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进科举文里当NPC》
1. 第一章
烽火连天,秋风肃杀,昔日横亘的高大城墙现如今是断壁残垣,京城已不复一月前的华美喧嚣,战火取代了灯火。
城里随处可闻哀嚎声,女人穿着破损的衣衫襦裙奔走逃跑,男人随手提起一柄长棍拼死卫家,孩童此起彼伏的嚎哭声响彻京城的大街小巷。
穿着赤色盔甲的异族士兵成群结队,他们凶狠地挽弓箭、舞长枪,所到之处血色漫天。是一场盛大的杀戮。
如血残阳映照着东市长街旁的一座偌大宅院——清阳侯府,东市现如今已不是曾经的喧闹繁华之相。
昔日闹市街,今朝枯骨坟。
长街两旁,曾经门庭若市的高门大户现在朱门紧闭,安静的可怕,不闻旧曲与新声,不知是已经举家逃亡还是自弑家中。
清阳侯府内,锦绣花草如旧,却不见一丝人气,只有一座庭院门旁有一女子,这就是清阳侯夫人——纪楚。
纪楚身着群青色窄袖长袍,长发高束,用一支黑檀剑簪挽就,几缕碎发垂在脸颊两侧,并非她往日繁复的妃色衣裙和精致发髻,更像是一个清秀的少年书生,往日故意装模作样的矫揉造作感不复存在,清丽的脸上只有坚毅和冷静。
她已经打发走了府中的侍女和小厮出城逃亡,而王府侍卫已经跟随那个混账王爷夫婿去城门作最后一搏。
纪楚此刻也准备背着小包袱从王府后门逃跑。
迷茫的侯夫人不知道该逃去哪里,她的母家纪家人早已离城而奔逃,也从未有一个家族中人过问纪楚的去向死活。
而若是守城失败,即便逃到天涯海角,新朝的异族王室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旧国皇室余孽,自己作为清阳侯夫人亦无法逃脱。
但是纪楚想要活下去。
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关心她的人——她的母亲,在纪楚幼年时就因病逝去。
而她被纪家作为政治筹码嫁给了京城皆知的荒唐纨绔子弟清阳侯爷后,更是前路暗淡无光。
她依然渴望生存。
而此刻,她更不想在这个空寂的庭院中等待别人的审判,她不知道此刻的死局下她究竟如何才能活着,但她希望可以活下去。
纪楚蹑手蹑脚推开王府后院的小门,走到了王府后面的街道上,警惕地四处张望。
这条街道算是安静,应当是这条巷子的世家与商户都已四散逃亡,战火还没有波及到这里,但依稀可见远处的火光。
几近黄昏,霞光炙热而冷酷,遍撒这片悲哀的大地,平等地照亮这片土地上的厮杀与逃亡。
她一边紧张地匆匆走着、一边瞥了几眼渐渐暗淡的晚霞,到了晚上怕是更加危险。
突然,喧腾之声骤然大起来了,冲天的荧荧火光愈来愈近。
她知道,他们越来越近了。
不妙的是,这声音是从四周包围而来,似乎是很多人在移动着互相进攻,她甚至可以听到细微的箭刺破空气的声音。
那些刀剑金戈的声音逐渐贴近,似乎只在咫尺之间,周围房屋大门皆是紧闭,她不得已只能找了一堆小摊贩忘记带走的货物来藏身,不过这货堆两面漏风,倒是个不小的隐患。
雨飞落,只有金属的撞击声和男人的惨叫声,纪楚不敢看这惨状,只能抬头看一方的马上之人,她怔了一下,是一张熟悉的脸庞,是自己那个两厢生厌的联姻夫婿——齐景。
齐景虽然行事荒唐,倒是有一张人人称道的漂亮的脸,如今穿上这身墨色甲胄更是俊美非常,而那张漂亮的脸上不再是一如既往的轻浮浪荡,而是少见的紧绷,桃花眼中浮动着冰冷神色,通身肃杀之气。
若不是见多了那个混账王爷平时的各种荒唐行径,她倒是真信了清阳王齐景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大义王爷。纪楚奚落地想。
她知道此刻只能向这个夫君求救,必须想法子让齐景看到自己,但是战场实在太过混乱,乱箭横飞,长刀短匕,杀人不见血。
她在身体尽量保持隐蔽的情况下抬起头,但是齐景专注于战场,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盯着他的女子。
同时,这一刻纪楚也没注意到远处飞来的乱箭。
霎那间,一切仿佛都安静了,纪楚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摔倒在地上,只能感受到身上的剧痛,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口洇出的汩汩鲜血。
在齐景看到她之前,一个异族士兵率先看到了她,并且毫不留情的射出了一箭。
她要死了。
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什么盛大的死亡场面,没有别人为她悲戚戚哭丧,没有恢弘盛大的葬礼,只是一个陌生人随手射出的一箭。
他甚至都不认识她,也无人知晓纪楚要死了,孤单的死在这个小巷角落的陈腐货堆后,明天或许会是抬入乱葬岗的无名尸之一。
纪楚仰头看,她看到齐景至今也没有注意这个角落。
她看到血色漫天,看到蔓延至天际线的晚霞。
自己童年时,在纪府学堂和兄弟姐妹们一起读书。
黄昏,等候夫子讲完之乎者也的时候,也有这般晚霞,很美。
那时,父亲总是夸耀自己在诸位兄弟姐妹中是最有悟性的,学问学的最快,也理解的最深最透。
她很多次偷听到父亲与母亲在私底下说可惜楚儿不是个男子,否则必有一番作为。那时的她听到这句话,总会向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美滋滋地昂起头。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变了。或许是母亲去世后变了;或许是继室所生的弟弟以及众位庶弟出生后变了;或许是自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时变了。
又或许,父亲从未变过。
纪楚和姐妹们在开蒙结束后朦朦胧胧地离开学堂,开始学习女工、琴棋书画以及掌家之道,有的姐妹因为不必再受艰涩的学问苦楚而欢天喜地。
但是纪楚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她并非不喜欢琴棋书画,但是当她看到就连最笨拙的庶弟也可以自由的出入学堂之时。
她知道,一定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她找父亲哭闹,想要和小时候一样和手足们一起读书,但是没有人会听一个十岁小女孩的哭诉,只当她因为失去了伙伴们一起玩闹。
就那样到了及笄之年,像寻常一个贵女一样长大了。
当得知自己要嫁给清阳侯爷齐景——全京城最不学无术、寻花问柳的皇家子弟时,她眼前一片昏暗。纪楚再次找到父亲争辩,但是她仿佛还是那个十岁的小女孩,没有人听到她。
她只能在婚后,装作传闻中齐景最讨厌的矫揉造作的贵女模样。
果然,两看生厌,一对怨偶。
出嫁那天,十里红妆,仿若此刻漫天血色;四方来贺,就似今朝铁马金戈。
人人一张假面,喜气洋洋地敲打着沾血的算盘。
纪楚不甘,不甘心就这般莫名其妙地死了,无人知晓;不甘心半生蹉跎,痛苦一生。
但是胸口的血越涌越多,眼前越来越黑,最终失去了意识......
*
“楚楚姐姐,快醒醒!”纪楚好像在梦中听到了一个清脆的稚童声音。
“楚楚这丫头咋还不醒呢,大夫,她真的没事么?”又仿佛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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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焦急的声音。
“脉象一切正常,无妨。或许摔得重些,需多多休养一下。”是一位老先生沧桑的声音。
声音隐隐绰绰的,渐渐消失了。
纪楚做了一个梦,梦中世界是一话本:一个女子女扮男装参加科举高中探花,最终成为权臣,并与当朝皇帝两情相悦,权势滔天之时成为皇后,故事的最后,皇后倡导在各地兴办了女学。
画面变得光怪陆离,仿佛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又像是几十年,纪楚眼皮有了知觉,睁开了眼睛。
四处望去,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慢慢的坐起身来观察。
这里应当不是什么世家侯爵的府邸,床帐并非是高门大户常用的销金帐,而是芙蓉红的锦帐,房间不大,摆设装潢很朴素,黄花梨海棠纹圆桌上摆着成色一般的玉瓶,空荡荡的墙上唯有一幅寒梅傲枝图,落款为——
何缀华?
这不是自己梦中话本里那个男扮女装参加科举的女子吗?
纪楚来不及细想,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楚楚姐姐!你终于醒了,吓死我啦。”
一个穿着海棠红襦裙、大约八九岁的小姑娘满眼笑意地朝她扑来。
纪楚瞬间警惕了起来,
“你称呼我为何?”
“纪楚姐姐呀,怎么了?”小女孩委屈巴巴问道。
“你仔细说哪个纪,哪个楚?”因为面前只是个总角小童,纪楚没有很大防备。
“纪大伯的纪,楚楚可怜的楚呀。楚楚姐姐,你摔糊涂了吗?”小姑娘盈着光的大眼睛有了一丝疑惑。
“没事,受伤之后有些不清醒,记不清一些事情了。”
好在小姑娘也并不在意。
纪楚不确定这是否是什么圈套,毕竟在话本世界醒来这种事情也太过荒谬,只能继续伪装套话。
通过与青言对话,没错,青言就是这个小姑娘的名字。
纪楚知晓了自己居然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
据青言说,自己原身也叫纪楚,年岁十四,原身的家庭开着一家药铺,自己有一个哥哥与一个幼弟,父母双全,家庭还算是富裕,不过此处与纪楚原本所在的世界一样,商人的地位并不高。
而这个朝代国号为盛,而墙上挂着的正是当朝皇帝的皇后,一代传奇权臣——何缀华,只不过最后成了皇后,不过成为皇后之后,大肆兴办女学,原身现如今也在本县兴建的女学里。
讲到何缀华的时候,青言很不解地道:“姐姐,你说为什么何皇后要做皇后,而非继续做大官呀,听说那些大官都可坐八抬大轿,威风极了。”
纪楚并不了解这个世界的具体情况,只能沉默。
“楚楚姐姐,你真有福气,你这般受伤之后便可许久不去学堂了。”青言一想到不去学堂这件事便欢欣雀跃。
“但是王武那群人太讨厌了,他们一直欺负女学的人,如果不是他们欺负你,你也不会受伤。”小孩子的情绪变换极快,青言又忿忿不平道。
只是受伤么,旁人都不知,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真正的纪楚,早就死在了几天前,十四岁的小姑娘,就那样孤零零地死去了。
她或许是摔亡在某个石阶巷角,闭眼前默念着几条青石小巷之外的爹爹娘亲,回音只有远处传来的孩童嬉闹。
也或许是溺毙于某个泥泞河溪,窒息前挣扎着伸手向岸上之人求救,回应只有几个顽劣少年的奚落嘲笑。
无人知晓。
纪楚要为那个小姑娘报仇。
2. 第二章
报仇的第一步是要接触到凶手。
但是,如今的纪楚已经被纪家禁止去学堂。
噩梦重现,纪楚仿若又回到上辈子幼学之年就被禁止与胞弟一同出入纪家私塾的时候。
尽管这个世界开设了女学,但是大多数女学生仍是官家小姐和少数商户之女。
普通农家春耕与秋收时忙碌非常,平日又需要家中女儿织布卖钱,农家的男子尚不能尽数读书,谁又有那个闲钱供一个女儿家上学。
而县里有些富余的人家或许会送女孩去开蒙,也最多到十岁。
像原身这般已经一十四岁仍留在学堂的女孩已是罕见,这或许与纪家子嗣少不无关系,已是十分幸运。
但纪楚不想再经历那般不受自己控制的人生,空洞洞似假人。
既然有如此机会,她要为自己与那个十四岁的女孩挣一个未来。
*
颇有些富态的纪母皱着眉为纪楚敷着草药,同时再次拒绝着纪楚想要去学堂的请求。
“哎哟,你还想去学堂,去斗殴么?谁家女孩儿是从学堂受伤回来的,还有两年就及笄,你哪有女子的样子,正好以后在家学女红和看账,过两年也就嫁人了。”
许是经商的缘故,与上辈子纪楚母亲那种高门大户的温柔夫人不同,纪母雷厉风行,说起话来如同敲打算盘般噼里啪啦,也不容人置喙。
纪楚刚要开口反驳一句,纪母就立刻继续道。
“正好,人家世家现如今不也是喜欢读过女学的贵家小姐么,你要是能因此嫁个秀才,我和你爹脸上也是有光了,泽哥儿说不准还能沾沾文气,未来保不准还能中个举人。”纪母一想到此便激动地面露红光。
泽哥儿便是纪楚那个大哥纪泽,年约十七,现如今在私塾读书,但纪楚与邻家妹妹青言打听过,纪泽的学问极差,只是那私塾的末流水平,而原身处于女学的中上等水平。
思及,纪楚冷笑道,
“为何大哥居于末流学问,却可以继续读书,而我不可以,您觉得大哥这般学识真的可以成为举人么,怕是连生员都难。”
纪母在纪楚的提醒下瞬间想到了纪楚大哥的学堂成绩,表情霎那间冷滞下来,怒目圆睁道:“我看你是在学堂待久了,敢跟我顶嘴了。”
纪母富态圆润的脸被气得有些发颤,唾沫星子几近溅到了纪楚眼睛中,“你大哥在学堂学的是圣人学问,都是些未来能有大才做大官的男孩,哪是你们这些闹着玩的女学生能比的!”
“你父亲早就说过,女孩哪能去什么学堂,你之前想去我也就让你去了,我真的悔极了,你现在哪像个样子,有谁会要你?何皇后开女学也真是荒唐,她自己混迹在男人堆里多年,也要让其他女子也这样,真是有违体统,这样下去真是胡闹!”
说完纪母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这般议论皇室中人,脸上出现了几分心虚,梗着头转身就走了,走前还狠狠瞪了纪楚一眼。
“不管怎样,你好好想想。别说今后去学堂了,这一个月你都别出这房门,好好给我磨磨性子。”
啪的一声,纪母摔门而去。
接下来的几日,纪楚果然不能踏出房间半步。
白日里纪家父母去药铺经营,纪楚房门外也落一道锁。
夜里全家俱在,更是没有机会溜出去。
这阵仗甚至比纪楚上一世做贵女还要严苛,那时候没人管教纪楚,她也乐得自在。
而纪父,大抵是因为纪楚负着伤从学堂回来,觉得有损脸面,至今未来看望纪楚。
至于那两位便宜兄弟,倒是时而为纪楚送饭,顺便再苦口婆心地劝一下纪楚不要再顶撞两位高堂。
幸而纪家父母忘记将原身房里的书籍拿走,纪楚还能有一点趣味所在。
纪楚上辈子六岁开蒙,十岁便已通读《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即使后面纪楚不再去学堂,自己也对五经也有所涉猎。
她对于任何文篇读上两三遍便可过目不忘,远超家中胞弟,于当时的纪家家塾都是最有天赋的所在,这也是上辈子的纪大人对纪楚并非男子而遗憾的缘由。
原身如今也正习四书而未触及五经,纪楚随手拿起一本《大学》,便可看到原身用秀气笔迹做的注解,实在是个向学的女孩。
纪楚长叹一口气。
纵使纪楚已有几日未曾去过学堂,学堂似乎也从未有夫子来问过情由。
女学的学生,向来是会默默消失的,今日还在的同窗,明日便不知去向何处。
或是去帮爹娘农收看铺子,或是要照看年幼弟妹,年龄大些的更是要时刻准备出嫁。
这女学的桌椅旁永远只有零星几个学生。
夫子最初也去过许多被迫辍学的女学生家里劝说,每次都是败兴而归,甚至有几次夫子是被骂回去的,最后对此也就司空见惯了。
指望不了女学的夫子来此劝说纪家父母。
纪楚知道,只有自救。
因此这几日纪楚装乖做女红,今日刚刚完成一副青竹纹的清雅绣面,在晚膳送到门口之时将其递了出去,希望纪家父母看见后对她的管教会松一些。
上一辈子纪楚嫁给那个纨绔侯爷前就被关在房里,跟随宫里来的女红师傅苦练了几个月,纪楚学什么都极快。
学成之后女红宫女也跟纪大人夸耀了多次纪楚,如果纪楚不是身为贵女,那个宫女真想让她进宫,收下纪楚这个徒弟。
不过考虑到这一世的原身只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商户之女,纪楚这次的清竹纹绣样倒是特意做的粗略,只需让纪家父母看到纪楚乖巧的态度便可。
只是,做女红就会容易想到上辈子的事。
纪楚不由得想起上一辈子的那个死对头夫婿,还有自己临死前看到他不同以往的模样。
当重生一世之后,纪楚才能平和清醒地看待当年的一切,包括那个自己曾经厌恶的夫婿清阳侯,他的身上似乎裹挟着一团迷雾。
不知道他如今如何了,那个腐烂的国家又如何了。
是国破家亡,他死于异族刀下。
还是战争大捷,他又继续做那个尊贵的清阳侯。
他若得知他厌恶的夫人——也就是自己的死讯后,他应当是不在意的。
不论如何,这些都与如今的纪楚无关。
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
第二日,纪家父母果然放下戒备,将纪楚门口的锁给卸掉,不过白日里仍然将院门紧闭。
纪楚要去女学找夫子。
待到午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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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无声息时,纪楚缓慢推开樟木房门。
院子里很安静,只闻听到风掠过院中桂花树,引得桂花香袭入鼻息.
