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首辅养成记》 1、第 1 章 元吉十四年,秋。 南溪县在叙州府一众州县中拔得头筹,今年院试,叙州府统共取了二十五名秀才,南溪县中了四个,其中两个禀生就够打眼了,偏偏其中考的最好的王苍中了头名。 大晋朝建立至今,王苍还是叙州府出的头个小三元。 南溪县的县尊罗大人到任还不满一年,就得了这天大的好处,喜不自胜,待四个秀才从叙州府回来后,立即给县里的教谕、有名望的乡绅等下帖子,赶在重阳前,他要见见今年的四位秀才。 罗县令下帖后,县令夫人给被邀的几家传话,只说秋高气爽气候好,县令夫人种的几丛秋菊开得正盛,该多带家里小辈出来交游才是。 得了县令和县令夫人的话,接到帖子的各家老爷夫人们,纷纷给自家的孩子装扮起来,待到那日随长辈一起赴宴。 南溪县南街,梅家。 “渔娘呢,快把渔娘叫来。” “哎,奴婢这就去。” 梅家主母林氏身边的大丫头明秋利落行礼后转身出门,跨出正院大门才快步往西跨院去。 梅家老爷梅长湖出身淮安府末流世家,勉强在前朝的世家谱上挂了个名儿。但世家终究是世家,就算是分宗后的世家旁支,普通庶民跟梅家比不了一点。 梅家十多年前逃难到南溪县,经过这些年经营,梅家从刚来时勉强挤在临时买来的杂院里,到如今坐拥一座三进院,并东西两个跨院。 梅家安稳下来后,家里奴仆尽皆接了过来,里里外外男女老少奴仆大几十人。不和以前风光时比,只说在南溪县,梅家也是数得着的体面人家。 梅家老爷和夫人成婚后,历经了许多风雨才走到如今,感情十分深厚。因此,梅家没有小妾侧室之流,夫妻俩也只得了一双儿女。 梅家小娘子梅羡鱼,家里人喊渔娘,乃元吉初年生人,虚岁十四。小郎君梅羡林,元吉十年生人,虚岁四岁。 小郎君年纪小,和爹娘住在正院。渔娘喜欢一个人住,稍大后,就带着伺候的丫头婆子住在西跨院。 穿过游廊,绕过几座庭院,明秋还未走到西跨院门口,守在院门口的小丫头笑盈盈地行礼:“明秋姐姐来了,可是有事?” 明秋笑道:“有事,夫人找大小娘子过去试衣裳,小娘子可在忙?” “不知道,我帮姐姐去问问?” 明秋摆摆手,一边进门一边道:“你当你的差吧,我进去瞧瞧。” 明秋未进门时,院子里已经有丫头瞧见她了,已跑去屋里传话。明秋进去跨院没走几步,渔娘身边的大丫头阿青就迎了出来:“明秋姐姐,咱们主子在书楼里。” 明秋脚下一转,和阿青往西南角的书楼去,明秋笑问:“大娘子这几日还在画图呢?” “且画着呢,咱们小主子搜罗了好些讲山川地势的书,只要书里有舆图的,都翻开比对着瞧,这些日子还在画云南府的舆图。” 也不知什么原因,别家小娘子爱针线爱打扮,他们家小娘子就爱画舆图,还常闹腾着出去远游,家里老爷夫人哪里能叫她如愿? 老爷夫人被小娘子烦得没办法了,前些年答应小娘子在西跨院修了一座藏书楼,三层的书楼,既能藏书,也能让小娘子在楼上登高望远,散散心情。 出不了远门,小娘子就爱收集讲山水这类的书籍,最近更是痴迷上舆图。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罢了,就当望梅止渴吧。” 明秋还没上楼,在楼下就听到大娘子不甘心的话。 明秋轻步上楼,笑着道:“奴婢给小娘子请安,小娘子看书也累了,不如去正院转一转?夫人请您过去。” 渔娘懒洋洋地靠着圈椅,望了眼窗外的天高云淡的盛景:“也罢,今儿天气好,走动走动吧。” 渔娘领着两个丫头去正院,一进门就看到母亲的陪嫁妈妈捧着一匹湘妃色织锦给她母亲看,渔娘惊道:“咱们家哪儿来的好东西?这是苏州的吧?” 林氏拉她过去,把织锦往她身上比划,温声道:“前两日淮安主/□□边送来的中秋节礼给了匹湘妃色的织锦,估摸着那边想到你明年就十五了,大姑娘要做几身体面衣裳,特地送来的。” 这颜色和花样只有她闺女这样的小娘子适合,林氏一猜就知道淮安那边的意思。 “还挺大方的哈。”没见过多少好东西的渔娘拉着织锦细瞧。 林氏感叹道:“一匹织锦算什么好东西,能用罢了。” 以前还未分宗时,家族聚居在淮安,家里做的又是丝绸酒水茶叶这些贵货的买卖,绫罗绸缎都是可着家里的女眷使。 前后二十来年,又是战乱,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大晋朝建立后,别说梅家这样勉强够着世家的排面的小家族,就是顶头的那几家老牌世家,也是大受打击,死的死,散的散,明面上的土地、生意、人脉,都不剩下什么了。 “主□□边还是厉害,这才十多年,败落的生意又做得像模像样了。”虽说都过去十多年了,渔娘至今都还记得,她刚出生时,听到爹和娘说,淮安族里家产被朝中新贵占了大半时,语气里的凄惶不安。 “勉强过得去吧,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家,走南闯北也就挣点辛苦钱,家里没个当官的,家产还不是说被占就被占了。”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话,渔娘给母亲倒茶递过去:“您这是准备拿织锦给我做一身,过些日子县令大人的宴会上穿?您不怕县令夫人拿话刺您?罗县令一个月的禄米也买不了一匹织锦呢。” 不仅罗县令的俸禄买不起织锦,罗县令家单薄的家财就算买的起,估计也舍不得买。 罗县令夫妻都是普通人家出身,罗家从罗县令往上数,罗家的先祖别说当官,连做吏员的都没有。罗县令能读书读出来,一是他自己能读,二是他那做点小生意的岳丈肯舍钱供他。 罗家祖上没人,没有来历,寒门的门槛都够不上,碰上同僚吵架骂战时,别人骂他一声庶民他也只能忍着。 罗县令夫妻这个出身,南溪县下面的乡绅与之来往,更要注意些,别穿的太贵,落了罗县令夫妻的脸面。 “罗县令家没多少钱财,县令夫人家也是做买卖的,买匹织锦还是买的起,单看舍不舍得了。”林氏笑道:“罢了,这匹织锦先收起来吧,这次就不做了。” 渔娘不在乎布匹,她双手搭在林氏肩上揉捏按摩,说起罗家请客的事来 “娘,这次院试咱们南溪县中了四个,还有个小三元,县令请秀才乡绅们聚聚是应有之理,县令夫人掺和一脚,非要把我们这些未定亲的小娘子叫去做什么,娘可知缘由?” 林氏舒坦地闭上眼睛享受闺女的孝心,顺口搭了句话:“听你的口气,你知道?” “我知道。”渔娘得意地笑:“是因为县令夫人要给她娘家侄女找女婿,所以才叫咱们过去凑数。” 林氏睁开眼:“你从何得知?” “前两日隔壁贺叔家的布铺新到了货,我和淼娘进去看了眼,看到县令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陪着一对母女在看布料,我听那丫头喊那个年轻的表姑娘。” 林氏忙问:“你贺叔可知道?” 县令夫人若是想给侄女选女婿,大概是看中了今年的四个秀才。县学的两个秀才已经成婚,只剩下王苍和贺家的二儿子贺文嘉。 “知道。” 林氏放心了。 “娘您别多想,我看那家看不上贺文嘉,就算要选,肯定是选中了小三元的王苍。” 再说了,王苍今年十七,说亲也使得,贺文嘉跟她一样是元吉初年生人,今年才十四,年纪不合适。 “王苍没可能,王苍她娘指着他考举人中进士,以后娶个对王苍为官有助力的官家小姐。别说县令夫人的侄女了,就是县令夫人的亲生女儿也没可能。” 十多年前前朝战乱时,从江南逃难而来落户在南溪县的没落世家共有三户,除了他们梅家,隔壁的贺家,还有住在城外白水村的王家。 按理说,他们三家出身相仿,又是外地人,关系应该处得亲近些,然而只有梅家、贺家关系亲近,王家跟梅家和贺家都处得淡淡的,逢年过节也不走节礼。 渔娘一想也是,如此说来,县令夫人的侄女选中贺文嘉几率就大了。 渔娘正想着了,二门上的小厮来报,说是隔壁贺家二公子来了。 “快请。” 过了片刻,贺文嘉笑着进来:“林婶婶,我给您送好东西来啦。” 林氏亲热道:“来就来吧,怎么还抬东西来。” “在叙州府给您买的好东西,前两日跟着我爹见人没空闲,今儿才把行李收拾出来,这不,就给您送来了。” 贺文嘉和小厮一起抬着个竹木箱子进来,看着好似很重,渔娘连忙过去:“你买的什么东西?” “你看看就知道了。” 贺文嘉把箱子放桌上,打开一看,嚯,都是吃的,酸腌脆笋尖,竹荪干、叙州火腿、叙府大曲……十来样。 林氏一下乐了:“二郎,这些都是给婶娘的?” 跟他一样爱吃爱玩的可不是她这个长辈,这些一看就不是送给她的。 贺文嘉嘿嘿直笑:“都可以吃嘛,这些都是我吃过的好东西。” 渔娘指着叙府大曲,瞪大眼:“哟,你还喝酒啦?” 贺文嘉叹气:“我一点都不想喝,可宴席上一点不喝又不像样,我就尝了尝,辣得很,不好喝。” 渔娘大笑:“不好喝你还给送来?” “梅叔喜欢喝酒,这酒送给梅叔。” 两人凑一起翻捡箱子里的美食,林氏也不看布料了,挥挥手叫丫头们把布料抬下去收起来。 贺文嘉见状连忙道:“哎,我都差点忘了,婶婶,我爹留了几匹好布搁在家里,我娘请您过去瞧瞧,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好,一会儿我就去。你可要家去?” “一会儿一会儿,我去书楼找本书就家去。” 林氏笑着点点头,出门前扭头看了林妈妈一眼,林妈妈得了令,在屋里伺候着。 “云南的舆图画的如何了?” “大差不差了吧,还有些细节要填充,回头我再找找书对照看看。” 贺文嘉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本手写的《云南府食经》,渔娘惊讶得眼睛都睁大了。 “这本书我找了好久,不是说前朝就失传了吗?” 贺文嘉万分得意道:“院试的时候碰到一个从东川府回叙州考试的学子,他们家就藏有这本书,我请他去状元楼吃了好几顿饭,他才答应借给我抄写一本。” “东川府啊,东川府和云南府接壤,有这本书也正常。”渔娘翻着《云南府食经》,上面的美食地图,还有各种景点,可太得她的心了。 “贺文嘉,你厉害了。” 贺文嘉傲娇地轻哼,就知道她一定喜欢。 贺文嘉比渔娘大半岁,两人又是邻居,又都喜欢吃喝玩乐,两人就是标准的狐朋狗友。 看着书渔娘叹气:“可惜,天下之大,我去不了。” 上一世她是个地理老师,大学毕业一年存了点钱,正想趁着暑假去见识见识大好河山,却没想到就这么在车上一睡不起,没了性命。 如今倒是家有薄产,有钱有闲,可惜她是个小娘子,小娘子出远门可不容易。 贺文嘉勉强安慰道:“我爹常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倒是男子,等我长大了可随意出门,可我也走不了,我爹指着我读书做官呢。” 贺文嘉就想当个爱好吃喝的纨绔,读书都是被逼的。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戚戚。 “咱们认识的人里面,真心喜欢读书的只有王苍吧。”贺文嘉感叹:“我感觉他能考中状元。怎么办,有点嫉妒。” “行了,人家拿出十二分力气读书,你最多五六分,你还有脸嫉妒人家?” 也是哦。 渔娘鄙视他一眼。 “别想不开心的事情了,把火腿拿去厨房,叫厨娘炖上。” “炖上炖上,晚上我在你家用晚食。” 今天吃火腿,过几日去罗县令家吃宴席。王苍小三元定然得摆宴办一场,还可以再吃一顿。 这点小愁苦几顿美食就可缓解。 果真,人生在世,吃喝二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 2 章 “姐姐,抱抱。” “不抱,咱们二郎已经是大孩子了,要自己走哦。” 三岁多的小娃娃被拒绝了也不哭闹,姐姐不抱,他就捏着小拳头,鼓着圆圆的脸颊,迈着小短腿,一步步跟在姐姐的屁股后面走,虽然慢,但每一步都走得稳当,从正院到二门处,竟然一下都没摔。 渔娘冲爹娘笑:“你们看,我说的没错吧,他都三四岁了,哪里需要人抱进抱出的,像什么样子。” “他不喜欢走路就不走嘛,何必要逼着他,三四岁又不大。”梅长湖心疼儿子,等不及了儿子过来,一把抱起儿子。 “你看儿子胖成什么样了,他还不爱走路,如何使得,就该听渔娘的,让他多动动。” 林氏悄悄捏了梅长湖胳膊一把,疼的梅长湖龇牙咧嘴的。 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呢,不孝女还在一旁看热闹,梅长湖到底要脸,不好痛叫出声来,赶紧催促道:“日头不早了,赶紧出发吧,一会儿各家都到了,咱们可不能落到最后。” 今儿正是去罗县令家赴宴的日子。 林氏看了眼日头,又看了看一家四口身上的穿戴,都没出错儿,这才扶着丫头的手上马车。 “走吧。” 管门房的梅大拆了门槛,今儿负责赶车的梅五叔轻挥鞭子,精心养着的高头大马矜持地迈着长腿出门。 今儿天气好,日头高照,惠风和畅,宽大的车厢顶檐压着一圈庄重的黑漆,顶檐下头右侧的车壁上,铁笔银钩刻着一个梅字,黑底朱绘,在阳光下十分显眼。 高头大马拉着大车走前头,大车后头还跟着两架质朴低调的马车,上头坐着跟去伺候的下人,三辆马车排成一行走在路上,刚转弯进县衙所在的主街,罗家的管家远远就看到了。 罗管家小声提点刚从乡下的侄子:“瞧见没,那是梅家的马车。梅家是淮安来的,走水运发家,加上他家又姓梅,遇水则发,梅家祖上留下的规矩,家里崇水德,梅家的马车的顶檐儿、窗棂、车辕上这些地方,都喜欢饰以黑漆,家徽上偶尔几笔朱绘。” “叔,淮安那可是好地界儿,梅家怎么来咱们这儿了?” 罗管家微微一笑:“只能说,世事无常啊。” 梅家的马车还未停稳,罗管家忙迎上去:“梅掌柜到了,快里边请。” 梅长湖下马车,迈步进门,轻拍了下衣襟笑道:“贺兄比我先出门,可是到了?” “贺掌柜带着贺二公子刚到一会儿,王苍并其他两位秀才公也到了,正在里头说话。” “哦,可是在谈论学问?” “哈哈哈,咱们县令昨儿就说了,四位秀才考完不久,该让他们松快几日,今儿就不谈学问了,只赏花喝酒。” “罗县令真是体贴这些小子啊。” 梅长湖说话中气十足,罗家前院正厅里的客人,远远就听到他的声音了。 贺宁远放下茶杯,贺文嘉、王苍都站起身迎接,另外两位秀才也跟着站起了身。 “梅叔,快来坐。”贺文嘉让出座位。 梅长湖进门口拍拍贺文嘉的肩膀,又笑着拱手道:“来迟了来迟了,贺兄,诸位秀才公别见怪。” 贺宁远也站起身,笑道:“早上还是你先催我出门,怎得到的比我还晚?” “还不是二郎那个小子,走路慢慢腾腾,等他从屋里走出来,一盏茶的工夫就过去了。” “哦,二郎今儿肯走路?” “渔娘硬要他走,不走就不带他出门,也是被逼的。” 贺宁远和梅长湖坐下,四位秀才这才跟着坐下,贺文嘉说:“梅叔,我听婶婶说过几日要带羡林弟弟去清江村住几日,正好秋日天气好,让二郎去乡下跑跑也使得。” 说要去乡下住几日的是渔娘,在外面不好提姑娘家的名字,贺文嘉就只说婶娘。 王苍如何听不明白,笑问道:“婶娘可是想去南山上的白云观上香?” 梅长湖点点头:“你们婶娘身子骨不好,趁着冬日前日头好,去白云观给三清老爷上炷香,冬日就不去了。” 贺宁远问:“日子可定了?日子定下了你且使唤人来家里说一声,我和你嫂子也要去白云观还愿。” 梅长湖笑着看了眼贺文嘉:“给文嘉还愿吧。” 贺宁远含笑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呢,又进来几位,有城北的开私塾的何秀才,有城西开书铺的秦掌柜,另有三四个在南溪县有些文名的童生等,这些人一到,屋里就热闹起来了。 一群人厮见完,罗县令、县学的王教谕,王苍和贺文嘉的先生孙浔三人到了,现场气氛更加热闹起来。 “孙先生呐,您的高徒这次院试可让咱们开眼界了,老夫在南溪县教了大半辈子的书,这还是头回见到小三元呐。” 孙浔笑道:“何兄客气,您以前也是教出过秀才的,王苍这次有幸得中小三元,除了他读书认真,主要是运气使然。” 何秀才大笑一声:“王苍是咱们南溪县远近闻名的才子,若不是他稳重,压后两年才去院试,我看他两年就中了,孙兄,你就别谦虚了。” 王苍忙忙起身拱手道:“何秀先生夸的小子脸红,小子不敢当。” 早两年?早两年这份政绩哪里能落在罗县令身上? 罗县令请众位落座,一边道:“本官看压两年好,学问之事不可急躁,稳扎稳打才长远。” “县尊大人说得很是。” 前院男人们说得热闹,后院的气氛也不差分毫。 县令夫人刘氏坐在右边上首,左边坐着王教谕的夫人朱氏。下首分散坐着王苍的母亲赵氏、贺宁远的夫人阮氏、梅长湖的夫人林氏、县令夫人的娘家大嫂张氏,以及其他几位秀才的家眷等。 “赵夫人,这次你家大郎得中小三元可不得了,我家大人念叨了好几回,说不出十年,你们王家又要多一位翰林了。” 赵氏嘴角带笑,为表尊重,身子微微向县令夫人上首侧了下,笑道:“王苍才中秀才,哪里当得起夫人夸奖,夫人过誉了。” 林氏向着王苍说话:“赵夫人可别谦虚,你家的大郎是文曲星转世,以后呀,金榜题名,入翰林,入阁拜相都指日可待。” “哈哈哈,林夫人说的是。” 旁人忙附和。 “阮夫人,别说赵夫人家的大郎了,你家二郎也不差,才十四就中了秀才,还是廪生,这也是难得读书根苗。” 阮氏笑道:“我家文嘉不比王苍,我家文嘉有今日,全靠他爹拿棍子训出来的。不瞒诸位,他中秀才前呐,我日日担心,生怕这根苗还没长起来,就被他爹一棍子抽断了。” 夫人们又大笑起来。 站在母亲身后的渔娘悄悄垂下眼,嘴角微翘,贺文嘉为着读书真挨了不少揍。 梅羡林小朋友靠着母亲站累了,转身扯姐姐裙子,渔娘身上的天青色缠枝绣花裙,出门前被烫得整整齐齐,这小子一抓就皱巴了。 “姐姐,出去。” “你想不想吃淼娘做的点心?你乖乖的别闹,下晌姐姐带你去周家玩儿。”渔娘压低声音哄道。 “淼姐姐今儿做香妃酥吗?” “不知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 渔娘的闺中好友周淼。 周家也是外来户,在东街上来了一家饭庄,主卖鱼,生意十分红火。周淼没有继承父兄的手艺,她最爱做点心,点心之中,香妃酥做得特别好,梅羡林小朋友最喜欢吃。 孩子都坐不住了,渔娘刚哄好弟弟,别家孩子可不好哄。梅家姐弟对面,一个三岁小丫头嗷的一声大哭,屋里其他三四个小娘子小郎君瘪着嘴也闹了起来,作出今儿非得大哭一场的架势。 “哎哟,差点把咱们小娘子小郎君怠慢了,快别哭了,出去转转,外头的花可好瞧呢。” 县令夫人发话了,渔娘等几个半大姑娘们也不在屋里立着装乖巧了,带着弟弟妹妹去院子散散。 小姑娘们走了,屋里夫人们的话题从孩子读书转到嫁娶上来,上月何秀才家的老来女才出嫁,都夸何家的小女儿嫁得好。 王教谕的夫人朱氏开口道:“赵夫人,你家王苍今年也十七了吧,可有在相看了?” 赵氏笑语:“不着急,我们这等读书人家读书重要,等他学业有成后再说亲也不迟。” 县令夫人的大嫂张氏试探着问:“十七也不小了,先定下,几年后再成亲也使得。” “夫人有所不知,这是我夫君还在时就留下的话,定要大郎考中进士后再说亲,我也……唉,人都去了,就听他的吧。” 赵氏都这般说了,其他人也不好再提,话头回到赏花上,王教谕的夫人夸县令夫人种的菊花好瞧,也只有县令夫人这样蕙质兰心之人,才有耐心养出这般好看的花来。 县令夫人刘氏接住朱氏的话头,说起当年罗县令中进士后去座师张阁老家赴宴,张阁老家的花园里种的菊花才叫好看,黄的、白的、粉的各色颜色都有,唯有一盆墨菊最好看独特。 几位秀才家的娘子都惊了,还说在南溪县从未见过墨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开眼界。 “要说还是夫人有见识。” 县令夫人笑道:“这算什么见识,各地风物不同,咱们南溪县也有外面没有的好东西。” “夫人说的是。” 梅家、贺家、王家的三位出身世家的夫人,都微笑着端起茶抿了一口,又放下,都不曾搭话。 王教谕的夫人朱氏坐在上首看得清楚,她不经意地打量起来,在场的娘子夫人们,论穿戴讲究,搭配得当,首饰雅致,还要数梅家、贺家、王家三位。 听说这三家都是世家出身,用过见过的好东西肯定不少吧。 朱氏又笑瞥了眼坐在右下首的张氏,张氏头上插着三对金簪,腕子上两对金镯子。她估摸着,有张氏这样的亲娘,就算有罗县令牵线,县令夫人的侄女也嫁不到王家贺家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 3 章 一群小郎君小娘子被带到院子里,一个个小祖宗跟前都围着人哄,年纪大些的小娘子跟熟悉的人聚在一块儿说话,摆在院子里几盆开得正盛的菊花倒是没人多看一眼。 都是些寻常菊花,论花形,论珍稀,都不值一提,梅羡林小朋友伸手想抓,被渔娘眼明手快拦住。 “这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能乱摘。” “哦。” 抓不到花,梅羡林也不哭闹,慢慢地走到墙角阴凉处蹲下,一动不动,就跟个蘑菇似的。 渔娘:“……” 站着挺累的,她也想蹲下怎么办?渔娘左看右看,院子里人不少,她一个小淑女做不出这种事来。 “梅姐姐。” 渔娘扭头一看,笑道:“是芸娘呀。” 芸娘笑盈盈地走过来,行动之间,浅云色裙摆像散开的白荷一般,偶有一丝光微微荡漾开来,里层裙子上清雅的绣花若隐若现。 王炎和赵氏育有一儿一女,王芸娘出生时他父亲王炎已经病逝,是遗腹子,芸娘也乖巧,十分得赵氏疼爱,教养方面不曾轻忽,吃穿用度也很优渥,养育得很精心。 “哟,外面加了一层丝?里面的绣花若隐若现,挺好看。”渔娘目光落在芸娘的裙子上。 芸娘笑道:“也不是什么新花样,梅姐姐还看上的这个?” “这裙子衬你。” “那我送梅姐姐一样东西,也很衬你。” 芸娘从伺候的丫头手里拿来一本书递给渔娘:“知道你喜欢收集这些书,我前几日得了这本书,送给你。” 一本前朝的农书《中原农耕术》,渔娘翻开一看,写书的人是南阳耕农,这个名号渔娘太认得了,她惊喜道:“可是南阳府许农所作?” “如若没有人借名杜撰,应该就是了。” 南阳府许农其人,乃是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农家的代表人物许行的后人。 许家人一直躬耕于南阳,耕读传家,前朝战乱时,南阳府被各方军队几番争夺,南阳府许多人逃的逃死的死,许家人也是如此。总之,等渔娘前些年得知许家名号时,据说许家人已经不知踪迹了。 “芸娘你可真好,这本书我太喜欢了。”渔娘高兴得直跺脚。 “梅姐姐喜欢就好,不枉费寻书的一番辛苦。” 渔娘笑道:“你送了我这样一份厚礼,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我这儿有什么你想要的,别客气,只管开口。” 芸娘捂嘴笑:“不用你感谢,这些农书工书你喜欢送给你正好,留在我手里也是无用。” “那可不行。” 渔娘想了想:“你不是喜欢刺绣吗?我有一本前朝时潮绣大家吕娘子亲手写的《潮绣技法注疏》,你肯定喜欢。” 芸娘从小学苏绣,但是一听是潮绣大家吕娘子的书她确实心动了。 芸娘还未开口,渔娘就对跟在身边的大丫头阿青道:“你亲自跑一趟,去书楼把《潮绣技法注疏》那本书拿来。” “奴婢知道了。” 渔娘把刚得的《中原农耕术》交给阿青带回去:“放好,可别弄坏了。” “奴婢一定小心保管。” 得了好东西,渔娘心满意足,拉着芸娘到墙下阴影处,把二郎这个小不了点儿往边上挤,梅羡林举着他刚捡来的小树枝站起来,迈着小短腿往旁边挪两步又蹲下,往地上戳戳戳。 “你哥这回考了小三元,你家要办宴吧?”渔娘小声打听。 芸娘摇摇头:“不办,我娘说,哥哥虽然中了小三元,到底只是个秀才,只考了个秀才就大操大办起来,叫外人听去了,只说我们王家轻狂。” 以赵氏讲规矩,又严格要求子女的脾气,能讲出来这番话来渔娘一点也不稀奇。 “秀才也难得,既然考中了,也该开心开心才是。不过以你哥从小喜欢装大人的样子,估计也不会反对你娘吧。” 芸娘偷笑:“你一猜就中。” 两人正说着话,罗家的小丫头走过来行礼:“两位贵客,我家表小姐在那边凉亭里准备了茶点,若是赏花累了,可过去坐下歇息歇息。” 站了许久也累了,正想找个地方坐下休息,在外人面前渔娘还端着身段,装模作样道:“我赏够了,芸娘可还要再赏一赏?” “县令夫人的菊花实在好看,我陪梅姐姐过去歇息歇息,一会儿再回来赏。” 渔娘悄悄捏芸娘胳膊,这小丫头嘴巴巧,拿她顶前头呢。 芸娘低头笑着问:“二郎可要去凉亭坐一坐?” 刚才听到点心两个字梅羡林就已经站起来了,主动拉着姐姐的手:“走,去凉亭,二郎热。” 渔娘忍俊不禁,这究竟是热还是想吃点心了? 渔娘和芸娘带着二郎到凉亭时,凉亭中的石桌边已经围坐了好几位娘子了,渔娘在贺家布铺里见到的表小姐刘小娘子,正跟王教谕家的小娘子说话,态度十分和善亲热,可见是认识的。 芸娘的堂姐露娘看到她们过来,忙站起身招呼:“芸娘,梅姐姐,快过来坐,我给你们留了位置,你们再晚一会儿就没座儿了。” 芸娘笑着道谢:“谢谢堂姐惦记着我们,正巧有点累想坐下休息。” 露娘轻哼:“这大热天的晒的人发晕,换谁谁不累?” 刘小娘子面露歉意:“怪我,姑姑吩咐我招待诸位妹妹,是我没有安排周到,累几位妹妹受罪了。” 露娘言语耿直:“不怪你,县衙后花园就这巴掌大的地方,你又是客,有心安排估计也难做。” 