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甜的要命》 第1章 毕业后 引子 那天张志平在手机上刷到大学生就业形势严峻,好多985、211的最后做了快递小哥,更有人自嘲保安保洁保姆为“吉祥三宝”,志平心里就很难受,想到20多年前自己大学毕业,也是差不多就失业了,毕业即失业的初代版本。同学们找的工作更是五花八门,虽然那时候大学生远没有现在多,但人才市场更像是乡下过年的人菜市场,水泄不通的人和菜。至于他们最后能不能找到一份满意工作证明自己不是菜,而是才,那只有天知道了! 志平觉得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困境,后来他即使上班了,也对工作不满意,年轻浮躁的心就没有能放下的地方,犹如华北之大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他很快就离开总部岗位去了分公司,这当然有理想主义在作怪,感觉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总要做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加班也是快乐的延长线呢。 可是庐山脚下的江城,并没有想像的天高任鸟飞,他只是从上一个风云江湖参与了下一个江湖风云,最后还是不得不继续捣浆糊。这对年轻傲娇的志平实在是个打击,最终倒在了那个夏天的医院里…… 而他的同学吴镇一开始就目标明确,为人民币服务,方法简单粗暴,很快在市里有房有家,以至于后来到处有家。 当然他这么多年在市场里摸爬滚打,对金钱,爱情,婚姻家庭有了奇特的看法。比如谈业务像是谈恋爱,只有不把对方当回事,才能让对方死心塌地;送回扣像是扒掉对方底裤,如此才能赤诚相见!这些奇谈怪论无比实用,堪比《葵花宝典》。然而后来吴镇也有隐退江湖之意,那次他送志平来到这个南方城市时,去西湖边的灵隐寺玩,忍不住说了鲁智深的那句偈语: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想到这里,张志平于是提笔写下自己大学毕业后的那段青春故事。 1998年的夏天,大学毕业生张志平觉得特别漫长。5月份他们“九三经管班”就拿到了毕业证书,天天在一起五年的同学,从此便星散各地了。 那天,同学们在校门口的大路上等车,班长走过来接了志平的行李,半天没说话,最后红着眼睛说以后多写信哦。 那一刻志平还觉得奇怪,班长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变得娘们兮兮的。 当他努力挤上一辆长途大巴车,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看到马路边的女同学一个个哭的梨花带雨,男同学拼命挥手时,他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原来哭泣是像感冒病毒一样是可以传染的。 渐渐远去的图书馆实验楼成为志平的回忆时,时间也渐渐远去。同学们的通信方式只有通过一封信来了解彼此近况,区域经济条件的不同,让志平觉得每个同学的分配过程都不一样。他很想知道详情却又无能为力,以致他都幻想养一匹马,每天骑马去各地同学家,串联信息,像是古代的邮差。 张志平是在拿到毕业证时就去了巢州市乡镇企业局办派遣手续,可时间都过去三个月了,分配的事情毫无进展。 一开始父母亲还想着能在市里分到一个单位,以后儿子就是城里人了。可分配的消息像是河沟的鱼,水花很大,逮住的都很小。 张志平从五月份一直等到七月流火,烧得嘴角上火也等不来分配通知时,就没再指望“大鱼”了。 现在,他几乎每天都会去大庙中心学校,看到骑着绿色摩托车的邮递员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但一大包邮件除了报纸,杂志和四邻八乡的信件外,就是没有他望眼欲穿的派遣证下来。以致志平像是在学校上班,每天按时过来又按时回去,他不愿意早早“下班”面对父母失望的眼神。 不过今天他看到一封寄给他爸的信件,他当时还责怪这么糊涂“怎么把派遣证寄给我爸了”。等他激动地扯开信封时,看到寄信人一点不糊涂,那是妹妹张志英寄给爸爸的信,他飞快地扫了一遍,信中提到寄了2000块钱。他又找出志英寄来的汇单。 晚上父亲拿着汇单和那封信。他想起小女儿一直为他们减轻负担,成绩优异也主动退学,在外面打工挣的钱还要攒起来给哥哥找工作。 虽然他还有个大女儿小燕早早去了浙江打工,但嫁了人的女儿也有自己的小家庭了,帮助有限。 志英在信里说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只有通过工作改变命运,而她作为女孩,还可以通过嫁人“跳龙门”。 老张忽然咧嘴一笑,想到两个女儿都挣钱了,眼下的困难也不算什么了,便宽慰地说:“唉呀,你们都长大了,比我看得清楚哦,妈的。” 他说一句“妈的”,像是对自己的衰老感到无可奈何的认可。 那天晚上志平回到房间,他想到读书时关系最好的同学吴镇,也想到五年前自己如何就读了这么一个大专…… 二 张志平,吴镇他们是1993年的初中毕业生。正赶上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会计制度的变革时期。几个地级市的乡镇企业局,委托学校定向培养一批大专毕业生。高中三年和大专两年连读,5年后毕业,由乡镇企业局分配到相关企业。这便是省工商职业学院1993年大专班的由来…… 93年初中毕业的张志平,觉得自己可以进市里最好的高中。然而父亲认为,读这个大专5年后就直接分配工作了。“包分配”对世代农民的普通人家来说,是难以拒绝的诱惑。大伯小叔他们也一致认为读大专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志平便感觉被青烟熏的睁不开眼,迷迷糊糊被一种前拉后推的力量裹挟着往前赶。他只隐约觉得,自己没有去向往的重点高中读书多少有些遗憾。而当他穿着新衣服新鞋子,拎着堂哥送的新皮箱,在一众亲人的鞭炮声中,欢送着去学校报到时,他又飘飘然得意忘形,像是从此走上了星光大道,读不读高中的纠结早已云淡风轻。 然而在志平他们开始专业课学习时,教务主任回答了学生们关心的分配问题,他告诉孩子们,毕业后分配情况要看当地政府了。 比如皖江地区南部的几个地级市经济发达,会计需求缺口大,工作就业不成问题。而相对经济条件差一点的江北几个县。本来企业就少,找一份遂心愿的工作就不容易了。主任那句“不能遂心愿”的话,像是一瓢三九天的冷水浇在志平心里。因为巢州正是位于江北,经济欠发达。 大学里,张志平和吴镇两人相处最融洽。两人在南腔北调的方言里遇到无比亲切的老家话,仿佛是地下党对上了暗号,从此以后两人无话不谈,不时蹦出一两句方言,快乐放肆的神态让其他同学既惊讶又担心,仿佛属于本来他们的快乐被这两个乡巴佬盗走了。 然而,张志平一直不了解吴镇的家庭,感觉他像是没有爸妈的孤儿。 吴镇对家事从来含糊其词,年轻的志平了解吴镇那颗敏感的心,所以从不打听。 再后来那个五一节,志平跟吴镇去了一趟他山村老家,看过他衰老却坚强的奶奶,那时志平才知道,吴镇的家庭和成长环境太特殊了。 渐渐的,吴镇从一开始开玩笑就会脸也慢慢变得皮实,毕业那年,男女同学们在一起聚餐,拍照片,他已经会取笑女同学了。 缺少母爱,又独立的吴镇同学,总是让志平牵挂,他想去看一看消息灵通的吴镇,找工作了吗? 三 志平坐车到尖峰乡时,正是三秋时节。 志平走到村口,看到上次走过的那方池塘时,却迷惑在塘口,村里房子都一个模样,片片石块垒起的墙面和鱼鳞状的小瓦屋顶。 他搞不清楚哪间房子是吴镇的家,问了一个牵牛饮水的大伯,说是村里没有吴镇这户人家。 志平纳闷极了:难道这么多年是个假同学。他看着村里都一样的房屋和院子,正一筹莫展时,一回头却看见塘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弯腰给喷雾器灌水,他脱口而出:“好你个吴镇呀!” 吴镇吓了一跳,那个牵牛饮水的老伯也愣住了,他牵牛离开时还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吴木生家二子哦,你说吴镇,我哪里知道哦。” 吴镇抬头看到白衬衫干干净净戴着眼镜的同学,咧嘴一笑,问你怎么来了?工作搞好了吗? 很显然,吴镇也在关注毕业分配的事呢。志平没说话,就听吴镇说“我还剩最后一桶水了,你跟我去田里吧!” 干完活回家时,志平将一袋豆奶粉和苹果送给奶奶。奶奶身体明显不如几年前了,满头白发下一张核桃般的脸,她早已认不出志平,但还是忙着做晚饭。 吴镇弯腰卸下喷雾器去水井旁冲洗,又让奶奶别动了,他自己做饭。 然后告诉志平,奶奶腿不好了,在家躺着,又没人照顾。他爸隔三差五回来一趟,有时也把赌钱的人聚到家里来赌。 “哎,没办法。”吴镇叹着气说:“我工作的事,他说没钱找人,就让我等分配。我也想过,只要有分配,不管好歹,先有工作再说。可到现在也没个准消息。我听班长说我们好多同学都在通过关系分配工作呢。分配不找关系,最后有没有工作都难说呢。” 志平觉得有道理。吴镇说有关系的人家不可能放着关系不用,有权不用过期作废。那些有关系的早就动用关系,没关系的人家也会砸钱砸出关系来。 志平和吴镇都认为这大学念的很荒唐,而且他们也无可奈何。吴镇告诉志平,自己早已对工作的事失望透了,几年的时光差不多都是浪费了。志平望着吴镇忍不住笑着问他,不是还有个“一剪梅”吗? “哈哈,那就不用提了。我们只说工作,你是不知道哎,志平,我其他同学有考取师范的,有考取电校的,都是家里有人,现在分配很顺利。校长的儿子念个师范回来就教书,大队书记的孩子念个电校回来,直接去了供电所上班。电老虎哎!他们当初读书时就考虑好了上班的单位,哪里像我们这个委培生,毕业了还到处找人。想想,他们才是真正的委培生,找好了单位委培一下回来就上班。” 一席话让志平哭笑不得,他仔细一想,虽然不像吴镇说的如此绝望,但除了读几年书,学了些专业会计知识也确实没啥用。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专业知识很快也就荒废没用了。志平忍不住吐了一口唾沫,像是把五年前读大专的结果也吐掉。 对于工作分配,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等下去了。 吴镇说,他姑奶的孙子在城郊开了个注塑厂,专门生产酒瓶盖的。如果实在没工作,可以在那里混。吴镇有些奈何却又坦然地接受这兜底的安排。 “那还做会计吗?”志平问。 “做个屁呀,表嫂是出纳主办一把抓,大表哥是村支书,偶尔过来看看,厂里的生产销售,全盘他都了解。他说等我过去,从车间干起来。我本不想去的,但里面女工多,我想去了以后找个女朋友不成问题,哈哈哈!” 话题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两人又扯到班花,在当地一个大酒店里实习,又说到那个娇小的女同学进了中石化,但都不是做会计,五花八门的工作啊! 临睡前,两人商量明天去看一眼那个瓶盖厂。走投无路的时候,两人还可以继续做难兄难弟呢。 天麻麻亮的时候,大屋门被撞开,钻进一个黑影。志平微微睁开眼,就着窗边的微光,看不清是谁,像是往地上扔了一件沉重的东西,又掩门出去了。志平看到吴镇还在呼呼大睡,也没叫醒他。不料吴镇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躺下,咕噜一声“老头子,别管他。” 山村的早晨很安静,夜里最后一丝黑暗随着早晨的炊烟慢慢散去。 两人起来时,奶奶已煮好一锅红薯稀饭。凌晨回来的吴木生,坐在锅屋的台子上,吸吸溜溜喝着稀饭,然后又咕叽咕叽嚼萝卜干。 他一见孩子们起床了,便大声对着吴镇说:“哈,是你同学吧?昨天我遇到老八斤牵着牛,说你同学来了,戴副眼镜,我猜是上次来的,昨天夜里就又搞了两只。” 然后又得意地说,今天让志平带回去烧烧,吃个新鲜,野味难搞到了。 志平这才知道,吴镇父亲昨天忙了一夜,天快亮时才带了两只野兔回来。他竟然还记得上次志平来过的事情,于是开心地说道:“叔叔下次带我打野兔去。” 吴镇父亲十分高兴,又说了一大串如何辨别野兔的路径,如何了解野兔习性,志平感觉他就是只老兔子。 吃完早饭,志平带上那只野兔就和吴镇一起去市里了。 奶奶像是不舍得志平走,她让志平得闲来玩,然后就一个人坐在门口目送着他们。 两个同学沿着山路走了好久都没说话,他们不知道未来的分配到底怎么样。想去“乡企局”问问情况吧,可不止一次的“等等,再等等。”感觉像是在敷衍,他们既盼望着去“乡企局”问问,又害怕“再等等。” 翻过万山到大路上时,两人花了两块钱坐上开往市里的公交车。 公交车一路颠颠簸簸往市区开,到亚父山下的鼓山寺时,吴镇看到一排瓦房,还有一柱擎天的大烟囱,突然激动地对志平说:“就是这个厂,就是表哥的厂。” 志平抬头望向窗外,那排瓦房像是搬迁学校后的教学楼,又像是粮站的老仓库,只是烟囱焕然一新。 志平心里觉得,他们一直想要的会计工作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太破了吧? 志平想,如果他们继续等待,至少还有一份美好的希望,可是眼前的厂房和大烟囱一下子如此真实砸过来,让他愣了半天在这里晕头转向呢! 在这里上班,那还不如去做西门大官人。 吴镇看到志平落寞的神情,便说道:“我现在两手准备。先等分配,如果分到好单位,当然去了。没有好单位,实在不行就来这里,离市区很近的,找个老婆不算太难,哈哈哈。” 吴镇熟悉的朗声大笑让志平又缓和过神来,他在心里也觉得吴镇都有兜底的工作了,比他要好,虽然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志平想到吴镇真要去瓶盖厂了,便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说不定是难兄难弟啊”! 吴镇又哈哈大笑起来,志平听到吴镇的笑声,像是对五年前错误选择的释怀。 两人在汽车站下车后。吴镇问志平还去不去“乡企局”了?志平看了看蛇皮口袋里的野兔说:“妈的,听天由命,老子回去烧兔子吃去。” 吴镇也激动地说:“对,该吃吃,该喝喝,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先去草城街买配件了。” 吴镇家里的那台喷雾器药水桶,实在是破旧不堪,他一来市里就要去找配件。 志平买了一张去浮槎镇的车票,他坐在车里,望向窗外。 巢州城北国道边低矮的房子都拆光了,路面变得更加宽阔。志平感觉城市在变化,他们也在变化。吴镇再也不是那个羞于提到女孩而无比自卑的男生了,相反他现在倒是很期待女孩子多的单位呢。 四 志平回到家后,把兔子往地上一扔就上楼去了。母亲见他神情低落,没再多问,只默默的叫父亲过来剥了兔皮,点起柴火灶烧起来。 等一家人围坐下来吃晚饭时,志平才将这两天去同学家关于分配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 母亲叹息道:“真要想办法找人了,你同学,那么破的家庭,都有个城里的工作兜底了,你还在等什么呢?” 母亲的这句话仿佛是在烧野兔的锅里添一把火,把问题搞得透烂,海山就恨不得一杯一杯把自己灌醉。 志平觉得母亲说的话他抬都抬不动,好像不对,但又说不出错在哪里。虽然注塑厂是他志平看不上的,但那是个实实在在郊区的单位,是吴镇可以去的地方。 志平夹了块兔肉放进嘴里,感觉味同嚼蜡,还塞牙。 父亲终于缓缓地说:“你同学家庭,破也好,不破也好,不影响他已经有个单位了。所以,下一步,我们必须开足马力去找人,不蒸馒头争口气啊!” 老头子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饭也没吃一口,就胡乱地躺到床上。 不知放了多少遍的电视连续剧《西游记》又在重复播放。 压在五行山下的猴子头上都长草了,他正伸头张望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讨一口野果吃。 志平想到工作分配的问题,压力山大呢?他也丢了饭碗,去楼上房间倒头睡去。也许是上午走了很远的山路,志平一上床就进入梦乡。 “老张,老张”,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志平听到有人在叫他张老头子。 真是奇怪,叫他老头子的,是个从未谋面的女人,有点像妹妹小芳,也像是妈妈。她告诉志平说咱们的孩子考取了高分,却去了个技校。 志平便着急地喊叫说:“千万别进技校啊!”却又发不出声来,胸口像压着什么东西,终于志平猛地大声喊出来“朱老师,救我”! 一着急志平也就醒了,想到刚才不过是个梦。他竟然梦到小学老师,那是像父亲一样照顾他的小学语文老师。只不过,朱老师去世已好多年了。 志平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他望向窗外,下弦月从棉絮状的云层里努力挤出一丝缝来,打量着这几多欢乐几多愁的人间。 五 这天晚上,父亲张海山也在对志平工作分配的事辗转反侧。他仅有高小文化,常常对生活里的事情感到茫然。五年前儿子填报的志愿,也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主张。他当时只觉得这很难抉择,而志平还是个孩子,根本无法面对如此重要的选择。谁都知道,年轻时的路就那么几步最重要,一步错,步步错呢! 眼下儿子的工作分配,虽然困难重重,但也事在人为。他和老伴赵大秀商议,去找他二十年前养蜜蜂时认识的老贾。 那时,老贾刚从“二轻局”下来后,做起了蜂产品的生意,张海山也就是在浮槎镇蜂蜜收购点认识老贾的。 “老贾靠得住吗?”大秀问。因为老贾离开单位时传说是有一个私生女的。年轻时的老贾,原来是单位的储备干部,不承想,他不顾原配反对,跟单位的一个女员工好上了。闹到最后,老贾老婆选择原谅老贾,保住仕途。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没想到老贾像是吃了秤砣,心硬成了铁,决心要跟小杨在一起,并且愿意接受任何处罚。他后来跟女员工杨小宣一起开掉,夫妻双双把家还,在开发区小镇上买了一块地,建了一个小院,还生了个女儿,跟小杨姓。 以后的老贾干劲十足,利用人脉资源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铁了心的老男人像是红了眼公牛,眼前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后来他女儿也读了幼儿师范。 现在,老贾终于老了。 离婚重组家庭的男人,给人的印象是不负责任,尤其是老婆都原谅你了,给个台阶都不下,还一条道走到黑的男人。说到底还是贪图年轻漂亮的小老婆,可见不是个好东西。这就是志平母亲对老贾的终极评价。 然而,张海山不这样认为,他要去问一问老贾,说不定老贾有些人脉呢?老张认为,老贾是有两把刷子的,一刀两刃,看怎么用了。但他不敢对老婆大秀这样说,男人的坏,是像流行感冒一样可以传播的。这才是老婆担心所在。 无论大秀如何担心,海山还是从心里认可老贾和小杨的婚姻,跟大多数人不同,他认为老贾够爷们。够爷们的老贾,会不会帮他海山呢? 第2章 巢州大伯 一 次日,张海山来到老贾小院时,已是午饭时分,小院在国道的路北。一幢两层楼的房子,门口的水泥地面干净的一尘不染,沿墙角摆了几盆月季花。一对从乡下收来的石臼窝子灌满了水,上面飘着几片圆润的小荷叶。看得出老贾的日子过得滋润,他想这一趟是来对了,于是一进门就大声喊:“贾老三,贾石头!” 屋里应声伸出一个光头来,一只手摘下老花镜,盯着海山看。但海山立马认出老贾来,继续打趣道:“你个贾石头变成贾光头了?” 这让老贾一下子想起,二十多年前,他在浮槎镇收蜂产品时,帮过大庙乡一户建房的农家弄过几车石头,并由此得了个“贾石头”的称号,而眼前的来人正是大庙乡的张海山了。 老贾笑眯眯地问:“你真稀客呀,怎么就想起我来了?” 递烟,泡茶,老贾猛地想起了饭来,便问有没有吃。张海山摇摇头,笑说“没饭吃了”。 “走,今天带你去吃国道鱼。”老贾拉着张海山出来,门也不关,只朝楼上喊一声:“小杨,我们出去吃了。”楼上有女人的声音应着知道了。 “还是小嫂子好啊!”出了门,海山忍不住调侃一下老贾。老贾会心一笑,说好多年了。 两人在路边的“国道鱼”馆里坐下来时,感慨时光飞逝,十多年未见,把各自的变化说了一通。 关于孩子毕业分配的事,老贾却一言不发。那餐饭,张海山吃的心神不宁,觉得老贾像是胸有成竹,又觉得不可能如此简单。让老张的心一会天上一会地下。终于吃完饭,老贾才告诉老张,他从“二轻局”下来之后,有一批同事就转到“企业办”,也就是后来的“乡企局”。所以,那里人和他都很熟悉。 “比在原单位还熟,你就放心吧。” 这句话让张海山一直悬着的心软着陆,一切安稳祥和。 吃完饭回到老贾小院里,张海山看花看草都格外顺眼。老贾留他多坐一会,他也不肯,迫不及待的要乘车回去,望望头顶上的蓝天白云,是很久没有过的爽快呢! 临走时,他没忘跟小杨打一声招呼,还自荐道:“我是老张,大庙的养蜂专业户”。楼上响起小杨恍然的盛情挽留。海山连忙摇手,说回去还有很多事要忙,然后逃跑一样地跳出小院,坐上公交,直奔车站。 回到家,大秀看到海山得意洋洋,便低眉顺眼地服侍着海山,心想那个老贾真有两下子吗?却不敢问结果的话。 直到张海山也憋不住感慨,多亏跑了这趟,然后如此这般一一道来。 直到深夜,老张两口子还在盘算着把今年刚收上来的新花生米加工成五香味的,乡下人只能用一些土特产来托人找关系了。 最肥的老母鸡,最大的花生米,最香的菜籽,都是用来铺一条进城的路啊! 第二天,海山在家里分拣花生米,把那些邹皮的小粒花生米挑下来,半天塞一颗进嘴里。海山心情很好,那些拣好的花生米看起来大小均匀,仿佛是儿子的作业成绩,老师肯定能看上眼的。 他正陶醉在得意洋洋的幻想里。突然,小卖部跛脚的老妇人隔着院门大声喊:“海山,你家来电话了。”张海山一下子站起来,他昨天才把小卖部的号码给了老贾,这电话一定是他打来的。海山三步并做两步赶过去,一把抓起话筒,里面没人说话,只有一阵脚步声。他连忙“喂喂”喊了两声,仿佛要把远去的脚步拽住。电话那头果然响起老贾熟悉的声音:“老张啊……” 老贾告诉他,这一批学生的手续都压在“乡企局”里,原则上是统一分配。但是因为不同地区经济条件不同,单位好坏更有差别。考虑到每个人想法不同,现在“乡企局”实行推荐制。把学生推荐给合适的用人单位,用人单位考察学生的能力,双向选择。 张海山听到“推荐制”,“双向选择”,便一句也听不下去,仿佛是落水的人耳边咕咕噜噜什么也听不清。但他还是很清醒地问“那孩子的事怎么弄呢?” 老贾告诉海山说如果不着急,就先等等,着急的话,他明天或者后天去趟“乡企局”找老张。老张,原来也是浮槎镇财政所的老会计,因为业务能力强调到市局里来了,现在是“乡企局”的会计师,以前他和张会计关系好到伙穿过一条裤子。 海山听得很激动,连声说:“现在就很着急呀。”仿佛这就要取一条裤子来,看他们伙穿才放心。然后又恳请老贾跑一趟才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 晚上,海山两口子商量着,托老贾找关系,礼品必须要双份的了,老贾找的张会计,张会计有,老贾也要有一份。 至于冬天留一点自己喝酒,海山说送出去给别人喝,比自己喝还痛快。为了孩子他恨不能割下身上的肉呢,吓得大秀赶紧把刀藏起来。 二 国庆节过后的一天上午,大庙乡通往莲花村的砂石路上,行驶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小汽车。桑塔纳中规中矩、板板正正的车型,在那个年代是富贵和权力的象征。 小车里坐着一个身材发胖的老者,所剩无几的头发一律梳向背后,一丝不乱,他正慢条斯理地对着后排的老贾说着话。窗外是大片的农田和屋舍,透过黄叶挂满枝头的树梢,可以看到农家院子里,妇人趁着晴好的天气晾晒山芋片。那是刚刚收获的红薯,切成一片片块状,晾在门口小院空地上和矮小的锅屋顶上,一只大公鸡不分早晚随意地喔喔喔叫着。 “老贾,这山芋片煮粥好哎!” 前排老者看着窗外对老贾说。老贾忙忙称是,“那是,张老。那年我在大庙这一带收王浆,一天早上去了一户人家。正赶上山芋片粥,我一下就干了三大碗,好香啊!” 说得前排老者微微笑起来,他仿佛看到老贾稀里哗啦贪吃的模样。 坐在前排副驾驶上的,正是“乡企局”的张会计师。会计师稀疏白发,年届退休了。今天他去大庙财政所,带上老贾过来看一看张志平。即便是受人之托,谨慎的老会计也要先目测一下孩子。 他们坐着黑色的桑塔纳到了莲花村路口时,已是家家户户吃午饭时分。村里大人小孩都很好奇,一年难得见一次车辆的砂石路上,今天居然停了一辆崭新呈亮,可以照见人影的小汽车呢! 从车里下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村里男男女女的眼光像是在看一块超大的口香糖,然后目光被口香糖黏住,拉的好远。 “口香糖”们终于进了村,去了张海山的家。 干部开车去志平家的轰动,跟上次志平考取大专一样,虽然过去了五年,一直保温,顷刻成为“沸点”话题。五年前志平上大学报到时,那是天快亮的时候,张家人放着鞭炮,让志平走过村前的小桥,上了大路,从此路就越走越亮堂。 这次,是全村人在午饭时分,都伸头看见一辆发亮的小轿车带着干部来到张海山家了,立马有人断言,那是领导来请张志平去上班呢,仿佛自己是领导秘书。 三 张海山是昨天晚上听老贾说的,今天张会计来大庙镇,到时候他会跟着一道过来看看志平,张海山便激动而忙乱地准备起来。 他天没亮就挑着担子上街买菜,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必须按照高规格、严要求来办好这次接待。到中午时,早已装盘的烧鸡,水煮鱼担心凉了,就用炉子烧一锅热水来保温。炒菜需要等客人来,再用大铁锅现炒现吃。 志平看到大家都在安安静静地等着,脸上带着期盼又幸福的神情,都不说话,只微笑地互相望着,志平仿佛进了一个蜡像馆。 家族里主事的老爹在计算着人数,席位的就坐顺序,空气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紧张,大家都在猜测会来一个什么样的重要人物。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关于志平工作分配的事,犹如五年前那次填志愿,张家唯一的大学生最重要的工作,谁也不敢造次。生怕说错一句话,引起整个败局。 志平见没什么事,就跟小叔去了村头路口迎接客人。志平学着大人的模样,拿着一包烟,抽出一支来递给小叔。 小叔接过来,告诉志平,敬烟分几种方式,对尊贵的客人要用双手,熟人用单手,朋友之间可以远远抛过去。 “以后你去单位上班了,我去找你,你可不能这样抛烟啊。”小叔开玩笑地说着。 志平也嘻嘻哈哈地说,“你放心,你来了我肯定抛。”小叔笑着摇摇头,他看着远远的马路上,别说小汽车,连个人影也没有,便让志平回家去帮忙。 志平回到院里,老爹坐在板凳上,见志平回来,便看了看志平,没说话,但眼神在问客人到了没有。志平摊开手,老爹明白,再次检查一遍菜肴。 大家一次次看炉子上保温的菜冷了没有,这时,站在村口望风的小叔一头冲进院子里,张大嘴巴直喘气,断断续续地说:“来了,来了,三三拉小车子……”。 大家虽然没听明白,但都知道是客人到村口了。于是各自忙碌起来,响声大作,仿佛蜡像馆开了门迎客,都是来来往往的人了。硬菜一盘一盘的端上来,在桌上整齐地摆好,大锅菜也开始滋滋啦啦地炒起来了。 老贾在前带路,张会计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站在门口的张海山一见到老贾,便猜到后面的老者是张会计了,立马迎上去。不等老贾介绍,就激动地说“张老好,劳您大驾了!”明白准确,一点不错。 张会计微笑着点头,慢慢走进客厅,面对一大桌子菜和满屋子的人,挥挥手,示意大家都坐下来。他眼光在屋子里扫一遍,让人感觉到他用心地跟每一个人都打了招呼。落座之时,老爹不容分说,让张会计上座,老爹只是满脸笑容地对三位客人点头致谢,几乎没什么话好讲。 倒是海山和老贾,像是前几天见了面的话还没说够。十几年没见面,两人的话像是老井里的水,昨天抽干了,今天又满了。 直到志平母亲过来,她提醒父亲今天办正事,父亲才跟老贾停下来。老贾轻松地笑笑,悄声说:“没事的,弟妹去准备一些山芋片,这是他早上来特意点到的好东西。” 志平母亲听了转身去准备一口袋山芋片。 这时,张海山给张会计敬酒,他端着酒杯连声说着张老请。然后自己一饮而尽,浓浓的诚意超过所有的下酒菜。 一会海山便满脸通红起来,只是还在劝张会计多吃点,多喝点,并且自谦:“农村人的土菜烧的不像样子了。” 然而张会计非常平静,慢条斯理的端起酒杯抿一口就放下,一边挑着几根疏菜,一边慢慢地说自己也是大庙镇张家岗人。 志平伯父,父亲和小叔都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又纷纷夸到张家岗文风好,然后就说出人才呢。话题不引到这个老会计身上,仿佛那句夸张家岗文风好就是风向错了。张会计满足地抿了一小口酒,快乐满足的下酒菜都不用了。 接着,张会计看着志平父亲,缓缓地说:“今天呢,先来浮槎财政所办了点事。再者呢,也来看看你们。但是看你们是主要的,财政所的事就那样,早一天晚一天无所谓。” “是的呢,劳驾劳驾”。张海山一边热情地感谢着,一边双手恭恭敬敬地给张会计敬烟。 张会计没再把话题引到分配事情上来,他说了一些大庙镇和张家岗村,那些走出农村到城市里的人以及他们的励志故事,整个午餐气氛极其融洽。 饭后,张会计说想看看志平的书房,志平心生忐忑,猜不到老会计为什么还要看书房。父亲便在前面引路,老贾端着茶杯,陪着张会计进了二楼志平的书房。 书房也是个卧室。靠南窗户有两排书架,都是志平大学时候购买的专业书,靠东一面墙就是文史类的书籍了。 志平妈端着瓜子盘上来,将茶杯续满,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就退出去了。张会计慢慢说道:“早先就知道老家这边有个小张会计今年毕业,但一直没机会过来,正巧老贾问过来,竟然跟你是多年的交情,于是顺理成章就过来看看。” 张会计的话说的得体,也平静自然。但就这几句话,让张海山感恩不尽,他忍不住要跟张会计认祖归宗起来。 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嘛!转了一圈,两人原来还是平辈的兄弟辈分。张海山自认是弟弟,便又以茶代酒敬了张会计这个老哥哥,也让志平之后改口叫“巢州大伯”了。 志平无比诧异,他想着楼下坐着的那个朴实慈爱的老汉,才是自己的大伯呢。空降的职位容易接受,空降一个大伯像是吃饭噎住了,志平好不容易吞下去,难受的眼泪汪汪,父亲像是一个导演,拍拍儿子的肩膀,让他别激动,以后大伯是你靠山呢。 父亲让志平尽量声情并茂地喊张会计为“巢州大伯”,仿佛大伯前面的巢州两个字是在澄清真假美猴王。 临走的时候,张会计在一堆会计书里抽出一本葛家澍的《工业成本会计》,并大声对志平说:“这本书我家也有。” 志平顿觉紧张起来,心想老会计到底要考试咯。而成本会计是工业会计里最繁杂的一门学科。他考试才巴巴及格60分过了关,在心里直打鼓,甚至阿弥陀佛起来。老会计千万别考他成本啊!好在老会计没再继续问什么,只是大概地看了看书架上的书就下楼了。 等到“巢州大伯”回去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志平和父亲恭恭敬敬地送客人进了车里。该带的香油、花生米都是双份的,一切由老贾来分配,最后还特地带了一口袋山芋干。 志平父亲一边往车后备箱塞东西,一边说都是自家田里长的,不稀罕。 父子俩站在路边,看着干干净净黑色发亮的小汽车,在无声地掉头,然后转弯上路。 秋日下午的阳光,照在村口的树荫下一片金光,映红了车里张会计和老贾红彤彤的脸庞,也照映着张海山甜蜜醉态的模样,他觉得现在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他看着锃光发亮的小汽车,就是小兄弟说的“三三拉”的小车,悄无声息地从身边开走。他自信地认为,虽然志平现在还没单位,但志平以后一定要有一辆这样的车子。仿佛志平的单位是个汽车厂,每个员工发一辆代步车。 直到半个多月后的一个星期六,张海山又一次从巢州回来,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志平,下周一去湖滨镇的环湖建材厂上班,虽然不在市区,但离家不算远,周六周日想回来看看,半天就到了。海山然后又转头对赵大秀说,这个厂效益好,比市区国营单位工资还高,另外还有年终奖。 赵大秀满意的脸上像开了一朵花。儿子虽然没能分到市里的单位,但工资福利都比市里单位好,她又满心期待,到底是个怎样的好单位呢? 第3章 新单位是个建材厂 一 这天,父亲送志平去湖滨镇上班报道,张会计坐着“乡企局”的皮卡车带着父子俩直放湖滨镇。 志平和父亲来到环湖建材厂时,感到非常惊讶,这个地处湖滨镇西郊的一大片土地上,竟然有这么一幢气派的办公楼和两排蓝色屋顶的彩钢瓦大车间。张会计看来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了,车子路过一排房子前,听到一个男人洪亮的声音在声震屋瓦地说话。 大伯伸头看向车窗外面,那是一家超市的几间门面房,挂着一副白底黑字的招牌:“环湖劳动服务公司”,门口的马路上停着一辆宽大的红旗轿车。大伯肯定地说就是他了,志平并不明白大伯说的他是谁,但能猜到应该是个领导。皮卡车像是害羞似地从大红旗身边悄悄溜走,停在厂区办公楼前面的场地上,志平跟着大伯向二楼财务科走去。 刚到门口,财务科的一位穿红衣服的大姐就看到大伯了,她立马站起来招呼道:“张老师来了”,又惊奇的打量着他们身后的年轻人,这个中等个头,细白的年轻人,戴着副眼睛看起来格外斯文。一会办公室文员拿着茶叶热水瓶过来给客人泡茶。 志平不好意思地朝两边看看,穿红线衣的大姐也起身帮着端茶过来,“红衣大姐”很亲切地朝志平点点头,微微笑着,大伯这时才介绍起志平来。 严科长和穿红衣服的葛大姐都略显惊讶,笑着问怎么没告诉他们呢。大伯沉着地回答:“你们做不了主就不为难你们了,前几天跟高厂长说过了。” 严科长卷曲的头发看起来像个鸡窝,他一拍光光的大额头,说前天晚上吃饭时高厂长是跟他说过要进来一个新会计接替葛会计的工作,“是’安大’毕业的呢!” 志平心里一惊,心想他可不是“安大”毕业的,难道另有他人?但他看到大伯胸有成竹地说:“不错呀,就是他。”志平才放心下来。 志平想着学历这个东西在不同的人口里说出来,像是不同的货币汇率,有高有低了。 中午,午餐招待的事由严科长安排在食堂二楼的包厢里。志平和父亲跟着他们进了包厢,一米高淡黄色的墙裙,让志平觉得豪华,气派,青岛啤酒是小罐子装的,一大摞整齐地摆放在墙边的木架子上。父亲不放心,伸手摸摸细木条够不够结不结实。 志平看到父亲一下子变得又土气又拘谨起来,脚步也生硬了,看到服务员端菜送餐具,他也想上前帮忙,刚伸手就被大伯拦下来,让他坐下来等吃就好了。然而父亲还是不自觉地站起来,想想,又坐下去。 志平觉得父亲像是一个程序出错的机器人,心里瞬间滑过一丝难受,为一辈子谨慎小心的父亲感到不值。等到大家落座时,大伯在像主人一样的高谈阔论。 志平看着一帮陌生的面孔,都在自由自在地谈笑风生,唯有自己最熟悉的父亲,却自始至终那么多的小心拘谨。志平在盛第二碗饭时,父亲小声叫他别吃了,早早落筷,才像一个懂事的孩子。可志平这次没有像以前那样听话,他很潇洒地对父亲说:“没事,爸,饭要吃饱,下次你来,就是我来招待你了。” 说的大家哈哈大笑,志平却有种特别解气的痛快。 父亲早已布满皱纹的脸庞一下子舒展开来,他有种别样的甜蜜:儿子终于长大成人,当着大伯和同事的面,给他一个不嫌弃的承诺。 张海山下午回家的时候,竟然没坐中巴车。沿着二十年前走过的山路一直往前走,他沿路哼着小调,直到月亮爬上树梢,才走到大庙乡莲花村。 回到家的张海山心情格外好,他歪在床上,对大秀说着志平的厂如何大,中午吃饭的餐厅如何气派。 这时海山想到吃完饭离开餐厅时,严会计跟他说,以后把那个马厂长的女儿给他做儿媳妇,好让志平在这里安心上班。他看到那个落落大方的姑娘便满心欢喜,哈哈一笑。 对老伴说这些话时,他更加觉得儿子真幸福,心里甜滋滋的美。大秀也恍然觉得自己送了一趟孩子,也参加了午宴,也看到了那个大方的姑娘。 二 张志平在环湖建材厂做出纳会计。 环湖建材厂是以氧化镁水泥小波瓦起家的乡镇企业。厂长的舅舅在省水利研究院做课题研究,对氧化镁在建材领域的应用常有涉猎。就尝试着用氧化镁代替传统的硅酸盐水泥,实验效果很好。 于是,巢州地区最早的氧化镁水泥制品厂就此诞生。有了水泥研究院的技术加持,环湖建材犹如武侠小说里精通降龙十八掌的侠客,独步江湖,几无对手。 卖瓦的销售员常常带上几片瓦样块,在客户的办公室里啪啪摔下,又是跺又是踩。瓦样块毫无损伤,倒把客户吓的一跳,对如此粗暴的销售方式惊讶不已,被彻底“雷”到了。等到客户心服口服价格也就服了。 销售带动生产的企业,一定是良性运转的好企业。瓦厂发展很快,市场有省内扩展到省外,有临时工棚厂房发展到仓储粮库,有民用建筑发展到军队营房养殖基地,销售会议上说就差出口创汇了。 然而瓦厂能如此轻松地赚钱,舅舅的家庭地位陡升,引得舅妈非要拉了一帮亲戚克隆一个瓦厂不可,于是有了瓦厂绝代双雄。 同样的技术,同样的原材料,甚至连销售市场都高度重叠,更要命的是,这个克隆的瓦厂,选址竟然在湖滨镇去往老瓦厂的路上,以致很多客户误以为老瓦厂搬迁到这里来了。 这分明就是在抢嘛。舅妈在家里的不讲理此时演绎的淋漓尽致,老瓦厂像是一个可怜的老人躲在墙角不敢出来,只会在心里骂一句什么世道嘛。 一心追求公道的老瓦厂最先发起价格战。然而在高度相似的两个企业之间打价格战,实在找不出有差异的名头,一切都一样,唯有价格更低。等到把价格打折打到“骨折”时,两家又觉得这么耗下去都要完了。 两家瓦厂虽然都属于镇经贸委管的企业,价格战打的尸横遍野,成本超出售价的现象,让所有人都头疼。镇长书记私下里说,以后娶儿媳妇千万不能碰不讲理的。 经贸委主任高深一直负责两个企业的协调,他深知所有的利弊。于是毛遂自荐,要结束两家企业的价格战,只有两家合一家,才能结束混乱的市场。 想法并不新鲜,只是新厂和老厂的规模、员工、场地、交通位置各有优劣。所以不断有人提此想法,却没人去做。到后来一有人提这种想法时,被误解是想拖人下水。 高深在自荐信里,说了沉疴旧疾的客观难处,也没妄自菲薄,他只要求领导充分信任他,让他放手去做。他没有简单地保证产值利润,而是强调肯定能结束这种混乱不堪的局面。 至于未来怎么发展,他相信降龙十八掌,何况这两年建材花样翻新,再图发展不是难题。领导充分讨论了这封信后,终于下发文件,任命高深为合并后的经营厂长,负责两厂的运营事宜。原来的两个厂长均为生产厂长,他们除了生产上的事,其他事情只做甩手掌柜。 志平来的时候,两个厂合并没多久。那时高深正大刀阔斧地砍掉一些不必要的机构,同时也召进年轻的大学生。 志平第一天来报道,听见在那里声震屋瓦地说话的人就是厂长高深。三天后的晚上,高深出差回来在办公室说话,志平才第一次见到他。高厂长浓眉大眼,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志平想到那一天如果是他开皮卡车,也会悄悄溜走。 晚饭过后,志平路过办公室,高厂长在办公室里大声说话,他又听到那浑厚的嗓音。 “那天我还听到你们说一抱丝,作为一个服务人员,竟然张口一嘴土话,这像是做企业的吗!” 这时志平刚好路过办公室门口。高厂长一见志平,像是熟人似的热情招呼着让他进来,并关心地问志平,在这里还适应吗? 志平点点头小声说都很好,胆小地想着要尽快逃开。 “那就好!你是我们环湖第一个安徽大学的高材生,你年轻,学历高,业务好,肯定能带动整个财务的学习风气,这就是我们持续召进大学生的目的。我们不仅要引进大学生,所有部门的服务人员还要不定期去苏南,上海,浙江的经济发达地区参观学习。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要用心学,努力改变,才能不被淘汰!” 高深的一番话让志平安静下来,他的理想主义仿佛是一大堆枯萎的落叶,被人随意踩在脚下。却没想到高厂长第一次见面就把他点燃了。他很认同学习改变自己的说法,而最重要的学习就是在实践中学习,满心触动的志平在高厂长的期待眼神中离开了办公室。 志平回到财务室,出纳的房间是里面一间小小的卧室,房间里一个保险柜,一张条桌和一张床。与出纳小房间一墙之隔的是办公室文员缪雪琴的房间,这样布局非常便于接待客户,即使再晚业务员也能带客户回来,只要一个电话到办公室,缪大姐便通知食堂准备好饭菜,财务部开票,收款。每个部门仿佛都是串联的灯泡,一个电话便连接所有的电路。办公室里安排井井有条,客户能顺利吃上晚饭、开好票,甚至连夜去车间提货。 这些服务意识让客户对环湖建材厂由衷地佩服,口口相传的良好口碑,让环湖的产品迅速占领了大江南北。 志平的工作,有一半是在日清月结的整理票据填写报表,还有一半就是深夜看守财物,配合销售员的开票收款。 “市里大伯”有时会过来给各个部门的财务人员做培训,大伯过来的时候,志平要第一个表现出开心期盼,招呼大伯的声音要足够响亮,他想,咽下去的饭总要消化的嘛! 生在大庙乡的孩子,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排斥“市里大伯”了。他也需要一个市区里来的大伯,撑撑面子。 直到后来志平非常熟练的称呼一个老会计为大伯时,他自己丝毫没觉得此人不是自己大伯。 从业务上称他为张老师还能接受,但需要把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叫“大伯”。志平年轻傲娇的心,在白天只能折叠好放在柜子里,到了夜晚才拿出来,让自己辨认一回还是不是自己的初心。 他还是那个热血傲岸的张志平吗?对世俗的老贾、父亲,老张会计,志平从内心里不屑一顾,但又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力量太强大,普通大学都成了重点高校了。 如同演戏给别人看,私下里没人的场合,志平给大伯倒茶时,大伯也很客气的用手点点桌面以示谢意。这个微小的动作只有志平心里清楚,大众场合,他俩都在演戏给别人看。如此的时候,他又觉得眼前的老人真实的可爱。 三 志平来厂里不久后的一个周末。严科长带着财务科的几个会计,去厂部中心大酒店,参加销售科刘科长的宴请。 这是志平第一次参加销售科的酒店宴会。一楼宽敞的大厅摆着三张大圆桌,晶晶亮的吊灯垂挂下来。让志平觉得从没有过的豪华气派,不禁以为自己是个老牌爵爷,右摇右晃地走正步,恍若在宫殿里穿行,那种新奇快乐泛滥开来,像是流行感冒一样,让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水晶般透亮的笑容。 销售科刘科长还没到,只有销售办公室的花二姐在大声地招呼财务人员落座,细长个头的二姐穿着紧身黑色的上衣,显得身材越发紧致苗条,头发梳成发髻,椭圆脸庞上的两眼眯眯地笑着。 她跟每一个人都熟悉地打着招呼,夸夸女同事越来越年轻漂亮,身材还像是个大姑娘,仿佛她先发了别人红包,下次别人就要对等发给她,夸过别人后,就坐等着别人也来赞美她呢。 志平想起自己有时站在财务室门口的走廊里,听到花二姐大声训斥业务员。而此时的二姐,仿佛只长了一双笑意弯弯的眼睛和一个嘴角上扬的嘴巴,是永远不会生气的模样。 等到财务人员都齐了,志平却大多没见过。他只认识严科长,葛会计和办公室里的缪大姐,还有就是食堂里的马海波了。至于车间里的统计会计,像是故事书里的人物,名字早已熟悉,人却从没见过。 等到大家都落座了,销售科的几名年轻人才陪着刘科长姗姗而来。刘科长沙哑低沉的特色嗓音,远远就能听出来。他一边走进来,一边还在跟业务员说话,告诉业务员如何处理这事。志平想以后再说日理万机,那肯定不是总理,而是科长。 刘科长一进门,销售科的业务员便兴奋起来。“二哥好,二哥好”地哦哦叫起来,有人竟然呱嗒呱嗒的鼓起掌来,只是掌声稀稀拉拉,像是过完年的鞭炮,再也没有大年夜的热闹了。 刘科长依旧满面春风,大腹便便,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像是总理步入大会堂,一边示意大家安静,一边又响起低沉的嗓音,那声音仿佛是从肥胖的腹腔震荡出来的。他告诉大家:“今晚是今年财务销售参加人员最多的一次互动晚餐,在此也欢迎近期加入我们销售部的三位新同事,和财务部的张会计,新来的同事为环湖集团注入新活力,也为以后两部门多多沟通,圆满合作做贡献。 “第二一点是,我们前两天已经正式签下了省送变电开发区工程,这是目前厂里最大的钢结构工程。未来两个月,也时我们环湖集团上上下下满负荷运转的一段时间。” 志平心里惊讶,原来住在四合院的那些业务员,也跟他一样是刚来厂里的新同事。志平看到他们如此熟络,还以为是老员工呢。想着下次有事没事也要多往那边跑。 葛大姐在听到刘科长说送变电是最大的钢结构工程时,便小声地嘀咕又不是你的业务,有什么好骄傲的。仿佛是委屈挨打的孩子,想辩解又怕打。坐在志平旁边的业务员莫建平看着葛大姐,会意地笑笑。 接下来的十几个人围坐一桌,有的人还是第一次见面,但也显得像老朋友一样无拘无束了。财务,销售两个科长和一些能喝酒的坐一桌,女同事和一些不善酒力的男同事也悄悄地坐另一桌。 花二姐酒力有限,但能量无穷。她高高地挽起袖子,动作麻利地把另一桌上的酒也收缴过来,依次排好。那些淡雅酒柔和酒像是士兵一样,工工整整排列起来。今晚他们要酒场如战场,酒品见人品了。志平看到那些柔和系淡雅系的酒,心里冒出一句淡雅柔和开场,粗俗野蛮结束吧。 酒场上,严,刘是老对手了。花二姐不停地劝刘科长少喝点,并对严科长解释说,今天中午陪市里领导喝多了。严科长并不接茬,照样端起酒杯,眯眼一饮而尽。他端着空杯,久久不坐下,那架势带着激将:“刘一手啊,你不是出了名的三流科长吗?”说着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取笑对方“讲话留一句,喝酒留一口,办事留一手。三流科长就是牛啊!” 这边刘科长本来醉眼朦胧,仿佛中午的酒场换到这里了。他听到三流科长的话,突然睁大眼睛,自嘲地说:“哈哈,我就是个大坏蛋,三流的牛。”说着,一仰脖子,咕咚一声,杯底朝天。 另一桌业务员小莫和志平坐的近,两人都不善饮,但在这种氛围里,也仿佛酒逢知己一样了。志平本来抿一小口酒,也要忙忙的夹一口菜,仿佛怕辣的孩子看见辣条,又想又怕地用舌头试探。 然而两人在说到心有同感的人事时,也豪情难挡,一饮而尽。志平不知不觉已是醉意朦胧了,那些意难平的事只有醉醺醺了才说的痛快。 一会,志平把坐在身边的葛会计认为是缪大姐,葛会计惊讶道:“这孩子喝多了。” 志平趴在桌上满耳都是嘈杂的声音,花二姐的声音尤其大,志平看到花二姐站在椅子上,将酒杯高高举起,不知是在灌倒谁。 志平疲倦里闭了眼,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胳膊挨着一个人的胳膊上,软绵绵的。志平眯眼一看,是穿红夹克的马海波,她正望着花二姐那一桌,像是无意碰到志平胳膊,志平此时却有了故意不挪开的想法。海波伸着脖子,已经看不到花二姐了,但她依然一动不动。 志平心跳很快,那点酒劲仿佛很快就被这猛烈的心跳,带到全身各处持续的发烧。他不禁大着胆子狠狠的挤过去,直到马海波感觉不对,才转过身来对葛会计说:“张会计喝多了呢。” 葛会计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也不知道这孩子酒量,怎么就多了。” 志平心想再来三杯他也不多,但此时却很配合地装作醉意朦胧。 小莫听了有点歉意,说:“要不去食堂弄点醒酒汤来吧。” 刚要起身,马海波已先一步去了食堂。 剩下葛会计问莫建平:“黄潇的父母到底怎么个说法呢?” 小莫便说黄潇妈让他在市里买套房子再谈。葛会计便同情起小莫来。 莫建平矮小的个子,外地人。作为首批大学生人才引进到厂里,谈了个女朋友,是南京师范大学毕业生的黄潇。来厂里跟莫建平分在一组跑业务。渐渐的,两个年轻人谈起了恋爱,但黄潇父母不同意,两个月前让黄潇辞职去应聘老师了。小莫这段时间也是无精打采的。 半年来,他花了很多精力调整自己,唯一的一单子就是江宁制药厂的屋面工程,还要刘科长帮着讨尾款。 此时的刘科长像是一头善打持久战的狮子,前半场的醉意朦胧给人一种不胜酒力的错觉,下半场就睁着两个眼袋突出的圆眼,打了鸡血一样跟财务部上上下下喝个遍。 他听到严科长在高声叫唤,“刘一手呢?”到处找人。 刘科长平静的走过来,将手中透明的小杯举了举,依旧是那熟悉而沙哑的声音。 “老严,恭喜你们财务招贤纳士,安大高材生落户财务室,你们要多关心,给他找个女朋友。别的不说了,我一口干。” 严科长看到刘一手话题扯远,便嘻嘻地笑着说:“你真可以啊,刘一手说话留一句,提成也留一手。” 刘科长分明清楚严科长的话里有话,前几天高厂长制定的销售提成方案在老严看来,那些政策规定,刘科长的那帮人占尽天时地利的条件。特别刚才说的送变电工程,应该算作市政府对接的项目,但刘科长却说服高厂长,也计了销售科的提成。严会计觉得老刘打个兔子别在腰里,说话声音都亢奋。 然而刘科长非常坦然,他认为销售政策是高厂长定的,自有高厂长的考虑,与他无关,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掐腰,仿佛在摸一摸腰里无形的兔子。 志平趴在桌上没再喝一点酒,但两耳却听着财务和销售科的同事在说话,乱哄哄的闹声里,一句半句的听不真切。只听到坐在他身边的小莫说二哥今晚真多了,他了解二哥,要面子,又不能受委屈。 志平听到小莫的话后,也有些不认同严科长对二哥穷追猛打的做法。他想到,有时候在财务室听葛会计和缪大姐说话,再加上今晚的见闻,便也明白,厂里是新老两派力量在互相较劲,而表现出来的战场就是财务科和销售科了。 也许不久后,厂里就要改制了,高深厂长依赖销售科,和左洪福厂长倚重的财务科,各自为阵,都在拉拢选票。高深有镇党委的支持,似乎胜券在握。但左厂长根基扎实,盘根错节这么多年,再加上两个厂联合起来,排挤空降而来的高深,左厂长也信心满满呢。 对于新来的优秀年轻人,两派势力也各不相让,甚至用婚姻来拉拢贴心人,这一点是志平万万想不到的。 晚宴的气氛终于渐渐平静下来,马海波端上来的醒酒汤志平没喝到,给几个业务员一人一碗,咕咚喝个精光,端着空碗还要喝,状如丐帮。 志平被葛会计和马海波一人一只胳膊扶着去了二楼财务部。一路跌跌撞撞,志平听到葛大姐不断的说着,可怜的孩子,不能喝就少喝一点了,那些跑业务的,哪个不是半斤八两的?下次别跟他们喝了,我们又不是做业务耍嘴皮子,我们是靠财务专业能力。 葛会计先是关心志平,后来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对业务员的鄙视谩骂。信马由缰都能从关心走到骂人,可见走得太远了。 到了财务科门口,葛会计开了门,志平像是慢慢清醒过来,拎起桌上的一大壶冷茶,咕咚喝起来。喝完冷茶后,发热的大脑仿佛也被冷茶浇了一遍。或许志平根本就很清醒,只是享受着被照顾。他慢慢的走进里间卧室一阵犯困,衣服也没脱,掩了门,倒在床上就睡。 外间的葛会计和马海波在说着什么,志平听不清,但却特别催眠,没一会他就头昏脑胀的睡着了。 半夜志平口渴醒来,见外间灯已灭了,里间的日光灯在静夜里滋滋地响着,显得黑夜更加寂静。他却穿衣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桌上是熟悉的算盘,清点钞票用的蘸缸。旁边却多了一个红色的发夹,异常显眼。他很熟悉这红色的发夹,晚上马海波戴在头上的就是这个。 难道马海波进房间了?他又想到酒桌上刘科长说的给他找个女朋友的话,更加迷惑起来了。 第4章 马海波啊马海波 一 第二天是周日,严科长没来上班,葛会计临近中午时才来财务室,只悄悄地开了外间的门。志平睡在里间,一直到中午才慢慢起来。第一次喝酒就成了这样,志平在心里责怪自己的不谨慎。他在葛会计有些同情的眼光下悄悄的去洗漱完,回到财务桌前,开始归类单据。 那天晚上,志平把一天的账款核对清楚后,已是快10点了。下班时,销售中心来电话说夜里会有客户过来交款开票,于是志平去了办公室等。缪大姐还在登记着一天的流水,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志平多久没回家了,是单位好还是家里好?志平就心里一动,感觉又有很多话就在缪大姐喉咙里排队要蹦出来。 志平说他每天忙忙碌碌,过手的现金就有好几万,没空想到父母。缪大姐微笑道,哪天给你找个女朋友,你就不想家了。 志平忍不住笑了,他看着缪大姐圆盘样的脸庞,梳好的头发一丝不乱的贴向两边,大眼睛里像是姐姐一样亲切关爱的眼神。志平便坦诚的说:“我还没有谈过女朋友呢。” 缪大姐见志平诚实而羞涩的模样,便停下手中的记账笔,问: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比如长头发的还是短头发的?” 这倒是把志平问住了。他从没有过恋爱经验,只觉得跟妈妈一样勤劳善良的女子都是好人。头发长短有什么区别呢?记忆中,长发及腰的女同学都是温柔、说话糯甜的江南女孩,而短发的北方女孩一身干练装束,显得活泼。于是,志平闭眼说一通:“长头发的女孩温柔听话,长发飘飘,小龙女待杨过那样。短头发嘛,该是黄蓉了,活泼可爱的让郭静整天蓉儿蓉儿地叫!” 缪大姐一听,立马笑道:“你真好玩,你是金庸迷啊。嗯,说的也不错,你葛大姐说要把马厂长的女儿介绍给你啊。” 志平脸刷的红了起来。幸亏刚才小龙女杨过的瞎说一通,此时自己内心的砰砰跳仿佛躲在瞎说一通里就安全多了。至于马海波,他除了在心里想想,可是从没有人提出来过,葛会计也只是心知肚明的一些旁敲侧击,没想到今晚缪大姐直接问起来了。 志平沉默不语,脑子里只有马海波的模样在不停的翻腾,短头发,微胖白净的面孔,一副金丝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总是很平和的跟人说话。 志平每次听到她说话时,总觉得她像是在学校时,听收音机情感热线里的那位知心姐姐,略略沙哑的声音回答着五花八门的问题,一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淡定。 缪大姐便问志平有没有跟海波吃过饭,志平说:“经常在一起吃饭啊!” 说在饭厅里,马海波看到他吃饭时,也会端着饭碗过来一起吃。 缪大姐笑笑说:“那不算,有没有两个人一起上街买东西。” 志平摇摇头。廖大姐把账登记完了,她抬头认真地看着志平说:“葛会计是想给你介绍马海波,但处朋友这些事,别人是帮不上忙的。你可以多留心一下海波。包括海波的家庭,他爸你也能经常看到。你不是跟销售科的业务员玩的来吗?多了解了解哈。” 缪大姐像是有些话要说,但欲言又止,她说志平在财务上经常能见到马厂长,也可以多了解,志平心里默默记住。 志平想到那个总是西装革履,永远的白衬衫配藏青西服的马厂长。给人的感觉是衣服鞋子格外讲究,态度却很随和的一个人。然而马厂长总是很在意抽什么烟,见过哪些合资公司的外国人,志平觉得马厂长能力一般。今晚志平便问缪大姐,马厂长怎么会做到厂长的位置呢? 缪大姐说马厂长原来是水泥预制厂的厂长,后来预制厂被瓦厂合并了,他就跟着过来做了一段时间高厂长助理,大家喊他马厂长是以前顺口的称呼。 志平才明白原来如此,马厂长不是高厂长看中的人,只是后来他又怎么成了左厂长的人?志平想再问时,办公室的电话铃声急促的响起,原来是业务员带着客户马上就到厂里了,通知一下财务,晚上加班开票。 缪大姐挂了电话,告诉志平,客户马上到了,并给车间打电话。 那天晚上接待好客户,办公室的杂事也安排妥当后,已是深夜12点多了。志平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缪大姐告诉了他马厂长和他女儿马海波的一些事。他还想知道更多更详细一点,可缪大姐都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又或者晚上等客户闲得慌,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然而志平的心里像是种下了一粒种子,一开始羞怯,不好意思,到后来啥都跟缪大姐说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每天去食堂,能看到马海波就很开心,那份快乐是春天的晴空万里,花团锦簇。 他见谁都客客气气,对谁又都是一样的彬彬有礼。唯有对马海波时,他会无来由的不开心,或者是因为食堂里没看见她的身影,或者是她没跟他说话,又或者是马海波身边有其他人…… 又一天,马海波在临近下班时过来报食堂伙食账。当她袅袅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里时,葛会计微笑着起身离开财务室,或许是有事提前走了吧?志平觉得葛会计走得恰如其分地好。 当不大的财务室里,只有志平和海波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报账时,志平的心就紧张,盯着一张单据翻来覆去重复地计算。 马海波白白的皮肤,白到志平心里作怪,红衫黑裤的搭配更是醒目张扬。海波歪着头,几缕头发滑下来,停在白皙的耳边,志平看得呆了半天。 海波一回头看到志平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冒失的神态,便笑着问怎么不报账了? 志平才慌慌忙忙三下五除二地的结算完毕。报完帐志平告诉海波,以后晚上财务室下了班,她也是可以过来报账的。 海波仿佛没听见,又或者听见,但那是听进心里去的话。喜悦的心情便藏在心里,久久不肯出来,海波拿了报账的现金起身离开财务室,出门时回头告诉志平:“快去吃饭吧,今晚有你爱吃的红烧鱼头。” 志平很开心的起身,噼里啪啦锁上抽屉,合上台账,他的心仿佛随着海波哒哒哒的脚步声开溜了。 志平心情愉快的吃过晚饭,便想去马海波宿舍那边玩,没想到采购部的王大贵急急忙忙过来换点零钱,说好不容易今晚凑成一桌人打麻将,换了零钱他就匆匆下楼,去房间里摆好桌椅,坐等麻友陆续过来。 志平站在二楼西侧的走廊上,看到马海波兴致颇高的跟销售科的另一位大姐,一起往王大贵那边去了,心里不禁叹息:好好的一个女孩,怎么就喜欢打麻将了? 二 这个晚上,志平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间里填写会计凭证。志平的出纳岗位每天进出大量现金和相应的票据。除了日清月结,收支平衡,还要过几天就把每一张票据分类制证,到月底再报给葛会计做账制表。 只有到了周末,业务员回来报账的时候,才是张志平最开心的时刻。志平认真地看到他们出差行程,仿佛自己也免费游了一趟。 志平看到蚌埠必然想到中国南北分界线;看到宿州,想到京沪线上符离集小镇和闻名四方的烧鸡,不由得砸一下嘴巴;看到安庆必然是临江的振风塔,仿佛有江风吹过。马鞍山呢又一定是李白逐月溺水的采石矶,而芜湖,当然是米市和铁画了。这些在上学时候地理课上背诵的知识,没想到在做出纳会计报账时,心情愉快地像是坐着火车报站名。 这个周末,志平又去业务员们住的四合院,找高凡莫建平他们玩。高凡是高厂长的小弟,一个又高又瘦的年轻人,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仿佛生活不外乎就是笑一笑别人,再被别人笑一笑。他时常跟小莫在一组跑业务,总会有意想不到的笑话连篇。 路西边的四合院里,三排房子是业务员的宿舍,靠南边那一排是马海波和几个女同事的宿舍。每次志平总是先去业务员那里转一圈,再去马海波房间逗留一会。 今晚志平刚进四合院,就听到井台边的女孩子们在叽叽喳喳说话。高凡的宿舍里围着很多年轻人,在高谈阔论这一周遇到的趣闻异事。小莫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填写差旅报销单。志平拿着一本《读者》走了,高凡头忙问张会计不坐会吗,志平说有《读者》就不要兄弟们了! 志平走到南面那排房子跟前。这里要安静多了,靠西头是一个种菜老头的房间,隔着老头的房间再往东,是马海波和食堂另一个员工杨梅的宿舍。志平心头一热,他想去马海波房里转转,心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甜丝丝的感觉。 他既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喜欢马海波,又忍不住把心里的喜悦从脸上表现出来,从言语上透露出来,多么矛盾而甜蜜的感觉! 今晚海波的房间里还有销售科的花二姐,她正对着一个新业务员在说话,海波坐在床上,听她们说,偶尔也说一句两句,只有杨梅在用心地低头叠衣服。 看到志平进来,花二姐反客为主,很客气地让座,志平既不坐下来,又不道谢,却没头没脑的说自己过来是因为去了高凡房间找小莫玩,顺道来的。 花二姐只是笑笑,并没说话。倒是海波格外兴奋起来,看到志平手里的《读者》,一把夺过来,哈哈笑道:“我最喜欢《读者》了,让我先看看。”马海波这么一闹,让原来还有些紧张的志平放松下来,志平坐下来,问她上次拿的那本还没还他。 海波立马说:“在我这里啊,你放心,一起还。” 花二姐微笑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她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海波就和志平如此熟络了,如果他俩好上了,那对她们销售科又会少了一份力量。 花二姐见海波抢的杂志是《读者》,便对她说:“你如果要看,去销售办公室吧,我们定了全年的。” 海波指着志平说:“这不是他的,肯定是从业务员那里拿来的。” 志平微笑不语,二姐赞了一句:“海波真是了解张会计。” 这句话像是一杯烈酒,两人都像是喝醉了似的,红着脸不说话。 志平也觉得海波兴奋的像个孩子,完全没有了平时那种安静和宠辱不惊的淡定。 在一旁低头收拾衣服的杨梅,一边干活一边侧耳听她们说话,最后那句“海波真是了解张会计”让她手抖了一下,几乎叠不成衣服了。 略略尴尬的氛围,花二姐像是明白一切了,笑笑起身,拉着新来的业务员走了。屋里只剩下海波,杨梅和志平时,杨梅开口问志平:“你还不走吗?我们可是要睡觉了。” 这句话说的那么自然,没有逐客的意思,更没有调侃的戏谑。杨梅觉得自己难得跟志平说上一句话,她只要能坦然地跟志平说一句完整的话,也会让她持续开心好几天呢! 志平谢谢杨梅的提醒,转身走了。他觉得跟海波无需再客气地道别,可以怠慢。只有跟杨梅才客客气气的保持距离。 然而,杨梅却认为那是她跟志平正经肃然的好感,而这种好感是志平丝毫不知的。杨梅对志平的感情犹如山坳里的一朵野花,春风来时花开,暴雨打过花落,只有大地白云看见,没人注意到一朵野花的欣喜悲伤。 花艳红在回去的路上一直不解马海波和张志平,怎么会好上了呢? 她深知,志平是刚来的会计,财务向来是左洪福的地盘。志平也就成了他们拉拢的对象,当初高厂长决定在财务科安插一个新人,也是对严、葛两会计的不信任,要起到监督作用的。如果志平被他们拉过去,也就失去财务的监督意义了。 只是马海波和宋振江的事造成的风波是志平没法知道的。一个错过现场的旁观者,听的再清楚也只是讲述者口里的故事。 当时宋振江老婆过来大闹基建科的那天下午,高厂长皱着眉头,显露出来的表情就是不屑和厌恶。 花艳红想到这里,不禁同情起志平来,然后她转念一想,起了个心思,要旁敲侧击的提醒一下张会计,至少不能让老左他们的意愿如此轻易得逞。 三 那天志平参加完销售会议后,走到高厂长面前,把派遣证拿出来,让厂长签字。高厂长看了一下,问要不要给左厂长先签。志平说没事,只是送给“乡企局”去存档。哪个负责人签字都有效。高厂长才拿起笔来哗哗哗签下“同意接收!高深”几个飘逸的大字。志平也顺便请了明天的假去市区办事。 志平再来到巢州市乡镇企业局的大门口时,感觉“乡企局”不过是个三层楼的普通建筑。没有了第一次来时,那种既激动又神圣的感觉。那时他一直在“再等等看”的无尽煎熬里,期盼着能分到一个心仪的单位。而现在,只不过是送一份派遣证来归档而已,丝毫不觉得“乡企局”有什么神秘和重要的了。 志平还是去了二楼那间办公室。当他把派遣证交上去后,在一张表格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才发现张志平的派遣意向单位“环湖建材厂”签署的日期是10月5号。老贾带着张会计来大庙镇莲花村时,已是10月中下旬了。他一开始只是怀疑日期有误,后来就看到那张表格上其他同学的名单,大都在10月10日之前都已派遣结束。志平疑惑不定的时候,那个胖胖的主任回过身来问志平放好了没有,志平立马回答:“好了好了。” 志平忽然又问主任道,“我们工作都是统一分配的吗?”主任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了,统一协调,统一分配啊。”志平慢慢退出办公室,满腹狐疑地想。那只有一种可能,老张会计把志平的派遣证先压了下来,半个月后才告诉了他分配到的单位是环湖建材。 如此想下去,他觉得老贾找的什么人呀?父母在听到吴镇有那个注塑厂后,又为什么那么着急呢?父亲找了二十年前认识的那个老贾,看来也是个不靠谱的。他猛然想起母亲好像说过找工作用掉5000块钱。难道就是为这工作送礼吗?志平心痛不已,感觉一点都不值。 他心事重重地来到环城公园里,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开始复盘分配这件事,正常年份8月底分配工作都该结束了,但今年江淮地区洪灾严重,很多工作延后,他们的毕业分配也陆陆续续到了10月份。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客观原因,但那时他在家等的焦急,去了吴镇家,当然也没有分配的准确结果,只是吴镇竟然还有个备选单位,正是这个让志平泄气的单位,却让父母鼓足干劲坐不住了。父亲穷尽一切手段,找了生意人老贾,老贾找了老张。父亲再一再二地在电话里的着急,让老贾又做了一次生意,他觉得老贾真是名副其实的富商大贾啊! 他也不再埋怨父亲了。父亲一辈子只在浮槎镇大庙乡辛辛苦苦种地营生,很少有机会出门。父亲的所有作为,都是离不开土地的老农民所特有的朴实和可怜,也是他自己的认知和判断。 他们那一届毕业生,该毕业的还是毕业了,该分配的也分配了,父亲倾其所有做的那些人托人找关系的事,不过是双手捧鼓让别人去打了,心酸而无奈。 志平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这事就永远埋在心里吧,如果说出来,只会让省吃俭用的母亲和急脾气的父亲又要相互埋怨,把夏天焦头烂额的日子再来一遍。 志平想到有些事,如果能一辈子骗着不醒来,何尝不是一种虔诚的幸福呢? 四 志平办完派遣证归档事情后,默默地坐上中巴车回到湖滨镇。当他远远地看到环湖的厂房时,心情便瞬间好起来了。 想到这里有可爱的姑娘,和那悄悄的爱情,那他还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晚饭后,志平知道马海波回家去了,便一个人慢慢的往二楼财务室晃去,刚到楼上,花二姐叫住他,让他帮忙把销售科新买的装饰字画挂起来,是“业精于勤荒于戏”,是用来勉励业务员的,但不会勉励二姐,因为那个繁体字“戏”二姐不认识。 志平帮花二姐布置好字画后,二姐倒了一杯茶让志平坐下。二姐今晚妆容精致,还是那笑意弯弯的眉毛,口红把嘴唇画小了一圈,看来二姐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把嘴巴画大一点,吓唬没酒量的人。 二姐坐在旁边喝茶,轻声地问志平是不是喜欢上了海波,志平咧嘴一笑,没说话,嗯了一声,却不敢直视二姐的眼睛,只望向门外。 二姐看出志平的不自在,便善解人意地说,都是年轻人嘛,相互好感很正常,不过你可要慢慢来,了解清楚才好谈感情的,否则自己一腔热情到后来感觉不值。再说高厂长也不太鼓励年轻人把谈情说爱放在第一位,多学业务技能,以后的路还长呢。不是有人说过吗?地上本来都是荒草,荒草踩平了就是路。 志平被这句改版鲁迅的话,弄得一点也不紧张了。 他感觉花二姐说的中肯也滑稽,二姐见志平微笑不语,又继续提醒志平有些事可以问问缪大姐,海波是个有过事情的人,缪大姐娘家村庄跟海波家村庄相隔不远呢,可以多问问。然后二姐就戛然而止,像是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突然停了电,志平很想知道马海波有过什么事,但二姐只字不提。 什么事情呢?虽然早已听过缪大姐提起过马海波,但都是轻描淡写,他倒是想等到合适的机会,仔细问问缪大姐。他隐隐觉得他的感情会出问题,他并没有清楚地了解一个人,就着急地谈起恋爱了。 五 这两天志平总是心事重重,他在财务科坐下来,却无心看书。脑子被二姐的那句话挤满了,仿佛脑容量大小跟看过多少本书无关,倒是跟话重不重要有关。 志平想到今天中午湖滨学校过来两个人,说是他们学校有个九岁小男孩得了白血病,看病投入巨大,希望环湖团委能倡议大家捐款。 志平的文采得到过高厂长认可,他很快就写好倡议书。结尾的反问式感叹句,让志平自负地想,每一个看过这份倡议书的人,都不好意思再反问了,直接捐款就是。 写好倡议书,志平便去办公室盖章,志平看到缪大姐整理完一天的工作了,坐在沙发上翻报纸。 志平心头一直想着花二姐的那句话,这天晚上办公室没有旁人,只缪大姐一人在记账,便又忍不住问缪大姐:“马海波村跟你娘家很近吗?她有过什么事情吗?” 志平忽然问到马海波身上,缪大姐有点猝不及防,说话也模棱两可起来,仿佛脚下是开裂的冰面,一不小心就会落水。 “呀,小波呀,是没什么事情吧?”缪大姐语气变得不确定,她又告诉志平道,马海波父亲马国兴刚来厂里那会儿,因为喜欢热闹,经常有采购部的,基建部的,驾驶班的人一起来家吃喝打牌,关系很好,他们经常在一起打牌玩。谁都没想到,后来基建科宋振江跟马海波处的关系更好,但也不能算是谈恋爱,因为宋振江是有老婆的人嘛,他比马海波大十多岁呢。只是别人经常看到宋振江给马海波买衣服鞋子,还有人看到俩人一起晨跑。后来宋振江老婆就过来找马海波骂架,说要撕马海波这不要脸的,被门卫撵出去,反正弄的大家都知道了。 后来马海波还是正常上班,“骂架风波”也就慢慢平息了,只是喜欢听故事的人总是神神秘秘的嚼舌根咬耳朵,他们更相信有故事,反正我不相信。缪大姐仿佛说出的话没有说服力,还加上自己为证。 至此,缪大姐总算把马海波的前尘往事说清楚了。志平愣了好几分钟,起初只皱着眉头静静地听,听到最后惊讶地张大嘴巴。仿佛那些话是牙医的工具,撬开嘴巴就合不上了。 当志平听到宋振江时,眼前就浮现那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梳一个纹丝不乱的头型,干净的条纹衬衣,衣领永远是熨烫的挺拔。他说话慢条斯理,但能恰到好处地把握现场气氛,有时会幽默到你不知不觉,等缓过神来,想明白了,你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却盯着你不动声色地端着。然后拿出一根烟来,一下一下的在烟盒上敲烟。 然而现在,志平想到宋振江竟然跟马海波有过绯闻。他瞬间就感觉是不可能的荒诞和厌恶。但仔细回忆马海波的种种表现,马海波真的对宋振江很用心呢。 她有时候在晚上帮出差回来的宋振江洗衣服,原先志平觉得正常,但现在一想,那些秋水无痕的事情却无端的不正常了。 志平也就认为马海波的自轻自贱了! 志平心疼不已,又对人称“湖滨小宋江”的宋振江心生厌烦,甚至带着痛恨的敌意诅咒他出差时遇车祸撞死,便想着他昨天去了青岛,现在大概死在海里了吧? 志平不记得那晚是怎么失魂落魄的离开办公室的,他回到房间,长吁短叹,又打开记事本里一张马海波照片。 那是一张证件大头照,海波正襟危坐,微微偏着的头,定定地看着镜头,胖胖的圆脸上一丝隐隐的笑意。志平觉得那一丝笑意有些倔犟的放荡,或者是一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的无所谓。 那双坚定的眼神,是一种不听劝的固执。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志平心碎。志平甚至想到,原来她爱上自己,只是一种无欲无爱的凑合吧?她内心早已鸠占鹊巢。即使志平不相信,但所有的细节也让志平觉得马海波像一颗危险的炸弹,便下意识地裹了裹衣服,虽然天还不冷,但心里发寒。 六 志平周末再去四合院小莫那里,觉得自己心情平静,他安安静静的坐在小莫床上,听着业务员们说话。大家对志平写的倡议书捐款一事没意见。莫建平也慢慢变得开朗起来,不再为黄潇的事情苦恼了。 他开玩笑地说:“我捐200块,然后我自己写一份倡议书,可怜我这个没老婆的外地人,大家都来奉献爱心吧。我看你们哪个好意思不捐个200给我,每人捐200,我的压力就解决了。” 说的高凡抚掌大笑道:“要么我们每月轮流来一次,小莫先来,我接着上。” 平静的业务员宿舍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笑声从屋里窜出来,像个孩子似的,满院里疯跑撒欢,年轻人的快乐也只有年轻人懂得吧? 没一会,志平见到马海波笑意盈盈地拿着本杂志走进来,一进门,眼光便停在志平身上,像是好多天没见似的,暖意融融。她轻声对志平说:“昨天看完了,还给你吧。” 志平克制住自己情感的波动,他忽然心生一种厌恶,本该伸出去接杂志的手,却紧紧的缩回在口袋里,只用毫无感情的话说:“不是我的,给他们吧。” 马海波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讶,继而疑惑起来,她不明白志平怎么突然冷冰冰的口气了,只“哦”了一声,便丢下杂志,转身走了。 小莫看到马海波进来又出去,感觉不只是还一本杂志那么简单。待看清楚是那本《读者》时,又开玩笑地对志平说:“拿我们的杂志到处做好人吗?做好人也要带我一起啊!”志平轻松地望着小莫说下次会带上他的,打虎还得亲兄弟嘛。小莫说,母老虎哦。志平哈哈一笑,完全放开了。 志平不确定业务员们有没有发觉马海波的神情。进一步想到,现在没事就呆在这里,别让这些业务员乱想,一个个都是人精呢。志平微笑地坐在小莫床上,听业务员们神侃这一周的行程。 大兵是负责皖北地区的,他说到老徐又为区域划分闹矛盾了。开销售会议时,大家都在二哥面前保证过,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多开发新客户。可是老徐隔三差五地来阜阳酒厂的下属单位。还狡辩说他也不知道,那他误打误撞也太准了吧? 志平觉得业务员都有一张调侃的嘴巴,便饶有兴趣听他们怎么评论那个矮胖的老头。 高凡正在低头整理票据,仿佛偶然想起来的事。他大声说:“嗨,还真别说,老徐的能力就是不一般。上次他带的徒弟跟我说,老徐经常这样告诉他,能邀请客户来厂里参观就是成功的敲门砖。客户来了看看厂里规模,中午吃顿饭,唱个歌就有门了。说到老徐力邀客户的方式是连拖带拽。” 高凡放下票据,模仿老徐的尖嗓子道:“哎,赵科长啊,我都请你好几趟了,你就不能来我们厂里看看吗?顺便吃顿饭啊,哪里是我们的饭有毒啊!” 高凡说后来搞得对方很烦,都投诉到销售办公室了,说老头销售瓦片涉嫌绑架。高凡说得声情并茂,惟妙惟肖,让志平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业务员们那一周的劳累困顿,也只有在此时肆无忌惮的笑声中才消失殆尽吧? 那寒月星空下的小院里,有着温暖灯光的业务员宿舍,永远是年轻人有事无事都爱钻进来的地方。 只是今晚的笑声并不能带走黑暗里马海波的忧伤难过。志平从小院出来时已是十点多了,冬天的夜晚,四下安静极了。他一个人快步往办公室楼那边走去,远远地看到路灯下,一个人影向他走来,他看见是马海波,便默无声息,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并不知道如何开口,这么夜深人静的时候,马海波一个人在路灯下就等他出来吗? 终于,马海波开口问他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话了?” 志平嗯了一声,低下头去。仿佛是万般痛苦地承认一个丑陋的现实,他不想看马海波的脸, “哦………”海波幽怨地叹了一声,将那本《第一次亲密接触》和一颗雨花石还给志平,就转身走了。 剩下志平呆呆地立在灰蒙蒙的路灯下,他觉得刚才的一幕像是梦境般不真实,但那本书和心型的雨花石却实实在在地握在手里。 志平的心里很沉重。本以为自己完全可以放下的,不再对马海波有任何念想。然而此时,他心里并不平静。 今晚的一幕让他觉得认识马海波是个错误,喜欢上马海波更是将这错误延续下去了。 七 大厂里的新旧两派依然在明争暗斗,那些莫名的怨恨在悄无声息地自燃。 提成是对销售员一年里辛苦付出的认同和褒奖,但销售区域的划分和提成计算方法,则是销售例会上一直争吵的话题,也是无法平衡的两派利益冲突的难题。 左厂长他们以规则不变,人心稳定为诉求,团结着一帮人固守高台。 高厂长则强调打破既得利益,激发年轻人斗志,进而引领一帮年轻的大学生们冲锋陷阵。而所有冲突,在厂里改制之前,一直勾心斗角,从未停止下来过。 国家电网开发区的工地已经开工,财务收支数量增加了几倍,月底的核算归类,汇总报表也格外繁忙,志平很少想到马海波,有时偶尔在食堂碰见马海波,两人也是格外平静,该交的饭票一分不少,该给的菜绝不克扣。一切平静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如同夕阳下的水面温和安静,也犹如春水流过山涧,春水自有多情,山涧也深藏过往。春水流过便流过了,那磕磕绊绊的过往,有谁知道呢? 有时候自己放不下的情结,在别人眼里终归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 志平安静下来时,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吴镇,上次去巢州本来计划看一下吴镇的,但知道了分配的真相后,犹如吃了个苍蝇,想见老同学的心情一点也没了,下次再去市里专门找找他,听说他早已在亚父山脚下那个注塑厂里上班了。 第5章 荒唐事 一 11月份的巢州,秋高气爽,旗山和鼓山隔着329国道两边的村庄遥遥相望,鼓山顶上向东望,长江宛如白色透亮的一条玉带蜿蜒而去,晴空下目力所及的尽头,隐约可见的一埠市集,便是西楚霸王的绝命地,乌江镇了。 旗山和鼓山,也因2000多年前楚汉相争的历史而生动起来,亚父范增的叹息犹在耳畔,山下的江水已流过千年。贵族血脉的项羽,年轻而傲慢,一副热血英气的模样,鄙视着老谋深算的亭长,世故的亭长不动声色,在心里一步步复盘。“旗鼓相当”的成语,像是在诉说那个乱世的征战杀伐。 鼓山脚下的一排厂房,便是吴镇上班的飞华注塑厂。 上世纪90年代,糖酒调料行业大量使用塑料瓶盖代替金属瓶盖,村支书汪中华也正是在这种有利的风口下,趁机买下这个荒废的学校,用老婆名字注册成了飞华注塑厂,教室稍作改动,做了注塑车间和原料仓库,生产工人便是附近村庄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那时候只要有活干,随处招到人,产品只要做出来,肯定能卖掉。 妻子郑亚琴和内弟郑亚飞分别主管财务和销售,后勤则是自己的舅舅赵天恩负责。 10月份的时候吴镇拿到的派遣证是去巢南铸造厂做会计,吴镇对工作的两个要求铸造厂都不具备。 他拿着派遣证找了钟华,说还需要去一趟学校,办理户口迁移和粮油关系转出。人高马大,一副干部派头的钟华大表哥直接让他去村委会开个情况说明,再去亚父乡派出所,重新申办一个户口就是了。 吴镇听的诧异,仿佛大表哥就是派出所所长了。但仔细一想,现在没有了粮油关系的补贴,城市户口、农村户口的区别对他意义不大。又瞬间觉得大表哥还是大表哥,跟所长不搭噶。 吴镇那时已经拿不出一趟去学校的车费了,于是顺坡下驴,二话没说,回去拎了一床破洞被絮就上班去了。 二 第二天早上,吴镇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就往食堂里去,抬头见到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瘦高的模样,一身米色休闲服,白脸蛋干净的一尘不染。 小伙一见吴镇就客气地打招呼叫老表,过来坐。吴镇微笑着看眼前的帅哥,同时在努力想这个人是谁。忽然就想起第一次来大表哥办公室时,看见大表哥在责备一个低头不吭声的年轻人,他印象很深的是那个年轻人一出门就嘻嘻哈哈,笑声四起,仿佛憋了好久尽情释放着快感。 瘦高的男孩自我介绍道他叫郑亚飞,负责公司的销售。 吴镇哦了两声,也就确定了眼前的人,正是上次见过的低头受训出门即忘的老油条了,这是大表嫂的亲弟弟,大表哥的小舅子了。 亚飞说,他姐是财务一支笔,他主管销售,协调生产。姐夫几乎不来,厂差不多就是他姐姐的了。 亚飞继续说目前厂里的货供不应求,他们的订单做不完,但他们要做稳定的客户,要抓质量。讲求信誉,在供不应求的时候,他们也要抓产品质量,否则产品很快就会积压。 这种居安思危的意识让大学生吴镇很佩服,不管郑亚飞有没有做到,但这种头头是道的话听起来就很有水平,必须佩服。 最后,郑亚飞告诉吴镇,过两天他要去省里培训了,市里推荐的一批明星企业去省财税学校培训。吴镇看得出来,亚飞很期待这次培训。 郑亚飞吃完早饭拆开一包明晃晃的金色香烟,敲出一支递过来。吴镇接过一看是“金皖”。在5元一包阿诗玛,7元一包红塔山的时候,这烟却是每支超过一块钱了。 亚飞又伸过头来给吴镇点火,神秘地说等吴镇熟悉生产了,就跟他跑市场去。他跟姐夫说一下就行,那语气仿佛姐夫在给他打工,他才是老板。 “出门见见世面,大城市的女孩子也比小地方的漂亮呢!”亚飞夸张地笑着说道,刚吸进一口烟,忍不住咳咳咳的呛起来,食堂的拐角便烟雾缭绕起来。 吴镇点头答应,说要先熟悉生产。 亚飞竖了大拇指满意地站起来,吹着口哨《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得意洋洋地走开了。 吴镇从此开始跟着倪师傅去车间做机修工,只是亚飞那天跟他说应该跑市场的话,在他心里生了根,一天天地发芽长大呢。 车间女工总是争先恐后的赶产量,不顾吴镇他们提醒的设备需要保养,她们才不听这一套呢。她们的理由是“坏了就修,不然要你们机修工干嘛?” 这理由没毛病。然而遇到机器真的坏了,女工又大呼小叫倒霉,正出产量呢。 车间女工都戴着白口罩,蓝帽子,除了说话声音的差别,吴镇感觉都一模一样的丰乳肥臀。吴镇很难分清谁是谁,然而两位老师傅就不一样了,他们熟悉到不用女工开口说话,就知道是谁。 所以每天排班表挂出来后,吴镇总要照着表格上的机组和人员对照一下谁是谁。排班表真是个好东西,尤其是他很快能叫出来俞大琴、二红,杨大双、杨小双。不仅女工本人惊讶小吴能叫出她们的名字来,连倪师傅也佩服小吴记性好啊。 班师傅则直接在心里骂道:就是个色鬼无疑了,哪里有这么快就记住小媳妇的呢?吴镇做梦也想不到排班表还有证明他是色鬼的功能。 吴镇渐渐适应了这样的工作环境,晚上下班前照样把每组的产量报给统计员。 当吴镇把产量和工人对上号的时候,他就完全清楚这些女工了。 班师傅常驻的二红机组,机器坏了身边的班师傅招呼即来,二红便是一副眼睛朝天看的高傲。俞大琴较真要面子,说到做到像个女汉子。这些都让吴镇觉得工人们各有特点,情况不明就难以应付了。他想起大舅说女工们的话“小吴你不晓得,整天叽叽喳喳吵死了。” 吴镇看到大舅一脸的坏笑,觉得的大舅说的“你不晓得哎”,更像是享受小媳妇们的叽叽喳喳。 三 几场秋雨过后,亚父公园的登山石阶上,落叶满地。 吴镇闲着没事的时候会来公园转转,他会到半山腰看看风景,坐下来琢磨注塑厂里的事情。吴镇已习惯了这个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又很有规律的车间。 赵大舅虽说是厂长舅舅,60多岁的老人了,但却有着年轻人一样的饱满的精历。 汪中华现在继续在村委里任一把手。他把大舅放在那里,郑家姐弟都不敢有出格行为。同样,郑家姐弟俩也不容门卫老头有一丝胡来。 这种三人两派的格局,正是汪中华倚重的最佳搭配吧? 赵大舅在看到郑家姐弟让他倍感压力时,便不由自主的对吴镇格外关心起来。 大舅骂亚飞是做坏事五毒俱全的家伙,每次看到亚飞那款墨绿色的沃尔沃时,便头也不抬的摁一下遥控器,开了门放小车出去。 那辆绿色的沃尔沃,圆滑的车头和两个圆溜溜的大灯,一看就是进口的老款。亚飞一身白色的西装西裤,一闪身钻进绿色的车里,哧一声绝尘而去。仿佛跑得快门卫老头的骂声就追不上他,骂也就白骂了。 赵大舅感叹别人的舅舅像个舅舅,吃香的喝辣的,只有他像条老狗,没日没夜的守着大门。 他发一通牢骚后,并没有真变成一条老狗。 他还可以在卖废品包装袋时卖一点机器维修时换下来的大螺丝,废铁块。那个收破烂的,每次都要来巴结他,一口一个大舅的叫着。想到这些,赵大舅又从老狗变成了有权的老头了。 四 吴镇上班一个月的时候,大舅告诉吴镇晚上去俞大琴家吃晚饭,强调那个四川媳妇烧的一手好菜呢。 俞大琴家是个农家小院,进村后的一条小路尽头,就看见一个贴着白瓷砖干净的二楼。前面的三间大瓦房是两个老上人住的,大琴和丈夫住后面。 吴镇和大舅走进小院时,工人们早已在客厅里坐着呢,一个个干净的让吴镇惊讶。她们在车间里都粗俗野蛮,在这里却干净靓丽,甚至说话声音都变得好听了。让吴镇恍然觉得进了聊斋里的明堂大厅,两旁都是各色狐仙。 吴镇看到俞大琴笑容满面地说着四川话“来哉来哉耍啰,带啥东西呢?” 说着也就接过两箱牛奶,让大舅和吴镇上座。吴镇第一次看到余大琴白皙的脖子上一层细汗,仿佛是看了不该看的地方,不由得低下头来。然而余大琴却瞅见了吴镇害羞的模样反而轻轻一笑。吴镇更加觉得是聊斋里的仙气飘飘。 一会吴镇放松地找了座位坐下来看大舅跟员工打牌玩双扣。 俞大琴丈夫小伟坐在八仙桌上方,微笑着给每一位客人敬烟,自己一边吞云吐雾地衔着烟说话一边发牌,仿佛打牌时必须用烟熏到对方迷迷糊糊才能赢。 吴镇又听他们在谈论厂里的事情,感叹郑会计的刻薄,大舅的大度。 他们在说说笑笑地打牌,不觉厨房饭菜好了,俞大琴走进来,笑容可掬地告诉小伟,打了这牌好上菜了。 农家的晚宴是跨地区的丰盛,泥鳅面是巢州家常菜,而水煮牛肉就是地道的川菜了。员工们早已忘了在车间里的争辩计较,满面红光的赵大舅笑眯眯地看着大伙你一杯我一杯的敬酒,那种豪气冲天让曾经面红耳赤的大琴二红犹如江湖上的侠客,相逢一笑泯恩仇。 大家不由得赞叹着,四川厨娘烧的菜又麻又辣又够味。女工们对忍受麻辣的刺激也不认输。那种没来由的争强好胜,让很少吃辣的吴镇莫名其妙。 大琴特别卖力,她连续用啤酒打通关,然后脸颊绯红额头出汗。 吴镇惊奇疑问这大冷天还出汗。 赵大舅是说喝酒出汗的人酒量大。打完通关的大琴大声喊再拿一箱雪花。她要单独陪一下吴师傅。吴镇吓的一哆嗦,仿佛雪花落在了脖子里。 吴镇惊讶大琴的酒量,自己又不胜酒力。他慌忙站起来说自己不会喝酒,但大琴哪里肯听,吴镇心想,还是四川人能喝酒,难怪是五粮液的产地啊。 吴镇被大琴逮住,只好无奈地望着大舅。大舅笑眯眯地说一个男子汉,总不能输给她了。 吴镇心里便骂你个老糊涂,不帮我还嘲笑我。 吴镇又可怜地望向俞大琴讨饶,大琴笑说吴师傅第一趟来她家,实在不能喝就少一点,晚上在她家就图个开心。 于是吴镇浅尝辄止,放下酒杯,也不敢再看桌上喝酒的好汉们,只低头吃菜。 直到厂里的电话打到大琴家里来,说是郑亚飞的车回来进不了门。 赵大舅电话都没接,说半小时回去。 大舅不屑一顾。 那顿晚饭吃的很晚,直到酒阑兴尽,赵大舅仿佛忘了亚飞打电话催他回去的事,还是俞大琴忍不住催大舅回去。 大舅气定神闲地说没事,这两天没货进来,只要不影响生产就没事。 大舅转过身来交代二红,她们在车间要搞好团结,说她们是老员工了,三朝元老。 他朝大琴口齿不清地说让拿酒来,要陪二红再喝一杯。 二红连忙站起来叫了声大舅,说她受不住大舅的敬酒,今晚就这样吧,大舅血压有点高,她要送大舅回去。 二红像个细心体贴的小护士,语言轻柔的根本看不出来是机组上的“孙二娘”。 大舅感叹不怕高血压,喝死总比馋死好。大舅嘟嘟囔囔,吴镇看到大舅确实醉了,便上去扶着大舅,跟主家作别。大琴小伟在门口客气的跟每个人打招呼。一时“慢点啊!”“再见”“明天见”从小院里飞起来。 吴镇他们也渐渐走远了。 五 夜晚的乡下漆黑一片,村里很安静,路边院子里的狗叫了两声,又呜呜地钻进窝里,便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大舅走到路边解开裤子,吱吱尿了一大泡,然后痛快地告诉吴镇以后多参加些这样的饭局,也就熟悉了厂里的情况了。那个牛奶就从卖废品的账里报掉,每个月的废品他都有记录,只要吴镇当班的时候,他从来不记账。厂里情况看起来复杂,但管理好了也不复杂。 夜晚的冷风吹过,吴镇明白,大舅一点也没喝多,血压不高,头脑清醒。 他又想到晚饭时的情形,他觉得势必要在亚飞和大舅中间选边站了。但他早有准备,不想得罪大舅,更不会跟亚飞对着干。 吴镇也撒了泡尿,浑身一激灵地轻松下来。他走一路听大舅说一路,厂里谁怕谁啦?谁又服从谁啦?最后大舅来了一句都别跟他牛皮哄哄的,在他面前都得夹起尾巴做人。 吴镇感觉大舅不止洞悉这个男男女女错综复杂的集体,大舅自己也是这个集体的一分子,知道利用错综复杂的关系。 最后大舅鄙夷地说亚飞能没有进门的钥匙吗?夜里不知道偷过几趟产品了,他故意不回去就要逼姓郑的自己开门。他在这里打工是没钱的,他用一分钱都要从他大姐那里拿。吴镇听了一头雾水,但一句也不想问,他觉得,洪洞县里无好人。 从此吴镇就觉得大舅所有酒桌上的话都是在表演给别人看,大舅是不可能喝醉的。 六 郑亚飞那天从省城回来后,又换了一身浅色休闲服、圆领的夹克和浅色牛仔破洞裤。一头乌黑头发下的那张白脸,看起来清爽。吴镇想到那天晚上喝酒回来的路上,赵大舅说亚飞每用一分钱都要从他姐那里拿。不禁想到,长的一副祸害小姑娘的模样,如果再财务自由,那真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姑娘呢? 等到亚飞兴冲冲地走到吴镇身边时,悄悄地伸出两个手指头,一句话也没说,神秘地笑笑,吴镇秒懂上次说的碟片带来了。 下午吴镇没心思上班,不停地看车间墙上的大钟,从一点半看到五点钟。一到五点就放下工具,都不用整理,换下工服就直奔亚飞房间去了。 郑亚飞的宿舍门关着,吴镇咚咚地敲门,没人开门,吴镇一回头却见亚飞将夹克衫披在身上,晃晃悠悠的走过来。 亚飞从腋下抽出一张亮闪闪的碟片,在吴镇面前晃了晃说,目前还没人知道他这里放碟片,所以一切要小心翼翼。 等两人拉上窗帘,像做贼似的,亚飞搬出刚从姐姐家里捎来的dvd,亚飞说碟片只能今晚看,明天就要还回去了,借朋友的不敢耽误时间。 吴镇一听便在心里盘算,如何熬夜也要把两张碟片都看完。 他们关掉屋里所有,只有电视上微微的荧光。 七 屏幕上一男一女,两个光不溜秋的美国人在相互搏斗。金黄的头发在一连串英语声中颤抖。吴镇觉得这是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异国他乡故事。 郑亚飞满脸涨红地盯着屏幕上的两个人看。 这种教科书般的碟片,却让吴镇看懂了女性的生理结构。随着后面更加入骨的画面,他心情也平静下来。 亚飞半天才从刚才兴奋劲里缓过神来,得意的问吴镇有没有看过?吴镇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贬低片子不好,说不如港片的女星真实。 亚飞哈哈大笑道你要是看香港片,还不如看小日本的。不过美国的也很真实,堪称就是教科书。 吴镇也觉得确实如此。他今天第一次看到女性的结构,上学时的生理卫生课本上就有,只是他们那时候从来不上这节课,老师让直接翻过去,根本不讲这一节内容。 乡下的学校找不出一个能上生理卫生课的老师。很多年后,他们还得躲在房间里偷看碟片,让吴镇觉得恍惚,仿佛置身在美国大西洋城。 天早已黑透了,俩人也错过了吃饭时间。亚飞说另一张碟片不看,吃饭先。 吴镇一个人悄悄的溜进食堂,打了饭端回自己宿舍吃去。 他刚才在亚飞房间里时,觉得眼睛胀的难受,浑身燥热的想凉一凉,现在吃过饭了,也平静下来,又想去看那剩下的一张碟片。等到吴镇出了房间却看不见亚飞的沃尔沃小车了。 很明显亚飞回去了,那明天就要归还的碟片也看不成了,吴镇心里沮丧。 第二天,吴镇仍然惦记着那张没看完的碟片,中午吃饭时候又去找亚飞。亚飞告诉他碟片已经还掉了,老板担心被查,从来不敢拖延时间还碟片,再说他姐也不让他看碟片,过两天要把dvd机拿走。 吴镇很丧气地出了郑亚飞房间,他又回到车间,跟倪师傅后面检查机器。那张没看完的底片在心里扎了根,吴镇想去市里的书店里租过来看,但又到哪里去弄dvd呢? 他忽然想到那天去大琴家吃晚饭,大琴家的小屋里就有dvd和碟片,那他只要能租来碟片就可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了!现在只要说服大琴就一切ok,然而该怎么开口呢? 八 吴镇终于在没人的时候悄悄问大琴,她家的dvd能不能让他放一下战争故事的碟片。没想到大琴豪爽让他拿来放就是了,反正家里没人,可以直接走后门进去。 吴镇仿佛被兴奋砸晕倒了,本来毫无指望的时候却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接连着几天,只要大琴上夜班,吴镇就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大琴家,轻手轻脚的走后门,溜进小屋看dvd。这种深夜看片的经历平添了诡异的气氛。他早已看完在街上租的碟片。 今天老板说有一张顶级的。吴镇迫不及待的租来看,等打开来看时,却是一串咔吱咯吱的读碟声,画面卡住一动不动,一片红红绿绿的马赛克。吴镇着急又叹气,心有不甘地按快进,一会又发出吱吱叽叽的声音,直让吴镇心惊肉跳。不知过了多久,吴镇并没有看到什么内容。正在怅然若失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吱呀的声响。 他一惊立马站起来想走人,便拉开门往外去。 没想到一拉开门,俞大琴正站在门口。她无声地把他推回去。吴镇一愣,问俞姐今晚怎么这么早下班呢?俞大琴嗯了一声就进了小屋。见dvd仓盒打开,却并没有碟片,便微笑着问他怎么没看呢?吴镇不好意思地说太卡放不出来。 大琴看到他从裤兜里拿出来的碟片上面都有很多划痕,便说她家也有。吴镇在惊喜之余又有点害怕,只见大琴弯腰在一个柜子里面,拿出一张黑色的碟片,往桌上一放说让他一个人看,音量调小。看完从后门走,她把前门锁上了。 吴镇千恩万谢地点头,大琴转身去锁门。吴镇突然觉得,这个他早已熟悉的房间,在此时完全属于他的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到他。只要关上门,就是整个世界。 他在这随心所欲的小房间里看了这张碟片,原来比那天在亚飞房间里看到还暴露。是白皮肤黑头发的台湾人拍的,说话嗲声嗲气的台湾腔。整张碟片看下来也没有情节,只是运动和大汗淋漓。但吴镇还是舍不得落下一个镜头,聚精会神盯着屏幕看,却全然忘了,门早已被大琴悄悄打开。俞大琴也已洗完澡,换了睡衣,站在房门口看了半天碟片了。 大琴抬手关掉壁灯,屋里暗了下来,只有屏幕上闪着微光。大琴轻声说吴师傅,给你泡杯茶。吴镇忙说不了,转身要走,却一把拉住大琴的手不放。大琴也任由小吴紧紧攥着,手很快就湿漉漉出汗了。 大琴扶着小吴往床边走时,他的心跳加快,撑不住似的又要跌倒,但小吴一靠近大琴,就全然忘了屏幕上的画面。 仿佛落水了,那是吴镇从没经历过的感觉。 大琴看起来却神情奇怪,微微的光线照着她白净的脸上,像是十分痛苦,又像是十分享受。但吴镇觉得自己燥热的浑身难受,那是冬天在山村老家的院子里劈柴。一段老树根,让他疲惫不堪。 他忽然觉得这事,不过如此,实在太累了。他看着大琴正睁眼盯着他看,张开的嘴巴像是早晨鱼塘里的鱼,浮在水面上,一张一吸,他甚至闻到一股四川泡菜的酸味。 突然,吴镇像是被点了穴道一样,浑身酥麻。那是撒尿撒到低压线上,被电了一下。 大琴也仿佛是回过神来,咕噜一句:“安逸哟。”半天才无力的推开吴镇说你走吧。 然后又她又忙忙的坐起来,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扶着床沿走了两步,又躺下。 吴镇现在却不觉得累了,只感到异常轻松,如跑完5000米。 他迅速套好衣服,刚要出门时看到大琴一副软弱无力的模样,忍不住走到跟前,俯身摸一下大琴的脸。 大琴扭头催他快走,吴镇听话地从后门一溜烟出去了。 夜很黑,吴镇视力极好,步履轻松,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三下两下便到了厂门口。赵大舅已睡下,吴镇轻轻摸到小门栓,一转身进了大院。吴镇感觉自己像是策划了好久才出门的贼,最后空手回来,倒是把魂丢了。 九 第二天在车间再见到大琴时,吴镇不由自主地回避那副口罩后面的眼睛,大琴却一副平静的模样。她在看过每一遍操作程序后,清扫模具时依然一丝不苟该,摆放水口料的位置,摆放的精准到位,混料色母的依次位置也丝毫不乱。 吴镇跟她隔着两台机子,看到大琴风平浪静,倒像是两个陌生人。然而吴镇走到大琴身边时,他还是感到大琴在尽量克制着。他们说话时,大琴会格外注意别人能否听到,在没人的时候,大琴反倒更加一本正经,吴镇忍不住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大琴半天才悄声说人多眼杂的。忽然又提高声音道“小吴师傅,帮我搭把手。” 吴镇连忙过来又弯腰帮大琴抬母料,却被大琴轻轻推开。 原来她只是喊一声,让别人知道她在让小吴师傅过来帮忙,吴镇想:女人心眼真多! 一连两个晚上都很安静,第三天白班过后,大琴不加班,这是吴镇早就知道的。下班的时候,他看到大琴摘下口罩,对他微微一笑。吴镇的心便化成一缕春风,飘进那个小院的卧室里。 吴镇好不容易熬到吃晚饭,百米冲刺的速度,拨拉一碗饭,从食堂里拿着碗筷回宿去了。 冬日的夜晚才7点多钟,乡下已静悄悄了,一弯新月挂在无际的夜空。山脚下的村庄,工厂都格外静谧。吴镇出门时,大舅问了声小吴哪里去。吴镇早就想好了,说是去同学家里,说去同学家大舅总不会怀疑的,他就更安全了。 他穿过国道,往市区走了一段路,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才又掉头往俞大琴家直奔而去,路上幸无撞见一人。 吴镇从后门悄悄地溜进来,看到那间小屋里朦胧的黄色暖光,身上便无端的燥热起来。 然而小屋里没人,他转了一圈,听到卫生间里哗啦哗啦的水声,便伸头推门望过去,大琴蹲在那里,地上一盆水。大琴嗔怪地说:“哎呦,你看你猴急的样子了。我洗一下就来哈。” 吴镇无声地笑笑,他转身去了小房间,无聊焦急地等大琴来,吴镇又伸手翻看碟片,却没有一张能看的下去。他只觉得大琴事情真多,等到心焦又一头冲进卫生间,大琴刚站起来提裤子,水盆里的水放在门口,她便被吴镇一把拖进卧室里来,吧嗒锁好门。 吴镇又贪婪地盯着大琴看,大琴被看的笑了起来。 吴镇忽然担心地问:“你老板什么时候回来?” “月底,还有五六天吧?” “这趟长途跑到哪里了?” “山东青岛拉家电,这两趟都是去那里。” 吴镇突然觉得提什么小伟呢?便转过头来说他出门时,赵大舅问他去哪里,他告诉他赵大舅去同学家,他往市里走了一段路又返回。大琴便笑吴镇“偷人精!” 突然间吴镇一下子又来劲了,靠近俞大琴的头闻到一股很浓的洗发水香味,忍不住想亲一下大琴,然而大琴一抬手关掉主灯,只有微微轻柔的灯光,瞬间把两人淹没了。 大琴顺势把吴镇剥了,像是春天在后山的竹林里剥一颗春笋,小吴又露出年轻雄壮的身体,又一次沉沦,只是小吴没两下,憋不住哦哦两声。 大琴疑惑道:“怎么这么快。” 吴镇突然觉得这么潦草结束,让他自己莫名其妙的自卑起来,他不敢看大琴的眼神,那是一种关切却又轻视男人没用的眼神。吴镇慌慌忙忙的穿衣走人,连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犹如一个吃了败仗的将军,说上一万个理由也是败将。 他穿好衣服拔门出去,不小心一脚踩翻半盆水,浇的鞋面透湿。 大琴躺着不想动,她觉得这事很荒唐,公婆的意思是让他们领养一个,但她坚持自己生,小伟上次建议她去巢州学院找大学生,干净,心里也能接受。 想到这里,大琴万分难受,不禁流下泪来。 吴镇踢翻的那盆水,引起前屋老头的询问声:“大琴子啊,你妈灌的香肠放在盆里,别让猫偷吃了” 大琴抬头大声应到:“晓得啰” 吴镇第二天上班时才听说俞大琴请了一周事假,说是陪老公去南京出差,吴镇觉得不对,小伟不是没回来吗?但又不想那么多了,只想不明白身体怎么突然就不行了,败下阵来。吴镇还是有点自卑,只不过他从小就习惯了卑微的日子,他觉得这事就是一场梦游,或者看了一本奇幻的书,再也不提了。 吴镇现在可以单独修理设备常见的故障了。跟两位老师傅相比,女工们更愿意接近小吴师傅。 她们都认为吴师傅没有更复杂的关系,谁招呼一声,都十分卖力地来帮忙。只有吴镇自己心里明白,他更想去大琴的机组。 他又觉得自己很可怕,什么事都敢做,他甚至都想还会去那间小屋里。 日子如水一样流过。郑亚飞再出差回来时兴奋地告诉吴镇,这次又见识了哪几个漂亮的姑娘。吴镇叹息,亚飞总是走在自己前头,却又不服地说:“那又怎么样,要带个回来我们瞧瞧呀!”亚飞睁着好看的双眼皮大眼,惊讶地说:“老表,你很猛啊!” 吴镇还想说什么,门卫处打来电话,说有人在找吴师傅。吴镇心里嘀咕,是谁来找他呢?心里胡乱的想,会不会大琴的事翻船了,被人打上门来了。 第6章 花二姐的话 一 吴镇和亚飞在车间里面开玩笑,说亚飞这趟又遇到许多漂亮女孩的事。没想到门卫室打来电话找吴镇,吴镇便心神不宁地往门口走,他边走边远远的望过去,担心有变好拔腿就跑。 然而透过门卫室的大窗户,他并没有看到陌生人,等推开门卫室,他看到志平正坐在凳子上望着他笑。虽然志平穿着西装很精神,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哎呀,志平!” 志平站起来伸出手去,吴镇的状态立马从防备切换为恭迎,便不顾手上还有点滴的油渍,伸手迎上去,在志平干净的白手上印了个油污的记号。 “走,去我宿舍。”吴镇拉着志平往自己宿舍走去,他们先到车间,跟倪师傅打了招呼,说同学来了,请半天假。 吴镇带着志平出了车间,迎面碰到亚飞,刚要跟着亚飞打招呼,亚飞点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带同学先去宿舍,回头就来食堂,我去炒两个菜。” 吴镇格外开心的说:“好的呀,我们回一趟宿舍,你先去食堂,我们随后就到。” 志平跟在吴镇后面,小声地问,这个经理是谁?好年轻呢。 “我们老板的小舅子,他分管销售,跟我关系特别好。”吴镇说着就忍不住提到自己在厂里很受器重,仿佛是有强大的因果关系,不把后面一句话说出来就不完整了。甚至说出不久他就是车间主任的人选了。 “下午我们开亚飞的车去市里兜一圈吧?”吴镇突然兴奋地说,志平听了很惊讶,问,“你都会开车了?” 吴镇也一愣,想到刚才只顾着强调自己在车间如何受器重,后面表达不准,让志平误会他会开车了。于是解释说: “不是我开,亚飞带我们,就是刚才的经理。” 志平哦了一声,说:“还是别太麻烦人家了吧。我过来看看你就好,别动静太大。” 他又问起吴镇什么时候收到派遣证的? 吴镇笑着说:“嗨,别说了,我收到派遣证的时候,分配的单位竟然是镇上的铸造厂,工资不低,但那里都是干体力活的男工,满车间找不一个女人,我想都没想就来这里了。” 志平不禁笑起来,他觉得吴镇目标明确,一步一个脚印呢。 他又告诉吴镇,自己过来看看老同学,就很满足了,说说话就好,晚上他要回湖滨,明天还要上班呢? 吴镇听了不以为然地说没事,老同学放宽心,他在这里谁不给他三分面子,下午听郑经理安排就好了。 吴镇想着该跟亚飞先说一声,志平是自己同学,也是好兄弟。同学加上好兄弟,像是火车票的卧铺,还是软卧。 于是两人慢慢往食堂走去,食堂大师傅烧了一大盆鱼头豆腐,切了一只板鸭。正在把红红绿绿的炒菜抛进热油锅里,滋啦一声,腾起老高的火焰,大师傅晃着膀子,用力掂勺,铁锅哗啦哗啦响。志平觉得虽然是个小厂,但人情味烟火气要比环湖好多了。 顷刻间,两盆热气腾腾的炒菜上桌,一大盘板鸭,精致的小碟子里放着调料。 亚飞上前招呼两位同学上桌,又问吴镇同学贵姓啊。 “张志平,现在在环湖公司做主办会计。” 志平便纠正吴镇说,他们现在是建材厂,还不算公司。再说他也不是主办,是出纳员。 亚飞一听便笑了。觉得老表的同学认真的可爱,他便点点头说:“都一样都一样,我们小厂不分出纳主办的。” 同时他又想起上次省城培训时认识了环湖的花艳红,眼前便浮现着那个热情豪爽,又能说会道的花经理模样。 吴镇今晚心情格外好,不停地催促说:“吃啊吃啊!” 志平不再拘束,他心里真高兴,吴镇有这么好的领导。不管是门卫老头还是车间的都很热情,这个郑经理更是真诚相待呢。 亚飞端着酒杯伸过来说:“环湖销售科的花艳红,我们上次还在一起培训的呢。” “啊!”志平很惊讶,他兴奋的说花二姐是销售办公室主任,他们的财务销售在一层楼,他们天天见面,关系很好哦。志平想到花艳红跟自己不过是在同一楼层,两个科室并没太多交涉。但是此时他还是忍不住这样说一通,仿佛二姐是包高档香烟,去陌生环境里有包好烟总能吃得开。 “那下次我去你们环湖就找花二姐了,很豪爽的女汉子啊。” 亚飞仿佛沉浸在对花二姐的回忆里,慢慢抿了一小口酒。 亚飞见喝完一瓶白酒就没再添了,他安排吴镇下午带同学去爬鼓山,晚上他开车带他们去市里吃饭。 吴镇抬头感激地望了一眼亚飞,说:“真不愧是老表,安排的妥妥当当。” 亚飞起身去了后厨,跟大师傅低声说了几句,并在本子上签了招待费。不用自己掏腰包的接待都很阔气。 他回来时说:“你们同学好久不见,我先去车间,下午你们放心玩。有我在车间就没事。” 吴镇立即笑着举起双手做拜托的姿势,那是吴镇享受到了给足面子的满足感,他认真地听从亚飞阔气的安排。 吃完饭,两人就往鼓山公园而来。虽然已是冬季,山上的松柏和一片竹林仍然苍翠。 两人都觉得酒后乏力,找了一块青石墩便坐下来休息。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又觉得无从说起,志平来到厂里,看到听到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吴镇干的不错。 志平提议他下次跟郑经理一起去环湖,带他们看看八百里巢湖风光呢! 过了一会,志平问吴镇有没有谈女朋友了。吴镇摇摇头,然而吴镇心里是很复杂的感受:自己还没谈恋爱呢,却偷尝了禁果,仿佛锦衣夜行的落寞。 他又反问志平有没有女朋友,志平严肃地说谈了好几个。吴镇吓得酒也醒了,问他怎么不带来看看,志平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没谈成。 吴镇轻松地笑笑,说:“才几个月,你怎么做到的?” 志平哈哈大笑:“那不就是了吗?一个都没谈成。” 吴镇摇摇头,心里想的那还不如我呢,他努力按住自己睡过小媳妇的念头。 志平放肆的哈哈一笑,也把对马海波的感情一笔勾销,他觉得自己只是路过一家店,但并没有推门进去,不算恋爱了。 一阵风吹过,林梢的松针落满一地,志平心情也平复下来。他说环湖厂里好多女孩子,服务管理人员也多,以后来环湖玩,有合适的也可以找一个呢。说的吴镇无限向往,两人又起身往山上爬去。 快到山顶时,他们看到范增墓,自是感慨一下,楚汉相争时的亚父。想想历史虽已过2000多年,但遗迹尚在脚下。心高气傲的项羽和世故油腻的刘邦,也是当今人群中的两种典型个体吧? 等他们爬到山顶时,眼前一大片开阔的地带,再穿过一道两边游廊连接的山门,仰头便是雄伟的鼓山塔,三三两两的游客围着塔基来回转。两人到山顶时更加意气风发。吴镇是第一次爬到山顶,便买了两张票,直接登塔去了。 鼓山塔明七暗八的设计,塔身宽阔,两人同时转啊转地往上爬,实在太累了,每到一层中间志平都要停下来抬眼望外看去。夕阳下,巢湖水面帆影点点,霞光万顷的巢湖风光尽收眼底,于是他们又快步往上爬,终于到了顶层。 风很大,晚风吹过,眼前是冬日萧瑟的田野。那种君临天下的感觉志平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体验过,他对吴镇说:“什么时候我们每人带一个女朋友过来,要从这里爬上来看这样的风景,那才是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吴镇哈哈笑道:“志平,你语文课学的毛诗还没忘啊?” 志平微笑不语,那种被吴镇佩服会用毛诗的愉悦心情,真是轻舞飞扬啊。 两人刚刚爬上来,出了一身汗,此时已觉得冷飕飕了。 他们脚下是巢州市区繁忙的马路和车辆,远处林次栉比的高楼连成一片,灰蒙蒙的像是历史纪录片的背景,火车站的标志建筑也模糊不清,仿佛隔了好多年的老照片。 天色渐晚,两人赶着下山,走过范增墓时,感觉比来时阴森多了。 吹过山林的晚风,像在驱逐最后几个还没下山的游客。两人迈开腿,很快下到山脚下。 二 晚上,三个年轻人坐着亚飞小车去市里吃饭。 车过光明村,眼前是空旷的火车站广场,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郑亚飞放慢车速拐过去,便到了北门美食一条街。永远是那么人声鼎沸的喧闹,虽然大冷天,但周末晚上这里依然热闹繁华,每个档口都人影散乱,烟雾升腾。 亚飞停好车,去了东关老鹅汤店。吴镇就很兴奋,说亚飞早就该带他们来老鹅汤搓一顿了,志平只笑笑,走在前面的亚飞回过头来对志平说:“以后大家都是兄弟了,你来巢州随便去哪里吃去哪里玩,我都有熟人。”仿佛他是这里的主角,话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亚飞带着两人熟门熟路的上了二楼,进了个包厢。 在东关老鹅汤吃饭是不用点菜的。客人来这里都是一份鹅汤煲。人多大份,人少小份而已。配菜是根据需要的,生菜、菠菜,香菜,每样一小碟,主食就是几片柴火锅巴,喝老鹅汤配柴火锅巴才有灵魂。 亚飞告诉他们,这是东关老鹅汤在巢州开的第一家店,味道一绝,很多人慕名而来。周末这个点早已客满,他因为是老顾客,给留了个小包间。 三人嗑着瓜子,亚飞问吴镇上次去大琴家吃晚饭赵老头又说了什么话了?吴镇笑笑,只看着亚飞不说话。他早已知道亚飞和大舅水火不容,而他并不想得罪任何一方。吴镇觉得自己做灭火器,但也要等待对方自燃。 见吴镇不说话,亚飞果然自燃了:“不过就是说我一些坏话呗,我闭眼都能想到,说我偷厂里产品。” 吴镇吃了一惊,他本来还想打哈哈敷衍过去,没想到亚飞都知道大舅骂他偷产品了。吴镇便想不能打哈哈,便说了句赵老头不过是胡说而已,接着道:“老表你虽然不在现场,但你比在现场还了解。老头喜欢喝酒,喝了酒就难免说几句醉话。反正他也确实说你有钥匙进大门,还说你夜里进出大门几次了。” 亚飞听了哼一声,说那天晚上是桐城的老汪,本来老汪去省城开会回来,他硬是拉老汪过来看看的。没想到车还不能进,他们只好把车停在外面,走小门进去。事后他都没跟姐夫汇报,老头跑到工人家喝酒没人看门,空门状态,还在背后嚼舌根呢。 进门钥匙他去年确实配过,但后来姐夫还是考虑交给门卫合适,他也就交上去了。老头就是个看门的,现在还开始对产品,库存指手画脚起来,真是笑话!就因为他有钥匙就说他偷厂里产品,也不动动猪脑子想想,那些统计报表,产品的“产销余”三栏表,哪一个不是有账的。凭空少了的产品如何对上数字? “我配钥匙也是因为有时半夜找不到他人,谁知道他躲在哪个小妇女床上。” 亚飞越说越气,竟然开骂起来。吴镇便装模作样地哈哈大笑,指着亚飞连声喊老表,你太有才了,一箭中的。 志平也渐渐明白,原来厂里规模虽小,也有两派的各种纠葛,更加有男男女女的关系说不清了。他忽然就觉得,原来学校里只是教会一些死板的知识,上班了才会发现男女各色人等的相互关系,那才是活学活用的知识呢。 吴镇见亚飞都骂开了,觉得好奇,也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他不想劝亚飞,只静静地听他继续甩出更加劲爆的内容。果然亚飞说:“老头为老不尊,仗着自己是老板大舅,混在车间里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中间,她们几声大舅喊得他就发飘了,就以为他能管理厂了。想想那个模样就恶心,去年过年我们都放假了,他还留二红在这里,真不要脸。” 吴镇见亚飞停下不再说了,便大声说,“今天我同学来了,老表也就不用再吐槽,我心里清楚,老头也不怂,他是荷叶上撒尿,小点子直翻。我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感觉车间里都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吴镇虽然说的是笑话,但也确实如此。志平就更加有感触了,“乡企局”分配结束后他们也就上班了,即使在不同的厂里,但各处的男女关系都差不多。不过是搭配的好,不累而已,看来老祖宗说的阴阳调和是一点没错的。 三人说说话话的,菜就上来了,一个大份的老鹅汤煲,三袋锅巴,金黄的一片一片,透着柴火灶的香味。 亚飞拎出一片,对吴镇和志平说:“老表,话说过就算了,今晚带同学干就是了。” 吴镇一举手,做了个ok的手势。看到碧绿的叶菜,捡起一块金黄的锅巴,在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鹅汤里翻个身,便迫不及待的送到嘴里。泡过汤汁的锅巴还没完全软下来,嚼起来有咯嘣脆的焦香味。 志平也开始享受着这毫无拘束的快乐,一份老鹅汤,配着各种叶菜,也就是冬天的火锅了。直到三人吃饱喝足,郑亚飞习惯的对服务员说:“飞华记账。”然后拿过笔来签字走人。 三人离开老鹅汤馆,亚飞驾车带两人穿过灯红酒绿的市区,一路向东而去。车停在一排灯火通明的大楼前,三人下车,郑亚飞径直去了大厅。 志平疑惑这不是刚吃完饭,怎么又来量贩? 吴镇便说是唱歌的,听领导安排啊,到时叫两个小姐陪唱,嘿嘿。 志平惊讶城里真是比乡下污染的厉害,吴镇都这样了。 那晚离开会所时,已是夜里了,志平和吴镇回到厂里,郑经理驱车回市里的家了。 志平起初想跟吴镇联床夜话,但下午登山,晚上吃过饭又唱歌,早已累得疲惫不堪,回来时没说几句话,志平感到一阵困倦袭来,抵不住的睡意像是弥天的大雾,他朦胧听到吴镇响起的鼾声。 第二天一大早,赵大舅就告诉吴镇,说他同学的单位昨天晚上打来电话,要张会计今天上午务必赶回去。 志平心下不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又怎么把电话都找到飞华注塑了?他心神不定地吃了早饭,坐第一班公交往汽车站去了,再赶每天巢州发湖滨的早班车。 三 志平回到环湖建材厂时已过上午十点了,他看到财务科并不是想象的一群人拿做报销单坐等他回来,一路赶来的紧张终于放松下来,也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他来到财务科,只见葛会计一个人在埋头做账。他想着一贯迟到的严会计还没来吗?看来一切正常,于是坐下来开始办公。葛会计抬头见是志平,就说你终于回来了?还说再不回来她就要躲出去了,省的大家都在盯着她问小张会计什么时候来。 志平笑笑没说话。他又听葛大姐说现在账务比去年忙多了,几乎不能请假。 志平刚坐下来动手制凭证,财务科同时进来几个等着拿钱的业务员,原来他们久等张会计不来,人越等越多,便移位到办公室,看到志平回来,像是债主来了,群起而攻之。 志平报销了几个常规的发票,没想到高凡递过来一张两万元的借条,志平一愣,但看到单据是开发区的电力公司工程费用,有销售刘科长的签字,又有高厂长的同意借支几个字。便起身去房间保险柜里拿出几大沓现金,等到陆陆续续办完最后一个业务报销,已是中午了,忙里偷闲的这一天工作才算结束。 一会严会计回来,跟葛会说起了什么事,葛会计小声地叹了口气说:“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志平奇怪,问是谁。葛会计抬起头来反问志平,你不知道啊?志平摇摇头。葛会计想到昨天志平请假了,才恍然。说自己害怕的感觉时间都变长了,一天比两天还长,接着告诉志平昨天发生的事。 原来高凡以前打工时谈过一个女朋友。但高厂长因为女孩是外地人,且身高、长相都不满意,就一直不同意他们谈婚论嫁,虽然谈了好几年,一直没结婚。 这女孩前两天找到高凡。并说,如果他再听他大哥的话不领证,她就从环湖最高的楼上跳下去。高凡因为自己在厂里跑业务,一切都靠大哥,自然不敢违背大哥的意愿,便慢慢地做女孩的工作。 那天葛会计看到高凡跟女孩走在一起,高凡还笑着对葛会计解释说,这是他老表。女孩脱口而出假老表。 当时葛会计就觉得这个女孩像一头烈马。 女孩来厂里一直跟高凡形影不离,又心事重重。昨天傍晚快下班时,葛会计正站在财务室门口朝西边望夕阳,忽然楼上飘下一件黑衣服,她一诧异,接着楼下传来“咚”地一声闷响,她伸头往下一看,了不得,那女孩蜷缩在地上缩成一团,在痛苦的呻吟。她立马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哆哆嗦嗦地说“快,快下去,快来人啊!” 志平听得心里都发紧,问后来呢?后来高厂长皱着眉头从办公室出来,让司机开小车先送女孩到医院去,女孩意识清醒,只是不停的喊疼。后来送到骨科医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今天刘科长带着高凡拿钱就是去处理这事的。 志平听完整个事件经过,才明白怪不得昨天电话都追到巢州飞华厂里了。他心里想到高凡,除了是高厂长弟弟,又有什么好呢?那女孩也不值得纵身一跳啊。 葛会计和严会计在财务室聊到这件事时,就传递出左厂长,李厂长他们暗自庆幸:这事发生的及时到位,眼看着选举在即,弟弟却出了这么一件有损名誉的事情,真是神助攻。 而高厂长也迅速做出决定:选举前高凡暂时不要回来,对外就说已经开除了。 高凡日后归来可期,但这个做事极端的女孩就永远不会出现在环湖了。 志平想到自己只见过一次高凡的女友,一个瘦瘦的北方女孩,神情忧郁,心头是一块乌云。志平听完葛会计的讲述后,也觉得她不够理智,现实中的高凡也就是个凡夫俗子而已。 然而志平又认为她爱的不顾一切,值得尊重。轰轰烈烈的爱情从来就是一叶障目,不够理智的,爱得狂热,爱得不讲道理。 那些冷静的条分缕析,一切都aa制的,还叫爱情吗? 四 环湖建材厂的领导班子因为企业规模的扩大,对权利的分配和争夺从来就没停止过。 当初合并两个小瓦厂时,总产值没超过五十万元。现在仿佛是孩子长大了,玉树临风惹人爱,爱不释手。于是放手和放权一样叽叽歪歪。 左洪福他们不甘心两年前党委对高深的一纸任命书,说是五行山下的猴子还把那张纸给崩飞掉了,就不信镇上的那张纸比观音的字符还厉害。而今年的职工大会主要议程就是改制选举了,双方都清楚各自的长短。 建材厂的改制选举进入倒计时,中层干部和上层领导整天笑容满面地活跃着。各种小道消息,各种神秘官方内幕,还有生动的江湖传闻,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网下的人们犹如大大小小的鱼虾,在四处游动,或者拉关系,或者求保护,或者伺机打破原来格局,以求另一片发展空间,人和人的关系变得既微妙又好笑。 然而,志平并没有过多关注,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记录着每天的现金收支,票据归类,制作凭证。 早上志平去食堂的时候,分管生产的左厂长跟基建采购的龚四通在一起交头接耳。 志平端着饭碗,打算去墙角那张桌子。龚四通满面春风地打招呼:“张会计过来坐啊”,连脸上原本狰狞的麻子都和顺起来了。他还把一小罐鸽子汤往志平这边推了推,志平没在意,跟往常一样,大口的划着蛋炒饭。 上百人就餐的食堂,早饭很丰盛,今天的有馒头,稀饭,扬州蛋炒饭,小罐鸽子汤。鸽子汤一般只提供给深夜归来醉酒的业务科长,或者是通宵加班的中层干部享用,志平很少能吃到这种小灶。 他听到左厂长和龚科长说到巢州地区响应改制的一批乡镇企业,时间有快有慢,但转型都是年前年后的事了。志平听的不甚明白。 一会左厂长关切的问志平:“小张啊!来这里习惯吗?” 志平笑笑,没说话。左厂长又自问自答地说:“哦哦,习惯就好,年轻人多学点知识,追求进步,也要关心个人问题呢? 左厂长此时像是“巢州大伯”,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志平心里没有感动,只有奇怪。像是饿了一天的野兔,突然眼前有颗大白菜,不敢相信是真菜。 左厂长和龚科长吃完起身时,龚科长将那罐没动的鸽子汤又往志平面前推了一推,说还没动,趁热喝掉吧。 志平抬头看看龚科长,他的神态宛如慈父,在心疼着自己的儿子呢。 志平在连续受到左,龚两人格外关心时,想到大选前的上层领导都忽然变得十分和蔼可亲,极有耐心地跟每一个人友好相处。 他揭开砂锅盖,一罐肉饼和半只鸽子熬成的汤,泛着清亮的油花,扑鼻而来的肉香让志平忍不住尝了一口。鲜美的滋味触动着舌头上的每一颗味蕾,不知不觉吞咽下去,肉汤进到嘴巴就到了肚里,那一路的爽滑劲,畅快而满足。 志平并没有因为喝了那罐鲜美的鸽子肉饼汤而对左洪福龚四通有所好感。 五 选举前的一个周末晚上,花二姐来到财务科,把高厂长出差北京带回来的一个长城铜模送给志平,她看着志平开心的模样问,现在能不能看明白厂里的帮派了? 志平便想起上回她提醒马海波的事,心存感激,也对二姐更多信任,于是坦诚地说,不是很清楚,但知道水很深。 二姐一笑,说你以后其他科室就别乱跑了。然后二姐缓缓给志平理清出厂里复杂的人事关系。 原来的两个厂分别是左,李当厂长,左圆滑世故,李是技术出身,作风踏实。但合并后左,李又联合对付高厂长。 以李厂长手下原来的车间主任,驾驶班为大后方。左厂长因为妹夫是财务科长的原因,把财务科作为大本营,拉着不被高厂长看好的马国兴和基建科一帮人。这些都是跟高厂长阴奉阳违的。 老严是老左妹夫,财务科严葛两人是同学,办公室里的那个缪是老严的人,关系不一般。还说志平以后晚上别乱跑,看到什么奇怪的事就当没看见。 最后这一句话,又让志平吃了一惊,同时想到刚来时他们就忙着给自己介绍马海波,那是既帮助马国兴解决了女儿的烦心事,又稳住了志平不被销售科拉走呢。一箭双雕哦。 很多事都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水面下的波涛汹涌呢。看来还是二姐把自己当老弟了。 六 元月18日。环湖建材厂的职工大会如期举行。 一大早,办公室就格外忙,财务科倒是异常安静,许多供应销售的业务员纷纷从外地赶回来参加大会。 大会现场布置在可以容纳上千人的文化大礼堂。志平看到现场红旗招展,解放军进行曲是单曲循环的模式,仿佛让每一个人的脚步都停不下来,从外地赶回家里,再从家里赶来会场。 一直到八点半,进行曲停下来时,会场一下子变得静悄悄。主持人简短的开场白后,是王书记的发言。他阐述了环湖建材厂在两年前合并以后发生的变化,特别是市场由省内向全国开拓,从一家不起眼的乡镇企业发展成为一家现代化企业。对环湖的一些溢美之词,对在座的每一位员工的祝福之词,对自己有幸认识大家的谦逊之词,也对未来有一个更加美好环湖的期许之词。 志平感觉一个善于演讲的领导坐在主席台,听他讲话就是一种享受,明白晓畅,行云流水一般,如同看一本通俗的武侠小说,只关注故事而无需深度思考。 王书记开场演讲后,又引出了几位候选人,大家都期盼着候选人上台竞选发言。第一个是经营厂长高深,其次是生产厂长左洪福,李建国。财务科长严学军,销售科长刘义守,供应科长龚思通,基建主任宋振江等,不一而足。每个人都强调自己所在科室和岗位的重要性。 财务强调成本控制,销售强调市场引导企业,工程部强调现场安装的品牌宣传作用,安全部强调安全生产的重要性,几乎每个部门都在强调自己部门的举足轻重,到后面就让志平感觉到麻木了,像是遇到展销会上的业务员,每个人都在强调他的产品重要性,没有它就没了命似的。 最后他还是觉得高深先入为主的发言让他难忘,他记得高厂长发言时说到,调动一切可利用的关系,地毯式扫过所有潜在客户,在市场上以点带面,四处开花,结果才让亏损企业一举扭转败局的经历。 这些光荣历史志平早已听过,但现在又听高深本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又完全沉入到这种感动而钦佩的情境中去了。 在所有人都一一发言之后,李建国的打分出现了变化,镇政府的票数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领着高深一路往前冲。原本排名靠前的李建国都被赶超,这让李建国的小舅子“江大炮”憋不住了,他是个货车司机,一个30多岁的高大肥胖的中年男子。 此时,王书记正意气风发地鼓励大家根据自己的真实想法,选择自己心里认可的候选人。 王书记在大声地提醒着每一位投票人时,“江大炮”猛地从后排人群中站起来,高声喊道:“太不公平了!他两年前进的那些pvc浪费了多少钱,这样的人凭什么还去竞选?” 一句话仿佛一个炸弹,把车间过来支持李建国的那些人轰炸的一片狼藉,四处响起嘘声,大家仿佛都恍然醒悟,高深并没有那么一心为企业了。 这时高深脸色难看,他真想去对质几句。然而王书记示意他坐下来,安静地等小江说完后,王书记朗声问道:“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说,更没有调查过,现在大张旗鼓的说出来,我只能认为是在搅局,而搅局就是跟广大员工作对!” 王书记只三言两语就把货车司机“江大炮”给震住,但“江大炮”仍然大喊:“我不干了,不公平的企业我不稀罕。”说完,他扒下厂服,一甩手扔在地上,气急败坏的上蹿下跳,但还是被门卫拉走。他魁梧的身材晃了一下,想摆脱门卫的胳膊,不满地嚷到:“作风不好的两兄弟,一个吊样,害人家女孩跳楼,算什么东西? “江大炮”说这句话恶毒的话时,幸好被推出门了。只有志平和附近的人听到,都惊讶的张大嘴巴,志平看到“江大炮”怒目相视,一脸横肉,是从未见过的可怕模样。 车间还有几个员工蠢蠢欲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该原地坐着还是起身跟上。王书记早已看的精准,他大声说道:“他辞职算了,公司也不会要这种不明是非,颠倒黑白的人。” 王书记说了这句话,再用炯炯有神的眼光,扫了一遍了刚才那几个欲走未走的人,发现他们都安安静静坐了下来。 会场出奇的安静。只有李建国眉头可以流下水来,他听了王书记说的话,想着那些事实明确的事情怎么就成了颠倒黑白。那些只有他知道的事实像是虫子一样在咬噬他的心。他内心悲凉,过了好久,他才想到接下来的选票,不知会有怎样的变化了? 中午投票时,并没有人在意李建国小舅子的说法。王书记代表镇政府倾向高深的意图被“江大炮”一闹,反而让大家更加明白了。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大局不可扭转,还是随大溜吧,于是纷纷投票给高深。 第二天公司的选举结果统计出来了。高深如愿以偿,得票最多。左洪福进入监事会,李建国去了菱镁车间,全面负责生产,两人都无缘董事会。 这些都让高深觉得前途一马平川,不禁心生一股英雄豪情。他要对今天投他一票的每一个员工负责,不管他们现在是否理解,他最后一定要让每个人都能看到他的公平公正。 七 环湖公司改制选举的时候,高凡陪着瘦瘦的女友在骨科医院里已有10多天了。躺在病床上的宣阿侠幡然醒悟,或许是身体的疼痛提醒了她,一直以来自己向着高凡飞去的决心,其实只是她的执念。 她已不再指望高凡跟她一起离开高深的公司了。想想高凡也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能在哥哥的公司里谋得一份稳定职业已属不易,又何必让他为难的在哥哥和她之间选择呢? 没跳楼之前,她依然憧憬着两人的甜蜜时光,她要带着高凡突破他哥哥的“城墙”。但她跳下来后也就清醒了,她很庆幸自己没有摔死,想到未来的路要更加踏实起来,不管有没有高凡,她仍然要照顾好自己,以一个独立的人活在这个世上。 半个月后,医生停止用药,只是靠营养和卧床,等着骨头长出来时才能出院。于是她毅然决然的通知姐姐过来,包了一辆面包车,一车把她拉回家去了。她现在不觉得自己摔成这样,愧对亲人父母,她反而乐乐呵呵地说自己跟过去不一样了。现在做什么事都浑身有劲,生活也特别有奔头。那些关于高凡的话题,晚上一家人在一起时,她都可以笑呵呵地说起,说到他哥哥大厂的规模,说高凡还是那么卑微谦和,待人真诚。 在她心里,高凡从此以后也就是个普通朋友了。 直到后来,高凡无数次和志平说到小宣的变化,也是感慨不已,好像执迷不悟的人非自杀一次不可,只是自杀的分寸不好拿捏。 第7章 初识马海波 一 环湖建材厂在这个春节之前已改名环湖建材有限公司了,所有科室也相应改为部门。像是过年穿新衣服的孩子,虽然大了一岁,感觉还是去年的人。办公楼下挂了好多年的白底黑字的招牌也换成了铜版的印刷体,一排醒目的黑字,远远看上去,明晃晃的照亮每一张迎面而来的笑脸。 高深和一帮志同道合的人进入董事会,按照他的规划,未来的环湖要像一个凌空展翅的大鹏,以建材为主,左右两个翅膀:一个要以八百里巢湖为资源的产业,还有个要找当下市场现金流最快的行业。而这一左一右两个翅膀如何展开,扩展的幅度有多大?又一直是公司领导层放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规划议题。 改制结束后让志平意外的是,《乡镇企业家》在纪念50周年国庆大典时,在征集典型企业家风采过程中,左洪福获准进入中国企业家名录。这让志平满腹狐疑,直到后来,左洪福拿着高总签过字的入选费用过来报销时,志平才恍然明白:这是花钱买来的的荣誉了。而这笔钱是公司出,原来高、左两人是达成默契了,各自所需的默契了。 左洪福一贯乐呵呵的笑容被印在一大堆赞誉词藻的后面,他激动地摸着样书,抑制不住的快乐喜悦溢于言表,仿佛是刚做爸爸的男人,不知道如何抱孩子的激动。 同时,李建国在菱镁瓦厂分厂独立管理菱镁瓦的生产车间,虽然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以轻钢结构工程和材料项目为主,但传统的菱镁瓦依然在粮油公司,水泥厂等企业中广泛应用。李建国也觉得自己能在熟悉的生产里,指导工人做出质量一流的瓦片,客户从内心发出认可的赞许,这就让他感到极大的满足了。 1999年的春节,让每个人都觉得开心,仿佛他们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些曾经的不信任,都成了旧账。在新的一年里,迎面而来的每一天,都是团结的,有干劲的。 志平过完年正月初四就来上班了,他早早地来到公司,没想到小莫也来了。销售部的几个年轻人,除了结婚成家的要走亲访友,其他的年轻人都早早赶过来了,他们围在高凡房间里打牌,聊着过年回家被催婚的种种窘态。 小莫说,明年再回去就租个临时女友回家,跟女孩两个人君子协定,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都讲清楚。 志平听的惊讶而好奇,他觉得业务员什么古怪花样的点子都有,忍不住问那要是相处下来,都觉得合适,不就水到渠成了? 莫建平不以为然地说理想很丰满是吧?大多数女孩不会接单的,只有结了婚的大姐才会接单。 志平直撇嘴,高凡听着忍不住说了一句,结了婚也不碍事,让她离婚呗! 一语爆笑全场,小莫却平静的做出一副算命道士的神态,说:“我掐指一算,后面还有两个女孩要为你跳楼。” 说的高凡直吐舌头,做着鬼脸道:“兄弟啊,一个都揭了我一层皮了,再来两个就要我老命了。” 志平听了这话,一点也没觉得是在说笑。他实实在在的认为爱情真是一把大火,烧到两败俱伤。高凡也许是装作心情大好,逢场作戏吧!小宣的离去对他来说是彻底的放手,但他又怅然若失,终究意难平吧。 志平在没人的时候跟高凡说到小宣的故事,高凡叹息地说志平比他小很多,他还是要考虑现实的爱情,不仅仅是要死要活的感觉,还要有柴米油盐,一日三餐。 志平反倒不吭声了,咕噜一句,为什么把柴米油盐和坚定的浪漫对立起来呢?他总认为这两个本该兼容项,只是被大多数人搞得不能兼容了。 二 春节那几天的时光过的惬意,日子悄悄溜走似的,志平在销售部玩腻了就回财务部看看书,这几天没有现金业务。大年初六那天上午,志平还在财务部没出门,听到走廊里面有人大声喊着“张志平,志平啊!”这声音太熟太熟悉了,志平惊讶,吴镇怎么来了? 志平连忙迎出门,只见吴镇换了崭新的西服,头发干净整洁,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朝他望过来。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志平疑惑地问。 “还有郑经理。”吴镇突然小声的说“他来找花二姐玩的,我是顺道过来看看你的。” 志平被吴镇神秘兮兮的模样弄得想笑。他说:“花二姐,那是花艳红经理。上次他不是说过跟花艳红一起上的培训班吗?有什么好神秘的?” 吴镇故作镇定地说:“没有啊,是你想多了吧,我也知道花二姐是有老公的人呢。” 志平无语,他觉得很多事还是不要多问,本来没有的事问着问着就有了。 志平干脆说:“那我们去销售科,哦不,现在该叫销售部了。”志平边走边兴奋地告诉吴镇, 今年环湖公司改制后,一帮年轻人委以重任,志平现在是财务结算中心的,属于财务部直属管理。三楼还有个预决算中心,财务人员现在大量招人。他问吴镇要不要过来,吴镇笑笑说,暂时不来,等他找个老婆再考虑去哪里。 两人说说笑笑就来到销售中心。花二姐穿的藏青制服。系一条红蓝相间的条纹丝巾,显得优雅。她看见志平和吴镇走过来,马上起身相迎,满面笑容地看着吴镇,问志平道:“你俩还是同学呀?” “当然了,如假包换。” 二姐夸张的咯咯笑了起来,半天才收住笑容说:“那好,那好啊,以后常来常往,我们企业之间也要信息共享,有机会再合作嘛。” 二姐俨然又是一副领导的派头说话,瞻前顾后,滴水不漏。四人坐下来的时候,二姐给餐饮部打了个电话。要求按照经理级别的客户办一桌接待,记在销售部招待费用上。志平看到二姐熟练地做出一副很有派头的指示,志平想这不过是业务单位上面的正常往来。 志平太了解销售费用一直降不下来的原因。他们总是招待好市里来的客人,本着越高档越重要的原则,他们自己脸上也有光,自己以后再去市里,对方也是盛情招待呢。志平慢慢习惯了这种公器私用,只是找不到机会,他也觉得有机会试一试,挺好。 中午饭点的时候,四个人一起下楼,穿着高跟鞋的花二姐在前面哒哒哒地走着,衣服上的饰件一路叮当作响,像是一只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小狗。 三个小爷们乐呵呵的跟着,去了餐厅,志平发现,原来销售部的莫建平也来了。显然,他是花二姐早先通知的。二姐很客气地说:“今天是郑经理第一次来我们环湖,吴工也跟我们张会计是同学。所以我让莫经理也过来陪,等会马海波忙完了也来。大家都是年轻人,不必拘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话。” 花二姐又变成了水泊梁山的孙二娘,笑着朝食堂后厨喊了一声“上菜”,志平恍惚听成上包子,还人肉的。 她脱去制服,撸起袖子喊道:“拿大碗来。” 小莫先是不清楚,大过年的谁来了,感觉就不像是客户。他在餐厅里边等边想,管他呢,先吃顿饭,混个脸熟,以后也有机会呢。 现在听二姐这么一说,原来是志平同学,他更加放开了。 马海波年后新换了一副眼镜,圆脸短发,精神干练,像是一个满腹书卷气的女教师。公司改制后,马海波分到宾礼部接待,这正是她擅长并喜欢的服务工作。此时的花二姐像是指挥家调控着酒桌上的气氛。郑亚飞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手,他一开始便示意吴镇不要喝的太快。 为了显示主人翁的豪情,二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一杯接一杯的满起来敬市里来的两位客人。二姐结束一轮,马海波,再接着来一轮。亚飞惊讶女生也这么能喝,他跟马海波毕竟是第一次吃饭,郑亚飞既不能拒绝戴眼镜的美女盛请,又担心自己喝多了会出洋相。 郑亚飞端着小酒杯,看着眼前落落大方的马海波说道:“今天我是第一次来这里,环湖是我们的榜样,环湖走出的每一个人也值得我们学习,今天我先干了,如果有机会去巢州,热烈欢迎两位姐姐和在座的各位来飞华注塑厂指导工作。” 这套说辞是亚飞在心里默念好久才起身端杯说出来的。二姐听了心想亚飞比培训的时候能说会道多了,看来气氛到了,谁都可以一展身手成为演说家。 二姐还是谦虚地说:“别太客气,都是兄弟姐妹,一回生二回熟的,常来常往。”郑亚飞打着官腔,是礼貌地疏远。花二姐的大白话却显得坦诚直率,大家都融入二姐的语境里,仿佛是情同手足的兄妹,马海波也端着酒杯客客气气的干了,白皙的脸庞,微微泛着红晕,却是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直让亚飞不敢细看,又忍不住偷偷瞄一眼,有时恰好四目相对,马海波喝了酒的脸便越发红了。亚飞只觉得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花二姐只当马海波还没进入状态,时而矜持不语,时而含笑不动,只好自己又发起一轮进攻,没想到郑亚飞和马海波都在一起劝说“够了够了”,花二姐觉得马海波真是喝晕乎了,哪有做东的说“够了”的。 二姐便一个眼神递给小莫,小莫打开话匣子,他上半场的安静是在思考,如何找个机会融入他们的话题。终于明白志平同学是跟郑经理在一起,从巢州飞华厂里过来的。飞华厂不属于他的业务范围,每次坐车去芜湖路过亚父,远远看到那排厂房,远不及环湖的规模。 但他还是开口称赞飞华是我们巢州的明星企业,说以后上市规模扩大,厂房就是他的事了。志平想着小莫把飞华和环湖相比实在找不出可圈可点的,于是透支未来赞一通。 “好。”二姐笑着竖起大拇指,忍不住点个赞。 亚飞觉得莫经理一开口就是轻松调侃的语气,是一种不忍拒绝的舒服。他想到飞华年会上,姐夫不也是一直在号召大家,团结努力,争取三年内上市吗?现在听莫经理这么一说,仿佛飞华已经是上市公司了,不觉一种飘飘然的醉意。 原来在酒桌上并不总是喝酒喝醉的,有时听到让人陶醉的话,也就开始晕晕乎乎了。 郑亚飞听了莫经理的话后,一仰头灌了一个满杯,胃里一阵烧灼感涌上来,他才发觉自己喝猛了,便悄声对吴镇说:“你跟莫经理划两拳吧。” 吴镇明白,起身拿来几只空杯,排成一溜,大家都知道开始划拳了,花二姐忍不住叫好:“这就对了嘛,热闹一下,响一下” 小莫个子不高,嗓门很大,五魁首,六六六地叫了起来。二姐在观察今天谁最有可能先醉倒。 那两瓶白酒喝完后,二姐让食堂大师傅拿一壶枣子烧来。 吴镇喝了一口,甜丝丝的没觉出酒劲,以为是啤酒,更加高声喝令地划起拳来。吴镇和莫经理划拳声震屋瓦时候,其他人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像是在看两人的表演。但自己又恍若剧中人了。马海波起身给亚飞,花二姐,志平,每人倒了一杯绿茶。 郑亚飞接下马海波的绿茶时,第一次离马海波那么近,即便是在醉意朦胧里,也能感觉到她的细心体贴。 那顿饭一直吃到下午,太阳西斜,郑亚飞不止一次去了厕所,回到桌上跟花二姐相约春天去爬亚父山,一定要带上马海波。二姐看到醉意的郑亚飞会心地笑笑。 亚飞的这句话也说出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男人爱喝酒,是因为有些话可以借着酒劲说出来,还不至于尴尬。那顿饭一直吃到下午,亚飞在休息室躺了半天,等酒醒了才开车回去。 吴镇和郑亚飞到巢州时,天早已黑了。两人感觉又饿又渴,刚从酒桌上下来,就像啥也没吃,于是便开车在市里找晚饭去。 正月里的餐饮一条街还没有开张,两人好不容易在向阳菜市口一家只卖各种杂粮粥的小店门口停下。两人对坐,一人一碗就喝开了。吴镇咕噜两口停下来,舒服地叹一口气,像是回味中午酒桌上的事情。 他对亚飞说:“小马姑娘很有意思哎。” 郑亚飞装作没听见,继续呼呼噜噜地喝粥。他知道吴镇狗嘴吐不出象牙,心里想马海波是不能让吴镇拎出来瞎说的,早早地做了马海波的护花使者。 吴镇见亚飞不出声,也就没再说什么小马姑娘了。他喝完粥,起身往车上走去,亚飞也感觉十分满足。不仅仅是胃里的满足,认识了马海波,心里面也满足呢! 第8章 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一 春节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志平感觉初六中午的醉酒,仿佛是今天的事。但现在已经是初七晚上了,躺下来再一睁眼的时候就是初八早上,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 初八一大早,各部门的员工陆陆续续上班报到,大家见面都满面笑容的恭喜发财,说着“新年好”,抓一把自家过年带来的糖果,志平瞬间觉得乡情十足。 只是志平过年在家的时候,不屑走亲访友的客套,认为自己现在是大公司的人了,才不理会这一套呢。年轻的勃勃雄心,先跟陈规俗套干起来了。 环湖的员工陆续到岗,今年新组建的宾馆招待部门也叫宾礼部了,做销售中心和集团办公室外来人员的接待工作,由马海波负责。 公司去年的阅览室也搬到办公楼顶楼去了,一个200来平方的大房子。采购了上万册图书,配有专门人员办理图书借阅,登记。 过完热闹的春节后,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是志平习惯了晚上熬夜,早上起不来。 每次志平都来不及洗漱就蓬头垢面地去食堂打饭。他自己都觉得越来越像严科长了,原来师徒传承的不仅是业务技能,还有迟到没早饭吃。 那天早上,志平正低头快步进入食堂,发现食堂只有几个加夜班的工人在一声不吭地低头吃饭。 他扔过去一张饭票,早饭只剩下几个花卷馍了,他捡了两个,都没打算坐下来,正想着带回财务部去呢。这时基建部长龚四通一脸严肃地走过来,脸上的大麻子都因为生气而微微跳动起来。龚部长也是董事会成员,基建之外的工作,食堂后勤偶尔也管 。 只见他站在志平面前问:“怎么这么晚的!” 志平看了他一眼,心想我又不是你基建部的人,有事严部长会管,还轮不到你,便不屑的扭头往门口走去。 这不屑的扭头而去,气得龚部长火冒三丈,他大声的说:“以后八点一过,食堂停止供应。年轻人整天不以工作为重,狗朋狐友的吃吃喝喝,算什么东西!” 志平一愣,他这才明白过来,是前两天吴镇郑经理他们过来,花二姐招待的事被人打小报告了。 志平想到吴镇是自己同学,便立马冲上去跟龚部长吵起来,全然忘了那次招待是花二姐的安排。志平鄙视地嘲讽到:“真是巢州官,管的宽啦。食堂什么时候关门都可以,只是我同学来了,有人接待,关你什么事!” 龚部长本来只是旁敲侧击一下就算了,没想到张志平为这事态度如此恶劣,他当然不能说是谁私下报告的,于是说了一套义正言辞的话来,制度规定接待标准上报办公室来批。“小小年纪就拉帮结派,歪门邪道。”说完还不忘敲打一下志平。 志平气的脸都绿了,一脚把身边的椅子踢出去,怒道:“狗拉耗子!” 龚部长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个小青年脾气如此暴躁,然后看着志平气呼呼的背影,就没再说话。 刚刚那些低头喝粥的同事纷纷躲避,他们眼看志平跟龚部长吵起来,志平丝毫不让,怕龚部长面子挂不住。在他们看来,龚部长的面子比吵架本身更重要,所以装作看不见为妙。龚部长看着悄无一人的食堂大厅,朝里面的徐师傅喊了声:“以后八点关门,停止卖早点,加晚班的也不卖” 志平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想起去年选举前在餐厅里喝的那罐鸽子汤,过了一个春节都想吐出来。 志平和龚部长的吵架,让讨厌龚部长的年轻人都觉得志平是替他们痛快地出了一口气。 他们早就看不惯龚麻子的双标了,对自己下属犯的错,从来都是避重就轻,却对别的部门不管事情大小,尽情发挥他毫不容情的打击。 而高总都在表扬他不徇私情的严格公正,底下人却苦于他太会运用双标。大家甚至都期待张志平这次的针锋相对会引起高总的注意。 食堂里的杨梅就更加觉得龚麻子的可恶和志平的勇敢了,她眼里的志平简直就是个大英雄。她一直悄悄地留心着张会计。去年,她发觉张会计和马海波恋爱了,心里就特别失落,后来又黄了,杨梅开心极了。 张会计之于她,像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但她又不敢跟志平表白,觉得那是极其重要的一件事,如果哪天志平讨厌看到他,那对她将是一场灾难。只是志平对此亳无察觉,杨梅也就静待花开。 她必须等到志平能感觉出来她的好,再去表白,如此才顺理成章。她一想到有一天会牵着志平的手,就兴奋的满脸通红,常常发愣的忘了怎么干活了。 二 今天,杨梅又到财务部上缴菜园子这个月的收入。她一进门,笑眯眯的招呼着葛会计,亲切地喊大姐,仿佛自己是葛会计的小妹妹了。那亲切的一声大姐之后,又好像自己就是财务部的人了。 葛会计也觉得小杨梅过完年大一岁,遇到人也格外有礼貌了。她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杨梅,瓜子脸上的小嘴巴也抹成红唇,眯眯微笑的眼也仿佛张开了,透出莫名兴奋的光来。 交款的时候,杨梅离志平最近,她看到志平算账不用计算器,而是飞快的一手翻动票据,一手扒拉算盘珠子,真是帅气极了。只几分钟账就交完了,她遗憾地觉得时间也太快了,她又要离开财务部了吗? 但今天她没有走,想到公司改制后所有行管人员都根据职位高低配备了相应比例的股份,于是她认真的问严会计,公司分配到每个人的股份什么时候交? 严会计隔着桌子听到小杨梅在问,便说:“应该下月底之前,现在配股刚结束,还得征求个人意见,到时候持股的增减情况也有点变化。” 严会计解释完,便笑着问杨梅,她的那股自己挣的钱够不够。杨梅很认真的回答道:“还多呢,我这两年的工资都没交给我妈了,有1万块钱了。”说完满脸幸福地笑,严会计和葛会计都爱怜地夸她真是个好孩子。杨梅看到严葛两会计都觉得她好了,怎么张会计就无动于衷呢? 杨梅害羞的朝志平望过去,然而志平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他正为自己配的两股资金不够而犯愁呢?自己才来公司配两股是领导对他的重视,他已经是部门经理一个级别了,只是两股需要拿出8000块钱,他一股4000块钱都拿不出来,哪来的两股资金呢?在公司管理层纷纷吃进股份时,这两股却成了志平甜蜜的烦恼。 严会计当然知道志平的难处,便说:“小杨,你借一点钱给张会计嘛,反正这个股份的年利息比银行的高,到时候张会计按定期付给你利息。” 杨梅听到严会计说的前半句时就想立马答应,又听到严会计说到利息,便说:“这利息不利息的,都无所谓了,帮张会计拿到两股才是好的。” 严会计连声夸小杨梅说话清楚明白,葛会计也忍不住感叹“杨梅真是个好孩子,看事情还清楚!” 连续的夸赞仿佛是冬天的早上想睡懒觉却听到老妈在喊起床了,志平终于清醒过来,他朝杨梅感激地望了一眼,说至少借一股的钱。 “没事的,等两天我就送给你。”杨梅爽快至极。 杨梅觉得自己成了天下最幸福的人了,严会计他们无意中帮了她最大的忙,终于让志平知道了她的好,知道她是个勤俭持家的好女儿。 杨梅心满意足地离开财务部,她下楼时才想起刚才怎么没告诉志平,上次他跟龚麻子吵架,就是徐师傅子打的小报告。 又觉得这些私密的事,下次最好等志平一个人在财务部,然后悄悄说给志平听。 杨梅心里甜蜜蜜的时候,遗憾也是美滋滋的。 杨梅离开财务部后,志平又忙着填制单据,他刚刚看到杨梅交上来的菜园收入款,在白纸条上写的番茄、丝瓜几个认认真真却很生疏的字体时,便感慨杨梅没念多少书,却踏踏实实都有1万块钱存款了。不像其他女孩子,工资月月光,做名副其实的“月光族”。 三 春节后的第一个行管人员大会,高总就公布了所有人员的配股和缴纳情况。又说了公司今年招了很多年轻人,有钢结构业务员、预算员、技术员,每个部门都有几个陌生的面孔,志平早已熟悉了各部门的同事,已不再去四合院了。 办公楼后面的两排平房是新招进来的大学生集体宿舍,志平没事的时候便会下楼转过去。 春天的夜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生们在提倡学英语,组建“英语角”。常常有女生边走路边听耳机里叽里咕噜的“皮埃派”“耗尔油”,一副自鸣得意,高人一等的模样。 男生们很少背英语,倒是三三两两去车间的乒乓球室。志平喜欢打球,常常挥拍扣击,来回翻飞的小白球让人眼花缭乱。业务员回来的周末晚上,他总是玩到下半夜。 有时候志平也会转到顶楼,图书馆是爱好学习的年轻人常去的地方,大家如果看过什么好书,也很快在图书馆里交流查阅,都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志平搞不清自己属于哪个门派。 志平看到登记图书的是个年轻女孩王欢,去年她还在食堂那边做过后勤,有时会帮杨梅报一下菜园子的收入账。 志平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菜园收入账上的冷僻字是“瓠瓜”的“瓠”字,王欢写的准确无误。他不禁打量了一下女孩,圆圆的脸,疏浅的细眉,梳个干净的马尾巴,衣着朴实,但却是其他女孩没有的自信和大方。后来志平才知道她是采购部王大贵的女儿。 志平刚来环湖时,经常看到王大贵带着马海波去采购部打麻将,那时的王欢总是厌烦她爸打麻将太吵了,原来她是个干净又安静的女孩。 图书馆的书来源分为采购和捐赠。每过一段时间,公司员工捐的书就要归类一下,那些书五花八门,又很乱,需要整理分类,残破的书本还要想办法修补。这些工作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晚上陆陆续续有空的人就过来帮忙,今晚志平也过来帮着分书。 王欢告诉大家,按照文史、艺术、实用科学和其他几个目录归类。