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画廊(出版)》 15 水 虹再次踏入新家那座熟悉的楼道,打开门便感到一股干爽的热气扑面而来。北方冬季室内温暖的气氛,同室外呼啸的寒风冷雪,宛若两个世界。 “来,看看我为你布置的房间吧。”周由打开卧室的房门,狡黠地笑了笑。水虹从他得意的神情中,看出一定是又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作品,在等待着她了。 ——卧室里与大床平行的墙上,挂着一幅占据了大半面墙的苏州水巷大壁画。那幅周由第一次在小河边画的风景写生,已被放大拉长。一团团轻轻柔柔的水汽,正从水巷里冉冉浮升起来;那些被雨雾晕化浸湿的小楼、木船、石桥、小巷清晰的石板纹路,以及河面上梦幻般的倒影,在濛濛的水雾中仿佛要溢出画面,向她飘来。水虹惊喜地靠着周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周由在水虹身后环抱着她,小声说:“闭上眼睛,好好感受感受你家乡的雨雾吧,我要让你觉得这儿仍然是你的故乡。我也爱小河的水雾,它是我们的媒人……” 水虹乖乖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呼吸着。真想把画上清凉的水汽都吸入体内,滋润自己的肺腑。她眼前好像出现了家乡的小河,那熟悉的雾气令她一阵眩晕又一阵迷醉。房间里静极了,她听见周由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响动。她低声唤着周由说,你在哪儿呢?你别走开,你忍心让我一个人么? 忽然,小河的水汽中飘来一阵她熟悉的清香。 那是一种清雅的香气。但绝不是香水味,而是天然的水仙花气息,真的。难道这房间里真的有一盆开花的水仙么?周由莫非是故意把它藏起来了,想再给她一个更新的惊奇么? 水虹贪婪地闻着。空气中浓郁的水仙花香味,已盖住了房间里残存的油画气味。那幽香中饱含着水分,随着画面上小河飘散的雾气而香气四溢,仿佛真的飘沾到了她的脸上。刚才被冷风吹得发紧的皮肤,也似乎舒展开来,五脏六腑像是被香雾重新过滤了,把旅途上吸入的废气统统置换了一遍…… 她被这雾气和花香拥抱着抚摩着,沉醉在这美丽的感觉中。她觉得这幅画和这水仙花的香味带来的幻觉真是太奇妙了。她久久闭着眼,惟恐自己一睁眼,那梦境般的香气和水雾就会飞走。一边喃喃说: “亲爱的,你真坏……你从哪儿变出来的水仙花啊?北京冬天也有水仙么……这水仙花确实真的让我感觉到了你想给我的雨雾……” 周由开心地大笑起来。他的吻像雨点一般落在水虹的脸颊和唇上。一边笑一边说:“不,你受骗了。你感到的雨雾,一开始是你的联想,后来是水仙花香气带给你的幻觉,但再后来,它确实是真的,而且里面还有你想不到的东西呢,快睁开眼睛吧。”xfanjia 水虹猛地睁大了眼睛,她惊异地发现,眼前阳光明媚的房间里,确实弥漫着茫茫的雾气。恍惚中,她似乎还停留在刚才的梦境中。那个时刻,墙上的画好像活了,湿润的雨雾正从画上飘下来,裹着水仙花一阵浓似一阵的幽香,浪潮一般地将她淹没了。水虹揉着眼睛,弄不清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忽然发现,那团团飞瀑的白色雾气,正从窗边一个透明的水箱中急骤地喷发出来。很快就将房间喷得雾气迷茫,好像置身于庐山云雾缭绕的别墅之中。倏忽间,在窗口斜射的阳光下,那飞瀑般的雾气中,竟然隐隐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彩虹,短而略弯,项链似的悬挂着,一粒粒细小而精致的水珠在空气中闪闪发亮…… 水虹几乎快乐得晕倒在周由的怀里。她惊喜地叫着,激动得张开双臂想去搂抱那雾气中淡淡的彩虹,却一把抱住了周由,迷醉得飘飘欲仙了。“……这是真的彩虹啊……真的,太美了……怎么会呢……” 周由撩开窗帘,在那只透明的水箱面前,摆放着一大丛开得正盛的水仙花。水箱喷出的雾气,穿过鲜艳欲滴的花瓣,将花香吹向四周的空间。周由笑着说:“嘿,其实很简单,这是空气加湿器,刚刚开始流行的科技新产品。再加一大盆盛开的水仙,一次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跨世纪的合作,怎么样?” “哦,你真是坏透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半真半假,让我真假难分,差点被你这个行为艺术作品给骗了。不过,这种受骗感妙极了,我真想让你再骗一次,女人都喜欢超级骗子。”。 周由抱着她说:“可是我自己却享受不到那种幻觉啊,我只能享受创作的快感。美的创意被美人激发出来,还得物归原主。” 水雾更浓了。两个人静静欣赏着这由墙、雾、虹和水仙的清香构成的四重组画,沉浸于心中蜜蜜的爱意之中。水虹觉得自己仿佛游历了一回仙雾缭绕的太虚幻境,做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直到室内的光线渐渐暗淡,那道弯弯的彩虹渐渐化作淡金色的气团,慢慢消失,水虹才从幻境中醒来。她觉得周由在北京第二次见面送给她的礼物,比第一次的作品更让她震动。第一次是架上绘画中的霓虹,而这一次却是三维空间中真正的彩虹。这种四面八方团团包围、天上地下无处不在的爱,今生今世恐怕只有周由一个人才能给她。爱是不能用时间来度量的,一次登峰造极的爱,也许胜过金婚银婚和钻石婚。登过极顶的情侣,若是日后再去重新攀登其他名山,依然会憧憬巫山之云和极顶的佛光仙雾。水虹的心爱得发颤,这一组作品像一个巨大的振荡器,把她的灵与肉、神和魂全都震酥了;每一根神经、每一丝肌肤纤维都被抚平放松了。她深深吻着周由说: “你也许不知道,这次我在苏州的一个半月,心情是多么恶劣,常常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可是一到了你身边,就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所有的烦恼和疲惫,竟被你一个小时的艺术作品和爱冲跑了。跑得无影无踪。我真担心,我爱上的这个家伙,是不是一个情爱专业户啊?” 周由开心地大笑,紧紧抱着水虹,没完没了地回吻着她说:“那好,那我就是拐骗秦水虹的专业博士。你想想,心中的爱如果不是像旺火上的高压锅,积蓄的热量快要憋爆了,我拿什么去轰炸啊?再说,究竟是谁把我烧成这样的呢?我看你也真傻得可爱。” 水虹笑笑,坚持问道:“那我也想知道,这么完整的一组构思,你脑子里是怎样产生出来的呀?行为艺术作品,难就难在创意,哦,也叫谋略。” 周由抱起水虹就势往床上一倒,大声说:“喏,就这样,就因为你不在身边,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想啊想啊,把你想成了这个作品。” “不许耍赖,好好讲。”水虹说。 周由搂着水虹,像说梦话般低声呢喃着,讲了以下的故事。 ——你知道,处于热恋中的普通人,往往会变得愚蠢;而处于狂爱中的艺术家,却常常是最有创造力的。因为浪漫是爱和艺术的共同本质。有一天,我到一个外国朋友家去参加一次生日聚会,在那里我看到了这种吞云吐雾的仪器。我立刻就想起了小河边的雨雾,想起了雨雾中的你。我立马去商场,买回了这台空气加湿器,回到家里就反复摆弄它,开始时是想为你制造一个像江南那样湿润的空间。但没想到有一天,阳光斜照在水雾上,我无意间发现它喷出一道彩虹,哇,简直就是喷出了我的水虹。我的天,我亲它吻它,激动得就像是拥抱着你。一个作品的灵感,就这样突然一下子降临了。 构思有了以后,水仙花又是个关键。它是个引子和诱饵,要想让你在花香中如同身临其境,它必须在你抵达的日子如期开花。为了控制它的花期,我请了花店的师傅为我精心调养。在我出发去上海接你的前一天,我才把它搬回家里来。那时它正好已含苞欲放了,估计你到达的日子,它恰好盛开怒放,所以我走前还在它的花苞上裹了一只塑料袋,罩住它的香味,让它攒够了再给你。墙上那幅放大的水巷画并不难,画了十几天就完成了。但是为了消除新画的油彩味,我整天都敞开着窗户,惨了!大冷天裹着两条被子睡觉,幸亏我有冷水浴的底子,否则就冻成冰棍了。到我去上海前,油画的气味总算散得差不多了。刚才,我就是趁着你闭眼睛的时候,悄悄拿掉了水仙花上的塑料袋,果然香气扑面而来,我高兴极了,同时又打开了加湿器的开关,双管齐下,真是如愿以偿,达到了我预期的效果。 噢,还有还有,还有阳光和天气的问题,如果是阴天,那道水虹出不来,我就功亏一篑了。为了把水虹做出来,我在上海每个小时都看天气预报,想算准一个好天气,还打长途电话到北京去咨询。一直等你到了上海,我才掐着点去买的机票。你现在明白我在上海时,为什么非要坐中午的班机回北京了吧?真是天助我也,飞机没误点,一路上晴空万里,你难道没发现我老在探头看天么?这是有预谋的,是一次情爱与艺术的冒险试验。看来我的运气不错,不仅从苏州骗来了一个江南美人,还在我的房子里勾出了水虹的魂灵,哈,你这回真的是再也跑不了啦…… 周由猛地翻过身,顶着水虹的额头说:“看你还不好好爱我!” “爱爱爱,爱死你!”水虹快活地大声叫起来。 周由伸出手,轻轻调弱了加湿器喷气的浓度,吻着水虹说:“北京的水质太硬,虽然我用的都是烧开的冷水,但这雾气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江南自然的雨雾相比。我不知道这些水汽能不能滋润你的肌肤,不过总比没有好吧。” 水虹轻轻点了一下周由的鼻子,嗔怪着说:“可是你忘了,只有爱才是延缓青春最有效的美容滋补品啊。” “所以爱也是美的极致。”周由说。“没有爱,是绝不会有这些作品的。” 水虹沉吟着说:“我觉得你的绘画始终变幻莫测。传统的、现代的、抽象的和具象的,还有像今天这样的行为艺术,你都表现出不同的强烈兴趣。有时,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给你在艺术上定位了。你是一个……一个周‘游’派。” “对,我就是周游派。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管风格、雨格、水格、雾格,只要最能表现自己内心情感的作品,就是好格。对于那些具有一定绘画基本功的画家来说,难就难在与众不同的创意和构想,这是出大作品的关键。而你恰恰给了我取之不尽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水虹打断他说:“那么,在这组爱的行为艺术中,你是怎么运用自己的绘画语言的呢?你刚才讲了它产生的过程,但我还想知道,激进的前卫艺术,之所以很难被非专业的知识大众接受,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由于绘画语言流通性的丧失,大多数观众无法看懂,因而也无法欣赏,说得通俗一点,先锋艺术经常处于一种‘自说自话’的状态中,也就是我们在专业上所说的‘失语症’。而我在进入你的整个行为艺术的氛围中时,却很容易地和作者达成了默契和共鸣,也可以说是和你一起完成了这个作品。如果画家能找到自己和观众的流通语言,先锋派艺术应该会有更多的接受者的。” 周由说:“对呀,我就是用你听得懂的语言和你说话的。雨雾、彩虹和水仙花,都来自你的生活情境。我不会把一些猪肝和几个汽车零件,放在一块毡子上来象征爱情的。如果盲目地追求标新立异、以为越反叛就越超前,结果一种离奇的构想刚一出笼,所有的人都一窝蜂地模仿,我看,这种急功近利同媚俗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一旦进入商品流通机制,先锋艺术往往就丧失了它最初的批判性和主体意识……” “但你不可能总是为我作画吧。”水虹摩挲着周由的衣领,温和地说。“任何艺术走到极端,依然会渴望平衡与回归……” 周由揽过她吻着,眼神开始迷离恍惚,魂不守舍。他嘟哝说,“亲爱的,我饿了,我们是不是明天再谈呀,我真想躺在这水仙花的香味里,和你一起做个好梦……” 水虹挣脱了他的怀抱,从旅行包里拿出一盒熟食制品,还有碗仔面和几个苹果。笑笑说:“你看,我知道一跟你说话就没完,喏,早准备好了,无锡排骨,怎么样?马上开饭!” 周由用浴巾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他走进卧室时,水虹支着脸颊斜躺在床上,柔情地望着他。她已冲完热水澡,全身的血液舒畅地流动,散发着热气。半透明的肌肤又微微显现出粉红的色泽,酥酥发胀。身上的轮廓和腹部的曲线,都随着她的呼吸,微妙地起伏变化,像是一种无法破译的美的哑语、美的密码,向她那唯一懂得这符号的心上人,传递着内心的渴望。她那双微眯半睁的眼睛,闪烁着月光下清泉般的眼波,时长时短、忽明忽暗、亦晕亦朗,如同遥远星空中美丽的星体,在向她的伴星发射着地上的生灵难以知晓的爱的光波。她微笑地望着周由,用目光抚摩着面前赤裸裸的男友,欣赏着他身上发达的肌肉,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周由走到床边,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你一定是在想,今夜在床上,还有什么新的惊喜呢?” 水虹仍然不说话。浓密的黑发披散在枕上,每根发丝都充满了魅惑。 “看来,我已经把你惯出毛病来了。”周由笑道。“好在我早知你的心思,在床上也有一份见面礼给你。不过,我想你太累了,还是等几天再给吧……” “呵,你真的还有啊?”水虹终于开口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快拿出来吧,我怎么能再等几天呢,我连一分钟都不能再等了。” “就现在?” “马上。” “可我有个条件啊,礼物是需要回报的。” “那还用说?你要什么我给什么,还不行?” 周由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中型挂历大小的厚厚的画簿,然后打开床头灯,钻进毛毯里,半躺在水虹身边,揽着水虹的肩膀说:“打开吧!” 水虹好奇地翻开画簿,只见扉页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性爱印象》。 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脸上涌来一阵潮红。她觉得,这似乎正是自己朦朦胧胧、隐隐约约想要的“礼物”。 周由笑道:“你的心怎么跳得这样厉害,连我的身体也感觉到了。” “难道我们之间真有心灵感应的?我要的就是这个……” “你看了就知道了,情爱和色欲的区别,有时其实就差那么一点。这也正是美与丑、低俗与高雅的临界……” 水虹打开了画册。她顿时被周由画的那些美丽大胆、强烈而刺激的画面惊呆了。那是一幅幅浓墨重彩的人体性爱双人舞蹈,作画的工具是毛笔和水彩丙烯等颜料,但技法却是中西合璧。泼墨用得很多,线条极为流畅性感,色彩或浓或淡,或雅或艳,完全随着性爱的姿势、情绪、感觉的变化而变化。画中人物的表情,似乎被作者的情绪有意地夸张了。但夸张得恰到好处,正好达到欢快与跳跃、高潮与爆炸的极致。如果再过一点,就有些变态了。 水虹欣喜若狂,翻着画薄的手微微颤抖。许多年来,她一直渴望得到狂热的情爱和性爱,她不愿让自己沤着烟,无光无火地烧完一生,而要让自己鼓风加氧,燃烧出白炽化的大火,炸裂出炫目的光芒。然而她无法说出那样的性爱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一个多月前,同周由狂迷相处的那七天七夜,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体内奇妙而神秘的性觉醒,那是一种真正无拘无束、忘乎所以的激情享受,是得到也是给予,是她生命中近于峰巅的快乐体验…… 在周由的这一幅幅《性爱印象》中,她所曾经享受的快感,都被他用线条和色彩,定格在洁白的纸页上了。那是爱神栖息的天空、是供奉情爱之果的圣坛;几十幅画面上没有一张床,只有绿茵茵的草地、黑森森的树林、蔚蓝色的大海、金黄的沙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碧海蓝天之下尽情地舞蹈着、旋转着,像两位杰出的舞蹈艺术家和体操运动员,天高海阔,翱翔驰骋…… 这些根据周由的记忆和思念画下的男女人体,如巨蟒长蛇互相缠绕如胶似漆,虽然那样疯狂激越,却又那么美丽动人;在灵与肉的狂欢曲调中,基础旋律却是对爱和美的赞颂和崇拜。那些画面传递出远古人类性图腾的素朴和虔诚的精神。在那个绝对自我而隐秘的角落,依然探索着尝试着某种高位回归。其中的奥妙恰恰在于,周由的激情和疯狂并未走向泛滥,而在淋漓尽致酣畅满足的极顶,躲开平庸,折返到幸福而宁静的安全之地…… 水虹在这本厚厚的画册中,首先领略的是周由艺术上新的亮色和生长点。她欣喜地松了口气。现在,既然她对周由的激情不再感到恐惧,那就任其痛痛快快地放纵好了。水虹的心又一次激烈地跳动起来。她一页页地细细品味着,只觉得浑身燥热发烫,连呼吸也忽然变得不那么均匀了。 “我是这样张开双臂的吗?我有这么疯吗?”水虹问。 “你就是这个样子的。你扑向我的时候,就这样,像白鹤张开翅膀俯冲,卷着天上的云和风。”周由在她的手臂上吻了一下。 “我是这样缠绕着你的身体的吗?好像软得没有骨头了……” “是这样的。你缠住我的时候,我觉得你柔软光滑极了,真像一个美丽的蛇妖,像一株缀满花苞的白藤萝,勒得我全身的欲望都快被胀破了。你柔软的疯狂真是太刺激了。” “那么,这一幅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我的双腿是这样伸直的么?像体操选手张开双腿平行飞越过高低杠的姿势。” “那当然,你忘情的时候,就是这样张开的,你天生柔软,无意中就达标了。印度教石雕中有许多这样造型的女人,直直地叉开双腿坐在男神的腿根上,是圣洁和欢乐的美。” “这幅……有点像笔架山……哦,太刺激了……”水虹涨红了脸,嗫嚅说“你……你怎么想得出来这样构图……” 画面上的水虹,两条腿弯曲成了双峰笔架山,而周由刚健魁伟的身体,则成了稳稳落于笔架间的一支粗壮的画笔。 周由笑道:“但愿你不会觉得这样画,是亵渎文化吧。用笔架和画笔来象征这种最常见的性爱双人造型画面,没有一点淫荡的气味,恰恰可以让人联想到人类文化的起源呢。” 水虹依偎着他说:“再细看,倒有点书卷气了。” “将来我要把这幅画稿变成正式作品,以此颂扬人类性爱。就画一座双峰玉山,再画一支巨大的神笔,那才是真正的‘妙笔生花’,可以同黄山那天然松石媲美。” “当然,充满情爱的性,是最美丽的。可以雅俗共赏。” “我就想试试,除了中国古文化中那种毫无美感的‘春宫图’,性爱探秘在画面上究竟应该用什么方法来表现。” 水虹又翻开了一幅,惊叹说:“哇,我好像在表演水上芭蕾,又好像在大海里仰泳。” “当我撑起身子来看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像一只美丽的白蛙,仰天浮游在蓝色的海面上,多美啊。” “为什么我的身边会有那么多飞溅的浪花和泡沫?” “那是我在冲浪。我冲得那样猛,你的身边能不浪花飞溅么?我画的是自己在那一瞬间的感觉。” “冲浪?”水虹轻声叫道。“这个感觉太好了。我一直想不出用什么词汇来取代‘做爱’。我老是想,爱怎么能做呢?爱又怎么是做出来的呢?这个外来语近几年大肆流行,快成了人们的口头语了。难道谁也没觉得它矫揉造作么?‘性交’这个词又太粗俗,完全可以用在牲口身上,人和动物没什么区别了;‘房事’又太缺乏感情,冷酷虚伪一本正经,叫人受不了。其他呢?剩下的大概就是那些被广泛运用于骂人的粗话了。” 周由紧紧搂住水虹说:“那以后咱们不准用其他的词了,就用‘冲浪’吧。谁都可以又是大海,又是冲浪手的,怎么样?” 水虹妩媚地一笑,把冲浪手伸向她胸前的手挡了回去。她又翻了几页,画面全是大海、浪花、滑板和冲浪手。那滔天的白浪呈优美的人形,一次次迎着冲浪手;而矫健的冲浪手则一次次冲击着白浪,一幅比一幅激越、一幅比一幅澎湃,如水乳交融,已分不清浪花与人形;最后一幅冲浪图,气势宏伟、色彩斑斓,深黑色的星空中,发亮的银河波涛汹涌;星空大爆炸把银河的白浪炸成一片水汽白雾,一道巨大的耀眼彩虹,跨越相距几百亿光年的辽远星河,发出灿烂而奇异的光芒…… “你看我冲得多么狂热,多么惬意,迎着情天欲海的滔天巨浪,冲昏了头,冲到银河里去了……”周由的胸膛上下起伏,忍不住又抱紧了水虹。 “想冲浪了么?”水虹喘息着问。 “你呢?” “当然。你再不迎接我,滑板快要跌到浪谷里去了……” “等一等。”周由起身在床边的那台音响上按了一个键。“你听,这是我以前在海边录下来的。” 音响里慢慢传来了一阵阵海涛的哗响…… 在蔚蓝色的大海上,是一片碧蓝碧蓝的晴空。温暖的海风从遥远的天际吹来。蓝色的海面上隐隐出现了一条银色的浪线。海风渐渐刮得有力,浪线越来越近,变成一波又一波的白色轻浪,向海岸涌来。岸上的冲浪手已将滑板推入海水,他开始在海浪中轻轻滑行,一会儿徐徐滑进滑退、一会儿又徐徐滑退滑进;海风的声音也由低吟浅唱变成舒缓的柔歌,大海波涛起伏,轻浪随着冲浪手的滑行渐渐加快,逐渐汇集成涌动的白浪,一波一涌,迎着冲浪手撞击摇撼。冲浪手的滑行越来越快,彼此迎合着又碰撞着,滑行在海浪的配合下,终于变成了大幅度的冲浪。浪手开始弯曲双腿,绷紧肌肉,向着海浪发起一次又一次的俯冲。白色的浪花开始激动了,它用汹涌的波涛和飞溅的浪花,亲吻着抚摩着刚硬的滑板,似一个无底的深渊,要将冲浪手一口口吞没。涛声越来越高、整个大海开始沸腾。永不疲倦的白浪,刚刚退下,紧接着又疯狂地扑向浪手;白色的巨浪如同无数只扇着翅膀的海鸟,将冲浪手一次次抬到浪尖,又一次次抛入浪谷;更像海上悬浮的冰山玉雕,一次次把他托出海面,如一柄高擎的火炬。 冲浪手已兴奋得大喊大叫,全身湿透,海水和汗水流成一片。他冲浪的动作得心应手、淋漓尽致,忽而冲入浪底、忽而跃上浪尖。他把冲浪的间距越拉越长、越冲越高、越冲越深,加大了长距离滑冲的快感。他是个艺术激情型的冲浪手,他甚至可以随着白浪的掀动,飞出浪尖,在半空中翻滚出示爱的语言,再准确地冲入白浪的深谷之中,享受被波涛吞没的极度亢奋。海浪在滑板强有力的冲击下,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如雨如泪,抛洒出珠玉般晶莹的浪花…… 冲浪手和海浪仿佛都拥有大海积蓄的无穷无尽的力量。浪手和白浪的每一次碰撞,都溅起水雷爆炸般的冲天水柱和巨浪。最后一次狂猛的冲撞,似乎把浪手和白浪同时弹向了星空,在一声声天崩地裂般的喊叫声中,他们似乎被一次新的宇宙大爆炸炸成了碎片、天际星云弥漫成水雾水珠和水汽,然后一点点飘散到太空中去…… 水虹在那个极度快乐的瞬间,看见那茫茫水雾中升起一道跨越银河的巨大彩虹,闪烁着宇宙间最亮最美的红橙黄绿青蓝紫。 “周由,那是你给我的礼物么?”水虹喃喃说。 落在床边地下的《性爱印象》画簿、音响中依然低低回旋的海浪的喧嚣、还有水虹最后看到的那道太空彩虹——这就是周由在水虹到达新家第一天夜里,送给水虹的第二件行为艺术作品。水虹已如愿以偿。世界上恐怕再没有另一个女人,能得到周由这种奇异的馈赠和爱的极品了。 “谢谢你,周由……”水虹翻过身伏在周由的胸膛上,快活地哭起来。 加湿器喷出的水雾,把两个人轻轻吞没。这一夜,他们定是累得连梦也做不成了。水虹和周由的梦好像在入睡前都已经做完。“当生活像梦一样美的时候,人们不再需要弗洛伊德了……”周由挣扎着说完这句话,便沉沉地睡死过去。 水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细细地重新品味着冲浪过程中的每一个动作,久久无法入睡。她忽然觉得那千古不变的性爱,在今天的床笫上有了一种全然不同的含义。在情爱的海洋里,滑板与海浪永远互为主体;她和周由都是真正的冲浪手,在每一次冲刺和撞击中,他们都已超越了性的索取和给予,而将爱融入了每一滴海水中,彼此互为因果。若是海浪不竭,那爱也永无止息之日了。 17 京 城的第一场雪,在夜里悄悄降临。天亮时雪停了,太阳一出来,积雪便开始融化。湿漉漉的柏油街面又黑又亮。公共汽车、卡车、轿车的车身上,都沾满了互相溅上的雪水和泥点,像是在过泼水节。久旱的京城郊外的空气,也终于充满了潮湿清新的水汽。远处的菜地麦田上空,升腾起迷蒙的雾气,遮住了灰蓝色的西山山脉。 水虹打开了阳台的门,探出身子,深深吸了口气。回头对周由惊喜地叫道:“空气好湿润啊,真像江南的早春天气。” “一冬也难得有这么一天。”周由应答着。 “……嗯,我好像闻到了梅雨、茶露、竹雾的清香,大概是从太湖吹过来的。”水虹回身坐到周由的膝上,勾住他的脖子说:“今天我们出去走走吧,我啃了几天书,头都痛了,光练健美操也不管用。美丽的囚徒向牢头申请放风,怎么样,肯不肯开恩?” 周由说:“我早想陪你出去散散步了。咱们去颐和园吧,冬天游夏宫,特别棒吧!我带你去长堤,小时候我常去那儿画画。那儿有桥有水,还有干苇、枯荷,有一种荒凉的自然之美。长堤仿造西湖的苏堤而建,完全是南方园林的情调和风韵,这景致从江南嫁到北京,一两百年过去,她活得越来越滋润了,怎样,跟我去会会你的太姑姥姥吧。” “太好了,我还没见过嫁给北方旗人的江南女子的模样呢,这就走。” “你得化化妆,别忘了带上那小瓶子,今天我要扮演护花使者了。” “冬天最容易过,除了半张脸,一点皮肉都不露,没人会注意我的。” 水虹懒得化妆,但还是严严实实地穿戴好,绒线帽压得低低的,围上围巾,遮住了大半个脸,最后戴上那副大宽边眼镜,架在鼻头上,样子很可笑。周由面前出现了一个相貌平平、略微有些变形的中年妇女。他愣愣地看了水虹一会儿,又从抽屉里找出一把一尺多长的大改锥,塞到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周由早就给水虹买了一辆半新的女车,两个人下了楼,骑上车,慢慢向颐和园方向驶去。阳光暖暖的,略有几丝微风。这是他们俩第一次骑车郊游,呼吸着郊外新鲜凉湿的空气,兴奋得像一对初恋的中学生。 周由一路上不断留心着行人对水虹的反应。还好,除了几个年轻人多看了水虹几眼,她的装束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周由稍稍放了心,但随即又感到憋闷和窝囊。男人都喜欢带着漂亮的女友外出炫耀,享受旁人频频回头却可望而不可即的骄傲,那份感觉好极了。他想起以前带着舒丽招摇过市的情形,那些小痞子想挑衅又不敢见招的目光,使他尤为得意。一次有个流氓上前招惹舒丽,他一米八二的大个往前一站,一把抓住了那小子的衣领,未等他教训那家伙,舒丽已经狠狠扇了那人两个耳光。现在想起来,当时舒丽真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他常常从女友骑在车上那份目空一切的傲气中,感受到自己大男子汉的力量和自信。他不仅有力量得到美,还有力量藐视企图夺其所爱的不自量力者。每次陪女友外出回来,她们给他的吻都格外烫人。 然而,此时他那份感觉一点也没有了。不要说自信,就连满足一下虚荣心的权利也没有了。他好像不是一个坦荡有力的男子汉,而是一个偷香窃玉的小毛贼。一股他从未有过的屈辱感从心里升起,他真想上前摘掉水虹的帽子围巾和大眼镜,让她的美,堂堂正正地亮出来。但他忽又想起了那辆黑暗的冷藏车,心里一阵发冷,终于忍气吞声地把抬起的手又放下了。他紧紧握着车把,不得不咽下这口气,那团气压在丹田,像铅球一样沉重,十二条经络,脉脉不通。 水虹侧过脸看他,像是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笑说:“嗳,上次我给你讲了那么多可怕的事,今天我再给你讲点可笑的事情好不好?” “你也有可笑的事?快说我听听。” 水虹说,十几年前,老吴第一次带她去吴家见公婆,公公见了她,竟握着她的手,盯着她看,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的脸通红,心里诚惶诚恐,公公是个知名人士,德高望重,他不松手,她也不便把手抽回,怕伤了公公的面子。公公就这么看着她,把她的手都握痛了,弄得全家人都好尴尬。后来,婆婆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他才恍然大悟,定定神,连声说:失礼失礼、失礼失礼……婆婆气得直骂老头老糊涂,哪有公公向儿媳说失礼的? 周由大笑。两个人笑得车把几乎撞在了一起。水虹说:“你可能觉得奇怪,老吴是吴家的长子,他们家又有那么大的花园,为什么吴家不同长子长媳住在一起,反让我们住在小河边吴家的另一栋小楼里呢?” “那是因为你婆婆担心,弄不好老头子还会对你‘失礼’呗。” “不过,后来我和老吴都喜欢上了那幢小房子。那幢小楼原来是吴家祖上养外室和情人的地方,有许多缠绵悱恻的故事。你看它是不是很女性化、很幽静也很多情啊?就在那儿我遇见了你……” “怪不得,”周由顿悟着点了点头。“我进了小楼以后,总感到有一种神秘的情意在空气中徘徊不去,当天夜里,我就觉得自己爱上了你,爱得不行了。翻来翻去睡不着,朦胧中,似乎听到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片凄冷的雾里,好像有一个身穿纱裙的女子,若隐若现……看来,我的感觉很灵验,说不定我有特异功能呢……” “又胡说。不过,这次我离开苏州前,见了公公一面,他哭得很伤心。婆婆极力挽留我,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听老吴说,我们办完离婚手续以后,公公就病倒了……”水虹有些伤感起来。 “看来,我也得晚一点,再带你上我父母家去了。我父亲眼睛有白内障,想必不会失礼的。我就怕我大哥出洋相,他可是个老风流,四十岁出头,已经结了三次婚了,听说现在又快离了……” “你大哥也像你那么帅气么?他搞什么专业?” “我大哥比我帅气,还会吹小号。他说他的三个老婆都是让他吹到怀里来的,还说他的小号比我的画厉害。因为女人的目光短浅,看不懂画;而耳根子软,经不住小号嘹亮的颤抖。他要是见了你,没准会半夜跑到咱们家楼下,为你吹小夜曲的,我可得提防着,别让他把你吹跑了。” 水虹开心地笑着说:“可我喜欢小号。西洋乐器中,小号最男性化,也最多情,你真得当心啊。” 俩人边骑边聊。毕竟是第一次外出郊游,新感觉层出不穷。水虹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南方翠鸟,和它的雄鸟在湿润的空气里,自由地翻飞欢叫。她又高兴得像一只醉鸟,心不在焉地骑着车,曲里拐弯跌跌撞撞,说着说着就撞上了周由的车把。又骑了一会儿,水虹嚷嚷说她热了,满头大汗地捂在围巾里,实在有点受不了啦。周由停下车,犹豫着帮她摘下了绒线帽透气。他实在也很愿意让水虹展示一下她的美丽,条件是暴露的时间不能太长。 水虹甩出一头乌黑亮泽的披肩发,迎风飘飞,然后打开遮住半个面孔的围巾,又索性摘下了眼镜。她润白半透明的面庞和动人心魄的眼睛刚显露出来,就像一块强力磁石,把那些擦肩而过的行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吸引了过来。一辆满载游客的大轿车驶过,靠着他们这一侧窗边,乘客的脑袋全都随着水虹这个美丽的焦点转动。不一会儿,周由听到身后两辆自行车相撞的声音,互相责怪着骑车怎么不看着点儿。他还没计算回头率,追尾率倒接踵而至——有两个年轻人,一胖一瘦、一前一后地尾随着他们,阴阳怪气地笑着。周由拔出改锥,在车把上当当敲了两下,那两人才慢慢拉远了。又过了一会儿,竟有一个戴着贝雷帽的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边骑车,一边隔着车把递上来一张名片,自我介绍说是一家广告公司的经理,问水虹能不能停下来和他谈谈。水虹礼貌地回答说不行,已经和朋友约好,时间来不及了。那人遗憾地叹息着,在他们身后随行了好一会儿,后来总算没有动静了,周由回头去看,见那人站在路边,还在远远地望着水虹的背影。 周由前前后后张望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没想到今天外头人这么多啊,雪一停,都出来散心了。旅游点的人更少不了,水虹,我看咱们不能去颐和园了。” “那去哪里啊?”水虹像是很失望。 “可也不能直接回家。”周由高度警惕地思忖着。“万一让人跟上就麻烦了。去哪儿呢……对了,我带你去京密运河那儿吧,离这儿不远,拐个弯就是,那儿没有游客,有树有草,空气好,堤岸又高又开阔,走,上那儿去,你也许还可以找到小河的感觉呢……” 他们把车推上了堤岸,在一棵大杨树下锁了车,走下坡堤,找了个朝阳的干净地方,在水边坐了下来。两岸的草丛中落满了枯叶,被融化的雪水滋润着,柔软地蔓延开去。碧绿的河水缓缓地流淌,河面上映着杨树的倒影,高大而赤裸的躯干,在水波中依然显得遒劲刚毅。河水蕴含着一种冬天的宁静,微风中传来树枝的响动。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这个地方真好。”水虹折了一根草茎,斜撑着身子,悠悠望着蓝天。 周由揉了揉眼睛,又使劲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说:“我的眼睛好像出了毛病,一路上,怎么看哪个女人都不顺眼啊?这十几天,我出门看那些北京妞,只觉得她们个个怪模怪样的……” “谢谢夸奖。你别拐弯抹角了,我不信你连视觉对比都不懂?老吴刚和我恋爱时,也出过这种感觉。他说天天看着我,别的女人连多看一眼都不耐烦。那时,他医院里的小护士们,可把我恨透了。” “咱们俩在一块呆了这么多天,我还以为对你的美已经有点习惯了呢,没想到今天和你一起出来,我的感觉又乱成一团了。” “哼,我可不希望你为了我,得罪那么多漂亮姑娘。如果哪天舒丽小姐真的杀回来了,我才能知道你的眼睛真的有没有出毛病。” “别提舒丽好不好……” “那就跟我上医院去看眼科吧……”水虹咯咯笑了起来。 此时周由忽然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的头皮一阵发麻,刚叫了声不好,未等回头,他和水虹就已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周由一时动弹不得,只得就势一弯腰,来了个背挎,把抱住他的那个人,猛地摔到了地上,又用膝盖顶住了那人的胸口。他赶紧回头去看水虹,不禁吓出一身冷汗——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一手拦腰箍住水虹,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匕首,顶在了水虹的腰上。 “放开他!”那壮汉对周由吼道。“你再不放开,我就破了这妞的相,再给她放血!” 周由无奈地松开手,浑身的血都涌到脑门上了。他咬紧了牙,狠狠挤出一副笑脸,对那壮汉拱拱手说:“哥们儿误会误会,要多少钱我都给,快放了她,我绝不亏待哥们儿!”一边忙不迭地掏出钱包手表扔在地上。 “少来这套!咱今儿就看好这妞了!把这家伙给我绑上!” 周由眼巴巴望着水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却见水虹飞快地向他使了个眼色,平静地笑着对那壮汉说: “行了,你们把他放了,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壮汉望着水虹,一时竟然垂涎欲滴地看得发呆。那个拎着绳子的矮个儿,迟疑地看了周由一眼,似乎也有些畏惧他刚才那两下子,不知道究竟是捆上他,还是让他快滚。就这当儿,周由注意到水虹已把手伸进了大衣口袋。他的脑子迅速冷静下来,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水虹。一旦水虹的动作失误,他就是拼着命也要把她救下来。 水虹突然像个快枪手一般,猛地掏出小瓶子,对准那个汉子用力一挤。 一阵白雾噗地往那人脸上喷去,紧接着是“啊”的一声大吼。周由就在水虹喷雾的一刹那,转身猛出一拳,把那个矮个儿打进了河里。他回过头,又狠狠一脚,把那个捂着眼睛的壮汉也踹入了水中。那人连滚带爬地叫唤着,冰凉的河水呛得那两个家伙一时便没了动静。 周由拉着水虹回身就往堤上跑。一边跑一边掏着车钥匙,奔到树下,发现那儿又多出了两辆自行车,想必是刚才那两个家伙的了。他不由火冒三丈,掏出衣袋里的大改锥,将那车胎猛地扎瘪,回头看那两个人又冒出了水面,正在河里扑腾挣扎,心里顿时又来了气,搬起那辆没气的自行车,冲下河堤,朝着那个壮汉狠狠砸下去,河面上顿时有黑红色的血水泛起,那壮汉捂着眼睛大喊救命,另一个家伙已哆嗦得喊也喊不出声了。 周由觉得这下总算出了口恶气。忽然想起还有水虹,再无心恋战,急急回到堤岸上。帮着水虹把车推上公路,两个人各自跳上车就走。 “没事吧?伤着没有?”周由一边骑一边担心地问水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一个劲地颤抖。身上也已被汗水湿透,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没事,这不是好好的么。就是……就是太扫兴了。”水虹笑着答道。她不知什么时候已乖乖戴上了帽子和眼镜,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要不,咱们再骑一段路,就打的吧!干脆把车扔在路边,只要你没事,别说一辆自行车,就是轿车我也不要了。” “好,打的,钱呢?你的钱包呢?” 周由一摸兜,这才想起自己的钱包和手表,都扔在河堤上了。那钱包里还有身份证、通讯录和名片什么的,若是让别人捡去,知道了他的地址,可就真的麻烦了。他吓得面如土色,说了声你等等,跳下车拨转车头要往河堤上跑。水虹也迅速下了车,一把拽住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递给他,又把一只手表戴在了周由腕上。 “它们怎么……跑到你这儿来了?”周由惊得目瞪口呆。 “你倒好,不顾一切舍己救人,可惜顾此失彼,功亏一篑。你用车砸人穷追猛打,我收拾战场捡钱包,各有分工嘛。你若是再回去,说不定还有一场恶斗等你,好啦,我们快走吧!我的勇敢的骑士。” 周由惊魂未定。他望着眼前从容不迫、平心静气的水虹,竟好像不认识她了一般。他用痉挛的手将水虹前额上几缕凌乱的头发塞进帽檐,抓过她的手在自己胸口暖着,心里酥酥一颤,索性一把将水虹搂在了怀里。 19 在 江南那座秀雅博厚的古城里,老吴和阿秀的婚事办得热闹又隆重。 整条小巷的石子路上,落满了五颜六色、闪闪发光的碎纸屑。小河两岸、小桥两端白墙的窗口都探出了好奇和祝福的目光。人们早已把“外嫁他国巨富”的水虹忘记了,大家都满心希望老吴能重整家园,再造一个让小巷人引以为荣的新家,以便使水巷两岸的街坊邻居,还能继续受到吴家淳厚家风的濡染,继续得到求医问药近水楼台的恩惠。人们似乎在几天之内就对阿秀刮目相看了。大家纷纷记起了她的纯朴和善良。对这个被邻里们看着长大、许多人都抱过她为她买过糖果的女孩,人们开始有了可以放心的期待。她不仅能从此卸下老吴护花卫士的重担,也一定能像原来的水虹那样,辛勤操持好这个家。她还应该如同对自己亲妹妹那样善待阿霓,当一个称职的后娘。老吴的事业和名声都在鼎盛时期,他应该有一个安稳太平的家了。 小巷里最难过的莫过于那些尚未出嫁的女人,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比阿秀更伶俐更时髦的女人,因此度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她们都在为同一个问题苦恼万分——为什么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老吴和水虹的婚姻裂痕?为什么没有捷足先登,钻进这道缝隙和缺口?当她们又听说吴老因长子的婚变,病情加重,可能不久于人世,而吴奂雄将会继承大笔财产和房子时,她们心痛欲裂、追悔莫及。女人之间甚至彼此都不敢相见,怕对方一眼看出那些未眠之夜,在自己眼圈上留下的熊猫般的天然眼影…… 李家铺子今非昔比,顾客盈门、门庭若市,每日的营业额扶摇直上。