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外》 游击办报 【1】鬼子进村了 枪炮声响了一夜,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突然停了。 山坳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别说鸟叫虫鸣,就连风吹草叶的声音也没有一丝。 14岁的刘子魁猫着腰翻过山梁,像一只灵巧的长臂猿,从山崖断壁的缝隙间出溜下来,魅影般钻进了山坳里的小村子。 村庄不大,总共也就二三十户人家,那些乱石垒砌的石墙、石院、石头房子里,陆陆续续走出十几位心惊胆战的村民。 他们大多是妇孺老幼,此刻把刘子魁围在中间,悄声打听着消息:“孩子,队伍撤出去了?” 刘子魁把头扎进水瓢里一通牛饮,直到打了饱嗝才直起腰一抹嘴:“撤出去了,小鬼子怕黑不敢上山,光躲山下胡乱开枪放炮。我领着八路军从后山小路走的,他们留了几个人在周围山上断断续续放枪,鬼子不知道,跟傻子似的瞎打了一宿……” 他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战场见闻,母亲则拉着他的手转着圈打量:“你伤着没有啊?” 刘子魁原地跳了两下:“我好着呢,对了,有位首长让我带个口信回来,他说鬼子可能会在周围胡乱报复,让咱赶紧到山里躲起来。” “是这个理儿,”年迈的五爷爷捻着山羊胡点头,“日本人这次扑了空,恼羞成怒之下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大伙儿赶紧收拾东西,咱们都去后山‘老鸹洞’躲躲。” 五爷爷是村里的主心骨,连他都这么说,那鬼子多半是要来的。 恐慌情绪一下子蔓延开来,所有人急急地回家收拾干粮、禽畜和衣服被子,刘子魁17岁的姐姐问了一句:“俺家那3个伤兵怎么办?他们流了好多血,走不动道啊。” “人家八路军是来帮咱打鬼子的,绝不能丢下伤员不管。”五爷爷当即指点身边仅有的两个青壮年,“绍文、绍勇,你们年轻体力好的,一人背上一个先走一步!” 眼看还剩下一位伤员,刘子魁自告奋勇:“也算我一个!” 五爷爷看着他有些勉强的单薄身板:“好孩子,背不动了就停下歇口气,我估摸着鬼子一时半刻来不到这里,咱们还有时间。” 然而,五爷爷错了。 他低估了日军气急败坏之下的推进速度。 在炮火声停下来的时候,鬼子就已经摸上山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搜索着,却连一个活人也没有找到。 日军司令官尾高龟藏不相信自己的铁壁合围会失败,命令部队全面搜山,尽快查明八路军主力的动向,其中一股日军很快发现了山坳里的这个小村子。 所以,刘子魁他们背着伤员前脚刚走,一个日军小队就已经来到了村口。 这五十多个鬼子兵不敢贸然进村,就在村西场院架起了掷弹筒,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乱炸一气。 村里房倒屋塌,鸡飞狗跳牲口悲鸣,人们惊慌失措地逃出家门到处乱窜。 可鬼子在村口架起了机枪,他们还能往哪逃呢? 七八个妇女和孩子一起钻进村北的一小片洼地里趴着,幻想着依靠茂密的杂草藤蔓遮掩不被鬼子发现。 那些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就只能在自家院子、房子里躲藏。 刘子魁趴在半山腰一处乱石堆里,亲眼看见母亲把姐姐藏进地瓜窖,用草苫子和各种杂物遮盖后,自己插上门闩钻进了秫秸垛。 “别插门啊!” 刘子魁心急如焚,很想立刻回去救援,可身旁的马绍勇却按住他:“别动,你下去也是送死,不但救不了他们,连咱们也都得死。” 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刘子魁咬碎了牙没敢起身。 等日军携带的炮弹打完,村里三分之一的房子已经炸得七零八落,确认村里没有反击能力,这股鬼子才端着枪进村。 它们两三个一组,小心搜查着每一个院落和房子,连脏臭的猪圈、茅坑、鸡窝也不放过。 村西头的赵二伯是最先被抓出来的,本来就跛脚的他又被炮弹炸伤了另一条腿,躺在残垣断壁之下动弹不得,被两个鬼子拖到了外面的场院,鲜血流了一地。 紧接着,刘子魁又看到五爷爷也被揪出了残破的屋子。 六十多岁的老人努力挺直腰板,被鬼子用枪托砸晕,拽着双脚以后脑勺着地的姿势拖了一路。 马绍勇和马绍文兄弟二人双目喷火,低吼了声“爷”,便哽咽着发不出声来了。 刘子魁难过地低下头,又听到村北洼地那边传来喊话声。 他的心揪起来了,抬头看见一个狗汉奸站在断墙上指指点点,随后就有五个日本兵举起枪对准了那片洼地草丛。 黑洞洞的枪口、明晃晃的刺刀,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骇人的寒光。 躲在洼地里的妇女和孩子被驱赶出来,惊恐地挤成一团,宛如待宰的羔羊。 刘子魁此刻最担心母亲和姐姐的安危,他微微探出头,盯着来到他家院子外面的两个鬼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那两个鬼子踹了一下院门,发现门是从里面闩住的,就知道里面藏了人。 他们奸笑对视一眼,掏出手雷挂在了门上。 一声轰鸣之后,周围的好几个鬼子也赶了过来。 其中一个直奔正房,木门踹烂,床铺掀翻,转眼间就用刺刀挑着根染血的灰布条出来。 “糟了!” 刘子魁赶紧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刚才走得匆忙,把伤员的子弹带遗落在被子里面了。 那鬼子举着带血的子弹带去找他们小队长邀功。 另外几个日本兵则像打了鸡血一样,把院子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 藏在秫秸垛里的母亲最先被找了出来。 那点秫秸根本藏不住人,路过的鬼子拿刺刀一拨,她蜷缩的身子就露出来了。 鬼子小队长带着狗汉奸过来,逼她说出八路军伤员的藏身之处。 母亲转过头一言不发。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不知道什么抗日救亡的民族大义,只知道自己的儿子此刻正跟伤员在一起,她宁可自己死在屠刀之下,也绝不能害了儿子。 可就在她闭目等死的时候,另一个鬼子嚷嚷着跳了起来,他发现了地瓜窖! 下一刻,刘子魁的姐姐就暴露在了这群禽兽面前…… 游击办报 【2】灭绝人性的屠杀 “说,你把八路军伤员藏到哪去了?” 狗汉奸掏出手枪来,威胁母亲再不说实话就祸害她闺女。 半山腰上的刘子魁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跳,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要不是被马绍勇兄弟一个捂嘴一个压身子,早就冲下山去了。 他用沙哑的声音央求马绍勇:“哥,放开我,求你了,放我下去……” 在他身后,一名八路军伤员艰难地撑起身子,摸出防身短枪:“你们先走,我吸引鬼子过来,他们听见枪声就没时间为难老乡了。” 这位行动不便的伤员目光决绝,已经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 可一直没言语的马绍文却伸手要枪:“我去引开他们!” 刘子魁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翻过身来,抢着说道:“让我去,西山梁的山崖断壁我最熟悉,知道哪里能爬哪里能落脚,只要我放开了跑,鬼子的小短腿绝对追不上!” 不等其他人反对,他就夺过手枪,摘下八路军军帽戴在头上,弓着身子朝另一侧的山梁上跑去。 这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只要他躲着子弹跑,说不定既能引开鬼子,又能保住伤员和乡亲们。 可马绍文他们很快就发现,鬼子没完全上当。 乍一听到枪声,村口的鬼子有过短暂惊慌,但发现身后山上开枪的只有一个人后很快镇定下来。 那高高瘦瘦、鹤立鸡群似的小队长抬头看了一会儿,分了一个班的手下去追刘子魁,剩下的两个班仍然留在原地,他们不但要搜出八路军伤员,还迫切想要知道八路军主力的去向,显然刘子魁的母亲就是一个突破口。 母女二人被带到了村口场院。 汉奸翻译歪嘴狞笑着:“只要你说出八路的去向,皇军就放了你闺女,放了全村人,要是不说嘛,哼哼,你就得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这里!” 当刺刀缓缓掠过那群老幼妇孺的鼻尖,村民们慌乱起来,男的目光躲闪,女的闭目抱紧了孩子…… 就在气氛紧张到极点,许多人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刘子魁的母亲,这位年过五十、满脸沧桑的农村妇女,眼里泛着泪光,用一种极其凄厉的语气喊出来:“我说!” 她指向了对面山梁:“就是那个人给八路军带的路,他知道伤员藏在哪!” 她指尖所向,正是刘子魁的背影。 当妈的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娃,怎会不明白孩子主动暴露的意图呢? 为了保护八路军伤员,为了挽救村里人的性命,她只能选择“出卖”自己的儿子。 然而鬼子并不好糊弄,他们揪了其他村民来确认消息,有些没骨气的立刻全招了:“对,就是那小子,他叫刘子魁,就是他给八路军带的路!”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就少了许多心理负担,纷纷点头确认,连刘子魁昨晚几点出去的,今早几时回来的,走的哪条路,家里藏了几个伤员都说了出来。 他们幻想日本人得到情报就会离开。 可他们根本不知道,面前这群王八蛋根本就不是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放了他们! 当刘子魁被十来个鬼子追得满山跑时,山下的鬼子干出了灭绝人性的事情。 他们把村里屈指可数的男性挑了出来,逼他们穿上从阵亡战士身上剥下来的八路军军服,统一戴好军帽绑了双手跪成一排。 鬼子小队长从挎包里掏出照相机拍了照片,随后命令手下端起刺刀,将五爷爷、赵二伯他们挨个捅死。 那刺刀噗嗤入肉的声音,那血槽带出的喷薄血雾,一下子震惊了所有人。 惨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几位老太太不顾一切地扑在倒地挣扎的亲人身上,死命地压住喷血的伤口,其他女性的则转过身去瑟瑟发抖。 跪在最后的大爷起身想跑,鬼子小队长跟手下要了支步枪,不慌不忙地瞄准,等人跑出几十米后才一枪撂倒。 …… 刘子魁没有目睹后续屠村的经过,他身后的鬼子兵越追越近,一边追还一边开枪。 子弹打得岩石崩碎火星飞溅,他惊慌地胡乱开枪回击。 手枪子弹打光了,他就借着树根和凸起的岩石爬上山崖绝壁,蜷缩到离地十几米高的小山洞里。 鬼子爬不上来,在下面放了几枪后开始投掷手雷。 一枚甜瓜大小的手雷丢进洞口,猛烈的爆炸声和冲击波立刻就把躲在岩石后面的刘子魁震得七窍流血晕了过去。 山洞喷出大量碎石和尘土,洞口也被炸得支离破碎。 鬼子兵眼看着再没有一丝爬上来的希望,在下面叽里呱啦争论一番后,又朝山洞扔了颗手雷再炸一通才走。 等到刘子魁幽幽醒转时,洞口几乎被碎石掩埋,他勉强从石头缝里探出身子,发现村里的鬼子部队都撤了。 他视线模糊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痛无力,但惦记着母亲和姐姐的安危,半摔半滑地滚下山崖。 场院里横七竖八倒了二十多具尸体,他看到赵二伯被剖开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五爷爷的头被割下来,用铁丝穿了耳朵挂在树上。 他惊慌、呕吐,但还抱着一丝幻想地四处张望。 直到他来到旁边的井台,看见了一个倒下的熟悉背影,身子猛然哆嗦起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瘫软在地。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张大的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要爬过去,可颤抖的四肢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马绍勇跑来了,把刘子魁扛在肩上带出村子。 因为有一队鬼子去而复返,他们为了毁尸灭迹消灭罪证,点燃了村里的柴垛、茅屋顶和庄稼地,把整个山坳变成了火海…… 这一天是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5月12日。 日寇因围剿八路军东进支队的计划失败,对山东肥城狼山一带的群众进行疯狂报复,制造了惨绝人寰的“狼山惨案”。 从早晨到中午,他们袭击了东陆房、西陆房、刘家村、大董庄、黑峪、牛庄、东西界首、李村、赵村、下庄等15个村,杀害当地群众88人,烧毁房屋153间。山上山下烟火弥漫,哭声遍野。 事后,日军在日本本土、伪满和沦陷区的各种报纸刊物上公然宣称:“皇军在中国陆房开展肃正作战,以伤亡1200人的代价,取得了消灭共军1万人的赫赫战果!” 但实际上,被包围的八路军一一五师师部、六八六团及中共泰西地委机关总共才三千多人。在熟悉地形的老乡帮助下,八路军主力不但成功突出重围,还抓住机会重创日伪军,以伤亡200余人的代价,毙伤日伪军团长以下1300余人! 日寇的报纸掌握了话语权,不但把败仗吹成了胜仗,抹黑了八路军的形象,还极大地动摇了沦陷区抗日军民的士气和信心。 为了揭穿鬼子的谎言,披露他们的无耻罪行,八路军迫切需要在泰西根据地创办自己的报纸,宣传党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和分兵发动群众、武装群众,开展独立自主的敌后游击战争部署,于是,《游击报》应运而生。 而刘子魁,则是这份报纸上出现的第一个人名。 游击办报 【3】一张报纸十万兵 屠村惨案发生之后,刘子魁满脑子都是报仇雪恨的念头。 他浑浑噩噩了好几天,在和马家兄弟一起收敛埋葬了乡亲们烧焦的遗骸后,他就跑到邻县寻找部队,想要当兵打鬼子。 可八路军的一位连长觉得他年纪小,劝他先回家,等长大了再来。 “我哪还有家啊!” 刘子魁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哭着讲述鬼子屠村的经过。 连队指导员在旁边听到他说,鬼子曾让村民假扮八路军战士,跪成一排拍了照片,敏锐察觉到这些信息的价值。 他们商量一番后,立刻安排战士护送刘子魁去驻扎在盐村的团部,找一个名叫王茂生的干部报到。 王茂生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样貌清瘦戴着小圆框眼镜,留着偏分“洋头”发型,说话也带着些书生气,目前在团政治宣传部下属的新闻股担任股长。 因为他之前在北平参加过“一二·九运动”,有过印传单和报纸的经验,所以在根据地创办报纸的担子就落在他的肩上,眼下正忙着给报纸创刊号撰稿。 当他在破庙里听了刘子魁的讲述后,激动地掏出一份敌伪报纸:“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这是东原县地下党组织送来的敌伪报纸,上面全是鼓吹、美化日本侵略政策的反动内容,这一期的醒目位置放了大照片,宣传日本人围剿八路军取得重大胜利。 刘子魁不识字,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黑白照片上的五爷爷、赵二伯等人,哭着说出了他们的名字和惨死的经过。 王茂生赶紧给他擦泪:“孩子,你说的这些很重要,你慢慢讲,我要一笔一笔全都记下来。” 他说要把真相发表到自己的报纸上,让沦陷区的国人认清楚鬼子真面目。 刘子魁不懂报纸,只是一个劲儿地请求王茂生给他支枪去打鬼子报仇。 “糊涂,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讲的这些有多重要?我们把它记录下来,再印到报纸上让老百姓看到,一旦激发他们同仇敌忾的抗日热情,比你杀十个、一百个、一千个鬼子都更有价值!” 王茂生情绪激动,没跟刘子魁说几句话就开始伏案写稿。 刘子魁不识字,加上这段时间连续奔波极度疲乏,很快就趴在桌边睡着了。 睡梦里他看见母亲坐在鏊子前摊煎饼,刚揭下来的热煎饼柔软坚韧香甜无比,他忍不住卷了一张又一张,这时候姐姐突然出现,宠溺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哎呦!” 脑门生疼,刘子魁一下子弹起身子,才看见王茂生端来一碗稀粥和两张煎饼:“饿了吧,先吃饭,吃饱了给我干点活。”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啊。 刘子魁眼圈红了,默默端起碗喝粥,大颗大颗的泪珠忍不住往下掉。 王茂生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擦了擦,继续埋头干他的工作,跟着部队打鬼子,谁身上没有一笔血债呢,他也一样,只不过眼下不是悲伤的时候,他要尽快把任务完成。 他花了一个下午写出了通讯稿,想要印刷成报纸发散出去可不容易,部队之前突围的时候损失了许多辎重设备,他问遍了团部、师部才凑齐了一套蜡纸油印的设备,只能先用这种土办法解决燃眉之急。 所谓蜡纸油印就是先在钢板上铺上一张蜡纸,用铁笔在蜡纸上誊抄文章刻画图案做成版样,再将蜡纸覆盖在普通纸上加以固定,最后利用油滚反复涂抹,让油墨从蜡纸的笔画孔洞间渗透,最终印刷在普通纸上。 这种土法印刷费时费力并且很考验专注力,在誊抄文章的时候稍微一走神写错了重要内容或者刻坏了蜡纸,就只能换一张从头再来。 即便王茂生好不容易把六七千字内容的蜡纸版样制作好,推刷油滚的时候又考验技巧,力道小了油墨不均匀,印出来的内容斑斑驳驳,力道大了又容易损坏蜡纸,搞不好又要重新誊抄制作。 他自己也不算熟练工,一边摸索一边总结经验,刘子魁在旁边打下手,递东西钉框架,好奇这东西的工作原理。 两人从中午忙到天黑,重刻了5张蜡纸才印出了八开两版、勉强称之为报纸的东西。 刘子魁看看桌上排版精致、裁切齐整的敌伪报纸,再瞅瞅自己印的这份字迹歪歪扭扭、纸张粗糙还带着毛边的单页,实在难以理解:“这就是你说的报纸?这玩意儿真的比打鬼子还重要?” “你不懂,这是我们党团结人民、打击敌人的利器!法兰西皇帝拿破仑曾经说过,一支笔顶得上三千支毛瑟枪,在我看来,咱们这张报纸能抵十万兵!” 王茂生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刘子魁在旁边只是疑惑:“法兰西是哪朝的皇帝?没听说过。” “???” 王茂生哭笑不得,只好给他解释法兰西是一个国家,是欧洲的国家,欧洲是什么概念等等。 可刘子魁还是搞不懂:“这法兰西皇帝好奇怪,说话为什么要拿个破轮子?” “……” 眉梢乱跳、青筋凸起,王茂生忍不住暴声咆哮:“你能不能把重点放在后面?我说咱们这张报纸,我们的报纸能顶十万兵,十万兵!” 说完他摔门而出,拿这两张报样去找首长请示工作。 刘子魁还不熟悉部队驻地的规矩,老实待在破庙里收拾了一个地铺,他全身上下一无所有,就去院子里抱了些秫秸、麦秸铺在墙角,打算靠这个地铺先凑合着睡一宿。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王茂生带着两碗大锅菜回来,晚上居然也和他一起打地铺,人家贡献出了自己薄薄的行军被,半夜里还时不时帮他掖被子。 一丝温暖由衷而生,刘子魁知道自己跟对人了。 第二天他干活格外卖力,一刻不停地推动油滚,把定稿的报样印出了几百份。 他不认识字,只看得报头上的“游击报”三个大字感觉亲切,却不知道在报纸上有创刊宣言,有阐明八路军胜利突围的社论,还有以他的口吻讲述的母亲、姐姐、乡邻惨遭杀害的一幕,用以控诉日本人犯下的累累罪行。 而这些报纸,就在当天的“游击干部培训班”上分发给参会人员。 会场里鸦雀无声,一股压抑的悲愤情绪在指战员之间蔓延,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义愤填膺地举起拳头,嗷嗷叫着要打回去,给死难乡亲们报仇! 刘子魁站在王茂生的身后,看着满会场的昂然战意,忽然有点懂了:“如果这就是印报纸的作用,那或许将来真能顶得上十万雄兵呢!” 游击办报 【4】天生一副铁脚板 《游击报》的创刊号只印了三百来份,因为王茂生手头的油墨只够印这么多。 他把大多数报纸交给来开会的干部和战士,让他们带回驻地分发传阅,自己则带了二十份去东原县找地下党组织交接。 上级担心他一个人不安全,叮嘱带上刘子魁好有个照应。 两人走了三个小时才抵达县城附近,此时日头已经略感毒辣,王茂生找个树荫坐下歇息,扭头看见少年精神抖擞的模样觉得很神奇:“你不累?” “这点脚程算什么啊,”刘子魁撇撇嘴,“你走太慢了,要是我自己啊,这会儿都能跑个来回了。” “吹牛!” “真的,我娘说我天生一副铁脚板,翻山越岭没人撵得上,这种平地大路就更别提了,不信我跑给你看……” 刘子魁站起来左右看看,很想跑两步证明自己的特殊能力。 王茂生赶忙使个眼色制止:“我们是来办事的,不要惹人注目。” 循着他的目光,刘子魁才注意到县城门口有鬼子和伪军在站岗巡逻,遇到可疑人员还要搜身检查一番才放行。 刘子魁眼圈一下子红了。 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亲人和乡邻被屠戮的画面,滔天的怒气直冲天灵盖,蹭的一下站起来就要去拼命。 还好王茂生及时摁住他,提醒说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你手无寸铁,杀得了哪个?如果你就这么白白死了,还怎么给亲人报仇!” 刘子魁终于冷静下来,一股无力感颓然而生,他慢慢蹲下去,双手抱膝埋头啜泣。 