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哥儿下一秒》 第56章 满月酒 昌平府56 吴昭远走后生活又归于平静,一眨眼就到了隔壁江家要办满月酒的日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大清早天空就阴云密布,滴滴答答的下起了雨。 风把细密的雨水吹落到窗户上,啪嗒啪嗒的作响。 宋亭舟起来去关窗,温暖的被窝失去了温暖源,涌进一股冷气,惹得孟晚不满的嘟囔了一声,“怎么起的这样早啊。” 屋内昏暗寂静,正是好眠的时候。 听到他的动静,宋亭舟关了窗忙返回去,掀开被子搂住孟晚,“不起,只是外头下雨了,我刚出去关窗。” 孟晚闭着眼睛往他怀里拱拱,舒心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忍无可忍的以手抵着宋亭舟胸膛向后挪了挪。 “硌到我了!要睡觉!”孟晚抗议。 宋亭舟紧跟着他移过去,将孟晚挤到墙角,不容拒绝的将人拉进怀里抱紧,“嗯,睡觉。” 嘴上这么说着,被子下的手却不安分的起起伏伏,孟晚呼吸逐渐粗重,回过头恶狠狠的在宋亭舟脖子上咬了一口,“你……呼……你怎么这么烦人。” 宋亭舟呼吸声一滞,猛地翻身将孟晚压到身下,“嗯,我的错,亲一会儿,离去府学还早。” 准确无误的寻到孟晚柔软的唇,微侧着头舔舐上去,细细开始吮吸。动作过于温柔,引得本就困倦的孟晚不自觉的回应。 舌尖闯入孟晚口腔,追逐着里面的小舌和它共舞。 孟晚双臂紧搂着宋亭舟脖颈,仰起脖子的和他接吻,暧昧的水声不断传来,口鼻直接喷洒出的温热气息将孟晚的脸熏得通红。 宋亭舟放开他的唇舌,见他发丝凌乱,长如蝶翼的睫毛轻轻颤动,脸颊泛粉,嘴唇被亲的水润红肿,不管怎么看都那么喜欢。 一腔心意涨得他胸腔酸酸胀胀,无处发泄,只能轻扯衣襟,露出紧实健硕的胸膛。 他早年常在家里做农活,哪怕没有特意练过,肌肉线条也是流畅有型的,犹如一匹正值壮年的骏马,可以肆意在宽广的草地上奔跑。 这匹骏马浑身的皮毛油亮顺滑,每一块肌肉都紧致而富有力量,彰显着他强健有力的体魄和迅猛的速度。 它矫健的飞奔而来,昂首嘶鸣,那高高扬起的头颅,流露着十足的自信与骄傲。 四蹄生风,毫无顾忌的冲进草地里驰骋,马蹄重重落下,草叶被压弯、翻搅、碾碎,青草甜美的汁水渐出,使空气中弥漫着清新又热烈的气息。 一场畅快又狂野的奔腾让它浑身热汗淋漓,滚热的汗水悉数滴进草地,滋润着草苗茁壮成长,用来迎接这匹烈马下一次毫不留情的鞭挞。 …… 宋家的灶房里飘出饭香,烟囱的白烟逐渐变细,宋亭舟飞快的洗漱干净,披上外衫脚步匆匆的自房里出来,兀自去后院牵了马穿上斗笠。 常金花站在灶房门口喊他,“大郎,你不吃早饭了?” 宋亭舟头也没回的牵马出去,“不吃了娘,给晚儿留些热水和白粥,我先走了。” 目送他出门,常金花小声唠叨,“这孩子,真是的,幸好雨水不大,不然到府学鞋子定会湿透。” 孟晚睡到晌午才起,他也不好意思,悄悄摸摸的看向窗外,发现没人在外头,这才去厨房舀了一桶温水一桶凉水回卧房,洗了澡换了身衣裳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灶房里的小锅里放着屉,坐着一碗白粥和两个红豆包,孟晚喝了半碗粥一个红豆包,肚子里有了底就行,下午还要去江家吃席面。 下午天气还是阴暗的,雨水没停,不过下的也不算大,常金花在屋里换上体面的织锦衣衫,上衣是红褐色对襟长衫,长至膝盖上方,下面配了条色深些的布裙。 江家是喜事,该穿的鲜亮些。 她也是这样对孟晚说的,孟晚的衣裳都是青绿色较多,便找出了前些年聂二叔嬷送他的那件胭脂色长衫,这件衣裳在日光下偏艳丽,今天是阴雨天,看着反倒还好,衬着孟晚的好年华。 江家门口人来人往,少数是江家亲眷,多数是江老爷生意上的朋友。 常金花和孟晚打着伞过去,门口江老爷亲自迎客,可见其重视。 常金花客套的道了句贺,孟晚也跟着道了一句。 做邻居这么多年,江老爷也见到过孟晚几次,今日再看目光中仍不免闪过丝惊艳,随后又说了几句应酬的话,叫了仆人引二人进去落座。 宋家前后院都摆了席面,因着下雨,桌子没办法摆在院里,前头正堂和厢房摆了桌,后头女眷则厅堂和耳房连成一片。 常金花上完礼金,看到花蹊巷相熟的人家,挨着几位邻居做了一桌,免不了又是一番客气话,多是夸孟晚颜色好又能干的。 做了这几年邻居了,都知道常金花爱听这话。 随后趁着主家还没露面,说起些别的闲话。 “江家的满月酒,怎么不是江夫郎出来张罗?” 有人知道内情,便小声说:“那小的生了儿子,现在得意着呢,江夫郎前些日子不知又怎么她了,挨了江老爷的训斥受不住面子,跑回娘家去了。” 都是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不免为他抱打不平。 “男人都是这么个东西,那小的没进门之前,两口子和和美美的过了二十多年,如今竟还比不上个买来的货色。” 孟晚吃瓜子差点呛住,忙喝了一大口茶水。 也有人说话尖酸刻薄,“他那是年轻时过多了好日子,咱们这样的人家,谁家男人没个小妾?若是贤妻,年轻时就该张罗着给江老爷纳妾了,还用等到四十?” 孟晚附和的点点头,放下茶盏又嗑起了瓜子“汪夫人说的有理啊,你看您,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家里还一房一房的给汪老爷纳妾,可见之贤惠。” 桌上几个夫人忍不住都抿着嘴笑了,哪儿是汪夫人主动给纳,实在是她家爷们好色,唱的卖的都往家里划拉。 见汪夫人表情怪异,又是高兴又是像吞了屎一样难受,孟晚接着说:“不过……听说你二女儿也成婚三年无所出了,可别等的太晚了,这两年就该张罗起来给姑爷纳妾了吧。” 常金花在桌子底下掐了孟晚一把,笑着说:“别听他胡说,听说你家二姑爷是个好的,拿你和汪老爷当亲父亲母对待,真是不错。” 二姑爷是个落魄户,饭都快吃不起了,靠着汪家接济,哪儿还敢纳妾啊。 汪夫人神情僵硬,忙岔开了话题。 开席前陶姨娘抱着孩子出来,雨天天凉,孩子裹在大红抱被里看不清模样,陶姨娘却打扮的鲜亮。 江家做的是布匹生意,她一身玫红色的缎面衣裳,竟然比在座的正经夫人穿戴的都贵气。 江老爷领着母子俩挨个桌给客人敬酒。 到了孟晚他们这一桌,陶姨娘不自然的摆弄了一下头上插袋的金钗,理了理因为抱孩子蹭歪的衣裳。 旁人或多或少的凑近看看孩子,夸两句养的好,又白又可人,孟晚却实在对小孩不感冒,更别说旁人家的孩子。 陶姨娘手上抱着孩子,脸看向旁处,眼睛却一直在观察孟晚的一举一动。 他今日也穿了件红的,上头还绣了金线?俗气。 那银簪可真老气,不是说他很有本事吗?连支金簪都戴不上,难不成都是吹出来的? 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诋毁着孟晚,仿佛这样才能掩盖住她不肯承认的自卑。 陶姨娘揪着手里的帕子,故意掩在下巴上扮乖,声音柔媚,“这位夫郎像是没见过。” 在座的夫人夫郎们都是正经迎进门的,本就不乐意搭理这么个妾室,也是看在江老爷和江老夫人的面上才上前夸夸孩子,更有和江夫人相处好的,恨不得甩她两个白眼,因此场面一时竟然安静下来,没人接陶姨娘的话。 孟晚刚才吃了虾,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了擦手,这才仰头答道:“我家就住隔壁,夫家姓宋。” 陶姨娘刚才这副姿态分明是故意想和孟晚搭话,如今孟晚看着她说话了,她反而目光躲闪起来,视线虚虚掠过孟晚说话。 “倒是没怎么见过。” 她说完仍是摆弄着手里的那块手帕,连孩子往下滑了下都没太在意,对这个儿子还没有对个陌生人上心。 江老爷心系在儿子身上,见状微微有些不满,“行了,孩子给我抱,你先回后头。” 陶姨娘不想去后院,将孩子递给江老爷抱后,她不甘的望着孟晚,对方态度平淡,眼神陌生,显然早就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孟夫郎的帕子好像很别致。” 孟晚惊讶的看着她,“我随便用家里没用的素布裁得,江老爷经营布庄,家里应当不缺布料吧?” 他这回才看见陶姨娘手里的帕子和他的差不多,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简单一块布,针脚歪扭的锁了个边。 “原来陶姨娘也喜欢用布头做帕子啊?”他略感意外。 陶姨娘脸色由红到绿,再也克制不住,称得上是落荒而逃。她跑回后院躲进自己房间,神经质的拿起绣篮里的剪刀,把手里的帕子一刀刀剪成碎片。 她在意的,只是对方遗弃的。 对方可以坐在席面上与其他人谈笑风生,她就只能龟缩在后宅伺候老男人。 陶姨娘剪完帕子情绪又稍微稳定下来,她嘴角挂着抹讥讽的笑。 伺候谁都是伺候,她今天能挤兑走江夫郎,姓孟的一样没有孩子,她既好生养,为什么不能再去给宋家生一个? 江家的席面做的不错,是正经席面的样子,竟还有一道鹿肉,叫鹿抱同春,用春季时蔬搭配鹿肉烹制,肉质鲜嫩,极受欢迎。 家就在隔壁,吃完席面几步就走回自家,天上已经不下雨了,竟然还露了会儿太阳。 刚进门常金花就问孟晚,“我见那陶姨娘像是认得你似的。” 连她都察觉了,孟晚怎么可能没察觉到对方态度怪异,当然不排除对方就是那种爱显现的人格。 “邻居三年多了,说没见过肯定是假话,可能是对我有什么成见吧。”他一个小哥儿天天外出做生意,总会有人在后头酸上两句,没办法,谁让他太优秀了呢,有些质疑的声音是正常的。 “谁对你有成见?”宋亭舟紧跟着他们后面回了家,天暖后,府学的下学时间又变成了申时。 雪生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马绳,将马牵到后头去喂草料。 孟晚佯装着叹了口气,“自然是嫉妒我才华和美貌的人!” 橙橘色的落日洒下,给灰扑扑的建筑都镀上了一层金光,孟晚的长衫下摆的金线与金光相呼应,衬得孟晚白皙的脸都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宋亭舟上前牵着他,“那她们嫉妒错人了。” “啊?”孟晚瞪着眼睛看他。 宋亭舟浅笑,“应该嫉妒我能娶得这么,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夫郎才对。” 孟晚将头扭过去咧着嘴巴偷笑。 爽了爽了,这小子进步迅猛,也知道说好听的了。 常金花和孟晚不在家里吃完饭,宋亭舟便说要吃简单些,碧云张罗了饭菜,一盆米饭,菠菜炒鸡蛋和鲤鱼炖豆腐。 饭后天还没黑,孟晚便陪宋亭舟到街上散步,买些家里的零用针线等。 路过脂粉铺子,宋亭舟轻咳一声,小声道:“家里的脂膏没有了。” 孟晚毫不留情的甩开他的手,“你自己进去买,我先回家了。” 宋亭舟看着他的背影忍俊不禁,转身进了脂粉铺子里,他也算是店里的熟客了,一个大男人时常光顾,还是有几分稀奇的,付了银子又和老板寒暄两句,宋亭舟回去找孟晚。 却见他在花蹊巷口直直的往里看,像是在观察什么。 宋亭舟快步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孟晚拉着他往巷子里走,指了指他家前面一点,江家门口的马车,“好像是江夫人从娘家回来了。” 宋亭舟不懂这有什么好看的,他甚至不知道江夫人回娘家的事。 孟晚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先回家,我有事问雪生。” 第57章 勾引 今天本来就是大喜的日子,江夫郎前些日子跑回娘家,江老爷本是不满的,但见他回来一脸憔悴,到底没说太重的话。 “回来就好,你也不是孩童了,还耍那些脾气。” 江夫郎目光中带着股疲惫和自嘲,“是啊,到底是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江老爷心口一滞,他僵硬的岔开话题,“这个小侍倒是没见过,是你新买的?” 江夫郎冷淡的“嗯”了一声。 他娘家就在城西河下村,江老爷没发家之前也是河下村的人,河下村有条河是城西那条大河的分支,这次他回去本来心情不好在河边散步,谁料就捡到了漂流到那里的小柳。 对方记忆一片空白,说是记不得自己家在何方,只记得名叫小柳,江夫郎心善,便将人捡回去请郎中照顾,直到最近小柳身体好些了,他才将人带回江家。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太平,只是孟晚总惦记哪个小侍的事,想找机会去拜访江夫郎试探一番。 岂料他这边还没行动,陶姨娘反倒先按耐不住了。 又是一个雨天,陶姨娘内穿小衣,外面一身服帖的玫粉色织锦缎衣,守在宋亭舟下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眼见着远处走来一道修长的身影,她撑着把伞佯装从宋亭舟身边路过。 两人渐渐靠近,地上湿滑,陶姨娘一不留神踩到了裙摆,眼见着就要倒在闷头赶路的宋亭舟身上,岂料宋亭舟反应迅速的后退了一步,陶姨娘直愣愣的倒在了水坑里。 因着昌平只有主街才铺了青石板,小巷都是夯平的土路,下了雨的土路上都是泥泞,她不免摔了一身的泥水到身上。 宋亭舟将脸扭到一旁不看她,对着空气说了句,“姑娘没事吧?” 刚才远远似乎见到陶姨娘半披着头发,前面溜着两缕青丝,宋亭舟便误以为她是巷子里谁家未出嫁的女娘。 陶姨娘湿着身子,玲珑曼妙的胴体紧贴着轻薄的衣物,声音娇媚柔弱,“我扭到了脚,有些起不来身子,还望公子扶我一把。” 宋亭舟挺直的剑眉轻皱,“孤男寡女,恐怕有些不太方便。” 陶姨娘柔柔弱弱的说:“周围无人,公子只需将我扶到家门口即可,并无旁人看见,我若再躺在这泥水里,只怕要生病了,还望公子怜惜。” 宋亭舟头也没回的往前走,背对着她说:“我家就在前头,便叫了家中小侍来送你回家吧。” 陶姨娘眼见他越走越远,只能再试道:“可我躺在地上身子半湿,冷的不行,公子可否借奴家一件外衫,以遮风雨。” 宋亭舟停下脚步,语带歉疚,“不是我不肯帮衬姑娘,实在是外衫给了你,我若是生了病,家中夫郎难免挂心。还请稍作等待,我这就回家叫家中小侍过来。” 陶姨娘一把从泥水中坐起身来,狼狈的看着宋亭舟飞快消失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一把踢开了地上的油纸伞。 宋家的小侍是认得她的,再说了,她又不是真想让小侍来扶。 恨恨的甩了甩满是污水的袖子,陶姨娘白着张脸踉跄着走到江家内宅的侧门。 她身边的丫鬟在门口守着,见她浑身湿透,漂亮的衣裳都被泥水浸湿,忙将她迎进门内,“姨娘,你的伞呢?怎么湿成这样了啊?” 陶姨娘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她,目光中带着丝阴狠,“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更别乱说。” 丫鬟被吓得慌忙将头低下,不敢抬首直视她,颤声回道:“是。” “去厨房要热水和姜汤来,我要洗澡更衣。” 陶姨娘的卧房离侧门近,本来能顺利躲开人回房,谁料偏偏遇见了江夫郎身边的小侍。 小柳对她弯腰欠了一礼,惊讶道:“陶姨娘这是怎么了?像是在泥里打了滚。” 陶姨娘小门狼狈回家看见小柳陶姨娘对着他冷哼一声,“管好你的舌头,若是不想要就来我屋里,我替你剪了它。” 小柳吓得捂住了嘴巴,眼泪汪汪的说:“知道了。” 他转过身来一边抽泣着一边打着伞在院子里乱晃,刚好撞见过来找陶姨娘的江老爷。 江老爷面庞严肃,额头刻着几道细纹,嘴角微微下撇,“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可是被夫人呵斥了?” 小柳低着头道:“不……不是夫人,是陶姨娘。” 江老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你是夫人跟前的小侍,怎么会被陶姨娘训斥?” 小柳磕磕巴巴的说 :“我……奴婢刚看到,陶姨娘湿着衣裳从外面回来,多嘴……多嘴问了一句,便被她呵斥了,还说要把奴婢的舌头剪下来。” 小柳被吓得狠了,眼角又不自觉的流出泪来,他本来长相并不出色,但年纪小,皮肤又白皙细腻,加上眉间的那颗艳红色的孕痣,哭起来格外惹人疼惜。 江老爷语气不自觉放软,“好了,我们是正经人家,怎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用酷刑体罚下人?回夫郎屋里去吧,别在这里哭了。” 小柳对江老爷欠了一礼,他腰肢极细,盈盈一握,做这个动作更显柔韧,仿若巷子里刚抽新芽的柳枝。 转身走后江老爷还一直在后头注视他那把细腰。 到了陶姨娘那儿,果真见她正在沐浴更衣,地上的木盆里还放着那件都是泥水的织锦缎衣。 这是他留给自家人穿的名贵料子,总共两匹,连江夫郎和江老夫人都各自只得半匹。陶姨娘生了儿子,剩下的一匹就赏了她和孩子。 见江老爷来,陶姨娘慌忙从浴桶中出来,披上中衣。 “老爷你怎么来了。” 江老爷声音不见半点起伏的问:“你这是去哪儿了,孩子呢?” 穿上衣裳后,陶姨娘的动作才不再急切,好像是裹上的这层布料能保住她薄弱的自尊似的。 她用布巾擦着头发,漫不经心的说:“奶娘和春樱在带吧。” 陶姨娘说完一低头,地上的脏衣就在她和江老爷两人之间,而江老爷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 她心口一慌,忙又补了一句,“我出去是给老爷买果子去了,您不是说璎珞街上果子好吃吗,结果回来走得急摔了一跤。” 江老爷神色缓和了不少,“果子呢?” 