旧书籍像是主人的老朋友,各种原因的分开,一旦到了这里,就需要一个懂他的人重新分类了。 有的书主人认真阅读过,还有小心翼翼的文字批注,不过大多数是一时兴起的胡说八道,很少能看到精彩的大家批注。今天他看到傅雷的书,便忍不住蹲下,仔细翻看起来。王欢看到志平蹲下看书,半天一动不动,他正盯着一本《傅雷家书》出神地看。 傅雷严格的家教,也处处在文字里透出父爱的温情。这让志平爱不释手,王欢见志平半天不动便“嘿嘿”两声道:“现在不是看书的时候,你今天过来先帮忙分类啊!”志平这才放下书本,又看到傅雷翻译的《巴尔扎克文集》,看来书主人格调清高,因书识人,志平不禁对捐书人产生好奇。志平便开始在一大堆新旧不一的乱书堆里翻书,按照王欢提供的标准简单归类。归类不出的,便塞进“其他”类,后来他索性把能分出来的也塞进“其他”类。 因为志平一直认为,书籍不必分的太细致。文学里有历史,有艺术,有理性的批判精神,也有动人的人文情怀,只要认真写出来的都是好书,所以志平分类图书的标准是按照出版社和作者来分出三六九等。 不过今天他倒是很高兴看到这几本傅雷的书,一会见王欢停下来,便问:“这本家书是谁捐的?”王欢头也没抬地说,那套傅雷翻译的书都是她捐的,是从一个收废品的北方人那里买来的。 志平听得发愣,王欢继续说道:“那天我看好一本张爱玲小说选集,翻到《红玫瑰白玫瑰》,觉得不错。想买下来,没想到老板要要价10元。真不便宜,他就告诉我书是从一个老先生家里收来的,全部正版好书,如果我都要去,可以按斤称,我打开来看,果然都是正版书,打包一称,二十斤,付了100元,16本书,还算便宜的。” 志平觉得新奇,书还可以论斤买呢。又叹息知识已经贱到这种地步了。傅雷是以严苛,认真到固执而出名的大翻译家,也是音乐书画艺术的一流评论家。 可他的书在市场已是论斤卖了。又想到这些好书终归没有被埋没,最后还是整洁地放在明亮干净的书架上,喜欢的人自会细细翻阅,仿佛是市场上的油炸臭豆腐,寻着味道就来了。 那晚10点多时,志平、小莫他们还在忙着整理图书。小莫把这半年来他们出差时买的《小说月报》、《先锋派小说集》从床底下、抽屉里、书桌夹缝处一一找出来,用个大黑塑料袋背过来,竟然在一本余华的书里翻出一沓饭票。 小莫说自己捐书还夹着饭票一起捐了,古人是“遗帕悬相思”,他这是捐饭票,支援谁吗?说得图书馆的年轻人都笑了起来,纷纷嘲笑他支援谁,心里没数吗? 小莫夸张地自嗨说:“太多了,真没数!” 又引起他们一阵大笑。 等到那几个年轻人相继离去时,王欢也忙着在后面噼里啪啦的熄灯,关门走人。晚上,志平躺在床上,莫名地觉得圆脸的王欢性格活泼,让人欢喜,他以后要常来图书室了,又想着什么时候找来张爱玲的《红玫瑰和白玫瑰》来看。这些想法像是山涧的春水,看似绕来绕去,却又直奔主题。 四 三月里的一个周末,销售部又招来两个新人,在食堂里招待过新同事后,花二姐让志平他们几个男生去仓库那边搬两张架子床,杨梅也自告奋勇跟着去。 这几天杨梅很开心,上次终于把5000块钱借给了志平。杨梅这两天一看到志平就心跳脸红,特别是没有旁人的时候,他总想着跟志平单独说两句话,哪怕志平责怪她报账不细致,她听了也觉得很舒服。 杨梅跟着志平和几个年轻人往仓库去搬床,架子床散乱的堆在那里。一张床需要床头床尾慢慢拼,所以很费时间。其他几个人陆续找齐了两张床头床板,就少一张床尾板了。仓管员说,另一间房子也有拆开的床尾。志平就嘀咕为什么不早说,管理员说必须清理完一间再去下一间。志平便说明白明白,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志平就往那间屋里去,杨梅也跟了过去。志平推开门,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便去摸墙角的开关。他记得仓库这边是老式的拉线开关,就栓在门后的杆子上,但他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却碰到一双发烫的手,同时听到杨梅几乎用一种急促的声音说:“志平”。 志平本想抽身离去,但双手却被杨梅牢牢攥住,他用力甩开,又伸手摸到拉线,用力一拽,灯光刷地照亮仓库,原来杨梅就站在开关线边上,手里捏着拉线的另一端。志平心想没空跟你躲猫猫,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低头找了一张床尾板扛出去。 志平走出门很远了,才听到杨梅在后面嘤嘤的哭出声来,他这想到刚才杨梅攥紧他的手了,而他丝毫不觉,只急躁地甩开手。可他从来没喜欢过杨梅呀!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吧。志平想着,尽快把那5000块钱还给杨梅吧,他又觉得不该伤害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孩。于是想,还是慢慢找个合适的机会,跟杨梅好好说,就当她是自己的妹妹了。 第二天下班前,志平把想把这事告诉葛会计,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自己已经拒绝了杨梅,以后就没有以后了。这次还是悄无声息的让心里的涟漪慢慢消散开去吧。 只是志平再见到杨梅时,杨梅像是犯了什么错似的低下头,志平觉得这突然的冷场必须打破,否则对他也是一个很沉的包袱。 他有好几次,走路都想绕开杨梅,仿佛自己除了欠钱,还欠了杨梅什么东西似的。又说不清到底欠了什么,心里只愿时间快快流逝,抚平记忆,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五 环湖集团在1999年通过改制后,加大钢结构项目投资,招聘大中专毕业生,从一个小小的乡镇企业转成一个大公司,变化远远不止是几块科室的木牌子换成金属铜牌,也不只是厂长变成总经理的称呼。环湖需要年轻人来带动企业的求知风气、学习活力,需要一颗包容的胸怀,允许各种奇思妙想,有试错的耐心来宽容意想不到的错误。而这些都需要高深通过一次次会议,才能让管理人员明白,环湖是一条大船,要集思广益,群策群力,才能让这条船不断的试水,驶向大海。 高深像两年前重视销售一样,现在他又开始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下强调,钢结构设计、生产和安装人员的任重道远。业务员都说他又成了唐僧在“念经”了。 环湖的目标是要成为安徽第一家钢结构上市公司。 其时,南方省份的东南网架和长江精工也正如火如荼的发展着,不管是墙体、屋面材料,还是建筑设计施工,都走在前头。高深的想法不过是学习他们,而在一个新行业里本来就是你抄我我抄你的。 这天晚上,志平在图书室里和几个销售员说到成人自学考试的话题。也许是公司招了很多大学毕业生吧,年轻人的话题也更多是关注到自学考试了。 图书管理员王欢也很认真的在问,哪些专业可以避开高等数学?她无奈地叹息说,微积分实在看不下去。 那一刻,志平抬眼看到熟悉的王欢却有一种年轻女孩稀缺的坦诚。她并没有跟风去报考热门的销售或管理专业,而是认真地规划最合适自己学习的课程。志平想到那些“一窝蜂”地报自考的人,等遇到自己无法逾越的障碍时,就一点点荒废掉了,甚至再也不提自学考试。想来最后就是“一窝蜂”地报考又“一窝蜂”地散开,把自己活成马蜂。 志平便对王欢有种从心底的认同,他已记不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她是个丰满健康的女孩,说话快言快语,大大咧咧,毫无掩饰的直率。去年缪大姐和王大贵他们经常打麻将,王欢总是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想来王欢早就在公司的一个角落里进进出出。只是自己从没注意到一个长相普通却有颗上进的心,并不跟风,又有自己见解的一个女孩。 志平又忽然觉得,王欢比那些遇到自己不懂的话题也要咿咿呀呀比划半天的大学生坦诚多了。她们平时客客气气地礼貌,真遇到事关利益时,总是丝毫不让的。 志平看着王欢,郑重地说:“避开高数,你可以考汉语言文学或者英语专业。”王欢一听,想到英语听力也不容易考过,就说:“现在英语考听力也难。” 一旁的小莫开玩笑地说:“没事,把你送到美国去要饭去,两年后你听力肯定能过。”王欢直撇嘴。志平倒是觉得,话糙理不糙。 志平便围绕着英语听力说道:“确实如此,听力是英语专业很重要的一课。但说到底,英语还是用来交流的工具,包括听力、英语写作。现在因为英语绑定了很多职称评比,所以成了一个无法绕过的坎,还是要看以后的用途了。只是汉语言文学不同,它是母语,不会有听力问题。至于写作,那又比英语写作级别高很多。文学专业更多是培养人文素质和文学修养,对人以后的认知能力会有所提高。当然了,英语等级越高,最后也是全面了解英美国家的人文知识,同样也是人文素养的积累。” 志平心情很好,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都有点自鸣得意了。 王欢睁大眼睛,用心听着,她没上过大学。对这些基本概念理解起来认为是非常精辟深刻的话,不禁对志平暗暗佩服不已。 小莫和其他年轻人无意于这些,他们只关心市场营销专业或企业管理专业,都是偏理科的,也就有绕不开的高等数学。 大家都在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如何避开高数,王欢却说,大家如果选择的专业都绕不开高数,那还不如每个人凑点钱,请个数学老师来给大家上课。 这个建议不仅让志平惊讶不已,小莫更是问道本来自学考试就是自学的,还要请老师来教大家,到底是自学还是教学。 王欢解释说:“并不是请老师来上课,只是请高中数学老师来,因为他们在大学里学过高数的。现在让他们来,跟我们一起回顾知识概念如何理解,高数题目如何做。我们高中数学老师就是个很热心的年轻人,如果能来,应该也很好相处的。” “这还差不多”, “阔以考虑哦。” 小莫他们才明白,原来王欢是这个意思,纷纷洋腔怪调地表示赞同。 那天小莫他们晚上在办公室讨论了好久,大家都觉得公司招了那么多大学生,他们也要迎头赶上了。在表决心的时候每个人都斗志昂扬,自考的决心表完后,又斗志昂扬地找下一个决心去了。如此循环,从不言累。 志平回到财务部的时候,王欢也下楼回到他爸那边了。志平还能听到王大贵那边一阵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志平不禁感叹,学校跟公司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环境。学校是追求进步的环境下那些努力拼搏的年轻人。而公司就是平凡真实的生活里各式各样的人,有追求进步的青年,也有安于当下的中年。刻苦学习追求进步固然是一种快乐,但自得其乐、心满意足的状态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积极状态呢? 志平抬头看看走廊尽头的窗外,一轮明月高挂在湛蓝的夜空下,空气中是春天里甜甜的油菜花香。 他想到自己这么久以来却没有注意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今晚却给了他一种微微甜甜的舒服。志平决定:下个月底发工资时,再预支两个月工资,把欠杨梅的5000块钱还上。 一转眼就到月底了,财务部又开始核算本月工资,并在下个月10号前打入到每个人的银行账卡上。志平把杨梅的那份工资加了5000块钱,然后自己填了一份预支两个月的工资条。他还想找时间安安静静的请杨梅吃顿饭。可又怕杨梅多想,甚至是别人多想,于是决定还是自己去食堂,在计收本月的饭票时,直接跟杨梅说吧。 杨梅听志平说把5000块钱打到她本月的银行卡上时,便惊讶地问:“怎么这么快就还了呢?” 又连声说:“我用不着,真用不着,你预支了工资吧?那你生活费都没了吧?” 杨梅像是特别了解他似的,用柔和的声音,小声地说着。 她怕伤到志平自尊心,便是一种揣测的语气了。志平心里感动,觉得杨梅像是姐姐那样,事事考虑周全。如果真是姐姐,他都该抱一下杨梅了。但他瞬间冷静下来,想到杨梅就是朵含苞的花蕾,就欠一场东风了。志平尽量克制地说:“小杨,我不需要太多的钱,生活费我省省也够了………谢谢你了。”志平本来还想夸她是个懂事能干的女孩,但又觉得不对,便干脆说了一句“谢谢你了”,结束。 志平很难拿捏到恰到好处,他不忍心面对体贴人的杨梅说冷冰冰的话,又觉得自己不能吹起那场要命的东风,如果只是把杨梅当做一个普通的同事倒也罢了,只是他实在不能接受杨梅的爱,他想到如果日后跟一个丝毫不能让自己动心的女孩在一起过日子,那将是一场灾难吧? 傍晚下班时,杨梅把欠条还给志平,在欠条背面写了一行字:“你不跟我好,也不能跟别人好,因为没人能配得上你。” 志平看着那不熟练的字迹,无奈的摇摇头,他不明白杨梅为什么这样? 然而志平心里还是有些得意,觉得自己被一个能干的女孩追,也是一种满足呢? 他看着春光烂漫的窗外,心里只是想着自己来环湖,短短的时间里遇到两段算不上爱情的感情。 而真正让他动心的王欢,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思。他突然害怕地担心起来:王欢是否像他讨厌杨梅一样讨厌他呢! 第9章 春风吹过的花都开了 一 财务结算中心的工作量越来越大,看看将近月底了,志平编制会计凭证时,发现高凡的那张2万元工程费用的白纸条,上面写的是“省送变电公司”工程费用,有刘经理签字,也有高总的报批。但志平却不知道如何归类,想想学校里根本就没教过如何处理白纸条。 他便问严会计怎么处理这笔账,担心严会计不明白,又详细说了是高凡写的工程费用款项。 严会计一听就明白了,只是半天没做声,像是没听见志平的疑问。过了一会,严会计点燃一支烟,吞云吐雾起来。 他没回答志平的疑问,却跟着葛会计说到“刘一手”真是一箭双雕,把送变电的工程让给高凡了。这本来是市政工程,那天酒宴上严会计还在纠结这个工程费用超支,该不该有提成,没想到“刘一手”在高凡女友出事后,不仅有提成,还把提成让给高凡了。这波操作既让老板满意,又让别人感觉他是老板的贴心人了。 “刘一手”真是名副其实的办事留一手了,两人说了半天,老严早已除了生气抽烟,毫无办法,仿佛吐出来的烟把心里看不见的气带出来了。 半天严会计才慢慢地告诉志平,以后这种销售费用单据,只要有“刘一手”签字和高老板的报批就可以直接入账了,做账时归入销售费用即可。 他最后还说:“这种白纸条是不用审核的,可懂了?” 志平抬头望过去,烟雾中的严会计面容看起来模模糊糊,而志平觉得会计手续也同样地模糊不清。 但严会计这句话却说得死死的,坚定不移。志平从心里感觉出来,财务部和销售部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那些财经制度只是挂在墙上做做样子罢了。志平心里升起一丝无可奈何的感觉,仿佛看不懂眼前的白纸黑字单据似的,盯着白纸条看了半天,才把这2万块钱单据归入到销售费用里去。 二 又是一个周末,图书室里的图书终于全部上架,王欢让大家今晚都去图书室优先办理借书卡。 晚饭后,大家都说说笑笑地往图书室去了。志平则直接从食堂去了四楼。销售部的几个爱说笑的业务员,小莫、高凡,还有一个新来的办公室文员应达,也坐在一边听业务员海吹神聊。小应是巢州学院销售管理类专业毕业生,他跟志平不是一个地区人,但他老家竟然跟浮槎镇相距不远,能跟志平在环湖集团做同事,也算是老乡了。 年轻人围在一起,便有说不完的话,高凡说:“今天老徐又出幺蛾子了。本来划分好的区域,菱镁瓦跑了这么多年,大家都很熟悉自己区域里的单位,钢结构是顺延的。该怎么跑,心里都清楚。但老徐真是一块又老又硬的臭石头,开始不断的跑钢结构新区域。今天跑到我的区域里来了,而且还说是老业务单位介绍过来的新买家。他这段时间总是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各个区域,这种多吃多占的人,胃口该有多大啊!” 高凡对老许颇有微词,但小莫却故意嘻笑,咳咳两声说:“格局小了,格局小了点啊。昨天老板开会不是刚说过吗?不要为一点小事改变志向,要立长志,不要常立志。” 高凡嬉笑着说:“我是美人痣,英雄痣,一身的痣,都不大。” 说得众人咧嘴而笑。 志平在里面书架上摸出一本李宗吾的《厚黑学》,说他们都该看看《厚黑学》了,老师傅不用看就直接用上了的。王欢也觉得,老业务员仗着资格老,对外面的市场大手一挥,哪里都是他的天下。这样的业务员也确实烦人。 志平却说:“我也考虑去做业务了,我也是天生皮厚心黑的人。”一句话说的王欢神情大变,她生气地用高跟鞋做势要跺志平的脚,惩罚地说:“让你瞎说,让你瞎说。”并追着志平在图书室里跑。 王欢喜欢志平的心思是躲在惩罚里的追打。志平心里明白,脸上是得意洋洋的笑。年轻的业务员们在充满爱意的气氛里也嗅出了打情骂俏的味道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志平的心像是春风一样轻柔,极有耐心的处理账务,一遍又一遍地认认真真,一点也不急躁,态度好到葛会计都诧异,因为她清楚报销单据的五花八门,但志平极有耐心地告诉经办人,如何整理好原始票据,再过来报账。 一到晚上他就去图书室,王欢也已报了汉语言文学专业。 晚上的图书室很安静,两米高的书架上面是两排日光灯管,在静谧的图书室里发出微微的整流器声音。志平有时和王欢两人躲在里面查找与中文专业相关的作家作品。 而一部作品的时代背景和创作主旨,又让他们翻阅大量书籍来论证。不知不觉下班好久了,还一直不关门。两人像是密室里的军统特务,常常是一抬头,别人都走光了。 大多数时候,两人也会半天不说一句话,心里各自明白对方的好感。 志平翻到需要查找的内容时,用书签夹住,微笑着把书递过去。王欢接过来,翻到书里夹书签的那一页,低头看起来,像是分工默契的老搭档。不知什么时候,业务员也不过来了,图书室就成了两个人的世界。 再后来志平如果一天没见到王欢就会异常烦躁,像是丢了魂似的在走廊里转来转去,直到远远地看到王欢在宾馆那边干活,他才想起今天图书室关门,王欢在宾礼部上班,志平回到出纳房间关上门才安静下来,定心定意地做流水账。 王欢选择报汉语文学专业正是志平极力推荐的,他本着自己对文学的爱好,也让王欢选择文学专业,看起来心有所图。但王欢更像是心甘情愿,谁能说的清楚呢? 只是志平经常在图书室里高谈阔论,书不读秦汉以下,文章以骈文为正宗,又说到魏晋风骨是竹林里的那声绝响,唐诗是圆胖杨妃的包容,明清小说是勾栏里的人情世故,又说到冯梦龙兰陵笑笑生的作品,以及后来无论如何从哪个角度都无法绕开的《红楼梦》。这番话皆因沈雁冰的前半句而来,后面是志平刹不住车的即兴发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王欢每次都听的睁大眼睛,圆胖的脸蛋也兴奋起来。 这天晚饭过后,只有两人在图书馆里了。王欢翻看老舍的《月牙儿》,志平便开始说这部小说的不足之处,现在志平好像只有挑出名着大作的不足,才能显出他的知识渊博。老舍的创作也在《月牙儿》之后变得踏实,像祥子一样脚踏实地。说到最后志平甚至认为《月牙儿》是不值得一读的作品。 王欢听得似懂非懂,很崇拜的凑过来看志平翻到的那段小说中关于母亲低头拉风箱,满头白发在晚风中飘的文字。写得确实低沉,舒缓、优美,王欢忍不住把头依在志平的胳膊上。志平继续朗读,停不下来,王欢也眯着眼沉浸在淡淡的忧伤里…… 这时销售部的老徐连夜回来报账,看到楼下一部干干净净的小汽车停在院子里,在路灯下闪闪发光。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客户,心想这么晚了,一定是个大客户。老徐有些莫名的激动,连忙上去打招呼。下车的两个年轻人只笑笑,没说话。两人上了二楼,一个熟门熟路地往销售部去,一个往财务部来,走走停停的像是在找人。老徐上前一问,才知道是找张志平的,便泄了劲头。 然而财务室没人,里面灯却亮着。 老徐想,张会计大概在里面出纳房间。这两天他又隐约听到小会计在和大贵丫头好上了呢。于是他用力敲了几下窗户,又探头喊了两声,财务室还是悄无声息。 这时,缪大姐出来告诉他去图书室看看。老徐便上了四楼,远远地看到图书室灯火通明,走过去他看到里面一排书架后面站着两个人,是王欢正倚在志平身上翻看一本书呢。 老徐还在为刚才的失望没消气,便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胆子不小呢。” 两人吓一跳,志平红着脸退到门口,匆匆的下楼了,他听到老徐在身后喊,张会计啊,有人找你呢! 三 志平听老徐在身后喊有人找他,便一愣,停下来想问是谁?又本能的担心晚上他没在财务岗上值班,却跑到四楼图书室。便小心地问:“是客户吗?”老徐慢条斯理地说:“我也觉得像客户,开绿色小车子的”。 志平一听说是绿色小汽车就笑了,那肯定是郑亚飞和吴镇了。志平放心的“哦”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果然见到一身夹克的吴镇,像是刚刚从车间出来的模样。 这时老徐也跟着进来报账,志平办完后问吴镇:“怎么不早点过来吃晚饭呢?” 原来上次亚飞和他是从湖滨回到市里,一路都在聊着环湖公司的规模之大,员工形象面貌之佳,都让人觉得市里的企业也比不过他们呢。郑亚飞喜欢上了马海波,却是悄悄的放在心上,小心翼翼地珍视着。像是财主家的宝贝,从不肯轻易拿出来。他跟吴镇在一起说话时都尽量避开,但亚飞一有空就要来环湖。 今天晚上也是临时决定过来,亚飞吃完晚饭后,态度坚定地要去环湖,是吴镇都无法拒绝的坚定,以致吴镇问是不是什么东西丢在了环湖。 一到环湖亚飞就让吴镇去找志平,他一个人先去销售部。吴镇这才大晚上过来找志平,在办公室里转了一下,遇到老黄热心地帮忙找张会计。 吴镇说亚飞跟马海波恋爱了,志平感到由衷的开心,他祝福马海波,也希望她能跟着郑亚飞去市里。 两人漫不经心地聊着亚飞的事,突然吴镇很认真地说,他恍若听到马海波名声不好呢。志平一愣,问哪里听到的,吴镇也想不起来,只说那天听几个销售员在说狼多肉少,好肉还轮得到外面来的狼啊?他一开始没明白,后来才知道在说马海波。志平点点头,无端地说了句“我也跟马海波谈过的呀”!这让吴镇惊讶不已,但志平也就意识到自己不该那么说,本来想澄清马海波是个好姑娘,却又搭上自己的经历,真是越描越黑了。 吴镇仿佛一下子了解所有的秘密似的,心里明白也就不再多问一句了。转念志平想好好解释一下,不是吴镇想的那样,吴镇却只字不提。志平想这些事情当事人不问,吴镇还是悄悄装作不知道的好,这样想着也就翻过这一页,说了些无关的闲话。 直到快12点了,郑亚飞才敲了敲财务部的窗户。志平望过去,是亚飞在朝吴镇招手,便起身开门邀请亚飞进来。 “不进去了,太晚了。”郑亚飞依然客客气气。他今晚是西装革履,“报喜鸟”西服上那个金晃晃的小鸟头,在走廊的灯光下格外显眼。吴镇站起来跟在亚飞后面,一起往楼梯口走去。志平道了别,站在走廊里往下看。只见黑暗里的马海波走出来,站在小车边上,朝车里放了一件包裹,那情形已然是一家人了。小车悄无声息地开出大院,两个红亮的尾灯在无尽的黑暗里慢慢远去,直至消失在黑暗中,马海波才回宿舍。 志平不禁感叹,马海波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桌菜里最抢眼的“碗头鱼”。同时也想到那些所谓的名声,不过是个虚无的心理暗示罢了。 绿色的沃尔沃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飞驰,车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刺出两道光来,远远看过去的柏油路在飞快地延伸着。郑亚飞心情很好,车里放着李春波的《小芳》,前奏的电声吉他声在小车里一遍遍环绕,每一个音调像锤子一样从底下击穿座椅,又升上来撞在车顶,四散开去。郑亚飞满脑子都是马海波的模样,一边开车一边跟着李春波哼唱着“谢谢你,给我的爱……”听得吴镇直皱眉头,说老表你俩都到这地步了,也太快了吧? 郑亚飞没接吴镇的调侃,只继续踩下油门,小车爬上龟山,下去就是水泥厂灯火通明的厂区了。亚飞没减速,灿烂的灯光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吴镇有一丝落寞。 他明显的感觉到,家庭条件的不同对一个男孩的成长影响巨大。郑亚飞不过是有个开厂的姐姐姐夫罢了,他再一次感觉到读书真的没什么用处。 车到厂里时,赵大舅早已睡下,四下里静悄悄。吴镇下车从小门进去,郑亚飞就掉转车头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上班赵大舅看到吴镇时,心里想,这小子最近尤其反常。前一段时间跟郑亚飞偷看录像,又连续几晚偷偷溜出去,他猜到是去了俞大琴家。昨晚他又跟郑亚飞不知去了哪里鬼混到半夜才回来,心里不禁替吴镇可惜了。 吴镇一进车间,发现俞大琴上班了。他一段时间没看到大琴,现在看她的脸也圆胖了,两只细长的眼睛还是那么神采奕奕。俞大琴的客客气气让同事感到新奇,倪师傅站在机器旁边,乐呵呵的看着大琴笑。大琴一边戴口罩一边说:“你看什么看呢,过来帮我抬粒子。” 倪师傅却笑笑走开了。大琴望着倪师傅的背影骂了一句;“有病忘吃药啊!” 这时,吴镇走过来,说声“我来”却趁着没人的时候,靠近大琴的屁股上蹭了一下,他底下就支起了个帐篷,大琴愣了一下,觉得小吴胆子太大了。但她没吱声,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心里暗暗决定,该给小吴介绍个女朋友了。 下班的时候,大琴告诉吴镇给他介绍个女朋友。 女孩是他们小村里开商店家的,还有个弟弟。 大琴让吴镇明天晚上换件干净衣服去她家里,她把女孩叫过来。吴镇心情愉快地连声答应“好,好的”。同时也说不清楚地紧张起来,他想时间过得快一点,早点见到女孩,又怕见了面对方看不上自己,那时间还是慢一点吧。 吴镇转念一想,自己还未必看上她呢,现在心里倒自卑起来,不禁感到自己可怜可笑。 等到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吴镇借了亚飞的西服,又去理了头发,才精神抖擞的离开理发店,直奔大琴家。吴镇一进门,大琴就招呼吴师傅来啦。然后介绍吴镇认识那个妇人,说是村西边的张阿姨,吴镇就有些紧张,微笑着问张阿姨好,然后就一声不响,坐在边上看电视,连大琴给他端过来一杯茶,他都愣了半天才接。 吴镇坐下来看电视时,才发现客厅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穿灰色线衣的女孩,也在安安静静的在看电视,偏偏是吴镇最头疼的宫斗剧。后来吴镇想到那天,无论什么剧他都看不下去,反而是不喜欢的宫斗剧让他能有心思多观察女孩。 女孩像是看得很专心,吴镇只看到女孩侧面洁白的皮肤,和披在肩上的头发,上面用红绸带束成一小股,显得俏皮灵动。 一会儿大琴拿瓜子过来给他们嗑,便介绍女孩给吴镇说:“这是黄静,张阿姨的女儿,跟阿姨一起过来玩的。”女孩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吴镇瞄了一眼,是个鹅蛋脸,格外俊俏,灰色的上衣越发显出皮肤白净。他不敢再多看一眼,只盯着电视装模作样地看。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宫斗剧这种奇特的剧种,说历史不是历史,说故事更是扯谈,看了半天也记不住一个人物的名称,只貌似在陪黄静看电视剧。可是黄静也是看的三心二意,但她比吴镇安静,可以一动不动的盯着电视,连插播的广告也不落下。 吴镇感到无聊时,坐在那里看电视机是什么品牌,然后猜着是多少英寸?多少钱买的。一会想着电视剧早点结束,又觉得电视剧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放着也好,他可以多陪陪女孩。 那边大琴小伟夫妇和张阿姨在说些什么话,吴镇一句也没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张阿姨要回家的时候。吴镇陪着黄静看了半天宫斗剧,像是跑错教师的孩子,听了半天不懂的课,只机械地跟张阿姨母女告别。 张阿姨她们离开后。大琴问吴镇对小黄印象怎么样?吴镇放松地喘一口说:“好是好的,可她好像对我没感觉。” 大琴笑笑,没说话。小伟点了一根烟,慢条斯理地说:“他妈对你第一印象还不错。当然了,黄静是他们养女,虽然当亲生的来养,到底隔了一层。现在的情况呢,就看你们两个要相互满意,然后,不在乎多花点钱,给他们一种阔绰的印象。” 吴镇才知道女孩不是亲生的,心里浮想联翩。 小伟显然对张阿姨相当了解,大琴也说是以后多往他们家跑跑,出手大方,她父母就能接受。 吴镇听了心里只觉得女孩可怜,又想到自己童年,跟无父无母差不多,引为同类。大琴又说道,黄静亲生父亲是个唱戏的,母亲是看戏跟着唱戏的走了,再具体的事情,他们也不知道了。 吴镇怅然不已,又看看时间不早,便起身告别了。 又过了两天,大琴安排两人去卧牛山公园玩半天。这次是白天在公园玩,吴镇感觉放松多了。他这才仔细盯着黄静看,清爽的脸庞,一双忧郁的眼神,仿佛要告诉你生活中无尽的委屈。两人慢慢互诉着各自的成长环境。吴镇果然听到黄静说,她小时候犹如没有父母一样的“散养”,说到父母对小弟的宠溺,让她时时有种想逃离这个家的想法。 吴镇则告诉黄静,自己两兄弟跟奶奶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而他念完大学回到市里上班,几乎连去一趟学校的路费都没了。 黄静听了心里直打鼓,她从内心喜欢上吴镇,那是这么多年来从没有感受到的关爱,让她心里踏实。她听到吴镇说的日子过得那么紧巴巴,心里不禁失落起来。她知道父母就是听大琴姐说吴工在厂里工资高才带她来的,如果吴镇日子过得这么煎熬,让她妈知道了肯定就没戏了。 想到这里黄静便不安的对吴镇说:“你现在还这么难吗?你可不能在我妈面前这么说,我这里还有一点工资,我可以先借给你。” 吴镇就忍不住笑道:“现在好多了,我也不会用你的钱。” 不知不觉已是下午,太阳落山了,黄静第一次觉得吴镇的关怀让她踏实。下山时,吴镇才想起该给黄静买身衣服呢。 黄静睁着好看的眼睛望着吴镇说:“下个星期吧,我们还来这里。” 吴镇激动的连连称是,语无伦次说:“好,好的,下次来,还在这里。” 黄静也许没听清楚吴镇说的话,但她完全明了吴镇的意思,于是脚步轻快的去了公交站坐车回家去了。 吴镇的心是人间四月天,春光烂漫,繁花似锦。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他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然而他身上穿的“报喜鸟”就是从亚飞那里借来的西服,也是实实在在为今天约会而来的。 吴镇的开心是一锅沸腾的水,他现在对厂里任何一个人都热心帮忙,觉得老天待他不薄,他都无以回报呢。 回到厂里,吴镇把借来的“报喜鸟”西服还给亚飞时,亚飞问小黄在哪里上班,吴镇便告诉他是巢野鞋厂的员工。 亚飞想到巢野鞋厂,说起来是个厂,不过是个来料加工点罢了。那是一家在巢州生产的日企,卖给国外消费者的厂子,女工大多是乡下的初中生,亚飞便心生不屑,他认为吴镇的女朋友小黄哪里比得上马海波,海波是环湖集团宾礼部的负责人,她是见识了多少走南闯北的老江湖啊? 吴镇的小黄呢,也只算是个柴火妞吧。 亚飞越发得意忘形起来,他大手一挥,这西服送给你了,祝福你在爱情路上一帆风顺。吴镇惊喜万分地又穿上“报喜鸟”,恨不得明天就去见黄静。 第10章 原来你是浮槎人 环湖集团改制后,所有管理人员持股,钢结构市场稳定扩张,人才公寓入住了第一批大学生,宾礼部按照市政府接待标准来培训服务人员的仪容仪表,礼貌用语。这些硬件、软件都让高深的威信如日中天。 公司的员工普遍用“老板”来称呼高总了。老板,既是当下对私营企业主的流行称谓,显得高总平易近人,却又有一种在集团里高家独大的威严,“老板”真是个绝妙的好词。 环湖的发展势头如火如荼,志平和王欢的感情也持续燃烧过这个夏天。 他们在图书室里被销售员老黄发现后,就悄悄转到财务部里。每天下班后,财务室里要安静多了,除了志平一个人在分拣单据,制作会计凭证,再无他人打扰,确实是个工作,恋爱的好场所。 今晚,志平照样在财务室里低头做账,每个月的最后3天,他都要加班归类账簿。他正忙着眼前的一大堆账时,忽然听到窗户玻璃“咚咚”响了两声,他一抬头,见到一个黑影闪过门口。他立马想到是王欢了,便起身开了门。奇怪的是,门开了后并不见人影,一眼望过去,空空荡荡的走廊尽头是花二姐的销售部办公室了。 可是刚刚看到的人影分明就是王欢啊,难道看错了?正疑疑惑惑的要关门,却听到门后面忍不住的笑声,那熟悉的笑声正是王欢。她原来在志平起身开门之际,一隐身躲到门后去了。 志平快速地把她拉进来,轻轻地关上门,才问她:“不是说好了这几天看《现代汉语》的吗?怎么跑出来了?” 王欢一听,眉头一皱,佯装生气说:“哼,不理你了。”进了里面的小房间,却伸出头来说:“你安心做你的账,我不打扰你。”志平放下手里的单据,跑过去一把抱住她,亲了一下王欢。王欢才笑嘻嘻的说:“好啦好啦,别闹了,我给你带了一颗苹果,是我爸去山东出差带回来的。”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硕大的粉色苹果,一股甜丝丝的香味飘散开来。志平惊讶道:“这真是传说中的烟台苹果了,没切开就闻到一股香味。” 他又忍不住夸赞了一句王欢:“你比苹果还甜呢。”说的王欢眉开眼笑地朝他挥手,让他快去做账。志平再坐下来时就不安心了,只把几张急需处理的做掉,其他都用夹子夹好,噼里啪啦的关抽屉。王欢听到志平关抽屉和账本的声音,从里面出来,把一个削好的苹果递给志平,柔声问“你不做账了?” “嗯,今晚先就这样了。”王欢歪在沙发上,志平坐在椅子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这两天公司里发生的事情。 王欢的图书室,是年轻人常去的地方,他便告诉志平,谁跟谁好了。谁跟谁又分手了?分分合合的故事总是说不完。 志平打趣王欢道,你以后把图书室改为“相亲角”吧? 王欢咯咯咯的笑着抬起头来说,她会关注每一对的,每一对后面都有故事呢。两人正开心忘情地聊着,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两声“张会计,张会计”的喊声。 在静悄悄的夜晚,志平一下子听出来这是业务员老徐的声音。 原来老徐出差才回来,看到财务室灯还亮着,便喊张会计,他能不能上来交汇票?志平对着楼下喊了声,可以。 王欢迅速关掉电灯,财务室瞬间一片漆黑,她悄悄的拔门而去。在老徐进财务室之前,她先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矮胖的老徐迈着两条短腿爬上二楼时,已经气喘吁吁了,他一进财务室就笑眯眯的说:“太大了,2万块钱的承兑汇票,交给会计放心些。” 志平一开始没听明白老徐说的什么?直到他拿出一张商业承兑汇票时,志平才明白,原来是老徐收到一张大额汇票放在包里不放心,便想着赶回来交给财务部。 志平仔细核对过汇票金额和日期,并开了收据,老徐疲惫的心情才放松下来。忽然他又疑惑的问道:“财务室的灯坏了吗?刚才怎么黑了一阵子?” 志平不便说什么,只觉得每个销售员都是人精,他们看似无心随意问的一句话,其实都有所指。 看到志平一声不响,老徐临出门时还咕哝了一句,财务室要看好,别丢了什么。 志平这才说,放心吧,24小时这里都有人。 老徐走后没多久,王欢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志平面前,让酽酽困意的志平一下子睡意全无。 犹如夏日闷热的午后,迎来一场清凉的暴雨。志平起身忙忙的收拾好散落的收据,关掉财务室大灯,拉着王欢进了出纳房间,两人这时才觉得出纳的小房间才是他们最需要的一片私密空间。 “你刚才去了哪里,怎么又突然出现了?搞得跟聊斋里的狐狸精似的。” 王欢狡黠地笑道:“我是一直在你身边的白狐啊,人来我走,人走我来。” 说的志平朝她扮鬼脸,做势要掀开王欢衣服,看看狐狸的尾巴。惹得王欢往后躲去,如实告志平她只是去了图书室,灯都没开,在黑暗里转了一圈,见老徐下去,就又回到财务部。 志平又说到老徐临走时的说那句话,然后得意地说:“我能丢什么呢?只是为了王欢丢了魂吧。” 王欢听了并没有笑,而是很认真地说,财务安全是不能大意的,老徐连夜晚上赶回来把汇票交给财务,他就觉得一切都安全了。如果财务室弄丢了,责任岂不重大? 志平微笑的说:“承兑汇票丢了也没有关系的。只要没有背书,也就是一张废票。再说,即使背书了,那也只能进公司财务账户,是专款专用的。” 王欢虽然听得明白,但还是觉得志平很执拗,便说:“你讲的很专业,也很对。但老徐未必理解。他认为,支票汇票一个样,拿到银行就是钱,这么大笔货款当然不敢自己带了。再说,这张支票即使没有背书,如果落到坏人手里,串通银行工作人员作案,是不是也能把这笔钱弄走。而且让你毫无察觉,一点痕迹也没有。” 一番话说的志平沉默不语,第一次感觉到财务和犯罪离的这么近,好像就是同一扇门,开和关的区别。又想到出纳会计的职务犯罪,那真是层出不穷的,他们毕业那年看过很多印象深刻的案例。 安静了一会,志平问王欢,考试的书都看到哪里了?王欢笑笑说:“图书室刚运行,借阅较多,等稳定下来再看书。” 志平叹了口气说:“我好久没回浮槎了,家里还有好多大学时留下的资料和考试大纲,下次带来给你看看也好的。” 王欢惊讶道:“你老家是浮槎的吗?浮槎我去过哎。” 这回轮到志平惊讶了:“你怎么会去过浮槎?” “是啊,我跟你说过的,我这边是养父母,亲生父母我一直没告诉过你,今天你该知道了吧?” 志平既惊讶又欢喜,他真没想到王欢原来还是老家人呢?又听王欢继续说道:“我小时候去过那里,只记得一条青石板路当街穿过,两边商铺全是一块一块竖起来的木板,店铺二楼还有木制阁楼住了人。老街的模样让我印象最深,后来看《水浒传》,老觉得潘金莲就是在那里用叉杆打到西门庆的。” 志平听了不禁哈哈大笑:“了得,了得,你竟然认为浮槎镇就是紫石街。哎,真想不到你还是我们那边人。” 王欢点头道:“是又怎么样?我也不回去的,我在这里长大读书,一直很幸福,我爸对我很宠,我爸把我妈的养老金都买了,他们老了也不会让我操心的,我爸说希望我能去市里,不要回浮槎。” 志平觉得王欢这话说的实在,人出生在哪里是没法选择的,但长在哪里,这是至关重要的,他爸妈给自己买足了养老保险,不会让女儿有一点点负担,那就是不愿他回浮槎了。王欢又说,她感觉那边的孩子多,日子苦,不如这里的独生子女的条件优渥,她对那边只是一种寻根的情感和好奇,对这边才是父母情深的日常生活。志平忍不住抱紧王欢,他觉得只有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才是一种完美的幸福,生下来就被抱走也是人生体验的一份缺失。 志平由衷地划过一丝心疼的感觉,抱着王欢舍不得放开。王欢说她去浮槎呆了几天,回来时听她妈说她不在家的那几天,她爸每天早上起来看不见女儿就很失落。面对女儿以前梳头落下的长头发,暗自垂泪。自此以后,王欢就很少提浮槎了,只是放在心里,知道自己的身世有那么回事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书桌上的小闹钟滴答滴答的走着,王欢抬头说:“不早了,该回去了。” 志平又不舍得亲了她一下,两人才依依不舍分开。 六 4月份报名自学考试的5个年轻人,到快考试的时候都无声无息了。小莫的《大学语文》辅导书像是老师用书一般的崭新,甚至印刷连页的纸张都没裁开过。 王欢最近倒是每天抓紧零碎时间,对着墙角唧唧复唧唧的背诵。那分明就是临时抱佛脚了,晚上跟志平在一起时,也是让志平拿着资料来考她,倒也严肃认真。 考试前一天,王欢和几个年轻人赶到天黑前在七中考场附近住下,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早早上考场。 次日7点钟的时候,考场外的马路上早已零零散散都是学生。每个人手里拿着那本蓝色的《大学语文考试题库》,对着墙角叽叽咕咕,状如军统特务在专注地发军情电报。大家争分夺秒的抢着最后的时间抱一下佛脚,也不知道佛祖是否开眼瞄一下。 王欢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她明明知道那些题目就像是一堆爆仗少了根火柴,她需要提示一下才恍然记起,于是翻开答案,却又觉得自己都能倒背如流了。 这天,志平天没亮就赶到镇上,坐了菜贩子的车去省城。一车人都是附近的各种贩子,有把乡下的特产贩到城里,也有从城里带回来小镇上稀罕的东西。 志平的座位下面竟然塞满了几只咕咕叫的母鸡,中途母鸡拉出屎来,一股鸡屎的臭味熏得志平无处可逃。志平懊恼极了,但又不得不坐这趟跟菜贩子一起进城的车。 汽车在无尽的黑暗里,睁着两只雪亮的大眼,一路狂奔。 渐渐地高楼隐隐可见,东方泛起一线鱼肚白,当看到公园里面晨练的市民身影,志平知道车进市区了,8点之前,赶到七中考点的时间也要争分夺秒呢。 一下车,志平就坐上一辆摩托车,穿街过巷,直奔七中。摩托车经过十字路口的烧饼摊时,志平感到肚子咕咕叫了,但也没停下来。到了七中门口,他让摩托车停在那排早点摊前,下车买了早点,便匆匆往学校走去。 他不知道第三考场的位置,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时,一眼瞥见王欢穿的那件米色外套,正笑盈盈地朝他走过来。志平惊喜万分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王欢接过志平递过来的油条烧饼,边啃边说:“这么多学生都在低头看书,只有你坐在摩托车上疾驰而来。太特殊了,我远远看见你的身影就知道是你,然后又看到你下车买早点,我就跟上来了。” 王欢说完,抬头看了志平一眼,那神态仿佛是孩子见到家长时的满足和安稳。志平吃完早点,满足而平静地说,昨天晚上才请好假,要回老家一趟的。他本以为这么早没车子来省城的,所以没想着过来,但听严会计说,早上有贩菜的车去省城,又拉人又拉货的那种,天不亮就出发,等到省城天才刚刚亮。志平想了想,今早就赶了第一趟来省城贩菜的车,没想到中途几只老母鸡拉了鸡屎。一路熏的他够呛,却又无逃无可逃。 王欢听了哈哈大笑,丝毫没有大考前的紧张了。8点半时,陆陆续续有考生进考场。志平陪着王欢慢慢走进去,路上志平告诉王欢,现在就不必再拼命记了。只管调整好心态,有空就坐下来闭目养神,题目放一边了。 他让王欢提前进教室,找好座位,放好准考证,一切妥当后在座位上闭眼养神就是了。 王欢十分听话,进考场前回头看了志平一眼。志平做了一个胜利的剪刀手,王欢也握拳挥了挥,加油加油! 9点开考,志平在校园外面走了两圈,看到一个推着三轮车卖旧书的摊子。他便走过去看,里面竟然全部是正版书,原来这是从纺织厂工会图书馆淘汰下来的。志平翻到一本《艺术哲学》,还很新,只借阅过一次。志平一问,书价竟然是比定价贵3倍,而且老板还不还价。志平想多买几本好还价,但翻来翻去,只有这本《艺术哲学》最动心,便狠狠心花钱买了下来。志平坐在一棵玉兰树下,如痴如醉地翻看着关于文学和艺术思考的书籍。志平是越看越喜欢,又舍不得看完,想着以后躲在出纳房间里面慢慢看才是享受。 上午考试结束后,王欢信心满满,觉得应该能过。下午的《政治经济学》就完全是理论知识了,其中好多概念都是王欢必须要熟背的,这要比大学语文枯燥的多。 那天考试结束后,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夏日天长,艳阳高照。两人旁若无人地牵着手走在七中门前的小路上, 志平知道环湖集团的生产部也有几个年轻人来参加考试,但他不认识他们。当志平看到人群中有穿着环湖厂服的人时,便想那肯定是生产部的人了。 他忽然又骄傲地拉住王欢的手缓缓从他们眼前走过,此时的志平像是一个穷人穿了一件高档西服,无论如何也要炫耀着来回多走两趟呢! 考完试后的王欢跟着志平,感觉街上吹来的晚风都是香的。她看到志平拿着一本书,拽过来一看是正版的《艺术哲学》,想到傅雷在家书里面极力推荐过,就爱不释手了。她一边翻看一边赞叹着好书好书,又要志平让她先睹为快。志平此时没法拒绝王欢的任何一个要求,他把书放在王欢的包里,告诉他这是十年前的老版本,可能有删减,以后不明白的地方就过来问。 王欢一脸满足,圆圆的粉红脸蛋像是那天晚上的红苹果。 志平问要不要去商之都看看衣服鞋子,王欢立马打住道:“不要不要,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又问志平今晚还回公司吗?志平摇摇头说要回一趟浮槎,明天下午才回公司。 王欢明白,仿佛有些不舍,拉着志平往车站方向走。 初夏的傍晚,省城的街头有老妇人在卖茉莉花。干净的竹篮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小把一小把的茉莉花,幽香阵阵。王欢不禁停下来,卖花妇人开始兜卖:“小妹妹喜欢,小哥哥买点送你,可好?” 老妇人讨好的语气让志平拒绝不了,问多少钱一串。妇人热情地哎呦一声,说自家院里摘的,一块钱一把两块钱三把,让志平感觉到不买她的花就是罪过了。 志平递过去两块钱,王欢挑了三把茉莉花地放在包里。七中到车站的路相当远,但他们不知不觉走了一半,再翻过一座天桥,沿着包河公园的小河埂走到头就是明光路汽车站了。书包里的茉莉花也陪着两人一路暗香浮动,志平却有了些想犯罪的念头。他看到王欢青春洋溢的脸庞,充满着幸福的笑容,眉眼间都是从没见过的明艳,志平忍住胡思乱想,只俯身吻了她一下。 两人走到车站,王欢有些乏力,坐在椅子上等志平去买车票。一会志平过来送给王欢一张去滨湖镇的车票,他自己的是去浮槎。志平见发车时间还早,便抱着王欢站在车站角落里。两人像是大街上的雕塑,引的别人忍不住看过来。 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南腔北调的声音都不能打扰到志平,他继续抱着王欢,那种简单的拥抱,却有着无限的柔情和不舍,不知不觉到了发车时间。志平才跨过低矮的围栏飞速朝开往浮槎的车上跑去。 第11章 到底是浮槎人的错 一 志平从合肥坐车回到家时,天已黑透了,但父母都还没吃晚饭。他一头扎进堂屋,母亲正在分拣大粒花生做种,父亲在厨房炒菜。母亲抬头看到孩子进来,惊喜的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吃饭了吗?” 志平摇摇头说今天有事,是从合肥回来的。刚想问他爸呢?父亲已经听到堂屋有人说话,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儿子站在堂屋中间跟他妈说话,便笑着嗔怪道:“妈的,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晚上没什么菜哎。” 母亲说去卖肉的家里看看吧,父亲听了,兴冲冲地赶去。 晚饭有点晚了,像是火车晚点,知道会来,就是时间不确定。好在父亲精心做的肉丸汤和青椒肉片像是对晚点的补偿,那碟油炒花生米竟然是母亲刚刚分拣出来的花生种,一个个粒大饱满,油光发亮。母亲看到连声责怪:“连花生种都吃掉了,真是倒头光。” 父亲只嘿嘿直笑,一句也不辩解。 父亲拿出了年前收藏的一瓶古井贡,说是大队食堂招待人剩下的,今晚他爷俩就喝它。 志平觉得疑惑,问父亲什么时候去大队了。母亲才告诉志平自从他去环湖上班后,大队书记就经常过来,说老张培养了一个人才,又看到你爸写的一手好字,就让他进大队,帮忙收农业税。干这活没有多少工资,就是伙食好,吃吃喝喝,到年算账可以抵消家里的农业税。母亲说不愿他干那些得罪人的事,但父亲很热衷这份工作。觉得虽然没有工资,但能抵消点农业税也是好的。志平听了心里感慨不已,没想到自己去环湖上班会给父亲带来如此大的变化。世代农民,如今父子两个都是拿工资的人了,那种荣誉满满的感觉仿佛是“父子同进士”。父亲又说他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志平了。志平惊讶,问哪里看到的? 父亲这才说清楚,是巢州电视台的本地新闻节目,报道环湖集团改制成功后,公司规模扩大,资金充足,然后就有一个志平在低头数钞的镜头。 父亲得意洋洋地地说:“我刚从厨房出来,抬头一看,正巧看到你低头数钱的动作,不用看脸,我就知道是我家小平子呀,哈哈哈…” 父亲又喝了一口酒,丢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里,一副自得的模样,不知是古井酒带来的,还是儿子上了电视带来的,亦或是自己在村民面前是一个大队记账员带来的得意之情吧? 父亲的酒量不知什么时候也大起来了。 喝得满脸通红的父亲又问起志平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来。母亲便笑着打断他说:“这些事让儿子慢慢选,水到渠成的,着什么急呢?”父亲醉意微醺地说儿子的事他当然着急啦。那个厂长的女儿在他一进厂时就有人提,可是他看不上啊,真是没缘分的。 志平想起年前曾经告诉过父亲,他跟马海波成不了,因为比他大呢,他心里不接受姐弟恋。当时父亲还满脸遗憾反复劝他女大三抱金砖。志平不愿告诉父亲实情,就简单地说,等等吧,以后有机会遇到更好的。 此时他便兴致勃勃的跟父亲说了他和王欢的事。她家条件好,就她一个独生子女。志平很奇怪,自己从来没有在意过王欢家庭条件,但跟父亲一开口就说她的家庭。或许是在潜意识里,他还是很在乎对方家庭经济条件吧,在父亲面前也要世俗一把。又或者是他太清楚父母,会很在乎对方家的经济状况,他便在父母面前自得地说出来,看到父母开心,他心里也就美滋滋的。但喝了酒的父亲却异常清醒地说,他们不在乎对方家庭条件,他们只在乎你们要能相处好,在一起能相互迁就包容就好。 志平说:“那当然,我们在一起好的很呢。”他又告诉父亲,王欢是高中生,现在自学考大专,女孩很有上进心。父亲听了笑逐颜开,不知为什么,志平并没有告诉父母王欢是养女,更没有说王欢的亲生父母也是浮槎人。父子俩说说话话,把那瓶酒喝得快光了。父亲最后口齿不清地问儿子什么时候能带小王回来,让他们也见见,志平信心满满地说等到收完麦子的时候带回来插秧。父亲一激动,把最后一杯酒咕咚喝下,大声说:“好!带她回来插秧”。 母亲早已回房间睡觉去了。桌上残羹冷炙,杯盘狼藉,父子俩才醉醺醺的各自回房间睡下。 第二天,志平很晚才起床,看到下地干活的父亲留下的字条,父亲的字是他从小到大见惯了的龙飞凤舞一样的字迹。 父亲说他们下地种花生了,锅里有饭,碗里有菜,他们天黑才回来,如果志平着急回公司,就自己弄点饭吃了再回去。最后父亲还说等你带女朋友回来插秧。父亲把最后一个字“秧”的笔画拖的老长然后绕了上去,仿佛飞扬跋扈的快乐! 志平才想起昨晚喝酒时说过的话,他又好像看到父亲殷殷期盼的眼神。便觉得有些话还是说早了点,仿佛喝酒让肚子里的秘密早产了。 原来父亲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其实心里还是对儿子女朋友的事情一直放不下呢。 志平中午时才吃了第一顿饭,然后带上他读大学时的资料书籍,匆匆回湖滨去了。 虽然只一天没见的王欢却有种如隔三秋的思念。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工人们纷纷回去,志平把这两天积累的原始发票归类制证,流水账也做平衡。 晚饭后,王欢又悄悄的出现在出纳小房间里,两人先是拥抱亲吻了一回。然后王欢才问他,回去都带些什么书,见到什么人? 志前见问的奇怪,说回家就是见父母的呀。然后又想到酒桌上,父亲的心有所念。 但他不能对王欢说,他现在只单纯的跟王欢两人享受着彼此的好,一切都好。至于对方家庭,长相、身高,他都不愿意对父母提及。他觉得这份爱越简单越好,所有考虑家世、钱财、身高、长相的爱,就不纯粹了。他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些政治联姻,忍不住呸呸两下。 二 快乐的时光总是悄悄地从身边溜走,不觉又过去了一周。 这天,严会计要志平去市乡镇企业局参加财务会议,他说自己去过好几趟了,感觉就是交个会费,住一晚,第二天合个影,领一个纪念品就回来了,所以这次他让志平去。 志平中午吃饭时跟王欢说了,明天开会领到的纪念品一定带给她。王欢笑着说,让他自己留着,毕竟代表公司开了个会。 下午,王欢早早下班回家。她这几天感到特别累乏,自学考试过后她一点也想看书了。 吃晚饭的时候,她爸没回来,等到王欢和母亲吃完收拾桌子的时候,父亲却突然出现在门口,他一进来就对王欢母亲说:“叫他们都过来!”母亲很诧异,想问明白,但父亲只说去村头把舅舅舅妈叫过来再说。 然后母亲就出门去了,剩下父亲虎着脸坐在门口。王欢心里疑惑,不明白老头子为何这么满脸乌云,他最近去了趟江苏,回来打了两场麻将,也没见谁惹了他。而她,近期最大的事情就是自考了。难道自考分数下来了,考砸了吗?也不可能啊。想起自考,王欢又想到志平,她才猛然醒悟,难道是志平和她的事情被老头子知道了吗? 自从被销售员老黄撞见后,王欢就没再躲躲闪闪了,她甚至都忘了这事还得瞒着父母。现在看到父亲怒火中烧的样子,想来一定是跟这事有关了。然而,她转念一想。她和志平两人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除了抱一下,亲一下,就没了。 她甚至都在心里嘲笑志平连像样的接吻都不会,但她还是很喜欢志平渊博的文史知识和踏实的工作态度。 今天晚上看来老头子非要放一把大火不可了。看到老头子如此态度,王欢感到一阵被污蔑的委屈,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会儿大舅舅妈过来,舅妈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微笑着。她拉过王欢的手,轻声问道:“小欢子,这身衣服好看呢,是爸爸出差时买的吧?” 王欢没说话,只点点头。舅妈又问她那个张会计多大了? 王欢觉得先要摆出生气的模样,然后再申诉委屈,面对如此大的阵仗,必须有所准备。她一想到自己的事情能处理好,父亲如临大敌,把大舅舅妈都请来了,怒气便慢慢升上来,只是还不够对抗父亲的。 她听到舅妈又问志平多大了,便说你们不都知道了。 “我们都知道,我们啥都知道!” 王大贵一听女儿带着赌气跟舅妈说话,他就情绪爆发,怼了两句,又说道:“还说我知道,这全公司恐怕就我一个人不知道吧!两人跑到合肥车站里抱在一起,抱在一起啊!” 王大贵失望而伤心的大叫起来,仿佛自己养了多年的花连花盆都叫人抱走了,一句招呼的话也没有。舅妈立马劝道:“姐夫别这样,关上门,关上门吧”。舅妈说着过去关起门来。 王欢妈也过来厌恶地朝老头子嚷了一句:“你就不怕别人笑话。” 老王这才平静下来,他又继续说道:“你们不晓得哎,那个小张会计是个什么东西啊?先是跟马海波谈,后来又从杨梅那里借了5000块钱交股份,他来公司才一年不到,怎么现在又跟小欢在一起了呢?你们想想这还是个好人吗?天下的好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他啊!” 王欢先是听到父亲说她和志平在合肥车站抱在一起,果然是那天考试结束后的事了,心里还有些后悔,自己做事欠考虑,因为回滨湖的人都在那个车站坐车呢。后面又听到父亲说到志平和马海波杨梅的事,他便惊讶了。马海波的事,她早已知道,也完全理解志平的选择。至于杨梅,志平也说早已把钱还给他了,他从没喜欢过她呀,父亲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杨梅事呢。王大贵继续大到委屈的苦水:“我就这么一个龙肝凤胆的,怎么可能跟浮槎的混小子在一起呢?哼,浮槎,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浮槎的路我是把它竖起来了,这一辈子也不会走的了”。 舅妈看到王欢气呼呼的模样,便轻声劝道:“欢子,你爸说的是实情,他舍不得你去浮槎。” “你去浮槎,除非我死了。”老头子余怒未消地说了一句。 王欢觉得父亲失态,事情也超出常态,她掌控不了了,便像是个赌气的小女孩,一连串地说道“我晓得了,他是浮槎人,我不谈了,行了吧?”说完一甩门,躲进房间去了。 一家人望着气呼呼的王欢,又无可无奈的摇头叹息。王大贵甚至担心地落下泪来,他看到女儿如此不听话,感觉自己已经老到没用的地步了。 过了好久,大舅,舅妈不过是安慰王大贵一番,年轻人谈感情的事,在家里不能闹别扭,闹到最后,终归是一败涂地。她劝姐夫慢慢来,小欢他们还没到那一步呢。 王大贵抬起头,眼泪汪汪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来刚才大喊大叫的盛怒模样。老头子花白头发下的苍老容颜,看起来很无助,他站起来送送大舅舅妈,又回去头倒头睡了。 “明天我去财务部找小张,好好谈谈。”他临睡前所有的心事都在考虑着怎么跟张志平说了。 三 王欢晚上也翻来覆去睡不好,她没想到那么纯洁干净的恋爱会遇到这么大的阻力。她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一种对未来没有把握的颓丧。但是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告诉志平一声:“她爸妈知道他们的事了。” 王欢知道志平今天下午才回来。但王大贵并不知情,一上班就去财务部搞报销,想着逮个机会好好说说小张会计。可他一进财务部的门,只见葛会计一个人在里面,严会计还没来上班。小张的座位空空荡荡,桌子也收拾的干干净净,却半天不见人影。王大贵没有问小张会计在不在,只是问严部长还没来吗?今天能不能报销单据?葛会计说:“能啊,今天张会计来的。”王大贵一听到“张会计”三个字,就莫名的紧张,他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了。 他早已听闻小会计和马海波在谈,现在又在纠缠她女儿,心里格外生气。 王大贵没听说张会计什么时候来,又不想多问,就整个上午拿着票据在二楼的走廊里来回走着,或者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眼睛盯着走廊,他要看看什么时候小张到财务部去。 王欢吃过午饭从食堂过来时就开始考虑怎么跟志平说,她慢慢走回到四楼图书室,坐在走廊沿窗户的位置居高临下,俯瞰着进出大门的人影。王欢昨夜没睡好,她不禁困意袭来,抬头看到屋里墙上挂的电子钟已快两点了,又回头朝底下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往大门口匆匆而来,白衬衣和深蓝色的裤子,正是志平,王欢心情激动,快步下楼。 她刚到二楼门口,一眼瞥见她爸正坐在财务室,恶狠狠的盯着她,便立马转身退回去,心想这老头子太讨厌了,难道一直坐等张会计,午饭都不吃了吗? 志平回到财务部,不仅财务室里坐满了人,办公室里头也有几个人在等,他立马放下行李箱,喝了口水,坐在办公桌前办理报销业务。志平一直忙到财务部快没人了,看看时间也快下班了。他才看到王大贵手里拿着几张单据,像是一直等人走完才过来报销似的,只是他报完帐又不肯走,给严会计递过来一支烟,自己也点燃香烟,大口吸起来。 本来财务室是禁止吸烟的,但志平碍于情面没吱声,只看了看老王,然而老王却隐隐有些激动,问小张是不是有事没事就往图书是跑?志平愣了一下,血一下涌到头上,比现场逮住还难堪。他感到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何止没事就往图书室去跑?晚上值班,他也会关上财务室的门去图书室,业务员有事还得一路找到四楼图书室里。 于是立马低下头,心跳的很厉害。老王好像比他心跳还快,两人比赛心跳了一会,沉默了好久。老王突然就语无伦次地责怪起志平来:“小年轻不在自己岗位上,好几个人都看到了,跑到四楼乱串岗,印象不好”。 这话虽然说的平常,但志平汗都快下来了,他忽然悲观地想到,自己和王欢的事情在老王这里就被彻底否决掉了! 他心里不禁一丝悲凉,但却一点也不生气,任由身材矮小的老王在那里气急败坏。葛会计先是一愣,但看到志平的模样,立马明白其中原委,便挤眉弄眼让严会计说话。严会计放下点燃的香烟,缓缓说道:“老王你先别激动,很多事情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你最好还是先回去问问清楚。” 严会计尽量克制心里的不满,他也惊讶,小张怎么会看上王欢这个胖丫头,葛会计也帮着说话,以一个打麻将的“麻友”口吻说,家里没头乱猜拆枝子,比喻老王没头没脑的乱怪人。 老王也慢慢安静下来,他也说不出哪里不满,只是一时生气罢了。 然而,志平却很伤心。 他想对老王说点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想当着大家的面,保证一辈子对王欢好吗?感觉不对,老王已经很生气了,他还保证一辈子,那不要了老王的命。 他又想跟老王道歉,原谅他没有早点跟长辈说这事,但又感觉并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两人正常的互生好感,水到渠成的恋爱, 他既然没做错事要道什么歉呢? 他只埋头在那里机械地摆弄一张早已填制好的会计凭证。他并不清楚严、葛会计在跟老王说什么?他有点懵。 一会儿,财务部结算中心的人都下班走了,葛会计出门前还回头看了一眼伏在桌上一动不动的张会计,悄悄地关上门下班走人。 第二天,葛会计来上班,看到志平像霜打的茄子,便问了志平他们俩人事情的经过。然后又旁敲侧击地夸赞杨梅,说她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觉得杨梅可比王欢更合适,也更好。 葛会计还说,她平时看到杨梅不是在洗衣服,就是在食堂里买菜干活,很少看到她跟一群人玩闹。而且杨梅也心灵手巧,言行举止都是明白恰当的。 志平听得直发愣,他心里可不敢说杨梅暗恋他的事情。他在心里早就比较过杨梅和王欢了,两人都不算外貌靓丽的女孩。只是王欢读书多一些,追求上进,活泼的模样也让志平觉得王欢更像是女朋友,而杨梅就犹如一个大姐姐那样能干,从没让志平感觉到她是需要保护的妹妹或女友,连她感冒发烧都是自己吃两粒感冒胶囊就扛过去了,志平心想把杨梅当能干的妹妹才合适吧。 葛会计看到志平连这么优秀的杨梅都不要,也真不知道他陷入王欢的“漩涡里”到底有多深。 葛会计昨天看到王大贵的反应,还以为王欢主动追求志平的,但今天从志平的反应来看,未必如此。 忽然,葛会计感慨地叹口气:感情的事,谁能说的清楚呢? 两人正在说话时,严会计神采飞扬地来到财务室。他每天早上即使刚刚起床,没洗脸,饿着肚子也要有说有笑地进财务室,坐下来抽烟喝茶,等到中午去食堂吃饭。 志平没想到严会计后面跟着王大贵,两人像是在外面就一直说说笑笑的进来了,这让志平心里既疑惑又惊喜。 今天王大贵平静多了,他一走进财务室就把平日收集的一元硬币从布袋里倒出来,“哗啦”一声,足有一百多块吧? 出纳的工作,因为报销经常需要一元硬币找零,王老头一边带着讨好的口气对志平说:“先给你换150块钱,你数数。” 志平看到王老头有种求饶似的卑谦,仿佛在向志平哀求放过他家王欢一马。然而志平却从心里期盼着王老头能认同他和王欢的选择。于是又静静地数钱,两人一字不提王欢的事。 严、葛两会计也只默默观察着,或许他们认为这些事不过是小孩子们闹着玩吧。志平一开始认真地数那堆硬币,十个一摞,十摞一排。可是志平数到最后,他都数不出来是多少摞了。 志平心想王老头说150块,那就150呗,然后他从抽屉里拿了一张100,一张50,像是递给威严的父亲去交账。 然而,志平面前却是那么倔强的一个小老头,老头也拿着两张钞票跟他们打了招呼,开开心心地走了。 葛会计一脸疑惑,不明白昨天还暴风骤雨的,今天却像是啥也没有了。他只盯着严会计看,仿佛等一个答案。严会计吸了口烟,说他只是在楼下遇到老王,老王很开心地说可以帮小张会计换零钱,然后满脸笑意的拍拍口袋里的一元硬币。 然后两人就说说话话的一路走进来,关于两个孩子的事,一句话也没说呢。 葛会计感觉听了跟没听一样,志平听了也不搞不清这阴阴晴不定的老王到底几个意思,或许这种感情上的事除了他跟王欢两个人清楚,谁不是隔岸观火的局外人呢? 王欢这几天被父亲盯着,没法单独去找志平,连下班的时候,都有一双警惕的眼睛在提醒王欢不要轻举妄动。 志平也是整天无精打采,他一直关注王欢的这次自考,也该出成绩了。如果通过了,还需要去一趟省城自考办领取一张合格证。他怅然地想,现在,他恐怕是没办法再陪王欢去省城了。 应达这两天也看出志平的落寞,晚上财务室安静下来后,他就去找志平说说话。他很感动两人的爱情,毫无目的,只是想陪对方安安静静地学点知识,共同进步。但他除了晚上过来陪志平说说话,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今天晚上应达过来时,看到志平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会计学原理》,便奇怪地问,这不是在学校里面的基础课吗?志平点点头,没说话。应达又问,现在还需要看这么简单的内容吗? 志平才说也可以不看,只是现在他必须找一门具体学科的入门版本来看。像这种《会计学原理》,其实就是在研究一个实体的运营过程。产生了哪些需要解决的问题,这样踏实地看下去,就可以不再为那些感情上的事情伤脑筋了,说完又疲惫地笑笑。应达听了仿佛明白,会计学原理还能治疗感情受挫。 两个老乡在安静的财务室里尽情地聊着。 小应问志平,怎么会让她父亲反应这么大?志平叹了口气,说自己并不清楚原因,但听严会计说,是老王不能接受他是浮槎人。 小应听了莫名其妙,只瞪着眼睛,一脸疑惑。志平才慢慢告诉小应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并说了王欢的亲生父母是浮槎人。 后来志平又说到王欢父亲,昨天拿了一堆零钱过来帮志平划开,尤其说到老头昏蒙的眼神,分明透出一股求他放过他女儿一马,志平心里有些难受起来。 小应看到志平心事重重,便拍拍他肩膀,劝慰道:“慢慢来吧,事情总是会变化的,他就这么一个女儿,所有的激烈反应也可以理解。至于你家是浮槎的,不会太影响老爷子选择判断,你根据目前的状况也是不可能回老家的呀!环湖在这边,以后工作生活大部分时间也是在这里,他爸也会慢慢明白这个道理的啊,一切都并不是无法逾越的难关,慢慢来吧!” 应达的一番话让志平的心头乌云被大风一下吹散了。志平不再纠结要多久才能去除他父亲心里的顾虑了,只想着踏踏实实的工作,生活就好了。小应看到志平的心情好转,突然没来由的问一句:“你睡得过他吗?” 志平一愣,想到他俩确实抱在一起睡过,但禁果却从没尝过。于是志平很严肃地说:“别乱想,我们哪里就那么随便了哦!” “那是的。”小应抱歉地笑笑。然后又若有所思的说起大学时食堂卖饭的老师家属,就是一个开录像厅的。每到周末,人挤人,过了12点就开始放黄带子,看得很多男生第二天起不了床,他们班上的谈恋爱的女生都有怀孕的呢! 志平说每个大学虽然所在城市不同,但大体都一样,有共同的兴趣热点,时尚流行和消遣咨询。他们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也有商店租黄书的小店面。然而,他现在对王欢确实一点也没有看录像时的那种邪乎劲,他觉得情爱必须圣洁才珍贵。小应看到志平情绪好些了,便站起来说以后有什么不方便话就可以写在信里,他会带给王欢的。 “真好!”。他忍不住感叹到,不禁对这个浓眉大眼,踏踏实实的老乡满心感激,身在异地的困境中,能有人如此照顾,他就格外感动。 志平觉得自己时时都有贵人相助,那未来的路也该是一马平川的顺利吧! 第12章 流水账余额多了钱 一 那天晚上,小应在志平房间说了半天话,志平觉得未来一切都会随心顺意。小应走后,志平毫无睡意,像是拐过一座山,眼前是片开阔的桃花林。他神清气爽,开始把这两天留下的票据账款拿出来归类,一直忙到快12点才结束。但他发觉现金多了103块钱,感觉奇怪。又重新复核一遍。找出一张重复的费用单据,这样最终却少了100块钱,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公款私款没分清,导致拿了公家钱了。因为这种现象太常见,虽然志平很用心地做了私人钱包,但也不排除出错的可能。他看看时间不早,打了个哈欠就睡了。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那少了的100块钱仿佛也睡了一觉就极速膨胀了,远远不是少了100块钱。志平坐在办公室前填制凭证,忽然想到有一笔销售员老徐的预支款,后来老徐只交了部分发票。志平在发票反面备注了,下个月工程结束再拿费用单据报余下一万元。他连忙翻出单据,呆呆发愣。这种情况按财务规定是不能入账的,等费用单据齐了再报账。但老徐不愿把单据放在包里,这种事情,老徐总是不放心把账留在自己手上,不管有没有完工,先交给财务才放心。只是他放了心,志平就悬了心。 他只是用文字备注,却并没有采用会计方法制作凭证,导致现金账实严重不符。意外的是,按照志平的备注工程费用,一万的欠条,现金却只少出来100块钱,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那笔错账像是迷路的孩子,不知会在哪个巷口出现。 志平想到这里,突然害怕起来,他这是少了好几千块钱的节奏啊! 志平立刻重新填制凭证,最后找来找去现金少了3000块钱,这一下子让志平郁闷极了。现金短缺是出纳会计无法推脱的责任,要么是账务处理不对,要么确实经过手里的现金短少了。这都是出纳的责任,都得有出纳个人承担,正如那句顺口溜:“多钱是少钱的根,少钱就不要作声”。 志平早上去食堂也提不起精神,看到杨梅在里面,只拿了两个包子就回财务室。杨梅看到志平满脸倦怠的模样,还以为是跟王欢的事,心里便酸楚叹息,却又毫无办法的看着志平拎着两个包子,脚步也拖塌无力地往结算中心去。 不管志平怎么看不上她,杨梅都希望志平过的开心幸福。 严、葛两会计每天看到志平憔悴的模样,只当他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便开导他不必在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志平笑笑,他怎能说是自己短了三千块钱现金呢。志平反复考虑过所有的票据和账本,一一核对过,私人钱包也没有错误,还杨梅的钱都是预支了工资的,丝毫不错。志平想,那也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记账方式错了。然而自己却一直查不出来记账错在哪里。他又不想跟严会计汇报,只闷头把所有的流水账从头再来记一遍,可是那错误的账像是躲在河水里的怪物,河面上风平浪静,哪里有一丝踪迹?少了的3000块钱像是一块石头,重重的压在志平心头。 会计的核算以月度为单位,接下来到月底的这段时间,只要能找出来就没事了,想到这里志平又觉得稍微轻松一点。 他想到月底还有十来天,无论如何在这个会计期间把问题找出来,把账做平,这样以后的账就不会受到影响。 哎,现金流水账真的如流水一样,某一处的错误会一直影响到后期核算的准确性。志平想如果能借到一笔钱,把这窟窿填平也好,可是这是一笔不小的资金,去哪里弄?对于找不出来的票据,志平会放在一边,等待以后哪一天说不定又出现了。 他想到小时候,母亲苦于找一件东西,东翻西翻找不到,过几天偶然就发现了,志平渴望这份偶然,也期待偶然到来。 二 志平已经好久没去四楼图书室了,王大贵也已申请把女儿调到车间办公室,远离行政楼的是非之地。两人庆幸还有应达这只雁。 王大贵再怎么努力,并不能改变两个年轻人悄悄的见面,尤其是老王出差的时候,两人更是旁若无人的走在一起。王欢说,现在除了不能让她爸看到,谁看到都无所谓了。 上午老王去了山东出差,傍晚王欢便像燕子一样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财务室,走到办公室门口时,缪大姐还朝王欢笑笑,仿佛在庆贺他们的劫后余生。 王欢的到来,让志平惊喜不已,两人像是烈火重生,格外珍惜对方。志平关注王欢的成绩能否查到,心里又想到那天考试的时候,两人在合肥大街小巷到处溜达的时光。拥抱了一会后,两人各自坐在沙发的一端,状如军事观察员,在研究目前的形势和措施。 要让她爸慢慢接受志平,说白了就是耗,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在这点上,她爸肯定是劣势。于是两人商议一周只见一次,各自做好工作。王欢的自考继续报下半年的课程,要努力看书学习,有不懂的等见面后再问。 如果有急事便告知应达,想到这只大雁,两人相视一笑,小应实在是个合适的人选。王欢起身亲了一下志平说,晚上她必须赶回家,她爸出差了,她就要回家,这是家里的新规定。说完,她自己咯咯一笑,仿佛挑战规则实在是件快乐的事情。新家规没能隔开两人,他俩每次偷偷见面,反倒显得格外刺激。 王欢走后,志平又陷入了如何平账的苦恼里。他在翻检那些票据时,忽然看到年初高凡报过来的那张写着销售费用的代办条。很显然,高凡给他女友看病的钱不能算销售费用,花的钱只能由高凡自己用工资或者提成支付。 然而,这张代办条却归集到销售工程款的代办费用里。代办条只是一张白纸条,审核也不严格,只要有销售部刘部长证明,有财务部严部长核实,就算审核过了。高总在报批时只要看到前面刘,严签字,到他这里就是龙飞凤舞的签上同意报销了,像是走个流程。 志平又想到严科长曾经说过,白纸条以后只要有销售证明和高总签字,就直接给钱,不用再找他审核了。 志平想到这明显是财经制度上漏洞啊,高总任一把手之后,供销部门的业务员们都称呼高总为高老板,那是环湖集团乡镇产权归为私营产权的信号,总之高总已经是高高在上了!高高在上的高总离底层很远,于是底层开始一边高唱赞歌,一边阴奉阳违,各路牛鬼蛇神登场。 在这个众人对权力趋炎附势的大环境下,志平觉得可以尝试模仿高总的字迹来批一张白纸条,以此达到平账的目的。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志平在这个深夜的小小房间里,心突突的跳起来,他清楚自己如果这样付诸实践,那就是犯罪了。 但这么久以来,困扰他的3000块钱又怂恿他去赌一把。只要有高总的报批,其他就很容易了,没人会怀疑。 代办条本来就是财经制度的漏洞,是漏洞就让他钻大一点吧,志平疯狂地想到。 他发癫似的一连写了十几张模仿高深字迹的白纸条,然而却没有一张是他满意的。 接着再写,却越看越不像了。志平丧气地伏在桌上一动不动,等了一会,他用冷水冲了把脸,待自己完全清醒之后。在那些几十张写好的签字中,终于找出一张感觉满意的,然后又开始模仿销售部刘部长的签字。刘部长的签字,笔画少,相对容易多了。志平先在草稿纸上写出几个刘部长的签名,等有点感觉了,就在有高总报批的纸条上,一气呵成签下刘部长的名字。 这是志平折腾了一晚上最满意的一张代办条了。他把那些写废掉的一堆白纸条一张不落地收集起来,用火机点燃。 熊熊燃起的火焰,仿佛在烧去一个罪恶的念头。他看看时钟,早已过了子夜12点了,可他却毫无睡意。他在想,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次仅仅是因为账务处理错了,才有这种无可奈何的下策。 志平弄完这些后,他想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打开走廊的窗户,夏夜的凉风拂面吹过,浑身凉爽,压在他心头许久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办公楼里非常安静,马路那边种菜老头的房间里,整夜不关的电视正在播放港台电视剧,夜里听得格外清晰,嗲声嗲气的台湾腔,仿佛在叙述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不知过了多久,志平犯困,才回到房间关灯睡觉。 第二天醒来,志平再仔细看了3000块钱的白纸条,又觉得模仿高总的字不太像,拿起笔想再写两个,终究心里忐忑不安,没有一个字能写出高深的那份洒脱,于是只好保留着这一张。一整天,志平都不敢看那张单据,仿佛它是会咬人,有一种杯弓蛇影的担惊受怕。 上班时,他不敢抬头看严部长,目光变得软耷耷,本来该看部长的眼神又滑向一边。老严昨晚又喝酒了,今早没吃早饭,只坐在办公桌前泡杯浓茶,然后点起一支烟。袅袅的烟雾,让他看起来像是躲在草丛里的狼,一双眼睛泛着绿光,盯着财务室里的每一个人,志平低着头问严会计:“我给你买早饭去吧?” 烟雾里的严会计点点头,低沉的声音说只要一份稀饭,志平忙忙地应了一声,匆匆走开,仿佛自己不直接面对严会计,昨晚的事就不会暴露。 志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叹连日来的压在心头的大石头并没有落地,不过是石头换了花样照样压在心头。等到财务快下班时,志平需要把填好的会计凭证交给葛会计,他把那3000块钱的白纸条却留下来,他要等几天到月底前再交上去。如果这几天想反悔,还可以撕掉,但交上去就毫无更改的机会了。这两天他又在心里盘算这张白纸条会在哪个环节被查出来,如果查出来了,该怎样应付才是损失最小的办法,诸如此类的念头志平整天琢磨个不停。 三 严、葛两人又看到志平精神困顿,常常答非所问的模样,便想到小伙子为情所困,心情抑郁了。葛会计好心地提醒说,王欢在高中时就谈过一次恋爱,动静挺大的,闹得满城风雨。志平心想,还满城风雨,自己都快被水淹死了。如果3000块钱的白纸条出了纰漏,那又何止满城风雨,满城尽带黄金甲吧,一败涂地啊。 这天晚上的流水账并不多,志平早早结束工作,王欢爸出差没回来,王欢大概也回家睡觉去了。志平拿出《成本会计》来看,准备着明年报会计师,心里祈愿会计师只做报表,不用做着狗日的流水账了。 志平正聚精会神的看书,直到两眼发胀,便抬头休息一会,一眼瞥见窗户玻璃上有一张扁扁的脸。志平吓了一跳,再看那压扁的鼻子,膨胀的眼睛抵在窗户上,看的清晰却看不出来是谁。志平大着胆子,走到跟前,那张变形的脸一离开玻璃才看出来,哎呀是王欢呀! 原来王欢在外面正盯着认认真看书的志平,半天没动呢。志平开心的打开门,问她怎么来了,不回家吗?王欢神秘的笑笑说她爸今晚出差回来,正常是坐火车,晚上到合肥,他肯定会打车回来的,大概12点左右才能到厂里。 志平“哦哦”的明白,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才十点不到,两人便坦然的去了里面小房间。 王欢依在床边盯着志平看,半天才幽幽地说:“我爸上次让我找小林” 志平从未听过小林,天上掉下来个林弟弟吗?便问是谁,王欢缓缓的说道:“隔壁村的高中同学,林家很穷,但小林读书刻苦上进,高三的时候,高调追过我,在班里到处写纸条,我对他一开始学习成绩优异的好印象便荡然无存。只认为他看中了我家的条件优越。高考结束后,小林考上了广播学院。我以为从此以后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但没想到小林还是一回来就高调的给我爸妈买水果,送奶粉,搞的村里尽人皆知。可我一直无动于衷,最近我爸说小林工作分到市电视台去了,成了吃国家饭的人,便让我主动联系小林。可是他们不想想,老王势利,他女儿可不含糊。 “小林过年前来过一趟我家,穿着有电视台标识的灰马甲。衣服上到处都是口袋,每个口袋里都塞满名片,乡下人见人敬烟,他见人递名片,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一进我家门,我爸脸上就笑开了花。小林给老头子递的烟,故意把金闪闪的“金皖”标志朝上面露出来,然后坐下来喝茶时问我们公司上市了吗?有住房公积金吗?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什么住房还有公积金啊。小林很得意洋洋地解释,市里第一批住房公积金的单位都是他很熟悉的国有企业。仿佛他说了一些我不懂的话,就一下子水平上了天的感觉。 “尤为可气的是,我爸直接让我跟他多学学。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碍于老同学情面,不愿意冷场而已。 “跟他在一起的气氛挺尴尬,问一句答一句的,他也明白我的心思,但他不知是听了我爸的什么话总是很积极的关心我。工资多少?够不够用?工作有没有提升空间?还说他们电视台认识的人多,有事可以找他,我在心里挺抗拒的。那天他走过后,我爸说打算把我送到市里纺织厂上班,是个国营单位,花钱可以买到名额的那种。我想都没想,就说不同意。其实后来想想我爸是有打算的:第一步,找他来希望我和他还能继续。第二步,让我去市里上班,以后好顺理成章。可是很遗憾,我爸越是这么处心积虑,我越反感。我对他没一点好感,以前就没有,现在我心里有你了,更加不可能听我的爸的话。 “前几天我爸以为我们分开了,还提起过他,让我找电视台同学呢!” 志平静静的听王欢把电视台同学的故事说完,他思绪万千,想到王欢对他的真心是坚不可摧,那其他的一切都是蚍蜉撼大树了。他骄傲而坦然地面对那些不值一提的小心思。 前几天,葛会计说,王欢高中就有同学谈恋爱,大概就是他了,但志平没多问,他觉得王欢说什么就是什么呀,他无限信任她的呀!小林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志平告诉王欢,她以后再回家就解释给她爸听,他们不会再回浮槎了,一直在公司,以后是双职工,公司分房子住,等有钱了,他们也可以去市里买房子呀! 王往听了一愣说,感觉是个很有前途的想法耶! 她说老头子固执,会听她的劝说吗?志平听到王欢称呼她爸为老头子,感到新奇又准确到位。他也不确定老顽固什么时候能改变对他的看法,也只能慢慢来了,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王欢又说,她妈这几天态度缓和了些,开始关心志平家有没有兄弟,市里有没有亲戚了? 志平长舒了一口气,眼前浮现出只见过一面的王欢妈妈,一个矮胖的乡下老妇人,短头发下面是一张圆褐色的脸,总是安静不烦躁,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志平。志平自从来公司上班后,再没对一个长辈有如此深沉的触动,他忽然觉得,以后她也是他的母亲了吧? 王欢走的时候已11点多了,把志平换下来的衣服装进袋子里,动作熟练坦然。那一刻真让志平心动。感慨王欢也很贤惠体贴呢,便俯身搂住她亲了一个长长的吻。 志平认为他和王欢之间的爱情是坚定的跑长途,她父母的反对只是小小的刮擦,伤皮不伤骨呢。 他们依然在一起看书,工作,谈理想。 殊不知如此美好又脆弱的爱情,前路还有多少风霜雨雪在等着他呢! 第13章 原来市场就这样跑 夏天的飞华注塑厂夜以继日地生产,此时正是饮料等快消品的旺季,厂里的订单排到3个月以后了。 吴镇也好几天没去靠山黄村了,上一次黄静来给他送了一罐虾酱,两人只站在厂区大院里的树荫下说了一会话。厂里这段时间工期紧,按产量计提的维修工资,吴镇这个月可以拿到5000块钱了。然而,他想到黄静父母那天晚上在酒桌上说给大舅听的那些话,说要娶她家小静子必须市里有套房。 吴镇就感觉这比厂里赶工期还紧张,想想即使每个月都有5000块钱的工资,不吃不喝一年才6万,而现在市区一套房得10万以上了。所以黄静父母提出的市区有套房的标准,那是跳起来也够不着的。除非埋头苦干两年后再娶黄静,可是他们又如何能等两年呢?而两年后的房价也不知道涨到天边的哪个角落了,只有仰天叹气吧。 那天晚上回来后,赵大舅跟吴镇说了半天话,说花钱娶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但小黄是养女,她爸妈真实的意图就是拿到一笔钱。现在他们一开口就让你在市区买套房,你买不起,那你就拿出十万块钱,然后讨价还价,所以看这架势,你要顺坡下驴。等有点钱了,先悄悄地把市里房子定了。到时候没钱了,她爸妈还能怎样嘛,毕竟钱花在房子上的,也只好认了。 赵大舅的点拨,让吴镇豁然开朗,他也想到如果只是在车间里做一名机修工,即使满打满算,干一个月工资也就5000,不及业务员一单提成,所以他决定跟亚飞去跑市场。 吴镇感觉现在一切都太快了,结婚早已不再是以前的两个人拍张照片,在家办一桌酒席就算结婚了。尤其追不上的是房价,手里的钱本来想全款,后来变首付,本来想三室一厅,后来两室也够用了。感觉房子看着看着就变小了。 现在结婚首先得市里有套房子,至于“三金”彩礼的费用更是涨的没边没沿。在经济压力下,他无论如何也要趁年轻,跑业务,挣大钱呀! 当大表哥看到吴镇的转岗申请后,本来是不同意的。但想到吴镇这个农村长大的小老表,有种少年吃尽苦头的韧劲,最可贵的是他学历在厂里最高,如果做业务也许能带动销售上的学习风气,于是就批准了申请。 飞华的业务员,除了郑亚飞和吴镇外,还有老钱老赵小孙一帮人,而那些人名义上在飞华上班,实际上也卖其他家货,市场在他们手里。当飞华的价格有优势的时候,就会拿飞华的产品,这些早已不算秘密了。 吴镇跟亚飞跑了几天后才发觉飞华注塑厂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在家他只是看到大舅像个超级大管家,他跟在后面也感觉良好。如今,吴镇跟着亚飞跑市场,才发觉飞华厂实在太普通了,甚至微不足道呢。飞华的市场既有自主业务,又有外包业务员。外包业务员是责任义务都很模糊的个体存在,外包业务员之间互相不联系,但跟飞华计算提成时又团结一致谈提成比例。 原来飞华只是外表光鲜,实际也有一大堆难题呢! 二 这周,亚飞决定带着吴镇去见一个重点客户,出发前他交代吴镇,要放开了跟客户谈,就当客户是老朋友,无关紧要的话随便说,轻飘飘的玩笑随便开。吴镇觉得亚飞好像有什么话憋着没说,但也不好问太多,终于坐在大巴车上,吴镇还是问了亚飞,以后业务有什么调整吗?亚飞想了想说,肯定调整,但具体还不好说,要看你能力了。 “有些是我自己开发的业务,姐夫没介入的,要好一些。” 亚飞这样一说,吴镇就有些明白,但牵涉到业务归属的敏感话题,只好不再提。反正出差了,先放心大胆地做业务就是,敏感的话题也是牵涉到利益的话题,只要心里有数,他想着跟在亚飞后面,总不会吃亏的。 下午他们到了大别山下的一家矿泉水厂,吴镇信心满满地跟在亚飞身后,注意观察着亚飞的沟通,虽然繁琐,却也稀罕。 他跟着亚飞走进水厂大门,深红色的大理石门柱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大而无当,颜色怎么看都很俗气。厂门口迎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桶模型,一看便知道是桶装水厂,水桶上面写了三个大字的商标:“竹根水”。 大别山下的竹根水是山民从小喝到大的,所以取名竹根水消费者更容易接受,而水厂也就叫“大别山竹根水有限公司”。 门卫早就是亚飞的熟人了,亚飞一进门就递上一根烟,门卫微笑着接过烟放两人进去,都不用登记。 一楼采购部负责人见郑亚飞过来,热情的招呼客人坐下,亚飞显的很熟络,客客气气的给对方敬烟,打招呼。 对方负责人是个中年发胖的男人,办公室里不断有人进出,不是过来找签字,就是来汇报采购信息。 吴镇和亚飞坐在办公室靠窗的沙发上等,吴镇盯着男人看,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记不起来。 半个多小时后,这个貌似熟悉的男人才停下来抱歉地解释说,今年业务忙,这个夏天车间一直在加班。最后又问要郑亚飞今天过来什么事呢? 郑亚飞连忙欠身对男人说:“毛科长,是这样的,今天过来主要是带新同事回访老客户,顺便看看能不能给点货款?” 吴镇听到亚飞说“带新同事回访客户”时,便站了起来,他本想跟毛科长打个招呼,但毛科长只瞟了他一眼。他又听亚飞说了货款的事,于是开玩笑地说:“哦,明白了,你带了一个大汉,直直地站在我办公室里要账,这不给也不行啊”。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亚飞连忙让吴镇坐下,而毛科长的玩笑,也让吴镇一下子轻松起来。然后瞬间想起来,毛科长来过飞华。只见毛科长又说:“回头我问问财务吧,这个月用量比较大,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安排一点。” 亚飞连声感谢,吴镇倒觉得毛科长很会说话。他传达的意思是他负责进货,但结账还是财务统一协调,并且他跟供货方一样,愿意帮着找财务催要货款呢。 又过了一会,毛科长终于把签好字的人打发走了,一抬手腕看看时间,说:“中午了,就在这里吃饭吧?” 吴镇习惯地客气着推辞,没想到亚飞却坦然地说,那就听毛科长安排,恭敬不如从命了。 毛科长出了厂区往热闹的商业区方向走,他回头告诉亚飞,让他们俩在厂门口等就好了,一会有车来接他们去饭店。 亚飞双手抱拳表达着感谢之意,连声说好的。吴镇看到毛科长推着一辆自行车出门走几步,然后一翻身骑上去,慢慢消失在路口。吴镇怎么看都觉得他像是三十年代的上海滩特务,骑着叮当咣当的二八大杠先去踩点了。 这时吴镇才问亚飞毛科长来过飞华吧?亚飞点头说来过,姐夫在皇家大酒店请他吃的饭呢。吴镇恍然想起,但又记不得那天在皇家大酒店里的任何人和任何事了。 吴镇觉得业务做的好,都有一张大众脸谱,脸色紫红,像是熬夜;大嘴巴,除了喝酒还擅长高谈阔论;厚厚的眼袋坠在眼眶下,拉得眼睛睁不开,但眯缝的眼睛中却透出洞察人性的光来。吴镇再次想到电视剧里军统特务站长也是这模样。 三 吴镇和亚飞两人坐进一辆小汽车里,驾驶员带着他们去了市区的迎宾大酒店。吴镇才想起迎宾特曲就是这里生产的名酒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名号的大酒店。 二楼的包厢里,早已坐着毛科长和另外一个中年人在说说笑笑,见吴镇和亚飞两人进来,他伸手介绍着另一位矮胖的中年人,说这是财务李科长。亚飞立马去跟李科长打招呼,又恭敬地递上烟。李科长一嘴黑牙,嘴上叼了一支,手里又夹着一支,笑眯眯地跟着亚飞打招呼。 酒店的菜肴丰富实在,一大盘的红烧土公鸡,单是那油亮亮的粗鸡腿都是吴镇少见的,然后是大鱼头炖豆腐,和老鸭汤煲。装修精致的包厢是一种豪气的奢侈,让吴镇感到就是这样的派头他们至少也在谈个“小目标”。 毛科长指着鱼头豆腐,热情地邀请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尝尝八公山的豆腐。天下豆腐自八公山始嘛! 郑亚飞尝了一口说:“我们老家也有豆腐,感觉豆腐到处都一样。” 李科长调侃地说道:“老豆腐、嫩豆腐,不过是黄豆磨出来的。老女人小女人,灯一关都一个样。”说着用公勺舀过来倒入碗里,撅着嘴吸溜一口汤,一脸贪娈后的满足。大家觉得李科长就是在表演小品了,不时地仰头大笑。 吴镇也就彻底放松下来,他觉得这种人放在财务上不腐败都对不起他这张脸。 等到酒过三巡,毛科长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转过身来问李科长,巢州飞华的货款有多少没结?看能不能给他结一点,总得给人家回公司有个交代。 李科长抬头转动眼珠,若有所思的想了半天说,第一批三十万没接,看看这个月底吧? 吴镇吃了一惊,他第一次跟亚飞来水厂,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大业务量,三十万,也就是厂里销量的半壁江山了。吴镇觉得不可能有这么多,但这话是从对方财务科长嘴里出来的,总不会有错。 这就越发让吴镇疑惑起来,难道是故意卖这么高的价格,再返点回扣吗?这些销售上的套路他固然深谙此道,但还是在销量上疑惑不定,却又不明白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销量,三十万啦。吴镇狠狠地闭上眼睛,感觉一片金光刺伤眼了。 吴镇再看到亚飞一听那三十万终于有安排了,又是敬酒又是递烟的,他就觉得三十万是铁定的账款了,感觉今天就呆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也是值得的。 李科长喝完亚飞敬的那杯酒说:“你们要多感谢毛科长,他一直在催我呢。” 郑亚飞又立马起身,倒了满满一杯酒,诚意地对毛科长说:“我先干了,你随意,以后飞华业务,多费心了。” 毛科长还没站起来,只挥手让他坐下说:“别激动。” 但亚飞已经干了,毛科长笑笑说:“酒桌上从来都是谁先激动,谁先醉。” 又劝郑经理慢慢来,说完再满上一杯。吴镇酒量小,感觉已经喝的晕晕乎乎了,只时刻提醒自己第一次来这里,尽量保持清醒。 李科长又接过话茬,对亚飞说道:“郑经理,这次给你安排三十万,按规矩是十万一杯酒的,这样你得三杯酒了。” 这话一下子把不胜酒力的吴镇吓得不轻,这都已经感觉上头了,还要再来三杯。没想到郑亚飞缓缓站起来,拿起酒杯说十万一杯哦,吴镇吃惊他竟然为这三十万货款连喝三杯。 李科长眼光直直的盯着亚飞看,在倒第三杯酒时,亚飞端着杯子的手已经摇摇晃晃了,不断有酒泼出来。吴镇不禁担心起来,也不顾自己酒量,起身对毛科长说,剩下一杯他来喝吧,郑经理实在多了。 毛科长只微笑不语,然而李科长却不答应,说:“那些账,你都没听说过怎么能替他喝呢?” 吴镇愣住了,是啊,那是些多大一笔账啊,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便讪讪地坐下。毛科长朝吴镇笑笑,让他安静吃菜就好了。 李科长又拆开一包烟,拿出一支给毛科长点上,不无得意地说:“还是我能试出他的酒量”。 亚飞顺手扶着吴镇的肩膀,一仰头“咕咚”一声,皱着眉头努力咽下去,吴镇就觉得酒喝到最后真比毒药还难喝啊。 亚飞装作平静的朝两位科长亮一亮空空的酒杯,李科长关切地朝亚飞说“吃菜吃菜”的话,亚飞满脸痛苦状地点点头,仿佛是老山前线打断一条腿的战士。放下筷子,他盯着李科长看了一眼,又斟了半杯酒端起来:“再次敬一下我们敬爱的财务大臣,多谢这么久来对飞华的支持!” 郑亚飞喝了下去,他的舌头不断的打卷已说不出连贯的话了。吴镇便扶着亚飞往洗手间去,李科长揶揄地说他酒喝了不少,小吴就辛苦点了。 吴镇点头,说知道知道,心里却无奈,感叹这酒桌上的业务也能把人打倒。 吴镇扶着亚飞进了洗手间时,亚飞径直过去抱了马桶,蹲下来去哇哇两声,顿时厕所小格子间里酒气冲天。亚飞半天才眼泪汪汪出来,趴在洗脸池上一边洗脸一边骂人,也骂自己。然后用纸巾擦干脸又像没事人一样走出洗手间。 吴镇满脸发烧,刚才他也想吐掉,但终于忍住,想着这就是所谓的出门做业务跑销售,喝酒也把人喝倒了。 两人回到桌上,科长他们已经不再喝酒了,一个个点了香烟吞云吐雾。吴镇就觉得刚才像是一场大火烧了老屋,现在只剩下几个木头在冒烟。毛科长招呼着吴镇他们吃饭,像是犒劳刚才救火的英雄。 饭后离开酒店,下午两人就没再跑业务了,而是找了一家宾馆住了下来。亚飞倒床就睡,等到天黑亚飞才醒过来。 吴镇问亚飞:“你都喝成这样了,那他们说的货款会结吗?” “没事,大公司的人该讲的话也讲了,该喝的酒也喝了,还能不结吗?再说也就三万块钱,还也要押进去一部分,生意嘛,生生不息! 吴镇惊讶,便问不是30万吗?怎么是三万?亚飞笑了笑说,哪里是30万?30万是用的瓶盖数量,也就三万块钱。吴镇恍然明白,原来他们计算的方式是用瓶盖的数量,一个瓶盖也就是平均一毛钱,原来如此。 吴镇笑笑,说为几万块钱这么拼也不知道值不值。 亚飞笑着说:“也没喝多少,只是做做样子的。李科长是要试出我酒量,说毛科长帮助我们催账。我也不管是真是假,就立马激动地接二连三敬他们,他们看的开心,我也装的投入,效果就有了,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大家都在演戏,你好我好大家好啊!” 吴镇呆呆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亚飞伸头望向窗外,市区灯火通明,一片热闹。他不想起来,只靠在床上看电影。吴镇望着走在路上的女子,那袅袅婷婷的身姿总让他想起黄静来,出差是苦的,思念也是苦的,回去在一起的日子才是甜的。 过了半天,吴镇才把这几天的行程记在本子上,按学校里教的记账方法,把客户姓名和电话号码都一一登记清楚。后来又觉得应该把拜访结果和花费的时间比例也补上去,并且根据客户的诚意用abc标出。他想到,在大学里学的专业知识还是有用的,总能有一些巧妙的办法,解决这些烦乱的登记客户信息。 做完表格逐一登记后,吴镇看过也很自得,觉得自己以后一定能实现销售梦想,而他梦想的尽头就是和心爱的小静在市里有套房子。 四 接下来的几天里,吴镇继续跟着亚飞拜访老客户。至于新开发的客户,就看亚飞心情了,做业务更像是出差旅游,这里看看那里逛逛,听一些当地土话,吃一些当地小吃。 销售会上其他业务员反馈的信息,亚飞也只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不当一回事。有时候他们路过那个厂门口时,在外面看看那个名称很豪气的公司,其实大门很寒碜,厂房也很破旧。亚飞便不愿意进去,只在厂区围墙外撒泡尿,像狗一样在这里留个记号,就再也不会来这个厂了。如果遇到湿答答的雨天,不便拜老访客户,两人只在小旅馆里翻电话号码本,然后下楼去打电话。可是对方大多数都不感兴趣,如同捕鱼的人,一大早驾船出门,一天下来收获甚微。吴镇有些“十网打鱼九网空”的落寞,他想以后的销售之路上也常常如此吧? 他又想到前两天被水厂的毛科长李科长灌醉,且不说是成绩业务成绩如何,至少是热热闹闹的,醉酒的经历反倒让他羡慕了。 在外最长的一次出差终于结束了,一早两人坐车到省城,再转公交去汽车东站,傍晚两人才到巢州。吴镇在汽车站看到一个卖茶叶老奶奶说一口巢州话:“小锅锅啊,茶叶蛋可要?” 志平便激动起来,摸出口袋里剩下的那张五元钱,一下子买了五个茶叶蛋。亚飞只吃了一个,问吴镇都到家了,买这么多茶叶蛋干嘛。 吴镇笑笑,感觉自己确实买多了。然而在外面半个多月,一日三餐馒头面条就着北方话,咀嚼着咽下去。回来好不容易听到家乡话,吴镇一下子淹没在开心里。如果当时摸出一张十块钱票子,他大概也会买光吧? 吴镇没有回答亚飞的疑问,只是望着晚霞满天的街上,行人悠悠的巢州市,耳边是从小听到大,刻进骨子的乡音,那时他还说什么呢? 第14章 亚飞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一 出差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吴镇带了水果,牛奶便直奔靠山黄村,他要把自己这趟遇到的事情说给小静听。他认为跑业务可以挣到修理工既看不到也想不到的钱。机修工即使满勤整月不休,6000块钱就是天花板了。而他如果能接到一单大业务,都有一万以上的提成了,而且业务员搞钱的方式远不止跑业务,有比跑市场轻松的多,来钱也更快。 吴镇在业务刚开始就明白好几种搞钱的方法了,像是他小学时就擅长的综合运算加混合运算,他突然很期待,以前那些不敢想的事,就如此清晰起来。他和小静再也不会为钱发愁了,可以顺利结婚,那他以后出差回来,就是小静在家里为他开门了,吴镇不由地加快脚步,向靠山庄奔去! 小静并不知道吴镇今天回来,她晚饭后照例把碗洗干净,家里收拾一遍,躲进房间趴在桌上,那台随身听所有的歌都听过了,觉得百无聊赖。这时他听到外院门吱呀一声,心里疑惑,爸爸在店里看店,这么晚了,谁会来? 黄静将散乱的磁带收了收,刚走出房门,见父母房门口映出来的微黄的灯光,是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不禁惊喜地喊了声“小吴哥哥。” 吴镇也开了大屋的电灯,把水果牛奶放在堂屋当中的方桌上。小静妈听到屋外有声音,便问是小吴吗? “唉,是我,妈!”小吴回答的响亮,站在门口等妈出来,仿佛成绩好的学生等着老师来提问。然而妈却半天没出来,只让小静倒点茶给小吴喝,卧室里的电视传来小燕子“皇阿玛”的叫声。 黄静被吴镇拥抱着往房间去的时候,还转过头对母亲的卧室大声说:“我知道了,妈。” 母亲也知道楚浓情蜜意的两个年轻人需要不被打扰的二人世界。 黄静像只快乐的燕子,心想,给小吴哥哥倒茶,还用交代吗? 坐下来时,吴镇摆摆手说不喝茶,他让小静坐下来,听他说说在外面跑市场的见闻。黄静安然地坐在一边,听吴镇讲业务员讨货款的艰辛,又如何醉得一塌糊涂,还要保持礼貌,客客气气地结束后打扫战场。 “那你们最后拿到货款了吗?” 黄静关心的问。 “还不知道呢,这是一个很大的单位,虽然是水厂,以后还准备做白酒包装业务,所以郑经理过去就是联络感情的,至于什么时候能结账,真是没个准确时间了。” 黄静像是没听明白,本来是讨要货款的,怎么最后被对方灌醉?至于什么时候拿到货款还不清楚,这算怎么回事呢?市场上的销售难道就这么乱套了吗?她想到自己只是在鞋厂上班干活,每天产量统计好,月底工资一分不错呢。都说跑业务,能赚大钱,真不知道是怎么赚的。 这时,两人听到妈妈房间里有人说话,黄静知道是爸爸回来了。吴镇立马起身出来问爸爸好。老黄一愣,没想到这么晚了小吴还过来了,便问最近可忙,吴镇就说现在是业务员了。老黄哦哦两声说,跑市场好啊,以后市场熟悉了,拿提成也高,好几万呢。老黄仿佛在这里挖个坑,等以后吴镇在彩礼上没法讨价还价。 此时吴镇微笑不语,他脸上依旧是天生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黄静看到爸回来,便把一袋水果拎进房里,剥开小小的芝麻蕉喂吴镇,吴镇说送一半给爸妈吧。“不送。”黄静果断地说:“好东西只给你吃。” 吴镇笑笑,一会看到黄静自己也边剥边吃起来。 那天晚上吴镇回去已经下半夜了,回去的路上,夏日夜晚的凉风从远远的大湖边吹过来,一阵阵的凉爽。吴镇抬头望望,无边无际天空像是透明的乌蓝,西天挂着一轮明月,他一点不困,浑身有劲,坐了一天的车,也丝毫不累。他想,如果业务正常了,那就该打算什么时候买房了。 虽然存折里没有5000块钱现金,但心头的计划却是一头脱缰的野马,没有什么能拦住吴镇买房结婚的规划。今天晚上就先让这匹马先跑个够吧! 二 亚飞出差回来后第三天才来厂里上班,吴镇猜想他是去了湖滨找马海波了。他俩的关系这段时间也在高歌猛进吧? 吴镇见到亚飞后,把这趟出差半个月的业务记录拿给亚飞看。这份业务记录有客户名单、联系号码、拜访结果和客户优劣的abc分类,都整整齐齐登录好,让人一目了然,亚飞便连声说这个好。吴镇便有点自得,依然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态。亚飞说:“老表,就凭你这张出差的业务记录。以后一定就是销冠” 吴镇听了心里很舒服,自负的快乐被亚飞一语点中,也就能舒坦地坐下来夸亚飞的酒量,说:“老表你的酒量不得了,我怕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亚飞听了哈哈一笑:“千万别当回事,酒量大都是醉出来的。只要你吐上两三回,保准你吐一次,酒量增一次。” 吴镇听了,只恨这次在毛科长那里自己没吐。亚飞指着吴镇登记的业务单位,说这几家都是一路醉过来的。仿佛那就是用白酒一路拼过来的销售行程,吓的吴镇直吐舌头。 亚飞相信只要把酒喝好,关系就能处好;有好关系还怕业务做不成吗? 吴镇跟着亚飞跑了半个月的市场,剩下的时间就是吴镇单枪匹马了,他收拾的整洁利索,白衣黑裤,整个人就精神起来,再也不是一身工装的机修工小吴了。 亚飞也挑出一些业务单位,有看不上的小公司,有忙不过来的单位,还有不对自己脾气的老主顾,他都统统扔给了吴镇。吴镇把所有单位按交易的次数列成表格,然后逐一拜访。 吴镇渐渐摸索到销售心得,认为每一家的产品在推销时必须有个不可替代的特点,这样才有说服力的销售。犹如一个班级的学生,都有个独一无二的姓名,才能让老师记住。 吴镇总是听他们说市场的水很深,那他们是不知道吴镇是条鱼吧?他跑市场,如鱼得水哦。 吴镇不光把亚飞扔过来的业务无缝衔接,还在一些小业务里发现机会寻求做大的可能。现在他才觉得跑业务是最适合的工作,认真细致,百折不挠的精神。虽然屡屡被人拒绝,但那又算什么呢?他从小就在那种看人脸色,不断摔打的环境里长大,现在的拒绝怎么看都是云淡风轻。 亚飞已经快一个月没出差了,没事就往滨湖镇跑,他把很多单位划分为次级客户然后扔给了吴镇,亚飞手里只把握着几家酒厂和调料厂。 这些扔过来的单位,吴镇从里面挑出一个棒棒冰厂。一开始只是订棒棒冰管,没想到后来厂里转型做速冻食品,真空包装盒成了吴镇手里最大的业绩。尝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甜头。 那天吴镇从乌江霸王食品厂出差回来。亚飞便约了吴镇去北门美食城聚一下,吴镇心情大好,冲了个澡,换了身清爽的衣服,很潇洒地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市里。两人进了“三河小炒店”,找了个相对僻静的靠窗位置,可以看到大转盘中间那个飞旋的霓虹灯。 菜很快上齐,亚飞先开了一瓶冰啤酒,朝吴镇端了一下,便祝贺吴镇拿下霸王食品厂,然后又说了:“只要那个林部长舒服了,其他就好办。” 吴镇先是微笑的听亚飞说,当然跟供应部的林部长搞好关系是他业务成败的关键。 接下来亚飞一边喝酒,一边说到他的尴尬处境。厂是大姐夫和姐姐的,他在外吃尽千辛万苦,说过千言万语,好不容易谈成的业务,并不是按点提成,而是连用年终奖的方式给予奖励。 即便是年终奖,他亚飞也未见分文。自己的房子是大姐出钱买,车子是厂里的,所以他除了出差时在招待费用,差旅费上节省出来个百八十块钱,口袋里真的是拿不出200块钱来了。 亚飞缓缓点燃一根烟,眼里流露出一丝落寞的神情。他说在业务上,他几乎熟悉所有客户,也是应酬最多,最辛苦的。但他几乎没有提成,所以老钱老赵他们走私单亚飞就当没看见,从来不提一个字。 吴镇有些明白,他说亚飞再怎么也是市里有房,出门有车的人了。 亚非苦笑说,他现在三天两头去环湖找马海波,开个小车西装革履总不能口袋里没有200块钱,吃顿饭都不够吧。 亚飞又说:“老表,我想了想,你现在缺这个,我也更缺这个。”说完他伸出右手来,捏住三根手指头做了个清点钞票的动作,说:“那我们不如这样干,我把大业务转到你名下。反正我也没提成的,你现在业务能力强,谈成了,带我五五分成,你看怎么样?” 吴镇低下头来倒酒,装作坦然的模样,其实心里很激动。但等他纹丝不动地倒满酒后,故作惊讶地张大嘴巴,仿佛不明白亚飞说的话。亚飞就更来劲了,他放开地说:“老表,你有学问,也要现实一点,大家搞来搞去不就是为了两个钱嘛。跑业务多辛苦你也看到了,只要大家心里清楚就够了,谁会较真啊。在家做门卫有做门卫的好处,出门跑业务也有跑业务的好处,心里都清楚!” 亚飞沉默下来时,认真地看着吴镇,这时北门转盘中间高高的霓虹灯打出一束紫色的光来,吴镇看到亚飞的脸,像是电视剧《西游记》中妖怪的花脸。 亚飞闷下一口啤酒,说:“老表,你别紧张,很正常的。我有时想,如果我稍微放松一点,这业务也就被别的单位抢走了。所以我想着还是努力一下,再辛苦一点。但我姐看不到我的付出,我姐夫更加认为我做业务辛苦是理所当然的。我就是业务经理人嘛,可业务经理的努力不努力,怎么能看的出来?所以我觉得最后悔的一件事就就是进了姐姐,姐夫的厂……不过现在好了,你是按照普通业务计提标准,量大提点高,我把业务转到你名下,再协助你完成,既保证了业务没有流失出去,也让自己有些零钱花花!” 吴镇听到亚飞说挣点零钱花花,便忍不住笑了点点头,没再说话,他说不清楚,是同情亚飞还是同情他姐夫。 吴镇咕咚灌下一大口啤酒,“哈”了一声说:“老表,你说的这些合情合理,我完全赞成,只是你要考虑周全,不要有破绽就好。” 亚飞激动地说:“没事,我心里有数。” 吴镇想到霸王食品厂林部长也提到过亚飞,于是说把食品厂的业务也是一人一半了。亚飞感动的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吴镇的手,激动的眼泪都出来了。 吴镇也无比激动,他想到自己虽然只是销售科的一员新兵,但能跟亚飞联手起来,那就是名副其实的销冠了。吴镇情绪昂扬,连声招呼业务员,再来一扎啤酒加两个菜,今晚是要一醉方休了! 那天晚上,两人记不得几点回去的,但吴镇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将要成为销售冠军,很快就有车有房有老婆了。而且会很快,还是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吴镇倒是有点奇怪,自己今晚喝了那么多啤酒,却格外清醒。 或许,今晚和亚飞谈的事情是无论多少酒也灌不醉的吧?那是吴镇全部的希望和坚持。 三 立秋后,炎炎夏日就要过去了,吴镇手里如火如荼的业务也将告一段落。 这个周末,吴镇要带黄静去市里看房。早晨迎面吹过的一阵凉风仿佛在告诉人们,燥热难耐的夏天就要过去了,即将迎来一个舒爽快意的秋天。街上的行人也一下子多了起来,菜市场,车站,公园,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和灿烂的笑脸。 吴镇觉得这是他见过最美的早晨,好过那些在外出差的每一个清晨,每一处闹市。 他和黄静坐在车上,看着窗外湛蓝的晴空,如水洗过一样,两人的心也干干净净,忘了世俗的繁琐冗杂。 等到了房产中介门口,吴镇想到自己的预算,总价在十万左右,目前手里包括计算出来的提成只有五万不到。 如果找到合适的房子,那就要找中华大表哥预支提成了,想到做成的那笔乌江食品厂,还有亚飞甩过来的单子,吴镇没觉得资金有压力。 吴镇跟着中介小王看了几套房,但都没感觉。下午的那一套价格让他动心,因为进不去,只能看一些照片,红木地板仿佛在叙述着当年的豪气。吴镇想到,能铺这么高档的地板,那装修也不差的。就装作懒懒地对小汪说:“什么时候能进去再看吧?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可小王好像很执着,说只要感兴趣可以联系房东拿到钥匙的,吴镇心想你准备不充分,只看照片不看房子,现在又让我们等。真是浪费客户的时间你一点不心疼啊!于是不为所动坚决走了。 半路黄静问吴镇为什么不等他拿钥匙,吴镇说心理战术,喜欢的东西没必要露出来,一旦表现出来价格就降不下来了。 黄静恍然明白,笑着哦一声,跟着吴镇往回走。 两人走到巢湖大闸附近下了车,这里以前是附近渔民卖鱼的地方,现在建了一条宽阔的大桥,往南去的行人车辆都走桥上,桥下连着堤埂的路,早先人来人往的,现在却少有行人,无比安静。 黄静和吴镇两人坐在湖边的大石头上,望着西天的太阳在慢慢的坠入湖里,湖面一片通红。凉爽而湿润的晚风从湖面上吹来,大埂上行人稀少,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安静温柔。黄静慢慢地告诉吴镇说,这段时间她爸妈总是问她什么打算,并且说如果小吴拿不出钱,就干脆别耽误时间了,一年比一年大的,还是跟三姨家彬彬算了。 吴镇十分惊讶,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至于三姨家彬彬,他的印象也就是那个精瘦的小伙子,叼着根香烟,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一开口就是北上广大城市的人群生活。 黄静告诉吴镇,三姨父一直在铁路上做工程,偶尔也会接一些小活,找几个人来干,自己做个小老板。彬彬自小家境不错,但他不爱学习,偏偏喜欢捣鼓家电。家里的电视vcd洗衣机,都被他拆散过,有的装起来还能看,有的就拆坏了。 彬彬初中毕业去了新东方电子学校,可是他半途又撂挑子,整天趴在电脑上玩游戏,现在偶尔去姨夫工地,回来也还是玩游戏。奇怪的是他在新东方时还学会了烧菜,回来能烧一手好菜。黄静的父母,都看中彬彬的家庭条件不错,彬彬偶尔过来做一桌好菜,父亲便醉醺醺的夸彬彬好,母亲虽然知道这些年来彬彬也败掉家里许多钱财,但她还是认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铁路上的老板落光了毛也是凤凰哦! 彬彬过来是仗着黄静父母的一脸讨好相,便经常对黄静动手动脚起来,两人同坐在一条板凳上,彬彬有时会用手悄悄地摸黄静的辫稍。或者也装作无意的掀开黄静的上衣,一切闹着玩的名头下都是不安分的骚动。 黄静说到这些的时候,恨恨地捡起一块石头扔向湖里,阴暗下的湖面像是一个可怕的怪兽,在吞噬着一切生物。这番话让吴镇莫名的着急起来,他想把彬彬捉来打一顿,又觉得荒唐。此时自己又确实拿不出什么钱,又如何打动黄静父母,最后只好无可奈何,就让黄静避着点彬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两人一直坐到天完全黑下来,河水泛着微弱的青光,对面楼上的一家一家都亮起了昏黄而温暖的灯光来,两人才慢慢起身往回走,吴镇又紧紧的抱了抱黄静,不舍得放开,仿佛黄静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半天黄静才让吴镇不用太担心,好好跑他的业务,她在家自有办法。吴镇疑惑的望着黄静,想等着黄静说到底什么办法。但黄静始终没说,像是在心里盘算着一个计划。吴镇没办法,只好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跟在她后面往公交站走去。他并不知道接下来的黄静在憋什么大招。 第15章 按揭买房的老太太让他激动,母亲的衰老却让他流泪 一 志平已经习惯了王欢在车间上班,即使两人一天见不上一面,但只要下班后,志平看到车间的内线电话过来,便知道王欢打来的。拿起听筒,志平听到王欢在那头说起今天车间里发生了哪些事,哪里的工人在制作预埋件了,哪里的工人在拼装大梁了,这些生产安装上的事情,王欢每天都会跟志平在电话里煲半天粥。清水里面是一天的琐碎见闻,文火熬制就成了全然不同的粥。 志平想到每一个工程都是业务员跑了千家万户然后挑出来的,销售达成后,财务就跟上,归集资金,采购原材料,车间开始制作预拼装。 志平和王欢两人会对某个大工程发生的许多事情评头论足,从销售、财务、生产上得到的信息来评判这些工程涉及到的人和事,于是就能看出江湖帮派,慢慢就闻到粥香味了。 志平不喜欢把某些人归类为哪一派,他觉得大家只要做好工作,也就是高总在大会上说的,大家眼中要有工作,不要有领导。 可年轻的他们,凭着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还是人心江湖。 志平对王欢说到高凡的2万元做了工程费用,在财务上是有瑕疵的处理。王欢反倒嘲笑志平太死板了,她说,“刘一手”的工程,每次预算都是一级优等。可事实上是工地结束后,为了配合预算,把剩下的材料全部当废铁卖了,他回来再申报工程预算准确率百分百。 这让志平大跌眼镜,说上个月“刘一手”还入选“金钥匙大管家”。看来他也是金玉其外,藏了一手好败絮啊! 王欢告诉志平,听她爸在麻将桌上说,“刘一手”每次把公司钱款花出去的时候,总是眼都不眨,只要高老板满意就行。而对自己的提成和工资奖励,从来一分不动的交给老婆,并且自封为“环湖第一号妻管严”,他挂在里边的名言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志平厌恶地直撇嘴,仿佛“刘一手”长期喝酒熬夜而发黑的脸庞就在眼前,不禁把电话那头的王欢当成“刘一手”,问道:“你是有钱才坏的吗?” 王欢愣了一下,旋即明白,模仿“刘一手”那低沉的声音说:“我没钱也不坏,等我先坏一下下,看能不能来钱哦!” 听的志平想笑,说:“王欢,你还当真了”。电话那头依然是咯咯的笑声,只是不知不觉他们也聊了快一个小时,志平担心长时间占线,车间电话打不进来,便催着王欢挂了电话,王欢不肯。两人就相互说着“你先挂,你先挂”。半天两人也没挂,又在继续说着公司的话题。 每次的通话确实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却在志平心里对公司的感受留下了一个的黑洞。 他想知道环湖有多少人在凭着各种人情关系,在拉帮结派。高层的号召,又有多少人不是挂在墙上,而是落地实干。 可他想来想去,几乎没有。王欢告诉过志平,车间的赵工因为就是个包工头,不过能看懂图纸而已。他就是在用土建的方法来做钢结构的事,经常在车间里开会,告诉技术员轻钢结构没啥特殊,只不过是在搭建房子,像搭积木一样拼接。至于什么工程力学,风载雪载荷载的计算方法,算不出来就用最保险方案,增加基础,加大用钢量。 反正是对方付款,我们就当作是卖钢材的好了。这话是极其经典的无知,但他却是轻钢的工程师。 志平究其原因不过是轻钢结构在安徽市场上的稀缺罢了。业务员做业务,也只是说服客户了解轻钢的优点,缺少竞争对手的业务,就像独生子女一般受宠。 志平认为,在没有竞争的环境里,只能长出低能儿来。 很多次,两人都不约而同的说想辞职算了,感觉没有希望。 王欢说,她父亲已经在省城纺织厂做打算了。虽然纺织厂连续多年亏损,但毕竟是国营单位,待遇丰厚,王欢就推说不愿下车间,老王也就想办法找个轻巧的工作,他内心还是舍不得女儿做辛苦的一线工人。 任何时候,老王对女儿都是一种近乎宠溺的付出。志平这时更加觉得老王有一种固执到不肯掉头的倔强,不禁担心起他跟王欢的未来。 恋爱的时候,不过就是一通电话,知道你在我也在,志平就可以放心踏实地做账了,睡前一个小时的电话粥让他更加安心睡去。 只是王欢却不适应,她和志平明明在一个公司,车间,到办公楼不过2km,骑车5分钟。但就是整日不能见一面。她甚至觉得不能和志平同在一栋楼上她都心生畏难。 她要像以前那样,自己在四楼图书室登记,志平在二楼财务部做账的日子,那才踏实安心。两人整天都不能见一面,聊聊周边的人和事还得靠煲电话粥,那还不如去省城纺织厂上班呢? 这天晚上王欢不加班,但因为她爸没出差,王欢被关在房间出不来。志平只好去应达那里,小应的宿舍在办公楼最东边一楼。 志平斜躺在应达的床上,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简易的帆布拉链衣柜,床头两本畅销书,有一本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志平拿起来翻翻,笑笑不语,又放下。 “今晚怎么样?”应达问志平。 “她不值班,但是出不来。”志平叹息的说。 “不上班,我知道呀,这样吧,我以后把每个月的车间加班值日表给你一份,反正复印机过一下就出来了。”应达说完,望着志平笑。 志平点点头,这样他就可以清楚王欢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了。只是老王什么时候出差,能明确知道就好了,但那是采购部的安排。应达只能当天从办公室里的派车单上知道谁跟谁货的车去哪里采购了,也没什么用呢?然而应达很乐观,他说:“兄弟,办法总比困难多。” 小应虽然年纪不大,但说话很有道理,也很乐观。志平和王欢的事他前前后后都了解,只听他分析到:“兄弟啊,我觉得你只要能在市区买一套房,以后也就不可能回去浮槎了,那么老王就不会有那么大反应了。” 志平问买一套房多少钱,一二十万吧? “没让你全款。你听说过按揭买房吗?” 应答很认真的问志平,志平摇摇头不说话,但他最近经常听到这个词。应达不屑地说:“亏你还是个学财务的。只关注生产成本。来来,我给你说个故事。… “说中美两国的老太太,累了一辈子,都有套房子。但两人的买房过程截然不同,美国老太太是20年前付了1\/3的首付,剩下2\/3是银行支付的。老太太每月支付银行本息,在临死前终于全部还清借款。而中国老太太就是一分一分的攒钱,临死前攒够了买房的钱,住了一天就去世了。 “在阴间两个老太太遇见了,看来都是知识分子,中英文自由切换,交流不用带翻译的。” 应达诙谐地说:“两人的对话很有意思。美国老太太:我终于还完账单,我无债一身轻地走了。中国老太太:我累了一辈子,终于买了套我自己的房,还住上了一天,这辈子值了!” 志平听的怦然心动,连声赞叹。这就是典型的中美两国文化不同的价值观,而在市场化的今天,显然美国的市场观念和契约精神,更让年轻人接受,于是志平两眼放光,说:“小应,你是一语点破梦中人啦,我完全可以换一个思路对待感情嘛!” 小应击掌称赞:“我就是让你换种方式处理目前的僵局,只要两人同心协力,有什么好忧愁的,看你这段时间的愁眉苦脸样子,真没劲。” 志平想到自己前段时间确实也因为短了现金而焦头烂额,却又不能说。志平起身离开时,应达问有没有话要捎给王欢的?志平笑着摇头。 小应看到志平难得的微笑和摇头动作,便由衷地说:“对嘛,即使否定,也要微笑着。以后我带你去听听老板在销售会上的讲话,那才叫藐视困难,乐观自信呢”! 志平心情大好的噔噔噔上了二楼,他回到房间盘算着,如果按揭一套房,回去找父母商量看有没有可能。自己的工资,因为上缴股份的钱已经超支了。 两天后,志平请假回浮槎。他又无限深情地想到那个古老的街巷。 二 镇上北门的石板街是志平小时候向往的地方,两边的商铺每家都用褐色的木板门,但里面却有花花绿绿的糖果,有武松打虎的年画,串上天空的二踢脚,店铺的阁楼则是一扇大大的窗户,一根插杆支撑的窗棱,以便阁楼的通风采光。 志平想到小时候走过光溜溜的石板街时,便能看到阁楼上有俊俏的脸庞向下张望,各式各样来来往往的人,在阁楼上的眼睛里看来,楼下的街市也是一道移动的风景吧。 浮槎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镇,春秋战国时吴楚相争的战场,便在这片土地上。浮槎古镇有条浮槎河,在小镇的西边缓缓流过,而浮槎河的发源便是大尖山脉,山间的清泉一路向东,拐个弯,绕开浮槎镇纳入裕溪河再向南,一路汇入全国五大淡水湖之一的巢湖,巢湖南下便通长江了。 浮槎山下沟沟坎坎的无名溪流,汇入巢湖,通江达海。志平想到这些家乡的地理知识,不由得一阵激动。他也是一个无数个浮槎人中的一个,他也有志气像浮槎河的水一样,一路南下,通江达海,去见识更加广阔的未来! 志平回到家时,已经是过了午饭时间,父母因为忙着秋收,吃的晚。父亲看到儿子,惊讶地问从哪里回来的,吃过饭了吗? 一边又放下饭碗去厨房炒鸡蛋,妈妈看到儿子突然回来,以为有什么事呢,愣了半天,心情安稳下来才问有没有事。 志平问父亲还去大队收农业税吗?父亲便说不固定,有事才去。 志平感觉这个农村里的家,父母越来越老,也越来越胆小,总是担心儿子的工作,牵挂儿子的婚姻。他不禁为自己的勇闯天涯的理想黯然。 家里的场院一片狼藉,山芋连秧堆在墙角,成了个小山包,棉花更夸张,棉桃有一起带回来的,有剥了一半的,有彻底摘光只剩空壳的。 志平知道秋收的季节里,收获庄稼的繁忙和家人夜以继日的劳累。有时干完这块田,那块田里的庄稼也熟了,仿佛院子里永远都有摘不完的棉花,收不尽的山芋。那些泥糊糊的山芋花生果,一经太阳晒干就清汤水利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场地里那块水泥地上,一堆一堆细绒的泥灰,泥灰里夹杂着的一颗两颗干瘪的花生米。 小时候志平没少在泥灰里翻找花生米,引得妹妹跟在他后面追,最后是摔倒在地,几粒花生米也撒了一地,于是妈妈高声大嗓门地责骂。爸爸则瞧也不瞧的孩子们一眼,只眯眼抽烟。 这么多年了,家里还是老样子,不同的是,父母老了,他和妹妹长大了。家人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楼房,煤气灶代替了煤球炉,大彩电代替了雪花点模糊成一片的是黑白电视。但感觉快乐的笑声少了,村里的年轻人少了,邻里之间的人情味淡了。志平坐下来吃饭时,母亲告诉志平,村里好几户人家的田地抛荒了,她和父亲捡了不少良田,春天种子一抛,到秋天就有收成,种田一点不用操心,这些田不要就太可惜了。农忙时父亲就不用去大队,家里不用交农业税,收上来的都是可以卖钱的呢! 父母有他们精明的算盘,志平一直劝父母少种点田,有点口粮就好,但父母从来听不进去。 终于妈妈问到小平子回来可有事?志平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母看上哪个女孩,后来她父母不同意,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凑够首付在市区买套房。 父母一开始静静地听着,父亲脸上带着微笑,因为能谈个女朋友是全家都期待的大事呢?但渐渐父亲脸上阴转多云,他不能接受别人看不上儿子的结局。 听到后面,母亲干脆而果断地说:“罢了罢了,我家平子,1米75的个子,方长大汉,葱管一样的人,不挑剔别人反被别人挑剔,这家人不靠谱。” 母亲先亮出自己的牌,她无限心疼自己的儿子,哪怕被别人轻视也是一种刻骨的侮辱。 看到儿子为这事固执地还要在市区买房,父亲便冷静下来,他又想到马厂长的女儿,他那次见过马海波,感觉还是个举止大方的姑娘,后来听儿子说不是她,便疑惑是哪个姑娘,想着儿子不要马海波,那一定是比马海波更好的吧?便疑惑地问:“你说过栽秧带回来的就是这个了?” 志平想起那次跟父亲确实说过这话,只是后来他们被老王发觉,大闹一场。现在田里的秧苗都是一片金黄的稻谷了,还没带王欢回来过呢,志平便沉默地点点头,承认是为了那个打算插秧回来的女孩买房。父亲说:“我们都没见过一次,哪能就给女方做主,说买房就买房的呢?” 志平坚持说:“你们都没见过人家,就直接否定掉了。现在想在市区买套房子,也不是我一个人,单位同事好几个都在西门买了房子呢。” 志平在父母面前,一如既往地固执。 母亲听志平说拿钱去市里买房,便疑问道:“你在市里买房,工作却在镇上,市里房子又不住,空在那里不是消耗吗?” 志平觉得母亲什么都不懂,便叹息地说:“唉!你不知道。商品房也是商品,涨价了还可以卖掉的。” 母亲一听,更加不解,连连摇头说:“那怎么行呢?自己买房来住的,怎么还会卖呢?卖房卖地在古时候是不孝子的行为。亏你还是大学生哦!” 母亲鄙视的眼光让志平想说房子是商品的话吓回去了。现在差点都成不孝子了,再说就是大逆不道了。 母亲继续道:“再说家里那点钱是留给小妹的。去年小妹过年都没回来,已经在一家橱柜店做店长了,她想着好好做下去,自己也盘一个店,这是她心里的打算。而你现在是有工作的,吃国家饭,小妹只比你小一岁,那时她为你放弃考大学,现在你也该拉一拉她了。” 一席话把志平说得心里翻江倒海。那些需要帮助小妹的事,他没法拒绝,志平从心里断了在市里买房的想法。晚上志平帮父母摘棉花,到深夜打瞌睡,就在棉花垛里眯一会儿,醒了再摘,直到实在困得不行,母亲催过,志平才磕磕绊绊爬到床上倒头睡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志平带了新收的熟花生,是爸妈让他带给严会计他们尝尝新鲜的。 志平挎着背包走在前面,母亲在后面背着鼓鼓囊囊的花生送他一程。 初秋的田野,晴朗阔远,田间地头是农民负重干活的身影,像牛一样拉着板车把收割的庄稼运回去。没有人说话,只埋头干活。 一路上志平也沉默,只有母亲让志平不要自己瞧不起自己,好好表现,别人都能看到的,以后也会有好女孩的。 志平仿佛听不下去,他经过浮槎河边时,夏末初秋的河边隆起淡淡的轻雾,志平的心里也是淡淡的惆怅。 母子俩沿河走了一段路,岸边草地上的露水打湿了鞋子,母亲送到浮槎河大桥,对面就是镇西头的粮站了,几排红墙黑瓦的大房子便是粮库。 母亲在桥头站住,把背包递给志平说:“我就不送你了,田里活还有几天干的,你也不用操心,到那边好好工作就是了。”志平点点头,接过背包弯腰背上,大踏步往浮槎镇走去,他要一路走过老街,在北门转盘附近等省城方向过来的顺风车。 可他今天没走几步却停下来了,回头一看,母亲还站在桥上远远地望着他。于是他便朝母亲摆摆手,让她快点回去,母亲转身往回走,那一刻,志平看到记忆中矫健的母亲,确实衰老了。腰杆弯下来,头发也已花白。母亲要走下浮槎河桥头的坡地,再回到乡村的小路。志平看着母亲凌乱的头发,渐渐消失在坡下面,忍不住流泪了。 第16章 去九江是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选择 一 志平从老家回来后,心情恹恹,不想见到王欢,便早早睡下。到第二天下班时,父母亲那些反对的话还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心头。 他又不服气地认为,很多事还是靠自己拿主意。王欢的优秀是除他之外没人能看出来的。两人在图书馆里讨论中国作家经历的故事,没人能懂,那些人生的理想抱负,公司里又有谁懂?对他们最了解的应达有时也不知所云,志平认为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而知心爱人只是在人生孤独的路程中,幸运地有个人跟你并肩作战。 志平甚至心生出世的归隐之感,自己非的去趟九华或者普陀拜拜不可。 吃晚饭的时候,应达悄悄地告诉志平,老王出差去了。志平点点头,那些出世归隐的想法还没走多远就回来了。 他想着快点吃完晚饭,把这两天的账尽快处理完,就去找王欢。今晚王欢不值班,忽然想到她不值班也就要回家住了,心里怅然。 他从家里回来一天了,王欢不一定知道吧?更不知道他的内心遭受打击的挫败感受了。志平便有一种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的失意。又想到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双方父母都不会同意的吧?心里便觉得无比的悲凉。却又很享受这流水落花而果断的干脆决绝,如此一直胡思乱想,心情低落。 晚饭后,志平往办公楼走去,在楼下昏黄的路灯下,有个黑影一闪,那身段姿势志平一眼就认出是王欢了。他快步走过去,王欢从黑影里出来,轻快的声音问:“你吃过啦?” 志平没说话,只苦笑了一下。问王欢:“你今晚上去吗?”志平指了指财务部。 “我不确定我妈今晚会不会来。要不我们今晚去你老乡房间,他去办公室值班。”王欢考虑的很仔细。志平点点头,他三步两步回到财务室,把账务简单处处置清楚,想着等明天一早再来制凭证吧,就转身关了财务部的门往外走。 志平走过办公室时,看到应达一个人在办公桌边守着电话,他头也没抬的挥挥手,志平会意,直接下楼到应达宿舍去了。志平一进门就锁上门关了大灯,只有台灯照亮书桌前浅浅的一小块,两人就在朦胧的灯光里亲吻起来。 王欢要把被她爸监视的几天里不能见面的思念,加倍地补偿回来。他们吻的昏天黑地,吻的志平泪流满面。 直到王欢感觉脸上有一颗泪泪珠,才惊讶的推开志平,问他这趟回去做什么了? “我担心失去了你。”志平动情地说,然而王欢却越发迷茫了。志平便告诉王欢,回去想凑点首付款。因为自己的工资交了去年的股份,现在拿不出一分钱了。这趟回去问父母有没有办法,可父母这几年供他读书,毕业后又找工作。家里只有农田的收入和妹妹的一点嫁妆钱,什么也没有了。 王欢听完以后默不作声,他真切感受到志平一个人顶着各种压力,而志平所有的努力只朝着一个方向:两人要在一起。可她又见不得志平的为难煎熬,劝他缓一缓,她爸虽然反对,可她妈已经不是很反对了,只让她等两年再说。她现在看到志平执着的像一头牛一样的背着沉重的压力,奋力前行,便也沉默起来。 志平反倒心情平复了,他不想那么多,只想安安静静地抱着王欢,感受到两个人的无助也比一个人的困境好得多。 半天,王欢才说:“哥,我有个办法。”黑暗中志平看到王欢两只含着泪花的眼睛晶莹发亮。 他一动不动地听王欢说道:“我爸给我买的那份保险,超过10年了,现在可以取3万块钱出来。保单我一直保管着,这钱不是可以拿出来用吗?” “不经过你爸能行吗?”志平疑惑地问。 “没事的,我超过18岁了,只要带上身份证就可以去了。”说的志平兴奋不已,让王欢明天就去取,能有3万块钱也就缓解压力了,那他们又朝梦想迈进一步了。两人沉默下来,即便一言不发,他们也能感受到对方心里的安然踏实。两人就这样拥抱着,不说一句话。直到应达快下班时,王欢才关了屋里的那盏台灯,一个人悄悄的在黑暗里退出去。半天志平才开灯,拿了本书,随便翻翻。 一会儿应达回来了,笑嘻嘻的看着志平,看看床上,伸手去打开窗户,志平不解地问:“这深秋晚上会着凉的,开什么窗户呀?”应达还是嬉皮笑脸的问:“你们没干那啥事?”志平“嗨”一声,摇摇头说,真没有,只是坐在床边抱着,说按揭房子的事情,我们一直在商量。 “那你们商量结果怎么样?决定按揭啦?” 志平沉默不语,只是想着昨天回了趟老家就没指望了,今晚她又提到储蓄式保险,不知道还能不能顺利提出来呢?所以就懒懒地不说话。 应达见志平若有所思,还以为志平不相信按揭方式,就说他自己是没钱首付。如果他有条件,也来按揭一套,反正月供慢慢还,房子要住就住,不住就出租,租金还房贷,想想都美哦! 志平惊讶地问他,怎么这么专业,应达才说你只要关注房产中介,他都会说给你听,现在年轻人买房子都是按揭。说等有机会一定要去按揭一套,现在房价一直在涨,有银行支持,涨的部分都是他个人的呀。 “好吧,小应,我现在唯一的难题就是凑首付。” 说完志平也该回财务部睡觉去了。 应达对着志平的背影说:“你很快就是有老婆有房子的人了。” 志平回头认真的看了一眼应达,说:“感觉明天就有房子,后天就有老婆。但明日复明日,永远到不了的明日何其多呀!” 应达听了嘿嘿笑着对志平的说好大的事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秋夜已深了,安静的大楼只有走廊里亮着灯光,听不到一丝动静,只有走廊尽头传来隐隐约约的鼾声。 二 王欢兴致勃勃地带着理财报险单去了银行,却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想着这个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志平也就无法在市里买房,那两人的关系也不被父母认可了。想到这里,王欢就像是被抽了筋似的,提不起神来。晚上她坐在车间里给志平打电话,一张口就“唉”了一声,长长的叹了口气。那边志平就明白了,只是王欢还是讲述了下午那个保险公司柜台说的话,受益人是王大贵,就要他本人来,或者他委托的人,这样钱就没法取了。志平完全明白,心里虽然失望,还是装作不放在心上,志平说保险最重要的是看受益人,他早就想到没那么容易呢。王欢嗯嗯地附和着,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过了半天,志平告诉王欢,因为环湖集团要筹备上市,跟巢南镇的渔网产业深度捆绑,公司计划在江西公司九江建一个渔网分厂,下半年可能会派一批财务销售人员过去。志平还没说完,那边王欢就打断他,问道:“你想去”?志平没吱声。 “你可别想,把我从办公室调到车间,我都觉得离你十万八千里了,你再去江西,我真受不了。”王欢急切地说道,她早几天就听到这个消息了,但压根就没在意过,没想到现在志平郑重地跟她说这事,这消息跟他们有关系吗?! 志平听到王欢着急的说话,便笑着说:“我不会去啊,要去也带你一起去。” 王欢幽幽地说:“我可不想离家那么远,而且以后到底怎么样,也未可知。” 志平忽然就觉得王欢比他理性冷静多了,他还真为去江西动过心,他觉得可以做那边的财务,时间充足,也可以跑市场。 但王欢的顾虑又让他没法反驳,确实如王欢所言,那边的发展才开始,现在上渔网生产线也是条件艰苦的“井冈山”啊!王欢也许从直觉上对人对事的判断是准确的。 江西分公司人才动员大会由办公室牵头,在全公司里招贤纳士,重点是销售财务车间人员,去那里的员工每年有一个月带薪休假,并且有大额年终奖金,这使得相应岗位上的人跃跃欲试。每天都有意向登记的员工,但都需要公司在总部的各个部门里筛选,每个部门的负责人把关。去那里并不仅仅是情绪高涨时的冲动,更加是一种全方面考评都优秀的综合考虑。 过了几天,志平还是决定去江西,这是一个放在心里,没法对人言说的秘密。 自从他上次为了平账,做了3000块钱的白纸条后,就在很多场合不由自主的冒出想法来,再写一张代办费用条吧?甚至买房凑不齐首付他都想到,如果有两万白纸条就可以了。这种罪恶的想法让他不安。所以他思前想后,还是要去江西,也算是赌博场上下来的浪子一刀剁了两个手指吧。 他想到如果自己决意去江西,那王欢该怎么办? 他意气风发地认为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心里依然崇拜那种艰苦革命年代,那些异地忠贞且圣洁的爱情。他自信一定能在遥远的江西工作好,学习好,也会把他对王欢的爱处理好。他还坚持的认为,此时王欢爸爸的反对,如果再过两年,他们还是这样忠贞不渝,那老头子也就没什么好反对的理由了。志平把去江西当做是大革命年代去井冈山的锻炼,他一定要圆满出色地完成任务。志平心里清楚,王欢不愿他去江西,但他认为那是王欢不坚定的儿女情长,何况那边的会计每个月还可以回来一次报账,志平认为,只要自己严肃认真的对待感情,她爸不会再围堵追缴的不让见面了吧?所以那天想了好久,还是觉得要让王欢理解他,支持他,而且让她跟他一起去接受离别对爱情的考验,他们现在都还年轻,考验两年也无所谓。 三 又一天的晚上,因为马海波去市里没回来,王欢送了一个新报道的工程师来宾馆住几天。王欢给工程师安排好房间后,她拿着那串钥匙牌,悄悄的在很少人住的五楼开了一个房间的门,再把钥匙送回办公室。他回到车间,便给志平拨了电话,让他去宾馆508房,在那里等她好了。 志平一头雾水,但他很激动,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账本,便匆匆往宾馆去了。508房间没锁门,志平推门而入,里面没有人。志平便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看纪录片,一会听到悄悄的推门声,志平刚起身,便看见王欢米黄的线衫和一张圆圆的笑脸。王欢轻盈而入。 志平看着王欢笑眯眯的进来,便问:“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 “我哪里有这里的钥匙?不过是领着客人来住,拿钥匙开了这个门而已。”王欢说道。 志平才明白王欢是动了私心,忙问:“有人知道吗?” “别人都不知道,马海波请假了,办公室代管钥匙,你老乡大概知道。” “哦。”志平想着,只有应达知道,那就放心了,应达就是时时刻刻在为他们创造单独在一起的条件呢。他像是一个忠诚的牧羊人在看护羊群,如果有风吹草动,应达会第一时间来这里找到他们的。志平放心的抱着王欢亲了起来,是一种不被打扰的安心踏实。 电视里放着一部关于长江三峡的纪录片,令人神往的三峡风光配着舒缓的音乐流淌着,让志平心动不已。 半天志平才对王欢说:“小欢,我还是决定去九江分公司了。” “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志平不能说自己在缺钱的困扰中好几次动了犯罪的念头。 想到去江西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让自己学会跑市场,提高自己的各方面能力。他便对王欢说:“小欢,我知道你会舍不得我离开,可目前厂里的矛盾和发展瓶颈你也清楚的。有理想有知识的年轻人少,自以为是的偷奸耍滑的老油条多。不管哪个部门,都是马屁精的舞台,没有了独立思考精神,整个公司也是人心浮躁的,就没有踏实干事的氛围。我知道固然有建厂的历史原因,也有一些改制后高总也无法改变的现实情况。但如果去了江西,一开始条件有限,工作肯定会更艰难,但分公司人少,大家容易沟通。而且在新环境里关系简单,相处容易。在一个充满希望而且踏实的环境里,不是更适合年轻人发展吗?再说,我们在这里也是被限制着,还不如先分开一段时间。这样你爸也不会老是绷着一根弦,整天担心着。他放松下来,你们父女的矛盾也会减少,每个人都会都回到最舒服的状态里。我们暂时的分开,只要你我心中有爱,坚贞不屈。过两年我将会更加成熟优秀,到那时,你爸也不会再固执的要我们分开吧。” 王欢听了这些话,觉得都对,也很符合志平一以贯之的理想主义。但她断断续续的从父亲和别人的谈话里知道,公司里很多人只不过是把去艰苦的江西分公司当成镀金的机会。不管哪个岗位,去江西回来后就很容易提拔。过两年便进入部门管理层,所以很多人去的目的也就是为了当个干部,可志平根本瞧不起这个庸俗的目的。于是王欢缓缓的说:“那边虽然人少,但大都是带着目的去的,三五年回来后混进管理层,所以江西分公司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单纯,至于公平自由,只有天知道。” “没事,我是以财务人员身份去的,但那里的人数有限,财务工作量远远不及总公司。我可以有大量的时间看书学习,也有大量的时间去跑市场业务。而这些都是能给我带来转变的锻炼机会,我要加倍珍惜呢!” 志平说的这些话,让王欢感觉到他是去意已决。半天她才用忧伤的口吻说:“你可不能丢下我,在外面跑业务你要经常给我打电话呢!” 志平没在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王欢,低下头深深地吻着心爱的女孩。志平并不知道江西会是一个怎样的天地,但他满心憧憬着那里的公平和自由。他也深深地感谢王欢对他的理解,想到春天的时候两人恋爱以来,他们为共同的自学考试梦想而奋斗过,为公司领导的权力担忧过,也为公司取得的成绩喝彩过。然而,当这一切都因为自己的选择去了遥远的九江而改变时,志平忍不住热泪盈眶。直到一滴泪水落在王欢的颈脖里,王欢抬起头来,志平才看到,原来王欢也早已泪痕满面。 她也为跟志平两人共同走过的日子万分不舍。志平立马收住泪水,安慰王欢说:“别哭了,还早呢,现在只是动员阶段,什么时候走还不知道呢。” 然后他又要揩去王欢脸上的泪水,但王欢不让,只顾着抱紧志平,仿佛一放手就彼此淹没在人海,再也找不到对方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松开对方。虽然志平热血冲动地报名去九江,但那是分公司初创的阶段,远离总公司,远离高总,未来会有志平意想意料不到的困难。想到王欢,志平规划了自己的业务区域就是赣东北市场,因为九江景德镇跟安徽交界,他一有机会就回来看看王欢。那应该是理想的金三角地带了。 如今两人彼此腻歪在一起,反而影响王欢的自学考试,这次王欢的大学语文才勉强及格。志平认为王欢可以上80分的,看来恋爱还是很影响学习。这次去九江,也留给王欢更多的时间去学习,争取两年内把大专证书拿到。 王欢出于女性的敏锐直觉,感到这次分开未必都是如志平所想。她父母还在想办法让她进市里的纺织厂工作。她和志平凑首付在市区买房这事,如果志平能坚持留在在这里,她还可以慢慢说服父母,说不定还有希望。 但现在志平热血高涨的要去江西锻炼两年,她也就无能为力了,只是有点担心,两年后的志平还爱不爱她呢?那么优秀的年轻人,谁会不动心呢?又不知过了多久,王欢轻轻地吻了一下志平,说:“你等会再走,我先出去了。” 志平嗯了一声点点头,他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电视里无声的《晚间新闻》,两耳却听着王欢哒哒的脚步声,然后是轻轻的“吧嗒”一声关了门,再后来是走廊里渐行渐远的皮鞋声音,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四 志平躺在沙发里,感受到今晚自己对王欢说出了心中深思熟虑的方案,并且获得王欢理解,他就很放松了。 其实自己在王欢面前说的那么果断坚决,但他自己对未来依然是没有把握的忧患茫然。 他下楼离开宾馆时,夜风吹过,一股冷飕飕的感觉,不禁把身上衣服掖了掖,整栋办公楼像是嗜睡的年轻人,安静极了。他一个人反而觉得自己格外清醒,是一种孤独的清醒。他走到办公楼下,两边是昏蒙的路灯,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他上了二楼,摸到财务部门上的锁孔,志平没有开灯就开了门,就着夜晚路灯打进来的朦胧光线摸到床上去了。志平睡不着,想着自己来公司一年多了,从一个还很青涩的应届毕业生蜕变成了能在复杂牵扯的关系中找到平衡点,虽然他自己很不屑这些,但他认为这也是一种能力。 正如小莫跟他说的那样,男人成熟的标志是看清自己庸俗的生活,依然深情地爱着它。小莫是可以跟他深入交谈而认知又统一的朋友,只是现在志平倒觉得他不一定爱这个庸俗的生活。而是自己心里仍然有一个很清醒的目标,十年后,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现在的环境他要有选择地过滤掉那些无关的甚至错误的信息。志平越想越兴奋,毫无睡意了。他又盘算着怎样去告诉父母,自己要去九江了。想到父亲两年前就托人找关系为他的工作忙到山穷水尽,想到回家该如何开口,他的九江计划呢。 跟他们说理想吗?他们的儿子从一个人人巴结的总公司会计到一个偏远的分公司小会计,而且不是专职会计,是兼做业务的,他们或许认为儿子像是是《水浒传》里的宋江,犯了错才发配到偏远的江州地区的吧? 志平觉得自己没法跟一辈子幸劳的父母说去江西公司的事情。他眼前老是晃动着父亲消瘦佝偻的身影,渐渐花白的头发。不知过了多久,志平才感到困意如山一样倒下来,轰然睡去。 五 志平在没回老家之前,想着等巢州大伯下次来的时候,先告诉他自己去江西的事,也只能说是恋爱受挫,换个环境了。至于真实的原因,是追求理想也好,还是高度自律也好,这些都只字不提。 巢州大伯也只是一个符号吧?血脉亲情,他内心只认在省城郊区农具社里的张海洋,那才是真正的大伯,永远是高高大大的身影和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志平报名去江西分公司的事,除了让王大贵惊喜之外,其他人都倍感意外和不解。财务上的严会计和葛大姐觉得张会计近期很疲惫,没有以前的劲头了。 他们想不明白志平的心思,就跟他不选杨梅选王欢一样搞不懂。现在公司改制后业务量大增,所有现金单据都汇集到这里,工作的繁重可想而知。至于说到情感上受挫离开也不会吧?志平那么年轻帅气,公司每年都会有大中专毕业的女孩招进来,他应该不会因为情感挫折颓废到待不下去。再说两个年轻人还在交往呢? 他们真相找个算命先生,好好看看这个与众不同的脑袋瓜子在想什么。 看到志平拼命看书学习的劲头,细心的葛大姐倒是猜测,志平是可能要换个环境继续学习吧?大姐问志平去江西的原因,志平也只是敷衍的说想跑业务。 “跑业务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葛大姐不解地问道。 “因为那边的会计有时间跑业务,我慢慢适应市场,打开销路,有单子后再转到业务上来。” 志平一口气说的滴水不漏。听到志平这么有条理的计划,严会计猛吸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来,在烟雾里眯着眼睛说“蒋介石的抗战路线也没你这么用心啊,你这是曲线救国呀,绕了好大一圈才跑业务。” 志平开心地笑着说:“也可以这么讲吧,反正我心里挺想跑市场的。”志平坦然自若。而严会计却又一语点破志平的小心思,说:“跑业务可以自由点,只要有客户有单子,就可以抽空回来看看小王啊!” 烟雾里的严会计像个睿智的老人,犀利而坦诚。 志平头也没抬地继续盘账,他想到小莫他们出差出到南中国去了,便说确实有这原因,还说一件大事的促成必然有好几种动机,摆脱老头的监视也是其中之一。严、葛两人听了有些惊讶:“原来如此。” 他们第一次觉得志平是个很有主见且执着的年轻人……… 第17章 理想主义者眼里的权力和爱情 一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周六的下午,莫建平来财务部把报销的单据报完,收拾好,说要请志平去吃晚饭。 志平笑着答应,却提了个要求,不准再叫别人,就他们两个去巢湖岸边的农家乐土菜馆,那是公司瓦厂专门用来招待货车司机的定点饭店,志平吃过,感觉环境好,没人打扰。小莫说想凑一桌牌呢?志平摇摇头,说还是“哥俩好”。 小莫骑着辆幸福50摩托,带着志平在尘土飞扬的沙石路上飞驰而去,十公里开外的老瓦厂需要穿过两个村庄,志平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看到深秋的田野上一块块整齐碧绿的麦田,夕阳下的农民赶着牛慢慢往村里走去,湛蓝的晴空几丝流云,美的像幅画。志平觉得特别放松,最近困扰他的难题感觉都慢慢化解了,即使王欢爸也会因为他要去江西,而改变态度吧? “大王农家乐”算是环湖公司的一个内部餐厅。两人要了一盆牛肉和杂鱼锅子。 一会鱼锅和牛肉上来,小莫又加了一个炒菜,志平忙说够了够了。 小莫悠悠地说道:“今天周六,回去反正也没事,就在这里慢慢喝酒慢慢聊天好了。”于是,志平提着筷子朝一大盘实惠的牛肉而去,像是鱼叉猛地刺进水里,牛肉香而有嚼劲。小莫拿一扎雪花勇闯天涯,志平开玩笑说,他只是去了江西,还远远算不上天涯。 小莫却不以为然地说,公司开创九江分公司后,华南市场也会陆续打开。赣南连着广东,隔海就是海南了,算起来可不就是勇闯天涯。志平想到他们去过的厦门,就说是要去一趟南中国。 小莫说公司已经在策划全国市场了。开启南方市场,北京和沈阳也设了环湖的办事处,而成都、兰州已早一步先行了,这些都是高老板在销售会议上展开的宏伟蓝图,两人热血沸腾的聊着环湖的蓝图,几瓶勇闯天涯,也渐渐到了天涯海角的尽头了。 在没人打扰的小包厢里,两人喝的十分尽兴,烟也点起来。小莫对志平说,高凡因为他哥成了高老板,他也不再跟以前那样嘻嘻哈哈地说笑了,总是很多话说一说就认真起来。很多事也不再说出来,那些说一半留一半的话,做事不让别人问明白的做法,总是让他显得神神秘秘。这让小莫一开始很不解,但后来也就慢慢习惯,终于在心里把他分了类,不再是兄弟了。 虽然他们都是销售中心业务员,归花二姐管,但高凡有着不可比拟的资源,别人即使有想法也不敢直说。高深的权威在这里都淋漓尽致呢。 说这段话不知是小莫喝多了,还是酒后的真言,志平从没有想到过高凡会变成这副样子,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志平记得刚来的时候,公司只有他们三个年轻人的关系最好,自封“环湖三杰”,还在镇高中对面的小饭店里歃血同盟呢。现在高凡竟然因为公司的体制变革就成了这样,也真让人失望不已。 志平叹了口气,沉默半天,他想到上次“刘一手”对高凡的巴结,后来不管哪个工程,都带着高凡。而自己刚来财务部时,也有各种各样讨好他的事,这让他感觉很烦躁,便说高凡也是高处不胜寒吧?