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江南》 第29章 米立奇的晚宴 应贝尔格莱德国际笔会中心主席莫马?迪米克的邀请,下午六时出发,去参加塞尔维亚著名画家米立奇?马其伟的六十二岁生日晚宴。 红星牌轿车穿过市区,沿着多瑙河缓缓行驶。司机有意放慢车速,为的是让我们欣赏夕阳下的贝尔格莱德。一群群洁白的和平鸽,绕着东正教堂金色的塔楼上下翻飞。被两岸浓绿托起的多瑙河胭脂色的水波,仿佛正在往外溢散一股莫名的芳香。纵然笼罩着战争的阴影,贝尔格莱德依然是巴尔干半岛上最美丽的城市。 车子驶上了山道,只见绿色葱茏的缓坡上,一大片别墅群错落有致。莫马告诉我,这里是富人区,一些政要、富商、社会名流聚居于此。我们的车停在一栋地势较高的别墅门前,即使是在这半山的富人区里,这栋别墅也是比较显眼的。一是因为它比周围的别墅大,二是它的位置很好。站在门前,整个贝尔格莱德尽收眼底。 两位老人站在门口欢迎我们。一个胖胖的,满脸慈善;一个很精神,有着一把钢刷似的络腮胡子。莫马介绍,胖老头是塞尔维亚共和国的文化部长,大胡子就是米立奇。 米立奇给我的第一印象,让我想到了阿根廷的足球明星马拉多拉。他们都一样的矮,一样的结实,好像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向外喷发着力量。米立奇和我拥抱的时候,那架式,仿佛不是拥抱,而是和我摔跤。“中国,欢迎!”他快乐而又生硬地说。也许,为了欢迎我们,他临时学了这句中国话。 米立奇既是画家,又是诗人。他的画曾多次在国际上获得大奖,听说他的作品能在巴黎的画廊里卖出好价钱,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栋大别墅并不是他自己掏钱买的,而是在南联盟没有解体之前,由国家奖给他的。这足以证明他在南斯拉夫艺术界的地位。 今晚受到邀请的客人很多,有俄罗斯的、保加利亚的、德国的、法国的、英国和意大利的。别墅宽敞的大厅,也显得拥挤了。米立奇似乎对我们中国的客人特别热情。稍事寒暄,他便带我们参观他的别墅。 别墅有三层。一楼是生活区,二楼是寝居地,三楼是书房和画室。无论是客厅,餐厅,还是书房,画室,甚至楼梯口,储藏间,到处都摆满了他的画和各种艺术品。这些艺术品并不昂贵,但反映了米立奇的追求:一张木犁、一柄帆船的柁、一只中世纪的盛酒的木桶、一柄剑、一根禅杖。大厅显眼处,挂着的竟是一大串风干的大蒜瓣。米立奇是一个钟爱自然且又非常怀旧的人,这不足为奇,几乎所有的艺术家都有这一特点。安慕小说网 让我惊奇的是,他的画室里挂着的一幅大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一身军装,和另一个穿着军装的高个子男人,并肩站在台上,为从台下走过的士兵授枪。 那个高个子军人让我觉得眼熟,我禁不住凑拢细看。“你认出了吗?”莫马问我,见我一脸惶惑,莫马神秘地说:“这是卡拉基奇。” 卡拉基奇?这是那个波黑总统?那个被联合国维和部队定为战争罪犯正在到处追捕的人?对的,没错儿,是他,这正是我经常从电视上看到的卡拉基奇。 米立奇毫不隐讳,甚至充满自豪地告诉我,他和卡拉基奇是最好的朋友。“我们正在进行的战争,不是要消灭别人,而是为我们塞尔维亚人生存的权利而战。任何一位了解巴尔干半岛历史的人,了解我们塞尔维亚历史的人,都会同情我们。”米立奇的情绪激动起来。 没想到,这位艺术家也是性情中人,沉入政治之深而又没有一点城府,让我初初领略他的人格的魅力。 我承认,我对塞尔维亚的历史了解甚少,可以说一无所知。来到贝尔格莱德后,才有一些感性的认识。在塞尔维亚人中间,卡拉基奇可不是什么战争罪犯,而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波黑战争之前,南联盟还没有解体的时候,卡拉基奇还是一名心理医生,同时也是一名出版过两本诗集的诗人。那时候,米立奇就和他是朋友。这两个塞尔维亚人,一个成了波黑的总统,而另一个,就是眼前米立奇,成了塞尔维亚的精神领袖。这一点,是另一位塞尔维亚诗人告诉我的。 直到参加这次晚宴之前,我还不知道米立奇在塞尔维亚人中间的崇高地位。现在,我既然知道他不仅仅是一位艺术家,反而更有兴趣来欣赏他的画作了。 他的画,有着很浓的宗教气氛,人物都活动在一种神秘莫测的环境中。他喜欢用那种反差很大的色彩,来强调一种无法躲避的压抑。在这种环境下的人,自然而然地产生强烈的反抗意识。可以说,米立奇用色彩描绘出塞尔维亚的历史,但米立奇本人可不这样看。在生日晚宴的致词中,他朗诵了自己的诗:“我是一名画家,我不用色彩,而是用思想来绘画。” 晚宴的重要活动并不在于吃,而是即兴的歌舞晚会。这对于害怕西餐的我,无疑是一种解放。我一边嚼着黑面包,一边品尝着米立奇自酿的葡萄酒,听宾客们的诗朗诵和歌舞表演。 一位医生出身的塞尔维亚诗人称赞米立奇:“你是我们的一盏灯。” 一位修女用她阴郁的嗓子吟唱了一首怀念妈妈的诗。朗诵完,米立奇走去吻了她满是泪痕的脸。 一位移居俄罗斯的塞尔维亚作家说:“我们塞尔维亚的男人就是力量的象征,米立奇就是力量。” 激动的米立奇开始唱歌了,我不知道他唱的什么,但从他火一般的眼神中,大致可以知道他既不是在歌唱爱情也不是吟唱自然。 塞尔维亚是一个善饮的民族。酒之于勇士就像鲜花之于美人。嗜酒的塞尔维亚的艺术家们现在都有了几分醉意,他们终于像勇士那样狂欢了起来。从楼下跳到楼上,又从画室跳回餐厅,整座别墅都被闹翻了。就这样,米立奇还嫌气氛不够热烈,这位大胡子老头,竟然从乐师手中抢过手风琴,一边拉,一边唱,一边跳,所有的人都跟着他,再次沉入到手舞足蹈的疯狂之中。我不由得由衷地赞叹:无论是在战场还是舞场,塞尔维亚人都是那样地投入。 看来,这场歌舞晚会要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了。由于是生日晚宴,我不便主动提出告辞。看到我局促地坐在沙发上,米立奇走过来对我说:“如果累了,你可以先走。”我起身称谢。向在场的所有客人告别,走出别墅。但是,歌舞并没有停止。这回,是塞尔维亚的文化部长拉起了小提琴,米立奇依旧拉他的手风琴,在他俩的带领下,且歌且舞的塞尔维亚人一直把我送进轿车。他们用歌声向我道别。 1996年10月21日于贝尔格莱德 第30章 瓦里沃的夜晚 在市立中学开完诗歌朗诵会,已是晚上十点了。莫马?迪米克先生朝我做了一个手势,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一起上街走走吧。莫马会讲塞尔维亚语和瑞典语。我只会讲汉语。因此,我们俩沟通就只能靠哑语了。 比起贝尔格莱德的夜晚,瓦里沃显得更为安静。这座只有六万人的小城,在塞尔维亚的中部,距贝尔格莱德只有九十公里。当我们走上夜的街市,看到明亮而洁净的街灯下,一家家露天小酒吧生意兴隆,我的心中不免惊叹:塞尔维亚人真会享受悠闲啊! 我们是上午离开贝城来到瓦里沃的,沿途岗峦起伏,塞尔维亚中部的丘陵,连绵不断。由枫树、白桦和檞树等落叶乔木组成的丛林,染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黄或者赭红,如彩霞堆砌,煞是壮观。隔断丛林的是一条条的玉米地,偶见二三农妇,正在挥刀砍伐已经干枯的玉米秸。她们干活的姿态,让人一点也不感到匆忙,好像是悠闲生活的补充。点缀在丛林之间的,是那种白墙红瓦,并有着尖尖屋顶的农舍小楼。每座小楼必用矮矮的木栅圈起。木栅之内,必有一片绿茸茸的草地。在中国,这是只有那些新生的富豪们才买得起的别墅。不过在塞尔维亚,每一位普通的农民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由于波黑战争,南斯拉夫受到国际社会的制裁已经四年了。但是,在这片塞尔维亚人生活的土地上,我们首先体会到的并不是战争的创伤,而是暖融融的阳光下那份自得其乐的田园之趣。 触景生情,在车上我哼出这么几句: 红叶满山花满市, 瘦墙尖顶小钟楼, 漫言国破愁如织, 村女弹琴韵自悠。 客观地讲,塞尔维亚现在的经济状况并不好,一些商店的货架上商品寥寥,但这并不妨碍塞尔维亚人苦中作乐的生活。只要有酒、有烟、有鲜花一样的少女,构成幸福的元素就全有了。 莫马领着我们在街上闲逛。家家啤酒,户户琴歌的异国情调着实让我陶醉。在穿城而过的卡普拜罗河边,我们站了一会儿。河上升起淡淡的夜雾,路灯的光芒已被教堂的钟楼阻隔。而这时,恰好浅浅的云层中露出大半个月亮,皎洁清丽的光辉披满我们的双肩,也给卡普拜罗河水敷上了一层银霜。河两岸的别墅小楼,投出参参差差的灯影,此起彼伏的歌声盖过了时断时续的水声。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这时在我的心中悄然而至。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在江西的婺源旅行,当我扣动一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房子的门环而无人应答时,也产生过这种情绪。一个人突然遭逢到使他感兴趣又完全陌生的环境时,这种情绪就会产生:新鲜、亲切,又夹杂些许的惆怅。昨天,在贝尔格莱德一家图书馆里,一位研究历史的塞尔维亚教授请我为她的小女儿抄一首中国诗,我在那小姑娘的童话书的扉页上写下了李白的名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没想到今夜,在瓦里沃的卡普拜罗河边,我又见到了故乡的月亮。它虽然高悬在巴尔干半岛的上空,但依然那么的温柔,那么恬静,默默地抚慰每一位远方的游子。 也许我沉思得太久,直到莫马拍拍我的肩膀我才惊醒。他用一种很神秘的眼光看着我,指指月亮,指指我,说了一句塞尔维亚语。见我茫然,他又吐出几个生硬的中国字:“孔夫子!老子!” 从莫马的神态,我猜想他的意思:“你们中国人都喜欢沉思,就像孔夫子和老子那样”。两天后回到贝尔格莱德,通过翻译,证明我的猜测大致是对的。莫马的原话是:“你这样子,像你们的老祖宗孔夫子和老子。”在塞尔维亚,有三个中国人的知名度最高,他们是孔夫子、老子和毛泽东。 因为小街上的歌声太诱人,我们走过卡鲁拜罗河上的石桥,来到另一条小街上。从街头走到街尾,却不见一家露天酒吧。原来,它们都集中在河对岸的小街上去了。这里行人稀少,灯影横斜。我们慢悠悠的脚步声像清风吹过竹林时留下的细微的沙沙声,更是增添了一种“鸟鸣山更幽”的闲雅之境。 回到下榻的白色花朵旅馆,已是晚上十二时。莫马兴犹未尽,他把我们同行的德国、意大利、保加利亚、马其顿等国的作家都喊出房间,到旅馆的酒吧里喝酒。威士忌、白兰地、啤酒和苏打矿泉水应有尽有。酒杯刚刚举起,歌声就响起了。瓦里沃当地的一位漂亮而又奔放的女诗人带头唱起了塞尔维亚民歌,在座的塞尔维亚人都跟着唱起来。那位来自德国法兰克福的写童话诗的银发老太太,也是塞尔维亚移民,也许是故国重游之故,唱得特别起劲,好几次都和那位奔放的女诗人一起离席而舞。在朦胧的灯光下,她的满头白发像是一篷优雅的月光。而那位奔放的女诗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更是把塞尔维亚风情,展示得淋漓尽致。安慕小说网 歌舞之余,奔放的女诗人看见我并没有喝酒,便问我为什么不喝酒,我说不会。她又问:“抽烟呢?”我摇摇头,她又接着问:“女人,你喜欢吗?”我笑了笑,又摇摇头。她也跟着摇头,嘟哝了一句:“很遗憾,你把诗人的三个专利都放弃了。” 已是凌晨两点了,歌舞酒会还在继续。我感到疲倦,抱歉地向朋友们告别,回到房间。而这时,月光下的瓦里沃城,依然沉浸在歌的摇篮里,酒的芬芳中。 1996年10月24日上午匆草于贝尔格莱德王宫旅馆104房 第31章 海啸的颜色是什么 一望无际的深蓝的海面上,绽放着一朵朵雪白的浪花。突然开放又突然消失,然后再开放,再消失……它的闲适,像故乡篱边的残菊;它的逍遥,像雪山上的金达莱;它的迅疾,像高原上的羚羊;它的壮阔、它的壮阔像什么呢?铁骑突兀刀剑鸣,大概惨烈的滑铁卢战场,与它庶几近之。 但这一切,只是惊涛破空而来的前奏。 此刻,我站在一片犬牙交错的珊瑚石的岸礁上,面对大海,我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甚至,还有几分恐惧。 因为,我是在印度洋发生海啸后的半个月,来到这座天宁岛的。 在太平洋与菲律宾海相接处,有一个北玛利安纳群岛,它由13座小岛连缀而成。最大的塞班岛,面积120平方公里,是北玛利安纳群岛联邦自治政府的首都,常住人口大约7万人。