那双手上遍布老茧和刀痕,是一双和主人一样,一看就知道历经沧桑的手。 玉蝉衣脸色一变,下意识想将自己的剑往背后藏一藏,又想起自己既不是太微宗弟子,又没有给对方哪怕一个子的灵币。忽然就失却底气,犹豫中脸垮下来,不情不愿地将剑给了出去。 剑给出去那一刻,比割她的肉还痛。 尹海卫拿到那把黑中透红的剑,抬起来借着即将西下的日头最后那点光看了它一眼,又放到耳边,用手指敲击了两下,仔细听碰撞声。 做完这些,他拿着剑,走到院子里的桌旁坐下,目光一遍遍打量着这柄剑的剑身。 玉蝉衣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剑,也坐过去,期期艾艾问:“道友,给你多少灵币,愿意把这柄剑卖给我?” 她已经用惯了这柄剑。哪怕没用惯,只要是她用过的剑,玉蝉衣都会对它们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哪怕是之前师姐给她找来的桃枝不再被她当作剑用了,她也将它们放在同一个花瓶中,插得错落有致,漂漂亮亮地摆放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常常用灵力拂之,给它们滋养,绝对不可能丢掉其中任何一枝。 “多少灵币都不卖。”尹海卫重重哼了一声,他往院子里的树上剜了一记眼刀,“你那师兄真是个黑心烂肝的奸诈小人,用如此不入流的招数帮你骗走了我的剑。” “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灵币,我可以想办法……” 玉蝉衣咬着唇,正想再说点什么再争取一下,那尹海卫又哼了一声:“说了多少灵币都不卖,就是不卖。这柄剑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多少灵币都不卖了。” 嗯?多少灵币都不卖是这个意思? 玉蝉衣一愣,有些不理解。 “承剑门卖剑,价高者得,我卖剑,谁对剑好谁得。”尹海卫从自己的兜里摸出个一指高的小葫芦来,抬了抬眼,用一种看透一切的眼神看着玉蝉衣:“这柄剑,你对它倒是尽心。平时没少用火洗布擦拭、用灵力养护它吧?” 玉蝉衣:“这不是剑修该做的吗?” “有些剑修,只想从剑中获得力量,倘若那柄剑无法带给他们期许中的暴力,就会被他们视为废铁,弃若敝履,何谈呵护?”她这话倒是让尹海卫对她愈发满意,浓髯底下露出笑来,被遮挡住看不出来,“不过,你这养剑的法子……偷师承剑门的?” 玉蝉衣屏住呼吸,考虑了下回答这个问题对她是否有什么妨碍,才道:“你怎么知道?” “烈酒洗剑,火洗布拭剑身,素来是只有承剑门会用的做法。” 原来如此。 “可这把剑是太微宗的剑,最好不要这样对它。”尹海卫开了葫芦,捏了法诀。一串联结在一起的清澈水珠自小葫芦中飞出,如同春日泉水撞石,击打到剑上,传来阵阵碎玉般的声响,清越动听。 “瀛洲玉甘泉洗剑,凤麟洲连金泥拭剑,这样养剑,才是太微宗的做法。”尹海卫不紧不慢地说道。 玉蝉衣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仿佛闻到一股玉甘泉水的清冽甜香。 尹海卫又拿出一个黑盒子,拿出膏药状的东西,往剑身抹去。 他专心致志,从头到尾,都没抬头看玉蝉衣一眼,眼里只有剑。 一通保养下来,剑上低敛的华光似乎更耀眼了几分,玉蝉衣能感受到她的剑很高兴。 而一旁站在灵田中的两个太微宗弟子自打尹海卫踏进不尽宗那一刻,就屏住了呼吸,停住了手头的活,开始交换眼神。 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一头雾水。 尹海卫在太微宗里,是极具威望的人物。 他虽然不算十分厉害的剑修,却是个很好的铸剑匠人,仙龄足有一千年,阅历深,在太微宗很有面子,但对他们这些年轻剑修很是看不过眼,总肃着一张脸,一向不大爱理人。 今日和玉蝉衣聊着天的尹海卫,叫他们感到有些陌生。 他们用传音石给李旭传了消息,汇报了这件事,冷不丁接触到尹海卫望向他们这边的眼神,连忙缩了缩脖子,继续埋头犁地干活去了。 尹海卫收回视线。 当着玉蝉衣的面,将瀛洲玉甘泉洗剑,凤麟洲连金泥拭剑的流程示范了一遍,他将葫芦、黑色圆盒和剑一并交给玉蝉衣:“给。” 这出乎玉蝉衣的意料:“都是给我的?” “好好对待这把剑。”尹海卫道,“我今日来,便是来看看我这把剑是否得了个好归宿。说实话,知道你不是太微宗弟子时,我生过气,但现在看,这柄剑交给你,倒是种不错的缘分。” “多谢。”玉蝉衣感激地将剑拿回,尹海卫不动声色看着她,心里已然对玉蝉衣这半年来的灵力长进有了数。 唯独可惜,不是他们太微宗的弟子。 尹海卫望了不尽宗的环境一眼,说道:“在店里看到你拿剑,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天赋的剑修,唯恐你浪费自己的天分。半年前我就从李旭那得知了你是不尽宗的弟子,没有立刻来找你,便是为了看看你这半年能否有什么长进,今日再一见,我放心了。” “小道友,以你的造化,这柄剑是你的第一柄剑,却绝不会是你最后一柄剑。等你日后修为更进一步,就可以去找一柄最适合你的剑。” 玉蝉衣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友你……很懂剑吗?” “呵,我一个活了千把年的铸剑人,什么剑没见过。我要是不懂,就没人敢说自己懂了。” 什么剑没见过…… 玉蝉衣问:“那荧惑呢……你可曾见过?” “见过。” 玉蝉衣默了一默,又问:“陆闻枢呢?” 尹海卫脸上却透出点不耐烦来,说道:“小友,你说的这荧惑、还有那陆掌门,哪个不是举世闻名?这又是在炎州,你随便在路上抓个修士来问问,他们知道得可能比我还多,何苦问我这个老头子。” 玉蝉衣垂眼,换了个问题:“那七杀呢?” 这次倒换尹海卫一愣。 “七杀……也见过。”尹海卫不知道为何语气沉了许多,像是一口气憋在心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道,“凶剑,不见血不回鞘,但也是好剑中的好剑,世无仅有,难出其右。” “那七杀如今在哪?” 尹海卫身体往后一仰,视线恰好落在院中那棵树上:“谁知道,我也是只在一千年前见过一次。后来,没有人知道它去哪儿了。” 玉蝉衣下意识皱了皱眉头,顺着问道:“那它的主人呢?” 尹海卫的视线猛地从树上收回来,古怪地看向玉蝉衣,“它的主人?” 玉蝉衣犹豫片刻,点头说出了那个名字:“微生溟。” 玉蝉衣好奇微生溟的下落,可太多的人忘了微生溟。 这件事本身就很古怪。 微生溟不是不为人知的她,曾经那么声名显赫的一个人,怎么会像她一样,被人遗忘得那么干净彻底? 哪怕已经过去了一千年,也不该如此。 既然尹海卫是一个活了千把年的修士,还在一千年前见过一次“七杀”。 那他一定见过微生溟。 玉蝉衣有种莫名的直觉,或许,尹海卫会是她所遇到的所有人里,为数不多的能告诉她微生溟下落的人。 第27章 无闻之人 既是道听途说,就不可全盘信…… 微生溟的名字一被玉蝉衣说出,药田里做忙碌状但支着耳朵偷偷在听这边动静的两个弟子俱是一惊,担心玉蝉衣是看出了点什么。 尹海卫也有同样的顾虑,他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树上,又打量了一眼玉蝉衣,微微坐正身体,问她:“为何会问起微生溟?” 玉蝉衣顿了顿,回答道:“我是剑修,历代的剑道第一,我都知道。” 尹海卫看她神色,倒不像知道树上那位就是微生溟的样子,知她不是试探,倒是对她提出的这个问题生出几分兴味:“你这个年纪的修士,知道微生溟的,实在是不多见。” “说说看,关于微生溟这个人,你都知道些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极轻极轻的声响,似是树上的人翻了个身,随后再次陷入安静。 玉蝉衣对这动静早就能听而不闻,对着尹海卫细数道:“曾经的剑道第一,太微宗的弟子,‘七杀’的主人。” 说到这,她一顿,又补充:“还是创出杀招‘灭’的人。” 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尹海卫等了等,等不见她的下文,便知道这已是她知晓的全部,怅惘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说道:“年轻一辈的修士,往往是只知陆闻枢,不知微生溟。你能知道这些,已经算是罕见。也就只有像我这种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家伙,记得点他当年的风光。不然,还有谁能记得?” “我并非是流州人士,而是瀛洲人士,我的父母皆是巨海十州第四大宗——玉陵渡的修士。按理说,我不该拜入太微宗,该拜入玉陵渡才对。”尹海卫道,“可在我还是个总角小儿时,听多了微生溟的事迹——就如同你们这一代人听的是陆闻枢的事迹一样,那时候但凡是练剑的修士,讨论的全是微生溟。想当年他去的那届论剑大会,他那杀招一出,一剑破长空,之后百年无人可破,自古英雄出少年,他便是当时当之无愧的剑道第一。” 说着说着,尹海卫那双沧桑的眼睛焕发出别样的光彩,似乎是沉浸到某种悠远的回忆当中,面部冷硬的线条都变得柔和了许多:“年少时,我崇拜他,仰慕他,将他视为毕生追寻的偶像,我想成为像他一样的剑修。我以微生溟为目标,练剑练了好多年,那是我一生中最有热血澎湃的日子,为了离目标近一点,我甚至离开了我的家乡,远赴流州,拜入太微宗。等拜入太微宗后,我终于亲眼见到了微生溟。可是……” 说到这,尹海卫一顿,眉头紧锁,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接下来的场景,他似乎很难再说下去。 玉蝉衣心中一紧,心知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追问道:“他怎么了?” 尹海卫再度开口,嗓音语气依旧与方才一致,只是细听却有几分艰涩:“他很……狼狈。” 他终于叹出一口气来,无比怅然地对玉蝉衣说:“我拜入太微宗见到他那一面,恰好在距今大约一千年前,在太微宗里。那时他蓬头垢发一身伤,跌跌撞撞想要跑出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些让人听不懂的句子,半痴半疯,听不进半句劝阻。哪有半点传闻中机深智远、意气风发的样子?” 玉蝉衣听得心直往下沉,又听尹海卫说:“后来我听人说,他生了心魔,人已经疯了一半。” 玉蝉衣心头戚戚,她想过微生溟也许已经仙逝,也许遁出巨海十州,跳出纷争之外,隐居在人间的某个角落,万没料到,微生溟竟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玉蝉衣急着问道,“为什么他会生出心魔?” 尹海卫摇摇头说:“这其中细节我并不知晓,只听说是和陆闻枢有关。” 玉蝉衣脸色变了:“陆闻枢?” 尹海卫点头道:“听说,自陆闻枢在一千年前的那一场论剑大会上破掉微生溟的杀招,微生溟心中便存着一根刺。他年少成名,心高气傲,事事爱争高低,论剑大会结束不出一年,他便专程去了一趟承剑门,想和陆闻枢一较高下。” “那一战无人见到,没有人知道到底谁打败了谁、胜的又怎么打赢了败的那一方。但微生溟自承剑门回来,元气大伤,满身伤痕,触目惊心,伤口最深处,皮翻肉烂,森然可见白骨,他是被极其凶悍的剑气所伤,若非‘荧惑’,还有什么剑能伤他伤得这么重?毫无疑问,他一定是败在了‘荧惑’之下,败在了陆闻枢的手里。” “自七杀出鞘,微生溟未曾败过一次。初尝一败,却败在一介小儿手里,还败得这么狼狈,败得这样惨烈,恐怕他难以接受,这才生了心魔,从此浑浑噩噩,自我折磨,不可终日。” 因败给陆闻枢,导致微生溟有了心魔? 玉蝉衣没有搭话,尹海卫这一番话令她变得异常沉默。 尹海卫接着说道:“于少年的我而言,微生溟高山仰止,他的成就将是我穷极一生攀爬也不可企及的高峰。可我没想到,进入太微宗后,我看见的微生溟,却是个连七杀都无法驾驭的疯子。” “他自神坛跌落,而我这种因受他鼓舞踏上剑道,以他为信念的修士,信心也跟着一起跌至谷底。那时,他的陨落,叫一路追随到太微宗来的我也成了个笑话。” “我怨恨过微生溟,怨他为何不能一直高坐神坛之上,恨他为什么被打败了一次,就自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了拿回剑道第一称号的希望。有一阵子,我甚至赌气不再练剑。”尹海卫长长叹了一口气,“可后来我想明白了,问题不在微生溟,而是出在我的身上。我不该将自己的剑心托付在他人身上,从一开始,想成为下一个微生溟的我,剑心就不够纯粹,我的剑心崩塌,怨不得旁人,怨我自己。总是怨怪别人的我注定做不了一个好剑修。” 玉蝉衣抬眼看向尹海卫,只见他微微仰着头看着院子里那棵树下掉落的树叶出神,眉眼间俱是风尘历遍的旷达与释然,只是,眼底的遗憾哪怕跨越了千年也难以消去。 微生溟既已陨落,玉蝉衣也有遗憾,她还没和他真正比过一次,没想到,就这么没有机会了…… 她压着心底那一丝丝难以得到开解的憾意与心里一阵倍感凄凉的唏嘘,轻声对尹海卫说道:“可是,你成为了一个很好的铸剑匠人。” “何止很好,顶尖才是。”尹海卫轻哼一声,神情和缓许多,他道,“可惜了,我这铸剑匠人做的虽好,却也不够痛快。我只远远见过七杀一眼,没能拿在手里感受过它的剑意,也不能经由我的手给它养护一次,对一个铸剑匠人来说,简直白活。” “可如今它下落无踪不说,能拔出它的人恐怕也没几个。我这愿望,怕是终生都难以实现了。” 他转而看向玉蝉衣:“他日,小友若能喜获灵剑,肯带来允我瞻仰瞻仰,尹某自当感激不尽。” 玉蝉衣手中还握着他给的玉甘泉水与连金泥,对慷慨赠宝剑宝物给她的尹海卫自然是无法拒绝。她点了点头。 尹海卫看着她诚恳的样子,心道,这一千年间他见过的剑修不知凡几,可天份高成玉蝉衣这样的实属少见。 也许曾经的微生溟,如今的陆闻枢,在他们年少时都是这般惊才绝艳的样子,甚至有可能比她不如。 尹海卫隐约有种感觉,剑道稳固了一千年的格局,也许要因眼前这位少女,而换一换了。 只是英才向来会遭天妒,微生溟便是前车之鉴。他不忍再看到好苗子半路折了去,忧心忡忡地开口说道:“小友,我再敞开心扉同你说几句话。” 玉蝉衣点了点头:“我好好听着。” “一千年前,微生溟做剑道第一时,剑修多将他视为偶像。这一千年间,陆闻枢做剑道第一,新一批的剑修又开始追将他视为目标。可若是等到陆闻枢也跌下神坛去,他们未必不会像当时的我一样茫然无措。小友,你天赋极高,切莫将自己的剑心托付到别人身上。你且修你自己的剑道,炼你自己的剑心,除此之外,一切皆是可抛下的外物。” 玉蝉衣垂眼听着,若有所思,忽然间想起一事:“那微生溟如今正在何处?” “还在太微宗吗?”她问。 尹海卫一愣,呷了口茶,说道:“离开太微宗了。” 他眼角余光觑着树上落下的那块黑色衣角,说道:“和七杀一样,下落不明。” “那他,岂不是过得很不好……”心底的唏嘘再难压抑得住,玉蝉衣皱起眉来。 她以为自己的命运已够颠沛流离,却不想在这世间另外一处,微生溟的命运也在大起大落。 若微生溟当真元气大伤,又离开了宗门庇护,心魔缠身,修为无法再进一步,这千年的光阴加诸在他的身上就不再是一桩小事,恐怕微生溟已经老的不成样子,甚至,说不定……他已经在无人知晓的时分、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仙逝了。 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心头淤堵,玉蝉衣郁结地皱着眉头,头顶的树上却悠悠传来一声:“说什么下落不明,说不定像我一样,在哪棵树上挂着呢?” 一阵阵树叶飘落,树上那道黑影落到地上。 微生溟走到桌边,也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悠悠喝了几口,先盯着玉蝉衣看了两眼,后又看向尹海卫。 他礼貌而又客气地对尹海卫说:“我这位黑心烂肝、做了奸诈小人的师兄,替我这小师妹,谢过尹道友相赠的剑。” 尹海卫回敬他的,是一记丝毫不给任何情面的眼刀子。 尹海卫没个好气,冷哼一声,全然不理会微生溟的存在,只看向玉蝉衣,意有所指地叮嘱道:“小友,我方才那一番话尚未说完,你别要步了微生溟的后尘,登上巅峰固然是好,可我们剑修,不是只为了成为剑道第一才拿起剑,你别学微生溟。” 玉蝉衣未答话,微生溟率先拍手称赞:“精彩。” “别学啊。”他也这样对玉蝉衣说道。 又眨了眨他那双神色倦倦、比往日更打蔫的眼睛,继续同尹海卫说道:“尹道友方才实在不必妄自菲薄,能领悟到这么多精彩有用的道理,又不吝于分享出去,怎么能不算是好剑修?明明高风亮节。” 他一番话说得格外诚挚,听到尹海卫耳朵里却像是嘲讽。尹海卫后牙槽咬了咬,霍然站起身来,对玉蝉衣说道:“今日我就不再继续打扰下去了。小友,日后若是用完了那玉甘泉水与连金泥,到店里来找我要便好。叨扰了,告辞。” 玉蝉衣直觉他和她师兄好像有什么过节,两个人聊起天来竟这样不对付,让她夹在其中不知说什么是好。 见尹海卫说要走,她连忙也站起身来,到门边送他离开。 回来后,玉蝉衣只见自己这半年来行踪无定的师兄胳臂支在院里的石桌上,一只手半托着腮,眼睛似乎有些黯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她在看他,他眼睛抬起来,稍稍有了点亮光,之后,一种好奇打量的目光便一直粘在她身上。 玉蝉衣重新拿起笤帚扫地,感受到他的目光一路追随过来,她无奈放下手中笤帚,说道:“师兄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这半年来,哪怕碰了面,他也几乎不说什么话,她都快把他当成不会说话的哑巴了。 微生溟手指轻轻叩着桌面,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听到微生溟下落不明,小师妹似乎很是遗憾?” 听着他这句声调有些古怪的问话,玉蝉衣反问:“我不能遗憾吗?” 微生溟道:“依着方才那位尹道友所言,微生溟分明是败犬一只。像你这样年纪的小剑修,不知道他都很正常,怎会替他感到遗憾?” “我要打败陆闻枢。”玉蝉衣语气十分干脆。 她垂下眼掩了掩自己决然的眼神——不能道与外人听到是,她不仅要打败他,还要毁了他所珍视的一切。 微生溟道:“打败陆闻枢,和你为微生溟感到遗憾,有何联系?” 玉蝉衣道:“先打败陆闻枢,打败陆闻枢后,我想去找微生溟切磋。” 微生溟忽然站起来走向她,他欺身到她面前,几乎没在两人之间留下太多余地,垂眼看着玉蝉衣那双漆黑的眼睛,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要从她的眼里看透什么端倪:“对陆闻枢是打败,和微生溟却是切磋……小师妹,我怎么觉得,你很看不惯陆闻枢?当真是没见过他?” 玉蝉衣喉头一阵发紧,她道:“你不也看不惯他?难道你见过他?” “当然。”微生溟坦率应下,脸色却冷下许多。他并未多说什么,但眼底复杂的情绪已经透露出他提到陆闻枢时不爽的态度。 玉蝉衣一哽,竟然真的见过。她道:“没见过就不能看不惯了吗?他是剑道第一,我看不惯他,想打败他,我无错。” “自然无错。”微生溟倒也习惯了她这野心明明白白摆在面上的模样,坐回到桌边,满脸好奇地问道,“只是,为何你只讨厌陆闻枢,不讨厌微生溟?” 微生溟说:“尹海卫同你说了这么多,不觉得微生溟很可恶吗?” 玉蝉衣到他对面坐下。她道:“尹道友的这一番话,我知道他说的是他所知道的实情,可其中有几点,我觉得很蹊跷。” “哪里蹊跷?”微生溟抬眼看着她。 玉蝉衣顿了顿,说道:“其一,微生溟不敌陆闻枢,败在陆闻枢的手里。” “其二,微生溟的心魔,是否真的是因为陆闻枢而生?” 她话音一落,微生溟喉结微微滚动,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停顿片刻,选择问了这样一句:“为何这两点蹊跷?” “我说过,我不会通过传闻认识一个人。尹道友说,关于微生溟败在陆闻枢手里那一战,无人见到,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众人推测,都是道听途说。” “既是道听途说,就不可全盘信任。至少,我不全信。”玉蝉衣的声音如金石坠地,眼里微光闪烁,“我见过微生溟创的杀招,哪怕这杀招已经被破,但能够创出来就说明他不是一般的剑修。至少,在我眼里,他的天赋与实力,都在当时的陆闻枢之上。” 为作掩饰,玉蝉衣补充:“至于陆闻枢当时实力如何,我虽然未曾见过,可依照常理推测,他哪怕能够赢过微生溟,也至少不能赢过太多。” 陆闻枢论剑术实力,并非庸碌之辈,这点,玉蝉衣承认。 可要是说,一千年前的陆闻枢就能叫当时的微生溟元气大伤,玉蝉衣不信。 陆闻枢是有了“荧惑”,但微生溟那里,也有“七杀”。 陆闻枢要凭什么,才能叫一个天赋卓绝而又实力超群的剑修输得那样狼狈? 要知道,微生溟做剑道第一的那些年,可比之前任何一个剑道第一都更叫人心悦诚服。 元气大伤,满身伤痕,触目惊心,伤口最深处,皮翻肉烂,森然可见白骨……尹海卫所描述的微生溟的伤势,不是单凭一个陆闻枢就能做到的。 她掷地有声地说完,微生溟垂着眼睛,半晌没说话。 天色已经昏暗下去,药庐那边掌起了灯。 微生溟的脸一半沉浸在光里另一半在阴影,眉宇间似乎藏了太多旁人瞧不懂的东西。 他太久没有说话,玉蝉衣以为他是对她刚刚所说的那些话不太认可,继续说道:“微生溟是我知道的天赋最好的剑修,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败,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心魔困住的。比起陆闻枢,我更欣赏微生溟的造诣与剑术风格。” “天赋最好的剑修?”这时微生溟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忽的抬起眼来看向玉蝉衣,他眼底震动异常,如有波光摇晃,又如尖锐的冰碴落入其中,其中锋芒不可逼视,语气也是前所未有之冷厉,嘲讽之意几乎从他的牙关底下迸溅出来,“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人远比微生溟的天赋更高?什么微生溟什么陆闻枢统统及不上她!若不是、若不是……” 他忽然在最激动处停下,急喘着气。 玉蝉衣却并未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 因他话里的内容,着实令她惊了一惊,惊讶到忘记去顾其他事,玉蝉衣追着说道:“世上竟还有这等人在?” “是谁?”她眼睛不由自主地发亮,一双漆黑眼眸明亮异常。 微生溟见她脸上神采飞扬,心脏猛然止不住地开始痉挛。 玉蝉衣已经等不及地飞速思考起来:“既然有这种人在,定然不会默默无闻,名号一定响亮。” 微生溟指尖重重一颤。 玉蝉衣报以期待地问:“师兄,你能帮我找到这人吗?或者,你可否告诉我这人是谁,我自会去寻。” 微生溟合闭了双眸,对比玉蝉衣一脸喜色,他却满脸哀戚。两人虽然分坐石桌两端,但却一悲一喜,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聊的不是同一个人。 玉蝉衣犹在问,她有着一连串的问题:“这人是女修士,还是男修士?仙龄几何?在哪个门派?在炎州吗?还是流州人士?姓甚名谁,可愿意与人切磋?” 耳畔声声嗡鸣,苍白嘴唇在止不住的颤抖中开合,微生溟喝止她道:“别说了!” 喉头似被一团棉花堵住,极为简短的句子,被他说得格外话不成调。他接着说:“找不到了……” 声音嘶哑异常,尾音绞着颤。 昏昏夜色中,玉蝉衣只见他胸膛起伏剧烈,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眼底却晶莹潋滟一点水光,将将要顺着脸颊落下,又被他信手拂去。 看着他修长指尖上残留的湿润水痕,玉蝉衣后知后觉意识到,方入耳的那句“找不到了”最后那抑不住的颤音意味着什么,心底轰然一震。 那是……泪吗? 他,是……哭了? 第28章 不够 我好像……好像把师兄给弄哭了…… 灵脉尽毁时也不吭一声的人,到底有多难受,才会掉下这一滴泪…… 玉蝉衣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她眼前掉泪,哪怕只是倏忽而逝的一点晶莹,她依旧本能地感到惶恐,坐着的姿态变得拘谨万分。 她张了张嘴唇想要说点安慰的话,却实在缺少此道的经验,才张口便觉得笨拙,又默默将嘴巴闭上。 这时却听见微生溟喑哑嗓音又响起来,他的声线缓而慢,慢极了,“那是个女孩……” 玉蝉衣连忙屏住呼吸认真在听。 微生溟置于桌面石板上的手无意识收拢,指尖抓挠到石板上发出刺耳异响,他却像是听不到了一样,声音轻得像一场梦:“小师妹,有些人,只消见过一次,你便会知道,那就是你穷极一生想要寻找的人。可是……” 他的话有些乱,“微生溟其人,你已经听闻他大半事迹,知道他的风光,也知道他的狼狈,但你可知他的无能……” “陆闻枢固然不值得追随,可微生溟却更可恨。” 说话时他并未看向玉蝉衣,反而视线空茫,投向玉蝉衣背后的群山。 巍峨山峦在月色的掩映恍若一道道修长鬼影,他两眼空空俨然自己的魂魄也丢失在其间了一样,听在玉蝉衣耳里有些颠三倒四的话也忘了再说下去。 群峦叠映在眼底,微生溟的眼睛红得彻底。 “可怜、可怜……可怜……”声音一声比一声低,他不知在说着谁。 玉蝉衣几乎分不清,这是他原本的瞳色在加深,还是因泪意而变红。 看神情,他的脸色平静到显得空洞异样,若非方才他眼底那被他轻巧拂去的一滴泪,与他说起话时颤着的嗓音,玉蝉衣几乎难以窥见他情感的裂缝。 那样好听的一把嗓子,此刻说起话来,却像断了弦的琴被迫被拉响时发出的声响,喑喑哑哑的,过分的难听。 有些事,是不言自明的,更何况玉蝉衣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给她将事情拆讲得透彻细致,才能明白的人。 哪怕,微生溟的话语意混乱,玉蝉衣依旧从中拼凑出了一些东西。 这逐渐拼凑出的那个可能,让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 玉蝉衣意识到,恐怕、恐怕师兄所说的那位天赋极高,高过微生溟也高过陆闻枢的人,落到了极坏的境遇中去,甚至,如今的境遇,怕是还不如微生溟…… 恰巧微生溟说:“我当真见过那样一人,真的不能再真。可是啊……天道对她不公。” 一句“天道对她不公”,玉蝉衣耳边轰然一声。突然之间,四周于她像是变得万籁无声了一样。 隔了好久。 “为什么?”玉蝉衣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在问。 她不理解,为何这巨海十州的剑修,有天赋的一个又一个各受困扰,籍籍无名;却叫那脚底踏着她森然白骨、名号得之不正的陆闻枢在这一千年间,安安心心地掌着正道的高位? 到底是为什么? 为何这天道却不去对陆闻枢不公?! 这终究是个无法完整问出来的问题,别人给不了她答案。 忍着眼眶热意,忍了又忍,玉蝉衣的目光却寸寸冷下来,她又问:“只凭天赋,不够是吗?” 微生溟仍在望着远山出神,眼神空洞洞,像一具傀儡人,玉蝉衣便知道她之后说的这些话,恐怕没被他听到耳朵里去。她默默起身,脸上再没有多余表情,只是手里重新召出了自己的长剑。 她心里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不够。 那陆闻枢做了千年的剑道第一、几百年的正道魁首,恐怕已经成了难以撼动根基的庞然大物,这样一想这天道果真至极不公,她只想凭着自己一身天赋和恨意杀过去又怎么能够? 一阵清风携带着秋日桂花的香气从庭中席卷而过,药田的草叶一阵轻轻摇动,如同一双温柔抚过的手,站在药田中间的两个太微宗弟子却轻轻打了个寒颤。 玉蝉衣的剑尚未出鞘,他们就感受到一阵极强的剑意自她的剑上渗出,遥遥传来仿如凛冬,几乎令他们本能地感到胆颤。 其中一人瞳仁一缩,传了心声给另一个:“他们刚刚说的,你能听明白吗?” 另一人以心声回道:“微生溟肯定又在说些胡话,这巨海十州哪里出过比他和陆闻枢天分都高的人物?之前他便经常如此,都是他被陆闻枢打败之后无能为力杜撰出来的一些东西,当不了真的。” 又道:“但那玉蝉衣好像真的信了……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吗?” 另一个苦着脸道:“自然是听到了,她说,只有天赋,不够是吗?看她的样子,她应是觉得还不够,于是要更刻苦地练剑了。” “……” “……” 沉默。 两个太微宗弟子都沉默了下去。 这一刻,他们都有点不想再当剑修。 “小师妹!小师妹!” 这时药庐那边传来巫溪兰的喊话声。 整个院子里,只有她的嗓音听上去是欢快的。 玉蝉衣垂下眼,将眼底寒光与手中长剑都收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番情绪,走进巫溪兰的药庐。 巫溪兰正待在脸大的捣药木臼旁,捣着药腾不出手,抬了抬下巴示意玉蝉衣自己去拿旁边的那几个药瓶。 “喏,新的聚灵丹,和剜心丹,旁边还有一些别的丹药,是我拿这阵子养出的灵草炼出来的,专门为你而炼,只于你修行有益,你可以按照一日一粒的分量服用。” 玉蝉衣拿起药瓶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走回到巫溪兰旁边,有些犹豫地说道:“师姐。” 巫溪兰看着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玉蝉衣眼睛往外瞟了一瞟,忧心道:“我好像……我好像把师兄给弄哭了。” 巫溪兰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笑了一笑。 看玉蝉衣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这很正常。”巫溪兰道,“我看到好多来我们这的剑修在和你比完剑后,也在不尽宗外面偷偷掉眼泪。” 巫溪兰心道:小师妹如此惊才绝艳,她那个整整花了两百年拔剑都拔不出来的小师弟,看到自家小师妹天赋如此之高,剑术突飞猛进,自形惭愧,伤心落泪,也是可以理解的。 巫溪兰笑吟吟,玩笑道:“真是没想到,我们小师妹竟然有让这么多人为她掉眼泪的本事。” 玉蝉衣:“不……” 算了。 说起来很难解释。 玉蝉衣放弃了从巫溪兰这里问出点东西的念头- 入了冬,与天气一起变得寒凉的,是玉蝉衣的剑意。 若说前半年,她一直在因为微生溟说她那句“照本宣科,缺乏经验”的评语苦苦钻研如何叫自己的招式变化莫测,无法被人摸透她下一步的路数,因此常常给太微宗弟子多放几招,好叫他们败得不至于那么快,好陪她多练上一练,到后半年,却不再给太微宗弟子留任何情面。 那些平素日里爱偷懒的、修习没那么勤快的,在玉蝉衣的剑下,连一招都撑不下来了。 他们不能、也不敢再来和玉蝉衣练剑。 和玉蝉衣练剑时,那股寒意凛凛、可破万物的杀意几乎扑面,远比承剑门这地界格外寒冷的冬日朔风更加刺骨,这不是他们这些仙龄低、修为低的修士能够承受得住的。 到后面,哪怕只是远远感受到玉蝉衣的剑气,他们都会一阵寒颤。 李旭偶尔会站到不尽宗的墙头观战,有时他会忘记自己站到这里的目的是要多去留心注意微生溟的动向,看玉蝉衣与别人练剑会在不自觉间入了迷。 他早就从自己安排在药田的那两个弟子口中听闻了那一夜玉蝉衣与微生溟的对话内容,自然也听到了玉蝉衣问的那句“只凭天赋,不够是吗”。之后这一整年,窥视微生溟之余,这问题也常常盘桓在他心头。 但看着修为日渐长进的玉蝉衣,李旭逐渐意识到一件事。 他并没有资格去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视野之所见,恐怕只有玉蝉衣,才配去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时光斗转又一年。 院里的藤兰树枯黄了两遭,玉蝉衣的灵脉在又一岁立冬那天,冲破了第二十四寸。 这一日,正在李旭在自己那布满奇花异草的居所中练剑时,听见段小丰回来的脚步声。 他收了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回头,只见段小丰神情平静中带着一点黯然。 段小丰道:“师兄,我输了。” “三招之内,十比十输。” “我在她那,最多只能撑过两招了。”段小丰垂着眼说,“如今我们这儿已经没有人能够在玉蝉衣手底撑过三招,我觉得,她已经不想同我们练剑了。” 段小丰抬眼看向李旭:“若是还想用陪她练剑的法子接近不尽宗,恐怕只能是师兄您去。” 李旭的神情却和他一样平静,他说:“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同段小丰对败给玉蝉衣早有预料一般,他也对今日早有预料。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李旭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确实来得比他想的要快。 去往不尽宗之前,李旭用连金泥拭剑,又用玉甘泉水洗剑,好好养护了一番他的剑。 次日,一早,他来到不尽宗。 玉蝉衣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等他。藤兰树到了冬天,树叶子都掉光了。她披着一身霞光,身上结着露水,仰着颈看向群山微微出神,像被露水涤湿的一片洁白花叶。李旭扫了她一眼,便知道昨夜玉蝉衣恐怕又是整夜都在练剑。 她应当已经知道是他来了,不然早该对院里进人有所反应,李旭开口说道:“昨日,段小丰告诉我,他输了。” “到如今,太微宗的弟子,除了我之外,恐怕无人能与你过上几招。” “因此,我来了。”李旭抱拳朝玉蝉衣行礼,而后,亮出了剑。 “玉道友,请。”- 集市上,人声鼎沸,热闹程度非往日能及。 其间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剑修,巫溪兰挤在其中,好不容易才挤进她想进的那家药店。 “真是捅了剑修窝子了。”巫溪兰拂了拂身上的尘土,在心里嘟囔道:“每过一百年,快要到论剑大会,那些没宗没派的散修剑修就爱跑到承剑门底下来买剑买药,真以为这里的药和剑都是好的?哼。” 连承剑门的外门弟子都卖假剑,这山脚下的这些店可更没保障。 巫溪兰目光往周围扫了扫,看着那些来往剑修,一时有些暗恨自己不能分辨这里这些剑修哪个厉害。 不然说不定能抓回去一个厉害的,陪她小师妹练练,也好助她小师妹早点将那李旭给打败了。 这一整年巫溪兰总时不时瞧见李旭在墙头站着看玉蝉衣和别人练剑,因着之前见过玉蝉衣在李旭那败得格外惨烈的那一次,每每看到李旭在墙头看玉蝉衣练剑,巫溪兰的心头便有些不快意,她总觉得李旭是不怀好意,在琢磨着怎么让她的小师妹再败上一次。 巫溪兰已经知道了,别看李旭长了一张不显山不露水、温善可欺的娃娃脸,能打败她小师妹,剑术水平好像没她想得那么烂。 毕竟自上次败给李旭之后,败在玉蝉衣手底的人恐怕已过百个,其中不乏四五十寸灵脉、灵力高过她的修士。哪怕李旭七十二寸灵脉尽通,若是没有点真本事,也不可能在她小师妹手底占到那么多的便宜,这点简单的逻辑,她巫溪兰还能分析得出。 小师妹何时能打赢李旭,就成了巫溪兰心里惦着的一件事。 这论剑大会将至,集市上的剑、法器以及能给修士助益修复的丹药都变得极为紧俏。巫溪兰往年都要趁此大好时机,摆摊卖丹药的,但如今不尽宗里多了个剑修小师妹,那她的丹药自然要给她小师妹留着。 而为了准备上充足的丹药,巫溪兰早早做好了准备。 她特意提前和药房老板订了一些她没有种植的草药,今日来到集市上取货。免得等到了论剑大会前半个月,市面上的丹药紧俏到连做它们的原料都被洗劫一空。 往年这个时间,剑修们还在急着买现成的丹药和法器,还买不到草药的头上,哪怕她没订货,今日出来采买,也是来得及的。 “老板。”一进药房,巫溪兰拍了灵币袋子在桌上,“灵币我带来了,给我我订的三十斤云栖草,九斤望月苔,和三两鹿霜。” 巫溪兰是集市上各家药店的熟客,药店老板早就认识她,听见巫溪兰的声音,正在里间的他走出来。 巫溪兰在外面明明听见他在里间笑声连连,却见他走出来后,脸上并无半点笑意不说,反而一脸抱歉。 一见巫溪兰,药房老板重重拍了一拍脑袋,“哎呦你瞧我这记性!” 药房老板愧疚万分地说道:“巫道友,实在对您不住,您要的这些草药,我这儿已经卖完了。” “什么?”巫溪兰拧起眉头,“可是,我上个月便同您订好了药材,说好了今日来拿的。” 店老板说:“就在您来的前一刻,来了位大主顾,他一来我才想起来,他更早同我这边订好了药,比您还要更早半年呢。就是太早了,叫我给忘了。” 巫溪兰抿了抿唇:“和你何时再去进货。” “真是不好意思,我这里之后的草药,那位大主顾他全也包下了。怪我怪我,您放在我这做订金用的灵币,我还给您。” “大主顾?”巫溪兰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她看向店老板身后的那间房间,只见里面隐隐约约一道白色身影,看上去高洁素静,巫溪兰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高声道,“半年之前就订了,怎么可能?” 她已经提前了那么久订货,怎么可能会有人还在她的前头? 巫溪兰觉得有哪里不对,她说:“老板,我同你订货,有字据为证,他同您下了这么大的单子,那他的字据呢?” 那老板脸色僵了僵,巫溪兰从他这脸色中看出端倪,冷哼了一声,“他要是没有字据,那就不算提前预订,给我我要的货!尤其是三两鹿霜,一钱都不能少!” 那可是养起来费心又费力的玩意儿。 老板懊恼低了低头,脸上带着几抹被巫溪兰不留情面戳破的气急败坏,这时里间传来几声轻轻的桌面叩击声,店老板安静下来,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状,似乎是里面的人用灵力给他传了道心声。 那店老板听完后,神色明显从容不迫许多,他对巫溪兰说道:“哎,我实话实说,巫道友,你给的那点灵币,连承剑门给的零头都比不上,这些药卖给你,简直血亏。这样,我先退一步,我不仅退你订金,再补偿你三千灵币,够意思了吧?” “我不要灵币,我就要货。”听到老板提起承剑门,巫溪兰彻底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对这药房老板而言,他们这些客是散客,辛辛苦苦打点,却只能赚些薄利,比不上做承剑门的生意,一单就比得上几千个小单子。 三千灵币,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说出就出,承剑门真是阔气。 但既然承剑门已经开始采买草药,那她就更不能放弃她订的这些货了。 这家店这么偏僻都被承剑门的人找上来,恐怕,附近集市上的所有药房,都已经被他们买空了。 倒真是承剑门的作风,论剑大会之前,这世上最好的天材地宝都要堆在他们的宗门里,给他们的剑修用。 “你——”见巫溪兰如此固执,那药店老板脸色变得十分恼火,“我给你赔偿灵币,已经是看在了你之前常常来我这买药的面子上。你买药不就是为了做些丹药,打算等论剑大会要开之前那一个月高价出售?我提前把三千灵币给你,还省了你做丹药的工夫,你该谢我才对,不然你做丹药卖钱哪能赚这么多?” “别在这颠倒黑白,利欲熏心的人是你不是我!我此番买草药,是要为我即将前往论剑大会的小师妹做丹药,做好的丹药我一颗都不会卖的!” “小师妹?论剑大会?”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药店老板嗤声一笑,他道,“你们不尽宗这么个小宗门,平时的用度不都靠你炼那几颗丹药,哪里供得起剑修?你辛辛苦苦给她准备那么多灵丹妙药,可别去了蓬莱一天,就要打道回府咯。” 巫溪兰气得脸皮阵阵发紫,她咬牙切齿道:“你这样做生意,这店你早晚开不下去。” 药房老板轻哼一声,对她的话不以为意,悠悠然道:“人家承剑门的剑修,可是要去论剑大会上拿头筹的。到时候他们拿了头筹,我到处宣传宣传他们是从我这买的药,我这小店的生意自然会跟着沾光。生意做不下去?怎么可能。” 巫溪兰牙关紧了又紧,把手往柜台重重一拍:“赔我灵币!三千灵币,还有订金,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药房老板睨着她:“早这样不就行了?” 巫溪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等出了药店,她抱着没有花出去反而变得更沉甸甸的灵币袋子,越想越气,折返回来,朝着药店的门吼道:“死奸商,开黑店的!别以为你不给我药,我就买不到药了!早就料到你会出尔反尔,在你这拿不到货,我早给自己留了后路!如此不讲信用,谁知道在你家买到的是真草药还是假草药!也就大冤种中的大冤种会在你这儿买药!” 一通吼将道路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后,在他们的议论声中,巫溪兰功成身退,悄然离去,却还是忍不住打从心底里生气。 之前宗门里没有剑修,她也曾梦想过能做承剑门的生意。毕竟是大宗大派,能一笔做他们的生意,那就等于发大财了。 但如今宗门里多了玉蝉衣,有了一个剑修小师妹后,巫溪兰有了新的视角,便能感受到承剑门的蛮横与霸道。 这炎州最好的那些东西,几乎都被承剑门拿去,供给他们的剑修了吧。 这是根本不给非承剑门的修士活路啊。 她是早给自己准备好了后路,若是药房里买不到草药,她还可以去找李旭买种子,李旭那什么种子都有,也有草药。 但论剑大会在即,承剑门又在到处高价收购草药,李旭会不会将他那的种子和草药全部抛售,巫溪兰不敢肯定。 她心里面惴惴不安地先回到不尽宗,打算回来看一眼带点能讨好李旭的东西,就去找李旭,结果一踏进禁制,却见李旭正在院子当中。 巫溪兰欢欢喜喜上前去,待看清院中的情形,脚步却缓缓变慢了下来。 就在一眨眼间,本是站着的李旭半跪下去。 他面色虽然尚且算是镇静,但抓着剑的手似乎承受到极大的冲击,虽还能抓着剑,但止不住地颤抖,指骨绷出白痕。另一手支着膝盖,若不是靠着这只胳膊勉力支撑,身体怕是已经跌到地上去。 而玉蝉衣剑指他的咽喉。 剑上寒光映衬着李旭的狼狈,玉蝉衣身上,却连一点微尘都没有沾上。 她满面平静,呼吸平稳不见剧烈起伏,垂着眼睛看着李旭。 若是把她手里的剑换成花枝,当她是正拿在手间拈花细赏,也不会让人觉得违和。这一派从内到外从容安稳的样子,就像是刚刚未曾经历一场激烈的对招一样。 玉蝉衣道:“承让。” 第29章 剑意 师兄说的那把剑,是给我还是不给…… 院里一片阒然寂静,几乎落针可闻。 李旭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一动,随后,一抹鲜红的液体自他指骨流下。 血液沿着剑格往下淌,寒光铄铄的剑刃上,被鲜血蒙上一层灰一样的红色。 他映在长剑之上的面容被鲜血掩盖,逐渐模糊不清。 李旭有些晃神,好半晌才抽回思绪。 剑意,居然是剑意…… 记得刚刚拜入太微宗练剑时,师父就对他说过,剑修最难修的就是剑意。所谓剑意,不仅仅是一个剑修的风格,还是由一个剑修的剑心深处所生发出来的“气韵”。 一个剑修,不论修为多高,剑招多么华丽,如果没有属于自身的剑意,那也不算上乘。 李旭没有剑意。 他自问,拜入太微宗后,每日勤勤恳恳,勤加练习,是所有同辈中,最刻苦、修为长进最快、也是最虚心问道的那个。可唯独剑意怎么修也修不到。 师父说剑意不必强求,往往要痛彻七情才能感受,或者要清净六欲,方可明悟。总之,要有所机遇机缘,方可获得。 而玉蝉衣却有剑意。 一个初修剑道不过三载、打通灵脉不过二十四寸的小修士,用她的剑意,打败了太微宗的首徒。 将他虎口震伤的,是玉蝉衣的剑意,将他击败的,也是玉蝉衣的剑意。 他若作盾,她便化作矛;他若结网,她化作针尖。什么都阻挡不了她,什么都无法阻止她。 她有着一往无前的剑意,却又如同时刻在刀尖跳舞一般,时刻给人命悬一线之感。一旦被她的剑意缠上,就像落入到深深水湾中被水草所缚,又如同被毒蛇绞住身体,密不透风的杀意如同一张天罗地网重重罩下来,纠缠不休,直叫人在踏入那一刻心中便生出惧意,无半点逃脱的可能。 好半晌,李旭才闭上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输了。” 赢……赢了? 巫溪兰不敢信。 她惶然眨了眨眼,面上发懵,不敢相信玉蝉衣竟然真的就此将李旭打败了。 巫溪兰心中本能生出一股欣喜。只是还没等巫溪兰笑出声来,这笑意就被她自己压灭在喉咙中。 至少不能在这时候笑。巫溪兰情绪转得太快,呛得咳嗽起来,趁着这两声咳嗽,她硬生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表情由惊喜调整为了担忧。 巫溪兰冲向李旭,搀扶住他,眼睛却还是先往玉蝉衣身上扫了一扫,确认玉蝉衣那丁点无碍之后,才转过眼来专心看着李旭。 “你没事吧?”巫溪兰从她自己身上常常挂着的那个布袋中掏出一个小圆盒,捻了点粉末状的止血药出来涂到了李旭的虎口上,十分违心地说道,“李道友,你剑术非凡,方才我站得远远的,一眼就被你使剑时英俊潇洒的身姿抓住了视线,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折服。之所以我小师妹能赢过你,一定是因为你之前打败过她一次,懈怠了,懈怠了,不作数,真不作数。” 天知道巫溪兰有多想叉腰放声大笑上一场,但眼下有求于人,实在不是合适大声嘲笑李旭的时候。 巫溪兰扶着李旭进药庐,一边朝玉蝉衣挤巴两下眼睛使眼色,玉蝉衣不明所以,眨了眨眼满眼困惑,巫溪兰在心里轻轻暗叹了一声,自己招呼李旭:“来来来,进我药庐,我用我最好的药给你补一补。” 李旭却惨淡笑了笑,对巫溪兰说:“是李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巫道友不必帮我找借口开脱。” 听他这样说,巫溪兰眨了眨眼,也不掩藏自己的目的了:“那……你那里可有云栖草、望月苔、鹿霜,可以卖给我?” 李旭轻点头:“你要多少,告诉我便是。” “三十斤云栖草、十斤望月苔,三两鹿霜。你那里可都有?”巫溪兰问得不是很肯定。她要的这些并非寻常草药,若是李旭那没有现成的,那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他的种子自己种了。 李旭却点点头:“我记下了。” “都有?”巫溪兰很意外。 “都有。”李旭道。 巫溪兰一时惊住,微微张着嘴巴,感叹道:“李道友,你这怎么总是什么草药都有啊?” “说真的,你别做剑修了。好好当个药修吧!你做剑修没天赋,做药修简直天赋异禀啊!不然一个花草匠人也是极好的!”看了一眼玉蝉衣,又看了一眼李旭,巫溪兰诚恳建议。 李旭:“……” 显然,玉蝉衣的存在,混乱了巫溪兰对于“一个有天赋的剑修”的判断体系。 但李旭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李旭虽被玉蝉衣剑意所伤,但毕竟是在切磋,玉蝉衣真的想要他的命,只是给他留下了一些皮外伤,算不上什么,剑修切磋间常有的事。哪怕巫溪兰不帮他敷药,他用灵力运功疗伤,也不过几个瞬息,就能叫自己的伤口复原。 但李旭没这样做。 他只在与玉蝉衣对招时忘乎所以地全然沉浸进去,短暂忘记过自己来不尽宗的目的,但当他败于玉蝉衣的剑下,他很快记起了自己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他是为了微生溟,才踏进这间小院。由巫溪兰给他疗伤,他可以在这里留得更久。 在巫溪兰将碾碎的草药敷在他伤口上时,李旭透过药庐的窗户,目光轻飘飘看向外面。 院里,玉蝉衣面前站着另一道身影,赫然是微生溟。 “你师弟他这次从外面回来,又已经待了很久一段日子了吧?他这次打算待到什么时候?”李旭状若无心地同巫溪兰提起。 巫溪兰道:“他啊……自打小师妹拜入宗门,师弟他在宗门里的时间也变多了,人也正常多了。不过还是来去无踪,从来不打一声招呼。” 李旭问:“他和玉道友的关系一直很好?” 巫溪兰道:“那自然还是我与小师妹的关系更好一些。不过,我这师弟对我小师妹确实也还不错。小师妹拜入宗门之后,他的话就变多了,全是对着小师妹说的。” 李旭:“话变多了?” 巫溪兰:“那当然。哦,你可能不知道,我这师弟,从前可是一句话都不爱说的。如今能偶尔和小师妹说上两句话,可不是话变多了?” 李旭配合地点点头,又问:“那他们都在聊什么?” “哎呀,这谁知道?”巫溪兰说,“肯定又是剑来剑去的,我不爱听。而且我也没有偷听别人聊天的习惯,好人谁去偷听别人啊,你说是吧?李道友。” 李旭莫名一噎,微微一咳,默默移开视线看向窗外。 窗外。 玉蝉衣见李旭进了药庐后迟迟未出,担心他是受了重伤,本想进药庐看一眼李旭,却被树上突然落下的身影拦住去路。 “剑修切磋,受点儿小伤是常有的事,他无大碍。”微生溟道。 他眼底簇着点光,眼睛不同寻常地发亮,伸手去碰玉蝉衣尚未回鞘的剑。刚要碰到,却被最后那点无来得及消散的剑意灼伤,苍白指尖立时滚出血珠,他却视若无物,贪婪的视线追随着那逐渐消失的剑意,手指更快地往灼人的剑锋探去。 直到指尖触及刀刃,血肉迎刃而开,倏地被划开一线血口,他才终于停止住自己这疯狂的动作。 剑意已经彻底平歇下去,一串血沾在剑刃上。 “好凛冽的剑意!”微生溟眼睛亮得过分,他看着自己手上滴血的伤口,见落血不止,却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他抬眼看向玉蝉衣,“小师妹,好本事。” 玉蝉衣抬起剑来,用灵力将她剑刃上留下的他的血珠拂去,剑身泠泠寒光映出她同样寒凉的一双眼睛,“不够。” “还不够。”玉蝉衣根本不满足。 微生溟笑声更大了些,笑着笑着就咳起来,咳嗽声越来越密,像是要将他心肝脾肺肾都颠出来。 玉蝉衣在这密集的咳嗽声中,抬眼看着微生溟。 他那唇色比起两年前初见那次还要更苍白几分,形状姣好的唇瓣上,卧着几道皲裂的印痕。不觉间,师兄好像变得更虚弱了些。 这一年多,她常常看到他在旁看她练剑,只是不知为何,看着看着,他总会陷入他自己很迷惘的思绪中去。 玉蝉衣能隐约感受到,他像是在怀念着什么事,或者在怀念着什么人。 似乎,是回不去的事,或者再也见不到的人。 她的剑术一日日精进,他眼里有宽慰,有欣赏,可更多的,却还是那种永远永远也消不掉的寂凉,眼里叫人看不透的悲伤还在一日比一日深下去。 玉蝉衣看着他脸色一日日灰败下去,总颓然盯着院墙外的景物出神,越发像个活死人了。 但此刻那双发亮的眼睛帮他提了几分生机。 他仍在欣赏着自己指尖犹在汩汩渗出的血珠,咳了一阵后,用一种难得听上去欣悦的语调说道:“我当真没看错,好生凶煞的性子。” “我让你杀死你心中的恐惧,你倒好,要往别人的心里种下恐惧。”他声音里带着点捉摸难定的笑音。 微生溟围观了李旭败在玉蝉衣剑底的整个过程,也感受到了玉蝉衣的剑意。 从李旭踏进不尽宗来,他就感受到了李旭的变化。 这两年的光阴,李旭也没有白费。自上次赢了玉蝉衣,回去之后,他也更为勤恳地练剑。两年过去,李旭的修为也精进了许多。 微生溟在一旁看得明白,要是今日的李旭,对上昨日的玉蝉衣,恐怕,玉蝉衣连一招都撑不过。 可是,今日之玉蝉衣,已经不是昨日之玉蝉衣。 这李旭小儿,风雨不透地跟了他两百年,也该吃一吃苦头了。 “不行吗?”玉蝉衣一双眼睛格外平静。 “自然可以。”微生溟犹在回味玉蝉衣的剑意。 那种密不透风的、一旦猎物有丁点儿要落入她所能触及范围内的迹象,就要将之牢牢锁住拖入腹地,困死绞杀的、透着十足杀气的剑意。 真是……好重的杀气。 见他不去管他那淌血的手指,像是完全不觉得疼那样,玉蝉衣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不痛?” 微生溟并不答她的话,他将手指抬起来,指尖渗出的血迅速顺着他的手指蜿蜒流下,流了他整面手掌,他却一晃神,只顾着痴痴欣赏,什么话都没说。 这时候,李旭的伤口已经被巫溪兰治好,她送李旭出了药庐,想起什么,喊玉蝉衣道:“小师妹!小师妹!” 玉蝉衣闻声走过去,巫溪兰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灵币袋子:“看看我从外面弄回来了什么?” 袋子里的灵币碰撞在一起发出闷响声,一听就知道里面的灵币数量不少,玉蝉衣很意外:“师姐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灵币?” 巫溪兰神情得意道:“那自然是我做了一笔划算生意。” 今日在集市上同药房老板的龃龉事,巫溪兰不打算让玉蝉衣知道。她笑着说:“这三千灵币,是因你而得,在你去论剑大会之前,我是一定要花出去的。” “走吧,趁着李旭还没把草药给我送过来,我带你去一趟集市,买点东西去。” 巫溪兰带着玉蝉衣来到了集市上。 对这三千灵币要花到什么地方,巫溪兰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她将玉蝉衣带到法器摊子这,买了件不同寻常的法器——天女罗裳。 天女罗裳是星罗宫制作的法衣,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贵最好的法衣,巫溪兰早前在集市上摆摊时听过它的名头,天女罗裳穿上之后,可刀枪不入,法术不侵,既是衣物,也是很好的护体法器,又因其美丽,格外昂贵。 那李旭因和玉蝉衣论剑受伤的事让巫溪兰对于即将到来的论剑大会产生一种担忧:她担忧玉蝉衣也在论剑大会上受伤。 这天女罗裳巫溪兰平常日可不敢肖想,但如今天降药房老板赔偿的三千灵币,再加上她还有偷偷从家用里攒点灵币到自己小金库里的习惯,凑一凑买下来也不算太吃力。 到了法器摊上,叫老板取来天女罗裳,巫溪兰捧在手中给玉蝉衣,对玉蝉衣说道:“这天女罗裳穿上之后,可刀枪不入,法术不侵,等你到了论剑大会,这就是你的战甲,免得你受了伤,疼得死去活来,又没我在身边帮你止痛。” 天女罗裳淡黄裙摆上仿若兜着流云雾霭,布料上像流动着若隐若现的霞光,仿佛将落星织在了上面,玉蝉衣手指不必触及,便能感受到它上面那股干净澄澈的灵力,一种纯净的能够庇护万物生灵的力量——这让玉蝉衣立马猜出来它有多贵,她没有继续着动作将手指放上去,而是坚定对巫溪兰说道:“我能忍痛。” 巫溪兰最是听不得这话,一听直接浑身犯哆嗦,她不管玉蝉衣的意见,扭头将自己的灵币袋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果断道:“老板,这件法器我要了!” 讲究实用的剑修哪怕买护身的法器,也更喜欢一些便宜实惠的,这天女罗裳的价格倒是没在这段日子里跟着水涨船高,依旧维持原样,买下后巫溪兰看了一眼铺子里其他那些价格是平日里三倍四倍的法器,轻轻啧了一声。 也就在这种时候买天女罗裳,她的心不会那么痛,还感觉自己赚到了呢。 看着巫溪兰那么痛快地将那一袋灵币交出去,她是不肉痛了,玉蝉衣这边倒是开始肉痛起来,刚说了句“我不想要”,身边一道轻淡的嗓音传来,“你师姐她自己就想买这天女罗裳,可她是个药修,要这衣服也无用,买下来给你穿上,也算了了一了她的心愿。” “你怎么也跟过来了?”巫溪兰嫌弃的声音响起来,“说的话倒是挺对的。” “不是跟着你来的。”微生溟将一葫芦一盒子丢到玉蝉衣的怀里,“小师妹,连金泥和玉甘泉水,尹海卫赠与你的,他还祝你,一路顺风。” 之后,巫溪兰没有着急回不尽宗,他们三人就一起在集市上晃悠。 将草药的事定下来后,这次巫溪兰终于有了闲逛的心思。 论剑大会在即,集市上从各地赶来的剑修多,也多了一些平常日子里完全见不到的玩意儿。 据说有驱邪祈福功效、挂在剑上的剑穗,又或者是逢凶化吉保佑去参加论剑大会的修士能够抽签抽到不强的对手的祈福法器,还是一些三十天速成的绝杀剑诀小册子,巫溪兰见了,都觉得新鲜极了。 但刚刚将天女罗裳买下的巫溪兰口袋空空,她扫了微生溟一眼,打起了他的主意。 巫溪兰道:“我给小师妹买了天女罗裳,那位叫什么……尹海卫的道友也给小师妹送了东西,那你呢?你一个做师兄的,不表示表示?” 玉蝉衣揪了揪巫溪兰的衣角,她师兄的情况她是知道的,浑身上下怕是一个灵币都摸不出来。她小小声说道:“师姐,那些都是骗人的东西,不必花这个冤枉钱。” 微生溟的神色却不恼,也没有半点尴尬。 他并没有应下玉蝉衣为他铺好的这个台阶,只是垂下眼看着抱着天女罗裳的玉蝉衣,认认真真说道:“小师妹,这一届论剑大会你若能拔得头筹,我会送你一把剑。” “什么剑?”说剑玉蝉衣便来了几分兴趣。 微生溟道:“自然是一把极好的剑。” 玉蝉衣道:“一言为定。” 一旁的巫溪兰看着玉蝉衣那微生溟说什么她信什么的样子,拍了拍脑袋格外犯愁,对玉蝉衣说道:“小师妹,你师兄这话不尽然可信,他这一招我可太熟悉了。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赌你拿不下头筹,这样,他就不用给你任何东西了。人心险恶啊人心险恶,在外千万不可轻信他人。” 玉蝉衣抬眼去看微生溟的神色,想看事情是不是真的巫溪兰说得那样,却见他没有一点反驳的意思,只是说道:“你师姐说得极是,万望小师妹要好好将这道理放在心上。” 说完他先行往前走,玉蝉衣亦步亦趋,忙追上去问:“那师兄说的那把剑,到底是给我还是不给我?拿了头筹当天就给我?” 微生溟未回头:“给自然是会给的,能否当天给你未必。小师妹,先拿下论剑大会的头筹再说吧。” 巫溪兰拉住玉蝉衣:“小师妹,别信他的,听听这不靠谱的说辞,一听就是假的。”- 论剑大会越发临近,一些心急的修士会提前赶路。 炎洲的上空不时有飞舟驶过。飞舟上面,人影浩浩荡荡,一看就是些大门派的弟子结成队在去往蓬莱。 巫溪兰已经给玉蝉衣准备好所有论剑大会上需要用到的丹药,并将玉蝉衣的包裹全部收拾好。 在玉蝉衣要离开前往蓬莱前一天,巫溪兰将玉蝉衣叫到药庐,要和她说一些话,最后交代玉蝉衣一些事情。 第30章 往蓬莱 手里有剑,才会真的没有人敢欺…… 玉蝉衣此去蓬莱,巫溪兰替她准备的行李里,最先备好了两样。 最重要的两样。 一样,聚灵丹和剜心丹。 另一样,则是掩神丹。 是夜,巫溪兰将玉蝉衣叫进药庐。 当着玉蝉衣的面,她将给玉蝉衣准备好的东西清点了一番,以免有遗漏。 桌上,除去聚灵丹、剜心丹之外,就是一些类似于罗盘、传音石、传影石的小玩意儿。 还有十枚金光闪闪的、来自星罗宫的星币。 巫溪兰指着那十枚星币对玉蝉衣说:“师父他听说你要去论剑大会,从聚窟州寄了十枚星币回来给你。他仍沉迷云游四方,没空回来看你,要我代他问你声好。” “这星罗宫的星币可是好东西,星罗宫多能工巧匠,擅制奇珍异宝,但有些法器不在市面上流通,只能用她们的星币买到。因此,无论是你拿着这星币去买她们的法器,还是拿去换成灵币,都很划算。师父可算是做了一回一个做师父的该做的,一星币能换一千灵币,你带上这十枚星币,我也就不怕你在蓬莱没灵币花了。” 这些东西,统统都被巫溪兰塞进了法袋中。 巫溪兰一边塞,一边不放心地叮嘱:“小师妹,要记得按时服用掩神丹,论剑大会人多眼杂,你一定要万分小心,切莫叫人发现你上古遗民的身份。” 玉蝉衣点了点头。 巫溪兰说:“自天地鸿蒙初开,我们的祖先就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只不过后来时过境迁,星移斗转,我们的血脉和体质,越来越不适应如今的巨海十洲,存活着的族人越发罕见。其实除了身份不同,我们与如今的修士并无二致,都是一样心肠,同样血肉。可因为族人少了,不多见了,他们倒把我们当成奇珍异兽,再加上我们血脉特殊,落入到不怀好意的人手里,确实有别的用处。因此,师父他老人家说了,我们不尽宗的门规只有一条,那便是行事低调,低调低调再低调,千万别将自己卷入到冲突里去,默默无闻、不为人知最好。” 玉蝉衣听到这里问:“第一如何低调?” 巫溪兰:“……” 小师妹这么有信心吗? “小师妹,你才练剑三年,就要去论剑大会,你真想好了?”巫溪兰说,“我最近可是打听到,好些修士都是要练上百年才去的,有些散修甚至要练个几百年呢。真的不等等下一届了?” 玉蝉衣却缓缓摇了摇头。 “不等了。”她说。 “可是。”巫溪兰道,“你既然想当论剑大会第一,为何不选一条更稳妥的路?” 明明,要去参加论剑大会的是玉蝉衣,但更紧张的那个,却是巫溪兰。 尤其到了玉蝉衣临行前的这一夜,巫溪兰更是紧张到心口都发慌。 从最近在集市上,听到那些要去参加论剑大会的修士最短的也修炼了百年那一刻开始,这种心慌的感觉就密匝匝地扎在巫溪兰的心上。 玉蝉衣愈是信心满满,巫溪兰愈是惶然。 看玉蝉衣这笃定的样子,这万一拿不到论剑大会第一,小师妹岂不是要伤心死了? 巫溪兰抬手摸了下玉蝉衣的手腕,叹了一声:“到今日,你的灵脉只通到二十九寸,到了蓬莱,至多三十寸罢了,这叫我如何放心。” “三十寸,足够我速战速决。”玉蝉衣道,“李旭七十二寸灵脉尽通,在我二十四寸灵脉时,也赢不了我。其他剑修想赢我,那就掂量掂量自己……” 有没有赢过太微宗首徒的本事。 不过最后一句话,玉蝉衣没有说出来。 玉蝉衣是想拿论剑大会的第一,但不想为了这么个第一,就非要修炼到彻底万无一失再去的。 她去论剑大会,并非只为头筹。 她是要站到让人能看见的地方,她是要去被人记住的。 她无法低调,也不想低调。 “师姐。”玉蝉衣道,“我拿起剑,虽然只有三年。可我练剑,并非只有这点时间。你不知道,我心里那把剑已经存在了多久。” “我知道师姐在害怕什么。上古遗民的血脉特殊,落入人群当中,如同稚子怀千金过闹市,会被人贪图、觊觎,以致落入险境。我也知道师父定下的那条门规的用意,他觉得,低调一些,不被人看到、不被人注意,就安全了。可是……可是,这不是真的安全了。” “不被人看到不被人注意,是会连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的。”玉蝉衣垂下眼,“既然身怀千金,那就不要做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子,手里有剑,手里有刀,任何能保护自己的兵器都可以,拿在手里,变强,变得更强,这样,才会真的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巫溪兰一时沉默下去,竟然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她之前从来不知道,玉蝉衣竟然一直是这样想的。 这些年她只看着玉蝉衣待在不尽宗里勤勤勉勉地练剑,她只以为玉蝉衣是和她与师父一样,因为上古遗民的身份,早就习惯了处世低调。 却没想到,她抱着这样的念头。 再一联想玉蝉衣这几年来在院子里没一日停歇拼命练剑的身影,巫溪兰忽然觉得喉头堵堵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沉默了半晌,忽然又将法袋打开了来,将里面一打玄中带金的符篆取出来,上面写着些“逢试比吉”的字样,巫溪兰故作开心地将这些祈福符篆展示给玉蝉衣看:“小师妹你看,这祈福符篆,你那小气的师兄不给你买,但我去找李旭卖了点灵草,还是去集上给你买到了。” “论剑大会共一个月,我给你准备了三十多道符篆,你每过一天就用一道。这些符篆,一定会保佑你赢到最后的。”巫溪兰说完,两手合十,压着一手符篆,闭上眼睛,煞有介事,念念有词,“保佑保佑,保佑我小师妹逢试必吉,不受伤、不受罪,轻轻松松,赢到最后。” 看了一眼巫溪兰手里样式繁多的符篆,玉蝉衣欲言又止。 她很想说,这些符篆都是假的。 一些本事不到家的修士最喜欢装符修骗人,正经的符修根本不会去做祈福符篆。这种祈福符篆半点用都没有。 一千年前她也曾想办法弄到手过一些。 她对着符篆诚恳祈求自己第二日就长出仙骨,长出灵脉,认认真真贴在床头,但从来都没用。 可看着巫溪兰这认真诚恳的模样,玉蝉衣说不出任何扫兴的话。 她将法袋收下,离开药庐,在院子里的藤兰树下立了一立,仰头道:“明日,我就要前往蓬莱了。” 树上的人没应声。 玉蝉衣轻声道:“还望论剑大会后,师兄还记得你答应我的剑。” 这时树上传来簌簌一阵声响,微生溟倒悬身体脑袋探出来,哭笑不得说道:“小师妹来找我竟然不是同我告别,而是要剑来了?” 玉蝉衣道:“若是我同你告别,你就答应会把剑给我,那我会同你告别。” 微生溟的脑袋又缩回去:“随你开心好了。” 玉蝉衣轻声道:“师兄,就此别过,再会。”- 次日,玉蝉衣穿着那件鹅黄色的天女罗裳,背上法袋,在巫溪兰眼眶湿湿的注视中,看了一眼巫溪兰身后空空如也无一人影的藤兰树,以及她隔壁那间变空的房间,离开不尽宗,前往蓬莱。 她手中拿着指引方向的罗盘,踏上云端,踏剑而行,不尽宗很快成为小小一点。往前行进了一会儿,连承剑门和青峰也都一并变小了。 再看到承剑门与青峰,哪怕心底情绪翻涌,玉蝉衣脸上也不会再有任何的情绪变化了。 在不尽宗这三年来,她每日都能看见隐在山峦中的承剑门。再多的情绪,也在日夜相对间,被抹掉了存在的痕迹,只隐匿在她心里最难以被人窥见的角落翻腾。 身旁不时有飞舟掠过,经过单独御剑而行的玉蝉衣时,总会有飞舟上的人好奇地看她两眼。 此番前往蓬莱论剑大会,大宗门自会为自己的弟子准备飞舟,而散修也多会凑在一起结个队,租个飞舟前往,像玉蝉衣这样形单影只、御剑而行的,实不多见。 时至今日,玉蝉衣依旧对那些悄悄打量她的目光十分敏锐。 她冷眼扫过去,确定那些人更多的只是好奇,并无恶意,便不再理会。 只是没多久玉蝉衣便感受到,那些打量她的目光纷纷消失了,却多了一道目光如炬。 玉蝉衣顺势抬眼看过去,只见她身旁飞过一艘格外华丽的飞舟。 别的门派飞舟多是木制,这架飞舟却通体由琉璃制成,在光线的折射下,折射出粼粼色彩,飞舟檐上雕金镶玉,舟身印着与星币一样的章纹,晃眼极了。 一女子正立在舟头,身后簇拥着许多女弟子,着一身簪星曳月,流纹暗闪的暗色罗裳,衣袂飘飘,宛若袖揽银河,贵不可言。 她信手闲闲抚摸着盘在她肩头的白色狐狸,一派悠然间所展现出来的高贵气质,似乎能叫周围所有人物统统都黯然失色。 就是她,正目光如炬地看着玉蝉衣。也是她,吸引走了本在好奇打量她的目光。 玉蝉衣蹙了蹙眉,恰巧耳边落入几道别的飞舟上的议论声。 “这是星罗宫的飞舟吧?” “前面那位可是星罗宫宫主?不愧是聚窟州第一美人,如此仙姿玉容,丰姿冶丽,睹之难忘!” “应当是她,听说她与她那灵宠总是形影不离。看她肩上那只小狐狸!” 星罗宫宫主。 玉蝉衣的目光自对方脸上掠过,扫了她怀里的灵狐一眼,再抬头,却发现对方仍在目光如炬地盯着她看。 这目光似乎并无太多恶意,但被人这么直勾勾盯着总是有些不舒服,哪怕对方是一位容色娇娆的美人。 这时,星罗宫宫主朝她一笑,挥了挥手,过了片刻,从飞舟上踏下一人。 少女一身银粉色罗裳,虽不及星罗宫宫主身上的繁复华丽,却也似点点星辰披在身上,俏丽极了。 她踩着云朵几步落到玉蝉衣身边,踩在玉蝉衣的剑上,与玉蝉衣分立两端,行礼后笑着对玉蝉衣说道:“这位道友,可否请您过去与我们宫主一叙?” 玉蝉衣却不笑:“叙什么?” 显然未曾料到玉蝉衣这样冷淡的回答,那少女笑了一笑,说道:“聊聊您身上这身天女罗裳。” 玉蝉衣这才恍然间想起,她身上这天女罗裳,就是出自星罗宫的手笔。 戒备放下来几分,玉蝉衣跟着少女上了星罗宫的飞舟,来到了星罗宫宫主的面前。 星罗宫宫主已经回到了飞舟内的房间里,在外面时攀在她肩头的白色狐狸此刻窝在她的怀里,正抱着个红果子,欢快啃着。 一团毛茸茸被养得通体雪白,尾巴蓬松,两只大眼睛葡萄一样圆润,湿漉漉、乌溜溜,脖子上戴着个大大的宝蓝色蝴蝶结,头顶也有许多花样百出的小坠饰,是一只自己长得顶顶好看,也被打扮得顶顶好看的小狐狸。 玉蝉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星罗宫宫主笑着说道:“小道友,你眼光倒是极好,你身上这身天女罗裳,袖口可是我亲自织的,这一身罗裳上共有十个法阵,单袖口一处就藏了四个,穿上它,刀枪不入,法术不侵,没人能暗害得了你。” 玉蝉衣诚实道:“这不是我的眼光,是我师姐给我挑的。” 星罗宫宫主惊讶问:“你有师姐?那意思是,你有宗门,不是散修咯?那怎么会一个人御剑往蓬莱去?你是哪个宗哪个派的?” 玉蝉衣自报家门:“不尽宗,玉蝉衣。这一届论剑大会,宗门里只有我一人参加,用不到飞舟。” 话音一落,星罗宫宫主尚未搭话,她怀里那只正啃着果子的灵狐忽的浑身炸起毛来,它像是闻到什么气味,猛地从星罗宫宫主的怀里跳出来,奔扑到玉蝉衣身前,两爪离地,人一般站立起来,朝着玉蝉衣嗅嗅嗅嗅。接着,身上的毛炸得更加厉害,几乎蓬成一簇雪球。 它朝玉蝉衣呲起嘴,两颗尖牙露出来,喉咙里也发出低沉的闷响。 “回来!”星罗宫宫主唤道。 将小灵狐召回去,星罗宫宫主有些抱歉地同玉蝉衣说道:“丢丢它见了生人总是如此,真是抱歉。” 她摸着灵狐脑袋,将灵狐拼命仰着的脸往自己的怀里扣,又对玉蝉衣说道:“哎,我应当替你骂它两句的,但我这会儿骂不出口,我一看到它的脸就骂不了它一点。你且等等,待我将它的脸埋进去我就训它。” 玉蝉衣道:“无妨的。” 她看着频频试图从星罗宫宫主怀里探出头的灵狐,自己先退后了一步,说道:“宫主既无旁事,那我就不在此叨扰了。免得惹得您的灵宠更加不快。” 星罗宫宫主:“不,万万不可。” “既然我这灵狐冲撞了你,该给我个补偿的机会才是。” 玉蝉衣微微蹙起眉来。 补偿?她只是上来坐了一坐,就要给她补偿?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莫非是包藏祸心? “更何况我叫你上来,是对你有个不情之请。”星罗宫宫主问玉蝉衣,“小道友,你剑术如何?” 玉蝉衣心中隐隐防备,淡声应道:“尚可。” “那便恰好合适!”星罗宫宫主说,“此番我去蓬莱,是因我星罗宫中有十位弟子想要参加论剑大会,可我们星罗宫多是阵修,选择做剑修的实在太少,她们平日里找不到除了彼此之外的切磋的对手,我唯恐她们缺乏对阵经验,到了论剑大会上给我丢脸。” “我见你孤身一人,又是剑修,可否请你陪她们切磋切磋,叫她们领悟一下自己的真实水平,也好帮她们在论剑大会上拿个好一点的名次。”星罗宫宫主说完自己的请求,给出了自己的报酬,“我这艘飞舟半个月后能够到达蓬莱,这段日子若你肯陪她们切磋练习,我会准备出一间上好的房间给你,并且会在十五天后,送你一件由我亲手织就的罗裳。也当是我对于我的灵宠对你失礼冒犯的一点歉意。” 最后那一条条件令玉蝉衣心动了一下。 “我可否将获得罗裳的机会留下?不在十五天之后使用。”玉蝉衣问,“而是让给旁人?” 星罗宫宫主问:“小道友打算将这机会留给谁?” “我师姐。”玉蝉衣说,“她是医修,也是药修,可有适合她的法阵,能织进罗裳里的?” 星罗宫宫主想了一想:“虽说市面上极其少见专门做给药修医修的法阵罗裳,但若我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也不必做星罗宫宫主了。” 她笑问:“看来,我那不情之请,小道友是愿意答应了?” 玉蝉衣最后考虑了一番,点头:“我可以答应。” 她看了一眼星罗宫宫主怀中的小狐狸,说道:“只是,要请宫主想办法让它离我远一些了。” 星罗宫宫主揉了揉怀里那颗小脑袋,同玉蝉衣解释:“它只是怕生,待你多待上一些时日,同你熟悉起来,它就不会再像今日这样失礼了。” 又揪了揪它耳朵,说:“你真该待今日这位小道友客气一些,没礼貌的家伙。” 灵狐仰起脸来轻轻“嗷呜”一声,伸出爪子有恃无恐地把玩星罗宫宫主脖颈环佩上的宝石,星罗宫宫主便随手将这珠石拆下,塞进它的爪中:“拿去玩吧。” 之后,她对一开始派去招呼玉蝉衣的少女说道:“涟翘,带玉姑娘去楼上我旁边的那间房。” 涟翘应了一声,将玉蝉衣带过去。 一踏出宫主会客的房间,玉蝉衣就察觉到有十个脑袋在走廊另一边探头探脑,似乎是想看一眼她。 她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随手找了个剑术尚可的修士,宫主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们?” “宫主不是剑修,根本看不出我们的实力。” “是时候给宫主一点真正的实力看看了。” “可是,你们说,要不要让着玉姑娘一点?她和她那个有眼光的师姐关系听上去很好哎,而且我也想见识一下宫主给药修做的罗裳,如果一下子就把她打败了,她师姐的罗裳岂不是就没了?” “她都没师父陪着,要一个人去论剑大会,看上去好可怜,多留她一会儿吧。” “让她一下咯,丢丢对她和对我一样坏,我看她挺亲切的。” 叽叽咕咕,十道不同声线混在一起,给出的理由也各自不同,但她们最后得出一个一致的结论—— 她们决定,在接下来的切磋中,礼让一下玉蝉衣。 玉蝉衣垂了垂眼,心底轻轻笑了一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灵狐 师兄不如先同我解释一下,为何你…… 在同星罗宫那十位剑修弟子练招之前,玉蝉衣在涟翘的带领下,将星罗宫的飞舟转了一遍。 星罗宫是只收女弟子的宗门,这飞舟由她们宗门内的阵修弟子亲手制作而成,各处工艺繁多复杂,却又精巧万分。其上法阵众多,甚至连茶托上都藏着一个小的集火法阵。茶托不燃自热,放在上面的茶杯终日氤氲着袅袅茶香。 一遭逛下来后,玉蝉衣心里大体有数,若非论剑大会大部分法器都被禁用,这星罗宫里的姑娘应当能靠着宫中阵修给的宝物,轻松拿个不俗的好名次。 认了认去自己房间的路,玉蝉衣谨记自己这十五日来的职责,未做片刻歇息,自己先寻上了这里那十位剑修弟子。 玉蝉衣道:“宫主请我陪你们练剑的消息,你们应已知晓。” “你们谁先?”她问。 十人中为首的蓝衣女子先出列:“我叫澜应雪,是星罗宫剑修弟子中的大弟子。” 另外九人在她身后打量玉蝉衣。 方才她们已经商量好了对策,要是想让玉蝉衣赢得轻松一些,除了她们要放水之外,还应讲求策略。 实力最强者率先于玉蝉衣比试,免得到最后玉蝉衣力竭,才对上她们中间的强者,怕是一定会输得一败涂地。 澜应雪一出锋,玉蝉衣便丈量出她的实力。 在澜应雪说出“请”字之前,玉蝉衣率先说道:“拿出十成十的本事便好。” 她说:“剑一出鞘,就要全力以赴。不然,就是对对手的不尊重。” 周围弟子一片哗然,心道玉蝉衣瞧上去沉默寡言,内里实在清狂。 可等到澜应雪三招败下阵来,本来还窃窃私语说着话的她们一片鸦雀无声。 星罗宫中的剑修女弟子只是性子与宗门氛围使然,爱闹爱笑,论起正事,都恪守着星罗宫规矩严谨的宫规,待课业未曾有半分不勤恳不用心。玉蝉衣剑一出鞘,哪怕她们猜不透玉蝉衣实力虚实,却都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肃寒之气,心底不约而同意识到一件事—— 玉蝉衣实力远在她们之上。 一时之间,她们都噤若寒蝉地在旁认真围观起来,什么要让一让玉蝉衣的话,不敢再说半分了。 玉蝉衣谨记着自己的职责,待与澜应雪比完一场,不急与旁人切磋,而是叫澜应雪过来,让她张开手心,用灵力在她手心画了几招出来,指出了澜应雪剑招里的几处漏洞。 一一指完之后,又道:“澜道友,方才涟翘姑娘带着我在星罗宫里看了一遭,见你们这里格外注重细节,处处无一瑕疵,金碧荧煌,叫人目不暇接。星罗宫如此细致严谨,我便想,自小在星罗宫练剑的你们使出剑招时,也会受到这种作风的影响。与你比上一回,发现果真如此。” 玉蝉衣问:“澜道友,你出剑招,是否追求会追求将一个剑招用的完美无缺,一招一式都不能少?” 澜应雪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追求完美很好,追求无缺也很好。”玉蝉衣道,“可一旦在台上比试起来,力求每一个用处的剑招无缺,实无必要,反而束手束脚,拖沓了节奏,容易落入下风。前面给你找出来的剑招漏洞只是表因,这种力求完美无缺的心态恐怕才是问题根源。只是,我这一番话到底对与不对,还要看你自己。练剑要观人观心,观心这一项上,答案向来在己不在人。” 澜应雪沉默半晌,对玉蝉衣拱手道:“受教。” 态度已经转为了万分的敬重客气。 玉蝉衣对着拱了拱手,也十分客气:“今日与你切磋一回,我也受益颇多。受教。” 旁边有一弟子插话问道:“玉道友,你怎么什么都懂?好厉害啊。” 玉蝉衣默了默:“并非什么都懂,学无止境。” “可你懂的真的好多,是有一位很厉害的师父吗?” 玉蝉衣微微晃神,眼前似有几道身影,她想起了师兄,想起了师姐,想起了陆闻枢微生溟,最后眼前愈来愈清晰的,却是自己作为陆婵玑时映在聆春阁墙上的那道影子。 玉蝉衣垂眼说道:“我师父常年云游在外,指导我的另有旁人。” “你师父厉害吗?” 玉蝉衣想起不尽树所描述的,说她师父已经功成名就,再联想到巫溪兰说过门规只有一条:低调。 虽说不尽宗破破烂烂,宗门也不气派,但保不准是师父故意为之。 玉蝉衣点头道:“应是厉害的,只是他喜欢云游,常年在外,我与他尚未见上一面。” “那指导你的,是指……你的师兄师姐?” 玉蝉衣“嗯”了一声:“有很多人。” 助她的有,阻她的也有,最后都成了她的锉刀石。 这其中最不可与外提及的,是她自己。 过去的自己。 她踩在陆婵玑在这世上苦修十三年又漂泊一千年的光阴上头,不能说没占一点活得久的便宜。 二楼,星罗宫宫主抱着灵狐站在窗边看着她们在甲板练剑的身影,纤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怀里的灵狐,轻声说道:“三言两语,鞭辟入里,真是难得一见的玲珑透彻,真有悟性。方才你摸她仙骨,告诉我她仙龄不过二十来岁,你真没看错?” 灵狐摇头。 星罗宫宫主感慨叹了一声:“这点仙龄,连我宫中年纪最小的弟子比她大,衬得我这个活了一万年的都像是个老妖怪了。她小小年纪,见解竟如此深厚。” “丢丢啊,我这顺着眼缘随手一指,好像找了位厉害人物过来。” 她又问灵狐:“这不尽宗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 那灵狐咕唧一声,在星罗宫宫主怀中打了个滚,抻直身体伸了下爪子,再次摇起脑袋,表示不知。 “你不知道?”星罗宫宫主诧异而又惊奇,又望了玉蝉衣一眼,“连你都不知道,那岂不是真是个相当之无名无姓的小门派?却养出来了这样的弟子……” 说到这,她嫣然轻笑:“也是,这世上能者众多,哪是只凭着五个大门派就能网罗干净的?不尽宗……我记下了。” 与余下九位弟子各自比试过后,玉蝉衣一一同她们讲过她的看法与见解,之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静下心来思考剑招,房门却总被咚咚敲响,没一会儿,屋里就多了一堆由她们陆续送来的小法器和点心,说是送给她的礼物。 如何与其他宗门的人相处,对哪怕已经历经千年光阴的玉蝉衣来说,仍是十分生疏的事情。平白无故受人礼物,亦让她感到不安焦躁。 好在澜应雪的礼物上放着张卡片,她在上面写了一番话,感谢了玉蝉衣的指点。玉蝉衣这才知道她陪她们练剑时指出的那些问题对她们来说算是有用。找到了能叫她心安的理由,便放心将礼物收了下来。 点心是糖心酥饼,太甜,玉蝉衣不喜欢。 可这是旁人送来的礼物,也没法留太久,留久了怕要坏掉。玉蝉衣便站在桌边,一点点咬碎了给咽了下去。 唇边尚有碎屑,外面走廊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玉蝉衣闻声走出去,走廊里跌跌撞撞一道白影。 星罗宫宫主那只叫“丢丢”的白色灵狐,正在走廊里奔来跑去,似乎正在扑着小虫玩耍,一见到玉蝉衣,它一驻,浑身的毛登时又炸开成球,噔噔噔最后化作一缕白烟飞走。 幻化之前,身体又撞到墙壁,发出结结实实“咚”的一声异响,与方才的动静一模一样,想来方才那声闷响就是它玩耍时撞到墙上。 玉蝉衣拂了拂脸边的点心碎屑,正打算回到屋里去,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在她眼前一晃,她停下,见脚边滚着颗碧绿色的珠石,亮晶晶的,在云端热烈的光影映照下,闪着斑斓的光。 玉蝉衣以灵力将之捡起,那一点苍翠近至眼前更觉欲滴,玉蝉衣平素不常注意这些,却觉得在哪里见过。 也许在这飞舟上的哪个檐角上?又或是在哪个漂亮摆件上。 玉蝉衣想了一想,倏忽之间,想起是在哪里见过——在星罗宫宫主脖子上戴着的那一串环佩上。 是星罗宫宫主让着她的面,从环佩上摘下,塞进小狐狸爪子里面,任它把玩的那块小石头。 当时隔得远,尚且不能细细瞧清,此刻拿在手里能感受到里头蕴着的灵力,带着点雨后竹林潇潇的气息,如同几万个春日的葳蕤绿意与勃勃生机都被装在了里面。 怎么会出现在这? 玉蝉衣带着这块灵力丰沛的灵石往星罗宫宫主的房间走去,把灵石还了回去。 星罗宫宫主倒是习以为常,捏了捏不知何时回到她怀中的灵狐的脸说道:“之所以给它取名叫丢丢,是因它常常丢三落四,给它的玩具到最后一定不知所踪。自己喜欢的东西怎么都看不住,也是一种本事。” 说完,又对衔着宝石的丢丢说道:“瞧瞧,你喜欢的玩具被玉姑娘送回来了,还不快去谢上一谢?” 小灵狐飞快跳到地上,落到玉蝉衣身边,亲昵地碰了碰玉蝉衣的裙尖,闭着眼睛仰着脸蹭了蹭。 玉蝉衣看着底下这只毛茸茸一身柔软的白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着,想来摸上去手感应是极好的。 玉蝉衣只是面不改色地一想,那星罗宫宫主像是有能通晓她心思的本事,恰巧在这时对她说道:“想摸的话,可以摸摸它的脑袋,揉揉它耳尖后面,它会喜欢的。” 玉蝉衣试探着伸出手去,这回丢丢没有抗拒,任她摸了几下脑壳,之后才回到星罗宫宫主的怀里。 星罗宫宫主抱着它,亮着眼睛问玉蝉衣:“如何?” 玉蝉衣蜷了蜷手指,不知道该作何比喻,这好像是她头一回摸到小动物,玉蝉衣想了想说:“摸上去很软,像云一样,身体出乎意料的结实。” 而且还有很充沛的灵力。 星罗宫宫主笑着说道:“为了将它这一身皮毛养得油亮好看,我每日要喂它吃一道三个天雀鸟蛋做的蛋黄羹,让它睡天蚕丝做的窝,喝芽尖露珠汇成的水,还要常常用我加了除垢法咒的密齿梳,帮它打理毛发,梳开打结的毛团。你一定想不到,刚捡它回来时,它可不是这样子,身上脏兮兮的,只一张脸被它用爪子洗得还算干净。” 原来这样好看的灵宠可以随意捡吗? 和星罗宫宫主闲聊片刻,玉蝉衣离开了宫主的房间。 在星罗宫的飞舟上待了几日,她发觉星罗宫的弟子多有灵宠傍身,要么是毛茸茸的猫猫狗狗,要么是灵龟灵雀,甚至还有些养着十州大陆上刁钻罕见的生灵,唯有这星罗宫宫主的灵宠——灵狐丢丢最是受人喜欢,走到哪里都受人瞩目。 丢丢恃宠而骄,除星罗宫宫主外,向来懒得分给别人眼神,也从不给宫主之外的人献媚。 对玉蝉衣的态度却比一开始好上一些,虽然不会讨好献媚,但至少在看到玉蝉衣时愿意缓下步速停下来,给她摸上一下两下。 之后丢丢又在她门前弄丢过几次它的玩具,宝石星币都有,玉蝉衣一开始还会去找星罗宫宫主,后来便直接找到丢丢塞回它的爪子里。 次数多了,不知道哪里惹到它生气,有一次去还星币,被它忿忿用蓬松的大尾巴打了一下手。力道虽说不重,但不悦之情可见一斑。 此后,玉蝉衣没有再在自己的房间外捡到过任何丢丢弄丢的东西。 十五日后。 云山雾绕,蓬莱近在眼前。 蓬莱仙岛处于巨海十洲的中心,常年仙气缭绕,白沙覆盖海岸,远远望去,像一粒落在海面上的白色贝壳。其上仙山低矮,绿树成荫的山坳上,悬挂着瀑布溪流,山间小涧从一片绿色中蜿蜒而出,像一条条银白丝绦。而论剑大会的台子,便在瀑布旁的山坳间搭起来。 星罗宫的飞舟在论剑大会的入口处着陆。 这就是蓬莱。 每个剑修心里都有一个蓬莱,在玉蝉衣还是陆婵玑的时候,她曾梦到过这里。 今天,她终于踏上来了。 涟翘陪同星罗宫宫主前去租住下的客栈,玉蝉衣依旧与星罗宫那十位弟子结伴而行,前往报名点报名。 报名处,澜应雪帮自己其他师妹递上名碟。 玉蝉衣上前后,报名处的人扫了她一眼,见她一身与澜应雪风格相似的天女罗裳,问:“星罗宫的?” “不,我是不尽宗的。”玉蝉衣将自己的名碟递上。 “不尽宗?”记录修士诧异抬眸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她的名碟,问道,“你这宗门里,可还有其他弟子来参加这一届的论剑大会?” 玉蝉衣道:“仅我一位。” 那修士又问:“你们宗门也是第一次参加大会?” 玉蝉衣点头。 那修士建议道:“前十五天,有宗门的弟子与有宗门的弟子比试,散修只会与散修比试。你这宗门太小,怕是与散修无异,道友,若您想拿个好名次,可以先以散修的身份报名。” 玉蝉衣道:“不必。” 澜应雪在一旁默而不语,另外九位弟子中有人小小声对同伴说道“这修士人还怪好的,只可惜他真是错了,叫玉道友去散修那边,真是不顾那些散修死活。” “喂,留下是不顾我们的死活。” “什么,散修那边的比试简单一点?我能原地退出宗门,从今日起当个散修吗?” “死了这条心吧,宫主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的。” 这时候又有一队人来到报名处,本来拥挤的人群自动分开一列。 来人整整齐齐,穿着一身玉蝉衣格外眼熟的月白色宗门服。 是太微宗的宗门服。 这一队人以李旭为首,来到报名处这边,排着队也等着递上他们的名碟。 “你们认识?”见玉蝉衣看向李旭的时间比较久,澜应雪凑近她问,“还是你喜欢看长相英俊的男子?” 玉蝉衣道:“是旧识。” 李旭并未看她,径自往前走。玉蝉衣看着他的身影,心道:他怎么也来了? 周围人群中隐隐有议论声。 “看这宗门服,太微宗的啊!” “太微宗这来了两波人里,今年太微宗来的弟子可不少,比上一届多多了。” “来的人多哪是什么稀罕的,为首的那位穿的衣服和旁人不太一样,好像是他们的首徒。” “是首徒。听说啊,为了一举夺得头筹,这位太微宗首徒在被选为首徒之后,依旧有两百年没来参加论剑大会,为的就是能准备得更加充分。这回会来,八成是有十成把握,定然是奔着头筹来的。” “哎呀,那要是没拿头筹,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旭神色未动,只在这时扫了站在一旁的玉蝉衣一眼,颔首示意,接着便转回头来,继续排队。 身后,段小丰忍不住说道:“师兄,你真想好了?” 这两百年李旭负责带人监视微生溟,因而没能参加论剑大会,这理由不能与外人道,却不想,外面传成了这样。 但这次论剑大会,有玉蝉衣在,李旭就无法夺得头筹,失败已经是必然的结果。 可是,最近这三百年间,太微宗最有希望夺得论剑大会头筹的弟子,只有他李旭师兄。 李旭未答段小丰的话,只是在队伍轮到他后,向报名处的修士递上了自己的名碟。 递好名帖,再一回头,玉蝉衣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刚刚和她站在一起的那十位星罗宫弟子在人群中,依旧无比显眼,只是横看竖看,都找不出那个不再一身黑衣的玉蝉衣。 李旭只得收回视线。 递好名碟,报好名之后,要找客栈住下。 李旭身穿太微宗宗门服,又带着太微宗大概一百余名弟子,虽说太微宗全部参加论剑大会的弟子并不全然都跟着他行动,但这百来号人依旧是一支人数壮观的小队伍。 他在来往修士的注视中,带弟子们走向逍遥楼。 这是蓬莱论剑大会上最不起眼的那家客栈。 这次论剑大会,所来参加的剑修足有几千,接近万名,再加上过来观战的、看热闹的,岛上乌泱泱的,汇集了共几万来号人。 来的早的,大宗门的,都会抢占先机地订下好的客栈。 蓬莱有一仙泉,周围灵力丰沛,能安抚心神,也能在比试前再临阵抱佛脚地涨上一星半点的修为。热衷于临阵抱佛脚的修士实在太多,过旺的需求抬高了价格,绕着这仙泉开起来的客栈定价素来是最贵的,也最紧俏。 之前,太微宗来论剑大会,都要在仙泉旁选客栈住。 这次,李旭带着百位太微宗弟子,却要往建在山旮旯里的逍遥楼走。 路上,有人见他们要去逍遥楼,指指点点说道:“这太微宗,真是一日不如一日,来论剑大会,竟然也要沦落到要住逍遥楼。” 李旭并不理会这些闲杂声音,扼制了一下跟着他的百位弟子中想要上去理论一番的苗头。待来到逍遥楼,他遥遥看了眼二楼走廊尽头那一间房门紧闭的房间,同客栈老板订下五十间房。 订好后,分配好房间,李旭便带着这些人上楼休息了- 二楼,走廊尽头。 一阵风声将门扉轻轻扇动,坐在榻上敛目调息的微生溟感受到什么,颤了颤睫毛,睁开眼睛。 他看着玉蝉衣自他门扉的影子里钻了出来,正好站在他面前。 微生溟抬眼看着玉蝉衣,说道:“小师妹倒是常常叫我感到意外。” “怎么找到我这来的?” 微生溟问。 玉蝉衣:“藏在李旭的影子里跟过来的。” 见微生溟轻挑了下眉,一脸兴味,玉蝉衣道:“怎么,只兴他跟着别人,不兴他被人跟上一跟?” 微生溟又问:“他没发现?” “他心思不在自己的影子上,自然很难注意到我。况且我也不会只跟他一人的影子。”玉蝉衣道,“问我这么多,师兄不如先同我解释一下,为何你会出现在蓬莱?” 第32章 拜师礼 怎舍得叫小师妹孤孤单单 玉蝉衣说完,清澈透亮的眼睛直盯着他的眼睛看。 微生溟并不避开她的视线,他眼角微微往下一弯,慢悠悠说道:“倒不如小师妹先同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蓬莱的?” “因为李旭?”微生溟问。 玉蝉衣道:“有我在,这论剑大会他就拿不走头筹。且这段时间他的任务就是监视你、杀了你,你还好好活着,他的任务就没有结束。所以,他来蓬莱,不是为了论剑大会,而是为了你来的。” 一个剑修一生只有一次参加论剑大会的机会,论剑大会对于剑修来说,意义非比寻常。明知有她在,他几乎毫无胜算,李旭却还是来了。 能将虚名置之度外。某种意义上,李旭是会令玉蝉衣感到佩服的那一类人。 说完后,玉蝉衣提醒:“我说完了,该你了。” 微生溟并不答话,款步走下榻来,将窗户推开。 外面,路上来来往往,大多都是剑修,嬉嬉闹闹,三五成群。 论剑大会尚未开始,提前来到蓬莱这段日子,修士们无事可做,要么沽酒与好友对饮,要么吆喝几个友人去周围的山里海上探寻探寻。 这蓬莱是处福地,指不定能遇到什么机缘,得到什么宝物,其他时候鲜少开放,趁着论剑大会这次好机会,不参加比试专程来寻找宝物的修士也有不少。 微生溟示意玉蝉衣看向窗外,他道:“你看,别的宗门,都是浩浩荡荡,成群结队,连散修都知道多凑几个才热闹。别人家的孩子都有人陪,我这个做师兄的,怎舍得叫自己的小师妹孤孤单单?” 玉蝉衣闻言却瞥开视线,说:“骗人。” 她可不觉得她和他的师兄妹情谊有深厚到这种程度。 玉蝉衣道:“这话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李旭,要是你真是陪我来的,那一个月前陪我一起离开不尽宗便是,何必到了蓬莱再见面。” “小师妹这话可真是叫人伤心。”微生溟暗叹一声,“你师兄我已经上了年纪,体弱多病,哪比得上你年纪轻轻,健步如飞。蹭你的剑飞过来,怕是耽误了你赶路。一番良苦用心,却被说成骗人,甚伤吾心。” 话虽这样说着,他脸上却不见半点伤心的表情,也不执着于解释太多,只是走向门那边,对玉蝉衣说道:“走吧,找师父去。” 玉蝉衣却蹙了蹙眉:“找师父?” 好陌生的词汇。 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对,找师父。”微生溟的手碰到门扉,轻点了点,“你我二人的师父,不尽宗掌门,涂山玄叶。” 玉蝉衣却依旧未抬足。她在微生溟即将推开门前,提醒微生溟道:“这一次论剑大会,太微宗的弟子来了有千余人。师兄,你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就不怕遇上故人?” 微生溟的手微微一顿,下一瞬,抬手一挥,两扇门扉像被风吹一样打开。 微生溟负手闲庭信步地走出去。 玉蝉衣看着他落拓不羁的背影,听着他带着点点笑音的嗓音传来:“我怕什么?是他们怕我才对。” 玉蝉衣垂了垂眼,也跟了出去。 二楼,微生溟的房间隔壁。 在听到微生溟房间门开的动静后,李旭等了片刻,也打开门。 刚刚站到走廊,便看到微生溟旁那道浅鹅黄色的身影,他一愣神。 李旭想不明白,为何方才还在报名处的玉蝉衣能这么快地来到微生溟这儿。 恰巧段小丰与玉蝉衣微生溟二人擦肩而过,他和另外两个太微宗宗服的弟子提着两坛酒急匆匆回到二楼,与要下楼的李旭在楼梯相逢,段小丰说:“师兄,玉道友她何时找到这边来了?” 李旭道:“刚刚。” 段小丰顿时困扰起来,苦恼道:“可是师兄刚刚和师弟师妹们说好了要一起喝酒,一会儿我们是要喝酒,还是要跟着他们?” 李旭道:“别忘了我们来这里,到底所谓何事。” 段小丰的头立马低了下去:“那我将酒放上去就立马带人去跟。” 却又被李旭制止。 “酒,你们自己去喝吧。”李旭说,“我一人跟上去。”- 玉蝉衣被带到一处茶寮来。 人间常有茶寮,替旅人解渴。旅途困乏,茶寮常常是各地的八卦与故事跑得最快的场合。修士大多断了口腹之欲,这巨海十州的茶寮,虽也卖茶点茶饮,喝茶解渴的效用几乎已经全部消失,这茶寮只承担与友人会面、谈论八卦、传递信息的作用。 落座之后,微生溟问玉蝉衣:“春饮偏甜,夏饮偏酸,秋饮偏淡,冬饮微有些涩,小师妹喜欢哪样?” 玉蝉衣看了他一眼,见他一番话说得比店里小二还要顺畅无碍,问道:“你对这里的茶饮很熟悉?” 微生溟道:“活得比你久,自然见识也要比你广上一些。” 玉蝉衣最看不惯他这摆年长者架子的样子,她道:“除春饮外,其他随意就好。” “不喜欢甜的?”微生溟若有所思,挥手叫了店小二过来,“一壶清夏乌梅汤给她,一壶扶芳桃花饮给我,再要一壶白草饮,三碟松子,一碟甘蔗糖浆浇樱桃。” 等着茶饮点心上来的时候,玉蝉衣的视线扫过落座在茶馆里喝茶聊天的这些修士,试图从中找出涂山玄叶来。 按巫师姐平日里常常念叨的,师父他是个闲云野鹤的老人家,而那活了不知有多少年岁的不尽树在提到他时,一副怀念万分又客气敬重的口吻,那这涂山玄叶,应当是位个性洒脱、喜欢云游四方却又德高望重的修士。 茶寮里尽是些年轻的修士,不乏少年少女,各个面皮嫩得紧,看不出半点德高望重的样子,玉蝉衣默默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看着一副等人样子的微生溟,忍不住在想,难道……师兄他这回真的就是来陪她来了? 没见到师父之前,玉蝉衣不敢轻下定断。 等茶饮上了,玉蝉衣小口小口喝着酸中微甜的清夏乌梅汤,视线注视着茶寮入口进来的新客人。 这时忽然听到外面的人群一阵骚动,茶寮里踏进来一人。 来者须发尽白,脸上也布满皱纹褶皱。但身姿清癯,精神矍铄,步履如风。他怀抱一浮尘,行走间,一副闲云野鹤、世外高人的风致。 师父? 玉蝉衣下意识看向微生溟,微生溟却只是笑而不语。玉蝉衣只得再度抬眼看去,那须发尽白、怀抱浮尘的老修士已经找到了离门边很近的位置落座,在老修士身后进来的,还有一人。 那人一身白衣,却不似承剑门的道服那般素雅,说是白衣,衣服的布料上洒着流金细沙,像是落着星河。 他勾着李旭的肩膀走进茶寮,视线往茶寮里一扫,最后定在玉蝉衣这一桌上,恰好与玉蝉衣视线隔空撞在一起。 这一度视线相逢,他琉璃色的眼眸亮了几分,朝玉蝉衣轻眨了下眼,脸上也绽放出笑意来。 那张脸美得过分,一笑间万物失色,连她对面这美人师兄,都要被他衬托得逊色几分,不及其旖丽。 如此美貌的青年一踏进茶寮,整间茶寮里嘈杂的议论声不自觉都静了静,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汇集到他的身上。 他来到玉蝉衣和微生溟这一桌桌旁坐下,先捡了一块甘蔗糖浆浇樱桃丢进口中,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草饮,一饮而尽。 而这个过程中,李旭脸上冒汗地坐到他旁边。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那青年这才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指,指了指李旭说道:“难得见你们一面,我这个做师父的,送你们一个见面礼。” 他撑着腮好奇问道:“这家伙穿着一身这么显眼的衣服,鬼鬼祟祟跟在你们后面,你们两个,都没发现?” 玉蝉衣愕然看着眼前这人。 ——涂山玄叶? ——她的师父? 玉蝉衣震惊。 真是师父?她怀疑的眼神投向微生溟。 微生溟却朝她微微点点头,并将一碟松子往涂山玄叶面前一推,回应了对方刚刚那句话:“知道归知道,戳破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何必?” “让他跟着便是,反正又无大碍,你不该抓他过来的。”看了一眼谨慎甚微、手足无措的李旭,微生溟轻声叹道。 涂山玄叶“切”了一声:“那是你不顾自己死活,被人跟踪也不在意。可别把我小弟子带坏了。” 微生溟道:“你第一次同小师妹见面,该先介绍一下自己才是。” 涂山玄叶看向玉蝉衣,盯着她的脸看来看去,眼里渐渐生出许多愉悦的欢喜,清朗的声线听上去开心极了:“我这小弟子倒是生得十分明艳可人,与我几分相似,都是这世间少有的美人,真是不错。” 玉蝉衣:“……”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 她想象中那个个性洒脱、德高望重的师父呢? 怎么是这样一副美貌惊人、举止端庄却语出轻浮的样子? “你师姐已经写信同我说过你了,不尽树托你交给我的叶子我也已经收到。”涂山玄叶说道,“我知道你叫玉蝉衣,也知道你的来历。我叫涂山玄叶,是你那素未谋面的师父。” 他不再继续往下说,玉蝉衣却听到心中响起一道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上古遗民,青丘涂山氏的后人。” “这些年我在外游历,周转在各地友人之间,颇为繁忙,实在抽不开身,没来得及回去见你一面,实在过意不去。”涂山玄叶的声音继续响起来。 玉蝉衣道:“是师姐比较受累。” 涂山玄叶指头闲闲在空气中点着,先点了点微生溟的方向,又点了点玉蝉衣:“你想做剑修,他也想做剑修,这几年不尽宗花钱如流水,你们师姐她确实受累。” “话说回来,你既然已经拜入我的宗门,我该送你一份拜师礼才是。”涂山玄叶问玉蝉衣,“可有什么想要的?” 玉蝉衣沉默下去。她想要一把好剑,能比肩“荧惑”的好剑。可她看着涂山玄叶的样子,不像是能帮她找来好剑的样子。 又一想她那古怪莫测的师兄都能夸口说下要送她一把好剑的话,玉蝉衣倒也不敢小看涂山玄叶的本事。她看了一眼微生溟,说道:“我想要的,师兄已经答应,要在我拿到论剑大会头筹之后给我了。” 她算是旧事重提,也有再提醒一下师兄不要忘记的意思。听到她的话,微生溟不置可否,只是眉梢暗暗挑了挑。 “头筹?”涂山玄叶吃着点心的动作一停,又笑着问:“所以,你最近最想要的,就是这论剑大会的头筹吧?” 玉蝉衣点头。 涂山玄叶饮了几口白草饮,悠悠然说道:“这想拿头筹,背后的原因花样也多了去了。” 他问玉蝉衣:“你想拿头筹,是想来论道,想遇到一些强劲的对手,再赢过那些对手,拿个能证明自己剑术精绝的头筹。还是说,你想要一个能叫你一鸣惊人、名噪天下的头筹?” 玉蝉衣紧接着便回答:“要一个能叫我一鸣惊人,名噪天下的头筹。” “要的居然是名噪天下。”涂山玄叶十足意外,抬眸盯着玉蝉衣看了好几眼,“看着不像啊……” 玉蝉衣低了低眸。 “不像什么?”微生溟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人各有所求。小师妹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事事争先,想为人所知,没什么不好的。日子久了,兴许就又有了别的追求。” 涂山玄叶指尖搭在他自己脸畔轻点,看着玉蝉衣说道:“人各有所求,追名逐利只是一种选择,我不拦你。只是……” “你要名噪天下,便要有名噪天下的本事。我摸着……我看着你仙龄不过二十来岁,虽说你师姐在信里对你多是溢美之词,可她向来护短,眼里从无自己人的错处,她的话我半信半疑。你自己觉着,这本事可足够?” 虽是问着玉蝉衣,他的目光却投向微生溟。似乎是想从微生溟那拿个确切的答案。 微生溟道:“以我所见,昨日陆闻枢,今日玉蝉衣,将他们相提并论我都觉得有辱小师妹的前程。这样的本事,师父觉得,够还是不够?” 涂山玄叶一时目光大亮,他道:“剑的事我一窍不通,我只消息灵通一些,知道的逸闻八卦多一些。但要是你这么说,那自然足够,十分足够。” “不过,二徒弟,你倒是一如既往地看不上我们的正道魁首啊。” 见玉蝉衣听到这,好奇抬眼看向他,涂山玄叶道:“不说这个。” 涂山玄叶重新对玉蝉衣说道:“小徒弟,你想名噪天下,问师父我,那可是问对人了。” 说到此处,涂山玄叶深深叹了口气:“我这人,就没有尝过不被人注意的滋味。哎,有时也是挺苦恼的。” 他一副十分苦恼却又暗自受用的表情。一番话说得十足傲慢,可配合他的脸与周身气韵,却又十足让人信服。 自他来后,一整个茶寮,落座在别处的客人视线总有意无意扫向他们这边,说他是天然的视线中心,这点倒也没错。 “这论剑大会百年一度,每一百年都有一魁首,各个都是本领高强,名副其实。可是,能被人记住的少之又少,足见想被人记住这件事上,也是有点学问在的。” 涂山玄叶对玉蝉衣说道:“你仙龄二十余岁,便能夺得论剑大会魁首的话,已经是一种吸引其他修士议论的噱头。可曾经也有少年修士拿过魁首,其中多一个你,只算特别,不算特例。因此若你想要引起十足注意,从一开始就要讲究点策略。” 玉蝉衣问:“什么策略?” 涂山玄叶的视线转了一圈,最后定在一直安静扮鹌鹑的李旭身上:“小跟踪犯,看你这镶着金边的宗门服,没认错的话,你是太微宗的,且得是首徒吧?” 李旭点头。 涂山玄叶说道:“既是太微宗的首徒,那其他几大宗门的首徒,你可都认识?” 李旭再度点头。 涂山玄叶给他倒了杯茶,稍稍客气了一些:“来,一一说来听听。” 李旭疑心涂山玄叶是施下了什么法术,一旦看着他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就如同有一个漩涡能将人吸进去,让人不自觉地会诚实回答他的问题,给涂山玄叶他想要的答案。 只是,这也不算什么必须要隐瞒的事,不算有价值的信息,李旭便也不去深思这涂山玄叶究竟有何本事,直接对他们说道: “承剑门,陆九商;风息谷,江言琅;玉陵渡,谢缨;星罗宫,姜菱。” 不等涂山玄叶追问,李旭便继续说道:“这其中,姜菱并不是剑修,而是阵修。聚窟州离流州甚远,平时来往也不密切,星罗宫中的剑修弟子本领最强的是谁,我并不知道。” “这我倒是知道,澜应雪。她是星罗宫里本事最好的。”涂山玄叶往嘴巴里丢了颗松子说道。 李旭点点头:“玉陵渡的谢缨也并非是剑修,但他们那里的剑修弟子虽然人数不多,本领并不算弱,其中实力最强的,叫沈笙笙,是一位用短剑的女修士,不知今年是否会出现在论剑大会上。” “承剑门的陆九商是两届前的论剑大会魁首,不会参加这一届论剑大会。而江言琅是否会来,这我也并不知晓。” “来与不来,这些都好打听,知道名字就好。”涂山玄叶拍拍手,对玉蝉衣说道,“小徒弟,知道这论剑大会上的消息该去哪儿打听吗?” 玉蝉衣摇头。 涂山玄叶说道:“那随我来。” 他站起来往茶寮外走。 玉蝉衣和微生溟也起身跟上去。 唯有李旭留在原地不知所措,继续偷偷跟也不是,不偷偷跟着也不是。 涂山玄叶回头看了一眼李旭,说道:“太微宗的,你不也要参加今年的论剑大会吗?光明正大地跟上便是。” 李旭便跟上去了。 走在路上,涂山玄叶故意放缓脚步,同玉蝉衣并着肩说着话。 他对玉蝉衣说:“这论剑大会一开始,是抽签制,这有些运气不好的修士,第一轮就会抽到特别难缠的对手——最极端的,第一轮直接抽到那年的魁首,那可就只能蓬莱一日游,要拿个很低的名次,抱憾离场了。” “久而久之,就有人对这种抽签方式很有意见,觉得不甚公平。抗议久了之后,论剑大会多了个新的规矩——身份比较特殊的修士,例如各大宗门的首徒、又或是因剑术闻名、已经小有名气的修士,他们的名碟都是直接亮出来,待有人来摘取后,才会出来迎战。” 涂山玄叶说道:“这种会被亮出名碟的修士,名额一共有三十位,会由其他的修士投票产生。这三十人,前十五日若无人主动去花落榜上取下他们的名碟,便不会参与比试。” “往年可从没有人做这种事,毕竟谁也不想让自己上来就输得很惨,不想落得个很低的名次。”涂山玄叶忽然勾唇一笑,看向玉蝉衣,“可你要的是名噪天下,那就要做常人做不敢做、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们愈是避着躲着,整夜整夜地祈祷自己遇不上强劲的对手,你偏要主动迎上去才最好。” 涂山玄叶说:“走,去投票箱那,看一看今年到底有哪些厉害人物。” 玉蝉衣隐约听懂了涂山玄叶的意思,一双眼睛隐隐发亮,她确认道:“师父这是何意?” 涂山玄叶说道:“我要在你上台比试的第一场,为你选个所有人都恐惧的厉害对手,让众人的恐惧,在论剑大会开始后的第一日,就在你手里败上一败。” 玉蝉衣脚步一停。 “怎么,怕了?”涂山玄叶问。 玉蝉衣重新跟上他的脚步:“怕的话,我一开始就不会来到蓬莱。” “如此甚好。”涂山玄叶笑了一声,“走吧,小蝉衣。论剑大会让你名声大噪,就是我送你的拜师礼。” 第33章 鹤唳 不尽宗,玉蝉衣,邀道友前来一试…… 投票箱设在蓬莱一处叫观云台的建筑上,路程离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并不远。 只不过这一路上,涂山玄叶总要时不时停下他的脚步,悄然将自己插入到在街旁闲聊的人群中,听上几句八卦再往前走。 但正在议论八卦的人群总会因为他的突然出现,陡然地陷入一阵相似的寂静,继而便是如出一辙的、惊叹于他美貌的声音。 这让涂山玄叶格外恼火,很快那张好看的脸上再也不带笑,神情逐渐转为郁闷。 “真是可惜。”又一次偷听失败后,涂山玄叶垮着脸说道,“可惜我今日这身行头太过显眼,听八卦都不是那么方便。” 玉蝉衣看了一眼涂山玄叶那一身雪裳,他已经将这世间最素净的颜色穿在了身上,却还是这样耀眼夺目,那便不是衣裳的过失了。她这师父若是真想要不引人注意地混迹到人群中,该想办法改易他这张美得过分的容貌才是。 只是涂山玄叶那张脸委屈下来,的确可怜得紧。玉蝉衣虽记着他是自己师父的身份,却很难自然而然地对他生出对长者的敬重与隔阂,忍不住安慰道:“不过是一些坊间闲谈,多的是无凭无据、任性推测的闲言碎语,哪有听的必要?” “可别小看了这些八卦。”涂山玄叶说道,“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大用处。” 他指了指一旁的李旭:“就以今天我听到的为例,在我们四人中间,聊我的最多,至于聊我聊什么,自不必说。其次,就是在聊他,聊他是否是太微宗首徒,继而猜测和他待在一起的我们的身份。” “也有人聊你。”涂山玄叶看向玉蝉衣,“但聊的却是你身上那件星罗宫的罗裳,这罗裳穿在你身上真是漂亮,星罗宫要好好谢你一番才对。” “至于你师兄……”涂山玄叶看了微生溟一眼,“实在是平平无奇,毫无议论的必要,无人提及。” 玉蝉衣闻言看了站在一侧的微生溟一眼,他仍是那一身从未变过的玄中带红的衣衫,长发披散在肩上,盖住了他脖间的印记。 他似乎并没有把涂山玄叶的话太放在心上,反倒将目光放在眼前这条长街上。又是一副呆呆心事游离在外的样子,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反应。 平平无奇么? 玉蝉衣倒觉得不是。 师兄这幅病秧子的姿态在修士中并不多见,且还是个病美人,真要说街上没一个人看他,自然是不大可能。可论剑大会找的是剑道中的强者,对来参加论剑大会的修士来说,确实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谈论一个总是魂不守舍的病秧子。 很快,观云台到了。 投票箱设置在观云台上,那箱子通体银色,上面刻着数道符咒,是由星罗宫出品的一件法器。来投票的修士,只需要念着上面刻着一段咒语,用手指在箱子上方,写下自己想投票的修士的名字,再用法咒将字压入箱中,投票就算是结束了。 只有已经在报名处那报过名的修士,才有投票的资格。今日尚有不少修士未到达蓬莱,投票箱这里的人并不多。 箱子上空,有五行金字漂浮在空中。 那是三十个名字,金灿灿地闪着光,是已经被投票的人中,按得票数量多少,排出的前三十名。 涂山玄叶先上前一步,一个接一个的,依次看完了漂浮在空中的这些名字,先是叹了一声:“哎呀,果然没有我们的小蝉衣呐。” 玉蝉衣也在看那三十个名字,盯着看了一会儿,问:“这三十人的名字次序,是由强到弱排出的次序?” 回答她的却是站在她身边的师兄:“这是已经投过票的修士选出来的前三十名,之后可能还有变化。具体的票数并不会公布,被你看到的这三十人次序是被打乱的。” 玉蝉衣点了点头,又抬起眼来看了微生溟一眼,他看向金字的目光带着某种思绪,玉蝉衣说道:“师兄不止认识茶寮的茶饮,对这里也很熟悉?” 微生溟倍感无奈,轻摇着头笑了一笑,他道:“眼下似乎并不是合适好奇我过往经历的时候,小师妹不如先好好给自己挑一个对手。” 玉蝉衣也不过随口一提,没想过真的要去刨根问底,毫不意外自己又在他这吃到闭门羹,玉蝉衣继续看向投票箱上的名字。 她在漂浮着的三十人的名字中,看到了李旭。 也看到了李旭刚刚在茶寮里提到的两个人。 ——风息谷江言琅。 ——玉陵渡沈笙笙。 另有陆氏子弟两人——陆韶英、陆墨宁,哪怕这投票箱上漂浮着的只有他们的名字,没有标明来历,但看姓氏,玉蝉衣猜测,大概率是与陆闻枢同族,是炎州陆氏,承剑门人士。 她视线在这两个名字上停驻略久了一些,心里波澜起伏,脸色却是平静如常,又很快扫向其他。 “这些名字,可都记得了?”在一旁等了一会儿,涂山玄叶问玉蝉衣。 玉蝉衣点了点头,将视线从投票箱上的名字上移开。 涂山玄叶同样颔首道:“接下来,就是顺着他们的名字打听打听,从中挑一个最受人瞩目的出来了。” 他对玉蝉衣说道:“刚刚来时的路上,我也看了,这投票箱附近有个茶寮,在论剑大会开始前这段时日,你可以常常到这里饮茶,待上一天,听听他们话里常常聊的都是谁。” “不要小瞧了八卦,你要名声大噪,要的就是成为他们闲谈时,不由自主想要提及的人物。” 交代完这句,涂山玄叶说:“这会儿你便可以去茶寮里点上一壶茶,听听他们都在说谁谈谁了。” “那师父呢?”玉蝉衣问。 涂山玄叶道:“我平日里琐事繁忙,不能从早到晚地陪在你身边。叫你师兄陪着你,他闲散人士一个,他有空。不过,这些日子里我会帮你打听打听,看看这三十个名字对应的都是何方人物,又都有怎样的本事,有空会来找你的。” 玉蝉衣点了点头,告别了涂山玄叶,到茶寮里,又给自己点了一壶乌梅饮。 观云台上,涂山玄叶看着李旭,说道:“太微宗的,你也可以想回哪儿去回哪儿去了。” 待李旭走了,涂山玄叶问微生溟:“这太微宗日夜不停地盯着你,已经有几百年了吧?这回甚至还追到蓬莱来了,你当真应付得住?” “他们要是能拿我有办法,我何必来蓬莱和你碰面?”微生溟问,“我问你那消除魔气的法子,你真能找到?” “这不好说,但可以试试。”涂山玄叶道,“不过,你远道而来,就为问我这事?这点小事,值得你大老远地跑这一趟?” 微生溟道:“送小师妹一把好剑,可不算小事。” “一把好剑?” 想到什么,涂山玄叶忽的沉默下去。 沉默片刻后,他猜到什么,再度开口,声线隐隐讶异:“难道,你想将你的‘七杀’送她?” 微生溟不置可否,视线恰好看往茶寮方向。 点好乌梅饮得玉蝉衣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无法全部看清她身形,但能隐约见到那一抹鹅黄临窗坐着。 涂山玄叶却是一脸震惊地看向微生溟:“将‘七杀’送她,你真想好了?” 微生溟道:“我意已决,不可转圜。” 涂山玄叶维持着震惊的神色好半晌,过了好久之后才勉强恢复如常,面上却仍然残留震惊。 他也将目光投往不远处茶寮里的那一抹鹅黄色,说道:“看来我这位小弟子是真的本事不小。” 涂山玄叶问:“你刚刚说她本领堪比陆闻枢,是真的了?” 微生溟道:“你怎么不问问我说将她与陆闻枢相提并论,是辱没她的前程。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还用问?你素来看不上如今这位正道魁首,能说他什么好话?”涂山玄叶说完,好看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如今好歹也算我一个弟子,我这个做师父的,劝你一句,这一届论剑大会,来的修士里面可有不少是他的崇拜者、追随者,你这话私底下同自己人说说可以,可别像从前那样到处嚷嚷。陆闻枢如今可比之前更受修士拥戴爱戴,你会惹上更大的麻烦的。” 顿了顿,涂山玄叶又好奇起了一事:“那你倒是说说,我这小徒弟比起从前的你来,如何?” 微生溟声线清渺:“也许,她会比我更配拿起‘七杀’。” 涂山玄叶震撼道:“所以,你便想将‘七杀’送她?” 微生溟看着茶寮里的那抹鹅黄,视线停驻片刻,他说:“找不出比她更合适的第二个人了。” 他话音虽轻,语气却肯定。闻言,涂山玄叶沉默了好一阵。 “看来,我这不尽宗,是收了位本事非同凡响的小弟子呐。”涂山玄叶又是欣慰、又是感慨十足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若她没十足的本事,便想要名声大噪,只能给她招致祸患,也会给不尽宗惹来无尽的灾祸。有你这话,我也便放心了。” 说完,他又忧愁长叹道:“看起来,我这小弟子呢,处处都好。只是,她涉世未深,个性实在正直,太过拾金不昧了一些。有时,也挺让我犯愁的……” “个性正直?拾金不昧?”微生溟兀地轻笑了一声,心道这些词安给玉蝉衣虽不至于是错的,但倘若是他初次和玉蝉衣见面之后,定然不会这样形容这个逮着机会就同他呛声的小师妹,“这你从何得知?” 涂山玄叶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他咳了咳:“这不是一眼即知、不言自明的事情吗?” “出门在外,很容易上当受骗的。我是真心害怕我这个单纯无害、个性纯善的小徒弟被人欺负。你这个做师兄的,多比她活了千来年,按人间的说法,做她祖宗也足够,你多顾着她一点。” 听涂山玄叶言辞这样恳切,微生溟难得沉思起来。 涂山玄叶眼中的玉蝉衣竟然如此温善可欺,难道,他眼里的玉蝉衣锋芒锐利、杀气毕露,竟是他自己的问题么? 正此时,涂山玄叶远远看到几道身影,忽然脸色劇变,急急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先告辞一步,记得看好你的小师妹!” 言罢,不等微生溟回他什么,急急化作一缕白烟,消失在观云台上。 微生溟朝不远处看去,见是几个身着各色罗裳、少女模样的女修士一脸焦灼地往这边走来,边走边寻找着什么东西。 看罗裳,与玉蝉衣身上那件很是相似,像是也是星罗宫做出来的。 她们进了茶寮,不一会儿再出来时,身边便多了个玉蝉衣。 看上去,竟然是与玉蝉衣相熟的样子? 微生溟不动声色看了一会儿,走出茶寮的玉蝉衣上了观云台,直奔他而来。等到了眼前,她问他:“师兄,你有没有看到一只白色的狐狸?” “狐狸?” “一只叫丢丢的灵狐,白色的,长得很漂亮,打扮得也很漂亮。”玉蝉衣道,“它是星罗宫宫主的灵宠,今日随自己的主人初到蓬莱,好像是贪玩外出,走丢了,整个星罗宫都在找它。” 微生溟摇了摇头。 他道:“既是灵宠,一般都会与自己的主人签订灵契,一旦签了灵契,它的主人与它之间应当有感应才是,何须这样笨拙,没头没脑地到处寻找?” 玉蝉衣道:“是只灵识未开的灵狐,未同宫主签订契约,要是走丢了,就是真的不好再找回来了。” 玉蝉衣和丢丢相处的机会并不算多,但对这洁白无害的小家伙颇有好感,知道丢丢不见了,眉头皱着,眉眼间隐约有几分纾解不开的焦急。 这时澜应雪急匆匆跑过来,对玉蝉衣说了几句话,玉蝉衣眉头解开,微微松了一口气。 “找到了,已经回星罗宫宫主那了。”挥别澜应雪后,她回来对微生溟说。 这时玉蝉衣才注意到微生溟身旁的位置已经变得空空如也,她问:“师父呢?” “他有事,先离开了。”微生溟看着澜应雪消失的方向,收回视线来看着玉蝉衣,“小师妹是何时认识星罗宫这些人的?” 玉蝉衣见他眼里带着几分探寻的意思,见他是在对她的事情好奇,忍不住呛了他一句:“来蓬莱的路上我独自一人,孤孤单单,无人陪伴,只好去蹭了星罗宫的飞舟。按师兄的说法,有人陪着的热闹,总好过无人陪伴的寂寥。也不知道那时师兄人在何处。说着不想让我孤单,人却不知所踪。” 玉蝉衣说完故意瘪了瘪嘴。微生溟:“……” 他低垂下眼,眼底掩着笑:“小师妹可是在怪我?” 玉蝉衣道:“只是在提醒师兄,你说自己来蓬莱是怕我孤单为了陪我,这个借口,我仍旧是不信的。” 微生溟沉默了下,问:“小师妹可是只对我一人这样伶牙俐齿?” 玉蝉衣:“为何这样说?” “师父说你个性纯善,唯恐你在外面被人欺负。我却担心小师妹将别人欺负得太厉害,给自己招惹上难缠的仇家。这不恰恰说明了,是小师妹欺负我欺负得太厉害,才叫我眼里的小师妹成了这样不好惹的模样?” 玉蝉衣:“……” 牙尖嘴利,巧舌如簧,甚是讨厌。 有时她真的觉得自己这个师兄是个极为没正形、极爱胡说八道的修士,热衷于讨打讨人嫌。她好不容易刚要为他的见解心生几分折服,很快他就要跑出来将自己将要竖立起来的光明形象亲手毁掉。 玉蝉衣冷声说道:“师兄来蓬莱到底是为何事,大可以不告诉我,我也并不好奇。师兄只要记得说话算话,等我拿下头筹后,把答应给我的剑给我,我就什么都不会问。” 微生溟道:“若你真能拿得头筹,我一个拔不出剑的剑修,又哪敢欺负我们堂堂论剑大会魁首?” 玉蝉衣懒得再和他在几句话上争强斗胜,回到茶寮中坐下,记着客人聊天间频频提到的名字,并不时看着观云台方向。 随着前来投票的修士人数变多,三十人的名单仍在变化,玉蝉衣的心里又多了几个名字。 转眼间,到了论剑大会开始的前一日。 来参加比试的剑修几乎全部抵达蓬莱,投票箱投票截止,花落榜放榜,三十人的名单已然固定。 而也是在同一天,观云台旁,支起了一个小摊子。 同往年一样,有人在那开了个猜谁能拿到论剑大会第一的赌局摊子。只需花上一枚灵币,便算是掷下一注最便宜的赌注。 只一日工夫,便有一千余人,来给李旭下注。 另有三千余人,分别下注给江言琅、沈笙笙、陆墨宁。另五百人,给星罗宫澜应雪下注。 前十五日,来赌局这下注的还不算多。赌局摊子上被下注的名字,也全部都出自花落榜上。甚至还会有人出手阔绰,大方盲投,将这三十人全部下注一遍。 这个设起赌局的小摊子,就是能够最快看出在其他人眼里谁胜算最大的好地方。 玉蝉衣便在摊子这里,定好了自己要在花落榜上摘谁的名碟下来。 而她这几日与微生溟形影不离,李旭跟着微生溟,便像跟着玉蝉衣一样。 他看着玉蝉衣在赌局摊子前盯着那几个挂上去的名字长久驻足,看着被列在其中的自己的名字,李旭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 他在玉蝉衣离开赌局摊子后,也来到摊子前,放下了一枚灵币。 摊主认出李旭来,十分讶异:“道友这是要下注给谁?” 自己,还是别人? 要是下注给别人……太微宗首徒来给除自己之外的人下注赌别人赢,那可是个大新闻。 李旭眼底黯然,他道:“不尽宗,玉蝉衣。”- 第二日,赤血红日踩着霞光初升。 破晓时,观云台上,一声鹤唳响彻整个蓬莱大陆。 这一届的论剑大会就在这一声泣血般的仙鹤啼鸣中,拉开了序幕。 而这一声鹤唳之后两刻钟,除了那三十位出现在花落榜上的修士,其他参加论剑大会的修士屋内各自飞入一张灵符,上面写着要和他们比试的人的姓名与在论剑台的具体比试场地位置。 也除了玉蝉衣。 鹤唳之后的同一时间,站在花落榜下的她便伸手摘下了其中的一道名碟。 微生溟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做完这件事。 两刻钟后,在李旭忐忑不安的焦灼等待中,在所有人都正在为花落榜上有名碟不知被谁被摘下的消息感到震惊时,风息谷首徒江言琅的房间内,飞入一张灵符。 红色的灵符纸上浮现着两行金光闪闪的篆体小字: 论剑台,东南丙戊场。 不尽宗,玉蝉衣,邀道友前来一试。 第34章 少年人 她想做的,从始至终,就没有一…… 一日前。 观云台旁的那家茶寮,临窗的那张桌边,涂山玄叶与玉蝉衣相对而坐。 涂山玄叶将茶寮里各式点心都点了一碟。他小口小口进食,但碟子空下去的速度不仅不慢,甚至说得上迅速,眨一眨眼就光了一盘,不过,涂山玄叶的动作瞧上去却甚是赏心悦目,不紧不慢,吃相十分雅观。 看上去,师父他好像是一个极其注重形象、注重体面的修士。师姐为何还保留着饮食睡觉的习惯,她似乎也找到了答案。玉蝉衣喝着微酸的乌梅饮,看着涂山玄叶吃东西的样子,在心里多了些判断。 吃过一巡,又喝了小半壶茶,涂山玄叶终于悠悠然开口,对玉蝉衣说道:“到今日,这花落榜上的三十个名字差不多已经固定,在上面出现过的修士,一共四十二人。这四十二人的来历底细我已经全都打探清楚,只挑其中要紧的几个和你聊一聊。” “李旭,你我都认识,太微宗首徒,这家伙看上去不声不响,没想到这么厉害。外面说他旷了两届论剑大会,就是为了积蓄实力,在今年的论剑大会上一鸣惊人,押他夺魁的呼声相当之高。” “另外,玉陵渡沈笙笙,她自练剑开始就只用短剑,用剑这八十年间,斩妖无数,实力也不容小觑。再加上近些年几乎包揽了论剑大会第一的承剑门来的那位陆墨宁,他们三人,都是夺魁的热门。” 涂山玄叶说完,见玉蝉衣若有所思,勾唇浅笑:“不过,这三人夺魁的呼声虽高,却都不及另外一人。” 玉蝉衣:“谁?” “风息谷,江言琅。”涂山玄叶胳膊支着脸,手指轻点着自己的脸颊说道,“世人皆好好颜色,据说这江言琅生得玉树琼枝,丰神俊朗,因着格外出色的容颜,频频被人议论提及。” 涂山玄叶说着,问玉蝉衣:“风息谷你可了解?” 玉蝉衣摇头。 她曾去过一次风息谷,但那是在遥远的一千年前,在她五岁被妖兽攻击、奄奄一息昏迷之后,她已经什么都记不清了。 唯一与风息谷相关的事与人里,她只记得薛怀灵。 “那我可要同你好好说道说道了。”涂山玄叶正色道,“这风息谷一开始是五大宗门最末,可他们与承剑门结了姻亲,这些年颇受承剑门的照拂,宗门实力也跟着水涨船高,已经将曾经排名第四的玉陵渡远远甩在了身后,一跃成为五大宗门中的第四大宗。” “这也是星罗宫为何开始培养剑修的原因,如今的正道魁首修的是剑道,所有的功法里,剑道为尊。要是一整个宗门上下,一个剑修都没有,怕是连第三大宗的位置都要不保。”涂山玄叶说着叹了一口气,“不过星罗宫培养剑修不过百年,没什么根基,你不是和澜应雪她们有过过手的交情?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玉蝉衣心道她这师父消息确实过分灵通了一些,和澜应雪交手的事情她似乎并未同任何人提及。 “但风息谷不一样,它根基深厚不说,在培养剑道弟子这件事上,承剑门又帮了风息谷很多忙,对首徒的要求自然也是高的,能当风息谷的首徒,不是凭着一张脸就足够。这江言琅定然有几分实力在身上,小蝉衣切莫掉以轻心。” 涂山玄叶最后说道:“我听你师兄说,李旭近日里刚刚在你手上败过一次,若求这第一场比试安稳稳妥,便选李旭。若想引来最多的注意,就选江言琅。你好好想想,我有事要忙,先行一步。” 涂山玄叶来无影去无踪,每次来找玉蝉衣,待上的时间都不算太长。 说完这些,他便走了。 而玉蝉衣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选江言琅。 涂山玄叶忽又折返回来,琉璃色的眼瞳肃之又重地盯着玉蝉衣说:“忘了说。” “若你真的要选江言琅,那可就要做好得罪风息谷、承剑门两大门派的准备。我是无所谓,我还挺想见一见这被人称道容貌的江言琅到底长什么模样。但你可一定要慎重想好了,得罪两大宗门的后果是否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嘱咐完之后,他便遁作一缕白烟,悄然散去。 玉蝉衣却低眸一笑。 得罪么? 她怕是一早就得罪了。 在身死后的初些年,她那一线残存的神智藏匿在影子,游荡在承剑门的那些日子,她听到了关于薛怀灵的好多消息。 大多和陆闻枢相关,其中只有一条,是和她有关的。 ——她死之后,薛怀灵来到青峰,将她的所有东西都丢了出去,又将青峰上的聆春阁夷为了平地。 如今再想起这事玉蝉衣已经不会再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可曾经作为一缕残魂躲在影子里听到这件事时却难过到想掉眼泪。不论如何,聆春阁都是承载了她作为凡人全部生命记忆的一个地方,被一个灵力深厚的修士摧毁,却只需一瞬。 薛怀灵恐怕是讨厌极了她,才会将聆春阁,将她存在过的痕迹都毁得一干二净。 至于承剑门,更不必说。 她这一趟来蓬莱,就是奔着让得罪承剑门来的。 因此,次日,红日初升时,站在观云台上的玉蝉衣毫不犹豫地,抬手摘下了江言琅的名碟。 花落榜上,江言琅的名碟一被摘下,消息就不胫而走,传遍蓬莱。 仙泉旁边,一整栋被风息谷包下的客栈都陷入了震动当中,风息谷的弟子们因这个消息,乱成了一锅粥。 三三两两的风息谷弟子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头来,朝人打探着消息。 “谁摘的师兄的名碟?!” “疯了吧?” “能在第一日就去摘名碟的,是有门有派的修士,还不是散修,到底是谁?哪个门派的?这么嚣张!” “摘师兄的名碟,这不是看不起我们风息谷吗!师兄!师兄!到底是谁!” 江言琅屋内。 他不理会外面那些震天响的动静,只是,握着灵符的他看着上面逐渐淡化的金色篆体小字,手指渐渐拢紧,将红纸攥出几道深深的折痕。 江言琅困惑万分地拧着眉头,疑惑地念着刚刚看到的名字:“不尽宗,玉蝉衣……” “这是哪里来的一号人物?”江言琅简直想不明白,“为何要摘我的名碟?” 在他屋内,另有两个白衣少年在桌边坐着,其中一人说道:“不管是这个叫不尽宗的门派,还是这个人的名字,我之前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江言琅将目光投向两人中的另一个:“墨宁兄可知道这人的来历?” 陆墨宁道:“同样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玉蝉衣。”他念了遍玉蝉衣的名字,语气颇为认真,可看他的神情却满脸戏谑,丝毫不把这名字不放在心上,陆墨宁笑着说道,“与其问这人为何要摘你的名碟,不如说,他凭什么?” “上来就指名要与你论剑,可真是……勇气可嘉。” 江言琅眉头拧得更紧了。 “说好了今日去仙山南面的绛仙秘境探寻一番,看能不能寻见什么神兵利器,突然间却杀出这样一号人物……若是不好对付……” 陆墨宁道:“有什么不好对付的?一个连花落榜都上不了的。” “言琅兄且去比上一回,估计花不了几刻钟,这场比试就结束了。这绛仙秘境,我们先去一步,在入口处稍稍等一等你,待你比完之后,给个信号,来仙山南找我们就好了。” 江言琅眉头稍稍舒展一些,应了声“好”- 当有人揭了花落榜的消息传到李旭耳朵里时,他正在客栈房间内,用连金泥与玉甘泉水养护着自己的剑。 听到这个消息,他拭剑的动作猛地一停,看向带回来这个消息的段小丰,诧异道:“江言琅?” “对,江言琅,风息谷首徒。”段小丰说,“不知道是谁,竟然去摘了江言琅的名碟。大伙儿都在赶去论剑台那边呢。” 段小丰一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江言琅可是风息谷的首徒,谁这么大胆,竟然要在论剑大会第一日就和风息谷首徒对上?师兄,你说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旭垂了垂眼,掩住自己复杂的心绪,最后擦拭了两下剑身,将自己的剑收了起来。 看来,今日他是用不到自己这剑了。 “你觉得会是谁揭了榜?”收起剑后,他问段小丰。 “能是谁,一个不知死活,打算蓬莱一日游的呗……”说到这,段小丰忽的一顿,意识到李旭的语气像是知道什么,很快想到了一个人,段小丰不可置信地说道,“等等等等,难道……是、玉蝉衣?” 李旭抬眸看了他一眼:“还觉得是一个不知死活、打算蓬莱一日游的吗?” 段小丰:“……”真是玉蝉衣?! “不觉得了。”段小丰汗颜。 李旭起身道:“走吧,去论剑台看看。”- 论剑台。 东南丙戊场。 比试场内尚且空无一人,周围却已经站过来数百道身影。知道花落榜有人揭榜,今日在此比试,其他场次的比试都不看了,许多人专程往这儿看热闹。 江言琅与玉蝉衣比试的时辰定在辰时,眼下,卯时刚过两刻,东南丙戊场的场地上,哪怕并不见比试者的踪影,知道了消息的看客们却还是赶往了这边。 他们议论道: “玉蝉衣是谁?” “不尽宗是什么门派?” “上来就摘了风息谷首徒的名碟,先别说剑用得如何,这胆量可真是不小啊。” “吃了熊心豹子胆才对。” “你们说,她当真是为了论剑而来?” “阁下有何见解?” “这玉蝉衣的名字听上去像一位女修士。听说,这江言琅生得俊秀,百年难得的一位玉面郎君。这玉蝉衣棋行险招、剑走偏锋,偏要在第一日就摘了他的名碟,到底是为论剑而来,还是为了吸引江言琅的注意,很难说清啊!”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嘘声。 “这不尽宗八成是什么不入流的小门派,教出来的弟子这样冒失,真是丢人。” 这时只闻一阵佩铃轻响,一女子怀抱一团白色毛茸茸萌物,从一半漂浮在空中的彩色辇车上走下来,一落地,这彩色辇车便缩小成耳坠大小,飞至她耳上。 五彩斑斓的耳坠在她颊边微微摇晃,星罗宫宫主抱着狐狸寻了处视野好的位置站定,睨着刚刚说话的那人,气定神闲说道:“玉蝉衣摘了江言琅的名碟,可是做了论剑大会不许做的事?名碟放在花落榜上,不就是要被人摘的?” “话虽是这么说,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去摘风息谷首徒的名碟。不能不说是狂妄啊。” 星罗宫宫主笑了一笑。 狂妄? 她认识的玉蝉衣可是一点都不狂妄。 星罗宫宫主道:“这场比试,这位玉小道友既然敢摘下名碟,比输了的后果她自己担着,又没有叫你们替她承担,何来丢人一说?” 她本无意前来论剑台观战,今日听说有人摘了江言琅的名碟,几乎是立刻想到了玉蝉衣。叫澜应雪出来打听了打听,果然是她。 有如此热闹可以看,星罗宫宫主便也坐不住了。 倒是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足够外面的流言甚嚣尘上。 澜应雪等十位星罗宫的弟子中没有比试在身的,很快也来到这边,站到星罗宫宫主身旁。 星罗宫宫主问澜应雪:“阿雪觉得,今日是这江言琅胜算大些,还是玉蝉衣胜算大一些?” 澜应雪想了想,客观道:“他们二人实力都在我之上,我很难分辨出来,谁胜算更大。” 顿了顿,又说:“以私心来看,我希望玉蝉衣的胜算大一些。且我觉得,若非心里有一定的把握,她不会选择去摘江言琅的名碟的,因此,应当是她会赢。” 星罗宫宫主道:“来时的路上,我押了她一注。你猜怎的?还有人在我之前押了她胜。” 星罗宫宫主笑着说:“我倒觉得,小蝉衣的本事要比你我想得都大,别管周围怎么说,今日这场比试,我还真就赌她能赢了。” 怀中那只正专心致志用爪子抠着她项链的白色灵狐这时将脑袋探出来,猛地点了点头,爪子依旧牢牢摁着项链中间最大的那颗松绿色的璀璨宝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星罗宫宫主,配合着从喉间发出哼哼呜呜的一声,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好了好了,摘给你玩。”被它热热的肉垫子压着脖子,又被它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星罗宫宫主一脸的抵抗不住,猛撸了灵狐两下,亲手将绿松石摘下,塞进了白色灵狐的粉爪子中。 小灵狐终于安分下来,但又有些紧张地嗅嗅嗅嗅,一双灵眸盯着比试台的方向。 “丢丢也想知道小蝉衣能不能赢?”星罗宫宫主问。 小灵狐再次点了点头,一双黑亮的眼眸中罕见露出担忧的神色。 正此时,人群喧哗声更大了一些。 江言琅出现在比试台上。 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众风息谷弟子,每个人脸上的神采都不算好看。 而走在这一众弟子最后,是一位穿着打扮与他们风格相似明显,细节处却又与他们不同的修士。 其他的风息谷弟子从头到脚都是深蓝色,只有他的衣裳除深蓝色外,还在袖边镶着浅色的云纹,头发以黑色木簪高高束起,面上眉头紧拧,行走的脚步沉重,甫一出现,就给人一种不可僭越的高冷之感。 有人很快认出他来,玩笑道:“这玉蝉衣可真是厉害,她摘了江言琅的名碟,竟然将风息谷少谷主——薛铮远也引出来了。” “自己的首徒被人摘了名碟,这可是明目张胆的挑衅,能不来看一看吗?” 星罗宫宫主摸着怀里狐狸滑顺的皮毛,听着周围那些议论声,她丝毫的不以为意,只是颇有些感慨地低声对澜应雪说道:“这薛铮远是风息谷谷主家的长子,一千两百年前,我在风息谷见过他一面。那时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逢人就笑,怎么长大了,却成了这样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这时乖巧窝在她怀里的小狐狸突然一阵异动,星罗宫宫主便松了松怀抱着它的力道,一撒手,小狐狸立马从她怀中跳出去,大步跑向薛铮远的方向。 澜应雪道:“丢丢这是要去哪儿?它不怕再将自己弄丢了吗?” 星罗宫宫主说道:“不妨事,它这是到了新地方,性子野了。这几日我带它认了蓬莱我的路,它会自己回来的。” 几句话的工夫,小灵狐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薛铮远同江言琅说了几句话,随后,江言琅飞身踏上论剑台。 不远处,玉蝉衣也来到了论剑台这。 她与微生溟在人群外驻足。 微生溟道:“小师妹,去吧。” 他们眼前,东南丙戊场的论剑台已经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微生溟只得就此驻足,无法再前进半步。 他看了片刻,摇头道:“小师妹倒是给自己挑了个好对手。眼下这场景,不像是论剑大会第一日的比试该有的样子,反倒像是最后一日。” 玉蝉衣道:“这便是我想要的。” 微生溟看向她:“你应当知道,想要赢过江言琅,并非易事。” “你可想过……”他问,“要是输了该怎么办?” “这么多人,要是你输了,那就不是好的名声大噪了。”他最后提醒了玉蝉衣一句。 远远的,玉蝉衣却只看到了站在论剑台上的江言琅。 她心里已无旁事,对人群视若未睹,只能看得到江言琅,只想着踏上论剑台去。 玉蝉衣当然知道,想要赢过江言琅,并非易事。 可是她想做的,从始至终,就没有一件是容易事。 “我想走的路一定会走上去,哪怕终点是穷途末路,亦无可惧。师兄,告辞。” 说完,并未在意微生溟有什么样的表情,也不等他回应,玉蝉衣便飞身也踏上论剑台来。 她落入到江言琅的视线中。 玉蝉衣的身影一出现,周围人群一阵嚣杂喧闹。 他们一片哗然。 谁都没想到,有本事摘下江言琅名碟的,会是一个看上去这样年岁尚浅、看上去青枝绿叶的少年修士。 论姿容,清绝艳丽,一双眼睛打量人时,像是风雪袭来,比起江言琅来,气质竟还要更出尘几分。 可是,气度虽是不凡,年龄实在稚嫩。 有年长者,立刻下了定断:“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少年人呐……” 老者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且让这江言琅告诉告诉她,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少年眉宇间可见不俗,今日跌上这样一跤,万望她日后还能爬起来才好。” 说话时摇着头,俨然对接下来的比试结果已经了然于胸,不再像方才那样感兴趣的样子,甚至不忍再看。 论剑台上。 玉蝉衣朝江言琅抱了抱拳:“请。” 江言琅一脸惊讶地看着轻轻落到论剑台上的玉蝉衣,一时忘了反应。 来时这一路,他一直在想自己会看到一个怎样的对手。 狂妄的、鲁莽的、自视甚高的、傲慢不知礼数的……甚至,江言琅在想他之前打败过的所有人,唯独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位一身孤俏冷意的少女修士。 记忆里,他与她素未谋面,她到底是出自何种心态,自花落榜上摘下了他的名碟? 江言琅依旧困惑不解,过了会儿渐渐回神,也照例朝玉蝉衣施了一礼。 到底是有几分怜香惜玉,正式开打之前,江言琅先行告知道:“玉道友,我与朋友约好要在这场比试比完之后,去秘境寻宝,还望玉道友快意一些,不要拖泥带水,让这一场比试能够速战速决。之后若有得罪的地方,江某在此先向你道个歉。” 他说得客气而又诚恳,玉蝉衣闻言愣了一愣,继而点了点头,认真道:“明白了。” 江言琅先亮了剑:“请。” 第35章 本心 我来蓬莱,不为论剑,只为第一…… 江言琅话音落下,紧接着,手腕一转,剑下直接挥出三道剑气。 这剑气对着玉蝉衣迎面劈去,她只感觉有风迎面袭来,这剑气却不似平时和李旭那些太微宗弟子对招时感受到的凌厉,反而有若清风拂面,分花拂柳般轻柔。 玉蝉衣不敢大意,立即提剑将剑气挥开。 却未曾想,剑一触到对方的剑气,就仿佛被柳絮缠上一样。 不仅没能将剑气格挡开,反而让剑气缠绕着剑刃,一分为二,三分为六。 那三道剑气化成六道柳叶一样的薄刃,继续射向她的门面。 江言琅话里怜香惜玉,打过招呼后,剑招却出得毫不留情,上来就出了最凶狠的剑招。 玉蝉衣立即变了剑招,用了一招“春风化雨”,化解了这一突如其来的攻击。 只不过,依旧有一道柳叶剑气贴着她面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见玉蝉衣首次过招,就破了相,台下众人顿时一片唏嘘之声。 紧接着,看热闹的人半悬的心也跟着落地,感觉不再有什么悬念了。 想来也是,一个如此稚嫩的少年人,怎么可能会是风息谷首徒的对手? 台下,涂山玄叶本站在人群外,分外悠闲观看着。看到玉蝉衣面上负伤,他一个激灵,看向身边的微生溟,着急道:“这、这怎么受伤了呢?!” 微生溟看向论剑台上:“剑修切磋,受伤常有的事。” “哎,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不说昨日陆闻枢,今日玉蝉衣吗?她怎么没一招把对方打趴下?!!要是弄出这么大阵仗却赢不了……”涂山玄叶道,“要真赢不了,我要带着小溪兰另建新宗、连夜逃跑,你们两个来当不尽宗新掌门算了。” 周遭人群一片嘘声中,微生溟却不着急:“小师妹天赋自然是极高的。只不过,她从没遇见过风息谷这样的剑气。首次过招,算是试探,输赢未定,师父急什么?” “这有何说法?”涂山玄叶问。 “风息谷坐落于生洲,生洲常年四季如春,景色宜人,他们的剑气多与自然万物相攸关,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多呈现生机勃勃之相。小师妹学多了杀人技,面对这种春风化雨以柔克刚的剑气,自然是不习惯。……说起来,她对承剑门的剑法倒真的是烂熟于心,风息谷春风化雨,她便真的用了一招‘春风化雨’应对。” 他气音里带着笑意,眼睛却微微眯起。 “春风化雨”,又是承剑门的剑招。 还是陆闻枢最常用的招式。 只要是玉蝉衣见过的剑招,没多久就会被她偷师学去。承剑门如此,太微宗也是如此。看来,小师妹这是头一回和风息谷的对上…… 只熟悉承剑门与太微宗是吗? 微生溟不动声色,食指指尖轻轻敲了几下大拇指的指骨,视线却从未离开台上片刻。 涂山玄叶还想说什么,台上二人再度交锋起来。 江言琅的剑气来势汹汹,一道更比一道凶猛。 论剑台上,但凡被江言琅剑气挥过的地方,都有灵力凝成朵朵桃花芙蓉,尽态极妍,美不胜收,可细看花底却有剑光铄铄,每朵芳菲底下,都藏着剑气与杀机。 玉蝉衣衣袂纷飞躲着剑气,足踩落花,步步退却。 有人看得心急:“只躲不攻,这何时是个头?” “这小姑娘,太小看风息谷的本事了。只会躲不会攻,是赢不了风息谷首徒的。” “玉蝉衣越来越吃力了!” 时间不觉过去几刻钟,空中躲避的那道身影逐渐变得滞涩,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轻盈飘逸。 这就撑不住了? 江言琅眼中精光陡现,唇角一翘,下一次再挥剑时注入了十成灵力。正要一剑定了胜负,却见之前只知躲闪,一直不出招的玉蝉衣竟不闪不避站定。 她横剑一记劈砍,剑气冲他而来! “结束了。”江言琅听到玉蝉衣那道轻喘着的嗓音在他耳边说道。 可是……剑气不快,也不迅猛,没什么威力。 就这? 他很容易就可以躲开。江言琅飞身往后退。却没想到,躲是躲开了,可是—— 那道剑气却并非冲他而来。剑气走到半路便四下裂开,往论剑台四周席卷,劈在他之前留下的灵力剑花之上。 芙蓉桃花被她这四分五裂的剑气一劈,瞬间裂开无数朵花瓣。 点点落英,瞬间冲着他射来! 不过刹那间,平静的论剑台上飞花弥漫,三千繁花随着玉蝉衣挥出的剑气,不停往江言琅身上席卷而去。 他之前所有挥出的猛烈攻势,都变成了一道道射向他自己的利刃。 台下的众人被这纷乱的桃花瓣迷乱了眼睛,几乎分不清谁是玉蝉衣,谁是江言琅。 涂山玄叶怔愣:“这……发生什么了?” “是‘流风’。”微生溟道,“太微宗的剑技‘流风’。” “她用‘流风’黏住了江言琅的‘桃花剑’,前面迟迟不攻,差点耗尽灵力,并非只在一味防守,只是在点化剑花为她所用,待时机成熟,就可以反制。”微生溟气音带笑,轻叹,“几日不见,小师妹本领又精进了几分,赢得比我想得容易。” 他话音一落,只见论剑台上风停歇,席卷着的花瓣纷纷落下。呆立的江言琅的额上面上多了三道血痕,而玉蝉衣正收回抵在他脖子上的剑。 “承让。”玉蝉衣道。 台下人群哑然失声片刻,一匆匆赶来、着深绯色宗门服的高挑青年站在人群外围,却带头鼓起了掌。 “好!好!”那青年高声喊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玉蝉衣,三十寸灵脉,就胜过了风息谷首徒,好极了!” 他高昂嗓音在人群中回响,薛铮远如遭雷击,面色惨白。 三十寸灵脉?……这不可能! 这消息比江言琅输了的消息更让他心底大震。 “三十寸灵脉……真的假的?不可能吧?!”人群也是一片哗然。有灵力深厚的修士纷纷往台上看去,修为高深的,试探了玉蝉衣的灵力。 “真是三十寸,只有三十寸……”他们同样脸上一阵白,看着论剑台上的玉蝉衣,眼里纷纷露出惧色。 三十寸灵脉,不敌江言琅所通灵脉数量的一半,却敢摘了江言琅的名碟,又在一片嘘声中赢了下来。这本该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事实就这么摆在眼前了。 而那深绯色衣衫的青年已经趁这工夫来到了薛铮远的身边。 薛铮远神色阴晦,几乎不正眼看向来人,却又得勉强维持面上的客气:“不知玉陵渡副掌渡远道而来,是为何事?” 对方笑意满面:“远道而来,看个热闹。” 远远看着这两人不对付的模样,人群中,有知道内情的向自己的同伴解释:“玉陵渡地处凤麟州,风息谷地处风州,两地接壤,平日里争修炼福地、抢天材地宝的冲突本就不少。再加上风息谷只凭一桩姻亲就受了承剑门的庇佑,就将玉陵渡挤成了五大宗门中最不为人注意的第五宗。今日听说风息谷在论剑大会第一日就要折上一个首徒,玉陵自然会马不停蹄地来看笑话。” 玉陵渡副掌渡已经踱步到薛铮远眼前:“早听说你们这位首徒容貌过人,心想着你们风息谷挑选首徒的标准应该不止是看脸,这回一看,却是我猜错了。” 他假情假意地叹气道:“被一个三十寸灵脉,门派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打败,还输得这样快,这所谓风息谷首徒,不会是……空有皮囊吧哈哈哈哈!” “首徒要是令妹亲自教出来的,恐怕没这么不堪一击。少谷主将您这首徒带回去,可要更加用心地教导教导,下回论剑大会,可别这么丢人了。” 他猫哭耗子假慈悲的话一出口,不远处也有人忍不住问:“你们说,到底是这三十寸灵脉的小修士太过厉害,还是江言琅徒有虚名?” “看来这风息谷,还真是沾了承剑门的光,只是表面上风光,内里没什么本事,实际上还是玉陵渡更厉害。” “那玉陵渡副掌渡说的有几分道理,这风息谷要是交到薛怀灵手上,也不会是今日这模样。上来就败了个首徒,看来,今年这论剑大会,是没风息谷什么事咯。” “我听说,这风息谷少谷主本来做不成继承人的,他那妹妹更有天赋,从小被谷主当成了继承人来培养,一开始,根本没他这个哥哥什么事。” “别说了。他自小被妹妹压着,抑郁不得志,人都阴鸷了。把人得罪了,可有你好受的。” 薛铮远目光越来越阴沉,隐而不发,愤而离席- 江言琅垂头丧气地走下台来,见到薛铮远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忽然陷入一阵更加惶然无措的恐慌当中。 他不是没有败过,但今日这一败,却让他慌到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这时,背后突然有一双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江言琅回过头去,见是一披散长发、难掩病容的黑衣男子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干嘛哭丧着一张脸?” “小道友,听说你本要去与朋友探寻秘境,之前只有十五日供你寻宝,这一场比试过后,你再无可能站到论剑台上,这前往秘境寻宝的日子立马变成了三十日可用,应当高兴才是。” 男人浅浅笑着,声音打趣:“否极泰来,祝你在蓬莱这块宝地能有好收获。” “……”江言琅高兴到想要哭出来了。 “师兄。”见自己的师兄不知与江言琅说着些什么,玉蝉衣追了过来。 微生溟应了她一声,也快步走到她身边去。 玉蝉衣最后看了江言琅一眼,抓着微生溟的胳膊,避着人群看向她的目光,一路疾走。等走远了,她才问他:“江言琅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都同他说了些什么?” 刚刚最后那一眼看到的江言琅,脸色比在论剑台上败下来那一刻还要难看。 微生溟抬手,悄然无声地用灵力将她脸上那道渗着血的伤口抹去,语气平常地说道:“我只是去安慰祝福了他一番。” “安慰……祝福?”玉蝉衣眉头蹙起。 “安慰,祝福。”微生溟十分肯定。 他抬眸看了玉蝉衣一眼,神色看上去相当无辜。 越是这样,玉蝉衣越是起疑,她拧眉:“怎样的安慰与祝福?” 微生溟眨了眨眼,将他刚刚他说给江言琅听的话一字不差地同玉蝉衣复述了一番。 玉蝉衣:“……” 她沉默了足足好半晌,才对微生溟说道:“太微宗追杀你,真的不是因为你这一张嘴吗?” 这算哪门子的安慰祝福。伤口上撒盐,也不外如此。 真不是嘲讽吗? 微生溟笑得风雅,故作谦虚:“小师妹真是风趣。不过,在如何将话说得动听这一道上,鄙人确实有几分微不足道的天赋。” 玉蝉衣:“……”她是在夸奖他吗? 微生溟见她一脸鄙夷,叹道:“可我方才那一番话说得再真心不过。” “江言琅年岁尚浅,也算是有天赋的修士,不该困在一场败局上,再难寸进。”微生溟说着多了几分认真,“他的眼光该往前放才是。” 玉蝉衣看了他一眼:“可我觉得,恰恰是你这一番话,更使他困在其中了。” “我倒觉得你师兄说的没错。”涂山玄叶的声音响起,他那道穿着雪裳的身影自人群中走出,“再说了,谁叫他打伤你了,伤的还是这张漂亮的脸。啧啧,心疼死了。” 玉蝉衣胜局已定,涂山玄叶一颗忐忑的心终于落回到肚子里,表情看上去格外悠然,好看的眉目也格外舒展,他往江言琅方向看了一眼,说道:“输都输了,这蓬莱也不能白来一趟,多找点宝物回去才值够本。” 话说到这,涂山玄叶忽抬手一掷:“小蝉衣,接着!” 只见空中划过一道绿色的弧线。玉蝉衣连忙伸手往空中一捉,落到掌心里的东西触感冰凉温润。 她展开五指一看,是一颗泪滴形状的灵石。松绿色,颜色清透澄明,其中蕴含着的灵力纯粹而浩瀚。 玉蝉衣掂量了两下,问:“这是什么?” 涂山玄叶:“小心点,这可是你师父在外辛苦操劳换来的。” “辛苦操劳?” “对。”涂山玄叶叹了一声,“其中辛酸,很难同你们讲清楚。你要是自己喜欢,就留下,缺灵币用的时候,拿去换成灵币。若是不喜欢,就将这带回炎州,给你师姐。” 涂山玄叶道:“等离开蓬莱,我又要有一阵子寄信不方便,正好这段日子找你方便,有什么想带给你师姐的,就要托你带回去了。” 涂山玄叶忽然有些战战兢兢,问玉蝉衣,“这我亲自交到你手里,总不能……不收吧?” 玉蝉衣低头看了几眼,手里这块灵石实在漂亮,但玉蝉衣想不到它的用处,就将它收入法袋,暂时安置了下来,打算等论剑大会结束后,带回去给巫溪兰。 正好拿出了法袋,玉蝉衣顺手拿了块传音石来,给巫溪兰传音道:“第一场胜。” 见玉蝉衣这次好好将灵石收下,涂山玄叶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舒服了。 又听玉蝉衣给巫溪兰传音的内容如此简略,涂山玄叶哭笑不得:“就说这点?要是换作我,定然要将刚才自己在台上的英姿描绘成千字美文,好好让人拜读拜读。你这样说,你师姐哪里知道你赢了一号厉害人物?” 玉蝉衣:“只是一场比试,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这哪有什么不值得夸耀的?厉害就是厉害。走了,抓紧时间,请你们喝茶去。”眼瞧着围着论剑台的人群都要往这边看过来,涂山玄叶将她与微生溟二人带到茶馆,点了三壶茶,痛饮了一大口。 “畅快。”温温热热的茶饮下肚,涂山玄叶脸上浮现出像喝了酒一般的绯红,他对玉蝉衣说道,“小徒弟,伸出你的胳膊出来。” 玉蝉衣依言将手伸过去,涂山玄叶的手指在她脉上一搭,眉心直跳。 “真是三十寸。” 涂山玄叶刚要收回手来,却又在她腕上多停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收起了嘻嘻哈哈的表情,抬眼看向玉蝉衣:“聚灵丹和剜心丹……小蝉衣吃了很多苦吧?” 玉蝉衣只垂下眼,并未回答什么。 涂山玄叶道:“方才你与江言琅在台上比试完,听到周围人说你灵脉只通到三十寸,我着实惊了一惊。我想着你既然敢揭花落榜,至少也得有七十二寸灵脉,从没留意过此处——毕竟榜上哪位不是灵脉尽通?哪曾想,你还真的就只仗着自己三十寸灵脉,揭了榜不说,还叫江言琅吃了败仗。” “别人说他空有皮囊,徒有虚名,我却觉得不是。” 玉蝉衣闻言抬了抬眼,没想到她这师父不修剑道,对剑修实力却有几分判断力。 这江言琅能是风息谷首徒,虽败于她,被流言非议,实际却真有几分本事,不然也不可能在她脸上添一道伤口。这时,玉蝉衣才发觉自己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涂山玄叶:“师父有何高见?” 却听涂山玄叶道:“我瞧着他生得平平无奇,空有皮囊实在算不上,顶多也就只是徒有虚名。” 玉蝉衣:“……”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见解。 涂山玄叶又道:“想配得上空有皮囊这个词,别说长成我这样,至少也要像你师兄一样吧?” 玉蝉衣:“……” 此刻,她、师父、师兄,三人同坐一张桌边,玉蝉衣却觉得,她好像是个局外人。 难道说话气人是什么奇怪的门规吗?这一刻,玉蝉衣格外想念师姐。 “好了,不说江言琅了。说一说接下来的安排。”涂山玄叶抬手为三人设下隔音的禁制,对玉蝉衣说道,“你今日这场比试结束,下一场比试要在三日之后才能进行。花落榜上你可以摘的名碟有:李旭、沈笙笙、陆韶英、陆墨宁。但我觉得,不要再摘花落榜上的名碟了。” “为什么?”玉蝉衣问。 “很简单,你要的不止是论剑大会的头筹,你要的是名声大噪。”涂山玄叶道,“之后这十五日,你就照常比试,随机匹配到哪个对手,就去找哪个对手。要是碰上能力普通的对手,你就用最不起眼的招式将其打败,这一次,我们不求惊人,只求低调。” 玉蝉衣垂眼想了一想,隐约有些明白了涂山玄叶的意思。 “这样的话,他们就会觉得,那江言琅之所以败给我,只是侥幸。为了看到我输,会一直关注着我是吗?” 涂山玄叶露出满意的神情:“真是一点就通。” 他道:“眼下看客们都想看你大杀四方,越是这样,越是偏不要让他们立刻看到。吊一吊他们的胃口,让他们心里像小猫爪子在挠,才是最好。” “方才我在人群中听了些八卦,这风息谷与玉陵渡交情差,见风息谷的首徒折在你的手里,他们借机发难,说是风息谷的首徒没什么本事,无形中也杀了点你的锐气,叫别人觉得你能赢都是占了这江言琅本领不济的便宜。嘿,不急,说不定他们的弟子也要折在你的手里。”涂山玄叶说完,自己先是轻声笑了笑,“正好,我也趁着他们误会,在外面放些个假消息,火上浇油一把,先让他们误解更深一些,日后一个个打过去,定要叫他们大吃一惊。” “另有一则八卦,可能没什么用处,听听就好。” “据说,风息谷少谷主自小在他天赋极高的妹妹衬托下长大,心眼不过芝麻点大,首徒折在你手里,一整个风息谷的弟子都看你不爽,再加上承剑门与他们交好。这两个宗门的人一定都很关注你后面会摘谁的名碟,想知道你会赢过谁,又会输给谁。偏是这样,你越是要让他们的期待完完全全落空,你谁的名碟都不摘,叫他们吃瘪去。”涂山玄叶说着,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眯着凤目一脸愉悦。 玉蝉衣听完,将涂山玄叶的意思完全消化了后,她点了点头。 倒还有一点不解:“师父打算放什么假消息?” “待我放出去,你就知道了。” 涂山玄叶一脸高深莫测,笑着卖了个关子,往窗外看了一眼,忽道:“我有事,先走一步。” 茶杯一下被他放到桌上,一缕白烟遁走,隔音的禁制也随着他的消失解开。 玉蝉衣往窗外看去,见是澜应雪左看右看,找着什么。她朝澜应雪挥了挥手,澜应雪拿着块传音石进到茶寮来,脸上的表情由焦急转为了松一口气。 她落座,先对玉蝉衣说道:“恭喜啊,今日你一鸣惊人,赢了风息谷的首徒。” 玉蝉衣微微笑了一笑,算是礼貌应答,说道:“你方才东张西望,在找什么?” 澜应雪道:“丢丢呗,可能是到了蓬莱,心野了吧。它这阵子总是行踪无定,宫主也不着急,说它肯定会跑回来,每次只有我最心急。不过它已经回去了,哎,总是这样。” 玉蝉衣蹙了蹙眉,有种轻微的怪异感,却又一时想不明白这怪异感是打哪来的。 “丢丢经常走丢吗?”玉蝉衣问。 “也不算经常,毕竟宫中每个人都认得它。它到哪里都会被人注意到。不过……”澜应雪道,“丢丢每次走丢,都会弄丢一些东西,宫主是不在意,毕竟星罗宫的宝贝多了去了,给了丢丢就是它的了。可是那些灵石啊、法器啊、星币啊,都很漂亮,既然是丢丢的玩具,弄丢了它肯定也伤心,一伤心毛都秃了。我就想着多看着丢丢,是不是就不容易让它弄丢自己的玩具了。” “不说这个了。”澜应雪忽然紧张地看向玉蝉衣,“三日之后,下一场比试,你打算摘谁的名碟?” “不会是我吧、不要啊……”澜应雪的声线弱下去几分,神色也变得可怜巴巴起来,“好衣衣,你放我一马,再让我多苟一些时日。这江言琅……本来都说他有可能拿论剑大会第一的,这下可好,蓬莱一日游了。” “大家都在笑话他,笑话风息谷。我不想被笑话,更不想星罗宫被我连累。” “其实,观云台的投票箱那,星罗宫的弟子们都投了你的名字,可我们人太少了,最后也没把你投到花落榜上去。” 喝着茶的微生溟这时开口说道:“求人不如求己,本领不济,那就多练。” “……”玉蝉衣恨不得用点心将这张出口即扎心的嘴给塞上,堵成哑巴才好。 澜应雪却看了微生溟一眼,问玉蝉衣:“他就是你的师兄?” 玉蝉衣点点头。 澜应雪还记得玉蝉衣说,她的剑是师兄师姐指点的,不由得高看了微生溟几分,问玉蝉衣:“那他岂不是用剑也很厉害?” 微生溟一声带着轻蔑意思的轻笑,玉蝉衣却再次点了点头。 “真是佩服。”澜应雪说着,好奇看向微生溟,问他道,“那这位师兄,你可曾参加论剑大会?拿了怎样的名次?” 又注意到微生溟苍白的脸色和染霜的头发,澜应雪皱了皱眉头:“怎么病得这样厉害?” 微生溟喝着茶压着咳意,道:“一个拔不出剑的修士,我若说我拿过论剑大会的头筹,你们可信?” “哈哈哈哈别开玩笑了。”澜应雪被他逗笑,“拔不出剑,怎么能来参加论剑大会?这位师兄真会说笑。” 又扭头看向玉蝉衣:“说真的,好衣衣,答应我,别摘我的名碟。” 玉蝉衣点了头。见她答应,澜应雪终于放下心来,吃了几口点心后,离开了茶寮。 待她走后,玉蝉衣却看向微生溟。 “师兄当真拿过论剑大会的头筹?”她问。 微生溟答得仿佛事不关己:“你信则有,不信则无。” 玉蝉衣道:“那就是有。 微生溟不置可否。 玉蝉衣又道:“师兄觉得,我该按师父安排的那样来做吗?” “答案自在你自己心中。”微生溟道,“二十来岁的仙龄拿到论剑大会头筹,不算特例,可若是只通了三十寸灵脉便能拿到头筹,却是前无仅有。在这里,强者就是备受关注与仰慕的,你强,你就有任性的资格。若你不听师父的话,照样能名声大噪。”- 夜晚,玉蝉衣坐在屋瓦上,目光遥遥看着观云台的方向,一时有些迷茫。 在涂山玄叶和她聊过之前,她心里已经想好了下一个要摘的名碟会是谁的。 ——沈笙笙。 一个只用短剑的剑修,玉蝉衣对她有着万分的好奇,不摘沈笙笙的名碟,就不知道何时才会有和她切磋一回的机会,甚至不知道,这次论剑大会是否就一定能有机会和她比试。 若是三日之后,去花落榜上摘沈笙笙的名碟,却是确切无疑地,一定能和她比试上一次。 但涂山玄叶却给她提供了另外一条路,能给她带来最多关注与名声的路。 玉蝉衣想和沈笙笙切磋,却更想要声名。 她正想着,却见隔着她有两条街的距离,街上踉跄一道身影,很是熟悉,踉踉跄跄,看上去有些颓废。 是江言琅。 玉蝉衣飞身下去。 江言琅正提着一壶酒,神色苦楚走在街上,玉蝉衣落定到他面前,挥手用灵力将他一身酒气拂去。 他眼睛清明了一些,玉蝉衣问:“江道友借酒浇愁,是为何故?” 江言琅停住脚,苦涩笑了一声:“何故……你怎么能不知道是为何故。” 玉蝉衣却皱着眉头打量着他:“被我摘了名碟,败了一回,就打算就此一蹶不振了么?” 江言琅垂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今日这一整日,对于他来说,煎熬得像度过了一百年一样。 提前离开的少谷主失望的背影,风息谷其他弟子无声责怪的眼神,周围无止无休的议论,还有好友叫嚣着要帮他教训教训玉蝉衣的声音…… 可是他自己手里有剑,他不觉得自己的本事输给他任何一个好友,何须他们帮忙教训? 这些糟糕的画面一直盘桓在他心头,注了水的棉花一样越来越重,几乎快要成为将他压垮的巨石。江言琅垂着头,神色越发萎靡,像个哑巴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却听玉蝉衣声线泠泠说道:“论剑大会,万千修士论剑而来,论剑才是本心。你这千里迢迢来这论剑大会,本心是来论剑,还是来拿第一来了?” “今日你是输得很快,一来是你心急,二来是你轻敌,输得这么快,合情合理,不算意料之外,可难道你以后也要一直输下去吗?” 江言琅心头怦然一动,抬起眼来,只见玉蝉衣肃着一张脸,披着一身杳杳月光,站在他面前。 她一双眼睛明若寒星,又像是刚刚被拭亮的一把剑——对剑修来说,那就是天底下最动人的颜色。 说完话后,玉蝉衣静静看着他,眼里像是装着某种期待,江言琅心头狠狠震动,心里面有个答案也被她照见得越来越清晰。 “我明白了。”他垮下去的肩头渐渐挺直,眼睛里也重新拢起点点亮光。江言琅朝玉蝉衣深深拜了一拜,说道:“我来蓬莱,是来论剑,不论输赢。” “多谢道友指点。日后若有机会,还望能再与你切磋一次。” 玉蝉衣不再多言,正要离去,江言琅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喊住了她。 “玉道友前来蓬莱,本心是否也是来论剑的?” 若是如此,那玉蝉衣会摘他名碟的原因,他便也明晰了。 只为论剑,摘谁的名碟,都是有可能的。会摘下他的,就不是他猜的那样,觉得他看起来最好打败,反而可能是看重他的本事。 却见玉蝉衣驻足认真想了一想,继而认认真真对他说道:“我来蓬莱,不为论剑,只为第一。” 江言琅:“……” 第36章 流言 怎么,只准你这种活了几百个年头……- 街上与江言琅聊过这一遭,对于接下来要不要继续摘花落榜上的名碟,玉蝉衣心里彻底没了纠结。 别了江言琅后,玉蝉衣手里多了一坛新的未开封的酒。正苦恼着要怎么处理,心中若有所感地抬头往上一瞧,高高的屋檐上,一道熟悉的人影坐在那。 玉蝉衣踮脚飞上去,落到他旁边,将酒坛子往两人中间一摆,自己也坐下来。 微生溟没有说话,玉蝉衣也未。她抬头观月,心里回忆着今日江言琅使出的那一招桃花剑,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在酒坛子叩敲出清脆声响。 “风息谷的招式你是第一次见?” 玉蝉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嗯”了一声才意识到他在问她什么,警惕地瞥他一眼,见他甚至都没有看向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她稍稍放下心来,目光自他侧脸划过。 微生溟道:“风息谷的剑招讲究的是以柔克刚,你要是想琢磨他们的剑招,最好多看几场他们的比试。可惜这江小修士早早吃了你的败仗,再无上台的机会,不然你大可以等他与别人比试时多观战几次。风息谷新一代弟子里面,他用剑用得最好,看他比试摸他们的剑招应是最快。” 他叹道:“不能观他练剑,恐怕是你打败他唯一的遗憾了。” 说完,微生溟问:“三日之后,是去花落榜上摘新的名碟,还是等待随机给你匹配一个对手,小师妹可想好了?” “想好了。”玉蝉衣道:“等随机匹配。” “这是决定听师父的安排了?” “嗯。”玉蝉衣道,“我不想再让另外一人变得像江言琅这样。” “像江言琅哪样?”微生溟好奇看向她。 他很少露出这种神色,玉蝉衣道:“承受不住非议,道心不稳。” 剑在手,锋刃便会朝着他人亮出,能伤人身体,也能伤人心灵。玉蝉衣已经格外熟悉这种滋味,但她的刃只想朝着一人杀去。 “能不毁人道心,还是不要毁了。随机匹配,交给命数好了。” 微生溟久久看了她一眼。再开口时,他道:“早早挫一挫他的锐气,对他来说兴许是一桩好事。日后也就不至于目下无尘到良机放在眼前也错失掉。” 他不知何时将坛子打开,又将坛边挂着的酒盏取下,各给自己与玉蝉衣斟了一杯酒。 玉蝉衣饮了一口,烈酒香醇,辛辣酒意在她喉间化开,她微微咳嗽起来。可这酒是好酒,对修为颇有助益,玉蝉衣并没有将酒杯放下,反倒贪杯似的多抿了几口,逐渐学会了舒畅饮下的速度。 “名声大噪是我所想,挫伤他人锐气,却非我所愿。”一杯酒下肚,玉蝉衣脸颊温热,她轻声道:“之前我年轻气盛,目下无尘时,曾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挫伤过一人。今日想来,甚是后悔。” 她那时不知道最快的剑伤的不是身体而是人心,只顾意气用事,不想太多。 也不知道陆祁他身在何处。一千年的光阴都过了,以陆祁那点修为,早仙逝了也说不定。 她住在承剑门脚下三年,听不见他一点动静,看来也没闯出什么名堂。 哎,真是没用。 那时要是她能好好活着看着陆祁心高气傲却没弄出什么名堂,定然会嘲笑他几声,心情好给句安慰也说不定。如今却是彻底都没机会了。 “……之前……年轻气盛……?”微生溟看着她认真感慨的模样,听得眼角直抽搐,“小师妹,你才活了几个年岁,就开始追忆往昔?” 玉蝉衣瞥他一眼:“怎么,只准你这种活了几百个年头的追忆往昔?” 微生溟道:“在下不才,虚长的岁数还是比几百个年头多上不少的。” 这回换了玉蝉衣惊奇看了他一眼,之前还真没看出来他年龄高到这种程度。 怪不得他总摆出一副他是个老人家的架势,没想到确实有点岁数在身上。能活过千年的修士确实有几分本事,也不怪乎他这么得意。 这比她那一千年要结实得多,她承认他是个实打实的老家伙了。 玉蝉衣突然好奇起一事:“师父他仙龄几何?” 微生溟摸了摸下巴:“不好估量。” 玉蝉衣默默又饮了一杯酒。不好估量……那看来,哪怕师父他看上去朱颜绿发惨绿年华,实际上,可能也是年事已高? 为她论剑大会的事忙前忙后,倒是辛苦他老人家了。 她不知自己酒力深浅,两杯酒下肚,摸了摸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不打算再喝下去,叫微生溟封了坛子。 他也喝得不多,只饮了一杯,坛里的酒几乎没怎么少。 趁着月色,微生溟在树底刨了坑,将这坛酒窖藏着。 玉蝉衣见他动作熟练,就知道他之前酒一定没少喝。说不定之前也在蓬莱刨过坑,正想着就听到他说了一句:“这里土质松软,适合藏酒。” 玉蝉衣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问道:“拿到论剑大会头筹是什么滋味?” 微生溟头也不回说道:“没意思,真没意思。” 又回头看向玉蝉衣,微微一笑:“我是说,这酒少了些意思。”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各中滋味,小师妹总要亲自尝过,才知道是好是坏。”微生溟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用灵力拂过镇着,填平了树下埋酒的坑,“等你拿了头筹,我们再把它挖出来,到时候这酒的滋味会好许多。” 说完又道:“虽不知小师妹方才提及的人是谁,但他既然惹得你意气用事,八成也有他的错处。哪怕没有你,也会有人让他吃到教训,不用太放在心上。” 语气难得柔和。 道理玉蝉衣自是懂得。她只是……好像能怀念的就那么几个人。见到江言琅颓废失意的模样,恰好想起了陆祁。 微生溟与她素未谋面,可陆祁好歹真真正正地和她对过招。 好歹有这么一个人,能证明她真的存在过。不像聆春阁,夷平了就是夷平了。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玉蝉衣今夜格外沉闷。 入了夜的蓬莱灯火通明,空气中能听闻铮铮剑声,是有修士在论剑台外的地方切磋练剑。微生溟埋了酒坛回到他的房间,玉蝉衣却不打算回去,站在屋瓦上,远远地看着其他人练剑。 之后这几日,白日里,玉蝉衣便戴上幂篱,去茶寮饮茶,顺便听一听其他的剑修都在说些什么。夜晚,就在不同的屋檐上站着,看其他门派的修士练剑,揣摩其他门派的剑招。只有一夜未曾露面,次日灵脉又进一寸。 这段时间,玉蝉衣毫无疑问是话题的中心。 所有人都在猜,让原本的夺冠热门选手江言琅喜提蓬莱一日游的玉蝉衣,下一次比试,会去花落榜上摘谁的名碟。 有说陆墨宁,有说沈笙笙,也有人在说花落榜上的其他名字。 流言纷纷扰扰,莫衷一是。 玉蝉衣只管喝她的茶饮。 期间涂山玄叶来找过她几次,每次都带来了新的灵石宝物。他赚取灵石的速度之快快到让玉蝉衣一阵恍惚——要是赚灵石对涂山玄叶来说这么容易,那不尽宗的贫困破落莫非真是他刻意为之? 星罗宫的丢丢也仍旧是每天丢上一次,但次数多了,澜应雪也就不再像之前那样找得那么心急了,毕竟每次丢丢总能自己找回去。 玉蝉衣仍不知道涂山玄叶计划要放出去的消息是什么,他说要等她下一场比试开始之后再说。 三日后,刚一破晓,花落榜下便聚集了好一众人头攒动。 他们等着看玉蝉衣来揭榜,想第一时间知道下一场玉蝉衣摘谁的名碟。 卯时一过,鹤鸣声响起。 玉蝉衣的身影却始终未曾出现。 不少人抻长脖子四处探看。 “怎么回事?” “她人呢?” 他们焦躁不安地等了两刻,有人急匆匆跑过来说:“比试名单出了,玉蝉衣对阵孙芥,在西北场的论剑台那边。” “孙芥?这是谁?” “花落榜上没有这一号人啊!” 来人喘着气说:“抽签随机分的!玉蝉衣这回没摘花落榜上的名碟了!” 此话一出,四周哗然。 “怎么回事?” 这时有一一身雪衣,貌美无比的青年扇着一把团扇,半掩着唇边的笑,笑着说道:“我早说了,她不会来摘名碟的。” 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将周围好奇心高高吊起,等不少目光看向他,才悠悠然再度启唇:“这玉蝉衣之所以能胜过江言琅,靠的是策略,不是本事。” 有人惊了一惊:“何出此言?” 青年笑道:“她在第一日就摘了这江小郎君的名碟,乱了江言琅的阵脚,又仗着自己名不见经传,叫那江言琅轻敌大意,侥幸赢了一回。若是江言琅早有准备,她才没打败风息谷首徒的实力。” 有人辩驳:“可她只有三十寸灵脉,哪怕侥幸,本领也不一般啊!” “要真是本领不一般,怎么今日就不敢来摘名碟了?”摇着扇的美丽青年琉璃色的眼底隐隐带笑,“分明是怕了,惧了。这种先发制人的策略,用一次就失效了,她不敢再轻易尝试。” “不信,你们就去瞧瞧,今日说不定她会败在这孙芥手底下。” 众人纷纷往论剑台西北场地涌去,待过去,那边的比试却早已结束了。 抓了个人来一问,孙芥在玉蝉衣手底过了三招,败了。 他们忙看向雪衣青年,那青年却轻叹一口气:“这孙芥功力不到家,能赢过他,也不算什么厉害事。你们且看着之后这十日,她还敢不敢再去花落榜上揭榜,敢去,那才是真的有本事。” 说完他轻轻摇晃着扇子离开,过了会儿,身形没入茶寮,坐到窗边戴着幂篱遮着脸的玉蝉衣的对侧,喝茶吃点心。 玉蝉衣道:“说我赢过江言琅只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就是师父要放的假消息?” 涂山玄叶道:“正是。” 玉蝉衣道:“可我看他们好像不怎么信。” “自然有人愿意信。”涂山玄叶语气自若,“例如这风息谷承剑门的弟子们,他们都愿意相信,是你胜之不武。总之我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接下去,就等他们帮我传播了。” 一边又将一颗新鲜颜色的灵石丢到玉蝉衣手里,捏着手指算着什么,算完之后,涂山玄叶终于舒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交给你的灵石,你让你师姐去换成灵币,够我们宗门一百年花销了。” “真不容易。”他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师父在操劳些什么活计?”玉蝉衣见他疲累,说道,“接下来这十日我颇有空暇,若我能帮得上忙,可以喊我去替你。” “你?”涂山玄叶抬眸看了玉蝉衣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意我就领了,但你不行。” 玉蝉衣闻言抿了抿唇,倒也不多问缘由,只是立马将主意打到了旁边的男人身上:“那师兄呢?” “他更不行。”涂山玄叶长长叹了口气,“有些重任,注定只能落到合适担负得起它的人身上。” 玉蝉衣有些不懂,正这时一直看向窗外的微生溟说道:“外面是不是沈笙笙?” 涂山玄叶闻声往外看了一眼,说道:“就是沈笙笙,你怎么认出她的?” 微生溟:“你不是说了,那是一个只用短剑的修士。那姑娘手里拿的就是短剑。” 涂山玄叶道:“想不到你剑拔不出来,眼神倒是好使。” 玉蝉衣抬眼,却晚了一步,只看到沈笙笙深绯色的衣角从人群中掠过,未看到她的剑。 涂山玄叶道:“这风息谷首徒在你手里吃了败仗,最高兴的就是他们了。不说别的,单说外面摆着的那个下赌注的帖子,去掉了江言琅之后,这沈笙笙的投注票数可是水涨船高,足足涨到了三千票。” “你呢,五百票。”玉蝉衣没问,但涂山玄叶认为她应当好奇,自顾自说道,“其他人每天能涨两三百票,但我觉得,只要我、承剑门和风息谷多宣传一下你胜之不武的消息,保管你的票数涨不动的。” 玉蝉衣并不关心此事,转向微生溟,打听起了沈笙笙来:“玉陵渡地处凤麟州,与生州接壤,剑术风格可与生州类似?” 她记得尹海卫的父母都是玉陵渡人士,当时未向尹海卫请教一二,不由得有些惋惜。但玉蝉衣有种直觉,师兄他也许会知道。 姑且一试。 微生溟却摇了摇头:“很难说。” 微生溟道:“这玉陵渡讲究的是一个随性而为,不爱给弟子任何约束。连宗门服都无统一样式,只以深绯色与其他宗门区分,其他任由弟子随喜好安排。其门下剑修更是千奇百怪,用剑并无统一风格,你不如直接将它当成由许多散修组成的门派。” 玉蝉衣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这几日看到的玉陵渡修士剑招出得千奇百怪,毫无规律,缘由竟在这里。 “说起来。”微生溟这么一聊,涂山玄叶似乎想起什么,插话进来,“这玉陵渡曾经也与承剑门有过姻亲,只是已经是相当久远之前的事情,中间不知道有何曲折,最后玉陵渡与承剑门结亲不成,反结了仇。两大宗门见了面水火不容,等承剑门换了掌门,这些年情势才稍稍好了一些。” “只是与承剑门的关系虽然有所修复,但因着承剑门的关系,玉陵渡与风息谷可谓是仇上加仇,玉陵渡看不上风息谷,风息谷也烦玉陵渡。” 说到这涂山玄叶看了一眼微生溟:“这五大宗门里,星罗宫一向是置身事外,不参与任何纠纷,遗世独立。太微宗却是八面玲珑,与哪个门派的关系都不算差。你怎么就没学上几分太微宗八面玲珑的功夫?” 玉蝉衣格外注意到一点:“结仇?玉陵渡与承剑门?” 她怎么没听说过? “对,结仇。”涂山玄叶视线转向她来,“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算一算,少说也要有两千年……要不是我这颗脑袋记性好,如今恐怕记得的人都不多。” 两千年……那确实是极遥远前的事了。 想不到涂山玄叶这消息灵通,不仅是现在的消息灵通,还包括了那么遥远的过去。 玉蝉衣问:“师父这八卦消息最远能通到哪一年前?” “哪一年前?”涂山玄叶眯了眯眼,“那可远了去了,我自己都记不清……” “不过有些我也只是听说,流言向来当不得真,太久远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直接死无对证,且当八卦听听,别太当回事。” 打完今日的比试后,玉蝉衣下一场比试两日后进行。 两日后,她赢得依旧毫无悬念。而在花落榜旁等着她来揭榜的人再度扑了个空。 他们显然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期待来看玉蝉衣的比试。 一来,以强胜弱毫无悬念,玉蝉衣总是抽签抽到本事不大的修士,连玉蝉衣三招都接不住,接下来的几场比试对他们来说都相当没意思。 二来,久等玉蝉衣去花落榜摘名碟,却等不到任何结果,他们都对玉蝉衣很失望。 真就这么怂了? 不少人无奈认同了涂山玄叶刻意往外散播的那个观点——兴许这玉蝉衣能赢过江言琅,靠的,真的只是出其不意。 毕竟这几日玉蝉衣对上其他的修士,出的剑招都格外平平无奇,没什么出奇之处。完全是一个只通了三十寸灵脉的剑修该有的样子。 他人的议论对玉蝉衣起不到任何影响,她该喝茶喝茶,该看比试看比试。 少了些对她的关注,她倒是轻松了一些,痛快摘下幂篱,自如行动。 傍晚时,玉蝉衣又一次离开了茶寮,和这两天总是陪在她左右的微生溟一道,回到落脚的客栈。 一踏进去,客栈内埋着酒坛的那棵树下,却立着一位不速之客。 对方手握两把短剑,一身深绯色短衣,朴素打扮。 她似乎等了很久,一见玉蝉衣回来,她的眼睛一下子看过来,目光变亮一些。 见她手里那两把短剑,玉蝉衣隐约猜到对方的身份。但当与来人视线相逢,看清她的面孔,玉蝉衣却倏地犹豫起来。 那是位一脸少相的女修士,头发梳成利落的双螺髻,看上去颇为少女元气,樱唇黑发,脸颊少许婴儿肥,只是……眉眼怎么会与陆闻枢相似? 尤其一对眉弓,一双眼睛,只比陆闻枢少了几分凌厉,多了点少女特有的柔和,形状却像是一样的。 玉蝉衣脚步一停,因这点微妙的相似忍不住拧了拧眉,她不可能将陆闻枢的容貌记错。那少女却大步朝她而来。 “你就是玉蝉衣?”她问。 第37章 旧事(增加细节) 小师妹好像很关心承…… 玉蝉衣沉默须臾,一旁,微生溟视线已经迅速从对面女修士手中两柄短剑上扫过,轻快同玉蝉衣传音道:“两把短剑,来人是玉陵渡的沈笙笙。” 沈笙笙…… 玉蝉衣朝沈笙笙颔首道:“我就是玉蝉衣。” “就是你让阿琅输得那么惨的?”来人这时踱步到玉蝉衣面前,打量了她几眼,自报家门道:“玉陵渡,沈笙笙。玉蝉衣,今日我来找你论剑!” “找我……论剑?”玉蝉衣问,“看你这阵仗,为江言琅报仇来了?” “哼,他自己本事不济,谁会替他报仇。我为自己而来。”沈笙笙道,“论剑大会第一日,你就摘了江言琅的名碟,我还以为,你会一个个摘下去,很快就能摘到我的了。” 玉蝉衣与江言琅的那场比试,沈笙笙没来得及去看,只能从回来后就一直乐不可支的副掌渡口中听闻到一点半点当时的场景。 副掌渡说,江言琅心浮气躁,出手就用上了一个大招,想以风息谷秘技桃花剑一招定输赢,结果呢,绣花枕头一个,反被人轻松致胜。 副掌渡添油加醋,大力贬低了江言琅的本事,却不怎么提到玉蝉衣,仿佛江言琅会输全怪他自己,无意间也削弱了玉蝉衣的本事。 但沈笙笙与江言琅交过手,不止一次,对江言琅十分了解。 江言琅其人,是因为样貌比其他剑修多了几分剑技之外的名声,常常被夸得飘飘然,易受流言影响。可论实际的本事,倒也不低。 他最擅长用桃花剑迷惑对手,叫别人掉入他的温柔陷阱。哪怕他心浮气躁先乱了阵脚,若玉蝉衣真是个无能之辈,依旧毫无赢下他的可能。 沈笙笙想知道玉蝉衣是怎么赢的。 可她等啊等,没等到玉蝉衣摘她的名碟不说,去看玉蝉衣和别人的比试,也看不出玉蝉衣真正的深浅,一颗心被吊得不上不下,实在等不及了。 “三十寸灵脉便赢过江言琅,你做到了旁人绝无可能做到的事。我等着你摘我的名碟,等了七日。结果,你却净是去和一些本事不大的比。”沈笙笙问,“和他们打,你能痛快?” 沈笙笙围观了两场玉蝉衣和别人的比试,不过是两个尚未开窍、将剑用得迟钝淤拙的修士,可玉蝉衣却专挑些简单的剑招应对他们,引导着对方使出更漂亮的招式,看似打得有来有回,但沈笙笙猜是她让招让得过分,让对手输得不要太难看。 “你倒是好脾气,我看了你两场比试,明明一招能赢,非要多让上几招。换作是我,一招就要让他们败下阵去。” 玉蝉衣道:“这么早就抽签抽到我,已是他们十足不走运,何必再在台上为难他们?” 狷狂!这话说得慈悲,听着实在狷狂! 可沈笙笙抬眼看向玉蝉衣,却根本无法从她清艳的脸上看到半点傲慢。反而见她容色定定,就像是她心底真的是这样想的一样。 可玉蝉衣越是心平气定,沈笙笙越是心痒,手里两把短剑急不可耐地想尝到玉蝉衣剑气的滋味。 沈笙笙问:“那我呢?我可配得上让你为难?” 沈笙笙那两把短剑上带着令皮肤颤栗的寒意,短剑还未出鞘,就令人感觉冰凉如雪。抛却种种困惑不论,沈笙笙既然专程来找她切磋,玉蝉衣没有拒绝的道理。玉蝉衣道:“若是与你比试,自当竭尽全力。” 沈笙笙终于一笑:“如此甚好。” 话音落下,沈笙笙便提剑直冲玉蝉衣而来,动作迅捷如风,玉蝉衣只见眼前迅速飞过一道残影,下一刻,沈笙笙已经逼近身前。 眼前寒光一闪,短剑出鞘,如寒光照雪,清水酿月。 如果说江言琅是漫天花雨,在论剑台上铺满他的桃花剑气,向玉蝉衣敞开一张温柔而巨大的蛛网,那么沈笙笙则是将所有的剑气都压缩凝成一线,专攻一点,直奔要害。 这很细、很小,如同细针一样的剑气射向了玉蝉衣的一双眼。 是一个风格和江言琅截然不同的剑修。 不过,比起来,玉蝉衣更熟悉这种杀气凛然的风格。 她眼睛闭也不闭,眼睫颤也不颤,以“春蚕茧”化解了这一击。 沈笙笙见此,忍不住一笑道:“真漂亮。” 嘴上说着夸赞的话,但手上却丝毫不留情面,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又向玉蝉衣发起攻击。 她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明明是从正面一跃而起,却不知何时出现在玉蝉衣的身后。 玉蝉衣看着地面的影子一动,立即警戒回头去,看见沈笙笙的短剑亮着寒光如银蛇般就要贴上她的背部。玉蝉衣虽是回了头,但沈笙笙剑尖挥出的剑气,如同离弦之箭,射向她的琵琶骨。 ……这个沈笙笙,是个强攻型的人,速度快,爆发力强,以攻为守,不愿给对手任何反应的时间。若她灵力雄厚,只需要耗着,在沈笙笙的爆发期内让她赢不了,那胜利自然属于她了。 可惜,她灵脉刚刚三十一寸,是最经不起打消耗战的那个。 既然如此,那就比比谁的剑气,杀意更强,谁的攻击更猛烈了。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玉蝉衣手上转换了招式,只见她剑刃之上碎星点点,化成一面银色星河盾,抵挡住沈笙笙剑气的来袭,同时碎星暗藏后招,银色星点化成利刃,绕后向沈笙笙发起了攻击。 沈笙笙看见这么华丽漂亮的碎星,眼睛一亮,左手短剑将之挥开了去。可是,碎星只是刚开始…… 紧接着,玉蝉衣的攻击像雨点一样密集砸下来,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一招接着一招,一剑接着一剑。 她也只攻,不守,沈笙笙打得疯,她就比沈笙笙更疯,更不要命。 玉蝉衣的剑气裹着一种沈笙笙从未见过的气韵,那种气韵,犹如弱水之上的死气,不声不响,却能令沈笙笙心头发颤。 狭路相逢勇者胜,沈笙笙自幼刚猛无畏,从未为别人的剑气心颤过。 这还是头一回。 …… 不知过去多久,天上的月亮似乎没怎么挪动位置,又好像挪动了。 沈笙笙的短剑已经被打飞了一柄,兵刃离手,毫无疑问,是输了。 玉蝉衣长剑回鞘,感觉她的灵力也已经将近枯竭,手腕也被沈笙笙一次次不遗余力的攻势震痛。 但好在,赢了。 沈笙笙的发髻狼狈贴在额角,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颤着的脸颊却露出一抹笑来:“……阿琅输得不冤。” “你是不是悟出了剑意?”沈笙笙捡回了自己的剑。 沈笙笙从未和有剑意的修士比试过,但这一次,她隐隐感觉到了,这种独特的气韵,就是一个修士该有的风格,该有的剑意。 沈笙笙本来是玉陵渡这一代里,最有希望修出剑意的修士。她那鬼魅一般的出招方式,风格奇特,分外诡谲多变,常常凭此能赢上比她修为更高的修士,或者出奇制胜。江言琅在她手上,也是输多胜少的,但今天她败在一个修为比她更低的玉蝉衣手上。 心头确实有那么几分不痛快,输了总是不痛快的。 但输得不冤,确实不冤。 玉蝉衣也不掩饰,有就是有,她点了点头。 沈笙笙双眼大亮:“怎么弄出来的!” 玉蝉衣道:“过来喝点茶吧。” 院内小石桌上,三盏茶已经备好,袅袅蒸腾着水雾白气。 玉蝉衣走向石桌,沈笙笙黏在玉蝉衣身后,字句不间断地问道:“只闻如今的正道魁首有他的剑意,从来没听过别人也有。这剑意到底要如何养蕴出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们坐下,两盏茶被推到面前。 玉蝉衣蹙着眉不知该怎样回答,微生溟道:“剑意是结果不是目的。为了剑意而找剑意,恰恰永远都找不出来。” 另一只手隔空摸向玉蝉衣的右手手腕,她面色虽是如常,但经脉却在震颤,看来这剜心丹吃多了倒是越发让她练好了忍痛的本事。 微生溟脸色稍变。 再对着沈笙笙,他语气凉凉:“沈小道友下手可真是招招倾尽全力,论剑而已,就打到这种程度——哪是论剑,是当生死之局来看待,真是认真极了。” 怕他继续口出惊人之语,玉蝉衣将他眼前的茶盏往他跟前推了推:“师兄,喝茶,喝茶。” 外加朝他多使了几道眼色,让他多喝茶少说话的暗示已然非常明显。 沈笙笙视线往微生溟身上转了一转,听他刚刚关于剑意那一番话说得颇有哲理,问道:“你也是剑修?” 微生溟:“算不上。” “哦。”沈笙笙一杯茶下肚,反复品味着微生溟和她说的两句话,终于回味过来一点不对劲,猛地看向微生溟:“刚刚你夸我那些,是在埋怨我出招太狠?” 微生溟笑了一笑,还真直接应了下来:“正是埋怨,绝非夸奖。” 沈笙笙:“……” 他还道:“喝一杯茶就能想明白,看来不算颗练剑练痴了的木头脑袋。临走给你带点茶叶,清心妙目,多喝,以后脑袋会更加清明的。” 顿了顿,补充:“也算是我的一番贿赂,以后再和我家小师妹打起来礼让着点儿我的小师妹。” 玉蝉衣:“……”喝茶也堵不住他的嘴! 沈笙笙听了却没恼,她道:“我家长辈确实常常说我木,你这话不算过分。” 沈笙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玉蝉衣只有三十一寸灵脉,她一个灵脉全通的打得招招不遗余力,打得时候是十分痛快,打完一看,确实像要奔着叫玉蝉衣釜底抽薪去的,实在是有些阴损。沈笙笙不好意思地对玉蝉衣说道:“今日我下手有些狠了,待你七十二寸灵脉尽通,我再来找你比上一回。” 微生溟道:“你这小修士倒是格外会给自己讨好处,她三十一寸灵脉都能叫你吃上败仗,何必七十二寸再陪你比上一回?” 沈笙笙心道怪不得江言琅对玉蝉衣赞不绝口,却说她的师兄是个爱说浑话的混蛋,眼前这病恹恹的男人说话确实贫嘴薄舌,不知怎的格外惹人烦。 “那我该怎么做?”沈笙笙问。 玉蝉衣正要说话,微生溟却拦住了她:“你们玉陵渡有一味叫做‘春楹’的灵草,能够蕴养灵脉,数量稀少不好找,但你们玉陵渡应该贮藏了不少。我要‘春楹’。” 他的手虚虚搭在玉蝉衣腕子上,玉蝉衣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灵力如细雪般落下,冰冰凉凉,缓解着她与沈笙笙打完之后的灵脉震痛。她知道是师兄在传灵力给她,想将手腕抽开却被一道莫名难以挣脱的灵力锢着,抬眼见他可怜眨巴了下眼睛,听到他传来心声道:“我又拔不出剑,灵力于我无甚用处,渡给你一点疗疗伤,也算让我尽一点师兄的本分。” 又听他用那把疏懒的嗓子一本正经对沈笙笙说道:“哎,我们不尽宗实在是残破凋敝,我这小师妹,实在不走运!” “好好一个天赋卓绝的苗子,却不幸拜入了这样一个穷得叮当响、落在山旮旯里的小破宗门。她长这么大,好的灵草灵药就没见过几样,真是命苦,命太苦了!” 玉蝉衣:“?”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她还穿着巫溪兰给她重金买来的星罗宫的罗裳。虽说不尽宗确实不算阔绰,但说她贫苦到灵草灵花都没见过几样,很难让人信服吧……再说……承剑门脚下也不算山旮旯啊! 一抬头却见沈笙笙听得一脸动容,眼里甚至有点点水光。 玉蝉衣:“……” 她最终还是叛变了自己的师兄,试图向沈笙笙解释:“别听他的……” “玉道友不必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沈笙笙一脸哀戚,万般同情,她重重将茶杯放到石桌上,“明日我就将‘春楹’给你带来!” 玉蝉衣听得直拧眉头,将手腕从灵力控制下抽了出来。 微生溟这会儿收起了玩笑的表情:“不白用你的春楹,我用鹿霜换之。按市面上的价格,鹿霜要贵一些,不算你吃亏。” 沈笙笙疑惑看他一眼,微生溟道:“不然我这空手套白狼,套来了小师妹也不会用。” 微生溟笑了起来,接着说道:“沈小道友,方才我一番话说得有些夸张,你且当我在逗我的小师妹,不要太放在心上。不然等你走后,小师妹她要怪我了。” 玉蝉衣本以为他在想方设法从沈笙笙那骗到灵草,没想到最后还是逗她来了,一时有些气闷,撇开眼懒得再给他眼神。 月色溶溶,她看着沈笙笙月光下清丽的眉眼,玉蝉衣一连啜饮了几口茶,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开了口:“沈道友,可否问你一事?” 沈笙笙:“说来听听。” 玉蝉衣道:“可有人同你说过,你与承剑门掌门长相有些相似?” “当然有人说过。”沈笙笙咧嘴一笑,“他算我一个长辈,我小叔叔,就是他父亲。” “你小叔叔……是玉陵渡人士?” “那当然是。”沈笙笙道,“不过,大人们很少提起这桩亲事,偶尔提到,脸色也不好看。听说,是我小叔叔做了对不起前一任承剑门掌门的事,是我们玉陵渡理亏,老一辈觉得难堪,就不常提及。我倒是觉得,是他们人活了久了,脸皮活薄了,既然做错了事,痛痛快快认错便是,偏是这样扭扭捏捏,当时才叫一整个巨海十州都看了笑话。” “你们小叔叔……是做了什么错事?” 在一千多年前,玉蝉衣初到承剑门时,就听说过,承剑门掌门——也就是陆闻枢的母亲,与她结契的道侣毁了他们之间的夫妻契约,这件事后来成了承剑门上下都讳莫如深的存在,陆闻枢也从未向她聊到过他的父亲。 沈笙笙道:“是个痴情男子,只是这痴情,并不痴于自己的道侣。他背叛了和前一任承剑门掌门,不惜一切代价,和心上人远走高飞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承剑门掌门也换了一任,虽说当年恩债难两消,但我们和承剑门的关系比起之前,还是好了不少。”沈笙笙道,“在玉陵渡年轻一代剑修心里,陆闻枢的名号可响亮了,我也很佩服他。” 玉蝉衣一口冰凉茶饮入口,垂眼问:“为何?” 沈笙笙道:“我这人不看别的,只看剑法,就说江言琅吧,我虽然看不上风息谷,但江言琅本事还不错,时常能与我切磋一二,就算是我的朋友。陆闻枢本事高强,我就佩服他。至于他们门派和玉陵渡的积怨,我不考虑。” “可惜今年论剑大会他好像不来,我真想看一眼‘荧惑’的风采。”沈笙笙碎碎念道,“诶,玉道友,你说我和陆掌门长得像,是不是我们这种长相的,都很擅长用剑?” 石桌旁微生溟霍然起身,飞去屋顶。 “也许。”玉蝉衣勉强笑了一笑。 等沈笙笙走了,她也来到屋顶,坐到微生溟身旁:“师兄应当多积口德才对。” 微生溟道:“我这人生来福薄,积再多也成不了有福之人。何必多此一举?” 他看了一眼玉蝉衣:“往日你听到别人夸赞这位陆掌门,总忍不住要反驳上几句,今日听沈笙笙说了这么多话,你倒是安静。是来了蓬莱岛后,听多了夸他的话,被说服了?” 玉蝉衣同样扫他一眼:“你不也一样安静?” 微生溟道:“前几日被师父教训过两句。怎么,你也被他教训了?” 玉蝉衣摇摇头,坐到他身旁。 “只是听沈笙笙言谈中对陆闻枢多有倾慕,不想和她起太多争论。”玉蝉衣道,“陆闻枢于她,应当如同微生溟之于尹海卫,是她心中极为光明磊落的存在。” 在蓬莱岛上听多了陆闻枢的美谈,将光明磊落这个词说出来,玉蝉衣哪怕心里讥讽冷笑,情绪也彻底不再外显,面上一派平静。 微生溟问:“不舍得毁了她心中陆闻枢的形象?” “不。”玉蝉衣道,“几句坏话而已,改变不了什么。不如不说。” 微生溟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小师妹好像很关心承剑门的陆掌门,只见过他的雕像一次,居然就能记住他的样子。” 玉蝉衣问他:“你记不住?” 微生溟耸耸肩:“好吧。” 两人对月到天明,次日,沈笙笙依约送了一束春楹过来,而微生溟也依照约定,将鹿霜送她。 兴许是和沈笙笙在客栈院子里打斗的声音扰到了客栈里的其他住户,又或者被外面的人听到她们的比试,之后这几日,总有素不相识的人拦住玉蝉衣,问她和沈笙笙切磋的结果是谁胜谁负。 玉蝉衣通通未给答案。 她和沈笙笙打了一架的消息传到涂山玄叶耳朵里,涂山玄叶专程往茶寮跑了一趟,找到玉蝉衣就问:“沈笙笙和你比试过了?” 对涂山玄叶没什么好瞒的,玉蝉衣点头,涂山玄叶紧接着追问:“谁赢了?” 玉蝉衣道:“我赢了。” 涂山玄叶这才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听外面议论纷纷,没个定数,我还以为,你输了呢。快和我说说,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玉蝉衣便将沈笙笙主动找上门来,找她切磋的事情说了。 隐去打斗的过程不提,这事说完也快。 涂山玄叶听完,说道:“沈笙笙这些日子,一直在找厉害的修士切磋比试,心里根本没旁的事,可真是个剑痴。” 玉蝉衣道:“她同我提到了承剑门与玉陵渡几千年前的那场姻亲,说是陆闻枢的父亲是她小叔叔,玉陵渡人士,只是,她小叔叔在和陆闻枢母亲结契后不久,就同心上人远走高飞了。” “痴情男子,玉陵渡的人对自家的负心汉还真是口下留情。”涂山玄叶道,“哪有结契之后,抛下自己的道侣,去找新的心上人的?他这一走,当时的承剑门掌门就成了个笑话。要知道当时的承剑门掌门追求者众多,不知道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才选了他做道侣,结果到头来,他却不懂珍惜。” 玉蝉衣只在自己初到承剑门时,见过承剑门掌门一面。 那是个风采卓然、气质出群的女人,哪怕只有一面,记不清她的脸了,玉蝉衣也依旧记得当时的震撼。 她一身白色的华裳,滚边绣着金色的炎火暗纹。云鬓高堆的乌发上,簪着一支剑形的簪子。 那支簪子,就是她的佩剑。 人间的女子身居高位者太少,玉蝉衣见到女人的第一眼,没想到看上去柔弱出尘的她就是承剑门的掌门。 一开始,在掌门那支簪子的剑柄上,还镶有一颗红色的宝石,十分漂亮。 后来,剑柄上的宝石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底托。 那是因为,在见玉蝉衣第一面时,因五岁的玉蝉衣一句好看,掌门就将这颗宝石拔下送给了她。那时五岁的玉蝉衣不敢收,怕自己说错话,又畏惧仙人的高高在上,惧怕到直掉眼泪,掌门却亲自抱起她来,温热指尖抹掉她的眼泪,拔下簪子来安慰她说:“不要紧的,这只是给你的一份见面礼。你看,没了这块小石头,它依旧是一柄神兵利器,是一柄能杀人的剑。” 长簪在她手中化为长剑。 素手一挥,就将门前石阶劈成两半。 之后,那颗宝石放在她聆春阁的床头,当一盏灯用,如今怕是早随着聆春阁一并湮灭,也寻不到了。 只是,玉蝉衣也只见掌门这一面,之后十三年她没能再在承剑门看到过她。又过了一千年的时间磨蚀,连记忆深处掌门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模糊。连那颗掌门送给她的宝石,也遗落在聆春阁的床头,再也找不见了。 “不说这个。”涂山玄叶说,“既然赢过了沈笙笙,怎么不告诉旁人?传言已经越来越离谱,说你是被沈笙笙教训了一顿了。” 玉蝉衣道:“师父不是说了,要吊一吊他们的胃口?等到五日之后,花落榜上的名碟打散进入比试场,只要我赢上一回,传言就不攻自破了。” 涂山玄叶哑口无言,半晌后,说道:“那你可真是能沉得住气。” 玉蝉衣当然是能沉得住气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又过了两场比试,五日之后,花落榜上的名碟也进入抽签箱中,玉蝉衣所抽到的花落榜上的对手,竟然就是沈笙笙。 论剑台,东北丙甲场。 终于等到了玉蝉衣再一次与花落榜上选手对上,围观群众将论剑台围得水泄不通。风息谷弟子除江言琅外,几乎都来到观众席上,只等着看玉蝉衣败上一败,也算了了心头愤懑。玉陵渡弟子们倒是一派春风得意,视线和风息谷弟子们碰在一起,多有火药味。 玉蝉衣站在台上。离比试开始还有两刻钟的工夫,她静待沈笙笙的到来。 裁判们入席落座,面前炉中燃香越来越短,论剑台上依旧不见沈笙笙的身影。 “沈笙笙人呢?” “难不成是她昨日找人练剑伤得太重,比不了了?” “这玉蝉衣运气不会这么好吧?” 这时忽有一只灵鸽飞至,叼着的传音石里传来沈笙笙的声音:“玉道友,之前找你比过一回,我早已领败,心悦诚服。今日我找别人论剑去了,他日有缘再会!” 自是一派任性洒脱。 人群寂寂,裁判席上的裁判收到灵鸽,说道:“好一个沈笙笙,论剑大会,她还真就只是来论剑了,连这点上台比试的工夫都不想耽搁,是该说她洒脱,还是说她放弃得太快。” 到了比试的后半场,有些时候比得焦灼,胜负难定,后十五日的比试比前十五日,多设置上了裁判席。 裁判席上,一共四位裁判。 另一裁判说道:“沈笙笙不是容易放弃的性子,能叫她直接不来,看来是她与玉蝉衣过手一次之后觉得,毫无赢过她的希望。才三十一寸灵脉,连着叫两大宗门里最优秀的弟子败下阵来,这玉蝉衣当真不容小觑。叶掌教,你们太微宗那位首徒能不能撑得住啊?” 一旁摇着扇的叶坪舟却看着玉蝉衣的名碟,皱眉想着其他事情。 六个字的名碟,他却反反复复翻看了好多遍。 叶坪舟喃喃道:“不尽宗,玉蝉衣……” 要是没记错的话,不尽宗,正是他的微生师弟离开太微宗之后的留身之所。 第38章 赔罪 好久不见了啊 旁边另外几位裁判在聊李旭,叶坪舟看了会儿玉蝉衣的名碟,说道:“是该找李旭聊一聊了。” “是啊,是该找李旭聊一聊,可不能让他太过轻敌。” “之前听闻叶掌教说过,李旭是太微宗这几百年来资质最好的弟子,为何叫李旭耽搁了小两百年才来参加论剑大会?总不能真像外面说的那样,为了小小一个论剑大会积蓄实力吧?” “并非积蓄实力。”叶坪舟黯淡笑了一笑,“只是门内有些私事,不得不处理。” 见叶坪舟笑得惨淡,似乎有什么不想与外人道之的隐情,旁边几位裁判也就都默契地不再多问。 这时,有一位方才一直没说话的裁判对叶坪舟说道:“叶掌教,你今日第一天来蓬莱,不知这玉蝉衣闹下了怎样的阵仗。她在大会开始的头一日就摘了江言琅的名碟,还叫对方吃了败仗,如今这沈笙笙也成了她的手下败将,真真是后生可畏,实在不容小觑。” 他始终看向论剑台上,沈笙笙灵鸽传信之后,玉蝉衣便拂开人群离去,看神情既无得意,也无张狂,无悲无喜,一抹浅浅的鹅黄色淡入人群之后,很快便找不见了。 叶坪舟问:“真这么厉害?” “我只看过她一场比试,是与江言琅那场,别人说她赢得侥幸,我却觉得玉蝉衣未尽全力。”那裁判说道,“说起来,她在与江言琅比试时,还用到了你们太微宗的剑技——‘流风’,八成是对太微宗的招式费心研究过。