又问:“高凡遇到巴结他的人如何反应呢?” “那当然是开心了!” 志平说:“未必,我觉得高凡还是有理想的,不至于这么快就堕落在权力富贵里了。我刚来财务部也很讨厌老徐他们讨好的模样,我感到浑身不自在。直到现在,我也觉得正常和公平的环境是最适合年轻人生存的。” 小莫仿佛沉思起来,他确实也见过高凡发火,狠狠地摔掉业务单位电话,和刘二哥也吵过架。当然二哥从来不当回事,该照顾高凡的事一件不落。 “那就是了,高凡虽然也做业务,但他不会太在意业绩和提成的。对于因为他哥的原因获取的利益,他一定是痛苦的,或者是对不公平竞争的失望,即使自己获益,也痛恨不公平,他对不公平的环境一定是忧虑的。所以,我更加觉得高凡还是有难得的理想主义。” 小莫没再说话,他倒更认为志平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看什么都是理想化,小莫甚至都认为志平在自嗨了。小莫心里很清楚,说只有在无权无势的最底层,才能看清楚真实的生存法则。 然而志平说最底层的法则一定是带着抱怨情绪的,也是不客观的。 小莫突然觉得跟志平分开太可惜了,互相不能说服对方时,在这个喝了酒的晚上,两人是多么坦诚啊!志平对高凡的苦恼也说的过去,只是他认为,以后终有一天高凡会接受既得利益,会沉醉在物质的生活里吧? 志平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也许会,但希望他保持愤怒和呐喊。” “权力不止是个好东西,也是个讨厌的东西!”志平感慨一句,又“咕咚”一口干了杯中酒,俩人直喝到瓶底朝天,残羹冷炙才起身。 小莫朝老板娘挥挥手说,记一下账。 二 志平拉着小莫往湖边大道走去,说是回去没事再散会步。这是一条从村里往巢湖大堤的观光旅游步道,两边是稀稀拉拉的路灯泛着微弱的黄光,现在秋凉了,路两边寂寂无人。两个好兄弟顺着干净的水泥路走着,一边走一边聊,凉风吹来,浑身燥热的身体感到十分舒爽。两人走到村口时,看到一家小卖部里亮着灯光,买了几瓶可乐红茶继续往前走。没一会,他们就闻到一股潮湿的腥味。这是一个渔船靠岸的码头,空荡荡一处平地,此时月光下的这块地显得如此安宁,恬静。 志平和小莫坐在湖边的老柳树下。圆圆的月亮照着湖水,湖面一片波光粼粼。凉风从开阔的湖面吹过来,让醉酒的脑袋慢慢清醒起来。四下里静悄悄,只有紧一声慢一声的浪花击打着水边的石块。岸边的农家早已熄灯睡去了,两人像是在一处荒岛上,皓月当空,四周无人,宁静而自在。他们即使随便聊几句,每一句话都走到了心里面,在心里安了家。 “那你去了九江多久回来一次?” “那边还没有财务审批权,所以每月回来报一次账。”志平还以为小莫在关心他多久能见到王欢一次,却没想到小莫说:“那以后每个月时间固定的话,我们都聚一聚。” “嗯,一定一定。”志平连声点头。 “只是现在有很多话也不能跟高凡说了,你走了以后,都没人说了”。莫建平的一句话说得志平无限伤感起来。志平见小莫也很伤感,便说他以后打算跑赣东北地区,有机会他们还可以共同承包一个区嘛。 小莫无可奈何地笑说也许可以吧。他又关心地问志平,老王现在态度怎么样了?志平沉默了一会,才说他自己也不清楚老王的想法。他只觉得两人分开更合适一些,可以有大量的时间看书学习跑业务,儿女情长,终究会萎靡不振的。 他才20来岁,最好的时光放在儿女情长上,岂不可惜了?小莫非常同意志平的追求,是有理想的追求,他甚至说王欢并不值得志平花精力去追。有些话他并不确定,也不能说,只是顺着志平的理想说下去,人生还是事业为重,成家终究还是要立业。说王欢的事,早断也好,轻松上阵。 志平惊讶不已,他早已认为王欢是自己遇到的最优秀最有进步的女孩了。王欢能接受他去九江的想法,本来就是支持他追求理想的表现呀。谁不知道异地恋的痛苦,但甘愿和最爱的人一起饱受相思之苦。不也是她足够优秀的表现吗? 再说分开也是试金石,谁都没法预测以后几十年的爱情婚姻。现在能试一试也是好事啊!然而小莫却清醒多了,他告诉志平,他和小王的事公司里大多数人都不看好。志平一惊,但仔细想想,确实如此,连财务部严会计葛大姐都看不透志平的想法,那其他人更不用说了。 小莫说他固然佩服志平的勇气,但对情感的处理他觉得志平太理想化了,说人一旦跑市场就变得踏实多了,没有那么多理想主义,只想着签单成就业务。 至于爱情,也不仅仅是有共同的追求,环湖从来女孩就少,女孩们也挑三拣四的。如此哪里还顾及到理想呢? 志平深深地低下头来,他无法反驳小莫的话,他想到自己去江西很大的原因是给自己和王欢一个期待的明天,但小莫的一番话,让他明白,很多话跟爱情理想绑在一起,不是理想主义又是什么? 于是他顺着小莫的意思说:“我不舍得的是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至于其他,跟书比起来,也不算什么了。” 黑暗中的小莫听了志平这么说,脸上浮出笑容,他为这个兄弟身上不屈的奋斗精神和藐视困难的勇敢感动着。他觉得现在给好兄弟打个预防针,也是必要的。 不知不觉中,月已西斜,月色在无边无际的湖面上仿佛黯淡下去了。子夜的小渔村连一只狗子的叫声都没有。 月亮睡下了,村庄也静悄悄。两人默默的起身走回到农家乐时,饭店早已没人,小莫推出摩托车,坐垫上一层露水,志平困倦地闭眼坐了上去。小莫一脚踹响机车,呼地上了大路,在微凉的秋夜里一路向北。 第18章 亚飞说就是个犟种,怎么跑业务? 一 志平决定去九江公司的消息在环湖集团传开,让大多数人意外。然而不意外是沉闷的一成不变,意外却是五花八门的惊艳。有人觉得小张太年轻,受不了一点点挫折。有人觉得这孩子空头理想,坐不了冷板凳。还有人觉得终于离开财务部了,有个肥缺可以考虑自家的亲戚。 总之没有一个人猜到真相,但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就是真相。 王大贵的惊喜就无法表达了。当他知道志平要去九江渔网分公司时,惊讶之余想想这该是脑子实心了,一晃嘎啷嘎啷响呢。幸亏当初坚定地反对了女儿的心事,现在想来,跟他是不是浮槎人没关系。这小子根本就是个缺心眼的傻子。 王大贵从去了心病的快意,到也无需担心的轻松。他该出差出差,回来想打麻将就打麻将。王欢有时候晚上出门,他也懒得多问了。他在心里无限自负地想,小会计一去九江,他就迅速为女儿物色对象,有了对象就把女儿嫁出去。凭他老王的家产,搁谁的心里不掂量掂量?他都打听一下,还有没有彩楼让女儿抛绣球了。 二 吴镇还是听亚飞告诉他志平去九江的事,他们两人也狐疑不定,想想还是抽空去一趟环湖问问志平。 这天下班后,志平还在整理票据,其他人都陆陆续续走光了。这是晚饭前一段安静而有效的工作时间,志平正集中精力填制凭证,却不知道吴镇和亚飞站在财务室里半天了,等他一抬头,惊讶地揉揉眼睛,才“哎呀”一声道:“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吴镇往沙发上一屁股坐下,说他今天出差刚回来就拉着亚飞来环湖了。 “听说你要去江西了,怎么回事?” 吴镇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支烟,有模有样的抽了两口,又生疏地弹了弹烟灰。志平看着两位兄长如此关心着自己,才想到自己那些感情上的事、工作上的事虽然不能都说,但简要的告知一声也可以的呀。 志平歉意地笑笑,说太忙抽不开身。然后又简单的说了恋爱受到挫折,自己还有读书学习的梦想。谈恋爱又很耽误时间,不如去九江会计之余跑业务看书学习。 “你马上要走了,恨不得天天粘在一起,哪有时间去看我们啊!”吴镇开玩笑的语气里却有着一丝丝的责怪。亚飞则哈哈一笑,志平心有所动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三人说说话话,到了晚饭时间,志平起身说要带他们去街上吃,吴镇说别去镇上,喝了酒没人开车,今晚就在这里准备干醉,哪里也不去。 志平望着亚飞,相视一笑,连声说好,便去定了个小包厢叫了几个菜,又问亚飞要不要叫上马海波。 “不用,她回家了。今天晚上就我们三个才,喝酒喝到不省人事!”说完,亚飞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 志平兴冲冲地去了食堂跟大厨定了三个人的晚饭,然后去办公室自己掏钱买了两瓶酒。 等志平回到财务部时,吴镇早已把办公室收拾干净,拿出一副牌和亚飞面对面坐着,说要斗地主,一局10块钱。这种“暗地主”是三人打的扑克游戏。三人中抓到红桃3的是地主,但一开始不知谁是地主,要从出牌、跟牌和轰炸的过程中准确判断出谁是地主,接下来两打一就简单很多了。找出地主越晚损失越大,所以抓到红桃3的地主,就是会通过各种伪装不断掩藏,以保存自己实力,等到最后才背水一战。隐藏到最后的地主,即使被发现,但对手的火力基本拼光,他们也已无力回天。混在群众中的地主往往留了一手好炸弹,在炮火连天中欢呼乌拉。 这游戏找出地主比斗地主更关键。考验人的记忆力,耐心及敏锐的观察力,亚飞很喜欢,但他更喜欢赌博,说十元太少了,没劲的,要20元一局,有炸弹算十元一次,废弹罚款五元一次。亚飞说的头头是道,志平叹服亚飞毕竟是进出过赌场的,这些规则门清。然而,吴镇却伸手把牌收起来,望着亚道:“别说大话,我们把钱拿出来才算数。” 亚飞一本正经的拿出一卷钱,只晃了一下就收回去。吴镇手快一把夺过来,只用手捏过就知道除了外面那一张100块,里面都包着一块两块的了。亚飞便似笑非笑的摇摇头望着吴镇不说话。吴镇吸了口烟,缓缓道:“今天都是兄弟们在一起,我们小赌怡情,先每人拿出100,按老郑刚才说的打几牌,晚饭钱赢了付账,输了白吃。” 亚飞只好点点头道:“那就这样吧。”说着把一卷大大小小的钞票塞进裤兜,然后拿出一张100的放在桌面上。三人开战,发牌。 牌多人少,遍地炸弹,连大小王凑在一起的王炸也不稀罕。前几个回合犹如盲人摸象,常规出牌,跟牌,一切悄无声息,风平浪静。 吴镇冷不丁出了一支大王牌,亚飞惊讶道:“这么利索,都没单牌了吗?”便一炮砸下去:“四个5”。 志平手里没有红桃3,便不断地观察他俩谁是地主。吴镇却在这抛出大王的瞬间瞄到志平惊讶疑惑的神色,判断出志平不是地主,那亚飞必然是地主无疑了。 但判断出来谁是地主,如何挑明也是个难题。吴镇便帮助志平轰炸亚飞,然而这种轰炸也是很迷惑人的反抗,不分青红皂白的轰炸只有一对二的地主才这么干。所以吴镇担心志平误判他是地主,又察言观色,见机行事,终于让志平慢慢看出端倪。 此时已是牌局过半,武器消耗大半,火力不足了。吴镇手里除了一个炸,只剩两对双连了,不过他的小五连可以拆开做一个小七连,再把那几张牌凑成双飞,这样的牌已经没什么“发言权”了,只能装模作样的跟牌或者按兵不动的等机会。 此时志平才确认地主是亚飞,但自己手里也仅剩一副炸了,便和吴镇一起对付亚飞,如同短相接的拼刺刀,谁的实力大就是谁赢了。在清楚了谁是地主后,隐秘战就转变成技巧战。志平想到吴镇一开始就抛出了大王,并判定吴镇不吃单牌,于是放了一小队来救场,果然吴镇投来会心一笑,连下几对牌,亚飞望着手里仅剩的一颗炸弹,拎起来又插回去,来回两次。吴镇便说:“老表没啥干货了,最后一手炸弹还是带了两个单牌吧?” 亚飞被说的龇牙咧嘴,像是牙疼一样,满脸痛苦。果然亚飞的四个10下来后被志平的四个k直接砸死,他像是一个泄气的皮球,志平再出一对,吴镇顺势接手,把手里的连牌全部打出,被打爆头的地主取出来那张红桃三。亚飞丧气地说:“炸太小了点,说不上话呢。不过有的地方把红桃3当成最大的炸,既亮明了地主身份,又是无敌王炸。” “这规矩在于人定了,怎么都行。” 吴镇兴致昂扬,拿着十元钱连声喊:“发牌发牌。老表你输了就认,别乱改规矩,老是不上路子。” 吴镇显然很了解亚飞,志平只是笑笑不说话。 亚飞无可奈何的自嘲:“老表,你真是的,我输了我认。我只是说有的规矩是红桃3作为无敌王炸,你可懂?可懂!” 亚飞输了牌,但总要在赌场上找回了一点他比吴镇牌理懂得多,以作为输家输牌不输理的安慰和补偿。 亚飞又连输两局,他赌气的说再来红桃三就卖掉算了。志平觉得是奇闻,还可以卖牌吗?但他抑制着胜利的喜悦,没说话。 起了底牌,垂头丧气的亚飞抛出红桃3,说是卖了。轮到吴镇直摆手,笑眯眯地说不要。还对志平眨眨眼,志平会意,摇摇头叹气的说:“牌太散了,不要。” 红桃3又回亚飞手里,亚飞只好收回,卖不掉的牌,赔付减半,然而,地主赢了却是原价照吃,这是亮出红桃3的优点和缺点。 亚飞只想着他们两家都不要,一定是抓的牌也不好,拼一拼也许能赢钱。等他理好牌时,食堂电话就来催吃晚饭了。志平丧气的扔牌,吴镇一把按住志平的手说:“这一排打完再去。” 吴镇家里的大王,2和尖几个大炸弹工工整整的早就被亚飞看见,亚飞觉得这牌自己是输定了,就不顾一切的放牌走人,志平看到亚飞逃跑的模样,忍俊不禁。转手给吴镇看自己的一手烂牌,说:“赢不了啊,老吴。” 吴镇无奈的放下来,连骂亚飞人品不行,人品不行。亚飞佯装听不见,只关心志平,重复着问志平为什么要去九江啊?失恋了?说完,亚飞又哈哈大笑的掩饰着刚才的唐突,然而志平一点也不觉得谈恋爱的事不好拿出来说道的,想着等会吃饭时就好好说一说吧。 三 三人进了一个很精致的小包厢。虽然已是10月天气了,但喝酒还会燥热,志平便把空调设为制冷,亚飞把休闲夹克脱下来,摆在衣帽架上。用手摸一摸发整齐的发型,感觉一丝不乱了,才慢慢入座,今晚的菜很家常:银鱼蒸鸡蛋,严严实实捆好的巢湖大闸蟹,几个盐水鸭头和一排鸭脚整齐地拼在冷盘里。三人一边啃着鸭头,一边说着志平女朋友的事。 “小王父亲就在公司上班,怎么会不同意你们的事呢?你是会计,这么好的工作,他爸还不同意?该不是你做了什么坏事被他爸逮到了吧?” 吴镇听着志平和王欢的经过后,一下抛出三连串的“诛心问”。 志平皱皱眉头,他忽然觉得跑业务的吴镇变得粗俗了,难道市场销售真的能把一个年轻人塑造成如此模样?亚飞也觉得吴正问的突兀,便说道:“无所谓,兄弟以后在九江跑业务发了财,还怕他爸不同意呀?所有的不痛快都是可以用钱来治愈。” 志平却说女朋友和他是追求进步的,可是现在的环湖集团因为销售财务不能团结一致,使得很多事已影响到财务工作不能好好干了,工作环境的不顺,这是其一。还有就是小王的亲生父母是浮槎人,老王就对浮槎人很反感,这是其二。自己毕竟年轻,想去九江,工作能力、知识储备都会提升。去那边肯定会吃苦,但年轻时吃的苦又何尝不是财富呢? 这一席话,才把一直唠唠不停的吴镇说的安静下来,吴镇仿佛又看到了学生年代的张志平,那个满脸青春痘,整天泡在图书馆的男孩子。吴镇也因为家里经济困难,从不参加同学的各种聚会,经常和志平去图书馆一待就是一整天。两个浮槎人更喜欢讨论书里的大千世界,只是吴镇觉得现在志平还如同在学校里一样的踏实,却又理想主义到固执的地步。吴镇想到志平的性格出门跑业务,可能会比他面临更多的困难,便说“你其实不适合跑业务,别人三个月就能开单,你可能要半年,甚至更久。” 亚飞喝了一口酒,缓缓地说道:“能不能来我们厂?或者去市里其他单位呢?” 吴镇说,不是去哪里的问题,是志平太认真了,跑市场不一定能打得开? 亚飞附和地笑笑,说打开的市场都是大单子啊! 吴镇看到亚飞附和的意思,便又收回话题说:“环湖的规模志平都待不下去,飞华他能看上眼的?” 志平倒也是平静的解释说也没想那么多,主要是工作环境,至于恋爱受挫都不算什么。 志平尽量说的轻松平淡,但他那清教徒般的理想主义,从未动摇过。即使那天小莫说了让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女朋友的事放开点,他也不以为意,仍然在心里认为只有经得起考验的爱情才是真爱。但他今天想着兄弟们在一起时打牌赌钱,粗俗聊天,这才是声色丰饶的人生啊?自己以后跑业务了,难免也这样做个贪财好色又一身正气的人吧? 吴镇在继续说着飞华的不堪:“飞华这么小的单位,老板都很少过来。每个女工管几个男人的。就这么简单,倒也从不争吵,一片安宁祥和。我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公司大门那边有一块企业精神牌,祥和奉贤,改革创新,现在终于明白,女的都管那几个男人可不就是和谐了吗?气氛祥和啊!” 最后一句话说的亚飞忍不住要笑。他说,看门的赵大舅可是一个男人管几个女人。吴镇叹了一口气,说他到老以后也像赵大舅一样风光就好,他也找个保安做做。说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在遮盖刚才说的粗俗却真实的想法。 “别发愣,先把这瓶搞光。”志平看到吴镇真心羡慕看门老赵的神态。吴镇不胜酒力,在酒桌上对一个老门卫的风流生活心向往之,一动不动的盯着空酒杯发愣。志平给他满上白酒,吴镇也不推辞“够了够了”,像个无动于衷的傻子。 亚飞看不下去,伸过手来,在吴镇眼前一上一下晃了两下。吴镇终于厌烦起来,说我真没喝多,想到女友心里感慨而已。 吴镇又对志平说:“那你跟女朋友异地恋是的很苦的,我出差十天半月都忍不住想,特别是要回来的那两天里,根本没心思跑业务,回来就直奔她家,要抱在一起啃两下才放开。” 志平感觉吴镇虽然直截了当的粗俗不堪,但却是真实的感受。吴镇又担心地说异地恋很多都劳燕分飞了。志平惊讶,问吴镇会劳燕分飞吗? 吴镇却爽快地答道,他们飞不了,恨不得天天抱在一起。 志平摸摸那瓶酒,不禁皱着眉头,想到今晚的酒量也就到此为止了吧。他俩最好的兄弟一个贪财聚钱,一个好色顾家,那他又算什么呢? 三人直到下半夜才睡沙发的睡沙发,上床的上床慢慢安静下来。 四 第二天,吴镇和亚飞开车回巢州的路上。吴镇想到志平为了理想毅然决然去江西分公司,便对亚飞说了一件发生在学校里的往事。 吴镇说在他们刚刚进学校的那年冬天,班级里面有一个皖北来的男生小李因为在食堂打饭和别的班级闹矛盾。后来小李是在两个大个子的保护下得意洋洋地回来的,没想到那天晚上,对方班级来了十几个男生,要求他们班交出小李和两个大个子,还嚷嚷外地来的还欺负到他们本地人头上了。 “那一晚上,我们都很害怕,想去找老师,寝室的门被几个彪形大汉挡住,没人出得来。而小李和两个大个子还在逛街没回来,于是我们班长坚决不交人,只装糊涂不知道对方要的是谁?僵持了一会,我们班女生过来,看到男生被别的班级打上门来,连忙赶回去找班主任去了。然而班长还是被对方打了一耳光,踢了两脚,并且撂下一句话,不交出三个人来就没完,才扬长而去。 “班主任过来时没看到发生了什么,只轻描淡写让我们晚上不要出门,自己班级人也别窜来窜去。我们都气的要命,心想小李他们如果不是碰巧出门没回来,不知会发生啥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班主任并不能保护我们,那个班有几个男生是出了名的地头蛇。 “过了几天,快到元旦放假了,我们班级本来有元旦表演节目的,但我们全班悄悄地停止排练。从班长挨打时我们就固执地认为我们班以后会受到“地头蛇”的欺负,并且没人能主持公道。所以我们班级就在悄悄串通立马回家,什么元旦不元旦的,连夜坐车回家,把事情闹大一点让校长知道才好。那天夜里,我们全班48个人,都在“欺负人了要回家”的白纸上签了字。然后悄悄地连夜逃离学校。 “可是谁也没想到,我们还没到家,在火车站就被班主任带人来捉拿回去了。有几个坐汽车的倒是顺利回家了,但很快收到催促返校上课的电报。陆陆续续,班主任都通知到每一个学生了。而我们都疑惑不已,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么快我们就被班主任捉拿回去了。 “后来就重新选班干部了,因原来班长鼓动大家逃学免去班长职务。但大家都很清楚这几个提拔的干部,肯定原原本本地跟班主任汇报了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 “更诡异的是这几个人一口咬定是张志平给班主任写了一张纸条,汇报了他们逃跑路线。志平一下子就成了受尽白眼的叛徒。过了几天本来已经坐汽车回到家的志平又返回学校来,却一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啥?只觉得同学们都用怪异的眼神看他,班干部也换了,仿佛换了人间。 “慢慢地志平感到不对劲,只是一切都难以改变了,新的班干部像是躲避瘟神一样躲避志平。一年后志平才渐渐明白真相。 “原来那天晚上临走的时候,志平给班主任写了几句话,感谢班主任的关怀,他们集体回老家,还有一个月过年了,就想着过完年再来吧。并且感谢班主任像父亲一样照顾着他们。 “然而没想到正是这几句话让班主任大做文章,去火车站时就告诉还在等车的同学们,张志平全部供了,并且许诺他们如实交代便可以当选干部。后来的志平一直被大多数同学讨厌,而班主任一直道貌岸然地苟且着。” 吴镇又说志平身上有种特立独行的气质,而且对选择的结果无怨无悔,欣然接受。 “就是个犟种!”亚飞评价道,“不过人很好的。” 第19章 去江西的事如何对父母开口 一 “巢州大伯”在听到志平申请去江西分公司的消息后,心下诧异,等他仔细弄明白这一年来志平在公司的表现和业务能力,以及谈恋爱的前前后后,便觉得这事还得问问老贾要不要通知孩子父母,不能因为年轻人轻率的行为影响了自己一辈子的谨慎细致。 大伯断定,去九江的事,志平是不会如实告诉他父母的。他和志平的关系,至少在公司里还得让别人觉得是至亲叔侄。只有在老贾面前,才是最真实的毫不掩饰。老贾在电话里听张会计说了志平的事情后,第一反应是这孩子没必要管了。一个上千人的大公司会计不做,去什么穷江西跑业务? 张会计对老贾不管不问的建议显然不宵。他考虑自己还要去环湖集团,真要有人问起孩子的近况,总不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吧,装模作样说几句,总要说到点子上呢,一辈子做会计的人,最要有根有据的踏实。哪怕做“巢州大伯”,也要有板有眼。 老贾沉默半天,最后说他明天去趟浮槎。 志平父亲在得知儿子要去江西分公司的消息后,大吃一惊。他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可老贾所知有限,只说可能是谈恋爱的问题,工作业务上都没问题。张海山才稍稍放心,留着老贾吃了个午饭。下午,两人一起往镇上去,老贾回开发区的家里,老张去湖滨环湖公司。 志平见到父亲时已是晚饭时分了,他正拿着饭盒兴冲冲地往食堂走去,一回头看到大门口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迎着夕阳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志平看那身影却很像是乡下的父亲,想想不大可能,他便掉头又往食堂而去。 “平儿,平儿呀。” 父亲苍老而熟悉的声音让志平愣在那一动不动,他半天才问“你怎么来了?” “哎…”父亲叹了一口气,看他拿着饭盒便说:“你先去吃饭吧,我随便找个地方坐坐,等你吃过饭再说。” 志平诧异,心想父亲怎么会说这样生分的话,便疑惑地问:“爸,你怎么这么说话,来了不跟我一起吃饭去,还等我吃过饭再说,你不是我爸吗?” 老张叹了一口气,抱怨地说:“这话该我来问你,你把我还当过爹嘛!” 志平吓得呆站在那里,只看着父亲有点生气但更多是担心的复杂表情。父亲没再说什么,只说那就先吃饭去吧。 父子俩一起往食堂走去,此时正是人流最多的时候,海山感觉跟第一次来的时候截然不同了,食堂扩建了十几个打饭的窗口,像是火车站的售票厅,饭店里都是一些年轻的男孩和女孩端着饭盒在排队。他不由自主地朝里面看看,但早已没有小马姑娘的身影了。 志平买了两份饭,便带着父亲往财务部去了。财务部空无一人,父子俩坐下来吃饭,志平买来的肉烧千张结,父亲只吃了几块千张结,就草草地扒拉一碗饭,然后把肉全部留给志平,他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慢慢的看着志平把饭吃完。 父亲才轻声问志平,为什么要去江西呢?账有没有错?缺不缺钱? 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生气和抱怨了。 志平说本来是想找个时间回去好好跟家里人说说的,可是没想到父亲就过来了。 于是志平说了工作环境不满意,跟自己学的知识相差太多,整天就是数钱记账,一个高中生都能做的活,干嘛要他天天来做呢?又说到他的恋爱也不如意,孩子的亲生父母在浮槎,这里是一手带大的养父母。现在是养父母坚决不同意女孩找浮槎人,所以他想换个环境,等以后再说。财务室里很安静,志平慢慢的叙述着,父亲饱经风霜的脸庞在烟雾里越发模糊,但他把儿子的每一句话都听的清清楚楚。 半天张海山才问儿子上一次回老家找他妈拿钱就是为这个女孩买房子交首付了。 志平点点头。 父亲叹了口气,说他今天听老贾送信过来,一直担心财务出问题了。“你上次回来不说,我们也就没多问,但这次你被调到江西,那肯定就是业务出问题了,我们在家都想好了,就是把花生棉花全部卖掉,也要把你的账平了。现在过来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又放心了。” 志平心里起了无数波澜,他想着父母秋收的那点花生棉花,哪里够得了抵偿债务的呢? 半天父亲又缓缓地说:“我和你妈不同意你去九江,你去那么远,我们舍不得你受罪,你别看我们离得近不见面,真有什么事我半天就到你身边呢?如果你去了那么远,我们在家就会吃不下饭的,想到你就会叹气,感觉你像是犯了错发配边疆呢!” 志平低着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决意去九江的理由,但父亲一时半会是听不下去他的决定了。 一直到晚上睡觉前,父亲都还在劝他留下来,并且向他诉苦道:“我是从穿背心就往市里跑,一趟一趟的热脸蹭人家冷屁股,直到天冷穿夹袄才落实下来你能来这个公司的。平儿,你也该可怜可怜爸爸呀!” 志平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似的透不过气来,一家人为了他工作的事所做的努力挣扎,巴结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张会计,每每想到这些,志平心里就很悲凉。他更加不愿意说出业务上现金出错的事了,志平只自责真不该犯错,让父母担心啊! 晚上,父子俩挤一张床上睡,父亲躺在床的另一头。矮小的父亲侧身贴墙,留下大半个位置给志平睡。 志平在外一直埋头做账,他把账务全部做完都11点了,才洗洗进了出纳房间。志平躺下时,见父亲还没睡,只醒在床上叹息地说:“事情也真多哦,每天晚上都忙到这个时候吗?” 志平说:“只有晚上才好做账,白天人来人往,都是报销。”躺在床上的父亲“哦哦”两声。他想到自己年轻时在生产队里记过两年账,他也知道出纳只是记录每一笔收支,到月底再计算这个月的总支总收,再看收支余额。 那儿子现在业务肯定不止这些了,学了5年,哪能跟以前一样呢?父亲胡思乱想的想着20年前的往事,等儿子躺下来,他才迷迷糊糊睡去。半夜醒来,伸手摸到儿子粗壮的大腿,心里很满足的想。这算什么困难,就凭这双大腿有什么困难不能跨过去的呢。 第二天天还没亮,醒来的父亲很有精神地说,他还是希望志平留在总公司,至于谈恋爱的事情,他想见一见那个女孩,如果能见到她父亲就更好了。志平还没睡醒,只咕噜一句:“女孩不在这里,她去车间了,她爸也出差没回来。” 父亲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酝酿了半天,却毫无办法。 半天父亲才说:“那我回去了,你好好睡吧,哪天有空回家一趟,你妈想你了。” 志平才掀开被子,问这么早就走吗?父亲把被子理好,说:“你睡你的,我赶回去。地里还有豆子没收。你妈挑不动,等我回去呢。” 志平起来洗了把脸,然后骑车带着父亲去了镇上的车站赶第一班开往市里的中巴车。志平在车站边的小摊上买了油条烧饼,父子俩坐在车站廊檐下啃着烧饼。 志平这才告诉父亲,自己决意离开这里去九江是因为业务上有机会做假账。更要命的是,担心自己会停不下来,如果一直如此,那就是犯罪了。 父亲惊呆了,只不停地喝水,然后又慢慢地把那几根油条全部吃光,却什么味道也没吃出来。他抬头望望东边树林里升起的太阳,感觉儿子的前程正如这初升的太阳,应该是一片灿烂呀! 可儿子现在处在如此矛盾的境地,做父亲的也唯有用力推他一把,让他在一个更好更安全的环境下成长了。 一会儿,载着一车人的中巴车缓缓驶入车站。陆续有人上下,志平送父亲上了车。他透过人堆里看到父亲瘦小的身影在朝他挥手,听不清父亲说什么,只看到父亲的嘴唇动了动,然后挤在一排座位中间,依在别人的座椅上,随着汽车的启动颠簸,父亲努力的站稳,伸头朝窗外望着,车上了大路,加速往前奔去。 志平忍不住的心酸,他如释重负地告诉了父亲,但那重担也压在了父亲的肩上。父亲会怎样地告诉在老家的母亲呢? 第20章 王欢躲在黑暗里偷笑 一 志平已经把本月的财务账本和凭证归类结束了,这两天的报销都停下来了,等新会计接岗以后再报销,所以这两天志平都很空闲。 这天没事,下午的时候应达让志平去帮他把活动室新买的乒乓球桌组装好,以后下班就可以过来打球了,到时候还会和车间有乒乓球比赛呢! 志平开心地拎着工具箱,跟着应达去了活动室。 活动室是一排轻钢建成的大厅,大厅这头可以同时放4台乒乓球桌。大厅那头是一个早已组装好的羽毛球馆,绿色的地垫,白色的界线,场馆看起来干净清爽。 志平忍不住上去拿起羽毛球跳起来发了两球。不管是弯腰轻挑还是跳跃扣杀,志平都感到地垫饱满的弹性,十分享受。在学校里,志平除了在图书馆就是体育馆,只是上班后他就没再打过球,今天倒是玩的停不下来。虽然生疏,但他还是东摸摸西看看,莫名的兴奋。直到应达在那边喊他过来帮忙抬板材,他才扔下羽毛球拍,跑了过来,没想到王欢也在。 王欢是早知道志平来了,还是应达让她从车间里过来帮忙的呢?应达说:“你们俩组装那套,我一个人组这套,好吧。” 应达说完,朝志平笑笑。志平很兴奋,说:“好,没问题,我们比赛!” 志平兴奋极了。应达喊了声“开始”。 应达就像一个熟练的工安装工,他先把图纸拿过来看了两遍,然后把材料按顺序摆放好,并按步骤标出一二三四来,等一切都妥当后,再开始从下往上拼装。 志平的风格就完全不同了,他连图纸也不看,完全是“胸有球桌”了,乒乓球桌就长那样呗。他凭着自己的理解,先是要有四条腿,一个台面,然后螺丝钉固定就好了。 志平便让王欢帮着递材料,自己一手握着电钻,吱吱吱的紧螺丝。感觉像个熟练的老师傅,很快四条腿装好了,再把上面的台面固定起来不就成了吗? 可这时志平发现多了两条腿没地方装,怎么这球桌一共6条腿吗?老师傅感觉有点懵,他又抬头看看应达,才装好两条腿,还早呢。 志平让王欢再找找,如果找不出来他就要把这两条腿做成一个板凳了,就不信有老师傅解决不了的问题。王欢找了半天,疑惑地问“这两条不是桌腿吧?因为厚度跟其他的桌腿不一样。” 志平拿过来仔细一看,厚度确实不一样。这时他再看应达那边,应达在两条腿中间横着拉了一根木头,志平做板凳的想法像是冬天被窝里刚刚伸出来的头,又缩回去了。同时也明白过来,原来那是两根横向拉杆。 明白了是横向拉杆,他就赶快装上,于是放好拉杆就紧螺丝,等拉杆的两头固定好后才发现原来是分里外的,而自己又把里外装颠倒了。他唉地叹了口气,把螺丝松掉,拉杆拆下,倒换过来匆匆忙忙装好。经过如此折腾,他看到应达早已装好了,笑眯眯的看着两个人忙个不停,应达才过来帮忙抬桌面。 王欢问应达,一个人如何把这桌面抬上去的? 应达对她说,桌面本来就是两块拼成的,只是他们是拼接好了再抬上去,而他是抬上去后再从底下拼接的。志平一听仔细看过去,果然球桌的届网中间有一条缝隙,应达一个人安装,就是从底下固定上去的了。 志平看着自己装好的乒乓球桌,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他丝毫没觉得自己输给了应达,他很开心地招呼应达过来切磋两把。王欢看看时间不早该回车间了,便悄悄地告诉志平:“老时间,老地方”。志平哦地应了一声,转身跟应达一来一回的拼杀起来。 来来回回挥拍不停,志平很开心。这时应达发了个下旋球,白色的小球飘忽不定。志平挑过去,碰到球之后立马去改变球拍方向,但还是力道大了一点,小球飞速朝应达的后点落去,应达把球拍往后一拉,提起球拍一记扣杀,白球像一只离弦的箭“唰”的过去,志平慌得直往后退,小球擦着桌面飞出老远。 “哎哟,你的球技不错嘛。” 志平即使被扣杀了,也忍不住由衷地赞叹。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力发起短平快,小小的白球几乎是擦着网来回翻飞,像是飞梭一样倏忽不见,围观的同事也啧啧称赞。 志平越打越兴奋,又有其他人上来换了应达,志平兴奋地闪转腾挪,他越战越勇,全然忘了晚上还有王欢的约会。直到最后,他脱光外套,只穿了件背心,满头大汗的拼杀。 当志平停下来,在休息厅喝水时,他看着下午才安装好的球桌,晚上就有这么多人来围观了。 志平忽然想到王欢,“哎呀”一声,再看墙上的挂钟,早已过了预定的是9点钟了,志平连忙起身抄起外套,边走边穿衣服。 志平出了活动室,乒乓球台那边喝彩声不断,那上下翻飞的小球,时而凌厉,时而飘忽,仿佛还在他眼前。志平想到公司的高手真不少啊! 然而志平不知道王欢等他多久了,会不会枯等太久,无聊地走了? 二 等志平赶到车间围墙西边的小门,穿过生产区,来到野地里的废旧物资堆放仓库时,他并没有见到王欢,心想可能是太迟了,王欢等不到他就回去了吧。 车间里灯火通明,加班的工人忙忙碌碌的来回走动,这里是废旧的物料堆积区,安静的可以听到秋虫的鸣叫。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又落寞地披着衫子往回走。这时才想到肚子有点饿了,晚上第一次运动这么久,便想去路口的小超市买点吃的。他刚走两步,忽然脚下一绊,差点摔倒,惊魂不定的时候,他却听到一阵咯咯的偷笑声。志平听出是王欢,便叫她滚出来。 王欢见志平生气了,自然就更加来气,想着自己在这里等了半天,没见他过来。她想再去活动室,又担心志平过来两人走岔了,便在这里等。她枯坐无聊,看到捆扎钢材的布条,想着捉弄一下志平,便抽出绳头绕了一圈拦在路上,她没敢绷紧,松松垮垮的吓唬志平一下就好了。于是她就躲在黑影里,静等着志平赶来。 王欢等了半天果然看见志平匆匆忙忙赶过来,一边悄悄地走路一边东张西望,仿佛是来偷菜的乡下老贼。 王欢便往黑影里缩了缩,她看到志平落寞的样子。王欢想着:谁让你贪玩了,就知道打乒乓球。终于,志平走到布条处,身体一倾斜,吓得“哎哟”一声,慌慌忙忙站住,总算没倒下。王欢在黑暗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想到志平让她滚出来,她也很生气,一声不吭的站到志平面前。 “你怎么能躲在这里呢?我差点都摔倒了,你还在这里笑?” 志平本想指责王欢的过失,以掩饰自己打乒乓球忘了赴约的过错。没想到王欢直接吵起来:“就是我放的绳子绊倒你,摔死你,谁让你一直打球不来的,人家都等你半天了。” 志平惊讶极了,自己差点摔倒,竟然是王欢下的绊子。志平也不再道歉自己来迟了,他责怪王欢开玩笑开得不可收拾,这样宠着都长不大了,以后如何担当责任,一口气说个不停。 “不要你管,你滚。”王欢气得把一袋零食砸向志平,呜呜地哭着走了。志平在黑暗里摸到那一颗大苹果和一袋王欢爱吃的饼干。 志平拎着饼干和苹果慢慢地往回走,他很后悔自己着急的找王欢时,却控制不住情绪朝王欢发火,明明是他自己打乒乓球忘了时间,却要朝王欢发火。王欢能坚持在那里等,就是很有耐心的了,可他却为了掩饰自己的责任,一个劲地责怪王欢,终于把她气跑了。 王欢固然在家受宠,常常捉弄人,类似的事情在他们之间也常有发生。以前志平都能大度地一笑了之,或者跑过去抱着王欢亲一下,可现在志平发觉,自己真的变了。 爱情从一开始的百依百顺,到现在的必须分个是非曲直。当志平开始对王欢不再包容,而是讲道理时,爱情就变得不像爱情了。只有不讲道理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呀! 三 第二天上午,应达送给平一封信,志平瞄了一眼就知道是王欢的。一会儿闲下来便抽出来看,王欢柔软的字迹让志平心生柔情。两人都早已不生气了,王欢在信里写道:“哥哥,昨晚是我不好,想到你很快就要去九江了,我心里还是莫名烦躁,好像千里之外的距离就把两人隔山隔水隔的陌生了。虽然你一直是追求进步的,我也深知你百折不挠的决心。但心里还是舍不得你走那么远。在环湖,你是走进我内心的男孩。我自小受到爸妈疼爱,只有在你身上,我才觉得为一个喜欢的人做点事是多么地值得。你让我从一个娇惯的人,变得学会替别人考虑了。你走后,希望你能每月回来,我们见一次,或者给我写长信,我会把自考书中看不懂的问题集中起来问你。以后你不在我身边了,我的日子会很简单,有空就看书,争取早点拿到大专证书。如你所说,自考是锻炼一个人的自学能力,一个人一辈子最好的状态便是不停的学习。学习无需拘泥于学校,听老师上课。 “哥哥,跟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我学会了很多书本以外的知识,也学会辨别书质量的高低优劣,这是多么有用的本领啊!曾经那些让人向往的憧憬,我都一一记在心里。你说两三年后就回来,两三年也是很快的吧?愿那时的你能大胆的牵我的手,走在公司的广场上。” 志平看完信后,心里泛起的快乐跑到嘴角上成了笑意,然后又浮到脸上,真正的表里如一。他一开始认为离开安徽去江西,没人能理解,但现在父亲、母亲,王欢都不再反对了,他感到信心满满,自己一定会大有进步,让同事、长辈们刮目相看。 充满爱和自信的状态,是志平好久没有的了。现在他觉得世上就没有难办的事情。 第21章 作别父母 一 去江西九江公司的动员大会如期举行。这次选出来的行管人员包括一名车间主任,一名会计。4名销售和马海波的父亲马国兴,余下的便是生产工人了。4名销售除了一位是高总夫人的远房亲戚姜姚,其他都是业务平平的的中年业务员。 财务上的同事这几天都在轮流宴请志平。今天,“巢湖大伯”过来了,大伯说了一些鼓励志平好好努力,提高各方面能力的话。大伯的一番话,让部长他们感觉大伯不只是来看志平的,还是来给大家上课的呢。 中午吃过饭,志行送大伯去宾馆休息。进了房间,大伯让志平关了门,才正式说道:“你这一走,恐怕不容易回来了。” 说完,大伯就自顾自地抽烟。志平半天没吭声,不知道说什么?理想?爱情?错账,一个都不少,但一个也不能提啊!对于再回来不容易,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只要自己业务能力足够,财务,销售都做过,随便去哪里都可以做职业经人了。他差点就憋出一句“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他还是不说一句话。 “我也大概了解了你来公司的表现。会计业务能力一般,不算突出。文字能力比较强,写过的稿子高总很赏识。但你要记住,你是做会计的,不是搞文学的。俗话说,卖什么吆喝什么。当然了,你现在申请去九江干财务,工作量要少很多。你可以重新规划好,自己以后该往哪里走。” 顿了顿,大伯又说:“这么多年来,我带过的学生不计其数,你不算最差的,也绝不是最优的。在环湖,大家都认为我们是嫡亲叔侄。具体情况,你心里也清楚。 “我这个人呢,一向只是锦上添花,从不雪中送炭。所有的对错,自己承担。有能力我肯定会拉一把,但明明有好端端的开局,被弄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等我来雪中送炭,这种事我干不来。” 老张会计说最后这番话时好像没有主语,话无所指。但志平却觉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针在刺他。老会计又点上一支烟,缓缓的吐出一口,志平看到那苍老的面孔,像是看透了人间的闹剧,但他还是要自己主演一出剧给老会计看。 最后志平一句话也没说,只等老会计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吧,就飞也似地逃走了。 这两天,志平很开心,感觉神清气爽,对什么事都鼓足了干劲。他考虑很久去江西分公司,也终于尘埃落定,父母家人都知道了,连“巢州大伯”都说了那份汤清水利的话。 然而,志平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朝着自己的梦想而去。志平一开始认为,这是一个无法开口跟父母说的抉择,犹豫再三,认为这话像是一颗炸弹,但最后还是眼一闭脚一跺地扔出来,然而“杀伤力”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父母亲远比他认为的要坚强。承受能力远超过他的预料。 相关的人自会说相关的话,不相关的人则自顾自地赶路,不会放下匆匆的脚步来多看他一眼。 志平也有自己的目标,三年内拿到省财经学院的财务管理本科学位。营销学偏管理和市场的书籍系统看一遍。 志平觉得最有效的学习方法就是在工作中边干边学,这就是他一直不习惯在一个大厂里面对错综复杂人事的原因。 他需要有充足的时间,独立的思考,也学着在商业谈判中运筹帷幄,把握主动权。志平想到自己如此优秀还会在乎王欢爸爸对他们交往的阻挠吗? 志平被自己激情的信念充分地燃烧起来,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有为青年,是一块尚未打磨的璞玉。他再次见到王欢时,这种高度自信的前瞻眼光让王欢也深受感染,不禁对志平深深崇拜起来。晚上,他在王欢房间的时候,王欢送给他一幅字画印刷品,是一块透明玻璃上写着“大鹏展翅”四个字。志平很开心地接过来,觉得也只有大鹏的凌云壮志能比拟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我会收藏好,放在那边的书房里。”志平说着,紧紧地抱了抱王欢,心里瞬间又涌出一丝不舍,但他很快就觉得“大鹏展翅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呢!那份儿女情长被风刮到十万里开外。 这天,吴镇和亚飞邀请志平去市里玩一天,一开始志平想过吴镇女友也在,还准备带上王欢一起去。但王欢要请一天假,动静就大了。再者王大贵也只是近期不再管他们了,并没有同意,他们依然要认清王大贵连默许都算不上态度。 志平感觉无形之中在跟王欢爸在打赌,她爸赌志平只要去了江西,这份感情就是微风也能吹散了。志平却在赌自己去了江西,销售,财务上的学历都有提升,妥妥的双学历,以后可以做最牛逼的公司的职业经理人,娶王欢还会在乎老王同意不同意吗? 志平从市里玩了半天就直接坐车回浮槎,坐在车上,他觉得吴镇已经没有多少抱负了。吴镇的女友,也只是个乡下妹子,并不肯说话,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谢谢”。 志平心中不禁感慨,读同样的书,进不同的工厂,遇到不同的人,导致后来的路截然不同。 他想起吴镇以后娶了黄静,在巢州安家落户,也就是个在小小的巢州城里待一辈子了,每天上班骑着单车,不尊重交通规则,到处乱窜,遇到交警便说一口方言,讨好交警,别开罚单。 每天遇到的人和事,不过就是百姓的家长里短,为五毛钱青菜骂的唾沫横飞,为公交车上的让座大打出手。忽然志平觉得人生无限荒凉,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跟吴镇说什么话了,明显觉得差距越越来越大,倒并不是自己比他日子好过。 相反,吴镇以后的日子比他平坦的多,只是他有颗飞翔蓝天的梦想罢了。 二 志平回到家时,见村东头的大雁姐一家人在这里玩。大雁姐和姐夫大虎一直在省城工地干活,工地结束后,一家人总要来志平家看看志平父母。虽然他们不沾亲带故,但比普通村民关系亲密很多。 母亲和大雁在厨房里做晚饭,爸爸和大虎两个男人在客厅里看电视。说的都是工地上的杂事。志平很不喜欢大虎肥胖的模样,每次总是挺着肚子占据半张长沙发。这次又说他们老板开着上百万的小车,老板儿子要进私立学校,每年花几十万也要进。这些话在志平听来,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世俗攀比的味道。父亲很配合地听着,赞许的点头,仿佛大虎在有钱人的圈子里,时间长了也成了有钱人一样。 志平感慨地想到,无论什么时候,男人总是在乎权利和财富的,哪怕是虚荣的假装也表现出对权力的渴望。 吃饭的时候,志平从母亲的神态中猜测父亲没有告诉母亲去江西真实的原因,所以在饭桌上也就绝口不提江西的事,只当是平平常常的一次回来。 吃晚饭大虎一家回去,父亲上楼去了志平房间,一坐下来,父子俩像是老朋友似的说起江西的事情。父亲考虑,母亲不能完全理解志平去江西的选择,所以只说是公司轮流去江西一段时间。志平听了默默点头,他突然很佩服父亲处理事情的圆润平和。 又说到志平能严格控制自己不再有染指现金的机会,父亲的心里既失落又安慰,失落的是他不愿孩子丢了总公司岗位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安慰的是孩子大了,有正确的是非观念,并且有那么勇敢的决心。虽然对志平的恋爱态度不赞成,父亲还是认为早点成家是必要的,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完全可以全面撒网,重点捕鱼嘛! 志平想到这个关于渔网的词,不禁失声笑了。父亲仍然坚持说本来就是嘛,年轻时候精力旺盛,对女朋友就是选来选去,找最合适的呀。志平在那一瞬间觉得父亲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严厉的家长了,而是对他的选择抱以足够的理解和包容,简直像是好朋友呢。那一刻,志平想到,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也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父亲远比他认为的要坚强许多。 等会父亲问他们什么时候去江西,志平说明天公司送行大会,后天就该走了。父亲有些不舍,他忽然沉默下来,在心里想儿子大了,如同鸟儿一样向往蓝天,他一把老骨头的,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当初儿子上学,他只是想要一份体面的工作就好,儿子现在却要去更广阔的天地,哦,九江,是条很大的江吗?他一次也没去过,父亲坐了一回,困意趁着酒劲上来,便下楼睡去。 志平却久久睡不着,风吹过窗前的桂花树,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他关了屋里的灯,透过窗户看到一轮秋月挂在幽暗的天空。 今晚的月色好美,犹如志平此时的心情,他有点想念王欢了,那个圆脸的胖女孩,不管是银铃般的笑声还是清脆的说话声,他听起来都是一种享受。只是他要奔赴南方的九江了,是江西最好的城市之一。人文历史深厚,从陶渊明的采菊南山下到白居易的浔阳江畔夜送客,再到现代战争时期蒋介石的行宫,而建国后的1958年,半个月的庐山会议,更加让那里的历史异常厚重。 九江哦,庐山!以后我要去你的身边工作了,我将要在你身边度过一个个春秋冬夏…… 志平带着无尽的美好心情,安然睡去。 第22章 去九江的前一夜 一 第二天,志平回到公司时,赶上环湖集团为去江西分公司的员工举行欢送宴会,各部门的负责人都来参加。高深董事长在宴会上开始前提议大家合个影。 他先跟南下的马国兴厂长握了握手,然后让大家都站起来,排成两排。志平站在后排角落,不知为什么,集体合影的时候他总是不愿意抛头露面的站出来,仿佛躲在后面就给自己预留了回头路。 办公室的缪大姐用佳能单反记录了这快乐飞扬的时刻,每个人都面带笑容。 高深董事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先阐述了九江在长江中下游的地理位置,南下广东,东去浙江,西接两湖,然后说到在座的环湖渔网人就是一帮去开疆拓土的勇士,为环湖集团打下华南市场而立下汗马功劳。领导人都有战争情结,总喜欢打下市场,占领要塞,仿佛马国兴他们都是退伍军人。 气氛到了高潮,志平配合着大家都屏声静气地听着,高深用宽厚的嗓音说话的时候,志平只拿眼睛瞟王欢有没有来,可惜没找到。心想哪怕他在喝酒的战场上受伤了,她做个救护员把他抬下去也好啊! 终于宴会开始,小推车上一层一层的餐盘都摆满红红绿绿的菜肴。服务员不断地上菜,人们大声的说着话,赞叹的菜的色香味,笑眯眯地用筷子拨开猪肘子。烀得稀烂的酱色猪肉飘出一阵阵香味来,让人垂涎欲滴。志平感觉耳朵边上飞过来一盆鱼,又觉得头顶落下一道大盘鸡。大家的竹筷像是钢叉,在肢解着一道道美味佳肴,喝酒的端着酒杯到处找人。 志平那一桌是去江西分公司的业务员和车间主任,都是有老婆孩子的当家人,他们格外内敛,不愿意把嘴浪费了来说话,头也不抬地在光盘行动。 总公司的市场业务竞争已非常激烈了,区域划分很成熟。他们已经没有多少市场可以跑了,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上业务能力没机会显示出来,就带到餐桌上来了,他们终于抬起头说吃饱了不想家。志平做梦也想不到会遇到这几位大哥哥。 高深过来给每一位业务员陪酒,大家立马站起来。马厂长端起酒杯大声说,他代表九江公司高老板保证:“前途再难,不说一声苦,大家心里有数。”说完咕咚一声干了,其他人都陆陆续续的亮了一下杯底。 高深看着几位抽调来敬酒的女孩在大厅忙不过来,便让花艳红再叫几个过来单独陪陪这一桌。一会儿花二姐便拖着王欢和杨梅都过来了。董事长很满意,让每一位业务员斟满酒,他端起杯子对大家说:“去了江西就一头扎进业务里。要把多年打磨的宝刀拿出来试试锋芒,披荆斩棘开出一片新天地。 “年轻人对待感情的事要有个正确的态度,男人的魅力就在于勇敢挑战,成熟而不轻浮。当各方面能力都具备时,就是对女人最大的魅力。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就是真理中的基础真理。” 高深善于用最形象的词汇说出通俗易懂的话。每一个业务员都由衷的点头佩服,尤其是志平,他觉得高总说的最后几句话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这么多天来,他接受过很多人的谈心。但唯有高总说的话,让他有种别样的滋味在心头。高深走过来关心地说:“如果累了就早点休息去吧。”志平摇摇头说:“不累,我一点也不累” 志平是一种莫名的兴奋。这时杨梅走过来,她只微笑着端起一杯啤酒说,祝大家明天一路顺风。然后干掉,却心疼的朝志平望了一眼,也无言以对。 志平记不得上次跟杨梅是什么时候说的话了。两人或许见面只是笑而不语吧?或者半年来志平也没有注意过杨梅,而安静的杨梅也从不打扰志平的生活。 今晚大家都在乱哄哄的喝酒吃菜,杨梅过来陪志平他们喝了这一杯酒,那些曾经的过往,也就以这么一种热热闹闹的方式结束了吧。 明天志平他们将坐火车一路南下,而她还是在餐饮部那边忙自己的事情。 高总是一桌一桌陪过去的,今晚的酒大家喝得尽兴,让南下的人不会想家,也让留守的同事不再牵挂。尤其是高总给大家的规划,公司下一步将陆续在长三角、珠三角经济发达的城市群布局。 长三角、珠三角gdp占全国近一半,只要抢占了这两个风口,猪都能飞起来。 高总恰到好处地把一些深刻的东西用浅显的话说出来,大家纷纷点头,高深即使是喝啤酒,一桌一桌的下来,也是酩酊大醉了。但他一直撑着,最后站不稳,就坐在主席台边的椅子上,乐呵呵地望着大家笑。 他也许对每一个人都觉得面熟,却很少能叫出名字来。 二 那天晚上,志平也喝的晕头转向,他前几天已搬出财务室,住在宾馆505房间了。 他从宴席下来后,又糊里糊涂的往办公楼去,站在楼下,才知道早已黑灯瞎火的财务部已经没有他的房间了,才又转身往宾馆去。没想到自己乘电梯刚到5楼。一开电梯门,见王欢笑眯眯的问:“你去哪了?我看到大厅里人都走光了,过来找你,你却不在宾馆里。”志平笑笑,一下依在王欢肩上,急得王欢连忙说:“别让人看见了,祖宗哎,别让人看见了。” 两人连忙往5号房间走去,志平一进房间门便冲进卫生间,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忍不住“哇”一声吐个精光。等会冲干净后,志平又洗了个澡,他才大脑清醒的坐在沙发上,望着王欢,歉意地笑笑说:“今晚高总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王欢看他喝酒喝到吐了,便要给他泡点糖茶。看了看空空的茶叶罐,摇摇头,又翻出一包喝咖啡用的方糖,只好泡了杯糖水给志平喝,志平喝着甜甜的糖水,十分享受。两人便不说话,只是看对方。仿佛所有的话都不用说,对方都明白。 过了半天,王欢说看到你酒桌上喝的满脸通红,真想劝你别喝,人多又不好说话,心里担心呢。 志平现在一点不难受了,他听到王欢关心的话,心生感动,又靠上来抱着王欢亲了一下,今晚王欢倒十分主动起来,三下两下,王欢感觉志平下面一根硬东西,便问他裤兜放钢笔干嘛。志平只是笑。他关了灯,四下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路灯朦胧不明。志平轻声说“我今晚想要你。” 好像十分自然的话,王欢瞬间明白,害羞而好奇。两人躲在黑暗里,就着窗外打进来的昏黄灯光,王欢褪下裤子,志平也生手生脚地还没找到门路。他突然哎哟一声,便往厕所里跑,吓的王欢花容失色。志平进去开了灯,才看到自己下面的包皮撕裂出血,流了几点血又止住了,于是洗洗穿衣出来。王欢很诧异,又不敢进去,只好待在房里等志平出来才问他怎么了,志平说没事了,刚才疼的不行哦。 王欢说真让她担心,可她不明白怎么又流血了呢?王欢看到床单上的一滴血,很疑惑,又不解地问,这不该是女的流血吗?怎么你又流了呢? 这问题志平回答不了,他茫然的望着同样疑惑的王欢,他们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年轻人啊,在没有跨入成人门槛之前,无数的事情总有无数的问号,那就等着慢慢去找答案吧! 过了半天,志平对王欢说:“你早点回去吧,我没事了,今晚我一个人安稳睡一觉,明天出发去九江。” 王欢有些依依不舍,却又不能不回去,看看时间,马上车间就要下夜班了。她必须回去签字,于是吻了下志平,慢慢的退出房间,疑疑惑惑地走了。 第23章 志平在车站意外看到二部长 一 第二天,志平一睁眼,天已大亮,连忙起来。想到昨天的大包裹都已送到车上了,便匆匆下楼吃个早饭就出发。等他出了宾馆大楼时,远远看到高总的红旗轿车和另外两辆双排座小货车都已整装待发。行李包裹整齐的码放在货车上,车厢两侧栏板上是红色条幅,上面写着:“热烈欢送环湖人开辟华南市场”。志平一下子就激动起来,想到自己从此以后就是个业务员了,仿佛一个新兵第一次摸到真枪实弹的兴奋。志平走到食堂门口,见同事们每人都端着一碗面条吸溜着,大师傅半夜起来熬的骨头汤浓香爽口,沸水抄面,格外有嚼劲,现在他正系着围裙,用大铜勺子舀着满满的一勺汤给每个人添加肉汤,一边加汤一边笑着说:“吃碗汤面,顺风顺水就到了。”大家都笑着伸碗去接。 早晨的阳光从围墙外的树梢上透过来。仿佛给每一张笑脸镀上一层金光,大师傅像个和蔼的老人,看着一大家子在有滋有味的吃着他做的汤面,骨头汤的肉香味在食堂门口飘荡。 志平没听清楚马国兴厂长对大家说了句什么话,引得大家哄然大笑。这温暖而美好的一幕,永远地刻在志平心里了。 吃完面,志平坐进小车里,“砰”的关上车门。看到车窗外是熟悉而亲切的面孔,他摁下车窗,跟大伙挥手作别。小车在前面慢慢滑出厂区大门,后面两辆双排座跟上。窗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马路边高高堆起的鞭炮,瞬间升起浓烟。志平在车里看到很多同事陆陆续续来上班了,却没看到王欢。他想到昨晚王欢可能也没睡好吧。志平一直情绪饱满的跟同行的业务员说话。这时坐在副驾驶的姜姚回过头来跟志平说话。姜姚是高总夫人的远房表弟,老家在芜湖,来这里是躲避家里人逼婚的。他身材高大,玉树临风,每天修的干干净净的胡须,让人看到能看到根根点点的胡茬。微微弯曲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一看像是个稳重的青年艺术家。但姜姚只比志平大4岁,才27岁。但他18岁高中毕业就没读书了,拿了个驾证,在各行各业里跑了近十年的业务,几乎会说安徽各地的方言,是个年轻的老业务员了。他家条件好,又是独子,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老妈终于忍不住从催婚继而到逼婚,他便躲到巢州表姐这里来了。 这次姜姚也跟着来了江西。 二 小车很快到了合肥西站。他们搭乘的是k1505列车,9点半从西站出发,下午3点到庐山站。 小车停在西站广场上,志平下来去后面小货车上拎行李箱时,才发觉小莫和高凡也在车里面。原来他俩出差,顺路过来送送志平。志平看到刘新兵也在南下的人群里,便疑惑道,这个跟刘一手沾亲带故的家伙怎么也要去江西吗?他没来得及细想。小莫和高凡两个过来帮志平提了行李往火车站去。过了检票口,小莫问志平,这里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么重?志前回头笑笑说,是书。 “我想这行李里就是书最重,钱也重,都是印刷品嘛。”小莫开玩笑地说。志平仿佛又回到两年前他们刚认识时嘻嘻哈哈的日子。志平站在车下面,嘴里叼着车票,用力地提着一个很重的行李往车门挤去,他有点后悔不该带这么多书,两个哥哥连拖带拽的帮着他把所有的行李送上车了。志平不常出门,仔细去找座位号,小莫只看了一眼便说5号座位是靠窗的那边,志平走过果然是5号。 志平看到刘新兵走到车厢尽头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他便小声的问莫建平:“怎么,刘也来江西了吗?”“哎,你别提那货,在这里混不下去了,去江西了呗。平时跟在刘部长后面,人五人六的样子,不晓得有多烦。所以人送绰号二部长啊。” 高凡的嘴角浮现一些微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关于“二部长”的笑话。但终于没说,只是感叹一声;“他走了,销售部清闲多了,以后九江公司有的热闹。” 志平摆出一副井水不犯河的架势,说:“再热闹也不关我事,我去跑业务,是打酱油的。还是以会计学习为重。”小莫接着志平的话说:“既然换了新环境,就努力学习。女朋友的事也别想太多,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高凡就直截了当地说:“又不是多么优秀的,就别想了。” 志平这几天情绪一直高涨的去江西,给自己换个新环境,努力实现自己梦想,他和王欢最后也是个圆满的结局吧。可刚才两位哥哥的话让他丧气的清醒过来,难道这真的是一别两宽再无瓜葛了吗? 这时列车员在底下吹起哨子,尖利的哨音催着送别的人纷纷下车。小莫缓缓站起来说:“这回真要下去了,再不下去,就要去庐山啰。”说完抱了抱志平,用力捏了一下志平的肩膀,说:“小伙子再见。”志平站起来,看着两位哥哥往出口走去,心想他们不再是那年的好兄弟了。 小莫对工作人员晃了晃手里的两张站台票,一转身,消失在出口处。 志平想到跟王欢从此天各一方,心里难过半天,而两位哥哥也不再那么亲密无间了,在他们面前憋回去的泪水,这时火车一启动,随着车身咣当一动,泪水滑出了眼眶。车窗外是长长的月台和卖货的手推车。渐渐车速加快,一道亮光划过来,列车出了站台,在铁路上飞驰起来。满眼都是省城郊区灰蒙蒙而低矮的厂房,远处黄叶满地的树林,已经是深秋的季节了。志平的心也像是从夏季高涨的热情瞬间得到瑟瑟凉风的秋天。 第24章 九江分公司 一 姜姚见志平呆坐在座位上,望向窗外一动不动,姜姚调侃他:“想什么呢?反正是上午同城,下午异地了。”志平回过头来笑笑,他不想在姜姚面前流露出对王欢的感情。而姜姚却早已听说了他们的故事,便真诚的说:“老弟,我把你当老弟啊,跟小王的关系你不用太在意,毕竟你还年轻又有知识,男人只要优秀,很多事情局面是会跟着改变的。对你来说,优秀就是工作出色,完成了别人完不成的任务。” 志平觉得这个方头阔耳的大哥哥说的对。他对姜姚了解不多,仅仅听说他出道江湖好多年,今天听他这么一席话,心里便很认同。志平完全放心王欢,也深信王欢在他追求进步的鼓励下会一直走下去。 他对王欢的了解有种偏执的自信。他认为即使是王大贵也不一定了解女儿,但他志平对王欢的一个神态,一个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然而姜姚说的也对,男孩足够优秀,一切迎刃而解。 志平大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感慨。 中午,姜姚带志平去餐车吃饭。志平第一次来餐车,看到一排排餐桌上面摆着枝花,觉得新奇,透过车窗的纱帘看到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林山峦,在这摆满鲜花的移动餐车里吃饭可真稀罕。等他坐下来时,用手摸了摸花瓣,才知道原来是绒布的。 江姚边吃边告诉志平,他这次去九江是高总培养他做负责人的。从业务技能来说,他一点不惧,但手下几个人他都不认识,高总便让他先从业务员做起,等环境熟悉了才好把握大局。他自信地说以后他上来了会拉一些自己的人。他了解过几个同行业务员,还是感觉志平各方面条件最好。“我准备干几年,我们好好合作,到时候一起发财!”说完,姜姚将一杯可乐举起跟志平碰了杯,便一饮而尽。志平觉得不把饮料喝得一滴不剩就辜负了姜姚带他发财的决心, 姜姚那些坦诚的话,也仿佛是可乐,一点不含糊的带着泡沫全部进了志平肚里。志平想到来九江第一个跟他许诺未来的人是姜姚,他们喊他阿姚或者姚姚的。 二 九江市是地处长江中下游的一座江城。万里长江在流经武汉三镇一路南下后,到庐山脚下便拐了一个弯往东而去。风光秀丽的庐山北麓便是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九江市了。从公元前秦封三十六郡,九江便是其一,至今已有2200多年历史了。九江也就是陶渊明诗文里的柴桑,白居易笔下的浔阳江畔,水浒传里宋江醉酒题诗的浔阳楼所在。这些虚虚实实的人物,像是夜空里闪亮的星星,动人心魄。 列车沿着合九铁路过了长江大桥,就是九江界了。志平心里莫名的激动起来,他觉得能来九江分公司真是明智之举。九江背靠庐山,不仅有“匡庐天下秀”的自然景观。近现代的国共两党高层在庐山留下的别墅行营,运筹帷幄决战千里的历史,更是让志平着迷的人文知识。志平想到自己的老家浮槎镇和工作的湖滨镇,相比匡庐大地上任何一个小镇,它们都是躲在家长身后不肯出来的乡下孩子。 环湖渔网九江公司位于九江共青城西郊的国营农场里,这里曾经是市棉纺厂旧址。共青城是个有时代特色而让人热血沸腾的名字。50年代,上海共青团志愿者响应党的号召来到鄱阳湖畔庐山南麓成立“共青社”。经过几年的发展,规模渐大,几经迁址,“共青社”已有万亩良田,占地达到近百平方公里。直到80年代初,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而依靠九江的长江口岸优势,有庐山、鄱阳湖独天独厚的湖山胜景,当地领导敏锐地放弃传统农业,大力发展轻纺工业和旅游业。 高深的叔叔是当年从上海来共青城的第一代拓荒人。现在高深需要环湖集团的渔网产业打开华南市场。最合适的选址就是江西共青城了,潘阳湖流域渔业丰富,可以凭此打开通往华南市场的大门。高深经过前期几番考察,叔叔虽已退休,但还是凭借多年关系,尽量争取优惠条件,满足环湖在省外办厂的需求,也为着共青城招商引资做贡献。 环湖渔网九江公司交通便利,昌九大道就在公司大门口。公司隔条河就是金湖镇。这里曾是九江国棉三厂厂区,也一度被鸭鸭集团收购,再后来,鸭鸭选址到甘露工业园,这里就渐渐衰落,环湖渔网以几乎白捡的价格收购了农场的办公区,把这里当做井冈山,要星星之火做燎原之势了。高深很喜欢把开拓市场说成星星之火,志平听多了就下意识把外套脱了,感觉衣服烧着了在冒烟。 志平他们到共青城农场时,天已快黑了。在马路边的一排两层小楼前下了车,这是一栋50年代的红砖小楼房。先前来的一个车间黄主任和他老婆吴姐早已把这里打扫过了。因为久已不住人,房子显得破败不堪。志平住的二楼财务室,虽然内墙重新刷过涂料,房顶上的电线也装了白色线管,但依旧能看出这栋小楼的年代久远。志平放好行李后,吴姐早已做好安徽老家的饭菜。午餐在火车上简单对付一下的几个人,现在早已饿的肚子咕咕叫。十几个人都闹哄哄的进了不大的厨房,一个大圆桌房坐满了安徽人,大家说着老家土话,议论着巢州总部的前尘旧事,仿佛这里就是个“唐人街”,说最纯粹老家话,吃千里飘香——臭腌菜水蒸豆腐。 饭后,志平一个人去了会计室。他把带来的行李打开,鞋子和书依次摆放在墙根下,衣服挂起来,一包又一包的书打开来,散了一地,志平忍不住蹲在地上翻看半天。从《傅雷家书》里关于音乐,艺术的精彩文字让志平心动不已,自己从安徽带来江西,那些经典的精神食粮,从来就没曾断过。 志平觉得自己关起门来的一个人世界,恍惚还是在总公司二楼的出纳房。仿佛窗外还是一条长长的玻璃幕墙走廊,王欢在黑暗里悄悄的溜进来。可志平一睁眼,看到粉刷过的白墙就明白这里是千里之外的江西共青城了,不知过了多久,志平又困又累地睡去。 三 接下来的日子里,马厂长和车间黄主任,财务张志平、销售姜姚,刘新兵组成的九江分厂管理层,将要从生产、财务、市场几个方面展开九江分公司的渔网业务。根据总公司的文件精神,第一阶段九江分公司以常规产品为主,异型产品和销量10万以上的产品均从公司直发客户。销售以抢占市场为主,必要时可以不计成本。 等到第二阶段条件成熟上生产线,再复制共青城模式启动华南市场。治理一个厂和治理一个家差不了多少,志平都认为不过是抄作业的模式,见贤思齐是一个人骨子里的动力,志平上小学就会抄作业了。 高总办公室的文件总是那么振奋人心。但念文件的马国兴却照例是一副老牛拉破车的不紧不慢,传达的气氛也是乡下日暮归来。这让志平忍不住想自己看文件,他等老马念完文件后就去了姜姚房间,关上门来聊一会马国兴。姜姚说只要自己心里清楚就好,没必要说出来,他说志平以后会明白老马不是最慢,还有更慢。高老板用人自有他用人的道理。志平沉默半天,深以为然,也觉得自己以后不要着急,山不转水转,一切都在变,看不惯的也在变呢。 心平气和下来后,志平再匆匆回到办公室,便感觉步履轻盈,心情舒畅。 这天志平收到王欢从巢州寄来的信,既喜悦又惊讶,来九江才一个星期还没到就收到王欢来信。 一个星期,他还没给王欢去过一封信,王欢又怎么知道这边的地址呢? 志平打开信来才明白,原来志平走后,王欢就经常去办公室帮忙,缪大姐记录了高老板去江西的行程,王欢看到了共青城地址。 王欢在信中称呼志平为茭白,志平不禁笑意浮上嘴角,那是他们有次在出纳房间里,志平说白胖的王欢像是个剥开的新花生米,忍不住亲一口的。 王欢便笑着举起双手做势撕他的嘴,并取笑志平又高又白,那就号称“茭白”好了。两人就又笑着抱在一起,之后他们好久没用这个称呼,没想到今天收到第一封信中却称他为“茭白哥”,瞬间又把志平拉到两人打打闹闹的美好时光里。 那封信里,王欢还提到志平喜欢过马海波,那现在马国兴又是江西分公司一把手,如果当初他跟马海波成了,现在岂不是“上阵莫过父子兵嘛”。王欢还在这句话的后面画了个生气的圆脸,志平眼前便浮现王欢淘气的模样。 志平心想,这一天天的瞧不起马国兴,两个云泥之别的人,怎么可能成为一家人呢? 在总公司很多人知道他和马海波昙花一现的恋情,志平在环湖时没人说,现在他离开环湖,背后少不了有人议论。志平看完信后就立马给王欢回了一封。把九江分公司热火朝天的干劲告诉王欢,说到老马的保守和顽固不化,姜姚虽年轻而老辣成熟。刘新兵虽野心勃勃,但也有所收敛带头苦干。志平心里一直认为姜姚是他学习的榜样,他们过从甚密,引为知己呢?终究没说姜姚带他一起发财的话。 自此以后,志平只要想给王欢写信了,拿起笔来就写,即使出差在外,在不同的城市,也会给环湖车间去一封信,告诉王欢他的见闻和感受。这让志平感觉自己的文字水平飞速前进,看到以前的文字那么稚嫩,像是上了初中后翻出小学三级的作文来,怀疑不是自己写的。 频繁通信,写大事件也写日常小节,就仿佛两人就不曾分开,只是换了一种更理性、更干净也更纯粹的方式在恋爱而已。 九江分公司的第一条生产线已投入生产了,工人都是国棉三厂的职工子女。销售先行,生产跟上,环湖集团九江分公司在他们来到一个月后,就轰轰烈烈的运转起来了。 四 这天,高总和销售中心花艳红带着业务员来江西调研市场,国棉厂厂长罗天成率众相陪。那天高深喝了很多酒,他端着酒杯给国棉厂的领导敬酒,又回头给环湖的家人敬酒,他仿佛把每个人都记在心里。他说自己虽然人不在九江,却时时挂念着这群开荒拓土的环湖人。那天宴会到底喝了多少酒,没人知道,高深回到厂里招待所时异常清醒。 马厂长和志平把他送到招待所准备回去时,高总叫住志平,认真的看了一眼,心疼地说:“孩子瘦了。”那一刻,志平没再说话,马国兴也沉默不语。志平心里明白他们都想到了王欢这个丫头,便忍不住要流泪了。 高总拍了拍志平肩膀,说到好男儿,志在四方,年轻人所受的每一份罪,吃过的每一份苦,以后都会加倍补偿,跟银行利息一样。 志平忍不住笑笑,刚才那份思念苦楚瞬间无影无踪了。 高深没再多说什么,但仅仅是这句安慰的话和心疼的拍拍肩膀,也让志平心里很感动了。来九江住在这破旧的房间里,远离心爱的姑娘,他都觉得无所谓了。 高深转身跟马厂长交待起来,让马厂多关注一些这个孩子。马国兴心情复杂,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高总最后让他们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上午召集大家开个会,下午他就该回安徽了。马国兴忙忙的应和着退出招待所,志平跟在马国兴身后慢慢往回走。 已是初冬了,但江南的冬天一点不觉得冷,喝过酒的脸颊热燥燥的,被凉风拂面吹过,说不出来的爽快。 马国兴回头对志平兴奋地说:“今晚高老板说了,明年要把九江公司作为整个集团的重点发展计划,现在要以团结为重,老板还是很重视我们的。” 志平却觉得高总说了九江分公司要以团结为重,那一定是高总看到这里各自为政的不团结现象,也看到马国兴能力不能服众,可是马国兴并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反倒是心情激动地等待着高总如何重视江西公司呢。志平差点怼他一句:“你要拿出成绩来,才不负老板的期望。” 但志平想了想,还是咽回去了。他们走回小树林时,一阵冷风吹过树梢,树叶哗哗下落,志平仿佛感觉到一股新生的力量,正在以不可阻挡的威力涤荡一切。 志平回到二楼,趁着酒劲浑身热乎,他第一次把二楼平台上堆积多日的垃圾清理掉。他清理完望着干干净净的露台,也第一次有了长久在这里干下去的决心。唯有如此,才不负高总的期望吧。 他甚至甜蜜的畅想,等这里规模扩大后,他也是个元老级别的人物了,那时可以分配一套住房的。他就可以跟王欢在这里过甜甜蜜蜜的小日子呢。 志平来九江后只跟王欢有过一次像样的通话,还是工人们都下班后,他把电话打到销售中心,他估摸着是吃晚饭时间了,花二姐会叫王欢过来接电话的。果然,一会王欢就过来接了电话。她声音一点都没变,是一种清亮的喜悦。但没说几句,王欢就显得难过,说太想他了,可又没法听到他的声音。 周日她想给志平打电话,可不管在办公室还是销售部,都是业务员占的电话。她要打九江的长途电话,却一直没有机会。等到业务员走光了,屋里安静下来时,她握着话筒,飞快地按了九江公司的办公室号码,半天才有人接,听说找张会计,有个苍老的声音说张会计不在,就挂了。 志平听了难过半天,想起那天周日,他确实去了一趟镇上的银行办事,来去镇上渡船步行走一个小时。所以每次志平都计划好时间去镇上办哪几件事,花费多少时间,几点去,几点回,他都会在电话记录本上留言记录。 可那次他还是错过了日日牵挂的王欢电话。志平在电话里安慰王欢,分开后多点时间就多看书吧,只要心里有对方,又岂在朝朝暮暮呢。然而王欢只默默的听,她觉得志平说的都对,但真要是那么长时间,没有电话甚至一封信都没收到,她就看不下去书,满眼都是字在晃,半天记不住一个字。 感谢花二姐,那天叫王欢来接了那个电话,他们说了一个小时还舍不得挂电话,两人沉默的时候都能听到对方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王欢觉得志平像是多年未见的亲人,又如何放手呢?志平听王欢撒娇不让挂电话,也就不忍心了,来来回回缠绵一回,志平只是在一遍遍安慰王欢,未来的美好和幸福,是两个人共同努力的结果。那天直到吴姐催吃晚饭,志平才挂了电话。 此时,志平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他坚定地为自己的理想走下去,即使最亲爱的女孩,万般不舍的叹息和泪水,也不能左右他一往无前的意志。 他又起身,摁亮电灯,铺开信纸,刷刷刷地写下今天高总的行程和对他的鼓励,也写到姜姚对他点赞的家国情怀,写到最后,他便以为自己是一个胸怀天下的志士仁人了,夜阑人静时,也是壮怀激烈时。 第25章 黄静的第一次 一 吴镇近期业务突飞猛进,从亚飞手里接过来的固定单位,有的开发成功,转为稳定客户。也有的客户因为换人就各种不适应,谈话也干巴巴的像是冬天的腊肉条,业务也就像是经了霜的花草,渐渐萎缩,到最后吴镇连一个问候的电话也不想打了。 同时,吴镇也在电话簿里找客户,再去市场跑一圈下来,倒也能分出一些有潜力的客户。吴镇按客户的优劣,标出一些等级,跑起来节约时间成本。 学校里教的知识和自己从小就跟奶奶后面四处讨要生活的经历,让吴镇察言观色。在与客户的沟通时,能听出对方真实的意图,快速给客户定义优劣。他对每一个客户不会抱太大希望,人情冷暖的体会让吴镇知道,只有下单的客户才是真正的客户。问的多、说的好,这些客户往往没有成交意向,吴镇定义为打酱油。 吴镇习惯了被拒绝,表现出来便是不急不躁,按部就班的平常心态。然而,正是这种风轻云淡的从容,让他收获一个又一个客户。吴镇有时候觉得,只有无心插柳,柳才成荫。 吴镇算了一下,自己开发的客户和亚飞甩过来的共享客户,按厂里的提成,应该有3万出头了。 亚飞以前的业务单位几乎都转给吴镇了,一段时间下来,吴镇发现亚飞在很多单位上流于应付,只注重数量,不注重质量,而现在亚飞更是连数量也不注重,他只在乎提成了。 吴镇想,事情总是越来越简单,高效。 亚飞想换一辆车,又要把市区里的房子按自己心愿装修成流行的欧式风格。这些吴镇想都不敢想的事成天让亚飞纠结不已。 他听说亚飞和马海波定了婚期,年底要举办婚礼了。而他仍然困在拿不出彩礼的境地中,黄静好几次让他去靠山黄村他都没去,虽然出差回来他也想去看看黄静,又觉得去的趟数多了,她父母像是待价而沽的商贩又会加码的。开小店的父亲恨不得家里的女儿像是过年的花炮,一天一个价。 然而明天无论如何他要去一趟了。 二 第二天上午,吴镇照例拎着两瓶古井酒过来,放在路口小店。跟打牌的黄静父亲招呼一声,就径直去了黄静家里。 黄静一个人在家,一见面,黄静就笑眯眯地迎着他进了屋里,并告诉他,她妈去小姨家有事了。 吴镇看着黄静的床上乱糟糟,被子枕头乱放,便想过去帮她叠好。不料黄静伸手拦过去,笑着说不用,然后就拉着吴镇的手不放。满脸是睡足之后的红润,两只眼睛也干净透彻,吴镇便忍不住搂过来亲了一下。 吴镇看到凌乱的床也想坐下来,但还是忍不住说:“不上班,也把家里收拾…” 他还没说完黄静就用手捂着他的嘴笑嘻嘻的撒娇道:“别人就是今天睡个懒觉被你逮到了。”吴镇看着黄静娇柔的模样便一句话也没有了。 然而,他却发现枕头下一本旧杂志,折叠的那一页里面有几个很奇怪的词,便拿过来一看,竟然是无比露骨的黄色小说。 他满脸偷笑地看下去,是一个农业长官和女秘书去乡下果园调研时发生的故事。吴镇一看就觉得荒诞不经,那些文字很显然套用其他书籍的描述。吴镇心想,这比他看过的碟片更有想象空间。当然,所有的情节都是一样的重复,吴镇在低头笑眯眯的看时,黄静在一边不说话,悄悄地关了门,回头看到吴镇两眼闪着兴奋的光芒。 突然,吴镇满脸通红地扔下书来,往乱糟糟的床上一躺,心里也就乱糟糟的有一头小鹿在撞。吴镇还没想明白怎么一看到黄静杂乱的床就浑身燥热,他刚想脱掉衣服,黄静就一下子压在了他身上。吴镇明显的感到黄静胸脯在突突地跳动。 然而,他看到黄静的眼神里既羞怯又充满着欲望,黄静用力紧紧地压住他,一动不动。像是在乡下童年的时候,一帮小伙伴在月亮地下做叠罗汉的游戏。黄静只压住他,并没动作。 吴镇满身热血的躁动起来,坐起来脱掉上衣。黄静也半闭着眼睛,满脸通红的脱了外套,脱了内衣。吴镇感到身体胀的难受,他看到黄静的双眼里流露出一种不顾一切的坚决和诱惑。 黄静是他心爱的人,是义无反顾的跟他在一起的爱人,在这个乱糟糟的床上,把一切都交给了他的人。 等吴镇看到床单上有血,便轻声问她疼不疼,黄静笑着摇摇头。吴镇又掀开被子想看看,黄静不让,紧紧地捏住被角,不肯松开。 吴镇像是翻过一座山,又疲惫不堪地来到了山脚下。 他现在平静地躺在床上,才想到那个瘦瘦的四川来的女工。自从吴镇离开车间,就很少见到她了。恍惚又听到她请假了,但这些都跟他无关,他好像从没有认识过她,哪怕是她教会了他人生第一次,但那又如何?他宁愿把所有的记忆都彻底抹掉。 刚刚发生的事,吴镇却又疑惑起来,黄静今天是怎么了?说让他过来,就为这事?那本杂志是导火索。从来爱干净整洁的黄静,一旦把床弄得乱糟糟,就让他想入非非了。还有家里恰到好处的没有人,这一切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他又看了黄静一眼,才发觉心爱的人越发迷人的可爱,青春的脸颊是白白净净的微微透着红晕,他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这时,吴镇忽然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便要连忙掀被下来。 黄静此时却出奇的平静,她让吴镇穿好衣服,坐在床上就好。“我是你的人了,没必要躲着他们。” 吴镇听了这话,暗自佩服,同时心里也惭愧不已。总觉得自己像个偷人的流氓似的,但从此以后,他要堂而皇之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流氓和英雄在一念之间。 吴镇穿好衣服,坐在床上,用脚踢了踢地上一团一团的卫生纸,黄静说不用踢,就这样。 吴镇听到黄静母亲在和另一个女人说话,一千块钱,八百块钱的说了一些关于钱的事。黄静小声地说是小姨。 吴镇惊讶极了,他看到黄静却没有丝毫慌乱,她让吴镇坐着不要动。母亲在客厅里叫了一声黄静,没应声。吴镇便听到黄静妈走过来的脚步声,他紧张地盯着黄静,黄静这才让他不用说话,直接回去就是了。 吴镇着急地起身往门外去,迎面遇上黄静妈,他只小声的叫了一声阿姨就出了门,阿姨无比疑惑,小吴什么时候来的,又急匆匆地走掉了?然而,当她进来看到床底下几处卫生纸像是盛开的栀子花,一朵一朵的扔在地上,便惊恐万状地“哎呀”一声,然后抢步上前掀开被子,看到没穿衣服的女儿,黄静妈就发出一声绝望的叫骂声:“你这个不要脸的呀!” 吴镇早已窜出大门,在门口听到她妈的叫骂,他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匆匆逃离。他边走边想,怎么会这样呢?又觉得黄静一反以前的胆小的神态,反而今天异常平静。 这边小姨听到黄静妈的叫骂声,快步进来,看到黄静正不慌不忙的穿衣服,光脚站在地上,脚边是一团一团揉皱的卫生纸。便瞬间明白了,她连劝都没有劝一声,直接掉头出了房门,然后坐在客厅里听她姐骂骂咧咧的。一会骂吴镇这个臭流氓,一会骂黄静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言辞激烈的让人怎么也想不到,一直笑盈盈地在吴镇面前夸女儿小静要模样有模样,要礼貌有礼貌的母亲,瞬间就暴露出来恶毒的嘴脸。等到黄静母亲静下来,疲惫的往客厅来,小姨起身说:“我走了,老娘的事不用再问我了,钱也没有。” 然后气呼呼的出了门,还厌恶地骂道“一窝骗子”。 三 吴镇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今天的事情有点蹊跷,仿佛接二连三的都来了,他跟黄静在一起时也有过冲动的想法,但能抱一抱,亲一下,缠绵一会,激情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今天会发生这件事。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以后,黄静是如何面对愤怒哀伤的母亲,还有那个冷漠的小姨。他更不知道下次该怎么面对黄静父母。他是因为实在拿不出那些钱,才克制着不去见黄静的。如果他有钱的话,恨不得天天住在黄静家才好。 吴镇回到厂里后,把这个月的客户又仔细整理了一遍。他想,如果年前能有5万块钱的提成,那赵大舅也愿意帮他去黄静家提亲了。于是又把刚才的客户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直到把客户看成手里提了现金来给他结婚贺礼。 可是他又知道,飞华业务员的年终提成都是业务员做好统计交给郑会计,郑会计根据一年来的业务情况核实。该提的提,不该提的划掉。 所以飞华的业务员都是糊里糊涂就开始跑市场,干劲十足地拿着公司共享的客户资源,努力开单,到了年底算提成时大多很沮丧,抱怨郑家姐弟太坑人。 吴镇心里直打鼓,年底自己的提成到底有多少?他要等这笔钱结婚呢? 吴镇对厂里的业务已了然于胸,对提成的事也明白,但却无法突破自己的困境,既不能放弃黄静,又拿不出足够的钱。吴镇眼前又浮现出黄静躺在床上万种柔情的情状呢,他努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黄静一直约他过去,他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当然了,这事也很重要,只是更加意外的是他进去,看到床上乱七八糟,又翻到那本让人心猿意马的杂志,然后就双双沦陷。 可是她妈和小姨怎么突然进来了?听到她们进来,黄静却一反平日的胆小害怕,变得淡定从容,而且还让他一句话不用解释,只管走人。 那意思是,他只管打仗拼杀,战场由她来收拾。她对一切仿佛胸有成竹,吴镇的思路就停在胸有成竹上,难道一切都是黄静早早打算好的。 黄静为什么要把贞洁给他呢?吴镇突然产生一种可怕的念头,黄静是要自杀了呀!吴镇惊出一身冷汗,他害怕而坚定地认为黄静一定是因为突破不了困境,特别是小姨家的彬彬,而把最宝贵的贞节给吴镇,然后便选择自杀一了百了,怪不得前前后后黄静处理的那么有条不紊,云淡风轻。 第26章 吴镇的急中生智 一 吴镇现在很后悔他的逃离,该留下来保护黄静啊!那他现在就去吧,然而他可能都进不了黄家的门了。吴镇又想到,如果黄静没自杀,那他现在去靠山黄不就是送上门来给她父母男女混合双打嘛! 吴镇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想无论如何今晚要去一趟,哪怕不进去,躲在她家后院墙角下偷听,也要听到黄静家里的动静,如果能听到黄静声音,那是千好万好的了。 吴镇看到床头新买的手包。那是他出门看到很多浙江大老板们,一下车手上就握着一个比巴掌大一点的棕色小皮包。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携带方便的手包,而那鼓胀胀的皮包拉开拉链总能看到一张张的百元大钞。于是吴镇急中生智,他想黄静妈不是不让他进去吗?那他就换一套西服,打个领带拎个手包过去,那她爸妈见了吴镇这身打扮还不眉开眼笑啊? 想到这里,吴镇立马洗了头。换了身出差时穿的西服,一条蓝黑的领带显得沉稳,闪闪发光的领带夹看起来又是满满的自信。 然后他用摩丝梳了个稳重的发型,吴镇看到镜中的自己,都以为是下了飞机来参加展会的港商呢? 他趁着天还没黑下来,快步向靠山黄村奔去。 黄静妈躺在床上生闷气,她觉得这件事不只是丢人现眼,更要命的是从此以后,他们跟小吴谈彩礼就很被动了。她今天还在想着让三妹过来想办法给老妈做个寿,把欠老妈的钱转移掉,现在都这样,她也不想了。这一切都是家里这个婊子养的——她一直认为唱戏的就是婊子,让她所有的计划都乱了。 她伤心地以为煮熟的鸭子飞了。 突然,她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在问候“爸妈”,还以为小静爸回来了,但又没听见她爸说话声,便疑疑惑惑的下了床出来。她一出门,看到天井的灯光下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老板”,手里拎着个皮包,像是很随意的把急鼓鼓的手包朝身上一贴,谨慎的模样让人猜想那包里怎么都得有好几万块钱吧。 她半天才认出来是小吴,黄静妈在灯下看了又看,特别是从没见过小吴拿过的钱包。如果是100元大钞该是多少钱,是50元呢,又该是多少钱? 黄静妈在盘算,她突然灵光乍现地认为:一定是上午那件事后,小吴把所有能拿出来的钱都拿来了。她仍然不确定地问:“小吴啊,你这是去要去哪里呀?” “回来了。” 黄静妈这才觉得自己是猪脑子嘛,天都这么晚了,怎么还问小吴去哪里?这明明就是带了一包钱回来了嘛? 吴镇的手包不离手,他问了一句:“小静呢?” “在里面,在里面。”黄静妈的声音清亮地说道:“我来做饭,等你爸回来喝两杯。” 吴镇走进卧室,看到黄静。脸朝里面蒙头大睡,屋里早已收拾干净。吴镇轻声的喊了两声小静,黄静才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吴镇。吴镇这才松了一口气,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妈太唠叨了,我就把头蒙起来,竟然睡过去了。”黄静说完,看着吴镇又问:“你怎么这身打扮?”吴镇神秘的一笑,把领带扯下来扔到一边,才开始将自己的担心和如何想办法进来的谋划说了一遍,听的黄静咯咯直笑。 黄静半天才忍住不笑,嗔怪地说:“怎么会呢,我幸福的很呢,开心的日子都过不完,还想死。” 吴镇浑身轻松,满脸微笑,他觉得黄静就该这么幸福。 过了会,黄静又说,她只是把这事做的让家人都知道,他们就不会让小姨家彬彬来纠缠她了。吴镇恍然大悟,为自己刚才的想法哑然失笑,不过这次总算圆满结束了。在他心中,只要黄静平安无事,其他任何事都是小事。 他坐下来等吃饭的时候告诉黄静妈,他准备把今年的提成全部拿出来,大表哥也全力支持他在市里买套婚房。黄静妈听到大表哥厂长都支持小吴了,那准是没错的,仿佛所有的希望又重新燃点燃。 黄静爸回来后,跟小吴两人喝光了那瓶古井。 那一刻,吴镇觉得天下最不算事的事情就是钱,天下最大的事情就是人。 第27章 亚飞结婚了 郑亚飞在元旦前把结婚的消息通过电话、请柬、集体通知的方式,在没有5g微信的时代,做的比5g还高效,也让环湖,飞华两个厂的人都知道了婚期。 马国兴本来准备了元旦两天假,志平、姜姚也跟着回去。然而环湖九江公司厂长女儿的大婚之喜,九江分厂员工都参加了,他们也借机回一趟安徽老家。马国兴请示过高深后决定,九江分公司元旦假期延长一天。 元旦前一天,一行人就动身出发了,志平给缪大姐打了电话,让他转告王欢,今天晚上他就到能到巢州住了。 九江火车站的广场上,柯达胶卷广告是祝福千禧年的图案,花丛中的蝴蝶,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和一行“多彩生活,新年快乐”的几个大字仿佛走进了志平心里。 志平看到眼前是冬天萧瑟的景象,但心中却是一片春光烂漫,繁花似锦。 马国兴他们在拥挤的车厢里终于找到座位,几个人刚坐下来,车子震动一下,缓缓出站了。马厂长开心地笑着说:“这就算到家了”,其他人纷纷附地说:“到家了,到家了。” 志平坐在开往安徽的列车上格外开心,心情大好地侃侃而谈。马国兴更是笑容满面,他最心疼的女儿终于结婚了,而且男孩子条件不错的很,更难得的是,亚飞总是整洁干净的形象,说话客客气气,有板有眼,真让马国兴十分满意。他这趟回去一定要陪环湖的老同事们喝酒,一个个干醉为止。 列车一过九江长江大桥,就是安徽境地了。皖西南的大别山余脉,远远望过去,在冬日的晴空下,天柱山雄伟屹立。天空蔚蓝如洗,南方的山峦在冬天里也绿意深秀。 安庆北站上来的人,一张口说话就是黄梅戏里的对白。志平听起来十分顺耳,比九江那里硬疙瘩一样的方言,软绵多了。他想,怪不得白居易在诗里说他们呕哑嘲咋难为听。志平甚至学着黄梅戏里的对白跟他们搭话,引得马国兴望着志平笑。 这是一趟开心之旅,总得有一些不寻常的快乐才配得上这趟假期吧? 在庐江西站,志平下了车,带着小行李包很麻利地下了月台,然后步履轻盈地穿过出口,一抬头就是庐江西站,前面是一片空旷的广场,这是巢州的天空了。 志平深深的呼吸一大口,然后轻快的走出广场,在公交站等车。 合九铁路在这个盛产大米的小镇设了个站,除了运送商品粮时热闹一阵子,其余时候像是大西北的小城那样冷清。志平在这里等了好久才见一了辆中巴车吭哧哐啷地过来,车上只有两位大姐,穿着羽绒服也能看出身材苗条,他们在用方言说话,志平很有兴味,听的一句不落。 志平在庐江车站坐上去巢州的汽车,一路沿着巢湖岸边飞驰,志平坐在车里看到窗外那么熟悉的街道马路,还有那些和王欢一起走过的滨湖大道,他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思绪万千。 他想到自己在九江公司出差时,会在城市里走上一天的路,只啃了两个烧饼,省下的车旅费,伙食费,就是为了给王欢打长途电话。可王欢有时接不到,他没法确定王欢有没有回家。有时等了很久,王欢才接到电话,两个人的长途,总是舍不得挂电话,可计时的ip电话卡很快就没钱了,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那时志平才深切的体会到异地恋的痛苦,那些为理想奋斗,忘掉儿女情长的话,总是抵不过相思的苦,他甚至怀疑,那些话也只是说说而已,谁能践行,又能敌得过相思之苦?他觉得两个知心相爱的人能在一起奋斗,才最动人。心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了。 汽车经过亚父时,志平下了车,径直往吴镇厂里走去。正是下班的时候,吴镇拿着饭盒去食堂,一下子看到志平站在眼前,便立马丢了饭盒,带着志平打车去市区。跑了大半年业务的吴镇已经变得在乎面子了,他不想寒酸地带志平去吃食堂。 两人打车去了西苑广场,元旦前夜的市区喧嚣热闹,广场上有人放烟花,市政府的下属单位在广场上搭了一些五颜六色的彩车、房子,寓意国泰民安,还搭建了一个扬蹄奋进的拓荒牛,是深圳那头牛的缩小版。 在这小小的城市里,也一样充满了奋进欢乐的气氛啊! 两人进了西门狗肉馆,点了一大盆狗肉火锅。几个月不见的好同学都感觉对方成熟多了,他们已经会说一些业务员的那种场面话了,虽然觉得不适应,感觉对方就是那个有啥说啥的老同学。两杯酒下肚,吴镇开门见山,问志平去了江西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当然是跑业务了。”志平不假思索的回答。 “对,我觉得这辈子死守在车间看机器,太不值得了。” 吴镇是因为自己的努力和亚飞的甩单,让他对市场十分自信。 那是志平从没有见过的自信,言谈举止间会觉得世上没什么越不过去的坎。 因为年轻嘛,有充足的时间,有敏捷的学习能力。志平也觉得自己去了江西后,对很多事的认知有改变,他不再囿于当地或者环湖业务员的小圈圈。他去过南昌,临川,景德镇这些城市,以后还要去武汉长沙这些中南市场,志平油然而生的是走遍中国的豪情。 年轻的心啊,勇敢的放手一搏吧,那些因为年轻而无惧失败的时光,也就在这几年的黄金时间里了。 那天晚上两人都没有提起女朋友,相比理想抱负来说,女朋友的事真是不值一提了。 那晚志平和吴镇住在城北宾馆。吴镇要去湖滨帮亚飞接亲,看看还有三个多小时,亚飞抓紧时间睡一觉。 志平坐了一天的车,困顿不堪,没一会也呼呼大睡。 两点钟的时候,吴镇被人叫醒去湖滨帮忙,志平都全然不知。 第28章 接新娘 夜里两点,婚庆公司的专职司机开的宝马车和一辆皮卡,带着亚飞,老钱和一个年长的陈老伯去接亲。吴镇迷迷糊糊的洗了把脸就下了楼,他爬到后面的皮卡车上就完全清醒了。 他早已风闻一些关于马海波的闲话,也听志平说过他最早也跟马海波谈过,只是昙花一现。便在心里想着,今天要好好看看马海波是个什么家庭,她爸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吴镇见时间还早,便闭目养神起来。 前面亮闪闪的宝马车,在漆黑的夜里往湖滨镇一路飞驰,亚飞坐在车上。 早上他看到亚飞戴着一顶共和帽,西装革履,恍若20年代五四时期的北大学生,俊朗的脸庞,透出一股成熟而冷静的气韵来。 喜欢穿休闲装的亚飞,今天看起来是一种崭新的严肃老成。 车到湖滨镇时,陈大伯提议大家休整一下,大半夜的没地方吃,车上有面包,就先垫一下,等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有的折腾呢,老头很专业的提醒着大家。 吴镇不禁好奇起来,希望车快点开进村庄,看看马海波的家和这接亲的把戏。 车到前马村路口时,陈老伯让吴镇先放一串鞭炮,并表示不用放太多,因为“接亲”又叫“抢亲”,要悄悄的进行。吴镇从皮卡的后斗里拎出一串长鞭炮,扯掉一半,老伯看了却说,扯的多了,半鞭嫌少了,让女方家听到就说鞭炮都舍不得放,印象不好。 吴镇不知所措,但他很快明白,老头是不管语言还是行动,都是一种自得的故弄玄虚。在可行可否的小事上,必须他来一个漂亮的说辞,说得明明白白,仿佛他是个丝毫不能错的人。 陈老伯终于弄好一串不长不短的鞭炮,再凑齐两个大炮,才让吴镇引燃导火线。吴镇在冬天干冷的地头,将大炮点燃,嘣的两声闷响,声音传的好远。陈老伯在黑暗中抽着烟,一边“咳咳”地说道:“他们听到了,听到了,都在准备呢。” 后面噼里啪啦的响起鞭炮声,车子发动起来,亚飞指挥着往左往右,一会就到了马海波家的院门前。三间平房前面一个院子,院门早已关的死死,里面有通亮的灯火和说话的声音。仿佛吴镇他们是一伙水泊梁山上下来的强人,要抢走马海波了。 陈大伯让大家再看看东西有没有齐备,说接亲这事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只见老伯把物品依次摆好,一把用锡纸包好的干艾草,一只肥大的公鸡,一束红红点点的芨芨草。吴镇便觉得新奇,心想锡纸包着艾草,寓意“爱媳”,这个容易理解。大公鸡做什么用呢?芨芨草又为什么那么多红点点?吴镇疑问归疑问,老钱也没工夫对吴镇说。 陈大伯催吴镇快点放串催门炮,今天的皮卡车斗里的花炮塞的满满当当。但陈大伯还是交代吴镇省点放,后面用花炮的地方多着呢。一连三通炮仗,院门才开了一条缝,陈老伯连忙把艾叶,芨芨草和大公鸡递进去,千恩万谢的说好话,让他们进去。里面的人接过艾草公鸡后却又关上门,一群人在外面冷得直跺脚,但一点不能急躁,只互相打气。又过了半天,门开了一条缝,说没收到开门红包。陈老伯立马说:“有有有,在这里”,伸手在袋子里一把抓出十来次红包塞进去。 吴镇就觉得这伙水泊梁山的强盗是冒牌的了。 里面的一个男子接过红包后,对站在外面受冻的一行人说:“是这个规矩,先热身,后面还有两道门呢。” 那语气仿佛是解释这些事情并非故意为难他们,又是在提醒他们后面还有两道姑娘把守的房门比这更难开。 马家有多少门,陈老伯早已门清,但他还是故作惊讶地说:“我的乖乖,还有两道门呢,那就让大姐们高抬贵手了。” 一边说着,一边进了院门。开门的那个男子得意洋洋地说:“大伯,现在伙食好,他们都胖了,手抬不起来啦,哈哈”。 陈老伯笑着附和道:“那是,那是,有办法,有办法。” 亚飞进来,朝院子里的几位男子敬烟,客客气气地称呼大伯好,叔叔好,感觉那些开门不开门的就是一场需要配合的游戏。 在院子里比站在外面暖和多了,陈大伯让吴镇继续放小鞭炮,他又开始使出浑身解数讨好这里面的姑娘们。 门开了一条缝,红包顺着门缝塞进去,门又关紧了,等着里面的人数完红包,照样是嫌太少。“不够不够,这一点就想带走我们小波姐啊”,里面的姑娘大声地对门外的人抱怨道。 “好姐姐们啊,外面冷,让我们进去喝杯热茶哦。” 老钱哄着里面的姑娘媳妇们开门。里面照样不应,外面便又响起了几声不满意的敲门声,吴镇接着放鞭炮。 陈老伯显然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他对吴镇说:“猴子不上树,多敲三锣鼓,不要急。”吴镇笑笑,无可奈何,但这时候还见不到马海波父母,他们应该在客厅里呢,那这道门开了就是客厅了。 陈老伯让老钱把大包小包混在一起塞进去,看到有门缝就尽量挤,让他们里面没法一个一个拆开来看,只要里面的忙不过来,外面就有机会了。 果然,里面的姑娘看到一大把红包过来,立刻安静下来。老钱估摸着在拆开看了,便用力一挤,里面的姑娘立马放下红包,一起上来用力往外挤,全然不顾老钱的胳膊还在门里。老钱的胳膊被夹住,他连忙夸张的大叫:“疼兮之,疼兮之了。” 里面的人听了咯咯直笑,可还是丝毫不松动,终于老钱连拉带拽地缩回胳膊,笑着摇摇头,然后又用好话哄道:“姐姐们,外面老人家站久了,冻的受不了了,姐姐们行行好吧。” 里面的女孩不再说话,老钱便以为他的告饶有效果了,没想到另外一个尖锐的声音传出来:“你们轮换就是了,冻的受不了,歇一会再来。” 这让老钱觉得里面一定是一个刁钻古怪的小媳妇,便用力挤出一条缝,抓住几个红包在手里,朝里面晃了晃。姑娘们看到红包照例不用力堵门,老钱便把红包郑重的递上去说:“这里面有大家伙啊,好好看看。” 老钱站在门缝里看姑娘们低头数那几个红包。姑娘们感到外面不发力,里面也就收住,门便虚掩了。此时躲在后面的陈老伯看门缝开的够大,用力一撞,门“哗”地开了。姑娘们正低头准备数红包,猛地被陈老伯撞开了门,老头一个趔趄,靠在一个小媳妇身上总算站住了。陈老伯哈哈一笑道:“进来了进来了!” 老伯整理一下衣裳,带着亚飞笑容满面地进来给每一个姑娘问好,然后才恭恭敬敬的走到堂屋上方给坐在那里的海波父母鞠躬行礼。 吴镇看到亚飞老丈人瘦高个子,穿着件很流行的休闲小西服,天冷也只是捧个茶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行人。 而马海波的妈妈就是个乡下好心的老妇人,说话轻声细语,目光慈爱。吴镇便想到马海波在家是受老马的宠溺了,她妈一定是听她爸的话,马海波也就是个太妹了。 再想想那些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不禁在心里暗暗讥笑郑亚飞,不过如此。 马国兴对着姑娘媳妇们大手一挥,说:“别为难他们了。”马海波妈妈一副慈眉善目的神态。她早已起身对客人说:“一路辛苦了,来吃点热面吧。” 第29章 回巢州 一 于是有人从厨房里端出四碗面条。吴镇早已感到肚子里咕咕咕咕噜噜,端起一大碗鸡蛋面,稀里呼噜地吸起来。这顿饭吴镇等的太久,吃起来根本不用嚼,直接吸。把面条当稀饭了。 亚飞则很小心地轻轻挑起面条,慢慢吃,不用说他早已饿了,但在丈母娘面前只能小心地拨拉着面条。吴镇觉得这些规矩一定是不愁吃喝的人挖空心思想出来逗人玩的。 吃完饭,最后一道闺门照例用小鞭炮催一下。此时在屋里面一点不冷,大家都很有耐心的配合着玩游戏,还是用红包,时间,好言好语轮番上阵,直到马国兴看不下去。让马海波哥哥进去把小妹背出来。陈老伯赞叹不绝的对亚飞说:“你丈人讲情讲理,是个好人呐”! 陈老伯让司机把车开到村口的大路边停好,嘱咐吴镇用红喜字的稻箩筐把带来的大公鸡和新娘家送的母鸡放在一起。吴镇才明白,新郎接亲时带来的公鸡是要和母鸡一起带回去,放在新人家里饲养,鸡下蛋,蛋孵鸡,鸡蛋蛋鸡无穷尽。也是祝福小两口瓜瓞绵绵的日子吧? 这时,马大哥背着用红纱巾盖住头的马海波,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跨过院门时,马海波用力丢出一把筷子,像是一去不回头的决绝浪子。听到筷子落地的哗啦声,跟在后面的马海波妈妈呜呜地哭出声来。马海波也不禁呜咽起来,哥哥背着妹妹快步向村口走去。 吴镇立马从皮卡车上拿下鞭炮,顺着车灯方向连忙朝前面跑去,迎头开始放鞭炮,这时带来的所有鞭炮都拿出来了,尽情的放起来。 冬日的村庄,天边泛出一线光亮来,人影绰绰,天还没亮,鞭炮炸出一闪一闪红亮的光,像是黑夜里的眼睛一眨一眨。 哥哥终于把在马海波背到车上,迎亲的队伍,用贴着红双喜的汽油灯,照着盛装的新娘坐进宝马车里,马海波早已收了眼泪,送亲的队伍也陆续跟上两辆中巴车,装着几十号娘家人和齐备的嫁妆。 陈大伯看着大伙都上了车,急步走回来,钻进车内,“砰”地关上车门,做出个出发的手势,司机“滴”一声喇叭直放巢州了。 小车沿着巢湖大地飞驰着,左岸是清晨醒来的农家,在一屋温暖的灯光下煮早饭。 冬日的乡村,稀疏的树梢间有缕缕炊烟飘过,其时东方的天空已泛出一些微红的光芒,映衬着天边的云彩,像是涂了红妆,透过巢湖沿岸黑乎乎的树影,可以看见灰白的水面,映着天光,仿佛是在告诉人们今天是个晴朗温暖的好天气。 也许是,一夜未睡除了司机,其他人都摇头晃脑的瞌睡起来,兴奋了一天一夜的亚飞这时突然放松下来,小声的打起呼噜来。 小车沿着巢湖大地爬上龟山时,东方早晨的阳光照过来,金黄温暖的光芒洒在宝马车副驾上,马海波身上脸上映衬着她红润甜美的睡态。 车到市区,老钱和吴镇早早醒过来,老钱小声地对吴镇说:“今天晚上有戏唱了,不想尽办法捉弄她们算我没本事!” 吴镇看到老钱一脸坏笑,想到这半夜起来被拦在三道门外的种种委屈,那今天晚上的“闹洞房”就是反转游戏了。 两人不禁开始商量晚上如何捉弄人了。 二 司机把车开到东方园小区的新家。小区门口充气拱门上挂着胖乎乎的喜字和祝福的话,一个个的胖字像是孩子的笑脸。 窗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车刚停稳,吴镇就下来帮忙放鞭炮。老钱早已打开车门,引着新娘子往单元门口去。 旁边是西装革履的郑亚飞扶着海波慢慢往前走。到了单元门口时,两个小男孩从单元门口的楼梯上铺了两条麻袋,新娘子每走一步就停下来,两个小孩就拎着另一片麻袋在前面铺开。 就这样交替铺麻袋,直到201门口,新娘子的鞋没有踩在地上,两个小孩拿着新娘塞给的红包,喜滋滋的低头数红包。新人进了门,老石匠穿着新衣服,脸上笑成一朵花,夸赞着儿媳妇懂事,十分满意地迎进屋里。 亚飞进了主卧后就喊着两个小男孩进去。然后“彭”地关上房门,只有门楣上垂下来的一串喜字在左右晃动。 后面娘家人的车也陆续到了,吴镇拿着香烟去招呼亲友,他看到志平也过来在那边帮忙,连忙过去塞了一包中华烟给志平。等到第一波人接待完后,老钱走到吴镇身边,笑着问吴镇:“你什么时候办事?我也找两个小孩来帮你铺麻袋。” 吴镇笑笑,“传宗接代嘛,我们办事肯定少不了老钱啊。” 老钱想到黄静吴镇的事就说:“你们是水到渠成了吧?”说完望着吴镇笑。 老石匠在旁边夸吴镇:“吴师傅是好人啦,哪个丫头嫁给他,哪个丫头享福?”吴镇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会老钱端着两碗饭敲门进新房,让亚飞海波吃一点,但一定要留一口,再端出来送给老石匠。吴镇觉得好玩,等会把剩下的两碗并一碗送给老石匠吃了,吴镇看了直摇头。 娘家陪的嫁妆都在一件一件的送到楼上,沿着客厅,阳台,卧室里摆放的满满当当。这时志平从门外进来,告诉大家饭店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饭了。亚飞大姐让注塑厂的工人跟着志平下去,坐车去饭店。大姐拿出两包烟塞给志平,让他一定接待好娘家人。显然,志平今天跟吴镇一样,当做是婆家人来服侍娘家人了。然而,志平心里却想,他可是地地道道的环湖娘家人呢。 马家亲戚都下楼坐车去了,家里只剩下亚飞婶婶在屋里照看。如有来晚的亲友,便告诉他去市里的皇家大酒店。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两人想到结婚真是花钱又操心的大事,两头的大大小小亲戚就让亚飞和海波说了半天。 这时听到门有人说话,亚飞便开门去看,原来是志平,他来和亚飞告别,说王欢还在楼下等他。亚飞让他吃了晚饭再走呀,志平不肯,说时间太久了,他只是明天最后一天就要回江西了。 亚飞点头表示理解,这时马海波过来拿着两份糖包和香烟,递给志平,并很真诚的祝福他们心想事成,志平没有推辞,郑重收下双份礼物。 跟亚飞打了招呼,志平就匆匆下楼了。马海波叹息的对亚飞说:“也真是说不清楚,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要找小王那样的?” 亚飞问就是那个捡来的女孩吗?马海波盯着亚飞说:“谁说是捡来的?是抱养的!”亚飞认错的小声说知道知道,就是她爸不同意,其实以后谁还不是回农村了。海波半天才悠悠的说:“也许并不是这个原因,反正志平跟他爸没接上缘分。” 亚飞不耐烦你地说:“什么不缘不缘的?现在只要有钱就是缘分。” 海波没再说话,心里想着曾经把志平当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感觉他被一个小王折腾的精神不振,看来不过如此。 志平走后,亚飞戴马海波去了大酒店,大厅里早已人声鼎沸,什么也听不清,只看到每个人的嘴巴都在一张一合,笑着打招呼,却又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亚飞只面带微笑的点头。 他看到大厅里摆放的巨大的婚纱照片,那里面的人都好看的不像本人了,他突然想起一件真实却又荒唐的事情,说是一对新人在照相馆拿出了婚纱照,一直到婚礼结束好多天,妻子偶然发现照片不对,后来问到照相馆才知道拿错了,奇怪的是那边的新人一直没发现。亚飞不禁仔细瞅了瞅照片中的海波和自己,确实眼睛眉毛的细部都没错,才放下心来。 老石匠在鞭炮响过后,司仪说了一串好,夸了郎才女貌的话,带着儿子儿媳妇桌一桌的开始敬酒。石匠仗着酒量大,每到一桌都要喝干,这让马海波担心老人吃不消。轮到注塑厂那一桌员工们时,他们尽情的对马海波开玩笑,海波却不许生气。老钱最后还预约今天晚上的好戏在后头,晚上的洞房要好好闹一下呢。马海波又塞给老钱一包香烟,感谢他早上辛苦一趟。老钱眉开眼笑就收起来,说是新娘单独给他的,他要留着慢慢享用。大伙便笑笑围着新娘子不让走,但马海波早溜到其他桌上去了。 亚飞和马海波匆匆敬完酒就回到新房,准备晚上闹洞房了,想着如何应付那些伶牙俐齿的人。亚飞说,不过是那些跑业务的人,巢州的风俗,又没有出过难堪的举措,便觉得不必多虑。但亚飞是心里又莫名的担心,希望他们早点过来闹洞房,又希望他们晚点过来了。 第30章 闹洞房 一 冬日的阳光总是那么短暂,悄悄的划过窗户后,夜晚像是一床棉被似的盖了下来。小区开始亮灯,一会儿门外人声嘈杂,饭店的人都回来了。马海波忙着把糖果分好,拿给客人,亚飞过来帮忙。娘家人看到小夫妻配合干着事情,亚飞一副听话的模样,都心满意足地笑了。 今天他们天没亮,就想到各种办法考验的新郎官看的出来是个听老婆话的人,就凭这点,他们也很放心了。娘家的叔伯婶婶要回去了,马海波自是万般不舍,又感觉自己以后就是郑家人了,再回上马村时,不管大的小的,见到她都要客客气气的把她当亲戚了,成了郑家媳妇,而亚飞也就是马家姑爷了。 送完娘家人后天完全黑下来了,灯火通明的客厅里,电视在乱哄哄的放着泡沫剧。吴镇今天是司壶,所以没喝多少酒,他此时留着十分的清醒,就是来好好配合婆家人来闹闹洞房了。 娘家人走后像是剧情的反转,他们开始用各种损招酸招来考验娶进门来的媳妇。长辈们也开始慢慢退出,他们把一个自由自在任性发挥的场景留给吴镇和一帮孩子们了。 海波把卧室门打开,敞开来让他们进出。她虽然还是新娘妆,但跟职业装没啥区别,她不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娇弱貌美的新娘形象。她要扯掉外套才痛快,一副短打精干的梁山好汉形象。 二 老钱照例是问两人的恋爱过程。当初谁追的谁?马海波转过脸来对着老钱反问:“这还用问吗?你在飞华厂里见过我没有?他去环湖可是不分白天黑夜呀。” “对呀对呀,这还用问,”环湖厂留下来的女员工,此时成了马海波的闺蜜团了。 老钱见马海波不正面回答,一副自得不可侵犯模样,就说:“小波,我天没亮就去上马村接你过来,到现在都没喝到你给我泡的一口茶。” 海波立马起身说:“那辛苦你老人家了,我来给你泡茶。” 说着马海波大方地去水壶边倒水泡茶。刚把茶叶放进杯里,老钱又说:“我不要热茶,我要不冷不热,张口就喝,渴的要命了。”老钱说完夸张地张一张嘴巴,做出口渴难耐的神态。 马海波看到老钱一副故意挑剔的模样,想着如何是不冷不热的,他肯定不会轻易满足水温。 于是马海波示意闺蜜去厨房拿4个玻璃杯过来。一会闺蜜端着个托盘,四只干净的玻璃杯摆放整齐。马海波便放了杯热水泡茶,又接了杯冷水,然后将泡开的茶叶茶汤倒进半杯,用冷水兑成温热进口的茶汤,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老钱。 老钱笑眯眯的接过,还夸一声,海波不愧是环湖宾礼部的专业服务人员。老钱刚喝了一口,“哎吆”一声,突然尖叫起来,满脸痛苦的神情,眼睛眯成一条缝,龇牙咧嘴,牙齿打架咯咯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几个字来:“你让我喝醋呀,这是白醋哎。” 马海波装作一脸无辜,其他人早已笑成一团。吴镇看着老钱夸张的神态,调侃的地说老钱有醋喝也不错了。“酸倒牙酸倒呀。那个去厨房拿杯子的小丫头,我记住你了。”老钱摆摆手先下去。 吴镇这才站起来大度的说:“没事,今天晚上怎么闹都不算过分。”吴镇说完,又给大家介绍一下自己,说他是亚飞的好兄弟,对于两人的恋情他十分清楚,第一次就是他陪亚飞在环湖吃饭见面的。 大家就起哄,吴镇十分得意,像是站在台上的演说家,左右着大家的情绪。吴镇等大家平静下来后,说闹洞房的保留节目他们也来一下,吊个苹果,看看两人要接吻多少次才能吃到。说的大家都笑起来,有人甚至要去客厅拿苹果去了。 “别别别”马海波阻止道,又对吴镇说:“不就是想看我们接吻吗?不用那么麻烦,来,亚飞,我们现场直播。” 众人哄笑起来。推着亚飞上去,亚飞反倒满面通红,休闲西服也被旁人扯下来,他硬是逃到墙角躲起来了。 马海波预料到亚飞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吻的,所以快刀斩乱麻,这个游戏接不下去了。马海波得意的笑,吴镇伸手过去找了杯水想喝,又担心是白醋,便使劲的用鼻子闻,马海波说:“还是别喝了吧。”望着吴镇胜利似的笑。 吴镇这才“咕咚”一口。他平静一下,对大家说,两位新人通过不断的了解观察,走到今天喜结连理,那我们今天来考验一下新娘。说着他转身问海波:“你对新郎应该是十分熟悉的了?” 对于这么简单的问题海波不回答,她仰头盯着吴镇看,盘算着吴镇会用什么点子。 “哎,你不用紧张,不用紧张”。吴镇立马安慰似的说:“你们现在对双方都很熟悉,这样子,我们来把你眼睛蒙上,前面三个男孩陪着新郎,你通过摸衣服和手来认出新郎,规则是新郎和你那些闺蜜,不许给任何提示,包括动作,语言。如果认错了,等下新娘给假新郎做一份夜宵…”还没等吴镇说完,众人都大声叫好,尤其飞华的销售和车间的女工起哄地喊“耶耶耶!” 欢呼的声浪此起彼伏,吴镇想到肯定会有人提醒马海波,于是又大声让所有人保持安静。 “好的好的”,马海波闺蜜团异常兴奋,她们觉得这拦不住海波,自信她们亲友团的强大。 吴镇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眼罩让阿红去给马海波戴上,阿红动作麻利,先看准位置,然后用黑色不透光的眼罩蒙上,在后脑勺打个死结,马海波悄悄的说:“姐姐,轻点哦!” “没事,我心里有数”,阿红边说边用力扎紧。海波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能用耳朵听,她开始回忆亚飞今天穿了什么衣服。 吴镇看到阿红扎好眼罩后,便示意大家不要说话,然后摁着亚飞把西服脱下来,换了件夹克。 这个动作一下子让大伙忍不住笑了,吴镇连忙示意大家安静。女工们边笑边点头,极力控制着不笑出声来。大家看到马海波慢慢地伸手去摸眼前的几个男孩,可是她靠近男孩时却凭着记忆直接往亚飞的位置摸去,但没想到亚皮换了衣服,摸摸手,胳膊感觉都对,衣服却不对,就又放开手重新摸去。 吴镇不看马海波摸来摸去,他只不断提醒大家别发声。大伙还是忍不住的想笑,看到马可波来来回回摸到亚飞时,大家屏声静气,在他终于放开手摸别人时,又有人则长吁一声。吴镇便过去调换一下几个男孩的位置。马海波来来回回两趟没摸到,就有点急躁了,她开始专门摸索西服,摸了一圈,发觉根本没有亚飞的西服。 于是她一把扯掉眼罩说:“你们作弊,临时换衣服。”闺蜜团哄堂大笑,马海波说她早已经摸到亚飞了,只是换了衣服,她不敢认好。 “好好,算是挑战成功。”吴镇笑着说通过。马海波得意地发出清脆的笑声来,不知谁喊了一声:“抱一个”大家便起哄地喊:“抱一个,亲一个”喊声像海浪一样一波打过来,又一波打过去。 亚飞动情地搂着马海波,低头吻着小波。吴镇摁伸手摁灭了卧室的主灯,一下子房间变得朦胧柔和,大家也很安静的享受着这美好的时光。 三 不知多久,窗外升起一道绚丽多彩的烟花,映照的房间里每一张笑脸都是那么的开怀忘情。 “放烟花去了。”有人谁喊了一声,大伙纷纷下楼。 吴镇拉着黄静去抬烟花下楼去,他们把烟花排在小区中心广场上。大家仰脸望向天空,五颜六色的烟花升起又落下,小区的房子大树也因为烟花的光芒起起落落,一下子变得不真实,像是在神仙宫殿一样的魔幻。 这是2000年的第一天了,因为亚飞海波的结婚,他们这帮年轻人仿佛感受到时光的匆忙,大家都进入新世纪了。 为了明天更美好,这便是所有人努力的意义吧。 放烟火既是对过往所有烦恼和不幸的抛弃,也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祝愿。烟花放了半个小时,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惊叹这流星一般绚烂的火花。 吴镇紧紧地握着黄静的手,他们的心也同这烟花一样,一朵朵在天空绚烂盛开。在千禧年的第一天晚上,他们带着无限美好的愿望祝福着亚飞海波的婚姻,也仿佛在祝福他们自己:未来可期! 第31章 凄风冷雨的夜晚 一 参加完亚飞海波的婚礼后,志平在市里就熬了一夜。第二天,他在环湖宾馆睡下。到下午才醒来,抬头看看窗外,天空飘着小雨,透过细密的雨帘,远远的看到对面车间蓝色的大屋顶被雨水冲洗的清亮鲜艳。 他想到王欢就在那里加班呢?又想起那一次,他们约好在大车间堆放废钢的地方见面,王欢躲着不见,吓他一跳,后来他发脾气,甩手走了。最后才知道,原来王欢一直没打扰他打乒乓球,错怪了王欢,也自责脾气太急。 志平醒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觉得肚子饿了,看看外面下雨,就没出门,拿起摆放在桌上的方便面,烧了壶开水来泡面了。 下午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了电视里关于庐山会议的那段纪录片。彭德怀的万言书和后来的遭遇让他难受不已,特别是多年后,采访元帅夫人浦安修时,她说自己也责怪过彭德怀,说你一个军人,操心什么经济呢,管他亩产多少?但老彭说他首先是个中国人,是个共产党人,他不能因为这些错误让老百姓对党失去了信任。 风云诡谲的庐山啊,志平想到自己来回几趟走过庐山脚下,望过去时青山依旧,江水东流,但早已不是那段历史的天空了。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下来了,想到王欢让他晚上去她房里,志平拿了把雨伞出门,室外冷风夹着细雨。志平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裹紧身上的夹克,慢慢往宿舍区走去。冬日的晚上,厂区里也是行人寥寥,志平悄悄的走到王欢门口。 房门紧闭,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志平推门而入,王欢正拥被坐在床头看书,见志平进来笑眯眯的下床,将门关好,说:“你要冷的话也上床吧?” 志平睡了半天,便摇摇头道:“刚起床没多久。”然后又小心地问她爸今晚不来了。王欢说应该不来,他这几天休假在家打牌呢。 “那么放心你?”志平开玩笑地问。 王欢疑惑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他在调侃她爸曾经那么不放心他们在一起,现在怎么变得不管不问他宝贝女儿了。 王欢解释道你们这次回来都是在市里参加婚礼的,没人回总公司啊!更没人看见你潜回宾馆里住啊?老头即使不放心,也是防无可防! 志平见王欢把他说成特务了,便说:“我突然就想到一个比喻,不怕被贼偷,就怕被贼惦记呢。”志平说完,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王欢说她都不明白谁惦记着谁了,他惦记她爸还是她爸在惦记他呢。 志平笑笑说:“都有,都有,瞎说而已。”然后又问王欢考什么呢? “古代汉语啊”!志平看到王欢手里拿着本王力编写的《古代汉语》,说到苏轼的那部分,于是志平推荐王欢看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说那是关于苏轼文字的上乘之作。王欢说看过推荐文章,但她不喜欢林语堂的文字,那个年代还是觉得张爱玲胡兰成的书更好。 志平一听,便对民国时期的作家侃侃而谈,然后又回到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 “林语堂的幽默洒脱,和苏东坡有相似的地方,所以他写苏东坡比其他人更真实,真实其实也说不上,因为没人知道1000多年前的北宋,但对苏东坡的理解更多了些属于苏东坡的淡泊潇洒,而这一点正是作者的天赋。所以什么人写什么人物传记就跟演员塑造角色一样,只有骨子里相似的地方,才可能成为经典。” 王欢静睁大眼睛盯着志平说话,听到门外忽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王欢诧异,忙跳下床开了门,只见他爸怒气冲冲的进来了,阴沉的脸仿佛室外飘雨的天空。 “你怎么来了?”王欢不解的问。老头看都没看女儿一眼,面对不知所措的志平瞪着眼问:“你怎么来了?” 老头像是复读机,对志平问了同样的话,只是语气是想一锤砸死对方的狠声恶气。 志平不想说话,他想避开这个疯老头,没想到老头一下子扑向了他,志平侧身一躲,拔门而出,伞也没拿直接往宾馆去了。阴冷的冬雨似乎小了点,但志平没走几步,眼睛就睁不开,雨水泪水一起下来了。志平心里很悲凉,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老头没扑到志平,跄了一下,慌忙站稳。但腰还是扭了一下,疼的龇牙咧嘴,两眼恶狠狠的瞪着女儿,半天才问王欢:“他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没一会。”老头表示不信,叹气的说:“你现在是没有一句实话了,唉!” 说完痛苦的低下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心疼了这么多年的女儿,长大了,怎么就铁了心跟一个他极其讨厌的男孩恋爱了呢? 终于他忍不住哭着跟女儿说:“小欢子,你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大人的事,我就死了算了!”然后大放悲声。 王欢吓得不知所措,用惊恐的眼神望着王大贵,他不明白爸爸是怎么了,老头双手抱头坐在矮凳上,把头深深的埋下去,王欢看到父亲两鬓花白的头发,心里无比难受。这时门吱啊一声开了,进来一个人。 二 王欢循声望去,妈妈来了,后面舅妈也站在门口。妈妈脸色疑惑不定,看到老头子沮丧的抱头哭泣,便问怎么了,老头立马止住哭声,见是王欢妈,抬头便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说他们江西的人回市里了,你不放心,下雨都要赶过来,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也心神不宁,正好舅妈过来,我们就一起来了。” 老头听完“唉”地一声叹气道:“老婆子,你不知道唉,他们两个关在屋里,我敲了半天门才开。小欢子在床上,那个狗东西在地上,呜呜呜…”说着又哭起来。 王欢妈一脸厌恶,她也许是厌恶女儿的行为,更像是厌恶老头子见风就是雨的瞎扯。 王欢妈对老头子说:“你先回去吧,我问问姑娘,今天我们晚一点走。”王大贵像是无比听话,他老老实实拿着门外的一把小伞,把自己的大伞,留给王欢妈,回头看看屋里的两个大人和一个小人,然后默默的走了。 我欢妈听见老头走远后,轻声地问女儿:“没什么事吧” “没啊。” “那他怎么就突然哭了?” “我也奇怪!” “哦,那就好。你爸一辈子见风就是雨,一点沉不住气的” 王欢妈批评她爸。半天又说:“你去把小张叫过来,我来问问他。” 王欢有点为难,她不明白妈妈要问志平什么,又想着刚才爸爸无来由的冒火心里就害怕。王欢知道妈妈不会轻易生气,但妈妈发起火来也很可怕。 磨旋半天,母亲催她找志平去。她才拿把伞走了。 房间里只留下王欢妈和舅妈两人时,妈妈叹了口气,责怪老头子,真是搞不懂怎么想的,大晚上的又哭又叫,就是看到什么也不能这样,以后姑娘大了还要不要做人?舅妈听了点头称是,说也许姐夫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三 没一会,王欢领着志平悄悄进来。一路上,王欢解释老头已经回去了,只是妈妈和舅妈两人问问话,志平才疑疑惑惑地跟着王欢进了屋子。志平小心地站在墙边。王欢妈让座他也摇摇头不坐。 王欢妈倒是先道歉起来:“小张啊,她爸就是这样急脾气,没什么事情能闹一场,你别往心里去啊。”志平这才放松下来说不会的。 王欢妈又瞅瞅志平,诚恳地说:“张会计啊,你有文化,又这么方长大汉的像个葱管,条件这么好,找个女朋友不难的,你就放过我家小欢吧!” 王欢妈开门见山一席话,挑明了要否定他们的恋爱关系。她认为女儿的事就是一开始没能彻底拒绝,拖泥带水几个月,才这样麻烦,她现在就要一刀两断了,于是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说话的语气在商量中带着坚定决绝。 志平不做声,他实在回答不了,又觉得自己并不是简单的跟她妈妈在辩论一件事情的可行可否。他没法说清楚那份心底对王欢的认同,对两个人未来的期盼,在学习路上的相互鼓励,这些快乐满足,无法跟她妈妈说明白,志平只是痛苦地摇摇头。 王欢妈感觉更痛苦,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的结果。不是说两个人分开就不联系了吗?张会计去了江西上班,她在大车间干活,井水不犯河水了。她想不明白俩人虚虚实实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一会,她又接着说:“你又不是找不到,外面的好姑娘多的是。”王欢妈已经把话说死,没有通融的余地了。 半天,王欢才叹息的对志平说:“要不我们就算了吧?” 志平看了一眼王欢,感觉像是家长听到孩子说一句充满稚气的话,便无可奈何地说:“唉,你看你说的,你哪里知道啊!” 志平在为自己和王欢的未来付出万般努力,现在怎么也不能接受分手的说法。他自己心里清楚所有的执着和努力都是一个人在付出,别人当然是“哪里知道的啊?” 即便是王欢也不能完全清楚他受的委屈有多少,他的思念有多苦。 可王欢妈就觉得很奇怪了,她想女儿都架不住她的决绝态度,被迫要分手了。这个小瘪三,怎么就这么个瘪三样呢? 她心里也明白过来是小瘪三吃定她女儿了。只要女儿不痛苦,瘪三的死活随他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王欢妈觉得她已经搞清楚俩人真实的状态了,便对女儿说那没事,她们就该回去了。 她甚至都不再关注小瘪三晚上住哪里,志平见王欢妈要走了,便连忙先退出房间,拎着把雨伞往宾馆走去。王欢妈看到志平乖觉的模样,又想到女儿刚才被说服了,瞬间像是一只得胜的将军,拿起门口的大伞跟着舅妈两人在风雨中大步往村里走去。 四 志平心事重重地回到宾馆,他不明白王欢为什么要说分手的话。她父母向来就不同意,为什么现在她要半途而废?志平躺在床上,不愿想到王欢父母。 他很清晰的想到刚刚看过的庐山纪录片。元帅那么多艰难曲折的过程,他自己的这段感情又算什么呢?于是坦然睡去。 第二天是回江西分公司的日子。志平醒来,看到天光大亮,是个晴天,明显感到寒冷。他起床洗漱完,便径直去了食堂吃早饭。一起出发的同事早早准备好,双排座汽车也早等在门口了。 志平想着王欢,又想到昨晚发生的事,两人都没好好的沟通,以后该怎么办?哪怕写信也好啊。志平心里有些抱怨王欢不坚定的态度,觉得很多事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志平想到这两天亚飞结婚的事,忙的他没时间写一封信了,昨晚睡得踏实,连一个梦也没做。志平心事重重地收拾着行李,不时抬头朝车间那边张望,并没有王欢的身影。 货车司机早已按了两声喇叭,志平最后一个钻进车里。他摇下车窗玻璃,终于看到穿着浅蓝色羽绒服的王欢,急急忙忙从车间那条小路走过来。他看到她时,她也看到了他。志平朝她笑一笑,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她朝志平挥挥手,她站住看着蓝色的货车,灵巧的左拐右拐,然后消失在大路上。 冬天的太阳慢慢爬上树梢,一轮红彤彤的圆盘,像是清洗干净的好看。天空瓦蓝,几根光秃秃的树枝倔强地划向天空,志平想到这次回到庐山脚下的共青小镇,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了,一周的账务,赣北和皖南的市场,去南昌大学听学术报告。 志平按轻重缓急把事情分的分为眼下急需和长远坚持。他参加各类读书会和听大学的讲座,就是对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持续充电,大多是社会学,历史学的。 他觉得历史、社会学、经济学有很多知识是盘根错节的交织在一起,很难分辨清楚。听学术报告时,大师们确实也是如此的看待每一门学科的综合交叉现象。他们很少单方面研究某一类课题。也许正如他们所言,人类社会活动的轨迹本来就是复杂多变的。 志平知道这些知识对于会计工作并没有什么用处,但他确实很喜欢。白天,志平在繁忙的工作和学习中度过,晚上停下来的时候,又止不住的思念王欢。 他有时觉得只要自己努力优秀,其他的都不是问题,可他现在又无法表现出能力的优秀,出门跑业务都是姜姚带着,两人搭档很默契。然而自己的沟通能力、谈判能力远远不如姜大哥。 很多时候,自己说了奇怪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而苦恼不已,他总认为是看书太多的原因。 志平慢慢地适应这种远离老家的生活,虽然共青城只是一个很小的地方,但那也是志平梦开始的地方。 第32章 卡里的余额第一次超四万 一 农历2000年的春节如期而至,吴镇关心的年度销售提成终于落下帷幕。那天郑会计在销售会上郑重表扬了吴镇突出的业务能力,说他有理论水平又有踏实苦干的精神,敢于挑重担,虽然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取得的业绩令人瞩目。吴镇听了就觉得肯定有个转折了,但是郑会计迟迟没说“但是……” 直到发提成时,但是来了,因为提成少了。仔细说来,这次发的钱不少,反而比吴镇预计提成要多,但自己跑出来的酒厂业务以后就充公了。作为吴镇开发酒厂的奖励,直接给了一万五。虽然是超过预期的提成,但以后这家单位就跟吴镇没关系了。 说不上失落,但也绝不是心安理得的满足。郑会计的处理方式吴镇感到很失落,但他宽慰地想:今年黄静父母提出那样的要求,现在先拿到一万五,也算是及时雨。再者市场后续的维护还要花时间成本,而且不确定的因素很多,自己现在并不能判断未来几年的变化,先实实在在挣一笔钱也好。 吴镇把把亚飞的那一半提成全部给了,他细细算过,到手已经超过四万了。 放假前,郑会计给吴镇发了一箱阿克苏苹果和两箱专门孝敬奶奶的中老年奶粉。这个年,无论里子面子,吴镇都有了。 放假前几天,吴镇去了一趟黄静家,口袋里有钱确实跟没钱的时候不一样。黄静已放假,过年店里忙不过来,她没时间陪吴镇去店里了。吴镇在院里转转,又开开心心的来店里,走在路上,让村里人都觉得小吴年底拿了不少提成,才能如此精神抖擞吧? 中午吃饭的时候,黄静看店,爸妈一起陪着吴镇吃饭,坐下来就是一家人了。黄妈做的家常便饭也格外用心,红烧子公鸡用没开声的小鸡仔做,吃起来肉嫩汤鲜。一盆渣肉,这是吴镇小时候流口水的一道美食。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成块状,放盐和酱油腌制入味,再用自家研磨的米粉均匀地涂抹在五花肉上,大锅煮饭也蒸肉,待米汤干了,再把肉铺在咕咕冒泡的米上,等到饭熟的时候,肉香味早已沿着锅盖的缝隙飘满厨房,真是勾魂摄魄的香味啊! “霜打的白菜赛羊肉”了,炒好的白菜放在锅里捂一捂,等到吃饭的时候一开锅,便会有米汤一样的浓汁泛着油花,看起来就口舌生津了。春节前用泥土培芹菜根,冒出白白黄黄的嫩芽。芹芽也是入冬的时令蔬菜,不管是咸肉丝还是千张丝,配几根红红辣椒,那白白的一盘菜上的几丝红椒像是开了花似的,勾引你的胃口。 两荤两素,这是今天的午餐了。黄爸并没有说多少话,他只听吴镇在回答小静妈的问话。吴镇的心情像门外的阳光一样灿烂明媚,银行卡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四万多块钱,他不再像第一次来黄静家那么小心翼翼了。他坐在板凳上舒展的伸开左腿,竟然把腿伸到板凳底下,像是个乡下男人那样粗俗。 黄妈问他年终拿多少奖,吴镇随口就说“给我发了一万五的年终奖”。 吴镇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吹嘘自己,一万五年终奖,是除了赵大舅之外,几乎没人能及的待遇。但吴镇得意洋洋的喝点小酒,不动声色的吹牛,小静爸妈显然不知道厂里的福利制度,只觉得这一万五实在不少,他们辛辛苦苦种地,守着村口的商店,一年的收入也存不下两万块钱。如果一万五千块钱只是简单的一串数字,并不令人心动。黄静妈把这串钱想成他们一年来的各种劳动,流泪流汗的辛苦和挣扎的点点滴滴时,这笔钱就像是着了魔似的,让你朝思暮想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办事啊”黄静妈问这句话,与其说是催他们结婚,不如说是想早日拿到钱。 “咳咳…”黄爸及时制止了一下,想挽回些许的面子,吴镇并没在意,志得意满地说过年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看什么时候办事合适?“嗯嗯,小吴啊,妈就想着你们情投意合的,早点办了事……唉,你不知道喜欢小静的人多着呢?”黄静妈妈突然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急忙的刹车,心想不能再刺激小吴了,仿佛那天上午发生的事就在眼前。 吴镇心情大好的配合着黄妈的表演,说大表哥也在关心他的婚事,到时候缺钱,大表哥还能帮忙呢?这话让黄爸黄妈两人都激动的睁大两眼,黄爸喝酒的脸更是一片通红。 吴镇给黄爸递了支烟,自己也点上,装模作样地地大吸一口,然后缓缓地说,过年想把小静带回去,也算是给父亲他们看一眼。 黄妈不吭声,黄爸则表示不同意,说在靠山黄怎么都可以,这里是他的底盘,要带小静去那边就要等他们黄家上门看过之后了。 黄爸最后像个老师问学生那样地问吴镇;“你可明白了”? 吴镇在心里抵触道,明白你个头,老东西。 但他脸上仍然笑眯眯地心悦诚服呢。 过了一会,黄爸让黄妈去店里换女儿回来吃饭,自己接着跟小吴再喝两杯。 吴镇又给黄爸满了一杯,自己则空杯不喝。他心里非常明白,在靠山黄村,只有保持清醒才不会踩坑。 一会,黄静笑眯眯地回来,吃过饭就跟吴镇去厂里了。 二 两人一前一后的迎着冬日暖阳下的小路往厂里走去。冬天的田野里,一片荒芜,秋收后没有翻耕的大片稻田里,灰麻雀在蹦蹦跳跳的找着一颗两颗的稻谷。附近的农田早已不种植麦子油菜了,一年只种一季水稻,农民也大多如田地里的灰麻雀,春节过后纷纷飞走了,或南下广州,深圳,或东去南京,上海。 两人走在小路上,静悄悄地没人。吴镇拉着黄静柔软的小手,他告诉黄静,过年想带她回上吴村,让奶奶看看。 黄静有些迟疑却又万分惊喜,听吴镇说过,那个从小拉扯着他们兄弟俩长大的奶奶,她也很想见她,感恩她把吴镇拉大成人。她又担心奶奶会不会喜欢她呢?她学历太低,又没好工作,甚至抱养来的都让她心生自卑。 她那些忐忑不安的担心,在吴镇看来是永远不会发生的。 吴镇太清楚自己山村里的老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如果不是黄静这么爱他,他才不会向任何一个女孩说出他的清贫到想不起来的家境。 “别想那么多了,你爸不同意你去我家。”吴镇仿佛猜到她所有的心思,所以半天才打断她的思路。 “我爸为什么不同意呢?” “说大村大户的,让人闲话。在这里是他地盘,那里就不行咯。” “不听他的,腿在我身上。”黄静很坚定,丝毫没有刚才的顾虑了。有时候真说不清楚,年轻人的想法,越反对越对抗。 吴镇说等等再说吧,不想让黄静夹在中间难受。毕竟他可以不来靠山黄,黄静却要天天面对父母呢。 吴镇告诉黄静他过年回去还有件更大的事情,就是看看当年借钱给他读书的罗家,虽然现在看来那点钱并不算什么,但在他上学时那钱就是救命稻草了。他总觉得毫无血缘的罗家是一直诚心地帮助他,远远好过那些叔伯兄弟了。 那天晚上,黄静陪着吴镇在一起。已经放假的厂里显得空旷寂静,只有赵大舅门卫室里的电视还在咿咿呀呀地播放着戏曲。厂区里除了走廊里的灯泛着微弱的光芒,一片死寂。 今晚的吴镇像是一个贪食的孩子,一个怎么吃也吃不饱的怪人,他觉得自己特别放松。银行卡上的钱可以支撑他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高枕无忧。人一旦进入衣食无忧的状态便是汹涌澎湃的贪欲和纵情。 那天黄静也很投入,轻车熟路了。黄静说不用关灯,而且四下无人,她可以放开来叫哥哥快点,别停下来。吴镇像个停不下来的锤子,不停地敲打,又像是踢了一场加时赛,最后都发点球了。他终于累趴下,在黄静纷乱的头发下看到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此时,黄静安静如一只猫。吴镇便想到,黄静回不回上吴村,一点不影响他们的快活。 夜里,黄静也是轻手轻脚地下来,悄悄地出门,离开。 第二天吴镇醒来,掀被跳下床,他今天中午还要去黄静家吃午饭,把过年的礼物全部送到位,然后就回老家过年去了。至于黄静,他再讨黄妈意见。黄静父母只要有一人沉默,就是他通融的余地。 三 上午,吴镇去小静家时,黄爸黄妈都在店里忙,这两天来买东西的人很多。虽然只是个村口的小商店,但从日用百货到牛奶,烟酒都是销量最快的商品。黄爸不停的打电话给送货的人,家里缺什么货了,让批发部送点过来,可效果不理想,送货的都是找大店去了。那店里在春节前后必须备足货源,否则就没货可卖了。 一会吴镇看到一个送牛奶的要结账,已经是欠了半年的账了,送货的说老板交代这趟一定要结掉,老黄拍拍司机小伙的肩膀,说再多下点货,过完年就来结账,好吧?黄爸脸上笑成一朵花。 他心里清楚,再过几天,过年打工回来的年轻人走亲访友,哪个手里不提两箱礼盒,所以黄爸几乎是恳求送货的小伙子多下一点牛奶了。这时黄静妈便让黄静带师傅去街上取钱,说是塞给黄静一张银行卡,把小吴也带上。她特地交代吴镇跟上,黄静很开心,看了吴镇一眼,他俩觉得只要不在爸妈眼皮底下就特别快活。 于是两人手脚并用力爬上送牛奶的车子一起往市里去,来到银行门口,车子停下,司机小伙拿了计算好的清单,一共3400块钱货款。黄静吃了一惊,牛奶款项这么多,再看看每一笔单子上都有父亲签字,再用计算器累计一遍,分文不差。她取出妈妈给她的那张卡,插进去后才发现卡余额只剩401块钱了。 黄静惊讶地对吴镇说:“小吴哥哥,卡里没钱了!” 吴镇看着屏幕上的余额,40120元,还以为是看错了,再睁大眼睛仔细看看,确实是40120元。吴镇便愣住了,半天一动不动。司机小伙问两位能不能快一点,他还要送下一家货呢?黄静刚要说卡里没钱,吴镇一把拉住,让她别说了。说完自己掏出银行卡取了4000块钱,付了这笔账款,余下几百块钱,他准备买点东西回家带回家过年 两人去了大润发,买了些礼盒,然后才坐公交回到靠山黄。黄静见到她妈,便抱怨说,“卡里根本就没钱,你还说让人家带我们去银行”。爸妈黄妈一脸惊讶的模样,说里面有3000多块钱呢。黄妈立马又小声问,那小吴付了吗?黄静这才明白妈的心思,看也没看地说了一句“付过了,才让我们走的”。黄妈笑眯眯的转身忙去了。 吴镇并没想到,小静妈妈会让他去银行帮她付款,更没想到是这么一大笔金额,卡里的余额一下子跳到不足四万,吴镇就觉得很心疼,感觉黄妈像是长着一双无形的大夹子,会出其不意的夹他一下。 吴镇转念又一想,自己正不知如何开口带小静回家过年呢,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了,于是就装作嘻嘻哈哈的模样说没事的,撒谎说司机很开心地送他们到村口的路上。黄妈就更开心了,哦哦地点头笑着说那个司机是经常给他们家送货的,人很好。 趁着黄妈开心,吴镇便说想带黄静回家过年呢。黄妈立即装作没听见,只跟黄爸两人说的这些货能卖多久,下一次进货大概是什么时候?黄爸已经听到吴镇的话,他沉默了一会,觉得女儿似乎太轻贱自己了。怎么能放下架子就去小吴家里?即使考虑结婚了,也是先谈好价钱了。所以他认为女儿该高高在上地端着,他们也配合女儿端着。于是黄爸对吴镇说,下午他们还有事要出去呢,让小静帮着看店。然而黄静却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悄悄溜走了。 吴镇心里不爽,想到他爸把话说死,也只好对小静做了个挥手的姿势,一句话也不说,掉头出门走了,迎面看到黄妈笑盈盈地走过来,他只含糊的说我回去了,然后故意放大心里的不快匆匆离去。 走在路上吴镇就想,老黄太能装了,不就是想要几万块钱才肯把女儿嫁出去吗?他决定要让黄静不仅听话,而且在乎他的一点点不开心。 吴镇顺着村道,看到村里很多陌生的面孔,坐在门口悠闲自在的嗑瓜子聊天,吴镇并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却能认出这个匆匆走过的年轻人,是黄家女婿。 吴镇还没走到大路上,隐隐听到后面熟悉而尖细的叫唤,“吴镇呀吴镇,等等我诶”,他一回头立马站住,只见黄静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喘了半天才说:“我要跟跟你走呢,反正我弟一会就回来了!” 吴镇惊讶地问,爸妈知道吗? “我妈知道,我爸不知道。你们在说话时我就没在店里,先回家里了。” 吴镇咧嘴一笑,刚才那郁闷的心情一扫而光,他知道这次完胜她爸妈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那张卡,和出手大方地付了牛奶欠账。 第33章 吴镇带黄静回老家过年 一 农历新年的前两天,一大早吴镇带着黄静回山村老家过年,没想到人多的根本挤不上车,终于挤上的车,驾驶员像是不认路,走走停停,半天吴镇才从在人缝里看到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两人到了尖峰镇时早已过了午饭时分,但饭店门口依然有人在滋滋啦啦炒菜,仿佛年节下的时间是混乱的。两人坐下来吃过饭,吴镇说剩下的十几里路就没有车了,靠腿走。刚刚休息过,也吃了午饭,黄静劲头十足地迈步往前走去,还不忘回头对吴镇说,你追我呀,你追不上啦。吴镇笑着说,一会你就走不动了。 沿途的村庄格外干净,每家门前的庭院都收拾一新,像是一个长年劳作的大汉,终于洗了脸,刮了胡子,是一种见面不敢再认的惊疑欢喜。 两人赶到上吴村时,天色将晚,但进进出出的村人很多,显得格外热闹。吴镇带着黄静在村口代销店跟长辈们打招呼时,早有孩子飞快的朝村西头吴镇家的小院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大奶奶,大奶奶,镇二爷回来了。吴镇和黄静走到家门口时,见门灯开着,照得小院灯火通明。奶奶早已听到报信的孩子说镇二爷回来了,她站在方桌边扶着椅子往外看,见到吴镇领着一个姑娘,便满足地笑,核桃一样的脸,笑和不笑都看不出来了。 吴镇拿出一大把奶糖给村里的小孩,引得他们开心地笑。奶奶盯着黄静看,让黄静不好意思都低下头来了。 奶奶拉着黄静坐下,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是无比的满足,只是皱纹舒展开来,看起来像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吴镇看看奶奶还没收拾好的院子,说明天再收拾吧。 他太熟悉这个家了,家还是那几件破烂家具,那张小方桌是他上小学时的书桌。还有那张笨重的枣树四方桌,现在上面还乌迹斑斑,那些不干净的污渍让人看不出来是枣树的颜色了,吴镇用力又抹了两下桌面,便打算明天拖到井边清洗一遍。 这时门外的邻居过来看到吴镇带着女朋友回来,她们很迫切地想看一看二镇带回来的女孩长什么样,一进门就大声的向奶奶道喜,然后夸小镇的姑娘水色真好,奶奶就笑着说让大家吃糖。其中有个吴镇并不认识的妇人,那妇人接过糖就就笑问吴镇,还认识她不?吴镇一脸茫然,毫无印象,奶奶在旁边提醒是江南大妈妈家的三媳妇,吴镇才恍然,连忙叫了三嫂,又多抓了一把糖,说代问大妈妈好。 女人们哈哈大笑,即使再平常的话都会让她们开心不已。吴镇也很得意,是衣锦还乡的荣耀,他陪着熟悉也陌生的小婶子,大嫂子说话。黄静在一边安静地朝大家微笑着,有时候也帮奶奶收拾一下杂物。 那温暖灯光下的轻声慢语是吴镇从来不敢奢望的幸福,然而就那么真实的来到了。 这时三嫂关心他们可吃晚饭了,黄静想到还是中午在镇上吃了一口饭,坐了半天车,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便摇摇头。三嫂客气地邀请两人去她家吃晚饭,干饭,稀饭,面条,都有。吴镇微笑着谢绝,说大过年的就不麻烦了,他们在家随便吃点,并且谢谢三嫂,说有空一定去看看大妈妈。 吴镇有点惊讶自己这一年的销售工作,跑市场,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面对各种或真诚或虚假的邀请了,三嫂她们也说着年脚下事情多,一群人慢慢地离去。 接近春节的每一天,都有一年中积累下来的或喜或悲的故事,让安静的山村几家欢乐几家愁。 邻居们走掉后,吴镇让黄静在屋里陪奶奶,有邻居们过来就让他们吃阿尔卑斯奶糖。山里人说不出来阿尔卑斯这么拗口的名字,只是知道这个糖比什么大白兔糖好吃的多,也更加有面子。何况还有一个说不出来的名字,那面子就更大了。 吴镇去锅井屋烧晚饭去,家里安静下来,黄静疑惑,怎么一直没看到吴镇爸爸,她听吴镇说过,妈妈不住老家,但他爸是在老家的啊。 晚上,黄静第一次整夜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虽然他和吴镇恋爱很久了,但也仍然不习惯睡觉时身边有个人。她很久都没法入睡,在黑暗里睁大眼睛,想到以后她将永远跟吴镇在一起,会生个小孩会陪着他或她慢慢长大,自己会变跟奶奶一样老态龙钟,她就觉得很幸福。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农村,她会一辈子都跟着吴镇,把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平稳安宁,她没有享受过真正的母爱,只有在这里奶奶和吴镇把她宠的像个小姑娘,她从心里感激老天爷保佑她遇到这么好的人家。 她的思绪万千,在陌生的床上迟迟睡不着,不知道深夜几点了,门外还有人在大声说话,像是在外打工的归来的孩子激动而兴奋的声音,在深夜的山城里传的好远。这条通往镇上的山路,如果没有车来,要步走老半天呢。她就想那些打工人也可真可怜,说不定哪一天他和吴镇也出门成了打工仔,不管天涯海角有小吴哥哥在身边,怎么着她都满足。老式的房间没有窗户,当屋顶的两块明瓦翻出淡淡的天光时,黄静才沉沉睡去。 二 第二天一早,吴正起床看到小静酣睡不醒,想到夜里小静是没睡好了,便悄悄下床去屋外,吴镇看到院子里摆着一些,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大的小不一的鞋子,大屋的里里外外也脏乱不堪,便开始从院子里清理,然后屋里屋外彻底清扫。让奶奶年后能有一个干净的环境,他只要觉得没用就扔垃圾,很快扔一大堆。奶奶走过来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又从垃圾堆里收拾回原处,吴镇无奈的摇摇头,他明白奶奶一辈子几乎是从乞讨开始把他和哥哥拉大的。 邻居大婶看到吴镇脱掉上衣,热火朝天地清理杂物,便把她家的手推车拿过来给吴镇用。过了一会,小静从屋里走出来,奶奶疼爱地说丫头没事就多睡会吧。黄静不好意思的笑一笑,说昨晚认床没睡好,奶奶明白似地笑笑,便让小静去锅井屋里吃早饭。 吴镇忙到中午的时候,收拾妥当的小院和厅堂里的摆设,显得井井有条,吴镇满意的坐在矮凳上喝口水,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小院里的每一棵树和院墙上的每一块砖,他都熟悉到可以说出一串故事来。然后现在他不知道以后还回不回来了。 新的千禧年里,他计划在城里买房,然后娶黄静,这是人生中的大事了,而每一步都是他人生的第一次。 奶奶做的中饭是咸鸭糯米饭,这种有米有菜的肉饭又叫糍粑,是糯米里放咸鸭子一锅煮成。吴镇小时候只有跟着奶奶走很远的山路去姑奶家才能吃上一顿糍粑的。 现在吴镇,可以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一碗接一碗地盛过来吃。直到饱嗝连连才放下碗筷,跟小静一起去街上置办过年的东西。 三 饭后吴镇列了采买的清单,从除夕的香烛祭祀用品到炮仗春联,三天年用的食品,糖果都考虑到了。 吴镇吃饱喝足,骑着一辆人力三轮车,带着黄静沿着沙石子的村道,奋力蹬着。一路叮咚咣当,黄静连声喊他慢一点。 路上不时遇到挑着年货回村的熟人,吴镇便停下来打招呼,然后掏出一支中华烟递给对方,对方便惊讶的哎呦哎呦,拿出金皖来互相交换一下。然后看着得意洋洋的吴镇和黄静说,二子发了财带上他们啊? 吴镇就谦虚的说混口饭吃呗,于是乡间的小路上就响起一连串爽朗的笑声。吴镇低头蹬车时心里甜蜜地想到,等他再回到上吴村时,他出手就是中华烟,肯定又会传开了,继而就是吴木生的小儿子跑销售赚到大钱了。 这些虚虚实实的传闻,吴镇想起来就更加得意,两脚用力飞快的蹬车,丝毫不累,不知不觉前面就是通往西峰镇的大马路了,路口有摆渡的三轮车来回往镇上跑。这时吴镇看到堂哥和大嫂正从三轮车上搬下东西,尖酸的大嫂眼光早就瞄到吴镇,却故意装作看不见。 吴镇刚想喊大嫂的话又咽了回去,愣了愣,见堂哥从车厢里搬完年货下来时,他才上去跟大哥招呼了一下。 吴斌一抬头见是吴镇立马“哦”了一声,又看到黄静,便热情地招呼。两人站在路边说话,大嫂只顾低头清理货物。弟兄两人站在路边抽支烟,寒暄几句。 吴斌又关切地问三爷可回来了?吴镇摇摇头,说回来就没见到过,一年忙到头的。吴斌笑笑道,你别说他了,一辈子就是那样的人。这两天听说下山村的三雪两夫妻喝农药了,三爷这两天正忙这事呢。 吴镇诧异,三雪比他大。上学时三雪是个让老师头疼的孩子,成绩差,爱打架,后来初中没念完就出门学手艺了,以后情况他都一无所知。吴斌吸了口烟,慢慢说道三雪一直在外做手艺,今年把工钱全部都输掉了,小萍子就跟他吵架,吵得三雪心焦,失手打了小萍子,小萍一气之下喝了农药。等三雪发现小萍喝了农药,他也喝,死了拉倒。 幸亏牌友发现及时,喊人抢救,两个大人脱离危险,但是年脚下发生的事,一双儿女才七、八岁的孩子,可怜啦!堂哥说完摇头叹息。吴镇疑惑道,那大雪二雪呢? 嗐,怎么讲呢?大雪早就跟两个兄弟不来往,二雪那天也在其他赌场,根本不知道家里的事,要不是那个孩子哭,让小店人知道了打了120,事情就出掉了。 这时大嫂把年货整理好后,便不耐烦地催堂哥,让他不要像个苍蝇似的到处传播是非。吴镇心里明白,他家的水稻田在兄弟俩走后都给了邻村人耕种,大嫂心有不悦。虽然堂哥现在见了面,嘻嘻哈哈说话,但心里肯定也不痛快。只是吴镇的父亲说想要点租金打打麻将,两个儿子也做不了主的。 乡村的人际关系并不是看到的美好善良,包括昨天晚上赶过来看他们的江南大妈家的三嫂,也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关系融洽。多年前吴镇上学时,就算她家条件好,但吴镇一分钱也借不到。只是昨天晚上他很开心,很幸福,不愿想到这些心情糟糕的往事。有时候,不想也是一种糊涂的幸福呢。 唉,吴镇觉得山村老家那千丝万缕的事情实在太牵扯精力了。 一支烟抽完吴镇继续赶路,后面的大马路骑起来又快又省力,不知不觉到了尖峰街十字路口了。 这是一座沿着国道线两边展开来的小镇,马路两边的店铺像是牢牢粘在一根木桩上的螺丝。商铺门口,永远有些山里来的村民在转来转去,那些商铺招牌永远是灰扑扑的,看不清的字迹。但四乡八邻的人早已知道了哪家店铺卖什么,哪家店铺几点就没人了,生活在那里的亲人和附近的在国道线上的商店总有一些不为外人道的生存规则。 小镇的西郊是唯一的医院,粮站,马路东边的商铺就是药店,茶叶店,服装店和理发店。 这些店铺的年限有些比吴镇还大,他小时候去过的照相馆,现在重新装修,一楼成了婚纱影楼。儿时的图书馆被改成转角商店,专卖老凤祥金器了。宽大考究的柜台和衣着统一服务员,让人不禁感慨山里小城镇也有这么气派的金店。 