与它相距仅5海里的天宁岛,面积101平方公里,略小于塞班岛,但岛上的常住人口不到3000人。一大片一大片的椰林无人涉足,住在里面的,是响亮的阳光,是匆促的风雨,是扑喇喇的鸟翅,是擦着树稍一掠而过的涛声。 作为一名旅游爱好者,我饕餮过各种不同的山水盛宴。但是,当我面对这天宁岛的太平洋热带风情,我仍然惊讶莫名。因为,我所熟悉的词汇,无法准确表达我对这片海域的感受。 此刻,我站在天宁岛的最北端,十几公尺外就是大海。我知道我的正前方,东面的五十海里处,即是闻名世界的北玛利安纳海沟,它深10938公尺。地球上,再也找不到比它更深的深渊。由于这道深渊,海水在这里尤其变幻不定。我的目力所及的最远处,海水蓝得发黑,让人体会它的森严,真正是“远观而不可近拭焉。”稍近一点,水变成了深蓝;再近一点,才能找到那种一碧万顷的感觉。当鼓翼的风把海浪推到岸边,水的颜色便变成了翡翠。仿佛海底有强大的阳光向外透射,被照亮的深蓝,变成亮晶晶的翡翠了。这翡翠不仅柔软,而且会呼吸,乃至每一个观赏它的人,都产生了跳进去任其融化的愿望。可是,当风力增大,一波一波的翠浪被挤压到岸边,与礁盘发生猛烈的碰撞时,温柔的浪,刹那间愤怒地竖立起来,卷卷扬扬,变成了高达数十米高的玲珑剔透的冰花。既有消魂之美,又具有横扫千军的气势。就在这一刻,我明白到风涛的颜色是洁白。它后退一步是翡翠,前进一步,它前进一步是晶莹! 风涛扑来时,我感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裹挟着我。它既像在推,又像在吸附,人很快就失去了重心。我刚来得及转身,涛声便重重地砸在我的背上,冰花如雹,衬衫尽湿。我踉跄几步,才站稳了脚跟。不是我战胜了惊涛,而是它小试牛刀之后,又得意地退回到海中。 惊魂甫定,我又转身向海,看翡翠的波浪上闪烁着的阳光。我再次惊讶这海水的诡谲,它把所有的危险,尽藏在色彩迷离的游戏中。越是美丽,越是单纯,越是有灭顶的灾难在窥伺着你。 惊涛的颜色是晶莹,那么海啸的颜色呢? 在2005年新年到来之际,再没有比海啸这个词更能让世界揪心。水给人类带来的灾难,莫过于洪涝与海啸。洪涝有一个过程,像1998年发生在中国长江海域的洪灾,历时一月。虽然也惊心动魂,但人们毕竟还有时间来与它抗争,来安全地撤离。海啸则不同,它几乎在瞬间发生。今天,当我们看到印度尼西亚、马尔代夫、斯里兰卡、泰国等处的印度洋沿岸的疮痍满目的城市与乡村,看到那么多的骤然萎谢的生命之花,便知道一场海啸的发生意味着什么。 在天宁岛,我也看到了海啸的遗迹。 去天宁岛北端的海岬观潮之前,我先参观了中部的岛上土著塔加族的石墟遗址。据说,这处遗址为塔加族的酋长所居。它是由十一根巨石撑起的一幢石屋,这些石柱每根高约两丈,重约四十吨,应该说坚固至极。可是,在1800年,这里发生了海啸,顷刻间,巨浪以雷霆万钧的力量摧毁了令塔加人引以为自豪的石屋。十一根大石柱倒了十根,而石屋周围的小型民居,更是荡然无存。 这次海啸究竟有多大的威力?因没有确切的文字记载,已不得而知。但是,海啸之后,西班牙的探险者在180公尺高的山坡上,找到了石屋的构件。因此猜测,这次海啸的巨浪,最低有180公尺高。试想一想,一堵晶莹的180公尺高的水墙,以飚风的速度向前推进,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它免于毁灭呢? 自海岬观潮归来,我又回到了塔加族石屋遗址。我抚摸着那根孤零零的屹立着的石柱,再看看倒在草地上的它的横七竖八的同伴们,心中难免升起一股排之不去的凄凉。 人因为有着非凡的智力而实际上成为万物之灵。但是,宇宙并没有赋于人类特权,让他主宰世界。人类只能是世界的一部分而决不能成为世界的对立面,中国的先哲创造了一个词汇——居安思危——诠释的便是这个道理。一个人居安思危,是他身处顺境时应想到随时可能到来的逆境;一个民族的居安思危,是它始终要思考自身的生存与发展;整个人类的居安思危,就是我们要想保持生命的尊严,首先应该学会敬畏,学会谦卑。人类可以凭借自己的智力毁灭一个地球,但人类绝不可能凭借自己的智力创造一个地球。 离开塔加族石屋的废墟,我又走到了海边。黄昏来临,落日的红晕,给远处蓝得发黑的海面敷了一层胭脂。而近处的翡翠海面上,余辉像一朵朵火焰在跳动。当我为这辽阔的诗意而陶醉,风又起了,雪白的惊涛又窜得老高老高。惊悚的我,再一次想到:灾难到来之前,它的色彩总是最美的。海啸的颜色是什么,灾难的颜色就是什么! 2005年1月13日于天宁岛 §§第四辑 第32章 问花笑谁 昆明昙华寺的院子里,两殿门上,各有一块匾,前匾是:听鸟说甚。后匾是:问花笑谁。两匾相对,正好组成一幅绝妙的对联: 听鸟说甚 问花笑谁 站在花木扶疏的院子里,把这幅联轻轻吟诵了几遍,富有诗趣的佛家情怀便油然而生了。 花与鸟,这是春天的一对伴侣。江南三月,莺飞草长,那是多么蓬勃的生气。古代的诗人们,多以鸟与花对举,来歌咏明媚的春天。我17岁时,也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山高花上树,天窄鸟扶云。”我想,热爱生活的人,大概没有不喜欢花与鸟的吧。“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绝妙的一联,为我们营造了一幅多么好的美人怀归图。其实,它又何尝不是含蕴着深深的禅意呢? 关于花与鸟,《五灯会元》中记载了两则典故: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眼法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师(百丈怀海)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什么?” 师曰:“野鸭子。”祖曰:“什么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 师于言下有省。 摩诃迦叶,被公认为禅宗初祖。释迦牟尼拈花示众,众皆默然,唯有迦叶破颜微笑,释迦牟尼便认为他开悟了,于是把禅宗大法传给了迦叶。 百丈怀海是中国禅宗史上一位光辉的人物。得到禅宗五祖慧能衣钵真传的马祖道是他的师傅。当他如实地回答师傅的提问,说野鸭子飞过了头顶时,却被师傅使劲地扭住鼻子,以致痛得嗷嗷大叫。但是,当师傅怒斥他:“又道飞过去也。”他的心中顿时划过了一道明炽的闪电,他开悟了。 拈花一笑,迦叶明白了佛法的妙谛,被扭痛了鼻子的百丈怀海,竟然获得了禅的奥义。这在常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这只能说明,常人与禅师之间,的确存在着思维上的鸿沟。我们常人,从小就受到严格的逻辑思维的训练。冷了就要穿棉衣,病了就要吃药。这看来很平常的生活上的道理,其实也会引起我们逻辑上的判断。由冷想到棉衣,由病想到药,这就是逻辑的推理过程。而得道的禅师,首先要走出的,便是这逻辑的藩篱。将人心从二元思维的陷井中拯救出来,回到‘一心’,回到空,回到如如不动的佛陀境界。我之所以说回到而不是找到,乃是因为每一个婴儿本来就是在佛陀境界中,自从他呱呱坠地,随着意识与语言的产生,他便离开了佛陀境界。人为为伪,人弗为佛。伪与佛,用《心经》来解释,伪是色,佛是空。色不异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即是化二元为一心,弃经验而入禅的关键所在。 禅的暗示是普遍存在的。鸟飞鸟唱,花开花落,这些自然界常见的现象,往往也隐藏着巨大的禅机。所谓禅机,即是把复杂的客观世界化为自体的单纯的感觉。用铃木大拙的话说,禅“除自体以外没有其它任何目的”。释迦牟尼拈花,迦叶微笑。花成为迦叶入禅的契机。百丈怀海因为局限于野鸭子飞过头顶的真实性(也就是逻辑性)而被马祖道一扭鼻子。这只野鸭子,终于把百丈怀海引进了许多人终身寻觅不到的禅关。在这两则故事中,花与鸟不再是逻辑语言所给定的那两个呆板的概念,而是在漫漫长夜中突然亮起的两盏明灯,给苦苦追求的跋涉者带来了新生的曙光。 前面说过,花开花落,鸟飞鸟唱,它们都那么无拘无束。它们也决不因为人们的好恶来改变自身的存在。这一点,正是迦叶微笑的理由:禅是生命本来的自由。所以,当我置身在昙华寺的院子里,看到“听鸟说甚,问花笑谁”这两个问句时,我好像突然捕捉到了对生命的最细微处的知觉。我更看到伟大的佛陀说出的那四个字:“无情说法。” 按禅的知解,无情即是有情。既然禅宗大师们演释过“法无定法”,“非法非非法”的公案,我们也可以说“情无定情”,“无情无无情”。我们可以无情说法,但决不可以用“无情”来对待鸟的歌声和花的微笑。玫瑰花红得那么鲜艳,可是,它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娇媚而去讥笑路边杂草丛中的矢车菊,而矢车菊也绝不会对玫瑰花生出嫉妒之心。阗无人迹的深山,枝柯交复的树林,是鸟的快乐的家园。有一棵树鸟就满足了,它不会像人类那样贪得无厌,为了满足一己私利而不惜互相屠戮。在恶欲横流的人的世界里,鸟说什么,花笑什么,似乎并不能引起芸芸众生的注意。但是,花与鸟,都是生活在大慈大悲的佛陀的世界里。我们爱花,我们爱鸟,即使不能获得禅的启示,也可以获得一种爱悯的精神,促使慈悲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萌发。xfanjia 关于花与鸟,历代的禅僧与参禅的诗人们留下不少诗作,以传递他们的开悟,试举几例: 慈受深禅师的诗: 烟笼槛外差差绿, 风撼池中柄柄香。 多谢浣纱人不折, 雨中留得盖鸳鸯。 张无尽的诗: 莲花荷叶共池中, 花叶年年绿间红。 春水涟漪清澈底, 一声啼鸟五更风。 宝峰照禅师的诗: 一口吸尽西江水, 鹧鸪啼在深花里。 自有知音笑点头, 由来不入聋人耳。 王安石的诗: 午鸠鸣春阴, 独卧林壑静。 微云一过雨, 淅沥生晚听。 红绿纷在眼, 流芳与时竟。 有怀无与言, 伫立钟山暝。 戴呙的诗: 幽栖颇喜隔嚣喧, 无客柴门尽日关。 汲水灌花私雨露, 临池叠石幻溪山。 四时有景常能好, 一世无人放得闲。 清坐小亭观众妙, 数声黄鸟绿荫间。 即使不懂禅的人,读这些诗,也会获得花鸟娱人的至美感受。若要细细地解读这些诗,恐怕又要占去更多的篇幅。但我相信,细心的读者阅读这些诗时,一定会走出烦恼的阴影,甚至赤脚走向花开鸟鸣的深山。 不过,关于花与鸟的诗,我认为字字渗透了禅机,应该是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在这春月空濛的晚上,人、山、花融为了一体,让人进入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菩提境界。这时,忽然有山鸟惊起,三声两声,在春涧中幽鸣。这山鸟,其实就是诗人跃动的禅心。由此可见,禅并不是枯寂的,而是活泼的,新鲜的,是流布于天地间的一股精气。 于是,我明白到鸟在说什么,花为什么笑了。 1997.2.4写于武汉梨园书屋 第33章 寒山寺的钟声 我总觉得,含蓄的忧愁,淡淡的、蕴藉的忧愁,让人去体会——而不是得到某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生命神韵,乃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魅力所在。唐代诗人张藉的《枫桥夜泊》一诗,当属此列。 现在,我伫立在寒山寺内的这一方诗碑前,禁不住又一次吟诵: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刻在碑上的是这诗。书丹的,是清代的大才子俞樾。字体秀逸,让人感受到霜花满天渔火摇曳的宁静之美。江浙士子特有的楮墨风流,让人享受到内敛的含蓄之美。 聪明的俞樾,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张藉的诗意。 只有几岁时,我便会背这首诗。儿童的心灵,因为稚弱而容易接受暗示,我是背唐诗长大的,所以中毒甚深。淡淡的忧愁,悄然的伤感,在我的生命中挥之不去。就像这首诗,储藏在我的心中,就像棉衣储藏在柜子里。只要一到冬天,我们就会把棉衣从柜子里拿出来穿在身上。一俟我独行在外,在异地的旅舍里,夜深人静,孤灯之下,这首诗就会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没来寒山寺前,我以为这孤寂的夜半钟声,会穿过广袤的田畴,掠过箫瑟的村庄,遥遥地、悠悠地,传到倦泊在河埠的客船上。其实,寒山寺就在运河边上,撞钟处与泊船处咫尺之遥。