陶姨娘慌忙从矮桌上的提篮里掏出两碗果子来,确实是江老爷平日里爱吃的。 江老爷不动声色的看着那两碗糕果,摆放的整整齐齐,底下连余渣都没多少。 隔壁宋家,碧云撑着伞,腕上搭了件衣裳从外头回来。 “郎君,街上并无人啊?” 宋亭舟颇感意外,“无人?那可能是她自行回家了吧。” 孟晚却觉着不对,“你说那姑娘长什么样?” 宋亭舟诚恳的说:“我乃有夫郎的人,怎么好盯着未婚姑娘的脸看。” 简称不记得长相了。 孟晚哭笑不得,“倒也没那么夸张。” 宋亭舟嘴巴抿紧,神色略微不满,反正若是孟晚长时间注视别人,他内心定会不快。 “哎呀,我夫君怎么好像生气了?” 孟晚示意碧云退下,自己抱着宋亭舟的半边胳膊哄,“我夫君这么丰神俊朗,模样学问样样出挑,定是迷倒了谁家的姑娘吧?” 宋亭舟将他半抱在怀里,声音坚定,“我只喜欢晚晚。” 孟晚弯起眼睛,目光温柔且带着缠绵悱恻的情意,“我当然知道,所以才相信你啊。” 一片情丝,两头牵系。迢迢棉雨,缠倦春意。 第二日再到了宋亭舟快下学的时候,孟晚就守在某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偷看,他倒要看看是谁家的姑娘敢撬他的墙角。 过了会儿宋亭舟先从一头走来,蓝袍黑带,行走如风,肩宽腰窄,面容冷峻。 孟晚暗暗点头,又高又帅,不愧是他家的。 他躲在巷子里的柳树后,因此宋亭舟并没有看见他,只是脚步轻快的往家里赶路。 孟晚私下张望,也不知昨天那姑娘今天还来不来偶遇,结果没过一会儿宋亭舟身后真有一位女子提着裙摆跑过来喊他。 “公子,公子留步。” 陶姨娘今天又换了一身衣裳,是颜色淡淡的青色襦裙,上半截用宽带勒着腰,下摆坠着鹅黄色的络子,走动间一晃一晃的,煞是好看。 她脸上还画了妆容,唇色殷红,眉弯似柳,不像昨日还撑着伞,今天足以一眼就能让宋亭舟看清她秀丽的模样。 宋亭舟又往前走了一段,自觉与身后女子拉开了距离,这才慢下脚步,“姑娘有事请讲,只是莫要耽搁太久,家里夫郎还等我回去吃饭。” 陶姨娘带着笑意的面色一僵,这男人除了夫郎夫郎还会说别的吗? 不过没关系,男人不都是这样?等有了新人,旧的就也是蚊血。 陶姨娘想到当初怎么引诱江老爷的,眼神一番变化,神情似哀似求,声音凄苦可怜,“我只是恋慕公子,想与你多待上一会儿罢了,只求公子能成全我一片痴心。” 她发现委婉的对宋亭舟勾引根本没用,还不如明说。 男人若是想轻薄女人要用强硬手段,女人诱惑男人却是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只需伸出白嫩的指间一捅…… 轻易便能将这层纸给捅破。 但宋亭舟反应的却极为剧烈,他冷着脸大步远离这个陌生的女子,“我早已言明家中已有夫郎,你却还不顾名声硬要攀扯,你若不要声誉便罢了,我却不能被夫郎误解。” 宋亭舟说完便甩袖离开,陶姨娘根本追不上她,累的胸口上下起伏。 在村里、在赌坊、在牙行、甚至在江家,她从来没见过这种不解风情的男子,她自认相貌娟秀,结果这位宋举人竟然避她如蛇蝎一般。仿佛她不是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而是一只吃人的老虎。 “原来是你啊!” 孟晚从小巷出来,面上作恍然大悟状。 陶姨娘没想到会被孟晚看见,撇过头用手抚住砰砰乱跳的胸口,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只是在巷子里溜达溜达。” 孟晚也不管她怎么胡扯,自顾自的说道:“我还以为是谁这么有眼光,竟然相中了我家相公,原来是江家的姨娘。你恋慕旁人家汉子,不知江老爷知不知道此事。” 陶姨娘尖声叫嚷,“你放屁!你敢在老爷面前乱说,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同样一身青衫,孟晚比陶姨娘高挑了不少,他眉梢挑起,目光从上到下的扫视了陶姨娘一遍,语气轻佻的说:“通不通知江老爷暂且不说,你这种姿色,除非我夫君眼瞎,不然还对我造不成什么威胁。” 孟晚的姿态像是在看一个什么玩意一样,一句话就将陶姨娘气得面部扭曲。她满腔的自卑与恨意交织,恨不得化身厉鬼,生吞活剥了面前的人。 她也不是太傻,知道孟晚在故意激怒她,努力平复了心情后,快速的捋了捋脸侧的秀发。 “我不知孟夫郎在说什么,只是路上遇到宋举人,同他说了几句话罢了,若是宋举人非要与我攀谈,我还能无视举人老爷不成?” 孟晚就这样轻飘飘的看着她,笑吟吟的双目眼底却是一片冰冷,“陶姨娘想自取其辱,我本是不想管的,退一万步讲,你纵然使了什么脏手段和他成事了,进了我们家的门,难不成以为我同江家夫郎那般软弱好拿捏?” 他一步步逼近陶姨娘,拿着张帕子放在手上,隔着布料捏住陶姨娘圆润的下巴,声音若梦似幻,不有力却震撼人心。 “你也应该听说过我在外做生意,人脉还算宽广,到时候把你们腿都打折了抓起来,或是剁成几块扔到江里喂鱼,或是将你重新发卖到妓院供人蹂躏,总有无数法子能收拾了人。” 陶姨娘呼吸急促,她下意识弱了气势,嗓音轻颤,“你……你敢。” “哈哈哈。” 像是被她的表现逗到了,孟晚笑了两声:“你可以试试啊?” 他松开陶姨娘的下巴,手上的帕子也自然而然的落在地上被泥水浸湿,孟晚指了指地上的帕子,“对了,这种帕子你若是喜欢,这块也可以捡起来用。” 帕子被脏水浸湿,显然孟晚不会再要了。 那天原来孟晚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他丢弃的帕子。 陶姨娘像看妖魔似的眼神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帕子,后退两步远离孟晚,随后拔腿狂奔。 一路上都是泥泞,她接连滑了两跤,摔了一脸的泥,活像后头有鬼在撵她,连滚带爬的跑回了江家。 “哼,也就是个愤世嫉俗的中二少年,手段也就这么两样,只会放放狠话的货色。”孟晚一句话总结完,踮着脚踩在干净些的地上,慢慢悠悠的回了家。 第58章 昔日同窗 昌平府58 孟晚抬脚刚进家门,便看到宋亭舟打算出来寻他。 “去铺子了?怎么没叫雪生送你过去?” 孟晚心情不错,笑着说:“没去铺子,只在附近转了转,踩踩虫子玩。” 宋亭舟忍俊不禁,他揽住孟晚脖颈,“踩虫子?你也不怕脏了鞋子。” 孟晚看看鞋底,一脚的泥,他不在乎的说:“反正也踩了一脚的泥。” 他唤碧云,“碧云,你去屋里帮我拿双干净的鞋子过来,给郎君也拿一双。” 宋亭舟回来也还没换鞋,两人都是一脚的泥。他家院子里走路的地方都铺着青石板,被雪生打扫的干干净净的,踩脏了还要收拾。 晚上一家三口吃饭,孟晚跟常金花说:“娘,明天咱们去江家看看江夫郎去吧。” 常金花夹了块排骨放他碗里,纳闷的说:“上他家干啥?人家心里够烦了,咱们还去人家家里让人招待,岂不更添乱?” 孟晚刚把排骨啃了,那边宋亭舟又给他夹了块烧鹅。 “你说的也是,没个由头反倒叨扰了人家,那咱们约她一块看戏听曲去吧。” 他见又有筷子往他这边伸,飞速将烧鹅吃了,又将饭扒了个干净,放下饭碗道:“别给我夹菜了,我吃饱咯!” 常金花筷子伸到半空把肉扔进儿子碗里,“那给大郎吃,你不想吃肉就再吃些菜。” 孟晚眼珠一转,突然凑近常金花,“娘,你是不是想抱孙子了?” 常金花吃饭差点没呛到,这个人精,她不过是多给他夹几筷子菜就被看穿了心思。 “我不过是看你身子不如人家圆润,想让你多长几斤肉罢了。”常金花嘴硬的说。 “哦~” 孟晚正色道:“等下半年十月份,我就要随夫君去盛京城备考会试,这个时候并不适合要娃,总得家里安定下来再说。” 常金花不免失望,本来村里是生了就养,她家如今也不差银两,可晚哥儿说话总有他的道理,常金花是信他的。 “明天不吃排骨了,吃面条。” 信归信,脾气还是有的。 孟晚无奈的笑,“娘做什么我都爱吃。” 回屋两人在书桌上对坐,各忙各的,孟晚率先撂下了笔,他用了九天的时间画了幅春雨图,细细的填写描绘终于完工,过两天要寄去给老师指点,等项先生回信又要一个多月了。 见孟晚放下笔杆,一直关注着他的宋亭舟说道:“晚儿,今天我下学回来又遇到昨天的女子。” 孟晚面似有些不悦,“怎么会这么巧,不会是专门等你的吧?” 宋亭舟老实的点点头,“是刻意等我的,还和我说了那种话,我听都没听完赶紧跑回家了。” 孟晚绷不住了,笑盈盈的走到他身边,坐到宋亭舟腿上夸他,“不愧是我夫君,就是这么正直不屈。” 宋亭舟将他双手捉起来放在自己肩头,对他这句夸赞并不满意,“不是因为我品性,而是因为我心里有你,这才装不下旁人。” 孟晚见他满脸认真的解释,忽的心脏开始在胸腔里颤动,酸酸涩涩的情绪从他身体里来回流淌,温的他四肢都暖洋洋的。 他搂紧宋亭舟脖颈,闭上眼睛靠在他胸膛上,轻轻的“嗯”了一声。 城南也有家大型瓦舍,里头据说有个常驻的戏班子很出名,和雪生之前那种四处奔波的戏班子不同,城南瓦舍的戏班子在这里扎了根,不用天南地北的漂泊。 孟晚包了个二楼的包厢,请江夫郎过来看戏,包厢的桌子上摆着干炒花生、炒瓜子,还有孟晚自己在外头买的两碟子蜜饯。 江夫郎带了个小侍过来,孕痣是长在唇边的。 孟晚暗自可惜,不是哪个眉心有痣的,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竟然一次也没见到过,这更加将孟晚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第三次将江夫郎约出来后,他终于见到了那个叫小柳的小侍。 “小柳的痣长得可真好。” 江夫人温和的笑笑,“看见小柳的人都这么说,三年前府城不是有部书大火,后头还改成了戏文,我那会儿十分爱看。见到小柳的时候就想到书上的狐妖小柳,是不是很巧?” 撰写这部书,这个角色的孟晚都没想到会真有一人叫小柳,而且孕痣也生在眉间,只不过狐妖小柳容貌绝色,江夫人的小侍却容貌平平,在人群里都不好找的那种。 孟晚平淡的扫视小柳一眼,勾起唇角笑道:“是很巧。” 昌平府学—— 宋亭舟这几天下学都是让雪生驾车去接送他,倒是再没遇见过那个女子。他心里松了口气,倒不是怕个女人,而是这种事被旁人看见难免误会,哪怕他没做什么,让晚儿听到些闲言碎语也是徒增误会。 回家路上虽然少了个人纠缠,但府学里却又冒出个更令人厌烦的家伙。 张继祖一脸欣喜的凑上来,“宋兄,没想到这么巧碰到你,你是要去廪膳堂吗?不如我们一起吧!” 三年过去,他今年院试居然真考上了秀才,还入了府学。 宋亭舟定定的看着他,面上无波无澜,过了一会儿后并没回应他的话,直接同祝泽宁一同离开。 “张兄认识宋亭舟?”张继祖此人最好钻研,才来府学不久,便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友。 见身边的秀才班的同窗问话,张继祖苦笑着说:“我与宋兄本是同乡,早些年还一起同窗几年,没想到再见面对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罢了,终究是我高攀了。” 听他这么有诱导性的话,众人不免为他不平。 “你们既是老乡又是昔日同窗,他态度竟然如此冷漠,未免太过高傲了。” “就是!不就是举人,有什么可傲的!”说这话的定是府学新一届廪生。 “宋亭舟此人,才学出众,可品性古怪,少有好友。”这是曾和宋亭舟相处过的学子。 张继祖目光微闪,“哦?宋兄脾气还真是没变,但我见他身边似乎有一位同窗经常与他同进同出,年岁看着也不大。” 有人答道:“那是皇商祝家的子嗣,祝泽宁,家中巨富。” 另一人反驳,“如今他们三房被分出来,早就不在祝家了。” 张继祖将他们的话都听在心里,心里暗道:宋亭舟,既然我来了府城,你就别想再往上高升一步,我够不上的位置,你也休想! 这些年他一次次的来昌平参考院试,一次次的落榜,郑廪生甚至宁愿家里小哥儿蹉跎,也不愿嫁给他一个童生。 他埋头苦读,今年二十七的年岁才考中秀才,憋屈的入赘进郑家,娶了他家年纪又大,又容貌不堪的丑哥儿。 哪怕从偏僻小镇跨越了一个阶级,他也没有半点喜悦之情,郑廪生那个老不死的砸钱托关系给他送进府学后,他这才知道宋亭舟不光考上了举人,甚至在府学里名次都是名列前茅的。 聪明的头脑,优秀的成绩,美貌竟然还能兼顾赚钱养家的夫郎。宋亭舟那么个一闷棍打不出来个屁的人凭什么? 下学后雪生架着车停在宋家门口,身后一辆普通的马车一直跟在他们后头。宋亭舟下车后,后头的马车掀起车帘,张继祖露出一张虚伪的笑脸。 “宋兄原来住在这儿,离府学这么近,恐怕价格不便宜吧?” 宋亭舟本来往前踏的步子停下,忽然回头说了句,“我听说你院试的名次并不多好,你是怎么进的府学?我听说你成婚后是住的郑家,那就是郑廪生给你疏通了关系?” 他声音并不激烈,反而十分平淡,但那双凉薄的眼睛瞥向张继祖时,张继祖还是感觉遍体生寒。 他再也维持不住伪善的表情,“我听不懂你再说什么。”他说完撂下车帘,催促车夫快点离开。 宋亭舟望着郑家的马车,目光幽深冷厉。 “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雪生把马牵进去我才知道你回来了。”孟晚探出个小脑袋出来望他。 宋亭舟回身时眼神中的冷意瞬间温和下来,“和旁人说了几句话。” 孟晚招呼他,“快点进来吃饭了,我做了你爱吃的葱花饼。” 这几天刚入夏,气候已经开始热了起来,孟晚刚在厨房忙活完,热的身上都沁了一层薄汗,白净的肤色中透着粉色,歪着头看他的样子不知道多可爱。 宋亭舟心里软成一片,“辛苦晚晚。” “不辛苦!快来啊。” 一大盆的葱油饼,外皮金黄酥脆,葱花都被烙成了金黄色,撕开的时候还能听见清脆的咔哧声。 每人盛了碗胡瓜鸡蛋汤,桌上再摆上两盘凉菜,就这葱油饼吃的齿颊留香。 孟晚先给宋亭舟夹了块饼子,“本来你就爱吃我烙的,好些日子没动手了。” 宋亭舟抬手给他也夹了一块,“晚儿做的好吃。” 见常金花默默自己夹饼,他又补了句,“平日娘做的饭我也爱吃,娘辛苦了。” 常金花噗嗤一声乐了,“大郎莫不是跟你学的,如今也会说这样的漂亮话了。” 孟晚笑呵呵的说:“夫君这是发自内心说的,他才不是那种油嘴滑舌的人。” 常金花哼了声,“他不是,你可是。” 饭后宋亭舟陪孟晚到巷子里遛弯,正巧碰到江老爷带着陶姨娘出来。 双方各自客套几句,陶姨娘始终龟缩在江老爷身后,连头也没敢抬。 将宋亭舟夫夫走远,江老爷语气不满,“宋夫郎同你说话,你连句回应都无?” 陶姨娘神情窘迫,“我……我……” 江老爷眉头深锁,似嫌她丢人,“算了,回去吧,到底是村户女子,不似孟夫郎那般有胆魄。” 孟晚一路走一路和宋亭舟说话,“怪不得前阵子娘突然着急起娃娃的事来,你猜如何?” 宋亭舟摇头。 “春芳嫂子又有了,可真是要三年抱俩啊!”孟晚佩服。 冯进章落榜后安分了不少,主要那群富家公子也不带他了。又听闻弟弟弟妹到来,便也搬到早食铺子那里,同卢春芳还算修复几分感情。 卢春芳这些年身子养的好,女子又比小哥儿容易受孕,怀了也不奇怪。去年她生了大女儿,孟晚还和常金花过去吃了满月酒,如今老大才一岁,就又怀上老二了。 不光是她,琴娘也生了个女儿,常金花看人家一胎一胎的生,这才眼热了。 宋亭舟握住孟晚的手,“我们不急。” 他想到子嗣艰难的江夫郎,又郑重补充了句,“哪怕四十无子,我也甘愿守着你过一生。” 孟晚理所应当道:“那是当然,不然你还指望我给你纳妾?你要是跟在外乱来,我自然可以南下投奔师傅去,到时候让你想找都找不到我。” 宋亭舟抓着孟晚的手渐渐收紧,满心的惶恐与不安,慌忙保证道:“我绝不会……” “好了。” 孟晚打断他,轻笑了一声道:“我怎么会让你有那种机会呢?” 交作业的画作完成寄走,孟晚又开始准备提炼好的大纲,好让阁里的写手们集思广益,按照大纲发展出来类似的话本子来。 除此之外,他又搞了几本真正意义上的漫画书,算是现代简笔和古代水墨的结合体,他看着是还行,只是不知道读着能不能接受这种风格,可以先拿一本出去试试水。 清宵阁里的事其实很繁琐,幸好其他方面都有黄挣盯着,他这边只管做自己想做的。 第二天一早照例宋亭舟先走,孟晚带碧云出门,先去了趟阁里开了个会,叫上几个老员工将大纲规整出一个简纲发给他们。 宝晋斋之后又接二连三的挖走二楼几个人,好在孟晚脑海里的点子多,挖就挖好了,他这儿还有新的。 不过这也算是帮他做了个筛选来,剩下的万绥几个基本都是一路跟着他到现在的,基本不会跳槽,交代起来也更放心。 接着就是要给他的小人书找个主,头一个不做他想,肯定是空墨书坊,曾经专门卖科举相关的正经书坊,现在因为长期和孟晚合作,画风也逐渐变了。 有便宜不占就不是商人了,聂二爷不管书坊的事,里头的掌柜却也不会放过赚钱的机会。 都是熟人了,掌柜的也没拿乔什么,孟晚写的东西放到他们家一直是四六分,更何况这次孟晚只是试水,不打算再找别的书肆了,因此空墨书坊是独一份。 第59章 乱吠 昌平府59 在外忙活了一天,黄挣用清宵阁的马车送孟晚和碧云回家,马车行至半路,天空就凝聚起灰黑色的乌云,速度极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聚拢过来。 孟晚坐在车里推开车窗,抬眼便是阴暗下来的天色和低空飞行的蜻蜓,街上摆摊的小贩动作利落的收拾着摊案,一场大雨蓄势待发。 “今年的雨水怎么这么多。”孟晚坐在车里嘀咕。 碧云也跟着说:“就是,前几天刚下了场大雨,晚上看来还要下。” 黄挣车上没蓑衣,孟晚到了巷口就和碧云下了车,“你快回去吧,车上也没备个蓑衣,回去别再被雨浇了。” 黄挣抬头看看天,应了一声掉头走了,孟晚刚到家门口,云层中闪过一道极光,紧随其后就是轰隆隆的雷声。 豆大的雨点啪哩啪啦的砸在地上、房顶的瓦片上和树上,他和碧云抱着头冲回家里。 常金花在屋里唤他,“晚哥儿,被雨浇湿了没?” 