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姑娘正在旅途中》
3. 尽是洛阳人旧墓(3)
夜幕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虞国公夫人脸色苍白地站在廊下抬头看天,轻声道:“这天太闷……怕是要下大雨。”
她已经站在这里半日了,但始终不敢进屋去见人。她的贴身婆子不忍心,走过去轻声道:“夫人,三少爷还没醒……您先回去,等他醒了你再来。”
虞国公夫人却没有动。她天生耳朵灵敏,已然听见里头压抑的痛苦呻吟声。她眼眶一红,万般酸楚涌上心头,而后抬起手狠狠将眼泪一把抹去,朝着里头道了一句:“逢林……若是痛,就叫出来。阿母在这里呢。”
虞逢林与她一墙之隔,闻言尽量笑了一声:“阿母,我没事。”
他坐在轮椅上,手紧紧攥着扶手,青筋毕露,努力正常道:“真没事,您回去吧。”
虞国公夫人本是擅长言辞之人,但此刻听着他强忍的颤音,却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将满腔哽咽声吞下去,走到门口挤出一丝笑意,“那你要是腿伤复发了,就跟我说,我帮你用药膏热敷。”
虞逢林应了声,“是。”
却没有请她进去。
正如她也不敢进去见他一般。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好。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虞逢林痛得一身都湿透了,身形都有些颤抖,他徐徐吐出一口气,终究没忍住,道:“阿母……我跟阿父说了……”
虞国公夫人却骤然拔高声音,“你别想——”
她咬牙切齿,声音慢慢压低,沙哑得厉害:“你别想——我不会答应的。”
一个当娘的,怎么会舍得自己的儿子选择自尽而亡呢?
她哀求道:“你就当体谅体谅我……我一共就生了三个儿子。你大哥十八岁跟着去攻城死了,你二哥十五岁做前锋死了。好孩子,你……你十二岁也上了战场,我当时怕得很,我怕你也回不来。但国破山亡,你愿意去,我就不敢留你,只好日日提着心熬着——”
可熬过他十二岁上战场,熬到他十八岁声名远扬,二十三岁镇守北疆,熬到皇帝选了洛阳为皇都准备建立新朝,熬到她以为万事皆顺遂的时候,却传来他断腿的消息。
那已经是建朝前最后一战了。结果三千镇北军尽死他乡,只有他被救了回来。
这般救回来,人却日日受尽病痛折磨,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虞国公夫人情不自禁走到他的身边抚摸他的腿,再次悲恸道:“逢林,你为阿母再熬一熬好不好?”
再熬一熬,也许就熬过去了呢?
虞逢林轻叹一口气,将那股浑身被刀刺的痛苦压下去,艰难地抬手摸了摸母亲的白发。他笑着哎了一声,“好,我听阿母的话……我再熬一熬。”
但眼神却不由自主越过母亲的白发看向远处——无尽的黑暗之中,尸骨遍野,血流成河,往日的同袍一个个躺在地上正死不瞑目地盯着他。
虞逢林知晓这是幻象,却依旧忍不住弯腰去碰触他们的眼睛。
他的骨头又开始痛了。
他轻轻推开母亲,想说些什么转移注意力,一转头,却恰好从大开的锁灵窗外看见一个小姑娘提着灯,怀里抱着个木盒穿过溪边拱桥而来。
这个院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他努力定睛看过去,就见她似乎有所察觉一般,站在拱桥最高处突然隔窗看向了他。
虞逢林垂目,撑着痛意问,“母亲有客人?”
虞国公夫人也看见了,她擦擦泪水:“是……是请了一位客人。”
与你一般病痛的客人。
虞逢林催促她:“母亲鲜少有客人,便先去招待吧。”
虞国公夫人一步三回头,到底不敢再多打搅他。
她知道他在忍着什么。
她急急去屋子里见兰雀,勉强笑道:“兰姑娘,如此请你来,实在是冒昧。”
兰雀摇摇头,谨记富贵侯交代她的话,一板一眼复述道:“能得您的眼,是我三生有幸。”
虞国公夫人此时急得很,不愿与她说这些周旋话,便将仆从挥退,握住她的手道:“兰姑娘,我有一事相求。”
兰雀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她点点头,“好啊。”
这可能就是她这两月好日子要付出的代价了。
她虽然不聪明,可前前后后联系起来,大概也能猜到富贵侯对她的态度转变都来自这位夫人。她便在来的路上想好了,不论他们要她做什么,她都要以此要挟去北邙山一趟。
若是能给她一辆马车就更好了。
走路要三天的话,马车应该只要一天半就够了吧?
她欢喜起来,摩拳擦掌,愿意将毕生的好运和智慧都用于这一次的交涉中。但虞国公夫人第一句话却将她吓得差点抱起木盒就往门口蹿去。
虞国公夫人:“兰姑娘,你……你身边是不是有我们看不见的人?有已经去世的死人?”
兰雀头皮发麻,觉得自己的毛发又耸立起来了。她用尽平生胆量,想着北邙山,想着马车比人走得快,想着她还要为将军挖个坟——这就需要一把锋利的锄头。
对了,还要立碑,还要一把大刀。她要把大刀跟木盒一起葬进去,在墓碑刻上:虞春莹将军之墓几个字。
兰雀脑海里闪过诸多需要的东西,这才压着屁股强行坐在凳子上不准跑。
她颤抖着出声,“我要一块碑,一把刀,一辆马车,一把锄头,一只活鸡一瓶酒,还要一捆钱纸一个猪头……”
虞国公夫人:“……什么?”
她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但想到那日晚上听她朝着空处喊“虞将军”“北邙山”“葬尸骨”,似乎又明白了一点。
她目光柔和起来,道了一句:“好。”
许就是这般至诚至善的人,才会活得痛苦。
就跟逢林一般。
她轻声道:“兰姑娘,那日我去白马寺上香,看见你一个人朝着空处说话,我便知晓你跟我的儿子逢林一般。”
“他……也看得见。
兰雀被这句话震撼得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等回神时,连胆子都大了不少,忍不住追问:“他也看得见?”
虞国公夫人点头,“是啊。”
她道:“他之前是个打仗的将军,后来摔断了腿,便住在这座院子里休养。刚开始本好好的,但有一日,他发现自己竟能看见战场上死掉的同袍——每每看见,便浑身如刀刺,宛如刮骨。”
兰雀不免想到了刚刚在窗户里看见的人。因着隔得远,天也黑,她倒是没看清楚他具体什么样子,只是看清他坐在轮椅上。
那应该就是虞三将军了。
原来他身边也有像虞将军这般的鬼魂么?
兰雀有些不敢置信,但也知晓世上如她这种的人都能看见虞将军,必定也有人能看见其他的。
她对这位虞三将军未免多了一份亲近之情。想了想,又好奇问,“即便如此,我又能帮您做什么呢?”
她不好意思道:“我来的时候,义父跟我说,您两月前就去过富贵侯府一趟看我,但因我做错了事情罚跪祠堂,不能见人,这才没见着——”
虞国公夫人闻言,目光低垂下去,却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只是道:“同病相怜之人,总是有话说的。大夫说,他这是心病,还需心药医。我就想着,没准你能宽慰宽慰他的心,让他少痛一些。”
兰雀想过自己要付出惨淡的代价,但从未想过这代价竟如此简单。她一时之间竟惶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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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总觉得又坠在了云端。
而且……
她垂头,不敢对视虞国公夫人的眼睛,小心翼翼道:“若是我与他相同……这也不是病的。”
他们不过是看得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罢了。
虞国公夫人一愣,蓦地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她道:“是,这不是病……这还能救的对吗?我瞧你也不会觉得身上痛……”
兰雀摇摇头,“我不痛。”
而后犹豫问,“他很痛吗?”
虞国公夫人重重嗯了一声,“很痛的……日日都很痛。刚开始大夫说是腿断了筋脉才会痛,但等腿好了,他却依旧痛得厉害,大夫又说,这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要痛……”
她说到这里红了眼眶,压着声音道:“兰姑娘……他以前是个将军,十二岁就上了战场,一路杀敌,为国为民,从未退缩……他不该这般痛的对不对?你能不能救救他?”
兰雀被这个救字吓了一跳。
她连忙摆手,“我不知道如何救人的……”
虞国公夫人就抬起头静静地盯着她。
她突然想起前段日子从蜀州送来的信件。短短一封信,写着小姑娘的过往一生。
有这般的过往,得了这般的病,她其实本该跟逢林一般的。
但她却在求生,一直在挣扎着活下去。
逢林如同枯木,她却是春日的雀鸟,一身都是生机。
虞国公夫人下意识将兰雀的手握得更紧了,喃喃道:“为母者,总是愿意拼尽全力为子女博取最后一线生机的,因此不论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兰雀没听懂,她疑惑地歪头看过去,“什么?”
虞国公夫人却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依旧没有回答她,只温柔道:“兰姑娘,我也是没法子了才来找你……实在不行,你就告诉逢林,告诉他你也有病好不好?总得让他知晓世上还有跟他一般的人吧?也许他知晓了,就宽心了呢。”
这个倒是可以的,这个她听懂了。
兰雀迟疑着点点头,“我试试。”
虞国公夫人便高兴极了,又看向她手里的木盒,道:“北邙山地贵,普通的坟地都是千金难求。你帮我跟逢林多说说话,让他快活一些,少痛一些,我也帮你去求一块风水好的坟地,这般可好?”
兰雀这才知晓原来书上那句“北邙山上少闲土”是什么意思。
她懊恼道:“我真笨,竟没想到坟地也要买。”
虞国公夫人:“好一点的,要万两黄金呢。”
兰雀心就彻底凉了起来,她开始坐立不安,“我能值这么多银子吗?”
虞国公夫人笑道,“值的。”
兰雀脑子里哪里还能想其他呢,她赶紧应下,抱着木盒就要往门口跑,生怕虞国公夫人后悔:“我现在就去找他。”
虞国公夫人便拉着她的手走到廊下,指着拱桥对面黑漆漆的屋子道:“他住在那。”
兰雀急不可耐,“哎,我记住了。”
她提着灯快步上了拱桥,甚至还催促虞春莹将军快些,“原来洛阳坟地贵成这样,天老爷,我得讨人欢喜一些才是。”
“若是国公夫人高兴,给你寻一块阎王爷一眼就瞧见的坟地就好了。”
想到能把将军葬到北邙去,她脚步都轻快了些。
虞国公夫人瞧见她生机盎然的模样很是欢喜,一直笑着看她到了对面嘴角才慢慢抚平。
檐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起来,她站在廊下吹了好一会儿风,而后就着细微火光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医书翻开。
她伸出手,目光缓缓移动,最后用指甲在四个很不起眼的小字下轻轻划下痕迹。
——兵火失心。
这是两个,兵火失心之人。
4.尽是洛阳人旧墓(4)
兰雀沿着溪边拱桥一直走,路越来越黑。等到了檐廊下,又骤然下起了大雨。
好险!幸亏没淋着,不然木盒该湿了。
但还是不放心地用袖子去擦了擦盒子。等擦完抬起头,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虞逢林将军住的这座小院子竟无一处点灯,也没有人。
她情不自禁举高灯笼转身向外看去,只见黑漆漆一片天低垂压下来,阴森森的,给院子平白添了几分诡异。
好在她身边跟着鬼,从来不怕这些。
她又急匆匆往前走,生怕走得慢了虞国公夫人反悔追上来。
但到了门口,到底还是有些怯场的。
她只好先小心翼翼将手里的灯笼伸进屋子里去,轻声喊了一句:“虞三将军……”
虞逢林正闭目忍着痛,听见声音猝不及防睁眼,便见朦朦胧胧之间,夜幕之中的尸横遍野里骤然出现了一只灯笼,又犹如鬼火一般颤颤巍巍进了屋。
虞逢林怔怔一瞬,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鬼火之上,露出一张方才隔窗见过的桃花面。
屋子里因为有灯清晰起来。
是母亲的客人啊。
他就见她远远站在屏风边,似乎很是紧张,声若蚊虫般开口:“虞三将军……我……我……”
虞逢林还以为她迷路了。一阵痛意袭来,他咬牙闭眼,却还是为她指路:“母亲的院子在对面……你沿着拱桥直行——”
兰雀连忙摇脑袋,“不是不是……我没有走错路。”
她低下头,双手绞在一处,“虞三将军,我……我有病。”
虞逢林满头大汗,恍惚间听见此话,又诧异睁开眼睛看过去。
兰雀便给自己鼓足了气,大胆地道:“我有病。”
虞逢林一愣,而后轻笑起来。
虽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但大抵是母亲让她来的。
倒是难为她了,看得出来,这是个不善言辞又胆小的姑娘。
他从前在战场上时也是个风趣开阔之人,不愿意将人的好意拂去,便嗯了一声,“我也有病。”
兰雀肯定知道他有病啊。虞国公夫人就是让她来为他治病的。
她又提着灯小心翼翼走了几步,走到足够照清他的面容。
——原来男将军也有长得这般好的啊。
跟她见过的那些满脸横肉的将军丝毫不同,他像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但走到跟前了,她又踌躇起来,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她其实从不觉得自己是有病的。
她能看见虞春莹将军,那是因为能看见鬼魂。她在乡下时听阿娘说过,有些人就是能看见这些。但虞国公夫人想要她说“病”,她便得继续说。
拿了人家的好处,也要信守承诺才是。
她便绞尽脑汁道,“我病得比你轻一些……我身边虽然跟了位战死的将军,但我不觉得痛……”
她看向虞春莹将军,“是吧?”
虞春莹将军没给她眼神。
兰雀叹气:“哎,她现在也病了。”
而后顿了顿,突然发现一件事情,“虞三将军,你是哪个虞字啊?是虞美人的虞?鲤鱼的鱼?还是终于的于?”
要是虞美人的虞,便跟虞春莹将军同姓了!
她来了兴致,忍不住又将灯凑近了些,期待问,“是虞美人的虞吗?”
虞逢林微微凝眸,点了点头。兰雀就满眼欢喜地看向旁边,“虞将军,他跟您同姓呢!”
虞逢林就信她跟自己一般有病了。
他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找了个这般的人来,但也知晓母亲的心思缜密,能将人带到他的面前,应该是有打算的。
他叹息一声,想要坐正,却因为身子太痛牵扯着皮肉,让他又痛苦地呻吟一声。
兰雀吓得连忙看了过去,手里的灯笼便晃到了他的脸前。她这回看得更清了——他的头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额上青筋暴起,整个人死气沉沉。
他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兰雀失神一瞬,终于明白虞国公夫人说的实在没法子才请她来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走投无路了吧。
但虞国公夫人怕是要失算了,就算是走到她这条路上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缓解他的痛。继续说话?可她的话也不是灵丹妙药吧?
她又着急又丧气,只好急急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颤声问,“你的止痛药在哪里?”
虞逢林没有接。他脑袋靠在椅背上,还有闲心笑:“不用担心,我身边跟着位火将,只要他往我身上吹一口气,这汗就能自己消散。”
兰雀闻言,吃惊得啊了一句,“真的吗?”
虞逢林轻笑两声。
兰雀知晓他这是没力气说话了。她就收起帕子,不安地站在一边盯着他脸上的汗。
但盯了好一会儿,他头上还是汗如雨下,衣裳也快要湿透了。
她紧张得不行,“你快让火将为你吹一吹啊。”
虞逢林慢吞吞道:“哦,他在吹,只是吹得慢。”
兰雀很是信这句话,“他们鬼怪,确实好像没什么神通的。”
她就没见过虞春莹将军使什么本领。
她这会儿也彻底相信虞逢林跟她一样可以看得见各自的鬼了,这竟然是同“道”中人。她不免对他热切了些,见他脸色好了些,便四处看看,想要搬一张椅子来坐下来跟他说说话。
但屋子里没有其他的椅子。她只好席地而坐,仰头好奇问:“我跟虞将军相遇以来,她都在帮我,让我快活了许多。你的鬼魂会帮你么?为什么会让你痛呢?”
虞逢林闻言,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她身后的战场,那里,无数的眼睛还是未能闭上。
他就轻声道了一句,“哦,那是因为……有个鬼正把我放进油锅里炸。”
兰雀:“啊!”
她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炸你!”
虞逢林垂目笑着看她,“大概是我有罪吧。”
兰雀被这句话吓着了。她不由得也看向他的眼睛,然后被他笑得慢慢也回过味来了。她犹豫问,“你是不是在逗我呢?”
虞逢林闷笑起来。
兰雀丧气,“你骗我的啊。”
虞逢林:“嗯,骗你的。”
兰雀本以为他是个如清风明月一般的稳重将军,未曾想到他竟然也会开玩笑。但这般的他倒是比她想象中病秧子的苦大仇深好一些。她讪讪道:“我刚刚还以为,你会是个郁郁寡欢之人。”
虞逢林摇头:“行军打仗之人,最忌讳郁郁寡欢了。”
兰雀点了点头,看向虞春莹将军,“是啊。”
虞春莹将军说话就很风趣,可惜现在不能说了。
虞逢林不免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虽未曾看见什么,但也知晓,她确实将这病看成是“鬼神”。
他问,“你身边只有一个鬼将军?”
兰雀嗯了一声,也问他:“你有几个呢?”
虞逢林:“有很多。”
这般说了几句,兰雀早已经忘记问他为什么腿会痛了。她只忐忑问,“虞三将军,我跟你说话,你会不会好受一些?”
要是好受一些,那她跟虞国公夫人要坟地的时候腰杆子也能直一点。
她的心思实在是简单,虞逢林见了点点头,让她交差,“多谢你了,确实好受很多。”
兰雀舒了一口气。他这般好相处,真是太好了。
她也没有瞒着,将自己跟虞春莹将军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希望对他有用:“我不知道你的情况,但虞春莹将军确实是来帮我的。”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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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道:“那还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十六姐姐在我的鞋子里放了一口针。我没注意,穿进去就疼得哭,但那日还要去绣房里做工,我只能将针取出来就走了。”
可脚心却一直出血,把鞋袜都弄脏了。
“管我们的刘妈妈便把我关在绣房里一直绣荷包。”
她们被收养后要学东西,但学什么得看天赋。腰肢软的去学舞,声音好听的便学曲,她于这些都不行,只认得几个字,所以就跟着府里的老先生学认字。
但无论学什么,姑娘们上午都要去绣房学刺绣。
她小声抱怨道:“我们绣的荷包是要卖出去的,卖出的钱都被刘妈妈拿去买猪蹄吃了。”
她也很想吃。
她第一次有了胆大包天的心思。
“我想把荷包偷偷藏起来带出去自己卖掉!”
她说到这里微微得意起来,“我真的带出去了。”
虞逢林很是捧她的场,“真是厉害。然后呢?虞春莹将军就出现了?”
兰雀却羞愧地低头,“没有,荷包被发现了。”
“还是十六姐姐发现的,她把荷包拿了去想告诉刘妈妈。刘妈妈打人最痛了,我当时顾不得许多,便去抢,可她们人多,都拦着我,打我……”
她当时还是个不敢还手的性子,只能缩在地上被她们踢。
不知道是不是太痛了,她吐了一口血,正好染在了淮陵史记上。
“虞将军就出现了,她在我耳边说,她附身在书上了,我得反抗起来,不然连她也要挨打。”
她认真道:“我知道虞春莹将军的,淮陵史记上写了,她生于永宁年间,自小跟随父亲征战,是大夏唯一的女将军,当时贼寇打进来,皇帝都丢了洛阳迁都走了,是她带着兵留在洛阳誓死不退保护百姓——”
“她是我最喜欢的将军!我从小就想做她这般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能因为她这般的人被打呢?
她摇摇头:“护国卫疆者,不该被我折辱的。”
虞逢林便大概懂了。她应是想要自己大胆一些,却又没有底气,也不知道如何大胆,所以虞春莹就来了。
他温和道:“从那以后,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么?”
兰雀点头,“是啊,现在更大了,我都敢跟……”
跟虞国公夫人谈条件了。
她笑起来,“我以后肯定不会怕任何事情了!”
她把这句话说出来就高兴了好久,她没想到自己敢说这句话!
她真是太胆大了!
兰雀心满意足地摸摸木盒,“所以,虞春莹将军是我的恩人。她因为我被烧了,我就想着,就是豁出这条命不要,我也要让她转世投胎的。”
她说完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看着他,“但您母亲实在是太好了。”
不用她的命也能葬好虞将军。
虞逢林被她这股纯真惹得笑了起来,而后把此事前因后果想了想,斟酌道:“我母亲……曾是位军师,做事从不轻易决定。怕是……”
若两月前就去过富贵侯府,现在才将人请来,怕是目的不会如此简单。
但他确实想不通母亲想做什么。
他顿了顿,到底没有在她面前说出来,只定她的心:“我会让母亲给虞春莹将军选一块好坟地的,若是快,后日你就可以去葬她了。”
兰雀闻言欢喜得差点跳起来。
这可真是太好了。虞逢林将军也是个大大的好人。
她便为他也筹谋起来,“那你呢?你要为他们选坟地吗?”
虞逢林却沉默起来,最后摇摇头,“不了。”
他没有资格这么做。
但是……他看向远处的战场,怔怔道:“选一块也可以……”
他也该为自己选一块坟地了。
5.尽是洛阳人旧墓(5))
兰雀来虞国公府的时候,富贵侯本是给她准备了好几个丫鬟婆子的,但都被去接人的虞国公府管妇拒绝了。
她是孤身一人到的这里。来之前她还有些害怕,但如今虞国公夫人是个大好人,虞三将军也是个大好人,她就开始庆幸:“幸而是一个人来的。”
不然富贵侯知晓她跟虞国公夫人换了块坟地,必定会怪罪于她,说不得还要让人阻止她。
兰雀跟虞春莹将军坚定道:“谁也阻止不了我葬你!”
但想到葬了后便是永远见不到了,又不舍地跟她告别,“你就要去投胎转世了,临行前,我有许多话要嘱咐你。”
第一句就是:“你放心,我已经变成个胆大的姑娘啦,不会再被人欺负,你别担心我,尽管再去做回人。”
然后絮絮叨叨,从两人相逢那日说起,一直说到此时此刻,说得两眼咕噜噜掉泪,几乎哽咽不能出声,只能过去抱着虞将军无声啜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停住哭声,学着阿娘教导她的模样道:“将军啊,你下辈子一定要出生在太平盛世,千万不要再打仗了。我看史书上说,你当年是死在城楼上,是被人活活烧死的,烧死的人难以投胎,你看,你这不留下来变成鬼了么?”
又道:“就算是打仗了,你也别倔,该跑还是要跑,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名垂千史——我都问过好几个人了,他们都不知道你。哎,可见人死了就是死了,不管生前做了什么,死后都是无用的。哎,你听见了么?你要听话啊。”
虞春莹将军转过背去擦刀。
兰雀叹息,“哎,你这是嫌弃我多嘴了。哎,等你以后再长大了,你就知道我这是为你好。”
她长吁短叹,惆怅得一晚上没睡。
第二日,虞国公夫人早早过来与她用膳,见她黑着一双眼睛,担心问:“是昨晚认床没睡好?”
