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与画》 我的母亲 我父亲结过三次婚。我的生母姓杨。我不知道她的学名。杨家不论男女都是排行的。我母亲那一辈“遵”字排行,我母亲应该叫杨遵什么。前年我写信问我的姐姐我们的母亲叫什么。姐姐回信说:叫“强四”。我觉得很奇怪,怎么叫这么个名呢?是小名么?也不大像。我知道我母亲不是行四。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因为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我太小了。 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故去了。我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得的是肺病,病后即移住在一个叫“小房”的房间里,她也不让人把我抱去看她。我只记得我父亲用一个煤油箱自制了一个炉子。煤油箱横放着,有两个火口,可以同时为母亲熬粥,熬参汤、燕窝,另外还记得我父亲雇了一只船陪她到淮城去就医,我是随船去的。还记得小船中途停泊时,父亲在船头钓鱼,我记得船舱里挂了好多大头菜。我一直记得大头菜的气味。 我只能从母亲的画像看看她。据我的大姑妈说,这张像画得很像。画像上的母亲很瘦,眉尖微蹙。样子和我的姐姐很相似。 我母亲是读过书的。她病倒之前每天还写一张大字。我曾在我父亲的画室里找出一摞母亲写的大字,字写得很清秀。 前年我回家乡,见着一个老邻居,她记得我母亲。看见过我母亲在花园里看花——这家邻居和我们家的花园只隔一堵短墙。我母亲叫她“小新娘子”。“小新娘子,过来过来,给你一朵花戴。”我于是好像看见母亲在花园里看花,并且觉得她对邻居很和善。这位“小新娘子”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 我还记得我母亲爱吃京冬菜。这东西我们家乡是没有的,是托做京官的亲戚带回来的,装在陶制的罐子里。 我母亲死后,她养病的那间“小房”锁了起来,里面堆放着她生前用的东西,全部嫁妆——“摞橱”、皮箱和铜火盆、朱漆的火盆架子……我的继母有时开锁进去,取一两样东西,我跟着进去看过。“小房”外面有一个小天井。靠南有一个秋叶形的小花台,花台上开了一些秋海棠。这些海棠自开自落,没人管它。花很伶仃,但是颜色很红。 我的第一个继母娘家姓张。她们家原来在张家庄住,是个乡下财主。后来在城里盖了房子,才搬进城来。房子是全新的,新砖,新瓦,油漆的颜色也都很新。没有什么花木,却有一片很大的桑园。我小时就觉得奇怪,又不养蚕,种那么多桑树做什么?桑树都长得很好,干粗叶大,是湖桑。 我的继母幼年丧母,她是跟姑妈长大的,姑妈家姓吴。继母的姑妈年轻守寡。她住的房子二梁上挂着一块匾,朱地金字,“松贞柏节”,下款是“大总统题”。这大总统不知是谁,是袁世凯,还是黎元洪?吴家家境不富裕,住的房子是张家的三间偏房。老姑奶奶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大和子,一个叫小和子。两个儿子都没上学校,念了几年私塾,专学珠算。同年龄的少年学“鸡兔同笼”,他们却每天打“归除”“斤求两,两求斤”。他们是准备到钱庄去学生意的。 我的继母归宁,也到她的继母屋里坐坐,但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三间偏房里和姑妈在一起。我父亲到老丈人那边应酬应酬,说些淡话,也都在“这边”陪姑妈闲聊。直到“那边”来请坐席了,才过去。 继母身体不好。她婚前咳嗽得很厉害,和我父亲拜堂时是服用了一种进口的杏仁露压住的。 她是长女,但是我的外公显然并不钟爱她。她的陪嫁妆奁是不丰的。她有时准备出门做客,才戴一点首饰。比较好的首饰是副翡翠耳环。有一次,她要带我们到外公家拜年,她打扮了一下,换了一件灰鼠的皮袄。我觉得她一定会冷。这样的天气,穿一件灰鼠皮袄怎么行呢?然而她只有一件皮袄。我忽然对我的继母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我可怜她,也爱她。 后娘不好当。我的继母进门就遇到一个局面,“前房”(我的生母)留下三个孩子:我姐姐,我,还有一个妹妹。这对于“后娘”当然会是沉重的负担。上有婆婆,中有大姑子、小姑子,还有一些亲戚邻居,她们都拿眼睛看着,拿耳朵听着。 也许我和娘(我们都叫继母为娘)有缘,娘很喜欢我。 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饭才回来。张家总是叫了两辆黄包车,姐姐和妹妹坐一辆,娘搂着我坐一辆。张家有个规矩(这规矩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给孩子手里拿两根点着了的安息香。我于是拿着两根安息香,偎在娘怀里。黄包车慢慢地走着。两旁人家、店铺的影子向后移动着,我有点迷糊。闻着安息香的香味,我觉得很幸福。 小学一年级时,冬天,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裤子里了(我记得我拉的屎是热腾腾的)。我兜着一裤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继母一闻,二话没说,赶紧烧水,给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净了,让我围着棉被坐着。接着就给我洗衬裤刷棉裤。她不但没有说我一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妹妹长了头虱,娘煎了草药给她洗头,用篦子给她篦头发。张氏娘认识字,念过《女儿经》。《女儿经》有几个版本,她念过的那本,她从娘家带了过来,我看过。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张家长,李家短,别人的事情我不管。”她就是按照这一类道德规范做人的。她有时念经:《金刚经》《心经》《高王经》。她是为她的姑妈念的。 她做的饭菜有些是乡下做法,比如番瓜(南瓜)熬面疙瘩、煮百合先用油炒一下。我觉得这样的吃法很怪。 她死于肺病。 我的第二个继母姓任。任家是邵伯大地主,庄园有几座大门,庄园外有壕沟吊桥。 我父亲是到邵伯结的婚。那年我已经十七岁,读高二了。父亲写信给我和姐姐,叫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任家派一个长工推了一辆独轮车到邵伯码头来接我们。我和姐姐一人坐一边。