纪家的小厮估计已经跟随纪家夫妻去药铺了。
纪楚蹑手蹑脚地走出卧房门,纪家只是个一进小院落,并不大。
她四周环望,瞥见院落角落堆着些木制工具,还有一张木桌和几把鼓凳。
寻了处小院围墙的最矮处,纪楚将木桌和鼓凳推到那处围墙下面,将其堆叠起来。
鼓凳堆在桌子上颤颤巍巍地,但是纪楚已经顾不得许多,再过一个多时辰,纪家夫妻就要回来,她只能放手一搏。
她将裙子与大袖扎成结,接连爬上了木桌以及上面的鼓凳,随后一个猛子攀上了墙头。
纪楚坐在墙头上,但是墙下并没有什么可以借力的石块,墙实在有些高。
想到未来的时日,她狠了狠心,翻过身来,手抓住墙头,身体慢慢滑下去,直到纪楚直直地挂在墙头上。
但此时脚离地面还有一定距离,但是并没有任何办法,此时臂力也已经耗尽。
纪楚只能这样跳下去,着地时,她感受到脚踝与膝盖的痛楚。
不过好在逃出来了,她一瘸一拐地走到纪家院门,果然看到一身水红色的青言正在欢快地看着自己。
早在这几日青言来看望自己的时候,纪楚便与她说定今日未正时刻于纪家门口相见。
纪楚不知道去往女学的路,若迷惘地一通乱问实在浪费时间,如果遇到了纪家人会更麻烦。
两人左顾右盼,随后一同偷偷摸摸地朝着学堂而去。
*
此时,两个女孩并没有注意到距离她们约几丈远处,也有两人在驻足看戏。
是一位身着佛头青锦衫的年轻公子与紧随其后的黑袍随从,两个人看完了纪楚翻墙而出的全程。
那位年轻公子看着纪楚在墙头上抉择不定时像是看到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桃花眼微微扬起。
而当纪楚无奈跳下来无甚大事,但一瘸一拐地走掉时,年轻公子更是忍俊不禁,俊美的脸上全是笑意。
若是此刻路过一个豆蔻少女,看到此公子的笑容,定会忍不住将手里新摘的野花全部赠予。
“主家,这穷乡僻壤的县里姑娘可比京里的那些木头小姐们有趣的多。”黑衣随从看到这个纪楚的行动后也被逗乐了。
“京里想必不乏有趣之人,不过是京里那些门户的墙太高,任谁也翻不出去罢了。”
年轻公子的回答似是话中有话,又道:“我来此地后也比在京里快活自由的多。”
公子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有些出神,“不过我曾经见过一个世家小姐,她年幼时爬树跳墙,又极为好斗,真是生动极了。”他不知自己回想那人年幼时,漂亮的桃花眸里多了几分光芒。
黑衣随从听此也有些向往:“那我倒真想认识一下,是京中哪家小姐呀。”
陷入回忆的年轻公子听到这话蓦地回过神来:“不必,故人罢了。何况后面她也不曾那样了。”他掩盖了言语中的惋惜,“走吧,徐夫子在等着我们。”
说罢,两人便向着一个方向离开了。
若是纪楚此刻在旁,必会发现,这两人去往的方向正是女学的所在。
3. 第三章
这边纪楚两人也鬼鬼祟祟地跑到了女学外。
与大多县学的复杂不同,面前的女学并不设置不同等级的班,更没有分门别类教各种本经的夫子。
县里督办的女学极为敷衍,更像是村塾,只有一位女夫子教所有典籍经书。
纪楚环顾着眼前的女学,只是个小院落,房顶上的瓦片都有些残缺不全。
女学的匾额很是陈旧破损。
“楚楚姐姐,徐夫子那样凶,你当真要寻她么。”青言率先踏进了院落。
“现下她应在右房,你自个儿去吧,我不敢陪你。”她说罢便朝着左堂而去,想必那里是夫子平日讲授之处。
纪楚径直走向右堂,面对这扇破落的木门,她的手抬起又落下,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轻敲了几下。
“何人?”是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子声音。
“学生纪楚,前来拜访徐夫子。”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吱呀”,门被从屋内打开。
门内是一个年近不惑、梳着书生髻的女子,着一身青袍。
看到来者,她严肃的脸上露出惊讶。
“纪楚,怎么是你?令堂几日前与我说过你今后不会再来学堂了。”
徐夫子一边邀请纪楚进门一边说。
屋内内陈设极为朴素,几张樟木的梳背扶手椅随意摆着,便是一个极小的迎客厅。
只是正经迎客厅都有些古墨字画、玉件青瓷摆着增添些文气,这里却简单到无一件额外之物。
在侧旁有几扇墨色屏风,屏风上的画并非名家之手,只是有几分野趣。
屏风后面另有一个空间,似是摆着书案,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徐夫子让纪楚坐下说话。
纪楚未坐,径直跪下拱手。
“望夫子能许我继续在此读书。”纪楚郑重其事道。
徐夫子愣了一下:“我自是盼望每个学生都可持之以恒地求学,可是令尊与令堂并不同意。”
“我的想法于他们并无分量,但倘若老师能前去阐明道理,他们或许能听取一二。”纪楚坚定地说。
“可我看他们并非轻易动摇之人,你又怎知我可以说服呢。”
徐夫子看着女孩故作老成的模样感到有趣,“你可知,我曾因上门劝学被一户人家骂出门,不想再受这般屈辱了。”
“我可以保证夫子并不会被打,”纪楚话语有些干巴巴的,“且我通读四书五经,夫子可以考校。”
情急之下,纪楚补充了一句:“若未来我能写出醒世名篇,夫子作为吾师亦可脸上有光。”
屏风那边有什么动了一下,像是有某人被逗笑了。
光影错落。
纪楚全神贯注于说动夫子中,并未注意屏风那旁的异动。
徐夫子听到纪楚的‘狂言’也不禁想笑,强装严肃道:“既然如此,那我来考校一下你。”
“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徐夫子随口抛出一句。【1】
“言非礼仪,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此句出自《孟子》,纪楚自然记得清楚。【1】
徐夫子抬头复问:“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2】
“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纪楚回答。【2】
徐夫子来了兴趣,语速也加快些许,“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3】
纪楚答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3】
......
接连一来一回十几句后,徐夫子眼里越发有光,对答也越来越快。
“士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祗德。”徐夫子有心为难纪楚,便给出未曾讲授过的五经之一《书》中的文篇提问。【4】
可此句纪楚也有阅及,“穆穆在上,明明在下,灼于四方,罔不惟德之勤,故乃明于刑之中,率乂于民棐彝。”【4】
......
紧接着徐夫子又提问了几段五经文篇,纪楚均可明白回答。
徐夫子大为惊喜,神情也是不作伪的激动。
其实在提问考校之前,徐夫子便已极欣赏纪楚的向学态度,想要再去纪家一趟。
提问也不过她临时起意罢了。
但是纪楚四书对答如流,五经却也涉猎广泛,实在让她大吃一惊。
“我尚未教授五经,你精读了多久。”徐夫子看着纪楚的眼神,如同看到了幽藏于荒郊野岭中的明珠。
“回夫子,任何文字学生看上一两遍,即可复诵出来。”纪楚并不知徐夫子的想法,她需要增加自己在徐夫子心中的分量。
徐夫子有些激动,匆匆拿来一侧八仙桌上散落的两页笺,衣袍带起一阵风。
“这是我新写的一篇文章,你复述给我。”
这是一篇讲述君父权力制衡之文章,纪楚定下心来浏览了两遍,便心中有数。
纪楚放下纸笺,平静地看着徐夫子,清丽的声音娓娓道来。
“盖闻日月丽天而光不蔽,江河行地而流不壅。天以二仪成化,君以群辅立纲,此乾坤所以长存,而治道所以不敝者也......”
一刻钟后,纪楚复诵结束。
一字不差。
屋内定定地安静了几秒。
随后传来徐夫子的笑声。
“好啊!没想到你竟有过目不忘之才,我有生之年也能遇到这般天资的学生。”
“不过你如今已然一十有四,听闻松江府的神童崔世昌十一岁便已经是秀才,”徐夫子有些惋惜,不过突然意识到纪楚的性别,“无妨,女学本就不如男子学堂那般受到重视。”
“不过为何你之前并不显山露水,”徐夫子记得纪楚昔日虽然内敛懂事但并无这般天赋。
“或许是家中父母对学生读书有所阻拦之前之前,学生并没有意识到读书之珍贵,但是现如今学生真正想认真学一些学问。”纪楚微微俯首。
徐夫子满是赞赏,微微一笑:“好姑娘,我会帮你去和令堂商议,”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纪楚,你真的很幸运,你未来会知道的。”
“不过,醒世文章并非熟背这些典籍便可写就,需得体察世事、深刻悟道才行。”想到了之前纪楚的狂言妄语,徐夫子又是一笑。
“学生知晓。”纪楚点头。
不过徐夫子现如今并不知晓,她面前的这个年仅一十四岁的女孩,就是未来号称大盛文魁的纪楚,纪文昭。
徐夫子从木格窗处目送纪楚离开。
屏风另一侧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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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动。
走出一位身着佛头青银花锦袍的年轻男子,腰上缀着透雕兰花纹白玉牌,一袭轻衫如携冷香。
雍容清贵,丰神俊美,一双桃花眸天生温柔无双,可细看眼底深处几分若有似无的冷漠。
男子随意坐下,轻轻一笑似朗月入怀。
此人却正是那位偶遇纪楚翻墙的年轻公子。
徐夫子望了一眼,虽年长这位公子二十载,但每次见其风华仍是一叹。
“子昼之样貌风度实在出众,半年前金榜题名之时,于长安街上定被掷果抛花无数,不知裴家有无为子昼定下婚娶。”徐夫子调侃道。
若是今科进士有人在此,定会惊讶于今科状元——如今最春风得意的裴煜,裴子昼,既未在翰林院修撰古籍,也不在洛阳裴家本家迎来送往,却是来到了这祁门县的女学右房。
裴子昼微微扬唇:“徐老师勿要取笑了,晚辈不过一个小小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不敢误人一生。”
“刚才那位是徐老师的学生么,”裴煜低头拂袖,状若不经意地问,“名为纪楮?楮者,榖也,‘神之听之,式穀以女’,倒是好名字。”【5】
“非也,是‘隰有苌楚,猗傩其枝’之楚。”徐嗣贤回道。【6】
裴煜闻言一怔,眼神中的情绪不明。
徐嗣贤沉浸在遇到心仪学生的惊喜中,并未注意裴煜的异常,“我作为其夫子从前却并未发现她有这般天赋,当真惭愧,”
她递了一眼给裴煜,“纪楚不过豆蔻便可以通背四书五经,怕是如你一般天资异禀。”
“后生可畏,晚辈本就才疏学浅,徐老师也是谬赞了。”裴煜不动声色地浅笑,眼神微动。
只是豆蔻么,她先亡于自己一秋,即使重生于这个世界,她的年岁应当也长于自己,而他比这个纪楚却多了几岁。
想必只是名字上的巧合罢了,她并未和他一样重生于这个世界。
裴煜心头掠过几分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怅然。
他抿了口手边的茶,转而道:“上面还是想要徐老师您来参与到女子科考这一新策推行的。”
徐嗣贤摆摆手,“我又非科考出身,于她而言,不过一个幕僚,荧荧之光罢了,自那日宫墙外永别,我便再没存着回去的心思。”
想到了刚刚天资卓越的女学生,她眉目舒展了些,“不过,若是真能办成,她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两人又浅浅聊了几刻,裴煜终告别徐夫子。
......
纪楚这边,出了右房,她将正在与其他女学生聊得不亦乐乎的青言喊出。
青言眨着圆眼有些疑惑:“楚楚姐姐,现在距离酉时只有一刻,我还以为你早已自个儿回去了。”
听到只有一刻钟纪家父母就要归家了,纪楚有些焦急,“我于徐夫子处所留时间太久了。”
至于独自回去,纪楚若记清楚了路线早已自己跑回去了。
可是少有人知道,纪楚记忆路线极为困难。
从上一世便是如此,纪楚记忆书籍文典、古琴琴谱无一不快。
可是从侯府到东市的路,她却跟随侍女走过了七八遍才能铭记于心。
正当纪楚在路上思考如何翻墙时,迎面而来的景象令她面色一僵。
纪家小院的院门已经开了。
4. 第四章
被脸色格外难看的纪父重新关进卧房,是纪楚爬墙偷溜离家的结果。
门处传来两次落锁的声音,纪父特意多加了一道铜锁。
纪楚这次怕是最少一个月都无法出去了。
不知道徐夫子到底能不能说服纪家人,纪楚有些苦恼。
......
晚夏晨间,混杂了桂花香气的风冲净了整晚的燥热,一簇阳光落在卧房内女子微蹙的秀致眉目上。
纪楚悠悠转醒,原本看上去有些愁绪的睡颜消失殆尽,一双极亮的微挑杏眼随意盯着某处,眼神似冲破了一切愁绪的利刃。
她猜测,徐夫子今日应当会来。
果然,距离纪楚卧房的不远处,纪家小院今日迎来了一位女夫子。
年近不惑的温润女夫子不同于前一日的家常打扮,一身儒雅的月白襕衫,头戴青色儒巾,坐在了纪家中堂右侧的太师椅上。
纪母侧身朝徐嗣贤笑言:“不知徐夫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那丫头是不是之前还在学堂惹了祸,您尽管和我说,我必当好好教训她。”
徐嗣贤并未回答,只缓缓拿起八仙桌上的一盏茶,以盖轻撇茶沫,微抿一口茶后开口:“您这明前茶真是精品,一口便唇齿含香。”
纪家父母的急切被徐嗣贤看在眼里。
“我便不多寒暄了,您知道昨日纪楚去学堂寻我了么。”
纪母脾气有些火爆,中气十足道:“原来那臭丫头是去找您,她也不说溜去哪里,多半又给您添麻烦了。”
说罢她又急急补上一句:“今后我们一定好好管教她。”
“纪楚并未给我添麻烦,”徐嗣贤微微一笑,转而道,“不知纪楚为何不去学堂了。”
“她年岁近及笄,是时候准备嫁人了,”一旁始终未开口的纪父突然道,“何况哪有姑娘家在外面和小子斗殴的。”
徐嗣贤眼神偏凉地看了一眼纪父,“据我所知,王武并未受伤。”
这话意思是,这并非斗殴,而是单方面的殴打。
“那是她惹了事打不过,”纪父对此不置可否,“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她不挑事,人家小子怎么会打她,哪像个姑娘。”
“但这事与她是否继续读书无关。”徐嗣贤没有就此事与纪父继续辩驳下去。
纪父冷漠地看徐嗣贤一眼,“如果徐夫子是来说有关纪楚读书之事的,倒也无甚好谈,送客。”
徐嗣贤向听到命令进门的小厮摆摆手,“请您听我一言,纪楚天资卓越,我希望她可以继续留在女学。”
“怎么,别人张三李四家的姑娘都可以离开女学准备嫁人,就我纪家的姑娘不行是吧,这女学这么缺银两么。”纪父有些烦躁。
这话简直是在指着徐嗣贤鼻子骂她是为了纪楚的束脩而来,对于旁人来说已是侮辱,更何况是对于徐夫子这种读书人。
不过徐嗣贤经历过风浪,听到这般粗俗之言也只是皱了皱眉。
“你可知纪楚她有过目不忘之能,若继续读书将来或有大才。”她很快就平静下来。
“对于姑娘家又有何用,能让她嫁个好夫婿么。”
“若是她能以此做官呢。”徐嗣贤不得已透露出这件事。
一旁的纪母听到这句话,突然看向徐嗣贤。
纪父并不信这样的天方夜谭:"徐夫子您可别诓骗我们,谁不知道女学只是个开蒙的地方,只有男儿才能科举做官。"
“若是女子可以科举为官,您就让纪楚继续去女学读书,何如?”徐嗣贤冷静地说。
一只脚刚刚踏进中堂门槛的纪楚恰好听到了徐夫子这句完整的话。
“徐夫子,您说的话当真么。”纪楚清丽的脸上满盛惊喜。
纪父看到纪楚进门,刚想发难问纪楚是如何跑出卧房的。
看到纪楚身后跟着的一蹦一跳的幼子,便明白了一切,噤声不再开口。
一刻钟前,纪楚听到幼弟前来通风报信说徐夫子的到来,便哄骗幼弟将钥匙偷来。
因为家中所有人都在中堂,所以纪楚也并未撞见任何人。
中堂的徐嗣贤看到来者是纪楚,面色变得温柔,回答了纪楚的疑问:“隐约有些风声。”
纪楚转头望着纪父纪母,眼神中有请求。
刚刚那段话也已经将纪父架在了那里,纪父并不信徐夫子这样在乡野教书的女夫子能有什么朝廷密报,这种荒唐事估计连县爷都没听说过。
什么过目不忘,徐夫子不过是一个想多收束脩的女人罢了。
搁于面子,纪父很轻易便应允了约定:若女子可以科举,就允准纪楚继续读书。
纪父心想,就算真有这项政令,估计也得几年之后才能施行,那时候纪楚早上婚轿了,失诺又有何妨。
纪楚倒是也有这方面的担忧。
许是徐夫子看出来她半信半疑的神色,在送别徐夫子之时,她笑着向纪楚眨眨眼,同时嘱咐纪楚保持每日读书习字,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因此纪楚很快就安下心来,想必徐夫子有她自己的消息来源。
接下来的时日,纪家父母倒也不再锁着纪楚的房门了,却也对其极为冷淡。
纪楚便每日在自己房间里精读四书五经,虽然她已然记忆大半,但距离真正的深刻通悟、以及精准用于文章中仍有极远的路要走。
她便先细读当今生员们首用的四书注本,做到每一字明得其意,每一句求得其义,及每一章悟得其道,在其精深困惑之处,便翻来覆去地琢磨推敲,力求融会贯通。
然仍有不解之处,纪楚便细细记下,等待今后向徐夫子请教。
至于每日的习字。
她日日晨间醒来,吃过早膳后,便铺开几张竹纸进行日常练习,保持腕力与下笔的稳定。
纪楚原本就擅长潇洒如流云的行书,不过为防今后身份暴露,她需得尽力模仿原身的簪花小楷。
模仿字迹时想到原身,纪楚不免伤怀。
这些时日,她也了解到,原身不知何时得罪了王武等一行人,他们便对原身进行了报复,本来的目的大约只是让其受伤,但是不知为何,原身伤及头颅,最终却死亡了。
王武他们虽并非故意谋杀,却也是间接令其死亡,应当受到应有的惩罚。
但是王武是县里大户独子,王家也与此县县丞有亲族关系。
所以具体报仇的手段,仅仅是小商户出身的纪楚还要细致谋划。
而这些天来,也许魂魄替换这种事情实在骇人听闻,纪家并没人发现这具身体里的魂魄已经被掉包了。
纪楚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幸运还是原身的不幸。
在纪家无人时,纪楚在院落那颗桂花树后隐蔽处挖了个坑,将原身钟爱的玉簪和一只旧笔埋进去,为其立了个衣冠冢,也算让原身的魂灵有了寄托之处。
就这样,纪楚在每日习字、读书的生活中一天天过去,青言来寻她时,对纪楚在这样枯燥的生活中乐得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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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实在不解。
但纪楚对此不以为然,这种有盼头的生活可以让她心静。
上一世的侯府夫人纪楚只需要招招手,就会有成沓的各府宴会纸笺送到她的手上,那些宴会俱是笙歌鼎沸、语笑喧哗,好不热闹。
可是宴会上的纪楚总是感到麻木无趣,她也不知道别人是敬她侯府夫人的身份,还是纪家嫡长女的身份,总之敬得不是纪楚这二字。
但这一世,纪楚隐约感觉到,她能真正靠自己搏出一个未来,作为纪楚这个人而存在。
就这样过了三十余日。
县里一直很平静,并没有任何女子可以科举取士的风声传来,纪父对于徐夫子的怨言越来越大。
他有些后悔当初答应徐夫子的约定。
谁知道这鬼政令什么时候来,是不是徐夫子胡诌都不好说!
若不是那个约定,他这几日都能早早帮纪楚订下一份婚约了,待到纪楚及笄后再过一两年——也就是十六、七岁时即可出嫁,也解决了他的一桩心事。
重要的是,那户人家是县里最大香料铺老板的独子,能为纪家带来切切实实的好处。
唯一的不妙就是——那男孩是个痴傻的。
但那又如何,甚至更好,只要纪楚生下长子,未来那家就是她说了算。
不过纪父的想法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那日极为燥热,天空中笼着阴云,雨迟迟未下,田埂间农民打着赤膊落着汗为欲下未下的大雨做准备,巷尾铺子里的伙计挥着蒲扇偷读时下正流行的话本。
最初只是今日邸报到星子县驿传的的时刻较平日稍晚些,并未有人注意到什么异常。
星子县县衙里,知县老爷卢禹和往常一样,一边啜着今岁新的龙井,一边仔细展开新送来的邸报。
此地虽不比京城,远离权力漩涡,但是卢禹三甲进士出身,不会一辈子只是个小小知县,不准何时便可调任,亦须多关注朝中事。
今日的邸报与往日大体无异,无非是西北瓦剌的骚扰与最新战果,地方官吏任免以及京官上奏新规种种。
不过今日邸报最下方的一则条文让因闷热而昏昏欲睡的卢禹瞬间清醒。
条文是这样的。
“礼部示:
自今岁冬月始,允各地女学学生应当地童生试。同试共阅,合定排序。然上榜之数,女流毋逾一成。若逾之,则以次第补男子生徒。”
卢禹不知道的是,同一时刻,这则条文同时在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县衙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今后女学学生可以参加童生试,恐怕未来女子参与到乡试甚至殿试,也并不遥远。
不过同时规定女子上榜名额不可超过十之一成,若超过便由后面男子递补。
仅仅是一个知县的卢禹也知道,任何政令都是需要缓缓推进,谁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个开始。
星子县里除了县衙,最先得知此消息的徐夫子正在赶往纪家的路上。
此时的纪楚并不知,这项政令正要在全天下掀起了多么大的惊涛骇浪。
而在前些日子,因为此事,早有无数弹劾礼部不尊纲常的奏疏如雪花般飞出。
现如今的纪楚只不过东南某县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学生,朝廷里的暗流涌动尚且与她无关。
而她,将会在这个小小的县里,抓住这个机会,崭露头角,直到冲上青天,于这朝堂砸下一道惊雷,成为这个时代最明辉之所在。
5. 第五章
纪楚深吸一口气,站在女学的院落门口。
徐夫子前一日已将具体政令转达给纪家人。
因为徐嗣贤前去纪家时,县衙还未张榜贴檄文,纪父很是半信半疑。
不过在纪母的劝说下,今日纪楚还是得以来上学。
横跨两世,她再一次有了进入学堂的权力。
但是这一次,一切都会不一样。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楚楚,你终于回来了!”