兰雀摇摇头,不好意思道:“我跟我的将军告别呢。”
她拘束地捏起一个包子吃起来,问,“虞三将军好一些了么?”
虞国公夫人给她夹了好几筷子菜,笑着道:“好多了,他跟我说,因知晓世上还有你与他同病相怜,能够理解他,他便觉得身子舒坦许多。兰姑娘,这都是你的功劳。”
兰雀就羞愧起来——昨日她走时明明瞧见虞逢林将军的脸色依旧苍白,他分明是没有好的。
但她却不敢告诉虞国公夫人。她还是怕人家反悔。
就让她先把虞春莹将军葬了吧。等此事之后,她一定会报恩的。
她将头低下,揣着心眼试探道:“那,那北邙山……”
虞国公夫人就拉着她的手,“我这个人向来一言九鼎,必定是会为你办成的。我都想过了,普通的墓地不好,怕是不能让虞春莹将军转世轮回,我得为她找最好的那块——最好的墓地在皇家手里,我今日还得进宫去找陛下要手令呢。”
兰雀呼吸一窒——天爷!竟然还要惊动皇帝老爷!
她紧紧握着虞国公夫人的手,“这下子,我要肝脑涂地才能报答您了吧。”
虞国公夫人笑道:“怎么会呢?你帮我大忙了……最后,肯定该是我报答你的。”
兰雀从未见过这般好的人!她一口把包子塞进嘴巴里站起来,“国公夫人,我这就去跟虞三将军说话。”
但她到了对面的院子,虞逢林还没起床。
她就站在屋外等。
今日又是小雨绵绵。秋日里,雨水似乎格外多。兰雀等了半个时辰后有些无聊,便伸出手去接了一捧雨水,而后想了想,试探着将这捧雨水倒在虞春莹将军的刀上。
雨水和着血水就一块流了下来,流到了她的脚边,然后越涌越多,越涌越多——
她眼睛又失神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了鸟叫声。
她抬起头,恰好从屋檐上看见一群大雁朝南飞去。
她呆呆地看着,等回过神时,大雁不见了,虞逢林正坐在轮椅上看着她。
“你在想什么?”,他问。
兰雀摇摇头,“我不知道。好像想了,好像又没想。”
她经常这样。脑子里雾蒙蒙一片,什么都是不明晰的。
虞逢林了然,见她还如游魂一般,便笑着道:“雨大了,你袖子湿了一块,还是进来烘一烘翅膀吧。”
兰雀被说得瞬间笑了起来。但她还是不肯靠近火盆,只站在那里尴尬绞手。
她昨日知晓得说一句“我有病”,但今日没有虞国公夫人的提点,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虞逢林就探出腰,伸手从桌上给她拿了个果子,“尝尝。”
兰雀赶紧双手接过来往嘴里塞。如此,手动了,嘴动了,连带着眼神也流动起来。她四处瞧了瞧,还是没瞧见凳子,便依旧盘了腿坐在地上。
这般手脚都有了安置的地方,总算不再尴尬。然后又咬了一口果子,努力做出惊喜状:“真甜啊!好好吃!多谢你了。”
虞逢林被她说得也忍不住想吃一个果子了。他伸出手去够了够,没够着——兰雀坐在了他和桌子之间。他要是探腰压着手去够,想来要压着她脑袋上繁多的金发钗。
他就将手放了回去,轻声道:“母亲今日叫人去为你看坟地了……”
但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他发现她正专心致志地吃果子,似乎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像是在发呆,还像假吃,整个人只有嘴巴在动,神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她很容易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虞逢林感喟一声:“这般活着,也很好。”
得兵火失心之症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他们往往因为战争中所见所闻而痛苦,最后日日活在过去,最后成了众人口中的疯癫之人。
虞逢林还是第一回见到兰雀这样自己骗自己隐藏往事,靠着“不去想”活得欢喜的。
他喃喃道:“人确实最怕活得清晰明了。”
兰雀恰好回神,闻言讪讪问,“你方才说什么?”
她刚刚一直在想大雁,没听清他说什么。
虞逢林笑着道:“我觉得你这般活着,很好。”
兰雀却把这句话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只能把这句话绕了绕弯去理解——城里人说话喜欢绕弯子。然后觉得虞逢林可能是夸她是个有果子吃就高兴的人。
她不好意思起来,便举起手去够桌上的果子。她将果子递给虞逢林,“真的很甜。”
虞逢林接过果子刚要吃,却看见了她袖子掉下去后,手臂上十几处触目惊心的伤痕。
他凝眸,目光微微挪开,语气平静:“手上怎么回事?”
兰雀连忙把袖子放下来,低下头去啃果子。
她装作没听见。
虞逢林便不问了,只慢吞吞露出自己的胳膊,“你瞧,我也有。”
他像是邀请她看什么稀奇物件:“你要瞧瞧吗?”
兰雀到底还是好奇地抬起了头。但下一瞬间,她就惊呼了起来。
“怎么会这般多的伤痕——”
虞逢林温和道:“都是陈年旧伤。可能正是这般多的伤,我们才拥有鬼神相伴吧。”
兰雀觉得他说得对极了!她甚至偷偷撩开自己的袖子瞧了瞧,再看看虞逢林的,嗯,两相比较,她的伤痕就很少了。
她感慨道:“怪不得你身边有那么多鬼呢。”
虞逢林就发现她是个极好哄的人。而且嘴要么不说,一旦开了口,就能滔滔不绝说起来。
她说了自己要去买的东西,“我们那边要葬人,就要买猪头,买活鸡,猪头要上供,然后杀了活鸡,将鸡血淋在酒杯和墓碑上。”
当然,杀鸡的时候要先祭奠一下鸡。
鸡也是生灵嘛。鸡鸣声一响,天就亮了。
虞逢林耐心听完,笑着道:“可见你已经知晓要如何去葬虞将军了。”
兰雀:“当然,我在脑海里想了好多次。”
她说完了自己的事,果子也不知不觉吃了五个,最后高高兴兴抬头,脸色霎时惶恐起来:“你是不是又疼了?你怎么不说呢?”
虞逢林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他将脑袋靠在轮椅上,刚要闭目忍过去,却从窗户缝隙里瞧见母亲和父亲撑伞进了院子。
他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去,想起今日还要说一说自己的丧事。
他将袖子放下来,轻声道:“兰姑娘,你回去吧,我该用午膳了。”
***
兰雀背着手在门口踱来踱去。从中午踱到晚上,终于在掌灯时分见到了虞国公夫人。
她连忙迎上去,“国公夫人,您来了。”
她本想马上问一问北邙山的事情,结果却一眼看见了她眼眶里的红丝。
兰雀眼泪浅,于哭上很有经验,当然知晓她这是哭了多久。
她就闭了嘴。倒是虞国公夫人不吊着她,主动道:“陛下答应倒是答应了,还给了一块最好的地,但却有条件。”
兰雀忐忑得搓了搓手:“您说吧。”
虞国公夫人似乎很不好意思,握住她的手,“兰姑娘,我今日早上还说必定能为你办成,谁知现在就要打脸了。哎,这都是我的错。我原本想着,虞春莹将军之事涉及鬼神,到底是不好说与陛下听的,陛下这个人,最是厌恶神佛之说。所以我就说你是我和逢林的客人,听闻你家人去世多年还没有收殓,便想为你要一块墓地厚葬家人。”
兰雀听得连连点头,“我一点也没想到这些,还是您想得周到。”
虞国公夫人:“结果陛下也有难处。他说好墓地是有数的,如今洛阳权贵们都盯着,他不好给外人……只能给家里人。”
她拍拍兰雀的手:“兰姑娘,你知晓我家跟陛下的关系吧?陛下的原配妻子,就是先皇后,他是逢林的姑母。当年先皇后生下太子和寿王去世,陛下悲痛万分,便将这份情义倾注在我们家里——他说,若是我们家的人要好墓地,他肯定是要给的,如此,说出去也没人敢反对。毕竟陛下的大舅子,太子舅家,谁敢置喙呢?可给了你,你又没有功绩,怕是别的大臣们不同意,大臣们也盯着北邙山呢!”
兰雀便觉得心都到了嗓子眼,她的心神完全被牵扯进这番话里,惶恐不安得脸上都要烧起来了:“这可怎么办呢?我又没有功绩。”
虞国公夫人:“哎,我当时也发愁。北邙山上的好墓地少得可怜,所以昨日答应了你,今日我就急忙进了宫,生怕别人抢了去。就是陛下这般拒绝我,我也不敢走,我怕一走墓地就没了。我当时便着急得很,一时之间急昏了头,想了昏招——我跟陛下说你与逢林心意相通,是要给我家做媳妇的。这般一来,你就是我家的人了,总能给了吧?”
她说完等了等,见兰雀没有反应,便道:“ 逢林断了腿,好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他,逢林自己也不愿意耽误她们,他的婚事是一直拖着的。因此陛下听说逢林愿意跟你成婚,当场就给你和逢林赐了婚,这般一来,你就是虞国公府的人了,算不得外人,墓地我也给要来了。”
兰雀还是没有反应。
虞国公夫人心颤了颤,正要再说两句,却见她脸上骤然露出了灿烂的笑意,感恩戴德道:“我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运才碰见您——为了北邙山的地,您都愿意牺牲虞三将军的姻缘——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
虞国公夫人回去后一直怔怔出神。
她坐在烛火边,脑海里却想起兰雀的脸,她恍惚听见兰雀在她耳边道:“我不会让您为难的,等葬了虞将军去北邙山,您怎么处置我都没关系。”
无论是退婚把她关在屋子里,还是让她去做姑子一辈子守着青灯古佛,她都愿意。
虞国公夫人心中愧疚起来。她为了自己的儿子,不得不引诱一个小姑娘入局。而事情真的能如愿往自己想的方向去吗?
外头风雨声阵阵,虞国公冒雨进了屋,见她坐在烛火边出神,便长叹道:“夫人……你这是何必呢。”
他道:“逢林之痛,你我皆看在眼里。他今日又提了长眠之药,你……你就答应了吧。”
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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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转过身,并不理他。
她甚至恨他。
什么样的父亲才能点头让儿子去赴死呢?
虞国公知晓她的埋怨,但他也没有办法。他缓缓蹲在一边,双手捂住脸:“夫人,我之痛,并不比你少。可这病,它是治不好的……它就像是吞噬人血肉的蚂蚁,密密麻麻爬在逢林的身上,一年,两年……这般啃食下去,逢林就算熬到最后,也就只剩下骨头了……我不忍心啊……”
虞国公夫人终于看向了他。她发现,他的鬓角已经发白,逢林提及长眠之事才两个月,他却像苍老了十岁一般。
曾经叱咤沙场的老将如今像一只鹌鹑一般蹲在角落里,她看得心神皆痛楚起来,但还是狠起心肠道:“我不会同意的。”
她不但不同意,她还要剖出他的心肝来看一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用逢林的死来为太子铺路!”
当年,先皇后生下太子和寿王这对双胎去世,陛下为了造反,隔年就娶了苏州世族秦家的女儿为妻。
秦后在一年后也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如今已有二十二岁。
虞国公夫人心中明白现在局势万分紧张——新朝初立,陛下却病重不起。太子只有虞家这一个舅家支持,但秦后所出的安王背后却站着姑苏世家。
太子一系必须要做些什么来稳住朝局,秦家也想趁着陛下在世的这最后一段时间来夺嫡。
两边已经势如水火,为了那个皇位,做什么都不算出格。
但却不能用她儿子的命!
虞国公夫人想到这里噌的一声站起来,狠狠一脚踢开凳子,“外乱未平,内乱未歇,你们就开始争权夺利,如今还想利用我儿子的死来掣肘秦家——”
“你想做什么?你想要逢林的死做什么?他明明答应我还要熬下去的,他为什么突然想不开了!”
虞国公叹息:“莺娘,你想多了……确实是逢林熬不下去……”
虞国公夫人大怒出声,“虞舍之,你我少年夫妻,生有三子。老大十八岁去世,我不曾怪你。老二十五岁去世,你三日未进食,我陪你一起熬着,宽慰你这是为了天下百姓。后来逢林十二岁就去了战场,你惴惴不安,还是我告诉你,生死有命,人人死得,咱们的儿子也能死得……”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沙哑起来,“可我的儿子能死在战场上,却不能死在这种党争阴谋之中——”
虞国公惭愧低下头,“夫人……”
虞国公夫人一字一顿道:“我一共生了三个儿子,逢林是最后一个儿子了。我为了让他能活下来,就是捅破了天,我也要去做。”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既然话说到这里,我还要问问你,云州之战中,是不是秦家出的手?”
所以镇北军才会遭受埋伏,所以逢林愿意用自己的死去对付秦家。
除了这个,她再想不通别的。
虞国公却依旧摇头,“你别乱想,云州之战没有什么隐情和阴谋,只是督军苏长河贪图功劳谎报了军情,逢林这才遭了埋伏,让三千镇北军均死在了沙漠里。”
“如今苏长河已经被陛下诛杀,这事便过去了。逢林因为误信军情,让同袍白白死去,所以愧疚难当,哀痛难眠……而我,因为知晓兵火失心之症治不好,所以不愿意他忍受折磨,日日遭受刮骨之痛——”
虞国公夫人就不愿意再听他说下去了。她甚至连愤怒也没了,只疲惫地摆摆手,“你就当我是疯了吧,就当我有了癔症,我想知道的,我还是会去查。”
而后嗤笑一声,“你放心,疯子不会坏你的事,我心里有数。”
虞国公再次长叹一声。半晌之后,他问,“那位兰姑娘是什么人?你怎么去为她和逢林求了婚?”
虞国公夫人:“她跟逢林有一样的病,昨日我瞧见逢林不排斥她,还愿意跟她说笑,我就想撮合他们两个。”
虞国公:“真的?没有其他打算?夫人,现在紧要关头,任何一步都不能走错,你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虞国公夫人冷笑,“我还能有打算?你也疯了不成?你也有了癔症?我儿子断了腿想死,我找了一个他愿意与之说话的姑娘给他,想让她早早跟我儿子成婚,给我生个孩子传宗接代,这还要什么打算?”
虞国公被她怼得脸色苍白,不敢出声。又见烛火快灭了,便走过去为她换了一盏灯。
他低声道:“夫人,是我对不起你。”
虞国公夫人别开脸,却又忍不住捂脸大哭了起来,“我不是没死过儿子,不是硬要逼着他熬下去……”
虞国公唉声叹气,不断用手轻轻安抚。
大概过了一刻钟,虞国公夫人站起身甩开他的手,又一把擦掉泪水,走到屏风后打开箱笼,从里头拿出一个木盒来。
跟兰雀盛放书灰的普通木盒不同,这算是一个小匣子,上头雕刻着一棵柏树。
当年,她给逢林取了柏行二字,便是希望他如松柏一般常青长寿,做一个如柏树一般的君子。
可惜了……要是不生在战乱里就好了,逢林读书极好,自小本就是想要做宰相的。
她轻轻摩挲着上头的柏树,然后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放着一封封信件。
镇北军上战场之前,都要留下一封遗书。但也不是人人都写的,更多的是好几个同乡在一块,让识字的人为他们写一句:“一切都好,等我归去。”
他们这些信都存在了军营里,有人专门为他们管着。若是他们死去,便会有人为他们送回家乡,送到家里人手里。
这是镇北军的规矩。但战乱中事事不定,打起仗来哪里顾得书信,家书便丢失了大半。
虞国公夫人近一年来都在让人去寻这些遗落的家书,寻到今日,已经有一百多封。她将它们都存在了这盒子里,只等让人送出去。
虞国公走到她旁边,轻声问:“里头有逢林的吗?”
虞国公夫人点点头,拿起了一张薄薄的信纸。
她打开,上头只有行写匆匆潦草的一句话:君子以身死国,母亲不必悲泣。
6.尽是洛阳人旧墓(6)
兰雀本是第二日就要去北邙山的。但天不凑巧,竟连夜下起了暴雨,山路根本无法行马车,她就只能继续等着。
她唉声叹气:“墓碑和锄头等都是无妨的,只猪头新鲜得很,不知道放一夜还能不能用。”
虞国公夫人宽慰她,“如今天冷了些,又不是夏日,猪头不会坏的。”
两人都站在檐廊下抬头看雨,虞国公夫人毕竟年岁大了,仰了一会头后就开始发晕。她让人搬了两张凳子过来坐下,笑道:“等一等也好,我其实还为你请了个道长来。是个女冠,姓苏,曾经也打过仗呢,让她给虞春莹将军做个道场是最最合适的。但你昨日着急,我就没跟你说。”
兰雀闻言感动得都要哭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好的人呢?
虞国公夫人:“她是老君山上的道长。我前日给她送的信,算算日子,这两日怕是也要到了。”
兰雀不免期待起来,觉得若是能等到苏道长,那这雨就是天意。
于是大雨连着下了三天,她也没有太着急,而是跟虞逢林夸了三天虞国公夫人。
虞逢林:“……”
他已经知晓阿母为他和兰雀求了婚约来。
父亲说,阿母请兰雀来,似乎是有目的。这个虞逢林信。阿母不是一般的女子,她胸中自有沟壑,从不妄动。
但无论他怎么问,阿母也不说,甚至还学会了兰雀的低头和闷不吭声。
虞逢林就没有办法了,作为不孝子,他逼迫不了自己的母亲。
他揉揉眉心,只能对母亲推崇之至的兰雀劝诫道:“兰姑娘,我母亲这个人说话,你只可信一半……”
但话还没说完,就见兰雀脸色沉了下去,显而易见地怒了一怒,而后低下头去不肯说话了。
虞逢林却从她因歪着头不肯看他而随秋风扬起的头发,低低不匀的喘气声,还有绞在一起的手指看出了她应是在心里正骂他——且骂得应不会太好听。
他好笑,觉得她胆子确实大了些,这才几天,已经敢开始骂人了。
他只好道:“你多长个心眼就好。”
兰雀哼哼唧唧了两声。
——什么人啊!
虞国公夫人那般的大好人,怎么会有这般在背后说自己母亲坏话的儿子呢?
可虞逢林将军对她也很好,她气了气,还是准备不气了。
人人都有缺点的。
他这个人,可能就是疑心病太重了。
她嘟囔:“你放心,我心中明镜一般。”
虞逢林哭笑不得,又见她这般的脾气都难得生了气,便哄道:“我有一把好刀,曾在我手里斩下过匈奴人将领稽信的头颅——不如就送与虞春莹将军吧?”
兰雀连忙摇摇头:“不行,这是你的刀,我们不能要的。”
虞逢林:“如今我又上不了战场杀敌,留它在身边也是蒙尘。再者说,当年虞春莹将军也曾北上击杀过匈奴,我很是敬佩。宝刀赠英雄,想来她会喜欢的。”
他道:“但你去葬她的那天,我这腿是去不了的,这把刀就当是我遥送的葬金吧?”
兰雀心中就开始扭捏了。她搓了搓手,最后支支吾吾道:“你以后别说国公夫人坏话了吧,我也不好总这般原谅你的。”
虞逢林闷笑起来。
他说,“咱们也算是有缘了。我过段日子……要出远门一趟,可能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我库房里东西很多,你去挑一挑,要是喜欢的,就都拿去。”
这怎么好意思呢?这就是兵法了吧?兰雀深觉他不愧是打过仗的将军,她才气了他这么一会,他就要用金银财宝来让她愧疚了。
她的腰杆子不太直了,好险才稳住,道:“我不能要。”
阿娘说过,无功不受禄的。
虞逢林:“那还是给虞春莹将军陪葬吧?史书上记载,她跟洛阳大火一块烧了,家人也死尽了,应该是没有陪葬的。她这般好的人,怎么能没有陪葬礼呢?”
蛇打七寸,兰雀的腰杆子迅速弯了下去。
她真诚道:“你出远门是要去治病了吧?你可一定要治好啊。”
“到时候我去看看你吧?”
虞逢林嘴角噙笑,开口却终究多了一丝悲呛:“不——不用来看我。”
他看着窗外大雨道:“随着雨去,葬在暮秋,也是好时节啊。”
兰雀还是有些听不懂他们这些城里人说话。明明说的字她都听得懂,但是细细想,又总是云里雾里的。
她索性不去绕弯想了,乐滋滋道:“希望明天能停雨,也希望苏道长能来。”
但第二天还是个暴雨。苏道长没来,倒是富贵侯来了。
他带着管家冒雨到了庄子上,看见兰雀就激动得上去将人抱住,“十八娘,乖女儿,你可给阿父长脸了。”
兰雀僵硬着身子不知道如何是好。虞国公夫人就将富贵侯请走,道:“实在是失礼,本该是我们先上门的。”
富贵侯见她对自己态度好得不得了,跟当初夜袭祠堂时完全不同,便知晓她是真看重十八娘的。
至于为什么看重?他才不管。他只需要有这门亲戚就好了。
从今日起,十八娘就是他的亲女儿,是他的金疙瘩!
他一脸慈爱地看着兰雀:“不瞒夫人,我这些女儿中,我最是看重十八娘。这个孩子娴静,本分,贤惠,孝顺,还会读书写字,本事大得很呢。”
“我当时就想,世上应只有盖世英雄才能配得上她。我还发愁呢,这盖世英雄从哪里找?哎哟,谁知道老天爷牵了红线,就这般将她送到了虞三将军跟前。”
他唱念做打,一顿吹嘘,将虞逢林和兰雀的姻缘说成了天上人间只此一对的佳偶,最后拍着胸脯承诺:“我必定是要给她准备多多的嫁妆,到时候风风光光嫁人。”
要让世人都知晓他跟虞国公府攀上了亲家!
虞国公夫人笑着没应声,倒是兰雀满脸惊奇。等他走的时候她去送,就听富贵侯笑着道:“十八娘,你可是觉得为父没脸没皮?”
兰雀赶紧摇摇头,又怕他误会,开始抠心挖肚解释:“灾年乱世一来,为了一口吃的,人人都要脱掉这层皮,但那都是没钱没势的人做的——我只是不明白,您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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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侯爷了,又有这么多银子,为什么还要如此呢?”
富贵侯便大笑起来,倒是喜欢她这番实诚话。他竖起食指,往上指了指,“人上人,人上还有人,就是……”
就是做到了皇帝,不也毫无体面地跪在地上求长生么?
人活在世上,只要有所求,哪里有什么体面。不过是有些人藏得好,有些人没有资格藏罢了。
很不幸,他这个断子绝孙的太监就是没法子藏的那个。
但这些话是不好跟十八娘这个蠢蛋说的。他笑眯眯道:“好闺女,你的命实在太好了,你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兰雀闻言,却想到了难处——她跟虞逢林是假定亲。等葬了虞春莹将军,她还要等待国公夫人的处置呢。
富贵侯如今这般高兴,到时候没了这门婚事,又要如何气愤呢?