孟晚跑回自己屋子,拿了块布巾到房檐下擦脸,“娘,我没浇湿,黄挣驾车送碧云我们回来的,刚走到咱家门口就下雨了。” “那就好,你清晨起得早,左右下雨也做不了什么,你若是困就在屋里睡会。”常金花日常操心着他。 “欸,好。”孟晚一琢磨,好像是没什么要紧事了,这天确实时候眯上一会儿。 他脱了外衫,下雨天气还算凉爽,他将窗户关上,屋门敞开,这样能吹上一丝凉风进来。 抱着枕头倚在榻上,孟晚缓缓闭目,屏蔽杂乱的心思,听着淅沥沥的雨声,渐渐陷入梦境。 宋亭舟此时刚刚午休,祝泽宁看着外面的大雨,“咱们还去廪膳堂吗?不然让我家小厮将饭食送进来算了。” 宋亭舟拿起手边的油纸伞,“走吧,你家小厮一来一回还不知要多久,随意填填肚子便可。” 祝泽宁也拿上了自己的伞,“行吧,我可真讨厌下雨……那边不是咱们上次碰见那人吗?一脸假笑的,他怎么这么跑出去了?” 宋亭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张继祖从秀才班里冲入雨幕,神情悲戚,还打滑摔了一身的污水。 身后一个小厮打着伞追他,“姑爷,你慢点,等小的给你打伞。” 张继祖一脸悲戚,像是哭了,一把把的抹着脸,也不知擦得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会正是午休时间,不少人站在门口或者房檐下,旁议论张继祖的行为。 “这人疯了吧?有伞不打。” “莫要胡说,没准是家里出了什么要紧事。” “还真叫你猜对了,我刚从丁班那头过来,那群秀才说是他家小厮过来报丧,他岳父殁了。” “啊?那可真是,怪不得着急。” 众人在心里暗自腹诽,看那表情还以为死了亲爹,原来是岳父啊,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宋亭舟冷眼旁观那道狼狈的背影,周身气质冷冽,偶尔有雨水被风吹斜,滴洒到他的衣衫下摆上,留下不太明显的痕迹。 他上次对张继祖说了那番话后,对方定会忍不住尽快对他下手。 其实书院里花钱找关系塞人是常态,除非是宋亭舟与张继祖这样相互敌视的,否则旁人不会管这种闲事。 而张继祖最喜欢用的手段就是污人名声,若是怕宋亭舟抓着他这点不放,只要让宋亭舟在府学的名声扫地,那他说话自然就没有什么可信度了 —— “人真的死了?真的?” 张继祖跪在灵堂上,望着那副棺材不可置信道。 一紫袍青年神情不耐的站在郑家厅堂的门口处,“你自己下的手,现在在问我?” 张继祖低头看着自己双手,表情隐隐透着丝癫狂,“是,他死了,郑家都是我得了!” 紫袍青年嗤笑了一声,郑家这么点微末家产也值当争抢,真是废物一个,不过这废物还有点别的用。 外头金掌柜打着伞过来,“东家,午前孟夫郎又去了空墨书坊。” 原来紫袍青年正是宝晋斋的东家,他嘴边还挂着讥讽的笑,闻言立即冷下了脸。 “一个小哥儿而已,给脸不要脸,真当我不会往他身上使手段?” 张继祖向府学告了假,操办完岳父的葬礼才重新回到府学,他要为郑廪生守孝,今年秋天的乡试他是没办法参加了。 其实便是没有丁忧一说,他考乡试一样不成,不光今年,三年后张继祖一样没底,经过这些年他历经波折才考上秀才,他早就认了命,秀才已经是他的极限,所以他才要往旁的事上开始经营。 见识过府城的繁华后,让他如泉水镇何秀才那般回到小镇上经营他是不肯的,如今便不是掌了府城的家吗? 虽然郑家只是城北一座一进小院,但只此一样便比泉水镇强上三倍,更别说这些年郑廪生替人作保攒下的银两,若是他不挥霍,足够此生吃喝不愁了。 没了个辖制他的廪生岳父,顺利在府城立足,接下来,就有的好看了。 —— 府学的议事堂上,高挂的牌匾上书写着“崇雅堂”三个大字。 而堂内坐着八位身着儒衫,袖袍宽大,不论老少皆气质文雅的学士。 张继祖立于堂内,身穿素衣,腰上挂着块孝布,他刚办完岳父郑廪生的头七,便迫不及待的赶回府学,却不是为了进学,而是申冤。 “我夫郎亲眼见着岳父被狐妖所害,那妖物双目猩红,尾巴硕大一条,利爪已劈就能将人拍死!” 张继祖满眼恐惧,仿佛那一幕就发生在他眼前。 与之相反的是站在堂内另一名被审视的学子。 宋亭舟狭长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情绪,他语气淡漠,“不知这位张秀才说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诸位夫子又为何将我叫来?” 这里地位最高的是年过六旬的府学学官,身上挂着九品官衔,乃朝廷授命,享禹国官员待遇与俸禄。 对于宋亭舟这样的优秀学子,他语气还算和蔼,“丁亥班的张秀才到我这儿检举你,言你与他岳父之死有关联。” 张继祖神情激愤的怒指宋亭舟道:“没错,是我检举了你。因为整个昌平安宁了百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妖物,偏偏那本《人妖情长》现世后才闹了妖怪,还是和书中一模一样的狐妖!” 宋亭舟在堂中站的笔直,他冷冷一笑,“无稽之谈,难不成张秀才的意思是书里的狐妖跑到现实中杀了人?” 张继祖一张利嘴叭叭乱喷,“不然如何解释昌平狐妖之乱,甚至连知府家都……总之都是狐妖之祸,而这本作为始作俑者的书,便是宋兄所著!” 朝廷并无明确律令说明入仕之人不得著书,只是读书人自诩清正,不屑书写话本子挣钱。但不乏有万绥这样家境贫寒的学子,撰写话本子补贴家用,以供自己读书费用,并不惹人诟病,顶多被清高的读书人鄙视一下。 这本书是从宋家流出,是各大书肆都默认的事,没人刨根问底的去调查此书出自何人之手,因为宋家人口简单,几乎所有书肆的掌柜都认同了《人妖情长》是宋亭舟所写,那个清宵居士本人就是他。 除了此时坐在座位上平淡饮茶的聂夫子。 聂夫子放下茶盏,声音平淡,缓缓叙事,“顺昌八年,盛京城中确实有过妖物作乱的先例,最后大理寺卿康大人抽丝剥茧,用一年零七个月的时间,终追查到妖物所在,乃一天生怪力模样丑陋的夜叉。康大人请兵五百,将那夜叉困与城外破庙当中,生生耗了五日,才终于将夜叉捕获,此事记于《禹国异志录》中。” 张继祖眼神一亮,刚想再说些什么,可聂夫子紧接着又道了句:“但在正史中,这位正三品的大理寺卿,被当时的顺昌帝,以造谶纬妖言之罪处以绞刑。” 当朝政策,可以讨论及写作关于妖鬼等怪物的言论和书籍,但不可涉及皇家与朝政,一旦用怪诞事迹迷惑百姓,妄谈国运和政治更迭等危害国君的内容,都要处以绞刑。 孟晚不是傻子,他早在第一次来府城时便将禹国律法和其相关的律法书籍都看了个遍,这才敢将书放出来打版售卖,谁成想就这么倒霉的被营造出来一个真狐妖来。 聂夫子的这番话说出来,张继祖也不免双腿发颤,但一想到此番谋划若是能成,既可以将宋亭舟拉下水,又能得到宝晋斋东家的赏识,那可是真金白银啊! 他咬紧牙关不松口,“学生所说句句属实,人证物证学生也有,还请先生们明鉴。” 只要这些学官、典史、学录等府学高层详细询问他,他立即便叫出宝晋斋东家准备好的证人和证物,迅速咬死宋亭舟,治不治罪不要紧,最起码能让他声誉受损被府学退学。 张继祖臆想着:到时候书院还会将此事记录到黜陟簿里,宋亭舟未来参加科举或求官,都需向主考官或衙门提供清白文书。他这般被黜陟簿记录在册的人,连考院的门都进不去,一生前途都会被葬送! 崇雅堂内很安静,几位府学高层各个都很沉得住气,除了聂夫子出声,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反而是宋亭舟率先开口,他并没有如张继祖所想那般大惊失色,反而不解张继祖诡异牵动的嘴角。 “看来张兄岳丈过世,张兄很欢喜啊?” 学官的目光落到张继祖脸上,他下意识的绷起脸,“宋亭舟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劝你尽早交代!” “交代?” 宋亭舟面无表情的俊脸上突然多了丝嘲讽,“我还是没弄懂你的意思,你说书里的妖物跑出来杀了你得岳父?那不去报官或是请个神婆,反而找我要个交代?” 张继祖立即反击,“是你写了这种怪力乱神的……” “好了。”学官呵斥了一句。 “你们都先回去吧,这件事府学内会弄清楚的。” 他既然发了话,张继祖只能不甘不愿的退下。只是从这天起,昌平内又刮起了一阵妖风,而且这次指了名道了姓的说是《人妖情长》里的书中妖怪现身害命。 商人狡诈重利,一些书肆老板嗅到了不寻常的讯息,各个都安分起来,甚至将妖怪志异的书都藏了起来,等过了风声在拿出来卖,或是更胆小的干脆烧毁。 一时间清宵阁门庭冷落,黄挣着急上火的跑来找孟晚。 “就算真是小柳跑了出来,他也是个好妖啊,不光不害人,反而救了许多人呢。” 孟晚抬了抬胳膊,“你自己倒茶喝,不必着急。” 黄挣牛饮了一大杯,放下茶盏道:“我怎么能不急呢,阁里还压着那么多的书呢,还有养着的那些个写手,若是没有书肆老板过来合作,岂不是日日干耗?” 窗外雷声乍响,看来又是个雨天,比起清宵阁的事,孟晚心思却飘得更远。 禹国的水利如何? 今年的雨水如此丰沛,乃至快积水成灾了,会不会真的造成巨大灾情? 河水泛滥的话,最先便是农田被淹没,严重些房屋倒塌,人口伤亡,不堪设想。 粮食、田地、人口…… 孟晚突然问黄挣:“阁里的可以挪用的钱财还有多少?” 黄挣被他问住了,他还以为孟晚也着急了,反而又安抚道:“倒是也还不少,我刚才只是急了才那般说,实际没有那么夸张,而且这些年我还剩了不少积蓄……” 孟晚用细长的手指点了点案几,面带思索的说:“留出一半用来日常经营,剩下的买些粮食备到库房。” “啊?好。”黄挣有些跟不上孟晚的思绪,不过他素来听孟晚的指挥,愣了愣神后就去办事了。 等晚些宋亭舟从府学回来,孟晚先问了他府学的事。 宋亭舟脱下外衫,用清水净了净手,周身气质温和,“不说还有聂夫子在,便是学官们也不可能信他这番说辞。” “他应该是被人当枪使了,但宝晋斋背后靠的是吴知府,我们目前还真没办法收拾他。”孟晚推开屋子里的窗户,外面雨水渐渐急促,雪生正在卸马车后面的车厢,孟晚让碧云过去给他撑伞。 宋亭舟也站在他身侧看雨,“昌平表面看似安宁,实际本质糜烂腐朽,应该不会等上太久。” 第60章 灾情 昌平府60 谷青县—— 雷雨不断,暴戾的雨水一连串的从天上砸下来,啪啪乱响,急促的落雨声与人胸膛“砰砰”的心跳声重叠,响的人心慌。 严昶笙深夜还伏在桌案上愤笔急挥,这位青年知县也不知是从哪儿刚回来,洗的泛白的衣裳下摆还在往下滴水,头发也是湿润的。 他面容紧绷,眼底有不易察觉的怒色,下笔极快,手腕却端的很稳。 “大人,咱们县上的大坝守住了,可小六顺着河道一路往上,发现上游谷阳县的水坝被冲毁了,若是雨水再大,不知咱们县还能撑上多久!”有衙役穿着蓑衣冲进来禀告。 严昶笙握笔的手一顿,纸张瞬间被墨水浸染了一块。他放下笔闭上双目,声音疲惫的说:“昌平还是没来人。” 同样年轻的师爷面色沉痛,“大人,你早就上书吴知府要防备灾情,却了无音讯。如今谷阳、谷文和谷青都有灾情,知府大人却到现在都没半个**,我是怕,他怕是要弃车保帅。” 在吴知府手下三年,几个县令都知道这位顶头上司是为什么货色,或是同流合污,或是明哲保身,总归都有出路,偏偏他家大人倔强。 吴知府的到现在还没什么**,他们都懂什么意思,他八成是想将灾情隐瞒下来,以免影响自身仕途。 严昶笙又何尝看不明白,望着外面像是将天捅了个窟窿似的雨势,他沉声道:“但我不能离开谷青县,起码现在不能。” —— 孟晚这些天空闲,早上在家睡懒觉,白天写写画画,黄昏便去府学接宋亭舟。 清宵阁里人心浮动,又走了一批人,总归他们是缴纳了违约金的,孟晚也无所谓。比起这些小事,他心中有更加令人不安的顾虑,就像这连绵不绝的阴雨天,弄得人心里也跟着晦涩焦灼。 闷在家里的不光是他,隔壁江夫郎主动请他去江家做客,闲着也是闲着,孟晚便去了。 到了后他下意识问了句,“怎么小柳不在?” 江夫人也很疑惑,“早上还见了他,从中午起人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似乎很喜欢小柳,脸上挂着笑,“他年纪小,性子也好动,总是喜欢家里家外的乱逛。” 江夫郎是个善良的好人,救了个来路不明的小哥儿也真心待他。 孟晚没动江家的茶盏,自己在家里带了两包花生来,同江夫郎边吃边聊天。 快到了接宋亭舟的时间,孟晚起身告辞,江夫郎将他送到大门,回去后问身边的杏桃,“都快晚饭了,小柳怎么还没回来?” 江老爷的书房单独一间,不在江夫郎的院子更不在陶姨娘院子,而是位处一进门后的中堂旁边。 里面是宋家书房的两倍大,除了书架和案几,里面还用屏风隔出了一间卧室,有时江老爷会在里面休息。 此刻书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插上,明明是夏日,可窗户却也都关着,屋子里不说像蒸笼,可也又闷又热。 小柳泪眼汪汪的缩在屏风下面,裹紧了自己的衣裳,声音颤抖,语气害怕,“老爷不要。” 江老爷经过陶姨娘一事后,似乎将这种害怕拒绝当成了一种调情手段,这些小玩意在见识过江家的财富后会飞速妥协。 “别怕,老爷让你成人,之后你要什么老爷都给你。” 他自认为不是什么沉迷美色的人,纳陶姨娘的确是为了子嗣,但享用过年轻青涩的身体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想再压抑了。 江老爷不知为何脑子有些混乱,在逼近小柳的过程中闪过许多画面,最后的画面便是小柳普通又白皙的脸,和他身上幽幽的香气。 “妈的,差点让这老色鬼占了便宜!” 将老色鬼江挪到床上扒了衣裳放好,小柳将怀里的荷包塞到隐秘的地方,持续散发香味,而后原地一跃,从头顶的房梁上勾下一个棕褐色的布包,换上里面的黑色夜行衣,并将身上穿的这身塞进包袱又放回房梁上。 做这一切他都不知道有多顺手,动作轻盈而快速。 外面天色刚黯淡下来,并不是出去的好时机,他又等了会儿,外头有小厮过来叫门。 “老爷,后院摆饭了,您还去陶姨娘屋里用吗?” 小柳无声的清了清嗓子,一道低沉中混杂着情欲的男人音调出口,“不吃,今晚我在书房睡,不许让人过来打扰!” 其实和江老爷的声音还是有些细微差别的,但小厮并没有听出来,怕惹怒了主家,忙不迭的应了声就退下了。 小柳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浅浅闭上双目,他像是一个极为冷酷又有耐心的杀手,安静的等着时间流逝,不喝一口水,没动一块桌上的糕点。 夜渐渐深了,人声渐渐减弱直至消失,只剩树梢草丛里昆虫的细微的爬动声。 小柳从假寐中苏醒过来,显然时机已经到了。 最角落的窗被从里面打开,他纵身跃出,只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若是有人将他与雪生比较,就会发现他们的路子身法一致,都是反应灵活,动作敏捷那一挂。 而小柳因为是哥儿,更显体态纤细。 他一路返回到吴知府家中,对庞大的五进大院熟门熟路,避过上值的仆从,他先去了第一目标地点——吴知府的书房。 小柳趴在房顶的瓦片上与夜色融于一体,事情没他想象的那么顺利,书房有人,且不止一位。 吴知府放下往日高贵的面皮,舔着脸同另一位高官套近乎,言谈间提到昌平底下的几个县城,小柳在听到谷青县时变了脸色,偷听完整个谈话,小柳的眼眸深处已是按耐不住的暴戾。 但附近同样有高手守着书房,他不敢轻举妄动,见吴知府送完人又返回书房,知道一时半会不能成事,他面上略过一丝厌烦,转身又去了下个地方。 翠莺趁着没人,偷偷摸摸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小柳一腔的戾气没有地方发泄,统统化作恶趣味,祝家他藏着的好东西正巧被他挪到了吴家。 “翠莺姐~” 翠莺本就提心吊胆的怕被旁人发现,听到熟悉的声音更是吓得浑身一紧。 “谁!”她声色厉茬的低声道。 一身轻薄的红色纱裙从天而降,毛茸茸的尾巴被小柳抱在怀里。月光照映在他白皙的脸上,像是覆上了一层柔光,那颗赤色的痣被映照的愈发艳丽,勾人心魄一般。 “姐姐这就不认得我了啊~”小柳语调缓慢,仍旧是那张平凡的脸,却多出几分勾人心魄的意味来。 翠莺像是见鬼了一样,没人比她更清楚是她向夫人举荐了小柳被沉河,做过亏心事,才更怕冤魂复仇。 她想嘶声喊叫,又想起自己闯的祸,若被夫人知道和死也差不多了。 前有狼后有鬼,翠莺捂着嘴跑回自己屋子里,惊惧到几乎快窒息,眼泪从眼角不断滑落,顺着指缝流进嘴边。 小柳慢慢踱步到她门前,脚步无声无息,翠莺只能透过纸窗看外面逐渐靠近的身影。 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巴蹲在桌下,眼睛瞪到最大,内心无比希望外面不知是鬼是妖的东西快快离开,可惜结果不如人愿。 房门被人轻而易举的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翠莺姐姐,你怎么不理我啊~” 小柳轻笑一声,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你不是说我是狐妖吗?不如我就给你看看妖的本事。” 躲在桌下的翠莺突然感觉脖颈上传来一阵剧痛,一道勒痕凭空出现,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嗬……不是……不是我……都是夫……夫人让我……嗬嗬……做的……” 翠莺一步步顺着脖子上的力道跪着向前挪蹭,眼神逐渐绝望。 小柳把玩着手中透明的不知名材质的丝线,眼神玩味,“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夫人让你保管的宝贝被你弄丢了。” 他将另一只手上的东西晃到翠莺眼前,对方的瞳孔突然收缩。 ——钥匙原来在他这里,怪不得。 这是翠莺生命里最后的念头。 小柳从翠莺怀里摸出张帕子,擦干净手里细丝上的血迹,将其缠绕在手腕上,后直接将尸体背着扔进吴夫人的床底下。 妈的,那天是真的差点叫这俩傻逼娘们淹死,暂时动不了那个,先吓吓她解解恨! 后半夜小柳才回到江家,江老爷还死猪似的躺在床上,门前窗户都无变化,没人进来过。 小柳换回小侍的衣裳,将夜行衣和红纱衣都藏好放起来。上床躺在老色鬼身边,嫌恶的拉开一点距离。 小柳渐渐闭目,他一时半会心思还在活跃,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最后忆起一直不动声色试探他的孟晚。 暗道:姓孟的不愧是写话本子的,脑子就是活泛,恐怕已经怀疑到了他头上。 在吴知府那里偷听到的消息要尽快传到谷青去,明晚最后去一趟吴知府书房,哪怕被发现,东西也一定要拿到手。 江家不能多待了,为了报答江夫人的善心,走的时候送他一件大礼好了。 清早小柳还在沉睡,江老爷被下了药,只会比他更困乏。 小柳昨晚留宿在江老爷书房的消息被捅到了陶姨娘跟前,她压着一肚子火气跑到书房门口捉奸。 结果当然是被江老爷一顿臭骂,小柳泪眼婆娑的躲在江老爷身后,一双眼睛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柔柔弱弱惹人爱怜。 江老爷新得了这么个乖巧听话的哥儿,心中万般疼惜,又苛责了陶姨娘几句。 陶姨娘见了自然更是窝火,等江老爷出了门,还不等江夫郎寻来,她先将小柳叫到了自己房内教训。 今天难得是个大晴天,孟晚起的晚,夏天天热,他起来后到院子里洗漱时,陶姨娘声嘶力竭的叫嚷声穿透院墙透了过来。 “这女人又再发什么疯?”他一阵莫名其妙。 洗漱好他去厨房寻吃的,碧云说要给他下碗面条,过了会儿面条还没煮熟,黄挣先急急忙忙的登了门。 “不好了大嫂,咱们谷阳县上流的大坝被冲破了。” 孟晚心头一紧,语速比平常快了几分,“你到堂屋来和我说。” 但黄挣的话已经被常金花听到了。 “咋回事?那咱们镇上的水坝呢?家里的田没事吧?” 她急匆匆的从屋里冲出来,脚上的鞋都一右一左的穿反了,问他。 既然没瞒住,孟晚劝住常金花先别急,而后叫上黄挣一起到堂屋里说话。 “你慢慢说,说仔细了,不要冒冒失失的。”孟晚神情沉着,目光镇定。 常金花和黄挣见他如此,心下也稍微冷静了不少。 黄挣从怀里掏了封信出来,沉声道:“我爹写信过来,不光咱们县,附近谷文和谷青县的坝都被冲毁了,不过淹了许多田地,挨着水源附近的村子,连房屋都被冲塌了。” 常金花站起来一连声的问:“镇上呢?我们村呢?” 黄挣叹了口气说:“水泉镇和庆丰镇之间修的那条水坝连一天也没挡住,好在镇上地势高还算好些。三泉村我爹也特意打听过了,低洼些的屋子也被冲坏了不少,田地也糟践了。” 常金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角泛着泪花,“这可怎么办啊晚儿,咱家的地,还有你爹的坟还在村里呢!” 孟晚起身站到她身边安慰她,“田淹了也就今年没收成,咱们家有积蓄,倒是不靠地里的田过活,再者爹的坟在半山腰呢,位置也好,没事的。” 他劝好常金花又问黄挣:“黄掌柜信里可曾说过,县令有没有派人下来治水安顿灾民?” 黄挣直接将手里的家书递给孟晚,“我外祖父家在庆丰镇,连着几个舅舅都来镇上投奔我家,只说了雨水大,冲塌了水坝的事,其余旁的倒是没说。” 孟晚接过书信仔细看了一遍,确实如同黄挣所说。 “大嫂,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想回去一趟。”黄挣愁眉不展,他家地方还算大,但这么多亲戚来恐怕也挤得慌,而且他做为外甥不露面也不好。 “你先别急,等晚上夫君下学回来我同他商议一番。”不行他们也要回家看看,族里人是一方面,他家混得好不能装作睁眼瞎漠视不管,再者爹的坟也要回去看看,万一山里发了洪,真被水冲了就坏了。 第61章 受伤 “回去一趟太折腾人,我的意思是咱们俩回去跑一趟,娘就别跟着操劳了。”宋亭舟刚回到家中,孟晚便同他说了各地水患的事。 下午刚上骑射课,宋亭舟汗湿了衣裳,到家先沐浴换了干净衣裳,他一边穿衣一边回着夫郎的话,“也好,那我明天就去和夫子告假。” 本来心里是十分严肃且正经的,但孟晚的手偏偏自己长了腿似的跑到宋亭舟腰腹上,捏了捏人家紧实的腹肌。 宋亭舟将他细长的手指按在自己身上,“嗯?” “哎呀。”孟晚将另一只手缩回来捂在眼睛上,装模作样的故作羞涩。 宋亭舟看着好笑,弯腰轻啄了他额头一下,“好了,要摆饭了,我去和娘说。” “就你们俩回去?”常金花有些不放心的问。 孟晚给她夹了块鱼肚子上的嫩肉,语气又“娘,我们都多大了,这点事还处理不好吗?” “那倒不是,你们比爹娘年轻时候强百倍。”只是做娘的难免不放心孩子独自出远门,常金花没滋没味的吃着鱼肉。 宋亭舟声音沉稳可靠,“我会照顾好晚儿,办好了家里的事就立即回来。” 他今年二十三岁,脸庞和身躯都透着成年男性的成熟可靠,说话十分令人信服。 他开口后常金花就不再说话了,饭后家里紧着忙活路上要用的东西,如今多了碧云帮忙打点,省了孟晚不少心思。 这次回去是做正经事,不会多待,再者入了秋宋亭舟还要去盛京备考,时间上也很紧凑。 第二天一大早宋亭舟就先去府学告假,回来后祝泽宁又陪他去四叔那里雇了镖师同行。 这份钱不能省,上次他们返乡过年也雇了,有了祝泽宁这层面子会更方便,不然镖师的质量参差不齐,只能乱碰运气,有他出面雇佣的都是些有身手又上道的。 一会儿也没耽搁,黄挣将清宵阁的事交代好后,过来宋家汇合,孟晚也托聂二夫郎帮忙照看常金花和清宵阁。 碧云留在家里给常金花作伴,雪生随宋亭舟和孟晚回去,他先将马车赶到巷子里候着,孟晚在后头细细交代着常金花事情。 “我们不在家,除了买菜不要总出门,出门也要碧云你们两个一起。” “家里米面油盐等都够,若是出了什么大事,只管锁上门在家待着。” “隔壁江家的事不要管,他们上头有老夫人,下头还有那么多的仆人,用不到咱们外人操心。” “若是实在出门在外了,也别轻易吃生人的生意,碧云尤其是你,多多注意着,平日里机警一些。” 哪怕这是自己半个儿子,常金花也想借机挖苦他一句,“你当谁都向你似的长八百个心眼子? 她也是后来相处久了才发现,孟晚外出警惕成什么样子,哪怕是跟人家说笑的再亲近,暗地里也下意识的提防着人,不肯用旁人家准备的吃食茶水,除非是众人一块吃的席面,他才动筷。 “哎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小心些总没错的。” 孟晚登上马车,对着常金花轻轻挥动手臂,“娘,我和夫君走啦。” 宋亭舟和雇佣的镖师在巷子口等着他们。 常金花脑子里琢磨着东西都给他们带齐了没有,有没有落下哪样,嘴上的话随意却含着不舍,“去吧,车上给你带了千层糕和顶糕,还有大郎爱吃的葱油饼,水囊里也都灌满水了,路上省着喝,沟里的生水不干净。” 孟晚应了声,缩进车厢里,巷口的宋亭舟看了老娘一眼也跟着上了车。 黄挣的车上放了许多粮食、药材和行李。 他驾了一辆,孟晚又雇了一辆,放的都是这些东西。 十多个镖师则骑着马在前面开路,一行人浩浩荡荡。 常金花一直目送他们上了主街,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了,这才和碧云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江家的小厮急急忙忙的请了郎中回江家,路过常金花的时候险些没撞到她。 碧云咬着下唇,气愤不已,“他们这是在干嘛?我们两个大活人没看到吗?” 夫郎刚将老夫人交给她照顾,转眼就差点被人撞了! 常金花倒是没怎么生气,只是稀奇道:“莫不是江家老夫人病了?怎么这么急。” —— 孟晚等一行车马顺利出了城门,但他们走之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昌平四面城门封锁,府兵迅速接手了守城兵的任务,挨个排查即将出城的人群。 身后有兵马在四面八方的追人,孟晚他们的马车也被拦下,见来者不善,镖师里有人认识领头的士兵,忙不迭的套近乎,恭敬的奉上一小包碎银,约莫着最少也有六七两。 “郑哥,你们这是打哪儿来的?这么急。” 领头的士兵接过荷包轻轻掂了一下,满意的塞进怀里,但话风却还是一副高傲且不近人情的模样。 “知府大人说有人假冒狐妖作乱,为了维护百姓安康,特令我等查询可疑人物,车厢里坐着的都是谁,都下车来!”说到后面他低喝道。 收了钱也没用,半点面子也没给,镖师哭丧着脸冲着车厢里喊:“宋举人劳烦您和夫郎下车一趟。” 听到里头是举人老爷,士兵神色略微缓和。 “例行巡查,还望老爷夫人配合。” 宋亭舟掀开车帘先下了马车,然后再去扶后面的孟晚。下车后孟晚一句话都没说,安静的垂眸站在宋亭舟身后。 士兵打量了他们二人几眼,对着身后的同伴们摇摇头,示意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饶是如此仍旧挨个检查了车厢,与里头的行李等,也可能是镖师的银子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宋亭舟的举人身份让这些士兵顾忌了几分,好歹装粮食的布袋只是下手按按,没被拿刀戳破。 检查无误后士兵们对宋亭舟客气的告罪了一声,然后又迅速上马,到其他方向检查过往的人群。 孟晚塞了锭十两的银锭给刚才出头的镖师,总也不能让人家白搭钱。 他和宋亭舟上了车,车马重新启动往谷阳县的方向出发。 “他们走了,还不出来?”宋亭舟语气微冷,周身气息浮躁,他鲜少露出这样不耐的神情,当然不是对孟晚。 孟晚坐在他身边抱着他的一条胳膊,轻声道:“别不是死了吧?” “你死了,你爷爷我都不会死……咳……咳咳。” 一丝腥甜的血腥味渐渐从车底飘出,孟晚脚下的地板轻微松动,传来一阵暴躁的轻啧声。 “喂,挪挪你的猪蹄子,你爹我要上来。” 孟晚动脚踩死那块木板,他嘴角挂着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我两个爹都在土里埋着呢,你不是也正应该下去陪他们?” 血腥味更重一分,那声音开始示弱,“好哥哥,是我嘴贱,你快让我上去吧。” 孟晚脚尖微动,宋亭舟却似有顾虑,他脚抵上孟晚脚边,看着孟晚脖颈上似有似无的红色血线,目光中满是疼惜,“你先下去,我自己留在车上。” 孟晚将头倚在他肩上,声音不高不低,用足够让车底下的人听见的音量道:“没事,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反正外面都是咱们的人。” 他顶开宋亭舟的脚,木板被人掀上来一块,露出一个成年男人两脚宽的孔洞,小柳一身黑衣,像猫一样灵巧的钻了上来。 宋亭舟自他露面就眼含警惕,小柳一肚子的脏话憋在嘴里,张嘴却“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里面还混杂着一些不知名的碎块。 雪生在外压低声量喝了句,“郎君?” 宋亭舟语气冷沉,“无事,捡到了个东西。” 雪生定是早就察觉了,但主子没发话,他便一直暗自警觉。 小柳一边狼狈的用袖子擦拭唇边的血,一边虚弱的还嘴,“你他妈才是东西。” 孟晚眼底的冷色更浓几分,“你要是不想跟我们一路,尽早滚下车。” 又指了指车厢里黏糊血腥的地板,嫌恶道:“自己吐得自己收拾了,万一引来官兵,可别怪我们。” 小柳受了重伤半死不活,还要被这夫夫俩指使干活,喘着气把裤腿撕下来擦车厢,好在多数是吐到了那个洞里,将边上血污都擦干净,布料顺着孔洞扔下去,小柳将木板重新按上,坐在车厢里大口喘息。 再看对面,宋亭舟在车厢的座位下翻出之前孟晚准备的伤药,小心翼翼的给孟晚的脖子上上药。 “切,就那么点伤,一会儿都快结痂了,还至于上药?真是浪费。”小柳嘴上说着不屑的话,余光却不自觉的飘到两人身上,似是在学习他们的相处方式。 孟晚衣襟扯开了一点,露出纤长雪白的脖颈,上面那条鲜红色的伤痕在他白净的皮肤上更加显眼,车厢里闷热,他脖颈上遍布着细细密密的汗水,触到伤口疼的人打激灵。 可孟晚不敢表现出来,他怕宋亭舟担心他。 宋亭舟小心翼翼的取了药粉,用干净的帕子一点点往孟晚伤口上沾,唯恐弄疼了他,动作缓慢又谨慎。 “天气热,就别用纱布包了,咱们勤上药。” “嗯。” 孟晚眼里都是对宋亭舟的温柔倦意,他脖子挺得累了,便缓缓的倚在宋亭舟肩头,“渴了。” 宋亭舟拿起手边的水囊要喂他喝水。 小柳被当成个透明人似的,终于忍不住怪声道:“喂,我也要喝水。” 孟晚半靠在宋亭舟怀里被喂了两口水,黑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他道:“你伤了我,我们收留你就算了,还喝水?” 小柳不自然的抽了抽鼻子,“我那是无意的。” 做为一上车就被勒了脖子的人,孟晚不想听他废话,“说吧,你是什么人?刚才那批官兵也是找你的吧?我们并没将你交出去,你也该对我们展现几分诚意来。” 小柳神情不耐,“什么诚意,知道太多对你们没好处,安安稳稳将我送到谷青县即可,我会报答你们的。” 孟晚眼睛虚虚眯起,喃喃道:“谷青县……严昶笙?” 小柳见鬼似的看他,“你才是妖怪吧,什么严昶笙,不懂你说什么。” 孟晚轻笑,“你不懂没关系,我还教过严知县种土豆呢,路过谷青县,我去问问他好了。” 严昶笙此人爱国爱民,哪怕是身处昌平府这样复杂的环境,上下连通一气贪污乱税,他夹在其中却仍旧一心为民。 发现土豆后的第二年,严昶笙曾表明身份上门询问过孟晚土豆种植之法。 他从农户大伯那里知道孟晚曾指点过他,未免有什么纰漏,竟然愿意虚心请教孟晚这么一个小哥儿来指教。 孟晚懂得也不是太多,但想到宋亭舟以后的仕途难免也对此上了心,一番研究,再请教田间农户,这才搞出了个粗略的种植方法。 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小柳老实了不少,难得吐了句实话,“我去给他送点东西,路上出了纰漏,这才遇见你们。” 孟晚眼神锐利,“你从吴知府手上拿了不得了的东西?”值得吴知府大张旗鼓派兵搜寻的,不可能那么简单,最近的水患,再加上一心为民的好县官夹在其中,既混乱又好猜。 小柳闭紧了嘴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艹!要命了,我说什么了我。 不用从他嘴里确认,孟晚光看他的眼神便已经得到了大致信息。 他和宋亭舟对视一眼,眼神惊疑不定,“不太好办。” 要是东西不重要,一次扳不倒吴知府,严昶笙拿到东西也只是引火烧身。 但若是东西十分紧要,那就更要命了,以严昶笙一个小小的知县,越级状告上官不知有多艰难。 他又怎么能知道这偌大的北地,有多少官员之间是相互勾结的? 这小柳真是个能惹祸的,而且…… 孟晚狐疑道:“你真叫小柳?” 小柳眼睛看看天看看地,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几不可闻的答了一声,“嗯啊。” 孟晚差点气笑了,这个小柳身上的秘密不少,亦正亦邪,手上肯定也是沾了人命的。 “祝家有个庶子三年前死了,是不是你动的手?” 提到祝泽宇,小柳面上闪过一丝厌恶,他半点也没否认,“他那种人渣就该去死。” 小柳身上的戾气太重,张嘴闭嘴不是人渣就是该死, “那你为什么又会出现在江家?”这是孟晚最不解的地方,江家难道也和吴知府有关联? 小柳似是有些不舒服,嘴角又印出一丝血迹,被他粗鲁的抹掉,“本来在吴家待的好好的,偏偏幺蛾子一大堆。” 他手指指向宋亭舟,“你夫君的好同窗,缺心少肺似的和亲爹对着干,脾气老硬的说既然前半生是自由人,后半生便终生不会入吴家族谱。那老王八动了怒,放任大夫人下毒,那娘们是个心黑手辣的,顺手将碍眼的都给除了个遍,抹平痕迹找了我当替死鬼。” 孟晚一惊,“原来当初沉船上的红衣小哥儿是你。” “你也看到了?” 小柳挑眉,“看来你知道的事也不少嘛。” 说话间他唇角又溢了血丝,孟晚见了挺着脖子在车厢里翻翻找找,递给他一个药瓶,“这是遏止血气翻涌的药丸,你身上还有外伤吧,我这儿有药粉。” 第62章 返回三泉村 昌平府62 小柳再凶残到底也是个小哥儿,扒衣服上药需得避着人。 宋亭舟用警告的目光打量了他一阵,这才坐到外面和雪生一起。 孟晚坐在车厢口的位置,眼见着小柳粗暴的扒了衣裳,他身形消瘦,肤色惨白。 孟晚这才发现,他上半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少,有青紫色被重击的痕迹,也有被利器划破的伤痕,最重的一道是腹部的剑伤,贯穿至深,被小柳用布条勒住,甚至现在还往外渗血。 孟晚先将布条揭开,洞眼瞬间往外流出血迹,小柳脸色一白,瞬间天旋地转。 “怎么脖子上还有道抓痕啊?”怕他昏厥过去,孟晚跟他扯东扯西的说着话,这道抓痕在一众要命的伤痕中还是挺明显的。 小柳哼了一声,身上疼的沁了层冷汗,“你老熟人挠的,那女人还还知道装死。” 孟晚惊讶道:“谁?吴夫人?”他在家蒸馏烈酒,搞出了点类似酒精的东西,这次带出来一小坛子,将酒精倒在帕子上,给小柳腹部的剑伤消毒。 小柳疼的说出的话都在打颤,“我要真杀了知府夫人,恐怕现在连吴家的门都出不去。”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江家那个姨娘。” “她怎么得罪你了?”到底是一条人命,虽然比较膈应人,但在小柳嘴里轻飘飘的没了,孟晚还是不大适应。 小柳被酒精刺激的倒吸了几口凉气,“我这不是……嘶……报答报答江夫人的恩情嘛~” 孟晚给他的伤口上撒上止血的药粉,扯出布条在小柳腰上缠了几圈,最后见没有血痕溢出才松了口气。