刘小娘子语塞。 王小娘子忙说:“我看这个小亭子正正好,精致可爱,咱们坐近一些,正好说说话。” 露娘还想张口,芸娘拉住堂姐,打了个岔:“堂姐,那茯苓糕看着不错,你拿一块给二郎,二郎肯定饿了。” 梅羡林小朋友眼巴巴地看着,露娘伸手拿了一块茯苓糕,放茶碟里递给他。 二郎拿到茯苓糕,乖乖地道谢。 露娘开心地拍掌:“还是咱们二郎乖巧,不像我家那个弟弟调皮顽劣。” 刘小娘子主动搭话:“我家弟弟也闹腾,就没个停歇的时候。” “是吧,男娃从小就讨人厌。” 王小娘子故意问:“你堂哥也讨厌?我听外面的人说,你堂哥是个端方君子,交游的读书人没有不说他好的。” “你问我堂哥呀?那你不该问我,芸娘这个亲妹妹就在这儿呢,你该问芸娘,她哥的事她最清楚。” 刘小娘子一下握住王小娘子的手心,笑着对露娘说:“笑闹几句罢了,咱们姑娘家,哪里好问这话,叫人听去了,岂不是要说我们不知规矩?” 在场的除了小孩子,好几个十二三的小娘子,都懂礼地笑了笑。 渔娘拿帕子给二郎擦嘴,问道:“刘姐姐叫我等妹妹,刘姐姐多大了?” “十五了,六月时才办了笄礼。” 露娘插话:“刘小娘子可说了人家了?” 刘小娘子红了脸:“还未。” “听说你家是云南府的,刘小娘子怎有空闲来咱们这儿?” “从小父母请良师教我,家里长辈又说女子也要多学多长见识,正好母亲要来南溪县看望姑父姑母,我就伺候着母亲前来南溪县了。” 刘小娘又笑道:“幸好我来了,要不我去哪里认识在座几位风采出众的妹妹?” 露娘似乎是懂了,笑了笑,没再追着刘娘小子问,扭头跟堂妹说话。 渔娘照顾弟弟,也没怎么搭话。 不过也没关系,有王教谕家的小娘子给刘小娘子递话头,说些云南府的民俗风情,听一听倒也挺有意思。 厅里开宴了,县令夫人身边的婆子来请,刘小娘子作为半个主人家,请渔娘她们移步去厅里坐席。 渔娘牵着二郎,跟露娘、芸娘堂姐妹三人走在后头。 露娘压低声音:“王小娘子可真会接茬儿,不怪是她亲娘教出来的,都会捧人。” “堂姐别胡说。” “放心,我只说给你听,旁人听不见。” 渔娘往前迈一步:“还有我。” 二郎往前迈一大步,学姐姐:“我!” 露娘扑哧笑了:“你们姐弟肯定算咱们这边的,自己人听见了,也不妨事。” 宴会分男客女客,男客在前院大厅,女客在后院花厅。花厅也不大,分了两桌,夫人们一桌,渔娘这等小姑娘一桌,倒也摆得下。 罗家的宴席算办得体面的,渔娘刚才吃了两块点心,又喝了两盏茶,肚子也不饿,随意吃了两口。 二郎胃口倒是好,什么都想尝尝,渔娘吩咐伺候的丫头,每一道菜只给二郎尝一尝就够了,别吃撑了。 “姐姐,还要。” “你还去不去周家吃香妃酥?” “要。” “要就听我的。” “嗯。” 午宴撤下去后,县令夫人领着去厅里喝茶,未时刚过,管家前来传话,说大人那边散了。 前头散了,后面女客这边自然也散了,县令夫人身边的贴身妈妈亲自送客人们出二门。 上马车前,林氏跟阮氏、赵氏告别。 梅家的马车走到侧门处,梅长湖上马车,一家四口就齐了。 马车出了罗家,坐得端正的渔娘一下没了正形,靠着林氏肩膀叹气:“应酬真是累死了,再不想来了。” 林氏笑道:“这个小场面算什么应酬?你呀,在我和你爹面前没个正形就算了,在外可不许。” “知道啦,我有分寸。” 梅长湖提醒:“在你先生面前也不许,明年你也十五了,该注意些。前两日你先生还私下跟我说到你,说你这些日子太松了些,小心被你先生收拾。” “爹~您别念叨了,我都知道。” 梅家虽没落了,梅长湖对女儿的教养却看得紧,世家女该学的都要学。 正经说起来,渔娘这辈子受到的教养比之上辈子全面多了,琴棋书画都有师娘一对一教她。 “别撒娇,好好说话。” 渔娘现在累,不想好好说话,只想耍赖。 林氏笑着拍拍女儿的胳膊:“坐好,小心碰着脑袋。” 梅家人回去的路上有说有笑,王家的马车上气氛就要冷凝多了,赵氏开口问一句,芸娘和露娘答一句。 问完后赵氏冷笑一声:“刘氏娘家不过一介商户,家里连个读书人都没有,真以为她嫁到罗家成了县令夫人,她娘家就跟着鸡犬升天了?” 王教谕家的马车上,朱氏跟王教谕也在说这事:“我看对婚事有意的是县令夫人的嫂子,县令夫人似乎并不热切。” 王教谕叹道:“罗家勉强算是寒门出身,站在罗县令的立场,刘家小娘子嫁进王家这等世家不是什么好事。” 朱氏犹疑:“王家虽然还在世家谱上,可到底已经没落,下回重修世家谱,王家指不定就被黜落了,如今算不得什么世家了吧。” “世家谱难修,我估计,当今在位时世家谱不会有重修的一日。” “为何?当今出身关陇马家,马家上位之前在世家谱上没有名号,马家不想重修士族谱,把马家加进去,排在世家谱上头一位?” 王教谕眉头紧锁:“恰恰相反,当今上位之初杀的世家人头滚滚,明摆着打压地方世家大族。加之这些年又大力提拔寒门出身的官员,其中用意不言自明。” 世家的关系盘根错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晋朝建立至今十四年,寒门学子还未成气候,世家又卷土重来,治国安天下偏偏还少不了世家子,当今既要用世家,又要防备打压世家。 上行下效,寒门出身的官员,和世家出身的官员始终不是一路人。 “别看王苍如今只是个秀才,王苍聪慧肯读,终有一日会站到朝廷上,他是世家出身的俊才,世家拉拢他再正常不过,到时罗县令如何自处?” “这……多少年后的事情了,用得着这般担心吗?” “用不了多少年,罗县令致仕前,王苍必会走到那一步。”王教谕十分看好王苍。 县衙后院,县令夫人的嫂子张氏叹道:“可惜了,难得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年轻人。” 这个合适,只是张氏觉得合适,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觉得合适。 县令夫人安慰道:“当今看中咱们寒门出身,选个没落的小世家,不如选个能读书的寒门学子,以后前途好着呢。” “我一个无知妇人哪里懂这些,您是县令夫人,又是见过大世面的,你大哥都说了,孩子的婚事叫我多听你的。”张氏言语间都尽力捧着小姑子。 县令夫人笑道:“嫂子不用这么客气,舒娘是我亲侄女,我这个做姑姑的总不会害了她。” 刘小娘子闺名舒娘。 刘舒娘站在一旁低声不语,想起那日在码头上的惊鸿一瞥,不禁有一丝遗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 4 章 有本事的人,在哪儿都不缺饭吃,周家人靠着一手好厨艺开了家饭庄在南溪县立足,去年从杂乱的北街搬家到南溪县房价最贵的南街,和梅家、贺家成了街坊。 渔娘答应要带弟弟去周家找周淼蹭点心吃,马车赶进南街,渔娘忙吩咐:“五叔,在周家门口停一下。” “哎。” 梅二郎听到周家两个字,本来午后有点困倦,一下就精神了。 林氏一下乐了:“你个臭小子,这么馋嘴,家里是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了?” 梅二郎答话,忙往姐姐身边贴贴,拉着姐姐的袖子,好似怕他姐姐不带他去周家一般。 梅长湖看着儿子的小肚子,坐下后圆溜溜的肚子比站起时显眼多了,嘟囔一句:“这孩子这般爱吃,也不知道像谁?” 林氏横他一眼:“总不会是像我。” 梅长湖不敢吭声。 渔娘看爹这么怂,捂嘴偷笑。 马车停到周家门口,渔娘带着弟弟下马车:“爹,娘,我去找淼娘了。” “早些家去。” “知道了。” 周家人对梅家姐弟自然熟悉,看管门房的小厮一看到梅家的马就赶忙去后院传话。 渔娘牵着弟弟进门,周家的女仆就迎了上来,笑着道:“午前阿青来过家里一趟,说是您要来找我们家小娘子说话,小娘子用了中饭后就开始揉面烤酥饼,将才做好,小郎君来得正是时候。” 点心做好了呀,梅二郎的小短腿都迈得快了些。 渔娘忍不住笑,看来周家从上到下都知道她为什么来找淼娘了。 “淼娘在哪儿?” “我家小娘子在后院晒花茶。这不是入秋了么,这几日走街串巷卖菊花的多起来了,我家小娘子今日上午买了两背篓鲜菊花,准备晒干了,留着日后泡菊花茶喝。” 周家后院,一簸箕一簸箕晾晒的菊花映入眼帘,金黄亮眼,煞是好看。 “淼娘,你晒这么多菊花茶,你家喝到明年秋天也喝不完呀。” 淼娘笑道:“喝不完也不妨事,可以送去饭庄,泡给食客喝,我晒的这点菊花都不够消耗几日的。” “淼姐姐。”梅二郎迫不及待了,他已经闻到香妃酥的味道了。 渔娘无奈,这小子在美食面前真是一刻都忍不了。 淼娘忙吩咐仆人:“快把香妃酥端出来,咱们在院子里吃。” 走家后院有一株橘子树,长得高大茂盛,桔子树下摆了张矮桌,坐树下休息闲聊正好。 渔娘警告二郎:“刚用了午食不久,最多只能吃两块。” “好嘛。” 梅二郎委屈地应一声,老大不愿意了,又不敢反抗姐姐。 丫头把点心送来,又在晒菊花的簸箕里捡了几朵鲜菊丢茶壶里,拿滚水冲了一壶清新略微苦涩的菊花茶。 淼娘给渔娘倒茶,一边道:“你们今日去罗家可热闹?” “还算热闹吧,除了县令夫人的娘家侄女之外,其他那几家你都认识,老熟人了。” 周家只是开饭庄的普通人家,但因为淼娘跟渔娘关系好,有渔娘引荐,南溪县的富户,王教谕家,甚至南溪县上一任县令家,她都是去过的。 听渔娘念叨了一圈有哪些人,淼娘了然:“去的都是未说亲的小娘子,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渔娘摇摇头:“不知道,我只是去吃顿饭。” 淼娘大笑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还不理睬这些事?” 渔娘跟淼娘亲近,说话自然不避讳,她直言道:“我年纪还小,我爹娘也想多留我几年,我说亲还早。你呢,你比我大两岁,五月端阳节的时,我娘说你爹娘在帮你相看了,相看的如何了?” 淼娘不好意思地摸摸耳垂,脸颊微红,凑到渔娘胜身边小声道:“已经定了。” “谁?”渔娘眼睛都睁大了,超级期待。 “邓家。” 渔娘激动地直扯帕子:“邓丁香?什么时候说成的?怎么不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办?” “九月初六过礼,正日子定在十二月初八。不是不告诉你,咱们小门小户的也不好惊动你。”淼娘的脸颊更红了,最后连脖子都红了起来。 九月初六过礼,那也没几天了,渔娘:“有什么不好惊动的,凭咱们的关系,你该早些告诉我的,按理说,你和邓丁香两个人该给我送一份谢媒礼。” 四年前林氏生二郎时伤了身子,请邓家大夫上门诊治,陆陆续续调理了一年多才好些。为了照顾娘亲,那一年渔娘对中医来了兴趣,她收集了许多药膳方子,经常去邓家药铺请教,一来二去的,就跟邓家熟悉起来了。 淼娘跟渔娘关系好,因此淼娘也经常跟渔娘去邓家药铺。 渔娘十分自得,嘿嘿,她就是两人的媒人呐。 “淼娘老实交代,你跟邓丁香……” 淼娘捂住红红的脸颊,似怒还嗔:“你再这样说,我就不理你了。” “那谢媒礼你们给不给,给不给……” 渔娘扑过去挠她痒痒,淼娘怕得很,又是怕又是笑地躲:“渔娘,别闹。” 两人嘻嘻哈哈闹了好一阵才停,渔娘端起茶杯喝了口:“你们两人,无论是家世还是性情,都很相配,以后日子不会过得差。” 邓大夫夫妻都是和善人,育有两个儿子关系也和睦。邓家老大医术学的最好,老二邓丁香医术比大哥差一筹,主要负责药铺的药材采购,也算各有所长。 淼娘微微点头。爹娘哥嫂都宠爱她,给她选了邓家,只想她以后日子过得好。 小户人家结亲都讲门当户对,门第高些的人家,自然也是精心选了又选,思量再三,罗县令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二郎默不作声地吃完两块香妃酥,趁姐姐不注意又伸手。 “梅羡林!” 梅二郎悄悄地缩回手,一双小肉手乖乖放膝盖上。 怕弟弟一会儿又馋,渔娘坐了会儿就告辞了,走的时候还问淼娘过几日有没有空闲,他们家过些日子要回清溪村住几日,她若是有空闲,也一起去乡下玩几日。 淼娘想去,只是没几日邓家那边要来过礼,后又要备婚,不好出门玩了。 “也罢,等你成婚后我再叫你去玩。我们走了。”渔娘牵着恋恋不舍的弟弟回家。 “嗯,我送你们。” 淼娘送他们姐弟到门口,不禁笑叹,邓家公婆再和善,等成婚后,只怕没有现在在家当姑娘时自在。 渔娘牵着弟弟慢慢走回家时已经半下午了。 罗家。 罗县令中午喝了几杯酒,歇了会午觉起来,刘氏听见动静忙进屋伺候。 “倒杯茶。” 刘氏倒了杯温茶递过去,罗县令喝了大半杯,才觉舒坦了。 “老爷可还要?” “不要了。” 刘氏接过茶杯放下,服侍着穿衣裳,夫妻俩说起家常话来,自然而然地就说到了今日宴客的事。 罗县令笑着道:“王苍果然是个稳重的,不仅有读书之才,言谈举止也十分不错,乍一看都不像十六岁的毛头小子。我看呐,他三年后考举人肯定没问题,我若是在南溪县留两任,后头还有好事等着我。” “那就提前恭喜老爷了。”刘氏笑问:“老爷可有问过王苍、贺文嘉两个,他们家里可有给他们定亲?” 闻言,罗县令一下不高兴了:“可是大嫂又说什么了?” 刘氏叹道:“你跟我说的话,我都掰碎揉开了跟大嫂说清了,大嫂一直说可惜了,难得碰到各方面都合适的。” 罗县令皱眉:“你好生劝劝大嫂,不是咱们家不肯帮忙,人家没那个意思,难道咱们还能强求不成?王家又不是普通人家,就算强求也强求不来,何必结仇?” 刘氏何尝不知,只是被大嫂念叨着,她也头疼。 罗县令当年读书求学时候,全靠岳父家支持,甚至罗县令不擅长读书的大儿子还仰仗舅兄带着做生意,在表侄女的婚事上罗县令也不好推脱,只在心里细细思量,可有合适的人选。 白水村,王家。 傍晚彩霞漫天,清凉的晚风吹的人浑身舒畅,王芸娘敲开哥哥的书房。 “进。” 芸娘推门进去,见哥哥在窗边写字,她端着一碟切好的苹果进去,笑道:“我来给哥哥道谢来了。” 王苍放下笔,嘴角微翘:“谢我什么?” “谢你的《中原农耕术》呀,梅姐姐还我一本潮绣大家的写的注疏,我回来刚看过,那本书写的可好了。” 王苍接过果盘,笑道:“我还当什么事,也值得你道谢。” “对哥哥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对我和梅姐姐来说就是大好事了,她得了好东西高兴,我得了好东西也高兴。”芸娘笑眯眯地在哥哥旁边的椅子坐下。 王苍吃了块苹果,嗯,挺甜的。 王苍还要练字,他拿起毛笔,见妹妹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又搁下笔:“还有什么事?” 芸娘犹豫了片刻才道:“哥,今日宴会上旁人问起你的婚事,娘说,你的婚事不着急,最好等到你考中进士后,再选个对你当官有助力的官家小姐成婚。” 王苍拿起笔,嗯了声:“娘早前提过,我知道。” 芸娘松了口气:“哥哥你知道就好,我就怕你不乐意,心里难过。” “娘是为我好。” 芸娘笑得灿烂,娘做什么事当然都是为了他们兄妹好。 “哥哥你写字吧,我走了。” 芸娘走后,书房的门被虚掩起来。 王苍举起笔停了好一会儿,一滴墨汁滴在洁白的纸上,他才落笔,顺着那滴残墨写下去。 天际的晚霞随着风飘动,日光慢慢消散,天色变得昏暗起来。 一张纸写满了,纸上的每个字都方正圆润好看,那滴意外滴落的墨汁被藏在笔画尖,再找不到一点突兀的地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 5 章 读书之事,偷不得懒。 院试后这几日没有先生督促,王苍依然每日勤学苦读,每隔一两日还会吩咐小厮,把自己的课业送到先生家,请先生检查。 贺家的布铺开在东街上,王家的书童要去南街孙先生家,从东城门口进城后,要从贺家铺子门口过。 贺宁远今日用了早食,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溜达着去铺子里瞧瞧,今儿心情好,一路跟熟悉的街坊打招呼。 “周掌柜,今儿生意好啊,入秋后鱼肥了,你家饭庄的鱼可好卖?” “李掌柜,可有新鲜的老鹰茶,我家只剩下一点了,待我下午家去了,给我包二两带走。” “张娘子,你家酒坊昨日又烤酒了?” 卖茶的李掌柜正盯着伙计理货,看到贺宁远过来,笑着回了句:“贺掌柜,你家二郎考上秀才了,还是廪生,你家不办一办?” 贺宁远笑着摆摆手:“不办不办,一个秀才罢了,王家大郎得了小三元都不办呢。” 卖酒的张娘子凑趣儿:“各家有各家的打算嘛,你家二郎上私塾第一天都是哭着家去的,这些年为了读书更是没少挨打,现如今好不容易考上秀才,当然要庆贺庆贺,我们这些老邻居都等着你们家办酒。” 众位街坊顿时大笑起来。 贺宁远不嫌被取笑,轻哼一声:“不办不办,我家二郎以后前程大着呢,虽然比不上他大哥读书用心,以后也是不差的,有的是办酒的时候。” 周掌柜道:“说的对,我看你家二郎也不比你家大郎差,过了几年,一样考举人,考进士也不在话下。” “哈哈哈,那就借周掌柜吉言了。” 贺宁远自己也觉得二郎这一二年里越发懂事了。 贺宁远刚走到自家铺子门口,看到王家的小厮捧着一个木盒过来,贺宁远叫住:“王连,上哪儿去?” 王连忙过来行礼:“见过贺老爷,小的去孙家给我家少爷送功课。” “你家少爷勤学,前途无量啊。”贺宁远语气里的羡慕藏都藏不住。 王连笑着点点头:“贺老爷,您先忙着,小的这就去了。” “去吧去吧。” 王连走后,贺宁远看了眼王连的背影。 旁边的李掌柜叹了声:“王家那小子真有韧劲儿,他家小厮见天往孙先生家去送功课,有这个恒心,做什么不成?” 贺宁远想到自家二郎,今日早晨还借口考中秀才辛苦,需要休息养养脑子。哼,在家混吃混喝,啥正事儿不干。 也没心思进铺子了,老鹰茶也不要了,贺宁远扭头就家去。 见贺宁远脚步急匆匆,张娘子笑道:“得,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贺二郎又要挨揍了。” 街坊们笑了一阵,都去忙事儿了。 贺宁远回家没有半盏茶的工夫,贺二郎就被打出家门了,身边还跟着贴身伺候的小厮贺升。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贺文嘉一边偷偷揉被揍的屁股一边抱怨:“我爹发什么疯,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端端的,一会儿工夫又跑回来找我的茬,我招谁惹谁了?” 秋老虎晒人,看了眼热辣辣的太阳,贺二郎站大门口没动,然后就看看王苍的小厮王连从孙家过来,贺文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肯定是他爹看到王苍那小子勤学苦读,又看不上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了。 王连也看到贺文嘉了,忙上前行礼:“见过二爷。” 贺二郎苦着一张脸:“王苍这几日在家读什么书?” “具体读什么书小的不知,小的只是听吩咐,隔一两日去孙先生家替我家少爷送功课给孙先生批阅。” 王连嘴巴一向紧,知道问不出什么,贺文嘉摆摆手叫他走。 主仆二人站在大门口,即使贴着大门站,太阳也已晒到大腿了,下半身被晒的暖烘烘的,浑身冒细汗。 贺升扭头看了眼大门,小声问主子:“二爷,咱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去孙先生家读书。” 贺文嘉打赌,要是不去先生家,他就算他蹲在家门口被晒晕了,他爹也不许人给他开门。 贺文嘉叹了口气,走吧,去孙家吧。 这时,大门旁的角门打开,管事贺全把书箱递给贺升,角门砰的一声关上。 贺文嘉又是叹气,决绝地往孙家去。 嗨,不就是读书么,爷又不是没读过。 贺文嘉到孙家后,熟门熟路地去书房。 孙浔正在读去年刚修订好的前朝史书,见贺文嘉进门,也没放下手中的书,只指了指对面的桌子,贺文嘉乖巧地坐到自己位置上去。 孙浔的性子不耐教蒙童,加之孙家,颇有家资,也不靠教书谋生,于是孙浔主要教导王苍、贺文嘉读书考科举。孙浔乃前朝最后一科进士,又以才学出众和愤世嫉俗扬名,他教学生科举考试,十分令人信服。 孙浔这里原来有十余个学生跟着他读书,这二三年里,其他几个资质有限的学生中,三个考中了童生,一个勉强考中秀才后,都不读了,如今只有王苍和贺二郎两人还跟着孙浔读书考科举,孙浔的书房里,也只常设三张书案。 贺文嘉枯坐了半晌,偷偷瞟了先生一眼,见先生专心看书,坐了会儿也觉得没意思,拿出书箱里的书,也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看进去了,也读出了趣味来。 不知道看了多久,看完一册后,贺文嘉才放开了书,回味着。 “可要喝茶?” 孙浔在茶桌旁泡茶,贺二郎麻溜儿地过去,嘿嘿笑道:“哪能让先生辛劳,该学生给先生泡茶才是。” 孙浔没接话,给他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 茶水的热气蒸腾,闻着茶香,贺二郎抿了一口,清茶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香。 饮完一杯茶,孙浔问他:“前朝的史书可看完了?” 贺二郎心虚:“看了大半。” 史书中的历史细节很多,若要论主要的,一句话概括:存续了一百三十六年后的前朝,被如今的马家王朝取代的过程。 元吉二年,当今皇上下令修史,花了十年时间,元吉十二年修好,又审核了一年,拖到今年上半年才交给书坊雕刻印刷,送到书铺售卖。 五月书铺有书售卖后,孙浔买了四套,给两个学生一人送了一套,渔娘给了一套,到今日也快四月有余。 “你可知王苍看了多少?” “学生不知。”贺二郎听到王苍的名字就更心虚了。 “王苍已看第二遍了,他这几日使人送来的功课,皆是书上他未曾读明白的。” 闻言,贺二郎脑袋快低到胸前了。 孙浔眼角带笑,淡淡道:“你虽没有读完,到底读了大半了,我问你,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贺二郎试探着说:“前朝开国皇帝英明神武?世家争权夺利导致前朝灭亡?” 孙浔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算胡说。” 被夸了,贺二郎的腰一下坐直了,脑袋也抬起来了。 孙浔慢慢道:“前朝建立之前,二百年间天下动乱,前后各地相继有二十余个割据王朝兴亡,前朝开国皇帝只凭他英明神武就建立了统一王朝吗?” “有世家帮忙?” “不错,前朝建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修了世家谱,由此可见前朝的建立各地世家出了大力。但,你读前朝开国皇帝篇章时,可读到了多少世家?” 倒是没有读到世家有多厉害,都在写开国皇帝如何英明神武了。 前朝开国皇帝厉害,第二代皇帝乃守成之君也不错。前朝前后一百三十六年,这俩长寿的父子就占了快一百年。后面三十余年,世家操纵之下,前朝共有六个皇帝先后上位又被罢黜。 前朝末年,皇帝昏庸,世家代皇帝治国,各家争权夺利,导致民不聊生皇朝灭亡,那叫一个乱。在史书里,世家的名声臭不可闻。 “前朝建立世家的功劳在史书上没留下几个字,前朝灭亡大都是世家的错。当今让史书就这么刊行天下,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打压世家呗。 孙浔笑道:“当今打压世家摆在明面上了大家都看得出来。你可看出其他东西了?” 贺二郎老实地摇摇头。 孙浔翻开史书第一页,指给他看:“主持编书的翰林院学士姓孔,排在下面的严任柳唐四人,两个出身世家末尾的小家族,两个出身寒门,两个小世家出身的官员甚至排在前头。” “用重用世家了?” 重用么,谈不上。 这套史书是世家和皇帝的博弈。世家大族实力衰退,比不过皇权,小世家位列世家没得到多少好处反而被打压,在这场博弈中用修史做投名状,抛弃世家投奔皇帝,皇帝也接受了。 孙浔指点贺二郎:“王苍家,你家,也算是小家族,而且十多年前都已经分宗,你和王苍若是有一日进入朝堂,可选的就多了。” 贺二郎陷入沉思。 不对,贺二郎摇摇头醒来:“老师,想读书做官的是我大哥,我不行的,我就想将就着考个功名,以后过富家翁的好日子。” 贺文嘉的大哥贺文茂,如今在浙江东山书院读书,已有举人功名,就等着下一届去京城考进士。 孙浔瞪了眼这个不争气的学生,明明有读书的天赋,偏偏不肯努力。 孙浔没好气道:“别口出狂言,考举人考进士跟考秀才可不一样,你肚子里的这点墨水,要是再不努力,我看你举人都考不上。” 贺二郎乖乖低头挨骂。 孙浔瞪他:“人都有爱好,你爱好吃喝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只一条,你要分得清轻重,该努力时就当努力。” “先生教训的是。” “院试后也休息了一段日子了,今日回去后好好读书,给你五天时间把书读完,随后跟王苍每日来我这儿,我再教你们。” “学生知道了。” 