她惴惴不安,脸上就露了出来。富贵侯瞧见皱眉,正要教导两句,就见管家朝着他使了使眼色。
管家是个跟柴米油盐打交道的人,想的也比较朴实细腻。
他小声跟兰雀道:“我知晓,这虞三将军比你大了十岁,是老了些,你们小姑娘不喜欢也是情理之中。还有那腿,听闻是断了的,定然丑陋得很,你不愿意也情有可原。”
富贵侯诧异,不可思议看向兰雀,“你还有这般的念头?”
兰雀脑袋就拨浪鼓一般摇起来,“没有的,没有的。”
富贵侯松了一口气,狠狠瞪了一眼管家,“别胡说八道!”
他怕兰雀被管家这番话吓住,连忙道:“男人大一些会照顾人,也更体贴人,再者,他是个将军,你该敬重他才是,就是腿……腿丑陋了些,你也该欢喜庆幸,不然这门亲事怎么会落到你的头上呢?”
他劝诫道:“十八娘,你要知足,要感恩戴德。”
兰雀老老实实真心实意,“我感恩戴德的。”
富贵侯仔仔细细瞧过,确认过她目光盛满了单蠢本分四个字,这才放心。
这门亲事可不能出差错啊。
兰雀一直送他到马车上,等人离去了才返回。谁知刚回去,就听虞国公夫人道:“苏道长来了。”
兰雀立马迎了过去。
苏道长虽然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但看起来十分稳重。她穿着一件青色的道服,头上戴着冠,笑着道:“你就是兰雀姑娘吧?”
兰雀点头,神色虔诚地看着她。
虞国公夫人见了笑起来:“她是我的忘年好友,跟自家人一般,你对道场有什么想法,就跟她说。”
兰雀摇头:“没有的,我没有什么要求。”
苏道长就定了音,“我夜观天象,明日必定天晴,咱们明天就动身。”
兰雀:“哎!”
她回到屋子里,羡慕地跟虞春莹将军道:“她可真厉害!”
她背着手挺直腰,大着嗓音学起来,“我夜观天象,明日必定天晴——”
学完了,她羞涩地捂住脸直笑。然后撑着下巴,坐在窗台前看雨,看了一会,她又感慨:“苏道长可真厉害啊,我要是跟她一般厉害就好了。”
7.尽是洛阳人旧墓(7)
兰雀其实也曾学过一些卦术。
晚间再去跟虞逢林说话时,她大着胆子讨要三枚铜钱。
她道:“我给虞春莹将军挑陪葬之物的时候,在库房的红色小盒子里看见过。”
虞逢林根本不记得有这种东西:“你若是想要就拿去吧。”
但他更惊诧她懂卦术,“跟谁学的?”
兰雀:“跟着书上学的——”
她啃了个果子,“你知道,我从前胆子小嘛,万事不敢问他人,就只好问老天爷了。”
而且她这个人,有时候话还挺多的。
“但十六娘不准别人跟我说话,谁跟我走得近,她都要打人。久而久之,就没人敢理我了。那时候虞春莹将军也还没来,我心里有事就跟老天爷说。”
老天爷不会烦她,也不会打她,碰见没办法想明白的问题了,抛个铜板就能问出老天爷的意思,实在是方便。
不过说到这里,她颇为不好意思绞绞手:“可我是半桶水,总是占不准。后来三枚铜钱也没了。”
虞逢林都不用问便知晓定然又是被谁抢了去。
她之前确实是过了苦日子的。
但看看她津津有味啃果子的脸颊,虞逢林在又投喂她一个果子后,不免揣摩出一些违和的东西来。
第二日早上,苏道长来为他诊脉,他等满身的痛意过去清醒了些,犹豫问:“人受了苦,便该愤怒,悲戚,却不该是甘之如饴。”
苏道长一边给他扎针一边笑:“你觉得她是甘之如饴受苦?”
虞逢林:“是。”
“只有释然的人能淡定地说出从前,她没有释然,却能从容说出,毫无芥蒂……”
苏道长将一根长长的针扎进他的腿里,见他毫无反应,便道:“你为什么会想不通这个呢?她与你一般,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应该要受这些折磨罢了,也许受了欺负,折磨,她还觉得心中好受些。”
虞逢林便沉默了起来。
他当然懂这种感受。
他就不问了,转而问起苏道长来,“你不是说这辈子不出老君山了么?”
苏道长生得一脸稳重模样,但开口却截然相反,撇嘴道:“我欠你阿母人情啊,她让我来治病,我敢不来?”
而后顿了顿,揶揄道:“当然了,主要看看你有没有希望留下子嗣,她还想四世同堂呢。”
虞逢林闻言看向窗外,好一会儿后才艰难道:“当年,舅舅就是自裁的。那时候我便与阿母约定过,若是有朝一日活不下去,必定会告诉她,获得她的同意再走……当时一句承诺,没想到今日却成了真,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阿母。”
苏道长利索地将针取出来,“嗐,有什么可对不住的,不是每个人都能遭受刀刺刮骨之痛的。常人如你这般痛一日都撑不住,你都快熬一年了,也算了不起。”
她说到这里低头,开始整理几十根长针,声音也随之沉了沉:“但你也要理解你阿母,白发人总是不愿意送黑发人的,这都是她的执念了。”
虞逢林目光便幽幽起来,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最后轻叹一声:“你能不能把阿母的打算告诉我……我们的事情,总不好牵扯无辜的人进来,兰姑娘……活得本来就不容易。”
苏道长就看看左右,凑过去嘀嘀咕咕,“你可千万别告诉你阿母是我说的啊!”
虞逢林点头。
苏道长:“哎,其实也没什么,你阿娘觉得,你在家里太闷了,所以才觉得痛苦。但人嘛,哪里有什么想不开的,她就想让你跟着那只小山雀飞出去——”
她笑着道:“你阿娘惯会揣测人心,她查过兰雀的过往,觉得小雀鸟迟早是要回蜀州一趟的,到时候你跟着她一块去。咱们于她有恩,她照顾你,又是你的未婚妻,你们路上看看山水,远离朝堂,再增加增加感情,这般一来,说不得就能给她留个孙子孙女的,不是正好么?到时候你就是死了,她也不伤心。”
虞逢林当然不会信她这番话。
但是这里面有些话应该是真的。
他皱眉,“兰姑娘想回蜀州?”
他从未听兰雀说过。她的心思浅,现在又想着报恩于他,什么都愿意跟他说,若是有这个心思是瞒不住他的。
那估计是她自己都不知道。
苏道长收拾完药箱去一边净手,笑眯眯道:“你阿母终究是你阿母,运筹帷幄,算无遗漏,你哪里比得上。”
然后拿出手帕认真擦手,抬头的时候正好瞧见虞国公夫人带着仆妇们匆匆出门,她便叹息一声,忍不住喟叹道:“逢林,你阿母不是普通人,你若是跟随你阿父,想在生命尽头做些什么,也应该跟她说清楚的,而不是让她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她神色终于正经了些:“我知道,你不告诉她,是不想让她参与这些朝堂事,怕她有危险,可你想过没有,你给自己选择了一条死路,以为只要告诉她你会死的结果,得到允许就行了,可她作为母亲,却是想要给你一条生路的。”
“她并不是想阻止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她只是想着,也许你会在最后一刻后悔,想要停手——这时候,你就可以走她为你铺好的后路。”
“这,就是你阿母这段日子耗尽心血的图谋。”
虞逢林神色动容,良久不语。
苏道长就道:“我两个阿兄都是你的副将,他们死了,我也曾怪过你,想过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而是他们。”
她背起药箱出门:“但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能活下去,我想,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
苏道长提着药箱优哉游哉到了堂庭。
兰雀已经在等她了。虞国公夫人早早就说有事去不了,今日便只有她跟苏道长两人去。
见了道长来,兰雀赶紧过去帮忙提起药箱,“我来,我来。”
苏道长夸道:“真懂事。”
她说,“听闻你还懂算卦呢?”
兰雀:“一点点,一点点。”
苏道长:“……你很紧张啊?”
兰雀无助地点点头。
她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两天——她之前本是无比确认只要葬在北邙山就可以投胎转世的,但临近出门,她心里反而又空落落起来,总觉得忐忑不安,怕个万一。
两人坐上马车,兰雀紧紧抱住木盒坐不安生。她一会儿挪到马车前头坐着,一会儿挪到里头,外头的风景很好,她却没有心思看。
倒是苏道长撩开帘子往外指了指,“我第一次来洛阳的时候,那边有一处寺庙,穷人就在庙宇的墙下煮草根吃。”
兰雀跟着看了眼,又沉默地缩到了角落。
她实在是不安。
苏道长却当没看见似的说起自己在洛阳的见闻,“当年王家在这里称帝的时候信佛,就建了许多寺庙。后头李家信道,便又多了无数的道观。”
她琢磨着,“如今的陛下既不信佛,也不信道,只信他自己,你说,他会不会把寺庙和道观都推倒了建宫殿?”
兰雀刚刚又发呆去了,只听见最后一句,因不知道怎么回,便尴尬地笑笑。
苏道长就一屁股坐过去道:“你在想什么呢?”
兰雀连忙趁机问:“苏道长,你说要是虞将军葬在北邙山后还不能投胎转世怎么办?”
苏道长一副惊愕的模样,“本来就不行啊!你不知道吗?”
兰雀:“……”
她把头垂下去了,鼓了好一会儿气才道:“你别乱说……”
早知道她就不问了。
她争辩道:“我在书上看见了的,北邙山绵延三百里,皆受阎王庇佑——”
苏道长:“你看的那本书叫什么?”
兰雀:“兰氏杂记。”
苏道长:“对嘛,那只是一本杂记,又不是什么圣人言说,它说行就行啊?”
兰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您为什么答应来做道场呢?”
苏道长笑眯眯:“傻姑娘,虞国公夫人给过银子的。再说了,若是做个道场就能得偿所愿,那大家早都学道来了。”
兰雀心中不服气,却又不敢得罪,还忍不住问:“您是正正经经的道长,您觉得该怎么办呢?”
苏道长:“落叶根归嘛,你们蜀州人是不是讲究这个?”
兰雀愣了愣,然后点点头,“是……落叶归根。”
她越来越沉默,但是——只沉默了一上午,苏道长就叫她下马车,“咱们到了!”
兰雀傻眼,“不是说要两三天么?”
至少也要一天半啊。
苏道长跳下马车:“你从哪里知晓的要两三天?”
兰雀跟着跳下来:“虞国公府的管妇婆子说的。”
苏道长:“虞国公府一家都是姑苏人,贴身的管妇也是姑苏人,肯定是没有来过北邙山的,她说的话你也信啊?”
“以后记住了,只有查实过的东西才可以相信。”
兰雀就丧起个脸,“哎,我知晓了。”
苏道长掀开马车帘子叫她去拿陪葬的东西,“我瞧你大包小包拎了不少啊。”
兰雀这才高兴了些,“嗯!虞三将军给了不少好东西。”
然后顿了顿,还是转头看向虞春莹,安抚道:“你不要担心,葬在北邙山可以轮回的事情能被记载在书上,肯定都是被证实过,跟道听途说不一样。”
苏道长就往前走去,啧啧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兰雀:“……”
她连忙去捂住虞春莹的耳朵,小心翼翼朝着苏道长的背影张牙咧嘴:“我就这么想!”
但苏道长往前走了,应该是没听见,只是身子抖了抖。
避免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兰雀还是松了一口气的,于是也提着包袱跟着往山上走。
今日果然是个晴天,云散日朗,正午的光洒在树叶上,像要燃起来一般。
她特意朝着四周看了看:“山上原来种的是松树和柏树啊。”
不是桃树和李树。
苏道长解释:“墓葬之地嘛,当然是种松柏树了,不过千万年过去,这上头的松柏树多半是无主的。”
倒是地下的白骨多如土。
她弯腰捡起一块土,“但其实,北邙山是被人神化了。你瞧,这里的土比下面的泥土是不是干燥些?”
兰雀有隐隐不好的念头。
苏道长头头是道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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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要拿着竹子往下面插,便能发现下头的土也比其他地方紧实。这样的土,确实能让埋进棺木的墓保存久一点。等盗墓贼挖开棺材一看,哎哟,这尸体比其他地方烂得慢,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便传出了些受阎王庇护的流言来。”
兰雀面如土色。
苏道长到底是山上的人——山上的人算不得城里人,说起话来也直来直去的,她一听就懂了。
她终于臊眉耷眼问了个明白:“您的意思是,埋在这里,也不能去投胎转世对不对?”
苏道长连忙道:“我可没说啊,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兰雀再次爬山,就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
苏道长凑过去,“怎么,你生气了?”
兰雀闷不吭声。
苏道长就哄,“别生气嘛,说不定是我错了呢。”
兰雀抱着木盒爬到了前面去,只留给苏道长一个倔强的脑袋。
这般大概了走了二里地,四处变得荒草靡靡,风也冷冽起来,她还看见一棵柏树上有只乌鸦正衔了别人坟墓前的纸钱筑巢。
兰雀抬头看了会,最后道:“我待会要把纸钱都烧了。”
苏道长笑得不行,“这么小气啊。”
两人终于到了坟前。虞国公夫人已经叫人将墓坑提前挖好了,墓碑也放在一边。
兰雀蹲在碑前等苏道长做好了法事,便将陪葬的东西放进墓地,将碑立好,又将猪头摆上去,倒了三杯酒供奉。
然后捏住鸡翅膀,拿出刀学着村子里老人下葬时的样子用蜀音郑重吟唱:“日吉时良,是天地开张。今日杀鸡,是大吉大昌。鸡,是只活鸡,来年必定投胎做人……”
想了想,觉得老人家吟唱得未免不周全,于是将猪头也吟唱了进去,“猪,也是只活猪,来年必定投胎做人。”
她一本正经,绷着一张小脸拿着刀和鸡在那里比划,让一边的苏道长忍笑辛苦,扶着树一个劲的拍,差点笑岔气去。
最后,等她杀了鸡,淋了鸡血在碑上,又等她朝着坟墓拜了拜,这才道:“你们蜀州,有这么多规矩呢?”
兰雀已经紧张得脸色苍白了。
她游魂一般点点头,然后虔诚地将木盒和沾染了血的刀放进墓坑里,一点一点埋起来。
她捧起一捧土,就要看看虞将军,埋下一捧土,便要再看看。
但无论她怎么看,虞将军依旧不搭理她,依旧在那里擦着那把永远也擦不干净鲜血的刀。
天上又下起了大雨。
苏道长连忙躲到树下去,“早知晓就背把伞上山来了。”
她招呼兰雀,“我掐指一算,这雨只下一个时辰,你先来躲躲雨。”
兰雀却已经听不见了。她脑袋上冒出豆大的汗,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她诚惶诚恐,一门心思去捧土,一捧接一捧,直到小墓在雨中成了小小的堆子,虞春莹将军还是坐在那里擦刀。
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火烧了起来,一瞬间又觉得四周都是血水。
她忍不住哭起来,哀求道:“你快些去投胎吧,别跟着我了,我胆子变大了,你别担心,真的……我发誓,我以后真的不怕任何事情了……”
她会是个胆大的姑娘,会越过千难万险,长命百岁。
苏道长脸色越来越肃穆,她上去一把抓住兰雀的双手,认真道:“不能再埋土了……再埋下去,你的指甲要全部废掉了。”
兰雀却失魂落魄道:“可她没有去转世回轮啊……没有长命百岁,这是不行的,不行的……我……我……她……她们……她们不能做孤魂野鬼啊,不能的……”
苏道长目露怜悯,缓缓松手,不再去拦着她。
倒是兰雀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希冀问:“我看书上说,人不能转世轮回,是因为心有所憾,所以不愿归去——她是不是有遗憾,所以才会这样?”
苏道长犹豫着点了点头,“是?”
话音刚落,就见兰雀笑了起来,继而朝着墓碑扑过去。她张开双手,抱着空无一处的地方又哭又笑问:“将军,你还有什么遗憾呢?你说出来,我肯定会去做的。”
“你说呀,你要说的,你说了我才能去做。”
“求你了——你告诉我吧,你要是不告诉我,我会活不下去的——”
苏道长眼眶慢慢红起来,她觉得,她应该知晓自己该说什么了。
这个小姑娘,兜兜转转,其实一直需要一个借口。
她走上前,轻声道:“我觉得,这时候,虞将军该开口说话了。”
果然,这句话一说,兰雀就欣喜得喊起来,“她说了,她说了——”
她侧耳听,“好啊,好啊,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苏道长悲悯问:“她说什么?”
兰雀就又去一捧一捧挪开墓土,高高兴兴道:“她说,她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乱世纷纷,出来匆匆,死在异乡,从未归过故土。”
她锲而不舍地将木盒和刀挖出来,一双手挖出了鲜血,她却毫不在意,只欢喜看着身旁道:“——好啊,好啊,那我就送你回去,我们去蜀州,我们回蜀州。”
“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8.尽是洛阳人旧墓(8)
雨果然过了一个时辰才停,两人都成了落汤鸡。苏道长却顾不得去换衣裳,只无声地蹲下来打开水壶给哭累了在游魂的呆头雀洗手指,然后拔下道冠上的簪子给她剔指甲缝里的土。
这般忙活完,想了想,又将兰雀的袖子撕下来一块扯碎,把她流血的十根手指头都蜷了一圈。
但术业有专攻,苏道长当初在道观里只学了扎针,蜷手指头的活实在是生疏,于是怎么看,都将兰雀一双包成了猪手。
她心虚咳了一声,正要拆了重新包扎的时候,兰雀终于像大梦初醒一般开始喘气。
她连着大大喘了好几口气,最后目光惊奇看着自己胖胖的手指头。
“哇!你包得好好啊!”
苏道长就得意起来,“我也是第一次给人包指头。”
天色不早了,她让兰雀起来收拾东西回去,“还能在晚上之前赶回去。”
兰雀连忙动起来。临到下山的时候,她站在土坡上往下看,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欢喜之情,美滋滋道:“果然是鬼居之地,处处都是墓碑啊。”
以后虞春莹将军住在这里就不怕寂寞了。
苏道长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的欢喜和悲戚……变得好快。”
刚刚还哭得跟个有故事的泪人一般,现在才多久,竟又成了个偷着乐的没心没肺姑娘。
兰雀闻言,颇有些难为情道,“我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了?我经常不清醒的。”
苏道长叹气,“可是,小山雀啊,你得清醒起来啊。”
她语重心长,“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何况是从洛阳去蜀州?”
兰雀认真点点头,“好啊!”
她也觉得自己要开始长脑子了,“我努力做一个清醒的人。”
苏道长背着手踱步过去,“这一路上可能艰难得很,你不怕啊?如今刚立国,四处可不太平。”
兰雀就笑起来,摇头道:“我不怕,当年打仗的时候,我也从蜀州走到洛阳来了。”
苏道长嘀嘀咕咕,“那你胆子很大啊……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胆子很小呢?”
兰雀身子就僵了僵,而后闷声垂头,躬身将大刀背在身上,又把木盒包起来打了结背在另外一边。如此两只手腾出来,一只手拎了鸡,另外一只手拎了猪头,道:“今晚可以先把这只鸡吃了。”
苏道长却又把头探过去,啧啧称奇,“好家伙,你这力气也不小嘛,之前怎么会被欺负呢?”
兰雀闭嘴不言。
她发现了,苏道长的好奇心很重,而且嘴巴很碎。
一点也不稳重!
她赶紧朝前走,“咱们快回去吧!”
苏道长也不急着追上她,依旧慢吞吞漫步,但张口就把她拿捏得死死地,“哎呀,我记得虞国公夫人跟我说,你跟虞逢林定亲了吧?如今你要去蜀州,逢林怎么办呢?”
兰雀果然听了这句话就迈不开步子了。等苏道长走到她的身边,正好听见她低声道:“我可以先把虞春莹将军送去蜀州再回来报答她吗?”
她又从欢喜变成了惶恐,整个人愧疚得不行。
但虞国公夫人却是个大大大大好人,知晓她要去蜀州,竟然道:“婚约的事情,你不要在意。那本就是权宜之计。反正墓地已经要来了,也已经给了你,你什么时候去葬虞春莹将军都可以。”
兰雀的眼眶就瞬间变红,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她哭得颤抖不已,使劲用手掐大腿,掐得痛了起来这才忍住泪,勉强哽咽出声,“夫人,此时您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是给的。”
她这话真心实意,虞国公夫人叹息:“何至于此——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帮我去看看逢林吧?”
兰雀不安的良心让她一刻都不敢多留,立马站起来,“哎,我一定让他高高兴兴的,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会让他高高兴兴的!”
等人走了,苏道长看看兰雀远去的背影,再看看虞国公夫人,“我今日都没怎么引着她往蜀州想,她自己就想要回蜀州了。”
她问:“你怎么知晓她想回蜀州啊?”
虞国公夫人缓缓喝下一杯茶,目光幽幽,等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听人说,她在富贵侯府总是喜欢坐在窗边往天上看,有人问她看什么,她就说,她瞧见一队大雁往南飞,便想看看还有没有掉队的雁儿找不到路……”
苏道长恍然大悟,“这么回事啊。”
她怜悯道:“这只小雁可怜得很,你别太欺负人家。”
——
得了虞国公夫人的宽容,兰雀无事一身轻,彻底欢喜起来。她蹦蹦跳跳到了虞三将军的小院子,又夸了虞国公夫人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虞逢林脑袋上冒出了汗水,她就闭了嘴。
她勾手指头算了算,担忧道:“跟之前相比,你痛得更快更厉害了……这是严重了么?”
虞逢林倒在轮椅上点头,“是啊……快撑不住了。”
兰雀:“宫里的太医也治不好吗?”
虞逢林:“是。”
兰雀同情道:“怪不得你说要出远门治病呢。”
想来远方有那种戏台子里唱的神医。
她关怀道:“出了远门,在路上必定是要遭罪的,你确定神医可以治好你吗?可曾提前说过你的情况?可知晓这位神医有没有治愈过你这般的病?”
虞逢林便笑起来,努力打起精神看她,“兰姑娘,你懂这些啊?”
兰雀讪讪挠脑袋,“不懂。”
但她现在愧对他,肯定是要多问问的,问得越多,良心越不痛。她就继续细无巨细地问:“神医住在哪里啊?你什么时候走?要是去蜀州的方向,说不得我们可以同行一段路呢。”
虞逢林逗她,故作高深:“可能不同路——我要去见的这位神医啊,行踪不定,只有个怪规矩,若是他愿意收你,便到了三更就叫人来传信,告诉你可以跟着去治病了。”
见兰雀听得认真,便又继续胡诌,“他这个人,确实是神医,虽然只会治一种病,但是医者么,什么都是万通的,他只要一出手,包管药到病除。”
兰雀还从未听过这般的神医。她震撼道:“竟有如此神仙手段!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见见他。”
虞逢林摇头,“还是算了吧,他这个人脾气古怪,不是病重之人不见。”
兰雀也觉得是。她不愿意病重。她问,“那酬金肯定很贵吧?”
虞逢林:“所以说他这个人脾气怪,他也不要酬金,只要你穿着丧衣跟他坐上船,走一段八百里水路。”
兰雀纳闷:“这么怪的人啊?”