声音有些陌生。
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子,年岁看上去与纪楚相近,皮肤近乎苍白,举止有几分柔弱瑟缩。
她满是欣喜,眼神中的担忧不似作假。
这是纪楚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之后见到的第二个女学学生。
“楚楚,你的伤终于好了么。”清秀女孩欢欢喜喜地拥上纪楚的右臂。
看举动,这女孩与原身应是闺中好友,不过女孩似乎并不知道原身除受伤之外的变故。
“已然无妨了,进去吧。”女孩看上去与原身很是熟识,纪楚担心说多错多。
行至左堂前,从木格窗外隐约可见屋内已有八、□□生,几人在嬉闹玩耍,几人在笑着品诗。
窗外的和暖晴光温柔撒到一列列黄花梨案几上。
案几上散落着笔墨纸砚,堆着各色书籍,有经史亦有闲趣话本。
案几的黄花梨成色有些廉价,但在如此煦光下却金灿灿地散发辉光。
她站定在左堂门口,抬头便可见上方匾额。
明德堂。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1】
纪楚心中涌入一阵热流。
眼前的一切仿佛画中景,幸而不是水中月、雾中花。
纪楚想,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画面。
进门时,并无人注意到她们。
只有趴在案几上安睡的一个红衣女孩因被挡了门外暖光,烦躁地看了两人一眼。
进门之后,两人寻了蒲团坐下。
“楚楚,你现今如何了,我好担心你,我这几天都夜不能寐。”清秀女孩说话声很是轻柔,她顷刻眼圈发红,让人好不怜爱。
纪楚有几分动容,但是心中闪过一丝违和感。
上一世的纪楚在母亲早亡之后就不爱交际,很是内敛孤僻,也少有闺中密友。
所以会对这些朋友之间的情感略有迟钝。
她终于知道这违和感来自于哪里了。
纪楚养伤期间,女学只有青言一人去看望过她。
若该女子对纪楚真有如此担忧之情,为何不前去探望呢。
不是虚情假意,就是另有隐情。
她正待说些什么。
后桌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声。
来源正是那位正在安眠的红衣女孩。
纪楚转头望去时,红衣女孩仍趴着睡觉,嘟嘟囔囔地,刚才的笑声如同纪楚的错觉。
“于今日讲授之前,我想先知会各位一则消息。”徐嗣贤在纪楚未注意之时就已经迈入明德堂,坐在蒲团上面向众女。
嘈杂之声消失,屋内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望向夫子。
“诸位应当不知,就在刚刚巳正之时,县衙张贴了一张檄文,檄文上言,”徐嗣贤微微一笑,不似往日严肃,故意停顿一下,“凡各地女学学生,均可应童生试。”
此言一出。
霎时,屋内瞬间凝固了一息,顷刻哗然。
众人皆是震惊之色。
没有人不会被这则檄文震撼。
女子竟可考秀才!
尽管现在各地都设置女学,前朝的许多世家贵族也都会寻女夫子教导家中女儿。
但没有人想过,也没人敢想,女子居然有朝一日能应童生试!
没有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童生试包括县试、府试以及院试,级级选拔,依次进行,中院试者为秀才。
也就是说,未来女子有资格考取秀才为家族改换门庭。
秀才可以免劳役、免赋税,可以不跪县官,亦可以在县里各时各处均受到优待。
即使秀才无法像举人进士一样做官,但其地位之高就已不是常人可比。
所以,就算读书如此耗费钱财,家家户户也要尽力扶持家中读书的儿孙的,盼望家中有人可以登青云,鸡犬升天。
可是,现如今,县里檄文竟然布告,女子也有应童生试的资格了。
宣布完这则惊人消息之后的徐嗣贤摊开讲桌上的《尚书》,又道:“所以今后我讲与诸位的不止圣人道理,亦有应试之道。”
明德堂里的女学生经受了这则消息的冲击后,已经由最初的震转变成了兴奋,喧嚣场面也慢慢平静下来。
年纪小的只觉新奇,有些年纪大的却在摩拳擦掌。
不过纪楚因提前得知过消息,比之众人都冷静很多。
同时,在县衙张贴出这则檄文之后,星子县一整天都萦绕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
......
县衙里。
“禹之兄,怎会如此,真是平地一声雷啊,这几千年的伦理纲常岂不是乱了套了。”县丞对知县卢禹道。
邸报被摊在县衙的案几上,县丞已经盯着邸报下侧的这条简短策令满一刻钟了。
“伦理纲常也是天意所定,天意若如此,你我这个位置何必操心这些呢。”卢禹抚过长髯,意有所指道。
县丞痛心疾首道:“你我都知,这定是那位皇后之举......这又怎是真正的那位天意?这,这真是胡闹!”
卢禹听罢高声喝止县丞:“宪之,慎言!皇家中人岂是你我能随意论评的!静观其变吧。”
与此同时,府里县学也在群情激烈地讨论。
“哀哉,叹哉!我大盛朝要将祖宗之法弃之不顾了么。”一位身着洗旧襕衫的老秀才摊手大呼。
另一位青年生员激动回应道:“正是此理,先有当朝皇后十几年前扮作男子混入朝堂,后又有如此败坏纲常之举,我盛朝危矣。”
众生应和。
何皇后当年一出女扮男装错登科就闹得纷纷扬扬,天下生员尽批驳之。
她皇后这么做也就算了,入主中宫后也可勉强称作一桩美谈。
但怎能全天下女子都可这么做?!
这件事上,县学所有人竟少见地达成了惊人的一致——荒唐。
不过他们倒不觉得女人能考中秀才,又不是所有人都是何皇后。
此刻街头巷尾的百姓亦有议论此事。
虽然每户平凡人家都希望自家出个秀才,但读书人的事情离平民生活还是太远,所以并未掀起更大的风浪。
......
纵观全县,该策给女学带来的影响还是最大的。
从前百姓认为女学实属无用之地,既要负担束脩,又要承担日常文房四宝的高昂费用。
读上几年又有何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
而现今,虽然大部分人仍作如是想。
不过也有心思活络的人家愿意一试,就冲中了秀才之后的好处,他们也想着搏一下。
所以最近有许多从前辍学回家的女学生近日又回到了明德堂
众说纷纭中,纪楚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当然,纪父倒对纪楚读书的事不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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喙,不过纪家人也并不信纪楚可以考中。
纪楚开始了自己规律的读书日程。
每旬,徐夫子在女学讲授八日,再休两日,终而复始。
现今女学始讲五经,又加讲了作文之道。
讲五经先从《诗》始,徐夫子尚未开授,只说读经不必贪多贪快。
而是令众女先反复诵读,每日约千字,重复几十遍,待其熟读。
次日徐夫子再对前日所读进行字字斟酌释义,引经据典讲每一句旨义。
同时,在此之后进行新文篇的熟读,与温故前一日所授文篇,直到真正达到融会贯通,方可算初解其味。
除五经正文外,女孩们还要温习四书正文,每日亦约千字,并结合当代大儒四书《注》进行理解感悟。
至于文章,现下女学绝大多数人对于四书都不够通透,何况对五经更是浅尝辄止,远达不到可以作文的水平。
徐夫子知道这一点,所以现今也不过是初讲破题之法,来拓展众人思想的广度与深度。
日复一日,女学日程的压力比之从前骤然升高,人人都叫苦不迭。
当然,除了纪楚。
每旬放假,青言就像回归山林的小雀一样快乐地飞出学堂。
而纪楚就连休憩日也从不歇着。
重活一世,她深知机会来之不易,出嫁两个字如同利刃一般时刻悬在纪楚头上。
她只有尽快考中,才能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所以在每个休憩日的卯正,纪楚就要起身,开始一天的学习。
幸而现如今只是初秋,天气尚暖,不至于如深冬般令人容易留恋床榻。
早膳后,纪楚首先在案几上铺展开一沓泛黄竹纸,悬腕,落笔,练习馆阁体。
正因为现如今对于馆阁体的拥趸,她也不必再特意练习原身的笔迹。
待到成沓竹纸的两面都被写满后,阳光已经将整个卧房撒个通透。
此刻纪楚便开始一天的读书。
每日纪楚会次第温习四书五经,天温习固定文篇。
虽然纪楚现已烂熟于心,但只是浅解表意,而缺精通。
纪楚就配合各位大儒的《讲义》、《通释》等注疏,翻覆阅读。
时而纪楚看到某句灵光乍现,方始大彻大悟。
随后她便阅读一些不太闻名的士子《注疏》,拓宽思想的广博。
闲暇时刻,她就读府里近年来的乡试范文选刊,再结合徐夫子所讲破题之法尝试破题。
待到休憩日结束,再将自己的破题立意拿给夫子请教。
她如同溺水之人呼吸一样疯狂地吸收知识。
何况纪楚本就悟性极佳,所以从徐夫子看来,纪楚的进步速度快的惊人,早就远超女学学堂众人了。
但她并不求冒进,而是学问格外扎实,她不像大多过目不忘的神童一样骄躁。
论起刻苦,全女学也难找到第二个纪楚这般勤勉的人。
原身之前并非女学中学问佼佼者,有几人原本看到纪楚这般进步有所不甘,还挣扎努力过。
后来第一次旬考下来,众人也就服气了。
比不过,根本比不过。
除了学问,徐夫子倒是更担忧纪楚的身体。
肉眼可见纪楚清瘦了许多,原本脸颊还有些圆润,不过一个月,下巴却尖了许多。
她每日眼下乌青,不过清丽小脸上的一双杏眼愈发有,仿若能看穿一切。
时间就这样悄然流过。
太阳升落,周而复始,又过一月。
纪楚没想到,自己还没去找王武那群人,他们倒是先自己撞上来了。
6. 第六章 那是临近立冬的一个休憩日。
那是临近立冬的一个休憩日。
彼时纪楚正窝在罗汉床上读凤阳府一位士子的中庸《注疏》。
正读到精妙之处时,一股冷风乍然涌入卧房。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青言搓着手走近纪楚,“姐姐,墨钦斋昨日新上紫毫笔,听闻成色不亚于今岁贡品,你陪我去瞧瞧嘛。”
“你又是哪里听闻的谣言,成色和今岁贡品一般的紫毫,怎会在我们这里售卖。”纪楚无语凝噎。
最终,满不情愿的纪楚还是被青言拽出家门,然后被寒风吹到瑟瑟发抖。
纪楚着实不想在大冷天出门,奈何青言虽然读书不甚精通,但是极爱购进笔墨纸砚,最喜在女学中和众人讨论哪家砚台最为精致、哪里的墨条最有收藏价值。
两人在市集上走着,这县里市集虽不如纪楚前世的京城东西市那样熙来攘往,商肆也并未多么繁华喧腾,但别具一番温馨烟火气。
路边热腾腾的豆沙江米糕吸引到青言的注意力。
“婶婶,这米糕如何卖?”青言问道。
“一份十文。”江米糕摊前的大婶回。
“十文也太贵了,你看我姐姐这么瘦,是真想吃这米糕,婶婶,拜托给我们便宜一点好不好呀。”青言圆脸圆眼,笑起来实在讨人喜欢。
大婶看到这样喜庆的小姑娘与她讨价还价,联想到自家孙女,语气很快软了下来:“那......八文?我再给你们姐俩舀一碗果子水,如何。”
“谢谢婶婶!”青言笑语盈盈道。
纪楚作为“想吃”的姐姐,看到大婶同情的眼神,有些脸红。
正当两人分享江米糕时,一个声音从一旁传来——
“楚楚......”
是原身那个虚情假意的朋友,她名叫魏静宛。
与纪楚因抽条长高和劳累导致的精瘦不同,魏静宛实在太瘦小了,如弱柳扶风。
一开始纪楚便直觉魏静宛有些虚伪,所以这些日子,她不知不觉在远离魏静宛。
“你这些时日并未和我一同逛过市集。”魏静宛指控道。
看到魏静宛颇委屈的苍白脸色,纪楚产生几分愧疚。
不论如何,魏静宛直到如今并未做过伤害原身和纪楚的事,还是少有关心原身的人。
最后三人一起前往墨钦斋。
青言看上去有些意见,但并未多说什么。
从墨钦斋出来后,天色已经见晚。
纪楚手里帮青言提着她这辈子都用不完的墨条。
青言作为全女学最富裕的绸缎庄老板独女,她每次购置东西的数量也令人乍舌。
远处巷子拐角处突然传来了打斗声。
她们想避开,奈何那是三人回家的必经之路。
声音极大,纪楚硬着头皮率先向前走,临到拐角处时——
“你们回去和王武说,我家妹子是......是不可能给他家做妾,让他别再白日做梦。”是一个被打得断断续续的男子声音,伴随着声声哀嚎。
纪楚听到“王武”二字脚步停了下来。
看这阵仗,此王武很可能就是彼王武。
男子被套着麻袋,痛苦声一阵阵传来。
纪楚听在耳里,身体深处仿佛也传来了隐隐痛楚。
原身去世之前是否也受此折磨,甚至,被打死?
想到原身,她有些难过。
纪楚打算询问被打男子一些事情。
以防牵连到青言和魏静宛,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自己的东西忘在墨钦斋,让二人先归家。
离开时青言有些不放心,但看到纪楚的固执也只能作罢。
经过那群人时,魏静宛极为害怕,脸变得更加惨白,贴着墙边快速走了。
纪楚躲在了一个不易被发现的阴影下,面对这样几个壮汉,她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只能自保。
片刻,男子的嚎叫声越来越弱。
几个壮汉也收了手。
“应该能与王家交代了。”为首的高个男人说。
待到几人离开之后。
纪楚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看四处无人,便蹲下掀开了麻袋。
男子满脸是血,其气息已十分微弱,但幸好还有喘息。
她无法将男子喊醒,又尝试将男子胳膊架在自己肩上,但自己力量太小,仍无法拖动男子。
而这个小巷有些冷僻,并无路过的行人。
她只得又跑回市集寻了医馆的郎中,那郎中原本看她一个小姑娘以为在玩闹,并不愿出医。
在纪楚神情恳切地说完事情经过之后,郎中也算医者仁心,很快就带着两个学徒跟随一起前往。
不过纪楚刻意隐去了筹谋打人者是王武这个事实。
一顿折腾后,被打男子躺在了医馆床榻上。
经过郎中施针用药,男子的情况好了许多。
一刻钟后,男子悠悠转醒,迷茫地看着床前的纪楚。
男子欲起身,道:“多谢姑娘送我来医馆。”
看到此时这里只有纪楚与男子两人,纪楚便开门见山道:“你可否告知我,王武对你们做过何事。”
男子刚醒,听到“王武”二字十分警惕,“你怎么知道......”随后他又想到什么,很是萎靡,“你在巷子里刚刚听到了是么。”
“你跟王武什么关系?”男子奇怪地看她一眼。
“仇家,”纪楚简短地回答。
男子听后警惕心有所下降。
“所以,王武对令妹做过什么。”纪楚随即又问道。
“倒也无甚不可说,王武他欺男霸女,全县都知道,也没什么可遮掩的。”
“看在你救我的份上,我可以同你说,”男子想及此,痛苦地抓头发,“但是你还需保证不与旁人道,我妹妹的名声不能被毁。”
纪楚应允。
男子随后就娓娓道来。
兄妹俩早年间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共同经营县西的包子铺,虽不富贵但也自足,包子铺越来越红火,兄妹俩的生活也愈发和美。
只是随着年变大,妹妹长得越发秀美,那王武不知何时对妹妹起了意。
一次男子外出采买时,王武将妹妹诱骗出来,然后——意图玷污妹妹。
“我妹妹同我经营铺子,很是谨慎聪颖,普通骗术根本无法骗过她。”
男子想到后面要说的话,眼泪落下,“但是他们骗她说我出了事,需要赎我,我妹妹一时心急,才上了当。”
不过,幸而男子妹妹聪慧过人,趁机逃脱,王武才没有得逞。
不过逃跑过程有些匆忙,不慎落下一枚绣着妹妹名字的香囊,王武就借机要挟妹妹嫁与他做妾,扬言若不嫁就毁她名声。
男子本就不愿让妹妹做别人家的妾,何况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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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王武这种人的妾。
“那你妹妹现在如何。”纪楚担忧男子妹妹。
“她最开始也郁结在心,但我妹妹是天底下最坚韧的女子,她说她不畏人言,宁愿终身不嫁,也不会让她自己后半辈子落入凄惨境地。”男子垂头丧气道。
“可那王武一直纠缠我们兄妹俩,我妹妹提出要报官,但我并不想把此事闹大。”男子不愿让妹妹清白名声被毁。
男子继续说:“谁人不知那王武家大业大,又和县丞老爷沾亲带故,我们如何与之作对。”
“可若你不做些什么,那王武或许永远都不会罢休。”纪楚平静地指出。
男子忿忿道:“我只是想让恶人放过我们,为何如此困难。”
说完后,他眼神空洞,定在某处。
平凡的好人张牙舞爪地向着恶人示威,有时却比不过有权有势的恶人轻轻亮一下尖齿。
“明日我可否去看望一下你妹妹。”纪楚温和道。
经过前面的交谈,男子已对纪楚放下几分戒备,但听此又变得警惕起来。
“多谢姑娘关心,但你我素不相识,无须去我们家探望,”男子语气突然冷漠,“医馆的钱我会还给你,但如果姑娘想借我们兄妹对付王武,那恕我不奉陪。”
男子说话间就要挣扎着站起,不小心扯到伤口,踉跄了一下。
“哥哥!”两人背后的门口处传来一个女声。
一个女子跑过来搀扶着男子,紧张地看着男子。
是男子的妹妹,纪楚和男子因沉浸在对话中,并未注意到身后有人。
妹妹不知道在门处听到多少。
“琼儿,你怎知我在这里。”男子看着妹妹琼儿道。
“我瞧着你买糕点还未归家,有些急切,去问过糕点店老板才得知你早就离开,”琼儿朝男子温柔一笑,“于是我从糕点店一处一处找过来。”
“我不是说过最近要你少出门么......”男子立刻道。
“但我并非泥塑的娃娃,不可能永远活在你给我塑造的琉璃世界里,”赵琼一字一句与男子说道,又转过头来看着纪楚,“姑娘,如果你想对付王武那畜生的话,我可以帮你,你需要我去报官么。”
赵琼说话时极为沉静,秀美的眉眼中全然是坚定。
纪楚思忖片刻,回道:“需要报官,但并非是你去,而是你哥哥,告王武殴打良民之罪。”
兄妹俩俱是惊讶地看着纪楚。
“现如今我们力量不够,无法真正惩罚他,但去报官也足够让他短时间内不敢再欺负你们。”
男子道:“可是他家与县丞是远房亲戚。”
“所以只是敲打一下他,并非要现在就惩处他,”纪楚停顿一下,“远房亲戚,又不是嫡系亲族,这事只有上知官府,他今后才不会再继续对你们为非作歹。”
这种跋扈子弟她前世见过许多,家族并无实质权力,平时靠着与官宦世家沾亲带故就狐假虎威、无恶不作。
百姓惧其传言中的身份而不敢报官,也就真的让他们仗此行凶,其实真到闹上官府那一步,那些世家也会因担心威胁到自己的名声而敲打一下这些远房亲戚。
当日,若不是纪楚苦于并不知晓事情的全貌与细节,她也会先去报官出口恶气。
尽管这治标不治本,但或许可稍稍遏制其恶行。
三人决定过几日便到官府报官。
7. 第七章
几日后三人便到官府报官。
纪楚与赵琼混在堂外百姓之中,只兄长赵越一人进入县衙。
“堂下何人?”知县卢禹高声询问。
“答县老爷,小民赵越,要状告王武无故殴打小民。”赵越低头道。
一旁的典史听此多看了几眼赵越。
“来人,验伤。”卢禹即刻下命令。
很快,赵越被带到县衙侧堂验伤完毕。
验伤的官兵大步走来,俯首告知县老爷赵越的受伤情况,知县听后点头。
“你既说王武殴打你,他何故殴打你。”卢禹问道。
赵越忿忿道:“因王武想要娶小民之妹,小民拒绝,便被他王武派人打个半死。”
知县卢禹刚要命人押王武前来县衙。
典史立即上前对知县道:“堂尊勿听这刁民诬告,你说王武想娶你家妹子而打你,你有何证据?”