他翻了个白眼,“你的报恩方式是杀了江家的小妾?这算哪门子的报恩,死了一个江老爷不会再纳第二个吗?” 小柳白着一张失血过多的脸坏笑,“所以我把那狗男人下面给剁了喂狗吃了,一劳永逸。” 他笑的嚣张,牵扯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孟晚听得身下一凉,他嘴角抽了抽,“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你夫君要是背着你找小的,到时候我也帮你怎么样?”小柳不怀好意的说。 孟晚给他清理身上其他伤口,面无表情的说:“不劳你费心,我自个会动手……对了,吴家的外室也是你杀得?” 小柳斜目看他,“你是不是当我闲得慌?我杀她做什么?” 孟晚了然,那就是吴夫人动的手。 给所有伤都上好了药,小柳已经是一头的汗,孟晚对他说:“你的伤还是要尽快去镇上找郎中医治。”不然大夏天的,路上条件又不好,化脓感染了就糟了。 小柳抹了把脸上的汗,“不行,来不及,我要尽快回谷青。” 孟晚点他,“你傻啊,这时候各个县城肯定也守了府兵,你越是急着进去越容易露出破绽,还不如在路上慢慢养伤,时间长了没准他们还会放松警惕。” “我怕昶笙会有危险。”小柳拧着眉吐出了实话。 孟晚吐槽了一句,“如今你不在他反而安全。” 劝住了小柳,孟晚又找出自己的衣裳替他换上,没办法,这位勇士真的伤的太重了,上药折腾这么一通更虚弱了不少。 他认真仔细的给小柳系腰带,这个位置正好是剑伤,为免触碰伤口,他半蹲在对方面前,微微侧着头弄。 汗珠从孟晚莹润的脸庞滑落,他额前的乌黑发丝湿润,眉下的状若桃花的双眼不笑时又像杏眼,目光专注,潋滟的眼尾泛着一抹薄红。鼻尖的汗珠摇摇欲坠,终于被晃了下来顺势滴到唇缝里,滋润着形状完美的唇更加红润。 小柳惨白着脸歪在那儿让他摆布,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平凡的五官。 ——真他吗好看,他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外头天热,孟晚舍不得宋亭舟在外头晒着,将人叫进车厢,但实际上车厢里也并不好受,又闷又热的。 宋亭舟刚才已经和雪生说了小柳的事,路过城镇的时候,直接驾车去镇上带小柳找郎中治伤。 好在吴知府的兵力主要分散在县城里,甚至边走边排查的话,可能还没他们的路程快。 总之小柳的伤虽然好的比较慢,但好歹没有感染和恶化。 七月十二,他们先绕过谷阳县县城,到了泉水镇上。黄挣卸下自己的东西回了家,孟晚他们在镇上的客栈安置。 伤势好多了的小柳又在催孟晚回谷青,孟晚实在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但这位是真真正正见过血的勇士,比同样会武的雪生凶残多了。 孟晚只好不厌其烦的同他解释,“我们现在着急八荒的去找严知县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看看其他县城的情况如何,咱们多收集些信息给他。” 小柳神情不耐,却又不得不被孟晚说服,“行吧,总归你脑袋比我机灵,信你一回。” 小柳留在客栈里还能安静养伤,孟晚和宋亭舟在客栈里洗漱休整过后,便先准备回村里看看。 雇佣的镖师是保护他们路上安全的,不好指使他们干活,便让他们也留在镇上客栈等着。 这两天断断续续的下雨,好在都不像之前连雨天那样,乡路泥泞,驾车车轮极其容易泥陷。宋亭舟孟晚和雪生三人先徒步回村看看。 一脚深一脚浅的,半个时辰的路愣是走了一个时辰,到后来都是宋亭舟背着他过的。 路旁的田地里的积水最浅也到腿弯处,乡里的房子砖瓦的还好些,只留下雨水冲塌的痕迹,但茅草房却只剩个半截土墙还在。 砖瓦房还是少数,多数人家都在被冲塌的原址上重新搭了个草棚,砌上简易的灶台。 村口第一家就是宋六婶家的房子,她家老房是用土坯和木头搭的,但后来大力和满哥儿成亲的新房却用了砖瓦,如今老房塌了,砖房还好好的,宋六叔六婶都在家清扫房子,将院里冲塌的土墙重新夯实。 她家院里也都是泥,但是走路的地方垫了石头,好歹比外头的乡路强。 孟晚从宋亭舟的背上跳下来,跺了跺脚上的泥,厚厚一层,走路都发沉。 “六叔六婶!” 听见孟晚的呼唤声,两人忙回头去看,“哎呦,是大郎和晚哥儿回来了。” 两人欢欢喜喜的将他们迎进满哥儿和大力那头的院子,张罗着给他们倒茶水做饭食。 他家这些年日子好起来了,大力他们在镇上也买了宅子,本来一家五口都是在镇上过活的,结果这次水患村里的田和房子都遭了秧,宋六叔怕有个什么意外,让满哥儿他们留在镇上,自己和六婶回来收拾房子。 他们家还好,不光有住处有积蓄,镇上还有买卖。村里其他人家就没那么幸运了,家里房子塌了,地里等着收成的田被淹了,一年到头就指着地里的庄稼供家里老小吃喝,这下子更难了。 老刘家租宋家的地,刚缓过劲来自己也买上两亩,今年又出了这种事。 不光他们,村里盖砖瓦房的毕竟是少数,宋亭舟家里也是土房。 在宋六婶家稍作歇息,他们便急着往村里走,宋亭舟没推开大门就看见自家院墙塌了一半,透过塌陷的院墙露出里头半塌的房屋。 饶是预料之中,两人也不免心中酸涩,于宋亭舟而言,这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家,对孟晚来说就更情绪复杂了,宋家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真心容纳他的地方。 宋亭舟推开门进去,神情不免有几分黯淡。 孟晚察觉后自宋亭舟身后牵上他的手,抬眸望着他,“房子塌了咱们再盖就是了,等明年娘回来了,看到新房子也高兴。” 他语气不知有多轻柔,如暖风般抚平了宋亭舟揪在一起的心脏。 “好,我们找人盖新房。” 不光自己家盖,族里也要帮衬,村里也要照顾。 时间紧,任务重。宋亭舟和孟晚先去找族长和村长议事,问清这次遭难的人家。 有点多,几乎全村八成的庄稼都被淹没了,除了地势高些的和零星几户砖瓦房几乎全军覆没,最不幸的是有两家孩子在大坝附近玩,被洪水冲走了,到现在也没找回来。 宋亭舟和宋氏族长私下商量,之前他们留给族长的银子还有,孟晚再添上二百两,将全族的房子都修缮一下。 族里的他们可以帮衬,但全村几百户人家就帮衬不过来了。 田虽然淹了,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置,宋亭舟和村长他们组织上村里的劳动力将挖渠放水,能放多少放多少,上半年的庄稼是废了,北方冬天来得早,现在种第二茬也来不及收成。 孟晚这次带回来些土豆和其他菜种都交给村长,让他给村民们发下去,好歹一家分上一些熬过今年冬天,明年再种新种了日子就好过了。 钱捐给族里,粮食还是要救济救济村子里。 第二天将镇上的两车土豆和菜种等分发下来,同村民们讲起怎么播种,都是地里的老把式,识字读书可能还摆摆手,说到种地一点就通。 地里水灌得太多,播种暂且急不来,宋亭舟便领着大家起房,宋家族人有限,再从村里找上几批人雇佣,这样还能让他们舒缓家中银钱紧张。 宋亭舟带着村里人做活,孟晚就在泉水镇和附近的城镇采买粮食,水患的关系,粮食价格也高。 购了粮他没办法白送给乡民,这事牵扯不小,传了出去十里八乡都得疯了似的把他围起来要粮,他就是放血去买粮也填不上这个窟窿。 斗米恩斗米仇,他收了平常粮价的八成卖给大家,众人表面笑着恭维他,诚恳的道谢,但肯定也有不知好歹的背地里骂他。 孟晚都能猜到是什么话,无非是他家都那么发达了,钱捂在兜里也不帮亲里等。 孟晚也不在乎这点小事,毕竟大部分乡亲还是真心实意感恩的。 宋二叔家里也塌了,没地方住,孟晚住在宋六婶家,宋六叔和宋亭舟雪生住到了族长家,条件艰难,先捋顺了之后就好办了。 “二叔嬷,你肚子大了就别动了,我来就成。”孟晚在灶台前忙活,劝一旁的张小雨。 宋亭舟有了出息,族里人都敬畏着他们家,张小雨闻言动作有些畏缩,他肚子鼓起一道圆润的弧度,不夸张,看样子怀了有五六个月了。 宋六婶倒还好,对孟晚一如从前,“你别管你二叔嬷,地里人都这样,闲不住,让他给添把火没事的。” 大热天的,孟晚和面也累,头也不抬的说:“那成,二叔嬷你小心着。”三十多了才怀了头一胎,也是不容易,还正赶着水患,孟晚也是觉得他可怜。 宋六婶家院里支了六个大锅,菜板面板的也都搬到了外头,干活的妇人不少,还有几个帮忙烧灶的孩童,也才六七岁大。 族里有几户大人被冲塌的房梁给砸死了,这群可怜的小孤儿没爹娘管。族里自顾不暇,旁人家也过得紧巴,有人好心给送两顿饭,总体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孟晚见着了便将他们都接到了宋六婶家,暂时跟着他们吃喝,他们怕被赶走,小小年纪也都察言观色的帮大人干活。 晚上挖渠的、盖房的都分批吃饭,宋六婶家一批人,族长家村长家各一批人。 孟晚这几天也就晚上用饭的时候能看到宋亭舟,见他一身粗布衣裳,身上脸上都是泥点,不免心疼。舀了勺水放进木盆里问他:“午后还去吗?” “明日还要再去趟村口的地里看看,后天就不去了。”宋亭舟低头洗了把脸,再抬头干净的布巾已经递到他手边。 他唇边上扬,“多谢夫郎。” 孟晚笑盈盈的看他,“不客气。” “对了,有些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宋亭舟问。 他没换衣裳,明日还是脏的,洗都洗不起,还好不和孟晚住一起,不然该怕夫郎嫌弃了。 孟晚指了指灶台上帮忙端饭的几个孩子,“族里这几个孩子,我看还算老实,想走的时候带他们去府城。”没爹没妈怪可怜的,若是寻常念头倒也能活下来,如今水患,又有谁能管她们呢? 宋亭舟向来都支持他的决断,“可行。” 大锅饭香的要命,孟晚跑到小孩那一桌吃,这档口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没汉子张罗要酒喝,都在埋头吃饭,或是商量着房子怎么起,还会不会下暴雨。 夏季的蝉鸣声头次没有盖过人声,放眼望去都是朴实勤劳的百姓,宋亭舟放下筷子,吃了个半饱。 这片乡土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也可能改变的是他自己的初心。 第63章 会面 昌平府63 在村里又住了几天,雨水少了,房子也都有条不紊的建着,宋亭舟和全族的青年,买了石料,推着黄土,各个拎着铁铲进了山。 将族里的坟场都修缮好了,宋亭舟留在最后,他默默的跪在宋有民坟前磕了几个响头,潮湿的泥土粘在他额头和发丝上。 宋亭舟什么话也没说,跪在亡父坟前的身形劲瘦挺拔,他眼神极静,黑如墨染的瞳孔深处印着山下青山绿水环绕的村庄。 不知过了多久,有飞鸟在林中穿行,树枝敲打叶片的声音似是唤醒了他,他这才默默起身走向下山的小路。 他日再归故里,当是骏马轻裘。 不辱黄泉父命,释褐纾解乡愁。 —— 他们家的家当都带着,老房子里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起房的事由宋六叔和宋二叔他们帮忙盯着,宋亭舟带孟晚回到了镇上。 他们临走前梳洗整齐的去看望外祖母,常舅舅和舅妈拿他们当座上宾,一路殷勤的请进屋里,再也不复当年盯着孟晚手里的两包果子模样。 雨哥儿长大了几岁,也知道叫人了,看着孟晚的眼神满是热切,他知道这位表嫂如今在府城安家,而他连县城都没去过。 孟晚嘴上上翘夸赞了雨哥儿几句,但笑意不达眼底,面上多是疏远客气。 宋亭舟给舅舅打了酒,买了肉,常舅母这回欢欢喜喜的张罗了饭。 他和孟晚单独和外祖母说了会话,见她精神还好,面色也不错,知道常舅母没敢苛待她。 孟晚偷偷给她塞了两个小荷包,一包里面是五两银子,这是等他们走后让她交给常舅母的,毕竟在儿媳妇手下讨生活,若是一点好处都捞不到,常舅母又该变脸了。 另一包是二两碎银角和一百个铜板,银角被孟晚剪成了四小块,这些也够老人家私存起来买些零碎东西。 在常家用了饭,小柳已是急不可耐了,他们当即退了房赶往谷青县。 谷阳县是上游顶多是山洪和暴雨的冲刷,谷青县和谷文县才是真正的遭了殃,他们路过谷文县境内,四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家里田地房屋被毁,为了不饿死,只能上街乞讨流浪。 饿死在路边的流民,卖儿卖女以换口粮的,比比皆是。 府城十几两、二十几两才能买到的奴仆,这里三个窝头就能换来一个,人牙子拉着板车收人。 有的人家未必是舍得卖孩子,而是怕孩子跟在他们身边反而饿死。 宋家的马车从大路上驶过,有饿得红了眼的灾民一拥而上,乱糟糟的伸手讨食,被守护在四周的镖师赶退。 孟晚亲眼见着前面的马车被灾民围住,里头的女眷都险些被混在里头的混混侮辱,他们的镖师上前救了人。对方自是感激不尽,他们一路上又遇到几辆车马,一行人结伴前往谷青县。 临近谷青县县城的时候路边灾民少了许多,但城门口却排查慎密。 “县城门守着的官兵是府城来的。”孟晚远远的看着守门的士兵说道。 他们成亲时去谷阳县,城门处明明只有两人,如今谷青县城门处却有整整一队士兵。严防死守,进出城门都要严查。 宋亭舟命雪生骑马去北门看看,过了会儿雪生回来说南门守着的士兵更多,足有二十多号人。 白天龙蛇混杂守着这么多人,就怕晚上防守反而会更加森严。 马车里的三人面面相觑,这回要怎么进去? 小柳顿了下,动作熟练的撬开车厢里的某块木板,从里头拿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包裹来。 孟晚眼睁睁看见他往脸上涂涂抹抹,又捏又搓,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哥儿,变成一位四十多岁面容冷肃的妇人,再往宋亭舟和孟晚面前一坐,简直就像一家三口。 孟晚默默的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并且想问他有没有兴趣开展美妆技术教学,总感觉很有用的样子。 车上的血迹已经被一路的雨水与泥泞冲刷干净,孟晚叫镖师们留在城外等候,四人驾车到了城门口。 宋亭舟交上户籍册子,一家三口加上个奴仆,士兵仔细核对无误,又翻看了马车车厢,这才将他们放行。 但这还没完,县衙后竟然也守着人。 小柳气得眼睛通红,“昶笙一个知县,竟然被几个士兵给圈起来了?” 孟晚劝他先稳住,“吴知府应当是有所怀疑,但还不确定你就是严知县的人,不然就不光是圈禁了。” 这个当口,困住朝廷命官,也是够胆大的,吴知府看来是做了几年土皇帝便真把自己当成昌平府的主人了。 小柳没有被人抓住,吴知府可能怀疑了几个人选,若是孟晚猜的没错,不光是几个县城,上京的大路小路肯定埋伏的人手更多。 毕竟诺达的府城光府兵就有五千,再加上衙役和帮闲等,守住这些路口盯梢,绰绰有余。 雪生声音平稳,“晚上我和小柳闯进去。” 小柳目光一闪,“可行,我将手里的文书分你一半,咱们各自带着东西分两个方向跑,到时候就看谁能顺利进去了。” 孟晚面色不愉,眉眼间凝着一抹冷色,“你自己的事,凭什么让雪生陪你冒险。” 小柳气急败坏,“一个仆人而已,你知道我手里的东西多关键吗!” 孟晚冷笑,“关我屁事,我只是个普通百姓而已,雪生是我家的,凭什么无故为你冒险。” 小柳说不过他,急的脸颊通红,“我自己带东西进去极有可能被抓住。” 雪生抿唇,“夫郎我……” 宋亭舟拉住他,眸色沉着,“听晚儿的。” 孟晚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汗珠,他和雪生两人进去又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最关键的是他并不信任小柳,起码他看到的小柳不拿人命当回事,挥挥手就可以宰了几个不顺眼的,如此罔顾人命,几天就会对他们交心了? 他说和雪生各自拿着重要文书进入,万一给了雪生一份假的,故意暴露雪生引人注意,他自己安然无事进去了他们又能如何? 见他不松口,小柳到底是没辙了,他咬咬牙,“那我自己去总行了吧。” 孟晚口吻随意,“你去吧,若是闯进去不甚被发现,正好明目张胆的告诉人家,偷了吴知府东西的贼就是严昶笙的人。” 小柳急了,“那怎么办!” 孟晚帕子又湿透了,他热的心烦意乱,“没办法进去,难道不能让严昶笙自己出来吗?” 一县之官,又是这么紧要的时刻,严昶笙难道不心急? 他只怕比所有人都急着出来。 第二天清晨,县衙门口的鸣冤鼓被人敲响。 此鼓一响,若严知县不出来受理,便犯了玩忽职守、懈怠政务的罪名,何人敢拦知县大人受案? 严昶笙姗姗来迟,表面上眉头紧蹙,神色严肃,可见到小柳扮演的小偷时,眼眸深处便变成了一汪被搅乱的深潭,尽是激荡之色。 小柳跪在堂下对他使了个眼色,严昶笙便立即明白过来,报官的男人是小柳找来的同伙。 迅速结了案子,将小柳收押进牢房,牢房位处县衙之内,里面都是他自己的心腹。 将衙役都叫到牢房门口守着,严昶笙终于得见小柳。 小柳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那颗耀眼的红痣被他遮住,此刻正孤零零的蹲坐在稻草床上揪着干草枝玩。 牢房昏暗,严昶笙拎着油灯进来的脚步声响起,小柳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他转过身来眼神一亮,“昶笙!” 严昶笙神色愠怒,“你这些年除了传回几次只言片语,竟是一次也没回来过,既如此,便在外头好生过活,又在这个当口回来作甚?” 