菜市场那边有条河缓缓流过西峰老街,沿河的商铺都是米店,油盐酱菜店和肉铺,儿时的吴镇最美好的记忆就是跟奶奶去沿河街的肉岸上买猪油,看到那些冒着热气发亮的红的白的猪肉,一大片的摆在案板上,奶奶总是买两块钱一块的白色猪油。 他记得肥胖的杀猪匠总会送给他们一副油条干,奶奶便感激地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那时的吴镇觉得天下最幸福的人就是杀猪匠了。 下午的街上,人虽然不及早上那么多,但依然是人头攒动,而十字路口卖衣服的商店门前更是水泄不通,每家商店都是火力全开,满足客人各式各样的要求,只要你付得起账,什么样的洋货广货都会拿给你。 吴镇骑车带着黄静一路从东往西,两人买好年货后,逛街的兴致依然不减。吴镇慢悠悠的蹬着三轮车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东看看西看看,骑到老凤祥金店门口时就停下来看看。吴镇想着结婚是迟早的事了,便来走进店里,穿着枣红西装的服务员说新春有特惠活动,有的首饰比市里大商场的价格还便宜,款式有好几种可选。 黄静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想想还是等结婚再来吧。金店里的人络绎不绝,吴镇感慨,出门打工的人赚了一年的钱都要全部花光了。 两人骑车晃到西门,年底的街上到处都是人,唯有医院稀稀拉拉的,吴镇刚把车骑到医院门口的大石头下,依在车上听几个说话的男人,其中一个猛地站起来打着招呼说二子你回来了。 吴镇惊讶,当他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就知道是父亲了。他没想到,在医院门口会遇到父亲,便问你怎么在这里?吴木生打了个哈哈,唉,你不知道三雪和小萍的吵架喝药水,都拉过来了,在这里抢救。三雪没事,小萍子还没出院呢。我们大队几个人准备今天把她送回家去过年了。 吴镇才想起来时路上堂哥吴斌说的话。 “实在太忙了,三爷我一天都歇不下来,今天都哪一天了?”吴镇父亲像是自问自答,却又不用回答,因为明天就是除夕了。看到父亲忙着这些事都不回家,吴镇不想说话了。然而父亲却觉得这事必须安排的有始有终,护送小萍子出院,一家人和和气气过个年。 一个人年轻时的经历,对他影响是终生的吧?三爷现在热衷于乡村集体事务,家里的农田活很少顾及,他觉得年底这件大事更体现出他的价值,他还是那个四邻八乡的三爷。他也早已看到黄静,但必须把这话说完,仿佛他是镇长书记在关心群众生命安全,化解底层矛盾纠纷。 这时他又关切地问黄静“你才来可习惯这里啊?” 黄静小声地问过吴镇,确信三爷就是父亲时,才微笑的回答。又问三爷晚上可回家吃饭呢? “你们先回去晚饭,我还要去一趟大队部处理一些事呢,明天应该能结束了。” 吴镇不想听他说太多,他对父亲就没什么好感,现在对他说不上反感,更没有亲近,感觉像是一个曾经认识的路人,仅此而已。 四 回去的路上,吴镇一边唱着山歌一边骑车往村里去,路过那些岗岗垄垄的山地时,那是他非常熟悉的庄稼地。 每年的四时作物,春种秋收仿佛就是他的生活。 伴着春雨,棉花,花生的种子下地了,秋风起时,花生也起,棉桃也咧开了嘴。吴镇觉得自己是个农民的儿子,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一份耕耘换来的一份收获。他不知道未来他要把市场做到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创业,但他坚信的一点就是脚踏实地,迎风起舞,在市场的风口浪尖,把握机会又踏实努力,一步步践行未来。 冬天的阳光格外短,吴镇骑车走到村口的那条石子路时,朦朦胧胧已经看不清路面了,好在他很熟悉村道,慢慢往家去。随着春节的一天天临近,山村也像是个贪玩不肯睡去的孩子,热闹喧哗。 终日黑暗的村道,这时也有几家雪亮的门灯照的门口那一段窄小的路来,即使出门不带灯,晚上也可以来去自由,不担心踩到水坑里,山村简直像是“不夜城”了。 晚上吴镇躺在老家的床上,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这个家给他的记忆就是父母打架砸东西,奶奶的哭骂,他和哥哥像是无人过问的两条小狗躲在小院角落里。可现在他不一样,他带着年轻漂亮的黄静,让这个破败的小院落在春节期间闪闪发光呢? 第34章 父母的故事 一 那天父亲还没回来时,母亲却先回来了,在市郊看场的母亲,听说儿子带个女朋友回来过年,她一把锁挂在废品厂院的门上,回家来过年了。 晚上天快黑的时候,父亲背着一袋带壳的花生走过十几里山路,也从大队走了回来。互不待见十几年的心,却不约而同了。 父亲很激动,张罗晚饭,前前后后忙着烧菜煲汤,温酒泡好茶。吴镇看到他动了过年招待客人的菜,便不满地说今天是二十九,还没到吃年夜饭的时候呢。 父亲哈哈一笑道:“过年一定要吃好喝好,菜一定要四碗八碟的摆上来,吃不完,留下一顿,年年有余嘛。” 看着父亲那么开心,吴镇也就没再说什么。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饭时,吴镇却有种深深的陌生感,母亲在他记忆里过年就没回来过。父亲虽然回家,但时间从来没个准点,吴镇对团圆饭毫无记忆。 母亲早早的丢了饭碗去奶奶屋里支个床铺,父亲睡在西边小房间里,吴镇和黄静还是睡在东边大床。 等到吴镇躺下来时,黄静才问他父母年轻时的故事。吴镇想了想,说他们哪里有故事呢?我能记得的分明就是事故啊! 黄静无声的笑笑,吴镇才告诉他小时候记忆里父亲是个很能干的人,村里的婚丧嫁娶都少不了他。他不光会烧菜,还帮着出谋划策。农村人淳朴,矛盾本来就少,偶尔的纠缠过节都是他从中调和,他后来就成了大家眼里的包青天。只要他出场,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他的威望在山村里如日中天。 加之他清亮的嗓音唱的一腔好庐剧,吸引了不少小媳妇们来听他唱戏,尤其是妈妈的一个小姐妹杨姨。杨姨好身材,皮肤白白的一点看不出是农村干活人的模样。夏天去地里干活,总是戴一顶大凉帽,帽檐下飘着蓝色的绸带,那个飘啊飘的带子就给人一种凉爽舒服的感觉了。 然而杨姨羡慕妈妈每天都可以听爸爸随时随地的唱戏,妈妈爽快地对杨姨说你想听就来,妈妈觉得有杨姨这个姐妹实在有面子。 然而后来妈妈就变得一点面子也没有了,一直没生过娃的杨姨竟然和他爸睡到了一张床上。被他妈逮了个正着的时候,杨姨还朝他妈笑,那笑算什么呢,小事一桩一笑而过,还是毫无悔意地以身相许的决绝。 后来很多年吴镇都觉得漂亮的女人的笑就是毒蛇在吐舌头。 他妈当场气的抓杨姨的脸,被他爸打了一耳光,他妈就哭着跑去跳村西头的大塘。他爸看都不看他妈一眼,骂道想死滚娘家去,别害人! 后来母亲没死,也不用滚回娘家,婆家也不待了。 他现在长大才知道那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而那时他被突然的打架哭闹跳河吓着了。他清楚的记得,他爸对他妈那种冷漠和嫌弃的眼神,即便在炎炎夏日也让他从头到脚的冰凉。 从此他就恨上他爸,他没有哭,他看到哥哥鼻涕眼泪地追着妈妈跑,才觉得要出事了,快没妈妈了,于是才哭着追上去。 他妈看到追上来的两个儿子,一屁股坐在河边搂着他们兄弟俩大放悲声,山村里的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刺激的新闻。大家都在议论这事。 杨姨的老公又老又丑,常年在外面做瓦匠,出了这事,老瓦匠更怕杨姨跟他离婚,对杨姨百依百顺。 自从杨姨的事情之后,他爸就很少回家了,他们俩兄弟那时就像是村里的流浪狗,整天跟在奶奶后面。吴镇在说到自己小时候像孤儿,黄静深有感触。养父养母自从生了弟弟后,黄静也像个孤儿了。 此时她抱着吴镇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吴镇叹了口气,说现在一切都好了,他拂了拂小静额头的碎发,又摸摸她的脸,说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黄静动情地说,还真没想到你和我一样都是苦孩子出身了。 吴镇说先苦后甜嘛?只有尝过那些别人不可能吃到的苦,才知道现在即使是普普通通的日子,那也是有滋有味的甜呢。 黄静便笑了:“你真会说呀,可不要在外面乱说许多,话多必失,晓得不?” 吴镇用嘴堵住黄静,他不让她说坏话。现在他听不得一句怀疑他们未来关系的话,哪怕设想以后哪天两人的感情不好了,也不行。 杨姨的事情过后,母亲就离开家了,偶尔回来看看他们,也会丢点生活费给奶奶,便决绝地出门了。此后好多年都没见母亲回来,后来吴镇才知道,母亲在郊区跟一个阜阳人在收废品,做了这个城市底层一个讨生活的人了。 二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吴镇起床时,父亲已经在院子里忙着把鲫鱼准备好了,母亲在锅屋里默默的烧菜,虽然母亲很少说话,但吴镇能感觉到母亲心中的宁静幸福。 中午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齐备了,门窗上的对联还粘着浆糊。吴镇丢下刷把,去小院里点燃了一捆粗壮的线香,恭恭敬敬的朝四方拜了拜。然后把香放在小院中间,用两块砖夹住,过年烧的香火要一直持续到子夜,也就是明年。 吴镇学着父辈们做过的仪式贴春联,拜四方,点香火,上祖坟。他觉得只有每年一次一遍遍这样提醒着自己,才不会忘了自己是上吴村长大的孩子,吴家祖坟就在那片离村不远的坡地上吧。 吴镇虔诚的做完这些仪式后,陆陆续续的山村上空响起炮仗声,然后是连成一片的鞭炮。黄静捂着耳朵皱着眉,但脸上也是快乐的笑容,犹如一个既害怕又贪玩的孩子。 吴镇心里是满满的感动,他喜欢这甜蜜热闹的时刻,尤其是今年父母两人,时隔20多年,第一次出现在年三十的团圆饭上。而未来的日子里,他会在市里买房,然后娶黄静,这都是欣欣向荣了。 吴镇跑到院子里引燃大炮仗,只听哧溜一声,飞出一颗泡子,留下一缕青烟,烟还未散。飞出的炮子嘣一声当空爆炸,然后落下一阵稀碎的泥土。 吴镇心里是说不出的甜蜜,他弯腰点燃小鞭炮后,立即起身跑开,三步两步跨入院里。小静立马用软软的手掌把他的耳朵捂上,屋外噼里啪啦响声大作,冒起一股浓烟,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母亲脸上是少有的开心表情,那喜庆的炮仗像是在她心中开了花一般,久久不肯散去,大家都相互招呼着落座。 奶奶坐在上方,父母各坐一方,吴镇和小静并肩坐在下方,每个人面前都是一个小小的玻璃杯和半杯清亮的白酒。 团圆饭第一碗是胖头鱼,奶奶接过后放在桌上就不动了,为了年年有余的祝福,鱼也在配合着大家的表演,亮个相就走。 那个红烧鸡是典型的徽菜风格,亮汪汪的酱油,配青红椒片,看起来就很有食欲,但吴镇吃不出儿时的鲜味了。 父亲不断的嫌弃现在的鸡都是养殖的,没法吃。再没有以前散养的鸡好吃,母亲则不以为然。 她尝了一块鸡肉,说味道还好,又叹息道那时没东西吃啊,现在什么都能买到,哪里还有以前的口味了,饿你两顿,看你还挑不挑。母亲说完,一脸鄙视。 吴镇想到最普通的饮食上,父母都是意见不一,又想到他们的处境不禁笑笑。 吴镇说母亲做的小炒鸡杂好吃,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了。母亲用辣椒丝爆炒鸡杂,放点白糖和香醋,确实是传承几十年的爽口下饭菜。 奶奶年纪大了,不能吃太多,她在最后一道寓意团圆,十全十美的肉丸汤里夹了一个放在小静碗里,正低头吃菜的小静一抬头看见奶奶满是皱纹的脸,像是爱怜的望着她。 奶奶说了句你们吃吧,然后费力地起身离开。 黄静放下筷子,忙上前扶着奶奶下桌去锅屋了,奶奶边走边摇头说两人吃个年饭都夹生,不是冤家不聚头唉。 奶奶早已对儿子,儿媳的陈年往事不屑一顾了,她只觉得二镇好,二镇带回来的小静便也是好的了。 父亲的酒早已喝光,他在说着三雪家年前发生的事,说到三雪攒不下钱,两个大人喝农药,孩子苦呢。 可怜那双儿女大的才上一年级,小孩伤心了。吴镇看到父亲那么痛心的说别人的父母撒手不管,孩子可怜,可他和哥哥俩那时不也是这样吗? 吴镇便盯着父亲一动不动,父亲愣了一下,仿佛心有触动,半天才说有奶奶要好多了,然后又倒满一杯酒,自顾自的喝起来。仿佛要把自己灌醉,忘掉那么多年的愧疚。 母亲一直冷眼旁观,她看不惯父亲那副贪杯的醉醺醺模样,便起身去找小静去,就上只剩下吴镇父子俩,一边说着话,一边等河南村伯父堂兄一家人过来上坟,父亲停下酒杯,抽出一支烟递给吴镇。 然后又自己点燃一根猛地吸一口缓缓的吐出,像是一种莫名的轻松。 “这么多年你和你哥终于长大了,现在你哥在报效祖国,你也在学校毕业找到工作,算是不用烦神了。在你们两个孩子心里,包括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我是个不顾家的混子。” 父亲顿了一顿,仿佛在心中早已习惯了别人对他的评价,但今天在儿子面前,他还是想说说自己心里的真实感受。 “事后这么多年,我心里确实后悔过,但也罪不在我。当年的好多事,你们并不清楚,我也不想再说,这事对双方都是伤害,两人都输了,没有赢家。” 吴镇看到父亲抽着香烟,一阵阵的烟雾缭绕,仿佛是一个不真实的父亲,在说着一件虚幻的往事,而他自己就是当事人之子。 吴镇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们要打架? 年轻气盛,谁也不服谁?我一个大男人红脸汉,总不能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那为什么又要决定跟杨姨在一起? 那是打架之后了,我无家可归。 晓不晓得你的这个决定伤害了多少人? 别人与我无关,我只觉得对不起你们兄弟俩,但我也过年回来看你们呀,后来在工地打了两年工,包工头跑了,这又不能怪我。 唉,说到底的话,对不住你们两个小的。 吴镇看到喝酒的父亲突然两眼含着泪水,父亲停了一会平复情绪,继续说到, 我在外面工地呆了两年才知道生活有多苦,可没钱也就没脸回来,直到政府后来介入处理拖欠农民工资的事,我才回来了,但还是没拿到什么钱,两三年的时间耗掉了,后来留在大队里烧饭,虽然工资少,但就在家附近,离你们近。 父亲去乡政府的事,吴镇已经记得很清楚了,他没在那么痛恨父亲,只是问他回到上吴村后为什么不跟母亲在一起? “我们俩相互都讨厌了,他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她,摔破的镜子重圆是不可能的了”。 一个破镜重圆的词,吴镇想这个词一定是父亲下半生经常琢磨的吧?他也后悔过吧? 只听父亲继续说道,现在你哥参军报国,过几年就会转业了,你也成家立业了,这个家终于还是能团圆到一起的。我们也不再提那些事了,一切向前看。父亲又一次提到两个儿子一个参军一个大学毕业,这或许是他这么多年来为面子打的一个彻底的翻身仗吧? 吴镇看到大伯,二伯两个大家庭的十来个男丁都来上祖坟了,父亲立马招呼大家坐下来,母亲和小静都过来收拾桌子,堂兄看到眼前清亮的黄静,便问这是谁家女儿?吴镇妈满足地说是吴镇带回来的。 那一刻吴镇心里被一种幸福和满足充盈着,多年来对父亲的不理解,今天仿佛释然了。他更加满足的是自己的长大成人,让父母回到一起吃团圆饭了。而未来可期的事还有很多,他仿佛看到这个偏离轨道火车又回到正轨了。 第35章 奶奶的话像是一个讨厌的诅咒 一 在等叔伯堂兄的时候,吴斌招呼家族里的人进来喝茶,然后自己把吴镇新买的毛峰抓了一大把,装了半杯再灌满水。 吴木生笑嘻嘻地问,等会上坟结束后,不用着急走,可以凑一桌麻将了。吴斌说三爷啊,知道你心思,我们先上坟,回来再说,把老祖宗先安排好。 吴木生摇摇头说,上坟就是个样子,做给活人看的。在世的时候没吃没喝的受罪,死了烧再多的纸也是空。宁要床头一碗水,胜过坟头一堆灰嘛。 道理是这个道理,样子也是要做的。吴斌说完哈哈一笑。 在所有的族人都到齐的时候,四爷爷带着大家去上坟,吴镇父亲跟在最后面,在心里盘算哪几个可以打牌,多少钱的牌,都在心里过了一遍。 上坟的人走了后,小静在锅屋里陪着奶奶说话,奶奶满心欢喜的给小静拿藏在枕头下的大核桃。那是年前,二伯家的孩子过来看望奶奶送的,奶奶每天剥两颗,她一直舍不得多吃。 她知道,核桃从前是大户人家才有的稀罕物。她并不知道现在街上到处有的卖了,老人的想法停在30多年前,觉得当下的孩子格外孝敬,她也格外幸福满足。 父亲回来后领着一帮堂兄弟过来打麻将时,母亲像是不习惯没事可做的清闲。她去锅屋里,跟小静招呼了一声,便默默的站着,不知道是说话还是沉默。堂屋里是哗啦哗啦的麻将声,邻居的孩子在小院里放鞭炮,啪的一声心惊而突兀。远远的地方有高高低低的鞭炮声,是迟到的团圆饭,还是有人上新坟?仿佛是喜庆,又仿佛是悲伤? 除夕的下午是热闹,又是安闲的。吴镇母亲觉得是熟悉却又格外陌生的,她认不出邻居的小孩,也忘记了小院里一年四季的模样。那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陌生感,让她在天还没有黑下来时去了奶奶屋里,给黄静丢了500元,算是第一次见面礼,然后平静的跟奶孙俩作别,悄悄的出了上吴村,走在那条通往市里的大路上。 直到晚饭的时候,吴镇才知道母亲早已回市里去了。他一点也不意外,回头去锅屋里准备饭菜,中午现成的饭菜热热即可,再做个汤就够了。 小静去堂屋让他们这牌结束就开饭,父亲一手拎着色子,高声喊道“还在站桩,还在站桩”。然后猛地用力一执,花花绿绿的色子蹦蹦跳跳的转了圈终于停下来,众人早已伸长脖子瞪眼瞄一眼就开门了。父亲气势高涨,一路斩获颇丰,直到最后一牌被天门一个小钱推倒,父亲才要摇摇头先去上个厕所小便一下。 父亲回来后精神百倍地说,刚才这一牌是输牌不输理啊。吴镇才觉得赌博的为什么都变成了祥林嫂,吴镇父亲并不在意母亲已经回城去了,也不在乎催了几遍要吃饭了。他只记得这一牌是如何的打法,并且拉住别人要跟他分享,也证明自己输牌不输理。 大家配合地听吴镇父亲讲牌理,其乐融融。坐下来吃饭时,吴镇给奶奶送了一大碗菜,奶奶让小静留下来陪她吃,奶奶不想看到那些打麻将的人,厌恶地说河南村那些人都是不成器的东西,还说吴镇爸爸就是他们带坏的。 奶奶满脸鄙视的表情,小静不明就里,只能存在心里,等以后再问吴镇了。 这样的晚饭并不算年夜饭,中午那顿有鱼有肉的才算团圆饭,团圆饭吃完以后就祭祖去,也是在告诉先人们现在的日子有鱼有肉有麻将了。 吴镇家的晚饭桌上都是叔侄兄弟辈,年龄相仿,无拘无束。三爷最年长,他关切地问到河南村两个兄弟在哪里干活,是不是还在温州? 老大吴振华低声低头啃骨头,老二吴振江停下筷子,说早就不在温州了。现在的木工都去金华的多,也有去东阳的。那边工资高,手艺好的多劳多得,一年小十万呢。 吴木生惊讶的张大嘴巴问,这么多? 吴振华插嘴说三哥你不知道?老二讲的是承包,去年我们就承包了个项目,专门做仿古的花窗木纹木线条,机器加工好,我们手工雕花打磨上漆一整套,两人半年左右挣了八万多。 吴镇觉得自己今年跑销售挣的四,五万块钱,实在是跟他们无法比了。本来一直信心满满的以为这次是过了扬眉吐气的年,但今天晚上才知道小叔他们搞承包才叫挣钱呢。 父亲也连连感叹,真的不少。他在山村里忙来忙去,除了天天有饭吃,有酒喝,年终分不到几个钱,只是在四邻八乡的叫他一声三爷而已。 见到三爷沉默半天,吴斌便夸他年前救下三雪一家,确实是件大好事,不管什么时候提到都得竖大拇指呢?三爷一听,话就活络起来了,端起酒杯招呼的大家干干干,三爷咕咚一口干,开始精彩生动的讲了一遍如何抢救三雪两口,直到说到三雪的倔强,小萍子的刚烈。 本来是一个伤心的故事,但一遍遍的说过,就变成欢乐的喜剧了。 振江完了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三雪愿不愿意去金华?厂里春节后招工,三雪有木工手艺,工资不会低的。关键是有保障,不会拖欠工资。 三爷嗨一声,拍一下大腿兴奋到说,那太好了,明天他就去跟三雪说说,保证一说就成,很听话。 留了号码后,振华一家两兄弟纷纷骑车往河南村而去,吴斌也跟三爷打了招呼,互相关心着输赢就说说道道地走了。 那天晚上吴镇像是有些落寞,本来买好的烟花,吴镇也只是勉强放放,心里盘算着过完年以后自己的业务市场该要怎么布局,怎么才能挣大钱。 二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吴镇想着要给罗家拜年。带着黄静先去给几个本家拜年,走在无比熟悉的村道上,看到小学同学,也看到小学都没有念完的玩伴,都早已有儿有女了。家家户户的门庭上贴着红艳的春联,那些一成不变的祝福,像是重复多了就成了事实,每个人脸上全都是新年好。 很快走完几个本家,吴镇带着带上年前早就准备好的牛奶礼盒去罗大伯家。 一路上吴镇告诉黄静,小时候,他们兄弟俩去的最多的人家就是罗大伯家。罗大伯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罗姓人家,罗家无儿只有三个女儿,如今都是在上海,杭州打工的时候嫁在那里不回来了。小时候吴镇印象最深的就是去罗家吃咸肉烧黄豆,即便肉早没了,但那肉汤黄豆也是难得的美味啊。 大伯大妈格外喜欢吴城吴镇两兄弟,后来大哥当兵回不了家,他也去了外地读大学,再后来工作很少回家,今年终于能像模像样的回来给大伯大妈拜年了。 吴镇带着黄静站在门外,大声叫着大伯大妈时,却没反应。吴镇疑惑初一早上家里怎么没人呢?半天大妈才出来,微微一笑,把他们让进屋来。两人进来后,大妈也不拿糖食小菜款待,倒是问他们有没有带茶杯,要给他们泡茶呢? 吴镇没发觉大妈的冷淡,只认为是过年,三个姐姐没回来,家里冷冷清清的,老人心里不自在。罗大伯也只自顾自的盯着重播的春节晚会看,甚至都不愿意跟吴镇多说什么话,说一句停半天的冷场,仿佛两人过来打扰了他们看春晚小品了。 吴镇这时才觉得多年来视自己如亲生的大伯大妈只是永远停在记忆里了。吴镇问到上海的两个姐姐可回来过年了,大妈说都不回来了,他们过年都是出门旅游,坐飞机去海南看雪,东北看海。大伯便不霄地回过头来说:“是去三亚看大海去黑龙江看雪,你又不懂就别瞎说了。” 吴镇暗自思忖:原来大伯根本没在认真的看春晚,他是专心致志的在听大妈和他们说话呢。过了一会,吴镇没再说客套话,那些今年该买房结婚的话就没必要说了。吴镇起身出了门,然后回头朝大伯的背影鞠了一躬,他对小时候获得了老夫妇那么多的关爱,抱以感激之情,却又觉得今天的他们已经是跟任何一个村民都一样,孤单麻木到只关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 回去的路上,吴镇说小时候开学拿不出钱的时候,便去找罗家借钱。那时候,罗爱英,罗学英,就是二姐,三姐都跟着他们兄弟俩相处的很好,他一点没有自卑感。除了在罗大伯家,他去任何一家都格外小心翼翼。随着他们长大,条件变好,那种从小就有的感情现在也稀疏多了。 黄静说那时候你们穷,他们罗家的帮助也很有限,但你们就觉得雪中送炭了。现在大家条件都好,帮扶互助的恩情就没了。吴镇说不完全是这个原因,但吴镇心里想到,他们兄弟以后不会在老家了,所以老人们很清楚以后老了,指望不上两兄弟的照顾了吧? 这样去想罗大伯,吴镇觉得很残忍。但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说的通,但他也只是默默地把想法藏在心里了。 吴镇和小静在山村里又过了一天,到初二的时候吴镇就迫不及待的想回市里了,两人作别奶奶和父亲,一大早两人步行离开村里。村口小店那些闲人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打量着每一个进出村口里的陌生面孔。他们看到年轻漂亮的黄静,心情复杂地想到吴镇小时候差不多是孤儿,长大了会这么有出息,真是又羡慕又不服气。 然而吴镇的心里却一直为昨天罗家的冷淡伤心。人间的悲喜从来就不相通。 两人挤上一辆中巴车时,车子左右颠簸着,吴镇努力站稳,看到窗外都是一样的贴着春联的农家小院,吴镇仿佛又看到风烛残年的奶奶,拢着袖子依在墙根下晒太阳。 他不禁想起昨晚单独陪奶奶时说的一番话,奶奶说他大伯和他爸之间的恩怨矛盾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既为了赡养奶奶,也为了山里的那块地。但有奶奶在时,这笔账也就翻过去了,上一辈的矛盾是由上一辈的人处理,下一辈要往后看。他鼓励吴镇在外好好干事情,终究还是城里人比农村人有出息。奶奶鼓励他在城里扎根,吴镇心悦诚服。 然后奶奶又说到黄静,说太好看的女孩娇气难养。奶奶说她疼爱黄静,那是因为她是二孙子带回来的人。但奶奶更想他找一个相貌普通,老老实实过自己的姑娘 奶奶的最后一句话,让吴镇心里一紧,他以为奶奶是老糊涂了,黄静和他是可以为对方去死的两个人呀,怎么会让奶奶有这种错觉?吴镇没再跟奶奶多说什么,只说明天回去给黄静爸爸爸妈拜年。至于购房结婚他一个字也不想告诉糊涂的奶奶了。 此时的吴镇猛地想到在罗大伯家时,他也不想跟大伯大妈说一句今年要在城里买房成家的事。那些对未来的规划,他不愿再拿出来跟长辈们说道了。 他忽然觉得,老年人的思维真的是很特别,大伯大妈按说看到他过的好,应该从心里的开心啊。这么多年来,吴镇就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不能因为他们老了,以后他也不回家了,就把这份感情消失的荡然无存。 吴镇终究意难平,很多的事情,老年人眼里看到的东西,往往却是非常正确的人间故事。 那奶奶现在对黄静有了这样的看法,虽然他竭力的不承认,但她又觉得奶奶讲的话并没错,一个踏实的姑娘和一个稳定的家就是他在没有遇到黄静之前最真实的想法呀,只是他遇到黄静后就改变想法了。但奶奶不会,奶奶总是冷眼冷心看世事,却又是极为正确的。 他尽可能不把奶奶的话往心里去,那些话就像被一阵大风吹散。但奇怪的是,他现在看到车窗外的农家院子,偶尔一下子就想起罗大伯大妈,想起奶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就像是一个讨厌的魔咒。 第36章 志平过年 一 过年放假,志平回到环湖,总觉得过的心不在焉。他从九江公司回到滨湖就报账,年终总公司各部门都很忙,销售部的业务员在计算提成,办公室在准备春节接待,连食堂都在统计加班人员的伙食,几乎看不到一个闲人。他像是来做客的,做客的主人也该出来见一见,但他待了两天也没见到王欢。 他去应答房间时,应答只客客气气招呼他一下,又埋头整理办公室表格,很显然应达知道他想问王欢,但他只顾低头做事,一副忙的顾不上喝一口水的模样。那时,志平觉得很多人都变了,花二姐只是客气的跟他打个招呼,缪大姐像是有话要告诉他,却又没有机会。 他又想应达怎么会这么忙,倒像是有点回避他了,没去江西之前,应达就是个好兄弟呀,可现在像是爱莫能助。看来爱情不被父母看好,朋友也无能为力了。 挨到腊月二十九,志平从宾馆收拾好行李,一人坐汽车回到浮槎山老家过年去了。 今年小妹也回来了,还带着个单反相机,一个遮一半留一半的镜头盖,可以对着人像拍两次洗出来,照片像是神奇的双胞胎。 小妹看到哥哥有些落寞,忍不住问了几句,知道是关于恋爱中的事了,其实恋人的分分合合太正常了,只是哥哥的无精打采,让她觉得春节没有预想的快乐。兄妹之间有些事也不便细问,只能默默的牵挂着他的牵挂,放心着他的放心。小芳在给一家人拍照时,志平就躲开了。有时志平见躲不过,就勉强的笑一下,拍个远景。 他看到那个拍两次同一张底片,想到自己和王欢也拍一张这样的照片才好玩,只是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他想春节后早点去总公司吧,看看能不能见到王欢。 三天年一过志平就带着那个小背包出发去环湖总公司了。志平到宾馆住下来时又不想出门,他清楚王欢的春节排班表,感觉自己匆匆而来又毫无步骤。在家里他百无聊赖想过来,到总公司又没头没脑地住在宾馆里,闷头大睡,睡醒了麻木地看电视。 白天他只在图书馆办公室和食堂那边转悠,毫无收获,心里就忽然生出一种悲凉的想法:王欢是真的不愿意跟他在一起了吗?又觉得不可能,上一次在他父亲大闹之后,志平就明显觉得王欢冷了许多,这也可以理解。本来他选择去九江公司就要把恋爱的过程拉长,他自信只要能坚持两年再回来找王欢,相信他爸一定会因为他的执着而不再反对他们了。 又过一天,应达让他去房间里,小王在等他呢。志平很激动,心里感激,还是老乡兄弟理解人呢。 春节假期上班的人本来就不多,志平跟着应达走到办公楼,那边是空空荡荡的大院,没一个人。志平推门进去时应答就掩门出去了,房间只剩下王欢和志平,两个人都说不出来话。长久的沉默,志平才问到,过年好吧?王欢点点头。 “你爸妈没再说什么了吧?” 志平问这话的潜台词是我们过年也不见一面的这样安稳平静,他们总不能再给你压力了吧? 王欢抬起头来说:“爸妈没再管我了,他们说不把我调到纺织厂了,还留在这里。” 志平心头一热,他第一反应就是把王欢留在环湖,那他们仍然有机会慢慢发展感情了。王欢还说,她爸不再管她了,那不就是默认他们的关系了吗?原先还打算促成她和市电台的同学走到一起,现在他爸竟然说不管她了。她爸不再管她,让志平的第二反应就是余下来的事,只要他努力工作,学的真本领,再娶王欢就是水到渠成的了,他不禁感激的朝王欢看。 只是王欢依然不为所动,志平忍不住想站起来拥抱王欢,却听到门外走动的脚步声近了,“吱呀”一声,应达推门而入。他提着个暖水壶进来,招呼两人自己倒茶喝,他还有事呢,然后微笑的退出去。志平继续安稳的坐在那个小椅子里,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是对未来的理想和对自己这几个月辛苦的坚持,他没说话,他也清楚王欢这段时间的饱受相思之苦。又过了会,应达笑嘻嘻地进来,拿了一包茶叶,说办公室过年新买的茶,让志平尝尝。 志平心想你还是别走进走出吧,拿把椅子安心坐在这里听我们说话多好,进进出出的仿佛在告诉别人这里有两个特务在接头吗。 他又觉今年此时早已不是去年彼时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没有了上一次在一起的自信,志平清楚地记得,上次王欢笑着问你去那么远的九江,就不担心有人抢单呀。抢嘛,志平环顾办公室一圈,看到小莫,小应,就说公平竞争好了,谁优秀谁抱得美人归。 那时的他是信心满满的霸气侧漏,只是现在他没有那么自信了。 一会天渐渐黑下来,王欢起身离去,她并没有问志平以后的打算,到像是迫不及待的要离开。 二 第二天一大早,姜姚带着志平往合肥西站赶,大家仿佛仍然沉浸在过年快乐的气氛中。 姜姚说:“我今年都没回去陪老爸老妈过年了。大年三十在姐姐家,初一就跟朋友去海南三亚,昨天刚回来。” 志平十分好奇的问他为什么过年不在家团圆,要跟朋友去海南。 姜姚这样一副老成的模样,说现在都喜欢拼团,又说到去海南坐飞机时空姐温柔的模样,还有随机提供的水果饮料,想吃什么都是自助的。那个坐在他们身边的小伙子,大概第一次坐飞机。午餐点心就是又拿牛奶又拿水果什么的,只要空姐过来,他都要两手拿的满满的。 姜姚说完坐飞机的见闻,又问志平,过年可见到小王了。志平笑笑说见了一面,可是没讲几句话。姜姚一听便是一副旁观者清的模样,说道那还不早点分了,不耽误找下家,外面比他好的姑娘多的是嘛。 志平听了,只是不屑的笑笑。 小王个子又不高,真看不出来哪里让你这么执迷不悟的。姜姚打趣地说。 然而志平一开始就没认为王欢是以貌取取悦他的,而是那种勤奋上进和对未来的规划憧憬打动了他。所有的爱情别人都无法清楚,也是限于两个人的心灵相知吧?任何一个外人都不可能完全了解对方的真实想法。 她的“茭白”只有她知道,他的“花生”也只有他了解。 销售刘经理听到姜姚在和志平说到小王的话题,便劝志平还是想开一点,不要不见棺材不掉泪。志平惊讶,问刘经理看到什么了吗?刘经理装作无辜的样子,他哈哈一笑说,原来你自己不知道呀,那我错了,不该说了。 这种欲擒故纵的夸态度让志平发狂。幸好姜姚拉他过来,在他身边小声告诉志平,说好多人都看到小应和跟小王在一起了。 哦,原来这样啊。志平想到应答算是全程了解他和王欢故事的人了,后来很多事都是靠应答传递信息的。于是志平长吁了一口气,信心满满的说:“别瞎猜了,他们两人我都知道啊。” 这回轮到刘经理吃了一惊,原来张会计啥都知道呀。 那到了共青城小镇,晚上志平躺下来时,他仔细的想到应答这两天的表情,不禁隐隐的担心起来。 志平想到去年在总公司的时候,应达差不多就是自己兄弟了,他最了解自己和王欢之间的事。就在前两天也是他去宾馆叫他过来跟王欢见面的,他觉得没异样。 但今天听姜姚的提醒,想到上次在应达房间时,应达不停的进进出出,送茶送水,分明是故意打扰他了。志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也睡不着,或许爱情这个迷人的东西,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吧。 公司的人都早早知道真相了,只有他是最后知道的人。志平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去年合肥自学考试的场景,考试结束后两人在汽车站时,又有在图书室的时,王欢总是那么毅然决然的坚信着他们的未来。直到下半夜,志平才迷迷糊糊睡去。 九江分公司的春节又新招了两个业务员,其中一个是高中刚毕业的年轻人小何,湖滨本地人,算起来跟高总还是远方的亲戚。 高凡笑着说,现在忽然冒出来很多老家的亲戚来找高总,都是他以前从没有见过的。村里的亲戚一来就跟他称兄道弟,让他一愣一愣的,让他感觉不认识都是他的错。最关键是来人能说出很多他完全不知道的老家事情,他只好打着哈哈应付着。 小何也是高凡不认识的老家亲戚,过完年,小何跟着父亲去了高总办公室老半天才出来,后来就来了九江了。 虽然志平从未见过小何,但他还是真诚对待一个年轻的陌生人。年轻人瘦瘦的,不大说话,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孩子气的慌张。或许18岁的孩子对陌生的环境都是那种眼神吧。 还有个姓黄的业务员就很老练了,30多岁,原来是市冷冻厂的业务员。他戴副眼镜,说话是慢条斯理,微胖的身材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他说以前跑业务时就来过九江,一个美丽的山水城市,背靠庐山,面临长江,风光无限呢,他要信心满满的在九江大展宏图,也风光无限呢。 马国兴厂长在大家回到共青城的第二天,把业务员,车间主任,仓款,财务,都集中到办公室,开了个动员会。当然是传达了总公司的方针政策,志平趴在桌上,对早已看过那么多总公司的文件,早已了解。对他来说开不开会都一样,老马只不过是在激情饱满的念了一遍文字而已。 志平慢慢觉得,马国兴是只会守成,而缺乏创新的人,这在他看来实在太可惜了。老马放着江西分公司这么优质的条件,只会躲在办公室里说着前尘往事,也悄悄的说着总公司的各种男女关系,还有中高层的帮派故事。志平从心里鄙视着这就是高总派过来的负责人呢。 也许墨守陈规的人,高总才放心吧, 会议结束的时候,大家通过表决每个业务员配备一个bp机。这让大家都很兴奋,想到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腰间滴滴响两声就可以找个电话亭及时回话了。相比那么昂贵的手机来说,这种及时回电话的通讯方式在做业务的时候就很有用的。等了两天,刘新兵统计人数给大家采买。 志平想到自己有了个bp机后,告诉王欢号码,以后小王就在没人打扰的时候呼他,然后他回过去就可以喁喁情话了。 以前的两人通话都是在办公室众目睽睽之下,那时候他们俩除了说一些你在做什么?考试怎么样的话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情话,无论时候在什么时候都是不被打扰才有滋味呢。 出差的业务员都开始领pp机了,每人一机一号,志平惊讶的发现刘经理是个129开头,中文显示的摩托罗拉,他还没来得及明看明白。姜姚问了句,有几个汉显机子?他也要一部。这下把站在一旁的马国兴弄懵了,他不知道bp机还有汉显是怎么回事呢? 刘经理说就一台,销售上用的。 姜姚看到马国兴一脸惊讶的不明白,就告诉他汉显可以发电报,数字显示必须找电话回过来才能说明事情。 老马恍然大悟,他气呼呼的把数字机扔出来,穿着拖鞋吧嗒吧嗒地回房间去了。他再一次到自己的威信到了年轻人的挑战,而这个人竟然是刘二哥的兄弟,高厂长钦点的人。 否则的话任他是谁也要报上去评一评,这种做法有没有道理? 晚饭的时候,除了马国兴没要bp机,其他都人手一部新机子。大家眉开眼笑的说着,出门在外,有事找人要方便多了。 车间主任本来没有安排,但刘新兵也给他配了一部,因此陈主任就显得很开心,极有面子的感觉。晚饭时还拿着pp机说明书,逐字逐条的看,还笑眯眯的对着门前喝酒的厂长说:“不错哎,你不懂的话,我先学会了教给你。” 马厂长无奈的摇摇头,端着酒杯让主任也倒一杯来陪他喝酒。 几个业务员都不说话,只有志平和江瑶像是啥事也没有发生,各自规划着明天的出差行程,刘新兵没回来吃晚饭,他显得异常繁忙,去农场办公室那边跟地里的领导商量事情去了。志平看到马国兴是无比憋屈却又无处发泄,只不停的跟车间主任喝酒,便心生厌烦。 姜姚都一一看在心里,他在观察这件事后马厂长的反应,刘新兵表面是跟老马的矛盾,事实上,他姜姚也是未来的经理人选,他也在找个机会,吊打刘新兵呢。 第37章 业务员老黄 一 这一周的行程安排是老黄去瑞昌的长江流域,刘经理带小何去波阳的潘阳湖流域,其他都往南去赣江流域。志平戏称他们都是鱼了,必须有水域。 志平和姜姚去九江区下辖的人口大镇搜集第一手资料,渔业在全镇的经济总量占比,市场交易量,鱼产品的深加工企业等等。 在九江火车站广场,姜姚去看了那些卖手机,寻呼机通讯产品的门店,移动,联通的广告密密麻麻塞满了一条路。志平感觉像是大学城后门的早点摊一样密集,两人在里面逛了几家,姜姚说价格都很贵。 志平问不是有bp机了吗?怎么又要看。姜姚说这个破bp机还是数字的,自己想买个手机,现在话费还是双向收费。手机是买得起,却用不起,看看还是没有合适的。 两人又聊到这次买呼机的事,说到刘新兵的狂妄,也说到老马的怂包。 姜姚很开心,觉得他们就要这么乱才有意思,志平却觉得刘新兵有点过分,又觉得老马像是个拉破车的,前面只有夕阳。 两人坐车去了沿江镇,果然是三面环水的沿江大镇,看看已是下午了,便先住下来又找了黄页电话本,开始搜集所有关于渔业的信息。 下午姜姚收到手机店的传呼,回了个电话,吃晚饭的时候他告诉志平,他有事要回九江一趟,剩下来几天,他联系了老黄,让志平就跟老黄跑瑞昌吧。 第二天姜姚坐车回分公司,志平联系了老黄,买了张去瑞昌的车票。 老黄在瑞昌县城底下做调查,就要比姜姚目的性强多了。他看过几个大镇,只要是渔业占比的比例不高,他一律不跑。 黄为军是老业务员了,他看到这边发生的事情就清楚这里的人际关系。 刘经理买了汉显呼机后,老马的情绪对立这些老黄一点不感兴趣,他只觉得刘新兵一定有他们业务员不知道的力量在支撑, 于是他对志平说:“那些踏实的人,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恰恰说明他没有后台,但凡有人撑腰,谁不会享受摆阔气呢?” 志平听到这话,不禁对老黄深感佩服,果然老业务员更喜欢摸清人际关系。他忍不住告诉老黄刘新兵是刘二哥的亲戚。老黄说这就对了嘛,刘二哥现在是高总眼前的红人,有能力靠能力,有关系找关系,这就是做业务的基本准则啊! 两人转到下午的时候,便去旅馆住了下来。志平坐了半天车,又转了一大圈市场,早已疲惫不堪了。 “什么都没做,你就累了。”老黄笑着问志平。 志平夸张地哎哟着,就躺在床上不想动了,拿着遥控器调换电视节目。老黄点了支烟,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悠悠地说:“业务员要能吃尽千辛万苦,走遍千山万水,走进千家万户,说尽千言万语,四千万呀! 志平觉得新奇而贴切,忙忙的让他再说一遍,并准备记下来,老黄只是笑而不答,志平只好又去看电视。 “等会去找家饭店吃饭,吃饭的时候问问老板,这里跟渔业有关的大概情况。” 老黄还说,只要跟渔网有关的信息,我们都要问身边的人,掌握当地信息,这一点很实用。 志平惊讶,放下遥控器转过身来问老黄你是巢州人还是瑞昌人?怎么感觉你是回老家了啊。 “那你就不懂了吧?所有的业务都是聊天聊出来的,也就是四千万中的最后一千万,说尽千言万语最重要。老板让我们搞一手资料,一手资料都是不准确的,除了能查阅到的统计年鉴。但官方数据都是有水分的,高总让我们深入一线去重点城镇上面跑,也是让我们实实在在的跑一手数据呢。” 老黄的一席话,让志平沉默下来,他觉得十分有用。 那天晚饭就在旅馆楼下的一家小饭店吃的,胖胖的老板娘炒的回锅肉很有特色,猛火热油时将蒜苗,青椒丝和切成薄片的回锅肉,往锅里一倒,滋啦冒青烟,再哗啦哗啦颠勺两次,少许佐料均匀撒开,淋上一小勺醋,咣当一声大铁勺装盘,酸辣爽口的青椒回锅肉片成了,色香味俱全啊! 黄为军赞口不绝,说以后来瑞昌就定在这里吃饭,楼上是旅社,听到叮当咣当就下楼吃回锅肉了。说的志平笑起来,回头看看老板娘正用力颠勺,热气沸腾的肉片装盘。想想老黄说的胖姐回锅肉真是名副其实。 老黄是多年的业务员,已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熟络劲头了。他不管身在何处,都能把衣食住行安排妥当,也能在聊天的话题中左右逢源,很轻松自在的找到话题。 二 第二天,他们计划先去物资大厦看看渔需物资的采购情况,再适当介绍下环湖渔网。至于收集那些数据,老黄说跟业务不相干的,不作为工作重点,他们应该多跑销售渠道,只有掌握了销售渠道,才是销售员的王炸。 这平感叹,思路如此清晰,真是个人精。 可是他们在县城跑得效果并不理想,瑞昌县城地处幕阜山余脉,这里又出产铜矿,物资大厦附近就成了县城最繁华热闹的场所。 在物资大厦的五楼,老黄滔滔不绝地介绍了环湖渔网,当然说了全国知名的五大淡水湖之一的巢湖,和坐落两岸上百家成规模的渔网厂。又说到九江承接华东市场,自己以后就是这边的负责人了。 老黄说了半天,经理才轻描淡写地说那以后有机会去你们九江公司看看呗。 欢迎欢迎,老黄立即热情相邀,顺便掏出一本通讯录,让经理留了号码,经理懒洋洋地写下办公室号码,然后写了个龙飞凤舞的“熊”字。 老黄掏出自己的名片,恭恭敬敬的递上去。熊经理接过瞄了眼说来过了,把名片往桌上一扔,正好落在另一张一模一样的名片上面,志平凑上去一看,正是姜姚的。 志平很尴尬的说不出话来,老黄也很意外,却从容地说以后他就负责这片区域了。 熊经理说,没事的,谁负责效果都一样。于是两人下楼。 中午吃盒饭的时候,老黄说瑞昌市场姜姚跑过了,估计效果不理想。然后又说码头镇是人口最多,渔业最丰富的乡镇,他们决定明天去码头镇看看,而且要早一点去,仿佛是避开上班的早高峰,也避开姜姚的名片。 如果价格有优势,就直接把渔网卖到码头镇,这比卖给县物资大厦更有性价比。这种抄了物资大厦底的销售方法,志平是第一次听到,但老黄信心满满。 两人晚上在胖姐回锅肉里加了翻倍的肉片,也开了一瓶“稻花香”酒。酒肉穿肠过,两人喝的晕晕乎乎,什么也不管不问了,爬到楼上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大早,志平背了个大包,里面全部是渔网的样品,结网,棕丝和各种目数的网,几乎把所有能卖的产品小样都带过来了。 两人坐在县城到码头镇的中巴车上,看到很多乡下人好奇的听着他们操着外地口音说话,然后小声的说他们是江北人。 乡下人又不清楚这两个人去码头镇做什么,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们,仿佛他们是探子被包围了。 两人到达码头镇时,老黄早已问清楚了菜市场左边就有卖鱼网的店铺。两人赶过去时,果然是个很大的店,老黄随意转了转,不仅种类齐全,而且很多鱼药和钓具。 老黄等店里顾客不多的时候,才上前跟老板搭话,递上一支“金圣”香烟。这是本土的王牌香烟,犹如“金皖”在安徽市场那样有面子。老板立马接过烟,脸上笑成一朵花,问需要什么。 老黄就单刀直入,说自己是环湖九江集团公司的负责人,现在开辟市场,他们要下沉到一线,找一些优秀的大店合作。 说完,让志平拿一些小样过来给老板看。老板很诧异,半天才反应过来两个是推销渔网的,他很少看到渔网销售员上门推销产品,他们这些年一直都是在县城物资大厦进货,也有保障。对于送上门的货,除了不敢买,其他什么都好。 俗话说上门难买上门难卖,别说质量,价格,种类了,开店的老板习惯从县城拿货,任凭老黄磨破嘴皮地劝说,老板的意见像大山一样岿然不动。 志平只好收拾样品,背着小包出门,看着十字路口人来人往的。这里是镇上最热闹的菜市场,左边就是长江的支流傍街而过。 老黄见说不通,就跟志平两人在菜市场附近的一个茶馆里喝茶,也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虽然还有另外一家卖渔网的商店,考虑到刚才这家店老板的反应和顾虑,他们想到价格实惠只是跑市场的第二步,相互信任才是业务的第一步。 不想办法突破第一步取得信任,以赊欠铺货的方式进入市场,以后的业务怕是很难进行。 老黄做不了主,两人考虑半天,决定不再这样跑市场。回去把市场反应在销售会议上提出来,看看有什么集思广益的好办法,两人又跑了几家,但收效甚微。 下午两人在路边拦了一辆回县城的中巴车,车子颠颠簸簸开到瑞昌县城南苑广场。此时太阳早早的落山了,早春江城傍晚的空气湿润而微凉,暮色四合的县城像是蒙上一层轻纱,街上人影绰绰,一切都模糊不真实。志平他们今天一大早信心满满的出发,现在又毫无收获的回来,一天的心情像是过山车一般的大起大落。 三 第二天两人起的都很晚,跑不出来业务的时候,只会昏天黑地的蒙头大睡。而那些每周都有新客户的业务,才会让两个人像打了鸡血,仿佛是精力旺盛一刻也停不下来的陀螺。 志平躺在床上,不停的看bp机,除了时间和前两天办公室打来的电话号码,啥也没有。自嘲这bp机就当电子表了,自己给王欢的信,告诉了她bp机号,但从来没有出现过0565的电话号码,心中怅然不已。 有时候志平整天忙忙碌碌,反而心情平静,但有了bp机就盼望着有老家发来的呼叫。犹如寄出去的信,就等着回信了,既是甜蜜的幸福,又是焦躁人的不安。 志平看到老黄也醒了,便说昨天的第一家不知道该不该努力一把,或者把另外一家也铺货入场。 老黄半天没说话,或许是回答不了。志平再看他时,好像他又睡着了,搞得志平感觉像在说梦话。瑞昌一行,堪比环球梦游记了。 等会老黄一掀被子说,起来干活。于是起床收拾好说明书通讯录,等志平洗漱完后,两人在午饭时间下楼吃早饭。太阳暖洋洋的,给人的感觉很舒服,瑞昌是临江的县城,畜牧业和渔业是经济发展的基础产业,境内最大的大青山属于幕阜山余脉。远远望过去一片片碧绿的油菜地上,已经有金黄的油菜花刚刚冒出了头,长江如一条明亮的缎带缓缓流过。 志平知道顺着长江流去的方向,便是安徽境内了。哦,老家,他在心中便又按耐不住的想到王欢,他痴痴的愣了好久没动。 老黄的眼睛转来转去,盯着志平看了一会,默默的笑了。他突然大声的提醒志平,好好跑业务,今年干一票大的回公司才有面子呢。 志平方才缓过神来,精神百倍的跟老黄去了那条最繁华的商业街逛过去。两人操着不太熟练的九江话跟本地人聊着天。志平看了一会公园下棋的老头,发现老头棋艺一般,但很喜欢找人下棋,志平便坐到老头对面,很快摆好棋子。 志平并没有做常规动作跳马飞炮,而是动了像之后直接把马跨出来,然后连续拼掉车马炮,等战场上空旷无人,放出车来一路砍杀。在老头慌忙招架的时候,志平用两个卒牵制老头只能招架并无还手之力,瞅准机会反手一个卧槽马将死老头了。 老头拎着老帅举棋不定,哦哦两声又哈哈大笑起来,旁边另一个老头调侃地说,多了个么子哟,带回家烧烧吃了嘛? 这时日影偏西,夕阳从街对面的阁楼上照下来,老头古铜色的脸庞像是多了一层金色,犹如一尊满脸笑容的雕塑。 老头很开心,输了也很开心的那种不计较的快乐,志平心情荡漾。老头忍不住就问:“小哥哥不是我们本地人吧?” 志平说从九江过来的。 “那做么子事呢?” “卖渔网” 志平刚回答,旁边那个人大声说卖鱼网?那就找对人了! 老头笑了笑,说他打了半辈子鱼,开了十来年的渔网店,又指了指那边的一排卖渔网说,都是他两个儿子的。让志平下次把鱼网带过来,他要看看。 老头这几句话说的志平和老黄都异常开心,志平听到老头最后一句话说你把渔网鱼样品带来,我看看,仿佛就是你把渔网带来,我都要了。 这是志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客户,而且是追着他要货的客户。他激动地想到以后公司所有的政策都是服务一线市场的,什么物资大厦啊,想到昨天那个胖熊就很不舒服。 按照老头的指点,两人找到那几家门店,店面并不气派,甚至还有老式木门,但门口不停歇的,有人进出, 老黄拍了一下志平肩膀,开心的说不错,明天带足了样品再来。 晚上回到旅馆志平躺下来,想着明天该如何推荐产品,如果老头都要的话,这显然是个长期稳定的客户,算不算老黄也有一份呢? 他心里很矛盾,按说老黄刚来,在集团公司跑业务,除了整天与人不停的唠嗑,并没有多大实际作用,老黄陪他跑业务是很不错的,但平分业绩,志平心里就有点排斥了。 迷迷糊糊的,志平不知什么时候才睡去。第二天一早醒来志平看到老黄在床头抽烟,屋里烟味很大,他见志平醒了,便缓缓吐了口烟说:“小张,昨天下午的老头和那个码头镇的客户终归都是个问题,就是铺货问题,如果这趟去,我们不拿出诚意,不实行铺货政策,那这两个客户都得死。” 志平睡意全无,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啊。通过那天去码头镇的反馈,现在看来下棋的老头大概率是要赊账的,而且价格还得便宜,如果价格没有优势,他们常年在物资大厦进货,何必冒风险拿环湖产品呢? 物资大厦是全国各地的商家都有产品过来,江苏南通的,上海的,广东揭阳的,安徽巢州的货至今还没进去过呢。想到这里志平本来志平还是精神振奋的,也就随着理智的心情慢慢淡了下来。 半天老黄扔掉烟蒂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先跑一圈,收集类似的客户,再回去让总公司做决定,如果刘经理愿意过来拍板,带他过来拍板也行。” 志平想到刘新兵,心里有些讨厌他不实在的作风,但老黄很兴奋,自言自语地说就这么干,就让刘来拍板。志平纳闷地想,能成吗? 志平觉得很多希望都渺茫了,老黄却哼起小调,先跳下床进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出来的时候把头发梳的一丝不乱,小眼睛两眼放光,精神满满的带着志平下楼去了。 第38章 老黄的妹妹 一 老黄和志平两人按照老头子的指点去了他儿子们开的店铺,然而那些店铺仿佛是串通好了,见见两个外地蛮子推销渔网,便说瑞昌县城就数他们家销量最大,想进店必须压一批货。 老黄便客客气气的记下客户的需求,就说回去申请。有时在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时,反而表现的异常平静淡泊,老黄一丝不苟地记下商店信息。 两人又在街上转了一圈,没什么收获,老黄夹着公文包,志平斜背着挎包跟在后面。 陌生的小小江城街道,陌生的赣北方言,他们俩走一段路,还得打开地图对照一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问路的人,对方说的一口方言,让他们听的似懂非懂。 去过老头儿子的店铺后,他俩就没再进其他店了,只站在门口东看看西看看,判断店里业务好不好,或者又是要压货的,他们都没法答复了。 半天两人像是水面上的两滴油,漂啊飘的。志平在一连串的希望又失望后,便沮丧地说道,这县城太穷了,跑不动业务,老黄没说话,只笑笑。 他看到志平斜背着挎包,便说别这么背包,要单肩背包是就很有业务员的感觉了,或者像个成熟的大学生,而斜背的包就像那个中学生,谁还敢跟孩子做生意呢? 志平笑笑,两人走到一家电影院门口,老黄看了一下预告片,半小时后有一部好莱坞大片《第六感》,正合老黄胃口,他便提议两人看部电影吧? 志平不置可否,他觉得好莱坞电影很多都是夸张吸引人的,看的时候很震撼,但过两天就觉得好假。黄为军却推荐他看这部悬疑剧,于是两人买票进了剧院。到了放映厅,里面稀稀拉拉的人不多,志平挤在中间的位置看了这部一个医生和一个男孩的故事。 情节并不复杂,但很烧脑,推理的情节扣人心弦,这也就是老黄喜欢的原因吧?可因为不真实,志平感觉平平,算不上好电影,甚至想到28块钱都花的不值。 然而,出了电影院大门,志平感到特别放松,像是被带到一个遥远的美国游玩了一趟,现在又看到自己还是在长江边上这个小县城里,这种两地的切换感受让他既新奇又放松。他才恍惚明白,老黄爱看好莱坞大片的原因就是因为谈业务极度紧张,疲劳看场电影就是很好的放松一下呢! 老黄接着说了看电影的好处很多,不光是放松自己。找一些口碑好的电影,会在以后谈业务的时候跟客户有共同话题。就像你会下棋一样,志平嗯嗯的点头,老黄又说还有一点,你会在进出剧院时遇到客户。你只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是个卖渔网的,你就会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的去做业务。志平觉得黄为军的话非常中肯,而这些话也是黄为军不肯对别人说的。于是他晚上又陪老黄干了一杯酒,而且一路给老黄拎包服务,像个尽职的秘书。 睡觉前,老黄告诉志平,今天的电影票就报销掉吧。志平疑惑并不知道如何虚报费用,问怎么报?老黄呵呵一笑,说你还是个会计,跑业务这点都不会啊! 志平愣了一愣没说话,心想这点小钱不霄而已。老黄说回去在填写差旅费时,写上码头镇来回两趟就可以了,也就是第二天我们又去了码头镇,这样路费不就够了吗? 志平不住的点头,面露恍然大悟的表情,老黄很满意,又提醒志平不要跟老板说我在教你坏啊。 “不可能说呀!” 志平断然否决,像是保证绝不做坏事的孩子。 然而,志平躺在被窝里时,想到自己在总公司财务上许多隐秘的事,他见过的代办条差旅费可谓多矣。 业务员的额外开支也不能拘泥于财务规定,比如看电影,现金是自己掏腰包。但如果遇到客户呢?犹如公司领导陪客户爬了趟庐山,不见得都能签成单子,但费用是实实在在花出去了。 志平想到高总在总公司时一再强调的,要像保护我们的眼睛一样保护业务员,也是给业务员一些适当适可而止的信任吧,否则谁会尽力去跑业务呢?许多事不清不楚谈成业务就好。 过了一会,老黄关心的问志平有没有再找女朋友了?志平叹了口气,说没心情。 老黄便坐起来,用枕头塞在后背,抽起烟来。他告诉志平,你现在最好的状态是迅速忘掉,而忘掉最彻底的办法是立马找一个女朋友来替代她。 这话让志平觉得十分惊讶,但仔细一想,近来时时刻刻所受的煎熬,老黄说的话很对呀。但让他再找一个找谁呢?江西的“王欢”,是什么样的呢?长得像?或者年轻?胖乎乎的活泼? 但终究缺少那些在一起共同相处的日子,缺少那些在省城自考时相拥亲吻的时刻,他又觉得老黄说的立马找一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别参照小王的标准去找啊,如果你还拿他来比较下一个女朋友,那说明你还没有忘掉她! “情场和商场在很多方面是相通的,有些业务能拿下来是因为很快就打开了局面,水到渠成。拿不下来的业务你就会有各种担心,时间不对或者场合不对?话说错了?样品不对?这些统统是你在为失败找自我安慰的理由。事实上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知道你年轻有理想主义,这不是坏事。可你觉得这个世道是谈理想谈人生的世道吗?一切向钱看才是正道。如果你开辆小车市里有套房子,那所有问题不都是迎刃而解了吗?父母对女儿的婚姻不看好,不外乎就是一个理由,担心女儿结婚后没钱受罪。那如果对方家财万贯,还会担忧吗?所以谈恋爱跟做业务一样,不要绕来绕去,那么复杂,要目的性很强,要学会判断,学会从不同的视角来看问题。 “我再问你一句,你的事情告诉高总关注过吗?” 志平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 “那就对了嘛,高总都不关心的感情就等于是厂里绝大多数人都不看好的。你一定要学会看风向,看云识天气,不要等到雨砸到头上才想起没带雨伞。” 志平很平静的听老黄说完话,内心起伏不定,听完后又慢慢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是该抛弃理想主义而变得脚踏实地了,如此才能成熟,才能为别人接受吧? 那一夜两人在旅馆里不知聊了多久,直到清运垃圾的车在远远的地方响起了《好人一生平安》的电子音乐。寂静的夜空被电子乐拉的幽长幽长,仿佛是回到遥远的乡下巢湖岸边。柳树成荫,那个站在柳林下的小姑娘衣袂飘飘,溯流而上,宛在水中央。 那天中午两人才醒来,把这一周跑过的业务单位全部列出来,做了销售资料上交,两人共同开发的客户都备注清楚了。忙了半天,下午两人才坐车回九江市。 老黄问志平姜姚刘新兵两人谁更有能力成为销售负责人?志平很惊讶,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志平第一是觉得关系大于能力,于是说到姜姚的能力业务更强,但刘新兵可是能是二哥的亲戚还是的兄弟呢? 黄为军望着车窗外大片的田野,江南的春天早已花红柳绿了,不知名的小花也争相绽放,点缀着无际的春光里,那些红的黄的白的花儿们借着东风,尽情地挥洒着生命的颜色。 老黄悠悠的说:“你说的不错,若要长期在这里面,还在拍刘的马屁。至于能力,姜还是老的辣,虽然他年纪轻轻,却早已是老江湖了。我要是你的话,我不跟刘,而是跟姜,因为年轻多学点能力比学会拍马屁重要得多。” 志平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当然明白老黄会拍刘的马屁,而姜姚的能力也让人佩服。老黄说他早过了拍马屁的年纪了,他现在一切只为做业务拿提成,虽然他承认会说违心的话,但跟拍谁的马屁没有关系。 老黄说还有另外一层意,那就是九江公司的业务员要拉平均才会有效牵制关系的平衡,如果都一边倒的拍刘的马屁,或者都跟着姜姚,那就破坏了平衡,而打破牵制平衡的局面是每一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因为一边倒的结果可能导致公司的销售领导层面临解散的厄运。 二 傍晚时,他们回到公司,志平刚进门见小何在门口销售展厅里耷拉着脑袋,愁眉苦脸的样子。志平上前关心地问怎么回事?小何还没说话,一旁的马厂长说: 他坐火车回来时,钱包丢了。 啊,志平惊讶地问,可丢了钱? “钱倒是没少,只是发票丢了。”小何声音低低的说。 志平看到他可怜的模样,瘦瘦的脸上显得没精打采的苍白,又想到在外出差,饮食睡眠都不正常,便宽慰小何道:“没事的,把事情说清楚,丢掉的发票可以写一张代办条拿给马厂长签个字,别担心了。” 小何感激地朝志平看了一眼,又朝马厂长望了望,马国兴说那就按照会计说的办呗! 小何这才轻松下来,起身往宿舍去走。志平爬到二楼,坐下来时感觉自己已经能帮助小何解决难题了,油然而生一种担当的责任感。 以前在总公司时,自己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孩,现在他可以安慰新来的同事了。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起。纷纷说着这几周发生的事,大多跟业务有关,只是老黄坐在旁边按住志平,提示他别说他们看电影的事。志平便岔开话题,说了他们渔网占领瑞昌市场太迟了。姜姚接过话茬说,去年他都跑了一圈,反响不好,那边人都不认安徽货,他们认广东货,然后是江苏,上海的货。 志平听到这些,连连点头。姜姚说了他去赣南两天的经历,赣南经济落后,环湖渔网价格高,一点优势也没有。即使解释一分钱一分货,客户也并不认同,只说推销员全凭一张嘴,姜姚最后建议公司产品种类要齐全。 马国兴对赣南很感兴趣,他说去年到过瑞金那里,有红井,有长征起点纪念碑,他还说了好几个红色旅游景点。 大家话题便打开了,随便说了些当地的美景,美食,美女。只有刘经理没说话,他似乎在用心听,在心里记一些东西。 这趟他跟小何去了赣东的波阳,但中途他们分开了跑,没想到昨天小何回来后又丢了钱包。 小何很晚才过来吃饭,大家都快结束了,他才悄悄过来。留给他的那份饭菜也冷了,他一个人默默的用开水淘了一遍冷菜,呼噜呼噜的扒拉下去,大家陆陆续续走到水池边洗碗。马厂长照样把碗一放,像个大爷似的上楼去了。 等会烧饭阿姨收拾厨房时会帮他洗了,其他人都把碗各自清洗干净,把碗筷放在自己的小柜子里。小何是最后一个,悄悄的把碗洗干净放好的人。 周末的晚上,照例是轻松愉快的时光,马厂长斜躺在会议室的长沙发上,看中央台的文艺节目,张着大嘴呵呵的笑。 宋丹丹,赵本山的《白云黑土》放了无数遍,马厂长还是像看第一遍那样大笑不止,状如一个退休的老人。 志平心想,共青城这里山高皇帝远,只要没有过失,不出问题,守在这里啥事也没有,可不就是退休了? 今年这边生产的很少,也经常放假,主要产品还是总公司配送。志平心里有股瞧不起老马的感觉,他瞧不起任何一个没有闯劲的领导。 晚饭后老黄约志平去街上看录像,说香港片武侠片,搞笑的都有。志平素来不感兴趣,摇摇头说不去。 黄为军过来,悄悄的跟志平说:“明天开销售会时,千万不能说看电影的事啊!”志平惊讶道:“怎么会说这个呢?而且你也提醒过了呀!” 老黄点头嗯嗯说,打个预防针了,不说就好。老黄才放心的出门去了,那一刻志平仿佛觉得他们是在做特工,总是有很多事不能跟别人说。 奇怪的是老黄并没有往街上录像厅的方向走,而是去棋牌室方向了。 棋牌室因为一帮安徽人过来,生意愈发好了起来,老黄有时间就喜欢过去搓两把。牌友里面有个妇人,老公是制药厂的业务员,常年在外面跑业务,女儿读高中住校。大多数时间就她一个人在家,她不缺钱,又有时间,所以成了棋牌室的常客。 有次黄为军告诉志平说那妇人也姓黄,老公在广西跑药,娶了当地女人,都有孩子了。 志平惊讶地问你怎么都知道?老黄笑笑说她是他妹妹。志平惊讶又疑惑,都叫上哥哥妹妹了。 黄大姐老公在外跑药品生意,这是附近的人都知道的,但偷偷娶了女人生了孩子确实少人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敢胡说。 然而老黄却都知道了这个姓黄的妇人,也许老黄早早就称她为妹妹了吧? 今天晚上,他又跟妹妹打牌去了。 第39章 Bp机掉河里了 一 这周的销售例会照样由刘经理主持,虽然没有正式下文件,但大家都不拒绝他忙前忙后的记录。他把公司的文件念了一遍,然后销售员挨个发言,只有小何没说话。 老黄先说了去瑞昌的行程和客户反馈,主要是缺乏信任度,即使对产品有购买意向,也不敢轻易买进,所以建议公司考虑铺货进场的模式。 刘经理用笔飞快的记录着大家的发言。 姜姚说到赣南的位置不及潘阳湖流域,渔网产品的需求则呈现出多样化,赣江流域的深山浅水,网箱养殖都有丰富的基地,产品需求接近粤北,建议公司考虑产品的多样性。 等到刘经理记录完大家的发言后,再一看,都是大家在对公司建议这样,建议那样,感觉公司还没有制度呢。 只有小何像个学生一样只静静的听着,一句话不说。刘经理想到小何这趟出门,晚上都要住军分区招待所说,说只有这里才安全。他晚上是安全了,白天还是把钱包丢了。 刘经理很仔细的记录下每个人的发言,说是等他跟总公司沟通后再给大家回复。老黄有点失望,觉得很多事情还得等总公司的答复,九江分公司像是个临时派出机构而已,给一个临时派出机构提那么长远完善的建议,别人都会给他提意见了。 会后,老黄去了志平房间里报销费用,他不解的问志平,既然是跑业务,为什么来分公司来呢?留在总公司,要比分公司条件好太多了。 志平没回答他,现在确实也回答不好。曾经的梦想是仗剑走天涯,现在的亲身体验是自己武功平平,说仗剑就有点搞笑了,这剑最多也就是在公园晨练的老年人玩的那把太极剑吧? 这一次连铺货进场九江公司都不能决定,这里的业务最多只能算是信息联络员了,哪里还有谈什么营销呢? 在总公的时候,志平有时参加销售例会,高总的发言总是一语中的,透彻深刻。把与人相处,当做是一门艺术来对待,既有处变不乱的能力和临场决断的智慧,又有运筹帷幄的谋划。 谈业务能做到如此驾驭,不管结局如何,对这个洽谈的过程一定是满足的。 当志平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时,老黄也沉默很久。他说志平还是书生意气,太理想化了。 老黄说他在市冷冻厂做业务许多年了,也了解环巢湖渔网的生产基地,大大小小不下50家的渔网厂,但成规模的也就那么几家,环湖能脱颖而出,真的就是像高总宣传时说的那样,完全靠能力上来的吗? 肯定有当地政府主导的原因,当然政府会参考市场,会把渔网产业放在全国范围内考量扶持,能振兴巢州经济发展的企业优先扶持。 志平第一次在远离环湖的地方议论高总的成败得失,而这些话他在总公司时,也只能自己一个人苦苦思索,没法说出来的。 现在听了老黄这番话,志平更加觉得老黄说的有道理。他想到在共青城能促膝而谈的,只有姜姚和老黄了,他也渐渐明白许多想法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清晰。 他对未来的看法不再是热血冲动,他也将慢慢从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青年变成一个稳健踏实的男人。 阳光从南面窗户照进来,志平感觉浑身暖融融的。他感觉这是最放松的时刻,许多事情说清楚了,哪怕无解,心里也会痛快。他早已认定马国兴只是个衣着讲究的好面子之人,几乎没有能力。所以他也就从不指望拉破车的老马能解决什么问题了,这样心里反而不堵。 老黄拿着本杂志在认真地看,志平却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泛起春困,眼皮抬不起来的困乏,一会竟睡着了。 二 次日是自由活动日,该洗的衣服拿出来洗,该买的鞋子上街去添置,周末这一天真的是无拘无束。 志平想到王欢给他买的鞋子和衣服还没怎么穿,南方的春天已经像初夏一样热起来了。自己衣服也不需要买,于是吃完早饭拿了一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往河边走去。书里有王欢留下来的绵软的字迹,志平只坐在河边,望着王欢写的字发呆,却打不起精神,书里的字,一个也看不下去。 春天的太阳,照的志平背后暖烘烘的,像是背了一个火盆,田间地头是大片的紫云英,开着灿烂热烈。扇动着翅膀的小蜜蜂,在花间里来回穿行,阳光下的万物生长,在这温暖的好天气里争分夺秒呢! 志平一抬头,发现刘新兵和老黄两个人一路边走边说的往渡口而来。远远的老黄也看见志平了,便微笑的招呼志平也逛街去啊,志平收起书来,跟着两人往渡口而去。自从世纪大桥通车后那人们都走大桥去街上街购物了,只有农场附近的老年人会沿着小南河走到渡口,撑船渡过窄窄的河面,上岸就是共青城了。 此时是枯水期,河面瘦下去很多,志平觉一个助跑撑杆跳就能飞跃过去。 窄窄的河面,穿过河道的风却很大。三人来到河边的没见到撑船的老头,喊了两声也没回应,志平便提议上船自己撑呗。老黄,刘新兵每次回来撑船,老头只是慢悠悠的用竹篙一点,船便离岸了。再一左一右的撑着船,船慢慢往下游靠去,看起来觉得无比松松,何况三个男人可都会用力撑。 虽然今天风大点,总能过去的,两人于是跟着志平跳上河,解开缆绳。只见志平用竹篙往岸上一点,小木船晃晃悠悠的离开了岸。风从河面远远地吹过来,岸边的青草在微风的抚摸下频频点头。 老黄心情大好,清唱起一条大河,波浪宽。志平从水里拔出竹篙时,清凉的河水顺着竹竿滑下来,飞溅到刘经理脸上,刘经理大声说,慢一点,稳妥一点。 然而,志平很兴奋,望着蓝天白云下,远远的幕阜山也看得清晰,风从远山来,吹过河面,吹过两岸黄灿灿的油菜田,志平高声地唱起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这是船到河中心,风更大了。志平感觉船在打转转,连忙跑到船尾,用力撑去。也不知是劲小了还是风大了,船还是不走,原地掉过头来吱吱嘎嘎又掉过头去,这下三人都急了。 老黄建议,三人就在船舷靠船头的位置站稳,因为他每次看到船老大都是站在船舷,并没有站在船头或船尾。 “不对,那是风平浪静,今天有风,必须站船尾!”志平反驳道。 刘经理觉得两人说的都对,便说都试一遍,看看船走还是不走。然而风吹过来时,不管怎么用力撑船,船只是在原地打转。 志平抬头看看风向,他有点迷糊了,不知风从哪个方向吹来的,怎么会刮起旋风来了? 人三都傻了眼,志平也累的横着杆子,不想动了,船便顺着水流往下行,刘经理连忙让志平用竹竿插下去稳住下行的船。志平用力一把插进河床,可是船并不是停住不动,而是慢慢的绕着竹竿吱吱呀呀的别扭着。 志平连忙喊道快来帮忙,不行了,不行了。大家越发慌了,都跑到船头,船尾又翘了起来,风吹的浪花打过来,溅了一头一脸的水。 “妈的,这么受罪。”老黄不禁骂出声来,他从志平手里接过竹篙,想到每次摆渡的老头是站在船尾靠船舷的位置。 他于是直直的站在中间,用竹篙猛力插上,可能是用力过猛,没插到河床,老黄踉踉跄跄的差点掉到河里,好不容易站稳。 他也就是这么一下努力用劲插一杆子时,仿佛明白了什么,等船平稳时。他叉开双腿,站在船中间,一下一下的用力划水,船总算不再顺水下行,而是斜着头慢慢的往对岸靠去。 终于离岸不远了,可是上不了岸,船又开始打转,志平站在船上看到离岸最近时,就猛地跳上岸去,但船还是被蹬了一脚,摇摇晃晃的朝河中心荡去。 “老黄快给我竹篙。”志平喊道。 老黄举起竹篙的时候,岸上的志平一把拽紧,这时船才终于慢慢的往岸边靠上,两人跳下岸,把船拴在石头上。 下了船,刘经理说,一身汗了,望着两人笑,老黄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河水,满脸水珠,也在呵呵的笑。 志平望着风吹过的河面,只有一抹细细的水纹,两岸的野花在阳光下灿烂的开放,一切还是那样的美好。他真不明白,刚才在河中心那么惊心动魄。 刘经理问两人是不是体验了一把同舟共济,志平和老黄就轻松地笑笑。 忽然跟在后面老黄说:“哎呀,我的bp机掉水里了。” 志平吓了一跳,说你赶快好好找一下,没见到你水东西落水里啊,又想到刚才在水里面手忙脚乱,哪里还顾得了呼机掉落水里呢。 老黄说他今天把衣服换下来了,那个装bp机的链子是拿下来放在床上的,他换了一件干净衣服,把bp机放在兜里,他出门记得非常清楚,还摸了摸呼机的,但现在口袋里没有了。 那就确实是刚才只顾着撑船,没有顾及到bp机了。他很扫兴的样子,默默的跟在两人后面,他想那只有以后再买一个了。 过了半天,刘经理说他会把瑞昌的业务好好的跟总公司汇报一下,让总公司了解这边的市场确实很大,而且他说会竭尽全力说服销售部,打开瑞昌的市场,这又让老黄感到有些希望。 志平趁兴说那就有一大笔提成,好买新呼机了。说的三人开心大笑起来,刘经理再一次强调,同舟共济嘛。 三 志平他们三人从街上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刚到二楼办公室,马国兴从里面出来把几张报销单据递给志平,说小何今天下午辞职回安徽了,这是他车旅费报销单。 志平很惊讶,小何怎么就不做了呢?马国兴正往楼下食堂去,他一步一个台阶慢慢往下晃,用漠然的语气说,那就是能力有大小呗,优胜劣汰很正常。 志平在觉得不服,心想你算是能力最差的了,可也没见淘汰你啊。 只是志平认为,不管能力大小,在九江公司待不下去都是遗憾。本来公司成立不久,很缺人。跑业务也是以培养为主,他刚出来时不也是跟着老业务员跑吗?跟姜姚跑,现在跟着老黄跑,也跟刘经理跑。他学会了不同场合不同的沟通方式,或真诚或做作,这些都让他慢慢学会了去观察一个人。 志平想到上次小何的车旅费丢了,后来志平要求写个证明也报销了,现在想来那次的帮忙让志平没留遗憾。 那天小何来志平房间写证明时,志平跟他聊了半天,才知道小何原来跟高总不是亲戚,只是小何的母亲是高总村里的姑娘。春节的时候,小何父亲就以姑爷的身份去了小何外婆家,一个能说会道的舅舅带他们去了高总本家那里。 小何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不愿复读,但他想学个技术,去南方的城市找工作。可他父母一直不同意,直到春节时候,想到环湖是本地最大的企业,孩子放在那里家人也放心。正好春节后江西分公司招人,于是小何才跟着一路过来了。 他说喜欢出门跑业务,就是要身边有个人陪他。他也羡慕别人能说会道,即使谈不成业务,也把所有的联系方式保留。 跑业务的辛苦,他能接受,就是身边没人,他感到孤独不适应。 志平心里觉得,一个高中毕业还是个孩子的小何,能吃苦就很不错了。至于在外照顾自己的能力,也是慢慢培养的吧。 即使犯了错误,在年轻人身上出现的问题也不算问题啊。他想到小何在食堂吃饭,他总是盛点饭便坐到一边吃,吃着别人剩下的素菜,他安静的像是一个陌生人。昨天开会时看到小何也是一声不吭的坐在旁边听别人说这一周的行程和拜访的客户。 他也许在为同事取得的成绩鼓掌叫好,也许在心里为自己即将告别九江公司的集体了,他悲观自己一事无成。小何最后那次安静沉默的坐在办公室的高脚凳上,瘦瘦长长的白脸,那副清冷的面容让他难以忘记。 第40章 吴镇买房 一 吴镇过完年就回到亚父乡,他带着黄静从路口往靠山村走去,熟络地跟着每个人打招呼。在上吴村时,他是吴木生的儿子,村里有比他长一辈的,也有比他晚一辈的。他还可以端着架子,跟人开玩笑。 现在路过靠山黄村,他见人矮半截,要尊重每一个大人和小孩。村里人早已把他当做黄家女婿了,吴镇也极力维护着村人对他诚实可靠的好印象,他明白自己人设够好,后面的事就够顺。 不管黄静的父母如何虐他千百遍,他待靠山黄村民如初恋。 吴镇在黄静家的两天里,拜见了本家的叔叔,伯伯和爷爷奶奶。长辈们格外关心问吴镇是哪里人呀?在哪里上班呀?甚至问他们什么时候办事啊?吴镇都很诚恳地回答,他觉得黄静妈虽然烦,但黄静爸是讲场面的人,所以他要跟本家的亲戚们十分小心的处理好关系,一定要赢得他们的好感。 长辈们关心吴镇的婚姻时,吴镇已经跟黄静在市区里找中介看房了。从去年年底到今年春节,他们已经记不清看了多少套房子了,甚至不同的中介推荐的同一套房,价格都不同。他们追着报价便宜的中介去,中介又告诉他们那套房刚刚签掉。吴镇就觉得中介的话不能信了,而无休止的带看房子,不仅在希望和失望之间翻滚煎熬让他身心俱疲,而且结果毫无意义。最后他们决定在一家相对诚实的中介那里交了定金,业务员小王非常尽力,卖力的推荐他们看那些可以谈价格的房子。 通过看了那么几套房,吴镇也大体了解了市场行情。在供电局小区里找了一套68平方米的两室一厅精装修的,报价11万8。中介说,房东是供电局的一个领导,金码头还有一套,现在唯一的女儿去外地读大学,必须卖掉这套,这是吴镇黄静中意的一套。还有一套是光明新村附近的老小区,84方,大三房,只是小区环境不好,出门就是城中村,站在这个房子的卧室窗户,可以看到城中村的厕所,黄金就觉得不舒服,天天早要看别人上厕所,多难受呀。但是价格竟然比那套供电局的房子还便宜,才十万的报价,吴镇很中意光明村这套,想着多一个房间,以后就可以接待老家来人了。 虽然光明村的房很动心,只是黄静坚持要买供电局的,吴镇看了看银行卡余额,过完年还有两万多块钱了。房的首付还不够呢,中介告诉他工作没有编制的,要首付五成,也就是不管买哪套都得借钱了。虽然吴镇现在跑业务,一年也能挣到三,五万的,但缺的这笔钱去哪里借呢? 吴镇思来想去只有找厂里,郑会计大概比较难说,那只有找钟华大表哥了。定哪套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借到钱。工厂开工前一天,吴镇带的黄静买了一箱古井贡酒去半汤大表哥家,大表哥工作单位在望湖居委会,厂开在亚父,人却住在半汤温泉附近的老家里。 这是一个宽敞的农家大院,两层装修考究的小洋楼,奇特的是大院里侧还有个下穿通道,路过一个装有大狼狗的铁笼子,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地下室,隐藏式的采光井,让地下室里通风透气,安静私密。 地下室外间是两张麻将桌,里面是一个可以看看书,练练毛笔字的小书房,这真是外表平淡无奇,里面别有洞天啊。 正月里跟大表哥熟悉的亲朋好友都在这地下室里来玩麻将,有事就去小书房里谈。吴镇来找大表哥,并没有提起钱,而是让他参考买哪家买哪套房子更合适。 钟华听了吴镇说完两套房子后,带着金戒指的手,夹着一根九五至尊,猛吸一口往老板椅上一躺,吐了个烟圈说:“你把供电局那套房号说出来,我问问看,直接找房东谈不就得了。” 吴镇很惊讶,又觉得可行,便努力记起看过的那套,大门进去第三排四楼,401还是402就记不住了,他在努力回忆,但就是记不得房号。 “靠东边还是靠西边?”钟华对那边很熟悉的样子。 “西边哦,西边”。吴镇想到下午太阳落山时,站在厨房里,阳台上可以看到龟山的落日风景,便果断的说是西边套。 “那就是402。我明天问问看”中华肯定地说。 中午吃饭的时候,吴镇和黄静给年长的亲戚都陪了酒,亲戚们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着黄静。姑娘中等个条,眉清目秀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家呀!长辈们赞不绝口。 吴镇心里也甜蜜绵绵。 等亲戚问到什么时候办事呀?吴镇为难地说钱不够。然后给大姑奶奶敬酒,大姑奶奶豪爽的大手一挥:“三妹帮忙,这这么好的姑娘不能委屈了。” 吴镇感激的一口闷了,连声说着感谢。 其实吴镇那两声感谢是要感谢大姑奶奶说的那番话呢?还是要先感谢三姑奶奶让钟华借钱呢? 吴镇恍然记得小时候奶奶带她来这里也是这样的,见人便是一副感激的神情。 大姑奶奶大声说:“别谢我哟,我又没钱借给你,还是三姑奶奶让大华给你想办法” 三姑奶奶也满脸带笑的说应该帮忙,那么多苦的都过来了,现在不能看着孩子受罪。说着伸手拉着小静坐在旁边说等二月里清闲了,回趟上吴村接奶奶过来玩几天。 黄静微微笑着应承。三姑奶奶很享受那种给别人帮忙的满足感,只是郑会计一言不发,把许多话压在心里。她可不认为吴镇有多么优秀,她觉得亚飞因为忙着结婚才把手里的一些单位荒了,让小吴吃屎捡了个豆瓣子。连他这个小静子也是人家的养女,亲生父母都不知道在哪。当然郑会计只是在心里翻江倒海的鄙视,面子上还得风平浪静地夸奖。 钟华看到母亲那么满足的神态,便不顾及郑亚琼的反应,说结婚的费用到时候再说,先把这套房子定了。 然后大家开开心心的斟酒,吴镇黄静双双端着酒杯敬每一个长辈,一派祥和。 二 第二天,吴镇又被钟华叫到地下室的小书房里来,还有个叫二哥的人站在面前。吴镇听二哥说402房东是个赌钱欠债的包工头,前两年买来的房子,现在为了还债挂十万就出手。这让吴镇十分惊讶,想到自己来来回回跑了一个多月,根本没问到底价。至于房东的身份更是驴头不对马嘴。便想着把交给中介小王的2000块钱定金找个理由取回来,气恨着他们没说一句实话。 钟华叹口气说中介说的都不能信,房子又不是他的,他只是给你找房子,给房子找客户,两头吃佣金,信息不透明。你找中介买房,中介都是个鬼。 吴镇心想先不管大表哥如何跟这个鬼斗智斗勇,切入正题,买这房还缺八万块钱呢,即便首付也得有个五六万吧。于是他满脸笑容的望着大表哥说:“老大,买房首付得五万呢。” 钟华没吭声,反问他下一步该怎么跟中介谈,因为交定金是绕不开中介了,如果不在这家中介做按揭,还得另找一家中介,虽然房价没猫腻了,但中介费至少还得付个5000吧。买房子的每一笔支出都预算清楚,奶奶经常是的三条泥鳅凑起来够一条黄鳝,此时他深有体会。 所以吴镇思来想去还是忍一时意气,找小王算了。虽然很讨厌他们报虚假,但他们现在可以直接找房东谈,谈好了找他们帮忙过户就好了。 钟华吐了个烟圈,他说中介都坏的很,但现在不要找他,等我约好了房东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家电家具都留下来,一共多少钱,谈好了再找中介。 吴镇佩服大表哥,毕竟是见多识广,对处理事情上既果断又不失控。 吴镇现在觉得还是听信中介了,总以为客户私下里找房东是不可能的事。中介也多次暗示过很多客户自己找房东,房东要么临时涨价,要么不卖。房东以为客户都找到自己这里来了,那房价肯定是涨的一塌糊涂,所以房东又待价而沽了。 所以吴镇从没有动过私下找房东的心思,刚才听大表哥分析的头头是道,立马开心地说好好,就这么办。 接下来二哥骑个摩托车就去找房东了,等到钟华接到电话让他们去供电局时,吴镇也开开心心地坐在大表哥的车里,盘房东了。 吴镇觉得好事临头,心里忍不住的激动,坐在车里不住地东张西望。 一会到了房东家门口等了半天,房东才过来。是一个瘦高的长腿男子,留着齐耳长发,显得江湖气十足。 二哥给钟华介绍,这就是房东。房东熬夜的黑眼圈框动了动,点点头,算是招呼。房东在一串钥匙里摸了半天才找出一把,开了门,里面收拾的还算干净,只是一股霉味,大家坐下来后,房东问你们谁买房子? 钟华点头示意一下吴镇:“我兄弟。”中华又拉开话题,说了这里的一个周局就住在山边的小洋楼里,房东果然有了兴趣,放心地聊起来。中华又问房东现在哪里包工程? “城投公司的垃圾处理厂,已经交付使用了,还没结完账,本来过年前急用钱开工人工资。现在也不着急了,反正我欠别人的,别人也欠我的。” 钟华不动声色地听着,他脑子里飞快转着,城北垃圾场工程,他觉得政府欠款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听说那个工程本来是外地的公司中标的,后来做不了转了。那也就是工程套住急用钱了,中华看到房东那双熬夜的眼睛和青紫的嘴唇就知道是个赌鬼了,再看这套房子,春节都没人住,八成是躲债去了。 于是钟华直截了当的问,现在这房子卖什么价? 房东说:“一直挂十万,现在中介还说有几家来看,反正我也不涨价,谁先来先得,还是十万”。 钟华没再说话,而是从客厅转到卧室,再看看窗户,看看家具,然后坐下来对房东说:“供电局是个老小区了,优点是安静离市区近,缺点是户型不好,设施破旧,这样吧,我们也不找中介东问西问了,找来找去还是同一套房子,报价有高有低,我今天就带我兄弟直接来找你,八万,你看行不行?” 房东一听只摇头说不行不行,有人出到九万了,他都不出手。 大表哥见吴镇起身就想要走开,便按住他,又跟房东挑明了说:“我们是诚心要买的,费尽心思找你来谈,你也看到我们诚意,比中介带客户来看房靠谱。别光说九万十万定不下来,也是说着玩的,我们今天先谈好,立马交定金。” 或许是房东着急用钱,对立马交定金很动心,又或者是房东对中介只是说有客户,但又不来签字的吊胃口很疲倦了。思考半天,几乎哀求地说加一点吧。中华一听有戏就拽着吴镇跟房东说商量一下。 在走廊里,吴镇压制不住的兴奋,说加多少都同意。钟华说也别太多,做生意的人不是顺就是发,所以加个一千八凑成八万一千八,发要发,干就签字,不干拉倒。 房东对这个发要发的价格无可奈何,也对房子万般不舍,最后还是拿出房产证,写了个收条,算是定金合同了。 房东收了定金,问那过户的事情怎么办? “你别着急,我来找中介。”钟华得意又自豪的说。 于是他们高高兴兴的作别房东,下了楼,在车里钟华说我们现在就去中介那里。一鼓作气把买卖合同签了。 吴镇感觉这单业务比去年签的任何一项业务都激动。 中介小王见吴镇带了一个老板进来,还是很客气地接待,钟华拿出签好的定金合同时,中介也没在意,只当是一张现金收条。然而钟华说:“那套房子你们谈不下来,我找熟人谈下来了”。 小王一脸懵逼,半天才说那接下来怎么办? 钟华朗声说:“当然还是你们办了,但中介费打折,我们最多出3000。” 中介见双方都谈好价格了,也只好借坡下驴,满口应承道:“好好好,我明天帮你们办过户按揭。” 然后感叹那个房东太难说了,钟华只是配合地说“不是熟人,谈不下来哦。” 至此交定金买房的事,就全部办妥,只等银行放款了事。 晚上吴镇黄静陪中华二哥在地下室里喝酒。钟华兴致颇高地说,今天谈判堪比教科书,还特意提到吴镇不能抽身离去。如果吴镇他们离开,房东肯定会跟中介通话。中介是习惯于无中生有,制造混乱,再浑水摸鱼,那就一切失控。中介肯定会说有上次客户出到十万了,只要房东同意,明天就来签。房东心里也立马不淡定,这种波动很正常,反正房子都要卖了,谁不想多卖一点?这些关键的时间点只适合短平快。 一番话让吴镇佩服不已,仿佛明白了许多销售技巧,最后大表哥看到吴镇说:“我一天房子没卖过,但身边的朋友除了不卖军火,什么都卖。任何生意都一样,摸清对方意图和自己能承受的范围,果断就好。” 这次买房的两天里,志平深刻的感受到,大表哥把销售说的如此明白。 第41章 买房余波 一 在中华大表哥那里借了两万块钱,付了供电局那套房子的首付后,吴镇口袋空空了。 他想到市区里,从此以后就有个自己的家,那没钱也就无所谓了。 未来日子还长,一个人这么多年都过了,何况现在还有个小静在身边呢。 吴镇在供电局买了房子后,黄静父母深感意外,他们本以为吴镇过完年后只有那么几万块钱了,勉强凑个彩礼,然后他们风风光光的把女儿嫁过去。 当得知两人悄悄的按揭了一套房子,以后每月还要还房贷,黄静妈绝望了,抱怨到这叫什么日子呢?按揭是什么鬼东西嘛? 晚上黄静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一脸乌云,就想问她事情的来龙去脉,又不想搭理女儿。她觉得小吴房子都买好了,更觉得是一种特别的挫败感。 黄静庆幸年前吴镇跟她看房都是悄悄的进行着,吴镇当时还提醒她,买房子的事不到最后不能说出来,会引起她家的“地震”。当时黄静不以为然,但现在看母亲铁青的脸就又想起吴镇交代的话,心里便觉得世上最了解他和能保护她的人还是吴镇。 父亲并没有那么生气,只是想了解如何这么快就买好房子,房价多少钱。黄静等妈稍稍平静了些才说,都是大表哥帮的忙,房价从十万还到八万一千八,她们只有两万多,首付不够,大表哥借了钱,借了多少钱就不知道了。 父亲一言不发,他听到女儿说她们只有两万多的话,便想到虽然黄家没拿钱,但本来预计的彩礼肯定少多了。于是他坚定地说:“买房是好事,但房产证必须有黄静的名字。很多事能有大表哥厂长帮忙,小吴还是很受厂里重视,所以不必太纠结。” 作为父亲他不想在彩礼还是房子伤脑筋了。 他看到小静,儿子和老婆都过来吃饭,就很满足。 儿子很高兴,盯着女儿问姐姐的房子多大,几个房间,几楼?老黄不禁笑了起来,毕竟,农村人,没几个能在城里买套房呢。他早已不再生气,他认为小吴以后还是有点能力的,小静过去不至于太吃苦。 黄静小心地给母亲盛好饭,父亲还是照样喝点小酒。母亲又开始说到小静不听话,整天不回家,又恍惚听到小吴家很穷。老黄并不觉得家穷有什么不好,穷人的儿子早当家。然而黄静妈的抱怨像是停不下来,说买房子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家里说一声,是不是就看不起她家呢?是不是就看不起她这个开的代销店的?还是看不起她这个女儿? 这句话让正喝酒的父亲很反感,厌恶地说:“好了好了,别叨叨了。” 母亲大声的说:“怎么了?我就要说从小就不教女儿好。你现在看吧,八字还没一撇,就这样飞了。就是养头猪还能卖点钱,养她这么大,有一点点用吗?” 老黄听到老婆子说他从小就不管教女儿,气的把筷子就会咣当一声扔了,又举起手来作势一巴掌打下来,但手停在空半中,没落下来。黄静妈倒是呜呜地哭开了:“你打我呀,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一把屎一把尿的盘大,现在不声不响成了人家人了,买个房子还要借银行钱,一进门就帮着还钱,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是都是你教坏的,呜呜。” 黄静惊恐的看着父亲愤怒又无可奈何的神态,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地退进房里。母亲哭了一会,朝屋里的黄静说你明天就不要出门了,哪里都别想去,就呆在家里,坏怂如果拿不出两万块钱,别想跨进这个门。 母亲哭到最后却无比清醒的下了这道决绝的命令。父亲不喝酒了,他没觉得自己在小静的成长过程中不称职,后来的小静与其说是女儿,勿如说是朋友,她有时候就无端的想抱一抱小静,那是隐藏在父爱的名义下,他觉得是别样的感受。 这是朋友般的感受,他才觉得小静嫁给吴镇,先买套房,再两人奋斗还债是如此的美好,他忽然恶心老婆子把女儿当做商品,要卖个两万块钱的。本来小吴家境贫寒,能白手起家,在市里有套房已经是超过许多年轻人了不起的壮举了,再要两万彩礼就过分了,黄静爸爸迅速的摇摇头,像要甩掉一只左右盘旋的苍蝇。 黄静看到父母对买房的不同反应,才觉得母亲真要是为她的幸福考虑,就不该对买房子的事有这么大的激烈反应了,母亲还是在纠结彩礼了。她只能冷冰冰地想到妈是妈,她是她了。 在考虑家庭成员的利益时,永远是小弟在前,她在后。想到这些,黄静心中不禁悲哀,她觉得自己本来就像个在水面随风飘荡的浮萍,这里只是她长大的家,以后她将随风飘到哪里,谁会知道呢?她觉得现在这个家很冷,她只想去去吴镇那里了。 二 吴镇这两天没见到黄静,便很疑惑,新房已经验收结束,就等他们重新添置窗帘家具了。这天傍晚,他拎着两箱牛奶去靠山黄村。他想到,从现在开始,要做足表面工作,不仅拎牛奶,还要绕到村前走一圈。从生了孩子的俞大琴家门口走过,再回到黄静家,他要客客气气的跟村里唠唠嗑,打招呼。他们要办事了。 吴镇先去代销店看黄静父亲,将牛奶放下,从口袋里摸出中华烟,给黄静爸递了一支,便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爸。黄爸没点烟,只拿在手里看看,然后无可奈地说:“小吴啊,你买房子是好事,但也要跟我们说一声,也省的小静妈心里堵得慌,女人嘛,不比我们男人” 吴镇一听就明白,买房的后续反应来了。但他从黄爸抱怨的口吻里听出来,他说“我们男人”几个字就让吴镇有股莫名的信任,于是他立马用极其真诚的语气说:“爸,我们本来只是看看房子,哪里有钱买,但是碰巧有个缺钱急卖的,而且房东还跟大哥表哥认识,一下子就让了两万多,这是中介都还不了的价格,所以觉得机会难得,趁热打铁就从大表哥那里借了两万,一下就定了。” 吴镇说的大体事实,但也捏造房东认识表哥的话,不管怎样,黄爸完全明白事情的经过了。吴镇便问妈在家吧,黄爸点点头。吴镇便赶过去,一进来,吴镇看到门虚掩着,却没见到人。 黄静房门挂着把锁,小弟肯定去市里玩了,可小静呢?还有小静父母的门也关着。他正疑惑的时候,却听到屋子里妈妈幽幽的问了声:“谁啊?” 差点把吴镇吓一跳,他忽然觉得家里怎么这么阴森起来,便大声说:“妈在家呀,这两箱奶是内蒙古大草原的,小静呢?” 又是半天也没声音了。吴镇呆呆站着那一动不动,他脑子里飞快的转动,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 半天他听到小静妈在黑乎乎的卧室里悉悉索索的声音,像幽灵一样地说道:“我头疼病又犯了,小静小弟都不在家,你好走了。” “哦哦。” 吴镇答应着刚要往外走,听到对面小静卧室里有轻轻的声音在喊“小吴哥哥”。他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就激动起来,跑过去问怎么回事,只见小静用手指指门锁上的钥匙,又指指客厅里的大方桌。他果然在方桌中间的抽屉找到一把钥匙,捡起来往门上的锁一别,吧嗒一声门开了。 黄静跑出了一把抱住吴镇,她又害怕又紧张,不断地浑身哆嗦,被关在屋里两天了她只平静地躺在床上想吴镇,厌恶妈妈。没想到吴镇来为她开锁时,她一下子就如此担心会失去吴镇,害怕的浑身颤抖了。 父母的卧室又传来母亲幽灵般的声音:“小静子回来了吗?” 黄静心情总算平复下来,厌恶的想到自己被关了两天了。还装什么呢?便不吭声,吴镇立马答应:“是的。妈,小静刚回来哦。” “回来就好,我还要问她话呢。” 黄静便紧紧的拽着吴镇,她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丑恶的妈妈。吴镇杰按着她不要走,在堂屋里等妈妈出来,过了一会,妈妈鞋底拖地吧嗒吧嗒地从房里走出来,一脸倦容,像是睡了好久也没睡着的模样。 她示意吴镇坐下,吴镇却上前扶着她先坐了下来。黄静妈长叹一声问:“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吴镇从见过黄爸后,一进门就知道问题的症结在钱上面了,便连忙说:“大表哥答应给我们结婚时再借一笔钱,我们房产证写两人的名字。” 黄静妈妈稍微舒展了些,说话也正常一点,但仍然一副大病初愈的痛苦状,缓缓地说:“我为这个丫头像是害了场病,都是这个丫头不挣钱。唉,你们借这么多钱,压力这么大,以后是难过哟。” 吴镇不吭声,但他认真的听,寻找接话茬的时机。 他要等她妈说完,情绪稳定时再告诉他会带钱来娶小静的,至于带多少钱,吴镇一直不说。他清楚地知道你说了再多,小静妈都会鄙夷地嫌太少。 再者吴镇说大表哥会再借钱给他们结婚,那也只是他在四处碰壁时的唯一指望了,或者那是他心里最后的一点安慰,还有个不缺钱的大表哥。 但在小静妈面前,他依然要信心十足。如果不这样,今天的事情就完不了。小静妈妈把自己最无助可怜的模样做出来,让吴镇看那状态,犹如央告吴镇看在她可怜到这个份上,就留点钱吧。 吴镇心里也瞬间难过起来,觉得小静妈妈的做法能理解,只怪他家太贫寒。而即使这样贫寒了,还贷款在市区买房。他拉了几下小静妈妈说:“妈,你回去躺着吧,别着急,我会跟中华大表哥说清楚的,有了钱我们再商量办事。” 小静妈看到小吴都这样诚恳的说了,再也无话可说,她挥挥手,自己慢慢走进卧室。 吴镇今天来是想问清楚,黄静怎么几天没来。现在他也明白了,就没想带他走,便抱了抱黄静小声的说:“一切办法,我慢慢来,就是千万别跟爸妈闹矛盾,再说我俩只要能见面就能在一起,也跟结了婚一个样。” “哼!不一样!” 黄静坚决地说着。然后摇摇头,表示不想呆在这个家里了,他就要跟吴镇离开这里。吴镇又说等两天吧,他再托人找关系给小静换个其他工作吧? 半天,黄静才松开吴镇,恋恋不舍的看着吴镇走了。 三 吴镇春节后因为买房过户,等他在出差时,已经三月中旬了,亚飞老钱他们都忙的热火朝天,看不出来业务跑的有多好,但那种认真的劲头让人心动。 今年的销售政策又放宽很多,更多的是培养业务员的谈判能力。然而,今年的市场因为原材料的价格波动,很多老客户用量减少,开始选择天津,山东,以浙江沿海城市的产品。沿海省份的产品在运费上要占明显优势,注塑产品的成本运费占到30以上,已经是个举足轻重的比占比了 早几年,轰轰烈烈的注塑产品代替金属瓶盖厂,厂家也因为产品质量渐趋稳定,市场也下沉到优胜劣汰的阶段。 而飞华更像是在趁着市场混乱,捞了一把,现在一切趋于理性,飞华也在改变,只有上马新生产线,招收年轻稳定的工人,培养优秀的业务员,而这些对飞华来说都是难于上青天了。 吴镇的重要客户还没拜访完,重要的客户必须见面拜访,才能显出真诚,也能掌握客户单位的年初计划和全年预计采购量。 老钱并不认同客户要当面拜访,老钱只跑了几个稳定的客户,一去就喝酒,把对方喝的晕晕乎乎,他觉得生意生意就是把陌生也变得点意思,就有业务了。 而亚飞在今年一开始就变得不像结婚前那样自由了。 又是个周末,几个业务员在外面吃饭,亚飞突然想起什么事,在bp机上摁半天,然后又找个电话亭回电话,一回就是半天,他打完电话回来后告诉大家:“我不吃了,你们继续玩,我要回去了。” 留下吴镇和几个业务员也没怎么吃,早早的拼车回了厂里。 第二天吴镇见到亚飞觉得他挺受罪的,但亚飞笑着说:“你还没到时候,到时候你你还能嘴硬,不怕老婆?” 然而,马海波对亚飞的管束远远不止在亚飞吃晚饭上用电话突然召回,马海波从心里不能接受亚飞和吴镇打得太火热。 去年郑会计就提醒过,小飞别每次跟他们裹在一起。她甚至说到亚飞不注意把客户信息透露了,吴镇掉头攻下这客户,算是谁的呢? 亚飞心里明白,他和吴镇是伙穿一条裤子了,但是还是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一有饭局就赶过去。 这天晚上,马海波特地做了两个菜,她像是个能干的大姐姐,耐心的照顾着小弟。春天的韭菜嫩滑清香,做出来的鸡蛋韭菜饼松软喷香。巢湖大梗上的毛毛菜,三四月份的时候,水草丰美的地方总有一撮肥嘟嘟的宽叶,细茎的毛毛菜,采上一把洗洗干净,有人喜欢沾点佐料生吃,就要那种爽脆的感觉。马海波采了一把,用水开水焯一下,淋上生抽和几滴麻油,也是绿油油的春天的味道呢? 等坐下来吃饭时,马海波拿了两双筷子,两只酒杯,今晚夫妻两个要痛快把酒言欢。 金码头是个入住率不高的小区,白天晚上都很安静,他们关上门来就显得更加静谧了,两人心情畅快,喝着酒聊着飞华的往事,也聊着环湖的事。 马海波说。环湖改制后管理严了,接待的任务量比原来多好几倍,然而工资却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这是马海波心中不平的。她能接受劳动高强度,但不能接受一潭死水的工资制度。 她不怕接待量大,但她付出都要有价值,要让别人看见,否则就觉得心里委屈, 亚飞说那就不做算了,没什么大不了。马海波说:“我只是发发闹骚,你倒劝我辞职,还是你厉害。” 亚飞说现在飞华也不简单了,人上一百,是人不缺。马海波止不住笑了,这句家乡俗语确实说的精,她也十分清楚飞华往事。 于是说去年你跟吴镇两个在宿舍偷看过黄色录像了吧? 亚飞笑笑,然后腆脸说那又怎么样呢?“嗯,是的,不怎么样,你们租带子在厂里偷看,吴镇偷偷的去大琴家看,最后还把人家睡怀了。” 好像是一个大霹雳,震的亚飞筷子都握不住了,他不解地望着马海波,你造这个谣干什么? “好了,我也不说了,你也别多想,心里有数就好”马海波说着,把酒杯一推道:“等这几天安全性过了,我们再怀一个呗” 亚飞还从刚才马海波那句话里没有回过神来,她突然想到好久没见过俞大琴了,果然是辞职生孩子了吗?再算一下时间也能对得上,亚飞不禁万般疑惑起来这件事谁先知道的,又谁传出去的呢? 已经是静谧的夜晚时分了,每幢楼也只有一两户人家灯亮着,那些所有谈话聊天都显得亦真亦假,朦朦胧胧,哪里说的清楚呢? 吃完饭之后,马海波看到老公一后不停地忙活,又说到昨天回老家看到你爸遇到你大姐,她说了一件大事。 “但大姐让我别跟你们说。” 亚飞奇怪什么大事,大姐告诉马海波还交代她别说。他仿佛从一个惊讶里转不过来弯,又碰到让他万分惊讶的事,只静静的等着马海波说:“你姐夫最近在考虑把飞华厂转让掉了,决心跟朋友合伙办水泥厂。合伙人原来是小水泥厂的,现在规模扩大,姐夫入股了。” 亚非这一次惊讶的嘴巴长大说不出话来,等平静下来,想想确实有可能,前几次你姐夫总是盯着产品成本,如果连运费这么贵降不下来,那跑再多的业务还是不赚钱,看来姐夫是在注重企业效益的时候也盘算着下一步了。水泥厂不比注塑厂,水泥厂投资庞大。 但巢州的基础工业便是水泥厂矿,各种熟料加工的小厂多如牛毛,他自负地想到自己,以后也能在水泥厂做销售负责人了,心里便一种莫名的兴奋。 马海波却兜头一瓢冷水道:“你姐说,你搞不过吴镇,如果你有其他去处,就别去水泥厂,合伙的大厂也难搞。不比飞华厂,水泥厂就靠你能力了。” 亚飞想说话,但觉得这几句话不容反驳,他想起在飞华身上没有200块钱的尴尬,后来又跟吴镇搭胳膊玩花样,已经让他对飞华没有多少的感恩的心了。 马海波还不忘告诫亚飞说:“你姐不让你现在跟厂里任何人透露一点消息,因为一切都没定下来,但他想让我们早点做准备,我决定辞职,趁我们现在不用操心孩子的事,完全可以干一番事情。你不是认识一些搞装潢的老板吗?那我们就选一种装修材料,开个建材店投资,不要太大的,我很看好房地产的未来,一定会拉起无数个建材店的,亚飞突然觉得马海波像个胸有成竹的大将军,他今晚接二连三的被震撼到了。 然而第二天亚飞就告诉了吴镇飞华厂要卖掉了,他姐夫要拿钱去跟沈总合伙开水泥厂了。 吴镇第一反应就是,没钱结婚了,也没还房贷了。 第42章 合伙买手机 一 志平在共青城的日子,如同那条小南河的水一样缓缓往前流去。 小何回安徽了,老黄因为丢了bp机,对刘经理承诺的日常业务格外关注,却又总是失望。 老黄排遣失望的情绪就是打麻将和找妹妹。志平是看书和想念王欢妹妹。 志平已经开始跑南昌市场了,南昌的水域并不丰富,但南昌有大学城,有图书馆,那些学习的地方对志平都是无法绕开的诱惑。 周末的晚上,老黄没去麻将室,他拉上志平去大队灯光球场看篮球比赛,两人在拐角坐下,他告诉志平瑞昌的客户刘经理帮忙跟进,业务提成还是他们的。 以后会不会变化?老黄摇摇头说不会的,并且告诉志平现在进的货都是常规产品,量不大,具体操作还有很多事,比如铺货量,返款日期,年终销售提成,统一保护价格,这些都是我们做不了主的。 志平想想确实如此,便很开心,说:“随他去,反正近期他和姜姚斗,和马国庆斗,起码不会放弃我们两个的。” “哈哈,不会,绝对不会哦,我还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老黄在微微的光影下,小眼睛熠熠生辉,他说到姜姚今天一回来就告诉他,准备合伙买一部手机,几个业务员平摊费用,有业务可申请带出去。 志平觉得这办法好,如果一部手机一万块钱,他们一共五个人,业务员也可以接受的。 “不不不,不带刘新兵。姜姚说他有汉显bp机,手机作用不明显了。” 老黄说的这里跟志平相视一笑。他们明白姜姚也在拉帮结派了,两人各有高招。 老黄说:“钟大哥同意,我也同意,你再考虑考虑吧。” 志平点点头,他认为自己确实需要考虑考虑,除了觉得这种做法容易引起矛盾,也会出现话费和携带天数的争执,于是志平再考虑一下吧。 这次的销售会刘经理说瑞昌铺货进场的事,说总公司回复,铺货进场要有两位及以上的业务员共同见证。业务的提成,要低一点,又说到瑞昌客户是志平和老黄共同开发的,后续他来跟进。 志平觉得大体是这么回事,但业务员最关键的提成却没有说清楚,只说低一点,却没有明确的标准。所以志平觉得以后还会有矛盾,但又不想当面提出来。因为他认为老黄跟张新兵谈比较合适,他本来就是财务人员兼职销售的。 这时老黄也不动声色,或许他在考虑更妥当的时机吧。很快散会后人也散了,老黄到志平房间说这趟去瑞昌的详细情况,结合刚才销售会上的发言,他猜这两笔业务提成有点悬,然而现在他们也不能因这事问个不停,毕竟才刚刚开始。 “只要锅里有碗里也会有嘛”,最后老黄这样宽慰的志平,也想着宽慰着自己。 他报销差旅费时,志平因为这一周的出差记录不好填,老是混在洪城大市场,客户过于集中,有效的客户偏少,老黄便给了几个以前联系过的南昌单位,志平凑凑总能交差了。 志平正在小心地记录这个几个单位时,姜姚推门而入,吓得志平扔掉手里的笔,回头一看是姜姚,才放下心来。 姜姚一进来,看到两人的紧张状态,再瞟一眼志平,正在记录客户单位,便瞬间明白了地笑着说:“又在借客户报销了。” 志平笑笑说:“你知道不要紧,就怕他知道。” 姜姚不屑的说:“有啥不好怕的,我经常这样,打仗时将在外军令还有所不受呢,何况跑业务是现场决断,我不能为了业务单位凑数量耽误正事吧,你定点看守,有时一整天一个人也接不到,但总不能说没工作吧。” 志平听的激动,连声叫好。姜姚看到老黄也在,便直接说了合伙买手机的事。 姜姚说:“志平还是不参加吧,毕竟你的主业是会计,买了手机,每周跑不到两天,还得承担份子钱,再说财务部的提成也不同,还是不要跟我们搅和在一起。” 姜姚用了一句开玩笑的话了结此事。志平正在为买手机要拉帮结派而苦恼不已,现在听姜姚如此一说,他就安心了,有种退出旋涡的释然。 他又觉得,也许姜姚早已理解他的顾虑,便直截了当排除他了,志平从心里感慨姜姚的用心细致。 姜姚望着老黄说:“那我明天去德安县城买手机了,你要不要去?” 老黄只想明天去找小黄,并说你找老钟吧,你们一起去。” 姜姚点点头出去了。 晚上手机买回来时,姜姚喊老黄过去,志平也跟着去看看。钟山拿出一个红纸盒,上面一个大大的摩托罗拉的m标志。 老黄说怎么买了个红色手机?又不是女人用,难看啊。 钟山没说话,接着从大盒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小盒子的盖子上面是个更小的泡沫,老黄感觉像是俄罗斯套娃。 钟山把带泡沫的小盒子拿出来,从刚刚取出的第二个盒子里拿出一根线,一个充电头,一副耳机,一块备用电池板,这几样东西就占了一半的体积。 又开始拆那个泡沫盒,打开后是个黑色锃亮的手机。老黄拿过来笑咪咪的摁了一下按键,黑色的手机上面一个小小的浅绿色的屏幕。 老黄怎么拿都觉得顺手,一副放不下的满足感。在屋里来回踱步,做出业务繁忙接电话的模样。志平忽然想到黄宏小品,他从老黄手里拿过一机,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蹲下,不停的喂喂,移动电话吗?当然,移动的打。 姜姚微笑着说:“都别闹了,我们三个先拟个制度,会计正好也在帮我们记下来。” 听姜姚的安排,一周七天,周一到周六六天时间,每人两天,周日放我放在我这边家有事可以打电话,电话费他尽量申请报销,如果实在报销不下来,就从业务提成里面安排话费报销。。 众人点点头,大家都觉得有一个手机了,做业务也增加了无限的信心,业务量一定会比以前大多了。 姜姚说了电话号码,139开头的一连串数字,志平都一一记下来。姜姚也十分满足,他接着说:“我们这部手机主要用来谈业务,只要业务成了,过年拿了提成,大家每人都买一部。” 说得大家开心的笑了,仿佛每人都有一部手机在跑业务呢。 志平按照姜姚说的把手机规约写好,让每个人都签了字,放在姜姚那里。从此三个人过上了跑业务有手机的日子了。 过了一个多星期,刘经理才发现姜姚买了部手机,几个业务员都可以轮换使用,唯独他不能用。晚饭的时候,刘跟马国兴像是一对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吐槽姜姚的拉帮结派。 马国兴想到那次汉显bp机时的同样心情,轮流体验了一次。马国兴现在格外有耐心的听他说了一大堆话,生活像是绕过共青城的那条小南河,所有的烦恼都会慢慢的流淌远去吧。 下一天老马要回总公司做述职报告了, 那些拉帮结派的故事,会让高总听了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第43章 这一次是真的相信了 一 又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周末,九江分公司的业务员都回来了,马国兴也从总部坐火车回到了九江。现在有趟列车经停德安,这样就非常方便了,从总部上午出发,可以赶过来吃晚饭了。条件真是越来越好。 做饭的吴阿姨备了一桌家常菜,有辛苦一个周的业务员都很期盼的红烧肉,红亮亮油汪汪用筷子一戳就烂。 过年时老家带来的腌芥菜,因为气温渐高,也腐烂发臭了。吴阿姨就用臭菜水蒸老豆腐,直到豆腐起来一层蜂窝状的小气泡,菜汤浸泡好久,味道透了,真是千里飘香!吴阿姨小心翼翼端上饭桌,饭厅四周,臭味浓烈。 饭局上的炒菜都放了黄亮的酱油,这样一桌家乡菜成了经典的“盐重好色,轻度腐败”的徽菜了。 大家嘻嘻哈哈坐下来提快真奔每一道令人食指大动的家乡菜。马国兴也说着总部的新闻和旧事,这种靠口口相传的事情便多了些故事的精彩,却少了些事实的真相。 忙完报销的志平进来,听到马国兴正绘声绘色的说着关于一个关于医院重疾的故事。在这个轻松的晚饭时分,志平还以为在说的一个遥远的往事。 马国兴很认真的接着说道:“唉,我们几个年龄相仿,都去医院看过了,食道癌三期偏晚了。” 大家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东拉西扯,突然听到王大贵得了重症住院,而且是食道癌晚期,大家一下子静默下来。 志平更是连呼吸都细了下来。马国兴很享受底下人鸦雀无声的仰脸听他说话的感觉。自己也早已没什么重磅的消息能收获如此好效果了,他接着又说道: “老王很悲观,我们去医院看他时,他一脸彻白,看着怕人,思想有负担,他也吃不下什么东西。这人呐,一查出来,那就是晚期,一到晚期就活不长了,整天愁眉苦脸的,老王也在考虑他女儿的事呢,小王和小应两个估计要赶在老王闭眼之前把事情办掉了。” 烧饭的吴阿姨怪责马厂长怎么还能笑嘻嘻的说了老王要死的事。马国兴笑笑说:“哪个不死呀?活100年,别人都死光了,剩你一个人,也没人陪你玩,还不是孤单死了。” 没病没灾的马国兴,轻松诙谐的笑谈生死。然而,志平心里却震惊的不知道往嘴里拨饭了。只一下一下用勺子空空里做着吃饭的动作,他终于意识到失态,又放下汤勺,埋头呼噜呼噜里喝着连汤带水的米饭。 众人目光都望向志平,又望望马国兴,马国兴才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便歉意的望着志平说:“我以为你知道呐”。 志平摇摇头,并没说话。他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很认真的吃起饭来。接下来大家都没怎么说话了,唏嘘叹息一回,很快大家吃完饭纷纷去水池边洗碗。 一盏几瓦白炽灯在水池边泛着朦胧的黄光,初夏时分的飞虫绕着灯打转,像是在志平脑袋里嗡嗡叫,志平迅速冲洗干净饭碗,放进自己的小柜子里,就出门了。 姜姚和老黄跟在志平后面也出了门,业务员钟大哥早早打牌去了。人间的悲苦欢乐不尽相同,有人饭后散步去,有人打牌,而志平则像是一头疲惫的老牛走在向晚的薄暮里,满脑子乱哄哄的故人故事。 老黄本来准备去马路对面小黄家的,但在饭桌上看到志平的神态和掩饰,他还是掉头跟着姜姚去找志平了。 志平沿着小公园慢慢地走着,夏日的夜晚,青蛙呱呱叫,那是求偶的欢唱,还是生命的张扬?志平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稻田里蛙声一片。志平看到后面来了两个黑影,知道是老黄他们,便站住了。姜姚装作偶遇的神情,惊讶的问:“张会计也在这里啊,我跟老黄在散步呢,我们一起走吧!” 志平不便说什么,他们三人走了一段路,却都没说话。走到篮球场时,志平说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老早就听说了,只是我不相信是真的,现在我一个人调整一下自己,唉,其实我离开环湖总部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姜姚上来拍了拍志平肩膀,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说道你要坚强点,以后你再回头看看,感觉就很好笑。 志平说声谢谢,老黄见志平确实需要一个人静静,便说:“那我们就先去玩了,你坐在这里安静安静。” 二 姜姚和老黄便穿过篮球场,往棋牌室方向拐去。剩下志平一个人安静下来后,他脑子里在飞快的转着,想到他和王欢的结局,真的如小莫曾经劝他时说过的话,早早放手,不要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又想到过年回来的火车上,他第一次听刘经理说小应,就想提醒刘经理说话靠谱点好吗?小应是什么人,他不了解吗?小王,他就更了解了。 然而事实却是,他认为最不可能的人,做了他永远不愿相信的事。 想来小应和小王的很多事都不避讳小莫他们,总厂里的人全部都知道,只有志平一个人在九江努力的实践着曾经的诺言,他努力学习,要自学完管理学本科的所有课程。 他此时觉得小王不跟他玩,也不在乎他的承诺了。那些狗屁的承诺啊。 这犹如两个用力拔河的人,突然一人放手了,另一个非四肢朝天仰倒在地上不可。 志平靠在椅子上,回忆着近半年来,他们的关系一直停在见面不得,又陪伴不成,只能电话联系,然而电话却越来越稀少,终于再电话里也不愿意多说了。 这种矛盾痛苦持续好久,去年过年回去,他爸的盛怒哭泣让志平既伤心又悲悯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他彻底放下来了,未来肯定不能再跟小欢牵手了,想到这里志平一阵揪心的疼。从听到这个悲伤的消息后他一直强忍着不哭,现在一个人在宁静无人的操场涕泪长流,无声哭泣。 过了很久,志平才平复心情。想到自己刚才为了让姜姚他们放心,他故意说老早听说过了,其实只有小莫老早提醒过他,而当时却根本不相信。 小莫啊小莫,你也许你早已看出端倪,为什么不原原本本告诉我呢?志平对这个残忍的结局感到绝望,对自己一个人身在外,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他的人出出主意,他还要强颜欢笑,在别人面前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志平脑子里不停的琢磨着这场变故最有可能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去年元旦那次?还是托应达照顾小欢?他突然想到小应那时一直问他有没有睡过小王,现在看来也是早有预谋了。 然而小应又何必那么鼓动他去市里买房,让老王能接受他是浮槎人。 志平想不明白,越想越乱,然而却想起来有一次去乐平出差时遇到的一件事。 那时他每天都在盼望着王欢的来信,有次站在报刊亭前,对着一本读者杂志封面看半天,就因为有幅女孩的照片,志平莫名的觉得画中人的眼睛,嘴角和王欢有几分相似。等他明白过来时,已错过了第一趟去往乐平的班车。他于是买下那本杂志,等下一班车过来。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他坐上了开往景德镇途经乐平的大巴,车在路上飞快的奔跑着,志平厌倦了窗外的山野景色。 这时候也不知道车到了哪里,上来一个女孩,打扮的看不出实际年龄,艳红的嘴唇,粉白的脸蛋,扎个一摇一摆的棕色马尾,眼镜没戴,却当成头箍别在额头一缕黄头发上。一件紧紧裹在身上的小牛仔服吊在肩膀上,露出一截白白的腰来。女孩个子不高,松糕鞋却足有十公分厚,走起路来左顾右盼的,小马尾一颤一颤地往志平这边的空座位走来,志平坐在最后靠窗位置,女孩便挨着志平坐下。 她一过来,志平便闻到一股很浓的香水味,刺激了志平朝她多看一眼。女孩坐定后主动问志平去哪里 “乐平” “哦,我也是去那里。” 志平不接话茬,他转过身向着窗外看出去,远山的映山红一片明艳灿烂。但他转身时屁股碰了一下女孩的大腿,志平立马挪开身子。他没想到女孩的大腿也跟着移过来,志平便逃无可逃,屁股被女孩大腿抵住。两个陌生的异性身体靠在一起,志平自觉的热血汹涌。女孩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微微笑着朝志平瞅了一眼。 那一刻,女孩像是个打架赢了回来的勇士,骑在墙头吹着口哨,响彻夏日的天空。 这一幕是志平小时候同村的大头经常欺负他时,总是骑在墙头吹口哨。也就在一刹那,志平猛地抬起屁股,一下子坐在女孩腿上。女孩吃了一惊,她盯着志平说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问:“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 志平一句话也不说,伸胳膊就把女孩的头揽在怀里,女孩小声的说:“哥哥,别,别啊,我会喊出来的。” 志平始终眯着眼睛,紧紧的按住女孩的上身,他要牢牢的控制住这个风情万种又艳俗撩人的小妖怪。 好像没一会车子就进了乐平站,志平站起来拎着包就往外走,女孩跟在后面像蔫了似的,再也不敢张扬了。下车时志平仿佛听到售票员在鄙夷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哟,都搞不懂。 出了车站,女孩还在志平后面问:“你喜欢我吗?” “我有老婆了,但不是你呀。”说完志平头也不回的走了,他觉得无比轻松爽快。 这件事情过了很久,他都没跟王欢说过,那时他想自己之所以对那个女孩伸手逮住,是因为他对王欢思念太深了,也太苦了。 那些汹涌的思念在内心翻江倒海,当他抱住那个陌生而艳俗的女孩时,瞬间觉得轻松了许多。 今天志平又想到这段往事,觉得王欢也同样遭遇两地相思之苦,这时小应就趁机而上了。 三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早已钻进鱼鳞般的云朵里,大地一片朦胧,只凭才慢慢的从椅子上爬起来。初夏的夜晚凉气袭人,他长叹了一声,将前尘往事都折叠好,揣进衣兜里,再也不会拿出来了。志平心情不再压抑,感觉轻松不少,迈步向办公楼那边走去。 志平回到二楼的走廊时,看到天台上坐着两个黑影,他走过去才看清是马国兴和车间黄主任坐在天台上,有一句无一句的说话。 马国兴见志平回来便上前关切的问没事吧?黑暗里,志平惨然一笑说:“没事,能有什么事啊?” “哎呀,那就对了嘛,小王有什么好呢?个子不高,一看就没什么优势的。” 志平觉得马国兴说的不错,细细想来,小王矮小的个子,除了人活泼点,其他真没什么优势呀。身材更不能比马海波了,连马海波他都能说不要就不要,这个小王也不算个什么了。 于是志平回房间“砰”地关门睡觉,夜里志平还是蓦然惊醒,浑身一层细汗,感觉晚饭没吃,饿的难受。想到办公室旁边还一箱康师傅方便面,便起来泡碗方便面吃。 方便面真是个好东西,志平记得在学校的宿舍里泡一碗面放在那儿,汤被同宿舍的人悄悄喝掉,又加满水,最后自己吃的面都索然无味了。 在总部跟王欢一起时,也是半夜吃方便面,王欢怕辣,却偏爱酸菜味。 回家坐在火车上时,他中途会泡一碗面,晃晃悠悠的端着面碗,穿过拥挤的人群,好不容易走到座位上,泡面熟悉的香味四溢开来。车间黄主任说,就怕闻这个泡面味道,所以连忙走开。志平心里却鄙视地想,员工坐车回家,公司算出差,中午补贴15元餐费。黄主任不吃泡面,说是怕闻方便面味道。那火车上十元的盒饭,又为什么舍不得买?躲在车厢里过道上啃带来的苹果,就为省下来15块钱吗? 年轻的制品总是思维偏激,不肯容忍别人的辩解,哪怕是碍于面子的说一点点的谎话也不行。犹如他总是瞧不起马国兴的能力平庸,鄙视刘新兵的工于心计,但又特别佩服姜姚的大气和能力。 志平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打个饱嗝,满足地躺下来,感觉天地都是他的了,才不愿意为了王欢的情变做一丝丝伤感的哀叹呢。 第44章 再看刘新兵一点不讨厌了 一 第二天是周日,自由活动。此时春末夏初,季节更替,志平看了看衣服鞋子,该买的买,该扔的扔。又有那些跟王欢有关的书籍,也统统打包处理。 志平把一些信件,包括在总部时,他们不能见面而写的那些情话都统统处理了,只是有些书籍志平实在喜欢,他也只能忍痛割爱,都捐给农场大队的图书馆。 大队图书馆,在公园的湖心亭上,岛上位置安静,只是这里的图书好多年这都没有换新了。志平把书捐过去,也算是增加点新鲜血液吧。图书管理员是个中年妇人,她感叹现在很少有人能安安静静的看完一本书了。管理员登记完志平的一口袋书后说,可以在农场工会那领一个农场系统都认可的纪念章,以后可以免费看书报,杂志。 志平趁着还没下班的时候领了一枚守护文化家园的勋章,一枚手掌拼成的爱心图,底下是绿草地,上面是白云蓝天。志平认真收下,这也就是他和王欢之间唯一的纪念了,却又是深埋在心底换了模样的一个纪念章。 那些过期的刊物和信件统统送给桥头收废品的安徽老乡了。老婆婆用皖北话开心的招呼着他,并且送给他一袋刚刚蒸好的又暄又软的馒头。北方人做的手工馒头,味道确实好,比外面卖的有嚼劲。 志平很开心,拎了十来个馒头去了食堂,让大家都尝尝。 晚饭时业务员计划好了明天的行程。马国兴看到志平忙来忙去,又是捐书又是卖破烂去,问志平明天有没有空出差,如果没收拾好,明天就在家,他出差去。 志平爽快地说道,已经收拾好了,明天出差。马国兴看到志平情绪高涨,便说你跟刘经理去趟瑞昌,上次跑的业务要跟踪随访。 “好呀,没问题。”志平端着饭碗,头也没抬地答道。 他现在对马厂长的工作安排不说一个字了,他早已从心里到脸上都露出瞧不起马厂长的想法,也就没必要计较他了。郑大哥,单枪匹马去了赣东北,姜姚带着老黄去赣南,如果时间允许,他们再去粤北看看华南市场,关注珠三角和海南了。 志平看着大家规划第二天的行程,心情很好,觉得个人的情感和公司的市场战略等大事简直没法比。晚上志平躺在床上,很安静地什么也不想,感觉自己跟王欢真的没有联系了,原来只要不看不听也就不想了。 那一夜,志平像是卸下千斤重担,一觉睡到天明起来,简单收拾,就跟刘新兵坐上开往瑞昌的大巴。 二 从九江去瑞昌的公路要穿过大片的水稻田,那是新河镇军垦农场。 初夏时节,绿油油的秧苗在雾气弥漫的农田里铺展开来。汽车在大雾里缓缓开过,到近处才能看到一处房屋和在屋前走动的人影。那一刻的感觉,便是亦真亦幻的人间仙境了。 志平和刘新兵只看看窗外雾气缭绕的农田,并没有说什么。刘新兵也是一种闲愁,两地相思,他女朋友是高中同学,相知相爱,一路都顺风顺水,他也经常悄悄的利用出差的机会去一趟总部。志平去年还对他假公济私的行为挺生气,现在想来觉得自己当时一身正气的好笑。 他忽然觉得活成姜姚的模样会很累,还是活成刘新兵的模样更舒服,可以偶尔的假公济私,可以有小小的愿望,只要努力一下就能达到的愿望。何必要那么多理想,许下那么多诺言呢? 他从刘新兵身上学会了只有在乎当下,让自己快乐,才会把以后的日子过得更好。 瑞昌那两家需要铺货进场的店,吴经理处理起来非常阔气,一副豪爽的干脆,不管对方提出什么条件,刘新兵眼睛都不眨一下,回总公司报批的话都不说了。 只是志平怀疑这种无原则的大幅度降价,又怎么能让客户安心卖货呢?客户从来不怕产品昂贵,就怕自己一直认为昂贵的产品却忽然无底线的降价起来。 晚饭的时候,刘新兵带志平去了一家像样的饭店,坐下来后点了一个江鱼火锅,按照出差规定,这一顿肯定超支了。 但刘经理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还安慰志平“只管吃,又不让你花钱。” 在等菜的时候,刘新兵告诉志平中午他之所以表现满不在乎,是因为现在不是谈判计较的时候了,该谈的早就谈好了,现在就要表现出来的公司财大气粗,你们进了我们的货,只管放心大胆的去卖货好了。如果我们表现过分担心,客户就不敢放心卖我们家渔网志,平听了这番话,十分佩服。 又问是不是降价太多了?消费者会怀疑我们渔网太乱了。刘经理抿了一口酒,笑道:“你以为我们放下的价格,商家会降价卖给消费者吗?不会的,商家只会图利润不肯降价。” 志平觉得,自己以前总是瞧不起刘经理,个功于心计,看来是搞错了。刘经理不仅工于心计,还有很强的销售实战经验,他敢于铺货给客户,放手在客户面前表现出自信,敢于大幅降价吸引商家。他早已熟悉客户的想法,并做出相应的销售策略。 那天晚饭志平吃的很愉快,出门的时候刘浩刘刘新兵关心你,问志平这几天你气色不好,晚上睡的踏实吧? 志平停下筷子认真的说:“前天不行,昨天还好。” “嗯,那就对了嘛,男人一定要自立自强,你只要努力去做,你的条件算是很优秀的,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志平点点头,觉得自己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该振作起来,不是强颜欢笑的敷衍,而是发自内心的热爱生活,热爱工作。 第45章 初见南方周末 这个周末,志平回来的时候,图书馆赠送了他一份报纸,是南方报业集团的《南方周末》。志平随机翻翻,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里面的实时评论要晚一点,但晚了几天等事件热度过后,正是理性冷静的时候。报纸的内容并有深刻透彻锐利的风格,那一篇篇报道又有很强的文学性,看起来就像是一篇篇报告文学。不管是文化科学还是经济专栏文章,都是一些文字功底深厚,学者学识渊博的大家写成的文字,他瞬间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让志平对南方文化有了重新认识,进而觉得香港能有三联书店,那块南方之南的海岛也不完全是港台片上的庸俗之地嘛。 他不喜欢港台商业片的搞怪无厘头,却喜欢三联出版社关于建国后17年的大家作品,志平熟悉的有很多,但在内地已经很难看到了。 晚上志平把当期《南方周末》看完,过期的报纸扔在地上,挑了一些精彩的仔细看过。其中有一篇关于河南焦作录像厅大火烧死74人的报道让他的心猛地揪起来,迅速看下去,心里越来越憋闷。 那74人大多都是农民工,火灾原因是深夜录像厅起火逃生,门被锁起来。为什么会锁门,因为是深夜放映黄色录像老板怕被查。只在熟悉的人中间,小范围放映,所以都是锁着门,放完再开门放人。附近的农民工是看录像的主要人群,花两块钱就可以看了。第二天如果不出工,可以睡在里面通宵达旦,这很受青壮年的农民工欢迎。他们本来身强体壮,只能隔三差五来到这里看看录像,却又没想到三月份的那个晚上录像厅就成了他们有去无回的地狱。 消防人员劈开被锁的门时,哗啦倒下了一堆被烧成骨头的人头和骨骼,可见当时很多人都是挤在门口出不去,而活活被烟熏火燎熏死的。 这时志平心情难受到害怕,仿佛那一帮人都是他所认识的老家的人,熟人,同学,亲人。他们分散在各个城市里打工,这些人哀伤绝望的眼神仿佛穿过千里万里来让志平替他们喊冤。 志平想到几年前在学校读书时,那种年轻人冲动的饥渴,他永远记得这帮在异乡打工的人不也一样的煎熬吗?人前看录像进去的时候是又说又笑,出来时是一堆骨头。志平的心深深的忧郁起来,他觉得自己和那群打工的人一样,只不过环境没有糟糕的如此地步而已。 如果他是常年在外打工,是工地上的青壮年,他也会去录像厅,也有可能命丧黄泉。 那晚夜已很深了,志平很久都没睡。他看到每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一帮打工的人,那些年轻的面孔他仿佛认识,又仿佛不认识…… 志平第二天起来后,他看到二楼平台上一夜春雨打落的满地花叶,那个天台很久没人打扫了,长满苍翠的青苔,志平已不像去年那样在心里排斥这里了。相反,他觉得只要自己动手,把这里清扫干净,这栋掩映在树林间的小楼也很清雅。 志平慢慢的喜欢上这里了,接下来的一周他要去南昌跑业务。 二 省城的市场格外大,但真正的客户却潜伏在角落里,非得花一番精力不可。渔需市场除洪城大市场外,还有几个传统小市场。老城区滕王阁楼下有一片,都快30年了,一直持续着。 那里来来往往潜伏着销量庞大的客户,志平细心地准备着,目标是攻下这片市场。 那天的销售会议上,刘经理说跑业务就像与一群陌生人相处,一开始彼此都不熟悉,但一次两次的见面寒暄已经形成了印象,如果再持续见面,对方就会注意到有这么个人了,如果再能语言沟通愉快,产品对路,那就是下单签合同了。 刘经理的这份心得分享,也许是他自己的经验,也许是参加总部会议沟通的体会,此时志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他对洪城的渔需市场也像是面对一群陌生人,他要找到对眼的人,然后愉快地沟通。 跑完滕王阁下面的老市场后,志平才知道原来那里早已被全国各地的厂家包围,轰炸透了。尤其本地的厂家,产品质量一般,但价格便宜到让你惊掉下巴,而且还能赊欠,采购数量也没要求。 志平仔细看过产品,很粗糙,但低廉的价格还是能走量。他看到来进货的都是一车一车厢式货车,志平便对这个市场失望了。 他觉得要改变一个市场的消费习惯,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而且在用这些低档渔网时出现的任何问题,都有人来解决处理,这就是环湖万万做不到的。 志平在省城市场一个星期跑下来后,还是觉得没啥好跑的。每一个客户手里都有好几家联系人,名片摆在桌上,志平甚至看到自己公司的名片,这确实让对方感觉你们跑的太勤快了,志平也对市场跑烂成这样感到无语。 回来的时候,志平又想到小何那个自卑又安静的孩子,年初过来时间不长,又回去了。 小何出差的时候老是害怕,在外听不懂方言,时时警惕着不敢跟客户沟通,咨询。志平能理解初次出门的担心,害怕。有时候志平去德安县城,在热闹的街头,漫无目的的闲逛,他面对的也是一帮江西老表,跟去遥远的外地出差一样的陌生感。眼前皆是陌路人,说话都是外地腔,虽然九江分公司近在咫尺,但他要适应着孤身在外遇到的各种状况,自己是否有能力单独处理。自己临危不乱,处变不惊。 志平汇报了下一个星期行程计划,他要单枪匹马去华中市场,先去长沙沿湘江北上去洞庭湖流域岳阳。然后去长江到武汉三镇,再沿长江东去鄂州武穴,到九江回来。 刘经理听完志平的行程规划,也很激动。他忍不住大手一挥:“就这么搞,我支持你,你有本事把货卖到日本我都支持你。” 志平的心飘在空中,落不下来。他问要不要跟马厂长说一下呢? “先别说,准备妥当后就说要去一趟岳阳,那里有熟人介绍要货,因为远一点可能晚两天回来。” 刘经理这样开导志平。 可志平却说那不是撒谎吗?就直接告诉老马好了。刘经理没再说话,但志平发觉他眼神流露出一丝不解,或许他是佩服自己的勇气,却又惋惜自己不懂圆滑处事吧? 然而志平却认为,自己全力以赴的事情不可能要汇报审批,甚至被否决的。 自己在总公司就规划好的步骤,是来九江公司,一是为了娶王欢,二是为了提高销售能力。如今只剩第二个目标了,也是他不服输的赌一把了。这样的行程规划,又怎么可能不被通过,想也不用想了。 第46章 出发中南市场 一 接下来的几天里,志平查看地图计算行程,计划要20天,两个周末不在厂里,他要带上银行卡和必须的现金。样品包里放一张100元现金以防不时之需的急用,每天现金保持够用就好,他明白单枪匹马人地生疏,现金是多么重要,又是多么危险,老家话“财不露白”嘛。 志平准备好样品,衣服,毛巾,茶杯,也准备满满当当的信心。他做了最坏的打算,跑一圈一个像样的客户也没有。但他毫无畏惧,男儿与生俱来的勇气,让他在以后的困难中敢于藐视一切了。 出发前一天晚上,大家坐在办公室里闲聊,志平跟马厂长说了下周的行程计划,去洞庭湖流域的和武汉以南的长江中下游几个主要城市。马国兴一愣,说道:“从没人跑这么远的,跑过去有单位需要,你也不好送货呀。” 一旁的黄主任附和说:“以前老贾就喜欢出跑远门,后来有订单,但太远了,不划算。” 志平想都没想,就说到那边从来不去,华中市场总不能丢掉呀。 马国兴感觉志平像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总是考虑一些不切实际的问题,便不耐烦的说:“那不是你操心的事,你现在就是扎根九江,以共青城为大本营,做好周边市场,做透做好。” 黄主任觉得语气不对,悄悄的溜走了。志平早已听不进去马国兴保守的套话,这样的话放在任何地方,面对任何人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志平就觉得是毫无所指的套话。 他不想跟一个胆小平庸的领导多说一句话,在心底里撇清跟马黄这一帮平庸之徒关系了。 这时志平才想起刘经理说的话是对的,只是他不屑于去跟老马撒谎,于是起身回房间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马国兴看到志平拎着个大包,心里颇不平平静,感觉自己的话,小张根本没听进去,便站在走廊转角问是不是要去湖南?志平低声的咕噜说,湖南那么大,只去靠近的江西的地方。 “那也不行,我汇报给总公司。高老板同意你再走,有事就跟我无关。” 志平心里顿时生出无限轻蔑的想法,马国兴连一个女儿都管不好,还来管一个厂?志平梗着脖子从马国兴面前走过,下楼就直奔大门而去。 马国兴看到志平那么无理轻狂的模样,心里气恨,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翻了半天白眼,才自我安慰,庆幸当年没把女儿嫁给他,这个犁耙不上头的犟种,迟早要吃大亏的。 想到当初女儿,还真的差点要嫁给他,老马不禁有些后怕。然而后怕只是后来的感觉,不是真的害怕,仿佛做了个噩梦,醒来总是格外轻松。他看到志平走了,不禁哼起小调,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 只是他不知道,志平真的就去看洪湖水了。 二 志平站在路边上了去南昌的依维柯,心里觉得特别畅快,他看到车窗外是九江公司破旧的大门大院和老式的门楼,二楼的大平台上站着衣着清爽的老马,他觉得那实在是一匹不知还能走多远的老马了,却不知道老马在他还没到洪湖时却唱起了“清早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 依维柯车速很快,沿着九江昌九大道一路南下,窗外是叠翠秀丽的庐山,志平的心也像庐山上空的白云一样轻快自由。 很快到了昌北,也就是南昌城的外环了,赣江自南向北,拥三江而襟五湖,八一大桥边上,是江南第一名楼滕王阁。志平从未在傍晚去过,滕王阁,也没见过秋水长天落霞齐鹜的美景,志平想真的去看了反而会失望吧。 这种文字里的美好和现实永远不一致,王勃当年也不一定是写实,秋水长天哪里都有,但他在滕王阁里只是借用赣江之名而已。 志平在发思古之忧,车已到长途汽车站了,志平立马回到现实中来,跨过长途汽车站就是南昌火车站,买好去长沙的车票后,志平坐在宽敞的候车大厅座椅上,都是去长沙那边的旅客。他们那浓浓的湖南话像是毛泽东那样亲切,志平很感兴趣想象着那个走出过伟人的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在哪里,还有橘子洲头,岳麓书院呢,志平莫名的激动起来。 火车一路向西,过了萍乡,就是湘赣边境了。志平对1927年以后党史非常熟悉,南昌起义在对国民党宣告决裂之后,共产党的初期阶段。湘赣边区犹是一灯如豆,在血雨腥风中坚守着,为劳苦大众实现均田的理想,志平即使坐火车穿行在这个英雄辈出的地方,也忍不住热血沸腾。他看到眼前的崇山峻岭便是罗霄山脉了,当年毛泽东徒步走过这里,正是对长长短短的山路了然于胸的沉着,才有他以后运筹帷幄的奇思妙想。 志平现在也是筚路蓝缕的青春起点,他不在乎失败挫折。他心里有个也有个“井冈山”,也会有秋收起义,也会取得瑞金红色政权,有实现自己梦想的根据地。他的步伐也如同星星之火一样,在自己的打拼过程中留下来。许多年后,每一步脚印都是一长串故事。 火车进入湖南后不久,便一路往北,志平看到窗外一个接一个的繁华城市,这跟志平在一路看到的都是山连着山的群峦叠嶂有种巨大的反差和刺激,绵绵群山里忽然有如此开阔的一片城市群,一会火车报站名,原来这就是长沙,株洲和湘潭了。 没一会志平在昏黄的暮色里看到明亮宽阔的湘江,湘江北上,火车也一路北上,转入一片繁华的高楼大厦。长沙到了。长沙火车站是两个毛体字“长沙”,能感受到毛体字的洒脱灵动和毫无拘束的霸气。 志平更加觉得,从井冈山到瑞金,后来长征到延安一路走来,毛泽东那天才的军事指挥能力,在眼前仿佛跳跃的长沙两个字中,也能感受到毛的风采气韵了。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志平接到bp机的呼叫,便找了电话亭回过去,是在瑞昌的刘经理,他关心志平有没有到长沙? 志平开心地说刚到刚到,看到毛体字的长沙火车站了。刘经理让他一个人在外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就挂断电话。志平付账时看到公用电话的老板娘却露出一口黑乎乎的大牙,志平吃了一惊。他再看眼前的老板娘模样,生的也周正白皮肤,一张小巧红艳的嘴巴,怎么就黑了牙齿,持平悄悄注意老板说话时也是一嘴大黑牙,便心下疑惑这一家人怎么都是牙齿黢黑的呢? 老板娘听志平打完电话就知道是个外来的客人,便积极的给志平推荐一家宾馆,说是自己妹妹家开的,就在马路边上,环境很好,开窗就能望见橘子洲公园。 志平心动问多少钱一晚,老板娘说:“我打个电话哦,她来接你。房间好多嘛,有贵有贱,你自己看过后满意再说,不满意莫要钱。” 老板娘一口浓浓的长沙话,志平微笑的点头,然后站在门口往外看,华灯初上的长沙火车站异常繁华。他从安徽一个小镇到了九江,感受到风光秀美的庐山和江城九江的繁华热闹,现在又来到中南的土地,长沙不止是湘楚文化的传承地,眼前看到的拔地而起的高楼,和车水马龙大街就让志平有犹如置身大都市的兴奋,他有种陌生的新奇,眼睛在看每一道五色五颜六色的光芒,耳朵在听每一句湘音浓厚的长沙话,嘴巴在呼吸岳麓山和湘江水的灵气。每一个感官都像是个贪婪的孩子,每一层肌肤都感受到细微的江风吹过。 很快,老板娘的妹妹过来了,是个年轻一点的妇人,她客气的跟志平打招呼,没想到志平也看到了这个漂亮的大姐,也是一口黑牙,他万分疑惑起来,仿佛自己是唐僧误打误撞里进了一个妖怪的黑洞里了。 她递给志平一张名片,志平接过一看,“有缘宾馆王振霞”,王姐帮志平装好行李后热情地说:“以后来长沙就住我这里好咯,我们就是为人厚道,服务周到咯” 志平听了这话,又忍不住笑笑。一辆三轮车载着志平和行李,很麻利的往宾馆而去。王姐在前头很熟练地骑着三轮车,志平在车上看着灯火灿烂的街市,听浓浓的湖南话。 车跑了一会儿,志平听到王姐大声的说着话,志平忍不住伸头看过去,原来王姐在一手骑车,一手拿着手机在通话呢。 志平虽然听不太明白,但也清楚她在接一单生意。果然,一会王姐说:“有个手机方便多了,这两天生意好啊!以后长沙发展会越来越好了。株洲,湘潭都是跟长沙区号一样了,长株潭一体嘛!” 志平坐在车里附和地点头,一会到了一家宾馆前。志平下车看到是个四间门面的宾馆,镶着铜边的玻璃门。大理石地板,但屋里没啥更多的摆设了,最多的颜色就是金黄,像个土豪一样。志平上楼看过房间,感觉房间干净,物有所值。只要50一晚,住三天,还送一天,算下来40不到的房费,符合公司规定的省会城市范围了。于是志平登记完,王姐给了志平一包透明袋子里装的黑乎乎的东西,拿过来一看是上面写着“胖哥槟榔”,志平瞬间明白,刚才看到的许多人嘴里不停的嚼啊嚼的,原来是在嚼槟榔。原来电话亭老板两口子都是吃槟榔吃到满嘴黑的呀! 志平好奇地拆开来,捡了一个塞进嘴里,嚼了两下,一股甜苦甜的滋味,接着是满脸火辣的燥热,头也有点晕乎,感觉是醉酒状状态了。志平心里又想着一个人在异地他乡,如果被人算计,那就完了,吓得志平连忙吐了槟榔。 等到志平下楼时,他把剩下的槟榔还给王姐时说:“吃了一个比喝一杯二锅头还厉害,脸红脖子粗的。” 王姐一听仰头哈哈大笑,说你多吃几个就不难受了,志平连忙摆手。 志平在吧台上看到有本厚厚的黄页电话,便拿过来翻看。王姐一时闲下来没事,问志平是跑什么业务的,志平一边翻着,一边告诉王姐是跑渔网的。 王姐哦了一声,说渔具大市场在宁乡,这边都是小市场,开发区有一个也不大,其他的就不知道了。王姐很热心地说了一通,志平都一一记下,然后对着黄页号码包找到具体地址和联系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就开始努力跑,每一个地方对环湖集团来说都是从未开垦的处女地。他想自己该用心跑完每一个市场,在电话本上记下一些单位后,志平去整理归纳了,他要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现象里找出规律来。 三 吃完饭后,志平一个人沿着五一大道慢慢晃,这里离省人民医院很近,白天晚上都有车水马龙,拥挤不堪。志平掉头往烈士公园方向走,在通往公园的大道上,志平抬头看见郁郁葱葱的树影中,一组高高挺拔的纪念塔在城市灯光和夜色阴影下愈发肃穆,志平想今天太晚了,改天过来好好祭拜一下为近代中国革命献身的英烈,他知道那里有杨开慧烈士的遗物。 志平转了很久才回到有缘宾馆,他刚进门就发现王姐客气地跟他打招呼,并说开水给他送过去了。 志平简单的梳理一下明天需要跑的地方,然后靠在床上看中央台文艺频道的电视散文,觉得文字放在诗情画意里确实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 第二天志平坐上公交车按图索骥去了开福区渔具市场,他看到长沙街头,湘江东岸市区中心,高楼大厦,大名鼎鼎的湘雅医院和繁华的商业广场,湘江西边是树立茂密的岳麓山,岳麓书院和湖南大学了,他便集中精力跑湘江东岸。 志平在公交车上等红灯时,看到窗外有个三轮车飞快的骑过,西装革履,手里拿着老式大哥大,志平心里诧异。他想到昨晚王姐也是骑三轮车拿手机,虽然是个宾馆老板,却也朴实到骑个三轮车,没想到长沙人都有是隐形的富豪啊! 志平找到开发区的渔网市场时,已经快中午了,正是人来人往最繁忙的时候。骑着三轮拉货送货的人,把市场两边的通道挤得水泄不通,小面的陷在人潮里,也不能急躁,一声不吭,等着机会见缝插针的走走停停。志平感觉这里市场要比南昌那边人多,找了两家,店老板一直忙着做生意,只好留下样品和名片。 志平出门时带的样品有限,销售会议上马厂长一直强调样品要少带,要多向客户主动介绍,只有通过业务员的语言,准确的表达,才能让客户对产品有兴趣。 那些见到客户只会塞张名片,丢个样品的业务员,成功的概率要低的多,跑业务还是要先有见面之心,然后产生信任才有可能生意。 志平找不到机会跟老板出来谈,他想知道老板一天中有哪个时间段不忙,到时也可以来呀, 于是问老板什么时候有空他再登门详谈,志平递上一张名片。没想到老板说一直没时间,他看了一眼名片说等他等想要了会打电话。 志平只好出去,等他在市场转了一圈后,看过所有的门店,才知道自己筛选的两家门店都不是专门卖鱼网的,自己对开发区的渔网市场抱有那么大的希望,不过是不明情况的一厢情愿吧? 志平心里猛然想到,当年毛泽东在江西寻乌调查时写的报告强调,没有调查权就没有发言权,现在跑长沙市场时也需要调查。真是市场如战场啊! 第47章 来过才知道,英烈并不只是名字还有眼神 一 志平在长沙跑了两天,毫无收获,他才想到做市场远远不只是来过,要跑到业务签单,货款到账,售后完成才算结束。现在连市区里坐几路公交都不熟悉,遑论签单卖货呢。 残酷的现实让他渐渐明白过来,这一趟计划20多天的时间是远远不够的,他又不能无限制的跑下去。自己一次次被拒绝,让他的信心都快消失殆尽了,早上出门竟然发愁该往哪个方向去,真的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吗? 那这趟辛苦出门也就毫无意义了。 志平必须要调整这趟出差的任务了,他认为自己能做的事情就是摸清洞庭湖流域的渔业状况,了解一些宏观的数据。另外就是对长株潭的地理位置了然于胸,能最快到达市场和店铺,不走弯路。 至于第一次出门,就不能指望立马签单了,除非对方是个骗子,把志平骗过来,还不用付款。下午志平把思路调整清楚后,就感觉轻松多了。 他坐上公交,在市里慢慢看。到了烈士公园时,志平下了车,跨过马路往公园而去。 白天的烈士公园比晚上更加肃穆安静,下午公园里人并不多。志平进了纪念塔下的烈士大厅,墙上挂着两拍照片。他走近看时,找到了杨开慧,五四时期女性的形象,丰满的面容是一副善良的模样,可那双眼睛里透着一股不屈和坚定的眼神。 志平想到曾看过一篇文章,介绍杨开慧被捕前先后给毛泽东写过八封深情的信件,藏在板仓老屋的墙缝里。到1982年重修老屋时,才发现这些信件。可此时,毛泽东逝世已六年了,这让志平一下子对出生入死的革命先烈在心里鲜活起来。他觉得杨开慧,毛泽东都不是符号和简单的名字,而是有血有肉,儿女情长的普通人。 特别是杨开慧的信中写道革命难免牺牲,如何将儿子托付给可靠的人?那种担心的牵挂,让志平久久端详的杨开慧的照片,那双深邃的眼神,仿佛看到眼前的浓云密布,又看到重重压抑下的一丝希望,那是日出江山的霞光。 从纪念馆出来时,他记住了戴眼镜的夏明翰,那大义凛然的不屈,也记住了何叔衡忧国忧民的眼神。 受了这么多深刻的历史教育,志平决定休整一天。他要去湖南第一师范学校,那是毛泽东蔡和森念书的地方,再去“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岳麓书院。 从烈士公园出来的志平,慢慢往回走,他确实很难立马走出那段风起云涌的历史,回到现实里来,便一个人沿着韶山路往南走。沿途经过湘雅医院时,他想到这个中美联合创办的现代医学院,即使现在湘雅也是如雷贯耳。 志平再往前走过去时,他看到西边绿树掩映下一个秦汉风格的大门楼牌坊,志平疑惑,这是哪里呢?走近几步,才看清一行字是“国防科技大学”。 哦!志平惊讶的想到,原来国防科技大学不在北京呢,志平久久的仰视着大气的门楼牌坊,进进出出都是统一军装,英姿飒爽的年轻人,志平心里无限向往。 很快,在长沙的行程就要结束了,志平并没有收获多少有用的客户名单,然而自己对长沙五个区的地理位置已经十分熟悉了。 志平对长沙地理位置的熟悉,也对那大革命的历史很多感慨。 那天他坐在湖南一师2班毛泽东的书桌前,仿佛听到毛泽东和萧子升激烈的辩论声,恍然此时是民国初期的年代。 志平看到学校里有几株玉兰花开放的热烈,想到湘江三友“挥斥方遒”的时候,院子里玉兰花也正灿烂绽放吧? 志平去过岳麓书院后,才发觉楚地文化的源远流长。晚清,曾国藩率领湘军转战长江中下游,也深深影响到楚地儿女的革命豪情。近代革命史中,那些有文化,有能力的人,大多受过曾国藩的影响,而新中国的开拓者更是受到曾氏兄弟影响。 直到现在,志平还能感受到湖南人是那么的踏实和义气。 长沙的最后一晚,志平准备了几十封商业信函,在黄页电话薄上找到所有关于渔网的单位,全部塞进了一封信。 他想即使是大海捞针的希望,也坚持亲笔手写信函,让客户觉得有诚意。 第二天,志平去了附近的邮政局,发了这些信函后,便坐火车沿京广线一路北上。坐在车里他看着渐行渐远的长沙,心里想,下次一定再来。 北上的第二个城市,便是洞庭湖畔的岳阳城了。 第48章 粤语和大金牙 一 下午就到了岳阳,志平感觉这差不多就是个小县城啊?这两天在长沙市区来来回回的跑,天心区开福区就不用说了,湘江两岸那里都是车水马龙的繁华。但他一到岳阳就有城乡差别,疑心肯德基都吃不到了。 火车站广场是空空荡荡的大而无当,附近都没有高楼,只有中国移动大厦是最高的了,一栋四层尖顶式的楼房。志平想到如果是跳楼自杀,这里怕是只能摔到半死。 志平调整好心态,想着虽然是个小城市,但连接洞庭湖渔网的需求应该不会小。 于是志平坐上一辆公交车,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就先坐公交转吧。不下车,司机也不问,两块钱志平从城东转到城西。 岳阳市区最繁华的就是岳阳楼记附近的老城区了,公交在狭窄的道路上吭吭哧吭哧的走走停停,两边的商铺卖一些旅游纪念品,透过高高低低的店铺可以见到岳阳楼伸出来的弧形弯角,跟滕王阁的重檐飞阁不同,岳阳楼更像是一顶三重屋檐的大头盔。 一度让志平怀疑岳阳怕是元朝蒙古人的岳阳吧? 公交离开老城区,速度就快起来,两边是开发区大片空旷的土地,偶尔有孤零零的大楼,突兀的立在眼前。志平下了车,一人拉着箱包,沿着巴陵大道慢慢往新城区方向走去,志平没走几步,便看到一片开阔的水面,远远望过去,湖心有一座美丽的远山,心想这便是洞庭湖了。 志平不知道今晚该住哪里,来长沙前那种对未曾到过的城市有一种兴奋的感觉渐渐没有了,他莫名的觉得这个地处湘鄂交界的小城市,又是水陆码头,住宿安全性是第一考虑的。 他问过稍微体面的旅馆住宿都要六十元了,比长沙还贵,只好在沿着云梦路往南湖东边去了,然而直到志平又走回到火车站附近,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宿,他无可奈何的相信:旅游城市的住宿费领跑全省。 最后志平住了八天快捷酒店,他选了个双人间,服务员告诉他如果没人,就志平一个人住,相当于单间。 志平便开始在心里祈祷宾馆生意很烂,冷清到只有服务员跟老板。 当班的服务员,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年轻妇人,丰满的身材,西服的纽扣牵制着胸前的两个大奶,像是一对要逃跑的兔子被关进笼里,妇人一举一动时,胸前的白衣服都快要撑破了。志平见妇人肥胖的手指在笨拙里登记着身份证号码,写写停停,好像是问路的孩子。半天,她一抬头,把笔递给志平说:“你来写吧。” 志平接过笔刷刷刷的写下一串数字,又飞快的填好地址。 房间在四楼,上楼是一段木质的窄楼梯,光线阴暗,志平放慢脚步,妇人拿着钥匙跟了上来,她声音温柔地说: “4楼左拐02房间就是了。” 志平感到愉悦,放松。他爬楼梯时,屁股被妇人碰了一下。志平一愣,很快,妇人的手又结结实实的摸了一把志平的屁股,志平不敢回头,只装作是无动于衷,妇人也装作是不小心碰到了的样子。志平低着头,满脸通红的站在02房间门口,口喘粗气,明显感到心砰砰的跳,要不是交了押金,他都想退房了。 终于开了门,里面挺宽敞的,两张床简单的收拾过,志平靠着窗户坐下来,服务员忙着拿牙刷拖鞋,然后又灌满热水壶。 志平看到床下有一包空烟盒子,竟然是“合肥”牌香烟,如此看来住在这张床上的人是去过合肥的了,也许就是合肥人也未可知呢。志平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不再紧张,再看妇人的圆脸时倒觉得有几分浪荡和狐媚了。 妇人又说:“小哥哥,你一个人要不要找个小姐姐呀?在外面太累了诶,帮你按摩一下,解解乏。” 志平摇摇头说:“等熟悉这里了,你陪我一天吧”。 “嘿嘿嘿。” 服务员笑的花枝乱颤,她抹了白粉的脸,皱出几个道道的纹路。咚咚咚地下楼去了。志平疑心她脸上的粉都掉了一路。 “他大爷的。”志平心里骂道,“砰”地关了房门。 天色已晚,志平把火车站买来的地图打开,细细看过,他不想下楼吃饭,只泡了碗面就当晚饭了。宾馆夜里果然没有安排别人,志平一个人安静地睡到天亮醒来,才看到自己竟然长裤都没有脱就睡着了,也许是太累了吧? 二 第二天,志平按图索骥,在老城区吃了美味可口的豆皮。那是一种用糯米包裹起来的肉粒,豆粒,胡萝卜丝炒出的一馅料,然后用一张酥脆的豆腐皮包起来,这样吃起来凉爽干净又不油腻,而且米菜混合的滋味既新鲜又实惠,感觉像粽子又比粽子方便。 志平来到浩渺的洞庭湖边,初夏的季节,湖心的君山看起来隐隐绰绰,湖面升起朦胧的雾气。远远的东边,呈现着一轮月亮似的圆盘,太阳正努力驱散着满天的雾气,沿岸的码头远远就能闻到有渔船靠岸时鱼虾留下的腥味。志平想到巢湖岸边也是如此呢,大江大湖边上的风景总是那么相似。 志平找到岳阳城市区规模庞大的渔具批发市场时,发现大的店铺早已被江苏,广东的厂家占领多年了,志平像是一个迟到的小孩,站在教室外听不懂老师的课讲到哪里了。 他竭力推荐自己的单丝复丝渔网,说了半天,老板也不屑一顾,说你们服务不周到,有时候他们零零星星要货,厂家随叫随到,服务员也经常过来拜访,有问题都能及时处理的。 志平才想到,市场竞争激烈的程度早已超过预期,但他庆幸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客户,虽然是个让人绝望的答案,但至少是清楚了,这里有个巨大的市场,他决心把岳阳的市场作为行程中的重要一站跟刘经理汇报。 