我第一次坐这种独轮车,觉得很有趣。 我已经很大了,任氏娘对我们很客气,称呼我是“大少爷”。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到昆明读大学。一九八六年回乡,这时娘才改口叫我“曾祺”——我这时已经六十六岁,也不是什么“少爷”了。 我对任氏娘很尊敬。因为她伴随我的父亲度过了漫长的很艰苦的沧桑岁月。 她今年八十六岁。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一日 载一九九三年第二期《作家》 谈题画 题画是中国特有的东西。西方画没有题字的。日本画偶有题句,是受了中国的影响。中国的题画并非从来就有,唐画无题字者,宋人画也极少题字。一直到明代的工笔画家如吕纪,也只有在画幅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写上一个名字。题画之风开始于文人画、写意画兴起之时。王冕画梅,是题诗的。徐文长题画诗可编为一卷。至扬州八怪,几乎每画必题。吴昌硕、齐白石题画时有佳句。 题画有三要。 一要内容好。内容好无非是两个方面:要有寄托,有情趣。郑板桥画竹,题诗:“客窗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许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关心民瘼,出于至性。齐白石一小方幅,画浅蓝色藤花,上下四旁飞着无数野蜂,一边用金冬心体题了几行字:“借山吟馆后有野藤一株,花时游蜂无数。孙幼时曾为蜂螫。今孙亦能画此藤花矣。静思往事,如在目底。”(白石此画只是匆匆过眼,题记凭记忆录出,当有讹字)这实在是一则很漂亮的小品文。白石为荣宝斋画笺纸,一朵淡蓝色的牵牛花,两片叶子,题曰:“梅畹华家牵牛花碗大,人谓外人种也。余画其最小者。”此老幽默。寻常画家,哪得有此!xfanjia 二要位置得宜。徐文长画长卷,有时题字几占一半。金冬心画六尺梅花横幅,留出右侧一片白地,极其规整地写了一篇题记。郑板桥有时在丛篁密竹竿之间由左向右题诗一首。题画无一定格局,但总要字画相得,掩映成趣,不能互相侵夺。 三最重要的是,字要写得好一些。字要有法,有体。黄瘿瓢题画用狂草,但结体皆有依据,不是乱写一气。郑板桥称自己的字是“六分半书”,他参照一些北碑笔意,但是长撇大捺,底子仍是黄山谷。金冬心的漆书和方块字是自己创出来的,但是不习汉隶,不会写得那样均。近些年有不少中青年画家爱在中国画上题字。画面常常是彩墨淋漓,搞得很脏,题字尤其不成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爱在画的顶头上横写,题字的内容很无味,字则是叉脚舞手,连起码的横平竖直都做不到,几乎不成其为字。这样的题字不是美术,是丑术。我建议美术学院的中国画系要开两门基础课,一是文学课,要教学生把文章写通,最好能做几句旧诗;二是书法课,要让学生临帖。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五日 载一九九二年十月六日《今晚报》 想象 闻宋代画院取录画师,常出一些画题,以试画师的想象力。有些画题是很不好画的。如“踏花归去马蹄香”,“香”怎么画得出?画师都束手。有一画师很聪明,画出来了。他画了一个人骑了马,两只蝴蝶追随着马蹄飞。“深山藏古寺”,难的是一个“藏”字,藏就看不见了,看不见,又要让人知道有一座古寺在深山里藏着。许多画师的画都是在深山密林中露一角檐牙,都未被录取。有一个画师不画寺,画了一个小和尚到山下溪边挑水。和尚来挑水,则山中必有寺矣。有一幅画画昨夜宫人饮酒闲话。这是“昨夜”的事,怎么画?这位画师画了一角宫门,一大早,一个宫女端着笸箩出来倒果壳,荔枝壳、桂圆壳、栗子壳、鸭脚(银杏)壳……这样,宫人们昨夜的豪华而闲适的生活可以想见。 老舍先生曾点题请齐白石画四幅屏条,有一条求画苏曼殊的一句诗:“蛙声十里出山泉。”这很难画。“蛙声”,还要从十里外的山泉中出来。齐老人在画幅两侧用浓墨画了直立的石头,用淡墨画了一道曲曲弯弯的山泉,在泉水下边画了七八只摆尾游动的蝌蚪。真是亏他想得出! 艺术,必须有想象,画画是这样,写文章也是这样。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载一九九三年第三月二十三日《语文报》 ?此章节正在?ww.xfanjia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xfanjia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xfanjia,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我在修仙界变废为宝Н 我在修仙界变废为宝 【无CP,不恋爱,女强,杀戮果断,扮猪吃老虎】穿越到修仙界弟子身上,却发现她没背景,没天赋,一穷二白……好在身怀造化鼎,能变废为宝,人人弃之的废丹,在她手中却能变成完美丹药,破碎法宝,能修复完好无损……别人需要辛辛苦苦收集灵药炼丹,而她却直接提炼废丹,而且提炼出来的还是极品丹药……仙丹当糖吃,法宝当砖扔,我是修仙界最土豪的崽。从此,林素走上在修仙界收废品……啊呸,走上逆天修仙之路。(简介无力,正文最精彩!) 师尊拿了重生剧本Шww.xfanjia/news/104.html 师尊拿了重生剧本Μ.xfanjia/news/104.html 【仙侠文】三界众生皆知,那墨白成了毁天灭地的大魔头!而这大魔头的师尊却是荣冠三界的女宗师沈烟离。可后来听说沈烟离魂飞魄散了,但她却重生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中原因是一个谜…重生后的沈烟离想要弄清楚为什么那个蠢傻呆萌的小徒弟变成了大魔王?在他变成大魔王前一定要想办法制止他,或者杀了他!师尊:前一世被你虐的太惨,这一世誓必要报复回来,可这小徒弟实在可爱忠心,哎!该不该动手?墨白:师尊,我是你的超级无敌忠实粉丝,我为你框框撞大墙,我为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只求你喜欢我一点,可惜你只想要杀我,哭。 三界第一女仙НШ.xfanjia/news/148.html 三界第一女仙 【正经文案】青岚是远古时代的女仙,因宇宙混沌而沉睡五万年苏醒。作为仙界的活化石,她从仙界走出后,天帝立马请她住进了八重天内,保护着至高机要——天书库。三界第一战神离渊,乃至天帝明轩,见了面都需喊她一声姑姑。其他的,就只能恭敬低头,弯腰然后长呼:“给姥姥请安!”