太怪了,她没了兴趣。她很是可惜:“那我就不能送你了,我已经跟虞国公夫人说好过几日就走。”
虞逢林此时已经痛得闭了眼,思绪有些模糊,便随口回了一句,“怎么不等送完我再走?”
兰雀就沉默起来。
她想,她承了虞国公府这般大的恩情,她这时候必须要说一句“那我送完你之后再走”才对。
可她说不出口。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向虞春莹将军,最后羞愧解释道:“可我不能等了。”
与去蜀州的事情相比,所有的事情都要往后面让一让,恩情也一样。
她低声道:“我一定要马上去蜀州。”
为了让自己获得的谅解多一些,她说,“虞春莹将军在北邙山说了要回蜀州的话后便又不能开口了,她肯定是鬼气大伤,所以我不能等的。”
谁知道送信的神医什么时候来呢?这一等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行。
兰雀到底良心不安,只能一次又一次向他保证:“我一定会快些回来看你的!”
虞逢林本是下意识多了一句嘴,见她如此认真解释,于是宽慰道:“那你就去吧。只是山高路远……”
兰雀就坚定道:“我走过的。”
这一段路,她走过。
她忍不住握起拳头:“我已经想好了,若是路平,我就走过去,若是路陡,我就跨过去。反正,我绝对不能停,不能往回走。”
她有这般的决心,又是自己想去的,虞逢林就不劝了。
他想,无论母亲在用她筹谋些什么,依着母亲的心性总不会害人。
他揉揉眉心,让兰雀去箱子里拿了一张长约九尺的薄纱堪舆图。
这张堪舆图虽大,却因画在薄纱上很好携带。
虞逢林招手让兰雀过来看:“到时候,你就带着这张图去吧?”
他将堪舆图摆在腿上,手指点在了洛阳的字眼上:“你虽然走过来洛阳的路,但可能走的是弯路,听你说,你是从十岁走到了十二岁才到洛阳?这一次你就可以走官道了,如今太平,路也平,从洛阳到蜀州,最多三个月就到了。”
兰雀的目光瞬间被堪舆图吸引去了。
她从不知道世间竟然还有这样好的东西。她忍不住整个人扒过去,将手在上面比比划划,然后兴奋大声道:“蜀州——这里是蜀州——我看见了!”
虞逢林被她感染得也笑起来。但她这般扒过来,倒是像扒在他身上一般。男女有别,她虽还没意识到,他却不能趁人之危。
他伸出手,将她不着痕迹推开一些,另一只手在堪舆图上缓缓移动,“这里是洛阳。你出了城往西,经过崤函、潼关,便到了长安城。然后一路继续走,越过秦岭,会看见汉口城……”
兰雀被他推开了也毫无所知。她全神贯注跪坐在轮椅边,又直起腰,将两只手搭在轮椅把手上低头看堪舆图,催促道:“然后呢,然后呢?”
虞逢林手就继续往后面挪,“然后,你就到了金牛道。到这里便简单了,沿着金牛道继续走,就是广元,昭化,剑门,武连……”
他手指不断往下挪,堪舆图倒是不够了,兰雀赶紧将掉在地上的图半举起来,学着他的模样用手指往后面挪去,“我知道,出了武连,就是梓潼,绵阳,德阳……然后就到了成都对不对?”
虞逢林点头,“是。”
兰雀便从头数了数,震惊道:“竟然要经过十座大山,三条大河,三十座城池!”
她还是第一次知晓,原来这一路上竟然有这么多城池。
她来的路上经过了这么多城池吗?
她努力去回想,却还是想不起什么细节,脑袋也随之痛起来。
虞逢林见她整张脸都皱在了一块,摇头道:“那就不要想了。你知晓自己从蜀州走到了洛阳这件事情,就已经足够了。”
兰雀闷声不乐:“可我要回去,就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苏道长说得对,我要用脑子了,不能事事都是糊里糊涂的。”
她还是准备回想回想,“我要将脑袋里的那一片雾移开。”
虞逢林却不愿意她像自己这般痛苦:“可想起来时路,也没有用处吧?还是等以后有用的时候再想?”
他道:“若是你想熟悉洛阳到蜀州的路,我倒是可以教你另外一个办法。”
兰雀还是决定要回想,但是另外一种办法她也想学。她贪心极了,“好啊。”
虞逢林就让她去院子采了一些花和石头来。
“每一朵花,就是一座城池。每一块石头,就是一座山。”
他又从花上摘下三片叶子下来,“这就是那三条大河。”
“你将它们一个一个按照堪舆图的位置摆在地上,然后拿着堪舆图一边看,一边跟着这些花和石头走。”
“这样走几遍,你心里就有数了,等熟悉之后,再把堪舆图放下走一遍,将每一处的地名说出来——”
兰雀立刻就懂了!她也不听他后面说的,迫不及待就开始摆放起来。
但屋子里明显是摆不下的,她三下五下捡起石头和花就往院子里跑。
然后顿了顿,又跑回来将虞逢林推到了廊下。
“你盯着我,看我有没有走错好不好?”
她欢欢喜喜在院子里走起回蜀路来,先迈出一只脚:“洛阳动身,到达长安。”
她在书上看见过长安城,富贵侯府里的老先生还教过她一首诗。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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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说出来,又有些不确定。她转身期待问,“对吧对吧?虞三将军?”
虞逢林附和,“是。”
兰雀就继续往下走,迈出另外一只脚:“然后到汉口——”
她走得很起劲,一边走一边搜肠刮肚着学识和墨水,但显然没多少。
倒是虞逢林,起初并不以为意,只当陪她玩。但慢慢地,当他浑身又痛起来,意识模糊中听见她念出的一个个的地名,忽然就觉得耳边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每一个地名,都是他去过的战场。他和镇北军从姑苏一路打,打了十二年,终于将匈奴人赶出了大夏,马上就可以班师回朝了。
朦胧中,他仿佛回到了去年秋。他收到军令,点了三千兵出城剿匪。
去的时候谁也没有太当回事,副将苏家兄弟还骑着马在他身边追着喊:“将军,咱们是不是马上就要去洛阳了?听闻洛阳花满城,等去了那里,你给我们买个带花的院子吧?我把小妹从老君山上接过来,我们三兄妹一块住,到时候还给你留个房间……”
“将军,将军,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他打马扬鞭,哈哈大笑:“听见了——”
“——听见了”,他坐在轮椅上喃喃道,“我给你们买了一个种满花的院子……”
但你们死了。
你们就是再日夜睁着眼睛看我,也看不见了。
虞逢林浑身冒汗,猛地睁开眼,正好看见兰雀稳稳地迈出一只脚落在了花旁,“洛阳——”
此时临近黄昏,霞光竟然变得奇异起来,似乎用光割裂出了阴阳。虞逢林逆光看去,发现兰雀站在了阴的那一边。
他想努力看清楚,却因为用力凝神,身上虚汗一阵阵,虚脱之际,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
兰雀也慢起来。她踩下的每一个步子变得如山一般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耳朵里面也开始嗡嗡作响。
他似乎又听见苏家兄弟跟他道:“将军,咱们中计了,前面不是山匪,是匈奴人在屠城!”
“将军,咱们怎么办?还继续去吗?”
“去吗?”
“去吗?”
“去吗?”
虞逢林觉得耳朵已经被撕扯了下来,身上的血肉正在被人一刀一刀割下来,骨头也被人一寸一寸敲碎,他如同往常一般努力咬住舌尖,却已经没有半点用,终于不省人事晕了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就见天已经黑了。他的眼前还是云州战场和死不瞑目的同袍。
他苦笑一声,抬起手,刚要坐正一些,却看见了骇人的一幕。
兰雀不知道从哪里提了盏灯来,依旧念念叨叨地在走蜀州路。
但是——她的脚底,是无数双眼睛和尸体。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战场上,和他们融在了一起。
虞逢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此刻,但当兰雀提着灯过来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喃喃道:“你怕不怕鬼?”
兰雀正走得一身大汗,闻言摇摇头,“不怕的。”
她最不怕鬼了。
她看看他的脸色,觉得他还更像鬼一些。又见他说完这句话就不说了,便认命地用城里人的方式绕弯子去揣摩,“是我身边跟着你的鬼么?”
虞逢林喟叹一声,“是啊。”
从前他们虽一直都在他的眼中,可却只坠在人的身后。
如今倒是跟在了她的身旁,融成了一体。
她踩在了他们的身边,正提灯在战场上走动,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睛便被照得更加亮了起来。
虞逢林喃喃道:“真是奇怪……”
兰雀:“……”
都是鬼了,跟在她身边有什么奇怪的呢?
她身边又不是没跟过鬼。
她叹气道:“将军,你以后有什么话就直接跟我说吧,我是乡下来的。”
虞逢林满腔悲怆被她这句话说得竟然消散了许多。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他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花——那花恰好挨着他副将的头。
他就不去管缘由了,只当这是上天的恩赐。他恳求道:“你若是不怕,能帮我给他们头上插朵花吗?”
兰雀很是乐意。
她不怕鬼,比起人来,鬼不是最无害的么?
她就去摘花了。
她这个人,好像真的不细心,直到此时才发现这座院子里竟然种满了花!
她一边自省自己活得糊里糊涂,一边辣手摧花,很快就提着灯笼捧着满满一怀花回来问,“我怎么给他们头上插啊?”
虞逢林:“就放在地上吧?”
“可我看不见啊?”
“没关系,我看得见。”
他让她退一退,“退远一点吧?他们有三千人呢。”
兰雀嗯嗯点头,索性将灯笼的提杆扔掉,直接拎起灯往外跑去,她跑到拱桥上对着窗户大声喊道:“可以了吗?”
虞逢林情不自禁推着轮椅到窗边探头:“可以。”
兰雀:“……听不见,你大声一点。”
虞逢林就真的大声喊了一句,“可以了。”
虞国公夫人和苏道长闻声而出。
苏道长探头探脑,“你们做什么呢?”
兰雀忙里偷闲:“插花呢!”
她放下一朵花在脚边,“插上去了吗?”
虞逢林定睛瞧了瞧,果然融在了一块,花已经在头盔上了。
他说:“这是我另外一个副将,他最爱花了,你给他别两朵吧?”
兰雀就放了两朵在桥上。
她一边放一边美滋滋地想,虞国公府的恩实在是太好报了,虞国公夫人和虞三将军也太好哄。
瞧,让她做的事情都很简单。
她来来回回采花,一路放过去,乐此不彼,等到了虞逢林身边的时候,这才发现已经到头了,但怀里的花却剩了一朵。
她就把这朵花放在了虞逢林的脚边,笑着道:“给你身边那位为你吹汗的火将吧。”
9.尽是洛阳人旧墓(9)
兰雀用了一晚上摘下三千朵花,又将它们一一插在了死去战士们的头上。
这是个力气活。她忙得满头大汗,很是喘了几口气。但抬头擦汗的时候瞧见虞三将军笑得跟个活人一样,面色都红润了一些,她又觉得值得了。
虞国公夫人让她来,不就是让他快活一些的么?
她更加卖力地干活,累得两眼迷糊,离开之前挽起的袖子都忘记了放下来,然后迈着虚浮的脚步,一手拎灯一手拿着灯笼杆走到虞逢林面前期待问,“虞三将军,你今晚快活吗?”
虞逢林点头,温和道:“多谢你了,很是快活。”
虞国公夫人就站在一边,闻言神色动容,几乎要流出泪来。倒是苏道长看不过眼,觉得兰雀此时正犹如一个种田回家的老农在讨妻子高兴。
她啧了一句,然后慢吞吞走到拱桥上蹲下来看摆放在一块的两朵花:“哎,这是给我二哥的吗?”
虞逢林眸色温柔,“是。”
苏道长就伸出手戳了戳,露出笑意:“真好看啊——但他长得五大三粗的,戴着这两朵花,怕是找不到鬼媳妇喽。”
她站起来快走几步,又走到了院子里,“这是我大哥的?”
虞逢林点头,“是。”
苏道长:“离这么远啊——他两小时候倒是形影不离的。”
虞逢林低头看向苏大的眼睛,“你大哥是为了救我,这才朝着我这边奔了过来。”
苏道长就嘟囔,“所以说嘛,他们把你看得比我重。”
兰雀本来累得都要站着睡着了,听见这话瞬间醒了过来,惊讶道:“你的两个兄长去世了么?”
苏道长背着手:“是啊,战乱年代,谁家不死几个人呢?都看开些吧。”
她摆摆手,“走了走了,回去睡吧,我都困了。”
但等出了院子,她马上兴致勃勃问兰雀:“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要好奇死了!你快同我好好说说。”
兰雀便细无巨细地说了说,然后于黑暗中认真看看左右,最后颇为遗憾道:“他说他的鬼跟着我,我又看不见,不然晚间无事也能说说话了。”
苏道长就跟虞国公夫人对视一眼,齐齐静默下来。虞国公夫人是不知晓于虞逢林而言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苏道长却是第一回见到兰雀这般不怕鬼的姑娘。
她就起了心思,“你要不要跟我去老君山上修道啊?”
兰雀骤然听见这话,直接瞪大了眼睛,“修道?”
苏道长就指着堪舆图,“是啊,也不要你现在就去,等你从蜀州回来,你要是还愿意,就依着图上的山脉来找我。”
“我们老君山,就在八百里伏牛山主峰,很好找的。你若来了,我亲自来山下接你。”
她拍着兰雀的肩膀:“小呆雀,你有这样的胆识,简直是个修道的人才。”
胆识!人才!
兰雀一直被人骂是胆小的废物,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夸她。她便恨不得马上就去老君山上穿道袍报答苏道长的赏识之情了。
她点头再点头:“好啊好啊。”
虞国公夫人:“……”
她好笑起来,“天色不早了,都回去睡吧。”
兰雀乖巧应了声,但临到岔路回院子时,却想起自己还是要跟虞国公夫人说一声虞逢林的事情,她道:“我方才已经跟虞三将军已经说了,我去蜀州走得匆忙,就不送他出远门了,他就说没关系……”
谁知向来和善的虞国公夫人语气蓦然生硬了起来:“不用送他——哪里有母亲尚在人间却要出远门的儿子?”
兰雀觉得这句话很是不对劲。但见她脸色不好,应该是自己说错了话,便慌张得闭了嘴。
她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多什么嘴呢?
惹得虞国公夫人不快了吧?
然后躺在床上跟虞春莹将军絮絮叨叨,“哎,看起来他们母子之间因为此事有些不和气。”
她跟阿娘和阿妹就不会这样,她们会……
她们会怎么样呢?
兰雀的神色迷茫起来,努力去回忆从前,然后一睁眼,已经是天明了。
外面吵吵闹闹,有人在敲门。
兰雀浑身刺痛,满头是汗开门,就见虞国公夫人着急道:“兰姑娘,陛下病危,我和逢林都要去宫里,怕是几日都不能回来,也不能送你去蜀州了。”
她指了指身后的婆子,“我让庄子里的管妇送你回富贵侯府。”
兰雀连忙点头。
她又坐上了来时的马车。临近城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用撩起帘子看都知晓管妇要给护兵看的是公验。
这一认知让她腰杆都在无形之中挺拔了一些。
但到了富贵侯府,尤其是看见笑得褶子堆在一块的富贵侯,她又愁眉苦脸低下头,弯下腰,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
富贵侯:“……”
天爷!
她实在是太好懂了!
他的心蹦蹦蹦直跳,捂着胸口问,“十八娘,好闺女,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兰雀觉得前后因果都不能说——虞国公夫人叮嘱过她,虞三将军的病最好不要告诉别人。
陛下病危的事情自然也不能说。
不能说这个那个的,那就都不要说了。不然中间出了差错,她这个笨脑袋想来也不能圆上。于是在富贵侯都要急昏过去的时候,她小声道:“我……我要去蜀州。”
富贵侯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先是急急问,“去蜀州做什么?”
后又想到她是个锯嘴葫芦,傻笨呆鸟,问那么多根本没用,干脆颤颤巍巍直接问:“好闺女,咱们跟虞国公府的婚事还在吧?”
兰雀头就更低了——反正是要退的,这时候让他做好准备也好。
富贵侯是个老狐狸了,觉得自己最懂人心,此时还有什么不懂的呢?这门亲事肯定是没了!
天杀的!他气得面如土色道,“可是嫌弃虞三将军年岁大?”
兰雀摇头。
“可是嫌弃他是个断腿?”
兰雀继续摇头。
富贵侯:“那到底是为什么啊!”
兰雀闷声不吭。
富贵侯就哆哆嗦嗦伸出手:“你……你……你这个没用的白眼狼!”
兰雀以为他要打自己,她也觉得自己该打。
她吃了人家两年的饭呢,若不是富贵侯,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她真心实意地将脸凑过去,老实本分道:“您打吧?您解气就好。”
富贵侯:“……”
他抬起手就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然后两眼一翻,砰的一声倒了下去。
管家赶紧过去掐他的人中,大哭道:“夭寿哦!这可怎么办,快叫大夫啊!”
——
大夫来了,大夫皱眉,大夫把管家拉到一边,“不大好,侯爷看着面色红润,但内里却是强弩之末……怕是时日不多,最多两三年了。”
他迟疑道:“但我医术浅显,不敢断定,还是多请几个人来看看最好。”
管家闻言腿就软了下去,直接跪在大夫的面前哀求:“您可要救救我们侯爷——他才四十岁啊!”
大夫叹气,“许是我错了,所以才让你去多请几个大夫来看看。”
管家就瞪向已经吓傻了的兰雀,“十八娘!我还要守着侯爷呢,你都将侯爷气死了,还不快去请大夫!”
兰雀忙哦哦两声,拔腿就往外面跑。但是请大夫要去哪里请?
她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转了转,她是不知道地方的,干脆抓住一个管妇婆子道:“快,快去请五个大夫——不,请十个回来。”
管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怀疑地看向她,兰雀一着急,就学着管家的模样瞪她,“是给侯爷请的,要十五个!”
管妇被瞪得赶紧跑着去办了。
兰雀便又迈着飘飘忽忽的步子回到屋子里,然后也砰的一声瘫坐在地上,不可置信问,“我……我就将他气得要死了?”
管家伏在床头嚎啕大哭,“早知道有今日这一遭,我当初就不该贪便宜买你回来!”
兰雀羞愧难当,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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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一条人命背负在身上,实在是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从袖子里掏出虞逢林给她的三个铜钱给管家,“我这就还给你吧?”
当初,管家就是三个铜钱将她买回来的。
管家:“……”
他终于知晓侯爷是怎么被气死的了。他骂道:“十八娘,我是要你还钱的意思么?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好好说说怎么把婚事丢了,咱们再一起合计合计怎么把婚事抢回来!”
兰雀左右为难,最后只能语焉不详地道:“本来也没有这门婚事的……抢不回来了。”
富贵侯正好睁开眼,闻言激动道:“我不相信!我要去虞国公府问问!”
他都把跟虞国公府的婚事大肆宣扬出去了,如今要是退了婚,这让洛阳权贵们怎么看他?
管家就叫人去虞国公府打探,然后扶起富贵侯哭道:“侯爷,您就宽心吧,如今什么富贵不富贵都是浮云,只有您的命是最重要的。”
他把大夫的话说了一遍,富贵侯一听,果然丢了富贵,只剩下如同怯猴一般的身子蜷缩在一起,“不可能吧?必定是庸医!”
兰雀此时已经恢复了些神志。她努力寻找解决的办法:“就算得了病也不要紧,世上是有神医的,虞逢林将军说,他……”
她想了想,还是没说出他有病的事情,便把这病扯到了她自己的身上,“我不是经常想不起从前么?他就说给我介绍一位神医,必定药到病除。”
她道:“那位神医脾气怪,只诊治病重之人,如今您病重,正好能请他出手。”
富贵侯就握住她的手,觉得这个本分老实的姑娘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是没有白买的。在生死面前,富贵确实不值一提了,退婚就退婚吧,他两眼淌泪,“十八娘,你果然还是阿父最好的闺女——是哪位神医?”
兰雀:“虞三将军没说名姓,只说请神医,需要等信,还要三更的时候才能见人……哦,他还说,这神医不要酬金,只要人穿着丧衣走一段八百里水路——”
富贵侯本来听得两眼放光,结果等听完,却又气得手哆嗦起来,最后狠狠连着打了自己四五个巴掌,仰天长啸道:“命啊,命啊——死不其所,命贱如草,难道就是我的命吗?”
他还没被人看得起,还没有光宗耀祖,怎么就走到了命的尽头!
兰雀实在是被他这几巴掌吓着了,懵懵道:“这是怎么了?”
管家痛哭,“十八娘,人家虞三将军拿你寻开心呢,这哪里是什么神医,这分明是三更索命的阎王爷,走的是八百里葬头河。”
兰雀怔怔,“阎王?葬头河?”
她又被罚去跪祠堂了。
她倒是甘之如饴,就是担心虞逢林和富贵侯的病。
她探手,熟练地从蒲团下拿出了一本书。
是她上回看的《兰氏杂记》
她又翻开书,将上头关于北邙山的事情看了一遍,最后叹息道:“这都是死后的事情了。”
死之前是生,生者临死,总是让人遗憾悲戚的。
她脑袋里纷纷扰扰,最后还是忍不住跟虞春莹将军道:“大夫说,富贵侯还有一两年时间可活,我从蜀州回来还能赔罪,可虞逢林将军怕是病得要死了……”
原来出远门是这个意思。
兰雀陷入无边自责之中,喃喃道:“怪不得虞国公夫人不准他出远门呢。”
她真是愚笨,什么都听不懂。且她从与他相逢那一刻开始想,想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又发觉她从未想过他会死,实在是事出有因——他这个人,虽然命运多舛,却很是温柔。
温柔到她以为他会长命百岁,不会倒下。
谁知道竟然真的会死呢。
死啊……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兰雀抱着木盒沉默良久,情不自禁看向虞春莹:“要不,我们再等几天去蜀州好不好?也许这一别,就是死别呢?”
她伸出手帮虞春莹将军擦擦刀上的血,“我阿娘说,生离死别,总是需要等一等的。”
“——我们等他出宫,跟他道别一声就走好不好?”
10.尽是洛阳人旧墓(10)
另一边,皇宫昭明殿外,武帝已经醒了过来。等太医诊过脉,他没有第一时间见秦后和四个儿女,反而把文武大臣们叫进去一个一个说话。
秦后大概等了一个时辰还是没等到宣召,便不打算继续等了,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就自顾自回宫睡觉。小辈们见了她离去的身影面面相觑,却不敢妄动,只能继续留在侧殿等着诏令。
秦后所出的安王和河洛公主凑在一块小声说话,时不时担忧地看向内殿。
太子虽然和寿王虽然都是先皇后生的,但关系却并不是很好,坐得也远。
屋子里气氛紧张得很,偏偏皇太孙年岁小不懂事,小声吵闹着要去放纸鸢。
太子气他烦人,直接捏起一块糕点堵住他的嘴,脸色沉沉——父皇可以在此时不宣昭其他人,却不能不见他。
他是储君,这种时候不见他,别人会怎么想?秦家一党会怎么想?