赵越一时说不出来。
看此情景,典史有些得意,又道:“这王武是王家独子,你们兄妹只靠一个小小包子铺谋生,王武又为何自降身份娶你妹妹。”
赵越因气愤而满脸通红,但又不想在堂上说太多导致妹妹名声被毁。
场面一度安静。
突然,纪楚一不留神,身旁的赵琼冲进县衙内。
“知县大人,民女就是此人之妹,王武之所以殴打我哥哥,是因为——”琼儿停顿片刻,“是因为王武意图强取民女为妾。”
如果只是想娶正妻不成,是两家族之间的纠纷。
但本朝律法,若涉及强取良民为妾,就会涉嫌到强抢良民之罪,此为重罪,须流放。
知县听此,立即派人将王武押来,一旁的典史也不好再阻止。
大约一刻钟,王武被押到衙门。
此前纪楚想着王武人如其名,又名声在外,应当是一个凶悍恶霸。
但初次见到,才知竟是位白面小生,只是常年纵情声色,眼圈乌黑,满面油光,人也很是虚浮,眼神飘忽不定。
一见到王武,赵琼回想到什么,眼神中出现恐惧。
知县卢禹看着赵琼问:“此人便是你所状告之王武么”
赵琼强打精神,眼泪摇摇欲坠:“回知县大人,此人是意图强抢民女做妾的王武。”
见其仓惶神色,知县温和安慰道:“不必害怕,本官定会公道处事。”
琼儿泫然欲泣道:“多谢县老爷,王武他几次三番威胁我们兄妹俩,要抢民女做妾,如不愿意,就要打死我哥哥。”
堂外百姓听得群情激愤,那王武本就作恶多端,王家更是视侵占百姓田亩为家常便饭,因而众人都在同情赵琼兄妹。
从前因王家势大,并无人敢报官。
但如今的知县前些日子刚刚被调任来此县,看其做派,或许会有所不同。
“王武,现有你强取民女和无故殴打良民两罪,你可知罪。”知县严厉问道。
王武不屑道:“我不认罪!我王武想要什么人没有,何必要靠强抢这女子,更何况,又有何证据判定我雇人殴打此刁民,谁知道他因为得罪谁才被打。”
此时,知县正待追问王武,一旁的官兵上前在知县耳边说了几句话,
不知官兵说的什么,纪楚看到知县听后表情微动,
知县本欲追问王武,可官兵说完后又转而问赵琼兄妹:“王武所说不无道理,你们有何证据么。”
不止纪楚一人注意到知县前后态度变化,赵越兄妹俩也发觉了。
赵越对此并不惊讶,只是神情很是失望,道:“小民并无证据。”
王武听到后极洋洋得意,似是认定案已审结,便要转身离开。
见此,纪楚也按捺不住,穿过衙外百姓进入县衙,扬声道:“民女可作人证!”
赵琼看到纪楚后,面色变得焦急,她先前担忧纪楚贸然作证会影响县试,故特意嘱托过纪楚不要冲动。
知县扫一眼纪楚道:“你又是何人。”
“民女乃女学学生,那日亲眼目睹赵越被王武所雇打手殴打,并亲耳听闻那些打手是为王家做事。”
知县卢禹打量纪楚:“女学学生?那你讲述一下当日发生之事。”
一旁的王武这才看清纪楚,双眼瞪大道:“纪楚,你做好人没做够么,还敢来?”
纪楚敏锐地听到王武话语里的信息,这或许与原身所遭遇的事情有关。
不过当下她并未理会王武,简略地讲述那日路过小巷时所看到的一切。
她讲时用词精妙、情绪到位,堂外百姓也听得义愤填膺,堂官连喊几次“肃静”都无法使其安静。
引得知县格外多注意纪楚几眼。
讲完后,王武大喊:“知县老爷,此人与我王武有仇,她的供词不能作数。”
知县问道:“何仇?”
王武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赵琼方才出神思考片刻,似是下定某种决心后道:“民女的手帕先前被王武抢走,王武意图以此中伤民女之声誉,此也可算物证。”
堂外百姓群情鼎沸。
“王武,本县问你,此事是否当真。”
王武含糊其辞,欲言又止,并未承认有手帕一事。
纪楚不由得佩服赵琼的勇气,这一招破釜沉舟真是用得巧妙。
若是王武承认,就间接承认强纳良民为妾之罪;但若其不承认,那手帕在王武那里也不再是威胁,今日百姓皆为证人,就算未来他再拿出手帕造谣,也不会有人当真。
纪楚曾经也想过这一招,但这一招若出什么差错,极有可能引起县里人对赵琼名声的诋毁,因而纪楚并未提出这个想法。
可没想到,赵琼竟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魄力。
幸运的是,王武外强中干,如今唯唯诺诺不敢多言,百姓们也就并未把注意力继续放在手帕上,而是对王武的惩罚。
知县面上有些鄙弃王武,但犹豫之后,最终还是以证据不足未判王武强抢良民罪,只判其无辜殴打他人之过,笞二十杖,就这样轻轻掀过了。
王武被打得呲牙咧嘴,百姓们瞧着并无热闹也四散而去。
唯独赵琼兄妹俩神情并不甘心,也只能无可奈何。
纪楚虽先前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多少心存希冀,现下亦有失望。
不管怎样,现如今的局面已是他们能达到的最好结果,真正除害还需从长计议。
若纪楚童生试能有好的结果,一切或许会有不同。
*
此刻,想到纪楚童生试的不止她一人。
在县衙某间空房里,有两人在窃窃私语。
其中一人是与王武有远房亲族关系的县丞本人。
“真没想到,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新来的县尊竟也不给我这在此地多年的县丞几分薄面,我那远侄还好吧。”县丞面上略有不悦。
一旁的下属表面点头哈腰,心里却想:您那侄子县里谁不知道,作恶多端,只吃到二十杖已是知县权衡之后的结果。
下属只能心中腹诽,面上讪讪笑道:“二老爷,您那侄子倒是还好,只是那证人纪楚是女学学生,她好像和您那远侄也有私仇,如今这女学已经非同以往......”
这人正是审问时替王武说话的典史。
县丞瞥一眼典史,不屑道:“怎么,你还怕一个尚未县试的学生么,别说她是女子,就算是男子考生,又能如何,每年县试都无法上榜的学生多如牛毛,刁民而已。”
典史便不敢再说些什么,他想让这位二老爷县丞亲自目睹一下那纪楚在县衙里的风采,讲述证词时字字句句一针见血,措辞犀利,镇定自若,这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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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是寻常刁民,不过就算他尽数讲述县丞也不会相信。
县丞并未注意到下属脸色变化,又自顾自地说:“还是这王武太不像话,他与我本非嫡系本家,只是有这么一道远亲关系,若不是看他王家这些年生意经营得好,我也不会认这样的亲戚,也罢,这次敲打一下他们也好。”
一旁的典史不言,开始担忧自己的前途问题。
*
纪楚此时不知自己在典史心中已经前途大好。
从衙门回家之后,她便又开始日复一日卯时起、子时眠,一日无休的规律日程。
一开始还有些女学生看到每次纪楚均为旬考成绩第一而不甘心,在看过纪楚的帖经和文章后也不得不服。
而纪家父母原本对纪楚读书持的是眼不见心不烦,但听闻纪楚在女学中格外出众,心里也不免打鼓,莫非她真的能中?
让纪父震惊的是连一向傲气十足的绸缎庄方老板都来讨问纪父教女之道,纪父只觉飘飘然,便逐渐觉是自己教导有方。
于是,他常常喊来纪楚在众人面前得意洋洋地对其高谈阔论一番,不过纪楚几次三番在众人面前指出纪父话语间漏洞。
众人面上不显,心中却明白纪父根本就没关心过纪楚的日常,皆在暗暗耻笑纪父借女耍威风。
纪楚的出众只是因她自己天赋异禀罢了。
经过几日,纪父知道自己老脸丢尽,也渐渐偃旗息鼓。
就这样,年节在纪楚每日习字、默书和作文中过去。
这些日子,每逢休憩日,纪楚便作一文给徐夫子批阅,徐夫子论评纪楚之文已具风骨,参加童生试已是绰绰有余,就算现在下场乡试或许也可榜上有名。
但徐夫子也说,现如今纪楚做文章靠的是天资和独具一格的立意,但若还想在乡试之后再进一步,文章还需打磨,纪楚的文章风骨有余,还但缺厚重。
不过这都是纪楚考中秀才进入县学之后需要思考的事情。
年节一过,二月中旬,县试开始。
除了纪楚,今岁纪楚的大哥纪泽也准备下场考试。
县试第一天的清晨,天还未亮,纪母为家中两位考生均备好干粮,放置于筐内以便取来充饥。
离家时,纪母并未多嘱咐什么,只是在子女离开后,静静看着女儿背影出神。
现下虽过立春,但才至惊蛰,天尚未变暖,寒意仍能透骨。
纪楚忍着刺骨的寒风,在县里的考棚边寻找女学同伴。
女学人数不多,今岁只有五个稍年长些的女学学生参与考试,正好互相作保为童子结,徐夫子也已寻好廪生为其作廪保。
考棚外的人许多,童生与送考人挤作一团,熙熙攘攘,纪楚艰难挤过人群寻找伙伴。
幸好女童生不多,大都是穿着青色棉袍的小姑娘,极容易辩认,纪楚很快就找到女学同伴。
寒天冻地之下,五个女孩聚成一堆说说闹闹,连诗对句,自成天地,紧张气氛也不知不觉消散。
她们并不知道,在这考棚之外,五个女学生聚在一起的画面十分扎眼。
“这就是本县女学今年应县试的女子?”远处一位男子考生盯着她们嗤之以鼻道。
男子与几人聚作一处,其他人听到男子之言,注意力都被正在笑谈的纪楚她们吸引过去。
此男子名叫祝禾德,在县里素有名声,是此次县案首的热门人选,为这群人之首。
祝禾德又鄙夷道:“女子怎能学好学问,竟在这里胡闹。”
另一位考生随之附和:“小打小闹罢了,”他嗤笑一下,又言:“平日我们都怜香惜玉,今日大可以让她们看一下自己究竟几斤几两,怕是到时榜上无名,别太过伤怀啊。”
周遭人听此都嬉笑起来。
编钟一响,卯正,考生们开始入场。
8. 第八章
因先前报名时县衙已核实过考生籍贯,廪生的担保文书也俱已上交,所以进入考棚时只需要确认考生身份与进行作弊搜检。
区别于男子,纪楚和其余几个女考生需要在单独房间被新上任的女搜检官进行检查。
考生被搜检时只能穿单层衣袍,鞋底亦会被检查是否有夹带,同时考篮内外也要被筛查。
寒风袭人,脱掉外袍的纪楚被冻得瑟瑟发抖。
好在搜检很快便结束了。
纪楚出房间时,听到远处有男子缝制小抄在衣服夹层里被发现,巡绰官将其逐离了考场。
此人今后也永不被允许再进入科考场。
她内心唏嘘一下,便很快抛在脑后。
进场时,县衙人员要对考生与报名时所记的特征进行比对,以防冒名顶替。
纪楚进入时瞥了一眼,上面记录她为:女子,偏瘦,面白,细鼻,左耳垂处一朱砂小痣,常着青袍长衫。
*
因县里应考女子较少,纪楚进场前的搜检用时极短,她很快就进入考棚,进入时里面的考生还不太多。
县试的号舍是所有人进行统一分配,并无男女之别。
纪楚还算幸运,被分到二号舍,远离号巷末端的厕屋。
这是纪楚两辈子头一次应试,方明白为何前世胞弟每逢应试,回家时便频频抱怨这应考环境恶劣。
她现今作为一个尚未成人的女子,身量并不算大,都觉得这号舍实在过于逼仄狭小。
且每间号舍前方并无遮挡,寒风极易灌入,这周遭环境实在算不上舒适。
幸而县试的每场考试只需一天考完,考生也可免受过夜之苦。
临近开考时,最后到达的几位考生也稀稀拉拉地进场。
辰时鼓响,正式开考。
纪楚深吸一口气,打开面前的墨卷。
本朝县试第一场通常是帖经题和两道《四书》题
纪楚大略浏览过后就俯身答题。
帖经题需要通背四书五经且字字准确。
然而此次帖经题里有几道偏题怪题,不过对纪楚来说并不算多么困难。
但是纪楚答题时听到两侧考生频频叹气之声,估计就是栽在那几道帖经题上面。
她顺畅地答完所有帖经题后,便开始看《四书》题。
如果说大盛朝县试总共五场考试,能否上榜大体取决于第一场的答题情况,那榜上位置就取决于这《四书》题的文章作的如何。
毕竟对于上榜之人而言,帖经题大都答得差强人意,而《四书》题却写得各有千秋。
毕竟只破题立意这一项就可看出一个人的见识格局,更遑论还要引经据典阐明道理,同时,文章风格也须符合考官喜好。
想到考官,纪楚就有些头疼。
这县试的考官正是新来的知县卢禹。
本朝县试不同于前朝,前朝县试并不糊名,知县可看到考生姓名和字迹,舞弊极为严重。
而本朝从县试阶段就开始糊名与誊录,知县并不知所阅考卷姓甚名谁。
尽管如此,纪楚心中还是有些打鼓,不知道知县对自己是否还有当日作人证的印象。
若纪楚有上榜之能,但此知县在揭开糊名纸之后,将已上榜的纪楚黜落又该如何。
不过落子无悔,纪楚一向不会懊悔已经做出的选择,更何况是帮助同为女子的赵琼脱离苦海。
她摇摇头,便开始答卷了。
第一道题是连章题。
一句是“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另一句也出自同为《论语·学而》的“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1】
一句旨在安贫乐道,另一句意在人际交往,分析两章的关联后,纪楚明白这题是要述说修身立世之道。
此题较为常规,全篇可紧扣内修外达的道理。
纪楚思考片刻,便以“君子之学,首重在心;达人之道,贵明乎己......”作为破题;后由口腹之贫推及德行之富,论述自知之理;再递进到由自修到外行,由自知到知人。
最终她在草纸上洋洋洒洒写完大结,“君子之学,始于淡泊明志,终于通达人伦......”
一气呵成。
正巧,此时考棚的午时鼓响,纪楚已饿到前胸贴后背,遂决定用饭后再誊抄第一题。
纪楚揭开考篮的顶盖,掀开自己特意放在干粮上的小而厚的暖被,幸好有此,干粮并未被冻到干涩,还有几片腊肉,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她吃着干粮随意四望,看众生百态。
有人正写到山穷水尽之处而抓耳挠腮,有人在费劲咬着硬如石头的干粮。
还有隔壁那位仁兄,不知吃坏什么,直到现在已经急着出恭多次。
纪楚吃完干粮后,眯眼休整了一刻钟,便继续开始誊抄文章。
在细致润笔之后,她凝神静气,便全神贯注在抄写中。
誊抄流程不得有一点差错,若有笔误,满卷皆废,所以纪楚全程高度集中,不敢有一丝出神。
不到两刻钟,纪楚便将第一篇文章抄录完毕,纪楚又开始读第二篇题。
第二道题是一道单句题。
是出自《中庸》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一句,此句在于论述天、人、道、教之间的关系。【2】
纪楚心想,这知县出题倒真是中规中矩,两题都未曾触及尖锐的时政问题,都是在人自身的修身养性之上。
都说看考官出题可看其抱负,这下她倒不知道是县试阶段出题本就简单,还是这位知县太过中庸圆滑。
她以“性本源于天道,道存率性,教由此始”为破题,以讲述人性本源为开始,后阐述三者之间的关系,上升到社会对人的教化作用,最后大结进行三者归一。
这道题看似简单,但立意难出众,若想写得出类拔萃更是难上加难。
纪楚也只能保证自己所写第二篇文章内容扎实,却不能确保立意足够破旧立新。
她仔细誊抄完第二篇文章后,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
还剩最后一道加试题,是律典题。
此题有关乎百姓财产纠纷,涉及到《大盛律》中一条极为冷僻的律法,不过她从前读过多次《大盛律》,所以她很快就写好了。
纪楚环顾四周,看到其他号巷的人大多还在奋笔疾书。
隔壁一侧传来簌簌下笔声,另一侧则是一如既往的叹气声。
她最后检查了一遍墨卷,便率先离场。
纪楚作为第一个交卷离场的考生十分显眼,周围考生看她的表情很是缤纷。
有人惆怅,有人羡慕,亦有人不屑。
巡查的号军看到今岁第一位交卷者竟是位女子,诧异一瞬,随后便将其墨卷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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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起来。
此时,天边初有霞光。
纪楚在考棚外静等同伴。
又有人陆陆续续考完离场,那些人出考棚时都无意识地看一眼门外的纪楚,皆以为是前来接兄长的妹妹,并无人意识到纪楚竟是第一个出场的考生。
纪楚听到出场的考生大多在怨声载道,有的抱怨有几道帖经题出得艰深,有的又忿忿律典题太过刁钻,也有的在暗喜《四书》题平易寻常。
之前嘲讽女学生的几人出考棚后,正巧看到等候的纪楚。
其中一个圆脸考生转头与几人道:“我看到那女子仿佛是交卷的第一人,”圆脸考生有些犹疑,“她是否真有些真才实学?”
众人脸色不一,看向远处的纪楚。
身为众人之首的祝禾德面上有些难看,又镇定下来道:“答得快便是有本事么,若是不会答,岂不是离场最快?”
此话虽有些强词夺理,但几人也觉得不无道理,脸色方好些。
另一位考生迅速笑着逢迎道:“就算她能上榜,怕也是挂在榜末,哪能和各位才子相比呢,更何况是和祝兄你相较?”
“哪里,哪里。”
“还是刘兄你有治国之才啊。”
几人互相吹捧着。
众人察觉自己刚刚太过忧虑,他们平时大多有才名,又怎能自降身份和这种无名小卒相比。
不一会儿,第二个女学学生出了考棚。
是纪楚第一天上学时趴在后桌的红衣瞌睡女子,名叫司婧。
原身与她不太熟络,不过这些时日来,纪楚与她倒是渐渐熟悉起来。
司婧性格极为疏朗直率,飒然爱笑,是纪楚喜欢的性子。
她酷爱舞刀弄枪,可惜其家人只想让她成为一位淑雅才女,所以她被强送到女学听学。
不过司婧极为聪明,学问虽不及纪楚,但在女学中也是名列前茅。
“纪楚,那道律典题如何答呀,这加试题实在是难极,”司婧将手臂随意搭在纪楚肩上,愁眉苦脸道,“还有第三道帖经题,还有第五道!”
纪楚歪头对司婧讲述这几道题应当如何作答。
此时魏静宛也向她们走来,她远远看到两人勾肩搭背的画面脸色略有不虞,微微抿嘴,而后朝纪楚嫣然笑着走来。
“今日这两道《四书》题倒是简单,就是那道律典,也忒难了些,”魏静宛又略有些试探问道,“楚楚,你答得如何?”
