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今天悔婚了吗》
1. 回京
时值深秋,草木黄落,秋风旋过肃杀之景。
一车舆驻林中,前窗座前无人,时而有飞禽鸣于穹顶,飘叶落于车轓。
舆中,赵知黛从怀中拿出信札,拆开又读一回。
起初面色如常,而后细挑娥眉微微拢起,纸张一阖便是一声轻叹。
云昔以为赵知黛还在为赐婚之事苦恼,正要出声劝慰,只听赵知黛轻喃:“这也太不堪入目了些,全是别字。”
赵知黛手中信札乃家中老父亲笔,其贵为辅国大将军,战场之上有勇有谋,以一挡百之势使得威名远震,可到底是乡野出身,自小目不识丁,写字犹如鬼画符。
纸上潦草乱舞之迹还能窥见他几分心急,想来确是太过惊惶,才未来得及找人代笔,也亏得赵知黛深知家中这些人的秉性,蒙得出他们的意思。
云昔瞟了眼纸,抿嘴笑:“娘子,这倒像是封密信,除了您没人看得出来写了什么。”
赵知黛也笑,云昔跟在她身边久了,没准认得的字比家里父母兄姐认得的加起来都多。
“你看看能看懂么。”
“我女引引,见字如面。婚事不好直接拒了,但你放心,我已求圣上莫要声张此事,待你回京咱们再从长计议。那闻家二郎虽身份尊贵仪表堂堂,可平日顽皮惯了,荒废学业,至今未入仕,身份、外貌能当饭吃?想必身手也是一般,弱质之流,配不上引引。引引是咱家大才女,中流砥柱也……啊!我跟你娘还是不放心你孤身回来,叫你大哥去南阳接好不好?山明那小子近日武功有没有荒废,能保护你不?闻郎君届时在京都城门等着接你,你若不喜也无需给他好脸色。
……你娘也要给你嘱咐:引引吾宝,别把衣裳首饰带多了,轻装出发就好,家中已备了……”
满篇大白话。
“将军和夫人如此关切,想必这门婚事并不是不可转圜。”
云昔看罢却忧心,“山明去了那么久,怎的还不回来?要是天黑了就麻烦了。”
赵知黛把信折回去,素手掀开车帘一端,车外草木消瘦,冷气阵阵。
正要松手,耳边旋风之声急急袭来,“咻——”刮过脸畔,赵知黛本能扯住云昔往后一仰,二人跌坐在地,惊魂未定地瞧着右侧车窗边挺立的箭矢。
两人不由颤抖。
云昔翻身跪坐,整个人覆在赵知黛身前,将她紧紧挡住。赵知黛环住云昔,眼睛凝在前窗,若她没听错,有人正朝这儿过来,预备破窗而进。
果不其然,哐当一声,一男人以头破窗,浑身是血,欲要攀身上车。
云昔回头瞟了眼,魂都吓破了,终于忍不住惊叫起来,可身子还是牢牢护住赵知黛,一动不动。
“你别过来!”赵知黛搂住云昔不停后撤,手虽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奋力向后探车垫下方,那处有她的防身刀剑。
那男人却龇牙咧嘴痛苦哀求:“娘子、娘子救我,我不是坏人,是有人追杀我……求你救救我吧!让我上来。”
“为什么追杀你?”赵知黛紧盯住他双眼,说话已不像方才那般抖了,左手悄然探入坐垫,触到了冰凉的刀刃。
泣不成声。
“他们是恶匪啊……我是平头老百姓……”
终于,赵知黛攥住剑柄,一把抽出短剑,让云昔撤开,“既是恶匪,我也救不了你,给你指条明路,下车后朝东北去,深林中有一山坳……”
“啊——”
几声惊叫打断赵知黛。
一柄大刀横亘窗木之间,前窗车帘悉数被扯碎,刀刃正架在男子的颈间,云昔双腿发软,瘫在赵知黛怀中,赵知黛一手用短剑指着外面,一手把云昔护紧。
视线上移至持刀之手,青筋隐现,指尖纤白如玉,不像是恶匪;再看其人着玄青轻裘,束发轻扬,剑眉英姿,眸色淡淡又睥睨望来,倒像是哪家的贵公子。
刀下的人仍在挣扎,朝赵知黛脚边爬去,手掌竟钩住淡紫裙摆,紧握手中,“救命、救命……”
赵知黛平复心神,轻声对那少年道:“我只是过路,敢问郎君这是?”
“官家办案。”
闻玠收了刀,一手拎起男人后领,赵知黛急去扯住裙摆,可那人仍死死抓紧不放,哭声哀恸。赵知黛拧眉,忽而眼前刀光瞬现,一小块紫色布料脱离裙摆,她得以又后退了几分。
将匕首插回腰间,闻玠拽着人转身欲走,忽听车中女子怯怯问询:“他犯了什么罪?”
男人仿佛得了生机,他方才便看这车马装潢金贵,车头又对着京都,想来是遇上了达官贵人。他止不住对赵知黛求助:“贵人,我只是走投无路偷了个馒头,他们却要砍我的头,你说这还有王法吗?”
“闭嘴。”闻玠放在他颈间的手掌收紧,不耐之色浮面。
他轻抬眼,这才认真打量起车中说话的女子,她面容莹白,目剪秋水。发簪耳珰雅致,紫色襦裙面料精细,虽与丫鬟狼狈抱在一处,也难掩满身清贵。
赵知黛问:“郎君在南阳知州或是司理参军门下?”
闻玠不语,赵知黛又问:“难不成是提点刑狱司?”
闻玠肃然的面容上陡然有了一丝笑意,他指尖在刀柄上摩挲,“怎么?你有门路?”
赵知黛摇头,“郎君说是官家办案却没有证据,我只是想问问,哪里断的一个馒头便要丢掉性命的案。”
她看这人行为凶狠,身上戾气却并不重,这才敢开口询问,毕竟虽然家中自小教的便是侠肝义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她不通武功,还是得先紧着自己不是。
“盗贼重法。”闻玠轻开口。
“就算是依‘盗贼重法’,也到不了这样的地步。”赵知黛大着胆子,指向一旁的箭矢上,“郎君办案也不管旁人死活么?若不是闪躲得快,我也成了箭下亡魂。”
“下车后朝东北去,深林中有一山坳……”闻玠悠然,刀柄翻飞,刀身倏尔穿透马车底板立在赵知黛身前,声响振聋发聩,“我总算知道,娘子何出此言了。”
空气凝滞片刻,赵知黛透过白刃看见自己微微发抖的双肩。
想她虽出身将门,见兄姐舞刀弄枪时也只觉得好玩,真离得近了,只会从心底里生出恐惧之感。
云昔急急出声:“郎君误会了,我们娘子并不识得此人,我们是京都赵……”
赵知黛拦下云昔,尚且不知此人来历,若他们跟赵家有仇——
一旁等候已久的随从也走上前来讲和,“百夫长,咱们赶紧回去复命吧,你不是待会儿也有事么?”
他一看便知道是犯人路上随意找了辆马车求救,开头这两个娘子都吓成啥样了?闻玠还能看不出来她们是无辜的?
闻玠像没听到似的,右脚踏上车驾支撑,俯身探进半个身子,赵知黛惊愕后移之际抬眼对上他幽深黑眸。
他却不发一言,伸手将窗边的箭矢拔出来握在掌心,正要退出去时凝住赵知黛,“娘子还要保他?”
自身都难保,赵知黛眼前漫过水雾,鼻尖一酸,重重摇了头。
闻玠拎着人飞身上马,一跃千里。
赵知黛松了口气,心中大石堪堪落下,云昔将她抱在怀中宽慰,那随从还没走,抱拳问:“不知是哪家的娘子?我家老大向来如此不近人情,若有冒犯还请娘子体谅。”
不知闻玠听清楚没,他方才是真真切切听到了京都赵家几个字,这京都远近闻名的赵家不就是辅国大将军么?
他这个百夫长倒好,惹了事也不管,让他这小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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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善后。
赵知黛手背轻拭了把脸,“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随从想了半天,最终还是亮出令牌,“南阳鸣隐军。方才那人是重犯,什么只偷了一馒头,不过随口胡诌,又看出娘子身份尊贵才想求庇佑。”
云昔破涕为笑,欣喜道:“是鸣隐军!”
南阳是发达之要地,因此鸣隐军乃官家亲设,介于禁军与厢军之间、由都尉独立统领编制的部曲,常驻南阳,不仅守卫一方安宁,也常替皇宫办事。
若是一早亮明身份,哪里还会有这么多事?
赵知黛还是平静跟随从点头告别,走前问了句:“他……叫什么?”
王介。
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他举止张狂至此,定是哪家公子哥天不怕地不怕出来历练,她在南阳待了快十年都未听闻,想必此人不是南阳世族的,难道是京都?
·
山明回来后懊恼得恨不得杀了自己,将军千叮咛万嘱咐将娘子平安送回京都,可他到底是疏忽了。偏生娘子良善,让他们都不要再提此事,免得家人无故忧心。
他坐在车驾上,天幕微垂之时到了京都城门。
闻霁早就候在此处,跟山明交谈一番后,山明敲了窗。
赵知黛如惊弓之鸟,心骤然一紧,听到山明的话才放了心。
“娘子,外头是闻家大公子,说是二公子有事耽搁了,先随大公子进城,待会儿二公子就来接替。”
随便谁来接都是一样。赵知黛面色仍旧惨白,心道恐怕闻二郎也不满此婚事,早早断了也好。
前窗早已没了车帘,云昔把窗推开,赵知黛望向那道颀长的身影,勉强点头微笑。
闻霁走过来,递过手中食盒,体贴道:“五娘子舟车劳顿,可先用些糕点热茶。”
“多谢郎君。”
闻霁看她眼神落寞,补了句:“方才与你家大兄三兄都碰过面了,因在下不忍叫他们苦等便将此事独揽下来,还望五娘子莫怪。”
赵知黛脸色稍好一些,“怎会怪罪,请郎君带路。”
闻霁转身上了马,引着车舆进了都城。
赵知黛七岁便去了南阳学堂上学,每逢年过节才会回京都一趟,起初有人接送,后来就她与云昔、山明三人,云昔聪明伶俐,山明武功高强,数年来从未遇见过方才那样的事。
这是她第一回不是因休沐而回京都,她本该满心欢喜掀开车帘看看京都盛景,可现下也没了兴致,云昔观她神色紧张,于是扯出行李中的绸缎系在外头充当车帘,把珠帘流苏纷纷取下,四面车窗关紧了些。
车外,一月白锦袍身形立于官道。
此人本神色平淡,瞥见车马后嘴角轻轻扬起;其以发带代玉冠,墨发半束,凤眼似醉非醉,狡黠有神。
闻霁凝他一眼,沉下脸来。闻玠只朝他扬头,他便飞身下了马,脚刚落地,闻玠便如一阵旋风,轻而快地上了马背。
随后闻玠抿唇伏身,高头白马似遇知己迈步飞奔,引得人纷纷驻足看去,路遇楼阁,竟有女子掩面垂笑掷下轻纱锦帕。
他只是淡扫一眼,笑意不减,锦帕擦过他面颊,自身侧垂落至马蹄下,薄暮渐暗漫天霞色中,马蹄生香绝尘而去,看得阁楼上的人愈发羞涩。
有人围过来,低低谈论:“是闻二郎……”
“打马长街,还是闻二郎最最赏心悦目了。”
赵知黛什么都听不着,只觉得马车行得越发快起来,于是隔着窗问山明:“怎么了?赶什么急?”
山明侧头高声回:“是闻二公子来了,他骑马太快,咱追不上。”
赵知黛揉揉额头,“又不是不认得路,别管他,走自己的。”
“是。”
2. 引引
将军府前早已候了不少人,一大家子伫立长街翘首以盼。
赵知宁一身鲜红劲装,手中长鞭还未收起,远远瞧见一匹白马策来,她即刻嚷道:“我瞧见妹夫了,怎么不见引引的车马?”
赵将军立马回道:“八字还没一撇!”
崔氏添了句:“我也不喜欢他。”
瞧他策马过来的样子,风流倜傥的,是京都里有名的纨绔郎君呢!丝毫不稳重的。
话语间,白马停驻将军府前,闻玠下马,拱手跟众人见了礼。
赵知宁身侧与她面容几乎有九分相似的男子便是赵家大兄,他最先开了口:“引引呢?”
引引是?
闻玠还未问出口,侧头看长街转角处现出的马车影子,当下跟众人辞别:“赵五娘子已送到了,在下先告退。”
“这、这算什么?”赵将军看闻玠行云流水的动作一阵愕然,对着闻玠背影道,“官家命他接人回来,便是这么个接法?不去南阳便罢了,城门这么近还如此怠慢!”
赵知黛刚下马车便只见远远一个驾马背影,她回过神,随即被人围了一圈,众人各说各的,谁的话都听不清。
“好了,阿娘和爹爹先说。”
崔氏将赵知黛拉过,前前后后打量了几遍,捧着她脸瞧了又瞧,眼眶蓦地红了,“又瘦了,今年总说忙,一次也未归过家,阿娘也不知你吃得好不好。”
赵知黛宽慰她:“干娘是您的手帕交,她的手艺您还不知晓?”
也正是因崔氏的好姐妹刘氏之夫是名冠天下的才子诗人,其在南阳办的学堂名声大噪,又有刘氏照拂,崔氏才放心将女儿送过去。
赵知宁搂住崔氏的肩,“就是啊,再说引引这次回来不就不走了么?”
闻言赵知黛神色暗下几分,明明家中还有未出阁的两个姐姐,为何赐婚赐到了她头上?她如今在南阳才扎下根,无论是学业还是生意都有好兆头,她是万万不能放下的。
赵将军凑上前,急得吹胡子瞪眼,“说到这个便是气!闻玠那小子也忒不明礼了,人还没送到他倒先跑了,仗着长公主的势,便能如此目中无人?我明日就去禀明圣上,这婚事我看还是算了。”
整个赵家就赵知黛这一个读书人,他还想着让小女儿去做个什么文人雅士弄个女官当当呢,岂能被闻玠给耽搁了?
“长公主?”她不常在京都,七岁前的记忆也早记不真切了,“他跟长公主什么关系?”
若她没记错,扶鹤长公主早已仙逝,官家与其姐弟情深至极,长公主殁了那年更是忧思过重痼疾难消,此事是闹得沸沸扬扬。
赵知宁挽着赵知黛进门,“闻玠是镇国公嫡子,母亲正是扶鹤长公主,是以深得官家宠爱。不过你不必忧心,明日待爹爹去问过再议。”
赵三郎贴过去,欢欢喜喜跟赵知黛打听南阳的事,“听说南阳今年花灯节热闹得很,引引去过没?”
“就是游湖看灯罢了,我也多年没去过了。”
赵知黛笑回几句,忽而觉得不对,眼望四周,问:“怎么不见四姐姐?”
“她老毛病又犯了,身子不适,你明天再去看她吧。”
……
回廊暗处。
灯火下,赵知彤手拿一本经书坐于栏旁,眼神却凝在了远处走过的人群中。
丫鬟看出她的眼神,轻声道:“是五娘子回来了。”
“是啊,是引引回来了。”
“娘子不是最疼五娘子了么?要不要去瞧瞧?”
“嗯。”赵知彤眼神落回书册,心中悄然溢满一股难言的思绪,她指尖在书页中翩飞,想把这股情绪压下。
多读一点书,再多读一点书就好了。
·
本已过了晚饭的时辰,但赵家人思念赵知黛心切,一定要等她回来才用饭。
赵知黛进饭厅时,饭食已是又热了一遍端上来。
“家中许久没这么热闹了。”崔氏牵过赵知黛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本来你大哥三哥今日告假预备去接你呢,在城门遇见闻家兄长,又被劝回来了。”
“还有阿宁,平日这个时辰还没从校场回来,饭厅总冷冷清清的。”
赵知宁笑了两声,举起筷子指着赵知黛面前几道菜,“我是听说爹娘特意请了厨子做南阳菜才回来的——他们怕你吃不惯京都菜呢,我也沾沾口福嘛。”
果然,赵知黛一瞧,除了桌中间的头羹、胡饼、桐皮面,更多的是南阳菜系。
“来,听你干娘说你爱吃煎鱼饭——”崔氏忙着布菜。
“四姐姐吃过没有?”赵知黛问。
“丫鬟说吃过,服完药睡了。”崔氏微叹了口气,“本来这段时间还好好的,不知是不是入秋吹了冷风,头疾又犯了,这两日都是把饭送去房里。”
赵家从未有什么餐食礼仪,向来是大大咧咧想怎么来怎么来,赵三郎喝了两口汤,又不停跟赵知黛聊起天儿,问她学堂的事他也听不明白,索性又问到赵知黛带了什么礼没有。
赵知黛赶了许久的路,又受了惊吓,正是发闷,饭菜吃不下几口,听到这话来了精神,干脆直接起身,叫家丁把车上卸的东西搬进来。
“正吃着饭呢,一会儿再忙活吧。”赵将军摆手。
崔氏瞪了他两眼,“平时家中也没规矩,这最有规矩的人回了家反倒装起样子来了。”
“引引,你尽管忙你的。”
赵大郎笑道:“五妹妹有所不知,最近阿爹在家立规矩,说是要造一个书香世家。这食不言寝不语,便是第一条。”
赵知黛正从云昔手里接过一个盒子,闻言煞有介事地偏头眨眼,“这么说,爹爹不要这个——”
赵将军本兀自吃着饭,这会儿实在忍不住,眼神越飞越远,突然瞥见一对闪着金光的东西。
当下停了动作,定睛瞧,是一双金甲护臂!
赵知黛呈给他,“这是我找南阳最好的师傅做的,等了小半年,还好前几日赶出来了。据说万箭不穿。”
赵三郎艳羡的目光望眼欲穿,“妹子,这也太霸气了,三哥我呢?”
赵将军笑弯了眼,饭碗也丢了,当即往手上穿,“的确威武!引引不愧是爹最疼的孩儿!哈哈哈!”
“先看我的!”赵知宁奔过去翻赵知黛的盒子。
赵知黛笑推她,“二姐莫急,你膝盖有伤,我自然也是找师傅定做了。”
说着她拿出一双护膝。
“我的好妹妹!”赵知宁忍不住捏了把赵知黛的脸,过会儿又喊,“阿娘说的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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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你脸上肉比去年少了好多。”
她一带头,其他两个自然也是凑了过去,赵知黛一视同仁,全是送的护具。
这个盒子分完,赵知黛又拿了另一个锦盒走向崔氏。
照例是崔氏以往同她要的南阳特色胭脂珠玉,此外有一物不同。
“干娘说一别十数年,相见寥寥,怕我回来后阿娘就忘了给南阳去信,便托我带回来些东西。”
崔氏微愣,随后苦笑探入锦盒,将东西取出概览后,双颊焕出红润,如数家珍,“这是进学堂那年,我不爱读书,她替我写了首小诗交上去,后来还是被先生看出来了,说我写不出来那东西;
“这是同游南阳那年,我落在她马车上的发簪,她还记着呢……也是那次,她遇见了意中人;
“还有孩提时互写的纸笺——诶,这是什么?”
赵知黛拿过给她看,“这是我求了夫子和干娘还有几位阿兄妹妹一个午间的闲暇,让他们帮忙才做成的。女儿知道您想干娘,更想看着她一家和乐,可从未有过时机齐齐整整见他们全家一面,就画了给您带回来。”
崔氏心间涌起酸楚,半晌才道:“你有心了。”
赵三郎见过刘氏一回,仍记得她模样,见了画才低声轻叹:“引引画工也如此了得,这分明就是真人跃纸了。”
赵知彤进门时便见了这一副场景。
见无人视线瞧过来,她悻悻开口:“都吃上了啊。”
“阿彤,你不是不舒服么?”赵三郎移了个位子,“再来吃些?”
赵知彤没回他话,瞧着地上堆的锦盒包袱,用帕子捂了口鼻:“前些日子不是说在饭厅就要守规矩?我看阿爹阿兄是嘴上说得好听。”
“引引好不容易回来,开心不成么?”赵三郎故作无意摆弄起护具。
“四姐姐,”赵知黛捧了一堆东西过去,笑得眉眼弯弯,“我给你带礼了。”
因着赵知彤跟赵知黛年纪最相近,又与兄姐爱习武不同,两人都喜静乐于读书,因此小时候关系最是亲近,若不是赵知彤体弱多病,也是要跟赵知黛同去南阳的。
“这是久元医馆的招牌固心丸,我带了十盒回来,你吃了若是有效用,掌柜的愿意差人常送。”
赵知彤拧眉,“我看你是傻了,回回都带东西,总也不嫌累,如今京都的医馆什么药买不着?便是宫中的御医,官家也遣来过。”
赵知黛抿了抿唇。
赵知彤侧头示意身边丫鬟,“让她呆抱着么?快接了拿回房里去。”
“那这个四姐姐喜欢么?”赵知黛呈过手中的书册,“是那位出名的诗人蒋才,他前些日子游历到了南阳,好多人去请他赐字。”
“蒋才的诗集?”赵知彤翻开扉页,上头赫然一个“彤”字。
她嘴唇微张,欲笑未笑,随后清咳一声,“我收下了。”
“她可喜欢蒋才的诗了。”赵知宁筷中夹着肥腻羊肉,“这会子便别强装镇定,都一家人,谁会取笑你?”