小柳先是委屈巴巴的说了句:“我这还不都是为你?” 随后又双眼放光的脱下了裤子,被一脸震惊的严昶笙下意识给他提了上去。 “岂能如此行事!”严昶笙气得青筋横跳。 小柳紧忙解释:“不是啊昶笙,我有好东西要给你看。” 严昶笙深吸口气,扭过头去,“我不看!” 小柳把手伸到腿根处,灵巧地将系在大腿上的绳子解开,从裤子里掏出两本账目出来,“是吴知府和祝家盐行往来的账目。” 严昶笙心下一惊,转身迅速拿走他手上的账本,只翻开前面几页,便骇目惊心的说:“祝家做为皇商,竟敢擅自私开盐井,同吴知府合谋在昌平境内掺到官盐中混卖!” 盐之利润是举国之最,什么茶叶丝绸都要靠边站,只一年的时间,账目上的数字便触目惊心。 小柳又将手上另一本递给他,“这本是我最先想查的,四年前朝廷将土豆种子分发给各府,其他府城都各有收成,只有昌平进展缓慢,原来是吴知府借着土豆种的名义收受贿赂。” 吴知府刚开始还没那么胆大,只是借理由让手下的县官们进俸,县官们为了不掏自己腰包,又将手伸向下面层层剥削,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土豆中,愣是弄得比金银还贵,结果大半都烂在了县衙后院。 而根本没贿赂上司的严昶笙,更是连种子都没拿到。 小柳入府城的原因本来是为了祝家庶子,出上心中一口恶气,却无意中发现了祝家与吴知府的联系亲密,这才一待几年,就是憋着股气想让严昶笙出头。 严昶笙明明是廉洁奉公的好官,却因为毫无背景,只能在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城里蹉跎年华与一腔抱负。 牢房里采光几乎没有,严昶笙带进来的油灯放到桌上,能照应出一小块亮光。 他拿着两本账目,影子被拉长到墙上,随着烛火闪烁,影子也微微摇动。 这上面是吴知府亲手一笔笔记录的,便是他不承认,只要将此物递交到国君面前,吴知府是禁不住上头查验的。 小柳忍不住说:“我带你上京状告吴知府,连那个祝家一块告了,看他还怎么嚣张!” 严昶笙久久没有言语,过了会儿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闭目叹息道:“明天我让小六他们先送你到乡下去。” “为什么?我不去!”小柳这次回来就是要保护严昶笙的,怎么会在这种危急关头弃他而去。 严昶笙沉声喝道:“你若是不走,以后就再别回来见我,我只当没有救过你,未收养你那几年。” 小柳尖声质问,“我就是不走你能如何!你敢不要我了?” 他声音虽尖锐,高声说话时却另有一番腔调,但现下并无人欣赏他这一把好嗓子。 —— 谷青县外,宋家的马车重新上路,这回车里少了个阴戾的少年,孟晚和宋亭舟坐在一起说话。 “严昶笙若是老老实实的在谷青县还能保住一条命来,若是南上进京,吴知府便更有借口截杀他,事后只管说是严昶笙擅离职守路上被劫匪杀了,他还能出兵剿匪,名正言顺的将知情人灭口。”孟晚脖子上的伤痕愈合好了,结痂掉了之后剩下一道不甚明显的白线,再过些日子应该也会淡去。 宋亭舟却总觉得那道白线碍眼,他燥热的手掌轻抚上去,声音沉重,“小柳之前说在吴知府书房见到一人,那人定然官高吴知府一级,甚至极有可能是上面派下来的钦差。” 孟晚接着他的话说:“既然上面派了人下来,就说明有人注意到了昌平的不正常。若是水患的事被捅漏,是瞒不住的,定有人直接过来拿他,不是水患的话……” “土豆?” “有可能,但更有可能是盐务。” 被泥泞的破路颠簸的难受,孟晚倚在宋亭舟身上,“严昶笙是个好官,这次水灾这么严重,谷青县却是一路以来流民最少的县城,只要再耗上几年,有人查办了吴知府,他定能熬出头。” “你说的对,希望他能等得到那一天。” 宋亭舟一手揽着孟晚,另一只手挑开车窗上的布帘,让轻风送入车内。 他抬眼望去,谷青县上空又重新酿了一层厚厚的乌云,轰隆隆的雷声在云里作响,连风也变得残暴起来。 雨水细细密密的坠落下来,初时并不算大,不过对于经历了这场水患的人来说,再小的雨都令人厌烦,乃至恐惧。 第64章 都察院副都御使 正值酷暑,宋亭舟和孟晚他们迎着晚霞回了花蹊巷,孟晚脚步轻快的下了车,晚风拂面吹走他身上一丝燥热,他上前拍打紧闭的门,“娘,我们回来啦。” 过了小会儿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碧云在里头小心的确认,“夫郎?是你们吗?” 孟晚觉得自己都快捂馊了,迫不及待的回应,“是我碧云,快开门。” 碧云从里头将门栓抽出,院门打开,他见着主家回来也是惊喜的。“郎君,夫郎,你们回来啦,我去给你们烧水做饭。” “先烧水,我要洗澡。”孟晚实在忍不了身上的异味了。 常金花已经躺下了,孟晚和宋亭舟隔着窗户和她说话,没让她起身出来。 他吃饱了就洗澡歇息了,没必要折腾她。 孟晚他们屋里只有一个浴桶,孟晚先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宋亭舟和雪生大致收拾了车上的东西。 等他们收拾好,孟晚也泡完了澡,他用布巾搓着滴水的头发,看宋亭舟帮他倒洗澡水,自己再兑水泡澡。 从衣橱里帮宋亭舟找了身缎布长衫,里头是孟晚斥巨资买的素罗,八两银子一匹,制成亵衣睡觉穿柔软轻薄又透气。 赚了银子也该享受一把,不然夏天也太难熬了。 宋亭舟换了衣裳出来,碧云在厨房做了凉面,胡瓜鸡蛋卤的,直接给他们端到了屋里来,雪生的那份他也给端到了倒座房门口。 晚上吃的太多不易消化,孟晚只吃了一碗多一些垫了垫肚子。 宋亭舟的碗大,他吃了两碗,把碗放回厨房去,刷牙漱口上床,孟晚几乎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宋亭舟洗漱进来将窗户推开,点了把艾草熏蚊虫,放下蚊帐也上了床,半搂着孟晚给他打扇子,过了会儿也陷入沉眠。 第二天一早常金花起来动作轻缓,悄声和碧云说了几句话,两人便挎着篮子去了临近的菜市口。 这一觉睡得香甜,孟晚起身时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是酥的。 “舟郎~”他趴在床铺上不愿意起来,早上凉爽又舒适,蚊帐掀开也没有蚊子。 宋亭舟闻声从书房走过来,手里端了杯清水,“醒了,起不起?” 孟晚接过清水一饮而尽,雪白的脖颈上仰,露出完美的曲线。 “不起,想在眯一会儿。”孟晚将杯子递还给宋亭舟,半阖着眼睛,陷入浅眠。 “好好歇着。”宋亭舟接过杯子,揉了揉他头顶如墨般漆黑的长发。 掌心下的人半趴在薄被上,下半身穿着轻薄的亵裤,上半身是类似背心的小衣,圆润的肩膀和白皙的胳膊裸露在外,纤长的手指抓着被子一角,本来十分正常的一幕配上他绮丽的脸后,有种莫名的性张力。 宋亭舟眼底暗潮涌动,守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见他呼吸声逐渐均匀,才又返回书房。 院内静谧安宁,连每日习惯早起练功的雪生都没发出动静。 等常金花回来,孟晚从她和碧云口中得知了惊天大秘密。 “江家纳得那个小的没了,才那么小的年纪,说没就没了。”常金花长吁短叹的说。 “是吗?”孟晚神情淡定,毕竟他早就从小柳口中得知了陶姨娘被他搞死的事实,而且还有另一个受伤颇重的人。 “那江老爷呢?” 碧云边用刀收拾盆中的鱼边道:“陶姨娘没了后,江老爷好像生病了一段时间,也是前些日子才好些又去铺子里忙活了。”他现在做饭越来越熟练了,家务活做的也利索,很多事都是他在打理,像模像样的。 孟晚嘴角上翘,笑的狡黠,“哦,病了一段时间啊~” 常金花狐疑道:“你是不是知道江家啥事?” 孟晚一脸正经,“不知道啊,我就是想到开心的事了,哈哈哈!” 整个八月下旬,终于没有下一天的雨,暴烈的太阳像是要将大地都烤裂。 虽然天气这般灼热,可孟晚和宋亭舟反而都放下心来。 天公不作美,却也留给平民一个喘息的机会。 宋亭舟就快赴京参加会试了,时不时就会被聂先生叫去空墨书坊开小灶。 空墨书坊每月都有盛京下来的邸报,聂先生也会同宋亭舟分析盛京局势,及其利弊关系。 当然,只是笼统概括,说到敏感话题两人都会止住。 因此当宋亭舟看到八月的邸报时才知道,都察院正三品副都御使王大人,早在上月就被国君派往北地,代君巡视整个北地。 奉天是第一站,第二站是建平府,第三站不出意外便是紧挨着奉天的昌平了。 那之前小柳在吴知府书房看到的人,必定是前来给吴知府通风报信的同僚,整个昌平的早已和吴知府同流合污。 同气连枝用在这里,却并不是什么褒义词。 八月上旬,吴知府早早收到消息开始筹备,所以不出意外,这次只有十天半个月的巡视,根本刺探不出昌平府的虚实出来。 宋亭舟心中是早就了然的失望。 八月底,巡抚御史王大人抵达昌平,被吴知府殷勤的迎入府内,两个老狐狸定是要一番试探的,这些都是宋亭舟和孟晚够不到的层次,这会儿,他们只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他俩就要上京了,那会天凉,且还要在盛京城过冬,厚衣服都带着。”常金花和碧云收拾着上京的行李,嘴里碎碎叨叨的说着惦念的话,儿子才回来不久,就又快启程了。 孟晚拿了个桃子进来,边啃边说:“娘,准备的也太早了吧,还有一个月呢。” 常金花翻找着衣裳,“一个月还早?收拾出来看看缺什么好尽快添上。”她能为孩子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孟晚见不得她眼里有愁绪,拉起她叫上碧云说要去瓦舍看戏。常金花被他磨得没法子,只能将手头东西放下,跟他去了。 他们刚一出门就碰上了抱着孩子出来的江夫郎,才四个月大的小娃娃粉雕玉琢,穿着细软的缎子衣裳被江夫郎抱在怀里,乌黑纯净的圆眼睛正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 孟晚上前与江夫郎说话,他怀里的孩子便一个劲的把身子撅起来想让孟晚抱他。 孟晚手忙脚乱的接过孩子,动作慌张无措,逗得大家大笑。 江老爷从铺子里回来脸色不大好看,见有外人在,勉强笑了笑,“孩子太小,总是晒着不好,还是抱进去吧。” 不知是不是心里知道了小柳下的黑手,孟晚总觉着江老爷的胡子稀疏许多。 “我和我娘还要去瓦舍看戏,这就先去了。” 江夫郎将孩子交给下人,上前两步追上孟晚,“去看戏啊,正好我也好久没去了,咱们一块凑个伴。” 江老爷难以置信的瞪着他,“你去看戏?那钰儿呢?” 江夫郎抚了抚衣服上因为抱孩子弄出的褶皱,“家里仆人那么多,不必事事都用我。” 江老爷胸口起伏了两下,最终也没有发作,只是死死盯着江夫郎的背影,眼里到底是有几分悔恨的。 —— 孟晚他们到了瓦房,找了个唱戏的勾栏进去,比起唱戏他其实更爱听书,但常金花喜欢看戏,十月初他们就要去盛京了,还是多陪陪她吧。 进去后孟晚要了个包厢,台上上一出戏正在收尾,下一出戏还要等上片刻,他便带着碧云到外头买些零嘴吃。 勾栏里的小吃卖的多,孟晚买了两包炒花生,一包炒豆子,两包樱桃果脯,碧云拿着东西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回走。 “这不是孟夫郎吗?真是有缘,竟然在这儿碰到了。”身穿紫衣的宝晋斋东家不急不缓的从一间勾栏内出来,身边还跟着个头大肚圆猥琐盯着孟晚的男人。 孟晚捏着樱桃果脯,苦思冥想半晌恍然大悟,“原来是宝晋斋……” 孟晚说到一半卡了壳,“您贵姓姓什么来着?” 紫衣青年阴阳怪气的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姓刘。” 孟晚了然,“对对对,和吴知府夫人一个姓嘛,看我这记性。” 宝晋斋的东家有父有母,孟晚嘴上却说他和姑姑一个姓,岂不是在暗暗讽刺他借吴家的势,靠姑母耍威风? 他脸色骤然一变,又没脸当街跟着小哥儿纠葛起来,冷哼一声道:“现在府城里四处都在传清宵居士有将死物写活的本事,这股风也不知道会不会吹到盛京。” 孟晚求之不得,他诚恳的说:“若不让你帮我宣传宣传,真要传到盛京,想必我又能赚上一笔。” 自认为孟晚是在嘴硬强撑,宝晋斋东家路过孟晚身旁时,阴恻恻的说了句:“毕竟是个哥儿,别光惦记赚钱,你夫君的仕途若是被此毁了,想必宋家不会容你。” 张继祖落后他几步在后头,双眼看向孟晚时散发的是让人厌恶的黏腻目光,“若是宋兄怪罪,我愿娶你为平妻。” 孟晚险些恶心吐了,这俩秋后的蚂蚱,他再忍几年等吴知府倒台,有的是手段收拾他们俩。 “你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像酸菜鱼?”又酸又菜又多余。 遇到这两号人,孟晚看戏的心情都被影响了,但他善伪装,倒是没让人发现。 晚上回家常金花和碧云张罗饭食,宋亭舟从府学回来后则先换了身衣裳去空墨书坊,聂先生上次布置的文章,他有了思路。 这会儿是下学的时辰,空墨书坊的学子很多,其中大半都是府学的,许多认识宋亭舟,和相熟的不熟的都客气的打了招呼,他直奔二楼。 聂夫子在房间里看他作好的文章点头,“不错。” 他赞赏道:“若是我那一年的科举,此文可榜上有名。” 宋亭舟眼神平淡,并没有自恃其才,“会试人才济济,便是落榜,学生也做好了三年后再战的准备。” “唉,我年轻时不如你沉毅。”聂夫子目光悠远,他从前青年才盛,自命不凡,狠狠的撞破了头才知道,天外之天并非只有骄阳和祥云,多的是诡谲异象。 “脚踏实地,稳扎稳打自然不易出错,可若少年人壮志凌云的气魄却更值得人赞赏。” 一道温润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跟着的便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聂夫子猛然想起什么,立即带宋亭舟起身相迎,“不知可是都察院副都御使王大人。” 脚步声停顿,一位气度文雅且面上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修远,一别多年,许久未见了。” 王大人是聂夫子科举时的考官,聂夫子可称一句座师,早年在盛京见过几次,没想到王大人还能记得他。 见真是当朝的三品大员,聂夫子忙叫宋亭舟一起弯腰行礼。 王大人扶起两人,“行了,又不是在衙门官场,不必做那些虚礼。” 三人落座,王大人拿起桌上写好的策论看了一遍,指着宋亭舟道:“这是你收的弟子?文章写得不错,叫什么名字?” 见王大人误会了,聂夫子解释道:“学生只是在府学里做个小小夫子,不好耽搁这些孩子的们的前程,他是府学里的学子,名唤宋亭舟,还没起字号。” 他自己只是个进士,又没有官身,宋亭舟在他看来以后大有作为,有机遇可拜名师。如今指点一二就罢了,怎可毁人前程? 王大人捋了捋胡子,和善的笑道:“宋亭舟?不错,后生可畏。” 宋亭舟站起来谦卑道:“大人谬赞。”他身姿挺拔坚韧,已经彻底褪去少年人的稚嫩,变得更加俊美持重。 “说了今日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坐下吧。” 王大人没有半点官威,在空墨书坊与聂夫子谈天说地,直至夜深才放两人各自离开。 孟晚猜到宋亭舟可能与聂夫子请教学问晚了,便与常金花先吃了晚饭,后又叫雪生去空墨书坊外候着。 等到亥时一刻,家门口才传来马蹄的嗒嗒声。 孟晚早就洗漱完毕,一直在书房练字等他,听见动静披了件外衫,提了油灯出去,“今日怎么这么晚啊?” 往常宋亭舟去找聂夫子,讨论学问,最晚也不过戌时便归,今天外头都已伸手不见五指了。 宋亭舟沉默一瞬,“嗯,今日是晚了些。” 第65章 决绝诗 昌平府65 “去了空墨书坊?”吴知府看起来颇感意外。 下首有人禀告:“是,畅谈许久才离开。” 吴知府沉吟半晌,“可探听清楚都谈了些什么?” “这……多是咬文嚼字的话,属下只听了个大概。”探子身手非凡,可文化程度却不高。 吴知府眉头拧起又松开,“这些日子他倒是去了几个地方,多是无关痛痒,派几个手下盯着聂二和宋家的举子,王御史那里还是你亲自盯着。” 等下属领命离开,他又独自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难道是他?可若是他拿到了东西就不会入昌平了……莫不是想从我手中得些好处?” —— 谷青县县衙—— 除了城门处还守着人,县衙的士兵已经被撤走了,如同来时一样,这群人并不屑给个小小的县令什么理由,说来就来,说走也无人敢拦截。 严昶笙和衙役们从附近受灾最严重的村子回来,吴知府不上报朝廷,没有朝廷发放的救灾粮。但往年收成好的时候,他会用余下的钱财屯上些粮食,算是他的私粮。 严昶笙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用膳简单,后宅里早年还有书童照顾他起居,还有个后来收养的小柳。后来书童死了,小柳也走了,他花销就更简单了,往往几个馒头就是一天的伙食。 衣裳只有每季两身的换洗和一身半新不旧的官袍。 俸禄余下都买了粮食囤,但这点粮食又能够多少户百姓所食?不过是杯水车薪。 哪怕谷青县的许多村庄早在发洪水之前就已经被他命令撤离,保住了家里的钱财和人命,哪怕此时谷青县是整个昌平受灾最轻的县城,可仍旧避免不了百姓流离失所。 为了活命其他县城流浪的灾民又去争去抢,撑不下去背井离乡的流民越来越多,若再等不到朝廷赈灾拨款,严昶笙纵然有心为民,可一样毫无办法。 几县灾民,不知最后会死伤多少,又有多少父母失去孩子,多少孩子成为孤儿。 看着满目疮痍的村庄,他眉宇间是无奈和愤怒,无奈自己官阶低微,愤怒顶头上司是吴知府这样贪婪的饿狼,为了自身前程不给百姓留一条活路。 