寺门不远处,就是横架在运河上的枫桥。甚至,船上的客人只要探头窗外,就可看到小和尚扯动钟杵的身影。 寒山寺的规模并不大,比起苏州城内的戒幢律寺来,又不知小了多少。寺名寒山,是为了纪念唐代那位著名的诗僧。从寒山留下的数百首诗作来推断,这位秀才出身的关中人从未真正地出家,或者说,从未举行过正规的受戒仪式。他远离家乡,来到浙江天台山隐居,与天台山国清寺的火僧拾得相善。所以,佛教史上,将这两位僧人并提,一些寺庙中,都建有专门的寒拾殿纪念。 探究寒山寺的来历已不重要。因为寒山寺的闻名与寺庙本身无关。重要的是张藉的《枫桥夜泊》这首诗。一首诗造就千古风景,当以此为最。中国的许多景点,都是因为诗人而产生的。如杭州西湖的白堤、苏堤,绍兴城中的沈园等等。还有,陈子昂之与幽州台,崔灏之于黄鹤楼,辛弃疾之与郁孤台……莫不都是诗韵与名胜相得益彰。 倘佯在寒山寺外的运河边上,正是油菜花黄的江南三月。乍暖还寒,嫩嫩的阳光,让你无法体会深秋萧瑟的行旅。从寺门前行不远,是铁铃关,挨着关墙的是枫桥。这座建于前唐的石桥,经历了一千多年的风涛洗礼,已无复当年的旧貌。桥下悠然流过的运河水——它的上游是尽藏铅华的西湖杭州,下游则是曾经纸醉金迷的瘦西湖扬州,这真是一条黄金水道啊。航行其上,有千金买笑的巨贾,有倚红偎翠的达官。在深秋之夜,能够独自一人伫立船头,披冷霜、听乌啼、伴黄枫、看渔火的,大约只有远离富贵的诗人了。 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诗人,我们的世界又能从哪里看到这一道道绝妙的人文风景?我的故国江南是美丽的,温婉的,而且,总还含有那么一点点忧愁。单看月、霜、枫、渔火、客船这五个词,似乎没有什么,但加上“乌啼”与“钟声”,这凄苦与悠扬的两重奏,上述这些互不关涉的景物,便一刹那间生动起来,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再与一个“愁”字对应,奇妙的美感便油然而生。这时,你感受到的寒山寺也不再是一座庙宇,而是一座寒冷峻峭的山峰,它带给你至深至大的深秋的寒意。 于是,愁有了温度,钟声也有了深度——它是要穿过千重山万条水的。在你最初的生命意识中撞响,一程程发散,一圈圈荡开。听到了它,被尘俗的生活弄得愚钝了的灵魂,又豁然醒悟。呀,没想到,真正的生命已经离我这般遥远。 美呀,寒山寺的钟声,然而更美的,是翘首船头的独立的诗人! 近年来,听说每年除夕,都有不少日本人去国离家而来,为的是在那特定的时刻,能够听到寒山寺的送旧迎新的钟声。对于这些渴慕中国古典文化的异乡客,我表示理解,但同时又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听得懂寒山寺的钟声。这钟声里头,蕴含着多么深邃的禅机啊! 1996.3.26于寒山寺 第34章 峨嵋山散记 一 虽然,我游过许多山,但因未到峨嵋,与人谈起山时,仍不免气馁。久欲探峨嵋,却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这遗憾一直伴我度过了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这漫长的二十余年,峨嵋山中的暮鼓晨钟总是在不紧不慢地敲响,佛光与圣灯也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展现;桫椤花开着,绝珍的美人红也每年撩人一次。而我,却早已告别了朝气蓬勃的青春岁月,游山的兴趣,也从奔跑傲啸变成了踞坐一块顽石,静静地、静静地看着花开花落,云起云飞。 古人咏峨嵋山,留下许多佳作。这些名篇,都曾是我寒夜佐酒的佳肴。其中,最让我喜爱的,是李白的《峨嵋山月歌》与《听蜀僧浚弹琴》两首。第一首是他二十五岁的作品。峨嵋山的半轮秋月,送我们诗人上路,开始他一经起步就永不停歇的人生壮游。每当吟诵这首诗,我的眼底就会浮起一条一千二百年前的青衣江上的行舟。峨嵋山如此之大而行舟又如此之小,这种极富颠覆性的乡愁,的确让李白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第二首诗,是李白离开峨嵋山三十年后的作品。咏叹再三,我禁不住还是要把它抄录出来: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这诗,李白写自安徽宣州的敬亭山。他在这里邂逅了三十年前在峨嵋山中认识的和尚广浚。他乡遇故知,何况在两鬂斑白的暮年。广浚解下了背囊中的瑶琴,只轻轻一拨,久违的峨嵋山,原版的一峰一壑,一花一叶,又都在蜀国音乐的旋律中生动地再现。m.xfanjia 二 闲话半天,读者还以为我这是在山外谈山。其实,这会儿,我正在峨嵋山息心岭下的万年寺中。这寺的前身,即唐代的白水寺,广浚和尚是白水寺的高僧。寺左有一水池,即白水池。峨嵋山十大景中,就有一个白水秋风。秋之于山,犹如十八岁之于少女,是最绚丽多彩的季节。白水寺之秋,大概最能代表峨嵋山的韵致了。在霜钟破晓的十月,站在白水池畔,看狮子岩边,天池峰上,钵盂山前,功德林中,处处的层林,都是色彩的交响乐。熟透了的西瓜瓤似的枫叶,胭脂色的岩桑,金箔一样闪光的银杏,苍郁的扁柏,翡翠般的古楠,还有水白蜡树组成的一片一片的灌木林,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盛开着抢眼的小白花,如同无涯的碧波中翔舞着成千上万只缟素的鸥鸟。这铺展在无尽岗峦峰谷中的燃烧的秋色,面对它,你的内心会突然掠过一阵惊悸。太美的风景,也会把人灼伤。 一千二百年前的某一个晚上,或者,某几个晚上,广浚和尚就是在这白水池畔,面对四山合围的醇厚秋色,用他闲雅的琴声,招待我们旷代的诗人李白。三秋的桂子不焚而香,绕膝的秋风,比爱人初洗的秀发还要爽滑。此情此景之中,广浚十指如飞,弹奏出一曲又一曲优美的旋律。如秋风,在万千红叶间簌簌踱步;如芳醪,令人不醉不止。 从李白诗中看,广浚属于那种大气魄的且有着幽玄境界的艺术家。在我来看,这两点也正是峨嵋山的特色。两人所处时代,佛教禅宗已开始流行于中国。初期的禅,以恢复人心的本性为目的,让盲目挣扎的生命,有一个愉快的归宿。广浚显然是一个得道的禅师,琴声中流露的是他对生命的理解,用向上奋进时必须凭借的特殊情感来关照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打从一来到息心岭下,蹀躞在白水池畔,我的耳畔就一直萦绕着广浚的琴声。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琴声是峨嵋山的一种象征。此前,我已登上了金顶,在海拔三千七百七十七公尺的华藏寺中拈香礼佛。尔后,我在岩丛间漫步,乱云弥漫,冻雨潇潇,什么都看不见,唯有寒冷而已。正自懊恼,忽然一阵风来,云被推上高空,万千峰头,都亮出宝蓝色的剪影。它们在积云的苍穹下所表现的轮廓线,不正是广浚禅师指间流露的有着幽玄境界的旋律吗? 三 白水池边,原有一块“唐李白听广浚弹琴处”石碑,不知何年立,亦不知何年毁。大凡上峨嵋山的游客,来息心岭下只想游览万年寺。比起山中其它寺庙,这万年寺所存文物最多,最著名的有两个:一尊高七点三米,重六十二吨的普贤菩萨青铜像,造于北宋太平兴国五年,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还有一座放置普贤菩萨青铜像的砖砌无梁殿,建于明万历年间,也有四百年历史了。看到这些年代久远的佛器,的确能让一个人的心思宁静下来,生一些超凡脱俗的遐想。我也是虔诚的礼佛者,但焚香稽首后,仍想去追寻李白与广浚的遗踪。 其实,白水池很小,不过十几平方公尺,一粒松籽掉进去,击起的涟漪,也会在整个池面浮漾久久。我伫立池边,看到许多游人步履匆匆,都不肯在这池边稍一驻足,心中难免生起感伤。 对人世间事物的认识态度,对精神生活的感悟能力,佛家称之为慧根。现代人生活的旨趣,已与古人相去甚远,若用禅家评判慧根的标准,大部分都是钝而又钝。这的确是现代文明给我们留下的尴尬。一方面,科技进步拓展了人类的生活空间,衣食住行的舒适大大提高。由于整体的发展,今天一个普通人的享受,已是超过了远古的帝王。可是,另一方面,人类的精神生活却大大退步了,为人类提供精神食粮的艺术家们,屈服于商业的压力,再也不可能无条件地倾心于艺术。达摩面壁九年,始悟禅机;瞎子阿炳终生穷愁,但留下了《二泉映月》;贾岛“三年两句得,一吟双泪流”;王羲之一辈子都在揣摩一个“鹅”字;曹雪芹十年食粥,隐于荒村写出《红楼梦》……这随手拈来的几例,在远古的艺术家中,决不是极端的个案。存在于农业文明中的艺术,是纯真而执著的。广浚和尚孤独地隐居在这山中,化禅为琴,飞瀑鸟鸣,山风松啸,其聚散、其抑扬、其跌宕、其节奏,不穷其一生,你怎能体会到其中的奥妙?所以,远古的艺术家,是为艺术而艺术,将人生容纳其中。今天的艺术家,大部分是为金钱而艺术,将名利列于首选。所以,他们决不肯一辈子做一件事情,一个画家可以一年画数十幅画,一个作家可以一年写好几本书,一个歌手可以一年出几张歌碟。这里头究竟有多少真正的艺术呢?可悲的不是这现象的存在,而是这现象已成了艺术家的主流。 像留不住游人的脚步一样,真正的艺术也几乎要在我们这时代消失了。感官的享乐代替了精神的追求,这一切都是科技发展的结果。对于生活,科技是福音;对于艺术,科技则是瘟疫!在这种情况下,“唐李白听广浚弹琴处”石碑的被毁,而且再也不恢复,则不能认为是一个简单的事件。 四 感伤并不如同流行感冒,可以传染给他人。我一起的旅伴,在这万年寺中,尽在快乐的浏览。作为普贤菩萨的道场,峨嵋山是中国的四大佛教名山之一,但峨嵋山的声名,不仅仅因为佛教。它的风景,它的文化,也是让人常读常新,不但眼热,而且心仪。徜徉在万年寺中,在虚无飘渺的广浚禅师的琴声里,我吟出了这样一首律诗: 为到峨嵋品雪芽,三春三月过三巴。 檐桃金顶风兼雨,雾暗青衣气若霞。 古刹梵钟菩萨道,白云苍狗杜鹃花。 瑶琴一抚千年后,谁携余音过酒家? 天色向晚,在青紫的阴影中,踽踽地,我踏上了归途。雨后的峨嵋山,处处沟壑莫不争流着代代相传的琴音诗韵。车子一拐,路左闪出一排小木楼,其中一幢门前挂了一个“峨嵋酒家”的招牌,我吩咐司机停车。立刻,我找到了与李白对饮的地方。 2001.7.28写于梨园书屋 第35章 访成都杜甫草堂 一 春来惆怅浣花乡,无限江山一草堂。 细雨酥泥红满路,竹篱楠影绿盈窗。 每因战乱伤襟抱,历尽沧桑壮酒肠。 流寓锦城听杜宇,诗人独自话凄凉。 坐在杜甫草堂的茶馆里,我写下这首诗。数年来借助银翼,频到成都,也曾抽空三访杜甫草堂。诗人出身的我,一直想为这草堂写点什么,但不知为何,总找不到感觉。此番从峨嵋山归来,心如青衣江上的行舟,还航行在盛唐的烟雨里。再来到这成都的杜甫草堂,细细浏览柴门花径,穿过一丛丛凝烟滴翠的新竹,看高大的楠树把四月的烟雨中的春光,撑了一个满庭,心中便突然生起无尽的惆怅。于是,就有了上面这首诗。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诗人是绕舌的一群。中国以诗国著称,诗歌在中国,与其说是艺术,不如说是一种生存状态。在古代,中国的为官者,几乎没有谁不会写诗,他们中产生了许多大诗人,像屈原、宋玉、鲍照、庾信等等。这情形在唐宋两代尤为突出。在唐有张九龄、王维、柳宗元、元禛、白居易、韩愈、杜牧、李商隐等等;在宋有王安石、晏殊、欧阳修、范仲淹、苏东坡、辛弃疾、陆游等等,都是诗坛中雄视千古的人物,同时又都是高官。同以上这些人相比,杜甫官职卑微,所谓工部,比之如今,充其量是个处长级别。但论诗不论官,何足挂齿的小官并不妨碍他获得“诗圣”的地位。 中华民族勤劳、智慧,十分优秀,但同时又极尽虚荣之能事,凡事都要夸张。譬如圣人,全世界获此封号的,加起来恐怕也没有咱中国多。周公旦是中国政治家中的第一位圣人,孔夫子是中国文化的第一位圣人,有“万世宗师”之美誉。另外,诸如书圣、草圣、诗圣、棋圣、艺圣、画圣、歌圣等等,不一而足。发展到当世,愈演愈烈。这种现象的产生,实乃是远古生民图腾崇拜的余绪。圣人是崇高的,不可企及的。我辈仰望,窃窃惭愧自己的愚笨。可是站在这杜甫草堂中,马上就想到一个问题:为何这草堂,从来没人称它为“诗圣草堂”而要直称为“工部草堂”?难道圣人的头衔,还敌不过一个级别卑下的工部员外郎? 二 公元758年冬,从华州司功参军任上弃官流浪的杜甫,携家带口来到成都,借寓于浣花溪畔。翌年春,在友人的资助下,在浣花溪上游选了一块地,盖起了几间茅屋。这便是最初的杜甫草堂。杜甫在这里住了三年零九个月,写下了两百四十多首诗。在他死后,草堂数度易主终成废墟。直到一百多年后,来成都做官的晚唐诗人韦庄,在浣花溪畔找到了草堂遗址。