有的邻居已经开始给李老板出主意:如果老吴和阿秀一家将来搬到吴家大宅去住,可以说服老吴用这幢小楼和院子,在李家餐馆旁边,换到一块可以扩大成酒楼的地皮,那么生意就可以越做越大,足足翻上好几个档次。李老板的眼前经常出现苏州私营仿古酒店的海市蜃楼。 老吴在水虹飞走后,本无心思大操大办婚事。但阿秀一家却不允许他们的喜事草草了之。老吴对于婚礼的操办权早就被剥夺,他成了一个省心而空闲的新郎。他更没想到,这么近的迎新之路,小巷里居然也会出现一辆豪华彩车,一时小巷水泄不通、交通堵塞,欢庆的爆竹声震耳欲聋。婚宴上灯红酒绿、人声鼎沸;男人西服革履、女人锦缎丝袄,就连阿霓也落落大方地给阿秀敬酒,弄得阿秀语不成句、热泪盈眶。 小巷顺理成章地接纳了这对新人。水虹已无退身之路。 老吴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水虹。如果水虹爱的不是周由,那么他还有可能经常见到她,她一定会时时回来看望女儿。但如今正是为了阿霓,水虹必须封锁关于她的一切消息和行踪,以免刺激阿霓、引出麻烦。她暂时是难以回来了,甚至也无法让阿霓去看望她;没有人提起水虹,就好像她真是雨后的一道虹霓,风过云散,她便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蓝天。 老吴在婚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始终无法习惯和阿秀朝夕相处。他经常独自一人走进阿霓的房间,望着墙上水虹的照片,暗自伤神。有时他站在楼上的窗口,久久眺望着东去的小河,默默回想着与水虹一同站在窗口的情形。尤其是在秋天,院子里盛开的桂花甜香,从楼下一阵阵飘溢到楼上的房间,在他们的床前徘徊游弋,直到把水虹的头发都熏香了,才飘到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今年桂花再开的时候,水虹不会站在这里了,水虹不在,桂花还会像往年那么香么?他想,等今年秋天桂花香的日子,他要让阿秀像水虹每年那样,糖渍几瓶香味醇厚的桂花,一年四季中,他只要打开瓶盖,就能闻到这让人心醉也心碎的气息…… 老吴时常幻想着有一天,小院的门会突然打开,水虹提着她的皮箱,又重新回到他的身边。这样想的时候,他便深深懊悔水虹临走时,他为什么居然接受了水虹留下的这小楼的钥匙。也许他太了解她了,一个经历过天火焚烧的女人,是不可能再重返大气层了。婚后多日,老吴眼前不仅没有一点喜庆的红色,却总是闪现出黑色的骨灰盒。他知道水虹不会回来了,将来有一天她如果回来的话,可能是她的骨灰盒。几十年后,她会让她美丽的孩子,把她的骨灰送回故乡,并把骨灰洒到养育了她的小河里去。他记得水虹以前曾开着玩笑,对他说过这个愿望。但那时他也许已经先她一步走了,那么他一定会让阿霓把她爸爸的骨灰,也洒入这条小河,在秋季飘着桂花细碎的花瓣残骸的河底,等待着与爱妻重新相会。可是她会不会让周由也与她同来呢?这是可能的。小河是他们的媒人,他们就是在这条小河旁、这幢房子里初恋和热恋的。看来,即便是在河底,水虹和周由也会依旧把他冷落在一边的。 老吴的心冷得像冬天的河水。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疑问,顿时令他周身寒彻。这么长时间来,他总是追不上那两只天鸟的幻想行踪,谁知道水虹还会不会记得她最后的那个愿望。也许她早已忘掉了江南的小河,而迷恋上北方的天空,将来说不定会把骨灰抛洒到太空中去。目前国内航天领域还没有这项业务,但几十年以后会有的。那时水虹会和周由在太空中幸福地悬浮飞荡,而自己却孤零零地躺在这冰冷的河底,饱受污泥浊水浸淫之苦。 为什么自己老是想到骨灰呢?老吴缓过神,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自己真是老了么?他突然恍悟,自己是从以往主动地爱着水虹,一下子转入了被动地接受新妻的爱了。主动的爱使他精力充沛、富有朝气;而被动的爱,却使他像一个被人供养的老太爷,说起话来也嗯呀啊呀起来。也许别人从表面上看,他还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中年学者,但惟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好日子已一去不返,他已在心理年龄上,过早地步入了老年。 阿霓每天放学回来,就坐在楼上小客厅的沙发上,一遍遍欣赏和体味大哥哥的画。她觉得自己每一次都能看出些新东西。她很感谢妈妈临走前的建议,妈妈说得对,油画真是应该远看,远看才能把握住画面的大效果,才能慢慢发现画面上的色彩、构图、虚实明暗之间的奥妙。过去在她的小屋里,她几乎是站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内来观赏的。她能看清画面上每一道凹凹凸凸的笔触,甚至笔触上那些故意没有调匀的色彩颜料,以及薄色块后面的画布布纹。当时她就觉得这样看画有点滑稽,就像把鼻尖碰到书页上看字似的。只是开始时她实在舍不得把大哥哥请走,因为她常常觉得那不是画,而是大哥哥的手和脸,她看着画就像看着大哥哥一样。而自从把画搬到了小客厅里,原来在小屋子里视而不见的东西,一点点从画面上蹦跳出来,越来越多,真够她应接不暇、琢磨不透了。 阿霓偶尔想起妈妈的时候,觉得妈妈真是个好妈妈。 远在千里以外的水虹,当然无法知道,她自以为搬走了周由为阿霓建造的“画炉”,阿霓会因此渐渐疏远她的大哥哥。她没想到这也许适得其反,阿霓的心已经跟着大哥哥,从小屋跑到了小客厅,那是一个更大的“画炉”。 放学回家后悠然独处的阿霓,有时会把胳膊支在沙发扶手上,用手掌托着下巴,仔细揣摩画面上的色彩和构图——噢,这只白鹤的羽毛为什么白得发亮、显得这样华丽呢?对,原来它是用深赭绿的灌木衬出来的。这深赭绿的色块是多么鲜艳呵,而且透明透气,还透出春天刚刚发芽的灌木的清香…… 噢,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仙鹤好像要飞?原来是鹤的重心向前倾斜成那么大的弧度。如果不是它的翅膀在扇动,好像就要摔倒了。它旋转着舞蹈着,跳得多么自由自在,简直就要飞起来了。喂,把你的长腿再踮一下,踮呀、踮呀,再踮一下!你就要到蓝天里去,和白云一起跳舞了…… 阿霓看着看着,常常就会对着画,喃喃说起话来。有时还学着仙鹤舞蹈的动作跳起舞来。但她总是跳双鹤舞,一会儿扮女鹤、一会儿扮男鹤,有时还昂起头,张开嘴,怪腔怪调地瞎编着白鹤求偶的欢叫声。她扮女鹤时,温柔娇媚,幸福陶醉,柔软的双臂在空中伸展出各种优美的曲线;既像白鹤在扇动翅膀,更像是在向着北方深情地呼唤。有时她会突然做出翅膀被狂风折断、惊惶坠落的姿势,在一阵旋转的狂舞之后,疲倦地蜷缩在地,把她秀丽的面孔痛苦地贴在地毯上,两只手臂向后绝望地抬起,就像舞剧《天鹅之死》中那只垂死的白天鹅。从她的大眼睛里,流淌出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轻声呼唤着:“大哥哥……” 然后她总是会自己站起来,跑到小房间的北墙下,从那里开始扮起男鹤,一只从北方飞来的男鹤,热情浪漫、雄健有力。她会舞出她所渴望着的那些舞姿,张开翅膀去紧紧空抱自己刚才扮演过的女鹤,抱得那么深情。她侧着头,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假想的对方的脸上。那时她面颊上的泪珠便闪烁着快乐满足的光泽。翅膀是阿霓永恒的主题,无论是她的画、她的舞、她的梦,都反复回旋着一对翩翩的羽翼。她想飞,飞到北方去,飞到大哥哥身边去,从天上俯冲下去,扑到大哥哥的怀里。但她又怕折断翅膀,从云层中跌落,跌落到四边望不到边际的太湖里去。于是她便忽然停下了舞步,悄然走到窗口,推开窗户,遥望着北方的天空。她幻想着有一只北方的大鸟,正穿过厚厚的云层向她飞来,然后把她抱上它的脊背,稳稳驮着她,巨大的翅膀越过星星和月亮,带她飞回北方…… 她累了,又会跌坐在沙发里,久久注视墙上大哥哥的画。每次她总会把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幅周由的自画像上。她有许多大哥哥的照片,有的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有的是大哥哥以前寄给她的;但她最喜欢的还是这幅红色的自画像。那些照片都不如这幅画像的颜色那么热烈,就像一团象征着友谊和爱的红色火焰。她安安静静地望着大哥哥,时而微笑、时而生气、时而喜悦、时而沮丧,眼里流露出追星少女的崇拜和痴迷,连阿秀和爸爸叫她下楼吃饭,她都不理不睬,好像那魂儿早就出窍,飞到遥远的北方去了。 老吴每逢看到阿霓这种痴恋的模样,他心中总是万分责备水虹。阿霓原来呆在小“画炉”的时候,还没有迷得这样不可救药。现在可倒好,“画炉”不仅没有如愿毁掉,反而扩大了几倍,还给她提供了一个可以纵情舞蹈、抒发和想象的大舞台,一个美术、音乐、舞蹈、诗歌一勺烩的大烤炉。阿霓快要在这个六艺七情八卦炉里,修炼成爱与艺术之妖、之怪、之鬼了,弄不好还会制造出一个复仇女神来。老吴整日心惊肉跳。下班回家,他守着两眼发直的阿霓,在小客厅里踱来踱去,愁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爸爸,你挡着我的视线了!”阿霓大声叫起来。“以前妈妈说你没有艺术细胞,一点都不冤枉你。你还老教训我,在剧场里不要讲话、在画展厅里不要在人家面前走动,可你倒好,我现在正在看画,你为啥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的头都昏了……” 老吴气得真想把周由的那些画统统烧掉。但他如果那样做,阿霓一怒之下也许真的会把这房子都烧了的。老吴感到阿霓越来越像水虹,柔美的外表里面裹的是坚韧和刚烈。而且阿霓比她的母亲更任性独断,她毕竟是个独生子女。她好像已经不再需要爸爸这个朋友和老师了。 水虹临走前,请老吴给阿霓买下的音响,命运几乎同那个画炉差不多。阿霓不仅没有因此移情,反而专挑情歌恋曲的磁带买。只要她在家,她的小屋里终日低低回响着绵软柔婉之声。一会儿是《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一会儿是《北方的狼》、一会儿是《其实你不懂我的心》,还有什么《牵挂你的人是我》……有一天,老吴居然听见阿霓自己在低声吟唱“我想有个家,一个和大哥哥的家……” 老吴硬憋住一口气,愤愤甩手下了楼。双手神经质地颤抖,差点把阿秀递过来的茶杯摔在地上。阿秀慌忙扶住老吴,让他在沙发上坐下。 “老吴,你勿要管她了。她定是发痴了。让她去痴好了。假若她的命好,痴上十年,大概会像我一样,好心好报。现在开放了,小河边的痴情女好像越来越少了,听说,对面巷子里还出了几个到南方去的卖淫女。唉,不搭界,让阿霓去痴好了,十四五岁的姑娘了,你让她去想嘛,有啥要紧?” “你晓得个啥呀。”老吴叹了口气,把阿秀搂到身边。“过去老人都说这条河是条痴情河,这么多年来,河两边痴情的故事太多了,我怎么不担心事?” “章家阿婆讲,这条河上的雾是痴雾,男人吸了会发呆,女人吸了会发痴。在雾里啥东西都看不清爽,看不清爽就想不清爽,所以会发痴。” 老吴虽然嘴上说这是迷信,但他心里也一直对小河的雾感到神秘。他想起水虹最后离开小巷的时候,对小河的雨雾如痴如醉的样子,好像这雾里真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他很想从医院拿几个采样的瓶子,收集一些小河上的雾,去做做化验。印度人世代把恒河水视为圣水,它确实能杀菌消毒,即便喝了恒河混浊的生水,人也不会生病,而且对某些疾病还真有特殊的疗效。后来经过化验,才发现恒河水中的确含有对人体健康有益的微量放射元素……难道,这条小河上的雾气里,也会含有某种专门诱惑情爱的神秘元素么?老吴听说过香雾、毒雾、酸雾,难道江南还真有一种痴雾?苏州的污染和其他所有城市一样,越来越难以控制。一到夏天,小河竟开始散发出臭气,也许一些有毒物质已经开始侵入河水和空气,他真是不能不相信章家阿婆的话了。 “阿秀,依你看,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让阿霓再这样痴下去啊?” “痴病是没有啥格好办法的,只有一张药方子,就是再等几年,让她想的那个男人来娶她。”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老吴失望地说。“周由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他又是个全国出名的青年画家,追他的女孩多得不得了,我估计他马上就要结婚了。可阿霓还这么小……” “我看勿一定。上次阿霓带周由到我家餐馆吃饭,我看周由也好像迷上阿霓了。那天,周由一直盯牢阿霓看,不像是看小姑娘,倒像是看俚(他)格小相好。你看,周由给阿霓寄了那么多画,这些画要值多少钞票啊?周由要是没有打算,他阿会舍得这样破费?我们阿霓是真的漂亮,周由就是在北京,也不一定会寻得到这样漂亮的姑娘呢。现在苏州城里就有好多人在打阿霓的主意哩,巷子里的人都说,再过几年,阿霓肯定比她娘还出挑。我看就让阿霓去追周由好了,三插两插,一定会把周由和现在的女朋友插开的,你顶好不要管她,要不然,你越是反对,她越是痴戆,这叫啥……逆……逆反心理?” 老吴实在无法与一个不明真相的人对话。他有些不耐烦,又有些恼火,情急之下信口说道: “你真是勿晓得,周由现在的女朋友,要比阿霓漂亮多了。她是个一级芭蕾舞演员,国际比赛上得过奖,全世界都跑遍了,她爷爷老早是个部长,她爸爸是个集团公司总裁,就连她娘,也是个什么市长局长的,她家里住的是带游泳池的花园洋房,大奔驰轿车一人一辆,人家送周由的订婚礼,就是一辆标致汽车。你说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女朋友未婚妻,阿霓能把他们插开吗?” “啊……”阿秀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摆手。“插勿得,插勿得,插进去自讨苦吃,弄不好把命送掉了,我成了教唆犯,还要连累倷。倷为啥不早点告诉我……现在我晓得你为啥这样愁眉苦脸了,真吓煞人……” 阿秀面色苍白,抱住老吴的胳膊,好像闯下了什么大祸。老吴觉得有些好笑,他把阿秀抱到自己腿上,仍然故意板着脸说:安慕小说网 “那你看,这种情况,我伲哪哈办法子好?” 阿秀想了想,松了口气说:“也许这样反倒好办了,倷就把周由的实际情况讲给阿霓听,一定会把她吓醒的,让她死了这条心……” 老吴沉吟了一会儿,虽然还是觉得这样有些滑稽,但阿秀无意中给他指出了痴情少女的心理弱点,使他茅塞顿开——如果对方的条件太优越,到了高不可攀的地步,阿霓在彻底失望之后,就不得不逐渐放弃周由。他不曾想到,自己的一个玩笑话,竟然引出了阿秀的一番真知灼见。他心里稍稍感到些许慰藉,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说: “你现在先不要把周由女朋友的情况告诉阿霓,我还要再想一想。” 问题在于,周由上哪儿去弄一个亿万富翁的女儿呢?还得是比阿霓更漂亮的女人,来冒充他的女朋友。但愿周由神通广大,能从什么地方“借”到这样一个女友就好了。老吴决定把阿霓最近越来越痴迷于大哥哥的种种表现,以及阿秀提供的“方子”,详细写一封信给水虹,要他们俩人协助自己,尽快采取对策。 夜已深,阿秀还舒服地坐在老吴腿上,抱着他不松手。婚后,老吴还是第一次这样耐心承受阿秀如此长时间的全身依附。他感到自己又有些喜欢阿秀了。他是在对待阿霓的问题上,越来越觉得需要阿秀的。阿秀在进了这个家以后,一直像个大姐姐一样关心和照料阿霓。阿霓不断地要求阿秀给她当模特,阿秀总是不厌其烦地摆出各种姿势让她画。一次老吴抱着阿秀的时候,她轻轻哎哟了一声,细问她,原来是为阿霓当模特,长时间举着胳膊,肩膀都麻了,她却还是忍着。阿秀对阿霓越好,老吴与阿秀的距离也越渐渐缩短。老吴想不出还有哪个女人,会像阿秀这样疼爱他的阿霓。这一年来,他被婚变带来的痛苦,和阿霓引起的麻烦弄得身心疲惫,他真希望阿秀能用她的温柔善良,驱走他心中的烦闷。 老吴用手指轻轻抬起阿秀的头,他觉得阿秀在婚后更妩媚也更丰满了。虽然他还没有把自己全部的爱给阿秀,但阿秀仍然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幸福。她深情地依偎着他,柔嫩的手指抚弄着他的衣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老吴感觉到阿秀身上传来的一阵阵烫人的热气。是的,他不能总是思念和等待毫无希望的水虹了,他应该给阿秀更多的体贴,作为爱的补偿。 他把阿秀抱起来,径直往楼梯上走去,然后把她轻轻放在了卧室的床上。 22-23 老 吴几乎是第一个走进行李厅的。他隔着玻璃一眼就看见了周由的高个儿,但没有看到阿霓。周由立即把阿霓从等候的人群中托举起来,阿霓连连向爸爸挥手。老吴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但他随即产生了一种更为担忧的心情,他发现阿霓在这短短的两天中,好像完全变了。当他走出安检口时,她没有像往常他下班回家时那样,亲昵地向他扑过来,而像一个矜持的大姑娘,彬彬有礼地向他问好,还为自己未经许可离家出走向爸爸主动道歉。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阿霓在周由面前,明显流露出害羞和幸福的神情,就像第一次领着自己的男朋友去见家长一样。老吴满腹狐疑,女儿一向天真活泼大方开朗,好像还从不知道害羞为何物。她这种突然的改变,清楚地划出了她内心与爸爸的距离,倒让老吴有些不知所措。望着阿霓疲倦的神态,他既不忍责备又无法探问,只得同周由握了握手,客气地寒暄一番,感谢周由去车站接阿霓,并把她平安地交还给他。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进城。上车时,阿霓坚持要同周由一起坐在车的后排,而让老吴一个人坐在前排。老吴的心情越发恶劣,又不便发作,只得绷着脸一声不吭。一路上,他从反光镜里看到,阿霓同周由靠得很近,动不动就粘在了周由身上。周由时时露出窘态,处于被动的守势,去挡住阿霓过分亲热的进攻。老吴在心里暗暗叫苦,他想这事弄到如此地步,虽然他就要把阿霓接回去,但日后究竟怎样才能了结呢?这次来,他一定得见水虹一面,三个人一起给阿霓“会诊”了。 周由带他们父女俩住进了一家靠近西郊的宾馆,这儿离他的住处较近,联系方便些。进了房间,老吴便给阿霓放水洗澡,想让她早点休息。自己也好先同周由商量一下日程。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同阿霓说,在她热昏了头的时候,同她谈什么都白费工夫。他准备回到苏州以后,再同阿霓彻底清算这次“出逃事件”。他只想带她尽快离开北京,连一天都不要再耽搁。 阿霓抱着换洗衣服,往卫生间的浴缸走去的时候,忽然倚在门边,回过头对老吴说:“爸爸,我不要明天就回去。不要!让我再住几天吧,求求你了……”她抬起头,已是满脸泪水,又转过脸对周由说:“要不然……大哥哥,你送我回苏州去好不好?你说过要去苏州的……” 周由为难地答道:“可是阿霓,你爸爸已经专程来接你了呀,爸爸有工作,不能等你的。再说……再说大哥哥一两天也得去出差了,我已经延迟了几天,不能再拖了。如果去苏州,行程绕得太大,车票也不好买……” 老吴说:“你一个人占用了两个大人的时间,我们又没有寒假的。” 周由说:“阿霓,你还有一个学期就要报考美院附中了,这个寒假,你得抓紧时间画画,考美术院校竞争太激烈,稍有疏忽,就会被淘汰,你如果失去了这次机会,就实在太可惜了……” “可是我真怕考不上啊……”阿霓带着哭腔说。“我如果考不上,就来不了北京了,那我怎么办呢?大哥哥,你答应我,我如果考不上,我也不考普通高中了,我要搬到北京来,和你住在一起,让你天天教我画画,我一定会用功的,然后第二午再考,我一定会考上的……大哥哥,你就答应我吧……” “阿霓!”老吴厉声制止着她,他觉得她的想法越来越离谱了。 周由婉言说:“阿霓,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对自己要有信心,你的创作作品很好,就是素描速写还不够扎实,再努力一个寒假和一个学期,你完全是有希望的。就是不要分心,以后要少画你的梦,不要老想大哥哥,多想想画画,多练绘画的基本功,还有文化课。好了,听大哥哥的话,还是先跟爸爸回去,大哥哥不是对你说过了么,大哥哥永远是你的大哥哥呀……” 阿霓扑在周由身上,抱住他的肩膀,泪水夺眶而出:“不……大哥哥,我不走,我好容易才见到你,就这么两天,我们难道又要分开了么?” 老吴走过去,把阿霓轻轻揽在自己身边,抚摩着她的头发说:“阿霓,大哥哥说得对,早恋会影响学习的,弄不好,还会毁掉人的前途。跟爸爸回去,啊,好女儿,再咬咬牙吃半年苦头,你就能松一口气了……你太累了,早点睡吧,我和你大哥哥还要去取车票……等拿到车票,我们再来决定这两天的安排……” 面对爸爸毫无通融余地的面孔和周由无奈的劝说,阿霓感到了归期在即的绝望。她猛然挣脱了老吴的胳膊,扔掉手里的衣服,冲到床边,胡乱拉下床罩,蒙住了自己的脸,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心里充满了失恋般的极度痛苦和对茫茫未来的恐惧。她冒着危险、历尽辛苦跑到北京来见她的大哥哥,却就将被爸爸无情地带回苏州,她这一次小小的反抗,将以毫无收获的失败而告终,而她却无能为力,再也没有一点办法挣扎了…… 阿霓哭着,哭得昏天黑地,任凭老吴和周由怎么安慰劝解,只是蒙头不理。然而她终于是哭累了,她再也没有力气了。泪水宣泄了她内心积蓄的悲哀,她带着无法拯救自己的惆怅和茫然,昏昏沉沉地睡去…… 待老吴确认阿霓已经熟睡以后,周由对老吴说,水虹的意思是,今天无论多晚,她都希望和老吴见面,她急于同老吴商议阿霓的事情。而明早一旦阿霓醒来,就难有机会了。 老吴说他也正这样想,于是锁好房门,交代了服务台,和周由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郊。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处,双方都感到有些别扭。只好说些关于阿霓出走以后的情况。老吴告诉周由,阿霓那天没有回家,急得他和阿秀到处找她,惊动了苏州城里不少亲戚朋友。后来发现家里少了一只旅行箱,他马上想到阿霓定是去北京找周由了。可是周由的住处没有电话,同他联系不上。他当机立断去买了第二天的飞机票,而阿霓的那个女同学,竟然到了第二天早上,才想起告诉他阿霓已去了北京。所以,他就只好直接“杀”到北京来了。 周由苦笑着说:“阿霓倒挺机灵,一路上给自己找了两个军人做保镖,平安无事,只是把大人吓了个半死。现在的孩子,很少为别人着想的。” 水虹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已经跑到门口来开门。还隔着一层防盗门,就急急问:“阿霓接到了没有?” “接到了,现在已经睡下了,我们才出得来。”周由说着,侧开身让着老吴。“水虹,你看谁来了。” 水虹如释重负,这才发现周由身后的老吴,忙向他伸出手去。她站在前夫和尚未正式结婚的情人面前,多少有些不自在。让座倒茶的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从不抽烟的老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盒烟,问了一声:可以吗?未等回答就点燃了一根径自抽了起来。周由也向老吴要了一根烟,屋子里很静,两个男人吞云吐雾地沉默着。水虹悄悄打量着老吴,几个月不见,他的鬓角上多了几丝白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脸上不仅没有新婚的喜悦,还好像忽然就老了许多。水虹的心里一阵酸疼,一时说不出话来。 “水虹,你和周由……还是不打算结婚么?可是……即便为了阿霓……我看你们长此下去,总也不是个办法啊……”还是老吴先开了口。他这次来周由的住处,除了心里一直惦念着水虹,很想亲眼看看水虹和周由究竟生活得怎样;除了和水虹商量阿霓的事情,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说服水虹和周由正式结婚,然后再找个适当的机会,委婉地把这个消息告诉阿霓,这样做尽管残酷,但事情也就一了百了了。 周由犹豫着说:“其实,结婚不结婚,倒并不一定那么重要,但我也赞成老吴的想法,迟早总得告诉她真相的,晚说不如早说,否则她越陷越深,一旦不能自拔,后果就不堪想象了。但我同水虹谈过几次,她总是不同意……” “不行不行……”水虹连连摇头。“我太了解阿霓了,她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就像一株小苗,冰雹砸伤一个叶芽,一株苗都毁了。我是想等她再大一点,等到她有力量来承受的时候,再告诉她。所以,今夜请老吴来,就想麻烦老吴帮帮忙,大家一道把戏演下去。” 老吴让烟呛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水虹,你不是不晓得,阿霓这孩子,越来越难管了。人在苏州,心早跑到北京来了。这次她人也索性跑到北京来了,吓得我和阿秀差一点就要报警了。现在大概整条小巷的人,都晓得阿霓去寻她的大哥哥了,这么小的年纪早恋,弄得我这个当家长的,真是勿好意思。”老吴加重了语气,脸色也越发地晦暗。“依我看,一株小苗发疯一样蹿起来,弄不好,会把两株大树都毁掉的。” 见水虹和周由都不言语,老吴把脸转向周由,说: “上次我给你们写了两封长信,我是想,要么让周由先向她挑明,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了。周由,你随便找一张漂亮女孩的照片给她看,让她相信,叫她自己心里掂量掂量,说不定会自动降温的……” 周由掐灭了烟蒂,苦笑着说:“今天去接她,照片就在身边,好几次想拿出来,总是下不了决心。我不忍心欺骗她,如果将来她发现我对她撒了谎,她的痛苦更加无以弥补,我也许将会永远失去她的信任和友谊了……” 三个人都闷闷地坐着。夜已深,茶已凉。窗外黑暗的夜空,像一片没有灯光的死胡同,虽然宽阔无垠,走到头也仍无出路。 很久,水虹长叹了一声,郁郁地说:“老吴,作为阿霓的妈妈,我把她交给了你,不能再亲自抚养她,我对不起她。但我更对不起她的却是,我有了爱,但她却一无所有,因为爱不能转让也不能施舍。所以我能为她做的事,只能是像一张保鲜膜一般,把她的爱珍藏起来,让她继续做她的梦。早恋一般都很短暂,很朦胧,如同清晨的露珠,太阳一出来,它就会自然消失的。我们谁也不要去阻拦她,这段人生最珍贵的情感,还是让它保留得长一点儿,等她懂事了,让她自己去处理,从长远说,这对于她的整个人生,也许会更有用的。” 老吴嘟哝说:“我看你比她还会做梦。吃勿消、吃勿消格……” 水虹走到厨房去冲了三杯咖啡,又拿了一盘点心来,笑笑说:“吴医师,今天又要值夜班了,我欠你的情,总有一天会一道归还。”水虹又向老吴问了一些阿秀的情况,老吴喝着咖啡情绪略略好转。话题又回到阿霓身上来,水虹若有所思地说:“老吴,你和阿秀以后能不能多让阿霓接受一些现代女性的观念。我每次给她打电话,总是衣食住行啊婆婆妈妈的,没法同她谈更深的内容。我这里有一本《邓肯传》,你带去给她看看,她会慢慢懂得,痴情是传统的中国女人带有依附性的情感。它与现代人的独立自由的精神格格不入,一个女人离开另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就无法活下去,这种痴情实在太古老也太落后了。其实,等阿霓再长大一点,她肯定会比我们这代人更独立的,那时她不会赖在周由身上了。周由,你说是不是?” 周由说:“如果阿霓有一天叫我一声爸爸,我可就乐颠了。” “哦,如果有一天她当着妈妈的面,恋起父来,你可就尴尬了。”老吴打趣地嘲讽说。“好好的生活,就是让她们这些现代女性给弄得乱七八糟的,将来,若是女儿太现代,我看也够你们受的……” “那就看命运的安排吧。看不见的手,总是比看得见的手更有力量。”水虹一边说着,一边把老吴的那盒烟,悄悄收了起来。 老吴看了看表,问周由说:“那么,你说实话,按阿霓现在的绘画水平,她到底能不能考上中央美术学院附中?” “悬。”周由坦率地回答。“她的自由创作能力比同年龄的孩子都高,色彩也不错,这是她的强项。但她的素描和速写基本功还差一些,再练半年,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突击上去的。如果在北京,我天天辅导她,可能提高会很快,但在苏州,她好像还缺乏一个真正的好老师。美院附中历来对基本功要求很严,如今想学绘画的人那么多,竞争太激烈,我真不敢说……” “如果真的考上了呢,你们怎么办?” 周由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我和水虹就立即结婚,让她在北京有一个新家,我们也好照顾她。” “既然……既然她考上的希望不大,我看还是让她考普通高中,不一定非考艺术院校了。”老吴犹豫着说。 “那怎么行?”周由失声叫道。“画画可是她的生命呵!” “还是让她试一试吧,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水虹点点头说。“要不然我们也许埋没了一个未来的天才。老吴,你不会忘记吧,其实我们过去从小就让她学画,就是因为她从三岁时起,就表现出对绘画浓厚的兴趣,那是她的另一个世界,她所有的情感和才华都从画面上展现出来,好像是天生的。我总想让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不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画家。等她真的长大了,即使不当画家,我相信她也会是一个富有创造力的女人……” “好啦。”老吴从沙发上站起来。“那就按你们的意见,全力以赴让她考附中,一切的一切,都等她考试结束以后再说。现在我也成了你们的一个合谋者,可惜阿秀也和阿霓一样蒙在鼓里,我在家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老吴走到门边,握住周由的手说:“小周,这次见到你,我还是很高兴的。这件事全怪水虹,要是她不跟你走,本来过几年我有可能得到你这样一个画家女婿,我真是又喜欢你又恨你。但是更恨水虹,她破坏了我一个美满的计划。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看你们过得蛮好,我也就放心了……” 水虹把一只手电筒递给周由说:“你代我去送送老吴吧……” 周由将老吴送到马路上,为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约定明天上午等他的电话,看看车票的情况。老吴回到宾馆,阿霓睡得正香。虽然时间已近十二点,他还是到服务台去挂通了苏州家里的电话。阿秀还没睡,说正在等他的电话,所以约了娘家的几个亲戚在家里打麻将。老吴告诉她阿霓已经接到了,在北京一切顺利,一两天就动身回苏州去,让她在家里一定注意安全,当心身体,让娘家的人多陪陪她,不要累着。讲完这些,他又加了一句,说他一离开苏州以后,就开始想家了。阿秀嗲声嗲气地让他每天给她打两次电话,让他快点带阿霓回去,乡下的亲戚送了一条两斤重的活鳜鱼来,她养在水缸里,留着烧雪里蕻大汤鳜鱼给他们吃。 第二天早上,周由如约搞到了两张次日中午去苏州的卧铺票。把票送到宾馆后,他和老吴一起带着阿霓,去参观了中国美术馆和其他几家画廊。下午又去了颐和园。周由没有带阿霓去长堤,而是带她去爬万寿山和佛香阁。在半山腰,阿霓非让大哥哥背着她走,周由让她从身后勾住自己的脖子,托着她疯跑了几十级台阶,阿霓快乐地喊叫着,破涕为笑,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 正是周末,晚上周由还请老吴和阿霓,去听了一场室内乐演奏会。 整整一天,阿霓几乎都紧紧抓着周由的手不放。好像她一松手,大哥哥就会像影子一样消失。周由总是有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睛随着时间的推移,瞳仁中的颜色逐渐加深、逐渐沉淀,从透明到混沌、从欢快到忧郁;而到了夜半周由将阿霓父女送到宾馆门口分手时,阿霓眼里已是一片无望的黑暗,沉浮着无可挽回的黯然和悲哀。 她已知道自己是必须走的。周由不忍看她。 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在月台上,阿霓不顾一切地回身扑向周由,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面颊。周由费了好大劲,才把哭成泪人的阿霓,从自己身上解开。车终于徐徐启动,阿霓扑出身来,挥着手说:“大哥哥,你一定要来苏州看我……大哥哥,你一定要等我……等我……” 她呜咽着,泪水扑簌簌地擦过车厢,落在一根根缓缓移动的枕木上。 周由望着远去的列车,一直等到看不见车尾了,他才离开站台。他无法把两天前站台上那个欢乐的阿霓,同眼前这个悲伤的阿霓叠合,心里忽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一时他几乎弄不清自己是在同女儿分别呢,还是同一个小情人分别。他细细回想着和阿霓度过的两天时光,那小小的光斑在心里一闪一闪的,像萤火虫飞过夏夜的天空。他不明白这个小女孩为什么会对自己有那么大的穿透力,以至他好像已经把她的痛苦当成了自己的痛苦。无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阿霓都已在他心上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回家的路上他昏昏沉沉,试图清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却是徒劳。他在路口的一条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才无精打采地走上楼去。xfanjia 周由轻轻搂住水虹,吻着吻着,眼睛就湿润了。他喃喃说:“水虹,我这是怎么了呢,阿霓走了,我的心也好像被她带走了。我觉得自己像是提前当了父亲,可我实在又不像个父亲,这种爱,比父爱更浓烈更复杂些,又比少年的情爱更纯真些,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好像快要被撕成两半了……” 水虹张开手,把手指插到周由浓密的头发里,轻轻梳理着。她也还没有从阿霓匆匆来而复去的失落感中摆脱出来,她也许比周由更思念更怜爱自己的女儿。两天中,阿霓近在咫尺,而她却不能和阿霓见面,哪怕听一听她的声音。她只是让周由替代她尽着母亲的职责,这越发使她心里充满了难以排解的愧疚。周由的率真和诚挚令她深深感动,正因如此,她也更理解周由此刻的心情。 两个人默默相拥着,很久没有说话。 水虹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周由。她想自己也许该说点儿什么,也许讨论一个周由感兴趣的话题,能为周由分担心里的烦闷。她娓娓闲聊着,对周由说起,人的感情其实常常处于分裂状态,回头看,她以前对老吴的情爱中,也有一些恋父的因素…… “所以我总是想,二十一世纪也许会从此告别极端主义了。”她说。 “极端主义?”周由悻悻地问。 “比如说,你我都是自由的,但这种自由很可能会导致极端。东方的极权主义和西方的极端个人主义,都开始瓦解,以后各个极端的派别都将掉头回归,何况是人的感情世界,怎么会有绝对的界线呢?” “你以前好像说过,有一种新的学派,信奉平衡主义,就像走独木桥,必须保持身体的平衡,才不会栽下万丈深渊……”周由似乎有了一点兴趣。 “其实那是一种古老的哲学,就是中国文化中的中庸之道。比如说,一夫一妻制和群婚制,就是两个极端,在现实中,这两种制度都不可能真正实行。实际上,无论哪一个国家哪一种法律,民间真正通行的是多元制:一夫一妻、夫妻加情人、同居、试婚……只要避免血缘和疾病的问题,人在情爱的选择上,是永远没有绝对原则的……” “但中国的中庸之道是不是太保守了,中庸使中国停滞了千百年。” “因为中国并没有严格贯彻中庸,统治者用极端的专制集权主义来推行中庸,当然就停滞了。中庸貌似保守其实是非常革命的,它反对一切极端,现代经济学、环保学、生物学、医学都证明它的正确性。哪个领域失掉平衡,都要出大问题。”水虹说。 周由抱住了水虹,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连连吻着她说:“不,我不管你赞成什么主义,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有了你,我宁愿放弃自由……我会用世上最纯真的爱去爱阿霓的,这将是唯一的一个极端了……”室内沉重压抑的空气渐渐散去,他忽然产生了一个错觉,觉得怀里的水虹,是一个长大了的阿霓,比阿霓更丰富更迷人。 这一夜,两个人都异常缠绵。 过了几天,小画室渐渐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和安详。周由重又开始一心一意地画水虹的人体。他觉得水虹更美了,他好像已经爱了水虹十几年,从她十五岁的少女时代就已爱上了她,一直在爱,越爱越深。他和水虹共同酿造的爱酒,已不是新鲜、疯狂、灿烂的扎啤,而已进入了持久的窖藏期,恒温的酒窖并不宁静,那爱的酵母始终在微妙地反应着、无止境地增值,最后成为海底窖藏百年之久的陈年美酒,时间越长爱意越浓越醇。周由的爱依然在泡沫四溅地发酵着,即便偶尔被清纯新鲜的葡萄汁所吸引,但是他一旦回到了自己的画室,他就又重新变成了一个爱的酒徒。 画室里终日弥漫着柔情酒意。水虹发现周由作画时,工夫花在美的内在气韵上,要比找形找色的时间更多得多。下午中间小歇的时候,她提议喝一杯周由早先珍藏的“人头马”,才喝了一小口,脸上就泛起了一层红晕。她举着杯子,凝视着画架,醉眼蒙眬地说: “……周由,你是怎么想的,你怎么把我画进酒窖里去了?这些淡黄色的大酒桶做背景真是别有风味。你的爱的感觉真好……你不要把我画成大醉的样子,最好是微醉,微醉的女人最迷人、最好喝……亲爱的,别画了,还有明天呢……这幅画比上一幅还要让人陶醉,这次是真醉……我的头有点晕了,我们有满满一窖酒呢,一辈子也喝不完……再来一杯,我还想喝……” 水虹说着说着,已是面若红酒,全身的肌肤也微微红酥,透出玛瑙般的光泽。周由放下画笔,又倒了两小杯“人头马”。他俩真的进入了微醉状态,满窖的酒,突然加快了反应,散发出醇厚的酒香。俩人如痴如醉,水虹用双手环着周由的脖子,喃喃道:“你说得对,我也不想给你自由了……” 第二天下午,周由到公司去陪老板选画回来,顺便到家里取回了一些报刊和信件。水虹用剪刀帮他将信封一一剪开,其中有一封本市的平信,信封上没有落款。水虹好奇地打开信,信极短,她只看了一眼,信尾的“丽丽”两个字闪入眼帘。她笑着把信递给周由,说:“你自己看吧,我可不想侵犯你的隐私权。” 周由接过信,草草溜了一眼,便知道是舒丽写来的。 周由,我知道你在北京。这次虽然没有找到你,你的家人也不肯告诉我你的住处,还说你那儿没安电话。但我下一次一定会找到你的。见信后请一定往深圳给我打电话,有要事相商。我明天就飞回深圳,等我把那边的房子卖了,再追回一笔欠款,我就可以回到北京长住了,以后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守着你。你怎么误解我都行,只求你别不理我。我的情况不错,见面再详谈,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就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大画室了。 