挨骂归挨骂,挨完骂贺二郎就伺候着先生回后院用饭,必须蹭一顿饭再走。 于氏看到师生俩进来,她笑着叫俩人过来用饭。 “老师,您尝尝这个蒸鱼,看着真新鲜。” “还有这个茄子,烧的真软。” 贺二郎一个劲儿地献殷勤,孙浔嫌他烦,用完午食,叫他滚回去看书。 “哎,学生知道了。” “老师,明儿我还来啊。” 贺二郎背着书箱跑了,孙浔忍不住对妻子说:“二郎但凡有王苍八分努力,三年后考举人定能榜上有名。” 于氏安慰道:“孩子嘛,爱玩闹,你当先生的多督促。” 孙浔又说渔娘:“渔娘也是,这几月叫她读史,草草读了一遍,又去画她的地图了,这丫头读书也不认真。” 于氏笑道:“她一个姑娘家,又不考科举,她爱读什么书,你就教她什么书吧。” 孙浔当初求学时,曾拜师渔娘的爷爷梅平江,前朝末年战乱,梅平江去世,梅长湖一家分宗逃难到南溪县,孙浔夫妻俩也跟着来了。 梅家,孙家,两家关系亲密,从渔娘开蒙时,孙浔和妻子于氏就是渔娘的老师,夫妻俩都拿渔娘当亲生女儿一般。 孙浔嘴上抱怨一通,心里也舍不得逼迫渔娘做不喜欢的事,咬了咬牙后,只说,过两日要骂骂她。 于氏轻笑一声,当自己没听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 6 章 贺文嘉去孙家一趟回来后,十分自觉地每日在书房读书,贺宁远偶尔去书房走一圈,看到儿子这般认真,心满意足了。 梅家下人过来传话,梅家后日要回清溪村住几日,问他们家可要去。 “叫夫人去清溪村散散心,再去白云观还愿,老爷我要在家盯着二郎读书,就不去了。” 梅家下人把话带回去,听说贺文嘉闭门认真读书,林氏就跟女儿说:“二郎比他哥懒散调皮了些,到底也是分得清轻重的孩子,只盼着你弟弟读书后也能这般懂事。” 在林氏眼里,自家这个儿子虽说跟贺文嘉性子不一样,爱吃的性子却是一样的。 渔娘觉得她娘多虑了,弟弟跟贺文嘉可不一样,弟弟性子静,又专注,以后定是天生的读书圣体。 “娘打算给弟弟开蒙了?” “今年就算了,你爹说等明年吧,你当年五岁开蒙,叫你弟弟也五岁开蒙。” “送到先生那儿?” 林氏点点头:“你爹已经跟你先生说好了。” 渔娘啧了声:“先生开私塾时就放出话了,不收蒙童,也就是咱们家了,我和弟弟都是先生开蒙。” 林氏笑道:“我们家跟外头那些人可不一样,你先生拜你祖父为师,你祖父不仅教你先生读书,你先生当年娶妻时,也是你祖父帮着操办的。” 梅家是小世家,不算巨富,但也不缺钱财。孙家可不一样,孙家聚居在村里,孙浔之前孙家也就出过两个秀才,也就看在孙家村族里有所族学的份上,孙家勉强算是耕读传家,实际孙家族里日子过得好的没几家。 孙浔幼年家贫,家里人口也不多,只剩下一个寡母。当年他考中秀后,拜师梅平江后,师父教他读书,带他去京城,顺利中举,大晋朝建立后又考中进士,后给他说了国子监祭酒的孙女于氏为妻。 林氏语气十分惋惜:“你祖父在世时曾说,你先生才华横溢,若是生在好时候,按理说前途光明得很。” 无奈生逢乱世,皇帝昏庸,奸臣当道,百姓苦难不休,孙浔愤世嫉俗,言辞激烈地抨击时政,得罪了皇帝。后头战乱中夫妻俩没了一个孩子,孙浔更是心灰意冷,再不想出仕的事。 时也,命也。 渔娘:“现在这般也挺好,先生和师娘过得也算顺心。” “到底,你先生夫妻俩没个自己的孩子。” 当年战乱无数京城富贵人家难逃,于氏在南下的路上诞下死胎彻底坏了身子,孙浔不愿意纳妾,夫妻二人都是能当祖父祖母的年纪了,至今膝下没个孩子,整日以教书弹琴为乐。 “先生和师娘待我好,以后我孝顺您和爹,自然也不会忘了先生和师娘。”渔娘轻哼:“我可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林氏压低声音:“或许用不着你孝顺,听你师娘说,安东县孙家那边给你先生写信,想过继一个孙家的孩子给你先生和师娘承嗣。” 渔娘挑眉:“早年间孙家也提过,先生不是拒了么。” “这回不一样,这次孙家连人选都选好了,听说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还都读过几年书,名单送过来叫你先生和师娘选。” 渔娘冷笑:“十多岁的少年,还都读过几年书,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到底是给先生和师娘找承嗣的,还是让先生教他们读书科举?” “唉,当年你先生和师娘不放心咱们家,跟咱们家来南溪县的时候孙家就不满。后来天下初定,孙家人来过南溪县,说孙家族学的先生教得不好,这么多年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想请你先生回孙家教书,你先生不乐意,后头冷了几年,两边连节礼都不送了,也就这几年才又走动起来。” 渔娘听明白了阿娘的意思:“呵,是不是孙家自以为出了读书的根苗了?惦记着先生给他们带孩子吧。” 渔娘恼火不已:“先生双亲早逝,他们身为孙家族人却不曾庇护先生,当年那些嫉恨先生的还暗中使坏,要不是祖父拉了先生一把,先生哪里会去京城考进士。” 林氏按住女儿的手:“这些话你心里知道就是了,别去你先生跟前说,你先生虽豁达,听到这些话,难免心头发闷。” 渔娘心疼先生和师娘,她替老师和师娘烦心都来不及,哪里会去他们面前说这些。 渔娘从阿娘那儿回去,心里闷闷的,不想去书楼,在园子里溜达了会儿,带着丫头婆子出门去了。 正院。 林氏身边的大丫鬟明秋捧着账本进来:“奴婢方才从账房那儿回来,路上碰到咱们家大娘子,瞧着像是要出门。” “她心里不痛快,估计是去孙家看她先生师娘去了。” 林氏的陪嫁媳妇儿林妈妈利落地给主子摆好笔墨,预备主子看账本要用,随即笑道:“咱们家小娘子向来是有孝心的孩子。” 林氏含笑点了点头。 林妈妈又笑道:“咱们家小娘子常跟周家的小娘子来往,听说周家小娘子订好了人家,下月就要走礼了,要奴婢说,咱们家大娘子年纪也不小了,以后出门不好这样说走就走,好歹坐车出门遮一遮呢,以后说亲时,也别叫那起子人家挑理儿才好。” 林氏不悦:“我的渔娘聪慧孝顺,谁敢挑我渔娘的礼?这起子人家就不配上我家的门。” 林妈妈正色:“大娘子,咱们家小娘子若是只在南溪县选个不好不坏的人家,自然谁也挑不了咱们家的理。但若是往上选呢?” 林妈妈见主子若有所思,连忙说下去道:“咱们家如今虽不如当年,到底是世家谱上的人家。这一二年淮安主支又慢慢起来了,等咱们家小娘子要选人家时,淮安那边若是肯帮忙,找个出息些的好人家也不是不可。” 荣华富贵谁不想要,嫁去世家大族中,以渔娘爱玩闹自由的性子,只怕日子难过。 林氏思忖了许久,终是舍不得女儿,摇了摇头:“我和老爷不打算让渔娘远嫁。” “咱们南溪县再好也只是个小地方,以咱们家的家底,还有小娘子的品貌,娘子和老爷也要往叙州府选女婿吧,叙州府的大户人家,讲究的也不少咧。” 林氏摆了摆手:“我知你好意,不过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女儿家嫁人前的日子最自在,渔娘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有我看着,出不了格。” 林氏伸手要账本,明秋赶紧把账本递上去,翻开给主子瞧这个月的花销。这个月家里做秋衣,又要采买冬日里做棉衣的棉花、布料等,花销比上月大了不少。 林妈妈见主子忙着,也不劝了,挽着袖子给主子磨墨。 孙家。 渔娘带着三四个丫鬟婆子去□□巧碰着师娘在院子里一棵芭蕉树下弹琴,渔娘也不打扰,把伺候的人都留在门口,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找了个位置坐下,悠然自然的琴曲让人心神徜徉。 茶炉煮沸的茶香随风飘散,和琴曲缠绕飞舞,琴曲的尾音袅袅,渔娘深吸一口气,自觉身心愉悦。 “渔娘听了这首《溪山秋月》,你觉如何?” “草木清新,怡然自得,只觉天凉好个秋。” 于氏拂袖笑了起来:“秋日好光景,别在家里拘着了,该出去赏秋了。” 渔娘亲热地靠过去:“我来正想跟师娘说这事呢,后日我家要去清溪村住几日,到时候即可赏山村风景,又能去爬山。南山上白云观里地势高,碰上晴天,站在白云观最高处赏景,半个南溪县尽收眼底。” 于氏捏着她嫩藕般细长的手指,她笑道:“前两日从罗家回来,你先生就说你家过两日要去清溪村住几日?” 渔娘歪头贴着师娘肩膀得意地笑:“我就知道你们想去。” “除了咱们两家还有没有谁?可叫了贺家?” “叫了,贺叔说他要留在家里照顾贺文嘉读书,只有阮婶婶跟咱们一块儿,阮婶婶要去白云观烧香还愿。” “那正好,我跟你阮婶婶能说到一块儿去,还有你阿娘,咱们三个一块儿去白云观听李道长说经。” “好嘞,我也去听听。”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 7 章 贺二郎想好了,这几日要在家好好读书,可阿娘跟着梅家和先生家快乐出游,贺二郎依然羡慕得紧。 贺二郎想去,可先生和师娘也去,他哪里敢往前凑。于是,阮氏出门这一日,贺二郎把阿娘送上马车,又送到大门口,嘴里叨叨个不停。 “阿娘,清溪村张婆婆家养了十来只鸭子,他们家每个月都会包几十个包蛋往外卖,您可要记得去张婆婆家买几十个回来,我爱吃。” “里正媳妇儿腌制的咸干菜好吃,您去买人家肯定不好意思收钱,您拿点心跟人家换些回来,拿菜油炒一炒,下饭吃可香了。” “还有……” 阮氏掀开帘子打断他,瞪眼:“你以后究竟是要靠科举当官,还是要去做厨子?” “娘~” “哼,回去读你的书去。” 贺文嘉被骂了回去,一步两叹,边走边回头,他也想去玩呐。 贺宁远安慰儿子:“你加把劲儿,把你老师留的课业完成好了,等到正月里过元宵,爹带你去叙州府看灯会。” 贺文嘉心里一动,随即又卸了力气:“爹,这才八月底,离元宵灯会还远着咧。” “也不远,只剩下四个来月了,这点时日还不够你先生给你们讲完前朝史书。” 贺宁远关心儿子学业,昨儿去孙家找孙先生喝茶,主要想问问二郎以后读书的事。 不得不说,贺二郎跟王苍比起来在学业上虽然懈怠了些,但他聪慧,记性又好,也跟得上王苍读书的进度,如今虽然才考中秀才,该学的四书五经都已学过了,且学得很不错。 按照孙先生的说法,二郎的底子打得还算牢固,再花一年的功夫教他读一读史,明年秋日就去考府学吧,府学的先生教策论教的不错。 孙浔叫贺文嘉去府学读书,一是读书最忌讳闭门造车,该出去跟人多交流,跟先生学学策论;二是孙浔毕竟是前朝的进士,如今官场内一些默认的规矩,最好还是听府学内先生们的;三是读书是为了做官,府学里多交友,当官后,同窗之情比同年之谊还重些,也好多些门路。 贺宁远十分认同孙先生的话,劝儿子道:“认真跟你先生读史,明年顺利考中府学,以后你出门读书了,家里一月给你拿五两的月钱。” 五两银子可不少,如今贺二郎一月只有二两银钱,吃吃喝喝不够使,有些紧吧。 贺二郎心动,又想多争取些,不满道:“爹,只给五两啊?” “呵,你就知足吧,知道五两银子多贵重吗?你考得廪生,一年所得的廪粮、银并其他杂碎贴补,一年也才十二两银子罢了。” “再有,你知道普通百姓辛苦种一年地获多少粮食?铺子里的伙计、掌柜干一月得多少月钱吗?衙门的衙役小吏又挣多少吗?” “少的五六百文一月,多的一二两银子?” 贺二郎爱吃喝,常游窜县城里的街角小巷找好吃的,普通百姓挣多少银钱他还是知道的。 “知道就好。爹供你和你大哥读圣贤书,虽说指望你们靠读书光耀门楣,庇护家族,但也盼着你们有朝一日为官,不论官职大小,至少能做个对百姓有益的官,这才对得起祖宗,对得起你们自己的良心。” 听他爹说教一大堆,贺二郎不服气道:“大哥在苏州府东山书院读书,您给大哥每月二十两月钱,却只给我五两,您偏心。” “你爹我哪里偏心了?东山书院的官宦世家子弟多,加之你大哥已娶妻,他们夫妻两人还带着伺候的家仆,纵使家里另外给了赁房、家仆的月钱,二十两银子供你大哥读书耗费,人情往来,吃穿用度,也只是够用罢了。” “哼,咱们贺家是体面人家,不是那等算计的人家,不把银钱给足了,难道让你哥花你大嫂的嫁妆?” 贺宁远一向重视两个儿子的兄弟情,既然说到这儿,少不得多说一句:“我和你娘只有你和你大哥两个,以后家里的财产都是你们的,你爹我不是偏心的人,以后等你成婚去外头读书,该你的,一文钱都不会少你。” “爹,咱们这么大一家子人,只靠着家里一个布铺子赚的银子,够咱们一家花销吗?”贺二郎突然想到这个。 贺宁远语调略显傲气:“只凭布铺所得肯定不够咱们家开销,不过家里另有门路,一年所得的银钱供应咱们家开销还有结余,不用你操心。” 贺文嘉想到只开了家书铺的梅家,靠佃农种地交租过活的王苍家,还有只教了他和王苍两个弟子的孙先生家。 “爹,梅家、王家、孙家都另有来钱的门路吧。” “梅家、王家跟咱们家一样,家底不薄。不过孙家嘛,你先生出身普通,不过梅家老爷子还活着时拿你先生当亲儿子看待,他成婚时定然给了些家底的。还有,你师娘当年乃是国子监祭酒的孙女,嫁妆厚着呢。你先生师娘没什么大花销,这些年手里应该也攒了些年。” 孙家族里一心想给孙浔夫妻过继个儿子,一是想叫孙浔给孙家教个读书人出来,另外,心里肯定也惦记着孙浔夫妻俩的家财。 贺文嘉眼睛都亮了:“孙家怎么回事?” “孙家的事与你无关,读你的书去。” “爹,再说说嘛,不是您说的么,不能只读圣贤书,人情世故也该多懂一些。” 贺宁远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根棍子:“去不去?” “去去去!” 贺文嘉见他爹真要揍他,赶紧跑了。 贺家父子俩说话的这会儿工夫,马车已经出县城了。 马车出县城后,路边的行人就少了,吩咐阿青打开马车两边帘子,一阵风吹过来,鼻息间全是草木的香气。 往窗外望去,山地种的都是红薯、豆子,豆子的茎长得粗壮,沉甸甸的豆荚,风吹过时一摇一晃的,看着就喜人。 马车走了一个时辰左右,清溪村到了。 扶着丫鬟的手下马车,渔娘朝娘亲走过去:“阿娘,过几日等咱们回县里时,坐船回去吧。” 清溪村是通水路的。三条小溪从南山流下,在清溪村村尾汇聚成河流,一路流淌到南溪县,汇聚到南溪中。 “待回去再说,你师娘好像有些不舒服,你快去瞧瞧。” 渔娘连忙过去孙家的马车,见师娘脸色有些发白,先生有些着急地问来问去,师娘说了两句不耐烦,推开他。 渔娘忙关心道:“师娘哪里不舒坦?” 于氏皱着眉头,一手捂住胸口,孙浔叹气道:“昨晚你师娘就上没睡好,早上又没什么胃口,坐马车摇摇晃晃过来,她说心里难受得紧,脑袋也发晕。” 渔娘猜测是晕车了,连忙扶着师娘:“咱们先回屋躺下歇息歇息吧,要是下午还难受,使人去白云观请李道长来家里看看。” 于氏露出个笑:“哪里好叫李道长跑一趟,待我歇一歇,下午就好了。” 林氏和阮氏都过来关心,见于氏还有力气说话,估摸着问题不大,林氏道:“师嫂说得对,咱们先回去歇一歇。” 孙浔扶着妻子走在前头,林氏和阮氏走在一旁,渔娘落后一步,梅长湖把小儿子往女儿怀里一塞:“你带着二郎先回家,我去地里瞧瞧。” 渔娘接过她爹塞过来的弟弟,只抱到大门口就把他放下了。 渔娘甩了甩酸疼的胳膊:“抱不起了,你自己走。” “姐姐。”不想自己走。 “别撒娇,没用,我可不是爹,你说要干什么就干什么。” 贺二郎又扭头望向平日里伺候他的管事梅竹,伸手要抱。 梅竹看了眼板着脸的大娘子,也不敢抱,只好哄着他:“小主子,您自己走两步,这会儿多走走,一会儿用午食时才能多吃两口好吃的。上回您不是还说村里的鸡好吃吗?一会儿后厨肯定会杀鸡吃,您不想多吃两口?” 贺二郎想了想,最终还是美食占上风,他终于舍得迈着粗壮的小短腿走起来。 渔娘想叹气,这个臭小子,怎么就这么爱吃不爱动呢。 清溪村梅家。 当年梅家从淮安来到南溪县,听说清溪村的富户张家卖地要走,梅长湖全盘接了下来。 梅长湖给银子痛快,张家秉承着卖熟不卖生省事儿的想法,张家在清溪村这座二进的院子也卖给了梅长湖。 梅家在清溪村住了五六年,待到渔娘要开蒙读书时,一家人才搬到县城常住。 孙家和梅家关系亲密,梅家住在清溪村时,孙浔夫妻俩每年都会来清溪村住几个月,家里常备着他们夫妻的房间。 渔娘去师娘房间里看了看,屋里都干净,洗漱的水盆毛巾、茶水等都备齐了,不用她操心,她陪了会儿师娘,见师娘要休息了才出门。 孙浔问道:“你爹去哪儿了?” 渔娘:“去地里看粮食去了。” 孙浔笑道:“今年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去地里走走看看也好,心里舒坦。” 梅长湖此时心里确实舒坦,从张家手里买来的一百多亩地都是好地,今年又是丰收年,收成可好着呢。 “梅老爷,来看地呀。” 家里小孙子来地里送信,说是梅家人来了,白里正正想去梅家走一趟,没想到在地里就碰上了。 梅长湖笑着跟里正道:“里正家的水稻长得不错,一亩地总要比去年多收两斗吧。” 里正咧嘴笑:“能的,能的。我正想找梅老爷说呢,今年村里丰收,粮食收得多,想往外卖些,托您帮着问问价,别叫大家伙儿吃亏。” “应该的,过几日我叫管家去各家粮铺里打听打听。” “哎,那我就替大家伙儿先谢过梅老爷了。” “里正别客气,我家虽是外来的,在清溪村住了许多年,又生了孩子,咱们都是一家人。” “哈哈,梅老爷说的是。” 当年正逢战乱,梅家一个外来户想迅速站稳脚跟,肯定要好好打算一番。 清溪村不是一姓村,不像一姓村那般排外,梅家买了清溪村大地主张家的房和地厚,为了拉拢跟村里的关系,梅长湖帮村里建了两间土屋当私塾,花点银子请了个老童生教书,清溪村的人就把梅家当自己人了。 平日里,梅长湖帮村民问问粮价,村民在县里遇到事儿了,请梅长湖出面说句话,这都是梅长湖跟乡亲之间的默契。 里正陪着梅长湖去地里走了一圈,待到快用午食时,梅长湖热情邀请里正去家里用午食,里正推说家里已经做好了,下回,下回。 梅长湖也不强邀,在路口跟里正说了两句秋收后的徭役,县里要修路之类的事儿,就各自家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 8 章 于氏在房里歇息了半晌,待到下午就缓过神来了,休息足了,跟林氏、阮氏说笑都有力气了。 孙浔和梅长湖两人在院子里下棋,听到屋里的说笑声,孙浔笑着跟梅长湖说起秋粮的事。 “这一二年里风调雨顺,都是好年景,今年的秋粮只怕卖不上价。” 梅长湖也有所感:“粮价若是想卖高一些,只能往北方卖。可今年关中、江浙这些产粮区也丰收了,若要是往北卖,从关中运可比从巴蜀运去北方便宜。” “若是要在本地卖,只能卖给酒坊了。” 叙州府附近的州县,酒坊可不少。 “新粮若是卖不上价,百姓们卖了去岁没吃完的旧粮,存下今年收的新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孙浔落下一子,淡淡道:“就算去岁也丰收了,普通百姓哪能存下多少粮食。” 普通农户之家并没有多少良田,交税后剩下的粮食也不会放开了吃。就算是丰年卖粮,那也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卖粮得的银钱家里另有他用,如翻修房子,娶媳嫁女,家里裁剪两身新衣裳,哪里都是花销。 对普通百姓来说,哪有旧年存粮卖,每年卖的都是新粮。 孙浔看着梅长湖笑道:“也不用丧气,这十余年,清溪村年轻一代的孩子识得几个字,也敢去县里找活儿干,皆是有赖于师弟你在村里修的村学,清溪村已经比周围其他许多村过得好了。只要朝廷安稳,百姓有空休养生息,以后会更好。” 梅长湖也为此高兴:“当初修建村学也是临时起意。” 长辈闲聊的闲聊,下棋的下棋,渔娘在家待不住,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带着丫头婆子出门去了。 “渔娘,你上哪儿去?” “去山上瞧瞧,虽已入秋了,天气还炎热,我想去南山上瞧瞧还有没有菌子。” 张家大娘子站在河边招呼渔娘,渔娘快步走过去,伸长脖子瞧了一眼绑在河里的鱼篓,鱼篓里面有两条巴掌大的鲫鱼。 “运气不错呀,居然抓到了两条。” “过来洗衣裳,前头放了个鱼耙子,顺便捞一耙子罢了。” 张大娘子把鱼篓解下来,递给渔娘:“这鱼刺多,我家里人不爱吃,你拿回去叫你家厨娘炖汤喝。” “多谢张姐姐。”张大娘子比渔娘大三岁,渔娘从小就认识她,也不跟她客气。 小丫头小橘忙接过鱼篓子,往家里送去。 张大娘子笑道:“两条小鱼也值得你客气一回?拿回去吃吧,也别想回送我什么,我家如今日子好过了,不差这点东西。” 渔娘故意笑问:“那我问你要一篓包蛋,可也送我?” 张大娘眉头一挑,声音拔高半截:“那可不行,人情归人情,买卖归买卖,养鸭子制了包蛋卖,这可是我家赚钱的生意,那可不能白送。” 渔娘忍不住大笑:“好好好,不白占张姐姐的便宜,张姐姐回去帮我捡三篓包蛋,一篓装三十个,下午我来找你买。” “你家,贺家和孙家,一家一篓是吧。行,我知道了,回头就给你家选三篓。” 张大娘子的衣裳洗好了,一手提着装了半篓洗好的衣裳,一手提着捞鱼的耙子。 张大娘子:“你去山里玩吧,我要家去了。我娘叫我炖烧一锅绿豆水晚上喝,我要回家干活儿去了。” “好嘞,我去山上瞧瞧,回来时若是早,我去你家里找你说说话。” 张大娘子响亮地哎了声。 渔娘带着人上山去,家去送鱼的小橘赶了上来。 “小姐,奴婢把鱼篓还给张家大娘子了。” “还了就好。” 大丫头阿青笑道:“好长一段时日没见,张大娘子越发利落了。” 渔娘嗯了声:“张姐姐自小就是利落的小娘子。” 张家两儿一女,张大娘子是家里的大姐,家中大人要在地里忙碌,家里的两个弟弟都是她带大的。 渔娘认识张大娘子的时候张大娘子才五六岁的年纪,偶尔出来玩她身边跟着两个小弟弟。不仅如此,张大娘子那时还管着家里的鸡鸭。 待她两个弟弟年纪稍长,离得人了,张大娘子就从她母亲手里接过家里的活儿,浆洗做饭打扫,家里的活没有她不做的。 几年前,张家的两个儿子送进私塾识字。在村里私塾读书虽然不要钱,但是笔墨纸砚这些是要花钱的。张家人靠种地挣的那点粮食银钱负担起来压力大,张大娘子为了给家里挣钱就更忙了。 渔娘教张大娘子认了几种南山上长得多的常见药材,比如黄连、金钱草、淡竹叶等,张大娘子挖了晒干送去药铺卖。偶尔挖到野山药,在树上摘到蜜蜂窝,从不自留,全送去卖了换银钱。 “张大娘子勤快,一个姑娘家就把一大家子操持得井井有条。张大娘子年纪也不小了,待她出嫁后,张家只怕要忙乱一阵。” 渔娘爬累了,一手撑着路边的柏树休息,擦了下额头的汗:“去年过年时听张姐姐说,她的两个弟弟不读书了,要去县里找活儿干,找着了吗?” “找着了,张家的大儿子人老实,因为识字,在县里北街上一个木匠铺子里当学徒。张家的二儿子像他姐姐,嘴皮子利索,在码头上给人跑腿。” “听大管家说,张家二儿子在邵家干活,因为会说会写,管事器重他,咱们家从淮安送来的布匹,有几回都是张家二儿子帮着送货。” 听到张家两个儿子都找到活儿干了,渔娘替张大娘子高兴:“张姐姐果真没有骗我,她家日子真好过了。” 歇够了,继续往上爬,到了山腰处的松树林,在松针下翻找出一小篓松油菌、青头菌、黄皮鸡枞菌,可惜,都长得不大。 “头一两天没有下雨,菌子长不大也正常。这一小篓,勉强炒两盘吧。” 菌子没捡到多少,下山的时候渔娘眼尖,看到路边乱石堆里长出来几片眼熟的叶子,忙叫人过去瞧瞧。 “主子,是株野山药的苗。” “呀,那可真好,正巧我们带了小锄头了,挖回家和母鸡一起炖来吃,滋补得很。” 阿青瞧见石头堆不远处丢着一堆晒干的藤蔓,阿青笑道:“应是有人发现了这里有山药怕人发现,把藤蔓扯了,就是不知道里头的山药挖没挖过。” 跟着来的小厮力气大,把地面上的石头搬走,地上露出一个小腿深的坑,使着小锄头往下挖,一会儿就挖出来一大截儿断掉的野山药。 “咱们运气不错,山药没被挖走。全部挖出来应该有个两三斤。” 渔娘拍掌笑道:“算我们捡便宜了。” “山上的野物,谁挖到算谁的,也不算我们捡便宜,是小姐运气好。” 渔娘也不管这些,待山药都挖出来了,就赶着下山去。渔娘出门时,后厨的鸡汤干炖上,这会儿赶回去,山药正好和鸡汤炖一锅。 走到山脚下,菌子和山药使人送回去,渔娘不着急家去,她去张家走了趟,张家人都在地里忙活,家里只有张大娘子在。 “张姐姐,忙不忙?” 张大娘在屋里应了声:“不忙,绿豆汤煮好了,我正给你家捡包蛋。你来得巧,一会儿带回去正好。” 渔娘领着人进张家的院子,张家院子瞧着很干净规整,除了院角左边摆着一台石磨,院子右边摆放着石桌、角落里种着橘子树、柚子树,还有一株刚爬墙的葡萄苗,一看就是今年才种上的。 “张姐姐,你家从哪儿弄的葡萄苗?这苗的葡萄可好吃?” 张大娘子提着三篓包蛋从屋里出来:“我哪有本事弄这劳什子东西,这苗是我二弟跟主家去南方运货,从南方带回来种下的,老苗都没见过,结的果子好吃不好吃可不知道。” “等你家葡萄长出来了试试,若是好吃,你送我一截枝子,我家也种上。” 以前也没关注这个,不知道南溪县谁家种葡萄。梅家偶尔也买葡萄吃,不过听管家说,都是外地送来的鲜货。 “行,等结果子了你来尝尝。” 