缅怀先贤,他在遗址上头盖了一间茅屋,这是后人纪念杜甫的第一座建筑。又一百七十年过去,到了北宋神宗元丰年间,有一位名叫吕大防的进士仕宦锦城,在再度倾圯的韦庄版的草堂遗址上又一次重建。这一次规模略大,其壁间绘有杜甫遗像,供人瞻拜。半个世纪后,已是南宋初年,时任成都知府的张焘来到浣花溪边,面对草堂凋敝之甚,遂再度培修,新增二十六通石碑,遍刻杜诗一千四百多首,历时四月而成。经过这次修葺,草堂渐有气势,大殊于从前。元明改朝换代之际,草堂毁于战火。明初,朱元璋的十一子朱椿受封蜀王到了成都,下令重建草堂,这次规模更为宏大。自此,终明一朝,草堂修葺扩建了七次,亭馆祠堂,曲水园囿,草堂已成胜景。明末,张献忠入蜀,杀人如麻,川中浩劫,草堂亦不能免。1670年,清康熙朝川湖总督蔡毓荣履任成都,联络四川布政使金凌、成都知府冀应熊倡仪重修。清代历朝扩建五次。民国期间,地方人士筹款对草堂中的工部祠与诗史堂进行了重建。新中国成立后,草堂成了杜甫纪念馆,成立了管理处,向游人开放。1961年,杜甫草堂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首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现在我们所见的草堂建筑群,为清嘉庆十六年重修所留下。这穿逗式的民居建筑,典型的川西风格,层轩累阁,华堂丽庑,清流散绮,雨浥红蕖。此般景象,华贵有如王府,与诗人的故居相去甚远。 三 唐代诗人中,最穷的有两个,一个是杜甫,另一个是杜荀鸫。如果给他们划成份,都是贫农。在新中国,他们可算是无产阶级诗人。宋代,曾主持过草堂重修工作的喻汝砺,为这草堂写了十二首诗,第一首头两句“灿灿诗翁锦城西,只缘诗好合穷栖。”开宗明义就点明了杜甫的身份,这个“灿灿诗翁”穷栖于人世。同时表述了一个观点:唯其穷栖,才能写出好诗。杜甫自己也说过“文章憎命达”。这无异于告诉人们:文学是穷人的事业,这观点与孔夫子的“仓廪实然后知礼节”显然违背。文学与财富的关系,也就是说杜甫的立论是否正确,值得另写一篇文章探讨,这里略下不表。在这里,我想指出一个有趣的现象,中国的诗圣,一个瘦骨嶙嶙的穷老头子,生前颠沛流离,为五斗米折腰尚嫌不能,强抑嗽齿的穷愁,在达官贵人面前强颜欢笑的这位在大热天吃腐牛肉中毒而死的诗人,为何寓居三年多的一座草堂,竟有如此的宏敞亮丽?在这草堂里,杜甫写下了那首呼天怆地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如果草堂是今天这般气象,杜甫会如此痛哉惜哉,捎带着还把抢走茅草的邻家的孩子咒骂一番? 答案只有一个:这座草堂是后人盖的。从第二节里列举的历代重修情况来看,基本上都是官府所为。这样就引出了第二个有趣的问题:我们的官府,为什么在杜甫生前如此吝啬,任其穷愁潦倒。但在他死后,又要如此大费财力,不厌其烦的修缮、扩建这一座已没有杜甫的杜甫草堂呢?生前穷愁死后荣耀都达到了极致,这究竟是荒诞的黑色幽默呢,还是原汁原味的中国特色? 前面已经讲过,诗在中国,首先是一种生存方式,其次才是艺术。且不说官场的附庸风雅已成痼疾,就是天生龙种威加四海的皇帝老儿,同样也要往诗人堆中凑。汉高祖刘邦与明太祖朱元璋,几乎是两个文盲,然而都有诗传世,刘邦的《大风歌》写得还不赖。御制诗应算是中国诗歌中特殊的一种。乾隆皇帝御制诗一万多首,这数量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位大诗人。尽管中国的统治阶级爱好诗歌,但爱诗与爱诗人是两码事。历史上,爱诗人的皇帝不多,但给诗人制造苦难的皇帝却枚不胜举。远的不说,就说开创新中国的毛泽东,他自己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无情打击胡风、艾青等数以万计的诗人、作家。统治者为巩固自己的政权而残酷迫害手无寸铁的文人,从来都不会有道德上的障碍。 基于以上考虑,漫步在这杜甫草堂中,我的确产生了“诗人独自话凄凉”的感觉。 四 仅就园林而言,杜甫草堂堪称西南胜景。邓小平以八十高龄来游草堂时,说:“来成都没到杜甫草堂,就等于没来成都。”我不知道这句话确切的含义是什么。既可以理解成对杜甫的推崇,提示国人不可丢掉了忧患意识。又可理解为对这一片园林建筑的赞美。是的,田舍农居风格的草堂,如含蓄淡远的水墨画,有着闲逸的韵致。特别是1996年动工兴建的茅屋景区,曲水林塘,莫不充满杜诗的意境。在洞庭湖上客死孤舟的杜甫,绝对想不到,他靠友人赞助而建起的流寓蜗居,竟然被改造成锦城佳构,从而吸引了八方权贵,万国衣冠。仅从这一点看,诗人的荣幸,此地可称为“海内孤本”。 我在草堂中时,正值暮春,烟雨濛濛,园中游人熙攘。我细心观察,游人最少的地方,是杜诗碑林。啊,他们并不为寻诗而来,像游鱼唼喋浮萍,他们需要的是这里春光的溪流,娱情的小径。细心一想可以理解,在中国历史中,诗人是一种时尚。而在当今,在利益追逐成为社会首选的今天,诗人早已变成了社会中的边缘人物。再没有人愿意欣赏铿锵的音韵,更没有闲人来倾听诗人的诉求。尽管这诉求发自心灵,注满忧患,也不借助于语言暴力,但是,仍不会吸引人们的注意。因为,产生于情感的诗,毕竟离铜臭太远。 2001.8.1晨写毕 第36章 谒张居正墓 一 冬日的江汉平原,若是雨天,那种辽阔的灰濛濛的色调,树林、牲畜、田野与村庄皆如烟凝,若真若幻,这是一种让人忧郁的景象,然而萧瑟并不冷清,枯寂并不衰败。不知为何,我一直喜欢在这样的冷色调中旅行。 现在,我们乘坐的面包车正穿行在江汉平原的冷雨之中。车上除了我,还有三位著名的学者,他们是王春瑜、王先霈与何镇邦。此行的成因是王先霈的一位学生在秭归县当领导,他邀请我们前去参观已经蓄水的新三峡。在我的动议下,临时又增加了一项内容,就是順道去荆州城中拜谒张居正墓。 二 张居正的墓在沙市市郊一处名叫张家台子的地方,荆州与沙市两城合并后,该墓便在荆州城内。 我自1993年对张居正产生了兴趣并从此开始了对他长达数年的研究。在这次拜谒他的墓园之前,我已独自前来凭吊过两次。第一次是1998年清明节。那时,我对张居正的研究和史料搜求的工作已大致完成,正准备选择一个吉日动笔写作四卷本的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清明节的早上,我独自驾车从武汉出发,沿宜黄高速前行约两百公里,至沙市站下。友人刘心宇君在出站口等着我,带我去墓地。约半个小时,我们的车停在一片泥泞之中,心宇领我走进一畦散发着粪臭的菜地,指着菜地中的一个土堆说,这就是张居正的坟墓。 尽管动身之前,我对该墓的毁坏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及至亲临其境,仍不免深深地惊讶。 这座在平地上凌起的土堆,陷在难以插脚的泥淖之中。墓的后头地势稍高,即当地人所说的“台子”(我不知道张家台子的地名,是不是因张居正的坟墓在此而得),上面盖满了两层的农舍。墓之两侧,左为民居,右为村人筹资修建的一座名为菩提寺的小庙。据说所用寺基,亦是侵占墓园的用地。 我走到墓碑跟前,两条裤腿溅满泥浆。而台子上的村民,莫不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由此可以揣测,前来墓园拜谒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土堆前的墓碑是极其普通的米青石,显然是今人所立。没有任何雕饰,仅“张文忠公之墓”六个隶书大字,用油漆涂红。也许又经历了一段岁月,碑上漆色剥落,字迹开始模糊。圆土堆的一圈墓墙,用约两尺高的青砖砌起,年久失修,有几处已经倾圮。土堆上的蒿草欲青还黄,在艳丽的阳光下,格外引发人的沧桑之感。 心宇君告诉我,这座坟墓即是明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钦天监为张居正选择的墓葬的原址,但坟墓却不是原来的。盖因1966年文化革命开始,红卫兵小将们信奉毛泽东主席的教导,认为帝王将相无一好人。作为当过万历首辅的张居正,焉能放过?小将们遂成群结队前来掘墓。墓很坚固,用锹铲之类的工具无法挖开,便有人开来推土机,终将墓室摧毁。掩封了近380年的棺材显露出来。红卫兵们一涌而上,掀开棺盖,除张居正的保存完好的一副尸骨之外,袍服尽烂,棺内只有一条玉带和一方砚台,别无任何陪葬品。这结果让红卫兵们深感失望,也就一哄而散。入夜,一张姓老农(据说是张居正后裔)悄悄来到墓地,将被红卫兵丢弃的张居正的散乱白骨收拾起来,装在一个临时找来的陶缸里,在原地挖了一个坑予以埋葬。又二十年过去,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我们的曾一度得了妄想症的民族部分恢复了记忆,列宗列祖的文治武功不再一概抹杀。时任沙市博物馆馆长的侯先生与陈先生,终于鼓起勇气要重修张居正的墓园。首先,他们找到那位老农,将张居正葬于陶缸的尸骨挖了出来。那只陶缸过于简陋,他们便让当时尚在博物馆工作的刘心宇找来一只精致的青花罈子,将张居正的尸骨再次收殓。然后,在当年被推土机推平的墓基处重新挖坑,将青瓷罈埋于其中,又把散于原地周围的断砖捡起做了墓堆的护墙,并作了一块墓碑竖起,就是我们今天见到的这一座坟茔了。侯、陈二人本来雄心勃勃,要建一座张居正陵园,并在今已盖了菩提寺的地方修建一座张居正纪念馆。他们把报告呈给有关领导,可惜没有下文。两位老先生现已退休,他们再也没有能力张罗此事。 所以,我第一次谒墓,在满目荒芜的墓园听完刘心宇的讲述后,心境之苍凉可想而知。这苍凉中,既有为张居正死后数百年来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悲哀;更有为我所置身的这个民族的后代子民对先贤的麻木不仁而痛苦。 三 我是在39岁的时候,才有意识地研究张居正这个人。那时,因为唐浩明先生的小说《曾国藩》,国人中的确掀起了一股曾国藩热。我在坊间购得《曾国藩》读过之后,遂留意起曾氏著作。后来在湘中名士王闿运的著述中,得知曾氏非常推崇江陵人张居正,说他柄国于“窳盐之极,其功尤伟”。我便开始搜求张居正的著作。不久,便买到了著名历史学家张舜幑主编的煌煌四巨册的《张居正集》,又从友人处借到了朱东润先生写于抗战时期的《张居正大传》。这便是我研究张居正的发端。 我在另一篇《让历史复活》的文章中,谈到研究中国的政治,首先要研究两个系列的人物,一是皇帝系列,二是宰相系列。称职的国务活动家,是宰相多于皇帝。在中国那么多可圈可点的文治武功的宰相中,张居正无疑属于最优秀的一类。著名历史学家黎东方认为张居正不但是明代惟一的大政治家,就是自汉以降,也只有诸葛亮与王安石二人稍可比拟。这是因为,诸葛亮只是蜀国的宰相。局促的舞台,不足以让他运筹帷幄,摇撼乾坤。王安石才情很高,人品也不错,但缺乏将理想化为现实的政治智慧。同张居正相比,他更像一个文人。他的源头是屈原,而张居正的源头是申不害与霍光。但张居正在历史上的功绩,却是远远超过申霍二人。 明代有作为的皇帝,是开国皇帝朱元璋以及篡位的皇帝朱棣,史称太祖与成祖。其后的十几位皇帝,依次为仁宗、宣宗、英宗(中间有一位景帝干了七年)、宪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神宗、光宗、熹宗与毅宗。这些皇帝除仁宗、孝宗与穆宗比较忠厚外,多半昏庸。特别是武宗与世宗两朝,共六十一年,已经把国家搞得一塌糊塗。穆宗是世宗的第三个儿子,继位时三十岁,享祚六年。如果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六年也能做出几件事来,怎奈穆宗素无大志,虽然俭朴本分,但沉湎酒色。所以,国政在他手上,仍没有什么起色。到万历皇帝登基,张居正出任首辅时,国家除边防稳固之外(这其中也有张居正的功劳),内政几乎乏善可陈。官腐民败,政以贿成。斯时之皇权,虽然名义上仍然是九五至尊,威加四海。但其实际的控制力已相当薄弱。京师百里之外的地方,盗贼成群——这是民不聊生的显著特征。 远在世宗中期,张居正还只是翰林院的一个编修,就痛感国运的土崩鱼烂,朝廷中的官员庸多贤少,于是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非得磊落奇伟之人,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弥天下之患。”张居正的宰辅之志,并不是入仕之后才有的,当他还是一个青巾学子的时候,便想成为当世的伊吕。不是不切实际的空想,而是扎扎实实地做准备。 