……但谁也不知道,大仙青岚其实已经在那一场混沌中逝去,现在在她身体内的却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五好青年赵晴岚。虽然不会什么法术,但胜读多年爽文套路文的她,加上努力学习,便开始靠着装b之术,开启了这一段哭笑不得的旅途。【小剧场】“呔!你们派哪位上仙,我吞天吐海翻浪覆雨紫金蛤的大刀之下不斩无名之辈!”那妖族阵中赫然走出一位魁梧男妖,叫嚣道。仙族阵营突然敞开,在众人恭敬与崇拜的目光下走出一位光华万丈、明艳非凡的女子。只见她冷冷道:“八重天,青岚。”那男妖竖竖耳朵,把拳一握,严肃朗声道:“在下佩服,是我技不如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青岚上仙下次我们再斗三百回合,再见!”【阅读指引】1.女主什么都懂都会,就是法术战五渣;2.男主出来较晚,磕糖需耐心;3.改文胜手;4.评论区请和谐哈; 七零空间辣妻俏又飒 七零空间辣妻俏又飒нttps://.xfanjia/news/1.html 前世,世人都道温暖一个农村女当上主任夫人,简直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岂不知餐饮王国是她一手创造,为了继子继女考上大学,她更是呕心沥血。结果呢?自己的男人和好闺蜜滚床单给她戴绿帽,继子继女和弟妹嫌弃她又老又没文化。骗了她的钱还骗了她祖传食谱。重生之后,回到了要和渣男相亲这一天,温暖果断拒绝。这辈子,她左手灶王爷的灵厨空间,右手拿书考大学,学习创业两不误。自立自强,温暖要为自己活出彩,活的潇潇洒洒! 老祖宗她又凶又甜 老祖宗她又凶又甜 九千年前,她是运转乾坤,脚踩百鬼的僵尸老祖。一朝重生,秒变乡下土掉渣的丑丫头。渣男退婚,当面羞辱,生父眼瞎,无情无义?白夭微微一笑……车祸加毁容,送渣男进ICU。马甲一长串,叫爸爸也不行。渣男回头:夭夭,都是我的错!豪门父亲:女儿救命!白夭微笑脸:乖,叫祖宗~ 替嫁后,小娇妻她A爆了198.html 替嫁后,小娇妻她A爆了.xfanjia/news/198.html 谁说的季宸知是个不能自理的废人,现在老娘这腰酸背痛的是怎么回事。因为季家选中了苏倾给不省人事的季宸知冲洗,但是一向受到痛爱的苏倾怎么会愿意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去跟一个废物结婚。所以在苏家一家人都商量后她们决定把苏柠以推出去。最后,“老公,这些衣服都好好看。”“全买了。”“老公,这家咖啡真好喝。”“现在它是你的了。”“老公,那个女人好讨厌。”“嗯,在这里写上苏倾与狗不得入内。” 惊悚降临:这个大哥有亿点猛!195.html 惊悚降临:这个大哥有亿点猛!.xfanjia/news/195.html 陈玄北外号地藏,意外穿越到惊悚降临的平行宇宙。陈玄北身上纹着十殿阎王,肩膀上扛着死神巨镰:“抱歉各位,这个地盘我要了!”裂口女:“警察局吗?有个人把我嘴缝上了!对,剪刀也给我扔了!”贞子:“城管吗?有个人用水泥把我家井给堵死了,我回不去家了!”旱魃:“还有天理吗?我在棺材了睡了一万多年了,有个人把我抓出来,打了我两个大逼个!还让我交物业费!”自从陈玄北到来,无数厉鬼竟然变成了弱势群体! 直播盗墓:我美食家身份曝光了!wwШ.xfanjia/news/194.html 直播盗墓:我美食家身份曝光了!㎡.xfanjia/news/194.html 穿越而来的美食家叶飞,被邀请加入虫谷的献王墓考古。觉醒美食系统!于是直播间观众傻眼了:“我的天,你在九龙拉棺的绝境里吃炖蘑菇?”“刀齿蝰鱼也能吃????”“美食家身份曝光了,你就是一个标准的盗墓贼啊!”“你连阵法都懂,你连墓穴大BOSS你都认识,别装了!”叶飞:我就是一个美食家,官方有我的认证号!官方:你丫自首吧!…… 岁朝清供 “岁朝清供”是中国画家爱画的画题。明清以后画这个题目的尤其多。任伯年就画过不少幅。画里画的、实际生活里供的,无非是这几样:天竹果、腊梅花、水仙。有时为了填补空白,画里加两个香橼。“橼”谐音圆,取其吉利。水仙、腊梅、天竹,是取其颜色鲜丽。隆冬风厉,百卉凋残,晴窗坐对,眼目增明,是岁朝乐事。 我家旧园有腊梅四株,主干粗如汤碗,近春节时,繁花满树。这几棵腊梅磬口檀心,本来是名贵的,但是我们那里重白心而轻檀心,称白心者为“冰心”,而给檀心的起一个不好听的名字,“狗心”。我觉得狗心腊梅也很好看。初一一早,我就爬上树去,选择一大枝——要枝子好看,花蕾多的,拗折下来——腊梅枝脆,极易折,插在大胆瓶里。这枝腊梅高可三尺,很壮观。天竹我们家也有一棵,在园西墙角。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长不大,细弱伶仃,结果也少。我不忍心多折,只是剪两三穗,插进胆瓶,为腊梅增色而已。 我走过很多地方,像我们家那样粗壮的腊梅还没有见过。 在安徽黟县参观古民居,几乎家家都有两三丛天竹。有一家有一棵天竹,结了那么多果子,简直是岂有此理!而且颜色是正红——一般天竹果都偏一点紫。我驻足看了半天,已经走出门了,又回去看了一会儿。大概黟县土壤气候特宜天竹。 在杭州茶叶博物馆,看见一个山坡上种了一大片天竹。我去时不是结果的时候,不能断定果子是什么颜色的,但看梗干枝叶都作深紫色,料想果子也是偏紫的。 任伯年画天竹,果极繁密。齐白石画天竹,果较疏;粒大,而色近朱红。叶亦不作羽状。或云此别是一种,湖南人谓之草天竹,未知是否。 养水仙得会“刻”,否则叶子长得很高,花弱而小,甚至花未放蕾即枯瘪。但是画水仙都还是画完整的球茎,极少画刻过的,即福建画家郑乃珖也不画刻过的水仙。刻过的水仙花美,而形态不入画。 北京人家春节供腊梅、天竹者少,因不易得。富贵人家常在大厅里摆两盆梅花(北京谓之“干枝梅”,很不好听),在泥盆外加开光丰彩或景泰蓝套盆,很俗气。穷家过年,也要有一点颜色。很多人家养一盆青蒜。这也算代替水仙了吧。或用大萝卜一个,削去尾,挖去肉,空壳内种蒜,铁丝为箍,以线挂在朝阳的窗下,蒜叶碧绿,萝卜皮通红,萝卜缨翻卷上来,也颇悦目。 广州春节有花市,四时鲜花皆有。曾见刘旦宅画“广州春节花市所见”,画的是一个少妇的背影,背兜里背着一个娃娃,右手抱一大束各种颜色的花,左手拈花一朵,微微回头逗弄娃娃。少妇着白上衣,银灰色长裤,身材很苗条。穿浅黄色拖鞋。轻轻两笔,勾出小巧的脚跟。很美。这幅画最动人之处,正在脚跟两笔。 这样鲜艳的繁花,很难说是“清供”了。 曾见一幅旧画: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题目:“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这才真是“岁朝清供”!