王茂生轻拍手里的布袋:“不要难过,这些报纸就是我们的武器,只要我们把它们送进城区,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抗日队伍,我们的队伍壮大了,就一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可他们查得这么严,怎么才能送进去呢?”刘子魁看着眼前的城墙忽然提议:“要不然你把报纸给我,等天黑了我爬墙带进去。” “这么高的墙,你能爬上去?” “只要能抠住缝插上脚,就没我爬不上去的!” 看着这小子跃跃欲试的神情,王茂生却泼了一盆冷水:“你以为这就只是一道墙吗,这上面还有巡逻和站岗的哨兵,万一让他们发现,一枪就要了你小命!”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报纸分成几叠,让刘子魁拿着大部分在这里等着,自己则把两张报纸合成一份,又在腋下夹了几张,就这么边走边看地朝城门走去。 这是一个冒险的举动,但王茂生却有把握蒙混过关。 毕竟以他一身长衫又戴眼镜的斯文装束,路上买一两份报纸也算合情合理。 那些伪军是来磨洋工的,身后的鬼子兵不发话,他们才懒得挨个查,而且相较于王茂生这种看不出深浅的文化人,他们更喜欢刁难能揩油占便宜的商贩农民。 刘子魁躲在不远处,看着王茂生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进城去,佩服的五体投地。 不过等他们想如法炮制地运送第二趟时,有个小鬼子却起了疑心,示意伪军拦住检查一下。 刘子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王茂生气定神闲地合上报纸抬起胳膊,任由伪军搜身,不怕搜查。 那龇着两个大板牙的伪军一无所获,最后倒是好奇地瞅了一眼报纸:“报上写的啥?” “军爷不识字?” “废话,老子要是认字,还会在这里看城门?” “报纸上都说你们打了打胜仗呢。”王茂生变戏法似的抽出之前那份敌伪报纸摆着上面,故意把日本人的照片亮出来。 那“大板牙”表情像吃了个苍蝇似的,立刻厌烦地摆手让他走开。 眼看伪军如此嫌恶报纸,刘子魁灵机一动,捧着剩下的十来份报纸主动凑过去:“卖报,卖报,老总,买报纸吗?” “大板牙”正眼都没瞧他一眼:“去去去,哪凉快哪待着去!” 就这样,刘子魁跟随王茂生前后脚进城,拐进了一家杂货铺。 这里就是地下党组织的秘密接头地点之一,掌柜的姓钱,五十来岁其貌不扬。 王茂生拿二十份《游击报》交换了两桶油墨、一筒蜡纸,另外还意外收获了两大捆标准新闻纸。 这东西可不好搞,他抚摸着光洁的纸张满脸惊喜,转念又得寸进尺地跟掌柜商量:“能不能想办法搞台铅字印刷机。” 他之前在北平印刷同学们编写的抗日宣传册子,就是用的一款手摇机器。他们先拿筷子头粗细的铅活字排好版,再上印刷机印刷,不但字迹整齐美观,效率也很高,一晚上能印几千份。《游击报》要是想做成正规报纸,以后必须得用机器。 钱掌柜面露难色,这可是成套成吨的大家伙,别说他搞不到,就算知道哪里有,费尽心思搞了来,也很难运到山区的根据地去啊。 “机器的事情不着急,您帮我打听着消息,我还有一个请求。” 王茂生说着把刘子魁拉到身前,说打算把这孩子培养成《游击报》编辑部的专职交通员,以后每期报纸都由他传递到县城来,考虑到城门关的鬼子不好对付,希望掌柜给想个稳妥的渠道。 刘子魁大感意外又十分荣幸,赶忙挺起胸膛。 然而钱掌柜上下打量他一番,却转头问王茂生:“交通员可是个十分辛苦、万分危险的活,这后生靠得住吗?” 王茂生指了指报纸,解释刘子魁的亲人都死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下,他天天想着和鬼子拼命,立场肯定没问题:“你别看他年纪小,头脑机灵还长了一副铁脚板,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是个当交通员的好苗子。” 钱掌柜觉得王茂生的想法太过草率,转过脸很认真地考问刘子魁:“小来,我问你,如果你背着一大摞报纸半路撞见鬼子搜身,你咋办?” “跑啊,往山上跑,我跑得快,他们追不上我!” 刘子魁不假思索地回答着,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然而钱掌柜拉下脸来:“你跑得再快能快过子弹吗?” “我之前在山里被十多个鬼子追过,他们都打不中我。” 刘子魁心思单纯,倔强地相信子弹都会躲着他,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实在跑不了,他会想办法蒙混过关,反正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保护好报纸,不让鬼子得逞。 钱掌柜眯眼一笑:“回去吧,你年纪还小,不适合这项艰巨的任务。” 说完他又看向王茂生,表示会定期安排可靠的交通员去团部取报纸,连带着今天这些油墨、纸张也会由他的人负责运送,以后不需要他们再冒险亲自来城里对接。最关键的是,杂货铺是党组织的重要接头点,他们两人没什么地下工作经验,还是早早离开为妙。 王茂生尴尬笑笑:“行,听您安排。” 刘子魁听明白了,自己没能通过考验,可他又想不明白为什么,赖在柜台前向钱掌柜要个解释。 “服从命令!” 王茂生变了脸,平生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别人说话。 游击办报 【5】立志要当交通员 两人在杂货铺碰了一鼻子灰,空着手分头出城。 一直走出二里开外,刘子魁才小心追上王茂生询问自己答错了什么。 “首先,钱掌柜是老地下工作者,他说你不合格,肯定是有道理的,他是上级,我们必须得服从命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王茂生也不懂交通员的工作,他从自己的角度分析,认为刘子魁或许应该先把报纸扔在地上吸引鬼子的注意力,自己再找机会跑,那样跑掉的机会可能会大一些。 “为什么啊?我们辛辛苦苦印的报纸,就这么扔掉?我可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报纸印出来本来就是要给人看的,我们不光给城里的百姓看,也给鬼子和伪军看,他们抢走就抢走呗,大不了回去再重新印一些就是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啊。” 刘子魁挠了挠头,打算回去再找钱掌柜说说看。 可就在这时,他身后竟传来阴恻恻的言语:“哼,连最基本的警惕性都没有,还想当交通员呢!我要是汉奸,光凭这几句话就把你们逮起来严刑拷打!” 王茂生吓得全身汗毛眼都炸开了,以最快的反应速度转过身,看见了一个四十多岁、胡子拉碴、戴瓜皮小帽、挑着货郎担子的走商小贩。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问道:“你是钱掌柜派来的?” 那人并不答话,一边目视前方疾走,一边低声呵道:“别回头,各走各的!” 说完这人摇晃拨浪鼓,操着方言吆喝起来:“卖杂货来——头发换针的来,洋火糖葫芦的卖!” 眼瞅着这人是真正的交通员,刘子魁两眼放光,还想跟着问东问西,王茂生赶紧拉他加快脚步。 他们故意和货郎拉开距离,等进了根据地范围,跟隐蔽的警戒哨对上口令,才到破庙里等候。 那交通员也是好脚力,挑着沉重的货郎担子始终跟在后面。 进了破庙之后他不再隐瞒身份:“茂生同志你好,我是交通员老周,钱掌柜让我给你们带了油墨和蜡纸,他说那些新闻纸太重了,过两天会安排一辆骡车给送过来。” “先不说这些,我有一个疑问,”王茂生替刘子魁问出了心中疑惑,“如果送报纸的途中遇到鬼子搜查,到底该怎么办?” 老周用下摆扇着风:“一个合格的地下交通员,首先要时刻保持警觉,在鬼子搜到身边前,人和报纸就不应该还在一处。如果你身上没有报纸,你怕什么搜查?如果鬼子在别处搜到了报纸,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通常来说,交通员通常执行的是比较危险和重要的任务,大多数情报和文件是不能让敌人得到的,所以要求“人在情报在,人亡情报也必须提前销毁”,但报纸显然和情报文件不同,所以处理办法也不一样,在这一点上,老周和王茂生的观点是一致的。 不过在老周看来,真正让钱掌柜否决刘子魁资格的,是这小子盲目自大、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脾气。 “我们地下交通员往返于部队和地下党组织的各个联络点之间,万一被鬼子活捉,所有人都有暴露和被包围风险。我们个人的安危关系到成千上万同志的生命安全,所以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绝对不能有躲子弹这种幻想。” 听完老周的解释,刘子魁也觉得自己之前属实太冲动冒失了,然而他又不甘心,追着老周询问自己以后是否还有机会。 老周就问了他一句:“每个交通员都要有一份公开固定的社会职业,以这个职业身份作为掩护开展工作,要不然天天在鬼子眼皮子底下晃荡,迟早被查出来。你觉得自己能干什么职业?” “这……” 刘子魁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连编都编不出来。 老周笑着拍拍他肩膀:“你还小,先在根据地的安全范围内历练吧,等见识多了,心智成熟了再接替我的工作。” 王茂生也在旁边解围道:“说得对,我们的报纸印出来,也不是只往县城里运,还要给山里的基层部队和各游击队送,你腿脚轻快,这往山里跑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刘子魁到底是孩子心性,得知自己还能继续发挥作用,表情很快由阴转晴。 他手脚勤快地把油墨、蜡纸归置好,追着老周打听当交通员的经验。 老周常年走街串巷地吆喝,练就了一副好嗓子,随口给他哼起了交通员小调:“服从分配守时间,早去早回不偷懒,走起路来一溜烟,一溜烟呐一溜烟……” “这个我擅长!” 要说走路跑步,刘子魁自信不输任何人,一个翻身就爬上了破庙院墙。 老周眼里全是欣赏,但嘴上却一再泼冷水:“交通员的工作很危险,如果被敌人抓住,面临的是严刑拷打,他们不光拳打脚踢,还会挖眼睛、挑脚筋,用烧红的烙铁烫你,怕不怕?” 他一边说还一边把刘子魁拉下墙来,掰着手指加以示范。 山里娃从没听说过这些酷刑,感受到手指传来的痛楚明显一哆嗦,但他还是咬着牙死撑着:“不疼,一点也不疼。” “那你怕不怕死?你见过鬼子杀人吗?那家伙,刺刀往前一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见过!” 刘子魁打断老周的恐吓,泪水转眼充盈眼窝。 老周瞬间懂了,他叹了口气:“孩子,有脚力、毅力和不怕死的决心还不够,咱交通员还得读书识字能写会算,有些情报和文件需要你记住能默写,你行吗?” 这可说到点子上了。 刘子魁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更别说读书算数了。 这小子蔫头耷脑地靠在墙边,一下子没了方向。 老周拍拍他肩膀:“不识字可以学啊,你身边就有能写文章办报纸的大才子,还不赶紧跟他学?” “啊呀,对啊!” 刘子魁豁然开朗,赶紧去找王茂生请教。 此时王茂生正要去团部机要科收听各通讯社的国内外新闻,见少年有兴趣学写字,当即提笔在纸上写了“斗鬼子”三个字:“你先学会认这三个字,回头我给你解释什么意思。” 游击办报 【6】喜提外号“飞毛腿” “斗鬼子”,合起来就是刘子魁的名字。 听完王茂生拆字解释后,少年的心里油然升起一股使命感:“原来我命中注定要斗鬼子啊,我不光要斗鬼子,还要亲手打鬼子、杀鬼子!” “那你可得赶快提升自己的本领啊,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学习文化,争取早日当上交通员!” 王茂生说着,把之前操作不当印废的半张报纸推过来,让他先把上面的字都认全,最起码知道该怎么念,什么意思。 说完他就去伏案撰写新的稿件。 刘子魁知这大哥写文章的时候不喜打扰,就拿着废报纸走出破庙,逢人请教。 团部的干部和战士都读了《游击报》创刊号,知道这少年经历过什么,很愿意给他提供帮助。而刘子魁脑瓜灵透也有眼力见,在获得帮助时也帮人家搬东西、干体力活。 看到警卫连每天给村民打扫庭院卫生、劈柴挑水,他也有样学样抢着干,看到炊事班的老班长洗菜烧灶忙不过来,他就主动去帮忙,凡是他能帮得上手的,都不惜体力地猛干。 就这样,他迅速和盐村的村民、团部的干部战士打成一片,大家也喜欢这个勤快的少年,老太太给他缝补挂烂的衣裳,送他新做的布鞋,警卫连的战士们日常训练的时候也会带上他,教些匍匐前进、投掷手榴弹和拼刺刀的技巧,傍晚擦枪的时候还给他一支枪体验什么叫“三点一线”…… 过了两天,《游击报》的第二期刊印工作完成,王茂生把三百多份报纸卷到包袱里,交代刘子魁尽快送到盐村周围的6个村去,交给驻扎在那里的连队或者游击队。 为了发动群众、武装群众,部队都已分散到各村去了,想要联络到那些基层指战员只能靠通讯员、交通员的两条腿和一张嘴。 这是刘子魁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他先找了村里的猎户大叔询问山路环境,又去炊事班要了点干粮,天刚亮就出门跑出了一溜烟。 按照王茂生的估算,刘子魁这趟得走十来个小时,大概要到天黑时才能赶回来。 然而才刚到下午1点来钟,他就看见少年兴冲冲地跑回了盐村,过破庙大门不入,朝团长的指挥部方向去了。 他以为路上出了意外,赶紧追去询问经过。 刘子魁一脸茫然:“哪有什么状况,一路都很顺利,我见到了好几位连长、指导员和游击队的队长,他们让我捎了口信回来。” 王茂生有些好奇:“什么口信?” “这是军事机密,我只能说给团长听。” 刘子魁谨记老周叔之前的保密教导,转身就去找团长的警卫员了。 王茂生有点恍惚,怎么感觉这孩子出去一趟就跟之前不一样了呢?他苦笑摇头,朝炊事班的方向走去。 另一边,刘子魁向团长口述了各连队请战的决心,原来战士们通过读报获悉日本鬼子祸害百姓制造了“狼山惨案”,全都义愤填膺要求尽快发动反击给乡亲们报仇。 团长三十出头,皮肤黝黑身材魁梧,打着人字形的绑腿,看起来和其他战士没什么两样。 他对刘子魁带来的请战口信不置可否,反倒对这少年只用了半天多时间就跑了个来回大感意外:“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让各连队驻扎到6个村子是有特殊考虑的,这些村庄以盐村为起点呈螺旋状向外扩散分布,它们进出村的道路首尾相连总共80多华里,并且三分之二是山路。 如果敌人进攻根据地,只要外围枪炮声一响,团部至少有10小时的反应时间,能够从容调动部队做出应对。 10个小时啊,就算鬼子一大早发动袭击,等打到盐村也快天黑了,部队进可攻退可守,突围也有十足的把握。 可刘子魁跑了一个来回才只用了6个多小时,也就是说万一日本鬼子行军也这么迅速,3个小时就能打到村口?如果自己还按10小时作战时间准备,那是要出大事的! 刘子魁不懂团长的心思,只是煞有介事地描述他翻山越岭的本事,那些常人看来难以逾越的峭壁、陡坡,在他眼里都是捷径。 别人绕着圈走大路,他翻山走直线,当然要快得多。 “好小子,你简直就是飞毛腿呀!”团长激动得直拍大腿,“快给我画一下,这山里哪些地方可以抄近道?” 看着团长手里那张缴获的作战地图,刘子魁懵了,他根本看不懂。 最后没办法,团长只好又把通讯员叫来,他们要跟着刘子魁再跑一趟,实地勘察路线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几个人刚出门就撞见王茂生端着干粮和菜汤走来。 王茂生问明白情况,立刻不乐意了:“干嘛啊团长,人家还是个孩子,刚在外面跑了几十里路,不能歇口气吃饱饭再去吗?” 刘子魁赶忙解释:“没事,我不累,回来的路上吃了煎饼。” 团长笑着摸摸他的头:“是我心急疏忽了,今天先休息,咱们明天再去。” “这还差不多。” 王茂生把饭菜塞到刘子魁的手里,领他回破庙后还是忍不住打听:“你跟团长说什么了,他这么急吼吼地拉你出去勘察地形?是不是有仗要打了?” “不知道。” “嘿,跟我你还不说实话?枉我对你这么好,天天给你打饭菜!” “你打的饭菜真好吃。” “不是,我是你上级,我还能泄密不成?” “你吃了吗,吃了再吃点?” “……” 王茂生被少年搞得没了脾气,干脆起身:“不说拉倒,我自己问团长去!” 当他即将走出破庙时,刘子魁忽然开口:“飞毛腿是什么东西?” 王茂生没听清似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飞毛腿,团长说我是飞毛腿。你知道是什么吗?” 刘子魁是个山里娃,对这种奇奇怪怪的词汇闻所未闻,王茂生就不同了,各种成语典故信手拈来。 他刚要从古代的“羽檄”“邮驿”制度讲起,忽然想起之前“法兰西皇帝拿着破轮子说话”的前车之鉴,这要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半会儿都走不了。于是他改为言简意赅:“就是夸你跑得快的意思。” 刘子魁得意起来:“哈,那太好了,以后你们就叫我‘飞毛腿’好了。” 王茂生笑而不语,转身仍旧去作战室:“团长,是不是要打仗了?我请求到战斗一线去!” 游击办报 【7】青纱帐里“钓大鱼” 确实要打仗了,也该打一仗了。 不过团长和指导员没直接答应王茂生的请求,反而给他安排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马上就到‘八一’建军节了,师部要在梁山驻地搞个军民大联欢,庆祝建军十二周年,咱们团就由你代表参加吧,回头在报纸上写个文章。” “哎,不是,”王茂生愣住了,“都到这节骨眼上了,还大张旗鼓地搞联欢?” 不光王茂生不理解师部的安排,日本人也看不懂。 他们通过安插在根据地的汉奸眼线,获得了八路军准备在8月1日这天举办联欢会的情报,地点是梁山南麓、宋江寨遗址下面的孟家林村。 驻扎在汶上县的日军指挥官看着情报拍了桌子,因为孟家林距离县城只有70多里路,八路军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事情,分明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于是,他们决定派部队奔袭孟家林。 刘子魁和王茂生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一无所知。 那天早上,他们二人步行20里去孟家林村参加联欢会。 村里洋溢着热烈欢快的氛围,临时搭起来的舞台高悬标语,周围几个村的群众都被请了来,扶老携幼在村前空地上坐了乌泱泱的一大片。 刘子魁把周围墙上、柱子上的抗日宣传标语全都念了一遍,向王茂生显摆自己认识了多少字。 王茂生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厚叠报纸,让他发给受邀参会的乡绅、农户。 “不识字的也发吗?” “当然!” 他的想法很简单,要抓住一切机会,让每一个人都知道根据地有《游击报》这么一份报纸,尽管他现在还没意识到这么做的重要性。 台上文工队的表演很精彩,她们打竹板、演话剧、跳陕北腰鼓,还穿上戏服表演了百姓爱看的传统剧目《岳武穆大破诛仙阵》。 刘子魁在台下看得津津有味,跟着身边的农户大叔大婶一起鼓掌叫好,王茂生却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这联欢会办得蹊跷,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 终于,在他无意间转头张望时,发现负责会场秩序的警卫连战士正在悄悄调动。 他叫上刘子魁走出人群:“有情况,你找个高处观察一下。” 少年还惦记着台上的演出,不情愿地找了棵树三纵两蹭爬上去。 从树上俯瞰孟家林村,他看见警卫连在向附近的宋江寨遗址集合,那边有提前构筑的防御阵地,许多战士正趴在石墙后面检查枪械和手榴弹,靠山的一排石屋前,有几位首长正举着望远镜朝远处观察着什么。 他跳下树来,把看到的情况低声汇报给王茂生:“我们也去山坡上看看?” 王茂生赶紧摆手示意他千万别这样做:“在不清楚战斗部署的情况下,任何擅自行动都可能引发严重误会,甚至有可能影响全局。我们是非战斗人员,应该待在指定位置,服从指挥协助维持秩序。” 听他这么说,刘子魁瞬间觉得舞台上的戏不香了。 他多想亲手杀鬼子,为母亲、姐姐、五爷爷他们报仇啊,可眼看着机会来了,自己却只能当个缩头乌龟,这叫什么事啊! “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就光看看……” 这小子毫无纪律观念,居然撂下一句话就跑。 王茂生急了,要知道这小子现在还穿着对襟短褂,从头到脚一身农民打扮,万一被当警卫连看到在阵地上乱跑,难保不会当成奸细抓起来! 所以他只能赶紧追上去加以约束。 刘子魁跑得快,转眼就来到村后的另一处山坡巨石上,从这里同样可以遥瞰着西南方向,只是距离远一些,不如山寨遗址看得清楚罢了。 王茂生费劲爬上去抓他,同时也忍不住扫视了一眼山下的情况。 这地界虽然叫梁山,可山并不高,就是几个山包连在一起,最高处海拔也才一二百米。居高临下可以看见山下广阔平原上散落着六七个村庄,村与村之间由大片高粱地相连,碧绿的高粱杆足有一人多高,浓密的叶子形成连绵起伏的“青纱帐”。 目力尽头,已经可以看到大队日伪军正沿大路急行军而来,高举的“膏药旗”在高粱穗间时隐时现。 在鬼子前方三公里左右的农田里,八路军四个连队布下了“口袋阵”,只等鬼子走近了打个措手不及。 王茂生是文职干部,参与战斗的经验不多,不过此刻居高临下也看得出部队诱敌深入打伏击的意图。 他赶紧把刘子魁摁倒就地隐蔽。 刘子魁却指向西南方、一公里之外的孤零零山包说:“我觉得那里离大路更近,看得更清楚一些,要不然咱们现在过去?” 那山包在原野上突兀而起,像一头卧地的黄牛。 山南面紧靠大路有个车马店,周围又有些民房,后面靠山脚处挖了几座石灰窑,当地人称之为独山庄。 