阿青他们数完了包蛋,也结了账,张大娘子从屋里捧了五个包蛋放篓子里,跟渔娘说:“这五个是送你吃的,你可记着,这篓给你的,别送错了。” 渔娘挽着张大娘子胳膊:“嘿嘿,谢谢张姐姐,肯定不会弄错。” “你着急家去不?” 渔娘摇摇头:“不着急。” “那你留下喝碗绿豆汤再回吧。” 张大娘子去厨房端绿豆汤,阿青连忙跟主子道:“小姐,奴婢和小橘先把包蛋送回去,留庄海在院门外伺候着。” 渔娘点点头:“你们去吧。” 张大娘子端着绿豆汤从厨房里出来,见只有渔娘坐在院子里石桌旁对她笑,张大娘子道:“阿青又走了?” “忙着把包蛋送回家去,你家做的包蛋好吃,我爹娘他们都喜欢,送回去他们肯定高兴。” “你呀,就别找由头啦。真是的,不过一碗绿豆汤罢了,炖汤多加一勺水的事,哪里会把我家吃穷了。” “别管他们,张姐姐快坐下歇歇。” 渔娘拉着张大娘子坐,张大娘舒坦地叹了口气道:“做这点活儿累不着什么,前几年才叫累呢。如今我弟弟们都找到活儿干了,这一两年又风调雨顺,地里收成好,饿不着,偶尔还能吃顿肉,好着呢。” 渔娘为张大娘子如今的好日子高兴,可:“张姐姐,你今年十七了吧,你婚事可有着落了?” 张大娘子点点头,她笑道:“说的是白水村的申家大儿子,跟我同岁。成亲的日子定在明年八月。” “还有小一年呢。” 渔娘惊讶,如今的普通人家少有把婚期定得这么远的,尤其是张大娘子年岁也不小了。 张大娘子眼角带笑:“我爹娘心疼我,我两个弟弟也心疼我,想多留我一年。” “我大弟弟说,等到明年他也会做些木活儿了,到时候给我打两口好箱子做嫁妆。我小弟弟也说要攒着月钱给我做嫁妆。” “那可真好。”渔娘发自内心道。 张大娘子摸摸渔娘的发丝,温柔地给她整理好额角的碎发:“我们村里人家跟你们家比不了,家里就这样的条件,我知道我爹娘对我好,这样就够了。没银子就挣,粮食不够吃就想办法,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渔娘点点头,她就喜爱张大娘子这般勇敢又勤快的姑娘,靠着自己的双手就能把日子越过越好。 “张姐姐,偷偷告诉你,淼娘今年年底要成婚了,夫家是县里的开药铺的邓家。” 张大娘子一拍大腿,惊喜道:“好呀,我跟淼娘也认识,以后淼娘成了邓家的当家娘子,我去药铺卖药材,邓掌柜可能优先买我的药材?” 邓家采买的药材来自许多地方,给邓家供应各种药材的药农就有许多,这都是老关系。张大娘子不甘心只卖便宜的药材,她想跟邓掌柜做其他药材的买卖,可邓掌柜不收她的,说那些药材需要炮制,必须有经验的药农才做得好。 说起药材张大娘就发愁:“我虽没去过私塾,跟着我弟弟们也学了许多字,你抄写给我的药材册子上的字我都能认识大半了,我不懂炮制药材,邓掌柜教我,我不就会了么。他教我一场,我可以像我大弟弟学木匠一样,大不了前一两年炮制的药材卖给他不赚钱就是了。” 渔娘轻咳一声:“只怕是不能,就算是淼娘嫁到邓家去,也帮不上你的忙。” “罢了,不成就不成吧。我家如今的日子过得去,少赚点卖药材的银钱就少赚点。”张大娘也想得通。 说到药材册子,趁着渔娘在这儿,张大娘子回屋把册子拿出来,翻开册子,指着她不懂的字请教,渔娘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告诉她是什么意思。 两人一边教一边学,不知不觉就傍晚了,张家人要回来了,渔娘也要家去了。 “张姐姐,这几日我都会在家里,你若是记不住,你再来找我便是。” 张大娘子收好书,送她出门:“行,明儿等我忙完了我还去找你。” 阿青一直候在门外,张大娘子道:“我就不送你了。” 渔娘摆摆手:“帮我跟你爹娘问好。” 渔娘到家,家里刚准备摆饭,二郎看到姐姐,立刻道:“姐姐,炖鸡,香。” 渔娘捏捏她的脸颊,笑着问:“野山药炖好了吗?” 二郎不懂什么意思,旁边站着的小厮忙道:“炖好了,三斤多野山药全部炖鸡汤里了,夫人听说炖了野山药,还说晚上要多喝一碗鸡汤。” 渔娘牵着弟弟进屋,一大家子都在,梅长湖瞟了眼女儿:“你这个丫头,去哪儿野了,不到用晚食的时辰就不知道回家?” “爹,不带您这样的,我要是在家坐着,您能吃得着野山药?对了,还有菌子呢,您不是最爱吃么。” “嘿,你这个不孝女,我说一句,你倒是有无数句等着你爹是不是?” 渔娘哼哼一声,不应声。 于氏招招手,渔娘把弟弟塞给她爹,跑到师娘身边坐下,关心道:“师娘身子骨可舒坦?” “好着呢,明儿爬南山不在话下。” 阮氏捂嘴笑道:“那咱们可说好了,明儿谁也不许坐滑杆,需得自己走上去。” 渔娘给于氏鼓劲儿:“师娘别怕,到时候您走不动了,咱们不坐滑杆,叫先生背您上去。” 孙浔闻言笑骂一句:“没名堂,就知道使唤你先生了。” 一屋子人都大笑了起来。 林氏笑着冲管家招了招手,站在门外的管家躬身行了个礼,吩咐人摆饭。 鲫鱼豆腐、红烧杂菌、母鸡山药汤,再并几个时鲜小菜,这一顿饭叫人吃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也是怪,明明县里离村里没有多远,在县里时吃的各色菜蔬也是新鲜的,也是同一个厨娘做的,但做出来就是菜就是不如在村里时鲜美。 吃饱喝足,也不耐烦动,歇息歇息,闲聊些家常小事,待到日暮西山,天色渐暗,各自回房洗漱,一夜好眠。 隔日巳时末。 渔娘扶着师娘,身边还有她娘,阮婶婶,走了近两个时辰的山路,一行人终于走到白云观了。 管事林妈妈先到一步,提前到白云观安排好:“主子,客堂已经打点好了。” 林氏点点头,扭头对于氏、阮氏道:“两位姐姐,咱们去客堂洗漱换身衣裳吧,可别着凉了。” 于氏、阮氏点点头:“费心了。” 渔娘也去客堂里换了身衣裳出来,打开门,看到李道长的弟子李晓月在一旁站着,看到她,就冲她笑。 渔娘一看就知道她为什么来找她:“阿青,给咱们晓月道长准备的糖呢?” 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们都低头憋笑。 “小姐,您给晓月道长准备的糖在这儿呢。”阿青笑着把成人两个巴掌大的糖盒子送到主子手上。 李晓月期待地看着渔娘手里举着的糖盒子。 渔娘比同龄的十四岁小娘子长得高挑许多,李晓月举起手时,八岁的她身量还不高,根本拿不到,垫脚时扬起头,她右侧脸颊上淡红色的胎记十分显眼。 渔娘逗了她一下,把糖盒子放她手里,温声笑道:“今年我们只来最后一趟了,下次来就是明年开春后了,你可要省着吃。” “多谢梅小居士。” 李晓月冲渔娘笑:“林居士、于居士、阮居士他们去前殿上香去了,一会儿要去后殿找我师父说话,你要去吗?” “去,咱们也去前殿上香。” 渔娘牵着她的手:“你可见到我先生,我爹和我弟弟了?” “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在大殿碰到孙居士、梅居士他们了。” 渔娘牵着李晓月去前殿,只见她爹累得躺坐在大殿门口的椅子上,她那个肉墩墩的弟弟蹲在她爹面前。 渔娘笑话她爹:“爹您可别嫌累,二郎还小呢,等他再长一二年,他这一身结实的肉,不知道能长到多少斤,到时候背二郎上山才是你累的时候。” 梅长湖不高兴:“我就不能不上山?” “不能,每次我和娘催二郎走路你都拦着,既然你这般心疼二郎,以后出门二郎就让您背吧。” 梅长湖又想骂这个不孝女,孙浔道:“师弟,渔娘说得对,你该让二郎多走动走动才是,孩子长太胖了对身体也不好。” 渔娘忙点头:“就是就是。” 梅长湖累坏了,看了眼蹲地上的胖儿子无辜地看着他,梅长湖深深叹了口气:“这都入秋了,冬日里正是养膘的时候,他哪里减得了重哦。” 渔娘简直被气得不想说话了,果然,宠溺的爹和胖儿子是绝配。 孙浔顿时和弟子感同身受,也不想说话了,叫渔娘快进去大殿拜一拜三清老爷,拜完了他们去后殿喝茶。 渔娘拜完三清老爷出来:“先生,爹,走吧。” 二郎伸手要抱,渔娘不理他,一手牵着李晓月,一手扶着先生走了。 二郎转身看着他爹。 梅长湖又叹气,牵着二郎的手慢慢走:“背你上山把你爹我累坏了,二郎啊,这会儿自己走好不好?” 二郎不愿意,可……也只能自己走着。 梅长湖牵着儿子的手慢慢腾腾地挪动着,等他们父子到后殿时,给梅长湖倒的茶只剩下一点温热了,李道长已经泡第二壶茶了。 梅长湖牵着儿子坐下,一口干了一杯茶,才觉得缓过气来。 “道长,我夫人身子可好?” 李道长含笑点头:“你们家照顾得精心,林夫人身子骨大好。” 李道长在俗家时曾是前朝御医家的小娘子,也曾入宫当过几年医女,后来他祖父卷入后宫争斗没了性命。没两年,又碰上改朝换代,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 李道长被人搭救入了道,几经辗转到了白云观,靠着一手医术给观里添了许多女香客,在南溪县一带颇有名声。 修道、看病两不误,也算是条安稳的路子。 林氏、于氏、阮氏他们一年总会来两三趟白云观,除了给三清老爷上香之外,就是为了找李道长看诊,一些不好跟男大夫看的病症,在李道长面前会好开口一些。 林氏笑着瞥了梅长湖一眼:“哪里是他照顾的精心,我身子骨养得这般好,都是我家渔娘细心。几日吃一次药膳,该喝什么药茶,渔娘比我自己个儿都记得牢。” 梅长湖腆着脸道:“渔娘是咱们两人的孩子,渔娘孝顺夫人,就是为夫我关心夫人嘛。” 林氏懒得搭理他,只和于氏讲:“刚才李道长也说你了,你身子虽也养得不错,到底底子差了些,咱们还是得听李道长的话,以后还要继续养着。” 渔娘道:“娘您别担心师娘,李道长给师娘开的食疗方子我都记着呢。” 于氏握着渔娘的手笑着跟李道长说:“也不知道我和她先生上辈子做了什么好吃,未得一子,却有渔娘这般体贴关心着,我和她先生心里呀,就跟喝了蜜水一般甜。” 阮氏有些羡慕:“还是小娘子贴心,我生了两个臭小子,要么长大往外跑了,要么整日在家气我。” 于氏笑道:“你家大郎成婚也有一载了吧,你且等等,左不过二三年,给你生上一两个孙子孙女,贴心的孩子多着呢。” “我也盼着呢。”阮氏露出期待的笑容。 诊也看完了,茶也喝完了,他们也该告辞了,他们正要走时,李道长叫住他们,拿出一封信来。 “我与几位居士相交多年,有一事,我想告诉诸位,还请诸位不要外传。” 梅长湖和孙浔对视一眼,孙浔作出决定,接过信:“还请道长放心,我们绝不会外传。” 信不长,孙浔看完信后脸色严肃起来。 “师弟你也看看。” 梅长湖看完信,把信传给林氏,林氏又传给于氏,于氏看完传给阮氏,最后到渔娘手里。 当今大皇子病入膏肓!! 渔娘心头一惊! 当今大皇子素有贤名,皇帝曾在公开场合夸过大皇子孝顺聪慧,这可是皇帝最看重的皇子啊,还是嫡长,这要是没了,那还了得? 大皇子的亲娘出身普通,这样一个身后没有母族掣肘的皇子,没有世家影子的皇子,无论是对皇帝个人的喜好来说,还是对朝堂格局来说,都是一个十分好的继任者人选。 大皇子若是死了,平衡被打破,好不容易安定了十来年的天下,指不定又要乱起来。 别忘了,皇帝扶持的寒门还未成气候,大世家却缓过劲儿来了。 梅家、贺家、孙家都不是普通人家,世家和皇权之间的权力争斗如何惊心动魄,他们曾旁边过,也是知道的。 “罢了,咱们这些偏安乡野之地的人也左右不了朝堂之事,交给天意吧。” 梅长湖一句交给天意,孙浔苦笑:“若是上天……可惜了百姓。” 林氏温声道:“多谢李道长的消息,让我们早有准备。” “林居士不必道谢,我也只是恰好收到这个消息罢了。” 李道长摸摸弟子的细软的头发,李晓月扭头冲师父笑。 午食了,三家在白云观用了一顿素斋,留下些香火钱,就下山归家了。 明明刚过午时一会儿,走出大殿,山风吹过来时渔娘浑身一抖,汗毛都竖起来了。 “阿娘,您冷不冷?” “不冷,这暖烘烘的天气,哪里就冷来着。” 李道长牵着徒弟送走三家人,李晓月一蹦一跳的:“师父,梅家小娘子心地好,对我也好。” 李道长笑道:“你师叔说梅家小娘子命格不错,人品好,命定然会更好。” “嗯。” 李道长有事要做,给徒弟安排了课业打发走。李晓月捧着一本医书去静室,见师叔师姐们在默读经书,她也翻开她的医书默读起来。 白云观大殿,李道长念经念到一半,突然停下,闭上眼,诚心拜了三拜。 弟子是个半路入道的修道者,俗心未除,请三清上尊原谅弟子。 过了片刻,大殿里又响起了念经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 9 章 南山上风景独好,但到底寂寞了些。从山上下来,回到清溪村,田地里的粮食,路旁小儿嬉闹,鸡鸣狗吠,房舍飘出来的袅袅炊烟,归家的农人,这才是人间盛景。 赏着乡村景色,孙浔长舒一口气,只盼老天垂怜,让百姓们多过几天好日子吧。 今日走了这么多山路,即使大家心情都不怎么好,胃口还是好的。 吃完晚食后,渔娘陪她娘去院子里散散。 梅长湖站在院子里一株梅树下,唉声叹气。 孙浔见师弟心情不振,就道:“也不用如此沮丧,李道长从亲友处得到些许消息,也不知道真假,或许事情尚有转机。” 梅长湖试图安慰自己:“也是,皇宫里的医术圣手多得很,说不准咱们看到信的时候,贵人的病已经治好了。” 渔娘没有先生和她爹那么乐观,这个时候,简单的风寒感冒都能死人,更别说得其他什么大病了。 渔娘提议:“爹,您给淮安那边去封信吧。” 梅长湖嗯了声,确实该去封信问问。京城若是生了变动,皇帝扶持的寒门和世家之间的斗争避免不了,主□□边就别把生意做太大了,还是稳着些好。 阮氏踌躇片刻,才道:“我有件事想请教孙先生。” “阮夫人客气,您请说。” “我家两个孩子都将走科举之路,我听我家老爷说,天下承平,皇威日盛,且又肯扶持寒门及我等小家族,只要孩子认真读书科考,自能走出一条大路来,这以后……” “阮夫人毋需着急,二郎先不提,只说大郎去东山书院读书才两三月而已,明年二月会试大郎不会去,离下一回春闱还有三年有余,你别急,且看个一二年再说。” 阮氏眉头微松:“不怕先生笑话,我膝下就这两个孩子,家里日子尚且过得去,若是叫他们去刀枪冷箭中博取功名前程,我宁愿他们在南溪县过一辈子悠闲日子。” 阮氏有两个儿子,林氏只有一子,她心里无比认同阮氏的话,无论什么高官厚禄,都比不得孩子的安康。 梅长湖轻吁口气,忍不住叹道:“岁月静好无波澜,祈愿平安度流年。” 当今皇上是个能人,作为小老百姓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以为能长远,没想到太平日子这般难求,这般脆弱。 晚上熄灯休息,梅长湖和林氏都睡不着,两人说着以后的打算。 梅长湖:“世事多艰,天下太平了几年,这一二年里,主□□边送了几回信过来,说咱们梅家人丁单薄,想叫咱们搬回淮安,一起把家业做大,恢复梅家上一辈的风光。” “我当初嫁你时就知你不是个有上进心的,你这般说,肯定是心动过,你是为着渔娘和文嘉吧。”林氏了解枕边人。 “还是夫人知我。” 他们夫妻只得一儿一女,儿子尚小,女儿却大了。 渔娘受她的先生和师娘教导长大,是个心怀宽广的小娘子,十分向往外面的天地,若是把渔娘拘在南溪县这个小地方,叫渔娘寻个本地普通男子嫁了,梅长湖到底有些不忍心。 林氏想到惊心动魄逃难的那一两年,感慨道:“外面的天地未必就是好,只不过渔娘年纪小,没见过外面才会心有向往。” 风光无限,也是危机无限。 就说那些大户人家吧,不是顶有钱有势,也不是顶富裕,只说淮安当年比梅家稍差些的普通有钱人家,明面上看起来光鲜,背后一肚子男盗女娼。 谁若是把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一辈子不到死的那一日,都不算苦出头了。 嫁到这样的人家,别说出门游玩了,能过点安稳日子都是奢求。 “我警告你,不管以后如何,咱们家渔娘可不能嫁进那些人家。我就她一个闺女,我生她一场是盼着她过安生日子,不是让她去遭罪。” 梅长湖给林氏扯了扯被角:“行了,难道只你是亲娘,我是后爹不成?睡吧。”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呐,在外面喝了两口马尿就胡沁,随口就跟人称兄道弟了,把孩子的婚事许出去了。” “你可别冤枉我,我不是那样人儿。” 梅长湖也没心思感叹世事多艰了,一转身就假装睡过去了,林氏再叫他,他就不应声了。 林氏想着女儿的婚事,不知不觉,也睡去了。 三家人本来是想着来乡下悠闲几日,因为这事儿,隔日早上醒来,用了早食后,就准备回去了。 渔娘倒是想多留几日,可先生回县里有事儿,她爹要打发人去淮安问消息,阮婶婶也有事要回去跟贺叔商量。 渔娘抱着胖弟弟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看奴仆把行李往马车上搬。 阮氏虽忙着回去,一大早起来拿了几样点心,打发人拿去里正家,找里正媳妇儿换些干盐菜带回去。 里正家媳妇儿是个实在人,给的干盐菜多,阮氏叫人把干盐菜分成三份,三家各一份。 阮氏对林氏道:“白里正家太客气了,咱们送的点心,换成铜钱都不够人家买盐的花销。” 虽说离南溪县不远的富顺县产井盐,别看离产地近,普通百姓买盐也并不便宜。 为了俭省些,比起用重盐腌制干盐菜,普通百姓为了省盐,多是一点薄盐腌酸泡菜吃。毕竟,腌一缸干盐菜用的盐巴,足够腌四五缸泡菜了。 林氏笑道:“白里正家跟别家不一样,白里正娘舅家就是富顺县的人,家里有人在盐井做工,白里正家托亲戚买盐便宜些,才舍得用这么多盐腌干盐菜吃。” 林氏嘴上这么说,也没想占白里正家便宜,扭头对林妈妈道:“前日咱们回来时带了半筐苹果,也就只吃了两三个,剩下的你留一半给下人们分了,另一半给白家送去。” “是,奴婢这就去。” 张大娘子捧着书来梅家,见梅家下人忙着搬行李,她忙问渔娘:“你们前日才来,今儿就要走了?” “家中突然有事,先生他们着急回去,我也只能跟着回去了。” 张大娘子只觉得可惜:“我还想着你能多住几日呢。” 渔娘笑了笑,把怀中二郎交给阿青抱走,又请张大娘子坐:“你可有不懂的要问我?” 张大娘子点点头:“来问你几个字,前日你教我了,我记得恍惚,今日就已然忘了。” “我瞧瞧。” 渔娘教张大娘子认字,她教一回,张大娘子照着重复两遍,等教完了后,她又自己默读了一遍,确认自己都记牢了后才放下了书。 “今年你家可还来?” “爹娘若是有空闲,肯定会常回来。” 张大娘子握住她的手:“等到冬日里,我家院子里的橘子成熟了你可要记得回来,我给你留半篓又大又红的。” 渔娘笑道:“最大最红的可轮不到咱们吃,鸟雀日日守着,最大最甜的好果子都被鸟雀吃了。” “哎,说得也是。”张大娘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闲聊了会儿,张大娘子还有活儿要做,就先走了,走之前还说:“等秋收完了,我家去县里卖粮时,我去你家看你,你带我去周家,我有东西给淼娘。” 渔娘明白,张大娘子这是想提前给淼娘送添妆的礼,等淼娘出嫁时她肯定去不了。 “行,我在家等着你。” 渔娘送张大娘子到门口,目送她离开。 “渔娘,快上马车,咱们要回了。” “哎。” 回去的路上,渔娘没跟爹娘和弟弟坐同一辆马车,她跑去先生和师娘车上。 于氏见渔娘上马车,笑着拉了她一下:“回来村里两日就走了,心头可不高兴?” 渔娘假意不高兴道:“留还是走,去哪儿,不去哪儿,我又做不了主,哪里还敢不高兴。” 于氏轻点她额头:“你呀,性子野得很,你先生常说,你若是男子,只怕这个年纪已经是个在外游荡不归家的浪荡子。” 渔娘冲于氏笑,于氏转而道:“爱远游也不是坏事。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一辈子不过是从娘家院子走到夫家院子罢了。你爱远游,开阔眼界,等到终老时,总有些经历足以安慰。” 孙浔冷不丁地突然开口:“书读得怎么样了?” 渔娘被吓得往后一缩,什么书?哦,前朝的史书,她大概翻看了一遍吧。 孙浔看她一眼:“这两日你连书都没翻开过,后日为师要给你们讲史了,要是问到你答不上来……” 未尽之意渔娘已经听明白了,她愁眉苦脸冲于氏道:“师娘,您瞧我先生,就知道凶我。” 于氏笑道:“你好好读书,你先生就找不到由头凶你了。” 渔娘轻哼,她又不考科举,读一读就是了嘛。 孙浔瞧出她的想法,训斥道:“识字就会读书,只要识字你就能明白其中真意了吗?” 渔娘的脑袋又低了低,作出乖乖挨骂的姿态。 “你虽是女子,却是你家长女,往近了说,你爹娘若是有个什么,家里还需你做主。往远了说,以后你若是嫁人,成了一家主母,掌管一大家子,你若是只知道沉溺在自己的爱好里,如何能带领着家族兴盛?” “先生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但你有两样不好,一是太过自傲,对谁都有好脸色,可你心底看得起的有几人,你自己知道。二是你太过懒散,遇事总觉得有退路。你须知,你爹你娘可以从淮安退到南溪县,靠着上一辈留下的家族人脉保住你家。等到你爹娘老去后,人脉没了,你还能往哪儿退?去乡下种地?” 渔娘被训得头都抬不起来,孙浔还未说完。 “梅家在清溪村能被村民高看一眼,其中是因为什么你也清楚。等你家真落魄了,成了靠着几亩地养活一大家人的普通人家,你看到时候是不是所有人都对你有好脸色。” “二郎还小,没到读书考科举的时候,你看看贺家,王家,他们家财也不薄,为何还如此督促家中子弟读书做官?” 渔娘可怜巴巴:“先生别骂我了,我回去肯定好好读书。” 于氏忙帮腔:“渔娘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你教她就教她吧,凶她做什么。” 孙浔冷看她一眼,他就是看不惯这丫头混日子。 渔娘被先生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吓出一身冷汗。 她知道自己上辈子穿越前只是个刚开始工作的普通地理老师,一直告诫自己不能看轻古人的智慧,但是她还是太过高看自己了,她是什么样的人,先生把她看得一清二楚。 “渔娘,咱们不是什么权倾天下的人物,若是想保护好家人,要想安稳过一辈子,你要聪明些,别被卷进去,否则就是粉身碎骨。” “先生,我知道了。” 孙浔看向窗外,渔娘也跟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她不知道,刚才先生说的那句话,到底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 10 章 路上被先生训了一顿,察觉到先生真动气了,渔娘有点心肝儿颤。家去和爹娘用了午食,她就吩咐丫头抱着史书赶快去隔壁贺家。 贺家下人见梅家大娘子捧着书来,立刻就道:“我家二爷在前院书房。” 渔娘点点头,也不去内院了,径直去前院书房。 贺文嘉的小厮贺升守在书房门外,看到有人过来了,立刻高声请安:“梅大娘子来了,小的给大娘子问好。” 老把戏了,多少年来都没什么长进。渔娘轻哼一声,加快脚步走到门前,猛地推开门,只见贺文嘉在偷吃什么东西。 “拿出来吧,见者有份。” 贺文嘉不吭声,嘴巴不停地动,嘴里嚼着什么东西。 渔娘眼尖,看到地上落的灰,一看便知:“没出息,以为你偷吃什么龙肝凤髓,不过就是个包蛋,也值得你藏?” 嘴里的食物全咽下去了,贺文嘉喝了口茶水清清口,才说:“我娘一共就给了三个,我这不是怕你抢我的么。” “哼,分给你家的三十个包蛋,还是我花钱买来的,你分我一个怎么着?” 贺文嘉哀叹:“三十个,我爹哄我,说张家没有存货,一共只买了十来个包蛋,叫我省着吃,下月再去给我买。” 渔娘扑哧笑了:“你也真好骗,近来张大娘子家又多养了几只鸭子,怎么会连几十个包蛋都拿不出来。贺叔这般说,肯定私下截留了,留着自己下酒吃。” 贺文嘉恼羞成怒:“你懂什么,我这不是人傻好骗,我这是尊亲纯孝。” 渔娘拿起书拍在桌上:“行了,大孝子,劳烦你帮帮忙,我有点功课需要你协助。” 贺文嘉瞥了眼熟悉的史书,烦躁地挠头:“你可别问我,我也读的半懂不懂的,后日开课,先生问起来,我也怕。” “我还能指望得上你?”渔娘双手抱胸,扬起头来:“我来找你不是叫你教我读书,我来找你是跟你合作的。” “读史粗读当故事书看,细读嘛那就细得没边了,我想了想,我猜呀,就算先生抽查功课,肯定也是拿其他朝代的史记和前朝史记对比,然后对我们进行提问。比如前朝崛起的具体原因,世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对后世有何影响等等。” “你怎么知道先生会问这个?” “呵,还用想吗?学史不学这些,那学什么?” 渔娘敲桌子:“赶紧的,把你以前学史的读书笔记拿出来,咱们分工合作,我模仿先生写提问的纲领,你这几日读史比我多,你来作答。距后日开课还有一天半,咱们先大略把上册第一编的纲领整理出来,先把功课应付过去。” “你又偷工减料,小心先生骂你。” 贺文嘉口是心非,嘴巴硬得很,却一边去书架上拿自己以前的读书笔记。 渔娘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临时抱佛脚,总比什么都不努力来得强。