下午他又路过岳阳楼公园,站在门外近距离看到岳阳楼,觉得怪异,犹如三顶蒙古人的头盔垒在一起,建筑毫无中式阁楼的影子,更多倒像是游牧民族的风格,于是这群站在门外门口看着墙上的岳阳楼记,背诵一遍就往回走了。 回到宾馆的时候,志平发现房间里住了一个男中年男人,梳着油腻的分头,穿着花格子开司米背心,坐在床上看电视。 他见志平进来便点点头,问道出门去了,一口广东话。 志平笑笑说:“跑渔网。”然后又问他是做什么买卖的? “儿童玩具,我们是专门提供儿童玩具的原材料啦!” 志平点头表示明白,他让志平抽烟,粗短的手指递过来一支烟,志平看到他手上的大金戒指便本能的戒备起来,他谢绝了香烟,笑着说“不抽”。 中年人很惊讶?跑业务不抽烟那怎么行呢?这时,志平才发现他有一颗大金牙,没肉的两腮,显得脸长,大金牙一张一合,满嘴广东话。 志平也能听懂。他开导志平,“跑业务要吃喝嫖赌抽样样来呀”。 志平心里边有点担心和厌烦,但又觉得新奇,听到他继续说:“上次我找了个码子,睡一次500呀,我就反问她,你是金逼呀?她说岳阳是全国旅游城市。旅游城市?全国一抓一大把。跟你个毛关系,都没有500一次啊。我顶你个肺,戳你个嘴。” 第一次听到眼前的大男人粗俗的质问女人的话,心里只想吐。 可能那种想吐的恶心状态,藏也藏不住,脸上就显露无遗。广东佬不再说肮脏的话了,志平笑了笑,广东佬说“你还是乖乖仔呢”。 志平便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过两天该离开这里,太不安全了,没想到一会儿中年男人又说起自己曾经打架的事,说自己在安徽合肥吃饭时,四和十的座位说不清,跟另外一个顾客打起来了。他动作飞快,抄起板凳砸过去,把那男人打蒙了,自己跳出人堆跑了,后来躲在一个公共厕所里,听到外面警车乌拉乌拉的经过,他镇定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留在厕所又大摇大摆的走回旅馆。 “打完架,我现在在合肥,哪里都不怕呢?” 志平才想起昨天在床底下看到的合肥香烟,说不定就是他抽的。 志平不再听他说话了,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然后看看天今天跑到的单位反馈情况,需要动脑子盘客户呢。 第49章 要离开岳阳了,又见到白衣妇人 一 志平冲完澡就下楼吃晚饭去了,在楼下看到老板娘,便问:今天晚上安排的客人来过吗?是哪里人?你们了解吗?” 老板娘看了志平一眼,疑惑地问:“怎么了?广东人,这人经常来的。” 志平“哦”了一声,稍稍放心的说:“感觉他痞里痞气的,开口就是女人打架的事,我觉得有点害怕。” 志平并不掩饰他在老板娘面前的害怕,他忽然觉得自己把身后事交代好,要上战场了,就是死了也能知道来龙去脉。 然而老板娘却云淡风轻地说: “没事的,他是生意人,不会胡来的。说一些打架的话,不过是吹吹牛,开开心而已。” 老板娘安抚着志平,并告诉他吃饭往南湖广场那边饭店多,吃的也实惠。 志平便沿着邻近的南湖大堤慢慢往西走,那边很热闹了,远远的可以看到有几家饭店门口,在宽敞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台电视和vcd,两边高大的音箱里飞出广场舞效果的音乐,这便是广场卡拉ok了。 虽然不及ktv效果好,但这家饭店面前也是歌声飞扬,致使隔壁那家不得不调高音量,这一家也不甘示弱,唱歌的声音都拔高到破了调。然而这些年轻人就喜欢唱破了调,然后就跑调,最后嘻嘻哈哈结束。 志平觉得这不在巢州老家,是千里之外的洞庭湖边,他没法跟他们一起唱跑调的歌。 做业务那是工作,必须跟陌生人聊天搭讪,现在是找个地方吃晚饭,他还是融不进这里,他觉得一切都很陌生,从第一天那个白衣妇人就开始排斥这里,他也永远难做到像大金牙那样粗鄙。或许,大金牙也就是在逢场作戏,真实的大金牙,他并不了解。 志平找了一家饭店,坐下来点菜吃饭。老板推销唱歌,一块钱一首,他想拿起来吼一嗓子,终于还是摇摇头,只说自己饿了,快点弄饭来。吃饭的时候他考虑明天该如何跑出点业绩来。离开饭店,志平从南湖边上热闹的夜市往回走,沿途好几家都摆在外面放卡拉ok,有家饭店没人唱歌,便循环播放着台湾歌手周传雄的《黄昏》,副歌部分:“依然记得从你口中说出再见,坚决如铁。昏暗中有种烈日灼伤的感觉,黄昏的地平线划出一句离别,相爱进入永夜。” 志平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在这种失落的感觉里想到王欢,像是水面刮过一阵风,什么也没有了,只在这异乡的街头呆呆地听歌发愣。 志平很伤感的回到宾馆,爬上楼,推开门时见广东佬在床头跟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用广东话哇哩哇啦的聊的什么? 来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女人笑着弯下腰,用小拳头捶广东佬。广东佬见志平回来便朝志平喊“乖乖仔回来啦去哪里泡马子了?” 志平苦笑着摇摇头说没跑到客户哪里还有心思玩。 “唔系啦,客户就是玩出来的啦,要我带你玩啊。” 广东佬说的拉志平过来,志平有点慌,像是一条泥鳅似的,很快溜开。直到广东佬带了那个妖艳的女人下楼后,他才回到房间。 他一进门就倒在床上,想王欢和他在环湖的时候,又想到外表憨厚却工于心计的小应,觉得自己活的真是失败极了。 他想到失恋就是对方已经放手,而自己还不肯收手,傻傻的伸过去,握住的只是空气和像流沙一样滑过的时光。 志平感觉很累,却又毫无睡意,他爬起来倚在床头看电视,又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好关掉灯,睁大眼睛,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他的心早已飞越千山万水,到了巢州,到了环湖集团,小莫,高凡,杨梅王欢那些如影随形的时光又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那一晚,志平做了个梦,整夜都抱着一个女人压在身下。那女人的脸既像王欢又像是穿白衣服的妇人,等到看清时,却又都不是,而是那个刚刚跟广东佬下去的妖艳女人。一夜不停的做着怪梦,夜里醒来时发觉梦遗了,便悄悄退下短裤,钻进被子里,光着屁股时又觉得很不习惯,摸出行李箱夹层的内裤抽出来换上。他像是做贼一样,生怕广东佬发觉了,并把那条脏的内裤叠好,放进行李箱,确信广东佬睡得是死死地,志平才放心地睡去。 二 第二天,志平起的很晚,抬头看到窗外阴沉沉,原来是下雨了,便又蒙头睡去,却睡不着。 他心里盘算着这两天岳阳的市场,可以肯定的是很大,只是自己像蜻蜓点水一样,总是没收获。他又想到在长沙跑市场没收获时的状态,想到自己该缩小这一趟行程范围,也该把蜻蜓点水变成聚沙成塔,虽然没那么多时间,但可以去掉原来计划好的城市,武汉三镇跑完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当然他还要找地方年鉴和黄页电话,那天他问过服务员,哪里有岳阳的黄页电话本,服务员竟然说:“从没听过哎,什么黄叶绿叶的。” 下雨天,志平去找黄页电话本了。他去了书报亭,没有,又去了邮政局,也没有。 志平背着个包,不知往哪里走,天上飘着雨滴,细雨蒙蒙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昨天太暖和了,今天冷的突兀,有点受不了。志平站在火车站附近的肯德基店里,望着车站外门可罗雀的店铺,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超市,买碗方便面和火腿肠,又匆匆离开。冷清的像是无声电影里的人物,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 志平隔着玻璃,看着窗外,却不肯出去。那种像无头苍蝇似的,不知往哪里走的迷茫很严重的击打了志平的积极性。他像是颓废的人,想到自己一个人顶这么多压力来跑一个别人从未来过的京广线,现在终于迷茫的一动不想动了。 过了好久,志平才想到可以去岳阳唯一的大学城那里找找,高校门卫室里说不定有黄页电话。志平才冒着细雨去了职院,果然在传达室里有本被翻的很破的黄页,志平背了个书包,看起来也像个大学生。他一句话也不说,心虚地冒充是本校学生,翻到畜牧业那一栏,然后再到渔网里,果然下面有好多单位。志平飞快的记下单位,电话号码,没一会就抄了满满两页,100多个单位了。 志平看到粗黑字体的名称,想着一定是量大的单位,便格外慎重的抄下来。直到学生放学,志平才坐上停在校门口的大巴车上,每个人上来只要刷一张校园卡,志平没卡,拿着ic卡装模作样地比划,后面上来的学生便推志平上车。 志平回到宾馆后却进不了房间,敲了半天没人应,便下楼,让服务员开门。服务员过来也开不了,说是里面有人反锁起来了。服务员只好开了隔壁房间,同样是双人间。志平说:“自己行李还在那边呢。” 服务员摊开双手说:“再等等,那广东佬经常把门锁死。” 果然没一会听到门锁声响,志平跟着服务员去了隔壁。房间里有张餐桌,桌上是乱七八糟的啤酒,花生米。广东佬坐在床上,床边坐着那个妖艳的女人,还有个年纪稍稍轻一点的男人也坐在凳子上,见服务员进来,广东佬说:“跟朋友谈事情,刚才睡着了。” 服务员则严肃告知以后不能反锁房门,广东佬讪讪地笑笑道:“知道啦!” 他见平进来,并把行李拎了就走,就问“乖乖仔走啦,怎么晚上走啊!坐火车吗?” “我给他调一个房间,让你们自由点。”广东佬很开心,说道谢谢啦,说着坐起来抱着那个妖艳的女人亲了一下,女人躲避不及,狠狠的推了一下广东佬。没想到广东佬又靠在服务员身上,顺势抱了她一下。服务员笑着把广东佬推到床上,连声喊“要死了要死了。” 志平又回头把自己睡过的被子抱到隔壁床上,他心里想着自己睡过的被子放在这里都被污染了。服务员看志平抱着被子便奇怪的问:“那边客人走了都换成新被套,你抱被套过来干嘛?” 志平不说话,还是坚持调过来,他觉得自己身上盖过的被子,晚上睡着也踏实。仿佛睡过的被子,就有了肌肤之亲,成了他的人,到哪里都不能丢下了。 三 志平在民族学院收集到的黄页资料,晚上便一个人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的用手写好商业信函。他听到隔壁的广东佬和朋友在大声说话,可是听不懂在说什么,志平没办法,只好把电视开了音量最大,是个访谈节目,男男女女的谈笑风生,感觉到这个房间里也很热闹了。 到深夜的时候,那边喝酒的声音终于没了,过了一会又听到女人的哭喊声。志平想难道半夜在打架吗?两男一女,打什么架呢?志平匪夷所思,但又不能制止。一会又有撞墙的咚咚声,啤酒瓶的哗啦声,志平不胜其烦,只希望服务员能过来制止了,可半天也没听到服务员过来的脚步声。 终于一切安静下来,只有床铺的吱吱声了,志平才恍然大悟,在心里骂了一声:“贱货”。 他却更加睡不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志平才昏沉睡去。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雨后的城市上空,辽阔深远,空气也清新湿润,只是天气热起来了。志平穿了单衣,他今天要去长江对岸的湖北境内,通过两天的摸索,志平了解洞庭湖水域的概况了。长江对岸就是湖北监利,他问过去湖北的车,十块钱车票就能到,于是把商业信函寄掉后,坐车去了湖北。 监利是个很小的县城,南临长江东接洪湖,水域丰富,渔业发达。可是志平问了几家店铺后,都说他们来岳阳拿货,因为路很近,品种也齐全,单丝复丝价格也便宜。志平才想起来为什么广东江苏的厂家都在岳阳扎根了,就是因为监利这一带地区广阔的渔网市场吧。 中午志平在监利县城转了半天,收获不大。想如果能打进这边市场,那在岳阳建个办事处也可以。想到自己跑过的长沙市场,岳阳市场,在华中建一个办事处,一定是个有远见的抉择,当然这时九江公司可能要大规模生产一些常规渔网,对于非常规产品也要具备相应的能力,这样第一时间就可以供货。晚上回到岳阳市区,他没有着急回宾馆,而是在那排有卡拉ok的摊上吃了晚饭,在付账准备走时,看到一个白衣服的女人在跟一个男人搂搂抱抱的跳舞。那个白衣夫人也看到了志平,便停了下来,走过来跟志平打招呼,原来是那天入住登记时的服务员姐姐,志平便很惊讶的问:“你怎么在这里。” 白衣姐姐平静的说:“我没班就在这里啊。” 她又反问志平怎么了,“你不往那里住了吗?” “换了房间哦”。 “我两天没去了,昨晚去没看到你,还以为你走了呢,广东佬不是好人,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志平没笑,他听到这个白衣姐姐温柔而关切的声音,便想自己到岳阳这些天都很糟糕,唯有白衣姐姐温柔温和待人。又无来由的想,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温柔就是好的。 可是他为什么今晚又在外面陪男人跳舞呢?志平怅然不已。如果自己有能力的话,一定会帮助姐姐,让她回家做一点正经的事情。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城市的夜晚,放纵的欲望又糟蹋了人心 志平喝了两瓶啤酒,回宾馆衣服也没脱,就蒙头大睡。第二天他下楼退房时,胖老板娘还取笑他,胆小的很,在这里睡觉穿长裤,有什么好害羞的呢?志平不想辩解,但他脸红了,不知道老板娘怎么发现他在睡觉的时候长裤都没脱。 志平买了去武汉的火车票,想着就要离开这个让他既害怕又刺激的宾馆了。 第50章 武汉三镇 一 武汉是由汉阳,汉口和武昌三个城市组成的一个人口超千万的特大城市,长江穿城而过,汉口汉阳和武昌便是一江两岸的格局。 武汉是个英雄的城市,当然是因为辛亥年的起义推翻了清王朝,成立中华民国。然而,武汉的荣耀远不止结束王朝的地方,一路回望,张之洞的汉阳铁厂是近代工业的发源地,大革命北伐时期的武汉和建国后的长江第一桥无一不是武汉的高光时刻。 志平坐在火车上,一路畅想着武汉的光荣历史。车过长江大桥时,志平看到车厢里很多人齐刷刷的把头伸出去,他也不由自主的站起来,侧身望过去。只见火车慢慢从山脚下开过,头顶上便是一栋灯火通明,重檐飞阁的建筑,远远望去是“黄鹤楼”三个字。 这时,车厢里纷纷响起赞叹声:“哦,黄鹤楼,黄鹤楼呀!”志平想到,这也算见到黄鹤楼了,匆匆一瞥,白云千载空悠悠啊! 火车停靠汉口站,志平下了车,他立马就融入到繁华喧闹的都市里,脑子里哪还有英雄城的过往事迹。一群拉客的“麻木”蜂拥而上,他避之不及,瞬间被三轮车夫围住,真的麻木了。 他好不容易逃开,走了一程,跟踪的“麻木”渐少,“病情”好转,恢复正常。 他走在陌生的行人后面,心情放松多了,耳边传来武汉话要比湖南话更亲切易懂一些,甚至有的口语跟合肥老家的方言完全一致了,这些都让他误以为回到了江淮之间的哪个大城市呢? 志平在车站附近吃了一碗热干面后,心情极其舒畅的打算着坐车过江去武昌的大学城那边住下来,那里会很安静,不像火车站码头附近的乱七八糟。 志平上了晚班的公交,直奔华东师范大学。那里就是珞珈山脚下,武汉大学,中国地质大学,中南民族学院都在那里。志平兴奋的盯着窗外,公交车一会钻进隧道,一会爬上高架,灯火璀璨的城市让志平分不清东西南北。志平感觉眼睛也看不过来了,耳朵也听不过来了,恍如自己是在元宵节里走失的孩子。 车到公交“武大”站时,志平才清醒过来,看到眼前灯光照耀下的国立武汉大学牌坊,显得肃穆深远。他看不清夜晚的武大校园,仿佛里面都是些学贯中西,独步学术圈的高人。 志平绕过商业街那边的路口,去了大学城,果然那里有很多招待所。志平看到东湖边上的一个家庭旅馆,环境清幽,是几个大套间连在一起打通分隔成十几个小房间,干净卫生,价格也很实惠。 志平安顿好后,毫无倦意,就下楼在东湖边闲逛。夜晚的东湖渐渐凉下来,沿着河堤的两旁是柔曼的垂柳,有人在吹着悠扬的笛声,笛声从树林里飞出,在湖面上散开又聚起来,微微的路灯映着湖中的小道闪闪烁烁。 志平不觉自己是个忙碌的业务员,他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学校生活,那时整天泡在图书馆开心而满足的学习。 哦,一晃校园生活,已经离开好多年了,如今的自己只是偶尔出差才能重回一趟异地的校园。那些年轻的学弟学妹们青春飞扬的身影,让他觉得自己老了,想到当下还一事无成,心下怅然。 很晚了,志平才转回到那个家庭旅馆。他坐在大厅里歇一会,看到只有一个女孩在值班,女孩几乎不说话,来了客人,她就很快的登记收钱,拿一串钥匙开门送开水,然后又很快的坐回原地,只静静的看书。为什么那么认真看书,在看什么书。志平没在意,这时又来了一个客人,女孩立马去开门去,随手把书放在板凳上,志平这才看清楚,这是本高中的代数课本。 志平问女孩:“为什么看这书。”女孩只是看了志平一眼,没回答,用手扶了扶眼镜,又低头仔细的做起作业来。女孩扎一个马尾,穿着十分朴素,看出来就是个高中生。 奔波了一天,志平一阵困意,便回去睡了。第二天这边从外面跑业务回来时,听到一个妇人在数落女孩只顾看书,忘了给顾客送水,女孩一声不吭,只是低头挨训,直到那妇人累了不说话,女孩也不做一句解释,她像是心中万般委屈,也不可能说一个字的倔强。 过了一会,妇人去楼上上服务台了,大厅里只剩下志平,坐在沙发上闭眼回忆今天跑过的单位,女孩过来问志平要不要开门,志平疲倦的摇了摇头,告诉她:“你尽管看书,有事我会叫你。” 女孩又回去看书了,客厅和走廊里都非常安静,过了一会志平拿起钥匙,起身回房间。他大约觉得这是个未成年高中学生吧? 第二天志平回来时,没见到看书的女孩,是那个妇人给他开门送水的。志平还没问,她仿佛自言自语的说孩子想读书,却投错了胎,偏偏生在这样人家。 “今天没看到了,她去哪了?” “回老家,去学校填表格。” 志平便问女孩怎么回事,妇人才慢慢说起来。 二 原来女孩姓陈,是妇人大哥的女儿。小陈去年高考失利,她决心再补一年,可家里条件异常困难。小陈父亲早年在矿山爆破中出了事故,人都没找到。母亲一个人抚养三个念书的孩子,实在没钱,于是大女儿辍学,去了广东打工。小陈和弟弟一个高中,一个初中,成绩都不错,大姐一个人的工资也难支撑两人念书的费用。去年高考,小陈没考好,想着今年边打工边自学,无论如何,也要考一个师范类的,可以省去不少学费。 志平听了不禁叹息,说:“陈大姐,我只在书上看到这样的故事,却没想到眼前的小陈姑娘就是。” 大姐笑笑,问志平是做什么的。 志平说了大学毕业在一家公司做财务,后来在江西公司跑销售的话。陈大姐听了十分诧异,她说跑业务的都是些老江湖,就没见过年轻的大学生跑业务。 志平笑笑,他没有告诉大姐自己财务上发生的事情,以及王欢的故事,只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吧”,心里却想到三年前,他曾是那么热烈地渴望自己成为一个有文化有能力的年轻人。但现在跑业务后,特别是这次长沙岳阳一路过来,觉得业务员可不就是一个老江湖,老油条,老流氓嘛。 以后的几天里,小陈姑娘渐渐的跟志平熟悉起来,话也多说两句。那天,志平看到书本上的签名是“陈星明”,便开玩笑的说:“小陈,你差一点就是陈明星了。” 小陈看了看志平说:“陈明星哪里比的上新明星哦,我才不做过气的明星呢!” 志平愣一下,等他再看小陈时,才觉得她不光数学用功,语文功夫也了得呢。 三 接下来的几天里,志平一连跑了几个大市场,果然是江城武汉,一开口就是多少万的业务。那天志平从汉阳跑到汉口,跑了一天,傍晚时分,觉得特别累,便在汉正街那边拥挤的人堆里,胡乱的转来转去,心情特别放松。 志平看到一个骑“麻木”的中年人,拉着一车斗渔网,在路边等车,边问这些网从哪里来的。男子低头正低头清点货物,头也没抬头说了一句“五十楼”,志平怕听错了,重复了一句“五十楼”。 那男人不耐烦的说道:“是的嘛,五十楼进去就是那么大的市场。” 志平听到那么大的市场,便立马来精神心想五十楼,难道是地名还是五十楼大市场?志平心里疑惑不定,又莫名的兴奋,等他按照男人指的方向穿过马路,左拐到了尽头时,并没有看到高楼,身边满载着一包包渔网的麻木飞驰而过。 志平心里疑惑:他看不到五十楼,难道是弄错了?却又看到疾驰而过的送货人,感觉前面就有个大市场。 此时日已偏西,送货的都是赶在天黑前把货送到店里。志平便用力朝人多的方向走去,迎面碰到拉渔网的三轮车,他也没停下来,一直走到批发市场附近,也没有看到一座高楼,更别说五十层楼了。 奇怪的是,市场也没有大门牌。志平却看到马路上有一块蓝色的道路指示牌,上面写着“武胜路”,志平才恍然大悟,原来武胜路啊,武汉话说成了五十楼呢? 志平在看着天色已晚,便找了一家店跟老板聊起来。老板很健谈,他告诉志平,这里就个市场,叫武胜路渔具市场,在武汉并不算大,但是最早。因为年代久远,市场的道路窄小,车辆没法通行,货物吞吐的功能受限,商铺渐渐搬走。现在听说政府要在仙桃那边建一个华中最大的渔具市场,不仅包括渔网,还有高档钓具。 志平听老板说了这么多,就记下仙桃。他想这一趟长沙,岳阳,武汉几个城市跑下来,好像每一个城市都让他惊喜意外。以后如果打开华中市场,肯定要在这几个城市中选一个办事处,确保产品和业务员随时跟进。 志平跟老板互换了名片,老板看到巢州环湖,便说这个厂家没来过,但潮州他是去过的,八百里巢湖鱼米之乡啊。 志平立马很兴奋的伸出手来,对吴老板说:“握个手吧。” 志平觉得这一路走来都是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只有吴大哥是去过巢州的,便觉得以后肯定能跟吴大哥合作下去。 志平想到自己出来跑业务,一直都是自卑的,一旦客户说要了,他就屁颠屁颠的跑过去,又说不要了,他就失望地往回走。整个过程都是客户占据主动,现在志平终于主动跟吴大哥握手了,他觉得自己不用自卑,从此谈业务也尝试由被动占据主动。 吴大哥语重心长的说:“以后多跑跑这里,市场很大的,但你要多跑,很多客户都是不停的跑,才会有信任感的。” 志平听的直点头,他站起身来,又一次握了握吴老板的手:“吴哥,你下次再来我们巢州,一定通知小弟,我陪大哥看看我们环湖工业园。” 吴老板用手捏了捏志平,志平又伸出两只手包住吴老板的大手,仿佛那些说出口的话,都会一一实现了。 志平离开吴老板的店铺后就不想再跑了,他决定先回旅店,想到只有如此,吴老板才满意,他才是环湖唯一的合作伙伴。 志平觉得环湖实在名不见经传,如果是个大品牌,那他将会发挥品牌的影响力,将这里的市场搅动的风生水起。 志平回到武昌的东湖边上,在清幽的湖边ic电话亭里给刘新兵通了话,他介绍了武汉的行情,并透露出仙桃以后会建一个华中最大的市场。刘经理说,不必考虑太远,武汉目前的市场除了武胜路,还有桥口,蔡甸几个要多跑,大水漫滩地跑,收集客户信息也收集同行信息。先把眼前的局面打开,哪怕不赚钱开一单也好,而不是考虑以后的市场中心在哪里。 刘新兵毕竟要比志平冷静许多,然而志平还是对吴老板说的话寄予厚望,甚至在心里抱怨刘新兵:“你来武汉跑过市场就不会那么说了。” 四 第二天,志平没有再出门跑市场了,他想着这几天跑业务都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离黄鹤楼那么近,还是那天晚上坐火车来武昌,伸头瞥了一眼黄鹤楼。 中午志平仔细看了几遍地图找到黄鹤楼的入口,便轻装出发,在蛇山脚下,一条繁华商业繁华的市场街走到路尽头,抬眼便是黄鹤楼。 志平看到端端正正的五层黄鹤楼,以及顶楼上的巨匾。上述黄鹤楼三个大字,感觉比岳阳楼开阔。岳阳楼是三重盔顶,但黄鹤楼就是一层一层的塔楼,大气磅礴,于是志平花了35元买了张票,直奔黄鹤楼而去。 原来里面是一个开阔的园子,池子里有巨大的双鹤动态传神,志平走过去看到双鹤脚下还有一条蛇和一只龟,这才想起大禹治水的传说。 相传大禹治水的工程浩大感动,上天派下一蛇一龟,镇住洪水泛滥的长江,后来双鹤化为黄鹤楼,在此眺望长江,警示水清。传说的故事也让很多照相馆的老板选了最佳的角度,等候游客过来,他们都会兜售游客与黄鹤楼神采飞扬的合影。志平根本不在乎合影,直接就往楼上爬去。 第一层塔楼的牌匾是“气蒸云梦”四个字,志平一脚踏上去,心中油然而生的震撼。他每爬一层,里面都有壁画诗文,还有黄鹤楼的小模型,里面更像是个商业化的市场。志平在每一层上都要眺望窗外的长江,大桥的身影越发开阔了,对岸的龟山上是湖北省广播电视发射塔,高耸云天,直逼苍穹。 等志平气喘吁吁得爬到楼顶时,再朝外一看,极目楚天舒。万里长江在龟蛇两山之间静静向东而去,长江大桥如长虹卧波,“一架飞桥南北”了。 志平感到刚才爬的楼层远远不止五层,正疑惑间,看到一处介绍原来黄鹤楼从外面看是五层,里面却是九层,寓意古代帝王的九五至尊,志平才恍然大悟。 他觉得毛泽东的诗词里有大气磅礴的气势,那首崔颢的的晴川历历,芳草萋萋,还有杜甫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跟黄鹤楼有关的,不管哪一首,都是诗文里的大气象了。 志平站在黄鹤楼上,脚下是万里长江,缓缓流过,内心是不容侵犯的万丈豪情。 玩了半天才离开黄鹤楼,志平很满足今天的休息调整。他在走过蛇山时无意中看到芳草萋萋中有一棵清秀女子的白玉雕像,走近一看雕像下方署名“向警予”。 志平立马肃然,他想到那天在长沙烈士公园时也见到过向警予蔡和森的介绍,原来向警予的墓地在这里呢。他端然立在墓前,深深地三鞠躬。感叹是“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了。 他们都是和毛泽东一起从湖南第一师范学校走出来的,是橘子洲头的恰同学少年,一帮风华正茂的书生,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随后,他们纷纷离开书桌,做了中国共产党人的第一代拓荒者。 志平觉得他们才是有黄鹤楼上的大气象,有捐身民族的大义,浩气长存,义薄云天,可不就是受万人敬仰的大英雄吗? 第51章 高考复读的女孩 一 从黄鹤楼回来后,志平感觉今天比跑了一天市场还累人,回到旅馆时候疲惫不堪。小陈开了房门,他一句话也不想说,只说要一瓶水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志平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他在盘算着这几天业务时收集的信息。渔网市场客户名单,进货数量以及现场跟店家沟通情况。 他连续登记着客户信息,像是财务流水账,更像是一个小学生的作文。同时他也感慨在总部时,年终看到业务员核算提成时,老徐的单子最多,a4纸5页,整整齐齐地写满了成交的客户名单。志平想,这只是成交的,如果跑十家成交一家,那老徐一年该跑多少家单位啊! 二十家成交一家呢?志平不敢想,那业务员差不多就成了陀螺,根本停不来。 吃晚饭的时候,志平下楼买了一大桶方便面,回到服务台把面泡了,熟悉的泡面味啊,志平低头咕噜咕噜的吃完。 晚上这个点小旅馆人挺多,小陈姑娘忙不过来,志平便帮她登记或者拿钥匙给客户开门。他想到自己也快要离开武汉了,能帮到小陈的总是很有限。如果是自己在高考复习阶段这样不停的被客户打扰,心情会糟糕透了。而小陈好像早就习惯了,做作业时被打扰,她无动于衷,读英语时被打断,她还是开了门回来接着读。 志平叹息地想,也就是为了那一个月的600块工资吧?志平想到她无可奈何的开门送水,再回来做作业,便有些伤感。仿佛看到一件美玉被当作不中用的石块敲碎铺路了。 第二天,志平早早起床,洗漱完毕,打算在外面吃一份高热量的热干面,就开始去跑汉口那边的渔网市场,争取不停歇地跑一天。 他开门到大厅时见到小陈早已在专注地读英语了,他走到小陈面前,小陈甚至都没抬头看一眼,志平尽量不打扰他,悄悄推门而出。 外面是空气清冽的初夏时节,天亮的很早,东湖边的树林里有阳光洒下来,早起晨练的人影透过垂柳的光影,在朝阳的沐浴下,一派生动而美好的景象。 志平早已熟悉了“武大”的公交路线,轻松上了车,直奔汉口物资大厦。等志平赶过去时才知道,在大城市里,物资大厦已不再有统购统销的优势了。只有在小县城那里,没有大型市场,老百姓的意识里仍然停留在物资大厦是国营单位,靠谱。 殊不知,那些物资大厦的柜台早已租给个人了。 志平又去了物资大厦附近的渔网市场,他打扮成一个一副精明商人的模样,又忽然觉得昨天爬过黄鹤楼,今天便有王者霸气了。 当对方问环湖产品什么时候有货,他就很自豪的说下个月九江分公司会车派送来的。他自信满满的模样让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又说中南办事处就在岳阳,产品的售后服务,我们随叫随到。 客户听惯了这种语气说话的老江湖业务员,倒是很少听到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也说的如此沉着。客户便跟志平索要名片,然而志平并没有着急给对方名片,他感觉自己无数次给客户掏出名片就意味着要走人了。 甚至有的老板看人走了,便把名片朝铁盒子里随手一扔,或者压在条桌的玻璃下,遥遥无期里压下去。 志平很诚恳地看着对方,从包里拿出样品让客户看。 他深谙销售心理,要把最好的质量放在前面,把最低的价格放在后面。 销售永远是买方既要质量好,又要价格便宜。在有质量保证时,他计较价格,在价格低到能接受时,他又计较品质。 志平也就在此时,忽然有种驾驭客户的能力了,纵使不同的客户,最终关注的还是价格,质量和服务。 至于客户是不是老乡?有没有见过面?好不好说话?脾气臭不臭?这些都不重要。志平自信,如果再跑一段时间,他完全可以熟练的掌握沟通技巧,驾驭谈判过程。 他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他的态度,他只会直接了当地做事,不会把简单的事情弄得那么复杂。 志平决定单枪匹马跑东南市场固然有情感挫败后的疗伤原因,也有对小何胆小怕事的借鉴作用,通过一场长途来挑战自我,实现价值吧? 这趟出差也快接近尾声了,志平不仅给自己整理了业务上的收获,也记录了在遇到不同人事时的心理变化。这些心路历程志平想以后或许比业务记录更重要吧? 晚上志平算了算这趟出门的费用,他计划离开武汉后就去此行的最后一站鄂州,顺流而下,过了鄂州黄石就是江西的瑞昌了。 志平在临睡前把前几天萌生的愿望,又回想了一遍,那就是要帮助一下小陈姑娘。他要将出差费用里省下500元,悄悄的留给小陈,并写下几句祝福的话。 他决定不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也不打扰小陈学习。他忽然想,如果这事让高凡他们知道了,自己该如何解释才能证明他没有任何图谋不轨啊。 终于,他拿出纸笔,简单的写下几行字,表达了他对小陈姑娘选择复读的肯定,对她勤工俭学的感动,留下区区500元,希望她能在高考前增加些营养,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嘛。 最后,志平的落款是一个希望你有出息的好人。志平同样希望她学有所成后也做个好人,有能力,有善心,帮助到更多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志平就把钱夹在信里,写上陈星明亲启,然后郑重地封口。 志平走的时候,小陈姑娘在卫生间刷牙,一本英语书打开来,横在桌上。志平将信封放在书页中间,合上书跟小陈打了招呼。小陈从卫生间伸出头来,满嘴白泡沫含糊不清地呜呜嘟嘟的说:“门没锁,一拉就开。” 志平“哦哦”地点点头,然后告诉小陈:“我退房了,你仔细检查一下东西。” 小陈直接放下牙刷,笑着挥挥手说:“等下我去收拾,一路顺风。” “房间我弄好了,你不用收拾,抓紧时间背英语吧。” 志平说完推门出去了。 今天的珞珈山异常安静,已有人在大声读书了。志平想着也许今年小陈姑娘能考上华东师大呢?志平第一次毫无私心地帮到一个用心读书的女孩,他自己感到特别满足,那种帮了别人自己就很满足的充实感,让志平心里温暖了好久,他为自己的善良感动着。 第52章 最后一站 一 志平,乘汽车到了鄂州,在鄂州汽车站边上有个小摊上卖着油炸花生饼,志平差点落泪了。 在巢州老家,每年的中秋节,妈妈都会做油炸花生饼,用新收上来的花生米放在盛了面糊的铜勺里,放入热油锅里,滋滋啦啦炸过便是一颗金黄酥脆的花生饼了,嚼在嘴里咸香吃口,回味悠长。 志平想起小时候他一口气能吃五个花生饼,今天志平坐下来买了一打,吃起来也酥脆爽口,觉没有感觉,愣在那默默伤神。 他记不起来是哪一趟了,或许是春节吧,又或许是去年的时候,母亲送她去浮槎镇,等到了浮槎大桥,他站在那里等车时,一转头看到母亲没走,远远朝他张望。志平瞧见她的身影和花白的头发,便忍不住热泪盈眶。 现在他一个人在外跑了一圈,又吃到了妈妈也会做的花生米油饼,便无限地想起妈妈来。 志平找了家宾馆住下,又习惯你找了本黄页,下半天就在宾馆里开始拿着地图,对着黄页研究起来。 鄂州是地处长江中下游的一个江城,跟同样是地级市的黄冈只一江之隔。从黄页电话和地图上搜索出来的一长串单位和商家。志平都要拿出来,一家一家的跑。因为地处鄂东与江西接壤的,不管是九江分公司还是巢州总公司,离这里都很近,尤其九江过来150公里左右。严格意义上都算是200公里以内正常的业务范围了。 志平在整理渔网市场的单位地址时,很多都显示在鄂州梁子湖镇上。于是志平打开地图,可以看到这是两个渔场和一个风景名胜区构成的水乡泽国,也算是沿长江中下游的一个河岔遍布的鱼米之乡吧。 治平便把梁子湖作为最后的目标,他早已调整思路,来一个地方陌生就不必大水漫滩地乱跑,先去实地调查过,在做思路调整。 连续一路走来,志平已经明显感觉自信多了,他可以面对变化的环境,可以胸有成竹地与客户谈判,可以坦然的接受没谈拢的结局。 有时能勇敢的接受失败,不苛求自己,让自己能静下来找出失败的原因,这未尝不是一种成熟。 第二天,志平起了个大早,坐上第一班去梁子湖的车,车子都是去梁子湖上班和上学的人,志平突然觉得这跟九江很像了,那里也是个国营农场,早上的第一班便是农场的通勤车。志平上去后才知道坐这车是不用买票的,志平懵懵懂懂坐下来,没有售票员,大家安安静静坐好后,汽车沿着021县道一路往西南而去。 沿途的车窗外能看到很多莲藕,莲藕塘连在一起,大片大片碧绿的荷叶一眼望不到头,微风吹来,层层叠叠的荷叶像是一片绿波的大海。 江南早晨轻纱式的雾气给这片荷塘平添了几分奶白色的轻柔。 下车的时候,志平看到这是一个除了渔网批发,就很少看到其他店面的小镇,整条街堆满了渔网样品的店铺。除了鄂州甚至黄岗黄石的客户都会过来批发购买渔网,这是一个以渔网交易为产业带动起来的城镇了。 志平在街上转了一圈,目测了几家大客户,于是一家一家跑起来。让志平没想到的是,第二家客户提出的需求要是大量山地果农用来防鸟的网。因为黄冈那边每年桃子,杏子成熟的季节就需要大量渔网来防止鸟儿偷吃成熟的水果。 志平清楚自己厂里没有货,并留下客户号码,说总公司下一趟发货时会带来。他清楚带不来,只是不想让客户小瞧了。 志平想防鸟的网,环湖集团只要厂里肯研发改性尼龙,或者聚氯乙烯在抗紫外线上面得到改良,也不是生产不出来的。 志平已经适应了不把话题说死留有余地,他要把这个信息重点记录下来,作为一个产品拓展的渠道呢。 志平在中午吃饭休息的时间,感慨销售实际上也是一门综合的调查工作。如果他不亲自来一趟鄂州,如何知道那么有名气的黄岗跟鄂州仅一江之隔,又如果不来梁子湖,如何知道这个小镇就是以渔网批发为支柱产业的呢?更不会想到原来山那边的果农还需要防鸟的大网。 一个小小的梁子湖,志平待了两天,几乎是每一家每一家的把所有店铺的渠道销售都清楚的记录下来。直到来梁子湖的第三天,志平准备打道回府,结束这场超过20天的行程了。 晚上志平在宾馆单人间里回顾这一趟的历程,因为小何的胆怯,也因为自己遭遇的情变,却成全了他不服输,知难而进的品格。 明天沿着长江南岸去黄石,然后既可以坐火车,也可坐船到九江,晚上就能回到分公司了。 只是一个想回安徽的念头,又闪了一下,他想见到王欢。如果跟王欢还保持联系,他明天一定过江到黄岗,然后翻过大别山,就是安徽六安界。 但今非昔比,巢那边像是一场幻觉,轰然倒塌,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应答,王欢见面打招呼,还有那个重病的王大贵也莫名的让他同情起来。 想着自己跟王欢也就这么一别两宽,“君向潇湘我向秦了”,他和王欢不被认可的爱情犹如冬天洁白的雪花,只有在严冬时节才是白雪的时间。如今大地春暖回归,那上面残存的冰雪是也是倏忽不见了。 两人没有像样的告别,也没有不解或谅解,春风来,冰消融,此时志平正是这种伤感又超越的心情。 第53章 回到共青城 一 志平坐上鄂州去南昌途径共青城的大巴车,心情格外放松,觉得坐上车就到共青城了。窗外是鄂东南连绵起伏的幕阜山,70多年前,那里的山山岭岭曾是红军游击队的根据地。而今天,志平沿着长沙,岳阳,再到罗霄山脉的幕阜山走了一遍,心中油然有股豪情了,也是为自己打了江山呢。 傍晚时分,志平站在了分公司门口,姜姚和老黄正坐在门口说话,还没吃晚饭呢。两人见到志平,哎吆一声,老黄忙上去接过志平的行李箱,大声朝厨房喊“张会计回来了,加个菜啊。” 烧饭的吴阿姨也在里面应声答道“晓的了”。那一刻,志平觉得耳边都是老家话的乡里乡情,一下子心就融化掉了,感到每一个人说话都那么动听,每一张笑脸都那么亲切,自己像倒像是一个从前线归来的大功臣,四周围满了人。 只有马国兴冷冷的敲着饭缸子,学着蹩脚的江西话喊到“恰饭咯,恰饭咯”。 大家才纷纷围进食堂,志平也进来,他没在提市场业务的事,只是简单的说了,岳阳楼像个帽盔,黄鹤楼寓意九五之尊。大家便往马国兴看去,他很快扒拉完饭,拎着饭盒咕噜一句“出门玩了一趟啊”! 志平非常诧异一个领导尚且如此格局,仿佛20多天前的早上志平出发时脖子一扭,昂首阔步离去的身影,成了他终身不忘的耻辱。 志平没再多想,只是觉得以后回到总部找个机会跟高总汇报一下此次销售行程。他担心马国兴只会捕风捉影,添油加醋,自己出差在他眼里就成了吃喝玩乐的公费旅游了。志平瞬间心里就憋着一股阴火,沤的到处冒烟。 晚饭后,志平跟刘经理往宿舍那边去。在刘经理房里,志平说了从长沙,岳阳,武汉的一路行程和收集的客户信息。当他想滔滔不绝地想说汉阳武胜路,鄂州梁子湖时,又想到老马说的公费出差,就成了泄气的皮球,一路惊喜激动担心失望的感受也说的寥寥草草。 但刘经理还是认真听完,先是夸了他的不畏辛苦,然后叹息一声,可惜没有最接近成功的客户。志平想了想,确实没有哪个客户立马下单,不能签订合同大多是因为对环湖的不了解,而草草结束业务交流。 志平便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如果不能在那里建个办事处,市场就很难拿下来,但他这趟跑完可以给出公司一个大概的市场框架。那边都用的江苏,广东货,每年几十万吨的市场,而且他还带了江苏产品回来,他们可以更全面的了解同行产品信息呢。 志平说着就要回去拿江苏的产品,以证明他这趟不是公费旅游似的。但刘经理劝阻他,笑笑说不必了,先了解一下价格,明天回头再看看样品。 “我看过,感觉还不如我们的。”志平一边说一边将同行的价格型号一一报上来,他从心里对江苏产品的陌生和排斥,也让他果断的说出了“不如我们。” 两人把江苏的产品型号和环湖产品又研判了一番,对湖北,湖南的市场确实有些信心了。 刘经理告诉志平,后天他需要回总公司,如果志平想回去报账,可以考虑一起走。刘经理还告诉志平,下半年江西这边肯定要上新设备了。江西,湖南湖北中南市场都会陆陆续续启动,志平想到正好借机会跟高总汇报一下这趟行程,便决定一起回总公司。 第54章 高总的看法 一 在回总部的火车上,志平和刘经理两人面对面靠窗坐着,空空荡荡的车厢,零零星星的散落着几个人,售票员推着小车,有气无力的喊着香烟,啤酒,扑克牌,来回转了两趟就没再回来了。志平看着窗外熟悉的山川景色,他只瞄一眼就知道车过了长江大桥,在安徽境内了。潜山的丘陵地带,大别山的余脉,高高低低的岗岭山坡和一晃而过的湖泊,水库。山野的农家,零星散落的红砖瓦房,村口的水塘里是荷叶田田,是老电影的画面在眼前切换,志平觉得一切都那么熟悉。 刘经理说,小莫又谈了个女朋友,志平才回过神来,问哪里人? “就是湖滨乡下的一个打工回来的女孩,我们都认识的,挺本分的一个女孩,朴实能干。” 志平又想到小莫当初为了大学生女友消沉了好久,一直是那种忧伤的情绪。现在志平从心里祝福他找到了幸福。 “还有高凡也快结婚了”。 刘经理的话让志平很意外,因为高凡经历那件女友跳楼事件之后,志平想高凡大概这两年都不会再找朋友了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刘经理说,你不知道哎,高总做了总经理后,愿意帮高凡做媒的人不要太多哦。 志平再一次想到现实就是如此,谁不想嫁个有权有钱的?至于小莫,那是不能因为爱情耽误了婚姻,毕竟男大当婚,也是对家庭的负责任嘛。 志平也想到自己,陆陆续续都走过了刻骨铭心的青春季,忽然就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爱人像是一颗化解痛苦的糖,每个人只要听话,肯干。慈祥的月老,就会把一颗糖塞进你的嘴里,至于什么时候塞,或早或迟而已。 刘经理关切地问志平有没有在考虑女朋友了,并鼓励他再勇敢些,要拿出单枪匹马跑市场的勇气,女朋友不会缺少的呀。 志平想到刚才的感慨,心里默念月老何时才给他一颗糖,忘了这世上无名的烦恼呢? 二 总部根据九江分公司的发展情况,要在刘经理和姜姚中间培养一个经营厂长了,说是和马国兴搭档,实际上也就是等个一年半载取代马国兴呢。九江分公司的每一个回总部的人都会安排时间跟高总汇报分公司的实时情况。志平才想起怪不得刘经理这次力邀志平一起回来。 第二天安排志平上午去高总的办公室,志平记不得上次是什么时间来这间办公室的了,第一次来的时候是领年终奖。在深色的办公桌背后,高总客客气气的给志平一个红包,关切地问他的财务状况。 现在志平早已不是那时的毛头小伙了,高总的办公室依然是墨绿的深色窗帘,拉上窗帘就要开灯,一排柔和的小灯,高总可能更喜欢这温馨的灯光吧。他坐下关心了一下志平,这次有没有回老家看看父母呢?志平摇头说等报完账再回家吧,然后切入正题,说到九江公司的人员结构和每个人的能力。 最后说到志平出差长沙岳阳的事,高总先是肯定了志平的锐气,接着又否定了志平处理问题的方法和不妥当,不该只取争取刘经理而轻视马国兴。马国兴是代表总部领导的意见出任厂长的,如果你目中无人,不也是轻视了总公司的领导吗?高总的一席话说的只凭低下头来,同时志平心里在想,马厂长早就跟高总汇报了这一趟行程了吧。但高总又很快露出笑脸,说到公司要准备一个合适的人选,替掉马国兴。 “毕竟你们是年轻人,总不能把年轻人的锐气折磨成暮气沉沉了吧,老同志是需要的,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尊重每一个人言之有理的年轻人。” 志平听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心想既然不认同马国兴,干嘛还要在乎他的意见呢?或许高总要的是一份制度上的服从和顾全大局吧? 高总在听到志平说客户在问销售渔网和销量时,志平就有一说一,说了九江市场这边还没有大量生产,中南市场也是销售空缺。高总忍不住打断志平,语速也快了他说:“你不该如此实话实说,你要说出安徽这边市场做的如何强大,我们跟国家农业局长期合作,我们的产品质量是“合工大”聚苯乙烯项目的鉴定推广产品,有强大的技术支持。” 志平愣住了,他知道公司的渔网一直在申请“安农大”和“合工大”的院校合作项目,但只是申请,那如何能扯着虎皮拉大旗呢? 高深语气语重心长的说:“你要知道业务员在家不能说一句假话,在外不能说一句真话,这样才能用激情感染客户。如果句句都是实话,那就不能感染人了。有的话提前一点说出来,未尝不可。再说安徽这么远,他也不会不会来调查呀。” 最后,高总结道:“这趟出差虽然没有达成业务,但能把每一个城市跑的那么仔细,也确实了不起。至于没有达成业务,有客观原因,也有你主观能力不够的原因,如果没有签单,那在马国兴眼中就跟公费旅游没什么区别了。” 这话又让志平红了脸。 三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已是午饭时间了,办公楼大厅里不断有人涌出来往食堂方向去,白花花的大太阳,晒得人也睁不开,志平头也不回的朝宾馆走去。 晚上志平住在宾馆的时候,他想到上午半天在高总办公室汇报工作的情况,他实在觉得高总善于处理各种复杂的问题,特别是他这一趟白跑了,这样的结果是他无论如何难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不知什么时候,志平看到武汉武胜路大市场的吴老板来跟他签合同。吴老板说来潮州好几天了,这周边的渔网市场也基本了解,他还是觉得环湖的质量不错,只是价格偏高。志平跟刘经理汇报,让他无论如何想办法签成一单,客户大老远跑来,蹲么诚心的客户啊。刘经理却不为所动,说成本是死的,没办法变动,只有高出成本价出售才有利润,志平便万分着急。忽然想到环湖如果引进新设备,提高产量,不也就能分摊管理成本和财务成本了吗?这笔合同不是可以先签吗? 看刘经理装作若有所思的样模样,却迟迟不肯点头。志平就觉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什么事也干不了,只能盯着刘经理去谈这单,都几天过去了还是一动不动,直到吴老板第二天要走了,还是没谈成。 志平看吴老板转身离开的样子,急得一身汗,拦住吴老板不让走。然而,吴老板还是上车离开了环湖。 志平急的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才发觉自己做了一场梦,再用手摸摸胸前一层细汗。他想起梦中吴老板要走的,他急的冒汗。这似真似幻的行情让他难以名状。 视频感觉到自己两手不住的颤抖,心里饿的难受,于是下床找了八宝粥,吃过以后心里才不再发慌,稍稍平静下来,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志平想不到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一个梦呢? 第二天,志平和刘经理参加总公司的销售会议,志平再一次感受到总部业务员生龙活虎的气氛围。市场上遇到的问题,业务上的各种规划都有人提出,气氛太热烈了。 小莫说他也很动心跑长途呢,只是还没想好搭档。 志平便问:“跑业务还要搭档,不都是一个人吗?” 小莫笑着说:“兄弟,你这一趟吃亏就吃亏在一个人了,一人为私,两人为公嘛。两个人最起码还能为你证明,你不是公费旅游哦。” 说的志平哭笑不得,他感到“公费旅游”这几个字在他们口里说出来,那一定是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了。 即使小莫说的,他也觉得冤枉了,于是说:“你们再去跑,就知道我有没有玩了,别听老糊涂瞎说八道。” 小莫一愣,看到志平急了,便大声提醒着说“嗨,你还较真了,我下次申请去九江公司,处女地也轮到我一份啊,你不想想,那种到处都是单位,而且单位都没人跑的幸运,就是老牛下了秧苗田,满嘴吃啊!” 这才让气氛缓和点,志平平复了心情,摇摇头。后来高凡又插科打诨地说得大家哄然大笑,花二姐不停地让大家安静呀安静。 志平想到九江分公司的销售会议,差不多就是马国兴念文件,大家默默的听姜姚和刘新兵说话。 志平感慨,并不是哪里的都叫销售中心的,有小莫,有高凡,有二姐的地方才叫销售中心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销售中心给业务员加餐,大家在开会时的气氛又平移到餐桌上了,大伙依然有说有笑。 志平忽然有点落寞,他不想在这里多待了,赶快回趟老家吧。 第55章 走夜路回家 一 销售中心聚餐结束后,志平回到宾馆躺在床上,把电视遥控器来来回回跳了好几遍。想到以前难得看一次电视,不管放什么都极其兴致勃勃地从头看到尾,可一旦有了遥控器,随心所欲了,就什么也不想看了。影视的精彩程度还跟遥控器的出现有关吗? 志平去财务部时听说胡师傅要去南京出差,便联系了徐师傅,搭顺车回浮槎镇。 路上胡师傅关切的问志平:“张会计怎么看起来瘦了不少。” 志平便说出差了一个月,可能在外面比较操心吧。 “哦哦,听说外面转了一大圈,自在啊。” 见胡师傅这样说,志平哭笑不得,但他立马想到上午高总说的没签成一单,本质上跟玩了一圈没区别了。或许马国兴早就在总部到处瞎说,他在外面玩了一圈呢 “张会计不戴眼镜的怎么现在戴眼镜了?” “老早就近视的,只是在财务上并不需要,现在出差在外看远处没眼睛不行呢。” “哦哦,这样说我就懂了,我还以为你是看情书看的呢。” 志平笑着“呸”了一声,道:“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有啥不开的,小姑娘像丢了魂,被你睡成了小媳妇了。现在有人接手替你孝顺生病的老头子,有什么不好的?” 志平静静的听着胡师傅说着小应和小王的事情,那些谈恋爱时说的情话早被大风刮走了,只有此时这句“把小姑娘睡成小媳妇”这句话粗鄙的话,现在听起来特别过瘾……… 志平笑笑,坦然地说:“你们看到的都是她丢了魂吗?是我丢了魂吧?” “你有没有丢了魂,我们看不出来,反正我们看到她去年跟你经常躲在大车间角落里,淮河路头的汽车站里,你们俩也抱在一起。我半夜出差回来,看到你送她从宾馆出来。他们也太明显了,让老王发现就棒打鸳鸯了。” 志平想到去年他们确实好多次呆在一起,只是那时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劳燕分飞,在一起的日子,并不珍惜,真的大把大把浪费不完的时光啊。 胡师傅边开车边聊天,他又问志平:“你现在又找了吧?听说你经常收到信啊!” 志平惊讶:“你听谁说的?我的信大多数是我妹写给我的,另外就是一些普通笔友了哦。” “笔友都普通,谁一开始还不普通呢?” 胡师傅开玩笑地说话丝毫不影响他老鹰一般的眼光在路上瞄来瞄去,车很快到了巢州外环路,然后往北一路开去,沿城北跑一段路,并入312国道,就是南京浦口方向了。 夏日的傍晚格外漫长,高高低低的田间地头是绿油油的花生,棉花,水田里的稻子正抽穗,车窗外是志平无比熟悉的田园景色。 车到浮槎大桥志平下了车,跟胡师傅客气的打了招呼,然后就看到货车一拐弯,奔着合浦路往东而去,直到消失在暮色四合的312国道上。 二 志平在通往老家的路上慢慢走着,那是一条无比熟悉的乡间小路,志平想到小时候,当他走过这条小路,看到那条穿镇而过的浮槎河时,便知道热闹繁华的镇就不远了,穿过大片农田,前面便是油厂食品站和一排水泥瓦的小厂房。 从乡下赶集来的志平会停在河东岸热闹的小菜市,那里有大块的红牛肉,有时候还会看到牛肉微微动一下,也有蹦哒不息的鲫鱼,长长的黄鳝盘在桶里,和在塑料桶里四处乱爬的螃蟹,嘴里吐着白泡沫。 志平从镇上东头走到西头时,天色已晚,街上人影绰绰,看不清楚。他走过河边菜市时,暮色里只有几块零零落落的石凳,就快步向老家方向奔去。 志平走到乡下的那条沙石路时,月亮早已爬上从东边的树梢。路边是黑乎乎的水稻田,有萤火虫倏然划过,志平感到惊喜。自他离开村里就再也没见过萤火虫了,这可是小时候对夏夜最愉快的记忆啊! 水稻正是拔节抽穗的时节,露水湿重,沿河边的田埂走一段路,头发都湿漉漉的撸下水来了。志平很享受这乡下夏天的夜晚,月色融融,远处的村庄正是吃夜饭的时候,有妈妈呼喊孩子回来吃饭,声音传的好。 志平不禁想起自己儿时也是贪玩的,经常玩的忘记回家,也是这样,被母亲长一声短一声的喊回家,挨父亲一顿打。有时候他正玩的忘乎所以,听到母亲焦急的喊声迎面砸过来,志平吓得连忙往家跑,跑到隔壁见邻居小孩正在做作业,便一头钻进去,喘息半天,才从屋里出来,也假装是在做作业忘了回家。 只是这种小伎俩还是逃不过一顿打骂,这些像是发生在昨天的往事,却一晃自己都成年这么多年了,父母再也不会打骂他。 志平一路想着小时候的事,不知不觉已到了莲花村的路口了,过了这条路口需经过村口石板桥就是通往志平家的笔直小路了。 志平一直没走到石板桥附近,他明明已经看到村口前面几户人家的灯光了,奇怪的是,他就是走不过去,找不到过河的桥,那条路怎么也走不完,总是在河边走啊走啊。心里不禁焦躁起来,又想到这是村里通向镇上的唯一一条通道。 他冷静地想必须找到石板桥,桥这头是村外,那头就是村里了。 志平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人家办丧事用过的器具,都在出殡后第二天拿到石板桥边烧了,这里是很晦气肮脏的地方,今晚自己怎么会走到这条路上来了呢? 心下着急,脚步也就越发快起来,然而他还是看不到那座石板桥,志平都想大声呼喊,好让村口那几户人家能听到志平的求救声了。 志平再抬头朝村口望去的时候,刚才还灯火通明的房子,现在一片漆黑,刚才恍惚听到的说话声,现在也是寂静无声了。 志平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明显感到脸上鼓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不敢停下来,因为走不到路的尽头,更加让他害怕,他几乎绝望,忽然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志平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自己吓得“哎呀”一声惊叫起来。 忽然,草丛里钻出几只鸭子,呱呱的叫着,又扑拉拉地钻进水里。 志平迅速想到这是养鸭子的小池塘?瞬间脑子里像是推开一块无比沉重的大石头,眩晕着定下神来,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脚下原来就是那座石板桥头的小池塘了。现在小池塘被别人养了一群鸭子,而他刚才就一直沿着池塘转圈圈,也不知转了多少圈,刚才一声哎呦不仅吓着自己,也吓得鸭子呱呱的飞出来。 志平听到鸭子声,心里瞬间清楚后,他感觉到雾气不再那么湿重了。 脚步也往石板桥方向走去,只几步路就是光光硬硬的石板桥了,志平几乎是一路小跑过了桥。 等到了门口小院时,他喘息良久,才喊了声:“妈妈,我回来了。” 楼下迅速亮起了灯,父亲光着上身站在灯下,看着志平说:“小平子回来了。” “我妈呢?” “你妈去东边姨奶奶家了,小姨爹昨天走了。 志平心下一沉,没再说话。 父亲又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看志平,发愁就问儿子怎么最近瘦了,没哪里不舒服吧? “没呢,我身体好的很呢。” 志平没对父亲说刚才走迷了路的事,只问有吃的吗? 父亲立马回过神来:“哦哦,有有有,中午还烧了个鸡,我血压高,不敢吃了。” “怎么血压又高了?”志平关切地疑惑着问道。 “是的呀,前一段时间去医院开了药,可我没按时吃,想起来吃一粒,忘了就一天也没吃。” 志平心里难受起来,父亲身体一直很好,一点也不胖,怎么就高血压了呢?父亲很快热了鸡肉,盛了一大碗饭,摆在志平面前。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父亲站起来又盛了一碗,志平过来边吃边跟父亲说话:“我能吃能睡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瘦了。” “那就去医院检查一下呗” “没事,我精神好,能吃饱饭,一觉到天亮,什么毛病也没有。” “哦哦哦,那就好,一个人在外面,身体一定要保护好,没人照应到你。我和你妈都不放心的。” 这些话,志平早就听腻了。从志平上学开始,到后来在环湖工作,到现去了九江共青城。学校,环湖,共青城对父亲来说都是出门在外。 志平又问到小芳妹妹,现在还给家里写信吗?父亲忽然大声说:“当然写,她来信说学会电脑了,准备考设计师呢。” 父亲说完,又叹气地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 志平吃饱喝足,把碗一推,说:“好了,我知道了,可惜这又不上街买菜,买了就走。这需要相处,需要过程嘛。” 志平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只要说到结婚的事,父子俩永远是话不投机。 志平躺在床上,虽然又累又乏,但还是睡不着。他在想,今晚怎么就在自己走了无数趟的小道上迷路了?这种情形老家话叫“鬼下障”,他以后回来天黑,就再也不走村前的小路了,还是走大路更顺畅些。 他又想到瘫在床上的好多年的小姨爹终于死了,姨奶用心服侍不能起床的小姨爹十多年了,小姨奶终于解脱了。但很奇怪,姨爹刚刚昨天去世,他今晚回来就在村口迷路了。 志平想不明白的许多怪事也就不想了,赶了半天的路,终于一阵困意扑下来,沉沉睡去。 第二天志平起的很晚,妈早已煮好早饭,去菜地摘菜回来。顶华带刺的黄瓜看起来就很新鲜水嫩,长长的丝瓜伸出菜篮一大截,沉甸甸的厚重,那是丝瓜蛋汤的好食材呢。还有一大把豇豆,气泡的挑出来烧肉,嫩的用盐水泡起来封好坛口,等几天开坛时夹出来就是金黄的酸豇豆了。志平现在想起来都嘴角冒酸水,但又都是难忘的家常美食了。 母亲蹲在地上,这才开始问儿子,你昨晚半夜两次下楼找水喝,还说什么放鸭子也听不清楚讲什么? 志平疑惑道:“我半夜起来了吗?可我一点也不记得。” 母亲断定他睡迷糊了,便肯定地说下来两趟找水喝,可水在桌上,却又不喝。等第二次下来时,母亲不放心才开门,看到儿子喝了水,还说了什么放鸭子的话。 志平努力回忆着昨夜的情形,却什么也不记得了。至于放鸭子,可能是在石板桥边的池塘里的鸭子将它唤回到了正常意识,夜里才提到鸭子的吧。 志平便对母亲说了他昨晚回来走小路,在村前的石板桥那边迷路了,转了好久找不到回村里的石板桥,老是沿着水塘打转转。 母亲停下手头摘的菜,惊讶的问:“后来呢?” “后来几只鸭子嘎嘎叫的从草丛里钻出了水塘,才把我唤醒过来。原来自己围着水塘在转圈圈,清醒后没走两步就到了石板桥了,然后就回来了。” 母亲无限心疼起儿子昨晚在桥头迷了路,真幸亏大爹养的鸭子。 母亲赶忙将手洗净,又洗了脸,然后在堂屋的菩萨前恭恭敬敬的上了一柱香,拜了几拜,嘴里不停地祷告着什么。 志平悄悄的去厨房盛满稀饭,母亲坐在餐桌前看着儿子吃早饭,她心疼的问孩子最近出差辛苦吧,都瘦了。志平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可能是“瘦夏吧”? “我能吃能睡没毛病的”。志平像是在父亲面前保证了,也要在母亲面前保证一下,身体才真的没毛病。 母亲想着儿子太累了,于是让志平这趟回江西时把几罐蜂蜜都带上,没事泡点蜂蜜水喝喝,一个人在外出差,身体要保护的好。志平点点头“嗯”了一下,吃完饭志平感到很无聊,小村里再没有年轻人了,只有老人带着在家孩子上学,家家户户都如此。 志平心里悲凉的想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过年才回来住几天。 他看到小学同学家清华家的院门挂着一把大锁,用塑料包好。 楼上的窗户有一床大花布床单挡着。可能过年才回来两天吧,志平想想左邻右舍几个同龄的孩子,成绩好的考上学校在深圳打工,成绩差的早早辍学在北京炸油条,却都在巢州城里都买了房子呢。 志平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便决定中午吃完饭就去巢州看一看吴镇,在市里住一晚上,明天就直接坐车去合肥火车站跟刘经理一起回九江了。 午饭时,母亲注意的志平吃了两碗饭,气色也还好,便放心了。下午送志平走时,她再一次交代儿子下次回来,晚上一定要走大路,走中学门口有事打个电话给家里,爸骑车很快也就到了。 母亲一边走一边跟志平说着话。下午去镇上的车只能碰运气了,没有固定时间,母亲和志平在大庙中学门口等车。 过了一会,来了辆送客的出租车回头,志平伸手一拦,车缓缓靠上来,母亲连忙把两罐蜂蜜和一袋花生米放在座位上,招呼志平下车时不要忘了。志平心想母亲太啰嗦,钻进车里,他看到母亲如平常一样站在路边朝汽车远去的方向,久久的张望。 第56章 吴镇都在市里有房了 一 志平去飞华塑业厂里的时候,吴镇正在老钱房间里聊天,一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前走过,连忙站起来向外看,果然是志平便大声喊道“志平啊,你怎么来了?” 志平笑着说:“我来车间宿舍来来回回两趟,没看到你啊,怎么今天车间休息啊?” 吴镇把志平领进自己房间,说:“行情不好,停工待料,进不到便宜的原料了。注塑厂可能要改行了,大家都在等领导安排呢,他现在主要任务是讨货款和跟进老客户,新客户几乎开发不动,究竟要怎么走,也没有正式文件,各种小道消息倒是满天飞,钟华却一直鼓励大家去说服客户上调价格,厂还会继续干下去,可是每个人都是在观望,没有人努力干活。” 志平沉默了半天,说:“回顾一下飞华这几年的发展历程,对于像飞华这样的小微企业,在市场的大浪底下,每一天都有许多家注册成立,也有许多家注消倒闭。这样的企业,既承担着市场经济忽生忽死的残酷性,也同时是自由经济的优势所在,因为他船小好掉头呀。” 吴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是的哟!五年前,飞华投投产注塑行业正是塑料瓶盖大规模代替金属瓶盖的时候,后来小规模的注塑厂如雨后春笋,利润空间越来越小,再到现在的原材涨价,价格优势一旦不在了,就会淘汰一批小微企业。” “就是啊,企业也跟人一样,都是逐利的。”志平感叹。 “只是现在忽然停摆下来,没有了方向,确实头疼”。吴镇叹息的说道。 “那你愿不愿意去我们江西九江呢?那里缺少优秀的销售员。” “不行不行,我和黄静还没领证呢,现在哪里能分得开呢?” 志平听吴镇说这话时便笑笑,但也没有了当初的理想主义激情。他想到自己去年一腔热血充满理想的去了江西,然而事情的发展并非自己想象到的那样,即使最近的跑了中南市场,也是褒贬不一。 志平没再开口,沉默了一会。吴镇问志平今晚在不在这里住?志平点点头告诉他今晚住巢州,明天去合肥西站坐车回九江。 吴镇一看差不多已是晚饭时分,想到亚飞出差没回来,就带着志平骑上破旧的小摩托,哼哧哼哧的去了西门供电局边上一个小饭馆里。 两人晚饭后又步行走到吴镇家里,志平还是第一次来吴镇的家。晚上的供电局大院静悄悄的,吴镇带着志平爬上四楼。 志平看到的是一个装修很有年代感的小房子,不大的客厅里摆张餐桌,进门右手是个窄窄的厨房,跟厨房隔着一堵墙的是小小的卫生间,一台洗衣机仿佛塞不进去,露出半截在门外。 志平感觉到过去的日子像是风干缩小了,房子也是格外的小。 志平还是一边看,一边赞叹“可以啊老吴,市里都有房子了。” 吴镇发自内心的开心,自豪地说:“都是借的钱,大表哥又出钱又出力,帮我买下这套,今年他厂里人心涣散,小道消息乱飞,可我从来不说离开,大表哥对我有恩啦。” 志平点头称是,然后又问家里就我们两个人?志平的意思是吴镇女友会不会来?吴镇脱口而出:“当然就是我们两人了。” 说完,他明白了志平的意思,又说今晚小静不会来,反正他们准备结婚了,只是他父母不同意这么匆忙,就把女儿嫁了。 吴镇说年后从他妈那里拿了一万块钱,那是他妈这么多年的积蓄,全部给他了。可就是这样,小静父母还不同意,嫌钱少。 “反正我也不着急,我都是有房子的人了,就这么把她女儿吊着。” 志平笑着说:“你可真是个大坏蛋啊!” 吴镇躺在床上,对志平说:“老同学,很多事真比你想象的要难的多,你做梦都想不到的难处。” 志平理解黄静父母,志平主张短平快,“不讨价还价,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立马借钱办事,到最后还不是黄静过来陪你一起赚钱还债吗?” “是的。”吴镇点赞到用发展的眼光来看,也确实如此。 夜里志平起来撒尿,说是下次再也不喝啤酒了,尿太多,吴镇也含糊不清地嗯嗯着。 第二天一早醒来,志平要赶火车,便下床收拾行李。吴镇见家里缺盐少油的动不了火,便一起到门口菜市场的早餐店吃早饭,这是个很小但很却干净的早餐店,志平要了碗稀饭和油炸狮子头。他把浮槎镇的狮子头用手轻轻拍碎,然后放在盘子里,一片一片的捡起碎渣渣放进嘴里,酥脆的狮子头像是搅动胃里的精灵,那种酥脆带来的摩擦感刺激到口舌生香满满的咸香味,再喝一口浓稠的稀饭,那种由上而下的清爽和稀饭的米香,让志平一下子停不下来的享受。 他看到吴镇要了份辣胡汤,就着经典的油条烧饼,吴镇腮帮鼓鼓囊囊里不停的搅啊搅,像是吃饱的老牛躺在角落里反刍。 供电局附近的菜场虽然不大,但肉菜都是精品,乡下的土猪肉随便切一刀,就油光发亮,青色带麻点的泥鳅,短尾黄鳝一看就是乡下上来野生品种。 吴镇喝着辣糊汤,想着自己能融入供电局职工的日常生活,也真是幸福。志平吃饱喝足站在供电局大桥头等车,远远看出来是去往省城的大巴车,等车靠近,便提着行李一跃而上。 他回头看了看吴镇,吴镇还坐在摊位的小桌边,跟对面一个老干部模样的人在说着话,志平感叹,吴镇到哪里都有熟人呢? 第57章 亚飞搞零钱 一 吴镇送走志平后,他想到今天中午安庆的汪老板过来看场地,便早早的来到了飞华厂里。 大表哥早就过来了,他让大舅把门冲洗干净,大舅说没水管,只提了两桶水擦了擦。 中午的时候,吴镇在空空荡荡的车间里转悠,他透过窗户,看到大门外一辆奔驰越野车,悄无声息的开进来。吴镇的心莫名地咚咚咚跳起来,车间的许多地方都是他待过,那些设备,他都修过,现在钟华却准备卖掉了,如果双方谈的好价格,那他们下午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看到奔驰车里下来的人往办公室走去,郑会计早已让人把办公室打扫的干干净净,窗明几净。 厂里停产多日,但依旧像是刚刚停下来的模样。 吴镇走进办公室,提起水壶给客人续茶,近距离看到汪老板是个50来岁的中年人,旁边还有个很精明的年轻人。汪老板几乎不说话,只是在听钟华,在慢慢里介绍厂里的现状。 汪老板像是坐车累了,微微眯起双眼。跟汪老板一起来的年轻人倒是睁着一双眼,一会儿朝钟华看,一会儿朝吴镇看,进来的每个人他都扫一眼,只有汪老板一副半梦半醒之间。 过了一会,钟华说完后,汪老板起身要去车间看看。吴镇上前领着客人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几台最新的设备要让客人先看到,让他对飞华有种不敢小瞧的惊讶。 果然,汪老板没再眯眼,走在车间里,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吧?吴镇心里对这个鬼精的汪老板有种说不清楚的讨厌了,然而钟华还是风轻云淡里陪着客人。 看过那几台设备后又看了辅助设备,包括压花塑形设备,这又让吴镇在反感这个男人的时候又心生佩服。男人毕竟是那么内行,转了一圈,胖胖的汪老板还是比较满意的。 吴镇忍不住自告奋勇地说起这套德国进口的设备,除了换易损件之外,都没动过一颗螺丝,都是原厂进口的机芯。汪老板微微一笑,朝吴镇看了一眼,但没说话。 看过车间后,中年人又在厂区里转悠起来。他从食堂,宿舍,公厕,车间的方向都转了一遍。他认认真真地记住步数,心里在默算厂区南北和东西的长度,他先要有自己心里有个底呢。 这是,突然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吴镇望过去是俞大琴跟二红在门口大声吵吵。吴镇感觉这两个在车间不说话的对头怎么一起出现在这里,而且踩了很准的点在这里要求赔偿,这不明显要把卖厂房的事搞砸吗? 钟华让吴镇过去跟大舅说,让他拦住女工,等汪老板走了后再说不迟。 吴镇连忙大步赶到门口。这一幕都被汪老板看在眼里,只是他仍然半睁半闭着眼睛听钟华在介绍厂情。 吴镇赶过去后,见大琴坐在条凳上,一条腿翘上来用手杵着膝盖,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二红则骂骂咧咧地坐在桌子上,说:“瞒着我们卖厂房,不把工人当人,那今天就卖不成。” “你们怎么知道的。” 吴镇好奇地问,但又觉得很蠢,她们是不会告诉他听谁说的。 “你回答不了任何问题,你滚!”俞大琴像是一个斗红了眼的牛,见谁都顶撞。吴镇想,其实他也只是车间小吴,还能左右啥呢。只好笑笑说:“也不问那许多了,你们通过一个书面材料,写清楚你们开价,再双方坐下来谈嘛!” 这一招果然有效,几个女工立马不说话了。大舅则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他像是啥都知道,就是啥都不说。吴镇才想起卖掉飞华,大舅是不情愿的。他没再仔细想下去,见女工们不说话,就让她们写吧。至少在这段时间,汪老板看不到女工的吵闹。 然而过了一会,俞大琴对吴镇说:“大舅都不算数,你滚一边去,让钟厂长过来,他亲自答应才行!” 很显然吴镇刚才的缓兵之计并没效果,女工还是要钟华出面。 “钟厂长有事走不开,我全权代表。” “有事就对了,我们就是赶在有事才来的,要不然到哪里找去啊!”俞大琴不按套路出牌,又果断严厉,他甚至想到那次就是自己被她骗过去失了身,现在想来这个女人真是可怕。 “好好,你们保持安静,不吵不闹,有商有量。我跟钟厂长汇报去。”吴镇尽可能地稳住事态。他不确定汪老板是否看到了,他又如何去跟大表哥说呢? 过了一会,吴镇见汪老板去开车时,他迅速跟钟华三言两语说完。钟华说先告诉她们开个价目,他明天过来跟所有女工谈。吴镇便过来跟大舅说了钟华的意思。 大舅当然明白要害,他觉得闹得不可开交,厂卖不掉,那以后也不可能用二红大琴她们了。于是他看到吴镇离开后,悄悄跟二红说见好就收。 安抚完工人,钟华带着客人去皇家大酒店吃饭,亚飞带吴镇开车跟上,大舅留下来处理女工事件。 饭桌上大家没再提生意上的事,汪老板对酸菜鱼十分满意。他说,安庆的江鱼馆也烧不出来这里的鲫鱼味。钟华附和地说,这些野生的湖鱼味道确实堪绝。但还有一道菜,想必汪老板没吃过,就是巢湖南岸边圩塘里的各种杂鱼,因为食材难得,现在很少有了。小时候经常吃的杂鱼锅饼贴,就是这绝味美食。 最后钟华又留下悬念说,城南门靠河边有一家,只是量很少,下次可以带老汪去尝尝小时候的味道。 老汪哈哈一笑。说:“城镇化的过程,农村人都进了城,那些小时候司空见惯的菜肴,现在对他们来说都成了奢望。” 大家一说起那些难忘的儿时美味,也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午餐的气氛和谐融洽。 只是吴镇觉得钟华一直在小心翼翼的陪着汪老板,他不禁想到去年钟华为他买房去了供电局跟房东谈判。那时的大表哥潇洒自如地掌控局面,但现在明显感觉到钟华一副不敢轻举妄动的谨慎,看来任何一件事对谁重要谁就不敢大意。 许多时候只有放得下才能拿得起吧。 桌上开的那瓶古井贡,大家都很小心谨慎,只喝了半瓶就打住了。饭后众人又直奔厂里办公室,吴镇进门时没看见俞大琴她们,安心不少。 因为已经是谈判的关键阶段,不相干的人都退出了房间。吴镇给汪老板倒好一杯茶后,也悄悄的退出去。吴镇听不清里面说什,只能听到有时候钟华滔滔不绝的说话,有时候汪老板慢条斯理的说话,有时又是长久的沉默。 吴镇看到窗外的太阳已偏西,下午的太阳已经没那么热了,只是屋里的空调一刻也没停下,仿佛在给双方这个谈判降降温。过了很久,门开了,汪老板和那个年轻人往外走,钟华客客气气的送客。吴镇看不出来有没有谈成,双方都那么客气? 吴镇想肯定谈崩了,因为谈不成的业务都是给自己留有余地才这么客客气气的,互相道别。谈成了的,双方一定是满心欢喜,直奔主题签合同。 那辆方方正正的像吉普车一样的奔驰车开出厂门,消失在大路上时,吴镇才回过头来问大表哥怎么样? 钟华坐下来抽了根烟,缓缓道相差20万,他们回去再商量一下。接着钟华又说汪老板他们也很想要这个厂的,因为能在城市周边有这么一块工业用地,现在是不能批了。他因为是买下来的时候还是学校,土地局批准过的,要新批土地,肯定是没有了。 吴镇问:“这么说这个厂最大的优势在于土地了。” “那当然了,你跑业务经常看到很多厂拆迁搬走。本来一点业务不做,只要遇到搬迁就立马假装生产,后来搬迁就发了。我有个同学在上海开服装厂的。租的厂房买的设备,后来服装厂被征用,房东补偿他200万。当然了,那是在上海,但他有这二两百万回到巢州,也轻松去拿地建厂了,去年还花了一笔钱把儿子送到加拿大留学去。” 吴镇觉得不可思议,土地的增值真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他又想到自己买的房子,土地证面积才十来个平方,但房价都到十万了。 吴镇又拉回话题:“那这么好的土地厂房,汪老板他们还定不下来。” 钟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可能是身体和思维一样紧张了大半天,现在可以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放肆的舒展一下了,他“啊”了一声,说:“大生意都是要来来回回谈好多次的,价格啦,设备啦,土地啦,细节很多。太快成交双方心里都不踏实,不是买亏了就是卖亏了,所以还是耐心一点。不过飞华当下一个难题是厂里的存货,你们手里有合适的单位,能走就走,按照成本价,差价你们自己得,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话让吴镇亚飞豁然开朗,确实如此,他们目前手里还有几个有几个客户,那就尽快行动了。 临走前,钟华去了大舅那里,了解下午女工们究竟为什么闹,等明白后,他告诉大舅。下次报告派出所,来一个抓一个。然后给两个带头的私下谈好,每人1万块钱补贴。 这种恩威并施的方式,吴镇和大舅都觉得有点急了。而让钟华着急的原因就是换赛道投资水泥厂呢。 二 接下来的几天,吴镇和亚飞两人频繁出差,或者是电话联系,把客户仓库塞的满满都是飞华产品为止。 郑亚飞又去了竹根水厂。毛科长听明白亚非的意思后,说是他去财务查看存货,等数量确定后再定。他看毛科长很忙,也就没多打扰。第二天接到毛科长电话,说了需要的产品型号和数量。最后又让亚飞多给他开一张15万的产品发票,也就是金额15万。亚飞惊讶不已,但他也明白,一定是毛科长盘点时多出来的。那他就直接给他多开一张发票就是了,亚飞想到现在百分之十七的增值税,就告诉毛科长飞华现在是一般纳税人了,都是17的增税了。毛科长愣了一下,然后又很爽快的说了一句“无所谓,开过来就好”。 亚飞很开心,你认为自己从税上多报了一两千块钱呢,满意极了。 亚非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想着如果利用这次开票机会,可以多一张15万的出库单,如果能瞒过大舅,那再出库15万,就等于是自己的货了。 等以后有机会再随便找个单位开张正规发票,岂不是捞了一笔钱?当然,送货的发票产品种类数量跟出门证上除了金额一致,其他都不用考虑。亚飞想即使大舅知道,最近特殊期间,业务员都在疯狂出货,他也不一定能管的过来,即使是被发觉了,他也可以用其他办法周旋过来呢。回去先跟赵大舅搞好关系是第一步。 亚飞那天越想越激动,感觉自己这么多年来就像一个给他地主打工的长工一样,总是缺钱,现在即使没什么机会,也要创造机会黑一笔钱呢。 晚上亚飞回到公司,开车带上大舅和吴镇去市里吃饭。赵大舅正因为看着厂被卖掉,心里郁闷呢。听说亚飞带他去吃饭,便将早已空荡荡的厂区大门一锁,钻进亚飞车里。 一上车,亚飞就表现出相当恭敬,递给赵大舅一支烟,然后说了,姐夫做事太冲动,厂卖得太突然。大舅接下来就会有很多话了,从一开始拓荒时期到现在的条件成熟,一路都在说着陈年往事。 到了老鹅汤店,很快开吃,亚飞想着今天晚上再吃一顿,把招待日期往前推,写成接待客户就好了。 大舅才不管这些呢,他坐下来就大口吃鹅肉,痛快喝鹅汤,还特意点了两个烧菜加一瓶经典十年陈酿。 吃饱喝足,他就仿佛把这么多久以来对亚飞的各种不满意消失殆尽,他说亚飞在外也辛苦的话,不禁让吴镇感叹所有的别扭,就因为一顿老鹅汤就一点也不别扭了,仿佛油腻的老鹅汤把两人所有的疙瘩都顺滑了。 大舅心里很清楚,闭着眼睛任由亚飞开车带他去了按摩店。城北的那条街,也算是个名声在外的红灯区了。店门口都有个明暗不定的彩灯,偶尔能看到男人掀起门帘走出来,背后是朦朦胧胧的红色灯光,引人好奇,浮想联翩。 大舅一副宝刀不老的神态,说着,自己年轻时也贪玩了,花样百出呢。说的吴镇在后排坐着,忍不住偷笑。 到了店里,亚飞先开了两个钟点的,老头就跟着一个丰满的妇人走了。吴镇坐在外面跟前台聊天,亚飞也瞧不起这里,他今天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服侍好大舅了。 半天大舅红光满面的走出来,神采飞扬的感叹着小姐的手艺好,一口东北话,听得带劲,又说小姐戴个帽子,装作小护士。 吴镇便忍不住说是护士长吧,亚飞笑喷了。大舅也仰头哈哈一笑,说:“还是他们的莞式服务有味道,不能比啊,不能比!” 吴镇便奇怪,老头说不能比是比什么呢?难道老头常常光顾此类按摩店,还是趁兴吹牛? 送完大舅,大舅回到厂里后,亚飞又开车送志平去了供电局。在车里,吴镇想开口问亚飞今晚为何如此破费,但转念一想,以亚飞的为人,一定是有求于大舅,而这个非常时期,肯定是关于进出产品和资料的事了。 吴镇便忍住没问,他觉得自己越少知道越好,虽然亚飞跟他有业务上的苟且花样,但是现在厂要卖掉,一切也就平安落地了。 此时,他可不能有任何把柄留在外面,他要清清白白跟在钟华大表哥后面呢。亚飞集中精力地开车,或许他已想好了该怎么回答吴镇的疑问吧,可一直没等到吴镇问他。 亚飞从供电局开车回去的时候,他想到这次只要把大舅降服住了,那他以后就有机会从仓库里发货了。目前看来吴镇并不想趟这浑水,那也好,一切他自己趁着混乱,搞点零花钱呢。 他又自我安慰地想,这也还算是零钱花花,只是现在钱不值钱了,零钱数字也大了点而已。 第58章 建材店 一 第二天中午,亚飞又开车过来接吴镇去饭店,亚飞这两天显得特别忙,比在厂里忙多了。这次说是他小学同学在大市场开了三家建材店,生意超好,今天回来请吃饭。 “反正你以后装修房子买什么东西,他那里全部都有。” 吴镇心里惊讶,说自己的房子要装修的不多,都是以前老房东留下来的。 “那无所谓,他一个大老板还在乎你这个小房子装修啊,今天他请我吃饭,我带你来看看,可懂了?” 吴镇点点头表示明白,他又问亚飞,可是以后也想在一起开建材店了 。 “也说不定啊,这个世道有钱大家赚,绑在一起不也好吗?”亚飞这样一说,吴镇就觉得该去会一会这个王老板了,多了解点建材生意也好。 等到吴镇跟着亚飞进了饭店包厢时,就看到一个笑容满面的胖子,正客气的邀请吴镇亚飞进来,并且迅速朝吴镇递过来一支“中华”烟。他看着亚飞问:“你同学?” 亚飞说道“吴总,销冠”。王老板马上一脸钦佩地说:“我最佩服销售员,还能把业做到销冠,那真是封神了。” 吴镇谦虚的笑笑,看到王老板旁边还坐着个年轻人,刚想客气的招呼。王老板就介绍起来:“这是我们一店的赵店长,浮槎人。虽然我店都开在合肥,但我用的都是巢州人,巢州城,浮槎人嘛。” 吴镇瞬间就觉得王老板很重情义,便也感到放松,就兴致颇高地进入了喝酒聊天的状态。 王老板客气几句后,又说了一番房价一直在涨,说他前两年关注过的所有楼盘都涨了很多,又说到建材是跟房地产紧密相关的产业。安徽大市场的建材店,一天都转不过来,只要搞装修的来建材市场,就什么都能买到,应有尽有。 关于房价猛涨的故事,王老板兴味盎然地说到:“巢州大王乡,现在属于开发区了。王书记在大王乡时,有个相好的是幼儿园老师。老王先在巢州给老师买了一套房,后来在省城也买了一套大的。这两套房子都是我联系的装修公司全程给他装修的,他特别相信我。 “没想到去年被他老婆发现这个小学老师,一阵穷追猛打。最后他老婆勒令老王交出两套房子,否则法庭见。老王吓得不轻,只好交出两套房产证,稳住老婆,然后又东挪西借50万补贴给小学老师。这两套房子当初买来一共才花了30万,现在100多万了。他老婆说以后只要给小三买房的,一慨不追究。哈哈! “原来有个原因在这里,老王买来的房子即使房产证上是老师名字,法律上也不承认的,只承认是夫妻共同财产。所以他老婆一下子就对老王百依百顺,她晚上摸摸枕头下的房产证,睡觉都安心,至于小三是毫不介意。好玩吧,这世上只要有钱有房子,婚内出轨都能被原谅,所以你不觉得房子对一个普通家庭的财富重要性吗?稍微有点钱的人都在买房子,这是最有保障的投资。 你走在新城区,看到好多楼盘像是浇了大粪似的,嗖嗖往上冒,我常常想如果我不是做了建材生意,我一定要去做中介买卖房子。” 吴镇看到亚飞听得入迷,自己心里却是说不出来的味道。故事肯定不好笑,但对老王夫妇却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幼儿园老师呢,虽然没有房子,但有50万补偿,也可以悠哉很多年了。 酒过三巡之后,王老板问钟总跟哪个一起合伙的扩大水泥厂规模? 亚飞说:“铸造厂底下的一个私人老板啊,强生水泥。” “哦哦,强哥啊,知道知道。”王老板仰头笑道。 亚飞便说,沈强几乎每年春节都要去钟华家拜年,他也见过几次。前两年他还没结婚的时候,沈强每次见面都要给他1000块钱红包,实在是豪爽。矮矮的个子,其貌不扬,却有一双咕噜噜转的眼睛,他对姐夫是言听计从。只要从有麻烦直接过来找姐夫。文化程度不高,脑子够用。 王老板说,强哥在巢州是排得上名次的人物了。你们感觉他的那些大气狭义,他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你们也不一定知道的。 王老板没再说,吴镇也不好问,只静静的听着。亚飞喝的满脸通红,只说“我瞧不起沈总,只是名声在外,我不看好!”吴镇便说,亚飞又喝多了,下午车都不能开了。 亚飞却又十分清醒的说:“我没醉,睡一觉就好,反正沈强不行,沈强不行。” 吴镇听不下去,虽然他们说了沈强其貌不扬,心机很重。但吴镇觉得这是很符合江浙老板的特点呀,那些玉树临风,人高马大的老板只是在电视剧中了。生活里的老板大多其貌不扬啊! 吴镇在心里认定钟华卖掉飞华入股水泥厂是遇到了对的人,他也肯定会跟着去,那以后的路要比在飞华的道路宽敞多了。 至于亚飞的选择,他想到昨天晚上请赵大舅的一幕,觉得亚飞未必会进水泥厂了。即使单枪匹马跑市场,他也不在乎的。 那顿饭吃到日影西斜,夏日的午后,阳光晃的眼睁不开,吴镇打车回家,留下亚飞睡在饭店的包厢里打呼噜。 第59章 飞华厂卖了230万 一 不知不觉,安庆汪老板过来看厂房已过去半个月了,吴镇一直在关注什么时候能签合同,他知道钟华大表哥比他更着急,汪老板没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呢? 终于这天,钟华通知他早点过来,汪老板要来签合同了。吴镇兴奋地连忙骑车赶过来。 一进办公室,吴镇看到钟华坐在老板椅上,郑会计低头在整理账务。 他看到吴镇进来便起身带吴镇去了旁边的小会客厅。 钟华告诉吴镇王老板昨天去了省里,晚上到巢州住下来,今天上午会来飞华厂。 “哦哦,那今天签合同吗?”吴镇心情复杂,他有点不舍得这个厂,又觉得的钟华眼光不会错。 钟华没回答,半天才说签肯定是要签的,就是价格,到时候再说吧。 吴镇看到钟华新买的安吉白茶,便拿过来也泡了一杯,钟华一边喝茶,一边跟吴镇聊:“二镇,我其实去年就跟汪老板有联系了,那是注塑行情还不差的,虽然水泥厂沈总找过我几次,但我还没有下决心卖掉厂子,没想到今年市场行情瞬息万变,越来越不赚钱了,我这才决定卖掉飞华,我去过一趟安庆,又在合肥见过一次。汪老板有亲戚在商务厅,信息要比我们了解的早,他更知道注塑行业的趋势,而他接受飞华,看重的是城市的土地价格就会翻倍升值。 “我如果没有投资水泥厂的想法,也愿意守着飞华老牛拉破车,但我现在既然决定入股水泥厂,村里的事务组织我都要退出了,全心全意进入水泥行业。厂长沈强也是我多年的好兄弟,这些年来,水泥厂外面的行政事务,只要沈总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他都会来找我,听取我的意见。我也尽可能动用关系,把事情办好,所以我们现在借助水利行业整改的机会,合伙做大做强。 “看起来是投资客和合伙,其实也是这么多年来早已形成的模式。他做他的水泥市场,我做我的行政内务,因此我对水泥厂信心更大,你先跟过来。亚飞等以后条件成熟了,也可以安排合适岗位的。” 吴镇不知道的很多事情,大表哥早已在心里布局了。他很开心,什么也不想说,只微笑地听,他仿佛看到以后自己成了水泥厂业务员,也看到黄静爸妈欢欢喜喜地把女儿嫁过来。 过了会,中华又问黄静现在住哪里了?吴镇便说不加班就回靠山黄,加班晚上下班就在供电局。吴镇还说了他前两天晚上去靠山黄,她妈不同意那么快结婚,其实就是彩礼没到心理预期吧,但小静又怀孕了,所以他心里还是很着急。 钟华一听,小静怀孕了,便一下子从沙发里坐起来,身体靠近吴镇,说:“还是你速度快,就该这样。” 吴镇苦笑了,说:“那缺钱也为难呢。” 中华抽了一支烟,说:“缺钱永远是生活里的常态,我如果不缺钱,我也不卖飞华呀,即使卖了飞华,投资水泥还是缺钱,我20多年前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就觉得要有钱就买一个双卡录音机,但缺钱买不起。再后来我高中毕业后,那时流行摩托车,我借钱买了一辆摩托车,后来都没钱加油,我记得我一直就在缺钱的状态,但一直是在不断的折腾,所以我告诉你,永远别把缺钱当做多么严重的事。 “男人的精力放在这两件事情上,一个是家庭稳定,一个是事业有成,其他都不叫事情。我适应了缺钱的状态,乐观自信,该干啥干啥。你现在只要让小静保护好身体,明年生下孩子就万事大吉,再过几个月小静子肚子大了,他爸妈一切都好说了,哈哈哈。” 吴镇看到钟华笑的那么放松,也不由得受到感染,他想或许真的是柳暗花明,水泥厂能如期进行顺利投产,未来一定是光明的。 这时他听到厂门口一阵低沉的汽笛声划过,不用看,知道是老王来了,果然一会儿汽车沿着干净的水泥路开进院里,吴镇看到汪老板下了车,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孩,短发圆脸,职业正装,行动更像个男孩子了。 钟华早已经上去招呼着潘主任也过来了。 短发的女孩朝钟华笑笑,便提着电脑包咚咚咚奔办公室而去,汪老板微笑着朝吴镇点点头,又跟钟华握握手,心情愉快的走进办公室。 双方最艰难的谈判已经取得共识,钟华另谋发展,汪老板异地兼并,取得一份市区土地证,各有所需吧。潘主任在双方达成协议后,立马将合同拿出来给钟华和吴镇看。吴镇才发觉厂房的价格转让价格才走230万,跟当时的报价280万低50万了,心里便感觉钟华是真的有集中精力去干水泥厂了。 很快就签了合同,汪老板打了定金,半个月以内,将所有库存产品全部出库。这时一直没说话的亚飞才说竹根水厂需要一批常规产品。 这次姐夫没看他,只说你们自己安排,大舅把关就好了。吴镇听了心里一动,他抬头看了亚飞像是云淡风轻地说声知道了。 中午在大酒店招待汪老板和潘主任,也是庆贺签署买卖合同。 吴镇想,以后就更加繁忙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吴镇处理完所有的业务,车间库存大多给亚飞清空了。 吴镇便投入到水泥厂的工作中,他跟在钟华后面跑完供电局,又跑环保局,还得去找区委书记,那些年在官场积累的人脉,此时钟华去哪里都畅通无阻。钟华也切换成求人办事的模式,那是吴镇早已熟悉透了的奶奶进城模式,也是他自己跑业务时一副赔笑的面孔。 就在吴镇忙忙碌碌闲不下来的时候,亚飞也在省城的建材大市场租下一个门面,做起墙布的生意了。吴镇想,亚飞果然是在姐夫厂里做的不开心,他想哪天空了去看看亚飞店,听亚飞说生意不错,马海波也要辞职了,夫妻俩在王老板的帮助下,准备大显身手呢。 二 这是个火热的季节,他们也都是20多岁的年轻人,敏感地觉得市场上什么行业最赚钱,也确信房地产是经济发展的引擎,几乎每个城市都在郊区修了好多条棋盘格似的宽马路,都起了一个同样的名称叫“经济开发区”。 有的小镇不好意思叫“经济开发区”,就叫“工业集中区”,或者“工业园区”,事实上,还是那个棋盘格一样的宽马路,和几座轻钢结构的标准化厂房。 时间过得很快,水泥厂厂房设备的改建扩建告一段落的时候,吴镇去了建材城,看看亚飞的店。 他在建材大市场门口,看到那条卖墙布的一排门面,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墙布分散在那排大大小小的门面店里,吴镇好不容易才找到亚飞的墙布店。原来是紧挨着王老板的店,卖其他品牌墙布。 亚飞是老板,也负责开车送货,店里有个老营业员,马海波负责财务收发,隔三差五地从环湖过来。麻雀虽小,也五脏俱全了。 一直到中午饭时间过了,亚飞才有空带吴镇去了一家小饭店,炒菜喝酒。 在餐桌上,亚飞告诉吴镇卖建材的生意火爆的超过想象,以前他们跑业务还要一家一家上门拜访,现在只要门一开,从早到晚都有人过来,根本不愁客户。 “虽然都是小业务,但利润有高有低,每天都有现金进账,这是最动心的。比我们跑业务喝酒喝到吐,好多了。当然也有工程款,需求量很大,但这些业务厂家也有补助,我们只要经手赚差价就好,售后服务都是厂家经理负责,也有吃吃喝喝,唱唱歌洗洗脚钱就来了,哈哈哈。” 亚飞对开店是无比的满足,或许他现在是不缺零花钱了吧。 第60章 生病 一 夏天的江城,像个大火炉,路上的一切都要被烤化了似的。志平出门的时间段也调整过,大多数时候都窝在共青城的小镇上。小镇原来只有一个军垦农场,后来陆陆续续进驻一批国有企业,从一开始的东北工业基地转移到内陆,到后来三线建设期时期的整体搬迁。 所以小镇上的人口都来自祖国各地了,志平走在街上的时候,常常听到高亢的东北话,再看到沿街门面的酸菜水饺店和卖血肠的店,便有种恍若身在东北小镇的感觉。 不出差的时候,志平早早就出来了。他现在不愿意呆在公分司,只要做完账务,他要么去南昌,要么去九江,或者花两块钱坐公交来到镇上躲在那里看一天书,也不愿看到马厂长。 志平瞧不起没能力的马国兴,他认为老马只会呆在厂里避暑,从不趁着夏秋捕鱼季节去看看市场的反馈。春种秋收,夏天的管理跟进依然需要大力跑市场。马国兴不,他只会每月回一趟总公司,汇报一下分公司的业绩,再请示一下总公司接下来的事务。 这里的人事若是有调整变动,他也会左一次右一次的请示。老马说他现在是早请示中对照晚汇报了,这样就不会有差错。如此一来,他的早中晚都有事可做,何必自己动脑子呢?只要听上面安排就好了。 志平觉得马国兴真是上个世纪的人了,那个疯狂的十年印记是深深地烙在马国兴的心里了,多年后他自发地模仿着那个动乱岁月的处事方法呢。 志平跑了东南三省的城市业务,后期的跟进一直没法进行。他跟刘经理汇报的那些市场动态,刘经理并没有实际行动,只是说要回去跟老板汇报这边的情况,但他回安徽两天却是跟新婚的妻子团圆了。他来分公司后也只说边观察边等待市场反馈,就再没有下文了。志平心里不满地想:市场反馈有没有标准可循?心里充满憋屈和不甘。 志平还听说马国兴在办公室里接到湖南来找志平的电话,就一脸鄙视地直接挂掉,他从内心就没认可志平的这趟出差。他固执的认为,志平只是出门游荡了一圈,看了江南三大名楼,回来能报销就不错了。 志平固然瞧不起马国兴,觉得他除了签字报销外,其余的事物有没有这头老马也无所谓。志平只求自律,努力做好工作。 至于刘新兵经理,志平无法绕开。刘经理在出差前是非常热心的,甚至鼓励他努力跑市场,哪怕货卖到日本也可以,可是现在志平跑了一圈,后续再申请跑,刘经理就含糊其辞。他倒是热衷于把姜姚买手机的事情扩大化,说姜姚目中无人,超标买了手机并且收集了证人证明,这些都让志平鄙视。刘经理原来就不是个热血青年,而是城府极深的小人。他扩大对姜姚的“手机事件”,也不知他从哪里听说姜姚可能要提干了,就立马扩大以前的所有矛盾,为自己成为九江公司负责人清除障碍。 志平深感遗憾,他很心疼花了那么多时间和金钱一家一家地跑,却是如此结局,如果能想到是这个结果,他根本迈不出那条腿呢。 渔需市场,除了渔网,还有钓鱼的各种器具装备,也算是个体育大项目。公司只做传统的渔网,却忽视了利润空间更大的钓鱼运动行业。姜姚这段时间跑赣南,粤北,对这些信息很感兴趣,也是对渔网行业积极探索,说不定就是个远大的前程。然而,刘新兵为了一己私欲,对姜姚各种污蔑。 志平忽然觉得有种寸步难行的悲愤情绪,到了出差的时候,他要么跟着老黄后面跑瑞昌那几家熟悉的客户,要么一个人去南昌大学听课,他实在不愿意看到九江分公司的那些小人。 二 又是新的一周开始了,业务员们纷纷出门,但志平感到浑身乏力,早上起来就很饿了。嘴里有股烂苹果的味道,他怀疑是没刷牙,然后匆匆的吃了早饭,感觉舒服多了。但持续的便秘又让他很难受,便决定今天不出门,去大队里的门诊看一下医生。 大队部的门诊,只有两个人轮流值班,一个全科医生和一个护士。志平去的时候见到一个老中医,头发卷曲杂乱,像是晚上晚起没来得及梳头,鼻梁上的老花镜滑下来,目光越过眼镜框上面,却很有精神的盯着满脸倦怠的志平。 “胳膊伸过来。”老中医地址评说。 志平把袖子轻轻一撸,说这几天浑身没劲,大便难解。老头一边把脉,一边点点头,半天才说睡眠不好,肝火旺,肾不主水,气血阴虚。 志平并不懂,只说经常感到口渴。老中医说,暑天阳盛而阴虚,需要调整身体的阴阳,便开了一大堆凉血清热的药,交代回去,早上熬一锅,用热水瓶装起来喝一天,晚上能安心睡觉就好。老医生又说问题不大,马上秋天到了,季节交替人也要通过生病喝药,来调整身体,适应下一个季节到来呢。 志平对这闻所未闻的说法颇感新奇,又万分佩服地拎着一包中药回到楼上,立马洗净,找了个砂锅开始熬药。黄主任女儿走过时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志平看她走过,心里陡然泛起厌恶之情。一年前,她从安徽转学过来时,尚且是个高中新生,现在个头又长高了,比她妈还高。只是志平心里想到自私的父母培养出来的人都很冷漠。 志平喝了第一顿中药茶汤,安心躺在床上休息,临近中午时才酣然睡去,直到下午才被一泡尿胀醒。他起床下楼就觉得轻松多了,接下来几天都在熬中药。 他喝药的第一天感觉除了小便多一些,其他都很舒服,可是到了第三天又觉得乏力难受。车间里的小陈阿姨过来告诉他说,大队门诊的医生都是从乡下小医院过来的,她们单位里的人除了伤风感冒来,其他都很少来这里看病了。 志平听了心有戚戚,第二天一早就坐车到了省城,他要找一家像样的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呢。 八月的天气,城市里热浪滚滚,上午的阳光已经毒辣的晃眼,路上的出租车开着空调来回跑,蹬三轮车的都躲在立交桥下打瞌睡。 志平穿过老福山高架往市二医院走去,从九江来的时候,工人们告诉他,南昌二院原来是军区医院转来的,有些专科比“一院”的医生技术还好。 志平只轻松想到自己也没什么毛病,只是先过来检查一下,随便哪个医院都可以,不过他下车就看到“二院”楼顶高高的标识,就往那边走去了。 志平走进门诊的时候,虽然是夏天,门诊排队的人也很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焦急和紧锁眉头的沉重。 志平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第一次感觉到前面排队的人是在替他挡了什么邪祟的东西,等他看到前面的队伍一个个的都走光了,便感到莫名的一阵害怕。 等到志平时,他拿着病历本和挂号单,进了内分泌科,也是一个老医生,他洁白的大褂上面却是“二院”的标徽。 医生先问了他的状况。志平说睡不好觉,口干舌燥,小便也多。医生敏感的盯了他一眼,让他张开嘴巴,然后就低下头来开化验单,他又抬头问志平是不是空腹。志平点点头,医生就飞快的写了一大串化验项目,告诉志平先去抽血,中午一点后拿化验报告,如果身上感觉不舒服,就呆在医院,不要乱跑,中午少量饮食,清淡为主。 看着医生交代的也很平常,不像大毛病,志平就抽血化验去了。抽完血志平用药棉按了半天针眼,可是动一下还是止不住的流血。他没在意,中午志平在医院后门的小巷里吃了一份素水饺,他好久没吃水饺了,这几个根本不够。 但他想到医生交代少吃一点的时候神情有些凝重,他便只好放下碗筷。 志平回到医院,看到墙上医院的历史。它的前身是1927年南昌起义后,去了井冈山的一支战地医院。后来长征到达延安,抗战爆发后,归属于白求恩医院。直到解放后,才又回到庐山,一直隶属于部队医院。80年代整体迁到南昌,成为南昌第二人民医院,医院一直秉承白求恩精神,医术高明,在当地有良好的声誉,影响深远。 志平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他既庆幸“二院”的医术高明,又害怕自己会生一场大病,特别是那个老医生凝重的神情,简直是他头顶上一块乌云,怎么也躲不掉。 还没到一点钟,志平就在等化验单了,没一会见护士拿了一叠纸,按着顺序排在窗口。志平找到自己的那张化验报告单,他看了看,也不完全懂,有的指标高,有的指标低,对比参考值也觉得问题不大。 志平就拿过去结交给老医生看,他前面还有个中年女人在唠唠叨叨的问,志平便着急的把单子递过去。医生只看了一眼,就交代了中年妇女两句让她走了。 医生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志平的化验单,用尽量平和的口气说:“小伙子,你空腹血糖值已经是糖尿病的标准了,但确诊需要住院查看其他几个项目。从目前的化验结果来看,已经是一型糖尿病了,只是血糖的波动跟很多因素有关,比如饮食,运动,情绪,代谢,为慎重起见,建议你住院,毕竟一旦确诊,极有可能就要终身服药,所以你尽快跟家人把情况讲清楚,安排住院。” 志平一听糖尿病就愣住了,他甚至没听清楚医生在说什么,但后面那句终身服药的话,像是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把他打懵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可怕的念头,终身服药,他忽然觉得这医院的医生毫无技术,尽在瞎扯淡。 志平拿着化验单就快步走开,第一个强烈的想法就是去更大的医院确诊,他不相信眼前的南昌市“二院”,他要到省立第一人民医院去。 在等公交车去省立医院的时候,志平异常烦躁,看到马路对面的新华书店,又决定不去医院了,因为空腹才能化验,而他都吃过午饭了。他要先去书店买本关于糖尿病的书,来了解一下这到底怎么回事? 志平拖着沉重的步伐进了新华书店,一排排高过人头的书架,他耐心的找到医学那排书,然后又找了糖尿病的书籍。他看了一本中医药大学出的关于糖尿病的介绍,相当专业,理解起来很困难,但他仔细看过后也隐隐担忧自己真是那些症状了,甚至都非常贴切。志平又找了一本金盾出版社很通俗的科普书籍,里面详细说了糖尿病临床诊断标准,胰岛素的作用,持续高血糖的破坏影响,其中说到凝血很慢,志平想到早上抽血后摁住半天一动就流血的针眼,便很绝望自己是逃不掉糖尿病了。 书里还说到一型糖尿病是年轻人占比高于中老年人的一种常见病症,传播这些知识的意义在于了解糖尿病,认识到控制血糖和正常人一样的意义,这种病在于养,而不在于治。 志平买下这本小册子,同时也认同“二院”的诊断了,这种病,本来就是很容易确诊的,抽血化验c肽值就可以了。如果再测糖化蛋白就可以看出最近一个月糖化蛋白质的指标,进而判断病情了。 志平觉得不需要再去省立医院了,这又不是治疗设备达不到检测标准,去省立医院没有意义。 志平茫然无措,坐上一辆开往郊区的公交,车子过了八一大桥,过了洪都大市场,外面是大片的农田。很久没下雨的暑热天,山坡田边的灌木和割下来的野草被农民堆放在一起点燃,暮色的天空,灰蒙蒙的阴沉,田野里的那块火苗像是抖动的一块红布,那是志平阴沉至极的心里还残留的一线希望在风中舞动吧? 车到终点,师傅问了志平下不下车?志平摇了摇头,师傅又掉头回去。 公交车头一路朝着华灯初上,五颜六色的都市开区。到二院时,天已完全黑透了,志平心灰意冷的下了车,往二院大门走去。 志平交了住院费,去护士站办理住院手续,那个娇小的护士带他去了住院部,告诉志平医生的办公室,又带她去了病房。等做完这一切,护士奇怪的问:“就你一个人?”“嗯。”志平应了声。 “你老婆呢?” 护士觉得糖尿病的人都是岁数很大了,便以为眼前黑瘦的志平也结婚了。 “还没结婚呢。”志平声音小的像蚊子,护士愣了一下,也明白了。她叹息地说那以后麻烦会很多,只有慢慢适应了。 护士的话,让志平心头的乌云下起了滂沱大雨,结结实实的打在志平身上,雨花四溅。 三 志平躺下来后就开始挂水了,他问护士是什么水,护士看着说补充能量的,还有降血糖的,志平任由护士扎针。他靠在床头想到,从此以后离不开药了,便难过的流下眼泪。护士还以为针扎把他疼了,慌忙扒过来看看,发现一切正常,静脉点滴均匀,便轻声告诉志平,如果觉得难受,按床头呼叫铃,然后疑惑的走开。 志平躺在有着光荣历史和高明医术的南昌市二院住院部一楼的病床上,没有人知道他今天一整天心里波涛汹涌的过程,希望,不甘,绝望,认命,又希望到绝望的反复过程。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这个暑热的夏天,志平记不清多久没下雨了,他看到窗外花坛里的芭蕉树被风刮得东倒西歪,雨点打在窗户上,沙沙声响成一片。 志平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想到两年前自己意气风发的告别王欢,来分公司大展宏图。然而,九江小公司的一切尚且处在“井冈山”阶段,条件艰苦,人事却并不简单。后来,跟王欢的联系渐少至无的过程,也是他情路煎熬的过程,再后来就彻底分手了。 志平在不断调整自己努力接受的日子中,才把王欢的事搁在一边。今年自己跑东南三省的市场时,也是深思熟虑过后,想打开中南的市场,他单枪匹马的付出,结果却是那么的不堪。 现在的结局像是对志平所有的努力做了最终的否定判决。他从总公司财务辞职,就注定后来是一连串的错误,志平想到这里,心里越发难受,翻江倒海,犹如风雨中那株东倒西歪的芭蕉树。 暴风雨越发猛烈了,透过住院部雪亮的灯光,可以看到被风雨吹打的芭蕉,起了一阵雨雾,那些暴风骤雨也如同志平的泪水一样抵挡他曾经不堪的过往吧? 雨停下来的时候,第一瓶药水也掉完了。志平的心情平静许多,他没有按铃,自己坐起来直接把瓶塞上的管子换好,又静静的躺下来。他决定等会吊完水睡之前给马国兴打个电话,马厂长房间跟楼上的办公室最近,别人都睡了,肯定是他来接电话。 十点钟的时候,志平调完全部的药水,他去楼下给九江分公司打电话,刚打通,那边很快就接了,果然是马国兴熟悉的声音,问:“哪位?” 志平忽然就不知怎么说了。他觉得马国兴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会不会特别开心呢?嘲笑他当初为什么那么狂傲,看不起人,现在吃苦头了吧? 马国兴听到对方迟迟不说话,便猜到是张志平了,于是问:“张会计吗?” “嗯。”志平像是个刺猬,稍稍露出头来。 “怎么到现在才打电话?我们一直在等你消息呢?” 志平心里一阵温暖的感觉,差点落泪。原来马国兴一直也不放心,他坐在办公室等电话呢,志平心里的那阵感动后,他也就没那么消沉了。 志平平复心情后,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病情,交代了最重要的事情是带2000块钱把住院费续上,那边嗯嗯两声说:“明天过去看他。” 志平挂了电话,精神好了很多,压抑了一天的心情,此时舒缓过来。他忍不住走出住院部,又走到医院门外的马路上。大雨过后的夜晚,空气湿润,霓虹灯下的行人被拉出长长的影子,铺在湿漉漉的路面,城市的夜晚,到处是长长短短的人影和高高低低的欲望。 很久志平才回到病房,像是登入空门的行者,安然睡下。 第61章 告诉父母生病了 一 第二天,志平在住院部又抽了两管血,然后做了心电图,肝肾功能常规检查,还有一个很特殊的眼睑病变检查,需要半小时分三次点完一小瓶药水,然后瞳孔散开,再检查,一直折腾到快中午了。志平疲倦的回到病房,一开门看到床尾上坐着马国兴和姜姚。 姜姚见志平回来了,便看了看志平笑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马国兴倒是异常严肃的凝重,他只关心的问什么原因得了这病。 “原发性的病,就是查不出原因。” 昨天志平看了书,开始用专业名词介绍了,像是老医生的回答,马国兴哦了一声,但还是不明就里。 姜姚见志平的心态好很好,没有他们一路过来担心的情绪消沉,便轻描淡写的说:“这毛病除了没有特效药能根治,其他症状都很正常,也死不了人的。你现在20多岁,过几年娶个老婆,慢慢过。十几年很快就过去了,40多岁孩子也大了,再过几年50岁了,就不要活在这世上了,50多岁又没有退休工资的老人活的很受罪,路又走不动,钱也没有钱,还不如死了算,活够了,我们到老都一样。” 姜姚洒脱到没心没肺的谈生死,志平却听的惊心动魄。他有种求生的本能,他不想那么早就离开这个刚刚才开始就要结束的人生。 马厂长把带来的几盒零食拿过来,志平看到其中有盒咸味苏打饼干,马厂长告诉志平本来想买点水果什么的,但姜姚说现在还真不是什么都能吃的呢,忌甜,所以就买了不带糖的饼干。 姜姚还是那么沉稳洒脱,在城市富足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浑身透着一股自信。志平即使一句话不说,有姜姚陪在身边,也倍感踏实。 到了中午吃点,志平带马厂长去小巷里找了个饭店,十来张桌子都坐满了,他们三人便在临时添置的板凳上坐下,正好对着一个大风扇,坐下喝茶时,姜姚问志平要不要回安徽彻底检查一下,还说安徽那边有熟人。 志平想了想,摇了摇头。他想到昨天一开始着急要去省立医院,后来看了书籍,就断了想法。回忆自己这两个月来的身体感受到的症状都符合糖尿病,何况南昌二院是三甲医院,有那么厚重的历史和高明的医术,不可能在这点常见病上出差错啊。 糖尿病也有情志失调,内分泌紊乱的原因。再想想自己这大半年来为情所困的痛苦,看《南方周末》压抑的心情,也是年轻人不该有的长时间的负面情绪吧?然而他一直迷恋着真实到痛苦绝望的《南方周末》。 姜姚见志平坚决的摇摇头,便也叹了口气,说:“那就安心养病,这种毛病太多了,人到中年后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痒。” 三人吃过饭回到病房时,主治医生下午过来找家属谈话。他看到马厂长和姜姚,像是终于逮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他告诉马厂长这病的初期和以后可能的并发症,以及今天的验血检查报告。马国兴听着只顾点头,医生在告诉了所有的情况后,建议注射胰岛素治疗,并强调了瑞典进口的人用胰岛素对身体几乎没什么不良反应。马国兴听到如此好用,只顾嗯嗯的点头,还说一切听医生安排。 马国兴像是执行总公司文件似的,在医生递过来的治疗方案上工工整整地签下名字。 志平早已了解过,吃降糖药和注射胰岛素的利弊,他内心也支持注射胰岛素,反正先把血糖降下来再说。志平感觉马国兴签字像是在业务员的报销车旅费上签字一样,大多数时候马厂长看也不看报销内容,就写上马国兴熟练的签名。今天,他也是完全服从医生意见,熟练地写下马国兴三个字。然而,志平想到父亲仍在安徽老家,尚不知情。 谁是真的家属,医生也不会细问,他只要手续齐全就开始治疗。志平想,即使父亲过来,在惊慌失措的茫然里,也只能听医生的话了。 从此以后,唯有自己对自己的病负责,终身负责。 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姜姚拍了拍志平肩膀,说他们还要去趟洪都大市场,让他安心养病。等他出院后,工作会有调整,现在不必操心,说完就要起身走了。 志平看到空荡荡的住院部走廊大厅里,马厂长和姜姚两个熟悉的人影,渐走渐远,一转弯就消失在电梯那边了。 二 来来走走的半天,热闹之后又归于安静,志平却觉得更加寂寞了。在住院部虽然只住了两天,但他觉得特别漫长,护士把自己每顿的饭量都记下,又记下餐后一小时和两小时的血糖,然后交给主治医生。 晚上的时候护士给了志平一支银色的笔,里面的笔芯却是人用胰岛素,根本不能用来写字,原来是支注射器。 护士教了志平从基础剂量开始,每天早晚两次注射,都在饭前半小时。早上是包括中午的量,要注射十个单位,晚上五个单位,然后按定量进食,再记录餐后一小时和两小时的血糖。 志平知道护士是在帮他寻找一个进食量和用药量的平衡,就积极配合。只是那天晚上和夜里血糖依然有点高,他又焦躁的睡不着觉,病房的夜晚安静极了,可以听到其他病房的病人在地动山摇的咳嗽,那咳咳的声音在深夜的走廊里回荡。 不知什么时候志平才沉沉睡去,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在火车站附近摆了一个卖盒饭的摊位。因为给每一位顾客免费测量餐后血糖,所以生意非常好,每天都是人山人海排队过来。他就是要告诉每一位在外打拼的人,要注意血糖变化,尽量早地发现异常,然后治疗,胰腺几乎不受影响。志平把自己这两天书中看到的知识点讲给大家听,正当大家纷纷给志平竖起大拇指时,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个小孩来,说志平扯谎,糖尿病是天生的,怎么防也防不住。还说她身后这孩子一岁多就得了糖尿病,一直就这样。那些工人听了便很生气,说志平骗人,想做生意用这些鬼花样,不是这个年轻妈妈说,他们还都信了。于是纷纷离开志平摊位。志平便很着急地辩解,自己并没有扯谎,看到众人离去,志平“哎呀”叫了一声,就醒了,一摸身上一层细汗,便血糖仪测过指血,原来是低血糖了。 这两天志平的精神压力是从来没有过的大,此时他酣睡不醒,即使盖在身上的薄被子掉在地上,也毫不察觉。 一直到天快亮了,志平懵懵懂懂听到护士唤他测血压和空腹血糖,才睁开眼。护士端着不锈钢小盆,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志平不愿意睁开眼,只困倦地伸出手去,即使在胳膊上扎了一针,瞌睡也没有完全清醒。护士抽完血,治平又倒头睡去。一直到值班医生过来时,交待在今天的用药情况,志平才完全清醒。 他忽然觉得,枕边放着的那支银白色的笔,将来是长期陪伴他的怪物了。为什么要打一针才能接受正常人的血糖,才能像正常人一样吃饭呢?每天还要两针呢。 他距离正常人就缺这两针吗?他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昨天上午,刚刚稍微轻松一些,今天又被这不疼不痒的,却无比沉重的打针压的喘不过气来,他痛苦的深深地叹了口气,只想蒙头睡去,一睡不再醒来。 然而睡是睡不着了。志平想到自己以后的日子,待在江西跑业务是不可能了。身体没病的时候,父母都很不放心,现在自己年纪轻轻就背个药罐子,再跑业务,只会让父母伤心欲绝的。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呢?志平完全不知道。 他只是隐隐觉得:宽敞的大路没了,走也只能走小路了。 三 志平不吊水的时候,便在医院附近到处走动,以期降糖。当他走到老福山高架下,看到几个骑三轮车的搬运工正在吃饭,是用搪瓷盆装了满满一盒饭,都快碰到鼻尖了。志平便羡慕的停下来看,觉得他们虽然辛苦,但个个身体没病没灾的,能吃能睡。志平一想到自己是被掐住了喉咙的,便难过的掉头离开。 志平想到安徽老家的父母还不知情,便走到一个公用电话亭里,他要给老家隔壁的小店打个电话,然后再委婉地和父亲说一声。但过了一会听到电话那头是母亲熟悉的声音,志平只喊了一声“妈”,便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病。 那边是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是母亲努力平复着心情,半天才听到母亲说:“平儿,我们都知道了。你爸上午就去你那里了。” 志平吃了一惊,忙问谁告诉你们的,我爸来南昌了吗?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她说:“你边州大妈一早就过来告诉我们的,然后你爸就到合肥坐火车往南昌去了。” 母亲语气迟缓地叙述着上午的一幕。 一大早,志平父母就去棉花田里除草。今年好久没下雨了,棉花芝麻地里杂草丛生,父母这两天一直忙着除草打药。 眼看着太阳渐渐高了,天气越来越热,父亲不断地向田尽头的大路上张望,一种说不清楚的原因,像是落下什么东西没做似的悬着心。母亲不说话,只是低头一下一下用力的锄地。突然父亲哎吆一声,丢下锄头,三步两并走就往田头跨过去。父亲朝着村里走过来的一个老妇人连忙跑去,那正是巢州大妈。 只是父亲很奇怪,这么热的天,老人家这么早从市里赶过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 父亲跑到大妈跟前紧张地问:“有事吗?怎么把你老人家差来了?” 大妈定了定神才说:“没什么事,小平子单位来了电话说小平昨天在南昌跑业务时中暑了,住在南昌二院,检查血糖有点偏高,怀疑是糖尿病。昨天分厂领导去看望了孩,孩子还交代他们不要跟家里人说。可高厂长不同意哈,让大伯昨天通知你们,昨天晚上我过来太迟了,就回浮槎娘家住了一晚,今天一早过来送信。” 听完大妈的一席话,父亲有点发懵,他总觉得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便不停地问孩子没事吧?小平子现在怎么样?只是不断的重复这句话,大妈又哪里知道详情?她只是昨天才晚上才知道这事,也只比他们早十来个小时啊。 她定定地看着志平父亲,认真地说不要担心孩子,具体她也不知道,但昨天晚上听大伯和高厂长通电话时,感觉没有太大的事。当然她只是猜测,今天来告诉小平子父母一声,也好去看看,才放心。 父亲连连点头答应,并回头对志平母亲说:“你回去烧碗稀的给大妈吃,我现在就走。” “那你带钱了吗?” 看到母亲的提醒,父亲两只手在裤兜里摸了摸,只有十块钱,那是准备买烟的。 “你去村口卖肉的家里借100块钱吧。” 父亲忙掉头,借了钱又快步朝着合浦路匆匆而去。 “你爸是上午十点坐车去合肥的,晚上能到南昌吧?” 母亲叙述完,不放心地问志平。 “应该能到,我去接他。” 志平很熟悉那趟车,到南昌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半。 母亲在电话那头又轻声说道:“小平子啊。” 志平嗯了一声,母亲用坚定的语气说:“你爸到了,你就安心养病,一切听医生的,好好治病,把病根子除了” 志平想到病根是除不了了,他口里像是含着个大橄榄,”除不了了“这几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恩恩”答应着。母亲才放心的挂了电话。 志平回头看到老福山钟楼上的那块挂钟,晚霞染红了西天的云彩。大钟的长针和短针成了一条竖线垂下,已经是六点了。志平想,如果父亲赶上那趟去东莞东的车子,火车也快进站了。志平放下电话,快步往火车站走去。 第62章 父亲一路不放心地来南昌 一 张海山早上听到那个揪心的消息,就一直焦躁地安静不下来,上了中巴车后,不想坐下来,只是站着看窗外熟悉的庄稼地。他着急地想,怎么才到浮槎呢?合肥怎么变得那么远了呢? 车终于到了合肥站,司机告诉他汽车站外面有专门去火车西站的小面包车,又快又省钱。老张下了车,站在陌生的十字路口。他几乎是被拉进小面包车的,很快又上来几个拎着塑料桶,背着蛇皮口袋的农民工,小车就灵活的在市区里一路朝西而去。 等到西站时,广播里响起了开往东莞东的k677次列车检票上车,老张很庆幸自己还能记住列车车次。列车员在确认他去南昌时,便让他去七号车厢补票,海山一下子愣在那儿,手足无措的说:“那还来得及吗?这车都要开了。” 张海山满脸懊丧,又哀求检票员让他先进去。售票员转过身对海山说:“是让你先进去啊,你找到七号车补票呀。” 老张才回过神来,急匆匆的往车上赶去。车上的空位很多,他就近坐下车,便感到车一声撞击的响声,列车慢慢的启动了。 他才想到在地里干了半天活,又紧张的赶到车站,丝毫不觉得饿,现在坐下来才想起该买点吃的垫垫肚子了。 一会售货员推着车过来卖吃的喝的,海山指指面包,听到售货员说十块,他的手像是被烫着,连忙缩回去了。售票员用手指指商品售价牌,就掉过头来跟一位穿着讲究的年轻人说话去了。老张一小瓶饮料就卖五元,而一大瓶饮料才卖十元。 于是老张拿了一大瓶可乐,他从没喝过,一拧瓶盖滋滋冒气,连忙喝了一口,味道不错,酸甜酸甜的,又猛吸一大口,却开始打饱嗝了。 老张没来过南昌,更不知道几点下车,便小心翼翼的听着隔壁邻座的人说话,果然有个穿花格衬衫的年轻人在南昌下。 老张便盯着那个年轻人,心想等他下车时,他也跟着下就是了。他讨好地坐在男子身边帮他收拾吃剩下的瓜子壳,顺便告诉年轻人,他也在南昌下,到时一起走吧。 “没事,大爷,你跟着我就好了。” “花格子”答应了。 然而后面行程老张很焦心,感觉车跑的很慢。他焦急地等待着,迫切地想知道儿子到底怎么样了。他只知道孩子在南昌二院住院部一楼,但南昌二院在哪里,如何坐车就两眼一抹黑了,更要命的是他都不知道如何出站。 即使如此,他现在要比早上在田里头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平静多了,只是没见到孩子之前,他还是有点惴惴不安。他看到火车进了一站又一站,车窗外的村庄,田野山岗和老家的景色没差别,他悄悄的等着火车进南昌站,他好去二院看到平儿。 终于进了南昌站,火车长鸣一声就减速靠近站台。南昌站是大站,车厢里很多人纷纷起来吃剩的东西,乱七八糟丢在茶几上,有的甚至站在茶几上,踮起脚够行李架上的行李。 老张只是在忙乱的人群中紧盯着那个“花格子”,年轻人不着他慢慢向车门移过去。 下了火车,出站的很多人拎着塑料桶,背着肥厚的编织袋往地下通道走去,张海山一眨眼就再也没看见那个花格衬衫的年轻人了,只好拿着没喝完的可乐慢慢的跟着人流往外走。 老张在茫然无措的东张西望,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熟门熟路的往前追赶着。叽叽喳喳的江西口音时时在提醒着老张,身在异乡,眼前是自己从来没来过的南昌火车站,他即使去问路,别人都未必能听懂他一口安徽乡下话。 那一刻,老张才觉得自己一心牵挂着平儿的身体。因为着急而毫无准备,现在出站往哪里走都不知道了…… 二 志平很快赶到火车站广场,看到k966还没出站,广场上有几个行色匆匆的人走过去。志平很熟悉的走到南广场出口,他找了一个地势较高的位置,方便居高临下的看出站的人群。此时只有两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在通道边站着,在静静的等着下一波人潮。 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了,志平上去问过,确定是k966。他便大瞪了两眼,盯着越来越多旅客涌出来的通道,他生怕错过每一个人,眼睛只盯着矮个子的中年男人。 志平在一遍遍扫射着父亲模样的人,忽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跟在一家三口后面,手里拿着个大可乐瓶,正在东张西望。我定睛一看,果然是父亲,他不禁喊了一声“爸”,但喊声随即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中。 志平盯着父亲,努力朝他挤过去。旅客走到出站口,最后一道检查火车票的地方,速度会放慢很多。志平便等在检查车票的栏杆边,看到父亲给工作人员看过票后,茫然地往前走,便上去一把拉住父亲的手,喊道“爸”,父亲一愣,但随即紧抓紧志平的手。 “小平子啊!”父亲激动的叫了一声,然后那双粗糙的手就那么有力的抓紧志平不放。 父亲大半天茫然悬着的心忽然落了地。想到儿子这大半年的来去老家,却没有好好跟他说说话,此时他要逮住儿子不放,详细的问问儿子了。 此时,志平感觉到自己连续几天巨大的压力,此时他能牵着父亲的手慢慢走出广场去,他也一点不想放松,仿佛是人生海海,一放手便是永远的瞬息万变,生死难料。 两人总算走到南广场上,父亲才感慨地说:“哎呦,多亏你来接我,要不然我哪里去找你呀?” 志平便告诉父亲,一小时前,他打电话回家问了妈,才知道他坐车来了,所以才过来接你。父亲看看儿子,摆摆手说:“不讲了,不讲了,你现在身体怎么样啊?” 父亲一路的担心,奔波劳累的辛苦,此时统统不提,他只想问问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志平见到父亲后,心情好多了,他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了化验结果是糖尿病,两天前已经用了胰岛素了,病一点不难治疗,只是要长期坚持,保持血糖稳定就一点事也没有,跟正常人一样。 父亲像是没听懂,只问:“是不是搞错了?怎么这么年纪轻轻……会得这个毛病呢?” “糖尿病”三个字在父亲心头成了大石头,他是要避开不提这可怕的三个字了。 志平没再说话,父亲那种固执的不相信,并不能改变事实。他看过金盾出版社的那本小册子,又看了其他专业性很强的书,他明白这种内分泌紊乱的疾病,至少半年前甚至一年前就有一些发病的诱因了。 他在内心理解父亲的想法,又同情父亲的固执。 志平问父亲有没有吃饭,父亲摇摇头说:“中午都没吃,还晚饭呢,上午一听到你巢州大妈说的话,我就慌了,锄头横放在田里,家都没回,借了100块钱就跟车来了。在火车上什么东西都贵,买不下去,只买了一大瓶可乐,凑合到现在。” 志平拉着父亲到了老福山小灌汤馆,他点了一份乌骨鸡,然后就坐在对面,看着父亲大口的吃起晚饭来。 父亲忽然想到儿子也没吃,便留一半汤给儿子。志平说:“他等会再吃,需要餐前打针的。” 父亲才想到,原来平儿生病了,便黯然低下一丝白发的头颅,埋头吃着剩下的半碗乌骨鸡汤。 那一刻,志平心中也黯然神伤,他不知道这个病将会给他带来多深多久的影响。 晚饭后,两人又慢慢走回市二院。父亲一会问儿子:“你饿吗?” 志平摇摇头,等会父亲又问:“检查没问题吧?” “就是血糖高,空腹和餐后都偏高。” “哦哦,其他没问题就好。” 父子两人说说话话就进了病房。这是一个三人的病房,其中一个南昌本地人,来回跑,晚上不住这里。还有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他也被查出了一型糖尿病,是一个小企业老板,人很消瘦。他也不怎么说话,偶尔有家里人过来看他,而他总是闭目养神亦或闭目思过,仿佛生病了,那一定是以前的日子里有饮食过错的地方,所以现在闭目思过呢。 志平父亲进来时,那个中年人男人正在喝牛奶,父亲便朝他点点头,想说什么话打个招呼,又觉不妥,搞好团结么?不妥当,那关心照顾吗?也没必要,只是朝他点点头。 那个中年男人却叹了口气,道:“大哥,这毛病很讨厌的,以后找老婆都难啊!” 父亲一愣,但也迅速装作没被击垮的镇定,说是:“知道呢,在于控制。” 那一刻,志平觉得原来父亲啥都知道啊。 我实话实说哟,过几年甚至生育功能都会受影响的。 志平这才明白这个中年人为什么总是那么闷闷不乐,原来他只关心性功能。也许成年人的世界里并不仅仅只有温饱。 可志平又很生气他的无知,志平看到一篇报道说是美国有个病人严格控,坚持用胰岛素,从年轻时十多岁就发病,活了70多岁,打了60来年的针,一切都正常。有家庭有孩子呢。 志平就拉着父亲过来,让他别跟那个整天一副倒霉相的人说话。父亲点头表示知道,又一次问儿子“饿了吗?我去给你打饭。” 志平摆摆手,毫不在乎地大声说道:“还没打针呢。” 志平觉得,在同一个病区里的都是糖尿病人,他可以坦然的说饭前要打针。然后他拿出诺和笔和针头,调整好五个单位撸起左边袖子,露出肌肉,把针头轻轻的扎进去,然后摁住笔筒尾部往里推。这些志平做的平静又坦然,然而父亲却看的心情异常沉重。 没等志平打完成打胰岛素,父亲便起身要给志平买饭去,却被志平拉住。 志平指着病床头的一个纸盒子说:“这里面有两个馒头,你去打点开水过来,我等会晚饭吃这个就够了。” 父亲愣住了,他没想到儿子在这里住院是如此艰苦,便执意要出门给儿子买份营养餐,但还是被志平拦下来,并且告诉他,现在他跟以前不一样了,晚餐两个小馒头,还有一包牛奶就够了,现在不能多吃米饭,要多吃蛋白质饮食。 父亲才叹了一口气,感觉无可奈何的沉重,刚坐下又起来,去水房打开水。 半小时后,志平慢慢地把一个馒头吃完,感觉少了点,又吃另一个,咬了一口,感觉吃一个又太多了,小心地只吃了半个就停下来,然后撕开那包牛奶喝了一口。 父亲只看着儿子战战兢兢地把馒头一会儿拿起,一会儿又放下,想到孩子以后的饭量都成问题了。他想这哪里是吃晚饭呢?总觉得孩子还没吃晚饭,他总想去买份卤菜,买半只鸭子,最好来瓶啤酒,那才叫晚饭呢! 父亲无可奈何地坐在床头看儿子吃完,小心地问“可饱了”。 志平点点头,可在心里想,从此以后,他哪里能是吃饱饭的,不饿就行了。 然后志平说自己还要出门走走,父亲便起身要陪儿子。志平想到自己跟父亲没什么话好说的,就说今天你坐了一天车,很累,早点睡吧。 父亲点点头,打开那把折叠的椅子,长舒了一口气躺下来。志平一个人走出病房,在医院的甬道上散步。 他想到,从住院的第一天开始,就不愿让父母知道,他想等到出院后回家一趟,慢慢再告诉他们,像是告诉他们一段过去的往事。 然而,父亲在来的第一天,非常担心,虽然表面平静,其实内心还是放不下的,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不懂。父亲认为那个针都扎在身上了,还能好吗? 小伙子一餐吃不到半碗米饭,还能干活吗?志平了解父亲的担心,但他没有办法让父亲一下子接受现实。如果回到安徽,他又该怎么面对母亲和妹妹呢? 回到病房时,志平去厕所里小便测了一下尿糖,一看绿色的检验条没有变色,半天还是绿色,知道尿糖不高,便很开心,兴冲冲的走到走回病房。 他见父亲躺在床边的椅子上闭目睡去,便悄悄的挨着床躺下,父亲醒了,他睁开眼睛问:“晚上有没有针要打了?” 志平摇摇头,明白父亲所问的是有没有医生开的药水,就告诉父亲说用这个针以后吊水就少了,医生主要看血糖尿糖。他刚才测了尿糖正常。 父亲一下子从躺椅上坐起来,他激动的说:“乖乖,那就好,那就好,罢了罢了。” 显然,父亲以为尿糖正常病就好了。其实这只是今天的饭量和运动量及针剂配得很好而已。但父亲总是一直开心快乐,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但他没有点醒父亲,被骗的开心也是真实的快乐满足啊! 志平想到真不该再告诉父母其他事情了,没有必要徒增烦恼。晚上躺下来后,志平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对糖尿病已相当了解,只是苦于没有办法跟父母妹妹交代。有时他觉得自己对发病原因,对后期并发症,对食疗运动的作用都很清楚。那他就是接受糖尿病板上钉钉的现实了吧,而父母一直以为医院误诊或者以后仍然有机会根治康复的想法。志平很想清醒的告诉他们,不可能了,这对他们的固执的祈愿是否算一种摧残呢? 志平知道糖尿病的任何细节,自己能接受,却没法说服亲人,特别是最初的拒绝,不接受。 志平听到父亲并没有睡着,单人床翻来覆去也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他强制自己在心里数羊直到朦胧睡去……… 第63章 出院 一 接下来的两天,志平按量注射胰岛素,按时吃饭,走路,血糖终于平稳下来,志平便提出要出院。 廖医生在出院前叫张海山父子到办公室交代事情,廖医生是个戴眼镜的干净利落的中年人,是内分泌科的主治医师。他看着报告单,在缓缓说道:“一型糖尿病的确诊标准都达到了,目前用进口胰岛素介入治疗,空腹和餐后两小时血糖都控制在正常范围,可以出院了。回家以后要注意饮食,运动相结合,每天的饭量和针剂要都要匹配,血糖平稳也就没事了,如果方便的话,半年来一次医院复查。” 听得张海山不断的点头,廖医生又问志平的职业。志平本来想说会计又脱口而出,市场跑业务的。廖医生病皱了皱揪眉头,说这种病在外出差就有点麻烦了,因为你还年轻,我们由最基础有效的诺和灵30r给你用药,保留以后的换药选择有一定的空间。” 这些父亲都能理解,他坚定地说以后不跑业务了。仿佛这病就是在外跑业务,饮食不正常耽误出来的。 廖医生又说:“我接触过一个病人,也是业务员,30多岁,在南昌开了几天会,然后又爬庐山,在庐山上玩。高血糖控制不住,后来酮症酸呼吸碱中毒,抬到山下就没用了。30来岁,也是年轻人啊!” 张海山的脸慢慢的变得毫无血色的难看,志平心里认为廖医生夸大其词。虽然是让他们明白血糖控制不好是要丧命的,有积极用意,但医生也不能吓唬人呢。志平只觉得金盾出版社那本书相当专业,说的中肯。而眼前的廖医生有点信口开河了。志平甚至自负的认为,对于那些乡下没文化的人,用吓唬的方式还能奏效,但对他来说没用。 志平觉得自己是个倔强的勇士,突破受人控制为快乐。 志平没想到父亲在惊吓之余,又惦记着这毛病到底对生殖功能有多大影响。并问廖医生,孩子以后要趁早结婚吗? 医生双手一摊说:“能结婚,当然越早越好,高血糖对生殖功能的影响是确定的,但是到底多大影响,因人而异,没有定论,所以还是能早点就早点结婚…” 张海山嗯嗯的点着头,但对结婚的事却渺茫无着,医生又写好出院小结,上面写着这几天记录的血糖值符合出院条件。志平拿着出院小结和心事重重的父亲一起去办了出院手续。 志平想到,所谓的糖尿病,也就是控制住血糖平稳正常,这哪里是看病,分明是养病嘛。一辈子养着病,与病共存亡呢。 父亲一直没说什么话,只配合着志平前前后后办手续,拿了一个月的胰岛素,等他们出院手续全部办好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 志平带着父亲,拎着饭盒,水瓶和一盒牛奶,站在老福山立交桥下,看着红绿灯明明灭灭。志平是依偎在父亲身边的孩子了,两人正努力征服着一座山又一座山。然而,放眼望去,却是绵延起伏的群山相连,但父子俩毫无畏惧,坚定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二 父子俩坐车来到九江分公司时,已是天快黑了。路过的中巴车停在公司门口,公司一楼的市场部两扇大门已掩起来一扇,只半开着门是给晚归的业务员留着的。 志平和父亲径自走进屋里时,马国兴才猛然站起来,连忙跟父亲握手,连声说道辛苦辛苦。又看到志平和颜悦色的模样,便问:“出院了?” “出院了,再也不去那地方了。”志平大声说。 “不去好啊。”马国兴哈哈一笑,他朝食堂喊道,快去对面邓家土菜馆弄两个菜过来 大家坐下来吃饭的时候,父亲只站在一边,卑微的不愿坐上去,脸上是小心翼翼的表情。 志平便拉着父亲坐下来,他了解这里的每一个人,曾经在心里对他们每一个人都否定过,都贴过“无能”,“自私”,“猥琐”,“可怜虫”,“贪痴”等标签。 只是今晚他没再那么激烈的厌恶他们了,一场病,改变了一个人的心境。 桌上大家都不提志平的病,只是表扬这个孩子很不错,大胆能吃苦。那趟中南三省的20多天出差又被提起,但志平已是单枪匹马的勇敢闯将了。刘经理和马厂长都表示,从内心佩服孩子的不怕吃苦的精神。 父亲才知道孩子一个人出了趟远门,儿子太蛮干了,但这又不一定就是会导致糖尿病,心理对志平是既心疼又责怪的复杂感情。 志平听不下去,他们的话都是真真假假的俗套话,便转身把自己饭碗里的半碗米放在盘秤上计重,因为他记得食谱上写的晚饭一量是100克,没想到这半碗米饭的重量都远超150克了,心下黯然。 马国兴看到志平在盘称上计晚饭的重量,便戏谑地说:“现在你吃的饭金贵着呢,我们是按碗计,你是在按粒数呢。” 志平笑笑,觉得马厂长所言极是。这时黄主任也说:“现在得这个病的人多,大人小孩都有。”志平父亲惊讶:“孩子也有了?” “怎么没有呢?我们原来水泥厂的一个领导家的小孩也就十来岁吧,也是这个毛病,不过他严重,一条腿没了。” 志平把塞进嘴里嚼着的鸡骨头“呸”一声,吐出很远。他清楚糖尿病并发症是眼盲脚烂,主动脉和末梢神经会坏死,但这些并发症,他不想让父亲知道。 父亲显然愣住了,他上午还在为廖医生说的性功能障碍忧心忡忡,晚上怎么又会腿没了。 这毛病还有什么不好的,都一起说出来吧?省的一刀一刀割的疼。 志平心里非常明白,这些并发症都是同一个致病的原因:那就是高血糖。 志平没再听他们半懂不懂的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便先上了楼,他都懒得跟厂长主任打招呼,直接去水池里洗碗了。 现在父亲对重病的儿子除了多给他一些关心,爱护,其他一句直白的话也舍不得说。 志平回房间不久,父亲也吃完回来。父亲的心情好像轻松一些,他仍然关心地问:“可吃饱了?” 志平半天没做声,父亲也自悔说错了。过了一会又轻声说:“平儿,你现在脾气很大呢。在饭桌上感觉你很瞧不起人呢?同事之间团结很重要呢,这次我要我带你回家待一段时间,等恢复了再上班哦。” “我就瞧不起他们,他们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那人在世上不就是这样吗?糊世唉!” “你可以跟四十五四岁的人说这些话,我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活在世上。” “好,好。”父亲没再说话,只是自我解嘲的笑一笑,附和着儿子。各自睡下的时候,张海山也在揣测着孩子生病的原因:脾气着急,不能团结同事,凡事孤军奋战,特别是瞧不起领导,同事,自以为是,最终吃了大亏。” 这些话张海山只是在心里默想,过了一会,他告诉志平,马厂长说明天把财务章交接好就可以回去了。 黑暗中志平“嗯”了一声。父亲又说:“那个小陈阿姨说明天晚上在她家吃晚饭。我认为要是没什么事就回去吧,临走了,就不麻烦别人。” 小陈阿姨也就是陈月琴,她是大队农场部的老职工了,湖南人。丈夫下岗后做了货车司机,小陈阿姨在九江抚养两个孩子。阿姨在九江分公司销售大厅里负责接待事务,经常跟志平打交道。志平觉得九江公司的安徽人都各自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只有湖南的陈阿姨用心做事,不偏不倚,而且心地善良,虽然她也只是按时上班,兢兢业业做好本分工作,从不关心公司的领导变局,这不也正是值得很多人学习的态度吗? 刘经理,姜姚,马厂长哪个不是面和心不和的在纠缠在一起呢? 志平想到,在九江一年有余,唯有一个陈月琴阿姨,是她相处时一点不累的人呢? 于是对父亲说:“去吧,她人挺好的。” 父亲却觉得非亲非故,打扰人家不好。志平想,那有什么不好的呢?他很瞧不起父亲,那些牵牵绊绊的多虑。陈阿姨只是觉得同事两年一直对志平印象很好,现在志平回去以后不会再来了。临别的吃一顿饭有什么多想的呢?父亲见志平执意要去,也就附和的说:“陈阿姨人好,对你印象也很好。听说你要回去了,特意为你准备一桌饭,那我们明天就去一趟吧。” 志平没再说话,他只觉得人和人相处,没有任何目的的单纯往来才是最宝贵的。 第二天,志父亲帮志平收拾好被衣服,鞋子,一一叠好,装进行李箱。剩下的就是一堆一大堆书籍和信件了啊,这些父亲一点都帮不上忙,志平开始慢慢分类,从安徽带来的那些信件有妹妹写给他的,也有同学写的,还有王欢写的,已经烧过一次了。现在除了家人的信件,其他的全部拿到楼下烧光。王欢的信件也是一分不留的决绝,仿佛那就是做了一场梦,偏偏在他在梦里不愿醒来,志平把那些过往的故事统统一大把大火烧掉了。 志平看到上次没捐完的图书,这次也全部捐出,唯有自己半年来买的》南方周末》,特别是文艺科学和深度报道的大事件,他都不舍得丢,于是又花了半天时间把报纸里精彩的文字都一一挑出来带走。 志平半天没下楼,他十分享受着自己看这些书籍,报纸和信件时的心情,他想到那些曾经的感慨,愤怒,现在都觉得十分难得。 尤其是《南方周末》里的那些往事,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特别是写到那个动乱的十年,高层和普通人的悲欢离合的故事,那一刻,志平觉得新闻只有写成普通人都能感受到的冷暖温度才是细腻感人的。 那些领导报告似的应用文志平一点都不想看,而且内心也认为不值得看,浪费时间。 晚饭时,陈阿姨让孩子过来邀请志平他们过去吃晚饭,因为早已说过了,马国兴买了礼品,便带着一众人往慢慢往大队家属区走去。 陈阿姨烧了一桌香菜,闻起来都辣味冲天,既有剁椒鱼头红艳醒目,也有油淋小青菜的翠绿,还有熏肉一条条撕下来,像是牛肉干一样。父亲还是推辞着不肯上座,但陈阿姨叫着“张大伯”,执意把志平父亲推到上座。这时从厨房走出来,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他刚笑意盈盈地准备打招呼,马厂长就大声说道:“老叶回来了”。 陈阿姨才微笑着说:“听说小张会计要回老家了,我们就特地准备一些简单的饭菜,喝点酒,吃点湖南菜,以后小张在哪里都能记得湘菜哈。” 然后陈月琴夫妇端起酒杯,敬起张海山来了,她一句话也没有提生病,但她又微笑着让志平感觉到这本来就是不算个什么毛病。保持心情愉快,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明天张会计回安徽上班了,我们都很不舍,回去好好休养,没什么事的,我们大家来干一杯吧,祝福小张会计一路顺风。” 大家都纷纷举起酒杯,笑眯眯的听着陈月琴说话,仰头喝下第一杯酒后,众人伸出筷子,在一道道湖南风味的菜里翻腾切割,挑拨离间。剁椒鱼头看起来很辣,但吃起来很合口味,而那个味道特别的熏肉嚼在嘴里,满口生香,让你嘴里咸香的肉味在口里久久回味。 志平也仿佛忘了身边的身体,每一道菜都夹点放在碟子里,开心的品尝,他忘情的赞不绝口,父亲看着志平在笑,也舒展眉头。 志平这么久难得心情放松,他想很多事无法改变的时候,不如忘掉,做一个相忘于江湖的侠客,疾病不能奈我何。 陈阿姨的老公不善言辞,端起酒杯说两句话,脸就红了,喝了几杯酒,脸又变白了。只是笑眯眯的看着大家,仿佛大家都来光临寒舍的谦逊之情,别人无论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笑盈盈地答应着,那顿晚饭吃了好久,餐桌的荤菜素菜都一个个底朝天,他家又坐了一回才依依不舍的告别这个普通的小院。 “明天就回了吗?”陈阿姨问志平。 “是的阿姨,明天一早回安徽了,以后需要一段时间再来上班呢。”志平装作没事一样,尽管心里很伤感。陈阿姨上前抱了抱志平,她拍拍志平,安慰地说好孩子,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要有思想包袱。以后你就会知道这个毛病太普通了。嗯嗯,志平点点头,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赶忙往院门外走去。 大院里昏黄的路灯下,几个人在话别,道着珍重。 灯光下,小陈阿姨家的小院是志平心里温暖的一幕。 第64章 回到老家 一 在九江的最后一晚,志平迟迟没睡,只是趴在桌上翻看一些过去的看过的书。他不知道一起过来的同事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而小陈阿姨对他关心只是单纯的为他好。 在家里农田干活的父亲上身晒得黢黑,此时他躺在席子上正高一声低一声的打着呼噜。志平想到父亲也许从地里扔掉锄头的那刻起,一直到今天晚上,一连几天的精神都高度紧张吧,他尽量不吵醒父亲,然后铺开信纸,给远在浙江的大妹写封信。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翻个身,悠悠的问:“几点了,还不睡呀?”志平方才把信匆匆收尾,熄灯睡去。 第二天一早分公司安排了一辆五十铃双排座车,把志平和父亲送去火车站。 志平离开的时候很平静,所有的情感波动,昨天从小陈阿姨家回来后就已平息了。夜里给妹妹写的那封信也放在办公桌上让送报纸的小刘带走。 此时的志平像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他了解九江公司每个人的想法,也知道他们的勾心斗角和趋利本性。 至于自己的病,他觉得那只不过是人世悲欢离合的一朵浪花,对自己家庭来说是毁灭性的灾难。但对整个苦难辉煌的人类历史,它又只是大海里的一滴水珠。 轻卡车跑得轻快,窗外已经是峰峦叠翠的庐山了。志平想到1959年的庐山会议,彭德怀作为一个勇敢说真话的共产党人,却遭灭顶之灾。虽然后来平反,但志平对庐山会议时陷入苦闷的彭德怀深深敬佩。又觉得自己这点病灾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保护好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把眼下的磨难放在人生未来的长河里,那苦难也真的不值得一提呢。 上火车时,志平找了一个空闲的座位,卧在角落里看《南方周末》,上面有篇关于国家大剧院的设计方案。报道说是清华大学教授对法国设计师,做的那个“庞大的鸡蛋”提出的反驳意见,说到国家大剧院的风格与周边建筑完全不搭。但法国方面列举出世界上几栋建筑与周边风格不搭反而成为经典的例子,两派互不相让。其中,清华美院的老教授说了一句尖刻而幽默的话,把志平看的噗嗤一笑。 父亲坐在不远的位置,他看到车厢里有学生干部,业务员,农民工。怎么一车厢人都能大口吃饭?唯独他孩子得了这个毛病,心里一万个不甘心,他再看看儿子。一个夏天在外跑业务,晒得又黑又瘦,戴副眼镜。 他觉得儿子工人不像工人,知识分子不像知识分子。他十年前便以为儿子中考后便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高中,大专连读,就是想让儿子不再回农村种地,但以后的路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一下子无所适从,此时儿子虽然年轻,但黑瘦的脸却有一丝衰老的疲倦来。 他正盯着儿子看,却没想到志平突然咧嘴一笑,便异常纳闷,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笑的?忽然,他担心起儿子是不是过度忧虑,精神出了问题。 二 志平和父亲省城坐上路过回浮槎镇的中巴车时,已经是傍晚了,出城没多久,天空暗淡下来。志平看到窗外又是熟悉的丘陵山地和乡村的水泥红砖瓦房,心里便一下子想到前不久自己回来还是个大能大口吃饭,大晚上喝汤的人,但现在却每顿饭只能吃个馒头了,心下便又灰暗起来。 汽车经过的公路一侧有片坟地,但今天志平却看到一座新坟,上面摆着刺眼的花圈,还点着盏长明灯。显然新坟还没过三天,但志平却不敢看第二眼了,突兀的花圈仿佛是在警告的志平余日无多,该考虑生死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志平回到家里,情绪不好,一直沉默不语。母亲像是不认识志平似的,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又唉地叹口气说:“都怪我太粗心了,上次回来我就觉得你瘦了很多,你自己说能吃能睡,我就没放在心上,应该带去医院检查一下哎。” 母亲仍然坐在那里自责地叹息,她以为这个病两个月前能检查出来就好了,可事实上情志失调,内分泌紊乱,至少一年前就有了症状。 志平也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他不想去辩解,觉得自己把身体糟蹋成这样,而让父母放心不下的担忧,心里就无比愧疚。 晚饭后,父母在商量事情时,觉得志平生病就是时运不好了。母亲说该请算命先生算一卦,有什么灾难的话就该想办法破掉才好呢。 志平便很瞧不起母亲的话,说根本不需要,又觉得说的太果断,伤了母亲的心。 我先把心里对这个病情的所有疑惑都一一提出来,问他原本一个字不不是的,乡下妇人竟然懂得空腹血糖值会影响到早饭时的血糖波动,在心里开始做某一些专业问题了。 父亲却把出院那天,廖医生交代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母亲听,这又引起母亲无限的担忧。 或许伤到骨头里的担忧是无法忘掉的。父亲一丝不错地回忆着廖医生的神态和严厉警告的话,让母亲心潮涌动,终于难过的掉下眼泪。 志平小声地对母亲说 :“没事的,医生说的话只是吓唬人,让我们以后把血糖稳住,其实并没有那么凶险。”母亲才慢慢平静下来,也许人悲伤难过的时候总是更加相信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吧?志平也更相信医生是在吓唬人呢,只觉得自己以后不能暴饮暴食。过了一会志平才上楼睡去,然而他却睡不着,却思绪万千。 他没有再分析病因,而是在想着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来完成自己未遂的愿望,这简直是一种悲壮的想法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有熟悉的邻居都过来瞧一瞧志平。孩子生病,母亲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担心这么年纪轻轻得了个老年人的病,以后婚姻都成问题了,母亲比父亲还要担心儿子不中用了。这真是个彻底让人绝望的打击啊。 这天晚上,志平想洗个痛快的澡,便进房里把塑料大盆放了半盆水,这样志平躺进去水就会满过身子,特别舒服。 等他洗完澡只穿了个短裤找鞋子时,看到母亲却走过来了。他光着上身觉得母亲讨厌死了,丝毫不顾及他是个大男人。 然而母亲竟然弯腰端起半盆水,还说这么重,幸亏她进来了。 志平瞬间火冒三丈,他什么时候成了洗澡水都不自己能倒掉的人了,糖尿病也不至于让他成了废人吧?母亲都不顾他衣服没穿好,就急忙进来给他洗澡水。 他想到自己早已成人了,挣钱养家的人了,怎么突然就成了废人!? 志平看到母亲吃力地把水端到井台上,心里是一种被糖尿病打击的屈辱。他一脚踢开放衣服的板凳,又发怒地推到房间里的书架,咔嚓一声书架断在地上,所有的书像是魂飞魄散的老鼠躲进角落里。 母亲也吓了一跳,她慌忙过来,看到儿子满眼含着泪水,刚想问怎么啦。志平就吼了一声:“以后别管我了,受不了!” 母亲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不清楚究竟为什么。她一句话没说,默默地退回去,生了病儿子终归是可怜的。 然而,他们一家人,谁又不是可怜的呢? 三 这天在合肥郊区粮站上班的云姐和姐夫晓峰过来看志平,云姐是没事不联系,有事总是最先来的亲人。 云姐是伯父的女儿,大妈早年去世,张云就跟着比她大十几岁的志平妈带大,婶娘倒更像是亲娘了。志平小时候也很享受跟云姐在一起的时光,没有妈妈那么严格,却又能推心置腹的商讨事情。 志平常常想,人生的经历不一定能像妈妈那么丰富,但要像云姐那样简单明了。 是中午的时候,志平在楼上听到底下云姐在跟母亲说话,立马咚咚咚的下楼来。他看到云姐略显疲惫,但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的看着她,然后伸手把他拉过来,仔细的上下打量着,看着气色红润的志平,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帮着母亲摘棉花。 志平母亲起身要给晓峰和云姐下碗鸡蛋面,云姐拦下来,说下车的时候在街上吃过了,等会吃午饭就好了。父亲也去村口卖肉的人家去称肉了。 志平泡好茶端过来。 喝了一口茶,云姐说:“听大伯说回去讲小平子的这个毛病,我只责怪老头子,听岔了,年纪轻轻怎么会得这病呢?就不相信,又很担心。昨天晚上想想,今天就先请假回来看看。 母亲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重复着摘棉花的动作,痛苦的不知从何说起,只不断的叹气。她已经在其他亲戚面前重复的自责,也抱怨过志平他爸,也责怪志平,但唯独在云姐面前,母亲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志平首先打破沉默,他轻松的说:“也不算什么大病,全国10的发病率,以后会越来越多,没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你们靠自己分泌胰岛素,我是靠外在供给吗。胰岛素是一种蛋白质,口服的话就会被肠胃吸收,只能打针,所以你不要以为打针就是生病了,不对的。这毛病也不算个啥,身上缺胰岛素,外在能供给就不是了,我现在用丹麦进口的合成人胰岛素几,乎没有副作用,对身体没有影响,所以爸妈的那些担心我从不考虑。” 志平对这个病的原因也不清楚,他说如果他慢慢注射胰岛素,身体分泌胰岛素的负担轻了以后,也就自愈了,也就是血糖值正常了。而他现在自身分泌是27,要40到95范围的分泌值才是正常,他还差13,这个说不定也会恢复呢。 姐夫听了频频点头,他劝婶婶说:“你们就不用太操心了,也不懂,还是小平子懂得多。” 这时,父亲提着一刀肉回来,进门就听到晓峰的话,便说:“知道多?多个屁呀,病成这样,一点都不知道。”父亲很不满意的发了句牢骚就去厨房烧菜了,只留下母亲默默的坐在床边,听晓峰和云姐说话。 姐夫小峰说像这种毛病最好还是看看中医,中医能断根。母亲听到断根就立即两眼放光。她惊喜地盯着晓峰,不放过晓峰说过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字。 “我觉得你们抽空去省中医院看看,系统检查,我觉得气功也会有效。我回去在家里找一找,家里本来有本六字诀的,拿过来给你看看。坚持练气功,应该能恢复的。 志平猛然想到自己上初中时就很喜欢气功,曾因为练气功岔气肩膀酸疼,手插在裤兜里没法抬胳膊,一抬胳膊就疼得龇牙咧嘴。直到半个多月后,才慢慢好起来。即便是现在阴雨天也会酸疼,看过医院,一说症状,医生看都懒得看,就诊断为肩周炎。 其实志平心里知道,确确实实是练功时运气被打断,气郁所致。所以今天姐夫一说气功,志平便瞬间记起这桩往事,连声附和,姐夫也很激动,说回家就把书找出来。 多年未见,志平和姐夫聊一些文化现象的话题,云姐在和母亲说了一些家常类的孩子上学的事。午饭后,母亲又说到志平以后的婚姻,总觉得这是块心头的乌云,“什么时候能飘走就好了。” 母亲感叹。 云姐也不说话,便说:“感情的事情,没办法帮忙,我们除了大几岁有点经历,其他的并不如小平子。 “这个毛病,外面也多,也不要掩瞒,有一说一,省的以后麻烦。是你的就是你的,打也打不走。