你们那位首徒若对上她,哪怕想赢,恐怕也很吃力。” “‘流风’……”玉蝉衣会用太微宗剑技这一点倒叫叶坪舟惊了一惊,恰好看到玉蝉衣的名碟,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苦笑:“我知道了。” 看来真的要和李旭好好聊聊,看看这阵子在不尽宗,他那微生师弟都做了些什么了。 这时底下一阵闹闹嚷嚷。 “好像有人在闹事!” 叶坪舟神色一肃,连忙往下看去。 论剑台旁。 沈笙笙主动弃权,玉蝉衣不战而胜,这点毫无异议。待玉蝉衣悄然离去之后,风息谷与玉陵渡的弟子却打起来了! 风息谷叫嚣:“说我们江师兄技不如人,你们不也一样!来都不敢来,胆小如鼠!” 玉陵渡反击:“江言琅不过是沈师姐的一个手下败将,哪怕沈师姐输给了玉蝉衣,赢你们风息谷还是绰绰有余!” 一来二去,两边谁也不让谁,不知道从哪个人开始,冷冷剑光出鞘,双方缠斗在一起。 一时刀光剑影,似有狂风啸,黄沙飞,两队人马打得分外激烈。 论剑大会有规矩,诚心切磋可以,恶性斗殴事件则要受罚。待叶坪舟飞身下来,抬袖一道带着怒意的灵力挥过去,两边的人被强行分开,叶坪舟眉头紧锁,说道:“打什么打?有那么多力气,在论剑台上切磋时不好好打,在底下打架斗殴,算什么威风?” 作为太微宗掌教,对晚辈又多爱护,桃李众多,声望高。在剑道弟子中,叶坪舟颇有威严。他一发话,底下那些年轻的修士各个低下头去,噤若寒蝉,不敢妄动。 “都跟我过来,叫你们少谷主和副掌渡来领人。”叶坪舟发话道。 又定睛一看:“陆墨宁。” 叶坪舟惊道:“你不是承剑门的吗?你怎么也掺和进来了?你也过来。” 陆墨宁跟上他,一脸忿忿。 薛铮远匆匆赶到,江言琅也随他而至。 见到陆墨宁,江言琅大吃一惊:“墨宁你怎么在这儿?” 陆墨宁道:“上次玉蝉衣叫你输了比试,我觉得其中蹊跷,今日就来观战看看,结果沈笙笙那个胆小鬼,竟然不敢来了!待他日我与玉蝉衣对上,定要帮你一雪前耻!” 江言琅道:“沈笙笙她绝非胆小之辈,不仅不胆小,今日可见她剑心澄明。至于你说帮我一雪前耻……” 江言琅沉默。 江言琅思考了半天,终于组织好措辞:“墨宁兄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 陆墨宁紧紧攥拳:“怎么,觉得我会输给玉蝉衣?” “先不说玉蝉衣,你好像都没和沈笙笙对过招。”江言琅诚心建议,“墨宁兄觉得,自己对上沈笙笙,胜算几何?不如……先去找她练练?” “找什么她?我对她不感兴趣。”陆墨宁道,“你且等着,等我站到论剑大会最后一日,等着我让玉蝉衣败下阵来。” 年轻一辈在此交谈,那厢叶坪舟、薛铮远与玉陵渡副掌渡往这边看了一眼。 玉陵渡副掌渡道:“你们风息谷可真是好大的本事,竟然拉上承剑门的,来揍我们玉陵渡的弟子。” 薛铮远道:“事情到底是哪边挑起来的并不清楚,有什么证据说是风息谷的弟子先挑的事?副掌渡休要贼喊捉贼,血口喷人。” 说着薛铮远眉峰一挑:“一千年前那届论剑大会,你们玉陵渡的魏清夏苦练一千年,悟得精妙功法,认定自己毫无后顾之忧后才来参加比试,结果还是败在了陆闻枢的手里,回去后一蹶不振。一千年后,沈笙笙主动弃权不再来战,倒是剑心澄澈的孩子。” “可是。”薛铮远扬声道,“败给一个三十一寸灵脉、门派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是否也有几分徒有虚名?副掌渡回去,可要更加用心地教导教导才是。要是副掌渡觉得吃力,不如交由我来带着,别放在你们玉陵渡,委屈了好苗子。” “小肚鸡肠!一千年前的老黄历你还要提!魏清夏是输给了陆闻枢,可还不是赢过了你!”玉陵渡副掌渡手中剑意成形,亟待出锋,薛铮远也眉目低凝,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叶坪舟叹了一口气,站到两人中间将两人分开:“看你们这样子,就知道为何你们两派的弟子总是闹矛盾。消消气,都消消气。” 一边心道:听这两人互相攻讦时透露的信息,听上去这玉蝉衣怎么比他那几位裁判好友说的本事还要高一些? 三十一寸灵脉就赶跑来论剑大会,接连挫了两大门派最得意的弟子……这是比他微生师弟当年还要野心勃勃,还要更技惊四座啊! 也不怪风息谷和玉陵渡两边火气都这么大,都是冲着论剑大会头筹来的,结果都因着一个小小的玉蝉衣出师未捷,上来就折了最厉害的弟子,才落一子满盘落索,火气可不是一点即燃吗? 叶坪舟摇着扇子,叹道:“知道你们心里郁闷,可这论剑大会看的还不止输赢,拿出点大门大派该有的风度。” “等论剑大会结束回到你们自己的地界上,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但在蓬莱这半个月,大家都暂且各让一步,客客气气的,也算给叶某一个面子,可好?” 叶坪舟的话还是有几分分量,玉陵渡副掌渡勉强压下怒火,先领了人走了,留下薛铮远,叶坪舟喊住他:“一千年前那场论剑大会,还在耿耿于怀吗?” 千年前那场论剑大会,想起来叶坪舟仍然感慨万千。 那年论剑大会是近千年来厮杀最激烈的一届,玉陵渡的魏清夏誓要夺魁,花了一整千年,练好了他微生师弟创的那招杀招,胸有成竹才来。偏偏,生不逢时,那届还出了一个能破杀招的陆闻枢。 而薛铮远这个要是放在其他届论剑大会很有希望拿到头筹的存在,早早被魏清夏淘汰下去,甚至没能和陆闻枢对上,光芒暗不可见,全然地不被人在意,连一句生不逢时都没人替他感叹。 薛铮远垂下眼,心事重重不可窥见,他道:“早放下了。” 叶坪舟可不觉得他像是能轻快放下的性子,笑了笑也不戳破。待薛铮远走后,又去浅浅训了陆墨宁两句,之后用传音石给李旭发去了短讯,叫李旭过来一叙- 客栈院里,涂山玄叶正火急火燎将他刚打听到的烫手消息倒进玉蝉衣的耳朵里。 “虽说沈笙笙直接弃赛,可她这举动实在惊世骇俗,这两日谈论此事的人颇多,此举不知是沈笙笙无心插柳,还是她有意为之,倒是成全了你们二人的名声。除去风息谷的弟子喊她胆小鬼,大部分人都赞她洒脱。至于你,无人再说你是侥幸赢过江言琅,纷纷正视起你的本事。不说别的,就这两日,赌注摊子那你的票数已经过有三千票了!一夜涨了两千票。这等奇事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再有一事,承剑门弟子陆墨宁与江言琅私交甚好,近日,他格外勤勉地练剑,他放话对自己周围朋友说,哪怕你能赢到最后,也要在最后一日将你杀下阵来。” 玉蝉衣点了点头,倒是好奇起一事:“这样私密的对话,师父是如何听到的?” “自然有我的办法。”涂山玄叶说道,“我还看了会儿陆墨宁练剑的样子,我呢,不是剑修,分不清他的剑招用得好还是不好,只是看他剑气杀气凛凛的,似乎并不是很好对付。” “不过,你猜他下一场比试对上了谁?” 没比完的修士还有小几百人,这要她如何去猜。玉蝉衣问:“谁?” “李旭!”涂山玄叶道,“这小家伙近两百年总在不尽宗外晃荡,之前你师姐经常在寄给我的信里提到这个名字。先不论他来到不尽宗附近到底为何。他帮你师姐补过屋瓦,辟过药田,除过虫害,养过灵草……总之,照顾不尽宗的事是真的做了不少。” “他和陆墨宁的比试,要不要去看看?”涂山玄叶问道。 玉蝉衣想了想,点了点头。 陆墨宁既然是承剑门派来的弟子里面最优秀的两位其中之一,又放出话来想与她一较高下,他的比试确实有去一看的必要。 也看看这一千年过去,承剑门的剑招有没有什么新的长进。 涂山玄叶这时视线转到另一旁捣着药的人身上:“你这都笃笃笃,笃笃一整天没停了,到底在捣什么药?” “春楹。”微生溟道,“捣好之后,以露水和之,做迎春丹,给小师妹服下,对她的灵脉会有助益。等我片刻,等我做好之后再去。” 说完又伸出手,去隔空探了探玉蝉衣的灵脉脉象,继续收回手在药臼里捣药。 涂山玄叶道:“对你小师妹倒是关心,也不知道对自己好点儿,你自己的脉象混乱成什么样了?” 微生溟一笑置之。玉蝉衣问:“用什么药能治师兄的病?” 涂山玄叶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药石罔医,无药可治。” 玉蝉衣喃喃:“怎会如此……” “人各有命。”微生溟语气不咸不淡地说道,“小师妹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就好,不用去想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家伙的命数。” “过分了啊,当着我的面说自己是行将就木的老家伙。”涂山玄叶道,“就你们两个那点年岁,加起来都够不上我的零头,老气横秋还轮不着你们两个啊。” 玉蝉衣这时算是找到了问一问涂山玄叶的机会:“师父仙龄几何了?” “仙龄几何……我有些记不清了。”涂山玄叶道,“有机会你还是问不尽树吧,它那家伙爱写日记,岁数用肚子里面的年轮记着呢。我和它一样大,打小就认识,老伙计了。” 不尽树……那株仿佛自亘古以来就立在长洲的不尽树吗? 玉蝉衣看着涂山玄叶,一时无法把他这张风华正茂的脸同记忆里那株孤独的树木联系在一起。 不多时,药捣好,药丸做成。玉蝉衣服下三颗之后,差不多也到了李旭和陆墨宁比试开始的时间。 他们三人一道出了客栈,到论剑台下,站在人群最后,看着这场比试。 远远的,涂山玄叶看到了裁判席上的叶坪舟,胳膊肘碰了微生溟一下,心声传音给他:“那边那位,可是你的师兄?” 微生溟抬眼看向那边,见叶坪舟坐在台上,摇着扇只看向论剑台上,并未看到他这边,微生溟极浅淡地笑了下,同样以心声回他:“我已经不再是太微宗的弟子,和他可不算师兄弟了。” 论剑台上,李旭和陆墨宁皆已就位。 比起陆墨宁剑已在手里,李旭却要散漫得多。他等对方一句“请”后,才将剑召出来。 承剑门和太微宗的第一门派之争,如今仍是巨海十洲的修士关注的话题。 明面上,陆闻枢是如今的正道魁首,承剑门如日冲天,锐不可挡,看上去已经把其他门派甩在身后。 可身在承剑门其中,陆墨宁比常人看得更多。 他知道,哪怕太微宗看上去势弱,不再位居第一,但在承剑门之前,太微宗当了那么多年的第一门派,其底蕴之深厚,旁人无可估量。 此时面对太微宗的首徒,陆墨宁不敢掉以轻心。加上有江言琅前车之鉴,陆墨宁一提手,就是“春风化雨”、“碎星”这种半攻半守的招式,力求稳妥的同时,也希望能快速将李旭击败。 只不过…… “太慢了。”李旭竟丝毫不急应对,反倒轻笑起来,“……和她比起来,你太弱了。” 她……他……?是谁? 陆墨宁没等来李旭的解释,只等来了李旭如狂风骤雨般的反击。 陆墨宁败下阵,不过是半柱香的事情。 李旭似乎很熟悉承剑门的剑技,陆墨宁所有的招数都被他拆得很快,他出剑惊人地快,剑风又狠厉,这一场看下来,不可谓不酣畅淋漓。 “好!”台下有叫好声。 “不愧是太微宗首徒弟子!痛快!” 涂山玄叶却看得心有戚戚,对玉蝉衣说道:“你师姐说这李旭心细且热心,莳花弄草一把好手,是个面皮薄、常常害羞的花草匠人,怎么没说他这么能打?” 玉蝉衣道:“师姐也是近些日子才知道他其实是个剑修的。” 涂山玄叶掐指一算,牙关颤颤:“坏了,我有经验,这种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像没什么本事实际很有本事的,最不好对付,心思似海深。照这势头,你最后怕是要和他对上,万一赢不过他该怎么办?” 玉蝉衣沉默,看了眼微生溟。 微生溟也看了眼她。 两人隔着涂山玄叶,以心声交流起来。 微生溟:“要告诉他,你赢过李旭一次吗?” 玉蝉衣:“胜过一次并不意味着次次能胜,不能掉以轻心。” 最终两人达成一致:先将李旭曾经输给玉蝉衣过的事隐去不提。 于是都默不作声。 论剑台上,李旭面色淡然,对陆墨宁说:“承让。” 随后,收起手中长剑,走下台去。 “她是谁?”陆墨宁朝着他的背影发问。 李旭脚步顿了一顿,说道:“玉蝉衣。” 陆墨宁一怔。 在陆墨宁满脸黯然地下了论剑台后,底下观战的江言琅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事情要往好处看。”江言琅道,“我们来蓬莱,不是为了输赢名声,而是为论剑来的,被人打败也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当然,这种好处还是虚的,说点实在的——我也败了,你也败了,之后论剑台上是没我们什么事了,终于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去秘境寻宝了。” 他左右手食指交叉在一起,朝陆墨宁比了个“十”:“离论剑大会结束还有十日,我们能用十日去秘境寻宝。十日啊!错过了这次,可就没下次了,痛不痛快!” 陆墨宁:“……”痛你爹的快!- 一转眼,玉蝉衣又分别与承剑门弟子柳姜、以及一个散修——谢逢柔比过两场,胜得毫不费力。 而论剑大会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还有比试资格的人,只剩了李旭、玉蝉衣、陆韶英与公良岳。 这其中,以李旭的票数最高。 他赢过陆墨宁那次,赢得实在漂亮,当天一过,下注给他的人就多了一千来位。 只是,看着来给李旭下注的,曾经见到过李旭给玉蝉衣下注的摊主倒是直摇头,趁没人时,也偷偷给玉蝉衣下了一注。 涂山玄叶密切关注着观云台上抽签结果的结果,等发现玉蝉衣抽到的真是李旭,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死去了。 “真是李旭。”涂山玄叶将抽签的结果带回来,对玉蝉衣说道,“小蝉衣,之后这几场比试都不好打,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看人的本事应该不差,这李旭心思比看上去深多了,这种人深藏不漏,很难摸到他的底,和他打,你多加小心。” 玉蝉衣点头。 到了论剑台上,却又一次久等对手不至。 等着看一场惊心动魄比试的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当比试计时的香燃起来,裁判席上的叶坪舟却扬声对他们说道:“太微宗李旭,弃赛不比,不尽宗玉蝉衣胜!” 众人不解: “为什么?” “弃赛?为何要弃赛?!” 他们纷纷看向站在他们中间的太微宗弟子,本以为能从太微宗弟子的脸上看到他们对李旭弃赛不比的不满,继而打听到李旭弃赛的原因。 但没有,以段小丰为首的太微宗弟子的脸上都写满了平静。 仿佛早就知道事情会这样发生一般。 涂山玄叶死去的心又活泛了,玉蝉衣一从论剑台上下来,他就着急打听:“小蝉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蝉衣摇头表示不知,只道:“我之前赢过他一次。” “莫非也是像沈笙笙一样?”涂山玄叶道,“算了,先去茶寮那,看能不能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等到了茶寮,却见他们常常坐着的靠窗位子上,李旭与另外一个摇着扇的男人正坐在那里,等着他们。 桌上已经摆好了五盏茶,白雾飘起。 等玉蝉衣快步走到桌前,李旭停住喝茶的动作,说道:“玉道友,恭喜你又胜一局。” 玉蝉衣坐到他对侧,直截了当问:“李旭,今日为何不和我比试?” 李旭笑道:“论剑台上,不过要一个输赢的结果。比也是输,弃赛也是输,那我弃赛又何妨?” 涂山玄叶也坐下来,好奇问他:“话虽这么说,可这会儿外面几乎所有人都在嘲讽你临阵露怯,你不在乎?” 李旭提壶为他们倒茶,很没所谓说道:“不在乎。” “也不解释解释?”涂山玄叶说,“哪怕你认定了一定会输,大可以像沈笙笙那样,放个灵鸽传个音什么的,给外面那些人一个交代,而不是由着他们胡乱猜测,有些话实在难听。” 李旭道:“猜测正好,难听无妨。提我总会提到玉蝉衣,算是帮玉道友长了点声望。” 涂山玄叶略一吃惊,怎么听上去外面那些流言蜚语还正中他下怀一样,涂山玄叶详细问道:“此话具体何意?” 李旭道:“上回与你们一同在茶寮喝茶,听到你们谈话,得知玉道友想要声名煊赫,今日我便以我这场必输之局,助玉道友一臂之力,就当我送了玉道友一份赔罪礼。” “赔罪礼?”玉蝉衣与涂山玄叶异口同声,两人皆有些不明所以。 一旁,站在玉蝉衣身后久未落座的微生溟却轻笑一声。 “不愧是掌门亲自挑选出来的首徒,未雨绸缪,心思当真缜密。”微生溟笑着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剑招易练,这等玲珑心窍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你知道我小师妹天资高悟性好,假以时日,极有可能会成为巨海十州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这样的人,要是能提前与她为友,自然是一桩美事,若是处理不好,不幸与她为敌,那便是个大麻烦。可是太微宗与她打交道的态度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们要无孔不入地监视着我,无形中也监视着她,干扰了她的生活,你摸不准太微宗是否已经将她得罪。今日这赔罪礼一送,诚心诚意的态度一摆,日后也好修复和她的关系。” 微生溟一番话说得缓慢,李旭却抿唇不言,不打断也不反驳。 待微生溟不再说话,他转向玉蝉衣,眉目谦敬道:“一直未以真实身份相告,不过是无奈之举,还望玉道友谅解我的难处。” 涂山玄叶听得微微愣怔,猛猛灌了自己一肚子茶水:“可怕,真是可怕。小小年纪就能心思缜密成这样,真让我这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家伙自愧弗如。怪不得我只能自立宗门,混不了大宗大派。” 又转向微生溟:“你就又这么将人家不好言明的事说出来了?就不能给人留点情面吗?” 涂山玄叶的话玉蝉衣简直深以为然,忍不住点了点头。 微生溟不以为意,李旭也不以为意,反而朝玉蝉衣温雅笑了一笑:“赔罪礼我已经送到,日后是谅解还是不谅解,端看玉道友怎么决定。如同你师兄所说,我只是表个态度,结果并不强求。” 玉蝉衣沉默半晌,终是答道:“多谢。” 总归是助了她一把,是该谢上一谢的。 这时微生溟的目光却投向一直默不作声摇着扇的那人:“叶掌教,好久不见了啊。” 他笑容疏淡,语气听上去客气,却带着点疏离。 第39章 不会有 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可以杀我的人…… 玉蝉衣视线扫向手执玉骨纸扇的这人。 她早在论剑台上裁判席上看到过这张面孔,自然知道他的身份。 ——太微宗总掌教,叶坪舟。 他身着与李旭同一身颜色相同、但款式略有区别的太微宗宗门服饰,看上去颇具威严,眉眼温善,像是平日里总是温和带笑的一张脸。 只是这张脸此刻却是不笑的,或者说脸上的表情十分不自然,以显得那点轻浅的笑容都不像是他在笑了。 “当真是好久不见了,师弟。”叶坪舟嗓音发苦。 “叶掌教客气了。”微生溟轻笑了一声,语气更加疏离,“这声师弟我担不起,叶掌教若是叫我师弟,要让别人误会你是不尽宗的弟子了。” 叶坪舟哑声片刻,叹了一口气,趁这个机会向玉蝉衣与涂山玄叶介绍自己:“在下叶坪舟,太微宗新一任的总掌教。” 涂山玄叶:“不尽宗掌门,涂山玄叶。” 虽然没什么必要,但玉蝉衣也跟着介绍自己:“不尽宗弟子,玉蝉衣。” 微生溟悠然喝着茶,对叶坪舟说道:“看叶掌教这老神在在的样子,看来李旭今日退赛不比,是提前和你商量过了的。” 叶坪舟道:“没什么能瞒住你的眼睛。” 他对玉蝉衣与涂山玄叶说道:“李旭他只是帮太微宗做事。之前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叶某再次向你们诚心致歉。” 看着叶坪舟不输李旭的诚恳表情,涂山玄叶眉头微皱,几度想要开口,似乎是想要同叶坪舟问些什么,微生溟却叩了两下桌,站起身来:“叶掌教,借一步说话。” 他往角落另一张空桌走去,叶坪舟也起身跟过去。 两人过去之后,便施下隔音的禁制,他们在聊什么,周遭的人也听不清了。 玉蝉衣往他们那边看了一眼之后,便收回视线来,李旭问她:“明日与陆韶英的比试,玉道友可有把握?” 玉蝉衣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下午陆韶英有一场比试,我到时会再去观战一番。” 她问李旭:“李道友与陆墨宁比试时,可感受到承剑门的剑法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旭想了一想,摇了摇头:“在你那领教过一番相同的剑招,陆墨宁就变得不过如此。” 涂山玄叶道:“没想到你看起来老实,说话还挺油嘴滑舌的。这不是拍马屁的时候,说点正经的来听听。客观说一说,这承剑门的剑修厉害在哪儿?” “事实如此。”李旭道,“剑招只是招式。同一个剑招,不同的修士用出来,威力也有区别。至于承剑门的剑修厉害在哪儿……” “承剑门剑修最厉害的地方,当属他们的剑阵。只是这剑阵往往是多个剑修一同摆出,论剑大会只准单人上场,没给他们摆剑阵的机会。” 在承剑门待了那么多年,玉蝉衣自然清楚承剑门最厉害的是剑阵,那是由上一任掌门做掌教时改良改进,用来训练承剑门弟子的。 在蓬莱这段日子,若是有承剑门的比试,她总会去看上一眼。 陆韶英的比试,她已经看过了三场,今日将会是第四场。 一千年过去,承剑门有些剑招略有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玉蝉衣心里有数。 她对李旭说道:“多谢李道友提醒。” 李旭喝了口茶,犹豫着开口:“李某有一不情之请,不知玉道友可否答应?” 玉蝉衣道:“但说无妨。” 李旭垂下眼,温声请求:“等你回到炎州之后,我是太微宗弟子这件事,能不能先不要告诉你师姐?” 玉蝉衣停顿片刻,又看了涂山玄叶一眼,在对方狡黠带笑的眼神中,重新转过眼看着李旭说道:“恕我不能答应。” 玉蝉衣道:“若是我师姐没有提起,我不会主动戳破你的身份,但若她问起来,我还是会如实告知的。” 李旭沉默了下,低声道:“这样便很好了,多谢。”- 角落里那一桌,微生溟抬手叫了两壶茶来。 上了茶后,叶坪舟道:“你竟然还记得我喜欢喝什么。” 又看了一眼微生溟面前的那壶茶:“之前不是不喜欢蓬莱这里的桃花饮吗?怎么给自己点了壶不爱喝的茶?” 微生溟给自己与他各自斟满茶盏:“人总是会变的。” 叶坪舟接过茶杯,一时无言起来。他喝了口茶,为缓和气氛笑了笑说道:“这里的茶的味道,真是过多少年都不会变。上次我们一起坐在这间茶寮里,还是一千三百年前,你我都不是能喝得了茶的性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埋在仙湖旁边那株七星树下的那坛酒?想想都一千三百年了,那时候的我们可真是年少……” 那次的论剑大会,正是他与微生溟参加的那一届。他师弟是真风光,他也不赖。自己的师弟拿了头筹,他拿第二,最后一场两人打得天昏地暗实在痛快,太微宗当时也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宗,前三甲里占上了两位,众多的剑道弟子纷纷去往流州太微宗找他们门内的弟子切磋,谁知这一千年风云际会,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 放一千三百年前,谁能想到,那年石破天惊的微生溟如今会窝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里,给一个甚至不会用剑的无名修士当徒弟。 放一千三百年前,也不会有人觉得,当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微生溟有一天再出现蓬莱,却成了个病恹恹的病痨鬼,无半点往日威风,无人能认出他来。 可再多心绪,话到嘴边,却只有短短一句: “你近来可好?” 叶坪舟问。 他心里抱了几分不可明的期待。微生溟的状态,看上去好像比之前要好一些了。 虽然,外表上还是病痨鬼一只,甚至病得更重更虚弱了,但至少神智是正常的,眼睛里的光亮甚至比之前变亮了些。 叶坪舟怀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地想,万一……是他的心魔治好了呢? 微生溟却语气平淡:“李旭是个能干的孩子,我近来怎么样,叶掌教应该一清二楚才是。” 叶坪舟听了垂下眼帘,无奈笑了一笑。 微生溟的近况,他的确都知道。 多了一个小师妹的事他知道,自打玉蝉衣拜入宗门后没多久,微生溟留在不尽宗的日子便变多了的事他也知道。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意孤行地觉得,微生溟的心魔在转好。 算起来,在李旭的汇报中,微生溟已经很久没有神志不清过了。 可几百年没有见过,一道看不见的可悲屏障竖在两人中间。这一停顿下来,曾经无话不谈的师兄弟却都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当中。 不觉间饮下了半壶茶,扫到不远处李旭那一桌,他看了一眼玉蝉衣,说道:“你对她倒是上心。” “这玉蝉衣,到底是你的小师妹,还是说,该算是你的弟子?”叶坪舟意有所指地问。 微生溟掀起眼帘看着他,语气凉凉的:“本事又不是我教的,算什么弟子?” “不是你教的?”叶坪舟惊讶道,“可她将我们太微宗的剑招用得很好。” 微生溟道:“她也将承剑门的剑招用得很好。难道是也有个承剑门的师父?这回论剑大会结束,说不定不用多久,她也能将风息谷玉陵渡的剑招也都用得很好。在不尽宗我和她说话的次数还不如来蓬莱这一个月多,真要是摊上我这样一个做撒手掌柜的师父那可真是倒霉透了。” 叶坪舟明白了微生溟的意思,满脸讶异,忍不住深深凝望玉蝉衣一眼。 他本以为玉蝉衣在论剑大会上呈现出如此石破天惊的态势,是因他这师弟在背后指导。 毕竟李旭曾经汇报给他,说玉蝉衣在院子里练剑时,微生溟常常睡在院子里的那棵藤兰树上,这可是在玉蝉衣加入不尽宗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若是微生溟没怎么插手管过她练剑的事,能在那么一个丝毫不入流的小宗门里练出这样一身本事……怪不得李旭情愿被人耻笑也非要给玉蝉衣行这样一个方便。此刻叶坪舟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另几个裁判好友说的那句“不容小觑”的份量有多重。 叶坪舟这厢心头震动,那厢微生溟问他:“掌门他还未出关吗?” 提到太微宗掌门在闭关的事,叶坪舟有些无法直视他的目光,眼神飘忽闪烁:“仍在闭关修炼。” 微生溟却轻声笑了笑:“叶掌教回去之后,告诉掌门他老人家,不必再为了杀我闭关努力练功了。” 叶坪舟闻言苦笑。 当真什么都瞒不过微生溟的眼睛。 如今的太微宗掌门楚慈砚,是为了精进功法,确保自己能够在微生溟入魔之际将之彻底诛杀,才闭关了几百年的。这缘由从来没和除去太微宗内门弟子之外的人提过,也不知道微生溟是怎么猜到的。 果然,哪怕拔不出剑来,凭着微生溟的刁滑与那一身深厚的灵力也不好杀,可若他入魔,又必须得杀了他。 同门自戕,本就不是什么能轻松提起的事。叶坪舟不忍心提起此事,也避开了掌门人的动向不说,偏偏微生溟主动提了。 当初微生溟主动提出退出太微宗,微生溟对太微宗已经仁至义尽,可太微宗却还是要杀他,没办法不杀他,微生溟修为太深厚,若是不入魔,他本有希望修成正道魁首,可若是入了魔,那也将是为祸世间的大魔头。 叶坪舟手指攥了攥,仍不愿意将最残酷的真相放到台面上,不想聊得那么赤裸:“你知道的,掌门他不是真心想要你死……” 微生溟道:“师兄总是如此,喜欢面上和和气气的,喜欢讲一些让谁都不难堪的话。” 他问:“你可知当时我为何执意要主动离开太微宗?” “当时你们都在帮我,各出奇招,想方设法想要治好我的心魔。可是……”微生溟道,“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我告诉你们,‘灭’不是由陆闻枢所破,破了它的是一个凡人,‘荧惑’之所以能出世或许也和她有关系,我亲眼看着她掉下去,陆闻枢也看到了,他也在崖上,哭得很伤心。我想让你们帮我查清楚这件事,我自己找不出来她存在的证据,明明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在,可你们说我疯了,一个凡人怎么可能破得了那么难的杀招?一个凡人的血肉又怎么能唤得醒‘荧惑’?只有师兄你相信我,你告诉我说,好好找,会找到那个人的。” “可是,后来我听到了你和掌门的谈话,你说,让大家先不要反驳我,说我是着相了,你说——‘都别和他争执,先假装相信他的话吧,让他冷静下来,等他清醒了,他自己就会分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妄,假的就是假的,师弟那么聪颖,总有一天能分清的’……师兄,太微宗所有的师兄弟里,我和你的关系最好了,我犯了错你总是帮我瞒着,我也没有瞒过你任何事,我没想到,你也不信我。”微生溟的声音平静到仿佛从中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了,也就没有半点指责的意思,可叶坪舟听了,心脏却狠狠一震,慌乱垂下眼去。 微生溟叹道:“既然无人信我,我又何必再不知趣地在这里待下去?” “我这人,不规矩,反骨重,话爱捡着人不爱听的说,事爱挑着惹人烦的做。”微生溟道,“虽说当剑道第一时,是给太微宗添了几分虚名,可因我肆意妄为,招来的妄议也多。我知道我血脉特殊,心魔一出,若不消解,早晚堕入魔道。整个宗门都要因我蒙羞。太微宗于我有收留之恩,我不会让它因我名声受损。” 他苍白的面容突然浮现出一抹笑来,这次笑容要比之前深一些,甚至隐约有几分少年时的澄澈在闪烁,他对叶坪舟说:“我主动离开太微宗那天,虽然大家看起来很难过,但其实心里都松了一口气,不是吗?” 叶坪舟面上一阵难堪,却无法反驳。 可是,他急急道:“我当时不是不信你……” 微生溟打断了叶坪舟的话:“无所谓了。” “师兄,我已经想通了。”微生溟怅惘道:“一千年过去,我自己也快分不清楚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一丁点她存在过的证据我都找不到,她是否真的存在?我快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了,又怎么能指责你当时不信我?” “我都快要信不过自己了……可我又必须得信着,不然,万一、万一她真的存在过,除了我,没有人记着她了。也许,我就是她存在过的唯一证据,哪怕没有一个人信我,我自己必须得先信着,不由分说地先信着……” 他喃喃说着,像要彻底沉溺进自己的思绪里去,却忽而大笑起来:“可是,哪怕掌门他闭关个几百年,他也杀不了我。” 叶坪舟一时有些怔神,微生溟说这句话时笑起来的样子里面,竟然仍残留有几分他曾经最意气风发时自命不凡的张狂——那是叶坪舟曾经最烦恼如今最怀念的微生溟的样子,回不去的往日旧影。 他不知所措垂眸,忽然听见水流落下的声音,面前空着的茶杯里水逐渐满起来。 微生溟道:“师兄,最后替你斟一次茶。以后找我喝茶的事,不要再有了。” 他放下茶壶,将散在肩上的长发揽到身后,修长脖颈敞亮地全部露出来,微生溟道:“太微宗还是将和我的关系干干净净撇开得好,叶掌教最好也是,免得我入魔之后,曾经和我关系最好的你成为了最受人攻击的那道靶子。” 叶坪舟手指颤颤,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杯子,杯中茶水都要抖出来。 在他以为微生溟受心魔所困浑浑噩噩的这些年里,微生溟却什么都知道,还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那颜色如同干涸血痂的可怖印记网一样罩住了他左边脖颈,贪婪蔓延下去的态势无可阻挡,苍白的肤色像是血色全部被它吸尽,这具躯壳上只有它看上去是最生机勃勃的,其他一切都像是将要沉入腐朽中去。叶坪舟嘴唇白了许多,喉咙里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了。 他听见微生溟语气淡淡地说道:“太微宗执意要等我入魔那一刻才会杀我,可谓是名正言顺,我没有怪过你们。” “既然监视着我会让你们放心,这几百年间,我便假装不知情地由着你们监视了。”微生溟说得且狂且傲,“可掌门他为了杀我闭关,实无必要,杀我他还没那个本事,为了杀我闭关不过是枉费心力,误了他的正事。” “烦劳叶掌教帮我带几句话给你们太微宗的掌门:他担心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发生,不会有为祸人间的魔头降世,不会有生灵涂炭,也不会有民不聊生。”微生溟笑得格外和悦平静,“你告诉他,不劳烦他老人家动手了,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可以杀我的人了。” 他轻快道:“她会在我入魔之前杀了我的。” 第40章 猎物 剑刃不痛快饮够了它的血,是不会……- 叶坪舟和李旭一道离开了茶寮。 离开时,玉蝉衣注意到,叶坪舟手中总是自在轻摇的那柄纸扇全部展开,他似乎在用扇子挡着自己的脸,眼角微微红着,看上去有些失态。 微生溟回到桌边坐下,玉蝉衣忍不住皱着眉问他:“你和叶掌教都聊了些什么?他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看到叶坪舟的样子,玉蝉衣丝毫不怀疑,是她这师兄又口出惊人之语,戳人肺管子了。 见她板着一张脸,一本正经蹙着眉头,态度说不上教训,更像是担忧,微生溟笑着入座,说道:“聊待你明日你拿下头筹,叫他送你一坛酒。” “酒?”涂山玄叶先行说道,“你们两个喝去吧,我可喝不了酒。” 玉蝉衣问:“是什么酒?” “自然是好酒。”微生溟道,“就埋在仙湖旁的一株七星树下,足足埋了一千三百年,那可是叶掌教的私藏,是他小心藏着的好宝贝,被我问出来那可真是叫他——痛彻心扉呐。” 玉蝉衣想起叶坪舟红红的眼角,不知道她这师兄是用了什么法子从叶坪舟那弄到了酒,她道:“要是……是去偷挖人家的酒,我可不干。” 微生溟笑得开心:“自然不会带你去做缺德事,是我应下要帮他的忙,他答应给我这酒。” “帮什么忙?” 微生溟道:“帮他除掉一个他的心头大患。” 一千三百年前,他拿了论剑大会的头筹,叶坪舟屈居第二,他拿自己攒了好些年的灵币换了这坛酒,叶坪舟却没喝,而是和他一道将酒埋在了仙湖旁的七星树下。 那时他坐在树上,对在树底辛苦埋坑的叶坪舟说:“今日,师兄虽然又一次输给了我,但是,假以时日,若是师兄能够认真修炼,努力练剑,恐怕……也没有赢过我的机会。” “可师兄性子沉稳,内敛温和,对后辈一视同仁、多怜惜爱护,比我有耐心了太多,会是一位教书育人的好先生的,等哪一日,师兄教出一个能赢过我的徒弟,就把这酒挖出来给那徒弟喝,庆祝他帮自己的师父‘一雪前耻’,可好?” 当时叶坪舟听得哈哈大笑,笑着应好。 恐怕他们二人都没想到,事情的最后,会是叶坪舟用一副他所见过的他最难看的表情,笑好似哭一般对他说:“最后喊你一次师弟。微生师弟,带着你那小师妹,去开了那坛酒吧!” 微生溟说得太过模棱两可,玉蝉衣一脸困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微生溟喝了一口茶后,对她说道,“除去他心头大患这件事,也有你帮得上忙的地方,不然这酒可没你份。走了,和师父说声告辞,我带你去湖边挖酒坛子。” 这样听起来似乎靠谱多了,好像真不是去偷人家的酒,玉蝉衣同涂山玄叶道过别后,跟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森森怨念。 她早该意识到他是和叶坪舟谈了正经事来换酒的。毕竟迄今为止,她这个师兄做的事都挺靠谱的,但他是如何做到说的话听上去那么不靠谱、那么叫人不好信任的? 路上,玉蝉衣问:“到底是怎样的心头大患?” 微生溟在玉蝉衣剑尾坐着,他们二人正由玉蝉衣御剑飞行带着往仙湖旁飞去,他调整了姿势,看向玉蝉衣,道:“很难杀的一个心头大患。” 玉蝉衣皱了皱眉:“难杀?” “可难杀了!”微生溟道,“先别说想杀他的杀不了他,哪怕自己都想死了,自己动手也没用,还是死乞白赖地活着,真是令人齿冷。” 听上去是很怪的东西。 玉蝉衣问:“是人吗?” 微生溟认真想了一想:“经常有人说他不是个人,但我觉得,应当还算是个人。” 接着又说:“但也是个祸患。” 玉蝉衣:“祸患?” 微生溟正经八百地说道:“都是叶掌教的心头大患了,能不是祸患吗?” 玉蝉衣又是一脸怨念地看着懒散坐在剑尾的他,她觉得他这一番解释真的毫无道理可言。 各大宗门不都有会教习说文解字的课程吗?心头大患的“患”和祸患的“患”不一样吧! 但玉蝉衣并未与他争辩太多,她不是个喜欢逞口舌之快的人,再者,说文解字的课本她看得也没剑谱多,真和他辩起来不具备任何优势,辩这个毫无意义。 离仙湖越来越近,看到环绕着白色湖泊剑起来的客栈,玉蝉衣忍不住在想别的事。 往仙湖去这一路去,仙湖周围住的都是承剑门、太微宗、星罗宫这种大宗门,玉蝉衣心里隐约想着,要不要顺道去仙湖周围逛上一逛,也好打听打听承剑门那边的消息。 能够留在蓬莱,留到最后的承剑门弟子基本都是内门弟子,假如陆闻枢在当上正道魁首后高高在上,也免不了和这些内门弟子接触,他们那一定有陆闻枢的消息。 不过,玉蝉衣还没有想好怎么打听。 也许该问一问师父平日里都是怎么打探消息的了,在打听消息这一道上,涂山玄叶比她娴熟太多。 她心思回到微生溟说的事上,又问:“既然如此难杀,为何要交给我们来杀?” 微生溟一时没有答话,玉蝉衣还以为他睡着了,一回头,却见他神色难得认真地看着她,眼里精光乍现。 “当你那晚提着苦心草站在我面前时,我就感受到了你身上的杀气——从未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感受到的杀气,很直白,很锐利。”微生溟勾着唇角,“后来,我看了你很久,也观察了你很久。毒草你养,凶剑你要,你还要以身试毒确认它的毒性足够,不尽宗那么多医书你只对毒草感兴趣,剑招里你练杀人技练得最多,叫你痛入骨髓的丹药说吞就吞,你无日无休地练剑,对自己很是狠心。你一直孜孜不倦地寻找着能够让你痛快杀死你想杀的猎物的法子。” “从那一夜起我就在猜,你身上杀意这么直白锐利,日后到底是能杀得痛快,还是到最后一刻却忽然仁慈起来,连妖物也要同情。” “可看到你养出来的剑意,我心里的答案已经无比明晰。” 微生溟肯定道:“小师妹,你有你想杀的猎物——强大的、会令人感到恐惧的猎物,你执念深重,不杀了它,内心无法平静。为能杀它,你将自己炼成了杀器,剑刃不痛快饮够了它的血,是不会停下来的。” 玉蝉衣脸色变了变,牙关无意中也绷紧了。 这阵子总是见他嘻嘻哈哈懒懒散散的模样,竟叫她有些忘记了刚见到他时,被他屡次试探她的破绽、半是戳穿半不戳穿带来的那种脊骨发凉的感觉。 而这一刻,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脊骨发凉的程度,比之前更甚。 这一次,他甚至不再问上一句“对不对”,从头到尾,语气都很肯定。 更要命的是,这一次,他全都说中了。 他离她很远,但无形中却仿佛被他用剑抵住,这种好似是被胁迫住的感觉,叫玉蝉衣很有种想把足下长剑收回来架到浅笑吟吟的他脖子上的冲动。 玉蝉衣冷冷看着他,勉力叫自己面色平静:“为祸一方就是妖物,妖物不值得同情。” 微生溟眼睛弯下的弧度更甚,露出了玉蝉衣在他脸上见到过的最是开心的表情,一双桃花眼笑得格外醉人,他点头应道:“为祸一方的是妖物,尚未作乱却终将为祸一方的也是妖物。妖物就是妖物,妖物不值得同情,尽早斩杀之,才是最好的。” 玉蝉衣觉得有哪里不对,却无从反驳。 “我不会问你想杀的猎物是什么。”微生溟道,“我说了,我暗暗看着你,观察你,已经很久了。我们之间说话很少,但或许,我比你想的还要更了解你一些。” “一个能对本领远远低于自己的对手都分外敬重,能对手下败将善语相告,取之不正不物就不要的小师妹,能让她起这么重的杀心的,一定是彻头彻尾的妖物,死不足惜。” 微生溟声音轻了轻:“你的猎物,一定也不好杀吧?” 一直警惕盯着他看的玉蝉衣怔愣住。 明明是那么严肃的话题,他却像在说着类似于“今日的茶不大好喝”这种话,是相当闲常的语气,仿佛她心怀浓重杀机,根本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 没有一句说她做得对,却又好像句句都在说,她是对的,没有做错。 他脸上分明还是之前常有的那种玩笑似的表情,可玉蝉衣竟然从他眼底看出了几分温柔来。 明明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玉蝉衣指尖莫名一颤,撇开眼,含混不清地应道:“也许。” 微生溟笑得眉眼更加柔和了:“小师妹,叶掌教的心头大患,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练手的机会。” 也许是他今日笑得太过开心了一点,开心到有些不同寻常,苍白脸上也焕发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生机。不知为何,玉蝉衣心头莫名萦绕着一种古怪的感觉,没有轻易应下他的话。 又过了一会儿,仙湖到了。 玉蝉衣带他落下来,微生溟在前带路。 找到那棵七星树后,他不知道从何处变出一把小铲子来,亲自到树下刨了一会儿的坑,将酒坛挖出。 玉蝉衣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刨坑的动作,果然和在客栈树底埋酒的动作如出一辙,十分熟练,她问:“你到底在多少地方埋过酒?” “巨海十州埋得不多。”微生溟道,“人间多一些。有机会给你画张地图,日后你无聊了,去人间找我埋的酒也能玩上一阵。” 听语气像是随口一说,但他甚至给玉蝉衣安排上了挖酒的流程:“虽说到时候你可以用灵力直接挖出来,但建议你像现在的我一样,准备一把铲子,一来别随意施展法力吓到凡人,二来,人间一些书生读书写字之前都要沐浴焚香,看似多此一举,实际却能加深他们自己对书籍的爱重,很有值得我们这些懒惰的修真之人学习的地方。” 玉蝉衣听得直皱眉头:“……”学人家书生读书前沐浴焚香,学成了用铲子挖酒埋酒,这是要加深对酒的爱重吗? 确定没学错地方? 微生溟已经将酒坛从七星树下挖出,吹了口气拂去上面全部的泥土,那酒坛子的外壳竟然亮洁如新。 他抱着酒坛站起身来:“待你明日拿下头筹,这酒就会开来为你庆功。” 玉蝉衣道:“这么肯定我明日我就一定能拿下头筹?” 微生溟闻言静静看着她,说道:“明日你要是拿不下头筹,不仅你心心念念的剑拿不成了,那去除掉心头大患的事,也要另找其他人做了。这一坛好酒你可就无福消受了。” 玉蝉衣心道:“那我还真要尝尝他怀里那坛酒究竟是什么滋味不可了。” “我们两个能喝完这一坛酒?”回去的路上,酒坛子到了她的怀里,哪怕坛子密不透风地紧闭着,玉蝉衣依旧能闻到一点缠绵到空气里的酒香。 微生溟道:“等你喝上一口就知道了。” 当时能叫他花空积蓄的酒,自然不是一般的好酒。 他们御剑飞在半空当中,风徐徐吹着微生溟的长发,他阖着眼睛,很是悠然自在。而玉蝉衣垂眼往下看,蓬莱的山川初见时十分新奇,待上三十余日后,好些地方都已经变得熟悉了起来,可玉蝉衣依旧不舍得眨眼。 一瞬不瞬地看着仙雾缭绕中的蓬莱好半天,玉蝉衣忽然问道:“拿到论剑大会头筹是什么滋味?” 微生溟睁开了眼睛:“小师妹这么确定我拿过论剑大会的头筹?” 玉蝉衣道:“你说过的,信则有,不信则无。” 她道:“我信。” 静下半晌,微生溟忽而轻笑了一声,坐姿微微端正了一些,他说:“只是一桩毫不意外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当时也想过要不要让一让第二,让他好歹当一回第一,出一把风头,结果刚上去就被师兄训,说要是这局比试不好好使出全力,就是对对手的不敬,可是我不让招的话……没办法,只好拿个第一了。” 他说的场景对于玉蝉衣来说格外遥远,她说:“师兄你不会有机会训我的,我是不会让的。” 见玉蝉衣难得说了一句勉强算是俏皮话的俏皮话,微生溟很意外,眉头轻轻挑了挑。 “哦,拿了头筹之后,倒是有一桩烦心的事情。”他忽然想起什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若你拿了头筹,结束那一刻,会有数以千计的剑修想和你切磋上一回,哪怕能输给你也是很荣幸的,毕竟,离了蓬莱就不好找见你这人了,因而都格外着急,要是你跑得慢了,被他们捉住,那可真是要比个没完没了了。” “那些人,就算没法比上一回,摸一把你的剑也是好的——要是我早知道这点,哪怕被训,无论怎么挨训都不会拿这第一。” “因此,小师妹。”微生溟郑重建议,“若你不幸拿了头筹,比完之后,逃,快逃。” 玉蝉衣:“……”听上去很离谱,若是她问论剑大会往届第一拔得头筹后的感受,那些人肯定不会这么答复她,但细想好像又很合理。 玉蝉衣问:“往哪里跑?” “往我们住的客栈跑是不行的,一旦你赢了,那里肯定也会有人等着。”微生溟指了一个方位给她看,“往落霞峰上跑,那是蓬莱最高的地方,视野最好,纵览全貌,底下有什么动静你都能知道。” 玉蝉衣直接将剑转了个方向:“不如直接过去看看。” 落霞峰上比底下要冷上许多,哪怕是修仙之人也会觉得冷的程度,星罗宫的罗裳很好地帮玉蝉衣抵御了严寒,踏到落霞峰顶的落雪上后,视野果然极好,没有任何遮挡,连遥远处蓬莱的白沙滩与海岸线都是一清二楚的。 玉蝉衣往更远处看,却意外看见云雾缥缈间,隐隐约约,有一飞舟。看飞行的方向,似乎它正在往蓬莱来。 看距离,抵达蓬莱还需要好几个时辰。 玉蝉衣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飞舟飞往蓬莱?” 微生溟道:“按理说,论剑大会已到尾声,该来的早就来了,来这么晚,恐怕只是为了来看明日最后一场比试的。” 两人在落霞峰站了一会儿,很快回了客栈。下午,玉蝉衣去看了陆韶英的那场比试,不意外的,陆韶英赢过了公良岳。 下论剑台时,他与玉蝉衣视线不期然间相逢,遥遥对视了一眼。 看上去,陆韶英比之陆墨宁,多了几分稳重。 夜晚,陆韶英与陆墨宁等一众承剑门弟子都等在论剑台旁,戌时时分,一辆飞舟降落在论剑台附近。 从飞舟上下来一人,白衣胜雪,眉眼清隽,带来的威压感极重,他一下来,所有承剑门弟子表情都变得更为肃穆,几乎不敢抬眼正视来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凤凰于飞 胜负,已然见了分晓 在经过陆墨宁时,他的脚步停了停。 陆墨宁的头低着,不敢接触对方视线。 他垂头盯着自己的靴尖,听见来人那道充满威严的嗓音喊了他的名字:“陆墨宁。” “来蓬莱前,你说,哪怕不拿头筹,至少也会位列前三甲。当时说得胸有成竹,结果却……” 陆墨宁的头低得更深了,一脸的羞愧难堪,这时肩膀一重,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力道转瞬即离。与此同时,他手里被塞进来一块方方正正的异物。 陆墨宁垂眼一看,一怔。 被塞进他手里的,是前往炎州秘境的通关玉碟。 “既然这论剑大会让你输得心里不痛快,那就将这一口气留着,跟着师兄弟们到秘境里杀妖杀个痛快,好好证明一番你有着不输旁人的本事。” 陆墨宁目光一震,攥紧了手里的玉碟,他将头抬起,声线铿然有力地回道:“是!定不负掌门期许。” 一腔热血在陆墨宁怀中激荡。 陆闻枢却没有再在陆墨宁身旁多做停留。 他对众人说道:“我来蓬莱的消息,不要告诉任何人。” 之后,便走向陆韶英,单独对他说道:“你随我过来。” 陆韶英依言跟上了陆闻枢。 他们进到客栈里的一间房间,陆闻枢抬手设下禁制,问陆韶英:“太微宗的首徒李旭为何直接放弃了比赛?” “这……其中缘由我并不清楚。”陆韶英道:“只不过不止李旭,沈笙笙也直接放弃了比试,而他们的对手都是玉蝉衣。弟子认为,这件事应该和玉蝉衣有关系。” 陆闻枢却点了点头:“沈笙笙是私底下与玉蝉衣比过一回,败了便不打算再在论剑台上输上一次,李旭却不一样。” 陆韶英诧异:“掌门都知道?” 陆闻枢道:“来之前,这一届论剑大会的情况就有人向我汇报清楚。玉蝉衣与承剑门从无瓜葛,与其聊她,倒不如说一说李旭。” “这位两百年不外出的太微宗首徒,一招参加论剑大会,明明是冲着头筹去的。可是,他在赢了你墨宁师弟之后,却主动放弃了和玉蝉衣的比试。”陆闻枢淡声道,“他和沈笙笙可不一样,没人看到他有主动找上玉蝉衣提前比上一回,论剑大会之前,他与玉蝉衣素无交集,没道理拿自己的名望为玉蝉衣铺路。” 他抬眼扫向陆韶英:“既然要弃赛不比,早不弃晚不弃,偏偏在打败了承剑门弟子之后再弃,陆韶英,你说这是为什么?” 陆韶英脸色变得难看极了,这些日子他只顾着比试,从没细想过这些事,经过陆闻枢提醒,瞬间福至心灵,想明白了。 他忿忿道:“要打承剑门的脸,也不是这样打的!” 陆闻枢颔首道:“自然不是这样打的,若他底气十足,就该战到最后,和你公开比试上一回,那才算堂堂正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些哗众取宠的手段,自损八百也要灭承剑门的威风。” 陆闻枢道:“如今外面人人都在说玉蝉衣,几乎无人知你,陆韶英,你是否感到失衡?” 陆韶英道:“我从不在意外面的流言在说什么。” “如此甚好,若因为此心态失衡,怕是正重了他人下怀。”陆闻枢道,“明日那场比试,你可有把握?” 陆韶英沉默下去。 如同玉蝉衣围观他的比试一样,他也去看过玉蝉衣的比试。 只是三十一寸灵脉,却能打得如此从容不迫,很难不让人心生畏惧。 试问他才打通三十寸灵脉的时候,绝对做不到像玉蝉衣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比试赢下来了。 “她很厉害。”陆韶英说。 “你可知道玉蝉衣最大的弱点是什么?”陆闻枢问。 陆韶英摇了摇头。 “旁人盛赞她三十来寸灵脉,就能拼进论剑大会前三甲。”陆闻枢道,“三十寸灵脉便能将剑用得这么好,是她最了不起的惊人之处,这点没有错,可你有没有想过,她最了不起的地方,可能恰恰也是她弱点所在之处。” 陆韶英沉默片刻,恍然大悟:“掌门的意思是,她灵力有限,比起速战速战,不如先留存实力,耗到她灵力将尽再给她致命一击?” 陆闻枢满意颔首:“不错,她打不起消耗战的。” 陆韶英本来忐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许多。 “心里有谱了?”陆闻枢问。 陆韶英重重点头:“多谢掌门指教。” 陆闻枢道:“明日那场比试,你绝不能输。” 陆韶英攥紧了拳头:“请掌门放心!明日的那场比试,弟子自会竭尽全力,拿下头筹来的!”- 次日,论剑台。 鹤鸣声起,围观者几乎将论剑台外堵得水泄不通。 停留在蓬莱的人几乎都来看这场比试,场地容不下的哪怕是站在树上也不想将这场比试错过。 赌注摊子那,因着李旭弃赛不比的惊天手笔,这一场比试,押注给玉蝉衣的筹码数与陆韶英勉强持平。 谈论玉蝉衣的人虽然多,论及她的声势是更大,但不论是她不尽宗的出身,还是她哪怕又精进了一寸也还是只有三十一寸灵脉的事实,都让她拿下头筹成了件艰难的事,依旧让不少人对于她是否能拿下论剑大会的头筹持观望态度。 星罗宫宫主也抱着狐狸出现在观战的人群当中。 听着人群中窃窃私语的声音,她一下下轻轻抚摸着怀中紧张扒着她衣角的小狐狸,同澜应雪说道:“这陆韶英虽然不是承剑门的首徒,却也是核心的内门弟子,听说是由陆掌门亲自教导出来,玉蝉衣想赢过他拿下头筹,人人都说不太可能。你说,玉蝉衣到底是能还是不能?” 澜应雪道:“玉蝉衣早已做到了许多不可能做到的事,按他们之前的想法,三十寸灵脉来蓬莱也就只有一日游的份儿,哪会站到现在。” “一个小门小派、资源匮乏的修士,灵脉也没全通,就敢站到论剑大会的台上,一路打到最后,已经是空前绝后史无仅有。哪怕今日她输了,我倒觉得她在人们心里,比拿了头筹更厉害。” 星罗宫宫主嫣然笑着说道:“先别说这话,能不能赢还不一定。我倒是觉得,头筹未必不是她的。” 裁判席上的叶坪舟等人已经各就各位了。 论剑台上,玉蝉衣和陆韶英相对而立。 “请。”陆韶英目光落在玉蝉衣身上,声音冰冷说了一句,随后,剑出鞘。 玉蝉衣同样也是一声“请”之后,手握长剑,开始出招。 出乎意料的,陆韶英神色冰冷,目光逼人,手下出的招式却无甚杀伤力,大多只是试探,而非攻击。 可哪怕只是试探的招式,玉蝉衣也得驱动灵力挥剑抵御,否则也会被剑气所伤。 而当玉蝉衣主动进攻时,陆韶英也只是只守不攻,完全没有要出手反击的打算。 两人这么你来我往的试探十来招之后,玉蝉衣眉头微皱。 此时,台下的各位看客们,有些早就无聊得打哈欠了。 他们本以为,最后一场比赛应该是刀光剑影,搏杀得你死我活,精彩绝伦到叫人拍案叫绝。 哪想如此无聊,毫无观看性可言,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一时间,有人在台下开始议论起来。 玉蝉衣看着陆韶英那得意含笑的眼睛,知道她心头的怪异感来自于哪里了。 陆韶英对这一次魁首志在必得,他不打算和她正常过招,也不是出于谨慎用那么招式试探她,而是打算……耗死她! 陆韶英灵力雄厚,是论剑大会赢到最后一天和她对阵的人,实力不可小觑。而她的弱点,只有三十一寸灵脉,容易灵力枯竭的命门,估计对方早就看出来了。 所以才会如此软绵绵的试探,只打算消耗她的灵力,等着她力竭。 他是选对了唯一有可能赢过她的策略……可是,她已经幻想过千万次如果她的敌人是自己她要如何做,她怎么会不清楚自己的弱点? 她最难缠的对手从来都是自己,他还没有拿捏她的份儿。 玉蝉衣果断提剑直奔着陆韶英背后绕去。 看上去像是往最安全的地方逃窜一样。 台下一阵喝倒彩。 最先感知到她路数在变化的,是站在论剑台下的沈笙笙。 沈笙笙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她没办法在看到玉蝉衣这场比试中使用她的招数时,还能忍住不笑。 沈笙笙得意同一旁的江言琅说道:“之前说我的打法漂亮你还不信,看看,玉蝉衣可没看上你的路数,略略略。” 说完又转过头来看着论剑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好!玉蝉衣!好极了!” 在众人不明所以喝倒彩时,只有沈笙笙肆意喊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论剑台上的那道身影,满眼的欣赏与赞叹。 和沈笙笙对招过后,玉蝉衣有琢磨过她那诡秘莫测的出招方式和以攻为守不要命的打法。在经过了这么些天的内化之后,终于在这一刻,在最后一场比试上,用了出来。 玉蝉衣暂时还做不到像沈笙笙那样,能把剑气凝成最细的一条线,像暗器一样偷袭直奔要害,但她的身形如同魅影,学会了沈笙笙完全不按照套路出招,只管速战速决一击毙命的打法,一出手,就是先声夺人,来势汹汹,每一次出手都是不死不休。 剑刃之上,裹着她那要将人“绞杀”致死的剑意,急风骤雨般,密集攻向陆韶英。 先是他的眼睛,再是他的喉咙,再不行,就绕背…… 这不是试探,也不是比试,而是……生死之间,命悬一线的较量! 这凛冽的剑意和杀伐之气,直接让陆韶英脸色大变,章法大乱。 一开始,陆韶英的抵御还算有章法,他还记得初时制定的策略:要耗干玉蝉衣的灵力。而后,在她灵力枯竭之时,轻松将她打败,将头筹收入囊中。 可渐渐的,玉蝉衣的攻势不见势颓,反而越发勇猛,完全是要将他杀死的迹象!陆韶英再也无力藏招,为了勉力招架住这令人颤栗的剑意之下,他几乎使出了毕生所学,手下所有学过的剑招,都被他一股脑抛了出去。 但……不够,还不够。 想赢,又怎么能这样狼狈的防守? 只会防守的那一方,是一定会败的!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杀气,似乎永不停止进攻的玉蝉衣,陆韶英眸光一冷,忽然空中顿住身形。只见他不知何时,召唤出另外一把长剑握在手上,双手持剑后,本来要防守的姿势停下来,半路硬生生换了个招式。 下一刻,论剑台上,响起一声凤鸣,两只被剑气描绘而成的凤凰即将成形。 “凤凰于飞!”人群一下子躁动起来! “竟然是凤凰于飞!是陆掌门送给爱侣的凤凰于飞!这可是一套双人剑法,没想到陆韶英竟然能一人手持双剑,使出凤凰于飞!” “这有什么稀奇的?承剑门本就擅长剑阵。这论剑大会若是允许双人对战,只怕没人能在他们手下赢下来。” “今年这场比试可真是……一个三十一寸灵脉便有剑意,另一个单枪匹马就能用出双人阵法,实在是空前绝后!不论谁输谁赢,这场比试都精彩极了!” 凤凰于飞……? 几乎在陆韶英起势的那个瞬间,玉蝉衣就有种猜到他会用什么招式的预感,她所创的剑招,她如何能不一眼认出它来? 但听到众人呼喊的剑招的名字,她还是心头一颤。 怎么会叫凤凰于飞?!! 不过须臾之间,论剑台上,又响起两声应和在一起的凤凰皋鸣之声。 陆韶英的凤凰于飞剑招,已经完成。 空中,两只浑身着火的凤凰展翅飞翔,随后俯冲着向玉蝉衣袭来。 那巨大的凤凰身躯,带着烈火,几乎能焚毁人的躯体,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论剑台下靠得近的看客都不由得后退一些,免遭池鱼之殃。 站在论剑台上的玉蝉衣却是一脸冷笑。 她对两只“火凤凰”凝结在一起的剑气视而不见,径直冲了上去。 一千年如影漂泊时,玉蝉衣无一刻不后悔,后悔自己将练剑十三年的成果交到了陆闻枢的手上。 没有比她更知道要怎么将“凤凰于飞”毁掉了,没有人知道她在一千年的迷茫苦思中已经在将这套剑招换作了另一幅样子,看到陆韶英使出来的招数,玉蝉衣简直想要失声发笑。 哪怕这个招式给了他们,一千年后是得到了一些改良与精进,可在她眼里真真是稚嫩得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一样。 没人知道玉蝉衣是怎么做到的,只见她绷着一张脸剑光泠泠,不等他们眨眼就以非常巧妙的方式,破解了陆韶英的“凤凰于飞”。 看上去声势浩大的火凤凰在空中不过存活片刻,就化为一点点的火星子,消失不见。 陆韶英因使出凤凰于飞而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还凝在脸上没有退去,就看见他的剑招被破了个彻底。 这……怎么会? 怎么会?!! 眼睁睁看着玉蝉衣的忽然后退,身体滞空之后,手中的剑改变了招式! 下一刻,一只白色的凤凰凭空出现。 单只的白色凤凰跃然空中,硕大而又圣洁无比。它发出比刚才那两只凤凰更高昂的皋鸣声,随后昂首向陆韶英俯冲而去。 竟然,也是“凤凰于飞”!但又不是……凤凰只有一只,少了点缠绵,多了杀伐之气,看上去洁白无比,却寒意迫人,明明是极美之物,却像是要降下最残酷的神罚。 玉蝉衣挥出的剑气凛冽如霜,如雪,陆韶英被这白凤凰裹挟着,身在其中,仿佛经历了一场暴风雪。 等肆虐的风雪停歇后,陆韶英身上添了十几道血痕。 胜负,已然见了分晓。 陆韶英不能相信。 他苦练了这么多年,才能习得一人双剑,才能使得出“凤凰于飞”,这本是他的杀手锏,怎么会……玉蝉衣怎么会?!! 但破了陆韶英的凤凰于飞之后,玉蝉衣的剑尖仍不退让,依旧在向前、不断向前。 她浑身战栗,眼睛滴红,手里的剑一往无前,像是要直接穿刺进陆韶英的喉咙。 在此刻的玉蝉衣眼里,使出“凤凰于飞”陆韶英和陆闻枢几乎没了分别。 她那时候是真的喜欢过陆闻枢,十五六岁她知道了这世上有种人与人之间可以缔结的更亲密的关系叫做伴侣,像大多数凡间少女一样情窦初开,那时还是陆婵玑的她认认真真想过了,如果她今生非要有一个伴侣,她只希望陆闻枢来做这个伴侣。他总是在说要一直和她在一起的话,她也喜欢被他陪着。 十八岁那年,陆婵玑本打算将这剑招命名为“凤凰于飞”送给陆闻枢就下山,又在得知他即将要与薛怀灵结为道侣之后,羞耻到全然不想将这个心事暗藏的名字公之于众。 那时她告诉他,就将这个剑招命名为“婵玑”吧。 她想让他拿它去杀更多的妖,除更多的魔。她想要人世间不要再多一个像她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了。她想让承剑门那些笑过她的人知道,凡人也是有凡人的本事的。 再想起来,真真是天真可笑极了。 玉蝉衣清楚地记得,那时她自顾自说着让他将命名为“婵玑”的话,他好像都没有回过一句答应,又怎会遵守诺言,将这剑招按她的心意命名呢? 可是,为什么要叫它“凤凰于飞”,为什么要把它送给别人呢? 她知道陆闻枢哪怕将这个剑招公之于世,定然不会按她告诉他的那样,叫它“婵玑”,但也万万没想到,他用的竟然是她最一开始给它的名字。 陆闻枢是怎么知道“凤凰于飞”这个名字的?从她扔掉的废纸堆里找到的?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 会因为猜到了她的心意,为他自己十三年的温柔相待果然成效显著而沾沾自喜?还是……暗自得意?又或者,是觉得这是句向别人诉情意时很好用的句子?玉蝉衣恶心到心底发寒,哪怕陆韶英败势已经无可逆转,她却根本停不下来,绞杀的剑意一旦成型,寒冷的剑身不平静地疯狂震颤,似乎不尝到血似乎就无法平静下去。 见此情状,在底下看着的微生溟不由得瞳仁一缩,玉蝉衣已经赢了,要是她再不停下,陆韶英将血溅论剑台,甚至命丧于此,玉蝉衣杀红了眼违反规则也会付出惨痛代价,这场比试将会没有赢家! 他正要出手,那把剑却在即将触及陆韶英喉咙的最后一刻自己停住了。 第42章 垫脚石 他亲自培养的得意门生,却成了…… 就在只差一点就要挑破陆韶英喉咙的位置,玉蝉衣硬生生将她的剑控住,指尖压着它平静下来。 底下一片鸦雀无声。 几乎所有人都瞧见了玉蝉衣身上浓重的杀意,照她方才的势头,没有一个人觉得她能自己停下来。 裁判席上,同微生溟一样紧张站起来想要制止一场血腥事故的叶坪舟脱力坐回椅子上,连忙高声喊道:“不尽宗,玉蝉衣,胜!” 声如洪钟,穿透人群。 论剑台上,玉蝉衣彻底清醒。 窥见陆韶英眼睛深处的恐惧,冷峭着一张脸的玉蝉衣一抬手间,用灵力将陆韶英身上那十几道伤口拂去,之后,不再给他半点眼神。 陆韶英,怪就怪你姓陆,怪就怪你拜入了承剑门。 她可以对很多对手心怀慈悲,唯独,承剑门弟子除外。 入了承剑门,就成了陆闻枢锦绣声名上的附庸,哪怕再好,也无半点与她为友的可能。 台下陆续有人反应过来。 “凤凰于飞……玉蝉衣用的好像也是凤凰于飞?” “不不不,起势虽然十分相似,但绝不是同一个招式,她在凤凰于飞的基础上变化了太多。” “玉蝉衣!” 喝彩声逐渐高涨,好多人在喊她的名字,玉蝉衣站在台上,一脸怔怔。 原来,拔得头筹,是这种滋味。 原来,万众瞩目,是这种滋味。 这就是陆闻枢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东西是吗? 的确是令人想要贪尝的滋味。 可也是……不过如此的滋味。 就为了这点东西,值得陆闻枢拿他自己的十三年,拿她的一条命来换是吗? 玉蝉衣垂了垂眼,因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悲凉,苦笑起来。 真是可惜。 可惜今日陆闻枢不在蓬莱,看不到这个场景,看不到他亲自培养的得意门生,成了她登高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心有所感似的,玉蝉衣忽然抬眼,目光穿过重重人群,望向论剑台下的一人。 那人面容陌生,但一双眼睛深潭一般平静。 令玉蝉衣熟悉的冷寂平静。 他一身白衣,面貌平凡普通,看上去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承剑门弟子,和周围所有人或惊讶或哗然的丰富表情不同,他独自一人无风无波地注视着论剑台上的她,似乎一切的情绪都被掩藏在那双静寂的双眼底下。 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样的气质,玉蝉衣无比熟悉。 她呼吸一窒,浑身血液似乎都要汇集到她握着剑的指尖上去,手中已经平息下去的长剑差点要再次震颤起来。 将颤未颤时,她的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抓住。 回过头,只见她那师兄火急火燎地催促着她:“愣着干嘛?照着昨天跑过一遍的逃跑路线,快逃啊!” 朝她鬼眨眼的样子不像是她今日拿了头筹,倒像是他们一块儿做了贼。 说着话的同时他已经抓着她双脚腾空踏到云端上,玉蝉衣连忙挽了个心诀,御剑踏在脚下。 微生溟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跑得还算是快的。” 他坐到剑尾,轻叹道:“今日之后,你在巨海十州的剑修中间,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小师妹,这等声名,对你来说可足够了?” 那论剑台越来越小,那道白衣胜雪的身影也化成一个小点。 “不够。”玉蝉衣道。 “野心勃勃。”微生溟指尖轻点,轻声点评。 玉蝉衣:“不够淡泊名利,不够君子之风了是吗?” 微生溟轻笑:“一场比试怎么打得你火气这么大?淡泊名利有什么好的,把有呼风唤雨之能的位置让渡出去给德不配位的人坐着?他们配吗?” “野心勃勃很好,我只怕你有如此本事却没有一点儿野心。有救世之能却不世出,会令我扼腕叹息,心里很难受的。” 玉蝉衣沉默了半天:“师兄平日里说话不能一直像此刻一样吗?” 微生溟一愣,挑了挑眉“啊”了一声。 他貌似很不好意思但又很受用地弯了弯眼睛:“小师妹这是在夸我吗?” “可我能说的正经话就那么几句,让我一直像刚才那样说话,憋死我算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玉蝉衣无奈极了。 微生溟问她:“凤凰于飞,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承剑门的剑技,你琢磨了多久?” 玉蝉衣道:“早就忘了。” 微生溟却独自琢磨开了:“如此烂熟于心的程度,绝非一年两年。可你的年纪又这样小,难道你打娘胎里就觉醒灵脉开始琢磨剑技了?果然是天赋异禀,令我这种资质愚钝的自愧不如。” 玉蝉衣闻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真是好漂亮的招式。”微生溟闭着眼睛像在回味着什么,满脸惬意。 “哪个招式漂亮?”玉蝉衣问。 微生溟眼睛未睁,一脸回味地说道:“自然是你刚刚在台上用到的招式,原来那招‘凤凰于飞’所有的绵绵情意到你这却化作了一把能割断人肠的温柔刀,漂亮,实在干脆漂亮。” 玉蝉衣垂下眼,很想告诉微生溟,他看到的那招“凤凰于飞”,也不是它一开始的样子了。 一千年过去,也许是陆闻枢,也许是薛怀灵,又或许是哪个承剑门弟子,将“凤凰于飞”变得更好更强了。 这时微生溟声音轻了轻:“之前,我一直觉得,这‘凤凰于飞’,似乎并不完整,似乎缺了半式,我一直在想最合适的会是什么,竟然从未想过,将它拆解之后,变成单人剑招也算是一种圆满。小师妹确实厉害极了。” 玉蝉衣眼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仍合着双眸的他。 这一招“凤凰于飞”,的确是不全的。 还有剩下的一半招式,她原本打算在她在人间走到生命尽头之后,在她老死之后,想办法转交给陆闻枢。 十八岁的陆婵玑本来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她隐约感受到了因为她着急创造出“凤凰于飞”导致有些地方她并没有那么的深思熟虑,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构思下半式剑招。 她曾经想留下它,在她死后代她陪着陆闻枢的。 所以,她甚至提前给它取好了名字——“生死不离”,她会死去,陪伴不了他太久,剑招却可以陪他到他生命最后一刻。 却没想到这个名字像一句谶言一般印证到她自己身上,陆闻枢也想与她生死不离,只是这个他想要的“生死不离”里没有让她“生”着这回事。 她早该想到的,以她凡人至多百岁的寿命,怎么能做到他口中一直在说着的会永远陪着他?死了就能了!……她早该想到的。 废纸堆里是写了“凤凰于飞”的名字,可“生死不离”只在她心里存在过。 陆闻枢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得到完整的剑招了。 玉蝉衣本来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凤凰于飞”后还有剩下的半招的,但此刻,她荒芜的心底像是有一阵风极速掠过,忽然间生出一种冲动,很想将后半式同眼前这个闭着眼睛咕咕哝哝的人说上一说。 最终,玉蝉衣还是忍住了。 落霞峰一到,踩到山头薄薄的细雪上,玉蝉衣心底的冲动彻底压抑下去。 峰上一间亭,亭中一石桌,一人独坐其中。 石桌上,放着昨日七星树下见到的那坛酒。 酒坛尚未打开,一见到他们,那人朝他们招了招手,玉蝉衣走进去,喊了声师父。 涂山玄叶笑问:“拿头筹的消息告诉你师姐了?” 玉蝉衣这才意识到,这轮比试的结果还没通过传音石告诉巫溪兰。 她连忙拿出传音石来,涂山玄叶弯着眼睛:“不必了,我已经告诉她了。来来来,喝庆功酒。” 他说着开了酒坛,各自给微生溟和玉蝉衣倒了满杯的酒。 接过酒来,玉蝉衣一口饮尽,酒水入了喉之后,没有半点辛辣,反而有灵力在往四肢百骸钻去,仿佛在洗涤灵脉,整个人都通透了,心头那点淤塞感也通了。 她眼睛本能亮了亮。 捏着酒杯看她的微生溟这才笑了一笑,也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早说了是好酒,小师妹这回可信了?” 玉蝉衣很惊奇地问道:“这是哪来的酒?” 微生溟道:“不如等有机会,你去问问叶掌教。” 玉蝉衣问:“你不知道?” 微生溟道:“知道是知道,可你性子这样闷,怕你日后和叶掌教没话聊。” 涂山玄叶道:“什么酒啊,这么神秘?” 他好奇地觑着这酒,玉蝉衣问:“师父一口都不能喝吗?” 涂山玄叶道:“一口倒是可以,怕就怕……” 玉蝉衣:“怕什么?” 涂山玄叶咽了口空气:“怕一口之后,再来一口。” 玉蝉衣:“……” 但过了一会儿涂山玄叶果然还是没忍住,他道:“徒弟的庆功酒不喝实在是不像话,我决定了,就喝一口。” 一口之后,果然又一口。 玉蝉衣和微生溟相顾无言,默默看了一眼对方,默契地选择没有提醒涂山玄叶他喝了不止一口。 反正,有他们在身边,喝醉了也没关系。 一坛酒即将见底,涂山玄叶脸上很快浮起红晕,本来就漂亮得不像话的一张脸更是像染上桃花颜色一样。 他托着腮对玉蝉衣说道:“我这师父实在做得有些不称职,若以后有人问起来你剑是什么练的,你哪怕说是你师姐教的也别说是我教的。不然以后真要有人找我教他剑法,那我可真是几条狐狸命都经不起这折腾。” 狐狸命? 涂山玄叶又道:“小蝉衣,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在你离开蓬莱之前,星罗宫宫主除了替你师姐做好了一身罗裳之外,还亲自帮你做了几件。别急着拒绝,这星罗宫宫主是我见过最有生意头脑的人,她不做亏本生意,你要是成天穿着星罗宫的罗裳,之后这一百年星罗宫的罗裳必然会十分抢手。可恶,我不喜欢穿罗裙她非要给我也做几身,日子简直没盼头了啊啊啊……” 他说完,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歪歪扭扭站起来几步走出凉亭,竟然直接歪倒在雪地里呼呼大睡。 玉蝉衣想上前将倒在雪地里的他拉回来,刚走出凉亭,雪地里一道白光闪过,刚刚涂山玄叶躺着的地方人已经不见,却卧着一团蜷缩着的白色毛茸茸。 细看两眼之后,玉蝉衣沉默了下去,默默将它抱起来抱在怀中。 微生溟同样走出凉亭,两人站在雪地无言相对,最后都看向玉蝉衣怀里的白狐狸。 “是丢丢。” “这不是星罗宫宫主的灵宠吗?” 过了会儿,他们又异口同声。 又是一阵沉默,在又一次不约而同地看了眼那只呼呼大睡的白狐狸后,微生溟头疼道:“我还以为他说的狐狸命是醉了酒说胡话,没想到竟然是酒后吐真言了。” 他问玉蝉衣:“涂山玄叶可曾和你说过,他一直在云游四方?” 玉蝉衣点头:“他还说过,你我都难担他的大任。” 沉默,良久的沉默。 他们都很难把总是自称老人家的涂山玄叶和这样一只软萌柔弱的小灵狐联系在一起。 微生溟先行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他倒也没有说错……”微生溟艰涩道,“做人灵宠、确实是我从未想过人能有的本事。” 微生溟问玉蝉衣:“等他醒了,要怎么说?” 玉蝉衣则是一脸大彻大悟,她已经弄明白了为何在飞舟上丢丢总是在她门前弄丢“玩具”,也明白了涂山玄叶托她带回去的那些东西到底从何而来,更明白了初到蓬莱那阵子为什么每次涂山玄叶一出现不久之后澜应雪就会跑出来找丢丢。 她开始想着要不要找机会将涂山玄叶给她的东西送回星罗宫去,可好像澜应雪也说过,是丢丢的玩具就是丢丢的东西了,还回去似乎不过是多此一举,一时间倍感棘手。 玉蝉衣无奈先用一道禁制将小狐狸护起来,丝丝灵力撑着它洁白身躯浮在空中,用灵力为它搭了个床。 小狐狸舒服到躺上去就翻了个身,下巴搁在爪子上,睡得香甜。 她神色已经镇定下去,答了微生溟方才的问话:“仍旧像从前那样,当作自己不知道好了。” 微生溟问:“为何?” 玉蝉衣看着他说:“有一些身份,那个人自己不想说,哪怕知道了,何必戳破。” 她信手为他倒了一杯酒,一双漆瞳黑如曜石,清明透彻,语调云淡风轻极了:“这种时候,不如索性装作不知,遂了对方一番意愿,成全他一番苦心。这样不是更好吗?” 微生溟微微蹙了蹙眉,视线渐渐垂落到桌上那杯新倒好的酒上,默不作声良久,忽然情绪不明地轻缓笑了一声。 他慨叹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微生溟拿起酒杯,举起来敬着她,眉眼柔和万般郑重对她说道:“小师妹,再过几天,我会给你答应过你的那把剑的。它会很喜欢你的。” 第43章 赝品 第一眼遥遥一瞥,疑是故人来…… 山头覆雪,冷气袭人,微生溟坐在亭中,坐望蓬莱,眼底萧瑟,脸上的笑却很平和了,像是有什么心愿彻底了却。 “把它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微生溟仰头将酒饮尽。 听他主动提起那把剑,玉蝉衣也不谦让,点点头痛快应下来:“多谢师兄。” 她也遥遥看向落霞峰下,亭外有风吹着细雪飘摇,周遭万籁无声,远远的,可见论剑台附近人影交错,看起来,底下似乎十分热闹。 玉蝉衣默默将杯中最后一滴酒饮完,面上也变得温热许多,运功帮旁边团成一团睡大觉的涂山玄叶卸了酒力,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他化作人形醒来,坐在亭子里的地上,脸上懵懵的,神智尚未完全回笼。 “我怎么睡了一觉?”片刻后,涂山玄叶问。 残霞升起,夕阳晚照明亮而又迷离地覆盖着蓬莱仙岛,他看了眼天色,脸色倏地一白,浑身一个激灵。 涂山玄叶看向微生溟和玉蝉衣,语气紧张地询问:“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两人同样的一脸平静,皆是轻轻摇了摇头。 涂山玄叶狐疑地看了一眼他们二人,可不管是微生溟还是玉蝉衣,脸色都与平常时差不多。 这两个人脸上一贯都没太多表情,尤其是玉蝉衣,这让涂山玄叶很难通过他们面上的表情窥探他们的内心。涂山玄叶看了又看,最后只能半信半疑地相信他们。 “我喝了多少酒?”他坐回石桌旁。 微生溟面不改色:“一口。” “这不可能。”涂山玄叶看向玉蝉衣,“小蝉衣你不骗人,你告诉师父,我喝了多少酒。” 玉蝉衣闻言眉梢轻动,那一瞬间涂山玄叶好似在她脸上看到了微生溟起坏心思时的表情,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了。 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吗?在蓬莱叫她和微生溟日夜相对地待上一个月,本性就被污浊了是吗? 但好在玉蝉衣的表情很快收归风平浪静,她道:“没有注意,但不止一口。” 涂山玄叶松了一口气,玉蝉衣的话可比微生溟的可信多了,他伸了个懒腰:“方才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 又问:“我睡着的时候,你们两个就这么干坐在这里,喝了半天的酒?” 玉蝉衣点头。 涂山玄叶道:“啧,不知道的,看你这风平浪静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来是你拿了这届论剑大会头筹。” “带给你个好消息,你师父我无意中偷听到,星罗宫宫主她打算送你几身她亲手制作的天女罗裳,约莫最近这几日就会让她的弟子来找你。我见你和她们关系不错,这份礼物大可以收下,日后我会想办法帮你回礼的。” 这消息在他醉酒时已经说过一次,清醒时再说上一回,玉蝉衣已经没了半点意外,不过能区分出来,涂山玄叶清醒时说的话听起来可比醉酒时说的话正经多了,少了不少抱怨。 不过,恐怕醉酒后说的那些话,才是他真正心里所想的吧。 玉蝉衣隐约笑了笑,并不点破什么,只是说道:“多谢师父。”- 落日拂开湖面粼粼波光。 仙湖旁边,天色渐晚,却还没有晚到点灯的时候。 竖立在湖边的几栋客栈内,光线逐渐暗沉下去,除承剑门包下的客栈以外,其他的客栈全都空着。 论剑大会已经结束,头筹水落石出,想找玉蝉衣比试的正在满蓬莱地找人,而没这个心思的则纷纷前往蓬莱秘境,趁着仙岛对外开放的最后几日,寻一寻岛里的宝物。 唯有承剑门包下的客栈内,道道白衣立在其间。 在论剑大会结束之后,他们便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当中,气氛极度冷凝。 陆韶英败给玉蝉衣,屈居第二,是令人难以接受,但最让人无法接受的却是,打败他的玉蝉衣,用的却是改自承剑门剑招的招式。 这好比在当着所有剑修的面,告诉他们,承剑门的剑招算不了什么,看,她能从里面找出来那么多的毛病,改掉之后,弄出来更好的。 而承剑门用这招式用了整整一千年,却不及她改的漂亮。 论剑台上只败了一个陆韶英,论剑台下,一整个承剑门的弟子脸上都是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三十一寸灵脉就能拿下论剑大会的头筹、难得一见的剑意、用得出神入化的剑招……随便有哪一个出现在任何一个剑修身上,都已经能使之名声大噪。 一外门弟子突然小声同自己的同伴说道:“哪怕是一千年前那届论剑大会,掌门他……也没有做到像那玉蝉衣一样吧?待她七十二寸灵脉尽通,再给她一些时日……”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眼里的恐惧却能让人猜到他想说什么。 更何况,所有人心里都有和他一样的恐惧—— 才三十一寸灵脉就杀成这样,待玉蝉衣七十二寸灵脉尽通,再给她一些时日,那这剑道第一是不是要易主了?! 他们都很想问一问自己的掌门对玉蝉衣的看法,迫切想知道这玉蝉衣是否真有赢过掌门的本事。 但没人有这个胆子。 这时有人一抬眼,倏地背生寒刺,慌忙将头低下去,庆幸着方才没有将话说出来,一边用胳膊支了支了身旁的同伴。 二楼走廊栏杆旁边,陆闻枢正站着那,面容肃然更甚往日,雪一样冷。 好像,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只是,他若是想收敛自己的气息,就无人能够发现他的存在。 注意到陆闻枢的弟子陆续变多,有人道:“韶英师兄在做什么?” 二楼走廊中,陆闻枢的房间外,陆韶英不知何时来到陆闻枢的对侧,双手高高举着,将一条长鞭跪呈在他的手中。 长鞭高过头顶,陆韶英的头低得比前几日的陆墨宁还要更低,他道:“掌门,弟子来请罪了!” 顿时,底下的弟子全部关注起了上面的动静。 陆闻枢终于将视线从底下承剑门诸多弟子身上收回,他看向陆韶英:“你何罪之有?” 陆韶英道:“弟子……输了今日的比试。” 陆闻枢静静看了他两眼,说道:“只是输了一场比试,何来有罪一说?” 陆韶英仍低着头:“弟子明明答应过掌门今日定能拿得头筹,若非弟子练剑不力,输给了玉蝉衣,承剑门就能又蝉联一届头筹,都怪弟子!弟子有罪!” 陆闻枢轻轻抚着指骨,有条不紊地说道:“论剑大会向来都是有输有赢,赢者风光,输者黯淡,错过了,便再无再度站到论剑台上证明自己的机会。曾经对你抱有期许的师长对你失望,同门其他弟子会因你受到嘲讽,他日别人谈起玉蝉衣,都会笑一声你这个承剑门的弟子却被对方拿承剑门的剑招打败,这一切对你来说,难道……还不够折磨吗?” 他话语每多说一句,陆韶英的脸色便更凄凉上一分。 站在一楼的陆墨宁也同样脸色十分之不好看,黯然低下头去,像是一并被训着。 陆闻枢道:“论剑大会上输了比试,我不会怪你。” 陆韶英举着长鞭的手缓缓放了下去。 可陆闻枢话音一转:“可你绝非彻底无罪。” 陆韶英身躯一震。 “何时将‘凤凰于飞’练会的?”陆闻枢问。 陆韶英再度将长鞭高高举起,不敢正视陆闻枢:“弟子、弟子是在藏书阁的传影石里,看到了掌门与薛仙长使用凤凰于飞的影像……” 陆韶英道:“我、我觉得这是很厉害的双人剑法,就偷偷学习了一番,弟子从未有过想要冒犯掌门与薛仙长的意思。也从来没和第二个人一道用过这个剑法,苦苦练习了许久,才学会独自一人将这剑招用出来……” “可你将它用得漏洞百出!” 陆韶英唇一抖,陆闻枢脸上神色绷紧,隐隐有动怒的前兆,但陆韶英所认识的他性情温和……陆韶英心知自己这是犯了大错,连忙将头低下:“弟子愿意领罚。” 他知道掌门与薛仙长感情甚笃,他用了他们的定情剑招,也是情急之策,是被玉蝉衣逼急了才用的。他没想过会被玉蝉衣以相同的招式打败的。 这时听陆闻枢落了声:“等回到炎州,去戒律堂,领一百道鞭罚。” 陆韶英焦灼忐忑的心在收到惩罚的这一刻终于定了。 “是!”他痛快应道。 “还有一罪。”陆闻枢扫过陆韶英,视线又一路扫向底下众人,仿佛有千钧山压在他们的背上,每个人都抬不起头了,不是无形中的感受,而是真的灵力压迫。 他视线一路扫过,最后又落回陆韶英身上:“陆韶英,是你将‘凤凰于飞’的剑谱透露出去的?又或者说,是你们中间的谁透露出去的?” 底下鸦雀无声,陆韶英连忙自证:“在今日之前,我从未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面前用过这个招式,更别说剑谱。” “掌门,还有近千年来被驱逐出承剑门的弟子,其中若是有内门弟子,他们也接触过剑谱……”陆墨宁顶着重重威压说道,“还有那玉蝉衣,她偷师的速度太快,说是不尽宗的,用的剑招,几乎全来自太微宗和承剑门。” 巨海十州没有剑招是哪个门派的就只能由那个门派弟子用出来的规矩,只不过,若非本门弟子,往往听不到最精准的讲解,也拿不到真正的剑谱,只能照着别人用出来的剑招琢磨,很容易依着葫芦画瓢画错。 但玉蝉衣不一样,看到最后一场沈笙笙的反应,陆墨宁很肯定,玉蝉衣是拿了沈笙笙的打法在比的。 “也许是她看见有谁用了这个招式……她学的太快了。” 陆闻枢问:“她仙龄多少?” 陆墨宁道:“不过……二十来岁。” 陆闻枢冷声问:“那你觉得,这二十年间,会有谁能在她眼前用过这个招式?” 陆墨宁一哽。 是了。 一来,“凤凰于飞”难度不低,需要两个修为深厚的修士同时使用,才能完整用出,条件很是苛刻。若不是玉蝉衣实在是强到了有些恐怖的程度,陆韶英单凭着今日以一己之力用出“凤凰于飞”,也能名声大噪一番,足见这剑阵使用出来的难度有多苛刻。 二来,承剑门内门弟子对掌门与其道侣的定情剑招多有避讳,并不常用。 那玉蝉衣到底在哪里见过这招式的? 陆墨宁茫然了。 而陆韶英更是恐慌到面上血色全失。 “当真不是弟子将剑谱泄露出去的!”重重威压之下,陆韶英恨不得以头抢地自证清白,“弟子可起血誓,以神魂尽散为代价来保证!” 陆闻枢却将压在他们身上的灵力收了回来,他道:“有一个人,也许知道这个招式……” “谁?”陆韶英连忙爬起来问。 “他若见过一次,就能拆解,化作单人剑招教给自己的徒弟,也很正常。”陆闻枢声调已近平静。 陆韶英怔然道:“那人是……不尽宗掌门?” “玉蝉衣与不尽宗掌门的师徒关系,不过是他们想让你们看到的。”陆闻枢道,“真正的师父另有其人。” “是谁?” 微生溟…… 陆闻枢并没有说出这个名字。 他道:“休息吧,此事与你们无关,我自会亲自查清的。” 他一拂袖,进了自己的房间。 底下有人看着仍然跪在二楼的陆韶英,想着刚刚陆闻枢降下威压时无力反抗的滋味,颤颤道:“以后,这谁还敢用凤凰于飞啊。” “别想了,说这么轻巧,像是你有本事用出来一样。” “玉蝉衣的那个招式,也不能学了是吗……” “你傻啊!玉蝉衣用这招打败了韶英师兄,多给韶英师兄,多给我们蒙羞啊,你还要学!故意给韶英师兄难堪吗?而且掌门的意思你没看清楚吗?他根本不想让别人用凤凰于飞!你脑子真是被妖吃了!” 陆闻枢关上门,将他们的议论声全部闭在门后。 他坐到桌边,指尖在桌上轻敲,一脸心事重重。 陆闻枢想着玉蝉衣在台上最后使出的招式,想着那只圣洁漂亮却又杀机重重的白凤凰。 第一次有人,给了“凤凰于飞”一个圆满,只是,将双人剑招变成了单人的。 真是自作主张! 这玉蝉衣仙龄不过二十来岁,想要做到将“凤凰于飞”改到如此程度,先要将原本的“凤凰于飞”了解透彻,之后再花上时间钻研精进,只二十来年,怎么足够。 但若是有人在帮她,那就不一样了。 陆闻枢想起自己最后看到的那一幕。在玉蝉衣呆呆站在台上时,意料之外的身影出现在论剑台上,抓住她的手腕,带她登上云端,二人逍遥离去。 微生溟,还活着…… 病得这样不成样子,论剑台下,恐怕没几个人能认出他了。 但陆闻枢依旧能够认得。 想到微生溟,陆闻枢不受控制地想起这一千年来他最不想回忆的那天,铸剑崖的地面剧烈震颤,天崩地裂狂风呼啸,似乎天地都要在这一刻毁于一旦。 他本以为这便是“荧惑”出世所带来的威力,直到他看到跟着陆婵玑投身崖底的那道身影,才知道铸剑崖外的禁制被人破了。 被微生溟破了。 铸剑崖外的禁制由创世老祖所设,无人能摧无人能毁,微生溟强行破了禁制闯进来就好比逆天而行,闯进来时已是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是个血人了,又义无反顾投身到铸剑崖底,被“荧惑”剑气所伤。 那时他在崖上看了一眼,拔出“荧惑”后,转身离去。 微生溟被“荧惑”剑气伤得筋骨尽露,白骨森森远远可见,躺在铸剑崖底奄奄一息,他本以为微生溟会身陨崖底。 他曾有片刻犹豫。 可是,私闯其他宗门禁地,哪怕死了,也不会被怪到承剑门头上。 想通这点,毫无留下的必要。 但微生溟却活了下来。 活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八百年前,微生溟被逐出太微宗,成了太微宗的弃徒。之后几百年前,巨海十州再无微生溟的任何消息,关于他的一切都在淡去。 生着心魔、拔不出剑,带着一身被“荧惑”伤至筋骨难以痊愈的陈伤旧疴,那把七杀剑上沾过的妖兽与魔族的血又实在太多,那么多嗜血成性的仇人等着生啖其血肉,失去了太微宗的庇护,微生溟如何都活不长了。 但陆闻枢一直在找微生溟,死要见尸才安心。 不然,他的存在就像一根硬弦绷在他的心上,割着他的心脏,叫他日日夜夜不得长宁。 陆闻枢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隔了八百年再见到他,会是在论剑大会的论剑台上。 更没想到,不见踪影的微生溟,竟然就躲在承剑门脚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里当徒弟,就躲在他眼皮子底下。 陆闻枢几乎可以肯定,玉蝉衣确实天赋惊人,但那一身不俗的本事,定然有微生溟的手笔。 这几乎变幻了全部招式的新的“凤凰于飞”,恐怕就是微生溟拆解精进后教给她的。 微生溟到底在暗中盯着承剑门有多久,连“凤凰于飞”也知道? 这玉蝉衣的名字,是否也是微生溟给起的? 找不到他的阿婵,就要为自己亲手培养出一个阿蝉来是吗? 赝品。 陆闻枢冷笑了一声。 方才,论剑台上。 第一眼遥遥一瞥,疑是故人来。 玉蝉衣的身姿是与陆婵玑的,说不出具体是哪里相像,可乍一眼看上去,却像极了,叫他几乎脚步一滞,可惜,禁不起半点细看与打量,第二眼他便能看穿她们之间的分别。 阿婵不会喜欢鹅黄这么鲜亮的颜色,她一向只喜欢素净的青,也不会像玉蝉衣一样张狂。 微生溟培养玉蝉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先夺走本该属于他宗门弟子的论剑大会魁首,再以一招更漂亮的“凤凰于飞”一举多得,既折损承剑门的声望,又踩在他最在意的剑招上叫嚣,是想让他一看到玉蝉衣的名字就感到慌乱,还是……想将玉蝉衣培养能成为他驱使的一柄快剑,借玉蝉衣的手抢回本属于他的剑道第一,甚至,想利用玉蝉衣杀了他么? 微生溟的目的,至少是其中的一种吧。 又或者,全都有之? 微生溟又为这事准备了多久? 八百年? 玉蝉衣,陆闻枢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指尖不间断地叩击着桌面,压着心底不由自主生出的心烦意乱,在心里面暗暗揣测着。 玉蝉衣,她知道自己正在被微生溟所利用吗? 第44章 白衣公子 她要等一个人,一个一定会来…… 论剑大会结束的次日,蓬莱岛上,依旧热闹无比。 观云台旁边的赌注摊子赌局结算,摊主设下的咒法卷着十万灵币,将按份额分好的灵币送入各位赢家的口袋当中。 而押错的了,则要眼睁睁看着自己投注的灵币飞入别人的袋中。 赌注摊子旁,不少修士聚集在这边。 摊主是个器修,手里总拿着他的法器“投琼”轻轻摇晃。密闭的摇盅中,不知数量的方块骰子在里面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这音律般有节奏的声音中,摊主眉飞色舞地说道:“这玉蝉衣,常常来对面那家茶寮喝茶。最喜欢坐在窗边的位置,那时候可没人搭理她。你说你们早不来,晚不来,非要等人家拿了头筹,找不见人了才来找她。还是那风息谷的沈笙笙要聪明一些,知道早找她比上一回,不给自己留遗憾。” “那时候谁知道她有这等惊人本事!” 摊主道:“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可有人比你们看得明白的多,来蓬莱第一日,就押了玉蝉衣能拿头筹,还日日来加赌注。投注越早、赌注越多赚的越多,他可是要大赚一笔咯。” “老板,别说风凉话了!哪怕不能找她比上一遭,能够看到昨日的那场比试也已经是一种荣幸了,知足!几千年来,哪有一个灵脉尚未全通的修士,修出剑意不说,又对剑招有如此的造化感悟,千年不遇万年亦难寻啊!” “对!我来这里才不是要跟她比试一回,我那点花拳绣腿对上她,恐怕连一招半式都使不出来,我只想跟随她的脚步,看她如何……”那人声音一顿。 “如何?” “如何杀到正道魁首眼前去!”那人兴致勃勃继续说道,“正道魁首修为深不可测,一千年了,不知道多少人前仆后继,却无一人能够赢过他,所有人在他和荧惑面前只能感到畏惧!终于、终于……” 那人兴奋道:“我看这玉蝉衣要赢过他,不过就是百年内的事情,他们之间的那场比试将是近千年来最惊天动地的一场,这一场我一定不要错过!” “百年内的事情?这玉蝉衣仙龄才二十来岁啊!二十来岁就有此等造化,我倒觉得,至多再给她二十年,足矣!” 摊主摇着摇盅法器的动作一停。 他问:“你们都觉得,假以时日,这玉蝉衣就会是剑道第一?” 一阵议论纷纷,有人说会,也有人道:“刚拿下论剑大会头筹,正好是玉蝉衣风头最胜的时候,但仔细想想,想赢过陆闻枢,可比拿下论剑大会头筹难多了。” “那你们说,正道魁首当年,可有她这样的本事?假以时日,她来做正道魁首也说不定。” “一时惊才绝艳只是一时,最后泯若众人的,也不是没有过,日后的事日后再看,说太早只是捧杀!” 隐隐见着要吵起来,摊主道:“那各位,敢不敢再来赌一把?” 他重新摇起法器“投琼”,并念念有词,念起法咒。 旧的赌局结算,新的赌局又起。 摊主道:“百年为约,这一场新的赌局,赌的,就是下一次论剑大会召开之前,这剑道第一依旧是陆闻枢,还是玉蝉衣。” 众人意见不一的地方,就有他设下的赌局。他日揭见分晓,不论赌输赌赢,滋味实在是妙极了。 摊主笑着将赌局设起,就有人只犹豫片刻后,率先付了灵币,押注给玉蝉衣。 之后,接二连三的灵币,大多是押注给她的。 人群中,只有一位白衣公子身形纹丝不动。 他站在赌局摊子最前面,在人群议论得最激烈时,一直都只是静静倾听,未发一言。 他的面容虽是无比普通,看一眼很难被人记住,但在这人群热闹讨论的时分,他安静的气质便有些格格不入,静水流深的一双眼睛与众不同,变得特别了许多。 他声线谦柔,询问摊主:“不知能否打听一下,那位卓有远见、最早押玉蝉衣能得头筹的那位道友是何方高人?” 摊主正忙着收拢灵币,头也不抬说道:“是谁,你一定想不到。” “李旭。太微宗首徒李旭。”摊主道,“除他之外,后来也有不少太微宗的弟子陆续来下注给玉蝉衣。” 他感叹:“这自古以来的第一大宗确实厉害,哪怕如今屈居第二,眼光实在是好,有底蕴。这次论剑大会太微宗弟子虽说仍是没有拿到头筹,在我这小摊子上可赚了不少。” 没听见预料中的惊讶声音,摊主抬了抬头,看到这白衣公子脸色有些冷,刚有些意外,忽然想起这一身白衣不正是承剑门外门弟子的服饰! 原本还想再夸几句李旭的话吞回去,摊主道:“这位道友方才听得那么入迷,不过来下上一注,赌上一把?” 白衣公子抬袖落下一注。 灵币轻轻落在陆闻枢的名字底下。 瞥一眼他投注的结果,摊主并不意外。 这白衣公子一身白衣正是承剑门的宗门服,承剑门的弟子,当然会下注给他们自己的掌门。 再正常不过。 他没多想,转头就去招呼其他下注的修士,白衣公子在人群中停留片刻,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星罗宫的飞舟上,玉蝉衣正被澜应雪等一众人等围着,本来就叽叽喳喳很能说话的姑娘们今日更是争先恐后地想和她说上话来,吵闹不休,一个个被澜应雪敲过去才安静了。 “都稳重一点!”澜应雪道。 结果等澜应雪自己面对着玉蝉衣,一开口,她却比任何人都更激动,抓着玉蝉衣的手不住轻摇:“衣衣,你太厉害了,昨天那只白凤凰好漂亮,要不是我现在还使不出这么厉害的招式,真想让你教我用这个。” 玉蝉衣正在瞥看星罗宫宫主怀里的那一团雪球。 星罗宫宫主抱着丢丢笑吟吟站在一旁,而丢丢正在她怀中轻轻扭动它的身体,每一个伸爪子的动作都有种恰到好处的可爱,还时不时做出将脑袋深深埋在星罗宫宫主脖颈间撒娇的黏人情态,再想想涂山玄叶为人时那副总高高将他下巴仰着、谁也看不上的高贵样子……玉蝉衣就有些没眼看。 知道涂山玄叶这所谓云游四方、功成名就,是跑到星罗宫里做了一只灵宠……玉蝉衣……无话可说。 也罢,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师父只是其中一奇,也不必太过惊讶。 来到星罗宫后,星罗宫宫主便依照约定,将为巫溪兰做好的天女罗裳交给了玉蝉衣。 在这件天女罗裳里,她织进了上千个储物的法阵,单个法阵容量不大,如同药店药柜里装草药的小匣子,却因数量众多,里面能放上数万种的仙草灵药,哪怕积少成多,负重累累,却依旧会让穿着它的人感到轻若无物。从此巫溪兰穿着它,就不用背着沉沉的法袋,而是随手就可以从法阵中取出她想用的草药。 这么多的法阵轻松织进一件天女罗裳,寻常阵修恐怕耗尽其毕生心血也做不成,星罗宫宫主却是说送就送,甚至还顺手帮她做了三身天女罗裳,足见这些他人眼里的难事,对她来说有多轻松…… 怪不得星罗宫会是五大宗门中最富有阔绰的宗门,星罗宫宫主的功力实在深厚。 这样一想,涂山玄叶能混到星罗宫里给宫主做灵宠,怎么能不叫功成名就…… 至于这云游四方,也许也是星罗宫宫主的爱好。 玉蝉衣能强行解释,但依旧大为震撼。 怕自己再看下去露出破绽,玉蝉衣轻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对澜应雪说道:“我知道等你们回去之后,很难找到陪你们练剑的修士,也知道没人陪着练剑的滋味不好过,虽然,我不能再陪你们练剑了,但可以帮你们做上几个试剑傀儡,到时你们可以先与它们对招练招。” “比不上活人灵活,不如真正的剑修更会变通,只能当陪练一用。用坏了,再写信找我便是。”玉蝉衣看向星罗宫宫主,目光不经意划过丢丢,“算我对宫主慷慨赠衣的回赠。” 星罗宫宫主嫣然而笑:“那可真是叫我的姑娘们占了大便宜了。我做的罗裳市面上尚且能够买到,小蝉衣做的试剑傀儡却是想买也找不到地方。” 小蝉衣,连对她的称呼都是和涂山玄叶一样的。 “试剑傀儡?”澜应雪道,“论剑台附近也有人在卖试剑傀儡,宫主不让我们买,她说我们买得太晚,最好的在论剑大会刚开始时就已经被不知道哪个大宗门全部买走。剩下的,都做得太过粗糙不堪入目,是骗钱的。” 那些卖试剑傀儡的匠人玉蝉衣也看到了,她也从他们那买了点东西,但不是傀儡,而是机关术的典籍。 一千年过去,修机关术的匠人倒是新琢磨出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比起她当时在承剑门藏书阁里能接触到的典籍丰富了不少,可惜论剑大会太忙,没来得及仔细翻阅。 不过,澜应雪这样一提,玉蝉衣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班门弄斧了。她说:“我做的未必就有很好,虽不至于不堪一用 ,但应该比不上专营此道的机关匠人。而且,我需要向宫主讨要一点制作的材料。” “什么材料?” “最好是招摇山的邓林神木与山蜘蛛丝。若是不好找,也好换成别的。” “确实是最好的材料。”星罗宫宫主说道,“可惜飞舟上没带多少。” 星罗宫宫主将丢丢放下,走到玉蝉衣面前,“走,带你去找找。” 丢丢一路躲开别的姑娘想摸它的手,球一样滚在星罗宫宫主身后。玉蝉衣也跟上去,很快来到飞舟的储物阁内。 一进去差点被里面罗列的珍奇异宝晃了眼,低头又见丢丢的尾巴高兴飞速摇着,白得晃人。 星罗宫宫主去将一盘白色丝线取出,交给玉蝉衣:“这山蜘蛛丝我做罗裳常用,因而飞舟上常常备着,邓林神木虽说没有现成的,但做飞舟的木头里有几根用的就是它,待我用别的木头将之替换取下,应当够你做一只傀儡用。” 她面上有几分惭愧:“飞舟上材料实在是少,要是不够,这傀儡也不强求。” 玉蝉衣:“……” 要是飞舟上的东西算少,那星罗宫到底得囤积了多少天材地宝,到底有多阔绰。 一时有些想象力匮乏。 “千年之前总有人抢在我前头弄走邓林神木,弄走山蜘蛛丝。”星罗宫宫主说道,“不过本来能拿到这些材料也是各凭本事,有本事的自然能取之,只能说我动作慢了一步。但后来我便有了提前囤积的习惯。” 丢丢上前,轻轻蹭着星罗宫宫主的脚踝,星罗宫宫主弯下腰将它抱起来,亲昵道:“丢丢想知道是谁?” 狐狸点头。 星罗宫宫主摸了摸丢丢的脑袋:“就开了那么一点点的灵识,脑子不大,全用在听八卦上了。” 话听起来像责怪,但十分宠溺地继续对它说道:“是陆闻枢,谁能想到,如今的正道魁首也曾不务正业过。他找邓林神木和山蜘蛛丝,总不能是练剑用的。找这些东西可费功夫了,邓林秘境与招摇山又都是穷凶极恶的地方,只能说亏他是陆闻枢,换了别人,小小年纪就往这种地方闯,早死在里头了。” 一旁,摸着山蜘蛛丝的玉蝉衣手底一颤,指腹差点被细细丝线划破。 她一直知道,邓林和招摇山是穷凶极恶之地,一千年前就知道。她从未要求过要陆闻枢为她找来山蜘蛛丝和邓林神木,快用光了也不会开口求,他却总会在她材料耗尽、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提前补上。 她如何能怪当时的自己分辨不出陆闻枢温柔是假,他为她做的桩桩件件事都是真的去做了。 他第一次去取山蜘蛛丝和邓林神木,聆春阁屋檐角的听风铃足足三个月没有响起过,她以为自己是受到冷落,正患得患失时,他却带着山蜘蛛丝和邓林神木回来了。 披一身风雪,带一身伤地回来了。 他从来都是不喊痛的,也从不诉说自己有多辛苦,只是默默做事,她只能从他做的所有的事里窥见他种种温柔,便以为那温柔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东西。 太会骗人了。 师兄说的没错,她想要杀的,是这世上最难杀的东西,而她想要的又不止是杀他。 陆闻枢光明磊落是假,可他却比世上最光明磊落之人看上去还要更光明磊落,心思之幽暗藏在一重又一重的温柔底下,深不可见,谁人能勘得破? 只是弄一点牵引傀儡的丝线而已,他便不惜以身犯险弄来山蜘蛛丝,为的就是让她眼里全心全意只看着他,那他做成魁首这些年,为了让自己的名声滴水不漏,为了让自己名副其实,他又做了多少事? 这阵子在论剑大会,玉蝉衣听多了其他人对陆闻枢的美誉,知道他这一千年来斩妖除魔杀的比谁都疯,也知道他曾经身陷绝境差点命丧黄泉只为救下一个凡人,更得知了他为了修为突破不惜闭关了足足三百年之久,如果她想告诉别人,如今的正道魁首,也曾作过恶,他们是会信她,还是信陆闻枢? 对于想要的东西,陆闻枢一向是不择手段到不惜将自己当成代价的,他不会轻易给自己留下把柄。 倘若是今日的她站在十七岁的自己眼前,在拿不到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她能叫醒十七岁的陆婵玑,叫她相信她眼中那个全天底下最好的闻枢哥哥,对她好只是想让她缘分斩尽、拿她殉剑吗? 一定很难吧? 太难了。 玉蝉衣太了解当时的自己,也太了解陆闻枢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样子了。 滴水不漏的虚伪,让他看上去完美。 一千年后,他的形象变得更难加稳固,更难以撼动。 哪怕她修为到了足够能杀他的地步,直接去杀了陆闻枢,怕是要与整个正道为敌,会被当成宣战的讯号,怕是她要成为被群起而攻之的魔头了。 她也曾想过,哪怕被当成魔头,那又如何? 先杀得她心头畅快了再说! 可一千年孤魂似的漂泊,玉蝉衣晃荡过好多地方,浑浑噩噩间,也见过许多事情。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杀一个正道魁首,不再只是她和陆闻枢两人之间的事情。 正道魁首的位子一旦空悬,修罗魔域定有异动,杀魔女护正道的口号一起,只怕有好事者在其中故意搅弄是非,严重则挑起战端,巨海十州和人间都要跟着大乱! 陆闻枢身份变得太高、太高了,举足轻重,至关重要。她不想因她的私怨将他人搅入进来,尤其是那些弱小的凡人。为了万无一失,她不得不走得步步谨慎。 “正道魁首。”玉蝉衣轻声念着这四个字,唇边挽起一笑,面上一派心平气和地说道,“也许他不是不务正业,会去找山蜘蛛丝和邓林神木,兴许有他的用处。” 星罗宫宫主说道:“你们这些剑修尤其尊崇他的威名,不喜欢别人说他半句不好。可正道魁首也是人,年纪小的时候贪玩一点儿,人之常情,大家都是一样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还要败在你手里呢。好了,我去取邓林神木,小蝉衣先回上次给你准备的房间去等着我吧。” 玉蝉衣浓睫垂下,掩住心事,点了点头,克制住了自己想反驳的念头。 陆闻枢还真不贪玩。 至少她所见到的他,是比任何一个承剑门弟子都要更用功努力的。 回到房间没多久,星罗宫宫主将邓林神木送来,之后,玉蝉衣便一直待在房间里桌傀儡。傍晚,她将做好的试剑傀儡交给澜应雪。 十个试剑傀儡,没有雕刻面容,一人一只,交给澜应雪之后,她又教会了澜应雪她们怎么使用。 星罗宫弟子彼此之间感情甚笃,对招练剑时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手下留情上,就无法拼尽全力,她早在她们与她练习时发现了这个毛病。和她相熟之后,哪怕知道她根本不会被她们剑气所伤,也纷纷收敛了起来。 对玉蝉衣来说,她们那点剑气本来就是小猫爪子轻挠,哪怕真让她伤到也不过是片刻疼痛,结果只是因为和她认识久了,挠都不敢挠了,软弱无力地拍她几下,过家家似的。这样下去,怎么能将剑练好呢? “你们以后用试剑傀儡相互对招,傀儡不是血肉之身,不会痛,日后再练剑,可不准不再拼尽全力了。” 澜应雪等纷纷点头。 另外还有一样东西。 玉蝉衣看向星罗宫宫主,道:“在宫主面前做这些可能有些班门弄斧,但还是想请宫主收下,算我一点微不足道的谢意。” 她展开掌心,手里站着一个巴掌大的傀儡小鸡,星罗宫宫主眼睛登时亮了:“给丢丢的?” 玉蝉衣点头:“正是。” 她说:“剩一点材料,恰好能做这样一个小傀儡出来。” 星罗宫宫主伸手要过来,把玩了很久之后,朝这傀儡小鸡吹了一口气,傀儡登时变得更鲜活了一些,变成了一个黄澄澄的小鸡崽,要不是太小简直像活得一样,和丢丢的爪子差不多大小。丢丢也站起来,一双眼睛顿时变得水汪汪的,水洗过的黑葡萄,直叫人心头发软。它一直看着这个傀儡小鸡崽,最后情不自禁“呜”了一声,摁着傀儡,有些笨拙地摆弄起来。 但一副不太会的样子,求助的眼神看向星罗宫宫主,星罗宫宫主只好用手指牵引着山蜘蛛丝控制着傀儡鸡崽陪丢丢玩了起来。 星罗宫宫主说道:“什么时候我能帮它灵识全开,它也就能更好地陪自己玩了。” 玉蝉衣心道,这灵识没有全部打开恐怕只是涂山玄叶装出来的样子,有人形时能有灵力,本体不该没开灵识才是。 这笨拙的样子,怕也是装出来,叫星罗宫宫主爱怜的。 哎,真的看不下去了,玉蝉衣错开视线。 星罗宫宫主忽又抬眼,很是按捺不住地问玉蝉衣:“这做傀儡的本事你从哪里学的?你那师父是器修?” 玉蝉衣道:“从书上看来的。” 星罗宫宫主沉默。 澜应雪那边也沉默下去,一个个都不敢说话了。 星罗宫宫主忍不住问:“你师父到底是何方高人?到底修什么的?” 玉蝉衣看了底下的丢丢一眼:高人在玩球呢。 她道:“师父他的本事如何我并不清楚。” 知道丢丢在听,玉蝉衣勉为其难地补充了句:“不过,一定不是一般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一位会令举世惊奇的存在。” 星罗宫宫主:“……” “这不是江湖骗子常有的说辞吗?”星罗宫宫主微怒,“小蝉衣,没想过要做器修吗?你这天赋不做器修简直可惜!” 澜应雪道:“她做剑修的天赋弃掉也很可惜……” 被星罗宫宫主一记眼刀子杀过去,弱弱闭嘴,不敢再吱声。 星罗宫宫主接着游说起玉蝉衣来:“星罗宫专精阵修器修两道,你要是想学,我可以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你,虽然教不了你师姐,但星罗宫可以把巨海十州的药材都买回来给她用。你那不尽宗的师父听上去十分不靠谱,能养活得了你和你师姐吗?考不考虑换个宗门?” 正玩着鸡崽的丢丢浑身一震,一个猛扎回到星罗宫宫主怀里,撞了她满怀,用玉蝉衣前所未见的谄媚模样撒起娇来。 玉蝉衣:“……” “又不是让她们来做灵宠,你慌什么?”星罗宫宫主一边哄着丢丢,一边看向玉蝉衣,方才那番想让玉蝉衣加入星罗宫的话,似乎是真心的。 玉蝉衣还是拒绝了:“我还是更喜欢做剑修。” “真是便宜那个江湖骗子了。”星罗宫宫主怀抱丢丢叹了一声,“剑修有什么好的?” 玉蝉衣道:“剑,杀人更快。” 她一脸平静地将这句话说出来,星罗宫宫主目光深深看着她,说道:“你很像一个人。” “谁?” “子午,陆子午。陆闻枢的母亲,曾经的承剑门掌门。” 星罗宫宫主说道:“在她初掌承剑门时,承剑门才是五大宗门里的最末,她修剑道,是陆氏子弟中最出色的那一个,在她之后,炎州陆氏几乎所有子弟都走上了剑修的路,承剑门也因她而实力大增。最难的路已经被她走过去了,如今的正道魁首能把承剑门治理得这么好,也不过是站在她的肩上,更近一步而已。我和她见过几次,你们真的很像,练剑之外的一些事情也做得很好,可是唯独对剑,可谓痴迷。” 玉蝉衣忍不住询问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知道了涂山玄叶就是丢丢之后,玉蝉衣便知道他为何消息灵通到这种地步了。 一来,涂山玄叶化作狐狸后,身上半点灵力都让人感受不到,看上去不过是未开灵识的野狐,乍一眼看上去甚至会被人当成小狗,在旁边偷听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这一点玉蝉衣同样也能做到。 二来,待在星罗宫宫主身边,他自然能听到许多普通修士听不到的八卦闲谈。这点得天独厚的优势玉蝉衣羡慕不来,但她可以直接来问星罗宫宫主。 “还在承剑门。”星罗宫宫主说,“四百年前她退位让贤,不再插手承剑门内大小事务,做空有其名、却没有任何琐事缠身的副掌门,不再烦心宗门里的大小事务了。前一阵子我还写信给她,想让她帮忙教一教星罗宫的弟子,被她回绝了,哎,什么事都不用操心,真是羡慕。” 澜应雪已经学会了操纵试剑傀儡,走过来,对玉蝉衣说道:“衣衣,蓬莱最后开放五日,你是打算直接离开,还是说要多留一阵?” 玉蝉衣道:“多留一阵。” “那太好了!”澜应雪又问,“之后几日你可有什么安排?” 玉蝉衣摇了摇头。 她其实有一个安排。算不上安排的安排。 她要等一个人,一个一定会来找她的人。 但不需要等在任何地方,他自会来找她的。 澜应雪更高兴了:“那之后几日,我们一起去秘境吧!” 玉蝉衣说:“好。” 晚上,澜应雪就来带着蓬莱的秘境地图来找她了。 “走。”澜应雪兴冲冲道,“今晚就去一个。” 又问玉蝉衣:“你那个经常跟在你身边的师兄呢?” “他早去秘境了。” “不带你一起?”澜应雪道,“他看起来那么弱,不带上你,自己去秘境不是找死吗?” 玉蝉衣道:“不会的。” “也是,这么大个人了,不至于自己寻死。”澜应雪说,“那我们出发吧。” 她给了玉蝉衣一份地图。 蓬莱仙岛上的秘境分落几处,大致可以分为海上、山上和地底三个地方,澜应雪指着地图对玉蝉衣说道:“今夜我们先去落霞山旁的秘境,那里夜晚群星闪烁,分外漂亮,就是有点冷,晚上去的人不多,但我们不怕,罗裳可以帮我们抵御严寒,去那里吃不了什么苦头的。” 玉蝉衣对秘境并无太大兴趣,也不多思考什么,跟着澜应雪便是。 落霞山下的秘境竖着一石门,澜应雪道:“这就是入口了,我们进秘境的第一关,就是要想办法开这个石门。” 她和另外几个星罗宫弟子琢磨着 玉蝉衣却抚摸过那道石门,并未着急将石门打开:“几十万年前、或者几百万年前,这里应当也曾有个宗门。这石门应该就是这个宗门曾经的大门。” 澜应雪说:“你怎么知道?宫主也是这么给我们说的,她说,好多秘境之前都是衰落无人之后的宗门。尤其是上古时期,那一场神魔之战,魔域虽被荡平,上古诸神却也死伤惨重,好多秘境都是那时候的宗门留下来的。” 玉蝉衣道:“能在凋零之后化作秘境,当时的声势一定很煊赫。” “对啊。”澜应雪道,“声势煊赫,很有本事,留下来的这一道石门也不好破解。不过,衣衣你先留着你的力气,这门交给我来便是。” 这时却听轰然一声,石门洞开。 回头一看,一位白衣公子提灯自夜色中走来,步履从容,气度雅正不俗。 等走近了一看,灯光照着的那张脸,却是平平无奇、格外普通的一张脸。 澜应雪不由有些失望。 石门打开之后,这位白衣公子旁若无人走入秘境,踏进去后,却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身后一众人等说道:“这石门上有咒语,打开一次之后,能维持大约一刻钟的工夫。道友们若也是来探这秘境的,便趁我这次将石门打开,一道进来吧。” 澜应雪欣喜道:“多谢道友为我们行这个方便。”连忙招呼身边人赶紧进去。 玉蝉衣却没有动。她一直看着那位提着灯的白衣公子,在与他对视那一刻,唇边挽出一抹笑意来。 平平无奇,普普通通的一张脸,可一双眼睛看向她时带来的感觉却是如此的令她熟悉……是她在论剑台下承剑门弟子中间看到的那张脸。 玉蝉衣笑了起来。她就知道,陆闻枢一定会来找她的。 第45章 微、生、溟 睡够了吗?微、生、溟…… 她之前总要等到听风檐铃响起,才知道陆闻枢会来。 那时,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陆闻枢。 但如今,用不着檐铃响起,玉蝉衣就知道,陆闻枢一定会来找她了。 玉蝉衣毫不意外地看着他,只是当她看到陆闻枢脸上毫无破绽的亲和与平静,好似他真就是一个无意间路过的路人一般,她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地隐隐战栗起来,掐着自己的手心,隐忍着身体本能的反应。 面上,一笑置之。 玉蝉衣很快移开眼,跟在澜应雪的身后进入了秘境。 落霞峰秘境地上长着一地的蔓金苔,就像落下一地的鎏金,人走在秘境里,被蔓金苔的光一照,人面如同塑上了金泊。 天空是暗蓝色的,天边闪着耀眼的极光,天幕星星点点,仿若画笔画上去的一样。 两种截然不同的光打在一身白衣上,衣服也变了颜色,这让那位提着灯的白衣公子无端惹上一股妖异感。 他没有跟上来,只是遥遥站在玉蝉衣几人身后,随后走向了与澜应雪玉蝉衣一众人等不同的方向。 玉蝉衣扫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澜应雪也望了他的背影一眼,感慨道:“这男修士,哪怕面容普通,行动谦和友善的话,倒是会给他那普普通通的面容增添几分有别于其他人的风雅。天生的样貌动人固然难得,可由自内心生发的气质才最是余韵悠长。” 玉蝉衣状若无心地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他是我们踏进秘境来遇到的第一个妖呢?” 澜应雪顿时毛骨悚然,脚步扎住在原地:“啊?真的是这样吗?” 玉蝉衣:“当然。先顺手给你个方便,叫你对他心怀感激,对他毫无防备,再趁你不备,咬断你的喉咙。” 澜应雪:“!!!” 吓得差点往后跳开半步。 不远处,那道白衣驻足一下,之后的步履明显是慢了许多。 玉蝉衣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她对澜应雪说道:“开玩笑呢,吓唬你的!” 玉蝉衣道:“并非是说那位道友一定就是妖。” “只是想告诉你们,秘境之所以叫秘境,是说,这里是少有人踏足之处,少了人气,就亦滋生妖物邪怪,我们还是要十分之小心谨慎为好。” 澜应雪脸色由白转至如常,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刚刚真的吓坏我了,真以为我我们还没进秘境里去就撞邪了。” 玉蝉衣道:“再吓你一次,秘境里的确少有人踏足,人气少,因而易滋生妖物邪怪,但若是有妖物反其道而行,偏偏敢将自己混入众多修士中间,你觉得还好分辨吗?” 她说话时气音是带笑的,面如霜,一点浅浅笑意点在脸上,但仔细看,会发现只有唇是弯起的,一对漆黑瞳仁里没什么真实的笑意,说话的声音也有种刻意放缓的感觉。 澜应雪听得周身都冷了些。 “不会吧……你应该又在同我们开玩笑了吧?”澜应雪说,“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过。妖身上总会有妖气。” 玉蝉衣道:“我们去凡间玩时,会收敛自己身上的灵气,你又怎么能完全肯定,妖不会收敛他们的妖气?” “那怎么办?那岂不是分不出来了?” “总有藏不住的时候。”玉蝉衣说,“小心着些便好。” 澜应雪道:“你知道得真的好多!” 旁边另几个星罗宫弟子也有同感。 玉蝉衣笑笑。 抬眼远望,不见白衣。 那位提着灯的白衣公子已经走出视野范围。 但玉蝉衣知道,他没有走远的。 半里开外的阴暗处,陆闻枢握着灯笼的指骨微微绷紧了。 这玉蝉衣——故弄玄虚,哗众取宠。 赝品就是赝品,假的就是假的。 陆婵玑是不会像她这样,装神弄鬼博取关注,也不会这样傲慢,在一群比她年长的修士旁,一副她博学广识、什么都懂的样子。 更何况玉蝉衣说的那些也是错的,大错特错,什么妖什么魔敢混入巨海十州,伪装成为修士?单是“荧惑”就足以让它们闻风丧胆了。 这玉蝉衣,与陆婵玑,只一分肖似,九分不同。那一点点肖似,足以叫他恶心…… 咔哒一声,灯笼长杆断成两截。 杆头挂着的灯笼掉了脑袋一样,倏地坠地,骨碌碌滚了一段路,火光寂灭了。 陆闻枢隐隐薄怒的脸陷入到黑暗当中去。 想来也是,微生溟能知道什么?陆婵玑从小到大只与他最是亲密。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收入眼里,这世上只有他最了解她。 陆闻枢闭了闭眼睛,思绪进入识海,戾气重重的识海仿佛被黑雾罩着,他很快看到了养在识海里的“荧惑”。 他熟练地指尖探过去,感受着它身上散发出来的缕缕剑气向他的手指缠来,尚未完全认主的“荧惑”又一次将他的手指割伤,血顺着它黑色的剑体滑下,锥入指骨的痛一传来,陆闻枢烦躁的心忽然静下去了。 看着“荧惑”,他眼底温柔得不像话。 只有他,是与真正的陆婵玑一直在一起的。 没有谁,能将他们分开- 几天下来,玉蝉衣陪澜应雪她们走了几个秘境,所获颇丰。 最后清点所获宝物时,玉蝉衣只将里面的灵花灵草要走,其余的都留给了澜应雪她们。 和星罗宫宫主告别时,星罗宫宫主仍不死心:“真不打算离开你那个不尽宗?” 玉蝉衣道:“多谢宫主美意。” 算作委婉拒绝。 星罗宫宫主不再强求,只是塞给玉蝉衣一份小册子。 玉蝉衣接过来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本“防骗手册”。翻开,里面是各种不入流的宗门招生时设下的花招与陷阱。 星罗宫宫主道:“常看常新,星罗宫永远欢迎你。” 玉蝉衣哭笑不得,将书合上,将书收了下来:“多谢宫主。” 最后一天,玉蝉衣不打算待在星罗宫的飞舟上。 她知道,要是待在飞舟上,她一定见不上涂山玄叶最后一面。 至于那个行踪向来随心所欲的师兄,见不上他玉蝉衣也不意外,说不定又有他想去的地方,不知道去哪里去了。 她回到了曾经租住过的客栈的院中,坐在埋酒的树下等着涂山玄叶。 辰时,天光透亮。涂山玄叶踏进院里来,见玉蝉衣在石桌上摆了三杯茶,见微生溟常在的位置空空,他拧眉道:“你师兄还没过来?” 玉蝉衣摇头。 “他说他去秘境了。”玉蝉衣道。 涂山玄叶一愣:“他居然会告诉你……” 玉蝉衣问:“为什么不会告诉我?” 涂山玄叶沉默了半天,说道:“小蝉衣,你师兄哪天要是突然死了,可千万别为他伤心难过。” 玉蝉衣皱着眉头,心里面古怪极了。巫溪兰也说过一样的话,但巫溪兰说的时候听上去像玩笑一样,可涂山玄叶说这话的语气却认真极了。 她沉默下去,等着涂山玄叶继续往下说。 “刚来蓬莱时,你师兄他向我打听消除魔气的法子。”涂山玄叶一顿,补充,“说是,为了送你一把好剑。” 玉蝉衣拧眉:“为了送我一把好剑,找消除魔气的法子?” 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神色却变得更不好看了:“这是他的本命剑吗?” 涂山玄叶点点头,全然没去考虑玉蝉衣是如何能够猜到她那个拔不出剑的师兄会有本命剑的,说道:“我告诉他,这种法子可不好找,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这蓬莱恰好是能叫他消除魔气的地方,这里有一处不为人知的秘境,叫卧冰水牢。” “那里有可以侵蚀神魂的寒气,自然也能冻住魔气,让他将自己的本命剑拿出来给你。”涂山玄叶道,“剑是取出来了,可也与自杀无异,寻常修士,不出三日就死了,魔气是没了,人也直接没了。你师兄他一身病,我实在看不得他这么折腾自己,就没把这法子告诉他,似乎是看出来我明知道却不想说,一直找机会从我嘴里套话。” “论剑大会结束第二天,他来找了我一回。”涂山玄叶皱着眉说,“我在落霞峰上就不该和你们一起喝酒,他一定是发现了我的酒量不好。你走之后,他又诓我和他一起喝酒,从我这套出来了这个法子。我酒醒之后想要拦他,我告诉他,卧冰水牢自上古时是封印“犯人”重犯的地方,万万年来无一人逃出,他要是进去了之后,五日之内不出来,那就是要被彻底封印,再也不能见天日了。” “他却哈哈大笑,说,竟还有此等妙地。” “今日恰好是他进去的第五日。”涂山玄叶心烦意乱道,“你我、还有你师姐,皆是上古遗民的后人。我弄这个不尽宗,不过是想给命里孤苦、无家可归的上古遗民后人一处漂泊之后仍然可以落脚的地方,你师兄倒不是上古遗民的血脉,却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家伙,我难得大发善心,想要救他一命,他倒好,成天寻死,劝不住,半点都劝不住,可是,说不得,半点也说不得……自打他加入了不尽宗,太微宗派了那么多弟子绕着不尽宗嘘寒问暖,不尽宗的日子好过多了……” 玉蝉衣瞳孔一震,霍然站起身来:“卧冰水牢在蓬莱何处?” 涂山玄叶摁着眉心:“算了,不要去了,你师兄心意已决,我们都不要再拦着他了。” “你别看他平日里成天嘻嘻哈哈,爱和人大闹,没个正形,半点师兄样子都没有,实际上,他心思藏得太深了。”涂山玄叶说,“你师姐她年纪小,她看不出来,你年纪更小,却心思灵慧,未必猜不到点什么,但我估计,也是一知半解。” “来不尽宗之后,他在醒来第一天就想走,兴许是怕自己仇家太多连累到落魄的小宗门,身体太虚弱,未能成行,太微宗的人先来了。太微宗一来,他反而愿意拜我这个师父了。”涂山玄叶道,“他知道太微宗那边是怎么个打算,被监视的是他,但不尽宗却会因此得到保护,白得不少好处。他做事有他的道理,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得周到,他选择会去卧冰水牢,一定深思熟虑过。倘若这就是他想要的……” 涂山玄叶一脸痛苦地继续说道:“与其自以为对他好地拦着他,不如由着他去……况且,第五日还没过去。” “等到今夜,要是等不到人,在蓬莱关闭之前,我会去水牢找找看的。” “等到今夜?”玉蝉衣身体几乎要抖起来,她道:“一个剑修若是能将剑修成自己的本命剑,人剑已经合一,强行取出,剑会以为自己被主人抛弃,生出戾气。而强行将本命剑和自己分离的本体也会伤及灵脉……凭他那病恹恹的样子,若是真的能将本命剑分离出来,他想从水牢里出来?他盼着自己出不来!谁要等到今夜!等到今夜根本等不来他!” “深思熟虑,这算哪门子的深思熟虑?”玉蝉衣说得咬牙切齿,银牙几乎咬碎,“他说了要我一把好剑,却没和我说过,是他的本命剑,早知道他要给的是本命剑,我说什么也不会要!谁稀罕他的本命剑!” “但答应了要给我一把好剑,就要给我一把好剑。”她语气忽然沉静下来。 “哪怕想死,也要把我觉得是好剑的剑给我再给我死。”玉蝉衣抬起眼来,看向涂山玄叶,本来倔强冷清的一双眼睛怒火重重,声音却很冷静,“告诉我卧冰水牢的位置,我立刻就要去。” 涂山玄叶仍在迟疑…… “我这人最讨厌别人出尔反尔。”玉蝉衣道,“违背了对我许下的诺言,我管他是死是活,哪怕是躲到卧冰水牢里我也要把他挖出来!师父要是不打算告诉我,我就等到一百年后蓬莱再开,再过来挖他!” “只是让我气上这一百年,到时会不会鞭他的尸、扒他的皮、挫他的骨、扬他的灰,那可就说不定了。” 她笑得发狠。 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样子的涂山玄叶吓得身躯一震,连忙道:“卧冰水牢就在仙湖下面!”- 仙湖湖面阳光正如碎金一般在湖面晃动,有赤红两色的游鱼从洒金的水域一路往下沉,往湖底探去,却在即将触及到湖底那块刻篆着封印结着霜的巨石时,被里面丝丝缕缕的寒意吓得赶紧转了方向。跑不快的霎时被寒气缠着冻死,冻硬的尸体落在巨石上,又很快被冰霜封印。 以封印为界,上面,是生机盎然的仙湖,底下,是不见任何活物的卧冰水牢。 水牢中,寒气在壁上凝结,到处都是厚重的雪霜。比雪地更凄寒的白色。一层又一层的冰霜,一道道圆柱型的冰柱顶天立着,透过一层又一层的冰,可以隐约看到里面冰封着某些物体,看不出具体的形状。 一片卧冰中,只见被雪霜覆盖的黑色锁链之下,一具衣襟敞开的身躯被锁链禁锢。巨蟒一样吞天灭地的霜雪如柱不住向他席卷而去,每一次都会降下重重冰霜,层层叠叠,覆盖了一层又一层,锁链的黑看上去不再那么分明,他也像个雪人一样了。 任由风雪加身,却再也动也不动。 微生溟的意识逐渐稀薄。他在刮骨罡风一般的寒意中只存了最后一点意识,他记起了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大雪夜,记起了承剑门铸剑崖上的大风,想起来了崖底湿重的血腥气,身体的主控权在一点点丧失,他在想自己怎么这么难死呢?明明都这么痛了。 不是不想活,想做的事还有好多没做,可是再活下去,所有人都会因他变得不幸了。 “师兄。”隐隐约约,他听到有人在这样喊他。 “师兄。” 他想起来了,他好像有了一个小师妹。 玉蝉衣、玉蝉衣……陆婵玑,他打听到了她的名字的,但承剑门的内门弟子都告诉他,承剑门是救过一个凡人,可是被即将和他们少主结为道侣的薛怀灵找上青峰,被薛怀灵赶走了,后来连这也打听不到了,陆婵玑的存在,薛怀灵根本不让他们提起,那么大个承剑门,接触过她的本就寥寥无几,更多的人甚至直接不知道她的存在…… “师兄!” 又是一声,叫得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生气了。 微生溟眼皮一颤。 对,他还有没做完的事,答应给小师妹的剑还没给她…… 小师妹、小师妹,再等等,别着急。 再等等,等他将“七杀”从识海中取出来给她,只要她亲手杀了他,他的血肉会帮她平息“七杀”因被他抛弃而产生的戾气的。 可是,他还有力气从水牢里出去吗…… 周围忽然静寂了许多,微生溟的心往下沉了沉。 思绪渐渐沉下去,只剩最后渺渺一点了。 他这一生过得还是很不错的,虽说遗憾许多,但至少还能等到一个能了结他的人,最后没给人添麻烦。 只是。 若是他走不出这水牢,“七杀”就没办法交到她手里了。 “七杀”…… 要跟着他一起沉入仙湖底了吗? 也许几万年后,有人能闯入水牢,让“七杀”重新现世,可是这把剑认他作主,终究是委屈它了。 可是,就让他任性这一回,今生仅此一次…… 霜越来越厚,意识越来越轻,他也越来越感受不到冷了。 “睡够了吗?”他又听到了小师妹的声音,听到了她舞剑时能弄出的飒飒之声,她咬牙切齿,喊他,“微、生、溟。” 微生溟睫毛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剑鸣声声。 他只见玉蝉衣用利剑破开寒冰,站在一片纷纷扬扬的霜雪中,一脸怒意地看着他。 第46章 执迷(男主掉马〕【小修+添加细节】 …… 半柱香前。 当玉蝉衣跃入湖中,用剑刺开湖底水牢的封印后,满目苍茫,空气中攀爬着随时能凝成霜花的冷,活的一样,人一进来,就钻进肺腑,哪怕有灵力护体,口中的白气一下子就哈出来了。眉目之上,瞬间纹上了冰雪。 偶然间,还能看见忽然肆虐起来的冰霜雪柱,一条灵敏的蟒蛇一样,一路狂飙而过。等这股活着的霜雪柱过境后,白色的地面立马立起一道道尖锐的冰凌。 正在此时,有一冰凌直冲着玉蝉衣门面而来,被她肃杀抬起一剑击碎。 玉蝉衣一路绕过飞来的霜雪柱,一边往前寻去,终于在一片卧冰中,看见一道被铁链束缚在冰上的身影。 仔细看一眼,只见他以面朝下的姿势卧着冰,脸与胸膛都伏在冰上,身体紧贴着冰面,浑无半点生机,血管似乎都已经透着蓝色,眉毛头发乃至身上的黑衣都成了白的。 铁链与他的身体都覆了一身霜,卧在冰上,看上去好似被冰封、被冻住之后横陈在棺椁中的一具尸体。 “师兄。”玉蝉衣试图将他唤醒。 “师兄!” “师兄!!!” 连唤几声师兄,他都没有什么反应。 而玉蝉衣终于砍来道道霜雪柱与冰凌,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举剑,剑气照着覆盖着他的层层冰霜砍去。冰面喀嚓碎裂的声音不时响起。很快,他身体自冰霜覆盖的裂缝间露了出来。 玉蝉衣焦急地大声喊了他一声师兄。 怎么都叫不醒。 见他睫毛沾雪,双睫密闭,颤也不颤,气息微弱,细若游丝,玉蝉衣咬了咬牙,一道剑气利利落落再度挥下,却砍不断锁在他身上的锁链,想到定然是他自己在上面施了什么法咒,心头火噌一下就冒出来了,“还没睡够吗?” 她声音极冷、极寒,比霜雪寒意更甚:“微、生、溟。” 再砍,捆着他和卧冰的粗重锁链依旧却断也不断。 只是,卧冰上的男人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很吃力地抬眼看向她,瞳仁里一瞬茫然。 玉蝉衣又是一道剑气挥下,另一只手抬手用自己的灵气将微生溟灵脉中的寒气寸寸抵出。 这次,终于叫那锁链松动了一两分。 锁链虽未完全断裂,但还是被玉蝉衣的剑气砍出了几道伤痕,她咬咬牙正要继续控制着能砍锁链又不伤人的力道砍下去,忽然听到了一声微弱的轻唤:“小师妹……” 玉蝉衣的动作稍停,看他眼睛似乎清明了一点,冷着一张脸,“既然醒了,就将你身上的锁链解开。不然,我的剑就要伤到你了。” 他似乎不太情愿,皱起了眉头,但手指颤巍巍动了动,一阵锁链轻响,玉蝉衣配合他又一道剑气挥过去,这锁链终于哗啦啦全部掉在了地上。 “小师妹……正好……”离开了锁链束缚,微生溟的手指颤颤抬起,“再等等,再等等,小师妹,很快我就能把剑给你了。拿到‘七杀’之后,不用管我,将我留在这儿,多谢你啊,小师妹……” 带走“七杀”,将他留下,所有的一切终于都安排到最妥当了。但愿这不是他临死前的幻象…… 玉蝉衣的突然出现叫他身体生出了几分回光返照式的生机,运着躯体内能动用的灵力逼着寒气往意识海里更近一步,他要更快一些将“七杀”身上最后那点寒气驱尽了。 玉蝉衣见他动作,再听他刚刚那一番求死心切的话,牙痒痒得厉害,咬牙切齿道:“我是来带你走的。” 微生溟气若游丝:“让我、留下……” 忽然脖间一痛,又晕过去。 玉蝉衣收回对着他这孱弱身躯一记横劈的手。 她扯着他的胳膊,将他背在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压上来,她气呼呼地在心里想到:“鬼才要和你在这种冷得要死的鬼地方小师妹来小师妹去的。不听话打晕过去,先带出去再说。” 一边又有些安心了。 因为他的心脏竟然还跳动得十分强健有力,纹着纹路的左边胸膛分外滚烫——虽说这滚烫也有些不同寻常,几乎要透过她的衣衫将她背上的皮肤也灼伤,可总比让他留在这里冻僵冻死冻得灵脉尽裂好多了! 两边胸膛,一半冰凉,一半火热。凉的仿若寒冰一样,热的火一样地烫,压在她的背上直让她觉得烧得慌。玉蝉衣背上他,沉甸甸的重量令她的行动颇有些受限,她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气都是凉的,往外跑的速度更快了。 玉蝉衣又一路砍开重新汇聚在一起的霜雪柱与碎冰,小跑出去后,扯着他游上岸,将人一路背到岸边上- 当刺眼的光芒将微生溟再度唤醒时,他正躺在仙湖旁的一片草地上。 绿树成荫,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身上。 他轻轻眨了眨眼,身上仍然残留在水牢中感受到的刺骨严寒,但衣服都已经变得干燥了。 丝丝灵力正在不断渡进他的身体来,将他灵脉里的寒意赶出去,身边还燃着一堆篝火。 他意识到什么,扭动脑袋往旁边看去,火光映照着玉蝉衣的脸,她的脸因愤怒而少了几分清寒,又因火光多了几分惑人的明媚,正运功帮他驱逐他的体内寒气。 微生溟重重皱起眉:“你不过三十一寸灵脉,就那点灵力,不留着自己用,给我干嘛。” 一开口,声音嘎哑,浑身的骨头都在痛,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地微微咳了一声。 “怕你死了赖账。”哪怕他醒了,玉蝉衣脸色依旧愠色不改,说话声没个好气。 她甩手将自己的剑丢到他的身旁,说道:“我的剑砍你那破链子砍坏了,赔我剑。” “破链子……”微生溟脸色微微异样,在水牢里的记忆隐约回笼,他虽然有些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幻象哪些是真实的,但好像……当时玉蝉衣喊了他一声:微生溟? 微生溟低下头问:“刚刚在水牢里给你剑,为何不要?” 玉蝉衣瞪了他一眼:“‘七杀’,是好剑,但我不想要,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但你答应我的就不能出尔反尔,你要另给我寻一把好剑,还有,要将我手里这把剑给修好。” “‘七杀’就是我最好的剑……” 玉蝉衣:“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小师妹可真是善变。”微生溟看着她那把因为深入卧冰水牢救他出来而变得剑刃出现累累豁口的剑,微生溟说,“你之前明明说过,‘荧惑’不行,‘七杀’,可以,怎么忽然就看不上了?” 他还敢提?一提这事,玉蝉衣简直想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一通!她那时哪知道这“七杀”竟然已经被他修成了他的本命剑!谁能想到她这个拔不出剑来的师兄竟然是“七杀”的本命剑主! 玉蝉衣道:“明明是你自作主张,花言巧语,而我是中了你的圈套。谁知道你说的好剑,会好成‘七杀’,好到要拿你命换的。” 微生溟沉默了半晌,倒也无法反驳,他道:“剑,等回炎州之后,我会给你的。” 在离开炎州之后,他已经将一把虽说比不上“七杀”,却也举世难寻的剑存放到了尹海卫那,入水牢前,给尹海卫传音过去,嘱托尹海卫,若是此番玉蝉衣从论剑大会回去,手里没有“七杀”,便将那把剑给她。若是玉蝉衣带了“七杀”回去,那尹海卫也可以遂了心愿,睹一眼他一直想见的“七杀”了。 他问她:“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微生溟的?” 玉蝉衣定定看了他几眼,忽然起身,抬起手来就揪住了他的上衣衣领,微生溟下意识一躲,却被她两下灵力挥走他抵挡的双手,无奈只能任由玉蝉衣攥着他两边领口,将他上身的衣衫扒开,赤条条的胸膛忽然间全部闯入空气中,蛛网似的赤色图案覆盖下的肌肉紧实,身躯上唯此处未覆着霜。 微生溟:“……” 他不甚自然地别开眼,胸膛起伏乱了半拍,玉蝉衣的脸上却不见半点羞赫。她指着他胸口那些可怖的纹路,面上了无风波地说道:“喏,这就是证据。” 微生溟低了低头,也苦笑。 丑陋可怖的纹路鹰爪般绕着他的心口窝,离着心脏的位置真真只剩了最后一点,也许不出百年,甚至不出十年,就会生长到心脏的位置,攫取掉他最后那点神智。而脖颈上的纹路已经即将蔓延到他的面上,他下意识将衣衫拢起来将胸膛挡住。 “藏什么?”玉蝉衣瞥了一眼他的动作,面上还是凶巴巴得紧,语气轻缓了些,“挺漂亮的。” 微生溟:“……” 他气息虽然还有些微弱,但说话已经如常了。微生溟道:“这算是一点证据没错,但你总不能是那晚闯进我的房间,看到我身上这片东西就认出来的。” “当时的确没有。”玉蝉衣道,“我一开始并不好奇你的身份,只当你是师姐说的怪人。开始产生好奇,是在你告诉我,练剑要先杀死心里的恐惧开始,你对剑术的见解不俗,再算上一开始说我不知变通那回,算是两次一针见血地挑破我练剑上的问题,这不是寻常剑修能做到的。” “所以,你不仅是练过剑的人,曾经至少将剑练得不错。至于你拔不出剑……背后恐怕有你难言的故事,怕戳你痛处,我不问。” “后来,尹海卫找到我,我问到微生溟,他说微生溟下落不明。”玉蝉衣道,“他离开几日之后,我常常想起他的话,忽然有一天,莫名将你们两个说过的话联系在了一起。” 微生溟颇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他说,微生溟败在陆闻枢手里,败得惨烈,败得让他难以接受,让他生了心魔。从此浑浑噩噩,不可终日。” “而你,你陪我上承剑门时,曾经也提到过你和陆闻枢之间的关系,你说……”玉蝉衣目光如炬地看向微生溟,一字不差重复了他的话,“‘说吧,说我拔剑不能,才对他心生妒忌,这样的话,我听多了,你再多说上两句,于我也不痛不痒’。” 微生溟感慨道:“小师妹可真是好记性。” 玉蝉衣继续说道:“除了微生溟,谁会嫉妒陆闻枢?大多数人只会崇拜他,遥遥仰望他,还远没有到能被人说嫉妒陆闻枢的资格,在众人心中,能与陆闻枢相提并论的能有几个?” “而微生溟,那个传言中被陆闻枢打败的微生溟,人人都以为他嫉妒陆闻枢。” “还有,尹海卫说,微生溟生了心魔。”玉蝉衣道,“而你,你拔不出剑来。剑修不能拔出灵剑,要么灵脉尽毁没有灵力,要么,就是心里生了魔障。但你只是拔不出剑,灵力可还好好的,拔不出剑的原因只能是后者。” “再有,太微宗的人密切监视着你。你是太微宗的,微生溟也是。” 玉蝉衣道:“但这些还不足以让我认定你就是微生溟,巨海十州太大了,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玉蝉衣不忍说,最一开始,她私心里根本不想承认自己这个拔不出剑的师兄就是微生溟。 在她在青峰上用传影石看微生溟的杀招那段时间,她有时也忍不住好奇他的模样,她听人说微生溟生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听人说他个性豁达、无拘无束,又观其杀招严谨却又通幽洞微深奥莫测,便想象他是一个倜傥恣意却又心思灵秀的剑修。修仙之人本就是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微生溟修为这么好,一定是仙人中的仙人。 她对微生溟,有许多令当时的她觉得他遥远而不可企及的想象。 然而,诸多想象,除却长得好这一条,没一条,是能和她眼前这个男人能联系在一起的。 刚一开始产生微生溟也许就是她的师兄这个念头时,玉蝉衣十分难以接受。看着他整体将自己半死不活地挂在藤兰树上,一日一日无所事事打发着光阴,她甚至感觉她想象中那个微生溟遭到了某种程度的亵渎。玉蝉衣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微生溟是这种模样——哪怕偶尔正经一回,说话总要刺她几句。微生溟是也被人说无拘无束,但无拘无束成这个样子……如此小孩子气吗? 历来剑道第一多是端正雅素,将微生溟放在其中,简直是放浪形骸,虽说这放浪形骸与他人品无关,可实在令人目不忍视。太不像她心里那个微生溟。 玉蝉衣甚至有想过,也许,这一千年间,太微宗恰好又出了一个练过剑、剑艺很好,在别人眼里能与陆闻枢抗衡,恰好也心生魔障,恰好成了她的师兄。 不然,那天尹海卫在不尽宗院子里和她当着他的面聊起微生溟,为什么不直接戳破他的身份? “可来到蓬莱之后。”玉蝉衣顿了顿,“你觉得我在看到李旭出现在蓬莱时在想什么?弃徒,只是一个弃徒,何必让他们千辛万苦地追到蓬莱来?我当时就在想,若是我跟着李旭,能找到你的话,你八成就是微生溟。” “那天,我跟着李旭,最后看到了你。”玉蝉衣说,“之后,我几乎不再怀疑你是微生溟。” “后来,能证明你是微生溟的事情变得更多了。”玉蝉衣道,“你对蓬莱那么熟悉,太微宗掌教叶坪舟喊你师弟,你承认了你拿过剑道第一,千年之前的剑道第一——你在七星树下挖出来一坛窖藏了千年以上的灵酒,巧合不可能多成这个样子,你就是微生溟。” “落霞峰上,我说我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你敬了我一杯。我知道你是微生溟的事,你我二人都已经心知肚明。” “你当时说来蓬莱,是为了来陪我参加论剑大会,实际,是早和涂山玄叶约好了在这里会面吧?”玉蝉衣道,“师父他活得长,知道的事情多,你要向他打听消除魔气的法子。说什么来蓬莱是怕我孤孤单单的,结果还不是要留我一人……” 她说着拧了拧眉,陆婵玑最怕孤独,她刚刚这番话听上去,竟然又像是当时那个总盼着青峰上有人来的自己回来了一样,像是想要他一直陪着一样,玉蝉衣生硬地补充:“我不怕孤孤单单,也不怕一个人,我就是看不惯你为了给我‘七杀’找死。” “好了。”她撇开眼,“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 “回答我四个问题。”玉蝉衣道。 微生溟笑容苍白,声线虚弱:“小师妹,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却要问我四个,这不公平吧?” 看着他这荏弱模样,玉蝉衣抿了抿唇:“那好,就一个。” “你心魔到底是怎么回事?”玉蝉衣问,“真是因为陆闻枢?” 微生溟讥诮一笑:“你当我不挑对手,随便来个人都和他比试?这陆闻枢……若这世上没有微生溟,他确实是剑道第一。可我微生溟偏偏不屑得和他比上一次。” 他这张狂样子看在玉蝉衣眼里倒是比半死不活要顺眼一些,玉蝉衣气顺了不少:“那是因为什么?” 微生溟缓缓变了脸色,而后又沉默了许久,似乎还有些犹豫。 玉蝉衣有足够的耐心等着。 半晌后,微生溟道:“是因为另一个人,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倒是令玉蝉衣意外的答案。玉蝉衣愣了愣,莫名有些不知道如何将他的话接下去了。 微生溟声音弱了弱:“她在我面前死去,而我救不了她……” 玉蝉衣心一颤也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微生溟问:“剩下三个问题呢?” 玉蝉衣:“不是说不公平,只肯答一个吗?” 微生溟:“是不公平,但若是你对我不公平,我这个做师兄的,倒是可以忍一忍。毕竟是我的小师妹。” 他说话的语气和平日有些分别,时不时倒吸一口气,声音听上去像在忍痛。 玉蝉衣心头又窝起火气,但又不好在他这半死不活的时候彻底发作,她道:“我其实特别特别好奇你的事情,你不会懂我对你有多好奇。” 她自七岁时听说微生溟的名字,陆闻枢很少在她面前提起别人,唯独微生溟。在他还不知道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认得他,好久好久了。 “但人人都有自己不想说起的事。”玉蝉衣道,“我大可以压制着自己的好奇,再好奇也不去窥探你的过去,对这些事提也不提,问也不问。” “因为。”玉蝉衣道,“我关心你的心魔,是为了满足我的一己私欲。微生溟,我想让你重新拔剑出鞘,日后好与你比上一回。” 玉蝉衣心知今日的她尚且无法应对曾经做剑道第一的微生溟,但日后未必不能,她道:“算了却我自己一桩心愿。” 玉蝉衣问:“要治好你的心魔,很难吗?” 微生溟道:“很难。” 见玉蝉衣看着他的眼睛固执倔强,似乎想要辩驳什么,微生溟道:“小师妹,你说,要让一个神魂俱灭的人死而复生,会有多难?” 声线涩重而又苦楚,可又有一点隐约的期待压在里面,不多,像难以为继的火星子,风一吹就散了。 玉蝉衣却瞬间血色全无,耳朵嗡嗡一声,想争执说一句难也不怕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 她盯着微生溟那双瞳子微微发红的眼睛,若非微生溟眼神没有半点敌意,万般哀痛中似乎还含着一点微弱到像是再一眨眼就要消失的期待,几乎又要误以为他在试探她什么。 也可能是在试探什么。 玉蝉衣手指微绷,他的目光看上去像要碎了一样,叫人不忍再让那万般哀伤再深上一寸。可她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了,在她做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之前,不管是谁,除了她自己,谁都不能知道她曾经作为陆蝉玑活上过那么一次。 她曾经交付给人全然的信任,给出去时有多毫无防备,被辜负就有多痛,钻心滋味远甚于被“荧惑”所伤,她不会再让自己受这种伤害了,所以,她不会再把绝对的信任给出去,不会再给任何人。 除了她自己,谁,都不能知道她曾经死而复生过的事情。 玉蝉衣尽量使自己看上去镇定如常:“哪怕是祖州的养神芝,能医死人、药白骨,也得是神魂未灭时才能做到。不然,一旦神魂俱灭,想死而复生,将是绝无可能之事。” 她说得斩钉截铁、语气肯定,微生溟听得脸色愈发苦涩,眼底最后那一点点光亮也一寸寸湮灭下去。 他不再期待着什么了。 “心魔之因,究其根源,不在他人,只在于我,它是我的一场执迷与不悟,是我不肯看破,更不愿放下。它与我缠磨千年,已是不治之症。我死它死,我生它生,非死不得安宁。”微生溟叹道,“问最后那两个问题吧。” 第47章 少年 现在的你冷不冷,痛不痛啊?…… 玉蝉衣抬手又往篝火堆里添了几块木头。 “第三个问题。”她低头拨弄着篝火,说道:“师兄曾经和我说过一人,你说,她的天赋远比你要高。” “那人是谁?”玉蝉衣道,“那时你说找不到她了,可若是……我能找到她呢?” “你说天道对她不公,更应该一直找下去才是。不然,她岂不是还在受苦受难吗?” 火光跳在她的眼里,亮得惊人,看上去倔强而又不服输极了。 微生溟却不忍戳破这种少年人的英勇无畏,哪怕这英勇无畏在他看来实在是有些天真,但也实在是太难得了。他身上好像已经很久都找不见这东西了。 微生溟道:“若她还活着,也许,你真的能够找到。但是……” 他不必说完,玉蝉衣就是呼吸一窒,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是、死了…… 唇瓣一颤。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玉蝉衣反应过来:“你的心魔难道就是因她而起的?” 她这猜出来的也太快了……微生溟苦笑着点了点头。 顿时,玉蝉衣脸上表情变得纷呈复杂。 “接着问下去吧,小师妹。”微生溟见她行动无措,一副想说点什么但又搜肠刮肚找不到词的样子,便知道安慰人这件事对年纪小小的她来说不算容易。而他并不值得她费这功夫,微生溟轻声道,“若非今日,若非是你,这些问题我一个都不会答。我并不知道自己日后是否还愿意说这么多,你最好快一点问。” 玉蝉衣问的,尽是些他不想再提及的。微生溟情绪已经变得非常低落了,却还是愿意给她几分耐心。 他这小师妹的确聪慧到连他也觉得吃惊的地步。哪怕流言霏霏,哪怕世人对他误解重重,可她竟然真能做到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不会全盘信任道听途说的东西,哪怕连和她关系最好的巫溪兰的话,她也不会全然信着,轻易间拨云见雾,将事情的脉络看得明白透彻,好像没什么是能瞒住她的。 平心而论,微生溟不敢说自己是否也能做到这一点。 但也正是因为玉蝉衣这样的性子,微生溟知道,他说的话,也不是他说了,她就会全盘相信的。 她问的那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他曾经用了几百年的时间,不断地向别人讲过、说过,甚至声嘶力竭恳求过,求不来任何一人信他,一千年过去,依旧无人信,他也再不剩半分心力向他人提及的了。他也无法再期待有任何人能信一信他了。 不管玉蝉衣是否真的相信了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微生溟等着玉蝉衣第四个问题。 “小师妹,问吧。”他轻声催促,等着玉蝉衣又问一个让他觉得难以回答的问题。 “第四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玉蝉衣抬起眼来,问道,“微生溟,你冷吗,你疼吗?” 微生溟愣了一愣,一时间心头一怔,连呼吸都轻了。 玉蝉衣问的,竟然只是这样一件小事。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他这件事了。 心魔初生之时,师兄弟里曾有人也会关照他是否会痛,可是等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过去,他不见治愈的迹象,而陆闻枢声名鹊起,成了新的剑道第一,所有人就都只关心他什么时候才能将心魔治好,好去找陆闻枢“一雪前耻”了。 他没有怪过他们,这样也挺好的,说明他在忍痛这件事上越来越有本事了,他本身就不爱给别人添麻烦的。 真的很久没有这样问过他了。 微生溟哑然失声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他身体内不断冒出的寒气叫他眉眼结霜,他一弯眉毛笑起来时便有簌簌细霜掉下来,笑容倒是软和的,他道:“这好像不止是一个问题,得算是两个问题吧?” 玉蝉衣:“就算这不是一个问题,但你对我是哪怕我对你公不平,你也打算让着我的,这可是你说的。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又何必客气呢?” “微生溟,你到底会不会痛?你有感觉吗?卧冰水牢里你能感觉到冷吗?冰霜刮过的时候你能感觉到痛吗?寒气入体的时候你不疼吗?现在的你冷不冷,痛不痛啊?”她一连串地问。 微生溟闻言,眼睫轻颤,一抬眼,让人更能看清他瞳孔里的红色。被冻得泛青的额角和下巴一衬,眼底的红几乎是要落下血泪来。 他嘴唇轻轻颤了两下,却只是紧绷着喉头叹了口气,片刻后,微生溟垂下眼睛:“巨海十州,大多数修士修炼修的是神魂,只要神魂不灭,哪怕肉身死了,依旧可以依靠强大的神魂托生。而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修的是我的肉身。”肉身一死,神魂也就跟着寂灭了,但这就不用告诉玉蝉衣了。 玉蝉衣拧了拧眉。 微生溟看着她这幅困惑的模样,笑着说:“第一次听说有修肉身的修士是吗?” 玉蝉衣点头。 “确实非常罕见,一整个巨海十州,除了太微宗极少数长老,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今日和你说了,还请小师妹不要对外提及才是。我体质特殊,是……”微生溟顿了顿,转而道,“解释起来有些费力,总之我修习的功法特别。因为修的是肉身不死,越是当我痛苦难当、生死一线的时候,越是我修为能够突破的时候。” “在我修炼最开始的那个阶段,找痛吃即是修行。哪怕奄奄一息,疼得要死了,能活下来,过一阵子,修为只会比之前更进一步。” “冷和痛,对我来说,都是家常便饭,我比一般的修士能忍痛多了。”微生溟道,“你就当我不会痛。毕竟,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东西,是能让我真正感到痛苦的了。” 玉蝉衣看了眼躺在草地上甚至不能好好坐起来的他,觉得他像是在说大话。 玉蝉衣道:“但这卧冰水牢一定让你不舒服,你知道你刚刚没醒来时,牙关都在打颤吗?” 停了停,见微生溟并不反驳,玉蝉衣便知道她说对了。 她那点灵力都快给他渡光了,他才转醒的。 玉蝉衣问:“为什么非要把‘七杀’给我?就因为自己拔不出剑来了?就要用这么玉石俱焚的方式把它取出来吗?” “小师妹今日的问题可真是太多了。”微生溟说着,忽然拽住了玉蝉衣的手。 他握着她的手腕,以叫玉蝉衣完全反应不及的速度,将她拽到自己这边,让她的手掌贴近了自己的心口窝,带着笑意的一双眼睛紧盯着玉蝉衣,眼底如有漩涡,玉蝉衣毫无防备,竟是直接被他将她拉入了他的精神海去。 她落到了水面上,脚下,是一艘缓缓行驶的船。 微生溟立在船头,衣袂飘飘,回头看着她说:“带你去看看‘七杀’。说不定,你就改变主意了。” 玉蝉衣往四周看了两眼,见身边竟是如同夜空一般的星河,她惊愕:“这是你的精神海?” 也许是在卧冰水牢里待了太久的缘故,他的精神海上也冻着一层霜,只是当风吹着那些霜雪即将袭到她面上来时,却不似在卧冰水牢中那样肆虐,在触碰到她气息,即将触及到她皮肤时,速度忽然会慢下来,像温柔的雪花降落。 玉蝉衣还没有修到七十二寸灵脉,也没有足够丰沛的灵力,不够她填出属于自己的精神海。 微生溟的精神海,很宽阔,无边无际,广袤无垠,水面幽深寂静,视线难以测其深浅,天与海的底色都是浓稠的黑,乍一看密不透风,似乎吞没所有光线,叫人不敢踏足。但若是浮在水面上,仔细看,却会发现,里面洒着星星,因为被冰霜覆着,亮得不是很明显了,而推着船往前走的风也是轻轻的,抚摸到脸颊上,竟然不带半点寒意,反而春风过境一般温情脉脉。 修士精神海的样子各有不同,这是他们内心的腹地,不能为他人轻易展开的内心隐秘角落,甚至,也是他们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 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带她进来了? “这里是我的精神海。”微生溟颔首应道,“想带你看‘七杀’就只能来这儿,我拔不出剑,也无法再将‘七杀’召出。不然你以为尹海卫那家伙怎么对我怨气这么重?我有了心魔,‘七杀’就得永远沉睡在我的精神海里,不见天日,我一日不死,他便一日见不着他想见的‘七杀’。” 微生溟坐到玉蝉衣身侧:“没法将‘七杀’召出,我只能带你到我的精神海里看看‘七杀’。” 小船只在星河上不知飘了有多久,终于到了尽头。玉蝉衣看到了‘七杀’,它正站在一处高台,剑身覆满寒霜,落地的霜块不知几何,已经冻成了冰层。 “七杀”通体漆黑,它就连剑刃都是黑的,黑色让它看上去有种并没有开过锋的错觉。看上去苍拙古朴,一点也看不出是赫赫有名的凶剑“七杀”。 空心的剑柄外镂空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剑格是漂亮的火曜纹,剑身比玉蝉衣想象中的要窄,要薄。 剑未出鞘,灵气安静养蕴着它的剑身,全然不像凶剑,倒给人一种想要亲近的感觉。 是一柄很漂亮,轻盈的剑,有一种叫玉蝉衣片刻失神的美感。 这时,微生溟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听的嗓音放得很轻很轻,听上去甚是空灵,像是有一只能迷惑心智的妖精趴在她的耳朵上蛊惑:“这就是‘七杀’,它真的是一把很好的剑,小师妹,你真不想要?它喜欢你,一点儿都不排斥你的靠近,你们会配合得很好的。拔出来它,它就是你的了。” 玉蝉衣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被迷惑住,她忍不住伸手向“七杀”探去,却在快要触碰到它时,倏地缩回手来。 “七杀”,比她想象中还要漂亮,在她即将要触摸上它那一刻,她能感觉到里面哪怕是未出鞘也关不住的杀气缠绵地绕到她的手指上来了,就像游鱼在亲吻她的手指一样,让她感觉自己一旦抓住,可能就不想放开了。 但玉蝉衣还是抵制住了诱惑,她背过手,坚定道:“我不要。” 微生溟叹了一口气。 下一瞬,神魂回归到自己的身体。 玉蝉衣睁开眼,只见自己的手还压在微生溟的胸膛上,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来,扬起手来简直想要给他脸上来一巴掌,怒斥道:“贼心不死!” 竟然还想将“七杀”送她,甚至比之前还要更过分!竟然要让她自己去拔! 过分!太过分了! 但她的手滞停在半空,终究是没落到这张因虚弱而显得脆弱的漂亮面孔上,咬了咬牙,气呼呼地将手收回来。 “哪有一个贼是想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的?”微生溟也缓缓睁开了他的眼睛,反驳了她的话,他连声叹气,“可惜,可惜。” 他还以为玉蝉衣见了“七杀”之后,多少会改变一点心意。 “可惜什么?”玉蝉衣道,“这世间好剑总不能只有一把‘荧惑’、一把‘七杀’,我会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好剑的。” “你的精神海倒是好看。”玉蝉衣忍不住赞叹。 没想到他看上去这么无规无矩、常常会叫人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一个人,精神海却是如此的浩瀚温柔。 微生溟:“它也不是只像今日这样。” 玉蝉衣问:“还有什么样子?” 微生溟道:“丧失神智时,便是另外一种样子……你不会想见到的。” 玉蝉衣本想说一句“那你该将心魔早日治好才是”,话到嘴边,想起刚才听到的种种,不忍心说这种伤口撒盐的话,索性便闭了嘴。 在仙湖边待了一阵儿,等微生溟身体里的寒气又被驱逐了一部分,身体能够活动自如了,他们就回到了客栈。 路上,微生溟又问玉蝉衣:“真的觉得我的精神海很漂亮?” 玉蝉衣点头。 “冰霜化了的时候,会更漂亮的。”微生溟笑着朝她眨了眨眼,笑容无端惑人:“小师妹,要是你愿意去拔‘七杀’了,我可以再带你进去一回。” 玉蝉衣咬牙:“……做梦!” 他们走回到客栈。 在石桌旁紧张到咬指甲的涂山玄叶见是两个人一起回来了,重重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了出来。 “剑呢?”他摸向微生溟的脉搏,还没摸到,被寒气刺得手指往后一缩,涂山玄叶震惊道,“这卧冰水牢不愧是卧冰水牢,真是太恐怖了,你这身体里的寒气少说也要半年才能完全驱散。” “咦,等等,我记起来了!”涂山玄叶道,“星罗……我那好像有能活血运气、驱逐寒气的仙草,我这就去弄来给你!”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这时,自他背后,玉蝉衣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先别急着去弄仙草。” “我去去就回!很快的,你们等我片刻!”涂山玄叶不觉有异,没停脚步,两个眨眼间,已经摸到了客栈大门。 刚要踏出门槛,却听到玉蝉衣的声音再次响起:“回来!那个在星罗宫里当灵宠的。” 第48章 生与死 她那时求生不能,而他求死不得…… 在星罗宫里、当灵宠的…… 几个字一入耳,涂山玄叶冷不丁一个哆嗦,像被人揪住后颈皮一般,浑身僵透了。 他以无比缓慢的速度回转过身来,看到玉蝉衣差得要死的脸色,心里暗道一声糟糕。 只顾着看二徒弟是死是活,把小徒弟给忘了。 但是,玉蝉衣是怎么知道他在星罗宫当灵宠的? 涂山玄叶汗流浃背。 玉蝉衣冷冷看着涂山玄叶。 她道:“今日这事也有一笔账要和你算上一算,别以为你是师父就能跑得掉。反正不尽宗的门规里并没有顶撞师父这一条。” 涂山玄叶听得大为后悔,早知道,他就弄个像模像样的门规好了! 但他面上不敢表现出半点不快,老老实实站着。 玉蝉衣指着微生溟对他说道:“你早就知道他打着要将‘七杀’给我的主意,也知道卧冰水牢十分凶险,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非拖到今日再说,他人都快没了。” “还有你,微生溟,别以为这次没你事。自以为是,你们两个都自以为是。” 默默移步往石桌旁坐下的微生溟连忙也站了起来。 玉蝉衣道:“别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成天嘴巴上说着这个年事已高,那个行将就木,都说自己是老家伙,看看你们办的好事。” 涂山玄叶不敢说话,只是眼神疯狂往微生溟身上扫射,似乎是想叫微生溟来给他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玉蝉衣忽然间就知道他是微生溟了! 怎么就知道他在星罗宫里当灵宠了!! 这出去不到半天,难道那卧冰水牢能给人开天眼吗! 看一看微生溟毫不惊讶的脸色,涂山玄叶心底一凉,他意识到,不止玉蝉衣知道了,微生溟好像也知道他在星罗宫里当灵宠的事了。 涂山玄叶面上浮现淡淡死意。 玉蝉衣仍在骂他:“一个喜欢找死,另一个,明知道自己的徒弟喜欢找死却多加纵容,你们两个,还真是天造地设、举世难找的一对师徒。” 玉蝉衣是不会找死的。 真的死过一回的她只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她不会死的。 她那一千年都不算完全死了,但已经不再能闻到花香,也不能再见到日光,更不能奔跑,不能哭不能笑,连情绪都迟钝的,也无法主动掌控着自己身在何处,寄居在何物的影子里,就跟着被带到何处。 她只偶尔能用意识捕捉到一点声音、一点色泽,偶尔能想一些事情,一千年下来,想的事情拼凑起来,还不及最近这三年想得到,更遑论叫周围人知道她的存在,和她产生联系。 那是真正的、密不透风的黑,没有一点光照进来的可能。 “为什么不好好活着?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玉蝉衣难以理解地发问,“这世上明明还有很多人求生不能。能活着的,不能好好活着吗?” 她声音因愤怒着急甚至多了几分委屈,微生溟心底酸涩异常却无法开口替自己辩明什么。 有人求生不得,而他求死不能。 玉蝉衣将他从卧冰水牢里救出,算是断了他的万全谋划——倒也不算万全,他早就想杀了自己,曾经一次次将自己置身险境,可哪一次不是在彻底失去神智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后,凭着求生本能活下来了?这卧冰水牢说到底能不能拘得住他,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次杀不死,就会比上一次更难杀。 他必须找一个修为和能耐真正高过他的,确保能在他失去理智、全然被求生欲支配着开始还手之后,也能将他的一线生机全部绞杀干净的。 这一千年,放眼巨海十州,无一人能做到这件事。 哪怕如今高居于正道魁首位置上、又手握“荧惑”的陆闻枢——他并不觉得对方能有几分胜算。 他本以为自己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了,他本以为自己就要走向堕入修罗魔道的终局,连累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却在即将放弃时,在不尽宗这个落魄的小宗门里,遇到了一位天赋惊人的小师妹。 玉蝉衣当真太难得了。她有天赋,却有不止有天赋,悟性澄明,心思通透,心坚似磐石——这样的心性甚至比天赋还要更重要一些,万里挑一的好苗子。 再兼之她身上杀气重重,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对自己十成狠心。悉心教导,好好栽培,不出多久,她将会是最快的一把剑。 她甚至连剑意都是他想要的——密不透风的绞杀,她不会给他生还的机会的。 可他却唯独看错了一点。 想到这,微生溟看向凶巴巴正数落涂山玄叶和他数落得起劲儿的玉蝉衣,看着她凶巴巴板着的脸,轻轻叹了一声。 他这小师妹,竟是面冷心热。哪怕常常朝他露出看他很不顺眼的表情,知道他身陷险境却会以身犯险来救。 她只是不爱笑,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心却是软的。 看错了,当真看错了。 心软之人……叫她杀他,他死了倒是痛快,对她却有些过于残忍了。 他死之后,绵绵的痛苦将一直笼罩着她的。 微生溟痛苦起来了。 他到底是要自私自利地求她理解,叫她来体谅他的难处,求得他想要的一死,还是能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出来? 微生溟想不出来,也想不明白,他很少有事想不明白,这一桩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了。 他默默泡了一杯茶,趁玉蝉衣不注意,递到她手里一杯。 “润润喉咙。” 玉蝉衣一顿,接过来之后,说道:“别以为一杯茶就能抵消你的罪过。” “没想要抵消罪过。”微生溟道,“难得你情绪那么激动,怕伤了你的嗓子。喝口茶,润润喉,接下去也能骂得更痛快一些。” 玉蝉衣:“……”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知道接下去还会挨骂。 但心情莫名好了一些,她到石桌旁边坐下,想了想自己想说的倒是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就喝起了茶。 涂山玄叶见机行事,见状也赶紧到石桌旁坐下来,占了微生溟的位置帮玉蝉衣倒起茶来。 “小蝉衣。”涂山玄叶赔着笑,倒茶的动作格外殷切,“你和师父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星罗宫当……谋了一处高就的?” 谋了一处高就,玉蝉衣差点被他这说法呛到,她道:“你酒品当真不好。” 涂山玄叶一下子明白了,果然是在落霞峰上喝酒那次露馅的!他控诉的眼神看着玉蝉衣和微生溟两人:“你们、你们……那时候说我喝酒之后只是睡了一觉,竟然是在骗我?” 玉蝉衣道:“不骗你,直接告诉你,你变成狐狸了,被我们看出来是丢丢了,你的脸要往哪里放?不如不说。” 涂山玄叶已经觉得自己一张老脸快要没地方放了,脸上淡淡死意加重几分,他说:“今日不还是说了……” “之前是体谅你们的难处,给你们几分面子。”玉蝉衣道,“但你们惹我生气了。” 她喝完茶,将茶盏倒扣下去,免得涂山玄叶倒茶的手动作快到根本不会让茶杯空着,而后说道:“你,要是你以后再碰到师兄他要找死的事,知道了却不告诉我,我就把你在星罗宫当灵宠的事情告诉师姐。” 顿了顿,又补充:“还有不尽树。” “不行!”涂山玄叶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不尽树告诉了很多人我在外面混得很好,它觉得我已经功成名就了,让它知道了我这功成名就是在给人当灵宠,我的脸要往哪里搁?” 玉蝉衣到此刻心口平顺多了,抬眼略略扫过涂山玄叶一眼:“不想脸没地方搁,那就只能听我的话。” 涂山玄叶问:“听你的话,真的不和你师姐他们说?” 玉蝉衣:“真的。” “好吧。”涂山玄叶抱歉看了微生溟一眼,“你听到了,我不是自愿说的。” “而你。”没等微生溟说话,玉蝉衣看向他,“不准再打把‘七杀’给我的主意。” “不然……”说到这玉蝉衣忽然一顿。 涂山玄叶怕什么她知道。 但微生溟怕什么? 玉蝉衣一时怔住。她发现,微生溟好像没有怕的事情。 死都不怕的人……能怕什么呢? 玉蝉衣绞尽脑汁尽也想不出什么是能让微生溟感到害怕,拿捏住之后能让他好好听话的。 她哑口无言,微生溟却接过她的话来,主动说道:“若是我再想找死,提前告诉小师妹,到时辛苦小师妹来给我安排好不好?” 听着像是和她想要的也差不多,玉蝉衣道:“好。” 又问涂山玄叶:“你刚刚是要回星罗宫偷仙草吗?” “偷?怎么会是偷?”涂山玄叶高声反驳,“我摇几下尾巴宫主她就给我了!怎么会是偷?” 涂山玄叶忽然想起来什么,略显怀疑地看向玉蝉衣,“你不会以为我给你那些宝石法器都是我偷的,不会还打算过要还回去吧?” 玉蝉衣眼神的游移让涂山玄叶知道,他猜的是对的。 涂山玄叶激动道:“那些都是我的,真的是我的!” “你以为给星罗宫宫主当灵宠很容易吗?她每天都在喂我一些我不想吃的东西,还要用梳子成天梳我的毛,很疼的!我还得让她觉得我吃得开心,梳子梳得我很舒服。我能那么漂亮,全是用灵力偷偷给自己打理着,和她的打理没半点关系,但没办法,让她觉得是她把我养得漂亮,她才最开心,她开心了,我的玩具才能变多。玩具变多了,我才能找空寄给你师姐,你以为这么多年不尽宗是怎么撑过来的?” “活下去真的太难了,我悟性不好,这世间功法我哪样都通一点哪样都不灵光,就一张脸最是好看,这是老天爷给我赏饭吃的我当然要吃上了。”涂山玄叶简直要委屈炸了,他一口气说道:“光漂漂亮亮得不行,我还要扮傻子,表演我会算数表演了几百年。你也知道我长得有多好,一整个星罗宫的姑娘哪个见到我不是眼睛都直了,哪个不想摸我一下,我到哪里都招眼,行动处处受限,想跑出去给你师姐寄次钱可太不容易了。” 他窸窸窣窣从兜里掏出来了许多,璀璨的小宝石堆成了一小堆:“既然说开了,小蝉衣你将这些都带回去给你师姐吧,我也不用担心一下子给你太多被看出来什么了。这些石头让你师姐换成灵币,节省着点用,够支撑不尽宗几百年了。” “还有,宫主让你和你师姐加入星罗宫的事情,你们两个还真可以考虑一下。”涂山玄叶道,“这星罗宫是五大宗门中,唯一一个不用弟子交束脩,反而给弟子发钱的。只是她们的选拔标准严苛,男修士不要,资质上还要测试许多,你师兄是没机会了,但你和你师姐不用通过选拔就能加入,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进去之后,每年给你们发的课业费很是可观,到时候你们寄回不尽宗来,说不定很快就能为不尽宗发展出新的小师弟小师妹,不尽宗也就更壮大了。我们师徒三人在星罗宫团聚也挺好的,就是别告诉你师姐,告诉她我是宫主那只灵宠。” 玉蝉衣:“……” 微生溟:“……” 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玉蝉衣对涂山玄叶说道:“那师父你回去取仙草吧。” 涂山玄叶仍是满脸羞赫,摇摇晃晃站起来,化作一道白光走了。 留玉蝉衣和微生溟两人。 微生溟说他要运功调息,借此将玉蝉衣支开。 他要好好想一想自己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 结果,刚回屋不到片刻,还没打坐,房间门就被敲了敲。 “进。” 玉蝉衣抱着一堆亮闪闪的衣服进来。 她坐到微生溟床边,对微生溟说道:“这是星罗宫的天女罗裳。” 粉色的天女罗裳比桃花还要娇艳几分,上缀的星星点点有如流萤,飘逸又闪亮。难怪能卖上那么高的价格,漂亮是真漂亮,女修士都很喜欢。 但微生溟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道:“带这个来给我……看看?” “还是说……你要穿给我看看?”他小心揣摩玉蝉衣的来意。 “不,是让你穿。”玉蝉衣道,“卧冰水牢里的寒气非比寻常,寒气入体之后,还能不停贪食空气中的寒气,让你体内寒气越来越重,这件天女罗裳能抵挡空气中的寒气渗透。我还没有穿过,先借给你穿上几日,等你将寒气驱逐完后再还给我。” 虽说微生溟体型大出玉蝉衣许多,但天女罗裳的大小上身之后,自会跟随穿戴者的身形自动变化,这点并不成问题。 微生溟:“……你确定?” 玉蝉衣:“它的御寒效果很好,还是是星罗宫宫主亲手做的。要是不想我用自己的灵力帮你驱逐寒气,你最好将它穿上。” “怎么,你很介意穿我的衣服?”玉蝉衣问。 微生溟迟疑“嗯”了一声,倒不是讨厌粉色,只是罗裳向来是由女修穿着,男修不穿这个。他有理由怀疑玉蝉衣的气还没消尽,故意拿天女罗裳给他,但玉蝉衣的表情又很认真。 玉蝉衣:“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再说了,穿完之后还要还我。” “行了,我出去了,你穿上吧。”玉蝉衣说完出门,还贴心将门带上了。 微生溟:“……” 第49章 离开 它本想杀我,却被我驯服- 院子里倏地一道白影闪过,是涂山玄叶带着星罗宫的仙草回来了。 他回来得急,将仙草往石桌上一放,坐到穿着粉色衣裳、喝着茶的那个人对侧,开始东张西望寻找起来微生溟的身影:“小蝉衣,你师兄呢?” “师父好歹抬头看看呢?”一道属于微生溟的低沉嗓音响了起来。 涂山玄叶一怔,看了微生溟一眼之后大惊失色,失声片刻,而后带着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说道:“我知道你容貌逊色我一两分,但也不必为了弥补上那一点差距,偷你小师妹罗裳穿吧?” 这粉色的天女罗裳涂山玄叶认得,其上共有粉、蓝与霜白三色,内衬霜白,粉色为底,蓝色飘带,粉色细腻,蓝色飘逸,这少女娇俏的一身罗裳穿在微生溟的身上竟然也不会让人觉得有多违和,却也没有让他真的娇俏起来,眉宇间依旧保留着英气。 只是涂山玄叶太习惯于微生溟那一身能融入夜色的玄黑,从未想过微生溟竟然还适合穿这样的颜色。 到此刻,一向对他人外貌眼高于顶的涂山玄叶才承认,他这二徒弟的一张脸似乎确实生得不错。 “还是说……”涂山玄叶另将一只袖炉法器塞进微生溟的手里,“难道,你是羡慕我能在星罗宫当灵宠,羡慕你的师姐师妹能去星罗宫做弟子,于是自卑起了自己的男儿身?” 微生溟睨了他一眼,只听涂山玄叶继续说得振振有词:“但星罗宫可不是你换一件女修士的天女罗裳就能混进去的,她们眼又不瞎。” 微生溟:“……” 他道:“多谢师父带回的仙草与暖炉。这天女罗裳是小师妹为帮我抵御寒气,让我穿上的。” 涂山玄叶问:“她让你穿你就穿了?你什么时候对别人这么百依百顺了?” “百依百顺?”微生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师父觉得我穿上这件罗裳是被迫的?” 涂山玄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难不成……你很情愿?” 他们男剑修不都是最讲英雄气派吗?他之前那一身血糊上去也看不分明的玄色衣衫就很符合他对剑修的印象。 微生溟却点了点头:“穿上这身罗裳之后,小师妹夸我好看。” 听语气,虽是一贯的平缓,但隐隐的得意还是被涂山玄叶听出来了。 涂山玄叶:“……” 恰巧玉蝉衣这时擦着她的剑走过来,涂山玄叶连忙问她:“小蝉衣,你当真这样说过?” “是啊。”玉蝉衣应道。 她又看了微生溟一眼,感受与第一眼见他换好天女罗裳时如一——粉色很适合微生溟,适合到让她甚至难得有心思细细多打量了几眼他的五官。 微生溟这张脸生得和“七杀”很不相衬,眼底总是含情脉脉,仿佛剑不出鞘,脸就会叫人放松几分警惕。 见她点头,涂山玄叶大为震惊:“你还未尝夸过我一句好看!我竟是不及他更好看吗?” 涂山玄叶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震惊与伤心都摆在了脸上,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没有什么是比不夸一个涂山氏的后人好看更残忍的了,涂山玄叶看上去心像要碎了。 玉蝉衣急中生智:“师父自然好看,是好看到叫人第一眼见到,会失却言语,忘记要说什么的程度。” “此话甚是动听。”涂山玄叶满意了。 所幸涂山玄叶没问她“他与微生溟孰美”的问题,玉蝉衣松了一口气,不然她还真的要答不上来了。 她坐下来继续擦剑,玉甘泉水敲击在剑上的声音比以往更涩重,剑刃的豁口哪怕用连金泥也补不上了。 确实是一把废剑了。 微生溟道:“回去之后,带这把剑去找尹海卫,他能将这把剑重新锻造,他那里还有我为你准备的另一把剑。” 他见玉蝉衣这惜剑如命的模样便觉得可惜,替“七杀”感到可惜。 将“七杀”托付给玉蝉衣,对“七杀”来说,当真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一听他提剑,玉蝉衣警惕地瞥他:“不是说给我‘七杀’吗?怎么还有一把剑?” 微生溟笑着说:“小师妹,别拿这种眼神看我,一个人只能有一把本命剑。放在尹海卫那的,是我曾经在生州秘境得到的一把古剑,虽说不及‘七杀’,也不及‘荧惑’,但也是一把惊世之剑,正适合此时的你。你且慢慢修行,待日后,会找到属于你的本命剑的。” 玉蝉衣这时好奇起来了:“你是怎么得到‘七杀’的?” 微生溟道:“是在幽冥神域,我的血唤醒了它,它本想杀我,却被我驯服。” “幽冥神域说是神域,但其实是一片废墟,是神弃之地。万万年来,鲜少有人涉足此地,我也是误入了之后,才知道原来赫赫有名的凶剑‘七杀’,居然被埋藏此处,不见天日。后来,它就跟着我重新出世了。” 涂山玄叶道:“说得倒是轻描淡写,那幽冥神域谁去谁死,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会误入这种地方。‘七杀’出世的动静,可是将整个巨海十州都撼动了一番。” 玉蝉衣却是不知还有这样的故事,“七杀”出世是在她出生之前的事情了。 她又问:“凶剑,都是要用人的血肉才能唤醒的吗?” “要看因缘,也不是随便谁的血都行的。”微生溟说完,想到什么,脸色一变,目光垂落下去,玉蝉衣眼睁睁他看着他颈上的纹路往上爬了一点。 “你……”玉蝉衣问,“你的心魔又重了?” 微生溟道:“没有办法的事,一旦用到灵力,它就会更重一些。” 剑也不能拔,灵力也不能用,怪不得会被人说成废人。 但此刻玉蝉衣爱莫能助,她在仙湖旁帮他运功驱除寒气已经将自己的灵力耗得差不多了。哪怕吃了沈笙笙送的“春楹”做成的丹药,还是要花上半天能完全恢复。 恢复之后,她还要御剑离开蓬莱,八成剑上还要多一个微生溟。因此,在灵力全部恢复之前,不能渡给微生溟用。 天色向晚,晚霞徐徐降下,细纱帐一般笼罩着一整个蓬莱。 这将是近百年来最后一次能在蓬莱看晚霞的机会了,过了今夜,蓬莱的几处入口就都会关闭,再一百年之后才会打开。 蓬莱之外,很少会有地方有这么美的霞光。 沉醉看了两眼霞光,涂山玄叶忽然意识到什么,面上一急:“坏了,到我该吃饭的时间了,我得快点回星罗宫去了。” 他飞速站起身来,临走前对玉蝉衣和微生溟再三嘱咐:“记得,见到你们师姐,一定要对她说,师父是在云游四方。” 又单独叮嘱玉蝉衣:“若是再见到不尽树,一定要告诉他说,我在外面功成名就。” 然后,还塞给了玉蝉衣一份名单:“这些,都是听说我功成名就,和我借过钱、至今都还没还的老朋友。手头紧又找不到我的时候,可以和你师姐一起去催一催,到时候,记得多从他们那打劫一些宝物做利息,别对他们太客气。” 接住那份长长一条账单,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一长串字,玉蝉衣:“……” 好像懂不尽宗为什么那么窘迫了,原来涂山玄叶辛辛苦苦当灵宠往外送钱难不说,赚来的,也不是全给不尽宗用的。 不过,涂山玄叶认识的人可真够多的,其中不乏各宗各派的大能,玉蝉衣已经从里面看到好几个令她感到眼熟的名字了。 想不到这些在巨海十州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背地里,竟然要和她师父借钱,还不还钱吗? “我该走了。”涂山玄叶说。 “此去一别,他乡有缘再会,你们两个好好珍重自己,也帮我向你们师姐问一声好。”告别完后,他便化作白光消失。 玉蝉衣和微生溟在客栈又待了两个时辰,待玉蝉衣灵力全部恢复,他们也离开了蓬莱。 由玉蝉衣御剑飞行,微生溟照旧抱着暖炉,坐在剑尾。 玉蝉衣认了路后,不用再靠地图之路,她灵力比来时要更丰沛,御剑飞得急,与微生溟两人的衣袂都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见周围频频瞥来向他们这边探看的视线,微生溟道:“小师妹,你这罗裳虽好,就是我穿着,实在有些招眼啊!” 他说着理了理衣襟,玉蝉衣以为他是后悔穿她的天女罗裳了,瞥了他一眼说:“你那一身寒气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全部驱掉,最好是好好穿着。” “累不累?”微生溟却看向不远处,“要不要去蹭太微宗的飞舟?” 正说着,另一艘飞舟却自他们身边经过。飞舟上白衣成群结队,几乎与云雾化作一体,靠近了才能将上面的人影瞧清。 是承剑门的飞舟。 “玉道友!玉道友!”一道白衣站在甲板之上,朝玉蝉衣喊着。 玉蝉衣抬眼看去,看到了一位站在甲板上的承剑门弟子。 面容并不令她觉得陌生。 是最后一日与她比试的陆韶英。 陆韶英见玉蝉衣看了过来,连忙说道:“听说玉道友的宗门也在炎州,要不要让我们承剑门的飞舟顺便带你们一程?” 玉蝉衣没有答话,她的视线只在陆韶英脸上停留了一秒,便往他身后看去。 邀请她上飞舟,绝对不是陆韶英的主意。 玉蝉衣往他身后看,只一瞬,见陆韶英的身后,果然站着一人。 也是白衣胜雪,但却是和内门弟子陆韶英不同的服饰,是外门弟子,安静站在陆韶英的身后,仿佛他是陆韶英的追随者。 不显山不露水的普通面容上温雅含笑,眼底隐隐含着期待地看着她与微生溟,似乎也对他们欢迎极了。 正是在落霞峰秘境门前遇到的那位提灯的白衣公子。 他看似是陆韶英的追随者,陆韶英的目光却要频频瞥向他。到底谁听命于谁,分明是一眼即明的事情。 玉蝉衣心下了然。陆韶英会邀请她上飞舟,果然是陆闻枢的手笔。 第50章 殳问 这是扎在他肉里的一根刺,灼着他…… 玉蝉衣并不看陆韶英,反而只看着他身后的那位弟子。 “这位道友。”玉蝉衣道,“没记错的话,前几日我们刚刚在落霞峰秘境外见过?” 对方脸上很是自然地浮现出惊讶来,之后则是想起什么似的恍悟:“原来那日我遇见的就是玉道友,当时在论剑台下围观只顾看剑,未曾注意玉道友的容貌,那晚未能认出玉道友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 他那毫无破绽、故作惊讶的表情看得玉蝉衣心里直发笑。 她发觉,面对着陆闻枢,她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似乎比之前好上太多。 一开始她一向是心里有什么,脸上就摆上什么样的表情的。 可现在,哪怕心里翻江倒海,阴晦的情绪几乎将她淹没,哪怕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将他的面具与伪装戳破,她竟然能保证自己的面上是平静的。 陆闻枢,你真的教会我太多太多。 玉蝉衣道:“我不过是侥幸得了论剑大会的头筹,近些日子有几分虚名,道友认不出我也谈不上失敬。只是觉得与道友颇有缘分,想要问一问道友姓名。” 听她说到缘分,那白衣公子面上露出一分隐秘的笑,他道:“鄙人姓殳——几又殳,单字一个问。” 闻枢。 殳问。 玉蝉衣心下好比拂尘后的明镜,太清楚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殳问道:“既然玉道友觉得与我颇有缘分,不如就给我一分薄面,应了韶英师兄的邀请,到飞舟上一叙。” 玉蝉衣缓声道:“恐怕,我要拒绝二位的、好意了。” 玉蝉衣话未说完,听她提到拒绝,殳问脸上尚未有任何神色波动,陆韶英便急急劝说道:“玉道友,你自己御剑飞回炎州,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哪有乘坐飞舟来得闲适自在?” 叫玉蝉衣上飞舟,是陆闻枢交给他的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掌门还愿意让他办事,是掌门宽宏大量,他不想再让掌门失望了。 又一瞥,看到侧坐在剑后的粉衣男人,陆韶英重重皱起眉头——若是没看错的话,此人身上穿的正是星罗宫的天女罗裳。可这天女罗裳穿在他身上不算违和,这让陆韶英不由得怀疑星罗宫是否挖掘了男修士的市场,也卖给男修士卖出天女罗裳一样华贵美丽的衣裳。 男人眼睑微垂,肤色苍白到几乎能透出血管的颜色,娇俏的粉色并不能使他增加几分生机与活力,反而更显得他虚弱,见到他就会叫人想起残花落叶,实在是很难想象拿了头筹的玉蝉衣竟有这样一位病弱至极的师兄。 修真界可难得一见这样脆弱的病秧子。 “你师兄看起来那么憔悴,何必让他受累?到飞舟上,我可以为他准备一间卧房,让他好好休息。”同时,陆韶英意有所指地说道,“玉道友,承剑门的飞舟也不是什么人都载的。会邀请你,是我们……是我对你敬重。” 要是玉蝉衣知道,真正邀请她上飞舟的,是正道魁首,是他们的掌门,她怎么可能还会犹豫? “错过这次机会,日后怕你心头有遗憾。”陆韶英道。 微生溟抬眸看了一眼玉蝉衣,虽说玉蝉衣神色看上去平静淡然,但以他对她的了解,要是想上承剑门的飞舟,她不会犹豫这么久的。 玉蝉衣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 视线再往下滑,见她背在身后的手指死死掐着掌心,微生溟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一蹙,心里一阵异样。 他并未细究,笑着抬起眼来,对陆韶英说道:“道友一番美意,我先领受了。只是我这个做师兄的,病病殃殃得不说,还十分之难以伺候。我就喜欢在别人的剑上坐着。” 陆韶英说:“你倒是轻松,但你可知御剑载人对修士来说是一件麻烦事?” 微生溟指尖支在脸边轻点着,笑得一脸好脾气:“多谢道友一番好意提醒。可既然我的小师妹都不嫌麻烦,乐意纵容着我,你一个外人,又何必在一旁指手画脚呢?” 陆韶英:“……” “罢了,不要再强求。”站在他身后的殳问朝玉蝉衣和微生溟拱了拱手:“既然如此,祝玉道友与您的师兄接下来这一路,一路顺风。” 承剑门的飞舟先往前走去,很快隐入云层,与玉蝉衣拉开了一段距离 甲板上,陆韶英垂着眼,十分黯然内疚地对陆闻枢说道:“掌门,对不起,是弟子办事不力,弟子愿意思过。” “何过之有?”陆闻枢仍未变幻容貌,他道,“牛不喝水难按头,他们既然不想上飞舟,你邀请无果也无须自责。” 他手里拿着把小刻刀和一块木头,木头在他手中已经隐隐可见人的雏形,和陆韶英说着话的同时,他雕刻的动作仍是慢条斯理,面上一派心平气顺。 邓林里难寻的逐日神木,被他用来雕刻一个小人偶,这行径多少有几分玩物丧志,陆韶英却不敢妄议什么,只觉得掌门做事定然有他的道理。 他垂头颇有几分丧气地说道:“他们肯定是看不起我,若是掌门并未以‘殳问’的身份示人……知道是掌门的邀约,他们一定不会拒绝。等以后玉蝉衣知道她拒绝的是谁,定会后悔的。” 陆闻枢没有说什么,只是垂着眼又将手头的木头雕了几下后,忽然动作停下,一下将之捏碎。 他脸上依旧一派心平气顺,但捏碎木偶的动作看上去却烦躁至极。 陆闻枢想着玉蝉衣方才说的那些话——什么侥幸得了论剑大会的头筹,什么不过几分虚名。 话说得动听,却实在虚伪。 她会在论剑大会第一日就去摘花落榜上的名碟,又急着在三十来寸灵脉时就参加论剑大会,分明是狂妄自大、贪慕名利之辈,却做出一副将名利置之度外的模样。 如此口是心非,如此虚伪,如何敢和他的阿婵有几分相似? 他的阿婵是这世间最特别的姑娘,岂容他人效仿? 若是陆婵玑,根本不会像玉蝉衣一样,绕着一个废人一样的师兄转个不停。 陆闻枢面上还是清俊温雅的笑,手中木块却化为齑粉,风一吹尽数散了。 玉蝉衣。 一千年来,他没有遇到一人像她一样,令他感到厌恶和恶心。 这是扎在他肉里的一根刺,灼着他心头的一丛火,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偏又不好随意处置。 陆闻枢心里恨着,脸上却笑着:“陆韶英,你不必自责。我们和她,以后总有机会再见面的。”- 待承剑门的飞舟远了,玉蝉衣回过头,看了眼站在剑尾的男人,她道:“怎么把不上飞舟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去了?” 她只是一句拒绝说得慢了一点,微生溟倒好,她只是慢了半拍,他会读心一样,帮她拒绝了。 但微生溟未免也将他自己说得太过分了,玉蝉衣道:“你这人,真的从来不顾自己的脸面吗?” “脸面有何用处?如今又无人知我是谁。”微生溟道,“下回再遇到不愿意答应旁人的事,拿我这个师兄当你的借口便是。” 说完,微生溟脸色正经了几分,他问玉蝉衣:“你觉得是谁在邀请你上飞舟?” 玉蝉衣垂着眼:“不是陆韶英吗?” 微生溟摇了摇头。 他道:“你觉得,那个叫殳问的,是承剑门普通的外门弟子?” 玉蝉衣诧异看了他一眼,微生溟接着说:“这殳问,可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虽然看不出他到底是谁,但他在承剑门的身份一定非同小可,那陆韶英讲话时分明在顾忌着他。大宗大派往往长幼尊卑有序,陆韶英又不是一般的承剑门弟子,在承剑门里地位不低,能让他小心看眼色的,能有几个?那殳问的来历定然不一般,外门弟子的装扮不过是给他的身份做一点掩饰。” 微生溟说完,又道:“小师妹,你当真想好了要拒绝他们?看起来,承剑门对你可颇为看重。邀请你上飞舟,是在给你抛橄榄枝。” 他笑道:“刚刚算是我这个师兄不识好歹,你要是回心转意,加快一点脚步,还有机会追上他们。到时候与他们一同骂我两句,指不定还能更快熟络起来。” 玉蝉衣瞪了他一眼:“你觉得我会是你说的这种人?抛下自己的同门,就为了攀附他一个承剑门?” 见微生溟脸上仍是玩世不恭的笑,玉蝉衣不由心道:老狐狸的确是老狐狸,虽然微生溟不比她更了解陆闻枢,更了解承剑门,没一下猜到这殳问的真实身份,可脑子实在活泛,看人的眼光也毒,竟然能这么快地看出来陆韶英是受人指点才来找她的。 玉蝉衣:“我要是上了承剑门的飞舟,你怎么办?要跟着我一起吗?” “到时候把我扔下去就是了,我自己会想办法回去的,一个人走虽说有些无聊,倒也逍遥自在。” 玉蝉衣“哼”了一声,索性学他一样没正形地说起了话:“倒是我耽误了你去逍遥自在,早知道,该把你一个人丢上承剑门的飞舟。” “嫌我重的话,倒也未尝不可。反正他们的飞舟上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我是能心安理得地在上面待着。”微生溟道,“小师妹愿意将天女罗裳赠与我穿,我已经十足心怀感激,接下来这一路,全听小师妹安排。”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那位来历不一般的殳问似乎也觉得我身上的这身天女罗裳颇为好看,多看了我好几眼。” 玉蝉衣心道,陆闻枢会多看你几眼,绝不是因为罗裳,而只是因为你是微生溟罢了。 在青峰上陆闻枢是极不愿与她提起他人的,他巴不得她什么人都不认识,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唯独微生溟——令陆闻枢烦恼、令陆闻枢压抑痛苦的微生溟。 那时陆闻枢总会不由自主地向她提起微生溟,提微生溟的种种成就,提他的那把“七杀”。 尤其是“七杀”。 彼时的她尚不能分辨出陆闻枢散淡而平常的语气间深埋着的妒羡与阴郁,如今见过“七杀”之后,倒是能理解一二。 “七杀”的确是会让每一个剑修都为之魂牵梦绕的好剑。 只是,再羡慕,再妒忌,也不该成为陆闻枢拿她祭剑的理由。 她回忆着“殳问”那张普通的面容,已经将这张没有任何特点、难以被人记住的脸深深镌刻在了心底。 一开始,玉蝉衣以为,这是陆闻枢一个不为任何人所知的身份。 甚至,有可能是专门为了接近“玉蝉衣”而设计的。 但既然陆韶英听命于他,说明陆韶英也知道他这个身份,既然承剑门的弟子知情,也许陆闻枢之前就曾以“殳问”的身份在外活动。 陆闻枢邀请她上飞舟的举动,已经暴露了他的一部分意图。 至少,在目前,他是想对“玉蝉衣”释放善意,想拉拢“玉蝉衣”。 玉蝉衣觉得,也许是她的策略起作用了。 今年这场论剑大会,她可谓出尽风头,可不再是像陆婵玑一样,在这世上彻底消失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认识玉蝉衣的人很多,记着玉蝉衣的人也有很多,不少人想来找她切磋。不尽宗虽然落魄,但是巫溪兰和涂山玄叶都不是死人,修真界里认识他们的不说一千,几百个总有了。不说别的,单是涂山玄叶欠条名单上那些朋友,加起来就有百位,其中不乏声名赫赫者。 陆闻枢一定不喜欢她,但杀她,却不像杀陆婵玑那样容易—— 玉蝉衣忽然轻笑起来。 她要叫日后的陆闻枢后悔没在此刻杀了她,日后再想杀她,会比今日更不容易。 这时又有两艘飞舟经过,玉蝉衣很快看到了分别立在飞舟前头的人。 是神情呆滞的叶坪舟与一脸愕然的李旭。 叶坪舟要回长洲的太微宗去,而李旭则是要回到炎州。 他已经换下了太微宗弟子的打扮,看上去,又成了炎州山脚下的一个不知名的小散修。 躺在剑尾的微生溟对玉蝉衣说道:“小师妹,要不要去蹭李旭的那辆飞舟?” “不和你师兄打声招呼?”玉蝉衣问。 微生溟并不抬头望向叶坪舟所在的飞舟看,他的眼睛盯着天上流动的云层,说道:“茶寮里已经道过别了,何必再道一次,倒显得优柔寡断了。” 只是道一次别,能和优柔寡断有什么关系? 玉蝉衣刚想问,李旭的飞舟已经驶了过来,李旭道:“玉道友,是否要我捎你一程?” 玉蝉衣看向微生溟,微生溟道:“不让他捎上这一程,他就要一直跟在我们后面,也是挺为难他的。” “但要是让他捎上这一程,你也可要想好了。”微生溟道,“除星罗宫外,几大宗门表面上看上去和谐,实际上背地里较着劲儿,你拒绝了承剑门的邀请,上了太微宗的飞舟,要是被承剑门那边看到。在承剑门眼里,那你便是选择站在了太微宗那一头,是要和他们为敌了。” 玉蝉衣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她想了又想,还是拉着微生溟,跳上了李旭的飞舟。 她要给自己加更多的筹码,叫陆闻枢不敢轻易动她。太微宗也是其中一个。 陆闻枢当剑道第一,自然是如今他的本事高过了所有的剑修,无人可及,但想当正道魁首,必定注重清誉,既重清誉,就不得不小心行事,免得落人口舌,授人话柄。 一落到甲板上,她松开了握着微生溟胳膊的手,对李旭行了个礼:“多谢李道友。” 穿着天女罗裳的微生溟一上来,李旭的眼睛简直不知道往哪里摆,根本不敢看他。怕一看就暴露自己满眼的震惊。 好穿女子服饰的男修士也并非没有,像是合欢宗的修士不论男女,都酷爱打扮自己,衣服向来是什么漂亮穿什么。但李旭实在没想到,微生溟不修边幅两百年,难得打理了他自己一回,竟是换了身粉色的天女罗裳。 哪怕监视微生溟的任务依旧在身,李旭这一刻还是只将视线投向玉蝉衣,说道:“算是玉道友帮我的忙。” 飞舟的速度还是比玉蝉衣御剑而行的速度要快上一些,若是玉蝉衣不上来,那他就只能慢吞吞地跟在他们后面了。 半个月后,他们回到炎州。 空寂的山谷却比往日热闹。 微生溟和玉蝉衣不约而同地发现,不尽宗的禁制除了比往日往外扩大了几分之外,甚至还有了阻挡修士的作用。 上面还贴着一张纸: “玉蝉衣尚未回到不尽宗,还请各位想要来会一会她的道友暂且移步东南方向,两里开外,有集市客栈,可供各位落脚歇息——不尽宗,巫溪兰。” 玉蝉衣揭了这张纸,巫溪兰烦躁的声音从不尽宗里传了出来:“又是哪个不识字的揭了我好不容易写的字条!说了小师妹还没回来就是没有回来!” 一出来,见到是玉蝉衣,巫溪兰简直两眼汪汪:“小师妹!” 巫溪兰拉住了玉蝉衣的手,她是医者,望闻问切,打量间确认了这一场论剑大会下来玉蝉衣没伤没残,一颗心终于吞回到肚子里。 “收到师父的传信,说你拿到论剑大会头筹之后,我可高兴了,到处找人显摆。结果,集市上卖法器的那个张老头说承剑门和太微宗都派了很厉害的弟子过去,说你赢是赢了,可别赢得缺胳膊断腿的,吓死我了。” 玉蝉衣扬了扬手里那张写着字的纸,问:“师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巫溪兰说:“别提了,都怪我到处显摆,叫这附近的人知道了你拿了论剑大会头筹,一传十十传百的,炎州附近的剑修都知道了,不少人想来找你切磋,不尽宗的门槛都快被他们踏破了。” 玉蝉衣:“原来如此。”她就说蓬莱那些没来得及找到她切磋的,想跟到不尽宗来,恐怕没那么快。 “师父呢?”巫溪兰问,“没想到这次他竟然有了点师父样子,陪你去了蓬莱。不过怎么没同你一道回来?” “他……接着云游四方去了。”玉蝉衣不敢直视巫溪兰的眼睛。 她从法袋中取出涂山玄叶让她帮忙转交的那些宝石和法器,一样不差地交给巫溪兰:“这些是师父让我转交给师姐的,说是换成灵币,省吃俭用,能供不尽宗几百年的开销了。” 说完,又将那份记着人名的欠账名单变作两份,给了巫溪兰一份:“还有这个,如果实在缺钱,可以去找他们要账。” “哇!”巫溪兰惊道,“师父这些年云游四方,收获颇丰嘛。” “还有这个。”玉蝉衣从法袋中取出星罗宫宫主专为巫溪兰做的那件天女罗裳,“是星罗宫宫主送我的,专门为你做的,上面有几千个法阵,都是储物的法阵,当作储药的空间。” 她将天女罗裳递给巫溪兰。 淡紫色的罗裳在阳光下闪着莹莹细闪的光芒,巫溪兰的手一触碰上去,登时连呼吸都忘了。 “这就是有个争气的小师妹的滋味是吗?”巫溪兰心道,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可能就是在初见玉蝉衣时将掩神丹送给玉蝉衣了。 “你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 巫溪兰这才意识到玉蝉衣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目光瞥过去,看清脸后。 巫溪兰:“……”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师弟。 “星罗宫宫主也送了你一件罗裳?”巫溪兰上上下下看了他十几遍后问到。 微生溟道:“是送给小师妹的,小师妹好心让我穿上,以抵御我身上的寒气。我两手空空,倒是没什么能送给师姐的。” 巫溪兰:“你这回没把自己折腾得奄奄一息,让我拿丹药救你,就算是给我帮忙了。” 微生溟道:“依旧是奄奄一息,只是,这回有小师妹了。” 巫溪兰:“……”忽然有一种她的丹药又要不保的不祥预感。 “你是去蓬莱看论剑大会了?”巫溪兰这才意识到,自玉蝉衣离开那日,也一并消失,又在玉蝉衣回来这一日同时回来的微生溟,兴许也是去了蓬莱。 微生溟点头。 “小师妹已经拿了头筹,你答应小师妹的剑给她了?”巫溪兰问。 微生溟摇头。 巫溪兰立马对玉蝉衣说道:“你看你看,我早说了,他就是骗一骗你的,果然言而无信了吧?” “倒也并非言而无信。”玉蝉衣下意识替微生溟说了句话,“师兄有他的难言之隐。” 巫溪兰一脸震惊:“小师妹,你怎么开始帮他说话了?是因为他去了论剑大会陪你,你和他的关系比和师姐好了吗?” 