我这样做,难道你以为先生不知道?” 渔娘不是那起子死读书的人,以前跟先生读四书五经时她也是这般学习,读懂书中的道理就是了,不用像贺二郎他们那般全文背下来,毕竟她又不考科举,不用应付经义考试。 渔娘催他:“你快着点吧,先生教我读史是为了让我多懂些道理,你学史是为了以后写策论时引经据典多些可说的。我给你列纲领,那是便宜了你,贺文嘉呀,我看你高低得给我磕一个。” “我呸,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贺文嘉也不是死脑筋的人,嘴上吐槽归吐槽,熟练地跟渔娘一起读书应付先生,老道得很。 两人一个翻书写提纲,一个往提纲里填了个大概,忙活累了就叫厨房送点心茶水来,坐下歇息歇息,再说说各自的见解。 “根据世家族谱,排名前五,甚至前十的世家大族都不在一个地方。” “你说的不是废话吗?一个地方的资源是有限的,养不出两个大世家。” “武勋贵族,豪门世家,都是一北一南,看起来,好像北方的武勋贵族维持的更短,南方的豪门世家支撑得更长久,你看江浙、江东、江北那几家,比一代王朝活得还久。” “北方靠边境,王朝更迭一回就会有新的武德世家兴起,自然换得快。至于南方豪门世家,占着良田,又做着生意,又跟其他世家联姻,就算偶有站错队,或是族里无贤能之人,稍微没落几十年,也能再兴起。” 但是,以后就未必了。 如今在位的皇帝那可是个狠人,对世家,特别是他起事时没有支持他的世家,那是极尽打压,赶尽杀绝。曾经支持他对手的那三个大世家,新朝建立之前就已满门被灭。 至于他起事时支持他的世家,其中最大一家是襄樊陈氏,听说打仗时的大半粮草都是陈氏家族筹措的,新朝建立后只封了一个侯爵,跟那几家动辄封国公的武勋贵族,根本没得比。 渔娘零星还记得些封建王朝的发展脉络,科举兴起,打破门阀世家贵族的垄断地位,以后站在皇帝身边的,是以文脉见长的科举世家。 渔娘鼓励贺文嘉:“你可要努力呀,等你哥考上进士做官,你也考上进士做官,你儿孙曾孙再努力个几代人,诗书传家,你家以后一定不会比如今世家的领头羊陈家差。” “我哥努力当官就行了,我嘛,适当努力,撑得起家业就不差了。” 贺宁远听管家说两个孩子读书认真,没事儿过来瞧瞧,背着手站在门外,本来想看看儿子读书是否认真,在门外听到两人这样一番话,刚想夸渔娘聪慧,话还没出口呢,就想骂儿子了。 贺宁远忍了又忍,算了,也是十四岁的人了,当着姑娘家的面揍他,到底伤孩子脸面。 贺宁远憋着气走了,小厮贺升守在门口都不敢吭声。 贺宁远去后院跟夫人说:“人跟人真是不一样,咱们二郎打小跟渔娘一起读书,二郎被我训着,读书还比渔娘勤勉些,怎么渔娘能对世家说出一番道理来,咱们家二郎却只知道偷懒?真是气死老爷我了。” 阮氏笑道:“渔娘那孩子灵得很,打小孙先生都说呢,渔娘偶然冒出一句话来,当世大儒也说不出的。这几年渔娘年纪大了,被它爹娘和师娘教的收敛些,看着倒是没有小时候那般灵性了。” 贺宁远气道:“那也比咱们二郎聪明。” 阮氏劝道:“别气了,孩子还小,前头又有他大哥顶着,稚嫩爱玩些也正常。” 贺宁远叹气,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渔娘和贺二郎认认真真读了一天半的书,等到先生开课那一日,两人去先生书房时,心里总算有点谱了。 他们两人到时王苍已经到了,贺文嘉进门,大大咧咧地拍王苍肩膀:“小三元就是努力上进,听先生说,你把史书读了好几遍了?” 先生还没来,王苍正闭眼默书,被贺文嘉打扰,他睁开眼,先看了眼刚坐下的渔娘,扭头对贺文嘉道:“刚才先生从门外经过,先生说,今日有份策论需要我们答,写完才能家去。” “什么,写策论?” 渔娘不可置信,她盯着王苍,又指了指自己,这个‘我们’包括她吗? 王苍笑容和煦:“也包括渔娘。” 从去年开始,王苍和贺文嘉两人备考院试,孙浔教学的重点就放在他们两人身上,渔娘就成了放羊的,默写考背贴经、经义之类从不带上她,偶尔写策论就更不用她了,她就是个凑数的。 “完了完了,先生真生气了。”渔娘紧张起来。 贺文嘉不解:“你什么时候惹先生生气了?” 王苍也很想知道。 渔娘思考了会儿,才憋出一句:“铁杵不是一日磨成针的。” 贺文嘉和王苍顿时都明白了,先生心里的气定然积攒了许久,今日一起发作出来了。 渔娘这一年多四书五经都看得少了,唯一还坚持着的只有每日早晨起来写的两张字,今日要考策论,渔娘觉得自己今天要完了。 三张书案,王苍中间,渔娘和贺文嘉一左一右。 渔娘挪动身子,往王苍身边凑,她捧着笑脸:“下午若是考试,碰上破不了的题,你可能帮帮我?” 王苍不说话,一本正经的模样显得十分铁面无私。 渔娘可怜兮兮:“小三元王苍王大秀才,帮帮吧。” 王苍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抱歉,我帮不了你。” 贺文嘉看她笑话:“书房就这么大点地方,咱们考试先生还在屋里坐着,你怎么抄王苍的?” “咳咳!” 渔娘听到门外阿青的咳嗽声,用眼神示意贺文嘉赶紧闭嘴。 孙浔进门,略看了眼渔娘,渔娘吓得赶紧坐好。 “把书拿出来,今日讲史,讲前朝皇权之崛起。” “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 11 章 每个学生都有各自应对考试的办法,为了得到高分,其中一条规则得到了所有考生的践行,那就是尽其所能把答卷填满。 会写的多写点,不会写的也要写个解,用这个字卑微地告诉老师:我菜归菜,但是尽力了! 潇洒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摊开纸张等墨迹晾干的时候,渔娘往左边瞟了几眼,王苍和贺文嘉还在写。 “答好了?” 渔娘起身,双手递上自己的答卷:“先生,我今日只想到这些。” 孙浔只看了个开头,皱眉道:“我看你不止今日想不到,你是彻底忘光了,这句话出自哪里都不知?” 渔娘默默低下头,她确实不记得了,只大概知道应是出自《诗经》,她正准备先糊弄过去,傍晚回家翻书。 “王苍,’何人不将’此句出自哪里?” “回先生,出自《何草不黄》篇。”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这篇是《小雅》最后一篇,讲的是周王室将亡,天子视人命为草芥,征夫苦于征役的哀怨诗。 渔娘想起来了。 孙浔看她一眼,把答卷交给她:“重新写一篇交上来。” “是。” 接过胡乱写的答卷,渔娘重新振奋精神写议论文,写清楚题目的出处,再写自己的论点,摆出一二三论据,再总结这句话对如今的启示,略微给出些建议,再展望一下天下百姓在当今皇上领导下的美好未来。 渔娘下笔如有神,重新写一篇,只比贺文嘉迟了两刻钟就把第二篇答卷交上去了。 贺文嘉正在等老师批阅呢,见她交答卷,扭头跟王苍对视了一眼,别的不提,渔娘写策论的速度比他们两人都强。 渔娘轻哼,以后如何尚且不知道,现在嘛,写这种策论她一个顶两个王苍贺文嘉这样的秀才。 孙浔批阅完三人的答卷,孙浔交代三人:“回去或是看书,或是跟人请教,明儿我会问你们前朝征役制度和今朝的异同。” “是。” 三人正要退下,孙浔叫住渔娘:“我知你今年对各地舆图风俗有兴趣,可四书五经也不可放下,该温故而知新。” “学生记住了。” 孙浔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渔娘走出大门,心里松了口气,看到王苍和贺文嘉都在。 “你们怎么还不家去?时辰不早了。” 贺文嘉靠着墙双手抱胸,斜了她一眼:“没良心的,我这不是等你嘛。” 王苍微微笑道:“我和文嘉院试已经考完了,先生腾出空来只怕要狠抓你学业,你若是需要我的笔记,只管说。” 渔娘捂住胸口,有些害怕:“不至于吧。” 贺文嘉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嘿嘿,至不至于,你等两天就知道了。” 渔娘只觉得委屈:“我又不科举做官。” “你是不科举做官,可你以后出去跟人交游,跟人论起诗文来,叫人发现你学业不精,你还是先生的弟子,先生面子上不好看嘛。” “呵,在南溪县这个地方我跟谁论诗文去?跟你们俩?还是去县学跟那些童生秀才论?” 欠下的读书债太多了,渔娘不想还,她咬牙一跺脚:“先生只说叫我温故知新,没说要给我补课,你们俩别吓我。” 王苍笑道:“不管如何,多读书总是有好处的,你若需要都可以找我。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家去了。” “好嘞,回见。”贺文嘉摆摆手。 王苍坐马车走了,贺文嘉和渔娘两人走路家去。 “王苍那小子考上小三元后真是不一样了,如今行事越发老练了,以前总是冷着一张脸读书,如今对咱们都有说有笑了,还主动提出借书给你,啧啧。” “少用小人之心揣测人家,人家有同窗之谊,你该赞美人家才是。”渔娘小声提醒他:“你不想当官,他可是想当官的,凭他的本事肯定当得上,咱们跟他维持好关系,到时候真碰上事儿了,也能求他帮帮忙。” “哟,梅羡鱼,这一年你读书偷懒,人情世故倒是熟练了不少嘛。” “笑话谁呢?这点道理我还能不懂?” 两人边走边吵,路上碰到街坊,还要问好一二,到家门口了,两人哼哼一声,分开各回各家。 渔娘去主院请安,爹娘都不在家,只有二郎在屋里玩木马,伺候的小厮端着温水喂他,看模样午觉才刚睡醒一会儿。 渔娘摸摸弟弟的脑袋,扭头问屋里的大丫头:“明秋,我爹娘去哪儿了?” “回小姐,老爷和夫人去城外驿站会友去了,未时才出门。” “去驿站?会友怎么会去驿站?怎么不请到家里来?” “奴婢不知,听门房那边说,来的远客姓林,路过咱们南溪县,要往嘉定州去,或是夫人那边的亲戚?” 渔娘也猜不准,只交代明秋:“爹娘回来了,叫人去西院叫我。” “是。” 渔娘拉起弟弟:“走,姐姐带你去园子里走走。” 梅二郎不愿意动弹,双手抱着木马:“不去。” 渔娘才不管他乐不乐意,直接说:“今儿你要不跟我去园子里逛两圈,晚食按照你原本的饭量减一半,你自己选吧。” “爹……” “爹答应也没用,我说不给就是不给。”渔娘瞪他。 梅二郎想了想,这才从木马上下来,主动牵着姐姐的手去西跨院走路。 夕阳西下,院子里吹起了微风,墙角种的那棵银杏树绿意盎然,还没变黄。 “再过一两月银杏就要黄了,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到时候姐姐带你来树下捡叶子玩儿。” 梅二郎牵着姐姐的手慢吞吞走着,绕着院子第三次走到银杏树下,他不想走了,一屁股坐下:“姐姐说,走两次的。” “你这个臭小子,小脑袋瓜里除了吃就是跟你姐姐我作对了是不是?” 见他真不想走了,渔娘把他拉起来:“不走就不走了吧,跟姐姐去书楼玩儿。” 书楼共三层,渔娘带着弟弟上二楼,二楼木地板上铺着厚实的羊绒毯子,把二郎放毯子上,又给他一本她亲手画的云南府美食绘本。 “小心着点翻,弄坏了可就没了。” “哦。” 梅二郎一屁股坐下,旁边伺候的丫头忙拿来柔软的干帕子,给小郎君擦汗,又给后背垫了一张,以免息汗小郎君着凉。 渔娘坐在自己的圈椅上,盯着挂在对面架子上的舆图瞧。 舆图用工笔大概描出了马氏王朝两京一十三省大概的轮廓,其中巴蜀和云南府的地图画的较为详细,所有州府和县城、河流都标记上了。 嘉定州,在叙州府西北方向,走水路是最顺畅的,她跟着爹娘去过一回,跟先生和师娘访友去过两回,峨眉山就在嘉定州呢。 “阿青,给我把《川北食货志》找出来,我瞧瞧。” 阿青连忙去书架上把主子要的书找出来。 姐弟俩,一个坐羊绒毯上玩,一个坐在窗边看书,梅长湖和林氏过来,就笑了。 梅长湖抱起儿子:“你们姐弟怎么都不说话?” “爹,娘,你们回来了。” 渔娘放下书,拉娘亲过来坐。 渔娘亲手给爹娘倒茶:“听说你们下午去驿站访友去了,还是个姓林的,怎么不请到家里来?” 林氏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来的人是我娘家族亲,他家去嘉定州做生意,在南溪县要卸一批货,货卸完着急要走,没空闲来家里,我和你爹就去驿站见见人。” 林氏拿出一封信给女儿看:“从京城带来的信,你大舅上月升任兵部五品郎中了。” 渔娘高兴道:“好事啊,二舅在外领兵,大舅又升任兵部郎中,舅舅家这是要起来了。” 林氏也很高兴:“自从你外祖父没了之后,林家在武将家族中一直说不上话,如今总算出个五品官了。” 渔娘的外祖父是前朝武将,他去世时时间很巧,人没了没几日,两个儿子请了一月丧假回老家送葬,这时原本还在浙江一带的马家军突然走海路打进北京城,等两位舅舅从老家赶回京城时,已经改朝换代了。 当时京城打下来了,但各地还未平定,林家两兄弟毫不犹豫转投新帝,从小兵做起,两兄弟靠着军功,十多年了,这才一步一步爬上来。 林氏为娘家两个哥哥高兴,更为自家高兴。虽然相隔遥远,娘家越好,以后也能对她的一双儿女帮扶一二。 渔娘看完信后,问她爹:“要不,咱们问问大舅舅,那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梅长湖摇摇头:“不好问,你大舅舅才升兵部郎中,送信路上若是出什么岔子被人知道,你大舅舅的前途可就毁了。” 当今皇上靠领兵打仗起家,入住京城后,对京城官员家眷的控制力不是前朝皇帝能比的。 梅长湖笑道:“好好读你的书吧,五品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你舅舅家到底慢慢起来了,咱们家多个庇护,就算有什么事,也落不到咱们身上。” 渔娘看了眼弟弟,好吧,弟弟长大还早,如今还不是他们家着急的时候。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 12 章 家里的事情不用渔娘操心,外头的事情有她爹顶着,她一个小娘子,只需操心每日怎么应付功课。 渔娘悲伤地发现,好像叫王苍说中了。 先生如今腾出空手来,真要狠抓她的学业,之前落下的功课,都要一一补上。 从这天起,渔娘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已经放下的四书五经要重新拿起来,先生用提问和写策论的方式给她查缺补漏,搞得渔娘每日不是在背书就是在写策论。 这还不算完,应付完先生那儿的功课,稍微有点空闲时,还要跟着师娘熏陶琴棋书画。师娘弹琴时,若不是不停地喝茶,她感觉自己脑袋一歪,就要靠着矮榻上的绣花软枕睡过去。 渔娘忙得恨不得住在先生家,连来回家里的这点工夫都省下了。 渔娘简直想叫老天爷救命,她一年多没有这般忙了,她都忘了之前读书是这般辛苦。 她还未完成的云南府舆图彻底放下了,过年之前,估计她都不会有空闲看她心爱的各类杂书。 放羊这么久,一下被先生抽着鞭子狂奔,坚持了半月后,渔娘有些受不了,跑去找爹娘求情。 “初六淼娘过礼,我礼到人不到,那天我写整整了三篇策论!重阳节本该登高望远,你们两个带着二郎出门玩儿去,先生和师娘也去了,只留我一个人在家读书,天天写字,日日读书,贺文嘉考秀才那两个月都没我用功。” 渔娘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以前也不是我偷懒,先生忙着王苍和贺文嘉考秀才叫我自己读书的,怎么如今就不认了,还叫我重新读一遍。” “你之前读书不认真,被你先生抓到了吧。” “我认真读了呀。” 梅长湖张口又想说,被林氏阻止,林氏安慰女儿:“读书是好事,你也大了,别这样跟孩子似的闹,左右你也读不了几年了。” 渔娘凑到林氏身边撒娇:“我又没说不读,我就想每月休息几日,娘,您帮我去找先生说说。” 梅长湖斜了女儿一眼:“我记得你先生说的是一旬休息一日,难道王苍跟贺文嘉能休息,你不能?” 渔娘轻哼,还不是她的功课多,休息日也要用来做功课。 “别哼哼了,你要想休息,就自己努力些,别把功课留到休息日做。” 渔娘简直想哭,是她想把功课留到休息日吗? 渔娘被她爹气的暴走。 女儿走后,林氏犹豫道:“老爷,要不你去跟师兄说说?” “要说你去说,我才不去。”梅长湖往旁边缩。 林氏掐他一把,咬着牙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怕师兄问你读了哪些书吧。” 梅长湖哎呀喊疼,两步跑开,色厉内荏:“你这个泼妇,好的不学,来了这儿后跟本地那些妇人学了些什么?” 不等林氏说话,梅长湖利索地跑了,背影颇有些狼狈。 唉,想他梅长湖都是当爹的人了,偶尔还要被师兄问读书,他也要脸啊。 梅长湖借故跑了,半句不提去找师兄的事,林氏冷哼:“当爹的读书不用功,还有脸训闺女。” 林氏到底心疼女儿,叫人收拾了一篓柚子,吩咐人提着去孙家。 “师嫂您可不知道,渔娘这几日比那些去考状元的还忙,点灯熬油的,昨儿半夜屋里才熄灯,今儿一早又起来背书。用早食时,我看她眼睛下黑了一块,可见是熬夜熬的。” 于氏听林氏这么说,笑问:“你心疼了?” 心疼林氏肯定是心疼,这话不好直接讲,她只说:“什么事都讲究个循序渐进嘛,渔娘这几日读书读的整个人都蔫了。” 于氏道:“这几日渔娘又温习四书五经,又要跟着读史才这般忙碌,她先生故意要逼一逼她,叫她别把学到的东西都给扔了,如今渔娘自己肯学了,她先生不会逼的如此紧了。” 听到这儿林氏就放心了,她笑道:“去年到今年,渔娘一直看些杂书,也怪我没有管好她。” “哪里怪的着你,不过渔娘爱玩,久未这般努力,最近肯定有些不适应。你回去跟渔娘讲,十一月她先生要去一趟保宁府,她若是学得好,能叫她先生满意,到时候定会带她去。” 林氏也笑了起来:“若是说要带她出门,渔娘可半点抱怨都没有了。师兄十一月去保宁府可有何要事?” “你师兄当年一位姓张的同窗在保宁府做官,前些年患了牙病,今年越发疼痛难忍了,加上年纪不小了,吏部那边答应他今年致仕,我们夫妻去保宁府送别。” “呀,和师兄曾经当过同窗年岁肯定不小了,哪儿的人呐?” “祖籍松江府,这次若是回去了,以后只怕难见了。”于氏感叹道。 林氏从师嫂那儿得了准话,回去把闺女叫来。 渔娘在书楼里看书写功课,被林氏叫来时唉声叹气,听到先生和师娘要去保宁府,她高兴地捏着拳头跺脚:“阿娘说的可是真的,别骗我。” 于氏没好气笑道:“真的,出门的日子都订好了,哪能不真?现在叫你读书可有怨念?” 渔娘忙摇摇头:“瞧娘说的,哪儿来的怨念呐,我可最爱读书了。” 以前渔娘也是跟着王苍和贺文嘉的进度一起读书做功课,这回她觉得难适应,主要是懒散太久了,又没个读书的动力。 这下,读书的动力不是来了么。 于氏作势要打她胡言乱语的,渔娘笑着跑了。 回到书楼里,渔娘无心看书,把四川的舆图拿出来,手指从舆图右下方往上挪,从南溪县出发,走水路,经过泸州、巴县、合州、顺庆府、篷州,再北上就是保宁府了。 保宁府张家渔娘知道,六年前张家老爷子到保宁府任通判,渔娘跟着先生师娘去过一回。这次若是再去,她定要写一册游记出来。 “阿青,磨墨,我要写字。” 见主子重新振作起来,阿青连忙上前磨墨,阿朱也赶紧上前伺候,给主子铺纸。 有了盼头,日子也就不难熬了,渔娘老老实实跟着先生读书。 贺文嘉去梅府找过渔娘几回,渔娘不搭理他,回去后也埋头苦读,他喜欢的游记和话本,放在书架上都落灰了,都没有拿出来看一回。 贺宁远这个当爹的当然高兴了,自家这个懒驴自己肯上进,那可比多赚银子还高兴。 这日傍晚从铺子上家去,他亲自去点心铺子买了几样秋日出的新口味点心,特地买了两包,跑去前头梅家书铺,刚好梅长湖刚从铺子出来正要家去。 贺宁远分给梅长湖一包:“点心铺子刚出了柿柿如意,今年刚摘下的新柿子做的,意头好,买了两包,分给你一包,咱们两家都如意。” 梅长湖也没推辞,笑着接过:“心情这般好,难道是因为二郎这几日读书用功?” 贺宁远哈哈一笑,拍着梅长湖的肩道:“还是你明白我。” “我家二郎从小就喜欢跟你家渔娘比较,但凡渔娘背下的书,他若是不会,熬夜也要背下来,生怕叫渔娘看扁了。每回只要你家渔娘一用功,我家二郎必然不敢偷奸耍滑。” 梅长湖笑着摇了摇头:“不说这个,这几日你可去你家地里看了?粮食收上来了,佃户要送粮食来了,今年的新粮也要卖了。” “我家的地不多,就算今年收成好,我家比往年也多收不了多少粮食,佃户交上来的粮食只够一大家子消耗罢了。家里没粮食卖,也就没关注粮价。” 当年梅家和王家最先到南溪县,梅家从清溪村地主手里买了一大片良田。王家买了白水村的良田。等到贺家来时,离南溪县较近的两个村已经没有好地了,贺家就在距离稍远的南山村和北山村买了些地赁给人种。 贺宁远问道:“今年粮价如何?” “南溪县还未有大粮商进来,本县的几家粮铺我去问过了,收的价比去岁便宜两三文钱。酒厂那边不需粮食有多好,给的价比粮铺还要低上两三文钱。” “那也不赖,就算比往年便宜几文钱,一亩地也能比去年多挣一二十钱,用来换油盐也好,或是买布做衣,家里也能宽裕些。” 梅长湖也这样认为,前两日他叫管家回了一趟清溪村,管家回来说,村里人对这个价格也是满意的。 本县的粮铺、酒厂,还有做吃食买卖的饭庄、客栈等,都有大量买粮的需要,这些店的主人掌柜都是本地人,压价不会压得太厉害。 外地来的有钱有势的大粮商,那就不一样了。 地里的粮食收割晒干入库了,县衙收税粮的粮库忙碌起来,罗县令这几日都在粮库监督忙碌。 “大人,夫人身边的刘妈妈来了。” “送饭来的?本官这会儿没空,叫人把饭放桌上,饿了我自会去吃。”罗县令盯着账房算已收的税粮数额。 “大人,刘妈妈不是来送饭食的,家里来了贵客,请您回去一趟。” 罗县令漫不经心:“来谁了?” 小厮忙凑上去嘀嘀咕咕了几句,罗县令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你说什么?郑家来人了?” 天下姓郑的人多了去了,在当今官场之上,没提其他,只说是郑家,大概率说的是郑贵妃的娘家,二皇子的舅舅家。 郑家的管家拿着帖子来南溪县拜访一个小小的县令做什么? 这些惹不起的大家族都是无利不起早的,罗县令快步家去,忧心忡忡,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 13 章 给罗县递拜帖的郑家人是郑家的二管家,东拉西扯两盏茶的功夫,郑二管家才说出来意。 “罗县令是知道的,北方各边卫百姓不少,那些地方贫瘠,养些牛羊还使得,也能勉强种些粗粮,一年到头要想吃点细粮,那可难着呢。” “我们郑家原是临江府人,家里做些小生意活命。如今郑家跟原来时又不同了,上面主子吩咐,不能与民争利,要多做些与民有益的事,方可对得起当今的看重。” 郑二管家对着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这才笑着对罗县令道:“今年南方各地都丰收了,我们家想在各地采买些粮食,送到肃州卫、凉州卫、宁夏卫等地,还请罗县令多多帮扶。” 罗县令忙道:“丰年农家丰足,本有卖粮的想法,郑二管家既能解决南溪县百姓卖粮之困,又能解决边卫买粮之需,这样的好事,本官……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本官自然竭力相帮。” 说完漂亮话,罗县令试探着问:“只是,这价钱……” “大米分上中下三等,还分南北,平年里,南边米价一斗四五十文钱,叙州府水汽丰沛好种粮,又地处西南,自然是按照南方价算,今年算是大丰年,收稻谷的价嘛,中等稻谷二十文一斗的价钱,定然不负百姓们辛劳一年。罗县令觉得如何?” 郑二管家绕了好大一圈报出二十文的价钱,罗县令听后心里只觉一股怒火起。 罗县令忍了又忍,端着一杯茶一口一口地喝完了,这才缓缓道:“换作往年,二十文的价钱,别说买一斗稻谷,怕是半斗都买不着。就算今年是丰年,就说咱们县里的粮铺吧,今年收新稻的价钱,最少也是三十文一斗。” “哦,这是贴着钱做买卖?”郑二管家一拍脑袋,故作惊讶:“怪我没想明白,本地粮铺做的是坐地生意,没有运货雇小厮货船镖局等花费,三十文收稻谷,磨出来,以五十文的价卖白米,也算得过账来。” 郑二管家吐起苦水来:“大管家叫我等去各地收粮往边卫送,我们这些管事都觉得不妥,辛苦南北跑一趟,忙活一两月,一个子儿没赚着,倒是沿途托出许多人情去,何苦来哉。我们大管家说呀,咱们郑家跟别家不一样,做的就是为国为民的买卖,赚不赚钱倒是其次。” 罗县令到底是个底层起来的寒门子弟,终是听不过去这等不要脸之言,忍不下去了,语气微冷:“听二管家这般说,南溪县的稻米运到边卫去卖,也是二十文一斗的价钱?” 二管家笑容微收,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不轻不重道:“我等只是听命办事,至于怎么卖,自然是上头有人做主。左不过,不会叫罗县令难做就是了。” 什么叫不叫他难做? 前言不搭后语! 打着郑家的旗号,一个外八路的奴才就敢在他这个县令面前威胁他不成? 罗县令端茶送客:“南溪县没那些规矩,郑二管家平常做生意,想收粮食去县里收便是。