你的丽丽 周由拿着信,愣了好半天。 24 水 虹和周由是在一个多月以后,才得知小河惨案和家中变故的。老吴有意拖延了通知他们的时间。一方面是由于老吴忙于料理阿秀和吴老的后事,一直处于悲痛和忧郁之中,实在不愿让水虹触动自己的这块伤疤;另一个原因,是老吴不想让周由觉得此事的发生,可以使他从此消除了后顾之忧——老吴完全看得出来,阿霓的存在是对周由和水虹幸福生活的威胁。一旦周由知道这次血案导致了阿霓的伤心绝望、并且被迫暂时放弃了绘画以后,他一定会感觉轻松的。这一点令老吴觉得难以容忍。尽管这场悲剧的根源间接起自于周由(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介入,后来因这一“病毒”引起的一连串恶性感染都不会发生的),但周由却可以对这三个人的死亡不负任何法律责任。当代青年人早已把道德当成了虚伪的传统,而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丝毫内疚和良心的自责。 老吴迟迟没有告诉他们南方的噩耗,也许就是不想让周由太自在了。起初他写过一封短信,说他和阿霓都平安回到了苏州。一直到两件丧事都安排停当以后,他才得空给他们俩人写了一封长信,讲述了阿秀和吴老去世的经过,并转寄了吴老临终前写给水虹的遗嘱。吴老再一次表示希望她能回到吴家来,并为自己不能最后再见她一面而感到终身遗憾。而在吴奂雄的长信上老吴以他一向为人的方式,没有向水虹提出任何责难和要求。 周由和水虹正终日陶醉于微醺沉迷的情爱与艺术中,周由的一幅新人体画即将完成。只是水虹近日来已略略感到纳闷,她几次给阿霓打电话,那幢小楼只是传来空空的回音,始终没有人接电话。老吴的这封长信,像一道晴天的闷雷,将她击倒在地,把他们精心酿造的美酒,突然化作了一窖苦酒。 水虹无法想象出那个血淋淋的场面。一闭上眼睛,阿秀的影子依旧栩栩如生。尽管老吴的信上,只字未提惨案的缘由,然而那每一个字,都似乎在谴责她的自私和无情。 水虹被重重地击垮了。她感到自己是一个逍遥法外的罪人,一个害死了三条人命,却逃之夭夭的重刑犯。即便被送上法庭,她也难以洗刷自己的罪孽了。良心、道义和母爱的精神重负死死压在她心上,令她一阵阵颤栗和痉挛。 三条性命啊,那也是她深爱的亲人。他们三个生命的终结,都与她的出走脱不了干系。阿秀是她看着长大的女孩,接过了她甩下的包袱,分担了她的焦虑和愧疚,阿秀一心一意地爱着老吴,却就这样怀着吴家的孩子,怀着对未来美丽的憧憬,毫无防备地去了。她才刚刚得到了老吴的爱,才只享受了几个月的幸福啊。阿秀如果不走进那幢小楼,本可嫁一个称心的小伙,日子也能过得不错。这个厄运是谁强加给阿秀的呢?细想下去,水虹心痛至极,愧疚难当。 水虹也不忍读吴老的遗嘱。这封信是在他临终的前一天写的,字迹虽然有些发抖,但依然工工整整,就像他一生中做过的无数手术那样一丝不苟。公公是整个家族中最疼爱她的长者,公公对她的爱是真挚而仁慈的。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爱就坦诚地表露在全家人面前。为此她只得离开吴家大宅,搬到河边的小楼去住。但十几年来,公公对她始终彬彬有礼,他从不单独召她商谈家事,他将自己心里那份真切的喜爱严严包裹在公媳正常的亲情之内。但她每次见到公公时,都能感觉到这种亲情后面特殊的关心和照顾。她和老吴结婚不久,为了支持她去上大学,吴老特为阿霓请了保姆;假期中又帮她请辅导老师吃小灶;请人帮她推荐稿子,还为她的工作安排四处奔波。水虹深深体会到一个有教养的长者,是如何表达和克制自己的爱的,就连婆婆都挑不出一点差错,老吴更是为父亲对晚辈的关爱一次次感动。然而,吴老却突然离开她去了,他的病情本来尚可维持很长一段时日,他一定是因伤心过度而去世的。水虹想起认识周由后那大半年,她之所以迟迟没有接受周由的爱,不仅是为了阿霓,更怕伤了公公的心,公公不仅是她的父亲,而且是她的恩人、师长和挚友。她觉得这十多年来,她对吴老的感情有时甚至超过了对老吴的感情,那是一种更为超凡脱俗的纯精神的爱慕和敬仰,如今已是多么稀少和珍贵…… 吴老的遗嘱唤醒了水虹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她心底的自责便越发深重。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公公了,直到他弥留之际,他也不知道水虹究竟到哪里去了,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盼着水虹能回到他的精神王国和家族中来。而她,这一年中沉醉于和周由的热恋之中,很少想起去探望公公,她没有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给他哪怕一点点关心和回报,甚至没有能在他临终前去见他最后一面。她背叛了一位最可尊敬的长者和朋友,她是一个十恶不赦、自私冷酷的坏女人,她毁了吴家整整两代人,她将如何面对苏州故里的父老乡亲呵? 而那位秉承了吴老品行的前夫老吴,也许是所有爱着她的人中,最令她愧对的一个人了。他的健康也将因她的罪孽而受到难以挽回的损伤。这一年来,老吴对她所表现出的宽容、大度、友善,也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直到现在。老吴仍恪守着他们三人之间的秘密,为了女儿和她的幸福,他独自一人承受着别人无法想象的精神折磨。如果一年前,她能得知这场爱的风暴,会造成如此悲惨的结局和后果,她还能投入周由的怀抱么?她问自己,而脑子已一片茫然空白。 还有可怜的女儿阿霓那金子般的生命、艺术和刚刚滋生的爱,统统都被她扼杀了,无可补救地扼杀了。如果……如果……如果生命能重新再来一次,她不会再这样了。她将会让所有的人因她而骄傲,幸福地活下去的。 水虹对自己先前“爱至上”的信条,第一次发生了怀疑和憎恨。她承受不了如此的重创和自责。她欲哭无泪、无声地抽泣着。如果泪水能减轻她的罪恶,就让她的泪水汇成的小河,托着她漂回苏州去好了。窗外渐渐黑下来,屋子里一片昏暗,当她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时,她对一直守候在床边的周由,语无伦次地说了以下的话: “……我再也受不了了,这爱和艺术太残酷了,刚刚开始就沾满了鲜血,我不能再同你一起去完成我们的事业了……你让我回苏州去吧,我已经毁了三个生命,我不能再对阿霓老吴和婆婆不管不顾了……阿秀和公公都死了,婆婆也病了,我得去照顾她啊……老吴的事业更重要,他不能垮,他还要救活许多人……阿霓更可怜,我不忍心断送了她的艺术前途,她需要妈妈,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生命的延续……我得回去了,亲爱的,我感谢你给我的爱,我是无法报答你的爱了……我们不是生活在地球上,我们好像飘游在太空中,可我得回到地面上去了,我会永远爱你的,在我们的回忆和想象中相爱下去,一直爱到生命的尽头……周由,求求你,让我回去吧,我再也受不了了……” “水虹,你说下去,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些的……”周由昏昏沉沉地抱着水虹说。他觉得自己也有一种快要虚脱的感觉,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水虹挣开他的怀抱,跌跌撞撞往门边走去。“我去给老吴打电话,我马上就回去,我这就去买飞机票……”她说着,胡乱地套着衣服。 周由面无人色。他朦朦胧胧觉得水虹是真的下决心要走了。他两眼发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憋闷又一阵惊悸,他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我不放你走!”便晕了过去。 水虹吓出一身冷汗,慌忙关上房门,回过身来照料周由。她打开灯,颤抖着拧了冷水毛巾,给周由敷在额头上,她扶不动他沉重的身躯,只好守着他躺在地毯上。周由的嘴唇颤栗着,紧紧闭着眼睛,好像死过去一般。 水虹望着面色苍白的周由,握着他冰凉的双手,想起了周由常常提起的双筒猎枪,她的眼前似乎有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在对着周由。她若是一走了之,像周由这种性格的人,也许会闯下更加不可收拾的大祸。他会用枪顶住自己的下巴,把头靠在画布上,再用脚扣动扳机,在画布上给她留下一幅绝望的爱的行为艺术作品,一幅恐怖的太空黑洞……水虹觉得自己也快要发疯了。她披散着头发、赤着脚,在卧室里急得团团乱转。此刻她真想告诉天下所有的女孩,如果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千万不要和疯狂的艺术家相爱。因为一旦爱上了,他的残酷的魅力将使你连割舍的勇气都没有。水虹弯下身子把周由搂在自己臂弯里,轻轻亲吻着他,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仍觉得自己是多么需要周由残忍的爱,来帮她支撑起良心、亲情和母爱这三座大山一般的精神重负呵。 水虹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周由终于在她的怀里蠕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抬起胳膊,挽住了水虹的脖颈,将她的脸伏在他的胸口,绵软无力地抚摩着她的头发,久久说不出话。水虹放开他,站起来为他倒了一杯水,他忽然颤颤地夺过杯子,把杯沿递到水虹嘴边,小心地将杯子倾斜了,将水一点点喂进水虹的嘴里。水虹心里一酸,只觉得像是有一股生命之泉,源源地流入了她枯竭和孱弱的心田…… 周由仰起头,一口气喝完了满满一大杯水。然后摇晃着站起身,走进卫生间,用冷水冲洗着自己的头,又嘴唇哆嗦地走进房间,打开了屋子里所有的顶灯壁灯和台灯。他的脸色在雪亮的灯光下变得越发苍白,而两只眼睛却瞪得溜圆,透出一股不容分辩的狠劲。 他解开领口,长长舒了口气,把水虹扶在沙发上,然后说: “现在你听我说,我的爱的法则就是至上而自私的,它像领土和主权一样,丝毫不能让步。爱情不是政治,政治是妥协的艺术,爱则是玉碎的艺术。如果道德的法则不允许我们爱下去,那我就只好选择死亡。人类一切美好的精神都一次次幻灭了,只有爱还存在于人的心底,在疯人院、在监狱和公墓,我们还能见到为爱而粉身碎骨的男女。假如地球上连爱都没有了……” “可是……我回苏州,也是为了爱……” “不要打断我,亲爱的!一年多来,我是用生命在爱你,但我并没有违法。你为什么要把罪名栽在自己的头上呢?是你害死了吴老么?不是!老吴家的财产早就让歹徒盯住了,他们早晚都会下毒手的。如果那一天老吴和阿霓在家,他们也许会把全家人都统统杀死。他们早有预谋,对吴家了如指掌,耐心周密地策划好了一切。我在刚才的幻觉中还看见了你,如果不是我把你拽到了北京,也许你们一家三口都会死于非命。这样的血案现在还少么?这帮强盗连银行都能撬开,难道就撬不开小小的吴家么?我觉得你的思维有问题,你不去谴责社会的腐败带来的混乱和贪婪,反而把他们造成的罪恶往自己身上揽。如果说你有罪的话,你只有包庇罪,你用善良之心掩盖了社会的罪恶之源,企图用自己的幸福去替千疮百孔的法制殉葬,痛苦使你失去了理智,你好糊涂!这不是我爱的水虹啊……” 周由的冷静中带着激情、激情中伴着愤怒。水虹还从没有见过周由如此义正词严的样子,不禁被他深深震慑,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周由揽过水虹,把她放在自己的膝上,口气温和了一些,又说: “水虹你真的以为在我们之间仅仅是爱么?没有我们俩对艺术的共同创造,那爱能有土壤么?对我来说,它们像空气和水,缺一不可。中国真正的艺术家都不可能脱离政治、不是惟美惟艺的匠人,他们在绕道政治的艺术创造中,倾注了农村包围城市、艺术包围专制的自由反叛精神。在现代社会,在人们对信仰逐渐失望、摈弃之后,艺术便越来越取代了宗教的位置,成为人类最后一块精神净土了……” 水虹的眼里涌上了泪水。她紧紧抱住了周由,把头深深地埋在周由怀里。她感到了周由对专制腐败的强烈义愤,这种正义感对于一个有思想的艺术家来说是极其珍贵的。她理解周由说的意思。在周由的生活中,也许惟有她能真正懂得周由了。艺术所表现的人类精神比体制更深层更本质,体制改革还远远不能翻动传统心理的冻土层,若不是深入到这层冻土,东方现代化的幼树就扎不下自己的深根,稍遇寒流这棵幼树就会被冻死。而现代艺术和文化,恰恰能对东方民族积淀已久的保守隐忍和宽宥,起到颠覆性的作用。水虹觉得自己低估了周由,当她沉湎于家庭悲哀的时候,周由却伸出手将她托到另一个更高的层面来看待个人的不幸。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周由的感激之情。 “可是……我还是放心不下阿霓啊……”水虹犹豫着说。“也许……也许我还是应该回苏州去一趟,看望老吴、阿霓和婆婆……我快去快回,你现在总不会再担心我一去不回了吧……” 周由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那你就自己决定吧。我不是不让你回苏州去,而是怕你在刚才那种心态下回去,不但帮不了老吴和阿霓,反倒给他们添乱……你若是回去,也算是代我去看看阿霓,你知道我多么想见到她,这可怜的小姑娘。她现在特别需要爱的支撑,你要打消她的负罪感,一定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当天夜里,周由陪着水虹到附近邮局去给老吴打了长途电话。水虹拿起电话便泣不成声,好一会儿,才总算断断续续向老吴讲清了她要回苏州去看望阿霓的意思。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好几秒钟,她急得喂喂喊了半天,才又重新听见老吴的声音。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老吴用婉转的口气劝说她不必再兴师动众地回到苏州来。他之所以迟迟不通知她,也是怕她再搅进这悲痛里。事情既已过去近两个月,她回来不回来,都已于事无补。她还是安心做自己的事情好了。 水虹说:“可我实在不放心阿霓呀,她现在这种绝望伤心的样子怎么行?你还是应该让她画画,那是她的半条命啊……” 话筒那端传来老吴冷冰冰的声音:“她要是再画下去,可就连整条命都搭进去了。我看,阿霓的事,你就勿要操心了。我们刚刚设法让她平静下来,你一回来,她又要旧病复发了,弄不好还死活要跟你走,到时候你怎么办?求求你还是让我们全家清净几日吧……” 水虹被老吴这几句话,噎得愣在那里。她还想再说点什么,老吴好像已经把电话放下了,话筒里传出一声声急促的嘟嘟声。 回家的路上,水虹一路饮泣着,浑身无力地靠在周由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她想不到老吴经历了这次惨重的打击,会变得如此不近人情。这不是老吴一贯的处世风格,他一定是被这一连串的痛苦折磨糊涂了。但老吴既然反对她回苏州,那么她擅自回去的话,定然得不到老吴的悉心配合。弄不好,真像他所说的,阿霓会死活要求跟妈妈离开那个家,那她可就骑虎难下了。 春天的晚风轻轻地拂起了水虹的鬓发,但水虹却觉得一阵阵冷颤,寒意如锥子一般渗入了她的骨髓。 彻夜的噩梦,使水虹醒来时头痛欲裂。她无精打采地假寐着,生怕一翻身吵醒了周由。却感觉着周由的一只手暖暖地伸过来,轻轻揽住了她的颈项。 周由自言自语地说:“嗳,我想起来,电话里你忘了告诉老吴,你同意放弃那份房产权,愿意把那幢小楼送给李家。你应该直接给李家写封信啊,宽慰宽慰他们。说实在,我也舍不得那房子,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和相爱的地方。不过没关系,等将来我们有了钱,也许可以把它再买回来的,你说对吧?” 见水虹不语,周由又说:“我看,今天你不如再写封信给老吴,同他好好说说你想回苏州的理由,说不定老吴慢慢会想通的。” 水虹摇了摇头。昨晚的不眠之夜,她已想明白了老吴反对她回去的真正原因——如今处于各方面压力之下的阿霓,虽然看似循规蹈矩,然而心里必定很想离开那个牢笼般的宅院。而老吴如今只剩下了一个阿霓,那是他最后的寄托和希望,他绝不会允许水虹再把他唯一的爱夺走…… “我暂时是回不去苏州了。”水虹长叹了一声,披着睡衣坐起来。“我即使再思念阿霓,我也得为老吴想一想啊。周由你说得对,看来我还是不回去的好,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让我们自己来承受好了。” 水虹开始趴在桌子上写信。一封一封,从早上一口气写到天黑,才精疲力竭地扔下笔,倒在周由怀里。 一个多星期以后,阿霓、老吴的母亲和李家阿伯,都通过老吴转来了给水虹的回信。 老吴在信上说,他的情绪已渐渐稳定,他为自己那天电话中的生硬态度感到抱歉。他已接受了水虹的意见,亲自到小巷去找邻居街坊们帮忙提供破案的线索,协助公安机关尽快查出罪犯,追回被盗的财物和周由的画,也好让阿霓减轻心里的负罪感。他在信上告诉水虹,白老板对那帮打家劫舍的歹徒恨得咬牙切齿,他说幸亏水虹走了,否则她也可能遭此毒手。白宏根已给公安分局捐款五万元办案经费,一旦破案,他还要重奖有功的破案人员。现在破案工作正在进一步开展,迟早会让那些歹徒落入法网,为阿秀雪恨。他自己的生活已恢复正常,中断了两个月的清晨长跑正在开始进行。估计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重上手术台了。就连医院里的病人家属们,也在自发地通过各种渠道协助破案。并联名要求院领导让他早日上岗,有的病人甚至自动承担了可能出现医疗事故的风险。这几日,家中电话不断,他的不幸已开始得到了社会的同情。他是以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形象出现在社会和市民面前的,他感到自己并不孤独。他需要在紧张的手术台上忘记自己的痛苦,让自己重新站起来。他还劝水虹应该更加珍惜她已经得到的爱,因为爱的代价太大,她的爱应该为他们的事业增添附加值。 但他仍未提及水虹回苏州的事。水虹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的自尊不允许他接受水虹的怜悯,他必须也只能守住阿霓这最后一块绿洲了。 李家的来信也感谢水虹真心善意的慰问。李家已经在吴家兄弟的安慰和帮助下,度过了最痛苦的日子。他们也原谅了阿霓,李家的大儿子已经向阿霓道歉过了,吴李两家如同以前一样互相关照,时常走动,老吴也常邀请岳父母到吴家做客。房产的转让手续正在办理,他们感谢水虹的慷慨赠送,希望水虹不要忘记苏州,有空回来看看,大家都记挂着她的…… 吴母的信上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再三恳求水虹回到吴家去主持家政,了却吴老临终前的遗愿,也好重新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并含蓄地对以前的事情向水虹表示了歉意,她一再说,她其实是非常爱她的,就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水虹注意到信的左下角有老吴的一行附言,写着:老人家的话,姑妄听之,不必认真。 最后是阿霓的信。厚厚的几页,字迹潦草而凌乱,字里行间分明还留着斑斑泪痕。她的信像一盆憋闷已久的火山,向妈妈倾诉了自己无穷的悔恨、痛苦、压抑和委屈。她说爸爸已经再也不许她动笔,而且她自己也害怕色彩了。她说北京对于她已是那样遥远和迷茫,大哥哥的形象在她的记忆中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她说她正在努力补习文化课,她不可能再考美术学院附中了,她也不敢再给大哥哥写信了……她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把她接走,让她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她又怕爸爸会太伤心的,所以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水虹捧着阿霓的信,看一遍哭一遍,心如刀割。她这个做母亲的,又有什么办法能拯救她的女儿呢?她的一侧是深爱的女儿,另一侧是深爱的周由,她哪一个都不忍放弃。现代人婚恋的重新组合,本是为了寻求幸福,但他们将面对整合过程中,子女的心理损伤这一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并让无辜的孩子来为自己代付那沉重的利息。阿霓在信中虽然胡言乱语地责骂了寒假不来苏州的大哥哥,但水虹感到阿霓心的深处仍然在爱着她的大哥哥。只是她再也不能爱也不敢爱了。从感情上说,水虹并不赞成老吴让阿霓从此放弃学习绘画的做法,她为女儿将失去在艺术领域里一试身手的人生机遇而万分痛心。但理智的天平却迫使她选择老吴的“冰冻疗法”,他们必须让阿霓学会忘却,使她深受重创的神经暂时先舒缓平静下来,等她长大些,再让她自己来重新选择。 周由读着阿霓的信,好几次潸然泪下。他曾慷慨地对水虹说过,与其保留两个不幸的家庭,还不如重组一个成功的爱。但此刻他自己也对这一理论付诸实践的巨大代价,产生了惶惑和自责。他的脑子里甚至闪过了去苏州看望阿霓的念头。他独自闷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辛辣的二锅头,只想一醉方休。 良久,周由把阿霓的信从水虹手里拿开,告诉她,他也要给阿霓写信,他不仅不会责怪她丢了他的画,还要鼓励她从人生的挫折中勇敢地爬起来。那些画就算是大哥哥替小阿霓交了学费,丢了的画可以再画,但一个人对艺术和美的虔诚,在任何困境下都是不能丢掉的…… 周由说着扔开酒杯,就在桌前摊开稿纸写了起来。水虹捉住他的钢笔说:“不是同你说过了么,你写了也是白写,你的信,老吴是不会给阿霓看的啊。” 周由固执地夺回钢笔说:“那我也要写,我要把心里的话说给她听,留着她将来再读,总有一天她会收到这封信的!” 水虹望着这些天忙前忙后,像照顾病人一样伺候着她的周由,心里一阵酸楚,溢满了怜爱。他瘦多了,苍白的面孔显得焦虑而憔悴,他的心理负担和精神压力也许比她更重。他的爱是一根独木桥,他的一生都行走在没有退路的独木桥上。如果她抽掉了这根圆木,他也许就将跌落深渊,再也爬不上来了。她在第一次到北京的时候,在他的画室里接过了他郑重交给她的爱与艺术的开关,那开关似乎只有打开的功能,却没有设置关闭的键钮。她无法关上它,把他重新推向黑暗。混沌的天地间,她的一边是女儿,另一边是周由,然而她面临的已不是情爱和母爱的矛盾,而是母爱和母爱的冲突——阿霓和周由都是她的孩子,失掉哪一个她都不能生活。激情艺术家无论活到什么年龄都仍然依恋母性,上帝赋予女人如此的责任和义务,那些激扬的女权呼唤显得多么空洞而又苍白呵。 水虹十几天来,如同经历了一次灵魂出窍的惊险漫游,重又回到相依为命的两人世界。她渐渐从这次意外横祸的打击中站了起来。在这个世界里,幸福的日子对她来说可能越来越少,也可能越来越多。但她还是宁愿守住爱所给予她的每一天质的密度,把一天当成两天三天来过…… 水虹把周由拉到自己身边,第一次为他宽衣解带,伏在他身上亲吻着。但无论水虹怎样用美丽的身体去电击周由,两个人仍是冲不起浪来。周由好像伤痛未愈,像是忽然失去了性别。无论他怎么努力,滑板总是一次次脱落,一次次失败,跌入冰冷的海水中…… 周由扶起水虹的头,疲惫地说:“原谅我,没事的,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会好起来的。过几天,我还会把你冲到天上去的……水虹,跟我说会儿话吧,我现在只想听你说话,就在我耳边说……小声说,悄悄说……” 水虹贴在周由身旁,轻轻地拍着他。她感到他的独木桥已经摇摇欲坠,要把他拉上来、养好伤、扶上桥,还需要一些时日。 25 这 年从春到夏的日子里,老吴常常给水虹写信,告诉她阿霓和自己的一些情况,好让水虹放心。从他的信里,水虹看出老吴已慢慢恢复了平静,渐渐消除了事发当初对水虹的怨气,重新变得友好而豁达。水虹不知道究竟是老吴天生的免疫力起的作用,还是自己的诚恳感动了老吴。总之,水虹读着老吴的信,就像与一个多年的至交闲聊,彼此可以无话不谈。经历了河边惨案的重大变故,双方倒好像重又登上了同一条船,在人生的风雨中携手漂流。 老吴在信上告诉水虹,如今他除了阿霓就是工作,手术是他摆脱痛苦的唯一方式。他的手术越做越漂亮,连本市开发区、上海的外商都慕名而来。最近他已被提升为副院长,但他无心行政,仍然担任主刀,承接风险较大的手术。本市一家报社的记者写了关于他的报道,还被省报转载了,据说电视台也要拍他的专题片。新的成功和荣誉、病人的感激和尊崇,也多少给他残缺的人生作了一些补偿。那些原先暗恋着他的女人和新的追求者,又合拢成新的包围圈,但他实在已不敢再让婚恋来勾起他的隐痛了。他工作之余唯一的乐趣就是辅导阿霓的学习,他常常坐在一边,看着柔和的灯光下阿霓俏丽的面容和身影,那是他极大的精神享受。阿霓越来越像她的妈妈,有时候,他竟然觉得水虹好像并没有离开这儿。 阿霓虽然还常常做噩梦,偶尔还会突然昏厥发病,但那是青春期精神受到损伤的暂时现象,只要调养得当、情绪稳定,过一段时间也许就会自然痊愈的。眼下,在她的奶奶的精心照顾下,阿霓的脸色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身高和体重都有所增加,看上去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走在街上,行人的回头率实在太高,还有好几个男生给她写条子,她都当着爸爸的面撕了。她的学习成绩虽然还不理想,期中考试全班第六名,但她自己有决心在毕业考试时,能考得更好些。阿霓已经同意报考普通高中了,还说要争取考上重点。她好像特别重视英语课,有一次偶尔向奶奶透露,将来她要出国留学,到国外去上艺术院校,竟把奶奶吓得差点把她的英语课本藏起来。等老吴再拐弯抹角地问她,她只是避而不答。但她基本上已不摸画笔,常常一个人躲着写日记。老吴说,她只要不画画,写写日记也是无妨的。 他还在信上告诉水虹,她的那个老同学白宏根,对阿霓十分关心,星期天常常带着她和同学,到太湖边上的一家体育俱乐部去打网球,说是打网球对阿霓的身体恢复有好处,阿霓也似乎迷上了网球。有一次下大雨,阿霓放学回家时,在校门口泥泞的石子路上摔了一跤,白宏根马上出资为学校修了一条柏油路,和马路汽车站连接起来。遇到恶劣天气,他还会在阿霓放学之前,亲自开车到学校去接她,把车停在离校门稍远的地方,有时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白宏根对阿霓可以说百依百顺,有求必应。自从他接过了保护阿霓的责任以后,阿霓再没有遇到流氓的骚扰。但老吴似乎对此有些担心,虽然目前他尚看不出白宏根这种类似长辈的关怀之后,是否还有更多更深的内容。但长此以往,事情总会发展,阿霓又将如何?他只好把这些一一如实告知水虹,请水虹斟酌。 水虹多少能理解白宏根的心思。她这位老同学还在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就爱上了她。那时他家境贫寒,学习成绩太差,水虹从不正眼看他,他自然也不敢向水虹表白。但她总感到他在暗中保护着她,有一次为了赶走一帮跟踪她的流氓,白宏根竟同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末了,只请求水虹用她的一块手绢为他包扎,她刚从口袋里掏出手绢,他就在水虹的手绢上狠狠亲了一口。水虹知道了他的心思,从不奚落他但也只是不远不近。他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于是就早早下了海,想挣出一份令人羡慕的产业,好使水虹对他刮目相看。他从接手父母的小杂货店开始,摆地摊、搞承包、倒服装、办服装厂,辛辛苦苦、日积月累,十几年下来,干成了一个江南有名的丝绸服装私营公司的大老板。他追求水虹的韧性和耐性,和他在生意上百折不挠的风格是一样的。可惜他的教养和性格与水虹相距甚远,否则,水虹也很难抵御他锲而不舍长达近二十年的追求。然而,白老板最终却仍然没有得到水虹。那次老吴来北京时还曾和她提起,在她离开苏州以后,白老板着实下了一番工夫打听她的下落。当老吴再三告诉他,水虹已经爱上了一位比他更有实力的人,他似乎才偃旗息鼓。而后销声匿迹了好长一段,直到吴家有难时,他才重新出现。 那么,如今他是否已将自己未曾实现的耿耿心意,移情于阿霓了呢?水虹不敢断定。也许是因为阿霓长得太像年轻时的水虹了,他只是在阿霓身上寄托自己那一份未了的情愫,以求一种心理的满足?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望的追求,而仰慕并接近她们,就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人有时是多么奇怪的东西,每个人走过尘世,都怀揣着自己难圆的心愿和幻梦,甚至不惜一切,到死也难丢弃。水虹觉得自己多少还是了解白宏根的为人的,他对阿霓不致有非分之想。她在回信中劝慰老吴不必太大惊小怪,作为母亲多年的老朋友,白老板关心阿霓也在情理之中。再说,阿霓也亟须从已往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她的眼界应该从一个小小的自我,扩展到广阔的社会生活里去。不要老是把阿霓关在家里,让她在白老板的护佑下多交一些朋友,对她的康复是有益的。老吴回信也同意了水虹的意见,他说:“看来阿霓这一危机四伏的花季,多一份阳光和紫外线,也许能多一点对病毒和细菌的抵抗力。” 随着天气一日日和暖,街上的榆叶梅和槐花一日日开得绚丽烂漫,水虹的心情也渐渐舒展。这是水虹离家以后的第一个春天,窗外袭人的花气,如一双柔软的手,抚平着她心头的伤痛。 南方的压力渐渐减弱,北方的狼便重显自由激情的天性。白天他忘情而又静心作画,夜晚便拥抱着水虹,力图提高每一夜情爱的质量,同水虹一起在星空遨游、在情海冲浪。 周由炽热纯真的情爱,冲散着萦绕于水虹胸口上的精神重负。她被周由送给她的一个又一个惊喜,带回了热恋的狂潮之中。周由的兴奋和喜悦既出于他的本能,又源于他在艺术上探索的成功。高品位的爱和美给予他用不完的精力和奇绝的感受。水虹发现周由在继去年夏秋对苏州的绘画轰炸之后,又进入了第二个创作高峰期。他像冲浪一样,全身心地跃向更高的艺术山峰,冲上天空、冲入地底、冲击着冻土层、冲刷着画坛的平庸和媚俗;一幅幅洋溢着现代自由精神、充满了艺术张力的大小画作,像高压井喷一样涌了出来。周由并不是天天都画水虹的人体,三月底暖气停了以后,房间里尚有阴冷的寒意,他舍不得让水虹挨冻,就暂时先让水虹去做自己的事情,他则把平时脑中记下来的一些感觉,构思成画面,再画成作品。他这一段时间的创作,色彩越来越嚣张、构图越来越怪诞、画面越来越简洁;他画了一组斑斓与阴暗的色彩混合相间的抽象画,画完后题名为《世纪末都市印象》,具有浓重的人世性和象征意味。 一直等到这组画都完成以后,他才把水虹捉过来,抱到画前让她欣赏。 水虹站在他的画前,似笑非笑地一言不发。 周由忐忑不安地问:“快说说,你到底觉得怎么样啊?” 水虹说:“我第一次发现,愤怒不但出诗人,还出色彩。愤怒的色彩格外漂亮,特别出效果。不过,你如果还想拿出去参加展览,最好把题目换了,换上无标题系列什么的……” 周由眯起眼看画,琢磨着水虹的话,恍然敲着自己的头顶对水虹解释道: “你看看这幅,这一幅,我自己给它起了个名,叫做《豪华太子港》,喏,阳光、沙滩、带刺的巨大仙人掌,肥厚的掌刺儿背后是一所豪宅……后印象派风景,怎样?那个海湾原本就叫做太子港,那是地名,不要望文生义嘛,艺术作品当然会引起人们的联想或是遐想,如果通不过审查,那只能说明让仙人掌扎疼了,那我只好将它出口再转内销了,全世界哪儿都有太子港啊……” 水虹笑着捶了一下周由,说:“我看你越来越油了,以后该把那周由的由字,改成三点水的油了。” “画油画能不油么?即使叫我周油,人家也一定认为是调色油的油,而不是油条油菜的那个油,你信不信?”周由开始和水虹耍贫嘴。 “那可不一定,没准是油田的那个油呢,如果是我,宁愿你是一块大油田,是一口高产油井,那油一冒出来,直接就喷到画面上去了,那多省事……” 两个人笑成一团。 水虹珍惜着和周由的每一天时间,她的写作计划也渐渐有了轮廓和框架。在绘画上,水虹是周由优美的人体模特和艺术灵感的泉眼;在写作上,周由又是水虹的艺术模特和思想的翅膀。水虹打算在写一些美术评论的同时,着手她一直想写的《爱与艺术》的专著。重点探索艺术家的情爱和艺术创作,尤其是和美术创作的关系和相互作用问题;以及爱与艺术对人类、社会、精神的正面及负面的影响。这些日子,她请周由从图书馆和老师朋友那里借来了她想看的一些书籍、画册和艺术理论著作,摘抄了大量卡片。水虹觉得在周由的这个“酒窖”和怀抱中写这部书,真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情。油香、酒香和周由男子汉的体香,是激起她写作欲望和冲动的酵母。水虹写累了,就会躺在周由怀里休息;周由画累了,就会悄悄走到她的身后,从背后环抱住水虹,靠在她柔软的身体上放松。他们一起做饭、洗衣,用餐时互相切磋又互相抬杠、休闲时相互顶嘴又相互嬉闹;两个人只是通过电视、报纸、信件和外界接触,周由对水虹说,这就是他一直不安电话的原因。他们仿佛把工作室搬到了只有两名宇航员的太空舱内。这个太空舱不脱离地心的引力,但始终与地球社会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在距离中创造内心宇宙的奇特之美。 如果不是为了阿霓,水虹真想让月亮立刻来主持她和周由的婚礼,并借它的清辉做一件月光婚纱,再剪一块黛墨的天空为周由裁一套黑礼服。在这个太空舱里,一首婚礼进行曲,他们即可环绕地球数周、一个长吻即可横越大半个中国。她觉得这个浅蓝色的球体,如果像欣赏油画一般拉开距离,它会变得更美些。距离可以逃避贪婪和残暴、隔绝烦恼和污染。如果要想彻底消除人类的争夺和仇恨,就必须依赖高度发达的科学,把越来越密集的人口从地球上分离出去。分散到无数条太空船上,分散到遥远的新行星和新空间去,分散到广阔的宇宙中去。只有当人类分散到彼此难得一见而恋恋不舍时,友情与和平才会重新滋生。原始部落在人口稀少、间距遥远的那个时候,部落社会的人们曾无比友好;后来当部落增多、相互边界交叉、资源分配紧缺时,人类的仇杀和争夺便接踵而至;人口的高密度集中带来了繁荣也带来了丑恶,沙漠草原居民的热情好客,得益于生存空间的疏离。难道人类美好与善良的美德,竟然出于如此简单的原因? 水虹越来越觉得,从人类幸福的角度看,距离美仍然是亟待开掘的有价值的富矿。她尤其钦佩美国太空总署的太空开发计划。她关注着报纸上一切关于寻找外星人、寻找人类可以居住的行星,探索人类在月球、火星上生存的新消息。爱与艺术再加上科学,人类是否再也没有理由绝望了呢?自从水虹拥有了周由送给她的可以一生珍藏的艺术作品之后,她对这些长命百岁的孩子们,有了一种由衷的未来意识和责任,她真舍不得让它们在未来的浩劫中毁灭。她的太空情结越来越深,看来人类解决生存空间唯一的出路是冲出地球,到太空中去寻找新大陆了。水虹对自己这部专著的精神内涵有了相当的信心和把握,对人类的未来也似乎窥视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周由,亲爱的,等一会儿再画吧,你听我给你念一段,快过来啊!”水虹经常隔着房间大声嚷嚷。 “水虹,你来帮我看看这幅画的色彩大效果……” 他们在爱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但是爱又给他们节约了更多的时间。可能在一个人的情况下,用半年一年也打不通的思路障碍,经过一次爱的狂潮,就会别有洞天。他们常常被对方的新感觉、新发现、新创造激起新的兴奋,当两个人都确认这是一个新的突破时,又会忘乎所以地拥抱接吻畅饮欢笑。水虹变得喜欢睡懒觉了,她也不让周由早起。朦胧中醒来时,两个人在晨曦中聊个没完,说累了,再睡个回笼觉。 有一次,水虹在梦中见到周由在和美国太空总署的官员签署一份协议,他准备把自己的一幅东方最美的人体画,献给探寻外星人的太空船,让飞出太阳系的太空船,带着那幅画去会一会可能遇到的外星人。使水虹惊异的是,周由的画面上不是她一个人,而是一男一女两个人,那另一个人就是周由自己。画面上裸体的男女人形正在激情地冲浪,溅起了惊天的浪花…… 两人醒来时,水虹把自己的梦境描绘给周由。她说这也许能让外星人了解人类、了解人类的爱与艺术、了解人类繁衍后代这种最美的行为艺术。他们是人类的使者,从此可以永远在太空中相爱、冲浪和漫游。即便有一天在中途爆炸焚毁,那也是人类社会迄今为止最昂贵、最激动人心的太空葬礼…… 周由连连叫好,立即掀开被子披上衣服,抓过画簿,倚在床头就把水虹讲的画面迅速画了下来。然后又匆匆起身,对画面进行了再创造。他把两个人形优美的冲浪图,直接画在了巨大的银白色的太空船的外壁上。背景是黑沉沉的太空和涡旋状的星系——粉红色相拥相抱的双人体、银色发亮的船体、深黑色的宇宙天体,三体交叠,高悬于遥远的星空之中。 水虹穿着睡衣,一边梳头一边欣赏着周由的彩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说周由,你这幅画要是上了画布,能允许参展么?人家会说你打着宇宙太空的招牌,贩卖春宫图呢。现在连人体画都在控制之列,你倒好,竟然想把性爱场面送上大雅之堂,是不是异想天开啊?” “那可不一定!”周由说。“假如我把我的建议、构思连同画稿,提交给太空总署,说不定人家真批准我到太空船上去画这幅人体巨画呢,如果画得成功,真的发射出去,可就热闹了。” “那就不是满城风雨,而是满球风雨了。” “哈哈,那时候,我的这幅人体画非让人抢疯了不可,它飞上了太空,但复制品将誉满全球。”周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那我们的冲浪可就真的冲到天上去了,让那些俗人目瞪口呆,你想想多么刺激。科学是艺术意外的新情人,他俩的结合必然冲垮邪教的专制!你说对么?” 水虹笑弯了腰,说:“可你别忘了,美国的经济也不景气,刚刚飞出了一条探索外星人的飞船,下一趟航班还不知什么时候起飞呢,你就等着吧!” “那我们的想法总得试一试吧,作为建议稿,也是有价值的。人不能异想天开,怎么会有进步呢。没准将来中国的航天事业发展了,也会发射一条这样的太空飞船,我可以给航天部提个建议,管它批准不批准,我立此存照!” 水虹收敛了笑容说:“到时候,你可就成了头号大流氓,我成了特级大荡妇,我们可就从此没有安静日子过了。算啦,我的大幻想家,跟你说着玩,你还当真了,你还当真以为外星人就在天上等着你哪!” 周由停下了笔,叹了口气说:“但这幅画的构思真绝,我还是想画,水虹,你看,我要是把冲浪的动作画得含蓄些,行不行呢?” 水虹摇摇头。 周由沮丧地望着画,又说:“我还是不甘心,那我假如不画冲浪,画接吻总可以吧!” “你就不怕外星人误会啊,以后一看到接吻,就以为地球人在制造后代呢……还是算了吧,到下个世纪再提交你的建议,我看还能有希望……” 水虹以一个长长的亲吻,勒紧了周由信马由缰、不着边际的思绪。然而,思想可以任意驰骋,现实的空间却如此狭窄。 周由的画越积越多。水虹渐渐感到这个家实在有点太小了。除了原先存在仓库的一部分大型画,家里的四壁都已经挂满了,墙脚也叠起了好几幅大画。再画下去,屋子里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而人体画又不能去仓库作,更要紧的是,绘画时没有观察的距离,直接影响到作画的效果。水虹很想为周由买一套能作画室的大房子,但她又不能卖画筹钱。