玉蝉衣几乎不知道回答是好。 她艰难道:“我、我只是就事论事,师兄要给我的那把剑就放在这里一家法器店的老板那,没有言而无信。” 巫溪兰嫌弃地看了微生溟一眼:“花招颇多。” 然后就不管他了,而是拉着玉蝉衣回到了不尽宗。 摸了玉蝉衣的灵脉,知道她现在通了三十一寸灵脉的情况,巫溪兰给玉蝉衣添了十粒聚灵丹和剜心丹。 她说:“你们不在这一个月,李旭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想买种子,但其他人的种子都没他那的好,出苗率不高,只给你做了十粒新的丹药。” 玉蝉衣不知道李旭那边打算怎么和巫溪兰解释,索性默不作声,没有透露李旭参加论剑大会的事。 只说:“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巫溪兰又问:“小师妹,来找你切磋的可不止一个两个,其中不乏名气不小的剑修,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比还是不比啊?” 玉蝉衣道:“自然要比。” 玉蝉衣又从法袋中将前往蓬莱秘境采集到的仙草全部送给巫溪兰,说道:“师姐,这些奇珍异草送给你,我想麻烦师姐一件事。” 巫溪兰今日简直要被接二连三的惊喜冲昏头脑,蓬莱百年一开,蓬莱的仙草可才是真的有多少钱都买不到。她说:“小师妹的事不叫麻烦,有什么想要师姐帮忙的,告诉师姐就好。” 玉蝉衣道:“想请师姐每日帮我备好茶饮,我想好好招待这些来找我比试的人。” 巫溪兰微微皱眉:“要这么周到吗?” 玉蝉衣道:“要。” “我要名声,要声望。”玉蝉衣眼底的野望丝毫不加掩饰,“我要比论剑大会头筹更大更好的名声。” 她不要再像上一世一样默默无闻。 而且,名气与声望,都是陆闻枢喜欢、渴求的东西。 哪怕寿命长至千年百年,修士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若是他们只谈玉蝉衣,谁还会去想陆闻枢? 修真界强者为尊,哪怕做凡人时她也有着别人不可及的本事,名气这种东西,本该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不过,我也不是对他们有求必应的。”玉蝉衣道,“想和我比上一回,自然要有其条件。我会定好每日能找我比试的人数,和我愿意比试的时间,其余时间,拒不见客。” 巫溪兰这次却不像上次玉蝉衣前往论剑大会之前那样,担忧这个、担忧那个了。 她干脆应了声“好”。 玉蝉衣拿下头筹之后,不尽宗就成了周围所有修士视线的焦点与中心。 巫溪兰一度对一夜之间变多的关注感到不适应,可她很快就发现了—— 正如同玉蝉衣说的一样,有剑不用和无剑可用是两码事,自打玉蝉衣拿下论剑大会的头筹之后,巫溪兰出门之后,周围的修士都对她客气多了。 他们不再将她当成一个落魄小宗门里的大师姐,言谈举止都多了敬重。 这是她从来没有得到的尊重。 于是,比玉蝉衣还要更积极的,第二日巫溪兰便将玉蝉衣已经回到不尽宗的告示贴了出去。 就此,炎洲的修士都知道,这一届论剑大会上石破天惊的那个头筹,回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卷三:叩心门】 第51章 二师姐(增加一百字的心理细节) 有我…… 论剑大会之后,秋日渐深。 炎州的秋日一向比其他几个季节要短上一些,秋高气爽了没几日便昙花一现般谢了。 自山上滚下的风里,带着一股摧枯拉朽之势,裹挟着山头雪的凌冽寒意,惹得路上行人纷纷将衣衫揽得更紧了些。 又一个漫长的冬日开始了。 “想不到炎州竟然这么冷。”说话的人打了个喷嚏。 “嫌冷你们还来?!”站在自己的法器铺子内,尹海卫朝挤在他铺子里面的几个剑修横眉冷竖,“我这么偏僻一个铺子都被你们找到了,你们可真够厉害的。” 他这法器铺子是一家挂羊头卖狗肉的店,卖法器是假,暗中监视微生溟是真。他年纪大心眼儿多,不像那些年轻人傻憨憨地把店开在人流多的地方,真做起了生意,特意将这法器铺子开在无人所知的角落,为的就是让自己不用应付太多客人。 结果,论剑大会一结束,那各地的剑修就如候鸟迁徙般迁来了炎州,不少落到了他这间小小的铺子里,嗷嗷待哺般要买这个要买那个,他一个铸剑匠人,又不是真的器修,哪有那么多货! 这巨海十州原来有那么多的剑修吗?尹海卫烦躁到不行。 “谁让玉蝉衣在这儿?”打喷嚏的剑修说道,“都说她只有三十一寸灵脉,就在论剑大会上赢过了各大门派的得意弟子,这样的奇事前所未有,闻所未闻,怎么可能?其中定有猫腻!” “我要亲自去会一会这玉蝉衣,老板,不说这些,你这有没有御寒的法器卖?这炎州实在太冷了,我一会儿还要去找玉蝉衣比剑,可不想浪费灵力取暖。” 说着,又打了个喷嚏。 尹海卫道:“御寒的法器是有,但你要是连这点取暖的灵力都要省着用,那你可赢不了玉蝉衣。” “她才三十来寸灵脉,我可未必会输。老板,且将法器卖我,再告诉我去不尽宗的路该怎么走,谁输谁赢,我自会叫你瞧个分明。” 尹海卫掏出取暖法器给他,指路道:“往前走,再顺着一条路边开花的小径进山,尽头就是不尽宗。” 那修士接过取暖法器,冒着小雪跑入朔风。按尹海卫指引的方向,一路小跑至不尽宗的禁制外。 禁制隔开风雪,不尽宗一片春意盎然。 简陋门扉外头那棵树上,栖着一抹淡淡的粉,远远看着,像是枝丫间芳菲的花朵开在春意最胜的时刻,粉色密匝匝连成一片。成了这凄寒的冬日里一抹不寻常的景色。 早听说玉蝉衣有位好穿粉衣、爱睡觉的哑巴二师姐,估计就是这位。 “二师姐好。”他颇为礼貌地朝那身影打了声招呼,正巧一下踏进禁制,脚步忽的凌空一滞,本能地侧身躲过一道剑气。 “剑气不长眼,道友应当分外小心才是。”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 这人愣愣抬眼,这时才瞧见不尽宗的禁制外贴着一张八个字的告示:若进禁制,当心剑气。 又见那树上的粉色身影坐了起来,胳膊支着脸,散漫瞧着他。 瞧他脸面,分明是个无半点脂粉气的俊俏郎君,哪是姑娘? 只是他来不及分半点心思去惊讶这树上穿着天女罗裳的竟然是个男人,因刚刚那道剑气而起的寒意登时占据全部心神,面上血色尽失。 他尚未真的踏进不尽宗,这剑气已然杀意凛凛,让他不敢触犯半分。若是踏进去…… 他悄悄吞咽了下口水,问:“里面……可是玉蝉衣在练剑?” 微生溟道:“正是。” 又笑吟吟道:“道友若是觉得这剑气绵绵无力,大可不必担心自己不尽兴,若是比试起来,小师妹自当会拿出全部实力应对。您难得来上一趟,定叫您满意而归。” “不……不必了。”那人退了几步,转身忙不迭跑了。 只是练剑,就有此等剑气。这要真比起来,岂不是要他的命? 他一路跑回到尹海卫的铺子,将那还尚未捂得有多热的取暖法器拍回到尹海卫的桌上:“这法器我不要了。” 并非他打退堂鼓,是玉蝉衣太强。以他今日实力,必然不可胜过她,只等来日方长再寻机会。既然如此,这炎洲不待也罢,这法器不要也罢。 尹海卫并不意外:“你们这些来找玉蝉衣比试的,我见得多了,越是肚子里只装着半瓶子水,越容易口出狂言,也越容易临身脱逃,到最后比都不敢比上一回!早就知道你会回来退货,来,法器给我,灵币退你!” 尹海卫说得那人面上一阵赤红,将那法器重新往怀里一揽:“这法器我不退了!” 他留在了尹海卫的法器铺子里,没有再贸然闯进风雪当中,更不敢轻易去找玉蝉衣比试。 虽说找每一届的论剑大会头筹比试,是所有剑修们最喜欢赶的热闹,也是他们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也是见巨海十洲的剑修都往炎洲瞻仰玉蝉衣的风采,所以才跟来的,但他现在知道了,这个热闹可真不好赶。 想起不尽宗里那杀气凛然的寒意剑气,他身上不由得冒起一粒粒鸡皮疙瘩。 可若就此被吓退,倒也真是丢脸。 他硬是给自己找回几分薄面:“我只是为人谨慎,要想看一看她与别人的比试,摸一摸她的路数,才不是真的怯了。” 不尽宗外。 坐在树上的微生溟眯眼看着远方被雪覆盖的群山白影,等到日头从穹顶西落,挂到最高那座山的山头,他便跳下树来,将禁制外的告示摘下,回到院中。 今日会客的时间结束,他也就不需守在此处了。 玉蝉衣见他进来,便抬手用灵力将不尽宗外的禁制加固,不再允许外人踏入。 每日未时申时她都会将不尽宗外的禁制打开,允许外人踏足进来,而在这段时间,她会留在不尽宗,方便远道而来的修士能够如愿和她比上一场。 一开始,剑修们赶集似的一窝蜂的来。 玉蝉衣有些疲于应付,但也没有拒绝,而是充分满足他们想要切磋的需求。 后来来的人越多,败的人也越多,自此后,她和人比试未尝一败的消息走出去后,来的人便渐渐少了。 不过这也和微生溟不无关系,他成日歇在外头那棵树上,碰见本事不济的修士,就用他的法子给劝说离开,省了她许多工夫。 不知为何,玉蝉衣觉得,微生溟似乎很紧张她练剑的用功程度,并不希望她把太多的时间耗费在陪人练剑上。 某种意义上,他不像师兄,更像掌教,自打从蓬莱回来,他几乎每日都在关心她的灵力是否有所长进。 似乎她是否能够变强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玉蝉衣有时会去揣摩微生溟这种举动背后的用意,却总是抓不住什么太确切的东西。 从微生溟手里接过那张每日要被贴出去的告示,玉蝉衣道:“师兄,我要出一趟门,若是师姐找起我来,告诉她我晚会儿就会回来。” 微生溟颔首,玉蝉衣离开了不尽宗。 她御剑而行出去几里地的距离,来到了离承剑门山下最近的那家茶寮。 自打蓬莱回来之后,一有空,玉蝉衣就会来这个茶寮。 不为喝茶,只为八卦。 承剑门山下的茶寮到了立冬之后,多融雪煎香茗,煮雪烹茶,煮的尽是些暖饮。玉蝉衣虽是来了茶寮,为避人耳目,并未点茶,而是在无人处悄悄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到影子里,听起了茶寮雪水沸腾间聊天的声音。 员神磈氏操控影子是生而具有的能力,是以除非她主动人前显身,否则她的伪装无人察觉,无人知道角落里隐藏一双正在听话的耳朵。 她来茶寮本意是从客人的聊天中窥探关于陆闻枢的消息,但论剑大会结束之后,她实在太惹争议,连茶寮里一些从未见过她的人,在围炉煮茶时聊的话题全是关于她的。 剩下的,哪怕聊起陆闻枢,也往往是些无甚意义的溢美之词,不太有用。 但一来二去,时日久了,也让玉蝉衣听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比如承剑门一些弟子觉得,她是从承剑门弃徒那得到了凤凰于飞的剑谱,偷偷学了,又加以改良。 又比如还有人说,她就是承剑门的弃徒,所以她才会那么多承剑门的招数,才会凤凰于飞,只是掌门心地仁慈,愿意给她留几分薄面,不戳破她的弃徒身份。 说得正经八百,附和者众。 与此类说法相似的还有不少,玉蝉衣听了只想发笑。 想不到这承剑门弟子不少有着颠倒黑白的好本事。 也有一些承剑门弟子会为她说几句好话,只是为数不多,且说起她来总是低声悄悄的,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玉蝉衣尽量记住了那些人的容貌与声音。 今日,玉蝉衣又听到了一点新的消息—— 有承剑门弟子说,是陆闻枢下令,说是门内若有弟子想要找她切磋,那便先分别赢过陆墨宁与陆韶英。 不然,要是绕过陆墨宁和陆韶英直接来找她,就是犯了禁令,要去司律堂领鞭罚二十。 不尽宗就在承剑门山脚下,巨海十洲的剑修们闻风而动,不远千里都要来到炎洲找她切磋,没道理承剑门的弟子就分外坐得住,原来是陆闻枢这一道禁令禁锢住了他们。 怪不得她这几个月来碰不上一个承剑门弟子。 玉蝉衣本打算好了要从来找她切磋的承剑门弟子口中打探一些消息,此刻算盘彻底落空,倒也算不上十分意外。 论剑大会一过,她用承剑门的剑招,打败了承剑门最有希望夺得头筹的弟子,承剑门的面子被她踩在脚下踩得稀巴烂。他们愿意来,她倒才会真的会感到意外。 听着雪簌簌落下的声音,玉蝉衣忍不住望了一眼承剑门。 山崖上负着雪,放眼望去,承剑门掩映其间。皑皑雪色间,青峰看不见,司律堂看不见,承剑门的弟子也看不见。它洁白得就像一张纸,干干净净,无一污点。但玉蝉衣已经不会再被这洁白无暇的表象骗过去了。 越厚的雪,越是能藏住一地的黑。 都只见雪地洁白,谁会去想底下的尘埃? 玉蝉衣怔怔看了许久,久到洁白的新雪几乎将她的眼睛晃得眼盲,才收回目光。 在茶寮里花的时间多,打听到的有用的消息还少,待她七十二寸灵脉尽通,能更加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影子,能去到更大的范围,她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潜入承剑门里去了。 不欲再在此处多留,玉蝉衣回到不尽宗。 此时的不尽宗已经安静下来。 通往不尽宗的小径上也不再站着等着与玉蝉衣切磋比试的人。 夜晚的山谷里,不尽宗被风雪包裹着,又被禁制隔绝弹开,院落里安静而祥和。 不过……来找玉蝉衣的剑修们都走了,李旭倒是来了。 这些时日以来,李旭总是这样。 别人来,他走。 别人走,他来。 总是和其他人错开。 玉蝉衣大致知道他躲什么——在论剑大会上露面之后,只怕太微宗首徒的面容,也早就为人所知,他装小散修,也就没那么方便了。 不尽宗里的巫溪兰正在药田旁,和提着灯的李旭站在一起。他们两个人的脑袋挨得很近,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 玉蝉衣掸开身上落下的一点积雪,随后提步走入禁制内。 李旭先意识到玉蝉衣回来,回头看了玉蝉衣一眼,说道:“玉道友,你师姐有一事想问。” 玉蝉衣看向巫溪兰,目露询问之色。 巫溪兰正牵着个浇水用的傀儡娃娃,她道:“小师妹,李道友说,外面的机关匠人卖的傀儡娃娃,都是能雕出脸面的,那你做的这些傀儡娃娃可否能雕出脸来?” 玉蝉衣微微皱眉,她做傀儡最擅长做关节机关,雕刻傀儡面容的事……都交给陆闻枢了。她嫌麻烦,反正不管长什么样的傀儡,能用,能试剑,就都是好傀儡,不耽误使用。 日复一日下来,陆闻枢因帮她雕琢傀儡,竟也练出了一手好的雕工,能精心雕琢栩栩如生的面容,最后再吹一口气,那傀儡便可以或如他、或如她,酷似真人的面容。 但也正因如此,如今她再活一次,却只喜欢给傀儡一张无面的脸。 “自然是能的。”但玉蝉衣没有骗巫溪兰,她道,“师姐若是想雕,那就雕上吧。但我就有些爱莫能助了。” 雕琢面容这件事情上,她没下过功夫,雕出来的五官,虽说不至于像小儿捏泥巴,但手法到底是有些生疏。 巫溪兰一时犹豫起来,听李旭说起傀儡面上能雕刻面容,她的确十分心动,觉得会是很特别的新鲜玩意儿,但既然玉蝉衣这么说,她也不舍得劳累自己的小师妹。 这时李旭毛遂自荐:“也许我可以试上一试。” 巫溪兰道:“你会雕东西?” 李旭说:“最近颇为感兴趣,因此略通一二。” 巫溪兰听得两眼放光:“李道友,你当真心灵手巧。” 李旭无言但一笑,笑容有些苦涩的意味。 “只是,总是麻烦你有些不好吧……”巫溪兰再度犹豫起来。 玉蝉衣心道:“他可能巴不得你麻烦。” 玉蝉衣知道,李旭这八成是为了给自己多找一些来不尽宗看着微生溟的机会,又加急学了雕工。 为了监视微生溟,他倒是煞费苦心。 想到这,玉蝉衣蹙了蹙眉头,忍不住看了一眼院子的藤兰树,她知道微生溟在那。 那日从水牢里出来,在仙湖旁边,她想问他的第四个问题,原本是:太微宗为何会派李旭来监视着他? 却在瞥到他结了霜的眉头与黯然目光时,话到嘴边生生拐了弯,问起了他冷不冷。 落子无悔,玉蝉衣不后悔,只是很难理解当时自己为何会如此冲动。毕竟她当真好奇微生溟是犯了什么门规,还是做了怎样严重的错事,才会叫太微宗费这么大的阵仗监视。 一直有些好奇。 微生溟能做什么错事?太微宗总不会因为他不再是剑道第一就要杀了他。可若是说微生溟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 玉蝉衣不想这样想。 她无意再对他人交付最多的信任,但却也不想去觉得这世上人人都像陆闻枢,人人都不可信……那样的世间简直无半点能叫人留恋。 好在,李旭和太微宗掌教叶坪舟对微生溟的态度,多少让玉蝉衣心里有了一点底:微生溟应当不至于做过十分可恶之事。 哪怕做过,也并非他故意而为才对。 但太微宗对微生溟如此紧张到底是为何何事,玉蝉衣当真好奇。 心有好奇之事,却任它悬而不决,不是玉蝉衣做事的风格。 可既然没有趁微生溟愿意与她敞开心扉聊天的机会问出来,良机已经错失,追悔倒也无益,她暂且将心里这点好奇埋一埋也罢。 左右她最想从这个人身上得到的,不过是他重新拔出剑来和她比上一回。 可他心魔难消,让他拔剑已经成了不可能之事,她便也抛了心里这点欲求算了。 遗憾是有,可看一眼他自己歇在树上悠然自得,既不在意心魔难消,又不在意太微宗的重重监视,她又何必非要耗费心神去挂心他的事? 玉蝉衣无声看了片刻,将目光从藤兰树上挪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服下两味丹药后,盘腿专心调息- 同一时刻,不尽宗外十里地开外,空中两道御剑而行的身影,一前一后,一急一徐,一男一女。 一人着淡蓝色长袍,一人着深绯色衣裙。 深蓝色长袍的江言琅朝前面那抹深绯大喊:“沈笙笙,你慢点儿!投胎也没你这么快的。” 沈笙笙的声音被风吹得含糊不清:“慢?再慢天就要黑透了,哪有天黑了才去打扰别人的?” 江言琅:“沈笙笙,你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哪怕你眼似大灯不觉周围黑咕隆咚,能看见天上的月亮星星吗?能看见屋舍里的灯已经点起来了吗?天已经黑了啊!若要讲礼数,我们该找客栈歇一夜脚才对。” 见沈笙笙磨磨蹭蹭有些不情愿,江言琅又说:“知道你心急去找玉道友再比上一回,但都已经花了那么久赶路了,也不急在一时,总不能让她觉得我们是少了礼数的人吧?” “好吧。”提起玉蝉衣,沈笙笙的焦灼之色平复了许多。 她和江言琅一道来到一家客栈外,双双落足到地上。 进去后,订了两间客房。 客栈老板扫了他们两眼,说:“二位既是御剑而来,可是剑修?” 沈笙笙与江言琅自然都点点头。 老板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又问:“那可是要去不尽宗?” “你怎么知道?”沈笙笙惊道,“来炎州的剑修,难道不都是奔着承剑门去的吗?怎么能看出来我们是去不尽宗的?” 老板笑着说:“此一时,彼一时。从前剑修来我们炎州,要么是瞻仰承剑门的威名,要么是去承剑门买剑,鲜少有为别的意图过来的。但自打论剑大会比完之后,来炎州的,几乎都是来找玉蝉衣。去不尽宗的地图一灵币两份,能直接指引方向的罗盘两灵币一个,二位可需要?” 沈笙笙:“……”说这么多,原来是为了卖她东西。 沈笙笙痛快付了五个灵币,买了两张地图,两个罗盘。 她将地图和罗盘分给江言琅,两人一人一份,看着那地图角落里标着的小小一个点,沈笙笙皱眉:“不尽宗就窝在这座小山里?” 老板说:“这窝在穷乡僻壤里头又怎么了?也没碍着它们供出了一个论剑大会头筹啊!我看啊,这不尽宗,日后能成为第六大宗也说不定。” 沈笙笙却是在想别的事。 她脑海里不期然间回荡起一段话来——“好好一个天赋卓绝的苗子,却不幸拜入了这样一个穷得叮当响、落在山旮旯里的小破宗门。她长这么大,好的灵草灵药就没见过几样,真是命苦,命太苦了!” 这是在蓬莱时,玉蝉衣那个病弱师兄同她说的话。 那时,玉蝉衣让她别信她的病弱师兄。 原来……竟是真的? 沈笙笙没见过真正的小破宗门,也不知道要怎么想象玉蝉衣到底是在怎样的环境里练剑的。 她顿时变得心事重重,又向客栈老板打听:“老板,论剑大会结束后这四个月,可有人赢过玉蝉衣?” 老板摇了摇头,笑着说:“那就要看二位是否能赢她一次了。” 江言琅连忙道:“已是手下败将,不求再赢一次。” 沈笙笙也摇头:“我同样是她的手下败将,这四个月过去我又有了一些长进,和别人过手总不过瘾,过来找她一比,只是解解心头之瘾,也不指望赢上一回。” 说完,低头重新看起了地图。 地图上,承剑门正好与不尽宗形成鲜明对比。 承剑门占了几座连绵高山山头,在地图上几乎有小一半的区域被圈出来,暗示那里都是承剑门的地界。 而不尽宗只有小小一个点,不比他们入住的这间客栈面积大。 沈笙笙对着地图琢磨的时间实在是有些久了,江言琅也凑近仔细看了一眼:“这地图上有什么?” 沈笙笙:“有我的悔恨之意。” 第52章 水梭花 死在和他结契的前夕 江言琅一头雾水:“悔恨什么?” 沈笙笙说:“在蓬莱时,我找玉蝉衣练剑,那时她只打通三十一寸灵脉,灵力远不如我深厚,我却尽出奇招,逼得她差点将灵力耗尽。” “可最后不还是你输了?”江言琅纳罕问,“输都输了,悔恨什么?” 沈笙笙:“很难形容,大概是……悔恨我输之不武。” 江言琅:“……” 只听过胜之不武,输之不武……还真是闻所未闻。 “我该在意识到自己赢不过她的那一刻就及时收手的,不该只顾自己痛快。害她白白浪费灵力与我周旋,着实不该。”沈笙笙将罗盘卷进地图,一并收进法袋,去往客栈二楼的房间,并嘱咐江言琅,“今晚好好歇息,明日早点赶路。” 次日。 沈笙笙与江言琅很早离开客栈,却并未着急去找玉蝉衣。 他们在街头打听到了不尽宗只在未时才会开放禁制放外人进去的事,虽说他们与玉蝉衣算旧相识,但既然来了人家的地界上,那就听人家的规矩。 一夜都等了,也不差这半天了。 沈笙笙和江言琅找了间茶寮坐下,喝着雪水烹煮的茶饮,时不时看一眼窗外。 窗外,承剑门就隐在远处的群山当中。 在山下远远瞧着这些围着承剑门的悬崖峭壁,覆着白雪的山崖,就像一柄柄出鞘的宝剑,看上去令人望而生畏,看着就冷。 沈笙笙抱怨道:“炎洲炎洲,名字起得这么火热,可怎么冷成这个鬼样子?” 江言琅悠然啜饮着茶水说道:“因为这里最有名的,是它们的地火岩浆,而不是漫长的冬日。” 沈笙笙道:“你对这里倒是熟悉。离我们去不尽宗还有半日光景,你不去承剑门找你那两个好友打个招呼?” “你说陆墨宁和陆韶英?才不要。” 江言琅道:“承剑门风息谷走得有多近你又不是不知道,每隔十年就会将剑修弟子召在一起练剑。论剑大会之前那阵子我一直和陆墨宁陆韶英两个待在一块儿,给他们当了好一阵的陪练,结果在蓬莱时去秘境他们都不陪我,我最近可不想见到他们。” “倒是你。”江言琅说,“你从来没去过承剑门吧?要不要我带你到他们的名剑堂看看?那里可有不少好剑,还有我在铸剑谷打过的铁呢!” “我才不去。”沈笙笙说,“要是让玉陵渡的长老们知道我跑来炎州,去了承剑门,等回去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江言琅和沈笙笙关系好,也知道玉陵渡沈秀和承剑门前任掌门陆子午的过往恩怨,知道承剑门与玉陵渡曾经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如今也好不到哪儿去。 听沈笙笙如此说,他也就不再发出游玩邀请了。 将到未时,他们自茶寮出发,去不尽宗。 站在那开满山花的小径外,看着那窄小的小院落,江言琅十足沉默。 “好破……”江言琅说,“只有一扇门是新的。” 沈笙笙叹了一口气。 她早知道江言琅会是这样的反应。 五大宗门中,星罗宫奢华;承剑门门规森严冷峻肃然;太微宗根基深厚端方雅正;玉陵渡随性自由风流不羁;而江言琅所在的风息谷,则是多草木,独树一帜地喜好吟风诵月,爱风雅。 对于江言琅而言,这不尽宗山谷里的植物不够奇花异草,破破落落的门面,也算不上风雅。 沈笙笙早听玉蝉衣的师兄说过,不尽宗很穷,所以她早有预期。 只不过哪怕沈笙笙早有预料,也没想到,不尽宗竟然会这样小这样破。 沈笙笙是玉陵渡正统血脉,没混过小宗门,单是她在玉陵渡的居所,都比一整个不尽宗加起来要宽敞得多,因而她昨夜拿到地图时对于一个破落小宗所产生的想象,竟然也比眼前真实的不尽宗好上了不知多少倍,这让沈笙笙心情格外复杂。 正要敲敲门,报上自己的名号,却听见院子里谈话的声音。 “小师妹不必如此费心关照我,未时已到,该准备招待客人了。” “谁费心关照你了?我只是帮师姐送一碗她煮好的驱寒汤药过来。你不是不想穿天女罗裳?若你能答应我每日乖乖喝药,那我就允许你今日就将罗裳换下来。” 听声音是玉蝉衣和她那位病弱师兄,沈笙笙定了定心神,敲了敲门,扬声道:“玉陵渡沈笙笙,特来拜会。” 门无风自动,从内而开。 院子里石桌旁坐着两人,玉蝉衣正满眼惊喜地看着他们,身旁坐着她那个病弱师兄,正用视死如归的眼神盯着石桌上的一碗药。 “沈道友,江道友。”玉蝉衣站起来,“你们怎么来了?” 又看了微生溟一眼,纤长的手指指了指碗,示意道:“喝药。” 微生溟不情不愿将碗拿了起来,动作罕见的磨磨蹭蹭。 “有糖吗?”他问。 玉蝉衣稀奇看了他一眼,心道,微生溟竟然怕喝药? 只是他宁愿试着吃药也不愿意穿天女罗裳——看来穿天女罗裳对他来说,还是要比喝药更难以接受。 难为他忍了这么多天不换下来。 可她从哪里找糖给他? 玉蝉衣摇了摇头。 “忘了你不爱食甜。”微生溟叹了一口气,拧着眉头,“若非今日,我定然不选这碗药。” 微生溟不留痕迹地扫了沈笙笙江言琅一眼,抬头将整碗的药一饮而尽。 他并不太在意自己一身行头看上去如何,也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但太多人看着他露出像沈笙笙和江言琅一样的表情。再这样下去,哪怕他不说自己是微生溟,也快被起出外号了。 若是放在一千年之前,见他们对穿着罗裳的他是这种反应,他兴许会故意穿成这样逗一逗别人。可如今他不希望自己被人记住,根本不想让别人的视线太多留在他的身上。 “好了。”微生溟将空碗亮给玉蝉衣看,“我答应你从今日开始,每日都会乖乖喝药。身上这件天女罗裳,可以换下来了?” 玉蝉衣点了点头。 微生溟如释重负。 他站起来,对沈笙笙和江言琅说道:“两位客人,恕我礼数不周,先不招待你们了。” 说完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趁着他喝药的功夫,沈笙笙已经将不尽宗的院落悄悄打量了一遍。 不大的院子,左边是几块药田,绿意盎然长着些灵花灵草。药田不大,但灵花灵草都打理得很好,足见用心。 右边的角落里则是堆着一堆破损的木材,看制式应是门板。 木头上伤痕累累,此时还能感受到木头上面残留的属于玉蝉衣令人胆颤的剑气。 怪不得这不尽宗只有门是新的,看来是玉蝉衣练剑时,将之前的门都弄坏了。 倒是她又一次心思狭窄了。 她还以为不尽宗大门簇新,是用为数不多的积蓄在努力装点门面。 沈笙笙落坐到石桌旁边,向玉蝉衣表明她与江言琅的来意。 “上回蓬莱与你切磋,我意识到了自己许多不足,这四个月勤加练习,感觉自己有了些长进。”沈笙笙道,“我这人,一旦察觉到自己有所进步,就想找人试试。可之前在蓬莱与你过招之后,其他人对我来说实在乏味,都少了点什么,不太过瘾,特来炎州找你再比一回。” 沈笙笙忽然掏出法袋,往桌上一摆。 她本来带了一些“春楹”想送给玉蝉衣,但来到炎州,见不尽宗破落成这番模样,觉着只有“春楹”实在有些礼轻。 玉蝉衣既拿了论剑大会头筹,来这找她的定然不少,她又来者不拒,单是招待客人的茶水,估计就是不小的开销。 沈笙笙从法袋中取出“春楹”,又取出在日光下泛着动人洁白的一物。 她对玉蝉衣说道:“这些是我特意带来送给你的礼物。” 那是由一串红色丝线串好的一串鱼骨,丝线经过鱼眼蜿蜒穿过,鲜艳的一抹红线衬得白色更加莹润。 玉蝉衣看不出这是什么来,朝药庐方向喊了一声:“师姐。” 巫溪兰应声而出,一见到石桌上摆的,她惊叫了两声:“‘春楹’?!” “‘水梭花’骨?!!” 巫溪兰将这两样物件拿在手心里打量,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见玉蝉衣一脸不解,巫溪兰便解释道:“这两样东西都是凤麟州才有的宝贝。春楹呢,可以很快恢复灵力。至于水梭花,我听师父说,它可以修补修士受损的神魂,只不过水梭花只在凤麟州的弱水里面生长,那弱水是一片死地,鸿毛不浮,是无人踏足之境,就连修士也会溺死在弱水里,也就这种叫‘水梭花’的鱼能自由生长在其中,是一奇物,十分难得。” 修士修炼神魂,肉体之伤好治,神魂之伤不好治。神魂若受损,通常要花上许多年才能恢复。水梭花鱼骨能治神魂之伤,对于修士来说,就是救命药丸一样的大补丹。 沈笙笙道:“是我跟着玉陵渡内的长老,到弱水那垂钓得来的。” 巫溪兰看了穿着绯色衣裙的沈笙笙一眼:“原来小道友是玉陵渡人士,早听说你们门派的人有去弱水垂钓‘水梭花’的本事,竟是真的。” 说到这,巫溪兰神色严肃起来:“这‘水梭花’的鱼骨实在也太贵重了一些……” 江言琅小声问沈笙笙:“这鱼骨你不是打算来炎州高价卖掉吗?怎么突然拿来送人了?” 沈笙笙剜了他一眼:“既然拿来送人肯定不打算卖了,休要再提卖钱的事。” 又对巫溪兰道:“师姐,这算我一番心意。虽说‘水梭花’的鱼骨卖得贵,但玉陵渡的弟子每人手里都存有一些,对我来说不算十足珍贵之物。” 沈笙笙解释说:“我要想卖,在凤麟洲就可以卖,总有修士在那儿收水梭花呢。只不过我听说炎洲近些年来,有人以高出市场价两倍的高价收购水梭花,我想看看是谁这么大手笔所以才……算了不提这事,反正这水梭花送给你们了。” “你……”巫溪兰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眼前两位客人的名姓。 玉蝉衣见巫溪兰终于从“水梭花”鱼骨上抬起眼来,趁此时向她介绍道:“师姐,这位是玉陵渡沈笙笙。这位,风息谷江言琅。” “都是我在论剑大会上认识的朋友。”她道。 原来是这样的因缘,巫溪兰忙对沈笙笙和江言琅说道:“我叫巫溪兰,不尽宗的大师姐。” 巫溪兰说:“沈小道友一番好意,我就收下了。两位小友,你们在炎州这些时日,我会好好招待你们的。” 江言琅脸上赫然:“我、我这次突然被笙笙她喊过来,来得匆忙,两手空空,下次不会这样了。” 又怪罪沈笙笙道:“你来之前怎么没告诉我你打算送东西?你这样显得我很呆!” 沈笙笙做了个鬼脸:“你们风息谷的向来一毛不拔,送一片花就说是折了春意,掬来一抔水就说是弄了月来。你那礼物备不备的有什么区别?干嘛要和你说,难道提前说了,你能将你们生州的花都挪到炎州不成?” 江言琅无话以对,心里闷着气。 要说这世上谁人最不懂风息谷的风雅,当属玉陵渡这帮放浪形骸的修士才是。 江言琅气咻咻道:“我有风度,我不和你争论。” 巫溪兰回药庐取了自己珍藏的茶叶出来,重新烧开了一壶茶,给几人各倒了一杯。 看着沈笙笙和江言琅打趣置气的模样,她忍不住会心一笑。 年纪轻轻的修士就应该如他们一般活泼讨俏,逸态横生才是。小师妹个性虽说是冷了一些,交的朋友性格倒是不错,不是成天只知道绕着她那个性情古怪的师兄转就好。 自论剑大会回来,玉蝉衣和古怪师弟的关系明显比往常要好上一些——连自己的天女罗裳都让给他穿了。还特意让李旭帮忙在药田种了驱寒的仙草,让她帮忙调制了驱寒的草药。 巫溪兰倒不反感他们走得近,只是总担心玉蝉衣近墨者黑,也逐渐和她那个师弟一样,变得酷爱找死起来。 她有时站在药庐的禁制内,看着院子里的刀光剑气和一扇扇被砍烂的木门,时常能感受到玉蝉衣身上越来越重的杀气。 “对了,你师兄呢?”巫溪兰问。 “换衣服去了。” 巫溪兰挑了挑眉:“不逼他穿罗裳了?” 玉蝉衣道:“既然他愿意喝药,那罗裳他爱穿不穿。” 玉蝉衣又问:“师姐给的这药,多久起效?” 巫溪兰:“三日之后就能起效,半个月服完之后,再换另一种药巩固,他体内的寒气也就驱逐尽了。” “寒气?”一旁听着的江言琅道,“既是要驱逐寒气,风息谷就是最好的地方。听起来玉道友对自己的师兄十足用心关照,这一事上,也许我可以帮你排忧解难。” 玉蝉衣皱了皱眉,她道:“倒也不能算是用心关照,还不是因为他这一身寒气算是因我而起,我不能对他置之不顾。等他病好了,我才懒得管他。” 但紧接着又问:“你是想说,你们风息谷的风凌丹吗?” 江言琅诧异:“玉道友如何知道?” 玉蝉衣喝了口茶:“在师姐的医书上看的。” 实际上,是她在五岁那年,陆闻枢带她到风息谷,从薛怀灵那讨到的。那是一粒救了她一命的丹药,她一直记得。 巫溪兰冷汗涔涔,她自己都没看到,玉蝉衣什么时候看到的?难不成小师妹觉得做剑修太容易,要来抢她这个药修的饭碗了? 江言琅道:“这风凌丹只有少谷主那里有,若是玉道友需要,我可以去找他讨要。” “那便不必了。”巫溪兰道,“一来一回颇费功夫,到时我师弟应该已经靠我给的药将寒气驱尽了。” “师姐,这是什么茶?真是好滋味。”一旁,沈笙笙小猫似的舔了舔嘴唇。 “取无根水煮的山姜茶。”巫溪兰道:“你们两个打凤麟州与生州过来炎州,恐怕耐不住严寒,这茶给你们喝,正好能帮你们适应这里的环境。” 等喝过山姜茶,沈笙笙和江言琅的面色红润不少,巫溪兰依着她心目中对剑修的理解和了解,又接着问道:“你们两个都是剑修,是否也想和我师妹过招比试?” 这些天遇见的剑修都这样的。 沈笙笙眼珠子一转,视线定到江言琅身上:“他!他要比!” 江言琅猛地咳嗽起来:“怎么是我!” 他道:“你叫我过来不是看比试的吗?怎么成了让我来比试了?” 沈笙笙道:“四个月过去,不说别的,玉道友单是灵脉就又通了四寸,剑术肯定也精进了不少。阿琅你先与玉道友比上一回,叫我摸一摸玉道友的底,我也好心里有数,不会再一次输之不武。我这也是临时起意,你就当帮我一回。” “说得头头是道,怕是一开始就打了让我先比试的主意!”江言琅大呼上当受骗,“可我什么都没准备。” 沈笙笙道:“你要是怯了,那你就去承剑门找陆墨宁他们吧!”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玉蝉衣这时看了江言琅一眼,又垂眸说道:“最近常常有剑修来找我,你们若是想摸一摸我如今的路数,不如就在此住上一段时间,在一旁观看,看过之后恐怕也能有所心得。” 沈笙笙与江言琅想了想,都觉得玉蝉衣的这个提议不错。 他们便一道在石桌旁喝着茶,不再提要与玉蝉衣过招的事情了。 玉蝉衣却是故意将他们两人的心思从练剑上扯开,她脑海里盘旋着刚才沈笙笙和江言琅的对话,不着痕迹地提到:“江道友与承剑门的陆墨宁认识?” 未等江言琅说话,沈笙笙便道:“何止陆墨宁还有陆韶英,都和他关系不错。他呢,背着个美男子的名头,人人都想和他交朋友。他也不知道拒绝,这要是能把和人打交道的时间都用在练剑上,也不至于在蓬莱那儿叫玉道友看了笑话咯。” 江言琅脸上浮起羞赫,他不管沈笙笙的风凉话,侧过身子,只面向玉蝉衣。他道:“风息谷与承剑门历来交好,我们少谷主与他们的陆掌门又是多年好友,两个门派的剑修弟子经常在一起练剑,因而我和承剑门的内门弟子大多相识,其中,陆墨宁、陆韶英与我同龄,我们关系最好。” “原来如此……”玉蝉衣沉吟,面上淡笑着随口找了话头揭过去,“听说陆墨宁的本事很是不错,但在蓬莱时,未能和他一比,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江言琅道:“要是陆墨宁知道你想找他比试,恐怕要连夜逃出炎州了。陆韶英败给你,回去之后就去领了一百鞭的刑罚。离开蓬莱时,陆墨宁和我说过,说幸好没碰上你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承剑门的司律堂还是这么酷爱鞭刑。 玉蝉衣手指轻点着石桌:“因输给我领罚?” 江言琅摇头:“因用了‘凤凰于飞’领罚。” 说到这,江言琅好奇起了一事:“玉道友,你是如何学会他们的‘凤凰于飞’的?这可是承剑门不外传的秘技。” 玉蝉衣脸色不变,答非所问,又似是在答:“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漏洞百出的招式,有什么学的必要?不用学也就会了。” 江言琅笑道:“你在这地方深居简出,又醉心练剑,可能有所不知,这‘凤凰于飞’,是承剑门掌门送予我们风息谷薛怀灵仙长的定情之物。” “承剑门弟子能接触到这一招式的人便不多,顾忌其中这一层定情的含义,门派中更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论何时都不能轻易使用这一招式。当时陆韶英在台上用了‘凤凰于飞’,在我眼里他已经被你逼得毫无退路,黔驴技穷,可你却用了更好的‘凤凰于飞’应对。” “要知道,这一招可不易学,陆韶英在琢磨出如何用双剑将之使出之后,私底下不知朝我和陆墨宁炫耀了有多少次。若你不是在承剑门看到的,我当真要怀疑你不止二十来岁——至少见过薛仙长。我看过薛仙长的传影石,她才是巨海十州里将这一招用得最漂亮的人。”江言琅道。 “你在台上使用凤凰于飞,当时我们少谷主在底下看得脸都青了,他一定是想起自己的妹妹来了。玉道友,你是不是也看过薛仙长使‘凤凰于飞’的传影石?” 听到江言琅提起薛怀灵,玉蝉衣心头泛起一阵古怪,她这阵子也注意到了,哪怕在承剑门脚下,人们闲聊时只会提起陆闻枢,几乎不会提起薛怀灵。 按理说,这薛怀灵既然已经和陆闻枢结为道侣,人们提到陆闻枢,总有人也要跟着提一提她才是。 结果却是无人提及。 玉蝉衣疑心她是去茶寮的时候有些不凑巧,恰好听不见任何关于薛怀灵的事。 她本打算等来找她比剑的修士少了,找机会外出几天,专门用作打探消息,恰巧江言琅提起薛怀灵,朝他这个风息谷弟子打听,倒是更隐蔽更方便一些。 玉蝉衣先问他对薛怀灵的看法:“薛仙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江言琅说:“她啊,听说天赋极高,连少谷主都比不上。我们谷主经常对我提起她,他最属意她这个女儿,一开始是想将她培养成继承人的,后来有些可惜……” 可惜在薛怀灵选了来到承剑门,而非留在风息谷吗? 玉蝉衣再度开口,这次问的是江言琅眼里薛怀灵与陆闻枢的关系:“她与陆掌门感情如何?” “‘凤凰于飞’你都看到了,做剑修的,自然是感情甚笃,才会将剑招当作定情信物啊!”江言琅说,“这真真是我平生所见过的定情信物中,最浪漫的一样,也不知道我日后是否能琢磨出来一个,送给我的道侣。” 玉蝉衣胸口钝痛,她轻声问:“那这位薛仙长如今在何处?在承剑门?” 此话一出,沈笙笙和江言琅对视一眼,俱是有些诧异。 “你不知道?”两人同声。 玉蝉衣拧起眉来:“知道什么?” “薛仙长她死了已经七百年了。”江言琅道,“死在和陆掌门结契的前夕。” 第53章 相思碑 弱水之畔,立起了一座相思石碑…… 江言琅话音一落,茶杯自玉蝉衣手中脱落。 青瓷却未与石桌桌面碰撞,茶水也丁点没有溅出。 它在半空中被人用灵力接住,牵引着,稳稳当当塞回玉蝉衣手里。 “七百年的一桩旧闻,想不到还有人记得。”微生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换好衣裳出来的微生溟坐到玉蝉衣身侧,看了一眼玉蝉衣。坐下后,又瞥了一眼江言琅:“风息谷首徒,能知道这些,倒也不令人感到意外。” 玉蝉衣紧紧握着落而复得的茶盏,心底因江言琅带来的这个消息而掀起阵阵惊涛骇浪。 薛怀灵她……死了? 玉蝉衣讨厌薛怀灵,讨厌她毁了青峰,毁了与她有关的一切事物。 可她对薛怀灵这个人的情感,远比讨厌要复杂。 五岁时风息谷初见,她曾因薛怀灵俊逸出尘而自己衣衫破落自形惭愧,死前见薛怀灵的最后一面——不算真的见上一面,她隔窗听到薛怀灵催促陆闻枢快些将她送下山去,凡间才是她这个凡人该待的地方。 薛怀灵说的没错。 若不是之后知道薛怀灵荡平了青峰,她对她甚至连讨厌的心情都不会有。 薛怀灵无疑是天之骄女,养尊处优,个性骄纵,眼底存不下一点尘埃,甚至也放不下一个寿命只有百年的凡人,放不下青峰。 可要说她坏透了,也还远远不及——玉蝉衣倒情愿薛怀灵恶毒到骨子里坏到骨子里。 薛怀灵要是真能骄纵到谁都不管不顾,大可以硬闯青峰,硬抓了她,将她扭送凡间,送到一个谁都找不见的地方。反倒会阴差阳错将她救下来。 陆婵玑短短的一辈子,没认识一个能救她的人。她死后拼命地想如何能救下当时的自己,唯一能想到的,竟然是要指望薛怀灵对她坏一点。 可三百年后,连薛怀灵也死了。 今时今日,难道这世上记得她陆婵玑的,真的只剩了陆闻枢吗? 玉蝉衣心里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冷,如同被水蛇缠上骨骼一样的阴冷。她没想过命运会对她残忍成这样,又让一个认识她的人消失在了世上。 她是不喜欢薛怀灵,却没有不喜欢到希望对方去死的程度,甚至玉蝉衣更希望她能活着。 哪怕是讨厌她的,至少,薛怀灵是认识她的。 她已经在心里计划好了,待她说话的分量更高一点,待她能掌握一点证据,必要时候,可以尝试拉拢薛怀灵。 如果薛怀灵愿意倒戈,那过往种种都可以不论,从薛怀灵答应的那一刻,她会将薛怀灵归拢到她的阵营。她需要帮手,而作为陆闻枢的道侣,薛怀灵会是一个很有用的帮手。 可如果薛怀灵仍选择站在陆闻枢身侧,和陆闻枢沆瀣一气,那她就是她的敌人,同样也会成为要接受惩罚的人。 玉蝉衣已经将心里的剑磨得很快很亮,她一直在谨慎地挑选有哪些人有资格站在她的身后,又会多出谁来面对她的剑锋。 却唯独未曾想过,薛怀灵会死在那么早的时候。 “七百年前……”玉蝉衣拼命压着嘴角的颤抖,“薛仙长她是怎么死的?” 风息谷的掌上明珠,哪怕是块修仙的榆木疙瘩,又怎会让她死在才三百来岁的时候?何况,薛怀灵资质不低。 微生溟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玉蝉衣,正欲开口,却又轻轻合上。 因为江言琅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江言琅道:“七百年前,凤麟洲的弱水结界出现裂缝,修罗魔界的魔族频频异动,意图进犯巨海十洲,薛仙长为修复结界,以身献阵。巨海十州的人为了感念她的贡献,在她死后尊称仙长。弱水之畔,还为她立起了一块纪念她的石碑。” 说起这个事情来,沈笙笙也一脸唏嘘不已。她年纪尚小,虽然未曾亲身经历过弱水那场异动,但也听家中长辈提起过。 沈笙笙道:“因她死在即将与陆掌门结契的前夕,怀抱着未了却的憧憬与心愿死去,那石碑便被称作相思石碑。我经常在那里碰见薛少谷主,有时也会碰见陆掌门,他们每隔一阵子都会去那里祭奠薛仙长的亡魂。” 江言琅问道:“你经常去那儿?” 沈笙笙道:“陆掌门是剑道第一,薛少谷主剑艺也不俗,我想着等我哪一日本领到家了,也找他们切磋切磋。我已经观察好了,陆掌门不常出现,薛少谷主来得要勤一些,最少十年过来一回。他们都是大忙人,踪影飘忽难觅,但我守着相思石碑,守株待兔,总能等到他们。” 玉蝉衣忽问:“这薛少谷主,是在薛怀灵死后,才成为少谷主的?” 江言琅点头。 沈笙笙道:“这位薛少谷主活得久一些,剑术老道,但若论起天赋……比不上他的妹妹。我们副掌渡每回遇到他,都会提到他妹妹,薛少谷主每次都是黑着脸,却又无从反驳。听副掌渡说,薛怀灵才是真的天赋卓绝,要不是死的早,少谷主的位子才轮不到她哥哥来当。” 江言琅忍不住:“我们少谷主虽说不比自己的妹妹天赋更高,但也没那么不堪吧……这巨海十州有本事能赢过他的,恐怕一只手数得过来。” 沈笙笙接着道:“能和正道魁首搞好关系也是这位少谷主的本事,他做了少谷主后,风息谷的剑修实力跟着承剑门长进不少,都赢过我们玉陵渡了。不过也不应叫是本事,副掌渡说了,陆掌门那是爱屋及乌,是因着对薛仙长的怀念与爱重,才连带着对你们风息谷如此谦让礼遇。” 江言琅反驳道:“可我听说,少谷主与陆掌门年少相识,自小关系就颇为亲近。” “风息谷少谷主……”玉蝉衣想了一想,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在论剑大会见过的、略显阴郁沉默的面容来:“薛铮远?” “正是。”沈笙笙说道,“我们副掌渡经常提起他。” “这薛少谷主,也是命不好,自小就不比妹妹聪明伶俐,妹妹的天赋悟性都要高于他。若是他资质平庸,早早认了命也就算了,偏偏他的资质也没有太差劲,只是刚刚好略输一筹,心里就一直较劲儿。长此以往,性格就变得不喜人了。风息谷的修士大多像他,小心眼极了,譬如你看,这位风息谷首徒,我说一句,他呛一句。” 江言琅眼睛瞪圆:“我只是在说我知道的事,又没有无理取闹。” 见他们又要吵起来,玉蝉衣提壶斟茶,当起了和事佬。 “茶水凉了,就不好喝了,快喝茶吧。”玉蝉衣轻声道。 她心底种种情绪杂陈,面色看上去却格外的静。就如同狂风骤雪过境之后,大地只剩了一片素净,玉蝉衣心里的惊涛骇浪阵阵翻腾过去,不知道哪一刻,忽然空落落的,萧条了。 薛铮远的名字她并不熟悉,陆闻枢从未向她提起过薛铮远。 哪怕是薛怀灵,陆闻枢也从不向她提及。 薛怀灵的哥哥,原来是他的多年好友。 薛铮远——玉蝉衣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之后,陆续来了几个剑修来找玉蝉衣切磋比试。 江言琅与沈笙笙看到夜色降临,拂却巫溪兰想将他们留宿在不尽宗的邀请,离开了不尽宗。 他们打算次日再来。 沈笙笙看了玉蝉衣一整天的切磋比试之后,决定先不急和玉蝉衣比上一回,而是把目光放到了来找玉蝉衣切磋的其他剑修身上。 来找玉蝉衣切磋的剑修不少有些本事,能和他们比上一回倒也是难得的机会,要是连她都打不过也没必要和玉蝉衣一比,找玉蝉衣比试先过了她这一关再说。 沈笙笙决定在炎州多留下时日。 沈江二人走后不久,玉蝉衣到炎州街头逛了一逛。 她假装自己在买法器,朝其他人打听了一下薛怀灵与相思石碑的事,发现他们对薛怀灵的说法大多与江言琅与沈笙笙无异。 只是炎州到底离着凤麟州远了一些,七百年的光阴离今时今日也久了些,有些人在听到“薛怀灵”这三个字时,会先本能沉默下去,想上好半天,才会慢慢想起来是谁。 说着说着,最后又毫无例外将话头落到陆闻枢身上去。 “这薛仙长意外仙逝,陆掌门痛失爱侣,七百年过去,却未曾与他人结契,身边亦无伴侣,真是……” “痴情。”今日听多了这个词,不等他们说话,玉蝉衣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心里讥诮面容平静地帮他们补全句子,便再换个地方打听问问。 一通问下来,玉蝉衣知道了炎州的修士是怎么看待陆闻枢的这桩姻缘的。 男修士大多对陆闻枢近乎守节的行为不甚理解,但纷纷表示自己对此敬佩万分,引之为榜样,而女修则会在提起薛怀灵死在结契前夕的事时,又是可惜又是心疼,等说到陆闻枢七百年未与他人结契,却纷纷露出羞涩向往的神情,羡慕薛怀灵能得到陆闻枢从一而终的痴情。 风息谷的江言琅还记得薛怀灵以身献阵,记得薛怀灵死在弱水,炎州的人却只记得他们的正道魁首在七百年前痛失爱侣,七百年不与他人结契的事迹成就了他们口中陆闻枢的痴情,有些人在夸赞陆闻枢为她守节时,甚至记不清薛怀灵的姓名。若是当年薛怀灵提早知道这一切,是否还会义无反顾地从风息谷前往承剑门? 玉蝉衣不知道答案。她与薛怀灵说到底不过两面之缘,无从揣摩薛怀灵的心境。 在街头聊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后,玉蝉衣回到不尽宗。 她坐回到藤兰树下的石桌边,视线却轻轻上抬着看向藤兰树。 微生溟换回他自己的衣衫之后,就没有穿着天女罗裳显眼了。 他大多时候安静呆在树上,或坐或躺,安静蛰伏,比树叶还安静。 “师兄。”玉蝉衣视线在树叶间刮寻,找到身形几乎融进夜色里的他后,喊了他一声。 听到树叶如同风摇般开始簌簌响动,知道他在听,玉蝉衣问:“七百年前的薛怀灵之死,师兄可知道点什么?” “小师妹还想知道什么?”微生溟从树上跳下来,落到玉蝉衣对侧的位置。 他一双眼睛暗暗打量着玉蝉衣:“在我看来,沈笙笙、江言琅两位已说得十分详尽。” 玉蝉衣问:“师兄是否见过薛怀灵?” 微生溟摇头:“这位薛大小姐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可不爱理人。” 又道:“她的死因我的确了解一二,小师妹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玉蝉衣道:“巨海十州万千修士,为何偏偏是薛怀灵以身献阵?三百年前她死在弱水,那时她身边可还有别人?” 微生溟说:“当时弱水结界异动,正道修士纷纷前往凤麟州,在场的自然不止有薛怀灵一人。” “那薛铮远、陆闻枢呢?” “一个风息谷谷主之子,一个承剑门少门主,都是名门正派之后,自然是责无旁贷,与薛怀灵一道前往凤麟州。”微生溟道,“但薛怀灵以身献阵的当时,她在弱水之北,陆闻枢在弱水以南,他为救一个误闯结界的凡人孩童而元气大伤——薛铮远便是此事的见证者,是他在陆闻枢昏迷不醒时,将陆闻枢为救凡人孩童身受重伤的事告诉了旁人。” “说起来。”微生溟道,“当时的确有人在猜,是薛铮远为了少谷主之位,趁弱水结界松动,诱杀了妹妹。还是陆闻枢醒来之后,替他证了清白。” 玉蝉衣:“所以他们二人是互证清白,是吗?”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陆闻枢什么,何来证他清白一说?”微生溟道,“小师妹真是常常令我感到吃惊。” “吃惊什么?” “立相思石碑一事由薛铮远亲自操持,石碑一落,此事彻底盖棺定论,鲜少有人问得这么深这么细致。”微生溟眯起了眼睛,“若非小师妹只有二十来岁,我真要误会你与这位薛大小姐是旧相识。” 玉蝉衣早已习惯了与微生溟话不投机,习惯了与他话上争锋斗聪明,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每次都紧张自己是否被他看破,像是一下子被踩中脊骨似的言语行为皆过激起来。她缓声道:“若是说薛仙长是发乎本心以身献阵,那她真是一位令人景仰钦佩的人物。我会有许多话想同她说,是会可惜自己没有和她面对面说上话的机会。” 心中不知为何又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玉蝉衣道:“迟早有一天,我会去往弱水之畔,到那块相思石碑边上看看的。” 第54章 子非鱼 你又不是创造它出来的人,又凭……- 沈笙笙是个用绳子都拴不住的人。 她说是在不尽宗住下了,但人却成日往外跑,很少能看见她的踪影。 等她回不尽宗时,总会把她在外所见所闻说与玉蝉衣听,坊间八卦,宗门秘闻,什么都有。 今日回来不尽宗后,沈笙笙又一次同玉蝉衣和江言琅说起在外头打听到的事情。 “飞云宗的掌门仙逝了,飞云宗起了内乱,群龙无首,弟子不得已求到承剑门前,求陆掌门再次出手相助。陆掌门应他们所求,替他们平替了内乱,还将飞云宗并入承剑门,给愿意加入承剑门的弟子一个收容之所。” 一句陆掌门,说的自然是陆闻枢。 玉蝉衣面上声色未动,继续听下去。 “这几个飞云宗弟子论本事根本入不了承剑门,但实在太可怜了,能趁此机会加入承剑门,没一个留在飞云宗,这飞云宗,算是覆灭了。” 沈笙笙继续道:“听说这飞云宗一千年前如日冲天,也是首屈一指的大门派。当时的飞云宗掌门还曾经放言,说要将承剑门逐出五大派之列,将承剑门挤出炎洲呢。结果呢,一千年过去,飞云宗落魄了,而承剑门屹立不倒。其实早在很久之前,陆掌门就救助过一次和他起过龃龉的飞云宗。如今飞云宗新一任掌门人死了,又替他人善后,两次相助,以德报怨,此等宽广心胸……换了我,绝对做不到。” 说这,沈笙笙面上一脸崇拜神往,“你们说这样一个人,他的剑到底有多厉害?” 江言琅瞥她一眼:“你这话让你们玉陵渡的长老听到了,肯定要借故罚你了。” 沈笙笙说:“这又不在玉陵渡,怕什么?再者说,我们玉陵渡的长老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心胸狭隘,他们最看不上的是你们风息谷,可没说过承剑门和陆掌门什么坏话。” 玉蝉衣只是喝茶,看似没有在认真听。 实际上,沈笙笙说的,她已早先一步,全部打听清楚了。 飞云宗掌门姓氏来历,飞云宗那几位被归入承剑门的弟子的姓氏来历,玉蝉衣都早就知道了。 流言八卦多有偏颇,飞云宗如何由盛转衰,终至消陨,具体内情不好探知,但这些被收入承剑门的弟子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又在飞云宗待过多久,却都好打听。 至于陆闻枢以德报怨心胸宽大……玉蝉衣无半点认同,温柔的报复也是报复,陆闻枢最精通如何做尽温柔的表面功夫,改不了底下藏着的心思可能还是报复。 一千年前那位叫嚣着要将承剑门挤出炎州的飞云宗掌门若是知道自己的宗门最后竟是落魄到并入承剑门的下场,恐怕要心如刀绞,棺材板都要气裂了。 那几个能很快抛下飞云宗加入承剑门的弟子,日后要是再叫他们抛下承剑门,应该也会很容易吧? 玉蝉衣倒是很想知道这件事的答案,喝着茶的同时像是回应正在说话的沈笙笙一般,朝沈笙笙笑了一笑,心里却将那几个飞云宗弟子的名字又暗暗念了一遍- 承剑门内。 几个承剑门的洒扫弟子原本在阶前扫雪,见有人来,看清对方脸面后,立马谦恭让开路,称呼道:“见过少谷主。” 薛铮远点了点头。 待他走远,几个洒扫弟子窃窃私语:“这位风息谷少谷主,样貌可称俊朗,脸色实在吓人,仿佛别人欠了他什么似的。” “还不是风息谷谷主都这幅样子,等日后成了谷主,岂不是要更目中无人了?哪有我们掌门亲和,也不知道掌门为什么要和这种人做朋友。” “嘘,小声点。我们承剑门以前日子不好过,就连掌门小时候也常常受人白眼,少谷主与我们掌门少年相识,对掌门多有帮扶,掌门一向是个念旧情的人,连对得罪过他的飞云宗都如此宽厚,对薛少谷主只会更好。” 身后的议论声窃窃,薛铮远脚步未停,大步向前行去。 来到主峰,薛铮远见到了陆闻枢,阴沉的面色舒缓了些,开口便道:“上回在你我一起杀的妖怪,妖珠已经剔出,这妖物你我一起杀的,妖珠要怎么分?” “这妖物是死在你的剑下,我只是帮你将它引过来。你出力多,自然分的多。”陆闻枢道,“这妖珠你全拿去吧。” “多谢。”薛铮远没有拒绝,将妖珠收进自己的法袋后,他问,“‘凤凰于飞’怎么泄露出去的事,有眉目了?” 陆闻枢轻声应道:“还在查。” 薛铮远犹豫片刻,问道:“既然那玉蝉衣已经在人前用了这招,甚至还做了颇多改变,我们风息谷的弟子,是否也能学用这一招了?” 陆闻枢看了薛铮远一眼,说道:“让太多人学会,灵儿她恐怕会不开心的。” 薛铮远脸色隐隐变了,垂下目光,不敢对上陆闻枢静幽幽的眼神。 “听说,铮远兄最近常常去看相思石碑?”陆闻枢问。 “弱水涨潮……怕河水侵及石碑,将其腐蚀,我才去看得勤了些。”薛铮远说完,又补充,“我在凤麟州,离弱水近一些。常常去看看,灵儿她……会开心的。” 看着他解释的模样,陆闻枢垂下眼,隐晦笑意一闪而过,眼里似有哀思:“是我去得太不勤快,对不起灵儿了。我也该去看看她了。” 薛铮远看上去心事重重,回避着陆闻枢的视线,也避免着提到薛怀灵的话题,只道:“你忙你的,弱水那边我自会常常去看着。” 默默着站了片刻,薛铮远最后说道:“我要出一趟远门,打算明日离开承剑门,今日算是提前作一番辞别,真正离开时就不再找你辞行一次了。” 陆闻枢:“保重。” 待薛铮远走后,他沉默着想了想刚刚薛铮远的样子,无声一笑。起身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前去铸剑谷。 哪怕站在山洞外面,依旧能看见里面透出来的通天火光,熔浆炽红的光芒照暖了通往山谷里的那条道路,锵锵打铁声响彻整个山谷。 陆闻枢在外站定,对看守弟子说道:“将陆韶英叫出来。” 看守弟子跑得飞快,很快,灰头土脸的陆韶英从里面被叫出来,到了陆闻枢面前,敬重道:“掌门。” 从论剑大会回来之后,陆韶英去戒律堂领了鞭罚,又自请来铸剑谷打铁反思,四个月未曾松懈过一天,他格外紧张地看着陆闻枢,听见陆闻枢道:“收拾一下,随我去个地方。” 陆韶英连忙应“是”。 待他重整衣冠,重新找到陆闻枢,见到陆闻枢也换了一身打扮。 陆闻枢又一次穿上了外门弟子的服饰,面容化作了“殳问”的模样,并对陆韶英说道:“在外切记不要喊我掌门,当我是你师弟。” 陆韶英重重点头。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不尽宗外。 看着不尽宗外设下的禁制,陆闻枢抬手拂过,说道:“三十来寸灵脉就能设下这样的禁制……” 他对陆韶英说道:“的的确确不能小瞧了这玉蝉衣。” “报你姓名,诚心诚意,再去找她切磋一回。”陆闻枢安排道。 虽然不解陆闻枢为何如此安排,但陆韶英点了点头,扬声道:“承剑门,陆韶英,特来拜会。” 院子里,玉蝉衣练剑的动作倏地一停。 承剑门,陆韶英…… 她唇畔勾起笑意,抬手一挥就将不尽宗的大门打开,第一眼又看到了站在陆韶英身后的“殳问”。 玉蝉衣笑容更大了些:“快进来。” 嗓音也是欢俏的。 她的脸笑起来是很甜美的,但眼珠子过分黑漆漆的,唇畔的笑容是深了,眼睛形状却不怎么动,再加上上次败在她手里实在败得过分狼狈,被她紧盯着,陆韶英心里莫名有种古怪的直觉——玉蝉衣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他们很久了一样,那分明是一种猎人看着掉进陷阱里的猎物的眼神。一时间陆韶英只觉得玉蝉衣如妖似魅,她这笑容让他想起了被她剑意缠上来时那种凉透脊背的感受,漂亮但让人瘆得慌。 好在这视线放在他身上不过一瞬,玉蝉衣很快看向他身后的人,不再看他了。 “你也来了?”玉蝉衣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喜。 陆闻枢道:“听说韶英师兄要来找玉道友,央求师兄让我一道过来。” 玉蝉衣没有拒绝陆韶英的比试,让他们进入了不尽宗。 “玉道友的师兄呢?”等入后,陆闻枢问,“怎么没见到他人?” 这时从门边传来一阵动静,微生溟肩头骑着个小孩子走来,正低着头,似乎是想叫那小孩坐得更舒服一点,嘟嘟囔囔说着:“小师妹,今日可来了位大人物要和你比剑——” 一踏进禁制,他脚步一滞,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将小孩子放到地上,拉着小孩子的手说道:“这么多客人?” “没记错的话,二位分别是承剑门的弟子陆韶英与……殳问?”微生溟笑着的眼睛在陆闻枢身上停了片刻,蹲下来拍了拍对那个七八岁的小剑修说道:“小道友,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你先等一等,等他们比完,你再与我小师妹比上一回。” 小剑修点点头道:“那好吧。” 陆闻枢道:“我只是一介外门弟子,自知本事拙劣,怎敢与玉道友相提并论,不敢献丑。今日前来,只是陪我师兄过来拜会。” “殳道友实在是过分谦逊。”微生溟道,“我去泡点好茶来招待你们。” 玉蝉衣道:“我知道最好的茶叶在哪儿。” 两人一前一后,钻进巫溪兰的药庐,不约而同朝着放茶叶的柜子里的最深处寻去,又是不约而同碰到那个灰尘积得最深的茶叶罐,手指碰在一起。 微生溟皱了皱眉,玉蝉衣也皱了皱眉头。 微生溟想将这茶叶拿出去招待客人,但怕玉蝉衣阻止。 玉蝉衣也想将这茶叶拿出去招待客人,但怕微生溟阻止。 “酒是陈年的好,茶叶自然也是。”微生溟道。 玉蝉衣点头认可。 开了茶叶罐,里面的茶叶却发了霉。 两人都沉默下来。 微生溟沉默看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没发霉的茶叶好找,发了霉的茶叶难寻,凡人是肯定不能喝这种发霉的茶叶的,可是修士不会喝坏身体,发霉的茶叶,应是别有一番滋味。” 还能这样编?玉蝉衣好像学到了什么,再次认可地点点头。 一边心里暗忖开了,微生溟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殳问是谁? 敌意未免有些大了。 泡好的茶叶奉上,陆韶英只是喝了一口,脸色就变了。 这什么最好的茶叶?落到口里就开始殴打他的舌苔。 一旁陆闻枢倒是神色未动,面色如常将茶水吞咽下去,只是一双眼睛不经意往微生溟身上扫了一眼。 微生溟正对那背着剑的小剑修说道:“小孩子不喝茶,茶叶苦,不好喝。等你长大一些,去人间,喝凡人用地里长出来的五谷酿的酒,那才是真正的好滋味,巨海十州的灵酒都比不上。” 毫无修仙之人该有的端正模样。 陆闻枢又扫了一眼玉蝉衣,却发现玉蝉衣的眼睛也在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叫他一下子想起来,曾经在青峰上,陆婵玑总是这样偷偷看他。 只是陆婵玑看他的目光总是柔和的,柔和中带了点怯,目光总是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期盼,和害怕失去的惶恐,那样的眼神总让他感到安心。而玉蝉衣的一双眼睛在略显刻意的友善之下,却是藏不住的、像是要即将呼之欲出的刃与锋。 玉蝉衣的脸上,生得与陆婵玑最像的,就是那一双眼睛。 两人的眼睛形状虽说不太一样,倒都是如出一辙的清澈精巧,眼珠子墨笔点就一般的黑漆漆,但除去这一点相同,未免太过不同。 一瞬间,口中难喝的茶水都有些失却滋味。 陆闻枢道:“只在这里喝茶,未免有些荒废度日,玉道友大可不必如此客气地招待我们,先和我师兄比试便是。” 陆韶英立马绷紧了身体,严阵以待,玉蝉衣却轻轻笑了。 她说:“我与陆道友四个月前刚刚比试过一回,与殳道友却未曾一比。我这人,就喜欢和不同的人比剑,不如,殳道友先陪我比上一回?” “还是说,殳道友觉得我剑术庸俗,觉得不配与你一比?” 胡搅蛮缠、咄咄逼人。 叫人简直想将她眼里那对与阿婵一模一样的眼珠子挖掉捏碎,这样好看的一对眼珠子她也配? 陆闻枢道:“玉道友实在是太高看我了,我如何能与您一较高下?更何况,我今日没有带自己的剑出来。” 陆韶英也连忙帮腔道:“殳问师弟和人比试只会用他自己的剑,用别的剑手生。”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玉蝉衣转向陆韶英,“那我们还是喝茶吧,我花了四个月练剑,你花了四个月受罚,不如你回去多练上一些时日,才好赢过我。” 陆韶英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受罚?” “茶寮里听人说的。”玉蝉衣道,“他们还说,你是用了‘凤凰于飞’才受罚的。” 陆闻枢脸色逐渐变冷,陆韶英心里大骇,忙说:“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他着急向陆闻枢辩白,一时间忘了陆闻枢身份的伪装,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陆闻枢看了他一眼,慢慢说道:“韶英师兄受罚受了四个月,有些惊弓之鸟了。师弟我自然知道你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掌门他们也一定不会为此事怪罪你的。” 陆韶英脸上背上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勉力撑出镇定模样。 玉蝉衣淡笑着看着他们。 陆闻枢是很聪明,也很会骗人,但他如何能保证他身边的帮手也像他一样八面玲珑、毫无破绽? 她已经从江言琅那,将陆韶英的底全部摸清。 陆韶英虽是炎州陆氏子弟,但却是旁支中的旁支。家族中,曾经出过一个犯了大错被承剑门彻底除名的罪徒。然,陆闻枢并没有因为此事而轻看了同出一脉的陆韶英,反而颇为看重,这让陆韶英对他十分感激,几乎马首是瞻。 陆闻枢喜欢用陆韶英帮他做事,玉蝉衣不意外。 一来,论剑大会上,是陆韶英与她比过一次,让陆韶英来找她,不会显得刻意。 二来,陆韶英族内曾经出过罪徒,陆韶英本就因此心里负罪,时刻如履薄冰,行事万分谨慎,论剑大会他又负了众望,心中负罪更加一重,这种人最好拿捏,用他做事,根本不用担心他会不努力不尽心。 可是,也恰恰是因为陆韶英心里负罪重重,时刻如履薄冰,最怕的就是自己又犯了错,有任何可能让他招致指责的地方,他都会着急自证清白。 江言琅之所以会知道陆韶英因用了“凤凰于飞”受罚,是从陆墨宁那知道的,不关陆韶英的事。可偏偏她不说陆墨宁也不说江言琅,那消息的源头上,陆韶英就是最有嫌疑的。 对于这种欲加之罪,陆韶英当然会急着辩清自己。一着急,连陆闻枢此刻不是高高在上的陆掌门,而是一个地位底下的外门弟子都忘了。 玉蝉衣挽唇看着眼前这两人,漆黑的眼底泛着愉悦,她等着陆闻枢接着问她“凤凰于飞”的事。 她在论剑台上用出“凤凰于飞”的那一刻,就一直在等陆闻枢来问这个。 会因为“凤凰于飞”罚自己门下的弟子,看起来,陆闻枢对这个能证明他和薛怀灵情深意笃的定情剑招分外重视,不可能不问的。 下一刻,就听陆闻枢说道:“玉道友既然提到‘凤凰于飞’,在下有一事好奇。” “玉道友是从何处学到‘凤凰于飞’的?” 玉蝉衣道:“我也想问,陆韶英陆道友会因为用了‘凤凰于飞’受罚,这剑技在你们承剑门,原来是不准旁人用的吗?” 陆闻枢道:“承剑门内的弟子都知道,这剑招对掌门来说,意义非凡,不能轻易使用。” “可我偶然见过一次,觉得它漏洞百出,不够漂亮。”玉蝉衣道,“创造它出来的人,从最一开始就没有想弄一个十全十美的剑招,她给了后来人改进的机会……大概她真的很孤独吧,如果能有人改她的剑招,就好像是有真正和她心意相通的人,和她隔空说了一场话。我读懂了她的心思,所以我改了它。” 陆闻枢下颌绷紧了:“你凭何揣摩创造者的心境?” “凤凰于飞”里不少漏洞,他自然知道。 加以改动便可威力大增,他自然也知道。 可这些看起来像漏洞的地方,都是阿婵花了心思想出来的。 被薛怀灵动过的几处细节无法再变回去,除此之外,他不会让这个招式有一丁点的变动。 若是他自己私底下用“凤凰于飞”,他连薛怀灵的那点改动都不会顾。 “凤凰于飞”一开始是什么样子,就该是什么样子。 玉蝉衣也不笑了,一对漆冷的瞳子盯着陆闻枢,盯着他那张名叫“殳问”的平凡普通的面皮,言语添了几分讥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你又不是创造它出来的人,又凭什么能说她不是如我这样想的?” 第55章 吐血 绝对不会让我和阿婵之间,出现第…… 说话时,玉蝉衣紧盯着陆闻枢,没有错过“殳问”这张面皮上能展现的任何一个表情。 “殳问”紧绷着一张脸,眼神冷得要命。 玉蝉衣能想象到,若是换成陆闻枢本人的脸,眼下的他会是何种模样。 陆闻枢脸上的表情从来都是很淡漠的,也从来不直接将敌意写在脸上,可他刚刚看向她的眼睛里竟然现出一抹阴狠,这对陆闻枢来说,应属反常。 陆闻枢,为何“凤凰于飞”让你如此失态? 难道你真将它当成属于你的东西?当成你和薛怀灵的定情信物?不容别人冒犯? 玉蝉衣太想知道陆闻枢在想什么了。 她想知道薛怀灵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死在陆闻枢的手里,还是死在她死之后得利最多的薛铮远手里,还是说……真就是以身献阵? 玉蝉衣不知道陆闻枢是否当真如传闻中一样对薛怀灵一往情深,她只知道,哪怕陆闻枢真的爱慕薛怀灵,却还是叫薛怀灵以身献阵,而他自己独享孤独余生,成了别人口中的可怜人,这可不是她能理解的一往情深。 玉蝉衣注视着陆闻枢,连声问道:“你了解她吗?你懂她吗?你真的知道创出‘凤凰于飞’的人在想什么吗?你如何能指责我说的就不对?” 没有人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紧绷。 这时一道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忽然脆生生响了起来:“你们在聊什么?什么是‘凤凰于飞’啊?” 玉蝉衣脸色转霁,温声对这小孩子说道:“‘凤凰于飞’是一招双人剑技,但被我改成了单人的。” 又斜乜陆闻枢一眼,乜过去的那道眼神依旧是讥诮的。 她对待两人时区别极大的态度,终于将陆韶英心里那隐而不发的怒火点燃了。 他实在受不了掌门当面被人羞辱,她眼前的这位分明就是创出“凤凰于飞”的人,她根本不知道她正在对着本尊叫嚣! “你太狂妄了!”陆韶英怒道。 “我不能狂吗?”玉蝉衣冷冷看着陆韶英。 她淡声道:“若是你们想说我对‘凤凰于飞’的理解不对……可是,是我改出了更厉害的‘凤凰于飞’,你们怎能说我理解不对?” 陆韶英一哽,唇一颤,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看上去七八岁大的孩子眨着他那双懵懂的眼睛,问道:“难道不是谁的剑招厉害谁说的对吗?” 微生溟将他叫到身边:“自是如此。” “那便是姐姐说得对。” 陆韶英心里忽然一慌,忍不住看向陆闻枢——自论剑大会败给玉蝉衣后,陆韶英一直深陷在惶恐当中,时刻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以至于其他的事都不能好好考虑了,这一刻他终于从惶恐脱身而出,忽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却旋即又陷入到更大的惶恐当中。 陆韶英忽然间意识到了——玉蝉衣是对的。 若是玉蝉衣对原来的“凤凰于飞”理解得不好不对,她根本改不出更好的“凤凰于飞”。 想要将一个剑招变得更好更强,一定是要先理解透最初那个剑招,之后才能做到的。 他是亲身与玉蝉衣比试时尝过她用出的“凤凰于飞”滋味的人,他也练过原来的“凤凰于飞”,也有一番自己的心得体会,他最能比较二者之间的区别。 平心而论,玉蝉衣的改动漂亮极了,令他自感汗颜。 那为何玉蝉衣能将“凤凰于飞”改得这样漂亮,掌门他却没有? 是掌门不舍得……不舍得将双人剑技改成单人剑招,一定是这样。 陆韶英终于在莫大的惶恐中找到能够让他心安下来的支点。但当他再度看向玉蝉衣,却没了半点与她争执的勇气。 他甚至不敢直视玉蝉衣的眼睛——那双眼睛清透,湛亮,从不掩饰她的野望与轻狂。 玉蝉衣骨子里面本就有几分天赋写就的张狂,很难不张狂——她自幼聪慧过人,修士们需要拜入大宗、得名师教导才能学会的剑招,她只消从陆闻枢那拿到他用过的书卷手稿,或被他教上一遍,就能学会,再难的剑招,沉下心来琢磨,没有什么她想不明白的,十万剑修苦思百年破不了的剑招破在她一介凡人的手里,她藏了一半只给了一半的剑招过去了一千年,竟然无人能补齐出另一半。 可当时她甚至只是一介凡人之躯,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对这些修仙之人来说,她就是只蜉蝣,她一只蜉蝣做到他们都做不到的事,她怎么可能不张狂? 不对他们这些修仙之人大开嘲讽,已算是她的谦逊。 但身死之前,陆婵玑却是从来都不敢张狂的。 陆婵玑与陆闻枢,曾经朝夕相伴过,她见过陆闻枢的种种模样。她学着眼睛里唯一能看见的陆闻枢的样子,孤单而笨拙地在青峰长大了。 在修行一事上,陆闻枢无疑是刻苦而谦逊的。 哪怕学会了对他这个年纪来说甚至不可能掌握的剑招,少年时的陆闻枢眉眼间只会浮现淡淡的喜悦,在陆婵玑骄傲而又崇拜地夸他好厉害时,他会淡然而又黯然地说上一声——“人外有人,山外有人,总有人我厉害。” 于是,在陆婵玑捡到了陆闻枢的手稿,第一次独自靠自己钻研就学会了一个剑招时,当她胸膛间涌起热烈的喜悦、觉得自己比那些嘲笑她的修士都厉害时,却冷不丁想起陆闻枢学会剑招时的模样。 “人外有人,山外有人,总有人我厉害。” 她后来一次又一次,对自己、对陆闻枢说出了这句话,和陆闻枢之前说过的话一模一样的话。 就好像这样,她和陆闻枢就是一样的人,站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那时,哪怕陆闻枢会摸着她的脑袋说阿婵就是最厉害的,她也会摇摇头否认。 但现在玉蝉衣不想太敛着自己性子里的张狂了。 谁想让她不狂,先赢过她再说。输了之后,她自会谦虚受教认错。 陆闻枢几次想要开口。 他以“殳问”的身份示人,本是方便掩人耳目,方便自己行走,此刻却受碍于这个身份,只能生生受着玉蝉衣大放厥词,却不能反驳半句。 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凤凰于飞”,不会有人比他更知道阿婵在想什么,不可能会有! 怒火灼心,陆闻枢生生将怒火压了又压,面色逐渐转为正常。 他咬牙笑着,挤出了几个字:“玉道友,是我唐突。”声调还是平缓的。 “我只是一介外门弟子,学艺不精,连‘凤凰于飞’都不会用,如何能揣摩其中奥妙?更不应和玉道友起争执。玉道友的见解比我高上太多,我应虚心受教才是。” 玉蝉衣为他倒了杯茶,她语气也温缓下来:“是我也有些冲动了,殳道友,敬你一杯茶,我的歉意都在这杯茶里了。” 陆闻枢脸色发青,接过去,一饮而尽。 他刚要将茶杯放下,微生溟眼疾手快又往里倒了一满杯:“我这个做师兄的,也表一表歉意。” 陆闻枢深吸了一口气,喝完之后,起身道:“既然玉道友今日无法与师兄比剑,那我们先告辞了。” 陆韶英也连忙跟着起身。 离开前,听见玉蝉衣问微生溟:“刚刚你说有大人物要和我比剑,哪个大人物?” “他啊,这个孩子。”微生溟指了指坐在石凳上一脸无辜的那个小孩儿。 “大人物?” “小小年纪,主意挺大,可以称之为大人物。”微生溟道,“他是聚窟州人士,今年十三,他说他从小练剑,家里人让他拜入承剑门,他却想来不尽宗。和家里争吵了一番之后,自己大老远跑过来说要拜师,我已经给他家人传了信,过阵子,他的家人会过来把他接回去。” 尚未走远的两人听见微生溟的这番话,陆闻枢脚步稍停,紧接着,脚步又加快了几分,离开了不尽宗。 陆韶英同样听见了里面的这场谈话,但他不敢说话,快步跟上了陆闻枢的脚步。 玉蝉衣只在他们背影上最后扫了一眼,看向那小孩,小豆丁板正坐在石凳上,看上去颇有教养。 他有理有据地说道:“我爹娘让我去承剑门,但那个打铁的说了,玉蝉衣也许会打败陆闻枢,说不定有一天,不尽宗会比承剑门更厉害,去大宗门没什么好的,小宗门还自在。而且,早早拜入不尽宗,等日后不尽宗发达了,我就是元老了。” 玉蝉衣:“……”不能不谓之思路清晰。 玉蝉衣问:“你叫什么?” 小孩儿说道:“殷乐,打铁的叫我殷小乐,你们也叫我殷小乐就好了。” “殷小乐。”玉蝉衣问,“你怎么不听爹娘的话,却要听一个打铁的匠人的?” “我爹娘练剑没练出名堂,但那个打铁的打铁打得好,还教了我不少厉害招式,他肯定比我爹娘有本事,我当然要听他的。” 玉蝉衣看了微生溟一眼:“如今这些小孩子都这么玲珑通透吗?” 微生溟叹了一口气:“小师妹,你应当知道,你的那点年纪在我眼里,和他也别无二致,也是个小孩子。听你一个小孩子说别人小孩子,当真怪异,这问题还是别问我了。” 过了会儿,在外买药的巫溪兰回来,见宗门里多了个小孩子,喜滋滋地将殷小乐带到药庐看顾着。 殷小乐一走,微生溟对玉蝉衣说道:“你可知道殳问是谁?” 玉蝉衣装不懂,摇了摇头。 “你将他名字倒过来念念呢?” 玉蝉衣心道:微生溟果然已经猜到了殳问的身份。 她道:“原来竟是陆掌门?” 微生溟眯眼看着她:“‘竟’字听起来可毫无惊讶之意,小师妹似乎也早就猜到了?” 玉蝉衣道:“师兄是觉得我行事太过张扬,将人得罪了吗?” 微生溟摇摇头。 玉蝉衣颇有些意外,她今日可是咄咄逼人到如果有人围观定然觉得是她过分。微生溟道:“要说得罪,怕是在你拿到论剑大会第一的那一日,就已经将他得罪死了。” 他语气闲闲说道:“你行事张扬,还是低调,都不影响你已将他得罪死了的这件事。何必耗费心思与他虚与委蛇,随你开心便是。” 玉蝉衣说:“你这么了解这位陆掌门?” 微生溟道:“你这么讨厌这位陆掌门?”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回答。却又都知道,不反驳已经是对方给出了答案- 御剑而行的陆闻枢与陆韶英踏到雪地上,回到了承剑门内。 方站定,陆闻枢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血滴溅在雪地,很快染透雪层,陆闻枢的脸色看上去也白惨惨的,比雪还要白上几分,陆韶英见状大惊失色:“掌门!你怎么了!?” 在陆韶英的眼里,陆闻枢一向是从容不迫、做任何事都是轻描淡写的。哪怕刚刚在不尽宗,被玉蝉衣当面嘲讽奚落,也能不替自己反驳半句,胸怀造诣都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强大到令人生畏。 他何曾见过陆闻枢这样脆弱狼狈的样子? 陆韶英面上焦灼,心里也急,他关心着陆闻枢的状况,焦灼之余,心头却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怎么会吐血呢? 陆闻枢轻轻擦去唇边的残血,又将白衣上的血滴用灵力拂去,他眼神幽暗,轻声对陆韶英说道:“是我最近修习的功法出现了一点小问题,并无大碍,你先下去吧。” 等陆韶英走后,陆闻枢回到主峰,踏进自己的房间。甫一进门,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 比方才在雪地里更多更浓稠的一滩血,大半落到他的白衣上,血一路往下蔓延,胸前尽染成红色。 这一次,陆闻枢却没有再急着出手清理。 他粗喘着气,感受着精神海里“荧惑”躁动难安的气息,痛苦难耐地闭上了眼睛。 是“荧惑”。 它此刻正在兴奋的低鸣,剑身不停在他的精神海里颤栗着。 始终不肯完全低头认主的“荧惑”,在今天,又闻到了它喜欢的那种血肉的味道。 在不尽宗待了那么久,离玉蝉衣那么近,“荧惑”兴奋战栗的程度,竟然比初见陆婵玑时还要更甚,它按捺不住地想要冲出他设下的禁制,竟然叫禁制有所松动。 这千年以来,“荧惑”始终未被完全驯服,每一次从精神海里拔出它来,他都要承受着被它戾气反噬的痛苦。 上两次接触玉蝉衣时,“荧惑”便有异动,他没有搭理,今日,它竟是躁动难安到不惜要与他压制它的力量抗衡。 “玉蝉衣……你很想要她的血?”陆闻枢踏入了自己的精神海。 戾气重重的一片黑雾中,他伸出手轻轻触碰向了“荧惑”,柔声问着。 “荧惑”以更热烈的震颤回应他,听见玉蝉衣的名字,颤动更甚。 “不行。” 陆闻枢的语气变得冰冷,眸光变得狠厉,他一下攥住“荧惑”的剑柄,额头迸起青筋。 重重戾气缠绕到他的身上来。 裹挟着一身戾气,陆闻枢睨着“荧惑”,沾血的唇瓣开合间吐出带着讽意的话语:“怎么会有你这种见异思迁的狗东西?” “而我,绝对不会让我和阿婵之间,出现第三个人。” 第56章 棋子 割开我的喉咙也会很快的 陆闻枢握住剑柄的手底下渐渐蜿蜒出几条血路,垂落至“荧惑”的剑身,他握着剑的手在颤抖,身体逐渐吃力地跪下去,而“荧惑”再不甘心,也终于逐渐安静了下去。 想着玉蝉衣对“凤凰于飞”的句句贬低,陆闻枢额角青筋跳动,喉头一甜,又呕出一滩血来。 “荧惑”停止震颤的剑身映出了陆闻枢那结了霜一样的脸色。 “你胃口大,识人的本事却不佳。鱼目怎可比拟明珠?”陆闻枢手腕颤着施力压着“荧惑”站了起来,罕见的怒形于色,“最好的已经给了你,贪心不足,竟然还敢觊觎别人?” 想到玉蝉衣,陆闻枢切齿腐心,泣血般质问:“你只是个容器,休想、休想用别人的血污浊了我的阿婵!” 他强行用灵力将“荧惑”的躁动镇压下去,随后,精神海重新归于平静。 陆闻枢松开握着剑柄的手,从自己的精神海中抽离。 鲜血糊满掌心,白衣被鲜血染得红透,他像是刚从血湖里被捞出,覆着血的身躯,正因愤怒而颤抖。 从前去精神海里看“荧惑”,陆闻枢总喜欢在那里多待上一阵。 那里就是他新的青峰。 这是头一回,陆闻枢从自己的精神海中离开得这样快。 陆闻枢无法忍受“荧惑”竟然会对陆婵玑之外的人的血肉有贪图,甚至高过于对陆婵玑的贪图。他忍受不了它可能会挣脱他的控制,前去寻找让它更满意的祭品。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性,都让陆闻枢怒不可遏,难以自持。 尤其是……被它贪图着的,分明只是个拙劣的赝品。 他含着满口血腥气,指尖绕着灵力,皱着眉头一下下揩走白衣上的血迹,看着窗外白凄凄却无半点污痕的满地雪,对自己身上血色的污浊更加厌烦,动作越来越急。 陆闻枢忽然又一次想起一千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想起微生溟义无反顾跟着一起跳进崖底的身影。他始终记得自己当时惊惧而又后怕的心情—— 原来,差一点,陆婵玑与微生溟就要遇上了。 原来,微生溟在找陆婵玑。 在此之前,陆婵玑一直很喜欢微生溟,她几乎翻遍了微生溟和别人比试留下的剑招记录,她说,哪怕没有见过他,她也知道这是个很好的人,她还问他:微生溟会不会有一天,也会来承剑门看一看?她的心事从来不防着他,问这句话时,陆婵玑眼里的每一点亮光都写着她想见微生溟。 他千防、万防,千哄、万哄,想方设法让陆婵玑不再想着微生溟,却在微生溟跳下山崖的那一刻,后背发凉地意识到,他竟然也犯了百密一疏的错,拦了陆婵玑还不行,他忘了拦住微生溟。 微生溟竟然知道陆婵玑,竟然会自己找上门。 这一千年来,陆闻枢常常自噩梦中惊醒,醒来后,总要去看一眼“荧惑”才能平静。 但自论剑大会见到玉蝉衣与微生溟同时出现的那一刻,新的梦魇出现了。 陆闻枢不意外微生溟会很喜欢陆婵玑,这世上没有谁能不喜欢陆婵玑。他只是没想到,微生溟竟然会喜欢到为他自己打造一个和陆婵玑如此相似的赝品。 可是那又如何? 终究是他得到了真正的陆婵玑。 微生溟晚来一步,就只能无能为力到用一千年的时间,给自己找一个赝品做替身。 “玉蝉衣……”陆闻枢抹掉了唇边的血,走向书桌案头,那里放着他花了四个月的时间调查来的玉蝉衣的来历。 年二十余岁,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八岁时拜入不尽宗,十八岁之前的经历无人知无人晓。 恰好,在她尚未拜入不尽宗的那十八年间,不尽宗附近没有一个人见到过微生溟,一整个不尽宗,只有那个叫巫溪兰的大弟子一个人在。 在玉蝉衣拜入不尽宗不久后,微生溟也出现在不尽宗。 之后,微生溟未曾再离开过不尽宗。 也许在玉蝉衣无人知晓的,无迹可寻的那十八年间,她一直和微生溟待在一块儿。 想想在不尽宗里见到的两人相处时的熟稔与默契,想想在蓬莱论剑大会上玉蝉衣与微生溟几乎形影不离,没准真是这样。 玉蝉衣是否知道自己只是个替代品? 敲门声传来,打断了陆闻枢的思绪。 陆闻枢回神,垂眸最后看了自己一眼,直接去换下了这一身血衣,才扬声叫人进来。 敲门人是陆韶英,进来后,他恭敬低着头,却忍不住悄悄打量陆闻枢:“掌门,弟子冒昧前来打搅,您……您的身体好些没?” 陆闻枢轻叹了一口气:“说了无碍,就是真的无碍。” 陆韶英看了一眼他苍白的唇色,心里那种隐隐的不安难平。他低下头,愧疚地说:“弟子知道这阵子,门内弟子表现不佳,令掌门忧心挂怀,都是弟子们的错。” 陆闻枢眉眼间浮起淡淡的厌倦,他道:“你来我这,只为了说这些?” 陆韶英道:“不……还有一事。” “掌门,自不尽宗回来之后,我越想越气,那玉蝉衣太不识好歹了!”陆韶英愤愤不平地说道,“她分明是见你只是一个外门弟子,而我又只是她的手下败将,才不拿正眼看我们。要是我当时没有输给她,要是掌门向她表明了自己真实的身份,她肯定不会这么嚣张。” “要是掌门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弟子愿意努力练剑,早晚有一天在她那反败为胜,折她气焰,以此来将功折罪。” 陆闻枢闻言抬眸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可知道,她那句论剑大会之后四个月她又有所长进,所言非虚?” “她在打通三十一寸灵脉时让你吃上一记败仗,等她七十二寸灵脉尽通……你也有过三十来寸灵脉的时候。陆韶英,你已经灵脉尽通,你知道灵脉尽通与三十寸灵脉比起来,天差地别。你要怎样勤勉,才能将她追上?” 陆韶英脸白了白。 陆闻枢声音缓下来:“好了,别对她抱着这么大的敌意。” “这玉蝉衣正值少年,正是心性最高的时候,日后受些磋磨,性子也就磨平了。”他轻声道,“说不定,以后你们会是朋友。” “朋友……”陆韶英抿了抿唇,问:“掌门,你不生气?” 陆闻枢:“气什么?” “玉蝉衣,她对你太不敬了。” “我不气她。”陆闻枢道,“对她,我没什么好气的。” 世间事向来阴阳两面相生,他烦透了微生溟找来玉蝉衣这样一个与阿婵在不经意处极为相似,却又万分拙劣的赝品,可既然微生溟在意……他这一千年来都未曾找到微生溟在意什么,玉蝉衣,是一枚终于被他找到,能够摆上棋盘的棋子。 他会好好想想该怎么用她的。 陆韶英垂了垂头:“是。” 说完了不尽宗,陆闻枢本想让陆韶英离去,却想起什么,转而问到:“飞云宗的那几个弟子,和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提到此事,陆韶英振奋了一些:“他们都对掌门感恩戴德,态度诚恳极了,修习课业格外勤勉认真。” 陆闻枢闻言,微微颔首,随后又道:“这阵子,让门内弟子都别去打扰玉蝉衣。等日后,我自会去不尽宗给他们送一份礼物。” “礼物……?”陆韶英一脸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闻枢道:“这不尽宗实在过于破败了一些,若是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看见了,顺手帮扶一二,对承剑门来说,又不算难事。你若有心帮我的忙,就在之后这段日子里,多打听打听不尽宗的掌门到底云游去了何处,有机会,我想和他聊上一聊。” 陆韶英愣了一愣,他本以为掌门该给玉蝉衣或者给不尽宗一点教训,没想到,竟然是要像对飞云宗一样施恩吗…… 陆韶英恍然间明白过来。 这些年,被承剑门救助帮扶过的小宗小派数不胜数,他早该知道掌门有如此心胸才对。 所谓正道魁首,正当有如此海涵的雅量。 陆韶英脸上像挨了一巴掌一般火辣辣的,顿时因自己那点阴暗的心思自惭形秽,又想起他当时初入承剑门也并非顺风顺水,是陆闻枢力排众议收下的,一瞬间,更觉得他所见所闻,尚不能形容出陆闻枢高贵的品格万分之一,心下也更讨厌张狂的玉蝉衣了。 “那掌门打算何时去不尽宗给他们送礼物?”陆韶英问。 陆闻枢道:“等我闭关出来之后。” “闭关?”陆韶英惊讶问,“为何要闭关?要闭关多久?” 陆闻枢抚着心口,估摸着自己灵脉受损的程度,脸色略微发沉,不答为何要去闭关,只答道:“等我消息便是。” 随后,便不再说什么了- 不尽宗。 院子里,巫溪兰正追在殷小乐身后,让他喝茶。 她专门调了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小修士喝的养身茶,有助于帮小修士巩固根基,殷小乐却拒不喝上一口。 “小孩子不喝茶,日后是要学着喝酒的。”殷小乐理直气壮将微生溟教他的说了一遍。 巫溪兰问:“这谁教你的?” “他。”殷小乐指了指在石桌边打盹的微生溟。 巫溪兰斜睨微生溟一眼,见是他之后立马气不打一处来。 自殷小乐来了之后,她这二师弟就没有再毫无体统地将自己挂在树上,她还以为他是顾着有小孩在这,打算给小孩做个好榜样,没想到私底下却教了殷小乐这些。 巫溪兰道:“你都乱教小孩子些什么?这是做长辈的该教小孩子的吗?” 微生溟睁了睁眼:“我家中长辈之前就是这样教我的。” “过来。”他叫了殷小乐到他身边。 “大师姐给的茶是好茶,是喝得的。”微生溟说道,“至于喝酒,你等你再长几岁,让你小师姐带你去外面找酒喝。” “那你呢?你不能亲自带我去找酒喝吗?”殷小乐跑到他身边问。 微生溟:“我一把老骨头,未必活得到那个年纪。” “可你看起来很是年轻英俊。”殷小乐说,“像你这样年纪很大却看上去很年轻的修士,不都很厉害吗?” 微生溟:“啊……我只是保养得宜,没什么真本事。” 又弯眼一笑:“多谢你赞我年轻英俊。其实我这皮囊也不比往日了,你生得太晚,没能见到我的从前,实在可惜。恐怕,这可以成为你平生憾事之一了。” 玉蝉衣:“……” 虽说微生溟的确生得一副好皮囊,但他这番时而自谦、时而自我吹嘘的话玉蝉衣实在听不过耳,遂起身,去将殷小乐提至一旁,轻声道:“别听他的,他最会胡说八道了。好好喝师姐泡的茶,对你会有益处。” 殷小乐一贯是谁有本事听谁的,在此处他最听玉蝉衣的话,忙不迭跑去巫溪兰那将茶喝光了。 玉蝉衣也扭头对巫溪兰说:“师姐,我一会儿想练剑,怕剑气伤到小乐,你能带他回你的药庐吗?” 巫溪兰爽快应了声“好”,却是面色愁苦。将殷小乐带回药庐倒是没什么,只不过殷小乐年纪虽小,精力却无穷无尽,就像小牛犊一样,还有着仿佛问不完的问题。巫溪兰一开始还很新鲜,之后应付起来逐渐吃力,到今日已经是见到殷小乐便感到头疼。 “李旭在就好了。”巫溪兰叹了一口气,“他心思细腻,应该也会带孩子。可惜这阵子他进山采药去了。” “李旭?”一旁的沈笙笙听了,惊讶万分地问,“太微宗首徒李旭?” 沈笙笙和江言琅本打算来炎州一个月后就走,但在玉蝉衣这儿来往剑修多,且有胆量来和玉蝉衣叫阵的,不少是小有本事的剑修,他们也多了更多和人切磋比试的机会,索性在不尽宗住了下来。 他们用传影石刻录了不少玉蝉衣和别人对招的过程,有空时,就凑在一起琢磨。 乍然听到李旭的名字,沈笙笙喜出望外:“论剑大会我没能抽到和他比试一场,私下里想找他切磋又找不见人,他竟是也在炎州?” 玉蝉衣默默喝茶不说话。 巫溪兰道:“我说的这个李旭只是一个散修,不是太微宗的,心灵手巧极了,最擅长莳花弄草。恐怕和沈道友认识的那位只是同名同姓。” “心思细腻、最擅长莳花弄草?”沈笙笙笃定道,“那肯定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李旭。” 她求证般看向江言琅,江言琅也点点头:“我们认识的那个李旭从来不会将心思花费在一些在他看来不务正业的事情上,与巫师姐说的定然是两个人。” 玉蝉衣实在怕他们将她也拉进这个话题中去,于是眼睛瞟一瞟这个,掠一掠那个,最后看了微生溟一眼。他也正像她一样默默喝茶看戏,察觉到她的目光后朝她暗暗挑了下眉。 一切尽在不言中。 玉蝉衣也回以一下眨眼。 别人眼里那个严谨慎重的太微宗首徒,就是那个成天绕着不尽宗转来转去,一会儿养花养草、一会儿学刻傀儡的散修李旭,这点她和微生溟都知道。 这阵子江言琅和沈笙笙在,李旭更加鬼鬼祟祟起来,后来打听到沈笙笙和江言琅打算在不尽宗留更长的时间,绝望的李旭索性找了个要进山采药的由头,过来辞别了一回,说是归期未定,说不定要几年后再见了。 李旭虽是不来了,太微宗倒是派了个新面孔的弟子过来。 玉蝉衣听李旭说,在她拿下论剑大会头筹之后,太微宗里能有资格知情微生溟一事的弟子,不少一改之前抗拒的态度,主动请缨前来不尽宗。 玉蝉衣目光望向药田方向,那里就有两个名为“热心的李旭朋友”,实为太微宗弟子的修士,正在药田那边的空地那打地基,帮不尽宗建新的房子出来。 总归这些人来监视微生溟,闲着也是闲着。不尽宗又有不少活需要做——新的屋舍要盖,被她剑气伤的门要常换,与其都交给病恹恹的微生溟,倒不如与这些太微宗弟子各取所需,她给他们一个更近水楼台看着微生溟的机会,他们帮不尽宗干活,皆大欢喜。 在药田的太微宗弟子自是对玉蝉衣私底下这一番安排毫不知情,只道是想要接近不尽宗实在太容易了一些,不需要想什么由头,玉蝉衣会主动来找他们帮忙,只要应下就能进不尽宗。在自己成功混入不尽宗后,他们传了信给其他在炎州的同门弟子,让他们赶紧学盖房子。 沈笙笙也顺着玉蝉衣的视线,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认识的李旭,恐怕也不认识这么多会盖房子的修士。” 巫溪兰说:“诶,等日后有机会,不如介绍他们认识。名字一样,个性却如此不同,也是一桩巧事。” 玉蝉衣差点被茶水噎住,她道:“笙笙,过来。” 沈笙笙应了一声:“来了。” 玉蝉衣道:“可以将你昨日提到的剑招练给我看看吗?” 沈笙笙与江言琅在这里这段时间,应玉蝉衣的请求,将自己所会的剑招全部给她展示了一遍。 初时他们并不明白玉蝉衣的用意,毕竟每次看完之后,玉蝉衣都是沉默着,一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只是后来,等见到玉蝉衣在与其他人比试时用出他们展示过的剑招,沈笙笙与江言琅才恍然大悟—— 玉蝉衣这是将他们宗门里的剑招给学去了。 承剑门,太微宗,风息谷,玉陵渡,四个宗门里,属太微宗与承剑门的剑招花样百出,底蕴深厚,风息谷玉陵渡略输于前两个宗门,但也是名门正派,自然也有不少自己门派独有的招式,风格特别。 这会儿,沈笙笙应玉蝉衣的要求,将剑招演示了一遍后,收了剑,看了眼全神贯注看着她的玉蝉衣:“你应该又学会了吧?” 玉蝉衣道:“只在心里过了一遍,用的时候未必流畅。” 沈笙笙:“我已经知道你对自己有多严苛了,你能这么说,那就是会了。” 她叹了一口气:“可不能让玉陵渡那些剑修长老知道你学得这么快,不然我们玉陵渡的剑修弟子可要有苦头吃了,那些懒惰的长老们肯定会变得不爱讲课,要弟子们学你这样自己琢磨。” 江言琅虽是默不作声,但心里已是完全相信了玉蝉衣之前说过的话,哪怕是“凤凰于飞”,看过就能学会,这的的确确是玉蝉衣能做到的。 玉蝉衣并不太将沈笙笙的夸奖放在心上,她只道:“会与不会,一试便知。我要试一试,才敢说自己会了。” 叮嘱了沈笙笙帮忙勘正对错后,玉蝉衣亮出剑来,将沈笙笙刚才用过的剑招也使出来了一次。 沈笙笙与江言琅俱是功底扎实,由他们演示出来的剑招,比容易缺招漏式的剑谱要更流畅,每个步骤都有可堪琢磨的地方。在发觉玉蝉衣想要学他们门派剑招的意图后,更是会是在演示时将所有的步骤全头全尾使出。 省了玉蝉衣先从剑谱里理出错漏的功夫,玉蝉衣便能学得很快。 她带着十二分的谨慎,又因为有能帮忙干活的太微宗弟子,半点不收敛自己的剑气,几个招式下来,新换的门上又添几道深深的伤痕。 陆闻枢与陆韶英两人前来拜访之后,玉蝉衣的剑不自觉间添了更多戾气。 同一个剑招,哪怕是被喜欢以快取胜的沈笙笙用出来,竟也没有玉蝉衣更快更杀意浓厚。 沈笙笙与江言琅面色纷纷变得严肃认真许多,坐在他们身边的微生溟忽然开口问道:“她的剑是不是很快?” 江言琅点头:“很快。” 沈笙笙:“何止很快,又快又狠。” 微生溟的气音里面带上笑意,嗓音轻轻的:“割开我的喉咙也会很快的。” 江言琅没有太听清他的话,又因为微生溟刚刚那句话实在声音太轻,江言琅甚至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什么?” 江言琅偏头看了一眼玉蝉衣这位作风古怪的师兄,男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玉蝉衣与她的剑,眼底含笑,看起来满是欣赏,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痴迷了。 江言琅早发现了,这个男人平日里那双总是疲倦怠惰到像是睁不开一样的眼睛,一旦看到他的小师妹,似乎就变得有精神一些了。 此刻,他的大手正撑在自己的下巴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拇指随意刮着他脖颈上那苍白病态的皮肤,用一种悦然而又难耐的声线说道:“我是说,她的剑,割开妖的喉咙也会很快的。” 第57章 狠心 对别人也这样狠心就好了 江言琅皱了皱眉:“可她仙龄才二十来岁,远不到要去杀妖的时候。哪怕本领足够,心性历练不够,就急着去杀妖,杀业太重,易乱心智,反而于日后的修行不利。玉道友的确天赋卓绝,但也要至少等到她百岁再想杀妖的事吧……” 沈笙笙立即跟着说:“二十来岁就开始杀妖的也有啊,如今的正道魁首不就是?” “可是……”江言琅垂着眼说,“斩妖除魔毕竟是一件积累杀业、增因果的事情,若非情不得已,谁会那么早就身陷业果当中?” 沈笙笙说:“是你心慈手软,第一次杀妖时战战兢兢下不去手,我看你不如弃剑从文,专门给你心疼的那些妖怪写悼亡词好了。” 江言琅:“……” “可你头一回杀妖时,不也一样手软?”江言琅说,“我可是两百岁就开始杀妖了,你不是三百岁才开始?正道魁首少年时便开始杀妖的确令人肃然起敬,可如今世道太平,没必要非要像他那样吧?” 沈笙笙还没说话,微生溟叹着气的声音先响起来:“乱不乱心智,在人不在事。小师妹一向有她自己的主意,要不要早些开始杀妖,由她自己来选便是。” 江言琅古怪地看了微生溟一眼—— 这个男人,方才还一脸痴迷愉悦地盯着他的小师妹练剑,怎么转眼之间,情绪就变得这么低落了? 微生溟只是一味注视着玉蝉衣,并不在意江言琅对他的打量。 倘若玉蝉衣愿意了结了他,她割穿他喉咙的剑自然很快,快到不会给他留下生还的机会。 偏偏,只怕她不愿意。 他也不想自己如此卑劣,卑劣地一遍遍幻想玉蝉衣能够将他痛快杀死的画面,并为此偷偷感到心安满足。 他明明知道玉蝉衣恐怕是不想的,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去幻想:她想。 一千年了,他能在自己入魔前,找到一个她,就如同密不透风的黑暗里被割开了一道小口子,终于能透得进光。命运施与的最后一点垂青他怎能不贪尝。 他会想办法让玉蝉衣知道,杀了他,是一件正确的事的。 他都能学会的事情,她只会比他学得更快更好的。 恰好玉蝉衣将剑收起,朝他们走过来,先问沈笙笙:“这剑招是否用错?” 沈笙笙摇了摇头。 玉蝉衣坐下来,见三人都在看她,问:“刚刚你们在聊什么?” “在聊你什么时候能执剑斩妖除魔。”江言琅道,“我说此事不急,沈笙笙非说,正道魁首在你这个年纪早开始杀妖了。” “杀妖还要挑时候?”玉蝉衣道,“难不成不是能杀则杀,杀不了就逃,苟一苟,日后更有本事了再去杀了?” 江言琅愕然,沈笙笙也一愣,没想过对于修真界的修士来说算是一桩大事的第一次杀妖,在玉蝉衣那简单到像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 唯有微生溟眉目间再次浮现出一点笑意。 但玉蝉衣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他笑不出来了。 玉蝉衣道:“没做过坏事的倒是可以对它仁慈仁慈,若是能感化,收了当灵宠也不错。” 说完,想起什么,玉蝉衣看向微生溟:“今日的药你喝了?” 她的手趁他不备搭到他的腕上,摸到他灵脉寒气凉意几许,便知道微生溟今日尚未喝药。 “去喝药。”玉蝉衣道。 微生溟哀叹一声:“多谢小师妹关照。” 玉蝉衣:“若非你这病和我有关,我才不会盯着你喝药。” 她自觉心口如一,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等到微生溟寒气祛尽,她才不管他是死是活。微生溟却觉得她是口是心非,浅浅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几分苦涩。 微生溟的确不想玉蝉衣对他太过关照。若是玉蝉衣心肠同她面色一样的冷,他也就不必再愁了。 江言琅看了眼微生溟,更觉古怪。 看玉蝉衣练剑时这男人表现得那么开心,他还以为他们师兄妹关系很好,那玉蝉衣关心他,他理应开心才是,怎么得了乖还泛起愁来了? 不尽宗里三个弟子,江言琅各自接触过一番后,觉得,只有微生溟,是像破落小宗门养出来的弟子。 巫溪兰医修药修两道皆通,这世上几乎没有她不认识的草药,自打正道魁首成了陆闻枢后,巨海十州的修士修剑道的多,像巫溪兰这种医药两道皆通的弟子都是五大宗门正紧缺的。 而玉蝉衣更不必说,在没有来到不尽宗之前,他一直以为玉蝉衣的门派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厉害门派,根本没想到这么破败。 只有微生溟,自由,散漫,问他是个什么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拖着个病恹恹的身躯,日日喝药,日日不见好,无甚本事,却也自得其乐,恰恰与这不尽宗最是相称。 江言琅和沈笙笙一致觉得,玉蝉衣这位二师兄,最大的本事就是那一张脸了。 此刻,江言琅情不自禁琢磨起来了——听起来玉蝉衣这位师兄年龄已经过千,若他修为不高,活到千年之龄恐怕也活成老翁了。他却还如此年轻,莫非……还真是保养得宜? 素有美男子之称的江言琅一时心痒难耐,忍不住虚心向微生溟讨教:“师兄,敢问您是有什么永葆青春的好法子吗?” 微生溟正喝着玉蝉衣从药庐那要过来的药,看着一碗黑糊糊的药他愁苦着一张脸,脸也不抬说道:“死的早,就不会老了。” 江言琅:“……” 一旁拭剑的玉蝉衣听了微生溟的这句话,却是脸色一白。 电光火石间她好像有什么事情想明白了。 陆闻枢和她说过,阿婵,你不会老的。 他还说:我不会让你老的。 玉蝉衣一直在想陆闻枢为什么能骗过她,到底是她太笨还是她太愚蠢,到底她错漏了什么,未曾察觉什么,才让陆闻枢蒙蔽她如此之久而一无所知。 这一刻她幡然醒悟——她找不出来自己的错漏在哪里,因陆闻枢从来就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谎话。 他说,阿婵,你不会老的,他让陆婵玑的生命停在了十八岁那年,永远没有老去的可能。 他说,我会陪着你,你也陪着我,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他真的就让她的血肉神魂都做了“荧惑”的祭品,这怎么能算不在一起呢? 玉蝉衣手一颤,心底一阵寒凉,忽然很想大哭大笑一场。 不是她勘不破陆闻枢的谎言,是陆闻枢当真没有向她说过谎话。 他只是没将真话说到底,没有将温柔之下的残忍展露出来罢了。 玉蝉衣最终无声笑了两声,身形微微有些摇晃地站起身,对几人说了句“我先回房休息了”,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屋内摆着桃枝,墙上挂着尹海卫帮她修好的剑,在精神海出现之前,玉蝉衣用过的剑都被收在这间房间里。她盘腿坐到床榻上,心里的情绪再也刹不住闸,脸上却只有两行清泪落下。 她从怀中取出巫溪兰给她的两个小药瓶,无声落着泪的眼睛盯着这两个装着聚灵丹和剜心丹的两个小瓶子好久好久。 随着灵脉突破的寸数越来越多,能够由她调度的灵力越来越充沛,玉蝉衣能感受到,聚灵丹和剜心丹在她体内被内化吸收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了。 但调动灵力催化它们的吸收,同样会加速剜心丹带来的剔骨般的痛苦。若是问巫溪兰能不能为了加快灵脉突破的速度调动灵力催化,巫溪兰一定不会让她这样做的。 玉蝉衣决定,还是先不和师姐说了。 她吞了药,自行用灵力推着药力往灵脉滞涩处往前推进着,脸上挂着的泪却不是因为剜心丹带来的痛苦而流的。 横竖没有荧惑的剑气劈开血肉那样疼,她都忍得。 玉蝉衣这种不要命的行为,还是在五个月后,沈笙笙与江言琅辞别时,被巫溪兰发现的。 沈笙笙辞别时对玉蝉衣说:“我在这里短短七个月,你的灵脉就突破了快二十寸,等我这次回去,将长老安排给我的事情交代好了,再回来找你,估计是一年之后,到那个时候,你肯定已经七十二寸灵脉尽通了,我就可以不用担心自己欺负你灵脉短,可以输得更痛快了。” 沈笙笙话一说完,玉蝉衣就见巫溪兰一双眼睛视线幽幽地看着她,心里暗道一声糟糕。 待沈笙笙走了,巫溪兰果然将她叫到药庐。 但玉蝉衣没想到的是,微生溟竟然也被一并叫过来了。 “你。”巫溪兰先骂玉蝉衣,“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月冲三寸灵脉的?” 玉蝉衣低着头:“六个月之前。” “呵……六个月,不声不响,你可真能干大事啊!”巫溪兰又骂微生溟:“前阵子你问我有没有能缓解痛苦的丹药,原来是这个意思?你早知道她在忍痛,怎么只要丹药,却不说是给她拿的?” 见牵扯了微生溟进来,玉蝉衣道:“师姐你别怪师兄,我没和他说过。” 微生溟额角也落下冷汗:“小师妹既然不想说,我又何必……” “好好好,你们师兄妹两个心有灵犀相互维护,眼里都没我这个师姐是吧?” 巫溪兰气笑了,“你们一个两个这么爱自找苦吃,放你们出去赚钱养活宗门算了,何苦让师父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还在外面受累,在外云游还要记挂着我们的用度。” 玉蝉衣和微生溟都是低下了头,甚至都不敢看对方一眼,怕视线交汇会暴露什么。 巫溪兰骂够了,将微生溟赶出药庐,单独将玉蝉衣留下来。 见玉蝉衣一直低着头,巫溪兰心软了软:“哭了?” 玉蝉衣摇头。 巫溪兰叹气道:“一个月冲破一寸灵脉,已经是常人难以承受的程度了,一个月冲破三寸灵脉,你是如何受得住的?” 药庐安静了片刻,玉蝉衣思索过后,缓缓说道:“六个月前,我在给师兄取最后一碗药时,看到了师姐的手札,上面有服用聚灵丹和剜心丹的效果记录。” “上面写着,师姐冲破第六十九寸灵脉到七十二寸,只用了一个月,比之前所花时间更快。在此之前,我自己也发现了,当修为增长后,可以用灵力推着药力将灵脉冲破得更快一些。”玉蝉衣这时抬起眼来,“师姐当时是如何受住的,我就是如何受得住的。” 巫溪兰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三十六寸灵脉过后,体内原有的灵力更加浑厚,之后,只能一月服用一次的聚灵丹和剜心丹便可以变成一个月三次。 但同样的,所要经受的痛苦也是之前的数倍。 一开始,巫溪兰就犹豫着要不要将这点告诉玉蝉衣,最后因着不忍心见玉蝉衣受苦,选择了知而不告。 却没想到自己未能及时收起的手稿记录会被玉蝉衣看到,更没想到玉蝉衣在服用了聚灵丹和剜心丹后竟还会动用灵力推着药力往前走。 “我是神农氏的后人,又修了医药两道,尝百草试丹药本就是我的职责,你何苦……”巫溪兰垂下眼来,“小师妹,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么能忍痛?” 巫溪兰很少探究身边人的过往,可这一刻她却有些忍不住了。 玉蝉衣张口欲言,但咬咬唇忍不住又合上了。 她说:“要是师姐想让我慢一些,我也可以慢一些。” 巫溪兰扫了她一眼:“你真的肯慢下来?” 玉蝉衣垂着眼道:“既然有剜心丹不会致使根基不稳,那快一些总比慢一些好。别人都很勤勉……” 巫溪兰打断了她的话:“还有谁能比你更勤勉?” 玉蝉衣没有应声。 她前几日听说,茶寮里有承剑门弟子在说,陆闻枢在闭关。 闭关一般目的有二,要么为了突破,要么为了疗伤。陆闻枢总不能是为了后者。 玉蝉衣七十二寸灵脉未通,尚未到能够闭关的境界,她无法忍受自己比陆闻枢更不勤勉。 听玉蝉衣这样说,巫溪兰沉默着看了她好久。 最后竟自责起来:“可惜我学艺不精,找不到让你不吃苦头就能冲破灵脉的法子。” 玉蝉衣摇了摇头:“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不吃苦头、净得好处的事情。” “算了。”巫溪兰长叹一口气,抛了两个小药瓶给玉蝉衣,“李旭进山采药之前我就管他要了足够的材料,早就帮你炼好了你所需的全部丹药,这药给你,疼了痛了别让我看见,灵脉爱几时全通几时通,等你七十二寸灵脉尽通那一日,告诉我一声就好。别的我都不管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懒得管你们了。” “师姐,多谢。”玉蝉衣将手里的小药瓶攥了又攥,最后只是万般恳切地对巫溪兰道了谢。 出了药庐,微生溟就在外面,扫了她手里的小药瓶两眼,问:“漱灵丹?” 微生溟不是上古遗民,自然也辨认不清聚灵丹与漱灵丹的区别,玉蝉衣虽然没有点头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微生溟皱起眉头:“用漱灵丹冲灵脉固然迅速,但根基不稳,只是一条不该走的捷径。” 话锋一转,微生溟又道:“但你似乎并没有根基不稳的问题,是你师姐她给你炼了别的丹药?” 玉蝉衣点头。 微生溟问道:“晚上疼成那个样子也是因为这味丹药?” 玉蝉衣抿了抿唇,再度点头。 “你对自己当真狠心。”微生溟皱着眉头,似乎是对她这样的举动很不赞许,但也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只是叹了一声,“对别人也这样狠心就好了。” 玉蝉衣蹙了蹙眉,不懂他口中的别人到底指的是哪些人,一时也没有太多心情刨根问底,说了声“我先回屋了”,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微生溟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道:“问别人会不会疼不疼,可你自己不也是不知道疼字怎么写一样。”- 沈笙笙与江言琅走后次日,消息灵通的李旭立即“采药完毕,从山里出来”,到不尽宗拜访来了。 “那个聚窟州的小孩子走了?”四处打量一眼,李旭问。 “早走了。”他好巧不巧在沈笙笙和江言琅离开的这天回到炎州,带回来不少仙草,巫溪兰见到其中有不少是炎洲没有的草药,心情松快了不少,朝李旭解释道,“前两个月,他父母来了趟不尽宗,和我们约定好,等殷小乐十八,还是想拜入不尽宗的话,就带过来让师父他瞧瞧资质,再议拜师之事。” “你怎么知道殷小乐的?”解释完之后,巫溪兰才想起李旭这几日一直不在,不该知道殷小乐才对。 李旭道:“听我朋友说的。”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巫溪兰说着,看了旁边那道狗狗祟祟的身影一眼。 玉蝉衣不知何时出现,勤快地帮忙整理着仙草,一脸“将功补过”的意思。 见巫溪兰瞥她这一眼仍然有些恼意,想着眼不见心不烦,玉蝉衣又默默将草药放下,索性到了药田那边牵着傀儡给药田浇起了水,但还是时不时注意着她们这边。 见巫溪兰一直在看玉蝉衣,李旭问:“她怎么了?” 巫溪兰道:“练剑练疯了,不管她,继续聊我们的。” 李旭道:“你脾气好,她能惹你生气恐怕不止是练剑练疯了吧?” 巫溪兰不欲多言:“李道友,太微宗有一位和你同名同姓的首徒,也是剑修,也叫李旭,你们要不要见一面?” 李旭那张仿佛山崩于面前仍旧会不为所动的娃娃脸上,终于冒下冷汗。 “我不过一介小散修,怎配与太微宗首徒相识?”李旭说完,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从巫溪兰身旁离开,也来到药田这边,和玉蝉衣一道给灵草浇起了水。 玉蝉衣挑挑眉道:“你也应付不了我师姐了?” 李旭闷声不答,瞥见巫溪兰回了药庐,他才敢小声埋怨一句:“这沈笙笙经常在这里也就算了,江言琅不是风息谷首徒吗?风息谷首徒怎能如此清闲?” 玉蝉衣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从论剑大会上认识你的人不在少数,我看你这太微宗首徒的身份是藏不了多久了。” 李旭却看了微生溟一眼,垂下眼去,摇了摇头。 能藏多久藏多久。 他暴露身份事小,可要让别人知道不尽宗的二弟子是微生溟,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对李旭来说,微生溟的状态有些异样。 他监视微生溟足有两百年,这两百年间,微生溟清醒的时间从没有这么长过。 自玉蝉衣拜入不尽宗,多了个天赋卓绝的剑修小师妹,微生溟除了拔不出剑以外,再也看不出半点有心魔的迹象。 但从他露出的脖颈上能够看出来,修罗印记仍在生长。 他心魔未去,却比之前清醒的时间更长。 这成了李旭心头一桩悬案。 “冒昧问玉道友一句。”李旭对玉蝉衣说道,“你在私下与你师兄相处时,可曾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玉蝉衣心道,她就没几次觉得微生溟这个人对劲过。 但何必与不尽宗外的人提及。 “他一切都好。” 李旭还想再说什么,见到微生溟不知何时出现在玉蝉衣的身后,沉着眉似乎很不开心。 总不能是玉蝉衣的答案让微生溟不高兴,哪有人听到别人夸他还不高兴的,定然是他说错了话。李旭连忙起身告别。 玉蝉衣不回头便知道微生溟在她身后,灵脉通得越来越多的好处便是对周围要比之前敏锐上不知道多少,除非别人刻意敛着神息,不然说她是背后长了眼睛也差不多了。 未等玉蝉衣说什么,微生溟直问道:“你大概在什么时候七十二寸灵脉尽通?” “半年之后。” 微生溟:“待到你七十二寸灵脉尽通,我会送你一样礼物。” 玉蝉衣:“……” “不会又是’七杀’吧?”一听微生溟说要送她礼物玉蝉衣直觉准没好事,她收回灵力,撤去丝线,将傀儡摆到一旁,冷冷瞥微生溟一眼,“微生溟,你最好死了将‘七杀’给我的心。” “不,不是‘七杀’。”微生溟道,“是另一样东西。” 玉蝉衣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需要你舍了命才能拿到?” “不需要。” “那也不会叫你置身险境?” “也不会。”微生溟微微叹了一声,随后说得笃定,“若非你在七十二寸灵脉尽通前用不了它,今日就可以给你。要是你不喜欢,还我便是。” 微生溟问:“这样说,你可放心了?” 玉蝉衣仍然不能对他全盘置信:“到时候见了再说。” 半年之后,又是新一岁寒冬,不尽宗的禁制外寒装素裹,白茫茫的雪地里,只有不尽宗的药庐里,荧色的光一直亮着。 快到子时了。 按往常日子,巫溪兰该就寝了才对,今日她却在灯下等着。 巫溪兰算过日子了。 不出意外,小师妹灵脉尽通的日子,应该就在今夜。 要是小师妹还能记得半年前答应她的话,一会儿就要过来找她了。 第58章 水到渠成 小师妹,喜欢吗? 每一寸灵脉打通时的感觉各有各的不同,突破一寸更有一寸的欢喜,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那一刻,是最令她开心的那一刻——起初,玉蝉衣是这样以为的。 可等到灵力一周天又一周天地在体内运渡过,路一步步走过,真的要打通七十二寸灵脉了,回头一看,却发觉,原来第一寸灵脉打通时,才是最开心的那一刻。 到第七十二寸,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外面风声紧,雪落如絮,寒天雪夜,伏在榻上,玉蝉衣的身躯与灵脉都在因痛而颤抖。 她已经不会再因为剜心丹施下的剜心之痛而昏厥到失去意识。这会是玉蝉衣最后一次尝到剜心丹带来的痛楚。 没有不舍,也没有如释重负,有的只是没有片刻松懈地将药力运过去。 当额角一滴清汗落下,七十二寸灵脉全部打通的那一刻,四下阒然无声。而后,万千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穿透天灵盖,感官四通八达起来。遥远山林间的雪地上,枯枝被雪压断的声音分外清晰。四肢百骸的痛感逐渐被丰盈起来的灵力冲淡了,痛虽是痛,餍足感却足以将它衬托得微不足道。 源源不断的灵力往灵脉终处汇去,汇成了属于玉蝉衣的识海。 玉蝉衣一刻不舍地紧绷到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这一刻,终于得了片刻松懈,伏在榻上的她脑袋空了一瞬,紧接着便抬起指尖,用灵力将一身水淋淋的汗给拂去,却在要进入自己的识海看看时,停了停。 玉蝉衣听见了巫溪兰在药庐里的碎碎念:“小师妹要是心里有我这个师姐,就该记得答应过我的话。过一会儿打通七十二寸灵脉,就该先过来让我这个师姐知道……可我那时是不是说得太模棱两可了?她知道我还没睡吗?要不要我自己过去看看?” 玉蝉衣不知道其他的修士七十二寸灵脉尽通后的世界怎么样的,她的五感都变得过分敏锐,甚至能听到巫溪兰在犹豫纠结时习惯性捏着草药传出的细小声响。 本来,玉蝉衣不想在今夜打扰巫溪兰,她想着巫溪兰早已睡下,想等到破晓巫溪兰去药田查看草药生长情况时,将她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事情告诉她一声。 但知道巫溪兰还没睡,甚至还在等着她,玉蝉衣便下了榻,出了门。 师姐当真是豆腐做的一颗心,说了不管她了,心里却在算着她七十二寸灵脉的日子。 一出门,却先见到立在院子里的男人。 长身玉立,英姿挺秀。 是微生溟。 微生溟不说话时样貌的确算是一等一的好,此刻披着风露,立于中宵,不苟言笑,倒是叫玉蝉衣理解了为何一千年前的人为何会称他郎绝独艳,一身风雅——八成是一些没机会和他说上话的人说的。 要不是这些人都这样说,叫她对这个人有了极大的误会,她也不会这么晚才认出他是微生溟。 “七十二寸灵脉全都通了?”察觉到玉蝉衣走出来,微生溟问。 玉蝉衣点点头。 微生溟将手中的一物给她。 “礼物。”他道。 玉蝉衣接过来。 是一块形状怪异的棱石,坠在一根银链底下,不圆也不方,有数不清的小切面,切面与切面间的棱角不知是被人为打磨还是自然磨损,总之棱角圆润,浅浅的月光也能照出它斑斓的色彩。拿在手里,感受不到里面任何的灵力浮动,像是一块普通的漂亮小石头。 玉蝉衣将它举到半空中,用月光照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其中的蹊跷之处。 她蹙了蹙眉,一时间竟然有些无所适从:微生溟这回竟然真的给她了个正儿八经的礼物? 她看向微生溟,但微生溟似乎并不想立即对她解释,而是将这条棱石项链拿过来挂到她的脖子的,并说道:“走吧,先去找你师姐。” 玉蝉衣也不想让巫溪兰等太久,忙去药庐那,刚敲了敲门,药庐的门就被从内打开。 “你果然来了。”巫溪兰叹道,“我既盼着你来,又盼着你不来,你还是来了。” 盼着玉蝉衣来,是想玉蝉衣记得她的话,不盼玉蝉衣来,是真心不想让自己的小师妹吃这么多苦头,她倒是情愿玉蝉衣晚些过来找她,灵脉打通得慢一些,好少受一些罪,偏偏巫溪兰自己也知道,玉蝉衣只会来得更早,不会更晚。 事已至此,巫溪兰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连声叹气道:“七十二寸灵脉尽通,总归是件值得开心的事,过来吧,我给你诊诊脉。” 玉蝉衣听话地将手腕放过去。 巫溪兰手指搭上,停顿片刻,她眉梢忽然动了动:“你这灵力丰厚的程度,不像是二十来岁仙龄的小修士能有的。小师妹,莫非你在出生之前,还活过一些年岁?咦,心跳突然变快了……被我说中了?” 玉蝉衣心底一惊,未料到做医修的摸一把脉能看出这么多事,在将受惊地将手腕抽回与继续放在巫溪兰面前之间,还是选择了以不变应万变。 一旁微生溟闻言眼里添了亮色:“天生灵力丰厚?” “干嘛一副天助你也的表情?”巫溪兰瞄了微生溟一眼,“你这个不修炼的,灵力不也多得古怪?不见得有半点用处。” 微生溟稍稍弯了弯眼睛,对巫溪兰的嘲笑一贯是轻描淡写地笑一笑就过了。 只是在垂眼看着玉蝉衣伸出来置于案头的那一截手腕时,他眼里那点轻描淡写的笑意不像之前那样一闪而逝,反而堆积得更深了些。 听得微生溟在巫溪兰那也一样被看破了一些事情,又见巫溪兰似乎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玉蝉衣乱撞在胸膛里的心跳声渐渐稳下来。 也许这灵力是她那浑浑噩噩如云漂泊的一千年给她留下的一点馈赠,但玉蝉衣到底不是医修,不明白其中诀要。 惟愿她能活到最后,能够和巫溪兰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好叫巫溪兰好好琢磨琢磨这是怎么一回事。 师姐是很好的医修,若是能将她化作巫溪兰写的医书中的一笔,玉蝉衣想,这应该会是巫溪兰最想要的,比天女罗裳会想要。 也是她能给出去的最贵的东西了。若是可以,过往她只想深深埋着,一点都不想吐露。 “七十二寸灵脉通了,识海也就出现了。”巫溪兰忽然说道,“小师妹有没有进自己的识海看看?” 玉蝉衣摇头。 只顾着快点来药庐说这件事,她并没有去自己的精神海里看看。 “修士的识海各有不同,小师妹该去瞧瞧才是。”巫溪兰说,“一开始,我本以为我自己是讨厌当药修讨厌背书的,哪怕我有了识海,我肯定要让里面一株草一朵花都看不见,最好是一片荒山,谁承想,真的有了之后,进去一瞧,竟然是花田一片,里面长着各种各样的灵花灵草,种类比最齐全的医书典籍还要齐全,从此我算是认命了。” “去看看吧。”巫溪兰催促。 玉蝉衣拧了拧眉,不知为何有些抗拒。 肉身重塑之后,她想得最多的就是陆闻枢,甚至比在青峰时,想得更多更频繁。 她无法忍受自己的识海有半点与陆闻枢相关,却又不自觉地担心与他有关。 几个心念间,玉蝉衣已经做好了决定。 “我能带着剑进去吗?”玉蝉衣问。 “带着剑?”巫溪兰皱了皱眉,“识海里能有用得着剑的地方?” 玉蝉衣:“说不定有。” 她不允许自己的精神海里出现陆闻枢,她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用不着精神海来告诉她她想不想要,要是里面装着的是她不喜欢的东西,她说不认就是不认。 “带着进去吧。”微生溟道,“这精神海也不是初现时什么模样日后就是什么模样,修行修心,你的心境变化,它也会有变化。” 他将进识海的法诀教给玉蝉衣,玉蝉衣却早在他带她进他精神海后就找了和精神海有关的功法,进自己的进别人的的法诀她早都会了。 踏进自己精神海的那一刻,玉蝉衣愣了愣。 密不透风的黑让她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 难道她的精神海是一无所有的? 玉蝉衣试着往前走,渐渐往前行走出去。 那是一条很长很长、很黑的一段路,黑得安然,黑得静寂,连影子都会吞噬,走在里面的人不会感觉到恐惧,这不是会给人带来恐惧的黑,只会让人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寂寞,让人无法继续走下去。 一层一层的黑像是一层又一层的蚕茧,走过一层还有一层,越往前走,阻力越重。强大的力道温柔而又坚决地将人往外推去,在这里对时间的知觉都变慢了,这条路几乎没有尽头。 没有人有耐心在这蚕茧似的、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中走到最后的。 玉蝉衣不知道走了有多久,脚底踩到枯枝,眼前乍然出现了一点凄清的色调。 她经过了漫长的跋涉后,终于走进了自己识海里的最深处。 那里是一方很小的天地,小到像一处坟冢。 玉蝉衣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是千月岛的桃林。 是她父母的埋骨地,也是她曾经为自己选好的埋骨地。只是她见过的人间的千月岛桃花不败,是很少落雪的地方,她这里的千月岛却覆着雪。 像是青峰才有的大雪簌簌往下落着。 精神海里的千月岛枯叶枯枝枯桃,厚厚的雪压在上面,每一寸空气都像锋利的剑锋一样刮人。 玉蝉衣没有踏进去,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之后就睁开了眼睛。 巫溪兰紧张地问:“怎么样?” 巫溪兰说:“进去之后,你的脸色就一直很不好。小师妹,你师兄说的对,精神海日后也是有可能会变的,你要是不喜欢,好好修行,再将它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玉蝉衣却笑了:“我很喜欢。” 她想着自己那小小的千月岛外面包裹着的一层又一层的黑色,想着哪怕有人强行冲破了她的禁制,涉足进她的精神海,恐怕也受不住外面蚕茧似的阻力越来越重的那段路程,探不进最深处去,就由衷地感到开心。 “喜欢……”巫溪兰有些意外,问:“很漂亮吗?” 玉蝉衣:“很漂亮。令我称心如意的漂亮。” 巫溪兰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微生溟只是静静看着玉蝉衣。他在想,能让玉蝉衣觉得称她心、如她意的漂亮会是怎样一种漂亮。 没记错的话,他左肩上这大片旁人觉得可怖而又丑陋的赤红修罗印记,她似乎也真心觉得漂亮。 微生溟好奇玉蝉衣的识海是怎样一种模样,人呢,心口不一的有,自己都认不清自己的更是大有人在,识海却是对他们内心世界最真实的一种照见。 以他的本事,趁她不备,进她精神海看看,也不会被玉蝉衣发现。 可要是做了这种事……他情愿自己这一生都不知道她的精神海是什么样子。 这时,巫溪兰眼睛被细光一闪,玉蝉衣脖子上戴着的棱石项链吸引了她的注意:“你脖子上戴的这是什么?” “师兄给我的。”玉蝉衣低头也看了一眼,将棱石项链取下来,“说是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礼物。” “还算有点师兄样子。”巫溪兰说,“可这是什么?从凡间买的项链吗?” “这是一块髓石,一个巨海十州不太常见的法器。”微生溟道,“里面装着幻境,幻境的数量不知几何,每个幻境都是曾经真的存活于世的妖兽邪魔,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修士可以将神魂放入其中,神魂在里面会尝到真实与妖魔对阵的滋味,会累会痛,肉体倒是无碍,不会真的受伤……也有例外,心智薄弱者进去,若是受了惊,出来之后也会生病。小师妹应是无碍,闲来无事,可以进去玩玩。” 巫溪兰:“……神魂会痛……心智薄弱者会受惊生病……你管这叫进去玩玩?” “小师妹才二十来岁,根本不到去杀妖的年纪。”巫溪兰道,“我听说过,大宗门的弟子在让自己的弟子杀妖之前,都是要花上百年的功夫给他们讲妖怪的习性,教他们杀妖的步骤的,哪有什么都不教,给块石头就让她开始杀妖的?” “你管这种受罪石叫礼物?”巫溪兰说,“从没听说有这种凶残的法器,师弟,你从何处弄来这种邪性这么大的东西做礼物?” “邪性很大吗……”微生溟怔了一怔,将髓石项链拿回到自己手里,略是迟疑地说道,“小师妹若是喜欢,应当算得上礼物吧……” 他暗含期许的眼睛眨了眨,稍有些忐忑地看向玉蝉衣:“小师妹,喜欢吗?” 第59章 幻境 你送人礼物一贯是喜欢把自己的命…… 玉蝉衣正在细思微生溟所说的髓石的用处,她见过的法器的确不多,但好歹她也在星罗宫的飞舟上待过一段时日,增了不少见识,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世间竟有这样的好东西。 一时没有注意巫溪兰和微生溟在旁边说了些什么。 抬了抬头,留意到微生溟用一种带着一点抱歉的目光看着她,玉蝉衣问:“师兄是反悔了,不想把这块髓石送给我了吗?”语气也是忐忑的。 听见玉蝉衣这样的语气,巫溪兰仰头长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还能说什么好呢?你们两个就是邪门找邪门。” 她再次吼出了那句话:“我不管你们了!” 巫溪兰将二人请出药庐,关了门,灭了灯,隔音的禁制挥下,对自己这两个同样邪门的师弟师妹,眼不见为净。 一想到如今不尽宗里面只有她一个弟子独自不邪门着,只有她一个弟子还算是正常的,巫溪兰就无比地想念在外云游的师父,涂山玄叶。 药庐外。 玉蝉衣问:“师姐她又生气了?” 微生溟沉默片刻,说:“好像是……” “要不要做点能让她开心的事?”玉蝉衣问,“明日药田浇水你去还是我去?” 微生溟:“李旭去。” “……”意料之外的答案。玉蝉衣同样沉默片刻,终是点点头赞同。 哄师姐开心本就不难,李旭又尤其精擅此道,喊李旭过来,他自然有办法让巫溪兰开心的,这安排的确合适。 髓石项链再度回到玉蝉衣的手里,知道这是一枚这样特别的法器之后,玉蝉衣看它的目光就变得喜爱得紧了。 “要怎么用?”她问微生溟。 微生溟道:“一会儿教你两个法咒,一个用来解开我和它之间的契约,另一个是用来结下你和它的契,从此,这法器就专归你一人所用了。” 他说完,轻轻一叹:“要不是小师妹不准我用灵力,我和它的结契,我早就自己解开了。” 听他这语气似乎还有点邀功的意味,玉蝉衣挑挑眉看他:“怎么这么听话?” “有所求的人自然是要听话一些的。”微生溟也是眉梢微动,嗓音轻轻的很悦耳,“还喜欢把自己做的那点事情全说出来,好像那一点细微的让步是他做了多了不得的事,好给日后的自己多添几分谈判的筹码。” “你倒是个喜欢阳谋的。”玉蝉衣道,“要我帮你什么?” “若是我此刻说了,你一定会答应?” 玉蝉衣:“得听听具体是什么事。” 微生溟并不意外她这样的回答,轻轻摇了摇头说:“时机合适,我自会说的。” 玉蝉衣重新将髓石在月下举起来细细打量,她道:“你说这法器之前与你结契,也就是说,这是你之前用过的?” 微生溟点点头。他将两道法诀分别教给玉蝉衣,待玉蝉衣与这法器结契之后,他说:“戴上它,日后哪怕你在外面杀了妖,若是能叫那妖神形俱灭,抓一缕神魂残片放入髓石当中,它也可以化作一个新的幻境。” 玉蝉衣猛然间意识到什么:“你杀过的妖也都在里面?” 微生溟背着手走到石桌旁坐下,答道:“这里面不止有我杀过的妖,在我得到它时,里面就已经有数千个幻境。不过,我的一生也的确都在里面了。” 玉蝉衣跟过去坐下,听他最后那句话说得感慨,她反复摩挲着手里的这个小玩意,喃喃重复道:“你的一生都在里面了……” 她问:“微生溟,你送人礼物一贯是喜欢把自己的命送出去吗?” 微生溟闻言笑了起来:“我倒是真的想将我的命送出去,小师妹若是肯收,那便收了去吧。” 这话单是说出来都使他如释重负,哪怕他知道玉蝉衣不过是在开玩笑。 他笑着的眸子朝玉蝉衣轻轻眨了一下,眼波潋滟着笑意,好似在信口开玩笑,眼底却含着几分真的不能再真的恳切,散漫的笑意与那几分真心的恳切杂糅在一起,竟叫玉蝉衣在他的神态中看出了几分隐晦的乞怜,像是……在和她要着什么,要的卑微、紧迫,失了沉着。 哪怕微生溟再狼狈,在别人的描述中再落寞再不堪,玉蝉衣从来没有觉得他可怜过。 她自己从来不想被人可怜,也就从来不会去可怜别人,更不会去可怜一个昨日的强者。 可怜是被人往下看着,玉蝉衣受不了这个。 可这一刻微生溟的目光却突然间像是有了实质的丝线一般,牵动着她的心为他颤了一下。 玉蝉衣愣了片刻,别开眼后说道:“师父总能从别人口中问出最真的话来,是因为他会幻术,有点魅惑他人、蛊惑人心的本事在身上吧?这魅惑人的本事,他教你了?” 她下意识摸向石桌中央,白日里,石桌最中央的位置上总摆着一壶茶,玉蝉衣此刻想倒一杯茶,倒也不是为了解渴,只是很想喝点什么。 但晚上的石桌空空如也,她的手很快摸了个空,只得又怏怏收了回来。 微生溟却是神色茫然一脸无辜:“教我?教我什么?” 反复想了想玉蝉衣刚刚说的,他颇感惊讶:“师父他还有魅惑人的本事?” “这灵宠他可真是当得有够内外兼修的。怪不得他说这灵宠旁人都做不得,只能他来做得。” 玉蝉衣道:“谁要你这条命。” 微生溟愣了片刻,才料到她回答的是他叫她收下他这条命的话。 拒绝来得毫不意外,他心中倒也并无多少伤怀,只是语气平常地淡声说道:“这髓石里的幻境千千万万,进去之后你会看到它们像是光点一样浮在空中,简单的幻境光暗一些,难杀的妖怪所在的幻境光芒更刺眼,最好是由易到难,慢慢来吧。” “虽说恩重不言谢,但我还是要谢过小师妹今日愿意收下我这一份饱含着私心的礼物。”微生溟顿了顿,说,“有些我想让小师妹知道的事情,等你到其中历过一番,我再提起,也许很多事情就可以直接不言自明了。” 玉蝉衣:“你这话听上去正正经经的,倒像是有一些年纪在身上的人说的话了。” 这块髓石的确十分称她心意,竟然叫她觉得她之前一直看不过眼的微生溟那散漫的样子也顺眼了许多,一副很有耐心听他说话的样子。 微生溟看着她,无奈笑了一笑。 下半夜,玉蝉衣将髓石带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运功调息与进髓石看看之间,忍不住选了后者。 念了微生溟教给她的法咒,进去之后,果然看到有如星辰般浩瀚的光点悬浮在她的面前。 有的亮一些,有的暗一些,手指轻轻碰上去,能隐约看到里面的画面。 和玉蝉衣进来之前设想过的凶残血腥不一样,这些画面各不相同,在最初时,却都是祥和宁静的。 有的是人间百姓生活在其中的身影,有的是妖兽自诞生那一刻起在山林、或在人间生长起来的日常。 虽说玉蝉衣对这所有的光团里面最刺眼的那一团心痒难耐,但玉蝉衣还是谨慎地先挑选了个颜色最为黯淡的几个光团进去,打算用这几个幻境熟悉一下这块髓石要怎么用。 在其中遇见的妖怪都不厉害,别说是巨海十州的修士了,凡人中间稍微有些道行的老道长也能轻而易举将它们收服。 这几个幻境无半点惊心动魄地度过去后,玉蝉衣渐渐弄清了这髓石里的幻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它会从妖怪诞生那一刻开始,完整地呈现妖怪作乱的经过。 因着要呈现妖怪作乱最完整的经过,其中也有不少凡间百姓生活的烟火凡尘日常。因着她只是神魂踏进其中,竟重新恢复了与凡人一样的感受,会冷会渴,会困会饿,见到妖怪时的恐惧也一样能感受到。 过了几个幻境玉蝉衣才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恢复,而是用这块石头的修士都能拥有与凡人一样的知觉。 这会儿玉蝉衣更加好奇起来——微生溟到底从哪里弄来了这块不同寻常的小石头? 巨海十州的修士大多自幼觉醒灵脉,通了一寸灵脉之后,体质便与凡人有很大不同,口腹之欲、衣食住行,都不再是他们的困扰。 他们跳出了万丈红尘,也就离着红尘中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远了。连玉蝉衣自己,在有了灵脉之后,对这种会冷会渴、会困会饿的感觉也感到陌生。 她一时沉迷进了髓石中的幻境当中,白日练剑,一到黄昏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整夜地在髓石幻境里杀妖。 她这种状态令巫溪兰担忧不已。这一日黄昏,趁玉蝉衣还没有回屋,巫溪兰出了药庐,没好气地问坐在石桌旁的微生溟:“你这石头没什么问题?怎么小师妹一拿到,整颗心都拴进去了?” “小师妹年纪小,贪玩一点不是很正常吗?”微生溟道,“我七岁拿到这块石头时,也和她一样。” 微生溟也没料到,玉蝉衣会对髓石中的环境接受的这么快。 他见玉蝉衣剑意凛凛,还以为她是那种不喜拖沓,雷厉风行喜欢直捣黄龙的性子,髓石中幻境虽多,最后杀到妖也的确是一种历练,但前面演绎的凡尘种种,恐怕会叫大部分的修士觉得无聊、甚至会因为与比自己弱上太多的凡人共感,感到憋闷厌倦。 可这些,恰恰是他想让玉蝉衣看到的。 等她像小时候的他一样,在里面尝过了凡尘疾苦,知道了生灵涂炭是何等煎熬,再让她选,她会选得很快的。 也一定会选出那个他想要的结局。 杀了他吧。杀了他吧! “师姐,等她玩够了,我打算带她去凡间一趟。”微生溟道。 巫溪兰说:“我若是说我不让你带小师妹去,你会不去吗?” 微生溟摇头:“不,还是会去。” 巫溪兰道:“那不就行了?又没听过我的话,话说得礼貌绉绉的,有什么用?” 巫溪兰看向玉蝉衣,说道:“你想带小师妹去凡间就去吧,要是买到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记得你们还有个师姐,给我带回来一些,不好吃不好玩的话,那可千万别记得我……算了,不和你说,你不靠谱,我还是等小师妹练完剑,叮嘱小师妹更可靠一些。” 等玉蝉衣练完剑,巫溪兰将玉蝉衣叫过来,先是提了微生溟打算带她去凡间一趟的事,嘱咐了一番要给她带什么东西。之后,念念有词,将一条无色无形的丝线搭在了玉蝉衣的手上。 玉蝉衣低头看了两眼,只能隐约感受到丝线的存在却看不到它,她问:“这是什么?” “医修用的法器。”巫溪兰道,“你师兄送你那个髓石,我翻遍了巨海十州的典籍,也没找到有这种法器,问了李旭,李旭那边也是不知,实在是一样古怪极了的东西。我担心你在里面神魂受损,这丝线一端在你这,另一端在我手里,要是你在幻境里有什么不对,我会立刻赶来将你叫醒的。” 玉蝉衣道:“这幻境的苦头,是要比剜心丹小上许多的。” 巫溪兰拧起眉头:“让你吃剜心丹,可不是叫你学会吃苦的,是大是小都是苦头,可以不吃苦的话,何必硬吃。” 玉蝉衣道:“可我觉得我在里面本事长进了不少。” 她与剑修切磋,琢磨的多是剑技,到幻境里杀妖,练的则是灵力的运用,哪怕没有这髓石,她自己应该也是会经常往巨海十州的秘境中跑的。 “这小石头对你们来说当真这么好玩?”看着玉蝉衣挂在脖子上时刻不取下的髓石项链,巫溪兰纳罕不已。 玉蝉衣伸手摸了摸它:“师姐,你知道对一个想要降妖除魔的修士来说,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想要什么?” “想要这世上不再有妖魔作乱,恨自己未能生在过去妖魔作乱的时候。” 巫溪兰:“可是上一次妖魔作乱,已经被正道魁首彻底平息了下去。有正道魁首在,它们恐怕很难再掀起什么风浪。” 玉蝉衣早就知道千年之前的妖魔作乱平定在陆闻枢的手里,这千年以来陆闻枢做过的事里,最为人称道的也是这件。正道魁首不该做的事陆闻枢是做过,可正道魁首该做的事上他也没有推托。 一想到这,玉蝉衣情绪便有些沉闷,她道:“我自是不希望它们再掀起什么风浪,也绝不希望这世道再乱一次。只是这小石头里装的幻境有不少也是千年前做过乱的妖怪,在里面过幻境又不会损及真身……师姐,不要担心我了。” 巫溪兰低头将丝线绑好:“听起来真像是在玩一样,可我才不听你的。这根线呢,我是一定要系上的,系上之后,也就不管你了。” 巫溪兰绑上的丝线并不会给玉蝉衣带来太多异样的感受,适应之后轻若无物,等巫溪兰走了之后没多久,她摇了摇手腕,全然感受不到丝线的存在,又进入了髓石的幻境中去。 髓石中幻境大约有万来个,在人间的幻境玉蝉衣去的要更多一些。 一来,妖魔不敢踏足巨海十州,本就更喜欢在人间作乱,在人间的幻境光团要更多更亮一些。 二来,哪怕幻境里的烟火凡尘是假,但那也是她曾经想去的地方。 因着微生溟那一句他的一生都在里面了,有时玉蝉衣也想分辨一下哪些幻境是微生溟杀过的妖化作的,但髓石里幻境太多,玉蝉衣又对当年的微生溟没有太多了解,很快便不再分出心思去分辨幻境的由来。 总归一个个幻境闯过去,他走过的路她也就走完了。 只是当玉蝉衣今夜又一次踏进髓石幻境,手指触中一个光团时,却是悚然一惊,被眼前所见到的场景撼震到全身发麻。 那团光团刚一触及她的指尖,画面在眼前展开,玉蝉衣就看见其中一望无际的桃花林间,落英缤纷,桃花开得绚烂,桃林绕着的湖泊闪着粼粼波光。 那是人间万里山河中,玉蝉衣唯一认得的地方。 树木,是千月岛的桃花树。 湖泊,是千月岛的桃花泊。 这幻境里装的竟是千月岛的妖怪,而那里也正是她父母的葬身之地,这一切都让玉蝉衣心脏异样地在胸中狂跳起来! 她想都没想,纵身踏入其中,身形很快被光团吞没。 第60章 不要输 记着,你是青州凤凰村人士 玉蝉衣此生只去过一次千月岛。 千月岛的魂妖通人性,善造幻境。它在千月岛一带作乱两年,死在它手上的凡人,共计五十七人,这些事玉蝉衣一直记得。 玉蝉衣父母死在它作乱的头一年,两年之后,魂妖死在一游方修士的剑下,又十二年,桃花泊不知道因何故干涸,被魂妖藏在桃花泊底的凡人遗骨现世,千月岛岛主找来道长,超度亡魂。 尸骨重见天日时,陆闻枢带她来到千月岛,祭奠了她的父母。 她的父母死在她四岁那年,又隔了一年,五岁时她被陆闻枢救了下来,带回到承剑门。 玉蝉衣对自己五岁之前的记忆很淡薄,淡薄到几乎没什么记得的东西。 她记不清四岁到五岁失去父母的那段日子她是怎么过的,除了知道在她四岁那年,父母出门远行丧命,留她做了孤儿之外,也不记得关于父母的任何事情。 她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对他们的音容笑貌一概不知,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方人士,又做过什么事情,只记得自己的名字里有个蝉字。 她的人生,若是从有记忆的时刻算起,就是开始于陆闻枢将她从雪妖手中救下的那个雪夜。 陆闻枢会告诉她很多事,也会给她找很多书,还会给她带来很多人间的话本子,讲很多故事,但他也不知道她五岁之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听她问起来只会摸着她的脑袋语气轻轻地说道:想起来会让人难过的事情,忘了就忘了吧,不要再去想了。 忘了,就不会难过了。 玉蝉衣也知道,可能忘记了也是好的,万一她的父母对她不好,记不住的确也就不伤心了。 但玉蝉衣隐隐觉得,她的父母对她是很好的。 被陆闻枢救下时,她的身上还戴着他们给她留下的东西,是一只做成秋蝉形状的玉坠子,若非如此玉蝉衣也不会牢牢记得自己的名字里有个“蝉”字,那是她和过去唯一的联系。 若是能记起来人间的父母,哪怕记忆中的他们没话本子描述的人间父母那么好,她也会觉得人生尚有来处,不会那么孤独。 玉蝉衣一直想记起来他们,可约莫是年纪真的太小,记忆太过模糊,时光的无情也让她越来越力不从心。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在一块髓石中看见千月岛的桃花泊。 这个幻境里的妖怪,会是那只魂妖吗? 纵身踏进去之后,一阵风吹过,玉蝉衣身上流光溢彩的天女罗裳换成了朴素的人间少女的装扮。 她先是见证了一只小妖怪的诞生,这只妖由万千残魂的戾气聚集而成,成型之后,迫不及待想要挤入妖怪的时候,却因为修为尚浅,受到其他妖怪的欺压,被迫躲进深山老林。 玉蝉衣看着它每日夜里偷偷潜出,鬼鬼祟祟地伏在屋瓦尚,频频潜入凡人的梦境,它花了几十年去品味凡人的美梦噩梦,逐渐找到了诱惑人心最省力的法子,它学会了窥探人的欲望,学会了构造出令人沉溺其中的美梦幻境。 髓石中的每一个不同幻境,都会将一个妖怪的生平完整地展现出来。 玉蝉衣从来都看得很有耐心,这个幻境却使得她心急如焚。 在那只小妖怪学会了构造幻境之后,玉蝉衣无比确定,它就是千月岛的那只魂妖。 想拔剑,但此刻的她什么都做不了。 在妖怪的生平展现完之前,哪怕是在幻境中,她也杀不了它,只能等到最后,等到它做过的一切她都了解之后,她才能拔出她的剑来。 她只是个旁观者,见证着一切的发生,一双眼睛和幻境里的一切,隔了不仅仅千年的时光,还隔着阴阳,隔着仙凡两界,她能做到的事情,至多就是和被魂妖害过的凡人说几句话。 玉蝉衣安静地看着。 终于,魂妖第一次出手害人,害死的是一个误闯山林的孩童。 尝到甜头之后,它开始屡屡出手。 孩子、老人、女人、樵夫……凡人的命与精魄助长了它的妖力,魂妖逐渐肆无忌惮起来。 但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对凡人从无半点怜悯,再可怜的人都没办法从它手中逃脱,而那些死去的凡人被狡兔三窟的它丢进了桃花泊的湖底。 玉蝉衣紧咬着牙关,继续等着。她对父母的脸没有半点印象,更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能靠年龄去猜测是不是他们。 终于,在魂妖害过二十余人后,玉蝉衣看到通往千月岛的官道上出现了一辆马车。 一对夫妻在驿站那下了马车。 男人背着行囊,一副读书人的打扮,女人穿着淡蓝色的衣裳,手里拿着个红色的如意结,垂眸看着如意结的目光很是柔和。 这对夫妻在下了马车后,进到驿站旁的茶馆里歇歇脚,看见茶馆里另有一对夫妻二人,自然而然坐到了他们旁边,并朝他们打了一声招呼。 “你们是要去往何处?”蓝衣女人问道。 那对夫妻应道:“千月岛。” 玉蝉衣也现出身形,进了驿站,找了张离他们不远不近的桌子坐下,点了一壶茶,听着他们的谈话。 “你怀里抱着的,可是你们的孩子?”蓝衣夫人又问。 “对。”另一对夫妇中的男人抱着个孩子,孩子正埋头在他怀中睡着。 “我也是去千月岛,我也有个女儿。这如意结就是买给她的。”蓝衣夫人举起如意结来给他们看,“我本也想将她带上,可我女儿才四岁,自小又体质弱于常人,经常生病,实在舍不得叫她受旅途颠簸。” 玉蝉衣心底一怔,换了换位置,打量起这对刚下马车的夫妻来。 蓝衣夫人一对弯弯峨眉,面容清丽,丈夫话不多,夫妻之间的感情瞧上去是很好的。 另一对夫妇看衣着打扮,身份要更为贵重一些,其中那位丈夫眉头锁着,一副总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的妻子一身华裳,湘妃色,头上叠着珠翠,她看上去看了一眼丈夫怀里的孩子,说道:“我们打算搬来千月岛,只能带着孩子一起。” “你们从何处来的?” “王都。” 蓝衣夫人道:“王都、都城……那可真是好远的路。夫人,既然我们两家都是要到千月岛去,不如暂且结个伴?我就是千月岛人士,远嫁到了千里之外,这次回来,是奔丧来了。听人说,千月岛最近常常有人失踪,怕是有匪盗作乱,我们都该格外留心着点才是。” 蓝衣夫人说完,朝丈夫说道:“看到他们的孩子,我想女儿了,将她放在你妹妹那我总是放心不下,早知道狠一狠心带在身边好了。我们这一趟出来,什么时候能回去?” 玉蝉衣愣愣听到这,忍不住坐过去,略有些紧张地款款施了个礼,对蓝衣夫人说道:“夫人。” 玉蝉衣道:“我也是要到千月岛去找亲人的,我可否……看一眼你手里的那个如意结?” “自然。”女人笑起来,眼睛弯的像月牙一样,她道,“这如意结,可是由大师开过光的,说是能保佑我事事如意。我也不求太多,能叫我女儿健健康康地长大,就算是我的事事如意了。” 玉蝉衣不知为何眼底有些湿润,她将那条红色的如意结还给了蓝衣夫人,说道:“您会称心如意的。” 蓝衣夫人笑了,一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丈夫:“快替女儿谢过这位姑娘。” 那位颇为木讷的丈夫笨拙地向玉蝉衣道了一声谢。 那女人又笑着对玉蝉衣说:“姑娘,我见你就心生欢喜,之后这一路,若是不嫌,不如我们同行可好?” 玉蝉衣心里千言万语想说,却只能笑了一笑。 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将他们看了又看。 之后,两对夫妻结伴而行,那对衣着华贵带着孩子的夫妻因携带家用太多,马车已经没有了空处,玉蝉衣自然而然与蓝衣夫人那对夫妻坐到一处去,与他们在一处坐着。 天色渐晚,听着马车车轮骨碌碌碾过山路的声音,玉蝉衣咬着唇,浑身都绷紧了。 紧接着,马车一停。 那魂妖果然出现了。 它在不同的人面前模样各不相同,今日在这对夫妻面前,它化作了一个颇为俊朗、面容却显清癯的玉面郎君,说着自己是一个丧了妻子,独自带着孩子开着客栈谋一口饭吃的鳏夫。 玉蝉衣一向知道这魂妖会伪装,最是擅长将自己扮成不引人防备的样子,在孩子面前就扮作被爹娘打骂赶出家门的孩童,在老人面前就扮作失了孤老后无人可依的老父亲或者老母亲,但见到它今日的伪装,恨到身体都在颤。 她下了马车,在将魂妖做的恶看完之前,她近不了魂妖的身,只能隐匿身形偷偷看着。 玉蝉衣清楚地知道,过了今夜,桃花泊里,大概又要添上五具新的尸骨。 她不忍再看,可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和父母相关的记忆了。 都是有孩子的两对夫妻,听了这个“鳏夫”的话,果然动了恻隐之心,进了客栈。 他们喝了茶,用了膳,不久后便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落入到梦乡当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梦见了自己的女儿,活泼健康的女儿,戴着他们从大师那里求来的如意结,出落成了个健康强壮的大姑娘。 不觉察间,自己的生命逐渐消失,呼吸越来越微弱下去。 由这魂妖钩织好的一场美梦,尽头却是它自己凶相毕露的脸,看了它之前害人的手段,玉蝉衣知道,它需要凡人性命的滋养,但也格外喜欢在凡人临死之前凶相毕露,叫他们在无限的恐惧与悔恨中死去,将这点恐惧与悔恨的情绪,当成它这一餐最后的一点佐料。 玉蝉衣倒情愿自己的父母是在美梦中死去的。 她握紧了拳头,隔壁忽然一阵异动。 隔壁房间,是那对带着孩子的夫妻两人。 “走啊!……快走啊!”玉蝉衣听见了这样一声低低的咬牙催促,紧接着,便传来被锁住的门强行被撞开的巨响。 那魂妖明显受了惊,来不及再在美梦的尽头露出真容,吸了精魂后,直接飞向隔壁。 玉蝉衣最后看了榻上的两人一眼,这对夫妻在美梦中去世,脸上都挂着笑,玉蝉衣的眼泪却唰一下掉了下来。 顾不得抹掉泪,玉蝉衣忙跟出去,隔壁被魂妖锁住的门大开,只见一身湘妃色衣裙的夫人立在房中,手里一手捏着符咒,另一只手捏着匕首。 她的手腕淋漓落着血,伤痕一道挨着一道,密密麻麻地叫玉蝉衣惊了一惊。 这魂妖在茶中饭中放了致幻的迷药,房间里摆着的香炉里也有,一旦踏入了它的幻境,很快就会变得困倦。她恐怕是用刀将手腕划伤,强行叫自己醒着。 房间里只剩了她一个人,那魂妖闻着她的血,眼神变得愈发贪婪。 “好特别的香气,你是我遇见过的最特别的凡人。”魂妖道,“你以为你将自己留下,他们就跑得掉?十里之内全是我的幻境,你们都跑不掉的。” 女人说道:“呸,才十里,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萧郎会活下去,我的阿蝉也会活下去,说不定……” 她嘴角扯起来一笑,苍白的面色被幽幽夜色衬得薄的像纸,声音却很坚定:“说不定,我也能活下去。” 阿蝉……? 心底轰然一震,玉蝉衣呼吸滞停,浑身发起抖来。她还想再听,可下一刻,一身湘妃色的衣裙逐渐被鲜血染红,她倒在血泊里,像一朵还未盛开的红莲。 女人最后没有活下来。 她的丈夫也没有活下来。 但那个孩子,那个被叫做阿蝉的孩子,却让那魂妖挖地三尺都没有找出来。 阿蝉,说的是她吗? 她也来过千月岛? 她什么时候来过千月岛? 玉蝉衣脑袋里乱哄哄的,眼前是泪,心口是疼,几乎站不住。 她失了神一样,等五十七个遇害者的经历一个个历过,眼含热泪又无比狠绝地挥剑斩了魂妖,从幻境中抽身而出。 她没有一点停顿与间隔,再一次纵身进去。 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魂妖再度聚成,逐渐有了灵识,伏在夜色的屋檐上窥探着凡人梦境,识了人间的爱恨嗔痴,懂了喜怒哀乐,学会了操控凡人的欲望,开始作恶。 这一次,玉蝉衣一直在千月岛的驿站旁等着。 这回她终于等到了先到来的那对夫妻。 他们的马车在驿站旁停靠,孩子在男人的怀里睡着,那女人轻轻唱着哄她入睡的歌谣,玉蝉衣听到了他们交谈中提到的孩子的名字——阿蝉。 待孩子睡着之后,女人对男人说道:“王上昏聩,耽于享乐,荒淫无度,又闭紧了两只耳朵听不进去人言,还不是因为妖怪没作乱到他的头上。等哪天妖怪去了王宫,要了他的狗命,他就信了这世上有妖怪了。” 顿了顿,又道:“别拿这种眼神看我,这又不在王城,我骂他两句,他又听不到,可别再劝我谨言慎行。” 男人一脸愁容:“我脱了蟒服,舍了功名,以辞官相逼,都叫不醒君上。难道真的只有死谏,才能让君上信了这世上真的有妖在作乱?” “怕是死谏也只是白白搭上你一条命。”女人道,“你忘了君上怎么说的了?说你妖言惑众。” 她道:“真想让他替我活两天,叫他知道从小就容易招惹脏东西是什么滋味。只要碰上一回,他准就不说别人妖言惑众了。” 男人苦笑:“夫人,如今我蟒服已去,功名也空,半点本事都没了,要连累你和阿蝉跟我一起受苦了。” “哪是半点本事都没了?这阵子你不是常常借酒浇愁,品酒的本事总比之前滴酒不沾时好上不少,可算是知道什么酒坏,什么酒好了。”女人笑吟吟道,“听说千月岛山好水好,酿出的酒别有一番滋味,你和我有手有脚,脑袋也不笨,学学酿酒,开个酒馆好了。再不济,你当一当教书先生,或者和我学学画符,当一当那狗君上口中妖言惑众的‘江湖骗子’好了。贫苦的日子我们又不是没过过,不过是回到过去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她又说:“我看,等哪天君上知道了这世上真有妖,八成要吓得痛哭流涕,亲自来千月岛请我们回去。” “要死多少人他才能意识到……”男人手一抖。 女人笑着说:“等我擒妖的本事再长进一点,捉只活的妖丢进王宫,吓不死他,到时候他也就知道了。哎,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捉妖的书籍存世,一切得靠自己琢磨。嘘,阿蝉是不是要醒了?” 她遥遥看了眼周围:“这千月岛风景秀丽,不知道这里是否也像王都附近一样,有妖怪在活动。” 玉蝉衣看着被抱在男人怀里的孩子,她的脸一直贴着父亲的胸口,没有抬起来过。 玉蝉衣又仰了仰头,看了眼男人又看了眼女人。她甚至没有舍得现出身形来,贸然地打断他们的对话,只是在一旁听着他们聊天的内容。 她听他们说起王都,说那里天也不好水也不好,东西都卖的很贵,俸禄虽然高了可一年到头下来依旧攒不下什么,说起他们那位昏聩无眼的君上,畅想着他们接下来要怎样在千月岛生活。 她知道了女人天生体质有异,容易招惹妖邪,因而也比旁人多了点应付妖怪的本事。男人书生一介,考了功名后,在王都讨了个官职,官位不高,却颇得君王青睐,前程大好。只是却因他将京城附近的十几桩失踪案定为妖邪作乱,惹了君王大怒,君王说他怪力乱神,妖言惑众,男人心灰意冷之下,辞官归隐田园。 很快,另一对手持相思结的夫妻也来到了客栈。 在他们提及千月岛有人失踪之后,带着孩子的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以极其隐晦的声调轻声说道:“这里竟然经常有人失踪,小心行事。” “和这位蓝衣夫人一起走吧,她在千月岛长大,有异样她反应得更快一些。” 一切都像上一次那样发生着,除了玉蝉衣,她再也没有现出身形过。 但当两队人分别踏上各自的马车,一前一后要进山林时,玉蝉衣却忍不住现了身形。 哪怕知道改变不了什么,她依旧问道:“能不能……不要往前走?” 神情难掩哀切。 两对夫妻都是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却没听她的话,依旧前行。 车轮声很快响起。 玉蝉衣痛苦地闭了闭眼。 事情照旧发生。 圆月夜,那魂妖在隔壁吞食另外一对夫妇的命与精魂时,玉蝉衣一直待在她父母所在的房间。 自用完膳后,这对夫妻就异常的沉默,茶水喝的不多,饭也只吃了一点。 进了房间之后,听到外面那一声轻微的落锁声,他们两个对视一眼,无声却又异口同声张了张口,看口型是说道:“有妖。”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最后却又是一句简短的异口同声,“我留下来。” “不,是我留下。”女人抢先说道,“若是这次遇到的是人,是匪盗,我定然会让你留下,可在妖怪面前,哪怕你是男子,也和我没有区别,甚至还不如我。你有你的本事我有我的,我从小就在琢磨要怎么对付它们,且我身上的气味本就更吸引它们,让我带阿蝉走我们都逃不出去。” 她边说边将贴身衣物解下,交到男人手里,附耳在男人耳边,极为小声地说道:“你逃跑时,将我的衣服抛向山里的那条小溪,做障眼法,叫它以为你们是坐船走了,能给你和女儿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再带上这些香囊,压了你和阿蝉身上我的味道,它找不到你们,往北跑,北面居民多,这妖怪的幻境改不了这座山里林木的长势,往树木稀疏处跑,你们能逃出去的。” “这些符篆也给你。”她指着其中一道说道,“若是这道符篆亮了,说明它在附近。” “我会尽力活下去,可是这妖怪不好对付,障眼法竟然将你我都骗了过去。也许我真的会死在今夜。”她看着男人那双眼睛,自己的眼睛忽然弯了下去:“你活下去也没什么好的,本来就妖言惑众了,这下子又要成了抛下妻子独活的贪生怕死之徒,后面有的是罪要让你受。你去吃这苦头吧。” “生生死死一碗酒,早晚穿肠而过,我只是先喝了我这一碗。我家里的人都短命,我已经算是活得长的了,所幸我平日里话多,想和你说的话之前都说过了,今日情衷不诉,也不遗憾什么,再多的话只是耽误逃跑的功夫,萧郎,走啊,快走。” 男人最后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抱起孩子撞门而出。 他大步跑向林中的夜色,玉蝉衣一路跟着他,听见他边跑边唤着怀里的孩子:“阿蝉,醒醒。” “醒醒!” 他最后狠了狠心,狠掐了一把怀里的孩子,一直昏迷不醒的小孩儿终于睁开了眼睛。 林中的月光下,玉蝉衣也终于看到了孩子的脸。 不出意外的,和幼年时的她很像的一张脸,只是比她自己认得的样子要更小更稚嫩一些。 这一刻玉蝉衣几乎头痛欲裂,明明,明明这一夜她也在这,为什么她什么都没有记住? 玉蝉衣记性极好,好到她一开始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像她一样,看过的东西就不会忘,偏偏五岁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她还以为是那时太小,她全忘了。 可这样的事情她怎么可能记不住? 她看着男人抱着孩子,按照女人说的那样,将她的衣服放到河中,又将自己和孩子都在冷水中泡了一通,彻底清醒后,抱着孩子一路往北方跑去。 但跑了没多久,他手中攥着的那道符篆忽然亮了起来。 男人脸色一颤。 他手里仅剩了这一道符篆,早在此之前,他将香囊、符篆全部绑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符篆一亮,他甚至没有停下来悲伤的时间,立刻对女儿说道:“阿蝉,爹爹刚刚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小女孩点了点头。 她说:“往北跑,往树木稀的地方跑。” 这一刻玉蝉衣泪如雨下。 在此之前,男人一直在对女孩说着话。他在提前做着安排,他对女儿说着的话玉蝉衣都听到了。 他说:“阿蝉,往北走,往树木稀疏处走,那是你娘帮你选好的路。记着,你是青州凤凰村人士,母亲陈夏,父亲萧唤,祖父萧贺,外公陈三让,外祖母苏清娘。” “没有,你娘亲没有不见了,她只是打算和阿蝉玩一场游戏,爹爹一会儿也许也会去找她。” “等游戏开始了,往北跑,往树木稀的地方跑。你跑快一点,别让爹爹娘亲抓到,别让任何人抓到,被抓到了,你就输了,阿蝉最讨厌输了对不对?不要输。” “明日爹爹娘亲会在驿站那里等你,如果你等不到爹爹娘亲,那是爹爹娘亲先回家了,叫驿站的人将你送回青州凤凰村去。记着,这世上不止有人,还有妖,别太相信别人,先保护好自己,先让自己活下去。往北跑,往林木稀疏的地方跑。” 一路上他说了很多话,唠唠叨叨事无巨细,到此刻他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变得惜字如金了。 “跑吧。”他道,“爹爹回去接你娘亲,但你不准回头。” “回头也是输了,别回头。快跑。”- 暮色徐徐落下,笼罩着不尽宗。 砰的一声响,巫溪兰从药庐中走出来。 玉蝉衣房间的门开着,她闯进去,微生溟已经在了。 看到他的身影,巫溪兰更觉糟了,她急道:“要怎么把小师妹弄出来?” “她已经一整天没出来了,忧思郁结,大悲伤肝,再不把她弄出来,她头发要全白了!” 微生溟紧拧眉头:“我进去看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水中月 是他帮她报仇雪恨 微生溟愁眉紧锁,他对巫溪兰说道:“师姐,绑着你和她的悬丝法器,请你借我一用。法咒也请教我。” 巫溪兰听得直皱眉头,却先念起咒语,将系在自己指上的悬丝移到他的手中,长长一串法咒念给微生溟听了,怕他记不住,正要再找纸笔写下,微生溟却已经熟稔地念起法咒,将悬丝系在了自己的指尖。 这机智敏捷的样子实在和她平日里所见的那个废物师弟差别有些大,巫溪兰惊了片刻,随后,不安地问:“情况很糟糕吗?” 没什么比一个平日里散漫无正形的人都正经起来,更叫巫溪兰觉得事态严重的了。 她甚至再顾不上指责送法器给玉蝉衣的微生溟,只着急说:“小师妹会不会有事?” “髓石里的幻境定然不会损及肉身,亦不会伤及神魂,只是……”微生溟将悬丝缠到指尖,视线扫过躺在榻上的玉蝉衣,眉头越拧越深,“唯恐心病难治。” 躺在榻上的玉蝉衣身体蜷缩着,呈现出婴儿蜷缩在母亲羊水里的姿势,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冷,反而很平和、很安静。 只看她的脸,若是不知道她在幻境中已经待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将这医修用的法器“悬丝”绑在指尖,感受不到她心神的震颤,他会误以为,她正在做一场美梦。 但“悬丝”已经绑上了指尖,微生溟能与她心神细至毫厘的震颤感同身受。 “能用这丝线找到她吗?”他看着自己指尖那无形无色的悬丝。 巫溪兰摇了摇头。 “只是能知其感受。”巫溪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言罢,微生溟咬破手指,将血滴进髓石,随后坐在榻边,闭眸似入了定。 血融入髓石,如鱼入大海。髓石绽放血色一样的华光,瞬间把微生溟吞没。下一刻,微生溟就出现在髓石法器之内。待一入髓石幻境,微生溟直奔着最角落里的那朵光团而去。 这光团设了禁制,哪怕玉蝉衣和髓石结契,独独这个幻境非他许可,她便踏不进去。若是玉蝉衣出事,极有可能就是在这里。 寻到那团暗不可见的光亮后,微生溟却恍然发觉,禁制仍在,玉蝉衣尚未踏足此处。 微生溟心直往下沉了沉。 如果不是他想的这样,那就是另一种可能—— 玉蝉衣也许是想篡改幻境。 可幻境如何是能篡改得了的? 幻境最奇特之处,即在其虚幻,非真非实,里面的一切都是假的,在其中受的伤、流的血,都不会伤到真实世界里的人。 可幻境最残酷之处,也恰恰正在于其虚幻,在于其不可更改。 它是水中月,镜中花,梦中云。 是虚幻不实的东西。 若是想改真为假,改虚为实,就如同梦中贪欢,只会反伤其身,引其沉沦。 摸一摸指尖的“悬丝”,感知到她的心焦,微生溟亦是心急如焚,却只能先一个个幻境探过去。 若是这髓石中的幻境能叫玉蝉衣受煎心之苦,那她定然是动了想要更改幻境的念头,却又知道虚幻之境改无可改,才落得个肝肠寸断的地步。 他只是想让她一个在巨海十州长起来的小修士识一识人间疾苦,看一看凡尘百态,没想过她竟然会真情投入到这种地步- 在漆黑的寒夜中,玉蝉衣盯着魂妖,见证了它的又一次诞生。 这已经不知是多少次她回到这个幻境的最开头了。 一旦开始,就要完整地将幻境经历一遍,走到最后。 玉蝉衣已经在这幻境中走过了一遍又一遍,在一次又一次走向萧唤与陈夏时,她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细节。 她看见了萧唤那只常握笔的手上布着的薄茧;看见了马车上有个箱子放的是陈夏钻研符咒时弄出的废纸;听到陈夏在看到别的父母给女儿买的如意结时,戳了戳萧唤的背,俏皮地讨着什么;看到了萧唤在将陈夏的贴身小衣放入河中后,将身上所有掩盖气味的香囊全部挂到了女儿的身上,在小阿蝉问为什么时,他笑了笑说“我与你娘亲日日同寝共枕,夫妻恩爱,身上也有你娘亲的味道,恐怕是香囊所压不住的”,他在那时就做出了和妻子一样的决定——决定以身为饵,将魂妖引开,为女儿谋求一线生机。 玉蝉衣没有错失掉两人的任何一句话或者任何一个眼神,甚至在一遍又一遍的循环当中,记住了陈夏哄她时轻轻唱着的童谣是要怎么唱的。 可她不识青州乡音,一个字都听不懂,听不懂这其中的含义,只是单纯将调子和音节记了下来。 终于,不知道在第几次时,玉蝉衣现出身形来,和萧唤与陈夏两人聊上了天。 她问了他们许多事。 每一次聊天的最后,她都会问他们,能不能不要往前走? 都没有用。 哪怕直接告诉他们前方有妖,哪怕真的让他们信了她,改道前行,魂妖依旧会出现在他们改了的道路上。 不管出现在开头,还是出现在他们临死之前。亦不管她作出什么样的努力,她永远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 玉蝉衣能为他们所做的最多的事,不过是在萧唤手中那道感应魂妖气息的符篆亮起时,接过他手里的小阿蝉,告诉他,她能保护好小啊蝉,叫他能安心地往回走。 然而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给她自己编制的一场美梦。 没有什么安心地往回走,一千年前的那一个夜晚,她的父母就是在对她的一腔挂念中死去的。 不管是陈夏让丈夫和女儿离开时决然赴死的坚决,还是萧唤离去时包含泪水的不舍,玉蝉衣只看了一次,便镌刻于心间。 她恨不得就在此刻,就同他们一起死去,却又牢牢记得萧唤与陈夏都曾说过的话。 活下去。 可是自五岁起的小阿蝉,什么都不记得了。 无论怎样头疼欲裂地去想,记忆都是空白的。 玉蝉衣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和他们二人发起交谈,靠近他们,努力想要填补这一段空缺的记忆,想要让她脑海里关于父母的形象,更鲜活一些。 可幻境终究只是幻境,不是活生生的人,很快,她就无法靠与萧唤和陈夏交谈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事情了。 玉蝉衣不会去死,她会听话,会活下去,却做不到不回头,在一次又一次救人无果之后,玉蝉衣依旧选择重新进入了这个幻境- 在微生溟找到玉蝉衣时,玉蝉衣又一次将魂妖斩于剑下。 和故意将魂妖一缕残魂放出,十二年后翻出它的老巢,才将它殆尽的微生溟不同。她从亮出剑来的那一刻就没有给魂妖一丝它能活下去的侥幸。 她的剑意自生出的那一刻就是密不透风的绞杀,哪怕这魂妖狡诈多端,分了几缕残魂欲逃,却都没能从她那密不透风的剑意中找出半点能容它逃脱的缝隙,终是在撕心裂肺的挣扎惨叫中魂飞魄散,再无重塑的可能。 白色的魂妖在持剑的玉蝉衣面前,魂飞魄散,化为烟云过眼。 看见了她还算安然无恙,微生溟心稍微定了定。 一千年前妖魔作乱,无比猖獗,他杀的妖未曾计数却也应该是成千上万,这魂妖在其中罪孽之深重非能一笔带过。五十七人丧命在它的手上,杀人手段极其残忍,但它自己却曾在一游方修士的手中逃生,自此之后狡兔三窟,又学会了分魂术,杀它时但凡让它逃了一缕残魂,他日便可东山再起,狡猾异常,未找到前一直是他心头大患。 给玉蝉衣髓石时,微生溟就知道,她定然不会乖乖按照光团明暗的次序,踏踏实实从易到难地走幻境,却没想到她这么早就进了这么难的幻境。 “小师妹。”微生溟看着前方那道提着剑的背影,喊了她一声。 玉蝉衣依旧持剑而立,没听见微生溟的话那样,仿佛化成了一座石雕。 微生溟心头紧了紧,再次往前走去,犹豫片刻,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又轻唤一声:“小师妹。” 待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微生溟感觉掌心下的躯体轻轻一颤,她脊背都几乎弓起来。先是防备,知道是他,登时卸了力,手指一软。 下一刻,只听“哐当”一声,手中的剑脱手,滑落掉在地上,发出金戈相击的声音。 “小师妹?!”微生溟见她举止怪异,顾不得其他,放在她肩头的手使力,强迫她回过头来。 等玉蝉衣转过脸来,见她脸上挂着满脸的泪水,额角也是冷汗连连,鬓角的碎发贴在耳边,看上去十分脆弱,她眼底有如实质的哀痛,更是如玉石一样,仿佛下一刻就会碎开。 “师……师兄……”玉蝉衣张口,叫了一声,却因为哭泣而使得喉头滞涩,说话有些哽咽。 她知道自己应该先向他道一声谢,这幻境既然多是微生溟攫取自己杀过的妖物精魂所化,那这魂妖当年应当是死在他的七杀剑下的,是他早在一千年前帮她报仇雪恨,哪怕是替父母替那其余五十五人,她都该向他道一声谢的。 可一句“师兄”叫出口,对上他那双正看着她的眼睛,哀伤竟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她双手捂住脸躲开他的视线,声音幽咽,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还是、还是没能救下他们……” 一千年前桃花泊干涸,遇害者尸骨现世,道长超度时她站在湖边,听得周围人群哭声阵阵,恸痛地大喊着“爹”“娘”“儿”,她那时懵懵懂懂不知这些人为何哭得如此肝肠寸断,只因自己终于得知了父母下落彻底成了孤儿掉下了伤感而又茫然的眼泪。如今身处幻境,她依旧分不清谁是谁的爹,谁是谁的娘,谁是谁的儿,却终于与他们彻彻底底的感同身受。 幻境里,玉蝉衣守在进山的路,逢人就拦,如同想叫醒陈夏与萧唤那样,她想去叫醒五十七人中的任何一个,妄图看到一丝能改逆幻境的可能,到最后却谁都救不下。 我还是没能救下他们…… 微生溟瞳孔一滞,僵在当场,脸色也是倏地苍白无比,本想要说的话,也就此消音,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起来,在很多年前,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可是最终,也是什么都救不回来。 第62章 吐露 若我想叫你,送我去死呢? 从魂妖的客栈离开,玉蝉衣已经冷静下来了。 她安静的垂首走路,若不仔细看她面上残留的红痕,几乎看不出她刚刚曾大哭了一场。 见她如此,微生溟的喉头不再紧绷着,呼吸也敢用力了。 千月岛的街上。 玉蝉衣与微生溟并肩走着,微生溟时不时侧眸扫她两眼,同时絮絮不止地说道:“幻境里的千月岛是千年前的模样,魂妖作祟的这些年间,千月岛只有桃花泊旁长着桃花。在魂妖死后,这里的居民听了个爱胡说八道的小修士的话,纷纷以为桃木属阳,可防邪物,院前院后、街头巷尾,都种起了桃树,没几年之后,整个千月岛便处处都是桃花了。” “最近也不到桃花花开的日子,不然可以带你到桃花泊旁看一看这里的桃花。” 微生溟听不到玉蝉衣的回应,但也并没有停下自己絮絮的讲话,因为指尖系着的悬丝告诉他,玉蝉衣的注意力正在逐渐被他分散开来,微生溟便继续往下说了。 “此地算是人间一妙地,花好看,酒好喝,这一千年前这里有家姓张的人家开的食肆,张老头烤的烧鸡也是一绝,也不知道他的手艺有没有一代代传下去。若是没传下去,那倒是一桩憾事。” 玉蝉衣依旧垂首不言,任由微生溟讲话。 她不搭话,也不嫌他聒噪,只是一直安静跟着他的脚步。 微生溟叹口气,温声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花开花落自有定数,死在魂妖手底的五十七人最后还是好好被安葬了起来,轮回转世,各自有了新的命数,他们都往前走了。小师妹也要看开一些才好。” 玉蝉衣终于开口:“你呢?你能看得开吗?” 微生溟愣了一愣,他本想下意识回她:看得开看不开,于他什么有什么区别? 可转念一想,这句话答与不答,又有什么区别? 不如不说罢了。 此时微生溟才知,他竟是被问住了。 微生溟无奈笑道:“越是自己做不到,越是喜欢劝别人做到。正是知道看不开的滋味,才喜欢劝别人看开一些。罢了,带你吃烧鸡去,看一看这幻境里张老头的手艺和一千年的他有没有分别。” 她愿意说话,微生溟心里倒是更放心了一些,看到她脸色又冷起来,比见到她脸上挂着眼泪让他心里舒服多了。 她的眼泪,可比她的冷脸厉害。 “走吧,小师妹,带你去吃烧鸡去。”微生溟说着,带玉蝉衣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很快来到张记食肆,点了烧鸡与几道小菜,等菜期间,微生溟说道:“在此处等我片刻。” 言罢便走出食肆,身形消失在街道上。 等他再次回来时,玉蝉衣仍坐在桌边,但桌上菜已经上好,烧鸡炒菜一应俱全,还多了一坛酒。 “店家送的酒?”微生溟道,“真是稀奇,这张老头明明最是小气,到了幻境里竟然大方起来了。” “你离开之后,我去外面买的。”玉蝉衣帮他倒了一碗酒,也给自己倒了一小碗,她问,“师兄刚刚去哪儿了?” “离开了幻境一会儿,告诉师姐一声,说你没事,让她不要太替你担心了。”微生溟说着微微抬了抬自己的手指,“她那悬丝法器如今可系在我的手指上,在解开法咒之前,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我不说感同身受,但对于你病了这件事,会比谁知道得都快。” 说着又道:“我和大师姐说,我又进髓石里面来,是来杀个难杀的妖怪,小师妹,等我们出去之后,千万别告诉她,我是带你吃烧鸡来了。这幻境里的烧鸡幻境里吃,也带不出去,可怜师姐没有口福,我们就不和她说了。” 玉蝉衣:“……” “你快尝尝,这幻境里的烧鸡滋味竟然与外面无异,没想到这张老头的本事是到了幻境里也不减一二,真怕他死了之后被阎王拘起来在地府做烧鸡,不得投胎转世。” 玉蝉衣没反应过来,嘴巴里就被塞进来一只鸡翅,正叼着就看到他又扯下一只鸡腿盯着她的嘴巴左看右看,似乎在用眼神衡量什么。 想把鸡腿也一并塞进来吗? 玉蝉衣瞳孔微睁,连忙将鸡翅拿到手中,说道:“我自己会吃。” 她咬了鸡翅一口,尚未咀嚼几口,微生溟便问:“怎么样?还不错吧?” 玉蝉衣点了点头。 微生溟满意道:“有品味。” 玉蝉衣:“……”玉蝉衣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她食不言寝不语惯了,又从来都是细嚼慢咽的,很不习惯这样和别人边吃边聊,于是就又听到微生溟边喝着酒,边絮絮叨叨和她说着话。 他道:“待会儿出去见到你师姐,若是你还想好好留着这块髓石,那可得小心应付她,你自己来应付,我可应付不来。之前你问我她是不是生气了,这我当真看不出来——太微宗的长老们发起火来可比她厉害多了,能叫整个太微宗的地都跟着震颤,我还以为都得气成像他们那样,才算发火。” 见玉蝉衣在认真侧耳倾听,十分认真的模样,微生溟停下,话锋一转道:“但你也要答应我,切莫再像今日这样,让自己伤心成这样。” “这烧鸡你也吃到口了,也就应该知道,这髓石里除了装着妖怪,还装着不少取乐的场所,茶楼酒楼,温柔乡,销金窟——人间能有的取乐之地,在这里可是想去就能去,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为所欲为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髓石若是给了旁人,我定是要担心他们沉溺在酒肉梦乡中,乐不思蜀,不肯再回到真实的世界。你倒是好,真就如你师姐所说,拿这当了块受罪石。” 他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不会沉溺进幻境里的那些取乐之地,却没想到你会动真情到这种地步。小师妹,既然你的心肠这么软,平日里作何总冷着一张脸,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容易给自己树敌的。虽说本事高了也不用担心什么树敌不树敌的,可若是因一张冷脸而被人误解,心里总会不好受,真叫人放心不下。” 玉蝉衣听着蹙了蹙眉——为何从他这语气中听出了几分交代后事的调调? 又听他问:“小师妹,我问你一句,那五十七人中,是否有你知道、或者认识的人?” 玉蝉衣眼睫一颤,咽了口酒,却是毫无掩瞒地“嗯”了一声。 她语气艰涩地开口说道:“我……替他们谢谢你。” 微生溟心下喟然,道:“既是如此,我倒也知道为何你会如此伤心难过了。” 这心肠软的人是能更多地体会别人的苦处,但若是全无关联之人,不该令她痛彻心扉,如此失态才对。 瞥见她睫羽微微颤抖,怕再问下去揭了她的痛处,叫她也生了魔怔,更多的细节,微生溟也不再问。 从玉蝉衣那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后,微生溟举起酒盏仰头喝了一口酒,心中却纷纷闪过许多念头。 千年之前的这场魂妖作乱,在后来世人知道世间有妖之后,化为了史册中的一笔。遇害者的姓名由他借桃花岛岛主的手,交到了负责记载此事的官员的手里,虽说被记录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但书在那里,姓名就在那里,他自己翻一翻也就记得了,她翻过认得也不让人十分意外。 但只是知道姓名,恐怕也不至于牵动她心神至此。 莫非这些人中,有人与她有些渊源? 可幻境里的这些死者,都是一千年前的人了……凡人的寿命短,这一千年间朝代几经更迭,多少家族兴衰,若说她一个仙龄二十来岁的年轻修士与他们有渊源,怎么想都不可能。 可若是……她不是二十来岁的修士,是在一千多年之前坏了肉身,又用神魂重塑肉身…… 巨海十州的修士修的是神魂,神魂不死,灵魂不灭,的确有这种可能。 但若是有用神魂重塑肉身的本事,必然是灵脉尽通、且修为深厚的修士才能做到的。玉蝉衣的灵脉却是在这几年间,从第一寸开始打通的。 其中因缘多有矛盾之处,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微生溟正冥思苦想着,听见坐在一旁的玉蝉衣惊讶道了声:“你的脖子……好了?” 微生溟偏过头,也往自己左肩看了一眼,覆盖在他左肩的修罗印记了无踪迹,皮肤归于正常的肤色,就好像那可怖的修罗印记从未存在过一样。微生溟却没有半点欣喜与惊讶,淡声道:“只在幻境中如此。” “幻境中的你不会受心魔所困吗?”玉蝉衣问。 微生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他摇了摇头:“一直待在里面也躲不过它的,等出去之后,该是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玉蝉衣黯然垂头,喝了一口酒。 人间酒要比巨海十州的灵酒烈上一些,她喝不太惯,蹙了蹙眉头。但酒水穿肠而过的滋味,确实能浇几分愁,本来膨胀的哀思和愁虑,终叫这几碗酒给浇瘦了一些。 她依旧无法想起五岁之前的事情,玉蝉衣本能地觉得这和陆闻枢有关,除了与他有关之外,她也想不到任何的可能了。 哪怕幼年的记忆模糊,但至少遇到魂妖这一夜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她的记忆一定是被人动了手脚。 除了陆闻枢之外,谁还能对她的记忆动手脚。 陆闻枢是不会让别人接近她的。 他曾经经常和她说,这世上所有人都可能离她而去,只有他会一直陪着她的。 他有多不想让她被人所知,玉蝉衣早就已经知道了,可这一刻仍是从脚底窜上一阵冷意——他要的让她一直陪着他,竟是连她的父母都容不下,连那点记忆都不留给她是吗? 他的本性到底是伪善还是扭曲,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玉蝉衣想不通,从来都想不通。 她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细针在扎一样的不痛快,只有酒灌下去后,脑海里才松快一些,脑壳不致于快要炸开。 喝得脸颊微红的玉蝉衣对微生溟又道了一声谢。 “怎么又说谢?”微生溟道,“我又没做什么。” 玉蝉衣道:“这一次是替我自己道谢的。” 顿了顿,她说:“多谢师兄将这块髓石送我。” 哪怕无法全部想起五岁之前的事情,到底,还是借着他的髓石,借着他的经历,让她补上了最重要的那一晚的记忆。 也叫她知道了,这世上因果机缘千丝万缕,而她的因果机缘不止系在陆闻枢一人身上。 这对玉蝉衣来说,当真是无比紧要的事。 在太长的时间里,她的世界里只剩了陆闻枢一个人。青峰上的十三年是他,一千年漂泊时常常想着的也还是他,重塑肉身之后事情多了起来,遇到的人也多了,但陆闻枢却最其中最牵动着她的情绪,总令她失控的那个。 每一次想起他来,心里的滋味虽然截然不同,可她脑海里频频想到的那个人的确总是他。 哪怕是恨着,可她总是想着他不是吗? 所以在七十二寸灵脉打通有了精神海那一刻,她真的很害怕自己的精神海会与陆闻枢有关。 她不想再受陆闻枢影响。 但直到这一刻,玉蝉衣才感到自己真的不会再受他影响了。 她知道了自己的来处,哪怕将陆闻枢这个人从她的生命中剥离出去,她也知道自己是谁。她在人间的名字叫萧蝉,是青州凤凰村人士。而不是那个被禁锢在青峰聆春阁那方寸地界里长大,只知道自己是被他救下才有了活路的陆婵玑。她要活下去,不是为了杀他而活下去,而是她本身就是要拼尽全力活下去,这样才对得起她父母,对得起她自己。 玉蝉衣道:“我记得师兄曾经说过,要我帮你一个忙。” 看着微生溟在幻境中变得光洁白皙的脖颈,玉蝉衣心里酸沉。她依旧遗憾他受心魔所困拔不出剑来,遗憾自己不能与他一比,但这一刻的遗憾中却多了更多的内容,复杂到连她自己都无法一一分辨她究竟在遗憾着什么。 她问微生溟:“师兄,你需要我帮的那个忙是什么?” 微生溟却是捻了捻自己的指尖,将视线垂下:“时机不到,说了小师妹也不会答应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玉蝉衣道,“但凡是我能够做到的事,我都会答应。” 微生溟一怔,抬眸只见玉蝉衣漆黑眼睛目光倔强地盯着他看着,这目光令他的心一颤,一时情难自禁,竟然真的在她诚恳的注视下,将心底的话吐露了出去:“若我想叫你,送我去死呢?” 第63章 天之涯 我会把你关起来,关到谁都找不…… “你说什么……”玉蝉衣十足惊愕,以至于差点将桌上的酒碗打翻。 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在微生溟的预料之内,见她一脸惊愕,他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了沉,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冲动。 他可能还是说早了…… 只是他一言既出,就犹如箭离了弦,无法再回头。 说都说了,哪怕有些后悔,但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只能继续说下去。 微生溟绷紧牙关,格外严肃、咬字也格外清晰地说道:“小师妹,我请求你,在我入魔之前,杀了我。” 他道:“心魔难解,这一千年来,它一直在与我争夺我身体的控制权。若是有朝一日我的理智全失,叫它夺了主动,它只会顺着它的欲望行事,为了得到它想要的,毁天灭地,在所不惜。” 玉蝉衣听得面无血色,她问:“心魔是另一个人?” “它并不是另一个人,它就是我,是我最阴暗的部分,我的一切愿望,我的执念,我见不光的心思……它都会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去帮我实现。”微生溟道,“一个小小的魂妖就使得你肝肠寸断,那你可知道我想杀死它有多容易?我这样的人,若是理智在时,勉强算个好人。但若是理智全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成为怎样的祸患。” “我倒情愿我真是别人口中的废物,可我不是。我有了心魔会入魔这事,这巨海十州里知道的人不多,太微宗的掌门知道,叶掌教也知道,太微宗花了几百年,不惜折上首徒,一刻不停地监视着我,为的就是在我入魔的那一刻将我斩杀。可他们杀不了我,我太清楚他们的本事了。”微生溟语气放缓了,眼角弧度忽然往下弯落了一些,携带着款款温柔,笑着看着玉蝉衣,“可是,你应是可以的。从你提着苦心草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整颗心都活了。” 那一夜她杀气凛凛地站在他的眼前,站在洪荒夜色里面,就如同一簇火星子落入了枯草丛生的荒原,风一吹便是星火燎原的态势,叫他那颗死寂了很久的心重新活过来了。 他因她重新看到了希望。 “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会落入最不堪的境地,可我这人倒霉惯了到最后竟然有几分好运,竟白白得了你这样一个小师妹。” “若是我真能死在你的手里,也算我一生清清白白没有半点遗憾,此生无愧于父母,无愧于师门,无愧于苍生,唯独……唯独有愧于你一人。我死了倒是痛快,你却要手刃同门师兄,只怕你日后每每思及此事,心头便受纷乱困扰。为我快意,要使你余生都受煎熬……我当真不愿看到这样的画面,可是,对不起了,小师妹。” “但凡我能自我了结,我都不会如此残忍地将你置于这种境地。可每次我想自戕,一旦虚弱下去,我的身体就会被心魔掌控,它想活,执念不消它就还想活……让我连死都成了一种奢求。”微生溟蜷了蜷手指,忍住了想要将她皱着的眉头抚平的冲动,他也皱了眉头,却软下声调,“小师妹,你就当我为老不尊,让一让我这个已经活了一千岁的老人,叫我自私一回。” “左边是我,右边是天下苍生,你会选的,对不对?” 他这温柔嗓音对玉蝉衣来说却如同兜头一盆凉水浇了下来,令她浑身打起哆嗦。 似一道惊雷劈下,她霎时间将过往种种令她觉得怪异的细节全部回忆了起来,在这一刻,过去微生溟这个人身上让她觉得古怪的地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太微宗如此大费周章地监视着他,是要在他入魔之后杀了他。原来他总是开玩笑似的提起让她帮他个忙,竟然是想让她要了他的命。 她想起来之前微生溟在试图将七杀剑送给她时,同她提起过的那个“心头大患”——那时他说什么“先别说想杀他的杀不了他,哪怕自己都想死了,自己动手也没用,还是死乞白赖地活着,真是令人齿冷”,说什么“没有为祸一方的也是妖邪”,原来他说的是自己,他说的竟然是自己! “一定会入魔吗?”玉蝉衣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又不是所有有了心魔的人都会入魔……” “不是所有生了心魔的人都会入魔。”微生溟道,“可我身上本就淌着一半修罗族的血,若是彻底被心魔夺去神智,入魔将是我逃避不了的命运。太微宗正是清楚我的来历,才派出了那么多弟子来看着。” 修罗魔族? 听了微生溟的话,玉蝉衣张口欲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时间,心头充斥着许多想法,都令她神思飘忽,心头难安。 这世间,有凡世,有仙界。有巨海十洲,也有修罗魔域。 以前在青峰的时候,玉蝉衣就看过不少典籍,知道一些关于修罗魔族的事情。 修罗魔族半神半魔,血统特殊,生来晓勇善战,体质异于常人。更有天赋异禀者,生来就有不死之身。 但他们同样暴虐嗜血,常惹祸端。 往前数万万年,巨海十洲的神明还没有陨落的时候,修罗界因不敌神明威力,便老老实实,从不犯界,俯首称臣。 可神明陨落之后,修罗魔族不甘屈与仙人之下,总想取而代之,屡次进犯。 巨海十洲的修士与修罗魔族交战上万年,终于修成结界,在两界竖起了坚固屏障,使得巨海十洲不再有战事,也算迎来太平。 这些,都是写在古书里的往事了。 修罗魔族在传说中,诡奇可怖,却也十分罕见。 玉蝉衣万万没想到,微生溟竟然有一半修罗魔族的血统。 可这样流着一半魔族血液的人,要为了天下苍生赴死。 要让她,杀了他。 玉蝉衣不再说话了,她垂下头去,肩头微微颤着。此刻千月岛幻境中的天亮了没有多久,薄薄一层天光铺在她身上,显得她身形无比单薄,微生溟终是难忍心头恻然,想要揽住她的肩头,却忽见她身体颤抖的弧度凝固,整个人像是定住了一样。 玉蝉衣仍然垂着头,但却不再颤抖了,她好像想通了什么。 就在微生溟满含殷切地等着她的答案时,却听到她问:“就不能活下去吗?那么多人想活而不能活。为什么非要死呢?” 微生溟仰头长叹:“非我不想苟活,是我不能活。” 他眉间写满了难解的忧愁与痛苦,愁肠百结。若是他已经将所有的事情告诉玉蝉衣,而玉蝉衣仍不愿意帮他这一把的话……他当真要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三十年,我至多只剩三十年了。”微生溟道,“待修罗印记覆满我的胸膛,生长至我的心窝,就彻底无力回天了。” “但这三十年。”微生溟语气忽变热切,神色激情澎湃起来,“若是这三十年里,我将我毕生所学全部交给你,再帮你找一把好剑……不是七杀,去找另一把能比得上七杀的剑,你就能有杀了我的本事。” 玉蝉衣:“可是人最重要的就是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活下去,很多事情都有办法了。” 微生溟脸上才澎湃起来的神色一下子失落下去。 他心底焦灼,可喉咙却像烧坏了一样,突然之间哑了下去,微生溟头疼地摁着自己的额角……他知道玉蝉衣很难被说动,他一向很擅长谈笑间将人毫无知觉地骗进他的陷阱中去,可对上玉蝉衣却很难在话语交锋间从她那讨得半分好处。 此刻,微生溟更是完全不知道要继续说什么才有说动玉蝉衣的可能。 若是玉蝉衣真的不愿意,他也不能将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用剑杀他吧?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微生溟两边肩头都垮下去,认了输一般喃喃说道,“一千年都没有办法,三十年怎么能够?不可能有办法的,我总不能为了这一点微缈的希望,冒这么大的险去试这个。” “没有办法就死吗?”玉蝉衣有些恼了,她道,“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继续活下去,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找到消掉心魔的办法。心魔消了,你也就不用再入魔了。” “你太年轻了。”微生溟掀起眼帘来,哀痛地看向她,“也太执拗。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本就是无可奈何,机关算尽再聪明也依旧无计可施,除了接受没有别的……” 他的话直接被打断了。 “是你太陈旧了。”玉蝉衣道,“也太死板。没有什么无可奈何,没有什么无计可施,我不接受就是不接受。” 她的目光看上去天真极了,却比微生溟见过的所有人都更执拗更固执:“为什么会入了魔就要死呢?我最不喜欢听到有人说自己想死了。明明,明明那么多不想死的人活不成,为什么非要死呢?” “为祸一方的是妖物,尚未为祸一方的却并不是,我当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差点被你绕了进去……真讨厌你这种伶牙俐齿的家伙,和你说话真是一刻心思都不能分出去想别的,不然指不定哪句话就被你给套进去了。” “我今天就告诉你,在我这,没有做过坏事,哪怕会入魔,罪孽也是子虚乌有的,根本算不上妖物。你凭什么为了那尚且子虚乌有的罪名,叫我干干净净的双手沾上杀害无辜的杀业?”玉蝉衣咬牙切齿地说道,“微生溟,你不就是怕自己入了魔之后为祸一方吗?之后这三十年,你有什么本事,大可以全教给我,但我不会是为了杀你学的。” “我要守着你、看着你、让你从我手里逃脱不得。” “待到你要入魔的那一刻,我会把你关起来,关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或在天之涯,或在地之角,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在那里只有我能找到你,你也只能面对着我。” 说到这,玉蝉衣眉眼一弯,黑漆漆的眼睛笑起来灿若明星,眸底亮亮的,“这样,就算你真的变成了祸害,也祸害不了任何人了。” 第64章 闷酒 分明是你因我受困 微生溟这一生,意气风发过,哀痛欲绝过,大喜大悲的滋味都尝过,却没有一刻的滋味是像现在这样,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的伶牙俐齿,他的敏思善辩,在这一刻通通哑火,甚至有种要晕眩过去的感觉。 “关起来?”微生溟难以置信地重复着玉蝉衣的话。 “关起来。”玉蝉衣肯定道,“我不会只关着你,我会帮你找到解开你心魔的方法——但在此之前,你要一直被我关着。” 瞥了瞥微生溟难看的脸色,玉蝉衣问:“怎么?不愿意?” 她道:“你怕的难道不是自己成为一个祸患?将你关起来,哪怕你堕了魔也祸害不到别人头上,这岂不是正合你意?……还是说,你不喜欢只看着我?” 说到这玉蝉衣蹙了蹙眉,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有些苦恼。 但她锁起来的眉头很快解开了。 “这也无妨。”玉蝉衣道,“为了让你免受只对着我这张脸的苦恼,我会做出许多傀儡陪着你的。” 虽说她雕刻傀儡面容的手艺欠佳,但那只是因为她从未对雕刻上心过,没有练习,何来娴熟一说,练一练也就好了。 顿了顿,玉蝉衣又道:“虽说它们不及有活人陪着热闹,但也可以聊慰孤独,比只对着我一人热闹一些。这样的安排,你意下如何?” 微生溟:“……” 她认真地询问,一双眼里全无玩笑之意,那炯炯的目光,似乎要看进微生溟心里头去,仿佛他只要一点头,她就会立马去学去练,去实现她方才口中所说的一切。 微生溟倍感挫败地说道:“不……” 玉蝉衣问:“哪里不行?” 微生溟道:“不是不想只对着你一人。这根本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 玉蝉衣心头莫名一动,迫不及待地追问:“那是什么?” 看着玉蝉衣干干净净的一双眼睛,微生溟的心口却像有沉沙淤塞地堵着。他沉眉道:“人生在世,各有前程,你奔你的,我奔我的,早晚有分开的一刻。小师妹你年华大好,光明璀璨的大道近在你的眼前,只等着你踏上去,你却要留下来一直看着我、关着我……这哪里是我被关着,分明是你因我受困!这像什么话?” 他脸色阴着,眉眼间瞧上去戾色过浓,甚至有些凶,但玉蝉衣却一点儿都感受不到恐惧。 “倘若你的前程是赴死,那我把自己打造成困住你的牢笼也没什么。”玉蝉衣眨了眨眼,语气温和,不疾不徐地说道,“毕竟这牢笼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我能做也是一种本事。你那心魔听上去颇有几分能耐——” 之前微生溟说他不仅死不了,再度醒来修为还会增进,玉蝉衣心里忖度着,哪怕有心魔,恐怕也耽误不了他修炼,说不定反倒因为迫切想要实现执念,修炼得更勤勉一些。 “为了能一直将你关着,我会一直勤恳修炼,长进修为,好叫你一直无力逃脱,插翅难逃。” 说到这,玉蝉衣道:“你这一生应该去过不少地方吧,有没有哪里是你中意的、又与世隔绝,适合关着你的?你最好趁思绪还算清明时,好好想一想,说不定能为你自己挑个中你意的去处。” 她笑吟吟的:“总之,我不会让你死的。” 微生溟忍住以手抚额的冲动。 请玉蝉衣杀他的话,一旦说开,他想过后续她的反应,早就设想无数种可能,也准备了很多腹稿等着用来将她说服,让她点头答应,却唯独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微生溟实实在在手足无措起来。 但……他还不能就此放弃认输。 把他关起来,这太荒唐了,怎么能够? “你要怎么关着我?”微生溟反问,“你不是还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吗?有心力应付一个时时刻刻都要逃的人吗?” 玉蝉衣道:“你都认可我的本事,觉得我能杀你了,那我何必妄自菲薄,觉得自己没办法在三十年后看牢了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这人生来就爱做别人口中难以做到的事,我就是喜欢开金石,你死了劝我放弃这条心吧。” 微生溟一噎。 玉蝉衣油盐不进,他还得再寻办法。 微生溟索性又道:“我这人脾气很坏,饭要吃好的,酒要喝贵的,性格也古怪。清醒时尚不得人心,等心魔一出,简直无法想象会成为怎样刁钻的东西。我疯起来是什么样子我自己也不认识。”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脑袋本就心思多,心眼儿密,不止一次被人说是狡猾,一旦理智全失,被心魔掌控,不择手段起来,谁知道我会怎么骗你,谁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你不怕自己没关住我,反被我利用?” 他几乎算是哀求了:“我未曾以自己刁滑那一面对着你,你不知我恶劣起来是什么模样。小师妹,你要是无事可做,你去养个灵宠,养花弄草,随便干点什么都成,就是别拿你自己的光阴用来关着我,看着我。叫我毫无牵挂,得个安息不行吗?” 玉蝉衣视线不避地看着他:“吃要好的,喝要喝贵的……这些都不是问题。你刁滑,我比你更刁滑不就行了?安息?你安息了我就不安息了。你想要安息是吗?你要是胆敢找别人杀你,敢死在别人手里,你死了我夜夜去闹你的坟。” 玉蝉衣语气又缓下来:“其实我也不是没担心的事情,我最担心的是养不活你,像师姐养的那些花花草草,金贵的我碰都不敢多碰,一个照顾不当就枯了死了,我实在没什么养东西的天赋。但你说过,你很难死掉。灵宠、花草,太难养活,像你这种养不死的,正合适我。” “……”微生溟再度哽住。 片刻后他对玉蝉衣说道:“若是你和一个入了魔的修士纠缠不清,你说外面的人会怎么看待你和我的关系?” 这话也使得玉蝉衣一愣,片刻后她说:“我不怕。”若是微生溟在此刻就入了魔,而她却要和他纠缠不清,的确容易招致误解。可三十年,还有三十年,这三十年间她会做很多事,三十年后,只要她给自己挣得很高的声望,说的话自然会有分量,别人会相信她的。 “若你害怕,我就将你藏得更彻底一些,最好只有我知道。”玉蝉衣道,“微生溟,这些年你已经将自己藏得很彻底,很多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三十年后,将你藏到更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不是太难的事。” 微生溟皱着眉头追问:“那你未来的道侣呢?他能相信你,谅解你养着别的男人?” 玉蝉衣道:“不相信我,不谅解我,他凭什么成为我的道侣?再说了,几百岁几千岁未结情缘的修士大有人在。怎么?这时候不说我年纪小了?我难道不能先治好你的心魔再找我的道侣吗?” 微生溟……微生溟仰头长叹。 什么叫无计可施,对上她,他才叫真真正正的无计可施。 他直接抱起酒坛喝起了闷酒,一口之后又一口,竟是一句话都不说,理也不理她了。 