纪楚对魏静宛笑道:“还好,有几题需仔细思索后才可作答。”
魏静宛听后勉强地对纪楚笑笑。
司婧看此情状撇了撇嘴,她与魏静宛一向不太对付,两人时常斗嘴。
不过还没等司婧开口,另外两位女学学生也离开考棚向她们走来。
几人便一同归家去了。
回家之后,纪家父母看到长子并不太好的脸色,和纪楚看不出情绪的面庞,并未询问太多。
纪楚简单吃过晚饭后,就继续回卧房备考。
尽管县试的第一场尤为重要,但后面四场考试的答卷也会对最后榜上位次的角逐有影响,所以考生现在还不能放松下来。
隔一日后便是第二场考试。
考棚外的考生数较之第一场时已远远不及,大抵是因第一场答得并不好而弃考。
女学的五人并无人放弃,几人相互鼓励后便准备进场参与第二场考试。
9. 第九章
本朝县试不同于前朝的第一场结束后就揭榜,而是每场的墨卷均由弥封官糊名,再由专人进行朱卷誊录和编号,待到五场考卷都被审阅结束后,综合所有考卷确定名次,最后贴榜公布。
不到最后一刻,榜上姓名都无法尘埃落定,因而每位赴考者都要全力以赴每一日的考试。
纪楚亦然。
县试的第二场考试只有一道《孟子》单句题,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孟子极为有名的“民贵论”。【1】
在翻开题纸之前,纪楚以为今日《四书》题还是同先前一般讲为人处世,但看到此句之后,她实在有些疑惑。
作为县试中最关键的第一场只考无关痛痒的修身养性之道,而到不甚重要的第二场,却开始考治世之理?真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纪楚思考片刻,便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立意,在草纸上写完后又仔细誊抄到墨卷上。【2】
这立意虽不能出奇制胜,但纪楚写来得心应手,字里行间以史鉴今、使事用典,但又不似讽谏,而是把握在一个恰当的尺度内。
与前几日相同,今日她又是第一位离场之人。
后面三场考试均为间隔一天相继进行。
第三场是五经之一《礼记》的单句题,为“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一句。【3】
纪楚便以“公私之辨”切入,文章以自然之景暗喻时事。
后面还有两场,一场是以《大盛律》为依据撰写判案的判决书,以及书写符合制式的奏疏。
另一场则是仿照在职官员,讨论几例在议新制度的利弊,类似于议政策论,但相对简易。
终于,到考试开始后的第十日,县试总算要结束了。
纪楚离场之后,只觉劳累,将近十日的心力交瘁,现下她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当然,纪楚毫无意外地仍然是第一个纳卷者。
已经连续五场如此。
巡查的号军已从最初看到首位纳卷者是女子的惊诧,变成现今的习以为常。
看见纪楚悠然交卷的其他考生的表情也逐渐变得麻木。
十日以来,纪楚的名声在众考生中越来越响亮,谁都知道有个女学生场场首位交卷,似乎很是轻看这县试。
纪楚若听见自己的这个名声,定会大呼冤枉,她视这县试为逃脱牢笼的救命稻草,岂能轻视,谁让她确实答得比旁人快呢。
不过纪楚虽出名,但除了女学生,几乎无人真的对她寄予厚望。
大多数学子还是更加尊崇那几位县里名声赫赫的才子,甚至私下有人开赌这县案首最终是哪一位成名已久的才子。
至于纪楚,自然不在那几人之列,甚至更有人不无恶意地想纪楚是沽名钓誉之辈。
而作为“才子”之一的祝禾德就有这种想法。
这些天来,一向恭维他的其余考生都好奇地讨论纪楚,本该众星捧月的他却反而无人在意,他实在讨厌纪楚这种哗众取宠之辈!
祝禾德并没意识到,在他心里,纪楚于他已是具有强烈威胁之人。
当纪楚屡次在考棚外接收到祝禾德眼中的敌视后,表示十分茫然。
天地良心!她压根不认识那个人啊。
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被纪楚抛之于脑后。
因为现在她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
*
当纪楚在床榻上安眠时,县衙里的书吏仍在忙碌。
此刻所有书吏都正在吏房进行着誊录。
墨卷是考生在考场写下的答卷,而誊录是书吏将墨卷上的考生文章誊抄到朱卷上面,考官最终所阅之卷就是看不到考生名姓和笔迹的朱卷。
吏房内很是安静,只有浅浅书写声。
每个书吏面前的书案上都堆着几沓弥封后的墨卷。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专注于抄写,一年一度的县试,无人敢在此时玩笑。
吏房的油灯亮了一夜。
次日,书吏们彻夜完成誊录,所有的朱卷被摆在知县卢禹的书案上,等待审阅。
知县卢禹其人,正是大器晚成的典范,逾而立之年才中秀才,又捱过近十年才勉强中举,家中供养极为艰辛。
他本想着进士无望,打算以举人之身为官时,却接连中了三甲进士。
举人与同进士出身的官途大不相同,所以卢禹极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前途。
因此,他对于自己的第一次阅卷也格外谨慎。
若他点的考生未来有机会荣登二甲以上,都会算进他的政绩。
若那些考生有谁成为京中高官便更好,今后他在京官中也有可依仗之人,于他前途会大有助益。
只是,卢禹批阅着一张又一张朱卷,并未寻到多少出众的文章。
这篇文章太过空泛浮夸,那篇又太寡淡平庸。
片刻,卢禹总算看到一张符合心意的朱卷,文章老练沉稳,内容通达,字字斟酌,当为名列前茅之人。
随后,他又审阅到几篇出众之作,便将其与那张朱卷列在一旁。
可惜的是,这些文章虽然文采斐然可称佳作,但卢禹始终没看到真正能令人耳目一新的文章。
卢禹继续审阅。
读到下一份,第一篇的开头为“君子之学,首重在心;达人之道,贵明乎己。”
卢禹眼前一亮,很快就被吸引着读下去。
越看这份朱卷,卢禹越是惊艳,这篇文章真是字字珠玑。
他出的此题虽表面看上去稀松平常,但也正因如此,写好要难上加难,稍不留神就会泯然众人矣。
而这篇文章立意不落窠臼,将君子修身与达人完美融会贯通,文辞飘逸极具风骨,可文章本身却不浮躁。
卢禹接连读完第一场的两篇文章就更为叹服,他真想知道此考生年岁几何。
只看这文采风流似是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可看这文章内容却又扎实得像一位冷静老辣的大儒,但两者并不矛盾,而是于随性处藏锋,读完隽永,实在令人爱不释手。
知县激动地反复阅读,他虽有盼望后生登高之意,但在科考场上磨砺几十年,也真有看到好文章后的爱才之心,他想点此人为案首。
卢禹又紧张地审这人的加试律典题,这律典题有些难,大多人答得偏颇。
若此人律典题答得太差,这县案首给的也会有损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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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读完之后又添一分惊喜,此人这律典题竟答得分毫不差,他这才放下心来。
当下的卢禹无心阅卷,只想读完此人的全部文章。
县试考卷虽糊名,但同一考生五场考试的朱卷都有同样编号,所以卢禹毫不费力地立刻找出此人的第二、三场考卷。
第二、三场考卷均涉及到政论。
与第一场相同,同样是不落俗套的文辞立意,可又字字针砭时弊,扎根于民间,卢禹读来有本应如此之感,那样极有风骨之人也必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古板书生。
只是......
卢禹微微皱眉,如果第一场谈君子为人之道时此人只是绵里藏锋,那后面这两场议政文章的字里行间也太锋芒毕露了些,今后自己定当提点一下此人,待到乡试以上,这种锋利极容易招来祸端。
他没意识到,自己尚未审阅完所有卷宗,心里却已不知不觉间默认此人为案首。
*
纪楚在考完的第二天,仍然早早在卯正晨起,不过这几日她早起并非为读书,而是——锻炼。
本朝女子与她前世所在的朝代一般,大多人仍然以弱柳扶风为美,纪楚这些日子因青灯黄卷太过劳神而清减不少,许多人还称赞过她的清瘦情态。
但近日来纪楚觉察到自己伏案学习时越发精力不济,实在可怕。
她就去寻司婧学了一套容易上手的简单拳法,日日早起练习,初练时满头大汗,但这几日练下来却是逐渐娴熟,体力也明显增强许多。
纪楚对此极为满意,想着练熟这套拳法后,再去学司婧强烈推荐的一套剑法,她想到自己今后能同那些话本中的侠客一般飘逸舞剑便很是兴奋。
而在几日前刚考完后,纪楚就去拜访徐夫子,并复诵自己考试所写的几篇文章。
徐夫子本是外冷内热之人,但许是因为惜才,每次面对纪楚就很是爱笑,
这次她听完纪楚复述后也是喜逐颜开,直夸好文。
纪楚虽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也颇有些自得,或许徐夫子看出这点,便笑着告诫纪楚“勿骄勿躁”四个字。
不知为何,纪楚总觉得,徐夫子在听她复诵文章时,总像是透过她看另一人,另一个曾经令徐嗣贤如此骄傲之人,她眼中藏着有几分纪楚看不懂的失落。
*
参与县试的女学几人可以在揭榜前休憩七八日,相比前几月的忙碌,纪楚骤然闲适下来,有些无所适从。
她仍然每日在家中读书写字,有时外出与几位朋友一起下棋听书,偶尔去看望徐夫子与赵琼兄妹。
赵琼兄妹的包子铺经营得更加红火,那二十板子让王武这段时间都不敢再去骚扰他们,极少数的人会暗地里嚼舌根,但大多数人还是痛恨王武此人,心疼赵琼受此无妄之灾。
至于赵琼本人,渡过那段阴影之后,并不太在意零星闲言碎语,只恨王武为非作歹太多,而报应太浅。
纪楚现下只能安慰赵琼,报应终有时,只是尚未到。
至于原身受到的伤害,纪楚也会让王武付出应有的代价。
不过现下,最重要的事不是彻底复仇。
而是,县试不日就要揭榜了。
10. 第十章
按照惯例,考生往往在揭榜前一日三五成群地进行宴会,女学考生也不例外。
纪楚和其他几人打算在这日到琦楼——县里最大的酒楼小聚。
据说星子县里多年前曾经出过一位榜眼,那人现在于朝廷身居高位。
而那位榜眼考中前常常光顾琦楼,因而琦楼也成为县里年轻学子的朝圣之地,县试揭榜前的琦楼可谓是一桌难求。
幸而青言家里与酒楼老板有些交情,几人才得以到琦楼讨个吉利。
青言虽然不参加今岁县考,但热衷参与各种宴会,所以也是这几人中唯一非考生。
“楚楚姐姐,那人你认识么?”青言疑惑地盯着一个方向,扯着纪楚的衣袖,“他方才看你时眼中恶意颇深。”
纪楚闻言转头,是几个正朝着琦楼走来的书生,她看到为首的祝禾德后愣怔一下,“我出考棚后也瞧见过此人,但......我不曾记得此前在何处见过这人。”
其他几个友人听见两人的对话,也好奇地朝着两人目光所及之处看过去。
“管他呢,许多恶意本就是没由来的。”纪楚想到前世的种种经历,不在意地摆摆手。
那几个男书生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们的存在,只一昧交谈论道,很快便路过她们进入琦楼。
进入琦楼后,这几个男书生才停下刻意的交谈。
其中一个面相和善的清秀书生疑问道:“那群女子怎么也在今日来琦楼用饭,是县试的女学学生?”
认出纪楚的祝禾德并不作声。
另一位方脸考生回:“应当是的,我记得那青袍女子好像是近日颇有名声的纪楚。”
“纪楚?是那位场场都首位交卷的人么,”清秀书生问。
“正是。”
“没想到那人竟看上去是这样清雅的女子,”清秀书生一脸憧憬,“想必其学问就算不及男子,也有些才学吧,若能娶到这般女子,夫妻也能琴瑟和鸣。”
其他几个书生闻言开始起哄。
“哈哈,赵贤弟若能在童生试后,以秀才之身娶她,岂不是一段佳话?”
另一人道:“我听说那女子是商贩出身,并非什么大户人家,贤弟的家世和才学于她家可算乘龙快婿,你若上门求亲定能马到成功,我就等着喝你的喜酒了!”
年轻的赵玉彦被众人说得清秀脸庞微微发红。
祝禾德脸色一黑,“传闻那人是沽名钓誉之徒,玉彦万不要被此人外表蒙蔽。”
“是么,”赵玉彦悻悻回答,声音越来越小,自言自语驳道:“她看上去并不是这种人......”
一旁的方脸书生打着哈哈缓和气氛:“我也听有传言说,有周围的考生远远瞥到那女子卷上的大片空白,想必并无真才实学。”
方脸书生停顿一下,“况且传闻此人人品也极为恶劣,或许真如祝兄所说,此人是哗众取宠之辈,”他又看一眼失落的赵玉彦,“玉彦也是年轻,轻易就被此人外表迷惑,待玉彦考中,何患无贤妻?”
祝禾德脸色这才好些。
另一位考生顺势说:“不说那人了,明日就是县试揭榜之日,今日我们可要畅饮一番,听说这琦楼有独一份的青云酿,咱们也取个青云直上的好彩头!”
年轻的赵玉彦失魂落魄地跟着众人一同进入酒楼雅间。
另一边女学几人此刻也早已在另一雅间内坐定。
这几人也同时想到最近有关纪楚的种种谣言。
“楚楚,你此次县试实在太过急进,县里有许多风言风语,于你名声不利。”魏静宛一脸不赞同地看着纪楚说。
此时几人已喝过几杯,纪楚脸上带着酡红,说话间也携着几分酒意狂气:“有些所谓才子的学问却不及我,怎得,我还要让他们三分?”
纪楚说完后无所谓地朝魏静宛笑笑,眉梢微扬。
魏静宛微微皱眉。
纪楚随手捧起桌上一坛青云酿:“无论咱们做什么,那些人也会嘀咕,若依照他们所想来做,咱们都不必参与这县考了。”
她边说边为魏静宛倒酒,“我知道静宛的好意,但今日不若洒脱些,同我痛饮一盏青云酿,如何?”
最近传言沸沸扬扬,纪楚自然也听说过,甚至传到她耳里的传闻比之其他人的听闻难听千万倍,但经历过一世,如今的纪楚并没有那么在意这些传言。
魏静宛应下这杯酒,随后淡淡道:“楚楚的性子与从前似乎并不相同。”
原本在摇盏品酒的纪楚闻言悚然,朦胧酒意被这句话吓得彻底清醒。
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桌上众人俱在喝酒谈天,无人在意这句话,魏静宛的注意力也很快被其他事转移,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穿到此地时间太久,纪楚变得有些懈怠,她暗自想,今后还是要谨慎些。
*
此时,县衙内,知县卢禹已经审阅完县考卷宗,点下的县案首自然是那位文章格外出众的考生。
各教谕皆已传看过此卷,皆是啧啧称奇。
既已定好榜上名次,弥封官就开始揭开每张卷宗上的糊名纸。
“纪楚?”看到这个名字,知县觉得有些耳熟,却不知自己何时听过这名字。
若当日审案的典史在,说不定还能提醒知县一句曾经的案件恩怨,但此刻吏房内的众教谕并无人识得纪楚。
一夜过去。
此日就是县试揭榜的日子。
今日从晨间开始,纪家的气氛便格外紧张。
纪母从晨间饭后便开始拉着两兄妹跪拜各位祖宗牌位,当然纪楚是被顺带的。
纪父也是一昧喝茶默默不言。
幼弟感知到今日家中的气氛,不复往日的调皮作怪,而纪家大哥因清楚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倒并未多么焦虑,只是还抱有一点渺茫希望。
唯有纪楚表面镇定些,但内心仍在打鼓。
纪楚不似男子有许多次试错机会,她已临近及笄,若是今岁不中,未来还不知会如何。
纪父已派药铺的小厮去看榜,但纪楚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看结果。
县衙外,人声喧腾。
县衙辕门还未张榜便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更多的考生及其家人蜂拥而至,还有不少凑热闹的百姓在挤攘。
午时,一队官兵吆喝着开出一条道来,有的官兵被挤得骂骂咧咧。
官兵将榜纸仔细贴好后便离开。
红色榜纸高挂,百姓喧哗更甚。
“公子,你上榜了!”纪楚一旁的小厮一眼便看到自家公子榜上有名,那公子眼中的惊喜快要溢出。
“王兄,我今年又没上榜。”榜前一个中年考生耷拉着眼和友人说着,话语中隐约带有哭腔。
在这种气氛下,纪楚忐忑地挤上前去,从榜后向榜首开始浏览。
她先在第四十二名处看到一位女学友人的名字,此次县试取五十人入选,也就是说,这位女学生有参与下一阶段府试的资格。
替友人欣慰过后,纪楚又继续看。
纪楚又先后看到排在第二十五名的魏静宛和第十三名的司婧,她很为两位女学同门欢喜。
只剩榜上前三甲未看,但至今还未出现自己名字,纪楚越发忐忑焦灼。
难道,自己的这一世仍旧困在荒唐的盲婚哑嫁中,庸庸一生?
但仍存有另一种可能敲击着她的内心。
她攥紧沁汗的掌心,继续看下去。
第三名,赵玉彦,紧接着,第二名叫王栋元。
最后,榜首。
纪楚。
她是县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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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纪楚心中似有山崩海啸掠过,又如深谷寂寥无声。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如何反应,只愣愣地看着这个自己用过两世的名字高挂榜首。
这于纪楚来讲不仅仅是一个县案首,而是挣扎两世,她真正靠自己获得了想要的东西,这东西别人夺不走、毁不掉。
她喉头发紧,连一旁的青言跑来抱着她都未曾感知到。
周围人问道:“纪楚是谁?”
“怎么没听说过这个案首纪楚?”众人看到榜首后疑惑道。
尽管纪楚最近在小范围考生中有些名气,但是对于大多数考生和围观百姓来讲,纪楚两字对于他们来说还是极为陌生。
此时,一个官兵从县衙走出,笑容满面地高声寻找:“案首纪楚何在?”
纪楚被惊醒,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整理过仪态后上前应答:“草民纪楚在此。”
众人纷纷寻找声音来自何处。
随后,一片哗然。
瞬间安静过后是更大声浪涌来,所有人都在震惊县案首竟是个女子,还是这样年轻的女孩。
那官兵看到纪楚也有些惊诧,纪楚这名字男女皆可用,他先前也先入为主地以为案首是男子。
不过知县极为看重这位案首,未来兴许亦有远大前途,他现在倒是不敢小觑女子了,何况这人还是县案首,即使还未府试、院试,但历年来每县案首基本都会成为今岁的秀才之一。
官兵意识到此人会是未来的秀才老爷,立刻端正神色,郑重其事对纪楚道:“后日知县老爷将在县衙里宴请诸位榜上才子,烦请纪老爷带领各位考生出席。”
官兵说完后,总觉得这“纪老爷”叫得有些奇怪,不过今年是女子第一年应考,并未有称呼的先例。
纪楚垂眸应下。
官兵一走,纪楚周围一群人涌上前来,许多百姓嘴中念叨着要沾县案首的文气。
“哎呦,好俊俏的一个小姑娘,若是个小子就好了,说不定还能抢来给我家丫头做夫婿。”市集拐角珠宝行胖乎乎的老板娘看纪楚的眼神十分欢喜。
“小姑娘怎么了,你家不是有个年纪小些的清秀儿郎么,去人家家里多提几次亲试试。”一旁的朋友眼中促狭。
胖老板娘听后很是惆怅:“人家未来可是秀才,怎会看得上我家那猴崽子。”
“这女子能参加县考可是头一年吧,竟比那些苦读多年还屡试不第的男子强出许多,我看这世道里女子比男子更强些。”另一个泼辣的妇人斜一眼自己的相公。
那相公被气的红了脸,“人家那是文曲星现世,你这个大字不识的婆娘怎么比?”
片刻间,远处的夫妻俩又再一次吵起来。
一旁乡亲们的热情与喧闹让纪楚应接不暇,几位朋友也在祝贺她。
女学那位唯一未上榜的友人此刻也在真心替其他四人开心,尤其是替纪楚欢欣,女学中人比之其他外人更知晓纪楚的天赋和努力。
和镇定下来的纪楚相比,排在第三名的赵玉彦显得欣喜若狂。
他从前在本县名声并不广传,他从未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在县试位列前三甲,实在惊喜。
不过这案首,并非是他此前猜测的祝禾德或是其他才子,而是......纪楚。
像是某种指引,他转头向人群最热闹处望去,那个他只有过短暂一瞥就被吸引的青袍女子。
县案首居然是她。
果然是她。
他远远看着,纪楚稍显手足无措地站在人群中央,颇有些笨拙又真诚地接受乡亲们的热情。
他看到纪楚安静地立在人群中央,好似一棵蓄势待发的青竹,与周围仿佛格格不入,又像是真正从这片大地深处扎根生长,破土而出,时刻准备直冲向天。
11. 第十一章
赵玉彦最终没能鼓起勇气上前去祝贺纪楚,他远远看着纪楚离开的背影怅然若失。
同样注意到纪楚离开的还有祝禾德等几位学子。
原本祝禾德是县案首的热门人选,所以他看到自己仅为第九名时大失所望,只得安慰自己知县不喜他的文风。
他好奇地察看有谁排在他前面,看到榜首为“纪楚”二字时瞠目结舌。
在他原本的猜测中,纪楚第一次应考,能上榜已是祖上积德,怎么能是案首?