赵知彤扭捏片刻,不去看赵知黛的脸,捧着诗集坐到赵三郎身边,“引引回来,吃饭也没人唤我,我一直饿着好了。”
赵三郎翻过白眼,正欲跟她吵嘴,忽听外头通报:
“晏家小郎君来了。”
3. 好熟悉的脸
“引引!”
赵知黛循声看去,晏初风风火火进来,带了一身的霜气。
厅中众人皆是抿唇低笑,赵三郎打趣:“哟,晏郎这是又赶来蹭吃食?怎的眼里是只看到引引了?”
赵知宁闻言手肘撞了撞他,低声道:“引引有婚约了,你瞎起什么哄?”
他神叨叨回:“你不懂。”
赵知彤神情懒倦,凝着手中茶杯幽幽道:“乱点谱,传出去好听么?也不知引引是不是你亲妹妹。”
赵三郎:“她是不是我不确信,倒是你最不像咱们亲妹妹。”
平日他们回家少倒还好,凡是一家人聚在一起了,四妹妹总要搞些不合时宜的动作出来,要不是当着众人甩脸色,要不就是扬言六亲不认遗世独立。
“——你!”
晏初跟长辈打完招呼,本站在饭厅门口,眼神直盯着赵知黛,左肩猛地被人撞上,打了个趔趄。
赵三郎打圆场,“四妹妹不舒服,先回去了。”
“快去添双碗筷,还有新菜。”崔氏吩咐下人,又忙叫晏初进来坐。
“不必了夫人。”晏初耳尖泛红,眼神飘忽不定,“我只是听说引引妹妹回京都了,想来看看。”
“许久不见,晏郎君。”赵知黛轻点头,作了个礼。
崔氏眼神扫过饭厅,随后去拉扯赵将军,“咱们也吃得差不多了,让孩子们说说话。”
“诶,谁吃得差不多了?”
“走吧你!”崔氏硬拉着赵将军离了桌。
大人一走,饭厅气氛松快了不少。
赵三郎嘴上说个不停,跟晏初炫耀起赵知黛送的护具。
“我家引引送的,好看么?明日去校场我就戴这个。”
“好、好看。”晏初眼神凝到赵知黛面上,“引引……”
“晏郎君?”
“你从前都不像这般唤我,怎么生疏了?”晏初面上有些无措,还是扯出个柔和的笑。
从前的事赵知黛自然记得,晏初是光禄大夫家的郎君,自小跟大哥三哥关系好,常来将军府里玩乐,那时她也爱黏着三哥,三哥嫌他们烦,就时常把两人丢在花园里,自己偷跑出府。时日一久,他们俩倒成了最熟稔的。
可惜后来她去了南阳,两人便鲜少再见了。
不过每回归家时晏初都会来作客。
自上一次回京都已隔了一年,到底不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时隔多久都会唤起亲缘的情丝;对于童年玩伴,时光一久,思念便如野火焚过的诗篇,纵然纸灰可以复燃,也再难成句章了。
“诶——”赵知宁放下筷子,拿腔作势起来,“我小时候叫你晏小弟,如今也唤你晏郎君啊,有何分别?引引爱叫什么叫什么,她的小字还是家中人叫的呢,她也没不准你叫呀?”
晏初咽了口唾沫,“二姐姐说得是。不过‘引引’二字渊源……”
“好了,”不知是不是饭厅里人多,赵知黛觉得脸上有些发热,“晏郎君方才想说什么?”
“啊,没什么。”晏初埋头,把桌上的茶杯举起一饮而尽。
赵三郎嚷起来,“这杯是我的,那才是你的。”
“抱歉、抱歉。”晏初手忙脚乱收拾一通,忽听赵知黛说:“去年我答应过晏郎君也要给你送礼是不是?”
她突然想起来,去年仿佛也是这般光景,她给阖家上下正分着礼品,晏初就这样闯进来,眼巴巴瞧着他们,无所适从之下挠头道“没有我的份么?无事无事,这儿还有一大桌子菜!”,那时赵知黛客套说下回一定带。
晏初眼睛像放了光,迟疑道:“有我的——么?没有?”
“没有罢?忘了就忘了,不是什么大事,你这次不走了,等过几日看哪回有空,咱们一同上街,挑个喜欢的东西我送你,庆贺你终于归家。”
话音未落,少女手掌张开,一枚吊绳的草编蚂蚱从她指间坠落,正好停在他眼前。
晏初无暇欣赏‘蚂蚱’,透过灯火瞥见她润泽晶亮的眼眸,一瞬间失了言语。
“路边买的小玩意儿,送礼确实有些寒酸了,若……”
仿佛生怕赵知黛收回,他急道:“不寒酸不寒酸、不嫌弃。”
随后他握住‘蚂蚱’,小心揣进怀中。
饭后送走晏初,赵三郎凑过去探妹妹的底。
“你还真给他带了东西?那蚂蚱是什么意思?莫不是……”
赵知黛无奈推开他,“光禄大夫有多偏宠这个孙儿谁不知晓,爹娘尚且敬着晏家几分,你们同他言语从无忌讳,难不成我也要去驳一驳他的面子?不过确实是我忘了这茬,那小玩意原是想逗表妹妹欢心的。”
赵知宁在旁听完,不禁赞道:“还是引引想得周到、做事周全,咱们虽从小就认识,随性惯了,还是得注重这些。”
三人在饭厅里聊天,赵大郎踱步去了后院,山明正在马厩中喂马。
见赵大郎过来,连忙丢了手中的干草道:“大郎君。”
他点头,随后低声道:“你们回来途中可遇到什么事了?”
山明愣怔片刻,支吾道:“回郎君,一切……如常。”
“引引下车时我看了,前窗的车帘是后来被人重新系的,原先的车帘断面花色不同。方才我进去了一回,车板上的长痕,应是刀痕。”赵大郎平静说完,望进山明躲闪的眼,“引引这么多年从未往家中传过不好的信,可你原是我的部下,我不希望你也瞒我。”
山明这才伏身,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请郎君责罚。”
王介。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下不为例。”赵大郎预备离开,又想起了些什么。
“还有些事我要问你。”
·
翌日一早,崔氏便带着赵知黛坐在茶厅等赵将军的信。
时不时说几句让她放宽心,“就算官家不肯收回成命,这事儿别人也不知晓,咱们捂得紧紧的,等过个几年大家也都忘了。”
赵知黛抿了口茶,“爹爹前些日子跟圣上夜谈时偶然提及我在南阳,圣上知晓后不过几日便直接给我们赐婚,恐怕其中有什么缘故,哪能随随便便就忘了?”
“什么缘故?”
赵知黛唇边的茶杯滞住,她怔了瞬。
崔氏满面赧然,“是了,你怎么会知晓呢?倒是阿娘常年待在京都,竟也没通什么消息。我只知道这闻玠家世尊贵,位同皇子,也不知其中有什么门道。按理说圣上从未见过你,只听你爹口中夸你几句,也不能如此草率啊——是因为你在南阳?”
赵知黛放下茶杯,笑道:“来日方长,咱们会知晓缘由的。”
“若不是他不学无术、整日贪图享乐,阿娘也不会如此排斥这桩婚事。偏偏咱们又得罪不起,这叫什么事儿……”
厅外,赵知彤正巧碰到归家的赵将军,想来是刚与圣上交涉完,正满面愁容,大步流星跨来。赵知彤思虑片刻,跟着一同进了茶厅。
崔氏急着站起来,可却从赵将军愤然的面容上知晓了结果。
“引引……”他斟酌着开口,赵知黛淡然接过话,“爹爹不必多说了,木已成舟,这也不见得是坏事;或许,闻郎君是个不错的人。”
赵知黛自小在这事上没什么悟性,待人接物向来是谦逊有礼、温和体贴,也一视同仁,对她来说跟谁成婚都是一样的;倒是闻玠平日没什么建树,她或许有更多的时机施展拳脚。
赵将军浓眉攥紧,听见赵知黛的话反而愈发愧疚,“你若不想,爹就是拼了这身功勋,也不让你受委屈!”
“爹爹的心意我知晓了,”赵知黛忙道,“只是何至于此呢?女儿在南阳这么多年,成箱的珠玉金银运过来,活得顺风顺水,如今年长了,自己也经得起事了,还要叫爹娘兄姐拼尽身家来护着么?”
赵知彤方才就神情紧绷,手中锦帕绞成一股,此刻也忍不住起身道:“正是这个道理,我也不知闻家郎君哪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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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要叫你们这般兴师动众去拒婚,她一句不喜欢,就要闹得天翻地覆么?天底下那么多有情人尚且没成,难不成都要这样去闹?还是赵家女儿有什么特别的?”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赵将军正在气头,此时有些挂不住脸,哼一声:“你别添乱。”
眼看着赵知彤胸腔起伏,欲要再吵,赵知黛连忙踱步过去,拉她手道:“四姐姐,是我先前不懂事,你们教过我后我不会再闹了。”
崔氏本想说她几句,只怕她气血攻心又犯心疾,只得好声好气:“官家说让你妹妹回京都后去国子监上学,你爹为你也求了名额,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赵知彤甩开赵知黛的手,转身就走,“我不稀罕。”
“四姐——”
崔氏无奈对赵知黛,“她过几日便好了,不用管她。”
赵将军仍思索对策。
“咱们退不成婚,可闻玠的话官家不会不听;即日起我叫你三哥教你习武,练成你二姐那般,自然能威慑住他,叫他不敢靠近。”
“三哥平日忙……”
赵将军打断:“咱们府中还少武人么?即便是个下人也能教你,此事这样定了。你也应当好好强身健体,别像你四姐,连风也吹不得。”
赵知黛思量片刻,低声应了。
·
许久未回京都,只见街市繁华人声鼎沸,一派河清海晏之象。赵知黛与云昔行在官道上,仔细打量着街道上的铺子。
赐婚之事如今看来一时半会抽身不得,若要久留在京都,她还是想做些什么。
云昔眼尖远远瞧见一个酒楼前门庭若市,比旁的店铺热闹得多,于是指给赵知黛看,“娘子,那儿很热闹。”
本朝无男女大防,因此街市酒楼也不乏女子身影,不久前世家女子中还掀起了一股穿男装的风潮。
赵知黛已见好几个白面小生大摇大摆进了酒楼,一眼识出是女儿身。
走近几步便能听见从里头传出来的谈笑说书声。
“也不知京都说书同南阳有没有分别?”云昔甫一说罢,酒楼外候的小娘子眼睛笑成一条缝迎上来,直去拉她。
“娘子来听听嘛,听过就知道了,今儿讲的是镇国公塞外擒敌,可精彩了。”
“诶——”云昔踉跄几步,心中直呼这京都人如此豪迈么?
她回头寻赵知黛,却见她已跟了过来。
见赵知黛驻停在门框边,云昔说什么都不肯再走,速速推辞,“我家娘子身子弱,喜静。”
“楼上有厢房,去看看嘛,不满意再走就是了。”小娘子大概是东家的女儿,生得机灵活泼,一张嘴不依不饶,这边拉着云昔,还不忘招呼着要进门的客人,“周公子、陈娘子,快请进来。”
赵知黛扶着门框,探寻的目光渐渐上移,二楼是厢房,围栏处却也设了桌椅供房中人出来听书,与大厅中的喧哗热闹比,二楼着实安静不少,三三两两的人凭栏饮酒,好不安逸闲适。
只是她对人多的地方不甚适应,又是刚回京都,还是谨慎为好。
云昔还在同人拉扯,赵知黛偏头对小娘子莞尔一笑,道:“方才进去那两位贵客此时在楼上踱步,面容焦急不定,想来正四处寻你。”
小娘子一听,果然慌了神,松开云昔的手往前越了几步。
“就是那儿。”赵知黛手指上去,唇边笑意还未消退,眼神骤然凝在某处。
好熟悉的脸——
是那日在城郊截停她车舆的那个人!
楼上的人似有感应,视线斜扫往下,窥见一抹淡紫身影后,手中轻轻摇曳的玉杯忽地溢出酒水,濡湿了腕间袖口。
赵知黛大有一副得来全不费工夫之势,喜意攀上眉间,急急拦住要进门的小娘子,“我要一间二楼厢房。”
之前在郊外她身无倚靠,只得白白吃他恐吓,害她做了好几夜的噩梦;如今知晓了他身份又回了京都,不报那日之仇怎么说得过去?
4. 掩耳盗铃
赵知黛拎起裙摆小跑上了二楼,方才瞥见的白衣男子仍不动如山,轻倚在栏旁,仰头饮酒时露出清隽侧容,似乎并未察觉有人注意着他。
她踌躇着探上前,两人相距不过几步时,那人忽地转过头来,赵知黛顿下脚步,心狂跳不止。
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
男子凝眉,轻言细语问她:“娘子认得我?”
赵知黛紧盯他的眼神蓦地收回,只觉脸颊发烫,歉疚道:“不曾相识,有所冒犯,请郎君勿怪。”
说罢,她忙示意一旁候着的小娘子引她去厢房。
再与这人点头致歉后,赵知黛快步走了。
“正是这间房,娘子请进,一会儿有人来问您吃点什么。”小娘子掀开长帘,冲赵知黛眨眼,“我先退下了。”
赵知黛点头,俯身进了帘中,刚走几步,忽听右后侧传来声轻笑。
心头骤然发紧,她急速转身,小腿撞上桌脚,待看清那人神色后,赵知黛全然头晕目眩,又是砰的一声,她死咬下唇,整个人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云昔一边唤她一边跑进来。
小腿处钻心地疼。
她终于松开牙关,大口喘气。
闻玠将在房中随手顺的巫神面具拿下,扔到桌案边,唇角的笑意荡然无存,颇有些没滋没味道:“南阳娘子胆子都这般小?那还学人跟踪做什么?”
赵知黛支住云昔,忍痛站起身,将脊背挺直,哼笑一声,“谁跟踪你?”
她挣开云昔的手,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倒是郎君你,提前守在我定好的房中,用可怖之物捉弄于我,究竟是谁跟踪谁?此处不止你我,大可叫人评评你的居心何在。”
闻玠闻言不怒反笑,淡然靠在墙边抱臂,“你惯会倒打一耙。”
知晓他言外之意是那日郊外的事,赵知黛只是定在他身前,用目光将他从上至下扫了一遍。
“你喝酒了?”
“与你何干?”
赵知黛笑,“郎君大概不知,我来自南阳。因此我知晓南阳鸣隐军中有条禁酒令,据说,违令者下场好不凄惨。”
闻玠敛了神色,似是思索片刻后眼睫微动,视线停在少女得意而微翘的唇边。
“继续。”
赵知黛看他单单一人,腰间手中皆没有武器,此处人又多,断他不会轻易动手;于是得寸进尺,笑得愈发灿烂,连腿上的疼痛都顿然消失。
“我本不想用身份压你,是你一再恼我。”
她把家中令牌取出来,炫耀似的呈到他眼前,“你认得吗?”
“不瞎。”闻玠望见一个“赵”字。
半晌,他眉头紧皱,喉间发出干涩的声音,“你是……赵五娘子?”
哪知赵知黛先是愣了愣,随后摇头:“我是她表妹。本来前几日我们要一同回京都的,可惜我的车马被你拦下停滞了许久,所以没赶上。”
说罢赵知黛正色,“你怎么知道我五姐姐回京都的?”
“略有耳闻罢了。”闻玠鸦青眼睫在面上投下阴影,语气平淡,“那日是我不够恭敬,赵娘子如何才能原谅?”
想不到这令牌如此好用,赵知黛踱步到软榻上坐下,轻轻捶打方才撞到的小腿,“我得想想。”
闻玠睨了眼她,侧身掀开长帘,探了半个头出去,不知跟外面的人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他手中多了只瓷瓶。
他将瓷瓶交到云昔手中,轻道:“这是我在军中常用的外伤药,甚有效用,算给娘子赔罪。”
赵知黛收下,闻玠直直瞧她,眸中冷意一闪而过,语中却带几分恭敬:“今日我恰巧休沐,心有侥幸来了京都酒楼,也只是小酌而已;辅国将军与我们都尉乃多年旧友,娘子既是赵家亲眷,还请替在下隐瞒一二,在下必定投桃报李。”
“我提什么王郎君都不会推脱?”
赵知黛唇角翘起,颇有些欣悦,思忖须臾才说:“看来郎君时常奔走两地之间,对京都甚是熟悉。我算初来乍到,生疏得很,不知郎君可愿助我一事?”
“赵娘子且说。”
“也不是难事,我只需两份名录,一份是京都城内大小医馆的方位,另一份则是城内闲置的铺子。”
“将军府内恐怕不缺空铺子。”闻玠挑眉,“娘子是想私底——”
正是。这事不好叫家里人知晓,阖家上下都对她殷切盼望着,哪能轻易许她做这些。
赵知黛神色幽怨几分,故作羞恼,“郎君不想帮便直说,打探算什么?”
“可。”
话音未落,赵知黛极快道:“多谢郎君,明日卯时在酒楼后的空巷相见。”
“卯时?”
“郎君在军中整队应是寅时就要起,想来卯时也不算太早。”赵知黛眼神晶亮瞧着他,手中拿着瓷瓶,作掀裙摆状,“我要上药了,郎君出去罢。”
闻玠默了片刻,随后转身掀了长帘。
见人真出去了,赵知黛把裙摆放下,手中瓷瓶扔到一边。
云昔试探开口:“可有什么不对劲?”
赵知黛道:“我此次回京都并未大肆宣扬,平日跟世家往来也极少,他一看令牌便猜我是五娘子,其中一定有什么弯绕。”
“那娘子还约他卯时相见,岂不是……”
“我哪有那样傻气?”赵知黛道,“不过换个消息也不亏罢了,云昔,你出去找小二点菜。”
云昔懂了她的意思。
片刻后云昔回来,附在赵知黛耳边:“不在外头,应是回厢房了。”
赵知黛点头,待小食上齐,两人吃了一会儿,她拉着云昔小心翼翼出了厢房,大厅的戏也讲到了尾声。
弯身下梯时她隐约听到说书先生提了几句闻玠的名讳,有心留意。
“却说坊间传闻,自此事之后这千娇万贵的小郎君虽还得官家垂爱,却再也比不得妾室所出之长子在镇国公心中的地位了……”
可惜没听见那事是什么。
正巧小娘子从赵知黛跟前过,赵知黛从云昔手里拿了银钱给她,又俏皮跟她低声说了几句话,小娘子本有些犹豫,可见赵知黛面善,还是应了。
·
二楼围栏处,闻玠眼神始终凝在紫色锦衣上。
一旁白衣男子顺着他眼神转过头,正是方才被赵知黛错认的人。
他似有些紧张,见人出了酒楼才问:“将军府的表亲?你怎么如此不小心,竟让京都的人盯上。”
“意外。”闻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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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赵知黛回京那日,我奉命捉一个越狱的盗贼,碰巧遇上她。”
冯琅之释然一笑:“万幸遇上的是她的表妹,若那日你遇见的是赵五娘子,不知这个亲还能不能成了。”
“对了,传言中赵五娘子容貌昳丽,蕙质兰心又才华横溢,来日必定大有前途,你见了之后觉得如何?”
闻玠垂首整理濡湿的袖口,不假思索道:“一个整日无所事事、流连玩乐之地的膏粱子弟只会成为她光亮前途的绊脚石。”
他从九岁时就知晓了自己的归途与宿命,在这之中,无需阻拦她人的昭昭去路。
“官家一时脑热,愈忤逆愈兴起,待过了这阵,我自去处理。”
冯琅之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将话转回去,“那这位赵娘子如何处理?她已见过你的模样,知晓你另一重身份了。”
“再探一探。”
“分明正值年少,何故作得这般深沉?”冯琅之攘他一道,随口问,“你的假快完了,夫子昨日还问你什么时候进学。”
“明日有个约,赶得上就去。”
不论她是何深意,卯时的约他必要去赴。
“你真要帮她找医馆?“冯琅之咋舌,复又道,”裴凝府上后日有个宴会,她托我请你,你记得来就成。”
“什么时候缺过。”
闻玠转身欲走,身后传来轻呼。
“闻公子。”
酒楼的小娘子呈上一张薄纸,笑对他言:“这是方才那位娘子的账单,她说都记您账上了。”
·
次日一早,赵知黛便被赵三郎领着去了校场。
赵知黛不情不愿掀开车帘,嘴上念叨:“三哥分明知道我今日要去国子监还拉着我来,若是落了个不敬师长之名,都是你的过错。”
赵三郎嘿嘿一笑,“你别想唬我,我早打听了,夫子说今日用了午膳你再过去,你瞧瞧现在才什么时辰?”
他伸手握住赵知黛小臂,脚抬上前驾,膝伸过去,让赵知黛踩着他借力下车。
正巧有一兵士过来请赵三郎过去,他嘱咐赵知黛几句,很快没了影儿。
赵知黛立在原地候了会儿,终于盼来云昔,“来信了么?”
云昔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笺,边咯咯笑:“早晨山亮晚起了两刻,一路奔过去,那王郎君竟真乖乖等着。”
赵知黛拿过纸笺扫了几眼,俏皮道:“人之常情,怎能怪山亮呢,自然得睡够了再起。”
她将名册收好,正要顺着方才赵三郎指的方位迈脚,一个玄青身影骤然撞进她眼眸;电光火石间,赵知黛一把抓过云昔的胳膊,与她一同背过身去,直直对着马车。
来人离得越来越近,赵知黛忽地忙了起来,一会儿理理车帘,一会儿拿手里的锦帕俯身去擦马车的车轴。
待脚步离远了,赵知黛才松了口气。
云昔苦着脸问:“娘子,他为何会来咱们的校场?”