不过下一瞬转个念头,想到今日只有他可以带着儿子来,又有些畅快。
这般气愤畅快搅和在一处,让他不舒服得紧,直到小太监跑进来说虞国公夫人和虞逢林来了后,他才微微欢喜起身,“孤快一年没见过舅母和逢林了,这就去迎迎他们。”
寿王身子自出娘胎就不好,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闻言也站起来,“我也去。”
但安王和河洛公主已经跑出去了。
两人只比虞逢林少两岁,当年在姑苏的时候就经常跟在他屁股后面玩,三人是有些情分在的。
不论现在虞家和秦家关系如何,兄妹两都记挂着他的身体。
太子瞧见这一幕嗤然出声:“这种时候,安王装什么呢,逢林可不太愿意见到他。”
寿王沉默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加快了脚步。
虞国公夫人和虞逢林住在郊外,一路快赶,还是来得晚了些。安王和河洛公主远远站在高阶上瞧见了人,连忙大声喊,“五哥!”
虞逢林虽然在家里排行第三,但当年武帝却给两家孩子都依次取了逢字辈,两家子嗣是一块论的次序。
虞逢林已经许久没听见有人喊他五哥了。他抬起头,正好瞧见安王和河洛飞奔而来。
等两人到了跟前,他又发现自己得扬起脑袋才能跟两人对话,便笑着道:“如今,你们倒是比我高了。”
安王眼睛酸得很,“五哥,你别开玩笑了,你永远都比我们高。”
河洛看见他的断腿就已经忍不住捂嘴哭泣:“五哥,自姑苏一别,我们快有十二年未见过了。”
十二年前,也就是天元十六年。那一年,敌军攻入姑苏城,她和哥哥险些被杀,是一向斯斯文文的虞逢林挥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砍掉了敌人的头颅,这才救了他们的命。
也是那一年之后,虞逢林参军走了,一直在外打仗,只有偶尔路过姑苏城才会匆匆来见一面,给他们带些礼物。
但河洛每次都没跟他碰上面。本以为等新朝建立后能在一块说说话的,结果云州一战虞逢林的腿断了,回洛阳后便一直在郊外庄子里休养,不曾见过他们。
直到今日才算是见到了。
安王兄妹颇为心酸,闷声道:“五哥,你是不是生我们气了?”
至于气什么,虽然未曾说明,但大家心知肚明。
云州之战虽然以督军苏长河谎报军情结束,但私下里也有人说这事是彼时同样在云州的秦国公设计的。
安王曾去质问过母后和舅舅秦国公,但他们都一口咬定没有做过,母亲甚至道:“没有证据,就空口白牙地传了出来,我还怀疑是虞国公诬陷的!”
她怒道:“你舅舅平白遭了诬陷,别人不相信他,你还不相信么?逢善,你要知晓,你阿父为你取的善字是为了让你良善,而不是蠢笨。”
舅舅也叹息:“我一生征战,从来都是光明磊落,谁知道临了临了,却被虞舍之这贱人泼了一身脏水,如今正是百口莫辩的时候——逢善,这也是我想让你一定赢的缘由。若你输了,史书任由太子一党书写,你阿娘和我,便一个是毒后,一个是奸贼,是要遗臭万年的。”
安王想到这里就被压得喘不过气,也知晓自己刚刚的话实在是愚蠢冒昧。于是连见到虞逢林的欢喜都少了一些,沙哑着声音道:“五哥,我来推你去内殿吧?阿父要是知晓你来了,肯定是要先见你的。”
虞国公夫人方才一直站在后头静静听着,听到这里才道:“安王殿下,臣妇推就好了。”
安王还要坚持,却见太子和寿王已经到了。
他脸色就变得不好,带着妹妹后退一步,站到了另外一侧。
此时,太子见了虞逢林这般模样已扑了上来,抱住他伤戚道:“你当年走时只有我肩膀高,听闻你要参军,我急得不行,却只能在家里等你。结果等到你回来,却又一直不肯见我们!逢林,你怎么就如此狠心!”
他说得动情,寿王想要上来看看虞逢林的腿还被他一把推开,反而将自己的儿子抱起来放在虞逢林的腿上,“这是我家小子,麒麟。”
虞逢林抱着太孙笑了笑,再看向已经变得生分的太子和寿王,以及连掩饰不满都不愿意装一装的安王和河洛,目光微凝。
经年一别,十年生死,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确实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他便低头摸了摸皇太孙的手,轻声道:“我先去见过陛下再来与你们叙旧。”
果然武帝听闻他来了,急急地挥退其他人让两人进殿来。等见了虞逢林的模样,他心神悲戚,撑起身子过来抚摸他的腿,“逢林——朕对不起你父母啊!”
三个儿子都是他带出去的,结果一个都没全须全尾的回来。
虞国公夫人连忙劝道,“陛下,不要伤了身。”
武帝却眼眶湿润,握着虞逢林的手不放,“天元十六年春,你大哥逢光去世,十六年夏,你二哥逢沙去世,等到冬日,你又跟着朕上了战场。朕当时就想着,无论怎么样都要保住你的命,不能让你也死去。”
其实当年虞舍之死了两个儿子,最后一个本是想留在姑苏的。武帝也是这个意思,他本属意太子跟着去。
可太子这个人,自生下来就做事畏畏缩缩,小气小量。听闻要他去战场,竟然吓得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抱着先皇后的牌位痛哭,哀求道:“阿母就我和弟弟两个儿子,弟弟眼看就不是长寿的模样,阿父还要我去送死,这是要阿母绝后吗?”
武帝气得拍了他一巴掌,又去看剩下的儿子。
寿王身子差,确实不能去。安王只有十岁,倒是敢跟着去,可秦后却不同意——她也只有这一个儿子。
死不起。
最后没办法,还是虞逢林跟着他走的。
这一走就是十二年,他带着虞逢林在外头南征北战,节节胜利,结果留在姑苏的儿子们却越来越不成样子,江山还没打下来,他们已经内斗得两败俱伤了。
武帝想到这个心里就烧得慌,他重重拍着虞逢林的肩膀,“你比他们更像朕的儿子。”
虞逢林见他悲戚不已,不敢让他继续伤神,便打趣道:“兄弟姐妹之间,确实我最像姑父的俊俏。”
武帝闻言笑了笑,却又急急咳嗽起来,最后无声哀叹,躺在床上慈祥看着他,“听你阿母说,你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朕已经替你赐婚了,就等着你成婚呢,要是能吃上你儿女的满月酒,也算是上天对朕的恩赐。”
虞逢林探身上前替他掖了掖被子,笑道:“是阿母自己做的主,她见着一个与我一般有病的小姑娘就走不动道了,觉得我们同病相怜,必定有话说。”
皇帝:“你不同意吧?”
虞逢林:“是,她才只有十四岁,懂什么成婚不成婚的。只觉得阿母对她好,她就要报答我。”
皇帝大笑起来,劝他,“你也该成婚成子了,逢善和逢玉比你还小两岁呢,已经儿女双全了。”
虞逢林:“再看看吧?总不好耽误人家。”
皇帝却强硬起来,“你是朕亲自教出来的孩子,还能耽误谁去?你阿母进来让朕直接赐婚,朕就知道是你不同意。如今赐婚了,你还能逃婚不成?”
他道:“先成婚也好,等你有了孩子,又有个活泼惹爱的小妻子在你身边忙活,到时候即使是腿脚不便,想来也会活得欢喜些。”
虞逢林点头,“我知晓了,您别担心。”
皇帝就抬起手摸摸他的脸,“逢林啊……朕,怕是不行了。朕已经将太子托付给了你父亲,朕,也将他托付给你。”
“当年,你替他出征,如今,朕还是希望你能好起来,替他守住朝堂。”
虞逢林郑重点头,“好。”
皇帝终于宣召了儿女进去。
虞逢林被虞国公夫人推到了廊下,虞舍之便过来问,“陛下跟你们说了什么?”
虞逢林压着声音道:“让我辅佐太子。”
虞舍之就松了一口气。他感慨道:“陛下虽然还未曾真正在朝堂托孤,却在准备后事了。”
但陛下太过于重情。
他还想保住秦后和安王。可这又不太可能。
陛下虽然是借着世家起的兵,但因不愿意被世家掣肘,便不准备再延续前朝的世家掌朝堂之政,而是想要分封藩王,提拔寒门,主用科举制。
虞舍之也认同这个道理,所以母族是世家的安王是绝对不能上位的。且安王性情纯善,容易被拿捏,只要他上位,秦家背后的世族就要卷土重来,这些年提拔的寒门怕是要被杀个干净。
这与前朝有何两样呢?
虞舍之想到这里突然仰天悲泣道:“天不公允,竟让陛下重病。若是再给陛下十年时间,局面也不至于如此。”
虞逢林抬头,想要安抚几句,却满眼都是父亲鬓角的白发。
父亲也老了。
他不由得用目光缓缓扫过站在另一侧廊下的诸位大臣,轻声道:“当年的旧人,已不剩多少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他们。”
这就是历史的遗憾了吧。就如同现在也没有多少人记住虞春莹将军一般。
虞舍之刚要回他一句男儿战死沙场不必被记住,却见太子先行出了内殿。
他便大步过去,一张脸肃穆起来,跟太子说起了朝堂。太子却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急急转身去寻了太傅李成英。
虞舍之脸色不好,本是要跟过去的,但随后寿王也出来了。他脸色就温柔得许多,笑着问,“殿下今日可曾咳嗽?”
寿王摇头,“多谢舅舅关怀,这几日都好多了。”
虞逢林久不进宫,之前在外打仗也不曾回过家,没怎么见过父亲和太子寿王的相处,如今见了,眉头轻轻皱起来。
虞国公夫人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道了一句:“你阿父确实一心为民,为陛下,为天下,但他太自大了,所以不懂得人心隔着人心,即便是血缘姻亲,也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虞逢林诧异抬头:“阿母……”
虞国公夫人却不再说,只是目光悲悯看向群臣那边,喃喃道:“可怜白浮鸠,枉杀檀江州……”
虞逢林身子一颤,看向母亲,好像懂了什么,却又迟迟说不出话。
两人各有心思,彼此沉寂起来。但等了一会儿,虞国公夫人见他的嘴角突然弯了弯,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便蹲身为他揉了揉腿,好奇问,“你这是想到什么了?”
虞逢林露出笑意:“没什么,只是想到了兰姑娘——”
与这些朝堂争端,兄弟相残相比,她那份坚定回蜀州葬阿娘和阿妹的心,就格外珍贵了。
他双手学着她绞在一起,“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
兰雀正准备去买马。
她已经想好了,虞逢林将军是可以等的,但不能白等,她要是能在这几天学会了骑马,也不算是荒废时光。
兰雀本想去问问管家能不能从府里买一匹马——她发现虞国公夫人给她的包袱里塞了一百两银票!
虞国公夫人真是个大好人!
但如今府里因为富贵侯生病的事乱成一团,管家哭丧着脸迎接络绎不绝的大夫,看见她还吹胡子瞪眼骂白眼狼,兰雀便不敢问了。
她非但不敢问,还离得远远的,很怕管家不愿意她去蜀州,再把她给关起来。
兰雀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惊动管家比较好。
她就琢磨着去市场买马。
富贵侯府在白马寺旁边,出了府门往左走,就是洛阳大市。她之前听人说过,白马寺和洛阳大市中间的通货里有马卖,便想去这里试试运气。
她也不敢带太多东西在身上,又不知道一匹马要多少银子,索性就先带了十两银子。
她还特意戴了一顶纱帽,换上了之前穿的普通衣裳,最后在离开之前给管家在祠堂留了一张纸条:我去虞国公府。
去做什么她也不写,这样就算管家发现她不在问起来,她也有时间来得及编谎话,又因为是去虞国公府,管家应是不会骂她的。
如此这般思量了一番,兰雀觉得已经做到她能做到的事事周全了,终于出了门。
但事情比她想的要糟糕,当头就给了她一棒子——她刚掏出银子就被卖马的人给狠狠嘲笑了一番,“好马不坐穷人。”
兰雀这才知道,十两银子不够买一匹马,只能买一头驴。
一匹稍微好一点的马就要卖一百两银子。
她只好去问驴的价钱。
卖驴的人倒是不嘲笑她,还解释给她听,“如今刚平乱世,马可是金贵货,别的地界可能只要五六十两,但洛阳城里什么东西不是翻倍卖?好马一百两绝对不贵。”
“那就没有便宜一点的马了?”
“也有,可跑不快啊,跑到半路就死了,不是白瞎吗?”
卖驴的人将自己的驴牵过来给她看:“瞧瞧,瞧瞧,这牙口,这驴蹄,我这驴可不差。”
见她还有犹豫,便劝道:“你小人家家的,买马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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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呢?马是祖宗,你买得起也养不起啊。还不如买驴,驴是贱骨头,死了做成驴肉烧饼也比马肉好吃。”
兰雀被他隐隐说动了。
虞国公夫人虽然给了一百两银子,但也不能都花光,还是要留些做盘缠的。
她之前还是想的太容易了,如今要准备动身的东西才懂得什么叫做行路难。
她就用十两银子换了一头驴。又因为驴比她还贵,所以舍不得坐,只牵着走。
等牵着驴路过白马寺的时候,她还瞧见了寺前成片的石榴树和葡萄藤。
十月了,但石榴树还开了满树的花。
只可惜了,十月的石榴花结不了果,不然还能吃个石榴。
她驻足看了一会,伸手够了够,摘下一朵艳丽的石榴花戴在驴的头上,然后觉得它面目都变得丑陋了些。
她捂住嘴巴笑了起来,小声地道了一句:“你好丑啊!”
驴甩了甩蹄子,像是在不满。兰雀就把石榴花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她回到富贵侯府的时候,留在祠堂的纸条还在,可见没人动过。甘妈妈过来送饭,难得开了口:“十八娘,你戴花很好看。”
兰雀羞涩笑,“是吗?”
甘妈妈本想给她找个镜子照照,但又记起从前给她梳头的时候,她经常发呆,不发呆的时候就闭着眼睛。
她原先还不懂,后来倒是知晓她的意思了。
她在避免自己看镜子。
她害怕照镜子。
甘妈妈就只道:“嗯,很好看。”
说了第一句话,后面的话就自然而然多了起来,她弯腰收拾东西,问,“十八娘,我听说你要去蜀州?”
兰雀惊呆了!她做贼一般凑到甘妈妈的耳边,“啊!连你都知道了?都传开了吗?”
甘妈妈:“嗯,都说你疯了。”
也有的说她被虞国公府厌弃,所以要被驱逐出洛阳。她不敢直说,这才说自己要去蜀州。
甘妈妈本来也是信后面这句话的,但看看她现在的模样就放心了。
想来她是自己愿意去的蜀州。
——可蜀州那么远。
甘妈妈背过身盖好食盒,却没有立刻走,而是无意识将手放在食盒上摩挲,轻声问:“你不怕吗?”
兰雀摇头,“不怕。”
她道:“这是我必须要去的地方,我不能怕的。”
而且万事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她今天还自己去买了一头驴呢。
这事在之前没想过,可一旦打算起来,竟然也做成了。
所以她再次开口,还用了过来人的身份道:“外面其实没那么可怕的。”
“我这回出门才发现很多人都在外面跑,想来跑洛阳到蜀州的路上也有很多人吧?”
甘妈妈难得笑了笑,“十八娘,你真厉害。”
她提着食盒离开鬼火森森的祠堂,回了她住的小屋子。
屋子里还住着她的丈夫李大成。
说丈夫其实也不太准,因为他是个太监。
甘妈妈从小就生在宫里,是个闷不吭声的小宫女。后来乱世来了,她投奔李大成活了下来,跟他做了对食。
再后来皇帝死了,他们这些人,就成了前朝肮脏下贱的遗物。
洛阳城里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新帝,杀了不少人,但他们自己也很快就死在了皇宫里。
这般生死谁也无法预料的世道,甘妈妈觉得自己能侥幸活下来,还被李大成带着跟随富贵侯出了宫,已经是祖坟烧了青烟。
——除了李大成有个打人的毛病。
她进屋,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拿起针线为他做衣裳。大概过了一刻钟,李大成果然喝得醉醺醺进了屋。
甘妈妈替他脱了衣裳,擦了脸,然后被他一脚踢在了地上。
她也没变脸,站起来拍了拍灰,又去厨房给他端了吃食来。
一路上倒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被人唤了两声拉到一边说闲话,问她兰雀是不是被厌弃的事情,她也没有力气出声。
李大成醒来问她,“你怎么还去给那个小贱人送饭?侯爷都不管她了。”
甘妈妈低声道:“侯爷也没说不送饭。”
李大成就呸了一声,抓住她就打。
甘妈妈也不知道哪里惹怒他了,但打就打吧,她甚至没有还手的欲望。李大成打人也有路数,脸上没伤,倒是让她面上过得去。
第二日,她去给兰雀送饭的时候还在半路上碰见了管家。
他急匆匆模样,这回没有请医者了,而是带了几个和尚和道士。
管家瞧见她还特意留问了话,“我忙得很,没去看十八娘,她跟虞国公府联系没有?”
甘妈妈摇头,“没有。”
管家派去虞国公府的人也没打听到消息!他道:“咱们的人还被国公府门房骂了一顿!”
什么玩意。
管家这回也相信兰雀被厌弃的谣言了。他甚至还脑补出了一出大戏,跟富贵侯道:“腿断了的人,脾气肯定很暴躁,必定要打人。这丫头是个胆小出了名的,怕就是这样被虞国公夫人看中了,想要带回去做儿媳妇——毕竟她抗打啊。”
被打了两年都没出事。
而且就算是打出事了也没关系。难道他们还会去为她出头不成?他们还要再送人过去呢。
“但十八娘是有疯病在身上的,说不得被打得受不了,就咬了人!”
天爷!简直不敢想!这下子别结亲没结成结成了仇!
富贵侯听得烦躁不已,颓废地摆了摆手,道:“罢了,这是我的命,也是她的命。随她去吧,如今我是万事不想管了。”
他已经被下了去见阎罗王的命书,现在富贵真成浮云,命也只有一两年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
富贵侯彻底看开了。他让管家客客气气请走了不能让他病愈的大夫,也请走了不能让他长生的道长,只留下了可以让他求来生的白马寺和尚。
他说,“我想皈依佛门,不知大师可能为我剃度?”
和尚迟疑不定,怕自己染上是非。
但富贵侯却铁了心要挑白马寺出家。他是查过的,洛阳城内城外寺庙一千余座,只有白马寺门前种着石榴树和葡萄,还生得最好,听闻石榴最大的有七斤一个,葡萄也跟枣儿一般大。
富贵侯这种太监,来生除了求富贵之外,自然就是求下辈子儿孙满堂了。
他说,“若大师答应,我愿意捐千两香油钱。”
和尚被他求了又求,最终看在香油钱的份上点了头。又怕他执念太深,到时候反悔闹事,便生起心思,为他指了条去路,“在云岭之南,有一座山唤作鸡足山,曾有高僧写了佛经不远千里去供奉,最终心想事成。你若是愿意,也可去试试。”
如此一去一两年,既潜心修行供奉了佛祖,又不怕他在洛阳闹事。
富贵侯闻言,当即奉为真理,就对着他拜了又拜,感激道:“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11.尽是洛阳人旧墓(11)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兰雀哼唱着山谣爬上驴背,“飞禽可有千年鹤,世上稀逢百岁人,生碌碌,死忙忙——”
“嘚儿——”
她停了山谣,清了清嗓子,准备骑驴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骑驴。她正襟歪坐抱住驴脖子,试探着赶驴上路,“嘚儿——”
驴果然跑了起来,她被颠簸得一颤一颤,屁股都疼了。但驴是好头好驴,很听话,她说停就停,说走就走。
不到一个时辰,她就已经爱上这头驴了,并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石榴。
她拍着石榴的屁股,“走,咱们去虞国公府看看国公夫人和虞三将军回来了没。”
要是回来了,她今日见了面,明日就能走,三月之后便到了蜀州。那时候应该是来年春,想来山上长满了嫩芽。
她要采一把蕨菜炒了吃。
兰雀越想越期待,便急匆匆骑着驴出门,走的还是富贵侯府正门——从正门去虞国公府所在的延年里是最近的。
要是往日她还不敢走这里,只敢绕路去侧门,但现在管家正伤心,并不管家,出正门也不要上报了,倒是方便了她。
兰雀熟门熟路出了富贵侯府门前的大街,如同昨日般一边走一边打听,一路往东北方向去,先是经过了法云寺,宝光寺,然后在西阳门外排了大概半个时辰的队才进了延年里。
这里的人络绎不绝,沿途叫卖,比其他地方热闹多了,但是卖的东西也更贵。她还被一个卖止痛膏药的江湖郎中吸引去,听他忽悠了半天,到底掏了一两银子买了几贴膏药。
然后想了想,又去卖盒子的地方买了个雕刻着柏树的盒子把膏药装好。
要是虞三将军真要死了,这就是她随的葬金,让他带去地府里止疼。
不过她也颇为羞愧,跟虞春莹道:“哎,我有些不知道人情世故了。”
人家给她那么多,她却只给几贴膏药。但她出门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也没带太多银子,走到这里才想起要回礼。
她还不算是周全人。
兰雀很是亏心:“下回来一定给他多带点葬金。”
她就这般上了虞国公府的门。
但门房不认识她,也不给她开门,摆摆手道:“不在!”
兰雀很是失望,这都是第五天了,她问,“或许去了郊外庄子上住?”
她现在出城门去庄子上也还来得及。
宰相门前七品官,门房气焰嚣张,对她已经不是很耐烦了,直接将门关了起来。
兰雀跟门环大眼对小眼一阵,还是选择蹲在门口等。等了好一会儿,有个小门童出来,她就赶紧又去问。谁知道小童也是一脉相承的不耐烦,“说了不在就是不在……在老君山。”
他的手里多了几枚铜钱。
他再看有些怯生但眼眸很亮的兰雀,就勉强说了实话:“其实也不是秘密,外头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吗?陛下生了病,我家夫人和三少爷当天晚上就赶去老君山上为陛下祈福去了,如今怕是快要到了吧?”
老君山!