若是遇到什么拦路劫匪,只要在南溪县境内,本官自然会为你做主,这是本官的职责所在。”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二管家也冷了脸,起身时候撂下一句:“罗县令科考二十余年才得了个官位,想必十分不容易吧。” 罗县令气得站起来,站得顶天立地:“读书虽难,但为官更不易。皇上扶持我等寒门子弟,我寒门子弟自然会以诚报之。” 罗县令只是个不起眼的末流县令,但他是寒门,皇上支持寒门,寒门就是比郑家这个二流世家硬气。 郑二管家冷了脸:“好好好,小的祝罗县令以后平步青云,官场得意。” 郑二管家甩袖子走人。 罗县令回身,右手撑着桌子竟然有些脱力。 “老爷,您……” 罗县令打断管家,立刻道:“你去叫县丞来,就说本官有要事找他。” “哎,小的这就去。” 罗管家去找县丞时,南溪县码头云来客栈的小厮跑来梅家和贺家,小厮送来掌柜的话,只说县里来了一户姓郑的,听口音是外地人,排场大得很,郑家的管事打听南溪县收粮之事,掌柜问了价,中等稻谷只肯给二十文钱一斗。 小厮送完话就走了,梅长湖和贺宁远两人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是担忧。 郑家,外地人,那么多姓郑的,是哪户郑家? 梅长湖心里有所感:“贺兄,你说会不会是顶上的那户郑家?” 贺宁远明白梅长湖所想,他也不知:“临江府郑家原来做的是丝绸瓷器生意,粮食生意倒是没听说过。” 粮食生意在本地州府做一做就罢了,若是要往返南北做粮食生意,走陆路要打点各州府路官及山匪,走水路要打点各地码头水匪等,走一趟生意要带上大量人手。 一句话,要做大粮商,顶头压得住场面的人、管事的手腕、护卫打手等,都少不了。 “也难说是不是那家,不过临江府郑家若是靠着家里出了个贵妃就想做大粮商的买卖,也说得过去,只是才插进来就欺行霸市,未免太霸道了些。” “是不是临江府郑家,叫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若是呢?若来人是临江府郑家,人家就是想压价买粮,咱们还能如何?劝百姓别卖?” 不卖不可能,百姓还能着钱使呢。 “若真是临江府郑家,那就要看罗县令的态度了。” 梅长湖道:“罗县令大小是个官儿,他若是不肯帮郑家压价,郑家也占不到多少便宜。” 二十文的价钱太少了些了! 梅长湖眼眸微沉:“贺兄别忘了,郑家可是出了个后妃的,郑贵妃还有个儿子,若真是闹大了,郑家人欺压百姓低价收粮,这是要做什么?” 焉知朝堂上的大人们,不会以皇子母族与民争利弹劾郑家? 若是心狠,把皇子与屯粮联系起来,天子一怒,郑家还不知落得何等下场。 “可……别说南溪县了,就说叙州府也只是个西南边陲的州府,和京城距离太远,一时之间,跑一趟来回,只怕黄花菜都凉了。”贺宁远叹气。 梅长湖叹气:“只能先看看再说了。” 大晋朝建立后没了战乱,接连两任县令都是有良心的官员,南溪县的百姓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可这个不错,也只是跟其他过得更苦的百姓相比。 就说清溪村的百姓吧,好不容易碰到个丰收年,村里家家户户都指着卖粮的这点钱做点事,粮食还没收进粮仓卖粮的钱就被安排出去了。若是叫他们知道今年粮价贱成这样,只怕要哭晕过去。 罗县令和县丞商量完粮价之事后,县丞即刻叫捕头去县里周边各村通知里正,今年新粮的价大概在三十文到三十五文,其他县差不多也是这个价,叫他们别被人骗了去。 待县丞走后,罗县令叫人把梅家、贺家、孙家三家的当家人请来。 来了南溪县大半年了,罗县令心里也知道,在南溪县这个小地方,真有门路的只有梅家、贺家、孙家、王家四家。 王家人在白水村,当家人又是个女人,天快黑了不便去请,只好请梅家、贺家、孙家人来。 孙浔并不知道罗县令请他所为何事,路上梅长湖把郑家压价买粮之事说了后,孙浔只问:“可是临江府郑家?” 梅长湖和贺宁远不知,罗县令给了肯定的回答:“正是临江府郑家。” 孙浔和梅长湖对视一眼,两人想到了从李道长那儿听来的消息,难道是大皇子不妥,二皇子的母家,郑家人觉得自家有希望了,这就张狂起来了? 只看郑家给的价,就不是正经做生意的人家,突然以势压人,定然有什么不得了倚仗。 罗县令并不知道京城的事,他凭借当官的直觉做出反应:“郑家毕竟是出了后妃的,还有个皇子,不可轻易得罪,三位看,此事该如何是好?” 孙浔道:“大人既然已经派人去各村了,咱们可先看看郑家那位管家的反应再说。另外,为了稳妥起见,大人明日可派人给叙州府知府田大人通个气。” “这田大人是什么来路?” 新任知府田国柱半个月前才上任,罗县令上月去叙州府拜会了田知府一回,只知道田知府也是寒门子弟出身,从京城来,其他一无所知。此时听孙浔毫不犹豫地说出田知府,罗县令立刻意识到孙浔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 孙浔笑了笑道:“田知府出身寒门不假,但田知府也是当朝首辅姚炳最喜爱的弟子之一,今年因为奉皇命清理山东田亩得罪了人,这才从京城下放至叙州府任知府。” 奉皇命,首辅的弟子,就这两个词就能让罗县令知道,田知府背后有人,背后之人还是郑家得罪不起的人,罗县令顿时又惊又喜。 皇上扶持寒门,罗县令这样平庸的寒门子弟是大多数,顶不上什么事儿,田知府这样有背景有手段的寒门之人,才是前途无量之人。 孙浔怕罗县令太过担忧,又道:“田知府官声不错,是个有为之人,定不会为了独善其身就不顾治下百姓。” 罗县令心里彻底稳了:“不用等明日,本官立刻写信,坐船连夜走水路送去叙州府。” 他罗叔岩得罪不起郑家人,郑家人如今也得罪不起当朝首辅的弟子,看看郑家会不会为了捞这点银子舍出命去。 想到郑二管家的嘴脸,罗县令是真的怒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 14 章 县里的衙役晚上出城去各村通知今年新粮的价,在普通百姓看来,这是县令大人体恤他们,怕他们上当受骗。但在赵氏和王苍母子二人看来,十分不寻常。 隔日一大早,王苍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进城,到了先生家后立刻去拜见先生。 孙浔见王苍一大早来,还是问粮食的事,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王苍:“还请先生告知,昨日傍晚县里可发生什么大事了?” 孙浔也不拖延,把昨日一个姓郑的粮商低价采粮之事告知王苍:“你家的良田比渔娘家的良田还多些,白水村还是离县城最近的村,只怕今日上午郑家就会去你家买粮。” “先生,这郑家什么来路?” 孙浔淡淡道:“郑家那个管家昨日一到县里就给罗县令递了帖子,这个郑家的主家出身临江府,家里出了个后妃。” 王苍心头一惊,立刻明白这个郑家是二皇子母族:“先生看,我家该如何处置?” “粮食是你家的,卖不卖,什么时候卖,当然是该你家处置。你不用着急,郑家毕竟是外来户,罗县令不会相帮,郑家带着一群管事小厮想压价买粮,那也成不了。” “罗县令不配合,郑家若是找更上面的人……” 孙浔笑道:“昨日罗县令连夜给叙州府知府送信,快的话,今日上午回信应该也到了。郑家有没有本事以势压人,很快就知道了。” “多谢先生指点。” 王苍即刻叫小厮王连立刻赶马车回家,把郑家买粮之事告诉母亲。 贺文嘉和渔娘来孙家读书,贺文嘉见王苍皱眉站在孙家大门口,笑道:“你来得早呀,怎么你的小厮走了?” 王苍对两人点点头:“家里有点事,叫王连回去一趟。” 贺文嘉哦了声,一脚迈进先生家,忍不住抱怨:“昨日先生留的功课你可做完了?我昨儿晚上忙到戌时才写完,可累着我了。” 王苍应和了两声,和贺文嘉并肩走进院子。 进去书房,渔娘一边摆放笔墨一边问王苍:“你叫王连回家是为了卖粮之事?” 渔娘昨儿写功课也忙得很晚,早上用早食时听她爹说到卖粮,渔娘那时才知道有人盯上了南溪县这块不算肥的肥肉。 王苍点头:“昨日天都黑了,衙役进村敲锣去各家通知粮价我就觉得不寻常。” 贺文嘉还傻傻的:“卖粮?王苍你家要卖粮啊?” 渔娘白了他一眼:“别管王苍家了,你家虽没有粮食可卖,昨日贺叔被请去县衙你不知?” “出什么新鲜事了,快告诉我,快告诉我!”贺文嘉眼睛一下亮了。 “来了个外地人,想借罗大人仗势欺人低价买粮,罗大人没答应。” 虽没答应,罗大人到底是个七品芝麻官儿,怕得罪了手眼通天的郑家,昨儿晚上只怕也焦心的睡不着。 贺文嘉眼里的光一下没了,怒得一拍桌子:“这还了得,百姓好不容易好过些,这些人远远就闻着味儿来敲骨吸髓,可恨!” “气什么气,除了把百姓逼反的时候,其他时候上面人什么时候在乎过底下百姓如何?不过蝼蚁罢了。前日写的策论你忘了?” 前日讲的是前朝立国除了世家之外的支持,议论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怒而反之,前朝皇帝借势才一统天下。 前朝立国后,免税不过一二年,百姓又重新过上了之前的日子,赋役繁重,压得百姓直不起腰。待到前朝末年几次天灾,几次兵祸,百姓活不下去了,又反了前朝,建立了如今的大晋朝。 贺文嘉泄气:“咱们家这样的小家族都能过得不差,那些世家大族过得就更好了,怎么还……” 渔娘淡淡道:“人心不足罢了,欲壑是没有尽头的。” 除非被彻底毁灭! 郑二管家没有罗县令的支持,他也没放在心上,找了几个当地带路的人,就跑去县下各村收粮。 郑家人一出城罗县令就收到消息了,张县丞前来禀报,愤恨道:“郑家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罗县令不慌,也不生那份闲气,因为这会儿他已经收到知府大人的回信了。 罗县令眼中含笑:“人家家里出了个贵妃,哪里用得着把我等小官放在眼里?罢了,他要收粮就去收吧。” 张县丞着急:“可百姓无辜啊。” 都说铁打的县丞,流水的县令。县令来来去去还有个挪动。县丞若是没有门路往上走,几乎是上任干到老。 张县丞就是南溪县本地人,亲朋也在本地,来了个外地人想欺压他们,张县丞自然不高兴,巴不得县令大人跟郑家打将起来,把郑家赶出去。 “昨日捕快衙役不是下乡通报了嘛,郑家买不着粮的。” 有了知府大人的话,罗县令眉目都舒展起来了:“你亲自去一趟码头,下午有几个叙州府来的粮商要来咱们南溪县收粮,你多帮衬些。” “大人,还有粮商要来?” “嗯,知府大人听说咱们县来了粮商,给咱们县又叫了几个粮商过来。多几个粮商,百姓们也有个选。” “这……” 罗县令笑道:“放心,知府大人亲口提的粮商,自然是不差的。” 张县丞怕叙州府那个知府大人也想派自己人来南溪县分一杯羹,来的人跟郑家人是一丘之貉。 张县丞奉命去码头接人时心里还十分担忧,直到他接到人,听到来的粮商报出的价后,张县丞心头大喜。 张县丞客气地把几位粮商请到客栈住下后,立刻去叫在码头上干活的本家侄子:“你先别忙,赶紧回村里一趟,跟家里人说,叙州府来了几个大粮商,买粮价最低三十文一斗,要卖粮的,叫他们赶紧收拾好送县里来。” “哎,我这就去。” 张县丞吩咐时没有背着人,码头上其他许多干活儿的劳力也听到了,机灵的人也赶紧回村里传递消息,不能让自己家吃亏了。 在码头上干活的都是县城附近村里的百姓,昨天来的那伙姓郑的出二十文一斗的价钱收稻子大家伙儿都知道,压价压得这般狠,他们如何能卖? 可这些大粮商哪里是普通百姓得罪得起的,如今有其他大粮商过来买粮,还不赶紧着脱手。 郑家的管事小厮去县城附近几个村跑了一遍,一粒粮没收着,消息报到郑二管家处,郑二管家冷笑:“真当我郑家拿他们这些地头蛇没办法了?” 郑家这次往叙州府派了二十几个管家收粮,郑二管家只是其中一个,他必不肯落后的,正要吩咐管事用些手段,一个郑家的小厮连门都没敲就推门进来。 “二管家不好了,前头客栈里来了几个粮商,出价三十文一斗稻谷。” “谁敢跟郑家争食?”郑二管家一拍桌子站起来,怒火冲天。 “来的是益州府杨家二房的三儿子杨密。” 郑二管家敢打着郑家的旗号以势压人,杨三郎自然也不会隐藏身份。 益州府杨家不在前朝的世家谱上,可杨家的底蕴一点不比郑家这等二流世家弱。即使郑家在今朝靠着家里出了个后妃在朝堂上有了名号,益州府杨家也是不怕他们的。 江南世族虽厉害,偏远之地的大族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天高皇帝远,皇帝对偏远州府的控制远不如江南地区,杨家又知情识趣,知道低调做人,有杨家这么个听话的大族在益州府卧着,皇帝也不会想大动干戈灭了杨家。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益州府杨家,才是本地真正的地头蛇,郑家比不过。 能在郑家当上管家,脑子就差不了,郑二管家亲自去拜访杨密,杨密请郑二管家喝茶。 郑二管家在杨密面前说话,比在罗县令面前客气多了。话里话外的意思,甚至有些拉拢杨家,说什么圣上夸二皇子聪慧之类的话。 杨密说话和气,郑家如何、京城如何,他并不关心,他来南溪县只是为了处理一件事,他只是告诉郑二管家:你们郑家,捞过界了! 郑二管家黑脸离开,立刻写了信,叫小厮走水路送回郑家。 两人谈话就在客栈大堂,也没避着人,郑二管家走后,南溪县该知道消息的人就都知道了。 梅长湖羡慕地跟闺女说:“叫我看,江浙还是太扎眼,我们梅家若是原来就在此地繁衍生息,就算比不过杨家,也不会叫郑家这样的家族欺负了。” 瞧瞧杨家人,说话多硬气! 渔娘赶着去书楼做功课,只道:“爹你别做梦了,益州府杨家的大宗生意是跟草原上做的,咱们家哪有门路跟草原上的那些人打交道?” 淮安富裕又水路交通顺畅,养活得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家族。云贵川这些地方可就不同了,人家能立起来,靠的是综合实力,那叫一个口齿伶俐、拳脚不俗,像梅家这样只会做生意可行不通。 梅长湖羡慕杨家,罗县令佩服的却是田知府。田知府到任才一月有余,就能使动杨家人了,不愧是首辅大人的高足,手腕就是高。 南溪县粮铺的掌柜们听到消息也松了口气。 昨日郑家人对他们这些粮铺掌柜又是拉拢又是威胁,要求他们收粮价必须定的比郑家更低,否则就叫他们的铺子开不下去,他们敢怒不敢言。 幸好今日杨家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 15 章 柿子拣软的捏,郑家不仅派人来了南溪县,叙州府其他州县也去了人,没过几天,罗县令收到高县、珙县、长宁等县同僚来信。 郑家人在当地压价收粮,有点良心的硬抗着等到了知府回信,撑不住的只能任他们去了,郑家在其他县收到了不少的粮食。 或早或晚,田知府治下的州县都收到了他的亲笔信,郑家和益州府杨家人打对台,杨家更胜一筹。 郑家人来势汹汹,这般被杨家压下去到底是没脸,就算如此,郑家也不敢跟杨家人针锋相对,反而往后退了几步,压价买粮的管事小厮全部走了,郑家的主子专程从江南来叙州府处理这起事情。 益州府杨家家大业大,巴蜀各地都有杨家人,叙州府的生意是杨家二房在管。杨密是杨家二房的三子,这段时日一直留在南溪县。 这日,郑家四房的二儿子郑昂,走水路从江南赶来南溪县见杨密。 郑家的管家小厮在外趾高气扬,郑昂这个郑家的少主子面上瞧来道是个谦逊的人,一见面就对罗县令道不是,说家里的下人调教的不好,给罗县令添麻烦了。 “我郑家共四房,我大伯官任户部左侍郎,领着大房堂兄妹们一大家子过日子,二伯三伯家子嗣凋零帮不上忙,如今临江府偌大一个郑家只我父亲领着我和大哥两人照管,忙的时候家都难回一趟,没想到家里下人倒是做起主子的主来,惹下这般大祸,幸好有杨兄弟帮我郑家解围。” 罗县令被郑家下人请来时心里有几分忐忑,此时却诧异郑昂姿态如此之低,心里作何想暂且不说,罗县令笑着道:“无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郑昂对罗县令笑着点了点头,扭头对杨密道:“我家大伯常说,益州府杨家是传了十几代的大族,行事有度,时常教导我们兄弟多跟杨兄家学学,郑家若是能像杨氏这般枝繁叶茂传承几百年,他也就再也无所求了。” 杨密亲手给郑昂倒茶:“我杨家不过是小家族罢了,跟你们世族谱上的大家族比不了,郑兄客气了。” 郑昂谢过杨密,端起茶喝了口,笑道:“我郑家在世家谱上不过是三流家族,前十都排不上,不过是空担个世家的名号,也就是个普通耕读之家罢了。” 郑昂和杨密你来我往,两人都客气不已,把自己的位置摆得低低的,叫不明白的人听去,可能会真觉得杨郑两家,是个只有几亩地开着一两间铺子讨生活的普通富户。 罗县令低下头喝茶,心道,如今真是不一样了,前朝时还以上世家谱为荣,如今这些正得势的大族,恨不得跟世家两个字断了个干净,给自己戴上耕读之家、寒门子弟的帽子。 “听说这次杨家比往年提前了半月收粮,是因为田知府之故?据我所知,田知府到叙州府任职才一月有余,怎么这么快就联系上杨兄弟了?” 杨密垂眸:“这有什么稀奇?我杨家开着粮铺,今年各县丰收,我家粮铺本来就要采买粮食,田知府通知叙州府各家粮商各州府税粮收完了,我们自然下乡收粮。” “原来如此。”郑昂笑了笑没多追问。 又喝了两盏茶,郑昂还要去叙州府拜见田知府,就不多留了。 “杨兄,我会在叙州府多留几日,等杨兄回叙州府,我再上门拜访。” “那就恭候郑兄大驾。” 除了郑昂进门时当了半盏茶工夫主客后,一直在当陪客的罗县令,闻言也站了起来,客气地送郑昂离开。 郑昂一走,屋里只剩下罗县令和杨密两人,罗县令十分想知道田知府和杨家是否有什么牵扯,但两人不甚熟悉,不好交浅言深,跟郑昂客气了两句,也走了。 过了片刻,隔壁茶室的门敲响了,门内梅长湖的小厮打开门,赶紧请贵客进来。 “叫各位久等了,对不住。” 梅长湖笑道:“不过一会儿工夫,哪里就久等了。” 贺宁远:“左右我等也无事,正好喝杯茶,看看窗外风景。” 杨家在南溪县没什么房产,又收了许多粮食,运粮的船忙不过来,要找地方囤粮。杨家这段时日囤放粮食用的院子,大半是从贺家梅家手里租的,或是通过贺家和梅家介绍。 杨密明日就要走了,今日特地做东宴请了贺家、梅家、孙家,算作感谢。 中午宴请完,下午在茶楼喝茶,刚坐下郑昂就来了,杨密不好避而不见,就在隔壁茶室见了郑昂。 贺宁远让座,杨密哪里肯坐贺宁远的位置,推脱了几句,坐在贺宁远侧边,跟贺文嘉坐在一块儿。 贺文嘉佩服地给杨密端茶:“杨三哥你可真厉害,跟那姓郑的东拉西扯说了半天,那姓郑的试探来试探去的,你也不嫌他烦。” 孙浔皱眉:“二郎,好好说话。” 贺文嘉做了个怪脸,冲独子坐在窗边的渔娘抬下巴:“你坐在窗边偷听得最清楚,姓郑的说话是不是虚伪得很?” 杨密也看向渔娘,渔娘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贺二郎你别冤枉我,我只是看看风景,哪里就偷听了。” 至于姓郑的嘛,渔娘觉得虚伪说不上,也就正常生意人吧。 王苍默默点头,他也觉得那位郑昂,只是一般生意人罢了。 郑昂先是压价买粮,现在又来推卸责任,又试探杨密和田知府的关系,这些都很正常,换一个精明些的人来也会如此。 杨密笑道:“压价买粮这事儿,还真怪不到郑昂头上,这事儿是郑家二房所为。” “哦,这是什么缘故?” “郑家四房,郑昂大伯家都是做官读书的,还出了个贵妃,自然过得最好。郑昂这一房留守临江府老家,借着郑家在京城的名声,掌着郑家大部分产业,肯定也是不差的。但郑家二房三房,家里没个出息的后辈,在京城靠着大房过日子,手里不宽裕,借着郑家的名声干点来钱的事,也正常。” 郑家出了个贵妃,还育有一个皇子,在皇帝和百官的眼皮子底下哪里敢大张旗鼓做粮食生意,就算做,也要低调着做。 一个家族,做官的掌权,做生意的掌财,互相看顾,各行其道。 梅长湖道:“我说呢,郑家也不是穷人乍富,怎么做生意这般没脑子,原来是个生手。” 渔娘觉得:“郑昂也不完全清白吧,调动家里那么多管事,他们父子三人掌管着家里大部分生意,他们会不知情?” 杨密笑着望向梅家这位聪慧的小娘子:“大概是知道的,他可能没料到,二房的儿子好歹也在京城脚下过了这么些年,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来。” 渔娘轻哼:“有什么想不到的,从上到下,在京城郑家人还有个惧怕,在他们眼里,咱们叙州府,南溪县,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欺负你也就欺负你了,还敢反抗不成?” 听听刚才郑昂说的那些话,虚伪至极。 还有,郑昂把罗县令请来,只在开头和罗县令说了句话,后头全是在跟杨密说,摆明了没把罗县令这个知县放在眼里,甚至还暗暗表达了不满。 弱肉强食! 对外再怎么讲究体面,里面还是这些东西。 杨密赞赏地看了这位梅家小娘子一眼,笑着跟孙浔道:“孙先生怎么只在南溪县教书,若是孙先生肯去叙州府,我家大哥定然会盛情邀请您去我家教我几个侄子读书。他们但凡有梅小姐一半聪慧,我家大哥都要感激涕零。” 贺宁远:“那你可别想了,孙先生是梅兄的师兄,那是一家人,肯定不会分开。” 孙浔笑着点点头。 贺文嘉好奇:“听说你家兄弟三个?可都成婚了?” 杨密点点头:“我家大哥已成婚多年,二哥前些年也成婚了,家里侄子侄女四五个,只剩下我还未成婚。” “杨三哥多大岁数了?怎么还未成婚?” “我看起来年岁很大?” 贺文嘉老实说:“面上看不出来,不过听你说话会感觉你年纪不小了。” “我还未及冠。” 贺宁远、梅长湖都惊了,行事这般老练的年轻人,竟然还未及冠?不得了啊! “那你年岁也不小了,怎么还未成婚?” 杨密叹了声:“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嘛,那就不说了,接着喝茶。 杨密不是个话多的人,但问他什么,他都会认真作答,能说的直接说,不能说的就不说,跟这样的人说话挺舒服。 杨密做生意去过许多地方,也跟三教九流的人打过交道,听他说话特别有意思,贺文嘉拉着杨密问个不停。 有时候,贺文嘉还硬要拉上渔娘:“前两天你不是说通安州县志里的舆图画的不清晰嘛,杨大哥去过通安州,你问问他。” 杨密讶异:“梅小姐对舆图有兴趣?” 贺文嘉猛拍大腿:“何止感兴趣,她收集了许多书,几乎把云南府全境的舆图拼凑出来了,哪家小娘子像她似的喜欢这个呀。” 渔娘悄悄瞪贺文嘉,贺文嘉反应过来,轻咳一声:“那什么,她就是瞎看,平日里最喜欢的还是小娘子那些玩意儿。” 杨密笑了:“喜好不分男女,也不分高低贵贱,这有什么好避讳的。” 贺宁远在心里叹气,这个臭小子,说到兴头上管不住自己的嘴。 贺文嘉拍着杨密肩膀:“哈哈哈,咱们英雄所见略同!” 贺宁远忍不住冲儿子瞪眼,贺文嘉默默坐下,哎,今儿说得有点多了。 王苍忍住笑,给贺文嘉倒茶,想说话时就多喝两杯茶吧。 杨密给三个年轻人开阔了眼界,贺宁远、梅长湖、孙浔三个一起做东请杨密吃一顿,算是感谢他,也算是提前给他送行了。 聊了一下午也算熟人,就不去中午的大酒楼了,听说杨密爱吃鱼,就请杨密去周家饭庄用饭,周家饭庄刚来南溪县时,是以擅长做鱼打开名声的。 贺宁远进门就对周掌柜喊:“今天请客吃鱼,菜我就不点了,你看着上。” 周掌柜看了看他们人数,就笑着道:“行,先请几位去楼上坐,菜一会儿就上。” 贺文嘉走在杨密身边,热情给他介绍:“周家的家常鱼、藿香鱼、炸鱼、酸汤鱼都做得好吃,看你喜欢什么口味。” “听起来都很不错。” “哈哈哈,那一会儿都尝尝。” 过了片刻,热气腾腾的酸汤鱼上桌了,贺宁远招呼大家赶紧趁热吃。 正是用晚食的时,周家饭庄内宾客盈门,说笑声不绝于耳。而此时罗家书房,罗县令唉声叹气已经许久了。 婆子饭食都做好了,小厮去书房门口请了好几次,罗县令没胃口,门都不开。 刘氏陪着大嫂用了晚食,亲自端了饭食去书房。 自家夫人送的饭菜罗县令还是用了几口,只是确实吃不下,就放下了。 “老爷这是怎么了?中午那会儿您还有说有笑的,怎么晚上就这般了?” 罗县令叹气:“你不懂。” 刘氏一屁股坐下:“我是妇道人家,外头的事我是不懂,老爷跟我说说,说说,说不定我就懂了。” “唉,还是郑家的事。” “郑家的事不是已经了了吗?还有什么事?” 罗县令苦笑,哪里那么容易了了。 郑昂今日请他过去,开头只跟他说了一两句,后头就晾着他,说是赔罪,倒像是下马威。 “我是第一个把事情捅到田知府那儿的,郑昂亲自来叙州府,不过是为着田知府,根本没把我这个七品县令放在眼里。这次郑家丢了脸面,我这个告状之人,自然得不了好。” 田知府刚正不阿,又背景深厚,田知府在时估计郑家不会拿他如何,田知府若是卸任叙州府知府,后头不知道郑家会不会打压他。 刘氏急忙道:“他们打压老爷,老爷大不了不升官,咱们安安稳稳做一辈知县也挺好。” 寒窗苦读二十余年才得了这个位置,若是说对升官一点想法没有,那肯定是假话。罗县令担忧郑家,正是因为他还想升官。 