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文章余事 写字·画画·做饭 我正经练字是在小学五年级暑假。我的祖父不知道为什么一高兴,要亲自教我这个孙子。每天早饭后,讲《论语》一节,要读熟,读后,要写一篇叫做“义”体的短文。“义”是把《论语》的几句话发挥一通,这其实是八股文的初阶,祖父很欣赏我的文笔,说是若在“前清”,进学是不成问题的。另外,还要写大字、小字各一张。这间屋子分里外间,里间是一个佛堂,供着一尊铜佛。外间是祖母放置杂物的地方,房梁上挂了好些干菜和晾干了的棕叶,我就在干菜、棕叶的气味中读书、作文、写字。下午,就放学了,随我自己玩。 祖父叫我临的大字帖是裴休的《圭峰定慧禅师碑》,是他从藏帖中选出来的,裴休写碑不多见,我也只见过这一种。裴休的字写得安静平和,不像颜字柳字那样的筋骨弩张。祖父所以选中这部帖,道理也许在此。 小学六年级暑假,我在三姑父家从韦子廉先生学。韦先生每天讲一篇桐城派古文,让我们写篇大字。韦先生是写魏碑的,曾临北碑各体,他叫我临的是《多宝塔》。《多宝塔》是颜字里写得最清秀的,不像《大字麻姑仙坛》那样重浊。 有人说中国的书法坏于颜真卿,未免偏激。任何人写碗口大的字,恐怕都得有点颜书笔意,蔡襄以写行草擅名,福州鼓山上有他的两处题名,写的是正书,那是颜体。董其昌行书秀逸,写大字却用颜体。歙县有许多牌坊,坊额传为董其昌书,是颜体。 读初中后,父亲建议我写写魏碑,写《张猛龙》。他买来一种稻草做的高二尺,宽尺半,粗而厚的纸,我每天写满一张。 《圭峰碑》《多宝塔》《张猛龙》,这是我的书法的底子。 祖父拿给我临的小楷是赵子昂的《闲邪公家传》,我后来临过《黄庭》《乐毅》,时间都很短。一九四三年云南大学成立了一个曲社,拍曲子。曲谱石印,要有人在特制的石印纸上,用特制的石印墨汁,端楷写出印制。这差事落在我的头上。我凝神静气地写了几十出曲谱,用的是晋人小楷笔意,我的晋人笔意不是靠临摹,而是靠“看”,看来的。 有一个时期,我写的小楷效法倪云林、石涛。 一九四七、四八年我还能用结体微扁的晋人小楷用毛笔在毛边纸上写稿、写信。以后改用钢笔,小楷功夫就荒废了。 习字,除了临摹,还要多看,即“读帖”,我的字受“宋四家”(苏、黄、米、蔡)的影响,但我并未临过“宋四家”,是因为爱看,于不知不觉中受了感染。 对于“宋四家”,自来书法家颇多贬词。有人以为中国书法一坏于颜真卿,二坏于“宋四家”,这话不能说毫无道理。“宋四家”对于二王,对于欧薛,确实是一种破坏。但是,也是革新。宋人书法的特点是解放,有较多的自由,较多的个性。“四家”的“蔡”本指蔡京,因为蔡京人太坏,被开除了,代之以蔡襄。其实蔡京的字是写得很好的,有人以为应为“四家”之冠,我同意。苏东坡多有偏锋,书体颇近甜俗。黄山谷长撇大捺,做作。米芾字不宜多看,多看了会受其影响,终身摆脱不开。米字流畅洒脱,而书品不高,他自称是“臣书刷字”。我的书品也只是尔尔,无可奈何! 我没有正式学过画。我父亲是画家,年轻时画过工笔画,中年后画写意花卉。他没有教过我,只是在他作画时,我爱在旁边看,给他抻抻纸。我家有不少珂罗版印的画册,我没事时就翻来覆去一本一本地看。画册以四王最多,还有,不知为什么有好几本蓝四叔的。我对四王、蓝四叔都没有太大兴趣,及见徐青藤、陈白阳及石涛画,乃大好之。我作画只是自己瞎抹,无师法。要说有,就是这几家(石涛偶亦画花卉,皆极精)。我作画不写生,只是凭印象画。曾为《中国作家》画水仙,另纸题诗一首,中有句云:“草花随目见,鱼鸟略似真。”我画的鸟,我的女儿称之为“长嘴大眼鸟”。我的孙女有一次看艺术纪录片《八大山人》,说:“爷爷画的鸟像八大山人——大眼睛。”写意画要有随意性,不能过事经营,画得太理智。我作画,大体上有一点构思,便信笔涂抹,墨色浓淡,并非预想。画中国画的快乐也在此。曾请人刻了两方闲章,刻的是陶弘景的两句诗:“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有人撺掇我开展览会,我笑笑,我的画作为一个作家的画,还看得过去,要跻身画家行列,是会令画师齿冷的。 有人说写字,画画,也是一种气功。这话有点道理。写字、画画是一种内在的运动。写字,画画,都要把心沉下来,齐白石题画曰:“心闲气静时一挥。”心浮气躁时写字、画画,必不能佳。写字画画可以养性,故书画家多长寿。 我不会做什么菜。可是不知道怎么竟会弄得名闻海峡两岸。这是因为有过几位台湾朋友在我家吃过我做的菜,大事宣传而造成的。我只能做几个家常菜。大菜,我做不了。我到海南岛去,东道主送了我好些鱼翅、燕窝,我放在那里一直没有动,因为不知道怎么做。有一点特色,可以称为我家小菜保留节目的有这些: 拌荠菜、拌菠菜。荠菜焯熟,切碎,香干切米粒大,与荠菜同拌,在盘中用手抟成宝塔状。塔顶放泡好的海米,上堆姜米、蒜米。好酱油、醋、香油放在茶杯内,荠菜上桌后,浇在顶上,将荠菜推倒,拌匀,即可下箸。佐酒甚妙。没有荠菜的季节,可用嫩菠菜以同法制。这样做的拌菠菜比北京用芝麻酱拌的要好吃得多。这道菜已经在北京的几位作家中推广,凡试做者,无不成功。 干丝。这是淮扬菜,旧只有烫干丝,大白豆腐干片为薄片(刀工好的师傅一块豆腐干能片十六片),再切为细丝。酱油、醋、香油调好备用。干丝用开水烫后,上放青蒜米、姜丝(要嫩姜,切极细),将调料淋下,即得。这本是茶馆中在点心未蒸熟之前,先上桌佐茶的闲食,后来饭馆里也当一道菜卖了。煮干丝的历史我想不超过一百年。上汤(鸡汤或骨头汤)加火腿丝、鸡丝、冬菇丝、虾籽同熬(什么鲜东西都可以往里搁),下干丝,加盐,略加酱油,使微有色,煮两三开,加姜丝,即可上桌。聂华苓有一次上我家来,吃得非常开心,最后连汤汁都端起来喝了。北京大方豆腐干甚少见,可用豆腐片代。干丝重要的是刀工。袁子才谓“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干丝切得极细,方能入味。 烧小萝卜。台湾陈怡真到北京来,指名要我做菜,我给她做了几个菜,有一道是烧小萝卜,我知道台湾没有小红水萝卜(台湾只有白萝卜)。做菜看对象,要做客人没有吃过的,才觉新鲜。北京小水萝卜一年里只有几天最好。早几天,萝卜没长好,少水分,发艮,且有辣味,不甜;过了这几天,又长过了,糠。陈怡真运气好,正赶上小萝卜最好的时候。她吃了,赞不绝口。我做的烧小萝卜确实很好吃,因为是用干贝烧的。“粗菜细做”,是制家常菜不二法门。 塞肉回锅油条。这是我的发明,可以申请专利。油条切成寸半长的小段,用手指将内层掏出空隙,塞入肉蓉、葱花、榨菜末,下油锅重炸。油条有矾,较之春卷尤有风味。回锅油条极酥脆,嚼之真可声动十里人。 炒青苞谷。新玉米剥出粒,与瘦猪肉末同炒,加青辣椒。昆明菜。 其余的菜如冰糖肘子、腐乳肉、腌笃鲜、水煮牛肉、干煸牛肉丝、冬笋雪里蕻炒鸡丝、清蒸轻盐黄花鱼、川冬菜炒碎肉……大家都会做,也都是那个做法,不列举。 