王茂生脸色铁青地掏出配枪:“你在这里老实趴着,再敢到处乱跑,我先一枪把你崩了!” 少年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惶恐地缩了缩脖子。 王茂生不再理他,扒开面前的草丛小心观察山下的情况。 敌人行军速度很快,前面安排五十多个伪军开道,主力则呈四列纵队跟随推进,后面隐约还能看到一些骡马拉着辎重。 他们指挥官也不是无脑冲锋的酒囊饭袋,看着两边的高粱地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在部队即将钻进伏击圈时突然下令停止前进,安排士兵朝青纱帐里开枪,进行火力侦查。 酷暑时节,伏击的八路军战士已经在农田里趴了4个多小时了,他们身心俱疲饥渴难耐,可鬼子就驻停在前面一公里的大路上,既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让大家愈发难受。 刘子魁紧张得全身冒汗,他感觉自己像在看人钓鱼,一条大鱼眼瞅着游到了近前,可就是不咬钩,这可怎么办? 别急,八路军首长有办法。 十几分钟后,师指挥部在山上打出旗语,埋伏在外围的师部直属骑兵连出动了。 只见三四十匹战马从浓密的庄稼地里冲出来,跑到鬼子的正前方突然开火,一次齐射撂倒了五六个伪军。 前队伪军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日军指挥官却露出了笑容,为他识破了八路军的埋伏而得意。他拔出指挥刀下令还击,身后的日军大部队立刻拉栓举枪,动作干净利落阵型丝毫不乱。 骑兵连志在袭扰,打完一枪立刻拨转马头,刚好在密集的子弹飞来前消失在青纱帐里。 失去目标的日军并不贸然进入农田追击,放了一阵枪后仍旧留在原地休息和处置伤员,一派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防御姿态。 照这样下去,就算鬼子进了伏击圈,八路军也难占到便宜。于是山坡上旗语急舞,骑兵连兜了个圈子再次来袭。他们发挥来去如风的优势,每次出击都能击毙击伤几名敌人。 刘子魁激动地抓耳挠腮:“打得好啊,再来这么几次鬼子就顶不住了!” 旁边的王茂生脸色却凝重起来:“不对劲啊,鬼子阵型没乱,完全是有恃无恐的样子,他们在等什么呢?” 终于,当后面的骡马队展开,他瞬间冷汗直流失声惊呼:“糟了,鬼子有大炮……” 游击办报 【8】老少爷们儿齐上阵 刘子魁第一次见到鬼子开炮。 看着炮弹追着骑兵连爆炸,战马发出惨烈的悲嘶,部分战士受伤坠地生死不知,他急怒交加:“怎么办,其他部队怎么还不上啊?” “战场上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是铁的纪律!” 王茂生轻敲他脑壳,让这小子长点记性,自己则拿出纸笔记录下时间和部队投入战斗的顺序。 骑兵连损失不小,很快撤出了战斗区域。 日军也不追,收了炮继续朝梁山方向前进。 此刻他们的指挥官已经笃定前面有“大鱼”,要不然土八路不会把宝贵的骑兵部队派出来打阻击。 这人举起望远镜朝山上观察一番,开始督促部队全速前进,尽快穿过这片危险的农田,把八路军主力堵在孟家林村。 于是,原本紧凑稳固的阵型逐渐变成了松散的两路纵队。 “终于上钩了!” 八路军的伏击连队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待敌人走到近前立刻从道路两侧的青纱帐里甩出十多个手榴弹,紧跟着长短枪齐射,给敌人造成了不小的杀伤。 和刘子魁激动地摩拳擦掌不同,王茂生冷静地在纸上记录着:“13时07分,4挺捷克轻机枪率先开火,日伪军猝不及防,接二连三倒下。” “13时09分,日军短暂慌乱后开始组织还击,他们依托骡马车队和路边地形躲避,在道路中央重新架起三门大炮,我军火力遭到压制。” “13时23分,我军骑兵连返回战场,从日军来时的方向发动突袭,他们冲进炮兵阵地砍杀数人后撤离。” “13时47分,日军后队变前队,开始向东北方向的独山转移。” “13时55分,日军冲出包围圈抵达开阔地区,我伏击部队没有追击。” 总共不到1小时的战斗,这支400多人的日伪部队伤亡过百,不过大部分是伪军,多数鬼子毫发无损。 刘子魁懊恼地狂拍大腿:“要是能事先在那山头上安排一支部队就好了!” 王茂生嗤之以鼻:“你都能看出来,首长看不出来?兵法上说围三阙一,给敌人留出逃跑的希望,他们才不会原地拼命。你看他们突围时没丢辎重还兼顾伤员,就知道这支部队仍有很强的作战能力。” “那也不能给鬼子留个山头啊!” “就是要给鬼子一个错觉,让他们以为占据有利地形还能继续战斗,他们才不会龟缩回县城去!” 果然,突围出去的日军大部队占据独山下面的村庄后,立刻部署警戒原地修整。骡马队和三门大炮停驻到车马店,伪军被安排在附近树林和大路上警戒,一部分日军依托附近的村舍、石灰窑和山坡地势构筑防御阵地,还有一伙跑进村里搜掠粮食和禽畜埋锅造饭。 幸好独山庄的村民全被动员到孟家林观看联欢演出,避免了被鬼子的迫害。 王茂生满眼崇拜地看向“宋江寨”方向,赞叹首长神机妙算,每一步都算得恰到好处。 既然这里不是主战场,他也不追究刘子魁到处乱跑的问题了,反而回村里弄了点干粮和凉水回来,做好了长时间观战的准备。 有几个独山庄的村民听闻自家宅院被鬼子占领,都忍不住来山坡上看看,他们熟知独山地形地貌,七嘴八舌地议论该如何消灭这股敌人。 和他们这边的纸上谈兵不同,八路军战士是真刀真枪地拼命,为了减少无谓的牺牲,首长故意把战斗安排在了后半夜。 日军指挥官也知道八路军会夜袭,在山上山下布置了交叉火力网,同时向汶上县城的留守日军求援。只要守住这一夜,他就有把握荡平孟家林,以报白天被伏击之仇。 不过他的计划虽好,但手下的兵可不是铁打的,他们白天行军几十里,在青纱帐里挨了一顿打,早已身心俱疲,到了后半夜全都困得东倒西歪。 八路军负责夜袭的连队却一直在山里养精蓄锐,等午夜之后才悄悄来到独山附近的农田里集结待命。 拂晓时分,日军守夜士兵最困倦的时候,夜袭连队派出经验丰富的老战士摸进了村子,他们弄死哨兵,抢占机枪阵地,打得鬼子一个措手不及。 随着枪炮声、喊杀声在村里响成一片,日军精心布置的大炮在近战中毫无作为,只能靠各处隐蔽的机枪阵地死扛。 睡梦中惊醒的日军指挥官冲出石灰窑,组织部队发起了反冲锋,居然又夺回了车马店和几处制高点…… 天色太暗,王茂生在对面山上看不到这些,他只能从密集的枪炮声中判断战斗打得很激烈,通过远处的枪火和爆炸闪光来判断战士们正在跟鬼子反复争夺阵地。 等到天完全亮了,独山庄的战斗仍未结束,不过枪炮声远不如之前密集了,他们终于看清楚八路军战士已经和鬼子搅在一起,展开了血淋淋的白刃战。 遥望村里遍布的尸体,看着战士和鬼子英勇拼刺刀的一幕,那些通宵未眠的老乡坐不住了。不知道是谁发了一声喊,老少爷们儿纷纷抄起锄头、耙子、梿枷等任何找得到的农具,朝着独山庄跑去。 王茂生一个没拉住,刘子魁也跟着跑了。 他气得跺脚,又怕这小子被鬼子伤到,只能掏出配枪追了上去。 震天的喊杀声传到了村里,一直负隅顽抗的日军看到无边无际的乡民席卷而来,终于崩溃了。 他们丢盔弃甲四散逃命。 刘子魁眼瞅着几个鬼子跑进了青纱帐,招呼了身边几个青壮乡民一起追了进去。 如今攻守易势,浓密的青纱帐反而成了阻碍,他们这些人没有打仗经验,身体素质参差不齐,追着追着就跑散了。 刘子魁一直冲在最前面,完全没注意身后已经空无一人,更没想过自己手无寸铁,他的眼里只有鬼子影影绰绰的背影,他只想亲手掐死一个给母亲和姐姐报仇。 终于,他追到了一个鬼子兵身后,直接飞踹过去。 小鬼子扑倒在地,面目狰狞地翻过身举起了三八大盖,明晃晃的刺刀上还沾着殷红血迹。 刘子魁想都没想就压到对方身上,抡起拳头一通猛砸。 可是他忘了,他只是一个14岁的少年,无论体重、力气还是作战经验都远不及对方。 鬼子蹬腿把他踹开,挣扎起身挥舞枪托,一记横扫打在刘子魁的额角。 没有感觉很疼,只是有一股热流淌进了眼睛,刘子魁两眼发黑天地旋转,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隐约感觉刺刀朝自己胸前捅了过来…… 游击办报 【9】报纸上的“战斗” “啪!啪!啪!” 王茂生终于在危急时刻赶到,于十米之外连开数枪,等看到鬼子仰面倒地,才喘着粗气坐倒在地。 他心里一阵后怕,倘若来迟一步,又或者没打中鬼子,臭小子小命难保。 刘子魁也终于缓过神来,他抹去脸上的鲜血,愤恨地捡起地上的步枪,刺刀对准了还没死透的日本兵,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 然而,眼看着日本兵咽下最后一口气停止抽搐,他这一刀也没能捅下去。 他哆嗦着抱枪坐下,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 王茂生拍了拍他肩膀:“想哭就哭出来吧。” “为什么,无冤无仇的,他们为什么要跑来杀害我妈妈和姐姐?” “他们是强盗,他们强占我们的国土,掠夺我们的财富,杀害我们的亲人,就是想让我们亡国灭种,对于这些魔鬼,我们就要抗争到底,战斗到底!” “对,战斗到底!”刘子魁猛然擦掉泪水和血水抬起头,“这支枪能不能给我?” “想什么呢,一切缴获要归公,抽空我得好好教你背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 王茂生又给了少年一个脑瓜崩,不过看这小子如此稀罕步枪,就任由他先抱一会儿。 两人说着话走出青纱帐,看到部队正在打扫战场,王茂生努嘴让刘子魁上交步枪时忽然愣住了,眼前这名战士不是平日在团部站岗的小李嘛?哎,那边挑着扁担的,不是炊事班的老范? 他再仔细看看,好像其他战士也是同一团的战友啊。 刘子魁也懵了,赶忙拦住老范打听情况。 老范扁担一头挑着日本人的行军锅,一头装满了牛肉罐头,咧着嘴跟过年似的:“昨晚咱们团打主攻啊,怎么,你不知道?哦我想起来了,团长派你去师部看节目了……” “嘿?”王茂生火冒三丈了,怒气冲冲地去找团长理论,很明显,人家早知作战计划,不但没答应让他去战斗一线,还故意把他支开了! 然而等他找过去还没来得及“兴师问罪”,团长先给他布置了个任务:“来得太及时了,昨晚这场战斗打得过瘾啊,你可得把咱们团英勇无畏的表现写出来,印到报纸上,让根据地的老百姓看看,八路军打鬼子,不含糊!” “我写个屁啊!” 王茂生罕见地爆粗口,赌气说自己离前线太远了,乌漆嘛黑的什么都没看见。 指导员会心一笑,站出来给团长解围:“茂生同志不要闹情绪嘛,团长把你安排在后方是有深意的。冲锋陷阵的事我们在行,舞文弄墨的工作还得靠你。现在我们的战斗结束了,你‘战斗’才刚开始啊,可不能再让敌伪报纸胡说八道了!” 刘子魁眼看着王茂生激动起来,忍不住暗暗咂嘴,要不说人家能当指导员呢,这几句话听着就让人来劲! 王茂生果然像打了鸡血似的,跑去采访参战的战友和老乡,挖掘战斗中的英雄事迹去了。刘子魁跟着他到处跑,不但亲手摸了日本鬼子的大炮,还在石灰窑里看到一具插着指挥刀的日军少佐尸体,据说就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 后来他们跟随部队一起回盐村驻地修整,王茂生连夜在破庙里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四千多字的文章,把他看到的梁山歼灭战全过程给记录了下来。 隔天一大早,这顶着黑眼圈的老大哥就兴冲冲地拿着文章去请上级审阅。 刘子魁还以为很快就能排版印刷,提前把油印工具都掏出来摆好,可过了很久才看到王茂生垂头丧气地回来,一进门就把那篇饱含心血的文章撕个粉碎。 刘子魁赶紧捡起地上的纸片:“怎么啦?” 王茂生头一次这么气馁:“不让写战术布置,不能写战斗过程,既要突出战士英勇无畏,还要注意军事保密,这文章还怎么写?” 刘子魁没心没肺地说了句:“写文章的事我不懂,我现在就想知道咱们这一仗打死了多少鬼子。” 他随口一提,倒点醒了王茂生,写新闻不是讲故事,首要任务还是把大家最关心的信息传递出去。 他之所以感到棘手,就是因为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两天到底打死了多少鬼子,取得了什么样的战果。 想明白这个症结,王茂生就去作战科索要战报,准备重新组织文章。 团参谋听到他的请求乐了,这次参战的可不光他们团,还有游击队和师部直属骑兵连等,统计数据没经过汇总核实,这战报可不能胡乱写啊。 王茂生就只能等着,等师部出战斗总结,等首长召开祝捷大会,等上级下发的正式战况通报。 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这边苦等了好几天还没拿到的数据,远在重庆的《中央日报》却已经发布了出来。 日军出动上百架次的飞机轰炸铜梁县城,给附近的重庆国民政府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他们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固军心民心,所以拿到八路军的战报后立刻让《中央日报》公之于众:“此役八路军击毙日伪军四百余名,俘虏24人;缴获92步兵炮1门、意大利造野炮2门、电台3部、轻重机枪20余挺、步枪400余支……委员长亲笔签发嘉奖令,拨款三万元表示慰问……” 随后,全国很多抗日报刊都转载了“梁山大捷”的消息。 然而在沦陷区,绝大多数民众对这场战斗仍旧闻所未闻。 因为日本人通过敌《每日新闻》、伪《新民报》、伪《中国青年》等报刊掌握着舆论喉舌。他们隐瞒消息,收缴和禁毁抗日报刊,不许任何人讨论这场战斗。 等发现消息铺天盖地根本瞒不住的时候,他们才以“皇军扫荡梁山,英勇作战驱散八路,殆未取得歼灭成果”来一笔带过,丝毫不提自身战损。 面对日本人避重就轻、颠倒黑白的报道,国民政府的报刊无计可施,王茂生却以《游击报》为阵地,对敌伪报刊发出了致命一击。 因为他通过这段时间的密集走访,掌握了更多战斗细节,获得了一个能让整个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部颜面扫地的猛料! 游击办报 【10】日本俘虏全跑啦 “八路军击毙日本天皇的外甥!” 《游击报》刊发梁山大捷的消息比其他报纸滞后多日,但王茂生的一篇《梁山阻击战侧记》,却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其实他这篇通讯稿主要记录的是一些战斗细节,比如几个战士冒死冲锋夺下机枪阵地,又比如某某战士和鬼子拼刺刀浑身浴血死战不退,还写了梁山地界的乡亲们冒着枪林弹雨奔上战场,救治伤员、追击溃敌,为战斗取胜做出了重要贡献等等。 一直到文章最后,他才简单写了几句,大致意思是:“据被俘日军炮兵交代,他们的指挥官是陆军少佐长田敏江,其为日军将校军官的重点培养对象,真实身份是日本天皇的外甥。” 但恰恰就是这几句话,让《游击报》被人们争相传阅。 短短几天时间,这些手写排版、印刷粗糙的报纸,就从山村传到了县城,从县城传进了省城,从沦陷区传到了国统区。 全国各地的民众都沸腾了,识字的、不识字的,全都涌上街头抢着看报,只要是转发了这则消息的报纸全被抢购一空,以至于连国外的通讯社都开始转载这篇新闻,产生了国际影响。 之前鼓吹“皇军在梁山驱散八路”的敌伪报刊集体失声了,因为日军内部传出了“天皇震怒,大批军官即将受到追责”的小道消息,这从侧面证明了《游击报》消息的真实性,他们绞尽脑汁也没法反驳。 这几天,刘子魁比任何人都兴奋。 他每天要跑几十里路,把加印了一版又一版的《游击报》送到盐村周边,乃至东平湖等更远处的村庄去。 他不光负责运送投递,还主动给那些不识字的战士、乡民念报纸上的文章,哪怕他已经把这篇通讯稿倒背如流,仍然逐字逐句地读着,因为他发现,自己捧着报纸每读一个字,那些听众的眼里好像就多一点光。 这一刻,刘子魁真的相信了王茂生的话,每一个铅字都相当于射向敌人的子弹,一张报纸抵得上十万兵! 王茂生也得到了师部首长的关注和肯定,师部特地举办“战时新闻采写经验交流班”,请他和另外几人给各兄弟报刊的办报人员传授经验。 刘子魁听说能学东西,死缠烂打地非要跟着,又一同去了孟家林村。 在一个普通的农家院里,政治部的同志摆了三张桌子,拉来五条长凳,院子里包括王茂生在内的七八个年轻同志,就是目前在根据地负责办各种报刊,与敌人展开舆论战的“大笔杆子”了。 刘子魁还不算同志,沾了王茂生的光才有机会坐在角落里旁听。 一位年近四十岁、戴着眼镜的首长出席开班仪式,他专门表扬了王茂生,不独夸其挖掘出了长田敏江的特殊身份,更重要的是指出那篇报道把大量笔墨留给了梁山的乡亲们,把胜利归结为军民的齐心协力,极大激发了群众的抗日热情! 现在有个说法,凡是看过《游击报》的乡绅、村民,抗日热情都会变得空前高涨。梁山周边几个县都掀起了参军热潮,成百上千名热血青年踊跃参加八路军,有的地方涌现出了母送子、妻送郎、兄弟相争上战场的场面。 首长鼓励他们乘胜追击,争取借这个机会把《游击报》等红色报纸做大做强。 王茂生看首长宽厚随和,趁机提了个请求:“要是能给我们搞一台手摇印刷机就好了。” 首长会心一笑:“不要急,会有的!” 其实他正准备抛出“师部准备克服困难创办一所印刷厂”的消息,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则紧急军情就送到了面前:“尾高龟藏亲率五千多日伪军,向梁山方向集结。” 尾高龟藏是日军驻山东第12军的司令官,5月份包围陆房的“肃正行动”就是出自他的手笔,这次则是来给长田敏江报仇的。 敌我兵力悬殊,几位首长碰头商量后,决定部队化整为零立刻转移。 军情紧急,“交流班”没法继续办下去了,王茂生和刘子魁只能跟着师部一起撤离孟家林村。 临走之前,他们还帮着警卫连的战士挖坑埋土,把缴获的两门意大利野炮拆成零件分散掩埋。 当天夜里,师部直属机关先一步离开梁山地界,向东北方向的东平湖转移,警卫连则分散在梁山周边机动游击,营造师部仍然在梁山上的假象。 王茂生本以为首长的安排万无一失,行军路上还跟刘子魁开玩笑:“去东平湖好啊,有鱼吃!” 可谁知道后面的一个小疏忽,却差点让他们被鬼子一锅端掉。 东平湖与黄河相连,水域面积很大,湖中错落分布着许多小岛,八路军师部在当地游击队的帮助下隐蔽到了其中一个较大的岛上,在一米多高、连绵无际的芦苇丛遮掩下,不乘船上岛根本发现不了。 大家在这里躲了二十多天,湖对岸连鬼子的影子都没看到,逐渐放松了警惕。 结果在第二十一天的清晨,刘子魁早起到湖边撒尿,忽然看见对岸有几只水鸭子扑棱着翅膀乱飞。 因为天刚蒙蒙亮,水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晨雾,他看不清对岸的情况,也就没当回事。 可重新躺下之后,他又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辗转反侧起来。 王茂生被他吵醒,嘟囔了一句:“你干嘛呢?” “你说奇怪吧,我刚看见一群鸟,天还没亮就呱呱乱飞。” “飞就飞呗,说不定是被什么惊到了呢。” “对啊,被什么惊到了呢?” “……” 王茂生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了,他赶紧披上衣服叫刘子魁带他去湖边查看情况。 一名值夜干部听到动静走过来盘问他俩想干嘛。 刘子魁刚说出他心中疑虑,就听到营地里传来惊呼:“不好了,俘虏的6个鬼子全跑啦!” 他们赶忙跑过去看,发现关押俘虏的窝棚里空无一人,那一排被子鼓鼓囊囊的,但被窝里全是柴草和乱石。 这一下,连王茂生也慌了神。 湖对岸只需走十几里路就能到汶上县城,万一这些俘虏跟县城鬼子接上头,恐怕敌军大部队转眼就到…… 游击办报 【11】烈日下的奔跑 这6个鬼子兵是前次梁山歼灭战中俘虏的,由于战事紧迫没来及妥善处置,就跟着师部一起转移到了湖心岛上。 八路军优待俘虏,一直在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想争取让他们加入“觉醒联盟”为我所用,所以俘虏后不但没捆绑他们手脚,还好吃好喝伺候着。 那几个日本兵也表现得很顺从,主动交代了长田敏江的皇亲身份,提供了其他有价值的情报。 时间久了,看守他们的机关干部就有些麻痹大意,造成了这次重大事故。 现在得知俘虏逃走,许多干部和王茂生一样,担心日军会迅速调集部队包围小岛,建议师部立即转移。 然而那位戴眼镜的首长却不慌不忙,料定日军不可能来这么快,一面安排人手追捕逃跑俘虏,一面吩咐大家先收拾东西,等天黑之后再转移。 刘子魁腿脚快,又是第一个发现鬼子逃跑的,自然就加入了追捕队,他和王茂生等6人一起划了两条渔船去对岸。 不过,在岸边泥泞处找到俘虏的脚印后,大家却出现了意见分歧。 王茂生主张沿着大路往汶上县城方向追,刘子魁却认为鬼子俘虏白天不敢走大路,应该钻芦苇荡从小路追击。 这是他们第一次各执己见,其他人却都认为刘子魁说得有道理,湖边的大量脚印和痕迹也指向了小路。 在得到众多支持后,刘子魁第一个钻进芦苇荡去。 王茂生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担心这小子安危跟了上去。 他们在芦苇荡里搜索前进了很远,还真抓到了藏起来的三个战俘,不过从其中一个口里得知,另外三个战俘中有两个在涉水过程中淹死了,还有一个是从大路上跑的。 “坏了,我说什么来着?跑了一个都是天大的祸事!” 王茂生懊恼地跺脚,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坚持己见,可现在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再去大路上追就难了。 刘子魁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猛地站起来:“我跑得快,我去追!” “哎,你……” 王茂生还想阻拦,旁边的战士七嘴八舌地拦着:“让他去吧,能追上最好,就算追不上回来报个信,我们也能掌握日军的行动情况。” “说得对,他没穿军装,又是个孩子,日军不会怀疑的。” 王茂生脸色铁青:“他一个人又没枪,就算追上了又能怎样?” 说完他就想冲开众人,但一名参谋及时拽住他:“你穿着军装挎着枪在大路上跑,是怕日本人不知道我们在这片区域活动吗?” 