赵知黛抚着心口,思索片刻,“阿爹本就跟鸣隐军都尉相熟,有来往倒也平常。以后这校场,咱们少来便是。”
·
闻玠与马车擦身而过时,嘴角浮起一抹哂笑。
“掩耳盗铃。”
他轻喃。
5. 学堂
午后,丫鬟月芽提着书袋掀了里屋帘子,高亢的语调先传进来,“娘子,今日稀奇出了太阳,可暖和了。”
云昔闻言给赵知黛披了件里子未衬皮毛的靛青绣金缎面斗篷,又端茶水给她漱了口。
“娘子可出门了。”
赵知黛瞥了眼月芽手里的书袋,问:“怎么拿了两个回来?”
书袋是前几日崔氏找裁缝做的,又送去叫府里的绣娘绣了些花样。
月芽梳着双髻,溜圆的眼睛似葡萄,绘声绘色说:“奴婢方才去领的时候碰见四娘子身边的浮兰,她也像是领过书袋回来的,一碰见奴婢便不由分说把书袋扔到奴婢身上了。奴婢便问她这书袋这般新,是不是不要了,不要奴婢便要。浮兰瞪奴婢一眼,说随我。”
说着,月芽将两只书袋呈给她们看,一只浅杏色绣云纹,一只藕粉色绣了水波纹。
云昔凝月芽一眼,“你倒会捡便宜,把四娘子的书袋拿来,她用什么?”
月芽狐疑道:“听浮兰的意思,四娘子不愿去国子监,自然用不着书袋,便要放在绣房生灰,是浮兰硬要扔给我,我拿了又怎么?拿来给我们娘子做换洗的不成么?”
赵知黛噗嗤笑出声,两指合成圈儿弹上月芽的脑门,“用不用是四姐姐的事儿,左右还是她的东西,生灰用得着咱们房里操心么?”
月芽吃痛叫了两声,嘴里念念有词:“娘子好没骨气——您离家这些年,房里好多东西四娘子见了喜欢,也没知会一声就拿呢!”
云昔急去拧她胳膊,“好啊你,许久不见说话越发没规矩!”
月芽朝赵知黛身后躲,咿咿呀呀跟云昔吐舌头,“娘子就宠我!”
“好了好了,再闹我就该迟了。”赵知黛神色敛了几分,吩咐云昔把笔墨纸具拿来,又问月芽,“哪个书袋是我的?你把四姐姐的送回绣房,兴许过不了多久她又得找了。”
月芽挠了半天额发,支吾道:“奴婢也忘了……是杏的还是粉的来着……”
“真是缺根筋!”云昔眼神瞪月芽数落几句,只好随意拿了藕粉色的袋子,利落地把手边用具通通倒入袋中,“娘子,先用着罢,这两匹缎子都精细,不曾有什么分别。就算四娘子知晓咱们拿了她的,应当也不会多想。”
赵知黛垂眸,将斗篷拢得更紧,弯身出了房门。
·
所幸国子监离将军府不远,马车驻停时,赵知黛还能透过一旁的车窗瞧见形形色色往大门里行去的人影。
想来还不算迟。
山明在外唤她:“娘子,到了。”
他欲要接赵知黛下车,骤觉肩膀被人拍了几道。
他正开口,少年忙竖起指头让他噤声。
山明抿唇退到一侧。
赵知黛素手外伸,指尖将要触到那人的手,忽地轻轻回弹——
“晏郎君?”
晏初手仍举在原处,眸光亮而浓烈。
身侧来往学子甚多,愈发幽深的视线纷纷黏在二人身上,不必想晏初也是盛名人物。赵知黛左右扫了几眼,还未开口。
晏初却似豪未察觉般,笑意依旧,“引引妹妹,是三哥托我接你的。”
“劳驾了。”赵知黛握上他手。
“祭酒严苛,不许学生带侍从和书童进学。”晏初道。
“三哥同我说了。”赵知黛轻声回。
山明也对晏初作礼:“多谢晏郎君,小的就候在这儿。”
晏初接着同赵知黛说起国子监,“监中门类多,地方又大,容易迷了方位,咱们同在一个学堂,我才跟三哥举荐说带你熟悉熟悉,引引别怪三哥——”
赵知黛点头,又跟晏初道了次谢。
她进的是国子学,同窗皆是七品以上官员之子弟,人数少说也有百人;托辅国大将军的品阶,她自然是同晏初一个学堂。
路上绕了几回,赵知黛才知晓晏初所言非虚,她一人进来恐怕真会迷了路。
“咱们学堂的同窗家族多有相熟往来,都是顶好相与的,他们早听说你师从南阳学堂,都盼着跟你见上——引引!”
赵知黛本走得好好的,耳畔莫名传入一阵疾呼,还未来得及动作,一声“快借过!”伴着右肩猛地钝痛,天旋地转后睁眼便被晏初紧紧拉过挡在身后。
“嘶。”
晏初愣怔半晌,而后动弹不得。
赵知黛忙探上前,只见晏初半身大片橙黄污渍,下颌上也溅了不少。眼看他脸红蔓到耳尖,她艰难摆出笑脸,将身上、书袋中带的锦帕悉数拿出替他擦拭。
“别,引引。”晏初制住赵知黛的手,嘴张合片刻,眉上愁云凝重,似是疑虑又似渴盼地问眼前捂着脸捂了许久的人,
“裴、裴娘子,敢问这是、这是……”
裴凝直想钻进地底,都怪冯琅之不知跟谁学的告假,害她只好亲自把东西端进学堂!
她连连摆手:“晏郎君别误会,这是我做的番瓜汤——并非是什么污物!我只是、只是想带给大家尝尝,哪晓得这东西又重又烫手……对不住、对不住!”
裴凝也拿了锦帕,慌手慌脚帮晏初擦脸,不知怎么,晏初脸侧污渍越擦越多,非但未见洁净,反倒像把先前的抹匀了似的。
“哎呀,这这这……”她不知如何是好,手顿在半空。
“裴娘子,我来罢。”赵知黛接过她动作。
裴凝眸带感激,“多谢多谢……”
赵知黛凝神擦拭,裴凝看得也入神,“妹儿你是不是劲儿使大了,晏郎脸都现红了。”
两人双双顿住,赵知黛收回手,轻道:“衣裳上的恐怕一时半会儿干净不了。”
晏初回过神,干笑两声,“脸上没了就好,引引,我回府换件外衣,你……啊,这位是裴少师之女裴凝娘子,裴娘子,这位——”
裴凝早听闻了赵知黛今日进学,立即接话:“赵五娘子,我知晓的。晏郎君安心回去,我定好好安顿知黛妹妹。”
她亲切挽住赵知黛臂弯,冲晏初眨眼。
“多谢。”
晏初拔足就走。
路上裴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赵知黛一句还未能出口,便被她下一句淹过。
“对了,我与妹妹相谈甚欢,明日我府上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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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一定得来。”
赵知黛待人一向礼节妥帖。
柔声问她:“裴姐姐相邀我自是荣幸,不知是否是跟亲近之人相聚,若我去了叫旁人不自在,岂不白费姐姐心意?”
可裴凝此人,向来不懂话外之意。
“都是与咱们一般年纪的郎君娘子,有甚不好意思?明日是我亲做了吃食请诸位品鉴,你喜好的口味定与寻常京都人不同,你不来试试我的手艺才是辜负我心意。”
赵知黛微微颔首,“明日得空我一定去。”
裴凝笑道:“莫跟我客气,我明日提早差人去将军府知会你,免得你忘了。”
“……好。”
·
学堂中共有六张宽长书案,左右各三张,一张书案坐两人,两人进了学堂,只见除了右边六个空位,其余人已来齐。裴凝见状附在她耳边笑:“右边这团人,除了我,都叫夫子伤脑筋。不是早退就是干脆乞假不来。”
她又解释:“第一列那空是我和冯琅之的,最后列的书案人也满了,知黛你坐中间这张即可,正好缺了个人。”
案桌上已摆了两套用具,赵知黛不知哪个是她坐的,于是顺手先把书袋放到案桌中心,随后一把被裴凝拉过去同其他人寒暄。
同窗们皆举止有度,言行亲和,裴凝说得不错,看来都是好相与的人。
见完礼,赵知黛欲坐回去,眼神骤然定在座下。
藕粉色的书袋大敞,纸笔书册摔在红木底板之上一派狼藉,笔尖胡乱引出墨迹沾到蒲团边缘。
她凝神看邻座的女子,女子视若无睹,挺直腰背,平铺开一张纸,自顾自画写。
裴凝袖子一揽,指着女子便开口:“段十一,你又讨嫌!人惹你了?”
段莞兀自写着,半个眼神没给裴凝。
裴凝愈发生气,凑段莞近了几分,手刚要触到桌案上的纸,脚底却被什么一绊,闷头摔进沾满墨汁的蒲团。
段莞冰块一般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微变换,她乜斜着眼瞧裴凝,发出清脆的嗤笑。
“草包。”
赵知黛搀着裴凝起身,裴凝还要争论,忽听身后有数声清咳。
两人向前望去,瞧见夫子肃容。
“裴凝!”夫子一见裴凝这幅蓬头垢面张牙舞爪的模样,登时起了火气,“老夫说进了学堂就坐下温书,你们倒是个个听不进去,尤其是你!这模样成何体统?!”
“你瞧瞧段十一娘,心无外物,端庄谨慎,是为诸位典范。”
段莞盯着裴凝哼笑一声,起身给夫子作了个礼,又将方才桌案上的纸拾起,快步行到夫子身前,“老师,昨日您留的趣对子,我今儿想起一个更好的。”
夫子接过纸端详半晌,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开,“哈哈…”他抚上胡须,欣慰之色浮显,却听耳边一阵刺音。
“啊!”裴凝大吼打断二人,“段十一,卑鄙小人!!”
说着她狂奔向前,夫子脸色惊惶后退不止,说时迟那时快——
赵知黛死死攥住裴凝双臂,在裴凝耳旁劝道:“这是夫子啊,裴姐姐,你冷静些。”
6. 宴会
夫子见裴凝渐渐冷静下来,又恢复了怒颜。
却也不敢太过苛责,只淡声对裴凝道:“裴娘子应当好生反省自身,就、就站一刻吧。”
裴凝不发一言,抱臂昂首走到后墙边,背靠后去。
此刻夫子眼神扫过赵知黛,赵知黛旋即给夫子行了庄重一礼,“学生赵知黛见过蒋老先生。”
蒋夫子面色稍霁,轻颔首,“不必多礼了。赵娘子自小由南阳周氏教导,必是颖慧非凡,恰巧段十一娘如今独坐,今后你们同用一案,学业上定能双双锦上添花。”
“都坐回去温习功课罢。”
一整个午后都相安无事。
裴凝罚站回来后也并未再气,手支着脑袋认真在画纸上勾勾圈圈,赵知黛偶然瞥见过一回,惊异地发现裴凝是在作画,画的还是一个胡须缭绕、横眉冷对的老头;赵知黛急收回了视线。
没过多久晏初便来了,先跟夫子道了歉,又安静地坐回赵知黛斜后的位置。
赵知黛不免有些猜疑,那位闻郎君应当也与她同堂。听裴凝的意思,裴凝旁坐的不是他,那岂不是……就在她身后?
段莞倒也再没发过难,全神听夫子讲课,时不时要发几回问或是要回夫子的问。
夫子夸她后她也会轻瞟赵知黛几眼,赵知黛不放在心上,笑笑便过去了。
下学时,赵知黛收着自己的书袋,一旁传来段莞冷淡的语调。
“次次考试我都是甲等,你知道国子学中一百七十八人,有几个甲等?”
手中书册折起一角,赵知黛伸手抚平书页,爱惜地把册子边不慎沾的灰粒拂去。
“区区一个南阳学堂,如何与国子学相提并论的?”
这回赵知黛偏过头,温声问段莞,“你在与我说话?”
段莞嘴角冷笑一滞,随即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赵娘子,不是捂住耳朵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段娘子说的是。”赵知黛唇角微弯。
段莞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发作也不是,忍着也不是。
赵知黛书袋还未收好,听见晏初前来唤她,“引引,我们一起出去。”
“诶!等等。”裴凝不知从哪处冒出来,“我要跟知黛一起走。”
她说着边把赵知黛往怀里拽,晏初拧眉道:“左右只有一条路,三人同行不成?”
段莞冷眼瞧着几人,不由心生鄙夷,“君子独立,小人成群。”
而三人拉扯着,竟无一人分过神来回她的话。段莞翻了个白眼,径直出了学堂。
裴凝道:“我是有话跟知黛说,女人的事情,你插什么嘴。”
她又一把将赵知黛书袋拉过放在桌案上,“这么重拿回去做什么?明日休沐,你要来我宴会的,难不成抱着书来?”
“引引,你明日要去?”晏初闻言立刻问道。
“是呀,引引要来,晏郎君改变主意了?——对了,你为何叫她引引?这什么称呼?你们原先熟么?”裴凝一张嘴便停不下来。
赵知黛听得头晕,直问:“姐姐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裴凝敛了神色,拉着赵知黛的手往外跑,不顾身后晏初的叫声。
须臾,赵知黛眼望四周的严密草木,问裴凝:“这下四处无人了。”
裴凝眼珠直打转,“知黛妹妹,你也不喜欢那个段莞是不是?原先他们都不愿帮我,你可是亲眼瞧见了,我哪能咽下这口气!”
“裴姐姐想做什么?”赵知黛问。
“今晚你跟我夜潜段府如何?我让人养了几只硕鼠,半夜放进她房中,定能吓她半死。”裴凝低声,“不瞒你说,我上回便预备这么做了,好说歹说求冯琅之带我上了段府围墙,谁知我腿都蹲麻了,段莞房里的灯还没熄!她平日里在学堂只说自己聪颖非常,学业毫不费力;可夜里偷偷用功着呢!”
“后来冯琅之说此举非君子行径,再也不带我去。”
赵知黛凝眉,“且不说能不能做这事,我也上不了墙呀。”
“你家不是全是将军么?怎么不教这个?”
“不教这个。”
赵知黛回,“再者裴姐姐只是想泄一时之愤,可夜闯的不仅是段娘子闺房,更是段家府邸。若牵扯太多可就得不偿失了。”
裴凝泄了气,两颊鼓鼓,思索了半晌,又说:“那我就治不了她么!真真是可恶!柳源惹她不快,她有本事去隔壁找他去,何必牵连我们这些无辜!”
“柳源是?”
“就是从前坐在她旁边的人,前些日子律学的夫子许了特例来我们这儿招生,段莞和柳源都去应试了,平日里他们俩便闹得你死我活,应试时更是难看。出榜那日两人险些打起来,还是我去拉的架。谁知就因为我恭喜了柳源一句,日后段莞就事事针对于我。”
“律学……”赵知黛道,“段娘子很想去么?”
裴凝沉吟:“那是自然。平日律学馆只招命官与举人,寻常学生如何能去?柳源进了也算一飞冲了天。”
她又捂嘴笑:“想到段莞记恨得牙痒痒,我就快活得很呢!”
见赵知黛暗自思忖着不说话,裴凝向来不太灵光的脑袋忽地闪了闪。
察觉裴凝深邃眼神,赵知黛后撤几分,“裴姐姐?”
只见裴凝双手紧握赵知黛的,目光灼灼,满含感恩欣悦,抑扬顿挫高呼:“知黛妹妹,你愿意为了我去考律学?”
“……我说了吗?”
“段莞最见不得别人比她好,若你也进了律学,她定气得饭都吃不下!”
裴凝再进一步,整个人作势扑进赵知黛怀中。
“妹妹妹妹……你真好。”
·
冯琅之拉了前头的闻玠一把,指着右前侧的丛林,“玠,你看那绿衣服是裴凝不是?”
林后身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闻玠嗤一声,“你瞧谁都是她——”
目光骤然停驻在一抹紫上。
“你别胡说。”冯琅之快步跟上,“咦,这不……”
“走了。”
二人进了学堂,闻玠立在门处。
待冯琅之拿了东西过来,他顺闻玠目光看向桌案上头的书袋。
“新来的人?”冯琅之好奇,“一定是赵五娘子!”
说着他疾走过去。
闻玠拦他,“做什么?”
“我看看,兴许是段莞的呢?”
冯琅之拿起书袋看了又看,末了读出书袋底处绣的三个小字。
“赵知彤。”
果然是赵知黛的表妹,叫赵知彤么?
·
次日,赵知黛早晨才起就听月芽在旁滔滔不绝,“裴娘子的婢女早就来请了,娘子快些准备。”
“还是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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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娘子最招人喜欢,从前与京都娘子们从没往来过,才进了半日学,就能受邀去赴宴。”
“不过是裴娘子待人热切。”
云昔给赵知黛妆点好后,面上有些忧虑,“娘子,您说裴娘子常办宴会,又跟世家子弟熟识,会不会……”
会不会遇见闻郎君?
“遇见便遇见了,左右只有我们二人知晓赐婚之事,彼此心照不宣就好。”
赵知黛指尖轻抹口脂。
而后起身出了门。
有婢女引路,马车很快行到裴府门前。
裴府府门气派威严,一张贴于侧门的红纸却分外惹眼。
——“段莞等闲杂人等勿入。”
红纸下竟还有张红纸。
龙飞凤舞写着。
——“本也没想入。”
引路的婢女见惯不惊,熟练上前把下面的红纸撕下揉碎,又请赵知黛进门到了后院。
“赵娘子勿怪,我家娘子在后厨忙着做新菜式,您可先四处走走。”
赵知黛点头,“多谢。”
婢女行礼告辞,赵知黛带着云昔往前去,行了十几步,左侧水榭亭台处熙熙攘攘,处处可见几人成群欢歌笑语。
云昔不禁叹:“裴娘子的确胜友如云。”
“我们去右边儿。”赵知黛转了步子,解释道,“都是我不认识的。”
“是。”
右侧有处掇山毗邻翠湖,是赵知黛最喜的僻静之地。
她幽幽立于湖畔,眸色渐深。
云昔在她身后轻轻开口:“娘子想起之前的事了。”
赵知黛颔首,“都过去了。”
云昔笑笑,想着无事,于是到湖边蹲下身清洗帕子。
赵知黛转过身欲到掇山那边去,一股莫名的力量突如其来,擒住她后领往后一扯,她脚底踏上湿滑黏腻的草苔。
眼前暗了一瞬,明亮后眼前多了个清晰的人影。
惶急与恐惧一齐袭来,赵知黛下意识朝那人伸出手。
却无回应。
“娘子!”
可云昔还离了几步,赵知黛已扑通一声掉进湖里。
云昔对着方才忽然出现的闻玠哭喊:“郎君,我们娘子不会水,救救她!求您了!”
“来人!来人啊!”
闻玠眉间紧蹙,松开攥着的拳头。
·
闻玠动作迅疾,将赵知黛拉上岸时她不过呛了几口水。
闻玠拍拍她后背,示意赵知黛松开环在他颈间的双手。
赵知黛却似全然听不见,全身不住战栗发颤,意识混沌不醒。
“赵娘子?”他拧眉。
赵知黛双眸渐清明,却抱得闻玠更紧。
“娘,不要丢下引引……”
闻玠微怔,眼睫上的水珠坠下一滴,滴到赵知黛的垂发上。
刺骨的凉意刹那间击穿他的躯体,他不禁头皮发麻,眼前浮现儿时梦魇般的惊涛。
闻玠不自觉地将手放上她的后背,直到云昔拼命将赵知黛移进自己怀中,“对不住,娘子惧水,童年时险些因此丧命,这才……”
“无事。”
闻玠见赵知黛缓缓松手,身上也不再发抖,便帮着把她扶到掇山一侧。
片刻后,裴凝带着人过来,赵知黛已复如常,左右张望,不见闻玠人影。
7. 假装不识
待赵知黛换了干净衣物,绞干头发,浑身清爽了,裴凝接过丫头递来的手炉,瞥了眼里头的炭灰,塞到赵知黛手中:
“还未入冬,捧炉都用上了。”
赵知黛面上白净、不见妆粉,静静捧着手炉,眼睫在白皙肌肤上投下细小的黑影。
“裴姐姐,方才……方才是谁叫你过来的?”
裴凝眨两下眼,“是谁家的随从吧,我也未留意,听见你出事立刻从后厨跑来了。”
她锤打酸痛的脖颈,朝后叫了几声:“没人过来看热闹吧?”
丫鬟即来禀报一切如常。
裴凝一扬手,对赵知黛道:“所幸这儿离水榭远,大家应当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翠湖底浅,你没受伤便好,我这就差人送你回去。”
赵知黛还未开口,云昔红着眼先一步对裴凝道:“裴娘子,方才奴婢虽并未看清,可确实有人推了我家娘子一把,后来若不是……若不是遇见贵府的小厮出手搭救,我家娘子恐怕难逃一劫。”
“有这种事?你怎么不说?!”裴凝眼睛瞪大,问赵知黛,“你才回京都,可结识了什么仇人?”
她刚还以为真是赵知黛失足掉了下去。
赵知黛摇头,“除了裴姐姐与晏郎君,不再认识什么人了。”
“我晓得了!”裴凝一拍手,“定是段莞那个小人!我这就去找她。”
说着她一把解下在做菜时围好的头帕和腰裙,气势汹汹要走。
“裴姐姐——”赵知黛拉住她手,轻摇头,“我也并未看清,四下也无人在场,没证据的事怎好空口白牙去说?”