玉蝉衣知道他心里苦闷,也不拦着。 吃完饭,付过钱后,离开了食肆,两人走在千月岛的街上。 依旧是并肩而行,只是这次说话的换了一个人。 “既然你已经和师姐打过招呼了,我们在这里待到天黑如何?幻境里面的一天,也就外面一刻钟的事情。不会让师姐多等太久。” “天黑之后,这里的灯点起来,应该会很漂亮。” “你不说话我也要把你关起来,反正你杀不掉自己,关起来我也不怕你寻短见。” 越说,玉蝉衣心里越定,越发觉得她这个主意真是棒极了。 她走走停停,东瞧西瞧,等到了一处摊贩前驻足,过了会儿又跑到早走开去的微生溟身边,“买了两块桃花酥。你一块,我一块。这桃花酥是你爱吃的东西吗?你还爱吃什么?多说一点我记一记。” 微生溟仍不说话。 玉蝉衣也不气馁,咬着那块桃花酥说道:“你口中那个让千月岛的居民种上桃花,胡说八道的小修士是你自己吧?桃花属阳,可以辟邪,这本来就不是歪理邪说,若是人间真有一个这样的小道士,你一定不会说他胡说八道的——除非那个小道士是你自己。微生溟,你在巨海十州声名狼藉,其中有一半的狼藉,是你自己到处说自己坏话弄出来的吧?” 这次微生溟终于有了动静。 “哪有人会经常说自己的坏话。”他气闷地看着她,“我只在你面前说我自己的坏话。” 玉蝉衣:“?” 过了片刻,她猜到了什么,格外惊讶地看着他:“指望我对你多一些反感,杀你时更快一些?” 微生溟仍是一脸淡淡的气闷,在幻境里恢复正常了瞳色的眼睛甚至因心情发堵有些泛红,偏偏玉蝉衣又道了句:“那你可死了这条心吧。不管你说我年轻,还是说我执拗,我都要想办法先让你活着。” 微生溟倒吸一口气,他屡次想要再说点什么,好让她将心意回转了,但屡次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说动不了玉蝉衣的。 既然如此,又何苦多费唇舌。 但真的越想越想不通,她那颗脑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离开千月岛幻境时,微生溟走得很快很急。 玉蝉衣却在从光团中出来的那一刻停下了脚步,拉住了微生溟的衣袖。 她指着一团暗到几乎看不见的光团,问微生溟:“这个光团外面为什么单独设着禁制?是里面的幻境太过凶险吗?” 她不觉得正生着气的微生溟会回答她,但他还是在被她拉住袖子的那一刻顿了顿脚,顶着一张愁眉苦楚的脸对她说道:“并不凶险,只是我修行时要过的一关。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去历练的必要。” 玉蝉衣愣了愣,他眼角怎么红红的? “走了。”没来得及问,却被他拉住胳膊,两人一起出了髓石幻境。 一出幻境,玉蝉衣便感到有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搭在她的腕上。 “醒了?”巫溪兰摸着玉蝉衣的脉象说道,“脉象平稳,我倒是可以放一放心了。” “对不起,让师姐担心了。”玉蝉衣说着,瞥了一眼和她同时醒来的微生溟,他正背对着她坐着,看背影犹在负气,也不将脸转过来面对着她们。 这脾气的确算不上顶顶好的。 可是她才不会在这种地方哄着他让着他。人死不能复生,微生溟要是死了,哪怕日后有解心魔的法子了,他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这一刻玉蝉衣稍稍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坦诚,竟然早先一步让微生溟知道了她要将他关起来的计划,打草惊蛇,让他早早设了防备,再想把他关起来,恐怕没有在水牢里趁他不注意一记横劈将他劈晕过去那么容易。 玉蝉衣正想得出神,此时巫溪兰正抬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她说:“小师妹,以后你再进这块髓石,还是不要太过沉溺得好。你看这只是一夜过去,你头发里添了多少根白的?我已经传音叫李旭送药过来了,等给你做一些丹药,将你这一头乌发养回来。” 正巧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巫溪兰正要起身,微生溟却早她一步,离开了玉蝉衣的房间,去给李旭开了门,放了李旭进来。 “你师兄这是怎么了?”连巫溪兰都看出了他的不对,“他往常都是对上门的李旭等人爱答不理的,今儿个怎的这么勤快了?” 玉蝉衣:“……”怕是不想和她共处一室。 她往外看了一眼,微生溟虽然去给李旭开了门,但并没有和李旭搭话,放了李旭进来后,他就沉默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藤兰树都不上了。 玉蝉衣和巫溪兰一起来到院子里,坐到石桌旁,巫溪兰点草药时,李旭悄悄凑近玉蝉衣这边。 他看了眼微生溟的房间,又看了一眼目光一直往微生溟方向瞟的玉蝉衣,心声传音问道:“玉道友,你惹你师兄生气了?” 玉蝉衣心声回他:“你也觉得他生气了?” 玉蝉衣也觉得微生溟生气了,但不是很确定——会有人生气是闷起来不说话吗?眼角还红红的? “他脸色太差了。这两百年来,我还没见过他这样子过。以我这两百年所见,他像是那种很难对别人生气的人……玉道友,他现在是在生你的气?你们……吵架了?” 这会儿玉蝉衣心情也变坏起来了。 李旭不提微生溟还好,他一提,玉蝉衣便想起来了——微生溟说过,太微宗这些人是等着他入魔就要将他斩杀的。杀杀杀,这帮练剑的脑袋里只装着杀,就不能先让人活一活吗? “李旭。”她不再用心声给李旭传话了,而是直接说道,“一会儿陪我练剑。” 李旭:“?” 怎么感觉他好像说错话了……?玉蝉衣的语气听起来怎么气势汹汹的? 难道她惹微生溟生气的事,不兴说吗? 之后,李旭和玉蝉衣对招的手,被她刚猛剑气震得虎口生疼时,李旭清楚地意识到,他好像真的说错话了。 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玉蝉衣不是他能轻松应付的,李旭拼出毕生功力应对,好不容易将剑比完,一转身又对上了微生溟那双凌厉的眼睛。 听到剑声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的微生溟看着李旭:“你既然是送药过来,应该知道这药是用给谁的吧?” 李旭汗颜:“知道。巫道友说了,玉道友在髓石幻境里伤了神,要我带点能养神固元用的草药。” 微生溟:“既然知道她在幻境中伤了神,不是合适练剑的时候,她要胡闹你也跟着她胡闹?” 李旭汗流浃背。 看一眼巫溪兰药庐被隔音禁制罩着,微生溟毫不客气地说道:“李旭,你一个做首徒的,对太微宗其他弟子不会也这么不体恤吧?” 李旭:“……” 挨了揍还要挨骂,谁来体恤体恤他! “是我让他陪我练剑的。”玉蝉衣走上前去。 见微生溟出来帮她说话,她觉得他也许是想通了。正想和他说上点什么,结果微生溟却转身回了他自己的房间,闭了门。 又不搭理她了。 玉蝉衣:“……”她真的要开始担心起微生溟会逃跑了。 晚上,玉蝉衣索性不回屋了,而是来到了院里坐着,正对着微生溟的房屋方向。 今夜,她挨个传音给周围所有太微宗的,甚至也包括尹海卫,让他们帮她和心魔有关的书籍和记录。并让他们牢牢看着微生溟,若是看到微生溟出现在不尽宗外就要立刻告诉她。 玉蝉衣看不惯太微宗的人真就想直接将微生溟杀了,但既然他们都在这了,该用他们的时候,用上一用,倒是省了她的功夫。 修习功法、提升修为的事变得更加紧迫,哪怕差遣这帮太微宗的帮她办事,可能有些强人所难,玉蝉衣也不想耽搁自己的时间。 除了陆闻枢之外,她又多了一个要更快地增进修为的理由。 三十年的时间,解决了陆闻枢后,她要成为能够困得住微生溟的牢笼。 哪怕微生溟信誓旦旦,觉得她日后一定有本事杀了他,但玉蝉衣从来不敢对未来的事妄言什么,她从来都是做到了之后再说自己能行的。 一个月之后。 又一次踏进不尽宗院落来的李旭对玉蝉衣说道:“巨海十洲所有和心魔有关的书已经全在这儿了。” 李旭知道微生溟的心魔,自然也知道玉蝉衣想做什么。将书交给玉蝉衣后,他道:“这些书,都是我回太微宗取回来的。消除心魔的办法,太微宗已经找了一千年,可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玉道友,我们只能看开一些。” 玉蝉衣最不喜欢听人劝她看开,但微生溟的情况也的确是这世间从未有过之怪事,无人知道要怎么对症下药也是正常的。 他本人已经闭门不出好一阵了,要不是玉蝉衣七十二寸灵脉打通后灵识全开,能感知到他的气息,都要怀疑他是趁人不备,遁地逃走了。 人是没跑,话却不说,想问问他心魔到底什么内情也没机会。玉蝉衣讨厌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正苦恼着,又听李旭说道:“玉道友,另外还有一本书,是关于你项上戴着的那块髓石法器的。” 他道:“你师姐来问过我髓石法器是什么东西,那时我一问三不知,于是托人回太微宗的藏书阁找找,虽说颇费了一番功夫,没想到真的找到了这个。” 说着,他将一本薄薄的书册推至玉蝉衣面前,书册封面泛黄,看上去很有年岁了。 李旭道:“后来见这髓石法器挂在你的脖子上,想着既然法器就在你手里,这书交给你用,比放在我手里更合适,索性向叶掌教求了准可,今日将这本书送你。” 玉蝉衣拿起小册子翻了几页后,说:“多谢。” 第65章 髓石 这里不同于她之前进过的任何一个…… 道谢完之后,玉蝉衣问:“这书给了我的话,藏书阁里可还有其他拓本?” 李旭道:“这髓石法器实在罕见,没什么人知道它的存在。记录它的这本书太微宗藏书阁里仅此一份,几千年没有人翻阅过它,之后应该也不会有人想看。玉道友若是想要归还,他日来太微宗拜访时,一并还了便是,不必额外费心。” 玉蝉衣道:“看来我收了你这书,是必须要去你们太微宗作客一趟了?” 李旭拱了拱手道:“自蓬莱一别,我们叶掌教一直很关心玉道友的近况,经常向我问起你来。若是玉道友愿意到太微宗一坐,是我们太微宗的荣幸。” 玉蝉衣忽略掉李旭话中的客套,只从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名。 叶掌教,叶坪舟……玉蝉衣知道他。 今日的太微宗掌教,旧日里微生溟的师兄。 一个和微生溟同过窗、一起参加过论剑大会,一起埋过酒、杀过妖、闯过秘境的人。 微生溟在他的少年时光里,应当是与这位师兄关系亲近。 换言之,叶坪舟一定知道关于微生溟的很多事情。 心下有了定断,玉蝉衣便欣然应了李旭的这番邀请:“若有机会,我会前往太微宗拜访叶掌教一次的。” 李旭惊讶而又惊喜地连忙替叶坪舟应了下来。 送李旭离开不尽宗后,玉蝉衣先往微生溟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感受一下他的气息,知他还在,才坐回石桌旁,安心看起了书。 一墙之隔。 屋内,微生溟抱臂倚着墙,听完外面李旭离开的脚步声,又听起了玉蝉衣翻书的动静。 这个月,玉蝉衣变得很喜欢在院子里待着。 微生溟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开始像太微宗的那些家伙一样,过度关注起他来了。 哪怕院子里只是有片落叶飘下,被药田里的傀儡踩碎,她也要紧张地跑到院子里看一眼。 她的关注就如同她的剑意一样密不透风。 太微宗的监视,微生溟从来没放在眼里过。 来自玉蝉衣的监视,微生溟却怎样都无法心平气和。 其实说是监视,可能冤枉她了——虽然她的行为上,与此并无区别,但微生溟知道,太微宗的人监视他,是想让他死。而玉蝉衣的过度关注,却是想让他活。 她想养着他这个养不死的,关着、看着,总之就是不让他痛痛快快死了。 真是令人头疼。 微生溟闭上眼睛,无可奈何地听着外面玉蝉衣翻书的动静。心绪除了一团乱麻,还是一团乱麻。 心乱如麻,这是他许久许久都不曾有过的情绪,久到微生溟差点忘了,他原来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潭死水,情绪毫无波澜的。 院落内,玉蝉衣先翻了翻那些关于心魔的医书和记录。 诚如李旭所言,在这些书里,是找不出来消除微生溟心魔的法子的。 玉蝉衣只得将这些书先放下,转而看起那本薄薄的、和髓石法器有关的书来。 书作者:楚慈砚。 书上写着: “髓石非石,而是以魔石为容器,以修罗魔族骨髓为液,浇筑炼化而来的法器。 髓石法器里面装着万千幻境,花花世界,欲望横流,净是纵情享乐之处,邪恶至极,是修罗魔族用来引诱我巨海十州修士沉溺其间,蚀其心智,最终断其修为,误其道心的夺命法器。 因要以魔族骨髓注入,此物世间少有。然,哪怕稀少罕见,也不可有半点大意,见之勿入,勿入!即见即毁,切莫有半点留恋。” 在这之后就是几张图,画着各种髓石法器的模样。 再往后翻,是髓石中一些幻境的具体记录,和每个幻境后书作者那不吝笔墨、不厌其烦、甚至有些喋喋不休的劝诫。 看完后,玉蝉衣皱了皱眉,情不自禁低头看了坠在她自己胸前的髓石法器一眼——样子和书上所画的差不多,但这书上所说的髓石法器和微生溟给她的这个,内容差别未免也太大了。 微生溟给她的这块髓石,里面幻境里装着的明明大多是妖怪,都是历练的好去处,是再正经不过的法器。 不过微生溟也确实和她说过,可以专挑享乐的地方去,把它当成享乐窝。 玉蝉衣正要合上这小册子,忽见最后那页纸上似乎被人做了批注,那人用颜色极淡的笔触,画了一道箭头指向了书的最中央,也就是黏在一起的书脊。 玉蝉衣使劲儿摁平了这册书,才发现这本书中央车线的书脊位置,密密麻麻的,竖着写着两串字。 左边那串字是:“老家伙哪样都好,唯独思维腐朽、观念陈旧,叫偏见蒙了眼睛。” 右边那一串字更长一些:“这髓石法器是好是坏,端看用的人要怎么用。用得好,就是一样有利于修行的好法器。” 还有写在上方不起眼位置的一条横批:“不服来辩。宗舍号:陆幺陆。” 玉蝉衣:“……” 李旭不是说没人看过这本书吗?怎么还有人批注上了? 不过这位住在太微宗陆幺陆宗舍的仁兄说的话,虽然只有短短两句,却深得玉蝉衣的认可。 她戴着的这块髓石法器对她来说,就是个好法器。 等等,既然李旭说没人知道髓石的存在,更没人对这本书感兴趣,那这个叫嚣着“不服来辩”的太微宗弟子,岂不是就是将髓石给她的微生溟? ……还真有可能是他。 想不到现在总是自称老家伙的微生溟也有喊别人老家伙,说别人腐朽、说别人陈旧的时候。 不服来辩……真没看出来他之前这么张狂。 玉蝉衣又看了眼微生溟紧闭的门扉,听里面没什么动静,不悦地撇了撇嘴角,按捺下心中求证的念头,念起法咒,进了髓石幻境。 幻境之外,她趴在石桌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一进到髓石幻境中,玉蝉衣又一次经过了那个被禁制锁住,光芒黯淡不可见的光团。 每次经过时,这暗淡的光团就如同水里被水面鱼食吸引的鱼儿,那黯淡到几乎隐入背景的光团都会主动贴到她的指尖上来,对她很是亲近,像是想引人进它的幻境。 次数多了,玉蝉衣就是再不感兴趣,也得被它勾出几分探究的兴趣来。 只不过,因着禁制,玉蝉衣看不到半点里面的画面。 上次微生溟只说,这是只和他修行有关的幻境,并不凶险,于她无用。 但他并没有说禁止她进这个幻境。 身体比想法行动得更快,在玉蝉衣正在考虑要不要破开禁制,至少看一眼这个幻境里面都是什么以满足她对它的好奇心时,她手中的剑气已经凝聚成形。 既然有禁制,微生溟一定是不希望她进这幻境。 但听他上次说起这个幻境的语气,又好像只是因为觉得对她无用才不让她进去。真进去了他也未必生气。 不管怎么说,哪怕强闯了这个幻境惹了他生气,引得他过来将她骂上一通……那也总比现在他不言不语要好一些。 玉蝉衣索性举起剑来,毫不犹豫地朝这团光团外的禁制刺了下去。 刹那间,暗淡的光芒瞬间绽放出刺眼的华光。这华光之盛,比玉蝉衣之前进入的任何一个幻境都更耀眼,更令人不可逼视。 眼前一阵阵发白,玉蝉衣用手挡住双眼,好一会儿之后,光芒逐渐褪去,玉蝉衣终于见到了这幻境的真实面目。 居然就这么进来了? 这禁制对她似乎并无多少抵触,破开它比她想得容易。 很快玉蝉衣就发现了,这里不同于她之前进过的任何一个幻境。 这个幻境里并没有妖怪。 有的,只是一个初生的婴儿,逐日成长起来- 在玉蝉衣进入髓石幻境没多久后,微生溟出现在石桌旁。 他低头看着伏在桌上像是睡着了一样的她,将放在石桌上那本书拿起来,眼睛的余光一瞟,不经意看到了书脊中的小字,轻叹一声,再无言语。 与此同时,不尽宗外,却来了一位锦衣玉冠的不速之客。 半个月之前,楚慈砚结束闭关。 作为太微宗的掌门,楚慈砚闭关是整个太微宗上下皆知的大事。 他许多年未曾出关,这一次有了出关的动静,作为掌教的叶坪舟就连忙赶来,等候在楚慈砚的闭关洞府前,静候消息。 不多时,洞府内一阵清风吹拂,待叶坪舟回过身来,就看见头戴玉冠,身着长袍的楚慈砚负手而出。 “见过掌门,掌门闭关两百年,我一直代掌门管理太微宗事务,在掌门闭关这些年间,太微宗内——” 叶坪舟刚要欠身行礼,向楚慈砚汇报一下工作,却被楚慈砚竖起手掌打断,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楚慈砚板着一张脸,另一只手挥动衣袖。他运用灵力,一掌劈向洞府门口的昆吾石。 不过眨眼间,小山丘一样的昆吾石,被楚慈砚一掌化为齑粉! 叶坪舟心头一紧,却上前说道:“恭喜掌门,贺喜掌门!两百年过去,您的修为果然大增。” 楚慈砚问:“比起微生溟如何?可能杀得了他?” “…… ”叶坪舟沉默得有些久,之后一咬牙说道:“掌门修为进步固然可喜可贺,可是以我之见,师弟并没有入魔的迹象。还请掌门收回成命,让李旭他们回来吧!” 楚慈砚:“以你所见?你一直忙碌太微宗中大小事务,如何见得到微生溟?” 叶坪舟道:“最近一届论剑大会上他也露了面,带着他如今的小师妹参加比试……我在蓬莱与他见了一面。他一直知道我们派人监视他的事,他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了……退路。” “退路”二字,叶坪舟说得分外艰难。 “掌门,我以我掌教之位担保,没有继续监视让的必要。” 楚慈砚冷着一张脸,道:“你怎么能替苍生作保?” 楚慈砚道:“叶坪舟,我知道你与微生溟关系好,见他落得今日这种田地,难免动恻隐之心。你口中说的字我半个都不会信,给我传音石,我要找我亲徒弟李旭问问。” 叶坪舟面色发苦,却只能将传音石交到了楚慈砚的手里。 而后,看着楚慈砚在听到微生溟已有一个月闭门不出,疑似有着和他的小师妹赌气置气这等反常的行径后,面色大震,竟直接做出前往炎州不尽宗的决定。 此刻。 不尽宗。 开了门后,面对着楚慈砚不怒自威的一张脸,微生溟挑了挑眉:“楚掌门,好久不见。” “闭关结束了?”他以闲常语气问到。 楚慈砚并不说话,只是兀自盯着微生溟脖子上那道蜿蜒至下巴处的修罗印记,面色阴冷,如同黑云压城,风雨将至。 第66章 交给 临死前却要骗小姑娘的芳心!…… “两百年不见,情况比我想的还要糟糕。”楚慈砚凝视着微生溟颈上印记,说道:“好在,我还是赶在你入魔之前出关了。” 楚慈砚鹤发童颜,看人时目光如炬,并不会叫人觉得他年龄老迈,只会因他尽白的须发知他修为深厚,不由对他增长几分敬重。 此刻他锐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剐过微生溟一遍,忽然喝了一声:“待我来试一试你的修为。” 一声暴喝之后,一掌推出,灵力裹挟着庭院内的落叶袭向微生溟。只不过这些落叶并不迅疾,且他这一句话的功夫给微生溟留足了反应的功夫,不含杀意,意作试探。 可微生溟却不闪不避,生生受着了。 刹那间,落叶纷纷,灵力四散开来。 挨了楚慈砚用上了三成功力的一掌,他神色甚至没什么波动,只是口中淡淡血腥味,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襟,淡声说道:“掌门的功力的确有所长进。可惜……” 可惜还是杀不了他。 微生溟垂下眼去,心里面失望极了,口中轻佻吐出几个字来:“尚欠火候。” 楚慈砚面上一怒。 他这一掌下去,甚至没撼动微生溟一丝身形,恐怕真还差些火候……但那也未必,万一是微生溟忍着痛死撑着呢。 楚慈砚收回掌来,青着脸说道:“哪怕搭上老身这一条命,也绝不会叫这世间再多一个邪物出来,真正动手杀你时,我必定拼尽全力。” 微生溟似是没把他说的那些杀啊打啊的放进耳里,只面上含笑,做了个请的姿势:“来者是客,楚掌门是进来一叙,还是不进?” 楚慈砚负手而立,犹豫片刻后,跟随微生溟走进不尽宗内。 他进了小院,看了眼不尽宗的新屋旧舍,说道:“这就是那个好心收留你的宗门?” 微生溟可不觉得楚慈砚来之前没打听清楚,他懒得答他这个问题,回到石桌旁,提壶倒茶。 楚慈砚继续说道:“听说你之前并不会在这里久留,这两年却一直在这里徘徊不出,你就不怕自己理智全失后恩将仇报,毁了这个宗门?” 回到石桌旁倒着茶的微生溟动作轻轻一顿,脸色变得难看许多。 但他最后依旧没有替自己辩解什么,只将倒满的茶盏往楚慈砚面前推了推:“楚掌门,喝茶吧。” 楚慈砚也在石桌旁坐下,他的视线常常落在微生溟的脖颈处,又不经意间落到伏在石桌旁的玉蝉衣,才一个眼神看过去,微生溟便对他说道:“她不是在睡觉,正在幻境当中历练,不叫她起来招待客人,不算我们失了礼数。” 楚慈砚轻哼了一声,他早在来的路上就同李旭问清了这两百年间微生溟的行踪,自然也知道如今微生溟所在的不尽宗中,多了一个叫微生溟格外上心的小修士,名唤玉蝉衣,是他的小师妹。 玉蝉衣,八成就是眼前这位了。 楚慈砚并不太将玉蝉衣放在心上,目光一转,转而看向石桌上摆着的那一摞书。 见是一些和心魔有关的医书典籍,楚慈砚道:“修罗印记都快长到脸上去了,才上起心来开始看书了?不觉得有些晚了吗?” 微生溟挑眉道:“这些书并不是我看的。” 楚慈砚哼了一声。 他道:“听坪舟说,你早知道太微宗暗中监视着你却不说,你心里到底是何打算?” “监视我?”微生溟道,“那些弟子隔三差五就来不尽宗,帮这里的大师姐除草修屋、陪这里的小师妹练剑,我还以为太微宗是千里迢迢赶来炎州扶危济困,帮扶不尽宗这个落后小宗门来了。” 微生溟:“不愧是大宗门。” 楚慈砚:“……”他信不过叶坪舟,但让他这个曾经做过微生溟掌教,罚过微生溟数次、和微生溟积怨无数的掌门亲自前来,显然更是从微生溟的口中问不出半句正经话来。 但他至少要知道微生溟如今修为几何、知道他何时堕魔,才能离开。 心里纷杂无比,忍了又忍,楚慈砚依旧没想好怎么开口。 他总觉得,不管如何说话,都一定会被微生溟气个半死。 一千多年前微生溟在太微宗做弟子时,他总会被气到七窍生烟,一千多年后,这点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 楚慈砚迟疑着,听见微生溟道:“掌门何曾这么犹豫不决过?” 微生溟喝了一口茶:“有什么话,想问就问便是。” 楚慈砚一听微生溟这毫不尊亲敬长的语气,心头难免冒火,却又在对上微生溟这张与记忆中的那两人相似的脸时,心头火莫名就烧不旺了。 每回看到微生溟的脸,他都会想起微生溟的父母……故人之子,每每看到微生溟,他都会想起自己那命途多舛的师弟与弟妹。 一开始,楚慈砚对微生溟抱着万般同情。 微生溟自小被迫跟着父母离群索居不说,后来父母和弟弟死了,全家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没几个人能看到一个十几岁就经历了这些惨痛变故的孩子后,不对他动恻隐之心的。 将微生溟领回太微宗来时,楚慈砚本打算,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好好培养对待。 更何况,微生溟的天赋极高,高到他一度想让微生溟做太微宗的首徒,往后将太微宗交到他手上。 但楚慈砚很快发现微生溟天赋虽高,但性格和他父亲很像,不仅对太微宗的门规视若无物,甚至屡次想要篡改。太微宗有宵禁,他却喜欢半夜下山找酒喝;他千叮咛万嘱咐杀妖需谨慎,最好结伴而行,话还没叮嘱完,微生溟就独自带着妖物的尸首回来了。 总之你让他站着,他非坐着,你让他躺着,他非站着。怎一个顽劣不堪了得? 如此不成体统的性子,只适合当个杀器,不适合当首徒。 更不适合当太微宗未来的掌门。 要是真将太微宗交到他的手上,那恐怕不久之后,太微宗里的情形和放浪形骸的玉陵渡也差不多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位天赋极高的太微宗弟子不仅当不成太微宗的首徒,甚至会落入到比他父亲更难堪的境地中去,竟是要直接堕入魔道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楚慈砚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多想一想你母亲,别学你爹那不学无术的样子吗?” 微生溟只是一味喝茶,并不搭话。 楚慈砚神色严肃起来:“既然李旭他们已经被你发现了,我索性和你敞开天窗说亮话——待你入魔之后,哪怕我祭出性命,也一定要将你斩杀。这样才对得起你父母。” 微生溟却是笑了笑:“楚掌门不如回去广收弟子,从中找一个天赋异禀的,交给我亲自带着,说不定有希望在我入魔前杀了我,何必非等到我入魔之后呢?” 楚慈砚被他说得脸色愈发难看。 之前微生溟在太微宗时屡屡触犯门规,都是他来管教。但微生溟修为增进得太快,得了“七杀”后,整个太微宗里更是没几个能打得过他的。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连当时做掌教的他,也开始治不住微生溟了。 为了能够给触犯门规的微生溟施以惩戒,他只能一次次闭关,提升自己的修为。 楚慈砚知道想打败微生溟有多难。 找个天赋异禀的,让他带着,然后超过他,这简直……天方夜谭! 正此时,微生溟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忽然皱起眉头来。 悬丝异动,这让微生溟无心去管楚慈砚。 不知是哪个幻境,竟然又一次叫玉蝉衣心绪起伏到连他都感受到了。 虽不及千月岛幻境更使她心如刀绞,但也能通过悬丝感受到她的心潮起伏。 微生溟正要抛下楚慈砚进幻境里看看,伏在石桌上像是睡着的玉蝉衣身躯微动,缓慢抬起头来。 抬头可见她脸上神色一片茫然,胸膛起伏,似大口喘着气。 玉蝉衣心尖隐隐颤着,她尚未从幻境带来的悲凉感中抽身而出,下意识急急看向微生溟的房间,寻找着微生溟的身影,左顾右盼间,视线却先定到了楚慈砚这个陌生人的身上。 只见锦衣玉冠,周身似有淡淡仙气笼罩的老人端坐在石桌旁,气度不凡,又加之他鹤发童颜,灵力高深不可测…… 意识到什么,玉蝉衣大惊失色,再往身旁看了一眼,见微生溟果然也在,玉蝉衣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她朝楚慈砚说道:“他是我的人,你不准带他走!” 玉蝉衣心道,她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因为她不肯答应微生溟杀了他,他就要去找别人了! 玉蝉衣站起来将微生溟拦在了身后,蹙紧眉头威胁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要是敢杀了他,你就是我的仇人,我会追杀你,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李旭总是提及玉蝉衣,楚慈砚本是对她有几分好奇的。可此时,楚慈砚尚来不及去认真打量她,便被她的话弄得一震,面色难看。 看着玉蝉衣漆黑而又认真的一双眼睛,楚慈砚薄唇抖了抖,一双见多了风霜的眼睛此刻同样也是大惊失色,看了看玉蝉衣又看了看微生溟,他也明白了什么。 楚慈砚抬手难以置信地指着微生溟,大怒道:“我是这么教你的?我是这么教你的?!!” “厚颜无耻、伤风败俗!”楚慈砚痛心疾首,痛骂道,“该找道侣的年纪不找道侣,练剑成痴惹上心魔!临死前却要骗小姑娘的芳心!你脸呢!你脸呢!!!” “太微宗怎么能教出你这种卑鄙龌龊的东西。没几个年头好活了还要骗小姑娘感情!还等什么你入魔!我看你已经糊涂了!就凭你这等不要脸的行径,今日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替天行道把你给收拾了!”楚慈砚眉心现了杀意。 微生溟被骂得有些懵。 玉蝉衣同样有些懵。 而楚慈砚已将自己的本命剑召出,院内的灵花灵草被这忽然炸开的灵力波动震得弯腰摆尾,华光之下,本命剑祭出,剑尖直朝着微生溟眉心而去,玉蝉衣想也不想,抽出剑来一下挡开,楚慈砚深厚的灵力震得她虎口处阵阵作痛。 见玉蝉衣舍命相拦,楚慈砚捶胸顿足,再加上她方才那抵御的那一剑,手下本事不可谓不高,想到这么好的一个苗子却早早被情所祸,楚慈砚满脸悲愤地对玉蝉衣说道:“这家伙是长了张动人皮囊,又兼得花言巧语,嘴上功夫了得,他能惹你欢心,老身并不意外。可他明知自己能像常人一般活着的时日无多,却为了让自己一时快活,不留遗憾,想要骗你感情,误你青春,小道友,你为何还要舍命护他!” 玉蝉衣:“?” 她渐渐反应过来,眼前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修士,似乎并不是微生溟找来杀他的。 这一冷静下来,玉蝉衣能观察到的东西也变多了。 她眼睛扫过楚慈砚踩在泥土地上留下的脚印,看着上面那七星拱月的花纹,再联系到他沧桑的面容,和他刚刚说话时提到的太微宗…… 玉蝉衣心下有了判断,连忙客气说道:“晚辈拜见太微宗前辈。” 楚慈砚大惊:“你怎么知道?”他明明已经换下了太微宗掌门的装束,换作一身常服才赶来炎州的,这一路上也没有人认出他来。 玉蝉衣道:“你们太微宗的,换装从不换鞋。” 她指了指刚刚下过雨的地面,那里很容易留下鞋印:“鞋底都带着太微宗七星拱月的徽印花纹。” 玉蝉衣有些苦恼:“我也不想知道得太快,但你们会这样做,就好像是生怕自己不被人看出来是太微宗的一样,让人很难办的。” 楚慈砚:“……” 此刻微生溟心声朝玉蝉衣传音道:“他是太微宗掌门。” 玉蝉衣立刻以心声追问:“来杀你的?” 微生溟没有回答。 玉蝉衣转而朝楚慈砚说起了话:“楚掌门,他没有骗我感情,误我青春。” 又道:“你们太微宗别一直想着杀他了。” 玉蝉衣试着说:“请放心把他交给我吧。” 第67章 顽劣 分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说着:没有骗我感情,误我青春。 却又说:别一直想着杀他了,把他交给我吧。 没有被欺骗感情,没有误她青春,那……又为何有后来那话,有让他们太微宗将微生溟交到她手上一说? 楚慈砚脑海里反反复复地盘旋着玉蝉衣说的这几句话,恍然悟到什么,面色急遽差到极点,瞳仁里满是震惊:“小道友,难不成……你竟是一厢情愿?” 他面色已然出离愤怒,长剑一挑,又直奔着微生溟的喉咙去了:“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将人家小姑娘哄骗成这样!大好年华竟迷了心智一般,心甘情愿围着你团团转。你简直灭绝人性、罪无可赦!” 这一回他的剑刚要出手,却被李旭凌空飞来的长剑打歪:“掌门万万不可!” 自楚慈砚来不尽宗后,一直苟在暗中观察不敢轻易露面的李旭,终于是忍不住出手了。 李旭身形现出,从不尽宗外急急奔来,将自己的剑召回后,对楚慈砚说道:“掌门,您误会了。” 楚慈砚面色因发怒变成紫红:“误会什么?” “小师叔他并未……”李旭面皮薄,有些说不出口,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并非狂浪之徒,并没有引诱玉道友。” 楚慈砚低下头,似乎在暗自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他抬起头来,脚步急切地走到玉蝉衣面前:“若非他引诱,你为何如此倾心于他?难不成是你在这小宗小派,见不到太多活的男修士,一颗芳心想动也只能对着他动?走,小道友,随我回太微宗去,我有不少尚未结契的弟子,各个都是青年才俊,不然……” 楚慈砚的目光放到了李旭身上,将李旭一把推到玉蝉衣面前:“他也尚未结契,不论是品性还是为人处世,比起你师兄那家伙都好上不知道多少,你不如多和他聊聊,相处相处看看?” 玉蝉衣:“……” 李旭脸色惨了惨:“掌、掌门……”慌到不知道说什么好。 玉蝉衣抬眼看向微生溟,她指望微生溟帮她说点什么,好让这位太微宗掌门消除误会。 这掌门果然顽固而又古板,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却见微生溟挑了挑眉,一副他爱莫能助的表情。甚至还有闲心,传了道心声浅浅奚落了玉蝉衣一下:“早说了你与我纠缠,会叫旁人误会我们的关系。看吧,果然被误会了。滋味如何?” 又道:“除非你断了想要关着我的念头,不然别指望我帮你说话。” 玉蝉衣:“……” 她愤愤把目光移开,并以心声徐徐回之:“自作多情。谁指望你帮我了。” 正此时,药庐那边,巫溪兰抱着竹撮箕走出禁制,打算到药田倒她煮药剩下的药渣蕴养灵田。 一出药庐,看见院子里竖着四道身影,其中还有一位锦衣玉冠瞧上去身份非同小可的陌生人,再一细瞧,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果真非同小可。 巫溪兰停住脚步。 “这位是……”她好奇地看向楚慈砚。 看见巫溪兰手中拿装药渣的竹撮箕,知道她就是李旭口中所说的不尽宗医修大师姐,楚慈砚心定了定,将剑收起来,同时整了整面色,恢复了几分做掌门的威严。 他客气对巫溪兰说道:“太微宗掌门楚某,今日特来拜会。” 又看了眼李旭,正要向巫溪兰介绍一下他的得意弟子,却见李旭脚步飞快,几乎以闪现的速度从他身边离开,转眼蹦到了巫溪兰那,对巫溪兰认真而严肃说道:“我不认识他。” 关系撇清得飞快。 楚慈砚:“……” 巫溪兰古怪地看了李旭一眼:“我知道你不认识。” “太微宗……流洲那个太微宗?五大宗门之一的太微宗?”巫溪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惊愕道,“太微宗掌门为何光临寒舍?” 一下子把楚慈砚给问住了。 得知微生溟已经知道太微宗安排在不尽宗附近的眼线,想着再暗中行动就毫无意义,楚慈砚本想趁自己这次过来炎州,索性就此磊落起来,别再做贼似的隐藏身份,鬼鬼祟祟没个人样。 但李旭突然跑去那位不尽宗大弟子那撇清和他的关系,分明是还沉浸在暗中行动的角色当中。 李旭一向机敏,吩咐他做事往往不点即通,今日竟然没能读出他的心思……还是说,李旭觉得,仍有暗中行事的必要? 楚慈砚思忖片刻,很快就觉得,应该是后者。 李旭生性谨慎,行动古怪,定然在心里有他的谋划。这两百年来实际看着微生溟的人又是李旭,楚慈砚自认不及李旭更熟悉不尽宗周围的状况,决定尊重一下自己这位亲传弟子的决定。 但若是不表明身份,那为何来不尽宗也不是什么好说的事情,楚慈砚咳了咳,说道:“来会故人。” “故人?” “我!”这时玉蝉衣突然说道,“是我,我是他的故人。” 事情已经够乱了,玉蝉衣不想再将巫溪兰搅和进来了。 不知为何,玉蝉衣本能觉得,她想将入魔之后的微生溟关起来这件事,巫溪兰不会支持的。 “你……”巫溪兰看了玉蝉衣一眼,慢吞吞说道,“哦……” 她相信了玉蝉衣说的话,不再问了:“那你好好招待这位客人。” 说完就去药田里倒了药渣,又回了自己的药庐。 玉蝉衣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师姐不喜欢怀疑别人。 楚慈砚却想再和巫溪兰多说上几句,他想让这位不尽宗管事的大师姐了解一下微生溟搞出的情债,让她也管管她的师妹,刚要上前,又被李旭拦住。 李旭道:“掌门,巫道友平日里十分忙碌,正为玉道友炼养发的丹药,就不要打扰她了。” 说完,李旭又道:“我敢保证,掌门所想的事情都是子虚乌有,玉道友没有对小师叔春心萌动。” “你怎能说得如此确定?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你知道她怎么想的?”楚慈砚道,“少年怀春,哪个是愿意承认的?不都是各个嘴上将自己说的好似石人铁人,心是铜墙铁壁,实际上早就在心田里种上了桃花朵朵,被人一哄就恨不得将心都捧出去?” 李旭:“……” 李旭无言以对。 “此事我看得清楚,她已病入膏肓。”楚慈砚再度转向玉蝉衣,认真道,“方才你抵挡我那一剑,剑气卓异,是个奇才。既然才华纵世,挑道侣的眼光合该好一些才对。你仙龄几何?何方人士?看中了你师兄什么地方?皮囊还是辞令?” 楚慈砚嫌弃地扫了微生溟一眼,“总不能是他那顽劣不堪的个性。” 微生溟:“……” 他终于听不下去了:“楚掌门,你闭关了几百年,本事未见长进多少,不讲理的本事倒是厉害了许多。莫非你在洞府里练的,是如何当好一个老顽固的功法?问题这么多,你给她回答的机会了吗?” 停顿片刻,微生溟又道:“哦,答了你也不信,反正你自有你的一套说辞,不答也罢。” 楚慈砚:“……”他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李旭大气不敢出地站在一旁,脑袋也微微低着不动,眼睛却在微生溟与自己师父之间溜来溜去。 他只在叶坪舟那听说过微生溟做弟子时常与太微宗长老们呛声,今日一见,何止呛声,简直是以下犯上了。 他还听说,楚慈砚曾经是想将微生溟收为弟子,却被微生溟嫌弃本事,没收成。 但楚慈砚对外宣称,是微生溟个性顽劣,不符合他的收徒标准。 今日听微生溟这语气,似乎的确是微生溟看不上他师父。 而此时的玉蝉衣终于找到机会,替自己说上点什么了。 她一一答了楚慈砚的问话:“多谢楚掌门一番美意,我仙龄快三十岁,炎州不尽宗人士。我既未受他引诱,也未曾芳心暗许。” 言罢,玉蝉衣看向李旭:“我和李道友之间,更是清清白白,只有亲友之谊,无半点结为道侣的可能。” 楚慈砚眉头微皱:“这句‘更是清清白白’里的“更”字实在可堪琢磨,听你这意思,若是你要找道侣的话,找你师兄,要比找李旭好一些?” 楚慈砚手指指向微生溟,凌厉目光却盯着玉蝉衣。 玉蝉衣心下一怔,一时哑口,方寸隐隐乱了。微生溟却紧跟在楚慈砚的话后哼了一声:“咬文嚼字,鸡蛋里挑骨头。老顽固就是老顽固,别人说什么都要往你想听的上面想。” 楚慈砚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微生溟身上,被微生溟气得牙痒痒。 玉蝉衣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想让你们把他交给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要再惦记着杀他了,他说你们杀不了他,你们真的杀不了他。” “但他说我可以。”玉蝉衣说,“我会安排好他的归宿,不会让他成为祸患的。” 楚慈砚定定看了玉蝉衣许久:“仙龄三十,何来这么大的口气?” 没等玉蝉衣说什么,李旭便弱弱道:“掌门,您闭关百年,不问世事,出关后,又只顾着问小师叔的事情,我忘了和您说,她就是最新一届论剑大会的头筹。” 并补充道:“拿下头筹时,灵脉甚至只有三十一寸。” 楚慈砚:“……” 他面色方沉,却又转瞬开心起来:“那这次头筹不是承剑门的人摘得了?” 李旭道:“不是。” 闭关两百年,出来就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倒是始料未及,楚慈砚忍笑般抖了两下眉毛,最后看向玉蝉衣:“小道友,老身今日姑且信了你的话。”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别太信得过一个会入魔的魔头。” 玉蝉衣道:“休说是不是会入魔的魔头,任何人我都不会轻易信得过的。” 就在楚慈砚满意点头时,又听她说:“但他除外。” 她笃定道:“哪怕他入了魔,我想,他也不会去残害生灵的。” 楚慈砚脸色沉下来,一脸不认可,但到底没有再接着说什么劝诫的话,和李旭说了声“走了”,随后离开不尽宗。 离开不尽宗后,楚慈砚与李旭走在小径上。 “我还是信不过玉蝉衣的话。”楚慈砚道,“话可以骗人,行为举止不能。” 李旭道:“掌门的意思是,玉道友有一些举止,让您觉得她对小师叔是特别的?” 楚慈砚哼了一声:“不,是那个狗东西。” 狗东西……? “在我和玉蝉衣因他交手时,只是一招而已,他就已经准备好要用灵力袭击我了。”楚慈砚目光无比精锐说道,“若非我及时收了剑,怕是要被他一掌袭中——被我试探修为时,他对我的掌风避都不避,这种时候倒是紧张起来了。” “就以他这不动声色温柔相护的举动,一个没多少阅历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不上当受骗!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他哄女人这么有一套?到底是谁教的!”楚慈砚眼前一阵发昏,心底发寒。 “那玉蝉衣说什么,哪怕他入了魔也不会残害生灵,分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可是微生溟,他手里那把七杀本就是凶剑,那小姑娘恐怕也没有见过他杀妖时的模样。她今日许以一片赤诚真心,不肯看清现实,待来日微生溟入魔之后,她回天乏术,岂不是要割肝断肠?” “三十岁仙龄……小他足足一千多岁,辈分不知道差了多少辈,做她祖宗也合适……”楚慈砚痛心道,“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丧尽天良!李旭,此番回去,我会继续闭关长进修为,你给我好好看紧了微生溟,若让哪天抓到他诱拐无知少女的小辫子,赶快汇报给我,我定然要亲手劈了他这顽皮赖骨的东西。” 说完又想起什么,训斥道:“不准叫他小师叔。还有,回去之后,记得下令,所有人,换鞋!” 不尽宗。 楚慈砚走后,玉蝉衣独自面对着微生溟,一时间陷入了尴尬无言的境地。 她之前是从来没觉得自己和微生溟独处一室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被楚慈砚一通说之后,忽然间心里起了点异样。 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看着他才是自然的,也不知道摆什么表情才能让别人别误会他们的关系。 于是她的眼睛一会儿看微生溟鬓角,一会儿看他耳廓,一会儿看他下巴,一会儿看他喉结。 得出他这张脸的确生得不错的结论后,最后将视线定到了那块修罗印记上。 算是给眼睛找到了一处安生着落。 眼看着她目光定定像是要将他脖子盯出窟窿来,微生溟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印记,叹了一声。 他本想着用楚慈砚的事叫玉蝉衣吃个教训,好让玉蝉衣知道和他纠缠不清对她声誉会有怎样的影响,看她此刻慌乱无措,倒又是于心不忍,终是轻声说道:“别把老顽固的话放在心上。” 他道:“老顽固一向如此,之前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一对让他后悔没提前拆散的道侣,之后他就像惊弓之鸟一样,最看不惯儿女情长。太微宗里若有弟子想要结契,也要得他准肯,他觉得合适,结契之路才会顺利一些。” 说着他摸了摸下巴:“这些年,常有人说太微宗的修士不热衷寻找道侣,一入太微宗,就像修了无情道,这样的说法和这老顽固不无关系。所有拜入太微宗的修士都要经他受训,听他讲一讲结契的坏处,才算真的入门。” 玉蝉衣问:“结契有什么坏处?” 微生溟认真想了想,沉吟片刻后,说道:“……我忘了。” “嗯?” “他讲课的时候,我全在睡觉。”微生溟仔细回想,又说,“只记得他说过一句:心中无情人,拔剑自然神。” 玉蝉衣:“……” 不怪楚慈砚骂他顽劣,人间的学子上课睡觉可能还是困的,修得不眠之身的修士在课上睡觉……那就是单纯的挑衅了。 “那本髓石书上的批注是你写的吧?”玉蝉衣问。 微生溟没有否认:“老顽固竟然没给抹掉,他那时发现之后罚我抄书了半个月来着。” “你真抄半个月?” “抄书?”微生溟道,“何必动手抄书?哪怕老顽固他封了我的灵力,怕我用灵力偷懒,可抄书于修行毫无益处,不如用这半个月钻研内功心法,破他惩戒咒语,破开后灵力一挥,多少稿子都有了。” “……”还能这样? 玉蝉衣:学到了。 不,学这作甚!她又不顽劣。 玉蝉衣也算是彻底明白楚慈砚口中那句顽劣不堪的分量。 这顽劣不堪四个字,原来微生溟真能配得上。 想到迎下楚慈砚那一剑时虎口阵痛的感觉,玉蝉衣心头沉甸甸的。 灵脉打通到十寸之上后,还从来没有哪个剑修能像楚慈砚这样,一剑就让玉蝉衣感受到如此难以撼动的磅礴力量。 她问微生溟:“你之前打算如何教我增进修为?” 倘若微生溟都不把楚慈砚放在眼里的话,玉蝉衣想不到他的修为在何境界。论起来,楚慈砚已是她交过手的人中修为最深厚的——而她尚不能及。 微生溟:“肯杀我了,就告诉你。” “做梦。”玉蝉衣气鼓鼓哼了一声,坐到石桌旁翻起了书。 微生溟却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问道:“方才在老顽固面前……为何笃定我入了魔后也不会残害生灵?” 玉蝉衣回过神来,坦诚道:“被你设下禁制的那个幻境,我进去了。” 微生溟一时呆住,问道:“何时的事情?” “就在方才。”玉蝉衣也很意外,她以为微生溟设下的禁制会很难破,但那禁制在接触到她的神息时,竟主动将她放了进去。 第68章 命运 那时我已经强大到能够保护任何人…… 进入髓石后,玉蝉衣以剑破开幻境的禁制,本感受到巨大助力,她注入更多灵力,意图强行破开。只是没想到,当剑刃抵进光团时,那团暗不可见的光团却主动亲近上来,禁制也不费吹灰之力就向她打开,将她吸纳进去。 暗淡的光团在她身上闻到了熟悉的一缕气味。 禁止只被允许放主人进去,而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带着它主人精神海的气息。 主人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精神海是极为私密之地,染着主人精神海气息的人,和主人也没有太大区别。 光团以极其亲昵欢迎的姿态,将玉蝉衣不由分说裹入其中,带她进入幻境的世界。 甫一踏进幻境,玉蝉衣便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哭声。 婴儿的啼哭声。 这个幻境,和之前那些幻境都不一样。 不同于妖邪常常在阴森无人的夜色中诞生,这个幻境,开始于破晓时分,开始于一个美满的家庭。 踏进去后,玉蝉衣第一次在幻境中失去了自己的真实模样,她的身体矮了下去,骨骼短了许多,变成了一垂髫年纪的男童。 “他”站在产房外,紧张地听着里屋里的动静。 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遮帘被掀开,一个未完全褪去紧张神色的男人从中走出,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弯下腰来,对“他”说道:“你弟弟出生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做哥哥的人了。” “你们血脉相连,手足相亲,要好好爱护弟弟。” 玉蝉衣拥有了这个男童的视角,却不能调度“他”的身体。 她跟随男童的动作,重重点点头,脸上咧开了大大的笑容。 之后,玉蝉衣便以这个小男孩的身份,走马观灯似的,在这个家里过了三年。 弟弟天生病弱,一出生就开始生病,看上去活不长,一家人都对他十分小心爱护。 而玉蝉衣所附身与之共享视角的“他”,身体却壮得像头牛一样,“他”从小没生过病,体魄健壮,才四岁,看起来就像个六七岁的孩子一样了。 只不过,在巨海十州修士的后代中,体魄健壮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作为修士,最紧要的,还是拥有可以容纳灵气的灵脉,才是立命之本,立根之基。 而“他”,觉醒不了灵脉。在“他”被人嘲笑时,哪怕“他”想动手,用拳头证明自己没那么废物,别人动用灵力,几下就将“他”制服了。 面对修士的手段,“他”毫无反制的余地。 身处这样的境地,“他”拼命的修炼,想要摆脱一个无法修炼的废材的身份。 这一对父母也知道这一点,在想办法替弟弟疗养身体的同时,也找了不少天材地宝来养着“他”的身体,助“他”早日觉醒灵脉,修炼神魂。 只可惜,依旧徒劳无功。 这些花费功夫寻来的天材地宝,于“他”无用,所有的灵丹妙药被他一吃,都如同石沉大海。 与“他”共享视角时,玉蝉衣曾经听到这夫妻二人的一段对话。 “怪我,老大也许是像我。”父亲说,“我花了五百年才打通了七十二寸灵脉,天资实在愚钝。这修仙也看资质,强求不来便是强求不来,让他做个庸才也好。只需开开心心度日,不管人间愁几许,也算幸福快乐。” 母亲说:“也许他适合另外的路,不适合用巨海十洲的功法去修炼神魂。” 母亲又说:“许是我身上修罗一族的血脉在影响他,让他更合适修炼肉身,而非神魂。” 没等父亲说什么,母亲便叹道:“可是在巨海十州修炼肉身实在太痛苦,我舍不得他走这条路。” “那便不让他走这条路。”父亲笑呵呵地说道,“我就是个庸才,我的儿子,也做个庸才,那不是很理所当然的吗?” 父亲笑得淡然:“哪怕真的觉醒不了灵脉,像凡人一样活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一生何必非要居于人上?若无庸才衬托,天才也不叫天才,总有人要活得平庸一些,自得其乐就好了。” 再一转眼,三年过去。 “他”已经七岁了,还是没有觉醒灵脉。 襁褓中的弟弟已经长大,在冬天时,度过了他的三岁生辰日。 在三岁生日宴上,弟弟打翻了碗里的汤,汤汁淋了满身,父亲给弟弟更换衣物,在脱下弟弟上身小衣,看到弟弟胸口若隐若现的血色梅花印记时,父亲从来云淡风轻的脸上风云骤变,大骇、大惊。 家里顿时乱作一团。 “他”那平静的、每天都在苦恼怎么觉醒灵脉的日常从那一天起开始变了。 父亲母亲脸上的表情变得愁云惨淡起来,经常凑在一起用“他”听不见的心声低声交谈着什么。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一天开始,弟弟的身体开始变好了,且无师自通了好多功法,比一直没有觉醒灵脉的“他”强多了,“他”在心里偷偷开心,“他”觉得父亲母亲都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会看起来那么忧愁? 直到有一天,睡梦中的“他”被自己的母亲叫起,一脚踹进了幽冥神域。 ——一个对没有灵力的孩子来说,必死无疑的幽冥神域。 幽冥神域是神弃之地,里面一片废墟。有的,是没跟着神明陨落的上古凶兽,还有杀机四伏的阵法机关。 进入了这里,就相当于进入一片死神领地。 生死一线之刻,“他”终于觉醒了灵脉。 自那天开始,“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弟弟。 “他”开始修炼了,和巨海十州的修士都不一样,“他”修的是修罗一族的功法。 别人修神魂,他修肉身,修的是不死之身。 数不清次数地置身险境,数不清次数地死死生生。 在一次又一次生死一线间,他的修为越来越深厚,离不死之身也越来越近。 曾经,从不催他用功的母亲变了个人般,将“他”丢进了一个又一个的秘境历练。 要变强,变得更强。 在他七十二寸灵脉尽通的那一天,母亲将一条项链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她说:“如果有一天,你弟弟变得神志不清,不认识你,不认识我们了……杀了弟弟。” “你弟弟会变得很强大,只有比他更强大,你才能杀了他。” 一开始,“他”不愿意。 “众生疾苦和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用我弟弟的命换天下太平!” “他”朝自己的爹娘大吼:“一定要杀了弟弟吗?杀了我不行吗?!” 母亲什么都没说。 只是让“他”好好用这块“髓石”法器。 她所说的好好用,就是将“他”关进“髓石”法器当中。 玉蝉衣认得这个“髓石”法器,她已经戴了有一些时日了,她怎么可能不认识? 这就是微生溟送给她的髓石法器。 而幻境中出现的这块“髓石”法器中,只有千余个秘境。“他”被强行关在其中,须得要一个个经过历过,才能从中出来。 “他”在幻境中待了很久。 一路看遍人间冷暖,见了妖邪作乱是怎么一回事,又一路过关斩将,一路完成母亲给他设置的各种关卡,破解了难题,斩杀各种难缠的妖魔。终于,“他”来到了最后一道关卡。 最后一个关卡,是弟弟。是弟弟入魔之后的模样。 玉蝉衣心惊肉跳,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一场血战。却没曾想,最后这个幻境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通关得轻而易举。 幻境里的弟弟虽是入了魔,但要杀死他,几乎没有任何的难度,只要完成了“杀”这个动作,这个幻境也就破了。 玉蝉衣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只需要让“他”做出“对”的决定,就可以逃出去的幻境。 无需高深的修为,无需惊心动魄的斗法,在“他”做好杀掉弟弟的决定,拔剑相向那一刻,幻境就不攻自破了。 怪不得,这个幻境会是万千个幻境里,光芒最是暗不可见的那个幻境- 这就是玉蝉衣所经历的那个暗淡不可见光的幻境。 此刻,已经从幻境中出来的玉蝉衣拧眉看着微生溟。 微生溟不让她进的这个幻境,她进了。 他说的没错,这个幻境对她的修行没有半点益处,她根本没必要进去。 可从幻境中出来后,她有太多话想问。 “幻境里的那个人,是你的……亲弟弟?”玉蝉衣问。 她在刚进去没多久后,在和其他小修士的斗嘴中,听见其他人喊她,微生溟。 微生溟说过,“髓石”幻境中所有的幻境都是由真实的妖魔神魂所化,那这个幻境里出现的他的弟弟……恐怕也真有其人。 “是。”微生溟没有否认,“可是……你怎会进去?” “那根本就是一个你不必进的幻境。那禁制只会允许我踏进去。”微生溟有些懊恼,“那是我设的禁制,哪怕你强行破开了禁制,我也该知道才对。” 他想不通,那禁制是他亲手设下,怎会允许她进去的?难不成太久没进幻境看看,禁制都不管用了不成? 也罢,反正进都进了,再追问这些也是毫无意义。 “悬丝”仍系在指尖。 微生溟还能回想起刚才通过悬丝感受到的,玉蝉衣的感受。 他清楚那个幻境里都有什么,便不知道玉蝉衣的心绪波动从何而来。 他曾踏进过那个幻境无数次,心肠早已变得无比冷硬,已经不再能理解玉蝉衣的心情。 如今的他再进幻境,杀与不杀,已经不再是什么很难做的决定。 一边是胸有梅花印记、入魔后能唤醒万千魔军死魂的天生魔胎,一边是无辜的芸芸众生。 没什么好纠结的。 “那他如今何在?”玉蝉衣声线隐隐绷紧了。 “死了。”微生溟淡声道。 玉蝉衣倒吸一口凉气。 她认得幻境中那个三岁的小孩胸口的梅花印记,纹路色泽与微生溟胸口的修罗印记并无不同,哪怕在幻境中没有一个人提到这是什么,她也隐约能猜到。这个小孩身体有异,与常人不同。 可是。 ——你弟弟出生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做哥哥的人了。 ——你们血脉相连,手足相亲,要好好爱护弟弟。 ——杀了你弟弟。 她才刚从幻境中出来,她还记得幻境里的那个“他”在听到每一句话之后的感受。 知道他有多高兴,也知道他有多震惊。 她不觉得他真的能亲手杀了弟弟。 玉蝉衣想接着追问,却又有些不忍再问。 “想问什么?”微生溟看向她,“问我弟弟是不是我杀的?” “不是我。”微生溟把目光投向远方的山峦,说道:“我晚了一步。” 微生溟道:“命该如此。” 他收回视线:“你在幻境中的所见,只有在我八岁之前的那些是真实的,八岁之后弟弟入魔的种种,是我母亲的一场杜撰。” “八岁从髓石幻境中出来以后,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昼夜不休地修炼。那几年间,我只在过年时能和家人团聚上一回。” “十四岁那年,我终于修得不死之身,又悟得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功法窍门。过年那天,我兴冲冲地回家。路上,遇到了曾经嘲笑过我的人。”他叙述着往事的语气很平静,“那时我修得不死之身,又悟得深奥功法,尾巴都要翘到天上。我从小就想着日后要给他们个好看,我以为那一天就是我苦苦等待的那个日后,我与他们起了口舌之争,我挨个打败了他们,我以为我是给自己争了口气。” “也是那一夜,有人杀上了我的家门。” “那时我已经强大到能够保护任何人。” 他语气依旧淡淡的,面色平静:“但我晚了一步,没能救下他们。” 第69章 知交 她呆了片刻,暗想,她这是第二次…… 没救下他们…… 一个月前,她崩溃大哭时从口中说出过的话,一个月后,经他的口再度说出。 玉蝉衣本能地去看他的眼睛,却见他密密的眼睫低垂,根本看不清眼底神情。 只是那双本就因心魔而异色的瞳孔又变得更红了些,融化了的琥珀一样晃动着,像是有血泪要滴下来。 玉蝉衣心惊。她问:“是谁杀了他们?” 微生溟道:“那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说法众多。” “一说,仇人。” “二说,是我那天生魔胎的弟弟走火入魔,弑父弑母后清醒,崩溃自尽。” 微生溟没说的是,一度还有小范围的传言:微生溟才是那个天生魔胎,他才是杀人凶手。弑父弑母杀弟后,又伪装成一副良家子的善良模样,实则祸心暗藏。 他修不死之身,与巨海十洲其他修士不同,看起来颇为诡异异常。加上他年纪轻轻,就一身诡谲功法,在这群多舌之辈眼里,更是确凿的、魔胎祸害家人的铁证。 直到楚慈砚力排众议将他接回太微宗,这样的流言才渐渐少了。 来到太微宗后,微生溟才结束浑浑噩噩,漂泊无定的日子。 初到太微宗时,微生溟并不想顽劣。 但他不想让楚慈砚总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他,也不想楚慈砚因为他可怜处处对他宽容。 那时楚慈砚只是太微宗的掌教,想继任掌门,要先服众,必然要功赏过罚,铁面公正。若是对他太过宽容,被人觉得他包庇偏心。失了人心,于楚慈砚不利。 他是寄人篱下那个,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殃祸他得是最先明白那个。 更何况他爹娘都没了,他守规矩守给谁看? “我爹,曾经是太微宗的修士,天资很是普通,各项成绩都是末流,但他不思进取,唯独被其他修士嫌弃的吃喝二道上,颇有一番研究。”微生溟道,“我娘,却是修罗魔族那一代中修为最高,最有希望继任修罗圣女之位的。她被派来执行卧底的任务,伪装成为修士混进当时第一大派太微宗里,试图找出两界结界的破解之法,再里应外合,攻破巨海十洲。” “但她在巨海十洲的卧底之路,毁在吃了我爹一只烧鸡上——因为偷吃了我爹一只烧鸡,她和我爹不打不相识。你在幻境中见过他们,应当知道,我爹这人本事不大,脾气也不大,但要是谁吃了本要进他肚子里的东西,他是一定要讨伐回来的。” “我娘后来总是再提起那只烧鸡,说她嘴馋一次,一辈子都赔进去了,太不值当了。” “总之,在和我爹纠缠了一段时日后,她觉得魔族打打杀杀的日子真没意思,和我爹结了道侣契约,隐姓埋名,在巨海十州过起了日子。”微生溟道,“巨海十州不是适合修罗魔族长久生活的地方,她的魔力也比在魔域时弱了许多,修为受损。” “后来,她用自己的魔髓,筑造了这枚髓石法器。”他视线滑向玉蝉衣胸前的髓石法器上,“这是世上仅剩的她留下的东西了。” 玉蝉衣闻言错愕万分,也低了低头:“仅剩的……你就这么送给我了?” “还给你。” 她想要将项链取下。 却被微生溟制止:“送你了就是你的了。” 微生溟道:“你颇为恋旧,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丢过什么东西,就连拿来当剑用了一段时间的桃枝,你都好好收着了。对于物件来说,挑你当主人,会是个好归宿。” 说完仍是感慨:“这法器算有福分——比‘七杀’有福分多了。” 玉蝉衣:“……” 她开始感到胸前这枚髓石灼烫起来,存在感强到简直无法忽视。 “你就不能自己留着吗?”知道这髓石法器的真正来历,玉蝉衣对它碰都不敢乱碰一下,她决定道,“等我把里面的幻境都过完一遍,就还给你。” 微生溟哼了一声:“不交给你,总不能交到老顽固的手上。要是真给了他,怕是他当天就要当成邪器给碾碎成齑粉了。” 他还是想死。 “一个将死之人,手里什么都留不住。任何东西留在我手里,只会跟着我化为尘土。”微生溟道,“给它们找好归宿才是对的。” 玉蝉衣这一刻脸色差劲到了极点,指骨绷得微微作响——他果然还是没放弃想死的念头。 找归宿找归宿,把东西全丢给她叫什么找归宿! 微生溟面上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接着说道:“我很意外你进了这个幻境。但是你做得很好,从里面出来得很快。” 玉蝉衣没理会他。 “比之前的我快多了……如此干脆利落……”微生溟喃喃说着,忽问,“为什么不能像朝我弟弟拔起剑来那样,也干脆利落地拔剑朝向我呢?” “那是幻境!我知道那是幻境,是假的。”玉蝉衣愤愤道,“你最后也没有亲手杀掉自己的弟弟。你分明也是于心不忍的。” “你怎么知道我于心不忍?”微生溟冷冷讽道,“我一次次置身险境,就是为了能杀他,不死之身都练出来了,不杀死他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玉蝉衣坚定摇头。 她附身在幻境里的“他”身上,最后朝着入魔的弟弟举起剑来时,能听见他一遍遍地向自己说话: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要在心里一遍遍劝说自己才能下得去手……这怎么会是一个真的能狠下心来的人需要做的! 若是真的狠心,就该手起刀落,痛痛快快砍了人头落地,而不必一遍一遍的劝说自己:杀了他。 “不?”微生溟轻声反问,说话时,有种成竹于胸的从容感,语气是不容辩驳的冰冷,“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心慈手软?为了杀他,我甚至为此准备好了一个绝对不会让他有一线生机的杀招,我根本没打算给他留一丝活路。” 玉蝉衣却沉默下去,过了半晌,她蹙着眉头,轻声问道:“你说的那个杀招,是‘灭’吗……” 微生溟:“正是。没想到你知道它,但既然你知道‘灭’,就应该也知道杀招“灭”寸草不留,我不仅想杀了他,我还要赶尽杀绝、斩草除……” 他的话却被玉蝉衣恍然大悟的一声轻喃打断了。玉蝉衣蹙着的眉头轻轻解开了,目中恍然:“‘灭’……原来如此,原来它是你为了杀死自己的弟弟而准备的。” 困扰她心头很久的问题终于解决,此刻,玉蝉衣只感到自己连灵台都清明了。 玉蝉衣笑了:“微生溟,你根本不想杀你的弟弟。你那个杀招‘灭’的破解之法恰恰是不攻自破,你分明是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一千年之前。 当她对着记录着“灭”这一招的传影石冥思苦想,毫无头绪,不知道试了多少次,终于在一次力竭时,捕捉到了这个几乎没有破绽的剑招留下的唯一那点生机。 杀招“灭”,强攻无法反制,反而是要在它的剑招咄咄逼人时,主动卸掉招式,看上去是在找死,但“灭”也会因此而有片刻停滞,这,便是生机。 ——找到这一丝突破的机会,依旧不易。但至少有了机会,不会再束手无策。 “一个看上去毫无破绽,其实却不攻自破的杀招……微生溟,你在赌一个可能,赌一个弟弟哪怕入了魔之后也能保持理智的可能。只要他能认出你这个亲人,对你手下留情,你就会剑下留人,是吗?” 她说得神采奕奕,双目生晕,宛若明珠——本就该是如此,她本就该在破解了他杀招,兴奋若狂时,就找上他,这样聊上一聊的。 玉蝉衣眼里掩不住的兴奋,四肢百骸间的血液都窜动得更快更热了。 她一直好奇微生溟为何将他赫赫威名的杀招塑造成了这种模样,她曾经一直在揣摩他的心境。 是在嘲笑巨海十州的剑修一向崇尚唯快不破,崇尚以武服人,只知猛攻,嘲笑他们不会变通思路,不会以柔克刚,无法反败为胜。还是……他这个人在残酷冰冷的万丈杀机下,真的保留了一丝慈悲的柔情? 到了此刻,玉蝉衣终于确定了。 他霸道凶猛的杀招下,舞的是慈悲剑,藏的是手足情。 没有什么比想通这种难解之题,更让她感到兴奋的了。 微生溟神情恍惚,他就安静站立在那儿,依旧和玉蝉衣相对而立,可是他眉头皱起又松,唇边笑意要绽又收。如同骤雨急下急走,不可琢磨。 “微生溟,没有谁生来就是要为了什么事情送死,也没有谁生来就是要做一个杀器。”玉蝉衣看着他,放柔了声音道,“救不下他们,不是你的错。” “哪怕你没有真的救下他们,可你想救人的心思是真的。”玉蝉衣说话间不自觉拉了拉微生溟的衣袖,动作很是亲昵,哪怕这个动作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想哪怕她没有认得一个能在厄运降临到她身上时,想去救下她的人,知道他这种会为没能救下他人而心生魔障的人的存在,她心里也就没那么冷了。 而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再指望别人来救她了。 “他们不会怪你的。” 玉蝉衣后面这些话,微生溟却有些听不清了。 他的唇在听到玉蝉衣的慷慨陈词时,重重抖了一抖,脑海里虽是一片空白,眼里却先聚起了片片泪光—— 他一直想找到真正破解了杀招的人,问一问她,究竟从他的杀招中看出了什么的。 人人都说承剑门少主陆闻枢就是破了他杀招的人,但他却觉得,陆闻枢不是。 他在陆闻枢破了杀招拿下论剑大会头筹后,远远地看过陆闻枢杀妖的场景。 陆闻枢是个惯会留后手的剑修。 陆闻枢最喜欢用的那一招叫“春风化雨”,但那不是他真正藏着杀机的那一招,他真正暗藏杀机的招数永远被他藏在春风化雨般的温柔之后。 陆闻枢很紧绷,他看上去甚至不允许自己输上一回。若是能用“春风化雨”就解决了妖兽,他不会再用出自己后手里藏着的招式,但如果不能……他将在对方放松警惕时,再将他藏着的那招使出,所藏的后招往往狠辣无比,能一招毙命。 如此袖里藏刀的心性,不像是能勘破他杀招奥妙的人。 但那时的微生溟尚且不能肯定——陆闻枢也的的确确在论剑台上破了别人用出来的“灭”,杀招哪怕不由他亲手所破,破了他杀招的人也至少来自承剑门。 后来他在承剑门外,遇到了一个叫陆祁的小剑修。 当时的陆祁正为了比不过一个凡人苦恼。 微生溟因此得知,承剑门里,有个无灵脉却通晓剑道的凡人。 一个只用剑,能打败承剑门内门弟子的凡人。 他又从陆祁那打听到,陆闻枢和这个凡人走得很近。 陆祁还告诉他说,他担心他的少门主会为了这个凡人,不娶风息谷的薛怀灵——这些他当时都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是着急知道那个凡人是谁,然后前去承剑门拜访,与这个人见上一面。 他知道了那个凡人的名字,陆婵玑。 他想坐下来和陆婵玑畅谈一番,在双亲亡故,弟弟也死去之后,他孑然一身,好多想找人说的话在心里压了几百年,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千金得来易,知己最难求。 他只求在找到陆婵玑后,与她聊上一场。 那位叫陆祁的承剑门弟子在聊起她来时支支吾吾,很是避讳她的存在。陆祁的态度、陆闻枢不在人前提起她的贡献,都足以说明承剑门待她不好。 但她明明有很好的天分。 微生溟那时想好了,他可以将陆婵玑带回太微宗,哪怕她觉醒不了灵脉,做不了剑修,有如此通达心思,罕见悟性,也足够用她那百岁的寿命,做一位教习夫子,做一个叫那些懒惰修行的修士自惭形秽的存在。 若是陆婵玑拒绝了他这冒昧的安排,执意留在承剑门,他也不会再打扰。 可不管哪一条路,都只是他的妄想。最后的结局,是他眼睁睁看着她坠下崖底。 世上再没有这个人。 为了从陆祁那多打听些事情出来,好叫他更有底气说动陆婵玑离开承剑门,他在谈笑风生间灌了陆祁酒,却也耽搁了些时辰。 于是,又一次晚来一步。 他没能和陆婵玑说上一句话。 眼睁睁看着陆婵玑在他眼前死去后,微生溟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与人聊起他的杀招,此生都无从得知,一个能破他杀招的人从他的杀招中解读出了什么。 幸得一知音,足以慰风尘,终是他人之幸,容不得他这倒霉鬼来觊觎。 可是微生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一人,站在他面前,笃定而又自信地将他藏在杀招里的小心思全部挑明。 微生溟终于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原来他那时执意想找到真正破了他杀招的人,想听到的,不过是这样一句:我知道你不想杀了你的弟弟。 他从来——从来都不想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 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没有一个人知道,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所有人都觉得能创出杀招“灭”来的他心里定然装着痛恨的人,或者妖物,以为他想将猎物屠戮殆尽,所有人都觉得,他的“灭”残暴不仁,没有给对手留一丁点活路。 他们都说他杀戮欲重。 怔了不知道有多久,脸侧忽有一滴湿润落下。 再次看到微生溟的眼泪,哪怕依旧只有晶莹剔透的一颗,玉蝉衣忽然就不敢笑了。 她立马收起了满脸笑意,呆了片刻,暗想:她这是第二次把微生溟弄哭了? 正慌张打着腹稿想说些亡羊补牢的话,可是下一瞬,玉蝉衣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变化,抬手就将微生溟的脸给捧住了:“你的眼睛!” 玉蝉衣惊讶万分。她眼睁睁看着微生溟瞳仁里红色淡去不少,看起来不再是那异样的红了。 第70章 仆契 听说是很难的剑招,就找来破解破…… 微生溟尚未来得及反应,两边颊上各自一热,传来她手心的温度,下一瞬,她坦直的目光直接撞进了他眼里,定定盯住了他的双眸,漆黑眼睛一错不错,一眨也不眨。 微生溟愕然: “什么?” 玉蝉衣道:“你的眼睛……里面的红色淡了。” 红色褪去,底下的颜色逐渐显出来。 玉蝉衣在幻境中已经见过微生溟真实的瞳色,知道那红色褪去后,底下显出来的颜色就是他原本的模样。 琉璃色。 看上去仍有些妖冶,但瞳色润亮。 玉蝉衣话音一落,想到什么,视线立马往下滑落,去看他脖颈上的修罗印记。 修罗印消退了些,本已爬到下巴的印记,褪出脸庞。喉结上那一点,也已经消失不见。 这些天来所翻医书里讲述的心魔相关事项都涌进脑海里,玉蝉衣惊喜万分:“你的修罗印,是不是开始往下退了?”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用指尖描摹他脖子上修罗印记的轮廓,甚至想直接碰上去,试一试温度是不是还像之前那次,背着他走出水牢时感受到的那样火热。 明明还差毫厘才会真正肌肤相贴,微生溟却像是被火舌烫到一样,捂住自己的脖子,飞快往后撤了一步。 他这反应几乎不经思考,让玉蝉衣的手落了空。 站定后,微生溟微微垂首,不说话,只是沉默。他眉头紧拧,脸上的表情里没有半点开心,反而有一瞬间的惶恐与无措。 玉蝉衣莫名不解,先是皱眉,而后想明白了什么,直言问道:“微生溟,你到底是因心魔而不能活,还是你从来都是想死的?” 不然,为什么心魔有消解的迹象,他却不开心?病入膏肓之人,突然知道自己有救,不都会开心才对? 她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得微生溟指尖都在颤。 微生溟急促喘着气,他知道玉蝉衣一直在紧盯着他,却并不敢迎上她的目光。 他从来没有遇到谁像她一样,少年鲁莽,横冲直撞,却总能准确地撞到人的心尖上。她的眼睛就像她这个人一样,从不动摇,永远漆亮,亮到哪怕他自认从未在任何人面前生出胆怯,这一刻却真有些怯了。 她太蛮横太霸道,哪怕让人鲜血淋漓也要将事情刨根问到底,锋锐的眼神像刀刃一样一寸寸剥去所有的掩饰。 此刻,他已经被她的刃抵到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整颗心都疯狂跳动,几乎要剥离了胸膛。 这么多年来,能让他醒来回味的梦中全是鬼门关,从无阳关道。 他长时间的沉默和异样的神态让玉蝉衣知道,她又一次说对了。 她的话,并没有给微生溟带去喜悦,而是带来一种有别于她预料的反应——玉蝉衣的心直往下坠,她没想到微生溟死意竟然那么重。但哪怕他是痛苦的,她也不会停下来对他的追问。要将心病治好,就像为身体治病一样,总要受点儿罪。 玉蝉衣紧接着问道:“那时你修出不死之身,和你的杀招一样,也是为了杀你弟弟是吗?” 微生溟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停顿片刻,才迟缓道:“不然,我何必修这不死之身?” “尤其对一个倒霉鬼来说,死了虽然不算什么好事,但至少,倒霉的一生结束了。”微生溟说。 他这一生在旁人眼里,得到了太多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太多旁人眼里的风光。 十四岁修得不死之身,从此哪怕身陷险境濒临死亡也只会增长修为——这种资质给了任何一个修士恐怕都会欣喜若狂。 但那些不过都是他人的想要,而非他想要。他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 微生溟有时会想,也许是他抢尽了别人的风头,夺尽了他人风光,占尽了天赋异禀的便宜,才会叫他这一生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些夙愿难偿。 该他杀的人不由他所杀,他想救的人救不下,若只为了个所谓剑道第一的名头,他何必再拔出他的剑来? 做个庸才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在很久之后才领会了他父亲这句话的含义。 他还记得,八岁之后,他打通灵脉后修了点修罗一族的功法,能短暂地窥探他人的心声传音。那次他听到他阿娘对他阿爹说:“早知道我和你的结合会生下天生魔胎,我们就不该生下任何后代。” “死了就不会再倒霉了。”微生溟轻叹了一声。 玉蝉衣紧紧皱起眉头,她本能地想要反驳,甚至想要再痛骂他一顿。 这一回却没有再说什么。 她在幻境中看到了他是怎么长大的,虽不至于完全感同身受,但她好像有些理解他了。 拥有着不死之身,想死也死不成,怪不得,会有心病。 玉蝉衣从前只知道自己想活而不能活,她贪恋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见不得别人不知生之可贵。因此她从未想过,对有些人来说,死亡的权利被剥夺,竟然也是一种极为残忍的事情。 “可你现在想活了,一定是这样的。”玉蝉衣道,“那些代表着你生出心魔的特征——你那滴血一样的瞳孔,你脖子上的修罗印记,它们都开始消退了。” 玉蝉衣着急翻起石桌上李旭送来的那些关于心魔的书籍:“这些都是你心魔转好的标志。微生溟,你等一等,等我多看些书,我会找出来是怎么回事,一定可以彻底解开你的心魔的。” 她不知道让他变得想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但既然一线生机已经出现,那就该紧紧抓牢了。 玉蝉衣低头疯狂翻书,这回,换了微生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看不到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修罗印记成了什么样子。 若是真像她说的一样,眼底的红和修罗印记都开始消退了,也许,心魔的解药已经找到了。 他就是一根快枯死的木,终于等到了春天。就如一片干涸皲裂到河床,终于迎来了泽被。他大概知道是谁让他对活着这件事又生出期待,只是这个想法刚一钻进脑袋,微生溟的脸色迅速沉下去,无半分欣喜。 一旦他对未来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一旦他想和谁有更深的联系,命运总会毫不留情地将之摧毁。 向来如此,命运从不会眷顾他。他想好好爱护弟弟,最后却要杀了他;他努力修炼,想要保护家人,可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死了;他等到了一个破他杀招的人,却眼睁睁看着她死在眼前。 死亡会比他来得更快。 这一次,轮到玉蝉衣了。 微生溟心中顿时悚惧万分,呼吸甚至急促起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同样的噩运再落到玉蝉衣的头上。 眉头紧皱间,他冷不丁生出想要和玉蝉衣结契的念头。 主仆契——能让他在她遭遇不测时能立刻知道、立刻赶往她那的契约里,这一种最合适。 只是,以玉蝉衣的性子,必然不会同意他的提议。 微生溟无奈放弃。 不结契也没关系。 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之外就可以了。 微生溟捻了捻指尖的悬丝,忽然因自己向巫溪兰要到了这个能知玉蝉衣脉息波动的法器而感到无比庆幸,视线不经意间落到玉蝉衣的身上。 正看着书的玉蝉衣忽然觉得自己背上冷飕飕的,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朝那古怪视线的来处抬了抬眼,却正好看到微生溟察觉到她抬头,朝她露出了一个温煦的笑容来。 “……”这一个月被他冷落得有些厉害,玉蝉衣一时有点不习惯。 “什么时候琢磨过杀招‘灭’的?”微生溟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他掀起袍角,在她对面坐下,恰好是一个能很自然地盯着她但不会被她感到异样的位置,他道,“这几年来,从来没有见过你看它的剑谱。” 玉蝉衣哼了一声:“‘灭’?早在八百年前就看过了。” 她道:“听说是很难的剑招,就找来破解破解看看。” 说完就低下头,懒得管他在想什么。 她说的句句属实,他爱信不信。 到现在,她也不想着再在这可怜蛋面前刻意隐瞒什么了。再说了,坦荡一些,反而更像是心里没鬼,他猜不到什么的。 玉蝉衣这一脸的倨傲张扬,令微生溟有些心痒。 她不是肯屈居人下的性子,也许她能接受主仆契呢——微生溟心里打算的是,这主仆契,主契给她,仆契给他。 契约只是形式,主仆契也只是个名字,他不在意,但玉蝉衣反而可能会在意。 她可能并不能接受另一个修士给她做仆人,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但他还是试着问了:“知道主仆契吗?” “知道。”玉蝉衣道,“想出这种契约的人简直脑袋有毛病,这里都是巨海十州了,还要像凡间那样弄出什么主人仆人,叫那些做了仆人的低人一等,没个人样,真是不知道这是哪门子鬼癖好。” 微生溟:“……” 他安静闭嘴。 “别打扰我看书。”玉蝉衣还是嫌他吵闹。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的存在格外扰人清净,哪怕不说话,视线也吵闹,明明之前像个死人一样无声无息。 微生溟便飞身跃到藤兰树上,站到树枝上。 他远远看了藏在山峦间的承剑门一眼。 雪花一年年落下,江水奔腾往前。他也要往前看了。 他本来写好了遗书,上面写尽了他的生平,也写上了他所知的陆婵玑的生平。 待他一死,“七杀”的存在必定会引来无数修士争夺,能将这份遗书公之于众,得众人认可,使他怨气平息者,才有机会见到“七杀”,才有让“七杀”认新主的可能。 但现在,这份遗书要暂时在他心底埋一埋,另寻时机再叫它见天日。 正此时,微生溟察觉到远处有一修士靠近了不尽宗。 他此刻就是一只惊弓之鸟,对每一个在不尽宗禁制外活动的人充满了警惕,哪怕是飞一只苍蝇进来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但当微生溟视线远眺,朝不尽宗外那条小路看过去,路那头的来人,却是老熟人了。 是李旭,他的肩上担着一条扁担,扁担两头挑着一对筐,像个卖货郎一样,带了许多东西来不尽宗。 微生溟定睛一看,李旭肩挑着扁担两端四平八稳地放着两盏灯,看到那两盏灯的形制,他便皱了皱眉。 是千月岛的魂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魂灯 破了心中执妄 一进到院里,李旭就将扁担放下来,说:“过来送点东西。” 玉蝉衣看书时不喜欢被人打扰,本想让李旭去药庐找巫溪兰,但看到扁担两头放着的灯,她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也认出来了这两盏灯。 千月岛的魂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等玉蝉衣发话,李旭便道:“不久前,巫道友对我说,你与你师兄要去人间一趟,她让你们带点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顿了顿,李旭说:“巫道友担心以你们二人的眼光,加在一起会把一些邪门的东西当成宝贝给她带回来。” 玉蝉衣:“……” 李旭:“想着她既然想要点凡间的物件儿,我就让几个在人间行走的弟子顺路帮我带了些东西。本想着从中挑选几样好的送过来,但是——” “这些都不能继续放我那儿了。”李旭苦恼地皱了皱眉,他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做贼似的说道:“掌门要在我那儿呆一晚再回太微宗。” 玉蝉衣诧异,也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楚掌门去你那儿了,就不能再继续放下去了?” “犯宗规了。”树上站着的微生溟跳下来,随手从货架里拿了根竹蜻蜓出来,“太微宗宗规规定,不准弟子玩物丧志,更不能把人间的杂耍玩意儿带回太微宗。” 虽说有隔音的禁制,巫溪兰一点也听不见,但听见微生溟这么高声说话,李旭额头依旧落下冷汗。 把玩了一会儿,微生溟将竹蜻蜓放下,对李旭说道:“只为了挑几样,搜罗得倒是够齐全。难道你之前卖种子,会特意去背一背药修才背的百草集吗?” 李旭尴尬笑笑。 百草集,他还真背过了,且倒背如流。 玉蝉衣在一旁好奇问道:“你们太微宗的宗规,竟然如此严苛?” 听上去这宗规的严苛程度,快赶上承剑门了。 李旭道:“听说从前宗规没那么严,但是出了位很让楚掌门很头疼的弟子,那弟子犯一次错,宗规就要多添上一条。” 玉蝉衣的目光忍不住瞥向微生溟。 说的不会是你吧? 微生溟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只朝她点了点头。 还真是他。 玉蝉衣心下哗然,又听到李旭继续说道:“再加上,这几百年来,承剑门声望日益高过太微宗。掌门痛定思痛,反省了一番,觉得太微宗与承剑门相比,做的最不如的地方就是少了个戒律堂。太微宗宗规虽有,却是空摆设,很少真正用来责罚弟子,他老人家反思了一番后,这些年狠抓规矩,要求弟子谨言慎行,谨守规矩。” 正因如此,在楚慈砚表示要在李旭那住上一晚后,李旭就连忙叫人将楚慈砚支开,背上他搜罗的这些东西,赶紧又来了不尽宗一趟。 李旭不好意思地说:“玉道友,帮我个忙,这些东西就当是你买下来的,放在你们不尽宗吧。” 玉蝉衣直接去药庐找了巫溪兰出来。 巫溪兰从未去过凡间,乍然看见这些被李旭摆在竹筐里的杂耍玩意儿,她样样稀罕得紧,纠结了半天要买哪个,最后听李旭说能以物易物,恰好他需要的草药又都是她最近攒了许多用不完的草药,生怕过了这村没这店,连忙大方阔绰地将这些全部买了下来。 有了李旭送来的这些东西,巫溪兰对玉蝉衣说:“等你和你师兄去人间,就别记着我了。不然,真怕你们给我带回来一块要进去杀妖的小石头。” 玉蝉衣这才想起来,之前微生溟还说过,等她将髓石法器中的幻境都度过一遍,他要带她去凡间一趟——他以为她会像他少年时一样,在髓石的幻境中明白对错是非,以为这块髓石可以让她答应杀他,那恐怕,他在等着的那个她度过了髓石全部幻境的时刻,就是在等她答应杀他那一刻。 与其说,是等她离开髓石要带她去凡间一趟,倒不如说,是等她答应杀了他后,带她去凡间一趟。 这样一想,准没好事。 指不定是要交代什么遗言,托付什么遗物。对于微生溟能做出什么事来,玉蝉衣已经充分预判。 但当着巫溪兰的面,不好聊这个,玉蝉衣低头看了眼挂在脖子上的髓石法器,忽然被里面折射出的光芒吸引了视线。 琥珀色的液体似水非水,似沙非沙。魔髓在棱石里轻轻晃动着,流金一样,在阳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色泽。 把它创造出来的人,是微生溟的母亲,更是她那一族中曾经最强大的存在。历经了千年之久,依旧能从由这位魔族女子缔造出来的法器迷离的光影中,窥见她的一二分风采。 玉蝉衣能记得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微生溟母亲的样子,她的眼睛也是巨海十州不常见的琉璃色,一双瞳子冷漠却如霁雪般,令人着迷神往。 正如同这块髓石,戴在胸前永远不会被她的体温捂热,但光晕与色泽都实在太过动人,有种不存于真实世间的梦幻感。 着实漂亮。 但毕竟是他人之物,还是微生溟母亲的遗物,于情于理这都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她不会占据它太久。 玉蝉衣打算,等她将里面的幻境都度过一遍,就将髓石还给微生溟。 清点好草药后,李旭就离开了。 暮色缓缓笼罩下来,不尽宗的院内,打上了一层柔和暖橘的光。 灯火摇曳间,玉蝉衣投落在地面的影子微微摇晃,让她回过神来,往巫溪兰那边看了一眼。 巫溪兰在石桌旁点燃了那两盏李旭送来的灯,点亮之后,她就在一旁捧着脸看着,感慨道:“怪不得会叫月灯,这灯亮起来真的像月亮一样。凡人的手真巧。” 玉蝉衣这时才有空仔细看那两盏灯。 一千年前,千月岛的居民说,给逝去的人点上一盏灯后,就可以送亡魂上月宫。 在她爹娘入土为安那一日,她在千月岛替他们点过魂灯,那时千月岛的灯笼就已经是月亮的形状,蛋壳青的灯笼纸上映上火光后,恰与无云夜里的天上月同色。 没想到千月岛上的灯笼形制哪怕过了一千年,依旧没有变过。 看着看着,玉蝉衣的心脏忽然传来一阵绞痛,脑海中好像有什么画面飞快闪过。既让她头疼欲裂,也让她欲罢不能。 玉蝉衣忍着不适,努力想要捕捉脑海里快速闪过的细碎的画面。 是记忆,是在千月岛遇到魂妖后,四岁的她离开父母之后的记忆。 只是这记忆太过残碎,她只能想起来自己跑在路上时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那时小小的她也看到了一盏挂在墙上的灯笼,像灯笼又像月亮。 回忆重回脑海,虽然还是无法填充整个缺失的记忆,但让玉蝉衣破碎的、空白的记忆,终于多了几片碎片。 难道,看到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看过的东西,想起的事情也会更多? 玉蝉衣急促乱跳的心跳声平息不下来。 “师姐,这两盏灯可以给我吗?”玉蝉衣问。 巫溪兰微愣,继而喜不自胜。 “给给给!”她欣慰道,“小师妹,你的眼光可算是又好起来了。这月灯多漂亮,挂在窗前,心情都好了。也没有什么杀来杀去的幻境,就只是漂亮。” 玉蝉衣接过那两盏灯笼,提在手里。 她屏息间眨了眨眼,期待着脑海中出现更多的画面。 但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出现。 玉蝉衣不由得有些失望,一抬眼,微生溟正在看着她,不知道看了有多久。 他的瞳仁褪去了血色后,瞳色明明更淡了一些,但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更危险了。 玉蝉衣没什么太防着他的念头,但还是因为他这种目光本能地呼吸紧了紧。 “这么多东西,怎么只挑了这两盏灯?”微生溟轻声问。 “对啊,怎么只挑了两盏灯?”巫溪兰接过话来,“小师妹,你还有没有看中别的什么?也都给你。” “谢谢师姐,我就要这两盏灯就好了。”玉蝉衣说完,匆匆将石桌上那一摞书和两盏魂灯一起抱着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巫溪兰也带着两个装满了杂耍的竹筐回到了药庐。 只有微生溟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系着无色悬丝的指尖低喃:“心脏绞痛……” 微生溟若有所思。 之后几日,玉蝉衣忙碌起来,要看书要进髓石幻境,还要时不时将那两盏魂灯盯上一会儿,试图回忆起更多的事情。 未果。 魂妖幻境只能帮她记起四岁之前的事情,而真实的魂灯也只能让她回忆起一些片段。 如果,去凡间的千月岛,是否能恢复全部的记忆? 不管能与不能,玉蝉衣都想试试。 此前在她还不知道自己曾失去过记忆时,这段缺失的记忆并不会困扰她。问题不存在,也就无需去寻找答案。 而如今,她知道,她的人生、她的过往,缺了那么一段经历,就如同一个人,空了一块。空掉的地方,仿佛变成了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洞,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不知道进去会怎么样。玉蝉衣每每意识到这事儿,都觉得那空洞洞的地方,随时响起空洞的回响。 唯恐道心不稳,玉蝉衣想找回剩下的记忆,破了心中执妄,以免不利于她日后的修行。 看了几天书后,玉蝉衣打算找个时间偷偷出一趟门,去千月岛。 去千月岛的事情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她的灵力比起之前深厚了许多,能有意识的藏匿在影子里,去往更远的地方。虽说凡间与巨海十州相隔甚远,但哪怕间隔性地通过影子走一小段路,也能隐匿她的行踪。 玉蝉衣拿定了主意,就开始安排自己的出行计划。 巫溪兰那边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而微生溟……对他的状况,玉蝉衣也已经放心许多。 心魔上的书籍没有关于修罗印记的记载,但其他有心魔的人的症状,譬如白发,譬如一夜老朽,若是逐渐改善,就是说心魔有好转的迹象。 心魔带来的折磨是经年累月的,想要去除它的影响,同样也需要时间。但有好转就是好迹象,至少不用再紧盯着他,怕他寻短见了。 这一日,白天拜托李旭好好照顾不尽宗、好好看着微生溟后,一入夜,玉蝉衣就在夜色的掩映下出了门。 她时而藏在影子当中,时而御剑而行,一路上弯弯绕绕,故意不走寻常路,就这样花了五天的功夫,终于离开了雾霭流云、霞光万道的巨海十洲,站在人间的地界上。 凡间的天空没有仙气缭绕,看起来更辽阔,更高远。 玉蝉衣落在一座山上,山隘里长满了树木,四下无人。 她捏了法诀,隐去身上的天女罗裳,换一身凡间少女的打扮。 正装扮完,只听一阵疾风吹过,站在树下的玉蝉衣被吹开的花瓣落了满身。 这风来得蹊跷,玉蝉衣下意识抬头,抬头往上看去,远远能看见有人踩着飞剑,迅疾掠过。 一身蓝衣,是风息谷的弟子? 看他的方向,也是要去往凡间的。 风息谷的弟子去凡间做什么? 玉蝉衣心底起疑,但暂且按下不表。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身后一阵落叶簌簌轻动,玉蝉衣唇往下抿了抿,瞧上去有些不悦,随后用灵力控制犹在空中飞舞的白色花瓣,往树干上扑去,正落了藏匿在树干后面的人满身。 被花瓣点破了藏身之处,微生溟十分意外。 他现出身形,一身黑衣上,落了满身的白,就像落了雪。 微生溟拍着身上落下的花瓣,从树后走出。 他道:“我跟过很多人,也跟过很多妖,你是唯一一个发现我的。” 玉蝉衣道:“我不喜欢被人跟着,要是有谁跟着我,我总是能很快知道。微生溟,从踏出不尽宗那一刻,你就在跟着我了,对不对?” 她不喊他师兄,直接喊他名字时,往往是有些生气的。 微生溟暗叹一声,怎么就被她给发现了? 事实就是如玉蝉衣所说的那样,他在她悄悄踏出不尽宗那一刻就悄然跟上了,他一直留神着她的动静,知道她的动向。 玉蝉衣会选择在夜晚偷偷离开不尽宗,那就说明她不想叫人知道她的行踪。 可他无法放任她走出他的视线之外。 哪怕偷偷跟踪的行径是卑鄙了一些,至少得看着她,他才能感到心安。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该想想接下来要怎么让自己留下了。 整理好衣襟,拂走全部落花后,微生溟问:“既然早就发现我了,怎么这会儿才揪我出来?” 这可不像她的脾气。 玉蝉衣蹙着眉头说道:“我当然不喜欢被人偷偷跟着,但要是那人是你的话,勉为其难可以接受。” 她说着,视线扫向长空。 方才那道蓝衣风息谷弟子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玉蝉衣原本打算独自前往千月岛,哪怕知道自己被微生溟跟着,也懒得点破。 但既然还有其他巨海十州的修士出现在附近,那就有必要掩饰一下她来千月岛的目的了。 玉蝉衣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千月岛有联系,那是陆婵玑生前唯一去过的凡间的地方,哪怕将她去千月岛这件事和陆婵玑牵扯在一起,看上去非常牵强,但玉蝉衣不想给自己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而一旦玉蝉衣有了想混淆他人视听的念头,微生溟会跟来,就从一件随便他吧、他开心就好的事,变成了一件能帮她打幌子的好事。 玉蝉衣直接对微生溟说道:“走吧,陪我去千月岛。” 第72章 幌子 抓住提拎到阳光底下抖抖 言毕,玉蝉衣再度召出剑来,正要御剑而行,见微生溟在原地晃神怔愣,她朝他喊了一声:“走还是不走?” 微生溟回过神来,快步跟上。 来到千月岛时正是清晨,城门刚刚打开。 镇守在城门前的石麒麟簇新,像是近些年刚刚换过,石头做的牌楼虽然耐得住时间侵蚀,却也被风吹秃了檐角,城墙也都旧了。 进了城,玉蝉衣脚步稍停,她发觉,眼前的一切都和幻境里一千年前的千月岛不一样了。 道路改道,坊换作市;街貌换了新颜,饭馆拆作估衣行,酒肆化作绸缎庄;一眼看去,竟没有一家的营生与一千年前相同。 想来也是,恐怕也没什么东西,是过了千年之久而一成不变的。 玉蝉衣心下惋叹,转念又想,哪怕记不起什么来,临走前去桃花泊旁远远地祭奠一下父母,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想到这,她看了身后的人一眼。 微生溟不声不响地尾随着她。 他也配合她,将他那一身鸦羽似的黑衣换成了凡间男子常见的粗衣短打。 玉蝉衣扫了他一眼,觉得顶着他这张脸,兼之端端正正的高大身形,再加上他脖颈间未消的印记,衣裳换与不换都无甚区别,一样招人眼球。 浑然不觉她自己也是一样,天女罗裳虽然换了下来,换成一身布衣钗裙,气度却难以掩盖。 玉蝉衣对微生溟说道:“这次出行,我要拿你当幌子。” 微生溟道:“好。” 他不追问为何,玉蝉衣却也自顾道:“虽说在千月岛很难碰见巨海十州的修士,但万一倒霉碰上,又恰好认出我来,问起我们为何来千月岛……你不是说你在人间埋了很多酒吗?就说是带我挖酒来了。” 微生溟:“好。” 玉蝉衣又道:“离开之前,我可能要去一趟桃花泊,祭奠一下曾经死在魂妖手下的受害者,要是有人问起来,也说是你带我去的。” 微生溟微微眯了眯眼睛,但仍是点头:“好。” 他一连应了三个“好”字,令玉蝉衣蹙起眉头,多看了微生溟一眼。 玉蝉衣觉得,以微生溟的性子,听到她这种古怪的安排,总要口舌锋利、一脸欠揍地说上点什么。 结果他尽数以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接下,任凭安排。 玉蝉衣本来打好了腹稿应对,一下落了空。 怪异。 真不习惯。 “不问问我为何这样安排?”玉蝉衣问。 微生溟道:“言多必失。” 言多必失?这竟然是他能说出来的词? 玉蝉衣分外诧异,又听到微生溟紧接着说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听你安排便是。”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只要不将他赶走,他就没任何意见。 方才在树后被玉蝉衣点破藏身之处,完全出乎微生溟的意料,他也毫无防备,毕竟连最狡猾的妖怪都没她这样警惕。 更没料到玉蝉衣在发现他后,竟然会对他说:走吧,陪她去千月岛。 他自知偷偷跟着她的这等行径算不上光明磊落,见不得光,与害鼠无异。 只是才刚刚在阴暗处窜行了一阵,突然就被抓住提拎到阳光底下抖了抖,没被乱棍打死,却被允许到阳光底下继续跟着。 很难说他是什么心情。 得她开恩,允他跟随,晒到光了之后,他反倒更觉得自己阴暗了。 他惴惴难安,无从玉蝉衣心里在想什么,更是无法通过她脸上神情揣度她是否生气。 此刻玉蝉衣将她的安排点出,微生溟心下反而踏实了一些。 原来她是想拿他当幌子。 虽然猜不透玉蝉衣拿他当幌子的用意是什么,心里面也对她来千月岛的反常行径感到古怪,但微生溟暂且庆幸着自己对她来说有这样的用处。 “这次出来,和师姐打过招呼了?”微生溟问道。 “打过招呼了。”玉蝉衣道,“我带了传音石出来,等过会儿给她传点消息,在她那,我也要用你当幌子。” 玉蝉衣对巫溪兰并无太多防备,但巫溪兰对谁都没有防备,想从巫溪兰那问话十分容易。玉蝉衣便决定,她一些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最好也不要让巫溪兰知道了。 “当幌子吧。”微生溟道,“也和她说,我带你到千月岛找酒来了。” 微生溟仔细想了一想,他在千月岛这里还真埋了酒。 不过凡人可比巨海十州的修士们有意思多了,保不齐会为了找乐子做出什么事来,也没有什么凡人一定就去不成的地方,漫山遍野地乱挖,早将他的酒坛子挖走了也说不定。 “那师姐训你怎么办?”玉蝉衣问。 微生溟思忖了下,心道,能替她挨训,也算他又多了个用处。 “训就训吧。”他说。 这时,他们二人正走过一家盖了二层的茶楼前,里头传来隐隐的二胡拉曲声。 在这家茶楼前,玉蝉衣站定,抬眼一瞧,见里面人影济济,抬足走了进去。 微生溟跟上去。 这座位于千月岛繁华处的戏曲茶楼是一处专供消遣的去处,一楼的中央摆着一处戏台子。戏台子前,有一大陶缸装满了水,上面意思意思养着几朵莲花漂浮在水面上。戏台子周围环绕摆开喝茶的桌子,不过最好的看戏点,却是在二楼的贵宾席上。 坐在二楼往戏台子一望,戏台子上所有人的唱念做打,都瞧得一清二楚。看客看得痛快了,有时候就会从二楼投下赏钱来。赏钱正好投进莲花缸里,收钱的人开心,投钱的人也讨个吉利。 有戏乐班子在时,台子上会有伶人唱戏,没戏班子时,这戏台子就被茶楼老板请来的说书人占着。 此时在戏台子上的,正是这位说书人。说书人拉着二胡,说一会儿停一会儿,二胡声咿咿呀呀的。 他在说着仙人降世的故事。 玉蝉衣听了一阵,省去说书人对仙人本事天花乱坠、夸大其实的描述,留意起了他话里提到的一人。 那说书人神神秘秘地对众人说道:“这千月岛可是块福地,自古以来,就是受仙人眷顾的地方,自从六百年前仙迹现世,每隔百年,都有会人看到云中仙在这里徘徊。” 听客中有人问:“云中仙?” “是一蓝衣仙人,可惜从未有人睹其真容,也未有人有幸观其神通。只见其腾云驾雾匆匆而过,身形隐在云中旷若一点,高不可攀,称之为云中仙。” 底下有人发出阵阵嘘声:“别是飞了只鸟过去!” 满堂哄笑。 说书人道:“这可不是玩笑话,千月岛里不少人看见过云端飞过的蓝衣仙人,自从六百年前他第一次出现,之后每隔百年定会露面一次。算一算日子,这两年云中仙又要出现了。你们在这里捧我的戏场,外面却有不少人在开琅山上踏青,就为了站得高高的,好看仙人一眼。你们呐,错过了仙人之姿,休要怪老夫今日没提醒。” 玉蝉衣抿了口茶,并不把说书人这番话当成玩笑,反而素手一抬,往那莲花缸里掷下了几枚赏钱。 这戏曲茶楼,戏的滋味比茶要更好一些。 只是这蓝衣仙人……听上去怎么这么像那个风息谷的弟子? 他也来了千月岛是吗?每百年都来一回? 玉蝉衣这时透过窗看到什么,她对微生溟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说完转身离开。 她走的急,裙角打旋。 微生溟眉头一皱,心底隐隐不安。 他神识打开,远处的细微声响也能入耳,视线越过窗边一看,见玉蝉衣正在路旁和一卖花小儿攀谈。 他从嘈杂声音中辨认出玉蝉衣的嗓音,她与他呛声时声线一向冷而凌厉,对着这卖花小儿倒是温柔极了,这种说话的嗓音面对他时可从未有过。 撇了撇嘴,心中有种很不好说的滋味,微生溟再仔细听去,玉蝉衣在和那卖花小儿聊的,是云中仙的事情。 莫非玉蝉衣此番来千月岛,是为了那些凡人口中的“云中仙”,实际上的那位风息谷弟子来的? 人间城池千百座,玉蝉衣别的不去,偏偏要来千月岛,还扯了他出来做她的幌子。 叫人完全想不通她想做什么。 微生溟像在雾中一样思绪朦胧,有很多关于她的事情都看不清。 他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过了片刻,玉蝉衣从外面回来。 她买回了两朵花,在自己鬓边别上一朵后,分给微生溟一朵,示意他别在他的鬓边。 正是春枝带俏的时节,人也要在自己的头上带起“俏”来,路过的男子女子鬓边都戴着花。来时玉蝉衣便留意到这一点,又抵挡不住那卖花童那眼巴巴的眼神,从他那买了两朵带枝的鲜花回来,好叫自己和微生溟更好地融入其中。 她可不想再过阵子再来千月岛,又听到那说书人说除了云中仙外,千月岛上又多了两位“布衣仙人”。 买花时,玉蝉衣还朝那卖花小童打听了打听“云中仙”的事。 非这说书人编造故事,哗众取宠,这千月岛上的人连小孩都知道“云中仙”,说明是确有其事。 确定了这一点,玉蝉衣就对这“云中仙”更好奇了一些。 微生溟指尖转动着玉蝉衣递给他的这朵粉色桃花,心说她将她手里那朵白色的梨花给他分明要更合适些,但见到她将梨花别上后,小小一朵白色梨花被她衬得格外秀净好看,就把这朵剩下的桃花往自己耳后别上了。 玉蝉衣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说道:“那位卖花的小童子想趁着在开琅山看仙人的人多,要赶到那去卖花。” 停顿片刻,微生溟不说话,玉蝉衣低声说道:“你说,那位风息谷弟子每隔百年来一趟千月岛,是来做什么的?” 微生溟自是不知道那位风息谷弟子来千月岛做什么,只问道:“你可有瞧清他是谁?” 玉蝉衣摇了摇头:“只见他匆匆而过,连衣着都没有太看清。你有没有瞧见?” 微生溟摇头。 他当时只顾着看她了,眼角余光虽然瞥见了风息谷的弟子经过,但觉察到没什么危险性后,就没再将心思放在那人身上。 微生溟又问:“小师妹是为了他来的?” 玉蝉衣愣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我只是好奇一年前后千月岛的风光,来这里随意逛逛。碰上风息谷的弟子,算是意外。” 准确的说,是意外之喜才对。 她来千月岛本是临时起意,来到却遇到风息谷的弟子,算是意外的收获。 陆闻枢挚友不多,薛铮远算是与他走得最近的一位,两人关系密切,玉蝉衣不可能忽视掉这个人。 她已经从江言琅和沈笙笙那打听到了关于薛铮远的许多事,但风息谷离炎州太远,江言琅说了多少她知道多少,其他一概不知。 要是能在千月岛找到这位风息谷弟子,想办法套点话出来,兴许能帮到她自己。 微生溟听完,默默喝下了一口茶。 看来不是她这次来千月岛,不是为了这个风息谷弟子来的。 从戏曲茶楼离开,他随玉蝉衣在街头逛了一会儿,看着玉蝉衣像第一次跑到凡间一样,这里望望,那里瞧瞧,看什么都一副新奇样子。 心头更似云山雾绕,拂不开的朦胧。 眼下的千月岛既无妖魔作乱,亦无战火纷扰,是座祥和安乐的小城,贸易繁荣,民风自在,街边随处可见小摊贩。 玉蝉衣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具体是要去哪里,只能这么边走,边瞧,看脑海里是否会闪过一些记忆的碎片。 她一路漫无目的地看去,刚在一处卖银饰的小摊前停住脚步,随手从摊面拿起一支银簪放在手中赏玩片刻,眼角余光远远却瞥见另外一处小摊前站着一道身着素净蓝衫的身影。 玉蝉衣一怔,随后转过头去,再认真一看,待看清那人的侧脸,玉蝉衣便感到有些眼熟,于是多看了几眼。 忽然间她脸色一变,连忙拽了拽微生溟的衣袖,悄声以心声问道:“那是薛铮远吗?” 第73章 影子 脚步生生扎在原地,无法再前进半…… 经她提醒,微生溟也往相隔不远的那个摊子看去。 那是个卖玉石的摊子,摊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小石头,薛铮远垂头挑挑拣拣,并未留意他们这边。 玉蝉衣忙将微生溟拽到角落,确保两人都站到绝对不会引起薛铮远注意的地方才松一口气。 所站的位置能避开薛铮远的视线,但却依旧能看到薛铮远。 又往玉石摊前看了两眼,玉蝉衣喃喃自语般道:“莫非……薛铮远就是人们口中的‘云中仙’?” 微生溟道:“这些年世道平顺,妖邪之物不易滋生,巨海十洲的修士不必频繁来凡世捉妖,各宗门往往会约束弟子、叫弟子少让凡间走动。” “既然那民间传言里说云中仙每百年现身一次,恐怕是能将宗门规矩视若无物,不是一般的弟子。”微生溟说,“云中仙,应当就是他了。” 多看了几眼后,玉蝉衣也确定了,那就是薛铮远。 她之前虽然只和薛铮远远打过几个照面,不太能准确辨认薛铮远的样貌,但她对薛怀灵的样子记得很牢——薛铮远兄妹两人长相特别像。区别无非是薛铮远眉眼英气些,而薛怀灵则秀气柔美些。 确认了那就是薛铮远后,玉蝉衣心中涌上一阵恼意。 本以为来的是个寻常的风息谷弟子,她可以伺机旁敲侧击打听薛铮远的消息。可若是被千月岛人称作“云中仙”的风息谷弟子恰恰就是薛铮远本人,那她心中原来的计划就全被打乱了。 如今总不能直接找上薛铮远,去聊薛铮远吧? 简直胡闹。 ……等等,为何不能? 她是不能直接去找到薛铮远开口询问,但可以躲在暗处看看他来这千月岛是来做些什么。能亲眼盯着薛铮远所作所为的机会,可不是随时都能碰上的。 再者说,风息谷少谷主出门不都是前呼后拥?独自来千月岛,难不成是有什么要掩人耳目的事情要做? 玉蝉衣隐隐兴奋起来,目光恰好扫到站在他身旁的微生溟,心里计划成型。她道:“帮我个忙。” 微生溟:“什么忙?” “帮我盯梢薛铮远。”玉蝉衣压低声音道,“我想知道他今天做了什么。” 微生溟拧眉问:“那你呢?” “我的话……”玉蝉衣道,“我要找一样东西,一样……或者很多样,虽然不知道最后能否找到,但我想好好试一试。” 她顿了顿:“我分身乏术,只能拜托你帮我盯着薛铮远,看他在千月岛去了哪些地方,又做了什么事情。” 看他似乎不太情愿,玉蝉衣说:“作为报酬,回去时,我依旧会载你一程。” 微生溟的眉心紧紧并出川字。 他脚步踟躇:“可我不想……” 玉蝉衣问:“为什么不想?” “不放心你。”微生溟说。 玉蝉衣听了难以理解地愣了一愣,她道:“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这里是千月岛,又不是什么魔窟。” 见微生溟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她,玉蝉衣忽然感到一阵怪异:“莫非……你是因为不放心我,才一路从不尽宗跟了出来?” 她自己说完便觉得这理由荒谬滑稽,微生溟却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没开玩笑?”玉蝉衣诧异道,“这里哪有什么能欺负我的人?别说拔剑了,只是用点小法术,恐怕都要吓到他们。” “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不安全。”微生溟严肃道,“哪怕是凡间,风息谷少谷主不也出现了?” 玉蝉衣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他了,照他这样说,哪怕她在不尽宗里练剑,随时可能有一道雷落下来将她给劈了,他这简直太过杞人忧天。 玉蝉衣道:“微生溟,我自己能保护好自己,这不是你的责任。再者说,你何必这么杞人忧天?” 眼看着薛铮远要离开玉石摊子了,玉蝉衣着急起来,她不想和微生溟争来吵去,也没空去深究微生溟为什么突然变得杞人忧天。玉蝉衣语气更冷了些,问道:“给我句准话,这薛铮远,你跟还是不跟?” 她道:“你不跟的话,我自己去跟了。” 微生溟沉默了半天没说话。 最后,他垂眸,暗暗抿了抿唇,极其不情愿地落了句“我跟”,便走出去,跟上了正在离开玉石摊的薛铮远。 刚走出去两步远,他又折返回来,同玉蝉衣伸手要道:“传音石,给我一块。” 玉蝉衣直接将腰间挂着的法袋解下,丢给了他一块传音石。 微生溟接过传音石,什么都没说,沉默着跟薛铮远去了。 等微生溟与薛铮远的身影都在街道上消失不见,玉蝉衣从角落中走出。 她仍是边走边看,走走停停间,先去了一趟桃花泊,在桃花泊那,祭奠了父母。 之后一整个白天,玉蝉衣又分别去了一千年前的驿站旧址和千月山——那里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家酒肆,没半点驿站模样,玉蝉衣在那里待了大约一刻钟,就去了一趟魂妖出现过的千月山。 山林倒是与从前无异,只是看过之后,玉蝉衣也没有想起额外更多的事情。 但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玉蝉衣在千月山山脚下见到了一户门前立着泰山石的人家,看到那块泰山石,她想起来自己四岁时,曾经在这家的屋檐下躲过雨。 这一次,回忆袭来的感觉没有第一次回想起时那么令她感觉到。头疼欲裂。脑袋里只是一阵恍惚,很快她就适应了这忽然多出来的记忆片段,心绪也比较平静。 果然,碰见过去的物件就能想起许多事来。 然,千月岛变得太多,她又缺失了完整的记忆,能被她想起来的,只有零星的,无法拼凑成完整的片段。 玉蝉衣并不感到忧心,反而十分乐观。 对她来说,比起解决问题,更难的是知道问题在哪里。 解决问题是不容易,可一直发现不了问题,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 经过千月岛一行,玉蝉衣已经确定,她失去的记忆,有人为抹去的痕迹。 玉蝉衣一直知道,巨海十洲有些法咒,会被用来抹除凡人的记忆。 而抹掉她记忆的人……真是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心头浮现出熟悉的名字,玉蝉衣冷冷一笑。 陆闻枢。 他从来不让她接触旁人,也不允许别人接近她,更不可能让别人在她的记忆上动手脚,那么多年一直只有他在她身边,她连怀疑都不用怀疑到别人的头上。 可是,越是他想强行抹掉的,她越是要找回来。 她已经不再是凡人了,等她找到那些能抹掉凡人记忆的法咒,挨个尝试过去,试出解咒之法,记忆很快就会回来了。 这时,法袋里的传音石又一次传来动静。 玉蝉衣将传音石取出,听到微生溟说:“薛铮远又去了酒楼。” 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微生溟同她汇报薛铮远的行踪了。 这一天下来,薛铮远先是在集市上买了玉石、又去纸坊定制了一盏琉璃纸的月灯,提着去桃花林晃了晃,看了会儿桃花泊的湖面,这会儿又去了酒楼。 行踪飘忽不定,目的模糊不清。 完全让人猜不透他在做什么。 玉蝉衣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正要将传音石放回袋中,又听到微生溟问她:“不和我说一下你在哪儿吗?” 玉蝉衣无奈极了:“在千月山附近的巷子里,正打算最后去一趟桃花泊。” 又皱着眉头补充:“人还活着。” 说完玉蝉衣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 不该是她盯着微生溟有没有偷偷去死吗?怎么忽然间就成了他紧张她了? 今天一整天,传音石时不时响起来。 哪怕薛铮远在巷子里路过了一条狗时多看了两眼,微生溟也要找机会用传音石告诉她。 倒真是事无巨细地帮她盯梢了薛铮远这个人。 但微生溟汇报的末尾,一定会问她在哪儿。 一整天下来,与其说是微生溟在同她说薛铮远在哪儿,倒不如说是她在向微生溟汇报她自己在哪里。 难不成是他真的很不喜欢跟着薛铮远? 天色逐渐暗下来。 桃花泊溶入夜色中后,显得格外深幽。 玉蝉衣在湖边最后坐了一会儿,心道,之后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过来这边了。 她最后往埋葬着父母的桃花林看了一眼,捏了法诀,隐了身形,御剑而行,到集市上买了点东西后,来到了月墙。 最后去月墙那给父母放两盏魂灯,再去找微生溟一起盯梢薛铮远,这一趟千月岛之行就可以结束了。 来到月墙,玉蝉衣意外地发现,这里与一千年前相比,并没有太大变化。 仍是四面见方的月墙嵌着圆形的琉璃壁。拜月祈福的传统也依旧在,这里灯火通明。 月墙内,点燃的烛火透过薄如蝉翼的琉璃壁照射到墙外,远远看着,竟比天空的月亮还更明亮几分,也更温暖,没有那么清冷。 玉蝉衣在月墙外的商贩那买了两盏魂灯,排着队等在点灯的人群队伍后面,视线轻扫过前面的人群。 来月墙点灯的凡人多是结伴而行,闺中密友们聚在一起,爱侣亲昵相依,还有阖家一起来的。 鲜少有人像她这样,独自一人过来点灯。 上一次来,是在一千年前,陆闻枢陪她一起来的。 想来也可笑,她那时对着月墙祈愿,除了祷愿让她的父母灵魂安息、来世顺遂之外,竟然还向上天祈求过,她死之后,不要叫陆闻枢太伤心。 她最怕孤单,常常因陆闻枢的存在缓解这种孤单感,便常常为她死之后不能在陆闻枢感到孤单时陪伴他,而感到心痛不已。 但一手造就她孤单处境的他,那时恐怕已经在倒数着她的死期…… 真真是物是人非,玉蝉衣最不喜欢孤身一人,此刻独自站在人群后头,形单影只很是伶仃,心头却有种用刀剜去烂肉的爽利。 轮到她去点灯了,玉蝉衣垂下眼,脑海里种种思绪抛之脑后,伸手将两盏灯笼挂到灯架上去。 她对着灯,虔诚求了父母世世安宁顺遂。 这之后,心湖却是一片平静,没有浮现出任何祈求。 凡人求神拜佛,求的是心中难平之欲壑。而她就是自己的神佛。 她心中难平欲壑,沸腾执念,早晚会自己填平的。 灯笼挂在灯架上燃着,宛如一轮轮被摘下的明月,映着玉蝉衣旷达眉眼。 火舌舔着灯芯,煌煌灯花将她映在琉璃壁上的影子摇曳得绰约。 她依靠影子将肉身重塑,体貌皆与从前不同,影子却始终是之前的影子。 风一来,烛火晃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轻晃。 当微生溟跟随着薛铮远来到月墙,恰不经意间抬眼一瞥。 看见月墙琉璃壁上映着的那道身影,他的脚步生生扎在原地,无法再前进半寸。 第74章 点灯 月墙初见,惊鸿一瞥。当时只道是…… 那月墙的琉璃壁上不止映着一人的影子,或瘦或胖或高或矮十几道,家人相依,恋人相偎,举着风车的孩子趁有风袭来,在灯架底下追着风奔跑,矮小的、风一样掠来掠去的身影也被映在琉璃壁上。 唯有灯架下的那道影子形单影只,孤俏一人。 此时出现的这道影,和微生溟千年前所见过的陆婵玑在月墙内点灯时,在琉璃壁落下的剪影一样。 微生溟从未见过陆婵玑,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模样,但见过她的影子。他记得,一模一样。 一旁小摊上风车转动的声音响着,风将琉璃壁上的众多剪影拽曳着,微生溟心里兵荒马乱。 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怕这又是梦中的场景,怕他弄出一丁点动静,那些影子都会被风吹散了去,于是脚底似生了根。 “让一让,让一让!”倏地,身后传来几声催促。微生溟骤然间回神,侧了侧身。 几个举着风车的小孩从他身旁奔跑向前,风车呼啦啦地转响。 再一看,琉璃壁上的影子依旧没有散去,它似乎不是虚妄的假影,微生溟的心跳顿时咚咚咚急促跳得像密集的鼓点。 他心里忽然燃起一种难言的期待来,这种期待催促着他快步往月墙内走去。微生溟很快跃过了那几个小孩,又经过了月墙内列队等着点灯的众人。 灯架前的空地上,站着许多人,有夫妻,有闺友,也有笑闹的孩童。松松散散,列成一队,众生百态,各不相同。 但都不是他急切想看一眼的那个人。 微生溟穿梭其间,脚步急而无声,鬼魅不惊。 他一个个掠过他们,却在离着灯架几步远的位置忽然站定。 在那队伍的最尽头,在离月墙灯架最近的地方,数百盏月灯洒下来的光均匀地铺在长身玉立的那个人身上。 留意到身后那一抹炙热视线,玉蝉衣防备心顿起,如猫儿一样脊背绷起来,倏地转过身。 见是微生溟,她一怔,身体防备卸下,松了一口气,又见他一动不动,困惑喊了声:“师兄?” 顿时,天地无声,万籁寂静。 微生溟没有走得很累,却喘着气,心神难定。他怔怔看着玉蝉衣转过来的脸,看着琉璃壁上映着的她的影。 一千年前,他在千月岛上,看到过陆闻枢身边带着的一位少女的影子,甚至在第一眼看过去时,误会了她才是承剑门少门主。 后来,等他知道了陆婵玑的存在,又从陆祁那里得知陆婵玑与陆闻枢形影不离,甚至对陆闻枢依赖到不准他人近身,才对记忆里的这个片段恍然大悟,意识到那就是陆婵玑。 那是微生溟见陆婵玑的第一面。 也是他离陆婵玑最近的一次。 月墙初见,惊鸿一瞥。 当时只道是寻常。 只是之后这一千年,每每回想起那一幕,却渐渐累积成镂心刻骨之痛。 这一千年来,微生溟无数次后悔,若是当时他当时没有那么张狂,没有那么不将别人放在心上,没有一眼认定和陆闻枢毫无切磋的必要,而是听了叶坪舟的话,下去找当时在他眼前尚显稚嫩的陆闻枢切磋,是否就有机会,早一步与陆婵玑认识,继而改写她坠崖的命运? 千错万错,错不该如此自负。 也许,在他第一眼将陆婵玑错认成陆闻枢时,命运早已在暗中写下了伏笔。 他错失了提前认识陆婵玑的机会,几个月后,听闻陆闻枢在蓬莱的论剑台上破了他的杀招,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像周围的人一样,误会了陆闻枢才是想出破解之法的人。 一次错认,次次错认。 微生溟甚至不识陆婵玑的面容,他只在她坠下山崖时远远看到了她的身形,在月墙这也只是看到过她的影子。 他不知道陆婵玑的脸长什么模样,梦里无数次梦到千月岛梦到铸剑崖,陆婵玑哪怕向他转过身来,也从来没有面容。 身形不同的两个人,会有一模一样的影子吗? 微生溟不知道,他思考得额角隐隐发痛,心跳不稳,几乎要落下汗来,但心里直觉猜到的那个可能,却烫热地灼烧着他的胸膛。 他一直知道玉蝉衣的体质与一般的修士不一样,恰如巫溪兰经常吞食各种毒草毒花而神态自若,玉蝉衣在她灵脉只通了一两寸时,就能自如地调动她的影子,甚至能将她自己悄无声息地藏在各种物品的影子中。 再加上一个能化狐形却并非妖物的涂山玄叶,不尽宗上上下下,身世显然都蹊跷重重。 但他自己也与他人不同……巫溪兰与玉蝉衣都对她们自己的身世都缄口不言,他也不会自讨没趣地追着问。 微生溟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爱好。 但此刻微生溟无法控制自己窥探玉蝉衣的欲望,更无法控制自己不将思绪划向那个令他不敢轻易相信的可能。 ——灭?早在八百年前就看过了。 ——听说是很难的剑招,就找来破解破解看看。 ——微生溟,你根本不想杀你的弟弟。你那个杀招“灭”的破解之法,恰恰是不攻自破,你分明是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我不喜欢承剑门的人,我也不想用他们的剑。 若陆婵玑真是她…… 微生溟心尖猛地颤了一颤,转瞬面色惨白。 若陆婵玑真是玉蝉衣,他恐怕犯了大错。 当年铸剑崖外,他隔着那道难以攻破的禁制,只看到陆婵玑抵着风却一步步坚定地朝崖边走去,最后义无反顾跳下悬崖,待他闯入禁制时,又有一道身影扑到崖边,汹涌泪水滚滚而落。 是陆闻枢,他那时哭到整张脸都在痉挛。 他以为那是陆闻枢为他不能及时拦住陆婵玑才落下的泪。 他离陆婵玑太远了,他只能从别人口中,间接地去了解她。 从陆祁口中问出来的消息是,陆闻枢对陆婵玑颇为在意,而陆婵玑,也是心悦陆闻枢的。但陆祁也告诉他,承剑门掌门打算让陆闻枢与薛怀灵结亲。 他曾经以为陆婵玑会跳下山崖,是她为情所困,寻了短见,以身祭剑,可陆闻枢却薄情到死后并不向任何人提及她的名字她的贡献,那他流下那几滴眼泪能算得上什么?他以为陆闻枢是个该遭唾弃的负心汉。 但玉蝉衣绝对不会是为情所困的性子,更不会自寻短见,她不止一遍对他说过,这世上有很多人求生不得,能活着的就该好好活着,她明明比谁都要更惜命。每次劝他活着,她那双眼睛没有眼泪,可看上去也像是要哭了。 一种阴冷的感觉陡然间缠了上来。 若玉蝉衣真是陆婵玑,那他在铸剑崖上所看到的恐怕并不是事件的全貌。如果陆婵玑不是自己求死,能让她死的会是谁? 铸剑崖上,除了陆婵玑之外,就只剩了一个人。 微生溟脸色沉了下去。 玉蝉衣还是头一回在微生溟脸上看到可以用阴鸷来形容的神情,阴沉沉似乎是想杀什么人,玉蝉衣心里一阵紧张,以凡人听不到的心声悄声问道:“出什么事了?薛铮远做了什么?” 微生溟摇了摇头,走向她道:“没什么。” 他张了张口,好多话想问,但又闭了闭唇。 想到玉蝉衣交代他的事,微生溟道:“薛铮远正在外面的小摊贩那买风车,一会儿也要进来点灯。” 玉蝉衣:“点灯?给薛怀灵点灯?巨海十州的修士怎么会来千月岛给亡者点灯,这明明是给凡人祈福用的。” 微生溟心下一震,是啊,玉蝉衣这个巨海十州的修士,又怎么会来千月岛给亡者点为凡人祈福用的月灯? 他面上不显,压低声音道:“嘘——他过来了。” 微生溟眼神示意玉蝉衣看向月墙入口那扇矮门,提着一盏琉璃月灯的薛铮远踏进来,玉蝉衣看向矮门时,微生溟的视线却依旧停留在她的身上。 薛铮远虽是一个人进来,却颇有一番阵仗。 来点灯的大多用的是在月墙外的商贩那买的纸灯,他手里的灯笼却是不同凡响——在千月岛最贵的纸坊定制,由琉璃制成,外壳薄薄的,透着玉一般的色泽,一看就贵不可言。 “躲起来吗?”在薛铮远还没看到他们时,微生溟低眸问玉蝉衣。 玉蝉衣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了。” 薛铮远并没有看到他们,他手里的琉璃月灯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哪怕玉蝉衣明目张胆地打量他,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玉蝉衣注视着薛铮远走向灯架那边点灯。 微生溟垂着眼,静静看着玉蝉衣,心头酸酸胀胀。 他忽问:“小师妹,若是有一天,你要换一个名字,你会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什么?” “改成什么?”玉蝉衣道,“我不知道……” “但名字里要带一个蝉字。我喜欢蝉字。”她特意强调,“虫单蝉,我现在名字里这个蝉字,而不是别的什么婵。” 陆婵玑的婵字不是她真正的名字,玉蝉衣的蝉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她父母给的、她自己也喜欢的名字。 说着话时,玉蝉衣仍然好奇地看着薛铮远。 他点好了灯,仰头看着那盏薄薄的琉璃月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玉蝉衣发觉薛铮远这张脸虽然五官与薛怀灵相似,气质实在不同。 薛怀灵个性倨傲,总是仰着下巴看人,她生得一张精致面孔,出身又高贵,哪怕傲慢一些,也只会叫人觉得理所当然。而薛铮远,顶着差不多的面容,却是神采黯淡,一幅成日里总是皱眉头的样子。 在薛铮远将灯笼挂在灯架之后,玉蝉衣悄无声息以灵力探去,发觉这琉璃月灯只是一盏普通的月灯,而不是什么暗藏玄机的法器。 她怏怏然收回手来,恰此时,薛铮远转回身来,视线看向了他们这边。 “玉蝉衣……果真是你。”薛铮远走了过来,皱眉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第75章 大名鼎鼎 百无一用的不尽宗弟子…… “我们怎么会在这儿……”玉蝉衣淡淡笑了一笑,“只许薛少谷主来月墙点灯,不许我们来吗?” “薛少谷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像凡人一样点灯祈福?”她的唇与眉都弯着,眼睛里却只有零星笑意。 薛铮远哑声片刻。 这是他第一次与玉蝉衣搭话。之前,他只在蓬莱论剑台上见过两次玉蝉衣用剑。 一次,是在论剑大会第一日,她就摘了江言琅的名碟,叫他们风息谷的首徒在第一天吃了败仗。 另一次,则是最后一场比试,她用了“凤凰于飞”——经她改过的“凤凰于飞”,赢过了承剑门最有希望拿下头筹的陆韶英。 他那时便觉得,若是剑如其人,玉蝉衣恐怕不是什么柔心弱骨之人。 这才聊了一句,就让他心里直呼:果然如此。 这玉蝉衣的个性,还真是不好相与,说话带刺儿。 他在蓬莱时就觉察到了,玉蝉衣好像对他们风息谷有着莫名的敌意。 只是薛铮远分明记得,在蓬莱论剑之前,风息谷与不尽宗是往来无怨,近日无仇。玉蝉衣此人,也是横空出世,与风息谷素无来往,在论剑之前他闻所未闻,哪里来的机会让她与风息谷之间起了龃龉? 找不到缘由,也没有因果,他便当自己敏感多疑,看错了。 今日却隐隐觉得,似乎确有其事。 薛铮远眉间阴鸷更重几分,随口道:“一时兴起,下来逛逛。你们也是?” 玉蝉衣唇畔的笑更灿烂了一些:“说是一时兴起,可你每隔百年过来一次……想不到薛少谷主的一时兴起,是如此有规律的一时兴起。” 玉蝉衣并没有给薛铮远留任何情面,对他,她没有留情面的必要,反而只想从薛铮远的口中套出更多的事情——薛铮远撒谎是为了掩盖,掩盖就说明,他说过的话语底下,藏着他不想为人所知的事。 每隔百年来一次千月岛,薛铮远的动线太有规律,无论如何,不可能是一时兴起,他却这样敷衍应答,那其中一定是有不想与外人道的事情。 听了玉蝉衣的话,薛铮远不适地皱了皱眉,鲜少有人这么不给他面子。他看着玉蝉衣脸上的笑,觉得她笑中有刀——难道他之前感受到的玉蝉衣对风息谷的微妙敌意是真有其事? 薛铮远疑窦方起,一抬眼,却见玉蝉衣笑眼盈盈,对他说道:“早就听闻风息谷高情远致、好追风雅,耳闻不如一见,今日所见的少谷主竟是怜风惜月到连人间的风俗习惯也记在心上,还特意来这里点了一盏如此漂亮的琉璃月灯。真是闲情逸致好雅兴。” 她说了一番很漂亮的客套话,主动在话里给薛铮远铺了台阶,缓和了暗藏涌动的气氛,却叫薛铮远更加摸不透玉蝉衣这个人对风息谷的好恶,心头更是怪异。 薛铮远拧紧眉头:“道友是从何得知我百年一来的?” 玉蝉衣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依旧不答,转而笑道:“薛少谷主,不如,我们换个地方一叙。” 薛铮远本想拒绝,却冷不丁想起,在关于玉蝉衣到底如何学会“凤凰于飞”这件事上,陆闻枢始终没有给他答复,又见月墙周围人影嘈乱,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应承下来:“请。” 玉蝉衣:“请。” 三人离开了月墙,由薛铮远定了地方,来到一酒楼,定了一间上好的雅间。 门一合上,外面安静无声,各种嘈杂的声响都听不到了。 薛铮远举止间颇有人间贵公子的气派,虽说他也改易了装束,却不似玉蝉衣与微生溟换得彻底,直接换了一身最平凡的布衣,薛铮远所穿的蓝衣仍是上好的布料,富贵逼人。这酒楼似乎也不是他第一次来,雅间的路是怎么走的,酒菜是怎么点的,他都十分熟稔。 进了雅间,挥退了屏风后弹着丝竹的几位琴师,待茶水茶具上齐之后,薛铮远又叫店里的伙计不必在旁伺候,挥退闲杂人等,空出了说话的余地,这才落座。 落座后,等了好一会儿,竟是无人动作——薛铮远反应过来,店小二走了,倒茶的人也走了。 剩下的人里,玉蝉衣不像是有给人倒茶的意思。 薛铮远身居高位,平日里又总有人替他担了生活上的琐事,再加上他自觉显贵,自然也不习惯纾尊降贵、主动去给两个小宗门里的弟子倒茶。 更何况玉蝉衣对他、对风息谷的态度到底是好是坏,尚不明朗。玉蝉衣不动,薛铮远也不动。 总僵着也不是回事,安静片刻后,薛铮远只能将目光投向在座的另外一个人身上——那个穿着一身布衣短打、鬓戴桃花的男人,玉蝉衣的师兄。 虽说薛铮远不识得对方的身份,但他见此人脖颈间虽有丑陋胎纹,可眉目不凡,眼也清明,举止打扮可见性情不羁,似乎不像是顽钝迂拙之人。若是伶俐一些,应当能看出来,此间三人中,由他来端茶倒水最为合适,也好替他这位在论剑大会上莽撞折了风息谷面子的小师妹补上周到——如果他是对方,一定会这么做,免得让不尽宗得罪了风息谷。若不能打点门派的里外,怎么能称得上师兄? 正巧微生溟抬眼察觉到薛铮远看他这一眼,的确明白了什么,将茶壶提起,倒起茶来。 薛铮远心下平定了不少,玉蝉衣的这位师兄处事还算周到,看来不尽宗对风息谷并无敌意。当时玉蝉衣第一个挑了江言琅的名碟,兴许只是他们风息谷太倒霉了,恰好撞上了而已。 接着,薛铮远就看到微生溟在给玉蝉衣和他自己分别倒了两杯茶后,就将茶壶放下了。 没有要顾上他的意思。 甚至还自顾自将斟满的茶杯往玉蝉衣身边推了推:“小师妹,喝茶。” 薛铮远:“……”这意思是,要让他这个风息谷少谷主自力更生是吗? 默了片刻,薛铮远将壶提过去给自己倒了杯茶,对玉蝉衣说道:“此间无人,玉道友可以放心说上一说,到底是从何处知道我百年一来千月岛的。” 玉蝉衣喝茶润了润喉咙,说道:“雁过留痕,风过留声,百密必有一疏。薛少谷主虽说已经十分小心地换了人间服饰,也没有让任何人跟在左右,但你凌空御剑而行的身影却被一些凡人看到了,他们称你为‘云中仙’,到了你快出现的年份,总有无事可做的人,去山上躺着看天,看一看你是否真的会出现。” “原来如此。”薛铮远垂下眼去,这倒是他未曾想过的了。 他来凡间,虽然走走停停,看过不少风景,做过不少事情,却从未关注过这里的凡人在做什么、说什么。 这些凡人的眼睛原来这么尖,能看到那么高的地方吗? 薛铮远暗暗叹一声,又问玉蝉衣道:“冒昧问一句,当初玉道友在蓬莱第一场比试,率先摘了我风息谷首徒江言琅的名碟……风息谷之前,可有什么得罪了你的地方?” 玉蝉衣眨了下眼,摇了摇头。 薛铮远嗟叹道:“那便是言琅时运不济,技不如人了。” 薛铮远算是明白了。 玉蝉衣不是刻意针对风息谷,而是教出她来的不尽宗就是个典型的小宗小派,教出的弟子也不受约束,眼里没有规矩。 说好听了,叫性情中人,说不好听,叫没心没肺。 对这种不将凡俗规矩放在心上的人,他刚刚何必费心揣度他们一举一动背后的深意,简直像将拳头打到棉花上,多此一举。 薛铮远叹了一口气,恰巧在这时听到玉蝉衣问:“可否问一句,薛少谷主那琉璃月灯,是从何处买来的?” 薛铮远道:“在城西纸坊一手工匠人那定制的。” 薛铮远说话时,玉蝉衣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脸上的神色,但见薛铮远神情坦荡,毫无异样,玉蝉衣心下轻啧一声。 如果薛铮远不是心思曲折到脸上见不出一点端倪之人,这琉璃月灯与薛铮远想掩盖的事恐怕没有太大关联。 玉蝉衣不再追问月灯,话锋一转:“听说薛仙长的忌日就在最近这几年,薛少谷主特意定制了这样一盏灯笼,可是为妹妹点的灯?” 薛铮远脸色一变:“你记得灵儿?” 但很快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后,面色恢复如常,薛铮远道:“也是,你甚至用了她的‘凤凰于飞’,怎么会不认识灵儿。” “你从哪里学走了她的凤凰于飞?”薛铮远倏地抬起眼来看向玉蝉衣,神色冷锐。 听别人说起凤凰于飞是属于陆闻枢与薛怀灵的,玉蝉衣总会觉得刺耳,但斯人已逝,玉蝉衣也没办法和一个死人计较,面对着薛铮远的注视,她心平气和道:“这‘凤凰于飞’,不准人学吗?” “非不能学。而是……你并非承剑门弟子,我想不通你是从何处学到的。”薛铮远道,“这‘凤凰于飞’用出来的动静不小,会用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还是个双人剑阵,从来没听说承剑门外有谁用过‘凤凰于飞’。你若是说你看过,你能在哪里看过?” 薛怀灵生前对“凤凰于飞”喜爱到吝啬的地步,薛怀灵不喜欢除了她和陆闻枢之外的人用“凤凰于飞”。哪怕她已经离世,承剑门内,不准轻易使用“凤凰于飞”这一不成文的规矩也延续了下去。 薛铮远一直知道这一点,他皱眉道:“到底是哪个承剑门弟子,在外面用了‘凤凰于飞’?” 玉蝉衣抿唇不言,微生溟在旁窥到她脸色,心下却是恍然,心底更添几分寒峭。 “薛道友,这话去问陆闻枢,恐怕比逼问我的小师妹要合适。”他冷哼一声,提壶为薛铮远倒了杯茶,“明明是承剑门看不住自己的剑招,何苦迁怒我的师妹?你想要追究到底,叫陆闻枢彻查承剑门的弟子便是,为何要去质问一个不是承剑门弟子的人?” 薛铮远拧眉看向微生溟。 这人,不称他作少谷主,只称道友,又直唤陆闻枢的姓名,话里指指点点,揶揄挖苦……这得是有一番成就、且要年长于他的人物才有资格做的事。不然,哪怕小宗小派的人再没规矩,也不该没规矩到这种地步。这已经算是挑衅了。 薛铮远很难沉下气来,他问道:“敢问道友姓名。” 微生溟放下茶壶,淡声道:“敝姓微生,单字一个溟。” 微生溟……一千年前的剑道第一,在他少年时大名鼎鼎的那个微生溟? 薛铮远骇然大惊,怔怔然盯着微生溟的脸面,如同看见了死人诈尸一样,面容失色。 薛铮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刚刚为他倾倒满一杯茶,总跟在玉蝉衣身后看上去百无一用的不尽宗弟子竟然会是微生溟。 第76章 信不信 若是我说,我信呢? 在薛铮远年少时求学问道的日子里,听到的最多的名字就是微生溟。当时,他是剑道第一,是所有剑修弟子心向神往的对象。但微生溟其人行踪难定,又从来不理宗门事务,只一心一意做个降妖除魔的杀器,根本不将他人放在眼里。 哪怕他是风息谷谷主的儿子,也没办法在几大宗门的重要人物交际时,倚仗身份之便,见上微生溟一面。 薛铮远离微生溟最近的一次,是有一次陆闻枢去秘境杀妖后遇见了他和薛怀灵。那时陆闻枢神色黯然,面色不对,他们便问陆闻枢发生了什么。 陆闻枢很少把情绪放到脸上,哭少有,笑少有,如此黯然也不多见,从小他那张脸上就没什么表情,那一次谁都能看出来的黯然失魂,对于陆闻枢来说已是十分少见。 陆闻枢说,他见到了微生溟,也见到了“七杀”。 那时的薛铮远连忙追问,微生溟到底长什么模样,有没有像传闻中一样厉害。是否真的是无比邪性,不饮血不回鞘? 陆闻枢想了很久,垂眸说:“大抵是吧。” 大抵是吧,一句什么都没有回答的回答。 回答了这样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后,陆闻枢便回了承剑门。 之后,薛铮远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陆闻枢。 薛铮远一直好奇极了那次秘境里陆闻枢到底看到了什么,但陆闻枢心思重,不是会敞开心扉向他人吐露心事的人,哪怕对他这个幼时好友也不会。而微生溟他更是遇不到,是以再好奇,也无从得知。 后来,再到微生溟生出心魔,离开太微宗,销声匿迹于巨海十洲之后,薛铮远逐渐淡忘了这个人,也淡忘了一些事。 今日突然间得知微生溟竟然拜入了不尽宗那样一个不入流的小宗门,还有了个刚刚拿下论剑大会头筹的师妹,薛铮远心中惊愕的浪潮一阵高过一阵,回想起了这些事情。 他看微生溟的眼光立刻变得不同了。 又看了眼玉蝉衣,薛铮远像是明白了什么:“怪不得,怪不得……” 他话音一落,微生溟便蹙起眉头来,他知道薛铮远这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是明白了什么,更知道薛铮远接下去要说的话是什么——薛铮远以为玉蝉衣的本事都是他教出来的。 因为他的存在,薛铮远终于给一个小宗门的修士赢过五大宗门拿到头筹这件离奇之事,找到了一个恰当合理、能让他这个风息谷少谷主心里能过得去的借口和理由。 对他们这些不解其中内情的旁观者来说,小宗门里出了位论剑大会的头筹,那叫稀奇。 但要是说曾经的剑道第一的师妹拿下了论剑大会的头筹,那就不稀奇了,是一件本该如此的事情。 一想到这,哪怕薛铮远接下来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微生溟心头隐隐生出火气:“风息谷教不出头筹是风息谷无能,小师妹能拿头筹是她自己的本事。不尽宗里没人教她练剑。莫须有的高帽,我可不爱戴着。” 听了微生溟的话,玉蝉衣也蹙了蹙眉,原来薛铮远竟是这样觉得的? 微生溟继续说道:“有我这个师兄在,只多给她添了些烦心事。剑道于修炼上从未教过她什么。哪有做师兄的会在论剑大会之前,天材地宝都不给自己的小师妹找一样的。” 停了停,微生溟又补充:“在蓬莱时,花的还是她的灵币。蹭吃蹭喝蹭住,又蹭了她的剑回去。你要是觉得,她是我教出的剑道第一,不如换你来做我师弟,看你跟我混上几年,能不能当上剑道第一。” 薛铮远:“……”微生溟这话,他是半个字都不敢答应。 听不见薛铮远的回应,微生溟闲闲掀了掀眼皮,看了眼薛铮远:“薛道友,别搬出我来,掩盖你自己的无能。不想下次论剑大会再被小门派里出来的修士比下去,回去之后,就该好好教一教你们风息谷的弟子。” 薛铮远想驳斥又不知从何处驳斥,手上的茶杯握了又握,几度松开,显然是被微生溟攻讦得不轻,但少谷主的涵养还是有的,他不会像泼皮无赖那样,做出将茶水泼向他人的事情,最后,薛铮远只是紧攥眉头,脸色更沉了些。 一旁,玉蝉衣颇觉有趣地发现,有些时候一旦事不关己,而是在一旁看起热闹,心情和置身其中完全不一样。 譬如微生溟这张刀子嘴,说话总挑着别人心头最隐秘的痛处,以前在刚认识她时,他也总踩着她的痛处说她,叫她不知道多少次有被他窥中心事,自背后窜起脊骨发凉的感觉。 今天听着他用着比对她更甚的刻薄与一针见血,说着薛铮远那点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小心思,玉蝉衣发现,她不仅再没有脊背发凉的感觉,竟然还开始幸灾乐祸了。 茶壶不知道何时到了玉蝉衣的手里,她施施然将微生溟面前的茶杯斟满了。 “师兄,喝茶。”玉蝉衣道,“润润喉咙。” 她一双眼睛扫过微生溟的唇瓣,形状姣好,说出来的话还难听。 真是举世难寻。 微生溟一时受宠若惊,捧起杯子喝茶,却没有再说什么,反倒闭口不言了。 薛铮远也喝起了茶水,默了片刻后,竟然道:“是我愚拙了。不该有此偏见。” 说完,他悄悄打量微生溟,心里惊起的波澜依旧难以平息。 一千年前,自心魔缠身后,微生溟销声匿迹,但在他销声匿迹那些年,巨海十洲却兴起了一些关于他的传言。 传闻中的微生溟,要么死了,要么魔怔了,流离失所,不知所踪……那些年众说纷坛,但没有一个下场是如今这般,他还活着,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与常人无异,还能刀尖利嘴地把他气个半死。 那么……微生溟的心魔是消解了吗? 薛铮远掠视了微生溟两眼,从外貌上看不出所以然来,只是他从未听说过微生溟身上有那么可怖的胎记,那他颈间的胎记是否和心魔有关? 在微生溟茶杯放下后,薛铮远主动提壶为微生溟倒了一盏茶,思忖了一番,最终还是没有贸然打听微生溟心魔的事。 问了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不如不问,单是微生溟还活着这个消息,就是个大新闻了。 此后,三人又聊了些对各自来说都是不痛不痒的事情,宴席就散了。 离开酒楼后,薛铮远并没有要离开千月岛的意思。 玉蝉衣对他的行踪和目的好奇,见薛铮远没有要回生州风息谷的意思,她便说自己也要在千月岛多逗留一些时日,随后与微生溟同薛铮远住到了同一家客栈,又做了邻居。 夜半,明月高悬空中,地面影子交错落拓。玉蝉衣在房间内,看似是在打坐入定,实则是将影子放出去巡逻盯梢。 盯梢的对象,自然是薛铮远。 只不过无甚好看,薛铮远只是在房间里闭目冥想,不曾离开,也不曾做什么事情。 玉蝉衣很快将影子收回来了。 这时,法袋里的传音石响了起来,玉蝉衣睁开眼睛,拿起传音石来,听见是巫溪兰的声音。 离开不尽宗时,玉蝉衣同巫溪兰说过,若宗门内有什么事情或者异动,就要传音告诉她。 没曾想,玉蝉衣只是离开了不尽宗几天,还真就发生了点事情。 听完传音石的内容,玉蝉衣唇边不自觉溢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正此时,房间门口晃来一道影子,站在那儿,似乎是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师妹。” “进来吧。”玉蝉衣应道。 微生溟推门而进,见玉蝉衣正将传音石放在耳边,他等着她将传音石取下后,问:“要继续盯着薛铮远吗?” “暂时不必了。”玉蝉衣摇了摇头。 薛铮远就在隔壁,但凡他有个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耳朵以及神识。 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再行盯梢之事,反而古怪。 若不是仗着她操控影子的本领,她刚刚也不会出去巡上一巡。 哪怕此刻微生溟站在她的房里,玉蝉衣也分了点心神,留心着隔壁的动静。 微生溟能留意到玉蝉衣对隔壁那间房间的注意。在住到这家客栈后,看玉蝉衣选了薛铮远隔壁的房间,他就猜到了玉蝉衣想做什么——她依旧想盯着薛铮远。 他也大抵能够猜到,玉蝉衣为什么这么关注、这么在意薛铮远这个人。 她真正在意的,是薛怀灵的死因。 在江言琅与沈笙笙两人在不尽宗向玉蝉衣提起薛怀灵已死时,玉蝉衣曾经错愕万分,有片刻失了神——这是微生溟早就留意到、之后一直记在心里的事情。 那时他便觉得古怪,一个几十岁仙龄的小修士,若是会知道薛怀灵这个人,率先知道的,应该就是薛怀灵之死。 因为那是薛怀灵一生中最为人称道、也最被后世铭记的事情。 玉蝉衣作为一个后来人,怎么可能会知道薛怀灵、好奇薛怀灵,却又不知道对方已死的事情?甚至在听到对方已死时,如此震惊。 可若是玉蝉衣是陆婵玑,那她就有曾经在一千年前就和薛怀灵相识的可能,会为自己曾经认识的人死去而伤心,一切就说得通了。 那她这一千年来,到底去了哪儿,又经历了什么,竟有种睡了很久大梦方醒之感,不知世事到这种地步,连过往的故人是生是死都不知情。 他知她戒心重重,不敢贸然多问。 却也不会什么都不问。 微生溟没有着急离开,反倒问起玉蝉衣:“当真在八百年前就琢磨过‘灭’了?” 没想到他竟然把她这句听上去像玩笑话的话记在心上,玉蝉衣哼了一声,将曾经在蓬莱时她问微生溟是否拿过论剑大会头筹时,他敷衍回答她的话,回报给了现在的微生溟。 “你信则有,不信则无。”玉蝉衣道。 她并不期待微生溟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哪怕微生溟觉得她是在开玩笑,她也不会太过伤心,反而心里会踏实一些。 抬眸一瞥却见微生溟眸光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幽然如镜,在她与他视线相接后,也没有移开分毫。他启唇,轻声道:“若是我说,我信呢?” 第77章 猜猜 想知道她是她,又怕知道她是她…… 他的目光澄澈明亮,在烛火的映照下,透亮到像是能见得到底下石砾的溪流,看上去无比真挚。 很多年前,她也曾在另外的地方看过像他一样真挚的一双眼睛,并将自己的全付信任都给了出去,然后,落了个粉身碎骨、肉销神陨的下场。 玉蝉衣脸色不变,指尖一颤:“别人说什么都信,那你可……真是好骗。” “我一向是最难被骗到的。”微生溟急急道,“也不是别人说什么都信,只是……” 只是她不是别人。 但转念一想,他在这同玉蝉衣争执个什么?急着向她证明他是个值得被信得过的人,好叫他自己心里好过? 何必呢。 若她真是陆婵玑,是那个对他来说最该留名青史却最终连活过的痕迹都没留下的人……他对她知道的仍旧不多,可他按照目前所知道的那些,朝她的过往一眼望去,只觉雾影朦胧,鬼影重重,甚至常常毛骨悚然到连想象都不敢进行下去。 她比谁都懂“凤凰于飞”,到底是她将这剑招耿耿于怀放在心里拆解了无数次,还是这“凤凰于飞”本就是出自她的手笔?微生溟不知道,无法确定。但无论是她耿耿于怀,还是“凤凰于飞”就是她所想出来的,都只能说明,她对陆闻枢无比在意,至少曾经无比在意。 一想到这些,深埋在他精神海里的七杀剑再度狠狠颤栗。 在意之人,却可能恰恰是令她丧命之人。 换了他去经历她这些,他又能给出他人几多信任? “罢了。”微生溟陡然笑了一笑,笑声听起来却怪得像是叹气声一样,他的目光和语气都温和了下去,“小师妹,我就暂且先当一个容易上你当、受你骗的傻子。” “走了。”微生溟潇洒转了身,“明早见。” 玉蝉衣见他刚刚虽然在笑,眼底却藏着几分受伤,听他说自己傻,不知道为何心口也有种涩涩的感觉,看着微生溟的背影,她忽然喊住了他:“师兄,等等。” 微生溟收了脚步,回过头来,静静等着她说话。 “有一样东西,忘了给你了。”玉蝉衣低头往法袋里翻了一翻,小心翼翼捧出一份油纸包来,她道:“你不是说你喜欢吃甜的,想要吃糖吗?” 她今天在前往月墙前特意趁着天色未黑,集市还没有闭市,去集上买了一些甜甜的糖果,打算去月墙祭拜过后,就把糖交给微生溟。 她还记得当初让他吃药时他索糖吃的表情,知道让他去跟着薛铮远他有些不情愿,她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这糖果就是对他的补偿。 但因为薛铮远的突然出现,扰乱了她的计划,让她差点忘了自己去集市买了糖果这回事。 “我方才在街上乱逛,恰巧碰到卖糖的,就随便买了点。”玉蝉衣将油纸包递给微生溟,希望他接,又说:“就当作是给你乖乖跟着薛铮远的奖励。” 微生溟却并不像她担心的那样冷淡推辞,反而很快地将油纸包接了过去。 他拆了油纸包,看着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酥糖,一时间哭笑不得:“哪有做师妹的奖励做师兄的乖乖的?” 微生溟道:“倒真显得我像个百无一用的摆设了。” 玉蝉衣忙道:“不是摆设。” 微生溟丢了块酥糖到口中,嘴巴里全是甜丝丝的味道。他倒是不知道自己郁闷起来,竟然是这么容易被哄好的,只是吃到了一块糖而已,心情竟然古怪地变好起来。 真是太久没吃这些甜嘴巴的东西了。 微生溟叹了口气,说道:“小师妹这么在意薛铮远,莫不是关心薛怀灵的死因?” 知道这问题玉蝉衣回答起来为难,微生溟没什么间隔就说了下一句话:“你和她是朋友的话……我是说,假如你能早出生一些年,早些认识薛怀灵,你们应当会成为朋友吧?你好奇这个人,在意她的死因,觉得里面有不对劲的地方,理所当然,我可以和你一起查查看。” 朋友……玉蝉衣没忍住反驳:“我和她……应该是当不成朋友的。” 有些人,不论她好,不论她坏,注定当不成朋友。 不是她有太多错,也不是薛怀灵有太多错。 只是命运让她们变得不适合做朋友。 “但我的确觉得她的死有不对劲的地方。”玉蝉衣眨了眨眼,问微生溟,“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觉得不对吗?” “难得糊涂。”微生溟道,“我精明一生,瞻前顾后,唯恐行差踏错,酿成无可挽回的罪过,到最后却道心不稳,心魔缠身,却仍对往事后悔不已。最近才觉出难得糊涂的妙处。小师妹,且让我糊涂一阵,别让我想太多。” 玉蝉衣觉得怪异。既然要难得糊涂,刚刚他在薛铮远面前怎么没有难得糊涂? 分明还是一颗心上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样子。 微生溟问:“这薛怀灵之死接下去要怎么查,小师妹怎么个打算?” 他叹道:“薛怀灵若是死的蹊跷,得益最大的就是薛铮远。若是薛怀灵活着,风息谷少谷主的位置就轮不到他来坐。这世上要是有什么人蹊跷地死去,得益者嫌疑最大,跟着他是对的。” 看看,果然还是八百个心眼子。他分明什么都不知道,想法却和她一致。 玉蝉衣道:“我想去弱水看看。” “那便去弱水看看。”微生溟说,“从这里去生洲大概需要五日,用传音石告诉师姐一声,说我在生洲也埋了酒,绑你去挖酒了。” 玉蝉衣没忍住笑了一声,见微生溟一本正经,她诧异:“难道你真的在生洲埋了酒?” “巨海十州,除了太微宗所在的流洲、不毛之地的长洲、已经荒废无人居住的祖洲,其他但凡有修士活动的洲,哪儿都有我的酒。”微生溟道,“有人活动的几个洲里,唯独流洲不行。要是不小心被楚慈砚发现了,恐怕会连累整个太微宗的弟子出来掘地三尺地找酒……不过我在他闭关的洞府外埋了一坛,都一千年了他还没发现。” 玉蝉衣:“……” “就这么告诉我了?”玉蝉衣道,“不怕我去告状?” “若你开心,但去无妨。”微生溟眨了眨眼,低了低声音,“那再告诉你两处我在太微宗藏酒的位置,分别是楚慈砚卧舍外面,和他在讲堂的讲台旁的树下——再没有其他了,让楚慈砚知道了,非得杀了我不可。我这可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代给你了。” 他睫毛浓,瞳仁又是惑人的颜色,眼睛眨起来,像小猫爪子在人心上抓抓挠挠——如果他最后提到的不是身家性命的话。 身家性命,玉蝉衣最怕他说这种词,一听到就让她觉得他那双笑着的眼睛是个陷阱,挠着人的小猫爪子好像随时会变成尖刀利刃,强行塞到她手里又想让她取他性命。 玉蝉衣错开眼去,哼道:“谁要你的身家性命。” 玉蝉衣走到墙壁旁听了听,隔壁始终悄无声息,她道:“虽然我想去弱水,但我也还是想跟着薛铮远。” 薛铮远那毫无疑问,藏着一些事情。 微生溟:“偷偷跟着?” 玉蝉衣:“不必偷偷跟着,看薛铮远要去哪儿,要是他回风息谷,生洲正好比邻凤麟洲,恰好能与他同路,结个伴一起过去。” 微生溟点了点头,心里却猛叹了口气。玉蝉衣对薛怀灵之死如此执着,是否恰恰说明,她自己曾经不明不白地死过一次,才会本能地去觉得他人的死因也会有蹊跷? 他没有见过陆婵玑,一次真正的见面都没有过,没有任何的凭证,能去验证玉蝉衣是否就是陆婵玑,但却忍不住去想她会是她。 他将他心中所知的所有线索串起来,没一条不能指向这个事实。 一旦将玉蝉衣想成是陆婵玑,玉蝉衣身上的所有古怪之处都有了解释。 想知道她是她,又怕知道她是她。 若玉蝉衣当真是陆婵玑,他要如何面对自己颓废荒度的一千年光阴? 明明他是唯一目睹了她的死亡,离真相最近的人,却连向他人证明她存在过都做不到。 一千年前她坠下悬崖的真相到底如何,微生溟依旧难下定断。他仅仅有一种直觉,强烈的直觉:那个始终查无实据,无法被他举证德不配位的陆闻枢,何止是德不配位,兴许是满手血腥。他却一直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只凭他人几句言语,草草定了陆婵玑的一生。甚至也在遭人质疑时,也曾动摇过,怀疑过她真的是他脑海中的一场虚妄幻境。 简直错得离谱。 额心隐隐作痛,埋在精神海里的七杀剑战栗不休,愧疚感和深深的自我谴责鬼魅般无声贴了上来,笼罩着微生溟。 恰巧此时玉蝉衣问道:“弱水之行,你要去吗?” 微生溟很快应道:“去。” 玉蝉衣疑惑看了他一眼:“薛怀灵之死虽然有其蹊跷之处,但世间事本就离奇,其中因缘际会诡谲奇巧,说不定薛怀灵真就只是以身献阵,查到最后,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查不出来,枉费工夫,这样,你也要去?” 玉蝉衣一直很怀疑薛铮远,今日有和薛铮远聊天的机会,她故意提到过几次薛怀灵。薛铮远的表情虽有异样,但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心虚,玉蝉衣便想,也许她想错了。 当然,只靠脸色,她不能完全排除薛铮远的嫌疑。 但她了解的事情太少,她甚至也不能十分笃定地说,薛怀灵就一定死得蹊跷。 这种无凭无据的事,她自己查查也就算了。毕竟对她来说,哪怕薛铮远不是杀害薛怀灵的凶手,他也还是陆闻枢的至交好友,接近他、从他那旁敲侧击一些事情,总没坏处。 但这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将微生溟牵扯其中实无必要,她想不通他有什么理由跟着。 总不能是要去找他的酒吧? 怎么办?玉蝉衣认真想了一想,大老远的跑去生洲挖个酒,好像还真是微生溟能做出来的事。 玉蝉衣无法再按照她曾经幻想中那个剑道第一的形象去想微生溟。他是她的师兄,是一个顽劣到会故意在刻板严苛的掌门卧舍和讲台下埋酒的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洒脱是他,畏怯是他,恂恂是他,顽劣竟也是他。越了解他,越是难猜他做事的动机会是什么。 微生溟看着玉蝉衣脸上的表情从纠结到无奈再到费解,他依旧道:“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好好查上一查,日后也就无悔了。” “哎。”玉蝉衣叹道,“去就去吧。” 她不管他了,也不费心揣测他到底为什么一直跟着她了。 既然微生溟要去,那就发挥一下他的用处,继续拿来给她当幌子吧。 玉蝉衣从法袋里翻找起传音石来,对微生溟说:“我去和师姐打声招呼,告诉她我们一时半会回不了炎州了。” 微生溟问:“方才进来时看你在听传音石,可是宗门里有什么事?” “是有件事。”玉蝉衣倏地勾唇一笑,“有一位贵客来了。”- 白日里,不尽宗。 巫溪兰正坐在石桌旁,以丝线控制着药田里的傀儡帮她浇水,晒着太阳,惬意到脚尖乱晃。 就在这时,只听外面有人说道:“承剑门陆闻枢,特来拜会。” 巫溪兰心里一惊,连忙一改悠闲晃着脚的姿势,迎到门边,见那几个抬着东西的白衣弟子自觉将箱子放到一边,恭敬列成两队,为一人让出路来。 走在道路中间的来人丰神异彩,神清骨秀,脸上却是清冷不带笑,披风戴雨般,让人有种莫名的距离感。 想来他就是陆闻枢,巫溪兰面上的表情不由得也恭谨肃然了一些。 不尽宗入口的小径外,聚集了不少人,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 都是附近活动的散修得知陆闻枢来此地,闻讯赶来看热闹的。 看到这样的情形,巫溪兰心绪如麻。 陆闻枢,承剑门掌门陆闻枢,正道魁首陆闻枢。 特来拜会? 巫溪兰忙道:“不知陆掌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她忙着将自己手指上缠着操控傀儡的丝线卸下来,以使自己看上去更得体一些。 “是我冒昧来访,颇有打扰。这里怎么……”陆闻枢的目光不自觉顺着丝线一路往药田看去,他看见了立在药田里的傀儡人,有片刻失声,顿了一顿,似是有些失神,好半晌后陆闻枢才将话续上来,继续同巫溪兰说道,“只有你一个人?” 第78章 傀儡 他竟然被这赝品耍了一笔!…… 巫溪兰将陆闻枢一行迎进了不尽宗,答道:“我师弟带我师妹外出了,所以只剩我一人。” 巫溪兰问:“不知陆掌门今日登门拜访,有何贵干?” 巫溪兰留意到陆闻枢叫弟子搬进来的箱子,目光在那些箱子上滑过后,很快回到陆闻枢的身上。 有事外出…… 陆闻枢闻言转了下脑袋,眸光淡淡,瞥了眼随行的陆韶英。 闭关之前,他让陆韶英多加留意不尽宗,他就是这么留意的? 大费周章地来一趟,连玉蝉衣在不尽宗的日子都选不中。 陆闻枢这一道带有审讯意味的目光使得陆韶英面上乍红乍白。 陆韶英这阵子常常在不尽宗附近转悠,他受陆闻枢嘱托,暗中留意玉蝉衣的动静。 陆韶英自认尽心尽力,半点不敢松懈,但他当真没有看见玉蝉衣和她的师兄离开不尽宗。想同陆闻枢解释,可眼下时机太不恰当,一时急到额头冒汗。 陆韶英急到冒汗,陆闻枢却不再审视他,很快别过脸来,对巫溪兰说道:“那我们来得可真是不巧,偏偏在这种时候登门打扰,是否太过打扰了?” 他墨发高束,束发的玉冠也是薄薄月光一样的白,他的容貌气质也是清而静,瞧上去玉润冰清。说话不紧不慢,语调斯文有礼。 巫溪兰道:“无妨。” 陆闻枢便挥了挥手,示意弟子将箱子放下,并对巫溪兰说道:“我此番前来,一是为拜贺:庆贺玉道友小小年纪便拿下论剑大会的头筹。我闭关多年,出关时蓬莱论剑大会已经结束许久,今日才来……但愿你们莫要嫌我礼数不周、来得太迟才好。” 顿了顿,陆闻枢又道:“二,是为了邀约。” “不久之后,风息谷的剑修弟子要在承剑门,与我们的剑修弟子一同修习论道,我特来邀请玉道友前来承剑门,到时与风息谷承剑门两门的弟子一同论道。” 巫溪兰道:“好心意没有来得迟不迟这一说,只是……” 她笑得客气却又疏离:“要不要去承剑门论道,这个我要问问我的小师妹,我替她做不了主,得看她自己愿不愿意。这礼,我也断然不能收。” 巫溪兰拒绝得太干脆,几乎不经思考,像是没有经过任何的权衡考量,这完全出乎陆闻枢的预料。 沉吟片刻,陆闻枢问道:“你们这儿是不是只有玉道友一位剑修?” 巫溪兰:“是。” 陆闻枢语气柔和:“身为承剑门掌门,我最是清楚想要培养出好剑修,有多不易。剑修损耗开支巨大,不尽宗是有桃李之德,能培养出玉道友这样惊才绝艳的弟子,可若想桃李成荫,少不了精心养蕴。” “我带来的这些东西虽不敢夸说是物华天宝、希世之珍,却都对剑修修行有利的东西。” “巫道友,就当是为了你的小师妹,莫要拂了我这一番好意才是。” 巫溪兰说:“但我们师父很会赚钱,哪怕云游四方,他也常常给我们寄来宝物,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弟子。” 等了等,见陆闻枢没话说了,巫溪兰道:“我知道承剑门是大宗大派,来我们这个小宗门拜会,是纾尊降贵,是天大的恩情。陆掌门,您这好意,我心领了。” “可不尽宗能将弟子托举到论剑大会头筹的位置,日后也会将她托举到更高的地方去。”巫溪兰说,“承剑门今日来不来,从前来不来,日后来不来,都不会改变这件事。自从小师妹赢得论剑大会头筹后,不尽宗的日子已经好过了许多,不再像从前,勉勉强强才能支撑下去。陆掌门若是真的有心扶贫济弱,那就去找那些真的无人所知的小宗门,去帮它们吧。” 巫溪兰语气虽温和,态度却似铁板。 说到最后,她叹了一口气:“等日后再有论剑大会这种比试,承剑门在到处采买药材法器时顾及一下市价,别将药品法器的价格抬得太高,就算帮到不尽宗了” 陆闻枢抿唇,垂下眼去:“竟还有这种事?” 他扫了一眼其他跟来的那几个承剑门弟子,一众弟子俱是低下头去,不敢对上他的眼神。 陆闻枢心底生出淡淡厌烦,他道:“是我管教不力,等回去之后,我会好好约束他们一番的。” 来之前陆闻枢想过,有微生溟在不尽宗,哪怕他亲自来不尽宗送礼物,恐怕事情的发展也不能尽如他所愿。对他的为难可能来自玉蝉衣,也可能来自微生溟。独独没料到,这为难竟然来自巫溪兰。 陆闻枢向来都是未雨绸缪,不喜欢亳无把握地做事。来之前,他也事无巨细地打听了巫溪兰。 依照派出去打听的人所说,巫溪兰明明是个见到灵币就双眼放光、贪财好利的修士,怎会拒绝他,拒绝得这么干脆? 陆闻枢本打算,若是微生溟与玉蝉衣执意拒绝,就以巫溪兰为突破口,让他们收了承剑门的礼,承了承剑门的情。日后,若是在微生溟的授意下,玉蝉衣对他、对承剑门表现出半点不满,届时他无须出面说什么,看客们只会将玉蝉衣看成忘恩负义之辈,没有人会说承剑门半点不是。 可如今,不尽宗内只剩了巫溪兰,这礼仍然没送出去。 巫溪兰态度如此,那也没什么纠缠的必要。 陆闻枢道:“那便烦劳巫道友将这请柬转交予你的小师妹,请她有空上承剑门来一叙。” 陆闻枢将一张烫金的玉色请柬递给巫溪兰,随后吩咐那些承剑门弟子:“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吧。” 以陆韶英为首的承剑门弟子纷纷退下。 离开不尽宗,陆韶英回头望了一眼不尽宗的牌匾,脸色烦躁。 什么样的宗门培养什么样的弟子,这玉蝉衣身上的傲气原来是不尽宗培养出来的,这不尽宗里,真是每个人都傲,傲得没边。 看不上他陆韶英也就算了,掌门亲自前来拜会,竟然连掌门的面子也一点不给。 其他弟子问他怎么了,陆韶英心里怄气,语气起急:“回去练剑!” 又朝那些围观的散修喝了声:“有什么好看的。” 开罪不起承剑门的内门弟子,那一群人作鸟兽散。 弟子走了,围观的人也散了,陆闻枢却没有离开。 巫溪兰问:“陆掌门还有什么事吗?” 陆闻枢:“还有一事相问。” 他视线再度扫向药田,面色不变,白色广袖下,指骨却拢紧了。 自方才走进不尽宗,看到药田的傀儡后,陆闻枢就一直绷着指尖。 待得空细细打量、认真看清了那些傀儡的细节,陆闻枢心脏剧烈搐了一下。 这傀儡人的式样,为何看上去这么像阿婵做出来的? 陆闻枢耐着性子问:“巫道友可是通晓机关术,会制作傀儡?” 巫溪兰连忙摇头。 陆闻枢:“那你那位师弟呢?” 巫溪兰又是摇头。 摇完头后,忽的拧起眉头来,感觉哪里怪怪的。 陆闻枢紧接着说道:“那看来,药田里的那几具傀儡,是由你的那位小师妹、玉蝉衣所做的了?” 巫溪兰下意识点了点头,点过头后,终于知道哪里怪了。 巫溪兰头皮发麻地明白过来陆闻枢这几句问话的真正用意——他这是想从她口中问出来那傀儡是谁做的,想知道更多她小师妹的本事。 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甚至不是直来直去的问话,没给她拒绝回答的可能。 巫溪兰深深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李旭,也不是自己的师弟师妹,而是公认的正道魁首。他不止修为高深,更是世故练达,她要万分小心应对才是。 见到巫溪兰点头,陆闻枢的下颌骨绷紧了。 送礼被拒,陆闻枢能感受巫溪兰对他若有若无的防备,知道若是直接问这傀儡是谁做的,恐怕问不出答案。甚至,可能会得到是在集市上买的这样敷衍的答复。 等真问出来答案……这傀儡竟真是玉蝉衣所做? 心头犹遭重锤撞击,陆闻枢面上一白。 玉蝉衣做的傀儡,为什么和阿婵做出来的一样? 陆闻枢掐住手心,嗓音紧了紧:“巫道友,敢问玉道友如今正在何处?” 巫溪兰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想如实相告:“谁知道?我师弟素来是个不着调的,我小师妹又格外纵着他胡闹,指不定被忽悠去了什么地方。” 像有一根针扎进了脑子,叫陆闻枢几乎顾不上一派之首的作派,也不顾失了礼数,他大步走向药田,握住了其中一个傀儡。 木头相撞的声音响起,关节锁扣之间,衔接无缝,动起来更是自然灵巧,与真人无异。 这傀儡人,躯干四肢制作装填的手法很好,一般的机关师根本掌握不了,却是陆婵玑常常用的。 举目四顾却不见玉蝉衣的身影。 在哪儿?她人到底在哪儿? ——谁知道?我师弟素来是个不着调的,我小师妹又格外纵着他胡闹,指不定被忽悠去了什么地方。 陆闻枢头疼欲裂,手指震颤,将傀儡翻转过来,看到傀儡的面容之后,却是一怔。 这傀儡……怎么会被雕刻成这种面容? 以前在青峰,陆婵玑做好傀儡躯干四肢后,从不会去雕琢面容。她会在傀儡圆圆的脸上,点两个墨点就是眼睛,画一笔弧线就是嘴巴。她的时间更多被用来钻研剑术,难学的机关术她也学得很好,但对于只能用作装点门面用的雕刻却是兴趣缺缺,情愿把雕刻的工夫花在练剑上。 那时陆婵玑所做傀儡的脸都是由他来雕刻的。后来,他雕工日益精湛,能将傀儡雕得栩栩如生,她就更有理由不去雕刻面容了。 甚至对于自己不学雕刻一事振振有词,说以她所见,傀儡的脸上顶着两只绿豆大的墨点眼睛,一道往上弯的弧线做嘴巴,已经足够可爱,不必再添闲笔。 因此,在青峰聆春阁上,那些没来得及被他雕刻面容的傀儡,都是如出一辙、从无例外的点点眼、弧线唇。 而此刻,他手中的这只傀儡,木头做的脸上却被雕刻好了五官,隐约可辨出是人的眼鼻唇,再细看,似乎是一位女子的模样。 雕刻的手笔虽说可见用心,下了工夫,但手艺十分粗拙。若是塑型的咒语施过去,鲜活起来的那张脸,恐怕能止小儿夜啼。 这一定不可能出自阿婵的手笔。 若是陆婵玑——她要是真想雕刻傀儡的面容了,一定会将雕刻学得很好很好,才将她雕好的傀儡拿出来给别人看。对她而言,人生从无随便二字,要么索性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她根本不会弄出这种贻笑大方的东西。 确定了这傀儡不是陆婵玑做的之后,陆闻枢只觉脑内一阵晕眩。他竟然差点将玉蝉衣当成了陆婵玑!竟然还想问出她去了哪里。 他为什么只是因为一种技法娴熟的机关偃术师也能掌握的装填手艺,就立马紧张地生出一种玉蝉衣会是陆婵玑的错觉?一想到自己刚刚直觉一出,立刻头脑发昏到好像失去理智,陆闻枢的身体阵阵恶寒,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他竟然被这赝品耍了一笔! 陆闻枢牙关紧咬,心里紧接着生出滔天怒意。 陆婵玑会制傀儡、纵傀儡一事,在她在承剑门的那十三年间,承剑门内只有极少数人知情。 数一数,知道此事的,除了他之外,剩下的就是擅自闯入青峰的薛怀灵、在青峰外与陆婵玑起过冲突的陆祁、以及当时在雪地里围观了那场冲突的几个内门弟子。 而其中与微生溟接触过的,只有陆祁。 陆祁,又是陆祁,好一个陆祁! 陆祁这是将他所知道的所有关于陆婵玑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了微生溟。 陆闻枢难以自控地再度回想起一千年前他参加的那场论剑大会,他在论剑台上与人比试分不开身,陆祁却瞒着他跑去了青峰。之后他哪怕想破头也永远无法知道,在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陆祁和陆婵玑都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们之间又经历了什么,陆婵玑又是否像对他一样同陆祁说说笑笑,这些他一概不知。 他始终记得在他匆匆忙忙回到青峰,赶走了陆祁后,竟然还看到了陆祁为讨好陆婵玑,给她买的剑谱和松子糖。 陆祁只和陆婵玑相处了几天,就将她的喜好打探得如此清楚,陆祁对陆婵玑到底有多上心?又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接近陆婵玑? 这一千年来每每想起这些事,陆闻枢心尖仍似火烧。 陆闻枢指尖不自觉用力,用力到指节发白。这时巫溪兰的声音骤然间响起来:“陆掌门,这傀儡,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陆闻枢乍然回神,瞬间,一张脸又涂抹成平日里清冷平淡的脸色。 他转过头来,脸色不仅恢复如常,眼底甚至闪着几分看似友善的笑意:“玉道友真是才华横溢,想不到她不仅剑用得好,竟然还精通机关术。” “炎州能有她这样一位修士,是炎州之幸。” 事已至此,在傀儡一事上,巫溪兰也没什么好瞒的,她说:“我这小师妹的确聪慧得不像话,学什么都快。不尽宗有她,是不尽宗之幸。” 陆闻枢指骨并在一起轻轻摩挲,轻声呢喃:“若是有机会,我能亲眼见她一面就好了。” 他垂眸看着手底的那只傀儡,只是一眼掠过,就在脑海里将它们肢解回木块的模样,满地狼籍,可比站在他面前,像是在无声嘲笑他的愚蠢要好多了。 指尖力道隐隐重了重,他反感这无声笑着他的这具傀儡除面容外,用到的装填手艺和阿婵用的一模一样。 陆闻枢叹道:“今日未能与玉道友一见,真是可惜。” 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握着傀儡的手,轻轻弹去指尖木屑:“那就祝她在外面万事顺意,这一路上,永无烦忧。” 一想到他差点要因这一具傀儡将玉蝉衣错认成陆婵玑,甚至想舍下一身宗门事务,从巫溪兰口中问出她到底在何处,快马加鞭赶过去,陆闻枢几乎难以维持脸色的平和。 幸好没去。 要是被阿婵知道了他将别的女子错当成她,定会生气。 这一刻,哪怕依旧想知道微生溟带玉蝉衣去了什么地方,陆闻枢却完全失去了追问她到底在哪里的兴趣。 他那叹气声听起来当真遗憾极了,最后的祝福也说得诚挚,巫溪兰却抿了抿唇,唯恐多说多错,道了句谢后,没有再接陆闻枢的话- 待陆闻枢离开不尽宗后,关上门扉,巫溪兰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不尽宗的门外又来人了。 从不尽宗外那条小径上走过来的人是李旭,一见是他,巫溪兰眼里的神采多了一些,她道:“李道友,你这来得可真够巧的。你猜,刚刚谁来了?” 李旭摇头表示不知。 心里却很清楚,是陆闻枢。 他刚刚就站在围观的人群后面,最不惹人注意的位置。 陆闻枢一走,他就来敲门了。 “猜不中是吧?”巫溪兰语气夸张道,“是陆闻枢!正道魁首陆闻枢。” 李旭佯作惊讶,巫溪兰看着他的表情,受用道:“是不是大吃一惊了!” 巫溪兰说:“我真没想到,事情真的被小师妹说中了,正道魁首真的来了。我在炎州待了那么久,头一回离正道魁首这么近。” 被小师妹说中了…… 李旭这会儿真正诧异道:“玉道友早就知道陆掌门要来了?” 巫溪兰道:“小师妹在这趟出门前找我聊了一会儿天,说她觉得陆闻枢可能会来不尽宗拜访,也许恰好会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来,所以有些事情要提前和我说。” 巫溪兰感慨:“你说,小师妹的脑袋是怎么长的?她怎么知道陆闻枢会来?又怎么知道陆闻枢会说什么?甚至还知道陆闻枢是来送贺礼的。简直像陆闻枢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真真是料事如神。” 这李旭答不上来,正如同他答不上为何玉蝉衣会有剑意而他没有一样。 “承剑门来送……贺礼?”李旭关注的是这一点。 他师父作为太微宗掌门,来时两手空空,去时两手空空。要是承剑门掌门先跑来送了礼物,那可是白白浪费了他师父先来一步的先机。 巫溪兰:“送了,但没收。” 说到这,巫溪兰稍稍有些肉痛,语气变得幽怨:“好想把这些箱子留下哦,里面好像都是宝贝……但是小师妹说不让收,我不收。” 今日,巫溪兰面对陆闻枢说的那些话,好几句是玉蝉衣提前教过她一遍的。 在外出之前,玉蝉衣对她说,承剑门会来不尽宗嘘寒问暖,甚至会送上不少宝物。 那时巫溪兰只听到了有人要来送宝物,听得心里嘿嘿直乐,脑袋晕晕乎乎,觉得这是承剑门的大宗风范时,是不尽宗的福气,却因为玉蝉衣接下来的一番话,飘飘然的一颗脑袋突然像被重物敲醒。 玉蝉衣对她说:“师姐,听说过飞云宗吗?一开始也是受承剑门恩惠,后来宗门难以为继时,直接被收入承剑门,弟子成了承剑门的弟子,从此,世间再也没有飞云宗——自然,这中间可能没有承剑门的手笔,但师姐可以想想,若是一直依赖别人活着,依赖成习惯,等到有一天走投无路,直接投向对方的怀抱,成为了对方的一部分,彻底失去自己的姓名,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还说:“要是承剑门真的有大宗风范,怎么不在不尽宗最难的那几年找上门来,帮一帮我们?不雪中送炭,只等到不尽宗声名鹊起时,过来锦上添花,这不过是顺水人情。怕只怕,我们收了他们的人情,日后要付出的代价十分昂贵。” 最后说:“可别忘了,一开始,不尽宗的生存空间被承剑门挤兑成什么样?” 玉蝉衣这一番话下来,让为钱而迷醉的巫溪兰彻底清醒。 她认同了玉蝉衣所说的,要是承剑门来送礼物,哪怕是陆闻枢亲自来送,也不能收。 这之后,巫溪兰从玉蝉衣那学了些推辞的话术——不少在今日用上了。 果然颇为好用。 但一想到那些离她那么近、几乎能让她嗅见灵币芳香、最终却离她远去的箱子们,巫溪兰的心就难受到滴血。 她真的!好喜欢!钱! 如果有些宝贝注定不能被她拥有,为什么上天要让她看见! “李旭啊李旭,你那种子这么多,有没有摇钱树的种子给我种一种?”巫溪兰瘪着嘴喃喃。 李旭:“?” “算了,不欺负你了。” “你种子卖的那么便宜,从你那买种子,转头就倒手卖出去也能赚不少差价,要是我良心坏一点,你就是我的摇钱树了。”巫溪兰又道:“对了,你知道陆闻枢最后是怎么走的吗?” 李旭:“怎么走的?” “嘿!被你雕的傀儡吓走的。”巫溪兰挑了挑眉,“他当时到药田那边,捞起一个傀儡,估计是发现我的小师妹真的是旷世奇才中的旷世奇才吧,他看得很激动,结果一翻过来,看到你雕刻出来的脸,整张脸的脸色都变了。” “一定是被丑到了哈哈哈。”巫溪兰下了定论,“你还记不记得你给傀儡雕脸时,我就说你雕得还不够好看,那时你非要嘴硬说好看,现在没话说了吧?” 李旭:“……” “李道友,你之前说你是照着活人雕的,你雕得到底是谁啊?”巫溪兰盯着李旭,好奇而又促狭地问到。 李旭一张脸悄悄地泛红了。 他摩挲着自己的指骨,磕磕绊绊地说道:“那只是我初次雕刻,还有些手生,等我勤加练习,日后就能雕好了。” 巫溪兰却根本没在意他在说什么,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直拍大腿:“坏了,忘了和陆掌门解释,那么丑的傀儡脸不是我小师妹雕的,让他误会了我小师妹手拙,那就不好了!” 眼一抬,外面的路上哪还有陆闻枢的身影。 巫溪兰脸上浮现淡淡悔意。 手拙的李旭:“……” “兴许玉道友并不在意这个。”李旭道,“听上去,她似乎并不想和承剑门有太多牵扯。” “她不想和承剑门有牵扯,你怎么还高兴上了?”巫溪兰古怪扫了李旭一眼,“莫非,你也不喜欢承剑门?” 巫溪兰明白了什么:“你是在怪他们在论剑大会之前谁的草药都买,就是不从你手里买草药?” 李旭默默喝了一口茶水,没有反驳。 论剑大会之前的草药,可不是承剑门不想买。 是他不卖。 他一介太微宗的首徒,百般尝试才种活养大的珍贵药草,怎么可能便宜承剑门? 见巫溪兰忽然抱起传音石来侧耳聆听,等她将传音石放下,李旭不留痕迹地转移话题道:“玉道友何时回来?” 他见巫溪兰表情突然变得郁郁寡欢,猜说玉蝉衣恐怕是要在外面多待一阵。 也就只有这事能让巫溪兰突然郁闷了。 果然如他所料,巫溪兰说道:“小师妹同我说,她师兄又要带她去凤麟洲挖酒,要晚回来一些了。” “凤麟洲……”李旭念了一声,转而说道:“玉道友身边有她师兄陪着,没什么好担心的。” 巫溪兰长叹道:“就是她师兄陪着我才格外不放心的。挖酒挖酒,怎么哪儿都有他的酒?我小师妹跟着他变成酒鬼了该怎么办?” 李旭又是默默喝了一口茶,不敢作声。 要是前程大好的玉蝉衣因为微生溟变成了酒鬼,休说微生溟入不入魔,他师父恐怕都要集全宗之力追杀他了- 当千月岛的第一缕阳光越过云层,照到山巅时,薛铮远走出了客栈的房间。 他走到一楼摆着桌椅的地方坐下,同店小二叫了壶茶水。 一转头看见一道从外面走进来的两人,薛铮远微愣。 “好巧。”薛铮远道,“你们来这里吃饭?” 又看着玉蝉衣和微生溟一人怀里一坛酒,薛铮远错愕:“一大早的,你们去哪里买了酒回来?” 微生溟坐过去:“有买的酒,也有挖的酒。” 他打开自己怀里那一坛,为薛铮远倒了一碗:“来,薛少谷主尝尝这酒。” 一句由微生溟说出的薛少谷主令薛铮远受宠若惊,薛铮远举起酒碗来,闻到这酒芳香异常,喉结一动,很快饮了小半碗下去。 将碗放下时,薛铮远的脸上就泛起了红。 玉蝉衣在一旁抱着酒坛,坛子未开,静静看着薛铮远喝酒。 天蒙蒙亮时,微生溟带她出去挖了一坛他埋的酒。 又带她去买了一坛清酒。 他说他施下灵力蕴藏了一千年的酒酒力太猛,新买的这坛清酒,却不醉人。 而此时薛铮远喝的那碗酒,恰恰是那不醉人的清酒。 原来,这位薛少谷主不胜酒力啊。 半碗清酒就能让他醉成这样,那要是喝了微生溟藏了一千年的烈酒,岂不是很容易就被放倒了?玉蝉衣暗暗想到。 第79章 追凶 凶手是谁? 一大早天还没透亮,就被微生溟喊去挖酒时,某种念头就在玉蝉衣心里作祟。 涂山玄叶醉酒后现了原型,打那之后,玉蝉衣就知道了酒的厉害。 自那时起,玉蝉衣决意不让自己贪杯,谨防自己被人灌醉。但要是贪了杯的是别人……被破心防的也是别人了。 再说,离开了千月岛,再和薛铮远坐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得。 想到这,玉蝉衣有了动作。 她抬手,想捞过微生溟那边的那坛酒,给自己也倒上了一碗。 既然是想灌他人酒,她总不能滴酒不沾,意图未免太过明显。 但手刚伸过去,微生溟却先一步将酒坛子捞走。 他脸上扬起笑来,转向薛铮远,对薛铮远说道:“薛少谷主,好酒量啊。” 薛铮远不太好意思:“我很少饮酒。” 一碗酒下肚,薛铮远已是有些晕晕乎乎,但这点醉意对他这样一个修为不浅的修士来说倒也不值一提,不至于让他忘记用灵力将酒力推出去。然而薛铮远并没有这样做。 他自幼家中管束严格,三百岁前不得饮酒,但等到三百岁后,约束虽然没了,周遭好友间又无人饮酒,加之他要为风息谷弟子作出表率,薛铮远也不喝酒。 他倒是听说过微生溟极爱酒,哪怕太微宗的宗规也有禁酒这一条,微生溟好酒的事迹依旧远扬。当年,不少剑修学他剑法难学,学他喝酒容易,照猫画虎地喝起酒来,以期剑术有所长进——在微生溟还是剑道第一那些年里,风息谷里不知道搜出多少坛被弟子偷偷埋下的酒,近些年倒是无这烦恼。 薛铮远忍不住扫了玉蝉衣一眼,如今剑道中最炙手可热的是玉蝉衣,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什么怪癖。这历年的剑道第一,除了规矩严谨的陆闻枢外,其他人的怪癖都比剑招更容易被那些跟风的剑修学走。 想到这,薛铮远脸色稍沉下去,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也蒙上一层灰蒙的颜色。 巨海十州已有不少人在押宝玉蝉衣会是将来的剑道第一。蓬莱的论剑台上,玉蝉衣将她改过的“凤凰于飞”一用,不少剑修都在琢磨她的改动。这“凤凰于飞”,再也不会是一个如薛怀灵期望的那样,是能被她独自私藏的招式了。 但他能怎么办?要是玉蝉衣真成了剑道第一,他这个风息谷少谷主,也要给她面子。 薛铮远压着心头那点不快,继续说道:“谬赞了。” “我这还有一坛更好的酒,壶觞咒养蕴了一千年,这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坛来……正是我小师妹怀里那坛。”微生溟道,“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喝酒?” 薛铮远闻言看了玉蝉衣怀中酒坛一眼,痛快道:“那我们上楼去吧。” 玉蝉衣捕捉到了薛铮远眼中那一瞬细微的闪光,心道,这种金镶玉裹养出来的公子哥,眼光真够高的。月灯要专门定制一盏琉璃灯,住宿要住最贵的客栈,喝酒也是,听到这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坛来,眼里的兴致就变得更浓了一些。 陆闻枢也是如此,用的东西样样都要顶好的。 莫非,薛怀灵也是如此? 玉蝉衣随着微生溟与薛铮远二人一道上楼,看着薛铮远织着暗锦的蓝色袍服,看那暗锦的纹路,应是人间最好的织锦坊才有的工艺水准,估计拿去给星罗宫宫主看看,也能得她几句赞叹,上面绣着的,好像是一些鱼与莲纹。 玉蝉衣越看越觉得乏味,视线还是不自觉放到了微生溟穿着一身短打的背影上,觉得那一身眼色寡淡的衣裳看上去却要更顺眼一些,片片辰光洒在上面,衬得他精神蓬勃,没之前那么死气沉沉了。 一面拾阶而上,玉蝉衣一面在心里盘算起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既然微生溟想找薛铮远陪他喝酒,她也顺水推舟,看看是否有机会让薛铮远酒后吐真言好了。 进到包间内,三人到窗边的桌边坐下。 微生溟从玉蝉衣怀中接过那坛酒来,却以心声对玉蝉衣说道:“你喝清酒。” 玉蝉衣不晓得自己酒量如何,只知道那次在落霞峰上饮酒,她与微生溟喝的差不多,她是没有醉的。但她今日只想叫自己的头脑无比清明着,不错过薛铮远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表情。于是对微生溟这个安排,她仍是顺水推舟,不发一言。 抱到酒坛回到桌边,微生溟给自己与薛铮远分别倒了两碗酒,薛铮远郑重接过来,想起什么,在喝下之前,对玉蝉衣说道:“玉道友。过一阵子,风息谷的剑修弟子要到承剑门论道,不知道是否请玉道友赏光过来一趟,与我风息谷门内弟子切磋切磋。” 抛却个人私情不谈,这次在千月岛两度遇到玉蝉衣的机会难得。 既然有机会和玉蝉衣坐下来喝酒,作为风息谷少谷主,他有必要替门内的弟子请到风头正盛的玉蝉衣。 玉蝉衣却笑了笑:“这我早就知道了。” “昨夜我从师姐口中得知,陆掌门已经亲自将请帖递到了不尽宗。”玉蝉衣道。 陆闻枢亲自?他闭关出来了?动作真是快啊。 薛铮远忙问:“那玉道友意下如何?” 玉蝉衣道:“我再考虑一二,到时若是想去,薛少谷主自然能在承剑门内见到我。” 她的话又一次让薛铮远唇往下抿了抿。 考虑一二,陆闻枢亲自去给她送了请帖,她还要考虑一二?当真是好大的架子。 少年意气风发,不将前辈放在眼里,情有可原。谁没少年过?他不也曾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当剑道第一,不也幻想过自己能打败微生溟? 但若是如玉蝉衣这样,可称狂傲。 今日的陆闻枢,不说他自己,就连他的父亲,也要看陆闻枢的眼色行事。 薛铮远心下实在不悦,可这玉蝉衣又不是风息谷弟子,轮不到他来训斥,于是郁闷地仰头将面前那一碗酒喝尽。 桌子对面,端着酒碗的微生溟张着口,酒却迟迟没倒进口中。 看着薛铮远几大口将一整碗酒饮尽,微生溟脸上的表情有些吃惊。 薛铮远如此豪饮,宛若千杯不醉的架势,玉蝉衣也不由得侧目看去。却只见薛铮远一碗桃花酒落肚之后,脸色很快浮起过度的红,身形摇摇晃晃,最后差点要跌下去。 玉蝉衣伸手要扶。 “这酒劲儿大,我都不敢这么喝。”微生溟放下酒碗,手疾眼快在玉蝉衣之前将薛铮远扶住,并摸了下薛铮远的脉搏,“他这是真的醉了。” 确认之后,微生溟这才抬眼看向玉蝉衣:“小师妹,你是想让他醉死过去,还是醉得半醉半醒,还是没想让他醉……我琢磨你的意思,好像是想灌他的酒,不过,是我猜错了也说不定。” 玉蝉衣却是错愕地看着微生溟:她还以为他是要拉薛铮远陪他喝酒,没成想竟是帮她灌酒。他不是要难得糊涂吗?这会儿,怎么又目达耳通地揣摩上她的心思了? 玉蝉衣怕极了微生溟对她太好,这总让她怀疑,他还是没放下让她杀他的念头。 一想就有些心惊肉跳,但眼下不是合适和他吵这个的时候,玉蝉衣果断道:“我要他半醉半醒。” 微生溟将薛铮远扶到榻上摆正,运渡灵力,替薛铮远逼出了一些酒力。 在他替薛铮远醒酒时,玉蝉衣在一旁踱着步子。 都说是酒后吐真言,但若是薛铮远也和陆闻枢一样,在句句为真间藏起了他真正的心思,哪怕是酒后吐真言又有何用? 算了,先试试再说。 玉蝉衣抬手在房间外设下隔音禁制。 等薛铮远颤了颤眼睫睁开了眼,玉蝉衣收了脚步。 她坐到榻边,看着薛铮远,试着问微生溟:“他这是醉了还是没醉?” 微生溟道:“问他醉没醉。” 玉蝉衣依言问了。 薛铮远倒在榻上,坚定道:“我没醉。这酒忘忧,我还要喝!” 面上坨红未散,想要起身,又跌回去。 玉蝉衣看向微生溟:“他说他没醉,他还要喝。” 微生溟:“他说没醉,那就是醉了。” 玉蝉衣:“……” 她微微弯腰,凝视着薛铮远酡红的脸,玉蝉衣道:“薛少谷主,我能否向您问一问薛仙长的事情?” 薛铮远只见一双黑盈盈、特别透亮的眼睛靠近了他,像小孩子的眼睛。 “玉蝉衣……”他晃了晃脑袋,摇摇晃晃坐起来,指着玉蝉衣,恼火道:“你为什么要用灵儿的‘凤凰于飞’?你既然尊称她一声仙长,为何不尊她意愿,非要在论剑台上,用她最喜欢的剑招,打败了承剑门的弟子?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她伤心?!” “玉蝉衣,你太傲慢了。是,你是天赋异禀,有傲视群雄的资本。”薛铮远说,“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这样不知世故,任性妄为,要是最后赢不过陆闻枢,拿不下剑道第一,你知道自己会有多丢人吗?你会成为一个笑话。” 挨了他骂,玉蝉衣却不生气。 她只是静静凝睇着薛铮远,一双眸子敛下了所有情绪。 会骂她,看来,薛铮远是真的醉了。 不再是醒着时那副明明对她有所不满,却虚与委蛇的模样。想想真是虚伪。 玉蝉衣深吸一口气,问道:“薛少谷主来千月岛是做什么?莫非,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薛铮远高声反驳:“才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那你来做什么?” 薛铮远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表情凶狠了许多。他语气沉沉吐出了两个字:“追凶。” 追凶? 玉蝉衣问:“追什么凶?” 薛铮远却沉默了有一阵后才说:“当我没说。” 怎么能当他没说?玉蝉衣心里一恼。 再问,薛铮远的嘴巴却似蚌壳紧。 “你明明说了是来追凶。” “千月岛这里没有凶手。”薛铮远道,“我已经来了许多次,根本找不到,所以,不是追凶。” “喝醉了酒的人都这么胡诌八扯吗?”一会儿追凶,一会儿又不是追凶,玉蝉衣气愤不已,拳头都攥紧了。 一旁,微生溟忙道:“我不是。” 但见玉蝉衣似乎并不是真的想问他的样子,微生溟又默默闭上了嘴。 玉蝉衣深吸了一口气,又耐下性子来,继续同薛铮远问道:“那,那个凶手做了什么坏事?杀了谁?” 薛铮远闭上了眼睛:“我妹妹。” 瞬间,玉蝉衣呼吸骤停。 她本在想要怎么问薛铮远这个有可能正是罪魁祸首的人,才能问出来关于薛怀灵之死的事情。却没想到,薛铮远却在为了薛怀灵追凶…… 难道,薛铮远真的不是罪魁祸首? 她心跳陡然变得剧烈起来:“凶手是谁?” 薛铮远眼底发红,拳头也紧紧攥了起来,痛苦的神色在他眉宇间化为了更重的戾气。他道:“一个我杀不了的人。” 玉蝉衣心一怔:“谁?” 薛铮远后槽牙咬了咬,恨恨道:“陆婵玑。” 【卷四:明月引】 第80章 怨气 我还看到,你那至交好友,陆闻枢…… 薛铮远说出陆婵玑的名字之后,眼神里几乎凝出实质的痛苦,好像单是这三个字就能让他感到折磨,低低呻吟出声。 房间内,死一样的寂静蔓延了片刻。霎时间竟是无一人动作,无一人说话。 饶是玉蝉衣再机敏再灵活应变,此刻也像是没觉察间,被人提棍自她身后敲了她一脑袋,头脑发懵,失了声。 荒诞,这太荒诞了。 她曾以为她死后无人知,却不想还有人记着她的名字。 但,薛铮远记着她名字的理由,竟然是觉得她杀了薛怀灵? 哪怕她似魂非魂,以影子的形式漂泊时不知岁月,但薛怀灵死亡的时间一定在她死之后,她一道什么都做不了的影子,如何能杀得了薛怀灵?! 正在她呆愣的这片刻间,另一道身影却从眼前掠过,飞速跃上榻去,抬掌掐住了薛铮远的喉咙,将他提至眼前,双目相对,微生溟声嗓戾急:“你说是谁?” 薛铮远呼吸一紧,抱住了钳制着他的那条胳膊,想要脱离桎梏,却只觉对方手如鹰爪,抓住了东西就不再松开,几下挣扎间更是呼吸困难,薛铮远道:“陆婵玑,是陆婵玑。一个根本找不到的人。” “你当然找不到她!她死在薛怀灵前头!一个已经死了一千年的人,你怎么能说她是凶手!” 玉蝉衣本要上前,闻声却刹住脚步,看着微生溟暴起青筋的额角,大脑再度一片空白。 而此时,薛铮远几近窒息,脸色不知是醉还是因为窒息而更红,微生溟咬牙恨恨松开了手,薛铮远却是一双醉眼茫然,喃喃低语,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若不是她……不可能不是……”他只会翻来覆去地说着不可能,抱着脑袋滚在榻上,一副头疼欲裂的样子。 “解不解他的酒?”微生溟问了一声,看向玉蝉衣,却发现玉蝉衣正看着他。 她的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但眼睛润润的,只是一个眼神而已,就让他心胆一颤。眼神无声,却足矣令人心碎。 微生溟一时间忘了薛铮远,下意识缓和了声线:“小师妹……” 恰巧榻上的薛铮远支吾了一声,玉蝉衣垂眸敛下万千思绪,说道:“解他的酒。” 发话的同时,她径自抬手,自己运着灵力解了薛铮远的酒。 待薛铮远眼里醉意消了,玉蝉衣直截了当问他:“为什么,你会说陆婵玑是杀了薛怀灵的凶手?” 薛铮远一阵茫然,看了眼玉蝉衣,又看了眼桌上他那空空如也的酒碗,脑海中隐约残留着醉酒之后的记忆,他撑着头疼的脑袋坐起身来,“我刚刚……醉了?” 脖颈皮肤残余痛感,薛铮远记不清刚刚他醉酒后都发生了什么,但身体残存的感觉还是让他本能对眼前的两人多了点防备。 他眼神阴恻恻地在玉蝉衣和微生溟身上来回打量,问道:“陆婵玑……我刚刚向你们提到了她?” “对。”玉蝉衣不介意帮他回想他都说了些什么,“你说,你来千月岛是为了追凶,你说,陆婵玑是杀了你妹妹的凶手。那我倒是想知道,她如何能成为杀了你妹妹的凶手?” 对于薛铮远为何将陆婵玑当成凶手,她问了两次,薛铮远却都不答,只是抿着唇,眼中戾气迭起,手里剑气几乎要凝成形。 这滔天杀意,藏都藏不住。 “不信是吗?”薛铮远防备地看着微生溟与玉蝉衣:“这件事我从来没和第二个人说过……我也不想说什么来说服你们,你们不如就当我酒后说了疯话,但你们不能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一样说出去,更不能向人提起陆婵玑这个名字。我已经快要找到陆婵玑了,我不想打草惊蛇。待我杀了这人,替我的妹妹报仇之后,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薛铮远揣摩着微生溟与玉蝉衣的态度,先礼后兵,要是微生溟与玉蝉衣能答应他不到处宣扬,他不会同他们动手。 但若是到处宣扬的话—— “为何不发一言?”对上两双同样沉静中暗藏波涛的眼睛,薛铮远心弦紧绷。 “打草惊蛇?”微生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道,“我倒是想知道你要怎样打草惊蛇法。” 他找了一千年,试图向别人证明陆婵玑的存在,却在陆婵玑死后,连陆祁都找不到,他甚至找不到认识陆婵玑的人。倒是没想到,竟然也有人在找陆婵玑。 只是,和他寻找的目的截然不同,薛铮远找她,是想定她的罪,为妹妹报仇。 微生溟道:“这简直荒唐可笑!” 薛铮远愣了愣,下意识扫了眼玉蝉衣,见玉蝉衣也拿同样冰冷的目光看着他,他转瞬戒备心更重:“不肯答应我是吗?” 隐约回想起醉酒时的画面,薛铮远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皱紧眉头:“莫非……你们认识陆婵玑?” 二人皆不应声。 薛铮远眼底一急,语气发狠道:“今日不把话说个明白,我们谁都别想走。” 他拿出一个龟壳一样的阵盘,那是一件可以设下禁制的法器,他念了法咒,随后一道道华光罩顶,竟是在房间外设下重重禁制。 “薛少谷主此举,恰合我意。”玉蝉衣拦住要有动作的微生溟,她看向薛铮远,“我也想听少谷主将话说得更加清楚明白一些。” 见薛铮远绷紧了身躯,似乎是不想和他们交流太多的模样,玉蝉衣走向他,站到离薛铮远更近了的位置,缓缓开了口:“薛少谷主,我可以答应你,走出这扇门后,不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她是想替自己声辨,但没有证据,只凭一腔怒意,用话语将情绪宣泄出去,只会使事情变糟。 哪怕心底怒火烧灼,让她恨不得将剑拔出同薛铮远打上一场,出一出她心头火气。玉蝉衣还是提醒自己,逞了口头之快后的那点快意不会是她真正想要,她真正该想办法从薛铮远那问出来的是,为什么他会觉得陆婵玑是凶手?薛怀灵之死,薛铮远又比别人多知道了些什么? 不明不白的,凭什么将一口黑锅扣到陆婵玑的头上? 压着心头怒火,玉蝉衣尽量用和缓的语调,降低着薛铮远对他们的敌意:“薛仙长如果死的蹊跷,我也想给她公道,我的心和薛少谷主一样急切。” “只是,薛少谷主要先给我个让我信服的解释。为什么要说陆婵玑是凶手?”玉蝉衣道,“比起薛仙长仙名赫赫,陆婵玑可是个无名无姓的人士,她如何能杀得了薛仙长呢?” 薛铮远反复看着她的脸色,心里犹豫片刻后,他缓缓摊开手掌,心里默念咒语,随后,他的脸上呈现出一个三鱼共头的印记。 “连心咒。”微生溟眼睛一眯,看着薛铮远脸上的印记说道。 薛铮远点点头道:“我和灵儿一母同胞,同天出生,是双生子,自幼打打闹闹,争吵和打架是多了些,却没怎么分开过,小时候,她听说双生子很容易结一种叫连心咒的禁术,就偷偷找我,说要结来试了试,兴许真是双生子的缘故,一试便成功了。此后,哪怕不在一起,我们有时也能隐约感知到对方在经历什么。当年,我听到灵儿向我喊救命!知道灵儿在弱水结界,连忙赶了过去。可当我急匆匆赶到弱水……” 说到这里,薛铮远痛苦难当,声音钝涩下去,停顿了半天,才继续道:“当我赶到弱水,在弱水之下找到陆闻枢后,灵儿正在弱水之上以身结阵,镇压了弱水结界异动——这些都是在弱水上的修士们亲眼所见。可我总觉得,事情不单单只是这样。我能感受到灵儿的怨气,她的死因有蹊跷!连心咒不是什么厉害的咒语,我无法知道灵儿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听到了她临死之前最后一句话。虽然那时候,灵儿已经力竭,气若游丝,但那句话,她用尽了力气才说出的那句话,我死也不会忘记,她喊的是,陆婵玑!” 薛铮远咬牙道:“她一定是在告诉我凶手是谁,她要我帮她报仇!” 这下,玉蝉衣又一次说不出话来了……薛怀灵临死之前为什么在喊她的名字?玉蝉衣不知道,但她觉得自己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满脑子都在想薛怀灵到底为什么在死前会提到她。 那时候她都死了三百年,薛怀灵为什么要喊她的名字,为什么啊? “每隔百年,快到该去祭奠灵儿的日子,我总能梦到千月岛……这一定是灵儿想要告诉我什么。她从小就受不了一点委屈,不帮她报仇,她的怨气永难平息。” “哪怕你们不相信我,我也一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薛铮远坚定道,“我会帮灵儿讨回来公道。陆婵玑,这人就是凶手,有生之年,我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冷不丁想起了刚刚醉酒后的一些片段,薛铮远忽然一怔,看向微生溟:“但刚刚我醉酒时,你为什么说陆婵玑死在薛怀灵前头?” 微生溟眼睛却并不看着薛铮远,目光平直落在玉蝉衣的身上,他道:“薛怀灵所认识的那个陆婵玑,在一千年前就死了。” “死了……”薛铮远很难接受,“不可能,我明明快要找到她了,她不可能死了。” 七百年的光阴都搭进去了,他一直在追逐的,怎么可能是个死人? “你怎么能说她死了?”薛铮远震声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她死了,我也要找到她!” 微生溟道:“陆婵玑死了一千年前,死在承剑门的铸剑崖,也是那一天,‘荧惑’出世,她一个凡人的身躯如何受得住‘荧惑’的剑气?大多数修士碰上‘荧惑’也是死路一条。到最后她只能是血肉无存,骨化尸销。你要怎么死要见尸……” 说到这,微生溟忽然一停。他看到玉蝉衣的肩头控制不住地细细抖动,声音低了一些,对薛铮远说道:“别问了。” 当着一个人的面重述她死亡时的场景,这太残忍了,微生溟说不下去了。他又一次不想再管薛铮远,但薛铮远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吵吵闹闹地又响起来了。 “不,我怎么能不问?我找了陆婵玑七百年,今天你告诉我她早就死了我怎么可能不问?”薛铮远激动道,“你说她死在承剑门的铸剑崖,可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这七百年来,我无论怎么找,这人都像不存于世间一样。既然是死在承剑门的铸剑崖,那承剑门该有记录才是。她死之时,有人看见过吗?” 微生溟冷冷抬眼看他:“我看见了。” 薛铮远一怔,嘴唇呆呆张着,彻底说不上话来了。 又听微生溟道:“我不仅看到了她,我还看到,你那至交好友,陆闻枢也在场。但你最好别去问他陆婵玑的事,说不定,本该被记录下来的事情,恰恰是他抹掉的呢?” 薛铮远后背惊起一阵寒栗,一阵毛骨悚然。他曾经的确想过陆婵玑是承剑门的,怀疑过陆婵玑是巨海十州,炎州陆氏之陆,但遍寻炎州,翻过承剑门的弟子宗卷,也翻过数本陆氏名籍,所有的名字他都看上了不知道多少遍,没有陆婵玑。