“这县试结果一定有鬼,”祝禾德目眦尽裂,双手攥拳,外表看上去完全不似平时的文雅书生,“这知县定与那纪家有勾当!”
先前同样搬弄过纪楚是非的方脸考生此刻看祝禾德的眼神也有些异样,“祝兄,你我都知道,在定好榜上次序前,任何知县都无法得知考生名姓。”
“而且有弥封官的监督,县尊也不敢再动榜,若恰逢省里的提学官巡狩各县时发现,参他一笔就糟了。”
另一位祝禾德身边的考生胆怯地试探着说:“何况,你我都听闻过,那纪楚只是个小商贩出身,并非乡绅宗族中人,知县没必要为纪楚冒险作弊......”
"不可能,”祝禾德默念着,“那人的榜首来得一定不清白!”
看此情景,其余考生彼此对视几眼,他们虽也震惊于这案首竟是女子,但更多是惊讶,而非祝禾德这样的憎恶,几人都对这种偏执很是不解。
方脸考生面带同情地看着祝禾德:“祝兄,明日县衙门口会张贴前三甲的文章,她能否配得上这榜首,到时咱们一读便知。”
几人看到祝禾德的反应,不由得在心中嘀咕,难道这纪楚的县案首得的真有问题?
*
在纪楚到家之前,药铺的小厮小刘就已经跑回纪家。
“什么?!楚楚这丫头是案首?”纪母不可思议,随后半信半疑问道,“不会是同名姓吧?”
“纪夫人,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保准没错!”小刘满脸喜气,“您是没看到那县衙的人对小姐有多恭敬,许多百姓还都说着要沾沾小姐的文气呢,真是神气极了!”
纪母目瞪口呆,好一会愣怔。
一旁的纪父也坐在太师椅上默不作声,从头到尾未曾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纪母才醒过神来,问小厮:“那泽哥如何,可有取中?”
小刘的脸由欢喜瞬间转为苦相:“大公子不曾被取中。”
虽然对此早有预料,但纪母听后还是面带失望,这已是纪泽第三次应试了,她方才就隐约有预感这次依旧不成。
不过纪楚倒是出人意料。
尽管这几个月她从各处听过多次别人对其夸赞,清楚纪楚的能力,却没想到纪楚竟然这般出色,甚至都能中县案首!
家中虽几代没有士子,但没人不知道这案首有多难得,尤其有纪泽这屡次不中的先例对比,县试取中已是不易,更何况是头名。
想到几个月前,纪母不由得有些后怕,自己当日若将纪楚一直关在家里,今日何来这案首荣光。
只是,那丫头不会自那之后记恨上她了吧,纪母心想,从前纪楚对自己处处体贴周到,可自从那日受伤醒来之后就对家人态度极淡,难道真是因为他们不为纪楚出头就怨恨上他们了?
不出意外,待到府试、院试之后,纪楚就是秀才老爷了,她一定想法子让纪楚重新变成原来那种依赖她的乖女儿。
无论如何,人都抛却不了这家族血缘和养育之情,纪母心中暗暗想着。
“纪老板,哦,不是,是纪老爷,”香料铺孙老板笑容满面地一只脚踏进门槛,同时双手作揖,“听说令女中了县案首,真是恭喜啊。”
纪父看到此人后脸色骤然一变。
此人是孙家老爷,而孙家就是先前纪父私自为纪楚寻的亲事。
孙家是有名的大户,可惜其独子是个痴傻儿,若非如此,那孙家也不会找上他们纪家这种小门小户。
纪父当时心想着与孙家结亲既可获利,纪楚又可不必受高嫁后夫君寻花问柳之苦。
只是现下......
纪父一边起身问好一边心中暗暗叫苦,谁知道这纪楚如此有出息,他此刻庆幸未曾订下过婚约,否则现在可真是有苦说不出。
纪楚将来会是女秀才,他孙家那傻子可远远配不上自己这个女儿。
孙老板笑容可掬:“不知道那纪家小友可归来否,我们孙家还想着为她庆贺一番。”
纪母面露怀疑地看一眼纪父,回想着纪家从未与这孙家有什么交情,道:“孙老板太过客气,只是不知您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孙老板捋捋袖口,笑着问道:“不知纪老爷从前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纪母面上怀疑更甚,有种不好的预感慢慢在她心口浮现。
从前的孙家向来趾高气昂,从未像今日这般笑脸相迎过,纪父虽对着纪母心虚,但面对这孙老板时不免硬气起来,“孙老板可说过‘不会久等’四个字,依我之见,这口头之约都从未订下过。”
当日纪父因为与徐夫子、纪楚的求学约定,在孙家要求必须一月内订下纸面婚约时,他婉言拒绝了。
孙老板当时摇着花鸟扇冷脸赶客说:“纪老板且回罢,孙家不会久等。”
可今日看这样子,他孙家怎还敢肖想纪楚!
一旁的纪母观察后,已经隐约猜出两人的对话内容,不免怒色满面。
纪父心虚地躲避纪母质问的视线,转头强硬地对孙老板道:“我们两家不曾订下一纸婚约,甚至连口头约定都未曾有过,两家并不相熟,也无需孙家替小女宴请庆祝,孙老板请回吧。”
此话说完后,孙老板面部逐渐皮笑肉不笑:“都说好女百家求,可若是旁人都知道令女曾经商议过人家,而你纪家现今却做出这般不仁不义之事,谁还会娶她呢?”
纪父脸上勃然变色。
场面一度凝滞。
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打破宁静。
“孙老板,我纪楚嫁或不嫁,嫁给谁,似乎都与您孙家并无关系。”纪楚缓缓走进正堂,在拜见父母后,对孙老板漫不经心道。
纪楚刚回家就听到正堂里的争吵,她听见纪父曾经竟想如此草率地决定她的婚姻后实在气愤,而孙老板的威胁更让她恶心。
孙老板看到纪楚其人后眼前一亮,眼中似有不甘,又碍于纪楚如今的身份不敢随意要挟。
他软下语气说:“这就是纪小姐吧,真是才貌双全,我方才说的不无道理,万一有哪个爱嚼舌根的出去说你与我家商议过婚约,而今却又反悔,你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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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清名可是毁了。”
“再说,”孙老板转转眼珠,又道:“你想必也知道,孙家家大业大,将来你就是那些庄子铺子的实际掌权人,孙家也不会耽误你未来考秀才,更会提供足够的书墨考学钱。”
“您的意思是,我一个堂堂县案首,竟是连这笔墨钱都得靠别人施舍么?”纪楚嘴角轻扯,眉梢微扬。
这县案首虽还不是秀才,无法享有秀才同等待遇,但若家中贫寒,县衙会援助其钱财继续考学,更何况许多富裕之士都争着资助有前途的士子。
这孙老板竟然如此傲慢,企图以笔墨钱来作一场婚姻的条件之一。
纪楚目光如炬,紧盯着孙老板,道:“孙老板可知,不久之后,我极有可能成为秀才,那您知道传播诋毁士人名誉的谣言是何罪么,《大盛律》言,诽谤士人品行不端者,轻者就可杖八十,枷号示众,重者——”
纪楚故作停顿。
孙老板情绪被高高提起。
纪楚瞥他一眼,随意笑道:“唉,我都不忍说。”
“还有,您了解本朝税法么,啧,不知道孙家的香料铺今年税收几何呢?”纪楚若有所思,似笑非笑,“想必您已听说知县大人极为看重晚辈吧,不知道我今后见到县尊时会不会不小心吐露什么呢。”
三月初,房外仍有冷意,却眼见着孙老板豆大的汗珠接连滚下。
此刻他心中追悔莫及,先前错把纪楚当成一个寻常的商户少女对待,却忘记这是个即将有功名的士子,还得知县另眼相看。
平时他们这些非乡绅出身的普通商户,生意做得再大也难以攀上知县,而眼前这个少女却能轻轻松松就面见知县,而知县也看重她,若是她真“无意间”说些什么......
婚娶事小,家业事大,这县里哪家铺子的帐和税经得住查啊。
孙老板不敢往下深想,勉强笑着对纪楚道:“是老夫错认,没想到纪家小友是这样有胆有识之人,”他用衣袖擦了一把汗,又道:“老夫今后不会再来烦扰纪府,县尊他老人家时间金贵,也万望纪家小友不要特意和县尊说什么闲事。”
“那是自然,孙老板,只要县里没什么谣言,那县尊也不会知道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不送。”纪楚敷衍作揖,并未多看孙老板一眼。
那孙老板擦着汗,快步走出纪家门。
纪楚并非在意这些虚妄名声的人,即使他真的放出一些肮脏的传闻,对纪楚来说也不痛不痒。
她只是厌恶孙老板这种前倨后恭又口蜜腹剑之人的要挟,希望那孙老板头上永远悬着这把名为“纪楚”的剑,他将来再想威逼其他无辜女子的时候也要斟酌再三。
孙老板走后,纪楚沉下脸来,看着作为始作俑者的纪父,她没想到在得知县试的好消息后匆匆赶回来,却看到这场闹剧。
这些日子以来,纪父对她已经比最初好上许多,她以为这人良心发现,想着今后也可略微缓和一下关系。
却没想到他差点私自为她订下这样一桩婚约,谁不知道那孙家长子从小痴傻,孙家人又刻薄寡恩,难道原身在他眼中就如此不堪,只能匹配一桩这样的婚事?
纪楚神色冷冷地向两人点头后大步离开正堂。
纪母恶狠狠瞪纪父一眼后就匆匆跑去追纪楚,徒留下纪父一人重重唉声叹气。
12. 第十二章
次日,一批学子再次聚集在县衙辕门处。
因为按照惯例,贴榜后的第二日,县衙须贴出前三甲考生的文章。
今年也不例外,不过相比往年,今日围观者更众。
没有人不想看县里第一位女案首的文章到底如何。
赵玉彦亦想看。
“赵贤弟这文章作得真是字字锦绣啊。”友人读完其文章后夸赞道。
赵玉彦位列榜上第三,因此他的文章也在上面供人观看。
他脸皮极薄,被友人称赞后害羞得面上涨红。
“不过,这纪案首之作真是妙极!”友人当下已然读纪楚文章入神。
“飘逸洒脱,立意又妙,毫无匠气,文与骨浑然一体,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年长的友人捋一把精心护理过的美髯,眼中全然惊叹。
此刻赵玉彦脸上也全是痴迷,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感怀于此文精妙至极。
他读着文章,突然联想到那天看到的纪楚侧影,那样的人写出这种文章也不令人意外。
“赵贤弟,你名次屈居于这纪楚之下无须遗憾,要我说,她这篇‘君子之学’就算放在乡试中也能名列前茅。”
年长的友人惋惜着感叹,“唉,可惜那纪楚是个女子,最多也只能做个秀才,将来还要嫁作人妇,这等才华却没法到那乡试、会试场闯一闯,实在可惜。”
“是啊。”赵玉彦目不转睛地望着文章,喃喃回应道。
此刻,不止赵玉彦两人,周围人群里十之八九的学子都在议论纪楚。
“一个女子怎能写出这样老辣的经世致用之文?”一位年过古稀的白头老翁颤巍着眯眼读完文章后感慨道。
最初,这位老秀才和许多人一样都是“女子应试”的强烈反对者,他甚至特意写过几篇文章批驳这违背祖宗之法的政策。
如果不是因为好奇,老秀才绝对不会来看县试考卷的文章。
可没想到,这女子所写文章并非他原先所设想的那样夸夸其谈,而是大气又不失老练,不输那些个举子。
此时辕门旁的另一群人也在议论。
“我瞧着这篇‘君子之学’当属第一。”一位身着直裰的中年书生大呼。
“差矣,纪楚另一篇谈民贵论的文章才是字字珠玑,那篇才应拔得头筹。”另一人反驳道。
“我年长于你,阅历更深,依我看,‘君子之学’更出众!”
“你这品味,怕只是虚长几岁而已,这篇更佳!”
谈话间,两人面红耳赤地争吵起来。
不过此时,旁人都无暇顾及这两人,有人在仔细玩赏文章,有人在激昂讨论字句。
亦有人在角落里忿忿。
祝禾德刚一归家,就听到屋内传来熟悉的怒骂声。
“呵,当初若不是我因你的才名倾心于你,你一个贫寒农家子如何能娶到我?”
妻子马静兰叉腰大步迈出门,对着他横眉瞪眼道:“原以为你是什么明珠,结果只是块破石,亏得我家人从前对你如此客气!”
“我难道没有被县考取中么,你何必如此说话。”祝禾德愤怒于妻子一贯的蛮横泼辣。
“取中?区区第九!我记得你上次县试是第五,可院试却落第了。
“成婚几年,你如今连个秀才都不是,只会整天拿着我嫁妆去供养你那一大家子。”
马静兰继续道:“听说今岁的案首是个女子,我看,倒不如我自己下场科考,也好过指望你这无能之人!”
祝禾德听到妻子话语后怒不可遏,刚想大骂。
但他又想到两人现今依然家世悬殊,硬生生强忍下来。
当初他看重马家在县里势大,他费劲心思制造偶遇来讨得马家幼女的注意。
那马老爷不满意他家徒四壁又未有功名,只有些空泛的才名,但无奈女儿欢喜,只好应允两人的婚事。
后来,祝禾德如愿以偿娶到马氏,获得了巨额嫁妆。
这些年他多次拿这嫁妆来贴补家用,受过不少来自马家里外的冷嘲热讽。
想到这里,他眼中多了几分可怖的狠厉,面上却继续伏低做小,如同往常一般低声下气地安抚妻子。
*
次日,县衙为士子所设的贺考宴开始。
比之乡试后鹿鸣宴的规格,县试后的贺考宴规模较小,此宴由知县主持,参宴者除学官、士绅等人以外,就是榜上的各位学子了。
纪楚携名帖到县衙时,只有一部分考生到达。
考生都身着统一的白色襕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何名何姓?”许是因为日头高照太过晃眼,负责登记的衙役握着笔,低头不耐烦地问。
纪楚递上名帖。
“姓纪,名楚。”
听到面前传来的清脆女子声音,衙役猛地抬头。
他自然听说过这人,作为县里第一个女案首,纪楚近日可算是出尽风头。
只是衙役没想到,案首竟是这样年轻的一位女子。
“好......好的。”一改方才的敷衍,衙役紧张地红了脸,他恭敬地在记录名册上写下“纪楚”二字。
日头太大,纪楚将手遮在额上,缓步走进县衙里。
几位学子随意看了眼刚进入的纪楚,发现是陌生年轻女子,想着应是排在末尾的女学生,遂冷漠地移开目光。
下一秒他们有人看到某位乡绅子弟,就迅速前去谄媚攀谈,其变脸速度之快令纪楚叹服。
赵玉彦作为前三甲,他此刻也在众人的包围之中,正被恭维地有些飘飘然。
侃侃而谈之时,赵玉彦转头恰好看到独自站在一处的纪楚,他先前一点隐秘的自得瞬间消散,羞愧浮上心头。
他愧于自己还未取得功名就洋洋自得,连那案首都未曾自满,他却开始享受别人的吹捧,实在非读书人可为!
因此,他内心愈发佩服起纪楚来。
不过纪楚此刻倒真不是“君子慎独”,只是周围没有熟人罢了。
过了一会儿,女学其他三人才各自赶来。
申时初,贺考宴即将开始。
先由衙役引导各位士绅按照功名高低先后落座。
随后,各考生依照名次依次入席。
作为案首,纪楚的座位自然居于众学子之首。
纪楚落座时,场面一度寂静。
之前无意间看见纪楚的几个学子也是目瞪口呆。
任谁都想不到这大名鼎鼎的纪楚,竟然是如此年少之人。
往年案首大多是而立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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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男子、沧桑的白头老翁,就算是年轻人也都已过冠礼,所以众人先前都以为纪楚是位饱读诗书的妇人甚至老妪。
这般年纪的案首,已经可以被称作神童了。
鸣鼓三声,知县到了。
场上众人收回纷杂的思绪。
卢禹坐到上位,好奇地寻找那位格外卓越的头名。
这两日政务繁忙,他无暇单独约见案首,更没机会听到百姓中的议论传闻,今日宴上才得以第一次见到这位学子。
他目光扫过场下诸考生,目光定格在坐在考生首座之人——竟然是个女子?!
知县又再三确认过坐席。
并未看错。
县案首的确是那位年轻女子。
卢禹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翻江倒海,写出那样文章的人怎是位女学生?
而且,那女学生怎得有些眼熟?
宴会刚开始是学官念榜。
“头名,纪楚,年一十四。”
所有目光集中在纪楚身上。
纪楚起身行礼。
知县卢禹知道为何这姓名和这脸庞都如此熟悉了。
他回想起多日前有一桩案子,这个少女在堂下从容作证。
那时少女寥寥几语就可引起百姓群情激昂,他当日就感叹后生可畏,可惜生成了女子。
今日他又有同样的感触,如此才学,可惜是个女子。
就算女子未来可以应乡试、会试,可女子总归嫁人生子、操持家事,乡试定是比不过那群全心应试的男子。
偶尔一次的出众只是意料之外,他想,女子做任何事向来都不如男子后劲足,几个月后的府试怕是都难比得上。
何况就连何皇后都是扮作男子才能在官场上吃得开,她以女子之身,如何游刃有余?