做菜要有想象力,爱捉摸,如苏东坡所说,“忽出新意”;要多实践,学做一样菜总得失败几次,方能得其要领;也需要翻翻食谱。在我所看的闲书中,食谱占一个重要地位。食谱中写得最好的,我以为还得数袁子才的《随园食单》。这家伙确实很会吃,而且能说出个道道。如前面所说:“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实是经验的总结。“荤菜素油炒,素菜荤油炒”,尤为至理名言。 做菜的乐趣第一是买菜,我做菜都是自己去买的。到菜市场要走一段路,这也是散步,是运动。我什么功也不练,只练“买菜功”。我不爱逛商店,爱逛菜市。看看那些碧绿生青、新鲜水灵的瓜菜,令人感到生之喜悦。其次是切菜、炒菜都得站着,对于一个终日伏案的人来说,改变一下身体的姿势是有好处的。最大的乐趣还是看家人或客人吃得很高兴,盘盘见底。做菜的人一般吃菜很少。我的菜端上来之后,我只是每样尝两筷,然后就坐着抽烟、喝茶、喝酒。从这点说起来,愿意做菜给别人吃的人是比较不自私的。安慕小说网 诗曰: 年年岁岁一床书, 弄笔晴窗且自娱。 更有一般堪笑处, 六平方米作郇厨。 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三日 载一九九三年第六期《今日生活》 创作的随意性 我有一次到中国美术馆看齐白石画展。有一幅尺页,画的是荔枝,其时李可染恰恰在我的旁边,说:“这张画我是看着他画的。荔枝是红的,忽然画了两颗黑的,真是神来之笔!”这是“灵机一动”,可以说是即兴,也可以说是创作过程中的随意性。 作画,总得先有个想法,有一片思想,一团感情,一个大体的设计,然后落笔,一般说,都是意在笔先。但也可以意到笔到。甚至笔在意先,跟着感觉走。 叶燮论诗,谓如泰山出云,如果事前想好先出哪一朵,后出哪一朵,怎样流动,怎样堆积,那泰山就出不成云了,只是随意而出,自成文章。这说得有点绝对,但是写诗作画,主要靠情绪,不能全凭理智。这是对的。 郑板桥反对“胸有成竹”,说胸中之竹,已非眼中之竹,笔下之竹又非胸中之竹。事实也正是这样,如果把胸中的成竹一枝一叶原封不动地移在纸上,那竹子是画不成的。即文与可也并不如是,文与可的竹子是比较工整的,但也看出有“临场发挥”处,即有随意性。 写字、作诗、作画完成之后,不会和构思时完全一样。“殆其篇成,半折心始”。 也有这样的画家,技巧熟练,对纸墨的性能掌握得很好,清楚地知道,这一笔落到纸上,会有什么样的效果,作画是很理智的。这样的画,虽是创作,实同临摹。m.xfanjia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一日 文人与书法 自古以来很多文人的字是写得很好的。 李白的《上阳台诗》是不是真迹还有争议,但杜牧的《张好好诗》没问题。宋四家都是文学家兼书法家。宋人是很懂书法之美的。苏东坡自己说得很明确:“我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他本人确实懂字。他的字很多,我觉得不如蔡京的,蔡京字好人不好,但不能因人废书。 也有文人的字写得不好。我见过司马光的一件作品,字不好。四川乐山有他一块碑,写得还可以。他不算书法家,但他的字很有味,是大学问家写的字。大学问家字写得不好的还有不少,如龚定庵。他一生没当过翰林,就是因为书法不行。他中过进士,但没点翰林。他的字虽然不好,但很有味。这种文人书法的“味”,常常不是职业书法家所能达到的。 我觉得要重视书法。我到过台湾,有一个感觉。台湾的牌匾,大部分是欧体,不像我们这里的字龙飞凤舞、非隶非篆。台湾是欧体、唐楷居多,他们故宫博物院的说明书也全是欧体。这使我想到一个问题,写字还要从楷书学起。楷书比较规整的是欧体。如果一开始就写颜体,容易叫小孩把字写坏了。茅盾的字有点欧味,有人说像成亲王,茅公说他没学过成亲王。扬州有人考证茅公的字是从欧字来的,但不是九成宫那类楷书,而是欧的行书体。 书法的发展不是孤立的,应该以传统文化为基础。台湾对传统文化比较重视。台湾的书法比较端正。台湾很多作家能背很多古文。台湾的教科书中没有白话文,全是文言文。这样做不一定对。但是从我们的语文教材比例看,文言文的比重比较少。我认为,作为一个作家,不熟读若干古文,是不适于写散文的,小说另当别论。 现在,有那么多人喜欢书法,爱好字,这是件好事。写字应该从小抓起,但现在的小学生很麻烦,因为老师就不懂书法,写的都是印刷体、仿宋体。写字还得从楷书入手。 还有个麻烦,就是换笔问题。我是换不了笔的。相当多年以前,我是用毛笔写稿的,写的是竖行。后来改成横写,别扭了好几年。到现在我也很难想象怎样用电脑写作,我认为电脑写作是机器在写作而不是我在写作,感觉不一样。我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办不到这一点。当然写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也可能用电脑更方便,我因为不写长东西,所以还是喜欢用笔。换笔对于书法发展的影响,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现在有一个书协,会员那么多,成就那么大,这是很令人欣慰的事。要写好字,有必要强调基本功。现在写篆隶,有的人是有真功夫的,有的是花架子。应该首先把楷书、行书写好。有人写很大的篆隶,题款不像样子,行书都不会写。现在还有人鼓励小孩子篆隶,我以为不妥,还是先写楷书为好。 中国的毛笔应该怎样做,也很值得商讨。唐以前用的不是羊毫,但现在硬毫太少了,羊毫长锋盛行。日本书法多是狼毫写的,我们现在的笔是大肥肚子,写不了多少字就掉毛。毛笔制作也要不拘一格,这样才有利于书法的发展。早年胡小石在昆明时,正赶上灭鼠运动,他借机攒了不少鼠须用来制笔,他的字有不少就是用鼠须笔写的。xfanjia 根据谈话整理 载一九九四年第五期《中国书法》 张郎且莫笑郭郎 我从小就爱看漫画。家里订了老《申报》,《申报》有杂文版,杂文版每天有一幅漫画,漫画的作者是杨清磬和丁悚。丁悚即丁聪的父亲,人称“老丁”。丁聪所以被称为“小丁”,大概和他的令尊称为“老丁”有关。杨清磬和丁悚好像是包了这块地盘,“轮流值班”,一天不落。他们作画都很勤,而画风互异,一望而知。杨清磬用笔柔细飘逸,而丁悚则比较奔放老辣,于人事有较深的感慨。我曾经见过一张老丁的画,画面简练:一个人在扬袖而舞;另一人据案饮酒,神情似在对舞者的嘲笑。画之右侧题诗一首: 张郎当筵笑郭郎, 笑他舞袖太郎当。 若教张郎当筵舞, 恐更郎当舞袖长。 不知道是谁的诗,是老丁自己的大作还是借用别人的?诗是通俗好懂的,但是很有意思,读起来也很好听,因此我看过就记住了,差不多过了七十年了,还记得。人的记忆也很怪。不过主要还是因为诗和画都好。 