兰雀想起了苏道长,觉得不慌了。
她有堪舆图啊!她知道老君山怎么去。
她又嘚嘚儿骑着驴往回赶,但因为离得远,回到富贵侯府已经到了黄昏。
今日是不能出城门了。她索性拿出堪舆图趴在地上仔细看,认认真真记住怎么去老君山的路。但她用手在图上来来回回走了几次,皱起了眉头,“这么远啊——”
骑马应该快一些,两三天就能到,但是骑驴就要走五六天了。不过这也不是她最发愁的,毕竟决定了要去跟人见一面,肯定是要耗费些功夫的,她等得起这几日。
她愁的是老君山在洛阳南边,而去长安是北行。
兰雀勾着指头算来算去,最后叹息道:“果然,还是要买一匹马。”
她已经不爱石榴驴了。
她将堪舆图收起来,又在祠堂收拾细软——从虞国公府回来后她就被罚跪在这里,后面富贵侯和管家没叫她挪地方,她就不敢走。
这几日她都睡在祠堂里,倒是跟这些牌位也相处出了感情。她端着灯去给他们续好长明灯,道:“明日我就不在这里陪你们了,你们要保佑我一路平安啊。”
这般点完灯,她又变得无事可做,只能独自坐在门槛边看晚霞渐渐散去,夜幕重新笼罩天地。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她看着祠堂里高高低低罩着白布的牌位和长短不一的长明灯,突然生出了一股寂寥之情,一股想跟人说话的冲动。
是的,是跟人说话,而不是鬼。
她就缩在门槛边,用双手抱着大腿撑着下巴,跟虞春莹嘟囔道:“哎,从前她们都不跟我说话,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跟虞三将军才说了几日,倒是习惯了。”
兰雀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这是太闲了,于是又起来忙活。
她尝试将两个木盒用蜀锦包起来放进包袱里背在身上,将虞三将军给的葬金刀斜跨在背后,最后想了想,留了条子给管家,“借”走了蒲团下的《兰氏杂记》。
这般收拾好,她整个人已被挂得满满当当。幸而她个子不算矮,力气也算大,这才撑得住这么多东西。
但撑得住,她就很满意,又试探走了几步,走得稳稳当当,便更加满意。她想,就是没有驴,没有马,她走也能走到蜀州去。
不过是要更多的时间罢了。
兰雀信心大增,只觉得万物具备,只差出发了。
晚间甘妈妈过来送饭的时候知晓她明日要走,还道:“什么时辰走?我来送送你。”
兰雀是准备天一亮就走的,她盘腿坐在蒲团上端着碗吃饭,道:“不用送我,我早得很呢。”
她吃饭很快,几口就将饭扒完了,然后从包袱里拿出一支缠着木槿花的小钗子给甘妈妈,“我今日在外头买的。”
甘妈妈万没想到自己还有礼物。她从未收到过礼物。
她将双手在身上擦了又擦,这才郑重地接过小钗子放在手里。
簪子很明艳,像是给小姑娘戴的,她轻轻摩挲了一会后笑起来:“十八娘,多谢你。”
兰雀见她喜欢也乐滋滋地道,“你一直真心照顾我,我知道的。”
她还有些小人装大人般叮嘱:“但我就要走了,我走了之后,你记得多跟其他人说说话。”
甘妈妈也是个不喜欢说话的。
“跟人说话的滋味很好呢!”,她直起腰身,将簪子插进了甘妈妈的发髻里,“你之前给我摘花戴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了,你戴花肯定也很好看。”
但那时候她的胆子还没这么大,也不敢这样说话做事。
她道:“哎,可惜我要走了,不然咱们像现在这样经常说说话多好。”
兰雀坐下来,冲着她的发髻左看右看,再次夸道:“真好看啊!你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人!”
甘妈妈便有些局促地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和脸,最后同手同脚提着食盒走了。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回到祠堂外喊,“十八娘。”
兰雀本睡下了,她迷迷糊糊抬起头,“嗯?”
甘妈妈:“十八娘,我跟你一块去蜀州吧?”
兰雀呆呆爬起来,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走过去,“啊?”
甘妈妈却看着她稚嫩单纯的脸又闭了嘴。
她说,“没什么,你回去睡吧。”
她转身沉默地走了。
兰雀愣愣看着她离开,又探头看看外头,此时已经没了甘妈妈的身影,就跟天上没了大雁影踪一般,让她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她心中就涌出些忐忑不安来,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在遇事不决可以问老天爷,她熟练地掏出三枚铜钱抛卦——是泽水困卦。
她的神色便渐渐凝住,想来想去,还是去了后院找甘妈妈。
这可不是个好卦。
甘妈妈显然也不太好。
兰雀站在小屋门口,从细细的门缝里看去,正瞧见她被男人高高举起的巴掌扇到了地上。
但这巴掌,没有扇在脸上,只扇在肩膀处。
甘妈妈的手开始颤抖,试着提了好几次都没有提起来,男人却又从旁边的针线篓子里拿出一根针戳在了她的胳膊上。
甘妈妈自始至终没有出声,兰雀眼眸却随之睁大,脑海里缓缓浮现出曾经被十六娘藏在她鞋子里的那口针。
这口针将她的脚戳出了血,也将此时的她整个人钉在了地上,让她觉得举步维艰。
她抿唇,低头看脚,那里似乎又涌出了无数的鲜血。
兰雀还记得,就是那一日,她莫名地就产生了偷一个荷包出来的胆大念头。也是那一日,十六娘带着人将她打得浑身是血,抢去了她用来占卜的三枚铜钱,然后用铜钱将她的胳膊划烂,从此以后,这些伤痕再没消散过。
但还是那一日,虞春莹将军来到了她的身边,让她过上了好日子。
所以,当虞三将军问她胳膊上的伤口还痛不痛的时候,她摇了摇头,道:“我脑子很糊涂,总不记事,但我依旧记得那一天,因为有虞春莹将军的到来,我成了最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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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的人。”
兰雀啪地一下闭上了眼睛。
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用这双伤痕累累的胳膊撞开了那扇门。
屋子里的人诧异看向她,甘妈妈惊慌失措,“十八娘。”
兰雀却扛起身边的椅子朝着男人的头砸了过去,直到将人砸晕了才罢手。
此间干脆利索,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她还听见自己说,“我力气很大的!”
她的胆子也很大!
她想过很多次了,就是这样砸下去,她就可以反抗所有欺负她的人!
她什么都不怕。
她拉起甘妈妈的手跑了出去,跑到了祠堂里。
甘妈妈着急道:“十八娘,你别管我,他是个太监,喝醉酒就打人,但他是跟着侯爷出来的,侯爷很给他面子。如今侯爷不管你,他要是有心拦着你,你就走不了了。”
兰雀也觉得是。
这个地方是不能呆了。
她终于觉得自己的脑子清醒起来,她甚至很很麻利地将包袱放在驴背上,只背了一把防身的大刀。她牵着驴对甘妈妈道:“你说要跟我去蜀州,还算不算数?”
甘妈妈失神看着她。
兰雀就着急起来。她把人打晕了,等人醒过来,她又不在,肯定是要打甘妈妈的。
她道:“被打很痛的,就算是不喊出来,不哭出来,依旧很痛的——我知道你很痛的。”
甘妈妈眼眶红了起来。她想,十八娘肯定是因为她离去前那一句话才去找的她。
她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但她已经拎着食盒都快要走到小屋里了,却又在那一刻转了个身,像是被谁推了一把回到了祠堂。
可十八娘还是个孩子。
她不能骗一个孩子带她上路。
她摇摇头,笑着道:“没事的,你快走吧。”
兰雀迟疑看着她,又害怕自己走不了,还是骑驴走了。只是刚出门跑了几步,到底不安心,又翻身下驴,转身跑回去,满头大汗问甘妈妈,“我要先去老君山——你去不去?我……我在老君山有人。”
虽然又要给虞国公夫人找麻烦了,但甘妈妈能干,手巧,虞国公夫人说不得是喜欢的。
她想求虞国公夫人收留甘妈妈。
但到底能不能成,她又不敢确定,只能无助地解释,“我也不知道最后行不行,你还要跟我去吗?”
她站在门外,因为隔着层层长明灯,竟有些看不清甘妈妈的神色。她努力去看,只看见后头晃晃荡荡的祖宗排位。
但她看得见甘妈妈的脚步。
——她朝着自己走过来了。
兰雀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高兴得雀跃起来,整个人扑过去抱住她,“好啊,你跟着我走吧,我们不要再被人打了,我们现在就去老君山。”
可她们只有一头驴。
兰雀就把包袱放在驴背上,然后让驴驮着受伤的甘妈妈去前头的客栈。
她自己则背着刀在驴旁边跑。
夜色茫茫,后面其实没有什么人追她们,但她们却竭尽全力往前面奔去。
兰雀一边夜奔一边还美滋滋地想,“我跑得真快啊。”
真好,我长大了,跑这么快,再没有人可以抓住我了。
晚间,她们花了十个铜板住在大通铺里挨着睡,兰雀还做了一个特别清晰的梦。
梦里有人在追她,阿娘就带着她往山外跑,等跑到大道上,阿娘告诉她:“你就这样不断往前面跑,不要回来,听见了吗?”
小小的她就哭着问,“那雁雁呢?雁雁怎么办?”
阿娘就狠狠把她往前面推了一下,“我回去救她,你只管往外面跑。”
“一直朝着北去,不准停,要活下去,去洛阳,去神都,去吃饱饭长命百岁。”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
兰雀就点点头,“我听见了。”
她代替小阿雀跟阿娘说,“我一直在走的,朝着北走,走了两年,活着到了洛阳。”
“但是阿娘,我想回来看看你和雁雁。”
阿娘似乎真的听见了她的话,却又推了她一把,“不准回来!”
她被推倒在地上,便急急爬起来试着去牵着阿娘的手,慌乱解释道:“错了,是我错了,不是我想回来——是我受了人的恩,必须要送她回来。你教过我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对不对?”
她怯怯地抬头问阿娘,讨好道:“阿娘,你别骂我好不好?”
我真的,真的只是想回来看看你们。
12.尽是洛阳人旧墓(12)【捉虫】
老君山上,虞逢林躺在床上痛成一团,痛到最后难以忍耐,他便习惯性咬住舌尖。直到嘴巴里泛起血腥味,他的目光才清明了一些,而后环顾四周,低低喊了一句阿母。
虞国公夫人就守在一侧,闻言赶紧探身过去为他擦拭嘴角,红着眼道:“阿母在这里呢。”
虞逢林紧紧握着她的手,“阿母……是儿对不起你。”
虞国公夫人颤抖着身子摇头,“不……是阿母错了,阿母不该逼你熬着的。”
虞逢林就努力笑起来,道:“阿母不用这么想,我也是想活着的——”
他说到这里,又疼得咬紧牙关,好一会儿后,才断断续续沙哑着声音说完这句宽慰的话:“而且,阿母最后不是也答应了我么?我知道,阿母比我还痛。”
虞国公夫人泣不成声。
虞逢林就抬起手为她整理鬓角花白凌乱的头发——明明前几日,这里还不曾有这般多的白发。
他哀喟道:“这就是一夜白头了吧。”
虞国公夫人再忍不住伏在他的身上痛哭,“逢林……你这一去,阿母也随你一块去吧?”
虞逢林却道:“此时,就是我逼阿母活了。我们行军打仗,在外面拼死杀敌,不就是想要家人多活一刻么?”
他苍白的手更加用力握住虞国公夫人的手:“阿母,为儿活下去吧。”
门外,虎城兵将军赵忠明仰头长叹,然后看向苏道长,“已经决定好了么?”
苏道长点头,“陛下这回虽然醒了过来,看着精神也好,但最多撑一个月。他瞒着我们,应该也有权衡两边的意思。”
她道:“虞国公说,秦家已经准备动手了,咱们要是不动,就是等死。”
赵忠明犹豫,“就算是这样,我们也有别的法子攻开城门,不用小虞将军死。”
苏道长就看向里面,摇头道:“可他本就熬不住了,本就是要死的。”
“此时抬棺进城,以陛下跟他的情分必定不会拒绝,还会让太子,寿王和安王带着百官出城扶棺相接。”
虞逢林少年成名,也曾统帅三军,救人无数,他死了,赵忠明等人就可以进城吊唁,到时候里应外合,以谋反罪绞杀秦家一党,稳住朝政,他也算死得其所。
苏道长的声音低下去,“他反正都要死了,那用他的死去杀秦家,便是最合适的。如此这般,咱们死的人最少,也最可能成功。否则等陛下逝去,指不定还有其他变数……”
她说到这里突然自嘲道,“要是这次能成功,虞逢林这个人,从年轻时候挥洒战场的鲜血,到如今残弱不堪的尸体,都物尽其用到极致了。”
赵忠明是个粗人,闻言倒是也红了眼眶,“小虞将军太可惜了——秦家也真不是东西,朝堂刚稳,就迫不及待朝着自己人下了手。三千精锐啊……我听说当时小虞将军用计吓得匈奴兵不敢前行,虽死了一千多个人,但还有一千多个挺到了最后,本是可以逃走的,结果秦家那孙子带着人抄了匈奴的后路,把匈奴人逼得必须往前面杀出去……哎!”
这般一来,在匈奴人前面的虞逢林等人哪里经得住杀。等匈奴人杀光了镇北军,秦国公才带着人赶到,把匈奴给一锅灭了。
好嘛,秦国公还成了大功臣。
赵忠明想到这里就义愤填膺,“我这回去,势必要砍了那老贼的人头!”
苏道长闻言却脸色变了变,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朝着门口看去。
赵忠明见了纳闷问,“道长可是在等什么?”
苏道长神色肃穆:“等一封信。”
——
屋内,虞逢林神志有些模糊。有时候痛啊痛的,痛得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他甚至会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地狱,人间的事情反而是阎王惩罚他的一场清晰梦。
他咳了一声,看向虞国公夫人,做出最后的嘱咐,“阿母,你不要怪罪阿父,真是我熬不下去才想出这个法子。”
虞国公夫人却立刻道:“我跟你阿父相处几十载,我知道这是他的手段!”
虞逢林就温和地宽慰:“阿父他也很不好受,他原先也是不愿意的。但是这万里江山,确实是需要一些手段才能守住,这跟我们打江山的时候不一样了……”
他想到从前,眼神涣散了许多,喃喃道:“勇臣镇守边关,谋臣谋定朝堂……陛下若是身子康健,阿父就是他最好的勇臣。可陛下逝去,阿父必须要做谋臣才行。”
虞国公夫人断然道:“他更怕这江山到了安王和秦家的手里,那他这辈子便什么都没了。”
虞国公夫人面露不忿,虞逢林见了,面容变了变,又想起了阿母在宫中说的那句话。
可怜白浮鸠,枉杀檀江州。
这个典故,他自然是懂的。檀道济身为开国武将功高盖主,最后被他亲自扶持上去的君主杀之后快。
这话,阿母对着父亲说其实很不应该。
陛下是信任父亲的,也不会杀掉他。那她为什么会说这句话呢?
虞逢林心中隐隐猜测,这句话应该是说的太子。
可阿母为什么会这般说?太子做了什么让阿母这般说。
虞逢林并不蠢笨,也很了解阿母。他记得苏道长说过,阿母在为他谋划一条后路,一条当他想要停下来,还可以谋求的生路。
当时他就揣测过阿母到底在做什么。
揣测来揣测去,却迟迟不敢跟阿母交心说清楚——因为他实在明白,当阿母发现医者治不好他,母子之情也挽回不了他的时候,那就只有恨可以让他活下去了。
过去一年,他是靠着恨秦家才活下去,那现在呢?
虞逢林到底不敢再继续揣测下去。
他想,阿母一直没说,也是可能无法确定这股恨能不能让他活,又或者说,阿母还不确定她找的恨意对不对。
于是,殚精竭虑,一夜白头,直到现在这一刻,也不敢留住他。
她怕坏他的事,怕她的失误,让他最后也没有完成心愿。
虞逢林总是愧疚于阿母的。他看向她,艰难出声道:“这三个月……我让阿母操碎心了吧。”
虞国公夫人却看向窗外,喃喃道:“逢林……我好恨啊,我怎么总是迟一步呢?”
大儿子临死之前,她迟了一步,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后来二儿子去攻城,她也没送他出征,以至于他死了连尸体也没留下来,只能立一个衣冠冢。
如今,轮到小儿子了,她明明发现了猫腻,探查到云州之战中秦国公可能是顺势而为,而太子和太傅李成英才是主谋,但她却找不到证据。
她觉得这是皇帝和虞舍之为了保住太子,所以把证据藏了起来粉饰太平。她也更怕,自己无形之中掉入了秦国公的陷阱,开始对自家人产生恶意。
她陷入了两难之地,只能一直找啊找啊,找到现在,明明就快找到证据了,但陛下身体却走到了末端,其他人也已经如同饿狼一般开始啃噬同僚。
虞国公夫人就知道她不能再让逢林熬了。
她的证据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但时局稍纵即逝,他们都耽误不起。
那就去做吧。
如果用自己的死去破局,成为一把利刃砍向他想砍的人——如果这能让他快活,让他能合上眼睛的话,那就这样做吧。
她低头,满头白发尽显,却用这世上最温暖有色泽的眼眸看着儿子道:“逢林,你替阿母告诉你大哥和二哥,阿母……真的,真的很想他们,很想去看看他们。”
——
洛阳,皇城,秦国公递了折子求见皇后,也拉上了安王和河洛,四个人凑在一块,他一脸阴沉道:“我总觉得虞逢林去老君山有诈。”
安王惊讶:“有什么诈,不是去替阿父求平安,替自己去治病的么?我听人说,虞国公夫人替他请了老君山的女冠扎针,很有成效,所以他才去老君山上静养。”
他道,“你看五哥进宫来的时候脸色好多了,腿也一直没痛过。”
秦后虽然不喜欢儿子替虞逢林说话,但也迟疑看向秦国公:“虞舍之还在城内,只去了虞国公夫人和虞逢林。虞逢林已经是个废人了,还能有什么用呢?”
就算是虞国公夫人曾做过军师,但那也只是一时,并没见过她有什么大的才干。
河洛忍不住开口:“我们跟太子有仇,却跟五哥没有仇……”
其实按她的意思,是可以拉拢五哥的。
秦国公就摆摆手,“虞舍之跟我不和,太子又跟你们结了死仇,只要咱们赢了,太子和虞国公是必定不可能留的。你觉得,虞逢林会舍弃父亲和太子来帮你们?还是咱们杀了他的阿父和表兄,他会原谅你们?”
安王就跟河洛闭了嘴,最后还是安王道:“请舅舅继续说。”
孰轻孰重,他知道选择。
河洛便黯然道:“当初咱们窝在姑苏,其实也没什么大势力。那时候大家一起齐心协力,虽然势微,但很快活,五哥也会舍命救我们……而现在,五哥不会再救我们了吧。”
秦国公闻言叹气,却也没有法子,“自古胜负都是如此,想要坐在那个皇位上面,必定是要狠心和流血的。”
他正是怕虞舍之太狠心,所以才不放心。
他道:“虞舍之这个人,很是卑贱,我怕他用虞逢林的命做文章。”
秦国公看向安王,“你虽然是陛下的儿子,可是陛下却更喜欢虞逢林,他与你们十几年都没见过了,虞逢林却是日日跟在他身侧的。”
“若是虞逢林夜半三更抬棺进城,陛下就算是知晓有诈,但也会打开城门——陛下重情,怕是不会让虞逢林的尸身在外面停留半分。到时候若外头的人带了兵杀进来,跟洛阳里应外合,咱们怎么办?”
安王被这句话吓得站了起来,“不会吧——大哥和二哥都去世了,如今虞国公就剩下五哥一个儿子……而且,五哥病情正在好转,虞国公夫人还给他求了婚,显然是要成婚了……”
五哥眼看就是儿女双全的人,他们怎么舍得让他死呢?
秦后这点倒是赞成安王,“一个母亲,是绝对不会看着儿子去死的。”
“就算虞舍之愿意,虞国公夫人也不会愿意。”
这也是秦国公琢磨不定的事情。但他细细观摩此事,还是觉得有诈。
他道:“去虞家庄子外打听的人怎么说?”
秦后:“虞逢林住的院子里几乎没人伺候,什么事情都是虞国公夫人亲力亲为,但是他的腿一直会痛。”
她道:“不过腿断了,会痛也是正常的。”
秦国公:“我问过大夫,那样的腿伤也不会太痛,病养了一年,也该好了。”
所以他才觉得自己可能想差了,也许他们就只是去老君山上治病祈福?
但有时候,有些事情想不通也不用想,只跟着直觉去就好。秦国公勇闯沙场这么多年,靠的也不是事事求证据,他只看结果,“咱们不能等了——不管虞舍之在打什么主意,咱们都不能等了。”
“陛下还是属意太子,只要太子登基,咱们要么反,要么等着被杀,那还不如现在反。”
秦后跟安王对视了一眼,俱都点了点头。
临到头了,是富贵一生还是人头落地,总是要搏一次的。
秦国公是个赌徒,说到这里还兴奋了起来,“我跟虞舍之斗了一辈子,我这回倒是看看,他会怎么应对。”
——
老君山。
十月的冷风吹得人脸上疼,头发也一阵阵飘,尤其是到了山上,便更加被刮得像一只炸毛雀。兰雀抱着驴脖子跟甘妈妈道:“早知道,就在山下买一件厚衣裳了。”
甘妈妈也骑在驴上——没错,她们又去买了一头驴!
现在谁也不用跑了。
两人骑着驴一路往山上的老君庙里赶去,希望能早点见到虞逢林。
兰雀倒是没跟甘妈妈说她是来送葬金的,她知道这个不能说。她只叮嘱道:“虞国公夫人心肠很好,就是命不好,虞三将军断了腿,她每天都很发愁——你见了她,先别笑啊。”
哎,现在想想,她自己在庄子上总是笑,这样是不是也在伤国公夫人的心?
她决定待会见了面也不傻兮兮笑了。
甘妈妈本来就很少笑,她紧张点头,“好啊。”
她们又继续骑驴走了一会,但山路渐渐难行,只能将驴拴在一边,弃驴爬山。
老君山很高,比兰雀去的那片北邙山高多了。北邙山上多松柏,老君山上则有很多枫树和杉树,她越往高处走,杉树慢慢变少,倒是枫树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她还看见了云海。
因是大早上赶的路,虽然爬了这么久,但还是辰时,山顶的云霭依旧很浓,日光与之辉映相交,像是流金浮在了云端上。
吉祥之兆!
兰雀赶紧拜了拜!
这几日,她将“借”出来的《兰氏杂记》看了又看,发现上头说了许多“灵验”的术法。
其中一样就是多拜拜,笔者说:“多拜,多叩,总有上界神仙来助我。”
兰雀觉得很对,拜得多了,肯定是能撞上一两个灵验的。
等到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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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末的时候,她们终于爬到了道观,忐忑地敲了敲门。
但很可惜,门口的道童摇头道:“今日一大早,他们就去山顶看枫树了。”
——
山顶,虞国公夫人推着虞逢林走过一棵棵高大的枫树,走过一条山泉小涧,然后到了对面的小溪潭边。
挨近水边的地方有一棵附近最茂盛的枫树,虞逢林见了很是喜欢,轻声道:“阿母,就那里吧。”
虞国公夫人脚步一顿,却迟迟不肯再动。
虞逢林也不催她,他本也不愿意她来的。
其实,若是可以,他于无声处死在庙宇里是最好的。
但他不信道,死在那里,倒是对三清不敬。
他只好出来寻一处好地方。母亲许是为了宽慰他,还故作坚强道:“现在正是暮秋,漫山红枫遍野……你再看看它们也是好的。”
但一路走,她握在他轮椅上的手却一路抖,虞逢林就不敢喊停。
他只能让她推着一路走,走到了尽头。
他抬手握住母亲颤抖的手,道:“就这里吧。”
“阿母,你先回去,我自己待一会……”
虞国公夫人却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逢林……”
虞逢林任由她握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放手,轻声道:“阿母,待会记得来带儿回家。”
——
兰雀终于在山上一个岔路口见到了脸色阴沉沉的苏道长,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苏道长迈开脚步朝着密林里走去。
兰雀赶紧跳起来喊,“苏道长!道长!”