嘉靖四十五年三月,由于得到首辅徐阶的赏识,张居正被任命为东阁大学士而参赞入阁。他的这一地位类似于今日的国务院副总理,这一年,张居正四十二岁。幸运的大门总是为有准备的人而洞开。历代的内阁,都是权力斗争最为激烈的地方,一是与皇权的磨擦,二是阁臣之间的斗争,很少有人能在那枢机之地呆得长久。就是能够呆在里头,也极难有所作为。但张居正却是一个特例。从他入阁到去世,他一共在内阁呆了十六年,六年次辅,十年首辅。其间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政权嬗变,人事代谢,他都固安其位,巍然不动。不言施政,单从为官的角度看,张居正无疑也是最优秀的。 张居正的政治理想是“足食强兵,国富民本”,在朝廷命官“饱暖思淫欲”普通百姓“饥寒起盗心”的明代中晚期,这理想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及。但张居正明知不可为而为,从未放弃自己的渴求与梦想。隆庆元年,他入阁之初,就向新登帝位的穆宗上过一道《陈六事疏》,从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等六个方面提出了自己的改革主张。这是张居正经过长期思考而精心写出的一份相当完备的改革文件。自商鞅以降,漫长的封建时代曾发生过几次影响深远的改革,但没有任何一位改革家提出的改革措施能像《陈六事疏》这样切中要害,而且富于操作性。此前没有,此后也没有。遗憾的是,穆宗缺乏从根本上改变朝局扭转颓败的勇气。他只是对《陈六事疏》说了几句赞扬的话,在西苑搞了一次阅兵,仅此而已。经过这一次试探,张居正知道时机并未成熟。他仍隐忍地呆在内阁,在保全自己权位的前提下,做一些于社稷苍生有利的善政。 穆宗皇帝去世,作为太子的老师,随着太子朱翊钧的登基,他迅速得到了重用,取代高拱当上了首辅。万历新政的改革大幕,此时才正式拉开。 按照人们通常的说法,一个人在副职的位子上干得太久,骤膺大任,很难摆脱“小媳妇”的心态,缺乏总揽全局的才能与朝纲独断的勇气。用这一观点来衡量张居正,显然不合适。他从翰林院的编修干起,到国子监司业(相当于国立大学的教务长),到左春坊(太子的老师)以及入阁为次辅,他做过的官,不是无关国计民生的文职,就是与大办事员无异的副手。叱咤风云的封疆大吏,他一天也不曾干过。这种出身,很容易书生意气。但张居正不同,他就是他自己所说的那种“磊落伟人”。甫一上任,他就施出雷霆手段,裁汰庸官,两京不到三万名的官员,被他裁掉七千人。仅这一举动,就令天下士林为之侧目。并因此被人指斥“与天下读书人为敌”。面对汹涌而来的道德的责难,张居正不为所动。为了改革,他说过“虽万箭攒体,亦不足畏”的话。没有这种敢于担当的勇气,则他所领导的改革,不可能实现历史的飞跃。 四 后世对万历新政的评价,大都肯定。但奇怪的是,对万历新政的倡导者张居正,却颇多攻讦之词。细究其因,是因为张居正的改革得罪了两部分最不能得罪的人:一是以皇权为代表的势豪大户;二是掌握了话语权的清流。 孟子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其实,自商鞅至康有为,封建时代的任何一次改革,莫不都是拿势豪大户开刀。举凡江山易主之后,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产生痼疾。所谓太平盛世,就是各种社会集团的利益达到了某种平衡。士农工商各有天地,政治清明民淳事简。在这种和平的环境里,耽于享乐的人群愈来愈多,于是,攫取财富的贪欲也越来越强烈。此情之下,那些把握权柄的人总是能够通过不正常的手段,掠取和占有本不该属于他们的财富。政治家的责任,就是通过他们的领导才能,使社会资源能得到合理的分配。但是,在封建专制的情况下,这样的政治家并不多见。 张居正怀着安邦济世之心,一心想救赎饱受苦难折磨的黎民百姓。当上首辅之前,他曾说过“长安棋局屡变,江南羽檄旁午……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奸人乘一日之衅,则不可胜讳矣。”他深知官逼民反的道理,若对贪婪的豪强集团不加抑制,则胆小怕事的百姓都会成为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历史上所有的改革,莫不都是豪强集团与弱势群体产生尖锐对立的情况下发生的。张居正推行的万历新政,一系列举措诸如裁汰庸官、整顿驿递、减少生员、清丈田亩、一条鞭法等等,都在极大程度上缓解了老百姓的困苦。当然,也把势豪大户得罪干净。 关于第二点,张居正得罪清流的问题,至今,仍有人认为这是张居正不可饶恕的罪过。在古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中国的读书人,若想光宗耀祖,只有一条出路,即博取功名,金榜题名后做官。张居正也是凭着这条途径而逐步攀上权力巅峰的。但他一直对官场上的人浮于事,政令不行而以玄谈相尚的陋习深恶痛绝。他上任之初,一些同年同乡莫不欢欣鼓舞。认为升官的机会到了。可是半年时间之后,他们便深感失望。张居正并不任人为亲,最典型的例子有两个。一个是他的同科进士,时任湖北巡抚的汪道昆。他的确凭着张居正的关系,从地方的抚台升任为兵部左侍郎。张居正让他去蓟镇巡视边防。每到一处,这位汪侍郎第一件事就是拜会当地的文人,吟诗作赋,极尽风雅之能事。回到京城后,他呈给皇上的巡边奏疏,是一篇字斟句酌的美文。美则美矣,却对蓟镇边防的情况语焉不详。张居正看了很生气,在奏疏上批了八个字:“芝兰当道,不得不除!”意思很明显,你即便是一株美丽的芝草兰花,却因为长错了地方而不得不除——路是用来行走车马的,而非园圃。于是,汪道昆被皇上下令致仕,回到歙县老家,当了一名真正的吟风弄月的诗人。另一个例子是,仍为张居正同科进士的王世贞,他本想依靠张居正的关系谋求升官,但张居正觉得这位同年虽是名满天下的诗坛领袖,但并不具备“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才干,所以拒绝让他担任要职。王世贞因此记恨在心,他在晚年写了一部“嘉靖以来首辅传”,对张居正褒少贬多。他说“居正天资刻薄。好申韩法,以智术取下”。在张居正同时代中,除了这部书,另有他的前任高拱写的《病榻遗言》,也是对他多有中伤。 重用循吏而疏远清流,这是张居正的一贯主张,也是值得肯定的用人之道。但恰恰这一点,他得罪了读书人。乃至在他死后,一些清流竟然配合豪强集团,对张居正横加指斥,大肆挞伐。这不是张居正的悲哀,而是民族的悲哀。黎东方先生的一段话,道出了个中奥妙:“中国的社会,尤其是在明朝,是一个只讲私情,不讲国法的社会。谁要执法严明,谁就免不了得罪人。官位愈高,得罪人的机会便越多。想升官的升不到官,怕丢官的丢了官,说人情的说不到人情,借钱的借不到钱——如何不恨?恨张居正的人,实在太多了。” 五 张居正死于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六月二十日,享年五十八岁。在他之前的一连五位首辅,没有一位死在任上。张居正真正称得上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死,对朱明王朝来讲,是难以估量的巨大损失。但是,直接从张居正推行的改革中得到实惠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却并不这样认为。张居正出任首辅时,朱翊钧才十岁。一应国家大事,全凭张居正作主。张居正的角色,类似于摄政王。随着朱翊钧逐渐长大,特别是十六岁大婚之后,亲政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加之他生性喜爱钱财,为花钱的事,屡屡与张居正发生龃龉。久而久之,他由当年对张居正的言听计从变为内心厌恶。张居正死后不到一年,朱翊钧即开始了对他的清算。家产被抄,爵秩尽夺,家人死的死,谪的谪。朱翊钧本还想开棺戳尸,在众多大臣的力谏之下,才罢止了这个念头。自此,人亡政息, 仅仅两年时间,万历新政带来的中兴之象,便消失净尽了。好货的朱翊钧,又上承他的祖父世宗,开始了横征暴敛,国事越发地糜烂了。在他主政的最后十几年,内忧外患一直没有停止。朱明王朝,终于在他死后二十四年彻底地崩溃了。 张居正死后的数百年,围绕他展开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每遇国难之时,总有睿智之士感叹“世上已无张居正”;而遇太平顺境,便有人站出来替皇权讲话,斥张居正是“威福自专”的权臣。平心而论,张居正是爱权力,有独操权柄的嗜好。但更应该看到,他决不是那种以权谋私的人。他利用手中的权力,确确实实为国家,为老百姓做了许多好事。 张居正死于京城,遗体运回江陵老家安葬。当年他的葬礼十分隆重,享受到赐祭九坛的规格,可谓达到人臣之极。但仅仅一年后,墓庐尽毁,并从此以后再没有修复。1966年,早已沦为荒坟的张居正墓也没有被红卫兵放过,终于开了棺,扔了尸骨。四百年前的万历皇帝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在毛泽东主席支持的红卫兵手上终于做成。同在1966年,万历皇帝的尸骨被付之一炬。此前的1959年,他葬于万寿山的寝宫就被考古部门打开。这寝宫,就是我们今天参观的十三陵。朱翊钧与张居正,这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君臣、师生,尔后又成为明代昏君与明臣的两极,在同一年以不同的方式暴尸骨于世间,兴许,这又是一个历史的玩笑。 六 第一次谒墓,我怀着一颗惆怅的心情离开。到了第二年的年底,我的《张居正》第一卷《木兰歌》已经出版。武汉电视台读书栏目决定为这本书做一个专题。在我的建议下,摄制组随我第二次去荆州谒张居正墓。薄暮时分,凛冽的寒风中,我们仍然是踩着泥泞来到墓冢前。依旧的残碑、依旧的荒草,同行的编辑与摄影师,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破败的坟包里,埋藏的竟然是一位封建时代的杰出政治家。他们认为,张居正身后的寂寞,在政坛、在史坛,得不到正确的评价还可以理解。但在自己的家乡,也遭受如此的冷漠则令人费解。我告诉他们一个小故事:此前,我曾在友人的安排下,与荆州的某位领导见面。我向他讲述张居正,意在引起他的重视,能够修一修这座荒坟。可是,他听了我的介绍后,立即回答说:“我正在规划,在荆州城内给关羽修一座中国最高的铜像。”我听了甚为奇怪,放着自己的乡贤不管,却要大费钱财去为隶籍山西的关羽造像,这究竟出于何种动机?我想问他,但话到嘴边又打住。道不同难与为言。面对这样的父母官,我还能说什么呢?又过了三年,我的四卷本《张居正》已全部出齐,我得以有第三次机会到荆州谒墓。在车上,在雪意渐浓的景色中,我向三位学者讲述了我头两次谒墓的经过。著名明史专家王春瑜先生说:“你的《张居正》一书出版,且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想必张居正的墓不至于那么荒凉了吧。”我也如此期冀,但这次的谒墓,我们仍深深地失望。 三年时间,荆州城区的建设日新月异,新建了许多宽阔的马路,高耸的楼房。合并后的沙市、荆州两城,中间的接合部成了美丽的新区。我们乘坐的面包车驶进城中,已完全找不到前往张居正墓地的道路。司机多次停车问路边的行人:“请问张居正的墓地怎么走?”被问者皆一脸茫然:“张居正?张居正是谁?不知道。”车子在城里瞎转。这时,我想起了定居北京的刘心宇,便打电话问他。他回答说:“你不要问张居正墓,你问菩提寺。”果然,一问菩提寺,路人都知道。我们终于也在颇费周折之后,再次来到张居正墓前。 比之三年前,这墓园除了对面新添了一座巨大的垃圾堆外,别无任何变化。一样的泥泞、一样的荒草、一样的残碑、一样的断砖……三位白发苍苍的老学者,绕墓一周,对残冢一揖,也只能感慨唏嘘。 谒墓之后,车向三峡。过枝江,丘陵渐多,辽阔的江汉平原已在身后隐去。但三次谒墓的感受,却在我心中拂之不去。当夜,在秭归的旅舍里,我写了七律一首,名为《再谒张居正墓》: 忍向荆州寻旧冢,三年凭吊我重来。 残碑更欲迷荒草,梵磬悠然怅客怀。 社稷频添龙虎气,英雄谁上凤凰台。 伊周事业千秋在,岂让丹心化作灰。 写完之后,我就想,待有机会再到荆州,一定要把这首诗,焚化在张居正的墓前。 2003.2写 第37章 再谒张居正墓园 张居正的墓园,在荆州城内,太岳北路之侧。四月二十八日,我第四次前来拜谒。