知县内心隐隐后悔,当日若点一位差些的男子为案首,今后对方若进官场后定然会感念他这个伯乐。
而这一届,只能指望其他考生了。
思索间,他对纪楚的敬酒也就不太热络,只是维持表面礼节,不过倒是亲切嘱咐后面的学子一番,引得几位学子受宠若惊。
纪楚对知县的区别对待早有预料,她能猜测到知县的想法,算是人之常情。
随后,觥筹交错,众宾欢矣。
宴中,知县以“春”出题,各位考生要赋诗助兴。
纪楚所作诗文自不必说,行云流水引来众人赞赏。
所有人没想到的是,那第三名赵玉彦的文章华美有余而才干不足,写起小诗来却刚好精致,赢得了头彩。
在知县告诫诸位考生“上报君恩,无愧社稷”后,宴席也就到达尾声。
按照惯例,前三甲要在众人离开后留下聆听知县教诲。
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多心,知县殷切教导其他人官场之道,轮到纪楚时,却和煦地嘱托自己要保重身体。
纪楚仿佛被迫与其他两人隔离开来,独处在另一个世界。
实在滑稽。
贺考宴一过,县试的热闹就这样过去了。
纪楚每日依旧上学读书,打拳练剑。
县试过后,纪家人正常不少,纪楚的日子前所未有的舒服起来。
十几日后,一则消息再次在县里掀起涟漪。
13. 第十三章
一个休憩日的晨间,姜楚正在院落里练一套司婧自创的简易剑法。
在这些时日的强身健体下,姜楚不再如之前一般弱不禁风,而是更加高挑修长。
可惜还是比不上司婧那般飒爽英姿。
姜楚遗憾地想。
“沙沙。”
角落里传来器具摩擦的声音。
是早起的大哥姜泽在用木磨具磨草药。
这些天来,每当姜楚在舞剑练拳时,总有姜泽在一旁处理药材,两个人渐渐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看到姜泽好像在试什么新药方,姜楚停下手上动作,走到他身旁驻足观看。
“大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姜泽忙活着手上功夫,眼睛全神贯注盯着药材,随意一笑道:“我在城东书斋里看到一本古药书,其中有一种古药方可以治疗一种顽疾,我想着试试,若真能成,可以拿到咱家铺子里卖。”
姜楚这位便宜大哥,在经史典籍上一窍不通,读之便昏昏欲睡,却擅长识别和处理草药,对各种古方有浓厚的兴趣。
可惜姜家父母只想让长子做官而非继承药铺,否则姜泽早就整天都泡在自家药铺里,而非只能每天特意早起处理草药。
大哥看一眼蹲在一旁的姜楚。
姜楚歪着头,正在费力辨别药材。
“小妹,改日我为你做个香附甘草香包如何,伴一点薄荷叶和陈皮,你随身带着,读书时可以提神醒脑。”
“那就多谢大哥了。”姜楚不假思索道,并真心地附带一个笑容。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姜楚对这位大哥有所改观,姜泽并非她原先以为的那种不学无术之人。
他的确不擅长科举之路,但是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只是......想到姜家父母那望子成龙的样子。
姜楚在内心幽幽叹一口气。
“大哥,我继续练剑了。”
“好。”
看着姜楚的背影,姜泽微微出神。
近一年来,他明显感受到了妹妹的变化。
从前的妹妹懂事又粘人,可自从妹妹受伤醒过来后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日妹妹苏醒过来的眼神,像是一头小狼,努力掩藏着其中的攻击性,刻意用紧绷冷漠的外表使自己远离外界的伤害。
直到前段时间,妹妹县试后成为榜上头名,一直在她脖颈上缠绕的那根绳才能微微松开。
姜楚好像才敢放下一些戒备,有点从前的影子。
可是,终究还是不一样。
他有一种直觉,从前的妹妹再也回不来了。
转眼间,磨具里的药材已经碾好,姜泽摇摇头便不再想这事。
*
庆正六年,一条诏令震动天下。
天子于敬华殿下诏:
朕上应天命,下恤百姓,从万方选贤与能。
今盛平之世,若有士林之才者困于闺阁,实在有负天地之教化。
自庆正七年起,天下女子通经义者,许同男子共应县试至殿试,合定排序。然,为遵祖制,榜上女流仍毋逾十分之一成。
钦此。
诏下之后,天下再次哗然。
从此以后,女子不只可以考取功名成为秀才,而是可以和男子一样,一路考到殿试,成为两榜进士,甚至,做官。
此刻。
无数地方官员攥着邸报在各自府衙中急地跳脚。
无数密信八百里加急送到京里。
这个决定彻彻底底违背了祖制。
千百官员、无数读书人此时都想着同一件事:科举本就是千万人中取一人的艰辛,怎么还要让女子来挤攘,她们本就只需在家里执掌中馈,履行好相夫教子的职责就足够了。
在星子县扎根多年的王县丞的想法也不例外。
“莫非咱们这位陛下真被那何皇后的枕边风吹得昏了头?”王县丞满脸困惑地对典史道。
何缀华入主中宫后就大力推广官方女学,当时全天才读书人也是反对者居多,硬生生靠着她曾经做官积累的人脉得以推动。
因此,现在地方官员和王县丞的想法大抵一致,这女子做官的诏令背后少不了何皇后的势力和推动。
一旁的典史谄笑着挠挠头,“陛下自是英明神武不错,可那何皇后,实在是阴谋诡计多端,女扮男装科考做官,成功迷惑陛下入主中宫,现在又煽动陛下做出这么多违背祖制的决定,真是妖言惑众的一个女子。”
县丞装模作样道:“诶,不能这样说,何皇后作为两榜进士,当初做的可是京官,多少有些利国利民的政绩。”
“那何皇后的政绩估摸着还是靠咱们陛下做成的,一个女人如何成事?”典史不屑道。
听到舒心的话后,王县丞满意地喝口茶,“我瞧着那姜楚倒像个何皇后第二,整日张牙舞爪,咱们那县尊将她点为案首真是特意下我的脸。”
王县丞因为此事已经不满知县卢禹许久了。
在他看来,卢知县应当知道姜楚和自己的亲戚王武有龃龉,却还执意点姜楚为县案首,让她大出风头,知县摆明着觉得他这初来乍到的强龙能压自己这条地头蛇。
知县若是知道最近县衙办事效率明显降低居然是因为这事定要大呼冤枉。
而对于平头百姓来讲,经历过先前女子应童生试的初次震撼,他们对这次诏令并没有太多实感。
但对于书院的书生来说,可谓是又一次的惊涛骇浪。
许多书院的书生自己都是没有中举的秀才,这一诏令一下,他们本应有的名额明显要被挤压。
全天下无数书院的学生同时痛骂这一诏令,含沙射影地讽刺后宫干政。
一时间,在这些人的笔下,何皇后已然成为的千古罪人。
*
姜楚这次又是从徐夫子处得知的这件事。
徐夫子最近心情不太好,她淡淡地说:“姜楚,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府试了,以你的才能,今年就能有秀才功名。”
“后面的路,老师相信,以你之能,也没有什么问题。”徐嗣贤看着自己的这个学生感触良多,她时至今日还记得那日姜楚来寻她时眼神里的坚定。
姜楚听到徐夫子的话不由得怔然。
活了两世,除了上一世的姜夫人,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这样真挚地说“相信她”。
眼中突然有热意,她仓皇地低头掩饰,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老师,你学问广博,见识深远,也了解政局,为什么要在星子县久留教书。”
这是她好奇许久的事情。
徐夫子的气度并非等闲之辈,平时教课时总能敏锐地针砭时弊,并不像许多只会纸上谈兵的教书先生。
以徐夫子之能,不应当只囿于小小的星子县。
从前女子虽然不能当官,但是有些才学之士是可以做覆面师爷的,徐夫子完全可以胜任这一类幕僚。
“楚楚对这个感兴趣么。”徐夫子笑道。
听着学生的问题,她陷入了回忆。
“从前我确实是一个人的幕僚,为她出谋划策,我开心地看着她登科,为官,一步一步功成名就。”徐夫子咧着嘴回想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幸福时光里。
“我和她共同进退,共同欢笑、沮丧,我们在雪中吟诗,在遭遇不公时一起怒骂敌人,彼此都知道自己背后永远有对方的存在。”
姜楚听得入迷,徐夫子停顿后她好奇追问。
“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什么了?”
想到后来的故事,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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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神色由欢喜变得阴沉,语调如同话语中的故事走向一样急转直下。
“后来,我们因为一件事意见相悖,她选择了世人眼中的康庄大道,而放弃我们曾经共同努力跋涉过的荆棘丛林。”
“可能,我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罢了。”
说完后,徐夫子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姜楚听后惋惜的点点头,在她的理解中,这是两人在某件事上的政见不合,最终导致一对朋友的分道扬镳。
徐夫子没有跟姜楚说的是,这其实是话本里的妖灵总要无故爱上木讷书生的俗气故事。
徐嗣贤永远忘不了,那人某日下朝回府后兴高采烈地同她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要嫁给他。
懵懵懂懂地,徐夫子最初很为朋友高兴。
可是后来她才知道,那人竟要放弃打拼多年所拥有的一切,只为嫁给那个人。
看到如同走火入魔一样的友人,她愤怒不解,她不懂当年那个中榜之后喜极而泣的骄傲女子,怎会成为那个模样。
她不懂。
爱,真的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放弃最珍贵的东西么?
窗外阳光落在徐嗣贤低垂的眼睫上。
姜楚瞧着徐夫子沉浸在往日回忆的模样不忍心打断。
片刻,徐夫子收回思绪,定了定神。
“姜楚,你快要及笄了是吗。”
姜楚听到后惊喜地抬头,她没想到老师居然能记得她的年岁生辰。
姜楚说出早就斟酌好的话:“是府试过后,笄礼定在五月初六,希望老师能来做正宾。”
女子的及笄礼通常是由德才兼备的女性长辈做正宾。
正宾要为及笄者簪钗,也要为其取“字”。
姜楚上一世的及笄礼不由她决定什么,正宾甚至是一个她都不认识的贵妇,给她取的字也是期冀女子柔顺美丽的常规字眼,与她本人并无太大关联。
所以这一世,她想寻一个自己真正尊敬的长辈做正宾。
*
不过,伴随着及笄而来的,是近日有无数媒人找上门来为姜楚说煤。
“听说姜案首还未及笄?哎呦,真是英雄出少年,哦不对,是少女。”媒人一拍额头,她忘记了这次做媒的读书人不同以往,是个女子。
媒人有些不习惯,“英雄出少年”这句话从前只形容男子的。
“姜夫人,您知道县西那户人家么,对!就是刘家,家里有人做大官那位,家境殷实,那家人有个幺子,刚刚加冠,长得也算俊俏,我看就和姜案首很合适。”
“唔,姜夫人你问那人的功名?那幺子倒是现在还没考中秀才,不过我觉得早晚能中。”
“什么?您说要再想想?!您不会觉得乡绅人家配不上您闺女吧。”被姜母婉言拒绝的媒人一脸不可置信。
走出姜家家门后,媒人哼了一声,转头鄙夷地看一眼姜家的小院落,嗤之以鼻地道:“傲气什么!要不是有个好女儿,那刘家哪会看到你这穷酸户,真是不识抬举!”
说罢,媒人便扭着腰走了。
送走媒人后,姜母在正堂坐着。
近日给姜楚说媒的人来过不少,也介绍了许多歪瓜裂枣,自然也有刚才那样让姜母心动的条件尚可的官宦子弟。
不过姜楚先前嘱咐过她,让她务必要拒绝这些媒人,她只好几次都忍痛推托掉。
借着这股案首的东风,这些日子才会有这种亲事找上门,姜母担心过几年姜楚怕是再难找到如此好的婚事。
不过碍于姜楚现在的身份,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其实在她内心,还有个微弱的火苗,最近邻里都说,如今不同以往,女子也可以乡试、会试,甚至做官。
如果,姜楚可以走到更远呢?
14. 第十四章
姜楚今日要参加宴会。
还未进入这云悟园内,姜楚就听到从园子里面飘来的丝竹管弦乐声,悠扬婉转如入仙境。
姜楚在门口递上名帖后便随众人共同进入这座庭院。
这是由沈家举办的宴会,在这座层台累榭的庭院里。
这庭院的主人是京中的高官——沈恒,沈恒的老家就在星子县。
沈恒终年忙于政务很少回乡,老家里的事务就常年由沈恒的亲弟弟——也就是沈二老爷沈毓打理。
沈二老爷每年会固定在三月末邀请县里的读书人到云悟园参加宴会,姜楚今年就在被邀请之列。
快到府试,姜楚本不想参加这种宴会。
不过她听说沈恒是极有清名的好官,她思索再三,在好奇之下还是来了。
沈家的云悟园是姜楚到此地后见过的最大庭院。
雕梁画栋,美伦美奂。
刚进朱门便可看到六七尺高的白玉画壁,竟是囫囵一整块温润无暇的巨大白玉精雕细琢而成。
姜楚内心暗暗感叹,这样成色和大小的白玉就算放在上一世的尊贵侯府里也是罕见珍品。
看来这沈恒沈老爷的清廉名声多少有些水分。
走过玉璧,无数令人惊叹的奇石珊瑚散落在青石路两侧,再向外便是一大片簌簌清竹。
同时还有各种亭台楼阁在两旁矗立,檐角飞扬,上面镶嵌的珍石摇摇欲坠。
小桥流水,抄手游廊,曲水流觞,珍宝奇观,极尽丰富。
每一寸庭院内的土地都流淌着潺潺乐声,与这处处装潢相融合,所有的一切都在努力向客人表达同一件事——这园林的主人是个品味雅致的人。
或者说——是他想成为这种人。
姜楚人生头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大雅即是大俗。
所有这些雅致到极点的珍宝奇石堆砌在一起,奇石不再是奇石,和路边的石块也没什么两样。
而各类精心设计的舞榭歌台,重复的清莲绿竹花样罗列在上面,实在让人审美疲劳。
“楚楚,这里也太......”司婧欲言又止。
两人相视一眼,明白彼此所想是同一件事,这沈家有超出她们想象的奢靡。
这次宴会,女学中只有县试排名靠前的司婧和姜楚被邀请参加宴会。
在星子县的众多官宦人家中,沈恒当的官虽大,但沈家素日极为低调,子孙也恪守律法,极少惹事,沈恒也一向在官员中有好名声。
姜楚原先以为沈恒是难得的刚正不阿的清官,实没预料到沈家老宅是这样一番景象。
宴客厅也是一贯风格,各种名贵字画精心摆放,玉瓶金杯随处可见。
主人之位高高在上,仿佛睥睨着下首一列列客人所处的蒲团和案几。
沈家人还没出现,现下只有各读书人在三三两两聊天。
姜楚看着自己身上朴素的襕衫,实在和这环境有些违和。
两人随意寻一处隐蔽的蒲团坐下。
“楚楚,你看那鹤纹蓝衣的男子。”司婧和姜楚小声说,眼睛盯着一处人群。
“怎么了?”
“是赵家的二儿子赵玉明,才到而立,前日竟娶了第八房妾室。”司婧偷偷说着,眼中闪动着调侃的意味。
八卦历来是从古至今所有人的天性。
姜楚好奇地看一眼那年轻男子。
那男子通身的春风得意,五官倒还算周正。
他察觉到在场少有的女学子瞧他,就转头得意地直勾勾打量着两个年轻女子,落到两人身上的眼神实在粘腻恶心。
姜楚面带嫌弃地移开目光,只觉得那人华服之下有掩盖不住的形容猥琐。
“赵玉明?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姜楚挠挠头,却一时没想到什么。
司婧左顾右盼,并未听到姜楚所说的话。
已到午时,作为主人的沈家人却还未出现。
场上众人都有些躁动。
“怎么回事,主人家怎来得如此迟,难道是不重视我们这些学子?”有人窃窃私语道。
此时,有一位衣着体面的管事从门外走进。
管事从容地向众人行礼:“诸位老爷,我家老爷正在招待突然到达的贵客,各位请稍等片刻。”
听到这话,众人都开始有些怨言。
看到这场景,管事并未慌乱,而是淡然地继续说着:“我家二老爷愿以寒潭香赔罪,望各位谅解。”
听到“寒潭香”三字,众人纷纷对望。
说话间,一群端着酒的家仆次第进入。
家仆们在每人面前的案几上都放下一杯精美的酒盏,盏中波光粼粼。
了解内情的书生眼睛发亮道,“寒潭香本就珍贵,听说沈家珍藏的寒潭香是以西北高山最顶端的寒潭水酿成,因而格外昂贵罕见。”
学子们听后,纷纷拿起酒盏啜酒。
“当真好酒!”
“这酒果然较之寻常的寒潭香更加野性难驯。”
一口酒咽下,众人牢骚尽消。
“此酒当真清冽,回味甘甜,入口后如同身处凛冽的西北雪山之巅,确实好酒。”姜楚一杯酒尽数饮下后同司婧感叹道。
姜楚上辈子没人管束,偷摸喝过许多酒,也爱喝酒,从勾栏瓦舍的烈酒到宫廷侯府的绵酒都喝了个尽兴,也练就了别人都不知道的千杯不醉的能力。
今日这盏寒潭香就算放到上辈子她喝过的许多好酒里也称得上是珍品。
酒一下肚,许多士子们便开始吟诗作对,互相之间吹捧恭维,极尽热闹。
姜楚先前因酒好喝,忘记了自己已不是上辈子练出的千杯不醉之身,多喝几杯后竟有些上头。
嘱咐过正在看热闹的司婧后,姜楚便走出宴客厅,拿着一盏酒,打算闲逛游园借以醒酒。
这沈家的云悟园虽堆砌之下太过繁复,但总体来讲还是赏心悦目的。
灼灼阳光下,是古色古香的舞榭歌台,飞鸟游鱼,溪水流淌。
朦胧酒意下,姜楚竟不知眼前景色是现实亦或海市蜃楼。
姜楚顺着游廊走着,一路走过九曲桥,摇摇晃晃地踏着青石小路,向着竹林深处走去。
走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幽静之地,此处并无竹子,只有一片天光遍洒的空地。
方才的散步并未让姜楚醒酒,而是酒意更胜。
看着竹林美景,感受着带着竹香的细风,姜楚心中美得冒泡。
随便捡起一根几尺长的空心竹竿,姜楚开始凭着心意随性耍剑。
天光下,密林中。
姜楚随意舞着剑花,姿态飘逸轻盈,剑意虽未成型却已隐隐有剑气凛然。
竹叶随风簌簌落下,有几片落在姜楚身上、剑上、发上,似是要融为一体。
姜楚的力量虽还不够强大,但其倔强的眼神伴着昂然的身姿,如同一柄利刃,霸道地在天地间飞扬。
这是此刻裴煜看到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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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裴煜和沈恒、沈毓两兄弟谈完事,一同离开竹林深处的隐秘亭台后向外走时,便看到了这番画面。
看到姜楚的脸,裴煜眼神微动,似乎想起来此女就是先前偶遇爬墙的那位。
裴煜驻足停下,倚着青竹,饶有兴味地盯着这场醉鬼剑舞。
一旁的沈恒看一眼弟弟,两人俱是疑惑之色——这酒鬼是谁?
姜楚一番剑舞结束,累得有些气喘吁吁。
她垂眼片刻,缓缓抬起眼来,才看到一侧轻扬唇角看着她的陌生男子。
醉意尚未全消,这男子在姜楚眼中时而是人,时而是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变换莫测。
突然,陌生男子的脸变成前世那个总是似笑非笑望着她的纨绔夫婿,此刻仿佛同前世一样倚墙看着她,脸上尽是玩味笑容。
姜楚忽地怔忡起来,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来这个曾经厌恶的人,
她用力摇摇头,这人又变成那个一箭杀掉自己的异族士兵,脸上充满戏谑的嘲笑。
想到上一世或许已是满目疮痍的故土家国,姜楚悲从心来。
姜楚抬眼,直愣愣盯着这个灭自己故国的“异族士兵”,抬手刺剑,直冲着男子的脖颈戳去。
“妖怪,快拿命来!”
裴煜看着直冲自己面门的剑,惊讶一瞬,便动身躲剑。
姜楚醉得不知天南海北,准头并不好,几次三番的进攻都被裴煜轻巧地躲过去。
看到剑无法刺中,姜楚也就不再尝试,矗立在一处,茫然地看着裴煜。
看了半响。
姜楚大喊一声:“你是何妖魔鬼怪,怎如此了得,速速报上名来!”
裴煜:“......”