现在能画这样的画——笔意在国画和漫画之间,能题这样也深也浅、富于阅历的诗的画家似乎没有了。这样的画家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得是画家,二是得是诗人。 我曾把老丁题画诗抄给小丁,他说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岂有此理! 小丁说他对老大人的画,一张也没有保留下来。我建议丁聪在其“家长”协助下,把丁悚的作品搜集搜集,出一本《丁悚画集》。这对丁悚是个纪念,同时也可供医学界研究小丁身上的遗传基因是怎样来的。 载一九九七年一月十日《南方周末》 潘天寿的倔脾气 潘天寿曾到北京开画展,《光明日报》出了一版特刊,刊头由康生题了两行字: 画师魁首 艺苑班头 这使得很多画家不服。 过了几年,“文革”开始,“金棍子”姚文元对潘天寿进行了大批判,称之为“反革命画家”。 康生和姚文元都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管意识形态的,一前一后,对潘天寿的评价竟然如此悬殊,实在令人难解。康生后来有没有改口,没听说,不过此人善于翻云覆雨,对他说过的话常会赖账,姑且不去管他。姚文元只凭一个画家的画就定为“反革命”,下手实在太狠了。姚文元的批判文章很长,不能悉记,只约略记得说从潘天寿的画来看,他对现实不满,对新社会有刻骨的仇恨等等。 姚文元的话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潘天寿很少画过歌功颂德的画(偶尔也有,如《运粮图》)。他的画有些是“有情绪”的。他用笔很硬,构图也常反常规。他的名作《雁荡山花》用平行构图,各种山花,排队似的站着,不欹侧取势;用墨也一律是浓墨勾勒,不以浓淡分远近,这些都是画家之大忌。山花茎叶瘦硬,真是“山花”,是在少雨露、多砂砾的恶劣环境的石缝中挣扎出来的。然而这些花还是火一样使劲地开着,显出顽强坚挺的生命力,这样的山花使一些人得到鼓舞,也使一些人觉得不舒服——如姚文元。 潘天寿画鸟有个特点。一般画鸟,鸟的头大都是朝着画里,对娇艳的花叶流露出欣喜的感激;潘天寿的鸟都是眼朝画外,似乎愤愤不平,对画里的花花世界不屑一顾。 在展览会上见过他的一幅雏鸡图,题曰:××农场所见。这是一只半大雏公鸡,背身,羽毛未丰,肌肉鼓突,一只腿上拖了一只烂草鞋。看了,使人感到这只小公鸡非常别扭。说潘天寿此画是有感而发,感同身受,我想这不为过分。 姚文元对这样的画恨之入骨,必欲置潘天寿于死地,说明这个既残忍又懦弱的阴谋家还是敏感的。 问题是在画里略抒愤懑,稍发不平之气,可以不可以? 不要使画家都变成如意馆的待诏。 载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四日《南方周末》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当代才子书》序 我本来不赞成用“当代才子书”作为这一套书的总名,觉得这有点大言不惭、自我吹嘘的味道。野莽的主意已定,不想更改,只好由他摆布,即便引起某些人的侧目,也只好不说什么。 “才子”之名甚古,《左传·文公十八年》云“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这里的“才子”指德才兼备之士。称有才的文士为“才子”始于唐朝。《新唐书·元稹传》:“稹尤长于诗,与白居易名相埒……宫中呼为‘元才子’。”宋人称为才子者不多。元、明始盛行。最有代表性的是唐伯虎。“才子”往往与“风流”相连,多放浪形骸,不拘礼法,喜欢女人,亦为女人所喜欢,“才子”与“佳人”是“天生的好一对儿”,“才子佳人信有之”,唐伯虎可称才子魁首,他不是点过秋香么?“才子书”大概是金圣叹兴起来的。他把他评点的书称为“才子书”,从第一才子书直至第九才子书。他的选择是有具眼的。野莽编的这一套书称得起是“才子书”么?别人不知道,我是愧不敢当的。安慕小说网 这套书的编法有点特别,是除了文学作品外,还收入了作者的字画,而作者又大都无官职。“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从这一点说,叫做“当代才子书”亦无不可。 我的字应该说还是有点功力的,我写过裴休的《圭峰定慧禅师碑》、颜真卿的《多宝塔》,写过相当长时期《张猛龙》、褚河南的《圣教序》。后来读了一些晋唐人法帖及宋四家的影印真迹。我有一个时期爱看米芾的字,觉得他的用笔虽是“臣书刷字”,而结体善于“侵让”,欹侧取势,姿媚横生。后来发现米字不宜多看,多看则易受影响,以至不能自拔。然而没有办法,到现在我的字还有米字的霸气。我并不喜欢黄山谷的字,而近年作字每多长撇大捺,近乎做作。我没有临过瘦金体,偶尔写对联,舒张处忽有瘦金书味道。一个人写过多种碑帖,下笔乃成大杂烩,中年书体较丰腴,晚年渐归枯硬,这说明我确实老了。 我学画无师承,我父亲是画家,但因为在高邮这么个小地方,见过的名家真迹较少,仅为“一方之士”,很难说是大家。他作画时我总是站在一边看,受其熏陶,略知用笔间架。小时我倒是“以画名”的,高中以后,因为数理化功课紧,除了壁报上的刊头,就很少拈画笔了。大学,和以后教中学,极少画画,因无纸笔。再以后当编辑,没有人知道我会画几笔画。当右派以后我倒在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画了两套画页:《中国马铃薯图谱》和《口蘑图谱》!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给我立了专案,让我交代和江青的关系,整天写检查,写了好些“车轱辘话”。长日无聊,我就买了一刀元书纸,作画消遣。不想被一位搞舞美的同志要去裱了,于是画名复振,一发不可收。我很同意齐白石所说:作画太似则为媚俗,不似则为欺世,因此所画花卉多半工半写。我画不了大写意,也不耐烦画工笔。我最喜欢的画家是徐青藤、陈白阳。我的画往好里说是有逸气,无常法。近年画用笔渐趋酣畅,布色时成鲜浓,说明我还没有老透,精力还饱满,是可欣喜也。我的画也正如我的小说散文一样,不今不古,不中不西。 关于我的散文、小说,已有不少人写过评论,故不及。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四日 载一九九七年第三期《当代作家》 齐白石的童心 曾见齐白石册页四开,都很有趣,内一开画淡蓝色的藤花数穗,很多很多野蜜蜂,在花间上下乱飞,用金冬心体作了颇长的题跋: 家山有野藤,花时游蜂无数,×孙小时为蜂所螫。此×孙能作此藤花矣。静思往事,如在目底。 题跋似明人小品,极有风致。“静思往事,如在目底”,用老人的家乡话说:“此言说得有味。” 事隔多年,画和题跋都不忘。