在这之前的三次,我每次拜谒,心中都会留下一份惆怅。其因是墓冢的残破以及张居正的故乡人对他的冷漠。2003年冬天,我写过一篇《谒张居正墓》的文章,发表在《随笔》杂志上,记述了我的种种感受。 但这次的拜谒,我终于能够一解心中蓄积多年的惆怅,而换成一份欣喜。盖因修葺一新的墓园,能够让生前一直有着洁癖的张居正,有一处洁净的安息之地了。 记得去年夏天,时任荆州市人大主任的刘克毅先生,特来武汉找我,说荆州要重修张居正墓园,并取得了省领导的支持,他将亲执其事。听到这消息,我非常高兴。一个地方没有理由忘记自己的先贤,何况张居正又是这样一位难得的中兴名臣。刘主任当时就说,一俟新的墓园建成,他就邀请我前往参观,我爽快地答应。今年初,墓园落成时,荆州方面即时邀请了我,同时,还邀请了二十多位国内著名的明史学家,一起前往荆州共襄盛举,在开园之时举行张居正研讨会。不巧的是,当时我正在国外赶不回来,无法躬逢其盛。回国后,著名明史学家王春瑜先生还打电话来责备我,我也只能道歉再道歉。 新修的墓园,是在张居正荒坟的原址,占地约二十亩。墓园大门上悬挂的,是同为江陵人的王元化先生所题的“张居正墓园”的匾额。入门后首先是月牙池,池后的环型小土墩上,栽有十六棵翠柏,喻意张居正六年次辅十年首辅的阁揆生涯。这十六年,即1566年至1582年,是张居正政治上的巅峰岁月。柏墙之后,是墓道,由五十八块米青石板铺成。张居正活了五十八岁,墓道的长度即是他生命的长度。此一设计,亦见主事者的用心。 墓道之后,是圆冢。先前的圆冢周长十米,新修之后,增长了六米,亦是十六米.与十六棵翠柏呼应,还是暗示他的运筹帷幄理燮阴阳的宰辅生涯。 刘主任告诉我,增大这圆冢时,曾发生了一件异事。施工人员掏开坟堆,细心地找到收藏张居正尸骨的青花罈子,发现有两条透明的红蛇,缠在罈体上,虽人声扰动亦不肯离去,后来又掩土而埋。这两条红蛇意味着什么呢?我们是唯物论者,不作任何无谓的猜测和玄想,但至少可以说上一句“人杰地灵”的话。 绕着圆冢走了一圈,我周身汗透,不是因为热,而是内心突然生起的躁动。半个月前,当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公布,拙著《张居正》高票当选,名列前茅时,我连日来接到许多祝贺的电话以及传媒的采访。十之八九的记者,都会问同一个问题:“作怎么想到要写张居正这个人?”这个问题,从一开始我打算写这本书的时候,就一直有人问。提问的人,大都觉得张居正这个人物太陌生,他很少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比之诸葛亮,曾国藩之类的名臣来,他几乎不为老百姓所知。当初我动笔写他的时候,曾有朋友劝我不要写,他说:“张居正的名气,还没有武大郎大,你写他肯定吃力不讨好。”当年,这种提问对我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而我前三次的谒墓,也足以证明张居正的确淡出了普通人的历史视野。张居正的故乡人,尚有许多人不知道有这位“宰相之杰”的乡党,何况别处?但现在的情形有了很大的改观。 去年十月上旬,我应邀到青岛出席中国海洋大学组织的“科技与人文”的对话。在会上,我认识了药物学家、中国工程院院士秦伯益先生,他对我说,他看过我的《谒张居正墓》的文章,对张居正这个人物生出了好奇心,于是利用国庆假期,专程从北京出发到荆州拜谒张居正墓。他高兴地说:“张居正的墓园正在修复中,你所描写的那种荒凉破败已经不存在了。”他拍摄了不少墓园建设中的照片,并送了我几张。m.xfanjia 因为张居正,我获得了文学的殊荣,也因为张居正,我结识了很多朋友。摒弃所有诸如名誉、地位、财富与权力等世俗的东西,能够超越时空,与心仪的古人作灵魂的沟通,实乃是人生的快事。 在墓园里徘徊良久,我在想,如果《张居正》的电视连续剧开拍之际,能让所有的主创人员前来这里拜谒一次,定能激发他们演绎历史的激情。 2005年4月30日荆州归来速草 第38章 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 甲申年岁暮,乘友人相邀去济南讲学之机,游了一趟趵突泉公园。园内有李清照纪念馆,在趵突泉东。此前,有好事者认为这纪念馆就是李清照的故居,大肆喧染。其依据是清初担任过户部侍郎的田雯的一首诗《柳絮泉访李易安故宅》。诗六句: 跳波溅客衣,演漾回塘路; 清照昔年人,门外垂杨树; 沙禽一只飞,独向前洲去。 此诗之前,不见任何典籍记载李清照的故居在此。此诗之后,倒是有不少好事者步田雯后尘,来这里寻访易安遗踪。寻胜者无可指摘,但传讹却不大好。于中航先生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对故宅说提出质疑并给予否定,言之有据。故宅说因而寝息。这座修建于清代的李清照故居也就更名为纪念馆。李清照是济南人,在趵突泉之侧为之保留一座纪念馆,彰其胜事,则是地方上的明举。 纪念馆是一座庭院式建筑,我徜徉其中,正值薄暮。甲申年的天气有些反常,夏天酷热,北方的几座城市如西安、北京等成了火炉;冬天奇冷,南方的城市如长沙、贵阳等,都下起了暴雪。冬夏之间的秋天,较之往年,也延长了许多。我是大寒之后到达济南的,可是处处残留的,还是晚秋景象。这纪念馆中的柳色,欲黄还绿;馆前的泉水,喷涌如夏。更有那柔和的疏透的晚雾,给人以淡泊的宁静的诗境。触景生情,我的脑海里浮出了李清照的词句:“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是李清照早期作品《一剪梅》中的后半阙,表现的是最适宜怀春的少妇的幽怨。虽是闲愁,乃是因为我觉得闲愁应该是所有女诗人的最好的营养。可是这位李清照,却因为晚年耽于家国之痛,而坠入至深至大的“真愁”之中。孤苦其心,憔悴斯人。闲愁可以万斛,真愁却如毒药,只要来那么一滴,就足以使之香消玉殒了。 二 李清照出身于官宦之家,用今天的话讲,属于“高干子弟”。父亲李格非的官做到了礼部侍郎,相当于今天的副部级。公公赵挺之更是做到了宰相职位。她的夫君赵明诚是太学生出身,后来也入仕为官,最后的职务是江宁知府。级别虽不及父辈,毕竟也属高官之列。在中国历史上,“高干子弟”几乎是纨绔的代名词,而所谓太平盛世,也无不弥漫着纵欲与享乐的腐败气息。这一点,即便是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似乎也无法改变。统治者的奢侈生活,助长了整个社会的莺歌燕舞与纸醉金迷。置身其中,很少有人会想到他们的好景不长,更不相信他们所有的美梦有被颠覆的危险。 就说南唐的李后主吧,当他置身在“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享乐中,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后来的结局是“最是仓皇辞庙日,两行清泪对宫娥”。 北宋的徽宗时代,是赵家天下由盛转衰的分水岭。此前一百多年,在六位皇帝的统治下,可谓“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髻之童,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赵明诚与李清照夫妇,便是在这样一种歌舞升平的环境下出生并成长。但是,自宋神宗时代开始,深刻的社会危机实际上已经产生。因王安石的变法引起了朝廷文官集团的新旧党派之争。在哲宗、徽宗年间达到水火不容的程度。李格非是苏东坡门下文士,被列入元祐党籍,在蔡京上台后被削职。赵挺之虽是新党,并位列右相,终因得罪蔡京而罢官,并于死后受到陷害。父辈的政治恩仇,无疑会给赵、李夫妇留下心灵的创伤与生活的坎坷。但这时的坎坷,还不会使他们真正体会到人世的险恶与艰难。因此,他们还能保持自己做人的尊严。 值得肯定的是,李清照与赵明诚,虽然都出身在官宦之家,却一点也不纨绔。史书记载“赵李族寒,素贫贱”。我理解为赵李两家虽是高官,却非豪门。赵挺之、李格非两人均于《宋史》中有列传,皆无贪贿之名,而有文章行世。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至今仍为人称道。据说,李格非的妻子即李清照的生母王氏,是文学家王拱辰的孙女,亦善文。生在这样的家庭,李清照耳濡目染的是诗的晨夕,书的春秋。她的少女生活,闲适而略显单调,唯一能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怀春了,请看她的《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活脱脱的怀春少女形象跃然纸上,既羞涩又开朗,活泼而佻达。这种情趣,这种心态,这种生活的格调,只能产生在入仕为官的书香人家。 史载赵李夫妇的早期生活,似乎并不富贵。两人结婚时,赵明诚还是太学生,平常都住在学校里。他回来与李清照团聚,总是先到当铺里当掉一两件衣衫,换几个铜板,然后到汴京城中的旧书坊里淘几件古碑拓片,回来与李清照欣赏。赵明诚受父亲影响,喜欢古玩,尤对金石有研究。他后来成为宋代有名的金石研究大家,有《金石录》一书行世。 当衣衫搜购拓片,说明这对年轻夫妇的追求,亲近诗书而疏于声色犬马。这种追求贯穿了他们的一生,李清照后来贵为知府夫人,也很少佩戴首饰。赵明诚的俸禄,多半用来搜求金石,他们因此名传后世,也因此遭受到意外的打击。 三 公元1125年,也就是徽宗时的宣和七年,金兵大举攻宋,翌年攻破汴京。徽、钦二帝被俘。赵宋政权只好仓惶南迁。1127年,高宗迁都建康,也就是今天的杭州。这一年,李清照44岁。她从青州出发,南下与先期奔母丧的赵明诚相会于金陵。1128年,赵明诚任江宁知府,一年后死于任上。这时,李清照46岁。 政权邅递,山河变色。此际的文人,在经受了干戈离乱之后,诗作往往沉郁苍茫。李清照之前,有颠沛于安史之乱中的杜甫,有失国的李煜;之后,有降元的赵孟頫,有被迫入清为官的吴伟业。看看他们那些遭受动乱前后的诗作,便能体会到什么叫人生沦落,什么叫去国之悲。 让我们来看看李清照南渡前的最后一首词《诉衷情》: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薰破春睡,梦远不成归。人惜惜,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撚余香,更得些时。 再看她南渡后的第一首词《蝶恋花》: 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这两首词,虽然都是李清照一贯的冷艳,一样的缠绵悱恻。但不难看出,前一首词是怨妇的怀人。而后一首词,已隐藏了无法排遣的怀国之痛。与丈夫久别重逢,又与亲友们欢聚,按常理李清照应该欢乐才对,可她诉说自己“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因失国而产生的乡愁,使她的“莺歌燕语”,开始有了一点历史的苍茫。 南宋有两位著名的爱国诗人:陆游与辛弃疾。他们可谓把失国之痛写到了极致。但是,这两位诗人都没有亲眼见过北宋汴京的繁华。在金兵大举攻宋的1125年,陆游才出生。此时,李清照已经42岁。15年后的绍兴十年,也就是1140年,李清照57岁时,辛弃疾才出生。 偏居一偶的南宋政权,并没有吸取北宋王朝后期的耽于享乐的教训,其腐败有过之而无不及。乃至出现了“山外清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样沉痛的诗句。陆、辛两位,是南宋小朝廷中的两位伟大夫,他们以收复国土,重造金瓯为己任。遗憾的是赵宋南迁,不思北返;昏君坐廷,佞臣柄政,诗人的一支笔,又怎能真正地变成渡河的铁骑或是闯阵的戈矛呢? 应该说,李清照的去国之痛,比之陆游与辛弃疾更为惨烈。她毕竟是在北宋首都汴梁城中长大,在锦幄绣闺的辇毂之下,她见惯了夜夜笙歌的龙袖骄民的生活。渡淮之后,杭州的醉生梦死更胜于汴州,达官贵人们“饱暖思淫欲”,贫穷百姓“饥寒起盗心”,两相比较,李清照怎能不沉入绝望。 南渡第二年,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病死。此后,国破家残的孤苦,一直伴随着这位聪颖异常的女词人,直至老死。自1127年离开青州南下杭州算起,李清照在南方生活不下30年。这段岁月不算短暂,但她却只留下15首词。尽管她创作上一贯惜墨如金,这15首词,也显得太少。即便这样,这么少的词作中,仍充满了断肠人的凄苦。