倒是……那个王介在。
云昔与赵知黛对视一眼。
裴凝勉强压下怒气,“竟有人在我的眼皮底下做这样的事,你放心,我一定查清楚给你讨个公道。”
赵知黛眼神飘到屋外,直起身子,“时辰是不是快到了?都怪我,耽搁了正事。”
“你这么客气做什么?这不用你操心。”裴凝凑到赵知黛眼前左看右看,“知黛妹妹,你身上真没什么不舒服的?这品菜会我少说一月也得办个六七回,你下次再来也是一样的。”
她皮糙肉厚的,自小爬树上房样样干,掉个湖也不算新鲜事,可赵知黛一看便是娴静不逾矩又被家人捧在掌心的娇贵女儿。保不齐磕磕绊绊真出了什么好歹。
赵知黛却笑,“哪有这样柔弱。”
只是她七岁时初到南阳险些溺水身亡,其中又发生了些曲折故事,叫她说不清是惧还是悔。如今再掉到水里一遭,又通通想了起来。
罢了。
“父亲母亲叫我多结识些朋友,”赵知黛起身挽住裴凝出门,状若无意问起,“裴姐姐可认得鸣隐军中的人?”
裴凝脚步滞了瞬,旋即面色如初,“我哪认得这些?京都中数得上来的武将就这么几家,你应当比我熟识些呀。再说,鸣隐军不是南阳的部曲么……”
裴凝说话时不看赵知黛,被赵知黛挽住的那只胳膊僵硬不动。
她想了想,又低声道:“听说里头的人来无影去无踪,刀尖舔血噬人如魔……你若不幸遇见了,可不能硬碰硬。”
“……这么吓人?”
“可不是么!”
·
水榭那头。
冯琅之思索片刻,悠悠道:“你是说,赵五娘子的那个表妹,方才掉进了,裴府的翠湖?”
“裴凝怎会认识她?”
“或许昨日知晓她进了国子学就该想到的,”闻玠跨坐亭中,随手把空杯掷到桌上,旋即起身,“是我失策了。”
眼见他要走,冯琅之去拦,“你走什么,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辈子么?不对啊,若怕她抖出你的身份,你刚为什么出面救她?”
闻玠黑眸凝在冯琅之面上,脸色晦暗不明。
冯琅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闻玠并非心狠手辣之人,更何况,那位娘子不是中箭、不是晕倒,偏偏是落水。
扶鹤长公主便死于溺水。
他轻咳两声,“那你预备怎么做?总之,裴凝说了,这许多娘子都是为了瞧你才来的,你不能走。”
闻玠不语,默默坐下,只低头饮茶。
·
行至水榭,正巧晏初正从府门过来,裴凝便欢欢喜喜跟二人告辞张罗上菜去了。
两人一同走了几步,晏初发觉赵知黛心神不宁,问道:“引引在瞧谁?”
赵知黛紧了紧手中的暖炉,轻道:“昨日才认识的几位同窗,今日应当打个照面。”
晏初一笑,“他们你认识了,我再引你去见几个不认得的。”
赵三郎嘱咐过他多关照引引,得让她与这些世家熟络起来才是。
他晃眼扫过不远处,领着赵知黛往最里头的亭子去。
亭中冯琅之好不容易瞧见裴凝身影,拍了拍闻玠的肩,“不许走啊。”说罢迈步出了亭。
闻玠低垂眉眼,眼神凝住手中茶杯,并未应答,不知在思忖什么。
清风伴着脚步踏入亭中。
“闻郎君。”
晏初甫一开口,裴凝似火红蝴蝶般翩飞过来,嘴里已喋喋不休,“我来引见我来引见!”
冯琅之追过来,瞧见赵知黛的脸,先是一愣,随后制住裴凝动作:“不用——”
“为何不用?”
“他们可能不想认识……”冯琅之声音细如蚊蝇,挤出温和的笑。
“我就要。”裴凝嘴比脑子动得快。
“这位是刚回京都的赵家五娘子,温柔娴静、极富才情。论才华不输段莞,论人品,更是甩了段莞十八条街。如今已是我的好姐妹了。”
冯琅之一时有些恍惚,五娘子?他是记错了排行?还是这位表娘子也排第五?
见闻玠仍低眉沏茶,神情懒倦,半分兴致都无,裴凝面上不耐,奔到闻玠身侧,“你也忒没有礼节!”
“这是闻家二郎君,呃……”裴凝微微扯开嘴角,“如你所见,京都第一大美男。”
闻玠执着茶壶的手一顿,下一瞬,茶壶置于案面,他唇角微微上扬,神情轻佻,凤眼透出不羁之态。
定在赵知黛脸上。
少女未施粉黛,芙蓉之面纯净洁白,只是微微发颤的唇角似乎彰显出某种惊异与克制。
闻玠悠然自若起了身。
直到裴凝唤了句:“知黛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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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愣着做什么?不舒服么?”
他身形顿滞,有如雷击,神态竟与赵知黛如出一辙。
赵知黛?赵五娘子?
他忽地想起“引引”这两个字。
“到底咋了?”裴凝用手肘狠狠撞冯琅之,只见冯琅之惊异更甚,咬住下唇不发一言。
晏初探究的目光流连在二人身上,还是出了声,“引引,你与闻郎君相识?”
赵知黛已复先前的神色,极快回道:“不识。”
言罢,她颔首对闻玠莞尔,“闻郎君安好。”
闻玠微躬身,谦逊地笑:“赵娘子多关照。”
·
裴凝名曰赵知黛是她顶好的妹妹,自是随身把她揣怀里,开宴时也坐得极近。
闻玠、冯琅之、晏初三人与其余男宾坐在对侧。
席间赵知黛总觉得周遭娘子视线不住凝往对侧,忍不住也瞧了一眼,这一瞧便猝不及防撞进闻玠眼里。
与他人不同,触到他视线赵知黛并未羞怯,也不闪躲。目光澄清坦荡,倒是像真对他好奇极了。
冯琅之如坐针毡,不知说些什么,于是提起桌案上的酒壶朝闻玠的杯中倒。
闻玠把酒杯推远几分,“不喝了。”
“哈?”冯琅之怔了瞬,默默放下酒壶,低声道,“这下如何收场?”
“不只我骗了她。”闻玠声音淡淡。
“这能一样么?”冯琅之险些高声喊起来,“她只是骗你她是另一个赵娘子,但她可是知道了你另一重身份,你父兄若是知道你明面无害暗地里做这些——不必说这个,官家知晓了也对你没好处。”
“嗯。”
“嗯?”冯琅之不解为何闻玠如此冷静。众人皆知他们关系亲近,闻玠若暴露了,他跟裴凝也吃不了兜着走。
早知如今,当初裴凝不管怎么问他也该咬死不说的。
“好。”
“好什么?”
“等会儿就去灭口。”
“什么?!”
冯琅之朗声一叫,席间忽地静下来,众人皆望过去。
他急忙致歉。
方才赵知黛与闻玠的眼神交汇裴凝尽收眼底,这会儿她不免忧虑地问赵知黛:“知黛妹妹,你同我说实话,你看上闻玠了是不是?”
“怎会?”赵知黛睁大双眼,“我们只见了一面。”
“不是便最好了。”裴凝道,“他皮囊虽好,可人一无是处,学堂中次次末等不说,吃喝玩乐他倒是一个不落,此非良人啊。”
赵知黛点头,看了眼身侧的几位娘子,问裴凝,“他很受人喜欢么?”
裴凝故作深沉:“真是——耽于男色。”
·
觥筹交错后,裴凝跟众人探讨起最近的新菜色。
有人恭维她的厨艺,裴凝便兴奋得满场跑。
“待我开了京都最大的酒楼,诸位通通不用付钱!”
一派欢声笑语中,赵知黛起身悄然退了出去。
冯琅之眼疾手快制住同样起身的闻玠,“做什么?”
“醒醒酒。”
闻玠走了半晌,冯琅之手拍向脑门。
不对,他就没喝啊。
8. 悔婚
翠湖边。
闻玠无声立在赵知黛身侧,两人相顾无言,终是赵知黛轻唤了句:“闻郎君是来灭口的?”
耳边一声轻笑。
“为何灭口?”
赵知黛拢紧身上的斗篷,“闻郎君非但不似传闻中那般无知骄蛮,反而冷面冷心,通晓律法,还有一个好身手……我猜,郎君身上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温柔娴静、乖顺体贴的赵五娘子,背着家人寻铺经商,意欲何为?”闻玠不答反问。
赵知黛侧眼凝他一眼,“谁说我要经商?”
“闻郎君自知理亏,便想拉我下水。”
却听闻玠那儿有细碎声响,下一瞬赵知黛只觉压迫,不禁后退几分,身子微仰,闻玠的脸离她极近,冰冷的触感直抵喉间。
闻玠眼神无辜,似有些许无奈,“你说是便是罢。”
力道愈发深重,赵知黛终是先败下阵,抵住他手,“别——”
闻玠卸了力,“怎么?赵娘子要包庇我?”
“……是,包庇你。”
“我如何信你呢?”闻玠语气温柔。
赵知黛拧眉,眼神不敢向下瞟,双手握住他小臂,防止他一不留神又使劲上来,“我们有婚约,我用婚约做条件。我替你守秘密,你替我向圣上悔婚,不要牵扯到赵家。”
闻玠思索了会儿,轻道:“赵娘子听谁说我想悔婚?”
赵知黛只觉得如今自己性命堪忧,脑袋顾不得思虑那么多,烦躁问他:“你不想?”
她想!
有这样的夫君,她一定不想归家。
“知道了,多谢赵娘子包庇闻某。”闻玠后撤几步,赵知黛急急拉开步子,这才发现闻玠手中拿的物件。
原来抵在她喉间的不是匕首,只是把木头折扇。
深秋如此冷的天还随身带折扇,非常人也。
赵知黛瞪了眼闻玠,转身便走。
怪只怪她太愚笨,竟连是否利器都分辨不出,又被这人戏弄了一道。今日回了家,她定要去校场苦练!
赵知黛朝宴席处走,闻玠不近也不远地跟在她身后,她便提了裙摆加快了步子。
闻玠蓦地出声,“赵娘子。”
赵知黛顿在原地,闻玠不紧不慢上前来,停在她左肩后侧,轻俯下身与她视线齐平,手指引她看向人群,“那个穿水蓝外袍的娘子,看见了么?”
赵知黛侧头,发上青色绢花轻擦过他面颊,闻玠面上有些微痒意,转眼盯住那朵垂着摇珠的花蕊,伸手对着绽得张扬的花朵戳了下去。
绢花瘪下后复又鼓了上来,恢复如初的饱满柔美。
闻玠疑惑,又伸手按了一回。
这次绢花鼓回来后,他的手掌吃了一记。
见赵知黛气恼,闻玠回过神,竟罕见地有些赧然。
“我看见她了,怎么?”
闻玠道:“或许你们有什么误会。”
赵知黛凝眉望去,她与这位娘子并没有过节。
她却推自己下水么?
·
赵知黛回了宴席中,却迟迟不见闻玠归来,冯琅之倒还待在原地,好声好气劝裴凝别发火,“他这人一向不守规矩,哪次不是中途便跑了,你的品菜会是他待过最久的。”
裴凝喃道:“这还差不多。”
世家子皆是举止有度左右逢源的人,期间也不少人听了裴凝的介绍来与赵知黛攀谈。
赵知黛一一妥帖地回了话,轻微扬起的唇角便没收敛过,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简直比皇城边上长大的郎君娘子们更为端庄谨慎,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气。裴凝觉得面上有光,亲昵地蹭在赵知黛身侧。
恍惚间,赵知黛瞧见着水蓝外袍那位娘子走过来,于是轻扯裴凝的衣角。
裴凝欢欣招她过来,“明月!”
又对赵知黛道:“你忘啦,昨日我才引你们相识的。”
赵知黛脑中记忆渐渐清晰,她们在同个学堂,这位娘子就坐在她左侧那列。
昨日交谈时还言笑晏晏。
汪明月对裴凝笑了两声,而后盯着赵知黛的眼睛,“大家都与五娘子说了话,我若不来,倒显得不对了。”
“不过,却也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你说什么?”裴凝向来不会拐弯抹角。
汪明月眼神扫过赵知黛的脸,轻道:“说起来,我与你四姐姐是闺中好友,却也许久未见,五娘子得空替我向知彤问好。”
走前她又打量赵知黛一番,眸中轻蔑之色愈发明显。
“留步。”赵知黛声音虽低,却坚定道,“既是好友,汪娘子还是亲去探望,才显得有诚意。”
汪明月敛了神色,欲要开口,裴凝跟了句:“正是这个道理。”
“好啊。”汪明月咬牙笑道。
·
回府后已是傍晚,因着今日疲累,赵知黛原本径直回了房中,片刻后崔氏房里的仆妇来请,说是找她叙话。
赵知黛提灯,循着幽深长廊走去,经过赵知彤院子时竟瞥见里头灯火盈盈。
这个时辰四姐姐向来是早早入眠,她想着,待跟阿娘说完话便顺道去她房里瞧瞧。
未想到进了崔氏里屋,赵知彤正好端端坐在崔氏身侧,一手执着瓷碟,一手捏着玉白糕点往嘴里送。
崔氏面上嫌恶,语气却是嗔怪,凑近用帕子轻去擦赵知彤嘴角,“积食睡不着了你才晓得利害呢!瞧你这脸蛋儿。”
说着崔氏又忍不住笑着上手掐了把女儿的面颊。
“再胖些!”
“阿娘。”
赵知黛轻开口。
崔氏这才抬起头望向门外,也不知赵知黛在房门站了多久,急忙叫她进来。
“四姐姐。”赵知黛手里提灯递给丫头,向两人走去,面上露出笑意,“今日气色看着极好,固心丸吃过了可觉得好?”
赵知彤闻言把瓷碟放至膝上,偏头不冷不热回她:“还没用过。”
崔氏作势瞪她,又问赵知黛:“引引饿不饿?来拿桂花糕吃。”
赵知彤却道:“阿娘又偏心,这分明是我来时专叫蓉妈妈做的,引引要吃再做不就成了?何必来抢我的,我的书袋被抢了不说,连块糕点都护不住了是不是?”
崔氏急想去拧赵知彤的嘴,“你胡言乱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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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块点心,引引是你亲妹妹,她吃不得?”
“那书袋呢?!”
瓷碟被摔到一旁的案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赵知黛展眉,眸色流转几分,道:“原是为了这事,房里丫头不懂事,拿了两个书袋回来,又分不清哪个是我的,索性随意拿了一个走。”
“明日我把四姐姐的还回来。”
崔氏抿唇,看向赵知彤,“这下满意了否?娘早说了引引怎会故意拿你的东西,再说这布料都是阿娘亲自选的,价钱绣工通通没有分别,拿错了又如何呢?”
“绣娘在书袋上绣了名,便是三岁孩童也识得自己的名字。”赵知彤哼了两声,“阿娘一向偏爱引引,自是不觉得如何。”
“四姐姐,”赵知黛本不打算言语,此刻听她这话,不由开口,“你这样说,阿娘会难过。”
“难过?家里人的难过我都要忍耐,偏生我的难过无人知晓!此后阿娘尽可当没我这个女儿好了!”
崔氏也气极,捂住胸口怒道:“你要气死娘是不是?”
赵知彤红着眼眶奔出房,崔氏头晕目眩,一头栽进赵知黛怀中,赵知黛扶住她身子焦急唤她。
“阿娘!云昔,去找大夫——”
崔氏却摆手,急叫了一旁的蓉妈妈,“跟过去、跟过去。别叫她又发了病。”
蓉妈妈忙应了。
赵知黛扶崔氏坐下,抿唇不言。崔氏似是流了泪,侧身用袖口抹了把眼角。
赵知黛紧握她手,宽慰道:“阿娘放心,我去同四姐姐道歉,怪我竟不知多看两眼,错拿了她的东西。”
崔氏满脸欣慰反握她手,“引引是娘最知心的孩儿,通晓事理。”
她叹口气,“彤儿是这样的性子,说话不中听你也莫要往心里去,她自小身子不好,心里有怨也是平常,是咱们亏欠了她。”
烛灯暗处,赵知黛闷闷应了声。
崔氏移到她面上,试探问:“你生你四姐姐的气么?”
赵知黛讶然,“是我有错在先,为何生气?”
崔氏紧了紧赵知黛的手,点头道:“乖引引。姐妹间这些小事也就彤儿任性,先前她硬要拿你房里的砚台墨宝时还说你决计不会同她生分,轮到她自个儿便如此——真是……”
“罢了。”
赵知黛侍候崔氏睡下便出了门,正巧遇上蓉妈妈回来。
“五娘子。”
“四姐姐如何了?”赵知黛问。
蓉妈妈思索须臾,斟酌道:“四娘子不肯服药,好不容易劝回了房又哭闹不止,大郎君和二娘子都去了。”
大哥和二姐姐?
“四姐姐时常如此么?”
蓉妈妈轻叹:“是。四娘子体弱,血气有亏精神也不济,常常因着些琐事闹气,得兄弟几个齐齐过去劝。……五娘子,老奴说句不好听的。”
“蓉妈妈讲就是了。”
“你虽是小妹,可到底健全无虞,不比四娘子可怜,十几年来家门都出不了几回。有些委屈也不必计较那样清楚,反倒是给自个儿找不痛快。能让便让着她些,四娘子若再发几次病,这身子又能撑多久呢……”
9. 红娘
赵知黛立在门外,屋中透出的暖融烛光若隐若现,打在她清隽侧颜上。
偶尔能听清几声啜泣。
赵知宁声音压抑,“我的好妹妹,就喝一口,一口成么?”
随后是瓷杯破碎一地。
房中寂静片刻,又响起赵知宁的话:“西街铺子又上了新话本,你要还是不要?”
她又拿了碗新的汤药,汤勺递到赵知彤嘴边。
赵知彤带着哭腔,哽咽道:“我又不是孩童,给我块糖便能哄好?”
“那你如何才肯吃药?要爹娘亲自来劝么?”赵大郎骤然开口。
赵知彤酸道:“爹娘一心为了引引的婚事操心,哪有闲情管我死活——赵三呢?”
赵知宁神情不悦,将勺子扔回汤药碗,“任你闹气还不够,把五妹妹攀上做什么?人引引哪里惹你不快了?”
赵知彤又要捂头尖嚷,“你又为她说话!你膝盖伤了那段时日是谁日夜陪你给你换药的?不过送个护膝,把你心都勾走了!我讨厌二姐!”
说罢,赵知彤起身将桌上东西拂开,摔了个干净。
赵大郎急去制住她不让她再动,又跟赵知宁说:“阿宁,别刺激她了。”
而后轻在赵知彤耳边道:“你与引引都是一样的,我们不会偏心。”
赵知彤渐渐平静,忽而开口:“才不是——她是族中星月,我只是个废人。”
她双颊发红,抑制不住地喘咳起来。
“知彤!”
“阿彤,阿彤你顺顺气——”
两人一出声,赵知黛顿时慌了动作,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推开房门闯进去。
“你不是废人,你是大哥最疼爱的妹妹,任何人都代替不了——”赵大郎给赵知彤拍背,“三郎也是一样的。他上街去给你买新书袋了,保准独一无二。”
“呜呜呜……”赵知彤泣不成声扑到二人怀中,三人抱作一团。
赵知宁余光先瞥见一抹身影,而后无措地站直身子,“引引,你怎么……我们……”
赵大郎愣怔一瞬,把赵知彤扶回塌上。
压低声音道:“引引,知彤她身体不适。”
赵知黛轻轻点了头,“我知道,大哥。”
知道什么?知道四姐姐是因她才忧虑成疾,还是知道家人并不是有心排斥她?
赵知黛也不知道了。
她缓步走到赵知彤身前,赵知彤双目红肿,静坐塌边,双手放于膝上,眉眼愁绪万千不知在思索何事。
赵知黛伏身,双手握紧赵知彤的手。
赵知彤本想挣开,可赵知黛手使了劲,她盯着赵知黛发亮的眸子,不自觉被吸引了心神。
“四姐姐,我陪你吃药,陪你读书,陪你好起来,好吗?”
“生了病不是你的错,你什么都没做错。”赵知黛伸手把赵知彤凌乱的鬓发挽回耳后,“我今后不会再让爹娘兄姐操心,婚约也不会再拒了。”
赵知彤神情有些松动,眸色复杂,“……真的?”
赵知黛笑着点头:“真的。”
赵知宁看着二人,眉头紧蹙。
怎么说到这儿来的?引引的婚事也能拿出来哄人?
她要开口,却被赵大郎一凝。
待赵知彤喝了药熟睡过去三人一同离去。
一路无话,行至路口,赵知黛与二人告辞,“引引回房了。”
“引引。”
赵大郎叫住她。
赵知黛转身等他开口。
“……方才大哥的话……”他不知如何开口。
五妹妹常年不在京都,虽是血肉至亲,更是常有思念,可他也无法置从小长在身边的四妹妹于不顾。
不过是诸事让着赵知彤一些,引引应当不会作他想。
等了许久不见赵大郎说下去,赵知黛只好回他:“我不会放在心上。”
赵大郎松了口气,面上终有了丝笑意。
“那就好。”
回院的长廊上。
赵知黛抬头,目光越过檐边,驻在湛蓝色的天幕上,月轮边的微光莹莹透现,仿佛下一瞬便要消融于夜色。
原来。
京都的夜,也这样深啊。
·
冯琅之一早策马抵了宫门,冲前头那人唤了声名字。
闻玠扬头示意。
冯琅之勒马,面色不悦,“我爹若知道我今日又不去进学,非得扒了我皮。”
闻玠驭马慢行,腰间令牌好端端系在原处,宫门守卫也不敢拦他让他把令牌取下,见了这张脸放行便是。
谁不知晓官家极宠这个侄子,只怕是日夜盼着他进宫。
闻玠懒懒开口:“你爹是祭酒,怕什么?”