她想让老吴把她的钱寄来为周由买房,周由又死活不让,一提买房周由就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真令她感到为难。她其实蛮喜欢这个温馨的小窝,这儿是她和周由第一次冲浪的海湾,是一个永远的纪念地。但艺术幻想的工作室,却也许比一个情爱的酒窖重要得多。每天每日,水虹一边为周由当模特、一边写着自己的书,即使要为家务操心,她还是觉得轻松愉快;然而,一旦她开始谋划购房的资金时,她的笔头就迟钝,内心的太空也随之暗淡起来。 26-27 早 晨周由推开窗户,只觉得扑来满眼的绿色。树叶和草地一夜间全绿疯了,叶片被昨夜的小雨洗得发亮,在透明的阳光下如片片金箔闪烁。 他回过头对水虹喊道:“懒猫,快起来吧,你不是说了好几次想上街么,今天就去,怎么样?” “太好啦!”水虹一听,立即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两个人吃了简单的早餐,因记着上次骑车外出的遭遇,水虹再不敢大意,找出一条式样过时的薄呢套裙穿上,又认真梳理“化妆”了一番。除了改换肤色,特地把那两条秀眉画得粗重,还让周由也戴上了一副变色镜,两个人这才锁好了房门下楼。 天气真好,五月的北京,空气里浮荡着一种甜丝丝的春意,没有风,阳光暖暖的,酥绵而慵懒。靠着街边的槐树下,落了一地银白细碎的槐花,被风刮到人行道旁,一日日积蓄着,摞起一层干爽的花瓣,如海边沙滩上的泡沫,舒展着冲浪后的惬意和疲倦。高大的泡桐树更开得轰轰烈烈,一眼望去,整条街萦绕着一片淡紫色的云雾,飘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花香…… 水虹一边走,一边在树下捡着泡桐树一朵朵硕大的落花。那花朵从树枝上旋转着坠落下来,她觉得自己能听见它砸向地面时,那一声沉重而痛苦的呻吟。她将它们一一拣拾着,挑了一朵最大的,别在周由的风衣纽扣上。那落花依旧新鲜而完整,只是颜色浅淡得像是褪了色一般…… 两个人都不急着“打的”,在街边随意一路散步下去。春天的阳光下,周由一身艺术家的气质,显得格外精神帅气。 “周由,你的回头率也很高嘛,你看那姑娘还冲着你微笑呢,北京的小妞比南方姑娘大胆得多了啊。” “那不叫大胆,那叫疯。”周由调侃着说。“你别看她们三天两头逛时装店,其实心里恨不得一丝不挂地参加沙龙舞会。我真想给她们设计一套全透明的纱裙,比三点式还性感。哦,有一次,两个十七八岁的时装模特找到我那个仓库画室,我刚问她们找谁,她们二话不说,就像脱大衣似的,把连衣裙哗啦卸到了脚跟,站在我面前说,周由我们早就认识你了,今天这人体模特是免费的,只要你送给我们一人一幅画就成。我吓了一大跳,只好同她们开玩笑说:要是一个人的话,我还可以考虑。她们却大笑我土老帽儿,说外头早就流行一对二男女混合三打了,不少大腕大款都败在了她们手下。” “那你参赛了没有?” “我说我可是超级大腕,能以一当十,你们再去找八个来,我才出场。两个小妞气呼呼套上连衣裙跑掉了,还在窗台上落下一小包乳胶制品。” “想不到你还能坐怀不乱?我看不像。” “怎么可能?我是那种人么?跟你说实话吧,我是因为……因为前一天晚上,被另一个女人榨干了……” “又是舒丽?” “不是,那时舒丽刚走,我正在气头上。有个女人打电话约我去她家,说刚有朋友从美国带来一盘今年最红的故事片录像带,是过路片,让我赶紧去看。这个女人是个小有名气的演员,我跟她是在一次朋友家的派对上认识的,后来她请我给她画过一幅肖像,但也不算太熟。那天我去了以后,才知道她早已离婚了,一个人独住。你不知道,现在北京单身女人的卧室布置得有多浪漫多性感,室内的装饰物、床罩窗帘都柔软得像女人的裙子一样,半透不透,飘飘然像要扑过来似的。墙上画着巨大鲜红的嘴唇,或是裸体男女的局部放大照片,有时还会有从国外带回来的雕塑和玩具、仿制的性具原始图腾,房间里的床,低得快挨着地面了,不用迈就上去了,松松软软的好诱人,你还没觉得怎么着,人已经倒在里头了……就是高仓健进去也会头晕腿软的。你只要踏进她的卧室,恐怕就身不由己了……” 水虹笑道:“你看录像怎么看到人家卧室里去了呢?”m.xfanjia “哎呀,她的电视机就放在卧室嘛。她关了灯,片子很清晰,过一会儿就出来一些性爱的镜头,当然绝不是三级片,我倒没什么,她已经赤条条抱住了我,就这么简单。事后想想,我好像倒是被她强暴了。” “活该!”水虹温和地骂道。“不过你不觉得,现代的中国女人在性爱上从被动转向主动,恰恰是女性解放的一个重要标志么?” “那是。都市的独身男女由于互相喜爱,产生了自由的性关系,而不再需要通过勉强的婚姻来实现,这当然是富有生命力的生长点,我怎么能不努力赞助这种排除了金钱交易的情爱自由呢?所以……所以我只好慷慨解囊了。” 水虹没理会调侃的解释,沉思着说:“我觉得这仅是性爱自由的一种现象,在这种状态下生活的男女,必然会产生另一种层次上的精神需求。” “也许吧,”周由停下了脚步,等着出租车。“不过,第二天早上起来,她说她打算嫁给我,因为她已经爱上我了,而一旦产生了爱情,就必须用传统的方式来精心加以保管了……” 水虹正乐着,来了一辆“面的”,俩人上了车,才发现还没商量好该上哪儿。水虹想了想说,那就先上美术馆吧,好多年没去那儿了。 一路上,水虹像个偶尔获准出狱观光的囚犯那样兴奋好奇。 “北京真大啊,比苏州大几十倍呐。” “其中多一半,老家都是外地人,包括我在内。” “城市还是大好啊。” “好什么?” “不容易碰见熟人啊。” “那可没准。有时候一碰一大堆。” “那也是大好。” “大而无当,越来越往外扩张,得了城市鼓胀病了。” “不,北京还是有一种大国都市的气派,大气,就连出租汽车司机,聊起天来,都愤世嫉俗的只谈国家大事。” 司机在前排哼了一声,说:“那还不是被逼得没法。可不是吹,开车的谁心里不是明镜似的。咱除了警察还怕什么?车上车下什么样人没见过……” 车到美术馆,两个人下了车。水虹跟那司机说谢谢,司机向她挥挥手说了声再见。这再见也很让水虹感慨,她说在南方,司机是懒得同乘客废话的,挣钱第一要紧。 水虹和周由在美术馆转了一圈,几个展厅都空荡荡的,观众寥寥,墙上展出的只是一些花鸟和山水画,没有什么新意,两个人都没有太大兴趣,前后不到十五分钟,就走了出来。水虹感叹说,可惜国家级的美术馆,建筑竟如此陈旧、设备落后,让人感觉不到什么艺术气氛,难怪展出的画也平淡无奇了。 周由抓住她的手,一起穿过马路,往王府井方向走去。他记得水虹说过,除了逛商场,她很想看看北京的王府井老街,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周由很有耐心地陪着水虹,在那条街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的大店小店商场和精品屋里转了好一会儿,买了一些日用品和书籍。水虹还给阿霓买了两条春秋季穿的裙子,为老吴买了两条领带,为婆婆买了一双软底休闲鞋,说明天就打邮包给他们寄去。周由像个模范丈夫似的拎着大包小包,很满足地享受了一次家庭周末之乐。水虹嚷嚷说饿,周由抬头看看四周,说前面就是烤鸭店,今天中午我请你吃烤鸭好不好? 两个人进了饭店,找了个安静角落坐下。周由为水虹点了鸭胗、鸭膀和其他几个她爱吃的凉菜,要了啤酒,先吃起来。吃得差不多时,油亮焦脆的烤鸭和面酱葱饼也都上来了,水虹兴致很高,对周由说,这白的饼绿的葱红的鸭子栗色的酱,色彩真是丰富,其实,抹酱卷饼裹烤鸭片的过程,也可算是民间的一种行为艺术了。周由嘴里塞得满满,嗯嗯地点着头,只是顾不上说话。 正吃着,周由觉得自己肩上被人猛拍了一下,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 “好小子,如今见你可真不容易啊!” 他回头,背后那人竟是很久不见的画商老赵,身着意大利名牌西服,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手指上还嵌着几只各种颜色和质料的戒指,一边嘿嘿笑着,一边自己拉开椅子,在他和水虹之间坐了下来。他的眼睛迅速地从水虹的脸上掠过,目光就像画商往日审视评估一幅画那般挑剔而锋利。 周由心里自认晦气,不巧碰上了这个家伙。老赵是画商中出名的“画虫子”,此人以倒卖字画起家,又低价收购国内名家作品,转手高价卖给港商和老外。有时候,他收购画再卖出去,价钱可以翻上几倍甚至十几倍。周由不喜欢这个画商,又忽然想起那次老赵把一批画拿到外地参展,据说卖掉了他的三幅画,至今却还没有把钱付给他。 “周由,这半年多,你都猫哪儿去啦?”老赵拿出一盒三五烟,自己点上了抽着。“记着你不抽烟呐。说实在的,大哥我还怪想你的呢,朋友们也都惦念着你,是不是又搞上了哪个漂亮妞,金屋藏娇,醉生梦死哪!”他说着,那色迷迷的眼睛又扫了水虹一眼。 “我还能猫哪儿去?还不是画画卖苦力呗。” 周由耐着性子同他寒暄了一番,问了一些圈内朋友们的近况,想着与他谈那笔画款的事情,一时又记不起那几幅画的价格了。正犹豫着,老赵忽然一拍脑门,惊呼说:“嗨,你瞧我这记性,那次卖画,到现在还没把钱给你呢……不过也不全怨我,老也见不着你的面,不知往哪儿给你送钱啊……” 周由沉着脸说:“那就今儿吧,一把一利索,别再拖了。” “成!”老赵痛快地应承着,从西服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长城卡,在周由面前晃了晃。“这就打车给你取去。可你……就得委屈在这儿等会儿了。要不……这么的吧,我在这儿有朋友,让他在楼上给开一间包房,你和这位小姐先上去喝点茶,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和你结了,哥们儿说话算数,怎么样?来来来,跟我来……” 周由见水虹笑而不答,迟疑了一下,便挽起水虹,跟着老赵上了楼上的包间。老赵临走时,好像很不放心地又一次叮嘱说:你千万等我,我去去就来,立马就来…… 老赵走后,周由似乎听见他在楼梯拐角那儿打电话的声音。打完电话后,他才匆匆离开。 “这个人还蛮热心的嘛。”水虹喝着茶说。 周由用鼻子哼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向水虹介绍这个老赵。除了倒画,老赵好像和黑道上的人还有来往。那一年,老赵那家公司的副经理,带着他的关系网跳了槽,没几天,就听说那人遇上车祸脑震荡,出院后快成傻子了。周由发现老赵今天热心得有些反常,以往,你若是向他清讨画款,无异与虎谋皮,他能拖则拖、能赖就赖,从来没有痛快的时候。周由心里有几分疑惑,又有些纳闷,不知那老赵打的是什么主意。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像是有点不对劲。他决定只等半个小时,过了时间不回来,他就和水虹开路。 酒店老板派人送上来一个托盘,有威士忌、啤酒、香槟和水果、小零食什么的。水虹把购买的东西归置了一下,靠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又走到窗口去,望着远处胡同里的风景。周由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很是焦躁不安的样子。他忽然一把拉起水虹说:“走,离开这儿,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快走!” 水虹不解地看着他,问道:“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唉,回家再和你说。也不是出什么事,是我忽然想起来,这个老赵,认识舒丽,弄不好,舒丽已经回北京了,他是去找舒丽去了,我可不想再见到舒丽……” 话音未落,门已被用力推开,随着一阵浓郁的香水味,一个服装艳丽的年轻女人从门口一阵风似的飘进来,刚喊了一声周由,便扑过去一头扎进了周由怀里。那一股熟悉的气息直冲周由的脑门,他浑身一激灵,身子有些站不稳——怀里的这个女人,果然是他最怕见到的舒丽。 周由一时十分窘迫,推也不是,走也不是。两只手扳着舒丽的胳膊,费了好大劲,才算把她从自己身上分开,将她轻按在沙发上。 “丽丽……你怎么……回来了?”周由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我……不知道你回来,我也是……也是刚出差回来……” 眼前的舒丽,似乎比两年前离开他的时候更年轻、更漂亮了。一袭华贵的玫瑰红职业女装,衬托出她窈窕而丰满的身材,卷烫的长发波浪一般披散着,被南国的阳光晒得微微黑红的肤色,发出瓷釉般的光泽。她的妆化得很浓,饱满的大嘴唇鲜红欲滴,浑身都洋溢着性感女人的气息。 周由回头看了一眼水虹,见她正笑吟吟地打量着舒丽,眼里有一种赏识的神态。他正不知该如何向舒丽介绍水虹,舒丽像是逮住了一只追捕已久的大狼,脱去了外套,又往他身边靠了靠,紧紧挨着他,抓住了他的手。她的薄绒衣下的耸凸的乳峰咄咄逼人,几乎触到他的手臂;她盯住了他的眼睛,那目光热辣刺眼,脸上由于激动而容光焕发。 “周由,你为什么不理我?就算我再对不起你,你也不能就这样跟我拜拜了呀!要不是老赵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在这儿,你还想一辈子躲着我呀。”她对屋角的水虹视而不见,一口气地说下去。“你别说话,先听我说。我去深圳干什么,还不是为了咱俩。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么?你也太不现代了,就想让我守着你,可那时候,你的画老卖不了大价钱,这年月怎么过日子啊?你真是不知道,这两年,我在外头冒了多大的风险,才混得像个人样儿,这不,也活该咱俩有缘,回到北京第三天就碰上了你……” 说着,舒丽便搂住周由的脖子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又说:“……你的朋友说了我的好多坏话,那不全是真的……我没那么邪乎,你要想知道,我全都会告诉你的。咱俩一开始不是就说好了么,你一直都有别的女朋友,我当然也可以有别的男朋友啊……” 周由开始时还念着舒丽的旧情,不忍心让她太难堪,但听了后面的几句话,又勾起了这两年对她的怨恨。他挪了挪身子,离她远了一些,愤愤说: “朋友是朋友、傍大款是傍大款,那是两回事。你假如有男朋友,我不会干涉,那是你的自由;但你傍钱,我就只好跟你拜拜了。你知道不知道圈子里的朋友是怎么说的,他们说我穷疯了,把自己最铁的情人放出去骗钱!我再穷,也不至于这么下三滥。你走就走吧,可还到处跟朋友们说这是为了我,就像咱俩真是串通好了合伙似的,变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实。你那是为我好么?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你这会儿有了钱,自个儿去花吧,要是嫌傍大款有失身份,那就找一个帅哥来傍你吧。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今儿也正好把话跟你说明白了……” 周由说着,起身就往外走,却让老赵给堵在了门口。 “别价别价,”老赵按住他。“有话好好说,着什么急走哇……哎,要我说,你这么新潮的一个画家,怎么还会在乎别人说你什么?现在谁不是被人骂得狗屎不如——你钱挣得多了,就说你心太黑、路子邪;钱挣少了,就说你整个一个窝囊废;你女人多了,说你早晚得艾滋病;你女人少了,说你不像个男人,准保有病。现在这年头,连好人都不愿意说自己是好人,省得让人骂成伪君子。周由,我看你是关在画室里,把自个儿画呆了,如今什么都是假的,假心假肝假乳房假处女膜,人活得是没劲。可是舒丽对你这份情,我看还确实是真货,你知道,看画,谁也蒙不了我;看人哪,我比看画还有准。这不,舒丽从深圳回来的第二天就找到我,跟我打听你,还满天下托了朋友去找你,舒丽这份真心,你上哪找去啊?要是我有这么个真心待我的漂亮妞,我立马就娶了她。” 老赵端起酒杯呷了口酒,根本不让周由插嘴,越说越来劲: “周由,不是我说你,你好歹还是个硕士,这原始积累时期,还能在乎钱干净不干净?舒丽一开始挣那十几万,是跟辛老板打赌赢的;后来靠她自己炒股、炒楼花、做生意再翻番。当然辛老板也帮了她大忙。那人虽说心黑手辣,但对舒丽还真不错。有一回舒丽透支炒股,本利全亏光还赔了二十万,要不是辛老板帮着垫上,舒丽就惨了。后来辛老板又借钱给她翻本,手把手教她,给她通消息,这样赔赔赚赚,又挣回几十万,再去做别的生意,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挣到一百多万容易吗?叫我说,那不是舒丽傍辛老板,而是辛老板傍舒丽。人家为了她把婚都离了,要是舒丽真想傍大款,她还回来找你干什么?周由你小子真不仗义,舒丽可不是你想甩就甩的女人……” “我和舒丽的事用不着你多嘴。”周由瞪了老赵一眼。“我也不是她想甩就甩、想要就要的男人。你们少来摆布我,我还就看不上老想在我面前摆谱的人。你那画款到底取回来没有?咱俩这就清了,我好走人。” 老赵拉开公文包,掏出一沓钱递给周由,说:“点点,一幅大的两千元,两幅小的加起来三千元,一共五千元,在我这儿存了一年多,再加一千元利息,总共六千块。不好意思啦,那是按原来说好的价交款,那会儿没想到你的画价会涨这么快,实在对不住了啊。” 周由接过钱,数也不数便交给了水虹。他不想再和老赵讨价还价,只想快些离开这儿。 坐在一旁的舒丽,仰脸一口气喝完了一杯啤酒,忽然狡黠地一笑,冲着周由说: “就这么着走了?说到画,我倒想起来了,老赵欠你的画款你没忘了要,可你欠我的那两幅画呢?那年办画展,我帮你拉了赞助,你说好送给人家两幅画的,可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拿走。这都多长时间了,那家公司还以为我诓他们呢,你说怎么办吧?过几天,我没准还同他们谈生意呢,你让我怎么见他们?” 周由想起来确是有这么回事,一时语塞。 “你还打算不打算给我呀?”舒丽的脸上还留着泪痕,但表情已变得欣悦明朗了许多。 “那画……我一直留着呢,当然是要给的。” “那好,那我明天就去你那儿取。正好,咱俩还有许多话,得单独叙叙。”舒丽放下了酒杯,点上了一根细细长长的坤烟,瞄一眼水虹说:“这儿也真不是个谈话的地方。” 周由慌忙摆手说:“你别去我那儿,我根本没在家住,你找不着我的,去了也是白跑。” “那你说怎么办吧?” “要不……要不……” “要不你给我送去?”舒丽不由分说地截了他的话头。“我还住在老地方,电话号码没变,只是第一个数字后面加个2。” “要不还是约好在哪个饭店门口……” “那可不行,你不来,我就不要了,让人家公司去跟你打官司吧。” 周由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说:“……也好……我送就我送吧。” “你说,什么时间?不能再拖了啊。”舒丽紧盯着问。 周由很想征询水虹的意思,但又不敢看她,怕老赵和舒丽疑心。水虹早已被大家冷落在一边,她安静地坐在一边,倒显得很有耐心。周由想了想回答说:“那就明天上午,早送早了。” “可不许变卦啊!我等你!如果不来,你以后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舒丽大笑,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像一道渐渐扩大的项圈,往周由头顶上飘过去。 老赵见状,赶紧给各位斟了酒,还特地走过去,给水虹也递了一杯。赔着笑说:“来来来,喝喝喝,都是老朋友嘛……”他自己先喝了一口,点上烟,又说:“周由,什么时候带我到你画室去看看啊?让我再挑几幅画,这一次,我准出大价钱。” “我这一年没有画多少画,画了一些也净送人了。送得多,卖得少……” “听说去年秋季画展,你的画很轰动,那些画在哪儿?我都想要。” “那些画,我都不卖。” “为什么?”老赵失望地问。 “不卖就是不卖。那是我的探索作品,我还得参考着往下试验呢。” 舒丽诡秘地一笑说:“呵,我知道,你不肯卖画,准是老毛病又犯了。我在深圳看到那次画展对你的评价,后来又听说你销声匿迹了,瞒谁也瞒不过我呀,有你最满意的作品,准是又有最满意的妞了吧?我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才在深圳呆不下去的吧,天知道我怎么就回来了。周由,你可得跟我说实话,你说过四十岁以前不成家的啊……” 周由迟疑着,真想爽性就把水虹介绍给他们,公开这一年的秘密算了。但他看到水虹在他们身后微微摇了摇头,又犹豫一会儿,说:“无可奉告。” 水虹感到自己脸上像是有无数条小虫子在爬。老赵和舒丽小姐四只锐利的眼睛,像四把小刮刀,在不断地剥离退刮着她脸上的化妆。舒丽在一旁吐着烟,好像很想把她脸上被刮松的细末残妆吹下来似的。老赵又笑嘻嘻地向水虹敬酒,水虹出于礼貌,只得端起杯子应酬着。她觉得老赵的目光盯住了自己的手。那是她身上唯一无遮无掩“暴露”出来的部分。 老赵朝舒丽眨了眨眼,啧啧有声地呷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 “周由,我前些年,在云南倒腾过宝石和翡翠,亲眼目睹过‘赌石’,也算得上是半个专门鉴赏玉石翡翠的行家了。你别看翡翠外面裹着一层破石头,我只要看上几眼水口,虽然只露一点点,我就能判断出那里面,是藏着一大块美玉,还是汪度极高的翡翠。周由,你怕是有了比画更珍贵的无价之宝了吧?要不咱们今天就赌一把,咱们四个人现在就上赛特饭店的室内游泳池,去放松放松,那就原形毕露了,你看怎么样?” 周由面有愠色,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光,说:“别瞎扯了,我下午还有事呢,失陪了,以后再聚吧。” 他拿起那些大包小包,便和水虹一起匆匆走了出去。 舒丽追到楼梯口,这回倒没有再缠着他,只是在他身后喊道:“明天见啊,别忘了!” 周由拦了一辆夏利,和水虹上了车。车往西城方向驶去,他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背上像是出了一身冷汗,潮乎乎地发凉。 过了好一会儿,周由才缓过劲来,嘟哝着说: “好了,这回我什么也不用说了,你都看见了。就是那么个舒丽。” 水虹望着窗外,默不作声。 周由又说:“人家都说她特棒,是北京城里的名妞中数得着的一个,可我总觉得她好像缺点什么。幸亏她走了,如果她不去深圳,我这辈子也许就无缘遇见你了……”周由一只手搂住水虹,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明天我去见她,反正早晚得把我和她的事了断了。你不介意吧?” 水虹转过脸,把头靠在他肩上,沉思着说: “可是,周由,我觉得她并不完全像你说的那么糟,她很可爱,很坦率……可惜,她心里有很深的伤痛,但你并不理解她……” 29-31 周 由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汽车站等着舒丽。他顺便在车站附近的农贸市场,买了许多熟食和水果,又在副食店买了一些女士爱吃的蜜饯瓜子,把自行车筐装得满满登登。今天他是男主人,也是男配角。他得为两位女士沏茶端水、做饭烧菜,让她们吃个够、谈个够。尽管舒丽在电话里接受他的邀请很痛快,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但周由心里对这两个女人的见面,仍有些担心和疑虑。他不知道她们是否真能谈得拢?他们三人之间真的能建立起一种坦诚的朋友关系么?水虹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了?现在的恋人和以往的旧情人成为朋友,那毕竟是男人或女人多年来的梦想,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来没有在生活中见到过…… 周由看看表,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十分钟,舒丽还没有踪影。他忽然想起还有水虹吩咐的松花蛋忘了买,赶紧跨上车,又折回菜场去。 他前脚刚走,舒丽后脚就到了。她从出租车上下来,旁若无人地穿过候车的人群,站在一家商店门口的高台阶上,悠然自得地四下张望,寻找着周由。那一身时髦的裙衫,在匆匆来往的行人中,显得格外惹眼。 她知道自己迟到了。迟到的原因是她在出门的最后一分钟里,还没有决定今天该穿什么衣服。地板和床上扔满了裙子和上衣,她试了一次又一次,总是觉得不满意,不是鞋子的式样不配,就是首饰的颜色不合适。最后还是匆匆换上了一条橘黄色的薄呢超短裙、一件天蓝的丝麻套衫,外加一件色泽浓艳的橙黄短背心,再配上一串古怪的骨饰,又重新补了妆,才算出得门去。 她还从来没有如此为服装犯难过。但今天这个日子绝无仅有。和老情人的女朋友见面,恐怕第一重要的是,她必须在服饰上,让那个秦小姐眼目一新。 说实话,她才不在乎去见周由的女朋友呢。以前她见得多了,最后还不是一个个败在她的手下。她今天出场,多少也怀有一种示威的意思。 那天周由打来电话向她发出邀请,她兴奋又有些措手不及。周由走后的这些天,她几乎什么事都干不下去,一直在等待着周由的答复。尽管他那天的坦白令她寒心,他的疏远使她失望,但饱尝商战赌场的甜头和残酷风险的舒丽,已经具备了赢得起也输得起的心理素质。她相信自己很快就会从这次沉重打击中恢复过来。只是她目前还不想轻易认输。她要静观变化莫测的市场,只要持币不离股市,机遇总是有的。那么多年来,她虽然不乏追求者和男朋友,但周由却是她反复挑选、最令她倾心的优质蓝筹股。可惜如今它的庄家易人,实力过于雄厚。无论大盘怎样上蹿下跳,庄家都死捂着不肯抛出。她只好先从散户那里刮一点友谊股了。不过她仍然耐心地等待着抓一把情人股(她明白那原本稳操胜券的‘妻后股’,如今可能永远也抢不到手了),如果它的庄家真是个开天日、通周天的奇女子,那她在占着一小部分情人股外,将心悦诚服地抛出全部旧股,再进新股。即便她从此再物色不到自己的好股,她情愿单身贵族一辈子。 但不管怎样,她相信周由无法一下子拒她于千里之外,周由不会轻易拒绝她的计划。她必须用一切机会接近他、靠拢他,进入他的生活圈子。不过她没有想到周由这么快就会请她去他家。那个叫做秦小姐的女人,她到底是装糊涂还是太不糊涂呢?这么一想,舒丽自己也有点糊涂起来。无论如何,能把周由这匹北方的狼,调教得像一条军犬的女人,绝非等闲之辈。舒丽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大意。 只是,她一时还想不好,应该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到什么位置和角色上来。 正踌躇着,就见周由从一辆飞驶的自行车上,跳落在她面前。她一看周由提着菜篮子的模样,就忍不住乐了。 “哟,大画家也亲自采购啊!这一篮子东西色彩可真鲜艳,红红绿绿的,让人一看就馋了。”她故意在那个‘馋’字上用了重音,念得啧啧有声。 周由打岔说:“可不是。今天我下厨房掌勺,给两位女士弄一桌餐饮行为艺术作品,怎么样?” 舒丽一下挽住了周由的胳膊。“我这是直销上门呢,你还是给我弄一床行为慰问慰问我吧,准保让你百吃不腻。” 周由有些尴尬。打量着她的服装,说:“今天你好漂亮啊,不过,穿这么短的裙子,冷不冷啊。” “短裙以便展示我的腿部魅力啊,我是来朝拜你的美神的嘛,可惜我的腿现在就已经发软了……” 她挽紧了周由,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笑着说:“不敢搂我?就连边角料也不肯给一点儿?你以为今天买菜做饭,我就领你的情了?只是,你那些以前的女朋友们,要是看见你这么模范丈夫的样子,一准好心疼啊。” “你别拿我开涮。你以前支使的时候还少啊?那次你让我去给你买‘舒尔美’,人家服务小姐冲我直挤眼,一个劲跟我套瓷……” “唉,那段好日子再没有啦。”舒丽慢吞吞地走着。“我真希望这段路越长越好,我好久没跟你这样散步了。你看你拎着菜篮子、挽着我,多温馨的小家庭周末呀,你看路上的人都看我们,好羡慕呢。要是没有‘苏州事变’,我这次一见了你,就准保让你三天下不了床……” “别老提上床上床的好不好?”周由挣开了她的胳膊。“你是个坏妞,我发现,我本来其实挺纯的,都是让你给拐带坏的。” “可你们男人不是都喜欢坏女人吗?现在我变好了,果然你就不喜欢我了不是?” “丽丽,别这么说。这样你一辈子连一个真朋友都没有了。” “你还真想让我做你的朋友?”舒丽的眉毛高高地挑起来。“你可真傻,现在的男人,还不是情人越多越好。搞艺术的人,就更不论了。人家都在使劲开放搞活,你可好,反而倒退回去了,真没劲。” “你说没劲就没劲了?我自己有劲就行。” “哎呀……”舒丽在周由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怎么跟你说不明白……这么说吧,你那天走了以后,我想得挺多,这两天,我也总算是想明白了,我又不是非要和你结婚,其实当你的老婆也挺累的。我知道你和原来的女朋友都不来往了,她们还向我打听你呐。这样行不行:多了也够麻烦的,你就要我这一个情人吧,咱们不用天天在一起,几天约会一次就成,反正我那有现成的地儿,你上我这儿来,她也不会知道的。我会比以前对你更好,用不了一年,我就能让你的画展开到意大利去,或者随便什么地方,你挑吧。画价能比你现在翻上十几倍。往后我陪你出去开画展,我们天天形影不离,等回到北京,我就把你还给那个苏州小姐,这样的方式,多现代多带劲啊……” “丽丽!”周由的脸上愀然作色。“你……这算什么话嘛……不是那么回事……只有婚姻生活不完美的夫妇,才会需要情人来作为补充。那天我不是已经跟你都讲清楚了嘛。” 舒丽撅着嘴嘟哝说:“哼,那只是你的想法,我还有我的想法。你要是不答应,真把我逼得跟人跑了,你可别后悔……” 周由板着脸说道:“待会儿到我家,你可不许这么胡说八道啊!” 舒丽默默走了一会儿,没话找话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怎么找了个这么偏僻的地方?” “就从你走了以后搬来的。房子不大,是借人家的,不能长住……” 舒丽眨着眼睛,定定地出了会儿神。 周由打开防盗门,水虹听见门的响动,便从门厅主动迎了上来。 “舒丽小姐,你好。你能来这儿,我真的很高兴。”水虹亲切地微笑着,向舒丽伸出了手。 舒丽也友好地笑了笑。但她仅仅瞥了那个女人一眼,这几天来的情人梦,就被猛然惊碎了。 眼前这个秦小姐,完全不像前几天酒店楼上的那个女人了。好像周由在短短几天里,又换了一个女友——她纯净白皙的肌肤,发出半透明的柔亮光泽,黑的眉、红的唇,清清爽爽,脸上连一丝淡妆都没有,却散发着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她身着浅米色碎花的丝绸休闲服,宽松飘逸,浑身上下没有佩戴任何妆饰,显得一派天然。 舒丽像是被钉在那里。几天来她所有的猜测和周由的激情描绘,全部变成了眼前这幅生动美丽的肖像,温和却又无情地向她逼视过来。她那双长期在星级饭店里培训出来、擅长鉴赏同性的眼睛告诉她,眼前的女人确实美得无与伦比而且非常耐看。那个瞬间里,舒丽的自我性别意识忽然发生了极度错乱,她觉得自己也几乎要爱上秦小姐了。她甚至产生了一种不是对这个女人,而是对周由的嫉妒。难怪周由变得如此邪性、如此不可理喻。此刻舒丽已站不稳自己的感觉立场了,她的脑中一片混沌…… “快请坐吧。”水虹招呼着她。 周由端了三杯绿茶来,对水虹说:“你看你把丽丽弄得紧张了。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舒丽小姐拘谨过呢。”又转身对舒丽说:“你怎么不说话呀,你不说,我可要把你刚才的话告诉水虹了。” “别别,”舒丽连忙摆手。“周由,我跟你是说着玩的,对秦小姐,我可不敢乱说……” “没关系,我也是很随便的人,你就叫我水虹好了。” “谢谢。”舒丽双手托着茶杯,一时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舒丽,咱们今天虽然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但是实际上,我们彼此早已都很了解了,是不是?”水虹微笑着说。 “那……周由对我的介绍,是现实主义还是抽象变形的呀?” “那我也要问,周由对我的介绍,是不是有点神秘主义或是荒诞色彩啦?” 俩人都笑起来。 水虹打量着舒丽说:“你的衣服很好看。色彩的大效果很强烈,上衣配的首饰也恰到好处。” “这颜色是不是太艳丽了?”舒丽低头看着自己。“我总是喜欢亮色,也喜欢名牌,否则就好像自己会消失在人堆里了,真没办法……” “不,它很适合你。服装是有情绪的,你穿出了自己的个性。你的腿长,穿短裙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水虹赞道。“女人会不会穿衣服,有时就差那么一点点,名牌其实也看什么人穿……” 水虹关于服装的话题,使舒丽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平时有空,她最喜欢和女人们谈论服装了,那是一个永不干涸,始终沸腾的砂锅,几乎女人所有闲话都可以放在里面煲炖。她好像已经从混乱的感觉中渐渐摆脱出来,似乎面前那个叫水虹的女人,真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来来,吃草莓吧,刚刚上市,新鲜着呢。”周由又端上来一大盘红艳艳的草莓,用冰激凌拌了,盛在三只小碗里。“要我说,丽丽可是个现代侠女,你今儿是来劫富呢,还是济贫?” “我哪是什么侠女啊?我可是效益第一。我只对少数几个朋友讲情义不讲效益,但情义也是需要感情回报的。周由,你现在是乐不思蜀了,还想得起我这个老朋友,恐怕就算是我走运了……”舒丽的语调伤感起来。 水虹把碗递给舒丽,说:“以后你没事就常来玩儿,我在北京没有亲戚,就周由这么一个男朋友。但女人还得有女朋友,要不然生了气上哪去?我蛮想听听你讲海南深圳的事情,也好向你学点商务经验,否则我的生活圈子就太窄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经常去参加一些派对呢?”舒丽问。 “因为……”水虹似乎犹豫了一下,系着围裙的周由在厨房里探出头来,抢着回答说:“我不让她抛头露面,我怕发生‘北京事变’啊……” “哎,对了,我已经定购了一辆‘桑塔纳’,下个月就能到货。以后,我来接你们出去玩,远郊区好玩的地方可多呢。周由,其实你也该学学开车了,赶明考个本子,自己也买辆车……” 舒丽兴致勃勃地说着。她已经不再感到拘谨了。她对水虹越来越着迷,一边说一边细细欣赏着水虹。她的眉眼、她的肌肤、她随意披散的黑发,还有她言谈话语中散发出来的那种宁静柔和的神韵和气质,都让她隐隐地羡慕和钦佩,有一刹那,舒丽甚至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她好像是在仰望着水虹,就像仰望着明星和导师。她最喜欢的是水虹那种自自然然的神态,一点都不装腔作势、不故作高深。舒丽见过不少所谓的才女,总有那么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叫人倒胃口。而水虹却平平淡淡地与她闲聊着,既不排斥她,也没有讨好她的意思,好像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相熟相知的老朋友。舒丽的心里渐渐被一种酸涩的不安感萦绕着,她有一点后悔来这里了。其实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样子的水虹。假如她一开口就跟自己来约法三章那一套,那她舒丽可就要让秦水虹下不了台。可现在,挑战没有目标、逃避已经太晚,她算是服了这个水虹,一点儿没脾气。 舒丽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欣赏着墙上的新作,惊讶地叫道:“哇,周由,原来你画了这么多好画呀,这回我可知道你的老底啦。你比两年前可是又上了两个档次了,什么时候拿出去参展啊……可惜就是房子太小了点,你们怎么不想办法买个大点的房子呢?” 水虹说:“这儿的画,还只是其中一部分,公司的大仓库里,还有他不少画,以后让周由带你去看看。” 舒丽点点头,转到了卧室的门口。 她的目光刚一接触到墙上那幅人体画,就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傻傻地愣在那里。她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栩栩如生的美神。不,是一个许多年以前,被周由狂热地爱着的自己。 “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呢……”她结结巴巴地问。 “当然可以。”水虹笑着说。“进去吧,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朋友见过这幅画,你知道,我们住在这里,一直没有请他的朋友们来过。” 舒丽扶着墙,走进了卧室。她觉得自己简直要扑在那幅画上了——室内的三面墙,一幅是水雾迷蒙的江南水乡;另两幅就是水虹的人体画了。画上的水虹,微眯着她梦幻一般的眼睛,沉凝的目光越过了喧嚣的都市,追踪着无处不在的周由。她仿佛置身于云雾缭绕的天宫、漂游于美丽的仙境、超然于尘世之外……舒丽看着看着,泪水猛地涌上了眼眶。她不仅看到了水虹那已无法让人嫉妒的人体美,看到了她的陶醉和幸福,也看到了周由对水虹充满崇拜的爱。在美术市场出没多年、饱览精品的舒丽,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摄人心魄的人体作品。 舒丽呆呆地站着,眼前一片迷茫。那幅画的色彩用得十分凝重,笔触细腻,只是人体后面的背景,有一种虚无缥缈的飘逸感。而舒丽觉得整幅画面都已被水虹占满了,除了水虹之外再没有一丝缝隙,在那个如船似舟的小小空间里,再容不下一个情人的位置…… 她喃喃说:“我算是白活了……你们才是真正的大富翁呐……”说着,她已是泪流满面。 水虹也不由得被深深触动了。此刻的舒丽,她身上那个女大款、女商人的影子忽然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大女孩失恋的痛苦。金钱还是不能把一个女人心中的爱完全湮灭。爱情被金钱挤压得越来越稀少也越来越珍贵了。可惜爱是无法公平分配的,水虹觉得自己的爱像是一块稀世钻石,这块钻石不能切割,一旦切割就碎成一堆一文不值的玻璃碴子了。那么能不能借给舒丽戴几天呢?水虹不敢。这样贵重的东西是不能出借的,世上还没有爱的保险公司。水虹真的有些怜悯舒丽了。面对舒丽悲泣的呜咽,任何安慰恐怕都是多余的,水虹为舒丽拿来毛巾和水,默默站在一边。 舒丽哭了很久,终于慢慢平息下来。她抬起头,断断续续说:“……我还从来没有在一幅画面前哭过……我实在是太冲动了。过去,我听说过中国的留学生,在法国卢浮宫的藏画面前大哭,因为那些珍品太伟大了……我没想到在中国……自己也真的会被一幅画打动……”她的目光寻找着周由,眼睛里又一次溢出了泪花。“周由,我好后悔,你为什么就从来没有给我画过这样动人的人体画呢?可现在……我再也得不到了……” 周由把茶杯递给她,小心翼翼地说:“不,只要你愿意,我任何时候都可以为你画的。我一直没有好好为你画过人体,连我自己都觉得遗憾……” “你说的当真?”舒丽睁大了眼睛。 “是真的。”周由认真地说。“我想了很久了,我本应该为我们的那么多年的情谊留下一点纪念的。但过去是你没有时间,你从来不肯老老实实坐十天半个月,为我当模特……” 舒丽迫不及待地打断他说:“可我现在有时间啦……你说吧,什么时候?”她从床沿上跳起来,拿着手包转身冲进了洗手间。等她从那儿出来的时候,腮红、唇膏和眼眉都已被精心修补过,脸上重又显得容光焕发了。 水虹请她在客厅坐下,为她换了一杯热咖啡。 周由说:“那天从你那儿回来,我心里也是挺难过的。你在楼梯口喊我的情景,我怎么也忘不了。