于是他便在想是否陆婵玑之陆只是与陆同音,姓鹿或路都说不定,彻底从承剑门转开视线。几百年下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怀疑过承剑门的事,微生溟这样一提,薛铮远立刻骨寒毛竖,心里隐隐怕起了那个可能。 却是口快于心,涨红了脸,直接反驳道:“这不可能!我与陆闻枢多年相识,我最了解他的为人与性情。你说他杀了人,你哪有证据?” “好,先不说陆闻枢。”微生溟道,“陆婵玑之死由我亲眼目睹,哪年哪月哪日我都能说得清,我敢肯定,她死在薛怀灵之前。薛少谷主不如好好想一想,一个死人,还是一个凡人,如何能杀得了你妹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结伴 你之前难道没有听她提起过陆婵玑…… “凡人……”薛铮远的脸色变了,“怎么会是凡人?你确定她是个凡人?” “远在一千年前,在承剑门的弟子中,也有人认得陆婵玑,也知道她是凡人。”微生溟肯定道。 薛铮远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 “我就要找到陆婵玑了。”薛铮远说,“难道……只是同名同姓?” 微生溟说:“我不知道你查到的那个陆婵玑是谁,但我认得薛怀灵口中的那个陆婵玑。” 微生溟想着玉蝉衣在刚刚得知薛怀灵已死时的模样,拢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捏了捏。他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再直盯着玉蝉衣看,叹了口气:“恐怕若是她重新活过来,得知薛怀灵的死因,会大吃一惊。” 他继续道:“薛怀灵所说的陆婵玑早她三百年死去,这三百年间,关于陆婵玑的一切、认得她的人,都不存于世。你花了七百年的时间打听不出她来,恰恰说明了,你打听的是一个死人。这就是你查了七百年一无所获的原因。” 薛铮远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眉头越皱越紧,呈现出比醉酒还要更迷茫的神色来:“凡人……那为什么灵儿临死之前要喊一个凡人的名字?” “她是你的妹妹。”玉蝉衣这时出声提醒道,“薛少谷主,你比我们更了解她,你之前难道没有听她提起过陆婵玑吗?” 薛铮远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从小就很骄傲,有弱从不示于人前,有烦恼从来不告诉别人。一开始,她还会和我说一说,长大之后,就不想让我觉得她有烦恼了,她是风息谷最优秀最好的继承人,继承人哪会有什么烦恼?就是有,她也偷偷消解了,从不让旁人看出来。” “认识陆闻枢之后,灵儿就更不怎么和我说话了,也不爱待在风息谷,喜欢往承剑门跑。”说起少时的事情,薛铮远紧拧的眉头稍稍松开一些,话也变多了一些,“陆闻枢年纪比我和灵儿小一些,但性子冷,从小就不活泼。小时候,灵儿和他交往总是碰壁,总冷着脸,后来他的母亲多说了几句,才愿意搭理灵儿。” 说到这,薛铮远忍不住又替陆闻枢说了几句话:“微生前辈,陆婵玑哪怕真是死在承剑门,不为人所知,这其中兴许是有什么误会,陆闻枢他绝不会是见死不救之人。” 微生溟溢出一声极为讥诮的冷笑,但还没开口说话,就被玉蝉衣轻扯住了衣袖。他只得作罢,环胸而立,对薛铮远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 玉蝉衣对薛铮远说道:“你与陆闻枢有少时结下的情谊,他又有正道魁首的威名,若我师兄执意说他的过错,倒显得他像小人。不要再让他和你争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薛少谷主,你若是能明白,自然有一天能明白过来,不必他人多言。” 薛铮远犹在茫然:“凶手真不是陆婵玑吗……” “你不是不愿相信凶手不是陆婵玑,而是你舍不下你那花在找她上的七百年。”玉蝉衣道,“薛少谷主,你不用担心我们出去之后将陆婵玑是杀人凶手的消息传递出去。因为,在我们心里,她根本不是凶手。” “我们走吧。”她又对微生溟说,“留薛少谷主一人消化消化吧。” 微生溟不忘抱起那两坛酒,看向薛铮远:“薛少谷主,能不能解开禁制,给我们彼此一个体面?” 这意思是要是他不解开禁制,他就要直接硬闯出去了是吗? 薛铮远抿了抿唇,却是没有再多加为难,直接解了禁制。 玉蝉衣道:“还望薛少谷主好好想一想,是要继续信着你认定的陆婵玑是凶手,还是要改变看法,重新查明你妹妹过世的真相。” 顿了顿,她说,“若是愿意改变看法,就来楼下找我们聊一聊。” 语毕便要走出禁制,没出几步,却被薛铮远喊住:“留步。” 薛铮远从房间里走出来,此时他的神色已经平和不少,似是想通了什么。 他道:“总归我也找不到陆婵玑,找她和重新查明之间有何区别?你们就当我是改变看法了。” 薛铮远收敛了复杂的脸色,面带悔愧地对玉蝉衣和微生溟说道:“方才我酒后失态,有些地方多有得罪,还望二位海涵……许是我就不该喝酒。” 玉蝉衣说:“薛少谷主只是护妹心切,不算得罪。” 薛铮远苦笑了下:“我倒也不是非要贪杯,只是,大概是双生子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连心咒,在灵儿死了之后,我总觉得,灵儿有一部分生命在我身上延续下来了,她可以通过我感受这个世界,就像她还活着时那样。” “灵儿她喜欢这世间顶顶好的东西,更喜欢稀奇玩意儿,世间只有一样的她最喜欢,那最珍贵。刚刚,我听微生前辈说那酒在这世上找不出第二坛来,心道怎么都要替灵儿尝上一尝,结果……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我实在不胜酒力,丢人现眼了。” 说完,又道:“没什么人喜欢听我聊起她来,是我多言了。” “不,我喜欢。”玉蝉衣坐下来,说道,“薛少谷主要是想找人聊妹妹,大可以找我聊。” “我还能喝酒吗?”薛铮远问,“我不会再让自己喝醉失态,我只是想喝上几口。” 酒当真忘忧。 他今日也当真忧愁。 陆婵玑这个名字,他带着恨意,在心里装了七百年。却得知对方可能是个早就死在一千年前的人,这恨意瞬间就化为了一种难以消解的情绪。 就像一块立在心间坚不可摧的顽石,刹那间被风化消失,石头不见了,但留下的风沙犹在,他不知道这些风沙要刮往何处,恨意要指向何人。 薛铮远无法做到忽视,也无法做到释然,只能忍着,和这股恨意暂且和平共处。 若凶手不是陆婵玑,他感受到的妹妹临终前的怨气到底来自何处? 薛铮远内心依旧茫然。 这时,微生溟将那坛新买的清酒的酒坛子递给他。 “你这人不会喝酒,酒品也不好。”用不着灌薛铮远酒了,微生溟也不再玩捧杀那一套,他不再夸薛铮远好酒量,反而锐利评价道,“好酒给了你实在浪费,你喝这个算了。” 薛铮远觉得微生溟像是两幅面孔,明明在楼下时还说他酒量好,怎么突然就嘲讽起他酒品来了? 但他刚刚言谈举止不雅,心里正有淡淡悔意,加之心中怅然,情绪低落,此刻没有半点反驳的劲头,任说任骂,只将手伸过去,摸摸接过那坛清酒,又将桌上的酒碗换作酒杯,给自己、给玉蝉衣他们倒了三杯酒。 之后,三人重新坐下。 气氛诡异地沉默,但几人之间的氛围却也诡异地变好了许多,某种隔阂薄了许多。 这回薛铮远学聪明了一些,每喝一杯,就用灵力将酒力度出去一点,免使自己喝醉。 “薛少谷主接下去有什么打算?”玉蝉衣把玩着酒杯,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要先去一趟承剑门。”薛铮远颇觉头疼地说道,“若凶手不是陆婵玑,我也不知道会是谁了。要是陆婵玑不是凶手,那灵儿在她临死前到底看到了什么?哪怕陆婵玑不是凶手,灵儿的死至少和她相关,为什么……偏偏是个死人。” 他纠结地拧着眉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既然迷茫,那就去找答案。”玉蝉衣道,“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弱水看看?” 薛铮远说:“可我想先去你们说的铸剑崖看看。” 玉蝉衣摇了摇头:“薛少谷主若是贸然前往铸剑崖,恐怕查不出什么来。” 薛铮远沉默下去,他知道,玉蝉衣说的恐怕是对的。 在最开始知道陆婵玑时,他已经试过从当时的陆掌门陆子午手里要来了承剑门弟子的名单,上面并没有陆婵玑的名字。 承剑门内,陆婵玑查无此人,这是他早就花了几十年功夫查出来的事情。 这么多年过去,更是什么都查不到了。 但如果不去铸剑崖……他还能去哪儿? 薛铮远思绪如同一团乱麻,薛怀灵死在弱水结界,她的佩剑也沉进了弱水。那是一片死水,浮毛不生,死气可销蚀神魂,修士都讳莫如深,避之不及。哪怕薛怀灵死时有什么异样,也早就在弱水的一片死气里消弭于无形。 “如果不去铸剑崖……我大概会先回风息谷一趟。”薛铮远说,“然后,去弱水看看灵儿,祭奠一下她吧。” “薛少谷主可否让我与你同行?”玉蝉衣道,“我也想去弱水看看。” “玉道友怎么这么关心灵儿?”薛铮远看了玉蝉衣一眼,这时候有些好奇起来。 玉蝉衣对他妹妹的关注,是否有些太过于不同寻常了? 按她年岁,很难对一个在她出生前七百年前就死去的修士这么关注才对。 玉蝉衣却微微仰着下巴,一脸坦荡:“就当我欣赏她喜欢‘凤凰于飞’的眼光,听你说她死因有蹊跷,我关心她真正的死因,这有什么不对?” 薛铮远闻言一哽,反驳不了什么,细想了想玉蝉衣这句话,无语到极点,竟是陡然笑了。 玉蝉衣她这年少轻狂,是真的打骨子里狂妄。明明心思是好的,话却不好好说。 这句“欣赏她喜欢‘凤凰于飞’的眼光”,由他妹妹说来,比她更合适吧? 听她这语气,就好像“凤凰于飞”是她的东西一样。 他当真十分讨厌玉蝉衣的狂妄,从她摘了他们风息谷弟子的名碟,搞得他们风息谷弟子人心浮躁那一刻开始,就很讨厌。 加上陆婵玑的存在,玉蝉衣这个和陆婵玑有一字读音相同的名字,也让他本能地心生反感。 但现在,玉蝉衣身上的这份狂妄,好像没那么令他讨厌了。 这七百年来,他也就和眼前这两个人提过薛怀灵,提过陆婵玑。 很多事情,只压在他一个人心里,当真沉甸甸的,说出去,心头终于轻快一些了。 而且—— 薛铮远的目光悄然从面前两人脸上掠过,他有种莫名的直觉,他们可能知道更多关于陆婵玑的事情。 他能感受得到,这两人对他并非全然信任。 但这并不是什么令薛铮远不满的事情。 因为,他也不能立刻就相信了这二人所说的话。 尤其是微生溟。 他花了七百年来翻遍了巨海十州,七百年的光阴找不出一个陆婵玑,说是陆婵玑已死他才找不出来,这点他倒也信服。 薛怀灵死时修为甚至在当时的他之上,陆婵玑要真有那么高的本事能掩人耳目地杀了他妹妹,不可能隐姓埋名七百年,已死是最好的解释。 但哪怕陆婵玑不是杀了他妹妹的罪魁祸首,若是说陆婵玑本人的死因与承剑门有关,说陆闻枢掩盖了陆婵玑之死……这实在是滑稽可笑。 微生溟说了,陆婵玑是个凡人。对于他们巨海十州的剑修来说,谋害一个凡人如同捻死一只蚂蚁,杀是好杀,但捻死之后,除了弄脏自己的手,其他什么也得不到,徒增恶名罢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利益可以企图。陆闻枢有什么谋害凡人的必要? 他和陆闻枢相识多年,当初在弱水结界,在他被人怀疑是为少谷主之位杀了妹妹时,是陆闻枢站出来替他驳斥了那些闲言碎语之人,为他作证。怀灵一死,他失去了妹妹,陆闻枢失去了心爱之人,心中感伤恐怕不比他少,却依旧信得过他。今日他若是因为这一两句谗言误会陆闻枢的品行,那他不过就是个立场不坚,不值得结交的小人。 如果微生溟在撒谎……薛铮远不知道微生溟抱着什么样心思在撒谎,但也不想太去揣摩。至少,玉蝉衣看起来是更值得信任的。 她关心薛怀灵的心情不似作伪,在查清楚他妹妹的死因这件事上,她似乎能理解他的心情。 更何况他一个人查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没查出来。就当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万一他短暂地选择接纳他们,最后真能给薛怀灵、也给他自己一个交代呢? 薛铮远又喝了一杯酒,清冽的酒水落下愁肠,他也下定了决心,放下酒杯后,痛快应了玉蝉衣的话:“那好。” “结个伴吧。”薛铮远道。 第82章 因果 是我道心不稳 薛铮远道:“但既然是去弱水,在去弱水之前,我要先回一趟风息谷,带上她最喜欢的花。” 这并无不妥之处,玉蝉衣点了点头。 “我可以一同前去风息谷吗?”玉蝉衣问。 薛铮远:“再好不过,风息谷弟子会很欢迎你的。” 薛铮远留意到玉蝉衣话里用的是“我”,而非“我们”,话里没有扯上微生溟的意思。 他已经暗暗打量玉蝉衣与微生溟许久。这次坐下来后,两人各喝各酒,俱是有心事的样子,无眼神交流。 虽说不管是在蓬莱,还是在千月岛,他所见到的玉蝉衣与微生溟几乎都是形影不离,但玉蝉衣这个做师妹的看上去对她这个师兄并无依赖,微生溟还说他没教过玉蝉衣什么,玉蝉衣话里又只说自己。看上去,关系不像他想的那样好啊…… 薛铮远于是同玉蝉衣确认道:“是玉道友一人与我同行,还是说,微生前辈也要一起?” “一人。” “一起。”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玉蝉衣诧异扬眉,微生溟也是蹙起眉来,看向对方。 薛铮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总算因着他们这点裂痕,在这对总给他一种里应外合之感的师兄妹二人之间,找回了属于他风息谷少谷主的从容与风度。他淡笑道:“二位,你们,商量商量?” 言罢起身,大方让渡了自己的房间出来,并随意找个借口:“我出去买点东西,回来之后,你们把商量好的结果告诉我。好让我知道,我们风息谷要准备招待几位贵客。” 薛铮远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玉蝉衣悄悄将神识铺开到她所能及的最大范围,她要确保薛铮远会回来找她。 对于薛铮远这个人,她仅能确定他应当不是杀害薛怀灵之人。 仅此一点,再无其他。 玉蝉衣信不过薛铮远,她可不知道薛铮远这一走,是不是故意将她和微生溟留在此处,自己趁机跑去给陆闻枢报信。 毕竟薛铮远一直在替陆闻枢说话,风息谷承剑门宗门利益捆绑也深,无论怎么看,出卖他们去向陆闻枢表忠心的收益可比和他们结伴同行高多了。 但令玉蝉衣感到吊诡的是,倘若几句话就能说动薛铮远,让他不再站在陆闻枢那边,不再替陆闻枢说话,玉蝉衣反而会觉得那样的薛铮远就是根墙头草,更加不可信任。 “他会跑吗?”玉蝉衣将心中担忧问了出来。 “不会。”微生溟道,“我神识已开,他要是买个东西买到千月岛之外,我们就去把他追回来。” 两个人一起看着,薛铮远想跑也跑不了。玉蝉衣放下心来。 “放心了?”微生溟道,“不说他了,说说我们。” 微生溟头疼道:“小师妹要去风息谷,为何不问一句我想不想去,就先决定抛下我一人?” 玉蝉衣道:“你说了,你要去凤麟州挖酒,风息谷在生洲,两地虽然交界,但毕竟相隔有些距离。我做我的事,你挖你的酒,等各自的事情都做完了,再在弱水碰面,结伴一起回不尽宗,不就好了?” 要去凤麟州挖酒的确是他说过的话……这微生溟无法反驳。可此一时彼一时,要放任玉蝉衣一人去生洲——不对,不是她一人。 微生溟惊恐地发现,比玉蝉衣一人在外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那就是玉蝉衣要独自一人跟着别人一起走。 这个别人还是薛铮远。 明明在不久之前,她还怀疑过薛铮远是杀害薛怀灵的凶手。她就不怕薛铮远是想害她吗?怎么这么快就相信薛铮远了? 看她刚刚的样子,明明对薛铮远仍是多有防备。 微生溟负隅顽抗:“我若是说,我临时变了想法,想去挖我埋在生洲的酒了呢……” 玉蝉衣叹了一声:“那你倒不如直说,是我去哪里,你想跟去哪里好了。” 微生溟忽的错开了眼去,吞吞吐吐道:“我若是这样说了,你就会让我跟着?” 却是不敢直视玉蝉衣的眼睛,反而手指隔空抚摸起酒坛上不平整的沟壑纹路,像是在研究上面的花纹。 紧接着又把玩起了酒杯。 忽然丰富起来的小动作,显得微生溟十分忙碌。但实际上,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悄悄往玉蝉衣那乱瞟。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假装很忙碌。 玉蝉衣看着微生溟,不懂为什么他忽然就紧张了。 明明在蓬莱论剑大会上被她抓住时,这人还能厚着脸皮说出“怎舍得叫小师妹孤孤单单”这种话。 怎么越是相熟,他这脸皮倒是薄起来了? 玉蝉衣道:“你若这样说,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你跟着?” 微生溟垂下眸去,老实道:“那我……是想跟着你,才说自己要去挖酒的。” 他暗暗揣测着自己是否能再次从玉蝉衣那得到准肯,却不料玉蝉衣下一句话竟然是冷不丁问道:“微生溟,你是怎么知道陆婵玑的?” 他身躯一震,心道:完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在他冲动朝薛铮远说出那句陆婵玑已死的话来反驳薛铮远后,他才想起玉蝉衣的存在。 如果玉蝉衣就是陆婵玑,又如此多疑谨慎,恐怕她并不想让除了她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她就是陆婵玑。 他一直小心地不让玉蝉衣察觉到,这件事,他知道。 偏偏,在薛铮远指认陆婵玑是杀了他妹妹的凶手时头脑发昏,一时冲动。 一旦他认得陆婵玑的事被她知道,她又是否还敢像从前那样,将他当成能够信得过的师兄看待?还是因为自己的秘密被其他人发现,从此惴惴不安,更易受惊? 微生溟不知道。 人生一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反驳薛铮远的话已经说出了口,他只能继续说下去。于是,当时的他说出更多的实情,吐露更多的细节。 但同样在场的玉蝉衣也就听到了,他不仅知道陆婵玑,他还知道关于陆婵玑的很多事。 那时候,玉蝉衣的脸色算不上好,微生溟注意到了。或者说,他话虽然是对薛铮远说的,但余光从来没离开过玉蝉衣的脸——她一丝一毫微弱的表情变化,都没逃脱他的眼睛。 他已经能确定,玉蝉衣到底是谁。 此刻面对着玉蝉衣的问话,微生溟答道:“我在她死前就找过她。找到她的那一刻,就是她死的那一刻。我曾经以为她的死是意外,直到最近,才意识到我可能犯了错。”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玉蝉衣别害怕他的存在,最后只能选择坦诚。 但玉蝉衣要是向他试探起,他是否知道她就是陆婵玑,他要怎么答复? 现在让玉蝉衣知道他认识陆婵玑,应当不是会将她推远,兴许她会像在薛铮远面前那样,也在他面前撇清她和陆婵玑的联系。 但要是再被她知道,他不仅知道陆婵玑,还知道陆婵玑玉蝉衣都是她。微生溟不敢想,她对他会变得有多防备。 欺骗又断然不能…… 在和人相处时小心翼翼,计算一言一行可能带来的得失,这是微生溟之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朋友来来去去,不过是缘起性空,有缘千里相聚,无缘离乱散场,随他来来去去,他从来懒得经营。 他一向以为自己足够将得失置之度外,除却他人性命所托,这世间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他放不下的。 此刻面对她,却失去全部恣意妄为的底气。 说完之后,微生溟便在呼吸窒乱间,安静了下去,像是在等审判。 却见玉蝉衣脸上的表情一寸寸变化,紧绷的肩头缓缓松下去,到最后,她看向他,眼睛里像是有细碎的水光晃动:“微生溟,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向我提起过一个人。” “一个女孩。”玉蝉衣提醒。 “你说她天赋很高,比你比陆闻枢都要更高,可是……天道对她不公。”她问,“你说的,是陆婵玑吗?” 微生溟喉结动了动,咽了下唾沫,点了头。 玉蝉衣抿着唇,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住任何事情的冲击,可刚刚短短几个时辰内发生的事,却接二连三,又一次将她打得措手不及。 却不再将她打入最绝望的境地。 命运当真是最离奇的东西。 它可以对你很坏,但有时也会对你很好。 这几个时辰里,她找到了一个将她错认成凶手的人。 这本来是一件让她难过的事情,可她同时又找到了一个不仅记得她是谁,还会替她证清白的人。 她记性一向很好,很多事情不刻意记也能记住,回想时总能想起来。 她还记得,在提到陆婵玑时,微生溟还说过,有些人,只消见上一次,你便会知道,那就是你穷极一生想要寻找的人。 那时她竟然不知,原来,她也有穷极一生想要寻找之人。 她在遇到了自己穷极一生想要寻找之人的此刻,才意识到,她最想要得到的,是被看见。 原来他当时那滴泪不是因她言辞不当将他气哭,而是真是为她而流。 “别哭。”有温柔的力道落到她的脸上,轻轻拂掉玉蝉衣眼底的泪珠。 “我没……”玉蝉衣下意识反驳,可察觉到脸上的湿润,她又说不出什么来了。 微生溟手忙脚乱将她的眼泪拂掉,玉蝉衣却没有将他的手拂开,任由他的脸离得她很近,气息鹅绒般打在她的脸上。 她平了平气息,最后自己抹了几把脸后,又问微生溟:“那你的心魔是因为……” 算一算时间,微生溟生了心魔是在一千年前,又有他被“荧惑”所伤后才生了心魔的传闻。难道他生出心魔就是在她死的那天…… 会是因为她吗?玉蝉衣心底一阵惶然。 微生溟却哀叹了声:“是我道心不稳。” 第83章 犯过 这不是舍不得我师妹受累吗?…… 玉蝉衣:“这样吗……” 微生溟笃定道:“就是这样。” “心魔的起因,在我不在他人。”微生溟语气确凿,“与陆婵玑没有关系。” 薛怀灵临时前说着陆婵玑的名字,他要是说自己的是因为陆婵玑而生……这种身边和他有牵扯的人纷纷走向厄运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他不会将心魔的起因归到陆婵玑的头上。 况且事实本就如此。 只是他道心不稳。 微生溟艰涩道:“心魔,只是我自己要过的一关修行,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道心不稳啊……玉蝉衣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微生溟寻死觅活时她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想不开,但微生溟要是不找死了,一副什么过错都揽在他自己身上的样子,叫人挺不忍心说他两句。 她知道心魔根源是在道心。在玉蝉衣之前看过的书上,对心魔的最终解释,无一不指向道心。 道心与天赋高低无关,甚至天赋愈高者,修行路上,越易受内心扰乱。说到底,天赋只是让修行开始得更容易,但最后能走多远,要看的还是道心。 玉蝉衣来千月岛,就是为了她自己的道心。 她要尝试着找回缺失掉的那段记忆。尝试了之后,不管找得回找不回,总归是尽力了,不至于让自己为这个缺憾所困。 玉蝉衣轻叹一声:“风息谷,我们一起去吧。” 没预料她这次竟然又是很快停下了对他的盘问,预想中艰难应对玉蝉衣试探的场景全然落空,这让微生溟有种无所适从的感受。 但他绝不可能去问玉蝉衣为什么不对他多加试探,万一让玉蝉衣察觉到不对,对他防备起来,只是给他自找麻烦,微生溟立刻应了声“好”。 之后,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低头,无意间瞥到自己的手指,上面仍旧残留一点湿润。 只消花费很少一点灵力,就能将那些泪珠留下的痕迹从指尖拂去。 但微生溟没有这样做。 他抬眼一看见玉蝉衣的脸上干净,没有泪痕,刚刚突如其来见到她眼泪,他心一阵兵荒马乱,好在冒失的动作没惹她不快,此刻她不再哭,他兵荒马乱过后,心里却泛起了点痒。 见到她眼泪的感觉实在不好,但他不得不承认,碰到她脸颊的触感却很好。 他将手背到身后,指尖回味地摩挲了下,脊背绷直,而后指骨收拢,难耐地蜷紧了些。 指尖已经被风吹凉,留下的感觉只剩了烫热,随着呼吸,小钩子一样往血管里挑。 微生溟之前就觉得自己这小师妹成天板着一张脸煞是好玩,让他有些时候很想冷不丁戳一戳她冷着的那张脸两下,看能不能让她这张脸上多一点别的表情。在玉蝉衣之前,他还从来没对别人起过这种念头。但他毕竟不是什么真的毛头小子,能约束自己的举止,没有真的在玉蝉衣那犯过顽劣…… “……” 想到什么,微生溟忽然两眼一黑。 他想起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一开始,在玉蝉衣不知道他是微生溟时,他不遗余力地说过微生溟的坏话,哪怕巫溪兰说他疯说他癫他也只会附和,又成天没个正形地半吊在树上,鬼一样时不时飘出来讽玉蝉衣几句,在不尽宗里从不干活,全部丢给李旭,出门就蹭玉蝉衣的剑,再加上披头散发,不修边幅…… 过往桩桩件件涌上心头,皆不堪回首。 倒不如他真是个犯顽劣的毛头小子! 微生溟绝望地意识到,在玉蝉衣那,休说是一个体面的外在,他甚至将自己内心的怯弱都裸露得彻底。 楚慈砚眼里的他,恐怕都没玉蝉衣见到的他那么不堪。 他麻木地生起气来,气之前的自己,为什么在之前甚至不能有一刻注意一下形象? 微生溟喝了杯酒压了压混乱的心绪,再低眸看了眼自己身上为了粉饰身份而随意穿的粗衣短打,想起薛铮远那身织着鱼绕莲纹的锦衣,一时间表情复杂。 不换下这一身来,他坐立难安,但立马换下肯定来不及。 他只能抬手正了正衣襟,将身上本就没有的尘土拍了又拍,先继续坐立难安着。 半个时辰后,薛铮远带着几枝簪钗回来。 玉蝉衣瞥了一眼,见他带回的是千月岛独有的一种桃花簪,给女子戴的,兴许是买给薛怀灵的。 簪头用珠石做成桃花式样,簪身则是桃木。 千月岛千年之前逢妖作乱,能驱邪的桃木簪子在那时流行开来,今日成了千月岛女子妆台上常见的首饰。不过寻常女子戴的簪头贴的兴许是新鲜桃花,薛铮远带回来的簪头桃花却由宝石所制,颜色比真正的桃花要更娇艳。 还真就是同他自己说的那样,他要给薛怀灵的,样样都要顶好的。 坐下之后,薛铮远问两人:“你们二人可有商量出结果?” 玉蝉衣道:“一起去。” “哦?”玉蝉衣一说完,薛铮远便掀起眼皮来看了微生溟一眼。 这结果令薛铮远有些失望,刚刚走进屋来,见微生溟闷声不吭一个劲儿地喝酒,他还以为微生溟喝的是计划落空的郁闷酒。 真是不知道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微生溟都说了些什么,改变了玉蝉衣的主意。 薛铮远撑起笑来,说道:“微生前辈对自己的师妹还真是紧张,到哪儿都寸步不离地跟着。” 比起三人结伴,薛铮远更愿意和玉蝉衣两人结伴而行。 无他,微生溟给他一种合不来的感觉。尤其在陆闻枢一事上,微生溟一次说陆闻枢坏话,他可以不反驳,但要是陆闻枢遭到污蔑的次数多了,他总不能漠视下去。 不如就此与微生溟分道扬镳,才是最好,彼此都落个清净。方才听玉蝉衣说她要一人独自与他结伴,他着实欢喜,可惜现在算盘落空,还是得三人同往。 薛铮远仿佛意有所指的话,让玉蝉衣不由得看了微生溟一眼。 她当然早就感觉到了,微生溟这师兄当得实在紧张过度。 莫非是因为她是不尽宗里最小的小师妹? 玉蝉衣考虑起来,要不要建议涂山玄叶为不尽宗招收新弟子。 要不然,就让那个自己从聚窟洲找来不尽宗的殷小乐早点过来当小师弟。给微生溟找些新的小师弟小师妹,好过他只盯她一个。 说起来,自她在论剑大会拿到头筹后,来找她比剑的有,但专程找过来想拜入不尽宗的修士也不少。 但今时不同往日,涂山玄叶也是挑挑拣拣上了。 摆在巫溪兰那代表涂山玄叶的白色毛毡毡里留了一部分他的神识,燃香时能和涂山玄叶说上话,尾巴微撇一下就是愿意收。据说近些年来,除了玉蝉衣外,其他人涂山玄叶一撇都没撇过。连殷小乐,涂山玄叶也只是说,等殷小乐长大再看看。 看来想给找个新的小师弟小师妹来替她承担微生溟的关注并不容易。 玉蝉衣暂且放下这个心思,喝着清酒瞥着微生溟,看他对薛铮远这意有所指的话要怎么应对。 微生溟心情郁闷,正是看人不爽的时候,薛铮远这带了点儿挑拨意思的话落到他耳朵里,叫他挑了挑眉,不怀好意道:“若是少谷主觉得,风息谷招待两位客人吃力,我也可以不去风息谷作客,在外面随便寻个老朋友探访探访,等一等我的小师妹。只是要麻烦薛少谷主替我向谷主问声好了。” 他一副大度体贴模样,但话里全是机锋。薛铮远要是真敢答应他,成全了他这大度体贴,那风息谷就要背上小气的恶名。 微生溟说完,唇边便带上了一点胜券在握的淡淡笑意。只等着看薛铮远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薛铮远出于个人情感,自然是不想让微生溟跟着,但作为风息谷少谷主,他怎么可能会丢了风息谷的颜面?微生溟这话一说出来,他就吓了一跳,忙道:“何来吃力一说?” “微生前辈,欢迎至极。”他叹了口气,无奈补充。 薛铮远转头只面对着玉蝉衣:“那我们何时启程?” 玉蝉衣道:“看薛少谷主想在千月岛留多久。” “今夜便启程吧。”薛铮远薛铮远知道了微生溟的不好对付,不欲再在微生溟想做的事上作梗,“趁着夜色,好掩盖身形,今夜离开正好。” 他叹道:“我可不想被说成是什么‘云中仙’了。” 当夜,几人离开千月岛。 薛铮远正欲御剑而飞,被人拍了拍肩,回头一看是微生溟浅笑吟吟地问他:“薛少谷主可否载我一程?” 薛铮远觉得怪异:“你不是说你一直是蹭你师妹的剑吗?” 微生溟:“这不是舍不得我师妹受累吗?” 薛铮远:“……”所以就来让他受累了? 一想玉蝉衣仙龄不过三十,薛铮远无奈道:“微生前辈,请吧。” 微生溟踩上薛铮远的剑尾,一回头,见玉蝉衣一脸眷恋扫过千月岛的桃花和街道,安静了小片刻,他道:“小师妹,走了。” 玉蝉衣跟了上去。 三人御剑行至空中,玉蝉衣最后看了一眼月色笼罩下格外静谧安宁的千月岛。 记忆的缺憾仍未补上,但这一次绝非白来一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知道了有人看见过陆婵玑,承认过陆婵玑的天赋,玉蝉衣心中有一种从来没指望过能被补上的缺憾,反而被补上了。 要是微生溟觉得陆婵玑是个天赋很好的凡人,又对陆闻枢如此不屑,他应当是猜到了,他的“灭”是由她破解的吧? 想不到陆闻枢缜密心思之外还是留下了疏漏,哪怕只有一个人知道她曾经存在,知道她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还是叫玉蝉衣心头敞亮了许多。 也许想证明陆婵玑存在过没有那么不易,至少微生溟知道,薛铮远也知道。 一旦彻底证实了薛怀灵的死亡不是陆婵玑所为,消去薛铮远全部敌意,作为风息谷少谷主的薛铮远也可以成为证人。 早晚她会让世人知道陆婵玑的名字,也会让他们知道她就是陆婵玑。“陆婵玑”这三个字,一定要被她用成刺向陆闻枢心口的利刃。只是在利刃出鞘之前,她不会向别人提起她曾经是陆婵玑。 脚踩着飞剑,三人很快消失在云层中,逐渐远离了千月岛,也远离了凡世。 七日后,他们来到了在生洲的风息谷。 这不是玉蝉衣第一次来这里了,在五岁时,她被陆闻枢带到这来,向薛谷主讨了一粒驱逐寒气的丹药。 那也是她第一次站在巨海十洲的土地上,人间还是严寒冬日,风息谷却春意盎然,奇花异草,争奇斗艳,许多花草是她之前见都没有见过的颜色。 当时她已经被寒气冻得几乎魂归西天,恍惚间觉得,这可能就是人死后才会来的仙界。 如今时隔千年再次来到此地,依旧是莺儿嘀,燕儿忙,蝶鸟翩跹,花团锦簇的景象,与记忆中无半点不同。 “是少谷主,少谷主回来了!” “还有两位客人……” “是玉蝉衣!我在蓬莱论剑大会上见过她!” 两个身着蓝衣,拿着瓶子采花蜜的弟子看见薛铮远三人,立即停下动作,行了个礼。 “见过少谷主。”两个弟子行过礼,随后把目光投向玉蝉衣,两眼放光。 认得玉蝉衣的弟子方要开口,薛铮远便道:“风息谷来了两位贵客,你们带他们前往流芳洞歇息,不可怠慢了客人。” 流芳洞? 那可是在薛怀灵仙长居住地附近的洞府,一向都是门派禁地,不许寻常弟子靠近的,今日怎的……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心头俱是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了吩咐:“是,少谷主。” 薛铮远颔首,随后回过头去,对微生溟和玉蝉衣道:“我离谷多日,得先去找谷主禀明行踪。二位,失陪了。” 第84章 泽鹿 我师兄说过…… 薛铮远走后,玉蝉衣和微生溟便由那两位弟子带领着前往流芳洞。 路上,经过一处地界,看着外面落下的禁制,玉蝉衣驻了驻足。 那位参加过论剑大会的弟子终于找到了和玉蝉衣攀谈的机会,他抢先向玉蝉衣介绍道:“这里就是泽鹿山,仙长曾经住过的地方。仙长死后,这里就被谷主施下禁制,寻常弟子是不能进来的,今日我能到这里一逛,还是沾了玉道友的光。” 顿了顿,他眼含期待地看向玉蝉衣:“当初在蓬莱没能有机会与玉道友切磋比试,我心里实在遗憾,转眼才几年过去,玉道友的境界就令我更加难以企及。这几日玉道友若得闲暇,可否允许我与你切磋个一招半招?” 玉蝉衣没有拒绝,论剑大会之后,她也算见了不少人了,是诚心为了论剑而找她切磋,还是冲着将她打败了好博取名声的,她已经能分得清。对于诚心论剑的,玉蝉衣一向不会拒绝。 玉蝉衣道:“自然可以。” 那弟子面上生喜色,原以为玉蝉衣面色冰冷,是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情,没想到这么好说话。让论剑大会的头筹陪练,这个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玉蝉衣的修为和剑术都是同龄人中无人能及,甚至是前无古人,说不定和她比上一场之后,就能令他破开剑道上的钝涩,修为提升。他赶紧将玉蝉衣带到流芳洞去,等着玉蝉衣在安顿下来后,再来找她切磋。 玉蝉衣到流芳洞那,择好房间,进房间转了一圈认了认环境,又稍稍打坐,理了理内息。灵力调整完毕后,这一路上的风尘尽扫,面上容光焕发。玉蝉衣刚要出门,洞府外传来一道欢欣嗓音:“玉道友。” 江言琅走进来,脸上满是惊喜:“真想不到,少谷主带回来的贵客竟然是你。” 一回头,见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微生溟,江言琅一怔,忙接了句:“……还有……你师兄。” 看见来人,江言琅的话一时说得迟疑。 眼前这个男人墨发高束,看起来神清气爽,典则俊雅。 这让江言琅差点没及时将他认出来,仔细看了两眼后才想起来这位是玉蝉衣的师兄。 真是奇也怪也。不管是在蓬莱,还是在不尽宗,玉蝉衣的师兄都给他一种放浪形骸之感。今日仔细一瞧,却原来,生得如此俊逸不凡? 江言琅心头诧异,忍不住多看了微生溟几眼,越看越觉得稀奇古怪。 这时,玉蝉衣走近江言琅,问道:“少谷主说去找谷主禀告行踪,他人呢?” 江言琅心思回到正事上,他忙道:“别提了,少谷主不打一声招呼又去了凡界,被谷主发现,觉得他心思不在正事上,发了好大一通火,专门等着他回来罚他禁闭。少谷主被关了禁闭,觉得怠慢了客人,便让我代他来招待你们。一会儿我带你们去泽鹿山看看,放下少谷主给仙长买的东西,顺便,去给他拿本剑谱,好让他在被禁足的日子里解解闷。” “泽鹿山……”玉蝉衣道,“是薛仙长之前住的泽鹿山?” “正是。仙长仙逝之后,她的遗物都被好好保存了起来,都放在她之前居住的泽鹿山。少谷主让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江言琅说完,做了个请的动作:“走吧,带你们去看看。” 泽鹿泽鹿,有泽有鹿,泽鹿山周围多草木湖泊,湖泊旁还有白鹿缓步徐行,间或停下来优雅汲水。 如今泽鹿山虽没有人,但这些白鹿给这里的山水平添了几分热闹。 其中,泽鹿山上最大的一处湖泊竖着一块石头,上刻落月二字。 “这是泽鹿山的落月湖。”江言琅见玉蝉衣一瞬不瞬盯着喝水的白鹿,解释道:“据传,远在古时,月神还未陨落的时候,这里是祂常来散心之处。月宫上的匠人——修月人就为祂雕刻了一扇屏风,一张长榻,以供歇息。又雕刻了一柄玉骨扇用来纳凉。后来月神陨落逝去,这里久无人来。屏风就化成了泽鹿山,长榻化成了落月湖。玉骨扇嘛,化成了修月剑。” 微生溟听了,忍不住道:“难怪说你们这里的弟子喜欢吟风弄月,连传说都这么风雅。” 真正的神弃之地微生溟去过,里面往往凶险得很,落到风息谷这一处,却成了风雅的传说。 太微宗虽然也多花草,但比花草更多的是蔚然高耸的树木,看上去没那么绚丽多姿,美丽的传说更是一个没有,最值钱的就是昆吾山上的昆吾石。 江言琅道:“别的传说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修月剑可是真的,这兴许不是传说,而是真的历史。” “修月剑?”玉蝉衣问了一句。 “嗯,听说曾是仙长的佩剑,不过她仙逝之后,那柄修月剑不知所踪,我也没见过。” 提到了薛怀灵,江言琅指着湖边拥簇在一处、开得十分招摇漂亮的水仙,说道:“薛仙长尤其爱花,她仙逝之后,泽鹿山的院子里仍是花开不败,少谷主将这里打理得和她生前一样。” 江言琅一路介绍着,带着玉蝉衣二人,一路走过湖泊上的圆石,来到了薛怀灵的居所:泽鹿苑。 江言琅刚一将门推开,刚刚踏进院子里的微生溟却收住了脚步,道:“这里是薛小姐生前的闺房,我还是不进去的为好。” 微生溟给自己安排好了去处:“不是说有剑谱要送给薛少谷主吗?剑谱给我吧,我去送剑谱。” 江言琅看了微生溟一眼,见他负手站在院内,眼睛只是看花,甚至不往房间这边瞧。江言琅很意外,小声对玉蝉衣说道:“你师兄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他今日怪怪的?” 之前在不尽宗里,唯一能让江言琅觉得符合他对小宗小派作风印象的人就是微生溟这个二弟子,本事不佳,性情却格外潇洒落拓,眼里从无规矩,更无约束。 但眼下这个微生溟,怎么忽然间变得如此礼数周全? 已逝女子的闺房,他也不进,未免太有风度。江言琅自愧弗如。 玉蝉衣:“没什么好奇怪的。” 玉蝉衣虽然也觉得微生溟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或许也不该叫古怪,而是此刻的微生溟身上多了种克制感,很符合她对太微宗弟子印象里的克制感。端方自持,君子有礼,这一向是太微宗弟子给外界的印象。但这种克制感和微生溟本人放达不羁的样子实在有些违和,才叫她觉得古怪。 不过,微生溟这不轻易踏进其他女子闺房的举止玉蝉衣倒是不意外,他自己不也不喜欢别人闯他房间? 玉蝉衣说:“我师兄说过,不打一声招呼就闯进别人的房间,不是什么好习惯。” 微生溟:“……” 他何时同她说过这种话,他不可能对她说这种话……他记起来他何时说过这种话了——在刚刚在不尽宗里见到玉蝉衣的那晚,在玉蝉衣夜闯他的房间提着苦心草站到他眼前的时候。 她还真是记性好,将过去的事记得牢牢的。连那么久之前他随口一说的话,她都记得一字不差。 简直不敢想她还记住了什么。 微生溟不自觉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玉蝉衣道:“江道友,你就把少谷主受禁的地方告诉我师兄,让他去送剑谱吧。” 江言琅点了点头,念了咒语,破了禁制后,带玉蝉衣进了薛怀灵的房间。 他自己先到博古架前,在堆在一起的一摞书中翻找片刻,取下了一本薄薄的剑谱。 拂去剑谱上的灰尘后,江言琅对玉蝉衣说:“我这就去把这剑谱交给你师兄,玉道友,你自己随意翻翻看看。少谷主说,这里没有什么是你不能看的,只要不拿走它们,不改变它们摆放的布局就可以——这里的一切都按照仙长生前的样子摆放,破坏了摆放布局,再整理起来可能有些麻烦。” 玉蝉衣闻言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江言琅走出去后,她开始打量这间房间。 薛怀灵的房间被一股淡淡的蓝色笼罩着。 垂帘是蓝纱,纱帐也是蓝的,看上去十分清冷。房间内的博古架上,摆了许许多多的书籍,多是剑谱。博古架旁,放的是兵器架。上摆的剑眼花缭乱,有承剑门的剑,也有太微宗的剑。无一例外,都是极好的剑。 再往里,就是床榻和梳妆台了。和琳琅满目的兵器比起来,薛怀灵的梳妆台显得要冷清许多。首饰是多的,但她不摆出来,大多放在抽屉里吃灰,被她摆在外面那几样首饰又不单是首饰,还是法器,看着不是什么寻常法器,仔细一翻,印着星罗宫的徽印,随便捧起一只簪钗,就将一个小宗门几十年的用度捧在了手上。 玉蝉衣就在房间里慢慢看了起来。 另一边,将剑谱交给微生溟后,江言琅回到房间里来,看见玉蝉衣手里拿着两块白色的石头把玩着,看了一眼,江言琅并不认识,他问道:“玉道友,你在看什么?” “从薛仙长梳妆匣里拿到的。”玉蝉衣垂眸,依旧定定看着手里的珠石,许久没动。 她手里的这两块石头并不规整,半透明,石头外面裹着糖霜一样,指尖触之生凉。 这是分神石。 以前在青峰时,她曾在陆闻枢那里见过。 巨海十洲的修士修的是神魂,修为修炼至臻境的修士,便可以将神魂和肉身分开,或将一缕神魂分离开,以做日后肉身陨落后,用来复活之用,做备用的后手。 但这些的前提都是修为极高才可做到。 而玉蝉衣这分神石,用途是提前将神魂分开,那是一门十分小众又凶险的禁术,使用时疼痛难当不说,稍有不慎,就会神魂受损,修为倒退。 她没想到,薛怀灵这儿,居然也有分神石。 第85章 袭来 对上那双眼睛 另一边。 薛铮远被禁足在风息谷的千蕊苑。苑外由谷主设下禁制,只限制了薛铮远的行动,其他人仍可随意出入。 当微生溟来到千蕊苑时,薛铮远正提着花浇,给花浇水。 微生溟踏进禁制,将剑谱递给薛铮远:“给。” 见来送剑谱的不是江言琅,而是微生溟,薛铮远十分意外。将剑谱接过后,薛铮远道:“劳烦微生前辈跑这一趟了。” 微生溟随口问道:“就拿这么一本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剑谱,薛少谷主能打发禁足时的无聊?” 这一路走来,微生溟并没有打开过这本剑谱,但却看到了剑谱封面上标注等级的“初”字——初等剑谱是最容易的剑谱,是拿给小孩子练剑用的。薛铮远一个道行超过了千年的修士,何必再拿这种简单的剑谱解闷? 薛铮远道:“大道至简,越是基本功,越要练得扎扎实实才好。这个道理,微生前辈应该不会不懂。” 这话微生溟倒是爱听,认同笑着点了点头:“受教。” 薛铮远接过剑谱来,将剑谱翻开,确认了是自己想要的那册之后,又道了声“谢”。 剑谱扉页上,画着三个小人,简简单单,线条质朴。但还是让薛铮远看到后,本能地会心一笑。 这是他、薛怀灵与陆闻枢,一起在陆子午那学习剑术时,由薛怀灵所画,那歪歪扭扭的小人就是当时年幼的他们三个。 薛怀灵画艺不佳,这三个小人线条很是拙劣,当时还遭了他好一阵嘲笑,说她把他和陆闻枢都画得丑死了,被听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好的薛怀灵追着好一顿削。后来再看,这拙劣的笔触却变得比世上那些技法高超的丹青手都要更触动他的心弦,常道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这幅画就是他的少年游。 微生溟问:“薛少谷主要被禁足多久?” 听到微生溟的声音,薛铮远脸上的笑意淡去不少。他合上剑谱,说道:“如无意外,应该是一个月,劳烦微生前辈与玉道友多等我一阵。这一个月内,就让言琅代我招待你们。” 微生溟道:“风息谷的规矩竟然如此严苛?堂堂一介少谷主,去人间一趟,要被罚禁足一个月?” “不。”薛铮远的表情不太爽利,“谷主只是对我严苛。” 被禁足之前,薛铮远劈头盖脸挨了风息谷谷主一顿训。 一直以来,风息谷谷主对于少谷主之位落到薛铮远手里有诸多不满,最一开始,薛怀灵才是被谷主作为继承人精心培养的人选,女儿才是他心中最好的继承人,而如今会选择薛铮远,则是他在薛怀灵在弱水以身献阵,身死神殒后的无奈之举。 当时的风息谷弟子中,除了薛怀灵外,资质最好的就是薛铮远。但按事实来看,比起一直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薛怀灵,薛铮远还是差了一截。 这次去千月岛,虽然薛铮远安排了江言琅帮他代理事务,但对他多有不满的风息谷谷主发现后,仍旧觉得薛铮远不务正业,玩忽职守,非要要禁足他一个月不可。 而被罚禁足,对薛铮远来说,称得上是家常便饭。他问微生溟:“泽鹿苑,你们去过了?” “我不曾去,来给你送剑谱来了,泽鹿苑让江言琅带我小师妹一人进去看看就好。”微生溟道,“薛小姐在天之灵,恐怕不想我进她的房间。” 听他这语气,薛铮远很意外:“你见过灵儿?” 微生溟道:“谁的房间我都不会轻易进去。不过,令妹与我的确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薛铮远惊奇道,“是在何处见的?” 微生溟:“承剑门。” 一千年前,在微生溟前往承剑门寻找陆婵玑时,曾见过薛怀灵一面。 在得知他要找的人是陆婵玑时,他被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说成是胡搅蛮缠之辈。那日,薛怀灵下令让承剑门众人认清他的脸,不得再让他靠近承剑门。 微生溟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当他知道薛怀灵死前说着的是陆婵玑的名字,也是心头一震。 见微生溟一提起承剑门就变差的脸色,薛铮远忍不住说道:“微生前辈与承剑门、与陆掌门之间许是有误会……” “薛少谷主。”微生溟神色严肃,打断了薛铮远的话,“我知道你是陆闻枢的朋友,在你愿意相信我的话之前,我不会再向你提一句关于陆闻枢的不是。但也烦请你,不要试图改变我的看法。以及,不要把我们三人之间说过的事情告诉陆闻枢。” 薛铮远屡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随着他将微生溟的话细细听进心里,那股要争辩的气已经瘪了下去。 哪怕他再想觉得微生溟是蓄意污蔑陆闻枢,但看微生溟的为人表现,实在不像是那种会因为一点心头不快,就蓄意污蔑他人的小人。 这之间,兴许是有什么很难解释的误会。薛铮远捏着手里那本薄薄的剑谱,指节发出咔哒声。他头疼地想要想出其中关键,本能想替陆闻枢解释一二,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微生溟有些可怜地看着薛铮远这欲说还休的模样,他轻轻叹着气说道:“有些事情,薛少谷主还是提前在心中有个准备才好,免得它来临的那一刻承受不住。” 薛铮远听不懂微生溟的这句话,人都是活在世事无常当中,能有什么好承受不住的?从小既打不过双生妹妹又打不过小他十几岁的陆闻枢,他的功课他的修为总落在这两人之后,他承受住了;参加个论剑大会倒霉地碰上魏清夏那种孬货,放着在其他届能拿第一的本事,在他那一年就连前三甲都没进,他承受住了;妹妹死了他承受住了;被众人指责是他杀的妹妹他承受住了;突然被赶鸭子上架赶上少谷主的位子他也承受住了;这会儿心中有苦说不出地被他爹关了禁足,他不还是好好受着了? 薛铮远一笑:“前辈真是多虑了。” 微生溟也跟着笑了笑:“但愿是我多虑。”- 玉蝉衣在薛怀灵的房间里,拿着那块分神石看了一阵后,最后将这两块分神石放到了妆奁里本来的位置。 将薛怀灵的东西一样样看过之后,玉蝉衣走到在门边站着等她的江言琅身边,对江言琅说道:“你觉得薛仙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顿了顿,玉蝉衣多加了个限定:“不说她以身献阵的事迹,只说你在风息谷里听到见到的。” 江言琅看了房间里的兵器架一眼:“谷主常说,薛仙长是他最优秀的孩子。我想,一个能将兵器架摆在卧房里的修士,剑谱和剑比摆设都多,应当是一位非常刻苦努力、很让人佩服的剑修吧?” 玉蝉衣不知道。 陆闻枢从未向她提起过薛怀灵。但她在五岁之后,又一次听到薛怀灵的名字,就是在承剑门内门弟子中的风言风语里,听说了薛怀灵会与陆闻枢结契的事。那时薛怀灵这个名字之所以在她心里扎得那么结实,还是因为陆闻枢,而不是因为薛怀灵本人。 到风息谷、到她的房间里走了一遭,这个人的存在,在她心里更多了些实感。 死亡是很无情的隔阂,一个人一旦死去,大多事情只能盖棺定论,无从翻案,薛怀灵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已经无从得知,也不会再有机会。这让一种很细微的憾意,连同对薛怀灵死前遗言竟是她名字的困惑,一并缠绕在玉蝉衣的心上。 等玉蝉衣走出泽鹿苑,回到流芳洞后,看见禁制外,那位说要与她比试的那位风息谷弟子正探头探脑,往里张望。 “玉道友。”见玉蝉衣瞥向他,那弟子忙问,“请问……您是否有空暇了?” “走吧,我们换个地方练剑。”知道他这是想来找她练剑了,玉蝉衣欣然应道。 “玉道友,且、且慢……”那弟子却忽然期期艾艾,犹豫起来,“还有一事,要和玉道友商量商量。” 玉蝉衣边往外走边问:“什么事?” 那弟子却不答,只是错开一步,方便玉蝉衣看到他身后。玉蝉衣也恰好走出禁制来,往他身后一看,看到那排成一排、纷纷面带笑意,动作却又局促紧张的风息谷弟子。玉蝉衣:“……” “他们非要跟来,玉道友,你若是没功夫,就只和我比试好了。” “无妨。”玉蝉衣也万般无奈地淡笑了下,“一个个来吧。” 正好薛铮远被关了禁足,她要在风息谷多留一阵,拿他们当当她的陪练,哪怕水平参差不齐,对她自己的提升用处不大,多交际认识些人,对现在的她而言并无坏处。 在风息谷这段时间,玉蝉衣有空暇的时候,就会和风息谷弟子切磋论剑。 期间,玉蝉衣还去见了一次风息谷谷主。 谷主是个面容儒雅、待客周到客气的人。 他对微生溟“死而复生”的事并不惊讶,只是在得知后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但对玉蝉衣颇为热络。 玉蝉衣对此颇为意外,微生溟心里倒是清楚是怎么回事,同她解释道:“这风息谷谷主仙龄高了去了,见过的剑道第一多了去了。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当了三百年剑道第一的后生,昙花一现,不算什么人物。已经陨落的剑道第一,远没有日后大有希望改一改剑道格局的你更炙手可热。” 说完又半是试探地眨了眨眼:“看来我在小师妹心里本事不赖,竟然会觉得我能得到风息谷谷主的优待。” “什么时候能拔出剑来,再和我说你的本事吧。”玉蝉衣冷着一把嗓子说完,顺便瞥了一眼他脖子上的印记,往下褪的速度算不上快,看得她有时心急,恨不得动起手一片片地撕下来——要是能撕下来的话,她肯定不会让这些印记在他身上多活过哪怕一夜。 微生溟只觉得玉蝉衣的目光像小刀一样划过他的脖颈,刺刺挠挠,偏偏使他心尖又痒,于是抬手掩了掩那印记。没片刻又觉得用手捂着脖子又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遂默默将手放下。 但让他就此坦然,也不太能做到。从这一日起,微生溟站立的时候只站在玉蝉衣的左侧,展示他干干净净的脖颈右侧,至于长着凌乱印记的左半边脖颈——朝向江言琅,去荼毒江言琅的眼睛再好不过。 在薛铮远被禁足的这段日子里,玉蝉衣不被谷主邀请去喝茶的时候,她就在风息谷的讲学堂的练武场里,陪风息谷弟子练剑。 一开始,风息谷的弟子们还以为她在论剑大会上和江言琅结下梁子,会很不好相处,不少人稍有忌惮。却没想到她为人和善,讲起剑招来,比讲学堂的剑修讲师还要耐心。再加上被玉蝉衣折了面子的江言琅都不在意,常常待在玉蝉衣身边,见首徒表了这样的态度,渐渐的,来找玉蝉衣的人越来越多,而与玉蝉衣论剑也变成了这段时日来,风息谷里的大事件。 与玉蝉衣切磋最频繁的自然是江言琅,也只有他能和玉蝉衣多过几招。在此间,玉蝉衣又从江言琅那学到了新的风息谷剑技:“流萤修月”。 也许因为用这招时,剑尖游走的地方似有流萤划过,颇有鸿蒙初开的意趣,玉蝉衣对此招颇为喜欢。无人陪她练剑时,她也喜欢用“流萤修月”划出流萤来给自己看。 傍晚时分,没什么人陪她练剑,玉蝉衣又独自在流芳洞外的空地上,练了练“流萤修月”。 这“流萤修月”,用到最好的境界,剑锋一划,作势收起,点点流萤便会汇聚出月亮的残影。 看到今天她已经能用“流萤修月”划出月影,玉蝉衣满意一笑。长剑尚未收回,却见远处一双眸子遥遥正看着她,视线一错不错。 哪怕暮色昏沉,他这道目光却如同风雪袭来,划开了一线明锐。对上这双眼睛,玉蝉衣一下握紧了剑柄,手中剑剑意陡生,激得它铮鸣一声。 她迅速收敛了剑意,强压着陡然变快的心跳,收剑入鞘,垂下头来,先对着风息谷谷主见礼说道:“谷主。” 眼睛却不由得瞥向风息谷谷主身边站着的人,呼吸间调整了面色,待抬起脸来,玉蝉衣面上不见情绪,她只淡声问道:“敢问这位是……” 万没料到玉蝉衣竟然不认识他身旁的人,风息谷谷主略显讶异,连忙向玉蝉衣介绍道:“这位,是承剑门的陆掌门。” 第86章 客人 “荧惑”以死寂回他 不必由风息谷谷主介绍,玉蝉衣当然知道站在他身边的人是谁,她只是需要问一问,佯装惊讶,以符合玉蝉衣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陆闻枢的经历。 这一次陆闻枢没有顶着“殳问”那张泯若众人的脸过来,他本尊就站在她的眼前,仍是一身白衣,一如初见时的颜色。但在他的指尖,多了一枚法器——玉蝉衣曾在陆子午的手指上看到的一枚扳指。 那是承剑门掌门才有资格佩戴的掌门戒指,代表着承剑门掌门的身份,扳指上除了红,没有第二种颜色。 扳指里,是铸剑崖底岩浆的红,令人感到窒息的红色被束缚薄薄的壳子里,浓稠,却无法流动。戴在他的手上,映呈着他一身白衣,像凝在雪地上的一滴血珠。 除此之外,发生变化的,就是陆闻枢的面容。 他变得更成熟了些,从前若还只是山头雪,今日便成了隆冬寒,眉宇间添了肃重,寒意更重。只是有意思的是,那双过去在他同龄人之间显得过分成熟的眸子,一千年居上高位后,与同样位高权重之人相比,却多了几分属于年轻人的明锐。 但玉蝉衣她已经不会再通过陆闻枢的外貌揣测他一丁点的内在性情,托陆闻枢的福,不管对谁,她都不敢再以貌取人。 不过是一张人皮,底下裹着的是什么,刨开胸膛才看得见。 玉蝉衣如同风息谷谷主期待的那样,露出了一点错愕神情,然后,她同陆闻枢见礼道:“见过陆掌门。” 陆闻枢却看向空气中消散的流萤月影,他伸出去手去,那美丽而又梦幻的流萤落到他的指尖,触到他的皮肤,却立马成了裹挟着剑意的刀片,一瞬间将他的指尖划出血珠,痛意还在往里钻去。 好生凶残的剑意。 玉蝉衣也看到那一抹红,她站在原地不动,本不欲多言,见风息谷谷主在看她,于是语气不耐地出声提醒道:“剑气无情,还请陆掌门应当小心避开才是。”她可不想让风息谷谷主觉得是她故意伤人,明明是陆闻枢自己撞了上去。 “无妨。”陆闻枢仍是神情淡淡,他随手拂去了血珠,灵力将那点细小的伤口拭去,皮肤恢复完好如初。 陆闻枢看向玉蝉衣:“方才离得远,我还以为你用的是‘碎星’。” 玉蝉衣未答话,但却从陆闻枢的语气中,听出了点古怪的失望的意思。 她用的不是“碎星”,他有什么好失望的? 玉蝉衣早已分不清他这人身上何为真何为假,懒得去揣测,陆闻枢到底真的是在失望,还是想用这淡淡失望的语气,给她下什么套子。更不想去猜,他这故意去碰剑气所化的流萤,到底是什么意图。 在陆闻枢那,这应当是他以本尊的身份,与作为玉蝉衣的她见面的第一面,相当要紧的一面,他所展现出来的东西,能有多少是真的? 玉蝉衣索性一直沉默着,也不搭话,任由陆闻枢那一声浅浅的试探落到了空处,什么声响也传不回来。 风息谷谷主窥见氛围隐隐有些古怪,忙打着圆场,热络同陆闻枢说道:“你们承剑门的剑招’碎星’,与我们风息谷的’流萤修月’,用出来的效果的确相似,都很漂亮。” 他处事圆融,说完了“碎星”和“流萤修月”,又不忘回过头来,称赞玉蝉衣两句:“玉道友天赋果然非同小可,这’流萤修月’我门弟子想要练好,少说也要花上几年的功夫钻研琢磨,你只在这里待了几日,就能将它用得这样好。后生可畏,实在是后生可畏。” 玉蝉衣唇畔提起笑来:“是教我的江道友领会得透彻。他教得好,我才学会得快一些。” 风息谷谷主便笑了笑,又与玉蝉衣说了几句后,风息谷谷主眼角余光窥见流芳洞内一道人影站着,再仔细一看,是微生溟抱臂倚在墙边,往这边瞧着。 想到之前一些流言蜚语,谷主心中顿时起了思量。 他不是好事之人,怕微生溟与陆闻枢撞上惹出什么冲突,让人看了热闹。谷主对陆闻枢说道:“不在这里打扰她练剑了。我们走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陆闻枢颔首,谷主亲自做领,将陆闻枢带到了客房。 左右无人,一路沉默的陆闻枢问风息谷谷主:“这玉蝉衣……是何时来的风息谷?又因何事而来?” 谷主道:“十日之前。由铮远带回来的。说是朋友。” 薛铮远带回来的?朋友?陆闻枢颇为意外:“少谷主与玉蝉衣……他们如何认识的?” 上一次见薛铮远时,薛铮远主动提到玉蝉衣使用凤凰于飞的事,脸色分明不快,怎么突然就成了朋友? “这谁知道?”谷主摇了摇头,提起薛铮远,他面带苛责,语气忧愁,“这些年他到处乱跑,最近又私下凡间。这回被我逮到,我关了他三十日的禁足,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说完叹了一声:“什么时候他才能独当一面?要是灵儿还活着就好了。我也就能像你母亲一样,退居幕后,只管闲云野鹤,不用再受这当谷主的操劳了。” 陆闻枢缓声道:“只是私下凡间,这也不算大错,何必罚他三十日的禁足?” “你不用替他讲话。”谷主说道,“以往他每回被罚禁足,你都要替他说情。这回,我是铁了心要让他吃到教训。” “并非替少谷主说话。”陆闻枢道,“只是一来,风息谷承剑门两派弟子论道的事由他同我商议,少谷主若被禁足,反而耽误了事情。二来,我知道谷主对少谷主教诲心切。但您若是想早些将谷主之位交付给他,不该频频罚他,反倒该帮他在弟子间立起威严才是。” 风息谷谷主沉默下来,最后叹了一口气:“威严?他能有什么威严?总臭着一张脸,明明是自己本事不济,成天像是别人欠了他什么一样。” “罢了,当是给你面子。你去千蕊苑看看他,若是他有所反省,就让他出来吧。” 陆闻枢道:“替少谷主谢过谷主。” 说完了情,陆闻枢不动声色问道:“薛少谷主去了凡界何处?” “凡界那么多地方,谁知道他去哪里鬼混了?”风息谷谷主说道,他摆摆手,“你去问问他自己吧,我真真是一见到他就头痛,就不陪同你一道过去了。” 谷主说完,就要走了。 陆闻枢道:“慢走不送。” 谷主离去后,房间陷入寂静。 陆闻枢想起刚才看到玉蝉衣舞剑时划出的月影,点点流萤恰如“碎星”被用出来的模样,点点流萤,恰如点点繁星。 而玉蝉衣用剑的身形又一次隐隐和他记忆深处的那道身影重合在一起。 这种相似感仍然让陆闻枢恼火不已,这次却又带来一种隐隐的不安。陆闻枢合上了眼睛,心里面描摹着,想象着,若是陆婵玑用“流萤修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终于,阿婵的身影将玉蝉衣的身影挤了出去,他不再想着玉蝉衣。 风息谷谷主说,玉蝉衣学得很快,几天就学会了“流萤修月”,但若是将剑招交给了阿婵,她才会是学得最快的那个。 “流萤修月”这个剑招,要是阿婵看到了,她一定会很喜欢。 陆婵玑喜欢所有好看的、在承剑门不容易见到的东西。 可惜那时的他忘了将风息谷的这个剑招用给她看看。他本以为,那十三年间他已经极尽所能,将所有他知道的、他所能找到的至好之物都带给了她。后来常觉不够,一千年的岁月里有太多新见到的东西,是让他觉得好的,想给她看看的,还有一些,就比如“流萤修月”,纯纯算是他的疏漏,这让他心里难免生出一种假设性的幻想来,幻想陆婵玑见到这些会是什么反应。 可是,早就没有了青峰。 但是,他一直拥有着“荧惑”。 陆闻枢倏地睁开眼睛,“荧惑”在他手底成形,被他从精神海中取出,提至眼前。 他划破手指,给正在用震颤无声表达着自己对玉蝉衣血肉渴求的“荧惑”喂了几滴他的血。 方才被玉蝉衣剑气伤到指尖,“荧惑”又一次异动非常。它实在太渴望玉蝉衣的血肉,一次比一次渴望更重,方才又差一点让他当场呕出血来,但经过这段时间的闭关,陆闻枢早有应对,生生将“荧惑”的异动压了下去。 安抚了“荧惑”之后,陆闻枢唇色苍白了几度。 喂完“荧惑”后,他没有直接去千蕊苑找薛铮远,而是在他暂居的居所院落中,舞起剑来。 舞的招式正是“流萤修月”。 很快,“荧惑”剑底现出流萤,待一招完毕,聚成月影。 陆闻枢嗓音变得无比温柔,他用在人前未曾有过的声调,轻声对着“荧惑”说道:“看到了吗?” “这就是‘流萤修月’。”陆闻枢道。 “荧惑”以死寂回他。 “喜欢吗?”陆闻枢问。 “荧惑”仍以死寂回他。 陆闻枢面无表情,静静等了片刻。 他沉默着,片刻逐渐延续成许久,什么都没有等到。陆闻枢怅惘的脸上却陡然浮现出一抹笑来。 一千年来,“荧惑”总是这样回应他的,永远沉默也好,欢欣回应也好,都比那天在铸剑崖上恐惧地哭喊要好。 真挚的笑意抵消了那点怅惘,令他的面色再度平和起来。陆闻枢收起了“荧惑”,往千蕊苑走去。 到达千蕊苑时,夜色已至。薛铮远坐在花园中的凉亭中翻着剑谱。 陆闻枢踏进禁制时,故意弄出了点声响,惊扰到正在翻看剑谱的薛铮远。 一抬头,看见来人,薛铮远面上露出喜色来。 “你怎么来了?”薛铮远合上了剑谱。 “来找你父亲商议一些事情,顺便来看看你,商量之后两门弟子论道之事。”陆闻枢走进凉亭,到薛铮远对侧落座,“听说你是去了人间被罚,这是去了何处,被罚得这样厉害?” 薛铮远道:“去了座叫千月岛的小城逛了逛,那里是凡人正经生活的地方,我只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去散散心。我爹他疑心病重,非觉得我是荒唐去了,说了不是他也不听。反正……罚一罚我他就开心了,我就当在这里被关一个月,是我在尽孝了。” 陆闻枢却是指尖一颤,低声喃道:“千月岛……难道,你是在那儿遇到的玉蝉衣?” 陆闻枢话音转急。若是知道当时离开不尽宗的玉蝉衣是在千月岛,他无论如何也要前去千月岛一趟,而不是轻易放过。他习惯了未雨绸缪,事事尽在掌握,极其厌恶这种错过而又无法弥补的感觉……而比这更重要的是,玉蝉衣到底有没有去千月岛?陆闻枢紧盯着薛铮远。 薛铮远一怔:“你怎么知道玉蝉衣?难道……你见到玉蝉衣了?” “见过了。”陆闻枢道,“我知道她是你带回来的。告诉我,你是在千月岛遇到的玉蝉衣吗?” 薛铮远还是头一回听到陆闻枢这么急的语气,陆闻枢语气一向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哪怕是很小的年纪里,也没有心思浮躁着急过。 再一看陆闻枢的脸色,薛铮远心中更觉得古怪,但他从来没瞒过陆闻枢什么,本能地想应下来,顺便还能向陆闻枢吐槽一下凡人给他起的“云中仙”的绰号,以及微生溟那坛千年老酒的酒力……脑海里无数念头闪过,却冷不丁想起微生溟提醒他的话,瞬间生出犹豫,话到喉咙,全部咽了回去。 薛铮远道:“是在凡间另一个地方,我没注意具体地名。” 头一回,薛铮远向陆闻枢撒了谎。 一旦开始撒谎,他的话不自觉变多了些:“凡间大大小小的地名太多了,你知道的,我不像你和灵儿记性那么好,实在记不住。见谅,见谅。” 他不想让陆闻枢问太多关于千月岛的事。薛怀灵死因或许有异,这件事他一直没让任何人知道。 这个任何人,也包括了陆闻枢。 倒不是他想对陆闻枢有所隐瞒,只是薛怀灵死因有异,不过是他一个无妄的猜测,薛铮远想,这种妄想一般的事情,还是他自己查出来之后,再告诉陆闻枢就好。 这七百年间,他也不是没想过让陆闻枢来帮忙,陆闻枢能力比他好太多,说不定他觉得棘手的,放到陆闻枢那,轻轻松松就迎刃而解了。但总指望着陆闻枢,他这个做哥哥的,未免太窝囊…… 再说了,成为掌门和正道魁首后,陆闻枢就成了巨海十州正道门派的话事人。压在陆闻枢肩上的事情太多,担子太重,恐怕,灵儿也不想因为她的事麻烦陆闻枢。 薛铮远考虑了很多,唯独没想到七百年过去,他还真就没查出什么名堂。 但这次多了玉蝉衣和微生溟,能让他知道陆婵玑可能不是凶手,已经是重大突破,也许他离着真相只剩下一线远。在陆闻枢面前,他已经闭口不提七百年,更没必要在这个当口提及。 在陆闻枢面前撒谎薛铮远实在有些不擅长,说话时,薛铮远心虚错开视线。 陆闻枢扫过薛铮远的整张脸,没有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过了半晌,陆闻枢问:“玉蝉衣会在这里待多久?她来风息谷,来做什么?” “待到我禁足结束吧。”薛铮远道,“等我禁足结束后,要和她一起出去一趟,回来又要被关禁足也说不定。” “什么地方?” 薛铮远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你个大忙人,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来了?” 陆闻枢绷紧了脸色,只等着薛铮远的答案。 薛铮远嗓音故作轻快,说道:“当然是做好东道主,带他们四处逛逛啊,总不能怠慢了客人。” 第87章 分忧 我们隐蔽一些,不能被人发现…… “他们?”陆闻枢道,“还有玉蝉衣的师兄是吗?” 薛铮远这才意识到他将微生溟也说了进来,转念一想,微生溟也在风息谷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也不是什么能瞒过陆闻枢的。薛铮远道:“对,还有玉蝉衣的师兄。” 陆闻枢道:“玉蝉衣的师兄,就是微生溟。” 方才在流芳洞外,他也注意到了站在阴影处,倚墙而立的微生溟,察觉到了对方无声的注视,不过他并未理会。 此时刻意向薛铮远提到微生溟的名字,见他没有表现得有多意外,陆闻枢便知道,薛铮远早就知道微生溟了。 陆闻枢问:“你之前不总是想见他一面吗?而今如你愿了,心情如何?” 薛铮远笑道:“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都是我小时候的愿望,你还记得啊?” “不过,见到微生溟,我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感受。只是有些错愕,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说着,薛铮远声音低了低,摸了摸自己的左边脖颈,问道,“你看到他脖颈上的疤痕了吗?好生骇人。生了心魔之后,都会长这个?” 陆闻枢避而不答,只道:“看来你和他们相处得很好。” 薛铮远瘪了瘪嘴:“也不能算是很好,只是聊了几句,还算投缘,当交个朋友,带他们来风息谷看看。” 陆闻枢轻哼了一声:“早知道你能和他们交上朋友,我请玉蝉衣到承剑门的请帖,应该托你交给她才对。” 薛铮远并没察觉到陆闻枢语气中微末的异样,也不知晓前因后果,便道:“正巧我听江言琅说,玉蝉衣与我们风息谷的弟子练剑讲课,本来因为蓬莱论剑大会,风息谷弟子都对她多有微词,这会儿倒是各个成了她的拥趸,我看江言琅将她招待得很好,有这交情,由我来邀请到她,应当不难。” 陆闻枢抿唇不言。 他想起刚刚见到的玉蝉衣手里用的是以太微宗昆吾石炼造的剑,身上穿的是星罗宫的天女罗裳,人就站在风息谷的地上,用着风息谷的剑技,又听说玉陵渡的沈笙笙和她关系也相当不错……这样一看,在玉蝉衣那,倒是只有承剑门被单独排除在外。 之前他只觉得玉蝉衣个性尖锐,无半点讨喜之处,可看她在风息谷弟子中间,在风息谷谷主面前,明明是礼数周全,如鱼得水,接人待物十分周到,并非浑身冒刺的。 莫非……她只是对陆韶英、对殳问、对承剑门不喜? 陆闻枢垂下眼,睫毛敛下重重心事,他道:“告诉你个好消息,谷主不打算禁足你一个月那么久了,你可以早些出去。” 薛铮远十分意外,转瞬想明白了什么:“又是你帮我求情了吧。” 见陆闻枢没否认,薛铮远叹道:“果然如此。” 每次他在风息谷被罚禁足,要是能赶上陆闻枢过来风息谷,就能提前被放出去。 他爹还是很给陆闻枢面子的,只要陆闻枢帮他求情两句,总会听上一听。 薛铮远知道,他爹是恨不得陆闻枢是他的亲生儿子。既遗憾薛怀灵没能继承风息谷,又遗憾薛怀灵死在了与陆闻枢结契之前,没能让两大宗门成功缔结姻亲,如今风息谷得承剑门庇佑,全靠陆闻枢是个念旧情的人。 “谢谢你这大老远的,过来捞我一趟。”薛铮远道。 陆闻枢说:“若是不来,我也不知你被禁足。不过我这一趟并非为你而来,是有要事找你父亲商议。” 薛铮远问:“何事?” 见陆闻枢迟疑不说,薛铮远道,“知道了,不方便让我知道是吗?” “的确有些不方便。”陆闻枢道,“在生洲、聚窟洲、流洲等地发现了魔族活动的痕迹,我来你们风息谷,是要与你父亲一起去有异族活动的地方巡查,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目前此事只有五大宗门五位掌门人知道,你听听就好,莫要对任何人提起。免得消息散播出去,引起不必要的恐慌,生出动乱。” 薛铮远点了点头。 转瞬,愧疚心起。 陆闻枢从来没瞒过他什么,还又一次为了帮他提前解除禁足说情,他却要为了两个刚认识的人,瞒着陆闻枢。 “你还真是什么都和我说,也不怕我说漏嘴。”薛铮远低下头,开口说道:“其实……” 陆闻枢:“其实什么?” 停了停,薛铮远道:“既然你最近如此繁忙,那‘凤凰于飞’到底如何泄露的,如果实在难查,就不要耽误你的功夫了。”他狠了狠心,还是没有将要和玉蝉衣去弱水的事情说出去。 陆闻枢问:“‘凤凰于飞’被玉蝉衣改动一事,你不在意了?” “还是在意。”薛铮远诚实道,“你知道灵儿的脾气,任何她的东西,我碰一下,她都要气上几年,这么喜欢的剑招被人改得面目全非,还被拿来打败了她在意的承剑门,她肯定要气疯了。诶,你说,要是我把这件事带到弱水旁边,再把玉蝉衣先挑了江言琅,让风息谷首徒蓬莱一日游的事,给她添油加醋讲上一讲,灵儿会不会被我气活?” 陆闻枢却是一怔,喃喃道:“人死之后,还能复生吗……” 以为陆闻枢说的是薛怀灵,薛铮远声线低下去:“当然不能。” “我只是开玩笑。”薛铮远道:“若是灵儿死在别的地方,兴许我还会动一动用禁术复活她的念头,偏偏是在弱水。” 弱水鸿毛不浮,是一片死地,这点他想陆闻枢只会比他更清楚,却还是问出了人死之后能不能复生这样的话。 灵儿死了这么多年,放不下的不止他一人。 薛铮远心里一时难受得要命。 眯了眯眼睛,薛铮远换了话题:“玉蝉衣身上那股轻狂劲儿当真碍眼,但你们这种本事大的人,是不是都有些才高傲物?” 陆闻枢道:“听你这语气,是为她的才气折服?” “才没有。”薛铮远说,“我只是要看看,玉蝉衣的才气足够她轻狂到几时。” “你打算在风息谷待上几日?”薛铮远对陆闻枢说道,“等你离开风息谷后,我再去陪玉蝉衣他们。” 陆闻枢又想起来玉蝉衣用出“流萤修月”时的模样。 那种诡异的直觉又一次浮了上来。 怎么会有人这么相像?并非皮相,而是骨子里的相像。 是练剑时旁若无人到连他热切注视的目光都能忽略的专注,是再难的剑招到了她手里都变得像呼吸一样简单的从容。 这世上惊才绝艳者的确不少。但惊才绝艳到这种程度的,能有几个? 这世上除了陆婵玑外,还没有哪个人能让他觉得,像是为了剑而生的。 直到玉蝉衣的出现。 他不该这样想,他不想让陆婵玑觉得他在别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可玉蝉衣当真太像她了。 直觉开始蚕食理智。 哪怕陆婵玑神魂尽在“荧惑”当中,而他除去杀妖之外,从来没有让任何活着的存在靠近过“荧惑”,陆婵玑没有复生的可能,他依旧控制不住地将玉蝉衣和陆婵玑联系在了一起。 陆闻枢痛恨自己这种想法,一旦想到玉蝉衣可能是微生溟亲手创造出来的赝品,而连最了解陆婵玑的他都要认可了她们真的相似,岂不是正中了微生溟的下怀? 可是,哪怕玉蝉衣不是陆婵玑,哪怕每回见她都要被不安分的“荧惑”所伤,他也想靠近她看看,甚至想在风息谷多留一些时日。 因为,薛铮远在骗他,为玉蝉衣而骗他。 陆闻枢给自己找到了理由。 他不是因为觉得玉蝉衣就是陆婵玑,想接近玉蝉衣,而是因为薛铮远在撒谎。 他太了解薛铮远,如果他坦坦荡荡,心里没鬼,薛铮远不会是那样的表情。 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话多。 也许,薛铮远与微生溟、玉蝉衣他们,正是在千月岛遇见的。薛铮远的脸色,恰好是在说起此事时,出现了异样。 “谷主他打算加急处理完门内事务,七日之后,与我一道前往魔族异动之地。随后,我就要前往瀛洲。”陆闻枢心里仔细判断着事情的轻重缓急,他道,“魔族异动一事可大可小,说不定只是一些修士修习了禁术留下了异样的痕迹,但若是不细心排查,未能及时防患于未然,兴许酿成大祸。而你父亲做事一向细心……” “他再细心也不及你。而这种可大可小之事,在尚未发生之前,对你来说,不都是大事吗?你一向是最谨慎的。”薛铮远说,“这一千年来,各地一旦有一点酿成大祸的可能,你都会亲自去看看,不是吗?” “你一人殚精竭虑,换一整个巨海十州高枕无忧。我知你心急,我会帮你分忧。”薛铮远正因自己的不坦诚而愧疚难当,终于找到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的事,他连忙揽到身上来。薛铮远道,“正好我因你提前解禁,这几日,就让我去帮我爹,早些将事情处理完后,也好让你们早点出发。” 陆闻枢:“……”所谓正道魁首,是荣耀,也是枷锁。薛铮远将话说成这样,陆闻枢隐隐有皱眉的冲动,却只得点了点头- 流芳洞外,玉蝉衣目送着陆闻枢离开。 待到风息谷谷主与陆闻枢两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她手中依旧牢牢握着剑柄。 在风息谷遇到陆闻枢,这出乎玉蝉衣的预料,想到陆闻枢在她练剑时站在旁边看了许久,玉蝉衣难免心底生寒。 陆闻枢去过不尽宗后,巫溪兰将他在不尽宗所做的事,一点一滴都告诉了她。 包括陆闻枢去药田看了傀儡。 她造傀儡的机关术不算罕见,也并未在为巫溪兰打造的那几具傀儡上留下太多个人的癖好,甚至连傀儡的脸面都交给了李旭与巫溪兰涂鸦雕刻,陆闻枢应当不会瞧出任何异样。 但心里难免有些惴惴。 她不怕重新以陆婵玑的身份站在陆闻枢眼前,但不想这么快。陆闻枢细致谨慎,越早让他知道她还活着,让他提前有了应对的想法,他将变得更加难以对付。 但转念一想,对陆闻枢来说,能在风息谷这里遇到她,对他来说,恐怕也是意外的——如果不是,是陆闻枢刻意追来的话,那恐怕是有人将她的行踪泄露给了他。 如果是薛铮远透露了她的行踪的话——是得去盘问盘问薛铮远那边了。 这些人她真是一个都信不过。 玉蝉衣走回房间,她打算运功调理一下神息,之后就去找薛铮远。 脚下步伐堪堪挪动几下,察觉到收敛气息站在阴影处的人,玉蝉衣脚步一停。 微生溟手里也捉着一只流萤——由玉蝉衣方才的剑气所化的流萤,被他灵力包裹着,亮闪闪地飞在他的手心,也让他面容增添了一抹光亮。 他欣赏着这只流萤上裹挟的阴冷剑意,半翘着唇角,说道:“小师妹的剑意杀气是越来越重了。” 玉蝉衣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沉默着,不答话。 微生溟抬眼看向她:“不如和师兄说一说,想要哪颗仇人头?” 他道:“心急的话,要不要我先去替你取了这颗仇人头。” 玉蝉衣皱着眉头看着他,见他颈间纹路依旧没有消到衣领之下,只是才刚刚没下喉结。玉蝉衣道:“怎么,能拔剑了,手痒了?” 微生溟道:“我这个做师兄的,也没替自己小师妹做过什么事情。想起来常常遗憾,遗憾我耽误的时间太久。” 遗憾他耽误了一千年的光阴,以致叫作恶者逍遥。 “倒不如说是我心急。”微生溟缓声说着,好听的声线里带着蛊惑,“‘七杀’不见血不回鞘,小师妹想让它出鞘吗?” “既然是仇人头,还是自己取来得痛快。”玉蝉衣瞥了沉在阴影中的微生溟一眼,“我手里有剑,用不着脏你的手。” 说完就要回到自己的房间,想起什么,旋即又转身出来,对微生溟说道:“什么时候能拔剑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微生溟只得先按捺下心里那点杀戮的欲望,气音淡淡笑道:“好。” 玉蝉衣回到自己的房间,运功调理好气息,花了约两刻钟,调理好后,她下榻,想要去千蕊苑那。这时只听门那边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小的敲门声,敲了一下后停下,过了很久,才敲响了细弱的下一声。 玉蝉衣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恰好是她想找的人。 “嘘——”薛铮远从门缝挤进来,手脚麻利关上门,同时在外面设下了一道禁制。之后,他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对玉蝉衣说道,“我来找你商量一些事情,不是什么能见得了光的事,我们隐蔽一些,不能被人发现。” 说完,薛铮远便将陆闻枢今日去找他的事情说了。 他道:“陆闻枢会来风息谷,是有要事找谷主商议,具体为何事……我也不知道。” 薛铮远顿了下,接着说道:“在你和你师兄的事上,我向他撒了谎。为了避免谎话被揭穿,我来和你对一对说词。” “你今天见到他,没说什么事吧?”薛铮远先问。 玉蝉衣点了点头,但想到什么,她道:“但你父亲,风息谷谷主可能和他说了一些事情。” “那些我知道。我问过我父亲了。”薛铮远心里有了数,他说道,“接下来的话,你好好听着。” “你和我,还有你师兄,我们是在人间一个不管是哪儿、总之不是千月岛的地方遇见的。” “此外,我们三个,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也不是弱水,而是由我带你们到处逛逛。” 薛铮远说完,又道:“我只来找你这一次,接下来,我要去帮我爹处理宗门事务,好让他及时抽出身,快点让陆闻枢走。” 玉蝉衣看着薛铮远在烛火下的脸,心里暗暗揣摩着,他说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过来糊弄她,降低她防备的。 明天出去打听打听看看。 见玉蝉衣沉默着似乎没认真在听,薛铮远扶额道:“我刚刚说的你都记好了吗?一定要好好记好,我们的说辞必须得一致才能没有破绽,你们不了解陆闻枢,他太聪明,而且特别敏锐,不是一两句话能骗过去的。” 玉蝉衣于是点了点头。 禁制外,微生溟咬着唇,脸上呈现出焦灼之色。 他只是在玉蝉衣运功调息这一会儿功夫没留神她,怎么她的房间外就被人设下了禁制?他根本探知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微生溟想象力一时丰富了起来。在硬闯和老实待在外面这两个选择中间,他选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绕着禁制踱起步来。 第88章 不知 我的小师妹可从来都不爱吃甜食…… 薛铮远千叮嘱万嘱咐,让玉蝉衣将他的话复述了一遍,确定他和玉蝉衣说辞一致后,又蹑手蹑脚离开。 门一开,就看见微生溟在外面踱来踱去,踱来踱去。 听得开门声,微生溟停止踱步,一个箭步上前,瞥见玉蝉衣的身影好好站在屋内,他脸上神色变得缓和许多,只不过仍带戒备的目光落到薛铮远身上。 微生溟那双眼,鹰一样的盯,问薛铮远道:“这么晚了,薛少谷主出现在这,是为何事?” 难道薛铮远不该是还在被关禁足吗? 薛铮远道:“有事要找玉道友聊聊。” 微生溟抿唇片刻,再开口后,他语气幽幽道:“你们两个有什么事,是需要避开我聊的吗?” 顺便,微生溟扫了一眼从房间内走出的玉蝉衣。 薛铮远一拍脑袋:“只顾上了和玉道友说,忘了这件事也该同你说。” 转念一想,他再在此处停留,难免引人注目。薛铮远做贼心虚,不欲久留,就对微生溟说道:“该说的话我都和玉道友说了。” 转头看向玉蝉衣:“玉道友,我和你说的那些,你也说给你师兄记一记。切记,口径一致,定要小心。” 又道:“若是被人看见我今夜来寻你们,就说我是去泽鹿山看妹妹,顺便过来拜访你们。” 说完,他离开流芳洞,往泽鹿山方向去了。 第一次撒谎,还是对陆闻枢撒谎,薛铮远心中既有愧疚,又有不安,力求万无一失,做戏也要做全套。 而且,从千月岛买回来的东西,他也要亲自放到泽鹿苑那,才算是送出去。禁足出来之后,他本就是要去泽鹿苑一趟的。 薛铮远走后,微生溟还没走。 他等在原地,玉蝉衣便将薛铮远嘱托她的事,同微生溟说了一说。 言罢,玉蝉衣停顿了好一会儿,面上明显犹豫,但口中道:“我们就先依他说的行事。” 见玉蝉衣满脸思量,微生溟道:“这薛小公子虽算不得老谋深算,但也绝非直言无讳、毫无心机之人,甚至算得上谨慎。他对自己妹妹的在意,远高于其他人,其他事物。既然这七百年间,他都没向其他人说起过,此刻应该也不会泄露出去。我们这一行,不会因为他坏了事情。” 玉蝉衣点头。她当然知道薛铮远两面三刀的可能不大,但心里仍存一丝疑虑,若是不巧,薛铮远正是那口蜜腹剑之人,那么今日这一丝疑虑,就会变成日后一丝生还的退路。 时至今日,玉蝉衣已经学会了不完全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她与人相处,到最后也仍然保持着一线防备,哪怕看薛铮远的举止表现,至少在他们共同谋划的弱水之行上,他应是没有太多欺瞒她的地方,但她依旧要先预设出薛铮远心里另怀鬼胎的可能。 攻不破的心防,是她最硬的甲胄。只要她自己不卸下来,旁人就绝无伤害到她的可能。 哪怕有时这也会让她很累,但会很安心。 想起什么,玉蝉衣对微生溟说道:“虽说他和我说话时在我房间外设下禁制,但你要是想进来,破这个禁制对现在的你来说应当很容易吧?” 薛铮远开门之后,她也看到了微生溟在外面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虽然不知道微生溟在焦虑什么,但时不时盯着禁制犹豫着什么的样子实在是看得她心里一揪。 像不善言辞、被同伴排挤在外的小孩。 像被丢下的小狗。 像当初在青峰上时,总在等待屋角檐铃响起的她。 那时她也总看着青峰外面的禁制,不知道陆闻枢在外面经历什么,只能依靠幻想,幻想是不受控的东西,在玉蝉衣幻想里陆闻枢受伤的次数恐怕比他真正受伤的次数都要多。 有阵子她能盯着禁制看上一整个白天,用那一整个白天来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走出去。 恐怕那时候的她看起来就是这种样子,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破开禁制之后,敲一敲门,会让你进来的。”玉蝉衣忍不住说道,“这也不算是什么太失礼的事。” 微生溟眯起眼睛来看着她,沉默的时间不算短。之后,他问道:“小师妹这是在纵容我吗?” 玉蝉衣霎时被踩到尾巴一样,身上起了激灵。她气息乱了一下,反驳道:“是因为今天的事本就该让你知道,这禁制不是拦你的。” 微生溟追问:“那我如何能知道以后小师妹的施下禁制里面,哪一个是拦我,哪一个是不拦我的?” 他眨了眨眼,“还是说……都不拦我?” 玉蝉衣瞪着他,她觉得微生溟狡猾,明明是一副示弱的姿态,说话间却隐隐有想要越过界线的意思,像是在逼她承认什么。但她讨厌承诺,承诺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不管是别人给她,还是她给别人,都没意思极了。 干嘛向她索要这么没用的东西? 她所听过的承诺恐怕是这世间最动听的,山盟、海誓,都及不上一二,但那又怎么样?就是这世间最动听的言语一步步引得她卸下防备,将她最珍视的生命轻易摧毁。 但要是说拦他……主动说让微生溟破开禁制进来的也是她。话就梗在玉蝉衣的喉咙间,不上不下地说不出来,早知道就不该对着他动什么恻隐之心。这时微生溟的声音先响起来:“今天心情不好?” 玉蝉衣点了点头。 只见微生溟好像全然忘了他刚刚的问题还没着落,目光已经投向了流芳洞外的夜色,向她邀请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个地方?” 他这话将玉蝉衣从那恼人的纠结中解脱出来,她没拒绝,再度点了点头,率先往流芳洞外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微生溟轻叹了一声。 而后收拾好表情,提步快步跟了上去。 等御剑而行飞到空中,玉蝉衣问:“我们去哪儿?” “寻开心,找乐子。”微生溟道,“带你去挖一坛酒。” 玉蝉衣道:“挖酒就是找乐子了?” 微生溟摇了摇头:“你不嗜酒,去挖酒自然不是找乐子。” 玉蝉衣的心事一向不宣之于口,她和陆闻枢的过往经历他无从知道一点半点,只能从曾经在陆祁口中问出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二人曾经的两小无猜、亲密无间。 但“凤凰于飞”就放在那,玉蝉衣曾经提起“凤凰于飞”的语气就好像这“凤凰于飞”由她创造,以陆闻枢的性情,那“凤凰于飞”也的确不像是他能创造出来的剑招,若真出自玉蝉衣的手笔……她是真的将陆闻枢放在心上过。 情之一字最难解,恰似最难挣脱之牢笼,对有些人来说,血海深仇放在情字面前都能变得渺小。他也算见过不少痴儿怨女,很多事情他都看得明白,唯独一牵扯上情字,再清楚的事情也能变得混乱复杂。 因而在知道玉蝉衣就是陆婵玑的那一刻,微生溟就对此耿耿于怀,他这颗能把很多事情想明白的脑袋,对玉蝉衣是否仍对陆闻枢残有旧情一事上竟然毫无定数。 这种没底气的感觉对微生溟来说很陌生,刺一样扎了他很久。 但玉蝉衣在见到陆闻枢之后,心情不好。 微生溟倒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小师妹不开心。 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更不想看到她因为见到陆闻枢而心情变好。 玉蝉衣会应了他仇人头的试探,又承认她今日心情不好,当陆闻枢站在她眼前时,她握着剑那绷紧的手背上隐约可见血管的青,再加上她之前对殳问、对承剑门的态度——这些加起来,足够让他猜出玉蝉衣的态度,足够让他心定一定。 此时此刻的微生溟,很难不阴暗地因为玉蝉衣的不开心,偷偷高兴了一下。 至于之后怎么哄人开心这事,交由他来做就好了。 “挖酒不算什么乐子,但为了挖酒,看一看生洲大地,算是给你找的乐子。”微生溟接着说道,“天地很大,脚在你自己身上。再遇到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人和事,换个地方透透气便是。”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片云泽地。地面四散着三三两两的湖泊,萎蕤一片的草地花丛。 花丛流萤飞舞,湖心飞鱼跃出,岸边的一棵棵黄渠发出黄色的亮光,像一座黄金塔。路过喝水的白鹿被黄渠的光染上了,又落上流萤纹成梅花,看起来像梅花鹿。微生溟指着湖泊旁的倒吊笔,说道:“那里埋着我的酒。” 这么幽静的环境,怕惊扰了其中的生灵,玉蝉衣差点没忍心踏足进去:“你竟然将酒埋在这么好看的地方?” 微生溟道:“在生洲我前前后后共埋了二十来坛酒,只有一坛酒埋在这里。说起来,风息谷内也有一坛。” 玉蝉衣讶然:“风息谷内?” 微生溟:“为了试试他们宗门的禁制好不好闯,试试他们对外界的防备有多高,才埋进去的。” “……”玉蝉衣沉默,之后问道,“风息谷谷主一直不知道?” “自然是不知道。”微生溟笑嘻嘻的,“不然可不止不理会我,怕是要下令驱逐才对。” 玉蝉衣无奈至极,哼了一声:“走了,挖酒。” 她这哼了一声却不是气恼,听气音像是淡淡一笑。 微生溟心道这可是他在生洲埋的酒里最好的那一坛,不知道多少次让他动心思想挖出来。今日换她这一笑,等得也算值得。 他也跟了上去。 两人挖了酒回来,天刚透亮。 玉蝉衣和微生溟身上都披了一身露水。 他们抱着酒坛回到风息谷的身影被早起练功的江言琅看见了,也不管是什么酒,爱凑热闹的江言琅要跟着到流芳洞讨口酒喝。 经过他自己的住处时,江言琅让微生溟和他一道去取东西,神神秘秘的,没让玉蝉衣知道。 玉蝉衣就在江言琅的院落外等着他们,正在这时候,却听到一声清脆的檐铃声响起。 听着这似曾相似的铃声,玉蝉衣身体忍不住一个哆嗦,非常微弱地颤栗一下。此时,她身后传来轻轻一声:“玉道友。” 玉蝉衣抱着酒坛回过头,见陆闻枢站在她的身后。 他正朝她伸出手来,问道:“吃糖吗?” 一块松子糖压着油纸,呈在他的手心上。 但未等玉蝉衣有所回应,一只手臂先越过她,拿走了那块松子糖。 微生溟拿走那块松子糖,捏了捏,气音里带上淡淡笑意:“陆掌门有所不知。” 他掀起眼帘来,带了点儿兴味的目光从松子糖上移开,扫上陆闻枢的脸: “我的小师妹可从来都不爱吃甜食。” 第89章 铃响 是方才檐铃响起时那一声脆响 玉蝉衣垂头看着松子糖,视线微冷。 他讨好女孩的手段,只有松子糖是吗? 她忽然笑起来,仰起脸来,嗓音轻快:“多谢陆掌门。” “可我的确不爱吃甜的。”玉蝉衣苦恼道,“吃多了,牙会痛。” “是吗?”陆闻枢手指蜷了蜷,缩回来后,背到了身后。 失望过后,便是厌烦。 看着被微生溟捏在指间的那块松子糖,陆闻枢对玉蝉衣说道:“那是我冒昧了。” 正巧云层吹过,遮住阳光,明媚的天光瞬间暗淡下来,陆闻枢那双清冷的眼被一瞬间的浮光掠影衬得忽明忽暗。 “怎会冒昧?我恰恰喜欢吃甜的。”微生溟笑得毫无城府,“小师妹经常给我买糖吃。” 陆闻枢抿唇不言,恰巧这时江言琅也从他的院子里走出来,见到陆闻枢,江言琅立马恭敬见礼道:“陆掌门。” 陆闻枢抬眸扫向江言琅:“东西准备好了?” 江言琅道:“昨日收到谷主安排,今日一早就去准备好了。” 陆闻枢颔首,没在此处停留太久,很快离开。 玉蝉衣问江言琅:“陆掌门让你准备的是什么?” “潜英石。”江言琅道,“我们风息谷盛产美玉,其中以潜英为最。潜英石质地温润,通透如翡,以前我们风息谷内门弟子的身份玉印都是用潜英石刻的。可打铁时加入潜英石也可使剑体更为刚硬不易折,两门交好之后,谷内产的潜英石,大多都送往承剑门,弟子们的身份玉印也不再用潜英石雕刻。” 江言琅嘟囔道:“我的就不是了。” 承剑门打铁铸剑的细节玉蝉衣并不知情,不再继续追问。她目光移开,抬眼往屋檐上扫了一扫,指着檐底很不起眼的地方挂着的铃铛,问江言琅道:“那檐铃是一直挂在上面的吗?做什么的?” “檐铃?哦,你说我檐上挂着的那个。”江言琅道,“那是防鸟的。” “我这人招蜂引蝶——不是那种招蜂引蝶,是真的蜂、真的蝶,鸟雀也喜欢落在我院子里的檐上搭窝。这些悬挂的檐铃就是用来驱赶搭窝的鸟雀,免得住所一不留神,我这儿就变成了鸟窝。” “有了檐铃之后,鸟落在檐上,会先扰得檐铃叮铃叮铃的响起,鸟雀就会被惊走。” 玉蝉衣刚刚的确看到有燕子被惊飞走。 檐铃响起的同时,陆闻枢会出现——她以为这样的经历不会再有,没想到这么巧合。 是巧合吗?玉蝉衣看了一眼陆闻枢离开的方向。 递给她松子糖时,他手上那颗掌门戒指红得很耀眼。 那是欲望的红。陆闻枢很小的年纪里就开始杀妖争名气,他的野心她一直都知道。如今他的野心终于得到满足,为什么眉眼间却多了一抹从前没有的倦怠? 约莫这倦怠会叫他的面容显得老成,更加服众,如今陆闻枢的一举一动,在玉蝉衣眼里无一不是别有用心。 想到什么,玉蝉衣看向身旁的两人:“你们刚刚是去取什么了?” 微生溟挑了挑眉:“让江道友帮我挑了点东西。” 仍是不直说到底是什么。 看来这是他的秘密,玉蝉衣也不多问。 听到玉蝉衣与江言琅的对话,微生溟也在抬头张望。 “找什么?”玉蝉衣问。 “鸟啊。”微生溟指尖用了点力,那松子糖就在他手底碎成了粉块,他仍然笑得毫无城府,说道,“拿这喂鸟。”- 不远处,在走出他们的视线范围后,陆闻枢掀了掀袖子,袖底的胳膊上,站着一只灵雀。 江言琅庭院檐下挂着的檐铃,因这只灵雀而响。 对檐铃响起毫无反应,不喜欢吃甜的,对松子糖更是丝毫不感兴趣…… 他逐渐找到了玉蝉衣和陆婵玑的不同,在那些微生溟所不知道的细节上,玉蝉衣果然没有办法和他的阿婵一样。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会隐隐地不安? 眼前再度一闪而过微生溟脸上的笑,陆闻枢沉沉吐出一口气。 他看到了,微生溟脖颈间的印记在往下消减。这只是个不太引人注意的细节,但陆闻枢还是留意到了。 他一向喜欢以微知著,察察为明。喜欢以将所有的隐患扼杀在它们最容易被扼杀的时候。 微生溟毫无疑问是个隐患。 “七杀”凶残,强大到令人心颤,它的凶煞赫赫有名,若是弱小的剑主,无法驾驭它的凶煞之气,哪怕把它握在手里,也只会被反噬,而无法令它为其所用。而微生溟,是那个收服了“七杀”,令它臣服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散漫? 而玉蝉衣与微生溟如此亲近……她也是一个,理应被早些拔除的隐患。他应当考虑的是如何拔除他们。却为何要忍着“荧惑”的异动去找玉蝉衣? 陆闻枢心底生出阵阵厌烦,唯一快慰,竟是方才檐铃响起时那一声脆响。 这让他将那灵雀多带了一路。 在走到谷主的院落之前,陆闻枢才放走了那只灵雀。 灵雀振翅高飞,同时,陆闻枢负手迈进谷主的院落。 他走进谷主的书房,绕过书架后,找到了正在帮谷主处理公务的薛铮远。 闲聊几句后,他对薛铮远说道:“等你带玉蝉衣和微生溟逛玩一番后,若是是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儿,记得告诉我。” 薛铮远点了头,但问道:“怎么对他们的行踪这么好奇?” 陆闻枢道:“想知道他们何时回不尽宗,好再去拜会拜会。” 薛铮远闻言瞥开眼去。 他心道,虽然陆闻枢想着要亲自去拜会拜会,那边可未必会领他的好意。他可太知道微生溟和玉蝉衣提起陆闻枢时的态度了。 放之前,他肯定要为陆闻枢鸣上几句不平。但今时不同往日……薛铮远他自认自己和微生溟玉蝉衣成了一丘貉,于是静悄悄的,什么都没说。 他头也未抬,继续埋头处理风息谷的事务- 这三日间,玉蝉衣时常能感受到陆闻枢若有若无的接近,颇觉烦扰。 于是喊了江言琅,在外挖酒三日,算是把微生溟在生洲埋的酒挖得差不多了。 这些酒都埋了有千年,后劲十足,挖出来后,秘密囤到了江言琅的院落。 风息谷弟子一个比一个酒量差,玉蝉衣本没有灌醉江言琅的意思,江言琅却自己贪嘴喝醉,醉酒后,不小心将微生溟的秘密泄露了出来。 原来两人神神秘秘瞒着她的事情是,微生溟让江言琅帮他挑选簪子,选衣裳搭配。 作为巨海十州出名的美男子,在如何打理自己的外貌这件事上,江言琅颇有一番心得,而微生溟不耻下问,两人在此事上聊得很是开心,大有忘年交的意思。 得知此事,玉蝉衣意味深长地看了微生溟一眼。 怪不得来了风息谷之后,她就觉得微生溟身上多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一开始说不上来,但经江言琅提醒,她终于全反应过来了。 首先,是微生溟身上多了颜色,不再总是一身黑。 此外,他勤于梳髻,偶尔还会戴一戴玉冠。 玉冠的样式还千变万化,精心设计。 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之前那么疏于形容打理的人,来到了吟风弄月的风息谷后,竟然也和风息谷弟子一样在意起外貌来。 面对玉蝉衣带着兴味打量他的目光,微生溟一脸无辜。只是用灵力迅速给江言琅醒了酒,免得他酒后继续失言,再说出什么惊天之言来。 只是私底下等独自面对江言琅一人时,微生溟没忍住说了他一句:“你们风息谷的弟子真该练练酒量。” 他拍了拍江言琅的肩:“在你们谷主的院子里那棵树下,有人埋了两坛酒,你要是胆子够大,就去挖出来,练练酒量。” “谷主的院子?”江言琅睁大眼睛,“谁埋的啊?” “谁知道?我一踩上去就知道那里有酒。”微生溟一脸正经,“酒在哪儿,我告诉你了。这么多好酒,也都给你了。我们之间的交情算是很深了吧?日后你们生洲有什么流行的簪子式样,衣着搭配,记得传音告诉我一声。”说完拍了拍江言琅的肩头,拍他肩头的力道充满信任。 江言琅:“……”江言琅点了点头。 只不过,江言琅感觉压力大的要命,幸好微生溟不是风息谷弟子,不然以他这美男子的称号恐怕要不保了。 又一想在蓬莱所见到的不尽宗掌门那堪称惊世的容颜,江言琅简直要怀疑不尽宗招收弟子的基本要求是否是看脸。 三日后,陆闻枢离开了风息谷,薛铮远找到玉蝉衣他们。 虽然陆闻枢已经和风息谷谷主一道离开,薛铮远仍旧万分谨慎,他道:“为了不让人看到我们的踪迹,这一路上,我们就隐匿身形出行。” 说完,他将两株昙花分别递给玉蝉衣和微生溟。昙花上有“一现咒”,只要他们不主动现身,就无人发觉他们的踪迹。 紧接着,薛铮远又说道:“风息谷和玉陵渡不合,我若是出现在凤麟州,被他们门派的人看见,少不得要起冲突,哪怕不是为了圆谎,隐匿行踪也有必要。” “我虽然去了弱水很多次,但那里地势复杂,涨潮退潮后的地形地势又会变化,去那里要找向导。”薛铮远说,“向导我找。” “不,向导我找。”玉蝉衣接过话来,“我认识经常去弱水的修士,我可以找到为我们带路的人。” “谁?” 玉蝉衣说:“一个经常去弱水的人。” 她不会把找向导这种机会让给薛铮远,谁知道薛铮远找的向导会不会把她带到什么鬼地方去?要么她找要么微生溟找,但估计微生溟的心思最近挑簪子和打扮自己上,这一千年和死了也没两样,未必认识什么还能当向导的人,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 玉蝉衣早在停留在风息谷的这段时间,想办法联络上了沈笙笙。她和沈笙笙约定好了,由她来做他们弱水一行的向导。 玉蝉衣道:“她已经在凤麟州等我们了。” 第90章 不气 只要不让她知道是假的,她是不会…… 玉蝉衣与沈笙笙约定好的地方,在凤麟洲与生洲交接的地带。当她带领微生溟和薛铮远来到这里,见到沈笙笙后,先为沈笙笙和薛铮远两人互相介绍了一番。 “这位是风息谷少谷主。” 说完玉蝉衣又看向薛铮远:“这位,玉陵渡弟子,沈笙笙。” 沈笙笙向薛铮远见礼道:“见过薛少谷主。” 薛铮远微微颔了颔首,五大宗门新一代里厉害的弟子他都有所了解,哪怕风息谷玉陵渡两大宗门不合,但沈笙笙作为玉陵渡剑修弟子里实力卓群的那个,他也早对她有所耳闻。 江言琅虽然掩饰他和沈笙笙私交甚密的行踪,不想被风息谷其他人发现,但薛铮远经常往在凤麟州的弱水跑,早就知道江言琅和玉陵渡的沈笙笙走得近。 因而对沈笙笙的印象比其他玉陵渡弟子要深刻一些。 沈笙笙朝薛铮远见礼之后,视线立马放到微生溟的身上,对玉蝉衣小声说道:“你师兄什么时候穿衣打扮和江言琅一样吵闹了?” 微生溟今日一袭墨绿绣金的长袍,看上去华丽非常,就像一只孔雀在太阳底下舒展尾羽。 哪怕沈笙笙声音压低,微生溟依旧听到了她的评价,他迟疑看了自己一眼,又忍不住将求证的目光放到玉蝉衣身上。 但玉蝉衣心思全然不在此事上,甚至没捕捉到微生溟那道向她求证的目光。 她正忙着从薛铮远那多拿了一朵昙花,将这种施了咒后、能隐匿身形的昙花分了沈笙笙一枝,玉蝉衣迫不及待地对沈笙笙说道:“带路吧。” 玉蝉衣还是第一次踏上凤麟州的地界,好奇与新鲜感占据心头,脸上的表情十足期待。 沈笙笙闻言点了点头。 她带他们从离生洲最近的一处渡口,进入了凤麟州。 凤麟洲周围弱水环绕,弱水蜿蜒千里,鸿毛不浮,鸟不可越,只有玉陵渡特制的船才可在弱水之上航行。只不过,哪怕是在船上也不可掉以轻心。弱水自身死气萦绕,不论神魔,触之神魂必定受损。 蜿蜒的弱水为凤麟洲竖起了一道监牢的屏障。只有玉陵渡的弟子有特殊法门,能入弱水而不溺,可以进到弱水,打捞唯一能生长在这里的游鱼——水梭花。但 玉陵渡弟子进到弱水不溺有时间限制,要是在弱水底下待得太久,一样会神魂消殒。 而弱水结界,就在弱水上游。 “从这里到弱水结界,大概要花上三日。”沈笙笙说,“这三日里,你们就跟紧我,要是对凤麟州有什么好奇的,问我就好了。” “至于薛少谷主,可一定要将手里的昙花拿好了。”沈笙笙扭头对薛铮远说,“我可不想被玉陵渡其他弟子发现,我在帮风息谷的少谷主引路。” 薛铮远应道:“我也不想让他人知道,我让一个玉陵渡弟子来做向导。” 沈笙笙笑了:“薛少谷主可不要因为玉陵渡对我有所成见。我要是看不起哪个风息谷弟子,一定是看不起哪个人的剑术,绝非看不起他风息谷弟子的身份。” 想到沈笙笙与他们的首徒江言琅走得近,沈笙笙这话薛铮远倒是信的。他脸色缓和不少,说道:“你这个小修士,倒是不为这些俗世之见所困。” 沈笙笙说:“小修士才是最不为俗世之见所困的,老顽固们可不喜欢见我和风息谷走得近,但我也不听他们的就是了。薛少谷主,我常去弱水那边看看相思石碑,为的就是能和你见上一面。” “与我见面?”薛铮远挑了挑眉,“为何想见我?” 沈笙笙道:“为了练剑。薛少谷主修为不俗,玉陵渡风息谷弟子里已经没几个人能打败我的了,我想和你比试。” 沈笙笙对自己的目的不掩不藏,手中握着两柄短剑,跃跃欲试。 薛铮远目光划过她手里的两柄短剑,却摇摇头,说道:“小道友再练上个百年,再来找我吧。” “那说好了。”沈笙笙收起短剑。 她要的也不是今日就和薛铮远比试上一回,沈笙笙知道,薛铮远虽然不是剑道第一,但水平在剑修当中也算翘楚,那千年的修为是她无法轻易赶上的。能得到一个薛铮远日后愿意和她比上的承诺,沈笙笙笑道:“能得到薛少谷主的承诺,我此行不虚。” 说完,笑吟吟去揽玉蝉衣的胳膊。 得偿所愿,沈笙笙俏皮地朝玉蝉衣眨了眨眼。 她来给玉蝉衣做去弱水的向导,除了把玉蝉衣当朋友之外,为的就是自己这点私心。 之前她好几次让江言琅帮她引荐,江言琅怕暴露他自己和玉陵渡来往过密的事,拒不帮忙,沈笙笙也没法子找到薛铮远。 多亏玉蝉衣,让她有今日这个机会。 想到这,沈笙笙有些忐忑、又十分期待地再度看向薛铮远:“薛少谷主,日后可否请您帮我引荐,让我见一见陆闻枢陆掌门?”和薛铮远聊上一回的机会难得,沈笙笙想要赚够本。 知道薛铮远和陆闻枢是多年好友,沈笙笙想让薛铮远帮她引荐。 修剑道的,有野心的,谁不想一试剑道第一的锋芒? 沈笙笙觉得,没有一个剑修没有幻想过和陆闻枢交手。 但玉陵渡和承剑门的私怨可比玉陵渡与风息谷的不合要深得多,虽说陆闻枢对玉陵渡的态度并不算坏,也对玉陵渡多有帮扶,但父母一辈的那些事恐怕还是让陆闻枢心里有所计较,巨海十洲仍有修士活动的七大洲里,陆闻枢最少踏足的就是凤麟洲。 长这么大,沈笙笙甚至没有见过陆闻枢一面。 而陆闻枢的行踪又不是她这种小修士有办法知道的,沈笙笙只能抓住眼前这个机会。 “这有何难?”看到沈笙笙求助般的眼神,薛铮远道,“别看陆闻枢他面上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和他认识多年,最知道他面冷心热,哪怕你不通过我引荐,自己去找他,说想和他比试,他不会拒绝你的。承剑门那么多厉害的剑修,不都是他教出来的?陆闻枢他最爱惜后辈了。不过,你可真得有和他过几招的本事。哪怕是我,从未在他手底赢过一次。” 沈笙笙重重点头。 “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剑修……”话说到此处,薛铮远突然一顿,她留意到玉蝉衣盯着他看,眼睛黑漆漆的,盯着他的视线令他心里隐约发毛,薛铮远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为何这样看我?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薛铮远觉得古怪……他怎么从玉蝉衣看他的眼神中瞧出了一丝怜悯来? 玉蝉衣声音极轻地笑了笑,摇摇头道:“没什么,你们继续聊陆掌门吧。” 她只是看到薛铮远现在这样,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都是自以为对陆闻枢最了解,却是自作多情。 薛铮远从玉蝉衣这问不出什么,自己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先当成错觉。 他对于沈笙笙这个难得对风息谷没有成见的玉陵渡弟子颇为热心,忍不住多提醒了沈笙笙一句:“等日后你若找得陆闻枢,可千万切记一事。” “何事?” “他脾气好,无论说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生你的气。但千万别在他面前提及沈秀。” 沈秀,就是陆闻枢出身玉陵渡的生父。沈笙笙一听到这个名字,表情就变了。 见沈笙笙知道沈秀,薛铮远也不多解释那段过往,只道:“他小时候因自己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吃尽苦头,就拿最近他慈悲心泛滥,收入承剑门的飞云宗来说——飞云宗的掌门与我和陆闻枢差不多大,小时候不知拿沈秀的事情带头嘲笑欺负过他多少次——虽然陆闻枢是以德报怨,在飞云宗落魄了之后对飞云宗多有帮扶,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小道友,你是玉陵渡的修士,为了你们玉陵渡的面子,指不定会去谅解沈秀,想替你们玉陵渡说上些什么——可千万不要。” “我可没有。”沈笙笙替自己声辨道,“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我是不会替一个做错事的人说话的。” 薛铮远道:“那我就放心了。” 这三日,一路上,沈笙笙问了薛铮远许多关于陆闻枢的事。 玉蝉衣只默默听着,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微生溟比她还安静。 等到船靠了岸,沈笙笙将弱水之上的船化成巴掌大小,收回法袋。 一行人踏在岸上,听着海面上的弱水拍涛声,看见无垠的弱水岸边上,伫立着一座相思石碑。 相思石碑三人高,通体洁白,整体用玉石雕琢而成,上书薛怀灵的平生,写她以身献阵的过往。 石碑之下,有一处三尺见方的祭台。 看到相思石碑前的祭台空空如也,薛铮远心伤神哀,从法袋中取出一束花来,轻轻放到了相思石碑前。 “灵儿,哥哥带春剑兰看你了。” 他执意要回风息谷一趟,哪怕要被关禁足也要去取了带过来的东西就是风息谷的春剑兰。 薛怀灵喜欢的东西有很多,这世上最稀罕最珍奇之物,她都喜欢,但最喜欢的还是只在风息谷生长的春剑兰。 她自幼喜剑,最喜欢的就是风息谷中的春剑兰。花苞洁白无暇,白雪一样的孤芳自赏;花叶挺括,如剑势冲天。她衣裙上要绣花,手上要执剑,没有比春剑兰更得她欢心的了。 其他人都一言不发,以沉默悼念着已经消逝的亡灵。 相思石碑的碑文最后,刻着春剑兰和薛怀灵的名字。 这既是相思石碑,也是薛怀灵的墓碑。 玉蝉衣哀悼之余,难免想到自己。 陆闻枢没有回应过她说的,要帮她在千月岛立一块坟墓的事,陆婵玑也就果然没有墓碑。 哪怕玉蝉衣在千月岛停留多日,逛过了那里所有的陵园与坟墓,也没能看到有哪个墓碑属于陆婵玑。 薛铮远祭拜过薛怀灵后,一行人离开相思石碑。 走出一段距离后,薛铮远轻轻叹了一声。 “七百年了。”薛铮远有些失落,“来看灵儿的越来越少了,记得她的也越来越少了。” 见他面上惆怅不似作假,玉蝉衣道:“单说在做哥哥这件事上,你是个好哥哥。”忽略掉薛铮远在谈到陆闻枢时不吝溢美之词,简直和之前的她一样心盲眼瞎,他对妹妹真心在意。 薛铮远辩驳道:“我这少谷主也做得不错啊!” 玉蝉衣认真想了想,说道:“我不是风息谷弟子,这话我不能应你。”她练剑时听到不少风息谷弟子吐槽他们的少谷主。要是薛铮远往风息谷里走一走,就能知道他在风息谷弟子那,名气不算好。脸太臭,显得凶戾,教课时也太严厉,让很多弟子叫苦不迭,远不及做首徒的江言琅人缘好。 薛铮远顿时没话说了。 玉蝉衣最后回头看了逐渐要看不见的相思石碑一眼,心里暗道,这一世她要认识很多很多人,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 或者说,她要被很多人记住。 哪怕死后没有一块镌刻她姓名的相思石碑,至少在别人的记忆里存在着,于她而言,也算知足。 生前寂寥,死后寂寥,这样的一段人生她不会再过。 想到这玉蝉衣难免隐秘地开心了一下。 如果说重新活过来的这一生逐渐开始被人记住令玉蝉衣感到知足,那还活在世上也还记得陆婵玑的微生溟对她来说就像是命运赠予的意外之喜。 “我是不可能让你死的。”玉蝉衣冷不丁对微生溟说到。 正在暗中侧耳细听玉蝉衣夸奖了薛铮远些什么的微生溟:“?” 玉蝉衣见他一头雾水,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微生溟换了打扮之后,人瞧上去的确和从前很不一样了,于是多往他身上看了几眼。她哼了一声:“总之,你把这句话记牢了。” 哪怕她自己死了,既认识陆婵玑又认得玉蝉衣的微生溟最好给她好好活在世上。但为了确保他这个曾经一心求死的家伙不会再动起找人杀了他的主意,即使她要走上去的路凶险万分,她也要努力活下去,好盯紧了微生溟,不然她可真的太不放心这个人了。 沈笙笙这时也插进话来,她皱着眉,反驳了薛铮远的说法:“不啊,人很多的。我经常过来弱水这边,常常见到有人来相思石碑这里送花。” 薛铮远问:“送春剑兰是吗?” 沈笙笙重重点头:“对啊,春剑兰还是你们风息谷的花。能专门去风息谷采花过来祭拜薛仙长,那些肯定都是非常怀念她的人。” 薛铮远语气艰涩:“那些……都是我雇来的。” 沈笙笙:“?” 玉蝉衣:“?” 微生溟:“?” 他们同时困惑不解地看向薛铮远。 薛铮远道:“没办法,除了风息谷弟子之外,记得灵儿的人太少了。” 风息谷里记得薛怀灵的弟子还有不少,他也经常在为新弟子授课时提到妹妹,提到他们风息谷曾经有一位剑术卓群的仙长,是以风息谷弟子里不少人记得薛怀灵,但玉陵渡与风息谷弟子常起冲突,风息谷弟子就不能常来弱水这边祭拜。 而除了风息谷弟子之外,记得薛怀灵的人日渐减少,而弱水又是极其凶险之地,本就少人经过,这相思石碑逐渐荒了下去,无人理了。 为了让薛怀灵不感到孤单,薛铮远无奈,只得偷偷雇佣了一些生活在凤麟洲的修士,让他们假装成怀念薛怀灵的样子,来相思石碑这里祭拜。 “这几百年,来看她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想让她知道有人一直在怀念她,免使她心寒。”薛铮远道。 沈笙笙拧起眉头:“可是,你这样弄……又不是真的,仙长会高兴吗?” “嘘——”哪怕已经离开相思石碑很远了,薛铮远还是低了低声音,“灵儿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你们都别戳破,只要不让她知道是假的,她是不会生气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疯子 这世上的疯子可真是太多了 说完,薛铮远看向了玉蝉衣:“还有你,刚刚没在心里和她得意洋洋地说什么,‘凤凰于飞’被你改得更好了吧?” 玉蝉衣险些要被气笑。 真是不想理这个人。 她快步往前走去。薛铮远却因为玉蝉衣没给他回应不安起来,追上去,连声追问道:“不会真说了吧?你要是说了,灵儿真的会气死的……” 薛铮远喋喋不休,玉蝉衣收了脚步,瞪了他一眼:“吵。” 而后加快了脚步。 薛铮远正要再追上去,这时他肩头一重,扭头一看,搭上来微生溟的手。 微生溟拍了拍薛铮远的肩,拍完后,手却没有移开,而是像抓着他的肩头一样:“听见没?” “说你吵。”微生溟唇畔隐隐带笑。 薛铮远当然听到了,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吵,这明明就是玉蝉衣不想答他问话在冤枉他。而且微生溟这话也挺让人生气的,虽然脸上带笑,这语气未免也太讨打了吧! 但肩头被微生溟抓着,也不知道为何,明明没觉得痛,但身体却移动不了半点。 这种情况一般是被什么咒法控住。 可有心魔的人不是用不了灵力吗?而且微生溟心魔生了千年,修为应当没有他更深厚,怎能轻而易举将他定在原地? 薛铮远狐疑诧异,仍是动弹不得。 微生溟远远看了玉蝉衣一眼,见她已经和沈笙笙一道离开,他这才松开了抓着薛铮远肩膀的手,自己也跟上去。 看这两师兄妹都对他的问话爱理不理,根本没有半点尊敬薛怀灵的意思,薛铮远兀自气闷。 他好歹也是风息谷少谷主,极少受人冷落。但眼下看来,他这风息谷少谷主的名头在玉蝉衣和微生溟那,一点儿都不管用啊。 “等此间事了,迟早和你们这两个看心情懂礼数的家伙分道扬镳。”薛铮远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声,也跟上去。 玉蝉衣没理会身后发生的事情。 她跟在走在最前方带路的沈笙笙身旁,同沈笙笙问道:“之前你带去不尽宗的水梭花鱼骨,我师姐她很喜欢,我若想在弱水捕到水梭花,会很难吗?” 沈笙笙知道她这是动了想捕捞水梭花的心思,她道:“这弱水可是死水,你们碰一碰都会损及魂体,只有我这种从小在玉陵渡长大的修士,能稍微应付应付。” 见玉蝉衣若有所思,怕她尝试着下弱水,沈笙笙诚恳建议:“你可千万别下弱水,你要是想要水梭花鱼骨,我送你便是,你就不要自己冒险去捕捞了。” “死水……”玉蝉衣视线投向河中央,水面风平浪静,看不出半点异常。 修士修的都是神魂,微生溟修的是肉身,但她不论肉身,还是神魂,都被“荧惑”吞噬,尽归“荧惑”所有。 七十二寸灵脉打通之前,玉蝉衣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修行方式与他人的不同。 她修的是影子,也许所有员神磈氏的后人修的都是影子,又或许只有她一人如此。这世上不好找出第二个员神磈氏的后人,玉蝉衣也没法找第二个员神磈氏的后人,对一对她们的修炼之道。 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玉蝉衣悄悄捏了法诀,从她落在地面的影子里,分出一缕轻影出来。那粒红豆大小的一片影子贴着河岸边的石砾,小蛇一样游走,一路钻进水里。 影子钻进弱水的那一刻,玉蝉衣被这冰冷若蛇之皮肤的死水激得指尖一颤,但很快,那一抹小影子适应了弱水的环境,一路往水底钻去。 看来,弱水只是会伤到肉/体与神魂,不会伤到影子。 她的影子是可以下到弱水的。 玉蝉衣心里有了定数,将那抹影子召了回来。 再一看周围三人,沈笙笙在带路,薛铮远在生闷气,微生溟和刚刚的她一样在看弱水,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没有人留意到她将影子放出去。 “这里就是仙长以身献阵的位置。”沈笙笙跳上一块石头,指尖指着弱水中央一处打着涡旋的地方说道。 “只是大概的位置。”薛铮远跟着站上来,眺望着水心的涡旋,唇抿得紧紧的。 良久后,薛铮远补充道:“这里曾经是弱水结界最薄弱之处,灵儿以身献阵后,这里变得最牢固、最坚不可破。” 当年他与陆闻枢急匆匆赶过来时,能看到的只有在弱水河边围观的一众修士,和已经被平息下去的结界异动。 没有谁能说清薛怀灵填补的阵法具体在何处,当时一阵白光遮天,掠夺了周围所有围观者的视线,待白光闪过,结界异动平息,弱水里只有此处的河水在轻轻晃荡。 薛铮远没有怀疑过薛怀灵不敢以身献阵来平结界异动,倘若当时是他站在这儿,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巨海十洲有难,作为风息谷谷主的儿女,他们不能往后躲。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往后躲,唯独这种关系到巨海十洲安定的大事不能露出半点怯懦。 躲了一次,风息谷就会因为他们的懦弱被人耻笑千年万年,他们会成为风息谷的罪人。 但他与薛怀灵一枝连生,连心咒让他感受到的不甘与怨恨,让他没办法不怀疑妹妹的死因有问题。 重新站到这里,薛铮远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巨大的不甘与怨恨。 这怨恨他曾经尽数加诸到了陆婵玑身上,但此刻却只在他血管中横冲直撞,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薛铮远心头憋闷,拧起眉头的脸色看上去十分阴沉。 玉蝉衣望着平静的弱水水面,喃喃自语般说道:“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 哪怕是有什么异常,七百年的时光过去,蛛丝马迹也全都对着弱水消于无形了。 沈笙笙忽道:“这里是没什么异常,几百年来都是如此,不过我想起来一件事:这几百年来,弱水有个地方,变得特别古怪。听我们长老说,那一处地方本来是水梭花的洄游路线之一,可不知从何时起,它们洄游时,就再也不经过那里,甚至还改变了洄游的路线,仿佛那里有什么恐怖的存在。可水梭花能害怕什么?它在弱水里都能活下去。所以我们玉陵渡里有传言说,那里才是阵眼。” “那是哪里?”说话的功夫间,玉蝉衣又将一抹影子放出去又收了回来,稍作试探,听到沈笙笙说还有个地方有古怪,她立马说,“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就离这里不远。”沈笙笙说着,带他们往河流上方走去。 走出去大概有两里的位置,沈笙笙指向水面中央:“就是那儿。” “那里太深了,哪怕是我们玉陵渡水性最好的修士,也下不去最深处看看,不然肯定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沈笙笙苦恼道。 弱水之中,除了死气便是死气,修士避之不及的东西,水梭花却是极为喜好的。如此凶险的死气水梭花都不惧怕,却偏偏绕开某一处洄游,那便说明,那里有什么不属于弱水的东西,来自于弱水之外的东西…… 薛铮远隐隐猜到了那里沉着的会是什么,能扛住弱水死气,七百年不腐,还能叫水梭花怯于靠近……这世上没有多少东西能做到。 “你们玉陵渡的人怎么不早点说?”薛铮远拧起眉头,面上现出焦急之色,语气因为太着急,一时也变得不好听了些。 他心底有种直觉,也许那里真的才是薛怀灵真正以身献阵的地方,而这个直觉,薛铮远迫切想要验证。 “说这做什么?”沈笙笙道,“说了,难道你们风息谷的就能比我们玉陵渡的更会凫水不成?” “……”薛铮远无言以对。 他着急在岸边走动起来,忽然停住脚步,心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也跟着一变,变得狠厉了许多。 “我未必不能。”薛铮远道。 他说:“这世间禁术,千奇百怪。这七百年间,我试过从你们玉陵渡的口中问出潜下弱水的方法,但你们玉陵渡小肚鸡肠,不想教我。为了能让自己下得了弱水,我一直在找一门能够将神魂分离出去的禁术。我已经找到了,可惜之前我修为还不够,用不了很好。可今日也许已经够了火候。” 说完,薛铮远从法袋中掏出两块小石头,石头外面裹着糖霜一样的白。 他道:“只要这次我能成功将神魂彻底分离出去,我就能下去看看。” “但你肉身会毁掉的!”沈笙笙惊恐道,“你又不是不死之身,你的身躯经不住弱水的侵蚀。下去之后,不消半个时辰,你就会连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 “神魂既在,毁了肉身又如何?” “总归我还活着。”薛铮远目光热烈地盯着手里那两块小石头,下定决心后,声线里带着莫大的宽慰,“用我这具肉身,去换一个答案,一个困扰了我七百年的答案,我觉得值得。” 沈笙笙看怪物一样看着薛铮远,震撼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时,她耳边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气声。 “这世上的疯子可真是太多了。”玉蝉衣叹了一声,语气复杂至极。 她看着薛铮远手中的分神石,知道他这是要强行利用分神石把神魂分离。只是修为未至臻境,那强行分神,就是十分凶险的禁术,简直就是玩命一样,哪有那么容易? 玉蝉衣说着,没忍住扫了微生溟一眼。 这些人,真是一个个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一个个都喜欢找死。 看得她烦得要命。 玉蝉衣扬声道:“也许,我可以下去看看。” “你?”薛铮远拧眉看向玉蝉衣,“你?就你?你才几岁?修为不见得有多深,如何能下去?” 玉蝉衣并不恼怒于他对她的看轻,她道:“就当我也修了门禁术,下弱水特别好用的禁术。” “我能保证我会活着上来。”玉蝉衣只能言尽于此,她不想将自己体质异于常人的事情暴露于人前,“你们可以先出去等我。” “不。我去最合适。”微生溟看向玉蝉衣,声线又放低了许多,“小师妹,你是知道的,在场几人中,我是最合适的。” 他修的是不死之身,这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他不想同沈笙笙和薛铮远解释。但这一点玉蝉衣是知道的。 弱水顶多让他痛上一场,伤不及他性命。微生溟希望玉蝉衣能想到这一点,让他下去,事情很容易就解决了。 玉蝉衣蹙了蹙眉,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但要来弱水是她的事,微生溟何必替她下去?而且微生溟此刻说话的声音又带着了些许示弱——她以过往的经验生出一种本能的直觉,一旦微生溟口头示弱,嗓音刻意变得能蛊人心般悦耳动听,一定又是在心里图谋着什么会让她生气的事情。 “还是我去吧。”玉蝉衣说,“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我会很快回来。” “你们在谦让什么?”薛铮远愤怒的声音陡然响起。 见玉蝉衣和微生溟竟然在那商量了起来,薛铮远恼火地指着弱水,一股脑说道:“死在那里的是我的妹妹,我这个做哥哥的还站在这儿,还活着还喘气!用不了你们两个前仆后继地送死!” “要么我去,要么都不去。”薛铮远指向自己,“我最了解我的妹妹,她绝不会希望自己以身献阵的地方再死上第二个人。哪怕你们各有神通,认定自己会安然无恙,只要有一丝会让你们死在弱水的可能,我绝不允许你们过去!” 薛铮远拦在两人面前,面色阴鸷而又难看,一番话如同大发雷霆。 察觉到气氛紧绷,似乎是要打起来,沈笙笙一时摸不清状况,有些不敢说话。但她还是鼓起了勇气,对三人说道:“你们不要把弱水看成什么温和的地方。哪怕是我,下去之后,根本待不上一刻钟。要我看,你们三个,谁都不能下去。” “罢了。”玉蝉衣定定看了薛铮远许久,她道,“那就都不去。” 但玉蝉衣看向薛铮远:“薛少谷主也绝不能下去。” 微生溟也道:“走吧,今日只是时不当机,等以后我们修为都更深厚一些,再来降服弱水。” 玉蝉衣却不动,依旧直直盯着薛铮远。她再度同薛铮远确认道:“少谷主是否能给句准信,说我不下去你就不下去?” 薛铮远咬了咬牙,回头看了一眼弱水河流,一脸不舍,但最后愤愤扭回头来。 “好,我答应你。”他低头对玉蝉衣说道。 见三人谈妥,沈笙笙怕其中有人反悔,连忙将人带离了弱水之滨。 一路上,谁都没有提要下弱水的事。只是各怀心事,各自沉默着。 只是,到了半夜,安静下去的弱水之滨,却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抱着昙花的玉蝉衣身影再次出现在弱水河畔。 到了白天来过的地方,她将怀中的昙花放下。没了昙花上的“一现咒”掩盖,玉蝉衣现出身形。 她刚一放下昙花,正要将影子放下河去,却恰好看到了旁边那个也像她一样放下昙花的人,身形自夜色中现出。 是微生溟。 四周空旷寂静,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就这么毫无阻碍地直接对视上了。 但还没说上话,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人俱是回头看去,只见薛铮远正将一枝昙花抛到一边。一只手中的提灯照亮了他的脸,另一只手中拿着两块分神石,正念念有词。 可当他不期然间抬眼,对上微生溟与玉蝉衣齐齐凝视他的视线,念着咒语的动作倏然间一停。 只听弱水之滨夜风徐徐吹过,三人面面相觑,寂寂无声。 第92章 修月 她和她 水面那股阴冷的湿凉气息挟带在风里,轻轻贴上面颊。夜凉如水,晚风轻扬衣衫,三人却都一动不动。 薛铮远率先反应过来,意识到玉蝉衣和微生溟在这儿,他没了下弱水的可能,眼底顿时生出浓浓的失望,嘲讽般嗤笑一声:“都是些不守诺的家伙。” 玉蝉衣反唇相讥:“薛少谷主也不遑多让。一样的不守诺。” 微生溟强词夺理:“我可没说过我不再来,只说改日。这半日过去,我自觉修为略有长进。子时已过,新的一天已经到来,改日便是今日,吉时便是此时。怎么能叫不守诺?” 话音落下,他被玉蝉衣剜了一眼,迅速噤声下去。 玉蝉衣一双眼在他们二人中间来回巡睃,眼珠一转,说道:“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商量一下谁去下弱水吧。” “你们真是太草率了。”薛铮远的脸色忽然沉下去,“草率到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 下弱水这么凶险的事情,这两人争先恐后,执着到出乎他意料。 “理由。”薛铮远看向玉蝉衣和微生溟,“给我个你们执意下去的理由。” 他先说微生溟:“你,销声匿迹一千年。只与我妹妹有一面之缘,似乎还颇为不愉快。” 又说玉蝉衣:“你,仙龄不过三十,看你对‘凤凰于飞’的态度,对我妹妹从无半点敬重。” “我想不出你们出于什么缘由、目的,为了一个于你们而言算得上陌路的人,能舍命下弱水去找和她相关的东西,甚至不害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你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我只能怀疑:微生溟,你就是凶手。”薛铮远灯笼指向微生溟,火光一晃,将微生溟的身影打亮。 弱水阴冷湿凉的风将薛铮远的袍角吹得高高的,风灌得衣袍鼓鼓囊囊,让他的身躯显得单薄许多。薛铮远怀疑的目光紧盯着微生溟,他道:“也许,你带着你这个小师妹,要跟我一起下弱水,为的就是销毁最后的证据。” 微生溟的表情霎时变得复杂万分。 玉蝉衣听不下去了,她扬声道:“他是跟着我来的。” 薛铮远迅速看向玉蝉衣:“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来此地的缘由,你当真要听?”玉蝉衣对薛铮远说道,“你要是真要听,接下去我的话,你若是敢泄露半个字出去。我保证,不出五十年,你就会成为我的剑下亡魂。”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没多狠厉,但听的人能听出她的认真。 薛铮远一惊,但他没有犹豫:“听。” 玉蝉衣:“一开始,我的确没有太关心你妹妹的死因。” 若非薛怀灵死前喊的是她的名字,若非薛怀灵之死也许和陆闻枢息息相关,她宁愿找个洞府闭关上个百年,好好提升一下自己的修为。而不是为了解薛怀灵,配合着薛铮远,花上一个月的时间,耽搁了一个月的功夫在生洲和凤麟洲两地,闲人一样到处乱逛。 说她冷心冷情也好,说她自私自利也好。她和薛怀灵没有深仇,旧怨却有一些,她做不到像薛铮远那样,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薛怀灵的身上。 更无法在她只想跑去闭关提升修为时,忽然去翻起一桩七百年前已经被盖棺定论的死亡背后的真相——她没有那么多光阴可以浪费。 可是…… “我好像知道她死因蹊跷的原因,我好像……知道凶手是谁。”玉蝉衣垂下眼睛,看着夜晚的弱水河畔陷落在黑暗当中,除却薛铮远手中灯笼外,其他地方暗不可见,到处都是凄凄黑影。 “你要如何知道?”薛铮远质问道,“七百年我几乎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你凭什么敢说你知道凶手是谁?” 玉蝉衣道:“恰恰是因为凶手谨慎到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我才知道他是谁。如果不是恰好有个双生子还结了连心咒的哥哥,薛怀灵的死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有多少人能做到这样?!” 就如同一场大雪过后,天地间除雪色外了无痕迹。 陆婵玑死的悄无声息,没有人能看出任何异常;薛怀灵死的喧嚣夺人,看似比陆婵玑要好,留下了个以身献阵的好名声,得到了仙长的封号。可如果薛怀灵的死真有蹊跷,玉蝉衣却觉得她还不如陆婵玑了。 薛怀灵以死成书,全了身后美名,任是谁想起薛怀灵之死,也只会去歌功颂德,传扬事迹,将她奉为楷模。谁会去想、去怀疑她的死有问题?饶是有人觉得她死因有异,也像是在质疑逝者的品行,倒显得质疑者本人卑劣,谁人敢说不对? 她太熟悉这样的手笔了。 “那到底是谁?”薛铮远已经失却耐性,不想再和面前这两人打谜语了。 玉蝉衣:“他是山头雪,白衣净无尘,只有一滴血,坠在他指尖翻腾。” 薛铮远的口愣愣张开,合不上来。 良久后,他有些心慌意乱地别开眼睛去:“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玉蝉衣:“你果然很抗拒去相信我的话。但我说的已经很明白了,薛少谷主,你不是愚钝之人,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薛铮远沉默着没有应下什么。 “哪怕你是薛怀灵的兄长,你了解她、懂她,知道她生前想要什么,但恐怕最能和死后的她感同身受的,是我。”玉蝉衣视线投向弱水,静静盯着河面看着,重复了一遍,“是我。” 她与她,她们的声音、意愿、命运的所有可能,都因为死亡,被扼杀了。 这种滋味,她懂。 哪怕薛怀灵和她生前有过节,哪怕她真的很急迫地想要全神贯注去做自己的事,玉蝉衣也无法再对薛怀灵的死亡毫不理会。 在风息谷时,她几乎每日都要去一趟泽鹿山。 玉蝉衣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只是去泽鹿苑里坐一坐,将薛怀灵曾经用过的剑往手里拿一拿,这样就会对自己和薛铮远结伴来弱水的决定更坚定一点。 她信不过薛铮远,与他结伴而行的这段时间,无一日可放下戒心,每一天精神都极度紧绷。哪怕知道薛铮远查了七百年,可能掌握一些她不了解的信息,与他结伴有利无害,但她也大可以独自前来弱水看看。 当时她会做下和薛铮远结伴的决定,只是为了更多地去了解薛怀灵。 真是前所未有过的冲动,但愿她不必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哪怕真有惨痛的代价在后面等着,路都已经走上来了,她也认了。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不准再怀疑我师兄。”玉蝉衣道,“也不准你再怀疑陆婵玑。” 不忍当面骂他,玉蝉衣在心里骂了一句,糊涂虫。 阴冷的风阵阵吹过,薛铮远身形晃动了两下,片刻后,他依旧坚持道:“那也轮不到你去弱水。” “既然你们真心在意灵儿,那很好。”薛铮远垂下眼,攥紧了手中的分神石,“要是我有什么事,那就由你们帮我来看看灵儿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微生溟道,“明明有办法大家都活下去,你非要送死?我话就直说了,哪怕我小师妹仙龄远比不过你,可是她不少地方本事高过你许多。当然,我也不想让她下弱水受罪,我会下去。没人会死。” 薛铮远说:“你下去?你?三个人里本事最低的就是你吧。微生溟,你都多少年没好好修行过了?还当你是一千年前那个大英雄?说什么大话。” 微生溟正要说上些什么,旁边玉蝉衣的嗓音响了起来。 “吵吧,吵吧。好好吵,最好吵得有来有回一点,吵久一点,我在这儿听上去还能多点滋味。” 抬头一看,玉蝉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块一人高、表面平整的石头上,托着腮看着他们,悬空的脚尖悠闲摆了起来,“反正,我已经下去了。” 微生溟:“!!!” 薛铮远:“!!!” 微生溟夺过薛铮远手中的灯笼,飞身跃到石头上来,往玉蝉衣身上一照。 灯笼的光落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的身体,但没有影子。 而玉蝉衣仰起头来,唇瓣带笑地看着他,漆瞳中,一点坏笑被灯笼暖光围簇着,一脸恶作剧成功了的表情。 微生溟立刻反应过来,她这是趁他们不备,早早将影子放下去了。 微生溟立马看向弱水,偌大的弱水,他甚至不知道她纵着她的影子到了什么地方,河面平静到甚至没有一粒浪花在翻腾。 微生溟咬了咬牙,伸手攥住了玉蝉衣的胳膊,他已经顾不得礼数什么的,此刻不抓住点什么,他要心慌到六神无主。 玉蝉衣没有拂开他的手。 “若不是为了拖延时间,我才不和你们说什么我来此地的缘由。”玉蝉衣倾了倾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心声,轻声对微生溟说道,“微生溟,刚刚的故事好不好听?” 她低声道:“看样子,你好像早就知道了我是谁。”玉蝉衣知道微生溟聪明,她刚刚说出来的那些话,至多让不了解她的薛铮远觉得古怪,但猜不到什么,可微生溟,将她点点滴滴看在眼里的微生溟,同时也知道陆婵玑的微生溟,他应该是能猜到什么。 可在她和薛铮远说话时,他刚刚没有半点惊讶错愕,再加上之前他还对她说什么,他信…… 他早就猜到了。 玉蝉衣没有太过错愕,她也没有想过要刻意瞒着他什么。只是还想说上一句,他真是该死的敏锐。 因为不管玉蝉衣怎么想,都想不通微生溟到底是通过什么来猜出她是谁。 “不准你说出去。”玉蝉衣道,“要是你敢告诉别人我是谁……” 威胁微生溟和威胁薛铮远不能一样,要是向微生溟说她要让他成为她剑下亡魂,怕是要让他爽到吧! 玉蝉衣气恼地微微停顿,紧接着便说:“我会让你想死也死不成。” 见薛铮远也急急往她身边赶来,玉蝉衣朝微生溟手中的灯笼吹了一口气。带着灵力的气息如风一般穿透了灯笼,霎时吹灭了这盏灯。 这里光线昏暗,万物都没有影子,没有灯,哪怕修士的五感再好,也很难注意到她没有影子。 一瞬间,微生溟视线能感知到的玉蝉衣的存在比刚才朦胧模糊许多,只是她说话的气息犹打在他的颈上,如兰吐息轻纱一般绕着他的肌肤,令微生溟喉结微微滚动。玉蝉衣听到他喘气声变得粗重了一些。下一刻,就听到他对她说:“在你想让别人知道之前,只会有我一个人知道。” 声音听上去有些重,喉头紧绷。 玉蝉衣心定了定。 这时薛铮远也走上前来,见玉蝉衣还好好坐在这儿,他拧起眉头:“怎么下去的?” “都说了是禁术。”玉蝉衣对他和微生溟说:“总之,你们两个,护我肉身。” 话里虽然带上了薛铮远,但玉蝉衣却只将手抓在了微生溟的袖子上。 嘱咐完后,玉蝉衣便入定,叫视线也跟着影子一起下了弱水。 她已经习惯了弱水的凉,影子在弱水里面被浸得发冷,发颤,却也已经无法影响她了。 在弱水里,看不见夜色,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有一片死寂的安静。 影子虚无缥缈,随着水流逐渐下沉,下沉…… 玉蝉衣最大程度释放出修士的神识五感去感受,去辨认,终于在弱水之下,察觉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去处。 在那里,没有浮游的水梭花,仿佛弱水也不再流动,却有什么东西在漆黑的弱水之下,微弱的闪烁着冷光。 玉蝉衣催动灵力,促使影子继续往下潜游,力求看得更清楚些。 水梭花避之不及的地方,玉蝉衣的影子靠过去却畅通无阻。 终于,影子的手摸到了那散发着微弱亮光的物件…… 微生溟与薛铮远两人一坐一站,薛铮远站着眺望河面,微生溟坐在入定的玉蝉衣身边,他们大气都不敢出,空气中有风过吹的声音在这种寂静中不知道被扩大了多少倍。 等了不知道有多久,薛铮远走过来想要拿起灯笼再次点上,却被微生溟制止:“不准点灯。” 薛铮远拧了拧眉头,隐约觉得怪异,微生溟对玉蝉衣的管护似乎远超过师兄对师妹该有的程度。 正要说上点什么,只听河中央传来一阵异响。 “水底有东西。”这时,玉蝉衣忽的睁开了眼睛。 “是’修月’!”薛铮远早有预料,听到水底果然有东西,他面色又惊又喜,但同时看见玉蝉衣紧盯着河中央的视线,他似乎明白了玉蝉衣的意图,薛铮远道,“这剑与我风息谷渊源颇深,已经认了灵儿作主,你能看到它已经是帮了我们大忙,你动不了它——” 薛铮远说话声忽的一停,他看到弱水的河面上忽然急急打起了涡旋,涡旋上空卷起狂风,而后一柄长剑从弱水中飞去,寒光锐利,仿佛能割破弱水凄寒的夜色,剑身震颤,带着终于重获自由的铮鸣声,在空中一顿后,直直往他们的方向飞来。 玉蝉衣并不理会薛铮远,也根本没听到薛铮远在说什么,她飞身而出,拼尽最后的力气,将“修月”握住。 弱水死气太重,想将“修月”从中带出来更是让她灵力几乎全部耗尽,哪怕只是放影子下去弱水,在弱水里待了太久之后,她没有碰到半点河水的身体也还是受到了波折,玉蝉衣握着这把剑的手不住打颤,面色苍白胜雪。 察觉到什么,她根本不去管满脸惊愕的薛铮远,而是猛地抬头看向微生溟:“告诉我怎么将残魂放进髓石里面,这把剑上还残存着很虚弱的一点残魂,快一点!” 微生溟神色一肃,连忙念起了咒语。 伴随着他念念有词,“修月”逐渐止下震颤,一缕细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神魂从中逸出,冲着玉蝉衣胸口而来,迅速钻入玉蝉衣脖间发着光的髓石项链当中。 第93章 何必 别拦我 薛铮远面上三鱼共头的印记再次亮起——他与薛怀灵的连心咒时隔七百年之后,再次燃起一抹微弱的联系。 但此时此刻,哪怕连心咒没有反应,薛铮远也知道,这一抹无比虚弱、岌岌可危的神魂,正是薛怀灵的残魂。 “灵儿……”薛铮远喃喃着,呼吸都变轻了。 残魂全部没入髓石中,玉蝉衣手中的修月剑停止震颤,彻底安静下去。 修月剑在弱水底下沉浸七百年,沾染了弱水独有的死气,已不是初时的明月骨,琉璃身。它变得更白,更重,浑身沾染一股沉甸甸的死气,握在手中时,凉意透骨,有如将弱水掬在手中。 玉蝉衣挪开落在修月剑上的目光,说道:“弱水底下,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唯有这柄剑,以及留在修月剑上的一抹残魂。” “将残魂引入我颈上戴着的法器中,能将这缕神魂主人的生平往事全部拓印下来。”玉蝉衣看向薛铮远,“‘修月’剑所护的,是薛怀灵的神魂吧?只要你答应将这缕神魂化为髓石中的一个幻境,就能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薛铮远的唇却是重重一抖:“不……” 见最后关头薛铮远脸上竟然出现了迟疑神色,玉蝉衣眉目一凝。 难不成,他心里真的有鬼? 心弦正紧绷,却听薛铮远喉头哽塞低声道:“我知道这缕神魂是因何而有的。” 薛铮远叹道:“我也是在灵儿死后才知道,她驯服‘修月’时用了禁术。一直以来‘修月’封印在落月湖内,‘修月’择主十分严格,已经很久没有出世了。灵儿用分神石将她的神魂一分为二,一半留在体内继续修炼,一半放在‘修月’剑内。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就喜欢去泽鹿湖祭拜月神,诚心打动了‘修月’,‘修月’接纳了她的神魂,由她自己的神魂做剑灵,‘修月’也就为她所用了。” 怕薛怀灵这种使用禁术才驯服灵剑的举止被他人看轻,薛铮远道:“被选定的继承人注定不能弱小,太弱小就会被首徒挤下继承人的位置,还要肩负着带宗门往前发展的重担。为了当好继承人,灵儿真的很辛苦。” “这是灵儿自己,也是她的剑灵。”薛铮远哀声道,“不要让它消失。” 玉蝉衣说:“可是这样,你就没办法知道她死前发生了什么。” 薛铮远面上露出纠结痛苦之色。 他妹妹在外人眼里样样都好,好像什么都不缺,但实际上,真正开心的时刻并不多。唯二两次开心的时候,薛铮远都记下来了。 一,是在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她欢欢喜喜来找他说,陆闻枢会是她的道侣,不会再有任何阻碍;二,就是她得到“修月”剑的那一刻。 那时薛怀灵没有说她用了禁术,薛铮远只记住了她当时开心的样子。 “我这里有个两全之策。”微生溟突然出声说道,“我可以用这髓石法器摄取神魂记忆中的一小段,而使它不被髓石吞噬,看完记忆后,依旧可以将它取出来,放回到‘修月’剑中去。” 薛铮远听了这话,心下没了犹豫,点头道:“那就依你所言。” 言罢,微生溟对髓石法器施了咒术,而后,他对玉蝉衣与薛铮远说道:“可以进去了。” 他将进出髓石幻境中的咒语告诉了薛铮远。 三人进入髓石法器后,只见万千亮度不一的光团浮动在空中。微生溟视线一扫,很快指着其中绕着白色魂影的一个红色光团,对另外二人说道:“那里就是薛怀灵死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薛铮远一迟疑,而后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幻境的伊始,是一片茫茫的雪地,薛怀灵脸色凄冷,御剑飞快地往前行进。 薛铮远看到这雪,心就往下一坠,以他眼前所见,薛怀灵明明是在炎洲,只有炎洲的雪才这样大,大雪似乎永不停歇的下坠,地面永远如初雪那样白。 薛铮远变了脸色,问道:“这是她死前多久?” “死前一个时辰。” 死前一个时辰,薛怀灵还在炎洲,那必然不可能在一个时辰之后出现在凤麟洲! 薛铮远暗暗咬牙,袖中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但还能保持安静地继续看下去。 画面中。 薛怀灵一路御剑,来到一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山崖上,提起“修月”剑来,一剑破开禁制。 随后,薛怀灵一脚踏入禁制内。 禁制外头,大雪纷飞,天气严寒,可禁制内,一眼入帘,便是草绿花红。 薛铮远面露困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薛怀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玉蝉衣的脸色却变了。 熟悉的花草繁杂,熟悉的鸟语花香,熟悉的檐铃,院子里依旧站着几具傀儡……这里是她在青峰上的聆春阁。不,聆春阁已经被夷为平地了,这里只是一个和青峰一模一样的地方。 画面中的薛怀灵又是往身后看了一眼,确认了无人跟上来后,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她翻箱倒柜地翻找起来,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在一排书架上,翻出一堆泛黄的手稿后,终于停止了寻找。 飞快翻了手稿几页,薛怀灵从法袋中取出一本书来,和手稿放到一起比对。 不知过了多久,薛怀灵肩头微颤,仰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红了眼眶,深吸一口气后,将书籍和手稿放进了自己的法袋。 本欲离开,似乎有什么东西牵绊住她的视线,顺着薛怀灵的目光往墙上看,只见墙上挂着一个命盘法器。 这是用来做推演之术,记录凡人命数的法器。 是一个星墟命盘。 薛怀灵走过去,手指微颤地用灵力抬手将命盘拂亮,只见上面的星宿全部黯淡不可见。 再一看星墟命盘上象征寿命的那条生命线,断在十八岁那年。 薛怀灵不可置信睁大眼睛,一时呆住许久。之后,她飞快将命盘也收进了自己的法袋。只是,在她即将要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檐铃声脆响一声。 一道白衣身影如雪落般落下。 他落到薛怀灵的面前,清俊的脸上带着困惑与不解,温声问道:“你打算要去哪儿?” 是陆闻枢,他仍是一脸淡然,不见半点急色。 在他出现之后,薛怀灵的情绪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她眼角发红,身躯绷紧,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陆闻枢,我,要去和你退婚!” “退婚?”对面却像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你我又无婚约在身,何来退婚一说?” 薛怀灵一怔。 陆闻枢却不去管她呆怔,视线往房间里一扫,似乎是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烂于心,只消一眼他便能知道,薛怀灵动了哪里,翻了什么地方,陆闻枢很快收回视线来。 “你可以走,但‘凤凰于飞’的手稿,带有阿婵字迹的那本剑谱,还有她的星墟命盘,都要留下来。” “你与我,从未有过婚约……”薛怀灵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问:“这是什么意思?” 陆闻枢闻言,好笑似地叹口气,“薛怀灵,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你结契。一直都是陆子午应你的话,那是你和陆子午的口头约定。我对你何曾有过一次点头,说过一句答应?我早就告诉你了,我不想和你结契。我从来不说谎话。” 薛怀灵越听脸色越红,最后羞愤到像要滴血,终是忍无可忍地叫喊道:“你从不说谎?!你说你从不说谎?!那这里是什么?陆闻枢,你诓骗世人、沽名钓誉,你骗我!你骗我!!!” “‘凤凰于飞’根本不是你送给我的!不是你做的!是陆婵玑,一直都是陆婵玑。我喜欢的是她创造的东西!你骗我!!她的命盘只停止在十八岁,你杀了人,你杀了人!你踩在陆婵玑的尸骨上才享受了那么高、那么多年的声名!” 陆闻枢的脸色逐渐沉了下去,他忽然嗤笑一声:“你怪我诓骗世人、沽名钓誉?薛怀灵,你与我一样沽名钓誉,你与我一丘之貉。你可别忘了,在我让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她时,你甚至在你哥哥那都隐瞒了她的存在。只因你觉得你选定的道侣曾经属意他人,是一件会让你遭到嘲笑、会让你耻辱的事情。” “‘凤凰于飞’不慎被你看到,你喜欢它,你问都不问,立马就说那是属于你的东西,到处炫耀,沾沾自喜。你同样踩在陆婵玑带来的声名上享受了三百年。当初她还在承剑门时,你三番五次想赶她走,你纵容你的侍女对她出言嘲讽,甚至告到我母亲那,让她帮你赶人。如果不是你,她不会那么想离开我。后来也是你亲手毁了青峰!不要再在那里假惺惺了,也别高高在上地指责我。薛怀灵,你与我没有分别。你的心完全被你的欲望盖住,你太容易被人操控,你,是我最好的帮凶。” “啪”的一声。 薛怀灵的脸色被怒气憋到发红,和她的巴掌一起飞出去的,是她的眼泪。 她巴掌甩得无比用力,头上珠钗乱晃,与此同时,陆闻枢白面上现出鲜红的掌印。 “陆闻枢,我,薛怀灵,我一向只要最好的东西,我样样都要最好的!你太脏了!你太脏了!你把我变成一个笑话!是我不要你的,是你配不上我!你怎么能说我有错!是你错得离谱,是你罪该万死!” 说话间,薛怀灵身躯颤抖着召出修月剑,剑气迎面朝着陆闻枢劈去,但被躲开。 与此同时,陆闻枢拔出了“荧惑”。 “别看了。”在看到陆闻枢拔出“荧惑”的那一刻,玉蝉衣猛地挡在了薛铮远的面前,“不要再往下看了,不要再往下看了。” 她自己已经背过了身,无法再看那画面中的情形一点,喃喃道:“她太冲动,她太冲动了……” 为什么要拔出剑来,赶紧跑啊! 玉蝉衣眼睛通红,看到薛铮远那张和薛怀灵隐约相似的面孔,顷刻间泪如雨注。 而薛铮远那张原本显得阴鸷的脸此刻阴沉得像要滴水。他绕开了玉蝉衣,声音哑得要命:“不,我要继续看下去。” 盛怒之下的薛怀灵动起手来十分骁勇,若是她面对的是个普通人,或者哪怕是头勇猛的妖兽,她都一定会赢。可惜,她的对手是陆闻枢。是手握“荧惑”的陆闻枢,对阵喜欢留后手的陆闻枢。 陆闻枢同时挥出三道剑气,一道封喉,一道钻心,一道夺剑。 薛怀灵失去所有反制的能力,很快倒在血泊之中。 她身上的衣裙逐渐被鲜血染红,把蓝色染成了褐色。眼底的光,渐渐要散了。 薛怀灵仍在控诉:“凤凰于飞那么好……我喜欢它没有错……陆闻枢,你不该……不该那么轻易就害陆婵玑去死,你不能……” “……不能连一个向她道歉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你怎么能让我……成了别人眼里的坏人……”她倒在血泊中,看着自己的法袋被陆闻枢拿去,手指伸出去想夺回来,可只能逐渐无力地垂下去。 她咕咕哝哝,最后声不可闻地喊了一个名字。这之后,薛怀灵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安安静静的,再也没有了声息。 髓石幻境,在结束之后,一向极为安静,落针可闻。 安静得有些久了,三人依旧没有动作。直到空气中传来了一声骨节的裂响,薛铮远紧攥着拳头,忽然转身就要走。 却被玉蝉衣拦住。 “别拦我!”薛铮远双眼赤红,目眦欲裂,“谁都别拦我!” 玉蝉衣却根本不将路让开分毫,她双臂展开,挡着薛铮远的脚步:“薛怀灵是怎么死的你没看到吗!你难道想像她一样冲动送死?!” “但凡她不要那么着急地将那些剑谱拿走,但凡她有一点点先保护自己的意识……”玉蝉衣语气艰难到几乎说不下去,“她是风息谷的继承人,只要她谨慎一点,陆闻枢不会那么轻易就杀了她。她不该惹怒他的,她何必……” 玉蝉衣彻底说不下去了。 “薛少谷主,求你。”玉蝉衣声音软了下去,“先等一等,求你等一等。” 薛铮远脸上的神色逐渐由愤怒转为了颓然,肩头慢慢垮了下去,到最后,膝盖脱力,身体寸寸矮小下去,直至跪伏在地,扭曲着身体如受伤之兽,抱头低低啸叫了一声。 第94章 认主 “修月”认主 幻境中的“薛怀灵”已经不再有任何的动作,而跪伏在地的薛铮远却无法停止不可遏制的颤栗和啜泣。许久之后,他终于止住决堤的情绪,与微生溟和玉蝉衣一道,脱离了髓石幻境。 丢了魂一般的薛铮远冷静下来了,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眼底生凉。 他面上不动声色,手背却青筋绷起,手指剜着掌心,用力到似乎能将他自己的手掌捏碎。 玉蝉衣不自觉皱起眉,再次强调道:“薛少谷主,你别冲动……” 薛铮远声音哑涩地开口,对玉蝉衣说道,“我知道,我不会贸然去找他。” “但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他看上去想通了什么,向玉蝉衣与微生溟道:“先与二位在此地分别,我要回风息谷一趟。” 言罢他走出去,倏地又收住脚步,对玉蝉衣和微生溟拱手行礼,说道:“今日之事,多谢。之前多有不敬,是我的罪过。” 他垂着头,恢复了几分少谷主的风度,客气道:“今日是我欠你们一个天大的恩情,日后,我定会报答你们。” 见薛铮远要走,玉蝉衣还想再拦,薛铮远道:“还请玉道友放心,我已经冷静下来,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我只是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 玉蝉衣蹙眉抿唇,见薛铮远说得信誓旦旦,她不好再劝,眼里虽疑虑重重,但还是错开了一步,让出路来。 薛铮远急匆匆离开。 只在经过相思石碑时,薛铮远还是刹住了脚步。 他视线垂落,目光落在尚未凋零的春剑兰之上,盛开的花映着石碑上刻着的“相思”二字,一瞬间,薛铮远绞紧眉头,步伐无法再前进半步。 他一直以为,陆闻枢与妹妹青梅竹马,天赐良缘,少时两小无猜,长大后情投意合,两人能结连理,简直是再好不过。 可是如今知道了陆闻枢心底真正的想法,他想笑灵儿傻,也想笑自己傻。 因为陆闻枢的薄情寡义,使得一切看上去美好的东西,爱情,友情……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七百年间,他想着灵儿和陆闻枢既是情投意合,灵儿之死于陆闻枢而言,何尝不是切肤之痛?为了不让陆闻枢伤心难过,他甚至不常在陆闻枢面前提起灵儿,免得陆闻枢与他一样伤心! 一千多年,他对他最是深信不疑。 薛铮远一拳狠狠砸到相思石碑上,石碑碎去一角,他却浑然不觉痛,只恨这痛楚还不够钻心,盖不住心底种种情绪的翻腾。 七百年前,就在这个地方,到处流言四起,有人说是他故意晚来一步,借弱水异动,除掉了薛怀灵。是陆闻枢挺身而出帮他作证,他对他倍加感激,却从来不去想,竟然是他赶到凤麟洲,正巧看见陆闻枢救起那孩童,反而是他自己给陆闻枢做了不在场的伪证! 这相思石碑,是他为了哄灵儿开心而立。 但薛铮远已经不敢去想如果薛怀灵知道在她死后,由他为她和陆闻枢立起了一块相思石碑,她会有多恶心。 额角青筋逐渐暴起,薛铮远压抑住将石碑毁掉的欲望,带着满掌的血,身影消失在弱水河畔。 薛铮远走后,玉蝉衣肉眼可见地陷入焦虑当中。 她不安地来回踱步,思忖着要不要去将薛铮远追回。哪怕薛铮远说了不会去找陆闻枢,但玉蝉衣还是焦虑到不自觉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她在想是否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万一薛铮远要去的不是风息谷,而是去找陆闻枢,万一薛铮远的愤怒与眼泪都是假的;又或者,薛铮远没有真的听她的话,万一他控制不住怒火,还是去找陆闻枢对峙…… 脑海里许多想法盘旋着,她臆想中的无数种可能,都会让之后的境况变得更糟糕。 这些想象让她几次生出一种去将薛铮远彻底拦下的冲动。 她的异常和焦虑,微生溟都看在眼里,他不自觉握紧了手掌,嗓音却尽量和缓放轻:“小师妹。” 他一声轻唤叫玉蝉衣将心思放到了他的话上:“你不如试着对别人多一点信任,试着去信一信薛铮远呢?” “不是所有人都两面三刀,不值得信任。”微生溟道,“别让自己太累。” 玉蝉衣僵了一僵,有些愕然地看向微生溟,她确信自己方才没有出声,他如何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还有很多事情还想问他。” 这也是真话。 玉蝉衣心里确实很多疑惑没想明白。 依幻境所见,薛怀灵死在炎州,那为何众人会看到她在弱水结界以身献阵? 弱水结界在弱水之北,而薛铮远说过了,他在弱水之南亲眼看见陆闻枢救下一个凡人孩童,弱水之南与弱水之北一字之差,实际上相隔却有很远,一时半赶不到。 薛怀灵“以身献阵”的当时,陆闻枢确实不在场,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而且,薛怀灵已死,神魂也已经消散,没了神魂,哪还能够阵住结界异动?镇压住弱水异动的,到底是谁的神魂? 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发生了,但其中细节多有相悖之处。 薛铮远作为当时的亲历者,又关注此事七百年,他一定知道更多的细节。 只不过,薛铮远走得实在太匆匆,玉蝉衣都还没来得及问。 “还有……他甚至没有将’修月’带走。” “修月”沉睡在落月湖多年,与风息谷渊源很深。可薛铮远并没有将它带走。 玉蝉衣看向“修月”:“我还是觉得他头脑不太清醒,担心他会冲动做傻事。” 微生溟也顺着玉蝉衣的目光,看向了那柄通体琉璃色的修月剑。他视线变得幽深,说道:“不觉得’修月’在你手里过分安静了吗?也许,薛少谷主并非不想带走,只是他知道‘修月’已经做出了选择。” 话音落下,他将薛怀灵那一缕残魂从髓石中引出,再度放置回“修月”剑中。 神魂没入剑身,一直安静的“修月”突然异动。 它自地面腾空而起,兀自旋转着,仿佛一个人正在尽情展现它的身躯,有种跃跃欲试的欣喜之感。 白色的光芒自修月剑身上绽放,如同天上的月华如练,将弱水之滨的沙滩照得亮如白昼。 九百年前,薛怀灵动用禁术,分离了神魂,让“修月”为她所用。“修月”慈悲地接纳了这个执着的女孩,没有让她分出的一半神魂白白浪费,但这并非是“修月”认了她做主人。这把温柔的剑从未向薛怀灵展露过它的暴戾,只怕是一展露,薛怀灵就会为它所伤,甚至遭它反噬。 名剑认主,是幸事也是祸事,端看名剑想要认主之人是否能有力量足以驾驭名剑。 而对于想要择选名主的名剑而言,修士万千,良主难寻。 它们只会被最强大力量吸引——并非修为,而是一种能力,是精神海中往外溢出的那种强大而又迷人的气息,是既有着强大之力,又有着将强大的力量应用自如的能力。 若是不能遇到自己认可的主人,它们宁愿陷于沉睡,在漫长的岁月中继续等待下去。 而今天,携带着薛怀灵的一缕残魂,“修月”化作丝丝缕缕的虚影,以飞蛾扑火的态势,义无反顾涌向玉蝉衣的精神海。 这股力量之盛,如海水倾倒,若玉蝉衣无法承受修月的浩瀚之力,那对她而言,这将是灭顶之灾。 “修月”想破开玉蝉衣的肉身,想强行入住她的精神海,想让她当它的主人。但在最后关头时,它还是乖乖停住,只是不安躁动地等在玉蝉衣身边,丝丝触角已经伸了过去。 玉蝉衣飞身后退了一些距离,双手化掌,引导着过分激动的修月,将围绕在身边如同月华的修月之力凝成一柄剑,恢复了“修月”本来的模样。安抚好“修月”后,她伸手捉住了剑柄,剑身铮鸣,玉蝉衣感受到“修月”的欣喜,下一刻,手中的剑释放出一股并不滚烫却十分灼人的力量。这股力量激荡开来,把玉蝉衣周围的沙都吹开很远。 玉蝉衣被这股力量震得手心发麻,无数月华灌入她的精神海中,但她很快适应了下来。 微生溟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这是“修月”对玉蝉衣的最后一试,它要试一试玉蝉衣能掌控它多少暴戾,如果不能完全将它的全部力量掌控,那“修月”哪怕暂时为玉蝉衣所用,恐怕也不会发挥出它最好的本事。 微生溟清楚玉蝉衣的能力与心性,他并不担心玉蝉衣无法彻底降服“修月”,只是静静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发生。 最后,“修月”果然无比温驯地安静下来。 它躺在玉蝉衣的手心里,温顺,平和,不再有任何异动。但玉蝉衣能感受到,只要她心念一动,修月就会自动归于她的识海,由她支配,受她调动。 玉蝉衣很喜欢“修月”,握它在手,想着这是柄曾经也被薛怀灵握过的剑,好像,就能压住她心头的一些遗憾了。 她以为自己上一世孤孤单单,没有一个朋友,直到今日看到了薛怀灵的死因。幻境里她看到了薛怀灵手里拿着的那本被她写过注释的书,书上多了新的笔迹,那是属于薛怀灵的字迹。 薛怀灵在上面添了好多话,大多是在夸奖点评她的注释,还有不少她自己独到的见解。 她这一路走来,昨日憾事少了一桩,今日憾事却又多一件。玉蝉衣后悔当初没机会好好认识一下薛怀灵。 也许她们之间可能矛盾重重,可知道薛怀灵因她而死,玉蝉衣没办法再对她无动于衷。 但她能做的,只是将“修月”握在手中。好像这样自己就能和这个因她而死的女孩命运短暂地再度交汇,哪怕这有些自欺欺人。 更何况“修月”本身也很好。 它自命不凡却不会将自己高高束起,妖魔作乱时只要看到足够赤诚的真心,哪怕对方并非它想认的主人,它也会独自禁锢着自己的暴戾,以免持剑人遭它反噬,借持剑人的手再度出世。 薛大小姐果然样样都要最好的。能叫她不惜奠出一半神魂也要握在手里的剑,的确是一把好剑。 玉蝉衣低眸问“修月”:“上次没打过‘荧惑’,是不是很不痛快?” “修月”以躁动的铮鸣声回她。 “我会带着你,杀回去。”玉蝉衣抬起剑来,手指拭亮了“修月”剑体,剑身倒映着她雪亮的眼睛。 如今“修月”既入了她的识海,她与“修月”神识相通,能感受到,薛怀灵的残魂一直死撑着贴在这柄利器上不肯离去,只是因为执念未消。 她会让她获得死后的平静- 次日一早,告别沈笙笙后,玉蝉衣与微生溟也离开了凤麟洲。 七日后,他们回到不尽宗。远远的,还没踏进禁制,就见院子里炊烟升起。 只见院子里搭着个凡间才有的炭火架,烤着小鱼和鸡,炭火木气与鸡鱼肉香融在一起,飘在空中。 而巫溪兰和另一个长发随意捆高、背影陌生的青年围炉而坐,一见到他们,巫溪兰连忙站起身,为他们介绍道:“来来来,见一见师父刚收回来的小师弟。” 说话间,青年回过头来,一看到玉蝉衣与微生溟二人,他放下了手中拨弄炭火的细杆,大步迈到玉蝉衣面前,笑得开心:“你一定就是玉蝉衣玉师姐,我终于等到你了。” 第95章 枢机阁 那个姓陆的阁主就是陆婵玑 “久仰师姐大名。”青年笑着看向玉蝉衣,“我姓樊名小凡,我叫樊小凡,能成为您的师弟,真是我的荣幸。” 微生溟咳了咳,弄出来一点动静。 这时那青年才看向玉蝉衣身旁的微生溟:“这位就是二师兄吧?” 他同样恭恭敬敬见礼道:“二师兄好。” 只是一个“好”字还没说完,樊小凡往空气中嗅了嗅,忽然紧张起来:“坏了,烤糊了,口感就不好了。” 顾不上其他,他连忙跑向炭火堆,捡起筷子拨弄起来。 玉蝉衣走向炭火旁,问巫溪兰:“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小师弟?” 巫溪兰道:“谁知道?五日前过来的,说是早就找师父说过了,我带他到师父留下的法器面前拜了拜,果然毛毡毡尾巴狂摇,既然师父同意,那他就是师弟了。我听师父的意思是说,收个力气大的徒弟建房子,扩宗门。” “不过,这个小师弟是冲着你的名气来的。”巫溪兰道,“但李旭试过他了,一点剑术都不会,哪个道也不修,只有做饭好吃这么个长处。” 正在烤肉的樊小凡听见了,抬起头,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天资愚钝嘛,自然是师兄的本领要高过我。再说,有做饭好这么个本事,也很了不起了啊。” 樊小凡递了个鸡腿给巫溪兰,巫溪兰道:“厨艺好是好,可巨海十州又不需要厨子。既然你小师姐回来了,你不如跟她学学剑,也别听师父的,着急去建房子,能好好修行先好好修行。” “好啊。”樊小凡说完,只顾分鸡腿:“小师姐,给。” “二师兄,给。” 玉蝉衣接过去,犹豫了一下,咬了一口。 还真是个厨艺好的。 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樊小凡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是涂山玄叶认下的徒弟,玉蝉衣暂且当他是小师弟带着。 她按巫溪兰说的那样,教樊小凡练剑。很快就发现,樊小凡灵脉虽然全通,灵力却钝涩到完全无法使用的地步。这七十二寸灵脉有等于无,也不知道打通来有什么用。 而且樊小凡的个性极其顽固。 不是什么好的顽固。 是他遇到一点不明白的、不懂的、立刻就放弃了。任人如何劝诫,绝不再拾起来。 灵力滞涩也不着急,巫溪兰说要帮他弄点调理的丹药,也被他拒绝。 在他前头还有一个同样油盐不进的微生溟,巫溪兰心态倒是很好,不强求,任由樊小凡自己安排自己。而玉蝉衣拿樊小凡没辙,哪怕总在附近探头探脑的微生溟主动请缨,说由他来教,玉蝉衣没忍心将这烫手山药给他。 她只是将一本“初”级剑谱给了樊小凡,由着他自己练去,说让他练好了再来找她。 以她近日来了解到的樊小凡个性“顽固”的程度,这本“初”级的剑谱他哪怕练上十年才能堪堪摸到入门之法,玉蝉衣也不会意外。 回到不尽宗的第十日。 玉蝉衣早起练剑时,老远就看见有一人垂头丧气站在外面。因着他惯常穿的那身蓝色宗门服换成了一身素色的平常装扮,看上去像个散修一样,因此玉蝉衣第一眼并没有认出他来。 第二眼,觉察到那人的身份,玉蝉衣一愣。 “薛少谷主。” 只是十天未见,他看上去像是老了许多岁。 察觉到玉蝉衣的注视,薛铮远瘪了瘪唇,张口语言,却又长久的顿住,许久一句话都没说。 玉蝉衣邀他进来,请他坐下。 学艺不精的樊小凡被认清他实力后放弃劝他上进的巫溪兰带出去寻觅新址,扩建宗门。 现下不尽宗里只有玉蝉衣、微生溟两人。 听到玉蝉衣的问候,薛铮远满脸羞赧和落寞,他低头说道:“不要再叫我少谷主了。” 玉蝉衣蹙了蹙眉,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微生溟也在此刻凑过来:“发生了何事?” “我知道以我一人之力,惩戒不了陆闻枢。回到风息谷后,我向父亲秉明了陆闻枢当初的所作所为。” 薛铮远说:“因为灵儿的缘故,这一千年来,承剑门与风息谷一直往来密切,承剑门会为风息谷的弟子铸剑、教风息谷的弟子练剑,而风息谷则会送大量的潜英石给他们,承剑门有任何需要风息谷配合的事也都会配合。” 他攥紧双拳:“我一想到风息谷将最好的潜英石都留给陆闻枢用,就气不打一处来。父亲他一直对妹妹的死耿耿于怀,我就把事情都告诉了他,打算和他商量一下对策。” “然后,我就被当成说胡话的疯子,被暂时逐出风息谷了。”薛铮远苦笑道,“父亲说我只是和陆闻枢闹了矛盾,就想连累整个风息谷的弟子,说我脑子越来越糊涂了,让我想明白了再回去。” “事情就是这样。”薛铮远简短将事情说完,而后视线越过不尽宗,看向远处承剑门所在的山峰,目光格外凄凉。 他的话语将真实情况美化了许多。 在他匆匆从弱水赶回风息谷,找到自己父亲,着急想要商量个对策时,对上的却是父亲看向他时永远充满怀疑的眼睛。 七百年来风息谷一直承蒙承剑门的庇荫,哪怕承剑门也从他们这得到了不少好处,但更多的还是风息谷在有赖于承剑门的帮扶。 薛铮远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本以为妹妹的死足够能让父亲下定决心和承剑门决裂。 但父亲他没有。 他先是不信,说他所见到的说不定是捏造的幻境,说给他看幻境的人是想挑拨风息谷和承剑门的关系。 紧接着又训斥他不以大局为重,他说,哪怕薛怀灵真的死在陆闻枢手里,她已死已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薛怀灵是一整个风息谷倾尽心血养大的孩子,自然要为风息谷其他弟子做出贡献。如果薛怀灵真的是为陆闻枢所杀,他要做的,是利用陆闻枢的愧疚,为风息谷夺来更多的资源扶持。 他认定,只有为风息谷做出贡献,薛怀灵才会真的高兴。 这一刻,薛铮远透彻清楚地明白了,为何在父亲眼里,他始终不是个合格的继承人。 他识人不清,他优柔寡断,他做不到对自己狠绝,自然也就无法成为父亲眼里完美的继承人。 也明白了为何薛怀灵要如此拼命去将自己装点得完美无缺——这样才能满足父亲的要求。 父亲要的,不是承欢膝下、舔犊情深的一双儿女,而是万事以风息谷为重的继承人。 那一刻,薛铮远恨极了自己的无能,但也对自己的父亲失望透顶。 但这些都是不必说给旁人听的事情,说出去只显得他和妹妹都可悲。 薛铮远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后,道:“我也曾想过,是否要在陆闻枢身边虚与委蛇,暗寻时机,要了他的狗命。” 他说得咬牙切齿,但眼里却多了一抹黯然,“但我没有装笑面虎的本事,做不到不动声色,脸上一点破绽都不露出。我一想到陆闻枢就恨得牙痒痒,更别提他站在我面前。这阵子我练习了无数次,却还是做不到不将恨意浮在面上。” “父亲并没有写下书碟,向风息谷众弟子阐明将我驱逐一事,我知道,他这是给我留了机会,只要我认个错,再被禁个足,这事就过去了。只是,我不想回去了。”薛铮远面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无处可去,只能先来投奔你们。” “还请你们收留我一阵。”他将自己的法袋取下,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我被赶出得匆忙,没带多少东西,但身上总有些常备的法器,有不少是稀奇难寻的物件,能卖不少灵币。算是我对我接下来要给你们添麻烦的补偿。” “当时我在弱水边上说,你们帮了我的忙,日后我定会报答,此话依旧作数。”薛铮远道:“在我为妹妹报仇之后。我将任你们二位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原来自弱水离开之后,薛铮远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也难怪再隔十日,他沧桑得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玉蝉衣道:“薛道友不必心急,说不定,很快就有用得着你帮忙的地方。” 正此时,不尽宗外又传来了一声:“好巧啊,薛少谷主怎么也在这儿?” 沈笙笙御剑而来,停到院中后。 四人弱水一别,没想到会这么快又重新见面了。 沈笙笙打量薛铮远一眼,她好奇道:“薛少谷主这是明知门规而故犯吗?怎么不穿你们风息谷的宗门服了?” 薛铮远并没有向沈笙笙解释得太仔细,他道:“少谷主当烦了,当几日散修玩玩。” 沈笙笙被他逗笑,将一串鱼骨抛到桌上,她道:“我来炎州有事要查,大概要待上一阵子了,这些水梭花鱼骨是我带给你们的礼物。” “你来这儿查什么?”薛铮远问。 沈笙笙说:“查一个大肆收购水梭花的宗门。” 接过玉蝉衣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大口后,沈笙笙对他们说道:“上次我带水梭花来炎州售卖,为的就是顺藤摸瓜查这个门派。” 玉蝉衣问:“是你和江言琅一起来的那次?” “对,就是那次。”沈笙笙说,“当时,有人在炎州这儿大肆收购水梭花。长老们让我过来秘密调查一番,到底是哪个宗门将炎州水梭花的价格拱得那么高,正好当时我想找你练剑,就一举两得,打着找你练剑的幌子来查,顺便找你练剑。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很好地替我掩饰了行踪。” 玉蝉衣心道,怪不得那阵子沈笙笙经常往外面跑,原来不是出去逛街,而是有事要查。 沈笙笙苦恼道:“这本是小事一桩,我上次查到了点消息就回去交差了。结果近半个月以来,不知为何,那些家伙收购水梭花的胃口变得更大了,长老们就又派我来了。” “有人愿意高价购买水梭花,对玉陵渡来说,本是是一件好事。但炎州的收购方给的价格实在太高,长老们担心这样下去,会吸引不明白弱水厉害的修士来弱水这边捕鱼,闹出人命。因此派我过来再查,查得更清楚更明白一些。” 沈笙笙说:“上次我已经查到了是谁在收购,这次,我要查一查,小小一个枢机阁,一个才刚刚建立了四百年的宗门,到底是哪来的那么雄厚的财力,能让它买水梭花鱼骨像是不要钱一样。明明水梭花是这世间极贵的一样宝物,哪个小宗门能像他们一样豪横?” 正喝着茶的薛铮远突然停止了喝茶的动作,逐渐将手中的茶杯放回了桌上,他脸色有些异样,玉蝉衣捕捉到了这点,视线定在他的脸上。 “枢机阁……”薛铮远眸光震颤,他对玉蝉衣与微生溟两人说道,“我来这里,也是想和你们说这件事。” 玉蝉衣不解。 薛铮远道:“当时在弱水那边,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告诉你们。” 在看到薛怀灵死亡经过的那一刻,薛铮远就不打算再对玉蝉衣与微生溟有任何隐瞒。 他道:“之前,在千月岛时,我之所以没有立刻信了你们说的话,不相信陆婵玑已死,是因为,我真的查到了一个叫陆婵玑的人,她还在世间活动。” “此话说来愧疚,但正是因为如此,我一直信不过你们。去弱水之前,一直对你们有所防备,也就没把我查到了陆婵玑的事告诉你们。我真是大错特错。” 薛铮远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法袋。 那里藏了点薛铮远留给自己的灵石与法器,以及一本书。 “几年前,我无意中得到这本尚未在市面上流通的机关术典籍,这本书的作者,名字就是陆婵玑。” “而我这七百年间苦寻世上所有姓陆之人,巨海十州只有一个陆氏女子的名字不为我所知——那就是枢机阁的阁主,我只知道阁主姓陆,是个女人。但在得到这本书后,联想到枢机阁里弟子们修习的恰恰是机关术,我猜测,那个姓陆的阁主就是陆婵玑。” 薛铮远将书稿放到石桌上,推到玉蝉衣与微生溟面前,只见在《机关术秘籍》这五个字旁边,著书人那一列上,赫然写着陆婵玑的名字。 第96章 听夸 夸得甚是动听,喊你出来听听…… 看到著书人旁的“陆婵玑”几个字,玉蝉衣眉头蹙起,她看了薛铮远一眼,顾不得许多,伸手将书拿起来,匆匆翻了几页。 机关术方面的书籍,玉蝉衣看过一些,一千年前,机关术没落,典籍多是残籍,并没有眼前的这本书这么细致全面,也没有那么多的独家法门。 如若不是书籍作者的名字是叫“陆婵玑”,玉蝉衣只会被里面详实严谨的内容吸引。 “兴许……只是同名。”玉蝉衣道。 她肯定她自己没写过这种书籍,对机关术她一向是会用即可,并没有深入钻研过什么。 沈笙笙也将这本机关术的书拿过去看了两眼,说道:“枢机阁教的是机关术没错,但——阁主姓陆,是个女人这一点,我却是闻所未闻,少谷主,这消息当真?” 薛铮远咬牙道:“我以我风息谷少谷主之位担保,当然是真的。” 他查了七百年,蛛丝马迹都没放过,最后无意在邓林秘境旁听到两个枢机阁弟子聊他们那位姓陆的阁主,想顺藤摸瓜继续查下去,却阻力重重。 当时薛铮远就隐约觉得自己也许是查到了关键之处。 巨海十洲修行机关术的修士不多,近四百年间突然多了起来,枢机阁是其中一个强大而神秘的存在——薛铮远曾认定,能掩人耳目杀害薛怀灵的人一定修为高深、且极其擅长隐匿行踪,枢机阁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姓陆的阁主,完全符合他的构想。 而在邓林秘境旁,他从那两位枢机阁弟子口中听到的是,枢机阁的阁主姓陆,是个女人,但行踪成谜,从不露面,哪怕是枢机阁弟子当中,也没有人见过她的样貌,也不知其名讳。 同样姓陆,同样是修炼机关术的修士,巨海十洲修习傀儡机关术的人又少之又少,修为又得高到能杀得了薛怀灵。这使得薛铮远推测出来,他手上的这本关于机关术法的著作人,陆婵玑,就是枢机阁的阁主。 他拿这本书给机关术师看过,上面提到的机关术不是一般的偃师能想出来的。许多机关术的制作、傀儡的操控之法精绝出彩,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手法十分高超。 顿了顿,意识到什么,薛铮远垂下眉眼,将刚刚的话重新说了一遍:“……我以我性命担保,我说的都是真的。” 差点忘了,他已经不是风息谷少谷主了。 沈笙笙没所谓地摆摆手:“看你担保得这么认真,那姑且先相信你的话。” “陆婵玑。”沈笙笙看着书封上的那三个字,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又翻到最后一页,念着最后一页上的两列字,“仅供枢机阁弟子研习,密不外传……少谷主,这样一本密不外传的书,你是怎么拿到的?” “当然是用正当途径,自枢机阁弟子手中……借来的。”薛铮远腰杆一下挺直,“好不容易遇见两个枢机阁弟子,我当然得想办法从他们那拿到点东西,方便我继续查探。” 玉蝉衣瞥他一眼,算是明白了薛铮远为何说他没办法去同陆闻枢虚与委蛇。 太不会撒谎了,简直是将“做贼心虚”这四个字写在脸上。 恐怕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强调“正当途径”时的心虚,都能看出来他所说的“借来”,应该换成“偷来”要更合适。 沈笙笙听了薛铮远的话,眼睛一下亮起:“你竟然遇到过枢机阁弟子?上回我来炎洲调查,都是通过线人和他们交易的,一个枢机阁弟子都没见着,那线人嘴巴也严实,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知道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的是枢机阁。” “你才查了几年?知道的当然没有我多。”薛铮远道,“不过我也是头一回听说,这枢机阁竟然在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 薛铮远声音逐渐缓慢下来,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他沉默了半天,最后缓缓开口,对沈笙笙说道:“小道友,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往承剑门上查吧。这枢机阁,背后的支撑兴许是承剑门。” 沈笙笙立马攒紧眉头,她道:“怎么可能是承剑门?” 沈笙笙信誓旦旦道:“要真是承剑门,做事何必这样遮遮掩掩?而且,何必花那么高的价钱买水梭花鱼骨啊?陆掌门直接来找我们掌渡要就好了,这样我还能见他一面。” 她说着,不满质疑的目光看向薛铮远。 触及沈笙笙如此怀疑的视线,薛铮远心头羞愧难当。他想起不久前在千月岛,他恐怕是以沈笙笙更坚决的视线,怀疑地看着玉蝉衣和微生溟。 薛铮远苦笑:“直觉。” 沈笙笙犹在狐疑:“少谷主的直觉真的准吗?” 薛铮远叹了一口气,竟然是将之前那句他听到后觉得无比刺耳的话,说给了沈笙笙听。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小道友,你别急着信,也别急着不信。等水落石出,一切就都明朗了。” 沈笙笙想了想,点头道:“好吧,少谷主应当不是个乱说话的人,就当给少谷主几分面子,我好好顺着这条线索查一查。” 沈笙笙的想法并不复杂,薛铮远和陆闻枢一向交好,兴许是知道承剑门什么密辛,虽然说和陆闻枢交好的薛铮远会说这种话还是让沈笙笙有些意外,但见玉蝉衣对薛铮远的话也没有加以反驳,综合下来,沈笙笙愿意先信上一信。 再说,能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的定然是个大宗门,这次来炎洲,承剑门也确实在她的排查范围之内。 “多谢少谷主提醒。”沈笙笙道。 听到沈笙笙这么快就将这番话听了进去,薛铮远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笑他自己白长了两只眼睛,似长了两只黑漆皮灯笼,笑他自己之前蠢钝。 接着,沈笙笙问:“少谷主,这本书可否转让给我?” “不,不能给你。”薛铮远连忙将书取回,推到玉蝉衣的面前,“玉道友,这本书,放在你的手里,应该最为合适。” 他将书重新推回玉蝉衣的面前,小心看了玉蝉衣一眼。 看着玉蝉衣的目光比之前复杂了许多。 没有了不爽,没有了防备,多的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愧疚。 见薛铮远不肯将书给她,沈笙笙继续争取道:“我可以出高价。” “你能出的高价,能是多高?灵币这种东西,可打动不了我这个人。”薛铮远挑眉道:“沈笙笙,你又不修机关术,你知道有这么一本书,知道枢机阁有陆婵玑这个人,不就足够?何必将书也拿去?要是你实在想要,过几日我帮你做拓本,方便你以后拿回玉陵渡,给那帮老腐朽们做个交代。” 沈笙笙一想,这样也行,于是点头道了谢,又咕哝了声:“这人,几日不见,怎么对老家伙们的火气更重了?” 之前还是说老家伙,今日直接成了老腐朽。 玉蝉衣这时也道:“关于枢机阁,笙笙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会帮你的。” 沈笙笙笑起来,也不推辞玉蝉衣的好意,直接应下来说:“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沈笙笙道:“上次过来,我见你要应付那么多来找你比试的人,怕麻烦到你,没有提过我在查水梭花鱼骨去向的事。可这次过来,长老们交给我的任务比上次更重一些,一些事上,我确实有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助。” 她们二人聊天的时候,四人中最是安静、一直不言不语的微生溟视线时不时轻轻扫过薛铮远。他捏着茶杯的手不时轻轻点着杯沿,面上不动声色,手指头却焦躁得很。 沈笙笙与薛铮远都留宿在不尽宗,巫溪兰不在,就由玉蝉衣做主安排,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一间房间。 晚上,玉蝉衣坐在沈笙笙房间里的长榻上,摆了一张小桌,拿来笔墨帮沈笙笙画炎洲的地图。 屋外,薛铮远静立在藤兰树下,看着被灯火映在窗上的两道瘦影,他出神良久。 当“修月”离开弱水,带着薛怀灵最后那一缕残魂,重新现世的那一刻,连心咒最后一次发作,打那之后,不知为何,当他看向玉蝉衣,心头总会泛起怜惜与愧疚。 他好像感受到了来自薛怀灵的某种执念,这种执念让他无法将目光从玉蝉衣身上移开,可他又不知道为何薛怀灵的执念会让他想看向玉蝉衣。不论怎么想,他都无从想明白玉蝉衣和薛怀灵之间的联系。 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曾做过“修月”剑的剑主。 然,除此之外,薛铮远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端倪。玉蝉衣在弱水之滨拦他下弱水时,曾说过——恰恰是因为凶手谨慎到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她才知道他是谁。 她太了解陆闻枢了,比他还要了解。这样的了解,只凭和陆闻枢几面之缘,能做到吗? 陆闻枢修为深厚,哪怕是能卜会卦的高人,也算不出他的命数,和玉蝉衣相处这阵子,他也没看到玉蝉衣有问卦的习惯,按理说,她不该那么了解陆闻枢才对。 既了解,又笃定。仿佛她也曾亲身经历过什么,才有了这样透彻的见悟。 看着映在窗上的那道身影,薛铮远陷入长久的沉默与思考当中。 “在猜什么?”身后忽然鬼魅似的响起了一声,薛铮远冷不丁冒出冷汗。 转头一看,刚刚还提着花浇在药田浇水的微生溟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 薛铮远连忙毕恭毕敬地说道:“微生前辈。” 微生溟只将笑未笑地看着他:“从刚刚开始,你的眼睛就一直长在我小师妹的身上。说说看,心里在想什么?” 微生溟坐到石桌前,为薛铮远倒了一杯茶,又敲了敲桌面,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薛铮远自然无法将心头涌动的那种没来由的愧疚之情全盘托出,他垂眼道:“我……只是觉得之前对玉道友有颇多误会,再想起来,心里十分内疚。” 这也是薛铮远的真心话。 薛铮远长叹道:“之前我怪她在论剑台上用了‘凤凰于飞’,如今却想谢过她在论剑台上用了‘凤凰于飞’。” “要是灵儿知道,有人将这双人剑阵改成了独靠一人就能用出来的剑招,知道有人用‘凤凰于飞’挫了挫承剑门,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说到这,薛铮远脸上倍感欣慰,淡笑起来,“说起来,玉蝉衣才三十来寸灵脉时就拿下论剑大会的头筹,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比陆闻枢当年还要厉害多了。” 却听微生溟打了一声响指,窗户上映着的属于玉蝉衣的那道影晃了晃,像是探头往外看了一眼,紧接着下了榻。 咯吱门开的声音响起,玉蝉衣走到院子里来。她走向微生溟,困惑问道:“叫我出来作甚?” 微生溟笑眼弯弯:“他夸你夸得甚是动听,喊你出来听听。” 这院子里除了他就是薛铮远,那看来微生溟所说的“他”就是薛铮远了,玉蝉衣闻言将目光看向薛铮远。 看到玉蝉衣站在他面前,刚刚还在侃侃而谈的薛铮远却一下哑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虽说已经朝玉蝉衣认了错,但一想到他之前那副对玉蝉衣十分厌烦不屑的嘴脸,薛铮远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在玉蝉衣好奇的注视下,薛铮远眼神游移地躲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薛铮远短暂丧失说话的功能,微生溟无奈摇了摇头,轻声对玉蝉衣说道:“他说你将‘凤凰于飞’改得很好,说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就这些?” “就这些。”微生溟又笑了,“小师妹要是还想听更多的,我可以亲自来夸上几句,保管比他夸得更好听。” “别别别……”怕他口出什么惊人之语,玉蝉衣拒绝了,冷不丁想起之前他提起陆婵玑时哀痛到极致的那滴眼泪,再看他此刻看她时含笑的那双眼睛,心尖忽然很奇怪地颤了一颤。 “听到别人夸我,你很高兴?”玉蝉衣突然问。 她发觉微生溟眼睛笑起来的弧度和之前似乎有一点微妙的区别,瞳子里的笑意很平和很安定,而不是再像之前那样——明明笑着却没太多的笑意,撇去他上扬的唇角,只看眼睛,分明更像是哭。 微生溟仍是笑着,只是轻啧了一声:“不然呢?难不成要在别人骂你时笑吗?” 玉蝉衣抿了抿唇,忽然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在石桌边、微生溟身旁那个位置上坐下了,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时,玉蝉衣与微生溟两人忽然都警觉起来,不约而同都看向了不尽宗的院墙。 薛铮远也跟随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道站在墙上的黑影迅速转身离开,速度快到他并没能看到那人的样貌身形。 “鬼鬼祟祟的,莫非是贼?”薛铮远立马起身,正要去追,却被微生溟拽了回来。 微生溟捕捉到了那人的身形,他叹了一口气:“只是个过路的,不用理会,不用理会。” 玉蝉衣也啜了一口茶,淡声道:“的确不必理会。” 听他们这么说,薛铮远暂且放下心来。他问玉蝉衣:“你和沈笙笙那边,忙完了?” “忙完了。”玉蝉衣道。 她话音一落,薛铮远抬手为三人施下隔音的禁制。 但薛铮远还没开始说话,又一人跳过院墙,翻进院子里来,跳下来时站立不稳,摔了一跤。 见不尽宗里又来了人,薛铮远只好先将这道隔音的禁制挥去。 樊小凡勉强站稳之后,揉着屁股往里走,见到石桌旁坐着的薛铮远,樊小凡猛地刹住脚:“这位是?” 薛铮远忙站起来,向樊小凡自我介绍道:“鄙人姓远名铮,一介散修,是你师兄师姐的朋友。” “哦。”樊小凡笑着说,“看着有些眼熟,还以为是个大人物呢。” 樊小凡十分自豪地介绍自己:“我是不尽宗的小徒弟,我师兄师姐们的小师弟。” “李道友呢?”玉蝉衣问樊小凡,“刚刚好像看见他了,他不是在陪你们一起找风水好的地方吗?怎么你们两个突然回来了一趟?” 刚刚在墙上出现的那道人影就是李旭。 “别提了。”樊小凡摇头说道,“本来巫师姐让我们两个一起回来帮她请师父——那个毛毡毡法器过去,一开始,李道友答应得是很好,也和我一起回来了,他还怕我抢了他功劳似的,和我说,他自己回来请小师父就好,结果跑回来一趟后,又告诉我说,他取不了,要让我自己回来。哎,这些事,他早说嘛,早说我早回来了。” 樊小凡犹在咕咕哝哝:“这人也真是的,都和我认识这么多天了,还是看我不顺眼,每天不给我添麻烦就不舒心。真是不知道师姐为什么一直夸他可靠。” 玉蝉衣心道李旭这是看见了薛铮远之后,怕被发现,又要开始他东躲西藏、掩盖身份的生活了。 但一想到刚刚薛铮远介绍他自己的话,玉蝉衣在院落中的几人身上一扫。 她还真没点评李旭的资格。 现下这一方窄窄的院落当中,除了樊小凡之外,没一个是身份里没藏着点什么的。 第97章 狠棋 也许我是螳臂当车,但我总要试上…… 如今不尽宗里人是多了些,樊小凡一个也不认识,是该给他介绍介绍。 玉蝉衣指了指沈笙笙所在的房间:“那间房间里住着的,是我在玉陵渡的一位很厉害的剑修朋友,叫沈笙笙。她来炎洲是有要事要办,我们不要给她添麻烦。” 樊小凡连忙点头,应道:“那我去取师父了。” 他钻进巫溪兰的药庐当中,将毛毡毡版涂山玄叶取出,正要再度翻墙离开,玉蝉衣道:“诶,你不走门吗?” “见鬼,忘了。”樊小凡一脸恍然,“见李旭他跳上墙头,我也就跟着翻来翻去了。大师姐说李旭什么都会,让我多学学他。” 玉蝉衣道:“李旭……他那是想看看院子里有什么人,你别好的不学,只学坏的。” 樊小凡应道:“师姐教训的是。” 垂头等了一会儿,见玉蝉衣没别的话要说了,樊小凡眼睛一转,往石桌上放下了一把烤板栗,说了声“师兄师姐多吃点”,手里捧着白色毛毡毡走了。 薛铮远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道:“你们不尽宗这个小徒弟,怎么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玉蝉衣道:“师父收徒,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听师父的就是。” “你们师父是那个……白色的,毛毡毡?”薛铮远问起这句来,语气颇有些艰难晦涩。不尽宗里的这些事情,都有些超出他从小到大的认知了。正儿八经的风息前少谷主,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甚至算得上离经叛道的门派。 “法器法器,那是法器。”玉蝉衣勉力替涂山玄叶掩饰道,“师父他好自由,无拘束,一直在云游四方,很少在宗门里待着。为了能联系上我们,便留了个这样一个法器在宗门中,通过它就能找到他。” 薛铮远大概明白了,他说:“我在蓬莱时见过你们师父。” 说完,薛铮远问:“找风水好的地方,莫不是想要扩张宗门?” 他目光在这院落里转了转:“此处是窄小了一些,还没我们风息谷内门弟子的院子大。是该扩张一下了。” 薛铮远说:“扩建宗门兹事体大,不可草率。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意思是他要来帮他们盖房子? 玉蝉衣:“等我问问师姐,再给你答复。” 见薛铮远没对李旭的名字起疑,玉蝉衣也没多嘴去解释什么。 微生溟从烤栗子堆里,捡了个还烫热的烤板栗捏在手里,搓了两下后,他看着樊小凡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玉蝉衣则是对薛铮远说道:“方才你既然施下禁制,应是有话,想要避开沈笙笙对我们说的。” 薛铮远再度挥下禁制,他说:“倒也并非要特意避开沈笙笙,只是接下来的这些话,说了恐怕她也不信。” 禁制挥下后,薛铮远道:“我之前一叶障目,忽视了很多事情,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 “机关术、陆婵玑、一个在炎州的宗门,拥有着能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的财力……再加上枢机阁名字里那个枢字。”薛铮远直言道,“我猜想,这个枢机阁,应当与陆闻枢有关。” “以幻境所见,灵儿并非死在弱水,而是死在炎洲,一个叫做聆春阁的地方。”薛铮远说,“说是灵儿以身献阵,但她既然死在’荧惑’剑下,神魂已损,并不能镇住结界异动。” “而我当时在弱水之南看到陆闻枢时,他为了救下那个误闯入结界的人类孩童,元气大伤,只剩了一口气,若非我及时赶到,恐怕命在旦夕。我曾经以为他真是下弱水救了那凡人孩童,被弱水死气所伤,如今想来,那弱水结界的异动恐怕是由他损耗他的神魂来平定——这世间没有一道咒法,能让他远在弱水之南,还能让灵儿弱水之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以身献阵,我怎么也想不通。” “不惜自损神魂镇压异动,就为了给我们风息谷一个无须翻案的交代,可真够狠的。”薛铮远攥紧拳头,心头愤懑非常。 父亲对于灵儿之死虽然耿耿于怀,但对于她死后得到的美名却极为满意,常常主动与人提起。陆闻枢这一步狠棋,无疑是下对了地方。 薛铮远道:“这阵子,我一直努力回想,陆闻枢这些年到底有没有作过更多的恶事,我想找出他更多的污点,但我找不到,我一个都找不到。他杀了陆婵玑,又为了掩盖陆婵玑的死因,杀了薛怀灵,如果能让别人知道凶手是他,他一定会被正道唾弃。可这两件事说出去,除了我们之外,恐怕没有人会信。” “弱水异动之后,陆闻枢神魂受损,无比虚弱,为养伤闭关了三百年。经弱水一事,众人见陆闻枢愿意舍下一身修为去救一个凡人孩童,叫他彻彻底底声名远扬,再加上千年前的妖魔作乱,大妖都由他所杀,很快他就被尊为正道魁首,接着,继承了承剑门的掌门之位。” “但我想……恐怕在七百年前,陆闻枢就有夺取掌门之位的意图了。”薛铮远说,“我那时常常见到陆姨——陆闻枢的母亲,前一任承剑门掌门陆子午唉声叹气,面带愁容。” 薛铮远看向玉蝉衣脖子上挂着的髓石法器,目光难掩难过:“我查过了,你脖子上挂着的这个,是修罗魔族的法器,残魂捉进去后可以化作幻境,但法器的主人也可以捏造幻境,我见证了灵儿的神魂融进去的过程,知道那个幻境为真。但其他人未必会信。” “而陆婵玑之死……”薛铮远抬眸扫向微生溟,“微生前辈,虽然你说,你亲眼目睹她的死亡,但恕我冒昧直言,你在很多人心里,是个疯了的人,你说的话,也不会有太多人信。” 微生溟回以苦笑:“我当然知道……” 玉蝉衣只是沉默不语,默默喝茶。 眼见着她一杯茶要空了,薛铮远眼疾手快要替她继续续上茶水,却不及微生溟动作更快,被抢了先。 薛铮远手落了空,他蜷了蜷手指,将手缩回来,接着说道:“所以接下来,我要找出证据。” 薛铮远一样一样细数:“陆婵玑被杀的证据,灵儿被杀的证据,以及,有可能给陆闻枢定罪的一切——他做过的所有恶事,还有证据。” 他恨那个修行时自觉天赋不及他人,就开始偷懒懈怠的自己。明明比陆闻枢长了点年岁,却根本无法与之匹敌,连想替妹妹报仇都做不到。 但凡他更努力一些,当成风息谷谷主,也不用再受父亲桎梏,就可以痛痛快快带着风息谷与承剑门决裂。 早晚有一天,他会向父亲证明,是他在做对的事。 父亲选择,哪怕见到灵儿死在陆闻枢手里的证据,也要将灵儿之死变成要挟陆闻枢的筹码,但父亲他又何曾想过,倘若有一日,陆闻枢的真面目为人所知,那时在外人眼里与承剑门来往甚密的风息谷又将如何自处?同样也会遭到唾骂! 而如今,他在外面为灵儿、为陆婵玑奔走呼号,等以后陆闻枢的真面目为人所知,风息谷就不会担上与陆闻枢狼狈为奸的恶名。待到那时,等他回到风息谷,他会得到风息谷弟子的支持。 薛铮远暗下决心,只要他能活着回到风息谷,他会让父亲那个只顾眼前的老腐朽交出他手里的权柄。 可是,也有一种可能……他会像灵儿一样,无法再活着回去。 薛铮远轻声道:“也许我是螳臂当车,但我总要试上一试。” “这些话我只会和你们说。”薛铮远又饮了一口茶,“如今我只能信得过你们。” 玉蝉衣朝他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院子里洒着一地清霜般的月色,薛铮远不再说什么话后,三人之间寂静无言,都不自觉看向远处的承剑门,心中各自有各自的盘算。 这之后,薛铮远回他的房间调养生息,解旅途之辛苦,与心力之疲累。 还留在禁制中的玉蝉衣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同微生溟说道:“这人好生奇怪。” “先信得过陆闻枢,被陆闻枢所伤。又去信他的父亲,继而被父亲所伤。现在,又要来信我们……”玉蝉衣因困惑而皱紧眉头,“都经历这么多了,他怎么非要再找人去信?” 微生溟道:“只因你是他觉得是可以信任之人。而且,你看,他没有做出你担心的那些事情。” 他像是请求一样说道:“姑且先信任一下他吧,像信我一样。” 说完,微生溟十分怅惘地哀叹了一声:“天知道我有多不想替他说话,你根本没看到他盯着你看时那种眼神……” “什么眼神?”玉蝉衣看向了他。 “没什么。”微生溟脸上勾起一笑,将话题转移开,“小师妹真不想听我要怎么夸你了?” 玉蝉衣哼了一声:“懒得听。” 哪怕有人文采斐然,能将她夸出花儿来,也打动不了她什么。 因为,没有什么能够比微生溟提到当年不幸早逝的她时,痛心惋惜、情不自禁掉下的那滴泪更打动她的了。 她睄了一眼微生溟脖子上的印记,见他那印记缓慢往下消退,兴许有一天会消退到衣领下面。 一想到等那印记没入衣领之下,就不能每天扒开他衣服看看这印记退却的状况了,玉蝉衣就趁着还没消退下去,多睄了几眼。 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等你脖子上那块修罗印记消退到衣领之下,我就看不到它了,也就不能知道它是不是有好好在消下去。到那时,你能不能每日敞开衣襟,让我看看它啊?” 微生溟:“?” 第98章 情话 名分 为免遭到微生溟拒绝,玉蝉衣给出了她的理由:“每次看到它在往下褪,我就会很安心。” 她的话像没头苍蝇一般在微生溟心里急速乱撞起来,撞得他眼前发晕。再一看玉蝉衣看向他的眼眸溪光般透彻,不沾色欲,却又带着点诚恳的殷切。