不是你的,哄着掼着也不行,总不能哄一辈子啊。 “所以不用那么担心,再说以后婚姻也是跟以前截然不同了。其他事都可以说道理,唯有感情的事情没有道理可讲。小平子读书多,有文化,很多人就看重文化知识,疾病灾难都不在乎的。” 母亲虽然心里悲凉无奈,却也认同云姐说的话,这世道确实变得跟往常不同了。 志平依然把所有的困难一个人去扛,他轻描淡写的说,不就是每天打两针吗?跟早上穿衣吃饭一样的稀松平常,我不会觉得有什么心理负担,习惯就好,每天药水钱算起来也只有20块钱左右,两包香烟钱而已。我不抽烟不喝酒的,这一点开支能接受。 云姐听了也宽慰志平和婶婶,她说这点钱不是问题,你只要血糖平稳,也可以上班挣钱,一个月这几百块钱只能算正常消费。还有上班如果能交医保那看病买药也花不了几个钱。 志平母亲第一次听到的是健康,第二就是早日康成家。她想从心里把这块大石头彻底搬开。云姐和母亲睡在楼下,父亲带志平和姐夫晓峰睡在楼上的大床。 晚饭时,志平打了五个单位,吃饭时也就100克左右。 夜里志平感觉到心慌,醒来一摸胸口,出了层细汗,他知道是低血糖了,便起来找东西吃,父亲连忙把苏打饼鲜饼干拿出来,志平摇摇手说:“要吃甜的。” 父亲又拿出小蛋糕,志平连吞带咽,过了一会,感到心里平和舒服多了,父亲端着水杯递给志平,志平接过来也在想怎么会夜里出现低血糖呢?便猜测着自言自语道:“恐怕是胰岛素在恢复功能了吧?”父亲立马来了精神,说:“是的哦,胰岛素恢复正常就好了呢。” 姐夫晓锋也高兴地说:“有可能呢,说不定过一个月胰岛功能就恢复正常了。” 在凌晨12点半的夜里,三人心里都升起甜蜜的希望。志平躺下来时,他还能听到楼下母亲和云姐小声的说话声,母亲还在为志平以后的婚姻反复琢磨吗? 第二天,窗户刚刚透出些光亮,云姐和姐夫晓峰就悄悄起床,赶第一班早车回粮站上班去了。 志平没下楼,还在蒙头大睡,他听到母亲跟姐夫说把那本书寄过来,云姐说回家我就去找出来。 第65章 公司的关怀 一 云姐和晓峰姐走后,志平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父母趁着天还凉快,下地干活了。 志平吃完早饭在家里摘棉花时,看到门口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志平逆光看到两个黑乎乎的人影,便疑惑的站起来,只听高个子的人问他道:“就你一个人在家?” 志平才惊讶地招呼道:“哦,大伯!” 是大伯带着环湖集团工会曹主席来看望志平了。志平说父母一早就去地里干活去了,可能一会就回来。 说完,志平请大伯和曹主席坐下来,给两人泡茶。这时却听到门外院子里父亲大声说道:“可是巢州大伯来了,我在田里干活,远远看着像大伯嘛,就立马赶回来了。” 父亲人还没到家,就说说话话的进了院子,跟大伯大声地招呼。他看到曹主席,但从未见过,便连忙恭恭敬敬地问道:“这是哪位啊?失认了。” 巢州大伯在一旁介绍道:“环湖工会曹主席来看看孩子。” 父亲连声表示感谢,又热情地请客人上座喝茶,父亲觉得实在拿不出什么来招待曹主席专程过来看孩子,主席呢?多大的官啊! 这是志平妈也挑着一担棉花进了院子,笑盈盈地跟巢州大伯打招呼。父亲告诉母亲公司曹主席来看孩子,母亲让志平去请叔爷爷过来烧菜。 曹主席见志平父母都回来了,便从包里拿出一沓钱,说是代表高总来看看孩子的。志平父亲左右推辞,一旁的大伯说:“收下吧,收下吧。公司关心员工,你也不必推辞了。” 父母陪着大伯和曹主席说话,曹主席虽然是第一次来,但他从满院的花生,棉花和这两层小楼房,也看出这是个勤劳普通的一家人,见过志平父母后,倒有一丝同情了。 他很诚恳的问志平父母以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提出来。父亲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去说,以后志平确实有很大的困难呢。 然而,志平母亲却坚定地说,没什么困难呀,孩子就是这么点毛病,血糖正常了,也不影响上班工作呢。父亲也立马明白附和地说:“是的是的,没困难没困难。” 大伯见志平父母谨慎,心里叹息:一是个普通人家好不容易盘出来的孩子,以后只有小心翼翼了。 大伯知道曹主席是真诚的关怀,只是兄弟两口子谨小慎微的戒备。他想等会吃完饭再说吧。 吃饭的时候,志平才去村口把躺在车上睡觉的驾驶员叫过来。饭后大家坐下来喝茶时,曹主席说到志平目前以调休为主,等身体好了,很多部门都可以去呢。 大伯则说:“不让他瞎跑了,待在身边,早点成家。” 只这一句话就让志平父母大受感动,这大半天窝在心里想说未说的话,不过就是这一句呢! 曹主席听了面带微笑,说回去具体岗位会有通知的,反正现在不着急呢。显然在说到志平返岗的事公司都没有定论,于是大伯和曹主席坐了一会就要回去了。 父母和叔爷爷像是大伯第一次来时的那样,千恩万谢的送两人去了村口上车,志平看着公司那辆熟悉的桑塔纳小汽车渐行渐远…… 志平和父母站在路口半天,直到完全望不见小车了。母亲忽然担心地对志平说了一句:“是不是厂里不要你了,给你5000块钱,就算作打发掉了呢?” 父亲有点惊讶,嘴里含着的香烟也掉下来了,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志平仿佛又回到三年前的起点,那些日子父亲为他的工作忙的焦头烂额,甚至争吵哭骂都犹在眼前,志平不安地想:难道又没工作了吗? 第66章 钟华的失算 一 飞华厂在签过合同后一个月,已陆续交付结束,员工面临着可走可留的选择。生产工人只要愿意留下来就接收,而销售,车间管理却一个不要,手里有订单的业务员可以在这里代加工,收取合理加工费即可。 吴镇一开始疑惑,为什么不用老业务员,这些都是资源啊。后来才想明白,飞华厂的管理和销售,跟汪老板的模式不兼容。飞华厂一开始便是郑会计管理内务,大舅调度生产和原材料,亚飞跑市场。三人相互都有牵制和利用。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车间管理和业务员,会给汪老板带无尽的后患,所以即使不赚钱代加工,也不用飞华出来的业务员跑市场。 吴镇想到亚飞也只有在姐夫厂里才能如此胆大妄为吧? 吴镇最后一趟去飞华厂,拿自己的私人物品时,门卫已换成一个中年男子,他并不认识吴镇,照例要求登记。吴镇觉得很不习惯,他想到自己第一次来飞华时,也是秋天的时候,大舅都没让他登记。现在他拿着笔,不知该怎么填。正巧,那天来的谭主任认出了吴镇,挥手让门卫直接放了人。 吴镇感慨事情都在变化,只是有的越变越好,像是他那样的年少时吃尽苦头,现在便越来越好。有的人走的路却越来越窄,好比志平。虽然他再也没见到张志平了,但他从亚飞口中得知,志平得了糖尿病,也没再进总公司财务,以后会去哪里,无人知道…… 人生如一趟列车,有人陪你到终点站,有人半途就下了,而有的人就消失在不知哪一节车厢里,你抬头望过去,都是一排排同样的座位和陌生的面孔。 二 水泥厂的事情还算顺利,沈老板把所有的设备都折旧成100万,又投入100万现金,钟华出资250万要持大股。 钟华想到,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沈老板客客气气的称他为忠哥,钟书记,现在他真的下来和他一起办厂,他也要拿出大哥的气势。他要辞职离开村委会,要全部精力放在水泥厂,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他心中还有个英雄梦。 钟华预计,水泥厂在今年销售旺季来到之前完成改扩建,然后马不停蹄的生产,立即启动市场。这一年来,他觉得一切都顺利极了,吴镇协助他办的各种审批制度,管理车间和扩建时的生产状况。现在,沈强负责处理原来的业务订单,往后面推的订单尽量延期,延期不了就借他调其水泥厂产品,总之让客户明白他们在升级。 入冬时,江淮大地草木凋疏,一场寒雨过后,冬天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了。 水泥厂的生产已完成。但销售迟迟没有启动,吴镇这几天没上班,钟华让他等通知,却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星期了。 这天他收到亚飞的信息,说他今天晚上回巢州,约个饭。吴镇下午四点就兴冲冲地往阳光花园而来。 吴镇穿过一大片卖阜阳大馍,山东枣糕,甚至长沙臭豆腐的摊位。吴镇仿佛看到全国各地的美食都集中在阳光花园门口,唯一的原因就是这儿离火车站近,各地的美食摊位向来只做进出火车站的游客生意。 吴镇好不容易找到21幢201室,站在201幢楼下,就能听到马海波的声音,像是家里来了客人。吴镇上了二楼,举手砰砰砰敲了半天,亚飞才伸出头来,他一见识吴镇便像是逃跑似的窜出来,连声说:“走走走,外面吃饭去,跟老婆说一声。” 便又回去跟海波说和吴镇去外面吃饭了。 马海波无可奈何地望着亚飞,只说:“早点回来,早点是几点?不用我多说。” 亚飞厌恶地皱皱眉头,逃也似的出门去了,两人骑着摩托车就直奔东门。 一路上,亚飞边骑车边说:“吴哥哥唉,你不知道这女人生了个孩子后,变得不讲理了。我所有的朋友她都要知道做什么事的,家在哪里?搞得我还有点点面子嘛,我在外面吃晚饭,讲几点回就必须要回吃,不让我讨价还价。就像今天晚上一样,要我早点回来,并且说我清楚早点是几点。妈的,我真是活受罪,生了个孩子就这么霸道,生了个霸王啊!” 吴镇笑笑,提醒亚飞用心骑车,说话之间就到了东门。 东门美食街的晚上依然一派繁忙,屋里安排不过来,便在外面添了几张桌子,有年轻人拿着把吉他来来回回的给客人点歌,弹奏永远是那几首流行的歌。 吴镇觉得外面乱糟糟的吵死人,两人便进里面找个安静的房间,看来今晚两人是琵琶掉井里——深谈了。 吴镇点了份腌菜肥肠,三鲜火锅,然后是两个小炒,亚飞则直接开了一瓶古井20年。吴镇看到开店后的亚飞果然豪气,开盖就倒满一杯。 吴镇调侃亚飞说:“你以前总是说搞点零花钱,现在不缺零钱了吧?” “老吴,你看到的啊,我也不是讲故事,马海波真比我姐管的还严格。” 吴镇没再说什么,只问亚飞特意约他出来要说什么呢? 亚飞很惊讶的反问:“你还不知道呀。”然后又恍然所悟的样子说:“哦哦,我也是才听到我姐说的,姐夫这次水泥厂投资中了姓沈的圈套了。” 吴镇惊讶的握不住筷子,抬头盯着亚飞的嘴巴,仿佛那张嘴是一场地震的震源,不知还会说出什么惊人的消息 “别这么看我呀,我姐也是跟我说一半,我也猜一半。” 吴镇摇摇头说你可能猜的非常准确,老钟这几天没让我去水泥厂上班了,让我等通知。 亚飞抿了一口酒说:“那就八九不离十了前段时间我听大姐回来说水泥厂投资不够,还需要200万呢。没了企业银行也贷不出来呀。水泥厂的合作协议,我们虽然没看到,但沈强那边也有投入,不至于如此大的缺口呀。后来我听大姐说,原来那个姓沈的对自己持小股不甘心,他认为,水泥厂这么多年是他跑出来的市场,即使现在产能升级了,市场也是他一手开创的,他死死控制着业务单位呢。” 吴镇等亚飞说下去,只催着他快点。亚飞又拿出一支烟,吴镇便给他点上,亚飞深深的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像是吐出一个憋了很久的气。 “关于股份问题,姐夫一直没太在意,毕竟这么多年来,沈强一直对姐夫言听计从,然而直到下半年,沈老板的客户一个也没交出来。而且是从外面调拨水泥来维持市场,调拨水泥,这是本来是很难说清楚的价格数量,如果一旦业务员自己把控业务,那老板也毫不知情,所以在合伙人企业里是犯忌的。但沈强毫不顾忌,至此姐夫才明白,原来他从村委离开后,身份就完全变成普通的商人了,说的话在沈强看来是太普通了,这才是姐夫最大的失算。 “姐夫一开始还极力凑钱,想要全部买下股份,成为独资企业。但后来想到沈强已经这样了,本来商场上就是冷冰冰不讲友情的,他觉得即使一个人凑钱买下了他那么多二手设备,不正好让他可以轻装上阵吗?不用多想沈强拿到200万后,也会倚仗手里的客户大干特干。而姐夫却没有,所以大姐根本不同意买断股份,这两天就这么耗着呢。” 吴镇平静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这是个完全改变大表哥规划的一件大事,但大表哥一直没跟他说,难道还在坚持?苦撑待变吗? 吴镇忽然对曾经抱有极大希望的水泥厂完全冷落下来,便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酒。亚飞说完这些也觉得十分痛快,曾经他也同吴镇一样都希望在水泥厂上班。他见吴镇失落的神情,便劝他道:“今晚就我们两个,把这瓶搞光,再来啤酒。” 吴镇回过神来,问亚飞那个建材店是合伙开的吗? “不是合伙,王老板的店,我只不过去熟悉行情,看准了自己再干。” 吴镇叹了一口气,他内心波澜起伏,既为大表哥的失误痛惜,也为亚飞并没有开店感到放松。过了一会他装作关切的语气对亚飞说:“水泥厂的事让我们都看清了,这个世上很难有真正的合作呢,都在搞钱。” “我想等一段时间,让马海波下来盘个旺铺,然后我有好几个朋友都在合肥市场搞装修,我专门跟他们联系,这样我既是一个建材店,实际上又是搞装修的装修公司,我在外面接单,所有的装修材料我都能拿到货。所以这个店也就等于是一个装修工程接待处,我实际上是做装修的。” “你对马海波说过这样的话吗?” “哎,马海波,她从来不听我的,总觉得自己很聪明,又瞧不起搞工程的,今晚她又约了王老板的老婆和几个娘们过来吃饭,劝我好好跟王老板后面干,说来说去,还是瞧不起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行。看到她们,我头都大了,幸亏你来了来得及时,我立马我才立马跑出来。” 吴镇晃了晃杯里的啤酒,不禁感想到自己和亚飞都很年轻,有热血,有冲劲,勇敢到无视任何困难。 想到现实里的困境,他又觉得不仅是大表哥,哪一个创业者不是跌倒又爬起一路向前走,所不同的,就是你能跌倒几次,能爬起来几次的区别。 亚飞还沉浸在不被理解的苦恼中,觉得王海波不可理喻,把杯子里的啤酒一仰头“咕咚”喝掉,才发狠的说:“我一定要干一票大的,马海波不同意那就单过,不跟她过了。” 吴镇惊讶地看望着亚飞,亚飞的酒劲上来,满脸通红,即使是凉秋的夜晚,额头上也渗出丝丝的汗珠来。 亚飞继续吐槽:“老吴,你是知道的,我在经济上一点不能做主,如果我不自己做主创业,自己掌控财务,以后还能算男人吗?” 吴镇劝亚飞说:“你喝多了,我们就回去吧。你老说马海波不好,像是非得离婚不可。” 亚飞叹了一口气说:“也不是那样说,只是我一看到那些装修老板们,就着急钱都给那些小学都没毕业的小老板们赚光了,还有我们机会吗?” 吴镇笑笑说:“只要想透彻了,排除失败的因素,什么时候干都不迟。” 吴镇又说其实他也知道,建材行业这几年都赚翻了,而且国家一直在房地产上大动作不断,城镇化在进行,以后路会越来越宽广。亚飞激动地说:“对对,老表你有文化,一说就说到点子上了?哎,我老婆她根本不明白,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啊!如果兄弟能组成家庭,我就跟你过,不跟她过日子,还有几十年,怎么沟通啊。” 亚飞的话不禁让吴镇哑然失笑,他认为亚飞肯定喝多了,醉话都出来了。 亚飞就一直强调说:“我没醉,我只是说到在建材行业创业就有些激动。” 吴镇看到亚飞对装修工程像是着了魔似的,不禁也感慨,房地产对经济的拉动太大了。 吴镇回去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深秋夜晚的气温有些冷。吴镇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看到火车站往开发区那一大片土地上,晴朗的夜晚可以看到黑乎乎的高楼耸立在那边,吴镇心里完全清楚,那么多高楼起来后,就有那么多的家庭需要装修。 第67章 跟装修有关的都赚钱 一 吴镇回到供电局宿舍时,小静早已睡了。他看到小静的肚子越来越大,想到自己快要做爸爸了,便浑身有劲。他又想到被马海波牢牢管制的亚飞,那样的婚姻也真没意思,连出来喝顿酒都要定时回家,而自己的小静对他要体谅的多了。 他觉得婚姻也是一所学校,有的人毕业后就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的人成绩一塌糊涂,出来也是一门心思,动歪点子搞钱。 那晚,吴镇很晚才睡去。 到第二天,吴镇一觉醒来,却又为自己的工作担忧,自己忙碌了大半年的水泥厂怎么就会这样结局呢?虽然亚飞说了搞装修接单子,满大街都是建材店,感觉卖什么都赚钱,但到处都是要账和躲债的。他是一个看客的心态,既不知道建材店的门路也不懂风险。吴镇对前途顿感渺茫,想到自己该再去水泥厂看看,即使钟华有什么变化,也好第一时间知道呢。 吴镇骑上小摩托很快就到了水泥厂办公楼下。水泥厂新生产线已投入生产了,工人都在忙忙碌碌,根本看不出来亚飞说的水泥厂有那么大的股东矛盾。 吴镇走进大表哥办公室时,没见到人,紫红色的办公家具显得格外气派,后面整排的书柜也干净的一尘不染。靠墙是一排玻璃鱼缸,几条锦鲤在悠然的游来游去,氧气泵在咕嘟咕嘟的冒泡泡,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景象。 吴镇认为亚飞说的话都是胡说八道。 一会钟华大表哥匆匆进来,他看到吴镇时倒是很平静的问吴镇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什么时候来上班?” 钟华坐下来给了吴镇一支烟,然后自己点着,抽了一大口,缓缓吐出。他说道:“这几天事情多,也来不及跟你细说,其实内心也不想说。” 他又叹口气说:“这几天跟沈强交割清楚,可能要撤场了。” 吴镇一听心下悲凉,想到亚飞说的都是真的了。 接下来吴镇在听钟华说了投资水泥厂的来龙去脉,他是如何提前得知小水泥厂整改的内幕消息,然后通知沈强,后来沈强每天都过来向他取经问道。达成的协议是他注资入股,持大头。沈强借机规范市场,进一步把握水泥厂业务。两人都觉得前途光明,所以那一段时间两人的关系由当初的官商成了合伙人,如胶似漆,共同协商。沈强没有不知道的官场内幕,钟华也没有不清楚的市场故事。 然而,在生产改扩建后,市场故事成了两人关系的“塌方事故”。 在一切规范,生产顺利进行时。沈强突然提出销售要有更大的主动权,或者持更多的干股,这才触动了双方的矛盾。一旦话挑明了,也就没有顾忌了。后来,钟总在各方面权衡,包括资金生产,市场财务成本等等。最后,钟总是还是跟自己和解了,他想还是退出算了,过几天跟沈强分隔清楚,沈强退还所有的本息共计260万,这个结局也许不是大表哥想要的,但又是一连串不可能之后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我把大事情处理好后,就想着你跟我在水泥厂干了大半年,我都没给你发工资,所以给你五万块钱补偿。现在已经决定撤资了,我也在考虑你下一步该去哪里。” 吴镇虽然因为水泥厂的撤资而失望,但但大表哥又承诺给他五万工资,也就不至于太着急了,他感激的望着钟华说还没考虑去哪里呢。 钟华看了看吴镇,说:“还是去江浙那边吧,杭州离家有点远。南京比较合适,我有个朋友在天长开橱柜厂,如果你有想法可以去找他,等一下我给你个号码。” 钟华也仿佛轻松了好多,他又说:“这个月是我最难熬的时候,我一开始是想吃进股份,但相对于沈强,我对水泥厂行业不占优势,后来决定撤出,而且越早越好。” 看到吴镇默默地点头,钟华又说:“我觉得你不能留在老家的原因是这里的人和事会影响到你。你还年轻,我真希望你能有一个好的环境让你发挥。你能去天长,也是我希望的,我们家里这边远远不及江浙那边地区人讲诚信,我们家里人就是死吹牛逼,死要面子活受罪,然后就是小算盘打的哗哗响,都不上讲的,提不上手的。这次也算是个教训,让我明白有的人一辈子都在装,而且就是你身边的人。当官的有无穷无尽的资源,干企业的有无穷无尽的假装。” 吴镇相信了亚飞说的那些矛盾的原因,就是钟华没想到离开官场,身份变了,一切都变了。 吴镇听了大表哥的话,想到天长虽然被江苏包围了,但它是安徽的一个城市,离南京比离合肥还近,应该是个不错的城市,并又从心里燃起希望。他总觉得世事是在变化的啊,变来变去跑市场的业务能力没有变,大的环境里面房地产和建材永远都是风口。 第68章 原来有窗口期 一 志平在九江给志英寄的那封信,妹妹收到后那种惊心动魄的感受,每当志英说起来都让全家人动容。 张志英把哥哥的信看了一遍,心里一万个不相信,觉得不可能的事,又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信中描述的很详细,发病时间,可能的致病原因,都分析的细致周详。妹妹看完信后,陷入一种焦虑的担忧中,哥哥以后怎么办呢?她默默的点燃了那封让她无限忧伤的信。看着通红的火舌卷起一页一页的信纸,像是一个奇怪的野兽,在吞噬着一切,等火焰渐渐熄灭,一沓信件也终于成了黑色的灰烬。她在心中祈祷,但愿哥哥的病也随着大火一起灰飞烟灭吧! 第二天,张志英就整理好手头上的事务,跟老板请好假就直奔老家了。她下车走在回村的路上,尽量避着人,像是犯了错事,不敢打扰到任何人。 当她匆匆出现在那个无比熟悉的农家小院时,母亲愣了一下,然后在布满愁容的脸上疲倦地咧嘴一笑道:“你回来了。” 然后上前接下孩子的行李,此时的母亲却像个软弱的孩子,跟女儿打了个招呼,就眼泪汪汪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两人心里都明白,治病的身体生了大病呢。 志平从二楼下来时,志英慌忙帮母亲擦去泪水,自己则拿着毛巾埋头在盆里洗脸。她听到哥哥下楼跟她打招呼,便满脸水滴地看了看哥哥,哥除了神情有点阴郁,看不出什么变化,便小声的对哥哥说:“在家感觉着急吗?” “嗨,太着急了,你回来就好。” “好嘞,我马上上来。”志英说完就很快擦干脸上的水珠,毛巾一挂就上二楼去了。 妹妹在椅子上一坐下来,志平便问:“请了几天假?” “没确定几天,有事就多待两天,暂时请了三天。” 春节时妹妹都没回来,志平感觉好久都没见到妹妹了,两人又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志英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本来想劝哥哥心态平和,接受这样的现实。但感觉哥哥此时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早已习惯了似的。沉默了一会,她就说起那封信来。 “那封信我看完后,第一个感觉是不可能。可我又想到在南京那家做保姆时房东的大女儿就是这个毛病,也就信了。那个房东女儿发病时,右眼已经瞎了。后来就很多年一直是左眼看人,一个30多岁的女人也没老公,没孩子,挺可怜的。我后来遇到挫折,常常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比她好的,自己不聋不哑不瞎,身体一切功能正常。” 志平听了笑起来,他起来伸伸手,踢踢腿,挤眉弄眼一番,说:“哪里不正常了,哪里都是好的呀,哪个零件都是好的呀。” 志英看到哥哥如此轻松,也就安心下来。她又问:“你知道窗口期吗?” 志平愣了一下,摇摇头。妹妹说:“我也不是很专业,但是看过一些文字,觉得很有道理。医学上说糖尿病…” 志英愣了一下,她突然觉得“糖尿病”三个字让哥哥的脸色变了一下,她自己也很心疼。 只一瞬间,妹妹便感觉到了哥哥只是装作没事人一样,内心还是异常敏感的。什么时候哥哥能从心里接受了糖尿病,习惯了每天打针,那才是正常的吧?反正路还长,慢慢往前走呗! 志英就是说胰岛素的不足会引起血糖增高,但是高血糖可以通过以下几种途径降下来:一是自身分泌,第二运动,第三少吃,第四,心情愉悦,好心情也可以让血糖下来。但很显然,第一条自身分泌是做不到了,相应的是打针外援,也一样有效果。 所以一个人的高血糖往往很快就能降下来,血糖值在医学上有公认的上限,病人有时会突破上限,只是自己从来不觉得。所以有一种人一直活在血糖的上限值,也就是临界状态,只是自己从来没觉得哪里不对,这种人几十年可能都没有症状。 志平听了这段话后很感兴趣,睁大眼睛听妹妹继续说:“这种病的发病初期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是病人不知道的状态,只有动态监测才会发现血糖偏高,所以这种病初期有一段时间靠外用胰岛素时,体内胰岛功能也一直是在恢复的,但你并不知道,所以你如果能把握住恢复的窗口期,能让胰岛素胰腺功能恢复,那就很幸运了。” 志英说到后面明显激动起来,他仿佛看到哥哥也能那么幸运的抓住窗口期,胰腺功能恢复,病就好了。 志平忍不住把病历拿出来给妹妹看。志英只是看了一些科普书籍,她对病历上的 抗体标识的英文字母和数值也不清。志平便详细地告诉妹妹这几组数据的含义,除了c肽含量太低,低于正常值一半。如果以后能检测出c肽值增高就表明现在有恢复了。 志英有些激动的说是:“是的呀,所以说是你要稳定胰岛素剂量,控制饮食,多测血糖,看看以后有没有出现窗口期。” 志平兴奋地点点头,他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看到一线光明。不知为什么,他被查出糖尿病后,心情表现出来特别平静,是一种绝望的平静。从发病的原因上来看,情感打击压抑,同事关系紧张,他都占全了。 所以一发病他就觉得必须掉头,跟以往那种日子告别,再不能苦着自己的身体了。何必为一些别人的错误耿耿于怀呢,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才吃了这么大的亏啊! 过了一会,妈妈大声在楼下喊吃晚饭了。志平从江西回来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听到妈妈用如此高声大嗓们喊英子平子都下来吃饭了。 二 父亲杀了一只鸡,现在每天都要去村口买点肉回来,母亲做的饭菜志英特别爱吃,忍不住又多吃一碗。这时,志平忽然有点担忧的说:“小英啊,还是别吃太多了吧,以后要检查一下身体哦。” 志英说:“不会的,富贵病不是我这种穷人能摊上的。” 母亲白了女儿一眼,志英装作扮鬼脸吐舌头,还是推了半碗米饭,妈妈做的每一道菜她都会舍不得放过,吃的是津津有味。母亲吃完饭,想到刚才两个孩子下楼来一路有说有笑,兴兴头头的样子,让她不明白怎么回事,是跟这病有关的好消息吗?才让两个孩子如此开心。 母亲认真地问:“你们在楼上说什么呢?下来时一个个精神抖抖的。” 志英笑着说:“妈,什么精神抖抖的,是精神抖擞的。” “管他什么呢,只告诉我什么好消息就是了。” 志平接过话说,也没什么,只是因为说了这个病有个恢复的窗口期,就是完全恢复的可能。志平说到最后把完全恢复几个字说到又重又实,像是完全笃定的痛快。 母亲一听完全恢复几个字,立即两眼放光,比孩子还兴奋。连声问道在哪里看呢?什么时候去?要多少钱?母亲一连三问,志平,却一个也回答不了。他只说:“哎呦,你不懂。” “你说说看,我好好听听。”志平感觉母亲几乎在央告他了,志平一时不知怎么说话,妹妹这才慢慢告诉母亲窗口期的意义。在关窗之前,严格控制血糖,让自己胰岛素,抗体i ac和c肽值所表示的意义。母亲像是陷入了沉思,她思考了半天才说就是血液里有抗体,就影响胰岛分泌,你只要检查出抗体多不多就明白病情严重不严重。 “嗯嗯。”志平忍不住点头 ,他简直惊讶极了。他想到母亲本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妇人,怎么可能会明白抗体的意义呢? 然而母亲真就说出来了。志平想到母亲原本是很很聪明的人,只是不认字,没法出门做更大的事情而已。 “那准备什么时候去呢?”母亲又问妹妹。志英回答道这个不用着急,因为恢复期只要注意血糖,不要波动太大就好,等一段时间再去医院检查也不迟的。 母亲似乎明白了,又叹口气道:“生这个毛病就是倒霉啊,你爸接他从江西回来,一火车几百号人,没有哪个年轻人得了这个毛病,只有我儿子摊上了,要我说还是上一趟回来,在村口遇到鬼了,该去庙里烧烧香呢!” 父亲皱着眉头,对志平妈说刚刚夸你聪明,怎么又迷信起来了。 说的一家人都笑了起来,志平妈不服气地说,我就输在没读过书呢。 过了一会,志平很平静地说:“根本不是这样说的,发病原因中医上的说法是情绪失调,郁结于心,说法比较靠谱。志平说的这么专业,母亲没法反驳,只自顾自的说:“反正有空了,我去趟庙里,拜拜老太太。” 志平没再说啥,他也想找一个最快捷有效的方式,立马根治糖尿病的,但哪里找得到呢? 大家又沉默下来,这时村里有人过来串门,走到门口朝屋里张望,就等着志平妈邀她们进来说话呢。 志平妈却转身去了屋后厨房,她不想让志平生病的事让全村人都知道,现在除了叔伯和几个堂兄弟,其他人一概不知,虽然这毛病也平常,但儿子是“日头刚出山呢!” 志平妈在厨房里低头洗刷,耳朵却在听堂屋里邻居进来时跟志英说话。女儿很客气的招呼着邻居们,统一回复的她们是问题是公司过年不放假,现在带薪休假。同村的闲人们可不懂什么带新带旧的,只要能看到有外出回来的孩子,就凑过来听一听外面的世界。顺便也能吃到一大把城里人才有的阿尔卑斯奶糖。 在厨房里洗刷完毕,志平妈出来微笑着跟邻居客气地打招呼,关切地问她们“多拿点糖给孙子呗”。等邻居们心满意出去走了,屋里又重新寂静下来。 母亲对女儿说,以后别买这么好的糖了,家里没人吃糖了,给隔壁邻居随便买一点,做做样子,买那么好的糖瞎花钱呢。 母亲的理由让她没法反驳,仿佛志平生了病,家里人都不能吃糖,便点点头嗯了一声,又上楼去了。 晚上志英跟母亲一起睡,在楼下聊了好久,直到夜深还窃窃私语,志英能理解母亲对志平的担忧。志平是他哥,是母亲的儿子,血脉同源上很容易理解那份无尽的担忧。但志英年轻也能更加正视现实,要比母亲多一些理智。 她不反对母亲去庙里拜菩萨,心理安慰也是一种治疗方法,对哥哥的病只要有效果,多多益善,他在心里甚至有一丝期盼。哥哥的病忽然就好了,就跟突然生了病一样的不真实。 志平妈坚信志平从上次回来“鬼下障”到夏天发病,这不就是鬼在作祟吗? 秋天的夜晚,乡下安静极了,不知是谁家老房子里在播放《新白娘子传奇》,熟悉的歌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 志英却睡不着。他从苏州匆匆赶回家,就是想看看哥哥和家里人,但回来也没帮上什么忙,不过是陪着妈妈叹叹气,然后又商量着家里要装一部电话了,因为每次来电话父母都要去后面的小卖部里接听电话,实在太不方便。现在哥哥病了,如果在小卖部接电话,那不用两天,全村人都会知道志平生了大病。小卖部既卖日常用品也卖小道消息呢。 母亲还告诉志英,志平在家半个多月了,想着他能早点回公司,还是早点回去的好。母亲又说到上次大伯和曹主席过来的事,她都担心是不是给了5000块钱就打发了。 志英听了就责怪母亲瞎担心。母亲愣了一下,说也许是瞎担心吧,但她真怕志平丢了工作,只要能回公司,哪怕没安排好岗位,呆在公司也比呆在家里强。 孩子们工作后每次回来,临走时,母亲都是万般不舍,唯有这一次,母亲坚定的不想多留儿子一天。 母女俩深夜私语,直到公鸡打鸣了,志英困倦了一动不动才睡去。等到她第二天醒来时,母亲早已下地干活了,只有她和哥哥在家。 起来吃完早饭,她就拿着户口本去镇上电信局办座机了,以后有事他和哥哥只管往家里打电话好了。 三 晚上父母从地里回来的时候,父亲一进门就问电话可装好了。志英告诉父亲今天把钱交了,过两天来装,但号码是选好了,他们说这段号码最好一头一尾都是8,中间是6,又顺又发。 父亲一听哈哈大笑:“那好。” 然后就望着志平说:“孩子,我们就要顺顺当当的。” 晚上,父亲心情很好,志平也觉得妹妹回来家里的气氛都变得轻松愉快多了。 母亲去厨房做晚饭,志英给父亲泡了杯茶,在陪老爸说话。 这时,门外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说:“都在家哦!” 父亲放下茶杯,起身朝窗外看,终于从黑暗里走出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他一进门来,父亲才“唉吆”一声,说:“老同学呀,你怎么这么稀客呀?” 来人微笑着拿出一根烟递给父亲,才慢腾腾地说小孩舅母从广西老家带来的甘蔗,今年大丰收,发了一车过来,让他挨家挨户脱散。“哎,老同学卖面子的事情啊,现在都是年轻人,谁还认得我这张老脸呢?” 父亲忙纠正道:“瞎说瞎说,四爷谁不知道啊?莲花大队谁不知道四爷!” “哎呀,不提不提。”中年男子说着又钻进黑暗里抱了一捆红甘蔗往地上“咕咚”一放,父亲便夸张的说“真好真好。” “还行,舅妈家种的,市场上买不到哎”。中年男子顺势自夸。志平听到楼下有人大声说话便下来看看,等听明白是父亲的小学同学时,便叫了声“叔叔好”,然后就去厨房了 母亲晚饭已经准备吃了,见客厅有人便等那卖甘蔗的人离开,鄙夷地说“挂门套”推销甘蔗,还不知是哪里缺钱了,就说是舅母家种的。显然母亲对父亲的同学十分了解。 父亲问一捆甘蔗多少钱,中年人应声道:“要钱就难为情了。”父亲立马正色道:“这又不是你家田里种的,怎么好不要钱,说,多少钱?”父亲固执地催问。 “那就给50块吧。”父亲一听就进厨房拿钱付了。 四爷心满意足地往门外走,还夸志平真是个帅小伙,以后有合适的人家给他找个媳妇。父亲听了仰头大笑,哈哈哈的笑声在小院里飘荡。 父亲要留同学吃晚饭,黑夜里的中年男子说“要赶下一家呢。”然后拉着一车甘蔗离去。 志平跟母亲在厨房里听到父亲久违的笑声,笑得那么沉醉,像是忘了一切人间疾苦,又仿佛顶着人生所有的苦难。在今天晚上终于痛快淋漓的大笑一番。 母亲进客厅看到一捆紫皮长甘蔗,问多少钱,父亲笑笑说“四爷挂门套的,50元。”母亲摇摇头,又说街上这么粗的甘蔗才三块钱一根。母亲说也是广西过来的街上卖的。“那没这么长,五块钱不亏哦,是我老同学。”父亲辩解道。 “才念了几年书啊,都老同学了。”母亲不以为然。父亲哈哈大笑说:“他临走还夸奖志平,以后有谁家姑娘合适的给我们做媳妇呢!” “都是吃开口饭的。”母亲虽然不怎么信,但丝毫没有鄙夷了。 志平看到这捆甘蔗,想到自己只能在南方城市出差时才见过这么长的,在老家卖五块钱一根也不算贵哦。 父亲开心地招呼一家人坐下来吃饭。志平看到,这一个月来,父亲都心情压抑,唯有今晚他老同学过来,才让父亲爽朗的笑声飞出小院响彻云霄。 父亲兴致很高见,晚饭的菜很丰富,便开了瓶酒,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说,以后家里装了电话了,你们在外面什么时候打电话就什么时候打,我把电话放在床头,半夜三更都能接到电话。志平说:“老爸醉了吗?” “没醉我没醉,我非常高兴,我们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父亲的开心分明是那么忘我沉醉。志平看到动心又难过,但一家人都又累又困地睡觉去了,父亲一个人才把酒瓶收拾好,迷迷糊糊的睡去。 第69章 妹妹的话让志平有负罪感 一 第二天,志英回苏州,志平也准备去湖滨公司了,两人便同路去巢州再各奔东西。 兄妹俩从村里的小路出来,徒步往镇上坐车去市里。 初秋的早晨,田野上的小路荒草,七七沾满露水,两人没走几步,裤脚都打湿了,到那个桥头,超时,还有鸭子在咕咕凫水。志平便告诉妹妹,上次晚上走路回来时,在这里的桥头沿着池塘一圈一圈的打转转。 志英看了看这条路和水塘,实在想不通,小时候走了无数次的熟门熟路竟然也会迷路,便想到母亲说的“鬼下障”,于是叫了一声“阿弥陀佛”,保佑哥哥以后顺风顺水。 两人说说话话就到了茯茶镇西边的粮站了,那是他们小时候跟着父母卖稻子的地方。卖掉稻子换来的钱,父母会带他们去桥头饭店下一次茶馆,茶馆里永远是人来人往的繁忙,油腻的四方桌上有两头忙的筷子和青花瓷的茶杯上放着青椒肉丝。胖胖的油条外酥里嫩,刀工精细的千张丝,用红椒丝点缀,再淋上几滴麻油,那香味会让志平回味好几天。 从粮站到桥下的饭店,是志平心中永远美好的回忆。然而,现在想到这漫长的疾病,不禁怅然。 两人站在浮槎中学门口等车时,志平想到妹妹在学校念书的时候,那个喜欢她的男孩子。而自己跟王欢的事情也告诉过妹妹,其时两人都明白对方在感情上的无奈和苦衷。只是志平现在一副病体,却是无法绕开的痛点。 一会开往市区的中巴路路缓缓开过来,两人挤上车找了靠后的一排,志平靠窗,有时跟妹妹说说话,有时又伸头望望窗外无比熟悉的农田,村庄。 婚姻像是无法逾越的大山,志平此时就感觉更加迷茫了。现在再回总公司,他并不知道安排什么工作,至于婚姻,就更别提了。 他回头看看妹妹,志英在颠簸的中巴车上闭目养神。妹妹长得跟母亲一样,椭圆脸庞,尖下巴,微微闭起的嘴巴,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志平太了解妹妹在感情上的事情了,他觉得这个社会跟他的身体一样,也生病了,妹妹如此优秀的女孩,竟然遭男孩劈腿。他再看一眼妹妹时,忽然觉得妹妹也很漂亮,脸蛋上微微泛起红晕来。 车到了巢州长途汽车站时,志英下车买了去苏州的票。兄妹两人坐在大厅候车,志英看着哥哥,像是有无限的话要说,却又开不了口的为难。志平觉得奇怪,问妹妹,昨晚跟妈妈在楼下都说了些什么。 志英平复了一会心情,好久才说:“其实说来说去还是这个问题,一是你再不能跑销售了,这次回公司不管安排什么工作都要接受。二是对这个病,父母亲一直想要根治,彻底不用打针吃药。第三点就是他们让你两年内尽快结婚,不管女方有什么要求,我们家全力配合。妈妈甚至说有条件合适的就换亲。”妹妹终于低下头来。 然而志平却惊讶到愤怒,又痛苦到悲凉。眼前这么优秀的妹妹,就因为哥哥的病,就要让她委屈一辈子吗?这让哥哥一辈子也不安心呀! 他恨父母亲这种愚昧的想法,又更加痛恨糖尿病。 第一条让他老老实实上班做会计,他能接受。第二条,能有根治的丹方妙药,他当然愿意尝试。只是第三条要因为他牺牲妹妹的幸福是万万不能的呀! 志平把头深深地埋下来,觉得自己没法再能自由的工作生活了。过了半天,去往苏州的客车进站了。妹妹推了推志平说:“哥,我走了,有事就写信吧,你的想法我知道,爸妈的心思我也能理解,你思想包袱也不要太重,话也就是这么一说,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你自己要看清现实,不能再抱什么理想啊,谈什么感情了,那些东西虚无缥缈,说变化就变化的。” 志平几乎是含着泪水,点点头。 志英说:“那好,我上车了。”然后就很洒脱地背着个书包,一抬腿就跳上大巴车。只凭窗窗户外面望去,穿着黑裤子,白上衣的妹妹看起来还是那么娇小,普通,心里一阵难过,眼泪便出来了。 他怕妹妹看到,就起身往湖滨的车上去了。 第70章 躲在城西的门窗车间里 一 志平回到总公司一周后,被安排到环湖地产公司下的一个门窗车间上班,代替请了三个月产假的统计员小孙。志平那天早上被送来时才发觉,原来车间就在火车货运站附近的一个老旧厂房里,前面一排高大的老式车间,后面有排瓦房,是员工住宿或食堂。小孙早已将财务报表做好,等着清点交接,挺个大肚子的孙会计,胖的变形。志平都觉得天凉了,穿着长袖外套,但孙会计却只套了个长裙,光着两条滚圆的大腿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志平只觉得自己弱不禁风了。 孙会计忙着交代志平哪些物品,哪些财物,然后一一清洁完毕。这种帐实交接志平来来回回去了江西又离开的,不记得交接多少次了。他跟着车间吴主任把物品清理完,签了字就投入车间工作中了。 吴主任把几个班组长凑在一起开了个会,主任给大家介绍了张志平,并欢迎张志平来门窗车间上班,表扬了张会计带病工作的精神。 等大家呱嗒呱嗒的鼓掌时,志平什么也没有说。他心里老想着“带病工作”四个字,第一次觉得表扬的话听起来也这么讨厌。 他默默地望向车间里走来走去的工人,虽然他一个也不认识。 志平只觉得矮胖的吴主任像是持着大夹子到处夹人的大螃蟹。虽然主任只是只言片语,也没说的那么明确,但志平一句也不提自己的病,他只想安心工作,有时间就多看书,练气功,他要改变自己,适应糖尿病的人的正常生活状态。 他躲在房间宿舍时,关上门就是自己的世界,任何人也打扰不到他了。他想到自己生病后,马厂长,姜姚去看他,然后父亲千里迢迢赶过来;离开九江时,小陈阿姨为他饯行并鼓励他往前看;回到家后,云姐,晓峰哥让他练气功的话;母亲偷偷的泪水和妹妹强颜欢笑,以及前几天妹妹在车站说的那番话,都让志平心里波澜起伏。 他觉得这段时间陪他的人特别多,他有种过春节那般热闹似的。但此时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躲在火车站附近的车间宿舍里,便顿觉冷落凄凉了。 而他必须要慢慢地接受这漫长而真实的糖尿病了。 志平像是这里的过客,他除了统计一下车间的产量和库存,其他就什么都不多问,食堂里几个人吃饭?大师父叫什么名?他都不知道。他像一个蜷缩的刺猬,从不愿张开自己,也不管别人的开心与否,他只是在乎自己内心对生病的身体适应过程。 车间外面是一个长满荒草的院子,志平每天早早起来,站在荒草边上的一片沙地上练气功。姐夫寄过来的六字诀,志平仔细研究每一张图的一招一式,然后根据文字做一些吸气吐纳的动作和意念。 六字诀志平早年了解过,现在他尽量准确到位做好动作。他有时竟然头脑发热的幻想会不会有一天胰岛会水到渠成的分泌胰岛素呢? 练六字诀的时候需要阴阳平衡,清晨五点天还没完全放亮,志平悄悄的起床,洗把脸便悄悄地来到大院高墙边上,面对着东方微微放亮的天空,认认真真地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如此吐故纳新三次后,才开始练习嘘呵呼嘶吹吸六字。每个招式都是左右对称的动作,然后缓缓呼吸,气沉丹田,直到热气行遍全身,每一个字约五分钟才完,那一套下来就半小时左右了。 有时候天光微亮,食堂师傅一开门看到一个人影在运动,缓缓动作便很惊讶,等看到是小会计时便又悄悄掩上门。志平只顾练功,仿佛忘了世间的一切。 志平完成整套动作后,顿觉神清气爽,精神饱满的走进食堂,老师傅才客气的跟志平打声招呼,志平点点头拎着一瓶开水回房间去了。 天天如此,志平一点也不觉得早起的烦恼。 工人下班回去的时候,傍晚太阳还没落山,余晖落在大院里的秋草上,明亮而温暖,天空蓝得像是水洗过一样干净。下班后的大车间安静的可以听到秋虫的唧唧声,志平对着西边的湛蓝天空的一角,默默的重复着早晨的动作。他总是让丹田的气在胰岛位置多停留一会,嫌弃的工人也许能让胰腺恢恢复吧,只是他目前还没有能达到运气,在周深循环的功能。姐夫告诉他,如果能周身行气,打通病灶,那就是百病根除了。志平迫切的希望自己能达到如此的气功循环境界。 二 志平上班已经快一个月了,离发病期也有两个多月。上次志英妹妹在跟他说的窗口期,他一直记着日期,在发病的三个月之内,一定要彻底的检查一下各项抗体。 星期五一大清早,志平起来只练了两套,自觉浑身微微冒汗时,便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过空荡荡的西站货场,顺着乌黑的小路一直骑到长江西路再拐过来,就是市第一人民医院了。 志平熟门熟路的去了门诊,然后找了二楼的内分泌科。一个矮矮的老头,脸色红润,头发几乎掉光,硕大的脑门在病人面前晃来晃去。等到志平时,他盯着看了看志平,问怎么了,志平便把在南昌医院看过的检验单拿出来。老头看的很仔细,半天他又抬头看了看志平,遗憾的说这已经是确诊了,而且是这些指标不是一般医院都能检查的,这个医院至少是三甲吧?南昌二院肯定不一般。 志平轻声的说:“是,那我今天来检查一下胰腺恢复情况,这是有窗口期吗?我这几个月一直很注意保护身体。” 老头仿佛才明白,年轻人是要来检查一下项目的,可从c肽的数值来看,已经没有希望恢复了。他对志平说,不是每一个病人都有窗口期的,临床实践中,c肽值低于正常范围,就不存在窗口了。再说血糖是个动态持续,你要一直保持血糖在4和6之间,吃多少饭,走多少路,心情不好或者悲伤都不能影响到你,血糖值正常c肽才有可能恢复。而且c肽值在最低范围里,而你已经是最低之外了,所以几乎没有恢复可能。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一定不要相信什么根治的说法,没有的,只有坚持用胰岛素才可能稳定血糖,否则一切的其他办法都是瞎折腾,这是有损身体的。 控制平衡状态也非常不容易,除了对所有食品和蔬菜,水果,含糖量的精通之外,还要会搭配适量的药量变化,总之是个非常不容易的事实。 这番话说的志平心灰意冷,他内心早已知道这个毛病并没有对症的药方,只有接受现实。他看到了医生说的中肯便问他练气功好不好呢? “练气功当然好的,它也是一项运动嘛,只要参考配合的呀。”志平这才明白,气功并不是功夫,原来是项运动,怪不得每次练完后精神极好,胃口也好,只是不敢多吃,原来是一项运动。 来找老头看病的人很多,渐渐排队了,志平觉得自己该问的都问清楚了,后面接下来的人越来越多,志平慢慢转身离开这里。沿着走廊下去时,他听到后面两个妇人在边走边说话。 “今天好多人在找朱主任,他是真专家呀。” “哪个不讲朱主任耐心不怕烦,而且医术高明,他经常去合肥大医院会诊呢。” 志平这才想起,刚来给他看病的说窗口期的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朱济民主任。志平忽然毫无道理的觉得朱主任水平也没有传说中那么高超,对他的判断也是不准确吧? 志平从门诊大楼下来时,他还能看到朱主任的号排着长长的队伍,单单一个内分泌科就有那么多人在排着队了。 志平想到以后再也别来这倒霉的地方了,转身一看到门诊大厅里救死扶伤几个毛体字,便又觉得医院并不是倒霉地方,倒是延长病人生命质量的地方,只是现在像朱主任这么好的医生很少了。 到车间后,志平的心情又跌落到别人看不出来的境地里,他只是默默的做自己该做的事。这几天夜里,志平很容易低血糖,吃过晚饭到睡觉前还在床上看一会书,肚里就一顿叽叽咕咕。志平感觉到饿了,晚上便吃两块饼干。有时志平已经睡着了,忽然难受的醒来,心跳蹦蹦的跳,一摸身上一层细汗,这是低血糖好久的症状,便又爬起来喝一杯牛奶,才蒙头睡去。可他又睡不着,心里想着频繁的低血糖。那只是晚饭吃少了,还是练气功的原因。朱主任说过,原来气功也是要运动,那么他每天三次的运动也等于消耗能量,所以出现低血糖偏是这个原因,志平过几天到医院测了个空腹就回来,要十点以后才有化验结果出来。 所以有时候志平就测尿糖,而所有迪奥,是滞后的测量结果。血糖对高了,直到产生尿液才测出的结果肯定是滞后的。但血糖又没办法时时测的那么精准,只能估计着真的药量和食物饮食的多少,二者之间求个平衡罢了。 医院回来的那天傍晚,工人都走光了,志平坐在落日满地的大院里,今天他不想练功了,心里一直期盼着种种身体的反应,都被朱主任三言两语否定了,他没法反驳朱主任的说法,但自己仔细回忆气功后,不仅气色红润,经常出现的低血糖是否是胰岛功能恢复呢?志平并固执地认为自己的病在病人身上,因此医生哪里知道呢?知道那么准,不同时间段的身体翻译,我要自己坚持胰岛恢复,那就是恢复了呗,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病也只有自己最清楚,其他人不过都是经验之谈 可是当志平冷静下来后,便觉得自己确实也是幻想的,朱主任不仅是经验之谈,医院里的介绍里说朱主任也是多年的糖尿病患者,如此一来,他是自我感悟了,还有什么好坏好怀疑的呢?血糖就是高了。 志平坐在大院里的石头凳上,最后一丝天光也暗淡下来了,他发狂地想着那些高血糖的血液会摧残眼睛,会摧残脚底,会摧残到心脏。那些血液像有毒,疯狂的在身上汹涌,它流过肝肾肺脾胃。最后一抹亮光被黑暗吞没,极品悲哀的坐在石头上也快成了一块石像了。 食堂里的晚饭,主任早已吃过,躲在房间里看电视去了。食堂老师傅还坐在餐桌上等志品,不知过了多久,志平像是似幽灵一样走进食堂,自己拿起一个馒头和半碗热乎乎的饭,热乎乎的菜回到房里上。楼师傅在悄悄的关了门,一个人体会到里面的小房间,一切又重归安静。 志平不知道大师父姓,名知道师傅是单身一人,一辈子只会烧大锅菜,早年在学校食堂后来全市统一营养餐,他又断断续续回到工地食堂,企业食堂。老师傅属于社会最底层的,他不爱说话,只是默默地买菜做饭,他没有上过学,只会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在用同音字代替复杂的素菜名。 志平忍不住教他正确写法时,他笑笑说“不学了,学不会”便自嘲地说:“再干两年不干了”。志平不知道张师傅再干两年会去哪里,但他想到自己如果以后娶不到老婆,也学门手艺,年轻时自顾自,老了就去妹妹家吧,她一个人在房间,让你想到单身的老师傅,想到自己的病躯和未来,叹了一口气,便怔怔的发呆。他忽然觉得老傅待他是最好的人,不以一种同情的眼光来看他,总是耐心的等他练气功,有时候志平坐三轮车去市里书店回来的晚,罗师傅像是父亲一样,等志平并告诉他“天冷了,多用热水泡泡脚”。 想到这里志平一整天的憋闷心情就舒展开来。他觉得自己异常的孤独,糖尿病带给他的绝望和毁灭性打击,让他即便趴在地上,也心有不甘。可他又觉得孤独的时候多,没人听他说一句心里话,那些努力和挣扎的话。 深秋长长的夜里,可以听到远远的淮南线上的火车悠长的鸣笛声,附近的西站,只有水泥厂拉货时才会有的一辆大卡车来来回回跑,平时总是一如既往的荒凉衰落。 志平今晚又看到《南方周末》报道的广西南丹矿难的报道,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围堵在透水的矿井里人,最后也只有活活闷在水里死掉了。很多时候,人的生命脆弱的如河边的一根芦苇,看起来葳蕤繁茂,其实里面只是一根空心的杆子,一折就断。这些悲剧的报道和深沉的思考一样,让志平觉得自己在一条窄窄的小道上艰难行走,他并不孤单,志平想不管以后的路怎么苦怎么难,自己一定要带着《南方周末》同行。 第71章 父亲带来的消息 一 门窗车间的办公室在一个角落里,志平每天早上慢慢地嚼完一个馒头,就穿过男工们进出的简易厕所,一拐弯就是车间办公室所在了。 那天早上,志平把原料和半成品清理好后,便开始布置一天生产任务,他看到每个班组的人员也各自忙开,冷轧,拼接,压条成型机组,都在轰轰隆隆的开工。那一刻,志平也仿佛忘了糖尿病,自己在大声的跟着班长说话。 志平回到办公室时,桌上放着那本没看完的《中医辩证消渴》,是中医药大学出版的,他每天记录后,觉得中医对糖尿病的平衡治疗恢复胰腺功能是最好的办法,他把重点段落抄了下来。 虽然是一本点燃希望的书,但他总是在沿着有光的路上奔跑了不知多少回,还是一头跑到黑,才又灰心丧气的回头。 他的正常日子就是早晨睁开眼,抓紧时间打一针,然后等半小时吃一口饭,然后才像正常人一样上班。 只是血糖高的时候,上午说话嘴巴会干,吐沫很少,就想多喝水,接着便是不断的上厕所。 对于尿里面的含糖量,志平每次撒尿时都很细心的观察。他总是对准一个地方,狠狠的冲下去,泛起的泡沫如果很快平息,那就是尿里没多少糖分,如果持续的泡沫久久不破,那便是尿糖高了。高尿糖的前两个小时就血糖就高了。 志平有时候甚至都能闻出尿里有甜味,而尿呈乳白色,那大概率就是血糖超高了,这时候志平会伸手带一点自己的尿液舔一下,果然像是可怕的甜浆。 这些都是志平细致的感受和观察的结果,他像一个用尽一切土办法来治病救人的战地医生。他结合自身的感受和糖尿病的特点,也渐渐明白,单纯的降糖恢复胰岛功能,只是一厢情愿而已。他觉得跟糖尿病和解更重要,因为消灭不了的敌人只能共存,虽然敌人那么讨厌可恶,但改变不了他,只能改变自己适应它了。 二 这天上午,当志平在埋头记录关于消渴的文章时,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我找张张志平哎,小张会计嘛?” 他一惊,这不是父亲吗?忙起身往门外走,果然看到组长领着瘦小的父亲正往里走,父亲穿了一件蓝色中山装,满头白发,干涩的小脸,一双眼睛忧郁而无神。 “爸,你怎么找来的?”志平喊了一声父亲,大声问道。“唉,平子啊。”父亲看到志平就很激动。 进了办公室,父亲才放下手里的红色塑料袋。他慢悠悠地说,来的时候在车站马路边上有卖玉米的,我给你买了两根,吃五谷杂粮好呢。 随着父亲用干枯的手抓了两根玉米棒要给志平吃,眼里是满心的疼爱。那一刻志平感觉到自己在这荒僻的车间孤军奋战,所有的希望和绝望都一个人扛,终于有老父亲来看他了,喉咙瞬间堵得难受。他努力控制住情绪,仰着头不让眼泪滑下来。 他想自己从来没告诉过父亲在这里上班,可他是怎么一大早就乘车找过来了呢? 过了半天,志平平静下来问父亲:“你怎么找来的啊?” “我问总公司的,在家里打电话问的,总公司办公室主任,是个女的,很仔细的告诉了我从车站下车后怎么走,坐多少路,公交车在哪里下,我都一一记下呢?” 志平才想到家里装了电话,不只是他和妹妹打电话回去,父母也会用电话咨询他那边的情况呢! 办公室主任应该是热情的廖大姐了。 “有什么事吗?”不知为什么,志平现在总是莫名的担心家里人会出事。他是担心父母情绪崩溃,还是担心家人跟他一样生了不可逆的大病。他自己像是一个在悬崖上玩耍的孩子,一脚踩空落下山崖过,现在对什么都害怕,常常会无端地惊恐。 “放心,家里一切都正常。” 父亲说着站起来,挨近志平说:“有件事哦,想跟你商量一下,就是你二婶说的。南京军区医院有专门看这个病的,肾脏移植终生不用打针服药。就是费用有点贵,20多万。如果你想看的话,那我们全家就想办法,所以今天过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志平愣住了,他先是惊讶二婶也如此关心他的身体,或许父母的痛苦难受,也只能在二婶面前流露了吧?他上次听二婶叹息地说到发病初期,父母两人整夜睡不着就起来说话,深夜常常两人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的哭泣。 志平听了心里既难过又自责,甚至觉得自己拖累了父母,真想躲到哪里一死了之。现在他看到父亲满怀希望的过来,问他愿不愿意花20万来治病,他听了心里是既无奈又悲凉。 “别说20万我们一下子拿不出来。就是家里有这笔钱也不考虑了。算一下,我即便终身用药,也用不了20万,何必给自己添这么大的负担呢?” 父亲痛苦地低下头,父母亲显然也会算这笔账,只是他们太想根治这个病,摆脱天天打针的噩梦罢了。 父亲见志平不愿,也没再多说了。他慢慢的拿出一张报纸,递给志平小声地说“就是这广告,你再看看。” 志平拿过来展开一看,是一张《扬子晚报》,夹缝里一则南京军区医院的广告,上面写的是糖尿病多年肾功能衰竭,可以参考肾脏胰腺一起移植,成功几率要大得多,可以从根本上治好糖尿病。 志平看完后,更是摇摇头。对一脸茫然的父亲说:“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是肾功能不行之后的一种治疗方法。” 志平一时说不好这种方法叫什么,只是尽可能让父亲明白,就说是“肾功能衰竭了,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这下,父亲完全明白了,他想的20万就是个死马当活马医么,便连连摆手说:“那不做了,不做,那就必要了。” 志平看到父亲终于明白,便轻松地叹一口气。他轻声地叫了父亲一声:“爸…” 父亲“嗯”了一声,望着志平,等儿子说下去。 “爸,我最近在看中医的书籍,中医上这种病叫消渴,而且他是从身体情志失调,内分泌紊乱方面的诊断的。这一点我就特别相信,所以我决定用中医长期恢复。妹妹上次也说的窗口期,我前几天去问了医院的朱主任,他说西医是不认同窗口期的,他们只看化验单,看数据是不是在范围之内,所以西医是靠设备检测,然后用药物降糖。中医是调节身体糟糕的状况,达到各方面的平衡,然后恢复到正常状态。” 父亲见志平说得头头是道,他完全明白儿子的意思,便满怀欣喜的说。那我们就不去了看西医,说着把报纸也扔了,他不管从中医还是西医,最后听到儿子说根治糖尿病就十分满足,信心满满。 三 这天父亲没回去,他想多陪陪志平,下班回来后,志平带着父亲要去外面吃,但父亲连忙摆手:“不去不去,就在食堂吃,就在食堂吃嘛!” 志平想到一辈子勤俭节约的老父亲,一顿也舍不得出门去吃,却要举债给他看病呢。 志平没办法,只好带他去了食堂。父亲给老师傅递了根烟,客气地说,孩子在这里添麻烦了。老师傅却不以为然,说小张这孩子很好。这时车间吴主任从屋里拿着饭盒出来,志平给父亲介绍说是主任,父亲连忙站起来,满脸歉意又小心翼翼地招呼:“孩子太小,多多包涵”。 主任说:“孩子很好,虽然有个毛病,但他一切都控制的很好,我暗暗的观察过他,很不错的。” 父亲疲惫而欣慰的神态,志平看的心里难过,父亲小声地唠叨着,像是个垂暮的老人。这几个月来父亲真不知衰老了多少呢。 这时车间主任告诉父亲,这种病他们村上就有一个人家的小女儿,便是这个病,发病的时候才十几岁,后来一直控制的很好,也结婚生孩子了。 这最后一句“后来结婚生孩子了”,一下子让父亲无限的激动期盼起来。他被糖尿病影响生育婚姻无望压抑的太久了,今天终于听到一个不影响生育的例子,父亲一下子觉得天晴了。他很认真的听主任说的每一个细节,然后主任说的那家人都在“合钢公司”上班,了解到的信息有限。 然而,父亲并不失望,他只是明确的知道有人确实没影响,他就觉得浑身有无穷无尽的动力了。 饭后,志平练完气功,回到房里时,见父亲趴在桌上,在龙飞凤舞地写字,志平凑上去看,写的是“不怕困难,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他想起年轻的父亲,总喜欢用笔在纸上随心所欲的写写画画,仿佛自己的思绪也就随着笔在稿纸上海阔天空。 父亲没读过书,只凭着在部队的几年里文化课,自己一辈子到哪里都喜欢用笔写写画画的。 看到这几个飘逸的字,志平心里也仿佛有了光一样,照亮了久久压抑而灰暗的心情。 晚上父子俩躺在床上闲话时,父亲又忍不住提了无数的问题,到底什么原因引起的疾病,说情志失调吧?也不完全,或者是基因有问题吗? 父亲不明白什么叫基因,志平便告诉他。比方说你和妈妈是老表,那就影响孩子的基因,因为不好的基因结合也会传下来。有可能就是这个问题吧?反正造成生病的原因很多,现在只能从所有了解到的信息来推测。 父亲瞬间低下了头,他说年轻时家里一一穷二白,亏了岳父母不嫌弃,相濡以沫才一步步走过来的。 志平如今还记得家里有一本工作日记,从头到尾记录着某年某月几日借岳父家多少钱。拿了多少钱,办什么事,很清晰的一本家庭流水账。 当时普通的账务父亲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临睡前才告诉志平,以后再也不要提什么基因不基因的话了,当年你妈妈家庭条件那么好,却嫁给张家,也就是想帮张家撑门户吧。 十多年过去了,如果这残酷的现实就是这个原因,我们也只有一步步往前走,不要埋怨任何一个人。 父亲的话在静夜里听起来像炸雷,让志平心里豁然明白,外婆跟他一样也姓张,原来外婆是爷爷的妹妹啊。父亲当年确实家徒四壁,外婆却看着这个娘家的侄儿心生怜爱,让女儿去娘家撑门面想法陡然而生。 然而这时志平才觉得父亲的话有多么感恩,又有多么无奈和叹息。 那个深秋寒凉的夜晚,志平更加明白了自己的家世,也仿佛看到了30年前父亲在贫瘠的土地上挣扎刨食的模样。他更加明白了父母结合的不容易,也更珍惜自己来到这世上,曾经的一死了之的想法,让他汗颜羞愧,父母那么辛苦的把他们带到世上并不是如此脆弱的不堪一击。 夜晚的厂区寂静无人,父子俩的话像是30年前划破时空穿越而来,志平辗转反侧。父亲还如以前那样疼爱地摸摸他的大腿,只是此时父亲更加多了一份忧虑。他恳切地对志平说:“现在思想不要有负担,调整心态,适应这个毛病,如果有合适的女孩就早点结婚吧,需要钱我们来想办法。” 父亲的话,在深夜里听起来斩钉截铁。可志平现在非常自卑,女同事多看他一眼,他都觉得那是同情的眼光。 父亲心里也很难过,但他尽量平静地对志平说说:“我们不掩瞒病情,如实相告,有这个毛病的也不奇怪,能接受我们就谈,不接受不勉强。” 志平躺在床上,他觉得也只有如此。父亲又告诉他,回去不要再瞒着左邻右舍了,说给隔壁邻居听,说不定别人也能给你指点出路呢? 那一刻,志平觉得,只要不放弃努力,总会有一条路能走下去。从一开始生病的担忧,隐瞒到现在的坦然,虽然病还是那个病,但心里起了变化,变得坚强,坚不可摧了。 不知过了多久,志平感觉饿了,他现在知道饿是夜里出现低血糖的前奏,于是摁亮电灯坐起来找吃的。父亲也掀开被子起来,不解的问:“怎么啦?” “有点饿了” “哦哦,那就吃点什么吧?” 志平想到饼干都是甜的,就放下了。父亲看到上面还有两根吃剩下的玉米棒,就小心地拿过来用餐巾纸包好递给志平。志平接了啃了一半,又担心不能多吃玉米棒,也会升血糖,便停下来将剩下的半根放入碗里。父亲不解地问:“不好吃?” “不是的,够了” “哦…”父亲不明白半夜饿了,为什么只吃半根玉米棒呢?但他又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儿子。 第二天,志平起的晚,车间已经有人吵吵嚷嚷的喧闹声了,便没再去练六字诀,父亲则早已起床,坐在床尾抽烟,见儿子起来。他问志平想吃什么呢,我给你买了,志平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吃任何东西都要限量,多了只会高血糖,但低血糖也很危险,所以在两者之间平衡真的很难把握。 父亲见儿子摇头,便说那她上午要回去了,家里花生要剥出来卖花生米,过年也要留一点好的。志英今年也要回来了。 “那你走吧,有事我给家里打电话好了,你也不用赶过来,电话上说清楚就行了。” “是的是的,只是想过来看看你呢?”父亲低声喃喃的说。 过了一会,志平上班去了。父亲一个人沿着铁轨一路往北门车站走去,他不愿意坐公交,他一个人顺着铁轨穿过外环立交桥,上了一个坡,眼前就是北门汽车站了。 从此志平又跟以前一样,早起早睡,按部就班。每天三遍六字诀,现在志平觉得练六字诀是很享受了。是一种物无两忘的淡泊心境,如同看了明清时期的散文,云卷云舒的随意,花开花落的闲适。 志平有时想想气功意念也是神奇极了,本来是冲着治病的目的而来,后来调整了自己心态,包容了一切。 志平刚来的那一天,就知道城西火车站离供电局不远,只是他不想去供电局,自己的身体不好,他不想去找吴镇。再说吴镇也能从马里波那里听说他生病了。可么长时间,吴镇也没找过他,就平添了些许自卑。他听同学说吴镇结婚了,可是结婚都没找来找过他呢,都结婚了,郑亚飞也跟马海波都有孩子了吧。只剩他依然跟高血糖一刻不停的在战斗。他不奢求富贵,只希望自己血糖正常就万分满足了。 他决定安安静静的躲在这个城市的角落,哪里也不去,以后跟亚飞吴镇能不能再见面?就以后再说吧? 第72章 第一卷的尾巴 生活像流水一样缓缓流淌,那些期盼已久的事情,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那些不被理解的委屈,那些讨厌的人,还有那些像野花一样默默地开放的女孩子,都曾经走进志平的心里。 只是一场病,彻底改变了志平的认知。而那些期盼,欢乐,委屈,愤怒,痛苦都因为糖尿病而统统不值一提了。 当然那场让他一直意难平的恋爱,也实在不算什么。 或许别人早已看清的事实,他自己因为身在庐山,怎么看都是一步一景,万千风情,他便不顾一切地爱,直到最后对方都害怕他了,成了对方只想摆脱的负担。 当然山不转水转,老王生病了,小应上场了,一切也就结束了。只是志平还不放手,但身在千里之外,除了心有不甘,灰头土脸地躲在南昌大学校园里,还能怎样。 都说把自己的失恋情绪转化动力,那就跑一场长途吧,于是他站在地图前想象自己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规划好后,带着满满的信心,却跑了个寂寞。老马更加认为他公款私用,玩了一趟。 年轻和老年的区别还是有的,只是不经历事情谁又能看的清呢? 直到老马在志平去了南昌检查,他等在办公室守电话时候多时。志平才明白,很多事,很多人,并不能用自己的一孔之见来概括这个世界。 老马还是那个老马,志平却不再是原先那个志平了。 那场病,在志平内心,不亚于一场海啸。既然是灾难,免不了死伤。 老王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个世界,志平没死,却一直很痛苦地活在这个世上。 志平有时候想少活二十年,他活到五十开外,就很满足。前提是身体健康,不再天天扎针。 然而这场谈判跟谁去谈,上帝?玉皇大帝?阎王爷?志平能想到的都想过了,但还是没得谈。 医学上叫做不可逆,冷冰冰的三个字就让千丝万缕的期盼,想法,从菩萨保佑,到丹方妙手,却从来没有一次妙手回春。以至于花多少钱都无所谓了,伤痕累累的心禁不起揉捏啊。 志平记得那是从九江回来后不久,父亲执意要带他去北京看看,因为那是北京,国家的首都啊! 父子俩是第一次去北京,好在糖尿病不缺胳膊不瘸腿,也看不出来,跟出门玩似的。带着满满的希望,坐在北上的列车里,志平很开心。第二天看到窗外秋日的阳光打进来,父亲一夜没睡,早已困顿不堪,但他还是大睁着熬红的眼,抱着贴身放好的两万块钱。那是全部的希望,拿了家里最后的钱,走了最远的路。 父亲因为从没来过北京,也想到以后不一定再来,就一夜不睡地撑着。 到了北京西站,他们一下就被南腔北调的口音一下子淹没了。幸好这次儿子在身边,父亲即使茫然无措,但他很淡定,有儿子在身边,有钱在身上。 可是两人找了两天也没找到中国糖尿病康复研究中心。按照信息,应该在通州区,等两人坐车离北京城越来越远时,看着满眼的城郊景色,父亲难过要落泪。 志平心里只有痛恨,痛恨提供信息的人,痛恨父亲是个傻子,痛恨自己的病,也痛恨自己读了书跟文盲一样幼稚可欺。 那次回来的路上,父亲说一辈子拼了命为了挣钱,一分一分攒起来,但现在抱着两万块钱一分花不出去,真是太难受了! 只是志平不知道,他的希望失望远远没有结束。 第1章 苦甜的2000年 2000年,只不过是时间长河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年份,然而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就有每一个平平常常的年份组成,在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里,那些普通人不平凡的付出,才让历史的长河灿烂辉煌。 这一年,我们虽然申请却失败的奥运会最终在澳大利亚举办,但我们却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以28枚金牌的优异的成绩名列奖牌第三。 这一年,国企深度改革下岗人员买断工龄,再就业成了国人心中最响亮的声音。刘欢的《在路上》,歌曲响彻大街小巷,风雨中蹬三轮的中年男子形象成为经典。 这一年夏天,志平被查出糖尿病后,彻底改变了他自己对未来的规划,那些理想抱负,像是水面上泛起的一朵浪花,淹没在日夜奔流的长河里。 他骨子里的浪漫唯美,痴迷杏花春雨的江南古镇,而现在也只剩下老宅子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溅在油纸伞上,一片朦胧。志平对前途有种说不清楚的迷茫。 2000年,志平看过《南方周末》的新年献词: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志平才觉得,以前那么悲观的看中国毫无必要,虽然他更能感受到普通小人物的疼痛,但社会并没有悲伤到绝望的境地。下岗工人骑着单车在街头巷尾卖馒头,送牛奶,那些坚强的身影让志平感动不已。 轰轰烈烈的大时代,谁说不是一个个普通的生命和生命里那些咬牙坚持的奋力抗争换来的吗? 这一年,志平看到胡长青,陈克杰都已伏法,这是一种正义的力量,也让人泪流满面。同样是这一年的春天,河南焦作的天堂录像厅大火致74名农民工失去生命,这是一种悲伤的疼痛,再一次让志平泪流满面。 2000年吴镇结束了在飞华注塑厂的销售工作,认为可以等水泥厂生产线的上马后,要投身巢州水泥无限可能的业务市场,现在看来是梦醒时分了。 十月份的时候,他和黄静领证结婚了,联系到绝大多数亲朋好友,却联系不上志平,他和亚飞开车去了环湖,后才知道志平生病就没再回到总公司了,具体去了哪里无从得知,吴镇也不想再找了,心里只叹息志平的性格里有悲剧的因素,他一直坚信远离悲剧,过自己世俗快乐的日子。 年底钟华投资的水泥厂,沈总不再是钟华的小弟,钟华也不再是钟书记,两人分道扬镳。吴镇拿了半年工资,准备过完年去苏南跑橱柜市场。 2000年是志平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以后,他跟世俗的吴镇告别,跟健康的志平告别,跟环湖集团九江公司告别,甚至跟总公司告别。跟滕王阁,岳阳楼,黄鹤楼统统告别…… 2000年的吴镇,也跟以前单纯激情的自己告别,他变得事故变得不可消费,变得可以消费别人对他的信任,变得皮实耐锤,刀枪不入,相信“钞”能力。 第2章 吴镇去天长 转眼到了2001年的春天,吴镇儿子已经三个月了。吴镇把去年钟华给的五万块钱大部分用来还债,留下三千块给儿子买奶粉,自己只留了200块钱路费,吴镇想从小到大缺钱就没难倒过他。 晚上黄静在房间里默默的收拾行李时,忽然说了一句:“就不能在巢州附近找一个厂吗?哪怕跑业务也可以,一个星期还能回来一趟呢?” 吴镇没说话,他看着黄静收拾半天,也实在没几件衣服是他出门能穿的,偌大的行李箱还是空空的,像是没吃饱的肚子。那一刻,吴镇觉得结婚前一个人怎么穷都无所谓,但现在有了黄静,有了儿子小杰,如果还那么卑微憋屈的活在世上,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的。 吴镇没想太多,狠下心不想再听任何劝说的理由,第二天天还没亮,拿了200块就悄悄的下楼了。 凌晨的供电局小区灯火通明,大功率的白炽灯在夜幕下丝丝的响着。吴镇走过寂静的小区,抬头看到沉沉夜空和远远点缀在夜幕上的几颗星星,在这春天的黎明时分,他有一股百米冲刺的劲头,回望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自己从一无所有到有房有家,最主要他有满满当当的信心。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大踏步朝着公交车站走去。 马路上还没有公交车,他往汽车站方向走了很远一段路才搭上一辆出租车,伸手甩出十块钱,那种爽快豪气感染着吴镇自己,仿佛去天长的路从此都是一帆风顺。 吴镇坐上第一班开往滁州的大巴车时,天光已大亮,汽车奔驰在312国道上,两边是碧绿的麦田,刚刚升起的太阳,泛着柔和的光芒打进车窗,一切都那么柔美安静。吴镇一路在畅想着天长那边早已被南京都市圈覆盖,经济飞速发展,该算作是苏南模式了。 按图索骥找到雅乐橱柜时,已是工人下班时间,大家都换下工装,穿上干净的便装,有说有笑的往大门口走,去吴镇拎着个行李箱,逆着人流,看到每一张或疲惫或轻松的面孔,从眼前走过,心里有些激动,想自己很快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了。 吴镇走进办公楼,没见到你老板办公室值班的一个大姐接待了吴镇,大姐看到尘仆仆的吴镇,便让他先喝口茶,在办公室里休息一下,然后在食堂报了伙食,又给招待所打了订了房间。吴镇看到大姐办事干脆利落,心想毕竟是大厂啊。 下午,吴镇参观的车站流水线才明白,原来家装时所有家具就是这么定制加工的呀!吴镇看到厂里不仅生产橱柜,还有衣柜,电视柜,书柜甚至鞋柜,这种流水线生产的定制家具,让他感到新奇。他想到这跟当年塑料瓶盖替代金属瓶盖一样,也是个发财的机遇呢。 瞬间又失望的想到自己刚来这里,虽然能看到赚钱项目,但哪里有本钱呢?再说刚来这里他就已经看到有好几家橱柜厂了,如果橱柜确实是个风口,那也就先从生产熟悉起来吧! 那天夜里吴镇竟然失眠了,他并不想黄静和儿子,倒是想在这份工作里如何踏实的做下去。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厂太大也太正规了,若长期做下去,他也只能是颗螺丝钉。 第3章 橱柜厂 一 在“雅乐”橱柜厂里,吴镇从安装工做起。每天他跟着师傅开着金杯车,拉着一车包装好的板材和五金件,穿梭在城市的各个小区里,有时也去江苏南部镇江、扬州那边的城市,都是当天来回。师傅既是安装工,也是驾驶员,吴镇既是学徒又是搬运工。 跑了一段时间,吴镇看到每一套家具都有一张图纸。他也仔细的研究起来,终于恍然有些明白,然后就跟着师傅动手安装起来。 先从小鞋柜开始,慢慢开始装简单的书桌和餐桌,直到有一天,吴镇在厨房里把两个吊柜左右装反了。他看了半天没明白如何看出来左右。 他便问师傅在图纸上如何看出现场的左右来,师傅只说了一句:“那就要问墙了。”像是在开玩笑,吴镇却很疑惑,一直不懂师傅说的啥意思,吴镇只顾干活,没再多说什么。 后来有一天,吴镇跟其他师傅问到怎样才能分清橱柜的左右。那个师傅倒有耐心,说是先要把墙体拐角和窗户的位置定好,三面墙定好了,然后上下左右就容易定位了。吴镇恍然,才明白上一次师傅说的“问墙”原来是这个意思。但同时他也认为师傅是个保守的人,不想把经验轻易地传给学徒呢! 吴镇师傅干活不说话,只默默地打螺丝,累了就歇下来抽支烟,然后看看刚才装的柜子有没有裂缝隙,门板有没有高低?吴镇有时觉得已经很好了,看不出瑕疵。然而师傅还是一遍一遍的调试,并不说话,集中精力,低头干活,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小区规定必须停止装修了,他们才慢慢的收拾起工具。 师傅会把每扇门都拉开来看看里面有没有遗漏的工具,吴镇等着下班,便很着急,觉得师傅太磨叽。后来才知道师傅是全公司最优秀的安装工,只是他从来不教徒弟,全凭徒弟自己看。 吴镇觉得这样的师傅再优秀跟他也无关,他的理想不在这里。 这天是在“塞纳河畔”小区收尾工程,师傅没来,让吴镇过去把几个抽屉拉手装好。吴镇熟门熟路的推门进去后,才发现有两个年轻人在厨房聊天,其中一个人说的老家话,吴镇一问果然是老乡。 他们是出来做台面,过来量尺寸的,瘦高的年轻人很健谈,问吴镇在这里干多久了?是承包还是打工?然后又说想赚钱就得承包或者跑业务拿提成。 吴镇一听就很来劲,兴趣盎然的跟他聊了一会。最后那个老乡推荐吴镇应该去大老王家跑业务,吴镇疑惑,橱柜还有大老王品牌? 老乡笑笑说不是什么品牌,大老王家一直在是父亲老王管理厂,专门做代加工的企业,如今儿子小王长大了,想做大市场,他家质量不错,都是一些的品牌代加工。 吴镇很感激老乡告诉他这么多信息,那个瘦高个倒也实在,说:“没事的,都是老乡,在一起实话实说,出来打工的,谁给的多就跟谁干。” “那是,那是。”吴镇说完就开始装拉手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吴镇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哪儿也不想去,也不想给黄静打电话。他在想橱柜行业确实是个创业的风口,而他所擅长的只是销售,如果有机会,还是要跳出去。他已经基本熟悉橱柜从生产到门店式销售,再到安装服务结束,这所有的环节他都熟悉了。 出门安装的日子里,吴镇晚上坐在车里回公司时,路过一排排黑咚咚的新楼盘,他便觉得那该是有多少家住户,也就有多大的市场了。 “雅乐”橱柜安装师傅就有十组人,两个人一台车,分为城东,城西和南京片区,镇扬片区,外援协助几个板块。安装工的单子都排到月底了,也就是几乎没有休息日,天天早出晚归。在如此规模的公司里,吴镇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至于心中的销售梦想,根本不可能实现。 钟华大表哥把他推荐过来,固然是放在一个大公司里,工作稳定,收入可观。可是吴镇强烈的创业冲动,像是一团饥饿的狼,不安分地睁着绿光莹莹的眼睛。 吴镇自从了解过定制家具在家装中的占比和铺天盖地的房产广告。他就认为,在大势所趋的行业里就没有做不好的生意。 吴镇决定干满一个月,他便请假回去一趟,然后再去大老王那里看看,如果合适,等拿到工资就走人了。 “五一”那天,员工们都去红草湖团建,吴镇请假回老家了,坐在回巢州的班车上。吴镇看到窗外是大片绿油油的菜地和农民追肥忙碌的身影,那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啊!吴镇都有挽起裤脚下田干活的冲动。 跟一个月前来天长时一样,吴镇的口袋里依然没超过200块钱,但来去的心情却截然不同。来时他对橱柜的向往是不确定的,茫然冲动,现在回去的路上他就非常笃定,橱柜是他人生创业的起点了。 昨天他去找过大老王,清晰地记得小王总,王明天满怀信心的跟他聊了很多关于大老王橱柜未来的打算。 吴镇面前是比他还小两岁的老王的儿子,未来的王家橱柜掌门人。当时吴镇坐在沙发上和王明天说话时,老王只举着《扬子晚报》,佯装看的很仔细,其实他在听吴镇和明天的谈话。吴镇说他做橱柜已经两三年了,对北方的市场很熟悉,除了旗舰店,他还做过工程。 这让老王很感兴趣,侧耳听去。可吴镇实在说不出橱柜销售上更多的话题,他毕竟才跟师傅安装了一个月,所有跟门店打交道,那些销售上的事也只有耳闻,哪有经历呢? 好在他对皖北城市还算熟悉,是巢州人,最熟悉的大城市便是合肥了,于是说了合肥本地的几家橱柜品牌。 果然,王家父子对合肥市场知之甚少,这么多年他们只是在南京和沿江周边城市跑业务。吴镇把话说的又快又准,老王还是从心里认为眼前的这个小吴确实是销售的一块料。更难得的是他熟悉的北方市场跟这么多年的大老王深耕的南京和沿江城市群市场一点不冲突。 大老王继续在专心致志地看报纸,直到最后吴镇跟王明天说再见了,老王看看吴镇的背影,对儿子说道:“这个人对橱柜行业不精通,但是个销售人才。”小王习惯地点点头。 然而吴镇在谈业务沟通时,听对方所说的话,从来都是参考。他觉得从说话时的神态,语气,语调和声音高低上去分析说话人的心理会更加准确,这是他很小的时候,奶奶教会他的听话要听音,不管是业务还是应聘,莫不如此。 他觉得小王在说到创立自主品牌时的激动,老王在听他说到合肥橱柜市场的冷眼和不动声色的窃喜,他都敏锐地捕捉到了。仅此神态就足以胜过一切话语,他便把橱柜当做创业的不二之选了。 二 吴镇回到家的时候,黄静正抱着儿子在小区树荫下玩,儿子还不会走路,整天要人抱着。黄静看着吴镇时的激动,她让儿子过来看爸爸回来了。然而孩子却认生,除了母亲的那张脸,谁靠近她都会哭,吴镇摇摇头提着学步车跟在黄静背后,慢慢往家里去。 黄静看上去丰满多了,一走路屁股都圆滚滚的两边晃动。吴镇闻到黄金身上散发的奶香味,不禁有些冲动起来。他现在怎么看黄静都很舒服,白皙圆脸的,丰满的胸部,随手弯起来的头发都显着一种成熟女人的随心所欲。黄静格外开心,她不停地回头看着丈夫,又问安装柜子都学会了吗? “哪那么容易?”吴镇笑着摇摇头,然后又说:“我还不会,也不想学了。我去车间只是熟悉生产流程的,我还是要跑市场呢!” 黄静仿佛明白似的说:“你销售是老本行呢!” “那是,我单位都找好了,非常靠谱的一家厂子,规模不大,却有不少年头了,生产线很先进,这是我能把控的范围。” 黄静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他听到吴镇这样的信心满满,也就十分相信吴镇的眼光了,他很多事情确实没必要知道那么详细,信任吴镇哥哥一切就简单多了。 晚饭后,黄静喂完奶就来哄孩子睡了。吴镇却拉着她说话。黄静便笑盈盈地坐在沙发这头,吴镇却要黄静坐在身边,再近一点,黄静便笑笑说:“整天一个人在家带孩子,都不习惯两个人在一起了。” 吴镇便跟黄静说到这一个月来在天长的经历,说到苏南沿江城市群发达的经济状况,也说到江阴华西村家家户户开小车住别墅。听得黄静张大嘴巴,仿佛吴镇去了趟美国回来似的。 吴镇又畅想到以后把橱柜生意往安徽这边发展,一定会有市场的。因为所有好东西,都是有钱人先享受,再传到普通人群里来,而集成厨房一定是个发财的机会。现在经济发达地区,他们的销售模式吴镇都要学会,然后批量复制到安徽城市,他准备单枪匹马打开安徽市场了。 此时,黄静沉浸在吴镇抱着她的躺在沙发上的幸福之中,也憧憬着未来。吴镇做了老板,她就是老板娘了。黄静不禁浑身燥热起来,刚想把外套脱了,一伸手碰到吴镇,不禁红了脸。 吴镇一见黄静脸红,更加热血上涌,他觉得老婆可爱极了,像个小姑娘似的害羞。然而等到两人搀扶着进了小卧室,黄静却像个暴君,她猛地脱光自己的衣服,露出了饱满的双峰,碰到吴镇的脸巴,差点让吴镇眩晕。 在吴镇双眼迷离时,黄静三下两下就剥光了他的衣服。两人像是追债的人找到了债主,岂能让对方跑了,两手箍住对方的腰又狠命的掰对方的头,仿佛要看清这躲避的债主,然后又啃对方的头颅,满口流水,浑身也流汗。 像是一场持久的战争,从远古一路征战过来。其间穿越历史的烟尘,还是只有他和黄静两个人。世界只有两个人那么大,两个人又是最大的世界,拥有山川河流。他们幻觉清醒,清醒又幻觉。 那场你推我搡的战争一直打了好久,仿佛是在追逐中原的那头鹿,一直涉水而过,咕滋咕滋。顺着秦汉穿过唐宋元明清一路而来,他们做了每个朝代的皇帝和皇后,直到最后才同时抱紧对方,黄静仿佛丢了一件宝贝似的,半天一动不动。 第二天两人醒来时,发现孩子早已趴在床上,紧挨着黄静。吴镇伸手搭在黄静身上,儿子便推开他的手,看到儿子认真讨厌吴镇的模样,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吴镇便逗儿子不停的用手拉黄静的头发,儿子推了几次,终于哭了。黄静把儿子拉进怀里喂奶,儿子才抽噎停下来,依偎在妈妈怀里,眼睛还盯着眼前这个讨厌的男人。 吴镇还对儿子装作也要喝奶,却被黄静一把打开。吴镇才起床说:“不跟你们玩了,我起来做早饭。”他于是哼着小调去厨房了。 在一起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吴镇计划去一趟钟华大表哥家里,如果亚飞有空再约一下亚飞,只有明天一天时间,后天他就该回天长了。吴镇打了钟华的电话,原来五一节,他陪老干部去黄山了。电话里吴镇能听到山风呼呼,好像在下雨。没说两句就挂了,再给亚飞拨电话时,亚飞说老王的新店刚开业,本月有几个品牌做活动,实在没时间。亚飞也很想见吴镇,便自言自语的说:“要么你过来嘛,又想到这两天忙的团团转,吴镇来了也不一定有时间的,于是就说下一次吧,等他忙过这段时间。“生意好啊,就会越来越忙的。” 吴镇在电话中恭喜地说。 “我反正也就是熟悉熟悉,他们是绑在一起做活动的。”亚飞虽然在帮王老板打工,但还是为建材店一开店就忙不过来了而兴奋不已。 吴镇先挂了电话后,心里便有种时不我待的匆忙紧迫了,他在心里计算着在家再呆两天,也就去“雅乐”厂里把第一个月工资领了,未来的日子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吴镇围着妻儿转,小杰终于不再那么排斥他了,也会让他抱在怀里咯咯的笑。吴镇结婚了,也有孩子了,这时才真切的感受到家不只是温暖,还是源源不断的奋斗动力。 只是他心里略过一丝牵挂,那就是好久都没有张志平的消息了,听说他生病,却再也没有其他消息了。 第4章 志平又回到总公司上班 一 过完年,门窗车间孙会计产假结束返岗,志平又重新回到环湖集团,先去了财务部,都是些熟悉的老面孔。葛大姐还是那样客客气气的招呼她坐下来,但这志平看到郭大姐露出同情的眼光,同时自己心里也无端地生出些许自卑来。他虽然觉得以前的同事还是那这样的热情,但大家的眼神里都有种无奈的同情,或者是回避,这让志平心情更加沉重了。他感到无话可说,又左右不适,在财务部坐了一会便去人事部报到了。 志平办完手续,坐在沙发上翻看环湖内部刊物。 《环湖人》看是报道集团重要消息的综合性刊物里面,既有集团的规划发展方向,也有每个部门的工作总结,还有一些小散文甚至是好人好事的表彰报道。志平看的很仔细,虽然在九江时也能看到杂志,但大多数是不看的,有时干脆原封不动地塞进不显眼的地方。 这次志平却看的津津有味。他了解到环湖集团又开始涉及鱼类养殖和淡水产品的深加工了,这固然是有巢湖水资源的优势,也让志平对高总的眼光深感佩服。 然而,集团最赚钱的却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环湖集团因为那块工业用地成功转为商用和民用土地,一下子让集团的资金蓄水池涨得满满当当,以至于把一个曾入选优秀的乡镇企业的沥青瓦厂都兼并掉了,现在瓦厂生产别墅屋顶的装饰瓦。 这便是高总以前曾经规划的发展愿景。环湖集团以钢结构建材,房地产和渔网及淡水产品加工成三足鼎立之势。三足涉及的行业既有关联性又独立成各自行业的佼佼者,这样在未来变化莫测的市场,环环湖集团会走得更加稳当。 志平在翻看月刊时,那些轻巧的小散文瞬间让他有种学生年代青涩的味道,只是他记住了一个叫伍娟的车间女孩。她写了公司来了很多大学生,那种年轻人渴望被接纳,也要年轻人既有自律,又能融入集体的能力,让志平觉得她很理智,同时也对那一帮现在的大学生团委会很感兴趣。他在想近两年多公司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是两年前他就不一定会固执的选择王欢,也会不一定去九江,而他也不一定会得这个病了。 志平又无可奈何地想到让自己悲观和遗憾的事情来了。从人事部走出来时,志平抄小道往宾馆而去,没想到刚拐过弯来,却看到王欢迎面走过来了,他想躲都来不及了,只好迎上去,他看到王欢还是那样的微笑和挺胸向前骄傲的模样。 “回来啦,有地方住吧?”王欢主动跟志平打招呼。志平像是面对一个普通的同事,彬彬有礼的回答道“嗯,谢谢关心。”然后两人便各自走开了。 那一刻发生的有点突然,仿佛是一阵山风吹过,志平内心有万千感慨,但那时除了心中风雨骤至,外表还只能是风轻云淡,跟她打招呼都是客套到彬彬有礼呢。 志平回到宾馆,把行李打开,衣服一件一件展开,挂在衣架上,自己带来的几本文学书和专业书也分门别类放好。他忽然有种无限轻松的感觉,他要好好的面对未来的生活了,即使来路不是坦途,会有许多沟沟坎坎,但他也只能先好好在这里上班,尽快找一个女孩成家。待到结婚后,父母亲才会放心下来,那是自己再图创业大事。 生病后的志平,心里不仅仅是冷静,也有冷静中的热血。 一 第二天是周末,业务员又照例从四面八方回到宿舍那边,志平过去找他们玩。 虽然以前志平从江西回来也过来玩,但此时再见面志平就有些拘束的感觉。小莫像是久别重逢的快乐,上来给了志平一个熊抱,其他人竟呱嗒呱嗒的鼓起掌来,志平被这单纯的热情弄得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他们微笑。 高凡递上来一个新上市的薄皮桔子给志平,志平一愣,高凡大声说:“没事,吃个橘子升不了多少血糖。” 大家也就哈哈一笑。 那种直率坦诚,让志平感动,对糖尿病的藐视,也让志平忍不住又吃了一个。大家都没再提血糖高低的话了,只佩服的志平去了中南市场跑了一大圈。 “兄弟,你这是两湖总督啊?从长沙到武汉啦 ”高凡夸张的说。 志平笑笑说:“长沙,武汉那边绝对值得多跑,是长江中下游的大码头。我第一次去长沙就看到那边蹬三轮车的人,手里都拿着大哥大呢。” “那么有钱?”小莫惊讶 “千真万确,我跟你说中南几个大省,只有湖南人是最能吃苦最踏实的。”志平一贯如此认为,晚清曾国藩的湘军对近代影响巨大,直接影响了新中国第一代领导人。 大家若有所思地沉默,对于湖南人骑三轮车拿手机,高凡却半信半疑,开玩笑地说:“怕不是拿着老板淘汰下来的板砖来吓唬人的哦!” 不置可否的小莫调侃高凡说:“你就羡慕嫉妒不要恨吧!”大家又都哈哈大笑。 志平离开公司两年多了,还是头一回回来跟大家聊出差见闻和销售感悟。一个能把行程说清楚,把事情人物描述到位的销售员才是一个合格的业务员。 以前高老板就在会议上鼓励大家站起来,大声清楚的表达,种能控制场面的能力,也是培养优秀业务员的必备素质。 大家都在回忆着各自在东南市场的点点滴滴,只有小莫说第一次去长沙吃到槟榔。“那东西就像我们抽烟一样随意,见面就给一颗槟榔,第一次我都没法拒绝,看着别人撕开包装塞进嘴里,我也撕开含在嘴里,感觉还是挺清爽的,薄荷味,老子嚼了两口,就像喝了一口烈酒,当时就晕晕乎乎的,就觉得是武松被蒙汗药蒙倒了了,要拉出去做人肉包子…” 众人微笑着等下文,小莫接着说:“老板见我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看我的状态知道是第一次吃,便笑着让我吐了吧。可我就不信邪,偏不吐,反正不是中毒。第一次吃槟榔就这样挺过来了。” 高凡大声笑着说:“小莫,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故事呢,你知道湖南人的不怕辣,倔强,是不是从第一次尝试辣椒槟榔就慢慢锻炼出来了?” “有道理,分析的有理有据,瞎扯的合情合理。”小莫笑着对高凡说。 两人玩笑调侃,不觉已是晚饭时分,屋里人匆匆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志平和高凡两个人时,高凡拿着饭盒,对志平说道“兄弟,吃饭去啦。” 志平笑得摇摇头,说他还要打一针呢,要等半小时才能吃饭。高凡听志平说的坦然,心里却有些难受,他忧郁地问道怎么会得了这种病?志平沉默了,只听高凡又自言自语的叹息道:“唉,可能还是基因问题吧?” 志平想到去年在门窗车间时跟父亲说到关于近亲结婚基因不好的话,心里便很难受,无奈的点点头说:“医生也说不清楚原因,我也觉得大概是吧?” 过了会高凡又问志平每次用药都在哪里买呢? “巢州。” “那以后我在合肥大药房给你买吧,毕竟是合肥,价格可能也便宜一点吧?” 志平连声说那谢谢你了。 “嗨,谢什么呀,兄弟都这样了。帮点小忙,值得说吗?” 志平没再说话,望着高凡去食堂的背影,心里泛起一股暖流,想到即使是再坎坷的路,再难爬的山,他也一定能爬过去。 二 一个星期后,人事部通知志平在房地产公司上班,岗位在总公司财务结算中心。 这样,志平每天在新大楼的二楼上班,下班就回到人才公寓宿舍。 环湖人才公寓是专门提供给年轻的大中专学生们的宿舍。 安排志平的房间里已经住了一个年轻人,是财务结算中心的杨君。志平在财务科见过杨君,很稳重,感觉岁数挺大。他一头卷曲的头发,光光的大脑门,阔大的鼻梁下面是一张厚厚的嘴唇,有时会因一句话结巴而涨得脸通红。 因为结巴他也很少说话,但他总是像个弥勒佛似的笑眯眯,仿佛生活里到处都是可笑之人在做可笑之事。 晚上志平去房间整理好衣服和书籍时,杨君一声不吭地看着志平的一大堆书,他像是很开心地遇到一个喜欢看书的同事,从心里抑制不住的高兴。 志平便觉得杨君比在办公室里亲切多了,看到他从心里抑制不住的快乐,就比说一大堆话更容易亲近。 然后杨君断断续续说了他是省银行学校毕业的,参加工作五年了,志平算算那也跟他差不多年龄吧,一问果然属龙,只大志平一岁,于是兄弟相称。 志平看到杨君在看注册会计师书籍,便问他是考“注会”吗? 杨君笑笑说现在还不行,需要等他大专毕业。 志平才想起银行学校是中专,便感慨他一个中专生,还在努力自考大专和“注会”。 杨君又说其实考不考都不影响他看书,他觉得只有报了名需要考试,才能静下心来看书,否则他整天就想着跟同事们打牌,他尤其喜欢双扣升级。 志平不喜欢打牌,便在他的书堆里随便翻了翻,会计专业的书籍多,志平看到很难啃的高数微积分也有,可志平有看到很多人文历史类的书籍,便很奇怪,问他吴晗的《朱元璋传》好看吗? 杨君笑笑说:“看起来是历史,其实是元末明初的社会经济结构,很多数据很有意思。” 志平便大吃一惊,他虽然没看过这本书,但他知道吴晗是历史学家,这本书按说也是历史类的,但杨君却看出了社会学。 便问杨君:“你读书时偏文科还是理科?” “小学时数学成绩好,初中语文也上来了,现在不偏科。” 志平很佩服,便说:“有一种人是文理并重的,在生活中表现出有历史学者的淡泊通透。也有很强的逻辑思维,按部就班,不慌不忙。” 杨君一听就笑得抬不起来头,说:“文理并重的人是有,你认为学历史的人通透,事实上是吊儿郎当。而学数学的给人印象人往往很刻板。” 志平于是想起一件关于数学家的故事,连忙说:“是的,有个数学家养了两只猫,一大一小,有一天他特地给两只猫开了两个门洞,大猫进出大洞,小猫进出小洞。他的仆人看到后说,为什么小猫不能钻大洞呢?” 杨君一听,更加笑得乐不可支,他半天才抬起头来说:“数学思维就是这样的,一是一二是二。但数学说到底还是一种大美,是简约的美。数学是用最少的办法把事情办成,所以数学的大美就在于简单,有效。可你刚才说的大猫小猫的事,又确实是数学家最容易考虑需要打两个洞的。” “那不是很奇怪吗?” 杨君点点头,他说文学的美是加法,是繁荣多变和不确定的美,但数学是简单到极点的美,也是肯定的美。 “那文理还是相反的了?” “不是相反,而是相辅相成,你看看这本《朱元璋传》,用文字来讲述那段历史,肯定是文科生。但又把元末明初的社会说的透彻,包括经济,政治,文化,城市,乡村,人员结构,方言俗语,农业基础,城乡的二元结构,都要靠强大的逻辑思维去引用,考证。所以说两者又是相辅相成的。能把历史写的不枯燥,需要文采。又把历史说的脉络清晰,也需要很强的逻辑思维。所以,不要偏科,有表达能力,有思维清晰才是王者。” 志平听得发愣,想想也确实如此。杨振宁从美国回来,还津津乐道他的高中语文试卷考了90分,作文几乎满分。 今天晚上,是志平遇到一个真实且意外的同事呢! 等会志平又看到一本成绩成本会计,上面签了周艳萍,而周艳萍是财务部的一枝花。只是她业务能力不强,总是找杨君代做报表,遇到财务难题。周艳萍只要一喊杨君,杨君便笑眯眯跑过来,结算中心的大姐姐们没事就拿杨君开玩笑,杨君也不辩解,很享受被她们八卦一下。 现在志平看到杨君拿着周艳萍的书,就觉得两人还真有故事呢? 他又觉得奇怪,杨君说话结巴,长相普通,却要跟财务一枝花相好起来,真是让志平既感叹又佩服。 然而杨君却对周艳萍的书格外小心,他仿佛很期待明天给周艳萍做账。 第5章 杨君 一 志平终于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里,感觉仿佛回到大学时的生活。 他下班后不用着急回宿舍,随便去计算中心或者顶楼的团委办公室,甚至集团办公室,都能玩到天黑灯亮,年轻人在一起更坦诚,更容易说话。 杨君总喜欢去周艳萍的集体宿舍,里面两三个女孩都是花开的岁月,一言一行都那么清朗靓丽。这时候凑在一起,有一桌人便坐下来打双扣升级游戏,双方战到最后手里没什么大牌了。杨君便不按套路出牌,把三个十拆开打,引得姑娘们惊叹怀疑,最后摊牌又恍然大悟地笑骂打闹。 打牌的时候,杨君在几个女生面前调侃,奇怪的是,他一本正经地说话时,总是结结巴巴嬉笑,调侃时却表达流畅,有时不说话,只用眉梢间的笑意就表达出了想要的意图,不得不佩服神态也能化成语言的杨君,更别说还有丰富的肢体语言了。 志平每天还在坚持练六字诀,他想不管有没有用,现在每次练一遍就浑身舒服,也就坚持下去了。 早上练功的时候杨君还在蒙头大睡,但晚上的时候,杨君就安静地在月光下看志平的一招一式,沉浸地推送接纳,舒展收起。 练功回来时,杨君也会跟志平讨论行气和意念的关系,呼吸和动作的配合。显然,杨君对传统的气功有所了解。 杨君是巢湖南岸的山里人,四个姐姐唯有她一个是男孩,老家只有一个母亲。 小时候的杨君除了说话不利索之外,性格聪敏。志平觉得年轻人有个缺陷,就会变得自卑,就多了些稳重和耐心,相比较那些叽叽喳喳的人,杨君就显得成熟多了。 二 不久后,杨君参加《中国财经报》关于成本会计修改意见的全国征稿。因为杨君很透彻成本会计按照原来核 算方案的不完善之处,与之结合建筑工业生产中的特殊情况写了意见稿,没想到两个月后的某一期。《中国财经报》刊登了一批参与者的名单,便有环湖集团杨君。 这让杨君洋洋得意了一番。 这天,杨君又把那张《中国财经报》折叠好。下班后,几个年轻人围在女生宿舍闲聊时,他激动地把报纸拿出来,一激动就又急急巴巴起来,没念两句,然后满脸通红地递给同事们看。同事们看到《中国财经报》刊登的环湖集团便很开心,再看到杨君的名字时更加纷纷竖起大拇指,杨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只是他看到周艳萍好像是不关心这事似的,周艳萍在客气地给志平让座,然后就站在门外东看西看。 杨君也只好装作不在乎周艳萍的样子,继续说着不利索的话,说到成本核算,说到固定资产折旧分类。 志平听得似懂非懂,几个理论水平较高的同事,睁大眼睛听杨君结合钢结构的生产工艺,分析设备在成本中的计提方法。大家都感觉杨君说的特别详细周到。但是杨君却渐渐说不下去了,他已经看不到周艳萍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回到宿舍的时候,志平看到办公室缪大姐给了他一封邮件,志平一看是鲁迅文学院的公函,便立马想起前一段时间自己给鲁迅 文学院联合《延河》杂志社举办的星光杯全国大赛投稿的事,志平想到该是大赛的回复信件,便立马拆开来看,是一张小卡片,翻过来一看竟然是获奖证书。 原来作品获得了佳作奖,并继续入围下一轮评审。这让志平兴奋不已,连忙把红色的小卡片递给杨君看,自己则仔细地看着回信,是评委老师的对作品中肯的点评。 志平看到张艳茜老师的点评,便十分激动。他知道路遥,贾平凹的好些作品都是张老师编辑的,这一下子让志平觉得那双读过路遥文字的眼睛,也看了他的作品,虽然是小小的豆腐干,但也让他信心大增。 他觉得虽然生病了,但一点不妨碍他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 杨君也很开心笑着,那双小眯眼都看不见了,他嘿嘿的笑,然后对着获奖证书端详良久,说了一番,让志平大吃一惊的话。 “志平……我知道…你的文字功底了………了的,要不你以后坚持创作……我养你……你有空就写……” 志平否定道:“怎么可能呢?你不要攒钱结婚啦!” 杨君结巴半天,志平才明白,原来杨君是以投一个投资者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的。志平尽管放手去写,甚至可以不用上班。杨君每月把工资的一半分给志平作为生活费。志平保证每天5000字的创作速度,文字质量不要求优秀,因为优秀的太难写,只要志平尽力就行。然后每年交两部50万字的小说就可以了,小说的版权归杨君和志平共同所有。 志平先是惊讶,后是佩服,他恨不得要过来抱着杨君一起睡。他终于被同事认可了,他的才华像是被大石头下压着的一根草,弯弯曲曲,艰难又努力地生长。 夜里两人都很兴奋,直到熬不住的瞌睡砸下来,他们才倒头睡去。 第二天一睁开眼,志平想到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内容好写。杨君提示,他可以写历史题材或者鬼故事。但志平没学过历史专业,对古代史并不熟悉。文学故事上的一些知识并不是历史真相。 所有演义过的历史,志平觉得没法再看,至于鬼故事,他除了对蒲松龄和宋人画本中一些恐怖小说看一看,其他的胡编乱造的鬼故事,就不霄一顾了,就是天马行的虚假。 早饭时志平就觉得腹中空空写无可写,于是兴奋了一晚上,清晨就终止合作了。 不过志平还是很感激的对杨君对他的欣赏,杨君文理并重的大脑时不时会产生风暴,杨君真是天赋异禀也。 二 日子如流水一样匆匆而过,志平因为那份那篇获奖证书一直都信心满满。 刚回来时志平经常看到杨梅,杨梅的个头虽然还是那么高,但相貌确实都跟几年前完全不同了。他在见到志平时,只是习惯地一笑,像是从没交集过。 志平心里想到,当初自己选了王欢,是个理想主义者的错误,只是不晓得杨梅现在是怎么样的想法了。大公司在扩建,年轻的大学生越来越多,缪大姐葛大姐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关注年轻人了。 志平即使有心再找杨梅,他也听不到任何参考意见了,只是有次在食堂,志平主动跟杨梅说了句:“你长变了。” 杨梅轻轻一笑道:“哪里变了,还是那样?” 志平就以为杨梅还是以前的杨梅,还是以前那样悄悄喜欢她的杨梅了。现在志平觉得自己的文字都获奖了,是个极大的信心。于是晚上在没再跟杨君出去玩,练完六字诀后就回到房间静下心来,提笔给杨梅写了一封信。志平并没有隐瞒注射胰岛素的事实,但他说得轻描淡写,对糖尿病的藐视不屑,也重点说了这份苦难,对他的锤炼和打击。并说他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作家,说不定这次得了糖尿病也是一份幸事,压力转成的动力呢? 志平把这封信交给杨梅时,杨梅一惊,她笑笑说我不看。志平热切的眼光瞬间暗淡下来,杨梅没看信,心里就很清楚了,她悠悠地说:“志平啊,时间都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 杨梅没再多说了,食堂里的人早已走光,只有大师傅在后厨叮叮当当的收拾。志平心里装了一块大石头,无精打采的往回走,他走过篮球场时把信拆开,三下两下撕碎。他又一次觉得糖尿病的以后是不是幸事还不知道,但此时是彻底改变命运的倒霉事,连最喜欢他的姑娘都拒绝他了。 杨君回来看到志平倒在床上蒙头大睡,以为是感冒生病了,可是见他衣服也没脱,便推了他一下。志平哼了一声说:“我没睡。”于是坐起来。 杨君看到神情落寞的志平,问:“你吃了吗?” “没有哦”。 杨君着解开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只密封好的盐水鸭。 说是他在南京读书的外甥女买给他的,他就喜欢啃鸭头。 “我大姐就让给侄女寄了两只盐水鸭,嘿嘿嘿!” 志平觉得杨君的笑声像极了《射雕英雄传里》的洪七公,便忍不住说:“听到这洪七公笑声,我就想吃这只鸭子了。” 杨君更加笑的乐不可支,断断续续的说:“那我们来瓶白酒吧?” 志平想到自己还没吃饭,现在打一针就去买瓶酒回来,时间正好。便说:“好呀。” 然后当着杨君的面拿出诺和笔,拧开鼻帽,调剂了药量,滋一针下去,动作娴熟。 志平也一副坦然的神情。他对杨君说马上就回来。 然后出门骑自行车直奔路口的超市,志平觉得超市里面琳琅满目,每一样食品他都想尝一下。于是挑了两包五香花生米,一袋熟牛肉,然后拿了两瓶高浓度的二锅头。心想粮食酒回味绵长呀! 匆匆回来时,志平把食物摆在桌上,当杨君看到两瓶二锅头时,笑着说这是要醉了,然后夸张地说:“糟了,糟了,月亮掉到井里了。” 志平哈哈大笑起来,郁闷的心情一扫而光。 两人拿着碗和饭盒把一瓶二锅头分了,然后又用叉子筷子把烂熟的盐水鸭分开。南京盐水鸭果然名不虚传,志平只尝了下刚刚夹过鸭头的筷子,就有股鸭肉的香味。北京二锅头和南京盐水鸭就是在今天晚上奇妙的结合在一起,让人回无穷了。 杨君请问起今晚志平为啥这么早就睡了?志平“嗐”了一声,再细细道来。说三年前杨梅如何喜欢他?后来他却喜欢上了王欢,现在王欢已经嫁给了应达,他现在回来就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他又回头找杨梅,却被杨梅拒绝了,所以很伤心,都不完全因为杨梅,只是为自己的糖尿病忧愁。 “这有啥嘛,不就是个糖尿病吗?吃过饭走走路也就没啥了。” 杨君不知为什么说了一口西北口音,更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结巴了。 志平摇摇头,猛地一口把二锅头喝了一大截,缓缓地舒了口气。杨君也叹息一声,说缘分这个东西很难说得清。你的好坏,跟女孩选不选择你毫无关系。然后杨君就说个故事。 那是几年前,他刚毕业在合肥兼职的时候,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郁闷了好久。那天晚上bp机突然就发过来一个号码,我还以为是单位招人呢?想坐时间也不对啊,还是就近找了个电话亭回过去。 对方是个很难过的女孩声音,说你终于回电话了。 “我疑惑地说,你……打错了吧?对方一听我这样说,就立马着急地喊我哥,你别挂电话,哥哥,你别挂啊。 “很显然女孩呼错号码了,我给她回过去后,她又误以为我的声音就是她男朋友嘛!” 志平听了也觉得惊奇,合肥的夜晚,还有这样的事情,真是大城市啊! 杨君就没再说话了,他安静地听那女孩说了半天,也终于明白,女孩那天之所以一声不吭地从男孩那里离开,是因为男孩的父母一直瞧不起她,她不忍心男孩在父母和她之间的左右为难。 多么让人心疼的女孩啊!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却让男孩一家人都瞧不起,她的主动离开不仅让男孩的父母鄙视,也让男孩瞧不起她。所以女孩一遍遍呼叫男孩拷机,却没有等到回话,直到呼错了,杨君才回过去,她又糊里糊涂逮到杨君不放,说了那么多话。 “后来怎么样了?”志平忘了喝酒,追问结果。 “后来啊,后来我一直不放心这个女孩,但我也毫无办法。后来我就不敢说不是她男朋友了,因为只要说你打错了,女孩就说知道是男朋友不想要她了,那她就跳董铺水库。” 杨君实在没办法,心想幸亏他新买的一张电话卡,要不然就没钱了。杨君在电话里尽量去哄她,一切都随女孩的心意。终于女孩挂了电话,杨君拔了卡,只剩两块钱不到的余额了。 然而杨君担心女孩回到男孩身边,还会绝望地寻死吗?杨君说他那时忘了跟女孩要号码,他以一个大哥哥的身份关心女孩也是可以的。 “遗憾遗憾!”志平边啃鸭头边说。 杨君喝了口酒,说姻缘是个没法说明白的缘分,谁对谁错都说不清,谁好谁坏更是没法甄别了。所以只有相信缘来人聚,缘去人散了。“你跟杨梅无论如何是没缘分了,跟你个人优秀与否毫无关系。” 两人要吃掉一整只盐水鸭,鸭骨头吐了一桌子,不知不觉一瓶二锅头都干了。志平又去拧开一瓶,杨君伸手拦了一下,志平不满意的哼了一句;“好大事,君哥!” 志平当然知道糖尿病人不能醉酒,但只要血糖控制好,也就无所谓能不能喝酒了。醉酒对正常人来说也是伤肝伤肾的,又想到南昌二院那个廖医生说的话。 销售员喝酒高血糖,下庐山就没救了,不管这事究竟是什么原原因导致业务员死的,但这个例子感觉就是在吓唬人,是不道德的行为。于是他又把这个心里的大疙瘩说给杨君听,杨君听后果然肯定了志平的想法,说病在自己身上,看你病的那个医生又不是糖尿病,他对你的病没有你自己清楚。 志平一边点头,一边竖起大拇指,杨君又兴奋的大声说话:“志平,老弟,我算是看透了,这个企业,如果我再找不到老婆,我考虑过段时间就走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志平大声说:“好好干,就凭你会计业务能力,凭你有北大光华学院的结业证书,再去考注册会计师就是了。找女朋友有什么难呢?” 杨君听得也醉醺醺了,他把碗一推,用胳膊搭在志平肩上,像是搂抱的姿势,挨着志平说:“我们都别自卑,这里面写文章的,没人能超过你。会计业务水准没人超过我,哈哈哈。” 杨君说完,哈哈大笑。 “我才不自卑呢,我不就是糖尿病吗?打针嘛,好大的事。明天我打印个横幅,上面写着我是糖尿病,背在身上骑车到处跑。” “哈哈,那我也打印个哥是个大结巴,也骑车跟在你后面跑。” 两人仿佛是红楼梦里的一仙一道,通透到不是红尘中人了。 半天志平问杨君:“你老乡伍娟不是还好吗?” “她长得不好看,如果好看点,我早把她带走了。”杨君说这话的时候是一种坦诚,一个男人确实很注重女孩的外貌,第一眼如果看不上,就没有下文了。多么直截了当啊! 志平却觉得伍娟只是长相普通而已,却是诚实可爱,他有心跟她交往,却又绕不开自己生病的阴影,也不想再为伍娟动什么心思了,不好看的女孩永远是挑来捡去剩下的。 哪个年轻的男孩成熟到能看透外貌,只取品行呢?“丑女好当家”的定律,但男孩很少能看得懂。 两人把那瓶二锅头倒光,但实在喝不下去了,盐水鸭也没吃完。打开的花生米滚了一地,没吃一口饭,两人都醉得踉踉跄跄,相互扶持不住,倒在床上酣然睡去。 第6章 相亲 一 从此以后,志平再看杨君觉得是自己的亲人了,一些不能说的话,跟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畅所欲言。虽然大多数时候也是无解,但只要说出,心里就不再那么压抑和郁闷了。 一转眼,就要到“五一”劳动节,也是小莫的婚期。年轻人三三两两都挤在一起商量着参加婚礼的事,志平记得两年前销售中心所有的事,几乎都是花二姐包揽下来。但小莫的婚期到了,她依然在外跑业务,回来时她说大家要去的话,她随一个份子。 志平便留意高凡,他们曾是无话不说的环湖三剑客。等见到高凡时,志平问到小莫的婚礼。 高凡也很平静的说:“你自己看吧,有空就参加。小莫也是没办法,岁数大了,老家父母催得紧。现在谁都不想结婚了。有空的话我们就去一下,没空小莫也不会怪你。” 志平听了,笑笑没说话,就离开高凡房间。 晚上志平心下怅然地想,当初小莫也是满腹诗书的才华,跟华师大的女友相亲相爱,无奈对方父母看不上他,棒打鸳鸯,这也让小莫陷入了长久的自卑。 然而,岁月如流水,不管多么深沉的自卑,几年后,小莫还是慢慢撑过来了。那个衣袂飘飘,一短头发,戴副眼镜的女孩,渐渐模糊了。现在因为年岁渐大,父母一直在催婚,无可奈何花落去,找一个打工回来能过日子的姑娘也就这样了。 志平觉得,所有年轻时的挣扎,不负梦想,都只是那个时间段自己精力旺盛的一番折腾罢了。当选无可选,理想才华的优势渐无时,也只剩下过日子了。 现在个人归个人,平静的小窝,谁还会在意那些青春年华的梦想呢?想来花二姐和高凡的态度是对的,人生的路上也只有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春花秋月,大部分还是一天心月凉如水,夜阑人稀吧? 志平想到最近看的贺雄飞主编的西部文丛,很多文字犀利深刻,又淡泊隽永。一下子去新华书店买了全套的六本书他想送给小莫,这仍然是不放弃的理想追求。他觉得,世俗已经这么浮华了,能留一点时间给自己既难得又必须。 到结婚那天,小莫特意过来陪志平说了一会话,最后他说志平等会也去宾馆一楼大厅参加宴会吧。 志平笑笑说:“看到你结婚就很开心,吃饭就免了吧?” 小莫“哦哦”,仿佛明白志平的身体不好。志平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几分是真情流露。他三年前去九江公司的时候,像是一个分水岭,以前在一起同吃同住的好兄弟,后来天各一方,就再也没机会谈心了。每次回来时,销售员们大多闲聊谈话,只是那月夜大湖边的话再也没机会说了,时间不对,情境不对,甚至人也变得俗不可耐了。 这个周末的时候,大伯过来告诉志平,这两天安排一下,请个假回去一趟。但并没有说什么事,志平心里一惊,他很不放心,家里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了?于是第二天一早就坐车回浮槎山老家。回到家时,父亲母亲刚从地里回来,准备吃早饭。一见到儿子便眉开眼笑地问:“可吃过了?” 志平笑笑摇摇头,问带信给他有什么事呢?“ “哦,问你妈。”父亲指着厨房告诉志平。 母亲并没有说什么事,只是让志平先吃完饭,然后才慢慢告诉他英子看中一个男孩,家里有一个姐姐,跟他一样大,英子是愿意这个男孩的,只是他姐姐没念多少书,就出门打工了,所以现在想听听志平的意见。 “你们见个面,怎么样?” 母亲尽量说的平静缓和,但志平却听得心慌意乱,他搞不懂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过年时不是说好了婚姻的事,让它慢慢来吗?过年妹妹就决定放弃苏州的工作,她都不清楚里面是否有这个原因。然而志平想到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再者,自己确实也放不下那个天天打针的包袱,于是用商量的语气问母亲:“是妹妹看中的男孩吗?”母亲没回答,只点点头。 过了半天才说是你巢州大伯村里的一户人家,可能还有点亲戚关系,也只说你们处处看,如果双方都满意的话就可以了。 哦…志平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不明白巢州大伯家的亲戚具体什么情况,又为何换这门亲?按说巢州大伯对他的病情是知道的了,那对方又是个什么家庭呢?妹妹真的是看中那个男孩子了吗? 志平坚定的摇摇头,说说不想这事了?然而,他抬头看到母亲忧愁的眼神愣在一旁,低头不语的父亲花白的头发时,他心也软下来了,他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婚姻他自己没法做主。 “那问问英子吧”母亲却立马说道英子就不用问她了,她早知道的。志平听到那语气有种牺牲自我的凛然,便很不舒服,无可奈何的说:“好吧,你们看着怎么办好了?” 母亲又问“你请几天假呢?” 志平说:“有事可以再请,没事就早点回去,假期不是主要的哦。” “那好,这样吧,明天你跟英子去巢湖他们家一趟,中午安排。你妹妹跟那个男孩见个面,你也去给他妈看一下。如果满意就更好,他姐姐还在深圳打工呢?你们可以通过写信联系嘛。” 那是在安排一件很复杂的工程,毫无感情地在安排着一桩有可能成就婚姻的大事情。 “好吧,明天你跟英子我们三个人去一趟市里。”志平答应了。 母亲就给在市里上班的英子打了电话,让英子明天请一天假去办事,那头只听到电话里传来两声嗯,像是满口答应,志平却感觉像是不情愿的无话可说。 志平一夜无话,他只觉得心里对不起妹妹,于是决定在明天见面之后,不能因为生病的原因而委屈妹妹,毫不妥协。 第7章 相亲(二) 一 兄妹俩是被安排在大伯家见面的,志平和英子像是没事逛街一样的云淡风轻,母亲也觉得这种状态挺好。 相亲场面大多像是买卖交易,私下里媒人都把双方掂量好了,长处短处搭配。志平一跨进屋里,就觉得自己的病让英子受了委屈,便有些莫名的沉重和伤心,只是在双方家长面前克制着自己,他看到妹妹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看出委屈来。 两人刚进来,见客厅里有个黑瘦的大男孩,还没有等大妈介绍,男孩自己站起来让座,又给志平递烟。志平忙摆手后退,却感到这男孩子是如此油腻,便心生反感。 这时一个黧黑的中年妇人走过来,志平一看就觉得大男孩的脸盘是从她脸上剥下来酷似,便猜她们是母子了。 只见她给桌上放了壶热茶,然后两眼放光的盯着妹妹看,志平认定是男孩母亲了。果然一会听到大妈介绍说这是二胜和她的妈妈,志平没说话,只“嗯”了一声。 母亲过来拉着二胜妈的手感激地说:“沾光,沾光”。 志平不解其意,却见妹妹落落大方,要过来帮大妈烧菜去。大妈连忙招呼着:“姑娘坐下,姑娘坐下。” 然后又恭恭敬敬的对志平说:“小哥哥,你们坐下来喝茶吃瓜子哦,今天没外人,就是张家侄子。还跟你们一个姓呢,也算是缘分吧?” 志平不想坐下来,但他看到英子像是演戏一样的配合,自己便坐下来,放开来嗑瓜子,闲聊天。等到快吃饭的时候,悄悄把胰岛素注射了,然后又回到桌上。等菜上齐时,志平看到一个长辈坐在上面,他妈和大男孩的母亲坐右边,志平兄妹对面一起坐下。 志平只顾用筷子夹自己喜欢的菜来吃,丝毫没有啥忌口的。因为刚才悄悄的多打了两个单位,就等着现在像正常人一样吃喝给对方看呢! 志平专挑刺激的,爆辣的,齁甜的往自己碗里夹,二胜妈妈轻声提示道,这个有点辣。志平一抬头道:“没事。” 像是在骄傲的宣誓,他不仅不怕辣,他还不怕甜。直把巢州大妈看得一愣一愣,志平的母亲也满脸狐疑,觉得儿子完全没有相亲时的拘谨稳重,倒像是同事们在一起“抬石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爽快。 志平大快朵颐的时候根本没在意母亲和他们说什么话。偶尔听到什么粮站啊,看仓库啊,几条麻袋,后来坐了牢啊,耽误儿女婚姻啊,志平像是在看一本小说,挑了几个场景,串连成一个故事。原来男孩父亲年轻时在粮站干活,因口角被人栽赃,用几条印有“粮站”的麻袋告他盗窃国家公物罪。他父亲一气之下用刀捅死对方,关了大牢。 这个记忆泛黄的老故事在那个年代确实有过,但志平丝毫不同情凶手,再多委屈也不能将对方杀掉啊,还搭进去自己半生的自由,纯粹是个悲剧。他觉得快意恩仇可以上梁山做好汉了,他不要听桌上的人说故事。 他于是下桌坐在门口望远山,那边是环湖集团所在的方向了。哦!环湖。不知道自己今天的事情,杨君会如何看待呢,志平不禁出神起来。 直到母亲叫他时,志平才无精打采地走进来。大妈交给她一张相片,志平瞄了眼,一个穿绿裙子的女孩站在大海边,那生涩的表情难脱乡下村姑的味道。 大妈告诉他,相片背后有地址,他们可以写信,这张照片就让他带回去了。 志平心里浑然有丝悲凉起来,外出打工的乡下姑娘既看不起惯农村里的生活,又融入不到城市里,这样年复一年地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了。 这样的女孩会有知识,文化,眼界吗?只是换了一身城里人的衣服而已。而这样的女孩在农村也很多,三五年的打工生涯,回来还是一样的嫁人种地。 志平只有把情感上升到这个高度时,才能接受眼前这个黑瘦男孩和他的母亲。 志平又觉得他自己都摔得半死不活了,还要关心别人是否摔疼了。不禁为自己感到可叹可笑。 午饭后,英子妹妹直接问去了市里的公司,母亲带着志平回去,两人坐在汽车上隔着几个座位,都有心思也就一路无语。 第二天志平要回公司时,母亲把那张相片塞在儿子包里,郑重地说:“你妹妹没意见。就看你俩了,你们自己多联系,不要调子太高,不就是多读了几年书吗?还不是打工!” 母亲几乎是在对儿子昨天的表现发泄不满了,志平一句话也没说,他明明知道母亲不该有这出拉郎配的戏,却又因为不争气的身体隐忍着。 后来几天,志平只跟妹妹通了电话,了解的确实妹妹也看不上那男孩,只是母亲一个人的意愿而已。 妹妹最后还难过的哭了,她也十分担心哥哥的身体,还能找到合适的人家女儿吗?能像他和妈妈一样保护她吗? 第8章 杨君辞职 一 在志平回去相亲的几天里,人才公寓外面的一直忙到很晚,都是年轻人在烟熏火燎的烧烤摊前晃动。 谈恋爱的大多即买即走,两人拎着一袋烤羊肉串往黑暗里走去。杨君却是一个人在跟烧烤摊的男人调侃,结结巴巴地说,一晚上烤羊肉挣的钱比他们上十天班还多。而且他的饭店和烧烤摊分开营业,个体户营业额不超过在5000就免征营业税,建议可以对不开发票的顾客优惠打九折。 老板想到前几天确实有税务所人过来查税务,因为饭店大都是环湖集团的部门人来消费,所以必须开票,这就没法避税。今晚听到这个结结巴巴的小杨会计建议把营业额转到烧烤店,不用开票倒是个办法。还建议顾客不开票,可以送瓶啤酒,算起来也比缴税强。 杨君见男人听得认真,又开始给他算在营业税上计征的城建税和教育费附加,按城建税2计征,算起来每买十元羊肉串可以优惠一元五角的幅度。老板听了很开心,就送了一根羊肉串给杨君。 杨君嘿嘿的笑着拿了羊肉串去基建部看几个老男人打牌去了,他并不吃羊肉串,倒引的一个财务同事频频回头,问哪来的羊肉串? 杨君只是笑着催他快出牌,打80分升级,打到最后几张牌时,大家都能猜出对方手里什么牌了。杨君却故意让同事把对子拆开打一支。同事惊讶为什么会这样?杨君就默然地笑笑,只是不说话,果然同事们接手后连续出光了牌,看到赢了,同事才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对手没单牌啊! 杨君嘿嘿笑着说,在确定赢不了的时候,就让对门走,然后再并不厌诈,到后来只有不按常规才能出奇制胜。说完杨君又举着羊肉串像是一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慢慢踱回宿舍时,他看到相亲回来的志平,便笑嘻嘻地把羊肉串递过去。 志平吃完一根羊肉串,觉得并不过瘾,提意再去买来吃。杨君忽然很疲惫地说:“算了,今天我心里其实很难受的,你回去了也没人跟我说话,我就到处转,从大车间到办公楼,再到池塘那边,转到最后在路口跟卖羊肉串的聊了半天,又去看他们一帮贱人在打牌。虽然我很喜欢打牌,但我今晚在心里骂他们贱人。” 志平惊愕,他从杨君缓慢的语气中隐隐感觉到杨君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便耐心的等。 果然,杨君叹了口气说:“早上我起了个大早,感觉天一点也不冷,就沿着环湖大道往东跑,想跑到镇上吃早点,没想到我竟然看到周艳萍。那么早,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匆匆往公司赶。那一刻我才完全相信别人的流言蜚语,看来她真的是跟钱部长搞在一起了,怎么还跑到镇上过夜。” 志平感觉杨君把“过夜”两个字说的极其疼痛,仿佛是一件精美的玉器“哗啦”掉在地上,摔得细碎。他见杨君痛苦地低下头,便说:“兄弟…” 志平也没再说话,他只觉得杨军的心在这一天里,像是煮在锅里的饺子,煎熬的难受呀。 而杨君还能跟卖羊肉串的说笑,去基建科看他们打牌。周艳萍就是在打牌的时候跟钱部长熟悉起来的啊!这如果换成他张志平也不知躲在哪里叹息一回,痛恨一回了。 不过此时杨君能痛快地说出来,内心也就畅快许多了吧? 志平又对杨君说起自己这几天回老家相亲的故事,说到自己像个叛逆的孩子,专门跟大妈们对着干,杨君听了也觉得痛快。 过了会,杨君慢慢说到:“我想过了,还是决定走了。你以后没我在这里时也不要太激烈的跟看不惯的人对着干,无论如何,你要保护好自己身体,等有机会再翻过山,看看山后面的世界吧? “芜湖奇瑞在大量招人,而且我们巢州人居多,所以我决定过去。大公司环境不一样,应该有发展空间,不像环湖,现在只剩下马屁精和道德败坏的伪君子。” 一番话,让志平依依不舍起来,没想到自己还没离开环湖,像兄弟一样的杨君都考虑好辞职了。 “迟早我也要走,只是现在业务能力还不行,再者身体又不好,家里人只愿我尽快找个媳妇,也是去了他们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呢。” 杨君十分理解志平,但他又说了一番让志平内心深受震动的话:“我们都是有理想的人,只是现实太难了,但我们也不要因此降低要求草率结婚,像小莫那样屈服现实,我俩现在分别,但多年后再见,一定不要愧对现在辛苦学习的时光。” 有时感情的激荡,也让语言表达的流畅起来。杨君说这番话时没有一点结巴。志平听到杨君说这话时眼前总是浮现出那晚醉酒的模样。 后来志平经常想,那不过是被生活打击的疲惫不堪,心里却不服气的坚持吧?有时所谓的意志坚强,不过是不服气而已。 二 一周后,杨君一个人背着小帆布包,里面只有两件衣服,利利落落的去芜湖了。他的行李简单的像是出门两天就回来,然而他却没准备再回来了。办了会计上的交接,那些考试的资料全部留给了志平。 志平送别杨君是在春末夏初的一个早晨,大湖边上的公路空空荡荡的,人少,车也少。远处的水面雾气蒙蒙,早上的天气微凉,只有早起的菜农站在路边等车。志平和杨梅两个人都不说话,所有的心思他们自己都明白:身份低微,却又胸怀大志。受到打击都相互鼓励,不断失败,却又觉得来日方长,一直奔跑在理想的路上。 没一会志平看到从巢南来了一辆去往外省的长途大巴,途经芜湖。他便连忙招手,大车缓缓靠过来停下,杨梅轻轻地跳上车,回头说:“那你回吧,还要上班呢。” 这是志平无比熟悉的声音,但以后怕是很难听到了。杨君,是他此时唯一能真实感受到青春疼痛和挣扎的伙伴,以后他们将再没有机会互相抱团取暖了。想到这里,志平不禁鼻子一酸,朝汽车远去的方向望了一望,只有乳白色的晨雾中那些朦朦胧胧的行道树,远远近近地不甚清晰,像是读书时候的校园的早晨,又像是梁子湖镇上的清晨。 志平送杨君上了大巴车后,回来走在路上忽然想到他这些年,除了跟王欢确定分手,在九江农场的大院哭过,生病那一次他都没有哭过,生活的苦难差不多让他适应了各种各样的打击。 志平一个人回到宿舍,他看到杨君留下来的一大堆书籍和复印的资料,便蹲下来翻看书籍,大多是考注册会计师的,唯有一堆复习资料,他打开来看时却不是专业知识,而是一个培训孩子成绩的规划书。 志平就想起来杨君曾跟他说过,他想办一个培训机构,因为课外培训市场巨大。他都想过该如何办这个培训学校的具体事宜。比如租场地,招聘师范学院的大学生做兼职,到推荐给熟悉的企业老板客户群,这些都有很详细的规划。连培训学校的名称都起得别具深意,叫辅嗣君,就是辅助儿皇帝的意思。志平第一次听到“辅嗣君”的时候,还夸赞这个名字要比烂俗的“红太阳”好多了。 只是后来杨君发觉到没法做下去的原因,就是自己在巢州这些年认识的企业,银行,税务熟人都知道他是环湖的主办会计,杨会计怎么会做出这个培训? 事关小孩的成绩大事呢,所以身份的认同让他没法再去做培训学校。志平想到杨君也曾激动难禁的模样,犹是雄心万丈吧? 事实当中,行路难,他也只能不甘心地深埋这个梦想了,唯有那一堆复印好的资料像是在告诉志平,杨君曾经的创业梦想是那么热血沸腾。 第9章 父亲送来的药草 一 杨君去了芜湖后,张志平有时也去找财务部门的几个妹妹们打牌。志平不像杨君那么自如洒脱,他总是很谨慎地判断对手的牌,也关心哪些大牌没出来。 每个人的牌风也像每个人的性格一样,长相普通而稳重踏实的伍娟格外喜欢跟张志平搭档。伍娟是杨君老乡,父母都是农民,她跟寝室姐妹们相处的很好,即便是财务结算中心的那些同事们,大家都对这个衣着朴素不怎么说话的女孩印象很好。志平想到第一次看到《环湖报》时,就对伍娟有好感了。 打牌的时候,志平没觉得伍娟的安静不说话,伍娟也会挤眉弄眼的猜志平家的牌,偶尔猜对了便咯咯大笑。 志平从她开心快乐的眼神里知道了女孩的心思,只是他把这份欢喜悄悄收藏起来,志平还是因为自己的身体鼓不起勇气来。 于是他不禁叹息一声,心想即使现在吴娟对他主动了,但他却有着隔山隔海一般的顾虑和畏怯。 他并不清楚伍娟是否知道糖尿病的事,但现在的想法是尽量在伍娟面前展示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才高有没有八斗不必较真,但他会像个骄傲的孔雀,会在伍娟她们面前是不是开一下屏,那张星光杯大赛的获奖卡片可是真实的。 最终他也不会如实告诉对方自己糖尿病的事实,他不去多想了,最后的终点是哪里他都不知道呢。何况他还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把他的血糖控制稳定也就无所谓病不病的了。 因为爱情,志平开始对病讳莫如深,而且再一次回到生病之初的状态,对致病原因耿耿于怀。他生病后,虽然经历了这么多的从希望到失望的事,但对糖尿病的病因依然模糊。请过菩萨,吃过“香灰”;听过阴阳先生的建议,拆掉正对大门的水井;母亲也神秘地认为是“鬼下障”作祟。然而志平只相信是情志失调,但又觉得不够准确。心情压抑也源自他看了那么多《南方周末》的深度报道,他每次看完都沉默很久,很一种悲观的阴影,长久地笼罩在心头。这是否也是他得病的一重原因呢? 而高凡叹息地说“还是基因不好了”,也是近乎科学的说法,只是跟没说一样的空泛,基因,他哪里懂呢? 分析了那么多原因,到头来还是不能改变事实,那就是他身体里的内分泌紊乱了,致使胰岛素需要每天与外援。 至于当下的爱情,虽然很渴望,但却飘渺。而《南方周末》他渐渐地发现,风格不再是那么灰暗了,也有希望和光明的报道了。只是他和许多人一样,也不再是每期必看了。 吴娟喜欢志平的心思,都让周艳萍知道了。周艳萍像是一个成熟的大姐姐那样,单独找志平谈话,她胖胖的圆脸上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有婴儿肥的那种萌萌的神态,志平就纳闷:为什么如此既热心又成熟的妹妹,怎么就自毁长城了呢? 周艳平直接了当地开口就夸伍娟是她见过最善良的女孩,真的非常好。 志平不说话,他只想让伍娟继续喜欢他,陷入喜欢他的旋涡里,不能自拔,然后他才婉转的告诉伍娟,他只是高血糖,胰岛素是一种合成蛋白质。 为爱用起心机来,志平觉得真的说不清楚是对还是错?最后志平不置可否的看了周艳萍半天才问:“我身体的状况她知道吗?” 那有什么,你不是又正常了吗?”艳萍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志平就沉默了,看来她们什么都知道呢。只是不清楚他的病情和长久养病的事实。唉,糖尿病,他又如何说的清楚呢?那就随他去了。他不想,也就不存在,满天乌云被大风吹跑,什么也没有的风轻云淡了。 志平需要这种风轻云淡,他不能失去这人生快意。周艳萍都不计较,他何必当真呢? 爱情有时是大义勇敢的,爱情有时候又是那么畏首畏尾。 志平几乎在一种患得患失的状态下,接受了周艳萍转告他伍娟的欢喜之情。周艳萍也像是完成了一桩心愿,心满意足地去告诉伍娟呢。 二 志平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回浮槎山老家了,连电话也好多天没打过。那天下班回来,没想到看见父亲熟悉的模样,站在黄昏的暮色里看着他。志平迎着夕阳和夕阳里的父亲,他看不清父亲的面影,但他只看那瘦瘦短小的身材,便知道是父亲了。他叫了声“爸,你怎么来了?” 父亲拉着他的手疼爱的往宿舍走去,志平仿佛小时候牵着着父亲的手,从村口望回走。现在他长大了,但在父亲眼中,他依然是生了病的孩子,格外需要保护。 进了宿舍,父亲才从一只大袋子里拿出一块晒干了的野草。志平心里想,又是什么草药了?只听父亲激动地说:“村里本家堂嫂说她爸就这毛病好多年了,一直在吃这个药草,熬成水喝很有效果。现在夏天,山岗上有这种草,采回来熬一锅汤装进保温瓶当茶喝,渴了就喝一点,他这么多年血糖一点也不高。” 志平将信将疑地问父亲,这叫什么草药呢? “那我不知道,是大嫂从他爸吃的草药里拿回来的。我照这个样子去山上找的。方洼村,那边山里好多啊,我从浮槎山翻过去,一路走一路找,看看到方洼山上,一大片绿茵茵的,真多耶!” 父亲说着他找到那一大片草药的兴奋心情,仿佛那茂盛的野草足够把儿子的病治好。然而志平只关心,只问这叫什么药草,药性药理又是什么? 父亲倒是有点急躁了,说:“哎呀,小平子啊,你大嫂是不会扯谎的。这草药我晒干了,先带点给你,今晚就熬一锅药汤。你妈都给你拿了个不用的砂锅,专门熬这个水喝呀。” 志平不语,他想起母亲忧愁的面容,心就软下来了。不再纠结草药的名称,药理,只默默地拿过来放进砂锅里,放好草药加半锅水就开始熬起来。 父亲看到草药在锅里翻滚着,咕嘟咕嘟沸腾,才轻声地说:“我们现在只要有丹方就试一试,不就花点时间嘛。假如碰巧对上了呢。” 父亲轻松的抽了支烟,父亲的话让志平想起有段时间他找不到致病原因,更加找不到治病的药物,就忽发奇想,早上起来看到宿舍门口的一棵说不出名称的老树,上前撸一把叶子放在嘴里嚼,然后再测一下血糖,说不定那把叶子就是治疗糖尿病的特效药呢! 志平想到父母从此时的心境大概如此吧。不过志平喝了一晚上父亲送来的草药,测了尿糖,竟然全部正常,没有一个加号。这让父亲兴奋不已,他要立马坐车回去,说山上还有呢,一大片啊,他都做了记号,他这就回去,把它全部挖出来。 情绪高昂的父亲仿佛看到了孩子被治愈的希望,那些能治病的草,你怎么到现在才出现呢?父亲那种迫切的希望也强烈的传递给了志平。他忽然想到,如果现在慢慢恢复,那就降低胰岛素用量,胰岛素自身能分泌就可以吃一些二甲双胍了,提高胰岛素的降糖效果呀! 把父亲送走后,满心期待和兴奋的志平,竟然在晚饭前觉得有明显的饥饿感,便愈发相信胰岛素胰腺在苏醒了。 周末的晚上,志平把草药熬好后,灌入保温瓶里,渴了就喝。他此时甚至都习惯了这种草药清淡的香味和略微青涩的口感了。 能让胰腺功能恢复的草药那一定是人间至味吧?吃完晚饭,志平正打算出门转一圈,迎面就看到艳萍和伍娟正朝他慢慢走来。 “要出门吗?” 艳萍笑着问志平。 “哦,不了,不出门,你们进来坐呀?”志平有些突然,是临阵磨枪的慌乱。然而艳萍倒是反客为主了,她进了志平房间,在靠窗的书架上,看到一些专业财会书,其余大多数是文史哲社会类学科的经典着作样品。艳萍一本都不感兴趣,却对志平在临摹启功的书法赞不绝口。 其实,启功的书法是赵家皇帝瘦金体变化而来的,志平只是模仿了一点点瘦金体的瘦和坚韧。凑艳萍只说:“好看好看,很像很像哎。” 志平一听就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只好说:“好看,就送你一幅呗。” “真的啊,那我也要。”伍娟凑过来也嚷着要一幅字。 志平装作十分惊喜的意外,说:“想要就动手去挑一幅。” 志平一边说话,一边拿出两个纸杯,准备倒水给她们喝。不料艳萍抢过来,拎着那瓶灌满了草药的水,拧开盖子就倒出半杯来,当时志平就傻眼了。 他刚才出门遇到两位的喜悦心情才刚刚平静下来,没想到此时更是一波晴空霹雳。志平愣在那里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伍娟仿佛感到气氛不对劲,便放下刚刚挑好的那幅字,笑着问:“怎么啦?舍不得吗?” 志平一听回过神来,赶忙说:“舍得舍得啊!” 艳萍也把那半杯暗黄的有明显草药味的水倒掉,疑惑的看了志平一眼,她狐疑的仿佛有一万句话要问,却又咽了回去。 志平帮武娟挑的字画包装好,艳萍和志平继续聊天,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直到很晚了,志平才送两人回女生宿舍去。 伍娟挑的一副对联是: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 他思量,爱情也如不染尘的秋水文章一样干净透明。然而,他却用尽心机。 只是周艳萍再没带吴娟过来了,有时志平碰到艳萍,她也绕着走,像是堵着她似的,而伍娟更是一次也看不到了,或许伍娟在暗中观察着志平,躲都不用明着躲,只要悄悄的避开就可以了。 志平像是冻僵的人,刚好有点热气,稍稍缓过来,但又遭到寒流,彻底冻死了。 志平无限伤感,他悲观而老老实实地想到,因为这个病,他下半辈子所有的打算都打发算了。 那些情窦初开的激动和不顾一切的向你飞奔而来的冲动时刻,也确确实实因为那半杯草药而停滞了。 三 父亲再送草药过来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看到草药后惊奇地说,:这不是大蓟草吗?哪来的这么?” 父亲跟这个见多识广的老伯打招呼,老伯告诉他这草药是他们在乡下时被蛇虫咬了,会拿来捣烂敷在伤口上面的。 志平听了,忙连忙翻开字典查大蓟草的词条,果然图片跟眼前的草药一模一样,再看底下的解释,有清热凉血的文字介绍,却没有降血糖的文字。志平就蒙圈了,这到底是治疗蚊虫咬伤的草药还是误打误撞,确实有降糖治病的效果呢? 父亲说不管那么多了,只要有降低血糖的效果就很好。这一次他要还要儿子跟他回去一趟,他听村西头的姑奶说看肾病最有名的冯医生也能看这种病,他让志平回去一趟看看呢。 志平更加疑惑起来,说等在吃一个疗程草药后检查一下再说吧。 父亲愣了一下,说那草药并不能治疗,只是降血糖,这个冯医生才算是看病的,彻底的根治。 志平没再说话,他对于自己的病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的了,就这样适应着打针吃饭饭呗。他早上一睁眼就打一针,犹如早上起来穿衣服一样的理所当然。 然而他又想到半个月前,周艳萍和伍娟来找他时,他因病而生的自卑情绪和后来那天晚上的半杯草药茶事件 ,让他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憧憬,希望到失望而坦然,终于又回到井水不犯河水的安然。 然而这个经历,任何一个人扔进一颗石子进去,都是要荡漾半天,才能静下来。 志平想,如果他是不打针不吃药的,那相亲的路就要顺利的多,完全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他甚至都残酷地设想,如果给他选择断一条腿和终身注射胰岛素,他毫不犹豫的去打断自己的腿,因为断腿除了行动不方便之外,身体内部没毛病。 他断腿后选择一个自己能胜任的工作,就可以踏踏实实的走下去了。而终身注射胰岛素除了别人看来还是完整健康的人,其内部早已时高时低的血糖会带来潜伏20年左右的并发症,人到中年就万病齐发,那是这么多年假装健康带来的集中惩罚吧? 并发症包括眼盲,脚烂,最后百病丛生不治而亡,志平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想到父亲让他回去一趟去看治疗肾病的冯医生时,又油然而生迫切的心情了。 晚上,父亲劝继平把心思甩开,不要什么事情都归结到是身体的原因,健健康康能蹦能跳的人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世上永远是只有快活的事,没有快活的人。 大厂的夜晚很安静,父子俩坐在人才公寓的小平房子里,夏季的夜空繁星灿烂,每一颗都是志平曾经努力挣扎,渴望健康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露水让窗外那盆兰花也晶莹剔透了,志平每天搬进搬出,照顾的兰花一直都粗壮翠绿。 志平与精心种植的兰花也是一种孤傲的共鸣吧?兰花孤独,却表现出傲慢。 第10章 冯医生 一 第二天上午,志平请过假就跟父亲去路边等车回老家了。像以前每次回家的路一样,穿过厂区小路到环湖大道那边等车,志平又觉得这次不一样。如果那个冯医生正如父亲所说,丹方欺死名医,那他这一趟回去,再回来就是个能大吃大喝的健康人了,他甚至都想到买来存放在冰箱里的胰岛素也用不上了。 志平回到家后,母亲格外高兴,她最担心孩子认为这病看不好,死犟着不听话,没想到儿子现在懂事多了呢。 晚上睡下来的时候,志平又不敢再抱太大希望了。但他想到那个大蓟草是有些效果的,如果再看看这个冯医生有个丹方,那说不定这毛病就根治了,志平满心甜蜜地睡去。 天还没亮的时候,母亲已经起来做好早饭,让父子俩吃一口就好出门了,20多里山路,父子俩伙骑一辆自行车。 志平不想吃早饭,但考虑路远,中途没有吃饭的地方,就打了针,半小时还没到,就吃了半碗米饭,然后跟着父亲自行车后面往村口走去。 志平坐上自行车后座,母亲昨晚就缝了一个织海绵坐垫,志平坐上去感觉很舒服。他回头看到母亲在门口小院里的身影,天还没大亮,只见灯光下的母亲努力朝这里张望。那是希望,或是祈祷,又或是担心吧? 赤脚医生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现的乡村医生,他们扎根农村,有一定的医学技能,更偏于望闻问切的中医诊治手段,当然中药也是从山上或田野里采过来的。草药大多是清热去火的,煎一煎或熬一熬。庄户人家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喝一碗,睡一觉也就好了。 志平对赤脚医生的信任是因为他们大多用中医手段诊治,又因为每个赤脚医生的活动范围,也就是方圆几十里之内,他们几乎不去县城,只在家乡附近的山沟里,田野里走动,外人就很少知道了。 如果不是姑奶的娘家是山沟人,谁又知道这位专门看糖尿病的冯医生呢? 冯医生像是生长在田野里的大蓟草,谁又知道它竟然又能降血糖呢? 父子俩沿着浮槎山西边那条通往定远城方向去的官道骑去,那是一条早年建成的国道。后来312线从合肥过浮槎山往东走,从滁州到南京了,这条官道就渐渐荒芜,行人稀少。山路弯弯曲曲,荒废多年的路基被雨水冲刷露出红沙土和大石块。 父子俩没法骑了,便下来推着走,父亲像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一边推着车子,一边关心地问志平:“你饿不饿?” 志平在两边枝叶扶苏的大树下低头穿行,见父亲问他,确实感到有点饿了,便问“还有多远”? 父亲为难地说他也没来过,只知道村庄名叫上坝头村,找冯医生家就是了。父亲说他上坝头村虽然没去过,但早些年农村缺柴禾,冬天的时候就在这一带挖了好多天。他隐约记得这条路下去就有个大水库,水库下面就是上坝头和下坝头村了。志平听父亲如此说,就说“那先吃一口吧。” 父亲立即停车把从家里带来的两块韭菜烙饼拿出来让志平吃,志平只吃了一块。父亲见孩子吃过饼又喝饱水就继续赶路,这是一段上坡路,父亲推车在前只平紧随其后。阳光从稀疏的林间照射下来,志平看见父亲褐色的瘦脸上布满汗水,父亲正低头努力推车,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车轮咕噜咕噜划过山地的声音。 志平心里便对父亲产生万分抱歉,他觉得自己的病让父母整天都活在卑微胆怯当中,他们像是守着一颗定时炸弹,知道这病迟早会死人,但现在努力拼尽全力,尽量延缓着爆炸的那一天。 志平跟在父亲身后,一步步爬完山坡,这是一段平坦的长满草皮的山路,两边是许多粗大的樟树和枣树,浓烟蔽日,细碎的枣花落满一地,山顶上微风阵阵,通体凉爽。 父亲看到志平吃得少,爬山路也气喘吁吁,就依在山顶上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来。父亲又抽起烟来,志平望着山路两边繁茂的青草丛里点缀着一朵两朵无名的小花。一条清可见底的山泉蜿蜒而下。父亲说:“天太热了,下去洗把脸。”便扯下脖子上的毛巾走到小溪里洗脸。 “吆,这里还有不少大蓟草呢?”父亲洗脸时抬头一看,惊讶地说。 志平早已知道大蓟早并不是治糖尿病的,但看到父亲很兴奋,也就不再扫他兴,只说先赶路,回头再说吧。 “好,那我们先骑车赶路。”父亲说完,立即精神抖擞的骑车上路,两人在几乎没什么行人的山路上骑车下坡,一路飞奔,很快下到山脚。见到山下第一个村庄时,问了一个路人去上坝村的路,原来穿过这个村中间的路走到头,前面就是水库了。 水库下面第一个村庄叫上坝头,下坝头连着上坝头,父亲听说穿过村中间的路就是水库,便恍然记起多年前的路况来,连声道谢,骑车便走。 二 父子俩顺利来到上坝头村,然后就打听冯医生的家。谁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村里哪来的医生?还说村里人大多姓冯,却没有冯医生,父亲便又找年老多识的人问。 果然一问即知,村西头第一家便是,村西头第一家是个很漂亮很考究的院子,里面种着许多高高大大的玉米,三间宽敞的瓦房,连着一个厨房,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这时一个孩子看到村里来了两个陌生人,在冯三爷家门口张望,就上前探问,果然是找冯医生,于是跑到村头大喊三爷,有人找你。 半天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穿着一件海魂衫,赤着脚拎着双鞋子走过来。他一进院门,便问志平父子:“是你们找我啊?” 父亲忙说:“是我们哦。” 胖胖的男子把拖鞋往地上一扔道:“我就是冯医生,你们先进屋里坐,志平从第一眼看到冯医卫生时,便感觉这个男子不像是个种地的,眼神是见过大场面的老练,冷静却又很朴实。” 只见他站在水井边冲洗脚上的泥巴,一边洗一边和志平父亲说话:“我一个人在家,田里的晚稻栽了,秧田缺水,正在打水呢。” 父亲微笑地点点头,不想多说,只简单的敷衍。冯医生洗好脚,趿着拖鞋进屋,倒了茶让两人进来坐。志平感觉进了一间很有年代的农村老屋,虽然从外面看三间大瓦房是一个小院,很考究,但进来后却发现家里很乱,吃完早饭的桌子也没收拾,煮粥的汤锅糊着一层玉米糊,一只肥大的绿苍蝇在桌上敏捷的乱爬,冯医生一挥手,苍蝇飞起又落下,像是冯医生养的一只宠物。 志平虽然有点口渴,但它一连一口水都不想喝了。冯医生坐下来,便问志平哪里不舒服了。父亲便看了一眼志平,说:“孩子去年在南昌跑业务,查出糖尿病一年了也没看好,还在打针呢。前几天听村里一位姑奶说,你老先生技术手艺德高望重,所以来看看……” 父亲在家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但现在却想不起来是艺术高明?觉得不妥,手段高明?也不对,所以艺术手艺就乱蹦出来,最后说了,德高望重。 志平听了皱皱眉头,他望了父亲一眼,父亲正低头喝茶。冯医生却都听懂了,他吸了口烟,慢慢地说:“我20年前就在蚌埠医科大学深造过,给市里很多领导都看过这毛病。” 他侃侃而谈着光荣的历史和扎根乡村,造福一方的意义。他在志平面前不提糖尿病三个字,而是用“这毛病”来代替,仿佛这病不值一提,藐视它,这让志平感到舒服。冯医生过了一会又拿出一本绿色的日记本,上面用或深或浅的墨水笔记录着看过的病历。 “我以前一直没断过,为他们看的病我都记下了。那个二轻局的张副局长,就是这个毛病,三个疗程症状就减轻一半,后来又追了三个疗程,彻底不打针了。农机局的饶局长甲状腺肿大,也看好了。邮电大楼的吴所长肾病到全身浮肿路都走不动了,完全吃我的中药,现在能蹦能跳的,走路神杠杠的。” 志平听着这些单位名称,仿佛是上个世纪,二轻局,农机局还有吗?但冯医生对糖尿病用药的分析却十分透彻。 “说胰岛素是王炸的药,肯定有效果。但是一旦用上这个药就上瘾,停不下来的,因为我这个中草药的效果是慢慢出来的,你们不用急,先把我这个药喝起来,针就停下来。” 志平听了这好像针就可以停了,便幸福地凑近冯医生说:“那我们现在吃一种叫大蓟的草药,能不能跟你的药一起吃呢?” “嗯,大蓟草就是山萝卜。萝卜是疏表解里的,就停停吧,说起来也就是个清热凉血的作用,对恢复胰岛素没啥用。” 冯医生像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让这让志平深为佩服,同时也觉得这病真的要彻底被治愈了。这么长时间,每一个医生都说没法根治,只有运动,饮食,用药平衡治疗,唯有眼前这个能干的冯医生说的那么干脆,志平感到那肯定的话语里每一个字都格外温暖,把志平早已冰凉绝望的内心捂热。他抬头朝小院望过去,阳光打在整齐的玉米地上,一片绿油油,远处是一片蓝天,像是被水洗过一般,干净瓦蓝。 他再回头看看冯医生的家,也不觉得有多么乱糟糟了,反而让志平记起小时候去外婆家的情形,老式的八仙桌上堆着一些永远用不上的东西,当然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家里也是农具和其他日常生活乱放,但志平每次去那里总感到是一种人间温馨的烟火气,正如此时冯医生加的屋里,杂乱到心里放松。 一切都很顺利,冯医生也感受到两人的心情。问了志平,现在用胰岛素的单位数量和平时饮食的规律,便开始给制品配药。三个疗程,每个疗程五包药,吃十天,刚好用刚一个月的剂量。冯医生先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些野草,把干枯草叶用手压住,然后用牛皮纸一一包好,装成一大袋子。 冯医生边干活边说:“这草药放在干燥通风的地方,常年不坏的。喝一个疗程后,药效就会慢慢出来。因为你已经打了针,这药性就会显得格外慢,我这是青蛇咬石板,一口一个痕印。三个疗程后就能分出个高低了,到时候慢慢恢复饮食,就彻底甩掉打针了。” 张海山由衷的感激到:“好,好。” 冯医生算了一下价格道:“就800元吧。”张海山一手摸出一叠青灰色的百元大钞,一张一张数了8张。冯医生满意的收下钱,要留父子俩吃饭。 张海山回头对冯医生说:“吃饭就改日了吧,我们早点赶回去,早点熬上药。” 那句彻底不用打针的话让志平和父亲激动万分,志平问冯医生今天开始就不打针了?语气像是坚定的,又像是疑惑不定的。冯医生肯定地回答:“是的是的,今天就不打针了。” 千恩万谢的父子俩告别冯医生,一路轻快的骑车回家了。崎岖山路跟来时的路一样,但张海山觉得比来时有力气多了,两腿不停的蹬,一直不累。 回到家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母亲马上去厨房做饭,中午母亲一个人啥也没做,只吃了早上剩下来的饼子。买的两条鲫鱼早已清洗干净,就等晚上回来红烧。 母亲一边低头做饭,一边听父亲在兴奋地说着一路的见闻,如何找到冯医生的家,又如何见到冯医生,冯医生又说了哪些话,父亲都一一说给母亲听。 父亲把激动喜悦的心情,一丝不错的传达给母亲,母亲满面春风的忙着做饭,感觉这一年遭受的受的苦难终于走完了。想到那些深夜里哭泣的时候,哎!母亲叹息了一声,她甚至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太脆弱了。 父亲按照冯医生说的开始煎熬草药,母亲忍不住仔细看,大多不认识,只有玉米须是确认的。志平疑惑地说这也能治病,母亲却高兴地说:“玉米须是的呀!往年在生产队时,魏书记家就熬这个给他老父亲喝,老人家也是这个病,也活了七个多岁。” 这仿佛是一个佐证,玉米须也是降糖的药材呢,父亲把草药用清水冲洗干净后,用砂锅熬起来,志平看到煤气灶上蓝色的火焰舔着黑乎乎的砂锅。他就心感觉锅里的药材在沸腾,释放着药性,等会他就喝一口下去,让药材像精灵一样在他身体里穿行,最终找到胰腺坏死的部位,不停地唤醒沉睡许久的胰岛。终于有一天胰腺像是睡了一觉似的,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醒来,志平的血糖立马就恢复正常了,随时随地的想测就测,数值永远在6上下,这是志平梦寐以求的理想状态哟! 现在终于让志平完全拥有了,他像是错过了许多美食,错过了许多美丽的女孩和美好的时光,现在他再也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了………… 第11章 又被骗了 一 母亲从厨房出来时看到儿子因为起的早,窝在客厅的椅子上睡着了,便悄悄地过去给她盖件衣服。没想到她轻轻一碰儿子就醒了,咕噜噜地转动眼睛,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看,半天才叹口气,又摇了摇头。 志平喝一天药草,胰岛素也停止注射了,夜里志平没觉得尿多,心里就有些激动,想这药草竟然可以停针。他严格按照冯医生交待的哪些食物要少吃,哪些食物绝对不能碰,哪些可以放开来吃。躺下来的时候,他倒是有些饥饿了,想想今天已经停针了,胰腺不可能这么快恢复,所以不必担心低血糖。直到半夜饿醒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真是低血糖,心里又莫名的激动起来,看来胰腺功能真的慢慢在恢复了。志平悄悄的爬起来,吃了两块无糖饼干,他要小心谨慎,不让血糖忽高忽低。因为每一次的高血糖都会让胰腺不停地分泌胰岛素,而一型糖尿病大多是持续的高血糖,病人却毫无察觉,直到胰腺累死衰竭,才突然出现消渴症状的。 第二天,志平继续喝草药,每顿饭只吃一个馒头,然后是大碗青菜肉汤,一天下来感觉都很正常,心里越发乐开了花,感觉不打针的一天,真是幸福的一天啊! 他开心的上楼,找出多年前上学时的日记,里面记录了那么多同学的事迹。此时志平看到的,不管是哪个人,哪件事,都觉得特别亲切有味道。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志平用尿糖试纸测发现,竟然有两个加号。可他并没有尿多和口干舌燥这些糖尿病的主要症状啊,他心里想着试纸不准了。