他如今也只能带着衙役先从受灾最重的村子开始,组织青壮年开采县衙管束下的公山木材,用以多盖些临时住人的草棚,让居无定所的百姓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不至于在暴雨的冲刷下风寒等死。 生了病的百姓同样要隔离开来,还要派人照顾,可药材同样要钱,他只能同当地乡绅商议,放下脸面在他们手里赊账。 他忙的晕头转向,今天终于能回县衙歇息,用凉水冲了澡,小柳从外面买包子回来,两人坐在桌旁安静的吃完饭。 看着严昶笙疲惫的脸,小柳将他推去休息,自己收拾了桌子,然后拿着他换下的脏衣裳去院里洗。 那群官兵走了后,小柳就从乡下返回到县衙,有时也会去找严昶笙,不过严昶笙不是在上山就是在下田,他去了之后只会瞎捣蛋,后来他就不去了,在县衙等待,也学着怎么照顾劳累的严昶笙。 院里有水井,小柳打了水将严昶笙换下的粗布衣裳扔进水盆里搓。 “小柳,我自己洗就可以。” 严昶笙走过来想夺过衣裳,却被小柳躲过去,“你都累成什么样了,快去歇着,我能行,这些年我在外面学了可多了……” 话音刚落,手里的深蓝色衣裳就被撕下了一条袖子。 小柳和严昶笙面面相觑,拿着手里的破损的粗布衣裳尴尬的解释:“昶笙,你听我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会洗衣裳的。” 严昶笙眸色温和下来,疲倦的目光中带着丝欣慰,“嗯,我知道,小柳长大了,也会帮我做事了。” 被他这么一夸,小柳反而不好意思了,“也没有啦,我还会补衣裳,一衣裳等晾干了,我就帮你补好。” 就用针线缝嘛,明天他去布庄里找人请教请教,肯定不难! 小柳搓衣裳搓的更来劲了,不过这次他控制了力道,尽量不让本就伤痕累累的衣裳再受伤害。 严昶笙摇头笑笑,迈步向书房走去。 太阳西下,暖色的光辉映照到他身上,使他全身上下都覆上了一层金光。 —— 齐盛二十四年,十月十一日。 前一天一家子热热闹闹的给孟晚过完了生日,今天一早,他和宋亭舟就要出发去盛京。 这回去盛京不光是宋亭舟带着孟晚,连祝三爷也要同行去送儿子。镖师照旧雇佣妥当,他们需先乘马车到奉天府,再从奉天府坐船南上入京。 马留在家中,雪生将自家的行李都搬到雇佣的马车上,总共八个木箱。不算多,反正到了盛京也要再添置,带着路上紧缺的就是了。 离别总是伤感的,好在常金花已经有些习惯,毕竟这次上京是好事,儿子要去准备明年初春的会试。 今日天气晴朗,高空万里无云,他们清晨出发,路边的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被阳光一照,霎时变得五彩斑斓。 车马路过的震荡颠簸到小草叶,露珠便顺着叶片滑到草心,滋润着新生的嫩叶成长。 刚出昌平府南城门不远,前方官道就被人堵得严严实实,祝三爷吩咐镖师上前查看,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人还没回来。 祝三爷和宋亭舟亲自下了车,往前步行了小会儿,越是靠近,越是发现场面不同寻常。前头有护卫戒备,禁止人群过往,若发现可疑人员,便会被护卫扣押,他们的镖师就正被他们扣着。 看样子,前头的车队里是个大人物。 祝三爷是个老江湖了,嗅觉敏锐,当机立断说:“别过去了,咱们撤,绕小路过去。” 镖师犹豫着说:“那虎哥他们怎么办?”同时还被前头的官兵押着。 祝三爷沉声道:“他们就是探个路,又没犯事,不会被怎么样的,别废话了,走!绕东边的小路。” 宋亭舟叫住他,“伯父,从西边绕过去。” 他双目深沉,里面是沉甸甸的、祝三爷看不懂的情绪,却让他心头翻涌,忍不住听从了宋亭舟的话。 “从西边绕。”祝三爷吩咐前边开路的镖头。 镖头不解,“三爷,西边是农庄。” 田边的路不好走就算了,踏坏了田地还要赔钱。” 祝三爷不耐的重复一遍,“爷都说了走西边,磨叽个屁!” 宋亭舟往回走的前一瞬,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的车马,以及……跪在马车前面,一身知县官服的人。 ———— “……自八月初谷阳县水坝被洪水冲破,谷文、谷青两县水坝接毁,到如今已有两月,三县百姓有六成都已流离失所。” “卑职有心联合两县的县令一起上报朝廷,却被谷阳、谷文两县的县令出卖,将消息捅到了吴知府手中,吴知府派遣府兵围困谷青县,另下官不得外出。” “如今三县田地里的庄稼都被洪水泡毁,百姓没了过冬的口粮,若朝廷再不救济,明年年初不知会死多少人!” “卑职所说句句属实,还请王大人回京上奏陛下,请他派人严查昌平知府吴衍!安置灾民,移粟就民,赈给粮粥!” 严昶笙跪在马车前,句句哀痛,声声泣血。 马车上传来一道平淡的声音,“你说的这些称得上是骇人听闻了,但我记得四年前昌平知府曾上奏户部,拨款维修昌平内的几处大坝,怎么可能一朝决堤所有堤坝尽毁?我且问你,越级状告顶头上司,朝廷三品大员,可有实证?” 严昶笙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仍是跪在地上的姿势,双手捧着献上,官服几年未换新的,已经洗的泛白。他声音激昂,谁都能听出他音调里的怒火。 “卑职身为知县丝毫不知此事,更没有收到知府拨下来的修堤款项!三县境内民不聊生,只要大人往北走去亲自一观,便可知道卑职所说皆无虚言。除了昌平三县被隐瞒下的水患之灾,这两本账目上还记录着吴墉联合皇商祝氏私造盐井,以私盐充官盐售卖给百姓,和为了勒索下官,将朝廷下发的数万斤土豆种放烂在府衙粮仓!” 他所说之事太过惊骇,王大人终于露了面,他掀开车帘对身边保护他的护卫沉声道:“将书册拿过来给我。” 护卫刚一动作,东边的林子里便传来了人声,一众兵马瞬间包围了整个车队和所有带刀护卫。 王大人从马车上下了,眉头深皱,“吴知府这是何意?” “下官担心王大人路上会遇到危险,这才带兵过来相送,还请大人不要误会。”吴墉嘴上轻描淡写的说着话,却带领了数千府兵围剿全场。 真刀真枪的面前,人数较少的护卫们并不敢妄动,任由吴墉上前抽走了手中的书册。 严昶笙眼睁睁的看着账本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落到吴知府手里,气得浑身发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眼眶瞪得通红,已经是愤怒到了极致,“你怎么会知道我会来找王大人?” 吴墉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在他脚下挣扎的蝼蚁,“我倒是不知道是你这种小货色,能从我书房盗走东西,倒也有几分胆色。” 严昶笙蓦然想到了什么,他站起身子的瞬间又被两个士兵拿刀按跪在地上。 严昶笙声音惨淡,“原来如此,你是故意将消息散播出去,想引我上钩!” “哼。”吴墉冷哼一声,“倒也没那么蠢,只是走错了路。” 既然已经中计,吴知府是不会让他活着回到谷青了,严昶笙只有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王御史身上。 “王大人,卑职万死不辞,但昌平的百姓何其无辜,他们不该枉死啊!请王大人救救他们吧!” 王御史离他只有三米远,他背倚着车厢沉默不语,没有回应严昶笙的话,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吴墉的人。 他声音不怒自威,“本官是替天子出来巡视,吴大人难道要对天子不敬吗?” 吴墉忙跪在地上,“下官不敢,但旗下县令擅离职守,危言耸听,冒犯了王大人,下官是定要将他拿回去定罪的。” 他嘴上说着恭敬的话,但神色却没几分敬意,甚至不等王御史发话,他已经自行起身了。 “王大人巡视北地下一站应是安平府吧,一路舟车劳顿,太过辛苦,不如让下官的人送大人前往。” 如王御史所说,吴墉不敢将他扣押或在昌平境地杀害,但安然放他回京已是不可能了,干脆将他送去安平。 安平府乃最北地,姓王的就是返京也要两月之上,到时丝毫证据没有,只靠一张嘴,看国君信不信他的一番话,便是信了,这两月时间也够他花费数十万银两打点好上面,届时只将所有事情都甩锅在几个知县的身上,如此便可高枕无忧。 吴墉眼睛一眯,已经将所有细节想遍,自然再无遗漏,心中得意之下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严昶笙,却见对方眼里的怒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平息。 严昶笙抬首望着不再言语的王御史,对方却不肯与他对视,此情此景他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王御史为求自保,是不会管了。 他惨笑一声,悲戚高喝:“田间无粟百姓饥,洪灾无情官无义。华楼满砌红白物,皆是苍生血铸成。” 吴墉抓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声音饱含危险,“我看你是一刻都不想多活了。” 严昶笙仰天大笑,所有悲苦、恨意、愤怒、失望,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竟然生生吐出一口污血,染红了吴墉大半张脸,还没等吴墉发火,他便挣脱对方桎梏,一头撞在了王御史身后的车辕上。 鲜血喷洒在破旧的官袍上,让这身红色官服,添上了一层新色。严昶笙缓缓倒在地上,顶着涓涓流血的伤口,死死盯着拿帕子擦脸的吴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王御史不忍的闭上了双目,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息对身旁的护卫说:“将严大人就地掩埋了吧。” “这就不劳王大人费心了,下官来处理了就好。” 吴墉脸上的血渗进皮肤,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就顶着这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抽出下属官兵的长刀,狠狠刺在严昶笙的遗体上。十几刀下去,刀上沾染的除了血迹,还有破碎的内脏碎屑,吴墉这才满意的收了刀往旁边一扔。 “王大人,请吧,下官亲自送你出昌平境地,之后的路也会由府兵们相送的。” 第66章 昌平府篇(完) 一个月前—— 严昶笙那天推开书房的门,迈进去的半只脚突然定在原地不动。 书房内,桌后裂了一条缝的榆木椅子上,多了道陌生的身影。 对方从椅子上站起来,三十岁上下,一副寻常商人打扮,见了严昶笙先是拜了一礼,随后说道:“齐盛十九年的二甲进士严昶笙严大人?我记得那一年是刑部侍郎廖大人主持春闱。” 洗衣服的小柳敏锐的察觉到院子里的变化,他厉喝一句:“昶笙!” 严昶笙脚步一动,先对着小柳说了一句,“别过来。” 随后走进书房关上了门,对椅子上的人行礼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光临寒舍?” 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警惕之心,那人见他这样反而放下了心,“大人不必紧张,卑职乃都察院副都御使王大人麾下小吏,我家大人特命我前来见大人一面,这是我家大人的亲笔书信,还请大人一观。” 实际上这样得用的心腹,王瓒共有六个,来昌平之前就全都被他派了出去,比他本人还先到达昌平,没成想竟真有一个寻到了要紧人物。 此人得知严昶笙手里有证物后,便派人迅速回禀了王瓒,得来的回信只有四个字——围点打援。 围点打援:通过部分兵力包围敌方据点,营造出要攻城拔寨的气势,吸引敌军所有兵力前往救援,再利用预设好的兵力集中主力进行伏击与歼灭。 而严昶笙,就是那个吸引敌军的诱饵,他……甘愿配合。 “小柳,我要去一趟乡下,你去小六家或者虎头家住几日,他们家中都有姊妹兄弟,省的你自己待在后宅无聊。” “和他们那群小屁孩有什么可玩的,你要去哪个村,我陪你一起去。” “我去的地方很远,你跟着会累。” “我不嫌累,我就要去!” “你不是一直想将户籍放到我户籍上?你乖乖等着,回来我就叫孙主簿帮你迁过来。” “真的?那我就能跟你姓严了?” “对,跟我……姓严。” —— 花了十几天的时间将王御史送到昌平边界,亲眼见着自己手下府兵把人送走,吴墉这才真正的松了口气,一路行来都是骑的马,回程不急他便让手下买了辆马车来用。 坐在车上他打开了捂在怀里片刻不离身的账本,翻了几页先是无碍,可后半本突然察觉到不对。 “不对……这上头的墨是新墨,这账本是假的!” 吴墉满头惊汗,本是秋日阳光和煦,他却直感一股凉气从脊椎骨一直蔓延至全身。 “停车!速速快马追上王瓒。” 车马重新调头,耗费一日重新追上王御史车驾。 吴墉逼停了赶车的人,冷声道:“王御史不愧是京官,真是好手段啊,险些连我都糊弄过去了。” 王瓒掀开车帘淡淡的说:“本官不知吴大人所言何意。” 吴墉将他随身行李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找到。他被逼的红了眼,“都到这个份上了,王大人不必装傻,我若是找不到账本,朝廷命官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双照样不多!” 吴墉犯得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一个不慎就是万丈深渊,这会已经和亡命之徒没甚区别了。 眼见着刀要架到脖子上,王瓒瞳孔微缩,不得不开口,“吴大人逼我也没办法,账本确实不在我手中。” 远处隐隐能看见安平知府派来接人的车马,吴墉恨恨的放下了手中的刀,“既如此王大人就在安平好好的待着吧,等之后再路过昌平,下官还是要好好招待大人一番的。” 他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眼中杀气腾腾,怕跟安平知府打照面,他领兵又回了昌平。 这一路吴墉又将王御史到昌平后接触的人捋了个遍,所有和王御史接触的人他全都派了人盯梢,到底落下了谁? —— 在吴知府还在一个一个捋人的时候,宋亭舟他们的车马已经行至奉天码头。 祝三爷财大气粗的租了一整条大船,东西都已被搬上岸,宋亭舟却还候在码头上眺望远方,心中越来越沉,他等的人似乎不会再来了。 即将登船的前一刻,一抹红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宋亭舟快步迎了过去。 小柳一身红衣,额头上却系着根白色的麻布条,将他眉间那道鲜红的孕痣遮住,显得不伦不类。 他脚步轻盈似鬼魅,几步就走到了宋亭舟面前。 宋亭舟这才发现他怀里用蓝黑色粗布包裹着什么东西,西瓜大小,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小柳缓缓的将其中一只手抽离,从袖口处拿出一份信件递给宋亭舟,“这是昶笙给孟晚的信,也是他交代给我的最后一件事,我办到了。” 他声音没有半点起伏,面色惨白无血,眼神空洞,缺乏活人的生气,仿佛所有情绪都被抽离,只剩下一副毫无生气的躯壳。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欲走,孟晚从后面跑过来叫住了他,“小柳?你怎么这副样子?”虽然不知道小柳出了什么事,但孟晚本能觉得不好。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盛京。”他想也没想的邀请道。 小柳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但嘴角却怎么也牵不起来,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洇湿了他怀里的布包,布包再往下淌水,水却是殷红色的。 他说:“昶笙死了,我哪儿也去不了。” 孟晚脸上的表情凝固,他呆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反倒是宋亭舟闭上眼睛,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无力感。 好一会孟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嗓音干涩的再次叫住即将离去的小柳,“你要去……做什么?” “杀吴墉。”小柳眼神中甚至连恨意都没有,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务。 孟晚上前几步欲拦他,脖颈间却多了一道透明的细线,那线及其锋利,他早就愈合的伤口又成了一道血痕,孟晚甚至毫不怀疑,他再往前走,立即就会尸首分离。 宋亭舟反应极快的将孟晚拽回来护在身后,“他想让你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呵,他想要?” 小柳眼角的泪水不断,“他为何不问问我想不想要?” 河边风大,吹动着他脑后的麻布,他最后对着孟晚说了一段话。 “我看过你的书,其实我叫猫儿,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喜欢小柳。 他长得好看、善良,不管是人是妖都有人喜欢他,我也想像他那样。 可我生来就是杂碎,戏班子里的班主不知道在哪个粪坑里将我捞了出来。 我十三岁上台,第一场就在谷青县。