微生溟:“……” 他喉结动了动,对玉蝉衣说道:“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这种话。” 玉蝉衣愣了半拍,忽然就懂了微生溟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蝉衣很想辩解自己只是想看他身上的修罗印记,又不是想看别的。但脑海里冷不丁闪过微生溟赤着上身时她所看到过的胸膛,神思却飘远了些。 不得不说,微生溟这个修炼方式与众不同的修士,身躯算得上是极“美”的。不管是肌肉形状,还是线条肌理,称得上秀色可餐。 这一愣神,再回神时,玉蝉衣脸颊变得有些烫,有种想拿扇子扇走脸上热风的冲动。 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话说得有些不妥当,但还是嘴硬道:“又没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长着修罗印记。” 说完又补充:“我才没有随意扒人衣服、看人身子的怪癖。” 微生溟挑眉道:“我也没有向人宽衣解带的怪癖。” 但他轻轻拢了拢自己的衣襟:“你好歹也算是我的小师妹,哪能对自己的小师妹做那么冒犯的事情……若是我每日朝你解衣,被楚慈砚知道,怕是要将他给气死过去。” 说完微生溟手指摸了摸脖颈,轻轻喟叹了一声。 玉蝉衣只见微生溟的修长指骨压着他的衣襟,摁在他脖颈上那块修罗印记上,指尖恰好压在修罗印记即将没入衣襟那块儿,摩挲了两下,但最后并没有将衣襟往下压下去一分半分,任是她怎么使劲往下看也看不到什么,却更莫名引人想往下探究——怎么回事,从他的动作上根本看不出来他不想日日解衣。 玉蝉衣疑心是她自己一时窥探欲重,于是颇为君子地移开视线:“算了,那就不看了。” 本来只是看个胸膛而已,被他这么一说,像是成了她想做什么害人性命的大事。 还是好好尊老爱幼,尊敬一下太微宗那位一颗心要操碎了的老掌门,让楚慈砚活久一些吧。 “也并非是不能看。”微生溟道,“但为了我们严谨古板的楚掌门,至少要找出合理的名目。说你是医修此话太假,所以,我们最好是要有着师兄师妹之外的另一种……” 微生溟一顿,旋即眼又笑弯了起来,语气听上去像是开玩笑一样:“名分。” 笑也像是一种对忐忑心情的掩盖。 但虽说笑意浅淡、语气散漫,眼睛却一直瞄着玉蝉衣的脸。 藤兰树的落叶洒满庭院,凉风徐徐吹落月色,玉蝉衣的衣衫也被吹起,指尖微凉。 这凉风却并没有扫走玉蝉衣脸上的热意,反而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连耳后都烧着了似的烫起来。玉蝉衣又不是什么木头疙瘩,能感觉到空气中游走的暧昧氛围,但想到什么,玉蝉衣瘪了瘪嘴:“要我看,是你该管管自己的嘴巴,不该随便对别人说这种话才是。” 微生溟道:“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何时和别人说过这些话?” 玉蝉衣道:“蓬莱时那句怎舍得叫小师妹孤孤单单,难道不是你说的?” 微生溟愣了愣,也想起来当时的情形。 他承认自己当时是想掩盖自己蓬莱之行的目的,又见自己这个天资聪颖的小师妹总冷冰冰板着张脸,忍不住逗她两句,就胡乱扯了个和她相关的理由,可是—— “你把那句也当成我在向人调情的话?”微生溟很意外,但他摇了摇头,“那可不是。” “什么也是调情的话?为什么说也是……”玉蝉衣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脸瞬间红透,指尖指着微生溟,“你你你……” ——他这意思是,之前那句不舍得她孤单不是调情,而他刚刚那句什么名分,果然是在跟她调情是吗? 一时心跳如擂,呼吸紧促,但见微生溟坦坦荡荡,神态泰然自若,有种活了一千年什么没见过一般的处乱不惊,竟显得她心不平气不定,倒像他高过了她一头去。比起他,像是多了几分年轻人的毛躁。 风月一事上,她的确称得上是稚嫩,好胜心却令玉蝉衣不肯落了下风下去,绷着脸说道:“不让看就不看,说那么多做什么?” 说完急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颇有种再多待一会儿就无法继续保持面上的心平气定、落荒而逃的意思。 但想到什么,玉蝉衣又折返回来,攥紧了微生溟的领口,凶巴巴道:“记得,不给我看,也不准给别人看。” “咚”的一声。 院墙旁一声落地声响起。 两人闻声看去,只见樊小凡翻墙进来。 他这次稳稳当当落了地,呆呆看着院中的两人,樊小凡忽然飞快地眨了眨眼,问道:“师姐师兄这是在打架,还是……要亲上去?” 玉蝉衣:“……!” 微生溟:“……” 他们均以沉默来应答,樊小凡谨慎地再度开口:“我这人眼力见不好,有人能……说句什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他的眼睛左转右转,一会儿看看微生溟,一会儿看看玉蝉衣,说话的语速飞快:“打架的话我这就过来拉架,要亲上去的话……我这就把自己送走回避。不管怎么样,如果以后巫师姐问起来,我统统说我没看见,绝对不会给师兄师姐添麻烦。” 这倒把他给机灵上了。 微生溟无奈望天:“小师弟,没人教过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大可以直接假装自己没看……算了,你说都说了,我还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玉蝉衣也松开了攥着微生溟衣领的手,她恢复了自己体面得体的师姐样子,仿佛刚刚死攥着微生溟领子的人不是她,玉蝉衣微笑着对樊小凡说道:“师兄领子上有灰尘,我帮他拂去而已。哪有你想的那些事?小师弟一定是话本子看多了,才会想那么多。” 她面上沉静,心里面却是脚踩到火炭上一般,心下说了无数句该死该死,对自己攥住微生溟衣领的事充满了淡淡悔意。 而站在墙根底下的樊小凡却是莫名起来,想着玉蝉衣说的话,动起了他的脑筋:“我怎么不知道我看过什么话本子?” 看着樊小凡思考的模样,微生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你别思考了。” 微生溟道:“你小师姐说你看过许多话本子,那你就是看过许多话本子。兴许你只是忘了,在我还会看话本子的年纪里,看完放下之后可能连主角名字都记不住。” 樊小凡满面狐疑:“是吗……” 微生溟看到他这种半是机灵半是敦直的神情就在心里直生叹意,最后还是叹了一声,说道:“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樊小凡一乐:“这趟送完小师父过去,师姐说有李旭在那帮忙就够了,就放我回来歇着了。这阵子既要在外面翻山越岭地找地方,又要应付李旭找麻烦,可累死我了,还是回来陪师兄师姐好一些。” 微生溟心道,好你个李旭。 樊小凡会回来,一听就是李旭的手笔。 这事他记下了- 又过五日,巫溪兰将宗门的新址选定下来了。 她选中了一块距离不尽宗不远的地,那里三面环山,无人居住,地很宽阔,能满足涂山玄叶的需求,可以建起规格可容纳百名弟子的宗舍。风景也更秀丽,最重要的是,土壤地质很适合灵花灵草的种植。 为扩建宗门,涂山玄叶又寄了不少星币回来。 巫溪兰将星币换成灵币后,将一部分灵币交给李旭,让他帮忙留意收购建造宗门需要的物料,若是有价格合宜的,就出手帮她买下来。 她自己则是回了不尽宗一趟。 回来后,巫溪兰认识了化名“远铮”的“散修”薛铮远,又见到第二次来到不尽宗的沈笙笙。 见不尽宗有客人在,巫溪兰自觉有义务要招待、照顾客人,但又想去给李旭帮忙,一时间颇觉分身乏术,又听微生溟说只留李旭一人忙活实在是太过麻烦李旭,李旭又不是他们不尽宗的,正好樊小凡闲人一个,不如派樊小凡替她去帮忙,他这一番话令巫溪兰愧疚心起,于是欣然采纳了微生溟的建议,遣了樊小凡去陪李旭干活,自己则是留在不尽宗里招待客人。 白日,玉蝉衣时常陪沈笙笙一起查枢机阁,并不常待在不尽宗。 她与沈笙笙一道带着一部分水梭花鱼骨上街,到那药馆附近守株待兔。另一方面,她自己也主动问起了沈笙笙那关于枢机阁的更多信息。 沈笙笙给的消息里说,那收购水梭花鱼骨的线人大约每隔半个月出现一次,哑巴一样,不会提到半句关于枢机阁的事。那线人行踪成谜,若非他主动露面,其他人根本找不见他。想等到他,就要经常来他会出现的一家药馆瞅一瞅、等一等。 在沈笙笙来到不尽宗的第十日,玉蝉衣终于见到那位线人。 那人戴着幂篱,一身黑衣,分明是不想暴露面容,幂篱外还有咒法相护。玉蝉衣没能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交易时他伸出的那双手。 指节粗大,一看就是男人的手。玉蝉衣迅速一眼扫过,见对方手背手心都有疤痕,像是刀剑所伤,指腹又有老茧,是一双常常握着兵器的手。 偃师的手也经常会出现伤痕,尤其是初学的时期。玉蝉衣一开始接触傀儡术时也会被木刺所伤,又或者被山蜘蛛丝带线勒出伤痕,总要消耗大量的玉容膏将伤口抹平,但偃师手上会留下的伤口大多细小,和刀剑这种利器所留下的伤口区别很大,玉蝉衣两种伤都受过,很轻易就能分辨清其中不同。 这线人虽是为枢机阁做事情,反而惯用刀剑,不像偃师,倒像是位刀修,或者剑修。玉蝉衣心想。 药馆内,等沈笙笙与线人一通交易完成,那线人离开药馆之后,玉蝉衣对沈笙笙说道:“笙笙你先回不尽宗等我,我跟上去看看。” 沈笙笙本想自己施展隐身咒跟着,但一想到上次她施展隐身咒跟在这线人后面,没多久就被发现,继而调换路线甩掉了她,由她来跟怕是跟不出什么好跟来。虽说不知道玉蝉衣能不能做得比她更好,但沈笙笙盲目信任玉蝉衣的本事,既然玉蝉衣主动提了,沈笙笙愿意让玉蝉衣替她一试,于是点了点头。 玉蝉衣便急匆匆踏出药馆,她一路隐匿神息,藏身在各种事物的影子中疾行,悄无声息追上那个线人之后,灵蛇入水般悄然没入到对方的影子里,跟着他一路离开集市。 第99章 安排 不怕他翻出风浪,就怕他不翻风浪…… 玉蝉衣藏身在黑衣人的影子里,一路随他往北而去。 他们离开了集市人头攒动处,渐渐行至荒无人烟的地方。周遭僻静下来,只剩了大风刮过空旷地的余响。不觉间日升月落,玉蝉衣这一跟,就是许久。 一日后,黑衣人来到了一处山崖,眼前无路,只有悬崖峭壁和呼啸的山风,黑衣人纵身一跃,身影消失在一道无形的禁制中,很快消失不见。 他在崖边没有片刻犹豫,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发生,而玉蝉衣防不胜防,差点被这道无形的禁制劈出影子,现出原型。 敌情未明,贸然现身恐怕于她不利。 就在那道禁制即将伤到她时,玉蝉衣倏地往后移形换影,游走到离她最近的影子底下——那是崖边的一块碎石,顶着烈日在地面投下一团黑影,那就是玉蝉衣新的栖身之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让玉蝉衣乱了阵脚,好歹玉蝉衣曾经花上了一千年逃来逃去,在影子里逃来逃去的经验丰富。那时若是找不到能容她藏身的影子,那可是要直接彻底魂飞魄散,又深思惘然反应常常慢个半拍,哪能像此刻一样将危机化解得这么容易? 她继续缩在石头的影子里,像一枚贴在树上的蝉,安静蛰伏观察着。 等了一会儿,看着已经空无人影的崖边,玉蝉衣踢了块石头过去试探,也被禁制弹开。 玉蝉衣在崖边待了一会儿,又换了几处藏身之处,在禁制外四处走了走,记下了周围的环境与方位。 她试图到崖底看看,却不成功,不管想从哪个地方下去,崖边都有禁制所护。 玉蝉衣暗想,被禁制护住的崖底,要么是枢机阁所在之处,要么就是那线人与枢机阁交易的中转地。 但若只是中转地的话,没必要用禁制护得这么严实。 枢机阁的老巢八成就在这里。 这黑衣人在集市上活动时,只帮枢机阁收购水梭花鱼骨,目标明确,行动单一,并不是一个赚差价的商人,估计是枢机阁内部的人。 当玉蝉衣从崖边回到不尽宗,已经过了两日。 玉蝉衣一进宗门,正巧撞见手捏法袋、站在不尽宗门外的李旭和拿着花浇站在门内的薛铮远两眼相对。 李旭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脸纠结道:“樊小凡不是说你已经走了吗?你怎么还在?” 李旭特意挑了沈笙笙不在的时候过来。偏偏来时又撞上了薛铮远,简直没处躲了。 薛铮远面色也是十分惶恐,他道:“李道友,我叫远铮,散修一个。” 外加挤眉弄眼,拼命向李旭暗示着什么。 李旭恍然大悟,心也定了下来,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朝薛铮远见了礼:“远道友,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也是一个散修,一直生活在炎洲。”他特意在炎洲二字上语气咬重了些。 薛铮远也颔首应道:“多多指教。” 两人心里各有各的鬼,又各有各的心照不宣。最后发现了不远处看着他们的玉蝉衣,俱是心虚地朝玉蝉衣微笑了一下。 玉蝉衣:“……”玉蝉衣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个人对着演,没给任何回应,绕过这两人,直接去找巫溪兰去了。 她从巫溪兰那得知,沈笙笙是外出帮巫溪兰去药馆卖药材换灵币去了。 说到沈笙笙,巫溪兰十分不好意思。她道:“感觉最近活都被别人抢着干了,扩建宗门的事有李旭帮忙,而远铮道友竟然比李旭还会照顾花草,药田那边全归他照顾,沈道友跑药馆比我还跑得更勤快……你师兄也忽然有了个人样,训他都没处训。” 一下子无事可做,巫溪兰无所适从:“尤其是沈道友,玉陵渡可是大宗门,她在玉陵渡时,一定没人像我这样将活扔给她干。” 巫溪兰语气惶恐,“刚刚她说要帮我去卖药材,我直接让她去了……后来我又一想,说不定人家只是客套,我却当真。她还是客人,我怎么能使唤她给我干活呢!” “当然不会。”玉蝉衣心道,师姐,你真没有什么惶恐的必要。 掐指一数,此刻能够被巫溪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帮她干活的有:前剑道第一、现太微宗首徒、前风息谷少谷主,哦,还有她这个将来的厉害人物。 心里的这番话自然不能直接说给巫溪兰听,玉蝉衣只道:“沈笙笙这次来炎洲,是有秘密的任务要查。我也会去帮她的忙,大家又都是朋友,师姐不用太过意不去。” 顿了顿,玉蝉衣又说:“至于李旭和……远铮他们呢,兴许都是喜欢干活的人,越是不让他们干活,他们反倒难受极了。” “真的?” “真的。” 巫溪兰嘀咕道:“奇哉怪哉,这世上竟然会有喜欢干活的人……不过既然小师妹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当是他们自己乐意干活了。怪不得我说让他们休息他们也不去歇一歇,人与人可真是太不一样了。诶,我去药田那采两株玉宵花用。” 两人一同走出药庐,巫溪兰去她的药田,玉蝉衣则是到石桌旁翻起了书。 在药田那边,薛铮远正在提着花浇给药田浇水,花浇里水珠落下的同时,他也在药田里洒下了自己的灵力。 风息谷弟子大多擅长莳花弄草,薛铮远哪怕贵为少谷主也不例外。这算是他们风息谷弟子的天赋,哪怕李旭日日观天时,测风向,将这些花草当亲爹亲娘一般对待,却不及薛铮远一点灵力挥洒下去更让这些花草长势见好。 李旭正心情复杂地看着薛铮远是怎么给灵田浇水的,肩头被人安慰地拍了拍,抬头一看是巫溪兰:“虽然说,花草匠人这事上又有人的天赋高过了你,但是呢,这是一门更看重经验积累的学问。李道友别灰心,也许有一天,你会比他还要厉害的。” 李旭:“……”忽然看薛铮远很不顺眼。 微生溟听到玉蝉衣回来的动静,此时也正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听到药田这边的动静,也过来拍了拍李旭的肩膀,聊表幸灾乐祸。 而樊小凡也从藤兰树上跳了下来,看着药田里灵草灵花长势喜人的样子,樊小凡称赞道:“不愧是种花谷的。” “什么种花谷?”薛铮远动作稍微停了停。 樊小凡说:“承剑门打铁门,太微宗采矿宗,风息谷种花谷,玉陵渡捕鱼渡,星罗宫女儿宫。你这么会种花,难道不是种花谷的吗? 薛铮远:“……你猜错了,我和风息谷没有什么关系。” 樊小凡挠了挠后脑勺:“是吗?” 薛铮远赶紧提着花浇逃跑,站在他不远处的微生溟却忽然偏过头去,瞥了樊小凡一眼,这一瞧,倒是与玉蝉衣视线撞到一处去了——玉蝉衣听见樊小凡的话,也是第一时间偏过头来,瞟了樊小凡一眼。 两人视线不期而遇,倒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几乎猜到了对方要说什么,朝对方眨了一下眼后,很快都将视线移开,面上皆是不动声色。 微生溟继续幸灾乐祸地围观李旭。 玉蝉衣继续看书。 浇完水的薛铮远正准备除草,往坐在石桌旁的玉蝉衣那边看了一眼,见玉蝉衣面前的杯子茶水空空,他飞快走到石桌边,替玉蝉衣倒了一杯茶。 听到茶水落入杯中的声音,玉蝉衣抬头道了谢。而后她也看了眼药田方向,看到了竖在墙边那几个傀儡人。 玉蝉衣道:“除草的事情还是交给我吧。” 言罢,不等薛铮远拒绝,玉蝉衣活动了一下手指,很快操纵起靠在墙边的那几个傀儡,驱使它们给药田除起草来。 薛铮远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你师姐也会用傀儡,你们不尽宗的弟子是都会用傀儡吗?” 对这个问题玉蝉衣避开不答,只道:“这不难学,你要想学的话,我也可以教你。” 药田旁,微生溟抱臂看着薛铮远。 巫溪兰采了她想要的药后,已经离开药田回到了药庐,还喊走了樊小凡帮她捣药。 风水轮流转,换李旭幸灾乐祸地对微生溟说道:“小师叔,这位风息谷少谷主是不是该死的有眼力见?” “别叫我小师叔。”微生溟眼里淡淡嫌弃,“太微宗的弟子都回去得差不多了,你怎么还留在这儿?” 李旭:“师父说了,哪怕你的心魔有消下去的迹象,也不能放松警惕。而且……” 说着,李旭的目光往玉蝉衣身上看了一眼:“师父还说,一定要看好你,不能让你败坏了太微宗的名声。” 微生溟挑眉:“我看你是自己想留在这儿的。” 李旭不置可否。 “知道我心魔有救,楚慈砚什么反应?”微生溟问。 “师父担心,这是假象,还是在闭他的关。” 实际上,在李旭将微生溟脖颈上修罗印记生长迹象开始减弱的现象汇报给楚慈砚时,楚慈砚又哭又笑——当然,都用骂声掩盖过去了。 但李旭被楚慈砚耳提面命不准将这些说出去,他嘴巴一向严实,是以对楚慈砚又哭又笑的情态半个字都不提,给自己师父留足了面子。 李旭扫了一眼玉蝉衣放在石桌上的那本由陆婵玑所著的机关术书,好奇问:“玉道友怎么突然琢磨起机关术来了?” 微生溟道:“李旭,以我所知,方圆百里之内,你的消息都格外灵通,可有听说过枢机阁?” 李旭笑了笑:“自然听说过。集市上的店铺,有不少是我们太微宗弟子开的,我们为了小师叔在这里扎根了两百年,消息网早就铺开了。” 他说:“上回玉陵渡的沈笙笙来到这里,要查的那个宗门,就是枢机阁。而沈笙笙之所以能知道她想查的枢机阁,是我找了我们太微宗的弟子装作路人,故意说给她听的。” 微生溟看向他:“这么好心?” 李旭:“不然她总也不走。” “这枢机阁行踪隐匿,出来采购水梭花鱼骨的线人每半个月才出现一次,哪怕沈笙笙查得再快,恐怕也要先待上几年才能查出点东西。她多在不尽宗待一日,我就要为了避着她少来一日,我可不想受制于人。”李旭淡声问,“关于枢机阁,小师叔有什么想问的?” “你知道多少?” 李旭说:“不多。” “等等。”微生溟将玉蝉衣唤了过来。 他对玉蝉衣说:“他那边有一些枢机阁的消息,过来听听,看有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又看向李旭:“说吧,你所知道的枢机阁。” 李旭道:“枢机阁里不管是有没有身份的弟子,都很少在人前露面,时至今日,我都没有真的遇见过一个枢机阁的弟子。能够知道他们,也是因为有弟子做了茶楼生意,恰好招待过一个枢机阁弟子。” 李旭说:“但我偶然听其他门派里修机关术的修士说过,有一位姓陆的女子,机关术修得极其厉害,尤其擅制傀儡,这几百年来,机关术上不少疑难杂症般的问题都由她勘破,残卷被她补齐,原本没落的机关术因她变得更完善了。但她为人低调,不喜被人提起,知道她的人太少,貌似这女子就是枢机阁里的修士。” 说完,李旭的视线垂落到石桌上,看着书封上的那个名字,低喃道:“这陆婵玑,莫非就是他们口中那个陆氏女子?这是她的名字吗?” 玉蝉衣与微生溟对视一眼,都是摇了摇头。 等李旭走后,哪怕巫溪兰的药庐外总有禁制,玉蝉衣仍旧谨慎地为自己和微生溟施下了一道禁制。 她对微生溟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樊小凡有哪里不对?” 微生溟点点头:“有一点。” 樊小凡像是知道薛铮远的来历,薛铮远做贼心虚不会多想,但玉蝉衣和微生溟却不约而同感到了古怪。 而且,樊小凡本身就是一个很奇怪的修士。 修士修炼大多有明确的目标,樊小凡却不修身也不修心,不知道修个什么,修行当混日子一样,修为不长进他也不着急。 “要试探一下他吗?”微生溟问。 “别急,敌不动我不动,先看看他想做什么。”玉蝉衣说,,“哪怕樊小凡是别人的一枚棋子,既然落到了不尽宗的院子里……若是对方下了一步坏棋,哪怕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像是下了一步好棋,贸贸然动起来反而失了先机。” 像是摁住了老鼠尾巴只等着逗弄猎物的猫,玉蝉衣的眼睛变得莹亮,唇畔也勾起一抹冷笑来:“放在眼皮子底下,不怕他翻出风浪,就怕他不翻风浪,让人猜不出意图。” “你来盯着樊小凡。”玉蝉衣看向微生溟,安排道,“我、沈笙笙、薛铮远三个人去查枢机阁的事。” “好。”微生溟应完后,也道,“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玉蝉衣:“何事?” “你要是不舍得薛铮远受累的话,一些活计就让我来做吧。”微生溟道,“不要亲自去替薛铮远干活。” 玉蝉衣:“?” “什么叫不舍得他受累?”玉蝉衣笑了,搞不懂微生溟这故意摆出一副可怜样是在打什么主意。她什么时候说她不舍得薛铮远受累了? 玉蝉衣道:“我只是想在操纵傀儡时好好想一想,枢机阁到底要拿水梭花鱼骨做什么用。” 水梭花一般用来修补神魂,是一味珍贵的药材,常常流通于医修和药修中间。她从未听说过机关偃术师在做傀儡时,有要用到水梭花鱼骨的地方。 说完,玉蝉衣又翻起了桌上那本陆婵玑所著的书。 不久之后,去药馆卖药材的沈笙笙带着灵币回来了。 第100章 信息 你也说了,只是如果 沈笙笙回来后,玉蝉衣将她所找到的枢机阁的地点告诉了沈笙笙,同时也找了薛铮远过来一道听着。 将地点告知了他们后,玉蝉衣道:“山崖外有禁制,怕打草惊蛇,我没有贸然去破坏禁制,也许能找到不破坏禁制就进去的法子,但要想找到,需要时间和耐心。” 沈笙笙自告奋勇:“我去看看吧。” 玉蝉衣道:“那换我出去打听点事情。” 沈笙笙有些迟疑:“我这阵子药馆外面晃悠了很久,却已经打听不出来什么了,我想还是不要麻烦你了。” 玉蝉衣说:“我不打算打听枢机阁,而是要去卖傀儡的机关师那问问看,看有没有人会知道水梭花鱼骨对于傀儡的制作来说,能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听她有独到的安排,沈笙笙说:“这样也好,你懂机关术,你来打听这个,比我合适。” 做好安排后,玉蝉衣便与沈笙笙兵分两路,沈笙笙往炎洲北面去,而玉蝉衣叫上了薛铮远与她一道去集市上,找到卖傀儡的机关师打听水梭花鱼骨的用处。 几天下来,他们在集市上找到了十几个机关师,人都算是热情,也愿意为他们解惑,可一旦问及水梭花鱼骨的事情,都说是不知道。 “用上水梭花鱼骨制作的傀儡?”大多数机关师一脸对水梭花听都没听过的表情,反倒要问玉蝉衣他们,“这水梭花鱼骨是什么东西?” 其中头脑最灵光的那个机关师,扫了一眼玉蝉衣与薛铮远的打扮,就说道:“看你们二位的打扮,灵币多得没处花吧?非要找稀奇玩意儿。” 那机关偃术师说道:“这傀儡,最好的就是用山蜘蛛丝和邓林神木做的,但你们要是想要邓林神木做的傀儡,我这儿也难寻,要先付订金,定制才行,更何况那什么水梭花鱼骨……真是稀奇古怪。” 玉蝉衣试探问:“真没有比邓林神木做的傀儡更好的了?” “真没有了。”那机关偃术师顿了顿,想起什么,“要是非要个更好的,那就是要用玉石,让最好的雕刻师父,给雕一个面容出来,一口活人气吹过去,立马会变得栩栩如生,恍若真人。但这都是些漂亮的表面功夫,又不会让你的傀儡变得更好用……” “而且,这也不是兜里有一点灵币就可以买到的,材料贵自不必说,适合做傀儡的玉石还难寻。知道最好的玉石是什么吗?风息谷的潜英石,那可是用灵币买都买不着的东西。有价无市。” 听到这薛铮远脸色微变。潜英石自然是买都买不着的东西,那是他们风息谷最珍贵的玉石,根本不向外售卖。 这家卖傀儡的摊子走完之后,方圆百里之内,能问的傀儡摊子,已经不剩几家了。 薛铮远满脸愁容:“我估计这这水梭花鱼骨的用途,兴许是只有枢机阁的人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玉蝉衣见他面露颓唐之色,似乎有些提不起精神,对他说道:“去茶寮喝口茶吧。” 问了这么多天没问出太多有用的消息来,玉蝉衣的心也有些疲累。 但她是一定要将这里能找见的傀儡铺子全部问过一遍才肯罢休的。 选定了一家生意看上去不错的茶寮,落了座后,她为自己和薛铮远设下隔音的禁制,同薛铮远说道,“我听江言琅说过,你们风息谷盛产美玉,其中之最,为潜英石。” 上回在风息谷遇到陆闻枢,陆闻枢让江言琅给他准备的的,就是潜英石。 薛铮远放下茶壶:“是。” 他说:“潜英石是巨海十洲最好的宝石,只自风息谷中产出,每年产量有限,大部分都拿去给承剑门炼剑用,剩下一部分会给星罗宫——给承剑门是看情分,给星罗宫,则是因为她们给的星币实在是太多了。” 玉蝉衣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那潜英石真有像刚刚那个机关术师说的一样的用处?” 薛铮远颔首道:“我们风息谷有一尊月神雕像,通体都是用潜英石雕刻而成,远远望去,酷似真人。” 玉蝉衣若有所思,没有再追着潜英石问下去,却冷不丁问薛铮远:“每晚你都会出门,可曾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薛铮远道:“你怎么知道我每晚会出去。” 玉蝉衣看着他,半是恐吓半是认真地说道:“和不尽宗有关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做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玉蝉衣每夜仍会放影子在外巡逻,这次回到不尽宗,太微宗留在炎洲监视微生溟的人变少了,而薛铮远……每晚都会换上一身黑衣,独自出门。 每一次玉蝉衣都会悄悄跟上他的脚步,看薛铮远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炎洲乱找。 以玉蝉衣所见,他恐怕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你想要找到的证据,好找吗?”玉蝉衣问。 薛铮远视线黯然垂落,盯着杯中水,缓缓摇了摇头。 “别泄气。”玉蝉衣像对他说也像对自己说,“我想要证明的事情和你的一样难。” 薛铮远想证明薛怀灵死在陆闻枢手里,而她想证明先陆婵玑真的存在过,再让陆婵玑做过的事得到承认。 都不是什么容易事。 她这边还杀出来了另一个同名同姓甚至好像同样也和陆闻枢有关的“陆婵玑”呢。 玉蝉衣至今思考不出,那个著书的“陆婵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真的只是巧合。还是说,陆闻枢那又出现了一个和她差不多的女孩,他也为那个女孩取了“陆婵玑”这个名字。 一时想得有些头疼,这时听见茶寮老板对一位背影佝偻、年龄看上去颇为老迈的客人说店里已满,请他去别处用茶,玉蝉衣屈指敲了敲薛铮远面前的桌面,对薛铮远说:“喝完茶了,我们走吧。” 言罢起身,将座位让了出来。 她脸色始终不冷不淡,听到那位新来的客人想对她说什么,玉蝉衣也没理会,只是快步出了这家茶寮。 还是由薛铮远朝着对方颔了颔首,算作回应。 玉蝉衣走得急,薛铮远快步追上她,说道:“方才那位老人家想同你说话,分明是想对你道谢,你怎么不理?” 玉蝉衣扫了薛铮远一眼:“我又不是为了给他让座而走的,而是因为我们的茶喝完了。没帮他忙,为何要收下他的谢意?” 薛铮远:“……”他可不这么觉得。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薛铮远说,“如果灵儿活着的话,应该会很喜欢你的性子。她会想和你成为朋友的。” 这话让玉蝉衣沉默得有些久,步伐耶慢了下来,到最后,伴着心脏的缩痛感,玉蝉衣轻声说道:“是吗?” 旋即将自己一些无用的想象掐断:“你也说了,只是如果。” 说完,玉蝉衣转身,脚步走得飞快,“走了,再找下一家卖傀儡的问问。” 薛铮远连忙跟上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姑娘 哎 集市上的摊贩大多固定,摊贩主卖什么也都一成不变,巫溪兰常年在这一带活动,对摊主都很了解,一整天下来,在巫溪兰给出的摊贩主信息里,但凡和傀儡有关的人,基本上都让玉蝉衣问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还没询问过的机关师,则是流动的、偶尔会在此处露面的散修。这些散修不一定能遇得上,玉蝉衣也就是碰碰运气。 从此前她跟踪的那个枢机阁线人行踪来看,枢机阁虽然是有门有派,但其弟子行踪缥缈,跟无门无派的散修也差不多,没什么章法可循,又异常谨慎。难怪查起来阻力重重……玉蝉衣正这么想着,忽然感觉身边的薛铮远身体顿住,他形色怪异,以手遮面,宽大的袖子遮住脸,往旁侧过身去。 仿佛有什么难以面见的东西。 玉蝉衣有些困惑,正要问话,就见迎面走来一队穿着浅蓝色宗门服的人,正是风息谷的弟子。 玉蝉衣心下了然,侧了侧身,替薛铮远挡了视线,等着这一行人走过。 等这一行风息谷弟子走过之后,薛铮远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将袖子放下来。 玉蝉衣道:“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近日来,出现在炎洲的风息谷弟子变多了些。” 就说今日,这已经是第二次遇见了。 “不是错觉。”薛铮远苦笑说,“说起来,若不是我被我爹逐出风息谷,现下应该正和他们一道前往承剑门。” 说起这些事情来,薛铮远感觉有些遥远了,虽然实际上并没有过去多久。 他道:“风息谷和承剑门的弟子经常聚在一起论道比试,往来十分频繁。风息谷的弟子本不该来得这么早的,按惯例是十年一次,只不过这一次蓬莱论剑……” 薛铮远停下来,看了玉蝉衣一眼,见她神色平和,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他咬牙忍住尴尬,继续道:“这一次蓬莱论剑出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玉蝉衣,出身不显,实力不俗,各大门派都觉得有失颜面,于是对剑修弟子们的训练就加紧了些。” “不仅风息谷的弟子会来,陆闻枢还广发请柬,邀请了五大宗门的弟子。想来过不了多久,其他各门派的人都会陆续到来,风息谷是……是和承剑门交情好,所以来得早。” “交情好”这三个字,从薛铮远口中说出来,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当薛铮远意识到,这七百年来,他每一次和陆闻枢称兄道弟,都是在灵儿的伤口上撒盐,他就无法原谅自己。 玉蝉衣道:“他也邀请了我。” 薛铮远问:“那你打算去吗?” 玉蝉衣并不作答,只是说道:“恐怕炎洲要逐渐热闹起来了。” 见薛铮远堂堂一个风息谷的少谷主碰见自己门派的人,却宛如过街老鼠一样狼狈,玉蝉衣说:“我们从集市的东北角走吧,那里人少。” 薛铮远自是没什么意见。 玉蝉衣便带薛铮远改了道,进了一条窄巷,往东北方向走去。 越走,人就越少,卖东西的店铺也相当冷清,等街上彻底看不见风息谷弟子的身影了。薛铮远逐渐自然许多,但神情依旧难掩黯然。 “一无所获的一天。”薛铮远抱怨道,“陆闻枢是我遇到过的最谨慎的人,但凡是被他盯上的猎物,绝无半点逃脱的可能。曾经和他一起杀妖时,他的谨慎会让跟随他的所有人都感到安心。没想到站到对立面后,他的谨慎会变得这么让人棘手,真是让人心烦。” 奔忙了一天下来,又要无功而返,薛铮远无比心焦——这是他来到炎洲之后每一日、每一夜都要体会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在见到由他教导出来的风息谷弟子正开开心心地准备去往承剑门后彻底爆发,薛铮远手握成拳:“那些家伙……那些家伙他们根本不知道陆闻枢是什么人,看看他们能来炎洲笑得有多开心。” 最拔尖的风息谷弟子才有资格来到承剑门,但这些弟子却要去瞻仰崇敬着一个杀了他们同门师长的人。 “何时才能让他们知道……”薛铮远说到这,停顿了下来,眼里一片茫然迟疑。 他一直当陆闻枢是朋友,将自己放在陆闻枢左膀右臂的位置上,突然有一天要将陆闻枢视为对手,曾经的安心,就全部化为了恐慌。 这时他听到玉蝉衣的声音响了起来:“心烦什么?别忘记了,你从来都不是他的猎物。” 想到刚刚遇见的那些风息谷弟子,玉蝉衣问薛铮远:“你只说你无法在陆闻枢面前演戏,可有真的去找他决裂?” 薛铮远垂头:“没有。” 玉蝉衣又问:“那你父亲那边,会怎么向陆闻枢解释你接下来将要一直缺席宗门事务的事情?” 薛铮远更加黯然:“父亲他在等着我回心转意,于是对外说我闭关修行去了。” 玉蝉衣:“也就是说,陆闻枢并不知道你已经知道了薛怀灵死亡的真相,不知道你恨他恨到想让他死?” 薛铮远点头:“对。” 这时他稍稍抬眼看向玉蝉衣,咽了一下唾沫:“是要我去找陆闻枢割袍决裂,你们才能完全信得过我吗?” 他在不尽宗待了那么久,一直想对玉蝉衣好一点。但哪怕他再殷勤,玉蝉衣待他总有种游离感,待樊小凡也是,薛铮远能察觉到玉蝉衣性子里的冷与疏离。他本没有那么在意,偏偏玉蝉衣对微生溟和巫溪兰他们不一样,尤其是对微生溟,他常常能看见他们两人挨得很近地在商量着什么,之间根本容不得第三个人。 薛铮远知道问题出在他的身上。 如果非要去找陆闻枢公开决裂,才能换得玉蝉衣他们的信任,薛铮远愿意去一趟。反正这也是迟早的事。 “不,这样很好。”玉蝉衣说,“你别急着去找陆闻枢挑明你的态度。” “为什么?” 玉蝉衣道:“在你将态度挑明之前,他将永远无法意识到,暗中还有你这样一个猎手在盯着他。” 这是陆闻枢曾经对她做过的事,玉蝉衣最知道,不怕隐患暴露出来,就怕一直被蒙在鼓里。 对潜在的、又一定会发生的隐患毫无觉察,那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这样一想,她倒是看薛铮远顺眼多了。玉蝉衣说:“记着,你是猎手,不是猎物。你在暗,他在明,主动权是你比他更大。别从一开始就净说些丧气话,让自己落了下风。” 薛铮远点了点头,点完头后,忽然觉得有些怪异——他怎么被一个小他这么多的晚辈给教训了? 被教训也比不被理会要好,薛铮远道:“我记住了。” 玉蝉衣想到什么,问薛铮远:“七百年前弱水异动之后,陆闻枢的神魂当真受损得很厉害?” 薛铮远:“没错。” 玉蝉衣又问:“那那时他可曾大肆收购过水梭花鱼骨?” 薛铮远摇头说:“没有。” 薛铮远道:“我当时为了查陆婵玑,经常待在炎州,常常留在承剑门,这点我可以肯定。” 玉蝉衣道:“也就是说,枢机阁大肆收购的水梭花鱼骨,并非用来修补陆闻枢的神魂。” 她又问:“那在陆闻枢当上掌门之前,风息谷每年就会给承剑门供给那么多的潜英石吗?” “并非如此。”薛铮远说,“是在陆闻枢当上承剑门掌门之后,他将承剑门治理得比从前更好,剑修们都愿意到承剑门去买剑,炼剑上对潜英石的需求更大了。加大给承剑门的潜英石供给,还是我父亲看出了陆闻枢的难处,先提出来要给他们的……” 玉蝉衣沉默下来,一副沉思之色。 薛铮远问:“怎么了?” 玉蝉衣说:“只是在思考枢机阁与陆闻枢到底是什么关系。” 玉蝉衣喃喃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陆闻枢拿走潜英石,不是炼剑用的呢?” 薛铮远一怔,玉蝉衣屈了屈自己的指节,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她说:“水梭花鱼骨在傀儡上的用途我一时想不明白,但用途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枢机阁想做什么。” 玉蝉衣眯起了眼睛:“我猜,也许,枢机阁是想做一只傀儡。一个通体由潜英石打造出来的傀儡,一只很精致的傀儡。” 薛铮远说,薛怀灵样样都要最好的。但玉蝉衣却觉得,陆闻枢才是样样都喜欢要最好的的那一个。 哪怕他并不配得。 薛铮远皱起眉头:“但陆闻枢不会机关术。” “他真的不会吗?”玉蝉衣反问。 薛铮远被问住了。 陆闻枢会不会机关术…… 他不知道,对于陆闻枢,薛铮远不敢再轻易断言什么。 “难道他会?”薛铮远惊讶反问。 玉蝉衣说:“我也不知道。” 她从来听过陆闻枢向她说过他会机关术。 但玉蝉衣记得,在青峰上她之所以能学会机关术,最一开始,是她先在陆闻枢带回来的书中,翻到了机关术的残卷。 那些残卷连著书人的名字都没有,却被陆闻枢放在了他的剑谱当中,这说明陆闻枢在年少时就接触过机关术的书籍。 更重要的是,在薛怀灵那一点神魂所化的幻境中,她看到了那个假的聆春阁院中立着许多傀儡。 她确定那些傀儡人并不出自她的手笔。 要么,它们是陆闻枢从机关匠人那购买得到。 要么,是陆闻枢亲自做的。 玉蝉衣倾向于后者。 “一个用潜英石打造的傀儡身,如果用山蜘蛛丝去操控,那也太暴殄天物了。如果我猜的事情全部都成立,陆闻枢会去找属于他的’山蜘蛛丝’,毕竟这么点材料,想要弄出一具可以动的潜英傀儡,还不够。”玉蝉衣说,“除了潜英石,还有什么珍贵的材料是做傀儡时能用到的?” 薛铮远怔住,逐渐明白过来玉蝉衣的意思。 他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说,枢机阁还会寻找别的稀有的材料,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去查?” 玉蝉衣点点头,正要说话,但此时,街道上传来一道嗓音拔高的、格外突兀的人声。 此时天色昏昏,日头已经逐渐偏西,一天就快过去了。 而这道在寂静无人的黄昏街道中略显突兀的人声玉蝉衣并不陌生。 是尹海卫的声音。她一抬眼,见自己这是逛到了尹海卫的铺子这儿,于是驻了驻足,隔着一条街,打量起尹海卫店内的情形。 暮色四合,光线昏暗,在尹海卫这家不起眼的店面里面,有一老一小两个修士正在柜面外,与尹海卫说着话。 ——或者说,是争论。 尹海卫争得面红脖子赤,他道:“我知道你们聚窟洲凤凰火是不错,但铸剑谷的火才是最好的,那可是熔浆地火,那里锻造出来的剑,最是坚固,无坚不摧。哪怕我是流洲的铸剑匠人,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说,承剑门铸剑谷的火不好。” 对面那老人也同样拔高了音调:“凤凰吐息之火是世间最纯净的火焰,炼出来的剑也是纯净的!你怎能将那铸剑崖底底的熔浆地火与它相比?” 尹海卫道:“但凤凰火最近炼出来的剑越来越差了,这可是所有铸剑匠人公认的事实!” “那是……那是因为……”那老人说话的气息弱了下去,似乎无法再替自己说出什么辩解的话来,抓着拐杖的手愤愤敲了敲地,仍在抗议。 见此情形,玉蝉衣对薛铮远说:“这店主是一位很好的前辈,曾经送剑给我,既然走到这里来了,那我带你过去见见他吧。” 顺便也瞧瞧店里吵起来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言罢,玉蝉衣先走过去。 刚走到街心,恰好店里那老人转过脸来,玉蝉衣看见了他的脸,薛铮远也是。薛铮远惊喜道:“诶,这就是刚刚茶寮里那位老人家……” 他话音未落,玉蝉衣的脚步却先在无人的街心处刹住了。 店里,老人旁边的小孩也在往外张望时看见了玉蝉衣,他欢喜道:“打铁的,那就是我和你说过的玉蝉衣,她很快就是我的师姐了。” 又欢欢喜喜朝玉蝉衣招了招他的小手:“小师姐,我殷小乐又来啦!” 殷小乐在喊玉蝉衣,但玉蝉衣却根本无法移开看向老人那张脸的视线。 那是一头枯草似的白发,一张遍布沟壑、饱经沧桑的面容。 和一双翻过了万道山水,越过了千秋沧桑,于不经意处,与她再相逢的一双故人的眼睛。 哪怕那双眼睛已经苍老得不像话,但玉蝉衣还是认出他来了。 暮色在她身后缓缓降下,玉蝉衣忽然背过身去。店里的老人却拄着拐一寸寸站起来,他慌张往店门处走了两步,到店门口迟疑收住了步子,远远的,低低朝玉蝉衣道了声:“姑娘。” 玉蝉衣绷紧了嗓子,应了一声:“哎。” 第102章 日常 陆祁? 落日将尽,余晖将不尽宗铺洒上一层溶金。 巫溪兰和李旭在外忙起了宗门扩建的事情,不尽宗内只有樊小凡和微生溟师兄弟两人在。 樊小凡手里提着个花浇,唉声叹气,叹气声一声接过一声,叫微生溟不得不看了他一眼。 “叹什么气?”微生溟问。 “叹气我的师兄他太不中用。”樊小凡痛心疾首,“二师兄,你怎么不和三师姐她一起出门?” 微生溟掠了他一眼:“我不去,自然是有我要做的事情。” 答应了玉蝉衣要盯着樊小凡,他当然是要先留在不尽宗盯着他。 但微生溟不会让樊小凡通过他的脸色看出半点异样,他闲闲抱手环胸,说道:“赶紧去给药田浇水,别想着和我聊几句天就能把活躲过去。既然你不打算好好修炼,现在不尽宗里的这些杂活,都要由你来做,这是你巫师姐安排的,师父不在,师姐就是师父,她的话要好好听。” “是是是,我也没想躲。”最晚一个拜入宗门的樊小凡,为了很快融入宗门,也很有干活的自觉,说到这樊小凡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个宗门也太奇怪了,怎么有那么多不是门内弟子的人抢着帮忙干活?我要是不抓点紧,李旭、远铮……他们可不会留什么活给我做。” 看着微生溟毫无波澜的脸色,樊小凡心生狐疑地接着问:“见到远道友与三师姐走得近,二师兄你就不在意?我看这个远道友真的很能像三师姐献殷勤。” 微生溟只想尽快结束和樊小凡的对话:“你是信不过你三师姐的眼光,还是信不过你师兄我的风姿?觉得我比不上远铮?要是你能信得过我这个师兄,就别废话了,赶紧干你的活去。” 樊小凡:“……” 见说他不过,樊小凡思量片刻,道:“三师姐对二师兄的确不同。” 这话倒是让微生溟来了几分兴趣:“展开说说。” 樊小凡道:“三师姐练剑时剑气好生凶猛,大有谁碰谁死的架势,而且她一旦练起剑来,心里别无旁骛,从来注意不到身边有人。” “虽说三师姐和我打过招呼,说刀剑无情,让我在她练剑时不要靠近,可是有次我还是差点被她削了,头都差点被打掉。”樊小凡说得心有余悸,表情夸张,“但三师姐对二师兄和对别人不同,若是二师兄在她练剑时出现,她总会在不知道哪个时刻停下来看你一眼,和对我的待遇太不一样了。” 微生溟心道他一开始在玉蝉衣那也是和樊小凡一样的待遇,只不过玉蝉衣充满杀气的凛凛剑气对当时的他来说,就犹如鸩酒般迷人,他可一点儿都不想躲避,只遗憾这些剑气没有全部冲他而来。而玉蝉衣是最近才对他有所不同的,这点他可比樊小凡要清楚。 但听完樊小凡的话,微生溟的嘴角仍是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他对樊小凡说道:“你三师姐她自一开始就对我与别人不同。但这事情你知道了之后,也别在心里多计较,并非是你不好,只是我这人太可人疼。” 樊小凡:“……” 反应过来什么,微生溟又皱着眉对樊小凡说:“你盯你三师姐倒是盯得紧。” 微生溟可没忘记,当初他和玉蝉衣回到不尽宗时,迎面而来的就是樊小凡对玉蝉衣的问候。 樊小凡理直气壮:“一般的修士哪有机会看到玉蝉衣练剑?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当然要利用好自己不尽宗弟子的身份,好好看一看三师姐练剑时的情形,等以后出去闯荡,也有能向人炫耀的东西。我练剑练不好,看练得好的人练剑总成吧?” 樊小凡咕咕哝哝:“我就是为了这点东西加入不尽宗的。” “真是为了你三师姐来的?”微生溟语气缓和下来,用似乎能降低人戒心的声调,对樊小凡说道,“说说看,你是怎么打听到不尽宗的,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樊小凡说:“这些说起来可就太惊心动魄了,一时半会说不完。还是留等日后,等有机会再说吧。” 说完,没等微生溟追问,樊小凡又道:“三师姐和远道友一起出门,师兄真不在意?” 微生溟叹了一声:“这问题你都问了多少遍了?” 他一脸云淡风轻:“不在意,当真不在意。” 樊小凡问:“那师兄今日怎么一整日都站在墙头上?” 微生溟:“……” 樊小凡说完,视线垂下,看了一眼自己的脚下,又看了一眼旁边微生溟。 他们两人正踩在不尽宗的墙上,两道身影被夕阳照着,在墙底投出两道长长的影。 而后,樊小凡的视线又移动到微生溟的脸上。 看看,这一脸的云淡风轻可真具有十足的蛊惑性。要不是微生溟自玉蝉衣离开后,就站上了墙头,终日不动,像一块望妻石一样坚实,樊小凡也不会三番五次过来问他在不在意。 这占据着最好的视野,一直眺望着唯一的那条通往不尽宗的小径的样子,明明就是很在意嘛。 被樊小凡戳破,微生溟虽说有片刻慌张,但之后仍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他神情丝毫不变,正要开口说什么,眼前那条曲折的小径尽头,出现了几道人影。 微生溟一眼锁定了其中的玉蝉衣,看到她眼角红红的,本还在墙头强装云淡风轻的他立刻抛下樊小凡飞身而下,站到玉蝉衣眼前后,关切问道:“发生什么了?” 离得近了能将玉蝉衣脸上的神色看得更清楚一些,见她果然眼角红红,微生溟声线隐隐发紧,下意识皱紧眉头看向与玉蝉衣一道出门的薛铮远,这时,却看到了玉蝉衣身后,与一少年人站在一起的那个陂足老人。 定睛一看后,微生溟心头一阵恍惚。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他很快记起了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人。 但这张苍老的面孔与他记忆中那个少年模样的小剑修相比,未免变化了太多,高高的个子佝偻下去,曾经光滑的面孔皱成了一张老树皮。 一时心头忖动,微生溟多看了他几眼,反复确认后,他压着心头震颤,试探性地问道:“陆祁?” 【卷五:雪满弓】 第103章 求她 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你…… 这是一个平常而又普通的黄昏,与之前降临在炎洲大地上的无数个黄昏没有任何区别。集市上的散摊次第收起,店铺陆续闭门,街上的人影越来越少,路上受阳光养蕴的草木叶子闭合,以月华为养蕴的花草却将叶子完全张开,静待月神洒下光辉。 天高气爽,倦鸟归林,白日里的喧嚣落尽,坐落在山谷中的不尽宗更是安静极了。 可对于陆祁来说,他一生最跌宕起伏、如梦一般的时刻,仿佛都在这个黄昏发生,几乎像遭到迎头重击,让他有些目眩。 只是,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别人喊他“陆祁”这个名字,以至于对这个名字感到无比的陌生,陌生到是殷小乐先他一步作出了反应。殷小乐问微生溟:“师兄竟然认识他吗?” 矮豆丁一只的殷小乐快步从人群中走出,朝微生溟说道:“师兄还记不记得我?我,殷小乐,我爹娘终于放我来拜师啦!” 又指向身后的老人:“这就是之前我和你们说过的,让我来你们这里拜师的那个打铁的。这次,是他陪我一起来的。” 微生溟紧紧皱起眉头:“有名有姓的人,说什么打铁的,至少也该喊一声前辈。” 殷小乐委屈道:“不是我没大没小不礼貌,是老前辈让我这样喊他的,他从来不告诉过我他叫什么,就说他叫‘打铁的’。” “不怪他。”老人也上前一步,目光颤颤地对微生溟说道,“前辈,您认错人了。” 但微生溟同时听到了一道心声传音:“是我。陆祁。” 陆祁的眼睛牢牢黏在微生溟身上,比年轻时更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他曾经个子也很高,站在微生溟身旁也不输多少,可是此刻他哪怕努力想要挺起胸膛来,却还是比微生溟整整矮了一头下去,于是他只能身体僵硬着,将头稍稍仰起来看着微生溟。 微生溟听到他心声声线颤抖着说道:“前辈,您还活着……” 暮色如同落入水里的墨水,一滴一滴落下,不留一丝缝隙地渲染,逐渐将四方天地涂黑。陆祁哪怕强装与微生溟不识,脸上也差点就要老泪纵横。 此处人多,看陆祁如此模样,应当是有好一番难言之隐不想在人前暴露身份。微生溟叹了一声,顺着陆祁的话应道:“的确是我认错了。” 这时候,薛铮远的声音却响起来,他对微生溟说:“陆祁,你怎么认识陆祁?” 微生溟道:“一千年前认识的。你又是怎么知道他的?” 看一眼旁边还有樊小凡与殷小乐在,薛铮远话说得模糊:“在承剑门的弃徒名册上看过这个名字。” 他两次翻看过承剑门的弃徒名册。 一次,是在七百年前,寻找陆婵玑时。 另一次,则是就在最近。 薛铮远想找出来到底是谁将“凤凰于飞”泄露了出去,因此盯上了承剑门的弃徒名册。 而在薛铮远话音落后,玉蝉衣身形一震,抿紧唇看向陆祁,本就泛红的眼眸颜色更深了一些。 微生溟最后瞥了一眼玉蝉衣,哪怕玉蝉衣平日里脸色再冷,今日也能叫他从她面上瞧出恍惚。连忙伸出手去,搀扶起陆祁:“既然是千里迢迢自聚窟洲而来的前辈,这一路一定吃了不少苦,快进来歇一歇吧。” 不明所以看热闹的樊小凡也从墙头越下,绕着殷小乐转来转去,眉头紧锁。 薛铮远拍了拍樊小凡的肩膀:“他若是也拜入不尽宗门下,你可就成师兄了。” 樊小凡朝薛铮远摆苦瓜脸:“我这小师弟当得也太短了,我还想多当几天弟弟呢。” 殷小乐闻言看向樊小凡,好奇打量:“你也是我的师兄?是最近这几年加入不尽宗的?上次来我可没看见你。” 樊小凡点头:“小师兄。” 殷小乐惊喜道:“那你一定也很厉害吧?你是修什么的?有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我的?” 樊小凡:“我可以教你怎么烧鸡。” “烧机?”殷小乐说,“你会烧机?这功法我听我爹娘提起过,似乎十分厉害,是凡间才有的功法,凡人才会的厉害功夫,一旦施展,能让人口水直流,走不动脚,将对手控在原地。但每次我一说自己要学,我爹娘就笑,根本不告诉我其中奥秘,打铁的也不和我说。小师兄原来会么?小师兄太厉害了。” 樊小凡很意外:“你将凡人看得这么厉害?” 殷小乐说:“当然啊,我曾外祖母,与我祖父,最一开始都是凡人,他们修得仙骨灵脉后,才从凡间来到巨海十洲,在聚窟洲住下了,我怎么会看不起凡人?我祖先就是凡人。” “打铁的也和我说了,这凡人想要修行,是要想办法脱胎换骨,将肉体凡胎换成仙骨灵脉,对心性和意志力的考验都非同小可。哪怕他们最终修为不及天生就有灵脉的修士,可是逆天而行的艰辛是我们这种出生就有灵脉的修士无法得知体会的,他们千锤百炼的心性比我们厉害多了。” 正往里走的玉蝉衣听到殷小乐这一番话,睫毛根不觉又有些湿润,挥了挥灵力扫去,眼角仍旧残留红痕。 方才在尹海卫的店里,玉蝉衣不知道陆祁是否认出她来。 她不论身形、容貌,已经没有一点与陆婵玑相似的地方了。 但陆祁却对她说,她好像他的一位故人。 对陆祁认旧的这句话,玉蝉衣没有应下来,反而只能强忍着泪意,淡淡回了句“是吗”,之后甚至无法不敢与陆祁对视。 她怕盯着他看得久了,会不受控地流下泪来。 一千年了,之前玉蝉衣有想过陆祁的去向,她想,或许陆祁已经死了。当她开始修行之后,玉蝉衣就知道陆祁这家伙心性有多浮燥,虽说资质不差,但他太容易将心思放在其他人身上,总是将眼睛盯着他的少主,这样的心性很容易就耽误了自己的修行。 她曾经很失望地想,陆祁这家伙,一定是没修出个什么名堂,一定没活过千年。不然,大多数活过千年的修士在巨海十洲多有威望?不然怎么在剑修云集的蓬莱,也听不到他一点动静? 却没想过,陆祁还活着。 只是,却老了。 而且,看上去过得很不好。 一千年的光阴能在一个普通修士身上能留下的痕迹,就宛如一百年的光阴能在凡人身上留下的痕迹,那是一种细如涓流般日积月累才会逐渐积攒起来的变化,一直处在身边的人不会有太明显的感知。 但玉蝉衣只是站在陆祁生命的头和尾两个结点上看着陆祁,缺失掉了中间那冗长的一千年,只觉得岁月对陆祁的雕刻简直恶劣到犹如刀劈斧凿。 怎么这么快就老了?陂足、拄拐……哪有半点曾经站在雪地里嚣张挑衅她时的样子? 陆祁,是除了陆闻枢之外,陆婵玑在承剑门接触到的唯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修士,也是唯一一个陪陆婵玑练过剑的人。 在陆闻枢远在蓬莱论剑大会的那段时间,陆祁几乎每日都会来聆春阁找她。 陆祁曾经笑过她一个凡人硬要赖在承剑门里不走,是肖想她不该有的东西,是不识时务,后来陪她练剑练了一段时间,又换了一种说法,开始可惜她不是修士,仍然说她不该留在承剑门。 而她也曾笑过陆祁练剑不勤勉、没本事,笑他对剑招的理解连她一个凡人都不及。 而当她成为玉蝉衣,能够接触到其他的修士,与数不清的修士对招切磋后之后,她承认陆祁应当没有她说得那样懒散没本事,他作为承剑门内门弟子,比起一些根基不稳却心高气傲的修士还是要好得多。 往日陆祁眼高于顶,让她总想将他揍上一顿,将他揍老实,不要张口闭口一个凡人凡人凡人……可如今看来,按殷小乐所说的,陆祁好像也变了。 陆祁啊陆祁,他开始觉得凡人比修士厉害了是吗?这好像是陆婵玑最想让别人承认的事,可为什么知道陆祁承认凡人厉害之后,她心里面这么难受呢? 这一千年,他经历了什么,让自己变成今日这副样子?又为什么不敢认下自己的名字,陆祁? 玉蝉衣心头一时堵得厉害。 微生溟带着陆祁到院中落座,倒茶,玉蝉衣就在一旁站着。她有很多事情想问陆祁,却又不敢轻易问。 见玉蝉衣几度欲言又止,似乎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但又是话到嘴边就停住,不时瞥她几眼的微生溟心里只剩了叹息。 他知道玉蝉衣多疑,本以为薛铮远的事已经能让她放下些防备,对旁人多一点信任,没想到还是与之前一样。 微生溟无法指责玉蝉衣什么,也不会替玉蝉衣去决定什么,他只是帮陆祁倒了一杯茶,亲自递到陆祁手里后,问出了一个在他的猜测里,也许玉蝉衣也会想问的问题:“我看着道友看上去仙龄已过了千岁,想来经历颇丰。不知可否冒昧问一问,您这一千年来,都在何处,又都经历了些什么?” 陆祁说:“我本该在一千年前妖兽作乱时,被人设计死在一只大妖的手里,侥幸死里逃生,但灵脉破损,没办法再用剑了……” 见玉蝉衣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他,陆祁心下有些异样,却尽量保持着面对晚辈时的慈蔼:“姑娘,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之前我也是个剑修。虽然算不上有多厉害,但好歹所学非虚,叫我在生死存亡之际,捡了条命,苟活了下来。” 玉蝉衣鼻头酸酸的,她道:“我信。” 他陪她练过剑,有过打过架、对着骂的坏交情。在她往陆婵玑的过往岁月里面一扫,只看到他、薛怀灵和陆子午寥寥几人,陆祁没有陆子午好,但她偶尔也会怀念起陆祁。 玉蝉衣声线也颤着:“因为什么被人设计?” “因为我心里记着一个人。”陆祁弯唇笑了笑,“一个、那个人不想让任何人记着的人。我认识她、了解她,我知道那人为什么能讨她欢心——那姑娘脾气算不上好,我年轻时识人识事浅,格外犯浑,第一次见面就将她得罪得死死的,但当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还是愿意放我进她的院子,愿意陪我练剑,我那时候就知道,她真的很怕孤单,真的很缺朋友。” 他笑起来的眼睛神情渺渺,弯下去的眼角陷入到皱纹的沟壑当中,整个人像是陷入了回忆当中,“我本来打算好了,要带她离开我从前的宗门,要是她怕孤单,我可以花上几十年的时间陪她,为她送了终后,再回到巨海十洲来。” 只是那笑意忽的黯淡下去:“只不过,有人没给我这个机会。” “在秘境侥幸捡回一条命后,巨海十洲想让我死的人还在,他变得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可怕,我知道我再在这里待下去一定会死。于是我趁动乱离开了巨海十洲,到凡间流浪了一阵子,我当了一阵子人间的道士,我每夜每夜地睡不安稳,只能靠教凡人练剑修行聊作安眠。再后来,我在人间混出了点名堂,怕引起注意,又辗转回到巨海十洲。”陆祁说,“我来到聚窟洲,靠打铁为生。死皮赖脸地拖着这副残躯,活过了千年。” 陆祁蜷了蜷自己的手,手心里厚厚的老茧让他的手掌看上去比其他人的手要宽厚一倍,他说:“回到巨海十洲的我就像废物一样。如今的我无法再练剑,也就剩打铁的本事了。” “我这一生……就这么点故事。” 陆祁哀叹一声。 他知道自己天赋有瑕,即便有青云之志,却无飞升之力,又骄傲自己陆氏子弟的出身,便以将族内最出色的弟子举上青云作为毕生目标。却不想他抱着宁肯以自己为柴薪也要煅烧美玉的决心,烧出来的,却是一块顽石,空有美玉之表,余烬臭不可闻。 在命悬一线那一刻,他对承剑门、对陆闻枢失望透顶。他一生都在为陆氏宗族而活,视承剑门高过自己,甚至愿意牺牲自己为养料,去换族内最出色的弟子陆闻枢往前再更近一步,最终却被陆氏宗族驱逐,只侥幸留下了一条破命,可他终究在一千年的流离失所间找回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想起什么,陆祁又是快慰又是冰冷地笑了一声:“当年犯错了总被罚去打铁,觉得烦,不情愿,没想到,受罚受出了个谋生的本事。” 殷小乐在一旁听得心生震撼:“打铁的……不,前辈,你之前做过剑修?” 陆祁摸了摸殷小乐的脑袋,“没做过剑修,哪能知道你练剑练得哪里不对?” 殷小乐问:“这些事你怎么不和我说?” 陆祁:“哪会有人一直提起自己的伤心事……别知道太多,知道得太多,会给你招来祸患的。” “那……你故事里的那个姑娘呢?”殷小乐又追问,“你最后带她走了吗?” 陆祁沉默得有些久,最后他说:“没有。” 他忽然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个法袋,从法袋中取出了一物。 那是一个被施了咒法后变得很小的盒子,细长一条,在他拿出法袋、解开了上面的咒法后,盒子放大,陆祁从中取出了一柄剑来。 他不再看向任何人,只是看向玉蝉衣。 他将这柄剑郑重交到玉蝉衣的手里:“小道友。” 陆祁以一种格外情真意切的目光看着玉蝉衣:“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你。当我在聚窟洲听说今年的论剑大会头筹是一个仙龄稚嫩灵脉未全通的少女修士时,我就知道,我一直死皮赖脸地活着,算没白活。” “你是最有希望赢过如今的那位剑道第一,成为新的剑道第一的人。我之所以会随殷小乐一道过来,就是想和你说接下来这一番话。” “在你成为剑道第一之后,在你万众瞩目、声名响彻巨海十洲之时,你能否将这柄剑亮于人前,让人知道它的主人是谁行吗?”陆祁轻声道,“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在我死前,会一直为你、为不尽宗打铁炼剑,我会做你想让我做的任何事。” 看到陆祁递来的那把剑,玉蝉衣心弦重重一颤。 这是她的剑。 是陆婵玑的剑。 是陆闻枢专门为陆婵玑打造的一把剑,制式独特,不必承受灵力灌注,所以剑身比一般的灵剑轻巧许多,这是专门为肉体凡胎的陆婵玑而锻造的一柄剑。上面,还刻着“陆婵玑”的名字。 陆祁没有留意到玉蝉衣的目光,从这把剑从剑匣中被取出的那一刻,陆祁的目光就只能放到这把剑上了,他说:“这把剑,形制特殊,经验老道的铸剑匠人,都能看出来它来自哪里。而不管是上面的刻痕,还是剑体的年岁,都很容易能被检验出,它已经存在了千年。它可以证明,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不是想诓骗你替我做什么事。” “有人想抹杀剑主人的存在,谨慎到连认识剑主人的我也要一并抹杀,可人活过就活过,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将痕迹抹掉呢?”陆祁说,“我死皮赖脸活到现在,好多个时刻都不想活了,看到它,也就能活下去了。” 玉蝉衣满眼的泪兜在眼眶里打转,她问:“你怎么会有这把剑?” 陆祁的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却没发出半个音节。他紧张地搓了搓手指,说道:“那姑娘,死的早……但一开始,我听信了传言,却以为她只是离开了我那个宗门。直到有一天,她待的院子被清理了干净,我看到了被……被人扔掉的那些东西,看到了混在其中的这把剑。” 说到这,陆祁偷偷觑了一眼薛铮远。 虽然他没有提,但他认得薛铮远的脸,知道薛铮远的身份,更知道薛铮远是陆闻枢的好友,说起这些事时,半个字也不敢提起承剑门,更不敢提起薛怀灵。 “那是个很爱剑的姑娘,每次她和我比试完,都会很认真、很爱惜地擦拭她的剑。我想,哪怕她舍下了所有东西离开,也不会落下她的剑。我想带着她的剑,去找她。” “您与她同为爱剑之人,算我厚着脸皮,替她奢求您的几分怜悯,若是您能拿下剑道第一,就替她将这把剑亮出来给世人看看,也好叫人知道曾经有一个人死于非命。这是铁证,这也能证明我说的话不假。您只需要帮我亮出这把剑,让别人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其他我想要朝人声辩的,我自会前去声辩。” 见玉蝉衣久久不说话,陆祁叹了一声:“小道友,知道吗?我看到你,总想到她……她不比你命好,不能修行,但倘若她也可以,应当就是你这个样子吧。” 这时,陆祁的目光扫到了什么,眸光忽的急遽震荡起来,话都说不下去,颤巍巍要站起来。 他看见了竖在药田里的傀儡人,怔怔盯着看了几眼后,宛若失了魂一般,再度看向玉蝉衣,却在视线触及她年轻鲜活的面孔时,被刺伤一般,格外受伤地垂下眼去。 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一千年过去了,机关术师越来越多,卖傀儡的越来越多,会用傀儡的修士也变多了。真是活太久了,脑袋也活痴了。 只是这时候,玉蝉衣带着颤的声音自他耳畔响起:“是我。” 陆祁乍然间将眼抬起,看向玉蝉衣,与此同时,他脑海里响起了一道心声的传音:“陆祁,是我。” 玉蝉衣握住了剑柄上刻着陆婵玑名字的这柄剑,却再无半点从前拿起这柄剑时的感受,她哭着说:“是我。会把你想做的事都做到的。” 陆祁的眼眶也一下子变红了。 第104章 烈日 求别问 在玉蝉衣脸上的泪要掉下来的那一刻,微生溟就朝她的方向伸出了手。 只是,却听到“咚”的一声物体落地,他眼角余光瞥见陆祁着急到将拐杖丢开,皮肤干瘪的手举着一块素洁干净的帕子颤颤往前伸。 微生溟的手登时缩了回来,反手压住了薛铮远的胳膊,阻止了同样拿着帕子、臂往前伸的薛铮远的动作。 薛铮远拧眉不解看向微生溟的功夫,陆祁已经用他的帕子给玉蝉衣擦了眼泪。 陆祁动作小心、态度万分珍视。在为玉蝉衣擦干净眼泪后,他依旧紧紧握着手里那块变湿的帕子,没有松开。别人眼里的陆祁在沉默着,唯有玉蝉衣,能听到他在用心声朝她说着话。 陆祁说:“你变了,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我也变了。你也认不出我来了。” 玉蝉衣心声回他:“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我只是没有说。” 陆祁却笑了。 “你说在尹道友的店里那次吗?”陆祁说,“但那已经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第一次,在一个傀儡摊子前,我与你擦肩而过。” “第二次,在茶寮。” “第三次,才是在尹道友的店面。” 他看着玉蝉衣着急回想的神色,就知道,她恐怕对于他们真正再度碰面的那个时刻毫无印象了。 陆祁并不感到遗憾,反倒有种古怪的满足感。 他已老去,她却还年轻……这真是太好了!只是,这一刻,陆祁终于能体会到几分当年陆婵玑作为一个凡人,看着他们这些寿命比当时的她长了不知道多少的修士的滋味。 他恐怕无法看到她老去的样子了。 陆祁的跛足无法支撑他站立太久,他很快跌回到石凳上,眼角堆着的笑却一直没有散去过,笑纹堆在一起,刻下深深的褶皱。 玉蝉衣不再只以心声与陆祁说话,她摸着自己从前的佩剑,发现自己已经全然忘记第一次拿到它时的心情,明明那时候开心到整个世界都像是被点亮了,此刻却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了。 玉蝉衣摸着这把不再趁手的剑,问陆祁:“就是它,给你招来了杀身之祸?” 陆祁猛地摇头:“是它,让我一直活了下去。” 说话时,陆祁瞥着薛铮远。在知道玉蝉衣是陆婵玑之后,薛铮远的存在对他而言,就变成了一件恐怖的事。陆祁的神经微微绷紧,他在心里谨慎地想了一番后,才对玉蝉衣说道:“小道友。” “我原本不想这么快就把这把剑交给你。”陆祁说,“我们真正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傀儡摊子旁边,当我和殷小乐与你迎面擦肩而过之后,殷小乐认出了你。他说,你就是玉蝉衣。” “我拦住了当时就想找你打招呼的殷小乐,我要看看,你是不是一个值得我托付这把剑的人。” “后来,是因为你在茶寮里为我让了座,却连一句我的谢都不要,才让我下定决心赌上一把,将这把剑交给你。” 但陆祁也没想到的是,他千里寻个托付,最后却是物归原主。他赌赢了,大赢特赢,赢到他这辈子都像是值了。 陆祁忽然仰天一叹:“我这一生,无憾了。” 他的目光放空了许多,脸色焕发了别样的生机,但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怎样都止不住。蝉衣手忙脚乱,想替他纾缓一番,却不知道该如何做,急得手都在发抖。 正巧此时巫溪兰踏进院子里来,视线很快锁定了未曾见过的陆祁,听到陆祁的咳嗽声,她想也不想,放下手中的东西跑到这边来,手搭在陆祁的脉上。 巫溪兰一出现,玉蝉衣心就定了。 “哎呀。”把过脉后,巫溪兰道,“您这身子本就有痼疾,又受了好多操劳,此刻大喜大悲,怕是要生一场大病。” 巫溪兰说着,从她身上的天女罗裳中取出了一排银针,又取出了好几个青色的药瓶来,放到石桌上,她眼睛晶亮亮地看着陆祁,摩拳擦掌想要为眼前这个病人开一道治病的方子。但在这之前,巫溪兰问:“老前辈,我可以帮您治病吗?” 陆祁憋红脸,粗喘气,一时说不上话来,心里却在思忖着她的身份和玉蝉衣的关系。他很快就猜到了,眼前的这个身着天女罗裳的紫衣少女,应当就是殷小乐口中说的不尽宗大师姐。 巫溪兰说:“依脉象看,您的身子是在千年前妖魔作乱时伤到的吧?替您治病,我不要钱的。就是这针灸下去有些受罪,要先问问您愿不愿意。” 巫溪兰十足的困惑不解:“这跛足也并非无药可医,您怎么不找人治一治?” 一听巫溪兰还有办法,玉蝉衣面上呈现出期盼之色。 接触到玉蝉衣这种目光,陆祁才对巫溪兰说道:“姑娘好心替我治病,我怎么会拒绝?只是……我这身子的损耗并非只耗上了一年半载,而是千年所积,中间积攒的那些修为、还有积蓄,都拿来延长寿命去了。这具身子就是个空壳子,哪有治的必要?我已认命,有什么灵丹妙药,别用在我身上了,浪费。” “不治之症?要是哪个医修能治好不治之症,那可是要在医修中成名的!怎么没有治的必要?太有必要了。”巫溪兰说,“老前辈,您别认命,愿意治疗最好。不要像有的人,身有不治之症,还不配合治疗。” 说到此处,巫溪兰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微生溟,又很快射向了玉蝉衣,提起来犹有怨气:“还有人,就爱找苦吃。一帮邪门家伙,我真是什么人都见过了。” “师姐!”见巫溪兰来了,听不懂大人在聊什么但一直不敢说话的殷小乐终于放松下来,他摇了摇巫溪兰的衣袖,“我爹娘让我来拜师了,你能带我去拜师了吗?” 巫溪兰说:“等我给这位老人家针个灸我们就去……等等,老人家,敢问您为何来到我们不尽宗?” “我是聚窟洲的一位铸剑匠人,送殷小乐来拜师的。” “铸剑匠人……”巫溪兰说,“我小师妹就是剑修,你铸剑她练剑,这真是种难得的缘分,那我真要好好给您治一治病,您就和殷小乐一起留下来吧。” “殷小乐,你先等一等,师父最近被挂在树上看守宗门新址,等晚上我就带你去拜拜师父。”巫溪兰说完,重新为陆祁诊起了脉,开始施针布药。 陆祁一怔,虽然听不懂,但他觉得,这事可能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是以没有多问,只是把手放在脉枕上,十分配合。 玉蝉衣则是将陆祁交给她的剑放回剑匣当中。她已经摸过了许多承剑门之外的剑,但却也不得不客观公正地承认,铸剑谷的火烧出来的剑的确是好剑。 只不过这柄剑,她是不会再用了。 等巫溪兰施完针,陆祁的面色好看不少玉蝉衣一颗心稍安下来。 她的心情也平复下来了,想起刚才街上所闻,玉蝉衣问陆祁:“你是怎么和尹海卫吵起来的?” 陆祁此刻听到她说什么都是高兴的,但笑得有些傻了,一时没接上玉蝉衣的话。 玉蝉衣也不气恼,又问:“那凤凰火打的剑,真的比承剑门的剑要好?” 陆祁这时回过神来,喊了殷小乐过来:“过来,将你的剑拿给你师姐看看。” 殷小乐依言跑过来,将他的剑交到了玉蝉衣的手里。玉蝉衣摸了摸,的确和铸剑谷的火烧出来的不同。 陆祁道:“铸剑谷的火炙热,凤凰火纯净,在我眼里,用凤凰火锻造的剑,根本不输承剑门。” “只是……”陆祁皱起眉头,“只是聚窟洲的凤凰最近受了伤,吐息出来的火也比之前弱了许多。我已经很久没烧出一把好剑了。我曾经请到星罗宫宫主去看了一眼那只凤凰,她说凤凰是受了伤,凤胆没了,不知还能不能长回来。” “聚窟洲人杰地灵,南面有龙凤呈祥,北面有麒麟坐镇,还有一个星罗宫——别看星罗宫的女孩子平日里嬉嬉闹闹,五大宗门就是五大宗门,她们也是真有本事,不然也护不住那满宫的宝物。”陆祁说,“可是就在这三百年间,先是麒麟心被割去,一百年后,麒麟复原,之后又是龙肝,再到最近,轮到凤凰了。在此之前,星罗宫宫主已经想方设法地保护聚窟洲的这只凤凰,没想到还是让凤凰神兽受了伤,星罗宫宫主大怒,说要彻查到底。” “龙肝、凤胆、麒麟心……”玉蝉衣说,“这些东西能拿来做什么?” “样样都是宝物,用处可大了去了。但凑在一起……我听星罗宫宫主说,这几样宝物凑在一起,能装脏。” “装脏?” “人间道佛两教,皆有装脏一说。而星罗宫宫主所说的装脏,则是我们巨海十洲的一门秘术,是将活物的内脏填入死物的躯壳中,施以秘术后,能点化死物变为生灵。”陆祁说,“龙肝、凤胆、麒麟心,都是世间至纯至净之物,拿来装脏,简直暴殄天物,真不知这样的事情,是何人所为。” 玉蝉衣冷不丁联想到什么。 龙肝凤胆麒麟心,潜英石,水梭花鱼骨…… 肝、胆、心、面、骨…… 想到这,玉蝉衣不由地看向竖在药田旁边的那几只傀儡,轻轻打了个哆嗦。一股莫名的凉意从她脚心往上蹿起,令她浑身发凉,玉蝉衣追问:“修为要到什么境界,才能取出龙肝、凤胆、麒麟心?” “修为极高才行。”陆祁说,“像我,根本无法靠凤凰太近,只能托星罗宫宫主去看一眼凤凰的状况。” 玉蝉衣飞快站起身:“我要去找沈笙笙。” 走出几步,她停住,回过头来对微生溟道:“师兄,你替我照顾好他。” 看到微生溟点头应答,玉蝉衣飞快离开了不尽宗。 陆祁的目光留恋地看着她的背影,许久不曾说话。 而始终一头雾水、仿佛置身事外的樊小凡终于找到了向别人问句话的机会。 他悄悄问微生溟:“师兄,他们刚刚不就是交换了一把剑吗?怎么哭得这么伤心?看起来像是阔别多年的老友一样。” 微生溟说:“那么感人的故事,你听了不伤心?我可伤心坏了。要不是我这人哭不出来,我哭得比他们都伤心。难不成我与他们都是老友不成?” 说完虽说眼底无泪,但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樊小凡:“……” 一时无话可说,但也不能再就此事多问什么。 但等到陆祁被巫溪兰搀扶进了药庐,而殷小乐也跟了进去,樊小凡嗓音低低的,又同微生溟说道:“师兄、师兄,你不觉得,那位老人家看三师姐的眼神也很不一样?好生奇怪啊,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 微生溟耐着性子问:“见过正午时的烈日吗?” 樊小凡:“当然见过。” 微生溟又问:“那你看它的眼神,会和你看其他事物的眼神一样吗?” 樊小凡:“当然不一样,太阳多刺眼啊!” 微生溟眯起眼睛来:“你三师姐就是正午时的烈日,不会再被乌云挡住的太阳,一个极为耀眼的存在,别人看她的目光,自然与看其他人不一样。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以后别让我再听见你告诉我说谁谁谁看她的眼神不一样,早晚耳朵听出茧来,烦都烦死了。” 说完,微生溟敲了樊小凡一记爆栗:“她的光芒也就照到你身上没半点用处,怎么就这么懒散呢?白费你三师姐在你身上花上的功夫。樊小凡,你好歹也是做师兄的人了,能不能有点师兄样子?” 樊小凡嘀嘀咕咕:“要我看,就你盯你三师姐盯得最厉害,什么人在看她你都知道。” 这时巫溪兰到药庐外倒药渣,恰好听到了微生溟与樊小凡的这段对话,巫溪兰“呦呦呦”打趣了一声:“我真是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能看到我那最懒散、最没师兄样子的师弟,训别的师弟别懒散了,稀奇,太稀奇了。” 微生溟立刻沉默下去,樊小凡骨碌着眼珠子,十分好奇地问道:“二师兄还有没师兄样子的时候?” “有啊,他懒散起来可比你懒散多了,何止没有师兄样子,是没、人、样。”巫溪兰一点面子都不给微生溟留,“小凡,就你三师姐最倒霉,她可是摊上你师兄最没师兄样的时候。关于此事,你大可以去问问你三师姐?她可是深受其害,能和你讲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定。” 微生溟:“……”求别问。 第105章 “她” 再创造一个“她”出来…… 玉蝉衣踏出不尽宗后,先用传音石给沈笙笙传音。 她与沈笙笙约定好在一棵槐树下见面,一日后,当玉蝉衣抵达时,沈笙笙已经在槐树下等她了。 不远处,就是上次那个枢机阁线人消失的悬崖。 禁制仍在。 沈笙笙见玉蝉衣在看那道禁制,她朝玉蝉衣抱怨了一句:“这枢机阁的阁主是个高人,这禁制设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又问玉蝉衣:“你来找我做什么?这里有我,不用担心。莫非……你和薛道友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玉蝉衣说:“还是猜测。” “你说话那么谨慎,会为了一个没用的猜测专门来找?”沈笙笙道,“估计在你自己心里,已经不是猜测,算是定论了吧?” 玉蝉衣叹口气,道:“是有一些猜测……枢机阁想做的傀儡,可能是活人傀儡。” 见沈笙笙满脸错愕,玉蝉衣说:“他们之所以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为的不是修补神魂,而是真的将鱼骨用成装脏傀儡时的骨架。聚窟洲的不少神兽内脏丢失,也许也是他们弄的。” 说着,玉蝉衣屈折了下自己的指骨,心头乱得要命。 傀儡装脏、那本著作者是陆婵玑的书、行踪成迷的枢机阁……如果这些事真和陆闻枢有关,她完全猜不透陆闻枢在做什么,更无从揣测他的动机,只知道陆闻枢在做一件很疯狂的事情。 也许,他想创造一个新的“陆婵玑”出来。 这种猜测让玉蝉衣仿佛陷入泥沼当中,每一次喘息能感受到的只有窒息。 玉蝉衣对沈笙笙说:“我不希望你再牵扯进来了。你先回去,这里我来看着,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但你千万别再让别人知道,你在查枢机阁。” 如果陆闻枢真的想避人耳目地做一只活的傀儡出来,那么一直在翻查枢机阁的沈笙笙会变得很危险。 玉蝉衣神情格外严肃,沈笙笙却一点都不怕。 她说:“哎,我当什么。” 沈笙笙语气轻松道:“你看我使剑的风格,就该知道,我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再说了,如果真这么危险,哪怕我真胆小到要逃回玉陵渡去,这里也不该让你来看着啊。” “可是——” 没等玉蝉衣说完,沈笙笙打断她:“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没和你说。” 沈笙笙说道:“我的打法常常被说成怪异、被说成像是没脑子一样的不要命,玉陵渡的长老说我早晚会死在自己这种打法上,我却觉得这样才好。你不知道我在蓬莱时,看到你和陆韶英最后比试的那一场打得那么痛快,我有多开心。” 那时候玉蝉衣面对强敌,用了她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再想起来,沈笙笙依旧能感受到血管血液沸腾。沈笙笙语调雀跃:“我就是喜欢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然后,靠我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赢过他们。” “而且,枢机阁可能没你想得那么糟糕。”沈笙笙从她的法袋中取出一物,放到掌心,施加了几个咒法后,如同画卷在她们二人面前展开,腾空出现了一幅画面。 画面里,是一狭长的建筑物,坐落在山谷中。 其中,有几个弟子抱着书卷走动的身影,在他们所处的这栋建筑里,随处可见傀儡,虽然只有几个活人弟子,但加上傀儡的存在,人就显得多多了。 沈笙笙说:“这是水天镜,是我们玉陵渡的法器,能突破禁制,看到里面的情形,我已经偷偷看过枢机阁里面的样子了。” “那里面到处都是傀儡,还有书册,好多都是一个叫‘陆婵玑’的人所写的,我看那些弟子每日都要给书拂尘的样子,这‘陆婵玑’应当就是他们的阁主。我已经盯了他们好几日,他们每日勤勉学习,常常聚在一起讨论机关要术,秩序井然,这是一个学风扎实的宗门。而且,我还在他们的藏书阁里看到了其他机关术的宗门给他们写的感谢信,貌似,这个枢机阁为巨海十洲机关术的发展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玉蝉衣听得眉头直皱,可当她看向空中的这幅画卷,枢机阁弟子们在枢机阁里活动的画面,确实像是沈笙笙所说的样子。 “里面所有的地方你都看过了吗?”玉蝉衣问。 沈笙笙点头,她说:“放水梭花鱼骨的那个屋子是最隐蔽的,但那个房间我也看过了,里面只放着一些药材。” “药材?” “对啊,放在瓶瓶罐罐里装着。” 玉蝉衣:“带我看看那个房间。” 沈笙笙又连施几道咒法,空中悬浮的画面逐渐扭曲,再度变清晰后,画面变了内容,变成了一间无人的小房间。 沈笙笙皱着眉头:“这间房间外有额外的禁制,我们看不了太久。” 玉蝉衣一眼掠过,扫过了水梭花鱼骨,也扫到了架子上摆放的几个药缸。绀红色的缸身让玉蝉衣无法窥见药缸里的场景。这时候,注意到什么,玉蝉衣说:“你这法器,密室能看吗?” 沈笙笙面色有些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我试一试。” 她念念有词,额头因调动大量灵力掉下汗珠。 “这屋子里竟然还有禁制,真有密室。”沈笙笙说,“那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玉蝉衣看到她额头汗水,说:“不容易看到的话,就先不看了。” 沈笙笙咬牙道:“我再一试。” 她重新念起法咒来,随着她额头汗落如瀑,法器投射出的画面终于变了。 十分模糊。 但玉蝉衣看到了一袭青衣,那是陆婵玑……是她从前的那张脸! “她”双眸闭合,由丝线牵着,挂在墙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这一刻,玉蝉衣身体彻底发凉,如坠冰窟。 沈笙笙也怔愣住了。 下一刻,法器使用时间结束,投射出的画面也一瞬间碎裂掉了。 玉蝉衣掐着手心,唇色发白,在来时这一路上,她头脑乱乱地想了许多。 她想也许陆闻枢是要创造一个比她更合他心意的“陆婵玑”,但没想到陆闻枢想要装脏的傀儡就是她本人。 那枢机阁里摆着的那些以她的名义写的机关术的书籍,又是怎么一回事? 玉蝉衣想破脑袋也想不通,陆闻枢为什么要再创造一个“她”出来。 怀念她吗? 别搞笑了。 她作为陆婵玑活着的那十三年也和傀儡没有什么区别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竟然真要找一只傀儡来代替她。还是说,他能舍得放下“荧惑”将她的神魂投入到这只傀儡里将她复活……那又何必让她来祭剑呢? 玉蝉衣身体忽然冷得厉害,不自觉地颤栗。 她对沈笙笙说:“你知道吗?聚窟洲的三只神兽、龙、凤、麒麟,它们的肝胆心分别被人挖走了。龙肝凤胆麒麟心是药材没错,但也是装脏可用的材料,要是不信,你可以去找星罗宫宫主问问。以我看,那间隐蔽的房间里的药缸,里面放着的就是这些神兽的内脏。而密室里的……那只傀儡,就是陆……枢机阁阁主想要装脏变成活人的傀儡。” 沈笙笙脸色一变:“龙肝凤胆麒麟心?这些神兽可都有着通天的本事,谁能将它们的肝胆心挖出来?” “那得多痛……”沈笙笙心都在颤,紧接着,她怒道,“我等不及了,哪怕破禁制要弄出动静来,我也要闯进去,将那个傀儡带出来。拿我们玉陵渡的水梭花鱼骨来做一个活人傀儡……这简直是骇人听闻!谁知道他最后会造出个什么怪物出来!哪有人造过活人!” 她的话每多说一句,玉蝉衣的脸色就变得越来越难看。 在沈笙笙召出她的两把短剑,握在手里就要硬闯时,玉蝉衣拦住了她:“不要贸然行动,那里面还有枢机阁弟子。” 沈笙笙说:“枢机阁弟子总共六人,不过是几个文弱书生,我根本不怕他们。” 玉蝉衣道:“时机不到,你也说了,那些神兽都有着通天的本事,谁能将它们的肝胆心挖出来?你敢和这种人作对吗?” 沈笙笙握紧短剑的手逐渐垂落下去,但她说:“那人并不在枢机阁里,我将傀儡带出去后,会立马赶回玉陵渡,将傀儡交给我们玉陵渡的长老,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与一整个玉陵渡作对。” “那只是一个傀儡,还不是活物,你不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它就不会被转移走。笙笙,你别急,等有万全把握再行动。”玉蝉衣这样说着,心里却已经开始在考虑着,要怎么将沈笙笙调开了。 枢机阁的事情只和她有关,她绝不会让沈笙笙在这件事情上受到任何的伤害。 因为她受到伤害的人已经够多了…… “等等等,再等下去,万一那傀儡真的活过来了怎么办!”沈笙笙说,“万一,就今夜,那枢机阁阁主突然回来把傀儡给弄活了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玉蝉衣也急,对她来说,如果沈笙笙说的事情真的发生,明日她可能就会面对另外一个自己!这样恐怖的事情这世上哪有人经历过? “不会的。”看到了远处的雪山白影,玉蝉衣忽然冷静了下来,“想让傀儡变活的人今夜不会出现。” 五大宗门最优秀的一批弟子云集承剑门,陆闻枢脱不开身。而且……她根本没死,哪怕陆闻枢真有办法让“荧惑”吐出所吞噬掉的她的神魂,神魂对她来说又不像其他的修士那么重要,没有抓到她的影子就根本不叫什么,谈何让她复生? “你先回不尽宗。”玉蝉衣说,“这边我来看着。” 沈笙笙说:“我可以听你的,今天先不硬闯枢机阁,但这里必须由我来看着,这点没得商量。” 说完,沈笙笙郁闷地长叹一口气,但态度很坚决,寸步不让。 “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应不破这禁制的。”沈笙笙说,“不然我怎么着都要将那只傀儡给抢了,龙肝凤胆麒麟心我也要抢出来,还给聚窟洲那几只神兽。不要用那么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你放心,我沈笙笙说话算数,答应你不硬闯,就是不硬闯。” 看到沈笙笙有些郁闷的脸色,玉蝉衣知道,沈笙笙对现在这样的安排心有不快,但哪怕沈笙笙再不高兴,玉蝉衣也决意不让沈笙笙真的卷进枢机阁的事情里来。她暂且让沈笙笙留在枢机阁外,留意枢机阁的风吹草动,自己先回到了不尽宗。 第106章 告别 这么晚了,师妹打算往哪里去?…… 辞别沈笙笙后的几日,玉蝉衣仍是隔三差五地到枢机阁外面找她。对玉蝉衣来说,她有必要时常确认沈笙笙是否安然无恙。 一开始沈笙笙十分欢迎,后来次数多了,玉蝉衣过来又只是看看,沈笙笙觉得,玉蝉衣这么紧张是没有必要的。 她对玉蝉衣说:“我能将这里看得很好,你忙你的,不要总来看我了。” 沈笙笙玩笑道:“你既然看得上我的打法,应该最懂我才是,难不成你也像玉陵渡那些长老一样,觉得我冒进,办不成事?” “当然不是。”这不是玉蝉衣心中所想,她立马否认。 之后,玉蝉衣没有再去频繁寻找沈笙笙,每天只用传音石联络沈笙笙几次,其余时间,就待在不尽宗里,寻找起能够不引人注意地破禁制的法子。 想要不引人注意地破禁制,不是没有办法。但枢机阁外面的那道禁制,连藏在影子里的她都能防住,不是一般的禁制,就怕在上面有什么特殊的功法,很难在毁掉禁制的时候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每日都会到集市上的书寮中,抱一大摞和禁制有关的书回来,每日都脚步生风,目不斜视,也不怎么和别人说话,只会到药庐里,坐在陆祁身边安静看书。 陆祁也不打扰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目光悠远,似乎神游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日,当玉蝉衣回到不尽宗来,连拿着扫帚的樊小凡和她打招呼都没听到。 喊玉蝉衣三师姐没得到回应,樊小凡扭过头来,对站在他身后的微生溟说道:“三师姐最近怎么怪怪的?” 微生溟道:“怪什么?怪也只能怪你喊她的声音太小了。” 他喝着茶,幽幽目光却往玉蝉衣的背影上扫了一眼,又很快低眉敛目,将若有所思的表情收敛了起来。 樊小凡也坐到石桌旁,向微生溟讨了杯茶喝。 过了会儿,樊小凡背起巫溪兰的竹筐,扬声说了句“我出去帮巫师姐采点药”,之后踏出不尽宗的门。 离开不尽宗,樊小凡一路哼着歌,走到不尽宗的禁制外,正要往山里走,歌声忽然停住。 樊小凡定定盯着道路旁的草丛,看着掩映在姹紫嫣红间的一株十分不起眼的植株,脸色的神色变了。 他口中歌不再哼,脸上常常挂着的那种懵懂无知的表情也尽数收了起来,樊小凡去拔起那株草来,一路顺着这种植株生长的方向往前看去,直到看到了通往集市的那条道路——这是离开不尽宗,去往集市的必经之路。 樊小凡再度收回视线,将离他最近的那株不起眼的植株连根拔起,放到眼前一瞧。 被他连根拔起来的植株霜叶泛白,叶片边缘有细微的锯齿状。 “无色无味……苦心草。”樊小凡面沉如水,正此时,一阵掌风破开不尽宗的禁制往外袭来,樊小凡迅速往后仰倒躲开。 再度站稳身体后,樊小凡看到了掌风袭向他的人。 是微生溟,正负手从小径另一端走来,脚步轻得像鬼一样。 微生溟:“你终于露馅了,樊小凡。能躲开我的一记掌风,怎么可能是个不爱修炼的普通修士,只会烧鸡?” 樊小凡面色一变,但很快冷静下来,道:“师兄,你跟踪我。” 微生溟冷哼:“应该是由我来说,小师弟深藏不漏才对。” “报一报家门吧。”微生溟视线扫过樊小凡手里的苦心草,“樊小凡,你到底是何人,来不尽宗又想做什么?这么多天,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说你是为了你三师姐来的。我倒是觉得,你是冲着我来的。” 微生溟抱手,缓慢道:“苦心草可不是炎洲有的东西,寻常人都认不出它的来历,你又是如何认出来的?” 樊小凡不答,只是手心里燃起一簇火来,将苦心草燃烧殆尽。他说道:“微生溟,你真不该跟着我出来,不该对我那么设防,我不是来害你的。你但凡别跟我跟得那么死,这苦心草也毒不到你。你最好低头看看,你脖子上的修罗印记又往上长了。” 修罗印往上……长了? 区区一棵苦心草,按理说,不应该让他的修罗印失控才对。 微生溟一只手摸上脖子,没等他说什么,樊小凡面沉如水,说道:“苦心草,不止是我手里这一棵,而是一整片,前面的草丛里还藏着。” 在不尽宗的必经之路上,种满了苦心草,其心不言而喻。 微生溟的面色终究是变了一变。 正此时,倚窗读书的玉蝉衣听到外面不同寻常的动静,便将书本放了下来。一踏出不尽宗,她率先看到的是对峙的两人,随后,又看到了微生溟重新染红的瞳色和飞速生长起来的修罗印记。 修罗印记生长的速度极快,有春竹破土之势,从他的衣领间钻出来,往他的下巴生长过去。 “怎么回事?”玉蝉衣拽住微生溟的衣袖问道。 樊小凡说:“是苦心草。三师姐,师兄先交给你照顾,待我将这方圆百里的苦心草拔干净了之后,会回来向你们解释。” 言罢,樊小凡的身影立即消失在原地。 此处苦心草毒气缭绕,微生溟双眸已经通红,额角因为苦心草的毒性而冒出一层冷汗。他强撑着,脚下却是有些踉跄了。 玉蝉衣见此,顾不上去管樊小凡了,立即扶住微生溟,将他带回不尽宗。 门窗合上,微生溟盘腿坐在床上打坐,用灵气压抑着苦心草的毒性蔓延。 “好狼狈……”微生溟满头冷汗,却还笑得出来。他朝玉蝉衣道:“师妹,你还是先出去吧,我——” 玉蝉衣没打理他,而是立即伸出手去,将他的衣襟扒开,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修罗印像虬枝一样,既往他的血肉里钻,也叫嚣着要破肉而出。 玉蝉衣面色沉了沉,知道他中的毒够深的,便没有走。 在玉蝉衣翻看有关心魔的书籍最勤快的那段时间里,她翻到过,心魔缠身的人最怕苦心草,苦心草会乱其心智,专攻其精神海最薄弱之处,而对付苦心草最好的办法是进入到对方的精神海里去,只要她在那里,帮微生溟抵挡住苦心草毒性的蔓延,再出来将苦心草余毒排出,就会变得容易了。 事情向来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苦心草能乱他的心智,乱不到她的。 玉蝉衣这样想着,一只手忽然按上来微生溟的胸口,以此为介,强行踏进微生溟的精神海去。 她的举动太过突然,哪怕微生溟想要阻止,也阻止不及。 他浑身僵住,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 在进入到微生溟的精神海后,玉蝉衣再一次来到那满载星河的湖面。 只是,丝丝苦心草的毒性正往他的精神海里渗透,那满载星河的湖面逐渐坍塌下去,山风刮了起来,石头与山崖从逐渐干涸的湖水中林立起来。 一道青色的身影站在山崖上,在山风的撕扯下摇摇欲坠。 玉蝉衣的心跳一瞬间像是停止了一样,脚步先慢了一些,而后变得急起来,她大步朝那道身影走去。 这时微生溟也随玉蝉衣踏进精神海来,他抓住了玉蝉衣的胳膊。 “出去。”微生溟紧皱眉头,嗓音沙哑难耐,嗓音因为着急,听上去隐隐像是动了怒一般,严肃到像是命令。玉蝉衣却甩开了他的手。 像是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叫玉蝉衣踉踉跄跄往那山崖上走去,而那道青影这时回过头来,看向了玉蝉衣。 她穿着一身玉蝉衣再也不穿的青衣,顶着一张和玉蝉衣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朝玉蝉衣笑了起来,她问道:“你也想救下我吗?” “没有人能救下我的。”随后,青影坠崖,香消玉殒。 铸剑崖,青衣…… 这分明是她。 等玉蝉衣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她也反手一把抓住了微生溟的胳膊。 “我问你心魔的起因,你说你是道心不稳。”玉蝉衣声音被风吹得听起来有些破碎,她咬牙道,“明明就是因我而生!” 微生溟片刻不语,而后嗓音带颤,齿关阵阵发抖:“道心不稳迟早会有那么一遭,这不能叫做因你而生……” 玉蝉衣不再说话,沉默着运用灵力,抵御住丝丝往微生溟精神海里蔓延的苦心草的毒性,待他的精神海逐渐平息,不再天崩地裂,她才离开了微生溟的精神海。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玉蝉衣将自己关了起来。 她坐到榻上,想着刚刚在微生溟精神海里看到的场景,从前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全是迷茫。 玉蝉衣想,也许她错了。 她怕孤独,怕无人知,因此在重新塑了肉身,重新活着之后,她要自己被万人知晓,也想要周围有人作伴。她明明对每个人都竖起高墙,却又拒绝不了任何一个向她释放了哪怕一丁点善意的人。 但靠近她,对他们来说能有什么好处?薛怀灵因她而死,陆祁因她坎坷一生,连微生溟的心魔也因她而起,从顶峰跌落谷底,受难千年。认识她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 都不认识她就好了,她孑然一身就好了。也许她就是一个会带来厄运的涡漩,所有卷进来的人,都将不得善终。 一想到这一世认识她的人比上一世多得多,玉蝉衣就陷入了无端的恐慌当中。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逐渐黑了下来。到了子时,一天当中最寂静的时刻,玉蝉衣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可以忍受孤独,独自承担一切代价,她绝不想、也绝不会让再多一个人帮她承担什么。 子时,她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将一封告别信用石子压在石桌上,玉蝉衣最后看了不尽宗的小院一眼,她打算趁夜色离开不尽宗。 为了不弄出任何的动静,玉蝉衣不打算推开门离开,而是想藏身到藤兰树的影子里,顺着影子一路离开。 只是,刚要化入藤兰树的影子中,手腕却被人一把擒住,微生溟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么晚了,师妹打算往哪里去?” 第107章 沉伤 两张嘴、四片嘴唇,碰不出一句能…… 月色下,微生溟眼睛里妖异的红已经褪去。爬出衣襟之外的修罗印,也在玉蝉衣的逼毒之下,重新退却。 余毒使他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但他抓着玉蝉衣的力道十足大。又怕伤着了她,很快松开些许,但五指依旧将她的手腕牢牢掌握。 “想去哪儿?”微生溟再次问道。 玉蝉衣原地站定许久,感受到禁锢她手臂的力道没有松开的意思,只得转过身来,用同样冷的音调对微生溟说道:“我只是去解决一件我自己要解决的事。事了之后,自会回来。” 流云遮蔽了月色,天地皆暗,到处都是黑影,这本是一个很适合她用影子出行的夜晚,却被半路杀出的微生溟搅黄,玉蝉衣心里有怨气,但更多的则是心慌意乱,她将“自己”二字咬得重,而微生溟也捕捉到了这两个字,他重复:“自己?” “我就知道……”微生溟笑得苦涩,“陆祁过来那天,你与他算是旧友重逢,悲喜交加才是正常,可你没有半分喜悦,只是问他,是否是你从前那把剑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那时他就察觉到玉蝉衣说话的语气和措辞不对,微生溟问:“那时你就想将自己摘出去了,对不对?” 玉蝉衣抿唇不答,微生溟接着追问:“薛怀灵的死,你也记在了自己头上?” 玉蝉衣依旧不答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良久后,玉蝉衣说:“我曾经以为自己没有朋友,没有真正在意我的人。可等死去一千年后,才知道,自己不仅有朋友,还有着最可贵的那一类朋友。可是这些人,有人因我而死,有人因我而残,还有你,因我而疯魔。” “一千年,你敢说你有哪个时刻,不在饱尝痛苦?与师门反目,与亲朋离心,曾经万众瞩目,如今活着却像死人……”玉蝉衣喉咙发紧,“不该这样的。薛怀灵、陆祁,他们都该有很好的前程,都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她奢求的东西会让他人遭遇不幸,她可以不再有这样的奢求。 “你该知道的,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微生溟道,“错在陆闻枢的身上,是他该受报应。” 玉蝉衣抬眸看向他:“我知道我无错,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错过。” “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只要我立在这里,我就是一个会将你们都卷进来的漩涡。”玉蝉衣道,“只要我引起了陆闻枢的注意,总有一天,他会将目光放到与我相关的人身上——他就是这种人,他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倘若我有一点行差踏错,烧到你们身上的火会比烧到我身上的还要旺。我宁愿孤身一人,也决不允许再有人因我受伤害。” “只要我一走。”玉蝉衣说,“这就会变成我和他两个人的事。与他之间的一切恩怨情仇,一切后果,都由我一个人担着。” “你与他,两个人……”微生溟心口一胀,心头竟是升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愠怒。他咬牙道:“此前还口口声声说,要将我关到地老天荒,怎的如今就要独自远走,不再管我?出尔反尔,始乱终弃也不该这么快!” 他慌不择言,玉蝉衣却冷静得过分:“我又并非是一去不回,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难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她轻轻偎近了他,靠近了他的耳侧,心声极轻地将自己最隐私的秘密托付给了他:“微生溟,只要影子还在,我就不会死。这个秘密,这世上我只让你一个人知道。” 不合时宜的,她闻到微生溟身上有一种很香的味道,尤其是长着修罗印记的左胸口。哪怕玉蝉衣讨厌命运让微生溟受这种折磨,但又不得不承认,得知微生溟心魔的成因是因为她,常常在玉蝉衣心头涌动的某种冲动就得到了怪异的满足——一种在微生溟为了不让自己入魔,让她在他入魔之前杀了他时就在她心头一闪而过,后来在每一个不经意看到他的时刻,总是反复作祟的冲动。 想和这人有更多牵扯、产生更深羁绊的冲动。 她最怕孤单,但要是有他相陪,便好似身边有千千万万人。这种得一人如得万人的诱惑常常在玉蝉衣耳边躁动,发出蛊惑她的动静,一次比一次更难压抑下去,像夏夜难眠时的蝉鸣噪声,没留意时还好,一旦留意到,就会在耳朵里响彻一整夜。 微生溟道:“你手里的剑不是只用来杀他用的,也可以用来保护别人不受伤害,而我可以成为你的后盾,帮你护住你所在意的人和事,你大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留下来……” 说着说着,微生溟的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 要说保护别人,他从来没有真的好好保护过他想保护的人。他又有什么资格阻拦玉蝉衣,他会做和她一样的决定。 玉蝉衣说:“你看,你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玉蝉衣轻声道:“这世上应当是你最懂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种决定。倘若你是我,你的选择和我不会有任何不同。” 命运给他们烙上了一样的沉伤,玉蝉衣笃定,哪怕别人都不理解,微生溟会懂。 微生溟努力不让她靠近的气息弄乱心绪,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用心声和他说句话,却几乎整个人都像是靠在了他的胸膛上,他只能克制着呼吸起伏,极力保持冷静道:“倘若我是你,我就会让我跟着,至少多个帮手。” 玉蝉衣道:“你真觉得陆闻枢那么好对付?” 微生溟心头那种酸胀的感觉又冒出来了,语气里全是不屑的劲儿:“我还看不上他。若非你执意自己去取你的仇人头,怕你心里不痛快,我才不会将杀他的机会让给你。你以为就你和他有仇?” “但我不能冒险。”玉蝉衣说,“你不懂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胀胀的,不希望微生溟追问下去,但又知道微生溟一定会追问下去的。 微生溟抓住她手腕的力道是大了一些,但却并没有玉蝉衣无法挣脱的程度。她还会站在这里,老实让自己的手腕被他抓着,也许,她也想在离开之前,和他多说一些话。 她一向很讨厌别人碰她,哪怕有人站得离她近了些,她只会浑身紧绷,微生溟是唯一一个哪怕无声欺近也会让她感到放松的。所有人里她最不舍的就是他——一想到她此去归期不定,再见不知何日,心里就麻麻的,若有所失。 这是她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过的感受,头一遭有的感受。理智告诉她一走了之才会减少陆闻枢伤害她周围任何一个人的可能,想留下的私心却让玉蝉衣陷入两难的境地当中。 在微生溟出现拦住她之后,这种私心变得更加强烈。 他不该出现,乱她心的,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 怕再说下去更不想走,玉蝉衣说:“我绝不会让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事情再发生,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希望微生溟听懂了她的话,能主动离开她的视线,好让她下定决心。 而玉蝉衣相信,微生溟会懂她的,她能感受到,微生溟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已经开始隐隐松动。 只是未等到微生溟将手完全放开,药庐那边却传来了一点动静。 “简直了,两个人、两张嘴、四片嘴唇,碰不出一句能听的话。”药庐外,悄声隐匿在药庐禁制当中的巫溪兰吹了一口气,点燃了手里的灯笼,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小院。 她踏出药庐禁制,走到玉蝉衣与微生溟两人身旁:“什么仇人头?什么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说你们这些人,能不能别总是把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正相对而立的玉蝉衣微生溟两人身体一僵,又各自别开眼去,不看对方。 巫溪兰手里拿着的药杵先敲了一下微生溟,又敲了一下玉蝉衣,而后视线放到微生溟仍没放开的握着玉蝉衣手腕的手上。 巫溪兰表情变得更加怪异,而后抬起眼来,盯着玉蝉衣:“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事情,但听小师妹的意思,是怕连累别人?这个别人,也包括我?” 玉蝉衣艰难地点了点头。 巫溪兰:“说说看,你要做的事,是正义之事,还是不正之事?” 玉蝉衣:“自然是正义之事。” 巫溪兰哗然:“那你在这嚷嚷着怕连累我们,简直是小看我的本事和心性。” 巫溪兰说:“别当其他的正道修士都是死人行吗?” “小师妹,你不能怕连累我们,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你做的是好事,也许,我们甘愿被你连累呢?哪个正经八百的正道修士怕死啊?都躲在后面算什么正道?”玉蝉衣满脸错愕,巫溪兰看着玉蝉衣,叹了一口气,“其实,之前你着急打通灵脉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等一件事。” “我在等你来找我喊痛,哪怕一次也行。” “只要有一次,我都会觉得,你特别信赖我这个师姐。”巫溪兰半是委屈半是开玩笑地说道,“其实我一直在等着你来找我的,我弄的那些丹药,我自己都尝过,我能不知道有多痛?但你没有,从头到尾,你一个痛字没说,一句疼也没喊,一声不吭,生生受下来了。我知道嘛,你遇到事喜欢自己扛着,但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离你很远,不被你亲近。” 玉蝉衣唇一抖:“对不起……” 见玉蝉衣道歉,巫溪兰慌了一下,忙道:“我说这些,并非要指责你,也不是想埋怨你,毕竟我这个做师姐的,能帮到的事情也确实不多。我只是想和你说,在外面受了伤,可以回来找师姐喊疼。” “人活着都会闯祸,也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但同样也会帮别人解决麻烦——我就很会麻烦别人。小师妹,把你想担着的事情往外分一分,那些愿意和你一起担着的人,会觉得你看得起他们,反倒是你一走了之,才是看不起他们。天塌下来一起扛着,他们心里也会舒坦的。” 玉蝉衣问:“哪怕我是要与五大宗门作对,也一样吗?” 巫溪兰乐了:“我们不尽宗是个什么啊?就你一个弟子厉害。五大宗门能把我们放在眼里?” 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格格笑了起来:“小师妹,你要真有和五大宗门作对的本事,还能让它们将你放在眼里,那说明我们不尽宗很快就要成为第六大宗门了。那可是足够让我们师父吹嘘个一千年的事,师父的位置都能让给你做,以后我管你叫师父好了。” “作对吧,我等着做第六大宗门的大师姐了。”巫溪兰明显在开玩笑,她低眸,看到什么,药杵又照着微生溟仍抓着玉蝉衣手腕的手背打了一下,“还不快把手放开?我们以后的新师父手腕都要被你捉红了。” 玉蝉衣:“……” 第108章 配合 乱人心智 听巫溪兰在打趣她,玉蝉衣说:“我是认真的,不是在说笑。” “我也是认真的,管你是要去和五大宗门作对,还是要去单挑魔头,我可不想成为你的负累。”巫溪兰道,“来,小师妹,之前没人教你,今天我这个做师姐的,就来教一教你怎么麻烦别人。” “你要是实在担心自己要做的事会牵连别人,就先找你的朋友们挨个问问,怕了的,自然会躲得远远的。而那些乐意受你牵连的,要是你不打一声招呼,就自作主张地避开他们,反倒是对他们品性、对你们之间情谊的羞辱。信我这句话,不是所有人都想被当成弱者保护的,因为我就不是。哪怕我没有那么大的本领,但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而且,别总想着保护我,我还想救人呢。” 巫溪兰说着,打了个哈欠:“很晚了,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我还要带着李旭和远铮他们去盖房子呢。小师妹,明早见。” 玉蝉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巫溪兰说着困了,却也不走,一直看着玉蝉衣。 直到玉蝉衣应了她那句“明早见”,巫溪兰才满意一笑,提灯回到她的药庐,呼了口气,吹灭了灯。 而微生溟挨了敲之后也没松开的手,这一刻终于松开,他摸走玉蝉衣放在石桌上的告别信,并不展开看其中的内容,只是掌心中燃起一簇火来,他等了许久,不见玉蝉衣阻止,便将这薄薄一张纸放入火中,烧掉了。 待火光静寂下去,院落重新归于黑暗当中。 之后他与玉蝉衣相对无言,巫溪兰的一席话,像是只说给玉蝉衣听,却让微生溟彻悟。 他自幼被教导以保护苍生为己任,眼高于顶,看不上本领不如他的任何人,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需要被保护的弱者,却从来没想过,也许那些在他眼里弱小的、需要被保护的人,能对他们自己的命运负责。 倒是他在自以为是地心怀悲悯。 这时,玉蝉衣问微生溟:“微生溟,在这一千年中,你可曾有过一刻半刻,后悔过那天你去了承剑门?” 微生溟道:“我后悔过许多事——后悔自己没能在千月岛那里,听叶坪舟的,拦下陆闻枢,那样就能早早地和你见上一面;后悔去承剑门那天在山下逗留了太久的时间,以至于在我登上铸剑崖时,一切已来不及;后悔这一千年里,只顾着受困于自己的心魔,没有一刻能像你意识到薛怀灵的死有问题一样,敏锐地察觉到你的死也许并非是你自己想不开,从而意识到陆闻枢的罪过;我走过太多歧路,留下憾事无数……可是,我唯独没有为遇见本身后悔过……一次都没有过。” 他不动声色踩住了玉蝉衣的影子,再度扣住玉蝉衣的手腕,问道:“你又可曾怪过我没能及时赶过去,救下你来?怪过我这一千年来不务正业,将万众瞩目的位置让出来,叫那人青云直上,没有替你报仇?” 玉蝉衣摇了摇头:“不怪。” 他们两人在夜色中互相看了两眼,不知道谁先笑的,到最后两人都笑了起来,都笑得有些怪,又像笑又像哭。 微生溟道:“我从来没有正经叫过巫溪兰一声师姐,她在我眼里就像小孩子,没想到,活到这把年岁了,被一个两三百岁的小孩子教训了一通。以后是要好好叫她师姐才对。” 玉蝉衣问:“你在炎州有没有埋酒啊?” “当然有了,我来过不少这里的秘境。”像是知道玉蝉衣想做什么,微生溟道,“走吧,带你去找一坛,但要在天亮之前回来,你不是答应了要和你师姐明早见?” 两人走出了不尽宗,门口那条路长满了苦心草,玉蝉衣先往前一步,正打算一剑劈去,直接将路连同苦心草一起销毁,拔剑之后,才看到到此处已经没有苦心草了。 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了。 想起樊小凡离去前的那句话,玉蝉衣不由得有些诧异,而后收回了剑。 他们两人来到炎洲以南的一座山上找酒,千年之前,这里还是一处妖魔横生的秘境,千年之后,却是绿意盎然。 挖到酒后,他们坐在山顶上,等着看一眼太阳初生,就回不尽宗。 伴着曦阳初升,微生溟幽幽叹了一声:“过去的伤痕就像是一条沉睡着的毒蛇,它仍在影响着今日的我们。” “那些曾经让我们遗憾万分、痛苦万分的东西,好像已经随着时间远去,却早就渗透进骨骼深处,时不时突然苏醒过来,在那些看似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咬上一口。可是,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反反复复地告诫自己,过往种种,皆为序章。唯有来日,才有份量。” 唯有来日,才有份量。 玉蝉衣心里默念了一遍,头顶山风轻拂。自从她将巫溪兰一番话听进心里,精神海里灵气翻涌,也如阵阵清风吹过,心头尘埃尽数拂却,恰似顿悟,灵力充盈。 她道:“我信了你之前说的,要是换你来夸我,会夸得比薛铮远更动听的那句话了。” 微生溟淡淡挑眉:“当年我可是被楚慈砚摁着写过不少悔过书,不说出口成章,文采算有一些。” “写那么多悔过书,倒是把你得意上了。”玉蝉衣哼了一声,垂下头嘀嘀咕咕问:“你们这次不让我走,我以后一直缠着你们怎么办?” 微生溟:“别人我不知道,但我的话,我倒是求之不得。” 闻言,玉蝉衣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低道了声“妖精”。 什么叫文采算有一些,她看他最会用言语乱人心智。 “什么?”微生溟没有听清。 “我说,该下山了。”玉蝉衣抱起酒坛,召出剑来,踏上去等着微生溟。 玉蝉衣心里已经做好了新的决定,她说:“我要带着这酒去找沈笙笙,我不会再拦着她了。” “拦她什么?” “去枢机阁里一探。”玉蝉衣道,“正好,我也要和你商量商量。” “枢机阁里,还有一个我——准确的说,是陆婵玑。”这些事,这阵子玉蝉衣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微生溟提起来过,“我从沈笙笙的水天镜里看到了枢机阁里的密室,那里放着水梭花鱼骨、以及聚窟洲消失的龙肝凤胆麒麟心,还有傀儡做的陆婵玑,也许他想要陆婵玑重新活过来,又或者想创造一个更合他意的陆婵玑。他已经帮陆婵玑创造好了身份——枢机阁阁主的身份。” 闻言微生溟眼皮跳了跳,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呼吸也变沉了。 玉蝉衣继续道:“在发现这一点后,沈笙笙想要闯入枢机阁,将龙肝凤胆麒麟心,还有那只‘陆婵玑’都抢出来,我不想让她卷入我与陆闻枢的是非当中,因此我拦住了她。” “但我会在今天将利害同她讲清,若她明知其中利害,仍然不改其志,那我不会再拦着她,但我会陪着她,做保护她的后盾。而你……”玉蝉衣说,“我希望你到时能在禁制外面配合我们。” 微生溟问:“怎么配合?” “留心里面的动静,如果我们遇到什么太危险的事……”玉蝉衣顿了顿,“你信我,影子在,我就不会死。若是我们遇到了什么事,你要先救沈笙笙。” 微生溟抿了抿唇,眉心也拢紧了,但他终究是点了点头。 玉蝉衣却非要听到他亲口答应她不可:“我要你向我重复这句话,你会先救沈笙笙。” 微生溟心里并不喜欢她这种预设,但他还是语气呆板地重复了玉蝉衣的话:“我答应你,我会先救沈笙笙。” 浅淡的辰光打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如愿以偿从他口中听到她想听的话,玉蝉衣不由得盯着他看得久了些。 等回过神来,山里清晨的风凉凉的,刮在玉蝉衣的右手手腕上,但回想昨夜被抓住手腕的时刻,此刻她腕上却像是仍然残留灼烫的温度,让她心头也跟着微微烫起来,不自觉用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轻轻摩挲了下。 而后,玉蝉衣与微生溟一道下了山,先回了趟不尽宗,和早起的巫溪兰打了声招呼。 正要去找沈笙笙,传音石却携带着沈笙笙的传音,先响了起来- 炎洲北面。山崖边。 同样是晨光微露。 沈笙笙拿出法袋中的传音石,又放回去。犹犹豫豫,反反复复。 晚上,她在水天镜里看到,枢机阁里为数不多的弟子大多离开了枢机阁,只留了一个人在枢机阁内。 这是一个闯进去的好机会,但沈笙笙知道,若是她这样和玉蝉衣说的话,玉蝉衣一定还是会拦着她。 这种预判让沈笙笙头疼不已,甚至想抛下对玉蝉衣的承诺,先斩后奏。 思来想去,沈笙笙还是没有瞒着玉蝉衣。 她用传音石,对玉蝉衣碎碎念道:“今日,枢机阁弟子大多离开了枢机阁,似乎是要去邓林找材料,只剩了一个在枢机阁里面。” “剩下的这一个,还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弟子,特别好对付。” “但我知道你肯定不让我进去,我就是和你说上一说。哎。” 很快,她收到了玉蝉衣给她的回信:“你等一等,我很快就去找你。” 次日,枢机阁内仍是只有一位弟子。卯时一刻,沈笙笙等到了来人。 来的却不是玉蝉衣,而是微生溟。 见是微生溟,沈笙笙坐在槐树上,心情坏极了:“阿衣是觉得我今天一定会忍不住闯进去,派你过来盯着我的,是吗?” “这实在没有必要,要是想闯进去,我早就闯进去了。”沈笙笙语气低落,她本来以为玉蝉衣认可了她的打法,会理解她,不会拦着她,没想到玉蝉衣也觉得她冒进是错,“不觉得,这枢机阁做事东躲西藏,见不得光?要是我们把他们偷来的东西抢走,他们甚至不敢声张。为什么要这么顾忌他们?” 沈笙笙看着禁制,目光隐忍:“别说破禁制会有动静了,哪怕没动静,我甚至想故意弄出动静,引出枢机阁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不,她并不是让我来盯着你,而是让我来望风的。”微生溟的目光不露痕迹地扫过沈笙笙身后的影子,他道,“小师妹她让我给你带句话:你要是真想好了,哪怕在枢机阁里遇到危险也要闯这一遭,那你就去吧。” 沈笙笙愕然,而后惊喜万分:“当真?” “当真。” “好!”沈笙笙黯淡了不知多久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话音一落,手里两柄短剑已然成形。她话不再多说,干脆利落,直奔着枢机阁禁制而去。 而在她身后,一道随落叶游走的影子轻轻没入到沈笙笙的影子当中,在沈笙笙破开禁制的同一时刻,跟着她一起进到了枢机阁里去。 第109章 陌生 密室 一进到禁制当中,沈笙笙便用隐身咒相护,隐匿了自己的神息,走路声如猫足落地,脚落到枢机阁回廊地上的那一刻,沈笙笙畅快地呼出了一口气,心头阴霾一扫而光,浑身的血流得都更通畅了。 这么多日来,她都只能待在外面用水天镜暗中察看,此刻双脚切实踏在枢机阁片地上,本该紧张的时刻,沈笙笙却只觉得踏实。 宁肯莽莽撞撞地死,绝不畏手畏脚地活,这一向是沈笙笙的人生信条。此刻,沈笙笙两手牢牢握剑,背部紧贴回廊,两耳警惕地留意着周围动静,小心翼翼往里走去。 枢机阁的建筑构造,沈笙笙早在水天镜里看了无数次,已经将这里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房间都刻到了脑海里。 她不费多少力气,也没花多少时间,很快就找到那个唯一留在枢机阁的弟子所在的房间,抱着剑,猫在房门外候着。 在那个弟子听到禁制被破的动静,踏出门来的那一刻,沈笙笙施了法咒,拍向他的后颈,那位弟子很快晕过去。沈笙笙将人放倒在地上,踏进了这间房间。 这是枢机阁里的藏书阁,沈笙笙从书架上取下了几本书,随意翻看了一下。 全是机关术有关的书籍。 “陆婵玑……陆婵玑。这里的书,竟然都是陆婵玑写的。”在发现这里的书著作人全部是“陆婵玑”的这一瞬间,沈笙笙心生折服,只是她很快反应过来,面色一变,“这枢机阁阁主,挖神兽肝脏,弄活人傀儡,才能虽高,却不受礼法约束,倒行逆施,更是祸患!” 沈笙笙捞了几本书,收到自己的法袋中,作为日后指证“陆婵玑”的证据,而她的视线已经投向了自己身后,她能感受到,这堵墙后面,被额外设下禁制,这禁制的气息,如同那天她通过水天镜窥伺时,所遇到的阻碍那样。 若是猜得不错,在这堵墙后面,就是被隐藏起来的密室。 沈笙笙小心往前,一只手捏了剑诀,稍微试探,果然很快被禁制弹开。 确定了方位之后,沈笙笙眼眸一定,双剑出鞘,禁制在她的双剑之下碎开。 没了禁制的阻碍后,眼前的景色变化,一堵墙变成一扇门,沈笙笙抬脚走了进去。 架子上,放着绀红色的药缸。架子后面,仍有最后一道禁制。 破开最后那道禁制后,沈笙笙走进了枢机阁最隐秘的那间屋子。 地面上,摆放着四五具尚未雕刻完成的傀儡。它们的身体皆由玉石雕成,却各有残缺,都是未成品,全都穿着一身青衣。 一路越过这些残次品往前行去,沈笙笙看见了那个挂在墙上的傀儡,它果然是所有傀儡中最完整、最漂亮的那一只。只是,沈笙笙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在水天镜中,她与玉蝉衣一同见到的那只傀儡被雕刻好了面容,而不像眼前的这只,面部平整,尚未有任何五官雕刻的痕迹。 这不是那天她与玉蝉衣在水天镜所看见的傀儡! 这时,密室的门缓缓闭合,听到门那边的动静,沈笙笙心头悚然一惊,立刻想明白了一切——“是障眼法!” 这密室的主人早就在这里施下了反制诸如水天镜此类窥探法器的咒法。她与玉蝉衣虽然通过水天镜看到了密室里的场景,但所见到的,恐怕只是密室主人设下的幻象。真正的龙肝凤胆麒麟心、以及通过水天镜里看到的那只傀儡都不在这儿。水天镜里的那些画面全是诱饵。这里,只是一个提前设好的、诱敌进来绞杀的陷阱! 这是一间杀人的密室。 正此时,身后有风轻掠过,发梢微动,本能的警惕令沈笙笙猛地回过头去。 一把冷剑无声冲沈笙笙刺来,剑尖离着她的脖子只剩了一寸,眼看着就要穿透沈笙笙的脖子。 就在沈笙笙侧身往旁躲去的那一刻,忽的,在沈笙笙未察觉时,自沈笙笙身后,黑影涌出,凝成人形,玉蝉衣的身影离影而出。 只见一道冷锐的光芒闪过,寒光刺目,很快,那把想要取沈笙笙性命的那把冷剑被“修月”一斩为二,咣当落到地上。 “修月”划过的剑气如同皎洁月色,却也似三尺寒冰之寒,“修月”一出,整间密室的温度都低了。 玉蝉衣背与沈笙笙相贴,眼睛警惕地盯着暗处里的那只傀儡,对沈笙笙说道:“别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先毁了这几只杀人用的傀儡,有话出去之后再说。” 沈笙笙:“好!” 沈笙笙不知道玉蝉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却因玉蝉衣的出现,心一下定了,感受到背部相贴传来的温度,沈笙笙几乎要热泪盈眶。 而这时,那几只残缺的傀儡全部动了起来,它们朝沈笙笙与玉蝉衣攻击过来,剑影缭乱成残影,它们摆起了剑阵。 见此,玉蝉衣挥动“修月”,手下绽放出月茫般柔和的光,在傀儡下一步合在一起形成剑阵时,她提剑,一道剑气挥去,将处于阵眼中心的傀儡一剑砍断,剑意将傀儡捆紧,绞杀似的剑意缠绕着傀儡的身体,令它咯吱作响。 这时,玉蝉衣扫了沈笙笙一眼,沈笙笙见此,明白她的意思,也立即提剑而上,很快就将那只傀儡的剑夺了,身体也毁了。 破了阵眼,余下的傀儡无法摆出剑阵,接下去,只需要逐个击破就行。 将最后一只傀儡打碎后,沈笙笙喘息难定,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兴奋,她很少杀得这么痛快,原先在玉蝉衣对她多加阻挠时那种郁闷的心情,这一刻全部一扫而空。 二人退出这间密室之外,沈笙笙问:“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儿了吧?” “你太莽撞。”玉蝉衣直言道,“我本想劝你谨慎,后来想,既然你是明知自己莽撞而莽撞,想来,你已经做好了承受代价的准备,不如由着你做你想做的事。至于谨慎,我来替你谨慎。” 沈笙笙抹了把脸,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我怎么没早点认识你?” 玉蝉衣不言,只是一双眼睛频频往四周扫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沈笙笙道:“刚刚在里面命悬一线时,我想好了,哪怕是死在里面,只剩一口气,我也要用传音石告诉你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把消息传递出去,也算我不虚此行。” 玉蝉衣终于叹了一口气:“比起你不虚此行地死,我还是更希望看到你活着。” 沈笙笙嘿嘿了两声。 她追着玉蝉衣的脚步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玉蝉衣说:“去找真正的密室在哪儿。” 想到什么,玉蝉衣同沈笙笙说道:“你注意到了吗?刚刚傀儡人摆出的剑阵,是承剑门的剑阵。”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这么快就找到剑阵的阵眼,破剑阵破得这么容易。 沈笙笙道:“承剑门多陆氏子弟,枢机阁阁主叫陆婵玑,陆婵玑的陆,八成也是炎洲陆氏之陆。也许……她曾经是枢机阁弟子,还得是内门弟子,不然学不到这么高超的剑阵,方才若不是你在,我恐怕九死一生。这事我会告诉我们玉陵渡的长老,让他们去承剑门,问问陆婵玑这个人。” “不,不是陆婵玑。”玉蝉衣说,“陆婵玑,那是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字,被借用的假名字,真正的枢机阁阁主另有其人……” “是谁?”沈笙笙追问。 玉蝉衣却一犹豫,但紧接着还是说道:“是陆闻枢。” 枢机阁这一趟大闹过后,陆闻枢未必不会留意到她——或者说,一定会的。玉蝉衣打算不再掩藏自己对他的恶意,也不会再在他人面前收敛自己的脾气。 如果一直崇拜陆闻枢的沈笙笙无法接受……沈笙笙早晚要接受,枢机阁阁主是陆闻枢的事是事实,非她杜撰。如若沈笙笙执意不肯接受,那她也无话可说。 但有一点,她必须提早提醒沈笙笙。 “你想让你们承剑门的长老去承剑门打听‘陆婵玑’,一定什么都打听不出来。”玉蝉衣说,“陆闻枢什么都不会说,只会将这件事压下去。” “陆婵玑的陆并非炎洲陆氏之陆,但枢机阁的枢却是陆闻枢之枢,他就是枢机阁阁主本人,他会让你们玉陵渡什么都查不出来。” 听了玉蝉衣的话,沈笙笙沉思起来。 “枢机阁阁主……陆闻枢……”沈笙笙果然很难相信,“傀儡装脏的事,会不会是误会?那龙肝凤胆麒麟心,我们这不是没有找到吗?也许不是他挖的……” 说着说着,沈笙笙的声音弱了下去。 若龙肝凤胆麒麟心不是枢机阁阁主所挖,那人又何必制造出障眼法来,将在查此事的人骗进那间全是杀人傀儡的密室,杀人灭口? 可是…… 沈笙笙皱紧眉头:“这个枢机阁阁主,心思缜密,鬼蜮伎俩信手拈来……陆闻枢怎么会是这种人?那可是陆闻枢……连我们玉陵渡里那些与承剑门有旧怨的长老都会盛赞他的品性……” 玉蝉衣边往四周探看,边说道:“你去问一问薛少谷主,就会知道,认识陆婵玑的人少得可怜……而这些认识她的人当中,只有陆闻枢,能对她了解到能够雕刻出与她生前面容一样的傀儡。再说一点,那傀儡用剑的本事就已经超过了不少修士,你都说了,连你面对它们都是九死一生,那它们主人在剑术上的造诣又岂会凡庸?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这一点?” 见沈笙笙再度沉默下去,玉蝉衣没有再逼问下去,转而说道:“我们还是先找那间真正的密室吧。” “可是,怎么找?”沈笙笙苦恼道,“我已经用灵识试探过了,除去我刚才破掉的禁制,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别的禁制了。也许这里根本没有那间密室,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沈笙笙苦闷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玉蝉衣一直摸来摸去的手,在摸到一排墙壁之后,停下来,旋即又动起来。 玉蝉衣摆弄着什么,很快,房间里响起齿轮咬合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声音转动起来,房间里的书架全部移位,墙壁重组,地板塌陷。 不过眨眼间,玉蝉衣和沈笙笙就身处另外一间房间里了,周围的环境和摆设,完全换了模样。 这里,正是那天她们在水天镜里看见的密室。 沈笙笙惊讶得睁大眼睛,问道:“这……这是机关术??” 玉蝉衣面色微沉,边往里走,边解释道:“修士多用神识去查探东西,他没有使用灵力把密室保护起来,我们自然感受不到禁制的存在。真正的密室,单纯用机关术保护起来,没有灵力。” 她几乎能猜到陆闻枢在做这种安排时在想什么,禁制确实是一种保护,但也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会让别人觉出端倪。而修士惯用灵力,也习惯了应付灵力造就的阵法,对于完全不用灵力的机关术反而束手无策。 不用半点灵力,只用机关术将密室藏起——这种手法真的很高明。 再一想到刚刚那间密室里那几只不必由人操控便可以灵活摆出剑阵的傀儡,玉蝉衣面色微凝,心底隐隐有寒意升起。 玉蝉衣会一点机关术,但以她所知,傀儡都需要活人来操控才能行动。在她看过的所有关于机关术的典籍中,没有一本说,傀儡可以无人操控、就能自由行动。 陆闻枢……机关术的造诣居然如此深厚?而这一点,这世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一千年前的陆婵玑不知,一千年后的薛铮远也不知,连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世上恐怕更无人知晓。 玉蝉衣不由得感到后怕——倘若她只将陆闻枢当成一个会用剑的对手,忽略了陆闻枢机关术上的造诣,到与他针锋相对的那一日,恐怕会因为疏于防备而落入对方的圈套当中。 又一次的,玉蝉衣对陆闻枢感到陌生。 第110章 两路 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密室内,一盏灯长明不灭,照亮了这间屋子里的一切。 这里有的东西,比水天镜所照映出的障眼法里所出现的东西还要更多一些,光线也要更温和。 这里,不止有装着龙肝凤胆麒麟心的药缸,还有堆成山的水梭花鱼骨,而在房间左侧,摆着两张摇椅,一张空空如也,另一张上躺着……傀儡“陆婵玑”。 “真像啊……”盯着“陆婵玑”看了几眼后,玉蝉衣嘴角勾起讽刺的笑。 饶是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准备,陡然间看见和之前的自己长得一样的这只傀儡,仍然叫玉蝉衣心湖震荡难平。陆闻枢哪来的资格照着她从前的模样做一只傀儡? 看到傀儡“陆婵玑”的瞬间,玉蝉衣心里就愤然地生出一种想要毁了它的冲动。 但为了留下证物,她忍住了。 “什么像?”沈笙笙正忙着将这间屋子里的龙肝凤胆麒麟心都装进自己的法袋,没听清玉蝉衣在说什么,于是扭头问了一句。 玉蝉衣道:“没什么。” 沈笙笙问玉蝉衣:“你说水梭花鱼骨我要不要带走?算了,好歹是人家花钱买的,花了钱的,该是人家的吧……但这龙肝凤胆麒麟心,他取之不正,这些我肯定要带走。” 在沈笙笙自问自答的功夫,玉蝉衣俯身,试探地动了动躺在摇椅上的“陆婵玑”,而“陆婵玑”一动,墙里的暗器立马向她射出,玉蝉衣早有准备,提剑几道剑气杀过去,将暗器纷纷砍落下去。 见此情形,将龙肝凤胆麒麟心装走的沈笙笙愣在原地,心有余悸,她道:“对于枢机阁阁主来说,那只傀儡,竟然比我手里的龙肝凤胆麒麟心还重要?” 她动龙肝凤胆麒麟心时,没有牵动任何机关,可玉蝉衣刚刚动那只傀儡的动作幅度甚至没有多大,墙里的暗箭就齐齐射了出来。 这一刻,沈笙笙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困惑:“如果枢机阁阁主真的是陆闻枢,那那只傀儡,是谁?” “是‘陆婵玑’吗?”沈笙笙想了想,问:“陆闻枢为什么要造这样一只傀儡出来?” 玉蝉衣脸色变得异样,她道:“没时间去想这些。我们的时间不多,带上这只傀儡之后,我们就走。” 沈笙笙毁禁制时弄出的动静不小,陆闻枢那么谨慎,他那边一定有办法知道枢机阁这边出了状况。赶来这边,只是时间问题。 哪怕沈笙笙真的乐意为她自己的莽撞买单,玉蝉衣仍是不想让她和陆闻枢产生直接的冲突。 见沈笙笙已经将该带走的龙肝凤胆麒麟心都装好了,玉蝉衣一个“缩小咒”施下去,摇椅上的“陆婵玑”变成了巴掌大小,整间屋子立刻扭曲震荡起来,密室在坍塌,玉蝉衣抓住“陆婵玑”后,也抓住沈笙笙的手。 “走。” 踏出禁制的那一刻,玉蝉衣最后看了这间屋子一眼。 两张摇椅旁,摆了张小桌,小桌上放着几本剑谱,还有一份由油纸包着的松子糖。 这个场景,正如她在聆春阁院子里摆过的摇椅和小桌,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熟悉。 一千年前,在每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喜欢躺在聆春阁的摇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当机关密室里暖和的灯光照在傀儡“陆婵玑”的身上,场景好像和一千年前她躺在聆春阁的院子里没有任何分别,一样的温馨惬意。 想到这,玉蝉衣毫不犹豫地举剑,一道剑气砍过去,将小桌和摇椅、将这个布满了机关术装置的密室都毁了。 一切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玉蝉衣再也不回头,和沈笙笙一起离开了枢机阁- 承剑门内,主峰,议事堂。 在傀儡“陆婵玑”被从摇椅上拿起的那一刻,陆闻枢书房房梁顶上的那只檐铃倏地响了起来。 叮铃叮铃,无风自动。 当铃声传入耳里,本与风息谷谷主、玉陵渡掌渡说着话的陆闻枢脸色倏地一变。 “陆掌门,这一次我们玉陵渡的弟子在承剑门——” “各位,失陪。”没等玉陵渡的掌渡说完,陆闻枢忽然打断他的话,也没具体听了他说些什么,甩袖离开了书房。 他匆匆离席,留风息谷谷主与玉陵渡掌渡面面相觑。 他们从来没有看过陆闻枢这样失措过,陆闻枢一向以公事为先,从来不会在谈公事时离开。 再一想陆闻枢难看的脸色,匆忙的步履…… 莫非……巨海十洲出大事了? 两人不明所以,但都开始提心吊胆起来,总觉得事情有些怪异。 匆匆离开书房的陆闻枢,用传音石给人传讯之后,来到了承剑门外的那间茶寮。在赶路期间,他化作“殳问”的面容,不多时,一道黑影出现在茶寮中。 那人着黑衣,戴斗笠,落座到“殳问”对侧,说道:“是要去收购更多的水梭花鱼骨吗?” “不,水梭花鱼骨已经收集了足够多。”陆闻枢拿着茶盏,却不喝,手指捏着茶杯,杯壁上出现裂痕,他施下隔音禁制,对黑衣人说道:“有人闯进了枢机阁,甚至闯进了密室。” “只差一步。”陆闻枢烦躁地闭上了眼睛,手指揪住眉心,“只差一步……” 他一直在等水梭花鱼骨收集足够的这个时刻,接下去,他就可以尝试着将“荧惑”里阿婵的神魂引出,安置到傀儡当中,将陆婵玑找回来。 他将最好的东西都奉给她了:潜英石雕刻的身躯,昆吾上之巅历经太阳照射千年的宝石来点缀的眼睛,水梭花鱼骨做她的骨骼,神兽的内脏会在她的胸膛里跳动……世间至好、至贵、至臻之物都已经寻齐,只差他将傀儡装脏的禁术施下,她就会重新活过来,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刻将她弄丢? 一想到“陆婵玑”落到别人的手上,陆闻枢彻底将手中的茶盏捏碎,他忽的睁开眼睛,眼里冷光乍现:“去枢机阁。” 付了钱后,他与黑衣人一道离开茶寮,御剑而行,只是,行至半路,陆闻枢倏地停在半空。 黑衣人问:“怎么了?” 陆闻枢说:“你我兵分两路,你去枢机阁,而我,去另外一个地方。” “一个也许能更快地将东西找回来的地方。” 黑衣人不解,陆闻枢却已转了身,改了方向,直接往不尽宗行去- 另一边,在抢出傀儡与神兽内脏后,玉蝉衣也与沈笙笙离开了枢机阁。 在去与留上,玉蝉衣与沈笙笙再度产生了分歧。 沈笙笙道:“枢机阁阁主的身份是我一定要查出来,只知道枢机阁阁主现在所用的‘陆婵玑’是假名字,还不能向玉陵渡的长老们交代。既然毁了他们的禁制,很快就能引蛇出洞,我要悄悄等在这里,看到底是谁过来。” 见沈笙笙坚持,玉蝉衣让微生溟留下来,与沈笙笙在枢机阁外等上三日三夜,而她,则是带着神兽内脏与傀儡回不尽宗,去找薛铮远。 玉蝉衣已经想明白了陆闻枢是如何做到,他在弱水之南,却让薛怀灵死在弱水之北的了。 她都明白了。 但在离开了不久之后,玉蝉衣却看了一眼身边跟上来的那道身影。 是微生溟,他目光上上下下扫过玉蝉衣,见她身上没有多出现哪怕一道伤口,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玉蝉衣说:“你不要跟我走,沈笙笙想要在枢机阁外面引蛇出洞,我担心一会儿陆闻枢会过来,你能不能继续留下来,暗中保护着她?” 微生溟叹了一口气,但还是听玉蝉衣的话,收住脚不再往前走,目送玉蝉衣离开,自己则留下来,暗中看着沈笙笙,静待那条即将出洞的蛇出现。 玉蝉衣一路御剑而行,一日后,不尽宗已经在望。只当她正要撤去飞剑,跳下地来,却见道路上一身白衣胜雪之人,也走向通往不尽宗的那条小径。 见是陆闻枢,玉蝉衣呼吸微滞,立马隐匿了身形,藏在飞鸟的羽毛中,落到了树下的影子里,无声观察着陆闻枢。 陆闻枢脸上神情淡然,脚步却走得很快,不似往常那样步履从容。 而看他行进的方向,他要去的地方……分明是不尽宗。 玉蝉衣已经做好了陆闻枢会很快发现枢机阁被捣劫一事,但却没想到陆闻枢会直接将目光放到不尽宗身上。 她要是回去,就相当于会直接撞见陆闻枢。不回去,不尽宗的其他人说不定会惹上麻烦。 前者固然让玉蝉衣感到头疼,但后者更令玉蝉衣觉得不妥当。 正在玉蝉衣揣摩着要怎么出去面对陆闻枢时,忽然听到道路尽头,一声欢欣朗润的嗓音响了起来。 “枢弟,居然在这里碰见你了!” 玉蝉衣怔然抬眼,只见薛铮远不知从何处飞身而下,站到陆闻枢的面前。 薛铮远脸上带笑,负手背在背后,却是双手成拳,但很快又松开。 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所有人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偶遇到友人时会露出的表情一样,惊喜万分,双眸闪亮。 “能在这里遇到你,我就放心了。我这趟偷偷跑出来,肯定不会挨我爹的训了。”薛铮远说着,几步上前,勾住了陆闻枢的脖子,压低了声线,“我有事要对你说。” 陆闻枢仍然目视前方,面上有种不常见的烦躁之感,对薛铮远的问候没有太大反应。 见陆闻枢依旧紧盯着不尽宗,薛铮远神色一凝,但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又补充了句:“是关于灵儿的事。她的死,好像有蹊跷。” 这一次,陆闻枢终于被他的话吸引过来了视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伪装 良机 见到陆闻枢被薛怀灵的话题引开视线的反应,薛铮远内心更是如坠冰窟。 从前他会将陆闻枢这样的反应当成是陆闻枢对妹妹有情,如今心里只剩了嘲讽。 半天前,在不尽宗的薛铮远收到了玉蝉衣的传音。 他听她说,她找到了枢机阁,也知道了陆闻枢是如何做到的他明明不在弱水之南,却操纵着薛怀灵的尸身在弱水之北献阵。 是傀儡术,陆闻枢的机关造诣十分高,远程操控一具傀儡、一具尸体,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听到玉蝉衣说,她进了枢机阁那一刻,薛铮远就知道,陆闻枢找来不尽宗,不过是这几天的事。 却没想过会这么快。 他往常与陆闻枢一道下秘境捉妖的次数不少,最知晓陆闻枢的谨慎与果决,不敢掉以轻心,早早舍下和李旭那些人一起盖房子的活计,回到了不尽宗附近守株待兔地等着。 幸好他来得早。 果真让他等到了。 如今陆闻枢正站在他面前,他五脏六腑如有刀割,仿佛正往下滴着血泪。 看着陆闻枢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薛铮远简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脸色阴鸷到如要滴水,这样将恨意写在脸上恐怕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但那有什么关系?薛铮远想起来,之前他每次和陆闻枢提到薛怀灵,心里想着那个被他错认成凶手的陆婵玑时,面上恐怕也是带着一脸难以掩藏的恨意。他这人本来就是常常一脸愤懑,脸不常笑,不讨人喜欢。 陆闻枢应当习惯了他如此模样。 可哪怕是这样想着,薛铮远的手心里依旧出了一手心的汗。 他认定自己无法在陆闻枢面前与他虚与委蛇,是因为在他、薛怀灵与陆闻枢三人中间,一向只有他成不了事。但此刻为了将冲着不尽宗而来的陆闻枢引开,薛铮远几乎是下意识就跳出来……开工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陆闻枢视线缓缓定到薛铮远的脸上,他多扫了两眼薛铮远的表情,问道:“为何会这样说?” 陆闻枢的语气听上去一如往常,情绪难辨,薛铮远压低了声音,“此事非同小可。” 薛铮远最后往不尽宗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对陆闻枢说:“我们借一步说话。” 他没有保护好妹妹,是个没用的哥哥,但至少还能做一个有用的朋友。 陆闻枢却仍未挪动脚步,只是望向薛铮远身后的不尽宗。 薛铮远看出了陆闻枢的迟疑,心头越发苦涩,但他侧了侧身,挡住了陆闻枢的视线,说道:“去承剑门吧。” “你应该从我爹那知道了吧?我在闭关的事。” 薛铮远说:“其实闭关是假,禁足是真,我爹觉得我在胡闹,拦着我不让我找你说灵儿之死的事情。枢弟,我是躲着我爹出来的,万一被他发现,说不定又会被关禁足,灵儿的事万分紧急,不容怠慢,我们走吧。” “眼下我只信得过你,这件事,我只会对你一人说。” 陆闻枢摩挲了两下手指,心里各种思量,但在听到薛铮远最后这句话后,他无可奈何地转了身:“走吧,回承剑门。” 陆闻枢说:“我不会让谷主关你禁足的。” 薛铮远叹息一般笑着:“没有什么你办不到的事。” 他跟在陆闻枢的身后,离开了通往不尽宗的这条小径,最后往身后看了一眼。 而玉蝉衣趁薛铮远与陆闻枢交涉的这段时间,回到了不尽宗,她正站在门边,探头往外望着。 与薛铮远视线撞在一起时,薛铮远朝她笑了一笑,笑意里有忐忑,却也有一抹从未有过的坚定。 陆闻枢察觉到薛铮远脚步稍稍变慢,回头,薛铮远已经将笑意收起,转过头来。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那就是不尽宗是吗?那个讨人厌的玉蝉衣的宗门。” “我好像看到她了。” 陆闻枢也往不尽宗看去,却没有看到玉蝉衣的身影,他稍稍颔了颔首算作回应,只是一向不显风波的脸上多了一分心神不宁。 在陆闻枢与薛铮远一道离开后,玉蝉衣站到了不尽宗的墙头上。 她看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在将影子放出去跟薛铮远一段路,在信任他、放他离开这两个选项中,本能地有些犹豫不定。 但最终玉蝉衣并没有将影子放出去。 在薛铮远在不尽宗这段日子,只要她没有出远门,她一定会用影子暗中窥视薛铮远的行踪。 今天,薛铮远帮她引开了陆闻枢。 这一次,她是否可以完全信任薛铮远了? 也许她可以像微生溟说的那样,姑且信任薛铮远一回。 这样一想,玉蝉衣脸上忽然浮起一抹笑来。 她想着薛铮远刚刚面对陆闻枢时的表现,心里暗道,这个人,说什么他的脸上藏不住心事,肯定会在陆闻枢面前露馅,明明很会伪装,哪有什么破绽? 这时,药庐那传来了一阵响声,巫溪兰的声音也响起来:“小师妹,怎么在墙头站着?” 玉蝉衣飞身而下,她问:“樊小凡回来了吗?” “没有啊,你不是说他出去采药了吗?怎么人给采没了?”巫溪兰说,“还有他到底是怎么采药的,我们宗门禁制外面,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远铮说要在那些坑里种花来着,你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了吗?” “看到了,但他遇见了老朋友,去老朋友那作客了,不知何时能回来。” “这样啊……”巫溪兰说,“这样也好,远铮他只是你的朋友,却帮我们不尽宗做了不少活,比樊小凡这个亲师弟还勤快,总是这么麻烦他,我还真有点过意不去。” “师姐。”玉蝉衣打断了碎碎念的巫溪兰,她道,“最近这几日出门在外,一定要万分谨慎。” 又看了药庐一眼,接着说:“殷小乐和那位老先生,就不要让他们频繁出去走动了。” 巫溪兰面上严肃了几分,将玉蝉衣的话记在心里后,调侃似的笑起来:“呦呦,小师妹这才出去了两天,就单挑五大宗门回来了?” 玉蝉衣:“……” 没想到她之前为了向巫溪兰强调严重性时随口一说的话,巫溪兰还会记得。 玉蝉衣只好语气艰涩地澄清:“不是……五大宗门。” “只有一个承剑门是吗?”巫溪兰的语气轻下来,“小师妹,你之前,是不是在承剑门待过?如果我说的是对的,你不用回答我,不反驳就是你承认了。” 等了等,玉蝉衣果然一直沉默着,没有反驳。 巫溪兰心下了然,道:“我只是不爱去细想事情背后的真相,并非想不明白。我遇到你的第一天,你就帮我解了围。那时的你看上去对承剑门十分了解,却又是一个没有练过剑的修士……最近我忽然想起来了这些事,我想,你应当是在承剑门里待过一阵子,但没能在那里练剑……” 说到这,巫溪兰说话声忽的一停:“坏了,打铁的那位老先生手劲大,又要把我药臼捣坏了。我要回去捣药了。” 说完,巫溪兰急匆匆回到药庐。 留玉蝉衣一个人在原地,微怔了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几天,她心里有根紧绷的弦好像逐渐要松开了。 玉蝉衣没多想,她拿出传音石来,联络了微生溟与沈笙笙。 她告诉他们,陆闻枢找来了不尽宗,让他们可以找时间回来了。 之后,玉蝉衣难免一直在想薛铮远。 她对薛铮远的怀疑不剩多少了,此刻心里装着更多的,是对薛铮远放心不下的担忧。 担心薛铮远不能很好地应付陆闻枢,担心薛铮远在碰到风息谷谷主后,不慎露出破绽。 次日,沈笙笙与微生溟陆续回到不尽宗。 回来后,沈笙笙先跑到石桌旁,给自己灌了一壶茶水。她道:“这枢机阁的人也太谨慎了,我在那等来等去,只等到了那个四处收购水梭花鱼骨的线人……不过那个线人没发现我。” 玉蝉衣看了微生溟一眼,她让微生溟暗中保护沈笙笙,他倒是完成得很好,沈笙笙都回来了,也没发现自己被暗中保护了一路。 玉蝉衣道:“不是谨慎,是太警觉,陆闻枢昨日已经找到不尽宗这来了。” 微生溟立刻神色一变,目光上下逡巡玉蝉衣裸露在外的肌肤,未扫见伤痕,才将视线收回,只在眸底留下了一片阴翳。玉蝉衣紧接着飞快说道:“薛铮远支开了他。” 沈笙笙十分意外:“薛少谷主?” “对,就是薛少谷主。”玉蝉衣道,“他知道陆闻枢是什么样的人,心里早与他划清了界线。为了拖住陆闻枢,不让陆闻枢来不尽宗,发现是我们闯入的枢机阁,他正在帮我们拖住陆闻枢的视线。只是……我根本联络不上他,也不敢轻易联络,怕让他被看出破绽。” 沈笙笙十分黯然地垂下眼睛。 “真是陆掌门吗……”沈笙笙心头异常沉重,她摩挲着自己装着龙肝凤胆麒麟心的法袋,说道,“我本打算之后五宗会试那天,要是能拿个好名次,就找机会去找他指教一二,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沈笙笙的话提醒了玉蝉衣。 薛铮远去了承剑门,不能轻易回到不尽宗来,但他们却可以主动前往承剑门。五大宗门弟子云集之处,哪怕陆闻枢想做什么,也要顾及众人的视线。他一个正道魁首,总不能在人前肆意妄为。 原本陆闻枢递到不尽宗来的请帖叫玉蝉衣觉得心烦意乱,眼下倒成了一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这回的五宗会试,我也要去。”玉蝉衣道,“带上请帖,三日之后,我们前往承剑门。” 第112章 别担心 他已经走了 “那我也去。”沈笙笙说,“玉陵渡的弟子们应该都到承剑门了。” 玉蝉衣道:“沈笙笙你与我们分两路行动,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承剑门。” 沈笙笙:“为什么?” “不要让人知道这阵子你在不尽宗待过,免得让他们猜到是你与我一起闯入的枢机阁。”玉蝉衣道,“陆闻枢会来不尽宗,是他与我……” 石桌底下的腿被微生溟碰了下,玉蝉衣说话声一顿,紧接着话锋一转:“是他与我师兄有旧怨,觉得闯入枢机阁的是我们不尽宗,和你还没关系。他还没想到你身上,那就让他继续想不到你身上去。” 风吹着藤兰树树叶摇晃,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落在玉蝉衣的眼里,明明暗暗,叫人看不出她视线是冷是暖,只见其目光深远,有种能穿透一切的力量。 沈笙笙不解而又心急地嚷嚷道:“为什么要将我摘出去?我又不怕事!玉陵渡也不怕事!” “不是要将你摘出去。”玉蝉衣缓声道,“是要到最恰当的时机,再用到你、用到你们玉陵渡。” “你知道的,剑出鞘的时机很重要。生死相争的时刻,没有谁会先打招呼再让剑出鞘。我们作为要向他发难的那一方,难道还要提前通知他一声不成?”玉蝉衣道,“笙笙,你将龙肝凤胆麒麟心给我吧,待星罗宫宫主率弟子来到承剑门后,由我去将它交给星罗宫宫主。” “而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 沈笙笙思考了半晌,接受了玉蝉衣的这种安排,慢慢点了点头,但她问:“那我能回去告诉玉陵渡的长老他们吗?” 玉蝉衣道:“可以告诉。” 沈笙笙又问:“那他们要先一步去向陆掌门发难怎么办?” 玉蝉衣却低低笑了。 玉蝉衣轻声道:“那你记得提醒他们,不要声张,打乱了我的计划。” 话上是这么应着沈笙笙的,心里却觉得,既然她这边表露了要揭露此事的意图,玉陵渡的长老们自己自然会知道不先声张的。 这些居高位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做事总会考虑这个,考虑那个,不会轻易做出行动来让人看明白。如果没碰上她这个会主动将事情揽在身上的“愣头青”,沈笙笙带着陆闻枢在用禁术的消息回去之后,玉陵渡未必会主动跳出去揭露此事。 哪怕要跳出来,恐怕也要经过诸多衡量。 一来,如果不跳出来揭露的话,日后指不定还会卖更多的水梭花鱼骨给枢机阁。这可是一门厚利的生意,但凡玉陵渡长老里有好利之徒,必然会对揭露枢机阁的事多加阻挠。 二来,真跳出来揭露了,陆闻枢那边会不会出什么招数给压下去也未可知,说不定到最后,正义没伸张出个名堂,反倒给自己沾一身腥。 玉蝉衣不打算给玉陵渡犹豫衡量的机会,她自会择良机,将此事向众人揭露。 而在她站出来之后,只要她能在舆论中占上风,玉陵渡自会审时度势,站出来帮她说话,说起来,他们玉陵渡与承剑门也有积怨,不会错过这个替自己出气的好机会。 玉蝉衣也并非信不过玉陵渡,也许考虑这些,只是她杞人忧天,是她多虑。 但接下来的路她错一步都会牵扯到许多人,多虑,总好过冒险。 当日,沈笙笙便离开了不尽宗,找到了玉陵渡的其他弟子,与他们汇合。 她早玉蝉衣三日,提前来到不尽宗。 沈笙笙走后,剩下的这三日里,玉蝉衣一直在等薛铮远的消息。 等薛铮远回到不尽宗来,或者用传音石给她传递什么消息。 薛铮远始终没有回来。 传音石也始终未曾响起。 她试着将影子放出去,但她现在的影子走不到承剑门那么远。等了三日后,玉蝉衣也启程前往承剑门- 另一边,离开不尽宗那条小径后,薛铮远与陆闻枢御剑前往承剑门。 陆闻枢心绪难宁,站在剑尖上,合眸任山脉上空夹杂着铸剑谷熔岩火气的风吹过他的脸庞,他从未觉得这风是如此的躁热难受。 “灵儿……”他低喃,嗓音中却无半分缱绻。 薛怀灵,哪怕已经死了七百年,却如同她生前那样,又一次给他添了麻烦。 真是烦透了。 这时,他听到薛铮远问:“只顾着说灵儿的事,忘了问一问,你怎么会出现在不尽宗附近?” “五宗会试,你不该很忙吗?”薛铮远说到这,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我把这事给忘了,我是不是在五宗会试结束之后,再和你说灵儿的事更好一些?” “你我之间,不必顾忌那么多。”陆闻枢睁开了眼睛,他气质孤清,站在剑上,衣袂被风吹得飘逸,恰如白鹤,说话声也是清清淡淡的,“我去不尽宗,再请一趟玉蝉衣。五宗会试,要是能多一个她,可就更热闹了。” 薛铮远垂眸,片刻后,想起什么,他忙嗤笑着说道:“这玉蝉衣可真是好大的架子,竟然要劳你三番五次亲自去请。” “‘凤凰于飞’的账,迟早要向她讨回来。”薛铮远惴惴说完,抬眸撞见陆闻枢并不错开地看着他的视线。 陆闻枢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没有那么讨厌玉蝉衣?” 薛铮远心跳滞停了半拍,他强作镇定,皱着眉头问:“何出此言?” “灵儿喜欢谁,你就喜欢谁,灵儿讨厌谁,你就跟着她讨厌谁。”陆闻枢说,“你是因为灵儿会不喜欢她,才讨厌她的吧?若她没有改过‘凤凰于飞’,也没有上来就挑战了你们玉陵渡的首徒,你可还会讨厌她?” 薛铮远道:“你是想说,你想为了承剑门弟子,回去请玉蝉衣吧?我可没你那么大的心胸。” “你要是想回去,你就回去。我也不劳烦你了,灵儿的事情我自己去查个清楚。”言罢,薛铮远停住飞剑,作势要和陆闻枢分道扬镳。 陆闻枢见此也停下来:“一碰上灵儿的事,你就会变得很冲动。” “我无法不冲动。”薛铮远道,“我早该来找你的,在得知灵儿死得有蹊跷时,我就想来找你了,但被我爹拦住。他不信我的话,我怕你也不信我。” 陆闻枢道:“你至少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才能决定信与不信。” 薛铮远低低念了几道咒法,面上现出三鱼共头的纹样来,薛铮远道:“知道连心咒吗?一种禁术。” “灵儿从小就爱琢磨禁术,这一点,这世上曾经只有你我知道。而这个连心咒,就是她弄出来的。在她死之前,我感受到了她的怨怼。” “我一直知道,她死的冤枉,却找不出任何的证据。但就在最近,兴许是弱水潮起潮落间,搅动了她被压在弱水底下因执念不肯消散的残魂。”薛铮远说,“连心咒再次发作,我看到了她死前一段时间的画面。” “那里不是弱水,是另一个地方。灵儿在那里受了重伤——倘若不是重伤之躯,她应当也不会因为镇压结界,死在弱水!” 陆闻枢声线一紧,听起来涩哑非常:“七百年来,你一直知道……却从未向我提及。” “对,我一直知道。”薛铮远笑得像哭,“真的,就差一点就能找出害死灵儿的元凶,将他处以极刑了,可我只靠自己找不到他,没办法才来找你。” “本来,我是想找我爹帮我的,但他不信,反倒说我胡言乱语,说我在撒谎。”薛铮远说,“你也可以说我在说疯话,要去找一个七百年前的凶手,我自己也觉得我像是疯了,信与不信,你给句话吧。” 陆闻枢静静看了薛铮远一会儿,他道:“这有什么好不信的?这世上没有比你更不会撒谎的人了。” “记得吗?小时候,当我犯了错,母亲要罚我时,你每次都帮我说情,要替我领罚。可你撒谎的本事太拙劣了,每次都会被我母亲发现。” 薛铮远最怕陆闻枢向他提起当年,他无法面对眼前的陆闻枢,更无法面对记忆深处那个年少时的陆闻枢,那时的陆闻枢勤恳、认真、上进,怎么会变成手沾鲜血的恶人?薛铮远想得头疼,垂头接着陆闻枢的话说道:“那时我是好心办坏事,最后不仅不能帮你顶罚,还会害你被你娘罚得更重。你娘对你的要求太严苛了。” 陆闻枢却不接话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陆闻枢问道:“已经七百年过去……你有何把握抓到那个伤害灵儿的人?” 薛铮远道:“连心咒让我看到了灵儿真正受伤地方,那里外面落着雪,禁制里面却春意盎然,院子里还站着傀儡。既然外面落雪,位置应该在你们炎洲,等和你回了承剑门后,我会画一幅图出来,找仙龄大的炎洲修士打听打听,找一找那个地方到底在何处。” 陆闻枢问:“你看到了里里外外的场景,却唯独没有看到凶手?” 薛铮远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没有。” 薛铮远愤恨地看着陆闻枢说:“要是我看到了凶手,此刻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取他狗命。哪会和你站在一处?” 陆闻枢负起手来:“那可真是可惜。画一幅图出来吧,画出来之后,就把图交给我,我会帮你打听的。” 薛铮远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不知道陆闻枢是否信了他的话,在来到承剑门后,为了让陆闻枢不去找不尽宗的麻烦,薛铮远一直想方设法地跟在陆闻枢身边。 这也让他失去了用传音石联络玉蝉衣的机会。 薛铮远看牢了陆闻枢,自己却也落入了陆闻枢的视线当中。看上去两相无尤,却又都动弹不得。 来到承剑门的第三日,一向不大和其他宗门有事务往来的星罗宫也抵达了。陆闻枢前去接待,薛铮远终于找到了片刻功夫,能够拿出传音石来,向玉蝉衣传点消息。 只是,他刚走到一处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将传影石拿出,薛铮远忽然冷不丁感受到有一道凉凉的视线贴在他身后。回头看去,只见陆闻枢脚步无声般出现在他身后。 见薛铮远回头,看见了他,陆闻枢主动走出去,问:“怎么找这么偏僻的地方用传音石?” 薛铮远有种喘不动气的感觉,刚想说话替自己解释几句,陆闻枢先说道:“躲着你爹是吗?但我刚刚已经和他说过你来承剑门的事了,只说你是来帮我忙的,谷主他挺开心的。” 薛铮远喉咙干涩,打起精神来说道:“多谢。” “那我先走了。”陆闻枢说,“几大宗门的掌门们还等着我呢。” 薛铮远目送他离开,手心却一片冰凉,哪怕陆闻枢已经离开,他却觉得陆闻枢的视线如影随形,仍在附近,不敢再轻易将传影石拿出来用。 这几日陆闻枢日夜不休地忙碌,薛铮远也日夜不休地跟在陆闻枢身边帮忙,在承剑门内,他好像找不到联络玉蝉衣的机会。一想到这,薛铮远的心就坠到谷底。 就在薛铮远倍感苦恼时,在陆闻枢走后没多久,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薛铮远回头,只见玉蝉衣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 她的肩头还站着只白狐,看起来有些眼熟,但薛铮远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这只颈带璀璨宝石、长相又过分漂亮的白色狐狸。 仍然沉浸在陆闻枢刚刚突然出现带来的后怕中,见到玉蝉衣突然出现,薛铮远本能地一惊,立马警惕地东张西望起来,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假装和玉蝉衣争吵起来好给在不远处的陆闻枢看看的准备。却听到玉蝉衣淡淡地笑了笑,像是在嘲笑他这种慌乱的样子。温和的嗓音却很快响了起来:“别担心,他已经走了。不会看到我们。” 而站在玉蝉衣肩头的白狐这时伸了伸懒腰,而后,一跃跳上旁边那棵树的树梢,站到了最高处,颈前的白毛被游走的风吹抓得如白旗般,格外蓬松。 第113章 功德 逗人笑总算功德一桩 玉蝉衣脸上颇有几分兴味地看着薛铮远,虽说她已经拿影子到外面逡巡了一圈,但为免隔墙有耳,也为了不让眼前惊弓之鸟般紧绷的薛铮远提心吊胆,玉蝉衣选择用心声与他聊天。她语气带笑:“远道友这是……学会撒谎了?” 被她调侃,薛铮远面露愧色,但也因为玉蝉衣的突然出现,心头终于轻快了几分。他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办法联络你……但我太没用,竟然还要靠你来找到我。” “能拖住他,怎么能叫没用呢?”玉蝉衣嗓音轻轻淡淡地说道,“在你拖住他这三日里,我可是做了不少事情。” “真意外,你就这么骗过了他……” 玉蝉衣不止对薛铮远变得会说谎这件事感到意外,最是意外的,是陆闻枢对于此事的反应。 陆闻枢居然真的信得过薛铮远,虽说这信任看起来岌岌可危,但终究是被薛铮远牵着转移了视线不是吗? 但玉蝉衣仔细一想,兴许不是信任,而是傲慢。说不定在陆闻枢眼里,只有他骗别人的份儿,心思浅的薛铮远根本骗不过他。 方才她放出去的影子并没能如她所愿,在陆闻枢脸上看到半点类似于慌乱、或者焦头烂额的神情,他那淡然的神色,看不出半分惊慌失措。身上仍带着淡淡的疏离感,仿佛这世上一切都与他无关。 凭什么他能听到薛怀灵的哥哥再度提起薛怀灵之死后,还那么轻描淡写,仿佛他与此事无关?玉蝉衣心头愤然,她对薛铮远说道:“知道枢机阁里都有什么吗?龙肝凤胆麒麟心——聚窟洲的那几只神兽丢失的内脏。还有满墙的机关术著作,著作人的名字都是’陆婵玑’,以及,一具傀儡。” “按‘陆婵玑’的样貌所制作的傀儡。沈笙笙和我一起看到了这些,她先被我支回玉陵渡了,而玉陵渡那边,我担心由他们来向陆闻枢发难,会遭到其中一些人的阻挠,所以我将从枢机阁里带出来的东西都放在了我这儿。”玉蝉衣说,“龙肝凤胆麒麟心,我还给了星罗宫宫主,星罗宫宫主那边愿意对我全力配合。而那具傀儡和几本机关术的著作,被留在了我这儿。之后,要怎么把枢机阁捅到人前,让陆闻枢的恶行为人所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薛铮远听着,面上释然地笑了笑,只是难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 玉蝉衣终于愿意和他商量这些了。 在不尽宗里时,他也一直关注着枢机阁,关注着玉蝉衣和沈笙笙,期待她们能带回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可沈笙笙很少回不尽宗,而玉蝉衣来去匆匆,对他客气而又冷淡,从不和他说太多的话。 直到三日前玉蝉衣匆匆向他传音,他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姑娘直接闯进枢机阁里面去了,除此之外又是一概不知。 他人虽然是身处于不尽宗,但又好像被一道看不见的禁制隔离在外,每天他都很殷勤地在其他人身边打转,却始终无法融入。 但此刻,玉蝉衣终于将所有他想知道,却碍于身份不敢轻易过界打探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终于被承认了。 薛铮远如释重负。 他欣慰万分而又骄傲无比地“嗯”了一声,而后说:“你安排得很好。” 此话也不假。 在薛铮远眼里,玉蝉衣的种种安排完全可以称得上缜密可行。比起他这种被刻意培养的宗门继承人,她好像天生就懂得制衡之道。 “至于要怎么公之于众,我要多考虑几天。”薛铮远说,“距离五宗会试还有七日,这七日里陆闻枢琐事缠身,我们还有时间。” “那你呢?这三日来,你都做了什么。”玉蝉衣问。 “看着陆闻枢,也被他看着。”薛铮远道,“我告诉他,我看到了灵儿死之前的场景,却没看到凶手。我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他一定关心我在做什么,关心我是否又知道了什么,甚至可能在怀疑我。他不放心我,正好,我也不放心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与他皆是螳螂,也皆是黄雀。” 说到这,薛铮远勾唇一笑:“有些事还是得做了,才知道我原来还有这种本事。” 他举目望向云影疏淡的长空,“这种将自己当成绳索套在别人脖子上的感觉真好,灵儿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玉蝉衣并不讨厌看到别人身上的张狂,只要这张狂背后的本事是真的,她笑道:“那你要当心着些,可别让人把你这绳子给割断了,不然灵儿会生气的。” 两人笑过之后,想到同一个人,都沉了声。 薛铮远先打破了这沉默,他问:“我能不能看一眼那只傀儡?” “‘陆婵玑’吗?”玉蝉衣没有拒绝他,她将藏于法袋中的傀儡取出,巴掌大的傀儡站在她的掌心里,哪怕只有三寸高,依旧栩栩如生。 “这就是陆婵玑是吗……”薛铮远视线扫过傀儡的脸,又抬眸,扫过玉蝉衣的脸。他苦涩道,“好细致的雕工。” 原来陆闻枢还有这样一面。 “嗯。”玉蝉衣很快将手里的傀儡收了起来,她道,“不和你聊太久,之后我还会找你的,但具体什么时候找你我也说不清,总之,我自会找合适的时机去找你。” 薛铮远以心声提议道:“我和你吵一架吧,这样哪怕隔墙有耳,我也有的说。” 玉蝉衣往树梢上看了一眼,涂山玄叶正惬意眯着眼睛迎着风吹,没什么动静,哪有什么隔墙有耳? 但她乐得配合薛铮远,让薛铮远少焦虑一些。 “好啊。”玉蝉衣说。 薛铮远咳了咳,脸色怒红道:“玉蝉衣!别以为你拿下了论剑大会的头筹我就会高看你,不打一声招呼就用了‘凤凰于飞’,这账我迟早和你算个清楚!” 捕捉到玉蝉衣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目光,薛铮远差点没能将愤怒的样子表演到底。 玉蝉衣清了清嗓子,倨傲开口:“我等着你来和我算账。” 薛铮远“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离开时却脚步轻快许多,看上去一扫往日的沉闷压抑。 压倒树枝、在树顶站着的涂山玄叶懒懒打了个哈欠,在薛铮远走后,跳回到玉蝉衣的肩上。 涂山玄叶也张望着薛铮远离开的背影,他好奇问:“小徒弟,蓬莱之后这几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涂山玄叶道:“我记得在蓬莱时,这位薛少谷主看你相当不顺眼来着,怎么突然就变得对你言听计从了?” “小徒弟,可以啊,有手段。” 玉蝉衣道:“师父说得太过了,他与我同仇敌忾罢了,哪里算得上是言听计从?” 涂山玄叶轻“啧”一声,扭动脑袋看向玉蝉衣身后,玉蝉衣也回头看去,见微生溟缓步走过来。 “什么言听计从?”微生溟道,“薛铮远吗?” 玉蝉衣道:“别听师父的,师父他顶着一颗狐狸脑袋,一知半解时就乱下妄言。” 涂山玄叶:“……”生气地从玉蝉衣肩头一跃跳到微生溟的肩上。 跳上去后,涂山玄叶朝玉蝉衣咧了咧嘴,说道:“真是我平时管你管得太少,连师父也敢笑话。” 要是涂山玄叶本人朝她龇牙咧嘴——那场景一定怪异,但狐狸咧嘴那就是卖萌了,玉蝉衣道:“是师父先笑话我的。” 涂山玄叶爪子拍了拍微生溟,示意微生溟帮他说话,微生溟不紧不慢道:“小师妹会和师父开玩笑,是小师妹难得心情好,师父最好不要破坏了她这种好心情。” 涂山玄叶:“……” “开心什么?”涂山玄叶不解,歪头看向玉蝉衣,“你和风息谷少谷主聊的事情,可不像是什么值得人开心的事。” 玉蝉衣却问微生溟:“你怎么知道我心情好?” 她心情确实很好,这点玉蝉衣自己也没想到。 她本以为自己再度踏进承剑门后,就会像上次去名剑堂一样,脑海里会被痛苦的记忆与仇恨填满。可她这一次来是带着对薛铮远的期许而来,来到承剑门,确定了薛铮远真的在帮她引开陆闻枢,并且平安无事后,心情自然是会好的。 对薛铮远的戒心彻底放下的这一刻,玉蝉衣感到久违的轻松。 但……微生溟是怎么又看出来了? 玉蝉衣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可不觉得她有将心情写在脸上。 微生溟挑眉道:“因为我不是狐狸脑袋。” 涂山玄叶:“……” “欺师!我要和你们师姐告状,你们两个!合起伙来欺负师父!” 微生溟皱眉道:“师父不觉得,一个要去找自己大徒弟告状的师父合该受弟子欺负吗?” 涂山玄叶气得浑身白毛乱颤,却又无话可说,他这次谁的肩头也不站,扑通一声跳到地上,并将一个装满了宝石与贵重法器的法袋狠狠丢到玉蝉衣怀里:“将这个带回给你师姐,我回宫主那边生气去了!” 一团白毛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气咻咻地往前跑开。 玉蝉衣忍不住笑开了。 涂山玄叶跑开了一阵后,又折返回来,只巴着玉蝉衣的裙摆,理也不理微生溟,他问:“我新收的那个小弟子怎么样了?” “樊小凡吗?”玉蝉衣道,“他出门除草,之后好久没回来。” “师父担心他出事了?”玉蝉衣心提了提。 “谁担心他啊,就是问问。”涂山玄叶道,“他出不了事。” 微生溟道:“樊小凡到底什么来头?” 涂山玄叶睨了他一眼:“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我这个合该被徒弟欺负的师父是不会说的。” 涂山玄叶再度跑开。 玉蝉衣道:“我看你也该积点口德了,你刚刚不惹师父,说不定他就告诉你了。不过,看师父的意思,这樊小凡似乎不是陆闻枢那边的。” 微生溟无所谓地耸耸肩:“但你也被逗笑了不是吗?” 玉蝉衣:“我……”她看着微生溟唇边似有似无的笑意和看着她的那双眼睛。对他有些招架不住的感觉再度向她袭来,令她气燥。 微生溟:“逗人笑总算功德一桩,坏了口德积了功德,扯平了。” 玉蝉衣:“……” 他还真是口头功夫厉害。 一时没想好要怎么说过他,索性不说话了。 另一边,薛铮远回到了承剑门主峰。 玉蝉衣既然已经来到承剑门内,是方便了他与她联络,但未尝不是羊入虎口,让薛铮远对她多了许多担心。 他要更加谨慎地行事,确保陆闻枢不会去找玉蝉衣。 在议事堂外等了大概有两个时辰,议事堂的门才缓缓打开。 一身绮罗的星罗宫宫主从里面走了出来,见是星罗宫宫主,没等她走到眼前,薛铮远连忙肃正站好,朝她见礼。 星罗宫宫主在薛铮远面前停住了脚步。 “薛少谷主。”星罗宫宫主唇弯了弯,她道,“从前我觉得你差些气候,今日再见,却真的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你比你爹有出息啊。” 薛铮远连忙自谦道:“宫主实在是谬赞,比起家父,我还……” 话音未落,想到玉蝉衣刚刚向他提到过星罗宫,薛铮远福至心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抬眸看向星罗宫宫主,眸光隐隐激动。薛铮远听出了星罗宫宫主话里的深意——她这是已经从玉蝉衣那知道了一切。 且,决定站在他们这边。 不然,以星罗宫宫主的作风,根本不会主动来找他搭话。 原本薛铮远还对揭露枢机阁的事情很没把握,他一直对陆闻枢感到恐惧,总担心出什么差错,但倘若玉陵渡、星罗宫,五大宗门里的两大都能被拉拢过来,薛铮远心里瞬间底气大增。他重新对星罗宫宫主说道:“多谢宫主,我一定会比我爹有出息的!” 第114章 割袍 他也不过是凡人 星罗宫宫主唇畔含笑,走过薛铮远的身侧,到树下时,脚步又稍稍一停,只见一团白影落下,树叶中的一团白绒绒一跃跳进她的怀中。 一跳进她的怀抱,狐狸就仰着头朝她叽哩哇啦嘤嘤怪叫了两声,星罗宫宫主看着它这张小脸,心疼地“哎呦”了两声,问道:“这是在哪里受欺负了?” 小狐狸耷拉着耳朵,扒拉着她胸前的珠宝不说话。星罗宫宫主哄它道:“那好,就将这个给你,别不开心了。” 星罗宫宫主将她胸前那条项链取下,塞到狐狸的爪子里,小白狐狸就此安静下去,不再叽哩哇啦怪叫着告状了。 薛铮远在这时认出,它就是刚刚站在玉蝉衣肩头的那一只漂亮白狐。 原来是星罗宫的灵宠。怪不得人人都说,宁做星罗宫一只狐,也不做十洲之魁首。这小家伙的日子看起来还真是好过,嘤嘤咕咕两声,肉垫子往星罗宫宫主的脸上碰一碰,那么长一条全部由西山神珠穿起的项链说给就给,还能被身份尊贵的星罗宫宫主亲自抱在怀里哄着,还真是做人不如做一只狐狸。 薛铮远目送一人一狐离开承剑门主峰。 正要踏进议事堂去,他听见议事堂外传来几个弟子的谈话声,听到他们话间提到“掌门”,薛铮远不由得驻足多停留了一会儿。 一弟子道:“五宗会试即将召开,掌门事务繁忙,我们这些曾经是飞云宗弟子的,过一会儿去叨扰他,万一不被接见,怕是要惹人笑话。” 另一弟子说:“在我们最初加入承剑门时,是掌门说要让我们定期向他汇报学业,怎么可能不受待见?” 飞云宗……? 听得大致来龙去脉后,薛铮远叩响了议事堂的门,门无风而开,薛铮远走进去。 陆闻枢在桌前站着,桌上,属于炎洲的地图悬浮空中,山谷、平地,河流,都缩小一定比例后坐落在地图上,将整个炎洲一览而尽。 等薛铮远进来,陆闻枢并未回头看他,却道:“恭喜啊。” “恭喜什么?”薛铮远问。 陆闻枢道:“星罗宫宫主可从来没有像夸你那样夸过我。” 看来刚刚他和星罗宫宫主简短交谈的几句话,他都听到了。薛铮远并不意外,只是哼了声:“陆大掌门,还用她夸吗?” 说着话的同时,薛铮远的视线落到桌上摆着的香炉上。 香炉香雾袅袅,拂过这地图,丝丝袅袅的灰沉香气触角伸向地图,似乎将每个位置都嗅过。 薛铮远一时觉得喉咙干涩,他知道陆闻枢看着这张地图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陆闻枢一定是想找回他那只准备用来装脏的傀儡,而他也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薛铮远道:“你是……在帮我找我说的那个地方吗?” 袅袅燃香中,陆闻枢的面容在薛铮远的眼里逐渐变得模糊。但陆闻枢只是垂眸看着这张地图,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果然如此。 他自己不必多解释什么,一切只由他人去想,像他们这种对他全然信任的人,自会将他想成光辉正义之人。 薛铮远无声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不显,只道:“外面有几个飞云宗弟子,犹豫要不要来见你呢。” 陆闻枢垂头看着地图,眉间隐隐有几分不耐,但很快压了下去。 他将视线投向窗外:“与其让他们犹豫来犹豫去,倒不如我去见他们。” 说完,陆闻枢走出议事堂。 看着陆闻枢的背影,薛铮远手握成拳,手心攥出白痕。 他开始觉得飞云宗日益落魄、到最后举宗覆灭,余下的弟子全部被收入承剑门的事情后面,可能有陆闻枢的手笔。 一千多年前,薛铮远和飞云宗的最后一任掌门,也是当时的飞云宗少主有过一段非常短的同门情谊。他、薛怀灵以及当时的飞云宗少主一同在醜山居士门下修行剑术时,那位飞云宗少主一向看不起陆闻枢。 那时的飞云宗如日中天,而承剑门却有颓势,已经没落至五大宗门之尾。在那时候许多修士的眼中,飞云宗挤掉承剑门,成为五大宗门之一,不过是假以时日的事情。 而飞云宗少主最常嘲讽陆闻枢的,就是沈秀抛妻弃子的事。 陆闻枢对任何事反应都很淡,其他事上,不管飞云宗少主怎么对他嘲讽羞辱,唯独提起沈秀,陆闻枢会当场变了脸色,对飞云宗少主拔剑相向也不止一次。 虽然沈秀这个名字,已经无人再提起了。 但这无疑是陆闻枢最在意的事。 若陆闻枢屡次接济飞云宗不是以德报怨……想到飞云宗如今门派消亡、弟子失散的结局,薛铮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议事堂外,那几个踟蹰不前的飞云宗弟子窃窃私语间,忽然有人察觉到,不远处陆闻枢正负手站着看着他们。 他忙朝陆闻枢抱拳行礼,腰弯得低低的:“见过掌门。” 往先,对于飞云宗弟子的叩拜,陆闻枢总会欣然受之。 看到他们,他总能想起飞云宗宗主面对他的救济时那幅羞愧难当的样子。 曾经对他奚落嘲讽,到最后却要承他恩情,才能将宗门维系下去,这恐怕是对方很不能接受的事吧? 若非在年少时,他当着众人的面对陆闻枢奚落嘲讽,今日他救济飞云宗的举止,仅仅能算是他大发善心,可还算不上他以德报怨。 对这几个已经成为承剑门弟子的飞云宗弟子,往日,陆闻枢总会有无比的耐心。耐心地看他们诚惶诚恐,或者耐心地看着他们心悦诚服。 今日却有些不耐烦。 事情太多了,一件接一件压过来,薛铮远、薛怀灵、四大宗门的长老、五宗会试……所有的都需要他亲自照看,他到底如何才能抽身而出,好全神贯注地去将枢机阁里丢失的那些东西找回来? 若是找不回来,七百年的心血就浪费了一半。 心头纷纷扰扰,陆闻枢面上不显,他朝那位率先向他见礼的弟子颔了颔首,说道:“在犹豫什么,怎么一直不进去找我?” 率先见礼的弟子说道:“我们是按掌门所说,来向掌门汇报学业。但挂念着掌门近来忙五宗会试的事,怕给掌门添麻烦,所以才犹豫着没进去。” 陆闻枢淡声道:“有犹豫的功夫,该向我汇报的事情早说完了。别光替我考虑,你们的时间也很金贵。千金一刻,莫要虚掷,下回过来找我,别再犹豫了。” 说到这,陆闻枢睫毛敛下,心中却起思量。 他被琐事缠绕,便成了一颗死棋,薛铮远却是活的,仍然可以满盘游走。 薛铮远在寻找的,是薛怀灵死前踏进的“青峰”。 想到这,陆闻枢抬手压住了自己的胸口。 “青峰”早已换了地方,换到了一个薛铮远穷尽毕生之力也永远抵达不了的地方。既然如此,倒不如叫薛铮远去帮他找“陆婵玑”。 陆闻枢一时想得深了些,连那几位飞云宗弟子汇报完学业之后,朝他打招呼都没听到。 “掌门,掌门!” 陆闻枢终于回神。他道:“你们先回去吧。今年的五宗会试,你们尚不能参与,但等到下一回,可就到了你们上去拼杀的时候了。如今你们已是承剑门弟子,想要参加五宗会试,可是要赢过其他师兄弟的。” 飞云宗弟子齐齐应道:“是!” 待飞云宗弟子下了主峰,陆闻枢却迟迟没有回到议事堂。 他负手站在院中,细想着要怎么安排薛铮远,才能不出一点纰漏。 他不想因为薛怀灵的事,与薛铮远起龃龉。 千年的情谊,他对薛铮远了解至深,没有谁能比薛铮远更得他的信任。 但如果薛铮远执意要将薛怀灵的事查个水落石出,不论会否查到他的头上,他也无法再信过薛铮远,不会再将薛铮远当成自己的朋友。 这时,有守门弟子来通报,说玉蝉衣已经来到了承剑门。 “玉蝉衣居然来了?”陆闻枢道,“还以为她不会来了。” “和她师兄一起吗?”他问。 “一起。” 陆闻枢挥了挥手,挥离了这个弟子:“我知道了。” 既然玉蝉衣和微生溟已经来到了承剑门,陆闻枢暂时将心中调薛铮远去帮他找傀儡的计划按下,打算等到五宗会试过后再说。 他要先去会一会他们。 只是,等守门弟子走了,他正要走,薛铮远却从议事堂中跳出来,拉住他说:“我刚刚看着炎洲地图,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灵儿死的地方,好像离承剑门很近。”薛铮远说,“我知道一门禁术,似乎是找什么灵犀香,向灵犀神兽燃香问路,就能找到自己想要寻找的地方。你们承剑门的藏书阁离有没有什么和禁术有关的书。” 陆闻枢眼皮一跳,想去找玉蝉衣的计划彻底泡汤,只能先留下来应付薛铮远。 这之后,直到五宗会试召开,陆闻枢没有寻到一次去找玉蝉衣的机会。 五宗会试召开当日。 陆闻枢在主位坐着,薛铮远一身素衣站在他的身后,并不站在风息谷的系列中。 风息谷谷主不时向薛铮远投去愤怒的目光,而不少人也频频往陆闻枢这边张望,虽说大多数人都知道风息谷少谷主与陆闻枢关系要好,但在这种场合,薛铮远不站在风息谷之列,却穿一身与风息谷宗门服毫无关系的素衣,对自己父亲愤怒的目光也丝毫不做回应,这让好八卦者在底下私议起来。 见此情形,陆闻枢对薛铮远说道:“你这回和你父亲置气已经够久了,还不打算回风息谷去吗?” 陆闻枢提醒道:“今日会是个很好的缓和你们关系的机会。” 同样的,要是薛铮远今天太不给风息谷谷主面子,那日后可有薛铮远头疼的。 陆闻枢是真心替薛铮远打算,他不想薛铮远错过这个回到风息谷的好机会。在人前,风息谷少谷主总要给自己儿子几分面子。 薛铮远道:“还真是多谢你了。” “只是,我与他,恐怕再也修补不好关系了。”见到不远处玉蝉衣的身影出现,薛铮远的脸色倏地一变,他隐忍多日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冷笑道,“正如我与你一样。” 陆闻枢怔然,却见薛铮远飞身飞向玉蝉衣那边,从玉蝉衣手里接过什么东西之后,扬声道:“诸位,我有话要说!” 待看清薛铮远手中的东西后,陆闻枢瞳仁一缩,差点也要飞身而出,将东西抢夺回来。却在即将有动作那一刻神智回笼,手掌牢牢抓住椅托,控牢了身体,没有站起来。 只是,手背青筋迸起,面上血色尽失。 而在远处站着的玉蝉衣看着陆闻枢崩裂的神情,只觉心头茫茫云雾像是被拨开了一些。 原来,陆闻枢也会有这样惊惶失措的表情。 他也不过是凡人。 第115章 断义 我太想她了 响晴天万里无云。伴随着薛铮远一声落下,原来还有寥寥交谈声的人群彻底陷入寂静。 承剑门洁白的白玉长阶石台上,参加五大宗门会试的弟子们已经齐齐排开。 玉蝉衣于人群中抬起头来,往长阶之上望去。长阶之上,立着以陆闻枢为首的五大宗门话事人。 那里,就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视线的中心。 本来众人都在等待陆闻枢主持接下去的交流比试,谁承想,听到薛铮远这样一番喊话。 众人的视线几乎全聚集到薛铮远身上来,见薛铮远不再身着风息谷宗门服,却以一副孤俏而又毅然决然的姿态站在白玉长阶的石台中心,不免心生窥探之意,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风息谷少谷主做出此等出格的举动,而陆闻枢无疑是其中最难以置信的那一个。 做正道魁首这些年,陆闻枢并非没有遇到过遭受质疑的时刻,熟悉到已是有些厌烦。 修真界确实以强者为尊,却不乏不敬强者之辈,初登高位时,不管他走到何处,总要迎接数不尽的战书。不知多少修士想通过打败他来证明自己的本事,落败者中,难免有心思狭隘者对他积怨。 枢机阁的傀儡、材料与部分书籍丢失,陆闻枢已经做好了被偷窃者当众指责的准备。 他在枢机阁密室设下的剑阵可是承剑门最复杂的剑阵,想闯进枢机阁密室还能全头全尾出来的,这世上能有几人?而知道陆婵玑、执着于陆婵玑的,又有几个? 本以为会拿着傀儡当面指证质疑他的人,要么是玉蝉衣,要么是微生溟,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薛铮远。 ……怎么可能是薛铮远?怎么可能! 自微生溟出现在蓬莱之后,陆闻枢一直隐隐有事情逐渐脱离掌控的不祥预感,此刻这种隐约的预感落到实处,却原来不止是隐约脱离掌控,而是事情已经全然不受他控制,这种彻底的失控感令陆闻枢怒火丛生。 心焦如火只在一瞬。 看着薛铮远高举起那一人高的傀儡,陆闻枢咬紧后牙槽,眸底如落火星,几乎要将薛铮远的手腕烧穿出窟窿。 而这时,风息谷谷主倏地起身,率先朝薛铮远呵斥道:“远儿!你胡闹什么!” 风息谷谷主不认识陆婵玑,也不知枢机阁,见薛铮远站在白玉长阶的石台中心向其他人喊话,风息谷谷主两眼一抹黑。 谷主以为,薛铮远这是要在人前,给妹妹讨个公道。 真是冲动! 亏他看薛铮远过来承剑门找陆闻枢,还以为薛铮远是想通了,正想着怎么找台阶让薛铮远下来,好让薛铮远回到风息谷来,他哪能想到薛铮远不声不响,竟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他的女儿已经死了七百年了,死因盖棺定论,皆大欢喜,哪怕真有冤屈,这公道怎么可能凭他几句话就讨回来? 风息谷谷主大喝:“你给我回来!” “我没有胡闹,我不回去!”薛铮远话在回应风息谷谷主,视线并不看向自己的父亲,而是目光锐利,冷冷盯着陆闻枢。 陆闻枢的眼神同他一样冰冷,只是冰冷之下,还有惊诧与失望。可就是陆闻枢眼里这一点细微的惊诧与失望更让薛铮远咬牙愤懑——陆闻枢凭什么对此感到惊讶?早在做错事的那一天他就该做好被发现的准备!又凭什么对他感到失望?难道在陆闻枢的眼里,他当真愚蠢到连一点发现真相的能力都没有吗? 血管里血液逆流,薛铮远大声说道:“陆掌门,你该向我、向在场的诸位,解释一下,我手里这只要被用来装脏的傀儡到底是怎么回事!” 携带着灵力的嗓音,一传就传了几里,清晰地递到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傀儡装脏,变死物为生灵,这是逆天而行,悖礼犯义。为填傀儡内脏,你伤神兽,割龙肝,取凤胆,掏麒麟心脏。为了给你想复活的人赐下生命,却视其他的生灵如草芥。陆掌门,你该不该给聚窟洲的神兽一个交代?该不该给崇敬仰慕着你的修士一个交代?” 承剑门一众白衣弟子如水边苇草轻摇,是陆韶英一路拨开他们,挤到了人群中最靠前的位置,他站在长阶之下,看向薛铮远,胸口如有火烧。 陆韶英扬声道:“凭什么说这傀儡是我们掌门弄出来的?凭什么说龙肝凤胆麒麟心是我们掌门挖的?先不说这傀儡的事,神兽受伤的事我从未听过。” 陆韶英义愤填膺,脸因愤怒涨得通红。 掌门被当众质疑指责,比有人当众质疑他,更让他无法接受,难以理解。 尤其这人还是风息谷少谷主。 承剑门平时对风息谷有多照顾,他们这些内门弟子都知道。这位薛少谷主简直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听了此话,星罗宫宫主面上冷艳一笑,稍微动了动手指。 在她怀里的白狐狸心领神会,叼起一法袋,将法袋拱开。 一刹那间,星辉闪过,龙肝、凤胆、麒麟心尽被陈列在空中。 星罗宫宫主视线扫过陆韶英,只一道眼神,便有不怒自威的威严蕴藏在其中。她道:“倒是个忠心护主的。那你睁大眼睛看好了,这些从枢机阁密室里找出来的,是什么?” “都不知道枢机阁是什么地方是吗?”星罗宫宫主一发话,自是威严持重,底下鸦雀无声,她自顾自道,“枢——机——阁。” 星罗宫宫主视线又放回陆闻枢的身上,不紧不慢地说道:“枢是你们掌门名字里的枢,机是机关术的机,今日若是有机关师在这儿,说不定有人知道枢机阁。有知道的吗?” 底下有人扬声道:“我知道!我认识的机关师向我提起过。” 但那人很快说:“可这枢机阁……我认识的机关师朋友说,那里的阁主机关术极为高明,很厉害啊!解决了机关术上不少遗留的问题。” “机关术高明,不妨碍他管理的枢机阁里暗藏污垢。”星罗宫宫主哼笑一声,“傀儡装脏……为自己的欲念,制造出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念无欲的生物,此为逆天无道、悖逆不轨,真是好生邪门的邪术。” 陆韶英面上生出一抹茫然的羞愧,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退缩,最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陆闻枢。 陆闻枢视线冰凉,察觉到陆韶英的频频求助后,他却向陆韶英眨了下眼,像是无声在说:不要慌。 脸色虽有些白,神色看上去仍然镇定。 这种镇定的表现令陆韶英吃了颗定心丸,他就知道,掌门绝对不会像薛少谷主说的那样。 陆韶英挺直腰,大声继续说道:“不,这必定非我们掌门所为!天底下名字里有枢的多了去了!怎么能因为一个枢字,就说枢机阁是我们掌门弄出来的?” 长阶之上,陆闻枢的衣衫被半山腰的风吹得猎猎作响,长阶之下,陆韶英的衣衫同样。 陆韶英说着话,望向自己身后其他沉默的承剑门弟子,对他们淡淡失望之余,更加骄傲地挺直了自己的胸膛。 只有他,敢于在掌门、在承剑门遭到质疑时勇敢地站出来,维护掌门与承剑门的尊严。 陆韶英话音落下,人群一瞬间哑口无言。 就在陆韶英得意翘起唇角时,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忽然自人群中响起:“可在我闯入枢机阁密室将神兽内脏与傀儡夺出来时,遇到的就是你们承剑门的剑阵!” 陆韶英抬眼望去,看见说话的是沈笙笙后,他眉头一皱。 而风息谷谷主见星罗宫宫主与玉陵渡弟子陆续都发了话,第一时间将目光看向了尚未说话的玉陵渡掌渡与副掌渡。 他本想帮陆闻枢和承剑门那个冒头的弟子帮腔几句,但在沈笙笙发话后,决定闭嘴看看再说。 沈笙笙的话,打了陆韶英个措手不及。 他没想到,闯入枢机阁的,竟然是沈笙笙。 陆韶英硬着头皮发问:“敢问沈道友缘何要闯入其他宗门?如此行径并非君子所为。” 待在玉陵渡弟子中间的副掌渡悠然摇着扇,面上带笑,而在白玉长阶之上,玉陵渡掌渡说道:“是我让她去的。” 她中等年纪、仙龄约莫三千岁上下,容颜算不上娇美,眉宇间却自有其威严气度。 她一发话,风息谷谷主心头一跳。 掌渡道:“这枢机阁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财力雄厚却又任性妄为,再这样下去,怕会有人为搏巨利闯入弱水,死在我们凤麟洲。枢机阁如此霸道,搅乱市场,恨不得将弱水里所有的水梭花全部收为己用,却是为了陆阁主想要装脏傀儡的一己私心。那间密室里的傀儡摆的是杀人剑阵,不留活路,我的弟子差点死在里面……若是强闯枢机阁不算君子所为,那么,为了将这等丑事揭穿,我们玉陵渡宁愿不做君子。” 但说完之后,她还是瞥了沈笙笙一眼,似乎是对沈笙笙贸然说话的举止并不满意。 在此之前,玉陵渡掌渡告诫过沈笙笙,彻查枢机阁一事是她的主意,不必由她这个做弟子的站出来。 但果然沈笙笙一点都耐不住性子。 狠狠剜了沈笙笙一眼,玉陵渡掌渡道:“若出了什么事,怪不得我这小弟子,一切责任,皆在我这个掌渡身上。” 玉陵渡掌渡话一说完,就不再说些什么。风息谷谷主心头慌乱,连忙看向太微宗掌门,窥见楚慈砚高冷莫测、在思忖着什么的神情,彻底歇了替陆闻枢说话的心思。 他只不咸不淡、语焉不详地说了句:“傀儡装脏,真是前所未闻的一门禁术啊……” 陆韶英终究只是个内门弟子,星罗宫宫主与玉陵渡掌渡二人带来的威压感对他这个仙龄尚浅的修士来说,实在是令人油然而生恐惧,令他两股战战,额角坠下汗珠。 陆闻枢失望从陆韶英身上移开视线,却看向玉蝉衣。 玉蝉衣冷冷回视着他。 千年之前,他们的每一次对视,心头各有各的、不能与人说的喜悦。 今日,他们的视线相接中,却都不再掩饰欲置对方于死地的欲望与锋芒。似乎要直接穿透对方平静的面皮,直取对方的心脏。 陆闻枢道:“只是在密室里摆出承剑门的剑阵,如何能认定枢机阁一定和我们承剑门有关?” 他道:“上一届论剑大会的头筹,不是我们承剑门的弟子,不也对我们承剑门密不外传的剑招非常熟悉?” 人群中有人说道:“是啊,玉蝉衣能学会‘凤凰于飞’,那别人学走承剑门的剑阵,也不是一定不可能的事。” “……万一,这枢机阁是故意嫁祸给承剑门呢?” 就在听众里不少人因为陆闻枢气定神闲的模样,与陆闻枢所给出的说辞,产生诸多猜测时,薛铮远再度高举起手中的傀儡。 “我手里的这只傀儡,不是一只平白被创造出来的死物。她的眼、眉、唇,五官样貌,都和一个曾经活过的人一模一样。” 陆闻枢这一刹变了脸色,这一刻,他的心坠入谷底,薛铮远的嗓音也在他耳中变得嘶哑难听起来。 他不希望听到薛铮远在众人面前说出那个名字,这是他的一条底线,这会让他这么多年的谋划彻底功亏一篑,且再无从头再来的可能——他要的是自己等到合适的时机,向众人说出这个名字。 但他已经阻止不了薛铮远了。 薛铮远道:“和这只傀儡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叫陆婵玑,是一个凡人。” 薛铮远此话一出,底下一片哗然。 为了不给其他人质疑的机会,薛铮远又将另一证物抛出:“这里有一把短剑,是陆婵玑曾经用过的,但凡是对剑有所了解的,都能看出来,这是一柄一千年前的剑,铸剑谷的火才能煅烧出来,但又不比我们这些修士用的剑更厚重,这是一把专门给凡人打造的剑,而剑主人的名字,就刻在剑柄上,叫陆婵玑。” 在承剑门度过的这几日,在他与陆闻枢虚与委蛇时,玉蝉衣会寻机来找他。 虽然不知道玉蝉衣是如何做到完全不被其他人发觉的,但薛铮远也不想过问太多,两人碰面后,薛铮远告诉了玉蝉衣他的计划和安排,他想趁着五宗会试,在人前揭露陆闻枢的恶行,这会是对陆闻枢名誉的绞杀,枢机阁的事情暴露之后,严重有损他的威望,不会再有人觉得他像从前那样洁白无瑕,不会再将他当成正道魁首尊崇。 一开始,玉蝉衣反对了他的计划。她不希望薛铮远将火全引到他自己的身上。 但薛铮远对玉蝉衣说,他不是帮在她,而是在帮灵儿。 倘若今日是灵儿站在这里,也是一定想站到众人面前,替陆婵玑说上句什么。 玉蝉衣便无话可说,不再劝阻了。 有时候人一旦开窍,脑袋就会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楚。 薛铮远开始觉得,玉蝉衣就是陆婵玑,陆婵玑就是玉蝉衣。 他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证明这一点,玉蝉衣对陆婵玑的了解构不成证据,甚至连心咒让他不自觉想要对玉蝉衣好一些的心情,对他而言,也构不成证据。 但每次一提到薛怀灵,玉蝉衣便会迁就他,这让薛铮远觉得,或许,她就是陆婵玑。 如果灵儿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开心吧…… 此刻,哪怕众人质疑,薛铮远却是气清神畅,神色从容笃定,能与陆闻枢彻底割袍断义,他心里终于痛快了。 而这时,一直按捺不动的太微宗掌门楚慈砚伸手,用灵力将薛铮远手中的佩剑牵引到自己面前来,将那把佩剑拿到自己眼前,细细查看。 半晌后,他道:“这把剑的确是出自承剑门,也的确不是修士用剑,轻便灵巧,不入灵力,确实是凡人所用。上面这个名字的刻痕,也足有千年之久了。证物不假。” “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承剑门有个凡人?” “因为,我们陆大掌门吝啬到甚至不愿与人提起她来。”薛铮远笑得讽刺,又一次放出了惊人的消息,“但我还有人证。” 说完,站在太微宗最后面、由李旭搀扶的陆祁拄着拐杖走到前列来。 楚慈砚诧异地看向李旭。 他这个平日里慎言慎行的首徒,怎么也搅和到今日的事里去了?不是说由他一人就可以看好微生溟吗?李旭来了承剑门,那微生溟该怎么办? 等等,难道微生溟也在承剑门? 而风息谷谷主心中稍作一番盘算,便立马意识到,眼前这情形是除了风息谷外,其他的三大宗门都表了态。 看来这枢机阁定然是和陆闻枢脱不开干系!他也必须要表个态才行了! 风息谷谷主连忙飞身下了石台,去将陆祁扶住。 陆祁看着长阶之上的陆闻枢,脸上的神情却是隐忍之后的平静:“弃徒陆祁,拜见陆掌门。” “陆祁?” “弃徒?” “谁啊?” 人群中多有议论声,无人识得这个满面沧桑的老人,唯有陆韶英一人,脸色陡然变了。 陆韶英知道陆祁。 在拜入承剑门前就知道。 陆祁与他同出一支——炎洲陆氏子弟中,生活在遥远西边的西岚村里的那一支。 村子不大,族人也不过百位,几百年才能出一个能通过重重选拔、拜入承剑门的剑修。 在他之前,村子里上一个成功拜入承剑门的修士,就是陆祁。 陆韶英本也不叫陆韶英,西岚村的人姓名都是单字,他原来叫陆英。只是这陆祁虽然拜入承剑门,却在一千年前妖魔作乱与妖魔对阵时临阵脱逃,成了承剑门的弃徒,也成了西岚村的耻辱。陆韶英为撇开自己与陆祁的干系,改名叫陆韶英。 然而,哪怕改了名字,同村的陆祁仍然是压在陆韶英心上的一块大石,逼他格外奋进,令他常常反思过错,并在他未能完成宗门期许,拿下论剑大会头筹时,几乎压断他的脊梁,令他在陆闻枢、在承剑门其他弟子面前更抬不起头来。 可是……陆祁不是已经死了吗? 陆韶英怔怔然,听着陆祁说:“不知掌门是否已经忘记了我。以掌门的好记性,恐怕忘不掉我吧?” 陆祁停了停,清了清嗓子,说道:“一千年前,我还是承剑门的内门弟子。” 陆祁指向身后的青峰:“在我还不是承剑门弃徒时,那时,就在青峰上,有一个叫聆春阁的地方,有一个叫陆婵玑的女孩,就在青峰上的聆春阁里,活了十三年。” “我本可以不出来作证,我这个曾经的承剑门弃徒,哪怕身上背负的冤屈水落石出,不再有弃徒之名,也不过是微尘一粒,此生毫无建树,说的话恐怕也没什么分量。而那柄短剑已经可以算得上是证物。陆掌门……能让铸剑谷那些心高气傲的铸剑匠人专门为凡人打一把短剑,除了您,谁还能号令他们?我不该露面的,但是,我实在太想再见您一面了。”陆祁呵呵笑道,“一千年前,年轻时的我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少主当上掌门那一日,对你道一声贺,说上一声恭喜。毕生所求,就是看您当上正道魁首。” “但我错过了太多。” “那就让我亲眼看着你从这个位置上下来,那时再向您道一声贺吧!” 陆祁眼底笑意不减,颤巍巍指向薛铮远手中的那只傀儡。 “承剑门内,知道陆婵玑的人并不多,到了一千年后的今天,更是死的没剩几个了。而这些人当中,陆掌门,你,是最了解她的那个。”陆祁道,“这只傀儡,与陆婵玑一模一样,连我,一千年来常常想到她的我,都没办法雕得这么像……少主,我真心想问,您大费周章地想要复活她,还借用她的名字,让所有人都以为‘陆婵玑’这个死人是枢机阁阁主,当初何必要葬送她的生命呢?” 死人? 陆闻枢唇色发白,开口想要说些什么,面部却痉挛了一下。 哪怕他否认了枢机阁与他的关系,他最想要做的事,也已经被他们给破坏了! 他要的是陆婵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刻,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凡人。 她会是枢机阁阁主,是所有机关师们想要朝圣的存在,受万人敬仰,被人爱戴。 而不是现在这样,在不合适的时机就暴露于人前,被人知道她只是个傀儡。 不该是这样! 陆闻枢不想让心底的戾气呈于面上,忍得额角青筋迸起。 他只听阵阵嘈杂的声音入耳,听见薛铮远说:“枢机阁的枢字,密室内承剑门的剑阵,再加上这只和陆婵玑一样的傀儡……陆闻枢,有枢机阁的弟子说枢机阁阁主姓陆,是个女人,我这里还有几本枢机阁阁主所著的书册,落款都是陆婵玑,可陆婵玑早就死在七百年前,真正的枢机阁阁主,是你对不对?” 又听见星罗宫宫主说:“陆掌门,大老远地来聚窟洲取走神兽的内脏就为了装脏你的那只傀儡。