王茂生瞬间泄了气,只能乖乖跟大家乘船回岛。 另一边,刘子魁放开了跑,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就抵达县城外。 但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城门口的伪军背起那个逃走的俘虏,在其他鬼子兵的护送下进了城。 他的心沉了下去,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回去如实汇报。 然而他又怎会料到,日军的行动极快,他才刚往回走了二里地,两辆满载鬼子兵的大卡车就超越了他,朝着湖岸方向驶去。 激扬的尘土之下,刘子魁陡然想起鬼子进村杀害母亲和姐姐的一幕,脑海中浮现出湖心岛上王茂生和师部指战员尸横遍野的惨状,惊慌和恐惧涌上心头,他的身体筛糠一般哆嗦起来。 他清楚记得,出发前首长说要等到天黑才转移。 可现在鬼子已经杀过去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待在原地绝望地发不出声。 不知怎的,他又感觉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催促:“追上去,跑到它们前面去,抢在鬼子之前发出警报,能救很多人。” 是的,不能再等了! 他开始奔跑,全力奔跑,咬牙奔跑,玩命奔跑。 骄阳似火,汗流浃背,刘子魁空着肚子跑了一上午,只觉得头晕、恶心、肺快炸了,可他仍然机械地迈着双腿。 他心里想着,和几百条人命相比,饥饿算什么,疲惫算什么,疼痛算什么,自己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他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跑着,直到又重新看见那两辆卡车,看见了接天的湖水和摇曳的芦苇荡,才瘫坐下来。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两辆车装不了多少鬼子兵,这是日军的先头部队,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是进攻湖心岛,而是来搜救另外三个躲起来的俘虏。 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强撑着绕到远处湖边喝了点水,一边恢复气力,一边盘算着该怎么给岛上的八路军示警。 附近的渔船早被游击队藏起来了,他这累到几乎吐血的身体是断不可能游过湖去,眼下只能从近处这二十几个鬼子兵身上动脑筋了。 引诱他们朝自己开枪? 他马上摇头,老周叔说过,不能再有躲子弹这种幻想…… 在他绞尽脑汁想不出办法的时候,日军汽车兵的一个点烟动作让他眼前一亮:“对呀,放火,这里都是芦苇,我放把火不就行了?” 刘子魁没冒险去偷鬼子的火柴,而是跑回大路上找路过的行人商旅借了火种。 八月的芦苇正在疯长开花,想要成片点燃不容易,他点火不成倒是意外放出了浓烟。 湖心岛上的王茂生本就密切关注周围的情况,浓烟一起就猜到是刘子魁的手笔,他们果断做出了乘船转移部署。 当天下午,东平湖边车马喧腾,日军大部队终于杀气腾腾地抵达东平湖畔。 然而湖心岛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日军指挥官尾高龟藏第二次错失良机,气急败坏地命令炮兵朝湖里开炮,炸死了不少无辜的鱼虾后无奈收兵。 此役之后,尾高龟藏得出一个结论:“中共游击战将是一场不分昼夜、连续不断、永无休止的战争,是使皇军深陷泥潭里的浴血战争”。 日军高层不满他这样悲观绝望的言论,加之需要有人为长田敏江的战死背锅,就把他调离山东。 1939年9月到1940年初,日军新旧指挥官交接的这段时间,根据地得到了宝贵的喘息,部队整编成八路军第一纵队,成立了山东军政委员会,大力发展党员等等。 王茂生心心念念的印刷机,也在这个时候运抵山东。 游击办报 【12】一个铅字都不能少 “梁山大捷”后,重庆国民政府拨了3万元慰问金。 经过八路军总部的积极争取和运作,这些慰问金被换成了枪械、炮弹、药品等根据地急需的物资,其中也包括一台外国制造的手摇式铅印机。 这洋玩意儿不是个小物件,本身就有几吨重,还配套了10000多颗常用铅活字、许多铁制排版架、油墨和纸张等配套工具和物资。 为了把这些东西弄到山东敌后抗日根据地来,地下党同志绞尽脑汁,最后计划从天津卸货,走水路经京杭大运河运到微山湖附近,再通过骡马驮运到山里去。 上级一开始是打算把印刷厂设立在梁山,因为鲁西数次大捷之后,梁山、东平湖、泰西地区连成片,算是比较稳固的根据地。所以交接和办厂的任务就落到了王茂生的头上,并且由他所属的独立团无条件提供掩护和支持。 整个10月份,王茂生都在筹划这件事,在保证《游击报》每7天印刷出版一期的前提下,他带着刘子魁实地考察地形、规划路线、侦查军情调动等等,忙得不可开交。 可眼瞅着机器已经上船运抵山东境内,日军却突然开始频繁调动,一个突如其来的大扫荡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情报显示,日军驻山东第12军司令饭田贞固走马上任,视八路军为眼中钉肉中刺,调集了两万人马分兵十路进犯,兵锋直指梁山地界。 山东的八路军第一纵队刚刚整编,虽然兵员大幅增加,可大部分是新兵,武器装备也严重不足,无奈之下只能避其锋芒,化整为零撤离梁山地区。 如此一来,王茂生也只能改变计划,从微山湖西岸把铅印机转运到包围圈之外的沂蒙山区去。 沂蒙山区不是一座山,也不是一条山脉,而是泛指以临沂为中心的鲁中南山区。蒙山、沂山、尼山、鲁山是它的骨架,沂河、沭河、运河、东汶河流淌其间,有36峰和72崮的说法。 相较于孤零零的梁山,沂蒙山区有着更广阔的战略纵深,无疑更适合印刷厂隐蔽建设。但从微山湖到指定的山区村落有两百多公里的旱路,中间有无数壕沟碉堡,还要经过枣庄、新泰等多个城镇,路上不断被鬼子和伪军盘查,难度和风险前所未有。 他冒险去了肥县、泰安、新泰等地,和钱掌柜等多位老地下党员碰头讨论,最后大家一致建议把机器化整为零,利用不同的交通员,以不同的路线,采用不同的方式运输,这样即便日军察觉阻截,也可以把损失降到最低。 上级肯定了他们的计划,王茂生就和其他同志一起动手,把机器拆成了近百个零件,分门别类整理好。 从各县支援过来的交通员们各显神通,他们有的搞来了牛车、架子车,以运送柴草、石料、煤炭、甚至棺材和粪便的名义,藏进去了一些大的机械零件。 老周叔他们这些日常走街串巷的行商小贩,则把小件的零件和螺钉螺母之类的装进了货郎担里。 至于排版框架、印刷油墨、纸张之类目标太明显,又可以土法替代和采购的东西,他们选择了暂时掩埋处理,等以后条件成熟了再回来找。 就这样,他们把铅印机化整为零交给了30位交通员。 为了保险起见,王茂生还从独立团借了32位战士,他们每人跟随一位交通员,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万一遇到土匪抢劫或鬼子盘查也可以相互照应。 王茂生之所以多借了两名战士,是因为他和刘子魁也有任务,两人要分头运输那一万颗铅活字。这是铅印机的灵魂,没有这些铅活字,机器就算组装起来也是一堆废铁。 所有交通员出发前都从一盒旧象棋中领了枚棋子,只要三十二枚棋子凑齐,就说明这铅印机的零件就全了,可以组装投入生产。 当所有交通员都顺利出发后,王茂生拿出了四件夹袄。 他之前托根据地的大嫂把所有铅活字缝进了夹袄里,他、刘子魁和两名护送战士一人一件,希望以这种方法躲过路上敌人的盘查。 他不放心地看向刘子魁:“安全第一,实在不行可以丢掉……” 刘子魁知道这些“铁块块”对报纸极为重要,有了它们王茂生就不必再点灯熬油一遍遍地刻画蜡纸,所以他穿上夹袄咧嘴一笑:“放心吧,人在东西就在,一个都不会少!” 王茂生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看着少年疾步远去的背影,眼里全是牵挂。 在这样周密的部署下,整个运输任务还算顺利。 三四天后,那些神通广大的交通员全都把零件护送到蒙山支脉的一个小山村里。 王茂生这一路也是有惊无险,以教书先生的身份蒙混过了几次盘查。 抵达村子之后,他顾不上休息立刻清点象棋,31颗棋子摆入盒中,他惊了:“刘子魁怎么还没到?” 按说不应该啊,之前分派任务的时候他就是考虑刘子魁擅长走山路,特地安排这小子带着最重要一批铅活字走的山间小道,虽然跋涉艰难但实际上没什么凶险。 老周叔开导他:“山路不好走,他迟一些也是正常的。” 王茂生却不信这话,这小子如果不能提前半日抵达,就不会被称之为“飞毛腿”了。 他坐立不安,决定循路迎一迎,门外传来一个战士气喘吁吁的声音:“需要帮忙,很紧急!” 原来刘子魁那一组早就抵达村子外面了,但是涉水过河的时候出了意外。 少年立功心切埋头赶路,浑然不知身上那件夹袄在翻山越岭时磨破了。 他们涉水过河,为了不弄湿衣服,就把夹袄脱下来顶在头上。结果刚走到河道中央,数不清的铅字从夹袄破损处漏出来,瞬间就被水流冲散了。 两人赶紧抢救,但齐腰深的河水冰凉刺骨,水下又全是乱石和砂砾,哪那么容易找齐啊。 战士跑到村里来求助,倔强的刘子魁却还在水里泡着呢…… 王茂生松了口气,赶忙招呼大家去河边帮忙。 离村几百米的河道里,刘子魁光溜溜地泡在水中,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山风吹在身上好像刀割一般生疼。 当看清楚王茂生的面容,这小子泪流满面牙齿打颤:“对不起,我没保护好那些铁块块,我没能完成任务……” 游击办报 【13】永远战斗在第一线 “傻孩子,不要命啦!” 王茂生把少年拉上岸,给他包上衣裳被子取暖。 老周叔他们则纷纷脱了衣服跑进河里,想方设法捞寻那些掉落的铅活字。 村里老人孩子也来了,他们拿来了笊篱、瓷碗、木盆和渔网,拉成一排弯腰钻进水里去打捞。 在刘子魁泪眼婆娑的视线里,那河道好像一下子站满了人。 大家在那段河道里反复检寻了三遍后,王茂生不忍他们再在水里受罪,谎称全都找到了,把所有人劝上岸来。 看着积极踊跃帮忙的男女老少,看着人家为铅印机腾出来的新婚瓦房,看着这一呼百应的拥护气氛,王茂生就明白上级为什么要把印刷厂改定到这个村子了。 他指挥大家把机器组装好,把夹袄里的铅活字抖搂到几个大木盆里,按照偏旁部首分门别类摆到人字形木架上,忙活了一下午。 机器到位,铅活字在列,王茂生好像回到了5年前的北平。 1935年12月8号夜里,他就是用这样的机器印刷了数不清的小册子和标语海报,第二天他和同学们一起上街请愿、游行,最后被反动军警毒打、抓捕…… 老周叔他们心急想要开开眼,催促他:“茂生同志,你快点儿打开机器试试吧,大家都等着呢。” 王茂生笑着摆摆手:“我们还没有报纸版面呀,印什么呢?今天太晚了,你们先休息,明早我演示给你们看。” 他准备熬夜把新一期的《游击报》编辑好,排上印版。 别看这几日都在赶路,没办法及时获取最新的战况和国内时事,可他善于观察和采访,发现日军为了分割抗日根据地,正在铁路、公路沿线及城镇周围大量修筑炮楼、碉堡、封锁墙、封锁沟等,为此抓了很多老百姓干苦力,还制造了不少惨案。 他把所见所闻写了下来,再配上控诉暴行的社论、宣传党中央纲领、军政委员会方针政策的内容和讴歌游击队战斗事迹的存稿,八开两版的报纸就做出来了。 制版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麻烦,就是有些铅活字找不到了,不是大家在河里搜得不细,而是在刘子魁渡河前,那些铅字就已经遗失在山路上了。 这些铅活字只有两厘米长,筷子头那么粗,想从山上全找回来是不现实的,他只能通过遣词造句,尽量避免使用那些字眼。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简单吃了自带的干粮,迫不及待地涌入“印刷厂”,看王茂生如何把版样插入机器,如何摇起机器旁的“铁把子”。 随着机器上的滚轴转动,一张油墨飘香的报纸就自动滑入了木框,大家都激动起来。因为那报纸线条清晰、排版整齐、使用标准宋体字,简直跟省城发行的敌伪报纸一模一样! 摇动机器还是很费力的,干一会儿就腰酸背痛了,其他人就争着上去接力,抢到“摇把子”的甩开膀子猛干一气。 王茂生退到人群外面,看着热情似火的场面,心里却有点犯愁。 因为这印刷厂离部队、离前线太远了,如果他一直留在这里,就没法采访到基层指战员,还怎么写出好的文章来? 隔天他去附近的指挥部找纵队政委汇报印刷厂投产的喜讯,顺便把这个顾虑讲出来。 还是那位戴眼镜的首长接待他,笑着问道:“怎么,不去前线就办不了报纸了?” 王茂生拧着眉头:“不一样,《游击报》不打游击了,还叫《游击报》吗?” 首长赞赏地拍了拍他肩膀,安排另外一队人来接管印刷厂的工作。 今时不同往日,中央为了支持八路军第一纵队的整编工作,从延安、129师和抗大一分校选调了160多名干部,其中就有精通排版、校对和编辑工作的优秀人才。 王茂生领着十几个干部返回村子,还顺便带回一部电台和两台电话机。 按照他们的规划,印刷厂就固定在这个蒙山深处的小村庄了,各报刊编辑部仍要随军行动。日常出报工作流程是各编辑部写好文章、划好版面,派人送到印刷厂来排印,等印好了再带回驻地发行。 为了避免人来人往暴露印厂位置,各报刊的专属交通员都不能直接进村,而是要去5公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子交接版样,由专人统一送到印厂。印刷完成后会有专人把报纸送到外村,再由交通员带回分发。 考虑到两村相隔较远,交通员往返取版样和送报刊的工作量大,印厂还专门配了一辆自行车。 刘子魁在县城见过鬼子和汉奸骑自行车,没想到八路军也能搞得到,瞬间觉得部队真是神通广大。 他也是好奇,凑到自行车前东看看西摸摸,有位新来的干部不认识他,还以为是村里不懂事的小屁孩,上来一通训斥,要不是老周叔过来解围,少年几乎要羞惭掉泪了。 王茂生看着他那委屈模样乐了:“快别抹泪了,去山里给我找些质地坚硬的木头回来。” 刘子魁这才知道自己还是弄丢了几十个铅字,需要用木头雕刻来补齐,他只好卖力去砍树来弥补损失。 等王茂生把全套设备交接完毕,看着印刷厂正常运转了,他就和刘子魁告别这里准备回泰西根据地归建。 老周叔和另外两名交通员顺路,帮着带了五百份新印出来的《游击报》,沿途分发出去。 这一期报纸的主要内容是揭露日军强征民夫修炮楼、挖壕沟,犯下累累罪行的。 他在报纸上讲了几个见闻: 鬼子夜晚进村抓人,六十多岁老人都不放过; 鬼子缺少木料和土石,就逼老百姓将自家房屋拆掉; 劳工干活稍有懈怠和反抗,就被鬼子鞭棍交加甚至一刺刀捅死; 最残酷恶毒的是,小鬼子还逼中国劳工跳到石灰坑里踩灰,那石灰水滚烫冒泡,许多人膝盖以下被烫伤,严重的甚至骨肉分离…… 在报道的最后,他引用了一位逃出来的老乡的话:“来到封锁沟,进了虎狼口。要想把家回,山坡找骨头。” 他们把这些报道分发给沿途村庄,念给那些老百姓听,在群众之间引起了极大震撼,各村各寨都警惕起来,安排人在村外昼夜值守,一旦发现日军接近就敲锣提醒全村人外逃,坚决不去给日本人干活办差。 游击办报 【14】敌人可不只有鬼子 他们一路向西边走边宣传,很快来到新泰县城附近的磨坊峪村。 这是一个聚集了两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刘子魁坐在石碾子旁边念报纸,吸引了一大群人围观。 这小子可神气了,如今手里拿着的报纸板板正正,再不是糊一手油墨,认不清字迹的手抄报了,加上他刚又学了不少新字,特别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他头头是道地讲党的抗日方针,还鼓动大家:“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人出人,大家一起跟着八路打鬼子。” 老周和另外两名交通员担忧起来,这里是沦陷区,哪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做工作啊! 老周冲那两人使个眼色,自己走上去拉了拉刘子魁的衣服,附耳道:“这些人不知根底,有些话可不能随便喊啊!” “我警醒着呢,如果看见鬼子和汉奸就赶紧藏起来。” 刘子魁表面上很认真地点着头,可心里却不以为然,自己印的报纸多好啊,人家抢着要,干嘛不给呢? 老周摇了摇头,把王茂生叫到僻静处叮嘱:“咱们这一路上最大的危险不是日本人,而是各村的‘红枪会’‘硬拳道’。你们这样招摇,怕是走不远了。” “这里也有红枪会?” 王茂生对这类乡村民团早有耳闻。 “红枪会”往根儿上论得从三十年前的义和团说起,本质上就是拿着大刀梭镖的农民自卫武装。他们由地主、乡绅出资组织,拜真武大帝,宣称能请神上身、刀枪不入,搞的是封建迷信那一套,在民间很受欢迎。 日军占领山东后,“红枪会”喊的是“不抗日,不捣蒋,保家防匪”的口号,看似保持中立,实际上处处阻挠抗日,已经沦为日本人操控和唆使的反动武装。 去年八路军和日寇在陆房激战的时候,就曾有一股“红枪会”势力火烧南尚任村根据地,焚毁86间房屋,抢走了两万多斤粮食。 所以王茂生一听老周说到这个消息就变了脸色,赶忙去叫刘子魁离开。 然而已经迟了。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二十来个青壮农民,把他们堵在村里。 王茂生这趟出来时没带枪,面对那些大刀和梭镖毫无办法,更何况人家领头的人腰间也挎着一把“盒子炮”呢。 那头领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修长皮肤白净,看穿着打扮像个地主少爷,走上前来打量了三人一番,最后揪住刘子魁的衣襟:“你们是土八路?” 刘子魁挺硬气,挺起胸膛:“你想怎样?” 地主少爷目光中闪过一丝寒意:“在我这里,抓到八路要用铡刀铡,每一个都要铡三百下!” 王茂生主动站出来:“这位兄弟对八路军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是抗日打鬼子的队伍,是老百姓的队伍……” “可拉倒吧,”那人冷笑道,“大家别上他们的当,去年张庄、赵庄闹八路被鬼子杀了多少人,你们都忘了吗?这年头,谁和八路沾上关系谁就要掉脑袋!” 说完他就让人先把王茂生、刘子魁和老周绑了。 老周见势不妙,掏出拨浪鼓,一指身后的货郎担子:“我是做买卖的……” “你刚才和他们交头接耳、眉来眼去的,当我看不见?绑了!” 这地主少爷很明显是有一套煽动说辞的,绑了三人之后还不放过给村民洗脑的机会,他愤慨地挥舞着手里的报纸:“穷靠富、富靠天,现在日本人就是天!你们老老实实听我老魏家的,该种地种地,该交粮交粮,我就能保你们平安无事,谁要是背着我们跟八路搞关系,全得死!” 听他这么一说,那些村民立刻把之前刘子魁发的报纸交上来,一张都不敢留。 刘子魁和王茂生还想反驳,那魏少爷抽出几张报纸揉成团,堵住他们三个的嘴,再招呼手下把他们押送到新泰县城交给日本人。 人群外面,还有另两名交通员没暴露身份,他们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分头行动了。一个去找附近的八路军、游击队求援,另一个则跟在押送队伍后面寻找救援机会。 从村庄到县城只有十里路,王茂生感觉这趟凶多吉少了,用一种决绝的目光看向刘子魁。 刘子魁读懂了,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心里默念着:“打死也不能说出印刷厂的位置!” 这时,老周突然撒泼打滚,赖在地上不走了,哪怕魏少爷上去一通拳打脚踢他也不起来。 刘子魁看到老周叔被手枪顶了脑门,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想都不想就飞踢过去。 魏少爷猝不及防被踹了个趔趄,顿时火冒三丈。 老周叔瞪大了眼,嘴里哼哼唧唧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不过没人搭理他了,“红枪会”的狗腿子们扶稳少爷后,对着刘子魁就是一通拳打脚踢,搞得尘土飞扬乱成一团。 魏少爷踢了两脚出气后,拽出老周嘴里的纸团:“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就接着打他!” “呸呸,”老周吐了口沾着油墨的吐沫,“我没说不走啊,我是想让你们把我的货郎担子挑上。” 魏少爷喘着粗气,十分诧异:“就为这?” 老周一副无辜状:“等日本人查明白我不是八路,我还得讨生活不是?” “……” 他演得太像了,那一刻连王茂生都觉得老周肯定是被冤枉了,这大叔跟八路没半毛钱关系。不过地主少爷还是不肯放过:“你去跟日本人说,看他们放不放你!” 就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他们这二十几个人才上路。 刘子魁流着鼻血一瘸一拐地挪着,走得奇慢无比,谁要是催他、揍他,他就把脸往对方身上蹭,非弄人家一身血不成,要不是嘴里塞了纸团,他还想咬人呢。 大家不愿跟这疯狗一样的臭小子废话,干脆用一根绳子套在三个人脖子上,谁走得慢就要勒其他人的脖子。 这连坐法挺管用,刘子魁不忍拖累伤害王茂生和老周叔,只能勉力跟上。 刚才这番拖延也不是没起作用,这一行人快到新泰县城的时候,附近的游击队终于赶到了。 三十多个游击队员,带着二十多条枪,对付“红枪会”二十把大刀梭镖和一支手枪,结局自然不言而喻。 魏少爷秒怂,一枪都没敢开就乖乖投降,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求放过。 一名高大魁梧的游击队战士跑过来解救王、刘、周三人。 在给刘子魁松绑的时候,那人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不过刘子魁咽不下挨打的窝囊气,眼里只有那个地主少爷。 他脖子上的绳扣才刚解开,就迫不及待地飞起一脚,把蹲着的地主少爷踹了个狗吃屎。这会儿他腰不疼腿不瘸了,感觉浑身都是力气…… 游击办报 【15】惊动了日军司令 挨了一路的殴打折磨,刘子魁内心压抑数月的仇恨和怨愤彻底爆发了。 