对了,田知府! 田知府有个当首辅的老师,还是皇上的人,若是田知府肯庇护他,他罗叔岩也不用怕郑家,说不定还能踏上一条阳关大道。 “也罢,事情做了就做了,就看田知府如何了。”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 田知府既然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那他罗叔岩也当个好官,希望田知府能把他看在眼里,拉他一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 16 章 天色将晚,梅长湖和贺宁远喝得脸色微红,醉醺醺的送别杨密后,各自家去。 马车停在家门口,渔娘扶她爹下马车。 梅长湖进门就清醒了大半,挽起袖子吆喝:“去,给老爷我泡一壶老鹰茶来。” 林氏带着儿子刚用了晚食,见父女二人回来了,笑道:“你们父女俩撇下我和二郎去外头吃宴席去了,还知道回来。” 渔娘忙凑到阿娘身边:“中午的宴席我可没去,我只跟爹晚上去周家饭庄吃鱼,不算宴席。” “你爹今日干什么了?” “我爹啥也没干,下午我和贺文嘉、王苍去茶楼找先生,我爹跟先生他们喝茶谈天,晚上用了顿饭就回来了。” 渔娘是她娘亲的贴身小棉袄,她娘问什么,她答什么。 林氏斜了梅长湖一眼:“坐吧。” “哎,我挨着夫人坐。”梅长湖笑着贴过去。 这会儿明秋泡了茶来,赶紧倒上,梅长湖端起茶吹了吹,抿了一口,从喉咙到肚子都舒坦了。 “爹,杨密嘴巴可真紧,晚上用饭那会儿,你和贺叔旁敲侧击,他竟一句都没吐口。” “说的不是废话嘛,咱们跟他不过是头回认识,你问人家就答?” 郑昂想知道杨家和田知府有何关系,梅长湖和贺宁远也想知道。 下午见杨密跟几个孩子聊得来,晚上又应了邀约去周家饭庄吃饭,就觉得处得还行,梅长湖和贺宁远两人就想从杨密那儿多知道些消息。 梅长湖喝了半盏茶,软靠着椅子,双手放在肚子上,慢声道:“杨密虽然没有明说,可也没有避讳说到田知府,这也能说明一些事。” “比如?” 梅长湖笑着坐起来,轻敲女儿额头:“你贺叔说叙州府境内多江河,好些年都未疏浚江河了,河里泥沙攒了不少,若是再不疏浚,只怕堤坝不稳,来往商船都不好走。杨密听后是怎么说的?” “杨密说田知府是干实事的人,这一两年定会治理河道。”渔娘还记得。 “田知府是湖广德安府人,跟叙州府离得远,再说了,田知府当官后一直在京城做官,田知府跟杨家怎么扯得上关系?还这么亲近?” “不能是田知府到任叙州府后和杨家一见如故?”外地来的官员跟当地大族搞好关系都是常见操作了。 梅长湖摇摇头:“田知府不是那等人,就算田知府来了叙州府后跟杨家才有来往,疏浚河道这种大事,田知府也不可能告诉杨密。” 田知府初来乍到,衙门积压的公事、本地大族之间的关系只怕都还未理清楚,若是要办大事,没个准备一切未定之前,定然不会贸然告诉一个外人。 除非只有一个缘由,田知府认为杨密是自己人,这才会提前告诉他。 当然,田知府认杨密是自己人,杨密肯定也认田知府是自己人,才会接下买粮这吃力不讨好,还十分得罪人的买卖。 “生意人嘛,吃什么都不能吃亏,若是肯吃亏,定然是有其他更大的进项。” 渔娘听得累人,叹气道:“爹,你说了那么多,也没说杨家跟田家究竟有何关系。” 梅长湖理直气壮:“我怎么知道,要是人家肯明说,还用得着咱们在这儿猜吗?” 林氏听了会儿道:“明面上没有牵扯,那肯定是姻亲上有联系。” 世家大族之间互相联姻都是常事,改朝换代后,前朝一部分当权者没落,新的当权者崛起,这时候大族之间嫁娶维护关系的就更多了。 就比如梅家吧,新朝刚建立的头一年,梅家族里嫁娶了十几个。 “梅家是小家族,虽不像大族来往都是权贵,可也能从嫁娶的人家中看出一二,杨家这样的大族,打算的就更远吧。” 听娘亲这般说,渔娘也开窍了:“听说田知府只是小地主出身,户部郎中也是他老师扶持上去的,杨家就算要拉拢人脉也拉拢不到他一个五品郎中身上,杨家和田知府这般互相信任,应该是中间有田知府老师的缘故吧。” 梅长湖大笑一声:“聪明,不愧是我梅长湖的闺女。” 林氏笑道:“当朝首辅姚炳虽然不是世家出身,姚家在陕西潼关也算是大族,世代家里都有人做官,家族在当地颇有声望。否则,当初皇上起事时也不会拉上姚炳,甚至立朝之初就让姚炳以不惑之年的年纪上任内阁首辅。” 渔娘算了算年纪:“不得了,当了十四年首辅今年才五十多岁?” “不止,听说姚炳当首辅时四十多岁出头,如今应该快六十了。” 梅长湖很敬佩姚炳:“姚炳跟着皇上打天下,皇上封了四公八六侯,四公当中,其他三位国公都是凭军功封爵,只他是唯一一个封国公爵位的文官。” “姚炳深的当今信任,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坐了十四年,可他依然不忘初心,坚持要清算天下田亩。”梅长湖道:“太难得了!” “清算多少了?” “清算大半了,田知府今年把山东啃下来了,如今只剩下江苏、安徽、浙江、江西、福建这几个地方还未清算完。” “啧,这几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世家大族盘踞的地方,想从他们手里扣土地出来可不容易。” 所以说,还未扶起来的寒门,和元气恢复了大半的世家,可能又要斗起来了。 王苍此时还未归家,正在孙家跟先生请教。 王苍:“皇上若是求稳妥,当初就不该如此着急清算天下田亩,若是肯等一等,等寒门的势力压过世家,那时也会少许多阻力,清算天下田亩会进行的更顺利。” 孙浔笑道:“王苍啊,你的想法是好,但你漏算了人心。” 若皇上不趁开国时几乎将世家打残了时扶持寒门,强推清算天下田亩,从寒门上来的那些人只怕已经站到世家那边去了。后续清算天下田亩无人支持,也别想推行下去。 如今嘛,世家打压寒门,上位的寒门子弟只能是皇上的人,大部分不会被世家拉拢。 王苍斟酌道:“依先生看,世家以后当真没有兴复的希望了?” 孙浔深深看着王苍,半晌才道:“当今皇上在位时,世家没有任何机会。” “学生明白了。” 王苍这边明白了,贺文嘉没明白:“爹,当初若是拿着世家谱挨个杀过去,皇上哪还有如今的担忧啊。” 贺宁远没好气地抽儿子一巴掌:“你也是世家,皇上若是拿着世家谱一路杀下来,哪儿还有你?” 贺文嘉嘟囔:“咱们就事论事嘛。” “哼,若是杀人就能治理好天下,那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贺宁远懒得跟傻儿子瞎扯,踹了一脚把人赶出去。 贺宁远独自坐在那儿,轻叹一声,前朝光耀门楣的世家谱,正是今朝的血泪史。 世家谱上排名前十的家族,除了全力支持皇上的陈家,其他全部被斩杀殆尽。十名开外的三流家族,譬如郑家这样的,要么投靠要么逃命。 再如贺家、梅家、王家这样经不起风吹雨打的的末流小家族,更是不值一提。 时移势易啊! 郑家人走了,杨密也走了,南溪县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街上来来往往的小商小贩,使得南溪县宁静中又有了几分鲜活气。 忙忙碌碌又读了几日书,这日休沐,渔娘牵着弟弟的手在院子里溜达。 十月末了,这几日早晚天气渐冷,圆墩墩的二郎穿上了马甲,牵着姐姐的手走了两圈,一下蹲地上不肯走了。 “别偷懒,刚走了两圈就不走了?昨日你还走了三圈。” “二郎累。” 渔娘可不惯着:“累个啥呀,你早上吃了两个肉包,半碗汤面,一个鸡蛋,你摸摸你挺着的小肚子,还没消化呢,赶紧起来再走两圈。” “梅羡林!” 渔娘拉不动他,撒开他的手,眉头一皱:“你还走不走?” 大名梅羡林,小名二郎的胖墩墩,不情愿地站起来:“二郎走,走一圈。” “不行,你必须再走两圈。这院子就这么点大,走两圈才多久会儿?” 二郎嘴巴一瘪,渔娘默默地看着:“你想哭吗?” “二郎不哭。”胖墩墩忍住。 渔娘忍住笑:“行吧,不想哭就走。” 几个丫头婆子在一旁伺候着,见状不禁都悄悄笑了起来。这个家里,也就他们家大娘子能治住小郎君了。 姐弟俩慢慢悠悠在院子里又走了两圈,伺候的婆子熟练地拿着块帕子忙走了过来,先是给小郎君擦汗,又给小郎君背上垫上干棉帕子。 梅二郎被婆子抱进屋里。 “我想吃烤饼,我想喝蜜水,我想……” 婆子忙截断他的话:“我的小祖宗哎,您可别念叨了,就算想吃,好歹等午食时再吃好不好?” 梅二郎不愿意。 阿青悄悄指着窗外,小声说:“娘子还在外头,您想吃也没用。” 梅二郎气鼓鼓的,趴在矮踏上不让人碰他。 要是在他屋里,伺候的人定然拿好吃的哄他去了,可这是在西跨院,大小姐的地方,下人可不敢跟小姐对着来,只能让小郎君先自己个儿气着。 梅二郎在屋里闹脾气,渔娘都听到了:“比夏日里又痴长了几个月,说话倒是越发顺溜了,可惜只知道要吃的。” “来福。” 正在哄小主子的来福听到大小姐唤他,忙跑出来:“您叫我。” “我叫梅竹每日教二郎两句《千字文》,如今背到哪儿了?” 二郎年岁小,身边照顾他吃穿的都是正院的丫头婆子,属于二郎的人只有管事梅竹,和小厮来福。 梅竹是指给二郎的管事,如今二郎还用不着他,梅竹主要的差事是帮着管家安排家里的活儿,梅竹听渔娘吩咐,每日早晨会抽出一点空闲教二郎背书。 来福也跟着小主子背书,他赶紧道:“小主子已经背到’恬笔伦纸,钧巧任钓’了。” 渔娘满意:“不错,梅竹教得好。” 来福刚松了口气,渔娘又问:“你背到哪儿了?” “奴才愚笨,如今刚背到’守真志满,逐物意移’。比小郎君差远了。”来福回话时有些脸红,他比小郎君大八岁,却不如小郎君记性好。 “无碍,空了多记诵,用心些学。” “奴才记住了。” “嗯,下去吧。” 来福退下,阿青端着一套茶碗来,倒了杯润燥生津的天冬红糖茶:“娘子您试试,前日周家小娘子送来的,说是这个季节喝正好。” 渔娘笑道:“淼娘哪里知道这些,肯定是邓丁香告诉她的吧。” “娘子说的正是,听周小娘子身边的丫头说,那头给她送了一大包,她喝不完,分了些给家里人还剩不少,就使人给您送了些来。” 管事妈妈小林氏笑道:“周小娘子跟邓家小郎君到底是儿时认识的,情分不一般,周小娘子的福气呀,还在后头。” 渔娘嘴角微翘,淼娘和邓丁香都是她的好友,他们两人以后过得顺遂,自然再好不过了。 渔娘端起茶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阿青,再泡一壶,给我娘送去。” “哎,奴婢这就去。” 阿青去正院给夫人送茶,过了会儿忙回来:“主子,张大娘子来了。” “快请进来。” 虽衣裳打着补丁,却依然穿得整整齐齐的张大娘子进门就笑:“本来前几日就想进城看你,刚巧有亲戚从长宁县来,就多等了几日。” “长宁县呀,县城里的亲戚还是城外的?” “我家穷,哪里来的城里亲戚。”张大娘子大方坐下。 渔娘给她倒茶,笑问:“你家亲戚不是都在清溪村吗?怎么还有亲戚在长宁县?” “表亲,我娘的堂姐嫁到了长宁县乡下,家里几块薄田,并一片竹林。靠着这点地的收成,还有竹林里出的一点竹笋过日子,勉强填饱肚皮罢了。也就是今年丰收,手里有点余钱,这才来南溪县走一趟,在我家住了几天。” 张大娘道:“我姨妈家送了许多今年晒干的春笋,自家吃的,选的都是嫩尖尖晒干,我送些给你吃。” “那感情好,多谢了。” 张大娘拉着渔娘的手靠近些,压低声音道:“说到今年卖粮是怎么回事?头天晚上村里来了衙役说新粮最低三十文一斗,隔天有个穿绸衣的管事来咱们村里收粮,张口就说二十文一斗,还说是罗知县说的。” “什么?他们提了罗知县的名字?” “可不是,我爹娘都气坏了,说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还说我家的新粮就算自己吃也不贱卖。下午时又来了个管事,说三十文一斗收稻谷,我们全村赶紧着都卖了。” 郑家的事渔娘不好跟张大娘细说,只道:“外头有人知道咱们这儿丰收,想压价买粮食,咱们罗县令得罪不起,又怕百姓吃亏,于是找了家更有权有势的来收粮。” 张大娘子惊呼:“这般说,我们错怪罗县令了,罗县令才是好官?” “罗县令确实不错。” 渔娘说话实事求是,在今年卖秋粮这件事上,罗县令无愧于父母官的职责。 “哎哟,等回村了我要跟大家说说,可不能叫大伙儿错怪了罗县令。” 渔娘笑道:“你家今年卖了多少粮食?” “卖了一半吧。往年我们家秋收的新稻都是全卖了的,再去换便宜的陈谷吃。今年我家两个弟弟有进项,家里不那么缺钱使,弟弟们劝爹娘把新稻留下一半,咱们家今年也吃吃新稻。” 张大娘子满脸笑意:“我娘说了,今年卖了粮,加上我弟弟们交到家里的银钱,家里富裕了些,等到冬至后,我家要买些猪肉晒腊肉吃。老鸭子也杀几只做腊鸭。” “你家舍得杀鸭子了?” “不舍得也没办法,我娘说最老的那几只鸭子不怎么生蛋了,冬日里养着也白养。” “你们家卖不卖老鸭子?若是卖,我家买几只老鸭子炖来吃。” “卖,你买我就卖。” 茶喝了两盏,话说了一箩筐,时辰不早了,渔娘留张大娘子在家用午食,张大娘子也不扭捏,点头答应了。 怕张大娘子不自在,渔娘留张大娘子在自己院子里用午食,也只准备了三菜一汤,足够两人吃了。 正要用饭时,林妈妈亲自提来一道菜,笑着道:“听说小姐这儿来客了,夫人特地吩咐老奴送道菜来。” 送的是一道红烧五花肉,油水多。 渔娘笑眯眯道:“劳烦林妈妈跑一趟。” 张大娘子也忙道:“多谢夫人款待,一会儿我去给夫人请安。” 梅家住在清溪村时张大娘子常去梅家,渔娘的娘亲也熟悉。 渔娘叫屋里伺候的丫头都出去,她和张大娘子一边用饭一边说些村里的琐事。 用了午食后小歇了会儿,渔娘带着张大娘子去正院请安。从正院出来,渔娘带着张大娘子去周家。 张大娘子认识周淼也是因渔娘之故,两人都是渔娘的闺中密友,常来常往的,也就熟悉了。 周家人忙,周家只有周淼和她娘在家,两人先去周家夫人那儿请安,然后才跟着周淼去她房间里。 “听渔娘说还有一个多月你就要成亲了,那会儿天冷,我估计来不了,所以先把添妆的礼给你,你可别怪我怠慢了你。” 淼娘笑道:“好姐姐,你心里记挂我,我自然也体谅你。你今日肯来我都心怀感谢了,怪罪的话从何说起?” 张大娘子用包袱皮包着一对枕巾:“我绣花的手艺还是跟你和渔娘学的,绣的不好,是个心意,你就收下了吧。” 淼娘还在看枕巾上的颇有乡趣的绣花,渔娘咬了口酥饼,咽下去就道:“可别带上我,我一个勉强会缝补丁的人当不起你的吹捧。以后也千万别说我会绣花,我怕哪日露馅儿,丢了我梅家的人。” 淼娘和张大娘子放声大笑,淼娘笑出眼泪来,一边拿帕子擦眼角一边笑道:“我的亲娘哎,认识你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还是个实诚人。” “有一说一,要论书画我还有几分本事,这绣花嘛,还是交给我身边的丫头们吧。” 张大娘子笑够了,这才道:“你爹娘心疼你,以后定会给你找户好人家,你不会做衣裳绣花也不要紧。” 渔娘也不害羞,笑道:“那肯定不能嫌弃我,我虽不会绣花,总不会叫他缺衣裳穿。” 张大娘子和淼娘闻言又大笑了一回。淼娘捂住肚皮,边笑边道:“笑的我肚皮疼,等你定亲那日,我定要上门瞧瞧你的夫婿是哪家人。” 这个嘛,那就不知道了。 三个小姐妹笑闹了一回,又说了好一会儿话,茶水喝了两壶,点心上了两回,直到末时初刻,因张大娘子要赶回家去,三人才散了。 周家的点心好吃,渔娘和张大娘子走时,淼娘送她们一人一盒新烤的酥饼。 提着一盒酥饼回家,二郎高兴坏了,喊姐姐的语气都甜甜的。 渔娘捏捏他的小肉脸,笑着问她爹:“谁写的信?” 梅长湖一边看信一边说:“还能哪儿来的信,淮安送来的。” 之前写信送去淮安打听京城的事,这事儿有结果了。 梅长湖看完信后,把信递给夫人。 渔娘凑到娘亲身边一起看,信上说大皇子确实生了场大病,御医久治不好,宫里还请了外面的大夫进宫问诊,闹得满城皆知。 折腾了许多日子,大皇子的命救回来了,身子却坏了。 “人还活着,以后只怕是个药罐子,担当不了重任。” “大皇子不行了,那不是二皇子要出头了?” “那不一定,大皇子是嫡长子,大皇子身子骨垮了,可大皇子的嫡子也十岁出头了,那是嫡长孙。” 二皇子母族出自世家,皇上为了稳定朝堂,扶持二皇子的可能性不大,扶持嫡长孙的可能性倒是不小。 “不管怎么说,人还活着就行。” 人活着,朝堂格局暂时就不会被打破,寒门世家的争斗也在可控范围内,波及不到南溪县。 渔娘听她爹吩咐,把信送去给先生看。 一脚踏进孙家时,渔娘突然想到,郑昂亲自来叙州府善后,还把姿态摆得那么低,是不是那时候郑家就知道大皇子死不了,二皇子暂时没机会,郑家还要继续苟着? 孙浔看完信后,笑道:“或许有这个缘由。” 但是不管如何,朝局稳当,那就是好事,特别是对王苍、贺文嘉这两个要考科举的人来说。 渔娘嘛,不关心科举:“先生,马上十一月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保宁府?” “不急,到时候自然会通知你。” 哎,好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第 17 章 十一月初三,宜出行。 孙家、梅家、贺家、王家的小厮把主子们的行李搬上船,冷飕飕的江风吹过来,冷的渔娘紧了紧肩上的披风。 连续几日降温,南溪县的百姓已经穿上棉衣了。今日天气阴沉,站在江边,冷风直往骨子里钻。 “爹,你们家去吧,我们会尽快回来的。” 梅长湖不放心闺女,忍不住道:“要不爹跟你们一起去保宁府?” 孙浔道:“师弟不用担心,我们这么多人出行,身边带着家丁护卫,定会平安回来。” 林氏拉着梅长湖,笑道:“有师兄在,我们自然放心。” 贺宁远连连点头:“我家二郎是个爱闹腾的,在家就算了,在外面若是不听教导,你只管揍。” “爹~” 贺宁远完全不看儿子,扭头又交代跟去的管事贺全:“你也看着二郎些。” “小的记住了。” 贺宁远扶着夫人往后退了一步,拜拜手道:“走吧,早些回来。” 船家开船了,渔娘、贺文嘉、王苍站在船头,渔娘轻吸一口气,鼻腔冷的没感觉了。 “呀,梅羡渔,你冻得流清鼻涕了。”贺文嘉惊讶地指着她鼻子。 “胡说。”渔娘赶紧拿帕子擦了下鼻尖。 贺文嘉哈哈大笑:“你不是说没有吗?那你擦什么擦,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渔娘气的扭头打他,贺文嘉往后一蹦跶:“哎,就是打不着,略略略。” 渔娘提着裙子跑过去,贺文嘉扭头跑了,两个人追逐打闹起来,伺候的下人忙劝。 “小姐别恼,在船上呢,小心摔着。” 贺全拦住自家二少爷,低声劝道:“二爷,你可要记得刚才老爷交代的话,咱们的船还没离开南溪县您就闹?” 贺文嘉正想回嘴,眼睛一转看到先生黑了脸,他悻悻道:“我就是逗逗她。” 渔娘跑过来,一巴掌拍他背上,贺文嘉哎哟一声,不敢还手。 渔娘轻哼:“讨人嫌!” 孙浔叹气:“你们都多大的人了,出门在外,行事稳当些。” “我们知道了。” 孙浔觉得他们不知道。 “可要读书?” 贺文嘉忙摇头:“坐船看书头晕得很。” 孙浔训道:“不想读书就别在我跟前闹腾。” “好!” 渔娘和贺文嘉被训了一顿,王苍站在不远处看得清楚,顿时笑了起来。 “恰如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罗家的船驶过,罗县令看到独立船头的王苍,忍不住赞道。 刘氏嘴角含笑:“王家这位独子确实养得好,今年十七了吧。” “没错,王苍比贺家二郎大三岁,今年已十七了。” 刘舒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张氏有心说女儿两句,当着小姑子夫妻的面,不好直说落了女儿的面子,就道:“十七岁的秀才也不算少见吧。” 刘舒娘看向她娘,前些日子她娘不是还感叹不能和王家结亲,属实遗憾吗? “十七岁的秀才不算少见,可他若是三年后考中举人,隔年又考中秀才,二十出头高中进士,那就很难得了。”罗县令跟孙浔关系不错,王苍和贺文嘉读书如何,他还是知道一二的,王苍聪慧又勤奋,罗县令十分看好。 张氏不肯赞同:“举人、进士都是读书的读的好的人尖,哪里就那么好考了。” “再说了,王家不是世家吗?就算来日考中进士,前程也比不上汪四郎吧。”张氏期待地望向小姑子。 叙州府下辖高县的县令姓汪,汪县令比罗县令小十余岁,两人却是同年中的进士,因着同年同僚之谊,又出身相仿,两人交往频繁,书信来往不绝。 罗县令调任到南溪县后,距高县近,交往就更多了,罗县令得知汪四郎年十七,还未婚配,就动了把侄女说给汪家四郎的心思。 汪四郎前些年中了秀才,今年八月考举人试未中,下一回举人试又要三年。以汪四郎的年纪,考科举还可等一等,成婚的事等不得了。恰好罗县令试探,汪家就接了罗县令的话,两家人趁着休沐相约到叙州府相聚,借此相看相看。 大嫂满眼期盼得一佳婿,罗县令不好泼凉水,笑道:“汪四郎有个进士出身的父亲,又有个已考中举人的大哥,他今年虽未中举,我看学识反而是其次,估计是年纪小,大考心里紧张才没中,再用心学三年,或许就可得中了。别说二十多岁中举,就是而立之年中举也算年轻,待到汪四郎考中进士,前程自然不差。” 刘氏顺着话往下说:“大嫂,汪县令和夫君是同年,两家的交情不错。汪县令的夫人我也是见过的,是和气人儿,汪家四郎和舒娘的婚事若是成了,好处多着呢。” 张氏听得心头满意:“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舒娘的婚事还要指望你们操持。舒娘啊,以后可要记得孝顺你小姑和姑丈啊。” 刘舒娘脸颊微红,害羞地低下了头。 听小姑和姑丈说起来,汪家四郎哪儿都好,只盼望两人有缘分吧。 两艘船一东一西,罗家的船到叙州府时,渔娘他们还在河上飘着,江风吹在身上,越发冷了。 吩咐人把船舱的门窗都关上,屋里又燃起了火盆,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船舱里稍微暖和了些。 捧着刚煮的甜汤喝了口,贺文嘉看了眼门窗:“也不知道怎么糊的纸,门窗都关严实了,怎么还漏风。” “你冷?” “手不冷了,我的脚冷。” 渔娘给先生倒了一碗甜汤:“大冬天坐船哪有不冷的,要怪就怪先生吧,为什么不早两月出行。要是早两月天气暖和,师娘定然也是愿意出门的。” 于氏本来也想一起去保宁府,无奈她身子不舒坦,不好出门受冷风吹,就不去了。 孙浔放下书,接过弟子的孝敬,一碗甜汤下肚,浑身都暖和了:“若是嫌江风吹的冷,咱们上岸乘马车去保宁府也可。” 贺文嘉摇头:“算了,还是行船快些,坐马车也遭罪。” 王苍问小厮王连:“咱们到哪儿了?” “回主子,刚才船老大说快到泸州了,若是顺利,明日可到江津县。” 孙浔放下汤碗,叮嘱三个弟子:“晚上歇息时盖厚些,别着凉了。” 王苍、贺文嘉、渔娘都跟着点头。 坐船出行,好的地方在于随时都能吃到新鲜的江鱼,喝到鲜美的鱼汤,不好的地方在于,江风吹着确实冷。 碰上天气好的时候,三人还会去船头走一走,赏一赏两岸的秀美风景。看到喜欢的景色,渔娘还会画几笔画,贺文嘉抢着往画上题字。 渔娘嫌他烦人,两人闹腾会儿,又跑去船舱里烤火去了。 天气若是不好,三人都在先生身边看书,渔娘看累了,拿起笔写着什么。 王苍偶然间看过,知道她在写游记。 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船停靠在保宁府城外的码头,渔娘扶着阿青的手下船。 贺文嘉兴奋地高喊一声:“咱们到保宁府了。” 阳光下,黑字白底醋字旗迎风招展,眼睛被翻飞的醋旗抓住,鼻尖都是酸溜溜的醋味儿。 “咱们南溪县码头酒字旗多,保宁府却是醋字旗,每回看都新鲜。” 王苍往后看了眼搬行李的下人,对贺文嘉道:“五六年前咱们跟着先生来保宁府时先生送了两坛叙府大曲,这回送了十坛。” 渔娘:“张通判爱酒。” 三人正说着呢,张家的管家就快步迎过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第 18 章 张通判家的管家也是跟着主家从松江府来的,他笑着迎接孙浔一行人去府上,一路上满口吴侬软语,孙浔出身淮安,竟然也听得懂,两人说的热络。 王苍出身苏州,离松江府不远,即使五岁上就到了南溪县,从小听母亲跟家里下人说苏州话,他也听的懂。 梅家和贺家都是从淮安迁到南溪县的,且渔娘和贺文嘉出生就在南溪县,偶尔听家里人说淮安那边的话,他们俩说得不流利,倒是能听。张通判家的管家说话快,加之口音不一样,两人只偶尔听得懂一两句。 到了张家宅子,下马车,三人跟在先生后头。贺文嘉小声问渔娘:“那管家刚才说的什么鱼?” 渔娘没听懂,摇了摇头,又小声猜测:“松江府有什么鱼?鲤鱼?” 王苍笑道:“你们俩可别张冠李戴,张管家明明说的是梨。” 贺文嘉诧异:“说的是这个?” 王苍小声解释:“松江府仓城产一种梨,汁多味美,秋日时张通判老家托人带了四筐来,张通判得知先生要来,本想给先生留一筐,可惜放久了味道就变了,张通判就叫人把梨熬成秋梨膏给先生留着。” “哇,张通判跟咱们先生关系竟这样好,得了老家一筐梨都记挂着咱们先生。” 