除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声声慢》,道出了“怎一个愁字了得”之外,余下尚有: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南歌子》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临江山》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孤雁儿》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武陵春》 不知为何,每每读到这些词句,我的脑海里,就会闪出两句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这是杜甫听到官军收复蓟北、安史之乱即将平息时写出的一首律诗中的两句。我认为这是杜甫这位苦吟诗人留下的第一快诗。此前,他写过三吏三别、秋兴八首以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等充满离愁别恨的诗作。比之李清照,杜甫算是有福的,他毕竟看到了安史之乱的平息。而李清照,却一直享受不到归乡的喜悦。岂只是她,就是比他晚死半个世纪的陆游,也只能留下“一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的浩叹。 李清照生前写下的最后一首词《永遇乐》,回忆了她在汴梁城中的闲适富贵的生活。这垂垂老妪,虽然身在南宋,但她的心,却一直留在淮河以北的故乡。基于此,这位性格内向且又温婉的弱女子,竟写下一首石破天惊的五绝: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四 女子的诗,有脂粉气当属必然,若充满这样挟雷带电的英雄气,则一定是国家出了问题。李清照之前的女诗人,有薛涛和鱼玄机,两人的命运似乎也不怎么好,但哀怨则有,怒气亦有,霸气则无。李清照之后,清朝末年出了一个秋瑾,写过“不惜千金买宝刀,雕裘换酒也堪豪”的壮语,最终她成了殉国的烈士。国家不幸诗人幸,这是指诗而言。尝过国恨家仇的人,能写出诗的沧桑感来。惟其沧桑感,才能充满悲情。诗以情动人,我以为,最催人泪下的,当是悲情。 说到这里,容我讲一段题外话: 李清照的这首诗,我十一岁就能背诵。那一年,我的当医生的舅舅把这首诗写在宿舍的白粉墙上,他喜欢这首诗,又觉得白粉墙空空如也,于是书写其上以作装饰,谁知却因此惹下大祸。医院里的政工人士立即向上级举报,说我舅舅书写反动诗词,意在反对新中国,为旧政权招魂。这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头,不啻于滔天大罪。尽管我舅舅一再辩解,写这诗的是宋代的李清照而非他自己,却也无济于事。他仍因抄了这首诗而成为“现行反革命份子”而获领七年徒刑。我5岁念书,那年正好小学毕业,受舅舅牵连,也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力。这件事给我幼小的心灵投下巨大的阴影,一辈子都拂之不去。 如今,我年过半百,正是李清照写《声声慢》的年龄。少年时,我尝过愁的滋味,现在若再言愁,恐怕就是闲愁了。毕竟,我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出生的人,属于“斑白之老,不识干戈”一类。但我毕竟可以透过我童年的苦难,能够体会李清照晚景的凄凉。值得警惕的是,李清照早期词中的脂粉气,如今已在我们的生活中到处蔓延。耽乐既久,英雄气必然蜕变为脂粉气;受难日多,脂粉气复又凝作英雄气。这种变化几成规律。 2005.2.14(正月初六) 写于潇潇冻雨中 第39章 初到双峰荷叶乡 早有愿望,看看曾国藩的故居。 曾国藩是宝庆府湘乡县荷叶乡人。解放后,宝庆府撤消,改称邵阳地区。后又从邵阳地区分出娄底。湘乡县则归属到湘潭地区,荷叶乡又从湘乡划出,列入娄底地区双峰县的版籍。因此,曾氏的籍贯便起了争执。按现在的行政区域划分,曾氏是娄底市双峰县人,但若遵从历史,则曾氏仍应称是湘乡县人。 车自长沙出发,先从京珠高速至株州,于此改走东西向的长瑞线,至湘乡县境下,驶入三二0省道。经山枣,虞塘西镇而入双峰县境。一路陵山纠葛,曲水萦迴,稻田层叠,人烟稠密。过虞塘后,山始峻肃,路渐陡峭。曲折盘旋凡三十余公里而至荷叶乡。 荷叶乡并非丽山圣水之地,比之巴蜀的神秘与江浙的温婉,此地并没有那种让人眼睛一亮的风景。特别是当我专程从长沙驱车两百余公里来到这里,站在曾国藩故居——毅勇侯宅门前的时候,一股难禁的失望之情,如霖雨一般浇灭我探望的热情。m.xfanjia 如果你看过皖南的民居,江浙大户人家的宅院,便觉得这幢侯爷的居所真是太过寒伧。宅坐北朝南分两重。第一重是门弟。大门两边,右为马厩,左为轿房;第二重是正屋,一溜数十间房舍,每间屋又是一进两重,廊沿相接。门第与正屋之间,是一片狭长的庭院。东西厢房,一为书楼,一为膳堂。从东边厢房旁的通道出去,院子的东南角缓坡上,另建有一栋单独的建筑,名思云堂。这里,才是曾国藩真正住过的地方。 参观这幢毅勇侯宅,无论从建筑的规模还是使用的材料,乃至仅存下来的一些家具来看,都与曾国藩的显赫声名极不相称。最令我吃惊的是,这座侯宅的墙体,外观面虽然使用的都是青砖,但里墙以及屋内的闬墙,用的都是清一色的土砖。思云堂内,有一个曾国藩用过的书桌和太师椅,都是松木制成。其古朴,其简单,令人猜想,这应是陋巷寒儒使用的物件。 据说,古玩收藏者,很难得到曾氏家传的旧物。如玉件、如红木、如铜器等。曾国藩留给后世最多的是书法。这正应了“秀才人情纸半张”的说法。问题是曾国藩不是秀才,而是晚清中国政治舞台上的无双国士。 梁启超说过一段有趣的话,大意是英雄造时势者是英雄,时势造英雄者亦是英雄。用这一观点来衡量三湘的著名人物,则毛泽东是造时势的英雄,而曾国藩是时势造出的英雄。这两种英雄是有高下之分的。说简单一点,前者创造历史,后者顺应历史。想当年曾国藩回湖南奔丧,被请出来办团练,他这位以舞文弄墨,吟诗作赋为己任的翰林学士,突然间要“沙场秋点兵”了,心里完全没有准备。因此,他开头的对策并不是知难而进,而是千方百计躲避这件事。可以说,他这一位英雄是被逼上梁山的。他训练的湘军,初始亦不见神勇,也是在屡战屡败之后,才致之死地而后生。 曾国藩在迈向“无双国士”的漫长生涯中,是挫折大于成功。他也不止一次打退堂鼓,想重新过那种悠哉游哉的文人生活。只是在所有的退路都被斩断的情况下,他才不得不登上“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英雄舞台。在经历了太多的惨烈的战争之后,他的文人心态才有了改变。战争终于成为他不可或缺的思维。 有人说,没有曾国藩的示范效应,湖南近代史上,不可能涌现那么多的英雄人物。我不太同意这种观点。我倒是认为,正是湘人的百折不挠的精神成就了曾国藩。设问一下,世界上究竟有多少支军队,在屡战屡败之后,还能够重振旗鼓战胜对手呢?如果洪秀全领导的军队有这种精神,湘军能有翻盘的机会吗?曾国藩是洪秀全的剋星,乃是因为湘人的愈挫愈勇。在他之后数十年出现的毛泽东,之所以成为蒋介石的剋星,还是因为湘人的锲而不舍的屠龙精神。岳麓书院门前挂着的对联“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不可讥为是湘人的狂傲,应看作是湘人的自信。 在毅勇侯宅邸盘恒,可以悟出曾国藩做人的追求:在功名而不在富贵。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虽然也是一名骁将,但到死都没有改变强盗心态。所到之处,以劫掠为能事。据说他攻陷南京后,狂抢三日,六朝故都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被他车载船运弄回荷叶乡,修建起富丽堂皇的巨宅。俗话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九般行”。曾国藩与曾国荃虽手足情深,但品性与情操有天壤之别。 曾国藩故居,虽然也挂起了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但参观者寥寥。荷叶乡太偏僻,像我这样发思古之幽情者,毕竟又太少。 2004.6.1匆草 第41章 游洞庭西山记 五月中旬的天气,榴花似火,枇杷如金,虽是初夏却全无暑气。此时置身江南,在江南的苏州,在苏州的太湖,在太湖中的洞庭西山上,我感受到“春寒泽国隐鱼龙”的廖廊,更陶醉于“不尽春山叠翠螺”的美景。 自苏州至太湖,即胥江入湖处,约二十公里。于此分道,右去东山,左往西山。东山为半岛,西山则孤悬水中。两山合称洞庭山,与湖南的洞庭湖,称名虽一而毫无关涉。 昔日游洞庭西山,只可舟楫往还。数年前,苏州相关单位斥资建桥,一连三座,如卧波的长虹跨越连接的螺屿,历十几公里而入西山。轿车水鸟般掠过湖面,为游人节省了不少时间,但是少了荡漾波心,与鸥凫共浮沉,与帆影共进退的情趣。 未来之前,我以为浪花簇拥的这一座西山,只是一只小岛,却没有想到,它有86平方公里之大。山间古树,坡上茶圃,岸畔稻田,村头花坞,不但向我诉说鸡犬桑麻的往事,更向我展示盛世农家的风情。 我来西山,原是为寻找二千五百多年前的吴王夫差的遗迹。这位将父王阖闾创立的诸侯霸业丧失殆尽的亡国之君,曾在西山筑消暑宫。每到夏日,夫差就会带着越国献来的美女西施,乘着金笼玉饰的箫鼓楼船,自姑苏而木渎,自木渎而胥口,自胥口而西山。在新筑的层台累榭的消暑宫里,把长长的夏日,过成转瞬即逝的美人养眼、美酒醉心的花朝。美则美矣,畅亦畅也,只是代价太大。难怪唐代诗人皮日休写诗讥道:“绮阁飘香下太湖,乱兵侵晓上姑苏。越王大有堪羞处,只把西施赚得吴。” 消暑宫建在梭山与龙头山之间,面临一个深九里、阔三里的湖湾。袭消暑宫之名,这湖湾被称为消夏湾。此处山环水绕,春日的柳线花痕,秋日的蓼矶枫渚,冬日的霜情雪意,都大可玩赏。当然,最好的还是溽暑时节,这里的红莲白鸭、月影星踪、菱芡蒹葭、烟云鱼鸟,无不让人陶醉。 由于年代太过久远,吴王的遗踪早就渺不可寻。今日所能见到的,只是“橘柚千头烟外树,芙蕖四面画中山”的自然美景。月下的笙歌、馆娃的调笑、深闱里横陈的玉体、水榭上燃烧的香兽,都一一风化在线装版的历史中。 我们这个地球上,二千五百年前的城市,究竟还有几座存在呢?风流的庞贝,朴拙的镐京,只给我们留下遥远的记忆。苏州则不同,二千五百度的春花秋月,二千五百度的风刀霜剑,给它留下的温馨与痛苦,坚挺与剥蚀,都鲜活地存在于今天世人的眼中。苏州太丰富了!城内的每一条小巷、每一座园林,城外的每一条小河,每一处山峰,都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像一粒粒璀灿的珍珠,串起熠熠闪光的历史的项链。 因此,与拙政园、虎丘、寒山寺、灵岩山等名胜相比,这相对较为僻远的西山,这西山的消夏湾,便显得不怎么重要了。何况它除了遗址,更不见一点点些微的遗迹了。但我独自一人在这里徘徊的时候,却依然生出了强烈的沧桑感。大约出于传统文人的旧习,我对吴越文化素有偏爱。这文化的基调是精致、温婉,即便剑拔弩张,也可以从中化出诗情;更能让吴侬软语,消解所有的暴戾之气。但是,凡事适度为宜。像这最具东方情调的吴越文化,用于盛世,则能提升生活的品质,使其高雅而惬意。但若用之太过,则会露出腐朽气的端倪。男儿的意气消磨,是国力疲弱的重要原因之一。不然,在黄池会盟的夫差,为何在被推为诸侯霸主的三年之后,就在馆娃宫中刎剑而死呢? 消夏湾一片空阔,回首看西山的最高点缥缈峰,林木葱笼,倒真像是耸向青空的碧螺了。与消夏湾毗邻的,是明月湾,亦是吴王赏月处。这里除了苍茫的湖水,古渡头前,还有一座名叫明月湾的古村落。我停车走进去,村中多明清建筑。村民半数姓吴,虽是农人,却都彬彬有礼。我走进村头第一家,主人用自家的特产碧螺春茶招待我。这茶,原叫吓煞人香,乾隆下江南,曾下榻于洞庭山,品赏过,盛赞其香,但嫌其名不雅,亲改其名曰碧螺春。因此,村民在我面前争说乾隆,对他们自己的远古的祖先,那个倒霉的夫差,却是不置一语。 品饮三杯,扶今思昔,不觉枝痒,便吟了八句五言: 夫差赏月处,我品碧螺春。 耳幻吴趋曲,胸藏梁父吟。 鸟啼山入梦,花放路迷津。 盛世人间好,悠悠沧浪情。 2005年5月20日记 第41章 游洞庭西山记 五月中旬的天气,榴花似火,枇杷如金,虽是初夏却全无暑气。此时置身江南,在江南的苏州,在苏州的太湖,在太湖中的洞庭西山上,我感受到“春寒泽国隐鱼龙”的廖廊,更陶醉于“不尽春山叠翠螺”的美景。 