它好像在呼唤着现代人永不复返的爱情,里头有许多说不清楚的内容,让人去想、去琢磨,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这幅画面前,都会产生强烈的共鸣感的……我想,如果你不反对,我就请你当模特,画这样一幅人体作品……” “我干嘛要反对?这实在太棒了!”舒丽的眼里闪烁着欣悦的光亮。 周由又说:“如果画得满意,我就把这幅画送给你。不过……我预计这幅画的效果会非常强烈,再说我已经很久没在画坛露面了,所以,在把它送给你之前,我想先让它参加今年的油画大展,你会同意么?” 舒丽叫道:“我知道那个展览,组委会的人也正在拉我去帮他们筹备呐。今天我本来就准备问你有没有作品拿去参展。没有你的作品,大家都会失望的。现在可太好了,真是两头不耽误。” 水虹温和地插话说:“不过丽丽你也要想好了,这是你作模特的人体画,拿出去公开参展,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吧?” 舒丽一个劲地摇头,连连说:“我才不在乎呢,我要向所有的人宣布:我爱自由和钱,但我更需要爱!再说,让那么多人欣赏我的人体美,我好骄傲啊。你们说吧,什么时候开始?在哪儿?” “这都由你来决定。”水虹说。 舒丽不假思索地说:“就在我那儿吧?” “……不行不行,你那儿太乱了,一天到晚有人找你。搬画架什么的也太麻烦了。”周由说。 “……那,那就在你们家好了,”舒丽改口说。“我可以打的来的,我保证按时工作……水虹,你不在意吧,你可千万别赶我走,我太想得到这幅画了啊。就后天吧,明天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了,谁也别打扰我,咱们后天就开始……” 三个人都松了口气,周由很麻利地把酒菜端了上来,大家边吃边聊,气氛顿时又轻松活跃起来。舒丽的话最多,从股市说到房地产,又从画商说到赌徒。她感慨地说,到底还是老朋友,互相信任着。可两年不见了,万一如今她已经是黑道上的人了怎么办?如今社会上玩的就是‘杀熟’,就是最好的朋友,也得悠着点儿。她有一个十几年交情的女友,做生意亏了本,逼债的人排成了队。那女友被逼无奈,从她手里骗去了二十万,后来再也找不着这个人了。又说这次她为了回来找周由,下了狠心从股市上撤了下来,她一撤市,那几个大户朋友都以为她得到了北京的什么内部消息,也跟着她撤,刚撤完没几天,就遇上股市暴跌,点数跌掉了一大半,他们都侥幸避免了一次上千万的损失,前几天,他们给她打电话,还说应该给她奖金呢。 “来,举杯,说起这笔意外之财,我还得感谢周由哪!来来,我敬你们一杯!”舒丽开心地大笑,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 “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来找我的,又不是我让你回来的。你避免了损失那是你的运气好,我倒觉得自己还欠着你许多呢……”周由也仰脸一口气干了一大杯。 “这是命,反正没有你,我的生活也许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了……周由,别说欠不欠的了,你忘了,刚认识你那时候,我一心想自立,不愿意花父母的钱,连高档时装都买不起,还不是你为我买了第一套名牌,要不然我连社交场都迈不进去……我心里都记着呐。”舒丽一口气把杯中的酒又喝干了。 “丽丽的性格真是爽快,要不周由说你是个现代侠女呢。”水虹为舒丽斟酒,一边微笑着劝慰她说:“不过,丽丽你以后别再去赌了,那风险太大,你不如找个合适的大公司任职,按你的能力,可以成为很出色的高级管理人才……” “不不不,我不给别人打工,我要自己当老板……我现在决定把一半资金投到艺术市场上,另一半投到股市。我已经在京开了户头,不过我不会天天泡股市的,一年只做它一两次,低进高出,不低不进、不高不抛,我情场失意,赌场总该得意几回吧,来,喝……”舒丽一口气又灌下去一大杯啤酒,把空杯子举起来晃了晃,似乎微微有了些醉意。 水虹为舒丽夹着菜,心里有点担心舒丽这样豪饮下去,会不会真的喝醉了,她便建议说还是听听音乐吧,舒丽连声说今天不要音乐,只要喝酒;水虹又提议说,那就跳舞吧,我们两个人轮流和周由跳,让周由今天也过把瘾。舒丽又摇头,说房子太憋屈了,你们为什么不想办法换个大一点的房子,这不是跳舞而是蠕动。如果真想跳舞,改天上舞场去,她请客。 “还是喝酒吧,酒能让人忘记一切……”舒丽紧紧抓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神迷离而凄婉。“我想……我想最好我们一起开个艺术公司,三个人合股,水虹当董事长,我当总经理,周由嘛,就当总工艺师好了……我们准保能赚大钱的,有了钱,可以给周由买一个大画室,让他痛痛快快地画……” 舒丽歪斜在沙发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周由的肩膀上靠过去。她觉得头很沉,眼睛也睁不开了。她已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在她疲倦而模糊的记忆中,只留下一种清晰的意识,那就是她不能失去周由。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周由——无论是作为情人还是朋友,她的情爱历史,却已无法重写。 35 周 由那幅人体创作《情友》,在画坛和舆论界引起的争论,在当年冬季很快就波及到苏州。然而由于老吴封锁了所有关于美术方面的消息,阿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浑然不觉。但老吴毕竟不可能永远把阿霓藏在保险柜里,大半年以后,当阿霓年满十六岁的那个初夏,一个梅雨季节闷热的星期天上午,阿霓原来在少年宫美术小组的一个小画友,拿着一份旧港刊来找她,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这本刊物上有她的周由大哥哥的消息——上面不仅详细报道了那次画展的争论和评价,还用一页的版面,刊登了《情友》的彩色图片。 阿霓已经一年多没有听人说起周由这个名字了,甚至再也没有见到过大哥哥的画作。当她面对这个好不容易才淡忘的名字,她几乎发不出声音。她只是下意识地央求同学把这本刊物留下,并说愿意用自己的豪华版时装杂志同她交换。那个同学刚一走,阿霓的眼泪便大滴大滴落在那个陌生的女人头像上。 阿霓麻痹已久的情感世界,就像受到一次强大的心脏电击,开始感到了剧烈的疼痛。爱心即刻起搏,记忆迅速复苏。她的面色苍白,嘴唇颤栗,眼睛贪婪地搜索着画上的笔触中所传递的每一丝信息。经历过苦恋和单恋的阿霓,对这幅画面上的感情语言的理解和鉴赏能力,已远远超过了美术专业一般女生的水准,她完全看懂了画的内容、看懂了那个“情友”呼唤时心里的话语。阿霓忧伤的目光穿过画面上厚厚的墙壁,在楼道的另一端与周由重逢;在一种年代久远的油彩气息中与周由无言相视……她知道大哥哥一定会重新上楼去拥抱那个漂亮女人的,那个在报道中被人称为周由的女友兼经纪人的舒丽小姐。她全身裸露的体形真优美,她有那么丰满的乳房和结实的腿,腿上的膝盖骨一点都看不出来,好像都长到肉里去了。大哥哥一定会喜欢她的,如今她天天和大哥哥住在一起,和大哥哥跳舞,大哥哥早就把阿霓忘记了。阿霓若是和舒丽小姐站在一起,就像一枝尚未长成的瘦弱的花苞,歪斜在一朵盛开的鲜花脚下,令阿霓忽然第一次觉得自惭形秽…… 刺得阿霓心里最痛的,就是那篇介绍舒丽小姐的附言。阿霓恍然明白,在她远离大哥哥的日子里,她所一千遍渴望和企盼的未来,已经被这位名叫舒丽的女人无情地霸占了。但阿霓无法归罪于这个舒丽小姐,甚至无法恨她。是她自己丢失了大哥哥。她不敢回想与大哥哥在北京那幸福却又带来了灾难的两天。自从阿秀妈妈死了以后,自从她把大哥哥的画全都丢了以后,大哥哥就不再给她写信了。大哥哥本来就不让她去北京,就是那要命的两天,使她失去了一切,是她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弄乱了啊…… 阿霓又一次发病了。夜里抱着那本刊物,哭醒了一遍又一遍,好几次从床上惊叫着坐起来,大声喊着妈妈。但是阿霓早已没有十四岁时候的勇气了,天亮时她浑身瘫软地昏昏睡去,在惊悸的睡梦中逃避着那位舒丽小姐。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如今她似乎只剩下了一种早熟却又麻木的美,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游荡。她想起爸爸曾经说过,世界上可能只有两种人最可悲,一种是贪婪得只剩下了钱的男人;另一种是贫乏得只剩下了美的女人。但有钱还可以存在银行里,而美却无处可以寄存,孤零零放在那里,不用也会一点点少下去,还会带来那么多的麻烦和恐惧。那个舒丽小姐一定不会是除了美就一无所有的女人,她到底是怎样让大哥哥喜欢上她的呢? 阿霓见到周由的画以后,哭了整整两天,没有去学校上课。自从阿秀死后,她的学习成绩一度降到中等,后来才慢慢勉强恢复到全班前十名的水平。她似乎比别的同学更用功,但总是觉得累得不行,精力总也集中不起来。现在她觉得自己连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爸爸已经发现了她手里的那本港刊,根本不听她的解释就把杂志“没收”了。爸爸什么都不说,但她觉得爸爸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那个“情友”就是周由的妻子,他们说不定连孩子都已经有了……阿霓觉得爸爸让她自己来领会这句话,比他说出这句话还要更残酷。 阿霓直愣愣地望着空空的墙,对爸爸说:“……求求你再带我去一次北京吧,我想见到大哥哥,我要当面向大哥哥道歉……是我不好,弄丢了他那么多好画,我赔也赔不起,心里悔都悔死了……爸爸,你就带我去一次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求你给我买一幅大哥哥的画,只要一幅,你要付给大哥哥很多很多钱,等我将来长大了挣了钱,我再把买画的钱还给你……好爸爸,你就答应我吧,我的房间里没有大哥哥的画,我又要生病了……我的头好痛,胸口里面好像有一个东西总是在动……爸爸,求求你了……” 老吴抱着女儿,只觉得自己心口也一阵阵绞痛。他完全没有料到,事情过去了近两年了,阿霓还是没有真的忘记她的大哥哥。那个该死的大哥哥就像附在她身上的幽灵,谁也无法将他从阿霓心底彻底驱逐。老吴真正担心的是,如若那个恶魔般的幽灵在阿霓的床前始终徘徊不去,正处于青春期的阿霓,万一旧病复发,只会比先前愈发加重,甚至很难治愈。他忧心忡忡地抚摩着女儿的头发说:“……去北京当然是可以的,但是爸爸也不知道,周由肯不肯把画卖给我们呢。想买他画的人太多了,我们总不能天天坐在他家门口,等着他画出一张来吧……再说,再说,如果你和他真的见了面,你万一控制不住自己,又发病怎么办?” 阿霓眼泪汪汪地摇了摇头。 老吴又说:“你不要怪大哥哥不等你,周由比你大十五岁,结婚是他的自由,谁也不能强迫的。你没有保护好他的画,他也没有怪你啊。阿霓,我想他也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你们之间,无论哪方面,都相差太大了,又离得那么远。我早就对你说过,早恋是很难有结果的。现在你还是先把情绪稳定下来,好好读书,你还只有十六岁,多想想将来的事情,给自己争取一个好的前途……” 阿霓委屈地蜷在爸爸怀里说:“你说的那些我早都懂了,我只是想要大哥哥的画嘛,过去我有大哥哥的画的时候,我每天都那么开心,功课也是最好的。如果我能再有一幅大哥哥的画,我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呀。” “我看也许正相反,你有了周由的画,又会变得不冷静了……” “爸爸,你怎么一点都不理解我!”阿霓叫道。“我就让妈妈带我去,她早就说她要回苏州来看望我了……” 老吴急出一头冷汗,厉声说:“不要跟我提你妈妈,我可以写信不让她回来的。现在的坏人那么多,假如有人知道你有周由的画,又盯牢我们怎么办?我们家再也不能出事情了……” 阿霓望着两鬓斑白的爸爸,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想起自从阿秀死了以后,爸爸连女朋友也没有一个,一年多来,下了班就守着她和奶奶,三个人相依为命。她可不敢顶撞爸爸,再惹爸爸生气了。她只好暂时把这个愿望藏在心底,她相信一定还会有别的机会。 第二天晚上,恰逢白老板开车来接她和爸爸去看戏。趁着爸爸走开去换衣服,阿霓便向白老板提出了这个请求。这一年多来,白老板是他们家的常客,几乎就像是他们家里的一个亲戚。星期天节假日,他常常开着车带他们父女或是阿霓的同学们,到常熟无锡宜兴湖州甚至更远的地方去玩。每年阿霓生日,他都会为她举办隆重的生日庆宴。每次他出国考察或是参加什么交易会订货会回来,也总是不会忘记给阿霓带回来漂亮的衣服裙子……自从妈妈走了以后,他好像就格外关心阿霓。阿霓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照料,有时不愿或不便对爸爸说的事情,就依赖白叔叔的帮助。阿霓对这位白叔叔,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他看上去总是很年轻的样子,头发油亮亮,梳得一丝不苟,从头到脚都是名牌,那种慷慨潇洒的派头,时而倒也让阿霓心生几分敬意。 “白叔叔,你不是一直问我,今年的生日想要一件什么礼物么?”阿霓狡黠地眯着眼睛说。“现在我已经想好了,我就想让你买一幅周由大哥哥的画送给我,好不好?你带我到北京去一趟,只要见到大哥哥,他会让我自己挑的……” 白老板显然感到了为难。也许再没有别的要求比这个更使他感到不悦了。他略略一犹豫,很痛快地回答说:“买画?这好办,不过何必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买呢,我可以买幅比周由更有名的画家的画送给你,除了周由,名家的画,随你挑,你想到上海的艺术拍卖会上去买也没问题……” 阿霓的脸上愀然作色,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她说:“不,哪个名家的画我也不要,我就要大哥哥的画,我要见他,你带我到北京去一趟……以后,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求求你了……” 老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阿霓,你怎么可以向白叔叔要东西!他生意上很忙,怎么有时间陪你到北京去,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我就是要见大哥哥!”阿霓一声尖叫,伏在白老板肩上,嚎啕大哭起来。 “阿霓,阿霓,你听我说……”白宏根慌了手脚,笨拙地伸出手去扶住她。一年多来,他用时间用金钱用男人全部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水虹留下的影子,从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当阿霓第一次伏在他身上哭泣时,他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好好好,我带你去,你先别哭了……” “那你现在就去买飞机票……” “等我把生意上的事情安排一下,总不能说走就走啊……” 阿霓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一看见爸爸严厉的眼神,重又埋头抽泣起来。那晚的戏自然是看不成了,老吴和白老板使出浑身解数,作出各种许诺,几乎劝了阿霓一个晚上,企图让她打消那个念头,她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带她去北京买一幅大哥哥的画,她一定要再见大哥哥一面。 那天晚上阿霓失眠了。失眠造成的精神委顿,使她不得不又开始请病假。她天天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发呆。恍恍惚惚之中,那个早已离她远去的河边的小客厅,重又向她缓缓飘来。她一幅一幅地回忆着客厅墙上那些大哥哥的作品,细想着每一幅画上的色彩、局部和大关系;她常常久久地盯着空中那些游移不定的画框,想伸出手去把它们抓住,但它们总是与她擦肩而过,像风中的云朵一样,倏忽就改变了形状。只有在夜里白炽的灯光下,在她似睡非睡的梦魇中,她才能把那些所有的画带回自己的小屋,固定在四周的墙上。于是墙上到处挂满了大哥哥的画,画框就像大哥哥的一条条手臂,环绕着她,搂得她气都喘不过来。她亲吻着画面上那些芳香的油彩和颜料,那些色彩斑斓的画面渐渐流动起来,就像一条五彩的河流,在河心有一个五彩的漩涡,她在河水里挣扎着,被五彩的丝带勒紧,在漩涡里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 她总是这样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天亮以后,头就疼得像要裂开…… 老吴想把阿霓的小床,像上次那样挪到自己的房间,有爸爸陪着,也许夜里她能少做些噩梦。但这一次,被阿霓拒绝了,她坚持要自己一个人住。老吴在长夜难眠的惊恐中,常常披衣而起,踮脚走到阿霓的房门口,倾听阿霓房间的动静。他听见她常常会无缘无故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一会儿是大哥哥、一会儿是美术组;有时她会长时间地哭泣、喊她也喊不醒;有时她又会在梦中低声唱歌,那歌词模模糊糊的,只有歌的曲调,听起来像是那首《北方的狼》…… 一年多来,老吴最怕的就是阿霓在受到外界刺激的情况下重新发病,如今他最担心的事情似乎已兵临城下。他为阿霓请来了全市最好的神经科医生,希望她起码能恢复安稳的睡眠;白老板则请来了一位祖传中医名家、还有一位气功师,为阿霓发功治病;但阿霓却依然终日昏沉,醒来时便死死拉住爸爸或是白老板的手,让他们带她去北京买画…… 束手无策的老吴,在极度的惊恐不安之下,终于下决心给水虹写了一封长信。详细介绍了这次阿霓发病的原因和病情。他请水虹赶紧用特快专递或是别的办法,给阿霓寄一幅周由的作品,除此以外,看来已没有更好的医生,能治疗阿霓的病了。信一发出,他又是几封加急电报追去,他想起水虹在一封信上好像曾经提起他们正在搬家,假如新居能有个电话,他还能在电话里同水虹商量一下对策。做完这些后,他便赶紧安慰阿霓说,他正在设法同周由联系,只要周由没有出差在外,只要爸爸能找到周由,她一定会重新得到大哥哥的画的…… 老吴说出这话时,发现自己又一次被迫对阿霓作出了让步。 那天,舒丽陪着水虹和周由,去出席了一个朋友的个人画展。那个地方离周由的父母家不远,活动结束后,周由想起好久没有回父母家了,该回去看看并取回最近的邮件。舒丽便开着车把水虹拉到自己那个小窝,让周由取了信件后,到她那儿来接水虹,再把他们一起送回去。水虹和舒丽进门不久,刚刚煮好咖啡,舒丽抱出一大堆最近新买的时装,和水虹在镜子前一件件不厌其烦地试穿着,却听门铃骤响,周由面色惨白、神情黯然地闯了进来,鼓鼓的公文包摔在桌上,信件哗哗地散落一地,手里紧紧抓着一封红边的快件和几封绿边的电报,一声不吭地递给了水虹。 水虹一眼看见快件信封上老吴的字迹,犹如触电一般,心里怦怦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牢牢攫住了她。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对于来自江南的信件,始终有一种神经质的过度敏感。她每天都渴望着女儿的消息,但又怕信中会带来她不愿意听到的事情。快件和电报都意味着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她忽然想起,最近由于搬家事忙,自己已经有十天左右没有给阿霓打电话了。一年多来,阿霓在最疼爱她的父亲和白叔叔的悉心照料下,已经渐渐养好了心里的创伤,她的学业也正在恢复,等她再大一点,她就能对自己的未来作出明智的选择了。江南水乡的涟漪已慢慢平静了,水虹本想再过一两年,等阿霓有了成人的承受能力,她也许就可以把全部的事实真相告诉阿霓了。周由的父爱也许能减轻阿霓原来的痛苦……在她和周由的计划之中,再有半个月,她就该回苏州去看望阿霓了…… 会有什么事呢?看看周由忧郁的脸色,水虹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这封长信的到来,立即将周由和水虹刚刚建立起来的宁静生活又一次打碎了——水虹万万没有想到,港刊港报居然会渗透到苏州小城;没有想到,一幅《情友》,会在阿霓心上掀起如此巨大的风暴;水虹更没有估计到,一年多来,在没有任何大哥哥的画和信息、在绝对断水断电的条件下,阿霓那颗执著的爱心,竟然还在顽强地、奄奄一息地跳动着…… 水虹尝到了比上一次苏州小河血案更惨重更痛心的打击。如今她的痛苦已经打成了两个死结,一南一北两个情结,牢牢地套在她的颈项上,一个松不了、一个解不开;和周由两年多的情爱,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离开周由了,周由是她灵魂的依托,而阿霓是她生命的组成部分。她不知道在生命和灵魂之间应当作出怎样的选择——阿霓的爱已病入膏肓,而周由的狂热,也同样病人骨髓;她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柔情和爱心,才总算在疯人院的门口拦阻了周由;但也许只要她稍稍一走神,他就有可能钻进那道画布做成的围墙里去。本来她打算等新居完全安顿好以后,就同周由正式登记结婚,那种温馨而安宁的家庭生活,一定会渐渐让周由回归平和。然而,就在这条坎坷之路通往坦途的拐角,阿霓的爱却又奇迹般地复活了。从老吴的信上看,阿霓似乎已经没有一年多前那么疯狂那么澎湃了,可怜的阿霓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余光了。但水虹觉得这种爱到了尽头的爱,也许恰恰是最可怕的。两年前,水虹就是被周由那种爱到了生命尽头的爱,所深深打动、彻底征服的。她担心自己和周由都会被这种少女的痴情感动,以至从此被母爱和父爱分割在银河两岸,永世没有鹊桥……也许她真的应该马上回苏州去,回到阿霓和老吴身边去,重新去做一个贤妻良母,永远不再回来。也许她真的应该把阿霓交给周由?或者把周由还给舒丽?是她把这些关系都弄得乱七八糟,如果真有神灵能让一切恢复原有的秩序,她甘愿承受世上最严酷的惩罚…… 水虹失去了一向矜持的举止,倒在舒丽的床上,睁大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华丽而沉重的吊灯似乎是用一根女人的头发丝悬吊着的,精致易碎的玻璃灯罩,正对着底下坚硬的拼花地板……水虹过去只面临拯救两个人的艰难,然而,此刻她却必须面对三个人的痛苦。到底该怎么办呢? 周由的身子深深埋在长沙发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久久无言。他的眼前出现了两个黑暗的画面:一个是他向水虹发起秋季攻势之前,犹如坠入深渊峡谷般的黑暗;另一个则是组装着现代怪胎畸形儿的巨大黑色皮囊……而这个就连他也避之不及的黑暗世界,却正在向着那个可爱的阿霓步步逼近。他感到了内心一阵阵的绞痛和窒息。一年多来,那一粒有时让他内心充满光亮的小小光斑,远远地发着垂死的光亮,一闪一闪的,间歇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微弱,即将被潮水般漫来的暗夜吞噬……周由心中唯一一次少男少女式的纯情无欲的爱又重新涌动起来。他恨不得马上抓起电话对阿霓说:阿霓小妹妹,大哥哥就要飞到苏州来看你了,给你带去好多好多画,比以前更多,多得可以把你小房间的墙壁都挂满……大哥哥再带你去爬山,把你扛在肩膀上,让你在山顶上大喊大叫……那样,也许阿霓的病立即就会好起来的…… 但是,尚未失控的理智告诉他,他根本不能去摸那个电话。如今他即使对阿霓有一丝丝关切和亲密的表示,都会在阿霓心里引发出一场爱的暴风骤雨,将她心里好不容易才修筑的防线在瞬息间冲垮、冲得土崩瓦解,从此漫无边际地泛滥肆虐。他将因怜惜她而毁坏她、因疼爱她而加倍地伤害她;也许她的病情会因他而暂时缓解,但当他离开以后呢?她单恋的苦痛会陷入更深的绝望…… 周由苦于世上的情爱无法分割也无法分享。在他得到水虹的那一刻,他已永远地失去了阿霓。但水虹是他穿过了无数个残忍的黑暗,才得到的爱的光明世界。他已再也经受不起那样的折磨了,水虹是他的唯一也是他的全部,在他的一生中都似乎再不可能作出新的选择了。周由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一颗颗晶莹的水晶玻璃坠物,像一尊冰陨石雕像的泪珠,伤心得冻凝成冰,滴落不下。她在寒冷的太空中飞行了数百亿光年,好不容易才来到他的身边。她似乎刚刚被狂热的爱融化出几滴幸福的热泪,转眼又变成了冰清玉洁的冷美人。如果他离开了她,她便会擦过地球,从此回到孤独寂寞的太空中去,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么他也将成为一座没有生命的冰雕,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世界…… 周由的心痛得像被刀子划开了一道缺口,却找不到能缝合它的羊肠线。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到水虹身边,瑟瑟发抖地拉起了她冰冷的手,将它们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两个人相对无言…… 舒丽支着胳膊肘,默默坐在桌子旁边。她把老吴的长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一开始也被老吴信中描述的情景吓蒙了。那个她从未见过面的美丽的小阿霓,以这样一种疯狂而绝望的姿态,从老吴的信中活生生地跳了出来,勇敢地向周由和水虹、似乎也是向着她逼近。舒丽忽然觉得从那个模糊又清晰的阿霓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的心里渐渐被一种巨大而又深远的同情弥漫笼罩,她不禁为这个少女顽强而又不幸的爱所深深触动了。在这个不断组装又分离的世界,假货越打越假,即便在她和周由水虹三个人的友情中,也可以挤出一些利益的假货来。但阿霓在十三岁到十六岁的花季里生长起来的朦胧之爱,就是让最精明最挑剔的商人鉴别,也不会有人怀疑她的真诚和纯洁。谁能帮帮她呢?向她伸出一只成人的手,拉着她越过人生最初的泥潭?舒丽抬起头望着眼前被忧伤击倒的周由和水虹,那对一直使她又爱又恨的情侣,心中五味俱全、思绪纷乱。水虹可以用她超凡脱俗的爱,来平衡周由的艺术疯狂;可以组装她和舒丽的友情;但她却无法平衡和组装情爱和母爱。舒丽一时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在这多难多磨的情爱场中,究竟处于什么位置…… 屋子里寂静、肃杀,三个人都面色苍白,忧心如焚…… 忽然,电话铃声惊心动魄地响起来。 舒丽拿起话筒。她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少女微弱的声音。 “我找舒丽小姐……请你千万不要挂断电话……我,我在苏州打电话,我叫吴云霓,是周由大哥的小妹妹……你是舒丽小姐吗?我已经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了,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舒丽急忙捂住话筒,对周由和水虹说:“嗳,是阿霓!苏州!” “快打开扩音键,我好听她讲话。”水虹从床上猛地跳起来,和周由同时朝电话机冲过去。 “喂喂,你是舒丽小姐吗?”那个颤抖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一点。 “我是舒丽。”舒丽急急回答。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说:“噢,你是阿霓呀,你的大哥哥常常对我说起你呢,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你的普通话说得真好。我见过你的画像,你真美,告诉我,你好么?” “舒丽小姐,谢谢你。我打电话是因为……因为我看见大哥哥给你画的画了……大哥哥在你那儿么?我想听听大哥哥的声音,我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听见大哥哥的声音了……大哥哥,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不给我打电话……是我不好,没有听你的话,把你的画都弄丢了……” 阿霓说着,话筒里传来了她呜呜的哭声。 水虹在一张纸上匆匆写道:告诉她,周由现在不在这儿。 “阿霓,阿霓你不要哭,听我说,你大哥哥不在这里,他外出写生去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呢。阿霓,你有什么事,和我说好了,我会告诉他的……哦,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我……我从杂志上看到你的名字,后来我给北京的美术家协会、美术杂志还有画廊打电话找你,正巧有一位叔叔认识你,就把你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了……” “阿霓,你真聪明,你的身体好么,怎么没有去上学?” “我请假了……我病了,头痛得要命,睡不着觉,医生总让我吃睡觉的药,我睡了好几天了,一醒来,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我想见大哥哥,我要见他。” “你要好好休息,大哥哥一回来,我就让他给你打电话……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有时候他一走就走得好远的……” “那你告诉他,让他到苏州来看我好不好?爸爸不让我到北京去。你一定要对他说,我想见他是因为我想当面向他道歉,那些画是强盗抢走的,不是……不是我弄丢的……不是我……”阿霓又哭起来。 “阿霓,这件事过去一年多了,大哥哥从来没有怪你,画丢了,还可以再画的……” “不,大哥哥在心里怪我的,他不喜欢我了,所以不给我写信,也不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大哥哥真的不怪你,但那时你病了,你爸爸怕你受刺激,就不希望你大哥哥再给你写信了……” “后来我的病好了,大哥哥却把我忘了……在苏州的时候,大哥哥说过他会等我长大的……可是他回北京以后,有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阿霓,不是这么回事,这是两种不同的感情……你的大哥哥对我说过,你永远是他的苏州小妹妹,他会永远爱你的……” “爱我?我不相信……舒丽小姐,你跟大哥哥结婚了么?” 水虹急忙在纸上写下:快结婚了。 “阿霓,如果我和你大哥哥结婚了,你会恨大哥哥么?会恨我么?” “我不恨大哥哥,我只恨我自己……我现在不画画了,是个坏孩子……可那时候,大哥哥对我最好了,天天给我画画,都怪我……我如果不去北京……阿秀妈妈和小弟弟就不会……啊……” 阿霓说着说着,似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大叫一声,话筒里没有了声音。 “喂喂,阿霓,阿霓!”舒丽连声呼叫,还是没有回音。三个人急成一团,水虹挂断再打,但苏州吴宅却始终占线。看来家中无人,保姆定是让阿霓提前支使到什么地方去了,而阿霓,弄不好真的是晕倒在电话机旁了…… 过了几十分钟再打,还是占线。舒丽接着又打,过了半个多小时,总算是打通了,是保姆接的。她说阿霓刚才不晓得为什么突然昏过去了,白老板刚刚来过,已经去请医生了,吴先生还没有下班。 舒丽放下电话,眼圈也红了,她轻轻叹息道:“真没想到,阿霓会病成这个样子……她还太小,我们总得想个法子救救她呀!” 周由紧紧攥着水虹的手,嘴唇哆嗦着,呆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户,不知想说什么。水虹问他什么,只是不答。看他青紫的面孔,也像是病了的样子,额头和手心都滚烫滚烫的。 舒丽麻利地泡了三碗“康师傅”,又简单弄了些凉菜,权充晚饭了。然后开车送他们回去。 回到自己家里,水虹赶紧又给老吴打电话。老吴问清了她新居的电话号码,让她等一等,为避开白老板和昏睡的阿霓,他又专门跑到外面去给水虹打长途直拨电话。电话总算来了,老吴说,阿霓已经处于精神分裂的边缘,他都快急死了,看来压制和回避都不是好办法,必须彻底解决才行。但是就连他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带阿霓到北京来见周由?还是马上把周由的画寄来苏州?或者让周由亲自来一趟?但周由一旦真的露面,阿霓的情绪也许越发亢奋,实在也让人担心。弄得不好,说不定一大一小两个艺术家一起送到医院里去了…… 水虹对着话筒啜泣说:“不要讲了,我想过了,我回去!我带着周由的画回去。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保住阿霓是第一位的,明天一早我就乘头班飞机到上海,你派车子来接我好了!”未等老吴开口,她不由分说地放下了话筒。 然而,她刚刚拿出旅行箱开始收拾行装,周由便一把抱住了她。 “你要一个人走么?”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你要走,就连我一块儿带走,我要和你一起去苏州,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看阿霓,我们干脆把阿霓接回到北京来吧……” 水虹俯下身,紧紧抱着周由,泪水溢出了眼眶。她想男人是多么脆弱呵,而艺术在残酷的生活现实面前,更显得何等不堪一击。此刻老吴大概也正抱着昏迷的阿霓——这场历经两年多的苦恋,最先倒下的还是两个一大一小的艺术家。老吴当年的预言已一一应验。她胸中盘旋着一股股游蛇般的痉挛,一阵阵勒紧了她的脖子,令她透不过气来。艺术是个感情失控的行业,也许她不仅没有调理好周由的狂热,连自己也要失控了。她死死抓住了衣柜的把手,极力使自己站稳,但她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如果她真的和周由一起去苏州,那么这个离经叛道的故事真的将无法收场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舒丽,忽然站了起来。她掰开周由拽着水虹的手,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好像要让周由和水虹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又弯下腰关上了水虹的旅行箱,把它放回到壁橱里去,然后转身对他们两个说: “听着,你们俩,谁也不能去,去了更乱套。我想,去给阿霓送画的最合适的人,除了我以外,再没别人了!” 水虹和周由似乎好一会儿也没反应过来。 舒丽又重复了一遍:“你们两个去看阿霓,谁去都解决不了问题。就让我去苏州吧。刚才我从电话中听出来,阿霓其实挺愿意和我对话的,她对我有嫉妒也有好奇。我如果以周由未婚妻的身份去见她,并且送给她周由的画,她的心情反而会平静下来。处于我这个特殊身份,我可以和她说许多心里话,只要她的神经放松下来,扩开一个口子,慢慢开导她,就有了……” 水虹愣了一会儿,充满着泪水的眼睛睁得大大,暗淡中闪过了一丝亮光。她好像打了一支强心针,突然振作起来,抓着舒丽的手说:“你是对的……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觉得你去见阿霓,也许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奇效……阿霓这次发病,都是因为看了《情友》那幅画引起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和阿霓假如能推心置腹地谈谈,也许真能化解她心里郁积的苦恼……” 周由也像是服了一剂还魂汤,很快清醒过来。他倚着沙发,双手抱拳,给舒丽作了一个揖,嘶哑着嗓音说:“好丽丽,真谢谢你了,现在只有你能救阿霓了,你若是让阿霓恢复过来,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好了……” 舒丽苦笑着说:“算了吧,你甭跟我甜言蜜语的。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事可不像卖画那么容易。我要是办好了,你们也甭谢我;要是办砸了,也别怨我,我只能尽力而为,搞一次善意的阴谋了……” 周由怔了一会儿,看着舒丽补了一句:“嗳,丽丽……你最好别未婚妻未婚妻的,以后弄假成真啊……” 舒丽愠怒地说:“又来了不是?周由周由,你什么时候能像爱她们母女那么样爱我啊?实话跟你们说吧,我去苏州看阿霓,不为你周由,也不为水虹,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一个女人心里放不下又弄不明白的这点儿真情,我倒是觉得,我和阿霓的性格,有什么地方挺像,我和她是同病相怜,大概也只有我,最能理解她的苦处了……” 水虹说:“阿霓会喜欢你的,真的,我相信……” 舒丽看了看表,立即打电话给民航的朋友,订了明天去上海的飞机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又拨通了苏州吴家的电话,向老吴介绍了自己。她告诉老吴,水虹和周由听说阿霓的情况以后,心情极度忧郁,两个人都病倒了,只好委托她去给阿霓送画。她明天就到上海,请他派车到机场接她。不等老吴回答,她又请老吴叫阿霓来接电话。 阿霓在昏沉中听到舒丽小姐的名字,立即在床上挣扎着接过了移动的话筒。 “是阿霓吗?” “是我呀,我是阿霓。” “我是舒丽,我明天就到苏州来看你,我会给你带去一幅你大哥哥最近的作品,是一幅很漂亮的油画。” “太好了,我真高兴。”阿霓兴奋地叫道。又气喘吁吁地问:“大哥哥呢?他不来么?” “大哥哥在很远的地方画画。下午他正好给我来了一个电话,我把你的事情对他说了,他给你打了电话,但你正在昏睡,就没叫醒你,是他让我马上带着画到苏州去看你的,他还说,他永远爱他的苏州小妹妹,他马上要到沙漠里去了,那儿没法打电话,但以后他一定会到苏州去看你的……” “我真想见见他……不,我也想见见你……” “阿霓,我已经订好飞机票了,明天我们就能见面了。今天晚上你一定要睡个好觉,我想见到一个比画像更美丽的阿霓。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苏州呢,你能陪我去看看小桥,还有那些河里的小船……” “当然啦,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呢……” “早点睡吧,明天见!” “明天见……” 舒丽挂断电话,周由和水虹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三个人连夜到仓库的藏画室去为阿霓选画。挑了好半天,才选中了一幅大小适中的风景画。