苏道长隐隐听见有人喊,下意识转身,就见兰雀冲她跑了过来。
赵忠明带着兵隐在暗处,抽出了刀。
苏道长赶紧朝着他摇摇头,惊喜交加朝着兰雀走去,“小呆雀,你怎么来了?”
兰雀见了她也不敢说实话!她嘴巴严得很,眼珠子转起来,“我……我受了虞三将军的恩,是来给他送礼的。”
但她这副样子怎么瞒得住苏道长!她是个知情人,立刻道:“那你快些去吧,去晚了就送不上了。”
兰雀其实不知道苏道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想来是去了城里几天染上了坏习惯。
好在兰雀听得懂她很急。
她就说,“哎——我这就去找他。”
她让甘妈妈在原地等她,然后跟着苏道长一路奔跑在红枫林里,等路过一个小水潭的时候,她眼睛尖,看见里头有一条红锦鲤!
她赶紧边跑边拜——锦鲤也是好运啊。
再继续往前面跑,她差点踩到一朵蓝色的花。
她步子也不停,只弯腰勾了勾手,花朵连着枝蔓就都到了她的手里。
苏道长诧异看了她一眼,兰雀就解释,“我是山里长大的,很会这些的。”
苏道长就催着她,“再跑快一点。”
还要快啊——兰雀就憋足了气冲出去,将苏道长落在了身后。
大概过了一刻钟后,她就看见了一处悬崖,悬崖前有一条小溪,还有一棵很大很大的红枫。
这么大的枫树啊!会不会有灵气?
她抬起头,赶紧拜了拜。
然后目光下移,一下子看见了靠在枫树上的虞逢林。
他正低着头,手上拿着一把匕首沉思。
兰雀就跳起来,高兴地喊了一声,“虞三将军——虞三将军——”
我来见你了!
虞逢林恍惚中抬头,而后眼眸缓缓睁大,定睛看去。
血色战场之上,她正背着他的战刀和一个包袱,踩在无数尸体身边,经过一双双不能瞑目的眼睛,然后就这样走到了他的身旁。
“你来了啊——”
他努力撑住身子靠在大树上,笑着道:“你不是去蜀州了么?这可不是去蜀州的方向……”
“但还是要多谢你绕道来看我了。”
兰雀就红了眼睛。她想,她现在懂事多了,脑子也清楚多了,她已经看得出他头上密密麻麻的汗和他现在说话到底费了多大的力气。
她向来眼泪浅,就哭起来,抽抽噎噎将刀放下来给他,“这是你的刀,理应葬进你自己墓里的,我带来给你了。”
虞逢林一愣,倒是没想到她能猜到,他就道:“多谢你,但我没事。”
他不愿意用自己的死吓着一个好不容易胆大的小姑娘。
他还要催促她走:“我收下你的好意了,你快去蜀州吧?”
兰雀点点头,眼泪却一直掉,她忍不住低头啜泣,哽咽问:“你是不是就要死了?”
虞逢林哎了一声,到底用袖子给她擦了擦脸,轻笑道:“你我还没解除婚约,我倒是对不住你,让你做了未亡人。”
兰雀摇摇头,道:“你别笑了吧——你都痛成这样了还笑,我更难受了。”
虞逢林温和看她,“对不住,让你哭了。”
兰雀不是这个意思!她没想让他道歉,她也没想哭。
但今日看见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止不住哭。结果越想不哭,便哭得越厉害,最后哭得都要抽过去了,还是虞逢林叹了口气,再次用袖子给她擦脸。
“莫哭了……”他低低哄她,“你快回去吧……”
兰雀也点头,“我晓得的,我买了驴,待会就要骑驴走了。”
“我就是来见你一面……”
她想过来了之后不笑,但没想到能哭成这样。
好在在虞三将军面前怎么丢脸也没事,她便一边嚎啕一边解下包袱,从里头拿出她买给他的止痛膏:“这……这是我给你的葬金,你别嫌少,等我以后有钱了,我就买更多的陪葬烧给你。”
她呜呜呜哭得惨兮兮,因为泪眼朦胧,还在模模糊糊中扯过虞逢林另一只袖子擦了擦眼泪,最后将一直攥在手上的小花递给他,“你让我摘了三千朵花,都给了其他鬼——我就要去蜀州了,怕是赶不上给你送花,这朵花给你好不好?”
她怕虞逢林嫌弃,又道:“我都想好了——你要是真死了,还没去投胎,不愿意离开人世间的话,就跟在我身边吧?”
她保证道:“你让我看见你吧?等你想投胎的时候,我再去葬你。”
虞逢林没有应她,也没有接过她的花。
他只是眸光温柔地静静看着她,看着花,然后突然想,他再没见过这样爱哭的人,也没见过比她还要惹人怜爱的姑娘。
他甚至在此时不合时宜地起了丝丝涟漪。
他想,倒是神赐。
——让一个将死之人,竟然也眷恋了一瞬红尘。
13.尽是洛阳人旧墓()
林间起了大风。
虞国公夫人站在风中,神色贪念地看着前处——那里云雾缭绕,金光破云而来,已经照在了枫树下的两人身上。
他们看起来真好。
没有生死,没有离别。反而像是在一个寂静的上午,一对小夫妻携手出来晒太阳,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有些累了,便停下来歇脚说笑。
虞国公夫人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弯了弯,竟觉得这一幕才是真的,其他前尘往事只是她脑海里的幻想。
真好啊。若是时光可以停在此刻,那她愿意被人用钉子钉在这里一辈子。
但等兰雀站起来转身往她这边走,她又不得不回过神,陷入了更加无边无际的遗憾和孤寂之中。
她跟苏道长说:“你瞧,我总是迟了一步。”
苏道长与她背对而站,一直沉默不语看着另外一侧的路口。
她还在等那封信。
三个月前,虞国公夫人就让人去查了太傅李成英跟督军苏长河设计杀害镇北军的证据,但一直没有回信。
苏道长有时候觉得这辈子可能是等不到那封信了,但又不肯死心。她甚至开始埋怨虞国公夫人,不解问,“若是你觉得云州之战是太子设的局,是太子害死了那些无辜的百姓和镇北军——若你觉得逢林恨太子去报仇就可以活下来,那为什么不直接编造谎言,直接编造一个证据呢?”
“反正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阿姐,我不明白——找到证据给他,编造证据给他,这二者不是一样的么?”
虞国公夫人却摇头,“不……不一样。”
她道:“我不想他恨错了人。”
靠恨而活着,是她为他铺的后路,可这条路,只有走对了,才对得起他的煎熬。
若是她靠谎言来骗他去恨,去活着,那才叫逼着他去死。
“他的父亲已经欺骗了他,我就不能再跟他说谎话。不然真真假假,他要相信谁呢?”
虞国公夫人说到这里,收回眼眸,也背过身看向路口,“可上天并不垂怜——”
她总是缺少一点运气。
“你信宿命吗?”
她问。
古人说,宿命积福应,闻经若玉亲,是生来注定会经历的事情。
“也许我这辈子的宿命,就是让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再一个个送他们离开。”
苏道长闻言,知晓她已经绝望了,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无声叹息。
而此时,兰雀已经走到了附近。
她眼睛哭得肿了起来,但因已经见了虞逢林一面,又送了她自己的小花,膏药葬金,所以心里也好过了许多。
只是背后依旧背着他的大刀。
这把刀虞三将军没要,说要给她防身。他说,“你既然如此喜欢虞春莹将军,力气也大,不若练练刀吧?”
兰雀先还不要,但他哄她,“你是这么胆大的一个姑娘,将来说不得还要惩恶扬善呢。想来我的刀在你手里,也不算辱没了。”
兰雀就被他夸得高高兴兴背起刀走了。
但在密林里碰见虞国公夫人,她又心虚起来。她小声喊了一句,“国公夫人……”
她方才笑了没有?
应该是没有的吧。
就算是被夸了高兴,但她还不至于笑。她其实伤心得很呢。
她一把将脸抚平,正要致歉,却见虞国公夫人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笑意,“兰姑娘……我可以叫你阿雀吗?”
兰雀赶紧点点头。
虞国公夫人拉着她的手,“方才,多谢你了。往后你有什么事,尽可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做的。”
兰雀感激又感动,但不好意思挠头,“是我莽撞了,虞三将军正要睡觉,我却喊醒了他。”
她再看看虞国公夫人的眼睛,知道她也是哭了的,于是安慰道:“我最近看了一本杂记,上头说什么事情都是可以否极泰来的。运气坏到极致的时候,好运就会降临。”
想来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吧?
不然怎么会有绝处逢生,枯木逢春等词呢?
“方才我上山的时候,看见了日出金光,也看见了潭中锦鲤——书上说,这些都是祥瑞,是可以拜来好运的。”
她认认真真对虞国公夫人道:“我已经一一为虞三将军拜过了,希望可以为他带来好运。”
虞国公夫人就忍不住眉眼弯弯起来,但眼眶里却掉下了泪水。
她想,她那日去白马寺上香碰见兰雀,也应是上天给的运气。
她忍住哽咽声:“好孩子,你先去老君庙里等我……”
但话音还没落,就见苏道长突然狂奔起来,喊了一句“我勒个去太上老君!”
虞国公夫人一个激灵,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也跟着跑到了路口。
兰雀:“……”
她都惊呆了!
人可以跑这般快吗?
她被这一变故弄得不知道是跟着跑还是留在原地,但还没等她想好,就见虞国公夫人拿着一封信往虞逢林奔去。
她跑得还是很快,像是用命在奔走——兰雀突然想到了这句话。
这句话,是她那天梦见阿娘后,悄悄写在札记上的。
她从来没有做那么清晰的梦,从来没在梦里看见过阿娘清晰的脸。
她怕自己忘记了,连忙写下来,画下来。但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不用写在纸上也会一直记得。
想来,一个母亲跑向儿女的姿势,都是一样的吧。
——
苏道长带着兰雀先回了老君庙。
她一路上都在看兰雀,左瞧瞧,右瞧瞧,最后还捧着兰雀的脸亲了亲。
兰雀:“……!”
啊啊啊!
她无声呐喊,身子僵硬,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恨不得马上就骑上她的小毛驴逃跑——她在富贵侯府里的时候,刘妈妈是教过她们如何讨好男人的。
亲吻就是其中一样。
兰雀汗毛耸立,要不是对苏道长为人比较了解,她就要哆哆嗦嗦拔刀了——如此看来,还是要多练练刀的。
就算不是路见不平,也能为自己的脸蛋拔刀相助。
苏道长倒是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连忙道:“我只是瞧你运气好,忍不住吸了你一口。”
这样啊。
兰雀又欢喜起来,“我运气确实很好的。”
她下意识道:“可以被吸走吗?那我能不能给虞三将军吸一下?”
但说完,她就知道自己犯傻了。运气怎么可能被吸走呢?她道:“你又逗我。”
然后看看天,觉得时辰也不早了,兰雀便跟苏道长说起甘妈妈的事情,“她是个可怜人呢!”
“我想求国公夫人收留她,要是可以留在庄子里就好了,那里清净,没什么人,甘妈妈不太会跟人说话。”
苏道长听完啧啧看她一眼,觉得她自己已经可怜成这样了,倒还要去怜悯别人。
她摆摆手:“是么?待会你亲自跟国公夫人说吧。”
正好有缘由可以留下她。
如今有了变动,为了以防万一走漏消息,兰雀肯定是要在山上呆几天的。
苏道长怕她伤心,就忽悠她:“你骑着驴来的吧?骑驴慢,怎么不骑马呢?我送你一匹马吧?你会骑马吗?想来是不会骑的,便留下来两天,将马学会了再走?”
这么一长串话,兰雀好几次要答她,但都被拦截下来了,她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两眼看着苏道长冒泪光,感动点头道:“我是想再求一匹马的。”
只是刚求了甘妈妈的事情,脸皮到底薄了些,不好意思提罢了。
苏道长很满意,“是嘛,我见你如今信神得很,又穷,不若教你几手道术,让你出门在外有个手艺谋生?”
这也是可以的。
兰雀道:“那个卖膏药的人跟我说,他也是道士。”
苏道长笑起来,“江湖道士,卖狗皮膏药的最多。你以后活不下去了也可以卖,我来教你几贴药。”
两人一路往回走,但兰雀发现苏道长频频往回看,她琢磨了一下,突然琢磨出了一些意味,“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啊?”
苏道长便背着手道,“我担心啊……有个人的路,以后更不好走了。”
也不知道是就此死去更好,还是熬着痛着去报仇更好。
她哀叹一声,然后用古今圣贤般姿态告诫兰雀,“人是怀着希望去奔走,还是因为后面是万丈深渊不得不奔走,活法是很不一样的。”
她拍了拍兰雀的肩膀,“小阿雀,你要因为希望去活,懂吗?”
兰雀就觉得苏道长真是个厉害的人,竟然说出了这么厉害的话。她说,“我记住了,我要写在札记上!”
她崇拜地看着苏道长,“您一定是怀着希望活的吧?”
苏道长闻言怪笑一声,然后大笑起来,摇摇头道:“是吧?”
她转身,“走吧。”
——
另一边,虞逢林手里拿着信,听完虞国公夫人所讲,依旧还是有些恍惚。
好半天,他才苦笑道:“我是猜到阿母应该怀疑太子……但我……”
他一时间竟没有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又等了好一会儿,等他脑子从一片混沌中重新清晰,他才道,“我之前更希望,这种关头了,这种猜测,只是阿母太慌乱钻了牛角尖——所以阿母一直没有跟我说,我很高兴,至少这样,太子没有背叛我,我跟阿父目的一致,就算我一个废人也能杀秦国公一党。等他们一死,我就再没遗憾了,也可以让我的兵合上眼睛。”
但最后一刻,阿母还是又告诉他,确实是他恨错了人,是父亲欺骗了他。
虞逢林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道:“我带的兵,也是父亲的兵。我醒来后要去查云州的事情,父亲就告诉我已经查到了,确实是秦国公出的手……”
“但父亲说,乱世初平,洛阳还没稳定,外疆还在动乱,我们又没有证据,不能直接斩杀功臣……”
为了天下,为了社稷,他们的命和仇恨都要往后面靠。
虞逢林也同意,他愿意等。
等到现在,边疆已经定了,父亲也为太子联合好了其他的势力,就算是杀了秦国公也能稳住天下时,突然什么都变了。
虞逢林咬住舌尖,双手紧紧攥在一块,一只手已经流出血来也没有什么知觉。他的眼睛里甚至没有恨意,只有茫然。
他看向阿母问:“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做……阿父和陛下知晓吗?”
虞国公夫人也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会做下这样的事情,但历朝历代,史书上已经写好了答案,无非就是那些事情。
“你阿父对太子严苛,又久在战场,虽比你回去得多,但鲜少陪伴在他的身边。太傅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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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英却一直陪伴太子,对他有求必应,担得起一声亚父。”
“太子身边的位置就那么几个,若是李成英对你父亲有意见,唆教太子……也不是没可能。”
虞逢林还是想不明白。可证据在手,阿母又从不妄言,无论太子是因为什么砍下的屠刀,缘由已经不再重要,毕竟……
他抬眼看去,战场上无数双眼睛正哀伤地看着他。
他轻声道:“毕竟,结局已经成了这样。”
虞国公夫人就蹲下来看着他,目光坚定:“逢林,陛下和你阿父肯定是知道此事的,他们不仅知道,还怕你知道后会闹事,所以欺骗了你,一边抹去了证据,一边全部栽赃在秦国公的身上。”
秦国公将计就计,也不清白。
这还只是她查出来的,她没查出来的,还不知有多少。
她将手放在他的腿上:“你阿父自诩这座江山的定海神针,不会让你报仇的。”
她道:“陛下和你阿父努力了一辈子,就是想要提拔寒门,推行科举制……这种情况,陛下不会让安王坐在那个位置上的。”
陛下一共三个儿子。
“安王不行,寿王不长命,只有太子可以登上皇位最稳。”
“你阿父忠心于陛下,不会做出废杀太子的事情……”
她伸出手,为他整理一片泪痕的衣袖,缓缓道:“逢林,你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做才好了……”
——
虞逢林回到了老君庙里。
赵忠明和其他几位将领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虞逢林改变了主意。
苏道长就指着兰雀道:“是爱意!”
赵忠明唏嘘,“能活着自然是好,但如今该怎么办呢?”
这句话,虞国公夫人没有回答,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能先顾自己的儿子。
但她早在兰雀刚去郊外庄子的时候就给虞国公透露过自己势必要留下虞逢林的决心,她相信以虞国公对她的了解和手段,必定也留了后手。
只是没有逢林的尸体,想要做成此事,到底危险一些。
她便修书一封给虞国公道:“若是因此有罪,让更多人牺牲,那就天降滚雷劈我,让我永世不能超生。”
但她修的手书还没有送到虞国公手上,秦国公却给出了另一份答案。
承衡元年十月二十八日,一件史书上写过多回,但发生时还是震惊朝野的事情发生了。
秦国公趁着夜色联合安王秦后一起,谋杀了一直杀他和不杀他之间摇摆不定的皇帝,然后剑指太子,说他和虞国公谋反。
好在两边都做了准备,虞国公一边让人守住东宫,一边迅速做出反应,从建春门反杀回去。
洛阳城里再次燃起了硝烟,连老君山下也有了兵乱,苏道长和赵忠明等人都下山去攻城了,独留兰雀和甘妈妈还留在老君庙里面陪着虞逢林。
虞国公夫人也是要下山去的。但她临去之前拉着兰雀的手道:“我是有罪的,将你也牵扯了进来,若你怪罪我,我愿意赎罪。”
兰雀被她说得莫名其妙,可她还没回话,就被眼眶红红的虞国公夫人抱在了怀里,“阿雀,多谢你,在最后一刻救了我的儿子。”
她不敢去想象,若是没有兰雀来,若是等到逢林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后她却收到了那封信,那她这辈子,恐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
她背着一把刀上马,突然又弯腰伸手摸了摸兰雀的脸,“小阿雀,你能再给我一些好运吗?”
兰雀虽然还是不明所以,但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要去打仗了,那就把我的运气都拿走吧。”
虞国公夫人笑了起来,她直起身坐在马上,虽然满头白发,却依旧精神奕奕,她扬了扬马鞭,道:“我以后把这份运气还给你。”
她带着一队兵走了。
兰雀站在山顶看了一会,看见老君山里不断有钻出来的士兵,这才缓缓回想起那日她奔向枫树林时,密林之中,确实有些不对劲。
那里面藏着许多人。
她想不通他们怎么会藏在里面,但她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做一件大事。
跟天下有关的大事。
天下啊……蜀州跟天下相比,实在是太渺小了。
所以,她不得不留下来等天下安定。
兰雀眉头紧皱,脚步沉重地进了屋子,又看向了床上的虞逢林。
他正在睡得满头是汗,双手紧握,想来是在做噩梦。
兰雀就拿出帕子为他擦了擦汗。
可他不仅是头上有汗,手也被攥出了鲜血。
兰雀就又为他擦拭手。但等她擦完他的手掌心,将他的手放回去时,却在他的手腕上看见了一处新的伤痕。
很像是被匕首划开,却又没来得及划破。
兰雀愣愣看了很久,然后脑海里出现了自裁两个字。
她就想起了方才虞国公夫人跟她说的话。
她说,“多谢你在最后一刻救下了他。”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原来,那日他手上的匕首是用来自裁的。
她又呆愣了一会,直到此刻,这才后知后觉将整件事情串在一起。她想,那日,那些隐在林中的兵和虞国公夫人,彼时应该都藏在林中深处为他送葬。
而她——
她晚间回到屋中,在札记上写道:我想,我闯入了一场生者的葬礼。
14.尽是洛阳人旧墓(14)
兰雀第二日没有在虞逢林面前提及自裁的事情。
人人都有秘密,他有,她也有。
她抿唇,轻手轻脚出门,然后去给马洗澡。
这匹马是苏道长临走前给她的,说是从西域来的宝马,价值千金。兰雀不懂马,但懂金子,她就恨不得将自己的口粮给它吃。
但它不要,嫌弃地将她好不容易挖来的野菜饼吐了出来。
兰雀就没办法了,觉得肯定是老君山上的野菜不好吃。
她疼惜地摸着马儿的头道:“等去了蜀州,我给你挖人间美味折耳根吃。”
但马不吃野菜饼,粮食却不能浪费,她就把剩下的野菜饼端回去自己吃了。刚到门口,正好瞧见甘妈妈推着虞逢林出门来晒太阳。
甘妈妈勤快,自从上山来之后就一直忙个不停。她早间随着道长们去做斋食,中午劈柴,晚上怕盗贼和兵匪趁着大乱来打劫,还要跟大家一块守山门。
这般忙活,她的精神却越来越好,兰雀就不劝她了。
她是在有奔头的活着,想来是快活的。
倒是兰雀自己有些苦闷,闷不吭声坐在虞逢林的轮椅旁边看太阳。她少有这般时候,虞逢林见了,便从旁边的篮子里给她递了个果子,“怎么了?”
兰雀摇摇头,“没什么。”
那就是有什么。
她的心思太浅,浅到他一眼就能看破。他也有办法哄她,道:“你也是知晓的,我这个人,亲友基本都死了,嘴巴也不碎,想来能帮你保守秘密。”
这倒也是——兰雀咔哧咔哧啃完一个果子,到底有些忍不住话,凑到他的耳边道:“我有一个秘密!”
虞逢林脑子里其实乱糟糟的,但她一凑过来,他便让自己褪去那些烦忧,试着只听她说话快活些。他就附和道,“什么秘密?”
兰雀声音小小的,头低低的:“其实——我回蜀州,并不是单纯为了虞春莹将军。”
虞逢林就忍不住轻笑了两声,但随之又怜惜地看向她,“是吗?”
还是没忍住,去回想了之前的事情么?
兰雀惆怅点了点头,“是的,我梦见阿娘了。”
她犹豫了一下,突然伸出手将虞春莹将军的耳朵捂住,然后更凑近虞逢林,跟做贼一般悄声道:“我醒来后想了好久,发现我是太想阿娘和妹妹了,所以才想回蜀州。”
虞逢林就往后靠了靠,离她远了些,尽量不沾染她的体温,而后宽慰道:“思念亡母和亡妹,想要回故土看看,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但上天保佑,幸好你和虞春莹将军都是蜀州人,如此一来,不正好同路么?”
兰雀也是后怕:“是啊,幸亏是同路的,不然我该怎么办呢?”