他就像一只暴怒的小老虎,恨不得逮谁咬谁,要不是此刻双手仍然被绑着,连凑过去阻拦的王茂生都得挨一拳。 “啪!” 刚才那名游击队战士居然甩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过去。 刘子魁一下子愣住了,脑瓜子嗡嗡的,寻思着八路军为嘛要打我? “臭小子,你不认识我啦?” 刘子魁定了定神,忽然扑到对方肩头眼泪狂涌:“绍勇哥,我刚才没看清楚,你也从山里出来了啊,还加入了游击队?” 原来这人就是刘子魁同村的邻家二哥马绍勇,狼山惨案发生前他们一起护送伤员,后来也是他把悲愤欲绝的少年背出村子的。 马绍勇给他解开手上的绳子:“是啊,我也扛枪打鬼子了。你走了一个月之后,我送伤员回部队的时候也加入了游击队,给五爷爷,给咱村里的乡亲们报仇!” “你都有枪啦?” 刘子魁赶紧上下打量,看到马绍勇身后背着一杆老旧的中正式步枪,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马绍勇得意地摘下步枪显摆:“当然了,我都用它开过两枪,打伤过一个伪军了!哎,别光说我了,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被人打成这个样子?” “这个……” 刘子魁尴尬了,开始讲述前因后果。 哥俩在这里叙起旧来没完,游击队长走过来打断:“这里靠近县城人多眼杂很不安全,先打扫战场,你们哥俩有话回去说。” 马绍勇便和战友一起,用最快的速度收缴了大刀、梭镖和手枪,然后就想把魏少爷等人放了。 刘子魁很不理解:“为什么要放了?” 马绍勇疑惑地看他一眼:“你想怎样?” 少年咬牙切齿满眼怨毒:“这种狗汉奸,就应该一枪打死,不对,要拿铡刀,铡他三百下!” 地主少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差点当场吓尿。 还好王茂生把刘子魁拉到一边做了思想工作:“我刚才问过了,他叫魏俊杰,他爹是新泰有名的大地主。他们家养着百来号人七八十条枪,是值得我们争取和团结的武装力量。” 刘子魁知道又要以大局为重,气鼓鼓地收拾了散落在地的报纸,跟随马绍勇走了。 看到游击队走没了影子,魏俊杰松了口气慢慢站起来,恶狠狠地吐了口吐沫:“呸,走着瞧,有的是人治你们!” 他捡起地上那三个报纸团,非但没回磨坊峪村,还继续朝县城走,最后把皱巴巴的报纸铺到了县警备大队队长、他二大爷魏尚庸的桌上。 魏大队长大腹便便满脸横肉,得知大侄子被八路军游击队劫了道,勃然大怒拍了桌子,立刻就要带着他麾下那群二鬼子去找回场子。 魏俊杰知道这老狐狸只是在装样子,很干脆地拦下了:“您先看看这份报纸。” 魏尚庸大致扫了一眼,屈指一弹:“我的个乖乖,土八路都能印报纸了?” “你看看内容,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这些字我认不全啊,你给我念念。” “……” 魏俊杰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鄙夷,耐着性子介绍了这期报道的内容,讲明白这份报纸要是交给日本人,保准大功一件! 魏尚庸文化程度不高,可心眼不少,听到这里已然明白游击队劫走的可能是三个重要人物。 他挤出一个愤慨的表情:“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见太君。” 魏俊杰兴冲冲地开口:“我跟你一起去,我知道他们三个长什么样。” 没成想魏尚庸却摆摆手:“你先回去吧,今天这个仇,二大爷早晚帮你报了!” 遵从长辈的命令,魏俊杰只好闷闷不乐地回村,走在路上他忽然一拍大腿:“他奶奶的,老子是轻敌了呀,要是出门带上二十条枪,才不会怕那些土八路。” “就是就是,不光不怕,咱们还能把他们打个屁滚尿流,以后再也不敢来这片转悠。” 他身后那些跟班狗腿子纷纷附和着,好像刚才抱头蹲下高喊八路爷爷饶命的不是他们似的。 另一边,魏尚庸却并没有拿着报纸去找日本人邀功。 他把报纸放进抽屉里,还叮嘱身边人不要乱讲话,以免惹祸上身。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能压下来的,刘子魁他们这一路派发出去了上百份报纸,哪能一张都不落到汉奸手里呢? 没过多久,驻扎在新泰的日军就陆续收到了好几张。 他们不是第一次看到八路军办的报纸了,起初是没太当回事。 等看明白这不是油印的手抄报,而且内容敏感,措辞尖锐,他们才开始重视起来,立刻呈送到附近的泰安城。 驻守泰安的日军大队长又马不停蹄地把报纸送到省城济南。 他们之所以如此重视,主要是因为12军新任司令官饭田贞固刚下令要全面修筑碉堡、炮楼和封锁沟。《游击报》有关日军虐杀劳工的报道无异在拆司令的台,如果让这张报纸疯狂传阅下去,以后中国的老百姓可就不好骗了。 是的,他们一直都在欺骗。 他们在山东成立了一支上千人的“宣抚班”,会跟随部队行动,每到一个村子就挨家挨户敲门,将躲藏起来的民众全部叫出来,集中进行宣讲。 他们宣扬“中日亲善”“同文同种”,妄称自己不是侵略者,而是保护者。 他们强调抗日军队阻碍“大东亚共荣”,不希望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是皇军和老百姓共同的敌人。 他们将汉奸的卖国行为标榜为警备和保护民众安全的神圣行动。 他们每到一处都用糖果引诱年幼的孩子,拍下孩子们笑着吃糖的照片,用米面收买人心,拍下贪心民众争抢的照片,他们把这些照片发表到敌伪报纸上,以此来显示皇军“亲民友善”。 当然,他们也不总是友善的一面,为了震慑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他们会杀害抗日积极分子,遇到宁死不屈的硬骨头会用惨无人道的手段折磨,倘若发现某个村庄“不服教化”,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砍杀所有人并且毁尸灭迹…… 他们很擅长干这种事情,以至于有相当一批中国百姓觉得日本人没那么可怕,幻想着待在“治安区”不招惹是非就能苟活。就拿这次大规模修碉堡炮楼来说,甚至有不少中国人是主动报名去干活的,因为日军许下粮食和工钱,说让他们吃饱饭。 现在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份《游击报》,告诉大家给日本人干活有去无回尸骨无存,他们能不急吗? 饭田贞固在听取下属汇报后,盯着这份报纸沉吟片刻:“把32师团的犬养少尉叫来!” 游击办报 【16】值得冒险一试 犬养见众,日本军队里少见的大高个。 这人是个中国通,能讲流利的汉语,熟知历史典故,有着很丰富的“宣抚”经验。 他拿到《游击报》后立刻深入研究,从出版日期、报道内容和印刷墨迹上着手分析,很快得出一个结论:“八路的印刷所,离新泰不远,那些到处发报纸的人还没有走远!” 于是他向司令部要了一队士兵,准备以新泰县城为中心搜捕八路军的办报机构。 魏尚庸的警备大队被要求配合行动,五十多岁的魏大队长站在二十多岁的犬养见众面前,点头哈腰跟孙子似的:“太君,我们警备大队也在严查报纸的事情呢,这是我们收缴上来的,请您过目。” 这人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一打听到犬养见众来此目的就赶紧撇清责任。 “魏桑,你调查到是谁在到处发报纸吗?” “听说是八路的游击队干的,我们已经着手打击了。” 魏尚庸是故意把矛头往游击队上引,在他想来,犬养见众初来乍到,哪知道八路军游击队在哪啊,自己表个态拉着队伍出去溜达一圈,随便打两枪就糊弄着交差了。 可他哪知道,犬养见众通过各地“宣抚班”掌握了很多信息。 人家不但拿到了更多报纸,还能说出刘子魁、王茂生和老周三人的体貌特征。在铺开的地图上,已经标记了三人出现过的一些村落和大致行进路线。 犬养见众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最后停在了磨坊峪村:“如果我没料错,这三人下一个目标应该是这个村庄!” 我的个乖乖! 魏尚庸脸都绿了,他千方百计隐瞒真相,就是不想让日本人到磨坊峪去,怎么怕什么来什么呢? 磨坊峪村是魏家的根基所在。 俗话说,盛世钱多有福,乱世多财招祸。魏家是新泰周边出了名的大地主,也是各方势力垂涎欲滴的肥羊。为了保住家族产业,魏尚中、魏尚庸兄弟俩可谓绞尽脑汁。 魏尚庸主外,不管谁得势他都火速投靠,军阀来了他归顺军阀,日本人来了他就当汉奸,凭着察言观色的玲珑心窍总能混个一官半职。 他大哥魏尚中主内,躲在磨坊峪经营家族产业,资助红枪会培养护村武装,打着“不抗日、不通共、不反蒋”的旗号,实则观望形势待价而沽。 如此一来,日本人看在魏大队长的面子很少去村里找麻烦,国共双方也都想拉拢磨坊峪的这支武装力量,他们家族就能左右逢源免于战祸。 正是基于不得罪任何一方的考虑,他才想着把这件事压下来,把报纸藏起来,不带魏俊杰去找日本人。 现在犬养见众执意要去磨坊峪,万一知道魏俊杰曾经抓到过三个人,追究自己瞒报的责任怎么办? 他小心试探了一句:“太君,区区三个共党,我们警备大队去抓就行了,不劳您兴师动众。” “不,事关重大,我要亲自布置抓捕行动!” 犬养见众城府颇深,似乎看出了魏尚庸不老实,点名让警备大队在前面带路,他带两个步兵分队二十多人在后面压阵,朝着十多里外的磨坊峪村进发。 魏尚庸上路时还心存侥幸,觉得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刘子魁他们应该已经随游击队一起离开了这一带了。只要村里人别多嘴乱讲,日军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应该不会在村里胡来。 可实际上王茂生和刘子魁不但没走,这几天还天天在磨坊峪附近转悠。 原来马绍勇所在的部队奉命到泰山周边地区开展群众工作,可来了之后发现这一带的群众基础很不好,那些山村百姓都被地主、乡绅和“红枪会”洗了脑,不愿支持八路军打鬼子,甚至主动去找鬼子告密,一再泄露游击队的行踪。 游击队被日伪军撵得到处跑,缺衣少食还没法补充武器弹药,处境已经十分困难。 王茂生了解到这个情况后,临时决定留下来帮助他们做一下群众工作。 他认为自己手里的报纸就是很好的宣传武器,只要让当地地主乡绅和老百姓见到日本人的真面目,抛弃不切实际的想法就会支持八路军,帮助游击队。 吸取了上次被“红枪会”堵在村里的经验,他改去野外给拾柴的佃农、洗衣的农妇做工作,让刘子魁在周围望风警戒,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溜。 人都有好奇心,佃农们不爱听八路军的抗日政策,却喜欢听中国人打死日本天皇外甥的奇闻轶事。王茂生就添油加醋,把战斗经过讲得玄玄乎乎,很容易就把大家的兴趣勾起来,等那些人听得意犹未尽让他再多讲些时,他才讲日本人如何制造了狼山惨案,如何毒打中国劳工,如何让中国人光脚踩石灰等等。 村人听了这些,回去就跟别人讲,一传十十传百,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对日本人的观感。 魏尚庸领着鬼子进村的时候,王茂生正跟河边的两位村妇拉家常。 刘子魁急匆匆地从山坡上跑下来:“鬼子来了,撤吧。” 王茂生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不急,看看情况再说。” 两人跑上山坡草丛里趴着,日军就从他们下面几十米外的官道上走过。 刘子魁扒开草丛往下面观望着,突然瞳孔一缩,紧接着面色通红,心脏突然怦怦乱跳,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紧绷,以至于双手弯成鸡爪状。 王茂生察觉不对劲,赶紧把他翻过身来低声问:“你怎么了?” 刘子魁瞪着双眼长大嘴巴,胸膛急剧起伏,可表现的却像是窒息一般,掐着自己的脖子发不出半点声音。 王茂生急坏了,半起身想背上刘子魁去看郎中。 刘子魁的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好像一下子打通了什么堵塞,一下子涕泪横流悲声呜咽,全身肌肉倒是松弛了下来。 王茂生到现在也没明白这小子发的什么病,轻拍着后背:“你这是怎么了?” “日本人,”刘子魁还处于语无伦次的状态,“杀我们全村的,就是那个鬼子……” 游击办报 【17】日本人的礼物 王茂生微微起身看向日伪军队伍:“你是说长得很高的那个,那个鬼子少尉?” “是,”刘子魁哽咽着泪如泉涌,“就是他,带人屠杀了我们村,就是他抓住了我娘我姐!他是个高个子,化成灰我都认得。” 王茂生心疼地搂住他肩膀:“冷静一下,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能冒失行动。你放心,既然他在这片地界活动,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报仇。” 刘子魁含恨点头,尽可能压抑着情绪不哭出声来。 日伪军在村口停下了。 犬养见众行事谨慎,就地布置机枪阵地,让伪军进村探探虚实。 这个安排正合魏尚庸的心意,他掏出手枪咋咋呼呼带头进村,实际上是去了大哥魏尚中家通风报信,让他们躲进地道别出来。 警备大队的“二鬼子”都是人精,知道磨坊峪是大队长的老家,装模作样地翻箱倒柜一番,很快就回村口汇报,说是一无所获。 魏尚庸也很快回来,谄媚地给犬养见众递了根烟:“太君,这里没有,要不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对方不接烟,目视前方声音冰冷:“魏桑,你的队伍,太粗鲁,太野蛮了!” “粗鲁?野蛮?” 魏尚庸懵了,心说你们小鬼子哪次进村不是烧杀抢掠鸡飞狗跳,你居然还有脸说我们粗鲁野蛮? 不过他面上还是陪着笑:“是是,我以后严加约束。” 犬养见众向前摆手:“麻烦你们把村里人都请出来,我有话跟他们讲。” 他特地在“请”字上加了重音。 魏尚庸越发看不懂这个日本年轻人了,只好又带队进村跑了一圈。 很快村口聚拢了一百多人,犬养见众就整理了军服,彬彬有礼地鞠躬讲话。 他先为刚才警备大队的扰民行为道歉,又讲起“中日亲善”和“八路军是共同敌人”的话术,兜兜转转一大圈之后才表明来意,拿出皱巴巴的《游击报》询问谁见过这个,知不知道是谁在到处发这个。 两百多米外,刘子魁听不见小日本在说什么,但看到那扬起的报纸已经明白一切,压低声道:“茂生哥,鬼子这是冲咱们来的?” “希望只是冲我们来的吧……” 王茂生表情凝重,忧心忡忡地看向那群无辜百姓。 村里人像一群绵羊似的畏畏缩缩,谁也不敢随便答话。 魏尚庸暗地里松了口气,一副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太君……” 犬养见众挥手打断他,让手下抬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两桶食盐和一大包水果糖。 他告诉大家,谁家有这张报纸,可以拿出来换东西,一张报纸换一斤盐或者一把糖。 “嗡”的一声,人群仿佛炸开了花,所有人都开始交头接耳,懊恼地狂拍大腿。 这年头兵荒马乱物价飞涨,几十斤粮食都换不来一斤盐,一张报纸却可以? 他们之前从刘子魁手里领过许多报纸,可那天被魏俊杰吓唬了几句,都觉得这破报纸留着有害无益,多数上交了,个别没交的也拿回去引火了。 “一张都没有吗?那太可惜了!” 犬养见众露出失望的表情,剥了颗糖放进嘴里。 这时,有个干巴老头举起手来:“半张可以换吗?” 那人从破夹袄里掏出的报纸,他随身携带着报纸是拿来学城里人卷烟抽的,已经撕去一大半。 “很好,重奖。” 犬养见众查验了那半张报纸,抬头看向其他村民:“谁还有?没有报纸,提供情报线索也可以,这些盐和糖,都是你们的。” 看到干巴老头兜起衣襟接下一瓢盐和一大把糖,另一名村妇忍不住了,怯生生地说了句八路军跟她讲过话。 犬养见众示意她上前:“他们几个人,长什么样?” 村妇毫无保留地把刘子魁、王茂生和老周的体貌特征讲出来,其他村民怕她功劳占尽,也纷纷上前补充。 犬养见众很喜欢这样的场景,从包里掏出照相机拍下村民笑逐颜开排着队领盐和糖一幕。 那些没领到奖赏的人眼红了,他们为了提供更有价值的情报,忍不住说起那天“红枪会”曾经抓住过三人的事情…… 魏尚庸吓得一哆嗦,赶紧给亲信使个眼色。 那亲信立刻上前甩了村民一耳光:“呔!为了骗奖赏,都开始胡说八道了啊?” 他这一巴掌打下去,就像是按下了时间暂停键,村里人又不敢说话了,连已经被允许领取食盐和糖果的人也不敢上前。 犬养见众非常生气,走过去甩了那伪军两个耳光:“八嘎,他们都是大大的良民,谁让你打人了?” 魏尚庸赶紧赔罪道歉,辩称是手下想维护秩序,没有别的坏心思。 犬养见众岂是那么好糊弄的,直接让日本兵缴了那伪军的枪,等回去再严加审问。 气氛一下子压抑沉闷起来,一股恐慌情绪正从每个村民心底升起。他们知道不能再说话了,就算日本人给再多的好处也不能讲。 可犬养见众是一定要问出点什么来的,脸上的和善笑容消失了,直接揪住村民挨个逼问,谁不说就别想走。 面对日本人的刺刀,有人开始慌了,哆嗦的手兜不住衣襟,珍贵的食盐撒了一地。 这时一个八九岁的放牛娃打破了僵局:“我刚才还看见他们了,两个人。” 犬养见众赶紧抓了一把糖递过去:“小孩,他们穿什么样的衣服,朝哪个方向走的?” 放牛娃信手一指:“沿着河往西边去了!” 犬养见众立刻转身,拿出望远镜四处观察。 魏尚庸急于表现,立刻指挥他的警备大队:“还愣着干嘛,都给我过去搜!” 王茂生从日本军官的动作和伪军行动中猜到了八九分,他拍一拍刘子魁:“这是解救百姓的好机会,你把敌人引开,等到天黑再回游击队营地找我。” 刘子魁点点头,故意晃动着荆条灌丛,朝着山上跑去。 他这一现身,日伪军像是看见了兔子的猎犬,全都兴奋起来。 犬养见众也觉得几百米的距离很容易追上,还专门下令:“抓活的!” 游击办报 【18】孤身游说大地主 没人能在山里抓到刘子魁。 日伪军一开始还能看见这小子的背影,象征性地开了几枪,等气喘吁吁地翻过一个山头,就再也看不到少年的踪迹了。 犬养见众看天色不早,只好收兵准备回新泰县城。 魏尚庸心中惶恐,他之前对日本人阳奉阴违的事情干得可不少,那亲信被抓了一旦遭到审问难保不供出来。为了消除这个隐患,他特地建议部队在磨坊峪村里过夜休息,甚至主动推荐鬼子去他大哥的地主宅院驻扎。 只要日军在村里住下,他就能找机会帮那亲信逃走,到时候一问三不知推个干净,这一关就算过去了。 然而犬养见众听了他的话满脸鄙夷,上下扫量一眼:“太打扰了,这样不好!” 这日本军官一直在努力营造日军和善亲民的虚假形象,搞得魏尚庸和所有伪军手足无措,演都不知道该怎么演了。 等日伪军走了好一会儿,魏尚中、魏俊杰一家老小和管家护院十几口人才从地道里出来。 魏尚中年近六十,马褂罩长袍的地主打扮,把村里的佃农叫来细细询问事情经过,得知日本人不但秋毫无犯,还送了许多食盐和糖果,他们全都愣住了。 魏俊杰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欣喜:“爹,这日本人怎么跟你们说的不一样呢?” 魏尚中没那么好糊弄,冷哼一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们别被这点小恩小惠骗了。” 他拿出那张《游击报》铺在桌上,说他见过的日本鬼子比上面刊登的还要残暴。 魏俊杰没亲眼见过日军暴行,对报纸上的内容始终半信半疑:“那他们今趟带了盐和糖来干什么呢?就为了让咱们村的人提供线索抓那三个八路?不至于吧?” 魏尚中也拿不准这伙日军的路数:“趁着天还没黑,你带人去趟县城,找你二大爷问问怎么回事。” 魏俊杰当即点了两个长随出门,可刚开门就愣住了。 王茂生站在门外,好像专门候着似的。 两个长随立刻摘下步枪推弹上膛,魏俊杰则警惕地四处张望,才不信对方一个人就敢上门。 王茂生反手递出“盒子炮”:“魏少爷别害怕,我是来还你手枪的,那些大刀和梭镖改日再送来。” “什么意思?” “我想跟你父亲谈谈,为了表示诚意,武器奉还。” 魏俊杰对八路军向来没什么好感,上次又被游击队缴械受了窝囊气,很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这里不欢迎你,滚开!” 王茂生钉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开口就说:“你们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魏俊杰自诩精明,抢过手枪顶到王茂生的胸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我家要是和你们八路扯上关系,才真的大祸临头呢!日本人正到处抓你们,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到县城去?” 王茂生凛然不惧,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你不敢!” 魏俊杰确实不敢,上次从县城回来他被老爹教训了一通,知晓被八路军认定是汉奸走狗的下场有多可怕,才理解二大爷没让他去见日本人的良苦用心。 两人站在门里门外各不相让,场面陷入僵局之际,魏尚中在院中发话了:“让他进来吧。” 这人很精明,用那套上座看茶的礼数把王茂生敬为上宾,随后屏退家丁仆人只留儿子在身边聆听对话。 王茂生明明是来游说的,可他坐下慢条斯理地品茶,夸赞这宅院布局和家具陈设,绝口不提正事,单这份沉稳气度就先让老爷子高看一眼。 魏尚中忍不住打探:“王长官谈吐不凡,敢问家世渊源?” “不瞒您说,我家祖上进士及第,在山西也曾略有薄产,过着像您一样知足知止的日子,只可惜国家动荡山河破碎一切毁于战火,我因求学北平仅以身免……” 王茂生文绉绉地回着话,先用个人经历给对方一个心理暗示,紧接着就问魏尚中如何看待当前时局。 魏尚中露出老狐狸的一面,摆着手说自己一介草民看不透国家大事。 王茂生笑笑,搬出《论持久战》的经典论述,从日本经不起长期的战争讲到持久战的三个阶段,最后摆出“抗日战争是持久战,最后胜利是中国的”经典结论。 