题跋字句或小有出入,老人的孙子的名已模糊,只好以“×”代之。此画已印为单页,倘或有缘再见,当逐字核对。 此画之美,在于有一片温情,一片童心,一片人道主义。第一流的画家所以高出平庸的(尽管技法很熟练)的画家,分别正在一个有童心,一个“冇”。 载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一日《南方周末》 ?此章节正在?ww.xfanjia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xfanjia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xfanjia,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我在修仙界变废为宝Н 我在修仙界变废为宝 【无CP,不恋爱,女强,杀戮果断,扮猪吃老虎】穿越到修仙界弟子身上,却发现她没背景,没天赋,一穷二白……好在身怀造化鼎,能变废为宝,人人弃之的废丹,在她手中却能变成完美丹药,破碎法宝,能修复完好无损……别人需要辛辛苦苦收集灵药炼丹,而她却直接提炼废丹,而且提炼出来的还是极品丹药……仙丹当糖吃,法宝当砖扔,我是修仙界最土豪的崽。从此,林素走上在修仙界收废品……啊呸,走上逆天修仙之路。(简介无力,正文最精彩!) 师尊拿了重生剧本Шww.xfanjia/news/104.html 师尊拿了重生剧本Μ.xfanjia/news/104.html 【仙侠文】三界众生皆知,那墨白成了毁天灭地的大魔头!而这大魔头的师尊却是荣冠三界的女宗师沈烟离。可后来听说沈烟离魂飞魄散了,但她却重生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中原因是一个谜…重生后的沈烟离想要弄清楚为什么那个蠢傻呆萌的小徒弟变成了大魔王?在他变成大魔王前一定要想办法制止他,或者杀了他!师尊:前一世被你虐的太惨,这一世誓必要报复回来,可这小徒弟实在可爱忠心,哎!该不该动手?墨白:师尊,我是你的超级无敌忠实粉丝,我为你框框撞大墙,我为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只求你喜欢我一点,可惜你只想要杀我,哭。 三界第一女仙НШ.xfanjia/news/148.html 三界第一女仙 【正经文案】青岚是远古时代的女仙,因宇宙混沌而沉睡五万年苏醒。作为仙界的活化石,她从仙界走出后,天帝立马请她住进了八重天内,保护着至高机要——天书库。三界第一战神离渊,乃至天帝明轩,见了面都需喊她一声姑姑。其他的,就只能恭敬低头,弯腰然后长呼:“给姥姥请安!”……但谁也不知道,大仙青岚其实已经在那一场混沌中逝去,现在在她身体内的却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五好青年赵晴岚。虽然不会什么法术,但胜读多年爽文套路文的她,加上努力学习,便开始靠着装b之术,开启了这一段哭笑不得的旅途。【小剧场】“呔!你们派哪位上仙,我吞天吐海翻浪覆雨紫金蛤的大刀之下不斩无名之辈!”那妖族阵中赫然走出一位魁梧男妖,叫嚣道。仙族阵营突然敞开,在众人恭敬与崇拜的目光下走出一位光华万丈、明艳非凡的女子。只见她冷冷道:“八重天,青岚。”那男妖竖竖耳朵,把拳一握,严肃朗声道:“在下佩服,是我技不如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青岚上仙下次我们再斗三百回合,再见!”【阅读指引】1.女主什么都懂都会,就是法术战五渣;2.男主出来较晚,磕糖需耐心;3.改文胜手;4.评论区请和谐哈; 七零空间辣妻俏又飒 七零空间辣妻俏又飒нttps://.xfanjia/news/1.html 前世,世人都道温暖一个农村女当上主任夫人,简直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岂不知餐饮王国是她一手创造,为了继子继女考上大学,她更是呕心沥血。结果呢?自己的男人和好闺蜜滚床单给她戴绿帽,继子继女和弟妹嫌弃她又老又没文化。骗了她的钱还骗了她祖传食谱。重生之后,回到了要和渣男相亲这一天,温暖果断拒绝。这辈子,她左手灶王爷的灵厨空间,右手拿书考大学,学习创业两不误。自立自强,温暖要为自己活出彩,活的潇潇洒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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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是想钱,制造出来的不会是精品,而是“凡品”。萝卜快了不洗泥,是糟踏自己。老是搞凡品,是白活了一场。 生年不满百,能着几双屐。不要浪费生命。 言不尽意,诸惟保重不宣。 载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九日《文汇报》 汪曾祺与书画(代跋) 汪朝 说句实话,我来谈这个题目,实在不够资格。首先,我不懂书画;其次,我也不能说很懂我父亲。只能说说我眼中的父亲与他的书画了。 父亲会画画,喜欢画,这我们早就知道。家里曾有一本莫扎特的歌剧曲谱,是五线谱,谁都不识,不知从哪儿来的。但开本比较大,好像是16开,印刷很精美,封面封底是淡黄色的硬厚纸。父亲在封底上画了一幅钢笔画头像,线条流畅,笔法飘逸。我和姐姐正在上小学,都爱画小人,所以对这幅画很感兴趣,我问姐姐:“这画的是谁呀?”姐姐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这是爸的自画像!”我们俩哈哈大笑,“什么呀,一点都不像,爸的眼睛哪有这么大,爸哪有这么漂亮!”自此,我们对父亲的绘画水平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评价,我觉得他画得还不如我那个会画画的同桌。父亲的字很好,清雅俊逸。他右派“摘帽”回到北京后,在北京京剧团当编剧,有一段时间为剧团写过字幕,在宽不过四寸的玻璃纸卷上用蝇头小楷竖行书写,不能出错。我们那时候住的是木结构的房子,很不隔音,动静大了,父亲就会“嗯”的一声,更多的是在夜间书写,安静。据说,陈伯达去看戏,还称赞过父亲的字写得好。 20世纪60年代中期,父亲和母亲带我们去美术馆看过一次齐白石画展,之后就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了。粉碎“四人帮”后,父亲由于是样板戏《沙家浜》的作者受审,那段时间他先是愤懑、痛苦、委屈,后来逐渐平静下来,无所事事。