画面上是一片绿色的草原,灿烂的落日将天空和草地涂抹上一层金红色的余晖,有一种魔术般的光色变幻的效果。这是周由前不久刚刚完成的一幅探索光色转换,带有印象派风格的作品,三个人都觉得阿霓会喜欢这种抒情而又斑斓的色彩,既不会刺激她,又不至于让她误解。周由更是自信地认为,这幅画悠远恬静的内涵,会使阿霓平静下来,从中体会到大哥哥想要对她说的话…… 夜已深,舒丽才驾车回家。车子拐弯的时候,舒丽从反光镜中看到,周由挽着水虹,仍然站在路灯下,目送着她远去,在舒丽后来的记忆中,那就像电影中一个定格的镜头,再也无法重新剪辑了。而空无一人的大街,则像一道没有屋盖的长廊,两侧高耸的大厦犹如廊檐上不封顶的支柱,一扇扇关闭的门窗,悬浮于夜空中的霓虹灯下。那儿有没有为她开启的一扇门呢?她不知道。长廊似乎望不见尽头,她惟有一直朝前开去了…… 36 老 吴在虹桥机场出口处,举着一张写了名字的硬纸板,眼巴巴望着来自北京的乘客,一个个从面前经过。当那个身着浅黄色细格衬衣和牛仔背带裤的舒丽小姐,手里拎着一幅包装严实的大画,落落大方地朝他走过来时,他觉得自己就像见到了一棵灵芝仙草一样,天上地下都亮堂起来。他甚至不明白周由身边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美丽、富有、侠义的女性。爱与美似乎与金钱财富有相同的天性,都只愿意向少数寡头集中,而不愿意被均匀配置。老吴在昨晚的电话中,得知将由这位“情友”亲自来苏州送画以后,左思右想,想起“以毒攻毒”那句老话,觉得从医疗角度上讲,这位舒丽小姐也许是松弛和平复阿霓情伤的最佳人选。他如今寄希望于这个女人,但愿她能给阿霓带来好运,使阿霓的心思从已往的寡头那儿彻底分离出来。 他请舒丽上了一辆豪华型“奔驰”车,一清早白老板亲自驾车从苏州送老吴来上海,已在机场恭候多时。时近中午,舒丽说已在飞机上用过午餐,还是尽快赶去苏州为好,老吴便也不再坚持先请舒丽吃饭了。 经过多年商海沉浮,已经磨炼得有些儒商风度的白老板,见到来自大都市的舒丽小姐时,在她咄咄逼人的漂亮姿容下,也不禁感到了几分拘谨。他觉得大多数苏州小姐无论怎样包装,总还是脱不去小家子气,缺少的正是舒丽小姐的那种自信洒脱的举止与气质。恐怕只有水虹和阿霓才能超过她。他礼貌地和舒丽握了手,从她匆忙中投来的信任的一瞥中,他感到舒丽似乎早已清楚他和吴家复杂又亲近的关系,在开往苏州的高速公路上,他用不卑不亢的口吻对舒丽说:“如果舒小姐有办法医好阿霓的病,能够让阿霓度过这一关,老吴和我当重重谢你,你若是不嫌弃,我愿意将丝绸公司的股份割出一些礼让于你。请舒丽小姐笑纳……” 话音未落,舒丽大笑:“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大方的老板呢,可见白老板对吴家的情义之深了。不过,在我开始治病之前,白老板能不能先将贵公司的情况介绍一下,我也好多一点动力啊。” 白老板毕恭毕敬地说:“等你有时间,舒小姐可以参观一下我的公司,目前,敝公司的企业文化形象,已经定位在东方威尼斯的格调上了……” 舒丽饶有兴致地问:“不知白先生对东方威尼斯情调怎样理解?” “这就是苏州水乡二千五百年文明史养育出来的温柔细腻,加上威尼斯水城一千年浸润出来的明快和忧伤。” “哦,蛮有味道的啊,果然精彩。”舒丽赞叹说。 “过奖过奖,其实这是几年前,水虹,哦,就是阿霓的妈妈,顺口说的一句原话,为此,后来我还特地雇了一个高级艺术顾问,帮我熏陶艺术修养。水虹可惜走了,我一直想请一位画家,画一幅水虹的肖像,挂在我的办公室里,不过我想恐怕没有一个画家能画得出来她的神韵,她实际上才是真正的东方威尼斯……” 舒丽心里微微一动。她发现远在千里以外,水虹依然无处不在。 白宏根又说:“幸好水虹还留下了一个女儿,阿霓的美丽不亚于她的妈妈,但她多了一点活泼和任性,少了几分温柔,大概是现代的东方威尼斯了。我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我已经送了她十六次生日蛋糕了……但是自从她家里出了那件事情以后,她心里一直在责备自己,越是敏感的人,精神压力越大,再加上还想着她的大哥哥周由,整个人都为情所困,越陷越深,看着就让人心痛,我和老吴都是不惜一切代价,只想让她先把身体恢复过来……好在阿秀那个案子听说已经有了一点眉目,如果真的破了案,阿霓的心理负担就会大大减轻了。” 老吴插话说:“现在的独生子女太难管,我如今已经根本不指望阿霓将来能有什么出息了,只求她一生平安就好。她总不能跟我过一辈子,早晚还得嫁出去。这次你能来,我真得谢谢你,你好好劝劝她,让她不要再想着周由了。艺术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我一生中所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大概就是让阿霓去学画画……” “那你们对阿霓今后的出路,有些什么考虑呢?”舒丽故意引开了话题。 老吴叹了口气说:“假如阿霓没有这种病的话,我本想让她到国外去上大学,我在海外的亲戚都会帮忙的。但后来她病成这个样子,我哪里还会放心她走远呢?她现在的学习成绩,大概很难考上重点大学了,她太聪明,又太任性,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我就怕考大学功课一紧张,她的脑子吃不消。所以,她高中毕业以后,究竟做啥好,我们心里都没底,这次也蛮想听听你的意见……阿霓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周围追她的人多得勿得了。漂亮的女孩从小就受诱惑,也诱惑别人,做家长的是防不胜防。两年前她若是不遇到周由,说不定也会遇到其他人的。我想来想去,如今身边的人当中,只有小白顶靠得住……” 老吴眼里一片茫然。舒丽望着这个显得憔悴苍老的医生,心里也有几分怜悯。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外交官的父母,如果当年他们不是长期呆在国外,而把她一个人扔在北京,她能变成现在这么一个独立自由的女人么?也许中国的父母总是把子女当成鱼缸里的金鱼来养,倒是妖娆美丽却不能自食其力。 老吴自顾自地说下去:“舒小姐,你也许勿晓得,这一年多来,小白确实帮了阿霓很多忙,给她请了最好的家教,凡事有求必应,光是捐给阿霓学校的赞助,加起来也有三十多万了。阿霓最感激他的一件事情,就是给阿秀家帮了一个大忙。喏,李家阿爸,也就是我的岳父,想要扩建他的餐馆,一时贷不到款,后来李家的大儿子,也就是阿霓的舅舅,找到了阿霓,要她向白老板求援。阿霓一直觉得自己愧对阿秀家的人,慌忙答应下来,然后缠着白老板为他们筹钱。小白二话没说,马上带着阿霓亲自上门,借给李家一笔四十万的低息贷款,我又给了老丈人几万,总算救了这个急。阿霓帮阿秀家做了这件事,心理负担也减轻了不少。如果不是小白像自家人一样关心阿霓,我又当爹又当娘还要上班做手术,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啊?你不晓得,在阿霓见到周由给你画的那幅画之前,她的精神其实已经恢复得蛮好了,她很依赖小白的,还经常让白叔叔带着她和她的同学出去玩,尤其喜欢卡拉OK那些高消费的享受……” 舒丽向前排开车的白宏根打趣说:“看来你在阿霓和她的女同学身上,没少破费吧?” “不多不多,就是送点小礼物,考完试,请她们到酒店吃吃饭什么的,有时也请她们帮公司搞点推销,让她们挣几个零花钱……”白老板回答。 “你这一招蛮厉害的,你还真懂得迂回市场啊。”舒丽笑道。“看起来,你应该是阿霓的主治医师了?” “不敢不敢……”白老板连连摇头说。“你在商界的时间长了,你难道不晓得,就是签了合同、资金到位,事情也不一定会成功的。我在苏州还算是有实力的,但一出苏州,我就是一小船,算不了一回事……再说……阿霓对我……我自己心里晓得,她对我,更多的是,是一种晚辈对长辈的感情,我呢,也就是喜欢她,当她亲妹妹一样的……承蒙老吴厚爱,把我当家里人相待,有这一点我就足够了,感情这种东西,毕竟不是做生意……” 舒丽微微一笑,心里渐渐有底。如今市场上杀得天昏地暗,六亲不认,但在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多少还存有真情实意的一块绿地。她担心的倒是老吴的那种想法,如果由于阿霓目前的困境,而急于希望白老板能填补她少女情怀的那块空白,那么也许又会为阿霓的未来伏下不幸的因素。阿霓应该永远是自由而独立的,就像她舒丽一样。好在白老板倒挺明智,在这个世界上,不求回报的感情大概是地球上最珍稀的宝石了。 舒丽回过头对老吴说:“按你们介绍的情况来看,我觉得阿霓其实是个挺坚强的女孩,她的病情还不至于没救。这次周由不来还是对的,我想应该让阿霓换一个角度去想问题,让她从那个牛角尖里跳出来。” “那舒小姐就留下多住几天吧。我们陪你多玩玩,苏州虽小,倒蛮好白相咯,你也顺便放松放松,休息休息……”老吴说。舒丽从老吴的口气中听出来,老吴对她似乎还挺有好感的。 “看情况吧!”舒丽爽快地应道。“就是我在北京的事情太忙,大概要经常借用白先生的手提电话或是传真了,只要保证通讯,我可以多呆几天的。” “那没问题。有什么要求,你随时同我联系。我们顺便还可以谈谈生意上的合作,全国各地的房地产都在落价,只有北京还一枝独秀,我一直希望我的丝绸生意能向北方发展。听老吴说,舒小姐很有眼光,精明强干,两年就成了百万富翁,你起步比我快,我很佩服的……如果舒小姐能够在北京帮我主持一家丝绸分公司,那我就太走运了。”白老板由衷地说着,用手指了指远处隐约的一座古塔,说是马上要进苏州城了。 车到吴家花园,阿霓的奶奶急盼盼地迎上来说:“阿霓连午觉都不肯困,一心要见舒丽小姐,问了不晓得多少遍了。” 舒丽抬头打量吴家的庭院,满目绿树花径,果然清静素朴;赭色廊柱,配上木质落地长窗,另有一番清幽典雅的情调。她跟着老吴穿过青砖月洞门,往二进院里阿霓的卧室走去,白老板拎着画跟随其后。刚刚拐进廊檐,只见前面一个穿粉红色睡衣的背影一晃,光着脚,迅速钻到门里去了。舒丽想,那莫非就是阿霓了?进了门,见那粉红色的人儿刚刚溜进毯子里去,气喘吁吁的,脸色苍白,惟有一双大眼睛,还在发出一种燃烧样的兴奋光泽。 芳香四溢、容光焕发的舒丽走上前去,轻轻搂住了阿霓。 “阿霓,你看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阿霓睁大了眼睛望着舒丽,好一会儿,低声喃喃说:“……哦,舒丽小姐,你真好看,我在那幅画里就认识你了……谢谢你来看我……” 舒丽也终于看清了周由梦幻中的美丽的阿霓。那个瞬间她感到自己似乎站在水虹的床边,面前是另一个长大了的水虹。她的心微微发颤——怪不得周由这样挂念他的苏州小妹妹,这么可爱的少女,就连女人都会动心的呵。阿霓确实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两年多的苦难和苦恋使她成熟多了。她的美虽不及水虹那么高雅含蓄,但她的青春光彩,却是水虹正在失去的。舒丽不禁被阿霓的美迷住了,幸亏她有水虹给她的心理准备,要不她也会自愧不如的。她拿起阿霓的胳膊放进毯子里,那雪白的手臂也比水虹更柔嫩亮泽,就像她从电视上见过的透明鲜活的太湖银鱼…… 舒丽在见到阿霓的最初那个瞬间,便喜欢上了她。阿霓眼里那种疲倦和顽强的神色,更使她心生怜爱之情。但舒丽还是觉得周由选择水虹是对的,阿霓的性格、气质和周由太像了,如果这两个艺术疯子滚到一起去,那他们的生活和命运不定会乱成什么样子呢。他俩都是情感和艺术的野马,大概都需要有一个稳健而平和的异性伴侣来驾驭他们。再说,如果当初周由选择了阿霓,那么也许自己就很难再接近周由了,阿霓会把周由缠得死死的,她肯定不是个温柔的女人,不会像水虹那么宽容大度的…… 阿霓久久注视着舒丽的目光,从惊喜中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傲。她终于见到了那幅画上的女人,她本人看起来比画上的女人更漂亮一些。但舒丽小姐虽然美,她的美却是需要化妆的,需要借描眉、腮红和眼影来补充。而自己呢,在她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妈妈就在肚子里把她一次性地打扮好了。比起这个舒丽小姐,阿霓觉得自己依然有许多优势,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卑。不过,阿霓还是很高兴这个女人能来看她,至少她给自己带来了大哥哥的画。就算大哥哥爱上了舒丽,他们也还是没有忘记她阿霓…… 阿霓低头见到了纸盒包装的画框。她说:“舒丽小姐,先让我看看画,好吧?” 舒丽立即解开了厚厚的包装纸,把画架在离床不远的一张靠背椅上。 “……啊,真好看!”阿霓叫道。“我有一年多没见到大哥哥的画了。”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扑上去抱住了那幅画,亲吻着栗色的木质画框。一边贪婪地呼吸着画上的油彩气息,闭着眼睛闻了又闻,然后又让舒丽把画挪远,拉开距离,眯起了眼,细细品味着画面的色彩大效果;又睁大了眼睛,欣赏着画面的细部…… “这幅画的调子是玫瑰红的,但你也许能感觉出来,这其实是一片绿色的大草原。”舒丽在旁边轻轻解说着。“大哥哥在落日的红色里,让你感觉出绿色来,这很奇妙是不是?这也是他最近的作品中,很特殊的一幅……” 阿霓看着看着,泪水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大哥哥,你的画总有那么多意思,总有好多好多要想告诉我的话……”她喃喃自语着。“画上的颜色为什么总是在变?你是找到了你的美丽的草原呢,还是正在寻找……我看不懂你的画了……” 舒丽微笑着说:“传说中美丽的草原,永远只活在传说之中。大哥哥说他再也找不到它了,只好想象着它,把它画出来。他希望你像这片神秘的草原那么宽阔、又那么安静。你假如经常看这幅画,心里就会静下来的,你的眼前会出现落日以后的宁静,星星和月亮远远地眨着眼睛,我们听不见它们的声音,但岁月和时间却在天空中运行着,那是一种永恒的自然美……大哥哥说他累了,你也累了,你们都需要夜晚的宁静来养息,等待草原上的太阳重新升起……” 阿霓出神地望着画。眼前一片玫瑰金红、一片翡翠墨绿;一会儿鲜艳热烈、一会儿又深沉恬静。她发现这幅画关键的大效果,在于近处的一片绿草,是由两面色彩画出来的,向光那面是玫瑰红的,而草的阴影背光面,却是透明纯净的蓝绿色。玫瑰色光点布满了画面,光点中又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翠绿,魔术一般变幻着的光点光斑和色块,像一粒粒旋转着的音乐符号,演奏着一首舒缓、优美的催眠曲……落日渐渐沉下去了,画面慢慢变暗,宁静的夜幕降临了,在一片无垠的墨绿色的草原深处,她和大哥哥点燃了篝火,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大哥哥弹起了吉他,她低声地唱起了那首歌,那个传说中的美丽草原。月亮升起来了,四周是那么安静,那团篝火越烧越旺,把他们两个人都融化在玫瑰色的光晕里……她的心里渐渐安静下来,她觉得大哥哥正从那幅画中伸出手来,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那幅画像一只摇篮,悠悠摇晃着她,她的头有些发沉,眼皮也微微合拢起来。 “阿霓,你要是瞌睡了,就困一歇好了。让舒丽小姐也歇一歇。”老吴说着,给她搭上毯子,和白老板走出了卧室。 “不,我不想睡觉。”阿霓支起了身子。“舒丽小姐,我想和你说话。” “你喜欢这幅画么?”舒丽问。 “喜欢。我知道大哥哥还想着我的。” “周由总是和我说起小阿霓,说得我都有点嫉妒了。”舒丽摸着阿霓的头发说。“可惜,你就是太小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痴迷地爱上过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邻居,可是后来他告诉我,他对我只是一种父亲的感情,我真是伤心极了。很多年以后,当我再见到他的时候,我自己倒真的觉得他很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你说有意思吧……” 阿霓怔着,冷不丁问道:“你和大哥哥认识多少年了?” “差不多有十年吧。他比我大三岁,感觉中,我好像和他一起长大的。” “你爱他吗?” “当然爱。他是我一生中真正爱过的唯一的男人。” “一个女人一生中难道会爱许多次吗?” “会的。在每个不同的年龄段,人对自己的了解是不一样的,她会爱上不同的男子,当她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时,她才会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那……那大哥哥也爱你吗?”阿霓睁大着眼睛问。 舒丽愣了一下,心里突然掠过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她似乎没有想到阿霓会提这样的问题。那双明澈的眼睛逼视着她,追问着那个令她难堪的答案。舒丽既无法撒谎也无法说真话,慌乱中她差点以为自己这个冒牌的情人已被阿霓一眼识破。那是舒丽心里永远的疤痕,一个不可触及的痛处。那个时刻她忽然感到,她这个不远千里赶来为阿霓疗伤的“医生”,却原来和阿霓失恋失魂的处境,位于同一条水平线上。“他(她)爱你么?”那是被男人和女人各自攥在手里的两片虎符,是情爱世界中心灵的通行证。若是他并不或已不再爱你,你便永不可能到达那个极乐园地——然而,精灵般的小阿霓,你何必要闯入这危险的雷区呢? 阿霓淡淡一笑说:“舒丽小姐,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知道大哥哥爱你的。你们就要结婚了……可是,难道相爱就一定非要结婚吗?像我爸爸和妈妈,结婚那么多年,假如遇到一个更爱的人,也会分手的……” “是啊。”舒丽急急回答说。“爱并不是永远的。比如说,现在你爱着大哥哥,但是等你长大了,也许你会遇到比大哥哥更可爱的人,或者说,你发现还有比你更适合大哥哥的女人,你怎么办呢?婚姻就像一所房子,经常需要修理,实在修不好了,只好拆掉,或是搬走,再盖一座新的房子。我和你的大哥哥能在那房子里住多久,我也不知道。所以,自由自在的大草原,才会对人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可惜,人又总是无法离开房子……” 舒丽听见自己苍白无力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那声音听起来很不自信,甚至有些自欺欺人。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那双探询的眼睛似乎正直视她的内心,令她感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和尴尬。 阿霓疲倦地靠在床头,视线依然停留在那幅画上,目光渐渐凝结。她明显地累了,她已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来分辨舒丽小姐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大哥哥了,他在她脑子里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就像这幅光色变幻不定的画面一样。她无法反驳舒丽小姐,她太小了,根本就没有获得参赛的资格,她当然不可能指望让大哥哥再等她了。她望着大哥哥的画,那绚丽的晚霞正在从容不迫地弥散,绿色中浮漾着红花的草原,像一个美丽的梦,正在召唤着她……“舒丽姐姐,我想睡一会儿,让我单独和大哥哥在一块……晚饭以后我再和你说话好么?今天晚上你最好就陪着我睡,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呢……你让爸爸把这幅画,就挂在我床边的墙上……”她呢喃着,很快沉入了梦乡。 舒丽轻轻带上门,穿过走廊,来到客厅里。老吴和白老板都焦急地站了起来,询问着阿霓的情况。舒丽告诉他们,周由的那幅画效果很不错,也许比任何药都管用。阿霓对她也很亲近,非让舒丽晚上陪着她睡,这样也好,她会慢慢开导阿霓的,但是阿霓确实病得不轻,不能性急,看来她是得在苏州多住些天了。说完这些舒丽便转身找电话,说要给周由打个长途,好让他放心。否则这一晚,他也睡不安稳的。 阿霓一觉睡到时近黄昏,才起来吃晚饭。她吃了一小碗米饭和许多菜,大家都说她很久没有这样的好胃口了。晚饭后老吴让她看会儿电视休息休息,她连连摇头,说要回房间去和舒丽姐姐聊天。舒丽早已注意到,从下午的谈话开始,阿霓已经把一开始对她“小姐”的称呼,改成“姐姐”了。于是舒丽姐姐和阿霓妹妹洗了澡,便早早地睡下了,两个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在柔曼的音乐声中,舒丽给阿霓讲了许多周由早年学画的故事,讲画坛的残酷竞争和艺术家的拼搏。阿霓最感兴趣的还是她的大哥哥,时不时为周由学画时的傻劲和那些丢三落四的毛病格格地乐个不停,或是向舒丽盘问个没完。舒丽讲着讲着,眼皮再也抬不起来,为了赶来苏州,她昨晚后半夜才睡,一早又赶往机场取票,实在是太困了,挣扎着说了一句“明天见”,自己就先睡了过去。 阿霓在昏暗的床灯下,轻轻拥着舒丽,靠拢着她丰满的身体,觉得好像有一股温柔的暖意向她传来。她透过舒丽身上淡淡的香水气味,突然闻到了舒丽头发里的油彩气息。她闭上眼睛,悄悄把脸贴近了舒丽,几乎把她的鼻子钻到舒丽厚密的发丛里。但油画的气味却又消失了,空气中仍然萦绕着那种好闻的香水味。她爬起来,赤着脚走到窗前,踮起脚尖,去闻墙上的那幅油画,用手指轻轻地触摸着画框。黑暗中她看不见画面上那灿烂而深沉的色彩,但她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就像大哥哥的微笑,从记忆的深处凸现出来。她慢慢后退到床上去,她听见舒丽姐姐均匀的呼吸声,就像湖边的波浪,在她身边起伏。舒丽身上一定有许多大哥哥的吻,大哥哥再也不属于她阿霓了。阿霓忽然感到了一阵极度的惊慌,她把头埋在毯子里,低声啜泣起来…… 第二天,当阿霓醒来的时候,阳光正从窗户那边斜射过来,她睁开眼,发现舒丽正支着胳膊肘,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霓,你昨晚睡得好么?你真是个睡美人,睡着的样子真美。你的头还痛不痛?” 阿霓晃了晃脑袋,觉得多日来折磨着她的头痛,真的好像减轻了许多。 “舒丽姐姐,你真好,你要是不来看我,我的头痛得都要爆炸了……你就多陪我几天好不好?今天天气那么好,我要陪你出去玩玩,白叔叔昨天说过,假如今天不下雨,我们就去游太湖。” 两个人洗漱后,走到餐厅里。老吴和白老板已等了好一会儿了。餐桌上的大花瓶里,插着一大丛红玫瑰,把整个房间都映得红彤彤的。 “白叔叔,你又给我买花啦,真谢谢你啊。”阿霓冲着白老板嫣然一笑。 吃早饭的时候,吴家奶奶一直殷勤地给舒丽搛着各种苏州糕点,一边絮絮叨叨地夸赞着舒丽。说多亏了舒丽来看阿霓,又说苏州的女人若是遇到这样的事情,早就成了斗鸡眼。还是北京小姐气量大、心肠好、识大体,如今阿霓有了舒丽这样一个大阿姐,是她的福气…… 用过早餐以后,白老板用手机给公司吩咐了几件事,便开车带着两位小姐去游太湖了。为此老吴也特地请了假,专为舒丽作陪。舒丽说,她其实倒是蛮想去看看苏州城里的水巷和小桥风光的,但老吴摇头说,如今苏州城里到处都在拆房子,他和阿霓的妈妈原来住的那条小巷,已经拆得面目全非了,不看也罢,看了倒伤心。苏州市民并不喜欢那些阴暗潮湿的古旧建筑,人人都盼着住现代化的单元楼房,苏州的东方威尼斯情调将来大概只能保存在白老板的丝绸行业中了。舒丽将信将疑,既怕扫了大家的兴致,又怕触动阿霓受伤的神经,也不便坚持只好客随主便了。 车到太湖边上,一艘包租的中型豪华游艇,已在游船码头等候。两个古装的少女立在船头恭迎,游艇的小桌上已摆满了瓜果、点心,还有几丛红玫瑰。白老板扶着舒丽和阿霓上了船,然后打发公司前来联络安排的雇员回去,他一个随员也不用。 船一开,阿霓便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处处维护照顾着舒丽,并经常挑剔白老板,不是“碧螺春”茶沏得不对,就是忘了给她带望远镜,又忘了给舒丽拿草帽什么的。白老板好像已经习惯了阿霓的支使,总是毕恭毕敬的一副好脾气。他似乎从没有对阿霓有任何过分亲热的举止,但眼睛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阿霓。舒丽心想,人真是个奇怪的感情动物,一旦陷入感情的泥淖,就会像她一样不能自拔。既然她的同盟军比比皆是,这世界难道会被利益的洪水吞噬殆尽么? 初夏时节,沿湖的堤岸绿树葱茏,近岸的湖水绿得犹如一块柔润的美玉,湖面上烟波浩渺、云笼雾罩。船上的人纵有百般心事,也像是要融化在这温柔之乡中。舒丽还从未到过太湖,顿时欢喜得脱了鞋袜,坐在船舷上,把一双脚浸在了温凉的水里。她觉得自己那被北方的风沙磨砺得粗糙又豪爽的性情,在湖面蒸腾的氤氲里,正在变得柔软而细腻。她想起了周由的那幅《江南霓虹》,那幅画上所表现的太湖之美,似乎比眼前的湖光山色更摄人心魄。所以水虹对于周由来说,是一粒集千年日月精华而成的太湖珍珠,即便将她掷于水中,周由仍然会潜入湖底去将她寻找回来的。舒丽的神色黯淡下去,那个西施和范蠡泛舟湖上的美景,于她大概永远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了…… 阿霓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她默默地反复叠着一条小小的纸船,一会儿是带篷的,一会儿又重新叠成不带篷的,手里的糖纸几乎揉得发皱,她才在小船的舱里放上几粒瓜子,把它轻轻放到水面上去,任它随波逐流,飘然远去,一直漂到看不见为止…… “阿霓,你的小船会从大运河里,一直漂到北京去的……”舒丽笑着说。 “……对,我就是去让它接大哥哥的,让他也到苏州来,我们一块儿到太湖里去,湖里有好多小岛,可以玩上好多天呢……大哥哥要是真的来了,我就让白叔叔包一条大船,我们就住在船上,在船上钓鱼,煮鱼汤喝……” 舒丽提醒她说:“阿霓,这几年,白叔叔为你花费了那么多,他虽然是个大老板,但他的钱都是辛辛苦苦一点一滴挣出来的……” 阿霓漫不经心地回答说:“租一条船算什么呀,白叔叔的丝绸公司里,还有我的股份呢!不信,你去问爸爸好了。” “噢,倒是忘了告诉舒小姐,阿霓没生病以前,已经是小白的公司形象了,她一开始也是只当好玩,没想到,客户都像着了魔一样喜欢她。”老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白老板有些兴奋地插话说:“我忘记给舒丽小姐带一本公司的宣传画册来,那上面有好几张阿霓的相片,她穿起丝绸服装,比她现在这个样子还要漂亮。苏州丝绸好像只有苏州女人才能穿出味道来。阿霓身穿丝绸服装,无论是旗袍还是现代时装,都显得超然出众。我们公司总部大厅里四幅两米多高的大彩照,‘春、夏、秋、冬’,都是请阿霓当模特拍的。那些来看样订货的外商,看得脚都挪不动了。阿霓对服装的面料色彩和款式,有一种独到的眼光,每次由她挑选的丝绸面料设计出来的服装,总是大受欢迎。所以每次设计师做出来的服装样品,我总是让阿霓来挑,我选中的,顶多有四分之一畅销,而阿霓选中的,一半以上都能畅销。阿霓已经为我们公司立了大功,争到了大量的国内外客户,公司董事会作为奖励,年终扩股时,专门分给她少量的股份,她是我公司的小股东了,将来真想让她当大股东,不过以后她若是能考上大学,我是绝不会让她屈才来搞服装的。但若是上不了大学,这倒也是一条出路,她有艺术天才,审美品味高,无论搞公关、设计、做模特,她都是一流的人才。我将来还想用她的名字,为她注册一个公司,专门生产阿霓牌名牌高档丝绸服装。舒丽小姐,我倒蛮想听听你的意见……” 老吴在一边轻叹一口气说:“好是好,不过吴家三代人都是名牌大学毕业,到了阿霓这一代,反倒接不上了……” 舒丽心直口快地反驳说:“老吴,你这种观念也太陈旧了,我看,顶要紧的是,阿霓能够有机会施展自己的艺术才能,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她学过画,对色彩和形体感觉有一种天生的鉴赏力,如果往丝绸行业发展,说不定正是天高海阔呐,阿霓,你说对不对呀?” 阿霓揽住了舒丽的胳膊,笑道:“舒丽姐姐,多亏了你这句话哩,否则爸爸总是不让白叔叔和我谈丝绸,可是,白叔叔说了,等高考结束,他还想带我去看看真正的威尼斯水城呢……” 舒丽大咧咧地拍着老吴的肩膀说:“老吴呀老吴,我知道了,原来你只想让阿霓当老板娘,不想让她当女老板,错了错了!假如你的想法能反过来,恐怕倒是太湖女神赐给阿霓的一剂良药呢!” 老吴愣了一愣,看着阿霓,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第三天晚上,白老板特地在依山傍湖的太湖宾馆,为舒丽设了一局纯正苏州风味的晚宴。晚饭后,又请舒丽和阿霓去跳舞。 白老板一会儿拥着舒丽、一会儿又拥着阿霓跳舞,他们娴熟优美的舞姿,吸引了舞厅所有的目光,立即有几位江南大款,频频给阿霓和舒丽献花、递送名片。舒丽那种京城一流的潇洒舞步,跳得其他的舞伴们都离开了舞池,退到旁边去欣赏了。当华尔兹的音乐响起来时,老吴突然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向舒丽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两个人步入舞池后,周围男士们的眼睛都直了,老吴那种标准严格而带有几分绅士风度的舞姿,令阿霓也看花了眼,一次次为爸爸和舒丽鼓掌。灯光转暗,下一个舞曲,突然开始了激烈蓬勃的摇滚乐,乐曲震耳欲聋,节奏越来越疯狂,舞场中已似乎没有一个男士可以当舒丽的舞伴了。舒丽干脆一个人步入舞池,即兴独舞,像一个来自西班牙的职业舞蹈家,热情性感,旋转跳跃,在舞池中平地刮起了一场音响和形体的龙卷风。灯光忽明忽暗,舒丽在缤纷迷离的五彩光束中,变成了一个自由奔放的精灵。阿霓终于坐不住了,她也被舒丽疯狂忘我的激情所煽动,旋风一般卷入了舞池。她和舒丽手拉手、面对面跳着,兴奋而狂放,交叉又分开。她的头发像瀑布般散开去,舒丽的裙子像花瓣般颤栗着,她和舒丽就像一个连环扣,让舞场中所有的人都随着她们旋转。——自己跳!阿霓,一个人跳!她听见舒丽在向她大声地喊。那个时刻,音乐像一阵热流,火辣辣地熨帖着她冰冷的心。阿霓重新伸开了手臂,舒展着胸襟,她觉得好舒服,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她旋转着舞蹈着,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她忽然舞出了白鹤展翅一般的姿势,就是很久以前自己对着镜子跳的那种鹤的舞蹈,就是大哥哥画上的那群白鹤。她时而是雌鹤、时而是雄鹤,忽而柔美、忽而刚健,它们交颈缠绕、遥相呼唤,但在每一段乐曲中,它们却又是各自独立的舞者,陶醉在自己成熟而优美的舞姿中…… 舒丽在光怪陆离、闪烁不定的灯光中,注意到了阿霓美丽而即兴的舞蹈。她发现阿霓的舞姿中没有自怜自爱的顾盼、没有螺旋下坠的绝望,更没有忧戚的悲哀,她向上伸展的双臂充满了对于蓝天的渴望,似乎经过一年多的冬眠,她又重新开始飞翔了……舒丽心里一热,缤纷的舞池在眼底模糊成一片五彩的云团…… 舞场的宾客中,有人开始认出了这位苏州服装界的小公主。男士们纷纷向她邀舞,她也来者不拒,倒把个白老板冷落在了一边。阿霓跳了一曲又一曲,好几次引得座上的舞友喝彩。直到曲终人散,已近深夜,余兴未尽的阿霓靠着老吴的肩膀走出舞场时,仍是一派容光焕发,同舒丽前几天刚到苏州时见到的阿霓,已是判若两人。 回到家里,两个人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阿霓仍然毫无睡意,她为舒丽拿来一盘香蕉,剥开了塞在舒丽手里。自己换上了睡衣,又打开音响,把音乐拧到最低,在房间地板上幽灵般游弋,望着大哥哥的画,继续随意地舞动着…… “舒丽姐姐,将来等我长大了,我会同你竞争的。”阿霓忽然停下舞步,转过身,对着舒丽宣布说。 “竞争?你是说,你也想当女大款?”舒丽诧异地问。 “不,我要当大哥哥的情人。我不在乎你们结婚不结婚。” 舒丽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那个瞬间她好像听见了自己以前的声音。 “好啊,我欢迎你和我竞争。”舒丽定了定神,慷慨地应允说。“不过,现代女孩应该遵守竞争规则,必须要有坚强的意志和独立的个性。你得赢得起,也要输得起,不能像以前那样,一输了,精神就垮下来。假如你接受这个竞争条件,我就欢迎你!” “我接受!我保证!”阿霓伸出一只手指,和舒丽拉勾。 舒丽笑道:“看来我会处于劣势的,因为你是朝阳行业,正在上升时期,没准你真的会把我打败的……” “那你就应该输得起。”阿霓的脸上飞起了一层红晕。 “没问题,我能输得起,不过,我也会争取赢你!”舒丽把阿霓搂在身边,疼爱地抚摩着她的头发说。“你既然这么信任我,告诉了我你心里的秘密,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关于女人的秘密,你想听吗?” “当然想。” “你舒丽姐姐虽然爱着你的大哥哥,爱得那么久,那么深,但我真正相信的人,只有自己——自己的独立人格和独立的经济能力。我从不愿意依靠男人的财产去过好日子,我必须有自己的产业,所以我的感情永远是自由的。当然,运气好的女人,嫁一个好男人,有爱又有事业,人生就很美满了。但是大多数女人一辈子连其中的一样东西也得不到,能够得到其中一件,也许就是很幸运了。如果一开始就伸出手去同时抓两只大鸟,很可能连一只也抓不到。一个出色的女人,即使遇不上一个真正能使她爱的男人,她也仍然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她爱一百次爱一千次,灵魂也依然自由……” 舒丽听见自己饱经沧桑的声音,在这栋古老的房屋中回荡。当她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她才惊讶地发现,尽管她在情爱的海洋里,已是碰撞得遍体鳞伤、瘢痕累累,但她的内心深处,却依然初衷不改。她明白自己原来并没有后悔爱过周由,也不会吝惜自己曾为他和水虹所做的一切。无论今后的日子里她是否还会继续爱他,她都已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自我至上者。她忽然十分庆幸自己鬼使神差地来了苏州,苏州是一个码头,小船回到这里,又将从这里出港。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她在说服阿霓的同时,也似乎说服了自己。 “好阿霓,等你长大了,你一定会得到美好的爱情的……记着,情人是一种无奈,那不是真正的选择,不是感情的全部啊……” 舒丽的声音咽噎了,心里一阵阵颤栗,她放开了阿霓,扑倒在床上,猛烈地抽泣起来。她感觉到阿霓温热的手正轻轻抚摩着她的脊背。她已无法辨别,究竟她是阿霓的医生,还是阿霓在诊治着她内心深处的伤痛? 舒丽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阿霓被同学邀请去参加一个生日派对,白老板也有应酬,打了电话来,说机票已经买好,明天亲自开车送她去上海。晚饭以后,老吴像在无意之中,忽然提议和舒丽到旧城的河边上去散步。舒丽欣然应允。 灯红酒绿的街市和林立的高楼工地旁边,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水巷的石桥和房屋暗淡而模糊的影子,就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古画,正在被钢筋水泥扬起的尘土一点点掩埋。水虹曾那么深情地为她描述的昔日小城风情,已难以寻觅它的全貌。就像一道琳琅满目的艺术长廊,突然断裂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舒丽心里泛上一种淡淡的感伤和哀愁,脚步也不由一慢再慢。 老吴咳了一声,说:“这几天一直没有时间问你,周由和水虹过得好么?” 舒丽笑笑说:“好得让我嫉妒。他们好像总是在度蜜月,两个人简直都快失去自我了。如今搬进了新房子,以后就更开心了。” “我想,我想,他们也该正式结婚了吧?” “我也这么想。不过水虹坚持,她要等阿霓的病情完全稳定下来以后再说。爱是不在乎婚姻这种形式的……” 老吴低下头去,眼里一片失落。 舒丽说:“我看你就不要再操心水虹的事了。等阿霓的精神再好一点,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再找一个合得来的女人,成个家吧。水虹也让我劝劝你,阿霓早晚会长大的,要有她自己的生活,那时候,你这个三进大宅院,不是显得太冷清了么?” 老吴沉默不语。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在一座石桥边上坐下来。 “你决定来苏州的那个晚上,水虹后来又给我打了电话,介绍了你的情况。”老吴迟疑地说。“我听了也蛮感动的,如今像你这样的女人,怕也是不多了……不过,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恕我直言,你不觉得自己在他们的生活中,已经有点多余了么?” 舒丽淡淡一笑,回答说:“也许是有点多余了。不过,我尽管失去很多,我也得到了很多,好像……好像我可以没有周由的爱,但已经不能没有水虹的友情了……这真是奇怪……” 老吴忽然轻轻地捉住了舒丽的手,有些慌乱地说:“那么,那么……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愿意么……这几天,我感到自己好像年轻了,你是那么一个充满活力的人,同你在一起,日子一定会过得非常轻松的……” 舒丽朗声大笑起来,却并没有把手从老吴的掌心抽走。 “这几天,你的话虽然不多,我也已经看出你对我的好意了。老吴,你是个好人,一个有教养有身份的好男人。但我,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好女人,你会受不了我的。说实在的,你这个大宅院真让我动心,保存这么好的清代私家宅院,在北京恐怕连部长也住不上。水虹竟然会丢掉这个花园,真是可惜,也真让我佩服。但我仍然没有这个福气,来享受你们苏州甜蜜的好日子……” “那我能不能成为你多余的情人呢?”老吴鼓起勇气望着她的眼睛,仍然没有松手。“我还可以给你一些多余的房子呢!” “哎呀老吴,我已经有了一个多余的情人,我们还是做个不多余的朋友吧。”舒丽调侃地回答说。“你的房子若是在北京,我也许还会考虑,这么不远万里的,恐怕也只有周由这样的疯子才会干得出来。再说,我若是真的嫁给你,我这个假冒的周由情人,不是就戳穿了么?我还怎么向阿霓把这个谎话圆下去呀?” 老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想了想,又说:“那个谎话早晚总是要戳穿的嘛,阿霓总有一天要和她的妈妈窄路相逢的。” 舒丽豁达地摆摆手说:“嗨,等她长大了,真正懂了人世的情爱,她会明白那是因为水虹担心失去她,担心她承受不住,才不得不瞒着她的,她应该会原谅她妈妈的。也许到那时候,这种故事对于一个现代女孩来说,就不算怎么一回事了……” 老吴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百感交集地说:“那我就再一次谢谢你来苏州了,阿霓对你真是佩服得不得了,你让她输得服气。就是水虹来了,也解不开这个死结。