你应当很在意那只傀儡吧?孩子,承认吧,枢机阁阁主就是你,是陆闻枢,不是陆婵玑,只要你承认,这只傀儡就还给你。” 而星罗宫宫主肩头站着的那只白狐,迷离的一对灵狐眼像是有漩涡一般,催使着陆闻枢脑海中不断回荡起“认下吧”的回响。 认下吧。 认下吧。 只要认下来,那具由他花费无数个日夜、一刀一刀,带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刻下的傀儡,会重新回到他的手上。哪怕没有龙肝凤胆麒麟心脏,用其他的宝物填充,他依旧可以实现他想实现的一切。 陆闻枢一双眼倏地通红起来,心理的防线几乎就要在那一声声“认下吧”中被击穿,鬼使神差想要点头。 这时,远处一阵椋鸟惊飞,一道白影落到陆闻枢身前,落地后,化作人形。 来人一身白衣,以剑为簪,簪头坠着的一点红如一粒红豆,轻轻摇晃。 有人中途到访,又是一位曾经身居高位、却许久未曾出现的人物,众人的目光不由得被她吸引了去。人群中,又出现片刻的骚乱。 而来人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启唇说道:“各位,枢机阁是我——陆子午的。” “我就是枢机阁阁主,枢机阁弟子口中那个姓陆的女人。” 她看向薛铮远,视线停在薛铮远手里的那只傀儡上,目光变得温柔而又眷恋,她叹着气说:“陆婵玑是我的养女,她离开之后,我太寂寞,我太想她了。” “是我,为了复活我的女儿,为了我的一己私利,大量收购水梭花鱼骨,伤害了巨海十洲的神兽。也是我,因为她生前喜欢让傀儡相陪,就弄了一个做傀儡的枢机阁出来。我认罪。” 说着,陆子午的目光忽然跃过众人,停在了玉蝉衣的身上。 迎上陆子午剔透目光的那一刻,如有狂风袭面,令玉蝉衣呼吸一窒,太阳穴跟着锐锐痛了起来。 第116章 谈判 我有条件 如风来去,陆子午视线扫过玉蝉衣的脸后,短暂停留在她面上一瞬,很快就移开。 她站在长阶上,一袭白衣被风吹着,身形单薄,姿态脆弱。忽然,她跳下长阶,跳上石台,来到了薛铮远的面前。 陆子午伸手碰向薛铮远手中那只傀儡的面容,却在快要摸到潜英石光滑的质地时,手指蓦然间缩了回来。 陆子午垂下手臂,面上有几分明显易见的颓唐之色,她道:“为了弥补我的过错,自今日起,我,陆子午,卸任承剑门副掌门与理事堂长老两职,从此无任何职务在身,也不会借副掌门的身份之便,为自己做些什么了。” “薛少谷主,这样的交代,够吗?” “可以将我的女儿还给我了吗?”陆子午问。 她再度向薛铮远伸出了手。 薛铮远呆愣一瞬,却将傀儡拿到一边,不让陆子午碰到。 “可是……”薛铮远脸色憋得通红,忽然想到什么,他扬声道,“可是,您根本不会机关术,根本不擅雕刻!这个傀儡分明不是您能做出来的!” 陆子午却轻声一笑。 她低喃的声音伴随着灵力,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你不知道,思念,会让一个人做出多少难以做到之事。” 陆子午取下腰间的一个法袋,丢到了薛铮远的怀里,眼底含笑:“远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长成了一个勇敢而又正直的孩子,我很欣慰。” 薛铮远将法袋打开,法袋一开,法袋中所有的东西都散到地上。 是几具傀儡,每一具都栩栩如生。 “这些,都是我做的。” “还说我不会机关术、不擅雕刻吗?”陆子午缓声道,“自四百年前卸任掌门之位,我就再也没有在外面活动过,远儿,你已经四百年没见我了,不知道我这四百年前学会了什么,我不怪你,今天的事也不怪你,只希望莫要因为我,坏了你和枢儿的关系。” “要是你还怀疑,就找几块木头,一会儿我雕给你看。” 薛铮远抿唇不言,却依旧不将傀儡还过去。 他声线仍旧冷冽:“那我要如何知道,以后这傀儡不会再被拿去施展什么装脏的禁术?” 陆子午却往长阶上轻扫了一眼,目光含刺般扫过陆闻枢的脸,而后,虽说头也不回,掌中法咒却已成形,奔着薛铮远手中的傀儡而去,浩瀚的灵力将这小小的傀儡碎成齑粉。 她毁掉了薛铮远手里的这只傀儡。 事出突然,薛铮远防备不及,待指尖一空,便看到方才还提在他手里的傀儡化作齑粉落下,在他脚下堆成一堆,风一吹就散了。 “这下可以放心了吗?”陆子午问。 薛铮远无话可说。 人群在窃窃私语,讨论声音不大,却像浪潮一样,汹涌袭来,听得人头脑发昏,摇摇欲坠,陆子午恍若未闻,一摆袖转身离去。 离开之前,陆子午最后看向人群的那一眼,落在玉蝉衣的身上,却也只是一扫而过,脸上的表情冷漠而又淡然。 玉蝉衣怔怔看着陆子午离去的背影,遥远的记忆在复苏,她好像又一次站到了铸剑崖的悬崖边缘,又一次被推了下去。 施暴者却换了一人——换成了陆子午。 陆子午是陆婵玑的记忆中,比陆闻枢还要更美好的存在。仅有的一次见面,陆子午如神女曳星而来,皎洁得像是明月光。在玉蝉衣忘记了自己亲生父母的那些年里,陆子午就是她想象中的母亲,她美丽、强大、神秘万分。她就是年幼时的陆婵玑幻想着自己长大之后要成为的样子。 她一直记得,年幼的她,是学着记忆里陆子午的样子,才拿起了剑。 那次初见,陆子午将她簪头的宝石送给她后,又为了哄她止住惶恐的眼泪,化簪为剑,斩碎巨石。 那之后,陆子午将剑变小了一点,递给她问:“想不想试一试?” 年幼的她自然是不敢试,她说,她只是个凡人,这里的人都说,凡人是练不了剑的。 陆子午却道:“小阿婵,别让他人定义你做不成什么。” 陆子午这句话,她一记就是好多年。 那天她最终还是没有接过陆子午的剑,却在之后某一天,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后,请求过来找她的陆闻枢帮她造了一柄剑。 重塑血肉后,玉蝉衣一直想着,要找到陆子午,向她诉说当年的事情。当年陆子午对陆闻枢的要求严苛,既要他时刻警醒,又要他端方自持,陆子午一定不会允许陆闻枢做出那么坏的事情。 今日,她终于找到了陆子午。 陆子午说,她是她的养女,她思念她至深……可她根本不是陆子午的养女,陆子午与她相处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一刻。 陆子午在撒谎。她想帮陆闻枢顶下罪名,将污点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成全陆闻枢的清白名声。玉蝉衣一眼看透陆子午想做什么。 陆子午虽是副掌门,却已经被边缘化,明眼人都知道,她这个四百年间从不露面的副掌门,不过是徒有虚名。她一个失去实权的角色出来顶罪,对承剑门来说,比掌门认罪带来的损失要小太多。 原本,一旦陆闻枢认罪,他从前那洁白的名声上就有了瑕疵,正道魁首不会再是他,承剑门要是不换掌门,也不可能再服众,其他四大门派不会再以他为首,承剑门很快就不再是第一大宗。 陆子午的出现,扰乱了这一切。 而在陆子午出现后,玉蝉衣脑海里有一处很紧要的地方仿佛被惊雷劈入,她被施下剥夺记忆的咒法逐渐松动,尘封多年的记忆,此刻全想起来了。 原来,她不止是五岁之前的事情记不清了。 玉蝉衣脸色煞白。 骨骼深处传来的痛感蚂蚁一样往外钻,仿佛将玉蝉衣的经脉都噬咬了一遍。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没有被献祭给“荧惑”时来得更剧烈,却更绵长。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想过,陆子午也许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毕竟,在一千年前,陆子午是大权在握的承剑门掌门,陆闻枢的一举一动,陆子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陆子午对陆闻枢将一个凡人养在聆春阁的行为不管不问,在她突然消失后,查也不查,好似陆婵玑真的没有存在过。 玉蝉衣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一点见识都没有的陆婵玑。 倘若陆子午知道陆闻枢拿她祭剑,却不惩戒,陆子午这种态度,已经算得上是默许。是沉默的帮凶。 只是,与陆子午初见的那个午后实在太美好太美好,美好到连玉蝉衣都不忍心毁掉,她怎么忍心去想这个温柔引导过她的女人是陆闻枢的帮凶?这一次五宗会试,她提前来到承剑门的这些天里,她几次想提前去试探一下陆子午的口风,却没能打听到陆子午在哪,只能放弃,怎会想到陆子午此时会跳出来,替陆闻枢认了罪? 玉蝉衣望向陆子午离开的方向,心里不断揣摩,陆子午会站出来,到底是出于母子情深的舐犊之情,在保护自己的儿子,还是……只是出于对承剑门的维护,在维护承剑门? 她不敢轻下妄言,人群中,却已是响起了蜚蜚议论声。 长阶上,在陆子午将傀儡震碎之后,陆闻枢的面容有一瞬惨白,到此刻,已经逐渐恢复如常。 他连念几个清心咒,听着周围嘈杂议论着陆子午的声音入耳,主持着五宗会试召开。人心已经乱了,但此时陆闻枢还能宣布会试开始,其他人也无法说个不字。 场面暂时安定下来,之后,陆闻枢寻了个时机,离开了此处。 陆闻枢一路来到主峰议事堂,踏入施着禁制的院子。 陆子午正在院子里站着,背影伶仃,肩头微微垮着,单是背影,看上去无比落寞伤神,像是承担了什么令她难以负重的东西。她手指摸过议事堂中的石桌,在陆闻枢出现后,头也不回地说道:“枢儿,怎么来得这么急?” 她哀叹道:“看来,倘若我不出现,你还真要将此事认下了。今日可真是苦了你了。” 陆子午嗓音轻轻柔柔,似乎无半点指责的意思,陆闻枢却满眼戾气丛生:“你凭什么将她毁了?” “我凭什么将它毁了?”见陆闻枢第一句话并非感激,陆子午倏地转过身来,怒意满面地看向陆闻枢,“就凭你闯出的祸要连累一整个承剑门替你担着,你倒是看看,刚刚在石台上,哪个承剑门弟子能抬起头来?!” 陆子午说:“我真后悔,在你想要争夺掌门之位时,没有和你争到底。” 眼前的这个,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业障。 七百年前,陆闻枢羽翼丰满,不再听她的话,还想夺她权柄。却因弱水一事,不得以闭关了三百年。四百年后,陆闻枢出关之后,实力大增,顺理成章登上承剑门掌门之位,联合宗门内的其他长老,彻底将她架空,让她再也没有靠近主峰的资格。 陆闻枢哼了一声:“不是你不想和我争到底,是你已经争不过我了。” 陆子午目光锐利:“若我还是承剑门掌门,绝不会犯这种错。陆闻枢,一千年前我就提醒过你,不要为那点儿女私情误事。” 陆子午意有所指:“若非你自己生事,哪怕你曾经做错过事,留下的痕迹也早已消失。可你不,你偏偏要自己制造大量的证据,向他人证实你犯过错。一意孤行,愚不可及!” 但她忽的冷笑:“可你能复活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真的已经逝去,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成不了真。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将就?” 陆闻枢咬紧牙槽。 “陆闻枢啊陆闻枢,你知道待在你这个位置,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陆子午道,“太微宗虎视眈眈,玉陵渡明明对不起我们,今日却也要站起来踩上我们一脚,星罗宫也掺了一脚……还有风息谷,风息谷谷主就是根墙头草,哪边厉害倒向哪边。他们都想着踩死了承剑门后,踩在承剑门的尸骨上再进一步,你不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就算了,竟然还搞出什么枢机阁,弄什么傀儡装脏——你明明知道,我最恨修机关术的修士。” 听闻这句话,本来想说什么的陆闻枢面色难看下来,忽然间像被抽去所有力气,头颅一低,垂头道:“我知错了。” 说完,他黯然离开院落禁制。 “替你认罪,我有条件。”陆子午却扬声道,“让我重新有进入议事堂的资格。不然,我就将枢机阁阁主是你的事公之于众。” 陆子午面若寒霜,威胁的语气格外认真。 陆闻枢脚步停顿片刻,却冷冷吐出了一个字:“不。” 陆闻枢回头看向陆子午,眼里是早有预料的恍然。他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回到议事堂……原来,这就是您想要的。” “母亲,您不够了解我,我却了解您。”陆闻枢反复摩挲着指尖戒上的那一抹红,冷得像有雪落的眼睛里,笑意也跟着冷了。他道,“我们都知道,哪怕我不将您请回来,您也不会把真相说出去。” “正如四百年前您被赶出主峰,却不敢为自己声张一样,只要我作为承剑门掌门的本事强过您,您就会好好维护我的名声,胜过于维护自己,不是吗?” 陆子午板着脸不说话。 “权力落到别人手里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处处受制不说,好不容易找到以为能制衡我的筹码,结果这筹码在我这里,根本不算什么,儿子心疼母亲。”陆闻枢叹息道,“可我怎么可能会让您再回到议事堂?当年为了将您请出去,可令我费尽脑筋,不知有多棘手,我怎么可能再像您一样,养虎成患?”他声线一时轻柔起来。 “您真是太贪心了,既想要一个能力高过自己的继承人,又不想自己手中的权力旁落出去。”陆闻枢的咬字倏地变得更加清晰,语气也变重许多:“但是,母亲,我绝不允许您再干涉任何承剑门的事务。” “好好想一想,您想要的、能要的奖赏到底是什么,再来告诉我吧。”陆闻枢负手离开。 陆子午沉着脸,在陆闻枢即将踏出禁制之前,冲着陆闻枢的背影问道:“绝不让我回到议事堂,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是吗?” “是。”陆闻枢毫不犹豫地说了是。他再度止步,在禁制前停住,陆闻枢手指不住摩挲着戒头红石,最后,无比好心地建议道,“您最好快些离开议事堂,不然,过会儿,对您已生不满的那些承剑门弟子看到您在这儿,怕是要闯进禁制,冲撞到您了。” 陆子午听着陆闻枢说话吐字时与她如出一辙的顿挫声调与温缓语气,指骨绷紧。 她目送陆闻枢离开。 在陆闻枢走后,陆子午往身后的议事堂扫了一眼,面上却无一点狼狈之态,短暂的黯然过后,依旧眸亮如火。 她最后看了一眼议事堂,随即坚定而又高傲地转过头来,身形化作白光遁去。 第117章 记忆 会选择忘记,还是一直记着 五宗会试开始之后,弟子们各自跟随着主试官的安排分散行动,玉蝉衣一人就是一整个门派,在星罗宫宫主的授意下,被安排着跟在星罗宫的弟子中间。 而薛铮远又一次冷脸拒绝了风息谷谷主,不管他爹臭着的一张脸,暂时无处可去的他远远跟在星罗宫的弟子们后面。 垂头丧气,像只败犬。 “把他叫过来吧。”星罗宫宫主远远看了他一眼,对玉蝉衣说道。 玉蝉衣以灵力远远拍了拍薛铮远的肩头,传了一道心声,将他叫了过来。 薛铮远快步赶到她们面前,对星罗宫宫主见了礼。 星罗宫宫主问道:“怎么这样一脸输了的表情?” 薛铮远懊丧万分道:“枢机阁阁主,明明是陆闻枢……” 星罗宫宫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怀里的白狐,她道:“为何如此笃定?以我所知,陆子午可十分重情,卸任掌门之位后,她无比孤独寂寞,一腔情绪无法消解,去找些事情做也不难以理解。枢机阁阁主是她,我并不意外,只是觉得她糊涂。” 她叹气。 薛铮远道:“我知道子午阿姨重感情,可我之前常常来承剑门,不管是陆闻枢,还是子午阿姨,他们都没有向我提起过陆婵玑,她要是真的这么思念这个女儿,为何一次都不向我提起呢?” 薛铮远道:“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小时候,子午阿姨常常在想到沈秀时以泪洗面,也常常同我和我妹妹说起沈秀的好。她对沈秀的情意和怨怼,我能感受到,可除此之外,她根本没让我觉得她在思念陆婵玑这个女儿。而且,在子午阿姨出现之前,陆闻枢的模样看上去很不对,好像是撑不住了。我觉得,是子午阿姨舍不得自己儿子受罪,替陆闻枢顶了罪。” 顿了顿,他继续道:“可不单我一个人这么觉得,玉陵渡和太微宗也有不少修士这样觉得。” 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了陆闻枢的异常——他的异常,不管是因陆子午替陆闻枢认罪,陆闻枢就是枢机阁阁主本人而起;还是因陆子午真是枢机阁阁主,陆闻枢的异常是在担心母亲而起。这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至少也说明,陆闻枢早就知道自己母亲的恶行,却选择了包庇母亲,这依旧该受指摘。 陆子午与陆闻枢关系密切,哪怕罪责没有真的加诸在陆闻枢的身上,她做了错事,陆闻枢也被波及,名声轻微受损。 那一身白衣上,终究是惹上了一粒细小的尘埃。 陆子午跳出来替陆闻枢认罪,只是堵住了众人责难陆闻枢的可能,却堵不住悠悠众口间的猜测与议论。 星罗宫与承剑门往来并不密切,听了薛铮远的话,星罗宫宫主不发一言,只是看了一眼怀里的白狐,见它在薛铮远说话时,疯狂摇晃起了尾巴,星罗宫宫主问:“你觉得他说的对?” 狐狸点头。 星罗宫宫主道:“那子午她可真是糊涂得不行。” “等会试结束之后,要不要随我去拜访一下她?”星罗宫宫主看向一直不说话的玉蝉衣。 玉蝉衣已经沉默了一整路。 自陆子午离开之后,玉蝉衣脸色惨白,迟迟没有恢复过来。 还没答话,又一人快步追上来:“留步,留步啊!” 楚慈砚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走到玉蝉衣与星罗宫宫主这边:“宫主,几百年不见,你可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楚掌门,怎么不闭关了?”星罗宫宫主打趣道,“之前这一千年,你不是最爱闭关吗?” 楚慈砚看了玉蝉衣一眼,目光中不掩赞赏:“不闭了,没什么闭关的必要了。” 他直觉微生溟的心魔消解,应当是和玉蝉衣有什么关系。在玉蝉衣向他撂下话来,说她要想办法治好微生溟的心魔后,他的状况当真就好转了。 奇事一桩,楚慈砚乐见其成。 “楚掌门喜气洋洋地喊住我们,可是有什么喜事?”星罗宫宫主道,“不会是见承剑门受难,您这个太微宗的掌门在那里暗自开心吧?” “哪有喜气洋洋?我可不是这种落井下石的小人。”楚慈砚咳了咳,将脸上的表情一收,“我过来问问,要是想为那几只受伤的神兽疗伤,可有太微宗帮得上忙的地方?太微宗典籍无数,应当能找出帮它们疗伤的法子。” 陆子午为一己私利,伤了聚窟洲的神兽,就相当于得罪了星罗宫,楚慈砚不会错过这个向星罗宫示好的好机会。 星罗宫宫主道:“楚掌门愿意相助,那再好不过。” 楚慈砚满意摸了摸面上白髯:“那我叫我们太微宗的首徒李旭跟你们星罗宫一起回聚窟洲。” 说完,他看向玉蝉衣:“小道友,星罗宫剑修少,不如这次会试期间,过来我们太微宗这边吧?我保证,你能和我们首徒一个待遇。” 星罗宫宫主生气道:“楚掌门,玉蝉衣是我叫过来的,你怎么当着我的面挖人?” 怀里的狐狸也站起来,朝着楚慈砚龇牙咧嘴,玉蝉衣连忙道:“谢过楚掌门好意,但我答应了宫主,会试期间都在她这儿。” 说到这,星罗宫宫主想起什么:“陆祁……就是那个说他自己有冤情的承剑门弃徒,我之前见过他,就是他告诉了我凤凰受伤的事,他怎么由你们的首徒搀扶着出来?还有,听陆祁的意思,他自己不仅有冤情,那话里的意思是,陆婵玑的死好像和陆掌门有关系?” “哎,外面的传言快传疯了,说什么的都有。”楚慈砚道,“我不愿让太微宗的弟子们卷入这种口舌是非当中,但李旭又告诉我说,这陆祁说的事情不假,如果太微宗不保陆祁,陆祁恐怕会有危险。李旭希望我将他留在太微宗,或是多派几个弟子暗中保着陆祁。” “我并不知道李旭在哪里遇到的陆祁,但李旭做事一向谨慎,他的要求我一般都会答应。”楚慈砚说,“这陆祁既然与你打过交道,那他说的话当真可信?” 星罗宫宫主说:“不像是谎话连篇之人。” 此话一出,二人脸上都是深思的表情。 倘若陆祁的话是真的,那语气里藏不住的对陆闻枢的指责与讥讽……星罗宫宫主与太微宗掌门敏锐地捕捉到一种微妙的气息。 正如同千年之前微生溟陨落神坛的那天,同样也标志着太微宗的落寞开始了。今日,承剑门前任掌门陆子午被定罪的今日,也许在千年过后再往回看,也会成为承剑门开始落寞的转折点。 而他们可以选择在这种趋势中置身事外,也可以在其中搅弄风云,继而得利。 楚慈砚率先说道:“陆祁这人,我们太微宗会好好保护着他的。” 他侧眸看向玉蝉衣:“你那个师兄呢?” 玉蝉衣道:“递到不尽宗来的邀请函只邀请我一人参加会试,师兄作为陪同,没办法到石台这来。” 楚慈砚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后,神神秘秘凑近玉蝉衣,又问:“自我上次拜访过你们之后,他对你,是否没有了不规矩的地方?” 玉蝉衣道:“师兄从前也没有不规矩的地方。” 楚慈砚听她这么回答,只觉得眼前这姑娘简直无可救药,撇着嘴摇了摇头。 楚慈砚说:“我还是得和你多说说我那个首徒……” 玉蝉衣连忙捂着耳朵跑开了去。 远远的,从主峰下来的陆闻枢看着站在星罗宫弟子中间的玉蝉衣与薛铮远,视线沉沉地定在了一直看着玉蝉衣的薛铮远身上。 曾经他反感薛怀灵的每一次出现,却不厌恶薛铮远。 薛铮远是这世上他唯一当成朋友的人。 可现在,薛铮远再也不是他的朋友了。 听着身后那些弟子对陆子午、对他的诸多议论,每一道能被他捕捉到的恶言恶语就像是小时候那些嘲讽他、笑话陆子午的声音一样,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明明他已经长大,变成了掌门,可此刻的他仍像小时候那样,同样对这些嘲讽的话无法反驳半句,陆闻枢隐忍地闭上了眼睛。 五宗会试的第一天,考的是文试。考核的是弟子对一些心法咒术的熟悉程度。 玉蝉衣很快答完了题,之后就离开了考堂,回到了居住的院落。 她一踏进院落禁制,院子里,指尖叩桌等待着的微生溟就站起身来。 “发生了什么?” “先别问发生了什么。” 异口同声之后,短暂的沉默,两人再度开口。 微生溟:“好。” 玉蝉衣:“好吧,先和你说一说也行。” “……” “……” 又是一阵短暂沉默。 微生溟这回先开口道:“你应当是有着急想做的事情,你先去吧。” 他叹气:“我不急。” 他本可以出去打听,但玉蝉衣昨夜在找完薛铮远后,回来和他说,希望他待在院子里,至于外面发生的事情,在回来之后,她会告诉他,就等着她回来再说。 微生溟一想,明天五大宗门都在,陆闻枢当众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就点了头,答应了下来。 见他这样,玉蝉衣却不忍心真将他晾着了,她简短道:“事情有变,但并非全然不利。” “陆子午替陆闻枢顶了罪。”玉蝉衣说,“但也因为她的出现,我什么都记起来了。” 缺失的记忆,因为陆子午的出现,全部复苏。 记忆回笼之后,仿佛灵台被击中,一股丰沛的灵气在玉蝉衣的经脉里回荡,却又不受她控制,震动了一整天,她要去运功调息一番,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记起来了抹掉她记忆的人到底是谁。 不是陆闻枢,是陆子午。 但事情怪异到让她甚至像是没有立场坚定指责陆子午。 “如果是一些很痛苦的回忆,给了你选择忘记它们的机会,你是会选择忘记,还是一直记着?”玉蝉衣忽然问道,“忘记,就可以停止痛苦了。” 微生溟一愣后,说道:“你知道我的答案。” “如果我忘了,有些人活着的证据也没了。”微生溟道,“哪怕是痛苦的记忆,我也要记得。” 玉蝉衣道:“我也不会再选择忘记了。” 但在小时候陆子午问她,要不要让她帮她停止痛苦时,那时的她看着陆子午那双温柔怜惜的眼睛,答的是:“好啊。” 第118章 阿蝉 乱她心智 将凡人记忆抹去的法术对巨海十洲的修士来说,不算是高明的法术。 他们行走凡世斩妖除魔,若有凡人因妖魔所害无法安生,在有必要时,便将凡人脑海中关于巨海十洲的记忆抹去,对凡人使用这门法术,修士并不会受到任何的谴责和惩罚。 按理说,若有凡人被使了这种法术,至死都不会发现自己少了一段记忆。 但玉蝉衣肉身重塑,新的身体有了仙骨灵脉,就成了罕见的例外。当她接触和被抹去记忆的相关物或者人时,脑海里关于失忆咒的法术就逐渐松动。 而当她遇见陆子午这个始作俑者,那尘封的记忆便如洪水决堤,几乎要将她淹没。 玉蝉衣终于想起了千月岛遇到魂妖之后的事。她逃出千月岛后,按照父亲的遗言,来到了驿站。等了好多天,父母始终不来,她便状如乞儿,分外凄惨。后来,她被好心人带至千月城城主的府邸,城主询问了她的来历,又问了父母亲人的名字 ,派人将她送回北面的故乡。 接下来那一年间,妖魔作乱的事情依旧没有引起王都里那位高座明堂的君上的注意,而妖魔因为凡世君王的漠视和不作为愈演愈烈。它们很快由隐秘地作乱变成公然肆虐,北面的情况比南面更为严重。在离开千月岛一年后,在她与族中亲人搬迁时失散,遭到雪妖袭击,即将丧命于雪妖手底那一刻,她被陆闻枢救下,带回承剑门。 五岁的她年纪小,却有种本能的敏锐。在来到承剑门的第一天,她就在想着要在什么时候离开。 承剑门太冷,来来往往的人也和之前她在凡间见过的人很不一样,每个人都衣袂飘飘,仙气缭绕,和她是不一样。 当时的陆闻枢也不像现在这般,手握大权,她的存在于他而言,好像也是个麻烦事情。为了不让陆子午发现她,陆闻枢给了她许多隐身符咒。 五岁的她还想不明白太多事,只觉得既然她是不被允许出现在这里的存在,那为什么不让她回家呢? 她不羡慕这些看上去像神仙一样的人,她想回到亲人身边去,快点长大,之后去千月岛找父母。对她而言,父母生死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总是要到千月岛找到他们,带他们回家,为此她要做的事情有很多,留在承剑门,一件都做不成。 至于救了她一次的陆闻枢,她也会一直感激地记着他,她还去找他说,等她回去之后,会给他供香火的。 那时候,陆闻枢先是被她逗笑,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笑意,很快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脸色却沉下来,不回应任何的话。 此后,不管她怎么提议,说她要回去,陆闻枢都没有就这一点回答过她什么。 在她一次次提议,却只得到令她倍感无望的长久沉默后,她终于爆发了不满,直接对陆闻枢说她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承剑门的雪,也不喜欢承剑门的冷,更不喜欢这里寒风朔朔,终年见不到绿色。 这依旧是没有给她自己争取来任何回应的一次吵架。 陆闻枢说,人间妖魔作乱,而她体质特殊,容易惹上邪物,倘若她回去,很快就会葬身妖腹。 希望破灭之后,玉蝉衣不再成天想着要离开承剑门,而是想学杀妖的本事。 可她第一次试着拿起陆闻枢的剑时,就被剑上残留的剑气所伤,之后陆闻枢不准她碰剑。碰不了剑总能学些别的,她偷偷跑去承剑门的学堂外面,却听到教课的长老说,所有的功法修行的前提都是要打通灵脉。 灵脉,她没有灵脉。 跑出去听课那天,她遇到了陆子午。 面对落寞而又惶恐的她,陆子午送给了她簪头红石,又听她说了好半天的话,告诉她,别让别人来说她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 陆子午与她一共见了两。 第一次,是学堂外这一次。 第二次,则是在很久之后。 在她又一次想爹娘想家想到流泪时,陆闻枢面对她的眼泪束手无策,而陆子午突然出现,问她,要不要她帮她停止痛苦。 她挂着泪,怔怔愣愣地问:“结束痛苦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陆子午轻柔抹掉她脸上的泪:“就不会再让我们阿蝉难受到想掉眼泪了。” 那天的阳光是少见的明媚温柔,陆子午的神情和语气也都温柔极了,温柔到像一种蛊惑。 她同意了。 之后,她昏睡了三天三夜。再醒来,她忘记了在凡间的经历,所有的记忆都从陆闻枢将她从雪妖那救下那一刻重新开始,甚至一并忘记了和陆闻枢起争执的那些瞬间。 而在这三天里,承剑门的青峰上,多了一个叫聆春阁的院子,院子外面,施下风雪不侵的禁制,她还有了个新的名字,是陆闻枢给她起的,叫陆婵玑。 她连父母都忘了,自然也不再记得,自己叫萧蝉。 往事历历在目,失去的记忆重新回来的那一刻,仿佛又将那些丢失的记忆重新都经历了一遍。会让五岁的她感到痛苦的那些记忆,哪怕时隔已千年,依旧让她痛苦。 可哪怕痛苦,牢牢记起来后,心中那种惶然若有所失的感觉终于散去了。 莽撞失去之后,才清楚地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在到底是想将烦恼尽数忘却,还是哪怕痛苦也要清醒记着这两个选择当中,她选择清醒地记着。 可怜她年幼时,听不懂话外之音,也不知选择的代价,竟然是自己点头答应了让陆子午帮她裁剪记忆。 玉蝉衣同微生溟说道:“你可知我有个很喜欢的名字?” 微生溟问:“什么?” “阿蝉。”玉蝉衣道,“我曾经喜欢别人这样叫我,后来很不喜欢。到今天,我又喜欢这个名字了。” 澜应雪、沈笙笙她们都曾试着喊她“阿蝉”,可她太讨厌因为这两个字想起陆闻枢,没允许。 这世上陆闻枢叫她“阿婵”最多次,哪怕陆闻枢喊的“婵”字并不是“蝉”字,但读音完全一样的两个字,在别人口中喊出来时,总会让她想起陆闻枢。 而她不想再想起陆闻枢,她排斥这个似乎牢牢和陆闻枢绑在一起的称呼。 但恰如凡间民间一本写绿林好汉的书上,那位“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的花和尚圆寂前留下的那一偈:“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她今日也是“方知我是我”,关于自己的一切都透彻之后,灵台清净,心头尘埃扫却,登新境界。 微生溟张了张口,一句“阿蝉”正要脱口而出,玉蝉衣察觉到他的意图,眼里带了几分使坏,挑了挑眉说道:“但这二字,也要亲近之人唤出来才好听。” 微生溟先是脸色有些尴尬,而后侧了侧头,笑着叹了一口气:“看来是我这个师兄做得不好,让自己的师妹觉得生分了。” 玉蝉衣道:“你要是阿蝉阿蝉地喊我,你们太微宗的楚掌门可要提着剑来砍你了。” 微生溟:“我还怕他砍了不成?阿蝉。” 说完,飞快眨了下眼。 玉蝉衣:“……” 玉蝉衣蹙起眉来,看着微生溟眨眼的神态灵动,就像讨到腥的猫一样,想着刚刚没防备他就被他叫了一声“阿蝉”,心头有种又恼火又异样的感受。 她明明想着多逗一会儿他来着,结果倒让这家伙将先机占去了,让她的心跳生生漏了半拍。 “你这是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即为错。”微生溟却是大大方方,主动将脸凑近她,“那罚我被阿蝉打个巴掌。” 他这满脸似乎除了讨她开心之外其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让玉蝉衣觉得,也许她真将一巴掌拍上去,说不定还正中他的下怀,能让他开心也说不定。 玉蝉衣轻哼一声,“我运功调息去了。” 说完,她进了房间,合上了门。 合上门后,玉蝉衣下意识抬手拍了拍自己胸口左边,心口窝的位置。 莫不是微生溟的嗓音将“阿蝉”二字念得格外动听,才会一声“阿蝉”之后,这两个字就在她心头频频回响。 果然如她之前所想,这人最会乱人心智。 玉蝉衣轻轻呼出一口气,到榻上盘腿坐下,运功调息。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她确实不会再因为听到“阿蝉”这两个字,再想起陆闻枢了。 玉蝉衣身影消失在房门之后,院子里微生溟脸上轻快的笑意却在她身影消失的那一刻,收了起来。 他最后看了玉蝉衣所在的房间一眼,脸色冷肃,大步离开了这间院落。 今日发生之事,玉蝉衣说得轻描淡写,微生溟却知道她喜欢将事情自己担着,可能没有将一些麻烦的细节同他讲清。 他要多找一些人问上一问。 微生溟往往太微宗弟子们在承剑门暂住的地方走去- 而留在房间里的玉蝉衣运功调息了几周天后,再睁开眼睛时,她低眸看着自己落在墙上的影子,暗暗控制着影子,将自己的影子一分为二,从自己的影子中生生变出一道新的影子,让那道新的影子出去。 而玉蝉衣自己的影子看起来依旧是正常的。 见到她成功做到了这一点,玉蝉衣勾唇一笑。 之前,玉蝉衣只能操控影子,至多能将影子的一部分分离出去,一旦将影子放出去,她要么没有影子,要么,自己的影子因为分出了一点变得残缺,若有人留心去看,兴许就会发现端倪。 玉蝉衣做事又格外小心谨慎,甚至算得上疑心病重。之前,只要是在人前,尤其在白日里,她从不会将影子当着别人的面分离出去。往往只在夜里行动,也就在弱水那一次,情况特殊,又因为微生溟也在,冒了一次险。 她并不觉得自己这种担心多余,玉蝉衣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夜里闯进微生溟房间时,明明她已经万分小心,却被这人看到了她从影子中钻出,瞧出异样。有了这样的遭遇,玉蝉衣格外留心防备其他人。 但恢复记忆,境界突破之后,她却能更加灵活地调动自己的影子。 也许,她不仅能创造新的影子,也能让影子离身行动得更远、让影子在外面停留得更久了。 玉蝉衣打算一试。 她将那团与她的影子一模一样的黑影缩小成不起眼的一粒,并带着她的一抹神识放出院落禁制。 刚一出院落禁制,这粒影子就帮她看到了在禁制外站着的一位不速之客。 第119章 当年 难道你当年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 是陆子午、她正静静地站在禁制外面,并不走上前去叩门,只是站了一会儿,看了几眼,很快离开,像是经过时驻足了片刻。 玉蝉衣很想主动从屋里走出来,问陆子午几句话。她想知道陆子午抹去她的记忆到底是为了让她对陆闻枢、对他们承剑门产生更多的依恋,还是真的只是为了抹去她的痛苦。想知道陆子午到底是明知道陆闻枢对她的意图,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了沉默的帮凶,还是说,陆子午从一开始就是从犯。 但她最终没有走出去,只是用影子跟上了陆子午。 往事不论,今日陆子午会站出来帮陆闻枢顶罪,已是他的帮凶。 玉蝉衣的影子暗暗跟在陆子午后面。 陆子午步履从容,哪怕今天最为人非议、遭人唾弃的那个人正是她,她的姿态看上去依然从容优雅,面上不见半点黯然与失态,仿佛流言蜚语不过是轻飘飘的柳絮,并不会让陆子午有压力。 想到总有人说陆子午总会在想到沈秀时以泪洗面,又会在别人当着她的面提到沈秀时,自怨自艾,哀伤到不能自已,玉蝉衣蹙了蹙眉,心头划过一丝怪异。 她觉得,陆子午不是这种会自怜自艾的心性。 玉蝉衣一路跟到陆子午的住所,记住了过来的道路,也确定了一件事:她的确可以操纵影子行动到更远的地方,突破之前距离的限制了。 此处离主峰很远,周围环境清幽,阶上苔藓绿意蓊郁。 少有人来,苔藓才会长得这么好——怪不得前几日她想找陆子午,夜里放出影子巡逻过几次,却根本找不见陆子午,这里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陆子午回房歇息后,玉蝉衣就将放出去的那片影子牵引了回来。 夜幕已经垂下,经过石台时,玉蝉衣的影子稍稍停留了片刻。 夜晚空无一人的石台上,站着一道突兀的白影。今夜浓云遮蔽,承剑门又常常半夜起风,那人的白衣与未戴玉冠的长发都被狂风吹起。 陆闻枢……他怎么会在这儿? 为了看一看陆闻枢在做什么,也为了试验一下,她这回到底能将影子放出去多久,玉蝉衣在这里多停了一阵。 陆闻枢在石台上徘徊许久,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徘徊了好一阵后,他终于停止了踱步,两手起势,口中念念有词,念起了法咒。 宽阔的石台及石台周围的地上,忽然有星星点点的光芒亮起,每一粒都是细沙大小,被陆闻枢灵力牵引着,自地上腾升至空中后,如萤火虫般在半空中虚浮着,待这些闪着光的细沙全部升起后,飞蛾扑火般纷纷扑到陆闻枢的眼前,而后,汇集成了人形。 还是她的样子。 陆婵玑的样子。 玉蝉衣旁观着,看懂了,陆闻枢这是想收集起白日里被陆子午毁掉的那具傀儡的材料。 可是,都成灰了,怎么可能再聚起来。 就在玉蝉衣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在陆闻枢面前聚起的傀儡很快又塌了下去。灰烬重新落到地上,在陆闻枢脚底堆成了闪着光的细灰。 覆水难收。 陆闻枢低头看着,直到那堆闪着光的灰烬逐渐暗淡下去,他依旧没有将头抬起。 玉蝉衣看不到陆闻枢脸上的表情,也等不到陆闻枢有其他的动作,很快操纵着自己的影子离开这里,去找陆祁。 玉蝉衣记得,今日白玉长阶之上,在陆祁出现之后,陆韶英表情十分怪异。 他的表情,并不是在口舌之争中落了下风的懊恼,或者是抬不起头来的耻辱,而是茫然,纯粹的茫然。 在陆祁说话时,陆韶英盯着陆祁看了很久很久。在陆祁出现以前,陆韶英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他的掌门。陆祁出现后,他就不再看陆闻枢了。 玉蝉衣想知道那时陆韶英为什么会这样,按理说,陆韶英与陆祁应当是从未见过面,在玉蝉衣心里,陆韶英可是个敬重他的掌门敬重到几乎事事以掌门为先,身上透着股愚忠的气质。 她要去找陆祁问问,顺便看一眼陆祁是否真的被太微宗保护得好好的。 在陆闻枢脚底的潜英石细灰又一次被风吹散之时,玉蝉衣的影子也离开了。 长阶之下,狂风依旧,陆闻枢低头看着脚底的碎烬堆很快被狂风卷去,心头一片荒芜,只剩了懊悔与落寞。 今天几乎所有在承剑门的修士谈话间都提到了陆婵玑这个名字,很快,外面也会卷起流言,会有更多的人知道陆婵玑的存在……却不是按他想的那样,而他想要陆婵玑以枢机阁阁主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规划再无实现的可能。 想到这,陆闻枢嘴角抽搐了一下。 枢机阁,是他自七百多年前,就开始着手建立的一个宗门。 这七百多年来,他小心翼翼,不对外声张枢机阁的存在,却又在一些修机关术的修士中悄悄传播开“陆婵玑”的名字,以“陆婵玑”之名,帮那些机关术的修士解决了不少问题,暗暗帮陆婵玑奠好了地位与声望。这样,假使有一天陆婵玑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哪怕有人觉得这件事不寻常,觉得陆婵玑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等他们顺着蛛丝马迹找回去,找到“陆婵玑”早就活动过的痕迹,很快也会打消疑虑。 他如履薄冰地布局了七百多年,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却唯独没想到,他会在即将行满功成的前一刻,因他的“挚友”薛铮远出头指认,功亏一篑,满盘尽输,且再无翻盘的可能。 如今人人都知道了“陆婵玑”,知道的却是他的一桩丑事。 薛铮远是如何知道的枢机阁,又是如何和沈笙笙、玉蝉衣勾结在一起,拿到了“陆婵玑”的傀儡,以及,薛铮远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思,要当众让他名誉扫地……陆闻枢想了一整天,想到额角发疼,仍然想不出个所以然。 也许,薛铮远已经知道了薛怀灵是死在“荧惑”的剑下,而非死在弱水,这才是薛铮远倒戈他人的真正原因,而不是只知道枢机阁里的一点秘辛就急着跳出来做正义之士。 想到他在不尽宗外遇到薛铮远时,被薛铮远几句话调离,陆闻枢犹如腹中吞针,悔恨与愤怒令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在人后泛起冷笑。 陆闻枢从来没想过,杀妖和做少谷主的手段都差点火候的薛铮远,有一天,竟然能将他戏耍于股掌之中。 看来,他一直都小看了这个人。 正此时,一戴幂篱穿黑衣的身影跳落至陆闻枢的眼前,那一身黑衣几乎要让他融进夜色,很难被人发现他的存在。 黑衣人道:“之前在进行水梭花鱼骨的交易时,我与玉陵渡的沈笙笙打过几次交道,恐怕是被她跟踪,才暴露了枢机阁的位置。是属下办事不力,属下愿意领罚。” “终究是我做错了事。”陆闻枢哀叹着,“不必再有枢机阁了。” “给那些枢机阁弟子一个交代,问一问那些枢机阁弟子,愿不愿意来承剑门吧,若是愿意过来,仍会得到和从前一样的教导,若是不愿意来,就遣散了。” 黑衣人领了差后,又问:“那……还要继续收购水梭花鱼骨,继续做傀儡吗?” 这回,陆闻枢却沉默了好半天,并不回答,只是右手的手指不住摩挲着指上所戴的掌门戒指。 黑衣人见陆闻枢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又问:“那薛少谷主呢?要怎么处置?” 陆闻枢瞥了黑衣人一眼,说道:“时机不到,先以不变应万变。” “不过,从明日起,你多留意着他的动向。”- 太微宗这边,陆祁与李旭同住一屋,李旭正按巫溪兰给的医嘱,帮陆祁煮药,玉蝉衣见此,没有过去打扰他们。 正打算操控着影子离开,结果,却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薛铮远。 薛铮远脸色冰冷,脸上全是心事,负手站在院子中,像是在等什么人。 玉蝉衣很快将影子收回,亲自过来了一趟。 她跳进院子里来,拍了拍薛铮远的肩膀,直接说道:“你等的人,是不会来的。” 薛铮远短暂地怔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我不仅知道你在等人,还知道你在等的是谁,是陆闻枢,对不对?” 薛铮远诧异:“你怎么知道?” 玉蝉衣道:“看看你这冷冰冰的脸色,和你这随时能拔出剑来的姿态,要是你说你是在等朋友……那可没人敢同你做朋友了。” 她一番话说得颇为打趣,但薛铮远低了低头,却赶起人来了:“你不该在这儿的,兴许,就在今夜,陆闻枢就会找过来。” 玉蝉衣:“怎么可能?他不会找来的。” “怎么不可能?”薛铮远说,“他并不是那么大度的人,我给他们承剑门抹了黑,他一定不会让我好过——而且,恐怕他已经猜出来,我已经知道灵儿死于他的剑下。我和他之间,一定要做个了结。” “最坏的打算,是我被他叫出这间院子,像灵儿那样,赢不过他,死在他的‘荧惑’剑下。” “可是,如果我死了,他的嫌疑太大了。只要能引起别人对他的怀疑,我的死就不是全然没有意义,早晚会有人能将他的面具粉碎的,不是吗?”薛铮远说着,暗含期冀的眼睛看向了玉蝉衣,“我找不到他杀死灵儿的证据,但可以制造出他杀我的铁证。” 因为玉蝉衣和不尽宗的存在,他敢以命相抵,去面对陆闻枢。他相信,哪怕他死了,早晚有一天,玉蝉衣他们会帮他、帮灵儿报仇的。 没料到薛铮远竟然抱着这种要与陆闻枢同归于尽的心思,玉蝉衣震撼看了薛铮远一眼,但她道:“你等不到他的。” “以我看,接下去,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找你。”玉蝉衣冷声道,“你能知道,你若正巧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别人会猜是承剑门蓄意报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难道他自己会不知道?” “他今夜不会来找你,而是什么都不会做,顶多找个人留意着你的动向,免得你手里还有别的证据,捅出更大的篓子。” “等时间久了,等今日这桩丑闻被众人淡忘,最好等到连你自己都不再防备警惕着他时,他才会有所行动。要是连这点气都沉不住,他也做不成正道魁首了。” 薛铮远愕然片刻,再度问道:“你怎么知道?” 玉蝉衣一哂,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她了解陆闻枢如此的面目和手段,都是用命换来的。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陆闻枢了。 “永远不要小看你的对手。”玉蝉衣道,“有时候,贸然行动只会让事情变得更早而已,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上策。” 她说着,试探了一下太微宗院落外的禁制,这禁制应该是由楚慈砚加固,比别的禁制坚固许多,这让玉蝉衣感到放心,她对薛铮远说道:“既然太微宗掌门让你跟在他们身边,那你就先在这里吧,正好,也能多个人来保护着陆祁。” 薛铮远抿了抿唇,仍在因为玉蝉衣方才关于陆闻枢的一番推断,心头发沉。 如果陆闻枢的策略是按捺不动……好像是一拳打到棉花上,薛铮远心里憋着一股难以宣泄出去的火气,心里闷得慌。 他道:“太微宗只是暂时收留我,虽然楚掌门没说,但我能看出来他的意思,我在这里,他不好和我爹交代。等五宗会试结束之后,我不会再留在这里给他添麻烦。” 而这时,楚慈砚的房门打开,微生溟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到玉蝉衣后,他唤道:“阿蝉。” 话音一落,玉蝉衣还没来得及作些反应,楚慈砚的剑就朝着微生溟劈了过来,被微生溟稍稍偏了偏脑袋,轻易躲开。 楚慈砚甩着袖,大步流星从屋中走出,他气得直吹胡子,站到玉蝉衣面前挡着玉蝉衣朝微生溟叫道:“人家姑娘的芳名岂是你叫得的!我们太微宗怎么会教出来你这种没规矩的修士!” 玉蝉衣给了微生溟一个“你看看,我就说吧,果然如此”的表情。 而楚慈砚说罢,再度提起剑,又朝着微生溟刺来,微生溟只是闪躲,却让楚慈砚每一剑都落了空。 一时院子里仿佛鸡飞狗跳,待停下时,楚慈砚气喘吁吁,脸色却格外舒缓。 他收起了剑,对微生溟说道:“看你刚刚动到不少灵力,修罗印记却没有长出来的动静。看来,你这心魔果真如李旭所说,是好转了啊!” 楚慈砚长吁了一声,听者能感受到他的畅快。 这之后,楚慈砚看向玉蝉衣,眼底多了几分认真,他朝玉蝉衣道谢:“小道友本事非凡,老身实在佩服。” 陡然收到楚慈砚客客气气的道谢,玉蝉衣有些意外,她温声回道:“楚掌门客气了。” 薛铮远听到他们聊天的内容,万分惊讶,忽然想起什么,他问微生溟:“当年你这心魔,可是在‘荧惑’出世那天,败在陆闻枢的手里惹出来的?” 他之前听外面都这么说微生溟,一直也这么觉得,可在不尽宗里接触了微生溟一段时日,倒不觉得这人求胜心高到输也输不起。 明明是个旷达到甚至称得上散漫的人,性情只是特别了些,没什么毛病。真要说哪里有毛病,唯一的毛病就是跟他小师妹跟得紧。 微生溟道:“自然不是。我和他还从未交手过一次。” 他像是知道薛铮远在好奇什么,淡笑道:“我和他谁输谁赢,没比过,说不上来。” “不过,等到七杀’再见天日那一天,我并没有太多和他一比的兴趣。”他看向玉蝉衣,含笑的目光里带了点针锋,既像邀请,又像战书。他唯独只看着玉蝉衣,眼里像是没有了旁人。 他在玉蝉衣面前不常露出这种带着锋芒的眼神,却叫玉蝉衣格外受用。玉蝉衣挑了挑眉,应道:“那我等着那一天。” 而微生溟话音一落,却连楚慈砚也跟着薛铮远一起愣住了。 “未曾一比?”楚慈砚问,“那怎么……” 想到什么,楚慈砚心往下沉了沉。他忽然间想起来,当年微生溟伤痕累累地被他从承剑门带回太微宗,微生溟醒来后反反复复向他提到的那个名字好像……就是陆婵玑。 楚慈砚一瞬间全想起来了,一瞬间如遭雷击。他头皮发麻,呆怔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要逆涌上来。 楚慈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一阵说不出话。他呆愣而又震惊地看着微生溟,最终问道:“难道你当年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眼底已然多出了几分愧疚。 第120章 红鸾星动(补充细节) 星墟命盘再度亮…… “我的话是真是假,从来没有变过,一直以来,全看你们信与不信。”微生溟道,“看来,掌门终于愿意信了。” 看着楚慈砚这幅幡然醒悟、悔不当初的样子,微生溟低了低头,心里也淤起了长叹,但到最后,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叹气声。 楚慈砚看起来已经够难受了,对于翻旧账这件事,微生溟意兴阑珊,并不想说上太多。 当初别人不信他时,微生溟声嘶力竭也想要争一个黑白对错,今日终于有人愿意信了,他却不再替自己说什么。 毕竟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陆婵玑”的存在,他想要的已经实现,又何必再提自己当年的委屈?更何况,被当成疯子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话也只能是疯话,毫无凭证却想让别人信他,的确强人所难。 微生溟一脸一反常态的平静,和那个一千年前到处抓着人疯狂想要解释些什么的他截然不同。楚慈砚见过微生溟当年的模样,知道区别。他皱了皱眉,不敢细想,被师长误会、被宗门背弃的这一千年,到底让微生溟心里积攒了多少失望。 楚慈砚瞬间像是老了几岁,他眼眶微红起来,问微生溟:“要不要跟我回太微宗……” 玉蝉衣:“!!!” 玉蝉衣咳了咳:“楚掌门,此事应当还要与我师父商量一下吧?” 玉蝉衣觉得,涂山玄叶应该不会轻易放自己的徒弟走吧? 要是涂山玄叶轻易就放走弟子的话……那她确实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巫溪兰说过的,要不要由她来做师父了。 这话提醒了楚慈砚,他如梦方醒:“对,对,是要先问候问候你们师父。多亏了他……” “那你们师父在哪儿?”楚慈砚问。 玉蝉衣心底一哂,她这辈子撒过的谎不多。为数不多的几次,全是在替涂山玄叶撒谎,她面不改色道:“云游四方。” “好雅兴!”楚慈砚道,“他日,我定要好好去拜访你们师父,好好谢他一番。你们师父喜欢什么?” 玉蝉衣:“钱。” 一个喜欢云游四方的修士喜欢钱?这着实令楚慈砚心生错愕,但他很快就接受了下来,点了点头:“老身知道了。” 他对微生溟心怀愧疚,但微生溟那不以为意的态度恰似另一种铜墙铁壁,让他无能为力,只好转头和玉蝉衣商量起来。 微生溟抱臂看了他们两人一会儿,对楚慈砚说道:“我还有话要说,我当年所说的事情并不全面。承剑门刻意掩藏了陆婵玑的存在,要掩盖的并非是她失足坠崖的丑闻,而是……整件事非她自愿。” “恐怕她就是‘荧惑’出世的关键,也许……”微生溟一边说,一边看着玉蝉衣的脸色,见她脸色如常,才继续说出了他的推测,“……她是祭品。” 玉蝉衣一怔。她诧异看向微生溟。 楚慈砚道:“那那时你带着一身伤,和满身的‘荧惑’剑气……难道你是想去救人?” 玉蝉衣呼吸滞停,心底波澜骤起。 而薛铮远竖起了耳朵在听。 微生溟叹息道:“终究是我败给了’荧惑’,我是想救,但没能救下来。” 楚慈砚本能皱起眉头:“既然如此,那陆子午又为何会想用禁术将一个祭品复活?” 微生溟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可见的阴翳,他道:“因为那毕竟不是祭品,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想复活她的,不是陆子午,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楚慈砚问,“谁?” 他的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如果不是陆子午,那陆子午跳出来的行为就是顶罪,陆子午能为谁顶罪?只有她的儿子。 而微生溟也在此时道:“能让陆子午不惜押上自己的名声顶罪的,还能有谁?” 一时间,院子里的气氛沉闷下去。 怕楚慈砚又一次不信微生溟,薛铮远道:“楚掌门,此事我可以做证。” 楚慈砚拧着眉负起手来,满脸思虑与考量。 良久后,他道:“听上去,这承剑门里,藏了不少事啊。” 微生溟并不喜欢他这种语焉不详的感慨,他道:“接下去,会有人去揭露承剑门的丑事。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太微宗是掺和进来,放网捞鱼,还是说,将自己置身事外,去等河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路要如何走,掌门可以做个决断了。” 楚慈砚沉吟片刻,目光扫向薛铮远,他道:“薛少谷主接下去什么打算?” 薛铮远忙道:“等五宗会试之后我就不会再留在此处打扰,这就不劳楚掌门费心了。” 眼里却明显有几分茫然。 薛铮远并不知道自己在五宗会试结束之后要去哪儿,他自己是想留在不尽宗,做远铮的日子比做少谷主要舒心自在多了,每天都可以一门心思地查妹妹的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用管风息谷里那些弟子的琐事。 但他今天已经暴露了,他爹肯定会来找他的,怕因为自己带给不尽宗麻烦,薛铮远又不想再回不尽宗。 这时,楚慈砚道:“来我们太微宗做客吧。” 他像是知道薛铮远在烦恼什么一样,微眯着眼睛,捋着白胡须说道:“至于你爹那边,老身自有办法应付。” 薛铮远一愣,而后面上生出喜色,连忙说道:“多谢楚掌门。” 楚慈砚但笑不语- 在楚慈砚定下要留薛铮远在太微宗后,玉蝉衣就与楚慈砚他们分别。 这一天从白天到夜晚兵荒马乱发生了许多事,玉蝉衣身体已然有些疲累,心里倒是不累。 想到刚刚楚慈砚提到的事,玉蝉衣忍不住将目光瞥向身旁的微生溟。 知道有人曾为她奋不顾身过,就觉得曾经在漫漫无尽的无望黑暗中,也毫不动摇地想要活下去的她真的选对了。 能重新活着站在这个世界上,果然是好极了。 她盯着微生溟看的目光实在有些热切,让微生溟想假装没留意到她都无法假装,他停了脚步,歪了歪头无奈看她,结果玉蝉衣的目光也没移开。 这种时候微生溟总会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果然还是少年心性,赤诚热烈。但面对着她这种眼神,他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总觉得她是因为楚慈砚说的那些话,才对他如此热烈。 或者说,是因为他想救她的那一点恩情。 对这一点,微生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他问出了一直在他心底盘桓的那个问题:“你之前是怎么来到承剑门的?” 陆闻枢竟然想要用禁术复活陆婵玑,这点自打知道的那一刻,就让微生溟很不爽。虽说他已经听说,那具傀儡被陆子午毁了,心头还是不悦。 他简直想不明白,要是想要复活一个人,何必在最一开始杀了她呢?这样将一个人的生命剥夺再赋予,有什么意思? 但这也让他知道,在玉蝉衣作为陆婵玑活着时,至少是曾经赐予了陆闻枢一段十分美好的时光。 如此,才会叫他念念不忘。以至时隔千年,都要执意装脏傀儡,将她复活。 “被他救下来的。”玉蝉衣道,“然后就被当成祭品养大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再提起时心中也无波澜,微生溟脸色立时凝固,眉眼间戾气沉沉,又在玉蝉衣向他撇来的那一刻,松了眉头。他说:“我是不是不该问?” “没什么。”玉蝉衣道,“这些话也没办法朝别人说,和你说一说挺好的。” “一开始我当然不知道自己是被当成祭品养大的……其实在很早的时候,他的意图已经有一些端倪了,为了让我不受一点伤,将最好的祭品留给‘荧惑’,他经常给我带玉容膏——一种能让伤痕很快恢复的膏药,也不会让我接触旁人。我就是一只被精心养在笼子里的鸟。”玉蝉衣说,“不过,痛上一回也好,能看清很多事,看清很多人,好过一直糊涂着。都过去了。” 但玉蝉衣的声音里并没有半点阴霾。 她道:“一次死亡,至好至坏,至臻至恶,我都看清了。” 那时她与微生溟素不相识,微生溟却舍命救她……这比她与他已经有了深厚的交情,他才舍命相救,更让玉蝉衣觉得人间值得,值得她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玉蝉衣忽问:“以后你打算回太微宗吗?” 刚刚只顾着阻拦楚慈砚,忘了问微生溟是怎么想的。 要是微生溟自己想回去……这结果玉蝉衣不太想接受,要是微生溟想回去她也要知道微生溟回太微宗的理由。如果是说太微宗比不尽宗更家大业大的话,那她就担起涂山玄叶的担子,把不尽宗发展起来算了。 总之,不想放人。 话一问出去,玉蝉衣有些忐忑地等着微生溟的答案,忍不住放出去影子到走在前面的微生溟面前打着转,全方位地看他脸上的表情。 她自己猜着,指不定这人又会没正形地回一句“舍不得我?”之类的,但微生溟却古怪地沉默了片刻。 而后,微生溟道:“看看吧。” 玉蝉衣拧了拧眉:“什么叫看看吧?” 微生溟道:“你不是让楚慈砚去问涂山玄叶了吗?既然是涂山玄叶决定我去留,那就由不得我了。” 玉蝉衣抿了抿唇:“谁问涂山玄叶要不要让你去留了,问的就是你自己想留还是不想留。” “那我自然是想留。” “为什么?”玉蝉衣欣喜问到。 微生溟看着她这亮晶晶的眼睛,知道她这是想让他留在不尽宗——从玉蝉衣在楚慈砚面前提到涂山玄叶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想让他留在不尽宗。虽说不知道玉蝉衣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情让他留在不尽宗的,总归是这么多天以来的一件叫他舒心的事,他笑着说道:“殷小乐都知道待在不尽宗,以后能当元老,比进大宗门有前途,我当然也要像他一样,等着在不尽宗当元老了。” 玉蝉衣哼了一声,心里算是踏实了,但又觉得微生溟这答案有哪里不对劲。 好像不是她想听的,听完心里踏实归踏实,还有处地方没能得到满足,反而躁动起来。但想听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不再继续就这个话题聊下去。 五宗会试共计十日。 这期间,玉蝉衣从涂山玄叶口中得知,陆闻枢曾尝试送赔罪的礼物给星罗宫宫主,试图修补与星罗宫宫主的关系,但被星罗宫宫主拒绝。 星罗宫宫主心情很不好,而涂山玄叶趁机献媚,又从宫主那儿讨了不少宝贝,都交给了玉蝉衣,让玉蝉衣带回去。 会试结束当天,玉蝉衣与参加会试的其他宗门弟子互换名碟,而后才回到她住的地方收拾东西。 刚回到院落外,就看到了一道修长如柳的身影站在她住所的禁制外。 听到玉蝉衣回来的动静,陆子午也回过头来。 她脸上带着轻柔的笑,在玉蝉衣出现那一刻,就用一道隔音的禁制将两人笼罩了起来。 陆子午笑着说道:“阿婵。” “好久不见。” 玉蝉衣倏地变了脸色- 同一时间,从会试繁忙事务中脱身的陆闻枢回到了承剑门的主峰。 他飞身落到檐角,听到檐铃响起熟悉的脆响,低头看着底下空空如也的院落,心中有一块地方好像也跟着变得空空如也,风吹过时,不住传来钻心的痛。 他回了屋,闭了眸,在识海里一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终于走进了那个熟悉的院落。 院落的门上刻着聆春阁三个字。陆闻枢走进去,坐进了院子里的藤椅上,闭着眼睛,想象着身边仍有陆婵玑的存在,想着想着,那种她还在身边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唇边刚要浮起笑意,但很快就变得烦躁万分。 本来陆婵玑复活的结果已经是触手可及,结果他却还是只能靠想象才能找到她的存在。 陆闻枢倏地睁开眼睛,看着外面一丝丝戾气几乎要侵进这间院落,陆闻枢知道,他不能再将聆春阁放进自己的识海里太久了,他识海里的戾气终究会毁了这里,是该找时间在炎洲挑一处地方,将聆春阁安置出去了。 从前,陆闻枢来到聆春阁,常常只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躺一会儿,陆婵玑还在时,他每回见到的陆婵玑都是在院子里。他学着她的样子,感受她曾经感受的,仿若她还在这里那般。 今天他却走进了房间,到屋里的榻上静坐了一会儿,逐渐躺了下去,身形蜷缩成一团,体会着周围冰冷的温度,无望渐渐如渗上来的潮水般吞噬了他。 这阵子,无论陆闻枢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能够全了他自己心愿的解法。 曾经他也不是无望过,在面对微生溟的杀招时也是一样的心情,毫无头绪,没有希望,前路渺茫,只是当时有陆婵玑在,哪怕是在杀招未破的那些日子里,能和她聊上一聊,也如清风拂过,扫尽心头尘埃,所以那时他并不觉得如何难捱。 可如今,他已无法再让陆婵玑按他所想的那样回到他身边来。 陆闻枢蜷缩成一团,只能从自己身上汲取一点温暖,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毫无顾虑地露出这种姿态。 闭上眼睛后,近来五宗会试带来的疲惫与枢机阁丑闻带来的种种烦扰,令陆闻枢的脑海响起了许多声音,最近听到的,许久之前的…… ——陆子午怎么会做这么可恶的事?龙肝凤胆麒麟心,她可真狠得下心……我要是星罗宫宫主,再也不会将任何一件法器卖给承剑门 ——真是陆子午?真的和陆闻枢一点关系都没有吗?不会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陆闻枢,沈秀让我们娘两个丢尽了脸,你要是再不争气,承剑门就会被人笑话死的! ——承剑门早晚被我们飞云宗踩在脚下。连你爹都嫌承剑门没本事,丢下你和你娘,和妖女跑了!陆闻枢,要不要拜入我们飞云宗啊? ——沈秀薄情寡义,抛下道侣,丢弃幼子,承剑门掌门成天以泪洗面,可这个小孩看上去怎么一点儿都不伤心?要是我的家丑传扬得天下皆知,我宁可去死 陆闻枢眉头锁得越来越紧,到最后,脑袋里只剩了一声声檐铃的脆响和陆婵玑尾音上翘的“闻枢哥哥”,能让陆闻枢从中得到一点慰藉。 直到那带着无限恐惧的“陆闻枢,我不想死”陡然间响起,陆闻枢如同噩梦惊醒般,满头大汗地睁开了眼睛。 忽然间,陆闻枢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翻身坐起。 他看向对面的那面墙,被倒扣着面对着墙面的命盘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好像,正散发出微弱的光亮。 陆闻枢心跳乱撞,连下榻冲到墙边,将星墟命盘翻转过来,重新拿在了手中。 他没有看错,黯淡了不知道多久的星墟命盘,真的重新亮起来了! 只是,这命盘却并不再是陆闻枢熟悉的样子。它变得很陌生,陌生到甚至叫他在短暂的心脏狂跳后,愤怒到目眦尽裂。 从前这块星墟命盘上,只有他一颗星星亮着,和陆婵玑那颗主星相依相伴,密不可分。 可如今这块命盘亮了许多的星星,星轨错综复杂,星星密密麻麻,从中央到边缘发散出去,有淡有明,宛若盛夏夜装满繁星的星空,再无半点从前的黯然。 而且—— 陆闻枢牢牢握紧了命盘,视线盯紧了离陆婵玑主星最近的那一颗星。 离着陆婵玑主星最近的那颗格外与众不同,正发着莹润的、淡淡粉色的光芒,星星周围亮起来的光晕看形状宛如正要盛开的桃花一般。 是红鸾星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联手 他任由你来处置 不管陆闻枢看多少眼,星墟命盘上,那颗粉色的星星依旧耀眼,红鸾星依旧红鸾星动,没有任何改变。 星墟命盘是一种用来卜算命数的法器。 命盘灭,意味着命盘的主人命数终,已经死亡;而命盘亮,则意味着命盘的主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灭掉复又亮起的命盘,要么是命盘所对应的主人在死后进入轮回,投胎转世;要么,就是用不知道什么方法,遇到不知道怎样的机缘,逆转命运,起死回生。 不论如何,一个亮着的命盘,都意味着,命盘所代表着的命数的主人仍活在世上。 “活着……”陆闻枢喃喃道。 才刚要笑,想到什么,他的脸变得煞白。 再一看在星墟命盘上闪耀的红鸾星动,额角青筋逐渐暴起,面色变得狰狞起来。他五指用力,星墟命盘的边缘割进掌心,见了血痕,他也不知道停,最终一下子捏爆了星墟命盘。 混杂着血珠的星墟命盘碎片落到地上,而陆闻枢快步走出聆春阁。却在即将走出去时,脚步一停,很快又折返回来。 陆闻枢蹲下身,用尚在淌血的手捡起地上的碎片,而后,不管不顾手上的伤口,先用灵力将碎片重新拼合起来。 他悲悲切切又无比着急地将命盘重新拼起。 再度拼起的星墟命盘仍是繁星漫天,仍然有着那一颗红鸾星动。 他是想看到命盘重新亮起,为此甚至不惜打算施行傀儡装脏的禁术,但他想看到的命盘,绝非眼前这块命盘——既不该有满盘的繁星,更不该有红鸾星动。 喉间一股腥甜,已经能闻到铁锈的味道。 红鸾星动,要彼此喜欢,要两方心意相同。 它在两人情投意合,又或者两方察觉到自己心意前,提前先亮起来,待两人情意相通,凤友鸾交,红鸾星入夫妻宫,他们会结为夫妻,结为道侣。 有红鸾星照耀,这会是一桩好姻缘。 掌心的血犹在一滴滴往下滴落,陆闻枢看着面盘,清俊的面容像在痉挛一般,看上去无比怪异。 命盘上亮起来的星星太多,陆闻枢再也无法分辨清他到底是哪一颗,甚至无法分辨出自己是否还在其中。 唯一能确定的,红鸾星动的这颗星星并不代表他。 哪怕是千年之前,在这块星墟命盘上,从来没有过一次红鸾星动。 陆婵玑怎么可能与别人红鸾星动?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陆闻枢舍不得他识海里的戾气侵进被他暂时安置在识海里的聆春阁,但此刻他自己的身上却正往外渗着戾气,侵染着周围的空间,也侵染着他手中的这块星墟命盘。 只是陆闻枢满心满眼都在这块星墟命盘上,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仍旧未用灵力给自己疗伤,疼痛让他得以在烧心的愤怒中保持一点清醒。 一千年前,在陆婵玑的星墟命盘刚刚由亮转灭时,他依旧习惯性地将星墟命盘放在自己身上,在每一次生出想找她的念头时,将星墟命盘拿出来看两眼。 只是,每一次拿出星墟命盘来,看着命盘上黯然无光的星轨与盘面,他的心都会浮起始料未及的刺痛。 命盘一成不变地黯淡着,他逐渐不再经常将星墟命盘拿出来看。 再后来,陆闻枢将星墟命盘放到了聆春阁里,几乎不会拿起来看一眼。 此刻,陆闻枢在想,他上次拿起星墟命盘,是在什么时候? 好像是在一百年之前了……那时陆婵玑的傀儡躯体已经快要做好了,星墟命盘还是灰扑扑地黯淡着,他已经不想再面对这个永远黯淡着的星墟命盘。 陆闻枢想得额角发疼,落下冷汗。一个让他灵魂深处感到恐惧的猜测在他心底逐渐成型。 “玉蝉衣……”陆闻枢喃喃念着这个名字,面上抽离血色,面比霜白。 他想起自己初次看到玉蝉衣时袭上心头的相似感,想起“荧惑”在他靠近玉蝉衣时不安分的异动,想起不尽宗院子里的傀儡,又想起玉蝉衣那惊才绝艳、无出其二的剑术,想起玉蝉衣用出“凤凰于飞”的样子……最后,想起了玉蝉衣看向他的眼神。 她每一次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带任何的温度,寒凉如冰,锋利如能破开夜色的锋刃。 一刹那急火攻心,陆闻枢倏地睁开了眼睛,直接呕出一滩血来。 一股绞痛感从心口传至四肢百骸,几乎撑不起身体。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下一刻,已然脱离精神海,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不敢耽搁片刻时间,视线急急扫向屋外,甚至来不及将衣上的血迹拂去便大步走出,问站在外面的一位弟子:“玉蝉衣在哪儿?” 那弟子面上一片茫然,再一看陆闻枢胸前的那一滩血,茫然变作惊骇,弟子道:“掌门你怎么了?!” 陆闻枢面色一凛,忽然意识到,在他的院子里负责洒扫的弟子连五宗会试都没参加,怎么可能知道玉蝉衣在哪儿? 他真是病急乱投医。 一想到五宗会试已经结束,玉蝉衣约莫已经离开了承剑门,陆闻枢仿佛听不到那位洒扫弟子的问话一般,也忘却了自己的衣衫犹带血,迅速离开了此处- 当陆子午对玉蝉衣喊出那一声“阿婵”,又说了一句“好久不见”时,玉蝉衣先是一惊,而后迅速决定装傻充愣。 玉蝉衣道:“陆前辈与我只有一面之缘,何来好久不见一说?” 陆子午只是一味笑着,她的笑容不深也不浅,看上去极温柔的一个笑,道:“阿婵可是在与我闹脾气?” 她微妙地叹了一声:“一千年了,怎么能不算是好久了呢?” 玉蝉衣心头泛起微微的涩意,转瞬无比警惕,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将修月剑召出,然而陆子午那边并没有一点半点的灵力波动,似乎并没有要打一场的意图。 “为什么这样说?”玉蝉衣带着戒备问。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是你。”陆子午道,“今天我去看了一场你和别人的切磋比试……我更加确定了,阿婵,一定是你。” 玉蝉衣蹙了蹙眉头,她想起来在五宗会试的第一天,陆子午目光长久停留在她脸上的那个时刻——原来那时候陆子午就已经猜到她是谁了吗? 对她最了解的陆闻枢认不出她来,为什么陆子午能? “只是看我几眼,就说我是你认识的人?不觉得这太草率了吗?”玉蝉衣问。 陆子午笑容里多了点儿傲慢与轻蔑:“你以为这世上像你一样的人能有几个?几千年出一个,已经够多了。” 陆子午悠然道:“我听人说,远儿是从你手中拿到的傀儡。那时我在想,那你可真是厉害,能让风息谷少谷主、玉陵渡掌渡的亲传弟子和掌渡本人帮你冲锋陷阵,而你则是置身事外,什么话都不用说,明明是制造风波的人,却不必卷入风波当中,手段真是高明。可知道是你之后,我心里倒是了然了,果然是阿婵能做到的事情。” 玉蝉衣恼火道:“不是他们替我冲锋陷阵,他们是为了正义冲锋陷阵。” 陆子午道:“可这其中也有你的出谋划策,不是吗?” 玉蝉衣没应声。 陆子午看着她,忽道,“真好。” 陆子午长叹道:“我曾经最可惜的事,就是可惜你只是个凡人。” “我曾经和枢儿感慨过很多次,倘若你不是凡人,你会是我的女儿,我最优秀的女儿。” “对于你来说,你和我只见了两面,但对于我来说,我却无数次暗中注视着你。从你第一次握剑练剑,到你开始拆解剑招……甚至有许多你看的剑谱,都是我专门挑选出来,让枢儿带给你的。”陆子午说着,笑声响了起来,“不然,你不知道会看到多少简单无聊到让人发笑的东西,浪费多少光阴。那些让庸才看看也就算了,何必耽误你的时光。” 陆子午看向玉蝉衣,眼里装着悱恻的温柔:“血缘算不上什么,你是我遇到过的在这世上最像我的孩子,可惜是个凡人,没有灵力。” 可惜是个凡人——在一千年前的无数个夜里,陆子午无数次这样感叹过。 她可惜那个被陆闻枢救下的血脉特殊的女孩,怎么着都无法觉醒灵脉,哪怕悟性再高,心性再韧,也只是个凡人。饶是她有那么多东西想教给她也无能为力。 她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惋惜,忍不住伸手摸向玉蝉衣的脸。 玉蝉衣呼吸紧了紧,躲开了陆子午的抚摸,心尖却狠狠颤了颤。她别开眼,唇角紧抿着,饶是陆子午舌绽莲花,她面上也是不为所动。 见她躲避的姿态,陆子午面上一寒,心中恼怒。 “你不喜见到我,是觉得我与你相提并论是辱没了你?”陆子午问道。 “我用剑的本事确实不及,修为也难说——早些年我损耗了身子,修为到了瓶颈便再也升不上去,可论及心性,我比你不输,比任何人都不输。”陆子午坚定说着,目光变得哀怨起来,她说,“知道我是怎么当上承剑门的掌门的吗?” “我叫陆子午,你以为子午是什么好听的名字?只是因为我是我父亲第十二个孩子,我就被取名了陆子午,叫我陆子午和叫我陆十二根本没有区别,这只是个数字。”陆子午道,“我一共十五个兄弟姐妹,为了从我们中间选出继承人,父亲为我们设置了一场残酷的厮杀,能够撑到最后的才有资格当继承人,反之则会被彻底放弃,而我……” 陆子午顿了一顿,似乎是难以再说下去,玉蝉衣问:“你撑到了最后?” 陆子午却诡异地笑了一笑:“我第一个输了。” “他们都知道那是一场选继承人的比赛,早早开始了厮杀,只有我不知道,我信了我三哥的鬼话,中了他的诡计,第一个就被淘汰了。” “那天之后,我就被我父亲放弃了,父亲他野心勃勃,想要最强大的继承人,我成了他最看不起的孩子,也是一颗最没必要被培养的弃子,我被赶出了承剑门,被赶出了炎州,从此,在炎洲之外的地方,像孤魂一样,毫无依靠,独自修行,没有人替我担心什么,也没有人给过我什么。在我父亲的眼里,我简直一文不值。可那又如何?他看错了,我还是回来了,我回到了炎洲,承剑门最后也是我的,他被我踩在脚下,生死由我来定,他当时甚至认不出我是他的女儿,他好后悔。” “一个孤魂一样的修士想要出人头地有多难,被彻底放弃之后,又重新从地狱里爬回人间有多难……没有人能想得到。但你应该最能对我感同身受,是不是?阿婵。”陆子午声线缓了缓,“从前我看着你,就像看着更早之前的自己一样。哪怕在别的修士眼里,凡人想要练剑就像是地上的石头说它想要飞起来一样可笑,但我不会这样觉得,我会让你学,会让你练。你第一次解出剑招来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那些年,我寻遍了能让你生出灵脉的法子,我有预感,只要能让你打通灵脉,成为修士,你甚至能做到我都做不到的事,那时我决定,只要我找到能让你生出灵脉的法子,我就会将你当成我的继承人来培养,可是我找不到。” “没有人知道我有多遗憾,但凡枢儿有一分如你一般的心性,我都不会那么遗憾。” “但现在你回来了,也能修炼了,真好。”陆子午说,“我怎么可能不一眼认出你来呢?这一千年来,我是真的想你,阿婵。” 她再度将发间那柄剑化的长簪摘下,将簪头那颗浑圆饱满的红色宝石取下,动作轻柔,郑重放在手心里,朝玉蝉衣示意:“我知道你心里对我、对枢儿有怨。我也对枢儿很失望,他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掌门人。阿婵,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和我谈一笔交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陆子午看了不远处的承剑门主峰一眼,眼里多了一抹不易见的狂热,她很快回过头来,对玉蝉衣说道:“让我和你,一起把陆闻枢从承剑门掌门的位子上弄下来。之后,由我来佐助你做承剑门的掌门。一整个承剑门都会握在你的手里,那些曾经让你痛苦的地方、让你痛苦的人都会被你踩在脚下。至于陆闻枢……他任由你来处置,我绝不会干涉任何你做下的决定。” 她热切而又安静地看着玉蝉衣,每一句话都说得无比真诚,她伸出手,示意玉蝉衣收下那块红色的宝石,玉蝉衣却连连往后倒退了两步。 第122章 抽疼 他又一次错过了找到她的机会…… 看着玉蝉衣退后的动作,陆子午皱了皱眉:“难道你是看到枢儿为了将你复活,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就对他起了恻隐之心?” 陆子午气笑了:“你真当他是想复活你,是对你愧疚,对你有情?不过是想做一些之前因受我限制、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品尝他好不容易夺到手的权柄滋味,向我证明,他已经彻底脱离我的掌控。可他真是太愚蠢了……” 倘若陆闻枢没有对聆春阁念念不忘,非要将陆婵玑的遗物保留下来,也没有打造出一个枢机阁、弄出一个由珍贵潜英石打造的傀儡“陆婵玑”,那千年之前的陆婵玑之死,便是真真正正的死无对证。在陆子午眼里,殚精竭虑反而亲手将自己的弱点给制造出来的陆闻枢简直愚不可及。 这些陆子午都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当着玉蝉衣的面她不好说这些。但玉蝉衣却透过她说陆闻枢愚蠢时的惋惜语气里,猜到了陆子午想说的话是什么。 枢机阁与那只“陆婵玑”样貌的傀儡自不必说,若非陆闻枢想要保留着聆春阁和她的遗物,薛怀灵就不会发现陆婵玑留下的旧手稿,也不会发现陆婵玑死亡的真相和证据,陆闻枢也就不必杀薛怀灵来灭口。 寻遍世间宝物想要复活她的陆闻枢,无疑是怀念她的。 但陆闻枢怀念的这个“她”,只是那个愿意被拘禁在聆春阁里、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陆婵玑。 “我与他,十三年的相处,没有片刻能让他回心转意,放弃想要将我当成祭品的念头。他若是个有心人,又怎会让我去死?去谈一个无心之人的愧疚,就像同夏虫语冰雪一样可笑。”玉蝉衣冷声讽道,“哪怕他真对陆婵玑有一两分怀念,他所怀念的陆婵玑,根本不是真正的我。” 陆子午面露喜色,她果然没有看错,玉蝉衣果然比陆闻枢更适合执掌权柄。 玉蝉衣不会受困于那一点儿女情长,头脑也不糊涂。这一身惊世之才,再兼此种性情,陆子午想不到,将承剑门交到玉蝉衣手上后,日后能让她看到怎样辉煌的场景。 但玉蝉衣始终不拿她掌心的红宝石,陆子午心中难免有些没底,她道:“你若想杀他,我也不会拦你。但不要让他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好不好,阿婵?” 她柔声给出了自己的许诺。 玉蝉衣咬紧的齿关却先迸出了一个字:“不!” “为什么?”陆子午不解道。 来之前,陆子午已经了解了玉蝉衣。 从论剑大会开始,她先是在灵脉未曾全部打通时就贸贸然去参加论剑大会,又频频摘下各宗名徒的名碟向他们发起挑战,格外招惹风波——她的每一步显然都是想让自己站到风口浪尖的位置上,想受瞩目、想被看见。 而陆子午可以帮助她更快地登上万众瞩目的位置,可以助她拥有真正的权柄,甚至可以为了她做一只食子之毒虎。她想不到玉蝉衣拒绝她的理由。 “不要太着急拒绝我,阿婵。”陆子午的声音再度放低放柔,“好好想一想。” 玉蝉衣道:“不必多想。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我都不会答应你。” 陆子午急问:“难道你怨恨枢儿到连我也一并怨恨着?” “和陆闻枢没有关系,和你是他的母亲也没有关系。”玉蝉衣道,“只是因为,你并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我信不过你。” 玉蝉衣冷声问道:“既然你对陆闻枢做过什么很清楚。那枢机阁的事,你为何要站出来替陆闻枢顶罪?” 她与陆闻枢内里斗得再狠,都不会斗到把承剑门斗没了。承剑门若是被牵连其中,覆巢之下,陆子午也得不到她想要的。是以,才会站出来顶罪。 只是她没想到,会遇见陆婵玑。 “我那时不知道玉蝉衣是你!”陆子午辩白道,“我是站出来之后才看见了你,才认出来你。你若是对这件事有不满……这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等以后,这件事仍然可以重新翻出来,再让众人品评一番,到时你想要任何结果我都可以配合。” 看着陆子午焦灼的表情,玉蝉衣失望摇了摇头。 想到什么,她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在深吸了一口气后,面色很快恢复如常,道:“倘若我没有见过更好的人,恐怕真的会答应和你联手。” 陆子午开出来的条件,是让她感到诱惑。她能感觉到,对于陆闻枢做过的事,陆子午也许知道什么,甚至可能留有证据。只要她点头答应和陆子午合作,陆子午能成为她强大的助力。 但她已经见过了更好的人,不管是微生溟,还是薛铮远薛怀灵陆祁他们,她已经知道了真正值得信任的人是什么样子。 陆子午不是什么好掌控的人物,她是一柄双刃剑,是有轻易伤到陆闻枢的本事,但也有可能伤到她自己。 玉蝉衣道:“你不会是一个能够遵守契约的人,想和我联手,是因为你在承剑门已经完全失势,你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为了重新掌权,只能舍弃自己的儿子,倒向我。” 五宗会试这段时间,玉蝉衣常常操纵着影子,去陆子午的院落周围转一转。 不管是白日,还是夜晚,陆闻枢都没有去找过陆子午。而陆子午院落外面的青苔一直绿着,仍然是无人打理的样子。这些,可不是出来帮掌门顶罪的“功臣”该有的待遇。 玉蝉衣猜测,陆子午与陆闻枢的母子关系,可能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在她曾经如同一只无巢的雏鸟一般栖落在承剑门时,在她忘记了自己父母的那段时间,她渴望得到陆子午的庇佑与关照,她将陆子午视为精神上的指引,渴望得到她的垂青。但她如今已经在外面的风吹雨打中将自己的羽翼长了出来,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佑,也不再渴望任何人的赐爱与垂青。 和陆子午合作的诱惑很大,但代价也一定很高。她最在意的不是亲情,而是权利,面对这样一个人,要玉蝉衣如何相信,两人结盟之后的契约就可以约束她的行为? 玉蝉衣目光冷然看向陆子午,“我要如何保证你不会突然在我背后捅我一刀?” 陆子午脸色难看,严肃而又果断地说道:“我绝对不会这样对你。” 玉蝉衣却轻笑起来,她问:“我想问一件事,在我死之前,您是否知道,陆闻枢带我回承剑门,是想让我成为‘荧惑’的祭品?” 陆子午蹙了蹙眉,沉默了下来。 哪怕心里已经料到,见她这种反应,玉蝉衣仍然觉得像有一把刀在往她的心脏深处钻,让她痛彻心扉,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哪怕我与你很像,你很喜欢我,可只要我无法成为一个修士,我就没有价值,更没有资格成为你的女儿。那么,去做一个能让’荧惑’出世的祭品,就是我最大的价值。是不是?” 陆子午打断了她的话:“可这样的事情之后不会再发生了!” “防备与恐惧已经在我心里种下了。”玉蝉衣道,“不是所有的罪过都有被赎清的机会。哪怕别人愿意给伤害过他们的人赎罪的机会,但我——我不愿给!” 玉蝉衣说得掷地有声,眼底写满执拗。哪怕陆子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分毫。 陆子午看着玉蝉衣这样的神情,心底一寒。 她认得这种眼神,在她被赶出承剑门在外流浪,拼了命想回到炎洲,想回到承剑门的那段漫长光阴里,在面对其他修士时,她也是这般的眼神。那时候的陆子午想,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向任何人轻易交付信任,也不会为巧舌如簧之辈轻易说动。 那些日子,她一日比一日的执拗、固执,宛如顽石。她从来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看到过一样的神情,而此刻,她在玉蝉衣身上看到了。 她发自内心深处地喜欢极了玉蝉衣,她怎么能不喜欢玉蝉衣?人都会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 世上的人常常说,能够成就一番事业,要靠天赋。可她先天损耗,却仍然走到了承剑门掌门的位置,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来反驳这句话,天赋是其次的,心性才最重要。只有像她和玉蝉衣这种尝过被人指着说做不成某事的滋味的人,才会死死抓着所有能抓住的机会不放,只有她们这种人,才最懂得珍惜所有向上爬的机会。她们真的太像了,她们会彼此理解,她们能配合得很好。 但到底哪里出了错?让玉蝉衣甚至不愿意给她一个试一试的机会? 欣赏、恐惧、困惑,许多极端而又复杂的情绪陆子午心里震荡着,让陆子午哑声了片刻。 她蜷了蜷手指,终究是收回了那块让小时候的玉蝉衣看得痴迷的红宝石。 陆子午意识到,玉蝉衣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那个曾经软乎乎的小女孩长出了一身的刺,也不再会眼巴巴地看着她了。 陆子午的眼眸变得黯然无光。但她仍坚持道:“阿婵,这世界本来就不是黑白分明,反而是弱肉强食,不努力变强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肉,这世上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为了实现内心的理想,利害权衡之下,有时候连自己也要牺牲……我给你一段考虑的时间,你好好想一想。我会继续等着,等你回心转意,愿意和我合作的那一天。” 玉蝉衣心道:“到底是你愿意给我一段考虑的时间,还是你不愿意接受自己被拒绝的现实,要给自己留一个虚妄的念想呢?” 但她没有刨根问底,也没有非要将自己不愿意合作的意见表达到底。 她没必要非要让陆子午在今日就发觉,她们不可能再做同路人,只能是敌人。 陆子午不是一般人物,虽然绝不能与之为友,但先用一用缓兵之计,让陆子午觉得她们有合作的可能,也好。 这样,为了展现合作的诚意,陆子午就不会做出来什么对她、对她周围人不利的事。 于是,玉蝉衣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轻轻一挥,破了陆子午设下的这道禁制,走出去,回到院子里。 一进院子里,就看到了微生溟的身影。 在玉蝉衣踏进院子里的前一刻,微生溟还悄然无声地贴着墙站着,脸色紧绷,但在玉蝉衣毁掉禁制的动静响起的那一刻,他就跳回到院子里的石桌旁,低头假装忙碌。 等玉蝉衣踏进院子里来,能看到的就是微生溟低头不知道在收拾什么的画面。 待玉蝉衣来到身边后,微生溟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又掠过她的肩头,往外看去。 原先陆子午站立的地方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微生溟问:“她走了?” “走了。”玉蝉衣帮忙一起收拾起了东西,没有太多话想说。 见此,微生溟没多问。 他只是往玉蝉衣身边凑了凑,说道:“陆韶英那边,通过江言琅问清楚了,他和陆祁是同乡,陆祁并不认识陆韶英,但陆韶英认识陆祁。” “我还去了他们家乡一趟,了解到了一些事情。” “那边的人以陆祁为耻,陆韶英深受环境影响,也不例外。本来他名字单字一个英,叫陆英,但在通过了承剑门内门弟子的选拔后,就改名叫陆韶英,约莫是怕被人知道他和陆祁的关系,遭到其他人的耻笑。”微生溟道,“自从陆祁那天出现之后,陆韶英的情绪就一直很低沉。我没有去找他说话,要是你想找他聊聊,可以让江言琅把他叫出来。” 五宗会试玉蝉衣忙着和五大宗门的弟子打交道,微生溟则是在忙这些玉蝉衣交代给他的锁事。 听完微生溟说的话,玉蝉衣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累吗?”她问微生溟。 微生溟摇了摇头。 “你呢?”微生溟问。 玉蝉衣同样也是摇了摇头。 她看向承剑门主峰,眼里渐渐升起了困惑。承剑门的主峰看上去和其他的山峰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稍微高了一点罢了,为什么,陆子午和陆闻枢都会为它这么着迷呢? 玉蝉衣沉寂无声地看着,微生溟便安安静静的,也不再作声。 收拾好行李后,他们二人下山离开了承剑门。 在玉蝉衣与微生溟离开后不久,衣上带血的陆闻枢赶到了此处。 身后,追着几个因为看到陆闻枢身上带着的血迹而如临大敌的弟子,他们各个手中持剑,格外着急地大喊:“掌门,掌门!”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喊声能够让陆闻枢脚步慢上一点,直到陆闻枢止步于这间已经不见人影的院外,众人的脚步纷纷停下。 陆闻枢望向院子中央,院子里已经人去楼空,精神海中的“荧惑”也没有再出现接近玉蝉衣时会出现的异动。 玉蝉衣真的走了。 如同之前他未能全程参加的论剑大会,如同他在拜访不尽宗时放弃的千月岛之行,在玉蝉衣回来之后,他又一次错过了找到她的机会。 总是在错过。 意识到这一点后,陆闻枢心脏抽疼。 第123章 不放 再怎么看,也不放 长风灌满了陆闻枢的衣袍,他到此刻才惊觉自己的衣衫上沾了血,他抬手用灵力将白衣上的污浊拂去,对周围那几个关心他的弟子说道:“我没事。” “都散了吧。”陆闻枢声线疲惫地说道。 他黯然垂眸,先离开了此地。 “掌门是怎么了?”有弟子问。 踉踉跄跄,像失了魂一样。 另一位弟子愤愤道:“都怪前掌门,弄出来一个枢机阁,让掌门操心成这样。” 他们纷纷收起了剑,也离开了此地。 只有梧桐树底,栖息在叶下的一片黑影,于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刻,迅速钻进陆闻枢的影子里面,悄然尾随着他的脚步- 下山离开承剑门时,玉蝉衣没有回头。 她留下的影子就是她的另外一双眼睛。 而微生溟则是遥遥看着另一处方向,玉蝉衣留意到后,也跟着看过去。 不远处是太微宗的飞舟,上面站着的都是太微宗的弟子,一眼望过去,玉蝉衣并没有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人,不管是楚慈砚、李旭还是陆祁,都没有在甲板上站着。 再一看微生溟望向太微宗飞舟的目光——他看得实在有些久,久到令玉蝉衣心情微妙地轻轻哼了一声,说了句:“别看了。再怎么看,师父也肯定不会放你回太微宗的。” 她心头莫名有点不爽,语气也与平常不同。 微生溟闻声将视线收回,偏过头来,扫了她一眼,眉梢轻轻一动。 玉蝉衣对他这个师兄的占有欲倒是很强,甚至没太掩藏。 就是不知道,这占有欲到底是师妹对她朝夕相处的师兄的舍不得,还是……能掺杂点别的东西? “要是楚慈砚让你师姐去太微宗,你给不给去?” 语气听上去三漫不经心。 但这种假设就令玉蝉衣如临大敌,她防备地看向他问:“难道太微宗喜欢从别的宗门里挖别人培养好的弟子?” 要真是这样,玉蝉衣不打算再尊称楚慈砚一声楚掌门,也要开始喊楚慈砚老家伙了。 她不合时宜地生出了点好胜心,嘟囔道:“奇怪,为什么你和师姐都要被挖去太微宗,却不挖我呢?” 见玉蝉衣想东想西,偏偏就是没意识到他真正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微生溟心里暗暗叹了一声,淡声道:“说笑罢了,没有人想让你师姐去太微宗。” 忽闻耳畔有动静响起,偏头一看,太微宗的飞舟不知何时行至他们身边,李旭也不知在何时出现在甲板上。 李旭道:“玉道友,小师叔,掌门叫你们上来。” 玉蝉衣道:“他又不是太微宗的,叫什么小师叔?” 李旭已经喊微生溟小师叔有一阵了,玉蝉衣头一回对李旭的叫法有意见。 李旭从善如流,改口道:“掌门叫玉道友与微生前辈上来,想要载你们一程。” 玉蝉衣这才带微生溟上了飞舟。 进了房间后,薛铮远和陆祁都在。他们都是楚慈砚的座上宾,倍受礼遇。 玉蝉衣一进来,薛铮远的眼睛就亮了亮,顺手倒了两杯新茶出来,一杯给微生溟,另一杯给玉蝉衣。给玉蝉衣的那杯专门推到了她的面前,他正要帮玉蝉衣拉开座椅,却被微生溟抢先。 他们二人的小动作都落到了楚慈砚的眼里,楚慈砚喝茶不语,只是又将目光看向李旭。 李旭正凑近玉蝉衣,悄声说道:“玉道友,这阵子我要带陆祁回太微宗,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炎洲来,你师姐那边……你帮我留心一点,别让她太操劳盖房子的事情,我很快就会回来。” 玉蝉衣点了点头,只不过她道:“不觉得你这样骗我师姐,以后她会生气吗?” 李旭自知理亏,丧气道:“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玉蝉衣:“我看你只是胆小罢了,想要说清,什么时候都是机会。” 见这两人当着他的面说悄悄话……楚慈砚放下茶,安排道:“微生溟,你到我旁边来。” 将即将入座的微生溟喊过来后,他又安排起了李旭与玉蝉衣:“李旭,小道友,你们两人去那边坐。” 想起之前楚慈砚说的,太微宗有很多未婚嫁的青年才俊,邀请玉蝉衣随他回太微宗的话,微生溟愣了一下,一瞬间勘破了楚慈砚的意图。 微生溟入了座,好整以暇地看着楚慈砚:“李旭和你汇报的时候,没提过不尽宗那位大师姐?” “大师姐?”楚慈砚想了一想,想起来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巫溪兰,“那个姑娘啊!她怎么了?” 微生溟扬声道:“不想知道你的首徒为什么在她面前不敢认下你这个师父吗?” 楚慈砚皱起眉头,下意识看了李旭一眼,刚入了座的李旭才刚拿起茶杯来,闻言身躯一震,杯中水差点晃荡出来。 他连忙起身,站到微生溟身边,躬身道:“小师叔,我有话想对掌门说,我们换一换位置吧。” 微生溟欣然起身,将位置让开。临了,他笑着拍了拍李旭的肩头:“做亲传弟子的,自然是要离自己的师父近些好。” 李旭:“……” 楚慈砚皱着眉头,看着李旭:“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 李旭道:“只是突然想起来要告诉师父,将陆祁护送回太微宗后,我想要早点回炎洲来。” 楚慈砚不解道:“你小师叔那边又不必由你看着了,你何必再回炎洲?” “不能叫小师叔。”李旭正经八百地说道,“微生前辈不算是我们太微宗的弟子了。” 楚慈砚:“……”再提起此事,楚慈砚仍有些心痛。可惜过往已成定局,没有改变的余地,只盼望着他能早日找到那位神秘的不尽宗掌门,看对方是否愿意让微生溟回到太微宗来。 李旭又道:“而我想要再回炎洲,不是因为微生前辈,是为了……承剑门。” 李旭道:“近水楼台,方便得月,师父若是想找承剑门的把柄,该留些弟子在炎洲才对。” 楚慈砚沉思起来,最后说道:“你说的有理。” 李旭紧接着毛遂自荐道:“之前所有的弟子中,我在炎洲待得最久,也最熟悉这里,由我负责此事,最为合适。” 玉蝉衣目光从李旭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划过,差点没忍住笑。 她心道,近水楼台方便得月,真不知道李旭这要得的月,是否真像他说的那样就是承剑门了。 玉蝉衣觉得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她知道李旭心里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再看到李旭无比严肃地在楚慈砚面前演戏的样子,玉蝉衣就有些想笑。 正巧此时,楚慈砚认真想了一番后,颔首道:“此事交给你,的确最为合适。” 李旭连忙应承道:“掌门深谋远虑,弟子必定不负掌门所托。” 听到李旭这句给楚慈砚戴高帽的话,玉蝉衣连忙掩面,忍着笑低声对微生溟说道:“你怎么放李旭回楚慈砚身边坐着了?” 她真怕李旭再一本正经地和楚慈砚说上点什么,她会忍俊不禁,让李旭露了馅。 玉蝉衣只是随口一说,甚至算不上埋怨,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微生溟神情微妙地看了一眼李旭,恰好此刻飞舟到了不尽宗上空,微生溟道:“我们该走了。” 于是玉蝉衣和微生溟一道谢过楚慈砚后,离开了太微宗的飞舟。 楚慈砚玉蝉衣离开,薛铮远与陆祁都去飞舟外相送,只有李旭动也不动,楚慈砚催促道:“你怎么不去送送?” 微生溟终于走了,李旭心里那种紧张感终于没了。不知为何,微生溟离开之前看他那一眼,令做事从来胸有成竹的李旭也感到了一丝难言的不安。 许是微生溟一贯散漫,眼神中但凡流露出几分认真,就会让人觉得紧张。 更何况,哪怕是他曾经抱着随时要杀死微生溟的目的接近微生溟,那时候的微生溟明明已经知道了一切,却没有向他流露过这种眼神。 李旭叹了一声,同楚慈砚道:“师父,我对玉道友绝无半点友人之外的情谊。她之前也早就说了,她对我也是如此。” 李旭腹诽:乱点鸳鸯谱。 口头却道:“我本不想提醒师父此事,但实在不该再让您老人家劳心将我们凑做一对,不得已只好说了。” 楚慈砚眼珠子心虚转开,犹在嘴硬:“哪有什么凑做一对,我才没这个意思!” 李旭听他这样说,就知道楚慈砚以后不会再有将他和玉蝉衣点成一对的心思,算是彻底心定下来- 另一边,微生溟与玉蝉衣回到不尽宗后,还没迈进禁制,就听见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 是殷小乐的声音,他正说道:“师父一定很厉害吧?能不能教我什么啊?” 玉蝉衣诧异道:“师父?” 走进去一看,涂山玄叶果然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而比石桌高不了多少的殷小乐下巴搭在桌沿边,好奇眨巴着眼睛看着涂山玄叶,而涂山玄叶一脸为难,似乎是不知道要怎么应付殷小乐。 回头一看,见到微生溟与玉蝉衣回来,涂山玄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殷小乐说道:“我当然厉害了,不然你看看你这师兄师姐的本事,做师父的,本领总比弟子高嘛。你想想你师兄师姐多厉害,再想想你这个师父我多厉害?” 殷小乐赞叹:“那师父实在是太厉害了!” 涂山玄叶摸了摸殷小乐的脑袋:“果然是个聪慧的孩子,孺子可教啊!” 巫溪兰撇了撇嘴:“小师弟你别听师父他瞎说,师父也就脸长得好看这点长处无人能及,唔……近来再多一条会赚钱的本事,其他的本事,还不及你那个什么都不会的二师兄。” 一骂骂了两个。 涂山玄叶:“……” 微生溟:“……” 涂山玄叶起身,到微生溟身旁,拍了拍微生溟的肩:“既然你都不替自己辩解什么,我也就不替我自己说什么了。” 玉蝉衣问:“星罗宫没有离开炎洲吗?” 涂山玄叶低声道:“星罗宫宫主打算在炎洲多留一阵子,只让几个弟子带着神兽内脏赶回聚窟洲给它们疗伤。另外,玉陵渡有个叫沈笙笙的也留在了炎洲这边,只有风息谷弟子全回去了,不过那个叫江言琅的,他自己去找玉陵渡的沈笙笙去了,这些都是我悄悄看到的,消息千真万确,别往外说。” 玉蝉衣挑了挑眉:“星罗宫和玉陵渡怎么都在炎洲留人?” “这你还能不知道吗?”涂山玄叶笑道,“还不是因为枢机阁的事,星罗宫宫主生了好久的气,她要将星罗宫和承剑门这边的生意都剪断,要在此地多留一阵。至于沈笙笙和江言琅,则是为了江言琅在承剑门的好友,陆韶英留下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玉蝉衣多了几分兴趣:“陆韶英?他怎么了?” 第124章 老树 吃窝边草这种事你做不出来…… “此事说来话长。”涂山玄叶睄了巫溪兰一眼,他和巫溪兰说他刚云游回来,不敢让巫溪兰发现他在承剑门待了那么久,见巫溪兰只顾着数他带回来的宝贝,没空理会他和玉蝉衣在说些什么,涂山玄叶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这陆韶英是与沈笙笙在会试期间起了冲突。” “陆韶英怪沈笙笙硬闯枢机阁,沈笙笙说承剑门藏污纳垢,陆韶英紧接着揭起了玉陵渡的陈年旧事,沈笙笙又说承剑门不止枢机阁,从陆婵玑到陆祁是弃徒的事情亦有隐情。陆韶英恼羞成怒,非说陆祁说的话不尽然可信,说陆祁是被承剑门怀恨在心,蓄意报复,沈笙笙说陆祁不是这种人,遭到陆韶英的激烈反驳。” 话到此处,涂山玄叶忽问:“这沈笙笙之前是不是认识陆祁?” 玉蝉衣道:“之前他们早就见过几次面。” “怪不得。”涂山玄叶道,“这沈笙笙倒是位仗义之士,听到陆韶英说陆祁的不是。很快就和陆韶英打了起来。” “江言琅作为两人的共同好友,匆匆赶来劝架,将两人劝开之后,谁也不服谁。” “陆韶英说,陆祁到底是犯了错,还是被冤枉了,他会查个水落石出,让别人知道,他们掌门是公允公正的。” “沈笙笙非要留下来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江言琅怕自己这两个朋友再次大打出手,也留了下来。” 涂山玄叶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地跑去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茶。 说曹操曹操到,正巧沈笙笙熟门熟路来到不尽宗,看见了在院子里喝茶的涂山玄叶,沈笙笙无比诧异:“这位是……?” 玉蝉衣道:“是我师父,涂山玄叶。” 沈笙笙打招呼道:“见过涂山掌门。” 涂山玄叶忙将茶水吞咽下去,脸上带着一点背后偷偷说人八卦的赫然,他咳了咳,恢复了那一副淡然出尘的做派,朝沈笙笙微微颔了颔首,算作应答,又朝玉蝉衣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别把刚才他们所聊的内容告诉沈笙笙后,自己先离开了这儿。 沈笙笙的目光仍留在涂山玄叶背影上,她仍在震撼当中,喃喃道:“他真是你师父?” 玉蝉衣点了点头,沈笙笙恍然大悟,啧啧道:“怪不得江言琅不想和我一起来你们不尽宗,一个师父一个师兄……他来了你们不尽宗,可就算不得多厉害的美男子了。” 微生溟刚要跟上涂山玄叶,打算去问问那个被涂山玄叶收进不尽宗、而今下落不明的樊小凡到底是什么来路,听到沈笙笙这句话,他脚步微一停顿,目光又不留痕迹扫过玉蝉衣,想看看玉蝉衣什么反应。 玉蝉衣对此毫无反应。 她更关心沈笙笙提到的江言琅,从涂山玄叶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诉她,江言琅八成是和陆韶英待在一处。 玉蝉衣问:“那江言琅如今在何处?” “还在承剑门。”沈笙笙道,“我和陆韶英打了个赌,要在炎洲多留几日,不过上回当众指认枢机阁,我算是和承剑门的弟子们结怨了,承剑门我不好待。我就想着来你们这儿借住几天。” 微生溟见状,脸上泛起无奈的神情,去药庐找涂山玄叶去了。 因着沈笙笙的奉承,药庐内,涂山玄叶上上下下扫了微生溟一眼,说道:“我才发现,原来你好好收拾一番,这张脸也算是出众。怎么,活了一千个年头,终于知道爱俏了?” 涂山玄叶对美人的标准一向严苛,微生溟略一挑眉,并不太将涂山玄叶对他外貌的点评放在心上,只轻声叹气道:“是活了一千个年头,终于知道了心头酸涩是种什么滋味。”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想入非非,真是不像他。 听他这么说,涂山玄叶诧异看了他一眼:“听听这老树开花情窦初开的语气,瞧上哪位姑娘了?” 没等微生溟回答,涂山玄叶先琢磨起来:“平日里只见你常常与你师妹待在一起,也没见你能碰上别的女修士……” 话音戛然而止,想到微生溟与玉蝉衣几乎形影不离,涂山玄叶的眼睛忽然危险地一眯:“你这家伙不会是……” 想到什么,涂山玄叶忽然先笑起来,自我否决道:“哎呀,怎么可能?” 他拍了拍微生溟的肩:“我这个做便宜师父的,对你这个半路捡来的弟子品性还是了解的。吃窝边草这种事你定然做不出来——绝无可能才对。” 微生溟很是无奈地笑了笑,他一惯伶牙俐齿,此刻竟是有些不知道回什么好,于是默默将视线移开。 药庐外。 沈笙笙忐忑问:“我要是借住在这儿,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巫溪兰已经将涂山玄叶带回来的璀璨宝物打点收拾好了,她将法袋收起,笑道:“可不麻烦,最近李旭和远铮他们都不在,宗门里的人少,你来了还热闹。” 沈笙笙道了谢,又熟门熟路到石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玉蝉衣跟过去问:“你和陆韶英打了个什么赌?” 沈笙笙道:“赌陆祁是承剑门弃徒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冤情。” “陆韶英那人,实在是小心眼!”沈笙笙恼怒地拍了拍桌,“他以为我是看不惯承剑门,故意找茬,可我只是有事说事罢了。” “他要是真能向我证明陆祁没受冤枉,证明赶陆祁离开承剑门的陆闻枢是无辜的,那我就当陆闻枢还是那个公正公允的正道魁首不就行了?”沈笙笙嘟囔道,“我才不是故意去冤枉人的。” “乐观点看,如果这个赌注我赢了,那就是说陆祁真的像我想得一样可信,要是我输了,那就说明陆闻枢还是我心里那个公正公允的正道魁首,我都可以开心,不是吗?”说到这,沈笙笙看向玉蝉衣,有些不确定地问,“阿蝉,掌渡说,哪怕枢机阁是陆子午弄出来的,陆闻枢也不可能全然无辜,她说的是真的吗?” 玉蝉衣听得出沈笙笙语气里的惶然,她知道沈笙笙一向以有剑道第一之称的陆闻枢为目标,倘若陆闻枢有污点,对沈笙笙来说,的确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玉蝉衣道:“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谁也说不好。” 玉蝉衣问:“那你知道陆韶英想怎么查吗?” 总不会是直接跑去问陆闻枢吧?那可是什么有用的都闻不出来。 玉蝉衣放出去的影子正跟在陆闻枢身后,以她现在能操纵影子的时长,还能让这片影子跟在陆闻枢身后活动半日久。 陆闻枢此刻正在议事堂的院子里站着,入定似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玉蝉衣便将影子放出了议事堂,没想到,这一放出去,竟然真的在主峰的山脚下,看到了陆韶英的身影。 陆韶英皱着眉头,踌躇地在山下踱着步,似乎是想闯上去,找陆闻枢问上些什么。 但很快,江言琅也出现在此处,他拉住了陆韶英,说道:“你想做什么?” 江言琅脸上隐隐有愠色:“想直接去问你们掌门陆祁的事吗?” 陆韶英唇绷得直直的,唇色抿得发白,他道:“掌门从来没有骗过我们!” 江言琅道:“要是真想给笙笙一个清楚的交代,你就不该去问你们掌门。” “你明明知道,去问你们掌门,他只会告诉你,陆祁就是犯了错才成为的弃徒,哪怕不为了他自己,为了你们承剑门戒律堂的威严,他也会这么说的。你不能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做这种欺负人的事情。” 陆韶英身体一僵,仿佛有什么难堪难言之处被道破,面色说不出的难看。 江言琅声音缓了缓:“韶英,恕我直言,这阵子你最该想的是,倘若陆祁真的是被冤枉,你要怎么做?”江言琅道,“你是他的同乡,如果你知道他成为承剑门弃徒的事另有隐情,你是会帮他伸冤,还是要为了你在承剑门的前程,替他隐瞒下来——不管你选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但你自己要想清楚,别让自己后悔。” 陆韶英面色生出隐忍的痛苦,他道:“陆祁为什么要回来!他为什么要回来!”要是陆祁不回来,他也就不用这么痛苦煎灼了。 江言琅抿唇不言,这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什么,扬声道:“陆掌门。” 陆闻枢御剑而出,并没有看向江言琅与陆韶英这边。江言琅这一声,主要是为了提醒陆韶英,让陆韶英别在陆闻枢面前失态。 陆韶英反应也很快,他看到了空中那道御剑的身影,连忙收拾好脸上表情,低头道:“掌门。” 陆闻枢并没有经过他们面前,自始至终,陆闻枢都没有看过他们。 他急匆匆离开承剑门主峰,玉蝉衣操纵着自己的那一片影子,及时跟了上去。 她跟着陆闻枢一路行走,眼看着周围的环境越来越熟悉,玉蝉衣的心逐渐提了起来。 这是来不尽宗的路。 在五宗会试结束之后,陆闻枢先是到她和微生溟两人所居住的院落外古怪地停了片刻,又是不间歇地直接找到不尽宗来——陆闻枢到底想做什么? 一路上陆闻枢沉默寡言,玉蝉衣猜不到陆闻枢的意图,心底本能地觉得危险。 她当时留了一片影子在承剑门,本意只是为了放在院子外面,看陆子午有没有死心离开,没料到却等到了陆闻枢。 玉蝉衣藏在陆闻枢衣角的影子里,警惕心不敢放下地跟了一路,直到跟着陆闻枢来到那条通往不尽宗的唯一的小径。 院子里,玉蝉衣抬头看向云端,身体已经微微绷紧了。 陆闻枢却只是御剑停在云端,遥遥望着不尽宗的小院,并没有前进半步。 第125章 困顿 心里的那个地方变得更不满足…… 不尽宗近在眼前,小小的四方院落,不多的几间屋舍,破败、简陋,院里因为有药田的缘故,常有尘土——他的阿婵怎么能待在这种地方? 陆闻枢撤掉了为“荧惑”设下的法咒,为了压制“荧惑”在他每次靠近玉蝉衣时不受控的异动,陆闻枢一直以心法将“荧惑”镇压住,法咒一撤,“荧惑”果然再次不安分地颤动起来。丝丝刺痛自他胸口处传来,陆闻枢心紧跟着战栗。 “荧惑”的反应骗不了人,玉蝉衣已经回到了不尽宗。 星墟命盘只能记录一个人的命数,却看不穿那个人在世间具体经历了什么。陆闻枢只知道陆婵玑身边多了许多人,但不知道在他不知她活在世上的这些年间,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她和谁说过话,怎么进的不尽宗,那个能让她红鸾星动的又是谁,他竟然全然一概不知——察觉到这一点后,陆闻枢的额心就开始锐锐地痛着,仿佛有什么重物不间断地在他眉心间敲。 他心里产生了太多太多的空白。从前他对陆婵玑有多了解,此刻看玉蝉衣,就有多空白。 这些空白有时令他愤怒,有时令他惶恐。唯有玉蝉衣能将这空白补上,陆闻枢几乎等不及想要去找她。 但他却在这一路赶来的过程中逐渐冷静下来。 他已经和玉蝉衣见过许多次面,也说过话,甚至……还拿松子糖给过她。 她并没有收下。 她另有红鸾星动的对象,不再与他两心同。哪怕他再想见她,恐怕她并不想。 她看他的眼神那样的冷,不再有情,反而有恨,枢机阁的事好像也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陆祁、薛铮远、在论剑大会上用出的只剩了一只凤凰的“凤凰于飞”……似乎玉蝉衣正在织一张网,想将他网罗住。 一想到这,就有种难言的烦躁笼罩在陆闻枢的心头,冲淡了他心中的狂喜与万般柔情,令他不得不从想要立马见到玉蝉衣的冲动,恢复成平日里的肃然谨慎。 陆闻枢没有贸然踏出去找玉蝉衣的那一步,他只是御剑停在半空中,静立良久,神色复杂。直至夜幕降临,才转身离去。 同一时间,玉蝉衣操纵影子在外活动的时间也即将到达极限,她将放出去的那片影子收了回来。 她一直站在不尽宗的院子里,练剑,或者在石桌旁静坐,时不时望向长空。 陆闻枢的突然出现让玉蝉衣心里充满了防备,只看陆闻枢的古怪神态,她看不出陆闻枢到底想做些什么。 微生溟察觉到玉蝉衣微妙的情绪变化,同样也一直静坐石桌边的他在玉蝉衣又一次下意识抬头往天上看时,问道:“在看什么?” “飞过去了一只鸟。”玉蝉衣收回视线,淡声说道。 这天之后,陆闻枢常常在夜里,出现在不尽宗外。 不远不近的位置,不会靠近打扰,但总是频频出现,夜色中那一袭白衣,恰如同无声的鬼魅。 按理说星罗宫与承剑门正断了生意往来,又要安排枢机阁弟子的去处,这阵子陆闻枢正是最焦头烂额的时候才对。 玉蝉衣简直想不通陆闻枢一个劲儿地盯着不尽宗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在盯着闯入过枢机阁的沈笙笙? 陆闻枢心思深,很少同别人说起他心里的烦恼,哪怕玉蝉衣能用影子一直跟着他回到承剑门,也很难窥破陆闻枢频繁来到不尽宗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只能先按兵不动- 承剑门主峰议事堂内。 听完内门弟子关于星罗宫决定不再与承剑门有生意往来的禀告后,陆闻枢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却叫住了两人:“陆韶英,陆墨宁,你们留下来。” 陆墨宁与陆韶英脚步一停。 待其他人散尽,陆闻枢道:“你们二人是否与风息谷首徒江言琅交好?” 两人俱是点点头。陆闻枢又问:“那这江言琅,又是否与不尽宗的玉蝉衣交好?” 陆墨宁沉思起来,陆韶英道:“是。” 陆闻枢沉默片刻后问:“这江言琅,是否很受女修士欢迎?” 陆韶英与陆墨宁对视一眼,对陆闻枢这个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都缓慢点了点头。 陆闻枢眼中一闪而过难以察觉的暗沉,神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陆韶英肚子里疑惑太多,率先问:“不知掌门问起这个,是想问什么?” 陆闻枢摩挲着指戒,说道:“说说你们对玉蝉衣的了解和看法吧。” 他语气如常,却神色微妙地看了陆韶英与陆墨宁一眼:“当初在蓬莱论剑大会,你们两人比我更早看见了她。” 提起论剑大会,陆墨宁的脸就臊红了。当初他放出大话要打败玉蝉衣,但几年的光阴过后,陆墨宁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他甚至没资格去做玉蝉衣的对手。 而陆韶英……和玉蝉衣有过一次过手交情的陆韶英说道:“她很狂妄、很傲慢……” 话没说完,却被陆闻枢打断。 陆闻枢眸光冷冷地看向陆韶英:“技不如人,休要说旁人狂妄傲慢。” 陆韶英一哽,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说道:“掌门教训的是。” 如果不能说玉蝉衣的狂妄与傲慢的话……陆韶英语气艰涩,客观道:“她很厉害。” “如何得知?” 陆韶英道:“自蓬莱论剑大会之后,弟子一直在心底揣摩要怎么赢过玉蝉衣,常常揣摩她的出招技巧,可这次五宗会试,她不管是剑招、剑意还是修为,都比从前更高一筹,弟子……弟子恐怕很难与之一较高下了。” 他偷偷觑了陆闻枢一眼,陆韶英心想,这世上除了陆闻枢外,恐怕已经没有人能是玉蝉衣的对手了。 这回陆闻枢的脸色变得阴沉了些许,他问:“陆韶英,你常常看着她是吗?” 陆韶英却以为陆闻枢这生气的脸色是因为他提早在心里认了输,陆韶英忙道:“掌门,弟子知错!弟子不该如此胆怯。” 陆韶英坚定道:“答应了掌门要将功赎罪,我陆韶英一定会拼尽全力,在玉蝉衣那赢回来一次,让别人知道,我们承剑门的剑修都是好样的。” 陆闻枢沉吟片刻,问道:“倘若当初玉蝉衣没有让你输得那么难堪,你、还有墨宁,你们看玉蝉衣,还会这么满心愤懑吗?” “会否有几分爱慕在心间呢?”陆闻枢语气不疾不徐地问道。 听陆闻枢这样假设,陆韶英的脸蹭的一下红了,他连忙否认:“不不……我从未这样想过……” 脸红的痕迹却让陆闻枢一瞬间知道了答案。 再一看陆墨宁,也是一副不好意思去想的样子。 陆闻枢的呼吸顿时变得急躁了些。 星墟命盘上满盘亮起来的星星,是说玉蝉衣亲朋众多,说她万众瞩目。 是说有许多他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人,在暗处偷偷将目光追随、仰慕着玉蝉衣。 人都是择高而栖的,玉蝉衣以惊世之姿拿了论剑大会的头筹,之后又一步步稳扎稳打,到如今几乎所有的剑修都知道她,哪怕不是剑修的,提起她的名字也不陌生,她将一手剑用得这么漂亮,这种情况下,想要与她结为道侣的大有人在。 只是陆闻枢没想到,哪怕是看上去对玉蝉衣厌烦极了的承剑门弟子里,竟然也会因为玉蝉衣而脸红。 哪怕陆墨宁与陆韶英未必就是对玉蝉衣怀抱着仰慕的心思,陆闻枢仍是烦透了此事。 他最讨厌的,就是他的阿婵遭到他人觊觎。 他说了一通用心要专的道理后,挥退了陆韶英与陆墨宁,在他们走后,打坐入定,进入了识海,进到聆春阁里。 院子里被他复原的傀儡站在那,陆闻枢看到它们,就能记起来陆婵玑练剑时的样子。 当年,他就是在这间院子里教陆婵玑认字、教她读书识认剑谱、教她练剑。 一千年过后,他已经教出了不少厉害的剑修弟子,但陆婵玑始终是他教过的人中,最聪颖、最容易点拨的那一个。 也是最勤恳刻苦、让他最有成就感的那一个。 凡人以她的肉身,练修士才能用的剑招有多难……难到一开始陆闻枢在教陆婵玑时,并没有抱着能将她教会的希望。 但陆婵玑还是学会了。 陆闻枢始终记得,在陆婵玑第一次能用出完整的剑招时,他和她有多开心。 那是连他自己学会用剑时都没有体会过的感受,纯粹的发自心底的快乐,初尝时只道是寻常乐事,到如今才知道这种纯粹的快乐难得到几乎抵得过世间的一切。 再也找不回了…… 连那时候他的快乐都没有维持太久。不止他一人看到了陆婵玑用出完整的剑招来,陆子午也看到了。 他的母亲、一直对他严厉无比的母亲,在看到陆婵玑用出完整的剑招后,脸上露出了从来没有对他流露过的笑容。 陆子午看陆婵玑时眼眸温柔亮起的神情,哪怕是到了如今,也没有一次对他亮过。 那之后,在他当着陆子午的面用错了他想出的剑招时,陆子午失望道:“怎么连一个肉体凡胎的少女都不如?” 他甚至记得陆子午叹气时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如果她不是凡人就好了,可惜,真是可惜。” 陆子午是真的在可惜,可惜陆婵玑不是她的女儿,可惜她有个不如她意的儿子。 …… 往事如烟。 他如今已经不会再因为陆子午从来不对他说一声满意困顿什么,陆子午所掌控的那一切都已经被夺到了他的手里,他管理的承剑门比陆子午在位时好千倍百倍。 只是心里总有块地方不满足。 陆闻枢知道那是什么,在知道陆婵玑还活着之后,他心里的那个地方变得更不满足了。 夜色逐渐落下,陆闻枢从识海中出来。 他每夜都要去不尽宗那看上片刻,陆闻枢依旧没有想好,要去找玉蝉衣说些什么,才能叫玉蝉衣不再用那么冰冷防备的眼神看着他。 只是,刚一出议事堂,却看到陆韶英站在外面,踌躇满面。 陆闻枢停住脚步,问道:“怎么一直站在这里,是有何事?” 陆韶英咽了下口水,忐忑道:“弟子今日得掌门指点,颇有一番收获,自请到藏书阁整理藏书半个月,明净心性。” 陆闻枢点头应允,而后很快就离开了承剑门。 看着陆闻枢的背影,陆韶英松了一口气,拳头却暗暗攥了起来。 藏书阁里放着弃徒名册,陆韶英之前羞于去翻这本名册,害怕看到里面陆祁的名字。但这次,陆韶英决心要看清里面关于陆祁的每一个字。 第126章 刺痛 紧张与防备 当陆闻枢又一次在夜半时分离开承剑门时,有一道视线冷冷跟随着他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失望的叹气声。 陆子午喃喃道:“可笑。” 而后转身回到自己的院落,缩回到禁制当中。 陆子午加固了自己院落外的禁制。 五宗会试结束后,常有气不过的承剑门弟子跑到她这里来,施一些小法术泄愤骚扰。 替陆闻枢认下枢机阁罪名的那一刻,陆子午就对之后会发生的一切都有所预料,并不感到愤怒。 唯一令她愤怒的,是陆闻枢。 陆子午看到陆闻枢这常常跑去不尽宗的样子,就知道陆闻枢恐怕也已经知道了玉蝉衣就是陆婵玑。 他比她更早地见到玉蝉衣,更早知道玉蝉衣,陆闻枢早该知道。 但陆闻枢的反应简直太令她失望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陆闻枢这性子根本不像她。 哪比得上玉蝉衣…… 陆子午轻声喃喃道:“我等着他吃亏落败的那一天。既然阿婵那孩子不愿意要承剑门,这承剑门早晚还是我的。” 她望向空旷的院落,无人打扫的院落树叶零落,萧瑟寂寥,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她的唇畔却勾起了野心勃勃的笑意来- 今夜,玉蝉衣并不在不尽宗。 趁着涂山玄叶在的这段日子,一整个不尽宗师门都在忙活着宗门扩建的活计。 白天,涂山玄叶声称自己要去拜访老友,不常出现在不尽宗。只有晚上能回来,也就只有晚上带着自己的徒弟们去新址施工。 在涂山玄叶抱着一根邓林木回到不尽宗来时,玉蝉衣惊了惊,趁着巫溪兰和殷小乐不注意时,她悄声问涂山玄叶:“这不会是你从星罗宫带出来的吧?” 涂山玄叶得意挑了挑眉梢。 玉蝉衣:“……” “你是做些了什么,让星罗宫宫主愿意将邓林木送给你当玩具?” 涂山玄叶仍在得意:“那自然是有我的本事。” 因着这根邓林木的到来,哪怕李旭他们不在,人手少了点,涂山玄叶也打算快点推进扩建新宗的进程。 说起来,此事与玉蝉衣关系不小。 同论剑大会一样,五宗会试之后,玉蝉衣名气愈大,追着她的名气想要拜入不尽宗的弟子也就变得愈发多了。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进来不尽宗的师父涂山玄叶在宗门里,常常跑来这边。 涂山玄叶不堪其扰,数一数这几年想拜入不尽宗的没有几万也有几千,其中不乏出身优渥者,为了拜入不尽宗多少灵币都愿意出。在巨额的灵币诱惑下,涂山玄叶的理智已经岌岌可危,再不把新宗建起,涂山玄叶不知道自己要失去多少灵币。 在涂山玄叶的催促下,不尽宗上上下下都没日没夜地干起活来。 于是,在玉蝉衣在新址陪着涂山玄叶他们一起忙活的这些夜晚,找到不尽宗的陆闻枢就扑了个空。 埋在识海里的“荧惑”没有任何动静,这说明玉蝉衣不在不尽宗,不尽宗的院子里灯火也没有亮起,那里看起来并没有人在。 陆闻枢御剑从空中跳下,跳到不尽宗外的这条小径上,他走到不尽宗的禁制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不尽宗之所以设下禁制,为的是保护巫溪兰的草药有个好的生长环境,并不起到任何阻拦的作用,可对于陆闻枢来说,却是一道无形的障碍,阻挡了他想进到不尽宗内,看一眼玉蝉衣房间布置的冲动。 陆闻枢只是开了神识,准确地探知到,不尽宗的院子里,没有任何神息,没有修士在。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做。 陆闻枢很想很想知道关于玉蝉衣的一切,事无巨细地都想知道,可他必须万分小心地处理与玉蝉衣的关系。哪怕他知道以自己的修为,只要他想,闯进去之后也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但陆闻枢太谨慎,纵然只有万分之一被玉蝉衣发现的可能,他也不会去冒这个险。 他绝不会让自己再留下一丝一毫可能会引起玉蝉衣反感的可能。 想到玉蝉衣身边会有那么多人看着她、缠着她,却独独只有他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之前,在将陆婵玑带回承剑门后,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他心中常常升起的恐惧与担忧。他害怕陆婵玑遇到更多的人,害怕陆婵玑看到更多的人,也害怕陆婵玑被人看到,那时候陆婵玑总能给他无尽的安全感,她总会很笃定地告诉他,她不喜欢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 陆闻枢隐匿了身形,一直等到露水打湿了路边的草叶,日头升起,玉蝉衣一行人回来,有说有笑,自隐身的他面前走过。 露水同样打湿了陆闻枢的衣角,他屏着息,在玉蝉衣离他最近的那一刻,看着玉蝉衣的脸——玉蝉衣的容貌和陆婵玑比起来变化太大,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他却没有将目光错开哪怕一眼。 在玉蝉衣他们进了不尽宗后,陆闻枢等到了她的回来,放心离开了这里。 刚离开不尽宗的那条小径,将身形现出,陆闻枢正要捏了法诀御剑而飞,忽然后颈微凉,本能令他往身旁扫了一眼。 只见微生溟抱臂正看着他,脸色的表情一瞬变化,变得太快以至于陆闻枢没能看清他一开始脸上的表情是什么。 他只能看到微生溟表情变化之后,和煦淡然的笑意在微生溟脸上展开。 “不知陆掌门近来频频出现在我们宗门附近,是为何事?”微生溟的语气听上去友善。 陆闻枢却不敢掉以轻心,反倒一瞬间有些脸色发白。 微生溟怎么知道他近来频频出现在不尽宗附近的?明明他小心隐匿行踪。 微生溟其人,有人说他散漫没正形,有人说他刁滑像无赖,还有人说他以折磨妖兽为乐,千言万语,莫衷一是,但在一点上倒是口径统一:能降住凶剑“七杀”的修士,恐怕真正的性情比凶剑还要凶上几分。 陆闻枢见微生溟的第一面,是在赤霞山。他远远看着微生溟与太微宗的几个弟子谈笑风生,忽然间“七杀”就出了鞘,往林间钻去,斩杀了林间最后一只悄然向他们那一行人织起天罗地网的妖兽。 那不是一般的妖兽,已经修得深厚妖力,能将自己的妖气藏得滴水不漏,即使百位修士联手抵抗也艰难。那时的陆闻枢修为尚浅,当时那妖兽离他其实只有咫尺,他甚至无法意识到这只妖兽的存在,而微生溟自始至终,甚至没有回过头去看它一眼。 “七杀”出鞘到回鞘,取那妖兽的性命,像是伸了个懒腰。 在别人后怕到身体微微战栗时,微生溟脸上仍然挂着淡笑,仍有心情谈笑风生。 那时微生溟脸上的笑,和此刻也没有太大区别,叫人很难分辨他到底在想什么。 此刻,微生溟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不尽宗外可比不得承剑门的风景秀美,陆掌门总不能是来赏风景的吧?” 他语气仍然轻缓,语调柔和,言辞间却难免透露出敌意。 陆闻枢手指攥了攥:“自是有事前来。” 陆闻枢道:“我想再度邀约玉道友前来承剑门。” 微生溟:“五宗会试刚刚结束,为何又要邀她去承剑门?” 陆闻枢:“她对承剑门的剑招熟悉到能令承剑门内所有弟子自愧不如……我想,她应当很喜欢承剑门。” 陆闻枢说着,抬眸掠过微生溟的脸色。 陆闻枢想知道,微生溟是否知晓玉蝉衣就是陆婵玑。 先前他将玉蝉衣视为被微生溟摆弄的棋子,将玉蝉衣所做的种种针对承剑门的事视作微生溟的安排。但在得知玉蝉衣就是陆婵玑后,事情就变得错综复杂多了。 也许,微生溟并不知道,玉蝉衣就是他自己当年寻找过的那个人。 若是微生溟知道……那将是所有境况中最糟的那一种,只是一想,就令陆闻枢的指骨绷紧了些,心底积聚浓云。 这时,陆闻枢忽然扫见微生溟的脖颈,脖颈皮肤已经变得干干净净,陆闻枢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之后,心头不免悚然一惊。 他记得上次看到微生溟时,那上面明明还长着形迹可怖的印记。 微生溟脸色微冷。 只是,没等到他说上一句话,不尽宗方向,一道紧张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玉蝉衣站在不尽宗的门外,面色冷肃,对微生溟说道:“快回来,师兄。” 她看了陆闻枢一眼。 四目相对时,玉蝉衣眼里的紧张与防备一下子刺痛了陆闻枢。 第127章 逗他 美色总会天然地吸引他人注意 玉蝉衣没想到,她只是一没留神,微生溟竟然不打一声招呼跑出来,一人独自面对陆闻枢。要不是她习惯于将影子放出去巡逻,根本无从发现他这种不要命的举动。 或许……陆闻枢这阵子常常在不尽宗外徘徊,就是冲着微生溟来的。 思及此,玉蝉衣周身笼罩寒意。只消陆闻枢露出一点要伤害微生溟的意图,她周身的剑意就可以凝成实质,将修月召出来。即使她并不能清楚知道陆闻枢而今修为深浅,她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陆闻枢在她眼前伤害别人。 陆闻枢怔怔看着玉蝉衣,玉蝉衣看向他那一刹那,眸底如十二月寒江雪落,再无半点温情。一股寒意霎时从指尖凉到心底,陆闻枢几乎顾不得别的什么,往前踉跄一步,在心底还什么都没想明白前,就慌张先道了声:“阿婵。” 熟悉的语气和称呼,令玉蝉衣一瞬间眼跳心惊。 她很快反应过来,陆闻枢口中的“阿婵”,喊的是陆婵玑。 他知道了,知道她回来了。 玉蝉衣心底一凉。 她早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会竟然会这么快地到来。 玉蝉衣道:“陆掌门,喊我一声阿婵,实在是有失您的身份体面。” 说着说着,像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情,她忽然冷不丁笑了一声:“掌门您如今德高望重,更该注重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是吗?” 她这一连两声掌门喊得太过刺耳,陆闻枢脸色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唇半张半合,想说些什么,到最后,还是抿唇合上了。 他只是神色哀切地看着玉蝉衣,然而这种眼神不能再打动玉蝉衣一点半点,反而使得玉蝉衣更加地防备紧绷。 微生溟此刻已经回到了玉蝉衣的身侧,玉蝉衣仍然心里不安,她往前一步,挡他在身后,才对陆闻枢说道:“您问我师兄的那个问题,我可以明确告诉您,我不接受您的邀约,不会去承剑门。” “陆掌门,请回吧。”玉蝉衣语气分外客气。 她紧盯着陆闻枢,见陆闻枢似乎有走上前来的冲动,玉蝉衣视线更冷几分。 她最后说道:“我想,陆掌门应当不是强人所难之人。” 陆闻枢彻底收住脚步。 他整张脸上所流露出的表情玉蝉衣从来没有见过,看上去,陆闻枢真的在伤心,眼睛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但玉蝉衣不想再在这时与他周旋,转身回到不尽宗。 微生溟也跟上去。 陆闻枢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回不尽宗的背影,看着玉蝉衣瞪了微生溟一眼,而微生溟不仅没有半点不悦,反而低垂下头,一脸犯了错后自知有错等着挨训的表情,表情逐渐变得呆呆的。 这怎么可能是他所知道的那个微生溟会有的表情?这人明明放旷到什么规矩都不会守。玉蝉衣又怎么会对她这个师兄管东管西? 正这时,微生溟回过头来,他冷冷瞥了陆闻枢最后一眼。 在即将被玉蝉衣察觉时,微生溟又回过头去,脸上的表情一瞬变化,隐晦无声的挑衅一瞬间一丁点都不再剩,又是那副低着头等挨训的样子,甚至还有几分刻意的示弱在里面,这简直扎眼极了。 见微生溟这种样子,再一想起星墟命盘上亮起来的红鸾星动,陆闻枢敏锐地捕捉到某种可能。 ——曾经令他后怕、恐惧的某种可能。 无形中似乎有绳索套了过来,套进脖颈,渐渐束紧。一种比恐惧还要更深的情绪在陆闻枢的心底蔓延开来,令他手脚冰凉- 回到不尽宗后,微生溟在几次不经意的抬眼间,窥视了好几回玉蝉衣的脸色。 心下微微懊恼。 他不知道玉蝉衣是怎么发现他出去找陆闻枢的,他特意挑选的巫溪兰找玉蝉衣进药庐说话的时间,按理说,玉蝉衣不该留意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怪他选错时机。 他一直等着玉蝉衣对他说上点什么,但玉蝉衣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味往石桌旁走。 想到陆闻枢的那句“阿婵”,微生溟跟随过去,热茶的同时,按捺不住又像是随口一提般,说道:“他好像知道你是谁了。” 这时玉蝉衣稍稍从图纸中间抬眸,她眸子微眯,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现在知道害怕了?” 微生溟没有反驳,他心下的确有几分惶恐,并非对陆闻枢的,而是惶恐自己贸然去找陆闻枢对玉蝉衣来说是犯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而且玉蝉衣要是冷静下来想一想也就能想明白,对他这个人来说,能让他害怕的事太少了——陆闻枢更不可能在其中。 但让她因为他出来,当着陆闻枢的面将他护在身后的滋味倒是不错。一时半会,微生溟不打算提醒玉蝉衣什么。 不如就让她觉得他怕好了。 微生溟垂首站着,并不替自己辩解一句。 玉蝉衣道:“知道陆闻枢来是想做什么吗?就出去找他。” 微生溟诧异抬了抬头:“他来是想做什么,难道你知道?” “不知道。”玉蝉衣取出玉甘泉水来,垂眸拭剑,本想着多不理他一会儿,越想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将剑收起来,问微生溟,“你还是想找死不成?要去找陆闻枢,怎么不提前和我商量?” 盯着微生溟的脖子,玉蝉衣忽然想到什么,说道:“衣服敞开。” 她抱起臂来,态度无可转圜。 微生溟正在心底忖着要说些什么才能让她这火气消下去,听到这眼皮跳了两跳,退却道:“这有失风度……” “度”字还未说完,一记掌风袭来,再一耷眼,他上衫的扣子已经解开,衣衫半敞,胸口一凉,左边胸膛露了出来。 玉蝉衣扫了微生溟的左胸口一眼,冷笑了一声:“果然。” 见到了微生溟的修罗印记,玉蝉衣心里了然,气咻咻道:“你就是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做事都比之前莽撞了。” 言罢又冷声道:“但好得差不多也还是没好,下次要是他还过来,不准你再出去单独会他了。” 说完,她多瞟了微生溟胸口两眼。 自从微生溟脖子上的修罗印记消减到衣领之下,她再也看不到了之后,根本无从知晓他恢复的情况。 趁这机会,不多看几眼,简直浪费她扒他衣服用上的灵力。 这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微生溟:“……” 玉蝉衣说得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出去见陆闻枢和他是否不再受心魔影响并无关系,但微生溟一时竟然找不到机会反驳。 他脸色有些异样,明明被扒开衣服的是他,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搁的却也是他。微生溟垂下眼,抬手拢了拢衣襟,掩了掩胸口的修罗印记,轻声道:“这要是让楚慈砚看到了,他真的会想要把我打死的。” 玉蝉衣抱臂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是我自己想看,自己动手的,他怨不得你。要是说有损风度,那损的也是我的风度。” 微生溟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这时候,却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在看什么?也让我看看。” 涂山玄叶脸上带笑,快步走进不尽宗来,抬手一道灵力过去,阻拦了微生溟将扣子扣上的动作,反倒使得微生溟衣襟敞开的弧度更多了些。而他快步走到石桌旁,扫到微生溟竟是将胸膛裸露出来给玉蝉衣之后,涂山玄叶的目光变得微妙了一些,脸上笑意不在,扫了微生溟那边一眼。 玉蝉衣忙解释道:“是我要看的。” “看他修罗印记消得怎么样了。”玉蝉衣补充。 涂山玄叶看上去仍然有些怀疑,他看向微生溟:“不给你师姐那个医修看,给你师妹看?” 微生溟叹了一声,正要说话,玉蝉衣忙道:“真的是我自己想看的。” “我就是这样趁师兄他不防备,将他衣服扒开的,就这样。”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站起来手忙脚乱想要还原方才扒微生溟衣服的过程,但手刚一碰上微生溟的胸膛,皮肤相触的那一刻微生溟的耳尖就红了,连忙将玉蝉衣的手腕捉住,防止她继续乱动。 又连忙转过头来,对涂山玄叶说道:“师父哪怕信不过我,也该信一信阿蝉的话才对。” 涂山玄叶的视线在玉蝉衣与微生溟两人的脸上各自逡巡了一遭,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又没说我自己不信,吓唬你们的。” 涂山玄叶对玉蝉衣说道:“别人我信不过,你师兄的为人,我最信得过。哪里用得着解释这么多?” 他正经起来,指着胸口上犹剩杏子大小的修罗印记,问玉蝉衣:“你师兄胸口上这东西,原来真和他心魔有关系?” 玉蝉衣点头。 涂山玄叶摸着下巴琢磨了半天,一脸严肃地连说了两声:“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他那严肃的脸色让玉蝉衣难免有些担心,忙问:“什么想不到?” 涂山玄叶说道:“想不到,你师兄这人看起来病恹恹的,身材倒是好。” 涂山玄叶看着微生溟半裸的肩头,又扫了扫他坐下时放到石桌底下空间略显局促的长腿,说道:“你这具身子,比你的脸好看多了。这要是世人只看身子不看脸的话,你简直是我涂山一族的心头大患。” 听到这,玉蝉衣的眼睛忍不住往微生溟仍被衣服布料盖着的身躯上扫了扫,眼中多了好奇。微生溟捕捉到她这视线,几乎全身的血都要逆流到脸上,呼吸都乱了。 他知道玉蝉衣只是单纯好奇,但对他来说,这种单纯好奇的视线却像是一种折磨。 “怎么练的?”一旁还有涂山玄叶认真询问道。 话语间多少透露出了一些危机意识。 微生溟:“……” 一个玉蝉衣他就已经十分招架不住,再加上一个思路异于常人的涂山玄叶,这两人加起来他根本无从招架,再任由他们说下去恐怕真要将他扒光了才好……微生溟正襟危坐,默默将自己的扣子扣好。 “怎么这么着急扣起来?”涂山玄叶伸出手去,又给拨开,“多给你师妹看看,让她习以为常,这样天底下脸最好看的男人她见过了,身子好看的她也见过了,见过好的,眼光就变好了,以后就不会领一个让我觉得糟心的道侣回来了。” “师父,别逗他了。”看出微生溟的为难,玉蝉衣走到微生溟身旁,亲手替他将扣子扣好,心头却有种微妙的遗憾感。 微生溟总算能从这师徒二人对他身体的关注中脱身而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拿起茶盏来喝了一口茶。 却听到玉蝉衣不放心地对涂山玄叶嘱咐:“师父不要把今日的事说出去。” 涂山玄叶问:“为何?” “万一有太多人想来看师兄的身子那怎么办?”玉蝉衣补充,“就像在蓬莱时有很多人想来看师父一样。” 听涂山玄叶的意思,微生溟的身子应该算是极其好看的那一类型,让眼光刁钻严苛的涂山玄叶也挑不出一点毛病。美色总会天然地吸引他人注意,玉蝉衣已经因为涂山玄叶的存在已经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涂山玄叶被人追捧她不觉得有什么,但要是换成了微生溟,玉蝉衣心里刺刺挠挠得厉害。所以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微生溟身子好看这件事。 她语出惊人,微生溟呛得咳了起来。 第128章 郁郁 哪有什么你和她? 玉蝉衣一个人语出惊人也就算了,偏生涂山玄叶也很将玉蝉衣的话当一回事,他竟然还煞是认真地想了一想,而后站起来,拍了拍微生溟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日后你出门在外,定要衣衫齐整,切莫敞胸露怀,有失我门门风。” 微生溟:“……” 微生溟:“我并没有敞胸露怀的癖好……”还有不尽宗这么多年徒弟都没几个,怎么忽然就有了门风? 话说到这,微生溟忽然一拧眉:就这二人挑起的莫须有的话题,他何必掺和进去解释?越解释场面越乱。 于是重归默默无言。 这时涂山玄叶往院门外看了一眼,想到什么,他声音低了低,神神秘秘道:“方才来时路上,我遇到了一个人。” 玉蝉衣心里隐隐有种预感,但还是问:“谁?” “承剑门掌门,陆闻枢。” 果然是陆闻枢。 还没走吗? 玉蝉衣眼睑低垂,啜饮了一口茶,又听涂山玄叶说道:“真是奇怪,他看上去心不在焉,活像是失了魂。之前看见他,他都是不苟言笑,哪怕偶尔笑一下脸色也冷冰冰,活像个断七情绝六欲的假人,真没想到他会有今日这幅郁郁模样……看来枢机阁的事情对他的打击不轻。” 他话音一出,玉蝉衣与微生溟脸色都变了些许。玉蝉衣倏地起身,以十分快的速度再度推开院门,脸色很快冷了下来。 陆闻枢果然还没有离开。 他一袭白衣站在小径尽头,萧瑟的风卷着他的衣袖,而他始终低垂着头,脸上的神情正如涂山玄叶说的那样,心不在焉,活像是失了魂。直到玉蝉衣身影再度出现,他才忽然间抬起眼来,唇颤了颤,没有说一字一句,但神色哀切极了。 被这样一张脸,被这种视线注视,足以叫人为之心颤。 玉蝉衣却是神色愈冷。 再真的话,再真的情态,若是陆闻枢表露出来的,就再也当不了真。 也许还有人喜他所喜,忧他所忧,但那些人里一定不包括她了。 玉蝉衣道:“陆掌门,请回吧。” 玉蝉衣蹙着眉,声音里带着几分警示。 此刻小径上无人,若是有人看到陆闻枢这样满脸落寞地站在不尽宗外,不知道要胡乱揣测些什么。 陆闻枢知道自己该走了,却始终下不去离开的决心。 他这一走,以后恐怕再也没有能好好和玉蝉衣说上话的机会了——虽然,留下来,也不见得能好好说一说话。但有太多事陆闻枢想弄明白,一走了之只会让他更加糊涂。 尤其是,微生溟与玉蝉衣,真的只是单纯的师兄妹关系? 这时,玉蝉衣身后响起了一声轻唤:“阿蝉。” 玉蝉衣立刻回头,石桌旁,微生溟站了起来,关心地看着她的方向。涂山玄叶也正严肃地看向这边。 玉蝉衣朝他们笑了笑,眼神示意他们不必过来。 等她再回过头来,不尽宗外的那条小径上,陆闻枢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玉蝉衣仍不放心地用影子放出去试探了一遭,确定后,合上院门。 “他走了。”玉蝉衣道- 天色逐渐亮起,陆闻枢落到承剑门主峰。 议事堂檐铃又一次随着他落下响起,只是这一次清脆的响声才刚一响起,陆闻枢头也不抬,却将一道方向准确无比的灵力施了下去。 只见一缕黑气如剑般向檐铃袭去,铃铛表面瞬间开裂出道道裂痕,直至四分五裂成一地碎片。 碎片落到廊下发出最后几声脆响,最后归于悄无声息。 低头看着滚到脚边的一片碎片,陆闻枢面沉如水,正要再将之碎成齑粉,院落中一道戏谑的声音响了起来:“呦,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从哪儿回来的?”陆子午身影缓缓从阴影中现出。 一听到陆子午的声音,陆闻枢的脸色重新变得冷清,他道:“和你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和我没关系?”陆子午走到陆闻枢两步开外的位置,站定,“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母亲,关心你难道不是我该做的事?” 陆闻枢沉默半晌,冷笑着嗤了一声:“别假惺惺了。” 陆子午看着地上滚落的檐铃,脸上同样冷笑:“我是好心才过来提醒你一句。该放下的就要放下。” “可别告诉我,人都因为你死过一回了,你才发觉自己非她不可了。”陆子午道,“枢机阁已经让承剑门遭了别人的笑话,自一千年前你父亲那个负心薄幸的家伙抛妻弃子叛逃出巨海十洲以来,这是最让承剑门蒙羞的一件事。你最好将脑袋放清楚一点。” 陆闻枢满心厌烦,他道:“用不着你来好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脑海中始终萦绕着微生溟喊的那声“阿蝉”,和玉蝉衣听到后的笑颜。 阿婵……曾经只有他能这样亲昵地喊她,曾经也只有听到他的声音时她才会露出笑颜。 ……玉蝉衣不准他再这样喊她,可这个称呼竟然轻易就被其他人喊了出来。 陆闻枢喃喃道:“我一直很清醒。” 他从来没有一刻不清醒,清醒地看着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 一千年的光阴流逝,他涨了修为,做了掌门,又做了魁首,这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该如他所愿才对。可是,恰恰是在他大权在握的一千年后,他唯一在意的人变得面目全非。 想到这,陆闻枢眼神发了狠:“这是我和她的事情,由不到旁人来介入。”不管是微生溟还是陆子午,他们都管不着。 “你和她?哪有什么你和她?这就是你的脑子清醒?我看你真是糊涂了。”陆子午气笑了,“陆婵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凡人。陆闻枢,分清楚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在你将她推下铸剑谷悬崖的那一刻,你与她恩债已消,仇债另结,如今你面对的不再是那个听你话的好阿婵。” “枢儿啊枢儿。”陆子午轻笑道,“若我是她,恨不得生啖你血肉。一个把你视作仇人,想要索你命的人,你却视她如爱侣,眼巴巴地凑上去……陆闻枢,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可笑?” “你该想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陆子午严肃起来,“是想稳稳当当做好你掌门的位子,还是想找回你的阿婵。要是想稳稳当当做好承剑门的掌门,你最好放下你对玉蝉衣的那点心思,去找一个更加合适你的道侣。” 陆子午说着叹了口气:“风息谷谷主家的那个女儿,她才是最合适做你道侣的人。” 陆闻枢语气平淡:“她已经死了。” 陆子午当然知道这一点,她哀叹道:“英年早逝,真是太可惜。她活着的时候多喜欢我啊,常常跑来找我,哎,我也该去弱水看看她了。她活着的时候你就不愿意对她好,死了之后,你也不愿意多去看看她吗?” 陆闻枢手背青筋暴起,他沉默了那么久,此刻终于忍无可忍,说道:“你不能逼我成为和沈秀一样的人!要和薛怀灵结契这件事,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也从来没有答应过薛怀灵。一直是你和风息谷谷主两人商量着要我和她结这个亲,为什么不是你们两个去结亲!你自己恨极了沈秀的负心薄幸,为什么非逼着我和他一样负心薄幸!” 他颤声道:“自始至终,我想要结契的对象只有一个人……” 可陆婵玑是个凡人,而那时他只是个无力左右自己命运的少主,被做掌门的母亲掣肘着翻不了身…… 陆闻枢满面的哀伤忽然冷了下来,他想起了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面对陆子午时无能为力的少主,他已经做成了承剑门的掌门,而今在巨海十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是他,陆子午是生是死甚至要看他的心情。微生溟心魔消了又如何?玉蝉衣恨不得杀了他又如何?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一千年前将陆婵玑推下悬崖更艰难的时刻,他很快就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会让玉蝉衣不再生他的气。 陆闻枢道:“你走吧,今日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都不会放在心上。” 陆子午的脸色也立刻沉了下来,她已经知道了陆闻枢的选择是什么。 “糊涂!”陆子午道,“既然你选了最错误的那一条路,我奉劝你,干脆找个没人的时候,直接撞到玉蝉衣的剑上痛痛快快死了算了!赎了你的罪,也免得你连累承剑门的名声因你受损!” 陆闻枢不再理会情绪激动的她,径自进了议事堂。 陆子午看他这幅固执样子,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眼中难免升起几分忧心,面色因怒意变得有些狰狞:“陆闻枢,我到底是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个糊涂东西!” 看着紧闭的那扇房门,陆子午脸色阴冷,低声道:“要是承剑门毁在你的手里,我绝不会轻饶了你。”- 流洲太微宗内,薛铮远、陆祁、尹海卫三人正相对而坐。 没有了微生溟会入魔的担忧,不必再监视微生溟之后,尹海卫从炎洲搬回到流洲,回到了太微宗。他和陆祁都在铸剑一事上颇有心得体会,虽说第一次见面时起了点口舌之争,之后很快不打不相识,尹海卫时常找过来,和陆祁交换铸剑的经验。 而薛铮远则是常常摆弄着手里的传音石,等着传音石响起来。 这一日,见薛铮远又如往常那样,摆弄起了传音石,尹海卫打趣道:“我看薛少谷主的魂是系在这块小石头上了。” 薛铮远尤其不擅长应付他人的打趣,面皮也薄,生怕再被尹海卫这把大嗓门嚷嚷下去,会惹人误会,他起了身,说:“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尹海卫挥了挥手,薛铮远便离开了太微宗,在附近稍微逛了逛。 他手里揣着传音石,一边走,留心着传音石的动静,耳朵却也支了起来,留心起了周围的其他动静。 ——自从跟随楚慈砚来到太微宗后,薛铮远就发觉自己好像被人跟上了。 他一边格外留心着身边的动静,一边默默加快脚步,到一隐蔽处掩藏住自己的身形。 第129章 鹬蚌 你会替我开心吗? 就在薛铮远藏身树后之际,一身穿黑衣、面带斗笠之人很快出现在薛铮远方才走过的路上。 黑衣人东张西望,视线寻找着什么。薛铮远虽有隐身咒法相护,仍是屏息凝神,大气不得出。 脚步声渐欺近,眼看着那黑衣人即将走到眼前,薛铮远视线锐利如钩,直盯着对方咽喉心脏等薄弱之处,手底剑形亟待凝成。 忽然,黑衣人脚步一滞,觉察到危险一般,身形似蜻蜓点水向后一掠,迅速转身离开了此地。 错失良机的薛铮远懊丧将剑气收敛,他提步追了上去,一边掏出怀中的传音石,向玉蝉衣传信道:“我被人跟上了。” “自从我离开炎洲来到太微宗之后,此人就一直跟踪在我附近。” “是一位修为约有千年以上的男修士,常穿一身黑衣,斗笠遮面,看不清样貌。” “他的具体身份我并不知晓,但我之前在陆闻枢身边见过他几次,看样子是个剑修。只帮陆闻枢一个人办事的走狗。”薛铮远一咬牙,愤恨道,“我会想办法抓住他的。” 话到此处,薛铮远顿了一顿,说道:“我这边自会留心,你那边也要小心为上。”而后将传音石收起,一步不停地追了上去- 收到薛铮远传信时,玉蝉衣正与沈笙笙两人同在一处。 玉蝉衣并没有避开沈笙笙,听到薛铮远对黑衣人的描述,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都想起了一人。 沈笙笙:“替枢机阁收购水梭花鱼骨的那个线人不就是一身黑衣,戴遮面斗笠?” 想起当时在那个线人手上看到的伤痕与老茧,玉蝉衣道:“修为约有千年,还是个剑修……八成就是他。” “只替陆闻枢办事……”沈笙笙重复念着这几个字,眼神黯然了好一阵,语气也暗淡,“看来这枢机阁真的只和陆闻枢关系匪浅,和陆子午才没关系。” 再没有什么能替陆闻枢找的借口和理由,这一刻,沈笙笙彻底失望极了。 “陆子午竟然真的是替自己的儿子顶罪。她好糊涂!”沈笙笙心底忽然愧疚万分,“先是被道侣辜负,又要替儿子背下污名恶语……真是气死人了!这对父子怎么能对她这么坏!” 哪怕沈秀是玉陵渡人士,沈笙笙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满腔怒火。一想到枢机阁事发之后,非议陆子午、指责陆子午的人都被蒙在鼓里,怪错了人,沈笙笙又是不解又是愤怒,“她怎么就这么糊涂?” 玉蝉衣道:“未必糊涂。” “此话怎说?” 玉蝉衣没办法将那天陆子午来找她说的话同沈笙笙讲清,正如陆子午说的,虎毒不食子,陆子午那一番话太过惊世骇俗,说了也不会有多少人信。 玉蝉衣只问:“她执管承剑门的日子有多久?” 沈笙笙掐指一数:“一千多年吧。” 玉蝉衣点了点头:“四百年前,陆闻枢成为承剑门掌门,宣告着陆子午的失势。而在此之前,长达一千年的光阴,承剑门都在陆子午的掌管之中,并且稳中向好,不是吗?” 沈笙笙:“是啊。可是……这又怎么了?” 玉蝉衣道:“要知道,星罗宫宫主都对陆子午赞不绝口,这种能好好把握着权力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头脑糊涂?” 沈笙笙还是有些听不懂玉蝉衣的意思,茫然地摇了摇头。 玉蝉衣只好换了个说法:“陆子午替陆闻枢顶罪的事发生过一次,就有可能发生第二次。” 她提醒道:“名声这个东西,要的就是洁白无瑕,才算得上好,脏了一点,就是彻底脏了。既然陆子午已经出来替陆闻枢顶了一次罪,她自己的名声脏了,也就不在乎更脏一些,等日后再遇到像枢机阁一样的事,她又跳出来帮陆闻枢顶罪也未可知。” 沈笙笙这回听明白了一些玉蝉衣的意思,她道:“那岂不是陆闻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出了事都有人替他担着。” 玉蝉衣点头:“不能让陆子午跳出来替陆闻枢顶罪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沈笙笙脸色变得严肃多了,她问:“那我们要怎么做?” “陆子午一直在承剑门内,深居简出,哪怕是想看着她……我连她住在承剑门哪个院子都不知道。”沈笙笙苦恼说道,“总不能为了不让她再替陆闻枢冒领罪责,将她生擒。” 见沈笙笙如此苦恼,玉蝉衣轻笑了笑:“这你就不用太过忧心了,我有办法看着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陆子午跳出来替陆闻枢顶罪,打乱了玉蝉衣原来的计划后,玉蝉衣就一直在关注陆子午的动向。 她如今又能操控影子到更远的地方,也能使影子离体更久,虽不能做到一刻都不错失地盯着陆子午的动静,但至少多了些准备。 不是只有陆闻枢有“黑衣人”。 到夜半,在结束了一天的练功后,在跟随着涂山玄叶她们一道,玉蝉衣又如往常一样,悄然将影子放出到承剑门。 承剑门的夜晚,铸剑谷的打铁声彻夜不停地响着。玉蝉衣的影子一路来到陆子午的院落外。 月光下的小院墙上藤蔓攀附,台阶下生满杂草青苔。 今夜,陆子午的房间内,灯罕见地亮着。 玉蝉衣影子贴着墙根,一路游走到陆子午的窗户外。 梧桐树杈的影子投在陆子午的窗上,随风轻晃,玉蝉衣照着树杈影子的形状变幻了自己的影子形状,也像一根树枝般探伸出去。 这时陆子午忽然抬眼看向窗外,道了声:“今夜的月色,可真好啊。” 正在玉蝉衣谨慎地打算将影子缩回去时,陆子午移开了视线。 “月亮好圆、好亮。”陆子午低叹了声,“可惜,从议事堂的窗子往外瞧,看到的月亮才是最好的。” 她手里轻轻摇晃着酒杯,语气里是万般的落寞,却再也不肯抬眼多看一眼窗外的月色,更是浑然不觉纸窗上杂乱的梧桐树影中,多出了一枝。 玉蝉衣看着陆子午微微泛红的面颊,心道是陆子午正在自己的卧室里面独自借酒浇愁,便放开胆子将自己的影子攀在窗纸上,没有移开。 屋内,陆子午举着酒杯,醉意熏熏的,在这间不算宽敞的卧房里,绕床踱起步来。 她喃喃自语道:“枢儿太让我失望了。可是,阿婵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要是爱枢儿,就不会把枢机阁的丑事抖出来。可她要是恨枢儿……她为什么不和我合作?”陆子午一脸的困惑不解,“我会让她更快地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我会让她最解气。” “她说她信不过我,可我对她的心真得不能再真。那么聪明的孩子谁能不喜欢?枢儿是我的亲骨肉没错,可要是阿婵能来做我的继承人,也许万万年后,谁都死去了,承剑门的名字还是会跟随她的名字一起被记在后来人的心里……这么好的孩子,还比枢儿听话多了。” “她是怪我之前不理她吗?她不能怪我啊,要怪只能怪苍天让她一开始生做了凡人。要是早知道、早知道……” 陆子午忽然哧笑了起来:“陆婵玑,多好听的名字,玉蝉衣……难听死了。” 哧哧笑了一阵,她不再笑,轻声道:“要是她就是不愿意和我合作,也没什么。” “哪怕他们二人纠缠得不死不休,于我而言,不过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只希望她和枢儿两个人的恩怨,能私底下解决,别牵扯到我的承剑门。”陆子午目露憧憬与向往,“我很快就会回到议事堂,透过那里的窗子去看月亮了。” “你会替我开心吗?”陆子午突然问。 陆子午此话一出,玉蝉衣冷不丁冒出冷汗。 她忽然意识到,陆子午在屋子里喃喃自语……比起喃喃自语,更像是和什么人说着话。 难道……是发现她了? 这种猜测令玉蝉衣呼吸紧促起来。 但就在玉蝉衣以为陆子午是发现了她的存在、在对她喊话时,陆子午却扔了酒杯,倒头倒到了床上,神色委屈,嘴巴里还在低低地说着什么话。 “枢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明明他小时候最听话。明明他向我保证过,等他长大之后,不会让他娘亲再受一点委屈。” 陆子午不断地诉着苦,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安静下去。 整个过程中,陆子午并没有往窗边瞥来哪怕一次目光。 玉蝉衣心跳如擂,继续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陆子午任何动作,她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大胆地继续看了下去。 陆子午好像爱极了白色,她的床榻很特别,不像是别的底下有空间的床铺,陆子午的床铺窄小、床下没有空间不说,床幔、床单还都是洁白的。除却陆子午唇间与颊上嫣红,床上几乎没有其他颜色。 在凡间的记忆全部回来之后,陆子午的床榻对玉蝉衣来说透着一股无端的怪异。这一眼望去,入目都是白色,刺眼的、单调的白,看上去,只差个“奠”字,陆子午的房间就能成为一间凡世中才能一见的灵堂。而白衣的陆子午趴在白床上,面颊贴着白布,就像是卧抱着一具停灵的棺椁一样。 这种莫名奇妙的怪异感,让玉蝉衣迟迟没有离开,思前想后,最后下定决心,将影子贴紧着窗边的缝隙,一点点挤进了陆子午这间除了她本人之外从无人踏足的房间。 第130章 沈秀 你走吧! 明月夜万籁俱寂,进了屋更是听不到一点声响。 钻进屋子里后,玉蝉衣影子一路贴着窗户缝隙,先是游走到酒坛的影子后,沿着桌子的影子一路爬下来。 屋子里弥漫着酒气,另外还有一种寡清的、死气沉沉的气息。 烛台上烛火未点,几束月光从窗子透进来,紧挨着窗的桌子被照得亮堂堂的。开了封的酒坛和酒盏凌乱摆在桌子上,除了酒坛与酒盏之外,桌上还有一物,单独被放在桌角——是水梭花鱼骨。 它比月光更白,月光覆在上面,更像是洒了一层白霜。鱼骨被置放于木盒中,此刻木盒微微敞开,玉蝉衣一眼就注意到了它。在水梭花鱼骨旁边,还摆了几个药瓶,玉蝉衣闻到了熟悉的药味,是她曾经也用过的玉容膏。 除了桌子与床,这屋子里,就没有多少物件了。 打量完屋子这一遭后,玉蝉衣纵着影子,来到陆子午的床边。 当玉蝉衣离近了,能将陆子午的床榻看得更清楚了些,才发现床榻四面果然都被围着,无法看到床底。再一看陆子午身上穿着的白衣几乎要和无尘的床铺融为一色,如一只白蛾贴在床板上,而她面上种种欲望纷杂的情绪淡去,神色变得如婴孩入睡般安然。 饶是玉蝉衣身在不尽宗,只将影子放进陆子午的房间来窥巡,此刻也是屏气慑息,紧张而又小心地贴着床幔投下的影子行动,避开陆子午的视线,将影子塞进床底的缝隙。 床底,一片漆黑。 待适应了黑暗,能隐约看清这里面的情形后,玉蝉衣骇然一惊。 床下四四方方的空间里,躺着一人——或者说,躺着一具尸体。 尸身未腐,平躺在木板上,周身被丝丝缕缕的灵力笼罩,看在黑暗中朦胧的身形,像是男子。 顷刻间寒毛冷竖,玉蝉衣继续将影子往前抹黑探去,很快在对方的腰间翻到了一块玉佩,黑黢黢的床底,她看不清玉佩上小字的具体字样,只能摸着上面凹凸的纹路,摸出是个“秀”字。 沈秀……传言中与妖女相恋后抛妻弃子的沈秀?他怎么会在这儿? 玉蝉衣试图将玉佩摘下带走,她谨慎地没有弄出哪怕一丁点声响,也探知好了这上面并没有设什么法阵,可就在这时,隔着一层木板,陆子午的声音忽然响起:“谁?!” 紧接着,只听机括声响起,光线渗进床底,眼瞧着床板就要被掀开,玉蝉衣忙松开纠缠着玉佩的影子,速速将影子退出床底,落到了床边床板投下的影子里。 陆子午并没能看见玉蝉衣,她坐在床边,见无异动后,放下心来,眉眼缱绻地看着被她藏在床中的这人。 陆子午轻声道:“秀秀,没有谁能把我和你分开。” 玉蝉衣浑身泛起寒栗,她在这一刻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绝对不能与陆子午合作,她与陆闻枢行径是如出一辙的荒诞疯狂,连对别人说的话也那么像。 玉蝉衣忽然想知道沈秀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忍着心头沉闷,影子在陆子午的身后行动,逐渐攀到了陆子午头顶,混在床幔的阴影中间,低垂视线,看向了躺在床中——或者说,是躺在他的棺材中的沈秀。 借着月光,她得以看清沈秀的脸——沈秀的脸像结了霜一样的白,闭着眼眸,长睫密密,唇色也几近于无,虽说是个死人,可他耳戴玉石骨器,身着华裳,充耳琇莹,会弁如星,被打扮得精致妥帖,尸身又未腐,看起来与熟睡的人无异。看仙龄看不透他到底多少年岁,也猜不出他是何时死亡,只看样貌,像人间二三十岁的男子,眉眼间带了点陆闻枢的影子,一样的眉目舒朗,气质寡清……他长得很像陆闻枢,不对,是陆闻枢长得像他。 惊动了陆子午,玉蝉衣觉得有点可惜,看来,玉佩是带不走了。 玉蝉衣盘算着她到底有没有机会带走什么,证明她所见非虚。既然已经惊动了陆子午,她不想白来一趟。 正在这时,玉蝉衣神色一凝:她看见沈秀胸口有着轻微的喘气起伏,好像……沈秀并不是死人! 玉蝉衣怔住了,她仔细盯着沈秀的胸口,不知道过了多久后,终于又一次看着沈秀胸口起伏了下。 这并不是她的错觉。 一种可怕的猜测袭中了玉蝉衣的心头:沈秀虽然不是死人,但恐怕也与死人无异,是个活死人了。 她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决定。 既然已经惊动了陆子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继续惊动下去算了。 她将影子一路调到窗边,化作人形,张牙舞爪地在窗户上一闪而过。 原本偏头看着沈秀的陆子午捕捉到窗边黑影,神色倏地一凝,挥手重新将带有机关的床合上后,追着那道黑影追了出去。 不尽宗里,玉蝉衣一边纵着牵制着陆子午的黑影,一边往承剑门内陆子午院落所在的峰峦上赶去。 五宗会试时,她已经来过陆子午的院落许多次,陆子午住在承剑门最偏僻的地方,禁制薄弱,又鲜少有人经过,很容易突破。 只是刚要御剑而行,却被人拉住,玉蝉衣一转身,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微生溟,她自认自己不管做什么事总是很隐蔽,但总逃不过他的眼睛。 “去哪儿?”微生溟问。 玉蝉衣道:“我要将陆子午调虎离山,然后去她卧房床底,将沈秀救出来。” “沈秀?床底?”微生溟满脸困惑,“他不是……” 说到这,微生溟忽然一停,哪怕他心头万般困惑,但心知时间紧迫,便不多问,对玉蝉衣说道:“你尽管去吧,出了事,我会帮你一起想办法的。” 他神色中有纠结,却还是松开了手。 玉蝉衣深深看微生溟了一眼,不知为何,在微生溟松手这一刻,心头莫名有些怦然。这种怦然让她启唇,道了一句:“今晚的月色,当真漂亮。”月色溶溶似水,清而不寒,浮光掠影般照着微生溟的脸,叫这人的眉眼变得好似比涂山玄叶的还要更漂亮几分了。 玉蝉衣开始觉得涂山玄叶的眼光苛刻到有了差池,怎可能这天底下除涂山氏外无美人,若叫她来评断,微生溟比起他们涂山一族也不输。 但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玉蝉衣转了身,踏剑离去。 破开承剑门施在陆子午峰峦外的禁制,落到陆子午院落外时,陆子午已经追着她的黑影,追出了承剑门。玉蝉衣毫不担心陆子午会突然回来,她将陆子午引向了不尽宗方向,哪怕她没有和微生溟说个明白,也没有具体安排他要如何,她知道他会懂她想要什么,他会帮她牵制住陆子午的。 陆子午不在,她所在的峰峦与院落如玉蝉衣所知的一样冷清,闯入陆子午的院子,如入无人之境。 玉蝉衣很快来到陆子午的床边,陆子午的床铺里虽有机关设下,但这机关术比起陆闻枢在枢机阁设下的那些,简单不知多少,一剑下去,床板由中间裂开。 玉蝉衣扶起了沈秀,她摸到了沈秀的脉搏,脉搏比常人微弱,呼吸也缓慢,心跳声几乎听不见,但总归是活着。 她将沈秀背在身后,踏出院落。 刚要跳上剑去,忽然扫见不远处的亮光。 陆韶英提着灯笼,站在院子外面,正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和她背上像死人一样的沈秀。 该死。玉蝉衣心里暗骂了声。 承剑门有巡夜弟子,夜晚会在宗门里巡视,查看承剑门内是否有异动,这一点玉蝉衣一千年前就知道。但这些巡夜弟子惯会偷懒——五宗会试之时,玉蝉衣将这一点看了个清楚明白。而陆子午的院子离主峰太远太偏僻,再加上枢机阁的事情,承剑门的弟子们恨不得将她逐出承剑门,哪还会细心看护?夜里根本不会过来。 自从她开始留意陆子午后,五宗会试那么多天,未曾有一夜,有巡夜弟子来过陆子午的院落这边。 但她没想到,这些负责巡夜的弟子中,竟然还有这么认真负责的一个陆韶英,愿意打着灯笼,大老远地跑到陆子午这里来巡视。 玉蝉衣浑身紧绷,将修月剑拿到了手里。 她还没有背着人和别人打过……但要是陆韶英,在她只有三十寸灵脉时就曾败在她手上过的陆韶英,到今天,能在她手底撑过三个回合,算他的本事。 可是,她的修为在精进,陆韶英的修为兴许也在精进,习惯了谨慎的玉蝉衣不敢小看了陆韶英。 但还好来的人是他。 她认识的这一代的承剑门弟子中,最看重承剑门声誉的陆韶英。他一定不会轻易喊人过来,要是喊太多人来看见了沈秀,枢机阁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又闹出这种事……此人不会想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杀气已经聚集在玉蝉衣周围,玉蝉衣心里琢磨着,要拿捏好打昏陆韶英的力道,最好将他打昏几个月,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足够她将沈秀安顿好,送回玉陵渡。 气氛最是剑拔弩张时,陆韶英手里的灯笼忽然一晃,灯花寂灭。 吹灭灯笼的陆韶英背过身去,对玉蝉衣说道:“今夜,我没有在这里看见过你。你走吧!” 玉蝉衣怔怔然,迷茫问道:“为什么?” 偏偏是陆韶英,能在五宗会试时义愤填膺地站出来替陆闻枢争辩的陆韶英,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她走呢? 听玉蝉衣这样问,陆韶英紧拧着眉,拳头攥得死紧。他心里翻江倒海,面色纠结动摇,闭上眼,话语飞速说道:“快走吧!” 他声线凄凉:“再待下去,我怕我就要后悔了。” 玉蝉衣便也不再多留,朝着他的背影简短道了句“多谢”,很快带着沈秀离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0-140 【卷六:小重山】 第131章 心大 是师兄他真的很可靠啊 天色行至后夜,月华如练,尚在睡梦中的巫溪兰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惊醒。她揉着惺忪睡眼打开药庐的门,先是看见玉蝉衣,下意识刚要扬起笑脸,恰好一抬眼看到玉蝉衣背上面若死尸的沈秀,脸色顿时吓得一白,因着医者的本能,忍住寒噤问道:“这人是死是活?” 玉蝉衣:“活的。” 巫溪兰忙侧了侧身子,让出路来:“快将他带进来吧。” 玉蝉衣背着沈秀进去,将沈秀平放到药庐里的一张窄榻上。 她一将沈秀放好,亦步亦趋跟过来的巫溪兰连忙将手指搭到沈秀的腕上。巫溪兰并不多问沈秀的身份来历,而是肃着面容,先替沈秀诊起脉来。 手指方一搭上,巫溪兰的眉头就皱了一下。 沈秀的皮肤凉,寒气逼人,脉搏更是细不可见。 玉蝉衣这一路背着沈秀回来,若非尽力感受,几乎听不到沈秀的心跳声,也感受不到沈秀的鼻息,此刻见巫溪兰搭上沈秀的手腕后脸色如此不好,一时心里竟然比刚刚去偷沈秀出来时还要忐忑。 正在这时,药庐外响起了沈笙笙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吗?” 她被敲门声惊动,此刻正在药庐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玉蝉衣看了沈笙笙一眼,道:“你进来吧。” 沈笙笙踏进药庐,看到躺在榻上的沈秀,她道:“这……这里怎么有个死人?” “不是死人。”玉蝉衣轻叹了声,“是沈秀。” “沈秀?”沈笙笙先是茫然,而后骇然,“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个沈秀吧?” “是你所知道的那个沈秀,你的小叔叔。”玉蝉衣说着,将沈秀腰间刻着“秀”字的玉佩摘下,递给沈笙笙,“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玉陵渡的弟子名碟?” 带沈秀回来的路上,玉蝉衣犹豫过要不要将这块玉佩丢掉。这玉佩上兴许被下了什么法咒,才会让她在用影子摸到玉佩时,就被陆子午发觉异样,可这玉佩又是沈秀身上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物件,玉蝉衣便故意碰了玉佩几下,用影子留心着陆子午的反应。 在她碰了玉佩之后,陆子午径自转头,直奔着承剑门方向,要回她的院子去。 玉蝉衣得以确定,这玉佩只能叫陆子午知道是否有人碰了沈秀,并不能帮她确定沈秀的行踪。 于是放心将玉佩一并带了回来。 沈笙笙接过玉蝉衣递来的玉佩后,看了两眼,表情逐渐呆住,喃喃道:“这就是我们玉陵渡的弟子名碟。沈秀,真的是沈秀……怎会是他?” “你在何处找见他的?”沈笙笙着急问。 玉蝉衣正要说,却一顿,艰难道:“此事说来离奇,我说了你可能不信。我是在陆子午的……床下找到他的。” 几句话如惊雷,惊得沈笙笙神色更加呆滞了几分:“他不是……不是离开巨海十洲了吗?不是……不敢回来了吗?” 玉蝉衣轻轻摇了摇头:“等他醒来后,仔细问问他吧。” 对于沈秀到底经历了什么,玉蝉衣如同观水中花,根本猜不出来。 或许沈秀是负心逃离后被陆子午囚禁了起来,亦或许没有负心过。 细想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传言有多不可信她一直知道,却也对沈秀伤陆子午至深一事深信不疑。 这时候,巫溪兰将搭在沈秀手腕上的手移下来,说道:“此人神魂受损严重,只剩无比微弱的一息,估计是有人用水梭花鱼骨给他续着命,才让他半死不活了……”巫溪兰在心中算了一算,“千年之久。” “千年?”玉蝉衣与沈笙笙异口同声,俱是一脸惊愕。 “还能治好他吗?”玉蝉衣问。 “能。”巫溪兰道,“补神魂不算难事,只是,要是想彻底补全他的神魂,需要大量的水梭花鱼骨。” “我这里还有剩。”沈笙笙连忙将随身法袋取出,将里面的水梭花鱼骨全部倒了出来,“这些够吗?” 巫溪兰摇了摇头:“还差一点。” “那怎么办?”沈笙笙说,“我这就回玉陵渡去,带足够的水梭花鱼骨回来!” 正要走,却被巫溪兰拦住:“你忘了,我这里也还有你带来的水梭花鱼骨。” 沈笙笙每回来到不尽宗,总要慷慨赠送巫溪兰一些水梭花鱼骨,这东西罕见而又珍贵,在不尽宗里有积余时,巫溪兰不会将它拿去换钱用。 她从她那身天女罗裳上自带的储物法阵中将水梭花鱼骨取出,这些年攒下的,比沈笙笙从法袋里倒出来的还要多一些。 “水梭花鱼骨补其神魂,我还会再配几种药,养其心智。”巫溪兰道,“不管是补神魂,还是养心智,都要等水到渠成,什么时候能让他恢复神智,我也说不清。” “听起来,他似乎是玉陵渡人士?”巫溪兰看向沈笙笙,“这阵子就先留他在我们这休养,等他醒了,将事情原委说清,再做其他打算。” 沈笙笙忙点了点头,感激道:“多谢师姐。” 巫溪兰轻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神魂受损这么严重的病人。” 玉蝉衣忽然想到什么,问沈笙笙:“你好像提过,在枢机阁之前,炎洲就有位慷慨的主顾一直在收购水梭花鱼骨,是吗?” 沈笙笙道:“是听玉陵渡的长老们说的,不知姓名,行踪也很神秘。” “那位主顾八成就是陆子午。”玉蝉衣说道,“我在她的桌子上见到了水梭花鱼骨。” 细一想这些年,陆闻枢牢牢把控着承剑门的权柄,在内将陆子午打压至边缘位置,在外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将水梭花鱼骨炒得有价无市……陆子午想抢在陆闻枢前面买下水梭花鱼骨,恐怕很难。 无怪乎陆子午想将权柄从亲子的手上夺回,失权后的日子对陆子午来说,真是要难过到极点了- 察觉到自己屋子里那张床的机关被破时,陆子午立马刹住了追赶那道黑影的脚步。 “调虎离山!”陆子午已经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心里又悔又急又怒。 可待她返回到自己的院落时,屋子里已经被彻底扫荡一空。 陆子午看着那张被毁掉的床榻,先是一阵呆滞,而后眸子一眯,眸中流露出几分狠绝之色。 “沈秀。”陆子午低声道,“没有谁能把我们分开。” 她拆下发间长簪,化作长剑握在手中,戾气满身地走出院子。 出院子没多久后,没料想看到一个拿着灯笼徘徊的陆韶英。 “今夜是你巡视?”陆子午问。 陆韶英执着灯笼的手不由得一晃,他收住脚步,心里暗想陆子午回来得实在是太快了。 陆韶英垂首道:“是。” 陆子午道:“抬起头来。” 陆韶英轻抬下颌,陆子午看清了他的脸后,很快认出了他的身份。 “陆韶英。”陆子午准确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她虽不清楚陆韶英的来历,但还记得五宗会试时陆韶英挺身而出的样子,所有的弟子中间,陆韶英的忠与勇,最是无需质疑。 陆子午问:“你可曾有看到什么举止怪异之人从附近经过?” 陆韶英眯了眯眼:“弟子巡夜时,正是看到此处有异样,才来到这里查看。难道是前辈那出了什么事?” “异样?”陆子午道,“那你倒是先说说看,是怎样的异样?” “好像有两个人,从您院落这边跳出去,很快御剑离开了。” 陆子午忙问:“他们往哪儿去了?” 陆韶英胡乱一指,指了个与不尽宗相反的方位。 “望那边去了。”陆韶英说完,补充了句,“刚离开不久。” 陆子午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本还对陆韶英有几分怀疑,见他所指的恰好是去往玉陵渡的方向,顿时顾不得什么,就要追上去。 正要抬足之际,陆子午忽然刹住脚步,回过头来,直盯着陆韶英的眼睛, 陆韶英霎时冒出冷汗,就在他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时,陆子午的声音响起:“今夜的事情,莫要与第二个人提及。” “包括枢儿。”陆子午道,“今晚的事,只是一点小事,不必叫他劳心。待事情解决之后,我会亲自去找他。” 原来是说这个…… 陆韶英倏地松了口气。 他垂下眼,说道:“弟子知道了。” 陆子午莫名叹了一声:“你做事勤勉认真,忠勇不怕非议,又心胸宽阔,能顾全大局,依我看,承剑门新一代的弟子中间,你才是最合适做首徒的那个,是枢儿眼拙,竟然使得明珠蒙尘,亏待了你。若我还是掌门……罢了,不提这个。” 陆子午道:“记好了我说的话,今夜之事,是你我二人的秘密。枢儿这个掌门做得不好,日后,我不会亏待了你的。” 陆韶英低垂着头,心绪纷乱复杂,眼睛频频眨着,只知应是,不敢多说别的,直到陆子午离去。 只是和陆子午说了几句话而已,陆韶英两条腿就沉重到如注铁般,差点抬不起来。 他遥遥往玉蝉衣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心想着,玉蝉衣应当已经带着那具尸体走远了吧? 不知缓了多久,陆韶英终于迈动双腿,离开了这里- 之后的日子里,不尽宗里每一个知道沈秀存在的人都约定好了,从不提起沈秀,仿佛这个人不存在。 巫溪兰用水梭花配了药出来,替沈秀疗养了十四,替沈秀针灸了不知道多少次后,沈秀终于睁开了眼睛。 只是他神魂破损千年,初醒后,心智仍旧不全,呆呆讷讷,似是痴儿一般。话不会说,也不爱动,每日只愣愣看着自己的玉佩名碟,摸着上面那个“秀”字。 又七日后,他恢复大半神智,能与人正常说话聊天,但对自己的一些事情依旧说不清楚。 怕沈秀这边出意外,玉蝉衣常常在沈秀身边照顾。 沈笙笙也总是陪在左右。 药庐里,见沈秀依然无法将过去的事情讲清,沈笙笙心急道:“他到底是还没好起来,还是故意装傻,耻于说自己过去做错的那些事?” 说到这,沈笙笙分外委屈:“我已经给玉陵渡长老们传信说,我找到沈秀了,让他们给我送点水梭花鱼骨过来。但他们都说这种抛妻弃子罔顾人伦的家伙,还不如死在外面,别说是水梭花鱼骨,一只鱼眼都不肯给我。” “小叔叔,我不会让您死,可您能不能赶紧和我说一说,您到底遇到了些什么事?”沈笙笙托着腮看着沈秀,声音像是恳求。 但沈秀只是带着一脸自责的表情,愧疚看着沈笙笙。 这时候巫溪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沈笙笙的肩头:“先别逼他,待他心智全了,想说自然说了。” 又看向玉蝉衣,问道:“你就这么将一个活人给偷出来了,不怕被人追到我们不尽宗来要人?” 玉蝉衣道:“暂时不怕,外面有师兄他顾着。他说陆子午往玉陵渡方向去了,没个月余不会回来。” 巫溪兰诧异道:“交给他顾着……这你都不怕?” 在巫溪兰心里,微生溟依旧是那个不成器的二师弟,她道:“我可不敢像你这么心大。” 玉蝉衣下意识反驳道:“不是我心大,是师兄他真的很可靠啊。” 第132章 困着 正道魁首的爹都被“偷”回不尽宗…… 玉蝉衣想也不想,维护的话语信口而出,巫溪兰乐道:“我这也没说什么,你就着急维护上了。” 巫溪兰想到什么,眨眨眼,略有些促狭地问:“要是外面有人说我不可靠,师妹可会帮我说话?” 玉蝉衣:“要是有人这样编排非议师姐,我当然要想办法让那人明事理,以后不敢再乱说话。” “如何让人明事理?”巫溪兰问。 沈笙笙接过话来:“自然是要说服。说服不了,那就打服。” 玉蝉衣赞许地点了点头。 巫溪兰摇了摇头:“少起争执才好。”一瞥眼,对上了沈秀清澈懵懂恰似稚子的眼睛,巫溪兰又无奈道:“算了,天都快被你们捅下来了,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自己能兜住了就行。” 正道魁首的爹都被“偷”回不尽宗来了,再发生什么巫溪兰也都不吃惊了。 幸好这不尽宗弟子不多,除了殷小乐尚瞧不出个眉目之外,另外两个都是比起一般散修都差远了去的庸才,不然她可真就要永无宁日了。 这样一想,巫溪兰忽然想念起一手好厨艺的樊小凡,问道:“那樊小师弟如今到底在何处?怎么不见他人了?” 玉蝉衣道:“师兄也在寻他,有消息会告诉我们的。师父在时也说了,不用担心樊师弟。” 玉蝉衣自己心里记着这事,在涂山玄叶尚未跟随星罗宫一道返回凤麟洲之前,微生溟拿樊小凡的事问过涂山玄叶,玉蝉衣也问过,两人都只得到了涂山玄叶一句“这小子……”的叹息,后来涂山玄叶找到他们说,不必管樊小凡这人,该回来时,樊小凡自己就回来了。 看涂山玄叶的意思,像是颇为了解樊小凡这个人一样。左右樊小凡如今不见踪影,玉蝉衣便姑且先信了涂山玄叶的话。 听玉蝉衣这样说,巫溪兰颔了颔首,放下心来。 就在她们聊天的这段时间,沈秀不知何时移步到窗边,痴痴看着后院。 巫溪兰最关心沈秀的状况,很快留意到后,也走到窗边,顺着沈秀的视线往外看了一眼。见沈秀着迷望着的是她的药田,巫溪兰问他道:“难不成你是个药修?” 巫溪兰连忙取了几样常见的药材来给沈秀看,沈秀却并没有太高的兴趣,问他草药名字,他眼底也是茫然。 玉蝉衣心里有了个猜测,她十指纵起药田旁一只傀儡的丝线,将那只傀儡牵进药庐,牵至沈秀眼前。 沈秀在傀儡踏进药庐来那一刻就偏头去看傀儡,等那只傀儡站到了他面前,他眼底多了一抹柔和的光亮,下意识伸出手去,猜得他想要试着操纵傀儡的意图,玉蝉衣将牵制傀儡的丝线递到沈秀的手中。 从未接触过机关术的人拿到傀儡丝线时,多会手忙脚乱,手指都像是要缠在一起,绞得丝线一团乱。沈秀动作虽是小心,却丝毫不见淆乱。 虽说他心智未全,操纵起傀儡来,动作浑然天成,并不像初次拿到傀儡丝线的人。 玉蝉衣看他这样,心里顿时了悟,对另外两人说道:“机关术,他修的是机关术。” 经玉蝉衣这么一说,沈笙笙也一下子恍然:“玉陵渡修什么的都有,的确有修机关术的修士。”沈笙笙只从流言的只言片语中知道沈秀,从来不知道沈秀修的是什么,得知沈秀修的是机关术,好奇看着沈秀操纵傀儡的样子。 此刻沈秀像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一样,只顾着拿丝线操控着傀儡,视线凝着傀儡上的机关,眸色安静温润。 巫溪兰在一旁看了沈秀好几眼,征询玉蝉衣的意见道:“师妹,你这傀儡借给我,拿来给他用用可好?” “兴许……这能有利于他的恢复。”巫溪兰猜测到。 玉蝉衣自然是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沈秀,这一刻,她心头曾经有过的一些困惑终是迎刃而解了。 玉蝉衣从前就奇怪:承剑门自门派建成起的那一天,门内从来没有弟子修行机关术,大半时间都独尊剑道,藏书阁里哪里来的那么多机关典籍? 而当年她所接触的那些机关术典籍,书页往往残缺,术法不全之外,从来找不见著书者的名字。 如今想来,这些典籍恐怕是与沈秀有些关系。 为助沈秀恢复,之后几日,玉蝉衣又用木头做了些简单的机关出来,交到了沈秀的手里,供沈秀钻研。沈秀神智虽然未全,个性却已经初露端倪,他喜静,并不爱说话,除了经常拿着带机关的木块把玩外,常常面朝向药庐的窗外、冲着枝头鸟雀流露出向往神色,看着看着,总会不自觉动起脚步,要走到药庐外面去。 怕被人发现他的行踪,每次看到沈秀要走出药庐,玉蝉衣都会将他拦住,免生事端。 这一日她见沈秀又一次走去药庐门边,连忙上前阻拦,沈秀却自行在门前停住脚步。 他仰脸看着洒进院子里来的阳光,似乎是有些出神。 听到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沈秀回过头来,他双眸眸色已清,虽然还有些茫然,但那只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懂眼前人身份带来的茫然,除此之外,再无前段时日那种半点不通世事的天真懵懂。 沈秀问道:“这是在哪儿?” 玉蝉衣心念一动,忙喊道:“笙笙!” 沈笙笙匆匆赶到药庐,看到沈秀这幅情态,微愣了下,惊喜道:“小叔叔,你好了?” 沈秀因她一声“小叔叔”,面上多了点惊讶,这时玉蝉衣上前道:“沈前辈,这里是不尽宗,晚辈玉蝉衣,是不尽宗弟子。她叫沈笙笙,与您同为玉陵渡人士。” 她又指向巫溪兰,将在场几人身份姓名大概解释了一番,连同药庐外面练剑的小师弟殷小乐也提了一提,免得一会儿沈秀撞见惹他惊讶。 沈秀听清原委,认识了眼前几人,知道了自己此刻身在不尽宗,忙起身行了一礼:“多谢几位道友相救。” 却在扫了一眼这空间窄小的药庐和外面整洁却拙陋的小院后,很快忧上眉头。 他独独看向沈笙笙,问道:“你是玉陵渡的弟子?” 沈笙笙清脆应了声:“是!” “你最近可曾向族内长老提过我的事?”沈秀问。 沈笙笙脸色立刻变得为难起来,她总不能当着沈秀的面,说玉陵渡族中长老都盼望着沈秀死在外面,于是撇开眼,心虚嗫嚅道:“长老们都很挂念你。他们说,你醒了就好……” 沈秀心下却是了然,轻轻叹了一声:“玉陵渡因我蒙羞,恐怕不乐得见我醒来,而是盼着世上没我这号人物。” 他几句话就将真实状况料中,沈笙笙尴尬不已,沉默着,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作答。 “若是玉陵渡对此事置之不理,单单一个小宗门,没办法和她抗衡的。”沈秀焦虑看向屋外,眉间仍然笼罩着郁色,“诸位搭救我大恩大德,一时难以为报。可我不能继续留在这儿了。若是我留下来,恐怕会给你们招致祸患。” 玉蝉衣问:“你说的她,是说陆子午吗?” 沈秀惊诧看向玉蝉衣:“你知道她?” “是我将你从她床下救出来的。”玉蝉衣不想说什么她不怕陆子午的大话,只道,“她此刻并不在炎洲,沈前辈可以安心待在不尽宗。沈前辈若是愿意,可以同我们讲一讲您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玉蝉衣看向沈秀,轻声问道:“外面关于您与承剑门前任掌门的传言,都是真的吗?” “前任掌门……”沈秀道,“原来……她不再是承剑门掌门了啊。” 他眉间的忧虑之色少了许多,神情也镇定下来,不再着急要离开不尽宗。沈秀道:“先同我讲一讲,传言是什么样子吧?” 玉蝉衣道:“传言道,您在与陆子午结为道侣之后,移情别恋,爱上妖女,抛妻弃子,背弃正道,离开了巨海十洲……” 她说完,本以为会在沈秀脸上看到愤怒之类的神色,却没想到,沈秀神色仍是疏淡冷清,平静到了极点,无怒也无悲,只是也没有太多活人的生机罢了。 沈秀沉默了有一会儿,忽然苦笑了下,对玉蝉衣说道:“困住我的那张床,是我亲手做的机关牢笼。却没想到,将我自己困了这么多年。” 沈秀长叹了一声:“我沈某既然已经叨扰诸位多时,也不在乎再多上一时片刻。就让我再多占用诸位一点时间,和你们讲一讲我所经历的事情。” 他正要说,忽然扫见玉蝉衣看他的眼神,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在看向他时,似乎一直带着几分疏离的审视,好像并不是一个能轻信他人的人。沈秀顿了一顿:“旷日长久,物是人非,有些事恐怕已无对症,待我说完之后,你们信还是不信,我不强求。” 沈秀叹道:“能重新得到自由,已叫我遂心快意,此生再无其他奢求。” 他这样,反倒叫玉蝉衣心头松了些防备,说道:“前辈心中有话,但说无妨。” 第133章 溯往 原来他一生之最执着,竟也只是一…… 沈秀道:“一千四百年前,我与陆子午初遇,是在苍炎秘境,她受了伤,我救下了她——我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并非我救下了她,而是她假装自己受困,给了我这个救下她的机会。” “在‘救下’她之前,我已经得罪了她。那时她花了三年在秘境中设下陷阱捉妖,欲取大妖丹心,却被我无意中毁之一旦。她想报复我,于是狡扮柔弱之态,假装被我‘救’起之后,说要报答我的恩情,跟我回到了玉陵渡弟子中间。”沈秀神情怅惘,“她要是想让人觉得她善解人意,便最是善解人意,体贴入微,跟过来没几日,师姐师弟们便都很喜欢她,恨不得将她带回玉陵渡去。而她很快发现了我的秘密。” 沈笙笙听得入神,此刻情不自禁出声:“秘密?” 沈秀顿了顿,忽然问:“时至今日,若是和人、妖、魔等异族相恋,是否还是禁忌?” 沈笙笙肃正道:“当然是禁忌了!虽说妖魔作乱已经被平定下去快一千年了,但我们掌渡常说,去找凡人谈恋爱纯粹是仗着自己是灵修,动一根手指都能唬住凡人,骗人家一生做自己的一段露水姻缘,是顶顶不要脸面的行径,要是找妖啊魔啊的……妖魔视我们灵修为上等珍馐,哪会有拿真心和自己的食物谈恋爱的?掌渡说了,谁要是和异族谈恋爱,就要被赶出玉陵渡去。” 沈秀面上有细微的失望闪过,但很快收拾下去。他继续道:“到今日与妖相恋仍是禁忌,那一千多年前妖魔作乱时,更是禁忌中的禁忌。” “但那时,我便与一女妖相恋了。” “女妖?”沈笙笙问道,“就是后来让你抛下道侣的那个女妖吗?还是说,你这一生爱上了许多妖怪?” 沈秀微微拧眉:“我此生动情,唯此一人。” 沈笙笙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沈秀又一次叹气:“还是叫我从头继续讲起吧。” “在发现了我和妖相恋的秘密后,陆子午便隔三差五找到我。” “她非说我那次毁了她的陷阱是我存心保护妖族,让我给她个交代,不然就将此事禀告给当时的玉陵渡掌渡。可她要的交代,却是让我和小芒分开。”沈秀道,“和其他人不同,我知道陆子午的真实性情,小芒在巨海十洲妖力受限,处处要我保护,她让我和小芒分手,好让小芒失掉我的庇护,她就可以以除妖之名杀掉小芒。” “我知道人妖殊途,我和小芒注定不能长久,可是情难自抑,我当真喜欢小芒,无法违心推着自己的心爱之人走向末路,我没有答应陆子午。” “遭到我拒绝后,陆子午却忽然笑了。” “她笑我情比金坚,她还说了很多话,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她最后信誓旦旦说我痴情必被多情负。后来……” “后来呢?”巫溪兰也追问。 沈秀停顿了片刻,神色渐渐归于旷然出尘的寂静,他道:“后来,她女扮男装,去与小芒交好,小芒主动离开了我,再后来,陆子午帮小芒安排了一段好姻缘,在小芒成婚时,陆子午还带我去参加了她的婚宴。那天的婚宴上陆子午喝了很多酒,她告诉我她很开心,所以哪怕小芒和她的夫君都是妖,只要他们永远不踏足巨海十洲,她不会杀了他们。” 此话一出,听他说话的三人面面相觑。巫溪兰眼尖看到殷小乐正要往药庐这边来,连忙落了句“等我回来再说”,出去将殷小乐赶走了。 回来后,巫溪兰呼吸微微急促,她问:“我没错过什么吧?” 沈秀摇了摇头。巫溪兰连忙坐下:“那之后呢?” “后来陆子午总笑我,自以为和小芒情投意合,却不知对方只是畏惧我玉陵渡弟子的身份,假意逢迎。有一次,她问我,在被小芒辜负后,是否还喜欢小芒?我告诉她,喜欢小芒是我的事,和小芒没有关系,哪怕小芒辜负了与我的海誓山盟,另嫁他人,我心不变,我何必变?”沈秀道,“便将那刹那心动当作永恒,对我来说也算全了我活这一遭的体验,我永远不会做一个负心人。可那天陆子午哭着骂我绝情,骂我是个怪人。” 其余三人听得愕然,巫溪兰迟疑道:“好像……确实有点怪。” 沈笙笙跟着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怪,怪死了。”心道:怪不得掌渡她常常劝他们小一辈慎涉爱河,原来从前的修士涉起爱河来如此失常,简直要彻底毁掉她心中的长辈形象。 玉蝉衣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只道:“……好乱。” 沈秀却对她们的反应都不以为意,他道:“再后来,陆子午重回承剑门,夺得掌门之位,她想让我和她结为道侣,被我拒绝。她气急败坏,给我下了咒。我那时的修为已经比不过她,只能受控于她,与她结了道侣,如提线木偶般,配合她做了一段时间别人眼里的‘恩爱夫妻’。是咒法总有破解之道,我很快找到了破解的法子,恢复自由,逃出了承剑门。” “但她很快就追上来了,她将我捉了回去,这一回她长了教训,不再单单用咒法控制着我,而是损我神魂,伤我心智,令我彻底失去逃亡之力,将我囚禁了起来。”说到这,沈秀眼中多了一丝惊惶,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似乎多年前的阴影仍在影响着他,怕陆子午随时出现,“这千多年来,一开始,我还能每隔几十年清醒一段时间,也能在她的房间里活动,最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睡了好久好久,一醒来,就在这里了。” 巫溪兰道:“你神魂受损,需要用水梭花鱼骨修补神魂,才能让你醒来一段时间。最近四百年来,枢机阁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她那里没有水梭花鱼骨用,只能让你一直沉睡下去。” “原是如此……”沈秀问道,“四百年前,她是否已经不再是承剑门掌门了?” “不再是了。”玉蝉衣接过话来,“如今的承剑门掌门,是你和她的儿子——陆闻枢。他在四百年前,从自己的母亲手中夺走了承剑门掌门之位。” 她观察着沈秀在听到“陆闻枢”这个名字时的反应,但沈秀的脸色仍旧是冷淡的、平静的。 毫无波澜。 这种神情却令玉蝉衣心突突一跳,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陆闻枢那张总是清冷寂然的脸。 玉蝉衣直接问道:“你想不想去见你儿子一眼?” 她声线轻轻,面上不露任何情绪,抛了个饵出去:“他可是如今的正道魁首,万众瞩目,你既是他的亲生父亲,说不定,他能帮你伸冤呢?” “可这个孩子没有和我见过一次面,我连他几时出生的都不知道。”沈秀先是面露苦痛之色,最后却是漠然抬眸,看了玉蝉衣一眼:“按你所说,流言蜚语中的我既然如此不堪……这孩子恐怕恨极了我。我何必与他见面?” 以玉蝉衣所知,陆闻枢这一生最在意、在意到让旁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及的那人,就是他的父亲。 那个让他、让陆子午、让承剑门蒙羞的父亲。 倘若今日是陆闻枢在此处,听到了沈秀这一番话,会有什么反应? 玉蝉衣忽然间觉得好笑,原来陆闻枢一生之最执着,竟也只是一场虚妄。 “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沈秀道,“他恨着我,而我没有见过他,我也不想见他——这孩子流着陆子午的血,又由陆子午亲自教养长大,若是为人处世像他母亲,于我无异于一种折磨。相见不如不见。不要再向我提他了。” 这时,沈笙笙终于从混沌的头脑中理出了些头绪,她叫道:“那你在和道侣结契之后,背弃正道,跟妖跑了的事情,都是假的了?” 沈秀疲惫点头。 他神魂再聚,心智重生,恰似久病初愈,说了这么久的话,就叫他气力不足,只想倒下,却仍强撑着面对着好奇的三人。 巫溪兰看出他的难以为继,连忙将沈秀扶到榻上,施针替他针灸。 而沈笙笙怔着怔着,脸上很快多了怒色。她又是怒又是气,嚷嚷道:“既然是假的,为什么要这么污蔑你!连累的玉陵渡挨了好多骂!” 因为沈秀一事,玉陵渡几百年间都抬不起头来,遭到的辱骂和奚落可比承剑门多多了。 沈笙笙一时委屈坏了,心里虽有气却不能出,面皮憋红。 玉蝉衣轻轻握住了沈笙笙的手,轻声道:“那是因为,只要让玉陵渡认定是沈秀犯了错,玉陵渡就永远不会想要找出他来了。” 甚至……还会盼着沈秀死在外面,以将这丑事掩盖下去。 虽然,玉蝉衣不知当年陆子午用了什么手段,骗过了玉陵渡,让玉陵渡真觉得沈秀是离开了巨海十洲。但想一想薛怀灵的死因,若是没有薛铮远那个连心咒,就将永永远远无法水落石出——让玉陵渡误会曾经和妖相恋的沈秀再度喜欢上妖,可比掩盖薛怀灵的死因简单多了。 这不是什么难做到的事。 对沈秀的话,玉蝉衣虽不会轻易相信,但沈秀的话,却让她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从前许多觉得陆子午古怪的地方,都有解释了。 等又过了一日,沈秀恢复了一些气力后,玉蝉衣向沈秀提起了她曾经在聆春阁里读过学过的机关术典籍。 沈秀很意外,也很惊喜:“院子的药田里那几只傀儡都是你做的?” 玉蝉衣点了点头。 沈秀愣了片刻,心底无比宽慰,他道:“想不到那些书籍虽然残缺,却还是让你学懂了。” 只是,这时沈秀看向傀儡线条粗拙的面容,有些迟疑地问道:“这面貌可也是你雕的?” 巫溪兰插进话来:“这可不是我师妹雕的,是我和我朋友一起雕的,我朋友出力多,我出力少。” 沈秀扫了扫傀儡的脸,又看了眼巫溪兰的脸,端详片刻后,问道:“你那位朋友雕的可是你?” 巫溪兰大惊失色:“为何说是我?” “这么丑,肯定不是我吧?”巫溪兰连连否认。 沈秀淡笑,忽然又将玉蝉衣唤过来,对她说道:“我昨夜认真想了一夜,你们这里我实在不能久留,择日就让我走吧。” 第134章 习惯 他是谁与你何干? 玉蝉衣听沈秀再度请辞,劝道:“你身体尚未养好,不必这么着急啊。” 猜到沈秀心中所担忧之事,玉蝉衣道:“陆子午近日里不在炎洲,也不再是承剑门掌门,手中无人能用,一时半会她找不到不尽宗来。沈前辈,这段时间,您不如放下心来,好好养病。” 沈秀却摇了摇头:“陆子午的性子,我最是清楚了解。她素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一定做到,想要什么一定得到。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她真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即便是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是你们搭救我出来,恐怕依旧会存心报复。” “得蒙几位道友搭救照拂,沈某已是感激不尽,不想再害你们因我惹下难缠的业债……”沈秀见玉蝉衣表情似乎并不为他的话动容,怕她不当回事,他继续往下说,“重则毁门灭派,轻则……也要惹上不少麻烦,她有的是法子让人永无宁日。” 他那双寂寂的眼睛里仍有几分难掩的伤痛,语气也尽是急切。 玉蝉衣打断了沈秀的话,她问:“那前辈之后要往何处去呢?” 沈秀道:“天地之大,自会有我一方容身之处。” 玉蝉衣道:“之前您说过,不尽宗是个小宗门,应付不了陆子午。那你离开了不尽宗,连小宗门的庇佑都失却了,又该怎么应付她呢?” 