她这个人,一说起话来就停不住,又忍不住道:“还有件事情我没告诉你呢。”
“我现在脑子一日比一日清楚了,记起来的事情也多,但我怕自己忘记,所以开始写札记。”
这才几日,她已经写了很多札记了,大多是很多年前的阿娘和妹妹。那时候村子里还好好的,没有天灾,也没有兵乱。
“我们住在淮陵淮山的小村庄里,外面有一片桃花林,林子前有一条小溪,我小时候就带着妹妹去捉鱼吃——我们从来只吃鱼,不吃鸟。”
她津津有味地谈起从前,“因为我阿娘叫阿羽,妹妹叫雁雁……对了,我跟你说过么?我跟妹妹是双胎,生得一模一样,阿娘有时候都认不清我们。”
虞逢林摇头。他只见过太子和寿王,安王和河洛这两对双胎。但他们都长得不一样。
他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说起来还真的没有见过一模一样的人。
他好奇问,“真的完全一样吗?”
兰雀点头,“是啊!”
所以阿娘为了区别她们两个,就在她们其中一个头上点了红胭脂。
她道 :“这样一来,我和雁雁谁是谁,就分得清了。”
虞逢林静静听着她说从前。她的记性似乎真的很好,从五六岁说到十岁,她一直滔滔不绝。
但说到十岁的时候,她就停了下来,不高兴道:“无论是梦见还是回想这一年,我都会头疼,但我依稀还记得,那一年是天元二十四年,村子里因为天旱吃不上饭,便想求雨。大家凑了钱,阿娘也卖了家里的一个漂亮扇子筹了银子,然后,他们请来了一个和尚祭拜山神,祭祀求雨。”
“我还没见过和尚,也没见过山神,就带着雁雁去山神庙里看……”
“然后呢?”
“我不记得了。”她沮丧道:“回忆到这里便记不清了。”
虞逢林就不让她想了,还叮嘱道:“那就等自然而然可以想起的那一日。”
兰雀没答他,埋着头,隐隐带着些倔强。
虞逢就忍不住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头,最后轻柔叹息道:“你愿意想起来就想起来吧,记住过往,本就是好事。只是生离死别,总是让人不快的。不过,咱们都这般好了,说过这么多话,你若是信得过我,若是记起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便可以就告诉我。”
“两个人彼此说说心里话,说不定就好多了呢?”
这个道理,兰雀是认可的。毕竟虞国公夫人最初让她来,就是为了让她陪虞逢林多说说话。
不过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看向他,想到了他的自裁之举。
兰雀眸光便暗淡下来,觉得自己其实一点用也没有。她只不断地在受他们的恩,却没有让他的病变得好起来。
他都想死了。
一个人病成什么样才会想着去自裁呢?
她模模糊糊记得,她有好几次活不下去,都没想过自裁。
兰雀又闭紧了嘴巴。这回虞逢林没有猜出她的心事,还以为她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心情低落,便换了句话说,“阿母已经应承了甘妈妈的事,请老君庙的道长帮她安了身,你不用担心。”
兰雀已经知道此事。她对虞逢林真心实意道:“我说国公夫人好,并不是奉承她,而是她这个人实在是细心,你瞧,她要去做大事了,却连我这般的小事也要亲自跟我说清楚,从不悬着我的心。”
她想了想,又道:“虞三将军,你也好,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
她在庄子上的时候没太多感觉,但回了富贵后府就更懂了他的好。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祠堂里很是想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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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蜀州后,跟你说话是最多的,竟有些习惯了,没有你在晚间说说话,还很是寂寥。”
虞逢林就觉得她肯定还没长大,不知道对男人应该要戒备一些,不该说想你这种话。
好在也只在他面前说。
他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多谢你想着我了。”
兰雀就抬头看向他,本是要说一句谢谢的,但目光撞进他的眼眸里,却好一会儿都没有说出话来。
怎么会有人如此温柔呢?
这么温柔的人,怎么还会死呢?
兰雀舍不得他死。
她晚间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等到夜半三更,终于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走到虞逢林的屋外隔着门喊他:“虞三将军。”
虞逢林自然也没有睡。洛阳一日没消息,他便一日睡不着。
他翻个身,“我在。”
他问,“你怎么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兰雀就闷声道:“没什么事……我……我在装阎王。”
虞逢林总是能被他逗笑。
她来之前,他本是在想云州之事。
他这几日病情愈发严重,但还是想要强撑着活下去——他不愿意就这般死去。
这般死去,就是到了阎王殿前,也无法跟其他三千人解释,为什么他们会在黎明之前被砍下了头颅。
总是要给死者一个真相吧。
他想到这些事情,就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只好睁着一双眼睛跟无数鬼魂对视。等实在熬不住睡过去,又是那一日的战场。
他想,他这辈子就要如此沉痛地活下去了。
可兰雀一来,他自以为是的沉痛又总会消散一些。
他会因为她的话忍不住笑。
但他在里面迟迟没有说话,倒是让兰雀忐忑难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于是解释道:“我是想着宽慰你……你一直宽慰我,我能不能也宽慰你一回?”
虞逢林挣扎着坐起来:“好啊。”
山间晚上风大,兰雀说话之际,已经喝了几口冷风,她忍不住蹲下来靠在门上道:“你曾跟我说,你要出一趟远门。你说了三更的阎王,八百里的葬头河,可我傻得很,一点也没有听出你话里面的意思。”
等她懂的时候,已经把富贵侯气得去了半条命。
她叹气一声,然后打起精神,用自己浅薄的道理来安慰他:“但我想……也许有些事情是天注定的呢?你看,你选择来的伏牛峰,正好八百里。”
她问,“这也算是走过葬头河了吧?”
在蜀州,是有替死传言的。
“我小时候病过一次,浑身起了高热,我阿娘就扎了一个稻草人放在外面,这般就能替我骗过阎王爷了。”
“你也骗骗阎王爷吧?”她虔诚道:“我来装阎王,带你走一趟八百里路,这样你就算死过一回了。”
死过一回,骗过了阎王,往后就是平安顺遂。
兰雀双手扒在门框上,闷声道:“虞三将军,你别死了吧?我们一起长命百岁吧?”
虞逢林的眼眸就能柔出水来了。
他听见自己哄她,“好啊,我们一起长命百岁。”
15.尽是洛阳人旧墓(15)
兰雀觉得自己跟虞逢林的关系更进了一步——两人之间拥有了一个长命百岁的小承诺!
所以,当她请虞逢林教她骑马的时候,也少了一些“我又在欠债欠恩”的羞愧感。
倒是甘妈妈想要提醒几句——虞逢林的腿是断的,又曾是个骑在马背上的大将军,如今让他教骑马,不是在提及他的伤心事么?
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就见兰雀已经高高兴兴地推着虞逢林去了马的身边,她自己则是对着马指指点点,又张开手臂做出飞燕的动作,虽然未曾上马,但是看得出来正在学马上驰骋的姿势。
甘妈妈瞧见就笑了,再去看虞逢林,便见他笑得如同今日的野菜一般不值钱,未见半点不愉,只偶尔攥紧手,像是在忍着病痛。
他愿意忍,又愿意教,甘妈妈到底还是没有过去打搅,只去一边做野菜饼。
甘妈妈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虽然从前在宫里位份不高,但常年待在御前伺候,也是见惯了皇帝与宠妃的。
就是废帝那般的人,也在淑妃生气的时候拿着淑妃的手往他脸上打,一边打一边喊小祖宗。
想来人间夫妻,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和李大成不算夫妻,不懂这种滋味,那就少管少说,她将野菜饼做好端过去,对兰雀和虞逢林道:“你们尝尝。”
这饼肯定比兰雀做得好。她趴在马背上伸出手勾了个咬,然后三两口就全部吞进了肚子里,伸出大拇指,“真好吃!”
甘妈妈又笑起来,满眼慈爱地看着她,“十八娘,你还想吃什么?”
兰雀从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能活命就行。但有人问,她就认真想了想,然后小声道:“我其实最想吃肉。”
老君山上的道士只吃素,她已经好几日没吃过肉了。
她跟甘妈妈说,“那还是做个野菜粥吧?”
甘妈妈哎了一声,又问虞逢林。虞逢林也不挑食,从前打仗的时候也是有什么吃什么。
但他想不出自己喜欢吃什么,于是道:“阿雀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阿雀。
兰雀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笑起来,觉得她果然跟虞三将军关系好了很多。
原来跟人关系好这般容易啊。
只需要一个共同的承诺。
她高兴地抱趴在马背上不断地摸马毛,夸道:“不愧是价值千金的宝马,这毛就是光滑。”
虞逢林瞧了一眼,“只是一匹普通的岭南马。”
兰雀:“……好吧!”
苏道长又骗她。
虞逢林:“但你刚学,是正正好的。”
兰雀也觉得是。她很容易满足,有马就已经很好了。她适应马之后慢慢直起腰身缓缓跑动,竟学得很快。她跑了几趟,便在晚间札记里写道:“驴就不要了,杀给虞三将军做烧饼吃。”
第二天,她一大早上就起来在外头的小道上练马。
虞逢林坐在门口晒太阳,看着她来来回回穿梭不停,跑得满头大汗也不停。他想让她擦擦汗,但她跑得快,瞬间就没了踪影。
虞逢林便掏出帕子等她路过他的身边。
甘妈妈正好端着菜篓子过来择菜,见此一幕,倒是不合时宜地觉得他像一个许久没有逢过甘露的外室,正等着家中夫婿归来。
她不由得笑了笑,跟虞逢林道:“奴婢曾在废帝口中听过您的名字。”
虞逢林没料到她说这个,“是么?”
甘妈妈:“是,他说您和您父亲是迟家军的长城。”
大夏的废帝姓迟,如今的新帝也姓迟。新帝还是打着兴复夏室的名号起的军,说他是皇室之后。
废帝听了好笑,抱着丽妃喝酒道:“朕还在呢,他们兴哪门子姓氏?这群人,造反就造反,总拿朕的祖宗名号出来做什么,朕的祖宗很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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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没几天,又有一伙人说自己是迟家后代造反了。
甘妈妈:“但他听闻你北上杀了匈奴人,还高兴得拍巴掌。”
然后说出了那句“迟家父子当如长城”的话。
虞逢林还是第一次听人废帝私下的一面,也第一次知道有人曾把他比作长城。
他道:“倒是谬赞了。”
正要多问几句废帝,却见不远处兰雀已经归来,他下意识就举起了手里的帕子递过去,兰雀也赶紧伸出手去接。
没接住。
帕子掉在了地上。
虞逢林眼眸微微低垂,但还没得及生出什么心绪,却见她又打马回来,兴奋得嗷嗷直叫,“再来一次,虞三将军,再来一次——”
马上取物!
只有戏台上唱过。
不愧是将军啊,不仅能教她骑马,还能教她这么高强的本领。
虞逢林的笑就又成了野菜,他捡起帕子给她,“好啊。”
等苏道长带着虞国公夫妇回到老君山的时候,兰雀已经可以稳稳当当从马背上弯腰取走虞逢林手里的东西了。
虞国公夫人回来看见的第一眼,也是她从虞逢林手上取走了一个果子叼在嘴里。而她的儿子,又自然而然地拿了一个果子放在手里递出去。
真好啊……
虞国公夫人不敢走过去。
她还拦住另外两个人,“再等等去吧?咱们一去,他就会不得不记起过往了……”
虞国公头发苍白,脸上还有厮杀出来的鲜血,闻言静默一瞬,虽然不认可她的话,但却没有再迈开步子。
可他们走到这里,终究是逃脱不了面对现实的。于是,当虞逢林看过来,虞国公还是握着一把沾满了鲜血的剑过去了。
虞逢林的笑意就慢慢淡下来,将手里的果子放回篮子里,感喟万分喊了一句,“阿父——恭喜你赢了。”
16.尽是洛阳人旧墓(16)
屋内,虞国公跟虞逢林相坐无言。
虽然双方都提前打好了腹稿,但谁都说不出第一句话。好一会儿后,虞国公才叹息一声,率先下了定论,道: “逢林,你要理解我和陛下,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是承认云州之战是太子的手笔了。
虞逢林就看着阿父身后的战场静默不语。
他无法替他们说一句,甚至一个字的谅解之言。
虞国公见他这般埋怨自己,又想到已经去世的陛下,不禁悲痛欲绝:“我和陛下自幼时就在一起长大,后来南征北战,托付后背,从未相疑。”
“结果轮到后辈,却祸发萧墙,弟兄之间相互猜忌,彼此怨恨……”
他说到这里,恨恨道:“秦后这个恶妇,趁我们在外的时候挑拨太子和寿王兄弟反目,又让安王跟太子相争,等到我们回家发现,已经为时晚矣。”
这就是从乡野出身的坏处了,他们只懂得行军打仗,于此事上却力不从心,一个疏忽,便造成了大祸。
虞逢林静静听着,等他把秦后和秦家骂了一遍,这才尽力平静问:“阿父,好生生的,太子为什么会对我和镇北军动手?”
虞国公瞬间哑巴下来,而后苦笑一声,“他在紧要关头对我生出疑心,被人利用。但他刚开始,是想要我死,不是你死。”
虞逢林大概也猜到了。他与太子幼时在一块长大,这么多年出征在外,却也没断了联系,比他跟寿王更加亲近。
太子杀他,没有任何道理。除非涉及皇位。
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他为什么会怀疑你?阿父在外领的兵也是他的依仗,若没有你,他坐不上皇位——他这是自毁长城。”
虞国公目光便幽幽起来,良久之后,沙哑道:“去年春,陛下已经选好了洛阳为皇都。既然定了皇都,便要定储君。”
“逢光是嫡长子,储君之位自然要落在他的身上。但秦国公却不安分,想要陛下立安王为储君。当时内忧外患,陛下不愿意再起干戈误了立国,为了安抚住他,便暂时没有提及立太子的事情。”
太子名为迟逢光。
但就是这个决定,让秦后抓住了机会。
“她让人仿造我的手书,在上头写我进谗言于陛下,说逢光平庸无能,气量狭小,已经与兄弟反目,若是传位于他,其他兄弟姐妹估计无人生还,所以,我想让陛下传位于寿王……”
“她又故意派了刺客刺杀逢光,让太傅李成英截获这份手书。”
他与李成英都出自寒门,一文一武辅佐陛下,私下是有些许不和,但大事上,目的却是一致的。
他们都认为要提拔寒门,贬谪世家,利用科举制选出人才,这样才能彻底安稳天下。
虞国公道:“这么多年,我与他也算君子之交……我确实未曾想过,李成英会挑唆太子杀我。”
而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李成英跟太子道:“虞舍之想选寿王,无非是想要夺取皇位,毕竟寿王身弱无子,逢林又为陛下外甥,常年带在身边,跟亲子也差不多了,我听说陛下欲以他为义子,分封藩王……虞家说不定要取而代之啊。”
太子就害怕了。
太子和李成英具体如何商量,虞国公并不知晓,但却知道最后的决定:“当时我和你,还有秦国公都在云州准备最后和匈奴的最后一战。李成英想来想去,都觉得我必须要死在那里才行。我死了也没关系,你在那里可以接过我手里的兵。这般既不削减虞家的兵力,还可以嫁祸给秦国公,让你对秦家恨之入骨,届时太子对你施恩,你和他本来就好,必定对他忠心耿耿。”
“再者,杀了我嫁祸给秦国公,陛下也不会再对秦家留有情面了。”
陛下是个极为重情的人,当年他们起家,借助的就是秦家势力。如今秦家身为世家跟他们背道而驰,只能杀之以儆效尤,可陛下却总是迟疑,觉得这是卸磨杀驴,也不愿意杀秦后和安王,一再拖延,才有了后面诸多事情。
“可人算不如天算,李成英做成云州之计,本该是我去领兵的,但阴差阳错,却让你点了三千人去剿匪,铸成了如今的局面。”
虞舍之说到这里,露出一种奇怪的寂寥神情,“我和陛下查出此事真相之后,这才知晓,原来大厦还没建成,蝼蚁就开始啃噬梁柱,当年一起打江山交付后背的人,也能变得面目全非。”
陛下气得吐了一口血,问他该怎么办,虞舍之便道:“此时能杀李成英吗?想来是不成的,不说他的背后有李家和许家,杀一个他会让局面更乱,就单说他这个人,也不能杀。”
李成英颇具才干。虞国公和皇帝在前面打江山,李成英便负责镇守后方,搜罗人才,这么多年,功绩斐然。
且他对陛下和太子忠心耿耿,也目标坚定,他们推行的科举制,现在是李成英在耗费心血带着人去做。
这样的人,不能杀。
“李成英想杀我,是怕陛下太信我,让我拥兵自重,迟早取而代之。他这样的心思,我也能理解……”
虞逢林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想来以后史书留言,父亲跟李成英也算是一段佳话吧。”
虞国公听出他的讥讽之意,却也没不在意,而是叹息道:“李成英不能杀,太子能杀吗?想来也是不成的。”
寿王病重,也无子嗣,难堪大任,太孙太小,不知道能不能长成,至于安王,更是不行。
所以非但不能杀太子,为了大业,还要立刻定下储君之位。
“逢光由李成英亲自教导,亲近寒门,厌恶世家,又是此时最后的人选,而且陛下……陛下顾念你姑母,不愿意杀他。”
他说来说去,说这么多,最后也不愿意说下去了,下了定语,“这般情形,镇北军的事情,便非但不能露出真相,咱们自己还要死死泼在秦国公的身上,让太子和李成英以为我不知道此事,再让陛下引着李成英去发现秦后的计谋……”
他道:“如此一来,我又亲自扶持太子上了皇位,我会慢慢顺着他,让他知道我对他忠心耿耿,从前万般误会,都是秦家的错……都是李成英的错,等我稳住朝堂,完成夙愿,可以杀李成英的时候,我自然会杀了他。”
虞逢林就知道他的意思了。他张了张嘴,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他终于开口问:“父亲有想过取而代之吗?”
虞国公坚定摇头,“我不会背叛陛下。”
他不在乎太子是不是要杀他。让太子产生这般的念头,那是他的失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就认栽,就要用最大的价值去利用,至于其他的……他只想死的时候,看见他和陛下期待的盛世。
此时已经临近正午,虞国公脸上的鲜血已经结成了痂,血痂摇摇欲坠,却又紧紧贴在皮上,让他看起来是个碎痂凑在一起的人:“逢林,我虽然有兵在洛阳,可李家和许家也有兵在西南和苏杭。”
“我能杀尽世家子,可还不能对同盟的寒门也举起屠刀。”
“……我身边,并没有太多人可以用。世家知晓我们的意图,冷眼旁观,像是看跳梁小丑一般看着我们自相残杀,可我偏要让他们知道,就算是没有他们,天下也不会大乱,也会有人才出来为民做事!”
他神情悲凉,“你以死入局,想杀秦国公,陛下又何尝不是呢?他这样被杀,我的屠刀就有了嗜血的缘由,能带着它杀到洛阳城每一家看戏的人府里。”
虞国公定定道:“我将屠尽他们的首级,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还怎么看戏。”
虞逢林一直跟着打仗,于战场上,他能以少胜多,少有败仗,但这般的朝堂诡谲,他却生疏得很。
他第一次接触这些,就付出了所有的代价。
他不禁苦笑起来,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所以阿父不敢留我活着,怕我会不顾一切去杀太子和李成英,坏了你的大事,所以阿父跟我说,实在活不下去,便以死入局,以最快的速度杀死秦国公,免得陛下后悔……所以,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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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我这般带着解脱去死也挺好是么?”
虞逢林想要高声质问,却又怕门外的阿母听见着急,不得不压抑住声音,用手死死撑在轮椅的扶手上,哀声问:“阿父,如今阿母救下我,告诉我真相,你是不是觉得,阿母错了?”
虞国公叹息一声,“逢林,你这个性子,生错了时候。”
他脸上一块血痂终于掉在地上,他也不在意,伸出脚一把碾碎:“你从云州战场回来,本是没事的,身上并不痛,可自从知道是秦国公下的手,你就开始有了幻痛——你觉得是战士死于战场没事,但死于阴谋诡计却不行,你觉得是你害死了他们,所以一直心愧难安。”
“可是逢林,天下并不是有一腔热血为国为民就可以的,我从前不知道这个道理,牺牲了你。如今我知道了,却无力改变,也要顺着这个规则去。”
他看着小儿子道,“你这般心性,与我大不相同,太过于较真……与其没有希望地熬着,一直忍受剜骨刀刺之痛,不若没有遗憾的逝去。”
虞国公疲惫不堪,闭上了眼睛:“我看见你痛成那样,我也于心不忍。可你阿母,还是想要你恨着活下去……我不让她查,她偏要查……”
虞逢林就苦笑起来,打断他道:“阿父——在阿父的眼里,你和姑父的天下是天下,可是在我的眼里,被无辜屠杀的云州百姓和三千镇北军的命,也是命啊……”
他说到这里,声音不觉大了几分,“父亲,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他们马上就要见到黎明了——他们没有死在战场,却死在了荒唐的夺嫡之中——”
虞逢林突然浑身刺痛,一度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再次质问道:“阿父,他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虞舍之闻言,悲从心起,一把举起手里的剑狠狠摔在桌子上:“我来告诉你,他们的命什么时候才算命吧!是当这把剑铸成牛犁耕于泥土,是当烧焦的泥土重新长出嫩芽,是这些嫩芽下长满了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而不是堆满了白骨!”
他也大声质问道:“命?我叩问于天,让天下太平,让百姓安乐,可天答应吗?”
虞逢林被他吼得耳朵嗡鸣起来,却依旧强撑着抬头看过去:“可是父亲,命的意思,并不是叩问于天,而是叩首于君。”
“向天低头,那叫祭,向地低头,便叫跪,只有向人低头,跪下来叩首,那才叫命。我叩首于父亲,他们叩首于我——”
他定定看向虞国公的眼睛,“镇北军三千士兵,云州边城数千百姓,他们一直跪的不是天,信的也不是天,而是他们的君主。”
为储君者,却没有戴好顶上的头盔,没有为叩问者遮起一片天,所以当他们跪下来的时候,这条命,便不是他们自己的了。
“因此,太子举起屠刀,阿父掩藏血迹……将一个为了一己私欲屠命的人扶上了皇位,而死于沙漠的冤魂再无可能沉冤昭雪——”
“这样的命,在阿父眼里,就一文不值吗?”
他探出身凑近虞国公,一字一句道:“阿父和陛下想要盛世——可阿父和陛下想要的盛世,已经埋下了他们的白骨啊!”
虞国公听得眼眶湿热,却还是硬起心肠:“我罪在当下,功在千秋。”
“我不在乎后人如何评说我,我只想做成这件事情,稳住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虽然万死而不悔矣。”
虞逢林被他这段话说得哑口无言,也觉得跟父亲相比,或许他这般的质问实在可笑。
此时此刻,他甚至产生了二十四年来第一次迷茫,像是置身于一片虚无之中,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他想,他活着还是死去,也许已经并不重要。
但他看看阿父苍白的头发,手上数不清的老茧和脸上沾满的鲜血,再看看远处三千人不能合上的眼睛,最终哀笑了一声,轻声道,“可是阿父……不管儿子以后是活着还是死去,心性如何,至少如今……”
“——如今我没有腿,不能再跪下给阿父叩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