不过,舒丽小姐,我还是会追你的,我有你的电话,我已经见过周由是怎么轰炸水虹的了,我也是有所失必有所得啊……” 舒丽站了起来,笑吟吟地面对老吴说:“你别忘了,水虹其实一开始就已经爱上了周由,周由才能得逞。而我,我的爱已经快消耗尽了。除非将来我破了产,栽大跟头,我才可能来投奔你。不过你也得小心我把你的大宅院一块儿输掉呵。” 老吴说:“不管怎么样,以后春秋两季,你有空就到苏州来玩玩,住在我这里,很方便的,在阿霓翅膀长硬以前,还需要你带她飞一段,我相信你会把她的翅膀训练得和你一样硬的。阿霓也会盼你来的,你顺便也来看看我。我在苏州连一个能说心里话的朋友也没有,为了那个秘密,我都快闷死了……”m.xfanjia 舒丽点点头,提醒老吴说明天还要上飞机,自己得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待会儿等阿霓回来,两个人肯定还有许多说不完的话。 两个人沿着河边昏暗的石子路往前走去。河水幽幽,发出瓷釉般冷峻的光泽。舒丽忽然想起水虹少女时代在水巷边度过的岁月,如今那已是这道风光旖旎的长廊中,不复再现的风景了……长廊不断被开启着新的窗口,长风吹来、海潮涌去,惟有爱与美,仍是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长廊尽头,一个不可更改的梦想…… 舒丽出神地望着前方,对老吴说:“虽然水虹和周由也有许多烦恼,但他俩活得很充实。他们能在如今这样浮躁的感情沙漠里掘出一股清泉,真太不容易啦。下一个世纪是人们特别渴望精神生活的世纪,而水虹一直想在将来举办一个情爱画廊,把周由画出来的和将来画出来的情书统统展出来,为这个沉闷窒息的世界,加一大片爱的色彩。我很愿意为水虹这个愿望做助理和经纪人。对我来说,虽然是痛苦的,但也算有价值……” “你也是一只天鸟,我抓不住你了……”老吴心里一片怅然。 舒丽侧过头望着老吴,感慨地说:“老吴,我真对不住,如果三年以前,我不离开周由跑到深圳去,或者挣了钱赶紧回北京,我就不会给你们带来那么多痛苦了……” 老吴默默地摇了摇头。 舒丽一回到吴家宅院,便急急地对老吴说,她想给周由和水虹打个电话。 舒丽拨通了北京的电话。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按号的手指是那么僵硬。她从话筒里听见了周由的声音,热泪忽而盈满了她的眼眶。她的嘴唇嚅动着,只吐出几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舒丽离开苏州前,对周由说的最后的一句话是:“我想你们了……” 一九九五年十月 完稿于北京花园村 35 周 由那幅人体创作《情友》,在画坛和舆论界引起的争论,在当年冬季很快就波及到苏州。然而由于老吴封锁了所有关于美术方面的消息,阿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浑然不觉。但老吴毕竟不可能永远把阿霓藏在保险柜里,大半年以后,当阿霓年满十六岁的那个初夏,一个梅雨季节闷热的星期天上午,阿霓原来在少年宫美术小组的一个小画友,拿着一份旧港刊来找她,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这本刊物上有她的周由大哥哥的消息——上面不仅详细报道了那次画展的争论和评价,还用一页的版面,刊登了《情友》的彩色图片。 阿霓已经一年多没有听人说起周由这个名字了,甚至再也没有见到过大哥哥的画作。当她面对这个好不容易才淡忘的名字,她几乎发不出声音。她只是下意识地央求同学把这本刊物留下,并说愿意用自己的豪华版时装杂志同她交换。那个同学刚一走,阿霓的眼泪便大滴大滴落在那个陌生的女人头像上。 阿霓麻痹已久的情感世界,就像受到一次强大的心脏电击,开始感到了剧烈的疼痛。爱心即刻起搏,记忆迅速复苏。她的面色苍白,嘴唇颤栗,眼睛贪婪地搜索着画上的笔触中所传递的每一丝信息。经历过苦恋和单恋的阿霓,对这幅画面上的感情语言的理解和鉴赏能力,已远远超过了美术专业一般女生的水准,她完全看懂了画的内容、看懂了那个“情友”呼唤时心里的话语。阿霓忧伤的目光穿过画面上厚厚的墙壁,在楼道的另一端与周由重逢;在一种年代久远的油彩气息中与周由无言相视……她知道大哥哥一定会重新上楼去拥抱那个漂亮女人的,那个在报道中被人称为周由的女友兼经纪人的舒丽小姐。她全身裸露的体形真优美,她有那么丰满的乳房和结实的腿,腿上的膝盖骨一点都看不出来,好像都长到肉里去了。大哥哥一定会喜欢她的,如今她天天和大哥哥住在一起,和大哥哥跳舞,大哥哥早就把阿霓忘记了。阿霓若是和舒丽小姐站在一起,就像一枝尚未长成的瘦弱的花苞,歪斜在一朵盛开的鲜花脚下,令阿霓忽然第一次觉得自惭形秽…… 刺得阿霓心里最痛的,就是那篇介绍舒丽小姐的附言。阿霓恍然明白,在她远离大哥哥的日子里,她所一千遍渴望和企盼的未来,已经被这位名叫舒丽的女人无情地霸占了。但阿霓无法归罪于这个舒丽小姐,甚至无法恨她。是她自己丢失了大哥哥。她不敢回想与大哥哥在北京那幸福却又带来了灾难的两天。自从阿秀妈妈死了以后,自从她把大哥哥的画全都丢了以后,大哥哥就不再给她写信了。大哥哥本来就不让她去北京,就是那要命的两天,使她失去了一切,是她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弄乱了啊…… 阿霓又一次发病了。夜里抱着那本刊物,哭醒了一遍又一遍,好几次从床上惊叫着坐起来,大声喊着妈妈。但是阿霓早已没有十四岁时候的勇气了,天亮时她浑身瘫软地昏昏睡去,在惊悸的睡梦中逃避着那位舒丽小姐。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如今她似乎只剩下了一种早熟却又麻木的美,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游荡。她想起爸爸曾经说过,世界上可能只有两种人最可悲,一种是贪婪得只剩下了钱的男人;另一种是贫乏得只剩下了美的女人。但有钱还可以存在银行里,而美却无处可以寄存,孤零零放在那里,不用也会一点点少下去,还会带来那么多的麻烦和恐惧。那个舒丽小姐一定不会是除了美就一无所有的女人,她到底是怎样让大哥哥喜欢上她的呢? 阿霓见到周由的画以后,哭了整整两天,没有去学校上课。自从阿秀死后,她的学习成绩一度降到中等,后来才慢慢勉强恢复到全班前十名的水平。她似乎比别的同学更用功,但总是觉得累得不行,精力总也集中不起来。现在她觉得自己连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爸爸已经发现了她手里的那本港刊,根本不听她的解释就把杂志“没收”了。爸爸什么都不说,但她觉得爸爸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那个“情友”就是周由的妻子,他们说不定连孩子都已经有了……阿霓觉得爸爸让她自己来领会这句话,比他说出这句话还要更残酷。 阿霓直愣愣地望着空空的墙,对爸爸说:“……求求你再带我去一次北京吧,我想见到大哥哥,我要当面向大哥哥道歉……是我不好,弄丢了他那么多好画,我赔也赔不起,心里悔都悔死了……爸爸,你就带我去一次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求你给我买一幅大哥哥的画,只要一幅,你要付给大哥哥很多很多钱,等我将来长大了挣了钱,我再把买画的钱还给你……好爸爸,你就答应我吧,我的房间里没有大哥哥的画,我又要生病了……我的头好痛,胸口里面好像有一个东西总是在动……爸爸,求求你了……” 老吴抱着女儿,只觉得自己心口也一阵阵绞痛。他完全没有料到,事情过去了近两年了,阿霓还是没有真的忘记她的大哥哥。那个该死的大哥哥就像附在她身上的幽灵,谁也无法将他从阿霓心底彻底驱逐。老吴真正担心的是,如若那个恶魔般的幽灵在阿霓的床前始终徘徊不去,正处于青春期的阿霓,万一旧病复发,只会比先前愈发加重,甚至很难治愈。他忧心忡忡地抚摩着女儿的头发说:“……去北京当然是可以的,但是爸爸也不知道,周由肯不肯把画卖给我们呢。想买他画的人太多了,我们总不能天天坐在他家门口,等着他画出一张来吧……再说,再说,如果你和他真的见了面,你万一控制不住自己,又发病怎么办?” 阿霓眼泪汪汪地摇了摇头。 老吴又说:“你不要怪大哥哥不等你,周由比你大十五岁,结婚是他的自由,谁也不能强迫的。你没有保护好他的画,他也没有怪你啊。阿霓,我想他也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你们之间,无论哪方面,都相差太大了,又离得那么远。我早就对你说过,早恋是很难有结果的。现在你还是先把情绪稳定下来,好好读书,你还只有十六岁,多想想将来的事情,给自己争取一个好的前途……” 阿霓委屈地蜷在爸爸怀里说:“你说的那些我早都懂了,我只是想要大哥哥的画嘛,过去我有大哥哥的画的时候,我每天都那么开心,功课也是最好的。如果我能再有一幅大哥哥的画,我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呀。” “我看也许正相反,你有了周由的画,又会变得不冷静了……” “爸爸,你怎么一点都不理解我!”阿霓叫道。“我就让妈妈带我去,她早就说她要回苏州来看望我了……” 老吴急出一头冷汗,厉声说:“不要跟我提你妈妈,我可以写信不让她回来的。现在的坏人那么多,假如有人知道你有周由的画,又盯牢我们怎么办?我们家再也不能出事情了……” 阿霓望着两鬓斑白的爸爸,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想起自从阿秀死了以后,爸爸连女朋友也没有一个,一年多来,下了班就守着她和奶奶,三个人相依为命。她可不敢顶撞爸爸,再惹爸爸生气了。她只好暂时把这个愿望藏在心底,她相信一定还会有别的机会。 第二天晚上,恰逢白老板开车来接她和爸爸去看戏。趁着爸爸走开去换衣服,阿霓便向白老板提出了这个请求。这一年多来,白老板是他们家的常客,几乎就像是他们家里的一个亲戚。星期天节假日,他常常开着车带他们父女或是阿霓的同学们,到常熟无锡宜兴湖州甚至更远的地方去玩。每年阿霓生日,他都会为她举办隆重的生日庆宴。每次他出国考察或是参加什么交易会订货会回来,也总是不会忘记给阿霓带回来漂亮的衣服裙子……自从妈妈走了以后,他好像就格外关心阿霓。阿霓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照料,有时不愿或不便对爸爸说的事情,就依赖白叔叔的帮助。阿霓对这位白叔叔,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他看上去总是很年轻的样子,头发油亮亮,梳得一丝不苟,从头到脚都是名牌,那种慷慨潇洒的派头,时而倒也让阿霓心生几分敬意。 “白叔叔,你不是一直问我,今年的生日想要一件什么礼物么?”阿霓狡黠地眯着眼睛说。“现在我已经想好了,我就想让你买一幅周由大哥哥的画送给我,好不好?你带我到北京去一趟,只要见到大哥哥,他会让我自己挑的……” 白老板显然感到了为难。也许再没有别的要求比这个更使他感到不悦了。他略略一犹豫,很痛快地回答说:“买画?这好办,不过何必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买呢,我可以买幅比周由更有名的画家的画送给你,除了周由,名家的画,随你挑,你想到上海的艺术拍卖会上去买也没问题……” 阿霓的脸上愀然作色,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她说:“不,哪个名家的画我也不要,我就要大哥哥的画,我要见他,你带我到北京去一趟……以后,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求求你了……” 老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阿霓,你怎么可以向白叔叔要东西!他生意上很忙,怎么有时间陪你到北京去,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我就是要见大哥哥!”阿霓一声尖叫,伏在白老板肩上,嚎啕大哭起来。 “阿霓,阿霓,你听我说……”白宏根慌了手脚,笨拙地伸出手去扶住她。一年多来,他用时间用金钱用男人全部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水虹留下的影子,从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当阿霓第一次伏在他身上哭泣时,他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好好好,我带你去,你先别哭了……” “那你现在就去买飞机票……” “等我把生意上的事情安排一下,总不能说走就走啊……” 阿霓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一看见爸爸严厉的眼神,重又埋头抽泣起来。那晚的戏自然是看不成了,老吴和白老板使出浑身解数,作出各种许诺,几乎劝了阿霓一个晚上,企图让她打消那个念头,她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带她去北京买一幅大哥哥的画,她一定要再见大哥哥一面。 那天晚上阿霓失眠了。失眠造成的精神委顿,使她不得不又开始请病假。她天天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发呆。恍恍惚惚之中,那个早已离她远去的河边的小客厅,重又向她缓缓飘来。她一幅一幅地回忆着客厅墙上那些大哥哥的作品,细想着每一幅画上的色彩、局部和大关系;她常常久久地盯着空中那些游移不定的画框,想伸出手去把它们抓住,但它们总是与她擦肩而过,像风中的云朵一样,倏忽就改变了形状。只有在夜里白炽的灯光下,在她似睡非睡的梦魇中,她才能把那些所有的画带回自己的小屋,固定在四周的墙上。于是墙上到处挂满了大哥哥的画,画框就像大哥哥的一条条手臂,环绕着她,搂得她气都喘不过来。她亲吻着画面上那些芳香的油彩和颜料,那些色彩斑斓的画面渐渐流动起来,就像一条五彩的河流,在河心有一个五彩的漩涡,她在河水里挣扎着,被五彩的丝带勒紧,在漩涡里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 她总是这样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天亮以后,头就疼得像要裂开…… 老吴想把阿霓的小床,像上次那样挪到自己的房间,有爸爸陪着,也许夜里她能少做些噩梦。但这一次,被阿霓拒绝了,她坚持要自己一个人住。老吴在长夜难眠的惊恐中,常常披衣而起,踮脚走到阿霓的房门口,倾听阿霓房间的动静。他听见她常常会无缘无故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一会儿是大哥哥、一会儿是美术组;有时她会长时间地哭泣、喊她也喊不醒;有时她又会在梦中低声唱歌,那歌词模模糊糊的,只有歌的曲调,听起来像是那首《北方的狼》…… 一年多来,老吴最怕的就是阿霓在受到外界刺激的情况下重新发病,如今他最担心的事情似乎已兵临城下。他为阿霓请来了全市最好的神经科医生,希望她起码能恢复安稳的睡眠;白老板则请来了一位祖传中医名家、还有一位气功师,为阿霓发功治病;但阿霓却依然终日昏沉,醒来时便死死拉住爸爸或是白老板的手,让他们带她去北京买画…… 束手无策的老吴,在极度的惊恐不安之下,终于下决心给水虹写了一封长信。详细介绍了这次阿霓发病的原因和病情。他请水虹赶紧用特快专递或是别的办法,给阿霓寄一幅周由的作品,除此以外,看来已没有更好的医生,能治疗阿霓的病了。信一发出,他又是几封加急电报追去,他想起水虹在一封信上好像曾经提起他们正在搬家,假如新居能有个电话,他还能在电话里同水虹商量一下对策。做完这些后,他便赶紧安慰阿霓说,他正在设法同周由联系,只要周由没有出差在外,只要爸爸能找到周由,她一定会重新得到大哥哥的画的…… 老吴说出这话时,发现自己又一次被迫对阿霓作出了让步。 那天,舒丽陪着水虹和周由,去出席了一个朋友的个人画展。那个地方离周由的父母家不远,活动结束后,周由想起好久没有回父母家了,该回去看看并取回最近的邮件。舒丽便开着车把水虹拉到自己那个小窝,让周由取了信件后,到她那儿来接水虹,再把他们一起送回去。水虹和舒丽进门不久,刚刚煮好咖啡,舒丽抱出一大堆最近新买的时装,和水虹在镜子前一件件不厌其烦地试穿着,却听门铃骤响,周由面色惨白、神情黯然地闯了进来,鼓鼓的公文包摔在桌上,信件哗哗地散落一地,手里紧紧抓着一封红边的快件和几封绿边的电报,一声不吭地递给了水虹。 水虹一眼看见快件信封上老吴的字迹,犹如触电一般,心里怦怦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牢牢攫住了她。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对于来自江南的信件,始终有一种神经质的过度敏感。她每天都渴望着女儿的消息,但又怕信中会带来她不愿意听到的事情。快件和电报都意味着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她忽然想起,最近由于搬家事忙,自己已经有十天左右没有给阿霓打电话了。一年多来,阿霓在最疼爱她的父亲和白叔叔的悉心照料下,已经渐渐养好了心里的创伤,她的学业也正在恢复,等她再大一点,她就能对自己的未来作出明智的选择了。江南水乡的涟漪已慢慢平静了,水虹本想再过一两年,等阿霓有了成人的承受能力,她也许就可以把全部的事实真相告诉阿霓了。周由的父爱也许能减轻阿霓原来的痛苦……在她和周由的计划之中,再有半个月,她就该回苏州去看望阿霓了…… 会有什么事呢?看看周由忧郁的脸色,水虹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这封长信的到来,立即将周由和水虹刚刚建立起来的宁静生活又一次打碎了——水虹万万没有想到,港刊港报居然会渗透到苏州小城;没有想到,一幅《情友》,会在阿霓心上掀起如此巨大的风暴;水虹更没有估计到,一年多来,在没有任何大哥哥的画和信息、在绝对断水断电的条件下,阿霓那颗执著的爱心,竟然还在顽强地、奄奄一息地跳动着…… 水虹尝到了比上一次苏州小河血案更惨重更痛心的打击。如今她的痛苦已经打成了两个死结,一南一北两个情结,牢牢地套在她的颈项上,一个松不了、一个解不开;和周由两年多的情爱,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离开周由了,周由是她灵魂的依托,而阿霓是她生命的组成部分。她不知道在生命和灵魂之间应当作出怎样的选择——阿霓的爱已病入膏肓,而周由的狂热,也同样病人骨髓;她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柔情和爱心,才总算在疯人院的门口拦阻了周由;但也许只要她稍稍一走神,他就有可能钻进那道画布做成的围墙里去。本来她打算等新居完全安顿好以后,就同周由正式登记结婚,那种温馨而安宁的家庭生活,一定会渐渐让周由回归平和。然而,就在这条坎坷之路通往坦途的拐角,阿霓的爱却又奇迹般地复活了。从老吴的信上看,阿霓似乎已经没有一年多前那么疯狂那么澎湃了,可怜的阿霓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余光了。但水虹觉得这种爱到了尽头的爱,也许恰恰是最可怕的。两年前,水虹就是被周由那种爱到了生命尽头的爱,所深深打动、彻底征服的。她担心自己和周由都会被这种少女的痴情感动,以至从此被母爱和父爱分割在银河两岸,永世没有鹊桥……也许她真的应该马上回苏州去,回到阿霓和老吴身边去,重新去做一个贤妻良母,永远不再回来。也许她真的应该把阿霓交给周由?或者把周由还给舒丽?是她把这些关系都弄得乱七八糟,如果真有神灵能让一切恢复原有的秩序,她甘愿承受世上最严酷的惩罚…… 水虹失去了一向矜持的举止,倒在舒丽的床上,睁大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华丽而沉重的吊灯似乎是用一根女人的头发丝悬吊着的,精致易碎的玻璃灯罩,正对着底下坚硬的拼花地板……水虹过去只面临拯救两个人的艰难,然而,此刻她却必须面对三个人的痛苦。到底该怎么办呢? 周由的身子深深埋在长沙发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久久无言。他的眼前出现了两个黑暗的画面:一个是他向水虹发起秋季攻势之前,犹如坠入深渊峡谷般的黑暗;另一个则是组装着现代怪胎畸形儿的巨大黑色皮囊……而这个就连他也避之不及的黑暗世界,却正在向着那个可爱的阿霓步步逼近。他感到了内心一阵阵的绞痛和窒息。一年多来,那一粒有时让他内心充满光亮的小小光斑,远远地发着垂死的光亮,一闪一闪的,间歇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微弱,即将被潮水般漫来的暗夜吞噬……周由心中唯一一次少男少女式的纯情无欲的爱又重新涌动起来。他恨不得马上抓起电话对阿霓说:阿霓小妹妹,大哥哥就要飞到苏州来看你了,给你带去好多好多画,比以前更多,多得可以把你小房间的墙壁都挂满……大哥哥再带你去爬山,把你扛在肩膀上,让你在山顶上大喊大叫……那样,也许阿霓的病立即就会好起来的…… 但是,尚未失控的理智告诉他,他根本不能去摸那个电话。如今他即使对阿霓有一丝丝关切和亲密的表示,都会在阿霓心里引发出一场爱的暴风骤雨,将她心里好不容易才修筑的防线在瞬息间冲垮、冲得土崩瓦解,从此漫无边际地泛滥肆虐。他将因怜惜她而毁坏她、因疼爱她而加倍地伤害她;也许她的病情会因他而暂时缓解,但当他离开以后呢?她单恋的苦痛会陷入更深的绝望…… 周由苦于世上的情爱无法分割也无法分享。在他得到水虹的那一刻,他已永远地失去了阿霓。但水虹是他穿过了无数个残忍的黑暗,才得到的爱的光明世界。他已再也经受不起那样的折磨了,水虹是他的唯一也是他的全部,在他的一生中都似乎再不可能作出新的选择了。周由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一颗颗晶莹的水晶玻璃坠物,像一尊冰陨石雕像的泪珠,伤心得冻凝成冰,滴落不下。她在寒冷的太空中飞行了数百亿光年,好不容易才来到他的身边。她似乎刚刚被狂热的爱融化出几滴幸福的热泪,转眼又变成了冰清玉洁的冷美人。如果他离开了她,她便会擦过地球,从此回到孤独寂寞的太空中去,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么他也将成为一座没有生命的冰雕,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世界…… 周由的心痛得像被刀子划开了一道缺口,却找不到能缝合它的羊肠线。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到水虹身边,瑟瑟发抖地拉起了她冰冷的手,将它们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两个人相对无言…… 舒丽支着胳膊肘,默默坐在桌子旁边。她把老吴的长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一开始也被老吴信中描述的情景吓蒙了。那个她从未见过面的美丽的小阿霓,以这样一种疯狂而绝望的姿态,从老吴的信中活生生地跳了出来,勇敢地向周由和水虹、似乎也是向着她逼近。舒丽忽然觉得从那个模糊又清晰的阿霓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的心里渐渐被一种巨大而又深远的同情弥漫笼罩,她不禁为这个少女顽强而又不幸的爱所深深触动了。在这个不断组装又分离的世界,假货越打越假,即便在她和周由水虹三个人的友情中,也可以挤出一些利益的假货来。但阿霓在十三岁到十六岁的花季里生长起来的朦胧之爱,就是让最精明最挑剔的商人鉴别,也不会有人怀疑她的真诚和纯洁。谁能帮帮她呢?向她伸出一只成人的手,拉着她越过人生最初的泥潭?舒丽抬起头望着眼前被忧伤击倒的周由和水虹,那对一直使她又爱又恨的情侣,心中五味俱全、思绪纷乱。水虹可以用她超凡脱俗的爱,来平衡周由的艺术疯狂;可以组装她和舒丽的友情;但她却无法平衡和组装情爱和母爱。舒丽一时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在这多难多磨的情爱场中,究竟处于什么位置…… 屋子里寂静、肃杀,三个人都面色苍白,忧心如焚…… 忽然,电话铃声惊心动魄地响起来。 舒丽拿起话筒。她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少女微弱的声音。 “我找舒丽小姐……请你千万不要挂断电话……我,我在苏州打电话,我叫吴云霓,是周由大哥的小妹妹……你是舒丽小姐吗?我已经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了,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舒丽急忙捂住话筒,对周由和水虹说:“嗳,是阿霓!苏州!” “快打开扩音键,我好听她讲话。”水虹从床上猛地跳起来,和周由同时朝电话机冲过去。 “喂喂,你是舒丽小姐吗?”那个颤抖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一点。 “我是舒丽。”舒丽急急回答。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说:“噢,你是阿霓呀,你的大哥哥常常对我说起你呢,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你的普通话说得真好。我见过你的画像,你真美,告诉我,你好么?” “舒丽小姐,谢谢你。我打电话是因为……因为我看见大哥哥给你画的画了……大哥哥在你那儿么?我想听听大哥哥的声音,我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听见大哥哥的声音了……大哥哥,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不给我打电话……是我不好,没有听你的话,把你的画都弄丢了……” 阿霓说着,话筒里传来了她呜呜的哭声。 水虹在一张纸上匆匆写道:告诉她,周由现在不在这儿。 “阿霓,阿霓你不要哭,听我说,你大哥哥不在这里,他外出写生去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呢。阿霓,你有什么事,和我说好了,我会告诉他的……哦,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我……我从杂志上看到你的名字,后来我给北京的美术家协会、美术杂志还有画廊打电话找你,正巧有一位叔叔认识你,就把你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了……” “阿霓,你真聪明,你的身体好么,怎么没有去上学?” “我请假了……我病了,头痛得要命,睡不着觉,医生总让我吃睡觉的药,我睡了好几天了,一醒来,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我想见大哥哥,我要见他。” “你要好好休息,大哥哥一回来,我就让他给你打电话……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有时候他一走就走得好远的……” “那你告诉他,让他到苏州来看我好不好?爸爸不让我到北京去。你一定要对他说,我想见他是因为我想当面向他道歉,那些画是强盗抢走的,不是……不是我弄丢的……不是我……”阿霓又哭起来。 “阿霓,这件事过去一年多了,大哥哥从来没有怪你,画丢了,还可以再画的……” “不,大哥哥在心里怪我的,他不喜欢我了,所以不给我写信,也不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大哥哥真的不怪你,但那时你病了,你爸爸怕你受刺激,就不希望你大哥哥再给你写信了……” “后来我的病好了,大哥哥却把我忘了……在苏州的时候,大哥哥说过他会等我长大的……可是他回北京以后,有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阿霓,不是这么回事,这是两种不同的感情……你的大哥哥对我说过,你永远是他的苏州小妹妹,他会永远爱你的……” “爱我?我不相信……舒丽小姐,你跟大哥哥结婚了么?” 水虹急忙在纸上写下:快结婚了。 “阿霓,如果我和你大哥哥结婚了,你会恨大哥哥么?会恨我么?” “我不恨大哥哥,我只恨我自己……我现在不画画了,是个坏孩子……可那时候,大哥哥对我最好了,天天给我画画,都怪我……我如果不去北京……阿秀妈妈和小弟弟就不会……啊……” 阿霓说着说着,似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大叫一声,话筒里没有了声音。 “喂喂,阿霓,阿霓!”舒丽连声呼叫,还是没有回音。三个人急成一团,水虹挂断再打,但苏州吴宅却始终占线。看来家中无人,保姆定是让阿霓提前支使到什么地方去了,而阿霓,弄不好真的是晕倒在电话机旁了…… 过了几十分钟再打,还是占线。舒丽接着又打,过了半个多小时,总算是打通了,是保姆接的。她说阿霓刚才不晓得为什么突然昏过去了,白老板刚刚来过,已经去请医生了,吴先生还没有下班。 舒丽放下电话,眼圈也红了,她轻轻叹息道:“真没想到,阿霓会病成这个样子……她还太小,我们总得想个法子救救她呀!” 周由紧紧攥着水虹的手,嘴唇哆嗦着,呆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户,不知想说什么。水虹问他什么,只是不答。看他青紫的面孔,也像是病了的样子,额头和手心都滚烫滚烫的。 舒丽麻利地泡了三碗“康师傅”,又简单弄了些凉菜,权充晚饭了。然后开车送他们回去。 回到自己家里,水虹赶紧又给老吴打电话。老吴问清了她新居的电话号码,让她等一等,为避开白老板和昏睡的阿霓,他又专门跑到外面去给水虹打长途直拨电话。电话总算来了,老吴说,阿霓已经处于精神分裂的边缘,他都快急死了,看来压制和回避都不是好办法,必须彻底解决才行。但是就连他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带阿霓到北京来见周由?还是马上把周由的画寄来苏州?或者让周由亲自来一趟?但周由一旦真的露面,阿霓的情绪也许越发亢奋,实在也让人担心。弄得不好,说不定一大一小两个艺术家一起送到医院里去了…… 水虹对着话筒啜泣说:“不要讲了,我想过了,我回去!我带着周由的画回去。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保住阿霓是第一位的,明天一早我就乘头班飞机到上海,你派车子来接我好了!”未等老吴开口,她不由分说地放下了话筒。 然而,她刚刚拿出旅行箱开始收拾行装,周由便一把抱住了她。 “你要一个人走么?”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你要走,就连我一块儿带走,我要和你一起去苏州,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看阿霓,我们干脆把阿霓接回到北京来吧……” 水虹俯下身,紧紧抱着周由,泪水溢出了眼眶。她想男人是多么脆弱呵,而艺术在残酷的生活现实面前,更显得何等不堪一击。此刻老吴大概也正抱着昏迷的阿霓——这场历经两年多的苦恋,最先倒下的还是两个一大一小的艺术家。老吴当年的预言已一一应验。她胸中盘旋着一股股游蛇般的痉挛,一阵阵勒紧了她的脖子,令她透不过气来。艺术是个感情失控的行业,也许她不仅没有调理好周由的狂热,连自己也要失控了。她死死抓住了衣柜的把手,极力使自己站稳,但她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如果她真的和周由一起去苏州,那么这个离经叛道的故事真的将无法收场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舒丽,忽然站了起来。她掰开周由拽着水虹的手,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好像要让周由和水虹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又弯下腰关上了水虹的旅行箱,把它放回到壁橱里去,然后转身对他们两个说: “听着,你们俩,谁也不能去,去了更乱套。我想,去给阿霓送画的最合适的人,除了我以外,再没别人了!” 水虹和周由似乎好一会儿也没反应过来。 舒丽又重复了一遍:“你们两个去看阿霓,谁去都解决不了问题。就让我去苏州吧。刚才我从电话中听出来,阿霓其实挺愿意和我对话的,她对我有嫉妒也有好奇。我如果以周由未婚妻的身份去见她,并且送给她周由的画,她的心情反而会平静下来。处于我这个特殊身份,我可以和她说许多心里话,只要她的神经放松下来,扩开一个口子,慢慢开导她,就有了……” 水虹愣了一会儿,充满着泪水的眼睛睁得大大,暗淡中闪过了一丝亮光。她好像打了一支强心针,突然振作起来,抓着舒丽的手说:“你是对的……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觉得你去见阿霓,也许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奇效……阿霓这次发病,都是因为看了《情友》那幅画引起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和阿霓假如能推心置腹地谈谈,也许真能化解她心里郁积的苦恼……” 周由也像是服了一剂还魂汤,很快清醒过来。他倚着沙发,双手抱拳,给舒丽作了一个揖,嘶哑着嗓音说:“好丽丽,真谢谢你了,现在只有你能救阿霓了,你若是让阿霓恢复过来,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好了……” 舒丽苦笑着说:“算了吧,你甭跟我甜言蜜语的。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事可不像卖画那么容易。我要是办好了,你们也甭谢我;要是办砸了,也别怨我,我只能尽力而为,搞一次善意的阴谋了……” 周由怔了一会儿,看着舒丽补了一句:“嗳,丽丽……你最好别未婚妻未婚妻的,以后弄假成真啊……” 舒丽愠怒地说:“又来了不是?周由周由,你什么时候能像爱她们母女那么样爱我啊?实话跟你们说吧,我去苏州看阿霓,不为你周由,也不为水虹,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一个女人心里放不下又弄不明白的这点儿真情,我倒是觉得,我和阿霓的性格,有什么地方挺像,我和她是同病相怜,大概也只有我,最能理解她的苦处了……” 水虹说:“阿霓会喜欢你的,真的,我相信……” 舒丽看了看表,立即打电话给民航的朋友,订了明天去上海的飞机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又拨通了苏州吴家的电话,向老吴介绍了自己。她告诉老吴,水虹和周由听说阿霓的情况以后,心情极度忧郁,两个人都病倒了,只好委托她去给阿霓送画。她明天就到上海,请他派车到机场接她。不等老吴回答,她又请老吴叫阿霓来接电话。 阿霓在昏沉中听到舒丽小姐的名字,立即在床上挣扎着接过了移动的话筒。 “是阿霓吗?” “是我呀,我是阿霓。” “我是舒丽,我明天就到苏州来看你,我会给你带去一幅你大哥哥最近的作品,是一幅很漂亮的油画。” “太好了,我真高兴。”阿霓兴奋地叫道。又气喘吁吁地问:“大哥哥呢?他不来么?” “大哥哥在很远的地方画画。下午他正好给我来了一个电话,我把你的事情对他说了,他给你打了电话,但你正在昏睡,就没叫醒你,是他让我马上带着画到苏州去看你的,他还说,他永远爱他的苏州小妹妹,他马上要到沙漠里去了,那儿没法打电话,但以后他一定会到苏州去看你的……” “我真想见见他……不,我也想见见你……” “阿霓,我已经订好飞机票了,明天我们就能见面了。今天晚上你一定要睡个好觉,我想见到一个比画像更美丽的阿霓。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苏州呢,你能陪我去看看小桥,还有那些河里的小船……” “当然啦,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呢……” “早点睡吧,明天见!” “明天见……” 舒丽挂断电话,周由和水虹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三个人连夜到仓库的藏画室去为阿霓选画。挑了好半天,才选中了一幅大小适中的风景画。画面上是一片绿色的草原,灿烂的落日将天空和草地涂抹上一层金红色的余晖,有一种魔术般的光色变幻的效果。这是周由前不久刚刚完成的一幅探索光色转换,带有印象派风格的作品,三个人都觉得阿霓会喜欢这种抒情而又斑斓的色彩,既不会刺激她,又不至于让她误解。周由更是自信地认为,这幅画悠远恬静的内涵,会使阿霓平静下来,从中体会到大哥哥想要对她说的话…… 夜已深,舒丽才驾车回家。车子拐弯的时候,舒丽从反光镜中看到,周由挽着水虹,仍然站在路灯下,目送着她远去,在舒丽后来的记忆中,那就像电影中一个定格的镜头,再也无法重新剪辑了。而空无一人的大街,则像一道没有屋盖的长廊,两侧高耸的大厦犹如廊檐上不封顶的支柱,一扇扇关闭的门窗,悬浮于夜空中的霓虹灯下。那儿有没有为她开启的一扇门呢?她不知道。长廊似乎望不见尽头,她惟有一直朝前开去了…… 36 老 吴在虹桥机场出口处,举着一张写了名字的硬纸板,眼巴巴望着来自北京的乘客,一个个从面前经过。当那个身着浅黄色细格衬衣和牛仔背带裤的舒丽小姐,手里拎着一幅包装严实的大画,落落大方地朝他走过来时,他觉得自己就像见到了一棵灵芝仙草一样,天上地下都亮堂起来。他甚至不明白周由身边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美丽、富有、侠义的女性。爱与美似乎与金钱财富有相同的天性,都只愿意向少数寡头集中,而不愿意被均匀配置。老吴在昨晚的电话中,得知将由这位“情友”亲自来苏州送画以后,左思右想,想起“以毒攻毒”那句老话,觉得从医疗角度上讲,这位舒丽小姐也许是松弛和平复阿霓情伤的最佳人选。他如今寄希望于这个女人,但愿她能给阿霓带来好运,使阿霓的心思从已往的寡头那儿彻底分离出来。 他请舒丽上了一辆豪华型“奔驰”车,一清早白老板亲自驾车从苏州送老吴来上海,已在机场恭候多时。时近中午,舒丽说已在飞机上用过午餐,还是尽快赶去苏州为好,老吴便也不再坚持先请舒丽吃饭了。 经过多年商海沉浮,已经磨炼得有些儒商风度的白老板,见到来自大都市的舒丽小姐时,在她咄咄逼人的漂亮姿容下,也不禁感到了几分拘谨。他觉得大多数苏州小姐无论怎样包装,总还是脱不去小家子气,缺少的正是舒丽小姐的那种自信洒脱的举止与气质。恐怕只有水虹和阿霓才能超过她。他礼貌地和舒丽握了手,从她匆忙中投来的信任的一瞥中,他感到舒丽似乎早已清楚他和吴家复杂又亲近的关系,在开往苏州的高速公路上,他用不卑不亢的口吻对舒丽说:“如果舒小姐有办法医好阿霓的病,能够让阿霓度过这一关,老吴和我当重重谢你,你若是不嫌弃,我愿意将丝绸公司的股份割出一些礼让于你。请舒丽小姐笑纳……” 话音未落,舒丽大笑:“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大方的老板呢,可见白老板对吴家的情义之深了。