沈秀被她问住,静了半晌,最后垂下脸,不甚肯定地说道:“天地之大,总有一个能让她找不见我的地方。” 玉蝉衣提醒道:“她可已经不再是承剑门掌门,没有琐务缠身,要是她将自己余生的光阴都用在找您上——既然了解她,您说,这种事,她会做出来吗?” 见沈秀面上浮现出迟疑之色,玉蝉衣顿也不顿,追着问:“您躲得过吗?” 她几个问题将沈秀逼至死角,沈秀又是好半晌地说不出话来,到最后,乏力垂下头去。 “总不能连累你们……” “连累什么?”玉蝉衣很没所谓地说道,“没有你,和他们关系也好不了了。多个你也不算什么。” 她语出惊人,面上却一派随性洒脱,沈秀吃惊看了她一眼,喃喃问道:“他们……?” 沈秀心智不全时玉蝉衣对他全无防备,待沈秀清醒之后,玉蝉衣却对沈秀设了心防。 陆闻枢毕竟是沈秀的血脉,沈秀口头说着相见不如不见,真正面对陆闻枢时,是会选择偏袒还是公正……不见真章,玉蝉衣不会轻易信人。 她把握着在沈秀面前说话的分寸,答道:“说的是承剑门。”轻易不提起陆闻枢。 沈秀听了,眼里虽有困惑,看出玉蝉衣冷冰冰的态度,没有多问。 知道沈秀有离开的想法后,怕他哪天趁人不备偷跑出去,反而节外生枝,玉蝉衣找到沈笙笙,让沈笙笙帮忙联络了玉陵渡。 在沈笙笙一番缠磨之下,玉陵渡掌渡终于同意沈笙笙将沈秀送回玉陵渡来。 知道这个消息后,沈秀倏地有些动容,他小心谨慎问道:“掌渡她真的同意让我回去?” “千真万确。”沈笙笙道,“可是废了我好一番口舌,掌渡和长老他们才相信你真的还活在世上,同意我将你带回去。” 沈笙笙说:“就为了我帮你说的这些话,小叔叔,等回去后,你可要好好将你自己的冤屈说上一说。” “冤屈……”沈秀神色倦然,“名声已是身外之物,我看开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陈芝麻烂谷子,无所谓了。” 会将这些说给眼前这几个年轻的修士听,也不过是看在她们搭救之恩,知道她们好奇,说一说给她们听,他实在没力气讲给更多人听了。 沈秀道:“我不想我余生全用在替自己解释上。” “你可不能看开啊!”沈笙笙急道,“你看开了,我们玉陵渡的名声该怎么办!” “不能无所谓。”沈笙笙态度坚决,“你要是不说,那就由我去说,我才不会平白受着委屈。” 几日后,沈笙笙租赁了飞舟载上沈秀启程前往玉陵渡。 玉蝉衣也跟随着一同前去玉陵渡,她身上带着巫溪兰给沈秀配的药方,每日监督沈秀按时服用。 一离开不尽宗,玉蝉衣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用影子仔细往周围探查了一番,周围并无古怪,她只好将提起来的心吞回到肚子里,但还是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她琢磨着自己到底想找什么,踏上飞舟去。 飞舟很快驶进云端,沈笙笙道:“小叔叔,掌渡说着不关心你,但特意嘱咐我租一艘飞舟载您回玉陵渡,可见我们玉陵渡还是很想念你的。” 沈秀站在飞舟甲板上,正往远处的承剑门眺望,听了沈笙笙的话,他偏过头来,温和笑了笑。 离着承剑门的山峦越来越远,沈秀面上常常笼罩的忧色也越少了几分。 “再也不会回来了。”沈秀突然长叹,声音里带着几分解脱的快感。 玉蝉衣心头本也有些感慨,忽然提起心神,视线冷厉往旁边一扫。 云层皑皑间,只见一道隐在云中尤其不易见的白色身影踩剑穿梭其间。 在炎洲的地界上活动,撞见承剑门的弟子并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玉蝉衣认出那是承剑门的宗门服后,只盼望这人不是陆闻枢。 却不放心地对沈笙笙说道:“甲板这里风寒,你带沈前辈回房歇息吧。” 她自己立在船头,视线紧随着云中那道白衣,等那人离得近了,见果然是陆闻枢,玉蝉衣忙往身后看了一眼。 沈秀已经被沈笙笙带回房中。 见此,玉蝉衣放下心来。 短短时间内,玉蝉衣脸上所展现出的对沈秀的在意与关怀,都叫陆闻枢眸色变得更加浓沉。 穿过云层过来时,他看到了甲板上站着的男人。 不是微生溟,是另外一个不知道身份的人。匆匆一眼,只见对方满身锦绣,气质云清,应是背景不凡。 但再看一眼面色与神态,却是生机匮乏,像个死人一样,周身也无半点灵力气息。 陆闻枢觉得这个男人眼熟,却不知道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此刻他因着玉蝉衣对这个男人特别的关照和爱护,怒火中烧,直接跳落到飞舟甲板上来。 “他是谁?”陆闻枢问。 玉蝉衣道:“他是谁与你何干?” 陆闻枢听她语气不好,一阵心苦,明知道自己问了也可能得不到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你要离开炎洲?” 玉蝉衣道:“我并非承剑门弟子,不必向陆掌门汇报行程。” 正此时,安顿好沈秀的沈笙笙急匆匆从房间内赶出,见陆闻枢站在甲板上,她皱了眉头,扬声道:“陆掌门不请自来,实在有失礼数。” 说着,满脸防备地挡在玉蝉衣与陆闻枢中间,又被玉蝉衣拉回到身侧。 陆闻枢不愿意将目光从玉蝉衣身上挪开一刻,他只是淡淡扫过沈笙笙,说道:“五宗会试结束后,玉陵渡离开得匆匆,我没能抽出时间来送上一程,今日听闻沈道友租赁飞舟回玉陵渡,特来送上一程。” “好,掌门的好意我收下了。送也送过了,掌门可以离开了。”沈笙笙话音干脆,满脸的不客气,说完又补充,“千万别送什么礼物,我可不收。” 陆闻枢留留恋恋看了玉蝉衣一眼,恰好法袋中传音石亮起,他只得翻身出了飞舟,很快踏剑离去。 玉蝉衣看着陆闻枢离开的背影,对沈笙笙说道:“你今日算是直接得罪了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和他切磋比剑了。” “谁稀罕和他比剑。”沈笙笙哼了一声,不满道,“‘荧惑’怎么叫他这种人拿了去了?” 察觉到身后目光,玉蝉衣往后面看了一眼。 沈秀正驻足窗边,看向渺渺云间陆闻枢离开的方向。 依旧是无甚波动的神色。 玉蝉衣走到屋中,到他身边说道:“沈前辈,那就是陆闻枢。” “你的儿子。” 她留心观察着沈秀的面色变化,只见沈秀在她点明了陆闻枢的身份后,面上不仅不见激动,刚消减了的愁容又多了回来。他道:“你们刚刚说,他得到了‘荧惑’是吗?” 玉蝉衣点头。沈秀眼底一片失望:“他果然和他母亲很像。” “为何这样说?” 沈秀道:“‘荧惑’是一柄凶剑,承剑门老祖创立承剑门后,承剑门内曾有一条门规,是让门内弟子务必将‘荧惑’长久压制下去,不能让‘荧惑’出世。” “但从陆子午父亲那一代开始,门规就被篡改,承剑门弟子由要镇压‘荧惑’让它不能出世,变成了谁能让‘荧惑’出世,谁就能得到‘荧惑’。这事十分隐秘,陆子午当我是个死人,无所顾忌地说给我听,才让我记住了。” “‘荧惑’竟然让他得到了……”沈秀似乎是知道些什么,面色惶然,自言自语般低喃,“陆子午想了一辈子都没做到的事,她的儿子做到了……他怎么做到的?” 玉蝉衣正要说话,甲板那边听得沈笙笙喊她阿蝉。 一道身影轻盈跳落到甲板上。 沈笙笙道:“阿蝉,你师兄过来了。” 玉蝉衣抬眼望去,见微生溟出现,她心头始终若有若无的那种少了点什么的感觉忽然就消散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太习惯于每次出门时微生溟总会悄然无声地自己跟上来,以至于在微生溟没如往常那样出现,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第135章 回家 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玉蝉衣同沈秀介绍道:“他就是我的师兄,之前同您提过。” 望着外面那道英英玉立的身影,沈秀颇感诧异。这些日子玉蝉衣和巫溪兰谈话时会聊起她的这位师兄,沈秀听多了巫溪兰的描述,还以为不尽宗成年弟子除了她们之外,其他的弟子都是资质平平,毫无过人之处,此刻看到立在甲板上的那道身影,超脱不凡,倒是始料未及,多问了句:“他叫什么名字?” 玉蝉衣道:“微生溟。” “微生溟……”沈秀对这个名字隐隐感到耳熟,好像是在很遥远的从前,他听陆子午提起过,沈秀努力回忆了一番,“太微宗的?剑道第一……?” 玉蝉衣惊奇道:“您知道他?” 沈秀道:“听说过。” 陆子午野心勃勃,承剑门尚处低位时,她便一心想要压倒太微宗,叫承剑门做五大宗门之首,于是太微宗与微生溟都是成了常常被她挂在嘴边、训诫弟子的两个名字。 玉蝉衣问:“何时听过?” 沈秀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浑浑噩噩以至于分不清年月,这处境玉蝉衣也遭遇过,她不强求沈秀想起。 此时沈秀将他的困惑吐露:“既然你师兄是剑道第一……那你师姐怎么常常奚落他呢?”从这么多天的相处来看,他觉得巫溪兰应当不是个苛刻的人。 玉蝉衣刹住走出屋去的脚,脸上因微生溟出现升起的欢欣也落了下去,她道:“早就不是了。” 她回头对沈秀说:“承剑门掌门,剑道第一,正道魁首,都是一人。” “是您的儿子,陆闻枢。” 沈秀心里一惊,面上毫无欣慰自豪,却多了些惶恐。 “他如何做得正道魁首?”沈秀问。 玉蝉衣道:“千年之前的妖魔作乱,由他一手平定,巨海十洲便尊他为正道魁首。” 沈秀叹道:“有我这样一个父亲,他心中一定恨极了妖……” 可他话锋一转,又道:“然而正道修士多以扶正祛邪为己任,能平定妖魔作乱,定然不只是他一人的功劳。” 玉蝉衣看到沈秀这种反应,心下终于安定了一些。若是沈秀十分看重陆闻枢这个儿子,对她来说事情将会变得难办许多。 她这边脚步一迟,没能出门迎接,那头微生溟已经自行走进屋来。 他先扫了玉蝉衣一眼,又同沈秀见礼了一番,之后,对沈秀说道:“陆子午仍在凤麟洲附近活动,不见丝毫怠惰。” 微生溟提醒道:“看上去,她对您颇为执着,并不会轻易放弃。” 以微生溟的年纪,他不过比沈秀小上三百来岁,与沈秀之间,以“道友”相称才最合适,却跟着玉蝉衣她们一起敬称了沈秀一声“您”,竟也没人发觉异样。 沈秀本该有所察觉,但他神智初醒没多少日,对一切都恍若隔世,同样没发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他隔窗看着翻滚的云海之外沉静的承剑门山头,脸色疏寂,淡声道:“并非对我执着,只是她从来不喜欢有任何事任何人超脱她的掌控。” 此话听来颇为耳熟,玉蝉衣想了想,当初陆子午当着她的面论及陆闻枢是否有情时,说的也是差不多的话。 是对另一方了解至深,还是说他们本身的性子疏淡凉薄,玉蝉衣不知道,也不想细究。 她唯一担心的是沈秀回玉陵渡的事可能会受到阻挠,她了解承剑门了解陆子午,又亲眼看到沈秀被囚禁的样子,因此对沈秀的话大半是信的,但玉陵渡的态度却未可知。 月升日落,十几日后,一行人由炎洲来到两洲交界地带,所乘工具由空中飞舟换成江上行船。 正在渡口处等待他们的那艘船上,撑篙的不是别人,正是玉陵渡掌渡。 见到来人,玉陵渡掌渡扬声道:“多谢你们将我师弟送回来,有劳了。” 她深深看了沈秀一眼,却没有和沈秀说什么话。 沈笙笙见她这样冷待沈秀,心里暗叫不好:“掌渡,您该信一信小叔叔,他说的都不像是假的……” “回家再说。”玉陵渡掌渡却打断了她的话。 沈笙笙还想再替沈秀辩解什么,却被玉蝉衣轻轻扯住了衣袖。 见到玉陵渡掌渡亲自来迎,玉蝉衣本来悬在嗓子眼的心就放下了。 从上回五宗会试时,玉陵渡掌渡站出来维护沈笙笙时,玉蝉衣就看出来了,玉陵渡掌渡她绝对不会让自己门内的弟子平白受了委屈。 能允许沈秀回到玉陵渡,就说明掌渡她还将沈秀当作是玉陵渡弟子。那沈秀的事,她自然不会置之不顾。 抛却对沈秀的同病相怜与同情不谈,功利地说,对于沈秀一事,玉蝉衣视之为一颗能用的棋子。 但这颗棋子也仅仅只是能用,要怎么用,要何时用,都是需要她谨慎衡量的事。 毕竟,由她这个和沈秀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替沈秀陈情,实在怪异。 由玉陵渡替沈秀陈情,比她更合适、也要更容易取信于人。如若玉陵渡能出面,再好不过。 玉陵渡掌渡能亲自出面迎接沈秀,已经说明了她的态度,玉蝉衣心里已经有了九成把握,她淡笑着,对玉陵渡掌渡说道:“掌渡,烦劳您快些划船,早一点带沈前辈回家吧。” 玉陵渡掌渡朝她一笑,很快动划起长篙。 水波清,浪迢迢,轻舟破开细浪,一路上,沈秀一改之前的平静淡漠,兴味盎然地盯着弱水江面。 哪怕江面死气沉沉、毫无波澜,对沈秀来说,也像是有许多趣味似的,盯着粼粼波辉,一盯就是一整程。 沈秀的归来,毫不意外的,在玉陵渡内引起轩然大波。 听到他的名字,玉陵渡弟子反应各不相同,要么愣乎乎不知这人是谁,要么愤懑唾弃,恨不得挽起袖子来找到沈秀,当面教训他这个面目可憎的负心汉一通。哪怕是听到了沈秀这些年的经历,各个难以置信。 一来,沈秀这经历太过离奇,二来,上回五宗会试,陆子午当着众人的面说她太孤独、太思念养女,才造出枢机阁,做装脏傀儡,这要是沈秀这一千多年都受她控制,没离开她……还要说自己孤独,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为了辨认沈秀所说的话是真是假,玉陵渡掌渡找了族内最好的医修过来,摸得沈秀神魂受损的程度确实有千年往上,沈秀的话才算得到了证实。 这之后,玉陵渡内,群情激愤。 其中,尤其以热衷于和人骂架的副掌渡最为愤怒。 这些年他在外和人骂架,一旦对方提起沈秀,他气焰就要输上一截,一朝听说他这委屈全白受了,当即恨不得提剑启程前往承剑门,找上陆子午,论一论黑白对错。 知道了玉陵渡接下去要做什么,玉蝉衣不再在玉陵渡的宗门内逗留。 好不容易来凤麟洲一次,在离开之前,玉蝉衣去了一趟弱水。 沈笙笙自告奋勇要帮玉蝉衣带路,沈秀却道:“我来吧。” 沈秀说:“留在玉陵渡里,不管遇到谁,都要让我说一说我这些年的经历,再毫无例外地说一番同情的话……我实在是说倦了,也听倦了。我想到外面看看,正巧,看看我还记不记得去弱水的路。有玉道友在我身旁,无须担心我什么。” 这会儿玉陵渡上上下下都对沈秀有求必应,沈笙笙自然也不例外,将做向导的机会让给了沈秀。 她自己被副掌渡叫走,去弱水的就变成了沈秀、玉蝉衣与微生溟三人。 等离着玉陵渡有些远了,沈秀终于舒了一口气。 他道:“待事情尘埃落定后,我一定要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自己待着。” 言罢,沈秀问玉蝉衣:“怎么想来弱水旁边看看了?这弱水又不是什么景致秀美之地,水又凶恶,除了玉陵渡弟子外,鲜少会有人过来这边。” 玉蝉衣道:“前辈有所不知,七百年前……” 她将薛怀灵的事徐徐道之,话说完,几人也来到了相思石碑前。 玉蝉衣叹了一声:“可惜这次没有带春剑兰来。” 微生溟道:“下回再来玉陵渡,我会记得提醒你先去一趟风息谷。” “春剑兰?为何要带春剑兰。”沈秀问。 玉蝉衣道:“风息谷长出的春剑兰,那是怀灵仙长最喜欢的花,她家乡的花。” “怀灵仙长……”沈秀喃喃念着,视线看向石碑上碑文,看到碑文中所提及的陆闻枢,匆匆将那几行字扫过去,目光倏地一震,“差点和陆闻枢结为道侣?” 玉蝉衣道:“怎么了?” 沈秀晃了晃脑袋:“没什么。只是想起来,我曾经早就听过陆闻枢这个名字。” “在很久很久之前,陆子午和我聊起到他,她说他固执、说他执拗、说他不服管教,她从来没说过一句他的好话……我没想过他会是我和她的儿子,我以为那是她最不听话的学生。” 沈秀道:“这个孩子,听你们提到的越多,知道关于他的事情越多,我反而越觉得他陌生。” 他眼里始终有着难以驱散的担忧,不知是在担忧着什么。 微生溟本偷觑着玉蝉衣听到陆闻枢后的反应,忽然转过头去,说道:“有人。” 玉蝉衣也若有所感,往旁边看去。 只见一袭白衣正站在不远处,通红的眼角挂着泪看着他们。 第136章 拒绝 我要让本不该发生的这一切停下…… 眼角泪意盈盈,脸上哀恸苦楚,这是玉蝉衣从未在陆子午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见来人是陆子午,玉蝉衣立刻瞥向沈秀。沈秀此刻仍然神色淡淡,并没有因为陆子午的突然出现产生任何变化。 没有缱绻温情自不必说,但仇恨、惊惧、畏缩也都难寻。 眼底只有近乎死寂的漠然。 先前沈秀在听到陆子午时毫无反应,玉蝉衣尚能理解,但陆子午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还是这种反应——玉蝉衣已是极能隐忍之人,却自认做不到沈秀这样,当面对着曾经那个施与他无数痛苦的人,了无风波到像看陌生人。 心底浓烈的仇与恨,总会有几分袒陈到她的面上。 “秀秀。”几步开外,陆子午开了口。 闻声,玉蝉衣浑身戒备地将视线转向陆子午,微生溟同样面色不虞。沈秀轻声一叹,制止了欲上前去的二人。 “该来的总会来的。”沈秀问陆子午,“你想做什么?” 陆子午道:“我来带你回去。” “回哪里去呢?”沈秀自问自答道,“回到那张床里去吗?” “它已经不复存在了。”沈秀道,“当年你以承剑门掌门的名义,拜托我制造出一张机关床出来,说要困住一只梦妖,却将我困了进去,只因为我哪怕与小芒缘尽、哪怕你成了承剑门掌门,依然拒绝了你,你就要损我神魂、坏我心智、毁我声名、断我亲缘,差点锢我终生……陆子午,别再劝我回去,我们回不去了。” “那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就没有一刻能算数吗?”陆子午十分难以接受,豆大的清澈泪珠扑簌簌从她脸颊划过,她呜咽着摇了摇头,“既然之前的日子你不喜欢,我可以改,我可以认错,我可以不再这样对你……秀秀,求你跟我回去,让我好好待你,让我们重新开始。” 沈秀摇头道:“你所作所为,玉陵渡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我说回不去,就是真的回不去了。” “不,没有什么回不去的。”陆子午气恼叫道,“你说的那些都是气话!我们只是吵了一架,你怎么能把我们的家丑宣扬出去呢?” “还有我们的枢儿……这些事情要是让他知道,他该如何自处?你哪怕记恨着我,你也该想一下他吧……”陆子午倏地有些慌,“就算你想报复我,也要离我近一些吧……” 沈秀视线极冷:“他是你一个人的儿子,和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并不记恨你。” 沈秀道:“我对你没有恨。” 他话音一落,不止是陆子午,玉蝉衣和微生溟也都有些吃惊。 ……没有恨? “恨也需要力气。”沈秀说,“陆子午,哪怕你伤我至深,我也不会恨你。只怪我自己运气不好,命里有这一遭,受过去,也就结束了,总是回头反刍过去,反倒误了我的将来,我不会再被你耽误下去。” “我对你,无爱也无恨。” “无须去饮忘情水,从今天起,我会当你是一个陌路人。” 陆子午浑身颤抖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凉薄的表情——她从前最喜欢的就是他这种样子,淡漠,凉薄,难以征服,每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他愤怒却又必须隐忍的神情,总会带给她无上的快感。 她说沈秀负心薄幸,负心是假,薄幸却是真。 他与她纠缠这么多年,到最后却对她连恨都没有……当年小芒成亲之时,他也不哭不伤悲,这人的血到底要凉成什么样子? 这一刻陆子午心慌心乱到了极点,怒火也一路烧到了心窝,她视线慌不择路,突然扫到站在沈秀身旁的玉蝉衣,慌张的心情终于找到了点着落,陆子午指着玉蝉衣质问沈秀:“是她,是她让你这么说的对不对?” “沈秀,你糊涂!”陆子午道,“她想报复枢儿,她想借着你毁了枢儿!你不跟我回去,早晚会后悔的!” “阿蝉,你不来和我合作,反而舍近求远,何必?”陆子午满脸失望地看向玉蝉衣,玉蝉衣先是有些状况外,反应过来陆子午在说什么,她心里也失望极了。 好像对于陆子午来说,这世上就只剩了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至亲、至爱,随时可以被舍弃,又随时可以被拿起。 玉蝉衣连忙看向沈秀,想要解释,沈秀却只盯着陆子午,说道:“她利用我,那又如何?” “她帮我重获自由,理应索取报酬。”沈秀道,“她送予我的自由,是我眼中世上最可贵之物,她向我索取什么样的报酬,都是理所应当,何况是一个与我没见过面的儿子,他与我空有血缘毫无亲缘,我何必顾念着他?” 陆子午声线一颤:“你真不同我回去?” “宁死不回。”沈秀往后看了一眼弱水,厉声道,“倘若我被你逼死,玉陵渡与承剑门的仇,千年万年,再难消解。” 他看向弱水的这一眼让陆子午想到某种可怕的可能,她浑身战栗,踉踉跄跄往前一步:“你不能跳下去!” 沈秀身形不动,言语却在紧逼:“陆子午,你来找我回去,不过是想让我配合你颠倒黑白,将你做过的错事颠倒成夫妻间的一场争吵,不可能的。” “你该承认,你盛年已过,属于你大权独揽的时代,已经落幕了。” 这时,外面一阵喧嚷,听里面最高声的那道嗓音,有玉陵渡副掌渡。 人群哗然声离弱水这边越来越近。 看来,是玉陵渡的人找来了。 “你是要留在这里,亲眼看一看玉陵渡弟子的怒火有多旺盛,还是赶紧回去,和你的枢儿商讨要怎么平息玉陵渡的怒火,尽量保全承剑门的名誉?” “与我诀别吧。”沈秀道,“你从来只会拿起,也该学着放下了。” 他似乎格外懂得将陆子午诛心的法子,几句话令陆子午脸色惨白,逐渐靠近的人声催着她再不情愿,也终是动了脚步,挂着脸上风干的泪痕,愤然化作一道白光遁去。 待玉陵渡掌渡、副掌渡赶到此处时,沈秀道:“她走了。” 玉陵渡掌渡担忧道:“师弟,你还是不要离开玉陵渡了。” 沈秀却摇了摇头:“若我一直怕着她、躲着她,龟缩在玉陵渡里,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岂不是一直心在牢笼,这和身体被囚禁起来有什么分别?” 他道:“她的确爱我,爱承剑门却高过于我。不必再担心她来找我了,也不要再和我提起这人。” 沈秀声线清淡,态度却决绝。 玉蝉衣听到这,才知道,原来沈秀口中所说的“无爱亦无恨”,是真的无爱亦无恨了。 竟然放下得这么彻底。 玉蝉衣若有所思。 玉陵渡掌渡见沈秀这样,无奈也不再劝。 谢过玉蝉衣后,一行人回玉陵渡去。尚未离开弱水时,沈秀频频看向玉蝉衣,欲言又止,最后上前对玉蝉衣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玉蝉衣看了微生溟一眼,朝沈秀点了点头。 她和沈秀走到人群最后,微生溟察觉到他们的举动,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 于是人群大致分为三列,玉陵渡弟子走在最前面,以微生溟相隔,玉蝉衣和沈秀二人走在最后。 沈秀垂着眼,试探问道:“方才陆子午说,你救我是为了报复……是真的吗?” 玉蝉衣正要说话,沈秀又接着说:“我问的并非你是否想借我报复枢儿,我是想问,你想报复这件事是否是真的?” “这怎么能叫报复?”玉蝉衣道,“做错了事的人,总要付出代价,我只是要让他付出代价。” 沈秀沉默了半晌,他道:“我听陆子午说过,‘荧惑’若想出世,需要祭品。” “要人祭。” “这是承剑门内少有人知的秘密。” “阿蝉……我也听陆子午说过这个名字,她提到这个名字的口吻总是很复杂……明明喜欢极了却又遗憾抱歉着什么似的……”沈秀说完,看着玉蝉衣变得凄冷许多的视线,额头忽然寒津津冒出冷汗,他仿佛知道了什么,立马不再接着往下说了。 玉蝉衣对沈秀说道:“沈前辈,您很聪明。” 她没想到,沈秀只是通过只言片语,竟然就猜得有模有样的。 “既然您猜到了一些事情,那您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呢?”她留意到了沈秀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眼神,她感受到沈秀像是想对她说些什么。 玉蝉衣话音一落,沈秀的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他道:“我只有一句劝告。” “不要困在过去。” 沈秀道:“初醒时,我也愤怒过,恨不得让囚禁我的人也尝一尝同样的滋味,可我很快就想到,如果这样,我不仅过去受困于她,将来也将一直围绕着她打转……她已经影响了我的过去,我不会再让她影响我的将来了。” 沈秀看向玉蝉衣:“对你,我不知道有多感激。你比我年轻,前程大好,不要将人生浪费在伤害过你的人身上,不要回头看过去,好好过你的人生,该放下就放下。” “过去的阴影不该笼罩在你这种孩子身上,甩开过去,往前走吧!”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玉蝉衣听了,沉默下去片刻,最后却偏头看着平静的弱水江面,轻轻一笑。 但她的声线里并无笑意:“我要让做错的人付出代价,不是回头看过去,也不是始终被过去的阴影笼罩着。” “是倘若做错了事的人一直受不到惩罚,叫他伤害别人却永远不用付出代价,他会更加肆无忌惮,会做更多的坏事。昨日是我,今日是薛怀灵,明日可能还会有别人……” 河岸旁的风声像是静了几息,只有玉蝉衣的声音清晰传到沈秀的耳朵里。在听到薛怀灵的名字之后,沈秀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然……他竟然……”沈秀心魂大震,脚步停住。 玉蝉衣掐住手心:“我要让本不该发生的这一切停下。” 若是在知道薛怀灵的事情之前听到沈秀这一番话,或许玉蝉衣真的会动摇,但此刻,站在薛怀灵被沉尸的这条河流旁边,背对着相思石碑,她无法动摇也不会动摇。玉蝉衣道:“沈前辈,您大可以放下,我绝不放下。” 第137章 诛心 他们说的那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之后的一路上,沈秀再无其他言语。 他本就对陆闻枢这个儿子没有任何感情,接连得知陆闻枢是“荧惑”的主人、又知道了玉蝉衣对陆闻枢有恨,还有那个在弱水旁立起石碑的薛怀灵……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玉蝉衣。对于陆闻枢这个儿子,沈秀已经不止是感到陌生。 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一想到他的儿子是这样的人,沈秀就被一种难言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回到玉陵渡,要与玉蝉衣分别时,沈秀停了下来。 他攥着手指,低下头,对玉蝉衣说道:“对不起。” 玉蝉衣道:“您不该替他道歉。” 沈秀笑容苦涩。 玉蝉衣看出了他心中的亏欠感,她道:“债不在您的头上。前辈若是想做点什么的话,那就永远不要替他道歉。而是真的像您方才所说,当你自己没这个儿子。” 沈秀沉声不语半晌,最后点了点头。 次日玉蝉衣离开玉陵渡,往回炎洲。这期间,沈秀回到玉陵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跑出凤麟洲,传到炎洲- 炎洲。 茫茫雪季又至,承剑门主峰议事堂的院子里落满了雪。 议事堂内,陆闻枢手里攥着星墟命盘。 不过才过了月余,上面星罗棋布。星子更加密集,这意味着看到玉蝉衣的人变得更多。 而红鸾星动的那颗星上,桃花红晕依旧。 从陆闻枢看到星墟命盘重新亮起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将星墟命盘从识海中取出,常常拿出来看两眼。他心底隐隐期待着能有哪一刻,红鸾星动突然消失,但他的这种期待从没有落实过。 唯一能叫陆闻枢庆幸的是,只是红鸾星动,玉蝉衣尚未与他人结契,并没有星星移位到夫妻宫里去。 这阵子,陆闻枢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飞舟上见到的那个男人。 玉蝉衣对那个男人太关切,就像是对从前的他一样。 但哪怕他派出自己最得力的下属去查,关于此人却是一片空白,连身份都查不出,就像凭空冒出的一样。 到底会是谁,是玉蝉衣红鸾星动的对象? 这时有弟子走进议事堂来,陆闻枢迅速将星墟命盘收到衣袖以下。 走进来的弟子禀报道:“掌门,近段日子,魔族活动的痕迹主要集中在炎洲及炎洲附近,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大肆活动的迹象,也没有修士被害。” 陆闻枢颔首记下了这个消息,他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一千年前妖魔猖獗的伊始,也只是些不引人注意的风吹草动。你们这些在外巡查的弟子,万万要小心行事,防患未然。既要保护好别人,也要保护好自己。” 他话到此处,心中已有了自己的主意。 枢机阁一事叫承剑门蒙羞,但早晚都会过去,陆闻枢本不需要担心太多,只是再过几年就要到新一届的宗门弟子招募,若是丑闻迟迟不散,无疑会影响各地修士报名的热情,他必须要想办法将丑闻尽快压下去,最好再找些好的事迹,叫承剑门重新扬一扬名。 魔族异动无疑是个好机会。 想到这,陆闻枢叹了一声,捏住手中的星墟命盘。他想一刻也不错过地跟在玉蝉衣的附近,又被困在宗门事务中脱身不出……早晚有一天,他会将宗门事务转交给自己的首徒,好叫自己多得空暇。 心里虽是这么想着,却也当真恋恋不舍,到底何时将权力转交出去,陆闻枢心中并无计划。 他摩挲了下掌门指戒,低眸看着上头的红色戒石,眸色幽幽微微,那双清冷的眸子映着那一抹红,终于显得温情缠绵了许多。 那弟子聆听教诲,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本该就此退下,却踌躇脚步,面色尽是犹豫,迟迟没有离去。 “怎么吞吞吐吐的?”陆闻枢看向他,问道,“还有什么事?” “是前任掌门她……”他又再次说不下去了。 陆子午? 陆闻枢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弟子道:“弟子刚从外面回来,如今外面都在议论前任掌门与……与玉陵渡沈秀的事。” 他正要接着往下说,陆闻枢的脸色却沉了沉。 “不必再说了。”陆闻枢道,“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翻出来也影响不到什么。” 他能想到那些人为什么忽然又提起了沈秀,不过是因为枢机阁的事让他们找到了攻讦承剑门、攻击陆子午的机会,又将千百年前的旧事一并挖出来,嘲讽再加上奚落,仿佛议论上几句就好像是赢了一样。这些无聊而又无趣的人会说什么,他想一想就会知道。 “不……”那弟子慌忙想要解释,陆闻枢却挥了挥手,“下去吧,忙你自己的事,不必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他一句话堵了这个弟子的嘴。 满腹心事的弟子走出议事堂后,他的同伴问道:“怎么样,你告诉掌门外面的人都在说什么了吗?” 那弟子怏怏然摇了摇头。 “禁忌还是禁忌。”他道,“根本没办法和掌门提起沈秀这个名字,我看我们还是别去他那儿触这个霉头,只把这事和长老们商量就行了。” 在陆闻枢面前不提沈秀是承剑门的惯例,外头传言传得越是沸反盈天,陆闻枢面前越是安静无言,无人敢说话。 想起外面传言内容,那弟子长叹道:“荒唐,前任掌门做出的事情真是太荒唐了。” “前任掌门她人呢?”他的同伴问道,“在承剑门吗?” “不在。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又好像是很久没在承剑门里待过,还有人说,她跑去玉陵渡追沈秀去了。”那弟子道,“总之,以眼下这情形,她别想着能回到承剑门。” 对于沈秀的遭遇,承剑门弟子同样义愤填膺。 他们的愤怒比起玉陵渡弟子来要更复杂一些,既有对沈秀的同情,又有着与陆子午同为承剑门弟子的羞耻。陆子午是承剑门前任掌门,这就意味着,曾经由陆子午率领的他们跟错了人,在外人谈起陆子午谈起承剑门时,他们也要跟着挨几句骂。 这几百年来,备受瞩目的承剑门弟子哪受过这种罪,最近先是枢机阁,又是沈秀……几乎每一个承剑门弟子一离开宗门,就会受到盘问,迎接其他门派弟子的目光审判,言语奚落,简直备受羞辱。 他们又无从反驳,这羞辱就化作了心中憋着的一股气,只等着陆子午重新出现时,与陆子午划清界线,好证明他们一直站在正义这边,也好证明和陆子午绝非同一类人。 很快,除了陆闻枢之外,承剑门上上下下,几乎都暗中谈论起陆子午与沈秀。 在陆子午重新出现在承剑门的那一天,她先是被守门弟子拦在禁制之外,而后司律堂长老亲自出面,将陆子午带至司律堂。 司律堂外,陆续赶过来的弟子越来越多,逐渐将外面那块空地围堵得水泄不通。这里闹出的动静太大,很快惊动了陆闻枢。 他拦住了一个正要往外面赶去的弟子,问道:“怎么了?” 那弟子愤慨道:“如今外面人人都在斥责前掌门,都在等我们承剑门亮明态度。哪怕我是承剑门弟子,对就是对,错就错,前掌门的行径令人不齿,我就是要过去声张正义,就是要去骂她!” 他说着说着,意识到了什么,“掌门……您一向客观公允,从不徇私,一定不会因为那是您的母亲,就拦着我,拦着司律堂长老吧?” 陆闻枢心头一片茫然。 是沈秀抛妻弃子,该死的是沈秀才对,在此事上,陆子午哪有半点错处?何至于要群情激奋到甚至惊动了司律堂? 他心下着实慌了一慌,连忙追问:“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掌门你不知道?”那弟子这才意识到陆闻枢似乎对外面的风言风语并不知情,心头一阵疑惑。 陆闻枢有些失却耐心:“到底是什么事情?” 这些日子以来,的确有人常常提到沈秀,但总是他一走近,就默契地沉默下去,不再继续谈论。 他根本不想从任何人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若不是这些弟子会主动在他面前避开这个名字,他甚至会下一道禁令,叫沈秀这个名字彻彻底底地消失。 但此刻,陆闻枢已经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 那弟子道:“是沈秀……您的父亲,他并没有背弃正道,也没有做出过背叛前掌门的事,都是前掌门她、她强取豪夺,她杜撰事实,欺骗众人……司律堂长老说,她不配再踏进承剑门!” “掌门……掌门,你有没有在听?”那弟子絮絮一股脑说了许多,见陆闻枢没有任何反应,他停顿下来。 陆闻枢有半晌后,稍稍缓过神来,挥了挥手,让那弟子离开。 而他自己则是驻足在雪地当中,雪簌簌落到他的肩头,逐渐堆成一堆。 之后,陆闻枢缓缓动了动已经僵了的手指,拂掉了肩头的雪,神思被抽离一般,往司律堂走去。 司律堂中,陆子午独自一人,冷脸看着聚集起来的众人。 “你们还没有审判我的权力。”陆子午不屑仰着下巴,看着为首的几位长老和他们身后的承剑门弟子。冷风将她簪头的红色宝石吹得乱晃,她身形却岿然不动,厉声道,“叫你们掌门出来!” 话音一落,陆闻枢拨开承剑门众弟子,走到陆子午的面前。 陆子午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她讥诮道:“承剑门门口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却让我等了这么久才来……你这个掌门当得可真够失职的。” 她本来就是众怒之源,又当着承剑门弟子们的面嘲讽他们的掌门,一时间人声哗然,能听到拔剑声。 陆闻枢自己却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悦。 他只一步步走向陆子午,问道:“是真的吗?他们说的那些。” 陆子午犹在嘲讽:“若我是你,早半个月就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哪里会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不敢面对?” 陆闻枢在离陆子午只有两步之遥的位置收住脚步,他眼角赤红,声音拔高了几分,只顾问道:“回答我,他们说的那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第138章 揭短 覆水难收 陆子午安静下来,她望着陆闻枢那张与沈秀三分肖似的面容,看着陆闻枢脸上的惴恐与仓皇,眼里逐渐积攒起蔑视。 “前阵子你带来的麻烦,我解决得干脆漂亮。怎么轮到我给你带来麻烦了,你却这般束手无策?”陆子午轻蔑笑着,“你真是没一刻不让我失望,你也没有审判我的资格。你、你们,只听得只言片语,却不知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形。关起门来指责自家人算什么本事?没有我今天承剑门都可能不复存在,怎么可能会让你们顶着个承剑门弟子的名号就过得这么舒服。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比我做得更好,我无罪,我没做错。” 人群中有人听不下去,高叫了一声:“就算你有再多的,也不该将人关在你的床底下,关上个千年百年,我承剑门绝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此罪当诛!” 一呼百应。 陆子午羞恼反驳:“你们还没那个资格来对我的过错得失品头论足。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没做错!” 她不回答陆闻枢那句是真是假,不说真假,只一连说了好几声自己无错,一声比一声恼火,仿佛指责她的这些人才是真的大错特错。 而陆闻枢已经从她这种态度中知道了答案,身形轻轻一晃。 正在他沉思时,在他身后,有承剑门弟子彻底难挡心中愤怒,想要上前去理论,却被戒律堂长老拦住。 陆闻枢道:“你们先退下吧。之后,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他背对着众人,无人能看清他的脸色,只有离他最近的戒律堂长老,能看见他的侧脸,眼瞧着陆闻枢面如纸色,在心里衡量了一番后,戒律堂长老挥了挥手,叫其他弟子退出戒律堂。 自己却仍留在此处。 这时陆闻枢偏过头去,看着戒律堂长老,说道:“也请长老先退下吧,让我单独来问问她。” 戒律堂长老迟迟不动。 “难道长老是怕我徇私?”陆闻枢道,“若是最后我对她的处置令长老不满,长老您大可以将我一并处置了。” 他这话说得极重,哪怕戒律堂长老能处置一整个承剑门的弟子,也不敢将自己的掌门、将正道魁首给处置了。戒律堂长老也只能退下。 待戒律堂长老退下后,陆闻枢一道禁制施下,禁制内外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天地了。 “退是让他们退下了,耳根子是清净了,可你能拦得住外面的流言议论蜚蜚吗?”陆子午大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本该是她最狼狈的时刻,她却连一句软话都不说了,“我这一路回来,就在想你有没有本事提早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提早想出办法来,遏制外面愈演愈烈的非议。结果呢?你最迟知道。” 陆闻枢指腹不住地压着戒指,叫那细细的一枚戒指在他指骨上勒出白痕。 他是听到了有人在议论沈秀,自他出生那一刻开始,他就在听别人、听陆子午说沈秀,他听倦了听厌了不想再听,他所拥有的滔天权势已经能够让人畏惧到堵住悠悠众口,他何必要再像年幼时那样,既不能反驳、又没办法走开,只能站在原地,强装平静、强忍着耻辱听他们说起他那个糟糕的父亲? “既然知道流言议论蜚蜚,为什么还要回来?”陆闻枢的身体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你怪我最后一刻才知道,一千多年,你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告诉我,外面的传言是假的!” “回来找你。”陆子午对陆闻枢后面的追问避而不答,她道,“上次枢机阁,我替你顶了罪,而今天,到了你该替我做事的时候了。” 她顿了顿,没有如愿听到陆闻枢的回答,陆子午眼里狠厉寒光乍现:“你最好不要逼得我鱼死网破。” “猜一猜沈秀是怎么逃走的?”陆子午脸上忽然绽开笑容,“我在你眼皮子底下藏了他千年,一千多年,你没有发现他,谁都没有发现他。可是,偏偏是阿婵发现了。” “你还不知道吧,沈秀是被阿婵送回玉陵渡的。调虎离山,声东击西……能从我这儿将沈秀带走,她真是好手段。说不定,承剑门里还有她的内应。”陆子午呵呵笑着,“我早告诉过你,该断不断,反受其乱,可你一直想让她重新活过来,你被她重新活过来这件事冲昏了头脑,你忘了,她既是你的阿婵,也是你的污点。她对你满心恨意,你却做着和她重归于好的美梦。真是好笑,阿婵不是贱骨头,倒是你,白活了一千年,却成了贱骨头!要是你早狠下心来杀了她,沈秀也不会离我而去,何至于有今日的麻烦?” 阿婵…… 那他那天在飞舟上所见到的那人,难道就是沈秀? 陆闻枢指尖一颤,动作迟滞,声音哑涩地开了口:“一次论剑大会,一次五宗会试,再加上救出沈秀……修剑道的,无人不知玉蝉衣,她如今每到一处都要去认识许多人,想不引人注目地杀了她……” 他苦笑一声,“这容易吗?” “明明也是后患无穷。” “是并不容易,还是你不舍得?”陆子午紧接着说道,“是,她不再像当年那样默默无闻,可你放任不理,她会成为更大的麻烦,放任她一日,她便会比前一日更难对付。” 陆闻枢许久没有说话。 待陆子午一番慷慨陈词结束后,他才垂下头,两眼木然无神,悲哀而又嘲讽地低笑了一声:“怎么突然想让我杀她?五宗会试结束之后,你不是去找她了?” 陆子午身躯一震:“你看到了?” “有人看到了。”陆闻枢道,“我不知道你和她聊了些什么,但我猜,你恐怕是在我这里吃了闭门羹之后,想找她图谋你的大业吧?” “怎么,阿婵她也让你吃闭门羹了?应当是让你吃闭门羹了,不仅如此,她还将你的丑事昭告天下,她根本不把你当回事。”陆闻枢自问自答着,心头升起诡异的快感,玉蝉衣是不理他、是恨着他,可并不是只厌恶他一个人。 “她好像也生你的气。”陆闻枢声音忽然变得轻下去许多,他好像被自己的一句话提醒到了什么,看着陆子午,喃喃说道,“要是我杀了你,她会不会开心一点呢?” 他平和的声调听上去有种隐晦的疯狂,一脸认真思考的表情,陆子午的脸霎时褪去血色,厉喝道:“你是想弑母吗?!你疯了吗?” 陆闻枢久久不言语,他发觉,要是能让玉蝉衣不再生他的气,弑母这种会令千夫所指的行径,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陆子午让他成了一个笑话,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回望他的少年时期,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朝着一个虚假的目标走去,他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证明自己,想要为陆子午为承剑门扬眉吐气,想要报复沈秀,种种痛苦纠结,竟然只是为了一桩莫须有的事情,一切都是假的,而陆婵玑,唯有陆婵玑,是他生命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而又美好的事情……让他回望自己过去的年月,不至于只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可好像对于陆婵玑来说,他却已经成了她的不堪回首了。 陆闻枢怒吼道:“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连我也一起瞒着!为什么骗其他人时也要连我一并骗着!为什么要让我连见到了自己的父亲都认不出!” 陆闻枢从来没有吼过任何人。但此刻,一种陌生的情绪席卷了他,让他的脑袋发昏,让他无法冷静。 如果连沈秀的事情都是假的,那他从前在承剑门里经历的那些……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连他一张画像都没有见过……”有很多机会阻止事态恶化,如果不是陆子午从未让他见一眼沈秀,如果不是所有人都在说沈秀丢下他们母子与妖相携离开了巨海十洲,他不会在玉蝉衣所在的飞舟上撞见沈秀时认不出,也就不会那么轻易放他们走了! 陆闻枢满脸悲怆怒色,陆子午却只是毫无怜悯地看着他,等着。 等到陆闻枢脸色平定一些,她道:“一会儿,我会当着承剑门弟子的面,伤心欲绝,假装自己被你逐出承剑门,枢机阁的事,从今往后我也不会提起,你掌门的威严,我会帮你护得好好的。” “但我要你做到的是,在我要你帮忙的时候,一定要来帮我。” 陆子午道:“以及,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也讨不到玉蝉衣的开心。她的心太冷了,根本捂不热。我劝你早早放下与她重归于好的心思。覆水难收。认清吧,她不再是过去的阿婵,而你,最好早点找回你过去的样子。”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陆子午最后看了陆闻枢一眼,转头离开。 陆闻枢没有阻拦陆子午。 “覆水难收……”他身体忽然冷得厉害,心旌动摇时,血水再度从他唇角渗出,这一刻陆闻枢再无半点心力去想自己要做什么,陆子午的话他听是听了,可乱作一团的脑袋似乎什么都思考不出。 他只想回到聆春阁,回到千年之前和陆婵玑一起翻书练剑、一起躺在摇椅上的午后。在信念、欲望全部坍塌,过往皆成虚妄的这个时刻,唯有在聆春阁上度过的那十三年,成了他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他真的好想回去- 承剑门内喧腾纷扰,弱水之上,一叶小舟正悠然行驶在平静的江面上,由玉陵渡掌渡亲自掌舵,往凤麟洲连通外界的渡口漂去。 第139章 愿意 但是你已经愿意了? 半日前玉蝉衣向玉陵渡掌渡请辞,称说有事,要回炎洲。 玉陵渡掌渡挽留不成,亲自掌舵送她与微生溟到渡口。 玉蝉衣坐在船尾,她手中把玩一物。是水天镜。因为是玉蝉衣将沈秀救出又送回玉陵渡,这阵子她俨然成了玉陵渡里的大红人,有机会都要过来找她攀谈几句,除了这柄水天镜之外,玉蝉衣的随身法袋里还装了满满一兜袋的水梭花鱼骨,都是来找她的玉陵渡弟子这个塞一只、那个塞一串给塞满的。 不知道师姐见了会有多开心。 而水天镜则是玉蝉衣在玉陵渡掌渡表达了她想送一份谢礼给她的意图时,亲自开口朝玉陵渡掌渡借来的东西。 水天镜是一样难寻的宝物,一整个巨海十洲仅有两面,玉陵渡一面,星罗宫一面——在最初知道这件事时,玉蝉衣本打算写信问问涂山玄叶,能不能想办法让星罗宫宫主赏赐他一面水天镜,又觉得实在是为难他这老人家,遂无奈作罢,今日因着与沈秀这番机缘,直接向玉陵渡掌渡开口,借走了玉陵渡里的这面水天镜。 她把玩着水天镜,同在船上的沈笙笙忽然凑过来,眼巴巴说道:“阿蝉,你怎么着急回去?不能在玉陵渡多待一阵子吗?” 微生溟侧躺在船舷中,脸上盖着顶荷叶,在沈笙笙叫阿蝉时他眉梢轻轻一挑,想将荷叶揭开又轻轻合盖住,被荷叶盖着的脸,无人看清上面的神情。 沈笙笙这问题玉陵渡掌渡也问过差不多的,玉蝉衣拿一样的回答回她:“有事要回。” “那好吧。”沈笙笙抱怨道:“可惜掌渡不让我跟你一起回去……” 她忽然扭头看向玉陵渡掌渡:“掌渡,真没有第二个枢机阁、枢关阁什么的,让我去炎洲查查?” 话音没说完就被玉陵渡掌渡拿船篙敲了一记:“天天待在外面,心都要待野了。先收一收你的性子,其他事都容后再说。” 见沈笙笙还不情愿,掌渡叹道:“在等到承剑门对你小叔叔这事表态之前,我们玉陵渡弟子还是不要过去炎洲那边了,徒增是非。” 沈笙笙很惊讶:“不放副掌渡过去骂人?” 掌渡横了沈笙笙一眼,数落道:“让他这么远地过去,只为了骂承剑门几句,你觉得值不值当?”顿了顿,又道:“该有更大的用处。” 说话间,船行出渡口。沈笙笙依依不舍地与玉蝉衣和微生溟道了别。 来送行的一共三人,分别是沈笙笙、玉陵渡掌渡与沈秀,他们目送玉蝉衣二人登上飞舟。 飞舟驶离之后,微生溟头上顶着的荷叶转移到了手中,随着飞舟越来越高,看着地面上的人成了小小一点,微生溟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玉蝉衣扫了他一眼,问道:“在玉陵渡这阵子,你不高兴?” 怎么要离开了,却笑得这样开心? 微生溟低了低头,将脸上太过明显的笑意收敛了几分,又拿手中的荷叶挡了挡脸,说道:“还好。” 心里却惊讶于玉蝉衣的敏锐,在玉陵渡这段日子他实在算不上太开心,每回他与玉蝉衣一道出门,总有玉陵渡弟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将玉蝉衣团团围住,又是嘘寒问暖,又是送这个送那个,分外殷勤,殷勤到眼里只有玉蝉衣,完全看不到他这个师兄,好几次将他挤到人群最外围去。 还有些人倒是聪明,绕过玉蝉衣,先找上他来,询问他要怎样才能讨玉蝉衣开心,这显而易见是对玉蝉衣心怀爱慕之情,害他这阵子说话像楚慈砚一样毒,才能让这些人放弃从他这里打听玉蝉衣的消息。 但想来玉蝉衣恐怕是开心的,她一向热衷于认识新朋友,带沈秀回到玉陵渡的她也合该被这样簇拥追捧。 想想他这一千年来,最想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场景,明珠蒙尘本就可惜,她理应于人前闪耀。 想到这,微生溟眼里多了抹真实的笑意,他重新答道:“在玉陵渡这阵子,我很高兴。” 他笑起来,眸光潋滟,宛若流光溢彩,玉蝉衣不敢久盯,盯久了总有点想将他私藏的念头,而这种念头让最近的玉蝉衣觉得不妥当,于是暗暗将目光错开。 她忽然问道:“我是不是真的很陆子午很像?” 微生溟不解反问:“这要怎么说?” “星罗宫宫主曾经说过我像她,陆子午也说我像她。看到沈秀之后……连我自己也……”玉蝉衣顿了顿,又看向他说,“若非你不会入魔,哪怕你不愿意,我也一定会像她关沈秀那样,将你关起来。” 微生溟愣了半天,轻声笑了起来,“那你与她还是不同。” “哪里不同?”玉蝉衣道,“不是一样的不顾他人意愿?” “没有不顾他人意愿。”微生溟道,“沈秀他不愿意,但是我已经……” 他一心想劝玉蝉衣不必妄自菲薄,信口说到此处,忽然撞进玉蝉衣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当中,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一阵热意立刻从颈后窜起,一路烧了起来,竟然直接烧断了他这句话,叫他吞吞吐吐起来。 玉蝉衣却是思维敏捷,立马替他将接下来的话说了出来:“但是你已经愿意了?愿意被我关着?” 她心头突然生出万分喜悦,黑漆漆的瞳仁也跟着变得晶亮。 微生溟劝告自己,不要因为玉蝉衣的话、她的神态、还有她在他面前与在其他人面前完全不同的坦诚,就误会她的意思。 把他换成巫溪兰、换成沈笙笙,甚至哪怕是李旭和涂山玄叶他们,恐怕她也会说出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 虽是在心里这样劝告自己,但面对着她这种看上去很开心的眼神,却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不多想什么,微生溟下意识抬手,又将荷叶扣到了自己的脸上,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玉蝉衣却好奇极了,她问:“你说啊,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微生溟声音低低的:“又不会再入魔了,还有机会被关起来吗?” 那就是他愿意了。 料想旁人也没那个本事将他关起来,那岂不是这世上能关着他的只有她一个? 玉蝉衣心情大好,抓着荷叶一角,摸了摸荷叶上凹凸不平的脉络,问道:“这叶子是哪来的?” 微生溟死死将这荷叶抓着,以免被她看到他的脸色:“玉陵渡的池塘里摘的。” “怎么去摘这个?” “沈秀说,这也是一味药,闻到它的香气就能清心,他给自己摘了许多,也送了我这一朵。” “原来如此。你放心好了,虽然说你已经不会再因为入魔被我关起来了,但要是真有哪一天这种事情发生,我不会让你像沈秀一样那么受约束。”玉蝉衣忽然说道,“我会给你一个能活动的地方,不会让你不见天日,像这荷叶、还有其他你喜欢的东西,我可以经常找给你。” 说完玉蝉衣微妙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好在你不会入魔了,关起来总是不如在外面自由。” 微生溟:“……”怎么听上去她还有些可惜? 万万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微生溟忽然问道:“你借玉陵渡的水天镜出来,是什么打算?” 他听到玉蝉衣对玉陵渡掌渡说有事,要回炎洲,但以他所知,不尽宗那边并没有什么要他们早点回去的事情。 而玉陵渡是块福地,在玉陵渡修行,和在不尽宗修行没有不同,甚至玉陵渡这边有为的修士更多,更有利于玉蝉衣巩固所学。玉蝉衣也不会是为了加紧修行回去。 听他提起正事,玉蝉衣神色肃然起来,她道:“沈秀的消息估计已经传回到承剑门。” “以陆闻枢的小心谨慎,他应当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玉蝉衣说,“我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他,但他对自己身世的在意我却是知道的。之前哪怕是我在他面前提起沈秀,他也会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会好多天不来找我。这次沈秀的事情,他一定是最受震动的那一个。” “陆子午骗了所有人,这个所有人里也包括他。而所有人都知道,是我把沈秀救了出去。”玉蝉衣说,“他已经知道了我是我,却迟迟没有对我做什么,我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沈秀这件事也与我有关的话,应当会让他有所行动了。” “一来,他要想办法挽救承剑门的名誉。二来,他要想办法解决我这个始作俑者。” 枢机阁一事,薛铮远站出去替她向陆闻枢发难,她本可以隐藏在事件之后,继续积蓄实力,继续搜寻和陆婵玑、和薛怀灵相关的证据,到她能轻松赢过陆闻枢那一天,再让陆闻枢知道她是谁,她将稳操胜券。 却没想到在枢机阁之后,陆闻枢不知如何竟然认出了她来。又半路杀出了个沈秀,让她彻底暴露在陆闻枢面前。 这些都比她想的要快得多,玉蝉衣感知到了危险,却又隐隐有些兴奋。 比起陆闻枢按捺不动,明知道她就是陆婵玑却什么都不做,她还是更希望陆闻枢做点什么,好让她借此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玉蝉衣忽然问道:“你知道怎么破‘凤凰于飞’吗?” 第140章 踩疼 逗弄 微生溟道:“‘凤凰于飞’只是个双人剑阵,何来破解一说?” “若是加上下半式呢?”玉蝉衣道,“加上下半式,可能就能成为一个杀招了。” 闻听此言,微生溟一下掀开掩面的荷叶,声音很是惊喜:“凤凰于飞真有下半式?” 在知道玉蝉衣就是陆婵玑时,他早就想问凤凰于飞有没有下半式,又介意这凤凰于飞一听名字就像是定情之物,偏生收到它的人不好好对待,转头就送予他人,不知道有多糟蹋这其中的心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赌哪门子的气,总之“凤凰于飞”四个字再也没有从微生溟口中吐出来过。 一掀开荷叶,却正好瞧见玉蝉衣手摸着荷叶边缘,身体挨得他很近。 只是他眼睛蒙了荷叶,心里杂念又多,一时没有发觉。 觉察到后,心跳紧了紧。 玉蝉衣见微生溟终于肯从这所谓的能净心的荷叶下露出脸来,也松开了拨动荷叶边缘的手。荷叶的清香还残留在她的指尖。她垂眸看了一眼,说道:“凤凰于飞本就是双人剑阵,一招两式,不是很圆满吗?” “圆满?” 玉蝉衣好像听到微生溟轻哼一声,音调偏阴冷,但当她看向他时,又无法从他平淡的表情中找出他在阴阳怪气的痕迹,反而是在目光与她相碰时,朝她眨动了一下长睫,听得很认真似的。 忍住心头生出的古怪感,玉蝉衣说道:“我本打算在我回到凡间,寿终之后,再让陆闻枢知道有后半式。我那时想着,倘若他在我死后,看到凤凰于飞的后半式,应该就没那么难过了。” 眼瞧着微生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好看,玉蝉衣自觉自己说得有些多,言归正传:“可惜我死得早,还没琢磨出下半式来,人就没了。” 她已经能轻松地将从前的事情提起来,虽然说也仅限于在微生溟面前提起,但总归不再是一想起从前心口就发闷发滞。甚至还能拿自己开几句玩笑:“要是我那时早该将凤凰于飞还有下半式要想的事情告诉他,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呢。” 微生溟皱起眉头来,没有接什么话。 玉蝉衣只当自己是说了句不好笑的玩笑话,讪讪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骨。为了缓解尴尬,她自己紧接着“嘿嘿”了两声。 “这不好笑。”微生溟肃然道,“不管你告诉他,还是不告诉,都应该一直活下去。” 玉蝉衣缓缓“哦”了一声,脑袋低了低,随后嘀咕道:“还不是你的脸色看起来太难看了……” 玉蝉衣道:“这些事情我不爱提,提起来自己也会生气。要知道,我根本没想让凤凰于飞叫凤凰于飞……” 微生溟错愕打断了她的话:“不叫凤凰于飞?” “不叫。”玉蝉衣道,“凤凰于飞只是我在一开始想给它起的名字,在我将剑招给陆闻枢时,我已经决定要改了这个名字,我要让它叫‘婵玑’,可惜我将它托付错了人。” 停顿片刻,玉蝉衣忽然道:“都不是什么好名字。”哪怕是叫“婵玑”,还不是陆婵玑?还不是炎洲陆氏?巨海十洲的修士,眼里能放进去一个凡人的太少太少了,要是听到她叫陆婵玑,立马就将她种种成就加诸到炎洲陆氏、加诸到承剑门身上去了。 传言呢,传得最广的,就是他们自己愿意相信的。只指望传言替她说话,不将自己变成如果不能说服就将他们打服的那个,这是不可能的。这一点玉蝉衣已经深深了解。 “哪怕叫它‘婵玑’,能因为这个剑招记住‘陆婵玑’的,恐怕没……”她本想说没人能记得,想到微生溟这种人的存在,说不记得似乎也不妥当,于是说道,“恐怕不在多数。” 微生溟将荷叶扣到玉蝉衣的头顶,手指撩过她的发梢,很快就抽离。他道:“名字都是好名字,唯一的问题只在于……你自己都说了,是托付错了人,仅此而已。” “杀招……”他重复了玉蝉衣方才的说法,倘若是别的年纪轻轻的修士就说什么杀招,他八成只会觉得对方心思浮躁,毕竟从前日子里他见过所有嚷嚷着自己也弄出杀招来的修士都是如此,心比天高实际却根基薄弱到不堪一击,但倘若是玉蝉衣说这样的话……微生溟没有半点怀疑,他道,“常说杀招只有修为高的修士才能领会,却不知道悟性足够的修士哪怕修为不够,也能难懂的杀招参透看透,只是因为这类人罕见,不常见到,就被说成是没有……也是可笑。” 前半式情意绵绵,加上后半式却要成为一个杀招…… 很难说微生溟没有被取悦到。 想到她近些年来练剑时常常练到“凤凰于飞”,本以为她是在怀念过去,又或者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没想到竟然是在筹谋以后。压住心头蓬勃开的喜悦,微生溟道:“你说陆闻枢会算计你,你觉得他会做什么?” 玉蝉衣摇了摇头。 她只道:“沈秀的事情之后,他若是还能按捺得住……那我要觉得巨海十洲尊他为正道魁首,真是要疯了,想让他死的人都闹到他眼皮子底下了还什么都不做,这种人怎么能护得住巨海十洲。” 陆闻枢不可能不惧怕她的存在,哪怕陆闻枢自负修为深厚,不怕她这个才修行了几十年的修士危害到他的生命,可他在意名声,怎么可能任由背负着他的秘密的她自由游走在人群当中。 虽说沈秀的事舆论的矛头直指着陆子午,但陆子午到底是陆闻枢的母亲,陆闻枢在人前完美的形象已经出现了裂缝。陆闻枢不可能不在意。 除非在一千年后,他终于成了一个将名声置之度外的人。 但这怎么可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陆闻枢绝对不可能变成这样。 心里想得笃定,终究是对陆闻枢到底会做什么没个着落,对此事玉蝉衣说不上太多,只心道是回到炎洲后要多留意着不尽宗附近的动静。 微生溟也沉默下去。 微生溟并不了解陆闻枢,他只在陆闻枢破了他的杀招后短暂地留意过他,后来又知道自己只是透过他望着另外的人,登时失去所有兴趣,再到之后……陆婵玑死了之后……这一千年他也的确和废人没什么区别了。一想就对自己有些恼火,偏偏答应了玉蝉衣她的事由她自己解决,他也不能贸然插手做太多事,于是只心道是回到不尽宗后多留意外面的动静。 尤其是晚上的时候,他知道玉蝉衣最喜欢挑夜色降临时放影子出去活动。 于是回不尽宗的头一天晚上,夜色刚一降临,玉蝉衣的影子才冒头出了自己的房间,就看见微生溟也走出了他的房间,移动影子过去,没留神在出院门时被他踩了一脚。 微生溟只听得空气中传来一声“疼”,往四周看了看没见到玉蝉衣人在哪儿,冷不丁想到什么,慌忙将脚挪开,看着地上藤兰树的树影和墙影斑驳混在一起他就慌了神,跪下去想从中捞出玉蝉衣的影子出来。 玉蝉衣这时忍着笑从影子中钻了出来。 她反应快,刚刚只是差点被微生溟踩上去,只不过忽然间起了点坏心思,不疼也想要夸张成疼,看一看微生溟什么反应。 近来她总觉得微生溟这人似乎也没一开始那样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这阵子他总能被她抓到耳根红、又或者眼睛不知往哪里乱放的样子,刚从玉陵渡回来时,巫溪兰一句调侃他总是和她形影不离的话也能让他六神无主,看他慌乱这件事可有趣得紧。 甫一从影子中钻出,她的肩头就被抓住,抓住她肩头的力道虽轻,看她的眼神却很着急。 “踩疼你了?”微生溟问。 玉蝉衣端详着他脸上这紧张的表情,心头又一怦然,冷不丁想起上回借着月光看微生溟时的感受,心想着他这张脸果然放在月色下最是好看,一时忘了答话。 微生溟哪里见过她这么呆的样子,皱着眉头,忽然施了法咒,双脚虚虚浮了起来,走路飘来飘去,任何一点地上的影子都不敢踩了。 玉蝉衣回过神来,惊道:“你这样会被人当成鬼的。” “我不疼。你刚刚根本没踩中我。放心,你随意走路踩不到我的,我自会留神。”怕给他落下个不能好好走夜路的毛病,玉蝉衣还是说了实话。 “刚才说疼,只是想看你着急。” 她说话声越来越低,直到有些听不见。 玉蝉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阵子等不到陆闻枢那边的动静,难免有些心浮气躁,顽劣的天性也被释放出来了一些。 就是不知道这顽劣天性怎么净冲着微生溟去了。 真是不应该。 她正自我反省着,微生溟却没有怪罪她什么,只是将法咒解除,很快两脚落地,问道:“这么晚,为何要用影子出门?” 玉蝉衣反问道:“你又是为何出来?” “出来透透气。” 玉蝉衣一脸的“你觉得我会信?” 微生溟叹了一口气:“恐怕我和你出来的目的是一样的。” 他道:“你不是说陆闻枢一定会做点什么吗?我趁夜色出来,看能不能先找到些端倪。” 玉蝉衣点了点头。 玉蝉衣在眼前指了个方向,“以这条线为界,你北我南。北面的苦心草除得最干净,南面我还没有看过,你不能往南去。” 微生溟听出她这是将承剑门划到了她那边去,但又一想能这样分工给他对他已经算是纵容,点头应了下来。 与他分别后,玉蝉衣自己回到不尽宗内,单独将影子放了出去,先去承剑门巡视无果后,心道是这兴许又是个无所收获的夜晚。 直到她来到曾经来过的枢机阁所在的那处窄窄的悬崖边上,远远地就看见了一栋刚刚矗立起来的建筑,被半球形状的禁制包裹着。 玉蝉衣远远看着,一眼认出那建筑与过去的聆春阁别无二致,却只是远远看着,没有立即上前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0-150 第141章 对峙 原来你对我耿耿于怀的,还有这些…… 茫茫一片空地当中,只有这一间倚在崖边的院落平地而起。院子里面点着灯,清冷如月色的灯光在暗暗夜色中格外突兀。 这聆春阁是真的还是假的? 隔着一道禁制,看不清里面的情形。玉蝉衣不想轻举妄动,遂携带着水天镜,亲自来到聆春阁外面。 用从玉陵渡学来的咒法,玉蝉衣透过水天镜,看到了聆春阁内的情形。 院子里摆着傀儡、木剑、摇椅,花田里的花错落有致,一如从前。玉蝉衣视线扫过去,先是看到了摇椅木腿上的一道磕痕,抬头又看到檐下挂着的檐铃—— 真是聆春阁。 她清楚陆闻枢会将聆春阁放在这里,估计是想设下陷阱,守株待兔。陆闻枢不是个那么容易将把柄递到别人手上的人,哪怕这阵子他的烦心事多,也不可能粗心大意到将聆春阁摆在枢机阁曾经所在的地方。 但玉蝉衣没想到的是,陆闻枢居然舍得下这么重的血本,竟然将真的聆春阁摆了出来,更没想到真正的聆春阁居然还在。 她曾经写下的剑谱是否也被留下了在里面?玉蝉衣心一时间跳得很快,转动水天镜往更难以窥视的房间内看去。 水天镜投射出房间内的场景,曾经的桌椅床榻连位置都没有改变,玉蝉衣看着桌下像暗格一样的抽屉,想到薛怀灵当时就是从这里翻出了她的手稿,心头难免一阵难过浮了上来。 水天镜只作窥探用处,无法打开抽屉,也看不到更深一层的盒子内部,手稿是否还像薛怀灵闯进聆春阁时那样,被放在在抽屉里,这点玉蝉衣无从得知。 若真是她从前的手稿,哪怕明知道陆闻枢是想请君入瓮,她也要去一趟不可了。 犹豫下去,说不定哪天陆闻枢狠下心来,就将这聆春阁连同她从前的手稿一起毁掉了。 那是世上唯一能证明“凤凰于飞”出自她手、证明微生溟杀招由她所破的东西。 不知道陆闻枢出于何种心理将它们保留了下来,既然它们没有彻底消失在这世上,总该物归原主才对。 但在此之前,玉蝉衣还是先回了一趟不尽宗。 恰好此时微生溟也从外面回来,神色并不轻松。 “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吗?”玉蝉衣问他。 “是有古怪的地方。”微生溟道,“不过和陆闻枢没什么关系。是炎洲最近竟然有魔族活动的迹象。按理说魔族异动的消息,在无定论之前,不该传出去,以免引起骚乱。这次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不少人都知道。” 他道:“问了问江言琅,他说,这回的魔族异动集中在炎洲,主要由陆闻枢负责处理此事。” 微生溟没提,近日里受风息谷谷主之意留在承剑门的江言琅还说,沈秀的事情传回承剑门后,陆闻枢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在秉公处置了陆子午之后,多次召见首徒,还对魔族异动之事十分关心,除此之外一切如常,看起来丝毫不受沈秀一事的影响。 “走漏风声……”玉蝉衣道,“走漏风声的,八成就是陆闻枢自己吧。最好让巨海十洲所有修士都知道魔族异动,人心惶惶,再透露是承剑门弟子将异动镇压下去,好借此挽救承剑门的声誉。” 她一脸看透,但眉间却笼罩着几分忧郁,微生溟察觉到什么,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玉蝉衣默了片刻,最后说道:“聆春阁。” 她将自己所见到的一五一十告诉了微生溟,然后说:“这阵子,我想让你多留在不尽宗,陪着师姐和殷小乐他们。” “到了明夜,我会再去聆春阁一趟。”见微生溟皱着眉,似乎有些不赞同,玉蝉衣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哪怕陆闻枢在那里等着我,我也要去一趟。” 微生溟虽不言语,心里却知道她话里的所谓让他留下来陪着师姐师弟,实际是想让他保护好巫溪兰和殷小乐。 他习惯了事情交到他手上由他来解决,对于玉蝉衣习惯性独来独往的作风,总有种隐约的烦躁感,又因为知道她走在悬崖边上,这种烦躁感混杂着担忧,哪怕玉蝉衣强调说只要她影子还在就不会死,可哪怕是想到她会受伤他也无法忍受。 这担忧挥之不去,却又做不了什么,让他变得更加烦躁。 可他又很清楚,玉蝉衣能将她在意的师姐师弟交给他保护,已经是待他与其他人大不相同。 压着心头错杂情绪,微生溟最后轻声道了句:“好。” 玉蝉衣又道:“魔族异动的事情对巨海十洲来说不是小事,陆闻枢在处理这件事上掺杂了太多利己的心思,若是有所纰漏,很容易酿成大祸。你我也该留心才是。” 说到这,她在心头忖了忖,陆闻枢会将魔族异动的消息传播出去,但一定不会叫平息异动的好处落到承剑门之外的修士或者宗门头上,约莫是传了不少假消息出来。玉蝉衣道:“留意分辨消息的真假。” 微生溟:“好。” 他实在太听话,听话到玉蝉衣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将心头萦绕多时的疑惑问出:“你明明可以很听话,为什么非要让过去的自己落得个顽劣的名声?” 微生溟道:“也不是在谁面前都听话,世间约束本来就够多了,若是谁的话都听,简直寸步难行。这世上能让我听话的人还没几个——” 说话声戛然而止,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微生溟干咳了两声。 他这话却叫玉蝉衣心头踊跃起一种冲动来。每一次面对陆闻枢,玉蝉衣心中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要是真到了要再靠影子复生那一步,她免不得要沉睡一段时间。 那样的话,就要有好长一阵子,感受不到人间风月,也无法再这样面对面和微生溟说话了。 这样一想,心头就会有遗憾冒出来。 也许该趁着还能面对面站着说话的时候,多对他说点什么。 天光却在此时乍破,巫溪兰打着哈欠提着花浇从药庐走出来,弄出不小动静,打断了玉蝉衣的思绪,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之后一整个白日,玉蝉衣打坐调息,等到夜幕落下,她离开不尽宗。 微生溟目送她离去。 在夜色掩映下,玉蝉衣来到了聆春阁外。 夜里飘着小雪,即将飘入聆春阁的雪花都被禁制弹开。 倘若聆春阁的禁制也与从前一样,那便是只拦风雪不拦人的。 也不会拦住她的影子。 玉蝉衣试着将影子放过去,黑影无须任何法咒,不带半点灵力,轻易没过禁制。 没想到陆闻枢连禁制都要与从前保持一致。 如此畅通无阻,果然是想要请君入瓮的架势。 但玉蝉衣别无他选,只能继续往里打探。 突破禁制之后,玉蝉衣放影子将聆春阁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没有看见陆闻枢的身影。 除了院落里的花草之外,聆春阁里都是些死物。 被禁制挡住了风声与雪声的聆春阁里面,静悄悄的,死寂宛若坟茔。 哪怕再怎么仔细都没有看到陆闻枢的身影,玉蝉衣仍有种被人在暗处盯着的感觉。她不敢掉以轻心,仍旧将影子混在物品的影子当中游走,来到屋中的桌子旁边后,又顺着桌子上的影子,一路爬进桌子当中。 在昏暗的抽屉当中,她闻到了稿纸的草木清香,另外还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充斥着整个聆春阁。可惜抽屉中没有一丝光线,哪怕神识全开也无从看清稿纸上的字迹。 再加上只用影子无法将稿纸取出,一番查探后,玉蝉衣将影子抽离出来。 知道了抽屉中真的有手稿在,玉蝉衣决定自己进去一趟。 她不知道陆闻枢是否在暗处看着他,她还记得自己只是在微生溟面前从影子里钻出来过一次,就被微生溟留意到她和影子的联系,为了藏住影子,自己亲自踏进来时,玉蝉衣没有再调动影子。 踏进聆春阁后,玉蝉衣在院门处停了片刻,空落落的院子里仍不见陆闻枢的踪迹,玉蝉衣心一横,直奔着房间里那张放手稿的书桌而去。 打开抽屉的同时,玉蝉衣动作倏地一停。 被人凝视的感觉逐渐落成实质,而那道视线就在后面。 在玉蝉衣目光所不能及的身后,陆闻枢躺在摇椅中的身形逐渐自空气中现出。他看着那张玉蝉衣抽开的抽屉,淡漠的眼底似笑非笑:“会为了这些手稿过来……阿婵,原来你对我耿耿于怀的,还有这些事啊。”他轻轻叹了一声,叹息声中带着几分恍然。 在他说话的时候,玉蝉衣不发一言,很快又动作起来。 她冷着一张脸将抽屉中的手稿全部捞到了自己的怀里,方才转过身去面对着陆闻枢。 第142章 胆小鬼(补更) 如愿等到了她,却宁愿…… 陆闻枢如愿在聆春阁里等到了玉蝉衣,却宁愿自己等不来她。 如果说以聆春阁做饵,引诱玉蝉衣上门来的计策成功了的话,说明玉蝉衣真的抱着想将他方方面面都置于死地的心思,且态度决然、毫无可转圜的余地。 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一厢情愿地去认为,玉蝉衣还是从前那个几句话就能哄开心的小姑娘了。 在识海中的戾气将要把聆春阁吞噬的时候,陆闻枢将聆春阁移了出来。 他无法安心地将聆春阁置放在识海之外,七百年前薛怀灵的突然闯入日后每每想起,仍叫他如鲠在喉,愤怒不已。 这聆春阁里不该出现除了他与陆婵玑之外任何一个人的气息,只有将聆春阁安放在识海里,才会叫这世上的其他人永无踏足的可能。 可聆春阁并非“荧惑”那样的神兵利器,受不住他识海中戾气的侵蚀。他花了七百年,用尽了各种修炼的办法,想将识海中的戾气消解,识海中的戾气却一年多过一年。 变得一片疮痍的识海再也不适合放下聆春阁。 他想了很久要将聆春阁安放在何处,终于在得知玉蝉衣救出沈秀后,就选择将聆春阁放在枢机阁曾经所在的位置。 这里荒无人烟,灵气稀薄,鲜有人至。但陆闻枢知道,终有一天,玉蝉衣会找到这里。 花草、傀儡、摇椅、檐铃……聆春阁被他打理得像一千年前一样,如果玉蝉衣来时,会在这些东西面前驻足哪怕只有片刻,他也能捕捉到一丝她对于从前的怀念。 可是,玉蝉衣没有片刻驻足,原来,她连一丝的怀念都没有…… 她对院子里的一切看都不看,直接找到了放手稿的抽屉。她果然最了解他,知道他看重什么、在意什么,从枢机阁到沈秀,再到她自己的手稿……她要将他的声名彻底抹黑。 然后呢? 是否想杀了他呢? 陆闻枢从摇椅上缓缓站了起来,并未走上前,只是背着手,不远不近地看着玉蝉衣。 他发觉,哪怕玉蝉衣是抱着要毁掉他一切的念头来的,能和她这样两个人站在这间小屋子里,他心头仍是罕见地感受到满足。 平静的满足感。 真是久违了。 陆闻枢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很快的,在这种细小的满足感自胸臆间生发出来之后,更多更强烈的空虚与不满足感纷沓而来,怎么着都填不满。 陆闻枢垂了垂眼,看着被玉蝉衣紧张抱在怀里的手稿,他一点都不着急着上前争抢,反而声音轻轻地对玉蝉衣说道:“我曾经差点把它们弄脏了。”那上面曾经溅上过薛怀灵的血。 见陆闻枢如此平常的反应,玉蝉衣紧捏着手里的手稿,手指摩挲了两下纸面。 “但我很快就让它们变得干干净净的。”陆闻枢唇角翘起了一点邀功的弧度,很微弱但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在笑了,“我知道你喜净,哪怕是手稿也格外爱惜,我不会让它们变脏。” “看到它被保存得这样完好无损,阿婵开心吗?”陆闻枢问。 玉蝉衣无暇仔细去听陆闻枢的话,也不想回答他,说话要占心思,她现在的脑子只想用来去想该怎么带着这些手稿跑出去。 她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过陆闻枢左右,心想着要趁哪个机会逃出去。陆闻枢虽然将一身的灵力气息都收敛了,但玉蝉衣知道,在陆闻枢密不透风的注视下,她恐怕没那么容易就将手稿带出去。 她愈警惕,陆闻枢的眼神就愈是冷了下去。 “你的师兄呢?”陆闻枢微眯的眼眸里透出危险的意味,“他不是总和你形影不离吗?” 是觉得这里太危险了是吗? 五宗会试带着傀儡去指证枢机阁时,微生溟也不在场。所有危险的时刻,玉蝉衣都不让微生溟出现。 未免也太护着了。 “你知道你师兄他就是微生溟吗?”陆闻枢问。 玉蝉衣不答话。 “在很久很久之前,你曾经一直想见他,终于见到了他,什么心情?”陆闻枢道,“是失望吗?” 他好奇看着玉蝉衣:“现在的他落魄无能,还需要你这个做师妹的来保护。我打听到,你师姐常说她有个开不了窍的二师弟……别人知道不尽宗里那个没用的二弟子是微生溟吗?曾经的剑道第一混到这幅田地,说出去会有很多人想探究到底怎么回事吧?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为何太微宗那个叫李旭首徒近些年频繁在不尽宗附近活动,太微宗有什么事情不想让别人知道?” “不准你这样说他!”玉蝉衣终于开了口,气势汹汹的,陆闻枢话里透露出来的要调查微生溟的意图令她心惊,她咬牙镇定下来,“不必将其他人牵扯进来。” 听到她恼怒的语气,陆闻枢脸上的笑意彻底沉了下去。 “说他两句你都忍受不了……和你红鸾星动的那个人就是他是吗?你是喜欢上他了?”陆闻枢隐忍着愤怒,“你送我‘凤凰于飞’,你明明是喜欢我的,怎么转头可以喜欢上别人?” “红鸾星动?”玉蝉衣皱眉听着,忽然茫然问,“什么红鸾星动?” 陆闻枢顿了顿,却不理会她的困惑,转而言道:“没有红鸾星动,只有‘凤凰于飞’。你说得对,不要把其他人牵扯进来,从来只有我和你两人之间的事情,不该有第三个人。” 玉蝉衣的眼神也冷了下来:“它不叫‘凤凰于飞’。” “我看到你的手稿了。”陆闻枢道,“怪就怪陆子午和薛怀灵,是她们让你误会了我要和薛怀灵结为道侣,让你临时给它改了名字。但我不可能让我和别人结为道侣,叫它‘凤凰于飞’有什么不对?” “陆闻枢。”玉蝉衣声音冷得可怕,“既然你不想和薛怀灵结为道侣,为何不一早和她说清楚?”既然一开始就拿定主意,何必蹉跎了薛怀灵那么久,最后又叫她命丧于此? 陆闻枢根本不想回忆自己备受牵制的那段日子,语气不耐道:“那时陆子午拿门规压我,让我面对薛怀灵时不能对她说半个不字。” “门规门规,既然受门规所困,那你为何不离开承剑门?” “所有人都看不起承剑门,我的父亲他也看不起承剑门,毫无眷恋地离承剑门而去,我就是要留在承剑门,我就是要让承剑门……”陆闻枢隐隐激动起来,还想再说什么,忽然顿住,想到沈秀并非他心里那个抛妻弃子的糟糕父亲,一瞬间心如刀绞,眼睛变得通红,他道,“阿婵,母亲骗我,父亲他也不回头来寻我。我好想你。” 陆闻枢眼睛变得湿湿的,像是下一瞬就要有泪落下来,神态当真楚楚。玉蝉衣却如同被恶鬼缠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讥诮道:“妖魔作乱已经平定,正道魁首也当上了,就用不着‘荧惑’了是吗?” 陆闻枢颤了颤眼睫,他问道:“若是让你带走你的手稿,‘荧惑’也交给你处置,你是否解气?” “不会。”没想到听他亲口说起这些事,就如同旧伤口重新被挑开,心头仍是鲜血淋漓。但看一看陆闻枢略带迷茫的眼神,他似乎是真心想问,玉蝉衣悲哀地意识到,加害者永远彻底体会受害者的心情,靠他自己反思,陆闻枢永远无法意识到他到底犯了多少错,玉蝉衣满心厌烦,“我从前信过你一次,却被骗了一次,就不会再信你第二次。” 她道:“恭喜你,终于当上了正道魁首,也让我彻底看清了,你到底是哪路货色。”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陆闻枢难以置信地看着玉蝉衣,想不到这么尖酸刻薄的话会从玉蝉衣的口中说出。 “我怎么不能说这种话?”玉蝉衣道,“你口口声声说了解我知道我,那我问你一句。当年,你想让我成为‘荧惑’的祭品,为何要强逼着我跳下去?” 玉蝉衣道:“你那么会给人设局,为什么想不到,你大可以和我说,你是抱着要拯救苍生的目的想让‘荧惑’出世,却少一个祭品。当时的我……会自己跳下去。” 她声音逐渐变得渺不可闻,她最是耿耿于怀的,不是“凤凰于飞”被叫做“凤凰于飞”,而是陆闻枢将它变成了他的私有。这是为杀妖所创的剑招,却没有哪怕一只恶妖死在这个剑招之下。 “这么容易做的一个局,你为什么想不到?我一直很困惑。”玉蝉衣端详着陆闻枢的神色,看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辩解什么却说不出,忽然格格笑了起来,笑声是凄凉的,“我知道了,因为如果换作是你,你自己不会跳下去,你不敢跳下去,你不是这种人,你根本想不到,原来这世上会有人愿意为了他人跳下去。亏得那时的我一直以为你知我懂我……想不到你竟然把我看成了和你一样的胆小鬼!” 她虽是笑着,发出的声音却没有任何愉悦,更多的是备受羞辱的愤怒。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人换成了陆闻枢。 “别再提什么‘凤凰于飞’。”玉蝉衣笑声逐渐停下,脸色倏地变冷,“‘凤凰于飞’的名字,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那时我才十几岁,视线窄窄的,只能看到你,错把依赖当成了喜欢,我当时也根本没看清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也配在这里嘲讽微生溟落魄无能,孰高孰低我心里只有我的一杆秤,哪怕他只是个凡人,在我心里,他也比你强出千倍万倍。” 一字一句,恰似凌迟,叫陆闻枢面白如纸,唇色也白了几分。 第143章 可怜 抬眼却见玉蝉衣用一种可怜的眼神…… 陆闻枢声线颤颤:“阿婵……”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倏忽之间,有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 “你是没有骗过我。”玉蝉衣道,“只是你没有把事情最真实的那一面告诉过我。” “你的做法比说谎还要高明。”她定定看着挂到陆闻枢下巴上的那一滴泪,心里紧跟着生出的情绪却并非怜悯,而是厌烦。 玉蝉衣缓缓摩挲着手中的手稿纸张,不觉间更加用力,感受到手指的触感,她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但脸色仍无太大变化地看着陆闻枢:“你想念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会听你话、一切都在你掌控当中的阿婵。” 她不断地说着话,寻找着那个陆闻枢能够放松警惕的机会。陆闻枢却根本不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他在落了泪后,脸色很快转为阴沉。 陆闻枢道:“你将我贬得一无是处,说是看透了我,可是你又怎么能确信,微生溟就能像你想得一样高尚无瑕?兴许,他只是藏得比我更高明……”他手指忽然微微一动,空气中发出一点响声,玉蝉衣手中的手稿瞬间烧了起来,火焰并不灼人,也没有烧出灰烬,只是在一片火光中,她手中的手稿凭空消失,最后化作一滴血,垂落进玉蝉衣的手心,在她手心落下了一枚红色莲花状的图样。 “别紧张,只是个小法术,不会伤人。” “今夜你能来,我既伤心,却也开心,没有什么能比我们两个待在一起更让我开心的事情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陆闻枢的声音愈发轻柔了,轻柔中带着一抹难被察觉的愉悦,他道,“这是神兽‘谛听’的一滴血,之后这一个月,不管你的手指碰到谁,它都会帮你窥视到那人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你怪我、怨我,但不能因为怪怨着我,就去觉得旁人更好。没有谁的内心经得起审视。”陆闻枢上前一步,朝玉蝉衣伸出手去,“要不要先看看我的?” 玉蝉衣直接无视了他的动作,碰了一鼻子灰的陆闻枢悻悻然将手缩了回去,他道:“别生气。” “烧掉的手稿不是真的,只是我誊抄的,真的手稿被我放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陆闻枢道,“早晚有一天你会拿到它们——在你愿意回到我身边之后。” 玉蝉衣紧盯着陆闻枢的胸口,手底剑意成形,她低声喃喃道:“真的谁都找不到吗?” 不等陆闻枢听清她在说什么,“修月”已经在玉蝉衣手中凝成实质。 看清那柄沾满霜色、玉骨月胎的长剑,陆闻枢脸色一变:“你从哪里得到的‘修月’?” 玉蝉衣没有回答他- 不尽宗里,微生溟正在院中静坐。 身后,藤兰树的叶子落了一地,月色如银霜般洒下,倾泻到树叶上宛如叶子能够自己发光,这样好的一隅景致,他却无心去赏,只是不出声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 法器“悬丝”在他指骨上绷紧了。 在玉蝉衣对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又或者又一次玉蝉衣明知道他想做什么却纵容了他的行径,总之,白日里,微生溟又一次将“悬丝”法器系在了玉蝉衣的手指上。 他可以听玉蝉衣的,不跟她一起去做什么,但他又无法克制自己那一点私心。 明知道关心也似窥探,过重的窥探欲恐怕是最令玉蝉衣不快的事情之一,但他确实是要惹她生气一次了。 子时三刻后,悬丝震动起来,紧张、愤怒、悲哀,没什么好滋味,到最后,种种情绪落入到平静中去,只是这平静中带着一种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式的凌厉与肃然。 旁人也许不知道,但看过无数次玉蝉衣练剑与她和人对招的模样,微生溟知道,玉蝉衣那边,八成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刻。 微生溟猛地起身,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离开不尽宗的脚步,冷不丁想起答应过玉蝉衣他会看好不尽宗的其他人,顿时觉得寸步难行。 私心与承诺相悖,令他最后收了脚步,在院子里焦灼踱起步来,满地皎洁的月光瞥见了反而更使他心慌,闭着眼睛后,心里却不自觉喃喃念了起来。 月光月光——能照见大地每一处角落的月光,如果能看到她的话,请替他保佑她吧。 祈祷恐怕是一个修士此生能做出的最软弱无能的行为了,但除此之外,微生溟也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了- 玉蝉衣剑气袭来时,陆闻枢下意识侧开身去,要召出“荧惑”来格挡,只是“荧惑”尚未召出,看着玉蝉衣在欺近时唇角勾起,陆闻枢冷不防意识到了什么。 她本意并非想用剑气伤他,只是佯攻,真正的意图恐怕另在别处! 躲闪已经来不及,他身体已经如同玉蝉衣所想的那样歪向了靠近她作收的那一侧,被玉蝉衣袭中他的胸口,一阵念念有词后,她的身形消没进陆闻枢的识海当中。 陆闻枢难以置信地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抬手在额头画起咒来,逼玉蝉衣出来。 玉蝉衣没想过,她想进陆闻枢的识海居然这么容易。 修士的识海都是禁地,而陆闻枢心防又重,本以为她要花更多力气才能闯进来,却没想到他的识海很快就将她吞没进去,并没有太多的防备。 识海中的戾气带着一种晦涩、沉重的气息,很快将她裹住。 果然,聆春阁之前被放在这里。 在踏进聆春阁的那一刻,玉蝉衣就嗅到了聆春阁里这种不寻常的气息。压抑、阴冷、仿佛阴雨连绵的天气里生长出的苔藓气息,闻到就让人心情很不舒服。 聆春阁她苦寻了数年寻找不到,陆闻枢又不可能将聆春阁放到炎洲之外的地方,那么就只剩了两个可能。 要么,聆春阁被陆闻枢彻底损毁。 要么,聆春阁被他放进了识海。 但看陆闻枢自负能复活陆婵玑的执念,聆春阁应当也还在。 嗅到聆春阁里这种诡异气息的那一刻,玉蝉衣就在想,或许聆春阁里这种多出来的气息是在陆闻枢识海里染上的。 手稿上这种气息要淡许多,而手稿又恰恰是假的。一切都在印证玉蝉衣的猜测。 她早做好了要想办法闯进陆闻枢识海的准备,谁能料到陆闻枢将聆春阁放了出来,又专程在聆春阁里等着她。 真正的手稿如果还在,就一定在陆闻枢的识海里面。 黑漆漆如乌云翻涌的戾气夺取了她的视线,玉蝉衣抵住戾气侵蚀,抹明双目,继续往里走。 最先看到的就是“荧惑”。 一看到它,玉蝉衣瞬间了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进入这里这么容易。 “荧惑”里有她的神魂,陆闻枢的识海认识她的气息。 只是……为什么陆闻枢要用咒捆缚着“荧惑”?为什么在她靠近时,“荧惑”的剑身居然开始兴奋地颤动? 她没有太多时间思考。感受到外面陆闻枢下咒驱逐,玉蝉衣转开盯着“荧惑”的视线,一个寻踪咒下去,眼前出现一点莹莹光亮引路,带她来到了识海边缘。 她看到了真正的手稿,它们被一只损毁的檐铃压着,放在一团能挡住戾气侵蚀的光团当中。 曾经她扔掉的旧檐铃竟然被陆闻枢捡了回去。 玉蝉衣冷漠地看了一眼,心里了无波动,迅速拿了手稿之后,陆闻枢在外施展的驱逐咒法重重压力向她下来,肩头似有千斤,“荧惑”也似乎要挣脱束缚,亟待向她袭来,而识海里浓沉的戾气也如同潮水般卷着她,似乎要将她吞噬。 不能再待下去了。 玉蝉衣将手稿塞进自己的识海当中,在“荧惑”挣脱的前一刻冲出识海。 在她自陆闻枢的识海中脱身而出时,“荧惑”挣脱束缚,刺得陆闻枢口中一口鲜血喷出。 他一刻都不敢耽搁,很快用灵力抹去唇边的血,他要让自己干干净净地站在玉蝉衣的面前。 抬眼却见玉蝉衣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着他。 她的识海就已经够荒凉的了,陆闻枢的识海却是戾气重重,贫瘠、没有半点色彩。那么重的戾气,难道他不怕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戾气吞噬? 她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句话都不想再与陆闻枢多说,捏起心诀,“修月”被她召出,虚浮空中,就要携她离去。 陆闻枢被她这样的眼神刺激得双目赤红。压制住“荧惑”的躁动后,他在熟悉的痛意中强撑着站稳身体,眼睛也勉强弯着,这样看上去就不狼狈了。 “你以为自己能走出去?”陆闻枢抬袖一挥,整个聆春阁的空间开始扭曲,四面八方传来喀嚓喀嚓的机括声,声音密集如骤雨落下,一息之间,聆春阁扭合成一把密不透风的锁,锁孔在外,里面的人却并不能看到这些。陆闻枢那双冷淡的眼睛里笑意愈发明显了,“没有人能从里面逃出去。” 第144章 花与影 离他越来越远 “也不要指望有人能从外面救你。” 顷刻之间,屋子里就换了种情形,院子里生长的花草成为了摆在窗台的花盆,傀儡、摇椅、院子里一切东西都被吸进屋子里面,次第摆放整齐,房屋内部的空间看上去比方才更拥挤了。 玉蝉衣抬剑冲墙壁一斩,凛然剑意碰到墙壁,却撞出一圈圈水波散开似的波纹,充满杀机的剑意登时被化于无形。 她皱了皱眉头,看向陆闻枢,陆闻枢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睛里带着一种无言的期待,似乎对于他的作品十分得意。 过去,在陆闻枢告诉她他在各宗弟子的比试中取胜消息的时候、在陆闻枢将她用的傀儡细致雕好面容的时候,他也会朝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怎么,是还想听她说一句闻枢哥哥很厉害吗? 她现在一心只想给他送个让他终生难忘的终。 玉蝉衣定了定心神,一连又是几道剑气挥过去。随着她不留情面的攻击,机括声不时响起,再猛烈的攻击也会被化解,重重的禁制再加上复杂的机关术,找不到半点能逃出去的机会。 陆闻枢不言不语的,安静看着她,也欣赏着这间由他自己亲手改造出来的牢笼。 “不要白费力气了。你对着它使出的力气越多,只会让它变得更坚固。”陆闻枢终于开了口,看似好心地提醒道,“别屡败屡战到最后,生太大的气,伤到自己。” 玉蝉衣不理会他,她直到自己确定了暂时无计逃脱之后才收起了手中的剑,沉着一张脸在想对策。 不过是用机关术和一些邪术一起造出来的玄机,不可能没有破解之法。 她对机关术只是没有像陆闻枢一样了解,但并非一窍不通。 “在想什么……?在想这里能困得住你一时,却困不住你一世?”陆闻枢自言自语着,好心情地坐回到摇椅上,“我等着你用一生一世来与我纠缠。” 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陆闻枢安静了片刻,看着那道在房间内不停巡视的身影,他问:“你从哪里得到的‘修月’?” 仍然不得回答。 陆闻枢并不难堪,耐心十足地继续说道:“薛怀灵已经死了,可她死后受人敬仰,还得到了怀灵仙长的追称,这件事是不是也会让你生气?”他声线缓缓的,似乎是心里起了什么主意。 玉蝉衣几乎能感受到修月上附着的那一缕如丝般的残魂正在愤恨地震颤,她的心头也跟着一颤,浑身都要发起抖来,忍无可忍道:“你没资格提起她的名字。” 她终于说话了,陆闻枢本该感到高兴,可是他很快皱起眉头:“你如今……对她的在意甚至都高过于对我的?” 玉蝉衣道:“我本就该在意她,多过于在意你。” 倘若没有陆闻枢,她何至于在薛怀灵生前连一句话都没能同她说过。 愤怒与怨气将玉蝉衣浸没,她怒视陆闻枢一眼,见他姿态悠然,却陡然间冷静下来。 陆闻枢说得没错,她每一道挥出去的剑气,都会使得困住她的屏障更加牢固。强攻势不能行,软攻又不见效果,杀了他也改不了她受困的局面。而传音石这种法器在这屏障内完全失去了效果,想联系外面也联系不上,见陆闻枢没有想要对她做什么的意图,玉蝉衣索性盘腿坐到房间的另外一端,运功调息起来。 她对陆闻枢视而不见,陆闻枢却一直注视着她,心底的不满仍在叫嚣。哪怕玉蝉衣就在他眼前,以前来到聆春阁后那种宁静的心情还是找不到,那块空落落的地方似乎永远无法被填满了。 但只要玉蝉衣在这儿,和他一起被待在这窄窄小小的一方天地中,至少不是彻底的绝望与无望。 他心中怀着这样一丝慰藉,想触碰又缩回了手,最后决定闭眸,安抚起识海中的“荧惑”,不知多久,察觉到什么,陆闻枢猛地睁开眼睛。 远远的,玉蝉衣正不错眼地看着他:“天已经亮了,难道你这个做掌门的,不该去承剑门看一眼吗?” 陆闻枢笑了,原来她在打着等他离开的主意。 他先是说道:“哪怕我离开了,你也逃不出去。” 而后又缓声道:“宗门里的事务已经交给了我的首徒,不必非要我在。” 他格外开心玉蝉衣能主动对他说话,轻声道:“不必为我担心……我也没有那么在意承剑门了。” 玉蝉衣心底冷哼一声,心道:“自欺欺人。” 玉蝉衣道:“魔族异动的消息是你广而告之的吧?你要拿这来当为承剑门正名的机会,故意弄得人尽皆知人心惶惶,好显得你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陆闻枢听着听着,眼里堆起了笑意,轻轻叹息着说道:“阿婵,你怎么能让我放下你呢阿婵?只有你能轻易看穿我的心思。” 没有谁能和他真正说上话,这世上的人和事都提不起他的兴趣,他很容易就会在面对他人时感到厌烦。只有玉蝉衣不会。 魔族异动的消息是他放出去的,要的就是人心惶惶。不然哪怕平定得再好,赞誉也落不到承剑门头上。在承剑门备受非议的这个时期,他必须得这样做才能挽回一点声誉。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首徒他们只需要按照他的吩咐去做,轻轻松松就会将事情办成,简单到没有什么能出岔子的地方。 他看着玉蝉衣这张和陆婵玑不再一样的脸,心下稍稍有些遗憾,但还是说道:“什么时候,你答应做我的道侣,什么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出去。” “你以为将事情交给你那首徒就万无一失了?”玉蝉衣道,“你有没有想过,既然魔族异动的事情成了人尽皆知的消息,自有有志之士前仆后继,你怎么就那么自信承剑门能摘得最后的功劳?” “不是问我师兄为什么没有过来吗?”玉蝉衣面不改色扯谎,“因为我要平定魔族异动的功劳和好处,都落在不尽宗、落在我师兄的头上!他正在处理魔族异动的事情。微生溟没有你想得那样无能,你在这里多待一天,你的如意算盘就更可能落空。怎么,难道你觉得,你的首徒比得过我师兄?” 玉蝉衣在赌,赌陆闻枢到底愿不愿意放下他对事情的掌控欲,赌陆闻枢到底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不再在意承剑门。 只有陆闻枢能离开这里……她就有了逃出去的可能。 比起困死在这里,她更想好好地将手稿带出去。 玉蝉衣这一番话说完,陆闻枢的脸色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看起来,他似乎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 但第三天,在玉蝉衣又一次打坐调息时,陆闻枢却第一次错开凝望着玉蝉衣的视线。 他看了一眼静坐调息的玉蝉衣,很快往外瞥了一眼,心道是哪怕玉蝉衣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从聆春阁里逃脱。 而他只会离开片刻,看一看首徒处理魔族异动一事的进展,很快就会回来。 拿定主意后,陆闻枢捻了心诀,逃逸出聆春阁。 离开前,他特意往身后看了一眼,不免有些放心不下,但到最后,还是转过头去离开了。 他设下的禁制滴水不漏,玉蝉衣身在其中,无法轻易逃脱。而且他能感受到,在他离开聆春阁之后,玉蝉衣并没有发起攻击。 他知道玉蝉衣不是喜欢白费力气的性子,在没有拿定主意之前,她不会轻举妄动。 至多一炷香的功夫,他就会回来。 陆闻枢这样想着,召剑踩在脚下,浑然不觉他那道长长的影子在与路边一株野花的影子碰触时,一团黑影从他的影子中钻出,悄无声息地滑进野花的影子当中。 那株野花因为他腾空时的气浪摇摆起来,影子轻轻晃动。 随着他御剑飞至高空,花与影离他越来越远。 而陆闻枢当然感受不到聆春阁里的玉蝉衣向外发起攻击,因为在他身后的聆春阁内,已经是空无一人- 玉蝉衣离开了三天三夜后。 不尽宗内,微生溟已经等到了他品德告罄的边缘,再也顾不得什么承诺,他将巫溪兰和殷小乐召集了起来,正打算将这两人送去太微宗或是星罗宫,自己就去找玉蝉衣。 至于李旭——绝对不会希望看到巫溪兰出现在太微宗的李旭,又或者是绝对不希望不尽宗弟子出现在星罗宫里的涂山玄叶,则是完全没有出现在微生溟的脑海中,更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列。 就在微生溟搜肠刮肚地想着要以什么理由送走这两人时,忽然听到禁制一阵响动,玉蝉衣黑着脸从外面跳进来。 看见玉蝉衣活蹦乱跳地回来,微生溟紧绷到像是在逐渐死去的心终于死灰复燃,脸上露出了如蒙大赦的表情,重重松了一口气。 哪想到玉蝉衣走到他身旁,却没有像从前那样自然而然地来到他面前凑近,反而在距离他两步开外的位置站定,先是照着自己的手心看了一眼,而后慎重其事地用目光丈量与他之间的距离,往后稍稍退了半步,似乎是特意不离他太近。 微生溟:“?” 第145章 心上人 与他红鸾星动,是互相喜欢的意…… 石桌旁,巫溪兰动了动鼻翼,朝玉蝉衣的方向深吸了几口气。 她作为神农氏后人,五感的感知异常敏锐,很快闻到了玉蝉衣身上异样的特殊气息。 小师妹无缘无故离开了宗门几日几夜,怎么带着满身雨后苔藓般阴冷的味道回来了。 这是去哪儿了? 巫溪兰心头生出疑惑,也这样问了。 听巫溪兰这样一问,玉蝉衣立马抬起袖子来嗅了嗅,眉头皱了皱,才意识到自己从陆闻枢的识海里出来之后,身上也像聆春阁一样,沾上了他识海中的戾气。 这让玉蝉衣分外不快。 殷小乐也跑到玉蝉衣身旁嗅嗅嗅嗅,玉蝉衣克制地往后稍稍一躲,手指蜷缩起来,不想触碰到殷小乐。 哪怕陆闻枢将神兽谛听的一滴血滴到了她的手心,叫她能窥知他人内心,此时的她也无意去窥探其他人阴暗的那一面。 这世界阴阳相生,善恶两面,人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非善即恶,君子论迹不论心,陆闻枢想让她因为看到别人的阴暗面就对他们感到失望,不过是换了种手段,想让她主动远离别人,最后再众叛亲离,真是大错特错。 看到玉蝉衣同样也躲着殷小乐,微生溟的心才稍稍放下些许,转瞬又提起来——难不成是受伤了不想让人知道? “你受伤了?”他问。 玉蝉衣摇了摇头。 她回答了巫溪兰刚刚那个问题:“我去了一个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找回了一样本属于我的东西。” 巫溪兰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笑得开心,感染得玉蝉衣也跟着笑了。 看到玉蝉衣回来,微生溟也不必再大动干戈将巫溪兰和殷小乐送去不尽宗,寻了个叫他们出来看月亮的由头,解释了自己将他们叫出来是为何。 看着今夜被乌云遮住、不露脸的月亮,微生溟的说法得到了巫溪兰和殷小乐如出一辙的鄙夷,最后他目送正严重怀疑他脑袋和眼睛中必然有一个不好使的两师姐弟回他们各自的房间。 玉蝉衣忙着用灵力洗涤她身上的识海气息。 去别人识海中沾染的气息没有那么快能被灵力洗掉,玉蝉衣不由得暗暗恼火,看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微生溟,视线在他胸口处晃了晃,忽然心痒痒,有些心猿意马。 她想去微生溟识海里待一会儿,之前又不是没有去过,别人她不知道,但她想闯进他的识海里一定很容易。 只要能在微生溟的识海里多待一会儿,这种潮湿发霉的气息就会被盖住。 之前她进微生溟识海时从未关注过他识海里的气息,很难说玉蝉衣不是想要借机再进去看一看,陆闻枢滴在她手心的谛听血没有起到它该有的作用,倒是要将她自己的阴暗面激出来了,她忽然很想去窥探一番,微生溟的识海气息会是什么味道。 但这太冒昧了,冒昧到玉蝉衣无法对微生溟提起,也不可能真的硬闯进去,只能在心里浅浅遗憾着。 药庐里灯光暗下去,殷小乐的房间外也被微生溟罩下禁制。做好这些,微生溟问玉蝉衣:“进陆闻枢识海了?” 他状若无心地问起,语气很随意。 玉蝉衣没想到微生溟会这么敏锐,她点了点头。 但念着咒用灵力洗涮自己的速度变快了一些,恨不得洗褪一层皮。 微生溟眼瞧着她这动作,指间带着灵力,伸手想要帮忙,玉蝉衣察觉到后,却是往后一避。 成功躲开后,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抬眼却见微生溟愣了一愣,玉蝉衣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但微生溟很快将手指蜷缩回去,脸色毫无异样,垂着眼睑说道:“回来就好。” 看到他落寞神情,玉蝉衣心头有种奇怪的感受,想到什么,她问微生溟:“什么是红鸾星?” “红鸾星?”微生溟很奇怪玉蝉衣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答了,“一颗吉星,主司姻缘。” “主司姻缘……”玉蝉衣喃喃念了一遍,又追问道,“那红鸾星动呢?” 红鸾星动?微生溟心头暗道不好,难不成玉蝉衣在外这几日叫她遇到了和她红鸾星动的对象? 若真是如此……若真是如此,他会为她感到高兴。 想一想他能亲眼见她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观她练剑,又亲眼见证她由这小小的不尽宗走到更大的地方去,已是命运待他不薄。而今他心魔已去,千年夙愿已了,哪怕只是以师兄的身份,也算在她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他理应知足谢过天命,哪敢再生其他奢求? 但怎么一想到玉蝉衣与他人红鸾星动,他的心就那么苦呢? 怪不得玉蝉衣回来之后就频频躲着其他人,连他也躲着,这是有了心上人后,开始留意和其他人之间的分寸了。 微生溟头一次反感起自己的敏锐。要是看不出来就好了,还能幻想一下那心上人就是他自己。 为了免叫心头苦涩染得面色太过难看,微生溟脸上挤出个笑来,声线平稳地说道:“红鸾星动是一种卦象,意为……意为两心情投,良缘将至,可结连理。” 他话音一落,就见玉蝉衣若有所思,她吃惊说道:“诶?竟是如此?” 玉蝉衣早察觉到她总会对微生溟生出些冒昧而又唐突的心思,一直想不通她到底怎么了,竟原来是对他有情,而不是她变得阴暗恶劣? 她还以为她有本事之后就开始变坏了呢。 等等,两心情投?那岂不是说微生溟也对她怀抱着一样的心思? 心底喜悦噌的一下炸开,但困惑紧接着生了出来。玉蝉衣回忆起之前和微生溟相处的场景——要是微生溟喜欢她的话,她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奇怪极了。 玉蝉衣细细地打量起微生溟的这张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端倪还没瞧出来,倒是越看越满意。 这张脸眉眼生得真是极好的,高远深邃,睫毛也长长的,颤动的幅度像蝶翼被雨打湿,看着怪可人怜爱的——怎么好像他在紧张呢? 她这种目光一错不错的紧盯将微生溟盯出一身冷汗,兴许是她目光太雪亮,又或许是他心头正有鬼,总之他并不能很坦然地面对玉蝉衣这种直白的注视。 心头的鬼还很大——微生溟正在发觉,哪怕玉蝉衣与别人红鸾星动,甚至和他人结为道侣,他恐怕也不能改变他的心意,甚至心思开始变得格外不安分起来了。 怪他向来脑子快,短暂的伤心过后,竟是一下子就将事情往有利于他的方向想去了。 之前微生溟觉得玉蝉衣只喜欢剑,不再喜欢人,毕竟他只瞧见她在擦拭她每一把佩剑时才会露出痴迷的表情,又见证了她对陆闻枢断得决然干脆,心里只能默默记恨起陆闻枢令她敏感多疑不敢轻易交付信任,恐怕自此爱死物多过爱活物。可是,突然间让他知道她可能与他人红鸾星动……既然会喜欢人、喜欢活人,那岂不是他也有机会? 这心思太过见不得光,微生溟自觉可耻,避开玉蝉衣的目光,淡声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莫非是有人与你红鸾星动?”微生溟笑了笑说,“若是真有其人,小师妹不如早些带回来给师兄师姐看看,也好让师兄师姐帮你把把关。” 玉蝉衣心头忍笑,听听这漫不经心的语气,要不是知道他喜欢她,真是完全听不出来他在意死了。 阿蝉都不喊,改回喊小师妹了。 这就是活了一千多年练就的定力是吗?能装会演,她比不过,她有的学。 “我不想用灵力洗掉陆闻枢识海气息的味道了。”玉蝉衣道。 微生溟青了脸:“……”最糟糕的结果已经出现了,难道是陆闻枢?!!这绝非良人,怎可能是她的正缘。 紧接着又见玉蝉衣目光诚恳看着他,轻声央求道:“微生溟,我能进你的识海里待一会儿,去染一染你的味道吗?” 微生溟手指冷不丁颤了一下,呼吸错乱间将目光垂下,眼睛却危险地眯了眯,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比起玉蝉衣叫他师兄,他更喜欢她叫他微生溟,更没大没小一些,距离更近。 要求进他识海……染一染他的味道……还是这种真诚到极致的语气…… 微生溟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既想提醒玉蝉衣有了喜欢的人就不该再对他这样亲近,她终究是活的年岁太少,不知道她这样待他要是被她的心上人知道,难保不会生出什么误会,很不利于她和她心上人关系和谐稳定。 转念一想,要是连他这个能让玉蝉衣开心的师兄都容不下,那人也真是该死的完全配不上做玉蝉衣的心上人。 道德感与私欲拉扯,又忍不住偷偷生出她那心上人会否是他的妄念,紧接着就想起玉蝉衣对他动作躲避,很快自我否决,心情七上八下,一时间很是折磨。 最后开口时,微生溟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喑哑:“新址附近有一眼地下灵泉,灵泉水能将世间任何污垢洗净,想来洗掉识海气息不在话下。” 声线倒勉强还是平静镇定的。 可他这回答玉蝉衣却一个字都不想听。 谁要去灵泉洗了?她带着一身陆闻枢识海的味道回来,他难道就不想用自己的识海气息盖过去? 玉蝉衣心底微微郁闷,她这辈子也算见了不少人了,却还是没见过能比微生溟更正直的人。 难道陆闻枢说的微生溟和她红鸾星动是假的?还是说微生溟根本不像她一样,面对心上人时会产生很多不可与人道之的念头? 比起他来,她的掌控欲和侵占欲未免太强。要是微生溟说想染上她的识海气息,她可巴不得在他身上各处都打上她的印记。 玉蝉衣开始拿不准主意,从前她以为自己喜欢陆闻枢时至多也就幻想着能每天都看到陆闻枢就好了,并没有多想过其他,但对于微生溟,没觉察到喜欢时她就开始常常留心着他,许多想法已经越过和别人相处时该守的界线,一听到与他红鸾星动是互相喜欢的意思,更是直接将他视为自己所有,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算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要命的是不尽宗里人丁廖廖,又都孑然一身。玉蝉衣也没能就近观察过别的道侣相处起来是怎么回事,一时间分不清不对劲的那个到底是微生溟,还是她自己。 难不成微生溟虽然一千多岁,算得上是高龄修士,却是个内心正直、清心寡欲,真真正正洁白无瑕不染尘埃的人物? 玉蝉衣心道她有必要深入了解一下微生溟的心理,不然要是微生溟真喜欢她,却又如此不染俗欲,待她将她的掠夺欲全部施展出来,他岂不是很受苦? 人给吓跑了就不好了。 玉蝉衣决心要防患于未然,于是利落将手指搭到了微生溟的腕上。 微生溟不防她,冷不丁手腕被她搭上,温热的触感如同灼人的火星子溅上来,令他手心一麻,脊柱瞬间绷直,下意识欲把手抽出,却被玉蝉衣动用灵力强压着扣住。 肌肤贴着微生溟手腕的同时,玉蝉衣手心里红莲纹样一闪,好多带声音的画面自她眼前闪过,看得玉蝉衣一愣之后又是一愣,最后表情变得看上去莫名深沉。 玉蝉衣陷入沉思。 第146章 告白 贪嗔痴慢疑 沉思时玉蝉衣松开了手指,没有将微生溟的阴暗面一览到底。 原来他也有贪嗔痴慢疑,只是看了几个画面就让玉蝉衣心头沉得喘不动气,可与其说他那些贪嗔痴慢疑让玉蝉衣感受到他的恶,倒不如说是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他仍然对父母和弟弟的死耿耿于怀,就在他内心最阴暗的角落里,在他年少时那个亮若白昼的雪夜,他一路疾奔回家,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倘若有谁会绊住他的脚,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杀了了事,他这是彻彻底底杀红了眼,画面里全是泼天盖地血腥的红色,没有谁能拦住他回去向凶手举起屠刀的脚步,最后他回到家中屋舍,站在院子里的凶手转过头来面对着他,却是面目不清,看不清脸。 玉蝉衣想起来,微生溟并不知道杀他父母兄弟的仇人到底是谁,这至今仍是一桩悬案,也许会随着岁月流逝,永远尘封下去。 画面里在微生溟挥刀时,院子里的凶手便扭曲成他所杀过的妖兽模样,供他一遍遍杀戮凌虐。可这简直是饮鸩止渴一般的行径,只要砍不到真正的那颗仇人头,再多的血也喂不饱他的杀戮欲,他永远不会停止。 这杀戮的欲望似乎永无止境。可一想这不过是微生溟心底最隐秘的欲望,他平日里何曾露出过这种贪杀的举动?明知道仇人无踪却仍想着报仇,无疑是一种自我折磨。没有哪个无辜的人因为他这一面受到伤害,除了他自己。 闪现的画面中很快有她的身影,光线要暧昧一些,有红色的丝线尾随在她身后,细细长长一条,无声跟上她的脚步,有生命的小蛇般立起来吻上她的指尖,缠着指骨,绕住胳膊,红色的线头仍探头探脑,试探、却又势在必得地向里爬去,似乎想要像缠着她的指骨、胳膊那样,将她的躯体也缠住。 而长长一条红色丝线垂坠在她身后的地上,顺着她走过的路,蜿蜒成细窄的一条红。丝线的另一端被捏在一只指骨分明的手里,似乎长指一勾,就能将走远的她拽回他身边去。 玉蝉衣当然能认出,那就是微生溟的手。 相比于杀戮的画面里频繁响起刀刃入肉的声音,这个场景静悄悄的,连一点丝线擦过地面的细响都没有。 画面里的人似乎极力地避免让那个画面里的她发现他正在对她做坏事。 玉蝉衣松开了抓着微生溟手腕的手指,拍了拍自己的脸,目光则是垂落桌上,很快扫了一眼微生溟那只被她强行压住搁在石桌上的那只手。 果然和画里牵引红线的那只手一样。 只是通过神兽谛听血所见到的画面里,那双手的手指上缠着红线,动作谨慎,而现实中微生溟摆在石桌上的手背却是青色血管微微迸起,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没有看的画面好像还有许多,但玉蝉衣觉得,不必再看了。她已经知道了她想知道的,剩下的…… 玉蝉衣有种莫名的直觉,如果真将微生溟心底那些关于她的画面一览无遗……不如就此停下。 阴暗的那一面也无法代表全部的他,说不定哪天让她看到他光明的一面,也会像今天一样吃惊得不像话。 但什么他高洁不染凡欲不可染指,玉蝉衣不再这样觉得了。 只是玉蝉衣经那副她被红线所缚住的画面所提醒,轻轻动了动手指,意识到上面不知道在何时被微生溟系上了法器“悬丝”,再一想到她不自觉间对微生溟的防备竟然降到了对他的举动毫无察觉的地步,一时有些怔愣。 在玉蝉衣陷入沉思中时,微生溟则是蜷了两下手指。 不晓得玉蝉衣突然握住他手腕是为了什么,但原因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这片刻即逝、几乎算不上肌肤相亲的肢体碰触,就让微生溟悲哀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心智十分牢固之人,不过是一点肢体碰触,就让他食髓知味,更放不下自己的一己私欲。 他果然还是得告诉玉蝉衣,若是有了想要好好珍视对待的人,就要像对待殷小乐……甚至比待殷小乐要更冷漠一些地对待他这个师兄,又或者他应该主动离开了去,毕竟在给玉蝉衣添困扰的那人是他。 玉蝉衣最厌烦的就是不正之事,他不该、也不会为了他的私心,将她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小师妹——” “微生溟——” 默了片刻后,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微生溟道:“你先说。” 玉蝉衣道:“我已经拿回了我从前的手稿。破解你杀招的过程、‘凤凰于飞’从雏形到它不断推翻重演的过程,再到它最后的定稿,都在我这里了。只要看到它们,所有人都会知道,那些曾经帮陆闻枢打响了声名的东西,根本不由他创造。” “可以广召巨海十洲的剑修弟子前来不尽宗,让他们来学‘凤凰于飞’了,我会亲自教他们。”顿了顿,玉蝉衣道,“不,它不叫‘凤凰于飞’了,叫‘蝉衣’,蝉衣剑法。” 微生溟静了片刻,缓缓笑了起来,他不再追问玉蝉衣与她红鸾星动的人是谁,说道:“这样很好。” 他想将目光从玉蝉衣身上移开,见她眼神坚定,眉眼熠熠生辉,视线却又忍不住受她吸引。 他给自己定了时间,一夜,只此一夜。 一夜过后,他不会再这样放肆看着玉蝉衣。 玉蝉衣用传音石分别给太微宗里的李旭、玉陵渡掌渡、和星罗宫里的澜应雪传了音,宣布了她刚刚对微生溟宣布了一遍的消息。 一时间追问紧接着追过来了,都在问她到底是什么回事,玉蝉衣让他们先去把消息散播下去,说是回头再给他们解释。 算着时间,回了承剑门一趟的陆闻枢应该已经回到聆春阁了。 玉蝉衣最后用传音石联络了陆韶英,诚挚邀请他来不尽宗。 陆韶英久久没有应答,玉蝉衣也不催他,为了免于给他惹上麻烦,很快切断了与他的通讯。 到这一刻,玉蝉衣心头巨石终于卸下。她品味着这种滋味,抬眼看到微生溟正用一种格外哀伤的视线看着她,玉蝉衣隐约察觉到什么,格外轻快地笑道:“在想什么?” 微生溟刚要张口,玉蝉衣就先说道:“要说实话。” 她扬了扬自己的手掌心,展示了那朵红莲纹样,挑了挑眉说:“我这里可有能帮我测你的话是真是假的东西。” 微生溟认得那莲花纹样,知道那是谛听血留下的印记,需要催动法阵使用,能窥探人的内心。 却不知这谛听血有陆闻枢做过的手脚,只能看到人内心的阴暗一面不说,也不需法阵催动,肌肤相触即可使用。 不过,若是微生溟有所防备,哪怕谛听血也无法窥视他的内心。正如同一些能叫人口吐真言的法咒,对他也是无效。 但看到玉蝉衣认真看着他的眼神,微生溟叹了一声,心头已经开始感受到若有所失。 他语气似真似假地说道:“长夜漫漫,想做……会让楚慈砚想打死我的事情。” 心里失落补充,是想对她做……会让楚慈砚想打死他的事情。 真是想不到,当初他还在太微宗时,楚慈砚猜太微宗弟子中哪对哪对情意暗投,一猜一个准,到了玉蝉衣这,怎么却失了手?这要是让楚慈砚知道了玉蝉衣喜欢的人不是他,而且还恰好是哪个能入他眼的青年才俊的话,楚慈砚怕是要高兴疯。 他暗暗叹着,心道是这会是他唯一一句,也是最后一句朝玉蝉衣表露心意的话。 隐晦得要命,但已经恰到好处。肯定不会让玉蝉衣猜出他真正在想什么。 要是玉蝉衣追问,他就说自己忽然犯浑,想去将埋在太微宗的那几坛酒给挖出来了,这理由十分正当,挖出酒来后,正好也能借酒消愁,一醉不醒。 待今夜一过,他就收起他种种念头,安心做玉蝉衣可靠稳重的好师兄,绝不会让任何人瞧出异样。 却不料话音一落后,玉蝉衣轻挑了下眉看着他:“你是说……他怕你为老不尊、将我拐跑的事情?” 没想到玉蝉衣轻而易举就猜到,微生溟大惊失色,玉蝉衣欣赏着他这方寸大乱的模样,觉得这种慌乱表情十分难得,一时乐不可支,心头却又有些怜惜,停住笑,手支着脸认真看着他。 玉蝉衣心想,难不成微生溟也和楚慈砚一样,觉得只该将她当晚辈后生来看?万不能有其他心思? 若真是这样,想来微生溟那光明一面恐怕对他自己有种种过度严苛的教条约束。 倒是很符合玉蝉衣所知道的微生溟。 可是,他从小孤身一人走过来已经够苦了,何必故作放浪形骸模样,看上去无拘无束,实际却将心中种种欲念都强压着? 对她实在不必。 玉蝉衣莞尔一笑:“放心吧。有我在,我绝对不会让楚慈砚打死你的。” 第147章 作乱 假装镇定 玉蝉衣的话,是一种许可。 准许他对她做他想做的一切事情——微生溟本能去这样理解了,一番思考之后,也找不出他这样想有什么不对。 微生溟很容易就能听出其他人话里的话外之音,这次也不例外,几乎是玉蝉衣话音刚一落下,他的心脏就狂跳起来,震得他胸膛有些不舒服,脸上的表情却是呆呆的难以置信。 平日里挺机灵的,怎么这时候这么呆?玉蝉衣打量着微生溟的脸色,心道是他又不笨,肯定能知道她话里的弦外之音是什么,知道却还是这样——难道她喜欢他这么让他难以接受? 等了等没等到微生溟有所反应,玉蝉衣起了身。留微生溟自己在这儿,让他多反应一会儿,估计就反应过来了。 她要趁着巫溪兰还没睡下,去药庐那找师姐知会一声,不尽宗很快就会有许多修士找过来的事情了。 别管是真心想要学剑招的、还是因为她这举动背后蕴含的消息量巨大赶来看热闹的,不尽宗应该会热闹不休上一阵子。 人刚站起来,绕过微生溟时,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一转头,却见微生溟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脸离得她极近,近到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很急促。而他的视线正紧盯着她的唇瓣,目光专注,视线暗沉,露出了盯住猎物一般的眼神。 他眨了一下眼,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片刻的停顿后,吻了上来。 玉蝉衣脸红了。 不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轻吻而脸红,而是因为在微生溟抓住她手腕的同时,手心里的莲花纹样又一次亮了亮,她选择不再继续看下去的那些画面纷至沓来强硬地往她脑子里塞。 一千年前玉蝉衣对“情”之一字的理解是陪伴,是有了就不会孤单;一千年后她对“情”之一字的理解是会让她每多看一眼就多一分贪图,看一眼就会多一眼的不满足,是除非得到她想要的那个人,其他任何人都无法让她得到满足,是她的无可替代。但这些因手心中那一滴“谛听血”一股脑强赛进她脑子里的画面在告诉玉蝉衣,原来情与欲密不可分,欲望滚烫到只消一点,就能将血烧得像热水一样沸腾。 微生溟的吻蜻蜓点水,唇瓣相贴的那一瞬间,触之即离,很快撤开。 印下亲吻前的片刻犹豫,是他胆大最大的一次试探,他展露了自己的意图,给了玉蝉衣将他推开、将巴掌甩在他脸上的时间,倘若玉蝉衣不愿意,他不会强硬地吻上去。 可玉蝉衣从头到尾都没有躲开的意思,被一亲芳泽也没有生气。哪怕这一次的亲吻十分克制,却足够让他兴奋到指尖都有些发麻,手指一直轻轻摩挲着玉蝉衣的皮肤。 哪怕不舍,微生溟还是先松开了抓着玉蝉衣的手,轻声问道:“想对你做的是比这还要过分的事,也不会让我被打死吗?” 借着月光,玉蝉衣看清了微生溟的状态,耳尖红红,呼吸不稳,却好似还在强力地维持镇定,声线听上去除了有些哑,竟然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他似乎很懂得要怎么假装镇定。 但玉蝉衣先是被他亲了一口,又突然间在脑海里见识了那么多她想都想不到的画面,倒是忽然有些理解楚慈砚为什么总想让她去找年龄相配的青年才俊当道侣了。 多活了一千年的见识是比她要广一些,心思也是恁的深,明明心里面想像尝糕点一样尝她,亲吻也像要吃人,贪欲填不满似的永无止境,实际上,却只是在她唇上落下那么轻柔的一吻,不可不谓之老谋深算。 不满于只有她一个人因为这个吻脸红,玉蝉衣根本不想去听微生溟在说什么,看他嘴唇一开一合,心头那种想让他也变得乱七八糟的想法就更强烈了。 在微生溟心中阴暗的那些想法里的她没办法应对,在他心里面变成那样也就算了,没道理外面的她也要受制于他。 她往前一步,而微生溟身后就是石桌,退无可退。 玉蝉衣踮脚重新亲了上去。 她将微生溟困在她和石桌中间,手先搭在他的左胸口上,作乱似的摁了两下,满足了她一直以来对他胸膛手感的好奇后,这才抬起胳膊来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一贯学东西学得快,哪怕没将那些微生溟脑海里那些画面看得太仔细,她也能有样学样,步骤有条不紊,胳膊固他身形,舌尖撬他齿关,膝盖屈起抵着他强壮的大腿蹭了蹭。连影子也要上前一步,将两人影子中间的缝隙全部覆盖住。 亲到最后,两人都剧烈喘息起来。 微生溟喘息前所未有过的粗重,玉蝉衣自己喘息也乱了,当她脚跟落回地上时,贴着脸的鬓发湿湿的有些狼狈。但她心思全在微生溟的身上,看着自己也将他亲到脸红,唇色变艳,喘息声也再不复镇定,往后撤开一步,欣赏了几眼后,她终于心满意足。 玉蝉衣道:“又不是只有你想做那些事情,要是楚慈砚真有本事打死我们,被打死的也不该是只有你一个,而是一对。” 微生溟:“……” 他从前以为这世上只有他最能气楚慈砚,没想到玉蝉衣浑起来比他还厉害。 玉蝉衣:“好了,我找师姐去了。” 这回还没转身又被微生溟拉住了手,以为他还要亲,玉蝉衣道:“我得早点去知会她一声,免得她看到太多人来我们这儿太吃惊。” 微生溟却道:“等一会儿。” 他抬手整理了她鬓边汗湿的软发,又扯平了她被他揉皱的衣服后背和衣领,最后用灵力将她脸面打理干净,指尖携带的灵力化作轻柔的冷风,叫玉蝉衣脸颊散了热意,看上去没那么红了。 见玉蝉衣困惑,他解释了自己的举止:“不想让你这种样子被人看见。”巫溪兰也不行。 “好了,去吧。”微生溟还有很多话想问,但还是先放了人。自己则是留在原地,回味似的暗暗舔了舔唇- 夜色一点点变深,夜风也在逐渐变冷。 陆闻枢回到承剑门后,召见首徒,问过魔族异动一事后,很快回到聆春阁。 待他踏进聆春阁来,看着聆春阁内空空无一人的场景,陆闻枢良久地站着,身体一点点变冷。 第148章 好命 很难不高兴 僵立不知多久,陆闻枢终于有了动作。 他像是在移动被冻僵的躯体一样,艰难地动了起来。明知道这里已是没有玉蝉衣在,他还是固执地将每一个角落都翻找了一遍,一遍后又一遍,几乎连每一粒灰尘都瞧清,仍旧翻不出玉蝉衣。 哪怕他解开了对识海中“荧惑”的咒法,每一次在靠近玉蝉衣时就变得焦灼难耐的“荧惑”这回也没有异样的动静了。 陆闻枢闭了闭眼睛,盖住了眼底的萧瑟与恐慌。 他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无可挽回的结局。早在陆子午提到是玉蝉衣救出沈秀时,陆闻枢就在想,玉蝉衣到底是有什么过人的本事,能知道连他都不知道的事,又如何做到的在防备心极重的陆子午那,将沈秀救出? 她一定有她不为人知的本事,正如同她能在千年之后无神魂却依旧能死而复生一样。 可他翻遍典籍,找不到一点相关的记载。 今天,玉蝉衣又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而聆春阁没有任何被损坏的痕迹,她不是破坏了机关才出去的。 他在聆春阁里等待她时,她也躲过了他的视线,找到了放手稿的抽屉。 这世间明明已经没有什么能躲开他视线的存在了,更何况他能很清楚地看出来,玉蝉衣的修为比起他来,还有差距。修为低过他的修士,无法在他眼底藏起行踪。经他改造的枢机阁是这世间最封闭的地方,一粒沙都不会逃出去,玉蝉衣要怎么做到来去自如? 陆闻枢想不出。 也许她可以化为风、化作云,或者能藏身在最常见却也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东西里,无实体却存在,陆闻枢心头几个念头闪过,忽然心底一凉。 他输了。 输,从来都是陆闻枢最恐惧的滋味。 良久以来,他的眼里只盯着微生溟,只有这个人,仿佛永远无法被打败的这个人,总会激起他对于输的恐惧。可此时此刻陆闻枢才意识到,也许对他来说,更加无法战胜的人是玉蝉衣、是在他眼前长大的阿婵才对。 紧闭的眼睫轻颤,陆闻枢脑海里浮现出他与玉蝉衣最一开始的样子。 在他刚刚遇到玉蝉衣时,在玉蝉衣关于过去的记忆全部被抹掉之后,她什么都听他的。 彻彻底底的一张白纸,任由他涂抹,直到她变成他想要她有的样子。 可那时候,忽然有一天,陆子午用满是遗憾的语调对他说,如果陆婵玑不是凡人就好了。 他知道陆子午的意思,她在说:你不如她。 他打那一刻起开始害怕陆婵玑,害怕他真的不如她,他本以为,在他赢过陆子午之后,这样的害怕就该消失得彻底,却没想到,这种情绪依旧扎根在他心里。 原来都一千多年了,那种酸涩与嫉妒的感觉还是没有拂去。 陆闻枢呆立在院中,直至天光破晓- 玉蝉衣告诉了巫溪兰她的打算之后,巫溪兰听她是要叫人来不尽宗学“凤凰于飞”拉住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玉蝉衣不再瞒她,将手稿也拿出来给巫溪兰看,巫溪兰哪怕对玉蝉衣的过往有所心理准备,还是没能想到她这辈子也有被几句话就砸得头昏眼光的时候。 夜晚夜风习习,两人就在药庐里边杵药,边说了一整夜的话。 天还没亮的时候,殷小乐从自己的房间内推门而出,出来练功。 一出门,就看见微生溟仍然像昨夜那样坐在石桌旁边,肩头披着露水,看起来似乎在院子里坐了一夜,一张脸若有所思,时不时抬起手指来,轻轻压过他的嘴唇上,然后不知道怎么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线。 殷小乐拜入不尽宗这么久,还没见过微生溟笑得这么不值钱的样子。尤其前几日微生溟脸上挂着满脸愁闷,脸色也冷冷的,看上去和今日实在是大不相同,殷小乐上前道了声:“师兄今天怎么看上去心情这么好?” 微生溟眼底的笑意尚未收起,抬眸掠过殷小乐。 啧。 师兄。 微生溟头一次对自己成了不尽宗的弟子感到遗憾——要是他不算是不尽宗的二弟子,那殷小乐就要管他叫一声师姐夫。 师姐夫。 这称呼实在动听。 于是殷小乐眼睁睁看着微生溟在他面前笑得更不值钱了。 “过来吧。”微生溟含笑示意殷小乐过来坐下,而殷小乐坐下的同时,一阵风吹过似的,藤兰树上的树叶簌簌而动,露水如受牵引一般汇成一柱,落入到石桌上摆着的茶壶中,微生溟抬手抓向壶耳的同时,灵力就将茶壶中的茶水煮开至沸腾,丝丝热气在尚未完全破晓的天色里看起来如白雾升起。 水声哗啦,微生溟给殷小乐倒了杯茶。 这一切只在殷小乐坐下这一瞬间发生,看到眼前多出来的那杯热茶,殷小乐心头一震,举目望向藤兰树,试着自己用灵力摇了摇藤兰树叶,却只能做到将露水震落到地上,无法再引至壶中——刚刚所见到的微生溟对灵力的控制和浩瀚程度,足够让殷小乐震惊。 巫师姐不是说二师兄不是一块修行的材料吗? 难道说在不尽宗里当弟子,是块材料的标准要高到非要像三师姐那样才行?不然就不是块材料了? 殷小乐一时大惊失色,抱着茶杯啜饮了两口,安安静静,特别老实。 微生溟问他:“我看上去很高兴?” 殷小乐点了点头。 微生溟微叹一声:“诶,没办法,命太好了一些,一想到自己命好,就很难不高兴。” 殷小乐:“……”这语气怎么听上去贱兮兮的? 微生溟眼里笑意吟吟,还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药庐那边传来了一点动静,一抬眼看到玉蝉衣从药庐里出现,视线撞上的那一刻他本能地视线落到了她的唇上,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微生溟咳了咳别开眼去,没了在殷小乐面前的随意,身姿刻意端正,倒了杯新茶,推到了玉蝉衣面前。 殷小乐眼睁睁看着方才还一脸玩笑表情的微生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正经,脸上好像还多了点薄红,怎么看怎么怪异,正想问呢,扭头看到玉蝉衣走过来,忙叫了声师姐。 玉蝉衣朝他点了点头,落座后,一边喝茶,一边好笑地看着微生溟想盯着她嘴唇看又不敢看太久的样子,忽然想起来最一开始认识他时,这人看上去像是个浪荡桀骜之人,没想到有一天还能看见他这种样子。 看看他现在这拘谨的样子,昨晚亲她时的凶和急可真是一点都找不见了。 热茶将她的唇色染得更红,笑意又让她的眼睛显得亮晶晶的,然而当着小师弟的面眉目传情这件事实在不在微生溟擅长的领域之内,尤其是玉蝉衣满脸她好像看透他什么的表情。微生溟彻底别开眼去,不敢看太久了。 见他如此,玉蝉衣更想翘起脚来在桌下踢他两下,想到她手心里的谛听血还没有失去作用,万一脚踢过去也算肢体接触……她暂时不想更多地知道微生溟心里在想什么,遂作罢。 她只将影子绕着微生溟迅速游走,转了一圈后,游出不尽宗,去往承剑门山脚下的茶寮。 茶寮中,已经有剑修开始聊起了她将“凤凰于飞”改了名字,还要在不尽宗传授他人“凤凰于飞”的事,因着不知内情,都在将信将疑,都说要观望观望,等等看是否有人能到不尽宗来,套得什么消息,承剑门弟子则是对此事反应剧烈,已经有人开始骂她了。 估计最早来的,会是承剑门的弟子,或者陆闻枢。 之后,玉蝉衣又到承剑门转了一遭,得知陆闻枢此时并不在承剑门。 玉蝉衣心里有了数后,就将影子调回不尽宗来,守在那条通往不尽宗的小路上,等着看会是谁先过来。 第一个出现在不尽宗小径上的身影,是陆韶英。 第149章 痛骂 当着他的面勾手指 在承剑门为玉蝉衣的举动掀起轩然大波时,陆韶英未发一言,只是默默收拾了包裹,去承剑门大长老那,递还了自己的名碟,不顾大长老的挽留,离开承剑门。 递归名碟后,他就再也不是承剑门的弟子了。 怕自己后悔,下山时,陆韶英没回头。 站在不尽宗的门外时,陆韶英心情忐忑,不知道玉蝉衣是否真像她用传音石联络他时所说的,欢迎他的到来。 刚要抬手叩响不尽宗的院门,门自里面打开,陆韶英看到了石桌边坐着的三人,听到玉蝉衣带着惊喜的一声“陆韶英”。 他彻底放下心来,应了一声,笑了笑,道:“叫我陆英吧。”曾经耻于让人发现他和陆祁是同乡,陆韶英才将名字由陆英改为了陆韶英,谁能想到有一天,陆韶英这个名字,却又成为他新的羞耻了。 但此后他都不打算改名字了,叫陆韶英的这些年,明明是想撇清自己和陆祁的关系,不想让自己成为别人眼里的弃徒同乡,但弃徒同乡的身份根本没在他心里消失过。 顿了顿,陆英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阿英也行。” 微生溟立刻坐不住了:“陆英。” 微生溟站起来将他迎了过来。迎到石桌边,特地为他沏了一杯茶:“喝茶吧。” 陆英依言坐下,将热茶捧在手中。 他喝了几口茶后,问玉蝉衣:“‘凤凰于飞’……不,蝉衣剑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蝉衣夜里刚刚同巫溪兰解释了一番,听到陆英这样问,她道:“等会儿肯定还会有不少人问这个事……” 本想说要等人多时,一道给陆英解释了,也免得一遍遍说来说去麻烦。忽然想起陆英在之前就偷偷练会了“凤凰于飞”,甚至还琢磨出双剑使出的法子,不由得对陆英高看了几眼,心念一转,还是同他解释了一遍。 陆英听完,脸色大变,沉默不知有多久,最后释怀了什么一般,嗟叹道:“论剑大会输在你手里,我彻底认了!” 早知道这剑招由玉蝉衣所创,当初论剑大会上说什么他也不会班门弄斧,自取难看。 陆英的到来,帮了玉蝉衣不小的忙。 陆英本就是承剑门弟子中的佼佼者,天分高、底子扎实,又早在许多年前就偷偷学会了“凤凰于飞”,对这剑招十分了解,对于一些逐渐找来的、真心想要学这剑招的修士,他也负责教导了一部分。 “凤凰于飞”和杀招“灭”背后的故事,也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去。 陆英虽然没有带头的意思,但他作为名列前茅的承剑门弟子,主动辞离承剑门的行为,无形中就是一种表率,叫不少承剑门弟子在得知“凤凰于飞”的事情之后,像他一样,离开了承剑门。 沈笙笙一路从玉陵渡赶来炎洲,一路上听到了不少关于陆闻枢的流言。 若说如今的巨海十洲有谁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那非陆闻枢莫属。 陆闻枢的事,自然也备受关注。 在临近不尽宗的茶寮歇脚时,沈笙笙恰好听到隔壁那一桌在聊天。 “听说了没,自从玉蝉衣将手稿拿回去那一天,陆闻枢就再也没有回过承剑门。” “他门下的弟子都跑了一半,就因为他这个掌门,他们耻于再待在承剑门,有骨气的都走了。陆闻枢哪还有脸回去?” “别掌门了,听说承剑门众位长老正商量着,要将他从承剑门除名。” “说真的,从前我就觉得陆闻枢不对劲了,小小年纪就杀了那么多的妖,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杀的……谁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玉蝉衣一眼,能在‘荧惑’剑下留下一抹残魂,千年之后复生。” “肯定早就不对劲了,风息谷少谷主你们知道吗?他可是和陆闻枢从小一起长大的,他都早早和陆闻枢决裂了,肯定是早就看出了不对。诶,我听说,连风息谷谷主之女,死在弱水的薛怀灵死得也不明白。” “细说……” “……” 纷纷纭纭的闲谈间,将陆闻枢贬得一文不值。 对于曾经将陆闻枢奉为偶像的沈笙笙来说,听到这些话,她的心情尤其复杂。 沈笙笙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掌渡总教导她谨言慎行。 哪怕陆闻枢真的勤勉千年,当好了一位正道魁首,也曾踏踏实实做过实事,只因为他曾经摘取过他人的果实当成是自己的,骗过众人一回,只因为他为了一己私欲夺人性命,就再难取信于人。 晃了晃脑袋,沈笙笙决定不再去可怜陆闻枢。 一生辛劳转眼成空,也不过是他应得的。 她该替玉蝉衣、替自己开心才是。 “蝉衣剑法”的剑谱被公之于众,连她这个玉陵渡的修士也能学一学了。 她可眼馋“凤凰于飞”好一阵了。 喝完茶后,沈笙笙脚步轻快离开茶寮。 她只顾着快些喝茶,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就在茶寮里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上,一面容普通、身穿黑衣的修士手执茶盏却始终不喝上一口,只是做出喝茶的动作,听着茶寮里众人的闲谈,眸光死寂,眸底却似翻着血红。 两个月过去,专程来不尽宗看热闹的人就少了,再来的,就都是为了“蝉衣剑法”的了。 沈笙笙很快将剑招吃透学会,和陆英、江言琅他们一块去帮玉蝉衣指点别人,而两个月后,薛铮远也和李旭从流洲赶回到不尽宗。 楚慈砚也跟来了。 他还带了不少太微宗弟子过来,说是前来受教,但在楚慈砚来了没两日后,微生溟就站到楚慈砚身边,问道:“你这是带他们来学剑招的,还是向我道歉来了?” 这些太微宗弟子拿到了“凤凰于飞”的剑谱后,也没有着急离开,而是跑到不尽宗新址上帮忙盖房子去了。 微生溟心里有数,楚慈砚对他心怀愧疚,虽说会嘴硬地什么都不说,但一定会做点什么。 但他也不爱照顾楚慈砚的面子,轻易将楚慈砚的心思戳破。 楚慈砚气急败坏地吹了吹胡子,他说:“我这是帮玉小道友的忙!谢她授我太微宗弟子剑招,才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待得舒服……” 话虽然说得强硬,但语气比起之前还是软和了太多。 从前,楚慈砚对微生溟在被“荧惑”大伤元气后总是念念叨叨说的话,有两不信。 一不信陆婵玑确有其人,二不信一个凡人能破解微生溟的“杀招”。 他只当那是微生溟被陆闻枢打败后的气话。又为了能解决掉微生溟这个隐患闭关千年,而今一切水落石出证据确凿,楚慈砚心中只剩后怕。还好他闭关闭到最后,也没能杀得了微生溟,不然可真是要落下终身的悔恨了。 楚慈砚又一次问:“真不回太微宗了?” 微生溟摇了摇头:“不回了。从前……承蒙您照顾。” 楚慈砚压住心里的失望,玩笑道:“不管问你几次都说不回去,这要不是已经足够了解你,我还真要以为,这里是有什么人让你舍不得回去。” 微生溟挑了挑眉:“确实是有人在这,才让我舍不得回去。” 楚慈砚试探问:“玉蝉衣?” 微生溟点了点头。 楚慈砚心头稍微涌起一丝异样,但他此刻正满怀着对微生溟的愧疚之心,实在不想再去怀疑揣测他什么,而微生溟也实在太过坦然,坦然到让楚慈砚无法往任何异样的方向去想,楚慈砚低声道:“确实是个厉害得不像话的孩子,谁能想到她能以凡人之躯走到今日……你想为她留下,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没想到,你竟还是个惜才之人……” 微生溟知道楚慈砚这是误会了,忍俊不禁,但也不想解释太多。正巧这时候玉蝉衣走过来,见他眉眼带笑就凑过来问了句:“在聊什么?” 她凑过来之后,勾了勾微生溟的手指。 这阵子玉蝉衣在逗微生溟这件事上找到了不少乐趣,微生溟越不经逗她越想逗,但今日这轻轻一下很快让楚慈砚瞥到。 当着他的面勾手指! “你你你……你还是……”楚慈砚颤抖着手指向微生溟,正要发怒,玉蝉衣连忙道,“楚掌门,这一千年来我虽然只是一抹游魂,但也算是活过了一千年,真要是去配您口中那些青年才俊,那不是反而成了我在为老不尊了?” 哪怕要将陆婵玑的身份认下来,玉蝉衣也必然不能将影子的事情透露出去,因此除了巫溪兰和微生溟以外,外界只知道她借一抹残魂复生,并不知道其中全部内情。 又道:“虽说太微宗有禁令,不准弟子讲风月,可他已经不是太微宗弟子了。我也不是。” 楚慈砚无话可说了一会儿,还是横眉看向微生溟:“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总不能对着凡人动心?”这要是微生溟敢说他是对凡人时的玉蝉衣就动了心,楚慈砚又要觉得自己的教导是教导进狗肚子里去了。 这问题倒是也问到玉蝉衣好奇的点上了,她也看了微生溟一眼,见他很是无奈地动了动眉,似乎很是苦恼要怎么回答,倒也不想看他在楚慈砚面前感到为难,玉蝉衣趁机转移了话题:“楚掌门这次从流洲过来,可曾留意过陆闻枢的踪迹?” 自她逃离聆春阁后,陆闻枢没有再回过承剑门,也没有在人前显露过踪迹。 玉蝉衣曾出去寻找过,聆春阁已无处可寻,陆闻枢也难寻其踪。玉蝉衣猜想,也许陆闻枢是离开了炎洲。 一旦离开炎洲,就更难寻了。 楚慈砚摇头道:“未曾。” 玉蝉衣听了暗暗叹了一声,说道:“还请楚掌门帮我个忙,下令让宗门内的弟子多留意陆闻枢。若是有谁见到、或者听到他的消息,早些告诉我。” 陆闻枢出现会让玉蝉衣烦心,但要是久无踪迹,同样是一件烦心事。 哪怕陆闻枢是想不开寻死了,那她也要死要见尸才行。 连绵雪山,雪地上,一道黑影躺在雪地上。 大朵大朵的雪花落下,覆盖了他满身,逐渐将他的黑衣染白,睫毛与发间也都挂满雪花。 就在陆闻枢即将被大雪盖上厚厚一层时,一袭白衣落至他身边,伸出手去,将陆闻枢一把从厚雪中扯了起来。 来人劈头就是一句痛骂:“废物!” 第150章 败犬 皆是败犬 自雪地中被拉起的陆闻枢身上泥水混杂,狼藉遍身,目光空洞。而拉起他来的陆子午看上去并没有比他好上多少。 陆子午一身白衣并非是承剑门的宗门服,仅有布料为白这一点与承剑门宗门服相似。 陆闻枢怕被人认出身份,穿一身黑衣以隐藏行踪,但陆子午仍执意要穿白衣。 她衣角沾着斑斑血迹,面白如纸,神色虽仍孤傲,但看上去实在虚弱,一副灵力严重耗损之后无以为继的模样,似灯油见了底后,只剩孤零零的灯芯却还在固执地燃烧。 陆闻枢并不理会陆子午,在陆子午将他拽起来又松开手后,他脱了力,又躺倒在雪地中,眼睛眨也不眨,面如死灰。 陆子午狠狠踢了陆闻枢一脚:“起来!” 陆闻枢声线毫无波澜:“何必来找我呢?你我同是败犬。” “怎么?彻底无路可走,只能指望我了?”陆闻枢短促笑了一声,似是嘲讽,“那你可真是找错人了。” 看着陆闻枢这种不争气的模样,陆子午的身躯在寒风中发着抖。 但陆闻枢没有说错。 她已无路可走。 她想要去玉陵渡找回沈秀,只要沈秀愿意跟她回来,她将他囚禁千年的债就可以一笔勾销。 但沈秀不愿回来,她又在曾经和陆闻枢争夺掌门之位时,被陆闻枢伤到根基,无法在玉陵渡的层层保护下,抢出沈秀。 这一次陆子午为了将沈秀带出玉陵渡前往凤麟洲,非但没有成功将沈秀带出,反倒让弱水死气伤到她自己的元神,让她成了半个废人。 她是不想来找陆闻枢,甚至极其不愿意面对陆闻枢,但除了这个儿子之外,她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陆闻枢,我最后和你谈一笔交易。”陆子午将发间簪拔下,将自己的剑甩在雪地,口中念念有词,陆闻枢脸色骇然一变,却因事发突然,眼睁睁看着“荧惑”从他的识海中被召出,悬停在飞着雪的半空中。 同是承剑门掌门,都知道操控“荧惑”的法门。当下陆子午竟是不管不顾,不计后果,将荧惑强行召唤出来。 陆子午仰头看着悬停空中的宝剑,脸色因召剑耗损灵力,变得更白了几分,但她脸上浮起笑意,喃喃道:“当年,阿婵祭剑之后,‘荧惑’本该认你作主,但她临死前对你的那点怨气,让她这个祭品变得不再纯净,正因为这一点,‘荧惑’也心有怨气,哪怕你再强大,它也不肯完全认你作主。” 陆闻枢哑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 陆子午睨着他:“那时我知道你有异心,不会蠢到将这一点点破,你也别这么怨毒地看着我,既然是和你谈交易来的,那我自然带着我的诚意。今天……我会替她补上祭品不够纯净的那点瑕疵。而我要和你讲的最后一笔交易是,在我死后,你要带着完全认主的‘荧惑’,杀尽笑话过我们的人,还有……沈秀。”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莫名透出种亲昵,反而显出阴恻恻的意味。 陆子午最后看了陆闻枢一眼,她并不担心陆闻枢不会在她死后杀了沈秀,倘若陆闻枢想洗清污点,沈秀断不能留,陆闻枢不至于没这个脑子。 “来这里时,我遇见了一个……无名小卒。他没有认出我来,一直在说我们的过错。”陆子午轻声道,“就那人那点修为,还敢妄议我们?他差点死在我的手里,在死亡和闭嘴中间,他选择了闭嘴。陆闻枢,事情不是没有挽救的余地,‘荧惑’完全认主之后,你该知道要怎么做。” “一定要用‘荧惑’杀了沈秀,要让他和我死在一处。” 陆子午说完,合了合唇,她最后看了苍茫雪山一眼,毅然扑向“荧惑”。 但未等到她被“荧惑”刺中,身体却被一股灵力大力扯回,重重跌回雪地中。 陆子午狼狈抬头,看向阻止她祭剑的陆闻枢,嗡动嘴唇,问道:“为什么?” 她道:“我元神在弱水受损,再加上从前在你这受的伤,已经算是半个废人,且不说我祭剑‘荧惑’这件事不会有人知晓,我自己主动祭了‘荧惑’,你根本算不上弑母的罪人。” 悬停空中的“荧惑”飞回到陆闻枢手里,陆闻枢抬手拂掉“荧惑”上的雪。他的唇动了动,冰冷地吐出几个字:“别脏了我的剑。” 陆子午如坠刺骨寒渊。 她绝望了一瞬,最后却勉力站起来,看着陆闻枢哈哈大笑:“你认输认得太快!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会这么快认输!” “绝不会……”陆子午低声喃着,拖着狼狈的身躯,跌跌撞撞地离开。她的身体甚至无力支撑她御剑而行,来时与去时,都在冰冷的雪地里蜿蜒下一地脚印,很快被飘落的雪花掩埋,强撑着不肯弯腰的身形渐渐隐在在群山当中。 陆闻枢呆呆看着那两串脚印,却嗤笑一声,心道是苦肉计。 因为嗤笑扯动着他的脸表情变幻,一声嗤笑却像是哭了一样。 这几天抱着“荧惑”,在寂寂无人的群山当中看着日升月落,在想,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一日复一日的,他对着空茫的雪地,总会出现幻觉,仿佛再往前多走几步,就又能回到一千年前去凡界捉妖的那个冬天,在雪地里偶遇到年幼时的阿婵。 只要再多往前走几步,就能看见…… 他抱着这种想法,一次次走过去,面对的总是白茫茫的雪地。空旷无人,风声一声紧过一声。陆闻枢再也承受不住一次次失望带来的打击,倒在了雪地里。 陆子午的到来,短暂地叫醒了他。 陆闻枢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不想选择陆子午给他安排好的这条路。 去杀了玉蝉衣、杀了沈秀用实力震慑他人,叫其他人都以他为尊,不敢说他错……这叫什么洗清了污名? 只是让这些人暂时地闭了嘴,但在他听不见、看不见的地方,他们一定还在议论纷纷。 哪怕他生前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美名,在他仙逝之后,势必会迎来舆论上的反扑。 陆子午不过是被沈秀的事情冲昏了头脑,又或者只考虑到了她自己,只想着快一点杀回去,根本没有考虑过他要如何收场。 亡羊补牢……没有用的。 可除了陆子午说的这条路,他又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呢?如今在外面不仅在议论他曾经做过的错事,连一些莫须有的污名也加到了他的身上…… 陆闻枢站在雪地里不知多久,肩头忽然停落一只黑色蝴蝶。 陆闻枢眼神瞥过去,眸色一惊,他认得这只蝴蝶,这是魔族的信使,魔族异动留下的种种痕迹中,这黑蝶也是其中一种。 在他下意识抬指要用灵力将这蝴蝶碾碎时,那蝴蝶却落到了他的指尖,很快,在他面前,化作一身穿黑色斗篷的人。 陆闻枢拔出了“荧惑”。 那人却并不躲开,声音喑哑沧桑,嗓子像是被火烧过,他反而笑着说道:“陆掌门。” “该对你的同类感到失望了,只因为你犯过一点小错,他们就不分青红皂白,将那么多的脏水泼到了你的身上,这不是值得你为他们付出的伙伴。” 这一把嗓子喑哑难听,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你在后悔吗?后悔自己曾经犯了一点小错?致使自己从高处跌下,跌得那么惨那么狠?” 陆闻枢不语。 那人道:“不要后悔。” 斗篷下的人慷慨激昂地说道:“你只是杀了一个凡人,巨海十洲就不再奉你为尊,可我们修罗魔族的人不一样。杀一是为罪,杀万是豪雄!来吧,做我们的首领,带领我们屠戮了巨海十洲,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你……您!将仍旧是这片土地的主宰。” “要不要跟我走?”黑斗篷下的人问道- 久久得不到陆闻枢的消息,玉蝉衣也逐渐将目光转移到魔族异动这件事上。 承剑门群龙无首,内乱频发,其他几大宗门见此情状,知道在处理魔族异动这件事上,承剑门指望不上,纷纷派人赶来炎洲。 “也许是魔族听说了陆闻枢失踪的消息,才会这么猖獗。”检查炎洲各处结界时,玉蝉衣心中略有不安地说道,“魔族嗜血贪杀,要是他们真想趁着正道魁首失踪,进犯巨海十洲,我们必须以暴制暴,好让他们知道,哪怕没了正道魁首,巨海十洲的修士也不是他们好对付的。” 玉蝉衣疑心魔族异动是与陆闻枢失踪有关,想一想,早在许久之前,便有魔族异动的痕迹,异动的起因必然不是陆闻枢,但修罗魔族那边是否会因为陆闻枢的失踪变得猖獗却不可知……因着这样的担忧,玉蝉衣心里更多了几分责任感,近来除却在不尽宗内应接来学剑招的修士外,常常在外奔波,几乎不得闲暇。 今日,得知炎洲此处结界附近有魔族异动的痕迹,玉蝉衣便与微生溟一道赶了过来。 陆闻枢一日不见其踪,玉蝉衣心底就似有一根弦在紧绷,始终松懈不下。 一撇眼看到微生溟,想起他半魔的血统,玉蝉衣忙道:“我不是说你……” 微生溟愣了愣,想不到她这种时候还记着他的感受,笑着说道:“知道。”说完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心里若有所思,有什么话想对玉蝉衣说,想了想还是算了。 为节省时间,到达结界附近,面对着一条分叉的小径,玉蝉衣就对微生溟说道:“你我分头行动,有事传音石联络。” 微生溟听她安排,点了点头,与她分道而行。 这几日,微生溟常有种自己身处黄粱梦中之感。 虽说自那一夜后玉蝉衣就忙了起来,几乎没功夫与他说话,与她红鸾星动的到底是不是他也没能给他句准话,但哪怕她只是偶尔勾勾他的手指,足够让微生溟心思悠悠然飘在天上。 但见玉蝉衣最近为许多事劳心费神,他也就不舍得在这种将自己的事情说出来占用她的心神。 微生溟一路查探过去,看不到修罗魔族活动的痕迹,感受不到一点魔族的气息,心道是魔族异动之处恐怕是在玉蝉衣所去的地方,正要速速折返,耳畔忽听树摇风动,身旁的叶子都哗啦啦响了起来。 浓沉魔气如黑雾般弥漫出来,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杀机,微生溟变了脸色。 眼底虽不见惧,却多了几分冷肃。他收停脚步,紧盯着丛林深处,敛了神息身形。 片刻后,一道提着两颗头颅的身影信步自乌洞洞的丛林深处走出。 微生溟沉着脸迎面走上去,看清对方面孔,却倏地顿住步子,不由得紧皱眉头。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在离开不尽宗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樊小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终卷:定风波】 第151章 重出鞘 在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人,还…… 微生溟看着樊小凡的一举一动。 樊小凡先是一手提起那两个脑袋,提到眼前,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而后咧嘴一笑,摘了片树叶含在口中,吹了声哨子。 哨子声低沉又短促,咕咕似鸟叫,在这潇潇风过、偶有鸟鸣的丛林中并不明显。 哨声一停,很快有黑色玄鸟自虚空中破出,落到樊小凡的肩头。 它低下鸟喙,将那两只头颅叼了过去,樊小凡用沾血的手挠了挠玄鸟的下巴,声线亲切道:“将这两颗头颅毫发无损地带回修罗魔域,让他们好好看看,对我不忠是怎样的一个下场。”待玄鸟展翅欲飞,他笑得眉眼悦然。 黑色玄鸟复又破空消失。 趁这玄鸟消失之前,微生溟将它落下的一枝羽毛抓到手中,缠绕着黑羽上的煞气让他暗中打量樊小凡的眉眼变得更加阴沉。 樊小凡在玄鸟消失之后,很快收敛了一身魔气,拍了拍手,拂走手上血迹,很快将自己那一身不起眼的衣衫打理得干干净净。 他东张西望,确认四处无人后,正要捻了心诀离去,去路却被一道无形的禁制挡住了。 樊小凡陡然变了脸色,意识到周围有人,他周身魔气再度高涨,而微生溟也在此时从隐身的状态中显出身形。 见是微生溟,樊小凡的眼睛微妙地眯了一眯,往后看了一眼,嘻嘻哈哈笑道:“师兄,今天怎么舍得一个人出门啦?小师姐她不在这?” 微生溟只是沉默着,并不搭腔,看着樊小凡的嬉皮笑脸,目光失去了往日那点漫不经心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霜雪一般冰凉的锐利。 樊小凡,这个忽然冒出来加入不尽宗的师弟,背景果然大有文章。 彼时,微生溟和玉蝉衣只以为樊小凡可能是陆闻枢派来的卧底,或者是其他宗门派来的眼线。却唯独没有想到,樊小凡的来历居然和魔族有关。 想起刚刚感受到的那魔煞之气的浓郁程度,“樊小凡”还是个修为很高的魔族。 意识到这一点,微生溟的心往下沉,同时目中已然染上一抹萧瑟的肃杀之意。 微生溟的眼神转变只在片刻间发生,但“樊小凡”却敏锐的察觉到了。 “樊小凡”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却还是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开口道:“师兄?” “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樊小凡?”微生溟沉声道,“你是魔族的人,你们魔族想干什么?想进犯巨海十洲,想生灵涂炭吗?” 彻底撕破脸皮,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我——我不是来伤害你们的。我只是过来……看看。” “樊小凡”张口辩解,只是这句话在微生溟听来,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你们魔族近日在巨海十洲异动频繁,已经有不少修士因为你们受伤,你以为我会信你?” “樊小凡”道:“看来师兄是要叫小师姐过来杀我了?” “还不必劳烦她。”微生溟话音落下,手下便聚起一股强大的灵力,形成掌风,向“樊小凡”劈头盖脸挥去。 虽然是试探深浅的一掌,但微生溟的肃杀之气暗藏不住,“樊小凡”周身顿时烟沙四起。浓烈的杀气袭来,“樊小凡”划出一道淡蓝的风罩抵御,却像一道风中的残烛一样,逐渐被沙尘和落叶裹挟、淹没。 渐渐的,“樊小凡”脚下的土承受不住微生溟这浓烈灵力的一击,逐渐往下塌沉,站在地面上的“樊小凡”身形也逐渐下降,一点一点矮下去。 在落叶和烟尘的呼啸中,“樊小凡”几乎和土地融为一体,看不清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风沙渐渐停歇,落叶归回地面。 风暴中心的“樊小凡”才得以展露身形——他半边身体都陷在土里,几乎就要被活埋。 只是几乎。 微生溟察觉到“樊小凡”受了他灵力的全力一击之后,竟然呼吸平稳,毫发无损,当下脸色微变。 “樊小凡”将一条腿自土里拔出,拍了拍上边的尘埃,同时喃喃道:“你果然很强,微生溟,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强。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把我逼得这么狼狈。” 话音落下,“樊小凡”身上的素色衣衫尽褪,换成了一袭墨黑色的长袍,长袍的两肩上挂着张牙舞爪的兽首,正是赫赫凶名的上古四大凶兽之一,梼杌。 “樊小凡”抬起头来,随着他的动作显露出来,他脖子上,脸颊之下,布满奇异的花纹,妖异、绚丽。 有些眼熟,微生溟眼睛一眯,认出来,这就是曾经盘桓在他胸口上的修罗印。只不过“樊小凡”身上的这个花纹更繁复,更艳丽,也更大。 “修罗印……”微生溟拧眉低声道。 “不错,独属于修罗魔域之主的修罗印。”他摸着颈侧的修罗印,正要继续说话,可紧接着,微生溟身上忽然暴涨出来的强烈杀气,让“樊小凡”不由得住了嘴巴,大惊失色。 一股比刚才的掌风还要更令人胆战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宛如秋后霜降至隆冬那样漫长难熬的寒冷,激得“樊小凡”皮肤上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这股杀气无法抵御,哪怕“樊小凡”立即运气应对,也几乎于事无补。 而此时,这杀气的源头自微生溟身上源源不断冒出来,如同封印了许久的泉眼,咕嘟嘟咕往外冒泡,要从一条溪流,汇聚成大海。 事已至此,“樊小凡”明白过来,冷不丁一阵心惊,心道是:“凶剑‘七杀’,出鞘了……” 微生溟的心魔印记尚未完全消退彻底,还剩下最后一点,杏子大的一块,斑驳覆盖着他的胸口,却已经奈何不了微生溟。 微生溟本打算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玉蝉衣他能够重新拔剑的消息。但看眼下这个状况……他要在让她知道之前先拔剑了。 直至“七杀”被召出来,被微生溟握在手中,他能感受到“七杀”那种饮血的渴望,它兴奋到不停颤栗,每一声都在告诉微生溟,它需要一些鲜血才能安定下来,才能拂去尘封多年的钝涩。 微生溟两指爱惜地轻抚过七杀剑漆黑的剑身,低低道了一句:“跟着我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说话间抬眸看向樊小凡:“今日就让你尝尝,魔域之主的血是个什么滋味。” 下一刻,微生溟一振长剑,挽起剑花飞身跃起,向“樊小凡”袭去。 他手下挥出数道剑气,杀气铺天盖地而来,正是微生溟的成名绝技,杀招“灭”。 真正的,由微生溟手持“七杀剑”使出的杀招“灭”。 那一刹那间,他宛如一尊无情收割性命的死神,七杀剑气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樊小凡”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也召出自己的武器,应敌而上。 两人身形纠缠到一处,打了起来。 杀招“灭”歼敌尽灭,几乎不留对手活路,而“樊小凡”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和微生溟打得有来有回。 当微生溟手腕一抖,长剑边转着剑花,边往前刺去,无数道围攻敌人的剑气迸发出来,处于所有剑气攻击点的“樊小凡”已经无路可退,眼看着七杀的剑气就要贯穿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将他刺成齑粉。 在“樊小凡”即将命悬一线之际,他却反而收了攻势,不打了,站在那儿好像站桩。 可就是“樊小凡”这个看上去等死的动作,反倒是给他换来了一线生机。 那无数道由七杀挥洒出来的剑气彼此贯穿彼此,以“樊小凡”为中心,筑起一道由“剑气”构建而成的牢笼,站在中心的“樊小凡”却反而毫发无损。 这是…… 杀招“灭”最核心的破解之法,在命悬一刻时不反抗,则杀招不攻自破! “樊小凡”怎么会知道? 微生溟一时有些怔忪,情绪涌动之下,手里的“七杀”却立即变换了招式,又攻击了上去。 这一次,是微生溟手持七杀直接迫近了“樊小凡”的咽喉。 却见“樊小凡”一动没动,他站在那里,神色竟然十分轻松。 眼看着“七杀”即将挑破他的咽喉,微生溟手腕一转,“七杀”从咽喉之上挪开,浅浅划过“樊小凡”的脸颊。 不消片刻,一股血色从樊小凡脸上涌出来,滴落在他颈间的修罗印上,看上去诡异妖艳。 微生溟握着剑,往后退开,两人一时沉默,相对无言。 安静了不知道有多久,“樊小凡”轻描淡写逝去脸颊旁边的血液,同时问道:“刚刚,为什么不杀我?” 微生溟不答反问:“刚刚的剑气,你为什么不躲?” “樊小凡”又换上了惯常没心没肺的笑脸,虽然换了一身装束,但几乎又变回了不尽宗里的小师弟那样。 他说:“一千年前不就有人破解了你的杀招?……哦,就是从前的小师姐。” “幸好有小师姐。”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值得他庆幸的事情,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很早之前,我就研究过她破招的路数,自然知道怎么破解。既然知道,何必再与你硬碰硬?” 哪怕是拿到了陆婵玑手稿的陆闻枢,也不知道真正的杀招“灭”到底是如何破解的,只不过是依葫芦画瓢。 这口中说着“只是过来巨海十洲看看”的魔域之主,却知道。 足以见得,他是用心研究过微生溟的剑招,而他本人于剑道上恐怕天赋也极高。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魔域之主,伪装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樊小凡,在不尽宗里待了那么久,成天嘻嘻哈哈,日日烹茶烤鸡,招猫逗狗,几乎不露任何端倪。 微生溟心头杂乱,对于樊小凡他隐隐有种熟悉感,但又无法彻底摸透樊小凡的路数。他只道:“阁下是修罗魔域之主,而我师妹是不尽宗弟子,这一声小师姐,恐怕不是你能叫的。” “樊小凡”一哂,说道:“我现下确确实实是修罗魔域的主人,但在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另外的名字。” “微生洄。”他说。 第152章 心魔 怕是……有心魔了 在玉蝉衣听到这边异动,匆匆赶到时,正听到“樊小凡”说道:“姓微生,单字一个‘微生洄’。哥哥,你与我一母同胞,哪怕认不出我这个人,总该能认出我的名字吧?” 微生溟脸色乍变,手中“七杀”不觉间再度紧握。 脑海中,那道相隔久远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杀了弟弟……杀了弟弟……一时间往事尽皆历历在目,想到微生洄已经成了魔域之主,微生溟心惊胆颤,本该被阻止的一切似乎还是发生了。 微生溟牙关紧咬,唇色也褪去几分:“当年……” 见微生溟握剑的手背青筋迸起,玉蝉衣飞奔至他身侧。 对面,微生洄接着微生溟的话道:“当年,不是我杀了父亲母亲。” 微生溟心神一震,神情仍算镇定,但目光极冷:“父母双亡,只有你一人活着,为何不是你?” 微生洄道:“我天生魔胎,本不该存于世上……但修罗魔族可不这样觉得,他们等了千年万年,等的就是一个威力无穷的杀器,满足他们踏平巨海十洲的欲望。他们杀了我们的父母,趁机抱走了年幼的我,将我的记忆抹去,他们告诉我,我生来就被排挤,生来就不被父母爱护,父亲母亲都想让我去死,连我的哥哥都为了杀我,创造出无人可破的杀招。” “我曾一直深信不疑,心中充满仇恨,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微生洄叹了一口气,“直到后来……” 他这时抬眸看向玉蝉衣,目光柔软得不像话:“后来有一天,有人破解了你的杀招。我在听说之后,连忙将破解之法找到记在了心里,那几年我一遍遍揣摩你创造杀招时的心思、揣摩那个破解了杀招的人的心思,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诀窍,‘灭’的破解之法是不攻则破,你根本不想杀我,父亲母亲也不想杀我……只要我不举起屠刀就没事。” “我说得对不对?”微生洄一副请教的口吻,请教的对象却是玉蝉衣。 玉蝉衣没有反驳,她对“樊小凡”仍然心存提防,只是歪头看向微生溟。 见她这种反应,微生洄便笑了起来,对玉蝉衣说道:“小师姐,多谢你啊。” 玉蝉衣回过神来,被微生洄眸光温柔注视着,冷不丁心一颤。 有时玉蝉衣会后悔自己当初破了微生溟的杀招——在她瞥见微生溟安静无声却又有些怀念地看着她练剑的时候,又或者是来不尽宗的修士没有能认出他来、更没有人把他当一回事的时候。 她总觉得若是当年的她没有破解微生溟的杀招,至少在她成为玉蝉衣之前,微生溟少说也会做他个一千年的剑道第一,不会想要找她,不会经历困苦,不会受折磨。 等到千年之后,总有一天,她会去破解他的杀招,到那一天,未必不相逢。除非这期间出现其他能破解他杀招的人……倘若不相逢……哪怕她很不情愿,免他千年困苦,未尝不值得。 每回一想,玉蝉衣心里总是沉甸甸的。 微生洄的话,却似将她心结解开。 玉蝉衣侧眸看了眼微生溟,看见他眼圈红红的。 他鲜少将心底的情绪表露在面上,她所见过他最伤心的时候,也不过是一滴倏忽急逝的眼泪。 此刻他眼圈红红,恐怕是心情波动得狠了。 她轻轻靠近他身侧,握住了他的手,察觉到他的手心一片冰凉,将手指一根根扣进他的指间,手心的温度也像传递了过去。 但微生溟开口时,嗓音却仍旧冰冷,他一直紧盯着对面的微生洄,眼里的猜疑从未放下:“杀我父母的人是谁?” 感受到微生溟对他仍有不信任,微生洄又是轻叹一声:“不止一人……当年魔族上上下下都在瞒我,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了参与其中的都有谁。” “那些小喽啰就不来脏你的手了,该杀的早被我杀了个干净。主使之人仍然活在世上,是魔域旧主。” “受了重伤之后,他率领他的旧部东躲西藏了几百年,近来逃到巨海十洲来。”微生洄道,“他是冲着你来的。” “你有了心魔、被赶出宗门的消息早在七百年前就传到修罗魔域,当时的魔域旧主见我成天只是吃吃喝喝、不知上进,对我十足失望,那时就打起了你的心思。可你踪迹难寻,他还是暂时将希望放到了培养我这件事上。可惜,我既然是块不想被扶起来的烂泥,就永远地扶不起来。” “后来我一一查清参与谋害你我父母的人都有谁之后,没必要再敛着锋芒,一步步逼他失了势。之后,不知怎的,他打听到你的行踪。”微生洄说,“一旦你入魔,他自有控制你的办法,让你为他所用,叫你帮他踏平巨海十洲。” 微生溟心里忖了一忖,他这几百年间一直隐匿行踪,重新以微生溟的身份活动,最早是在与玉蝉衣薛铮远同去风息谷那阵。而在那时,生洲等地也确实有魔族异动的动静。微生溟问:“所以……他是在我做客风息谷的那段时间,试图在生洲找我?” “正是。只不过,我在他身边有探子,得知他要来生洲找你的消息后,我早他一步,先来到了生洲。那时我就经常见你和小师姐成双成对地待在一处,只是那所谓正道魁首实在没眼力见,总在你们待在一块的时候凑过来,真是叫人不快。”微生洄说着,脸上也浮现出不悦的表情,顿了顿,又道,“再之后,我打听到了你被不尽宗收留,机缘之下,找到了那只狐狸……我们的师父,拜入了不尽宗。而那些人也很快来到炎洲。” 想不到这阵子的魔族异动竟然全是冲着微生溟来的,后怕之下,玉蝉衣手心冒出冷汗。她问道:“涂山玄叶为何会让你拜入不尽宗?” “自然是因为他有不可为人知的秘密捏在我的手里。”微生洄哈哈一笑,想起什么,又有些恼火,“老涂山可不是好应付的,和他打交道时,我也向他交了底……” 他倒像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恼着恼着,又欢欣起来:“兴许,师父他是真心想收我这个徒弟——他不是最喜欢收留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之人?我本来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做宗门里最小的师弟正正合适。” 他声音逐渐低下去:“说真的,我真嫉妒什么本事都没有的樊小凡。”说完这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为什么不杀了那个魔族旧主?”微生溟问。 微生洄转动眼珠看向微生溟,轻声笑了,反问道:“我杀了他,你这一千多年以来想要报仇的怨气又要对着谁来宣泄呢?你心中怨气,比我恐怕只多不少吧?” 微生溟不答话了。 “你若是真有心魔,我杀他一个可还不够,修罗魔域盯着你、想将你变成杀器的人可不止他一个。我需要来不尽宗看看你的情况,同时阻止魔域旧主那边的动作。”微生洄懒洋洋地说道,“将炎洲的苦心草除尽可是耗了我不少心力,我没力气再动手杀人了。” 瞥了一眼玉蝉衣,他忽又正经了几分,脸上带笑:“爹娘说了,人生难得无用,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我做一个无用之人。有用的事就让兄长你去做吧,我只消无用,就算告慰了他们。” 他笑得清雅,玉蝉衣却能感受到他身上压不住的那股疯劲儿。 “用你的‘七杀’去杀了他吧。”微生洄看向微生溟,眯起眼睛,“既然你已经能朝我拔剑,看来心魔对你再无影响,魔域旧主的如意算盘算是落空。只是……” “近来魔域旧主常常传信至修罗魔域,鼓动被我收服的魔修重新追随他,我会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清理门户,杀了那些选择追随旧主的叛徒。既然能叫修罗魔域人心松动……我想,恐怕魔域旧主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杀器。” 玉蝉衣变了脸色,与微生溟对视一眼。 微生溟也正好看向她。 触碰到对方的眼神,他们就知道,他们是想到了同一个人身上去了。 恰巧此时微生洄说道:“那位正道魁首,近来可还好?” “恐怕不好。”微生洄自问自答道,“要是他真能为魔域旧主所用……怕是……有心魔了。”- 转至开春时分,炎洲只有山上仍然雪厚,山下四处已是春意盎然,彩蝶翩跹。 一只黑蝶混迹在花丛蝶群当中,最后悄然落到陆闻枢的指戒红石上。 陆闻枢正立在崖头,抬指抬眸,看了眼那只黑蝶,视线很快又跃过黑蝶瞥向山谷底,正在到处搜寻着他的正道修士,眼底的轻蔑几乎浓得化不开。 陆闻枢对着那只黑蝶低喃道:“在开展你的计划之前,我要先去解决一个碍眼的人。” 他的模样看上去与从前毫无分别,只是眼里多了笑意。 陆闻枢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要大权在握——无论这权柄是巨海十洲的权柄,还是修罗魔域的权柄,只要是高高在上,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这就是他想要的。他还要阿婵,要陆婵玑,而不是玉蝉衣。 玉蝉衣变了,她不再是他的阿婵,她没资格再被他看着想着记着,更没资格作为心头大患将他的心给硌着。 为什么她要让他心里的那个阿婵变成让他辗转反侧的心头大患? 为什么要在他愿意舍弃一切只和她在一起之后,还是要毁了他的一切? 他要杀了玉蝉衣,这一次他不会再给她留下复生的余地。他要将她推进再有本事也无力挽回的境地,他要让自己不再后悔,他不会再给她将他的一切毁掉的机会。 但他还是爱着她的。 他会将她埋在千月岛的桃林,待千年万年之后,他的命数也到了尽头,他会去找她。 只有这样,她才会乖乖地一直等他,等着和他在一起。 陆闻枢一遍遍这样想着,逐渐将心中的纷乱与最后的犹豫扼杀得丁点不剩。 他垂落的视线静寂,却锐利如鹰,掠过山谷中的众人,停到一人身上。 山谷中,沈笙笙与江言琅两人正与一众玉陵渡弟子正结伴御剑而行。 江言琅忽然一停,问沈笙笙:“你有没有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他猛地抬起头,山崖上却是空空如也,只有崖风卷过山头落石的声音突兀地响着,不知为何,江言琅一阵脊骨发寒,总觉得他好像被什么人盯上了。 沈笙笙手持地图,无奈说道:“这话你已经说过好多遍了。” 前几次沈笙笙还会配合江言琅,好好将周围搜寻一通,但几次三番,一无所获,沈笙笙觉得,她总不能再为了江言琅捕捉到的一点苗头,就让整个队伍止步不前,沈笙笙道:“谨慎虽是好事,但过分谨慎只会误事。别嘀嘀咕咕的了,快赶路吧。” 江言琅东张西望,心头仍旧恐慌:“陆闻枢查无踪迹,没人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也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明明他出了那么大的事情,甚至都不出来替自己解释一句,指不定真像阿蝉说的那样,是和魔族勾结到一处去了。他修为比你我高上太多,说不定连他晃到眼前我们都察觉不到,依我看,你也要谨慎一些才好。” 沈笙笙道:“依你这么说,陆闻枢晃到我们眼前我们都察觉不到,那他想杀我们也轻而易举。既然碰上就是个死,何必被他扰乱心神?还不如趁活着多杀几个魔修!” 她凝神看着手中的地图,丝毫不受江言琅的惶恐扰乱,时不时抬眼看一眼眼前的地形,和地图进行一番比对。 几日前,他们从玉蝉衣那得到了一张地图,正是沈笙笙手中此刻拿着的这张。 这张地图是一件法器,只要是有魔族活动过的地方,很快就会在地图上亮起。五大宗门除承剑门外,都从玉蝉衣那得到了一份这样的地图。 这好像是一件来自修罗魔域的法器,不知道玉蝉衣是怎么缴获的,但实在好用。 近来魔族异动频发,以炎洲最为频繁,恰好玉蝉衣前一阵要将蝉衣剑法教授他人的事情吸引了不少修士前来炎洲,至今未造成太大伤亡。 但要是迟迟无法彻底平定,再拖下去,难免会有伤亡。 沈笙笙第一次经历这种异族异动之事,状态分外紧绷,生怕自己一个赶不及就酿成大祸,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 听了沈笙笙的话,江言琅收回仰望崖顶的视线。 他无奈摇了摇头,却还是谨慎记下了所有令他感到不适的地方,重新追上队伍。 到达魔族异动之地,要等到夜晚才好看到魔族的踪影,他们一行人找了处灵气充沛的山洞,静静打坐调息,等待着夜色的降临。 众人打坐调息之时,齐力在山洞外设下禁制,只有江言琅心里忐忑,哪怕已经设下禁制,也不肯轻易入定,睁着眼睛,留作看守。 江言琅一双眼睛戒备地扫过四周,忽然留意到一只黑蝶落到他的肩头。认出那是修罗魔族的生物,他立马捻起法诀,拍向那只黑蝶。拍杀黑蝶之后,江言琅一抬头,却见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无数只黑蝶缠绕在洞口,江言琅想也不想提剑追了出去,追到一半担心这是陷阱,并未踏出禁制,又按原路折返。 正要将众人叫醒,将黑蝶的消息告诉他们,回到山洞里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仔细一看,众人中却不见了沈笙笙的踪影。 另一头,沈笙笙入定调息结束,睁开眼后,只见自己正在崖顶一禁制之内,禁制之中黑雾弥漫,在影影绰绰的黑雾当中,对面站着一人。 原本在她身边的江言琅和其他人已经不见踪影。沈笙笙明白过来,什么江言琅感觉他被盯上原来真有其事,这家伙还真够敏锐,只不过没敏锐到底。被盯上的不是他,而是她才对。 看清黑雾中的那人是陆闻枢之后,沈笙笙一下就瞥到陆闻枢肩头停着的黑蝶,她彻底明白,陆闻枢果然和魔族勾结到了一起,那看来流言中说他的那些事也真得不能再真! 沈笙笙愤怒不已,沉吸一口气,立刻将两把短剑拿在手里,话不多说,直接拼杀过去。 第153章 找到 找到你了 面对着沈笙笙二话不说就是打的攻势,陆闻枢却没有拔剑,只是抬手将灵力一挥,沈笙笙的剑停在半空,饶是她拼命用力,仍不得寸进。 陆闻枢手掌一抬,谛听血凝成的巨大莲花纹样自他手心中腾至空中,直冲着沈笙笙面门而去。 许多画面自陆闻枢面前闪过,他最后轻笑了一声。 “倒是个极简单的孩子。”陆闻枢评价道。 沈笙笙察觉到在这禁制当中调动灵力非常吃力,她怒视着他,斥道:“你在耍什么花招?” 陆闻枢笑道:“只是看一看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淡笑起来,明明样子看上去和沈笙笙印象里那个威严中不失亲和的陆掌门无甚差别,但带给沈笙笙的感觉却全然不同。 陆闻枢唇畔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仿佛正在经历什么痛苦难捱的事情,哪怕他在笑着,痛苦也会透过那双没有笑意的眼睛溢出来。 ……他怎么了? 沈笙笙能分辨出,陆闻枢在隐忍的是肉体之痛。兴许还有精神之痛,但这不在她能辨认出的范畴。 此刻,陆闻枢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会给他自己带来痛苦。 这种痛苦来自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他恐惧着许多事,恐惧自己无法再度登上神坛,恐惧自己舍下一切走上的这条路是错的,恐惧世界的真相又一次在他眼前颠倒过来,恐惧今日的他想杀玉蝉衣,万一明日……他又想让她活着了呢? 这种恐惧,在他在沈笙笙的阴暗面里看见玉蝉衣的身影时,变得格外强烈。 他还在渴望着她…… 可他已经为自己先前的无知、盲目和面对玉蝉衣时的优柔寡断付出了代价,陆闻枢怕自己又一次作茧自缚,但他也当真怕自己后悔。 正道魁首做不成没什么好遗憾的,反正这正道种种规矩他本就不爱遵守,名声脏了索性脏个彻底,只要翻覆了江山,做了主人,到最后一切都是他说了算。至于玉蝉衣……一个他得不到的人,何必再留她在世上? 既恐惧又贪婪,既优柔寡断又坚定,心似烹灼在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中间,陆闻枢不知道这就是有心魔的滋味,知道了他也不会承认自己生出心魔,陆闻枢用灵力拨开沈笙笙的短剑,说道:“你想变强,想变成剑道最强,想赢过玉蝉衣。” 沈笙笙坦坦荡荡道:“对,我就是这样想的!你随便抓一个有追求的剑修过来,恐怕都是这样想的,这有哪里不对?” “他们和你不一样。”陆闻枢道,“他们想当剑道第一,有人为名,有人为利,要的是万众瞩目,要他人俯首称臣,而你很纯粹,你只想要成为剑道中的最强。” 他目光在沈笙笙两把短剑上扫过,看到什么好笑的东西似的笑了:“可是,你要凭何赢得过玉蝉衣?论天分、论努力,你都在她之下。你手里这两把短剑也普普通通,根本比不上她手中的‘修月’。沈笙笙,你如今应该是世上最能公正看待我的那个人了,哪怕微生溟的杀招非我所破,哪怕蝉衣剑法也不属于我,剑道当中无人胜过我此事为真,而玉蝉衣尚且年幼,尚不及我。若我对你倾囊相授,若你能将我毕生所学学走,之后未必没有与她抗衡的可能……” 他忽然长叹道:“若你真能将我毕生所学学走,‘荧惑’也托付给你,我就可以放心了。” 沈笙笙在陆闻枢提到玉蝉衣后,就在提防着陆闻枢挑拨离间, 可陆闻枢的话,却也的确正中沈笙笙的心坎,她痴迷剑术剑道,无法不为陆闻枢的提议感到心动,几乎是下意识问了句:“你在给‘荧惑’找托付?” 陆闻枢一笑:“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 他打量着沈笙笙脸上的表情,说道:“我名声糟糕透顶,‘荧惑’跟着我,埋没它了。” “可那上面有阿蝉的神魂……”沈笙笙犹豫不已,陆闻枢的眼睛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道,“是,这上面,有她作为凡人时的神魂。” “所以,她会毁了‘荧惑’,不要让她毁了‘荧惑’,不要让她毁了你的剑。”陆闻枢声线缓慢从容地蛊惑着沈笙笙,“我知道你和她是朋友,你帮我将她带到一个地方,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是要看住她,替你保管好‘荧惑’。” 陆闻枢朝沈笙笙亮出了“荧惑”,并无杀气,只是展示。 看着“荧惑”,感受到上面纯粹的强大气息,沈笙笙心跳如擂,脑袋变得晕晕乎乎,问道:“带到……一个地方?” “带到终宵秘境,一个没有光、没有风,绝对不可能让任何人逃脱。”他低喃,“哪怕是一阵风、一道影子,也不能。” 玉陵渡素来信奉自由,如同水中的游鱼一样无拘束,肆意妄为者无数,本就不受世俗礼法约束。若是不将沈秀和陆子午的恩怨过错记在他头上,那此时玉陵渡的修士对他的偏见应当比其他人少上一些。而沈笙笙又是个纯粹的剑痴……陆闻枢早就在关注玉蝉衣周围的这些朋友,早就对沈笙笙有所了解。在前阵子偶遇沈笙笙的那间茶寮里,明明有那么多人,只有沈笙笙,露出了替他遗憾的神情。 而他需要有一个能让玉蝉衣信得过的朋友,将玉蝉衣带去终宵秘境。 他已经差不多猜到了属于玉蝉衣死而复生的秘密,风虽然无形,但却像是灵力波动一样,并不难被修士察觉,只有影子,无声无息,明明那么显眼,却总是不被人注意。 终宵秘境,是他特意为自己挑选的洞天福地。 玉蝉衣从聆春阁里逃脱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陆闻枢道:“你是个好孩子,一定能做好这件事。” 他将“荧惑”悬在空中,递到沈笙笙的面前,沈笙笙屏住呼吸,抬手要摸“荧惑”,但倏地,沈笙笙仿佛从梦中清醒过来一般,忽然眸色一冷,手中短剑成形,再度握紧。 “别开玩笑了,‘荧惑’你爱给不给。”沈笙笙冷笑,握着手中的两把短剑,活动了一下手腕,“玉陵渡的剑只保护同伴。哪由得你指手画脚说它不如‘荧惑’!终宵秘境,你自己死在里面算了!” 她一边说着,使出了惯用的打法,迅疾如风,不怕死一般持剑奔向前。 第一下却并不砍向陆闻枢,而是错开了陆闻枢,直接砍向了包裹着她和陆闻枢的这道禁制。 就是这道禁制,让她无法酣畅淋漓地将她的本事使出来,叫沈笙笙烦得透顶。 这一剑,沈笙笙拼尽全力,禁制被大力凿出裂痕,外面的气息通过裂缝透进来。 沈笙笙虎口作痛,却终于得以顺畅喘一口气,恢复了一些力气,她没有一刻半刻的停歇,第二剑直奔陆闻枢咽喉而去。 而从山洞中出来搜寻的江言琅听到山崖上的动静,正好看到沈笙笙扑过去的身影,见这家伙对上陆闻枢竟然也还是一脸不知道害怕是何物的表情,江言琅只看了一眼就差点心跳骤停,也持剑飞身过来,加入到混战当中。 江言琅身后,其余随行弟子也纷纷持剑过来。 陆闻枢却只是轻蔑看了他们一眼,泰然应付着沈笙笙接二连三的攻击,对沈笙笙说道:“你本可以得到我的赏识,生路已经摆在眼前,偏偏你要去走死路……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计划,断不能留你。” 杀心一起,他使出的剑招也密集起来,另有数不清的黑蝶扑飞过去,干扰着沈笙笙等人的视线,他们渐渐吃力,身上也负了伤。 就在陆闻枢即将一剑定下生死,取了他们性命时,一只黑色蝴蝶忽然跳上陆闻枢的耳廓,扇动羽翼像是低喃了什么,陆闻枢脸色倏地一变,抬眸往远处看去,只见修月剑不知从何处钻出,正冲他眉心而来。 而玉蝉衣就站在不远处。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在不断地逼近,陆闻枢看着她动起来的口型,像是在说:找到你了。 第154章 终章 轻声应道:“好”…… 陆闻枢抬臂将即将刺穿他眉心的“修月”挥开,“修月”剑飞回玉蝉衣的手中。 他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能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儿,让他毫无察觉……果然是影子! 这时黑蝶群像是看到了什么令它感到恐惧的存在,忽然停下对沈笙笙等人的攻击,蝶翅震颤时发出怪异声响,齐齐汇聚在一起,往南遁逃而去。 而在玉蝉衣身后,微生溟御剑停在她身旁,看清微生溟踩着的是“七杀”,陆闻枢一怔,下一刻却看到微生溟和玉蝉衣交换了个眼神后,微生溟很快追着黑蝶而去。 陆闻枢本该为微生溟的离去松一口气,但偏偏也是微生溟的离去,让陆闻枢一错不错地看着玉蝉衣,心头怒火不休。 她觉得,靠她一个,就能应付得了他是吗? 来自玉蝉衣的轻视,比任何一个人的羞辱、辱骂都要更让陆闻枢气急败坏。 再加上,在微生溟离开之前,陆闻枢看到他们极短暂地碰了下手。 玉蝉衣不是喜欢被人碰触的性子,再看到微生溟脚底的“七杀”,巨大的无力感向陆闻枢袭来。 他不肯承认也要承认,微生溟与玉蝉衣身上的气息十分相近,他修为高,能捕捉到每个人身上的气息,微生溟与陆婵玑几乎可以算作是一个人。 最亲密无间的关系……才能做到这样,哪怕是在陆婵玑对他最依赖的年纪,为了给“荧惑”留下一个完美的祭品,怕自己的触碰伤到她,也怕自己在和她肢体接触变多之后更难自拔,他从来没有碰过陆婵玑。 只在用玉容膏给陆婵玑的伤口涂药时,他才能短暂地感受到与她肌肤相贴带来的喜悦。 每一次陆婵玑受伤,他既恼怒,又有隐秘的欣喜。 但微生溟……微生溟他都对玉蝉衣做了些什么? 心皱巴巴似被揉作一团,陆闻枢一阵恍神,连自己被沈笙笙偷袭了一剑,手臂上落了道伤口,他也几乎失却知觉。 回过神来,心里戾气丛生,一道裹着十足戾气的剑气劈下,令离他最近的沈笙笙江言琅等人全部翻倒在地。 玉蝉衣飞奔过来将受伤最重的沈笙笙扶起,见陆闻枢往西逃去,正要去追,沈笙笙却拉住了她的袖子:“终宵……终宵幻境,他想引诱你去那。” “那里没有光,也没有风……没有人能逃……”沈笙笙浑身痛得要命,说话也断断续续,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没有光没有风的地方能困住玉蝉衣,但陆闻枢既然想为了这个消息杀了她,她不会让玉蝉衣不知道,“那里好像……能困住你。” 看沈笙笙说话说得如此吃力,却还要勉力继续说下去,玉蝉衣心软得不像话,想渡点灵力给沈笙笙,却被沈笙笙运功拦住:“别,我、我还没死呢,灵力你留着……自己用。真要疼得不像话,我去抢阿琅的灵力用。刚刚打起来他出力少……” 同样受伤不轻的江言琅闻言掀动眼皮:“沈笙笙,死掉我这个朋友对你有什么好处?” 很不合时宜的,玉蝉衣笑了起来。 她曾经以为自己无法再拿出半点真心信任他人,可遇到的人越来越多,不是所有人都不值得,很多人都值得她信。 时间会过去,伤口会愈合,血肉会重新填充。 恰好此时微生洄带巫溪兰赶到此处,他道:“小师姐,此处有我在,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让他们死的。” 在“樊小凡”,也就是微生洄再次回到不尽宗后,他用魔族秘术一直在追踪魔域旧主的信使黑蝶的踪迹。 而在陆闻枢有所动作的今天,微生洄终于追踪到了。 突然之间那个不爱修炼的师弟樊小凡就回来了,又忽然之间,两个不成器的师弟忽然一个个腾云驾雾,变成修为非同小可的模样,巫溪兰此刻脑袋懵懵的,仍在状况外。 看到地上的伤员,巫溪兰作为医修的那部分神智回笼,连忙俯身,按照受伤程度,给伤员们号起脉来。 玉蝉衣不再多说什么,尾随着陆闻枢追了过去。 陆闻枢逃逃停停,回望着玉蝉衣的身影,他打得的确是将玉蝉衣引至终宵秘境的主意,但玉蝉衣似乎并没有跟上去。 跑出去不知道多远,陆闻枢停住脚步。 只是方一停步,回头往后看去时,忽然内心一凛,本能地捕捉到前方传来的杀气,猛地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寒光,他身体堪堪往后一倒,躲过这一次袭击,尚且不能喘一口气,另一道剑气又向他袭来。 从前陆闻枢在聆春阁内与陆婵玑对招练招,陆婵玑从来没有灵力,坐在看台上看玉蝉衣与其他人对招时,陆闻枢也没有那么近地感受过她的剑意。 此刻,他终于尝到了直面她剑意的滋味——密不透风的绞杀,宛如一只作茧自缚,只能等待死亡降临的蛹,是一种极致的绝望和窒息感。稍不留神,就被她的剑意缠上,而后,至死方休。 陆闻枢步步后退,眼神却往一旁瞥去。 他仍在计划着,将玉蝉衣带到终宵秘境。 玉蝉衣看出了他的打算,心里冷笑一声,却也不点破,欲擒故纵,一路追杀到湖面上。 “你竟然和魔族勾结在一起。”玉蝉衣道,“陆闻枢,你让自己成为了彻彻底底的笑话,千百年后,倘若有人还记得你,那将只会是我功绩簿上的一笔。” “你又一次送我威望和名声,助我登临。”玉蝉衣道。 陆闻枢见她上钩,却也在心底泛起一笑。 他讨厌极了随风飘来的玉蝉衣身上的味道,和微生溟身上相似的味道,那是玉蝉衣不受他掌控的证据。 没有理由不杀了她。 春日细风吹不开水面涟漪,湖面平滑如镜,只随着两人在湖面掠过泛开点点波纹,两人悬空踏着江面,就如同踩在光洁的镜面上。 陆闻枢冷着一张脸,目光有些痴迷的盯着玉蝉衣的脸,同时却将荧惑召唤出来,握在手上。 有一道剑气凭空斩去,将完整的湖面中途一劈砍,湖面顿时起了波涛,宛如镜子碎裂。 这是玉蝉衣的剑。 她手持“修月”直冲陆闻枢的门面而去。 “风息谷的剑技。”陆闻枢见此,眼底闪过一丝轻蔑的神色,他忙挥剑相对,抵御住玉蝉衣的攻击。 风息谷的剑技裹挟着玉蝉衣令人胆寒的剑意袭来,陆闻枢应对得不算太吃力,他道:“你的剑技都是我教的,都源于承剑门。想凭区区风息谷的剑技就想打败我,简直痴人说梦。” 玉蝉衣闻言拧眉,剑下一挥,又是一招“流萤修月”出手。 经由“修月剑”施展出的流萤修月,在湖面的空中画出一个满圆的“月”,如此巨大,如此耀眼,这洁白的流萤月向陆闻枢袭去,直将水平的湖面往下压得深深凹陷。 陆闻枢面色微变,手下却不急不躁,将那一轮满圆的流萤月披个粉碎。 荧惑挥出的剑气不仅破开了“流萤修月”的剑招,还让玉蝉衣不得不往后退开好些距离。 她的裙袂被剑气吹得翻飞,空中转了个身之后,足尖才重新点在湖面,立在水上。 陆闻枢虽然破掉了玉蝉衣的剑技,脸色的面色却十分难看。 刚刚那一招,如果不是他有荧惑,如果不是他修为高深,站在玉蝉衣面前的人,但凡换成别人,都将毫无还手之力。 这样高的天赋,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假以时日,必定—— 不,她没有时间了。 他不会再给她背叛他的机会了。 “你不是我的对手,你——” 陆闻枢刚要说话,却被玉蝉衣打断:“你不是我的对手。” “陆闻枢。”玉蝉衣手腕闲闲一转,修月剑被她拿在手里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她说:“这么多年,你除了修为长进,剑术却依旧不如何。除了手持荧惑这样的利器,你就没有别的手段了吗?” 陆闻枢心中一紧,面色苍白,“你什么意思?” 玉蝉衣却没有再答他的话,而是用剑作答。 她再次向陆闻枢发起进攻。 随着玉蝉衣挥剑的动作,空中一只巨大的白色凤凰成型,从空中俯冲,向陆闻枢直冲而去。 是凤凰于飞。 这么些年,陆闻枢一遍一遍地练着凤凰于飞,没有其他修士会向他这样,这么喜欢凤凰于飞,这么了解凤凰于飞。 所以他知道,凤凰于飞伤不了他,也知道要怎么破解。 哪怕是经由玉蝉衣本人完善之后的凤凰于飞,想取他的性命,也还不够。 陆闻枢一声冷笑,挥剑直对那只俯冲而来的凤凰。 只要他轻轻一挥,这只凤凰就会消失,下一刻,他的剑气就会突破玉蝉衣的屏障,直取她的咽喉。 她就会死。 陆闻枢笑着挥剑,却见那只凤凰不仅不躲避,反而主动缠上他的剑刃,大有主动吻颈之态。 在碰到剑刃的那一刻,它化成了一串白色的流火,顺着荧惑的剑身,直接烧上了陆闻枢的手——那是玉蝉衣的剑气! 陆闻枢脸色一变,立马加大灵力的输入,以左掌相对,保住了持剑的右手。 可转眼,他的左手竟然被凭空冒出来的另外的剑气,伤得鲜血淋漓! ……怎么会? 大敌当前,陆闻枢竟然是有些呆怔了。 他低头看向左腕上的伤口,眼睛瞟到了湖面的一道影子。 持剑的影子,玉蝉衣的影子。 陆闻枢霎时间明白过来究竟怎么回事。 伤他的这道剑气,是由玉蝉衣的影子挥出来的剑气。 她是员神磈氏的后人,拥有操控影子的能力。 他早猜到了她的能力和影子有关,却没想到,她的影子竟然也可以使出剑招。 陆闻枢惊愕万分的抬头,却见她长身玉立,婷婷站在水面上。 天空澄澈高远,湖面碧蓝辽阔,微风轻拂,粼粼波光。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不远处,一人,一倒影,都持剑。 美得像幅画卷。 可惜,那张嘴,却说出要人命的话。 “这套剑法,本就是双人剑阵,得两人一起使,威力才是最大的。”玉蝉衣眼角眉梢都染上了醉人的笑意,她轻声道:“越是亲密无间的伙伴,越是可以发挥出剑阵的无穷威力。而我的影子,就是我最亲密的伙伴。它永远不会伤害我,也不会将我推下山崖去。” 玉蝉衣自如挥舞着修月剑,再次向陆闻枢袭去。 陆闻枢一颗心逐渐沉到了谷底,他可以应付水面上的玉蝉衣,却应付不了水下面的玉蝉衣。 水下面的影子灵活得像条蛇,它是玉蝉衣最完美的傀儡,也是玉蝉衣最亲密的伙伴,完全由她掌控,听她摆布。 一人一影,就这样一上一下,对陆闻枢同时进行绞杀。 是凤凰于飞,但又不是凤凰于飞。 剑招有凤凰于飞的影子,但,切切实实不再是陆闻枢熟悉的那套凤凰于飞了。 不多时,陆闻枢逐渐难以应付玉蝉衣和影子的围剿奇袭,身上添的伤痕越来越多。 鲜血滴落湖面,一道一道,红纱一样,浣开,飘荡开。 陆闻枢的血把湖水染红之后,玉蝉衣在水里的影子越发黑了起来,如同夜晚投在地面的黑影那样。 当陆闻枢的手再也握不住荧惑,剑飞手而出后,玉蝉衣与影子,同时化为一道流光一样极迅的身影,穿透了陆闻枢的胸膛。 那里,是心脏的位置。 此时,玉蝉衣和陆闻枢已经换了站立的位置。 她背对着陆闻枢,站在他的身后。 两人挨得很近,玉蝉衣的背几乎贴着他的。 但她不会再担心陆闻枢忽然伤她了。 “凤凰于飞,生死不离。这是生死不离,它一开始的名字。”玉蝉衣听着身后逐渐微弱的呼吸声,轻声道:“但现在,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杀招。” 身后无人应答,只有“噗通”一声,重物坠入湖底的声音响起。 沉下去时,陆闻枢情不自禁朝水面上的那道虚影伸出了手,粼粼波光中,他甚至分不清那是玉蝉衣,还是她的倒影,那倒影离他那样的近,陆闻枢的视线随着白衣和血色一起在湖中泅散开,他用最后一丝力气问道:“阿婵……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个错……” 玉蝉衣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抓住他伸过来的手,她甚至没有去看他。 她只是低头看着“修月”,看着剑尖鲜血滑落进湖水里,渲染开血色,用有些嫌弃的音调,轻声道:“脏了。” 陆闻枢于是死在近在咫尺却触手不可得的绝望当中- 耳畔安静了不知道多久,玉蝉衣才低眸,往水面看了一眼,确认陆闻枢真的死去后,很快移开视线。 带她来到巨海十洲的这个人,成了她剑下的第一道亡魂。说她心头没有半点感慨,那是假的。 但当她目光从陆闻枢的尸体上移开,瞭望向远处,见远处大江大湖,水面平阔,只觉心头无比开阔,于是那一点感慨触动也就渺不可见了。 玉蝉衣在湖边又坐了很久,拭净“修月”剑身,看着剑穗上附着的那一缕残魂,玉蝉衣道:“你可以安息了。” 残魂没有离去。 陆闻枢已经死在了“修月”剑下,薛怀灵那一抹残魂却仍然徘徊着不肯离去。 玉蝉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摸了摸剑穗,将“修月”收起,转身离开。 背后,湖面粼粼波光安静地闪动。 御剑而行时的飒飒风声,伴着玉蝉衣回到刚才沈笙笙他们所在的崖顶。 巫溪兰、沈笙笙他们正等着她,而微生溟仍未回来。 等到夜色降临,一行人仍未等到微生溟的身影。 微生洄道:“魔域旧主是个狡兔三窟的家伙,走狗众多,一时半会可除不干净,回不尽宗去等他吧。” 他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玉蝉衣仍有些放心不下,微生洄很快又单独同她说道:“小师姐,这是他自己和魔域旧主的恩怨,就让他自己去了结吧。” 玉蝉衣遂歇了插手的心思,倒是在这一刻又体会到了微生溟的心情。 她回到不尽宗,在纷纷扰扰甚嚣尘上的流言打听中,静待着微生溟的归来。 终于有一天,不尽宗外传来了熟悉的叩门声。 玉蝉衣连忙开门,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门外,微生溟含笑而立,手里还拿着一片白色的树叶,递到了玉蝉衣的手里。 看到那片树叶,玉蝉衣的心怦然一动。 在那片熟悉的、来自于不尽树的漂亮树叶上,是一句问候:“你们还好吗?我的朋友。” 简短的一句问候,却使玉蝉衣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她将树叶小心收起,笑着对微生溟说道:“你终于回来了。要不要跟我去见一位老朋友?” 阳光正好,世界喧嚣。只在这一方院落,恰在此时此刻,风也温柔,笑也温柔。 微生溟自然也跟着笑了,轻声应道:“好。”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