看裴煜沉默,姜楚顿感无趣,便转身呆呆地径直离开。
徒留下裴煜一人凌乱。
沈恒兄弟俩强忍着笑意,便邀着裴煜一同回到宴上。
随着姜楚走出竹林,带着凉意的清风拂面后,醉意也就渐渐消散了。
姜楚最初有些迷蒙,可随着醉意消失,刚刚发生的事情越发清晰地浮现在姜楚脑中。
每一个细节。
以及自己莫名其妙地发疯,用剑攻击陌生男子。
还有那几句丢脸的话。
姜楚坐在宴客厅的蒲团上,双手撑着案几,无言地捂住自己通红的脸。
她反复捶打自己的内心,怎会出这种丑。
司婧好奇询问姜楚发生了何事,姜楚沉默不语。
司婧见问不出什么,就自顾自说着刚刚发生的事,“听说在京里做官的沈老爷沈恒现如今也在府上,等会还要来宴客厅,我倒不知道京中高官都长什么模样。”
姜楚心想:我知道。
司婧又说:“听说还有一位贵客,估计也是京里来的高官,想必也是位厉害人物。”
姜楚又默默想着:我方才还朝着这厉害人物刺剑呢。
她已经猜出来了,那时出现在那个竹林中的三人,除了她这种酒鬼,估计就只有不在宴客厅的沈恒两兄弟和那位贵客了。
而那三人很明显神志清明,兴许刚刚谈事结束。
姜楚再次捂住额头。
不过须臾,园子的主人和贵客到了。
那三人进了门。
姜楚明显感觉到一个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羞愧地将头垂得更低。
她仿佛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如风一样,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15. 第十五章
姜楚抬眼望去,三人中有两位是样貌相像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位派头很大,另一位则是低调内敛的样子。
这便是沈家两兄弟——沈恒和沈毓,她猜测那位低调内敛的或许是沈恒,沈恒官声一向不错,又是寒门出身,应当很会做人,不会展现出傲慢样子。
除年岁大些的沈家兄弟外,还有一位玉貌昳丽的年轻男子,脸上挂着笑,但细看之下笑意并不达眼底。
年轻男子年岁虽轻,但连身为户部郎中的沈恒似乎都对他十分恭敬。
三人于上位坐定。
众人都好奇地望向那位年轻男子,思索这人是何身份。
上首的沈恒清清嗓子,捋着长须,和善道:“诸位都是前程远大的士子,今日给老夫面子来到云悟园一聚,让我也得以瞧见年轻人的风采。”
沈恒说话语气很谦逊,随后他又象征性地说了一段官话。
最后道:“望各位今年秋闱高中。”
在场学子除寥寥今岁县试取中者外,其余都是星子县已有功名的秀才,听到沈恒这番话后,众人不免都面带喜色。
各位学子站起举杯:“谢沈大人。”
沈恒笑着回应。
随后,他依次和蔼地问候几位学问出众的秀才。
那几位秀才被沈恒特意询问时,脸激动地发抖,眼睛中闪烁着欣喜。
一番热闹后,沈恒又问:“听闻今年的县案首竟是个女子,是哪位。”
姜楚想到方才自己的醉酒窘态,犹豫一瞬,最终还是从最末尾处缓缓走到宴客厅中央。
“晚生姜楚,见过沈大人。”
听到名姓,坐在上位的年轻男子微抬眼皮,眼底暗流涌动。
沈恒认出姜楚是方才竹林中醉酒之人,强忍着笑意:“姜小姐真是年少有为,性格也极为幽默风趣。”
身旁几位士子不解地看过来,奇怪于沈恒话语中的熟稔。
姜楚脸上的笑容略有僵硬。
“沈大人谬赞了。”姜楚干巴巴回答后,又干笑两声。
“姜案首文武双全,星子县当真是人才辈出。”
一个慵懒含笑的声音从上首左侧传来,如玉击石。
是三人中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慢条斯理地低头抿酒,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姜楚的假笑差点挂不住,并未有应答。
场面有些诡异。
“哈哈,子昼毋要调笑咱们这位年轻案首了。”沈恒打着哈哈,畅快地笑几声,也就轻轻掀过。
宴会继续进行。
场上的连篇奉承之语磨的姜楚耳朵生茧。
当宴会上全都是读书人时,无非就是对令、赋诗,再谈一点不痛不痒的时政。
姜楚兴致缺缺地赋了几句诗就不再参与。
其他人并不在意她的缺席,那些平时自诩刚直的读书人此刻正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夸沈恒长子那首平平无奇的小诗。
而现在姜楚唯一在意的是,她总觉有个眼神一直萦绕着她。
她向场上扫视一圈,并没有人朝着这个方向看。
兴许是错觉吧。
她想。
那眼神并不讨厌,姜楚懒得理会,就随它去了。
而裴煜此刻内心翻江倒海。
他已经嘱托随从去调查这位与前世妻子同名的女子身世。
这人是普通商户出身,有才华,考中案首,其他并无特殊。
他在几年前做过一场虚实难辨的梦,才知晓自己竟有前世。
在此之前,他并无半分记忆,因此他这辈子幼年性格与前世并无半分差别。
所以他再三叮嘱随从打探一下此人幼年时性情如何。
令他失望的是,这女子从小规规矩矩长大,性格温柔乖巧,与那人小时候完全不同。
而面前女子与前世那人长大后矫揉造作、巧言令色的模样也实在大不相同。
应当是巧合。
裴煜沉默地想。
不是所有人都能重生。
裴煜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明明当初婚后很厌恶那人的装模作样,而那人也将自己视作势如水火的敌人。
宴会的热闹一浪又一浪,都是些他从前玩惯的酒令、投壶游戏,极为无趣。
为转移注意力,他装作有兴味地参与进去,他玩得好,性子又温文尔雅,纵然身份与众人有云泥之别,但极容易受到众人拥趸。
歇下来时,他回头寻找,发现女子已经离开,若有所失。
*
早在一刻钟前,姜楚和司婧觉得无聊,两人便已经离席。
初初入夜,风很清凉。
走在路上,姜楚的最后一点醉意也了然无踪。
今天是四月初二,前世姜楚的生辰。
今日宴上独自想着前世的事,姜楚才不小心喝多导致失态。
就在姜楚回忆着出神时,司婧发出声音唤回姜楚。
“明日徐夫子若是知道我们来此宴会,定会大加斥责。”
司婧有些惆怅地说。
姜楚认真地摇了摇头,“徐夫子并非迂腐之人,结交人脉也是我们未来在官场所需要做的。”
“唉,也是,谁让你是徐夫子最偏宠的学生。”司婧揶揄道,语气中并无半点不痛快。
姜楚听到此话,无奈地笑笑。
安静的街道上,司婧突然问道。
“楚楚,你觉得我们真能做官吗?”
“当然可以。”是来自姜楚的斩钉截铁的回答。
“嗯。”
司婧随意折一支柳枝递给姜楚,“唉,真羡慕那位裴大人,出身世家,听旁人说,他年纪轻轻就已经离开翰林院出任詹事府少詹事。”
“裴大人,是方才那位么,去年金榜题名的那位裴煜?”姜楚问道。
“正是。”
去年姜楚从女学其他人那里听过不少有关此人的事,主要是谈论此人学问和出身俱好,前途无量,性格又犹如春风般和煦温润,年轻且尚未娶妻,是京城许多女子的梦中人。
不过今天见这第一面,姜楚就觉得他绝对不是传言中那般。
他很虚伪。
明明眼底深处有高高在上的傲慢,可还是伪装成平易近人的模样与众人接触。
不过他确实也有傲慢的资本。
姜楚叹一口气。
多少在翰林院的两榜进士熬资历,甚至一辈子熬不出头。
而他不过刚刚金榜题名,才在翰林院呆一年就出任詹事府少詹事,位居正四品。
关键是,这是个教导太子读书的职位,与太子接触频繁,怪不得沈恒如此尊崇一位年轻人。
这不是出身世家就可以做到,此人的能力与城府定然不俗。
两人就这样东拉西扯地悠哉走回去。
第二天悄然而至。
两人已然忘却宴会的浮华。
因为随着四月的到来,空气中浮动着各色花香,府试快要到了。
府试由南康府知府李涛主持,考三场,分别是帖经、杂文、策论。
先前县试并未考过策论,因而徐夫子正在加紧教导女学几人的策论。
女学几人除了每日对不同经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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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流读书、温书、写字、演文之外,还要反复阅读不同学问大家的句读经注,读《或问》、《集注》,一字一句思量,力争做到烂熟于心。
除此之外,徐夫子要为众人讲述各种古籍中的政论故事,每人每两天要写一篇策论上交,徐夫子进行批阅后返回。
姜楚每日完成这些必做的温习写文,还要阅读《通鉴》,偶尔读《唐书》、《史记》。
虽然劳累,但是生活极有盼头。
姜家也无人敢打扰姜楚读书。
姜父突然发觉姜楚竟然连沈恒府中的宴会也去得,更加不敢小觑自己这位二女儿。
只不过偶尔看到寄予厚望的大儿子每日越发勤快地从学堂跑去家里药铺时,姜父还是愁眉紧皱地唉声叹气。
近日姜家药铺的生意受到一些恶意骚扰,被人污蔑药材陈朽腐烂。
姜父这么多年下来,经历过一些生意上的风波,心态自然可以放平。
但是大儿子姜泽是未经世事的初生牛犊,知晓药铺的事情之后心急如焚,
恨不得一天跑上三四趟药铺,姜父对此哭笑不得。
姜家在星子县经营铺子多年,街坊邻里虽有怀疑但还是有一定信任,风波很快就平息下来。
只是姜父一直没搞清楚这次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谁。
除了药铺刚开的时候受到其他铺子排挤,后面立足之后就无人再使坏。
这次风波来得的确莫名其妙。
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姜楚倒是没关注姜家最近发生的事情。
因为四月中旬,府试到了。
府试连考三天,与县试一样,无须过夜,每日早上辰时开考。
不过与县试不同,府试要在府城里进行。
女学三人须结伴前往。
府试前两天,姜楚一大早从塌上爬起来,收拾好行囊。
临行前,姜母浅浅嘱咐女儿几句,姜父在一旁默不作声。
顽皮的幼弟嚷着让姐姐考完同他玩耍,被一旁的大哥姜泽给个爆栗,被打后幼弟眼泪汪汪地和二姐姜楚委屈告别。
姜楚被逗笑后摆摆手离开了姜家。
三人在女学集合,坐着司婧家的马车上路。
司婧虽然会功夫,但是为保证安全,司家还是派家里的女打手随行保护三人。
坐在马车上,姜楚微眯着眼睛,倚在一侧思索着昨夜写过的文章。
司婧嚼着梅子歪坐一旁读着兵书。
端坐读书的魏静宛翻页时袖口扬起,无意间腕上露出几片红痕。
这立刻被姜楚的余光捕捉到。
“静宛,你手腕怎么了。”
魏静宛瑟缩一下,拽紧袖口,躲避着两人的目光。
姜楚强行抓过来魏静宛的手腕,掀起袖口查看情况。
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既像鞭痕又像是掐痕。
魏静宛用力收回手臂,勉强挤出浅笑,“没事的。”
姜楚两人知道魏静宛家里后院复杂,生存不易,却不曾想到境况如此险恶。
“我娘一受到别人欺负就打我,我已经习惯,没想到这次一不注意被你们看到,家丑还是外扬了。”魏静宛苦笑一声。
姜楚看着魏静宛低垂的眉眼,表情满是心疼,几度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人想为魏静宛做些什么。
但魏静宛明显抗拒,不想多说,两人也就沉默作罢。
剩下的路途,气氛比先前凝固许多。
就这样到达府城的一间客栈内,三人收拾入住后,准备即将到来的府试。
16. 第十六章
姜楚所入住的这间客栈里也有许多其他赴考的考生。
赵玉彦也是其中之一。
赵家人丁复杂,大哥赵玉明作为嫡长子一直备受期待,庶幼子的他自小就不被重视。
这次县试后,他的父亲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自己这个庶子。
“玉彦老弟,玉明兄近来如何。”
赵玉彦独自在客栈窗边的桌旁默书时,一个大大咧咧的友人直接走过来拍他的肩膀,随意地坐在一旁。
看到此人是嫡长兄赵玉明在府城的朋友——南康府通判之子刘湛后,赵玉彦收起被打扰的怒气,乖巧地一笑:“兄长自是一切都好,刘兄今年也要参与童生试么。”
刘湛比他只年长两三岁,今年第一次下场考试。
“可不是么,若是让我选,我必参加武举,可我父亲非要我走科举的路子,真是愁煞我也。”刘湛作愁眉苦脸状。
刘湛又好奇问道:“听说你们星子县出了个女神童,长得美若天仙,真有此奇事?”
赵玉彦鄙夷刘湛这种浅薄之人,遂反驳他:“样貌先不论,姜楚的文章才是一绝。”
“别提那劳什子文章,样貌不论,那必然是貌若无盐咯。”刘湛说话间便没了兴致。
赵玉彦辩驳道:“姜案首自是有超然之姿,但所著文章更是如诗如画,胸中有丘壑。”
“唉,没劲。”刘湛瘫在椅子上,摆弄着茶杯。
旁边一直有一位坐着的中年书生插话进来,“再神童也比不过那松江府的那位崔公子,人家小小年纪就是小三元。”
“听说这次安义县有几位有名的年轻公子第一次下场考试,可是有备而来,你那位姜案首可要遭殃了。”中年书生揶揄道。
赵玉彦不欲与他争辩,想着今后自有定夺,就沉下脸来,转身自顾自地继续默书。
中年书生看讨了个没趣,便不再搭腔。
刘湛笑嘻嘻地悄声说:“玉彦小弟你这么生气,该不会是你心仪那女子?”
“刘兄!勿要胡说!”
听到这句话后,赵玉彦猛得站起身来,脸颊发红瞪着刘湛。
刘湛发觉自己说中少年心事,抚掌哈哈大笑。
此时,一个女子从客栈隐蔽处走出,神色不明地看两人一眼。
赵玉彦猜到她听完他们全程对话后大惊失色。
这女子正是躲在清净处读书的姜楚。
她没想到就连避在一旁读书也能听到别人对自己评头论足,甚至还有为她说话的人。
姜楚瞥一眼赵玉彦,她终于明白先前沈府宴会上对“赵玉明”这名字熟悉的源头,是源自这位星子县县试第三名赵玉彦。
这两人是兄弟。
没想到兄弟两人截然不同。
那位兄长外放张扬,这弟弟却羞涩内敛。
想到赵玉明那猥琐的眼神,姜楚恶寒地一哆嗦,也连带着对其弟弟赵玉彦也没有好印象,就这样冷淡地离开了。
一旁的赵玉彦在最初看到姜楚出现的时候就十分慌张,生怕对方听到刘湛的胡言乱语。
现在看到女子离开时的样子,他方觉五雷轰顶。
“刘兄你......你乱说什么!”赵玉彦捂着脸,如丧考批般哀伤。
刘湛望着姜楚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莫非,那美人就是你所说的那案首?”
看到赵玉彦丧着脸沉默不语,刘湛知道自己说中了,手摸下巴。
“长得确实不错,但是性子也太冷了,硬邦邦得像石头。”
赵玉彦不欲再听,低垂着秀致的眉眼:“刘兄不要再说些有的没的,我先回房了,请便吧。”随后就快步离开了。
“哎,你......至于么,”刘湛尝试挽留赵玉彦未果,“我要看看这姜姓女子考得怎样,别到时候落个榜尾惹人笑话!”
此刻姜楚并不知道她已经成为许多人的话题中心。
第二天是府试。
她如县试一样,理完头绪后装好考篮,同司婧和魏静宛一起前往府城的考院。
这时河边一群浣衣女子也正在热烈讨论今日府试的这群读书人。
“听说这次来应考的都昌县王赫公子格外风雅,听说还未许婚约,当真年轻有为。”
“你还是年轻,要我说,还是星子县赵玉彦赵公子那样的才值得托付,出身好,性情又温柔。”
地方来的读书人,永远是府城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们是没见到那位星子县的女案首,打扮成书生模样后竟比我见过的所有小郎君都要俊俏风流,她若是个男子,我定要嫁于她。”年轻的小姑娘说话间羞涩起来。
周围的阿嬷姐姐打趣着芳心萌动的妹子。
*
辰时鼓响,府试开始。
府城的考院比县里的更敞亮,但是号房还是一样的逼仄狭小。
姜楚坐在号房里,从考篮里拿出砚台和笔墨,缓缓打开题纸。
与县试相同,府试也是一共考三场,一场考一天。
第一场是考几道帖经题,一道四书文章题,一道五经文章题。
帖经题向来难不倒姜楚,很快就答完了。
而府试的文章题与县试中知县卢禹出题的刻意圆滑不同,这南康府知府李涛出题直接爽利。
两道题,一道谈民生,一道谈权力制衡,都十分尖锐。
第一篇是要谈君主权力制衡与结党之争,姜楚咬着笔杆,闭眼思考一刻钟,方悬腕落笔,在草纸上写下破题立意。
起头之后,后面就好写许多,洋洋洒洒写下长篇。
写完第一篇后,姜楚没有休息,而是立刻投入第二道题的思考。
相比于第一道题的尖锐,第二道题就容易许多。
在午正之前,姜楚完成了两篇文章的草稿,就开始安心吃饭。
今天她给自己带了客栈里现做的的酱牛肉和小菜。
府城四月的天已有热意,考篮里的饭菜并不冷冰。
她用馍馍就着酱牛肉和小菜,吃起来格外喷香满足。
她惯例观察着考场里的众生百态。
可以想见,依然有人抓耳挠腮,有人垂头丧气,亦有人如她一般闲适自在。
吃完饭后,姜楚开始认真抄录草稿到墨卷上,不敢有一丝懈怠。
一气呵成。
完成抄录后,姜楚才能舒一口气。
又开始思索第一场的加试题,是讨论治水的题目。
先前关于实治的文章女学没有具体学习过,幸而姜楚阅读广泛,从各类书中看到过许多治水论,结合自己两世的见解,方才能写完这篇加试题。
同样在墨卷上誊录之后,姜楚答题完毕。
她看一眼周围,发觉大多数人都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许多人都被那道加试题难住了。
这场府试,果不其然,姜楚又是第一个交卷的人。
后面连续三场,姜楚答题如有神助,次次都是首位交卷者。
结束考试后,姜楚无疑又引起众人注目。
别人来询问星子县考生有关姜楚的事,得到的答案只有:文章写的相当出众。
其他的事情都闭口不言。
询问的人半信半疑离开,只道这星子县故弄玄虚,怕是今年整个星子县的水平都不佳,那姜楚定是个哗众取宠之徒。
他们现实中所见过的自诩才女者大多只是会吟诗作对、附庸风雅,而那些古代有名的才女又不能随处可见。
大多数人讨论一阵也就散了。
所有人都在猜测这府试的案首是安义县的陈案首还是都昌县的王赫。
许多人甚至还为此设了赌注和赌盘。
七八天后,就要到府试揭榜的日子。
这一天对姜楚来说很平静。
本朝的所有县案首不论府试、院试如何,只要基本没有什么作弊,或者文章中的大逆不道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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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的秀才功名基本都是板上钉钉。
自从县试过后,姜楚确定自己还有更多未来,她就不再紧绷,写文章时也就更加从心而为,对于榜上排名也没有太多功利心。
不过看着客栈里众人,绝大多数人并非和她一般。
客栈大堂内,有人急得发汗,有人坐立不安,还有人拜遍各路神佛只为进入下一阶段。
仍坐在客栈的各位读书人都是派了自家随从或者打赏客栈小厮前去看榜。
姜楚三人也找了一位客栈的小厮前去探听消息。
客栈里无人说话,场面一度压抑。
不一会儿。
姜楚三人派去的小厮竟是回来的最快的。
“姜小姐,大喜!”
这一声大喊引起所有人的高度紧张,众人的目光汇聚在这小厮身上。
许是跑过来路途遥远,小厮急着报信尚未休息,所以站在客栈门口上气不接下气,满载着笑容,半天竟是没说出下半句话。
有急性子书生受不住问道:“你倒说说,到底如何!”
这小厮有当说书人的潜质,在众人催促下不慌不忙,稳稳走进来喝了口水润嗓。
“姜......姜小姐,你是案首!”
场面一度安静后变得热闹。
“姜案首,恭喜啊!”
“姜案首真是年轻有为!”
“姜案首,已经连中两元了,恐怕小三元也不远了。”
“......”
许多人怀揣着忐忑的心情前来向姜楚道贺。
书生们心里都不是滋味,自己的府试结果还没有着落,却要先被迫给这位神童案首道喜。
年纪轻轻还是个女子,竟然已经连中两元,那小三元岂不是已经被这姜楚收入囊中?!
不管众人道喜是真心还是假意,这科举场上,如果连中两元之人的院试文章作得尚可,为了名声,院试考官凑个小三元是常事,何况这还是个极为年轻的案首。
“那小婧和静宛呢。”熙熙攘攘祝贺的众人都散去,姜楚才得以问另外两人府试结果。
司婧故作镇定,实则暗处的手指不住地敲打木椅。
魏静宛也焦急地看着小厮。
“司小姐和魏小姐也都取中了!具体名次我倒记不太清了”小厮笑着回答。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每人都喜气洋洋的。
三人欣慰对望,她们还能在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客栈里其他人派的随从和小厮这才跑回来。
“我这次又没取中。”一个中年考生声如蚊蝇,面有哀色。
“我可以去院试了!纪兄,你如何?”另一个蓝衣考生春风得意对同伴说,但是同伴的脸色并不好。
客栈大堂里,有人看着开心的同伴,不忍打扰,默默地回房收拾包袱告别回乡。
有人欣喜若狂,似要愉悦地即刻办一场朋友间的宴会一起庆祝这桩喜事。
“唉,没想到你那位姜案首真是不得了,没想到又是府试案首。”刘湛摸着下巴对赵玉彦说道。
“她的确厉害。”赵玉彦站在角落里向往地笑着看处于众人中心的姜楚。
方才他并未上前祝贺姜楚,他担心前几天在姜楚心中留下过不好的印象,不想在此刻让她看到自己烦心。
“玉彦老弟,咱们都被取中了,恭喜恭喜。”
赵玉彦温柔一笑,作揖道:“刘兄同喜了。”
“你既然爱慕那位姜案首,怎不让你父亲上门提亲,你马上加冠,她即将及笄,也可早早定下婚约,听说她是商户出身,虽然她的确出众,以你的家世娶她也是绰绰有余,女子迟早是要嫁人的。”刘湛道。
“但我配不上她。”赵玉彦轻轻一笑,敛了眉目,也收敛起眼中的所有思绪。
*
姜楚三人将要归家,准备几个月后到来的院试。
此刻距离秀才的功名还有一场院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