自苏州至太湖,即胥江入湖处,约二十公里。于此分道,右去东山,左往西山。东山为半岛,西山则孤悬水中。两山合称洞庭山,与湖南的洞庭湖,称名虽一而毫无关涉。 昔日游洞庭西山,只可舟楫往还。数年前,苏州相关单位斥资建桥,一连三座,如卧波的长虹跨越连接的螺屿,历十几公里而入西山。轿车水鸟般掠过湖面,为游人节省了不少时间,但是少了荡漾波心,与鸥凫共浮沉,与帆影共进退的情趣。 未来之前,我以为浪花簇拥的这一座西山,只是一只小岛,却没有想到,它有86平方公里之大。山间古树,坡上茶圃,岸畔稻田,村头花坞,不但向我诉说鸡犬桑麻的往事,更向我展示盛世农家的风情。 我来西山,原是为寻找二千五百多年前的吴王夫差的遗迹。这位将父王阖闾创立的诸侯霸业丧失殆尽的亡国之君,曾在西山筑消暑宫。每到夏日,夫差就会带着越国献来的美女西施,乘着金笼玉饰的箫鼓楼船,自姑苏而木渎,自木渎而胥口,自胥口而西山。在新筑的层台累榭的消暑宫里,把长长的夏日,过成转瞬即逝的美人养眼、美酒醉心的花朝。美则美矣,畅亦畅也,只是代价太大。难怪唐代诗人皮日休写诗讥道:“绮阁飘香下太湖,乱兵侵晓上姑苏。越王大有堪羞处,只把西施赚得吴。” 消暑宫建在梭山与龙头山之间,面临一个深九里、阔三里的湖湾。袭消暑宫之名,这湖湾被称为消夏湾。此处山环水绕,春日的柳线花痕,秋日的蓼矶枫渚,冬日的霜情雪意,都大可玩赏。当然,最好的还是溽暑时节,这里的红莲白鸭、月影星踪、菱芡蒹葭、烟云鱼鸟,无不让人陶醉。 由于年代太过久远,吴王的遗踪早就渺不可寻。今日所能见到的,只是“橘柚千头烟外树,芙蕖四面画中山”的自然美景。月下的笙歌、馆娃的调笑、深闱里横陈的玉体、水榭上燃烧的香兽,都一一风化在线装版的历史中。 我们这个地球上,二千五百年前的城市,究竟还有几座存在呢?风流的庞贝,朴拙的镐京,只给我们留下遥远的记忆。苏州则不同,二千五百度的春花秋月,二千五百度的风刀霜剑,给它留下的温馨与痛苦,坚挺与剥蚀,都鲜活地存在于今天世人的眼中。苏州太丰富了!城内的每一条小巷、每一座园林,城外的每一条小河,每一处山峰,都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像一粒粒璀灿的珍珠,串起熠熠闪光的历史的项链。 因此,与拙政园、虎丘、寒山寺、灵岩山等名胜相比,这相对较为僻远的西山,这西山的消夏湾,便显得不怎么重要了。何况它除了遗址,更不见一点点些微的遗迹了。但我独自一人在这里徘徊的时候,却依然生出了强烈的沧桑感。大约出于传统文人的旧习,我对吴越文化素有偏爱。这文化的基调是精致、温婉,即便剑拔弩张,也可以从中化出诗情;更能让吴侬软语,消解所有的暴戾之气。但是,凡事适度为宜。像这最具东方情调的吴越文化,用于盛世,则能提升生活的品质,使其高雅而惬意。但若用之太过,则会露出腐朽气的端倪。男儿的意气消磨,是国力疲弱的重要原因之一。不然,在黄池会盟的夫差,为何在被推为诸侯霸主的三年之后,就在馆娃宫中刎剑而死呢? 消夏湾一片空阔,回首看西山的最高点缥缈峰,林木葱笼,倒真像是耸向青空的碧螺了。与消夏湾毗邻的,是明月湾,亦是吴王赏月处。这里除了苍茫的湖水,古渡头前,还有一座名叫明月湾的古村落。我停车走进去,村中多明清建筑。村民半数姓吴,虽是农人,却都彬彬有礼。我走进村头第一家,主人用自家的特产碧螺春茶招待我。这茶,原叫吓煞人香,乾隆下江南,曾下榻于洞庭山,品赏过,盛赞其香,但嫌其名不雅,亲改其名曰碧螺春。因此,村民在我面前争说乾隆,对他们自己的远古的祖先,那个倒霉的夫差,却是不置一语。 品饮三杯,扶今思昔,不觉枝痒,便吟了八句五言: 夫差赏月处,我品碧螺春。 耳幻吴趋曲,胸藏梁父吟。 鸟啼山入梦,花放路迷津。 盛世人间好,悠悠沧浪情。 2005年5月20日记 第42章 雨中登滕王阁 登高骋目,总以晴好的天气为宜。遗憾的是,此刻我登滕王阁,周遭是一片淅沥沥的雨声。五月下旬,江南开始进入梅雨季节,站在滕王阁的七层之上,但见槛外浩茫的赣江,罩在濛濛的烟雨之中,虽然胭脂色的波浪显得湿润,但江的对面已是模糊一片;而飞阁之下车水马龙的十里长街,除了喇叭声的清脆,一切,也都幻化为浮动的剪影。 但我仍觉得,眼下这雨中的凭欄,乃是别一番感受。虽然见不到落霞孤鹜、秋水长天,但雨来风掠,雾卷云飞,更平添了登临者怅然怀古的思绪。 在滕王阁的楼下,正准备登临时,有人说“这是一个假古董”。言下之意,既为赝品,你何必登上这水泥浇铸的楼梯? 是的,昔日的滕王阁早已倾圯,眼前的这一座,是1989年动工修建,历时三年而成。比之旧制,它更加峭拔,也更加壮丽。珠簾晃动在天阙,檐马叮咚于青空。置身其中,哪怕是烟雨如潮飞云似梦,你依然会有那种望尽中原百万山的感觉。 中国的古建筑,都是砖木结构。它的好处是质朴、浑厚,沉静中透出空灵的禅意。人住在里面,若饮酒,则窗牖的花影可以助兴;若弹琴,则木质的板壁可以让弦音更加柔和。但是,砖木结构的建筑,特别是使用了太多的木材后,不但易燃,而且耐腐性也很差。那些著名的亭台楼阁,保存百年尚且不易,何况它们的建筑年代,非唐即宋,都在历史的烟雨中浸泡了千年呢!就说这座滕王阁吧,自公元653年即唐永徽四年建成以来,已经历了将近十四个世纪。无论是霜天画角下的铁骑,还是暗夜秋风中的野火,都不可避免地一次次侵蚀它、焚毁它。所有香艳的记忆,其尽头都不可避免是一把劫灰。滕王阁首建至今,已经历了数十次的毁灭与兴建。除了初唐的王勃,登临层榭并为之留下千古美文,是正宗的滕王版的楼阁之外,自他之后的韩愈,自韩愈之后所有的文人骚客,所吟咏的滕王阁,都是在歌颂赝品。 这些年来,各地的名胜古迹都在恢复,这是民族复兴的特征。大至一个国家,小至一个人,若只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则哪里还有可能恢复名胜呢?乱世逃命,盛世建楼,这都是历史的必然。眼前的滕王阁,虽然是假的古董,但却是真的名胜。王勃的美文已经成了千古绝唱,我们岂能让他的满纸珠玑无法印证,让后来人徒生惆怅呢?因此,南昌不能没有滕王阁。它的千百年来的每一种版本,都不是赝品,都是南昌人在不同时代的不同机缘以及不同风情的真实写照。 如今,我站在最新版的滕王阁上,在枇杷黄莲叶青的季节,眺望变幻不定的江山风雨图,沐浴天地间流动的勃勃生机,心情便如茶烟深处的月色,那份诗意,那份惬意,想压抑都压抑不住了。 滕王阁留给我的记忆,一直与歌舞有关。盖因修建此阁的李元婴,是唐高祖李渊的第二十二个儿子,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生长于钟鸣鼎食的帝王之家,李元婴的手不必磨剑,却可以捉捏彩笔,绘出人间的富贵。据传,李元婴擅画蛱蝶,阁中留有他的《滕王蛱蝶图》,满眼风华、一片缤纷。当然,李元婴的耳,也听不到杀伐之声,他生命中的岁月,被一场又一场的歌舞填满,脂粉气、楚腰身、霓裳曲,使他贪欢、使他迷醉、更使他对国计民生了无兴趣。 据说,李元婴从苏州刺史的任上迁转洪州都督,就因为任职不专,或可套用近时语,即执政能力的低下。在南昌,他又因“数犯宪章”再次被贬,谪置滁州。看来,称他风流王爷完全称职,若以官身评判,他恐怕只沾得上一个“庸”字儿了。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南唐李后主,论当皇帝,他只是庸君,论诗人,他却高居上游。这李元婴同样如此,他若不当官,而专心致志当一名歌舞团的导演,必定完全称职。 李元婴自苏州迁来南昌,走的虽是贬谪之路,仍不忘声色。他从苏州带了一班乐伎前来,于是,这赣江边上的南昌故郡,平添了夜夜笙歌。 李元婴好游冶,某日来到章江门外的荒阜,面对茫茫江水,他忽发奇想,让随从在榛莽中治酒席,起歌舞。燕麦兔葵之中,离草荆棘之上,怎搁得住弱不禁风的舞衣?于是,谄其事者,投李元婴所好,在这岗峦之上建起一座高阁,这便是滕王阁的由来。登临送目俯瞰江山,只是它的附属功能,开绮筵,演歌舞,才是建阁者最初的动机。 于今,风流的滕王早已灰飞烟灭,但阁上的歌舞却一直不曾消歇。远古的吴趋曲,盛唐的柘枝舞,虽然不再演绎,但我在这阁上,却听到更为古老的编钟,以及渗透了赣南风情的《十送红军》,这熟稔的旋律,立刻让我想到这槛外的苍茫河山,曾经是红旗漫卷的苏区。更由此感叹,没有这一片土地,没有这一片土地上浴血奋战的人民,今天,我们就不能在这滕王阁上,欣赏到令人陶醉的盛世歌舞。 2005年6月2日于南昌归来 第43章 一杯香茶敬亲人 不知不觉,已是夕阳时分,一抺黛青色的峰影,横在了车窗的前面。友人告诉我,那是飘峰山。这嵯峨的、温润的、团团葱绿浮涌如浪的峰头,傲立在汩罗、平江、长沙三县的交界处,而繁花簇拥的阳坡,尽在长沙。它的蒸腾的绿雾,出岫便成为无尽的湘云;它的湍流的清泉,每一滴晶露,都溅成汩罗江上游的翡翠般的诗情。 由汩罗江我想到了屈原,他把自己烈火般的生命,终结在如此美丽的河流里——对于俗世,这是抗争;对于个人,这是一种永恒的艺术的选择。但我现在要说的不是屈原,而是另一位伟大的女性。在翩翩的紫燕刚刚衔起的薄薄的暮霭中,我的车,已停在她的故居的门前。 这是潇湘大地上最常见的乡舍。褐黄的斑驳的泥墙,留有雨水冲刷的痕迹;苍黑的长着针菲的屋瓦,尚氤氲着往昔的寂静。推开半掩的柴门,穿过小小的院庭,我脚步轻轻,一间房一间房的走过。啊,我竟是看不到了,寒夜里伟人伏案疾书的身影;也听不到了,娇妻送别丈夫的深情的叮咛。灭了灭了,搁在古老木桌上的油灯;熄了熄了,灶膛里袅出的淡蓝的炊烟…… 她走的时候,走进万劫不复的恶梦的时候,她的丈夫,还在赣南的土地上,率领数万红军,与数十倍于已的敌人,展开艰苦的塵战。数十年后,她的生命已化作家乡土地上的离离青草,她的丈夫,那一位时代的伟人,难以排遣对她的思念,在中南海的菊香书屋里,辗转不眠,深情地为她写下了《蝶恋花》,那是一首千古不朽的名篇啊!安慕小说网 现在,当我站在开慧烈士的故居里,我才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人杰地灵。 自飘峰山脚下如扇面一般展开的这一片自北向南的土地,这一片秀美如庄子的寓言,隽永如唐人绝句的山环水绕的土地啊,古往今来,诞生过多少杰出的人物!远的不说,单说近一个世纪来,除了杨开慧,这里还走出了黄兴、李维汉、柳直荀、徐特立、许光达、田汉、朱熔基等为数不少的民族精英。众星闪烁,在星斗与星斗之间,是牧歌浮漾的梦土,是江南流水的黄昏。 徜徉在这梦土上,我从清晨走到了黄昏。我早就过了一步就踏进乡愁的年龄,也过了落花成梦的季节,但我仍不免随着渡过小石桥的蛙声,顺着溪边的青石板的小路,去造访那些晚归的农人。我想知道,这么多伟人的故事,从他们的嘴中道出,会是多么的平淡。惟其平淡,我们才有可能体悟到,真正的史诗是多么地朴素。然而幸运的是,我在这里,不但听到了过去的史诗,更是听到了正在书写的史诗。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对飘峰山下的这一方水土,长沙县人珍爱有加,他们将它称为百里茶廊。正是因为在这茶廊里,我从清晨走到了黄昏,才充分感受到了潇湘的灵气。 自长沙到平江的油黑的沥青路,在积翠的山谷间蜿蜒。路的左与右,山的高与下,由一处处的名人故里连缀起来的这一条百里茶廊,几乎把整个江南的四月,都搬到我的眼前了。 美丽的茶园,郁绿的茶坞,在住满鹧鸪的杭州狮子峰上,我见过;在星子跌进深潭的武夷山中,我见过;在渔舟唱晚的太湖的洞庭山腹,我见过;在行行复行行,迷不知终其所止的绍兴的山阴道上,我也见过。现在,我又置身于长沙县境内的这一条湘版的茶廊,一整天,清洌的茶香都在我的胸臆间浮动。 自春华而高桥,自高桥而金井,自金井而白沙,自白沙而北山,曲曲折折的百里啊,每一面山坡都是葱笼的茶园,每一个少女都是美丽的茶姑,每一个异乡的游子,都像我一样,成了一杯饮尽江南的茶客。郭沬若盛赞的铁色茶,我品过了;赵丹称誉的白鹭茶,我品过了;而他们无缘享受的金井茶,我也品过了。那不可复制的清香,至今还留在我的舌底。 自唐自宋,长沙就是有名的茶乡;上世纪的二十年代,飘峰山下,又成了英雄辈出的苏区。赤卫队的旗帜是鲜红鲜红的,山坡上的茶园,是碧绿碧绿的,这一红一绿,不但给了我们铁马金戈的回忆,也给了我们葱笼茂盛的诗情。 饮了一天的香茶,最后,我才来到开慧烈士居住的板仓,在这座泥墙小院里,我独自品味芬芳与宁静揉成的黄昏。 我在想,八十多年前,当毛泽东第一次走进这道柴门,开慧迎接他的,一定是一杯驱散严寒的香茶;几年后,当毛泽东再次在这里与亲爱的夫人告别时,开慧眼含热泪,捧给他的,应该仍然是故乡的清茶。 离开板仓,我的耳畔,响起了苏区民歌中的句子:一杯香茶敬亲人。 2005.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