“正因他是祭酒,我才不好屡次逃学;近日夫子状告得紧,属实是被你害惨了。”冯琅之喃喃,“我爹说待哪日告到官家耳朵里,你应当才会收敛几分。”
二人进宫后下了马,直奔官家大殿而去。
闻玠解释道:“未想过耽搁你,我要同他说退婚的事,他点名要你一同来。”
“官家找我?”冯琅之瘪嘴,“这下倒真好了。以后你犯了什么事,第一个便要连坐我。”
两人说着到了前殿,内侍先让闻玠进去。
大殿寂静无声,闻玠稽首。
昌隆帝端坐威严,这会儿目光慈爱地看闻玠:“起来。”
“你外祖母召了你多少回都舍不得进宫来瞧瞧她,这次主动前来,又是要闹着悔了这桩婚事?”
“是。”闻玠目光灼灼,“先前圣上赐婚时并未问过我与赵家娘子意愿。”
“父母之命不可违背——”
闻玠极快道:“可我母亲已辞世,父亲更不过问此事,圣上与太后并非我父母。”
昌隆帝神情一滞,而后轻叹口气。
“九年了,你还在怨么?”
闻玠避之不提,只道:“只请舅父收回成命。”
昌隆帝阖眸,似是无可奈何,“阿玠,无论如何,你外祖母是真心疼爱你。”
“前些时日她自觉凤体不安,唯恐见不到你成家立业,这才叫朕为你择一位好娘子;朕全心为你去寻了这赵家五娘子,正是因太后知晓你对南阳的执念,赵五娘子自小长在南阳,算是半个南阳人,待你入仕去南阳立门户……”
闻玠蓦地打断他,“太后此举,何尝不与当年相同?”
“闻玠!”昌隆帝脸色铁青,眼神凌厉如刀,“谁给你的胆子置喙太后?”
“此事不必再议!”
“待赵将军一松口,你们立刻完婚!”
“把这逆子赶出去,叫冯琅之进来!”昌隆帝拍案。
内侍连忙踱步到闻玠身前:“世子请……”
闻玠眸色如墨,没有一丝波澜与留恋,转身迈步而去。
冯琅之见闻玠出来,周身仿佛笼罩一层寒霜,不由发怵:“怎么?”
恰内侍前来迎他,他恭谨踏进殿门。
殿内落针可闻,冯琅之行了礼,等主位之人发话。
昌隆帝似乎还在气头,余怒未消,语气生硬问:“你是冯裕之子?”
冯琅之只在跟父亲进宫时远远见过昌隆帝几回,并未与他说过话,此刻见他似乎跟闻玠起了争执,心中不免忐忑,规规矩矩回道:“正是。”
“冯裕德高望重、为人磊落,想必虎父无犬子。”
冯琅之正要回话,却听昌隆帝又道:“你与闻玠走得近,他平日流连玩乐、不问学业,你怎么看?”
顷刻间冯琅之额边竟溢出汗珠,不知如何答话。
所幸昌隆帝并非不近人情,又道:“他平日听得进你的劝么?”
这……该说听还是不听好呢?
冯琅之如芒刺背,斟酌字句道:“世子虽有主见,个性刚烈,内里却良善温和,若是赤诚之言,他亦不会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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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昌隆帝颔首,“再过两年他也及弱冠了,如此下去不妥,日后你便在他身侧多加勉励,课业练功也要敦促,玩乐之地不许去了。”
冯琅之不敢不从。
“还有他与赵五娘子的婚事,想必你也知晓?”
“……是。”
昌隆帝:“不许再助长他这嚣张气焰。赵五娘子是朕与太后左挑右选择出来的,若不是太后执意许给他,朕还预备留给自家儿郎呢!”
“……是。”
冯琅之在殿中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被昌隆帝“恩准”出宫。
心道这次才是真见识到传言中偏宠侄儿的官家有多可怖。
嘱咐了他许久,大抵是说闻玠有多忤逆不孝,冯琅之应当替君分忧,尽力帮他才是。
还有他与赵知黛的事儿。
听官家的意思是说,要让他背着好兄弟当他们的红娘……?
冯琅之埋头狂走,出宫直奔学堂。
·
国子学。
不知是否是裴凝昨日又办宴,整个学堂的人都受邀凑热闹去了,把夫子留的功课全抛到了脑后。
今日夫子点了好几人起来诵书,皆是一字不会。
——除了段莞。
她自是一早自荐,一口气给夫子诵了好几篇文章。
见学生们精神不济,皆是一副心虚担忧的模样,蒋夫子摆手,“罢了,明日再补。”
未被点到的几人松了口气。
赵知黛甫一开始便淡然默书,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
她未被抽查,段莞自是不乐意,正要同夫子提议,左侧传来一道声音,她瞧过去,原是汪明月。
真有意思。
“赵娘子来学堂前不是传言博古通今满腹经纶么,不过节选一篇,应是信手拈来罢?”
蒋夫子也早想探探赵知黛的底,只是近日没什么考核,背篇文章也可。于是问赵知黛:“《齐家篇》赵娘子可会背?”
《齐家篇》共有四节,昨日夫子留的功课是背前两节。
“夫子,方才学生背书时瞧见赵娘子默了好久的书,若正好默了这篇文章才背下来,那是算昨日完成了功课,还是算今日抱了佛脚?”
段莞潜心好问。
“段娘子执意要深究,我也不好隐瞒,”赵知黛淡道,“昨日我也未做功课。”
段莞嗤笑一声,耸肩道:“赵娘子真是实诚。”
蒋夫子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教育诸位勿要耽了大好年华。
“今日咱们学后两节,既然回府后无人背书,那就默了书才能下学。”
底下怨声载道。
裴凝紧咬下唇,幽怨之色浮现,不禁侧头跟赵知黛抱怨起来。
“知黛,今日下学我们不能一起回了。”
赵知黛轻笑:“我等你。”
待夫子留的时辰到了,叫众人拿纸出来默书时,冯琅之才气喘吁吁赶了过来。
裴凝不由幸灾乐祸,笑他来得正是时候。
“我看你今日要留堂了。”
冯琅之直呼霉得很!
裴凝又觉得不对劲,冯琅之不会默的话,她就更没法早早默完了!
于是把书册堆到冯琅之身前,“快背快背!”
·
学堂中寂静无声,偶有纸页摩擦之响。
段莞写得起劲,余光不时瞟过身侧之人,却见赵知黛也是笔耕不辍,似乎一瞬也未歇下。她不免紧张起来,片刻后,她咬着下唇想《齐家篇》的结语,却蓦然瞧见赵知黛放了笔。
她宽慰自己是赵知黛也默不下去。
可她还是忍不住往她纸上看。
忽听夫子一声轻咳,段莞红了半张脸,收回了视线。
蒋夫子行至赵知黛身侧,预备提点几句:“想不起来也莫过早就弃——”
却见娟秀字体流畅有力,是一字不差的《齐家篇》。
10. 做戏
蒋夫子沉默片刻,而后咧嘴笑:“原来赵娘子是深藏不露,整篇文章早已背熟了。”
段莞眉头拧紧,顾不得礼仪,竟伸手去扯赵知黛的纸,裴凝早斜眼瞥过来,当即张牙舞爪吼道:“段莞你做什么!不会写就大大方方说啊——”
说着也想伸手过去抢,思索是不是能趁机看两句。
赵知黛身子朝后扬了两分,任由段莞将纸夺走。
夫子却厉声对裴凝道:“裴娘子默自己的就好。”
冯琅之扯了扯裴凝的衣袖,裴凝哼两声转回身。
段莞认认真真读了赵知黛默的文章,竟发现挑不出错来,于是颓丧地扔下笔,声音淡淡:“赵娘子还真会藏私。”
赵知黛垂眼,将书册往书袋里收拾,“《齐家篇》为名家名作,不论京都还是南阳的书塾都可收录教授,正大光明摆在书册中,垂髫孩童都可自学,怎么就算我藏私了?”
段莞欲言又止。
收好书袋,赵知黛凝了眼段莞,轻道:“我原也只会前两节,后两节是方才才会背的。”
谁信?
赵知黛今日眼下乌青愈显,保不齐昨夜温书到什么时辰呢?
段莞端庄笑道:“赵娘子果然同传言中一般。”
“可惜我从未听过段娘子的传言。”
赵知黛拿起书袋起身,给夫子做了一礼道别。
夫子笑容和煦对她颔首。
段莞听闻这话当即直起身子,却被夫子眼神一凛,只得悻悻坐回去。
右手握紧笔杆,像要将笔折断似的。
裴凝早已忍笑忍得双肩发颤,忽听赵知黛经过,附耳到她身侧,“花园等你。”
“好呀好呀。”裴凝大气一呼,蘸了不少墨汁,埋下头苦干起来。
冯琅之神色不明,挤眉弄眼去看裴凝写的什么,却被裴凝一掌挡了回去。
·
青石坛边,赵知黛轻倚其上,暖阳倾洒,她静静地翻看一本《刑律通义》。
不时有学堂中传出诵书的声响,她也不觉聒噪,乌黑发丝顺着指尖翻飞在书页间。
直到右侧大半阴影投下,赵知黛轻移目光,触到来人衣袂时皱眉,随后身子往左挪了些许,光亮便重新拢在书页上头。
见少女全神凝在书中,闻玠不免起了兴致故意去扰她:“还未下学,赵娘子这是被撵出来了?”
赵知黛不语,偏偏闻玠又逼近几步,手指随意拨弄坛中的草卉,语中颇有些幽怨,“我为你去同官家大闹,也不见你有几分好颜色待我。”
“竟也不好奇?”
“为我去闹?我倒是为郎君背了个罪名,”赵知黛翻了一页,面色不变,“若官家改了旨意,我一回府便能知晓。”
“也是。”闻玠轻笑。
静了半晌,赵知黛抬头看他:“还有事么?”
“……无事,你看你的。”闻玠往旁移了两步,一跃坐上坛石,自顾自张望起来。
赵知黛见状阖上书册,闻玠以为扰了她看书,即刻出声道:“赵娘子留步,我去那边坐就是。”
说着他径直走向对侧的青石坛,整个身子懒散仰在坛上,一手遮住眼前倾泻的烈日灼光,露出轮廓分明的下半张面容。
日光虽盛,打着卷儿的寒风却半点不减冷意,石坛更是通透冰凉,赵知黛也只是堪堪靠在边沿,见闻玠身着单薄躺上去,她只觉得周身发冷。
赵知黛看了他几眼,好心提醒:“在此处睡,恐怕会罹患风寒。”
她又凝了眼学堂内,“冯郎君今日来得晚,默完书不知得什么时辰。”
“我未等他。”闻玠双眸阖紧,缓缓开口,“官家今日遣人盯梢,不下学便不能出国子学的门。”
赵知黛抿唇,“是因为悔婚?”
“不是第一遭,官家如此惯了,过几日就忘了。”
“除了逼你进学,还有什么?”赵知黛问。
看来官家是铁了心要与闻玠作对,只是她倒霉,成了他们博弈的筹码。
闻玠显然也知晓此道理,遮住双眼的手臂垂下,虚眼直迎日光,道:“赵娘子若不介意,在官家面前做一番戏也无不可,总之先顺着他意,他便不会再多说什么。拖段时日待他气消再找个由头退了婚就是。”
……
冷风忽起,赵知黛拢紧肩头的斗篷,不由问他:“京都中世家子弟通婚实属常见,闻郎君这般忤逆长辈是有何缘故?”
闻玠一手垫在脑后,另一手本胡乱抚着一旁的草枝,闻言清脆一声,草枝骤然断裂,只听他清声回:“难道只因长辈之言便一辈子与不心悦的人同行么?”
那便是他阿娘的草草一生。
“时下南阳正兴自由婚配,赵娘子莫非还是京都旧俗的拥趸?”
他把折下的半根草叶伸到太阳底下,窥见清晰的脉络。
赵知黛知晓闻玠的意思,左右不过在言自己并非他心悦之人,也未曾入他的眼,如何能够委屈同她成婚?
京都中传言官家待他如同亲子,他眼光高些也是自然。
可她也并非对谁都轻易动得了心,送上门来便张开怀抱收了。
思及此,赵知黛不由得又挺直了几分脊背,眸色中多了些凌冽。
语气也是淬了漠然:“可以不驳官家的面子,只是要闹得人尽知晓了,日后如何收场?闻郎君向来流连花丛自是不会在意;可若同窗都以为我曾对郎君倾心,难免……”
难免被人耻笑。
闻玠体味其中深意后也不恼,悠道:“不必人尽皆知,给冯琅之看便可。”
冯琅之原是官家的线人……
在同窗前装作不熟识,又要在冯郎君前做一对璧人,如何想都觉得别扭。
闻玠道:“也不难办,戏看多了便会唱。”
赵知黛不再理会,埋头翻开书册,闻玠头一转,正好瞧见封面,“是聂老的那本通义?”
“你若再吵我,我便与夫子说他教的那些文章你早偷偷学了个遍,段娘子知晓了第一个不饶过你。”
赵知黛眼神都未从书册上移开。
闻玠识相地噤了声。
“引引!”
晏初还未走近,声音先传了过来。
闻玠适时假寐,可晏初一股风似的奔向赵知黛,眼睛瞧也没瞧旁的。
“晏郎君,”赵知黛轻笑,“裴姐姐可出来了?”
“我收拾东西时见她正拿文章给夫子瞧。”晏初道,“应当快过来了。”
说罢,他轻抿下唇,想了会儿还是说:“引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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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在学堂上……”
见晏初这副模样,赵知黛试探道:“晏郎君是觉得我不该如此出风头,免得招致祸端?”
赵家虽表面风风火火,可背无根基靠山,在朝堂中处事也是尽可内敛而行,想必三哥嘱咐过晏初此事,他才好意警醒。
哪知晏初急急摇头,眼神诚挚,“并非如此!”
“段娘子先出言不逊,你反驳几句怎会算错?”
“只是我觉得你与幼时有些不同,如今也不动气,三言两语便能使人哑言,叫我觉得敬佩罢了。你也不必忧心段娘子怀恨,有什么事都可以找……”
“咳。”
闻玠本不欲出声,可见晏初越说越远,唯恐听到什么不可窃听之语,只得骤然打断。
晏初一惊,不禁撤了步子,这才见侧边躺得笔直的闻玠收了腿,懒懒从坛上支起身子,似乎刚瞧见晏初般,对他点了点头。
“闻玠兄。”晏初愣怔一瞬,而后道,“你今日……”
闻玠笑着接道:“今日换了个地方睡。”
赵知黛对闻玠:“方才过来见闻郎君正熟睡,便未打扰。”
闻玠颔首,又问晏初:“已到了下学时辰?”
“差不了多久,”晏初忽而想到一事,“上回约了东郊游猎,玠兄可还记得?”
闻玠低笑:“也就晏郎垂眼邀我同去,只怕我这骑射功夫又得末等徒增笑料。”
本是婉言相拒,晏初却诚心:“这是哪里的话?去年不过运气不好,我多在玠兄身侧,皆看在眼里,玠兄虽没得多少彩头,骑射功底却比许多练过的人要好。”
赵知黛在旁未忍住笑出了声,忙用袖口遮住了唇,见两人都瞧过来,惊惶解释:“闻郎君莫怪,我不是在取笑你。”
闻玠摆出宽容笑颜。
晏初问赵知黛:“引引也跟我们去可好?”
宴会便罢了,游猎她倒真是力不从心,再者闻玠在场,她也不知如何自处,还是莫要前去自讨苦吃;正想着如何推脱时,远远见裴凝奔了过来。
“好热闹,说什么呢?”
“裴姐姐都默出来了?”赵知黛关切问她。
“那是自然,我自有对策,”裴凝得意道,“你们聚在此处做什么?”
晏初如实相告,裴凝当即嚷着要去,又问赵知黛去不去。
赵知黛摇头,又作恼气状,“我先前说过的,家中并未教过我骑射,自然也不会游猎,去了也只能在旁眼巴巴瞧大家策马,裴姐姐忍心么?”
裴凝只得作罢,许诺下回亲自教她骑马。
“对了,方才我看段莞被你噎成那样,笑得我腹痛难忍!”
“我并非故意让她难堪。”
实是段莞多次针锋相对,她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索性想说什么便通通说了。
还有汪明月。
不少人从学堂中出来,赵知黛寻了汪明月的身影。
人群中汪明月的视线也向此处扫过来,恰与赵知黛聚在一处。
赵知黛读不清她眸色。
但她知晓,汪明月与四姐姐来往甚密,应当也是为四姐姐而对她冷眼相待,甚至不惜下了狠手。
她愿意为了四姐姐低头,也不代表汪明月能为了四姐姐而肆意欺辱她。
11. 骑马
天气一日一日渐冷,好不容易有了个暖和的时候,这天学堂里约了去游猎,夫子索性给所有人准了假。
铺子的事儿早就差山明在办,赵知黛一早出了府,去看了眼铺子里里外外都妥帖了才安心归家。
车舆一到府门便听见外头闹嚷,赵知黛下了车,瞧见赵知彤望过来。
“引引跟我去行么?”
赵三郎闻言回过头,问:“晏初不是问过,引引不去么?”
赵知黛走到赵知彤身侧,挽起她手臂,“四姐姐想同他们去游猎?”
赵三郎瘪嘴道:“可不是么?也不瞧瞧自己身子什么样?”
赵知彤作势将手中的珠串子朝赵三郎扔过去,赵三郎惊叫躲过。
“别发疯成么?”
“是明月要随她兄长去,她嫌无趣才叫上我的,谁要让你管我了?”赵知彤看向赵知黛,眼睛发亮,“我一个人他们总不放心,你陪我去好不好?明月你也认识,是个顶好的人。”
“这般大的人了,还要小两岁的妹妹照料,也不觉得丢人。”赵三郎翻身上马,趁赵知彤变了脸色前赶紧道,“诶,别对着我发病了,你三哥我不吃这套——”
赵知彤瞪他一眼,转头对赵知黛绽开笑颜:“引引,好不好?”
赵知黛望向赵三郎策马而去的背影,轻道:“好,我回屋拿些东西。”
“不必了,要什么我都带上了,也拿了几本书。”赵知彤揽回她手,“明月就要来了,我们即刻就得走。”
话音刚落就听到长街那头马蹄踏来声。
汪明月身着青绿色骑装,驭白马停在二人身前,居高临下英气逼人。
“知彤。”
却是一眼也没瞧赵知黛。
“明月,你来了。”赵知彤松开赵知黛手去迎她,“我三哥不愿意带我,五妹妹跟我同去。”
“五娘子会骑马么?”汪明月睨下来。
赵知彤代她回:“五妹妹与我一样,不曾碰过这些,只是家人不放心,她与我一起去了才不会说什么。”
说罢,她扬手唤赵知黛过来。
“都是丫鬟做的事儿,五娘子倒是没什么不会的。”
赵知黛过来正好听到这句。
赵知黛回京都后最最想不通的事便是这莫名而来的恶意,分明也没去招惹,偏偏每回都引火上了身。
“汪娘子的伶牙俐齿我便不会。”赵知黛露出浅浅两个梨涡,牵住赵知彤的手,“姐姐,上车了。”
她搀着赵知彤的胳膊上马凳,轻声问她:“穿暖了么?”
赵知彤抿唇点头。
“假惺惺。”汪明月腹诽。身侧有马蹄驻停的声音。
汪明齐收紧马绳,乜斜妹妹,“说话何必如此刻薄?”
“哥哥懂什么,”汪明月皱眉,“知彤现如今这般模样还不是赵知黛害的,家中亲人都冷落她,才叫她日日忧思寡欲,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再不为她着想,恐怕哪日她伤心过度去了也无人晓得。”
“左右不过是别人家的事。”汪明齐道。
汪明月笑:“那倒也是,哥哥不插手我做事就好。”
·
车舆中,赵知黛给赵知彤端水吃了药便阖眸休息,一旁赵知彤却不断发出声响,赵知黛睁眼瞧过去,只见赵知彤时不时掀了车帘往前后望。
赵知黛也探头过去,替赵知彤把斗篷领口束紧,视线与她齐平,映入一道宽厚的背影。
“那是汪娘子的兄长么?”
赵知彤敛了神色,轻咳两声:“是。”
“可曾婚配了?”
“问这个做什么?”赵知彤放下车帘,耳尖染上些许绯红,“大抵……是还未罢。”
赵知黛咯咯笑出声,“那我知晓了。”
赵知彤一个眼神刀过去,轻拧了把她腰,嗔怪道:“你一个小娘子晓得什么?”
两人打闹几下,末了赵知彤叹口气,“罢了。”
“什么罢了?”赵知黛正色,“姐姐还没试过就要作罢?”
她握住赵知彤手,“姐姐这样好的人,值得世间最好的作配。”
“真的?”赵知彤凝眸,“可汪郎君是这般耀如星月的人,我有什么好的?”