直到第四天志平觉得特别困乏,前两天饭后都要绕着村外走一圈,可现在一动也不想动了。他感觉又有了尿意,于是测了尿糖,竟然全是加号,更可怕的试纸颜色很快就变成了绝望的黑色。说明尿糖已经是顶峰的数值了。 志平就非常沮丧了,此时的他浑身无力,他想到血糖不知高到什么地步了,而且他竟然感觉尿液来的特别快,如果这么下去,很快就会呼吸性碱中毒的,而病人口中就会出现强烈的烂苹果味。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想说,只伸手跟母亲让他把诺和笔拿过来。母亲从儿子无奈的眼神里明白了意思,连忙去拿了笔来。 志平又回到了打针的日子,这几天所有的事情和希望像是一个圆,他又回到了起点。 虽然母亲只是匆匆把针拿过来,但志平看到母亲惊慌的眼神和愁苦的面容。他难受极了,比失望的打击更厉害的是母亲惊慌失措的眼神。他注射后就难过的闭上眼睛,歪在椅子上,昏昏沉沉的睡去。 今天志平打了十个单位,直到晚上,他也没有出现低血糖的感觉,心里早已对冯医生怀疑了,简直痛恨起这个骗子来了。 晚上志平恢复注射胰岛素,也吃了半碗米饭,在餐桌上,父母一直搞不懂,前面两天一切正常,怎么今天突然血糖就这么高了。志平不清楚,父亲也没再说话,他自责不该让孩子吃这个亏,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打针吃饭吧? 母亲说,那明天再去上坝头村,问问医生开头两天有效果今天突然高血糖的原因吧。 “那我也去吧,把剩下的药都带上,退还给他吧。”志平说着就上楼去了。 二 第二天父子俩没再那么早出发,在家吃过早饭,带着干粮,两人悠悠闲闲地骑车出发了。 志平第二走在山路上,早已知道哪里拐弯,哪里上坡,很快就到了上坝头村,一直往西边走去。他看到那个院子,老冯在门口喂鸡,一只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围着冯医生啄食,公鸡飞起来,伸头在盛满稻谷的碗里抢食呢! 直到父子俩进到院子里时,老冯才看见,立马放下鸡食盆迎了上来。 他一眼就看到志平父子俩拎着上次的草药包裹,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只打了招呼,没再多话便打发在家里玩的小儿子出去了。院子里只剩下父子俩和冯医生三人,冯医生让父子俩进屋后问怎么了,张海山便说了草药回去前两天是有效果嗯,不知怎么搞的,第三天孩子浑身无力,尿糖四个加号,药草一点作用也没了,所以过来问问。 哦!冯医生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自从第一眼看到这两人,就在飞快的盘算,现在听老张这么一说,心想情况不至于太糟糕。 老冯于是问:“那你这两天除了吃馒头,肉片汤,还有没有吃别的升糖食物?” “没有。”志平回答。 “水果呢?”。 “也没有,只是昨天晚上吃了半根黄瓜。”志平如实回答。 “哦,那就是了嘛!”老冯像是找到了答案似的兴奋,于是从黄瓜入手了。 “半根黄瓜也不行啊,我那天就跟你说过,我这个药是青蛇咬石板,要慢慢来,稳扎稳打,一点都不能松动的。你既然吃了黄瓜,黄瓜是甜的嘛!” “可是黄瓜含糖量不高啊,没米饭高。”志平疑惑地问。 “那我就问你黄瓜甜不甜?米饭甜不甜?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亲口尝的东西?要相信书上说的什么含糖量呢?我就怕你破坏这三天喝药的功效,我这药就是这么神奇。一点不能错的。” 父子俩没再说话了,志平感觉眼前就是个骗子,颠覆了所有的常识。 于是父亲换话题说:“那我们剩下的要就退掉吧?” “那不行,药不比其他东西,药拿走了就不能退的,买卖行里其他东西可以用的,也无所谓,但这药退回来,我以后还怎么行医哦,那就是砸招牌的事嘛!我们开门行医都是找上门来的,对症下药,从没有遇到退药的事。” 老冯坚持着绝不退药,志平就很愤怒,心想你这还是医生吗?最基础的升糖食物都搞不清楚,还算医生的行当,分明是骗子的勾当嘛!而自己跟父亲就是想着彻底断了病根才辛辛苦苦一路问过来的,这被骗的鼻青脸肿了。 志平越想越来气,他真想上去为民除害,一拳打掉老冯的门牙,让他今后别再开口说话,信口雌黄。 但这是从门外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他们没进来,依在门口,屋里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志平看不清来人的脸,只听高高瘦瘦的一进来就喊:“大,大爷……借个鸡吃吃吃,哎。” 矮胖的不说话,只低着头傻笑。张海山看到两个男人进来,用劲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提着草药就出门了。 志平气鼓鼓的跟在后面,摆脱父亲的手,快步走出院子。他一刻也不想站在这个肮脏的院子里,看到脚下的矮板凳,厌恶的一脚踢翻。老冯在屋里看着父子俩走了,即便板凳被踢翻,他也淡然一笑,对着一胖一瘦的两个人说:“你们随便挑,公的还是母的?” 三 父子两人一路无话,只低头狠命的往山上骑车,父亲骑不动了就下车推,志平跟在后面,到了山顶那棵大枣树下,父子俩坐下来休息,志平撸起袖子,打了一针。父亲便把带来的馒头拿过来掰开,揉碎了放在瓷盆里,就着水让志平喝下去。 志平吃完最后一口干馒头的碎渣渣,觉得是从没有过的香甜可口,但一想到姓冯的,志平就恨得牙痒,他一路都在思考着用什么办法狠狠的报复一下这个骗子。 父亲也吃完了最后一个馒头,又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忽然笑出声来。 志平很奇怪,在这安静的路上,没有第三个人,父亲为什么会突然笑出声来。志平便问:“爸,你笑什么?” 父亲猛地抽了一口烟,缓缓的说:“四天前,我们兴致勃勃的往上坝头来,满怀希望的一天,但今天的事情,我们只想把事情问说清楚。老冯以为我们要找他麻烦,都让小孩去叫帮手来了,看到那个紧张兮兮的样子,跟我们说话,我就想笑呢。” 一开始姓冯的确实紧张,把香烟都拿颠倒了,对着香烟屁股点了两次都没点着火,那种紧张害怕的模样确实可笑。 “那他是非法行医的骗子,我们为什么不争取把草药退了呢?” 志平认真的问父亲。张海山摇摇头,把烟扔掉,说:“那两个来吃鸡的狗日的,一定是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是那小孩叫来的帮手,我们不吃不吃眼前亏。” “那你不心疼值800块钱啊?我将近半个月的工资呢。” “心疼啊,怎么不心疼?”父亲感叹,又说道:“自从你生病以后,所有在你身上都花的钱,不管是正儿八经的看病,还是乱七八糟花掉的。这些钱相比你身体来说,我们都不心疼,我们只心疼你啊,其实去找姓冯的打架,也是我一个人去。我不能让你受到一点点伤害,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啊!” 父亲用双手抱着头,深深的埋下去,半天才抬起头来,却是两眼泪水。 志平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难过的模样。但父亲又一下子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志平说:“我来骑车代你吧”。说着把把手里的草药扔在地上,对着那几包黄牛皮纸就撒起尿来。 志平骑车。父亲坐在车架上用力一脚蹬下去,车子平稳向前而去。志平看到前面灿烂的阳光下,树影轻拂,山风从树梢吹过。志平想到刚刚父亲的眼泪像是圣洁的泉水,把所有的憋屈不快冲洗的干干净净。他现在就觉得自己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在阳光下追逐奔跑,父亲就在不远处怜爱地看着他。 到村口时,父亲告诉志平不要把这件事情结果让姑奶知道了,毕竟姑奶也是好心帮你,这样的结果也会让姑奶心里难受的。志平听了一一点头。 回到家时,母亲在院子里剥豆子,准备做晚饭,见父子俩喜形于色,心情大好的样子,便问道:“在外面,捡到元宝了?” 志平说:“没有啊,就是又走了一趟,药也没推,就回来了。” “那怎么这么高兴的样子?遇到什么喜事了?”母亲依然追问,在她的记忆里,自从去年儿子生病以来就没这么开心过了。 “就是这个样子呀,反正我们现在也不不相信那些鬼话了,什么丹方偏方的,全是扯淡。”志平说着脚步轻快,咚咚地上楼去了。 张海山坐下来,抽支烟,帮着妻子剥了一会豆子,慢慢地说到今天的事情,虽然叙述的简单,但小燕也全部都听懂了。她也不赞成儿子冲动行事去报复人家,即使被骗了,那也是自己找去的,不能怪别人。她又叹了一口气,缓缓的说道“我们一家人以后只相信大医院里的诊断了,再也不瞎折腾了。” 张海山嗯嗯地点头,深有感慨地说:“是的哟,耽误孩子呢。”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关于志平身体的话题,家人都是满满的爱护,吃亏上当了,也是经一事长一智的。一家人不觉得多么沮丧,他们很快达成一致意见,相信科学诊断。 这就是志平常常感受到的稳稳的幸福吧? 海山突然想起什么事,他严肃的跟妻子说,中午看到小平在树林中撒尿,很黄很黄的颜色,而且泡沫不散,他放心里也没告诉儿子,等会晚上和明天早上两次再关注一下,如果还是这么黄,那我们就要去市里大医院检查一下呢。 赵小燕听了又忧心忡忡,说是要格外小心了。志平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乡村落日的情景,暮色四合,村口巷道人影绰绰。他觉得乡村的安静和谐要比贫富悬殊的城市更适合城待下去。他倚在栏杆上如痴如醉地看着傍晚熟悉的乡村,那暮色里走来走去的人影,他认的出是谁?他太熟悉这个村庄里的人了,他也太熟悉这个村庄的每一条路,每一口塘,直到楼下父亲喊他下来吃晚饭。志平下楼去茅厕里朝着瓷白的痰盂里撒了一泡尿,撒完后他吃了一惊,心想怎么这种颜色呢?刚撒的尿液里没有氨气发出的骚味,倒是有人体淡淡的味道。只是尿上浮着一层泡沫,久久不散,颜色也是黄的发褐色,他觉得先不要告诉父亲了,今晚早点休息,明天一早空腹去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 第12章 朱主任说“瞎搞哎” 一 巢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是地区唯一的三甲医院,本地人称之为“四康”医院,前身是配合渡江战役时的一所战地医院,解放后为省军区第四康复医院。医院的后面是汤山余脉的一片山地,埋葬了许多战争时期的遗骸。“四康”被巢州下辖四县一区上百万人认可,是当地最好的医院。 有“四康”当然就有“三康”,“三康”是巢州第二人民医院,其不论是占地规模还是医疗资源配置上都远逊于“四康。” “四康”医院后面的山坡现在建成了巢州火葬场,巢州人都会这样一段顺口溜:有病去“三康”,“三康”不收去“四康”,“四康”看不好直接拉“五康”,“五康”包治百病的火葬场。 这是对死亡豁达的看法,也道出人们心中对“四康”医院的认可。 志平和父亲那天去“四康”时,山坡上的门诊大楼早已挤满了人。他让父亲先排队,自己去医院门诊挂了内分泌的号,回头便去门诊室看看是谁当班,果然是他最信任的朱主任。 志平第一次见到朱主任时,就觉得他是那么和蔼,朱主任总是认认真真地听你把话讲完,再站在患者角度说一些非常中肯的意见。 志平听说朱主任做了好多年主治医师,近两年才评为副主任医师。然而老头好像从不计较职称,也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他,他对每个病人都轻声慢语,病人的疼痛窘迫,好像都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也常常紧锁着眉头。 对于患者用药,他向来只开最便宜,也有效果的。他常常对新名称的药品皱着眉头,叹气道:“只换了个包装,就这么贵了,瞎搞哎!” 志平回到父亲排着的队伍里,很快就进了朱主任的科室。朱主任早已不记得志平了,像是学生永远记得任课老师在课堂上的语言神态,但老师却一脸茫然。 志平那些由衷的感慨,朱主任只是觉得很平常呢,他一点不记得眼前这个心中满怀感激的年轻人了。 志平说到近期一直用药,然后是赤脚医生老冯的事。朱主任听了,直皱眉头小声地说瞎搞哦,就很快给志平开了一个血常规和乙肝五项的检查。 志平抽完血,化验单还得下午才能拿到结果。父子俩便去医院中心的小公园转转,刚走到住院部,志平看到通道上一个女人举着一张遗像站在那里,一脸麻木的表情,女人前面放着个大花圈,后面有一排老老少少20多人,全部头上扎的白孝布堵住通道,没有人说话。但志平感到刺眼的难受,父亲拉着志平就往别处走去,并告诉志平这又是哪位倒霉的医生,看死了人在闹事呢。 志平说:“医患矛盾永远不会发生在朱主任身上。” 父亲诚恳的感慨说,“那是的,有几个能像朱主任那样的医生呢?” 志平感慨,有些医生都是把病人当客户,不可能每个人都对自己病情了解,更加不懂病理药理,但医生看完检查报告总是拿起笔,看也不看病人一眼,哗哗哗的画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那些看不懂的字,仿佛是皇上的圣旨,有着莫大的权威。 有些医生不跟病人商量如何用药,更不跟病人商量治疗方案,反而觉得病人对病情知道的越少越好,懂得病理越少越好,开的药像是不花钱似的。志平也遇到过这样的医生,他觉得这样的医生更像是菜市场的屠夫,手拿屠刀,浑身滚圆,咔嚓咔嚓砍几刀,把肉往菜篮子里一扔,让你不要多问,带回去就是了。 如果是这样的医生不发生医闹才怪呢?志平很感慨。父亲告诉志平:“你刚才看到的举着遗像的女子和20几个老老少少都不是患者家属,他们是一帮专门帮患者讨要公平的人,他们很专业,能说也能哭。当然医院赔的钱他们也要分一笔。” 志平惊讶的张大嘴巴,想着刚刚看到的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子和20来个一言不发的人群,难怪他们不带一点情绪,原来是专业医闹。然而也只有他们才能冷静到不谈过程不谈对错,只谈钱多钱少。只有他们才可以圆满的完成任务,而不像真正的死者家属会情绪失控到乱打乱砸一通,导致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志平想到其中双方的关系是多么荒唐的雇佣关系啊,不是真正的医患双方却又游刃有余的解决问题。志平感叹,医院真是个荒谬现象层出不穷的奇怪地方。 二 等到下午单子出来后,朱主任看到谷丙转氨酶太高了,超过限制的好几倍。朱主任又看到其他指标都很正常,就很困惑,又详细盘问志平这些时间都用了哪些药物和饮食。志平老老实实的说吃了一些中草药,可朱主任说单纯的中草药不至于让转氨酶升的这么高,再想想还吃什么呢? 志平才猛然想到他吃了好久的二甲双胍了,特别是这次停针后,他想当然的以为胰岛在恢复,为了提高自身分泌的那些那点可怜的胰岛素能发挥最大效用就加倍服用了。二甲双胍最后那几天都是远远超量的,于是小声地说吃了很多二甲双胍,朱主任一听就立马明白了志平自以为是的心思。摇摇头叹息的说:“瞎搞哎,会出人命的,药不能随便吃,以后还是来正规医院看医生。” 志平心里后悔极了,心里想自己一直天真的认为胰腺功能在恢复,也就加倍的吃二甲双胍。练气功后,吃大祭草后,他每次都以为胰腺睡了一觉醒过来了,看来回家后那些双胍药都该扔掉了,心里彻底断掉根治糖尿病的想法。 朱主任看到空腹血糖是84,也是很高了,但他安慰志平说,餐后血糖一般控制在10以内就很好,空腹到七也能接受,但要控制平稳,不能上上下下的波动就很不容易了。 志平觉得朱主任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也就认真地听话。 在诊断医治糖尿病的过程中,不过就是让志平安心接受注射胰岛素这个事实罢了。 一路的挣扎和摆脱不了的事实,让他内心隐隐的不屈服,但现在志平在朱主任的安慰下,他又坦然了。志平自觉地认为:既然无法改变事实,但可以改变自己,接受事实,一日三餐的注射犹如穿衣戴帽一样的必须和寻常。 志平在回到公司时,他的岗位又一次被调整,这次市里大伯跟他说,高总要慎重的把他放在一个相对轻松的岗位,这样也可以让他临时有事离岗几天。 志平深有感触,坦然接受领导对他的关心,对他身患糖尿病现实的格外照顾。 总部的财务工作是复杂的,那他只有下派到分公司了。他在地产公司做的还算顺手,只是地产公司的行情今年又萧条了,志平倒有点担心行情萧条而调离地产公司呢? 两天后,让志平意外的惊喜是还在地产公司,但是去了下属的菱镁瓦厂。 志平把书籍,衣服收拾好,准备去湖畔的瓦厂了。这两年,志平已经不记得搬了多少次家了。过一段时间,就把行李一收,财务一交,拎着一堆书和一个行李箱,就是全部的家当,人生处处像是羁旅天涯。 志平又想到游牧民族的特点是逐草而居,不断迁徙,我们都有一种豪爽的侠客之气。他们认为珍贵的不是日常家居的物件,而是相处一段时间后平平常常的感情。由此,他们疏财仗义。比如九江的小陈阿姨,去了芜湖的杨君。 志平无限的佩服那些人四海为家的勇气和能力,还有他们不为物质羁绊的洒脱。 第13章 吴镇和明天 一 吴镇再去天长时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他的目标也很明确,把大老王家的橱柜市场做起来,然后自己在销售上占绝对的主动权。 虽然他不可能做出沈强那样的事,但手里握有市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至于被动。何况明天还是个未经市场锤炼的小白,这是让吴镇特别放心的地方,如果王明天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也就不会有下文了。未来的王家父子如果能真诚相待,他可以长期做下去,如果下套的话,他因把握市场一出手就是致命伤。 吴镇想到这些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有手里长出老茧,能保护自己的细皮嫩肉了,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农夫吧? 晚上,吴镇住在大院东北角的一幢二层小楼里,楼上住人,一楼是原来堆放杂物的储藏室。老王让人收拾出来给吴镇算作办公室,这样吴镇就很方便了,唯有离食堂比较远,来去半天,但跑业务的人不比工人,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少。这里的住宿,跟“雅乐”相比起来,条件就差远了。工人们也是四人一间的宿舍,几乎没有业务员的单独房间。或许这么多年来,老王就没在业务上费过心思吧? 等一切妥当,吴镇搬进来时,王明天过来笑嘻嘻的说:“吴哥,这里安静啊,哪天给你带个妹妹来玩玩啊?” 吴镇惊讶的看着小王,他想到即使是他结过婚的人,也不至于如此放肆。看来富贵人家的子弟和纨绔子弟只一步之遥了。吴镇想到自己该调整一下,对待王明天的看法,这个明天并不像他年轻时那样在谨慎的张望着新鲜的世界呢?明天也不一定更美好。 这几天,吴镇带着王明天就一直跑南京周边的市场,他们看到橱柜品牌实在太多了,老王家的除了给几个品牌代加工之外,几乎看不到市场份额了。那几个品牌也是店大欺客,老王给他们垫资的结果就是花更多的精力去要账。这也是老王看到橱柜市场的风起云涌,决意要走自主品牌的原因。 这天晚上小王回来后找到吴镇,问他们橱柜该取个什么名称呢? 原来的王家橱柜几乎不能算品牌,王家或者王记,那不就是小镇上卖包子的早餐店吗?或者是更古老的铁匠店吗?想到这两个名字,被他父亲沿用了这么多年做橱柜招牌,王明天就觉得不可思议。 “一定要起个洋气的,一听就能记得住的。”王明天大声的说着。 “那就把你能记得的品牌集中起来,然后改一两个字试试。”吴镇提醒着王明天。 “嗯,这是个好办法。”王明天说着就坐在电脑前搜索品橱柜品牌,什么欧派啊,金牌呀,志邦啊,司米呀,柏丽啊,等他把这些知名品牌搜集一大堆后,想改一个字或者颠倒一下,就觉得很滑稽。犹如他叫王明天,别人喊他这个名称20多年了,突然改为王天明,他就第一反应是弄错了。 他改了志邦柏丽的任何一个字,也是第一感觉弄错了,没有人想到这是个新品牌。吴镇看到王明天嘟着嘴巴,就说:“那就找不知名的品牌吧?” “吴哥,你倒试试啊,不知名的品牌哪里能搜到呢?能搜到的都是知名品牌啊!” 吴镇想想笑着说:“也是哦。”他坐在沙发上,想着这两天跑的结果。自主创立品牌。现在连个名字都没有,如何创品牌呢? 他想要不明天去工商局咨询一下,如何申请一个品牌?想到工商局?他眼前一亮,对王明天说:“你登录工商局网站,上面就有已经注册的品牌,在那里淘淘看嘛!” 王明天一听就连忙登录。 “顺便看看申请注册商标的流程,现在有些经济发达地区都开通网上办理了。”吴镇提醒着。 “先找名称,办理这个不复杂,我爸认识工商局的人,这很容易的。” 王明天觉得他爸能搞定这事,他就宁愿偷懒了。 那天直到很晚,王明天抄了两大页上百个橱柜,板材厂家的名称信息。 吴镇看得头晕脑胀也找不出合适的,但是他总结出了一个规律,就是洋品牌越来越多,而且大多是一些无意义的噱头。虽然无意义,但朗朗上口很容易记住。本来名称就是个容易记住又能区别其他的符号嘛! 然而王明天都打起哈欠,吴镇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名称,他一抬头看到电脑上的自动屏保,跳到一组海外的风光,是希腊爱琴海。吴镇说那就取个希腊神话的名称吧。于是脱口而出:“雅典娜嘛,如何?” “这会不会侵权?”王明天担心地问。 吴镇想到所有的名称都可以先进工商所网站查查能不能过审。果然,一输进去就提示不能用。 “那就加一个字呗,加上希腊两个字叫希腊雅典娜” “也不行,不如叫希典娜。”吴镇兴奋地说。 “嗯嗯,有点意思了” “希雅娜呢?”吴镇又问。 “那就更好了,因为市场上的雅乐橱柜有一定知名度,那西雅娜名称听起来还让人觉得既高雅又跟雅乐有点关系。吴镇对明天的解释极其赞赏:“说的不错,那就是它了。希雅娜橱柜,既洋气又新潮,一定深得年轻人的喜欢。” “嗯,比雅乐高贵十倍了。” 两人兴奋的很,我明天就一又毫无睡意了,明天要骑车带吴镇去逛夜市。吴镇也为自己起了个好名字兴奋不已,笑眯眯的坐上宝马摩托车,车一发动就去了最热闹的千秋广场了。 两人远远就能闻到烧烤味,广场上灯火通明,他们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几天,吴镇带着王明天走了很多店家,也摸索了一套开拓橱柜市场的方法。他告诉明天,在“希雅娜”知名度没起来的时候,进驻红星美凯龙做旗舰店。等到有知名度时就做代理,等这两种方法有效果后,代加工的量就可以慢慢减少了,毕竟有自己的品牌才是他们的目标。 王明天听了十分激动,他瘦长的脸庞笑起来竟然有些羞涩的模样,吴镇在心里想小王毕竟还是个雏。 王明天放下酒杯,真诚地说道:“吴哥,我真佩服你。能选遇到你,实在是我的运气太好了,我相信运气,橱柜厂今年肯定要起飞的。我春节时放的炮就是连环炮,我爸没点着,我上去一点就着了,我运气实在太好了。”吴镇觉得小王毕竟只是小王,他已经会就着小王的情绪说了! “明天你只要跟着我,凭我在销售上的能力,一定能搞出大动作来,只要有我吃的,你也饿不着。” 王明天笑嘻嘻的说;“这我信。” 吴镇心想,随着时间推移,他更加能把握王家橱柜了。老王再怎么精明,但也不会把一个业务能力超强的人挤走吧?毕竟市场才是王道。 王明天已经喝了两瓶啤酒,他突然很神秘的对吴镇说:“吴哥,前两年其实就有人来我们厂谈过合作,谈承包市场,但那些人有的都是想抢占市场的,都被我爸看出来了,终止合作。特别是去年苏州的那个张总,都跑市场半年了,但我爸还是不放心没再合作。” 吴镇听了心里一惊,他问王明天那张总的业务单位呢? “都在厂里啊。”吴镇看了他一眼,王明天委屈的说:“都是乱七八糟的单位,我都看不上。我爸倒认为扔掉了可惜,我爸就那样,一辈子节约,一分钱也舍不得乱花。” 吴镇从王明天的话里听到另一层,意思是老王有可能是靠不停地换合伙人来获取市场资源吧? 吴镇一句话也不说,只看着王明天。明天也在感叹:“我爸毕竟老了,文化程度也不够,最后他肯定要淘汰的。我现在最大的想法就是我爸我妈能回到老家安心养老,市场靠我们来玩的转。” 吴镇点点头,他用手拍了拍王明天的肩膀说:“你很有孝心,我最看重的人就是有孝心的,能孝敬父母,就能珍惜朋友,所以对未来我很有信心,我们一定要做好。” 不知不觉又喝了两瓶,吴镇看看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才起身离开。他望着明天迷迷糊糊的状态,便骑车带着明天回厂里了。 王 第二天,王明天就带着身份证和营业执照去工商登记“希雅乐”品牌,王明天开车赶去的路上,心里就想这个名称一定要属于他的,可不能让别人抢注了,仿佛是去墓葬挖宝,先到先得呢。 他心里更清楚王家橱柜的未来,掌门人就非他莫属了,而现在他每一步都要抢占先机才能开辟未来。 有了橱柜商标后,吴镇就开始印制名片和广告册页了,仿佛是打一场战役。小号手早已在仰头叉腰准备吹冲锋号了。 吴镇看到小王热血沸腾的模样,那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勇气和单纯到可爱的热血冲动。自己也不由得想到这些年来看惯了各种人世间种种神态,也把理想放在高处,并奋力朝他奔去。 同时,他也看到老王满面笑容,但却是不动声色的城府之深,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期待,笑容满面的背后,却又各不相同。 “希雅娜”橱柜的业务开展的很顺畅,正是应了名正言顺的意思吧。 这天从无锡回来的车上,吴镇告诉王明天该在南京租个写字楼,然后把“希雅娜”的品牌申请为南京品牌,这样更加有利于开拓市场。小王听了连连称是。 王明天现在对吴镇是言听计从,就觉得吴镇是天助我也,他现在除了看一些玄幻的网络小说,连网游他都不玩了,他爸对他的状态也十分满意。 然而,过了几天,小王对吴镇说,他爸不同意在南京租写字楼开公司,说厂和公司那么近,就没必要。了解天长的人,都不会在意南是不是南京的品牌了。再说产品到最后还是靠质量生存的,把一个空壳公司放在南京,不仅不划算,也没必要。 吴镇听到最后也只能叹息。他觉得,在南京注册公司的想法差不多就此结束了。再多奇思妙想,对于一个很少关注市场的老王来说,是很难说服的。 虽然小王成长极快,能明白客户对于天长和南京的差别,甚至有些客户一听到江苏品牌就不愿意再看安徽的品牌了。 但他这些想法也只能埋在心里了,不知不觉两人把“希雅娜”深入到江苏南部的城市群,所有的潜在客户都拜访过了。 今天回来的时候,老王单独把吴镇叫到办公室,拿出一份合同模板,让吴镇看看。关于北方市场的开拓细则两人都谈过,今天是签署合同了。 老王倒了杯茶,客气地说道:“通过这两个月的市场业务,我很相信吴经理业务能力是杠杠的,不必多说。北方市场是我们一直荒芜没开垦的处女地,虽然贫乏,但也是机会,你呢?有能力是最主要的,我们也把这个月的市场全部交给你,至于细节呢?我们现在就说清楚,你记下来作为依据。” 吴镇听了淮河出纸和笔,仔细听老王说:淮河以北的市场全部由你用“希雅娜”的名称自由开发,我们不做任何干涉,以后你的工作重点也就是在淮河以北的市场。 二,开发市场的方式,你自己决定,费用也是你承担,北方市场定价权,也由你做主,我们只按成本价供货。价格你参照北方的条件自己调整,你根据成本核算,尽量要求是跟总公司在南方的市场价格相差不要太大,有利于形成“希雅娜”品牌的影响力。有利于把品牌做大做强,每一单的业务由工厂负责安装,等安装结束后,货款全部结清。 第三,所有的销售台账一式两份,厂里一份你留一份,作为后期售后服务。主要就是这三点,你如果没有异议,那我们就把合同签了,本来要交两万块钱押金的,但你是我们厂里人,跟外来业务员不同,押金就免了吧?” 吴镇听了淡淡一笑,说声谢谢。其实他内心一直在考虑着老王的那三点,第二点他们早已商讨过的,唯有第三点保留一份销售台账,他是不情愿的。但是由厂里负责安装的,那客户也就公布了,所以就没再坚持不交出客户。 他相信事情都在变化着的,现在没必要说死。吴镇签完合同感觉离梦想更进一步了,他决定回去筹备启动资金,还有他关注亚飞的店到底怎么样了? 第14章 亚飞的店 一 吴镇去了天长橱柜厂的时候,亚飞在同学店里忙了两个月后,终于在建材批发市场找了两家门面加盟“洁雅”墙布。 亚飞终于做老板了,那时马海波在家带着两岁的女儿,马海波只是请假带孩子,她并不能确定墙布的生意是好是坏。 亚飞一开始提出开建材店时,她也曾动心过,毕竟这几年房价一直在涨,用专业的话来说,中国的城镇化率才不到一半,建材无疑是个前景广阔的行业。墙布店如果能起来,那她就辞职了,只是听太了解亚飞,看起来江湖义气到处都是朋友,真正能帮上忙的朋友就没有。可是亚飞很不屑别人这样看他,他觉得自己是宋江,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次他们从大姐那里借了十万块钱投到店里,这是个投资相对小点的门面店面,但只要没有赊欠货款,现金流良好,那利润也比两人上班强多了。 店里请了个知根知底的宋大姐做营业员,亚飞出门便是她看店。马海波想着等孩子大一点后,能放手,自己也可以去店里镇守江山了。 那天是店里第一次做活动,厂家支持力度很大,客户只要交了定金就可以享受到“金九银十”的价格,到发货的时候货款两清,优惠的价格是正常价格的七折,这就很有吸引力了。 马海波请了假,准备充分的精力和时间,夫妻二人同心协力为“洁雅”墙布在肥东和巢州这片竞争激烈的建材市场分一杯羹。 那天马海波带着女儿过来,厂家提供优惠额度,店家只需要按活动价出售,统计出销售数量就好,厂家会给予相应补贴。广告早已打出,店门口飘着巨大的气球,客人格外多。马海波刚来没一会,就有很多人进进出出了,她便立即过去帮营业员收款开票。而亚飞则站在门口,满面笑容地跟人聊天。一会女儿哭了,马海波在店里只稍微避一下,便解开上衣,掏出奶子塞进孩子嘴里。亚飞进去时看得清楚,便对马海波袒胸露乳地喂奶,直皱眉头,想着这个女人像梁山好汉,干起活来更是拼命的母大虫顾大嫂。 客户总是从众心理,只要生意火爆的门店门口,永远是人多排队。“别人买我为什么不买呢?”这是一句无从反驳的话。 墙布店的生意一直很旺,马海波和宋大姐两人实在办不忙不过来,后来因为人太多,精力不够,难免型号尺寸有误。 马海波自己发现了,还得对客户万分歉意,给客户送一把仿真的小蝴蝶饰品。 马海波抬头看到亚飞还在门口跟别人闲聊天,心里便很来气,朝着玻璃门外大声喊道“亚飞过来”,但人声嘈杂,亚飞依然一脸灿烂地站在门口,马海波却鼓了一肚子气,心里飘过一万个草泥马。 等她抬头觉得饿肚子了,还满脸笑容地招呼着客户,心里想着晚上回去再算账。 过了饭点的时候,亚飞先去饭店点了两个菜,马海波和宋大姐还在店里忙。 亚飞吃完饭把鱼和两份饭菜打包带回来。马海波这才放下手上的账本,招呼宋大姐过来吃饭。 亚飞见下午人不多了,便抽出一支烟,还没点着就被马海波掐了,马海波指了指熟睡中的孩子,亚飞才在恍然大悟的出去抽烟了。 相比上午的人来人往,下午的人要少很多。在关门前终于迎来最后一波客人,大家都说是冲着“洁雅”墙布的名气来的,说在朋友家看过,觉得质量不错。也有说家里一直用“洁雅”,现在听说有活动就过来了。马海波对这种有品牌信任感的客户特别用心,因为她知道生意最主要靠客户介绍的。 二 晚上回到家里,马海波就要把一天的销量和活动定金整理清楚。一到家,她便把女儿抱到床上睡了,亚飞也站了一天,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马海波想到上午时,亚飞就在门口转来转去,下午人少了,也在门口张望,基本上就没干什么活。她便对亚飞说:“你把财务整理一下,收的钱要能跟发票对上。” 亚飞像是没听见,直接去卫生间洗澡了,洗完澡出来又是吹头发,又是剃胡须,忙了半天。马海波还是以为他洗完澡出来整理,看他一副完全不管事的态度,便说“你现在不是打工了,自己当老板了,什么事都要自己来,怎么还是一副不想干活的样?” 亚飞说:“站了一天太累。” “谁让你站在那了,你觉得客户是你站出来的吗?” 亚飞很惊讶,不服气地说:“那不是我站在门口来来回回把人抢来的吗?” 马海波不屑地说:“装糊涂呢,那是我们价格优惠,做活动时我们广告吸引来的。”亚飞反问:“你不知道价格优惠的多了去,活动也是一年好几次,有今天的效果吗?你也知道“洁雅”这个品牌不怎么样。”亚飞坚持认为他来回拉人的努力是不容反驳的正确。“那你下午怎么就拉不回来了?客户呢?”马海波言辞犀利的让亚飞再无反驳的余地了。 亚飞便气愤地说:“我不行,都是你的功劳,那你辞职嘛,下来开店嘛。” “着什么急,没能力还死要面子,净做些无用功,做甩手掌柜啊!” 马海波把上午的不满就放在了心里,仿佛是放了一团酸面团到晚上的时候就发酵了。每一句话都尖酸刻薄。亚飞痛苦的应付着每一句,应付着每一句话,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能力,他终于崩溃地说道,那你怎么不下来呀?舍不得那个姓宋的杂种吧? 马海波惊呆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夫妻关系,也尽心尽力地孝顺长辈。他连张志平都难得见一面,忘掉以前的过节,他在努力适应着这个家庭。虽然她只生了个女儿,可她也全力抚养,她不辞职只是不放心亚飞,担心店撑不下去,压力陡然增大。 今天早上她就觉得亚飞不需要站在门外乱晃荡,完全可以做更有用的事呀。但亚飞偏不只发挥他的闲扯淡特长,在外面像是个甩手掌柜呢。 不辞职是她出于谨慎考虑,怎么就变成了舍不得姓宋的呢?她现在在宾礼部上班,接触的都是外人,几乎不跟基建供应的人打交道,如何就是舍不得了。 她瞬间从惊讶变得委屈,愤怒,又不清楚亚飞听谁说的那些不咸不淡的闲扯?到底有多少真相?这就让她隐隐担忧他们夫妻的感情了。她没再说话,只生气地跑到卧室把门“砰”的关上。 亚飞看到马海波像一只败下阵来的斗鸡,心里越发平静了,感觉到他听到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了,便心里越发恶心起来,怒火中烧,感到自己的大好青春被骗了。马海波那“砰”的一声关门,让他激怒。他追进房间挑衅地对着一脸冷漠的马海波说:“说到你痛处了?怎么不说话了?真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啊!” “有理个屁呀!你不打听打听老娘什么时候怕过人,你妈的逼,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老娘不会饶过你!” 她本来躲得躲进房间里慢慢消停下来,没想到亚飞还进了房间,追着跟她吵,她便破口大骂起来。 这样的道听途说如何说得清楚呢?那些若有若无的男女关系,他实在无从说起,只是听到别人在议论环湖集团的男人们都不用洗衣服,全都是有女孩们洗好衣服叠好送来。他心里便想到别人也议论马海波和基建部部长的事,心里无比的难受。 从他记得跟马海波时,他没发觉马海波有这样的事,所以一开始听说心里很是不屑的,但是他也不相信这话是毫无道理的空穴来风,尤其后来姓宋的离婚了,不管什么原因的离婚,他觉得宋都觉得像一个潜在的危险。 他一直劝说自己只要努力把马海波稳住,便不会再发生其他事端了。但今晚马海波在责怪他一通无能后,自己又不辞职,这就让他崩溃了。 愤怒之余,他一下子蹦出那句本来想封藏起来,再也不提的话。 这是很特殊的情感纠缠,亚飞说出来之后,就希望这是真的,把嚣张的马海波欺压下去,又不希望这话是真的,他希望马海波冲过来跟他开撕对打。 但马海博气呼呼的掉头躲进卧室了,这不等于就是默认了吗?亚飞觉得,既打的马海波落荒而逃,又心痛没有的事实根据,悬在那里的难受,于是进房里找马海波辨解是非。 但马海波让他把话说清楚时,他何尝能说的清楚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例? 马海波听亚飞没法说清楚,就判断他只是道听途说,便起来把孩子一推,说:“你带孩子,我明天回滨湖去,你不把这事说清楚,休想我回来,你现在就滚出去。” 亚飞一下子愣住了,他无论如何不想把事情闹大,如果海波扔下女儿走了,她姐她爸闹得不可收拾呢,他不禁害怕起来,等看到马海波气呼呼的模样,亚飞不想再说话了。 现在亚飞只是表面装着生气,他看到马海波那么不依不饶地让他说清楚,他就认为自己过分,海波委屈了。所以此时他的心里早已泄气了,去了小房间,过了半天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也不再那么讨厌马海波了。 虽然姓宋的跟马海波有过一些故事,但那都是还不认识他的时候,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马海波做事干脆利落,为人大方,又对长辈孝顺,场面上从来都是给足他的面子。这样想着就不断的责怪自己,相信一些风言风语。姓宋的离婚,那是姓宋的自己的事,他本来就是一个骚包,跟海波有屁相关啊? 亚飞这样想着就后悔了,他侧耳听到卧室里也没啥声音,便想悄悄的去看看,进来看到灯光下女儿熟睡的模样,圆圆胖胖的小脸,心里的气恨便飞到九霄云外,再看看马海波还在台灯底下认真地核算一天的账务。他又不好意思认错,只好只走到床边坐下,仔细的瞅着睡梦中的女儿。 墙布账还没有整理完,马海波看到亚飞悄悄的进来,便知道男人心里后悔了,只是她还是用心理处理账务,亚飞便爬上床,带着孩子安心睡去。 等马海波忙完账时已过12点,亚飞坐起来说天冷了,怕孩子一个人睡受凉,便带她睡,现在他可以回去了吗? 望着小声讨饶的亚飞,马海波用手摁了一下亚飞肩膀。亚飞便一伸胳膊抱着马海波,海波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拳头捶了一下亚飞胸部,一下又一下,直到最后才垂下手来。 马海波忍不住泪流满面了,亚飞也早已忘了刚才为什么事生气了,现在看到海波捶他,只一声不吭。 他看到马海波落泪,才有些慌张,伸手抱住海波,轻声说:“好了好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就当放了个臭屁,呸呸呸。”亚飞做出一副鄙视臭屁的模样,才引得马海波发笑。于是两人安稳躺下,再也不提环湖一个字了。 第二天两人又去了大市场建材城忙活了,但今天的效果远远不及昨天,中午亚飞数了数订单,感慨的说:“该要定的都定差不多了,这东西又不是饮食,昨天吃了,今天还来的卖。” 马海波却觉得这话不对,说:“我认为品牌都差不多的时候,买了你的就不买别人的了。所以我们应该抓住一丝一毫的意向需求,很多客户并不是一下就能搞定的,我们就要想方设法拉过来,哪怕少赚点也要抢占市场。” 亚飞恍然有所悟,便问:“那你说怎么弄?” 马海波半天没说话,考虑了一会才说:“因为这次活动的价格是比我们拿货都便宜。所以就不如趁此机会多备点货,反正墙布不会过期。” 亚飞睁大眼睛,疑惑不已,海波继续说:“你多用几个亲戚的身份证,明天开一批订单,反正厂里也不知道是你亲戚,我们上报的时候是活动时间的客户就好。” 亚飞终于明白,两人立马行动,他觉得实在是个划算的买卖,他们小小的店铺也只有靠这次难得的机会进一点货,而且以后多多少少有些返点呢? 这想法让人兴奋无比,亚飞便开始收集身份证了。明天是活动最后一天,他们也该冲刺一把,小小的店铺,点燃了他们所有的梦想。亚飞海波连日的奔波一点也不觉得累呢! 第15章 抵押房子 一 吴镇回家后跟黄静说了承包北方市场的事。黄静不了解橱柜,听到吴镇说需要五万块钱启动资金时,她就想是不是被骗了?看到吴镇笑着摇摇头,说你整天在家带孩子,差不多废掉了。 “资金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先想办法把按揭的尾款还清,然后再抵押贷。”黄静听到吴镇执着而坚定的话语,仿佛是巢湖里的一个大浪打过来,她连忙躲开。 事实上吴镇也没主意,2万块钱的尾款,他除了工资和留给儿子的奶粉钱全部垫上,还缺5000多块钱呢。 他早已在心里盘算过能借到的亲戚,只有钟华大表哥,可为这一点钱开口求大表哥实在不值得。 不知亚飞能不能借他转个手,反正等抵押贷款下来,还给他就是了,最多也就十天半个月吧?再不行让黄静去问问她爸妈,唉,真是做大事的人为这么点小钱困住了。 可他的梦想,除了他自己当真,谁又当真呢? 那天吴镇电话约亚飞出来聚一下,亚飞说店里做活动呢,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家,晚点再联系。等到了晚上的时候,吴镇电话打过去,那时亚飞正跟马海波吵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思吃晚饭?只是亚飞接到电话,躲在卫生间说晚上陪大区经理,又没时间了。 吴镇便想着亚飞店生意这么忙啊?虽然有借钱的想法,却苦于没法见面。他听到亚飞语气又很沮丧,不像是陪大区经理的那种兴奋热情,说不定是在谈判什么棘手的业务吧? 晚上吴镇想,这5000块钱唯有明天让黄静一趟问她爸妈了。 次日下午黄静回来后,说她妈一听小吴要借钱,立马说小吴还欠他们一万块呢。 吴镇变生气的不想说话,想想这真是个钻到钱眼里的老妇人啊,禁不住又笑了起来,看来自己还真的欠她娘家一万块钱呢。 吴镇想到无论如何,不能再找母亲借了,上次结婚借钱的还没还呢,结了婚就生了儿子,处处用钱,真是步步紧逼啊! 他时时觉得自己欠母亲的钱,又没钱还,只有偶尔想起发一回呆而已,那父亲呢?他不知道这两年父亲在大队里怎么样了?又忍不住给父亲打电话。 没想到父亲一接电话,听到儿子要借5000块钱,他立马说:“那你回来,我给你想个办法,你要把孙子带回来啊!” 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吴镇次日一大早就带着老婆孩子,一家人包了个面包车回山洼洼里的上吴村了。 两个小时后,吴镇到家,父亲欢天喜地地迎出院门,那小杰除了黄静,谁也不要,邻居们只是看看,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孩都说跟二镇小时候一模一样。 父亲给儿子泡了杯茶,然后坐在屋檐下的小塑料凳上,慢条斯理地告诉儿子建高速公路占地补偿的事。 “今年国家修建高速公路,占了生产队的良田,国家有补偿,按户口5000块钱一户。本来你们兄弟俩户口本上都迁出去了,但后来你又回来补办了一个,所以按说还有一份的,现在就要查你补办户口的资料。”父亲说完,又既激动又期待的说:“国家的钱,搞来就是本事。” “那现在能拿到钱吗?” “现在拿不到,但你只要办下了手续,过年肯定能拿到。不过你着急用钱,你把手续办下来,我跟会计说一下,先支我的工资给你拿去用。 “二镇,首先这个钱是意外之财,既不是你买卖利润,又不是你种田所得,所以心态要好。” 吴正听父亲说的话上路,便放下茶杯,听父亲继续说:“等会你去会计家,我就不陪你了,你一个人去,就按我说的办。首先你提出需要这份补贴,户口只要在家里的都有,那你也有。会计肯定说有难度,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是有难度的,这一点不奇怪,你不用着急,他说有难度,你配合他装作非常理解的,过一会你再说你哥今年转业,户口也可以转回来的,这样的话就有两份占地补贴。但你只能拿一份,留一份给他们,他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帮你办了。你不晓得平时他们这个事情困难,那个事情困难,一旦搞钱搞到自己口袋里的话,就把头削尖了也要往里面钻。只要你把话说到了,剩下的事情他们肯定能办好。” 吴镇不禁笑起来,他忽然觉得他们父子俩在很多观念上还是与生俱来的一致啊。 吴镇下午估摸着会计在家的时候,便骑着那辆叮叮当当的自行车,往吴会计家去了。 父亲也起身往屋里煮晚饭,他看到孙子,忍不住又上去逗他。那个胖乎乎的模样,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只一眼就能看出是他吴家的种呢。 父亲心情大好的哼着小调去厨房做晚饭去了。天还没黑的时候,老吴听到熟悉的叮叮咣咣的自行车声,伸头一看,果然是二镇回来了。 吴镇笑眯眯的翻身下车,看到黄静和儿子坐在灯下,便激动地说“办好了。” 第二天,吴木生去会计处领了5000块钱给交给儿子。吴镇吃完饭就心满意足地回市里去了,他要立马去还款,然后就是抵押贷了。 夫妻俩早早地把孩子送到靠山黄村,便带着所有证件资料往建行大厅而来。 业务经理很年轻,但也沉稳,吴镇和黄静是今天第一个客户。他客气的跟两位打了招呼,便让他们填表格,确认业主身份信息,核对剩余贷款和提前还款的原因,表格都要签下双方的名字。这是吴镇第一次来办理如此严谨的业务,想到上次买房还是中介全程办理的,他坐在大厅里等,需要他的时候中介叫他过来签字就好了。 但今天是他从头到尾自己去办。 签好字,业务经理还要一一核对过,让两人在签名处再按下红手印,从头到尾把刚才签字的文件再看一遍,确实没问题了,他才把房产证和一张结清表交给吴镇。吴镇拿着红本子的房产证问业务经理:“就没了?” “没了。” 吴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结束的这么快,都有点不放心呢。 “我要办理的抵押贷款呢?” “五号窗口已经帮你约好了。” 吴镇连忙走到五号窗口那边,是一位高个子姑娘,她一口一个吴总的叫着,吴镇心里像喝了蜜。 填写完表格后,经理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房产证都对得上了,便在电脑上一阵噼里啪啦的操作,吴镇想人都还没离开银行呢,又要再检查一遍,真是浪费。 但这里办事的速度要快的多,先评估再抵押,都是银行内部完成的。吴镇早已预算过,有五万就能打开北方市场了。等他看到房子的评估价是18万时,他很惊讶,这才三年不到的时间,房子就涨了两倍多,又对自己选择的橱柜行业更加有信心了。 最后,两人在贷款书上签字,收回房产证时,吴镇想到自己仅仅是一个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穷孩子,正要办一件大事呢。 吴镇虽然心里想过无数遍抵押房子的事,但把房产证递过去签字时手还是有点抖,仿佛所有的路都是一步一步推着往前走,不容自己停下来再思考了。 办完这些就等着银行卡里的余额会增加到十万了。吴镇从高高的银行门口台阶上昂首阔步走去,眼前是人民路上行色匆匆的男人和女人,那时吴镇就有种王者风范,他觉得自己现在要什么,便有什么。 吴镇看向远处的护城河,碧水蓝天,纤尘不染的明丽清朗,他看到城河楼下那条小石子路,不禁感慨万千。小时候,他和哥哥跟着奶奶从姨奶家回来,为了省下两块钱的公交费,正是从那条小石子路上走过长长的一段路。虽然他们又累又渴,看到沿街有卖水的摊贩,但他们从来从没停下来问过。即使那样,儿时的吴镇心里还是觉得车水马龙的城市要比黑灯瞎火的山城好太多了。 二 一个星期后,吴镇的银行卡上到账十万元,吴镇在atm机上看了两遍账户余额,心里就默念着个十百千万十万,然后拔出卡片一分没取。 这让后面排队的人不满的咕噜一句:“又不取钱,有病哦!” 吴镇听得清楚,但头也不回的走了。他要信心满满的回到天长,再出征北方。 皖北的蚌埠两淮和苏北徐州盐城连云港,是北方市场的重镇,不论是gdp还是人口,都要远远高于其他城市。 如今,吴镇把它们作为种子城市,重点打造,期待盛开一片花海。 资金有了,市场也有了,剩下来就是招人。吴镇在同城中介,政府招聘会场和大学生就业指南上发布信息。然而招到合适的人才,实在不容易。 他总要腾出大量时间来跟应聘者沟通,这让他感觉到时间不够。有时他刚躺下看来,想到一个应聘者的信息还没回,又想到一个客户已经两次问售后,自己也没回。他无奈地想:现在连售前都忙不过来,哪里还顾及到售后? 他有时在宣传册页上留个售后电话,那也是让客户觉得“希雅娜”正规。那个号码只不过是他另一张卡而已,而且那个号码大多都是占线繁忙。他想:繁忙就是他需要给客户的印象哦。 不管他每天睡几个小时,总有忙不完的事。王明天偶尔也会过来给他培训上岗的新人。他也回问一下南方市场怎么样了? “嘿,吴哥,这跑业务啊,一定要有团队意识,我现在很难找到像你一样又能吃苦,又有能力的合伙人。” “你慢慢等呗,等我这边稳定后事情都有人接手了,我也会过去一起开拓市场呢。” “我觉得还是我爸的思维太保守,反正要花钱的事他都不情愿,同样谈业务也是很谨慎,小脚女人一样,不敢迈步。” 吴镇忍不住笑了,他觉得王明天跑了半年市场,明显感到他的谈吐自如,说话也生动有趣了。吴镇想到老王谨慎,确实影响业务的开展。他对王明天说:“我有个客户一直想去南京公司看看,都被我找理由推了。你还得考虑租一个写字楼,哪怕小一点或者位置偏一点,但必须要有。因为宣传册上都说是南京的品牌,南京没有公司也说不通啊。” 王明天沉默了一会,他也觉得随着业务的展开,南京没有公司,真的很棘手呢! 可惜老头子油盐不进,甚至认为吴镇迟早要栽跟头。这就让王明天很诧异了,原来他爸以前总是赞叹吴镇是个人才,都是假话嘛。再有他跟吴镇签的合同,分包方案又有几分真诚,还不就是找一个稳定的代加工客户? 王明天到这里倒有些同情起吴镇来?他觉得老头子总是在不断地打败一个个合伙人,他希望吴镇强大起来,能稳稳地站在那里,做好北方市场,以后他就能和吴总一起为“希雅娜”开拓市场了。 老头子在听到“希雅娜”几个字时,一脸的不屑说:“怎么弄了这么个洋不洋,中不中的名称。”王明天说现在希雅娜像是个失恋的女孩,很难有光彩照人的一面了。 这是王明天每次来都不愿意提起的话题。而吴镇在北方市场,每天都在奔波的路上,听王明天这样说的,他心里还是很难过。 下午王明天要回厂里了,他跟吴政说了自己关于南京办公室的想法。说先是争取他爸同意租一个小房间,然后把外面灯箱广告做的大气漂亮,给客户一种豪华的感觉。吴镇想了想笑笑,说:“实在不行就不租,找到小区物业公司打户外广告或者灯箱广告,一单付多少钱就可以了,只要有广告位置就好。如果租房间显得太小,反而寒碜,不如把灯箱广告做得阔气一点,客户也不一定非要来公司看看,去了厂里不就行了。” 王明天在吴镇面前直竖大拇指,他实在佩服吴镇的头脑风暴,那些一直困扰他的难题,像是满天的乌云,只需一阵风就吹散了。 王明天回去后,吴镇投入眼前的工作中,选中的不是工业城市,就是能源城市。内中的gdp都靠前。而阜阳就差了,仅仅是人口大市,但这两年因为合福铁路的开通,劳务人员人口的外迁,也让当地人都了解整体橱柜的优势,所以看似经济落后,但在接受新产品上反而领先一步。这也是他下一步准备开发价格更加实惠的产品,在阜阳做起来,这个产品定价机制完全不用顾及老王的厨柜了,他要用南京品牌“希雅娜”和一代,二代的更新迭代产品,说起完全可以满足不同的人群需求。 当然资金还是不够的,但也在于市场的投入,跑不过来,就收缩一点,老王也算给力,每次都能尽快发货安装,而他一直在客户面前强调公司大业务忙,特殊照顾才能及时发货,这样也便于货款回收。他现在自己做老板才明白,出门行头一定这重要,他再忙也会把那套考究的衣服熨烫整洁。 吴镇选的衣服也尽量靠近南方人的那种休闲风格。经济欠发达地区人永远是眼光盯着发达地区的,一直在模仿,从未想超越,这就是他们的思路,模仿也包括衣食住行,家居日常。 吴镇早年的时候认为勤劳踏实是打开市场的唯一品质,现在才觉得心理影响才是业务成败的关键。因为大多数人是不愿独立思考的,从众随大流而已。 他现在总给人一种很忙的感觉,衣着考究,是个有品位的职业经纪人,而这又会让他影响很多客户。 少年的困境给了吴镇追逐财富的欲望,现在的动力来自于自信。他要影响别人,所以他总是花很多精力去包装自己,不能让自己有丝毫从山沟沟上吴村出来的糟糕模样。 业务员目前能胜任的是小孟和小张,都是大学毕业生,一个踏实一个灵活,各有所长吧?他只要把握好业绩就可以了,其他的让他们自由发挥。 吴镇想如果有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贴心人就更好了。 第16章 湖畔瓦厂 一 志平坐在开往湖畔的三轮车上,一路咚咚咚颠簸到瓦厂。以前他也来过瓦厂,但只是上午来一趟车间和仓库,盘点好库存,吃个中饭就回总部了。 然而今天下午他坐三轮车过来,到这里已经是工人下班的时间了。搅拌机停了下来,只有两个切割机组的人在用板车拉瓦,工人们陆陆续续去到池塘边清洗工具,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下班的工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停不下来。干了一下午的活,现在终于可以把憋了半天的话,高声大嗓地说出来了。 志平拎着一个行李箱和一堆书,站在大铁门口,望着夕阳下的工人们三三两两说笑着从池塘边往回走。这时一个女工看到站在门口张望的志平,便高声地喊着“老厂长,有人来买瓦了。” 李厂长闻声跑出来,一看是张会计便哈哈一笑,说:“哎呦,来啦,上午才接到通知,说张会计到我们底下来嘞。” 志平笑笑,在办公室里把行李箱和书籍放下来,朝李厂长点点头。他明显感觉李厂长在落选董事会后,来这里做了他喜欢的瓦厂厂长,人也精神多了,跟在总公司时的一副蔫头耷脑判若两人。 志平说:“不算远,我也认识路,就在路上拦那辆车过来了,也省的他们送。” “那是,那是”。李厂长热情地说:“自己坐车来,自由自在的,想来就来。”他看到刚才的女工满脸惊讶,便说:四丫,你还说这是来买瓦的,这是我们家会计,以后跟你们几个组长打交道了!” 那个女工倒也坦然,问:“杨会计不来啦?” 李厂长不无讥诮地说:“他有重用,高升喽!” “老头了,还高升,他不来也好,机组安静多了。四丫心直口快地说着,接着又说:“我知道不是来买瓦的,但又不认识,只好喊你出来,说是卖瓦的。” “哈哈哈。”李厂长又一次发出爽朗的笑声,说:“以后就要天天打交道了,这是我们总部过来的张会计啊。” 叫四丫的女工朝志平笑笑,说这里简单,人少,账也少。 这时陆陆续续下班的工人都穿过大铁门往外走了。四丫把换下来的衣服,往肩上一搭,哼着小调下班回去了。 志平跟着厂长去那边把行李和书籍在房间安顿好后再出来,看到刚才塘边还喧哗的吵闹声,现在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只有水塘的水面还是浑浊的。切割的两个男人里有一个说着一口苏北话,那个岁数大点的老头这一直不说话,像一头老牛一样默不作声,干着重活。 志平想到刚才四丫说的话,杨会计在这里时设备组都不安静,便觉得哪里都有江湖,小小的车间也不例外。 李厂长见志平安顿下来,便告诉他吃饭在大院最西边的食堂里,吃完饭就可回卧室,下班后车间就没事了,大门锁上不用开,有事情总部会有电话过来办公室里,晚上值班到九点就可以了。 交代完,李厂长一翻身,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叮叮当当的走了,只剩下两个切瓦的男工在昨天做的瓦堆里抽检瓦片质量是否合格。 直到天快黑时,他们才陆续收工,志平从办公室出来时看见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女孩,穿着淡蓝色的工装服,扎个马尾。 志平很惊讶,这瓦厂里怎么还有会有这么年轻的女孩,她见到志平也很惊讶似的,两人只互相看了一眼女孩就穿过车间朝切瓦的方向走去。 只平看到她袅袅走去的背影,奇怪这个皮肤白净的女孩是谁呢?不可能是工人,可怎么去切瓦的机组呢?直到那个女孩跟着操一口苏北话的中年人走出大门时,志平才明白她原来是工人的女儿,过来接他父亲回家去的。 志平虽然来瓦厂几次了,印象中这个小瓦厂每天进去的都是一些本地人,小媳妇和大老爹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女孩,所以不敢多问,想那女孩也是第一次在瓦厂工人中见到一个戴眼镜的文弱书生,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吧?她也不敢说一句话呢。便 志平在瓦厂有个很大的房间,后面放张床,前面是个书房,两排书架上摆满了各种文史书籍和医学书籍,专业的财务书籍反而很少,李厂长有时值晚班会过来看一眼,看到志平埋头看书,如饥似渴的模样,一出门就感叹:“我的乖乖,张会计的书真多呀!” 他像是自言自语唠叨着不停,一直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得卧室就在办公室里间靠里面的一间小房子里,厂长值班的时候便睡在这里,志平就不必再值班到九点了。 志平很享受这里安静的环境,刚来的几天,需要尽快熟悉业务知识,工作环境也慢慢适应。下来后他就觉得这里真是块风水宝地,可以心无旁骛的看书,每天账务也很少,生产的瓦数量统计一下,零星的出售数字在流水线上记录一下。然后到月底汇总食堂的支出,列出简单的财务报表就可以了。作为一个做过主办会计的志平来说,在这里上班实在是太清闲了,志平有所不同的是,他要珍惜时间和机会,要努力学习,让自己在喜欢的知识领域里有所突破。 他想到跟杨君在一起时,曾经有过的那些励志,像是会发酵的酵母一样,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水分和温度。只是自己没法逃脱的是糖尿病的困扰和对婚姻的求而不得。志平一个月也只去总部报一次账了,他依稀想不起伍娟她们了,那个圆脸的小周也仿佛是一个闹市霓虹灯下的姑娘,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在计件工资的登记工作中,志平每天要去切割机组核对瓦数量。两个切割工人,一个是本地的罗师傅,会简单的机械维修知识。还有个陈师傅是苏北盐城人。 李厂长说到最多的话就是陈师傅一家人,志平也就慢慢了解陈师傅嗜酒如命,又少文化,只能做苦力活。夫妻两个都是在瓦厂切瓦,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在外打工多年,却常年不回来,偶尔寄点钱接济一下家里。小女儿没读什么书,一直在镇上的玩具厂做手工,输入微博,小儿子读高中。一家人的生活主要靠陈师傅工资。 妻子虽然人高马大却干不来活,吃的白白胖胖,做的一手好菜,只会每天傍晚烧两个菜,陪着累了的一天的陈师傅坐下来喝点小酒。两个人挣的钱除了家庭开支个水电也仅够吃饭了,唯一的儿子高中费用需要大女儿接济。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月底发的工资撑不到下月初的开支。 小超市里的欠账等发了工资再结,瓦厂每月都是如期发下工资,小超市里的欠账也就按时结清。这是因为两夫妻在瓦厂上班,小超市的老板有保障收回一个月来的陈师傅一家所欠的费用。 陈师傅因为有瓦厂,在小超市里的消费,几乎就是信用卡透支了。有时候超市老板还会推荐最新最好用的产品或者口味最纯正的粮食大曲酒,陈师傅统统笑纳。志平想到自己三番五次的搬家,像个吉普赛,却没想到陈师傅一家才是真正的吉普赛人呢,只是他们为什么要说一口苏北话? 第17章 陈师傅一家 一 志平在瓦厂安安静静地过了一天又一天,他没有刻意去问陈师傅一家跟苏北的关系,但却很注意听李厂长跟任何一个人说话时,提到陈师傅的每一句话。渐渐地他也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陈师傅亲生父母是巢州人,但家中孩子太多,养不活老四,便被苏北一对老夫妻收养,安徽老家这边尚有联系。等到陈师傅长大娶妻生子,第三个孩子是个儿子后,陈师傅便想着回老家认亲生父母了。为何抛弃养父母的原因,陈师傅从不提一句,旁人也无从猜测。只是现在瓦厂人看到陈师傅是个吃光喝光的人,骨子里就有迁徙流浪的血脉。 安徽老家的父母看着当年那个养不活的小孩,如今拖儿带女一大家人了。老父母一开始为了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对三个小孙子格外好,只是儿媳妇是苏北人,不管生活还是语言习惯都出现矛盾,加之举家回迁一直是居无定所。第二年,两夫妻攒着在轮窑厂出苦力,拉了一年板车的血汗钱,终于咬咬牙买了一处闲置多年的老宅子。 夫妻俩后来继续在瓦厂出苦力拉砖,两人像是客居他乡,低头拉板车的日子不用看别人脸色,一天的劳累唯有晚上的那顿酒可以消解,两人用空酒瓶计量着离开苏北的日子。 吕婶的娘家在大运河边上的一个小镇上,苏北向来是鱼米之乡,吃喝不愁。然而,现在她只觉得这里很难见到冒黄油的咸鸭蛋,自己做的藕粉圆子也不是老家的味道。如今在乱石澥村靠水吃水,也是一言难尽,银鱼虾米的味道还是觉得淡了点,老家的大闸蟹才算真正的大湖鲜味。 吕婶内心从没有把这里当成家,心想最多住个三年五载,再多也就是儿子学校毕业不念书了,他们还是要回到盐城那个大运河穿街而过的小镇上。虽然她了解陈师傅未必如她所想的那么坚决逃离此地,可是当初回来时的决心,随着处处不如意,早已心生悔意了。吕婶认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该喝酒时喝酒,该干活时干活,她想老陈要不了三年就会主动逃离了。 所以吕婶在这里过日子,遇到的人和事,她总是随心所欲,从不委屈自己适应他人。 虽然如今日子紧巴,但是在吃喝上从不含糊。可以住的马虎,穿的随意,唯有吃喝上倾其所有,今朝有酒今朝醉。 半个月后,陈师傅夫妻盛情邀请新来的张会计和车李厂长一起来家吃晚饭,还让切瓦的同事罗师傅来作陪。 那天下班后,偌大的车间又恢复了平静,没有一个人影。李厂长去食堂打招呼,今晚他和张会计不吃晚饭了,然后就掉头走开。司务长杨阿姨赶过来问你们去哪里?李厂长像是没听见似的,一声不吭地回到办公室。让杨阿姨心里犯嘀咕,从来厂长他们出门吃晚饭都有去向,唯有今晚不知何处。 李厂长带着张会计,拎着两瓶古井大曲酒还有一些饼干水果,兴冲冲地往村里头那个老宅子走去。 陈师傅几年前买下的老宅子,在村中间的一条巷子尽头。张会计第一次来,跟着和李厂长往前走时,沿路的几户人家都在门口吃晚饭,大人们端着饭碗跟李厂长打招呼,笑嘻嘻的望着李厂长带着个年轻人往陈老四家去,那种微妙莫测的眼神和笑意,让张会计只觉得奇怪,自己第一次去陈师傅家,何何以如此怪异? 巷口尽头是一户三进大屋子,推门进去是方天井青石板的井台地面,大门对着天井高高的围墙,屋子里在白天也要开灯。志平他们进了客厅,只见一个满头白发,却面目红润的老头坐在客厅看电视,李厂长上前打招呼。吕婶听到有人进来忙用围裙揩揩手,笑容可掬的说:“哎呦,你们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呀,” 吕婶除了眼睛眯成一条缝,脸庞像是蒸发的馒头,她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接过两瓶酒,笑眯眯的又回到厨房了。 李厂长微笑着跟老头打招呼:“方老爹过来了。”志平才知道这个白头红脸的老男人就是陈师傅在窑厂时认作干爹的方老头了。 老头无儿无女,单身一人住在窑厂,却认了陈师傅为干儿子,才使得陈师傅亲生父母积怨颇深,直到水火不容。 当年陈家虎带着一家人在轮窑厂出苦力,方老头仗义相助。后来,陈家虎的亲妈气不过,骂儿子不孝敬亲生父母。对野山上来的老男人当亲爹供种,并且四处泼污水,老男人就是个老光棍,只有儿子才能吃得下这泡屎。 那时的言语有多么荒诞无稽,现在的吕婶就有多么厌恶婆婆的嘴脸。 第18章 陈家的晓月 一 大家客客气气地坐下来,客厅摆设简单,一张油亮的方桌上面摆着烧好的几盆菜,客厅的下檐是一个连廊的厨房,开一扇窗就能看到天井的上空,白胖的吕婶一刻不停地在厨房忙活。 陈家虎听到客厅里来人的喧闹,便从房里出来,笑嘻嘻地拎着一玻璃瓶自己泡制的桑葚酒,紫红透亮的果酒色泽诱人,瓶底下是厚厚的一层黑色的桑葚。陈师傅一开心,忍不住说了一口苏北话:“我的乖乖嘞,有这个酒嚯就是给个皇字也不换呐。” 吕婶在厨房也用苏北话夸赞:“你不晓得这个酒多好嚯!” 这时陈师傅的二女儿和小儿子也从后院走进来,见到李厂长喊了一声“大伯”。小儿子是第一次见到张志平,并不知道称呼什么,笑一笑就钻进房间去了。 女儿倒是大大方方朝志平一笑,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拿着一把洗干净的韭菜送给在厨房里做饭的妈妈。 李厂长关切地问:“晓月也帮妈妈烧菜了?” 里面吕婶听到后夸赞地说;“是的呀,那个鱼就是晓月烧的,比饭店烧的还好哎,不知用的什么料子?” 志平觉得吕婶很夸张,在一个并不熟悉的男孩面前夸自己的女儿,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还有他刚进村时,村里人端着饭碗停住筷子看过来,那奇怪的眼神里面内容丰富,真是莫名其妙啊! 吃饭的时候,李厂长带着张会计坐在上方,然后依次是方老爹,罗师傅。陈师傅吕婶带小女儿在下方。 志平从没喝过那红亮的桑葚酒,尝了一口微微有点甜,也不那么火辣的刺激嗓子了,有种喝饮料的感觉。然而这酒很快就来劲了,志平感到脸发烫,大家喝的起劲,纷纷说陈师傅儿子读书的用功和二女儿的懂事乖巧。 吕婶喝了酒后,声音更加放开起来,听到别人夸赞儿子女儿,便来者不拒地接纳了这些溢美之词,笑眯眯的看着你夸完。 那道红烧鲫鱼果然味道鲜美,细嫩的鱼肉吃进嘴里嚼两下就没了,志平不明白如何把鱼烧成这么透彻,这是第一道清盘的菜肴。 看着菜盘子一点点都光了,大家还是高谈阔论,吕婶又进厨房倒出一大盘油光发亮的花生米。花生米一上没有一点点焦糊的斑点,乍一看还以为是生的。吕婶笑嘻嘻地说:“这花生米我们用开水烫过后再下油锅炒的,中途要停一次火,炒出来才这么好看呢!” 大家早已对吕婶端出来的每一道菜都赞不绝口,犹如称赞她儿子学习成绩好,大女儿有本领,小女儿乖巧。 然而,这次吕婶听到李厂长他们的夸赞,想到搬迁来的那几年来所受的种种苦楚,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从六年前搬来的家庭矛盾说起,说是人心难测,当初过来时说的那些话,一句也兑现不了。 回来的第一年,虽说是亲生父母,做的事也让人寒心。他们从苏北带来的被子衣服,因为没固定住所,放在父母那边的衣服被子都让兄弟们占去了。也真是穷家穷到老底子里了,兄弟们就没有正儿八经成个家的。 陈师傅一家本来勤勤恳恳在大圩种了几亩地,没想到收成还抵不过化肥农药,更别说那些积累下来的农业税了,被迫无奈放弃种地。一家人跟在方伯伯后面上轮窑厂出苦力,却被老不死的满嘴喷粪,要不是两个小的在这里读书,吕婶说一气之下她就回苏北了,永不再回来。 吕婶从受苦的过去说到儿女们的当下,感觉轻松多了。她在诉苦时,陈师傅只静静的听,那些亲历的时光,在记忆里在醉意朦胧里消失。 那天晚上喝光了桑葚酒,又开了一瓶李主任带来的古井贡酒,所有的菜都光盘只用花生米下酒,志平和李主任出门时方爹爹踉踉跄跄里要骑车回轮窑厂,陈师傅不让,说歇一夜明天一早回去。 看到两人拉扯,李厂长连招呼都没打,拉着志平,顺着深秋冷月照亮的乡村小路匆匆往瓦厂走去,等李厂长走出村口时,他说吕萍真是能讲能喝的一把好手。志平听了想笑,感觉李厂长在说吕婶就是不能劳动。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只有像她这种豁出去的性格,才能在乱石澥扎下根来。你不晓得这小小乱石澥关系复杂哦,我们瓦厂这么多年来,经我手里办的事,见过的货色,鬼比人还多。” 李厂长像是醉了似的,指点瓦厂的江山,评述了村里的风流人物,但志平却觉得李厂长的感慨句句都有所指呢。那些听来的话只有自己日后慢慢想吧,至少此时在心里,他第一次认同这个有点吉普赛人风格的家庭只是他们日子太紧吧,除了吃的像样,其他也就没有像样的了! 二 以后的日子里,陈师傅和吕婶对张会计格外热情起来,热情的让志平感到蠢蠢欲动的不安分。 志平隐约记得那天晚上有人问过他的年龄,还不经意跟陈晓月比较了一下,吕婶就嗤嗤的笑,然后志平就脸红迷糊的厉害,记不得其他事了。 现在志平统计工资时会小心很多,生怕漏掉陈家虎和吕萍的计件数量,他除了格外关注陈师傅和吕萍的工分有没有记错?他还很想知道陈晓月的事情,哪怕一点半点消息,他也很满足。但奇怪的是,李厂长以前经常说到晓月,说她除了读书不多,其他真没话说,模样出众,家务活也拿得出手。可是自从他们去陈师傅家吃过饭后,李厂长很少提到晓月了,志平像是陷入好奇的怪圈,他格外关注晓月的事。 又是一天下班了,吕婶出门时坐在办公室里,对一个人静静看书的志平说:“张会计今晚来我家吃晚饭呗!” 那种邀请像是恳求赏光而不忍推辞,吕婶又加了一句:“还有晓月烧得鲫鱼哦。” 志平望着吕婶笑一笑,并没说一句话。但吕婶立马点头说:“我再买点菜,你等会跟陈师傅一起来哦。” 吕婶说完就轻手轻脚的走了。 晚上志平值班到七点多才一个人悄悄的去了乱石澥,熟门熟路,他像是上次喝酒忘了一件东西,这次去取回来。 他熟悉的连水果都不用买,一个会计去一个员工家吃顿晚饭的事,还用得着带东西吗?志平这样一想就放开多了。 初冬的乡村已经很安静了,志平穿过那条巷道,推开虚掩的大门,天井上吊着一盏昏黄的门灯。吕婶听见门响,便开心地说:“平子来啦,坐啊坐啊!” 吕婶响亮的笑声可以穿过墙壁,像是告诉邻居和村里人,瓦厂的张会计来我家吃晚饭了。 晓月在厨房里滋滋啦啦的炒菜,吕婶和陈师傅早已坐在客厅的方桌上开始对饮了,志平不胜酒力,只倒了小半杯。 吕婶还是如上次那样说了许多他们搬过来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事,家里的亲戚几乎没有了一个好人。然而村长会计也没一个好的,为了逼他们交农业税都不让他们换新户口本,他们家一直是那本蓝皮的老户口本,村干部说农业税不交就不让你家孩子参加高考呢,这帮坏透了的小鳖怂。 晓月坐下来喝酒时,吕婶立即停止诉苦,而是开心地夸张会计比以前的老杨会计好了一万倍。杨会计是有私心的,厂里那几个和他同村的女工,就多几个工分,他们外地人就受欺负。 陈家虎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那以后小张来了,我们不就公平了吗?干多少是多少!” 吕婶也端着杯子跟张会计碰了一下说:“你喝呀,喝呀!” 那愉快的声音仿佛未来的日子如同美酒一般醉人。 陈师傅很少说话,但他对苏北回来后,在窑厂拉了一年板车攒钱买老宅子的事,却津津乐道。 他很骄傲的说起自己在窑厂的工作,受到厂长表扬,那份满足得意之情,借着酒意又重来一次。 “唉,小张哎,在窑厂,车间主任有时都听我话,他每天早上来第一件事就问我,哪些窑口能出多少砖,只有我心里清楚。车间主任一有空就请我们夫妻俩喝酒,嘿嘿嘿。”陈师傅甜蜜地回忆着在窑厂的时光。 他再一次享受到别人对他的尊重,那时别人都不叫他老侉小四子,而是改口叫陈四爷了。只是到了乱石澥,别人才叫他侉子。 后来晓月也起身陪张会计喝酒,吕婶就觉得笑得抬不起头来,说两人真般配呢。 志平只装作自己喝多了,脸红的说不出话来。陈师傅则眯着眼,微微的笑。那一刻,志平在微醺的状态下更加沉醉了。 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他认同这个勤劳吃苦,及时享乐的家庭。 一直到很晚的时候,志平要回去了,陈师傅让晓月送送张会计。他拉住志平的手说要公平,要公平对待他们夫妻啊! 志平觉得陈师傅真是喝多了,哪里不公平了吗?志平觉得自己不拉帮结派工,正常开展自己工作就行了。他忽然想到,今晚也算是正常的会计拜访工作呢。 志平和晓月两人,走在通往瓦厂的小路上,志平对晓月说:“你爸喝多了。” “他们就那样,每天都喝的烂醉,两个人都馋酒。”小月说的决绝,仿佛那不是她的父母。 “那你劝劝他们啦,少喝一点呗。” “怎么劝,会听小孩子的吗?我现在就想白天上班,晚上回来,躲起来不看他们一眼才好。小弟周末才回来,我天天晚上躲在房里不出来的。” 志平叹息地哦了一声,他觉得这样的家庭对孩子还是不负责任了。他想拉一下晓月的手,又不敢贸然,便端端地说了一些劝慰的话。一会就到了瓦厂门口,月亮隐到云层里去了,大地朦朦胧胧。志平想说几句知心的话,又无从说出来,晓月也只站在那里,并不走开,仿佛在等一句话,等一个动作。终于两人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最后志平志平最后只说:“谢谢你送我,你回吧。” 小月点点头,步履轻快地消失在村道上。 三 第二天,李厂长问志平昨晚值班到几点。志平愣了一下,说正常时间啊,李厂长仿佛明白,只是志平不想说自己昨晚去了哪里。 小会计跟陈家虎二女儿谈恋爱的事情,首先从女工之间传开。直言侠义的四丫,着急的直接问志平:“你在跟乱石澥的现在谈吗?” 志平被问得很惊讶,连忙否认,却又老实的说只去过她家吃过两顿晚饭,别听人瞎讲了。 四丫仿佛明白,其实也真不明白,到底有没有谈。她第一次听到这话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年轻,有知识的小会计怎么会找那么破烂,名声不好的家庭呢? 所以连忙过来问怎么回事,但从小会计忙不迭的否认中,她至少看出小会计不是在认真谈这事,也许只是处于不知情的懵逼状态呢? 四丫又坦诚地告诉志平,陈家名声不好,外来户,挣的钱都吃光了,不可靠呢! 说完,她又加了道保险:“如果你想找女朋友,我们村有个师范毕业生,分配在镇上小学,有稳定工作,人长的又好看,什么时候你过来我介绍给你。” 志平感觉像是被机关枪扫射过一样,他无一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只有在心里感慨为什么要生病呢?否则即使下到车间也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女孩呢? 四丫走后,志平心里像是一壶烧开的水,怎么也静不下来。对于陈晓月,他只是觉得生在这个名声不好的家庭里,并不是她的错。晓月还小,以后完全可以改变,而这个家庭,志平又忽然觉得他们本来都没有错,只是因为交不起农业税遭到村干部的否定,而挣钱买房子时又被亲生父母误解,放大了的婆媳的矛盾关系。 除此之外,又找不出这个家庭到底错在哪里? 然而,当他再次走进这个整天吃喝,弄得家徒四壁,女儿早早退学的家庭。志平心中又心生恨意了,他在心中狠狠的画了一个叉叉。 李厂长这几天观察了志平的动态,他甚至都清楚志平去过陈家后的心里想法,那是不甘心又无可奈何的矛盾心情吧?然而,李厂长比志平更理智地认为,年轻人得了这种糖尿病也是个凶猛的老虎,会骇跑无数女孩呢? 这几天志平再去陈师傅家时,他呆的时间很短,只是看一下陈晓月在不在家,或者看看他都在看什么书?听什么歌?他想详细了解陈晓月离一个有理想的女孩到底有多远? 晓月的房间里,除了一些小学教科书和弟弟的初中课本外,并没有什么文学书籍。志平看到书堆里实在乏善可陈。问:“你除了看这些书,还看什么书呢?” 陈晓月侧过脸去,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白皙的脸上,看起来很温暖。半天陈晓月才说:“还看《红楼梦》呀!” 这是让志平意外的,他不料一个小学生会看《红楼梦》,而自己则刚刚看过周汝昌索隐的《红楼梦》考证,于是便精神满满地笑着问陈晓月,喜欢红楼梦的哪些人物呢? 又是一阵沉默,陈晓月仿佛很为难的样子,半天才说“贾宝玉林黛玉咯”。 宝黛当然是故事里的一二号人物,形象丰满,是绕不过去的经典之作,所有的恋情都有林黛玉式的淡淡的酸味。 志平于是笑笑,心里想,《红楼梦》里本来就是一段关于大家族的故事,那么生动形象,全景式展示了一个封建王朝生活画面,又岂是一两个人物能说得清的? 志平在感慨康雍乾王朝的人物命运,晓月则为自己没多少知识,却点了《红楼梦》的大名而尴尬,两人都久久没说话。 志平却有些痛苦了,他看过陈晓月所有的书籍,只能说她学历太低,但所幸有些悟性,不会太难沟通。 可志平想到自己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才能爬到半山腰,这样的高度小月又要多少年?或许她永远爬不到这样的高度吧? 那天晚上,志平回到瓦厂时,是小弟和晓月一起送他回到那条大路上,三人都没怎么说话。志平在心里想着,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来了。陈师傅家的故事也只是很普通的人间故事,那些没读过多少书,谈不上有知识的家庭大都拼着一副体力挣几个辛苦钱罢了,他们自己也有喜怒哀乐,但只是灿烂星空里的一颗小小的星星罢了。志平这样想着回到瓦厂,将沉重的大铁门咣当一声锁,好像是割断了自己所有的烦恼。 然而,志平躺下来时,却怎么也忘不掉小月那白皙的脸庞和多情多水的眼睛,甚至连她的大鼻孔都觉得无比的俏皮。这种强烈的喜欢,是陈师傅和吕婶心知肚明的默许。 接下来的日子里,志平对乱石澥村那么陌生,他只有一条熟悉的路好走了。有时志平刚刚踏进天井的大门,吕婶就伸头出来喊:“张会计,晓月刚刚出去,来屋里坐一会吧?” 仿佛志平就是为晓月而来的。志平忙回答:“没事,我就是来转转的”。 志平的否定和吕婶的告知,正是相映成趣呢。吕婶则仰头哈哈一笑,那是对年轻人害羞心理的认同,仿佛在说谁还没年轻过呢。我们都是从年轻时候走过来的呢? 第19章 李厂长的困惑 一 这天李厂长陪行政村干部在食堂吃饭时,陈师傅因为昨天切瓦干了杂活,在计件工资上便抱怨不公平,陈师傅消极怠工,坐在瓦堆上骂人。他一副皇亲国戚的模样,说早已看不惯这个瞧不起那个,说以后有你们的好日子,说到最后竟然骂骂咧咧起来。 李厂长送完村干部回来时,坐在办公室里喝茶,想到这几天张会计没再去乱石澥村了,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态,便把还不干活的陈家虎叫到办公室里来。 李厂长坐在老板椅上转过来问站在一边的陈家虎。 “最近这几天怎么没见张会计去乱石澥了,两个孩子闹矛盾了吗?” “那没有,我不让去。下个月窑厂老爹爹要做寿了,这是大事啊,先要商量好。没有结果我能让他空手去吗?” 陈家虎说得不容辩驳,是理所当然的肯定。只是他把时间状态弄错了,李厂长心想,如果张会计和晓月结了婚,去给你们如此孝顺的方老爹爹做寿,也不为过,只是现在你也太超前了。 李厂长想到刚才自己陪村干部吃饭都不安宁,憋着怒火。他认定陈家这对夫妻就是拿着女儿做幌子吊男孩的胃口了,再看刚刚他一副倚老卖老的神态,便破口大骂起来。 “你别犯浑了,猪油蒙心的家伙。事情还早着呢,就摆老资格,两个孩子的事你心里清楚,大杨小杨村,好姑娘多的是。你们那个家庭,你心里更清楚,我实在是看晓月可怜,拉她一把。你家大姑娘,我想拉也拉不到,她在外面做什么事,你不知道啊?整天跟我装。 “现在这两个孩子的事情,你给我想清楚了,合理的要求都能接受,其他的歪门邪道趁早了断。 “还有以后在车间里面该干的活一样不要偷懒,让小张会计有一点点为难,我就加倍处罚你,让你长记性。小张会计帮不到你什么忙,现在帮不上,以后也帮不上。你所有的困难,我能照顾到你都照顾了。不要给我乌龟荡秋千,甩壳(阔)。 “你只要老老实实干活,把每天的瓦按质按量地切割完,检测到的次品如实上报,不跟工人闹矛盾,我会尽力照顾你的。 “我不是你亲爹,也不是你干爹,我是瓦厂李厂长,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在我面前少来。” 李厂长满脸的麻子都快迸发出来了,说的陈家虎刚想张张嘴又咽回去了,半天没再吭声。或许他心里认为志平早已吃定他女儿了,才如此甩脸,但此时听了厂长一顿暴风骤雨,把他这几天发热到冒烟的头脑彻底浇灭。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心里既诧异又生气又憋屈,但都不敢乱走一步,直到李厂长消气了,他才悄悄溜走。 傍晚,志平才从总公司骑车回来,已是下班时分,他一头就冲进房间那边,躲在里面不出来。 李厂长却接到一个女生的电话,尤其让他惊讶的是,那女孩的声音异常熟悉,电话里她客气的问张会计有没有到车间了,让他回个电话。 李厂长努力回忆这人是谁?终于想起来,问对方:你是……霞儿吧?” 果然电话那头改口叫了声“大伯”,他正是宋霞。 挂了电话,李厂长有点发懵,宋霞不就是送了宋国良的女儿吗?怎么又跟志平搞到一起了? 难道中午他错怪陈家虎了?这事情他的再仔细问问,这两天张会计一直在忙什么?他可不想做事有头无尾呢!难怪说想吃到十个糖芯大元宵太难了呢。 第20章 宋霞 一 志平这几天因为公司团委组织活动,早上去晚上回,车间流水账都要加班统计了。 那天,《环湖通讯》通知巢州的记者程一水来集团讲写作课,。志平倒是知道程一水,以前他就是湖滨镇中学的语文老师,经常在报社投稿,后来被当做人才调到日报社了,最近也会来环湖集团参加各种政府宣传工作,只是志平从没见过程一水。志平不知道程大记者是专门给他们上课吗?还是卖书?志平想着到时候再去看一看呗。 周末的时候上班的人少了很多,但团委和办公室文员仍然坚守岗位。上午十点,几十个人挤在多功能厅,听陈大记者的讲课。志平进来的时候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聚在一起听程记者在高谈阔论了。虽然不一定都是科班出身,但大家都有写作的梦想,期盼着自己的文字,能在心仪的刊物上发表。 志平只跟一个熟悉的同事点点头,然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他觉得总部活动多,但不适合他了。志平望向窗外,想到自己在瓦厂车间,心如止水了。他怔怔的望着窗外工业园那边,早已围起来的农田,但一直没建厂房,荒草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程一水进来了,一个清瘦模样的中年人,他站在讲台上,客气地朝大家挥挥手,一副很自信的样子。 志平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中等个头,西装革履,自命不凡的大记者。程一水先自我介绍了一番,便有人赞叹不已,志平却觉得了了,几篇报告文学和地级刊物的稿件算什么呢? 然而程记者开始以他的一篇作品来讲述新闻稿件的写作要素。 志平听他说的那些公式化的新闻语言一点也不感兴趣,但程一水还是在口干舌燥里说着,直到嘴角冒起泡沫,他终于喝了一口茶,夸赞刚刚读的这篇通讯稿的重大意义,顾盼自雄呢。 这时志平实在忍不住站了起来,以提问的方式说:“如果稿子再多一点文学性,比如一开始的用七月骄阳似火来形容干旱。改为:七月份的这一天,老丁头家的水井已经浑浊了好几天,今天已经彻底没水了。是不是修辞更丰满?读起来文学性更强一些呢?” 程一水不屑一顾:“那还叫什么通讯稿啊?通讯稿必须按我刚才说的三段论,有条有理,好看不好看在其次。” 志平反驳:“如果每一篇通讯稿都是这种三段论,注重条理,那就是毫无文采的开头,论证式的叙述,总结一下算结尾,这不就是八股文了吗?毛主席也反对党八股啊!” 程一水非常诧异,怎么会有这么刁钻的提问和辩解,便不想说话,志平继续发挥道:“渡江战役通讯稿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稿,它没有干巴巴的叙述,还写了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经典诗句呢。” 志平说完就坐下来了。 这时底下的同事们都惊讶的睁大眼睛,忽然有人带头呱嗒呱嗒的鼓起掌来,人一鼓掌,配合着刚才志平的精彩发言,气氛到了高潮。 本来志平已决定不在任何场合说话,发表自己的言论主张了,只是刚才他想到自己以后将长期蛰伏在瓦厂,并将这作为自己的终结发言,他心里是孤傲不服气的,只有外表他是屈服的。 程一水接下来就没法说了,不过他心里也清楚,眼前这位发言的人话并没错,便尽量压制自己心里的不满情绪,做到平静大度。他问志平:“你是经常看《南方周末》吧?” 志平看着程记者近视的眼睛说:“我自费订阅好多年了。” “哦,难怪呢,怪不得你问的问题很尖锐,不过以《新京报》《南方周末》为代表的尝试文学化写通讯稿的做法,只是尝试,我们初学者还是要运用一些成熟的规则吧。” 志平没再说话,他看不起程一水的写作水平,但又佩服他的情绪控制的能力。程一水在最后果然推销他的报告文学《水乡纪事》。志平没再往前走,转而朝后门出去了,他不知道程一水内心是如何骂他啥也不懂的瞎起哄,耽误他好事呢! 团委安排在餐厅午宴的时候,志平像是风光无限的英雄,参加听课的同事们纷纷围在志平周围,佩服他的文采,更佩服他的勇气。坐在志平身边的圆脸姑娘便是设计室里的宋霞,她钦佩的眼神让志平说了很多话,志平并不认识,只当自己是在团委里的最后一次宣泄了。当宋霞问他能否推荐一两本书时? 志平便说:“多看外国小说吧,狄更斯的巴尔扎克的都可以,中国的就少看了,不过张洁新出的一本《无字》倒是值得一看。是中国三代人的婚姻故事,但叙述方式却不是传统的模式。” 中午志平没喝一滴酒,整个下午却醉醺醺地飘啊飘。他晚上回到瓦厂值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拿起来问:“谁啊?”。 对方便咯咯笑起来,志平心下疑惑,话筒里却传来宋霞的声音:“张老师,这么晚没打扰到你吧?我是宋霞。” 志平连忙说:“没事,我还在看书呢。” 志平又从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说起,有说到抗战时期傅雷翻译这本《约翰克里斯多夫》时写信给作者,要求版税的趣闻,志平还说了很多世界文学和一些风起云涌的历史话题。 时间过得很快,宋霞竟然无与伦比的崇拜起志平来,最后说一定要下车间来看看他的书房,志平却感觉宋霞是要来看看他的人,最后改口说看他的书房了。 那天晚上的通话让宋霞和志平两人都很兴奋。平像是在树林里迷了路,前面有一束光,终于看到一条有人走过的小道,甚至隐约看见一间小屋了。 连续几天,志平不再去乱石谢村了,陈师傅有时看到志平骑着辆单车匆匆去总部,下午才回来。志平从窗户看见吕婶走过来也会不说一句话就绕开了。 这一切,李厂长都看在眼里,只觉得陈家虎和吕萍又在耍花样了。在心里暗暗着急,张会计以后还是把晓月带离这个家庭吧? 直到他一天晚上接到宋霞打到办公室来的电话,才明白问题的症结,宋霞她太熟悉了,宋国良的女儿宋国良是临湖村的村干部,他女儿宋霞跟李厂长女儿从小到大的闺蜜,他惊讶宋霞不是一直跟秦师傅的儿子在谈恋吗?难道志平不知道? 那天晚上,李厂长就跟志平聊到总公司的事,聊到秦师傅,聊到秦师傅的儿子和设计科的宋霞谈恋爱,他只是慢慢悠悠地说,却不动声色地观察志平的脸色。志平先是平静听李厂长在说话,后来脸色通红,直皱眉头,志平应该是完全不知情了。李厂长再仔细一想,只凭自去年开始来来去去换过几个分厂车间了,不知道总部的情况也属正常。 让志平惊讶的是,原以为自己在选择宋霞和陈晓月,没想到宋霞也在比较他和秦飞呢?他心里一下子对圆脸活泼的宋霞产生了厌恶,觉得她还不如简单点的陈晓月,读那么多书又怎么样呢?不过是选择的范围更大一点,对爱情可以把三角,四角罢了。 只是志平没有意识到他对宋霞贴的标签又何尝不是他的呢?又何尝不是大多数读过书的年轻人的呢?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后来李厂长让志平把话说清楚,要志平慎重选择,是跟晓月继续?还是跟宋霞谈,当然宋霞要比晓月档次高了不知多少倍?只是她能否接受糖尿病呢? 李厂长一句话就把志平的老底挖出来摆在面前。志平摇摇头说跟宋霞就算了吧,只是他不知如何拒绝。 “我来,我来把情况说清楚!”李厂长再一次做了志平的开路先锋,为他扫清一切障碍。 他心里也很同情志平的选择,如果不是因为身体有病,再怎么选也不会选了那样的家庭,他应该让志平知道女人的危险期是哪几天,争取尽快让晓月怀个孩子,尽快离开这个家庭吧。 接下来的几天,李厂长看到志平时,觉得一切都很明朗。 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天沙尘暴吧,但阳光明媚,天朗风清的日子就格外美好了。 志平一开始觉得自己的所有心思想法都没逃过李厂长的火眼金睛,后来觉得只不过他走的弯路李厂长都走过而已,李厂长像父亲一样包容了他。 最后他说自己跟小月交往这么长时间了,只要以后能带晓月走,他现在愿意委屈,也愿意接受那样的家庭。 李厂长说:“不要说委屈,因为身体的现实摆在这里。再说这里只是个过渡,以后迟早要离开这里的。” 志平觉得严厉的李厂长,总是让他有希望。最后李厂长大手一挥说:“那好,过两天我们去晓月家,这个现成的媒人我来做好了。永远要知道,感情的事,别人干涉不来,但感情的事又不能开玩笑,必须老老实实。” 志平现在默默地听着,想到自己的开小差,还是被李厂长点出来了,脸上一阵火辣辣的难受,用几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厂长,说再也不那样了。然后问自己身体不好的事,如何跟晓月说。 “以后再说吧。”李厂长悠悠的叹了口气,他总是为志平的身体感慨,他诚心实意地要帮助志平,身体好的时候,他帮,身体不好的时候,他也帮! 第21章 李厂长愿做现成的媒人 一 星期六的晚上,李厂长带着张志平又去了趟陈师傅家。还是那个天井连着厨房的小院,家里没什么家具,空空荡荡的干净,吕婶在厨房忙着烧菜。 志平这几天的反常,让吕婶心里狐疑,更让陈晓月心里难受。早上她一个人悄悄的站在村口,看见志平骑着自行车去了总部,晚上什么时候回来,她就没再见到了。这两天爸爸晚上回来也不喝酒了,总是早早躺下,在房间里唉声叹气。 听爸爸说这两天小会计很忙,要去总部报账,别人眼里是会计去报账,只有她心里明白不一定是报账。她听志平说过公司的办公室和团委经常找他,而那些人都是年轻的女大学生呢?她在心中泛起一阵酸味来,她希望今天志平扑了个空,一个女同事也见不到。 这样的心情煎熬着她,让她一天没上班,比上班还累。安静下来她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心想张会计不就是跟她爸妈关系比较好的一个年轻会计吗?来过家里吃过几次晚饭而已,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很短,仅限于小张会计来他家和她送小张回厂里的路上。 哦,那段路上的时光实在太美妙。有时是她和弟弟一起送,有时候就只有她。有弟弟在时,他们还嘻嘻哈哈。她一个人跟小张会计走在路上时,一句话也不说,那份悄悄地激动的心情,不忍心打扰。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啊。 在他们跨过一道干旱无水的沟坝时,小张会计拉了她一下手,那么有力热乎乎的大手。暮春的晚上,天气很凉,她的手纤细冰凉,但张会计的手肥厚而温暖。 两个人跨过沟坝,一直没放开。她的心砰砰跳的厉害,两人悄无声息的站在坝埂往西走去。她抬头望见絮状的晚云,圆圆的月亮早已害羞似的钻进了云层。 那段路也就十来分钟便到了,站在马路上志平对她说:“回去慢点儿。” “没事,我带了小手电。”说完她在裤兜里摸出一把小巧精致的手电筒,摁一下便射出一道白光来。 “啊,你还带着电筒来了!”志平惊讶。晓月却娇笑,在黑暗里骂一句“傻子。” 今天晚上李厂长又带着张会计来吃晚饭了,她突然不想出去,只偷偷的躲在房间里,听他们都在说什么话,如果是对自己不好的话,或者是不想交往的话,那就不用出门了。 她尖着耳朵听李厂长说话,听妈妈说话,听爸爸说话,是没听到张会计说话。至于她很关心的,这两天张会计总是往总部去报账的事,也只字不提。 她正在焦躁不安的时候,听到李厂长喊她的声音:“晓月呢,出来陪我们会计呀!” 李厂长假装酒喝多的样子,陈小月便拔门而出,笑盈盈地答应着:“哎,大伯,我来了。”然后站在妈妈身旁,望着张志平一眼又掉过眼光看着李厂长,仿佛她是李厂长手下的一名工人,等着今天安排在哪里呢? “晓月呀,我来跟你说两句,刚才跟你爸妈说的,他们都没听见,我要重点跟你说。”李厂长说着拉住晓月的手,像是对待自己女儿似的诚恳。“晓月,你要听大伯说,张会计来这里不久,很多地方不熟悉,你没事时候要带她出去走走。” 然后李厂长又拉了志平的手说:“张会计,你看的书多,晓月有不懂的来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她。而且我今天要你向晓月保证,以后她不管问什么问题,你都要老老实实的回答,可好?” 志平当然知道厂长的用心,便诚恳地说到:“我会老老实实回答的。晓月看到志平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那些焦虑瞬间荡然无存了。” 李厂长又说到给方老爹做寿的事,让陈师傅不要太着急,事情会水到渠成的。 陈师傅就不好意思地笑笑,仿佛早已忘了几天前他在瓦堆上骂骂咧咧的话了,只是诚恳地说:“厂长,你别当那么多人面说我,我要面子呢,你还说过让我当车间负责人呢。还怎么当?” 志平听了想笑,突然觉得喝了酒的陈师傅像个孩子。 李厂长也微笑地说:“你这么长时间了,也知道我就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那天你不干活,在那里骂骂咧咧,我就来气了,所以喊你进办公室也就没好话了。 “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都要认认真真把事情做好,让两个孩子自己做主,不要干涉他们,提供方便,这才是家长该做的事。” 晓月一脸幸福地看着志平笑,志平也觉得山环水绕那一段弯弯曲曲的路终于抛在身后,剩下的就是绿水随着青山转了。 李厂长说到方老爹爹做寿时,让他过来做,到时候张会计送一份大礼,他也来喝杯酒呢。 吕婶听了咯咯直笑,连声说好的呀。陈师傅就更加得意忘形起来,说着就打电话通知方老爹爹。 “不不,你让他现在就过来,再喊罗师傅我们四个人打麻将,明天上午你们迟一点去上班,把瓦切掉就行了。”李厂长这样安排着,陈师傅激动地现在就要去接方老爹爹呢。 只听李厂长又说:“张会计和晓月去接老爹爹,然后晓月把张会计送回去休息。我在这里打麻将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走。” “不用走了,我们睡一起又不是不行哦” 陈师傅的话又让吕婶笑得抬不起头来。 二 晓月和张会计趁着月色骑车很快到了窑厂,老爹爹一听放下酒杯,一把锁挂在门上就走了。 方老爹爹的三轮车跟在后面咣当咣当响,他让会计先回去,不用等他。 晓月便和张会计直接去了瓦厂。 乡村的夜晚安静极了,月色融融,两人像是久别重逢一样的上上下下打量个够,晓月又笑个不停。仿佛那些天里的猜忌,着急,煎熬的心情,只有这无拘无束的笑声才能补偿回来。 然而,晓月却一句也不问志平那几天去公司做什么了。 两人到了瓦厂门口时,志平熟练地开了门,然后拉着小月的手迅速往房间里走去。夜空干净的没有一丝云彩,一轮明月照着车间大院浩浩荡荡,仿佛十万大军走过后的安稳平静,只有食堂那边远远地亮着一盏灯,今夜的车间安宁,人也心静。 晓月只在白天的时候来过志平的房间,晚上还是第一次来。她微笑地在一排书架前看来看去,大多是文史类书籍,她并不懂。专业书就更是不明白,但她不看书,只随意的翻来翻去的模样,志平看的也心动了。 “不看书了,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啊…来我们猜猜李厂长他们这时候干什么?” “那还用猜,打麻将呗。”小月开心的说。 “不对,有可能还在喝酒。”志平故意笑着反驳,又问“罗师傅有没有来呢?” “肯定来咯。” “不对,如果你妈不会打牌,他就要来,如果你妈会打牌,还用叫他来干嘛?” “ 嗨,你猜的对,我妈比我爸还会打麻将”。晓月有些兴奋的说道:“你猜的什么都很准,连我妈会打牌你都知道啊!”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说了一种可能。”志平又问晓月:“那他们会不会猜我们在干什么呢?” “哈哈,还能做什么?看书,说话,又说又笑。” “那我们就让他们猜不到……怎么也猜不到我们在……” 志平说着就抱着晓月亲吻,晓月像是明白了一切似的说:“你真坏,坏得让人心里发痒。” 晓月还没说完嘴就被志平堵上了。 志平伸手关了灯,房间里一片月色融融,过了许久,两人才喘口气,多么长长的一个吻啊!两人终于腾出手来,互相把对方剥光。 那月光放肆的催生了一切美好的念头,那月光也像打翻一切的动力,青春的肌肤像是两块磁铁,那么紧。 窗外,如同所有的夜晚一样安静,两人也如喧闹过后的小院,人散后,一勾凉月天如水。 晓月安安静静地躺在志平怀里,志平伸手要开灯,晓月拦住不让开,说:“就这样躺着,等会起来也不用开灯,月光下的晓月你还没看过呢?” 志平便转过脸去看晓月,月光下的脸庞,朦朦胧胧的好看,她的眼睛很亮很亮, “我爱你呢。” “我也爱你。”小月又被紧紧的搂住喘不过气来,又是一个长长的吻。 半天小月才说:“我也谈过恋爱,也跟其他男孩子相处过,但就觉得你跟他们都不一样,每次看到车间没人的时候,你在办公室低头看书的模样,我就特别心动。你是世上最帅的男孩,第一次跟大伯来我家,我就开心了好几天,后来你又不来了,我就很难过。终于你一个人又来我家吃晚饭了,晚饭后我还送你回去,多么好啊,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了。 “可那时我的心就围着你转了,你那几天去公司,我上班都没劲,想着你一定是忙着报账呢,又见到其他女同事了吗?唉,我为什么想这些啊。 “可你晚上不来我家时,我真难过呀,一刻钟都安静不下来,你的心也真狠啊!那么多天都不来我家了,你不知道我心里难过呀,我为什么难过呀,为你不来难过呢?” 晓月说到最后就泪流满面了,让志平无限地后悔那几天他跟什么宋霞聊什么玩意儿呢? 真心实意的金子在这里呢! 志平只顾抱着晓月,恐慌地看着晓月不停的流泪,不知所措。突然晓月破涕一笑,收住眼泪说:“对不起,把你吓到了。” 志平摇摇头:“你太美了。”然后又平静的对小月说了两年前的夏天,在南昌生了一场大病…… 晓月越听越心疼志平,她捧着志平的脸说:“那你现在怎么样了呢?” 志平说:“还在每天打两针,但针里的药就是人分泌的胰岛素,因为我胰腺死了,只能通过打针来保证每天的饭量,就像一个断了腿的人,安装了一条假肢也可以走路,不影响的。” 晓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看过电视上说过一个大熊猫,因为生小猫,就是打这个针的,后来大熊猫一直打了好多年,比其他的熊猫活的时间还长呢!” 志平听了不觉一笑,才放心地说:“是呀,这针不了解的人都很担心,但知道的人都明白不是药,而是蛋白质。李厂长还让我暂且不要对你说,但今天晚上你流着泪说了那么多话,我就一句话也不瞒你了,我都跟你说了,你只要不告诉你爸妈就行了。” “嗯,不告诉他们,他们就晓得钱,我跟那个男孩谈恋爱的时候,也是因为他家没有钱,就不同意我们了,我不会跟陈家虎说的。” 志平很惊讶,连续的惊讶。晓月跟前任男孩就因为没钱才分开的,那如果男孩家里有钱,陈师傅也就同意了吗?真可怕,难怪小月不屑的喊他陈家虎了。等到月色西斜的时候,志平送小月悄悄地离开了厂里,往村里方向走去,两人过了沟坝,又紧紧的搂在一起,半天才分开,各自往回走去。 以后的日子里,志平无论做什么事都愿意跟晓月分享,晓月不声不响。她只会面带微笑,含情脉脉地看着志平,志平习惯地侃侃而谈,有时候志平也会觉得晓月懂的越少越好,让他有种成就感,他从骨子里需要这种被崇拜的感觉。 两人的感情让吕婶很满意,觉得以后她和老陈两人的工资,一定是车间最高的,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为了个对错跟老杨会计争个面红耳赤。她心里想着杨会计经常把替下来的瓦模样块当正常瓦卖,那差价不就是他吃掉了吗? “以为别人不知道,哼,我也把这些统统告诉我家小平子呢。” 吕婶忍不住这样感慨道,如沐春风般的畅想。 李厂长仿像明白吕婶心里的感慨,他要让志平把病情瞒着不告诉吕婶一家。李厂长像是运筹帷幄的诸葛大师,摇着蒲扇,计划着接下来的每一步。 第22章 块钱的纠葛 一 陈家晓月和小会计的恋情在车间里传开了,大多数人觉得那只是小会计玩玩而已。再仔细想一想,女工猜测小会计家里可能很穷吧?或者是孤儿也未必可知。但李厂长只是淡淡一笑,说“一个萝卜一个氹,婚姻不就是取长补短嘛!” 女工都低头不语,安心干活,将玻璃纤维丝翻出来,堵成一堆,以备明天做瓦用,唯有四丫断断续续跟厂长搭话。忽然她将抖好的玻璃丝连筐端走,果断的说:“选择那个家庭,大概小会计有病吧?” 李厂长停下手中的报纸,从撩望台上的窗口望过去,四丫的那句话,切中要害,仿佛一个玻璃罩罩起了花花世界,有缘起,有过渡,有高潮迭起,有剧终落幕。都被四丫像石头一样的这句话砸碎,幻影顿灭,唯有一帮工人在飞快的干活,一言不发。 二 转眼间到了十号发工资的日子,志平把贴在墙上的工资表截下来,下班时工人们就可以排队来领工资了。 轮到陈师傅时,志平把那天修板车时支取的100元扣下,陈师傅接过工资数来数去,少了100块钱,便杵在那里不动,半天才说少了100元。志平看了看说“扣了支取的100块钱修车费。” “不是给了你50块钱发票么?” “对呀,我也给了你50块钱呀!” 陈师傅挠挠头说:“不记得了,反正现在工资少了100块钱。”说完陈师傅赖着不走,后面的人便很厌恶地说:“会计说没少就没少,你现在拿回家错了再算。” “就是就是,我们没有你这么好福气,回家就有这饭热菜,我们回家还要做饭呢!” 后面的工人们开始调侃陈家虎了。 看到志平丝毫没有再给他100块钱的打算,于是陈师傅气呼呼的收起工资,说:“小张,你赖我100块钱。” 志平心里就很生气,但看到后面的人都着急领钱,也就忍忍算了。 等会四丫过来领工资,鄙夷地说:“真是少有的事,会计幸亏不糊涂,这工资一边领一边赖,会计到年还要拿钱来赎人呢?” 后面几个人都无声的笑了,志平脸上一阵发烫。 到晚上小月过来,让志平过去吃晚饭,志平懒懒的躺在床上不想动。他觉得陈家的人丢尽面子了,如果现在有个去处,能把晓月带走,他一分钟也不想呆在这里了,什么人嘛!” 晓月看到志平不开心,又想到刚才回去,爸爸气呼呼的说“小张一点不帮他,让他在工人面前出丑。”她妈倒是劝她爸几句,钱也不多,等孩子过来吃饭时再问问清楚,现在就别生气嘛!” 现在她过来找志平,看到志平生气又委屈的唉声叹气,心情也沉重起来。志平终于跟她说清楚了,是他爸支取了100元,又给了50元发票,当时还说发票不够,但支票不够,给自己扣了工资,支票当然没处理错。她便明白50元的来龙去脉,一定是她爸想黑这100块钱了。可是100块钱又不是在别人手里借支的啊,她竟然觉得她爸实在荒唐,他也很生气,索性也不回去了,只坐在志平房间里陪着志平生气。 过了很久,志平才问晓月怎么不回吃饭呢? “你不吃,我也不想吃了。”晓月就这一句话就把志平心里气愤全消了,他无奈地拉着晓月说:“月啊,我真觉得好难,在车间里每天对着这些说闲话的工人。什么样的闲话都有,我一开始还无所谓,但现在听了就感觉不一样了,以前是听故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但现在是衣服上的一个破洞,补了个不配色的花布丁。我走到哪里都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将是乱石澥的女婿。可我是个会计,在他们眼里是多么难得的一个人呀,偏偏看中陈小四家的女儿,这就成了他们吃完饭闲聊天的话题了。” 晓月听了,半天没吭声,他完全理解志平的难处,他们还没结婚,又如何离开这里呢?她是无所谓的,去哪里都一样,只要跟着志平,只是她爸妈可一点不想张会计离开这里,好不容易有这个关系,怎么能放走了呢。 但她又舍不得志平在这里这么为难呢?她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然后轻声地对志平说:“我先回去了,你也别听那些闲话。不管去哪里,你前脚走,我后脚跟上。 “我回去说他,让他以后别动不动就扛着会计的牌子让你为难。” 晓月像个大英雄,正义凛然。 晓月走后,志平想到晚饭还没吃,便用一个鸡蛋调成面糊,简单的做了两个饼。他在心里又想到只有把晓月带走,远离这个家庭,他们才有希望。可他又觉得晓月文化程度太低,即便出去打工也是困难很多。晓月现在也只是在一家私人电子厂做手工活,差不多是最底层的劳动力了,他心中不禁犯愁起来。 到了第三天,志平想到那天晚上晓月回去,不知道怎么说她爸了,这两天吕婶也没说一点关于小雨的消息,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却又只字不提,晚上吃过饭便想过去看看晓月。 志平去了吕婶家才发现,晓月跟她的闺蜜小徐去省城打工了,志平便很着急,问是谁介绍的呢? 陈师傅只说:“你放心,她熟人多的很,不会有问题的。”然后就跟着吕婶两人对饮。 吕婶招呼志平坐下来,又要给他拿筷子,让他坐上来喝一杯。志平摆摆手,只听吕婶说关于晓月的事。 原来他们在菜场认识一个卖肉的屠夫,屠夫朋友老黄在合肥开饭店的,现在搞大了,还外包工程,然后大酒店缺人,到处招人,晓月就带上徐洼村的小徐一起去看看,今天也没打电话回来,估计明天后天就有消息了。“如果录用的在大酒店上班,工资要比要高很多呢!” 志平沉默没说话,陈师傅忽然又抱怨起来,说志平那天100块钱就是错怪了他,明明他修车用了100块钱,为何在他工资里扣呢?志平烦躁地摇摇头,说:“一回事,那100块钱等于你借了财务上的,但你修车时花了50,还有50元可以叫上来呀,你不叫上来我就扣了。” 陈师傅想了想说:“怪不得那天我拿50块钱发票给你时,你还给了我50,按说我还差你50,但你不要我还以为你让我拿50块钱买酒喝去喝呢?” 陈师傅恍然大悟地说,那天晚上晓月回来还训我呢,我一生气让她滚,她就打电话给小徐,两人说了半天连夜就骑车去徐洼了,第二天早上才告诉我们她们出门找黄老板,要在合肥大酒店里干活。 陈师傅放下酒杯,他才觉得自己把实话说出来了。原来晓月生气离家出走了,心里便有无限的担心起来了。 第23章 晓月失联 一 然而晓月并没有很快回来,这让志平就很着急了。他跟李厂长说了经过,但李厂长也很为难,说“再等等吧,因为你也不能报案说是人口失踪,毕竟是去找工作的,你再多问问她家里人吧?” 志平无可奈何,闷闷地回房间了。 第二天,志平就白天在车间堵着陈师傅问,晚上再去他家坐下来,仔细问关于小月的消息,他早已不在乎别人怎么在背后指指点了。 晚上陈师傅像是没事似的,说:“不要紧的,卖肉的老黄跟他们关系很好的,这么多年上街总是去他那里买肉,老黄还经常送猪头肉给他们吃,老黄人是绝对能放心的。只是她们没回来,肯定是找工作有点难,或者不合适,玩两天再回来吧?” 志平觉得陈师傅说的没啥道理,但听到他宽慰的话又很舒服。 “你又不晓得,孩子不打电话回来,家里人怎不着急吗?” 吕婶有些抱怨孩子,又仿佛不满陈师傅的麻木。志平看着陈师傅迷迷糊糊的喝酒模样,就气恨,觉得他说的话逻辑也不通。 姓刘的朋友招人,又不是老刘来招人,有事情啊,他只是介绍一下能负什么责任啊,再说晓月太年轻,模样又好看,没多少文化的女孩子,只要有这么几点结局就注定不好了。志平如此想来,就焦躁地站起来,说他想去趟许洼村了,问问小徐家里人有没有消息? 吕婶就说:“徐冬梅家,好穷又好破的,晓月就要跟她玩呢。 “小徐家里很穷,妈妈是四川人,脑筋有点不正常,父亲在镇上火车站那里搬货,小徐家就她这么一个孩子,跟晓月关系很好。” 志平听到就这么一个穷困的人家,便很丧气了。但还是忍不住骑着车往徐洼村去,仿佛是毫无希望,却又觉得只有去一趟问了之后,自己才会稍稍安心。 原来担心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情绪,只有踏踏实实地做一点事情,才能消除一点。 到了徐洼村,志平看到冬梅大伯家倒是灯火通明。原来是她大伯觉得这事不小,需要重视,晚上一家人正围在堂屋的饭桌边说话呢? 只听她大伯说:“那天冬梅在我家给晓月打了电话,当天晚上晓月就过来了,第二天两人一起去了镇上,然后坐车去省城了。 “中途给家里来过一个电话,说是到了大酒店住下来,明天跟领班实习。当时我就感觉那几句话不像是孩子们说的,因为冬梅说话没那么多名堂,感觉像是别人写了稿子,她在念。” 志平听了心里发紧,他觉得如果真的受到胁迫,那就要报案了。但又怎么能证明是胁迫呢?他一点主张也没有,只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考虑,却又毫无办法。 “你是他什么人啊,兄弟吗?”冬梅的大伯终于问志平。 “嗯………朋友。” 志平只含糊地回答。大伯愣了一下,看看志平又说:“那他的爸妈呢?” “她爸喝酒,她妈不识字,在家也没办法。” “哦,…” 这时冬梅妈低着头悄悄从后门过来,也不跟人说一句话,只满脸惊恐的拉着她爸,嘴里嚷嚷说:“快走快走,面生面生,快躲起来吧!” 她爸高大的身躯站起来便有一块很大的影子,他只好对志平说:“那我先走,有消息再联系吧?” 志平看着这个高大的汉子,跟在胆小疯癫的老婆后面慢慢走回去,心里也五味杂陈。 这样的人家比晓月家不知难多少了,这次她们两人去省城,能平安回来就算万幸了。 因为没有确切消息,志平坐了半天,看看时间不早了,就骑着单车回厂里。他本来想去趟乱石澥村,但又看到陈师傅酒喝得迷迷糊糊,自己也没有准信,他就直接回厂里了,给吕婶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经过。 二 志平躺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的想这个家庭太特殊了。 陈师傅不仅仅是没文化,还无知,思维混乱,大概是跟喝酒也有关系吧? 吕婶虽然正常一点,能分清轻重缓急,说话也不乱。但一个妇人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钱,又如何处理大事情?志平从没见过的晓月姐姐,远在上海,不过就是个初中毕业生从事特殊职务行业罢了。 志平又担心这两天晓月和冬梅两人不知是找到了工作,还是流落街头,只是为什么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呢? 这才是他想不通的,而所有说不清楚的担心,也就是因为没有电话,毫无消息才焦躁不安啊! 志平往远处想也担忧,往近处想也发愁。他就是从没想过跟小月分手,他觉得这样的家庭,一个小女孩如果跟他分手,那将是给她稍稍透了点光的门,又关上了。晓月毕竟才20来岁的花季年龄,一切都有可能。如果继续回到父母的环境,大概率是步入姐姐的后尘,半生坎坷荒唐了。如果她能跟着他走,努力保持阅读的习惯,过不了几年,她也会提高认知,有自己的见解了,那以后她的人生路怎么走都算是正常轨道了。 想到这里,志平暗暗下定决心,只要这次晓月回来,一定给她补课,让她读书,最终的目的是带她离开这里。 不知什么时候,志平一阵困意上来,才倒头睡去。迷迷糊糊中他听到窗户“哒哒”响了两声,然后听到有人在喊“哥哥开门哦”,像是晓月轻轻的声音。他一下子惊醒,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才叹了口气,想来是白天忧虑,晚上又做梦了。 志平翻了个身,继续睡。这时玻璃窗外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喊:“哥哥开门。” 他吓得不轻,又不知是真是幻?缩在被子里,不敢动,偷偷的朝窗户外望过去。月光下的窗外,有个人影在朝他伸手比划。 志平这才确信,不是在做梦,果然是晓月回来了。志平摁亮电灯,灯光打在窗外那个人影上,志平看到那条晓月走时候的衣服,还是那条红白条纹的线衣。 志平立马跳下来,跑到屋后迎接晓月。晓月站在月光下,推着自行车,望着志平在笑。 “你快把车放这里吧?回屋里去吧?吃饭了吗?这几天怎么回事呀?一个电话也没打?” 志平着急地想问一万个问题,但晓月只是沉默,牵着志平的手跟在后面,进了屋才坐下来,叹了口气,说这两天发生了噩梦一般的事情。 原来晚上她从这里回去后,跟老头为了那100块钱的事吵了一架。老头竟然让她滚蛋。 她非常气愤呀,最近可没听到过老头这样对她说话了,她惊讶之余想都没想就掉头要去瓦厂,但老头又在后面喊了句:“有骨气你就别赖在瓦厂。” 晓月愣住了,她想到现在去瓦厂志平肯定更加生气,便一转头骑车去徐冬梅家过一夜,等明天气消了再说。 三 “第二天,我和冬梅去街上时,遇到了我妈经常在那家卖肉的刘师傅,说了几句话,他就介绍我们去他朋友那里上班,说这几天在招人,还说合肥是大城市,工资要比湖滨高很多呢。我要了手机号就离开菜市场。回来的路上我和冬梅就想到电子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不如趁早去。冬梅还说了一句,说她昨天就听到在招人去合肥大酒店上班,没想到还是你卖肉的朋友呢。那要去就趁早吧,要不然好岗位都没了,只剩下差岗位。我们两个还担心好岗位坏岗位呢?拿了100块钱就去合肥找这个老板了。 “有电话找起来就方便多了,我们去他工地上时,老板中午才过来,然后带我们去了一个很气派的大饭店吃了饭,饭后又带我们去了个宾馆。那宾馆我们去的时候也没在意叫什么宾馆,还以为是他开的,原来不是的,他把我们送到宾馆后,其实就把我们监视起来了。宾馆隔壁住了一个男的,凶巴巴的模样,专门来看住我们,不让我们跑掉的。那个老板一直没过来,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过来。很奇怪,也不说给我们找工作,只是一会儿坐床上,一会儿坐沙发上,一会儿摸我的头,一会儿量我的身高,问我有没有近视,又摸摸我的脸,我就知道不好了。 “那时我们最后悔就是身上没带钱,以为找到活了就可以不用带钱。我们那几天被困在那里时,除了每天黄老板让我们过来带给我们一份饭之外,什么也没有,我们那时候就在想着逃跑了。 “那个长的一脸横肉的家伙,威胁着我们要老老实实听话,要不然就把我们杀了,把器官卖了。 “这话都把徐冬梅吓哭了,小徐还说不行就闭着眼给他睡算了,要保住一条命啊!我说小徐,他们不会杀我们的。毕竟我爸妈知道姓刘的是卖肉的,出了事他也跑不掉。听了我的话,小徐才安静下来不哭。可我自己也害怕啊!我心里想,即使杀了我,我也不可能让他得手。 “老板再过来的时候对小徐动手动脚,我就拦过去,让老板放过小徐,朝我来,老板果然就过来,我这时候立马做出跳窗的动作,老板就吓得又不敢怎么样了,临走狠狠踢我一脚。 “那天我们都没吃饭,我感觉自己是个大姐,可我内心也害怕极了,只是不敢说,装作不害怕罢了,小徐依赖我,其实我更怕小徐离开。 “第三天,他们竟然把我们俩分开,让小徐去隔壁,小徐抓住门不愿走,还是给两个家伙连拖带拽地推走关进那个房间,小徐就哭着打门,但一会就听不到声音了。我一个人的时候真是害怕极了,虽然黄老板还没伤害过我们。但今天过了,明天呢?我也只是嘴上说说他们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但我心里又认为那只是给自己壮胆子,谁也说不清楚下一步他们要干什么?! “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我想到了你,我想到再也见不到你了,忍不住便嚎啕大哭。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我靠在窗户观察这栋宾馆到底是什么样,我看到有人从这里经过,我就大声的喊,但底下的人还没听见,门就被那一脸横肉的家伙打开了,他狠狠的给我一嘴巴,让我再喊,就把我扔下去。我没敢再喊。 “等他走了,我就拿了一个枕头,如果看到这人走过,我就把枕头扔下去。没想到等会有个老头从底下经过,我就扔下了枕头。 “然后趁老头回头,我就做跳楼的架势,又把床单披在身上,老头终于明白我们这屋里有问题了。 “他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竟然是酒店老板的父亲,而这个黄老板根本就不是大酒店在招工,长期承包了的酒店房间在骗小姑娘呢。 “后来就在老板父亲的干涉下,我们安全地跑掉了。一脸横肉的家伙再也不敢拦我们了。下了楼,我们就打车去了车站,可我们到车站才发现身上的钱根本就不够坐车回湖滨的。于是我们买了十几个馒头,然后只剩几块零钱的时候,我们坐了去往乡村的公交,终于出了城,我们就觉得安全多了。 “公交车到东山口就不走了,那时我们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只剩30多里路了,即使走也可以走到湖滨。没想到我们走了一半的时候,遇到一个拉砖的拖拉机给我们带到路口,然后我们又走了一个小时才到小徐家。 “在他家时,他们才告诉我,你刚刚走了没有多长时间,我就心里很着急,做好的面条我都没吃,只喝了一杯水,我就骑着车就到你这里来了,我家都没回,我就怕你担心呢。” 志平听一回叹一回,真没想到这几天是如此惊心动魄的几天呢!听到晓月还没吃饭,连忙给她做饭,晓月就很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志平烧开水,煮鸡蛋,做面条。 志平看她吃面条时,才想起来该给她爸妈报个平安。她说太晚了,没事的,她认为牵挂她的只有志平一个人。 志平看看时间,十二点半了,但还是悄悄地去了办公室,给她妈去了个电话。她妈接了电话就说“知道了,那还回不回来呢?” 志平脱口而出:“今晚就在我这里了!” 第24章 去粮站 一 第二天,志平睡到工人上班才吵醒了他,跳下床来抓起衣服就往车间去,原来那边的大门早已开了,工人签到的卡片和排工表也都挂好了,李厂长坐在办公室里跟组长说话,他见到志平便问“小月还回来了吗”? “回来了,昨天夜里回来的。” 李厂长便没再多问,等工人都去了车间,他才细细的问起这几天怎么回事? 志平便一五一十地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全告诉了李厂长,李厂长听后也感叹不已,说晓月还是听你的话,已经跟她爸妈对着干了,志平听了便咧嘴一笑。 “那就这样吧,你晚上拎两瓶好酒去他家,毕竟这事是因为100块钱的矛盾,虽然不是你的错,但你要主动揽过来,让她爸妈心里舒服。晓月昨晚直接到你这里,已经说明你们跟结过婚也差不多了。哈哈,看看明年六月份能不能抱孩子呀?” 李厂长说完又响起爽朗的笑声。志平想到晓月还睡在他房间里,便说早上脸都没洗,掉头就往房间去。 志平出门一抬头,却看到小月正迎面走过来,他看到小月像是收拾过了,衣着整洁,便问:“你吃早饭了吗?” 小月不说话,只挤眉弄眼地点头就快步走出去。志平笑笑,明白小月的心里一定是不想让工人们看出来,她睡在会计这里了。可是李厂长恨不得用大喇叭喊一嗓子才好呢! 晚上志平拎两瓶十年典藏,又买了一箱牛奶,笑盈盈地往乱石澥的老宅子而来。 陈师傅欢面带笑的说:“今晚要把方老爹爹请来,再把李厂长也叫过来。”仿佛那天给方老爹爹做寿的欢乐再延续到今晚。只是他对前几天晓月失联的事,只字不提,仿佛孩子只是出门找工作,没找到,现在回来了。那所有的担心不安,焦躁难耐,全部在酒杯里消失殆尽。 那天晚上,方老爹爹和李厂长都喝得晕晕乎乎。李厂长代表张会计父母表示对两个孩子在一起的认可,方老爹爹则直接夸奖小会计人不错,干儿子有眼光,孙子有福了。 晓月和志平两人早早离开饭桌,只躲在房间里,又说到找工作被劫持的事,那些过程现在说起来像是个故事了。 说到那个黄老板色眯眯的垂涎欲滴的丑态,说到小月坚决的反抗和老黄的气恨。志平便心疼地问,那一脚踢的重不重?要看看踢在哪里? 晓月别把裤子摞上来,小腿一侧有一块青紫,志平便心疼地问:“还疼吗?” “现在不疼了。”志平又把晓月搂在怀里,晓月则幽幽的说:“疼一点算什么呢,只要不跟你分开就好。” “不会的不会分开的,怎么会呢?”志平更加用力的抱紧晓月,堂屋里几个喝酒的男人还在声震屋瓦的推杯换盏,仿佛在欢庆一个特别的日子。志平想今晚就算是官宣他们在一起了! 二 转眼天暖和起来了,志平便想过两天带晓月去趟合肥,买几件春秋天都能穿的衣服。晓月听了心情大好,她大声的说:“那要让我自己选。” 志平拥抱她说:“当然!” 这个周末,刚好颍州县粮食局过来拉了一大车瓦,途经合肥回粮站,志平便带上小月搭顺车去合肥了。 装完瓦也是下午四点多了,两个装卸工也钻进驾驶室,这样大车的驾驶室里就显得格外拥挤,满满当当都是人,但志平和晓月只快乐的畅想着今晚住在合肥,明天逛淮河路步行街,买新衣服咯! 大车在乡村小路上跑得很慢,直到两人两个工人下去后,驾驶室再空阔起来,志平坐在后半排,伸开两腿,晓月则直接躺在志平身上,他俩趁前排驾驶员不注意,还偷偷的亲一下,仿佛是莫名的刺激。 车到合钢公司厂区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正是工人下班时间,大货车像是 武功高强的侠客被挑了脚筋,功夫全废,只能慢腾腾地往前移动,不时被小面包和摩托车插队。司机心里也早已麻木了,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车距,副驾驶的人开始放磁带,竟然是张学友的吻别。 志平觉得,当年听的那么动心,现在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那些伤感无奈的无奈,现在怎么听都觉得隔了一层。 晓月分明就躺在他的怀里嘛,随时可以吻一下,别就算了。 大车在市里走走停停,志平看着窗外的五颜六色的城市夜景。他想到那年自己在省城读书时,也看过这繁华的夜景,但那时他就是个穷学生,只好奇惊讶地望着杏花公园那边五彩斑斓的灯火。 他又想到三年前陪着王欢考试在淮河路上走了那么远的路,但他觉得那些事像是放在室外,早已风化的一块肥皂,像是干燥的起翘的肥皂皮,却再也想不起来那时有过什么快乐和动心了。 他不禁又摸了摸小月柔软的长发,感叹眼前人方是意中人的幸福。 这时,志平听到司机说改走206国道,志平一下子想起那是他们读书时必走的一条路了,甚至沿路的几个镇他都能脱口而出。又想到自己读书时周末总是去粮站的云姐家里,便兴奋地告诉晓月今晚去粮站姐姐家,明天再来合肥,小月见志平开心,她也跟着开心。 车终于上了大路,可是没走几步,突然挂档杆发出刺耳的嘎嘎声,志平听到心里发紧,担心这要是半路抛锚,这里前不挨蹭,后不着店,可如何是好?即便回程的晚班公交也停了。 车的发动机声音终于渐渐小下来,突然就一声不吭地安静极了。志平惊讶地看司机,司机像习惯了似的,让大家都下来吧。 志平拉着小月站在路边,看司机把引擎盖掀起来,一阵忙乱。这时,树林东边升起一勾新月,天空有些晚云,志平搂着怀里的晓月也看着天上的新月,什么话也不想说。 不一会,司机拿出一把塑料壶,让志平去河边装一壶水。 等志平拎着壶水过来时,师傅呼噜呼噜把水倒进车里,然后一挥手“上车吧!” 志平不放心地问“就好啦。” “好了,小毛病。” 大家重新坐下来时,车又轰鸣起来,挂挡上路。 渐渐的,车两边的黑影越来越多,离城市也越来越远了,志平不知车到了哪里,只说到杨家店路口下,师傅说还早呢,然后又专注开车。 志平困倦欲睡时,他听到司机喊到了,两人迅速下车。 那是志平无比熟悉的一条路,20里开外就是云姐和姐夫上班的粮站,读书那些年的的周末。他总是周五去粮站吃一顿有鱼有肉的饭菜,第二天下午再步行20里路,赶在天黑时回到学校。 今天他一下车就给姐夫打了电话,说在路口往粮站去的路上呢,姐夫让他别动,就在那里等他,他马上包车过来接他们。 路两边是整齐的杨树林,乡村的夜晚安静极了,志平心里无限地感动着云姐和姐夫对她的好,总是担心志平在学校的伙食差,让她周末来粮站加餐,今晚他带上晓月去他家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吧? 没一会,一道刺眼的白光射过来,一辆小车便缓缓掉头,哥哥从副驾驶上下来开车门,招呼志平,又问弟妹姓名。志平才慌忙不迭地说:“晓月,陈晓月。” 姐夫像是没听懂这么简单的名字,只在心里在呵呵的笑着,拉开车门,让两人进去。 又说大姐在家里做晚饭呢,电话来的太迟了,一点什么菜也没准备,就简单的做一点了。 但是我们也只是临时决定要来,跟颍州粮食局装瓦的车回去,顺路过来的。 姐夫才明白,原来如此。他想到还是颍州那边商品农生产地基地国家的投入也大多了呢? 姐姐见到志平带着晓月,她也是激动万分,不停地问,一路可累?有几天假?有没有去过老家?唯有志平生了病的身体只字不提。志平明白姐姐的想法,心里也是满满的感动。 晚饭后,姐夫才说,今年国家财政投入到安徽粮库的维修基金就有1000多万呢。也只是皖北和沿江的几个县,主要是粮库维修和一些仓储设备的更换。志平听着心里惊讶,他很佩服业务员的能力,能把业务做到如此牢固可靠,环湖集团都跟国家财政局做上生意了,还有什么业务做不下来呢? 他突然感慨地说:“如果我们能做下这些业务就好了!” 姐夫不知可否的笑笑,姐姐倒是热情的响应:“可以啊,我们也可以干啊!等两年你姐夫办提前退休,我们利用粮站关系,专门做维修的业务。” 这话让志平听的心就在飞到九天之上了,也让晓月两眼发光,如果志平和她两人从瓦厂辞职下来做老板,那真是一个不可限量的未来呢! 第25章 云姐的话 一 晚上,云姐和晓峰睡隔壁房间,志平和晓月睡大床。一开始,志平还因为他们没结婚不好意思睡在一起。哪知云姐说,姐夫晓峰善解人意,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晓月能怀上孩子,至于那些夫妻投宿主家忌讳睡大床的说法就当作是迷信吧,分清主次才好呢。 志平满心感动,他问怎么没见到外甥。 “在河南呢,放假就去了少林寺,明天去接他回来。你们要去合肥,正好我们一道走呢!” 志平又很开心,他觉得姐姐像是母亲那般呵护他,又比母亲有文化,不迂腐。 第二天志平起的很晚,早饭忽略,等吃完午饭跟姐姐坐上去合肥的火车时,已经是两点多了。 志平联系了高凡,说晚上可以住在办事处,环湖集团合肥办事处就在火车站附近。晚上志平一个人送姐姐去火车站。 志平陪着姐姐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姐姐问了晓月家里的情况,志平就如实回答了。 姐姐也对他们刚刚谈恋爱才两个来月的时间却又如此缠绵感到惊讶,但同时也认为志平一直没有回去告诉父母是不对的。 志平说只跟妈妈通过几次电话,每次妈妈都是既欢喜又担心地说“你自己看着办,一切听李厂长安排好了。” 姐姐当然完全明白叔叔婶婶的心思,便告诉志平:“跟父母及时联系,甚至抽空带晓月回去给父母看一眼。这是谈恋爱到了下一步最应该做的事,见家长既是让父母看看,也是让父母思想有所准备。你不要老想着自己身体不好,随随便便找一个女孩只是是完成交差。目前看来你们感情这么深,显然不是将就的婚姻。” 志平听了不吭声,曾几何时,他觉得自己能有一份美好的爱情,真是奢侈了。自己生病前的爱情,最多只能算是自以为是的理想主义吧,自己为自己设计了那么多美好的道路,却摔倒的头破血流。 生病后依然为理想的心不死,但只有接二连三的拒绝了。兜兜转转回到湖畔瓦厂,最终还是没读多少书的晓月接纳了他,或许晓月在的生活里,爱读书,有理想的男孩子是多么稀罕啊。于是晓月义无反顾地给了他那么多世俗的又是肉体的情爱。 志平才明白婚姻的意义在于世俗的欲望。 这是大姐又说:“你们现在鱼水情深,这时候谈婚姻是不带任何条件的。你们现在不要把自己看做是一个有特殊原因的将就,真正的婚姻是不将就的,带着将就的态度去面对未来那一定就没有未来。你就要踏踏实实的做一个男孩子该做的事。 “你说讨厌她的家庭,我很理解,你的想法跟我们也是一样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是跟她过日子,不是跟她家庭过日子,等到以后有机会的时候还是要把她带出去的,毕竟她年轻,以后只要听话,一切也是有机会的。所以你应该很慎重的把握好这个机会。只是婚姻毕竟是一件大事,而且是两个家庭共同参与的事,牵涉到很多的人和事,所以你一个人应该是解决不好的,需要让父母知道。 “也许在你们看来,恋爱时间也不算长,就不想让父母知道,其实这是很不对的。家长对孩子的恋爱,他们总是想知道的越早越好,知道的越详细越好,有时候这是父母和子女的矛盾焦点。你一定要理解父母的想法,多跟父母及时汇报。\" 志平听了沉默很久,然后对姐姐说:“近一段时间我会抽空跟家里人联系好,然后尽快带晓月回去一次。” 这时,姐姐才满意地看看时间说:“到点了。”然后起身往随着慢慢往前移动的人群走去,志平站在那里看到云姐剪过车票,顺着人群往站台去,他就在心里感叹,自己能结婚,丝毫不亚于那次五年大专的选择,是家族里的大事哦! 志平一个人回办事处的时候,他思前想后,这两个月来自己跟晓月一家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慢慢感觉到对小月的家庭已经能接受了,也许正是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他才觉得恋爱是那么的正常。他甚至都没想过自己的身体不好,更没想过来找了一个很差劲的家庭里的女孩来装装门面。 二 第二天,他们在合肥城隍庙那边逛了半天,志平来来回回的找书店,也让晓月自己选了三件春秋衫和一只毛绒玩具,是一只大号的史努比。晓月开心的一路忍不住用狗爪子敲打志平的头,即使是回去的时候坐在车上,她也用狗头撞志平呢。志平觉得那种爱到发腻的状态,幻想晓月怀里抱着个孩子也不过如此吧? 中午12点多钟,志平和晓月才回到厂里,志平想着下午还继续上班,便让晓月就在他床上睡吧。 志平坐在办公室里看《南方周末》,没看一会就撑不住直打瞌睡,看看还有一个小时工人才上班,就回到房间里,悄悄的依着晓月睡下,晓月则轻轻的朝里翻了个身。 工人们陆陆续续上班时已是快两点了,志平听到声音便迷迷糊糊的出来往办公室里去,开始了下午的工作,又是统计产品,做工资了。 半途需要查个资料,志平再去房间时,晓月已经醒在床上,志平亲热的上去弯腰吻她。晓月便抱住志平不让走,说她做了个梦,好奇怪的梦。又问道志平会离开她吗?志平微笑着摇摇头,用嘴堵住她的嘴巴,半天才松开说:“只要你听我的话,今生今世我也不会离开你。” 晓月听后又用胳膊勒紧志平。 志平这时才发现晓月的眼里含着泪,便问“怎么又哭了?” 晓月不说话,只紧紧的抱着志平趴在他肩上任泪水流淌。志平想着账务还没做,又匆匆出去。 晚上志平送晓月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在房间里晓月才告诉志平她中午做了个梦,说是因为他父母那样的家庭,志平要决意离他而去。她醒来后心里好难过,便抱着史努比说:“那我也只好离开父母的家了”。 然后又问:“这是真的吗?史努比。” 狗狗当然一言不发,只冷冷的盯着晓月,晓月便开始哭了。这时志平正好进去,看到晓月流泪,便问一声,晓月也没有回答。直到晚上,志平才听到,原来下午晓月又有了这些波澜起伏的感情变化呢? 于是又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晓月,心里感慨万千,每一个恋爱期女孩的泪水都是那么美好,干净。 第26章 带晓月回家 一 志平安静下来时,总觉得那天云姐在火车站候车厅说的话不错,便跟李厂长请两天假回老家一趟。 李厂长说:“你尽管放心回去,我把车间的资料统计好,等你回来哦!” 上午志平给母亲打了电话,告诉母亲他将要带晓月回去,那头母亲便激动地问:“就你两个人吗?” 志平疑惑地说:“我们去市里,顺路回来的。” 母亲说:“我以为他爸妈来呢?” “不不,就我们两个人。” 志平挂了电话就换了衣服,带着小月像是又要逛城去了。吕婶看着小月和志平并肩走过车间,笑眯眯的说:“俩人又去买衣服了。” 一出门,晓月就像只快乐的小鸟,绕着志平飞,她一会拉着志平的手,一会又挽着志平胳膊,好像所有的动作都不能满足她的开心快乐。 两人终于在路边坐上去市里的中巴车,志平觉得此行的意义非同一般。他记得父亲几年前就关注他,要带一个女朋友回家的。后来生病,父亲就从此不再提了,他早已头发花白,对孩子的身体始终是块心病。继之而来的婚姻,同样也是忧心忡忡。志平觉得此时他一点没对晓月隐瞒病情,在双方自知自愿的情况下选择了对方。 此后,志平又自信地认为,晓月完全属于他。而小月的父母,他认为那样的家庭,又能提出什么更高的要求呢?不过就是吃吃喝喝罢了! 志平觉得他完全可以掌控自己和晓月的婚姻了,那是男人的自信,由里而外的霸气,他需要身边有个听话的人,需要一个对他崇拜的人,这些需求,年轻漂亮的笑月都完美的具备了。 二 中午,志平回到莲花大队,正是孩子们放学的时候,当志平两人顺着大路走过学校门口,看到那么多人好奇的眼光,就觉得很幸福。甚至有些男人多看晓月几眼,志平也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 两人竟然没有再坐车,走了七八里路才到了村里。两人骄傲地穿过村道,走进小院,志平进家门,就大声地喊爸妈,却不料妹妹从屋里冲出来,她一看到哥哥带着个女孩就惊喜的问:“你们是走回来的吗?” 然后又招呼晓月“大姐好”,晓月便不好意思的笑笑。这时母亲从屋里出来,开心地拉着晓月的手问志平:“哦,这可就是我们家的月儿了。” 晓月便轻声叫了“阿姨好”,母亲却回答的那么响亮。等坐下来的时候,志平才问妹妹什么时候才回来的。 “只比你们早有半天,我一早就从市里坐了早班车回到街上,然后跟妈妈碰头,买了一大堆菜,特地犒劳你和大姐。” “哈哈哈”志平仰头大笑,又说“别叫大姐,只叫晓月就好了。” “大姐无大小,我哥的人就是我姐。” 志英也格外兴奋,说的话也果断笃定。 一会,父亲从河边洗菜回来,一进门就连声道歉:“哎呦呦,我们忙着买菜洗菜,没空夫去接你们,走的可累啊?从大路回来不近哦!” “不累。”晓月依然眯眯的笑着,她看父亲的时候,父亲也疼爱的看着她喃喃地说:“一切都是缘分哦!” 等会志英领着晓月去楼上玩了,父亲也去厨房烧菜。母亲便对着志平神情复杂地说:“太小了,这么嫩生啊!” 志平听得不明白,问:“年轻不好啊?” “不是这样说,怕不懂事,以后有变化呢?” 母亲终于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原来母亲并不在意儿媳妇的长相身高,她只是在意两人能否长久,白头偕老才是做母亲最期盼的。 至于是否年轻漂亮,她一点也不关心。相反,她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漂亮又年轻,反而是起变数的主要原因。 志平听得一声不吭,他没觉得母亲判断有什么不妥,但他更加觉的男人要有足够优秀,自然能牵制住女人,何况现在小月动不动都会因为他哭的梨花带雨,他哪里会认为小月会离开她呢?母亲的担忧纯属杞人忧天天嘛! 志平不屑一顾地摆摆手,让母亲尽管放心,她自信地对母亲说:“我虽然不能让她要死要活,但我随时让她哭,也能让她笑,她没有我的话,那也真是不活了!” 母亲听了一脸惊讶,她从没听过生病的儿子有过这么强的自信。她愣了一会说:“其实现在的年轻人我也真是看不懂,也不想懂,也对你们没什么要求。但我们做父母的总希望你们能长长久久,所以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们尽早有个孩子,这样才能拴住她的心。” 志平再一次听到关于怀孕的话时,就又陷入沉思。他也确实不明白自己跟晓月在一起有两个多月了,但却一直没怀上。他从不怀疑年轻健康的小月,那自己的身体就不得不怀疑了。 记得那天他一个人去镇上的医院做了精子成活率的测试,结果是三成的成活率。医生说怀孕的几率只是小一点,也不是没有。再说成千上万的数量有三成也不少了,而怀孕的成功只要有一个健康的就可以。所以一味的在成活率上做文章也没有实在意义,倒不如在夫妻生活的质量上,在双方的情绪投入上多做文章,这都属于备孕成功的先决条件。 所以数以亿计的精子大军浩浩荡荡,通过招亲大会被卵子的绣球砸中,卵子的质量也很关键。 黄医生的这番话,让志平印象尤其深刻,只是他从未想过晓月的卵子有没有问题。因为自己的糖尿病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了,虽然说一型对生育的影响不大,但毕竟是生了病啊!那不生孩子怎么说也是自己的问题了。 他还不想对晓月说自己的精子存活率只有三成,现在慢慢的吃医生开的六味地黄丸吧? 医生说这个成活率低也很难调整的,只有保持心情舒畅,在排卵期那几天过夫妻生活,成功的概率会高,其他需要注意的就是少喝酒,多运动,积极备孕了。 志平决定不跟任何人说他精子的成活率只有三成的事实,他只相信黄医生的话,积极备孕,一战成名。 中午一家人围着桌上吃饭,那可是比过年的团圆饭还要隆重的一顿饭呢!过年时,全家只有四口人啊,而现在他们家添人进口了。 父亲正襟危坐在上方,志平和晓月并排向东的位置,母亲和小妹分坐下方,五个人是团圆又美满的呢。 志英和晓月像是老相识,有说不完的知心话似的。志平忽然觉得女孩子天生要比男孩子更容易表达快乐的情感。 饭后志英又拉着晓月去看鬼故事的碟片了,志平和父亲两人慢慢的喝着酒说话。父亲像是有千言万,但父亲又毫无要求,只说在厂里一切听李厂长安排。 “要从心里尊重晓月的父母,晓月毕竟是你认可的女孩,她的父母理应看做自己的父母。总不能只要女儿不管父母的吧?天下也没有这个道理啊!” 志平觉得父亲的依然是诚实本分的人,他自己会更加灵活主动的把握时机,这么多年来,他们一家人不就是盼望着他能早点结婚成个家吗?那现在既然他和晓月两情相悦又两厢情愿,至于他们合以后会怎么样,谁能说的清楚呢? 只是当下两人可以毫无顾虑的走进婚姻,那他们作为父母支持儿子的选择就行,何必管太多呢? 晚上妈妈小心地安排两人住在楼上,他要儿子注意测算晓月哪几天容易怀孕,不在那个时间段就尽量少折腾了! 志平无限地佩服不识字的妈妈,他的认知竟然跟黄医生一样,便笑笑点头说“知道了”。 志平在家呆了两天,和父母商量什么时候去湖滨一趟,也算是双方家长的见面吧?父亲满口答应说他先要去见一下李厂长,感谢这个大恩人。 志平说李厂长只想让晓月尽快怀孕,说怀了孕一切都好谈了,不怀孕的话,变化就很大。父母亲听了都一个劲的点头,但志平只觉得在心里认为他们过分小心了。 他坚定的认为,晓月这辈子也不可能离开他了。至于怀孕的事,调整心情看缘分吧? 准备回厂里的那天早上,志平蹲在自家的厕所里,因为便秘,他蹲了半天也没拉下来,一低头竟然看到自己滑精了,地上有一滩粘液,心里顿时灰了大半,本来还想着这几天跟晓月一战成名,没想到又偃旗息鼓了。他要听医生的话,六味地黄丸要当饭吃了! 第27章 奇怪的年轻人 吴镇的“希雅娜”橱柜历时半年多的磨练和捶打,在北方市场已经露了露獠牙。 一开始他跟老王签订的定价权,却很快就发现价格定不了。集成家具虽然在北方“小荷才露尖尖角”,但橱柜的辅材和五金件是吴镇搞不定的,所以最终还是以品牌代理和旗舰店同步的模式。 品牌代理谈不成,就自己开旗舰店,虽然投入大,但是很容易获得客户信任。“家门口都有那么大的店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是吴镇逼单最常用的话术。 吴镇现在需要在终端客户和代理商之间平衡,幸好他对北方市场不陌生,做起来也游刃有余呢。 北方市场竞争意识淡薄,这里更相信熟人介绍。他们对品牌的认知也很浅显,大多数认为“看别人家厨房装修不孬,俺也用这。” 吴镇在南京市场做业务时,那些销售策略和品牌售后的意识,在这里统统被认为是花头精,不实在。北方人就要实实在在的,价格不打折,质量也不打折,他们才放心。 吴镇却觉得正因为如此,才有他发挥的舞台,他深谙价格和服务的规律,有时都可以用最少的代价获得客户信任。 他也愿意在这个没有规矩的地方开展工作,他蔑视那些陈规陋习,认为销售本来就是登门拜访,然后增加了解,再喝酒吃肉,唱歌洗脚,做什么业务不是这样呢? 然而吴镇还是觉得缺人,虽然北方的几个城市都以品牌代理为模式开展业务,业务员的工资也归入业代费用,由厂家支付。 但吴镇仍然招不到努力肯干的人。一开始他还以为工资不够高的原因,后来才明白不是的,如今的大学生都不肯踏实跑业务,这家跳到那家,还说越跳工资越高,这是跳高运动员的标准了嘛! 业务跑不出来跳,跑到单子的觉得提成少了,也跳。所以吴镇认为他们都是跳高健将,他们会说一大堆似是而非的励志鸡汤,苦孩子出身的吴镇总是对那些农村出来的年轻人倒是更看重一些,哪怕文凭低一些,都能接受。 本来业务员凭业务签单吃饭,那些高学历的人大多是眼高手低,他反倒更觉得文凭低一些的人更踏实呢! 所以吴镇得出一些规律,能踏实做下去的人,要么穷,要么文凭低,要么有严重缺点。那些事事顺心的人,哪里还能吃一点点苦呢?! 二 这天吴镇从南京回厂里的路上,摩托车骑到一个公交站附近,他想减速,没想到减到熄火了,下来后怎么也打不着火。 摩托车像是个不听话的驴子闹着罢工,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缺油了,没吃饱嘛,驴脾气上来也可以理解。但他摇了摇油箱,咣当咣当响,还有大半箱汽油呢?他没想到那么熟悉的摩托车,此时对它竟然一筹莫展了,用脚踹了两下,又用电打火,都没有反应。像是一头死驴,无声无息杵在路上。 这时从公交车站里走出来一个年轻人,他弯腰俯下身体,用手拨了一下,然后骑上去用脚猛地一踹,发动机竟然轰的一声点着了,他缓缓调了油门,然后对吴镇说车有点老了,刚才是带阻风打的火。 “阻风?那不是冬天零度以才用的吗?怎么这个天气还会用?” “说明书上的那种说法没没必要当真,实际情况有变化呢?” 然而就是这几句地道的巢州话,就让吴镇万分惊讶起来,他忍不住地问:“你是我们巢州的吗?” “听出来了?”年轻人很平静的笑了笑。 吴镇这才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人来,中等个头,面貌清瘦,但很明显感觉到有一种没睡好觉的困倦。他便问年轻人: “你现在要去哪里呢?” 年轻人疲惫的一笑说:“想回老家?” 这就让吴镇更加惊讶了,还有坐公交回老家的吗?这是要一路乞讨啊!他疑惑自己遇到丐帮帮主,小心地问: “那你怎么不坐长途汽车,跑到公交车站呢?” “说来话长啊,我是从南京一路走过来的,你能给我一碗面吃吗?我到现在饭也没吃一口。” 果然是丐帮了,愣了一会,吴镇清醒这是21世纪的南方城市,现代文明高度发达,丐帮只能在武侠小说的世界里。 他还是很好奇,怎么会有人走这么远的路,难道是要走回巢州吗!?还精通摩托车,难道是…… 吴镇猜想这家伙不是一路讨饭的,该是逃犯吧?这样一想,心里吓了一跳。 第28章 丁自豪 一 吴镇平静下来,先带他吃个饭,要真是逃犯,也可以直接报警,让警察过来在面馆里逮捕他,也是个不错的方法。于是他把车骑到204国道的大肉面馆前停下来,点了两份大肉面。 吴镇看到稀里呼噜的吃了两碗面的家伙,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丁自豪”。接下来,小丁才慢慢告诉吴镇,自己是如何从巢州老家来到南京,到现在身无分文,差不多是一路要饭回老家了。 丁自豪是家中独子,父母是巢州城南的原住民。丁自豪初中毕业后,学修摩托车,后来把家里那栋既是门面又是仓库的房子改成修车店,后来又卖电动自行车。一年后,他嫌修车太脏,把店给他爸一个人维持着。他觉得做厨师不错,就又学了半年厨艺,熟人介绍去城河楼大酒店上班。 在那里他遇到漂亮的袁芬,厨师和服务员永远是大酒店里不缺的故事。小丁用巢州土着的豪横来千金买笑,两人过了一段神仙日子,袁芬发现怀孕了,奉子结婚,他们的故事堪称是那个年代的闪婚典范了。 袁芬的家境贫寒,她父亲20年前从浮槎镇来巢州拉板车,在南门码头到火车站一带拉了半辈子板车,一家老小这就挤在城外的一排木头房子里。家境贫寒,让她从小就对原住民的财富心动不已。 女的有貌,男的多金,这也是他们闪婚的主要原因。 袁芬父亲长年拉车,人长得精瘦骨感。可能是出身低微,下决心要好好培养两个女儿,只是大女儿长相较好,肤如凝脂,常常顾影自怜,上初中就有男孩因为她打架,高中都没读完就在天河商城营业员了。 后来在城河楼大酒店做服务员时遇到丁自豪,小丁只一眼就被这高挑的身材和白嫩的脸蛋俘虏了。 两人在对方的人品性格不甚了解的时候就有了孩子。结婚后袁姑娘才发现丁自豪玩老虎机可以整夜不下来,厨师的活早就不做了,修车店的生意,也抛在脑后。这人也太不靠谱了。 丁自豪也觉得袁芬虚荣又无知,但他又贪恋这如花的美眷,有了儿子后就经常吵架,他愤怒之下也只是砸东西,不敢碰袁芬一根手指头。年轻的夫妻吵架会吵到山崩地裂,但好起来也是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双方家长都看在眼里,两人怕是过不长久,丁家念及这个小孙子,丁自豪爸没事就带着孩子去南湖公园转,自豪妈则是走遍周边寺庙求神仙拜菩萨的,盼着如何化解这两人的孽缘。 后来,城市扩建,袁家在城郊的那排小木房被征用了,分了两套商品房,老袁再不拉板车了。 他没事就上丁家来喝酒,喝的醉醺醺,就问小丁为什么欺负他女儿,他现在可是在市里有两套房子的人了,别再瞧不起人。 丁自豪听了还是从心里鄙视,站在自家那排塞满电动车的门面前,让老袁别叨叨了,不嫌丢人现眼吗?老袁气的吹胡子瞪眼,大骂丁家怎么要生了你这么个赌鬼孽种。 小丁上去就一把封住老袁的衣领,差点把拉板车的摔倒在地。 事后丁家老两口也怪儿子鲁莽,但也极度厌恶老袁的轻狂嘴脸。他事已至此,婚姻也就剩下争吵了。袁芬为了父亲被当众羞辱的事一直停不下来的叽歪。 她回到娘家看到父亲一声不吭,不冷不热的脸上满是鄙夷,仿佛父亲是在说“你怎么看上这么个流氓痞子”,却全然忘记当初还在拉板车时他是第一个支持女儿嫁入丁家的。 袁芬待在娘家,还在上高中的妹妹就说她要离婚,就趁早离,为这个赌鬼,耽误自己不值得,孩子狠狠心也就过去了。 于是袁芬横下心来,就不去看孩子一眼。做过营业员,服务员的袁芬,现在再重操旧业就更是不在话下了。工作也是五花八门,小丁把孩子交给父母,找到老婆工作单位,坐在车里等老婆下班,求她回家。但他看见老婆那副无动于衷的漠然面孔,就越发后悔当初的冲动,吿饶着从此后一定会改邪归正,绝不碰老虎机了。 小丁改得再彻底也改变不了妻子冰冷的决绝。 后来小丁把门店生意转给别人,决心不干出一番事情,就不回头的气概,去苏州跑电子产品,后来同事让他卖更赚钱的按摩椅,可是价格贵的严重不合理。奇怪的是每天竟然还有那么多成交的单子,销售经理天天给大家打鸡血,兴奋剂当茶喝,张口就业绩百万。 这时小丁才意识到自己遇到传销团伙了,他们先在苏州培训,后来去了南京说是集中观摩销冠的销售经验,其实就是被关押了两个月,让你亲戚朋友都来卖货。小丁说当他意识到,这一帮人只是要你钱不会要你命时,他对家里在市区还有一排门面房的事,只字不提。终于在他们放松看管的时候得了个机会,偷偷逃走。 手机,身份证他都没要了,离了贼窝就一路走出南京,其实那地方也就是苏皖交界地,离南京比到这里还远。 如果不是遇到老乡,他也会在这里帮人打工,赚到路费再回家。只是那时候,他不会把自己在南京的遭遇告诉任何人,他要出人头地,不能就这么狼狈不堪。 小丁说完自己的故事后,忽然很感兴趣地问吴镇:“吴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吴镇半天才反应过来,看来报警就没必要了,听到小丁问他,才说:“我在橱柜厂做销售,现在北方市场开了直营店,工作就是厂里店里那边跑。” “是销售经理吗?” “算是吧?北方市场是我承包下来的。” “那你是老板了?” “还算是打工的。” 小丁一听就很感兴趣,说:“如果你是打工的,就要转变思路,把市场控制在自己手里就好。你可以多招业务员给你跑市场,因为跑业务最有劲头的就是开头的那两个月,每个人都会干劲十足,到后来发现业务难跑就慢慢停下来。但这些对你没影响,因为没业务也没提成,但一开始跑市场,那也是在给你打广告,让客户知道有你这么个厂。这就够了,真正能谈成的单子,还得自己出面去谈。” 吴镇听了后笑一笑说:“你在传销团队里待过,关于销售你讲的确实很经典嘛!橱柜是直营店,开店成本远远比跑市场大得多!” “那就走加盟商啊,也可以做工程单子呢!” 吴镇心动了一下,他觉得眼前这个瘦瘦的年轻人思维清晰,反应敏捷,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非常优秀的销售人才。 吴镇说“那你过来跟我跑厨柜市场吧”。 小丁听后倒是思考了一会,只是没再说话。他和吴镇慢慢走出面馆,站在路边,任晚风吹过,这夜晚的都市,比白天还热闹喧嚣,到处都是下班回家的工人。 最后,小丁说:“我思考一下,睡一觉,精力充沛了,明天给你答复。” 小丁把一个复杂的问题以一种轻松的方式回答了。吴镇把小丁带回住处,把房间靠窗户的沙发拉开,拼成一张床,小丁今晚就睡这里了,吴镇则睡在里间,夜里两人睡得都很安稳。第二天醒来,小丁说考虑留在这里了。吴镇开心地说:“对嘛,一起赚钱!” 二 从次以后,丁自豪暂且安排在车间,因为以前没做过橱柜,虽然有跑市场的业务能力,但橱柜的生产流程还是要了然于胸,才能更加专业。吴镇从心眼里看好小丁,他对外都说是高中学同学,只是想到小丁的赌博,心头还是有一丝遗憾,但扬长避短吧,嗜赌也不是他吴镇能改造过来的。 丁自豪在车间里也很安稳,每天对需要加工的板材图纸分解清楚,然后每一单都按程序走,几乎没发生过差错,这种精细认真深得老王喜欢,他赞叹吴镇找了个人才,以后可以做管理呢。 吴镇心想你还不知道他赌博呢。这段时间蚌埠的直营店正常运转,王明天在那里负责,吴镇在天长培训小丁,也去现场安装过柜子。 直到吴镇接到安装师傅的电话说,临淮西苑的吊柜尺寸全部错了,电话里又说不清楚。吴镇挂了电话,立马赶过去。一路上,他在想,现在图纸都是3d模型,如果错了,d模上也能看出来呀。 等他赶到现场,进门一看,陈师傅正在一堆木板前发愁的用卷尺量来量去的比划,见他过来便说他都量过,全部反了,左边的尺寸成了右边的尺寸。 吴镇进了厨房,左看看右看看就很心疼,如果全部换了要不少钱,这小丁真搞死人了。 吴镇叹息的说,那先停下来吧。先装底柜,返回去看看能不能改一下,如果改不成了,还得加班赶货呢。 陈师傅没吭声,又接着开始装厨柜门和拉手了。吴镇心情低落地回到厂里,他已经一天没看到丁自豪了,搞不清楚这个家伙干什么去了。 