当地乡绅六十岁大寿,那个老色鬼硬要纳我为侍君,我从小在戏班子长大,脏的腥的早就听惯了,当然知道小妾侍君都不是什么好词,但也是懵懵懂懂的。 那老头半夜来我房里,刚脱了裤子就上不来气了,我被主母扭送到河边要淹死,是昶笙路过救下了我。 他刚上任,坚持要审案还了我清白,我就一直跟着他,死皮赖脸的,撵我我也不走。 他身边有个书童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我们两两看不顺眼,只是没想到昶笙带他去了一趟昌平,回来却只剩他一人了,书童……被祝家那个庶子奸污致死。 昶笙做为知县,要捉拿那个畜生归案,却反被祝家欺辱。 他不能为书童报仇,病倒在床,那段日子县衙里很压抑,我见不得他那样,便跑到昌平去了。 书童死的很惨,畜生便也不能轻快的了解,我看了你的书受到启发,吓了他整整半个月,要不是被人看见,我还想再多玩玩。” 小柳语气冷冷的说完了自己的身世,回眸望了孟晚一眼,“我其实是想对你说声多谢的,但我说不出口,如果你还愿意帮我,等再回昌平,替我给一个叫小蛾的小侍三百文铜钱吧。” 丝线被收回,孟晚白皙的颈上渗了血,宋亭舟飞快用帕子捂住了伤口,孟晚看着小柳决绝的背影,心中沉痛又压抑。 ——终究还是太弱了,若是他是皇商,或宋亭舟是官身,严大人这样的好官就不会被害死。 孟晚登船后拆开了严昶笙留给他的那封信,信得封口处有被人拆过的痕迹,那人也没想遮掩。 【虽然你是哥儿,但与君一见如故,我早年丧父丧母,被乡民用百家饭喂养长大,入朝为官后,也当报效一方百姓,方称得上一句官。 望君之夫婿来日不会像我一样处处受人辖制,能一展宏图做一个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宋亭舟也看到了这句话,他还没初试官场,就已经窥探到了暗黑一角,此刻不免有些迷茫,他喃喃道:“为生民立命......那我未来该做什么样的官?” 孟晚的表情带着难以言喻的哀伤,他声音微微颤抖,“我心里是想让你做一个明哲保身的人,但有些路,总是要有人先走后人才会跟上。若我们能为很多人做些什么,我也情愿和你死在一块。”不管宋亭舟怎么选,他都会支持他。 船舱外深色的河水波光粼粼,宋亭舟心中的迷雾逐渐被撩拨清晰,他轻轻环抱住孟晚,语气如磐,“我不会让你死。” 他承认自己没有如严昶笙那般的家国大义,宋亭舟只想在保住家人的前提下济世安民。 良久他们才平复下情绪,孟晚又继续往下看信,严昶笙早就料到自己没有生路,想将小柳托付给孟晚。 【我和小柳在世上都没有家人,仿若两块无根的浮萍。小柳出身不好,我又忙于政务没有认真管教于他,等我死后……】 但后面的墨迹被水渍淹没,还印上了几滴深深浅浅的红。 孟晚感受着脖颈上的丝丝痛感,心里猜测,严昶笙是不是猜到小柳可能会去为他报仇,所以才让他过来送信,但他猜不猜的到小柳会看先看了信呢? 小柳赴死之心太过决绝,多劝一句都恨不得杀了他,已然陷入魔障,不可自拔了。 孟晚僵着脖子看向宋亭舟,“是哪天你在空墨书坊晚归?那东西如今在你手里?” 宋亭舟眼皮缓缓垂下,心里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沉声道:“是,严大人说谷青县百姓病亡、饿死者,已达一万三四,其余两县只多不少,若在粮运不继,所复城镇皆空城,他可以拖到吴知府事发,可百姓已经拖不下去了。” 吴知府自从账本被偷,已然派出身边所有耳目,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吹到他的耳里。 围点打援,严大人和王大人都只是饵,为的只是牵制吴墉所有心力,让他误认为已将所有事都掌握在手心,如今他再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 —— 吴墉率兵直追盛京而去,他显然已经猜到了什么,一洲知府擅离职守又是重罪,但他已经顾不得了。 马匹跑的飞快,震得大地都在颤动。突然,最前面的十几匹马高昂的“嘶嘶”声,声音尖锐响亮,带着惊恐愤怒的哀鸣。 刹那间的功夫,十几对健硕奔腾的马蹄被无形的细线斩断,鲜血飞溅。随即马身上的十几个士兵接连摔下了马,紧随其后的几十人来不及躲避,也纷纷着了道。 几千士兵瞬间警戒起来,马车上的吴墉掀开车帘,一道细线紧随他脖颈缠绕上去,但下一刻竟被一柄短剑割断。 细线瞬间绷直,削掉了吴墉半只耳朵,他捂着耳朵惨叫一声,“吴剑!” 短剑迎上杀进人群的红色身影,小柳的线坚如钢铁,连马蹄都能切掉,却被这人的剑一挥而断。 不止一个,吴墉身边围了三位高手,用短剑的人身形最为灵活,另外两人戒备,他一人与小柳缠斗起来。 吴剑游刃有余,纵然面貌有些许不同,但他显然认出了小柳的武器,“是你?上一次就是你在我手上偷了东西,这才还敢再来!” 之前昌平是吴墉的地盘,其他两人被他派了出去,只剩剑客这才被小柳钻了空子,这次吴墉出城目的明确,外出又怕遇刺,这才将其他两位高手召回。 小柳面无表情,那件黑蓝色的长衫被他结结实实的绑在背上,无视身上愈发多的剑伤,他一点点逼近吴墉。 “别再耽搁了,都上,直接杀了他!” 吴墉半边耳朵鲜血直流,疼痛感和小柳恐怖的眼神,使他语气又急又快。 三人齐齐出动,小柳本就不适合正面交锋,不过几个回合就被剑客一刀刺进胸口,再无挣扎的力道。 他败了,但意外的,本来冷漠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艰难的将背上的包裹抱进怀里,小柳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长生与小柳告别,独自踏上了未知的旅程。他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衣裳,半边的袖子略短一些,脚步沉稳而坚定。天空虽晦暗无光,但他双目澄澈,眼神明亮。 一只橘色皮毛的小猫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似乎是受了伤,脚步踉踉跄跄。 长生走了会儿,终于看不下去的弯腰将它抱进怀里,小猫舒服的闭上眼睛,安心的趴在他温暖的胸膛。 这条本该注定孤独的路,多了一个小家伙陪他,好像也不错。】 ——《伏妖师长生》 第1章 初入盛京 齐盛二十四年冬,十一月三十日。 在江河上走了一个多月水路,孟晚他们乘坐的船终于在清晨抵达盛京城外的码头。 码头上风大,冷冽的风呼啸而过,孟晚的额发被狂风吹下了几缕,胡乱在他脸上拍打。 盛京的冬天虽然也冷,但比昌平差远了。孟晚挺直肩背,抬起眼眸,看着人来人往的码头,足有昌平码头的三倍大,虽然是大清早,但力工早已吆喝起来干活,码头上还支了几个早食摊子。 祝三爷找了几个力工帮忙搬行李,雇马车,雪生上前看着自家行李,宋亭舟则牵着孟晚下船。 祝泽宁问他们,“行李还要搬一会儿,大嫂要不要吃点东西。” 坐船比陆路舒坦些,但船上有船上的不便,脚踩到地上的刹那,孟晚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 “吃完馄饨吧,想喝口热汤了。” 三人坐在馄饨摊子上要了三碗馄饨,孟晚将自己碗里的舀给宋亭舟几个,对上对方担忧的视线,微微弯起眼睛,“也不是太饿,只是想喝口热汤。” 祝泽宁坐在他们对面闷头吃馄饨,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 馄饨皮薄馅厚,一口咬下满口增香,价格也算公道十二文连汤带水的一大碗,没有孟晚想象中的比府城贵上许多。 “孟夫郎,哎呦,是老奴来晚了。” 远处有人从马车上下来,眼神毒辣的在人群里寻见了馄饨摊上的孟晚,疾步过来唤他。实在是他容貌出众,哪怕码头鱼龙混杂,也叫人一眼便注意到他。 孟晚见了来人面露惊讶,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迎过去,“耿妈妈,你怎么来了?” 耿妈妈哭笑不得,“我的夫郎,老奴已经连在码头候了七八日了,就怕错过了夫郎。” 孟晚语气意外,“但是师父不是和师公离开京城回乡了吗?你怎么没同她一同离开?” 耿妈妈脸上笑出褶皱,目光慈爱,“咱们姑爷会试这么大的事,老夫人走之前早就吩咐好了,拾春巷里给留了座两进的小院,老奴一直留在里头替您打点事物,您就跟着老奴走吧。” 孟晚懵了,“啊?” 他师父连房子都给准备好了?这些年来回通信,竟然一次没提过。 耿妈妈不光自己来,后头还跟了七八个小厮。本来祝三爷是想先找个客栈住下来,再慢慢租个小院安顿,如今有现成的,干脆被孟晚邀着一同前往。 他们下了码头坐上马车,踏上城外护城河上的吊桥,再往前就是巨大的城门。 盛京城的城门比昌平府的城门高了三丈,城墙上也戒备森严,时时刻刻有巡视的士兵警戒。 城楼、箭楼、闸楼、翁楼等各自配备士兵,光是这侧城门的守备兵,估计就有一千多名。 而这样的设备完善的城门,盛京共有十二座。 出示了路引与户籍册子,士兵仔细核对后才放他们入城,耿妈妈带来的马车打前走,祝三爷租来的马车紧跟在后头。 京都的街头繁华而井然有序,街上人随随便便就会出现几个穿着绫罗绸缎的贵人。腰缠玉带,头钗金玉,上好的布料和新鲜的打扮,在这里毫不稀奇。 街道上的青石板铺的整洁平坦,连小巷子里都铺着石板路。 马车进了城又行了快两个时辰,才终于拐进一条安静的巷子里,整条巷子有七八户人家,耿妈妈的马车停在了最里面。 她下车来指挥小厮拆了门槛,好让马车进去卸货。 孟晚和宋亭舟下来,被耿妈妈引进这座二进小宅。 “哥儿别嫌,拾春巷这座宅子虽然小些,但胜在清净,离贡院也就半个时辰的车程,是当年老夫人年轻时为老忠毅候夫郎作画,被他随手赏的,如今已有几十年了。” 耿妈妈边走边说,“老夫人临出京前,已经将这座宅子都找人重新翻修了一遍,夫郎您住着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吩咐老奴去添。” 孟晚心里感动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妈妈说的哪里话,这已经比我们在昌平住的还大一倍有余了。只是我夫君的同窗也要借住一段时间,他们一行人也要麻烦耿妈妈了。” “嗐,这有什么的。”耿妈妈将他领到正厅,里头一应家里都是崭新的梨木家具,价格适中颜色也好看。 耿妈妈从靠墙的一对亮格柜里,翻找出一只带锁的小匣子,又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把小巧的铜制钥匙,连匣子带钥匙的交给孟晚。 “这里头是宅子的房契,和院里八个粗使仆人的身契,夫郎若是瞧见哪个太过粗蠢,只管打发走了。” 孟晚没太意外,从耿妈妈说项先生给他留了座小院起,他就猜到可能是买给他的,只是真正住进来才知道师父的一片心意。 等耿妈妈出去安顿祝三爷等人的屋子,宋亭舟不免感慨道:“没想到项先生看起来清冷,人却如此心细。” 四下无人,孟晚将素钗卸了,重新挽了鬓发,听完宋亭舟的话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当这些能是我师父想到的?定是林大人或者身边的妈妈提醒的她。” 项先生这般年纪还收了个小弟子,和老来得子差不多,心里稀罕着。但她天性淡漠,人又不善表达,周到的事多是林大人安排的。 但也不是说她不疼孟晚,把自己贴身伺候的老妈妈都给孟晚留下了,盛京好位置的两进小院甚至价值千两白银,说送也送了,师父当成这样,孟晚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晚上我就给她写信,等明年定要过去看看她和林大人的。” 宅子前院的房间留给祝家父子和他们带的佣人,他们在盛京最少也要待到三月份,镖师休整一晚,明日返回昌平去。 倒座房住着四个耿妈妈买来的小厮,厨房里厨娘一个,后院有四个伺候的粗使丫鬟,负责打扫房间,端茶送水,在灶房里帮衬厨娘。 晌午厨娘安排了饭食,盛京的位置也算偏东北,整体菜系同昌平相似,都是偏咸香的。 不过餐桌上没有下水之类东西,甚至连烧鸡都是去了屁股和爪子的。 孟晚见了觉得有趣,不免多问了句端菜的粗使丫鬟,丫鬟答,“那些下水盛京人是不吃的,普通百姓人家会拿来喂猪喂狗,大户人家更是不许主家看见。” 哪怕还没接触当地百姓,从这么小小一件事情上来看,孟晚便已经觉得京都规矩定是又多又繁琐。 便是没人时时在旁提醒,可一进盛京,身上便不自觉的有种包裹全身的束缚感,让人寸步难行。 垂花门和正房中间是个小花园,饭后宋亭舟去找祝泽宁借书,孟晚独自在花园里溜达,这个时候里头已经没有花开,只剩残枝断叶,他捡了两节枯树枝拿在手里掰着玩,乱七八糟的思绪侵占他的脑海。 吴知府会不会已经回过神来知道是宋亭舟带走了账目? 他们手里这个烫手山芋又该怎么处理? 今年要在京都过年,据他所知师父的儿子和女儿也都在京都,按理说是该登门拜访的,但两家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贸然拜访不免唐突,还要找耿妈妈好好问问。 问题个顶个的麻烦,最要紧的就是手里的账本,不送出去,放在他们手里就是个烫手山芋,送出去又要选好送到谁手里才能发挥最大价值,不然严大人,岂不是白白葬送了性命? 下午他将带来的行李归置起来,衣物都放好。晚上和宋亭舟各自洗澡刷牙清洁完毕,两人这才进了卧房。 盛京也有炕,不过是放到外间的一个小矮炕,更像是家里来了亲近的兄弟姐妹,招待人说话打闲嗑的地方,正经睡觉用的是床,床榻已经被丫鬟们铺好,被褥也都是崭新的。 孟晚已经很久都没睡过床了,躺在上面还有几分新奇,等宋亭舟上来,他放下帷帐,迫不及待的将人拢进被窝里说话。 “怪不得临走前,你要娘在咱们走后也带碧云回老家去,但似乎还是不太保险……是你已经确定带了账本回来立即就会有人前去捉拿吴墉?但是东西不是还在你这里吗?” 漆黑的被窝里只有两道相互交缠的呼吸,宋亭舟轻声道:“晚儿,东西已经送出去了。” “什么时候?”孟晚惊讶道。 隔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宋亭舟闷闷的声音,“晚儿,这里面的事好像并不简单。” 孟晚的手被宋亭舟握住,孟晚察觉到触感一片冰凉,他突然惊醒过来,“是我傻了,不知道是谁最好,我们就当个局外人。” 被子被孟晚掀开,外间坐了一盆压了灰的炭盆,屋内的温度称不上暖,也不算冷,孟晚钻进宋亭舟怀里久久没有闭眼。 宋亭舟亲昵的蹭了蹭他的鼻尖,安抚性的亲了亲他的额头,“事情应该很快就会结束,莫要忧心,莫要多心。” 孟晚缓缓阖目,“嗯……” 第二天一早,祝三爷出去找房子,常住别人家里他不习惯,总归他手里资产颇丰,干脆也想给儿子在附近买一套宅子。 耿妈妈委婉的提醒了一句,拾春巷这头的房子有钱也买不下来,意思是还要有一定人脉关系和社会地位,不然是不会卖给普通人的。 祝三爷做买卖四处闯荡,也来过盛京一次,但也是头回听到这种说法,买房子竟然还要看人? 离了皇商的身份,他只是一介商贾,身份一说更是够不上。看了一圈的宅子,发现只能买离拾春巷三条街以外的,还被牙行的人阴阳怪气笑话了一通,祝三爷压着股气回去,狠狠的鞭策了儿子几句,说什么也得给他老子长长脸。 祝三爷是有野心的,不然也不会儿子都快二十了也没给定媳妇,就是抱着祝泽宁中进士后改换门庭,可以找户小官之女,哪怕是哥儿呢,也能让他这一脉脱了商户的根。 祝泽宁愁眉苦脸的埋头苦学,本来还想找宋亭舟抱怨一二,可没想到宋亭舟比他更甚。本来在府城宋亭舟就勤奋,如今更是天不亮就起床读书,祝泽宁见了也只能咬咬牙停住。 “耿妈妈,我之前听师父说过,师兄师姐们都在京都,不知是否方便我前去拜见?”又过了几天,将家里都捋顺了,孟晚叫耿妈妈进正房说话。 耿妈妈并不坐下,站着回话道:“其实大爷和姑奶奶都惦记着哥儿,但他们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高嫁入了忠毅侯府。咱家姑爷又是会试当前,为了避嫌,这才没上门子来。” 孟晚围着盆边的炭火吃柿饼,闻言恍然大悟,“是了,难怪。那过年的年礼我就不备着了。” “哥儿说的极是,盛京里头规矩多,官场上那些个事老奴也不大明白,只是见旁人家都是这般行事,咱们就也小心些,多避讳,等姑爷考中了进士,大爷和姑奶奶定会叫你们过去说话的。” 耿妈妈已经是项先生身边的老人了,在京都生活了大半辈子,都不敢说什么托大的话,可见里面水深。 孟晚愈发小心起来,宋亭舟会试前尽量还是少出门吧。 他不上门,但有人可以前来找他。 “了不得,你竟然住到拾春巷来了,连我爹都买不上这里的宅子。”聂知遥进了屋脱下外罩的斗篷,交给身边的小侍拿着。三年不见,他对孟晚的态度与三年前并无不同。 孟晚倒是稀罕的看着他,聂知遥如今梳起了发鬓,上身穿着件偏藕色的圆领夹袄,下身一条印着提花的马面裙,这是京中较为时兴的打扮。 “这么久不见,你也不问问我怎么样,反倒说起宅子了。”孟晚坐在外间的矮炕上,丫鬟往上摆了张小几,摆了几碟糕果和花生,他一边吃着果脯,一边同聂知遥说话。 聂知遥坐到他对面也捏了颗花生剥着吃,“你有什么可问的,郎君那么出息,对你又好。”他面色红润,眉眼间不见愁容,可见过得还算滋润。 孟晚反问他,“那你呢?你招那个婿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知遥手上动作一顿,没什么情绪的对身后伺候的小侍说:“去门口守着去。” 孟晚眉头一挑,搞这么神秘? 聂知遥又剥了颗花生,“禹国四大世家听说过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