魏尚中对时局有些个人见地,但毕竟偏居一隅消息闭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系统的理论分析,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地变成了请教:“那您认为,我们现在处于哪个阶段?” “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现在已经进入了第二阶段,战略相持阶段。” 王茂生不讲全国大势,只说八路军挺进山东之后的飞速发展,讲他经历过的平型关大捷、陆房突围战、梁山大捷等战斗,讲八路军进入山东不到一年时间就从几千人发展到了几万人,把零散根据地连接成片的事实。 最后他把目光落到了桌上,看着还没来得及收的《游击报》笑了:“这是我办的报纸,我们一开始只能做油印的手抄报,这才短短几个月就用上铅印机器,赶超日本人的报纸了,此消彼长是不是已经很明显?” 魏尚中还是心存顾虑:“话虽如此,可现在还是日本人掌握着绝对实力,我们但凡跟八路军有一点牵扯都会惹来灭门之祸呀。” 魏俊杰也在旁边帮腔:“听说今天进村的日本人挺和善,没像你们说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嘛,我认为我们村保持现状就挺好,你快走吧,就当今晚没来过。” 王茂生听到这话痛心疾首:“和善?他在别处屠杀百姓放火烧村的时候,可一点也没眨眼!” 他讲起了狼山惨案,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整个过程,但多次听刘子魁讲述细节,联想起自家亲人惨死在日本人屠刀下的情景,那无力、绝望、愤怒的情绪溢于言表。 魏俊杰听得肝颤,失声道:“他们真能干出这丧尽天良的事情?” 他老爹叹了口气:“王长官,我知道八路军现在有困难,需要什么你列个单子,过几天我从城里采购一批,你们半道上拉走就是。” 游击办报 【19】一张借据 王茂生写了一张借据。 他知道思想工作要循序渐进,今天没被魏家父子扭送日本据点就已经取得很大成功了,何况人家还答应提供一些物资支持呢。 约定了大致交接日期和地点,他就回山里找游击队了。 魏俊杰则忍不住开口:“爹,你就不怕落日本人口实?” “花钱买个平安罢了。日本人不能得罪,八路也不好惹,人家今天敢一个人摸上门,明天就能一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这院子,我们能怎么办?好在你二大爷掌管警备大队,回头报个遭遇土匪抢劫,不会引起日本人注意的。” 其实听完王茂生的一席话,老头的立场已经动摇了,但抗日决心还不坚定,仍旧想搞两头下注那一套。 魏俊杰也同样如此,在他爹准备烧毁借据的时候开口道:“收着吧,万一将来赶跑了日本人,这也是咱家拥护抗日的证据。” 他潜意识里还是舍不得,这批物资里除了粮食、棉服外,还有二十条枪和五千发子弹。普通物资好说,枪和子弹都是违禁品,仓促之间上哪搞去?他只能从自家掌管的“红枪会”里抽调出来。如果将来八路军真打跑了小鬼子,他还想凭这张借据去要回来呢。 一想起“红枪会”他就来气,忍不住嘟囔两句:“原以为养些人可以自保,现在看来纯粹鸡肋,日本人来了不敢打,八路来了也防不住。” 魏尚中瞪他一眼,压低声音措辞严厉:“你懂什么,咱们真正要防的是门外那群泥腿子……” 父子俩掌灯私语,说的尽是守住家业的“小算盘”。 王茂生回到游击队,讨论的全是赶走日本鬼子保护人民群众的“大使命”。 不过在公布好消息之前,他还得先安抚一下刘子魁。 这小子把日伪军甩丢后很快回了游击队的窝棚营地,他在那里等王茂生左等不来右等也等不来,心里就急了,以为是被鬼子抓走了。 王茂生回来之前,这小子已经叫上马绍勇在山前山后找了两圈,差点就要去县城打探情况了。 结果他着急忙慌累个够呛,王茂生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去地主家喝茶了”,他当场噘嘴生闷气,对着营地的歪脖子树一通拳打脚踢。 “我这不是安全回来了嘛,”王茂生把他拉回篝火旁,看着缺衣少食只能挤在一起取暖的战士们,连忙公布了即将获得地主资助的好消息。 按照他和魏俊杰的约定,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魏家将派人去县城采购两大车的物资,他们会在下午4点钟返回磨坊峪并在山谷豁口短暂停留。只要游击队的枪声一响,他们就丢下马车和枪支弹药逃命。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兴奋起来,赞叹王茂生太厉害了,一个人干了他们三十多人都完不成的任务。 游击队队长是个老江湖,听到这个消息后保持冷静:“你这个计划是挺不错,但是不够周详,鬼子没那么好糊弄的,万一查出来恐怕会对魏家不利。” 王茂生虚心求教:“那你说怎么办?” 队长笑着扫视一圈:“现在离腊月二十三还有几天时间,我们出去多骚扰一下小日本,到处都闹点动静,这样魏家被抢了就不容易别怀疑。” 他说干就干,当天夜里就带部队出山,偷袭了铁路沿线的一个日军炮楼修筑工地。 天寒地冻月黑风高,工地上的哨兵毫无防备。 游击队员们没费一枪一弹就冲进工地,把3名日本监工和10个伪军教训了一通,夺了几条枪和子弹,临走前还释放所有被欺压的劳工,给他们分了回家过年的粮食。 这还没完,第二天日军闻讯调来部队加强驻守,他们又在半路上劫了补送物资的卡车。 这是刘子魁第一次参与战斗,虽然他只分了一把梭镖,只能跟在马绍勇屁股后面一通跑,只是锤了那3个日本监工几拳,可他还是很兴奋。 这种直接暴揍小鬼子的行动可太解气了,他回来就嚷嚷着要加入游击队,穿上军装打鬼子。 王茂生笑骂着给他一记脑瓜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今天穿上军装,明天就吵着要枪要子弹,后天你就敢一个人去县城送死!我明白告诉你,你的年纪还不够格穿这身军装!” 刘子魁眼泪狂涌,转头找马绍勇求情:“绍勇哥,我看得清清楚楚,带着部队杀害五爷爷,杀我娘我姐的,就是那个日本当官的。” 马绍勇比他成熟稳重,开口劝道:“如果我抓到他,一定给你留一刀!” 眼看所有人都不支持自己,刘子魁倔脾气上头,转身就往外跑。 王茂生一个箭步挡在前面,他可太了解这小子了,开口就送个台阶:“你别胡来,我还有一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算起来,王茂生和刘子魁逗留在这一带好几天了,游击报的定期出版工作可不能停,所以他想让刘子魁再回印刷所搞一期报纸出来。 刘子魁纳闷:“这几天我没看见你写文章啊,拿什么印报纸?” “你去跟印刷所的编辑同志说,这一期报纸就转载《论持久战》,我发现敌人层层封锁,沦陷区绝大多数人都还没看过听过这篇伟大的演讲。” “他们知道什么内容吗?” “当然,咱八路军战士每一个人都耳熟能详,很多人倒背如流,我就是用这篇文章说服魏俊杰他爹支持八路军抗日的。” 这话勾起了刘子魁的兴趣,想知道这篇演讲到底讲了啥,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从新泰磨坊峪到蒙山的印刷所有五十多公里的路程,来回需要两天时间,算是一趟顶辛苦的任务,可刘子魁却咧嘴笑着迎风奔跑,为他第一次独自一个人出远门执行任务而激动。 王茂生借这个任务把刘子魁支开,才回去和马绍勇等游击队队员商量,怎么才能把那名高个子的日军少尉抓了,给“狼山惨案”死难的乡亲们报仇。 他非常肯定地说:“小鬼子一定还会回磨坊峪的!” 游击办报 【20】日本人的圈套 犬养见众酝酿着一个阴谋。 他在磨坊峪村惺惺作态收买人心,是为了打造一个拥护日军的“模范村”,试验他“以华制华”的构想。 那天从磨坊峪回去后,他请魏尚庸喝酒,拜托魏大队长约束手下,别再做出“有损皇军形象”的事情。 魏尚庸小心赔着笑,实则如坐针毡,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在酒酣耳热之际替自己那亲信求情。 犬养见众爽快地答应明天一早就放人,还解释说抓这人就是为了给警备大队立规矩,以后对待中国老百姓不能太粗暴云云。 魏尚庸感激涕零,立马表忠心说明天就带人重回磨坊峪,不把那两个“土八路”抓到誓不罢休。 犬养见众一点也不着急:“那些人不会轻易离开的,这将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战斗。” 隔天,也就是游击队凌晨偷袭炮楼修筑工地、又截停物资运输车辆的当日,犬养见众带着四十来个日伪军又来了磨坊峪村。 他们这次带了一台电影放映机。 中国农村老百姓哪见过这稀罕玩意儿,一开始被伪军“请”出家门的时候还战战兢兢,等看到银幕上出现了会动的人影,他们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过去了,全都伸长了脖子。 魏俊杰本来提前听到动静躲到山里去的,远远看着日本人在村口挂上了银幕,心里就痒痒了。他是去过大城市见过世面的,知道电影是个什么东西,也想看看演的什么内容。 在观察日军无意伤人后,他壮着胆子带上两个长随摸回村子,趴在远处田垄上眺望。 犬养见众亲自操作播放了一部名叫《壮志烛天》的伪满电影。影片把日军描绘成文明之师,是来救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甚至有东北姑娘爱上日本兵的故事桥段。而那些抗日军队则全被塑造成野蛮血腥滥杀无辜的形象。 在电影结束后,这位年轻的日本军官又发表了一通“中日亲善”的演讲,向村里人许诺只要老实听话当好安顺良民就能过上好日子。他还带队去农户家里劈柴、挑水、打扫卫生,会给孩子发糖、给老头点烟、给妇女送火柴,临走还说下次来要带医生来给村民查体看病。 整个过程中,他们只是一味地示好,没询问任何有关八路军游击队动向的情报,也没有吃老百姓一粒粮食喝一口水。 才半天时间,村里人对日军的看法就大为改观,虽不至于夹道欢送,但内心是隐隐期待他们再来的。 魏俊杰跑回去跟他爹汇报了所见所闻,老爷子拿不准情况,再次让他去县城找二大爷打听内情,顺便把暗地里资助八路军游击队的事情提前通个气儿。 这次没人阻拦,魏俊杰进了城直奔警备大队。 魏尚庸给侄子讲他花重金买来的情报:“犬养少尉搞宣抚工作是出了名的,他的文章和照片曾经登上日本本土的《朝日新闻》。我听说他这是想把磨坊峪村打造成皇军治下的模范村,只要村里人听话些热情点,别和八路军扯上关系,就不会有麻烦。” “假如已经和八路军扯上关系会怎样?” 魏俊杰把他和王茂生的约定讲了出来,详细到时间地点接头暗号都说了。 “糊涂啊,”魏尚庸问明白事情经过头大了一圈,“你们有人有枪还怕他一个?怎么也不该答应的!” “可我爹已经答应了,我能怎么办?” “你让我想想啊。” 魏尚庸额头沁汗,五官挤成一团,在办公室里踱了半天步。 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冒险履约资助八路军抗日,要么通风报信让日本人将游击队一网打尽。但无论走哪条路都会得罪另外一方,面临着难以承受的后果。 看二大爷迟迟不能做出决定,魏俊杰提了个折中意见:“要不然毁约?我们既不给八路军准备物资,也不向日本人揭发告密。” 魏尚庸点点头:“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他们都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最多就是让八路军白跑一趟,事后王茂生追究起来,他们也可以说日本人看得紧,许下以后再合作吊着胃口。 叔侄俩在房间里秘密商议着,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全被魏尚庸那个亲信偷听了去。 这人甘当“二鬼子”本就没什么骨气,被日军扣留一夜吓得什么都交代了,还答应回到魏尚庸身边当卧底。这不,魏俊杰前脚离开,他后脚就去给日本人通风报信。 犬养见众冷冷一笑,交代手下弄两辆大车装上沙包草苫,伪装成魏家要交给八路军的物资。 腊月二十三那天上午,他特地带了一队日军精锐去了磨坊峪村。 这次开来了三辆卡车,从车上下来一些穿着白大褂的军医,他们给村里人看病、送药。 都不需要再挨家挨户地请了,从没见过听诊器、注射针筒的村里人听说日本医生来了,左邻右舍都主动喊着出来排队做检查,有的还特地提前烧水洗了头。 那些军医戴上口罩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番,送上不知道什么成分的白色药片,搞了个一团和气,到中午吃饭前离开。 望着日伪军卡车一溜烟离去,山上警戒的游击队员跑去向王茂生汇报:“鬼子走了。” 王茂生便带队去山谷隘口附近等候接收魏家提供的物资。 不怪他放松了警惕,这段时间日军行动太有规律了,基本上就是早上来中午走,从没一天来两次过。 可他们并不知道,三辆卡车只载了少数医务人员离开,大部分日伪军都藏进了村民家里,只等“三声枪响”的暗号就杀出来。 犬养见众坐在魏家大院的花厅里品着一壶好茶,魏尚中和魏俊杰父子提心吊胆地陪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也不怪他们大意,日军这几次进村都表现得实在太友善了,从没有来他家打扰,所以父子俩这次既没钻地道也没提前跑路。 犬养见众也不跟他们废话,冲着手下招一招手。 两个日本兵就把五花大绑的魏尚庸押了上来。 游击办报 【21】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魏尚庸挣扎着,嘴里不住叫屈:“太君,误会啊。” 他说自己没干过对不起皇军的事情,还说和日军驻泰安地区的木村少佐关系很好,如果让木村大队长知道了遭遇这种对待,一定会追究责任…… 犬养见众很突兀地问了句:“你今天下午是不是要给八路军提供粮食和武器?” 魏尚庸愣了,这消息一半真一半假,不知道对方是从哪听来的,连忙矢口否认:“我没有,冤枉啊,不是我。” “你和八路的密谋我了解得一清二楚!”犬养见众冷笑一声,“今天下午4点,山谷隘口,三枪为号,对不对?” 魏尚中父子面面相觑,想不通这么隐秘的事情是怎么走漏风声的,不过这毕竟是掉脑袋的事情,父子俩也不敢主动承认。 犬养见众斜眼瞥了他们一眼,偏就一直把矛头对准魏尚庸,逼问是不是有这回事,如果不是他,那是谁,再不说就动刑。 两个日本兵端出来两碗煤油和一整碗食盐,都是带篮边的粗瓷大碗,威胁要把这些东西全灌进他肚子里去。 魏尚庸一开始还挣扎否认,等到被捏着鼻子灌了一碗煤油,他肚子疼得站不住脚就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接嚷嚷:“不是我,是他们,他们密谋资助八路!” 犬养见众转过身,冲着魏尚中父子笑道:“看来,你们魏家出了一个告密者呀!” 魏尚中当然不会承认,还急得冲二弟瞪眼,骂他狗急跳墙乱咬人。 可犬养见众却亲自端起一碗煤油送到老头嘴边:“还不承认?那我只好不客气了!” 花厅里气氛压抑到了极致,魏俊杰不忍父亲受刑,只好抢先开口交代:“我们也是被逼的,那王茂生拿枪顶着我的脑门,我不答应不行,但那也只是权宜之计,我们没有付诸行动呀!” “这可是你自己招的。” 犬养见众放下碗,一边擦手上的煤油一边笑得诡异:“其实你做得很好,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皇军帮你做了。”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他抬腕看表:“这个时间,两架马车应该已经出城了,接下来就请你们看一出好戏。” 确如他所言,十多名伪军换上了“红枪会”的装束,护送着两车砂石柴草正往磨坊峪村走来。 其实王茂生已经很小心了,在沿途布置了几个暗哨,还让马绍勇扮成挑夫跟了好长一段路。奈何这些人本就是中国人,换上农民衣服一路上不说话,外人根本瞧不出毛病。 下午四点,两辆骡车刚好抵达山谷隘口,押车人员停下休息,完全不设防的样子。 王茂生最后又看向远处的大路,确认没有鬼子跟着才连开三枪,领着部队从山上冲下来。 听到枪声,那伙人抛下车辆物资抱头鼠窜,完全和约定的一样。 游击队员们欢天喜地掀开草苫子,检查枪械清点子弹,按照之前分配的任务搬东西,有些人为了能腾出手来多搬东西,下山的时候甚至没带枪。 可就在这时,一颗子弹突然从他们背后方向射来,击中了木车架。王茂生大吃一惊,回头才看见一大群日伪军正从村庄里冲出来。 另一边,刚才逃跑的伪军也掏出手枪杀回来了,和村里的鬼子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在密集的枪声下,三四名游击队战士受伤倒下,王茂生急寻队长商量对策,可转头正好看到队长被子弹击中。 他赶紧喊马绍勇等人背上伤员往山里撤。 隆冬时节山上光秃秃的,他们带着伤员行动不便,很难甩开后面的追兵,越来越多的战士受伤倒下,雪上加霜的是刚才从车上拿到的步枪和子弹全被动了手脚根本打不响。 部队弹尽粮绝危在旦夕,王茂生只能命令所有人分头跑,能跑一个是一个。 好在腊月里天黑得早,夜幕为他们提供了最后的掩护。 犬养见众自始至终气定神闲笑容满面,看天色太暗就准备收兵,魏尚中忽然脸色阴森可怕,主动上前一步:“太君,八路已经是强弩之末,我愿带领村民举火上山,帮助皇军连夜围剿,一个都不放过!” 魏俊杰呆若木鸡,感觉他爹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可犬养见众却只是笑笑,轻描淡写地来了句:“穷寇莫追。” “除恶务尽啊,太君!” 魏尚中当场跪下,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满脸焦急,声音都变得尖锐起来。 犬养见众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仍旧下令收兵回城。 魏尚中听到“收兵回城”这四个字面如死灰,身体筛糠一般哆嗦起来:“完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他儿子赶紧搀扶着尖叫起来:“爹你怎么啦?” 老头子一副中风的症状,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身子软绵绵地滑到地上。 犬养见众捂住口鼻看了一眼:“老先生胆识不凡,今日多有打扰,告辞。” 说完他竟带着人撤了,没有再抓走魏尚庸,也没再难为魏俊杰。 等日军走远,魏家的家丁和下人才敢走进花厅,端水、点灯、施救、请大夫,乱成一团。 不过魏家再乱,也是有水有饭有暖房的舒适环境,比躲在山洞里瑟瑟发抖还不敢生火的游击队员们强太多了。 队长牺牲了,其他人走散了,至少14名队员牺牲或者受伤被抓,王茂生身边只剩下马绍勇一人。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怪自己太冒失了,把大家带进了死亡陷阱。 马绍勇咬牙裹着胳膊上的伤:“要怪就怪魏俊杰,肯定是他勾结日本人给我们下的套!” 王茂生听到这个名字双眼喷火:“对,我早该想到,他第一次见面就把我们抓了要送给日本人,这样的狗汉奸怎么可能会支持抗日?” “我们现在就去村里杀了他,给同志们报仇,怎么样?” 王茂生握紧了已经打光子弹的手枪:“好主意,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今夜还敢到村里去。” 熟门熟路,他很快领着马绍勇来到魏家大院门前,二话不说上前拍门。 游击办报 【22】送子抗日 很意外,魏家中门大开。 魏俊杰好似预知王茂生会上门报复,披了块白布提着白灯笼在门内等候着。 马绍勇红着眼,抽出刺刀就冲了上去。 这要是搁以前,魏少爷肯定秒怂求饶抱头鼠窜,但今晚的他很不一样,不躲不避看向王茂生:“我爹有话对你说。” 拦住马绍勇,王茂生脸色阴云密布,宛若山雨欲来:“带路!” 魏家大院里空荡荡黑漆漆,只有花厅点了灯,灯下停着魏尚庸的尸体,这人被日本人灌了一大碗煤油已落得个肠穿肚烂的下场。 魏尚中身上披着麻衣蜷缩在蒲团上,好像下子老了几十岁,看来傍晚那突如其来的中风症状也不全是装的。 看到来人中有王茂生,他长舒了一口气,开口还是那样文绉绉的:“贵部今日伤亡惨重,和我魏家行事不密脱不了干系,我二弟已经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不过如果你仍要杀我父子,可就上日本人的当了。” 看到魏尚庸死状凄惨,王茂生也颇感意外:“难道不是你们设的圈套?” 魏俊杰这才有机会开口讲述事情的经过,并且推断是什么时候走漏的消息,以及日本人将计就计、栽赃嫁祸的一系列谋划。 马绍勇没这么多花花肠子,拿匕首架在魏俊杰脖子上:“鬼子杀了你二大爷,为什么不杀你们?” 魏尚中长叹一口气:“这就是日本人的阴谋,他算准了你们会来报复,借你们的手杀掉我父子,再趁机大肆宣传抹黑你们抗日军队啊!” 老头自诩精明,连日来却一直看不透这伙日本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村里大费周章地讨好村民。直到魏俊杰带回情报,说犬养见众擅长“宣抚”工作,他才明白人家是在拿村民做恩威并济、教化安抚的试验,野心之大远超自己想象。 杀还是不杀? 这确实是摆在王茂生面前的一个大难题。 杀了,日本人会以此为例大肆宣扬八路军“野蛮、血腥、残暴”,往严重了说甚至可能影响团结其他地主乡绅一致抗日。 不杀,又如何对得起今天下午无辜枉死的那些战友?就算这老头说的句句属实,可还是因为他们魏家泄密才导致这么大伤亡啊! 魏尚中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来:“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破日本人布的这个局。” 