吴镇去了几个常去的超市,网吧都没有看到他人影,想到该吃晚饭了。 可是过了晚饭的时间,吴镇还没见到丁自豪的身影,吴镇便断定他又躲在哪里玩老虎机去了,今天他说是休息一天,手机都关机了,一天找不到人。 吴镇随便扒拉几口,就把碗一推,他想骑车再去找车,又茫然不知小丁所踪。这时手机响了,是个男人的声音说:“你员工在我店里打游戏,欠钱了,你过来一趟。” 吴镇问清楚具体位置,原来是属于南京的一个镇,吴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跑那么远,他骑了半小时的摩托车,在灯火灿烂的街头找到了红太阳娱乐城。 在一楼的一个门店里见到丁自豪,旁边是个穿制服的警察,小丁好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全然没有平时的伶牙俐齿了,只是低着头,让吴镇先去把账结了。吴镇吃惊的发现竟然欠了5000多块钱,这是跳了几次才能达到的级别赌博了。 吴镇看到他,尽量压制住怒火,当着警察的面把钱交了,警察见钱交了也就结案走人了。 吴镇带着小丁离开游戏厅时,才详细的问了怎么回事。丁自豪用已经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打了一上午就没赢,我下午到了这个盘上,先赢了两盘,一激动就指望着这个盘翻本。” 小丁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错误。吴镇也懒得听,他不用想,就是后来掉进翻本子的坑里,不断玩升级才输了这么多。吴镇只是关心如何把警察都叫来了,便问:“说重点的,怎么报案了?” “我晚上七点的时候也没钱了,老板就很嫌弃的盯着我,觉得我没钱就该走了,这一下让我来火,我说按规矩我都输了一天,店老板应该给我50块钱,让我最后玩两把,如果还是输也就结束了,如果赢了我翻倍还给他的呀。可老板一毛不拔,我就是一拳砸在老虎机上,然后又一脚把老虎机踹开。这是老板才吓慌了,打电话报警。等会警察过来说我破坏他人财物罪,但考虑到网吧经营性质和输掉的金额,警察只给了警告,后来老板就打电话给你了。” 吴镇先是找丁自豪来处理量错尺寸的柜子,现在听丁自豪这样一说,反而觉得尺寸的事不重要了。然而他决定:小丁必须要跟在他身后跑业务去了。 小丁坐在摩托车上,问:“那5000块钱,要扣好几个月吧?” 吴镇说:“5000块钱是小事,你把临淮苑人家的尺寸全部量错了,那损失才大呢!” 小丁默不作声。他在飞速的想那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吴镇也没再说话,只集中精力开车,小丁的能力和缺点都那么明显。 前几天还在思考该怎么把小丁带出来呢?现在蚌埠直营店先招了两个本地的大学生,倒是很有干劲,只是太稚嫩了,身上缺乏小丁的那种成熟,现在想来成熟也就是痞气吧,当下该如何约束小丁想放纵的痞气呢? 骑车到厂里后,吴镇问小丁有没有吃晚饭,小丁这才发觉确实饿了,便苦笑一下,摇摇头。吴镇给了他50块钱。丁自豪拿着钱径直出门去了,他一开始还挺担心橱柜的损失,现在觉得担心也没用,确认了的损失一分也少不了,能补救吴镇早已补救过了。 他吃完晚饭才回宿舍,看到吴镇坐在办公桌前统计这半个月的销量,销量显然让吴镇满意,可以抵消整天的烦恼。小丁坐下来,拿起桌上的香烟自顾自地抽,半天才说,临淮安的尺寸怎么会错呢? 吴镇放下账本,抬头望着他说:“那要问你了,你量了两遍都没发现错吗?” 小丁心虚的说现场只量了一遍,后面是电脑图上的模型,感觉没错,又复盘了一遍。 “不允许这样,该去现场的,必须要去现场,那错误是吊柜左右两排的尺寸反了。” “哦哦,怪不得后面的复盘都看不出来,失误失误。” “所以我们多次强调再忙也要去现场复核尺寸。” “那现在怎么办呢?” “带回来重做,还能怎么办?”小丁点点头,说明天他再去一趟看看。 “去不去也就那样了,反正是错了。” 小丁望着吴镇也不说话,吴镇接着说:“你最近的状态不好吗?怎么会连续犯错误,赌博在这里除了业务上陪客户,其他一律禁止,更别说你出门去玩老虎机了。” 吴镇不想再说,他提到小丁的赌博就很无奈。过了会,吴镇接着说尺寸错了,不管是返工还是装修都有损失,当然不要他一个人承担责任。但他是第一责任人,肯定要承担一点。 “现在那边人员不稳定,有心让你挑大梁,你也要注意形象,不能给人一副痞里痞气的感觉。” 这些话触动了小丁的内心深处,他深深的把头低下去,没有做任何辩解。他也承认忙的时候想不起来玩,可是闲下来就想玩两把。然后又抬头望着吴镇说:“我保证以后再不会了,我也不休息了,如果休息就在宿舍里睡觉。” 吴镇想了想说:“以后你一个月连休四天,回一趟老家看看。在这里安稳上班,回去跟家人说说,免得担心。” 小丁点点头走了。看到小丁转身离去的身影,吴镇想一开始还以为那个尺寸错误是最要命的,现在仔细一想,缺设计师,业务员,安装工,才要命呢? 吴镇一时想不好该给小丁安排什么岗位才合适,做业务,不在话下。还可以在车间分解图纸,还能去工地安装。然而,这么多突出的能力,似乎每一项他也做不好。 第29章 巡查市场 一 吴镇让黄静带孩子过来住一阵子,他现在虽然也经常出差,但已经不是创业初期了。他现在有时间陪老婆孩子了,出门三五天结束了问题,就打道回府。在家带个陪老婆孩子几天,每个点有问题了再出发。他已经很享受这种平稳的状态了,只要不开疆拓土,守城的感觉好极了。 他在每个办事处只要放只“眼睛”就可以,当然如何找到合适的“眼睛”,看起来很难,但他利用权力,造成同工不同酬的差异,就会有“眼睛”来打小报告了。 所以用奴才管理奴才,永远是吴镇心中的帝王情结,他从来不提帝王奴才这个词,但处处在用,还挺好使。 这天,他让小丁把这个月假休了,回来时带上黄静和儿子来橱柜厂,老婆儿子第一次过来,有小丁带着,也让他放心不少。 安排好这件事后,他要转一圈北方市场,三五天的时间就回来,那时老婆儿子也该过来了,正好团圆。 吴镇坐火车去阜阳,车过滁州,窗外就渐渐没有山了,远处便是淮河以北的皖北平原。 此时,正是淮河沿岸的夏季,满眼绿油油的水稻田,正是水稻生长拔节的时候,吴镇仿佛能听到稻杆拔节的声音,他的业务也像生长的水稻一样迅猛。 沿途是低矮的房子,灰扑扑的模样,两旁高高的白杨树,马路上奔跑着蓝色的三轮车,这种车可经过改装,不仅拉货,有时还拉人,在北方的农家非常实用。 火车穿过城镇时才看见零零星星的楼房和车水马龙的街道。铁路两边永远有蓝色的铁皮棚子和乌黑的臭水沟。棚子外面是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在低头找东西,一个麻木的老人从铁皮棚子里出来呼喊孩子,吴镇才听出来是个老妇人。 绿皮火车轰轰隆隆地穿过小镇,向远方奔去。 吴镇经常会思考,北方相比南方在住房,交通上都有差别,经济欠发达,思想落后。 但北方人更注重面子,婚嫁时要用宝马车队,要排场阔气,要有充足的面子,至于里子,那就再说了。 “希亚娜”橱柜在吴镇的改头换面之下,注册成了江苏品牌,质量是一如既往的优秀。吴镇定价,也会跟一线品牌靠近。因为他知道,如果你定价都定的像个不入流的二线品牌,就无人问津了。 别人更在乎面子,能选一个一线品牌价格的橱柜,说起来都是响亮豪气。北方人的讲究实惠,价格有浮动空间,自然会免费提供很多优质美观的五金配件,这就是面子里子,都能面面光的做法了。 啊!皖北市场又何尝不是北方市场呢?过了淮河就是北方了,与皖北相邻的是河南。山东是孟子故里,一本论语治天下,而河南更是中国人的母亲,中国人所有的吃苦耐劳,侠义品格和虚荣要面子,河南人身上都有。 再往北就是中国北方的燕赵大地了,吴镇坐在飞驰的火车上,像是一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军。 阜阳是一个皖北劳动力输出的大城市,火车站宏大而杂乱,吴镇一下火车便能看到浙商银行的巨大的广告招牌,他还以为是到了浙江的一个城市呢。 这也是几十万阜阳儿女坐火车南下宁波杭州打工时办卡最多的一家银行,在人流量如此庞大的今天,地理特色在越来越模糊。每个人都是异乡人,而每个异乡人也是都能说一口方言的本地人了。 吴镇坐在出租车里,特别感慨自己在学校里读书的那几年。乡镇企业局是委托学校培养了他们一批财务人员,但毕业后很多人没有回老家效力于当地企业,而是像随风飘散的蒲公英种子,有水有土的地方就能生根发芽。 再说,他们在学校里又学的啥呢?几年岁月荒芜,除了看课外书,交男女朋友,喝酒穷玩,又有几个在老老实实学习呢?毕业考试各种作弊,各显神通,只要换个毕业证书,至于所学知识,几乎没人用上。 工作也都是五花八门,就是少有财务的。他知道只有张志平在环湖集团做了一年财务,后来又去了九江跑业务。而他们班长和一帮当地的同学,有的去车间,有的开中介公司卖房子,还有去幼儿园当老师嗯,或者去了中石化加油站上班的,再回头想想那时乡镇企业局的委托培养,实在是没必要的浪费人才。 如果他们安安稳稳地上了高中,考取自己喜欢的大学和专业比也比这糊里糊涂的委培生好多了。 二 这时吴镇想到新招来的两个大学生小孟和小李,也是阜阳地区的大学毕业生,不也都是学工商管理专业,去跑业务的吗? 吴镇到阜阳办事处时,正是午饭时分。办公室里的只有两个小伙子在吃饭,面前一大碗肉菜粉条,还有半盆雪白的大馒头,两人正喝着汤,抬头看见吴镇进来忙起身,招呼“吴总来了”,吴镇把包往柜子上一放也在锅里舀了一碗汤,拿着馒头就啃起来。,虽然是南方人,但吴镇幼年跟奶奶四处化缘的经历早已习惯了馒头稀饭的生活。 小李悄悄地去买了一包独头肉回来,往桌上一放,说“老大,吃肉呗,比上次在饭店吃的还好。” 说完小李本来就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几乎看不见眼睛了。吴镇太熟悉小李了,他喜欢小李的活路,也喜欢小孟的一声不吭,老实本分 “准备给你们添一个人,下一步重点就是把阜阳地区的县城代理商找出来,发展成希雅拉的优质经销商。” 吴镇吃着饭,把话题谈开了。两个年轻人只低头喝稀饭,侧耳听着这个人。 “你们也见过,就是上次跟我一起来在宾馆打牌的小丁。” “哦哦,”小梦先想起来了,小李也想起来大声说他呀,差点笑了。他们虽然只见过丁自豪一次,但都觉得小丁很好相处,年轻人更能聊的开。“没问题,老大,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团结一致的,把北方市场做起来的!”小李说的话,让吴镇听得格外顺耳。他喝完一碗汤就着猪头肉,又吃了个馒头。吃完,吴镇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说你们回顾一下手里的工作,做好工作安排,要咱公司大方针配套北方的销售市场不受影响,“但我们也要符合销售的基本原则,不破坏价格统一的协调发展,我们等会整理一下工作记录,下午等他们回来了,你们都到我办公室去,我要分头跟你们谈一谈下一步的工作就计划。” 吴镇交代完后就回房间休息了,一会又转出来对小孟和小计说你们两个下午就别出去了,把工作整理好后就进来找我谈。 两个年轻人答应着,然后耷拉着脑袋走,仿佛汇报工作的比工作还难。等到下午下班时分,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小孟第一个进去跟吴镇汇报工作,其实小孟进去后才知道汇报工作只是一小部分,吴镇教他以后要监督小丁的工作,尤其是关于财务上的,并鼓励他“以后在工作中放手去开,大胆去干,如果工作出色,就让他以后负责北方市场了。” 吴镇还告诉小孟,在统一报销的电话费里,小孟可以每月多报销200元,就是让他有思想及思想再反映情况。 小孟满意地离去?小李来时神情疑惑不定,他是个不肯轻易相信的年轻人,这是吴镇挺看重他的一个细节,。但吴镇不喜欢他包打听的太多,很多正常的事情,在他这里没法结结束。 吴镇无心听小李的工作汇报,小李把汇报工作向来就理解成指出领导喜欢听等,听了情绪会高涨的。最后吴镇让他们要团结,以后几个人起点是一样的待遇,就看谁更努力了,努力的成为企业主管。 吴镇想到刚才小孟听到这些许诺的话,就兴致勃勃的离开了。而现在,他同样鼓励校力搞好团结,干出成绩,争取做一名优秀的管理者。这时小李听了这些话却毫不动心。只是心神不宁的想会不会有其他反面理解的信息,比如老大强调团结,那就是团结出了问题了。他总觉得反过来理解领导说的话更有用,吴镇也觉得小李鬼着呢? 接下来的几名业务代表和一名内务人员。吴镇只是按常规的说了一些鼓励的话。那一刻,吴镇忽然明白:领导,有时候只是在承诺一个未来能听进去的,便埋头苦干,而乖巧的往往东张西望,少了踏实干活的劲头,这些人再怎么灵活,吴镇也不喜欢。 晚上吴镇买了去徐州的卧铺火车票,他本来没想这么快进入徐州市场的。但王总说徐州一定要花精力做起来,只有这个承上启下的城市做起来了,往北可以打开苏鲁豫皖,往南可以跟沿江城市群协同发展,是可进可退的重要战略城市。 吴镇想想也有道理,决定把大量时间花在这个古老又有活力的城市了。 第30章 两只吵架的眼睛 吴镇坐上去徐州的火车,一上车就睡着了。 每次他来找小李他们谈过话后,都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是两只眼睛在斗来斗去,一只大眼戴副眼镜,一只细长的小眼睛上窜下跳骂骂咧咧。 这天两只眼睛又在呛呛,细长的小眼睛咕噜咕噜滚到大眼睛前,冷嘲热讽的开口道:“果然老板一来找你谈话,活干得就漂亮啊!” 大眼睛把眼镜擦了擦,在尘土飞扬的屋里站出来,眨眨眼睛,掸了掸眼睫毛上的灰尘,一副凛然不屈的模样道:“你别阴阳怪调,我只是完成任务,该我自己的,谁也别想打歪主意,你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细长眼镜一听话风不对,立马怼道:“你说话要有证据,我可都是吴老板在会上宣布过的,该我的归我,该你的你得,别在会上不说,在底下乱说。本来一清二楚的事,你说的不清不楚了。对吧,兄弟们?” 细长眼睛看到几只围上来的眼睛,飞快地转动眼球,仿佛那几个都是他的死党,于是对他们亲切地喊兄弟们了。 大眼睛可不惧怕拉帮结派,他就凭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气站在那里,硕大的眼睛朝天一翻:“那我问你,上个月我的单子你吃掉多少?说好的五五平分呢,到月底结账的时候你偷偷报上去那么多客户,还跟客户统一口径,说是公司的福利,给每个客户一包五金件,让客户帮你做实是你的单子。你不做业务,只做售后,然后重要的客户单子都是你的,只留几个看不上的小单子给我,那些仓库的五金件也是有数的,你冒领我就举报。” 细长眼睛一听这话,连这些都知道了,那大眼睛该是在背后下了多大功夫啊。于是急红了眼,但他依然临危不乱的模样:大声说道:“说话要有证据,你这些都是背后在搞小动作吧?自己不光明正大,还说是我背后小动作不断,看来我都该拜你为师了。啊?师父。 “再说了,那些售后业务也是你处理不好,是老板让我去做的,我一开始还不想去,一堆烂摊子。可老板找我谈话好几次,让我全部负责,我只好执行了。 可是啊,我售后做的也太好了,客户就认定我了,还帮我介绍新客户,这些你不知道吧?” 细长眼睛说到最后,竟然是一副得意洋洋的卖弄了。 连底下的几只小眼睛都围成一个圈,附和地说:“对哦,对哦!” 还有一只小眼睛跳起来翻就个筋斗,呼啦一声响起尖利的口哨来了。 然而,大眼睛毫无畏惧,他说:“你自己说说,你都干了些什么活,这么长时间,你打过几个拜访电话?去过几家安装现场?材料不够的,尺寸不对的,哪一家不是我跑来跑去的。这些具体的事情不做,只会做表面工作,老板一来就忙的一刻都停不下来,恨不得长三只眼睛,四面八方都是你的眼睛。你是来干活的,还是来做特务的?那些小报告满天飞,听起来都有模有样,没有一件站得住脚的。老板不在的时候,工作也是吊儿郎当,还专门跟小花眼谈情说爱。这里又不是在大学里,有那么多时间吗?这里是单位,工作为重。你倒好,今天跟这个谈,明天带那个出去,你当然没精力了。我就不相信老板瞎了眼,要你这种人,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秋后算账,你以为老板不清楚你这些小伎俩吗?其实老板忙,没空收拾你。你别以为你那些破事老板不知道呢? “老板的眼睛雪亮雪亮的,老板的眼睛才是眼睛,你那东西最多只能算是死鱼珠子。” 细长眼睛听了,一蹦三尺高,呜哇呜哇直叫唤,眼睛像是个弹性十足的球。他张牙舞爪着几根眼睫毛,发怒道:“你再说,看老子怎么抽你。”细长眼被大眼睛怼的无话可说,直翻白眼,却又没法逃避,只着急地喊再骂就要开打了。 两只眼睛吵到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就崩裂了,黑的红的血水洒了一地,吴镇一下子醒来,他看到车窗外一片黑暗,火车在陇海线上飞快地奔驰。 吴镇想到梦里的事,那两只眼睛不用说,就是小孟和小李了。他们两人的性格不同,工作方式和处事方法截然不一样,他一开始还觉得是一种互补和制约,现在看来却不尽如人意了。 然而他觉得没必要调和他们之间的矛盾,下属之间有些矛盾,反而更好用。如果下属之间团结一致,滴水不漏,那就很可怕了。 有些事他当然知道,但他唯一的动力就是多开展业务多赚钱,那些是非对错,又没有一定的标准。时过境迁,什么样的环境需要什么样的人而已。 此刻,他觉得现实中的利益才是唯一重要的,什么狗屁理想统统不值一提。虽然他内心深处仍然有儿时四处求吿的屈辱烙印,但那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了,此一时彼一时的想法不同了。 第31章 黄静带儿子来了 一 吴镇到徐州时,已是子夜时分了,即使是北方的深夜也一样暑气蒸人,徐州是交通要塞,京沪线和陇海线的交汇点,南下北上,东出西进的人,各种方言,各色人等都会在这个大汉天子下的故里相逢。这里的建筑也有着深厚的秦汉风采,雄浑质朴。 连徐州人说话吴镇都觉得是踏实稳重的一言九鼎,他在心里祝福着“希雅娜”橱柜也能在苏北鲁南绽放,开出一一片红红火火的天地。 吴镇在徐州下属的县城还没跑完,黄庆秋打电话过来说明天来厂里了,他一想到老婆孩子都过来,就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兴奋工作,可以慢慢展开见老婆孩子的心,却一时也不想耽搁,他忽然觉得自己怎么会如此儿女情长了。 那些男儿的勇敢斗志实在架不住对娇妻之子的思念。从徐州回来,坐车回来的那天,吴镇看到窗外苏北和皖北的地貌几乎一样,都是典型的平原风光。麦子收获后,种下的大豆已经成片,成片的蔓延开来,无论看什么都很开心。那些大豆小麦是他小时候山村老家中也常常见到的,只是这么一眼望不到头的绿油油,一片夏日的晴空干净,透着的湛蓝,白云也干净的像是漂浮在墨绿色的大海上,这一切都让山里出来的吴镇感到新奇而印象深刻,吴镇回到厂里已是傍晚,他一进公司就看到食堂的阿姨跟他笑眯眯的说“你老婆带儿子来了。” 吴镇嗯嗯地点点头,快步穿过生产区,直接往生活区又插过去了。 你看到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穿着牛仔服满院子不停的拐来拐去,黄静跟在后面端着奶瓶在喊姐姐,姐姐把奶喝光喝掉呀,孩子也许是刚来到这个环境对什么都新奇吧? 吴镇便走上去,站在孩子面前时关才看到吴镇娱了一声,就离开这笑了,露出那的小虎牙,但是年轻的肌肤每一寸都是闪光的白里透红,吴镇是一种好久没看到妻子的怜爱,刚要伸手去拉黄静,小杰却连忙跑过来抱住那妈妈,还背过身去不看吴镇。小家伙这个小小的举动,让人不尽忍俊不禁,吴镇却有几分酸楚,弯下腰来抱儿子,说:“杰杰,来爸爸这里抱抱。” 孩子并不过来。 “小坏蛋,还不要爸爸了。”吴镇被儿子逃离的动作刺激到了,伸手一把就抱过来,儿子“哇”一声哭开,两脚蹬啊蹬的乱踢着要下来。 “好了好了,杰杰不哭。” 吴镇心疼的安抚着儿子,孩子就是不听,干嚎着要下来。 黄静说:“离开的时间长了,慢慢熟悉吧。”说着,便伸手接过孩子。儿子在黄静的怀里立刻安静了,他蹬着那双跟黄静一样的大眼睛朝吴镇看,仿佛在说“你是个坏人”! 吴镇带着老婆孩子往自己宿舍走去,这时小丁也过来了,看到一家三口就过来问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吗? 吴镇想想说:“那你帮我房间抬张大床过来,人多了睡不下。小丁非常热心,很快就从仓库那边把大床一分为二做两趟搬过来了。吴镇连声说慢点慢点,黄静拿着扫帚在清扫墙角的污垢灰尘,小丁把床放下后,又主动接过扫帚对黄静说:“嫂子,你照顾好孩子,我来。” 然后把就卖力地收拾房间。吴镇觉得小丁只要不贪玩,还是很灵光的,也能吃苦。于是他对小丁说:“等会我让你嫂子做个晚饭,你就不用回去吃食堂了,我们一起吃。” “那好,我房间里还有从家里带来的土鸡蛋,我拿一点来。” 吴镇刚说不用,小丁早已跨出门走了。收拾完房间,小丁又去厨房动手做起晚饭来,反而是黄静带着儿子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吴镇觉得黄静不该那样,毕竟小丁是来帮忙干活的,怎么又要他做晚饭呢? 黄静好像没听见,晚饭很快上桌,两个炒菜,烧个鱼,熬了一锅排骨汤。 吴镇非常满意,他告诉小丁过去后要督促员工干活,然后把办事处的销售台账做清楚。 “那我知道,重要的客户信息让你来处理。”小丁非常机灵。 他也清楚吴镇和我王家的关系,吴镇不过是看重王家平台发展自己的客户吧? 王家也持续投入品牌费用,在铺开市场的同时收获“希雅娜”品牌效应,各有所需罢了。 既然小丁如此明白,那接下来事情要简单多了。 吴镇在心里感慨,小丁除了赌博,其他的都非常优秀。只要带一次,第二就能上手。从洽谈到签合同,根本看不出来是新人。哎,这样的人才不戒了赌真是可惜了。 小丁离开时已经是很晚了,说好了三天后,他就跟吴镇去阜阳入职。 第32章 去北方办事处 一 晚上一家人躺下来时,黄静问吴镇现在能赚多少钱。吴镇想了想,说也没赚多少钱,底下的几个业务员开支补贴和提成,参考一线品牌的价格,能有20%的利润已经不错了。上个月销售额30万,也就是六万的利润,除去各项开支,所剩也不多了,具体他也没算过。 他知道现在算不准确赚多少钱的,前期所有的固定支出,还要摊销进去,只有把销量做上来了,多出来的利润冲销固定支出,才是正确的思路。 当然,他计算过销量的临界点,每月销量低于20万时,也就要亏本了。所以当下是尽量多招一些业务员,市场做起来销量自然上来了,这也是小丁跟他提过的以后发展规划。 黄静并不懂,只觉得吴镇的开支太大了,每月十来个人的工资开支,加上办事处的房租,还有产品的运费,每一项算起来都是成千上万的了,一个月赚十万也存不下来钱。她便劝吴镇别把摊子铺的太大,要节省开支呢。 吴镇看了一眼老婆,才发觉黄静很胖呢,白天看来还算丰满动人,可现在怎么看都有一种蠢笨的感觉了。于是感叹小丁都懂的道理,她却不懂,还要干涉,便熄灯睡觉。黄静在黑暗中悠悠地说:“净跟一些不着调的人做朋友,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别跟亚飞走的太近,你不听,现在他店都开不下去了。今天看到这个小丁也是个赌鬼,我就怕你赚两个钱都跟他一样赌掉就完蛋了。” 吴镇听着老婆在黑暗里唠唠叨叨的说话,便伸手把她搂过来,却不想把孩子弄醒了,哼哼唧唧的不睡。 黄静哄好孩子,忽然有些怨气地说我们不比以前了,现在有儿子了,一切要以挣钱为主。如果你不听我劝,我明天就带儿子回去,在这里哪样开支都大,房租,每月都要付掉一大截子呢。” “好了好了,我听你的。”吴镇就怕黄静像是一根筋地计算着每一分钱。 他想巢州就不用回去了,如果孩子们交给家里老人,黄静完全可以在厂里打工。 苏北的市场要打开也不容易,这次他走马观花的转了一圈,吴镇没有深入去谈,看看竞争也算激烈的。一开始,吴镇还信心满满,但转一圈后,那些信心像是被太阳蒸发掉了。吴镇感到一阵困倦便睡去了,夜里黄静给儿子冲奶,吴镇都没醒。 第二天,两人商量着把孩子放在老家,让吴镇妈来供电局带小杰。吴镇妈岁数大了,又不识字,收废品时好几次分不清铜和铝,不敢收,收来的又贱卖了。于是吴镇让他妈过来带小杰每月给3500块钱作为伙食费,黄静嫌3500多了,说供电局外面都是荒地,种一点蔬菜够吃了的。 吴镇说那就把小杰带来厂里,放在身边。然后看看3500伙食费,一个月还能剩多少?目前收破烂只收塑料和废纸,一个月也有2000好赚的。 黄静便摇头说那不一样,是她孙子,她应该的。吴镇心想,他和父母的特殊关系又哪来应该不应该的呢?只是不想为一点家务事抬杠了,吴镇就沉默不语。 二 两天后,吴镇送小丁去北方办事处了。吴镇感觉这几天跟黄静在一起,总是不开心,生活里的冗杂事务让他没办法跟黄静丁是丁卯是卯的讨论,此时他和丁志豪坐在开往北方的火车上,心情无比畅快。 两人在餐车上吃饭时,吴镇想到曾经出差时,火车票都一票难求,他拿着无座票挤进车厢,一路站到终点。有人提议他在餐车买份饭就可以坐一程了,但他打听到餐车提供的饭菜价格时,就又灰溜溜的回到车厢,继续挤在门口,进出厕所开门时的臭味让他苦不堪言。 也就是这几年,他从事销售开始认清了贫富差距,像是在阳光下的大山那样真实的存在,他现在可以毫不在乎地去餐车就餐,坦然的坐在餐车里,终点站下车。 此时他和丁经理两人要瓶啤酒,说着市场如何开拓,从阜阳就要发展自己的代理商了。他们说到跟公司的关系,小丁甚至都说,等市场稳定了,就可以找合适的厂家代加工。 吴镇就觉得现在年轻人真是太灵活了,他不禁又关心的问小丁这一趟回去,家里的事情如何解决的呢? 小丁这才沉默下来,他避重就轻,只说他妈带孩子,他爸打工,家里的房子都租出去了,他出来也只是自己照顾自己吧! “我想做出点成绩来给他们瞧呀!” 小丁突然仰起头来,斩钉截铁的说。这时火车经过一个站台,并没有减速停靠,而是呜呜呜的长鸣一声。 吴镇恍然觉得,这火车的鸣笛犹如小丁刚才心中的悲愤。他才想到小丁回去的时候,一定又遭到了丈人家的打击奚落了。 过了半天,吴镇缓缓而有力的说道:“兄弟,你既然有这样的决心,也是好事,只要以后痛改前非,你的能力我很看好的。 “这次到办事处后说是三个人一视同仁,但你知道他俩是本地人,你是我带来的,我肯定优先考虑你的成绩。如果三个人在一起时,你要明白各自的优势,本地人因为一口方言,沟通无障碍。销售过程中更容易获取信任,他就是靠着亲戚朋友的关系也能打开市场,这些都是外地人无法替代的优势 “所以在开拓北方市场的这几年里,他们的力量不可或缺,但以后市场完善了,也就不一定非他们不可了,我肯定要用自己的人呀!” 吴镇说这话时倒有几分诚恳,小丁也听得心有所动了,进而想到如果皖北市场再延伸到北方相邻的省份,那他也就是北方大区经理了吧? 吴镇继续说道:“北方是个新兴市场,我们的计划是把苏北豫东鲁南加在一起,做一个真正的北方大市场。” 而这些困难都是吴镇无法体会到的,有时候成功是个可以去追逐的梦想,而困难就是无法回避的坎坷路程和那些折磨人的时光。 他们到阜阳已经天黑了,华灯初上的火车站广场人影晃动,在广场中央那根巨大的莲花灯下,小孟和小李带着办公室文员,还有仓库的司机老罗和会计赶来迎接吴镇和小丁,吴镇见大家都兴奋不已,建议大家先去吃饭吧,吃饭工作两不误嘛。而且他还告诉大家,今晚他们几个人饭后也不用回办事处了,直接去网吧包夜,工作结束后可以玩个通宵的qq呢。一下子让几个年轻人嗷嗷的轰笑起来,小丁来时的顾虑也被这泛滥洪水一样的快乐情绪给淹没了。大家仿佛是多年未见的好友。 一行人打了两辆车,从火车站一路往西。前方是颍州区繁华的城市广场,他们停在淮河路上的一家韩式烧烤店门口,吴镇下车时对着后面年轻的笑脸说:“今晚请大家吃自助餐,烤肉放开吃。” 大家都很兴奋,吴镇去吧台买消费券的时候,小丁早已熟络地带着大伙找空位坐下来,然后端着考究的小盆子去主食区选自己喜欢吃的菜去了。 这种自助餐年轻人都很喜欢,面对丰盛的菜品,自由自在和随心所欲,没有中式酒桌上的拼酒量。大家在各式菜品前转悠,看到想吃的肉片就多夹两块,还有羊肉,猪肉切成的薄片,回到座位上自己动手烤。 小孟和小李他们看起来都有点陌生,但都很感兴趣,看看别人如何夹菜,他们也照葫芦画瓢,小丁坐下来开始烤。他先将薄薄的锡纸上淋一遍油,然后将烤肉放在上面,滋滋啦啦的响,翻来覆去直到肉色慢慢变白,肉香扑鼻而来。 然而吴镇也就没那么熟练了,小李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但他一直看着小丁的动作,甚至小丁夹什么他就夹什么,虽然不喜欢吃,但也要尽量娴熟稳重。 只是火候的把握就没法看清楚了,一面还没烤熟透,另一面却冒起烟来,小丁闻到糊味隔着座位喊“快点倒油啊”! 小李才想起忘了倒油,又慌忙用手摁下油壶的开关,动作太重,油汪汪的一大片,滋滋啦啦的飞溅。吴镇看着小李慌乱不堪的模样忍不住发笑。等到大家都陆陆续续吃起来时,吴镇才说:“我们以后还要经常来吃呀!” 小丁满嘴是羊肉,边点头边伸出大拇指。小孟不愿意跟小李坐一起,他端着餐盘转来转去,最后在吴镇旁边坐下,仍然抱怨地说:“说太费事了,什么都要自己动手。” “他不限量哦,你想吃多少都可以,只要不带走,放开肚皮吃。”吴镇补充的说。 小孟看着冒油的烤肉,懒懒的说:“那还差不多,可惜我在家从没做过饭呢,要么买来吃,要么吃我妈做的饭。” “那不行啊,你以后结婚有家庭了,不做饭吗?要么你就找个做饭的老婆。不是有一句话吗,留住男人的心,先留住男人的胃哦!” 没一会,小孟的羊肉烤肉就开始冒烟了,坐在旁边的吴镇便伸手把火调小,笑着说:“小伙子,看来不光要多开几趟。在家也要动手嘛,以后要自己动手吃起来才更香啊!” 小孟叹息地说,真的对油腻腻的做饭做菜不感兴趣,见到汤汤水水就烦躁。他看到大家吃的差不多时,就过去搬来一盆水果。吴镇拎着切成片的橙子,边吃边说:“以后销售工作,你们三人为主,销售工作没有其他花样,就是看销量的,不择一切手段,也就是要把橱柜销出去。 “所有的销售工作都不会有具体的工作部署,但必须要有自己的想法和成绩。以我这么多年来的经验认为客户来源,一是自己扫楼,二是跟装修公司合作,三是老客户转介绍,每个方式都有可以用用。” 然后吴镇分别就眼下的工作做了详细的分析,最后他总结道:“不管怎么样,团结一致,你们三人在前方冲锋陷阵,老罗他们在后方通力配合,只要有意向,就让客户跟我们签合同。” 吴镇仿佛自己也沉浸在所向披靡的锐气中,他要充分享受年轻人的时光呢? “销售工作,我感觉情商很重要。”小孟吃完了,一边喝着饮料,一边说着自己的经历和认知。吴镇微笑地看着小孟,他像个领导在欣赏着下属在分享工作心得。小孟说:有时候客户提的要求很离谱,我总是当时就拒绝了,可后来我觉得不该那么快的拒绝,而是说我回去跟领导汇报一下,等领导有研究结果了再告诉你。这样,客户就觉得你和他站在一致的立场,后面在立场,利益上就会包容很多。” 吴镇听了忍不住鼓掌起来,其他人也跟住鼓掌,只有小李忙不迭地拿饮料给吴总,然后又放下饮料用力地呱嗒呱嗒两声,他那卖力的模样都让人忍不住笑场了。 这是一场特殊的工作餐,吃了两个小时,大家心满意足的离开。会计说晚上孩子在家,她必须回去,老罗便开车送她。 剩下五个人喝完饮料,找了个电玩城,开了网吧包厢。每个人都迅速的登上qq号,小丁的qq不停的闪烁,像是有几十条没有回复的消息。他一下子挂了好几个游戏界面。他在qq农场里不停地手忙脚乱的偷菜,像是个乡下的农夫,心满意足地望着一园长势良好的蔬菜,连声说着:“过瘾过瘾。” 吴镇心想丁自豪这家伙是个人才,能吃能玩,很快就能融入到环境中来,但就是在赌钱上怎么会这么个致命的缺点呢?! 等安静下来时,他想到丁自豪对他说的话,如果把市场开拓出来,一定要安排一个自己的人在那里。那如果皖北市场起来,他就很缺人了,于是又想起了亚飞,但瞬间又否定掉,亚飞的建材店听说不做墙布了,但装饰画被马海波做得风生水起,亚飞也在工程老板们圈子里混,他这个时候去找孙亚飞,自己也觉得开不了口。 如果用钱把他挖出来呢?也许可以,但他又觉得优秀的经纪人只要砸钱,“猎头公司”也能找到。那一晚吴镇除了听几首歌,他什么也没干,只在想着哪里能找到自己的人呢? 第33章 马海波的装饰画 因为“洁雅”墙布做活动用了太多的身份证,导致库存暴涨,持续消化不良,加之大区经理迟迟不能核销活动费用,这是亚飞的店自开张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 上次两夫妻矛盾过后,马一波思前想后,果断辞去环湖工作,只把社保挂靠在环湖,带上女儿,自己一心无二用地开始打理这个墙布店了。 没想到墙布的寒冬那么快就来到活动的费用已经快有十万了,但数学只停留在账面上,这种困境让马海波和亚飞一直在寻求突破。 亚飞没事就往装修公司跑,总想在他们那里找机会去库存。没想到“九鼎”装修的王老板这天因为客户软装需要一批精品字画,客户没什么文化,但对字画真迹津津乐道,说什么,大写意小写意,清末黄山画派,张口就来,装修却又没钱。王老板推荐印刷品,他又不屑一顾,这就让老王很为难了。 晚上回去,亚飞把王老板的困难说给马海波听,马海波竟然莫名的兴奋。第二天一早天没亮就打车去环湖,那时环湖还没上班,只有保洁阿姨在宾馆里打扫卫生,马海波熟门熟路的去了五楼仓库,在一大堆陈旧不用的烂纸堆里乱翻。 她记得有一年春节,公司邀请市里的一批书画老师来公司给员工写春联,后来举行联欢,有很多写好没用的字画,足足有几几十幅,一直放在废旧纸箱子里。 做负责人的那两年,她挑了几幅字画放家里,想着以后自己买大房子,可能会用上,其他的就一直没动过。 但现在她想起这些宝贝,赶回来想拿走时,却发现没了。马海波问了保洁何阿姨,阿姨说自她走后,就清理了很多没用的旧报纸宣传画,统统卖给收破烂的了。 马海波心里一冷,只好轻轻的离开,她庆幸家里还有几张,先救一下急吧。 当亚飞把那几幅大大小小的字画装裱好,送给王老板时。老王眉开眼笑地要请亚飞喝酒,说是亚飞帮了他大忙。对这种附庸风雅又精明到不肯出钱的老板实在头疼,幸好有“飞哥”呀! 那几张字画的利润让马海波动心,她不再把精力放在墙布上了,她要找遍收废品的地方,努力搜集收过来的所有能用的字画。 转了一圈得到的信息是安大艺术系每年的书画活动会淘汰下来许多的字画啊,这些大多数当做废纸处理了,更有一些学生交的作业看起来比老师画的还好,也当做废纸处理了。马海波知道后,让收废品只要看着清爽的,整理好后十元一张全部回收。这一下让收废品的大爷大妈们心花怒放,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批看起来很喜庆的字画出现在马海波的墙布店里。墙布的活动费用终于核销下来后,马海波也就一心一意做真迹装饰画了。 这天,亚飞让马海波直接去找安大艺术系,自己收不比在废品站转一道手续更划算吗?马海波说:“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你抄了收废品的后路是坏了规矩。” “哎呦,搞得你气势不凡啊,不就是一个开店卖字画的吗?别拿大话压人。” 马海波不想理他,心里想到自己去环湖找字画,再找收废品的,一个人出色的完成任务,到头来还是让郑亚飞不屑一顾,便又低头做事。郑亚飞觉得,马海波只要沉默了,就该他说话了,于是大谈特谈,说:“如果是我,我肯定找到安大艺术系让学生甚至是班干部帮忙,我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再一次性付给学生一点费用,还不就搞定了。以后自己知道了,一切就就简单了。” 马海波生气的骂他“一张逼嘴死吹牛!”一句话就打下郑亚飞神采飞扬,唾沫横飞的气势。但亚非并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停了一会说:“你想想,不是我找装潢的朋友,让你弄的,你能想起来做这个吗?” 马海波想都没想说到:“对对对,这墙布也是你朋友引你过来开的店。” 马一博不多话,总是一句结束,像是有力的一击,就把你打倒在地,气得吐血。 郑亚飞正气得冒烟的时候,店里的电话铃响了,亚飞接了电话一听,原来是父亲。父亲好像很难受的样子,他告诉亚非他的腰疼的直不起来了,只能扶墙走路,姐姐亚琼忙的也没空,他很想让亚飞带孩子回来看看他。 亚飞挂了电话,刚才跟马海波气的要命的情绪早已灰飞烟灭。他走到店门口点了支烟,他觉得马海波太强势了,思维也成问题,想到自己以前一直靠着姐姐的帮助,现在姐姐在天湖商场盘下两个店铺,已无暇管他了。他忽然无限地怀念起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有姐姐带着,真幸福啊! 无论如何,明天带雯雯回巢州一趟。 第34章 杨总的一番话 一 亚飞抽完烟,走进店里对马海波说:“我要回去一趟,刚才我爸电话过来说他又犯病了,要我带孩子回去看看。” “好的,那你先去一趟二号门那里,把上一批货取回来。” 亚飞有点不开心,想着我都说要回去了,看看父亲,你还不让我早点走。 马海波却想着,如果孩子爷爷生病了,估计亚飞这两天来不了,就把眼前的事情做完,让他在家安心呆两天,所以丝毫没觉得自己错在哪里? 但亚飞闷闷不乐,伸手说要钱加油,马海波给了200,又说:“看你爸的东西就不要买了,家里上次中秋节还有很多礼盒,你带过去吧。” 亚飞拿钱转身就走,马海波却对亚飞的不开心有点莫名其妙。 回去的路上,亚飞想到自己哪里是受委屈的人呢?即便现在做生意,那也要拿出男人的气势,像个大老板呀!马海波这种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来做主,终究会完蛋。 每次把男人搞得没面子,自己也没面子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小车在外环很快就到了二号门,拿到货,亚飞就在本子上用笔写了个大大的“飞”字,又觉得心情好多了。 等一切办妥,亚飞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他见老头腰疼的直不起来,躺在椅子上,便连忙跑过去扶老头起来。雯雯也跟着上来细声细气地叫爷爷,老头看到孙子,仿佛病就好了一半。 老头坐起来说是老毛病了,年轻时候腰受过伤,现在一到天阴就酸痛的不得了,这几天不知怎么回事,疼的没法下床,起来也要扶着墙才能走几步路,看来也是活受罪了。 老头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让亚飞听得想落泪,尤其是他在店里面跟马海波吵架后的失落,现在回到父亲面前,就变得更加脆弱了。 然而,老头丝毫不觉亚飞的难受,他说家里没人,也没准备菜,要不然就到市里找你姐吧。 亚飞告诉父亲,下半年姐姐的店也很忙,每天都要起早带晚,就不去了。他去附近饭店叫两个菜吧,雯雯也吃点好的。 吃完晚饭,亚飞说明天带父亲去医院,老头直摆手,说自己的老毛病,自己知道,活血止痛膏就有效果,实在不行再去医院。 或许父亲在电话里说疼得厉害,不过是想儿子孙子吧? 晚上父子俩聊到大姐在天湖商场的店,说了些以前的事。父亲告诉亚飞说,上次大姐来时说到小马,人很能干,让你要多听她的话。如果不是有个雯雯,人家小马不会看上你亚飞的。亚飞听了低头不语,也许只有父亲语重心长的说话亚飞他才能听下去吧? 晚上睡觉时,亚飞把女儿搂在怀里,看到这个小人儿从一个四五斤的婴儿,现在都背着书包上幼儿园了。 孩子很少跟亚飞睡,今晚很兴奋,要爸爸说故事,亚飞便说了小学课本里的《半夜鸡叫》,孩子听到最后地主被打,开心的咯咯大笑。 第二天吃过午饭,郑老头让亚飞就带孩子回去吧?亚飞看到父亲确实也没什么毛病,自己能到处走走,也想到明天雯雯还要上幼儿园,也就把老头给他们准备的两袋大米带回去。 亚飞车子发动的时候,他看到倒车镜里的父亲,弓着腰朝他望,便伸头出去招呼父亲“外面冷,你进屋吧,有事你就打电话,今年过年我们早点回来。” “好,好。”老爷子听到说今年过年早点回来就很高兴,说“那你走吧,慢慢开,我没事了,你们安心做生意。” 雯雯头抵着车窗,看到爷爷的身影越来越小,便突然说了一句“爸爸,妈妈讨厌爷爷。” 亚飞心里一动,心想你妈还是讨厌你爸啊! 白色的小车慢慢上了车道,右拐弯消失在公社剧院的那排老房子后面。 亚飞回到建材城的时候,华灯初上,到处都是灯光。他家店门口还有忙忙碌碌的人影,便停在门口,从车上面拎下来两袋米,慢慢的往店里去。这时马海波从里面出来,看到他便惊讶的道:“你这个现世宝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还不是怕你忙不过来吗?”亚飞说着让马海波把米抬进来。 马海波看到米就眉开眼笑的说这下够吃了,到年也不用买米了,亚飞觉得昨天还跟他生气,认定他是不想你的泼妇,但今天看到他这袋米为这袋米合不拢嘴的神态,便忍不住伸手想在他头上点一下,没想到马海波一躲开,亚飞一个趔趄,马海波反手把他抱住,像是拎一只小鸡一样拖进店里,亚飞只有哎吆吆地的叫唤。 这一幕都被站在门口的邻居们看到,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了马海波经常这样拖着亚飞进出,便又开玩笑的说“小郑东西忘了带吗?”还有说“下次只要老头的东西就多带一点”。 亚飞不搭腔,摇摇头不好意思的说了句“耙耳朵”来化解尴尬。然后他就从口袋里掏出“金皖”香烟,和邻居一起站在门口吞云吐雾,津津乐道地说着哪些生意赚钱,哪些朋友发财了。 二 那天午饭的时候,马海波让亚飞该去装修公司看看账款,亚飞扒拉碗里的饭连忙站起来说:“那我今天就下午早点去。” “等我把单子拿给你。”马海波吃完去拿单据,告诉亚飞下午需要去跑的几家公司。亚飞很兴奋,刚出门马海波把他叫住,从抽屉里拿出100元,说“该买包“中华”烟了,你那个“金皖“也拿不出手的”。 亚飞接过红色的百元大钞,开开心心的出发了。 等到晚上亚飞回来时,马海波也带着女儿吃晚饭了。 亚非并跟马海波说了,这三家公司的货款情况,除了第一笔欠账,剩下的两家都有欠条,且持续不断。“大同”公司是亚飞的同学,我还有把握不至于成坏账,但“天海”和“九鼎”公司都是朋友介绍的人,装修公司,都是一样压货,账期交易,这就让亚飞在人工上花费多出几倍的精力,他要不停的来来回回核算对账。 接下来他还要更多的去“天海”跟“和“九鼎”,虽然方总和胡总在吃饭时交换了名片,但都是年轻人更在乎面子。 亚飞想应该不至于为了几万块钱落个坏名声吧,“九鼎”的胡总已经好多天没有准确的回话,可前段时间又过来拿了一批画,当时他没在家,马海波不清楚具体欠款,他回来一算才觉得“九鼎”的欠款超过两万了。具体多少欠款为安全的?他们夫妻俩都没有标准的答案,只凭着打交道的次数和走量的多少,他们这样小小的店铺也实在是在夹缝中求生存,每个老板都得罪不起。 有时夫妻两个在家骂架开撕,但顾客一来立马切换的热情的肖成博士,该干嘛干嘛。 睡前亚飞说过两天要去“大同”公司看看,那笔账已经好久了。 “你别过两天,你明天就去,别把同学感情顶在头上,你做生意的没钱,谁跟你讲感情啊?”马海波一提到“大同”公司就来气,她觉得都是亚飞马马虎虎导致了现在这个局面。 亚飞本来想讨好一下海波,说自己会主动出去追债。没想到刚刚说去“大同”的计划,马海波就一顿噼里啪啦,他只好不再说话,躺在床上睁大的眼睛,这个脾气暴躁,语言犀利的老婆,怕是他永远也别想翻过去的大山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海波冲了个澡,上床睡觉,亚飞想钻进海波被捅,却被她推开,抱怨地说:“你真有闲心,我都忙的一天,屁股没挨过板凳,哪还有心思?” 亚飞只在黑暗的屋子里悄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转过身面对墙角睡去,那模样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他清楚的知道这个家里不光经济大权,是马海波做主,连他们夫妻生活都是马海波说了算哦。 第二天亚飞没去店里,起来就买了份早餐,放在面包车驾驶室里就出发去“大同”公司了。 一路上亚飞边开车边想:“大同”的杨总,每次在饭桌上都十分仗义的,即使在赌钱的时候也很爽快,输了钱就是借也要把场面应付下来,从他赌博的品行中,亚飞觉得很相信杨总。赌局上的钱都会一分不少,欠款还能少一个词吗?郑亚飞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很踏实。 一个小时后,亚飞熟门熟路来到“大同”公司所在的18楼,杨总在办公室。今天没出门,亚飞一进门见他在跟办公室人说话,但又像是在开会。亚飞看着杨总穿那个休闲夹克大背头,气派十足。亚飞便轻声喊了声“杨总”。杨胜利极快的点点头,像是在跟眼前的人几个人点头,又像是在对亚飞点点头。 亚飞心里清楚,杨总一定是知道他来要账的,于是悄悄的坐在一边听杨总说话。果然是在讨论一些安装工程的事情,像是出了点小事故,杨总虽然表情淡定,但语气相当严厉。 亚飞做了半天没动,杨胜利话也说完了,仿佛还是微笑状态,可他也不问亚飞,只一声不吭地坐在办公桌前看电脑上数据,半天动一下鼠标。 亚飞又叫了声“杨总”,然后扔了一根中华烟过去,杨总看了看没接,任香烟在光滑的桌面上滚到另一边小马奔腾的铜像前。 杨胜利才伸手拿住香烟。亚飞想说话,又觉得自己来的目的杨胜利一目了然,无需再说,便讨好的望着杨胜利笑。 “一共多少钱?”杨胜利终于开口了。“三万多一点了,”亚飞连忙答道。 “就这么点钱,有什么好急的?” “不是的,下半年了么?资金紧张,清一下尾巴呀!”亚飞说的小心翼翼。 “是的,我这么大公司三角债很正常,刚才你进门还看到我跟他们说不用怕欠款,就怕质量做不好,我从来不要求工人以结账为目的。我都是让他们先把活做好,你活做好了,别人不敢欠账的,除非他公司倒闭不玩了 一番话说的亚非连连点头,杨总趁势又收回话题,在这个三万多块钱欠款上说话,“郑老板,你也了解我为人,赌场上的钱,我都不带少一个子的,所以你尽管放心回去给你老婆说,我们公司又接了一批工地,这样就要不少字画。你呢,垫资多多少少会有一点,但请放心,我们也会推荐你家产品,一来看中你们的特色之处,你们家优点,别人家没有好来,你们夫妻俩人又实在,所以请你理解。 “我们摊子铺的大大了点,每一笔资金都有安排的,好不好?” 亚飞看到杨总漂亮的嘴巴说的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话,让他实在心服口服,只想着再给杨总垫个三万五万才好,只是回头没法给马海波交差。 便十分为难起来:“杨总,这个账如果要拖到明年了,要拿钱进货呢?海波盯得紧啊!” “别娘们兮兮的了,要拿出一点男子汉的大气来,什么话都听女人的。那你还要在场面上混吗?” 杨总的这话直击亚非要害,他早已从心里反感马海波的做法,但现在一切又听她安排。 他郑亚飞成了一个忠实执行命令的打工人了。 “杨总你能给个具体时间吗?”亚飞最后再一次坚持。 “郑老板,我刚才跟你说了,我这个人说话一滴水一个泡的,从不诓人,你让我给你告诉明确时间,如果有意外情况,资金到不了位,那我不是成了说话不算数的人了吗?这人如果说话不算数,别说做生意,就是赌博,你不会跟他玩吧?一个道理。 “这样吧,我估计年底有困难,如果年初资金宽裕,我第一个安排你,你看怎么样?这两天你也别来跑了。你今天来,我正好在公司,下一趟,我就不一定在公司。你不是白白跑一趟吗?你不用过来,有事电话里说一声,心里有数的。 “我还在积极安排资金,合理利用,你看好不好?” 一番话让亚飞感觉很有道理的话,但他完全不能说给马海波听,要是马海波知道他跟杨总他们还玩二八杠,那岂不是要把天蹦塌下来,亚飞呆呆的坐在办公室里,空调吹得他很烦躁,他站起来说:“那我回去跟老婆说一下行不行?我做不了主。” 杨胜利无奈地摇摇头说:“要拿出一点玩 28杠的精神来,哈哈!中午就别走了,有个做政府工程的朋友一会过来吃饭,我们在一起玩玩。” 第35章 玩的那么开心 一 等会老王带着那个做工程的俞老板一起进来时,看到亚飞便介绍起来。俞老板很谦虚,说只是政府下面的小工程,亚飞就感叹着:“我的乖乖,都做政府工程了,那是躺着赚钱啦!” 老王听不下去,怼亚飞:“你永远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政府又不是你大舅开的,想怎么来怎么来啊?” 亚飞张着嘴巴尴尬地笑,却又不服输地说,反正政府的钱好挣。 老王便说:“你连一个私人家的墙布都做不到完美,就想着做政府工程,不怕风大扇了舌头?” 亚飞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几乎是央求着说:“哎呦,老王,你真砸蛋了!” 这是一句土话,鸡蛋砸在地上的无可奈何和沮丧,正是此时亚飞的心情。 老王也就不再那么锋芒刺人了,他缓缓地说:“我砸蛋,你也砸蛋呢!” 亚飞想到老王的工程,虽然不欠钱,但气但受气。 “好了好了,你们别说了,吃完饭我们惯蛋。”杨总大声说道。 提到打牌,亚飞立马两眼放光,开心地说:“这才像个老板样子,老王你不行,你太较真了,干不好事。” 杨总却接过话说:“那你讲错了,老王是干事的人,特别认真,他说的政府工程不能马虎,也没错,赚钱归赚钱,质量要上心。” 杨总的几句话,把亚飞说的抓头挠耳像个尴尬的猴头,只讪讪地笑笑。 几个人吃完饭,他们找了个僻静的棋牌室,老王提议今天不掼蛋了,太啰嗦了,今天玩个刺激的。这个行业人人都玩的。 于是大家都开心地坐下来,仿佛今天都要逮住一个倒霉蛋。亚飞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没超过500,想想那还是马海波给他准备明天买胶水进工地的呢。 唉,管不了那么多了。 亚飞坐上桌就身不由己了,他把牌尽快地打开又码好,像是把自己的运气在这打开,又收拢的麻将牌里攒的满满当当,就坐等庄家掷骰子了。 杨总和司机老郑两个先合伙做庄,拿出2000块钱说“不兜底”,大家都嚷嚷“够了,够了”,亚飞不管谁坐庄,他只关心牌局和自己的运气。 红红绿绿的牌点在眼前乱飞,亚飞只紧紧地看着自己的牌点大小,他很小心谨慎的用一只手挡住牌,一只手悄悄的掀开一角,偷偷的快速瞄一眼,然后再看看庄上出来的牌,迅速的从最大的点往下否定,对子也没了,天牌没了,杂牌也没了,亚飞像自言自语也在自我叹息。 最后,庄家催着翻牌。亚非失落地亮出小杂七,庄家吃了天门六点的时候,天门把钱推上去,喃喃地说:“我也是狠六呀!” “嗯,一样的!”庄家翻出底牌,跟天门一样的四点配地二。 亚飞大叫一声狂笑道:“哈哈,我赢了,小杂七真不错,小杂七还赢钱。” 亚飞快乐喊叫的模样让老王提醒他把牌放好,亚飞非常配合的把台面上的牌规规矩矩的整在一起,激动地搓搓双手,笑嘻嘻地看着老郑在洗牌发牌。 “小猴子跳河了!”老郑猛地一掷,两个骰子在光滑的碗里转个不停,亚飞眯着眼,认真的数骰子转了几圈。 终于,骰子慢慢停下来了,亚飞紧张的站起来,伸长脖子,“八,八”的叫着。骰子一停,桌上的牌就被几只手迅速地抓走,然后是一轮神秘的看牌配牌,这次庄家看完每家亮出的牌后,一声不吭的把牌塞进牌堆里,无可奈何的笑着说“通赢。” “哦哦!”众人立马呼喊起来,杨总摇摇头,抱怨地说让我来。 “还早呢,这才开头。”亚飞笑嘻嘻的说。他这话的意思是后面还要继续一路赢下去吗?还是庄家换人牌风变了,私心指望别换人? 亚飞早已不再考虑他说什么话了,他只兴奋点,盯着牌,盯着杨总,用极其熟练的手法在洗牌,发牌,又一轮开局。果然杨总牌风强劲,抓了一对天牌,这一下就把三位打的悄悄无声息了。亚飞就显得异常开心,即使输掉了,他也自夸的说“亏我下的少。” 原来这一组他判断杨总上,风头会变,少押了一半。 老郑看到每个人都重新押好注,又趁势飞快掷出骰子,小猴子蹦跳下来后,每个人按方位快速抓牌,亚飞偷偷看一眼自己竟然是九点,便信心满满的等各位亮牌了,可是上家天牌九,下家是一对老k,亚飞便觉得不妙,他目前是最小的了。他注意到杨总脸上一直是隐隐的笑意,就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刚刚压上去的一张100元! 正在大家忐忑不安时,老郑翻出一个2,又用力翻出一个8,让每个人都看得特别清楚。众人瞬间就哑巴了,安安静静的缴枪叹气。到了亚飞门前时,亚飞还不死心的说:“乖,真的是二八杠呀,我现在还没看到一家抓过哎!” 老郑一声不吭,只把两张牌让亚飞看个够,一支地牌和一支黑八,妥妥的二八杠呢,一点不错! 亚飞这回输的也心服口服了,但心里却陡然升起一股斗志,猛地压上200块了,大声叫着发牌,发牌。老郑也眉开眼笑,觉得亚的不服输的气势怎么也算个爷们了。 牌洗飞很彻底,跳过的小猴子也方方正正的停在那里,一丝不乱的发牌更是干脆利落,一连串的动作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杨总像是骑着一匹骏马扬鞭在草原,他自我感觉好极了。 等到他抓好牌后,又信心满满的等众人亮牌,亚非却一直不亮,那上家下家都吃了,老郑也亮出一对杂10,这也是牌里最大的对子了。只是亚飞微微一笑,用手指夹着牌来,用力一拍,竟然是二八杠,却是最小的二八杠。但这牌却扣住杨总最大的对子呢! 亚飞不敢大意,拿回自己的200块,心里才踏实下来,他确实觉得牌九是个很奇怪的赌博,完全在于气势。自己不服老杨的牌,输了之后又加了赌注,果然抓到就是一副妙牌。不多不少,死死地扣住老杨呢,他在心里一遍遍的告诫自己,在牌桌上千万不能输了气势呢! 然而,亚飞的气势之说并不完全靠谱。仅仅几把牌后,他就连续抓烂牌了,吓得赶紧躲避庄家的风头,如果不是规定过不准离场,他都要出去抽支烟了。 “熏一熏这臭手的霉气嘛!” 心里开小差的时候,对牌桌上的精力就少了,又犯了个常识的错误,亚飞的牌就一直在泥泞里出不来,都让他心浮气躁起来了。 如此循环了半天,到天黑的时候,亚飞却输的一分不剩了,便找老王借了200块钱回去交差,否则明天马海波发现让他卖胶水的钱都没了,那还不吵得天崩地裂呢! “关键是再也不给机会来这里了。”亚飞咕噜的说一句实话,让大家会心的笑了起来。 他们都觉得亚飞活得开心洒脱,尤其是在马海波的在严厉的管束下,仍然能如此自由自在,大家对他都竖起大拇指了。 老郑和杨总赢钱固然又免费招待了一顿晚饭,亚飞本不想参加晚饭,钱都输光了,只惦记着早点回去应付一下马海波。 没想到吃饭时做政府工程的俞老板说要一批真迹字画。亚飞一听,立马靠过来,跟俞老板坐一起,仔细问了画的尺寸和样式。 老王看到亚飞忙着计算大小尺寸和字画价格,然后报了总价的时候,便调侃亚飞说:“飞哥赚了钱,也请我们唱歌好了。” “唱个歌还不是小菜一碟嘛!”亚飞爽快的答应。 “那还要大保健呢?”老王一边盯着亚飞看,一边啃着鸡翅。亚飞也大手一挥:加钟包场! 直让老王笑的吐出鸡骨头。 俞老板说不要开玩笑了,先做好事情再玩得开心,又问: “亚飞,你回去确定下什么时候能到货?因为一直找不到货源,耽误了很长时间,现在你有就尽快拉20幅画过来,验收结束就付账,到时候请我们唱个歌也就结束了,可好?” 亚飞满口答应也就放心的喝酒吃菜起来。 他坐在桌上的时候,已经细心的记下了字画的要求。如果平均按600一付,也有块钱了。 实实在在的一个大单子了! 回到出租屋时,马海波都已经睡倒了,听见亚飞回来,便问怎么这么晚。亚飞就说工程需要一万多块钱字画。然后又夸了俞老板做市府工程,以后所有的字画都在他店里拿了。 亚飞的生活里永远有一些出其不意的惊喜,来弥补贪玩后的损失。只要马海波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这日子就过的有滋有味,他觉得再怎么被马海波打击,能让他完美地偷偷玩一次,也就是绝妙的补偿,他没有理想,他只要这世俗的出其不意的补偿。 他坚定不移地相信,眼前的,触手可及的才是真实的。像张志平那样规划那么远,三年,三十年以后的自己,还在不在这世上都难说,即使苟活在世上,走路颤巍巍的样子给你一个大美女,你也只能流口水了! 第36章 父亲过来 一 志平带晓月回了趟老家后,父母亲就经常电话过来,询问两人近况,志平总是自信地说,晓月完全听他的话。母亲便在电话那头笑了半天,问那什么时候办事? 志平一句“不着急,再看看吧。”就让父母完全不懂志平怎么想的了,两人好的像是鱼儿离不开水,却又不想结婚。 看来还得让儿子灰灰心,他才会珍惜,太容易得到的,他反倒是无所谓了。又觉得晓月姑娘太听话了,他们的儿子可怎么办哦,这个处处有人照顾他的家伙。 然而吕婶和陈叔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李厂长问他们孩子什么时候能办事,陈师傅笑嘻嘻的说就那样,然后就不说话了。吕婶则坚定地说20岁才不到姑娘,明年再说。 李厂长说到孩子们来来回回地跑,别人都看见,迟迟不结婚,大村大户的怕人说闲话。 吕婶哈哈一笑,她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现在男孩女孩在一起的不稀罕,她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倒是晓月必须有个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晚饭的时候,李厂长问了志平跟晓月两人近期相处的情况,志平说一点问题没有,都挺好的。每次他去总部晓月都过来,帮他洗衣服,收衣服。她也听话地看小弟留下来的书,有不懂的就过来问志平。 厂长说他跟高总汇报了他们的事,要求给晓月安排一份工作,高总就立马让水产公司问一下车间,让志平等人事部的通知去办理入职手续。 志平满心感激,然后一个人拎着热水瓶去房间了。 人事部的电话一过来,晓月和志平就骑车往总部赶去。 虽然是冬天,但是小阳春的天气,两人骑着单车在阳光灿烂的乡村道路上一前一后的你追我赶。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环湖总部,高高的办公楼,他们远远就能看到。小月不解地问志平,今天这么高兴是不是看到老婆有工作了呀? 志平惊讶的说不出话,他想到平日文静不乱说话的晓月,现在竟然在总部大门口承认她是他老婆呢。 志平无法回答,只用手指着一脸坏笑的晓月喊道,你,你呀! 晓月停下车用脚平衡的单车,故作严肃地说,正经一点,正经一点,马上去四楼报名了。 志平才安静下来说,那就先饶你一次胡言乱语,回家再说。 晓月不服气的把头一扭,装作不屑的模样,哼一声,进了总部大院。 志平对总部太熟悉了,总部里的每一层楼都有志平认识的员工。他们很惊讶,志平这么大方的带着一个年轻好看的姑娘。 志平像是荣归故里的将军,一路春风得意的去四楼人事部,推门而入。 人事部的小刘也是以前在团委里共事的熟人,小刘顺利地帮他们办完,工作牌和饭卡一一交代的都很详细。 志平感慨,以前的好同事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他们办完又去财务办理工资卡,一切都很顺利。大姐亲切的让他们坐下来,给他们泡了茶,然后大姐笑恩盈利给晓月办了办好手续,还帮着晓月把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像是老家的母亲一样关心着志平。 回到家后,晓月把员工卡别在胸前,换上蓝色的工作服,在屋后的院子里来回走动。 志平在院子里看《南方周末》,他抬头看到夕阳下的晓月是这里最美的风景,阳光洒在小院的那棵柿子树上。志平仰头看见蔚蓝的天空和天空下几颗火红的柿子,那种色彩干净的画面让志平无比享受,如同面前笑靥如花的晓月一样让她动心喜欢。 二 张海山听说晓月办了入职手续,成了正式员工后,就和老伴商量过,必须要去一趟瓦厂了,毕竟李厂长把孩子当成儿子一样看待,这份如山一样的恩情他们家是一时半会没法报答的了。 那天志平陪着父亲先去了李厂长宿舍,他听到父亲拉着李厂长的手,千恩万谢的放不下,嘴里不停的说着“哎呦,是的哟,太忙了,过不来。” 志平便感到父亲总是很弱小,总是得帮过他的人感恩不尽。志平觉得此时父亲应该大步昂首挺胸,儿子都要娶媳妇了,还有什么好卑微的呢? 晚上李厂长在食堂设宴请了吕婶和陈师傅,大家相见甚欢。 食堂的灯光换上了大瓦数的日光灯,照得墙壁白白亮亮,仿佛要让双方在这个宽敞明亮的环境下,把所有的事情说清楚。 志平并不清楚父亲来的目的,他只觉得自己和晓月这么久了,双方父母也该见个面吧? 志平看到第一次见面的晓月的亲爷爷是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中山装的老头,正在大声地说着天南海北的见闻。志平感觉就是个无所不知的江湖郎中,又觉得奇怪,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倒是得意洋洋,自命不凡。 李厂长见气氛热烈,便夸奖晓月的乖巧和志平的诚实。话题转到两个孩子身上,志平就觉得不好意思了,拉着晓月去了办公室那边,晓月在路上却笑着说:“干嘛走呢?可以听见他们说什么呀?” “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啊?” “我早就听过我妈说过,要让你家长过来拿两万块钱才能结婚。” 志平便沉默了,他想到这些年来一路颠颠簸簸过来,现在他对晓月很有感情了,晓月对他更是一心一意。 他不觉得婚姻是能拿出价格来讨价还价的,幸亏自己刚才离开了饭桌,否则自己坐在那里只会难过吧! 志平抬头看看繁星点点的夜空,那乱糟糟的一堆璀璨,仿佛是他一路来的情路坎坷。 志平默默的走到办公室,他不说话,晓月看出志平心事重重,便说:“哥,你放心,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是你的人。” 志平没开灯,只有路灯昏黄的光线照进办公室,他和晓月默默的抱在一起。 志平想,今晚应该高兴些,谈归他们谈,他一定要让父亲感受到他在这里过的很顺心。 不知过了多久,志平听到食堂那边传来老头大声的说话,才放开拥抱着的晓月,站起来摁亮电灯,等着他们过来。 晓月整理了下头发,重新扎好辫子,然后对着志平里亲一下道:“你不要胡思乱想,等我消息。” 志平惊讶:“你有什么消息?” “不会让陈运河他们的想法得逞啊?” 志平感到非常惊讶,晓月真是直来直去,爽快至极,他的心里所有想法,晓月一句话不说,但完全明白。 陈老爹的声音到了门口,晓月站在路灯下微笑着等父母过来,然后跟他们一道回往回走。志平看到父亲还拉着陈老爹的手不放,一个劲的赔小心,仿佛志平做了什么错事似的。终于放下老头的手又握了陈运河的手,然后恭恭敬敬的送他们出了厂门,一家祖孙四人沿着昏黄的路灯慢慢往村里走去。 父亲回头的时候,很满意地跟志平两人往食堂走,他一路叮嘱志平凡事要听从主任安排。志平想问父亲谈了什么?又看到父亲兴致高昂,就觉得应该是满意的结局,便没问。 李主任在食堂将那剩下的白酒慢慢喝,志平父亲走过去给他点了一支烟,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坐下来吸了一口,满意地说:“不算花钱哦,我很满意,三万不多。” “怎么要三万?凭什么?”志平突然很生气的样子。 父亲一把拉他坐下来,说:“你小孩太不懂事了,人家一个工作的女儿,花个三万块钱不算多呀!” “拉倒吧,上班不就是前几天我和主任找人帮忙入职的吗?” 志平一激动就实话实说了,他也明白了吕婶为什么一直催着晓月能早点办入职的事,原来如此! 父亲给李厂长打了个招呼,就和志平往宿舍走去,志平只在心里想,晓月刚才说的对,一定不要让吕婶得逞! 晚上睡下的时候,父亲又语重心长的告诉志平,晓月一家人不错,要好好珍惜。以后晓月上班了,他也要多往村里走动,毕竟晓月还有个小弟上高中,用钱厉害呢。父亲让志平不要太在乎钱,他们一辈子挣钱不就是为了志平吗? 志平没在说话,他心里很沉重,自己的父母确实跟着他受罪了。然而,晓月的父母却一点罪也不愿受,这算什么家庭呢? 志平对自己辛辛苦苦的父母油然而生了敬爱之情,也就真真切切的讨厌起晓月的父母的来。 只是他没法说,然而父亲却能感觉到志平心里的郁闷,便宽慰地说:“你安心好了,这样的家庭花不了多少钱,如果换作我们村里随便哪个家庭没个三万五万事情办不下来,谁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呢?” 父亲反问的这句话像是烙铁烫了志平一下,他瞬间清醒了许多,他顺从你应承着,父亲又缓缓的说道: “孩子,我们以前的话就不提了,你吃过的苦,受过的罪,老父亲心里都清楚,现在李厂长牵头给你们说了这个事。你一定要慎重,先要学会讨好她父母,这一家人不外乎就是平时拎几瓶酒过去陪陪他们。人都是有感情的,何况他们还把你当成未来的女婿,你更加有理由,大大方方地去跨进他家门槛里。你想想每月这酒钱菜能多少钱啊?她家庭是很容易满足的,他们没有其他爱好,就喝一口酒。” 父亲又说:“等你们办了事以后,过个几年,有机会了,再把她带走,但现在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毕竟她是个没读多少书的孩子,很少有自主意识,你盲目的把她带走,风险很大的。 “你别指望她离开父母,改造成你想要的那样,几乎不可能。而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迅速离开后,因为两个原来的家庭就不一样了,于是就会迅速有矛盾,而后又迅速的回娘家。这样一折腾,那我们张家所有的前期努力都打了水漂了。 “再说你也不能轻易离开这个厂,如今能走到这一步,都是因为有个瓦厂做依靠。说起来还是个会计,总要比离开瓦厂成个无业游民强多了。” 志平就很烦,他跟父亲总是很难说到一起。他在心里有过打算,结了婚就辞职,然后做瓦,拉晓峰姐夫入股,把瓦卖给粮站,这不是长远的规划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总不能偷花连花盆都搬走了吧?” 父亲说了句玩笑话,志平心情瞬间好起来了。他觉得父亲不管什么时候还是很善良的。 父亲告诉志平,一切慢慢来,不可以大起大落的变化,只要在这里就从内心里头尊重陈师傅一家人,那样才不会让晓月为难。 这话又让志平警醒了,再仔细一想,可不就是如此吗? 也就害怕起来,难道他非得要跟这个家庭长时间的绑在一起吗?他的创业梦想呢? 那晚志平返来复去睡不着,他能听到父亲轻轻的鼾声,他在黑暗里睁大眼睛,耳朵仿佛能听到村庄极远的声音,又能听到瓦厂极近的荒草丛里寒虫的唧唧声。 天还没亮,父亲就轻手轻脚的翻身下床。他悄悄地用冷水冲了把脸,就精神气爽的回了房间,见志平蒙头大睡,便掩门退出,在食堂里摁亮电灯,用记账的铅笔和一页空白纸急快的写了几句话给儿子的话。 平儿,见字如面,我一早回去了,你在这里一定要搞好团结,凡事多忍一下,拿不定的主意的时候可以问李大伯,什么时候办事,我等你们通知。在这里千万别瞧不起人,也不要看太多的书,要看眼前的人和事。 你碰的头破血流,我们心里也不好受啊。父亲张海山即日。 将纸片压在儿子的书桌下,张海山就慢慢的带上门,往瓦厂大门口走去。 这时天还没有大亮,只有东方的天空泛出一丝鱼肚白,天空高原,深蓝的天空,点缀着几颗寒星,迎面刮过来清晨的冷风。张海山不禁裹紧了衣服,他想起二十年在上海警备区服役的时候,那时的清晨很冷,他很年轻,凌晨接岗也是这样,越冷的天,精神状态越好呢! 第37章 晓月的香花券 一 秋天的大湖水落下去,很多出水的石头散落在沿岸的堤埂上。湖水也安静多了,湖面经常雾气蒙蒙,多了些许多神秘的色彩。 志平和晓月在一个周末的早晨,两人骑着单车沿湖滨大堤慢慢往中庙方向骑去。 这是个大晴天,早晨出发的时候,乱石澥上方深蓝的天空一片晴朗。太阳还没升起,树梢上有淡淡的轻雾,两人一到大湖堤埂上就雾气蒙蒙了,岸边的柳树也影影绰绰。 两人并排骑着,感觉在雾气腾腾的湖边格外开心呢。没一会晓月的头发鬓角附着一层水珠,她兴奋的涨红了脸,努力蹬车。迎面的风呼呼刮过来,两人丝毫没觉得累,志平一脚下去,车子便嗤嗤地往前滑了很远。 两人在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个车影的大路上努力骑行。志平忽然有种荒野求生的感觉,他问晓月,如果这个世上没有别人,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该怎么办? “那最好不过了,现在人多,烦死人。而且那也很省事啊,你不会有事没事就往公司跑,什么霞啊梅啊,都是骚逼!” 晓月忽然厌恶地开口骂道,志平就一下子再也没有天荒地老的浪漫之情了。 这时,志平听到大雾弥漫的水面传来,咔拨清脆的呱嗒声,隐隐还有阵阵鼓声。 他便很惊讶,越发觉得在看不见人的茫茫大湖边,这奇怪的声音很可怕了。 志平疑惑地看着晓月,然而晓月却一脸平静,她只是反问志平:“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志平摇摇头。 “鬼啊!鬼来了!”晓月突然吓唬起志平来,说着鬼故事,这是张天师带了弟子来湖边捉鬼来了! 志平悚然,皱皱眉头。 这里很荒芜,他能听见看见的除了柔弱又少智慧的晓月,再没有第三人,他不禁担心起来。 晓月看到志平惊慌失措的模样,大笑不止。这才让志平感觉到晓月一定是听过这白茫茫的雾天里奇怪的鼓声,而且明白原因,他也就不再追问,只等晓月自己说。 两人才又骑车上路,没一会大雾渐渐消散,往前就是中庙镇了。晓月这才自得地说:“你不知道吧?刚才这声音是大雾天开船,担心撞上,敲锣打鼓地要别人让道呢。等会你到前面看到那些回来的船就知道了。傻子!” 志平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看到晓月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跟志平比赛,终于扳过一局。 此时街上人也忙乱,志平望向东方,太阳终于露出笑脸,阳光照耀大树,也照耀大树底下的小草呢。 二 小镇临湖边上有一座庙宇,便是清末李鸿章重建的中庙了。志平远远望过去,飞阁重檐,像是一只展翅的凤凰。日出东方,霞光潋滟,都看醉了。 这时晓月一拐弯进了一个院子,志平便疑惑的跟进来,转到前面一看才知道,原来也是一座庙宇,志平抬头一看:“白衣庵”三个字。 志平从没听说过这座庙宇,晓月却说很显灵呢,她们女工都知道的。 志平便私下里看了看,这是一个干净的院落,院子中央摆着一架铸铁香炉,香烟缭绕,里面住了几个尼姑。虽然晓月说过白衣庵有白衣仙子保平安,但志平觉得太过玄幻,也觉得这庵太简陋了。 他转到前面,原来这庵脚下是伸出湖面一大截的一块大岩石,浪花在脚底下一来一回的轻轻拍打着石块。手扶栏杆可以望见巢湖的大片水域。 晓月一直没说话,她陪着志平转了一圈,径直去了正殿。 这里有一尊观音菩萨的雕像,慈眉善目地端详着跪拜的香客。晓月拜了三拜,然后又拿起经筒摇了三下,努力让签掉下一支来,等捡起来看时,却是一句联句:三月春风似剪刀,五月榴花火树梢。 这时有个面色清秀的尼姑走过来,让小月付了五块钱,便解释说这是个上上签,说是寓意明年五月有大喜事,晓月微微地红了脸,低下头去。 志平从来不信这些,他觉得“白衣庵”来历不明,只是当地渔民妻子在家期盼丈夫捕鱼平安归来,才来这里祈愿的吧?传说中,白衣仙子镇平波浪,让这风浪里的渔人平安回家。 而白衣仙子的前身有传说是救了龙王三太子一命的丫鬟。三太子化为一条鱼来到巢湖边上,被渔民捕获,全城分食,唯有一大户人家的丫鬟把鱼肉倒在门口池子里,鱼肉得以恢复成原来形状。 后来三太子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将龙王发誓淹没古镇的消息透露给这户人家的女丫鬟,为了救人,丫鬟把消息告诉了大家,自己却化为白衣仙子。于是这个善良的女孩成了全村人供奉的偶像。 然而志平却认为,哪有什么神仙救世主,这俺不过是住了一帮尼姑,那边中庙住了一帮和尚而已,男女有别,都在发善男信女的财罢了。 志平见小月还专注着地看着手里的的香花券,便催促她快点出发。 晓月开心一笑,小心地收起那张香花券,然后心情愉快地跟着志平去了中庙镇。 志平想到他们的婚期是父母双方在商讨,主要看志平父母的意见。晓月的父母不会关心婚期,他们只关心能收到多少彩礼。而小月此时却痴迷在白衣庵的这张香花券上。 志平不禁想到,没读多少书的晓月,当下最应该做的是自学一些书本知识。 如果能让她养成一个终身学习的习惯,那才是志平孜孜以求的呢。 在中庙的鱼市上,他们遇到一个渔民,说是大雾天上岸迟了,将网里剩下的一大堆鱼半卖半送地给了志平。 晓月回来的路上还感叹:“我的乖乖,从来没这么便宜过。” 她又说去看看小徐吧?志平没意见,想到今天来只管付款,拿鱼,跟随。 小徐见到志平和晓月时,亲热的喊“姐姐姐夫”,让两人留下来吃饭,却又为难的说家里只有素菜,一点肉也没有。 晓月豪爽的说:“没事,我没有鱼。” 然后迅速去车里,捡了几条大一点的鱼,晓月让小徐清洗干净,然后她就开始做中午唯一的荤菜,酸菜鱼了。 等到小徐父亲从镇上干活回来时,吃到晓月做的鱼,感叹地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然后一碗又一碗的盛饭,直到把鱼全部吃光,还不好意思的笑笑。晓月吃的很少,她只是看着小徐一家吃的眉开眼笑。 下午志平回到厂里时,是见时间还早,就带着小月在小弟的一大堆初中书籍里整理出所有的语文课本。他按由浅到深的顺序,让小月自学把所有的课程抄下来,认真抄写全部的生字,理解生词,有不懂的,志平逐一讲给她听。 “晓月,我们不学习数学物理,但我们完全可以把语文从头到尾学完,不比上学的知识少,我们要严格按照学生在课堂上的那套方法来,你肯定能达到初中毕业生水平。 志平看到晓月坚定的眼神,语气就更加坚定了。 他拿出一堆空白的作业本,让晓月从明天开始,只要有空就抄写课文,一直抄,不懂就问。晓月仿佛有些为难,志平却认为那是她不屑于抄语文,便说你认真抄一遍比读十遍有效果。小月终于点点头。 等到女神下班回来后,看到天井里有这么多鱼,便开心的忙活起来。志平也过来帮忙清洗那些鱼,并告诉吕婶有多么便宜,吕婶一听了既惊讶又满足,说以后多去中庙,说不定每天都有这么便宜的鱼呢? 志平便说今天骑车来回太累了,吕婶才仿佛明白:中庙在几十公里开外呢,等到吕婶晚饭做好,陈师傅要回来时。志平却发现晓月躺在床上睡着了 一缕细碎的长发堆在小月的脸庞,脸上却泛起淡淡的愁容,眉目深锁的愁苦情状。志平便轻轻的叫醒晓月,晓月这才睁开眼睛,惊慌的看着志平,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过了很长时间,晓月才叹息一声,然后靠在志平身上默默的流泪,志平于是正襟危坐,问晓月又做什么噩梦了。 晓月才叹息的说她做梦,志平让她抄写课文,她不愿意。志平就说如果赖着不写,就不要她了,不要这么个破烂的家庭,想救她,她还不愿意。然后她就拼命的看书,可是那些字又变成了她一个也不认识的,全部是她没见过的字,她在梦里看着志平骂她笨,骂她家庭又穷又破,这样的家庭就该完全脱离了。 她就忍不住伤心的哭了,志平一听,他确实有如此想法去拯救晓月,只是她还没有实施,就被晓月一梦知悉了,晓月的心何其敏感呢! 第38章 小弟的觉醒 一 张海山那次来瓦厂见过晓月的父母,跟李厂长商量什么时候让两个孩子尽快办事。 哪知吕婶不同意,说今年不着急,要等明年。李厂长强调,大村大户两人整天在一起,又不结婚的,怕有闲话。吕婶毫不在乎,哈哈一笑道:“这社会就这样,别人要说随他去说好了!” 张海山想到是不是彩礼没谈好,心里还在想着彩礼翻倍,李厂长电话里劝老张,即使是彩礼的原因,也要慢慢来,老陈一家是无底洞。“给的多用的多,以后矛盾多”。 李厂长的意见是边走边看。 这天下班吕婶让志平晚上去他家吃饭,说小弟回来了。志平想到前两天晓月告诉她,小弟这段时间学习不好,用别人的身份证去网吧玩游戏了。 志平早早收拾好账务,趁着天没黑就过去了。 晓月和吕婶在厨房里做晚饭。志平去了书房,见小弟趴在台灯下睡着了,睡得很熟。一本物理课本摊开在桌上,书本崭新的像是没有动过,只有下角写着姓名。 志平坐下来,随手翻着一本书,他在想这个去年还是三好生的孩子,一到高二怎么就颓废成这样了? 他看到小弟微微突出的喉结和嘴唇上长出的胡须,他突然一瞬间意识到小弟将要是一个成人了。 没一会,小弟醒来看到志平坐在对面看着他,便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哥”,又趴下去。 志平问他最近作业多吗?小弟头也没抬的哼了一下,“钱够用吗?” “不够用。”这下小弟才抬起头来,感觉比刚才要清醒一些。 “那你上网吧,熬夜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不去了,没身份证。” “如果给你身份证,你去不去?” 小弟觉得刚才志平关心他钱够不够用,后来又转到网吧上来,便不想回答了,他自己的苦没法跟外人说。同村的同学把他家的事情在同学面前说出来后,他就觉得那是自己无法摆脱的耻辱。他期盼尽快高考,不管考的怎样,自己肯定要离开这个不像样子的家了。 志平看着小弟一直避而不答,不回答任何问题,便叹了口气道:“你应该有话就说出来,本来我们见面就少,好不容易见一次,你又是一声不吭,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们又不知道,看你成绩下滑,就很担心啊!” 小弟抬头看了看志平,眼里充满疑惑,对眼前的志平,他还很陌生,自从家里人开始说到二姐和志平的事,他心里并不开心,他认为父母并没有尽到教育孩子的责任。 把二姐嫁给一个并不熟悉的外地人,不也只是看中他的钱,或者是有点小权力的会计吗?这种为权利交易的爱情,历史上发生的悲惨事件还不够多吗? 小弟用他独立的思考,近乎偏执及推测着身边每一件事情。 令人惊讶的是,他推测的并没有错,只是他无法说出来,只有沉默。但今晚他一个人跟志平单独在一起,忍不住全部说出来了。 “其实你和我二姐并没有什么感情,我看出来了。”小弟的话吓了一大跳,忙严肃的说:“你才多大就说这话!” 小弟被志平激了一下,说了心中一直想说的话:“我父母是不负责任,重男轻女,我大姐初中毕业就不让读了,二姐初中就没念完,只是为了供我一个人。难道说家里没钱养不活三个孩子吗?也不是的,父母上班完全够我们生活费了,只是他们整天喝酒喝得迷迷糊糊,后来就瞎搞,从来没管过孩子在不在家。你跟我二姐谈,其实我们家并不了解你,但看中你是个会计,家里有钱,但你们能保证以后你们会幸福吗?我倒是经常看到你忧心忡忡,有什么好忧心的,我们家就是臭狗屎,我一天都不想待了!” 志平慢慢地皱紧眉头,小弟竟然说出这种话,他不能回答,但这却是完全正确的话。他明白,一个17岁的孩子已然是具有成人独立思考了。志平叹息地说:“你懂了,又不完全懂……” 小弟低下头来一句话也不说,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志平发现他沮丧又悲伤的神情,那么深沉,因为对父母家庭的痛恨又无法摆脱这样的家庭而伤心吧! 二 这是晓月和吕婶喊吃饭了,吕婶心情十分高涨,她夸着今天屠户送的猪头肉太香了,还将买来的花生米全部倒在碗里,今天晚上的样子好像是要酒瓶朝天的架势。 陈叔也用三轮车把砖厂的方爷爷接过来了。 志平觉得小弟的话没有问题,然而他又不知道在哪里是有问题,好像没错,好像又全错。 这一顿饭喝酒,三个喝酒的人觉得十分痛快,源自于猪头肉,也源自于小弟这么辛刻苦的学习,连吃饭都不出来。还源自于晓月这么好看,小张会计这么帅气。 那天喝酒的人的快乐像是喝多了酒一样,醉醺醺的,胡乱开心一通。 但他们说到晓月和志平的大事,倒是颇有几分认真,志平心里早已听从了李厂长的话了,一切听吕婶怎么说怎么样的条件,答应最后只有等李厂长出来谈判,而志平也需要带着小月出门玩一趟,算是旅游结婚,配合李厂长的每一步呢。 所以此时志平不说话,他不停地给方老爷爷斟酒,给陈叔夹菜,给吕婶递汤勺,像是个敬业的服务员。吕婶十分满意,早已同意晓月过去陪志平了,哪怕整夜不归也无所谓。 陈叔却直摇头,说大村大户让人说闲话哩,“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哦!” 志平诧异,想陈叔他不同意什么呢?大家也没有说到什么具体的事情啊?他只顾自说自话的“我不同意”,志平却分明感觉到他是一个家庭里的男人,却又言听计从吕婶的。他能感觉到很多事情做得在村里抬不起头,却又醉醺醺的糊涂着,即使是污七八糟,他内心里却更加向往一个好名声了。 志平又想到刚才小弟那悲伤痛苦的神情,他觉得如果自己也跟小弟一样的十七八岁,他也会愤怒,也会伤心。 在这种复杂的同情心下,他看到吕婶仍然是喝多了酒,笑嘻嘻地夸志平真好,真有钱。志平就很难受,是又厌恶又悲伤的感情,在心里折腾着。 方爷爷像是轻飘飘的一阵风,他只是附和着吕婶,像是一首歌的和声部分,只是在重复着下面几句话:那是当然的,话又说回来,这个礼节是少不了的。 志平并像小月那样认可方爷爷老的可爱,他只是从心里讨厌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糟老头! 大家吃晚饭的时候,小弟才从房间匆匆出来,盛了一大碗米饭,端了一盆吕婶留下来的菜,就一头钻进书房里了。 老头便又问到上次身份证的事,户口怎么搞的? “还能怎么搞?一直卡在村干部手里呢!” “那就把农业税补交上去,户口办下来。明年小弟高考少不了的呢!” “就是哦。” “就这样吧,二姐夫拿1000块钱,剩下的不够我来补,明天就去把这个事情办掉!” 志平心里一惊,感觉又被夹了一下。 但李厂长告诉他,不管吕婶她们一家人提什么要求,你都全部接受,然后等到她特别放心的时候就带晓月出门旅行结婚了。 出门没有身份证,又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志平爽快地点点头说明天就去找人,把这件事情办了。 女生立即笑着说:“哎呦,那太好了,真想不到唉!” 方老爷又对房间里的小弟说着话,仿佛是在鼓励他好好学习,明年用新户口本去报名考试,出人头地呢。 志平感觉只有自己才看到了真实的小弟,方老头只是现场发挥讨好吕婶陈叔罢了! 志平看看时间不早,起身告别。吕婶连忙把刚才方老爹爹带过来的一筐又大又红的苹果,连忙塞了几个给志平,志平本不想要,但吕婶一再塞给他。 志平也就收下了,顺着村大堤往回走,晓月拿着手电筒从后面追上来,志平在前面等她,然后把苹果塞给他,说今晚就在我那里吧,晓月一笑道:“下半夜还要回来呢。” “我送你啊!” 第39章 村主任的家 一 陈叔家的户口一直迟迟没办成,是因为陈叔一家从苏北迁过来的那年,承包过几亩田地,种了两年收成不好。 那时巢湖大堤还没修好,容易水灾。当年的村干部说过,如果受水灾,会适当减免农业税。可陈叔家种的两亩薄田,地本来就是贫瘠之地,种了两年,还遇到一次水灾,农业税交不上来。后来,看看建修大堤也遥遥无期,干脆就不承包了。 算了下两年的农业税一千多,原来村干部把这块地的累计欠税全部计算在内。吕婶坚决不同意,连自己两年的农业税也不交了,行成呆账。 到了第二代身份证换证时,村干部就将他们全家户籍证明不开,让他们这么多年成黑户。村干部都知道清缴税费,只有跟户口挂钩才有效果,毕竟儿子女儿大了,都需要用身份证。 李厂长对村里的干部太熟悉了,他在瓦厂十几年,连老会计,老书记他都跟他们在不同场合吃过好几次饭。 村主任老田每年都要来瓦厂为切割下来的瓦渣掩埋问题跟他商量。李厂长觉得老田还算比较通情达理,于是兴冲冲的跟着志平两人趁着薄暮的时光往湖东村走去。 村里炊烟袅袅,暮云四合。两人站在一个农家小院门口,推了推院门,见厨房灯亮着,却不见人来开门,倒引了一只大黑狗低吼着朝来人叫了两声。 屋里走出来一个妇人,透过半开的大门,能看见屋里有个男人正在吃晚饭。李厂长便说:“他在家,在家呢!” “田主任啊!”李厂长高声大嗓门地喊道。妇人认出是瓦厂李厂长,忙过来开门,惊讶地问:“晚上了,还惊动厂长过来,可有事啊?” 李厂长很开心的样子:“当然有事了。”说着两人进屋,田主任看见来人,让妇人泡了两杯茶。自己拿出中华烟,抽出两根递过去。 “不抽不抽”志平谦虚地摆摆手。李厂长刚坐下还没说话,把中华烟点着,幽幽地吸了一口说:“主任你先吃饭啦。” 田主任说中饭都没吃呢,今天忙了一天,说着端起一大碗米饭,扒拉着饭碗上架着的一根酱色猪肘。田书记的大圆脸埋在肉饭底下,呼哧呼哧又吧唧吧唧。 没一会,田主任丢下饭碗朝厨房里喊了一声,让老婆过来收拾桌子。 他拿起茶叶泡了杯安吉白茶,然后仰坐在沙发上,挺着滚圆的肚子。他心里早已有数,只是在等李厂长和小会计开口。 于是李厂长开门见山,说到陈运河一家的户口本,因为欠农业税一直没办。现在晓月和会计两个人要办事了,所以过来把这个户口问题解决一下。 李厂长面露难色又无可奈何之情。 田主任意味深长的“哦哦”一声,他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志平,仿佛要看清眼前这个小伙子似的。志平就感觉浑身不舒服,他当然知道别人的诧异不解,可他早已无所谓这些奇异的眼光了。 田主任说道这是好事嘛,天大的好事啊,陈家的二女儿不错。他实在找不出什么词来评价晓月,只说了个“不错”。 田主任这才想起陈家二女儿跟小会计早已在一起几个月了,那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在饭局上发酵了一轮又一轮。只是他不认识小会计,也早已没注意过陈家的二女儿了,但仍然要赞不绝口的夸道这是件天大的好事。 于是李厂长说,算算有多少农业税,先把欠税补上,再把户口本办了。田主任一跃而起说道:“行,没问题,我来查查账本,看看多少钱。” 于是田主任去了另一个房间,拿出一本棕色的三栏复式账本,边翻边说:“这都好多年了,记不得了,时间太长。” 他像是自言自语,终于翻到陈运河一户,左手盯着账本,右手飞快的按下计算器,最后咕咕唧唧的算着:“好了,一共1650块钱。”田主任终于算完,轻松的说。 志平小声地问:“这是几年的?” “两年的呀,后面有累计的罚款,我们村只交了一半,减免一半,反正你放心,小伙子,所有的优惠政策我都给到你了,你爸妈做了两年,第三年没做了,也没报。老陈后来进了瓦厂,我们也没多收,只收两年的。农业税是皇粮国税,跟我们个人没关系,只跟集体有关系,收上来上交国库了。” 李厂长见田主任和志平两个说的停不下来,便插话说:“老田,我们的关系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陈家情况你也清楚,现在也是我们张会计来代办,你自己看看有多少可免,今天我们张会计钱也带来了,就一句话结束。” 田主任早已想过李厂长会这样讨价还价,他深知这个擅长短平快的急性子,肯定要一句痛快话。于是做出一副很为难的神态说:“那如果免得太多,我们村委要开会的呀。这样吧,今天我做主,等会我跟杨会计电话说一下,就免掉650吧,只要1000块钱,把历年欠款全部清掉。” “好嘞,成交。”李厂长推了志平一把,志平心领神会,立马上前把钱拿出来数了1000,痛快的递给田主任。 田主任接过钱,只用肥短的拇指扒拉一下,便收起来了。志平和李厂长两人就静静的等着田主任开完税证明,两人无比轻松。李厂长夸赞田书记家干净宽敞。主任老婆就笑笑,然后又说:“会计哪天办事通知我们一下,我们去热闹一下哦!” “那肯定的,放心,你和田主任都要去,座上宾。”李厂长说着,接过那张盖着红印的完税证明,其实就是张白纸上写着陈运河的农业税已结清,可以办理户籍事宜的介绍信。 志平小心翼翼的拿好介绍信,笑吟吟地回头跟田主任告别,那只大黑狗早已不叫了。 回去的路上,李厂长感叹一句:“这笔账都过去五年了,也不知收到钱丢到哪里去了。” 志平心里惊讶,但附和着李厂长的意思,信口开河的说道:“那还不是他们和会计分掉了,这个完税不完税的,没有任务也没有计划的,差不多都是无凭无据了,只是手写了一个介绍信而已。 志平没再说话,两人快步沿着朝大河埂朝近路回去了。冬日的夜晚,村里都很安静,只有远处一两声狗叫传来,两人很快走到瓦厂。 食堂里的晚饭早结束了,志平便兴冲冲地说要给厂长做个真材实料的炸酱面,李厂长在一旁笑着坐等。 志平从冰箱里取出一份五花肉,叮叮当当剁成肉丁,又切了一点洋葱,烧水煮面的空隙,这边也开始烈火喷油炒肉丁了。粉红的肉丁在锅里发白的时候,洋葱也滋滋啦啦的下锅翻炒,一会就满屋飘香。主任便开心的说:“我们张会计还会做炸酱面啊,以后要多来吃。” 志平被夸的更加心里唱小调般的舒服。 锅里的水开始冒泡,硬邦邦的面条入水变软,随着筷子来回拨动。洋葱肉丁炒熟了,热面条也出锅了,志平把面条放进冷水里拌一下,小心地用大碗给李厂长盛了一碗面,放了洋葱肉丁,然后取出家里的芝麻酱,左一勺右一勺均匀的搅拌白肉和紫皮洋葱,棕色的芝麻酱引入面条里,一切看起来色香味都有了。 然后志平才恭恭敬敬端到厂长面前,眉开眼笑的李厂长满是皱纹的脸,像是春水抹平的畅快。 李厂长笑眯眯的接过面,吃了一口又吃一口,小声地说:“牛肉,没放盐吧?” 正准备开吃的志平,一下子愣住了,自己尝了一筷子,果然淡而无味,红着脸说确实忘了。志平给厂长倒了生抽,果然,美味可口,尤其是芝麻的香味,都让他吃的一直停不下筷子了。 厂长回宿舍后,志平也收拾干净了。他想赶到村里去,告诉晓月事情办妥了,只是又觉得时间不早,想明天把老户口本拿过来,办好了再说吧。志平考虑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这时志平听到窗户后面有沉闷的敲击声,便伸过头过去,却又没有人影。他立马想到是小月过来了,跟他躲猫猫呢?便按住不动,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只装模作样的看书,耳朵却尖起来听后窗动静。但悄无声息。志平正在疑惑的时候,听到窗户玻璃又轻轻地敲了一下,志平立马站起大声说:“出来,我看见你了!” 志平却听到吕婶咯咯的笑声,原来是晓月母女俩都过来了。志平连忙迎接她们进来,又让座又泡茶。晓月像是好久不见般的亲热,她看到志平又在用心看一本厚厚的书,只说志平是书呆子,我家的书呆子嘛! 然后又一把夺了志平的书,拿过去一看是宫崎骏的动漫,晓月便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么大的人了,一天到晚这么认真的看动画片,羞不羞啊? 志平看着晓月只是疯玩,一点也不生气。他觉得晓月在他身边一直是小心谨慎的,只有今晚在吕婶跟前,她才如此放飞自己,是个难得一见快乐的女孩。 志平不禁有些同情晓月了,也觉得以后无论如何要让小月快乐,真的爱情本来就是成就一个人原本的快乐。而不是约束人的本性,成为你想要的人,那样终究还是自私呢。 志平等母女俩坐下来时才说到交农业税的事情已经办妥。吕婶便微笑着问志平,花了多少钱?当听到1000块钱时,吕婶又收敛笑容,恨恨地骂当年那个主任不是人啊,想各种办法诈我们,我们一家刚过来,无依无靠的,他那时候要我们2000块钱,还说以后会越来越多,我就干脆不理他们了。这些个都不是人啊,欺负我们老百姓呢。 吕婶尽管不识字,但她看准那张盖着鲜红圆印章的介绍信,颠倒着看了好久,仿佛在看一幅画。半天,她才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小弟也不用担心了,高考顺顺利利吧。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本蓝色的封面,是上一代户口本。吕婶对志平说这是老的,你拿去办新的哦。 不给我办户口本,我这么些年咋过的?吕婶痛恨着六年前的村主任,又欢喜着眼前的完税凭证,之后才起身去说要找李厂长,他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女儿说,等会你自己回家! 嗯嗯嗯。晓月连声答应着。志平却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找李厂长干啥? 晓月用手指在志平头上一点说:“你呀你想什么呢?我妈只是让我在这里玩一会,她随便找个理由说说罢了,志平才恍然大笑。又紧紧的抱住晓月,只享受着不被打扰的宁静幸福。 志平躺在床上想到晚上去田主任家的前前后后。特别是他跟李厂长回来的路上,他觉得那1000块钱的去向,真是说不好了。那这笔钱到底该不该收呢?如果这笔钱没有上缴,那田主任他们算不算盗窃呢? 而那些关于吕婶陈叔的事,并非别人传说的那么不堪。如果是现在,吕婶的选择也不一定是错的,至少他志平是能理解的。 志平觉得他能理解陈叔吕婶的不容易,也理解晓月的成长环境和晓月的性格特点,他像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可以穿越不同的年代,静静的听对方把话说完。 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便有千千万万的事,而每一件事,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更别说理解了。就如同这一型糖尿病,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又比如晓月的家庭,当初吕婶的选择造成后来一系列的麻烦和孤立。然而时光不可倒流,晓月一家也只能在不被别人理解的路上越走越远了,于是终究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和语言暴力发泄的对象。 我们又有谁能完全理解吕婶陈叔呢?即使是夫妻做了多年的人也未必能理解陈运河一家吧? 志平像是个哲学家一般地感慨着自己的命运,那是生病后的自己和晓月家庭的初相逢,才有了这些认知的碰撞,未来到底会怎么样?他一无所知。 第40章 志平结婚啦 一 2004年春节来临的时候,张志平已经结婚了。对志平和晓月两个年轻人来说,是桩人生大事,只是这件大事办得有些仓促。 张海山从瓦厂回来时就跟志平妈商量好了,准备一大笔现金。如果孩子们年底办事,要拿出来用的。大秀有一些担心,她觉得孩子这么年轻,自己都没有上过门认门头,只是老头子前几天去了一趟,就突然要结婚了。 可她想想又十分激动,毕竟这几年来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让儿子相亲,现在终于要结婚了,他们也就彻底放心了。 家里早早已准备好现金了,女儿打工两年存的钱,加上自己两口子这么多年来的老本都有五万了。 然而,在瓦厂继续上班的志平却一副气定神闲的大将风范。父母早已在家准备着资金,忙着购买家具,但他却风平浪静,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让父母操心的够多了。 现在这件他十拿九稳的事情,要花最少的钱办成最有效果的事。他心里清楚,不过就是吕婶在狮子大开口,要三万块钱而已。但她现在,只要晓月乖乖的听话,就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而晓月现在对他近乎言听计从,志平甚至打电话给父母,让他们别着急,再压一压,先哭穷,让晓月知道家里实在没多少钱了,再让晓月回家跟她妈闹去。 可是志平在电话里还没说完,就被他母亲骂了一句:“滚你个王八蛋,按你的意思不花钱才好?你心太黑了!” 志平拿着话筒不敢说话,最后还是笃定的说:“妈,你别急,我过两天给你明确答复要多少钱,你现在有空就让爸去镇上选套大衣柜和和床就好了。” 晓月这两天像只快乐的小鸟,她已经办好了新的户口本,一直放在志平抽屉里。志平昨晚告诉他,他们应该先领个结婚证,然后趁着春节放假前去南京杭州玩一圈。 毕竟两人有证可以同吃同住,出门方便。早领晚领都是领,何必不趁早呢? 晓月眨着明亮的眼睛,附和地说“也对哦”,然后问他什么时候领呢? 志平想到“白衣庵”那句诗,就想着要更加通俗易懂,才能让晓月相信。于是装模作样起来,说话的语气也有板有眼地道:“让我测一下,这是很讲究的,数字千千万,适合我的就一个啊” 志平说了这句话后,晓月就惊呆了,这分明就是说大千世界,她有缘遇到志平了啊! 志平看到晓月一脸崇拜的神情,自己也有些感动,或者他觉得张爱玲早已发过如此感慨,他有点麻木了。所以镇定自若地把两人的身份证扣在一起,摊开又叠起,看着上面的数字。 半天他才说:“测了一下,最好的日期是2004年12月12日,你看今年是2004,20是爱你,04表示没有事,平安无事嘛,也就是爱你,以后的日子就是平安。12月12日是日月同辉,一模一样,表示我俩同心同德,齐心协力的意思。 “12月12,又可以念成要二要二。你在家是排行老二,要二要二,就是要你要你。” 说到最后,志平都尽量忍住不发笑,晓月听了却是一脸崇拜地看着志平。 晓月心想比“白衣庵”的还要好,便疑惑上次不是说要到五月石榴花开才是好日子吗? 志平笑笑说:“那句的意思是石榴花开结子了,五月份是预示着你该怀孕了吧?” 晓月脸一下子红了,低着头悄悄的看着志平不说话。 “我记不清楚,那就这么说好了,我们啥时候去领证,选个好日子吧?” “天机不可泄露,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因为婚姻的幸福,只有我们两人是关键”。 志平让晓月更加点头称是。 这几天的天气出奇的好,连续数日艳阳高照。12月12日,志平和晓月两人在巢州民政大厅领了结婚证后,两人开开心心的去了天湖商城,各自买了套衣服,两人打算趁着元旦的假期去杭州玩一趟。 从市里回到瓦厂的时候,李厂长已经吃过晚饭了,他在办公室里看到志平递上来的结婚证书,笑眯眯地说“不错不错,就要这么干。”然后又说道:“打个电话告诉你爸妈一声,你准备哪一天出门。不一定要等到元旦节,元旦节人多不方便,我这里给你特批请假,晓月那边也请特事特办。” 志平从内心感激李厂长的出谋划策,也感恩李厂长把前路所有的障碍都一一荡平。 过了半天李厂长才悠悠地说:“小张,那天你爸过来跟我谈心说了很久,所有的思想负担和精神压力都超出你想象的。” 志平深深的低下头来,不说一句话。他不止一次的从心里为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懊恼,父母跟着他遭受那些无妄之灾。李厂长说了些志平不曾了解到的,父亲都想过要放弃家庭,而到外面流浪的残酷想法。现在他要让父母亲都稍稍放松一下那缩紧了好久的心,舒展开那总是愁苦的眉头了。 志平回到房间时,再一次看到结婚证上的照片,小月才刚满20岁,是个满脸稚气的孩子模样。 他刚才还在想到父母跟着他受罪了,猛然就清醒地想到自己原本就是个苦难的根源,只不过现在是多了一个晓月来接手罢了。他轻声地说了句:“小月,对不起了”。 想到自己几乎是连哄带骗地对待晓月了,心里不禁难过起来。 二 志平结婚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李厂长让志平他们26号就出门,四天时间,元旦当天,志平务必从杭州赶回来,当天晚上会跟吕婶他们商量需要多少钱办事。 志平虽然不清楚具体步骤,但他完全信任李厂长。 他和晓月两人走在巢州火车站广场世纪大道上,那个标志建筑依然清晰,鲜红灿烂,只是晓月忽然激动地说:“哎,我看电视天气预报放到巢州市就是这个标志呢。” 志平点点头,夸奖晓月看的仔细哦。 于是两人开开心心的站在地标建筑,用手机拍照留影。晓月的笑像是有股跨越万水千山的力量,从瘦小的身体里蹦到脸上,笑得灿烂,笑得让志平忘情。 坐火车的人不多,两人走到二楼候车厅时,偌大的候车厅里有几排蓝色塑料椅子。大厅没有暖气,但志平一点不觉得冷。 晓月像是头小绵羊,一直跟着制品帮着拎行李。 志平不记得来过多少次巢州火车站,来来回回坐过多少趟列车了。南下宁波温州,北上的合肥,徐州,北京,一开始是工作出差,后来就是生病,四处求诊。但每一次都是他一个人慢慢的消磨这漫长的候车时间和孤寂的旅程,唯有这一次有年轻可爱的晓月相伴。他瞬间觉得自己是大王,是出征战场的将军,他即将拥有这趟火车途经的山山水水呢? 杭州被誉为人间天堂,不需要你去那个城市,单单从电话本,电脑上就能浏览到这座山水城市的无限风光。 单单西湖两岸就有无数个从古到今的人文名胜,岳庙灵隐自不必说,孤山的梅妻鹤子更是让人动心。或者只看《水浒传》里的人物便有武松终老的地方,还有浪里白条张顺站在佣金门外拿着鱼叉奋力投掷的身姿,这些都让志平心动不已。 至于吴昌硕的画馆,蔡元培的故居更是触手可及的实物,而鲁迅和郁达夫喝酒泛舟的游艇,这又是啥让人怀想不已的。 傍晚火车停在杭州火车站,一下车就是西湖大道。志平非常兴奋,马不停蹄的一路往前,街两边仿古的明清建筑,也让志平用手机狠拍了几张照片。 每一张照片,晓月都面带笑容,随手扶着栏杆或者故作轻松摆拍,是按捺不住的欣喜。 终于见到西湖了,波光粼粼的一汪清凉的湖水,湖面干净的找不到一片黄叶,岸上人来人往,志平根本不知道这是哪条路,也分不清方向,只想着西湖应该是圆的,那方向都不是正南或正北吧? 于是两人只顺着人流慢慢往前逛,像是无所事事的游客,而他们本来就没事的,东逛逛西逛逛像是赶集的乡下人。 一会志平看到柳浪闻莺,志平便兴奋地哇道:“这里是柳浪闻莺哎”。一会走过断桥,又大叫:断桥,可惜没有残雪哦!” 志平在不停地哇哦,晓月并不懂。她只感受到志平的快乐,她便开心。直到天色傍晚志平感到实在太累了,两人才找宾馆去。 来杭州前,他们已经准备好去杭州绍兴玩两天,最后一天去大妹家住一个晚上。 两人发觉景区的宾馆贵的不划算,便往黄龙体育广场边找了家庭旅馆。 服务员把他们的身份证登记后看都没看结婚证,就直接上楼给他们开房去了。 晓月很累,往床上一躺,连喊哎呦。志平也歪在沙发上,只用遥控器调电视。他发觉一关上门就感觉这里跟以前自己一个人在外跑业务一样。巢州如此,合肥如此,九江如此,武汉也如此。 晓月躺了好久才感觉饿了,志平想自己还没打针,便说还得等半个小时。 晓月便说,那天听说是高血糖症,需要注射胰岛素,今天打给她看看呗。 志平拿起诺和笔,调好剂量,撸起袖子扎一下,一下就结束了。晓月看着志平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心疼的皱眉头问道:“不疼吗?” “不疼,这针非常细,几乎无痛感。” “不好吃药嘛?” 志平又说了胰岛素不能口服,只能注射的原理。志平淡云淡风轻的神态,说不过是自己分泌的和外部注射的区别,对身体丝毫不影响。 晓月说:“我那天听完后就觉得你说的都对,打针又不影响身体其他方面,我能接受。” 晓月抬起头来,眼神是一种淡定和坚毅。志平轻轻地将晓月的头捧起来,低头慢慢的吻起她来,志平完全没想到身体柔弱的晓月却有这般坚定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放开对方的舌头。晓月轻轻地摸了摸志平的头说:“你放心,我以后就照顾你一辈子!” 等到两人下来吃晚饭时,看到冬天夜晚的西湖,依然游人如织,岸边五颜六色的彩灯在飞舞追逐着,一切都是跟白天不一样的五彩斑斓。 杭州的冬天,一点也不觉得冷,两人饭后又匆匆的荡过一条马路,又一条马路。志平特别来劲,他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个毫不掩饰的坦荡的灵魂,他和晓月两人休戚与共。 两人怕走的太远,不认识回宾馆的路,于是掉头往黄龙体育馆的标志建筑走去,后面果然就是那家宾馆的曙光小区了。 第二天,两人醒来时,外面静悄悄的,志平侧耳听到楼下老板娘用杭州话在抑扬顿挫地说着什么,房间窗帘拉的严实,密不透光,电视无声地播放了一整夜的电视购物广告。 志平滚到晓月身边,扒在她耳边问累不累?晓月睡眼惺忪,笑着说那还用问吗?志平便会心一笑。 志平又静静的躺在床上,回忆着昨晚回来时两个年轻火热的身体,逛了半天西湖还要疯狂了一把才消停。 只是志平觉得自己在晓月身上像是个挖宝藏的孩子,挖呀挖。晓月积极配合,他自己倒是很快被送上云霄爆炸了,晓月却像是火箭助推器,永远上不了天的落寞。 志平刚刚趴在晓月身边是想问她“舒服吗”,但又改口问她“累不累”了。 志平想到晓月,其实她从没有在乎自己的感受,犹如他们在西湖边上玩时。志平兴奋至极,东张西望,贪婪地看着每一个景点,但晓月只默默的跟着他走,看志平神情激动而动作变形,语言夸张的模样,心里也不觉得奇怪。 晓月认为那是志平的快乐,她虽然不懂,但志平快乐,她便快乐。 第41章 志平结婚啦(再) 一 第二天两人坐车去绍兴,汽车过了钱江三桥就是萧山了。这里是全国闻名的花木之乡,欧洲人过情人节的玫瑰花都有从这里空运过去的,这让志平在心里赞叹萧山人的勤劳勇敢。 一过柯桥就是绍兴了,晓月惊讶,这么近啊?志平说以前鲁迅他们傍晚上船,在船上喝黄酒,吃罗汉豆,开开心心的一晚上。然后又睡在船里听浆声,流水声,慢慢悠悠地入睡,第二天醒来就到杭州城了。 晓月很惊讶,问志平怎么知道的?志平就笑笑。一会儿车进绍兴汽车站了,两人兴奋的拎着行李箱先找宾馆安顿下来。 绍兴是个漂在水上的城市,1000多条河道穿城而过,城区内就有上万座桥梁,两人一到城区的就感觉到异样的风光,到处都是老房子,家家户户门口都有河埔头,坐船可以到城里的每一个地方。 真的是让晓月大开眼界,尤其让惊叹的是,这么多船在河道上转来转去,从来没有交通堵塞过。每个人都是行船的高手,乌篷船看起来像是两块大瓦片盖在船上,船头船尾造型一样,无所谓头尾,前进后退怎么方便怎么来。 两人在鲁迅广场那里租了条船,在清亮的河水里慢慢悠悠地随着船夫往前划去,人坐在船上看岸上的景色也别具风情。 志平说,如果有酒有菜,就可以当一回周作人了,睡一觉就到杭州了。船夫一听说1200块钱可以包一个行程,吓得志平直吐舌头。 船很快就到了咸亨酒店,志平不甘心地抱怨这么近,才几分钟就60块钱了。船夫没说话,只把船靠近岸,让晓月下来。晓月这才觉得上船容易下船难,感觉脚下晃来晃去,船夫不停的鼓励她,说没事没事,只管走就好。 晓月的两腿像是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志平只好先下,他看到脚下的船板上上下下随波晃动,他连跨两步跳上岸。 船夫把桨递给晓月,让她拽住桨叶。晓月才终于大了胆子上来,两脚一落地,哎吆一声说“吓死我了”,弄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两人在上岸就慢慢的闲逛起来,买了牛皮纸包的瓜子,很有年代感的包装,晓月感慨还是走在岸上放心,这水里走一趟就吓得半死。 志平说:“按你说的,他们本地人早已死去活来了。” “呸!”晓月朝志平身上吐了颗瓜子壳,志平并不恼火,只说城里警察会抓你乱吐瓜子。 “信你个鬼,警察就是你家开的?” “你怎么像个不讲道理的农村老太婆?”“就不讲理,就不讲理,你能怎么样?” 志平像个老父亲在纵容小女儿的撒娇,他低着头让晓月在背后用拳头捶他,但晓月没捶几下,就一下子趴在志平身上说:“刚才吓得腿发软,走不动路了,要你背着走嘛。” 志平感觉晓月一贯很听话的乖巧,这次例外地让他背着走路了呢。 他也觉得晓月放肆的可爱,原来真实的晓月他很少看得到呢!他背起来才觉得晓月很亲轻,毫不费力地背到三味书屋才停下来。 晚上的时候,志平看看行程已过半,明后两天就是归期了,于是对晓月说给她选一副首饰。晓月感到万般宠爱的惊讶和突然的幸福,半天只疑惑地问:“要在这里买吗?” “在杭州买。” “那价格,售后服务呢?” “大品牌全国都一样,大城市的款式还好一点。” 次日上午,他们回到杭州在金店买了项链和戒指,又在西湖边买了一些丝绸围巾,和各种陶瓷小摆件,直到傍晚才回到大妹家里。 妹夫还在加班,三岁的外甥在家里看电视,大妹第一次见到晓月,那种欢喜是由内而外的幸福在流淌。她和母亲,小妹一样,认为哥哥后半生终于有着落了。哥哥的疾病,让她们一家人媳妇的选择都忽略了外在模样,那些身高长相甚至学历都不值一提了。 晚饭时妹夫赶回来,在饭桌上时,妹夫建议以后都可以来杭州发展了,在这里随便打什么工都交养老保险。等以后老了有社保,比老家的退休人员工资还高呢,这些让小月心里既浮想联翩又安心踏实。 二 第二天妹妹和妹夫送他们上车,临走时一再关照,回家后哪天结婚,就立马告知,他们都要赶回去呢。志平微笑着做打电话的手势,然后就跟晓月进了火车站。 也许这几天太累了,火车到浙北山区时,晓月趴在志平身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志平却大睁着两眼,他对这边的山川景色不陌生,在江西跑业务时偷偷溜回来,便是走浙赣线转浙皖线到芜湖下车。 如今好几年过去了,他早已想不起来初恋了,只是当初真不明白,怎么会茶饭不思,整天脑海里都是她的模样,现在想到那时执迷不悟的疯狂都害怕了。 爱情像平静的湖水一样柔和,也像凶猛的洪水一样会吞灭掉一切。 下午列车准点到巢州,志平给李厂长打了电话,李厂长让他们在市里住一晚,明天上午十点半或者11点半到瓦厂。志平问为什么要有个半点?李厂长在电话那边笑着说这是有讲法的,“你们两个结伴同行,从此以后就有个伴了啊!” 志平脸上飞起一朵笑容,他觉得结婚就是各种礼数,各种说法的集大成。这些说法事实上跟婚姻的本质无关,只是心里美好的暗示罢了。 在巢州住下来的时候,两人感觉都是到家了。语言亲切,饮食也习惯,真是无拘无束的放松。 饭后他们出来走一圈,但去过杭州绍兴后,回到巢州就知道哪里都很简陋,路又窄又弯,终于有宽马路却荒凉的看不见人影。 马路两边的商铺也装饰得潦草简单,像是生意做不下去,准备随时撤走的模样。灯光都单调的,让人打瞌睡。小月毫无兴趣,叹息地说:“出门一趟,怎么看巢州都是老破小了。” 志平说:“人民路要好一点。” “好一点有什么用?看看火车站附近都这么冷清,也真是穷地方。” 志平听的不舒服,但又不敢嘲讽晓月。只在心里想着晓月出了一趟省就百般看不惯巢州,如果出了国,那还不是跟大鼻子拜把子——鼻孔朝天了! 志平在心里偷偷的发笑,脸上却掩饰不住笑容荡漾。晓月便问他笑什么?志平说没什么呀! “不信,偏要他实话实说。” 志平一时编不出理由来搪塞,晓月就开打,追着志平跑。志平一面往宾馆跑,一面说明天还有正事呢,回去早点睡吧? 晓月才停下,她倒时对明天回去憧憬起来,她第一次出门旅游,而且跟着亲爱的志平在一起,不必说那是人间天堂的杭州和东方威尼斯的绍兴了,单是那火车沿途经过的山川景色,都让她可以跟小弟叽叽喳喳半天了? 还有自己买来的各种小摆件,各式零食,除了书上知道的名词,现实里还是第一回见啊?整个晚上小月都在莫名的兴奋中辗转反侧,直到很晚才安静下来。 次日天刚亮,两人就下床换上新衣服,志平穿一身藏青西服,白衬衣,配上红领带,是职业经理人的装扮,显得正规严肃。晓月则是米色呢大衣,一条羊羊绒格子裙显得轻松活泼,两人一前一后各拉着行李箱走在一起,就是去飞机场的经典搭配呢。 三 当两人出现在瓦厂大门口的时候,李长长差点没认出来,但他立刻就拿出鞭炮。车间里的徐姐和大英也帮着接下志平和晓月手中的行李,两人莫名其妙的发愣,接着鞭炮噼里啪啦的响起一阵烟雾,晓月立马往宿舍去。 等两人赶到宿舍门口时,才发现一张斗大的红双喜贴在门上,志平瞬间明白,原来李厂长是让他们出门玩一趟,然后做足了出门旅行结婚的准备,等他们一回来就大张旗鼓的让人知道晓月和会计结婚,生米煮成熟饭了。 晓月当然并不明白,她只觉得红双喜贴早了点,至于放鞭炮就更是不恰当了。但仅仅只像是刮过一阵风似的,工人都各归各自的岗位干活去了。志平却没见到陈师傅和吕婶,等他过来问起李厂长,才知道吕婶回家做饭了,陈师傅一大早就上街买修理切割机的配件去了。 虽然先避开了正面冲突,但当晓月回家说了瓦厂的鞭炮时,吕婶便明白了,她让晓月别来瓦厂了,就呆在家里,然后她一个人行色匆匆的赶来瓦厂办公室。 当她看到红双喜时,便十分生气,伸手要把红双喜扯下来,只是她个子矮小,够不着,跳了两下还是够不着,便气呼呼的着急,朝李厂长去了。 李厂长看到吕婶气的说了一串苏北方言,便打着哈哈,微笑地让吕婶坐下来说,但吕婶只站把关键的话放给李厂长,说要张家拿三万块钱才会答应结婚,拿不出晓月就关起来不让出门了。 李厂长呵呵的笑,他说孩子们都在一起了,你还棒打鸳鸯。在一起不结婚,大村大户的出门脸面也不好看。 “那有什么呀,每家都不一样。”吕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李厂长便没再说什么,他背着手去车间了,他太清楚吕婶要求什么,果然吕婶见硬的不行,只好软起来了。求着说: “厂长,你帮帮我们一家吧。事到如今,该怎么办哟?” “怎么办?水到渠成呗。我让小张家里来人。” “哎哎,是的呀,你还让他爸过来,就是按上次说的那样说的呗。” 李厂长这才又回到办公室,说:“那我明白了,你回去别为难孩子,事情我来办,争取让你们双方都满意,可好?” “哦,好的。”吕婶答应着回去了,她心里很失落,觉得晓月完全没有听她的话,导致结局被动。又觉得终归还是有厂长协调,结果也不会太坏。 晓月神色不定地等到母亲回来后,才欣喜地给母亲看她带回来的稀罕小摆件,吕婶生气把小月给她的东西全部推到一边,只盯着女儿大声道:“你别没见识了,你爸回来收拾你,就知道疯玩?” 晓月又莫名惊讶,又立马反抗,抵触起来:“什么破家庭,还想让我死在这里,我就不待这里。” 这话让吕婶又怒又惊,她想不到这才几天没见,出了一趟门,就不认这个家了。她抄起衣服架子,就照着晓月手上狠狠打了两下。 晓月并不躲开,皱着眉头,用冷冷的眼光盯着愤怒的母亲,吕婶倒是愣住了,长大的孩子不再是她早年的小女儿了, 她扔掉衣架“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门外咚咚咚的响起脚步声,陈师傅进门大声问怎么了?晓月鄙夷地看着刚进门的父亲和气哭了的母亲。 陈师傅听了吕婶哭诉着说完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让吕婶别哭“算了算了”, 吕婶睁大眼睛道:“算了,怎么就算了?从今往后,小二别想出门,小张也别想踏进大门一步!” 这才是吕婶担心了半天放出最狠的一句话了。 吕婶想着把两人隔开的目的,就是要争取那三万块钱的,但事到如今又不能硬来,只能软硬兼施了。 她要看住晓月是硬的,又在晓月面前哭诉着家里的困难是软的,那些拉扯晓月从小到大的不容易和苦情戏总有一些母女休戚与共的,于是继续哭诉。 晚上,吕婶继续哄着晓月,像是啥事都没发生一样,赞叹女儿带回来的东西好吃,买回来的小茶杯样式好看,父亲也在一旁说拉扯你们长大不容易。家里人不要总是生气,还说过两天小弟学校放假,更加不能在家吵架了,影响小弟学习呢,晓月只淡淡地不说话。 晓月没上班,也不出门,吕婶守在家里。志平白天电话打过去,那边吕婶一接电话就挂了,好不容易晚上跟晓月通了电话,说她爸妈都对他们出门旅游的事火冒八丈,并且说如果拿不出三万块钱来,那他们全家就搬回苏北,让志平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还说小会计心态狠了,什么事都悄悄的,这以后还能指望上什么呢,简直就是做贼嘛? 志平听了心里五味杂陈,他一开始还觉得他们从杭州回来不过是一顿晚饭就可以把所有矛盾解释清楚了的,但现在觉得远非如此简单。如果小月一家真的搬回盐城,那他还从没去过,该到哪里找她呢? 志平苦恼不已,她给父母打了电话,父亲说明天就过来,并且安慰儿子不用太着急,事已至此,听厂长安排就好了。志平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他不知道李厂长能不能稳住局面,他们接下来就该结婚办事了。 第42章 志平结婚啦(三) 一 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张海山穿着中山装,戴一顶八角帽,像是60年代的乡村干部模样,干净,整洁地出现在办公室。志平第一次觉得父亲像是太阳一般闪闪发光,真是照到哪里哪里亮。 晚上吕婶陈叔都早早的过来,双方像是在延续着上次的谈判,相同的主角和一样的价格筹码,只是这次离谈婚论嫁更近了一步。李厂长隐去了这两天的矛盾和冲突,说大家都是为了孩子们的幸福,吕婶尤其强调要把结婚排场办的足够大,除了瓦厂的员工,总公司员工也要参加。晓月的车间和志平的原先的财务所有熟人朋友都通知到位。 吕婶最后意味深长地说,自己虽说是两个女儿,大丫头早已在上海落脚了,小弟还在读书,就这一个二丫头,无论如何不能匆匆忙忙把事情办了。如果这样匆忙去办事,那他们以后也抬不起头来做人。 一番话让张海山深以为然,也让李厂长沉默不语,唯有自平暗自好笑。他早就觉得吕婶一家也是强大到不在乎流言蜚语的过日子,怎么又在晓月的事上如此顾忌?双方商量最后的结果是:张海山拿出一万块钱给吕婶,吕婶拿着不动。张家再买一辆摩托车,结婚当天,算作陈家陪嫁的物件,骑到厂里。 陈家几乎不用再置办什么其他嫁妆了,新房就在公司的人才公寓里,家电,厨卫都齐备,就等良辰吉日了。 这样的结果双方皆大欢喜,把日子定下来后,选择后天腊月初八,一个吉利发财的日子,只是当天晚上张海山把钱交给吕婶时,志平早已带着晓月去了房间,几天没见,两人像是久别重逢。 一切商量好后,婚期也定了下来。海山给家里打了电话,志平妈在电话那边激动的声音都变掉了,像是个开心的女孩,说:“哎哎,那我准备一下新衣服去了!” 第二天公司派了几个人过来帮忙布置明天的婚礼现场。参加的人数与财务部房产公司同事为多,大家都觉得突然,但仔细想想也是顺理成章,至少他们好久没关注过张志平了,那个曾经忧郁的白面书生,也终于成功脱单。 晚上的时候,母亲和云姐同时出现在志平面前,志平激动而且诧异。云姐还说,杭州的大妹还在赶回来的路上,小妹出差了,但明天一早就能赶回来。志平看到父母云姐都来参加自己的婚礼,便也由衷的觉得这个婚礼还是那么的隆重呢,看到身边的父母姐姐又恍然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转念一想,他明天就结婚成人了。 张志平用新买的摩托车把父母送到新房子里,那栋人才公寓终于有一套是属于志平了。志平没有陪父母,只让他们今晚待住这里,明天会有人来接他们去现场。没事别出门,房间都一样,会找不到路的。 “放心,放心!”父亲一再挥手让他瓦厂里忙去,他和妈两个人不会乱走。志平明显感觉到父母心里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快乐,他们不想耽搁儿子一点点时间,只愿儿子快去快回,把结婚的事早早准备妥当。仿佛准备妥当了,时间就可以早一点过来的,他们要见证这个甜蜜而幸福的高光时刻。 晚上云姐帮着把所有的人情礼单全部抄下,明天正日子,父亲会在现场致辞,答谢所有的来宾。云姐说,现在的婚礼也简单多了,不像农村有那么多周到的礼数,从酒席开始到正餐,还有送娘家人走的时候又一餐,每餐饭来来回回把人喊齐就要半天时间了。现在婚姻简单,省事多了,吃完饭每人领一份大礼包就结束了。 大礼包的份数也是根据请柬的数量大致估算的,但糖果和化妆盒要多买一点。而且娘家人不分大小见谁都需要一份大礼包。办大事的人,总不能拘于小节,这样的婚宴大事也不能因为小事情的不周到而让人闲话。虽然明天父亲一定会在宴会上说招待不周,多多包涵的话,但是今晚上能想起来的细节他们还是逐一考虑过了。 等一切忙妥当后,已是后半夜了。云姐拿了一个羽绒被,在志平的房间小椅子上睡下,再过几个小时就有人过来接新娘了,直接用车从村里接出去,送到公寓楼那边,婚礼现场就在那边呢。 天还没亮,车间那边的大铁门哗啦哗啦打开来了,志平便知道接新娘的车子到了,于是匆匆往门口赶,刚走两步又回头,云姐连忙把一条金皖香烟递过去。今天自评,不管是新面孔还是老面孔,他都要用香烟开路了。 司机和放炮仗的都来了,司机是老熟人黄师傅。只见黄师傅换了新衣,笑嘻嘻地接过两包烟,一边还是谦虚的说:“这么客气哦”,志平则关切的说辛苦了。 没想到黄师傅靠在车门上抽起烟来,幽默地说:“就这一段路,说辛苦也不算辛苦,就是起来早了点,他们有谁认为辛苦就不要麻烦他了,辛苦的事都让我来吧?” 说的现场哄笑大笑,黄师傅则是一副很严肃的模样,让大家别笑话他,实话实说嘛,大家又嬉笑不止。 黄师傅开车带着志平去了新娘家,同行的还有一个拎着鞭炮专门催请的人。志平不认识,但也客气地递了两包烟。 一到门口就放鞭炮塞开门红包,折腾了大半天,一遍一遍的把准备好的红包和香烟往里面送。 志平很惊讶平时进来天井没有门的,也临时装了一扇门呢!志平照样香烟,红包开路。直到最后一道门开了,志平才看到小月早已化妆结束,晓月头上戴得花枝招展,志平看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不真实,也觉得新奇,忍不住多看两眼。。 等到接亲的车到人才公寓时,已是上午时分,亲朋好友都陆陆续续到场。 志平忽然看到杨君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态,正看着他乐呵呵的笑。志平立马跑过去,拉着杨君胳膊左右摇晃,激动地说:“哎呀,真没想到你也来了。” 杨军微笑着说,他也是财务部的人呢,“那是那是,我们不仅是财务部,更是同宿舍的好基友啊!” “你事多,先忙别的,空了我们再聊。”杨君还是那么一副兄长体贴人的模样,志平也不再坚持,先忙着应付别人去了。上午各处的亲朋都陆续过来,志平便觉得快要招架不住了。他在乱哄的人群中慢慢的移动着,应付着,支撑着,心里一遍遍的想过我结婚了,然后头晕脑胀的敷衍着。 吃饭的时候,一个大姐盛了半碗夹生饭给晓月送去,晓月并不清楚寓意,接过碗来刚扒拉了一口,送饭的大姐便问:“生不生啊?” 晓月皱着眉头想都没想说:“生”。 旁人便哄堂大笑,这时晓月的才明白,原来是讨口才的,那碗饭便随手丢下,只是还有吃剩下的半碗汤圆端给志平父母去了,这也是当地传统里给“上人留半碗”的说法吧?志平也觉得这个礼数新鲜好玩。 婚宴等到中午才开始,父亲站在主席台上说不出话来,只是很朴实地笑,然后点点头。李厂长倒是对着话筒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父亲便拿着酒杯,给来宾敬酒去了。 志平知道父亲不胜酒力,有点担心他今天可能要醉了。 婚礼固然隆重,一生也就一次吧,这样大场合里的大事情,志平却在乱哄哄的人群中保持一份清醒。那些迎来送往的礼数自有分工不同的人来按部就班,志平觉得自己没什么事就没好做,他只是对每一个熟悉和陌生的面孔笑一笑。那些有着程序化的琐事,终于慢慢结束了,志平也像是个木偶一样,玩了一整天,向亲朋好友宣誓:“我结婚了”。 贵宾纷纷离开的时候,志平却惦记杨君,那个从芜湖赶过来的兄长,他就去了财务部。果然杨君和财务部的领导坐在沙发上叙旧聊天,不知道在说什么可笑的话题,杨君张着嘴巴只是哈哈大笑,见志平过来,众人才打住。财务部长严部长开玩笑地说,新郎官来了,这算是回娘家吗? 大家便笑得伸手要烟要糖,志平早已准备好,把带来的礼物扯开,哗啦倒出一桌子,大家七手八脚地捡捡挑挑,快乐的笑声在屋外面传得好远。 志平问杨君什么时候走。 “我自己开车两个小时就到了,打算晚一点走。” “哦,那你下去先吃一顿晚饭呗。” 志平想单独跟杨君在一起聊聊,便邀请他去吃晚饭。杨君想了想,跟财务部人打了个招呼。随着志平下楼去了,两人去了杨君的车里,才觉得这是个很安静的场合。 奇瑞的工作用车,但杨君保养的很干净,也很安静。 坐在车里,志平问杨军在芜湖工作的情况。 “都差不多的,只不过奇瑞里面很事情有人做。”杨军说道:“别想太多,汽车行业竞争也大,现在一台车利润不到1000块钱的,只是走量。” 志平大吃一惊,十来万块钱的车利润竟然这么少?他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杨君平静的说:“确实是的,厂家也就赚个1000块钱,有的车型只能赚到500,利润空间微薄,不过都是代理商赚钱了,后面厂家卖配件赚钱,所以每一辆车一定要推广成功,销量大增,哪怕不赚钱,但后面的4s店保养和配件是赚钱的。 志平仿佛在听一个经典的工业产品营销案例,杨君总能颠覆他很多常识性的认知。 杨君接着感叹,汽车工业在中国是新兴行业,在美国,欧洲早就是传统行业了。他们把利润降到最低,他们只是在研发成功的专利上赚钱,我们工业产品要走的路还有很远呢。 杨君忽然话锋一转说到,不过房地产行业这几年倒是很赚钱的,大的开发商有没有钱我不知道,但他们的运作真的不用花多少钱就能把一个楼盘开发了。 杨君的话又让志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盯着杨君的嘴巴看。杨君说开发商交个保证金拿一块地后,然后再抵押给银行贷款50%到70%,圈个地盖个售楼部,请几个售楼小姐就开始卖楼了。期房销售在香港叫卖楼花,等到楼花卖的差不多了,再开始大兴土木盖楼房,一般两年内完成。一切都顺理成章,想想这几千万上亿的资金都不用付利息啦,所以这两年最赚钱的就是房地产,选哪块地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胆量。 志平仿佛听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学校里学的知识,财务的谨慎性原则,偏偏在这里却是比赛冒风险呢。 而开发商这样的运作让志平一言不发,他忽然觉得冒险是人与生俱来的重要品质,也许现在他没有胆量做什么事,但以后呢? 杨君看着志平发呆便说:“我也不吃晚饭了,现在去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一觉,十点钟我再回去,高速一个小时就到了。” 志平把最后几个礼包全部丢在车上,说回去给同事们分享一下,有空的时候他一定去奇瑞找他。 杨君下车跟志平拥抱了一下,对着他耳朵悄悄的说,好好带弟媳妇吧,看起来是个贤惠听话的人,志平点点头转身大踏步的往公寓楼走去。 二 这边到了晚饭时分,父母一直没看到志平,到处在找,终于看到他神采奕奕地回来,母亲便一把拉住他,说娘家人都走了,你怎么也不送一送? 志平才想到,刚才只顾着跟杨君说话,忘了这些礼数。幸亏有父母,想到父亲,志平便过来关心地问他有没有喝多,父亲脸色如常,很平静的说今天高兴没哥多,志平疑惑。 妹妹才说刚才都吐掉了,老头子也是逼上梁山。父亲依然不动声色地感慨,单位能喝酒的人太多了,以后还是早点认输,省的受罪。说的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志平让大家吃饭去,母亲说不想吃了,晓月也躲在屋里不出来。晓月今天大多数时间躲在屋里看电视。母亲跟云姐在一起说着晓月娘家的每一个人。 夜深了,晓月却说想吃点饭,志平说饭店又不是家里,这时候哪里有饭。便为难地说怎么不早说呢?晓月那时吃不下了,现在饿了。 志平没办法跑到楼下的超市买了一桶方便面和一大包王中王火腿肠,晓月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香辣方便面,白皙的脸躲在热气腾腾的面碗后面望着志平笑。 志平说大婚的晚上吃方便面,也真是别有滋味。 晓月不答话,她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啊!不想吃便不吃,饿了就开吃。不管时间地点,只要自己觉得舒服就好。 第二天志平和晓月送父母他们回去,在路上等车的时候,母亲疼爱地看着晓月,眼神里是期待孩子的幸福,又像是有万千的话要说,却又一句没说,志平完全明白母亲的意思,要待晓月好一点,又不让自己太委屈。 父母站在冷风里等车的时候,母亲让晓月先回去了。这时父亲才告诉志平,给了晓月妈两万块钱,而不是一万。志平一听脸色就变了,父亲连忙安慰他,说一辈子就这一次,钱总能挣来的,而人一旦失去就没机会了。 父亲对这桩婚姻十分满意,让志平好好待晓月。 志平安静下来,他才想起从杭州回来后,怪不得李厂长不再跟他多说,而是直接跟他爸通电话了,然后再找吕婶谈。 原来他婚姻的筹码都是别人在谈,唯有他和晓月不知道。然而,他们俩没参与的谈判,说到底还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罢了。 他们两认为互相深爱着对方,那份同甘共苦的信念谈判双方都无视了。 第43章 陈小弟 一 那天是“回门”的日子,晓月“回门”并没有母亲想象的那么复杂。晓月一家也算是外来户,苏北又和本地风俗不同,昨天剩下来的荤菜都被陈师傅用不锈钢锅端回来了。 婚宴按巢州乡下的风俗,本来就是剩菜越多,办的越阔气。而陈师傅却看着浪费了可惜,统统打包带回。 奇怪的是,小弟昨天一天都没出现在婚宴上,今天也蒙头大睡不起床,说是作业太多,累的爬不起来。吕婶便生气地朝儿子唠叨着,别不懂规矩,二姐二姐夫都回来了,你还不出来,快点起来,规规矩矩的叫一声二姐二姐夫。 方老爹爹也是疼爱地说孩子作业任务重就不要讲那么多规矩了。 半天,高中生小弟才头发乱糟糟的出来,鼻梁上架副眼镜仿佛也看不清人,低着头朝志平喊了一声二姐夫。志平便关心的问作业太多了吗?要注意休息的。 吕婶还在抱怨小弟不懂规矩,说今天二姐“回门”,从此就是亲戚了,别没大没小的。小弟厌弃一切规矩,不解地问:“不还是家里人么,怎么就变成亲戚了?” 吕婶也说不出来理由,只不耐烦的道:“我说你听就好了,抬什么杠呢?” 小弟还是一副不屑的神态,一句话也不说只坐下来吃饭。 吕婶怪责他昨天不参加婚宴,惩罚这个月生活费少100块钱。小弟便不服气的说:“结婚当天没来,今天补上不是一样吗?再说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影响吗?结婚的目的是两个人过到老不离不弃,又要讲那么多一套一套的规矩干嘛呢?听得都烦!” 方爷爷只看着小弟笑,仿佛欣赏着年轻人的放荡不羁。而志平却目瞪口呆地佩服着小弟说的不错,犹如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和敢于挑战世俗的勇气,便笑笑赞叹道:“说的不错。” 大家才安静下来,低头吧唧吧唧的吃饭。 “回门”的礼仪结束后,结婚所有的程序也就结束了,志平感觉这两天像是一个梦。虽然家里亲戚几乎没来,但母亲说要么年前,要么年后在老家办一场,请一下家里的叔叔姑姑和三亲六眷的。志平心里倒是更加期待他那边的亲戚,只觉得这边亲戚没有人见到过他小时候的模样,长大后嗯婚姻也只是人生不连贯的断片。他期待那些看过他小时候的长辈们来参加婚礼,看到他成长的过程。 这几天,志平便住在人才公寓,晓月上班要近很多。志平每天早上骑摩托车去瓦厂,工人们在见到志平时都挺关心他,说些小家庭过日子的家长里短,像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女工们的生活经验,也值得志平学习呢。 志平和丈人家的相处也在不断变化,有时晓月休息便跟志平来瓦厂,她除了帮父母煮饭,也来车间帮工人做手工活。言行乖巧,深得工人称赞,仿佛晓月结婚后大变样,又觉得晓月一贯便是如此乖巧,只是大家没在意过晓月罢了。 下班回来,吕婶和陈师傅一回家就能吃到热乎的饭菜,才觉得二女儿是真孝顺,只是以前从未发觉嘛。如同家里的摆设,桌椅家具的位置,过个一年半载换个位置便是耳目一新的感觉了。习惯了女儿在家的日,一旦女儿出嫁成了别人的新妇,父母再见到女儿就觉得是家里来了亲戚。这又不止耳目一新的感觉,脑子里还有她小时候的故事,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翻腾。 吃完晚饭,志平带着晓月回人才公寓,吕婶出来一再招呼,天黑车子开慢一点,如果冷的话就多穿一件衣服。晓月也觉得母亲关心的不止气温的冷暖,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以前那样无人问津的丑小鸭了。 二 2004年的春节如期而至,这个春节是志平的蜜月。生病以后,志平第一次有人陪伴他守岁过除夕夜。父母亲也无微不至的关照着儿子和儿媳,一家人都希望这个年过的平和安静,不受外人打扰。 一开始志平并不明白母亲为何对他们如此娇贵,直到正月初二他们回晓月年后家时,母亲才私下告诉志平说是春天很容易怀上孩子,要他们抓紧点。这一段时间不能吵架,不要喝酒,安安静静更容易怀孕。 志平惊讶的有些烦躁了,其实志平心里早已想过糖尿病的精子成活率比正常人要低,自己能不能让晓月怀孕,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事。除了多吃黑米,黑豆来提高精子质量外,其他的也真没什么好办法了,可这些母亲又哪里会懂呢?于是含糊的答应着骑车往湖滨镇去了。 二 吕婶和陈叔平时发工资的时候都要犒劳一下自己,现在过年更是有理由吃的好一点。志平回去过年杀的年猪母亲让他带了一大份过来送给丈人,至于烟酒更是不在话下,丈人备一份,方爷爷更是要备一份。 志平拎着沉重的猪肉吃力地走过来,当他看到陈叔满脸皱皮,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说着一口苏北话的时候,他就从心里鄙视这个陈家了。 想着以后无论如何要带小月离开这个糟糕的原生家庭。 小弟这个学期成绩下降很多,以至他都不想上学了。陈叔躲在家里喝闷酒,吕婶万般不舍儿子受罪,对儿子的要求百依百顺。甚至儿子想骑姐夫的新摩托车,他都立马拔了车钥匙送给儿子骑一下,志平心里便生起一股不满。他觉得吕婶太宠溺小弟了,到了毫无道理的地步。 这个春节,志平在小月家过的烦躁,幸亏晚上他们就回来,在人才公寓的时光才是属于两个人的。晓月便叹息小弟如果不念书就太可惜了,志平正在泡脚,他坐在沙发上翘起一只还在淋水的脚说:“你以为你小弟现在不念想念书,谁能说服他?以他现在的对问题的看法,超过你父母,也超过你两个姐姐,我都被他的话惊掉了下巴。这个年龄段,敢说敢干,也就是别人常说的叛逆期吧。” 晓月听志平这么说,却听出了一些瞧不起她父母的意思来,什么小弟超过父母思维,是瞧不起她爸妈是真的。晓月啥也没说,只忧心忡忡的问那没办法了吗? “你妈那么宠着她,连我车钥匙都敢拔,谁敢说她?”志平终于提到拔车钥匙的事,当时感觉实在堵心,现在终于说出来了。 晓月一听却说:“你的车钥匙?那车是你的吗?那不是我陪嫁过来的吗?你爸妈当初答应的事,算是陪嫁的,那就是我家的。” 志平本来瞧不起陈家,现在听小月这么一说,一定是陈叔或者吕婶在晓月面前如此这般的说过了,这可是志平最心爱的车子呀。他想到这车子不知道以后会被陈家怎么无耻的霸占去回去,便朝着亲爱的本田摩托狠狠的踹了一脚,然后自己又把车钥匙插在门缝里折弯了。志平狠狠地把折弯的车钥匙砸在地上。 晓月花容失色地瞪着眼看,她从没见过 志平如此失态的模样,生气地说:“你想干什么,不过了吗?大正月里砸我家车砸我家钥匙的。” 就这两个“我家”彻底激怒了志平,他鄙视地说什么是你家,不稀罕你这个家,更不稀罕你这个笨蛋,没文化! 然后又从抽屉里掏出的结婚证扔在地上,又踢了两脚,拔门扬长而去。 夜晚十点多了,志平在通往镇上的柏油路上慢慢地走着。漆黑的夜晚没有一丝风,远远能看到镇上那边的黑夜上空,升起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疏忽又灭了。那种烟花易冷的悲凉,正是志平此刻对婚姻的真切体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太冷了。志平也不那么气急败坏了。他觉得原生家庭的错,不该晓月一个人来承担,以后可以慢慢来的。便慢慢走回宿舍,他见屋里屋外空空荡荡,地上是一把弯了的车钥匙和踩了脚印的结婚证,晓月人却不见了,就朝里面扫了一眼,还是没有。他便心慌的喊了一声“晓月。” 这时里间的一个角落里走出了晓月,眼睛早已肿了,眼泪汪汪的像个孩子。志平一下子抱住晓月,说:“都怪我,都怪我。” 晓月便呜呜的哭了起来,好久她才气噎地说:“你不晓得,刚才我想了很久,又不能回家,哪里都去不了啊,我想去楼顶跳下去算了,但又害怕,天太黑了,我怕啊!” 呜呜的,晓月又哭了起来,志平紧张的抱着晓月在心里想,何必因为陈家的错责怪晓月呢? 等晓月安静下来,志平又说到小弟,他说男孩犯的错又不算什么,只要不自甘堕落,不管犯什么错都不可怕。 “你净不说好话,有你这么做二姐夫的吗?”晓月抢白道。志平却坚持着:“我是实话实说啊,再说我只不过是二姐夫,又不是亲哥哥,就是他亲爹亲妈,也不能对他终身负责啊。还有你问过你弟了吗?小弟现在听不下去别人一丁点的劝。” 晓月想了想,说:“是的哦,小弟现在听不进任何话,不管谁劝都没用。” 志平此时倒沉默下来,他猜想小弟并不仅仅是学习上遇到了问题,也对这个原生家庭反抗了吧?他不想说,但他觉得出来了。晓月未必能懂,也只有埋在心底,独自消化了。 三 正月十五过后,这个春节就算彻底过完了,志平参加了财务部的工作会议,他只静静的听,不说一句话,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他只愿躲在偏僻的瓦厂安心看书,那些过往的事只是放在自己的心里揉碎一万遍,而眼前的财务人事变动,他都一笑而过。 直到严部长说今年瓦厂派一个姓王的中年人过来做统计,志平要编制财务报表了。 这边对财务人事的认定,只默默接受不发表看法,好在严部长葛大姐都了解他,也从不多问。志平觉得这种不被打扰的生活状态也很好,他都觉得如果结婚就是两个人领个证住在一起,免去这许多世俗的讲究,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如撒哈拉沙漠里的荷西和三毛,也如同五六十年代的父辈,他们当初就是个两个人的被子合在一起,简简单单就过日子了。 想到那天晚上的吵架,志平就更加无限的向往那个简单到无从选择的生活。他经历了婚姻的繁杂,春节的俗务,现在很享受这份安宁平静的日子。 志平回瓦厂的时候,他跟李厂长说了财务会议上关于瓦厂的人事变动。李厂长沉默很久,才说:张会计,你终于结婚了,我对你这么长时间的帮助终于有了结果,这让我很满意,也达到了我要帮你的愿望。我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说,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李厂长叹了口气:“只是还是被他们怀疑了,他们认为我们的关系太密切,简直像是父子兵,这对于瓦厂的财务是有隐患的。所以他们要放一个姓王的来’掺沙子’。” 志平惊讶极了,又觉得李厂长说的确实如此。李建国从四年前的改制落选董事会后,就知道环湖不再是他的舞台了。 过了会,他又说到老王,说是他们村里的人,原来在市里的国有企业上班,跑业务,做采购。后来环湖扩大规模,他就过来做采购,但也是因为一车钢材出了问题,被停职很久,现在终于被派到这里了。 他矮矮胖胖,一副无公害的模样,但一肚子小点子,这人以后来了,他们说话就要多注意了,可不能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还有你那个丈人一家,也是他重点关注的。谁都知道啊,女婿是会计,丈人不沾光吗? 李厂长这句感叹像有些悲愤,志平有没有对陈运河特殊照顾,他太清楚了。如同他有没有跟张会计动瓦厂的财务,他也问心无愧,但还是被怀疑。 最后他叹息地说,我现在是老了,如果再年轻20岁,我就肯定单飞。那一刻,志平仿佛被一束光刺的睁不开眼,他想到晓月的家庭,想到李厂长的处境和感叹。 想到杨君最后一次来说过的话,想到晓峰云姐的粮站,想到瓦厂的大客户就是粮食局,于是从心里有了一个庞大的理想规划,仿佛春天巨大的冰凌,在一点点解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一 那天是“回门”的日子,晓月“回门”并没有母亲想象的那么复杂。晓月一家也算是外来户,苏北又和本地风俗不同,昨天剩下来的荤菜都被陈师傅用不锈钢锅端回来了。 婚宴按巢州乡下的风俗,本来就是剩菜越多,办的越阔气。而陈师傅却看着浪费了可惜,统统打包带回。 奇怪的是,小弟昨天一天都没出现在婚宴上,今天也蒙头大睡不起床,说是作业太多,累的爬不起来。吕婶便生气地朝儿子唠叨着,别不懂规矩,二姐二姐夫都回来了,你还不出来,快点起来,规规矩矩的叫一声二姐二姐夫。 方老爹爹也是疼爱地说孩子作业任务重就不要讲那么多规矩了。 半天,高中生小弟才头发乱糟糟的出来,鼻梁上架副眼镜仿佛也看不清人,低着头朝志平喊了一声二姐夫。志平便关心的问作业太多了吗?要注意休息的。 吕婶还在抱怨小弟不懂规矩,说今天二姐“回门”,从此就是亲戚了,别没大没小的。小弟厌弃一切规矩,不解地问:“不还是家里人么,怎么就变成亲戚了?” 吕婶也说不出来理由,只不耐烦的道:“我说你听就好了,抬什么杠呢?” 小弟还是一副不屑的神态,一句话也不说只坐下来吃饭。 吕婶怪责他昨天不参加婚宴,惩罚这个月生活费少100块钱。小弟便不服气的说:“结婚当天没来,今天补上不是一样吗?再说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影响吗?结婚的目的是两个人过到老不离不弃,又要讲那么多一套一套的规矩干嘛呢?听得都烦!” 方爷爷只看着小弟笑,仿佛欣赏着年轻人的放荡不羁。而志平却目瞪口呆地佩服着小弟说的不错,犹如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和敢于挑战世俗的勇气,便笑笑赞叹道:“说的不错。” 大家才安静下来,低头吧唧吧唧的吃饭。 “回门”的礼仪结束后,结婚所有的程序也就结束了,志平感觉这两天像是一个梦。虽然家里亲戚几乎没来,但母亲说要么年前,要么年后在老家办一场,请一下家里的叔叔姑姑和三亲六眷的。志平心里倒是更加期待他那边的亲戚,只觉得这边亲戚没有人见到过他小时候的模样,长大后嗯婚姻也只是人生不连贯的断片。他期待那些看过他小时候的长辈们来参加婚礼,看到他成长的过程。 这几天,志平便住在人才公寓,晓月上班要近很多。志平每天早上骑摩托车去瓦厂,工人们在见到志平时都挺关心他,说些小家庭过日子的家长里短,像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女工们的生活经验,也值得志平学习呢。 志平和丈人家的相处也在不断变化,有时晓月休息便跟志平来瓦厂,她除了帮父母煮饭,也来车间帮工人做手工活。言行乖巧,深得工人称赞,仿佛晓月结婚后大变样,又觉得晓月一贯便是如此乖巧,只是大家没在意过晓月罢了。 下班回来,吕婶和陈师傅一回家就能吃到热乎的饭菜,才觉得二女儿是真孝顺,只是以前从未发觉嘛。如同家里的摆设,桌椅家具的位置,过个一年半载换个位置便是耳目一新的感觉了。习惯了女儿在家的日,一旦女儿出嫁成了别人的新妇,父母再见到女儿就觉得是家里来了亲戚。这又不止耳目一新的感觉,脑子里还有她小时候的故事,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翻腾。 吃完晚饭,志平带着晓月回人才公寓,吕婶出来一再招呼,天黑车子开慢一点,如果冷的话就多穿一件衣服。晓月也觉得母亲关心的不止气温的冷暖,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以前那样无人问津的丑小鸭了。 二 2004年的春节如期而至,这个春节是志平的蜜月。生病以后,志平第一次有人陪伴他守岁过除夕夜。父母亲也无微不至的关照着儿子和儿媳,一家人都希望这个年过的平和安静,不受外人打扰。 一开始志平并不明白母亲为何对他们如此娇贵,直到正月初二他们回晓月年后家时,母亲才私下告诉志平说是春天很容易怀上孩子,要他们抓紧点。这一段时间不能吵架,不要喝酒,安安静静更容易怀孕。 志平惊讶的有些烦躁了,其实志平心里早已想过糖尿病的精子成活率比正常人要低,自己能不能让晓月怀孕,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事。除了多吃黑米,黑豆来提高精子质量外,其他的也真没什么好办法了,可这些母亲又哪里会懂呢?于是含糊的答应着骑车往湖滨镇去了。 二 吕婶和陈叔平时发工资的时候都要犒劳一下自己,现在过年更是有理由吃的好一点。志平回去过年杀的年猪母亲让他带了一大份过来送给丈人,至于烟酒更是不在话下,丈人备一份,方爷爷更是要备一份。 志平拎着沉重的猪肉吃力地走过来,当他看到陈叔满脸皱皮,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说着一口苏北话的时候,他就从心里鄙视这个陈家了。 想着以后无论如何要带小月离开这个糟糕的原生家庭。 小弟这个学期成绩下降很多,以至他都不想上学了。陈叔躲在家里喝闷酒,吕婶万般不舍儿子受罪,对儿子的要求百依百顺。甚至儿子想骑姐夫的新摩托车,他都立马拔了车钥匙送给儿子骑一下,志平心里便生起一股不满。他觉得吕婶太宠溺小弟了,到了毫无道理的地步。 这个春节,志平在小月家过的烦躁,幸亏晚上他们就回来,在人才公寓的时光才是属于两个人的。晓月便叹息小弟如果不念书就太可惜了,志平正在泡脚,他坐在沙发上翘起一只还在淋水的脚说:“你以为你小弟现在不念想念书,谁能说服他?以他现在的对问题的看法,超过你父母,也超过你两个姐姐,我都被他的话惊掉了下巴。这个年龄段,敢说敢干,也就是别人常说的叛逆期吧。” 晓月听志平这么说,却听出了一些瞧不起她父母的意思来,什么小弟超过父母思维,是瞧不起她爸妈是真的。晓月啥也没说,只忧心忡忡的问那没办法了吗? “你妈那么宠着她,连我车钥匙都敢拔,谁敢说她?”志平终于提到拔车钥匙的事,当时感觉实在堵心,现在终于说出来了。 晓月一听却说:“你的车钥匙?那车是你的吗?那不是我陪嫁过来的吗?你爸妈当初答应的事,算是陪嫁的,那就是我家的。” 志平本来瞧不起陈家,现在听小月这么一说,一定是陈叔或者吕婶在晓月面前如此这般的说过了,这可是志平最心爱的车子呀。他想到这车子不知道以后会被陈家怎么无耻的霸占去回去,便朝着亲爱的本田摩托狠狠的踹了一脚,然后自己又把车钥匙插在门缝里折弯了。志平狠狠地把折弯的车钥匙砸在地上。 晓月花容失色地瞪着眼看,她从没见过 志平如此失态的模样,生气地说:“你想干什么,不过了吗?大正月里砸我家车砸我家钥匙的。” 就这两个“我家”彻底激怒了志平,他鄙视地说什么是你家,不稀罕你这个家,更不稀罕你这个笨蛋,没文化! 然后又从抽屉里掏出的结婚证扔在地上,又踢了两脚,拔门扬长而去。 夜晚十点多了,志平在通往镇上的柏油路上慢慢地走着。漆黑的夜晚没有一丝风,远远能看到镇上那边的黑夜上空,升起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疏忽又灭了。那种烟花易冷的悲凉,正是志平此刻对婚姻的真切体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太冷了。志平也不那么气急败坏了。他觉得原生家庭的错,不该晓月一个人来承担,以后可以慢慢来的。便慢慢走回宿舍,他见屋里屋外空空荡荡,地上是一把弯了的车钥匙和踩了脚印的结婚证,晓月人却不见了,就朝里面扫了一眼,还是没有。他便心慌的喊了一声“晓月。” 这时里间的一个角落里走出了晓月,眼睛早已肿了,眼泪汪汪的像个孩子。志平一下子抱住晓月,说:“都怪我,都怪我。” 晓月便呜呜的哭了起来,好久她才气噎地说:“你不晓得,刚才我想了很久,又不能回家,哪里都去不了啊,我想去楼顶跳下去算了,但又害怕,天太黑了,我怕啊!” 呜呜的,晓月又哭了起来,志平紧张的抱着晓月在心里想,何必因为陈家的错责怪晓月呢? 等晓月安静下来,志平又说到小弟,他说男孩犯的错又不算什么,只要不自甘堕落,不管犯什么错都不可怕。 “你净不说好话,有你这么做二姐夫的吗?”晓月抢白道。志平却坚持着:“我是实话实说啊,再说我只不过是二姐夫,又不是亲哥哥,就是他亲爹亲妈,也不能对他终身负责啊。还有你问过你弟了吗?小弟现在听不下去别人一丁点的劝。” 晓月想了想,说:“是的哦,小弟现在听不进任何话,不管谁劝都没用。” 志平此时倒沉默下来,他猜想小弟并不仅仅是学习上遇到了问题,也对这个原生家庭反抗了吧?他不想说,但他觉得出来了。晓月未必能懂,也只有埋在心底,独自消化了。 三 正月十五过后,这个春节就算彻底过完了,志平参加了财务部的工作会议,他只静静的听,不说一句话,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他只愿躲在偏僻的瓦厂安心看书,那些过往的事只是放在自己的心里揉碎一万遍,而眼前的财务人事变动,他都一笑而过。 直到严部长说今年瓦厂派一个姓王的中年人过来做统计,志平要编制财务报表了。 这边对财务人事的认定,只默默接受不发表看法,好在严部长葛大姐都了解他,也从不多问。志平觉得这种不被打扰的生活状态也很好,他都觉得如果结婚就是两个人领个证住在一起,免去这许多世俗的讲究,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如撒哈拉沙漠里的荷西和三毛,也如同五六十年代的父辈,他们当初就是个两个人的被子合在一起,简简单单就过日子了。 想到那天晚上的吵架,志平就更加无限的向往那个简单到无从选择的生活。他经历了婚姻的繁杂,春节的俗务,现在很享受这份安宁平静的日子。 志平回瓦厂的时候,他跟李厂长说了财务会议上关于瓦厂的人事变动。李厂长沉默很久,才说:张会计,你终于结婚了,我对你这么长时间的帮助终于有了结果,这让我很满意,也达到了我要帮你的愿望。我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说,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李厂长叹了口气:“只是还是被他们怀疑了,他们认为我们的关系太密切,简直像是父子兵,这对于瓦厂的财务是有隐患的。所以他们要放一个姓王的来’掺沙子’。” 志平惊讶极了,又觉得李厂长说的确实如此。李建国从四年前的改制落选董事会后,就知道环湖不再是他的舞台了。 过了会,他又说到老王,说是他们村里的人,原来在市里的国有企业上班,跑业务,做采购。后来环湖扩大规模,他就过来做采购,但也是因为一车钢材出了问题,被停职很久,现在终于被派到这里了。 他矮矮胖胖,一副无公害的模样,但一肚子小点子,这人以后来了,他们说话就要多注意了,可不能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还有你那个丈人一家,也是他重点关注的。谁都知道啊,女婿是会计,丈人不沾光吗? 李厂长这句感叹像有些悲愤,志平有没有对陈运河特殊照顾,他太清楚了。如同他有没有跟张会计动瓦厂的财务,他也问心无愧,但还是被怀疑。 最后他叹息地说,我现在是老了,如果再年轻20岁,我就肯定单飞。那一刻,志平仿佛被一束光刺的睁不开眼,他想到晓月的家庭,想到李厂长的处境和感叹。 想到杨君最后一次来说过的话,想到晓峰云姐的粮站,想到瓦厂的大客户就是粮食局,于是从心里有了一个庞大的理想规划,仿佛春天巨大的冰凌,在一点点解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