她面上苦笑,“若我不是满身病弱就好了,也能骑马驰骋,同旁人一般上学游玩……要不是明月,我一年也出不了几回门。”
赵知黛垂眸,问道:“大夫说不能骑马么?便是轻轻走也不可?”
赵知彤摇头:“倒没说过,有人在旁护着悠着走自然没什么,可谁那样空闲管的了我?平日大哥二姐忙,三哥又向来不愿陪我。”
赵知黛思忖片刻,忽而问她:“你今日想骑么?”
“想又能如何?今日是京中几位郎君早早定下的约,除了各自邀些人,本也没有娘子要去的。我坐在一旁看看书透个气就成。”
“你想骑马,我给你想法子。”赵知黛道。
“什么法子?”
“一会儿就知道了。”
·
一行人到了东郊,营地已有人扎了帐子,赵知黛本想去找赵三郎的帐子,奈何赵知彤就要跟着汪明月进帐,便依了她一同进去。
汪明月自是没有好脸色给她,赵知黛权当没瞧见。
待安顿好了,赵知黛对赵知彤道:“姐姐,我去去就来。”
“嗯,你当心。”赵知彤忽地想起什么,又附耳道,“说是也来了几个皇子,小心不要冲撞了人。”
赵知黛应了,转身出了账。
汪明月紧接着问赵知彤,“她去哪了?”
赵知彤道:“不知道她搞什么。”
“我去看马,你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咱们烤肉吃。”汪明月对她笑。
赵知黛连走了几个帐子,小心朝里望去都未瞧见熟人,再路过一间时视线陡然跟人相撞,她急转身欲走,忽被人叫住。
“赵五娘子!”
“哪里哪里?”裴凝问冯琅之。
冯琅之露出两排洁白牙齿,对外喊道:“赵五娘子,进来坐呀。”
一手擒住旁边立着的闻玠。
闻玠挣开手凝他一眼。
冯琅之趁裴凝奔向赵知黛,侧耳对闻玠道:“你不是说你们关系好得很?怎么人家一副不想见到你的模样?”
闻玠:“我们是君子之交,自然不像你们时时凑在一起。”
君子之交?
冯琅之面容一皱。
裴凝欢欢喜喜牵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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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黛进来:“你不是说不来么?哪位把你请来的?”
“我猜猜,晏郎君又去劝你了?”
“我陪四姐姐来的,她许久未出门了,想着东郊人稀,对养病也好些。”
“好吧,那你一会儿跟我一匹马么?”
赵知黛问:“同乘一匹?”
“是呀,难不成你干坐帐子里?那多没意思呀,我就是来游猎的。”裴凝扬起下巴,恣意道,“段莞爱跟我比文采,也不见得敢来跟我比比武。知黛,你也动动,叫她文武都比不过你。”
“我跟你乘马,不是扰你视线受阻么?”
“说的也是,可你是我好姐妹,我不能丢下你的,”裴凝想了半天,对冯琅之道,“那你们一起好不好?”
冯琅之刚灌进嘴里的茶喷了一地。
他忙指着闻玠,“还是他吧。”
“为啥?”
“裴凝,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冯琅之忽地开口。
“诶——”
冯琅之的嘴被人死死捂住。
赵知黛已走到闻玠身侧,衣袖贴紧他的胳膊,“冯郎君说得对,还是我们一起吧。”
裴凝愣住:“闻玠不是也说要休息……?你们一起做什么?一同干坐着?”
冯琅之好不容易从闻玠手中逃离。
闻玠与赵知黛已一同往外走去。
“我看这儿景色很好,又极静。”
“嗯,不错。”
裴凝看冯琅之,“他们怎么怪怪的……对了,你方才要说什么?”
冯琅之张张嘴唇,心道,先前便后悔同裴凝说了闻玠的事,如今又是同样的境况,多一人知道便多一人受罪,他还是独自承受罢了。
总有一日她会知晓。
“赵娘子不愿打扰人而已,反正闻玠没什么事,让他照看几分也没什么。”
“快去牵马,一会儿咱们比比。”冯琅之拉过裴凝的手一齐出帐。
·
两人肩并肩走了会儿,停在不远一处密林下。
赵知黛问:“你不去打猎么?”
“不去。”
“为什么?”
闻玠眼神扫往四周,观四下无人,轻弯腰到赵知黛身侧,“我藏得不好,怕他们看穿。”
“闻郎君还会怕么?被看穿了左右不过胁迫几句便能逼人守口如瓶。”
闻玠挑眉,“我何时胁迫赵娘子了?”
“不算胁迫,”赵知黛剜他一眼,“是预备杀人灭口。”
闻玠看她剜人不恼反觉得好笑。
每回见她与旁人一起时总和煦温雅,一跟他碰面就爱呛声。
果真是他讨人嫌么。
只好回她:“下次不敢了。”
营地的骑队聚在一处,似乎已点了人,断断续续地往四周散去。
闻玠跟赵知黛示意,“可以走了。”
“等等!”
闻玠转身等她开口。
“我想在这四周骑马转转。”
“嗯。”闻玠点头,“请便。”
见赵知黛神色不变,又问了句:“然后?”
“我不会骑马。”赵知黛扣紧手指,迟疑片刻,终于开口,“你……能不能陪我?”
12. 惊马
赵知黛把自家车舆的车凳搬来,好搀赵知彤踩马镫上马。
赵知彤起初畏手畏脚,不敢跨坐上去,眼神盯住赵知黛喃道:“引引,我有些怕……”
“这匹马性子极温顺,”赵知黛宽慰她,看向一侧立着的闻玠,“是吧?”
闻玠回过神后颔首。
待赵知彤坐稳后,赵知黛将缰绳塞到闻玠手中,闻玠认命接过低声对赵知黛:“原来是叫我来做马夫。”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郎君既然应了便不能反悔。”赵知黛轻推了把他手臂让他往前走。
闻玠这才抿着唇扯过缰绳将人往营地后的空地拉。
其余人都去了树林,营地本也没了人,只是帐子多不好伸展。先前游猎时也有过这样的事,当今三公主幼时随官家出游,因见其他娘子驭马骑射英姿勃发,闹着也要上,官家便在东郊营地给三公主划了个专练骑射的园地。
后来三公主渐渐失了兴趣,又常居行宫,此地便搁置了,也偶有他人在这儿练习。
行至空地。
赵知彤微俯身子,手掌死死撑握鞍边,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制不住地发抖。
“我与它相熟,四娘子不必担忧,慢慢坐直便好。”闻玠转头道。
赵知黛用希冀的目光看她,“试一试。”
不远密林处似乎传来人群欢呼的声音,仔细甄别似乎还能听清最高声出自汪明月之口。赵知彤动摇的心似乎愈发坚定灼烫。
她也想像他们一般。
小时候兄长不是没带过妹妹们骑马,赵知黛学得又快又好,可一轮到她,他们便百般推辞不肯教她,只让她坐坐就是。
分明大夫也说过好生看护着就无大碍,不过是嫌她废弱找的借口!
思及此,赵知彤手掌握拳,大着胆子照闻玠的指示坐好,被他牵着缰绳走了几圈后,闻玠又说了些要领,她越发得心应手起来,觉得此马的确温和乖顺,于是找闻玠要缰绳过来。
闻玠下意识看赵知黛的脸色。
赵知黛问她:“真的可以么?”
赵知彤急切点头,脸庞扬起笑意:“原先我说怎么学不会,还是这位小郎君教得好。”
她凝向闻玠:“小郎君是猎场的人么?”
闻玠又看赵知黛,神色无辜。
赵知黛轻咳两声:“四姐姐,这是闻郎君。”
闻玠么?
赵知彤轻呼出声,眸中闪过错愕,责怪道:“你怎么不早同我说?”
“叨扰闻郎君了。”
说罢又对赵知黛道:“先前还闹呢,我倒不知如今你们已这般相熟了。”
“也不熟,”赵知黛把缰绳拿过来递给她,“不过营地就闻郎君一人驻留,我又不会骑马,只好叫他来帮忙,是郎君人好罢了。”
闻玠:“举手之劳。”
赵知彤闻言会心笑道:“总有一日会是一家人。”
赵知黛垂眉,轻易转了话头:“我在旁跟着你,你先缓着点走。”
闻玠早已退到一侧,看两人一骑一跟得还算顺利,便安心低了头,从怀里拿出几张信纸仔细琢磨起来。
是鸣隐军里传来的堆了好几日的密报,今晨才收到手。
翻到最底下时,他眉头微不可察紧了一瞬。
是箭矢轻轻划过长空的鸣叫声。
他迅速将信纸放入怀中,直奔两人而去——
可似乎晚了一瞬,鸣镝与马啸声几乎同时而起,原本温顺乖巧的白马此刻受了极大的惊吓,前蹄扬起,几欲彻底摔下背上的人。
赵知黛动作比闻玠更快,她一跃抢过缰绳翻身而上,预备安抚惊马不再妄动,可赵知彤似乎是怕极,整个人都还未坐稳,便急慌慌想要跳下去。
赵知黛抽空往后看她,急道:“别跳!别动!”
可赵知彤已如惊弓之鸟,哪里听得进赵知黛的话,早是满脸泪痕不知所措,抽泣着纵身在起伏的马背上向下跃。
原本已被赵知黛安抚了几分的白马不知是否受了这动静的刺激,吼叫得越发厉害,两腿一蹬,旋即往更深的密林中跑去。
闻玠也顾不得倒地哀嚎的赵知彤,翻身跃上一旁常用来骑射的棕马,迈步跑向密林。
赵知黛急得额间冒出冷汗。
她是会骑马的,可她不熟悉这马的习性,何况它不止受了一次惊,也不知还能否像最初那般慢慢静下来。只得静观其变,她渐渐稳住心神,贴身攥紧缰绳,如此情形,万要保住性命才好。
直至白马跑得愈来愈偏,赵知黛才真正有些慌神,密林中全是打猎之人,箭矢无眼,马儿又已状若疯癫,万一被人误伤,她便是有苦都不知如何言。
可它行得这样快,她若是就这样摔下去,难保不会摔出个好歹来。
对了,四姐姐——
赵知黛紧咬下唇。
忽地周身被一股清冽的香气包裹。
若她此刻不是处于如此危急的情形,她定要感叹一番,闻玠身上用的香膏还怪好闻的,好想问问在哪里购入的。
闻玠驾棕马追上赵知黛,好不容易找上时机手一伸,将她整个人从白马上携过来圈在怀中,只是姿势不雅——赵知黛半个身子悬在空中,上半个身子则挂在闻玠臂膀上。
他还能听见少女猛烈的吸气声。
原以为是被吓的,抽空向下瞥了眼,竟发现她是在嗅他袖子。
闻玠笑得古怪:“赵娘子癖好真独特。”
赵知黛脸倏地一红,“放我……”
不对,此时放不得。
闻玠却煞有介事点头,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松了一霎,赵知黛以为他真要放她下去,急急箍他更紧,支吾道:“我说错了,拉我上去……”
闻玠一手握缰绳,单臂挂着赵知黛,闻言手向下几分,想搂在她腰间用劲将她捞上来。
“冒犯了。”
却不知赵知黛见了什么,忽地神色大变,用尽全力一跃,双手搂紧闻玠的脖颈,使了好大的劲把闻玠从马上一同拽下来。
闻玠只觉莫名其妙,心上甚至有一丝不悦,可见赵知黛这样拉着他就要直直摔下地时,下意识转了个方向,把赵知黛往旁一拉,身子稳稳垫在她身下。
正要开口问她要个解释,只见赵知黛手掌就这样按下来,戳在他的脸上,整个人压下,头侧在闻玠肩膀上方,紧抿双唇。
“把本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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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压坏了你怎么赔?”闻玠在手心的压迫下艰难说出这句话,头微微侧到赵知黛这边,赵知黛今日还是别了那朵青色头花,头花已摇摇欲坠,两人离得极近,花心正好触到他的下唇,痒痒的,却不觉得刺。
随即却看到少女惨白的一张脸。
“赵知黛?”闻玠搂住她肩想将她扶起,又被赵知黛按回去。
她拧眉摇头,用气声轻轻道:“方才不远的地方,我看见有人的箭对着我们。”
她能分辨出不是打猎的箭,那把弓一直随着棕马的动作而移动。当时她顾不得那么多,只想着逃,未曾想自己力气这么大,真能把闻玠从马上拉下来。
闻玠这才察觉到赵知黛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不该这般愚钝的。
他轻拍拍她的后背,把赵知黛从身上推下,随后预备坐起来,手臂却被身侧的人一扯。
赵知黛的声线也多了几分惧意,如同他们初见那次。
“不要……”
“不用怕。”闻玠眸中淬了冷意。
他淡然起身,从棕马鞍背边抽出从前预备好的弓箭。
甚至未问赵知黛是哪个方位,拉弓对着密林某处射了出去。
便是警告。
赵知黛仍躺在草地中不愿起身,只放低了声音问他:“你不怕暴露了?”
闻玠是怕暴露,可从前他们也并未如此明目张胆,何况今日并不是他一人在此;若为了除他而伤害其他无辜之人,他便不想再如此仁慈。
他把弓箭随手扔下地。
转身看向躺得直直的赵知黛。
她发丝些微凌乱,口脂沾到唇边,两颊红得像刚熟的桃子,眼里更是水汪汪晶亮亮,不知是不是被吓的。
闻玠伸手去拉她起来,她还是不愿意。
“就这么怕死?”闻玠无奈问。
赵知黛双手搅得紧紧的,忐忑回道:“我虽不招人喜爱,可也不至于落到被追杀的地步,想来定是今日有你的敌人想报复你些什么,你自然是不怕;可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当然怕这飞来横祸。”
道理一堆。
闻玠蹲在她身侧看她,“那赵娘子觉得何时才算安稳?”
赵知黛想了会儿,认真道:“不跟你一起走。”
那人想要杀他,箭头也定是对准了他。
“好。”闻玠爽快起了身。
走了两步,像想起什么似的回了头。
赵知黛以为闻玠心生恶意,故意要拉她下水,嘴角刚撇下,只听闻玠轻声道。
“多谢你救了我。”
赵知黛知晓就算是箭射了过来闻玠也未必躲不过,她只是自己想逃,顺手拉了他一把罢了。
“你也救过我。”
赵知黛低声。
待闻玠身影消失不见,赵知黛才敢慢慢坐起身子。
摸了摸自己全身,发现并无什么伤口疼痛,才微微松了口气;又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手指顿住。
头花不知掉到何处去了。
她在四周找寻了片刻也未见踪影,心道或许是骑白马时不注意掉了,掉了便掉了,速速离开此地才是,也不知道四姐姐是否受了什么伤,严不严重。
13. 咬一口
赵知黛理好裙摆,踉跄着从密林往外走,快要走出密林时她猛然顿住步子,迟疑着蹲下身,手指拈起一支残破的箭矢。
据她所知,这个物件叫做鸣镝,矢镝飞则鸣。
方才惊马的源头应当就是这枚鸣镝。
她们所在之处是扎营的空地,就算是在密林中刀枪无眼,箭又怎么会飞这么远到她们身侧?
赵知黛紧抿下唇,手指拂过仔细琢磨起这支箭矢。
若她没有猜错,狩猎场中的箭矢,柄尾端应当有什么特殊的图腾以此来区分计分才对。
她手指深按下几分,陡然摸到凹凸的触感。
入目是一缺月图案。
赵知黛心空了几瞬,思索了片刻,手掌急忙攥紧箭矢,快步出了密林。
似乎有几人已经回了营地。
营地有些闹嚷的说话声,赵知黛四处张望未见赵知彤的身影,于是立即往汪家的帐子去。
赵知彤果然在里头。
汪明月在榻侧围得紧,汪明齐则站在几步开外,眼望着二人说话。
赵知黛急忙过去,“四姐姐!你现在如何了?方才可有受伤?”
却连赵知彤脸都未瞧清楚,赵知黛一把被身前的女子一拂。
“你假惺惺来做什么?知彤如今这样都是你害的!”
汪明月狠狠剜她:“你究竟是何居心?分明知道她身子弱,还硬带她骑马?……还是说,你是早就预谋好的?”
她转头握紧赵知彤的手,声音轻了些:“你哥哥就来接你了,你先别乱动。”
是受了极重的伤么?
赵知黛顾不得那么多,直冲过去,跪在榻边,只见赵知彤双目紧闭,脸畔晶莹痕迹未消,低低发出呜咽声。
“姐姐,你是哪里不舒服?是内伤么?”
赵知黛急得喉间沙哑,险些说不出话:“别哭……我即刻带你回家。”
赵知彤却仍闭着眼摇头。
汪明月紧紧凝着赵知黛,正要开口,被身侧的兄长一拉。
汪明齐冷眼示意。
汪明月对着汪明齐瞧的方向看过去——
赵知黛的脚边躺着支箭矢。
汪明月吸了口气,正欲作无谓状,却听汪明齐附耳在她旁警告:“解决掉。”
原来……原来他都知道。
汪明月迈步走向赵知黛,厉声喝道:“知彤受了极重的伤,恐怖五脏六腑都受了损。赵知黛,你这样的人,就——”
话音未落,赵知黛已是愤然难耐,她难以置信瞧着汪明月:“极重的伤……?你们就这样放任她躺在此处不管么?”
“我……”
赵知黛早已掀开帐子,疾步跑了出去。
汪明月看了汪明齐一眼,心虚地将地上的箭矢捡起,三两下折成断枝,又绕到帐子后头的水沟里悉数丢了。
汪明齐不言,拉着汪明月的手离开了帐子。
“为什么这么做?”
汪明月眉头皱得紧绷绷的,小声道:“我不是故意……”
还未正式开猎时,她就看见赵知黛同闻玠一起出了门,两人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在说什么。后来她打猎时朝空地远远望了几眼,毕竟赵知彤从未骑过马,她怎会想到坐在马上的不是赵知黛而是赵知彤呢?
她这么快跑回来也是因为想来看赵知黛的笑话,哪里知道赵知黛这个蠢货竟真让赵知彤去骑马了?
“哥哥,你不要告发我。”
汪明齐眸中情绪意味不明,只道:“下次做干净些。”
·
赵知黛一连找了几个帐子也未见到人影。
只得自己随意从营地外牵了匹马过来,偶见一营帐外似乎有个小厮模样的人,便招了手唤他过来,“此处最近的医馆怎么走?”
小厮指了个方位,赵知黛从袖中掏出钱袋,抓了一大把放进他手里,急慌慌道:“你去密林里寻赵家三郎,就说他妹妹出事了,在汪家帐中;若寻不到,你瞧见了人便问那家带了随身大夫来没有?”
赵知黛不太冷静,小厮却七七八八听了个明白,欢喜把银子都揣稳了。
“诶,您放心!”
说罢,赵知黛一跃上了马背,猛地飞奔出营地。
所幸医馆倒真不远,赵知黛把剩余的钱全部奉上,换得大夫颤颤巍巍坐上她的马背。
回途时赵知黛的马身边掠过一个熟悉的影子。
赵知黛起初并未发觉,只一心驭马,要跑得越快越好。
闻玠想了一会儿,还是转了马头。
驾到与她齐头并进,开口唤她:“赵娘子?这是?”
哪知赵知黛分不出神理他,汗水浸湿她额发,她也未停歇一刻,直到身后大夫叫苦不迭:“郎君——唔——您说说——唔——”
闻玠只好加快步子别了她的马。
马儿长吁一声。
大夫动作麻溜得进,速速从马上梭了下来,转身便要走。
赵知黛双目通红,声音近乎哀求:“不要走。”
闻玠走近她,正要开口,赵知黛怒目凝过来,泪与汗水混在一处,“你做什么?”
“我是去救我姐姐的命。”
眼见赵知黛似乎胸中气血翻涌,闻玠忙道:“方才有一个小厮去林中求助,已有人遣了医师去看你姐姐。”
赵知黛愣了片刻,随后才试探问道:“真的……?”
“我为何骗你?”闻玠盯住被清风吹到她唇角的额发,“是皇子带的御医,医术你不必担忧;何况她伤得并不重,顶多擦破了点皮。”
他先回营地时赵知彤还躺在原地,他便罕见地做了回好人将人扶回了帐,那时候赵知彤瞧着还好好的,他还多嘴问了几句,赵知彤答得跟常人无异。怎么一转眼就落得赵知黛这副撕心裂肺的模样?
赵知黛如释重负,身子顿时泄了气一般,站都站不稳,歪歪斜斜地蹲下身去。
她抱住自己双臂,把头深深埋进去。
闻玠听见她闷闷的气声。
“若四姐姐有事,我也不活了。”
闻玠挑起一侧眉,“你们姐妹如此情深。”
赵知黛没回话,抬脸后双手抹了把脸,静静站起身子,对着旁侧的大夫道:“方才我太心急,对不住,我送您回去。”
大夫急得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正巧我在林子里散散步。”
赵知黛又预备从袖子里掏银子,却只摸到空空的钱袋子。
正窘迫着,一只金丝白底袖子伸过来。
大夫笑着从闻玠手上拿过银锭子,跟两人告了辞。
赵知黛头微微低下,伸手去牵马绳,“回去了还你。”
却又见到晃眼的金丝纹线,她的动作一滞。
“坐我的。”
赵知黛狐疑地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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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只淡淡从她手里接过缰绳,把马牵到一旁的树桩边。
“我让人来牵它,”他把缰绳栓在树桩上,“你这样不能骑马。”
赵知黛知道闻玠说得有道理,嘴上并未反驳。
闻玠先上了自己的马,随后朝她伸了只手,赵知黛迟疑片刻,把手心放了上去。
少年的手宽厚有力,却又进退有度,赵知黛刚坐上马背,闻玠便松了手。
就连把人圈在怀中这样的举止都不显暧昧。
赵知黛满心只想着赵知彤,眉上愁云密布,闻玠有心缓和,问她:“为什么装作不会骑马?”