马绍勇大吃一惊,连忙挡在王茂生身前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你误会了,”魏尚中倒转枪身递过来,“我想让俊杰跟着你们干,日本人不是想抹黑你们吗,我让我儿子加入八路,他们还怎么拿我们做文章?” 王茂生眉毛一挑:“你不怕日本人知道了会杀你?他们在别处经常这么做,一人抗日全家杀光!” 魏尚中凄惨一笑:“在这一带我自认还是有点声望的,谁杀我谁失民心,要是能用我这条老命换大家看清日本人的真面目,也算值了。” 王茂生动容了,躬身一礼:“老先生大义。” “去吧,”老人摆摆手,“我家地道里尚藏有几十条枪,一万多颗子弹,我知道这些弥补不了你们的损失,不过只要鬼子没杀我,我变卖田产也要资助你们打鬼子,直到把他们赶走为止……” 为了表示诚意,魏俊杰当晚就跟随王茂生离开了家。 他们去了游击队的窝棚营地,聚拢逃出来的战士去他家搬运枪支、弹药和粮食等物资。 刘子魁是第二天下午才返回营地的,他背着三百份八开报纸跑了几十公里,腹中虽然饥渴但精神却很亢奋。 这一路上他一边走一边读《论持久战》,已经可以做到全文背诵的程度,那字里行间的道理已经深刻烙印在他脑海中并且转化成必胜的信念。 他兴冲冲地回来,看到营地里空荡荡少了许多人,留守的战士情绪不高还负了伤,连忙追问发生了什么。 王茂生听到他的声音走出来,悲痛地解释事情经过和部队伤亡情况,刘子魁看见他身后的魏俊杰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提起拳头就要打过去。 王茂生拦住,趁机召集所有人开会,总结昨天失败的原因,剖析当前的斗争局面等,最后商量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刘子魁没好气地嚷着:“还能怎么办,找机会把小鬼子宰了,给同志们报仇!” 他话音刚落,就有战士冷哼一声嘟囔道:“好大的口气,人家每次出门身边都围着四五十个人,你说宰就宰了?” “是啊,我们才几个人,还不够人家歪把子打的呢。” 听完他们抱怨,王茂生知道队伍士气太低了,急需有人把大家重新组织起来。本来他可以承担这个任务,但昨天的惨败就是因为自己犯错导致的,现在站出来恐怕也难以服众。 他犹豫了一会儿提议道:“当务之急还是和组织取得联系,告诉他们我们的现状等待下一步指示。” 可是一问到上级组织在哪,一般都和什么人接头,游击队的战士们都一脸茫然,只有队长和几个老战士知道地下组织的接头地点和暗号,可他们都牺牲了。 刘子魁烦躁地挠头:“我们在这一带人生地不熟,连个交通员都不认得,上哪去找组织呢?” 王茂生歉疚地看着他:“你不就是交通员吗?辛苦你再跑一趟,去泰西根据地找咱们独立团,请团长派些人来。” 刘子魁眉毛都快倒竖起来了:“怎么又是我?” 王茂生使个眼色,马绍勇等人七嘴八舌地劝着:“你年纪小腿脚又好,不容易引起日伪军的注意嘛。我们这些人走在大路上,多半会被抓了壮丁去修炮楼,还是你去比较安全。” 王茂生则板起脸来:“老周叔之前教你什么来着,模范交通员应该服从安排守时间,不挑不拣埋头干,忘了吗?” 他一提到老周叔,刘子魁眼前一亮:“只要我找到钱老板和老周叔,不就能和组织联系上了?” 王茂生以琢磨这还真是个不错的办法,钱老板的杂货铺在肥城,距离磨坊峪大约一百来公里的路程,比去梁山可近多了。 他同意这个方案,让少年填饱肚子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出发。 可第二天早上,刘子魁背上干粮袋刚上路,就看见一队日伪军又朝磨坊峪奔来。 他拿不准对方的目的,赶紧跑回去报信。 游击办报 【23】以命破局 王茂生判断,日军这次行动必定是针对魏家的。 他立刻叫上魏俊杰,想要抢在前面把魏老爷子转移出去。等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魏家大院,才发现院子里新布置了灵堂,到处挂了白帐和灯笼,所有丫鬟仆人早已不知去向。 魏尚中盘腿坐在灵堂里,身前摆了个火盆,不住地往里添纸钱。 王茂生苦劝老人离开,先出去避避风头,等小鬼子走了再回来,魏俊杰更是差一点强行把他爹背走。可魏尚中厉声呵斥,不惜拿出刀子以自残的方式驱赶他们。 眼瞅着日军已经进村,两人不得不从后门仓促离开。 另一边,犬养见众带着几个心腹日本兵直奔魏家大院。 这段时间经常来磨坊峪村,他们熟门熟路已不需村里人领路。 那些村民也对日本人见怪不怪了,有几个孩子还跑到犬养见众面前讨要糖果,笑嘻嘻地询问什么时候再给放电影。 旁边的日本兵笑着摸摸小孩的头,掏出糖果来逗弄两句,即便是语言不通也不影响他们比划交流。 犬养见众今天的心情不错,看到这“和谐”一幕还掏出照相机拍了一张照片,跟身边人感慨:“这就是‘宣抚’的力量啊!” 他跟手下畅谈未来:“用不了多久,这个村庄就会完全臣服于大日本帝国,这里的每一个村民都会成为我们的忠实子民,他们会自觉抵制抗日活动,帮我们带路歼灭山上的土八路。相较于饭田司令要建设的碉堡和炮楼,这些村庄才是我们应该全力经营的堡垒,只有建立起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堡垒,才能从精神上占领中国……” 几个鬼子兵点头哈腰地奉承着,说犬养少尉“以华制华”的试验无比成功,磨坊峪村的事迹一定会登上东京的报纸,他早晚会受到天皇接见云云。 这马屁可拍到点子上了。犬养见众肆无忌惮地大笑着走进魏家大院。 不过穿过敞开的大门,看到魏尚中好整以暇地坐在灵堂里,这个日本人换上了一副凶狠的面容。 他先捂着口鼻嫌弃地看了一眼魏尚庸的尸体,又绕到魏尚中身前居高临下地质问:“喂,你跟八路说了什么,他们才答应放过你们?你儿子魏俊杰到哪里去了?” 魏尚中坐在那里,眼皮都没抬,朝火盆里扔了一大把纸钱。 原本微弱的火焰突然升腾而起,沿着一条诡异的痕迹爆发出耀眼的光。 紧接着数声“轰隆”巨响,魏家大院烟尘四起瓦砾乱飞,眨眼之间就化为一片废墟。 有那么几秒钟时间,整个磨坊峪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村里人吓呆了,日伪军看傻了,刚刚离开村子的王茂生、魏俊杰愣住了。 直到尘埃落定,大家才明白魏尚中和犬养见众同归于尽了。就像他之前说的,哪怕豁出这条老命,也要破坏日本人的阴谋,让大家看清日本鬼子的真面目。 魏俊杰悲愤欲绝,转身就要去跟鬼子拼命,王茂生费了就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摁住。村里仍有四十多个日伪军,可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刘子魁、马绍勇听到动静赶来了,王茂生要他们先把魏俊杰带走,自己留下来观察日军伤亡情况。 从鬼子的慌乱来看,犬养见众当场身亡,这位踌躇满志的日本军官被炸得支离破碎,似乎怎么都拼不成人样。 剩下的日军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局面,撤退前从县城调来一辆卡车,把伤亡人员拉走,目测是死了三个,伤了五六个的样子。 村里人等鬼子走远了才敢出门查看情况。 魏家大院毁了,一些焦黑的残肢断臂东一块西一块混在砖石瓦砾之中,分不清是魏尚庸的还是魏尚中的。 魏俊杰就是这个时候回村的。 他一刻都等不及,鬼子前脚出村,他后脚就冲向那片废墟。 他徒手挖到亡父半截破碎的身子,希望找人帮忙清理压住的木料砖石,可回过头却看到所有村人都站在十米开外,他们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没有一个愿意上前帮忙。 这很不正常,但这又很正常。 因为村里人都知道魏老爷炸死了日本人,日本人不说怎么处理,他们就不敢动,要不然回头日本人追究起来,谁承受得起? 魏俊杰恼怒地喊了几个人的名字,他们都是“红枪会”成员,以前跟着他魏少爷耀武扬威,也没少讨了赏钱好处,可如今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无动于衷。 在这最气愤、最绝望的时刻,刘子魁、王茂生、马绍勇和所有游击队成员来了。他们推开麻木的村民,找来门板和草席帮忙收殓。 王茂生预感鬼子回过神后可能会回村里实施报复,安排刘子魁去劝这些村人到山里躲一躲。刘子魁把日本人的屠村暴行讲给大家听,讲他跟随八路军转战各地的所见所闻,讲犬养见众在磨坊峪实施的阴谋。 有的人听进心里去了,立刻收拾东西跟着队伍走;但更多人之以鼻,说日本人是魏家人杀的,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日军就是报复也应该找魏俊杰才对。 刘子魁急了:“你们怎么就是不信呢?他们真的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那些人像中了邪似的,不等他讲完就散了,不是回去准备逃命,是各回各家吃饭睡觉。因为过两天就是除夕,他们这段时间从日本人那里领了盐、糖、煤油、香烟和火柴等物品,还想着明天拿到城里换成粮油肉菜,过个难得的好年…… 这些单纯、无知、贪婪又固执的乡民又怎会知道,犬养见众的死已经惊动了日军高层。 那位悉心栽培他、支持他做“宣抚”试验的饭田司令震怒,连夜下达了一道丧心病狂的命令:“不问男女老幼全部杀死;所有房屋一律烧毁;所有粮秣,不能搬运的亦一律烧毁;饭碗打碎,井要埋死。” 于是,新泰县城几百名日军整队出城,杀气腾腾地朝磨坊峪村奔来。 游击办报 【24】从被动挨打到主动出击 “为了挽救磨坊峪的村民,八路军尽了最大努力……” 许多天以后,当魏俊杰在粗糙的稿纸上写下这句话时,脑海中浮现的是他们冒着枪林弹雨掩护村民转移的画面。 当硝烟已经散去,大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之后,王茂生让他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写下来,想看看这位地主少爷是不是真心愿意跟着八路军打鬼子。 魏俊杰写他看到了悲惨,敌人太多火力太强,那些一开始不愿意转移的村民大都没能逃出村子,他们躲在家里、井里、地道里,最后被活活烧死、淹死、闷死。 他写了危难之际的互帮互助,在几百名村民为失去了家园痛哭哀嚎,为衣食无着无家可归而彷徨时,八路军游击队主动拿出了粮食救急,给妇孺老幼腾出窝棚和棉被。 他还说自己看到了曙光,日军的大规模行动引起了周边城市地下党组织的注意,他们得知了磨坊峪惨案后主动到山上联络,派来了几位经验丰富的干部组织村民生产自救,吸纳村里的青壮年加入队伍,在废墟中重新建立秩序。 读完魏俊杰写的这些文字,王茂生感觉耳目一新,魏少爷不是扛枪打仗的料,文章写得倒还可以,这种以旁观视角记录下的文字,很能在地主阶级之间引起共鸣。 他修改了其中一些措辞,配了一篇警惕日本人宣抚攻势的社论,交给刘子魁送印刷所刊印。 刘子魁感到很诧异:“我们还要继续出报纸?” 王茂生点点头:“是的,这是我们的使命!” 其实组织上原本希望他接管磨坊峪这支队伍,继续在新泰县城周边建立和开拓根据地。不过王茂生认为,日军中不会只有一个犬养见众,正被鬼子骗走民心的也不会只有一个磨坊峪村。在看不见硝烟的舆论战场上,他能够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在经过组织讨论同意后,他和刘子魁又重新拾起《游击报》的出版和发行工作,不过为了把磨坊峪惨案的经过详实报道出去,他把魏俊杰也吸纳进了办报小分队。 这组提醒国人警惕日寇宣抚阴谋的报道引起了上级首长的重视,他们安排印刷所加印到一千份。一部分交给刘子魁带回新泰地区,让游击队在当地散发。另一部分则交给兄弟部队分散传递到各个乡镇、县城乃至省会城市。因为沦陷区的老百姓遭受“宣抚”洗脑的力度更大,更需要及时认清日本人的真面目。 这些报纸在民间引发了极大反响。 城里当汉奸的害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魏尚庸而萌生退意,乡下地主再不敢举着“皇军万岁”标语夹道欢迎了,少不更事的乡间稚童都被父母教育,看见日本人躲得远远的不要接受糖果…… 日本人注意到了这些现象,他们到处搜查报纸,分析报道内容得知魏俊杰还活着,磨坊峪村很多人也逃过了屠杀。 新泰驻军指挥官担心饭田司令追责,不等出正月就调集附近几个据点的兵力,准备彻底将磨坊峪村从地图上抹去。 这一次八路军不再是孤军奋战,县城的地下党组织提前预警,纵队首长调派了鲁南、鲁西根据地的两个团兵力前来支援。 王茂生看到老部队很高兴,他吸取上次被日军伏击的经验,主动建议团长在山谷隘口打伏击,一个团在山外,一个团在山内,等鬼子刚进山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团长听取了他的建议,在山隘两边布置了隐秘的机枪阵地,以极小的代价全歼来犯之敌。 这一仗击毙击伤三百多名日伪军,对新泰一带的鬼子造成了极大的震慑作用,他们不敢再轻易进犯磨坊峪,从而让游击队在这里扎下根,为后来发展成一大片抗日根据地奠定了基础。 不过这都是后话,王茂生他们在打完这一仗之后就离开了磨坊峪,跟随独立团运动到鲁南根据地,准备打一场大仗。 用团长的话说,挺进山东快一年了,一直被鬼子围着打、追着打,三天一围剿七天一扫荡,这仗打得太憋屈了。经过这几个月的整编和发展,如今的八路军第一纵队兵强马壮战意昂扬,是时候主动出击狠揍小日本了。 “还是跟着主力团好啊,”刘子魁听着激动,忍不住凑头问道:“打哪啊?” “你想知道?”王茂生神神秘秘地招招手,让他凑近点。 天真的少年还真以为人家会告诉他这等机密,主动送上去吃了一记脑瓜崩,他捂着头一脸苦相:“不说就不说嘛,又弹我!” “我是给你提个醒,打仗要服从战场纪律,不要再像上回那样到处乱跑!” 王茂生看似是教育刘子魁,实际上也是说给魏俊杰听的,毕竟这大少爷也是刚参加八路军,还没有经过基层的军事训练,打起仗来难保不捅娄子。 魏俊杰表情诧异:“怎么,我们也要上战场吗?” 在他看来,办报纸的都是文职干部,应该待在后方摆弄笔杆子。王茂生反问他:“你不上前线去,怎么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你不采访冲锋在最前面的战士,怎么知道战斗有多么艰苦,敌人有多么凶残?” 魏俊杰蔫了,提出一个请求:“给我一把枪防身。” 刘子魁来了精神,也跟着附议:“我也要。” 王茂生拍了拍空着的枪套:“没有,要打仗了,枪要先给一线作战人员用,没看到我的枪都上交了嘛。” 魏俊杰还想继续抗议,刘子魁已经扯扯他衣袖:“算了算了,你说不过他的,等打起仗来战场上有的是枪,不愁没得用。” 王茂生乐呵呵地打断他:“哎,这你就别想了,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上战场,魏俊杰可以去,你没机会。” 刘子魁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嚷嚷起来:“凭什么啊?” 王茂生眨了眨眼:“俊杰是成年人,识文断字能写文章,你能吗?” “切,不就是写文章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多认识一些字,我也能写!” “那就等你能写的时候再说吧,你现在有别的任务。” 少年噘着嘴生气:“我就知道,每次一有仗打你就支开我,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游击办报 【25】雪夜奔袭白彦镇 王茂生看着赌气少年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叹了口气改口道:“算了,就让你参加一次战斗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再乱跑,以后可就别跟着我了。” 刘子魁立马喜笑颜开:“好,我保证服从命令听指挥!” 在他的印象里,打仗一点也不难,就是大家埋伏起来朝敌人开枪,等鬼子晕头转向的时候一起冲锋就完了。无论是梁山歼灭战还是磨坊峪伏击战都是这样子。 他还拍拍魏俊杰的肩膀:“魏大少爷不用紧张,到时候你跟着我,保证枪子儿都找不到你。” 然而真到了打仗的那天,整个过程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那天夜里天降大雪,部队突然毫无征兆地紧急集合。 刘子魁格外兴奋,追着王茂生问东问西:“茂生哥,咱们这是去打哪啊?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那里有多少敌人啊……” 王茂生给他找了顶军帽戴上,只叮嘱了一句:“注意行军纪律,禁止讲话!” 他们趁着大雪离开抱犊崮山区,顶着风雪朝正南方向疾走。为了保持隐蔽,部队以营为单位分段出发,只有排头兵允许打一只手电筒照路,后面的战士只能摸着前面同志的后腰紧紧跟随。 队列走走停停,一会儿原地休息,一会儿又要快跑追赶前面的队伍,刘子魁年纪小个头也矮,夹在长长的队伍里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魏俊杰的喘息声。他估摸着走了三个小时还没抵达预定位置,已经无精打采哈欠连连了。 又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被王茂生拉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趴着,不让抬头不许乱动。他试探着小声问了句“到哪了”,不出意外地又挨了一记脑瓜崩,王茂生怪他不守纪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走路、趴着、发呆,刘子魁把身下的积雪都捂化了,棉衣湿透手脚麻木,可前面的指挥员就是不发进攻信号。 他又冷又困上下牙打战,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沟里,神志迷糊地感觉有人在拍自己。 “开始打了吗?” 他睁开眼看见其他战士都爬起来了,弓着腰朝前面跑,王茂生和魏俊杰半蹲在原地看向前方。 是的,八路军开始进攻了,但是攻得悄无声息。 在风雪的掩护下,他们躲着探照灯跑过最危险的开阔地,守军听到脚步声时许多八路军战士已经跑到他们面前了。 有人鸣枪示警,墙头的探照灯四处乱扫,刘子魁这才看清楚前面一片高墙和塔楼,路上布设了鹿砦和拒马,每隔一段距离设有沙包麻袋构筑的机枪阵地,全套防御工事看起来固若金汤。 不过八路军战士显然早就侦查过,摸到近处出其不意地偷袭了门口守卫,用成捆手榴弹炸开了大门,直接打开了突破点。 墙内都是伪军,大多数刚从睡梦中被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惊醒,他们找不到枪,提不上鞋,分不清东西南北,完全乱成一团,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防御。 战斗在拂晓时打响,天光还没大亮就已经结束了,听着稀稀拉拉的枪声消失,刘子魁歪着头看向王茂生:“这就打完啦?” “差不多吧。” “咱们上次偷袭鬼子修炮楼的工地都比这有意思,我还上去锤了两拳呢,这次什么都没捞着。” “不一样,这是一个乡镇,我们打的是白彦镇。” 听到这个地名,魏俊杰开口了:“白彦是孙鹤龄的地盘,他们一千多号人呢,你们就这么打下来了?” 刘子魁撇嘴嫌弃:“别胡扯了,这里面怎么可能有一千多敌人啊。” 王茂生惊奇地看向魏俊杰:“你知道孙鹤龄?” 魏俊杰讲起孙鹤龄的生平头头是道:“他是白彦镇的大地主,他当过县长,他儿子是乡长,他孙子是‘红枪会’的大当家,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还带着人来拜见过他呢。” 刘子魁插了一句:“你家也是地主,他家和你家比谁富?” “嗐,没法比,没法比,孙家好比天上的月亮,我们是萤火虫。你是不知道,当初我来给他贺寿,看那排场简直跟土皇帝一样……” 现在显然不是听故事的时候,王茂生一挥手打断魏俊杰的话:“走,咱们先去镇上暖和暖和,顺便见见这位‘土皇帝’。” 镇上仍然处于戒严状态,老百姓关门闭户不敢露面,八路军战士忙着打扫战场接管各处,投降的伪军排着队蹲在路边,缴获的枪支弹药堆在广场,几个炊事班合并一处熬了热粥。 他们三人赶紧各领一碗喝了,这浑身上下才暖和起来。 王茂生穿过半个白彦镇,才在乡镇公署找到上级首长。他上前询问有没有抓到敌人头目,被告知孙鹤龄父子最近都没来白彦镇,好像是去某个山庄别院过年至今未归。 听到这个消息,魏俊杰笑了:“怪不得你们打得这么轻松,群龙无首,都没什么指挥呀。” 他一边说一边还环顾周围的防御工事,周围高墙塔楼上都是射击孔,要是把一千多号人都派上去架起枪,八路军别说两个团,就是两个旅都不一定能行。 刘子魁忽然从后面给了他一脚:“啧,从刚才你就‘你们’‘你们’的,你他妈站哪边的啊,你要是不愿意当八路军就把这身军装脱了给我!” 被一个孩子踢了,魏俊杰一开始还挺生气想要回击,等听完刘子魁的指责立马冒冷汗,偷眼瞧向王茂生干笑道:“我错了,口误,口误。” 王茂生横了他一眼:“罚你写篇文章吧,就把今天的战斗记录下来。” 魏俊杰头都大了,这场战斗有什么好写的,完全没看到亮点啊。 他找了个伪军开会的房间,坐在那里绞尽脑汁无从下笔,刘子魁忽然兴高采烈地跑进来,得意扬扬地嚷道:“诶,最新消息,你那‘土皇帝’被国军打死啦!” 魏俊杰忽然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谁?孙鹤龄?孙鹤龄死了?他被谁打死了?国军?你是说国军?” 游击办报 【26】好一篇讨贼檄文 刘子魁并不了解详情,只是单纯听了一耳朵就跑来恶心魏俊杰:“大地主怎么了,红枪会大当家又如何,不抗日还勾结鬼子,那他就是所有中国人的敌人!你小子要不是跟了我们,早晚也是这个下场!” 魏俊杰被勾起了种种回忆,一时心中触动:“你说得对,当汉奸没有好下场。我要把孙鹤龄过去鱼肉百姓横行乡里的事情写下来,让大家看看他的真面目。” 他找到了写作灵感,坐回去奋笔疾书。 “我这么说你你不生气?” 刘子魁觉得自己好像一拳打到棉花上,看着完全不搭理自己的魏俊杰心中升起了莫名的嫉妒。 