我和姐姐陪着他逛公园,划船、遛弯儿,还陪他到故宫去,那时候门票很便宜,所以去过好几趟。父亲对于我们喜欢去的御花园、珍宝馆、钟表馆没有什么兴趣,他愿意去的是书画馆。书画馆的展品经常换,但父亲对这些画却非常熟悉,如数家珍,他告诉我,这幅宋徽宗的工笔花鸟有什么特点,那幅郑板桥的字是什么内容。有一次刚一迈进书画馆的门,还隔得老远,他就指着一幅画说:“唐寅的。”走到跟前一看,果然。父亲十分得意地笑了。可惜我对于书画一无所知,只是陪着他瞎逛,有时觉得他太张扬了,还让他小声点。父亲画了一幅画压在玻璃板下面,半本书大小的元书纸上画了一只长嘴大眼鸟,一脚蜷缩,白眼向天,旁边有八个字:八大山人无此霸悍。哥哥的一个同学看了问,这是什么意思?哥哥笑嘻嘻地说,八大山人是清代一个很有名的画家。那个同学说:“噢,明白了,就是说八大山人也没这么狂!”这幅画是父亲宣泄情绪时画的,可惜没有保存下来。 70年代末,父亲开始恢复小说、散文写作,心境渐渐开朗,有时高兴了画点画儿。他先是给好朋友朱德熙画了幅墨菊,朱伯伯很爱惜地镶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有几个朋友看到了很欣赏,都要父亲画。于是一发而不可收。其实条件很简陋,父亲舍不得买宣纸。连颜色都没有,只有墨色一种。1983年夏天,我们搬了家,父亲终于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尽管极小,尽管集写作、睡觉、待客于一室,但他已经很知足了。在原来的住处他想写作,已经构思好了,却没有一张桌子,有时我上夜班刚睡起来,他就急急忙忙冲进来,铺开稿纸就写。我们都笑说,老头儿就像只母鸡,憋好了一个蛋,却没有窝来下。搬家后,母亲为他买了一张大书桌,于是父亲正正规规地画起画来。很快,他的小屋就到处堆满了画好的画,一卷卷,一堆堆,有时候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由于父亲在家里很没地位,因此他的画也不怎么受重视。我们经常胡说八道,横加指责:“留那么多的空白干嘛,你真浪费!”“鸟哪有这么大的眼睛和嘴呀?一点都不像!”“爸,你画的花,杆子都这么老长,是不是底下不会画了,只好一笔拉下来?”父亲对于我们这些毫无道理的“攻击”,除了翻翻白眼,置之不理以外,别无他法。父亲很能凑合,有时候颜色用光了,他竟然用菠菜汁代替绿色,牙膏充当白色,还洋洋得意。多年后,我们整理他的画稿,一眼就看出哪张是用菠菜汁画的——绿色已经变成赭石色了。 对父亲的字,我们是没有资格评价的。他自己文章里写过,他在十多岁时,比较认真地临过一个时期的帖,在三个暑假里曾跟祖父和一个姓韦的先生读古文和写字。临过的帖有《圭峰碑》《闲邪公家传》《多宝塔》《张猛龙》,后来还临过《黄庭》《乐毅》,此外还读过不少帖。他说,他的字中有些笔意是靠“看”出来的。父亲对于书法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而且非常执著。 随着父亲在文学界名声大起来,他的“画名”也渐渐传扬。一些朋友开始向他索画,父亲认真地为人作画,丝毫不亚于写作,尤其是要根据人的特征,在画上题字作诗,真是要花费一番工夫。但他乐此不疲。父亲写了字,画完画,尽兴了,就丢在一边不管了。毕竟这不是他的主业,他要写作,买菜,给我们做饭,还经常要背着母亲喝点酒。他的那些画就乱堆着,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很不耐烦地用废报纸包包,放到书柜顶上。父亲从不跟我们谈论书画,因为我们不懂,只有我哥哥汪朗对字还多少懂一点。但他常常让我们看,如果我们称赞他的字画好,又恰巧挠到痒痒处了,他就大为高兴。无论写作还是写字绘画,他都非常在乎我们的意见,甚至包括不点儿大的孙女、外孙女的意见,只因为我们是他的家人。有一次,孙女汪卉买了一个工艺品:一只胖乎乎的小鸟站在鸟窝前。大家都觉得很好玩。汪卉认真地说:“这是我给爷爷买的,让他照着画。”又补充道:“他画的鸟都不像!”全家笑得前仰后合,其中笑得最高兴的是父亲。如今,这只小鸟还站在爷爷的书柜里。xfanjia 父亲自己说:“我从小学到中学,都‘以画名’。我父亲有一些石印的和珂罗版印的画谱,我都看得很熟了。放学回家,路过裱画店。我都要进去看看。高中毕业,我本来是想考美专的。我到四十来岁还想彻底改行,从头学画。我始终认为用笔、墨、颜色来抒写胸怀,更为直接,也更快乐。”父亲把作画的手法融进了小说,他喜欢疏朗清淡的风格,不喜欢繁复浓重。他说,他画的是对生活的喜悦。有评论家说,父亲的小说里有“画意”。让我们奇怪的是,父亲19岁离开家,从此并没有一个安定的环境让他写字画画,他近60岁才重又开始做画,笔法却毫不生涩,十分圆熟,一如他近60岁才又开始写小说散文而出手不凡。记得1987年父亲受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邀请到美国呆了三个月,行前画了些小张的画准备送人。考虑到国外不容易找裱画店,父亲特意把宣纸裁成方形,好让人家镶在镜框里。除了画他惯常画的花鸟以外,他还画了几张插瓶花卉,瓶是大肚广口的花瓶,还有些明暗立体的效果,花是康乃馨一类的花,调出了玫瑰红、蓝紫等浓重的颜色,还用了暗色的背景,很“洋”,近似油画。我们看了,都很惊讶,不知老头儿(我们都这样称呼他)还会出什么新花样。 父亲去世后,一次徐城北先生见到我,谈起父亲生前很希望出一本书画集。这一下提醒了我们,于是把父亲多年积存的画稿都翻出来整理。慢慢地一张一张地认真地看,我们才明白,我们失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父亲年轻时写的文章能让人感到他对色彩的敏感,老了以后写得短了,手法也接近白描。但在去世前一年有一篇散文却只写颜色: 颜色的世界 鱼肚白 珍珠母 珠灰 葡萄灰(以上皆天色) 大红 朱红 牡丹红 玫瑰红 胭脂红 干红(《水浒》等书动辄言“干红”,不知究竟是怎样的红) 浅红 粉红 水红 单衫杏子红 霁红(釉色) 豇豆红(粉绿地泛出豇豆红,釉色,极娇美) 天竺 湖蓝 春水碧于蓝 雨过天晴云破处(釉色) 鸭蛋青 葱绿 鹦哥绿 孔雀绿 松耳石 “嘎吧绿” 明黄 赭黄 土黄 藤黄(出柬埔寨者佳) 梨皮黄(釉色) 杏黄 鹅黄 老僧衣 茶叶末 芝麻酱(以上皆釉色,甚肖) 世界充满了颜色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五年多了…… (此文作者汪朝,系汪曾祺的女儿。) 原载二〇〇三年第四期《中国书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