他瞧见赵知黛驭马狂奔的样子,只觉得这人颇不要命了,哪里是不会骑马,就算跟他这样的练家子比,赵知黛应当都不会输得太惨。
为什么?
难道要说么?
因为小时候看见兄长带自己骑马而闷闷不乐站在一旁的四姐。
她只能假装自己也不感兴趣。
实际上她在南阳的干娘家,常常同哥哥妹妹们赛马。
赵知黛咧嘴笑:“自然是先装不会,而后才让人觉得我厉害。”
闻玠听见她的嗤笑,第一回觉得她与旁的娘子不同。
于是想到些别的。
“我识得几个贵族世家子,温和端方家风清白,想来能做赵娘子的良配。”
……想来,他们算配得上她。
正巧前方路上一陡,赵知黛后背撞上他胸膛。
她恶狠狠道:“可我却不敢把身边的娘子引荐给你。”
闻玠早恶名在外,他能认识什么良家郎君?不喜欢她也大可不必这般来恶心她。
闻玠疑惑:“赵娘子对在下有偏见?”
“并无。”赵知黛开口,“若闻郎君想的办法是自寻良配来悔婚,那应当是郎君先觅得佳人,便不必操心我了。”
闻玠却意外受用:“原来赵娘子是艳羡我的皮囊。”
“谁……谁说了?”忒不要脸!赵知黛咽不下这口气。
“赵娘子放心,我定让你几分,让你先得如意郎君。”
闻玠握紧缰绳,加快了步伐。
玉白纤手明晃晃在她眼前舞来舞去。
分明是拿惯刀剑的手,怎么养得这般水灵灵的。
赵知黛心一横,头埋下去,对着少年手背的骨节处咬下去——
“嘶。”
闻玠先是一惊,随后心上升起酥酥麻麻的奇异之感。
正行到营地,停了马,闻玠刚伸手到她身侧搂她,赵知黛却滑腻腻地从他身前溜了下去,直奔帐子。
闻玠这才下马,右手背抬起,看向清晰的红红的牙印。
嘴角不自觉勾起。
“小狗变的。”
·
汪明月的帐子里围了不少人。
赵知黛先瞧见往外走的赵三郎。
“三哥,如何?”
赵三郎指着外头的轿子,“让人送她回府,没什么大碍,放心罢。”
汪明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阴阳怪气道:“可知彤本就身子不好,就算伤不重,可她有些微不舒服那都是要事。五娘子这回还是难逃其咎了。”
“蓄意残害手足,便是把你告到官府也并无不妥。”
“汪娘子,我妹妹怎么你了?”
赵三郎往外迈的脚步顿住,沉沉看向汪明月。
14. 绢花
汪明月踌躇看向赵三郎,语气弱下几分,却还是道:“赵郎君这话说得……知彤就不是你妹妹么?”
赵三郎哼笑一声,转而一字一句道:“赵家事自有赵家人决断,只是若下回汪娘子还是这般揣度我五妹妹,离间我们家人,我也只好插手你们汪家的家事来玩一玩。”
汪明月仍梗着脖子,“我道平日里知彤怎的这般惨,原是家人尽都是这副模样。”
说罢她转身往帐子里去,身后传来一声凉薄的轻唤。
她与这道声音的主人不熟,也从未听他叫过自己姓名,可闻玠却实实在在、连名连姓叫了她。
“汪明月。”
几人目光一同看过去。
“闻郎君,有事么?”
闻玠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无事,只是不知汪娘子如此热衷于做正义判官,有件事想请你判一判。”
汪明月听不懂他说的话,眉头拧得愈发紧起来:“什么?”
“若有人被推入水中,最后捞起其尸,发觉身上皆是水中草石所伤,是判凶手推人致人溺水,还是致人受重伤而死?”
汪明月先是愣了一瞬,而后眉间惊惶一闪而过,片刻后又沉静道:“应当……是溺水?不……”
一道清雅的声音在汪明月耳旁炸开。
“如何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凶手合该为后果担责。”
赵知黛的声音振聋发聩。
汪明月脑中一时闪过无数思绪,难道那件事也被闻玠看到了?
不……
赵知黛的眼眸深邃,让她不敢直视。
赵三郎看向两人:“你们说什么呢?”
“没事,三哥,你快跟姐姐回府,我稍后就跟来。”
赵三郎点头,想了会儿,侧在赵知黛耳边道:“一会儿好好跟爹娘说,不是你做的便不是你做的,别什么都自己揽下。”
“知道。”赵知黛感激地看向赵三郎,“三哥别为我忧心了。”
赵三郎欲走,眼神却不住在闻玠身上打转,他同闻玠并不相熟,也并不喜爱这个未来妹夫。可闻玠面对他的打量似乎坦荡得很,嘴角勾起适宜的弧度。
莫不是见鬼了,差点被闻玠这副好孩儿的模样给蒙骗过去,最好是这辈子都别接近引引才好。
他呵呵干笑了两声,对赵知黛道:“晏郎在旁的帐中,你有事去找他。”说罢转身走了。
直到帐前只剩赵知黛和闻玠两人,闻玠才悠悠开口,淡定下结论:“你三哥也不喜欢我。”
他招沉溺美色之人的喜欢倒是真的,不招平常人喜欢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赵知黛道:“闻郎君说说,谁喜欢你?”
“我听说,喜爱一人,便是不由自主想接近、触碰。”闻玠努力回想从前他人说过的话,身子半弯不动,那张让人惊心动魄的脸蛋就这样缓缓靠近赵知黛的脑袋。
她上半身不禁奋力往后仰,生怕感受到眼前人的呼吸。
传闻说的一点错都没有,闻玠生了张极精致张扬的面容,仿佛让人看一眼就能被勾了魂去。
赵知黛忽然想起自己乱糟糟的发丝,她的下颌应当还有方才未擦干净的灰尘泥土。
随后惊觉她似乎落了下风,于是强迫自己定住身子莫再后移,眼神直看他眼睛。
“你别想……引诱我。”引诱二字似乎是从她牙缝中钻出来的。
闻玠一顿,他只是想说——
“是你咬了我。”
是她,引诱他。
赵知黛只觉头顶蓬发被人一压,随手伸手探上去,原是方才她找了许久都没找到的那只头花。
闻玠从没用过这东西,只是把青色头花用力按到他觉得合适的位置。
“这下顺眼多了。”
少女脸上还有些微尘,眼中蓄满了敌意,头花方才被闻玠用袖口擦了好几遍,焕然如新,栽在赵知黛头上,显得她整个人都清洁了许多。
头花是青色的,今日赵知黛的里裙是水绿色,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地上冒出来正挂着水珠的翠色果枝。
像不远正要来的春色。
赵知黛未开口,转身冲向裴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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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琅之在的那个帐子。
裴凝随身揣着铜镜,赵知黛拿来一照,换得裴凝捧腹大笑,“谁会把绢花方方正正别在头顶上啊,就像你头上开了朵花。”
见赵知黛气得牙痒痒那副模样,冯琅之在旁仔细揣摩。
看来他们是真暗渡陈仓了——
倾慕闻玠的小娘子那样多,他虽总礼貌相待,可什么时候动过小心思去捉弄人家?
如今都学会给人乱戴头花了。
总不会是真觉得这样好看罢?
·
晏初执意要送赵知黛回府。
回府路上,晏初细细道来:“四妹妹总说不舒服,可又不知是哪里不适,御医也瞧不出来。”
赵知黛道:“兴许是惊吓过度,引起旧疾发作了。”
赵知彤是娘胎里带的弱症,稍有风吹雨打,便会生各式各样的病。
晏初叹口气:“引引,我是说,或许她只是心里不适,也怪不得你,你本是一番好意,只是你弄巧成拙——”
赵知黛侧过身子,把头靠在摇晃行进的车窗边。
无论怎样,她都要为此事担责。
要是当时说什么也不教四姐姐骑马,抑或是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紧紧护着她,都不会落得如今这样的地步。
阿娘前几日才教导过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又会怎么想呢?
会不会对她失望……或是,恨她?
·
赵知黛在府前同晏初告了别。
晏初本想跟着一同进去,“若他们怪你,我还能替你说几句话。”
赵知黛轻轻摇头。
晏初反应过来,挠头道:“也是,你是家中最小的孩儿,大家都最疼你,怎会怪你罚你,是我心急了。”
赵知黛对晏初道了谢,穿过长廊,走到四姐姐的寝房前院时,遇上了云昔。
云昔面上布满焦急之态,还未言语,只听房中阿娘哀喝道:“她、她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随后抽泣声起。
是赵知黛最熟悉的,阿娘的哭声。
15. 祠堂
“娘子。”云昔攥住赵知黛的手,轻声问她,“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三郎君说是意外,可汪娘子派来的侍女说是您……”
东郊猎场地方不大,今日有皇子在内,便不允家丁进入,赵知黛怕云昔在猎场外等久了,就让她先回了府。是以她只能从旁人口中听闻原委。
说罢云昔才发觉赵知黛灰头土面,妆面不洁,裙摆也皱了。
她急凑近看赵知黛身子,“您也受伤了?”
赵知黛按住她手,“我没事,四姐姐呢?”
云昔抿唇,而后道:“大夫看过了,说是吓着了,休息几日就好。”
可这跟她家娘子究竟有何干系?
她家娘子自小心善体贴,对其他人如何暂且不论,就说对四娘子,就是摘星攀月她也愿意做得,怎会伤害四娘子一分一毫?
赵知黛凑近云昔,忽然轻捏了捏她的手臂,语气松快:“好啦,别愁眉苦脸的。”
说罢她径直朝赵知彤的房里走去。
云昔在原地立了会儿,忽地红了眼眶,她凝着赵知黛的背影,吸了把鼻子。
其实娘子这么些年并非过得如表面上那般顺遂,她心疼娘子。
·
赵知黛再次抬起指节发白的手,终于鼓了气推门进去。
入目是满室静默。
崔氏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兀自扭头怄气。
赵知彤则静静倚靠床头,眼神缓缓扫过赵知黛,而后轻移到前方。
她似乎不该出现在此地,哪怕眼前之人同她是骨肉至亲,她也无法安然自处,双手不知是放在身侧还是握在一起。
赵知黛走过去,蹲在崔氏身前,双手小心拢住崔氏的手。
声音像小猫呜咽似的。
“娘……”
崔氏似是忍无可忍,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引引,你跟阿娘说实话,是不是你故意做的?”
赵知黛身形滞了一瞬,眸带惊异,“怎会?”
她的确不该擅自带赵知彤骑马,可若不是那个鸣镝……那个鸣镝!
赵知黛心静下几分。缓缓道:“我因何要害四姐姐?今日并非我要去游猎,我原也不欲同去,事发之时我就在姐姐身侧,鸣镝声起惊了马,怎么会是我蓄意策划?”
“阿娘说的,我不认。”
赵知彤黑眸望过来,像在盯一件秘宝,她声音沉而静:“你会骑马。”
不是问她,而是笃定。
赵知黛不吱声。
赵知彤继续开口:“你骗我你不会骑马,怎么?你是想看我的笑话么?”
她闭着眼都能一遍又一遍想起那个场景。
汪明月带着汪明齐过来,她在心上人面前摔得人仰马翻,可那只是一匹温顺的马儿,甚至没有穿梭在惊险的丛林中,只是在平缓的园地走走而已。
她记得汪明齐掠过的目光,不含任何情绪,那样寡淡,就好像根本不在意似的。
比厌恶更让人心惊。
她恨自己没用,也恨赵知黛欺瞒,她凭什么看她笑话?
赵知黛嘴唇发白,只觉得阿娘和四姐姐的眼神像要将她看穿看透,她如同被扒了衣服,钉在审判架上。
为什么不相信她没有那么坏呢?
为什么不能把她往好的地方想想,好一点就行。
薄汗浸湿里衣,分明是秋冬之时,赵知黛觉得今日被灼烤了好几回。
“我没有想看你的笑话,至于为何不说,是不想让四姐姐难过。”她硬着头皮如实道,“今日带姐姐骑马,也是想圆了姐姐的梦,是我太高估自己,以为能护好你,是我做错了。”
“可其余之事,没有,我也不认。”
可赵知彤的冷笑声犹如一盆冷水浇下。
赵知黛抬头看向崔氏,渴望母亲能为她说一句话。
一句就好。
譬如:“引引断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信引引。”诸如此类的话。
可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阿娘的庇护之景还是未曾发生在现实中,赵知黛平静地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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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上,耳畔回响的是崔氏冰冷陌生的语调。
“引引,不论如何,这事是你错了,咱们家虽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可该有的规矩一点不能少,你去祠堂思过两日,明日我替你给夫子告假。”
·
赵知黛从未被这样罚过,甚至不知怎样在四面透风的祠堂中度过深秋的一夜。
还是云昔和月芽拿了几床厚厚的被褥和袄子过来。
月芽一进来便嘴里絮絮叨叨念个不停。
“依奴婢看,夫人最最偏爱的就是四娘子,四娘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净爱倒打一耙!除了三郎君小时候带公主上树那回,几位郎君和娘子哪个被罚过来祠堂过夜的?”
“还是养在身边的最宝贝呢!”
云昔腾不出手去捂她嘴,立即放了手里的东西去将祠堂的门关紧。
随后慌张对赵知黛道:“娘子,月芽不懂事,您别多想。”
赵知黛面容沉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月芽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扭扭捏捏靠近赵知黛身前,刚一伸手,额头就遭到了“重击”。
“哎哟!”她双手捂住额头,“娘子你偷袭我!”
赵知黛这才变了脸色,捂嘴笑起来。
月芽也咧开了嘴。
娘子笑了,她好开心哦,被偷袭就被偷袭罢!
云昔跪伏在地板上铺棉被,瞧了二人一眼,无奈笑着摇摇头。
·
深夜,赵知黛缩进暖和的被中,双臂抱紧自己,直至体温升上来些才微微有了睡意。
祠堂夜里露重,冷气一阵一阵来,又静得不像话。
云昔说什么都不走,愣是要留下来陪她,还是她冷了脸下命令,才被月芽不情不愿拖走了。
双眼略微迷蒙,脑中幻象浮动跳跃,这是要入睡的前兆。
可这幻象却愈发清晰起来,直到眼前真的出现了人的轮廓,赵知黛定睛一瞧,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噩梦吗?
她好像看见闻玠了。
16. 夜闯府邸
是夜,镇国公府。
火苗吞噬纸笺,闻玠微微侧头,看向暗处的人影。
“百——”
意识到此地是国公府,方越猛地改口:“郎君。”
闻玠嗯了声,皱眉道:“确定逃到京都了?”
方越点头:“贺郎君一路带军北上,确认追到了京都。只是都尉不解,人都到了南阳,若是提前知晓了风声,继续南下往偏远处逃是最好,可为何偏偏要冒险逃回京都?”
除非……
是想要投靠京都的某人。
方越继续道:“因此都尉下令,命贺郎君勿要打草惊蛇,请君入瓮。或许还能把背后更多人给揪出来。”
这是盐铁司副史贪墨的案子,先前一直是闻玠打理,只是他又被官家召回京都,行事不便,此事便被交由了军中另一位百夫长贺均。
“郎君,你说咱们要跟贺郎君互通有无么?”方越问。
这事儿还是闻玠办的时候,他便查出了不少事,至于这背后的人么……方越掀起眼皮盯了眼闻玠,不好说不好说。
闻玠淡然地从屏架上拎起件玄色外裳披上身。
如果放在从前,不仅此事他不在意,就是鸣隐军中所有事他都不在意,若不是少不经事受了都尉哄骗替他做事,都尉许诺他帮他寻九年前那件事的真相,他也不会两头隐瞒两地奔波。
可今日。
他想到密林里那支突如其来的箭矢。
不知出自他哪位好表兄的手笔。
若正好是包庇此案的那位皇子,那就有意思了。
“贺均在何处?”
方越想了会儿,如实相告:“正在镇国将军府外埋伏。”
整理袖口的手指蓦地停滞一瞬。
·
赵知黛捏紧被褥两角,身子蜷成一团,猛地睁大双眼——
“是你?”
“是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你为何会……”
“你怎么在……”
赵知黛坐起身子,警惕地朝外看了几眼:“这是将军府,我自然能在。想不到郎君表面道貌岸然,暗地里竟做这些偷鸡摸……”
赵知黛觉得自己被气晕了,每回遇见闻玠都控制不住自己,慌不择言,还说些上不得台面的话。
忽听后头窸窣几声,赵知黛把被子攥紧了几分,闻玠则是直接轻声朝后的暗处道:“先别过来。”
“你、你还带了人来?夜闯将军府……”赵知黛眉头越皱越紧,“发生了何事?”
闻玠不言,也未点灯,抹黑起身在祠堂旁的桌凳上拿过赵知黛放在上头的外裳,递到她身前,又背过身去。
好在祠堂里冷,赵知黛里头留了好几件衣物,裹得极严实。
赵知黛接过外裳,三两下穿好衣服,又轻问了他声:“你来做什么?”
“抓人。”闻玠言简意赅。
“你来我们府里抓人?”赵知黛虽不知闻玠是何意,可到底知晓他是鸣隐军的人,若鸣隐军出动,那必定是为了什么大事。
可她最近并未听说家里出了事。
“难不成,同上回一样,你们又有犯人逃出来了,又逃到我这里来了?”
听到这话,方越忍不住闪了个人影过来,借着月光看清赵知黛的脸之后,不由欣喜起来,如同见了老熟人:“娘子,又是你啊。”
赵知黛移了目光,闻玠这才道:“正是。”
“可也有些不同。”
闻玠望进赵知黛的双眸,语气淡淡:“这次的犯人可不是仅仅偷了个‘馒头’这样简单,而他投奔的人也不仅仅是赵娘子一人,而是……”
“整个将军府。”
赵知黛向来敏锐,能从他人的语气里捕捉到点什么,“你说我赵家同命犯勾结?”
她侧过身子给闻玠让路,不去看他,“那闻郎君只管去查好了。”
家中人什么脾性她最清楚,官家也最清楚,父亲哥哥在战场上如何拼搏厮杀才换来这满身荣誉,怎会做一丁点不忠不义之事。
暗地里却派了鸣隐军来查么?
要查也大大方方些,夜里偷偷进来算什么?
她今日事事不顺心,心里早已堵了气,并不想跟闻玠多话。
闻玠路过她身侧,脚步顿了一瞬。
随后推门信步走了出去。
胆子确实大得很,就这样大摇大摆进了人家的府邸,竟连躲都不会躲一下的,待会儿府兵便会齐齐出来,放箭将他捅成筛子。赵知黛轻哂笑。
方越跟着闻玠路过赵知黛,正好听见赵知黛这一哼。
他挠头,忍不住出声询问:“敢问娘子,您该不会就是五娘子吧?”
他清楚闻玠,若是同不相熟的人说话,多半是尊口难开,更别提如此详细地同人解释了。而上回那一见显然不算相熟的过程。除非……除非这位“赵家娘子”就是传言中的百夫长的未婚妻。
——圣旨送到镇国公府时,他恰巧回来给闻玠禀报事项,这事儿便被他给晓得了,可闻玠从不爱提,他独自好奇许久了。
赵知黛闻言挑眉:“他同你说我什么了?”
什么叫“该不会就是”?
闻玠定是在背后诋毁了她。
方越愣了愣,闻玠是什么都没说啊——可他能说出口么?这不是给百夫长使绊子?
两人初见那次便闹得不太好看,他说了实话不就是火上浇油了么?
他如同浆糊一般的脑子突然亮光闪现:“说了,说了……”
“说您貌美心善,说您人顶顶好,说其实第一次见您就……嘿嘿。”
方越点到为止,只觉得自己聪明极了。这样说不仅给闻玠留了面子,还帮了他好大一把。
?什么。
赵知黛还未开口,忽听门外悠悠传来一声。
“还要在里面待多久?”
方越听了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好险,差点忘了正事。
·
两人出了门没多久,赵知黛终于偷偷从门缝探出头去。
家中能藏人的地方不多,她绞紧衣角,鸣隐军的人威名在外,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在陌生的宅子内搜出个人来应当也不是难事。
她得赶在闻玠找到人之前先悄悄告知爹爹,还不能打草惊蛇。
无论这事是真是假,都得先让他们知晓,她做不了定夺。
赵知黛迈步奔向爹娘的院子,一路上静悄悄的,她不免觉得有些心惊胆颤。
平日府里全是游走的仆从,今日正需要了就一个也瞧不见了。
突然,大门外传来一阵哄响。
几个丫鬟从远处跑过来,嘴上嚷道:“有人打进来了!”
“鸣隐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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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打进来?
闻玠已经找到人了?
不远处是爹娘的院落,赵知黛正要大喊出声,有人从身后伸手捂住她的口鼻。
熟悉的香气。
铃兰花的味道。
赵知黛用腿蹬他,双手攀上他的手臂。
她“唔唔”动嘴,闻玠凑到她耳边,“又要咬我?”
她真是恨死他了!