他嫉妒人家写得一手好字,能像王茂生那样写文章,写出来的东西还能刊印到报纸上,而自己却只能当个跑腿的。 带着几分不服气,他也找了张纸,借桌上的笔墨试着写了几个字,可歪歪扭扭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魏俊杰花了半天时间交出一千多字的文章,描述他之前来拜访时的所见所闻,细数孙鹤龄祖孙三代在镇上搜刮财物、敲骨吸髓的罪状。 王茂生看到大喜:“好啊,好一篇讨贼檄文,我加上几句,你放大誊抄一份贴到镇公署门口去,给老百姓看看。” 他添加的是孙鹤龄父子已经在毓秀山庄被国民党57军公审枪毙的缘由和细节。 白彦镇的百姓很奇怪,部队明明已经解除戒严允许他们正常生活经营了,可路上依然行人稀少,市面萧条。小巷子出来两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老人,碰面打手势连话都不敢讲,朝着公署这边瞅一眼,赶紧低头顺着墙根儿走了。 这显然是大家常年接受反动宣传,对八路军心存疑惧的表现,魏俊杰的这篇檄文来得正是时候,讲明了八路军攻打白彦是为了解救百姓的缘由。 在办报小分队忙着撰稿张贴的时候,纵队政治部的其他干部也开展了一系列群众工作,他们在镇公署门前挂上了“白彦抗日民主政府”的牌子,在街上张贴“军民齐心协力,赶走日本强盗”的红绿标语;街头巷尾到处可见部队的宣传员向群众讲解八路军的抗日救亡政策。 最重要的是,八路军打开了孙家粮仓,准备把所有粮食拿出来发给老百姓,公平公正按人头分配。 白彦镇的老百姓哪听过这样的好事,全都半信半疑不敢出头,部队就安排一名宣传干部提着粮食去仓库附近挨家挨户地送。 一位老人心惊胆战地开门,看着地上那袋粮食满脸的不可思议:“这是你们送给我的?” 那名干部爽朗一笑:“这粮食本来都是你自己的,是孙鹤龄从你们手里抢了去,现在我们把它还给你们。” 他是读过魏俊杰那篇《讨贼檄文》的,能够说出孙鹤龄的许多罪状,最重要的是告诉老人孙家父子已经被枪毙了的消息。 老人听到这里终于打开话匣子,讲了更多孙家作恶的往事,还拉着手让他屋里坐喝点水。 干部推说还要去其他家敲门送粮食,老人就主动出面招呼左邻右舍,很快人们笑逐颜开奔走相告,白彦镇好像一下子苏醒过来。 白彦镇街口有个戏台,许多宣传员上去演讲、打快板、演话剧,利用各种方式向群众宣传抗日救国的大道理。文工队有位叫杨妙纯的姑娘挺有意思,蹦蹦跳跳找到魏俊杰打听恶霸孙鹤龄欺压百姓的细节,说是要编排成话剧演给镇民看。 魏俊杰很热情地给她讲了一下午,还连夜帮着改写剧本,文工队第二天就在戏台上演了出来。 通过这些宣传工作,不光留在镇上的老幼妇孺出来了,连躲到外面的青壮年也被叫回来了。他们和八路军战士交朋友,积极报名加入农救会、妇救会、儿童团,整个镇子一下子变得生气勃勃、欣欣向荣起来。 王茂生把这些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他要通过《游击报》宣传出去,让别的城镇百姓看看,跟着八路军打鬼子能过上好日子。 不过隔天魏俊杰却阴沉着脸回来:“部队是不是不打算在这里长驻?是不是鬼子一来就又躲到山里打游击?我们一走了之,这些老百姓怎么办?” 他越说越激动,眼睛里噙着泪,显然是想起了日本鬼子屠杀磨坊峪村民的场景。 王茂生一头雾水:“不对啊,白彦是南北交通枢纽,也是鲁南通往沂蒙山区的必经之地,我们肯定要牢牢掌握在手里的。” “那为什么部队开始拆墙了?” “我看看去。” 王茂生诧异地出门,果然看到许多战士正在大量拆除防御工事,不远处许多百姓也在窃窃私语,猜测八路军拆完这些就要离开,到时候日本人打回来大家就又要遭殃。 他赶紧去找团长问个清楚。 团长正忙着布置新兵训练任务,听到来意咧嘴一笑:“你别急啊,咱们纵队政委的原话是,我军占了白彦就像掐住了敌人的脖子,敌人是不会甘心的,他们肯定要打回来。我们不能在这里和敌人死拼,要撤出去打。经过反复争夺之后,白彦终归会回到我们手里的。” “那全镇的百姓怎么办?” “一起撤出去,我们已经开始动员了,带走全部粮食和生活用品,封死每一处水井,摧毁所有防御工事,到时候把鬼子放进来,我们再来个关门打狗!” “百姓愿意跟着咱们走?” “所以还需要你们再多做做思想工作呀,我得到情报,敌人现在正四处拼凑兵力,三四天之内必定会来打,你抓紧时间。” 王茂生觉得这动员工作难度不是一般的大,皱着眉头回去跟魏俊杰解释。 魏俊杰皱着眉,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地站起来:“好,我现在就去找人帮忙,要撤就都撤出去,千万不能再像磨坊峪那样走一半留一半了。” 听他这么说王茂生愣了,看向旁边同样托腮犯愁的刘子魁:“他说去找人?他能找什么人帮忙?” “文工队吧,我看他这几天和文工队的一个女同志走得挺近的。” 游击办报 【27】一个大胆的想法 王茂生抓了抓下巴:“但愿他是为了完成任务。” 他一直在观察和考验魏俊杰,这人不是心甘情愿主动加入队伍的,有着胆小畏战、不想吃苦的少爷习气,也很难评说忠诚意志。不过想到魏尚中以命换命破了日本人的局,他还是愿意花点精力改造和培养一下这小子的。 不得不说,魏俊杰的运气很好,他去文工队找杨妙纯说起动员任务,人家姑娘也在为这件事犯愁,白彦镇的群众有近万人,他们长时间生活在伪军的统治下有很大的思维惯性,觉得就算日本人来了也不可能屠杀这么多人,所以很多人宁可关起门钻进床底也不愿意往外面躲。 魏俊杰有经验,他把磨坊峪惨案讲了一遍,描述小鬼子掩埋、熏杀、闷杀村民的过程,重点说起最后放了一把大火,把整个村庄烧成了白地。 他们合力写剧本,编排演出,用最短的时间走上戏台向人们讲述这些,动员大家躲出去。 部队首长也知道这个任务很困难,特地安排部队主动出去阻击各路来犯之敌,为群众转移争取时间。 八路军先是把从邹县赶来的100多名日军击退,3天后阻击了从大平邑、梁邱等地700多名日伪军。不过白彦镇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日军为了控制鲁南山区,恢复费县与滕县的联系必须重新占领这个小镇。7天之后又纠集了2000余人发动第3次进犯。 战斗在镇外打响,镇上的群众才开始慌了,套上大车装了粮食、被褥、锅碗瓢盆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拖家带口往外跑。 八路军战士拼命阻击拖延了整整两天时间,可这次的日伪军人数众多,还调来了飞机轰炸掩护,强大的火力给部队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不得不分批撤出阵地。 办报小分队本来是要和其他机关干部一起撤出去的,可临时出了点意外,刘子魁和魏俊杰竟被敌人堵在了镇里。 当时枪炮声已经很近了,日军飞机突然飞掠扫射,狭窄的街道上顿时人喧马嘶,有骡马受惊乱跑撞翻大车,恐慌的人群开始形成踩踏。王茂生他们见群众受伤主动去帮忙搀扶,可场面实在是太乱了,三人很快就被人流冲散。 最后王茂生被疯狂逃窜的人流裹胁着跑了出来,刘、魏二人却和一批群众困在里面。 看着迎面杀来的日本兵,大家都弃了行囊四处乱窜,刘子魁机敏地拉着魏俊杰爬上民房顶,借着两根烟囱躲起来。 日军身材矮小,只一味地追逐街上逃亡的百姓并没有发现他们,不过白彦镇周围是一片开阔地,二人一时也很难安全逃走。 魏俊杰趴在屋脊上东张西望,被刘子魁按住脖子:“你能看见鬼子,鬼子就能看见你,你不想死就老实趴着!” “我就是想看看鬼子的部署,等天黑了咱们就突围。” “放心,这周围的房子和地形我都记在心里了,保证把你魏大少爷带出去。” 刘子魁盘算着反正现在也跑不掉,干脆枕着胳膊躺平身子。 镇上的日军正忙着挨家挨户搜查,以防八路军潜伏在镇内搞偷袭,他们把许多无辜群众赶出来逼迫修筑防御工事,还有几辆卡车轰鸣着开进镇子,从他们旁边的屋檐下经过。 魏俊杰忍不住又伸长脖子看一眼,也正是这一眼,让他看到了一个很关键的信息,那卡车车斗里全是码放整齐的木箱,上面刷了“炮弹”字样。 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悄悄捅了捅刘子魁:“全是炮弹,咱给他炸了咋样?” “炸了多可惜啊,咱八路军最缺的就是炮弹。” “那你想怎样?” “我想偷走,咱们自己用。” 刘子魁想起梁山大捷打死天皇外甥那次,部队明明缴获了3门大炮,却因为没有炮弹最后只能拆成零件埋进了山里,要是偷了这些炮弹再把大炮挖出来,打鬼子的时候就能减少大量伤亡。 “别傻了,人家看得可紧了。” 魏俊杰小心观察着,看日军把卡车开进了镇上的学校,又调来二十多人把装着炮弹的木箱搬进一排平房里。 那些房子不知道是为了防寒还是另有用处,在这之前就把所有窗户用土坯和砖石堵死了。日军卸完了炮弹就地休息和巡逻,好像就是专门负责保护这些弹药的。 刘子魁也知道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不过当着魏俊杰的面他并不愿意承认:“咱们走着瞧!” 等到天黑,他像狸猫一样从屋顶爬下来,蹑手蹑脚地穿过街道转过巷口,躲过巡逻鬼子的视线钻进一个漆黑胡同里。 魏俊杰没有刘子魁的身手,但又不愿一个人待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咬牙跟了过来。前面的路他还能跟上,但等跑进胡同就傻了眼,这里死路一条,刘子魁竟然凭空消失了。 他紧张地东张西望,一不留神踩断柴枝,发出一声脆响。 街上巡逻的日本兵听到动静,立刻推弹上膛,招呼同伴过来探查。 魏俊杰慌了,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来,想要拼命偏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件像样的武器。 恰在此时,刘子魁从斜上方伸出手来拍了他一下。 原来这小子又上房了,魏俊杰使出吃奶的劲儿爬上去,抢在鬼子转进胡同前一秒收脚。 那两名日本兵很谨慎,找了一只手电筒朝里面照了半天,没发现异常情况就走了。 两人仰躺在屋顶青瓦上大气也不敢喘,等彻底安静了才敢慢慢欠身观察。 魏俊杰看到这里是白彦镇的边缘,一百多米外就是一片杨树林,感到十分意外:“你不是要偷炮弹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刘子魁嫌弃的一撇嘴:“先把你送走,省得碍手碍脚啊!” 魏俊杰挠了挠头:“不是,你一个人才偷几颗啊,咱两人一起行动,能多偷一箱是一箱嘛。” 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刘子魁忽然觉得这人也不是那么讨厌。 他学王茂生的样子给对方一记脑瓜崩:“傻呀,两箱哪够,我是要回部队叫人啊,大家一起把这些炮弹搬空!” 游击办报 【28】搬空鬼子弹药库 日军夜晚的警惕性还是挺高的,在镇上重新架设了探照灯,巡逻的明哨和潜伏的暗哨散布在镇子边缘的各个角落。眼前这片开阔地看起来平静,其实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 魏俊杰打算等后半夜再冒险突围,但刘子魁不同意,因为他还要留出时间折回来偷炮弹。 “白痴、傻子、疯了吧,谁愿意和你来偷啊!” 看着这小子冒险滑下房顶,魏俊杰恼火得想拽回来狠抽耳光。可他终究还是害怕一个人留在日军阵地上,犹豫再三后还是壮着胆子跟了下去。 他蹲在墙根,看着刘子魁机警地躲开探照灯,在开阔地上时跑时停,靠一个又一个不显眼的土坑隐蔽,最后悄无声息地跑进了树林子。 他有样学样,循着少年的路线磕磕绊绊,过程虽然惊险,但好在运气不错,没让敌人看见。 树林里警戒的八路军哨兵指引他们去白彦镇东南的小营高地休息。 刘子魁迫不及待地向团长和指导员汇报了关于炮弹的情报,魏俊杰在旁边插嘴建议引爆弹药库:“那可是一百来箱炮弹。我看过了,炮弹都放在一间青瓦土坯的教室里,咱们在远处架上迫击炮,一炮不够就多打几炮,肯定能引爆,到时候一下子炸开,估计半个白彦都没了,鬼子还不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啊?” “那可是一百来箱炮弹啊,你怎么舍得?”刘子魁吵嚷起来,“我们偷回来自己用多好,真的,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回来就能再跑回去,我带路!” 团长看着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笑着看向闻讯赶来的王茂生:“他们两个平时也这样?” “呃,没有啊,头一回。” 王茂生明白团长的话外音,一手一个捏住他们的脖子拎了出去。情报带到就可以了,至于部队接下来要怎么做,就轮不到他们指手画脚了。 魏俊杰仍旧不停嘲笑:“傻小子,你瞧着吧,首长肯定听我的!” 刘子魁不服气:“你才傻,你把白彦炸平了,老百姓怎么办?我们之前说要替他们守住家园的,说话不算话吗?” 别说,这还真是一个绕不开的难题,魏俊杰顿时哑口无言,窝在避风处生闷气。刘子魁骄傲得像个小公鸡,拿后背挤他:“你过去点,给我腾个空。” “走开,那么多地方,你非和我抢?” “挤挤暖和……” 后半夜寒意逼人,他们背靠背蜷缩着,等待接下来的指示。 大约四更天的时候,团部直属炮兵连连长李玉章跑来询问:“刘子魁,谁是刘子魁?” 正托着腮打瞌睡的少年站起身:“找我干嘛?” 这位高大健硕、声音沉稳的连长伸出蒲扇大手拍他肩膀:“好小子,炮弹在哪,带路!”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深处,魏俊杰惊讶地站起身跟了半步,但马上又停下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怯懦,他冲王茂生摊手:“哎不是,真有人跟他一起去找死?” 王茂生动容回应:“这不是找死,这是为了胜利奋不顾身。” 看到魏俊杰尴尬搓手,他笑着安慰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不也没去吗?这是执行特殊任务,部队需要向导而不是咱们这种累赘。” “累赘”只是他开玩笑自嘲,却没注意魏俊杰脸色臊得通红。 另一边,刘子魁跟随李连长来到前线的杨树林,这里已经有两个连的战士做着战斗准备,李玉章给他介绍了行动计划。 拂晓时分,1连会开枪佯攻吸引日军注意力,他则带6名骨干绕路去偷袭鬼子的弹药库,等他们把炮弹偷到开阔地,1连转为提供火力掩护,炮连战士一拥而上把炮弹搬运回来。 刘子魁在地上画了学校的位置和周围的地形和建筑物:“我上房揭瓦掏个洞,用绳子把炮弹箱子栓好,你们往上提,今晚能运多少算多少,怎么样?” 李连长霸气摆手:“小兄弟,你带好路就行。那里都是土坯墙,我们直接在后墙上打洞进去搬。” 他身后的炮兵都是土工作业的高手,他们随身携带的不是枪,而是撬棍、镢头、锄头、镐头,掏墙打洞不在话下。 刘子魁点头答应着,等佯攻部队开火打掉了敌人的探照灯,他就从树林里窜出来,一路爬高伏低纵跃前进。 李玉章和他的战士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正规军,紧紧跟在后面一步不落,他们很快来到了学校外面,跳进一条污水沟里。 刘子魁十分肯定炮弹就在一墙之隔的屋内,一名战士拎着撬棍爬到墙根准备动手,李玉章轻轻按住,打手势让战士再侦查一下房内情况,万一房内就住了鬼子怎么办? 刘子魁自告奋勇,灵巧地爬上房顶揭开屋瓦朝观察。屋内本来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可巡逻的日本兵正好走过来,站在门口拿手电筒照了一圈。 所有炮弹箱子都集中在这一间屋里,横排五箱竖排四箱从后往前码放整齐,正好占了半间教室。巡逻的士兵坚守岗位,镇外枪声大作也不乱跑,每隔几分钟就来这里检查一遍。 他回去向李玉章汇报了全部见闻。 李玉章心中已有了计划,他让刘子魁爬回房顶警戒,确定巡逻兵走远了再指挥动手。 一名战士摸着墙缝插了根撬棍,后面有人抓住撬棍尾端大力摇晃,眨眼间就把一块土坯撬松抠出来。 他们如是这般地扩大着洞口,手递手把土坯运到后面,几分钟就从教室的后面掏出一个窟窿。 李玉章和两名战士进去,先从最里面的箱子开始搬。屋内屋外的战士组成“人链”,以最快的速度把一箱箱炮弹传递到污水沟里。 在这期间,院子里巡逻的日本兵也曾过来拿手电筒照过两次,多亏刘子魁在房顶提前丢碎瓦示警,屋内众人趴在箱子后面躲了过去。 按照原定计划,等他们把大部分炮弹搬出来,支援部队就要火力掩护炮连的战士把炮弹运回去。 可计划不如变化大,屋内的李玉章想赶在巡逻兵回来之前把最后几箱也搬走,屋外忽然跑来二十多个鬼子搬炮弹…… 游击办报 【29】第一炮交给你来开 这一队日军刚进院子,刘子魁就已经给屋内的李玉章示警了。 可李连长只催他先跑,自己却执意要再多搬一箱炮弹,他不走身后的两个战士也不走,又各自抱了一箱。 不怪他们贪心,这些炮兵受够了没米下锅的苦日子,在个人安危和炮弹之间,他们心里算计的是多搬一箱就多3发炮弹,能多打一个炮楼,减少几十上百个战友伤亡。 刘子魁见他还不走,急得站起身在房顶一阵乱跑。 那些日军猛不丁看见一个中国少年出现在房顶都吓了一跳,好在他们是来搬炮弹的,没有随身带枪,只能怪叫着喊巡逻兵把这小子打下来。 子弹呼啸着擦身而过,刘子魁正好踩塌了房顶跳下来,躲过了后续的射击。 尘土飞扬碎瓦乱掉,李玉章冒着被砸头风险跑过来扶他:“伤到哪了?” “没事儿,我打小就皮实。” 少年咧嘴一笑,爬起来还不忘去搬屋内最后一箱炮弹。 李玉章赶紧把他推到墙洞边:“你们先走,我断后!” 门口已经有鬼子在探头探脑了,他们透过烟尘和微亮的晨光看到所有炮弹被洗劫一空,立刻发疯一般冲进来。 李玉章掏出驳壳枪挡在洞口,他不能退,因为刚搬出去的炮弹还在洞外堆着,炮连负责接应的战士才刚冲出树林往这边跑。 冲在前面的鬼子被打倒了,但后面的还在往屋里冲,挥舞着拳头跟李玉章扭打在一起,那些拿着枪随后赶来的守卫反而被堵在外面。 终于,炮连支援的战士赶到了,他们把弹尽力竭的李玉章拖出墙洞,端起捷克式轻机枪朝里面一通乱扫,屋内顿时一片惨叫哀嚎。李玉章杀红了眼,从战士身上扯下手榴弹丢进去。 猛烈的烟尘升腾而起,这间教室的房顶彻底塌了,鬼子也被挡在了枪的另一边。其他战士就趁机扛起炮弹箱子往回跑。有个战士没抢到炮弹箱,看见李玉章身上有血以为他伤重难行,干脆把他扛在了肩头。 李连长还没打过瘾呢,气得破口大骂嚷嚷了一路…… 刘子魁空着手一马当先,他跑得比谁都快,有一种得胜而归的兴奋感,他要去找魏俊杰显摆,他想着要把吐沫星子喷到对方脸上:“谁傻,谁白痴?你说我不行,老子偏要做给你看!” 然而他穿过树林跑回高地,却怎么都找不到王茂生和魏骏杰了,找人打听才知道,西面有一支日军部队连夜驰援白彦守军,团部警卫连和许多干部都去前线阻击了。 “哎呀,又不叫我!” 刘子魁气急跺脚,拔腿就朝枪炮声方向跑。 等他跑到半路,迎面遇上部队回撤,王茂生和魏俊杰各背了一支枪,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原来团长得知这边炮弹已经得手,命令打阻击的部队撤下来,放敌人进镇。 得知魏俊杰也上了阵地,开了5枪打死一个伪军,刘子魁心里的得意劲儿荡然无存。 王茂生笑着弹他一个脑瓜崩:“怎么啦,立了大功还噘嘴?” 刘子魁伸出手:“你也给我搞支枪,我也要打鬼子!” 魏俊杰嘿嘿一笑:“这会儿我们上哪给你弄枪去啊,老实在团部待着吧。” 刘子魁心里委屈地直哭,一抹眼泪就要抢他那支枪。 王茂生哈哈笑着分开二人:“别闹了,我带你去炮兵连,马上就要反攻了,你偷回来的炮弹要派上大用场了,不想看吗?” 这话说到少年心坎里,是啊,打枪哪有打炮有意思,用的还是自己搞来的炮弹呢! 他马上破涕为笑,开开心心去找李玉章了。 炮兵连其实只有四门迫击炮和两门九二式步兵炮。其中九二式步兵炮个头不大,炮管也短,从炮架到轮子全是钢制,总重也才两百多公斤。这炮机动灵活威力不俗,是炮连的看家宝贝。过去炮弹少部队不打坚固工事绝不轻易动用,今天一下子得了接近三百发炮弹,团长同意他们过把瘾。 李玉章轻伤不下火线,指挥战士把炮推到阵地上,他亲自操作演示装弹、瞄准,再退弹换其他战士来操作一遍,敢情是为了节约炮弹在实战中教徒弟呢。 不过真正最后开炮的时候,李连长把那根绳交给了刘子魁:“孩子,你立了大功,今天这第一炮交给你来开。” “啊,我不会啊。” “嗐,这有什么难的,我们都瞄好了,你就抓紧这根绳使劲一扽就行了。” 李玉章接到反攻指令后,把一根细绳递给他,突然发出一声爆喝:“开炮!” 刘子魁下意识地猛拽一下,那门小钢炮发出一声轰鸣,炮弹在对面机枪阵地上炸开,几个鬼子立马去找阎王爷报到去了。 这一炮不但打响了八路军反击的信号,也击碎了日军所剩无几的抵抗意志,习惯了装备辗轧的他们突然发现自己这边的炮不灵了,人家的炮打起来没完,全都崩溃了。 眼看日军在镇外没了抵抗,八路军全线出击,追着鬼子从镇西跑到镇东,最后发了疯的日军使用了毒气弹,保准全歼这群敌人。 从雪夜奇袭白彦镇算起,八路军和日伪军在这里展开了长达14昼夜的争夺,大小10余次战斗,一一五师共毙、伤日伪800余人,缴获长短枪350余支和大量弹药及军用物资。 日军在白彦遭到三次失败后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来抢夺。 事后纵队首长表扬了参战部队,称这是八路军挺进山东以来,在平原地区打的第一场大胜仗,部队不困守据点没抛弃群众是游击战的典范。 这次战役意义非凡,首长在会上说了一大通,不过刘子魁只记住了一条,就是这一仗打通了鲁南根据地和沂蒙山区的通道,他以后去蒙山印刷所送版样、刊印报纸就不必再担心被鬼子、伪军和汉奸抓了。 部队开完总结大会抓紧重建白彦,镇上军民齐心合力恢复生产,办报小分队则连夜撰写文章组织出报。 王茂生让魏俊杰总结首长的发言写成一篇捷报,他自己则让刘子魁口述在敌人眼皮底下偷炮弹的经历,记录整理后写成一篇战斗小景。这两篇文章再加上魏俊杰之前写的讨贼檄文刚好组成新一期的报纸。 大家都觉得文章不错,可收获的却是纵队政委的严厉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