不过,在我开始治病之前,白老板能不能先将贵公司的情况介绍一下,我也好多一点动力啊。” 白老板毕恭毕敬地说:“等你有时间,舒小姐可以参观一下我的公司,目前,敝公司的企业文化形象,已经定位在东方威尼斯的格调上了……” 舒丽饶有兴致地问:“不知白先生对东方威尼斯情调怎样理解?” “这就是苏州水乡二千五百年文明史养育出来的温柔细腻,加上威尼斯水城一千年浸润出来的明快和忧伤。” “哦,蛮有味道的啊,果然精彩。”舒丽赞叹说。 “过奖过奖,其实这是几年前,水虹,哦,就是阿霓的妈妈,顺口说的一句原话,为此,后来我还特地雇了一个高级艺术顾问,帮我熏陶艺术修养。水虹可惜走了,我一直想请一位画家,画一幅水虹的肖像,挂在我的办公室里,不过我想恐怕没有一个画家能画得出来她的神韵,她实际上才是真正的东方威尼斯……” 舒丽心里微微一动。她发现远在千里以外,水虹依然无处不在。 白宏根又说:“幸好水虹还留下了一个女儿,阿霓的美丽不亚于她的妈妈,但她多了一点活泼和任性,少了几分温柔,大概是现代的东方威尼斯了。我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我已经送了她十六次生日蛋糕了……但是自从她家里出了那件事情以后,她心里一直在责备自己,越是敏感的人,精神压力越大,再加上还想着她的大哥哥周由,整个人都为情所困,越陷越深,看着就让人心痛,我和老吴都是不惜一切代价,只想让她先把身体恢复过来……好在阿秀那个案子听说已经有了一点眉目,如果真的破了案,阿霓的心理负担就会大大减轻了。” 老吴插话说:“现在的独生子女太难管,我如今已经根本不指望阿霓将来能有什么出息了,只求她一生平安就好。她总不能跟我过一辈子,早晚还得嫁出去。这次你能来,我真得谢谢你,你好好劝劝她,让她不要再想着周由了。艺术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我一生中所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大概就是让阿霓去学画画……” “那你们对阿霓今后的出路,有些什么考虑呢?”舒丽故意引开了话题。 老吴叹了口气说:“假如阿霓没有这种病的话,我本想让她到国外去上大学,我在海外的亲戚都会帮忙的。但后来她病成这个样子,我哪里还会放心她走远呢?她现在的学习成绩,大概很难考上重点大学了,她太聪明,又太任性,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我就怕考大学功课一紧张,她的脑子吃不消。所以,她高中毕业以后,究竟做啥好,我们心里都没底,这次也蛮想听听你的意见……阿霓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周围追她的人多得勿得了。漂亮的女孩从小就受诱惑,也诱惑别人,做家长的是防不胜防。两年前她若是不遇到周由,说不定也会遇到其他人的。我想来想去,如今身边的人当中,只有小白顶靠得住……” 老吴眼里一片茫然。舒丽望着这个显得憔悴苍老的医生,心里也有几分怜悯。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外交官的父母,如果当年他们不是长期呆在国外,而把她一个人扔在北京,她能变成现在这么一个独立自由的女人么?也许中国的父母总是把子女当成鱼缸里的金鱼来养,倒是妖娆美丽却不能自食其力。 老吴自顾自地说下去:“舒小姐,你也许勿晓得,这一年多来,小白确实帮了阿霓很多忙,给她请了最好的家教,凡事有求必应,光是捐给阿霓学校的赞助,加起来也有三十多万了。阿霓最感激他的一件事情,就是给阿秀家帮了一个大忙。喏,李家阿爸,也就是我的岳父,想要扩建他的餐馆,一时贷不到款,后来李家的大儿子,也就是阿霓的舅舅,找到了阿霓,要她向白老板求援。阿霓一直觉得自己愧对阿秀家的人,慌忙答应下来,然后缠着白老板为他们筹钱。小白二话没说,马上带着阿霓亲自上门,借给李家一笔四十万的低息贷款,我又给了老丈人几万,总算救了这个急。阿霓帮阿秀家做了这件事,心理负担也减轻了不少。如果不是小白像自家人一样关心阿霓,我又当爹又当娘还要上班做手术,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啊?你不晓得,在阿霓见到周由给你画的那幅画之前,她的精神其实已经恢复得蛮好了,她很依赖小白的,还经常让白叔叔带着她和她的同学出去玩,尤其喜欢卡拉OK那些高消费的享受……” 舒丽向前排开车的白宏根打趣说:“看来你在阿霓和她的女同学身上,没少破费吧?” “不多不多,就是送点小礼物,考完试,请她们到酒店吃吃饭什么的,有时也请她们帮公司搞点推销,让她们挣几个零花钱……”白老板回答。 “你这一招蛮厉害的,你还真懂得迂回市场啊。”舒丽笑道。“看起来,你应该是阿霓的主治医师了?” “不敢不敢……”白老板连连摇头说。“你在商界的时间长了,你难道不晓得,就是签了合同、资金到位,事情也不一定会成功的。我在苏州还算是有实力的,但一出苏州,我就是一小船,算不了一回事……再说……阿霓对我……我自己心里晓得,她对我,更多的是,是一种晚辈对长辈的感情,我呢,也就是喜欢她,当她亲妹妹一样的……承蒙老吴厚爱,把我当家里人相待,有这一点我就足够了,感情这种东西,毕竟不是做生意……” 舒丽微微一笑,心里渐渐有底。如今市场上杀得天昏地暗,六亲不认,但在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多少还存有真情实意的一块绿地。她担心的倒是老吴的那种想法,如果由于阿霓目前的困境,而急于希望白老板能填补她少女情怀的那块空白,那么也许又会为阿霓的未来伏下不幸的因素。阿霓应该永远是自由而独立的,就像她舒丽一样。好在白老板倒挺明智,在这个世界上,不求回报的感情大概是地球上最珍稀的宝石了。 舒丽回过头对老吴说:“按你们介绍的情况来看,我觉得阿霓其实是个挺坚强的女孩,她的病情还不至于没救。这次周由不来还是对的,我想应该让阿霓换一个角度去想问题,让她从那个牛角尖里跳出来。” “那舒小姐就留下多住几天吧。我们陪你多玩玩,苏州虽小,倒蛮好白相咯,你也顺便放松放松,休息休息……”老吴说。舒丽从老吴的口气中听出来,老吴对她似乎还挺有好感的。 “看情况吧!”舒丽爽快地应道。“就是我在北京的事情太忙,大概要经常借用白先生的手提电话或是传真了,只要保证通讯,我可以多呆几天的。” “那没问题。有什么要求,你随时同我联系。我们顺便还可以谈谈生意上的合作,全国各地的房地产都在落价,只有北京还一枝独秀,我一直希望我的丝绸生意能向北方发展。听老吴说,舒小姐很有眼光,精明强干,两年就成了百万富翁,你起步比我快,我很佩服的……如果舒小姐能够在北京帮我主持一家丝绸分公司,那我就太走运了。”白老板由衷地说着,用手指了指远处隐约的一座古塔,说是马上要进苏州城了。 车到吴家花园,阿霓的奶奶急盼盼地迎上来说:“阿霓连午觉都不肯困,一心要见舒丽小姐,问了不晓得多少遍了。” 舒丽抬头打量吴家的庭院,满目绿树花径,果然清静素朴;赭色廊柱,配上木质落地长窗,另有一番清幽典雅的情调。她跟着老吴穿过青砖月洞门,往二进院里阿霓的卧室走去,白老板拎着画跟随其后。刚刚拐进廊檐,只见前面一个穿粉红色睡衣的背影一晃,光着脚,迅速钻到门里去了。舒丽想,那莫非就是阿霓了?进了门,见那粉红色的人儿刚刚溜进毯子里去,气喘吁吁的,脸色苍白,惟有一双大眼睛,还在发出一种燃烧样的兴奋光泽。 芳香四溢、容光焕发的舒丽走上前去,轻轻搂住了阿霓。 “阿霓,你看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阿霓睁大了眼睛望着舒丽,好一会儿,低声喃喃说:“……哦,舒丽小姐,你真好看,我在那幅画里就认识你了……谢谢你来看我……” 舒丽也终于看清了周由梦幻中的美丽的阿霓。那个瞬间她感到自己似乎站在水虹的床边,面前是另一个长大了的水虹。她的心微微发颤——怪不得周由这样挂念他的苏州小妹妹,这么可爱的少女,就连女人都会动心的呵。阿霓确实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两年多的苦难和苦恋使她成熟多了。她的美虽不及水虹那么高雅含蓄,但她的青春光彩,却是水虹正在失去的。舒丽不禁被阿霓的美迷住了,幸亏她有水虹给她的心理准备,要不她也会自愧不如的。她拿起阿霓的胳膊放进毯子里,那雪白的手臂也比水虹更柔嫩亮泽,就像她从电视上见过的透明鲜活的太湖银鱼…… 舒丽在见到阿霓的最初那个瞬间,便喜欢上了她。阿霓眼里那种疲倦和顽强的神色,更使她心生怜爱之情。但舒丽还是觉得周由选择水虹是对的,阿霓的性格、气质和周由太像了,如果这两个艺术疯子滚到一起去,那他们的生活和命运不定会乱成什么样子呢。他俩都是情感和艺术的野马,大概都需要有一个稳健而平和的异性伴侣来驾驭他们。再说,如果当初周由选择了阿霓,那么也许自己就很难再接近周由了,阿霓会把周由缠得死死的,她肯定不是个温柔的女人,不会像水虹那么宽容大度的…… 阿霓久久注视着舒丽的目光,从惊喜中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傲。她终于见到了那幅画上的女人,她本人看起来比画上的女人更漂亮一些。但舒丽小姐虽然美,她的美却是需要化妆的,需要借描眉、腮红和眼影来补充。而自己呢,在她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妈妈就在肚子里把她一次性地打扮好了。比起这个舒丽小姐,阿霓觉得自己依然有许多优势,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卑。不过,阿霓还是很高兴这个女人能来看她,至少她给自己带来了大哥哥的画。就算大哥哥爱上了舒丽,他们也还是没有忘记她阿霓…… 阿霓低头见到了纸盒包装的画框。她说:“舒丽小姐,先让我看看画,好吧?” 舒丽立即解开了厚厚的包装纸,把画架在离床不远的一张靠背椅上。 “……啊,真好看!”阿霓叫道。“我有一年多没见到大哥哥的画了。”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扑上去抱住了那幅画,亲吻着栗色的木质画框。一边贪婪地呼吸着画上的油彩气息,闭着眼睛闻了又闻,然后又让舒丽把画挪远,拉开距离,眯起了眼,细细品味着画面的色彩大效果;又睁大了眼睛,欣赏着画面的细部…… “这幅画的调子是玫瑰红的,但你也许能感觉出来,这其实是一片绿色的大草原。”舒丽在旁边轻轻解说着。“大哥哥在落日的红色里,让你感觉出绿色来,这很奇妙是不是?这也是他最近的作品中,很特殊的一幅……” 阿霓看着看着,泪水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大哥哥,你的画总有那么多意思,总有好多好多要想告诉我的话……”她喃喃自语着。“画上的颜色为什么总是在变?你是找到了你的美丽的草原呢,还是正在寻找……我看不懂你的画了……” 舒丽微笑着说:“传说中美丽的草原,永远只活在传说之中。大哥哥说他再也找不到它了,只好想象着它,把它画出来。他希望你像这片神秘的草原那么宽阔、又那么安静。你假如经常看这幅画,心里就会静下来的,你的眼前会出现落日以后的宁静,星星和月亮远远地眨着眼睛,我们听不见它们的声音,但岁月和时间却在天空中运行着,那是一种永恒的自然美……大哥哥说他累了,你也累了,你们都需要夜晚的宁静来养息,等待草原上的太阳重新升起……” 阿霓出神地望着画。眼前一片玫瑰金红、一片翡翠墨绿;一会儿鲜艳热烈、一会儿又深沉恬静。她发现这幅画关键的大效果,在于近处的一片绿草,是由两面色彩画出来的,向光那面是玫瑰红的,而草的阴影背光面,却是透明纯净的蓝绿色。玫瑰色光点布满了画面,光点中又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翠绿,魔术一般变幻着的光点光斑和色块,像一粒粒旋转着的音乐符号,演奏着一首舒缓、优美的催眠曲……落日渐渐沉下去了,画面慢慢变暗,宁静的夜幕降临了,在一片无垠的墨绿色的草原深处,她和大哥哥点燃了篝火,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大哥哥弹起了吉他,她低声地唱起了那首歌,那个传说中的美丽草原。月亮升起来了,四周是那么安静,那团篝火越烧越旺,把他们两个人都融化在玫瑰色的光晕里……她的心里渐渐安静下来,她觉得大哥哥正从那幅画中伸出手来,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那幅画像一只摇篮,悠悠摇晃着她,她的头有些发沉,眼皮也微微合拢起来。 “阿霓,你要是瞌睡了,就困一歇好了。让舒丽小姐也歇一歇。”老吴说着,给她搭上毯子,和白老板走出了卧室。 “不,我不想睡觉。”阿霓支起了身子。“舒丽小姐,我想和你说话。” “你喜欢这幅画么?”舒丽问。 “喜欢。我知道大哥哥还想着我的。” “周由总是和我说起小阿霓,说得我都有点嫉妒了。”舒丽摸着阿霓的头发说。“可惜,你就是太小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痴迷地爱上过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邻居,可是后来他告诉我,他对我只是一种父亲的感情,我真是伤心极了。很多年以后,当我再见到他的时候,我自己倒真的觉得他很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你说有意思吧……” 阿霓怔着,冷不丁问道:“你和大哥哥认识多少年了?” “差不多有十年吧。他比我大三岁,感觉中,我好像和他一起长大的。” “你爱他吗?” “当然爱。他是我一生中真正爱过的唯一的男人。” “一个女人一生中难道会爱许多次吗?” “会的。在每个不同的年龄段,人对自己的了解是不一样的,她会爱上不同的男子,当她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时,她才会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那……那大哥哥也爱你吗?”阿霓睁大着眼睛问。 舒丽愣了一下,心里突然掠过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她似乎没有想到阿霓会提这样的问题。那双明澈的眼睛逼视着她,追问着那个令她难堪的答案。舒丽既无法撒谎也无法说真话,慌乱中她差点以为自己这个冒牌的情人已被阿霓一眼识破。那是舒丽心里永远的疤痕,一个不可触及的痛处。那个时刻她忽然感到,她这个不远千里赶来为阿霓疗伤的“医生”,却原来和阿霓失恋失魂的处境,位于同一条水平线上。“他(她)爱你么?”那是被男人和女人各自攥在手里的两片虎符,是情爱世界中心灵的通行证。若是他并不或已不再爱你,你便永不可能到达那个极乐园地——然而,精灵般的小阿霓,你何必要闯入这危险的雷区呢? 阿霓淡淡一笑说:“舒丽小姐,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知道大哥哥爱你的。你们就要结婚了……可是,难道相爱就一定非要结婚吗?像我爸爸和妈妈,结婚那么多年,假如遇到一个更爱的人,也会分手的……” “是啊。”舒丽急急回答说。“爱并不是永远的。比如说,现在你爱着大哥哥,但是等你长大了,也许你会遇到比大哥哥更可爱的人,或者说,你发现还有比你更适合大哥哥的女人,你怎么办呢?婚姻就像一所房子,经常需要修理,实在修不好了,只好拆掉,或是搬走,再盖一座新的房子。我和你的大哥哥能在那房子里住多久,我也不知道。所以,自由自在的大草原,才会对人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可惜,人又总是无法离开房子……” 舒丽听见自己苍白无力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那声音听起来很不自信,甚至有些自欺欺人。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那双探询的眼睛似乎正直视她的内心,令她感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和尴尬。 阿霓疲倦地靠在床头,视线依然停留在那幅画上,目光渐渐凝结。她明显地累了,她已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来分辨舒丽小姐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大哥哥了,他在她脑子里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就像这幅光色变幻不定的画面一样。她无法反驳舒丽小姐,她太小了,根本就没有获得参赛的资格,她当然不可能指望让大哥哥再等她了。她望着大哥哥的画,那绚丽的晚霞正在从容不迫地弥散,绿色中浮漾着红花的草原,像一个美丽的梦,正在召唤着她……“舒丽姐姐,我想睡一会儿,让我单独和大哥哥在一块……晚饭以后我再和你说话好么?今天晚上你最好就陪着我睡,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呢……你让爸爸把这幅画,就挂在我床边的墙上……”她呢喃着,很快沉入了梦乡。 舒丽轻轻带上门,穿过走廊,来到客厅里。老吴和白老板都焦急地站了起来,询问着阿霓的情况。舒丽告诉他们,周由的那幅画效果很不错,也许比任何药都管用。阿霓对她也很亲近,非让舒丽晚上陪着她睡,这样也好,她会慢慢开导阿霓的,但是阿霓确实病得不轻,不能性急,看来她是得在苏州多住些天了。说完这些舒丽便转身找电话,说要给周由打个长途,好让他放心。否则这一晚,他也睡不安稳的。 阿霓一觉睡到时近黄昏,才起来吃晚饭。她吃了一小碗米饭和许多菜,大家都说她很久没有这样的好胃口了。晚饭后老吴让她看会儿电视休息休息,她连连摇头,说要回房间去和舒丽姐姐聊天。舒丽早已注意到,从下午的谈话开始,阿霓已经把一开始对她“小姐”的称呼,改成“姐姐”了。于是舒丽姐姐和阿霓妹妹洗了澡,便早早地睡下了,两个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在柔曼的音乐声中,舒丽给阿霓讲了许多周由早年学画的故事,讲画坛的残酷竞争和艺术家的拼搏。阿霓最感兴趣的还是她的大哥哥,时不时为周由学画时的傻劲和那些丢三落四的毛病格格地乐个不停,或是向舒丽盘问个没完。舒丽讲着讲着,眼皮再也抬不起来,为了赶来苏州,她昨晚后半夜才睡,一早又赶往机场取票,实在是太困了,挣扎着说了一句“明天见”,自己就先睡了过去。 阿霓在昏暗的床灯下,轻轻拥着舒丽,靠拢着她丰满的身体,觉得好像有一股温柔的暖意向她传来。她透过舒丽身上淡淡的香水气味,突然闻到了舒丽头发里的油彩气息。她闭上眼睛,悄悄把脸贴近了舒丽,几乎把她的鼻子钻到舒丽厚密的发丛里。但油画的气味却又消失了,空气中仍然萦绕着那种好闻的香水味。她爬起来,赤着脚走到窗前,踮起脚尖,去闻墙上的那幅油画,用手指轻轻地触摸着画框。黑暗中她看不见画面上那灿烂而深沉的色彩,但她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就像大哥哥的微笑,从记忆的深处凸现出来。她慢慢后退到床上去,她听见舒丽姐姐均匀的呼吸声,就像湖边的波浪,在她身边起伏。舒丽身上一定有许多大哥哥的吻,大哥哥再也不属于她阿霓了。阿霓忽然感到了一阵极度的惊慌,她把头埋在毯子里,低声啜泣起来…… 第二天,当阿霓醒来的时候,阳光正从窗户那边斜射过来,她睁开眼,发现舒丽正支着胳膊肘,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霓,你昨晚睡得好么?你真是个睡美人,睡着的样子真美。你的头还痛不痛?” 阿霓晃了晃脑袋,觉得多日来折磨着她的头痛,真的好像减轻了许多。 “舒丽姐姐,你真好,你要是不来看我,我的头痛得都要爆炸了……你就多陪我几天好不好?今天天气那么好,我要陪你出去玩玩,白叔叔昨天说过,假如今天不下雨,我们就去游太湖。” 两个人洗漱后,走到餐厅里。老吴和白老板已等了好一会儿了。餐桌上的大花瓶里,插着一大丛红玫瑰,把整个房间都映得红彤彤的。 “白叔叔,你又给我买花啦,真谢谢你啊。”阿霓冲着白老板嫣然一笑。 吃早饭的时候,吴家奶奶一直殷勤地给舒丽搛着各种苏州糕点,一边絮絮叨叨地夸赞着舒丽。说多亏了舒丽来看阿霓,又说苏州的女人若是遇到这样的事情,早就成了斗鸡眼。还是北京小姐气量大、心肠好、识大体,如今阿霓有了舒丽这样一个大阿姐,是她的福气…… 用过早餐以后,白老板用手机给公司吩咐了几件事,便开车带着两位小姐去游太湖了。为此老吴也特地请了假,专为舒丽作陪。舒丽说,她其实倒是蛮想去看看苏州城里的水巷和小桥风光的,但老吴摇头说,如今苏州城里到处都在拆房子,他和阿霓的妈妈原来住的那条小巷,已经拆得面目全非了,不看也罢,看了倒伤心。苏州市民并不喜欢那些阴暗潮湿的古旧建筑,人人都盼着住现代化的单元楼房,苏州的东方威尼斯情调将来大概只能保存在白老板的丝绸行业中了。舒丽将信将疑,既怕扫了大家的兴致,又怕触动阿霓受伤的神经,也不便坚持只好客随主便了。 车到太湖边上,一艘包租的中型豪华游艇,已在游船码头等候。两个古装的少女立在船头恭迎,游艇的小桌上已摆满了瓜果、点心,还有几丛红玫瑰。白老板扶着舒丽和阿霓上了船,然后打发公司前来联络安排的雇员回去,他一个随员也不用。 船一开,阿霓便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处处维护照顾着舒丽,并经常挑剔白老板,不是“碧螺春”茶沏得不对,就是忘了给她带望远镜,又忘了给舒丽拿草帽什么的。白老板好像已经习惯了阿霓的支使,总是毕恭毕敬的一副好脾气。他似乎从没有对阿霓有任何过分亲热的举止,但眼睛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阿霓。舒丽心想,人真是个奇怪的感情动物,一旦陷入感情的泥淖,就会像她一样不能自拔。既然她的同盟军比比皆是,这世界难道会被利益的洪水吞噬殆尽么? 初夏时节,沿湖的堤岸绿树葱茏,近岸的湖水绿得犹如一块柔润的美玉,湖面上烟波浩渺、云笼雾罩。船上的人纵有百般心事,也像是要融化在这温柔之乡中。舒丽还从未到过太湖,顿时欢喜得脱了鞋袜,坐在船舷上,把一双脚浸在了温凉的水里。她觉得自己那被北方的风沙磨砺得粗糙又豪爽的性情,在湖面蒸腾的氤氲里,正在变得柔软而细腻。她想起了周由的那幅《江南霓虹》,那幅画上所表现的太湖之美,似乎比眼前的湖光山色更摄人心魄。所以水虹对于周由来说,是一粒集千年日月精华而成的太湖珍珠,即便将她掷于水中,周由仍然会潜入湖底去将她寻找回来的。舒丽的神色黯淡下去,那个西施和范蠡泛舟湖上的美景,于她大概永远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了…… 阿霓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她默默地反复叠着一条小小的纸船,一会儿是带篷的,一会儿又重新叠成不带篷的,手里的糖纸几乎揉得发皱,她才在小船的舱里放上几粒瓜子,把它轻轻放到水面上去,任它随波逐流,飘然远去,一直漂到看不见为止…… “阿霓,你的小船会从大运河里,一直漂到北京去的……”舒丽笑着说。 “……对,我就是去让它接大哥哥的,让他也到苏州来,我们一块儿到太湖里去,湖里有好多小岛,可以玩上好多天呢……大哥哥要是真的来了,我就让白叔叔包一条大船,我们就住在船上,在船上钓鱼,煮鱼汤喝……” 舒丽提醒她说:“阿霓,这几年,白叔叔为你花费了那么多,他虽然是个大老板,但他的钱都是辛辛苦苦一点一滴挣出来的……” 阿霓漫不经心地回答说:“租一条船算什么呀,白叔叔的丝绸公司里,还有我的股份呢!不信,你去问爸爸好了。” “噢,倒是忘了告诉舒小姐,阿霓没生病以前,已经是小白的公司形象了,她一开始也是只当好玩,没想到,客户都像着了魔一样喜欢她。”老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白老板有些兴奋地插话说:“我忘记给舒丽小姐带一本公司的宣传画册来,那上面有好几张阿霓的相片,她穿起丝绸服装,比她现在这个样子还要漂亮。苏州丝绸好像只有苏州女人才能穿出味道来。阿霓身穿丝绸服装,无论是旗袍还是现代时装,都显得超然出众。我们公司总部大厅里四幅两米多高的大彩照,‘春、夏、秋、冬’,都是请阿霓当模特拍的。那些来看样订货的外商,看得脚都挪不动了。阿霓对服装的面料色彩和款式,有一种独到的眼光,每次由她挑选的丝绸面料设计出来的服装,总是大受欢迎。所以每次设计师做出来的服装样品,我总是让阿霓来挑,我选中的,顶多有四分之一畅销,而阿霓选中的,一半以上都能畅销。阿霓已经为我们公司立了大功,争到了大量的国内外客户,公司董事会作为奖励,年终扩股时,专门分给她少量的股份,她是我公司的小股东了,将来真想让她当大股东,不过以后她若是能考上大学,我是绝不会让她屈才来搞服装的。但若是上不了大学,这倒也是一条出路,她有艺术天才,审美品味高,无论搞公关、设计、做模特,她都是一流的人才。我将来还想用她的名字,为她注册一个公司,专门生产阿霓牌名牌高档丝绸服装。舒丽小姐,我倒蛮想听听你的意见……” 老吴在一边轻叹一口气说:“好是好,不过吴家三代人都是名牌大学毕业,到了阿霓这一代,反倒接不上了……” 舒丽心直口快地反驳说:“老吴,你这种观念也太陈旧了,我看,顶要紧的是,阿霓能够有机会施展自己的艺术才能,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她学过画,对色彩和形体感觉有一种天生的鉴赏力,如果往丝绸行业发展,说不定正是天高海阔呐,阿霓,你说对不对呀?” 阿霓揽住了舒丽的胳膊,笑道:“舒丽姐姐,多亏了你这句话哩,否则爸爸总是不让白叔叔和我谈丝绸,可是,白叔叔说了,等高考结束,他还想带我去看看真正的威尼斯水城呢……” 舒丽大咧咧地拍着老吴的肩膀说:“老吴呀老吴,我知道了,原来你只想让阿霓当老板娘,不想让她当女老板,错了错了!假如你的想法能反过来,恐怕倒是太湖女神赐给阿霓的一剂良药呢!” 老吴愣了一愣,看着阿霓,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第三天晚上,白老板特地在依山傍湖的太湖宾馆,为舒丽设了一局纯正苏州风味的晚宴。晚饭后,又请舒丽和阿霓去跳舞。 白老板一会儿拥着舒丽、一会儿又拥着阿霓跳舞,他们娴熟优美的舞姿,吸引了舞厅所有的目光,立即有几位江南大款,频频给阿霓和舒丽献花、递送名片。舒丽那种京城一流的潇洒舞步,跳得其他的舞伴们都离开了舞池,退到旁边去欣赏了。当华尔兹的音乐响起来时,老吴突然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向舒丽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两个人步入舞池后,周围男士们的眼睛都直了,老吴那种标准严格而带有几分绅士风度的舞姿,令阿霓也看花了眼,一次次为爸爸和舒丽鼓掌。灯光转暗,下一个舞曲,突然开始了激烈蓬勃的摇滚乐,乐曲震耳欲聋,节奏越来越疯狂,舞场中已似乎没有一个男士可以当舒丽的舞伴了。舒丽干脆一个人步入舞池,即兴独舞,像一个来自西班牙的职业舞蹈家,热情性感,旋转跳跃,在舞池中平地刮起了一场音响和形体的龙卷风。灯光忽明忽暗,舒丽在缤纷迷离的五彩光束中,变成了一个自由奔放的精灵。阿霓终于坐不住了,她也被舒丽疯狂忘我的激情所煽动,旋风一般卷入了舞池。她和舒丽手拉手、面对面跳着,兴奋而狂放,交叉又分开。她的头发像瀑布般散开去,舒丽的裙子像花瓣般颤栗着,她和舒丽就像一个连环扣,让舞场中所有的人都随着她们旋转。——自己跳!阿霓,一个人跳!她听见舒丽在向她大声地喊。那个时刻,音乐像一阵热流,火辣辣地熨帖着她冰冷的心。阿霓重新伸开了手臂,舒展着胸襟,她觉得好舒服,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她旋转着舞蹈着,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她忽然舞出了白鹤展翅一般的姿势,就是很久以前自己对着镜子跳的那种鹤的舞蹈,就是大哥哥画上的那群白鹤。她时而是雌鹤、时而是雄鹤,忽而柔美、忽而刚健,它们交颈缠绕、遥相呼唤,但在每一段乐曲中,它们却又是各自独立的舞者,陶醉在自己成熟而优美的舞姿中…… 舒丽在光怪陆离、闪烁不定的灯光中,注意到了阿霓美丽而即兴的舞蹈。她发现阿霓的舞姿中没有自怜自爱的顾盼、没有螺旋下坠的绝望,更没有忧戚的悲哀,她向上伸展的双臂充满了对于蓝天的渴望,似乎经过一年多的冬眠,她又重新开始飞翔了……舒丽心里一热,缤纷的舞池在眼底模糊成一片五彩的云团…… 舞场的宾客中,有人开始认出了这位苏州服装界的小公主。男士们纷纷向她邀舞,她也来者不拒,倒把个白老板冷落在了一边。阿霓跳了一曲又一曲,好几次引得座上的舞友喝彩。直到曲终人散,已近深夜,余兴未尽的阿霓靠着老吴的肩膀走出舞场时,仍是一派容光焕发,同舒丽前几天刚到苏州时见到的阿霓,已是判若两人。 回到家里,两个人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阿霓仍然毫无睡意,她为舒丽拿来一盘香蕉,剥开了塞在舒丽手里。自己换上了睡衣,又打开音响,把音乐拧到最低,在房间地板上幽灵般游弋,望着大哥哥的画,继续随意地舞动着…… “舒丽姐姐,将来等我长大了,我会同你竞争的。”阿霓忽然停下舞步,转过身,对着舒丽宣布说。 “竞争?你是说,你也想当女大款?”舒丽诧异地问。 “不,我要当大哥哥的情人。我不在乎你们结婚不结婚。” 舒丽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那个瞬间她好像听见了自己以前的声音。 “好啊,我欢迎你和我竞争。”舒丽定了定神,慷慨地应允说。“不过,现代女孩应该遵守竞争规则,必须要有坚强的意志和独立的个性。你得赢得起,也要输得起,不能像以前那样,一输了,精神就垮下来。假如你接受这个竞争条件,我就欢迎你!” “我接受!我保证!”阿霓伸出一只手指,和舒丽拉勾。 舒丽笑道:“看来我会处于劣势的,因为你是朝阳行业,正在上升时期,没准你真的会把我打败的……” “那你就应该输得起。”阿霓的脸上飞起了一层红晕。 “没问题,我能输得起,不过,我也会争取赢你!”舒丽把阿霓搂在身边,疼爱地抚摩着她的头发说。“你既然这么信任我,告诉了我你心里的秘密,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关于女人的秘密,你想听吗?” “当然想。” “你舒丽姐姐虽然爱着你的大哥哥,爱得那么久,那么深,但我真正相信的人,只有自己——自己的独立人格和独立的经济能力。我从不愿意依靠男人的财产去过好日子,我必须有自己的产业,所以我的感情永远是自由的。当然,运气好的女人,嫁一个好男人,有爱又有事业,人生就很美满了。但是大多数女人一辈子连其中的一样东西也得不到,能够得到其中一件,也许就是很幸运了。如果一开始就伸出手去同时抓两只大鸟,很可能连一只也抓不到。一个出色的女人,即使遇不上一个真正能使她爱的男人,她也仍然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她爱一百次爱一千次,灵魂也依然自由……” 舒丽听见自己饱经沧桑的声音,在这栋古老的房屋中回荡。当她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她才惊讶地发现,尽管她在情爱的海洋里,已是碰撞得遍体鳞伤、瘢痕累累,但她的内心深处,却依然初衷不改。她明白自己原来并没有后悔爱过周由,也不会吝惜自己曾为他和水虹所做的一切。无论今后的日子里她是否还会继续爱他,她都已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自我至上者。她忽然十分庆幸自己鬼使神差地来了苏州,苏州是一个码头,小船回到这里,又将从这里出港。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她在说服阿霓的同时,也似乎说服了自己。 “好阿霓,等你长大了,你一定会得到美好的爱情的……记着,情人是一种无奈,那不是真正的选择,不是感情的全部啊……” 舒丽的声音咽噎了,心里一阵阵颤栗,她放开了阿霓,扑倒在床上,猛烈地抽泣起来。她感觉到阿霓温热的手正轻轻抚摩着她的脊背。她已无法辨别,究竟她是阿霓的医生,还是阿霓在诊治着她内心深处的伤痛? 舒丽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阿霓被同学邀请去参加一个生日派对,白老板也有应酬,打了电话来,说机票已经买好,明天亲自开车送她去上海。晚饭以后,老吴像在无意之中,忽然提议和舒丽到旧城的河边上去散步。舒丽欣然应允。 灯红酒绿的街市和林立的高楼工地旁边,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水巷的石桥和房屋暗淡而模糊的影子,就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古画,正在被钢筋水泥扬起的尘土一点点掩埋。水虹曾那么深情地为她描述的昔日小城风情,已难以寻觅它的全貌。就像一道琳琅满目的艺术长廊,突然断裂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舒丽心里泛上一种淡淡的感伤和哀愁,脚步也不由一慢再慢。 老吴咳了一声,说:“这几天一直没有时间问你,周由和水虹过得好么?” 舒丽笑笑说:“好得让我嫉妒。他们好像总是在度蜜月,两个人简直都快失去自我了。如今搬进了新房子,以后就更开心了。” “我想,我想,他们也该正式结婚了吧?” “我也这么想。不过水虹坚持,她要等阿霓的病情完全稳定下来以后再说。爱是不在乎婚姻这种形式的……” 老吴低下头去,眼里一片失落。 舒丽说:“我看你就不要再操心水虹的事了。等阿霓的精神再好一点,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再找一个合得来的女人,成个家吧。水虹也让我劝劝你,阿霓早晚会长大的,要有她自己的生活,那时候,你这个三进大宅院,不是显得太冷清了么?” 老吴沉默不语。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在一座石桥边上坐下来。 “你决定来苏州的那个晚上,水虹后来又给我打了电话,介绍了你的情况。”老吴迟疑地说。“我听了也蛮感动的,如今像你这样的女人,怕也是不多了……不过,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恕我直言,你不觉得自己在他们的生活中,已经有点多余了么?” 舒丽淡淡一笑,回答说:“也许是有点多余了。不过,我尽管失去很多,我也得到了很多,好像……好像我可以没有周由的爱,但已经不能没有水虹的友情了……这真是奇怪……” 老吴忽然轻轻地捉住了舒丽的手,有些慌乱地说:“那么,那么……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愿意么……这几天,我感到自己好像年轻了,你是那么一个充满活力的人,同你在一起,日子一定会过得非常轻松的……” 舒丽朗声大笑起来,却并没有把手从老吴的掌心抽走。 “这几天,你的话虽然不多,我也已经看出你对我的好意了。老吴,你是个好人,一个有教养有身份的好男人。但我,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好女人,你会受不了我的。说实在的,你这个大宅院真让我动心,保存这么好的清代私家宅院,在北京恐怕连部长也住不上。水虹竟然会丢掉这个花园,真是可惜,也真让我佩服。但我仍然没有这个福气,来享受你们苏州甜蜜的好日子……” “那我能不能成为你多余的情人呢?”老吴鼓起勇气望着她的眼睛,仍然没有松手。“我还可以给你一些多余的房子呢!” “哎呀老吴,我已经有了一个多余的情人,我们还是做个不多余的朋友吧。”舒丽调侃地回答说。“你的房子若是在北京,我也许还会考虑,这么不远万里的,恐怕也只有周由这样的疯子才会干得出来。再说,我若是真的嫁给你,我这个假冒的周由情人,不是就戳穿了么?我还怎么向阿霓把这个谎话圆下去呀?” 老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想了想,又说:“那个谎话早晚总是要戳穿的嘛,阿霓总有一天要和她的妈妈窄路相逢的。” 舒丽豁达地摆摆手说:“嗨,等她长大了,真正懂了人世的情爱,她会明白那是因为水虹担心失去她,担心她承受不住,才不得不瞒着她的,她应该会原谅她妈妈的。也许到那时候,这种故事对于一个现代女孩来说,就不算怎么一回事了……” 老吴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百感交集地说:“那我就再一次谢谢你来苏州了,阿霓对你真是佩服得不得了,你让她输得服气。就是水虹来了,也解不开这个死结。不过,舒丽小姐,我还是会追你的,我有你的电话,我已经见过周由是怎么轰炸水虹的了,我也是有所失必有所得啊……” 舒丽站了起来,笑吟吟地面对老吴说:“你别忘了,水虹其实一开始就已经爱上了周由,周由才能得逞。而我,我的爱已经快消耗尽了。除非将来我破了产,栽大跟头,我才可能来投奔你。不过你也得小心我把你的大宅院一块儿输掉呵。” 老吴说:“不管怎么样,以后春秋两季,你有空就到苏州来玩玩,住在我这里,很方便的,在阿霓翅膀长硬以前,还需要你带她飞一段,我相信你会把她的翅膀训练得和你一样硬的。阿霓也会盼你来的,你顺便也来看看我。我在苏州连一个能说心里话的朋友也没有,为了那个秘密,我都快闷死了……”m.xfanjia 舒丽点点头,提醒老吴说明天还要上飞机,自己得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待会儿等阿霓回来,两个人肯定还有许多说不完的话。 两个人沿着河边昏暗的石子路往前走去。河水幽幽,发出瓷釉般冷峻的光泽。舒丽忽然想起水虹少女时代在水巷边度过的岁月,如今那已是这道风光旖旎的长廊中,不复再现的风景了……长廊不断被开启着新的窗口,长风吹来、海潮涌去,惟有爱与美,仍是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长廊尽头,一个不可更改的梦想…… 舒丽出神地望着前方,对老吴说:“虽然水虹和周由也有许多烦恼,但他俩活得很充实。他们能在如今这样浮躁的感情沙漠里掘出一股清泉,真太不容易啦。下一个世纪是人们特别渴望精神生活的世纪,而水虹一直想在将来举办一个情爱画廊,把周由画出来的和将来画出来的情书统统展出来,为这个沉闷窒息的世界,加一大片爱的色彩。我很愿意为水虹这个愿望做助理和经纪人。对我来说,虽然是痛苦的,但也算有价值……” “你也是一只天鸟,我抓不住你了……”老吴心里一片怅然。 舒丽侧过头望着老吴,感慨地说:“老吴,我真对不住,如果三年以前,我不离开周由跑到深圳去,或者挣了钱赶紧回北京,我就不会给你们带来那么多痛苦了……” 老吴默默地摇了摇头。 舒丽一回到吴家宅院,便急急地对老吴说,她想给周由和水虹打个电话。 舒丽拨通了北京的电话。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按号的手指是那么僵硬。她从话筒里听见了周由的声音,热泪忽而盈满了她的眼眶。她的嘴唇嚅动着,只吐出几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舒丽离开苏州前,对周由说的最后的一句话是:“我想你们了……” 一九九五年十月 完稿于北京花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