方越擒着昏过去的盐铁司副史绕路回来,打算再问闻玠几句,转眼瞧见两人在漆黑处似乎抱作一团,两张好看的脸挨得极紧,暧昧非常,他不由睁大了瞳孔。
多亏方才他向赵五娘子进言了几句。
随后默默退了下去。
赵知黛仍奋力挣扎,企图引来四处奔走的丫鬟仆从,可还是无济于事。
闻玠问:“冷静了么?可以听我说了么?”
赵知黛无奈点头。
“我不会说人是从将军府搜出来的。”说完,他松开钳制赵知黛的手,“你可以选人是被我带走,还是被攻进来那位带走;由我审,可以保犯人说的是真话。”
赵知黛低着头似在思索,她又往四处瞧了几眼,随后开口:“你要说话算话。”
闻玠人虽不怎么样,可好像还没骗过她什么。
反正人被搜出来已是事实,顺着闻玠总比同时与他和外面那人为敌好。
闻玠点头,“你不问为什么?”
“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赵知黛答,“你跟外面那个人有仇?”
说罢也不待闻玠解释,推着闻玠进了附近一间空屋。
“我带你出去。”
闻玠觉得好笑,以他的身手,就是在贺均眼皮子底下也能逃出这座宅子。
“不用——”他本想让她不必如此费心。
可赵知黛轻步走到屋中,跪坐在一块地板边,敲了几下,伸手将板子掀起——
她很瘦,像没吃饱饭似的,手臂看起来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可却很认真,一点不觉得费力。
闻玠闭了嘴,走过去跟她一起搬板子。
赵知黛指着底下对他道:“这儿能直通街市。”
闻玠抿唇,依言下了地道。
赵知黛叫住他:“别忘了你说的话。我今日帮你脱身可不是没有缘由的。”
闻玠笑:“知道,我定记得你的恩惠。”
陷入黑暗时,只听见板子极快被人搬回去的声音。
赵知黛刚合上板子,把外裳一拉,屋外大门被人猛地踹开,她急忙作穿衣服的模样,慌张道:“你们是何人?”
为首的人像是这群人的头领。
赵知黛不知他怎么先来了这个屋子,只怕方才他是瞧见了什么。
“这是间无人居住的空房。”贺均扫了四周陈列,缓缓开口。
毕竟此事还未有证据证明跟将军府相关,他自是不得直闯府中人的卧房。
可这位……
·
闻玠从街墙穿出。
时辰还不算太晚,街市上还有些摊子没收,路上也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埃,看向不远处的将军府。
此时将军府灯火通明,喧嚣不已。
他转身往回走,突然听到一旁的摊贩吆喝。
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凝住一朵水蓝色的绢花。
17. 去找她
“引引。”赵大郎踏进房门,立在两人之间,赵知黛顺势垂头藏在大哥身后。
两人早些年在边疆共事,也算是旧识。
“赵兄,”贺均先开口,“这位是?”
赵大郎面色隐隐不悦,“贺郎率兵直闯我府,不应当先给个解释么?”
贺均仿若才反应过来,当即装模做样行了一礼,“赵兄也知道,我如今在鸣隐军下。”
鸣隐军的特权可不止擅闯私宅这一项。
“为除暴安良,侍奉天子,贺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今晨一重犯逃往京都,我率军追来,晚间亲眼见他进了将军府。至于为何不提前知会,都尉大人会向将军阐明,还望赵兄勿要为难我。”
赵大郎哼声:“既然如此,人现在何处?”
贺均垂眸,沉声询问部下。
随后道:“只剩诸位卧房还未曾搜查。”
读出话中含义,赵大郎强忍怒气,“你当将军府是什么地方?”
本怯怯瑟缩在赵大郎身后的少女骤然开口,声音清脆:“让他们搜吧,方才这位郎君似乎就对我起了疑心,若是拦着不让查,哥哥姐姐们尚且不担心,我每日还要出门上学。”
说着,赵知黛缓缓从赵大郎身后探出头,甫一对上贺均的眼睛,如同小鹿见了长弓,嗖得缩了回去。
她微微颤抖的手还擒着赵大郎的衣袖。
贺均不怒反笑,他怎么不知自己如此骇人?
他早知道京都里的娇娇女都是这般,经不得一丁点风吹雨打,鸣隐军的名讳便能将她们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此女出身将门也是如此胆小,跟他们南阳人是比不得的。
想到王介那人也乃出身京都旧族,贺均不由得心底生厌。
端的都是京都贵族的架子,实则半点功底都无。
贺均唤部下过来,拱手对赵大郎道:“既然赵兄不愿,贺某也不得硬闯,告辞了。”
他也不顾赵大郎回什么,转身便走。
行了两步后突然停下,讥诮道:“小娘子进学路上不必害怕,鸣隐军也不会闲到如此地步。”
门外是贺均的部下与将军府府兵兵刃相见,贺均一声令下收了队,眼神都并未在一旁站着的赵将军身上停留过久,简单打了照面便板着脸带人走了。
“岂有此理!”赵将军气涌上心头。
现在便要去找都尉问个清楚。
赵大郎回头看向妹妹,这才发觉她不像方才那般紧张发抖,甚至眉目舒展了不少。
“你不在自己房中,来这屋子做什么?”
这是只有赵家人知晓的避难的暗道。
他眉头紧皱,追问:“你说贺均对你起疑?”
赵知黛思索片刻,才回道:“我今日不在房中,是在祠堂睡的……因为祠堂太冷,我才……才躲到这里来,起码能睡得暖和些。”
她如今脑子有些乱,若是闻玠按他所说能将事情处理好,那她最好还是不要将此事让家人知晓了。否则不仅卷入不相干的事里去了,还要遭那个什么贺均的报复。
“祠堂?你睡祠堂做什么?”
赵知黛听不进他说话,自顾自问他:“大哥,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家中出了什么事?爹爹真会包庇重犯?”
“我也不知,不过我常跟在爹身边,并未见过爹跟什么贼人往来。待爹问过都尉后再说罢。”他摇头,“你睡祠堂做什么?”
赵知黛松了口气:“那便好。听说鸣隐军一向刚正不阿,想必不会做什么构陷之事。”
闻玠与贺均私交不好,应当也是他们之间的事,牵扯不到人品上罢。
赵大郎盯着她,又问了一次:“你是被罚了?”
他想起来今日归家时正好碰见三郎出府,三郎将游猎之事三言两语说给了他听,听说知彤并无大碍,他便也没放在心上。
赵知黛赧然,缓了缓才轻道:“阿娘已同我说过了,大哥不必再训我一回,我已知错了。”
“引引,我不……”
赵知黛仿若一条灵巧的小鱼儿一下溜到门槛处,侧头俏皮道:“今日我已经很累了,大哥要训我还是另择佳日好了。”
她向外张望,发觉外头的人影里没有赵三郎的影子。平日他是最爱出风头的,看来是如今不在府中。
“三哥今夜不回家了?”
……“或许罢,这几日他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看来三哥是过得滋润呢。”
她打趣几句,见赵大郎不再提游猎的事,找个由头速速逃了。
她也不在意大哥究竟如何想她了,只要别再当面斥责她便好了。
赵大郎立在原地,几分错愕。
他并非要训斥她,只是想问问她在祠堂会不会睡得不好。
她为何会觉得他想训她?
难道在引引心中,他便如此不近人情冷漠至此么……
·
次日,学堂中。
好不容易温完了书,裴凝伸了伸懒腰,又往后望了几眼。
赵知黛还是没来。
果然,她早就说过,右边这团人里,除了她都是爱乞假逃学的,就连赵知黛也不例外。
至于段莞么。
在裴凝心中,她不算在“人”的范畴中。
越过赵知黛那个空位,一眼便瞧见睡得要昏过去的闻玠。
裴凝也见怪不怪,闻玠能来学堂便不错了。她每每瞧着闻玠在后头睡着,也学了不少优雅的睡姿。
盼着下回她小憩的时候也能吸引得窗外其他学堂的娘子频频来瞧。
正巧冯琅之朝闻玠那儿走,裴凝也跟过去。
冯琅之是想问闻玠昨儿又做了什么不睡,是不是鸣隐军的事。
可晏初今日端坐在位置上片刻不离,冯琅之找不到机会弄醒闻玠,只得有一搭没一搭跟晏初聊起来。
晏初开口却是跟裴凝说话:“裴娘子,你同引引关系好,你知道她今日为何不来么?”
裴凝愣了愣,为何不来上学堂?
这不是人之常情么?谁想上学堂呀?
“昨日我送她回府时便不该听她的自己早早走了,就该跟进去为她说几句话的。”晏初攥住书册的手越捏越近,焦急道,“她一定是出事了,不行,我……”
“诶诶,你说清楚,她出什么事了?”
裴凝急忙道。
晏初说了遍赵四娘子的事,裴凝疑惑道:“是马儿受惊她才摔的,关知黛什么事儿?要罚也罚不到她头上,是该罚四娘子贪玩吧?”
“不行,我得去跟夫子乞假,去一趟将军府。”
晏初说着就要起身。
冯琅之伸手急急拉住他,这边的脚不停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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玠的脚,企图把他蹬醒。
都要被偷家了,睡得还这么香呢?
冯琅之道:“若真是被禁了足,这也是人家的家事啊,晏郎你去算什么?虽无大防,到底是有男女之别,你算五娘子的什么人呢?大家说你不好听的便罢了,说赵娘子怎么办?”
“是吧,闻玠你说呢?”他又踢了闻玠两脚。
闻玠眼睫一动未动。
晏初颓丧地坐下来。
“那我去!”裴凝一拍胸脯。
“……你去干什么?”生怕裴凝一个不留神便飞走了,冯琅之另一只手拉住裴凝的胳膊,“你去这不是要把人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么?”
“那我怎能看我的好姐妹一人被困在府中无动于衷?说不定不给吃喝不给睡觉,还要挨打!”裴凝越想越担忧,说动便要动。
晏初也来了劲,“若我们一同去,便不会落人口舌了!”
他还认真思索了半晌,知晓冯琅之与裴凝两人早已定情,他跟裴凝同去自然是不妥,于是笑对冯琅之道:“冯郎与我们一起。”
“不是,我去干什么?”
二人说走便立马要走,顺着冯琅之拉他们的手反把他拉起来。
冯琅之脑子如同糊了浆,不是,该去的不去,不该去的全去了,这算什么?
他还在挣扎着:“你们说,这么多人去找夫子,他能允假么?”
却见方才睡得正香的人悠然直起身子。
“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将军府的祠堂也不算什么可怖之地。”
“祠堂?”冯琅之抢在裴凝之前先说话,“你怎么知晓她在祠堂?”
闻玠起身,盯了他一眼。
“猜的。”
谁信?!
裴凝眼珠一转,把冯琅之推到晏初身边,一跃擒住闻玠手臂。
“一起!”
她的算盘打得极好,他们去找夫子乞假自然讨不得好,说不定还要被告知家中父母,可若是逃学那就不一样了!就说是闻玠要出去玩儿,逼迫他们三个陪着。他是官家的亲侄子,有皇家血脉的,谁敢置喙?
闻玠立即看向冯琅之,示意他来把裴凝弄走,冯琅之不知怎的,笑得眉飞色舞:“好啊好啊,都一起好啊。”
·
闻玠就这样被三人架来了将军府……的屋顶。
“为何不走正门?”他语气低沉。
“对啊,我常来将军府,他们的侍卫认得我,会放我们进去的。”晏初附和道。
哎,此地只有她才是最聪明的。
裴凝恨铁不成钢:“我们前脚一进门,后脚他们就会转移知黛的位置,叫我们怎么都找不着她。只有在他们不知情的境况下,我们才能确认知黛是不是真的还安好。”
“你想多了。”
闻玠说完,自行朝着块空地跳下。
几人跟着闻玠极快到了祠堂门口。
“他怎么知道……”祠堂……
裴凝凑上去。
正好碰见门打开,与里头现出的人影对视。
自从昨夜遇见闻玠闯入将军府,赵知黛以为她已不会再为什么而心惊错愕,直到……她看见这神色各异的四个人。
裴凝本想跟赵知黛说话,脚底却被什么硌着似的,她移开自己的脚,发出疑惑的问询:“闻玠,你身上怎么……掉下来朵……绢花?”
18. 簪子
众人目光顺着裴凝的手上看去,皆是凝滞一瞬。
晏初随即恍然,只觉脑子通透,笑道:“就说官家先前这般操心闻玠兄的终身大事,你总不愿提及,原是心里早有了人了。”
他迈步走到赵知黛身侧,对闻玠露出赤诚的恭贺之色。
又道:“咱们几人也算好友,若真是喜事将近,闻玠兄可不要忘了知会我们。”
“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裴凝拿着绢花左看右看,仔细端详了会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京都中最近不流行这样简洁的花式,是兴的越繁复越美,她头上的绢花也是特意找了人做的时兴的款。
可总觉得好像在何处见过似的,熟悉极了。
就是想不起来……
闻玠眼睫微垂,不看众人,也不去接裴凝手上的绢花。
倒是冯琅之两眼瞪得跟牛眼睛一般大,心道,他早就知道!
闻玠轻咳两声,转而看向冯琅之,对裴凝道:“这不是我买的,是冯琅之托我带来,想送给你。”
不然如何解释?
他怎知道昨夜他发了什么疯竟买了这东西?
冯琅之不知如何接话,裴凝倒冷呵一声,把绢花抛到闻玠身上,“嘁——你如今装什么?给你的小娘子买了就买了呗,也是个眼光不好的,谁会喜欢这个样式?”
闻玠耳尖泛起一点绯红。
他不是给赵知黛买的,也没想过送出去。
赵知黛扶着门框陡然出声:“你们……来做什么?”
专程来这儿告诉她闻玠给他心上人买了绢花么?
或许正是他的主意,好叫她莫要心生妄念。
“哎呀,这才是正事!”裴凝撒欢似的奔进祠堂,“知黛妹妹,我们担心你,听说你被家里人罚了?如今你好不好?我能不能跟你父母说上几句,好叫他们放你去进学。”
赵知黛进门将祠堂中的长凳拖出来摆好让他们几个坐,晏初见状急去搭了把手。
“不过就是闭门一天,明日我就能去了。”赵知黛冲晏初笑笑,“怎么你也逃学?”
“我只是……是裴娘子想来,我顺路才……”
晏初向裴凝置以求助的目光,可却忘了裴凝从来读不懂人的眼神。
裴凝当即便道:“晏郎君这话说的,分明是你先提的,我才想起来。这些虚的我不跟你争。”
晏初愣了片刻,复才去看赵知黛的神色:“引引,是我担心你。现在看你人好好的,我便放心了。伯父伯母那般心疼你,罚你也是做做样子罢,你别太伤心。”
赵知黛颔首:“嗯。”
窗外时而有掠过几个人影,赵知黛对几人道:“方才你们过来,应当是被我家府兵瞧见了,或许是见了晏郎君这熟面孔才未出面。这会儿只有我阿娘和四姐姐在府中,消息定是会通到我娘房中去的。”
“那怎么办?”裴凝问。
冯琅之扶额:“这下好了,人赵娘子本没事,也被你们几个找出事了。从前裴凝受罚的时候,我偷偷去裴府看她,裴大人发了火,挨打的人却是我。”
裴凝瞪他。
“我去跟伯母说几句吧,或许她还能看在外人的面上宽恕几分。”晏初立即接话。
赵知黛却摇头,声音轻而缓:“总归都是受罚,说不说又有何用?那般反倒拂了阿娘的面子,叫她为难。你们来看过我我便极高兴了,回想起来,我在京都也没几个要好的朋友,多谢你们。”
“再说这祠堂门也并未上锁,我缺什么身边的丫头都会送来,也算不得什么罚,多多反省自己总是好的。”
赵知黛行到门边,瞧了一会儿,正是月芽端着糕点偷偷过来,赵知黛招手让她过来,在她耳边道:“去沏四杯茶来,拿上回三哥给我的好茶。”
月芽眼睛偷往里头瞄,见里面的人皆是锦衣绫罗,穿戴华贵,不禁高兴几分,“是娘子的客人?奴婢这就去!”
说罢迈开小步极快溜回房去。
甫一转身,一直未言语的闻玠站起了身。
“闻郎君要走?”
赵知黛并未奢望闻玠在这儿多坐几刻,祠堂简陋,本就不是待客的好地方。
却听他道:“总归都是受罚,何不去外头听戏喝茶?”
冯琅之脸绿得似青瓜,闻玠说这话不就是在诱惑裴凝么?果真,裴凝一听,第一个起身拍起掌来,“好呀!知黛妹妹,我们出去玩儿。”
她凑到赵知黛身侧,高深莫测地笑,低声道:“闻玠最会玩儿了,跟着他咱们还不用掏钱。”
“你们去吧,我就——”
闻玠已走到门处。
转身看她的眼睛,“走吧,赵娘子,带你看看京都。”
·
京都最繁华的街市离将军府不远。
或许是府兵听了指令真给晏初面子,几人出去得也极为顺畅,赵知黛心中还是有些忧虑,却抵不过裴凝的耳旁风。
裴凝见了铺子便要买,冯琅之跟在一侧付账,赵知黛只得跟闻玠和晏初行在一排,这两人似乎也有意无意不跟对方挨着,于是成了赵知黛站在两人中间。
“引引,”晏初突然叫她,手指着一家首饰铺子,“上回说要给你回礼,到今日都还未给你,如今你可不能再推脱了,我瞧着那个簪子便很衬你。”
赵知黛道:“晏郎君有这心意就好了,我什么都不缺。”
“这哪成呢?引引是嫌弃么?”晏初敛眉,似在认真思索,“这是京都最大的芳珠馆,我家中姐妹都在此打首饰,她们都说喜欢这儿的式样和珠子。”
虽说只有世间最好的珠玉才配得上引引妹妹,可这也应当不算太差罢?早知道他应当多做功课才对。
话已至此,赵知黛也不好再推脱什么,侧身对闻玠,预备叫他等一等或是先行一步待会儿会合,可晏初已然开口邀约:“闻玠兄今日选的绢花也好看,不如跟我们一同进去给引引挑挑。”
本以为闻玠定然会拒绝,不想他却爽快应了。
“好啊。”
晏初显然也未想到,咧嘴笑对赵知黛道:“闻玠兄名满京都,许多娘子都倾心于他,他对这些是最为了解的。”
“原是这样。”
闻玠:“……也并不是最为了解。”
“那就是颇为了解。”晏初道,“一会儿路过西街的阁楼你便晓得了。”
赵知黛踏进芳珠馆的门,疑惑问:“西街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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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街阁楼是为京都最喧闹之地,在西街走过一圈便能收获大半个京都的秘闻,其中最为鼎盛的行业你猜是什么?”
赵知黛未语,晏初先答:“遍地都是写话本戏曲的。”
“话本里出现最多的郎君你猜是谁?”
这下赵知黛能才猜出来了。
“……闻郎君?”
“正是!”晏初为她拂开里间的珠帘,顺手拿起一根碧玉簪往她头上比划,“引引真是聪慧。”
“年少的娘子和郎君们总爱往那儿去,闻玠兄路过的时候,还会有不少帕子从阁楼上扔下来呢。”
赵知黛透过铜镜去接过碧玉簪子插进发丝,“想不到晏郎君这般正经的人还对这些风流韵事感兴趣。”
……无人在意背后脸越来越黑的闻玠。
铜镜中陡然有一只手伸进来,很快赵知黛的头上出现了支凝水玉簪。
她偏过头看向闻玠。
闻玠平静道:“这支比较好看。”
晏初看了又看,拢起眉,“我瞧着还是这支碧玉的好。”
“引引,你喜欢哪个?”
赵知黛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她能说什么?
她默默在心里比较起二人的家世,看看哪个更不好得罪。
无果,最终只能开口:“都……都不错。”
“那我都送你。”晏初欢喜地叫一旁的娘子将两支簪子都包起来。
这两支簪子看起来都是极好的材质,芳珠馆装潢华丽,人来人往,想必卖的东西也不便宜。赵知黛急急摆手,“用不着这么多,我平日不喜欢戴首饰,我要一支就好了。”
“哪一支呀?”
赵知黛瞅了眼沉默的闻玠,声音极低:“就、就这个……”
她拿起碧玉色的那支。
却听闻玠唤了声“周娘子”。
周娘子仰着笑脸过来:“呀这不是闻二郎么?今日怎来我这——”
她瞟了眼一旁呆呆立着的赵知黛,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
一把银钱呈到她掌心。
“就这两支。”
“好嘞,”周娘子对赵知黛笑笑,去拿她手里的簪子,“给我吧,小娘子。”
“这怎么行?”晏初显然未料到闻玠的举动,慌忙要去拦。
赵知黛下意识去掏自己的腰间的钱袋,“上回欠你的钱还没还。”
“小钱罢了。”
闻玠一笑,偏头跟晏初道:“我比晏郎君大几个月,带弟弟妹妹出来逛街市,合该做兄长的懂事些。”
晏初倒也知晓闻玠不在乎这些,可、可这怎么行?
他是要送引引妹妹回京的礼物的。
闻玠扬手掀开珠帘,悠然出了芳珠馆。
本没想过送赵知黛什么,可阴差阳错送了她两支簪子,这感觉似乎也还不错。
谁叫他们当着他面调笑他的?
晏初忙跟赵知黛说:“引引妹妹,你再挑些,多挑几个。”
“不用,不用了罢……”
闻玠出门见了裴凝两人沿路找他们,好心泛滥唤了裴凝过来:“他们在芳珠馆里。”
裴凝拎起裙摆就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