说到仓城的梨渔娘倒是知道一些,主要是从她爹娘那儿听来的。 张通判原名张砚,多年前,张砚和先生还在求学时,两人同住一间学舍同起同卧,还一起研习功课,十分要好。 后来,先生被她祖父收为弟子带去京城读书,进度一日千里,十分容易就得了解元,而那时,张砚依然还在南方书院读书,勉强得中秀才而已。 先生没有忘记这位同窗,经常给张砚寄读书笔记、京城各色风物、书信等,鼓励张通判坚持学业。而张砚呢,无以为报,每回都寄些家乡的果蔬给先生,其中最得先生喜欢的就是仓城梨。 先生在读书一途上天分显露,一路高歌猛进,很快得中进士,又因殿试写文大骂皇帝,狂生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那时,张砚还是苏州府小书院内一个籍籍无名的学子。 后来,前朝灭亡,先生成了前朝最后一届进士,张砚紧赶慢赶成了前朝最后一届举人。 大晋朝建立后,先生已经跟着他们家归隐到南溪县,人到中年的张砚考中了大晋朝第一届三榜进士,开始了各地为官的生涯。 曾经的先生不忘拉拔同窗,张砚当官后也没忘记曾经的老友。 每到一地任职,张砚年年都会给先生寄些当地物产,当然,承载着两人少年时情谊的仓城梨是最重要的。 贺文嘉听完渔娘的话,扭头跟王苍说:“咱们也是同窗,你以后出去当官了,记得每到一个地方就给我寄些地方特产,什么果子、腊肉、美酒我都要。” 王苍听了忍不住笑道:“行,你以后去地方为官了,也给我寄。” “那咱们说好了,我若是不当官你也得给我寄,我不白占你便宜,到时候我给你寄些南溪县特产,红茶、火腿、竹荪都给你寄。” 渔娘瞥了贺文嘉一眼,这人还真没打算自己去当官呐。 “广明,你可叫我好等啊!”张砚大笑着,急步而行,宽袍大袖四撒开来。 孙浔,字广明。 孙浔笑着迎过去,拍拍他肩膀:“上月你写信说你头疼到不能安寝,这几日如何了?” “多谢你挂念,在家养了半月,这几日好多了。” 两人相携进院:“牙痛可还好?” 张砚笑道:“疼的我脑昏的那颗牙前两日掉了,可算是让我喘了口气。不提我了,弟妹可好?” “还行,只是不便出行来保宁府送你们。你知道的,我夫人身子弱,冬日江风寒冷,不好叫她受冻。” “咱们兄弟,不说这些见外的话。” 两人在屋里坐下,孙浔招手叫三个弟子过来,给张砚见礼。 王苍、贺文嘉、渔娘三人忙上前行礼。 张砚笑着连连点头,一抚美髯,扭头对孙浔道:“我家儿孙读书的读书,在老家营生的营生,仔细想想,竟没一个比得上你的弟子能干。当年我就说过,若不是你不肯离你师弟一家远行,我真想请你到我府上当西席。” 渔娘心里吐槽,张通判跟杨密的想法一样,都想请先生给他们家孩子教书呢。 孙浔知道张砚说的是王苍和贺文嘉得中秀才的事,他道:“你家大郎二郎不擅读书,三郎却还不错,三十多岁的举人不差了。” “不差是不差,跟你的弟子比起来,差得还远着呢。” 普通读书人,跟聪明的读书人,自然是不同的。 张砚也不丧气,他笑道:“我这个当老子三十岁才中秀才,也没脸说我家几个儿孙。” 孙浔轻笑道:“当年书院里许多同窗,我最喜你豁达的性子。” 张砚大笑几声,亲自给孙浔倒茶:“我从求学时就不如你,当年我比你小十几岁却和你同窗,你高中解元文名足以夸耀京城时,我才勉强得中秀才。如今你年逾五十,我也牙落发白,老了哦。好好坏坏,这一辈子也快走到尽头了。” “你看你笑如洪钟,哪里就自比拄杖老翁了?” 张砚语气略显得意:“拄杖老翁还需些年岁,大夫说我如今能吃能喝,只要牙疼不厉害,寿数至少还有十余年。年底卸任后,我准备回松江府老家县开家私塾,也学你教几个学子。” 张砚拍着孙浔肩道:“广明,我虽不如你聪慧,不过笨也有笨的好处。我敢说,四书五经你绝对没有我记诵的次数多,致仕回去教蒙童、秀才,我也不算误了他们。” “连致仕后的事都安排好了,看来你动这个念头不是一日两日了。” 张砚笑叹:“咱们的出身不需提,前朝时我们是寒门子弟,如今的大晋朝,我们依然是寒门。没个人帮扶,考中进士后从七品县令做起,像我这般回乡之前做个六品府通判也不算差。再多熬几年也熬不出什么来,不如归乡过几日清闲日子,不枉费前几十年的辛劳。” “那我以茶代酒,祝张兄回乡一路顺风。” “你来我家刚坐下,这就要祝我回乡一路顺风了?我岂不是明日就该收拾行装回乡?”张砚笑着跟孙浔碰一杯。 “张兄和嫂夫人准备什么时候走?” “过完冬至才好动身。这几日天气不错,你在保宁府多留几日,明后日正逢府学的文会,咱们且去瞧瞧。” 今年八月举人试,保宁府竟一个没中,知府大人心里记挂文治,自己写信托关系请了周边府学的先生学子来保宁府府学交流,还请了几个文名颇盛的大儒。 “叙州府的府学也来人了,据说领头的是韩贤,韩贤主治《诗经》,听说韩贤当年乡试时是诗一房的魁首。” 韩贤是叙州府本地人,孙浔在南溪县居住十余年,自然是听说过他的名号。 “也好,我们去瞧瞧。” 王苍和贺文嘉两人都已经定下了主经,王苍的主经是《尚书》,贺文嘉的主经是《春秋》。 张砚闻言有些惊讶:“你这两个学生倒是跟我想的不一样,我以为王苍会选《春秋》,贺文嘉会选《尚书》《诗经》之类。” 孙浔笑着看了两个弟子一眼:“王苍喜欢尚书,文嘉和渔娘喜欢《春秋》。” 所有士子需精通四书,五经不需精通,只需选一门学即可。每年乡试时,选《春秋》《礼记》的学子是最少的,因为难学。 在张砚的印象中,王苍勤奋聪慧,或许会选《春秋》,贺文嘉爱玩些,或许会选容易些的另外三门之一。 人各有志,由他们去吧! 张砚道:“你主治《春秋》,教文嘉、渔娘倒是顺手,《尚书》虽容易些,你是否要给王苍找个厉害些的先生?” “他们两个从小跟着我读书,该教的我都教了,等手中的《周史》教完,明年秋天他们会去考府学,府学里名师多,对他们应该有所增益。” 张砚点点头:“说得很是。” 王苍、贺文嘉、渔娘站在一旁听两人闲谈,能学到不少新东西。 今日才到保宁府,张家设宴招待他们师徒四人。 张家眼前只有一个小孙子在保宁府的府学读书,为准备明日的文会忙得没空闲归家,今日招待他们师生四人的,只有张砚和他夫人。 王苍他们三个弟子中,只有渔娘一个小娘子,用完午宴后,渔娘陪着王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们看到青春俏丽的小娘子,大多要问问几岁了?家中可已定亲?平日在家做什么打发时间之类的话。渔娘曾见过老夫人一回,这回再见,老夫人问她读书,问师娘身体的话都少不了。 渔娘乖巧伶俐,什么话都能应对得来,言谈之间展现出的学识和教养,叫王老夫人连连点头,当面就夸她,不愧是孙浔和于祭酒孙女一起教出来的小娘子,就是体面。 渔娘坦然接受夸奖,笑眯了眼:“老夫人到保宁府也没多少年,西南官话说得这般流畅也吓了我一跳呢。” 前一回渔娘跟着先生来保宁府还是六年前,那会儿张家人刚从西北过来,吴侬软语中夹杂着西北土话,老夫人拉着她说话,大半她都听不懂。 老夫人大笑起来:“这也不难,你以后若是嫁个四海为官的夫君,三年六年换个地儿,习惯了,你学话也快。” 四海为官吗?听到这句话,渔娘只关心四海两个字。被拘束十多年了,真想去各地走一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说到读书人,保宁府府学的学正是个治《礼记》的老古板,以前保宁府府学办文会时,偶尔大家小姐换一身男子的衣裳进去听大儒讲书。自从府学换上这位学正后,再不允许女子进出府学,偷偷也不行。 隔日孙浔带着王苍、贺文嘉,同张砚一起去府学参加文会,渔娘去不了,渔娘领着丫头婆子,再从张家门房上叫了个下人带路,去保宁府街上转悠去了。 要说街上的热闹啊,保宁府最近最热的地方,一是保宁府城外码头,二是府学外面的府学街,附近州县的学子们都来听大儒讲学了。 走在府学街上,到处都看得到三三两两的学子,细听他们说话,就能知道今日上午知府大人要来府学主持文会,隔壁顺庆府府学的大才子写了一首十分风流的咏秋诗,潼川府的学子和保宁府的学子今早在府学门口吵了起来,好像是保宁府的学子嘲笑潼川府的学子难有大用…… 渔娘轻笑一声:“阿青,学子当中碎嘴子也不少嘛。” 阿青掩嘴轻咳,连忙看了看四周:“主子,在大街上呢。” 别说那么大声,这里到处都是学子,叫人听到了不好。 府学街上人来人往,开在府学大门口对面的文新书铺生意尤其好。 掌柜是个会做生意的,书铺里口舌伶俐的伙计手里扬着书,大喊着:“江南五俊才合出的诗文到了,今年各省举人试的文章合集皆在此地……” 渔娘进去看了看,发现文新书铺卖的书比她家书价贵一两成。啧,还是靠着大树好乘凉啊。 “咱们南溪县一个县学才多少人?还大多是童生,秀才一共也没几个,举人嘛,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每年也就新增些识字的蒙童,也就买两本《千字文》《百家姓》之类的书。咱们家要不是有个书坊能印刷书送去叙州府卖,恐怕书铺书坊赚的银子,都不够工人月钱。” 渔娘羡慕地看了眼街对面的府学:“书铺还是要开在大地方才好。” 阿青:“咱们家在叙州府府学对面有铺子,前几年本来准备去府学开个书铺,老爷算了算觉得不合算,这才把铺子租给一家卖砚台的。” 文新书铺没有渔娘想要的书,看了一圈就出去了,顺着人潮往前走去。 “站住!” 一声呵斥,叫渔娘停下了脚步,渔娘扭头,看到一个身穿靛蓝色袍服的男子拉扯着一个身穿半旧青灰色棉衣的青年人,不许人走。 渔娘好奇地看过去,只见那个身穿半旧青灰色棉衣的青年人护着手中的书箱,一把推开找他麻烦的人,那人被推倒在地。 “温子乔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推搡我?” 温子乔冷眼看着撒泼的温常德:“我说了,我不会去村学教书,你不用缠着我。” “你说不教我就信了?你要真那么硬气,你搬出温家村去。” 温常德撒泼,推的温子乔倒退好几步摔地上,温子乔的竹编书箱摔开了,一叠写好的文章散落地上,挡在渔娘前面的护卫离得近,帮忙捡了起来。 趁那边争吵,渔娘拿过来翻看,字写的不错,文章写的虽笨拙了些,也言之有物。 “温常德,你别太过分,温家村不是你们家的温家村,我祖父,我爹都姓温。” 温常德嗤笑:“你祖父,你爹,都姓温没错,不是都死了吗?” 温子乔深呼吸几口气,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咬人。 “别瞪着我,跟个野狗似的难看。温子乔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坏了我哥的好事,小心小爷我打断你的腿!以后别说科考,我让你连活都活不下去!” 温常德见温子乔不敢吭声,得意地扭头走了。 温常德走了,一个看似认识温子乔的老婆子凑过去劝道:“子乔,你别跟温常德争,他爹是里正,他那个大嫂又是城里财主家的闺女,咱们争不过,就由他们去吧,啊。” 温子乔苦笑:“刘阿婆,我没想争,他们不信。” 温家村距保宁府不过十里地,村里的温家人靠着这点便利日子过得不错,上一辈开始村里就建起了村学。 原来村里的村学的先生是从外面请的秀才,也有童生,但是吧,温家村毕竟是个小地方,但凡有些本事的读书人都去城里了,所以为了留下教书先生,村里给先生的待遇很好,可就是这样,也留不住人。 直到温子乔的父亲考中童生,几次考不中秀才后选择留在村里教书,村学的先生才固定下来。 温子乔的父亲教书比以前请来的秀才都要强些,小二十年来,识字后去城里做工的温家族人越来越多,大伙儿日子越过越好,甚至还教出了温子乔、温常光这两个童生。 温常光是里正家的大儿子,考中童生后去城里求学了几年,秀才没考中,倒是和城里一个寡居在家财主家的闺女好上了。两人成婚后回村居住,温常光靠着媳妇儿的嫁妆买下了附近许多良田,当起了地主。 几个月前,温子乔的父亲过世,村学教书先生的位置空了出来,村里许多人支持温子乔接他父亲的位置继续在村里教书,温子乔知道温常光有意,他不想得罪里正家,就用以后还要继续学业为由拒绝了,教书先生的位置落到了温常光头上。 温常光靠着他媳妇在家当老爷当惯了,教书教得不好,许多人都不满意,想把温常光换了。 温常光恼羞成怒,跟村里闹了矛盾,如今村学也停了,就这么空了几个月。 长期下去也不是办法,村里说得上话年长的老人们商量后决定,今年就算了,明年开春后村学要继续办,教书先生要么让温子乔来,要么花钱从外面请人。 由此,温常光家恨上了温子乔,温常光的弟弟温常德是个混不吝的,经常找温子乔的不痛快。 渔娘从那位刘阿婆说的话中拼凑出前因后果,把看完的一叠纸交给护卫。 护卫把文章放到温子乔散开的书箱里,跟着主子离开府学街。 跟在渔娘身边伺候的小林氏叹声道:“这位小郎君看着是个不错的,无奈家中人丁单薄,考中秀才之前只怕要受好些欺负。” 刚才听那个刘阿婆话里话外的意思,温子乔家中的几亩田地勉强够他们母子二人吃饭,家中最大的财产是保宁府城内东北角一座一进院子,家里如今全靠这个院子的租子维持他读书开销。 那院子也不大,租子不多,平日里温子乔还要靠给人写信、去书铺抄书等补贴些才勉强够笔墨钱。 日子本就过得艰难,里正家还打压他们孤儿寡母,以后都不知该何去何从。 “子乔啊,想想你娘,你每日可出门,你娘一个寡妇住在村里,温常德那鳖犊子若是使坏,你娘该怎么活啊。” 刘阿婆话没说透,温子乔却是明白的,温常德他们就是用他的前程拿捏他们母子,吃绝户。 若是想守住村里的家财,要么不读书了,回家种地去。要想读书,或是回村里教书,温常德使坏,他在村里住不安稳,哪里读得进去。 村里住不下去了,那就只能把城里的小院子收回来,他们母子搬到城里住了。村里的田地种不了,大概是低价租给哪户温家人。 温子乔苦笑,都是同姓,说起来祖上都是一家人,他爹还为村里教出许多年轻人来,他爹死了还没半年,竟然这般欺负他家。 碰到这么一出糟心事,渔娘也没游玩的心思了,但又不想回张家,于是转身去城外码头。 渔娘最怕冷了,穿着厚实的棉衣,肩上披着披风,手中捧着精致的暖炉,即使这般,她坐在二楼的窗边喝茶,也要开着窗透气。 一阵冷风吹过来,风直往脖子里钻,浑身冷透了,渔娘大笑。 “爽快啊!” 见大娘子不知道发什么疯,阿青几个丫头都陪着,小林氏壮着胆子劝道:“主子,咱们关上窗户吧,别着凉了。” “关吧。” 小林氏忙把窗关上,阿青给主子倒了杯热茶。 渔娘喝了一口热茶,从嘴热乎到心里,渔娘笑着跟阿青说:“听说保宁府的人喜欢喝醋汤胜过喝茶?” “奴婢可不知道,不过一地有一地的习惯,保宁府产醋,百姓们爱吃醋也正常。” 见主子跟丫头说笑起来,小林氏试探着问:“大娘子,你刚才是否为温家之事动气?” 渔娘淡淡道:“林嫂子,我只是为寡居的娘子们感觉难过,有儿子的寡母尚且如此,家里若是没有男丁的寡母,还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 哦,也有厉害的,王苍的父亲去世后,王苍的母亲把王家紧紧握在手里,仆人不敢欺主,亲戚也不会低看了她。 究其根本,那是因为赵氏不但自己有手腕,她还有个争气的儿子。 小林氏劝道:“要我说,那温家小郎君的母亲若是个刚强的,若是豁得出去,就算寡居,明面上也受不了许多欺负。” “林嫂子,自己厉害当然不受欺负,可这不代表那些不厉害的普通人,就活该被欺负。” 林嫂子愣了下,随即低头:“主子说的自然是对的。” 渔娘知道自己说的是对的,可就如林嫂子所说,当今世上,女子若是不厉害些,就是被欺负到死的命。 所以,渔娘只是感叹罢了,没有见一个人就帮一个。 她就算有那个心,也帮不过来。 人活一世,终究只能靠自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第 19 章 文会开了一日,回到张家,贺文嘉跑去找渔娘。 渔娘笑问:“你们今日如何,那些大儒厉不厉害?” “有厉害的,也有那等照着书念叨,没一句话是他自己的。” 贺文嘉对那些所谓的’读书人’不感兴趣,他兴奋道:“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厉害的先生,读书厉害,种地也厉害。你猜怎么着,那人还是叙州府府学的先生。” 刚进门的孙浔惊讶道:“哦,叙州府府学竟然有教种地的先生?” 孙浔今天一整日都同张砚在一块儿,没跟叙州府府学的先生交流过。 王苍和贺文嘉上午跟在孙浔身边,下午贺文嘉就跑了,只剩下王苍了。贺文嘉就是那会儿碰上叙州府学子们的。 王苍撩开袍子坐下,顺口笑道:“先生,您听他胡说,府学里的先生都是正经读书人,学的都是四书五经,就算再杂学旁收,也就是些君子六艺,哪有学种地的。” 渔娘好奇,问贺文嘉:“你说的是谁,说出来听听,说不定咱们先生认识。” “姓许,叫许耕,在叙州府府学主教《周易》,辅教算学。先生认不认识?” 许耕,姓许,还会种地,孙浔不认识,但是或许听说过。 孙浔:“他是叙州本地人?还是外地来的?若是外地,祖籍是否是南阳?” 听得先生一连串询问,渔娘突然激动起来:“是不是南阳许家,农家子,许家先辈写过许多农书,前朝有个叫许农,号南阳耕农的许家人写了一本《中原农耕术》?” 贺文嘉摇摇头:“人家没说,我哪里知道。不过你从哪里知道这一长串的?” “这要多谢芸娘送我的《中原农耕术》这本书,要不然我上哪儿知道去。” 王苍笑道:“也不是姓许就是南阳许家人,就会种地。或是认错了。” “有没有认错,回头问问就知道了。”渔娘跟贺文嘉说:“你就告诉他,我手中有《中原农耕术》,问他想不想抄一本去。” “你这话说的,若是他真是许家人,人家家里会缺这本书?” “哼,万一人家战乱时遗失了呢?” 听两个弟子吵来吵去,孙浔喝完了两盏茶才道:“二郎,你如何跟许耕说到种地的?” “咳,这不话赶话就说到了嘛。” 贺文嘉无事干找人闲聊嘛,人生地不熟,他自然想找熟悉的人说话,这不就找到叙州府府学的学子们那儿去了。 闲聊时,府学的学子们知道他是今年的廪生,就说他该去考府学,府学里的先生厉害,府学里藏书也多。 说到藏书,贺文嘉就说到梅家的书楼,藏的都是农书、工书、游记等书。 许耕听到农书二字就搭话进来,跟贺文嘉这个只会纸上谈兵嘴上种田的聊得热火朝天。 贺文嘉虽自己没下地干过活,但是种田怎么回事他还是明白的,且常跟渔娘一起读书,一亩什么田地,种什么,大概产多少粮食,新粮旧粮价格几何,他都能说得上话。 本来是一大群人聊,随着许耕提问的深入,聊着聊着,只有贺文嘉跟得上他的思路,回答得上他的问题。 当时,许耕就夸贺文嘉,骂旁边的几个府学学子只知道读死书,就算以后考中举人当官,也是个昏官。 跟许耕聊天的内容一笔带过,说到许耕夸自己的话,贺文嘉那叫一个逐字逐句复述清楚,连语气都复述出来了,可见贺文嘉被夸得多舒坦。 孙浔也夸道:“不错,知道民生疾苦,你以后无论是做官还是守着家业,都不会差。” “嘿嘿,多谢先生夸奖。” 王苍笑了笑,把先生这句话听进去了。 “渔娘,你今天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就凑热闹去了,府学街逛了一圈,去酒楼用的午食,下午去码头看了看。” “你这一天过得有意思得很嘛。” “哈哈,还行吧。我听码头上的小孩儿说,顺着嘉宁江东边行船半个时辰,那边有一片非常大的野鸭滩,水泽里的芦苇水草枯了,野鸭子藏不住,划船去那边抓野鸭子可好玩了,说不定还能捡到鸭蛋。” 贺文嘉不信:“若是真有野鸭子,早就被抓光了,哪里还轮得上你。” “反正我明儿闲着无事,我瞧瞧去。” “不行,你再等几日,等府学的文会忙完了我们一块儿去。”贺文嘉也想去玩。 渔娘轻哼一声,才不等他。 贺文嘉还想歪缠,可惜张家的下人来请他们去前厅用饭,当着张家下人的面贺文嘉还是要脸的,悻悻地闭嘴了。 渔娘拿着绣帕捂住嘴笑,用了晚食后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告退后就回自己住的屋子了。 隔日,王苍和贺文嘉两人一早跟着先生去府学文会,等他们走了后,渔娘穿的暖暖的,带着人去码头赁了条船,带着丫头仆从出发去野鸭滩。 今日准备得妥当,披风、暖手炉都不缺,还戴了一顶雪白的兔毛镶七彩珠链的帽子,那真是从头到脚暖呼呼的。 船到了野鸭滩,渔娘学着船娘,拿着一根两三米长的细竹竿在干枯的芦苇丛中敲敲打打,鸭蛋没捡到,偶然惊起了几声野鸭叫。 渔娘惊喜道:“哎,真有野鸭!” 船娘笑道:“野鸭滩里原本没有鸭子,只有一片芦苇。后来呀,有一年江里涨大水,江边两岸村落里,有些百姓家里养的鸭子顺着山水从小河沟里游了出来,跑进这片芦苇荡里,再也抓不到了。” “家鸭变成了野鸭,在这片芦苇荡里繁衍生息,野鸭子越来越多,若是运气好抓到一只,也能给肚子里补充补充油水,来抓野鸭子的人多了,这片野鸭滩就有了名声。” 船娘陪着说些有趣的小故事,船夫把船往鸭子叫唤的地方划,鸭子叫声不停,渔娘皱起了眉头,总感觉有些不对。 船绕过一片芦苇,鸭子嘎嘎嘎的叫声还没停,更来的护卫听到落水声,顿时大叫:“主子,有人落水了。” “哎呀,快划过去瞧瞧,这么冷的天若是落水了,别冻死在水里。” “救命!” 前头一片芦苇丛里被压趴了,一个人在水里沉沉浮浮,他试图抓住旁边的芦苇秆,一把芦苇秆哪里支撑得起一个青年男人的体重,于是扑腾两下又沉了下去。 “主子小心。” 两个丫头护着渔娘,渔娘忙吩咐护卫:“快,看如何把人拉上来。” “有法子,给!” 船夫赶紧把手中撑船的杆子递过去,护卫站在船头把长竹竿递到落水的人面前,那人立刻拉住竹竿。 “你抓稳了,我把你拉上来。” 那人冷的直哆嗦,吸着气道:“多谢兄台搭救!” 说话的声音莫名的熟悉。 等护卫把人拉上来,渔娘才看清楚,这是昨日那个倒霉的温子乔。 不仅渔娘认出来了,梅家的下人也认出来了。 温子乔感谢过后就道:“劳烦各位把我送上岸,我家就在前头温家村。” 梅家下人没有傻的,听他如此说,心里就已经猜测,是不是昨日那个叫温常德使坏,让他落水想害死他。 温子乔十分敏锐,察觉到救命恩人们同情的目光,他抱着肩膀哆嗦着直接问道:“在下……可认识诸位?” “咳,昨日我们在文新书铺门外见过你与人发生冲突。” 温子乔苦笑了声,他道:“诸位想多了,那人没胆子害我性命,是我在坡上砍柴,没注意踩到一块石头滚下坡来。” 渔娘抬头看了眼岸边四五米高的斜坡,斜面光秃秃的十分干净,连棵树都没有。 哎,这人也挺倒霉的。 送佛送到西,渔娘叫两个护卫把人送回温家村,她在河边等着,没事儿随处瞎看。 站在船头那个护卫看到从坡上滚下来的那块摔成几瓣的石头:“主子,看石头的颜色,这石头应该埋得挺深,那个书生一脚踩滑就把大半埋在地里的石头踩出来,不太可能。” 渔娘伸头看那堆石头,红色的块状岩石,不是很结实的模样,要不然也不会从四五米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碎了。 “主子,若是在坡上石头就碎了,那也该是碎在土坑里,不会滚下坡来。” “你说是有人想害温子乔,有意为之?” “十有八九。” 半个时辰后,护卫回来了,一块儿回来的还有温子乔母子,温子乔母亲看到渔娘一下就跪下了,泪眼婆娑:“多谢贵人救我儿一命,老妇人无以为报,我……” 渔娘打断她:“你们既然无以为报,这个报酬我来提如何?” 乔氏愣了下,立刻赌咒发誓:“贵人只管说,老妇人没有不答应的。” 渔娘笑眯眯道:“不用如此紧张,我也不用你们如何。我家有个弟弟,需要一个给他开蒙的教书先生,你们若是想报恩,不如跟我回家,教我弟弟读两年书吧。” 温子乔还未说话,乔氏一口答应:“贵人家在何处,我叫我家大郎今日就去贵人家。” “我家在叙州府南溪县。”渔娘看向温子乔:“你若是想报恩,得离开保宁府,随我去南溪县。” 温子乔犹豫了片刻,这才拱手,低头道:“小子答应,多谢贵人善心。” 善心吗?或许有一些。 在渔娘心里,温子乔这人尚且值得培养。 温子乔这种学识不错,只要教育资源给足,顶多三十来岁就能中进士当官,前程定然比罗县令、张通判他们这样的寒门子弟强。 梅家人丁单薄,她弟弟年纪又还小,等温子乔出头时,她弟弟正是读书考科举的关键时候,正好可为梅家所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20章【VIP】 第20章 世家的手段 渔娘只说叫温子乔去家里当先生,给他弟弟开蒙,却没说要留他几年,温子乔纵使打定了主意要报恩,内心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渔娘看出来了,带着温家母子俩坐船去保宁府的路上,渔娘就道:“我家姓梅,在南溪县开着一家书铺,我家还有一座藏书楼,也有厉害的先生,你若是有本事科举做官,我们家自然乐见其成,不会阻拦你。” 听到书铺和书楼,温子乔心里一喜:“多谢您……” “你可叫我梅大娘子。” “是。”温子乔激动地低下了头。 渔娘带着温家母子俩人回张家,进了张家大门,温家母子心里不知如何震惊,这位救命恩人竟然是官家身份。 “别误会,张大人是我先生同窗,我家不是官身。” 渔娘吩咐阿青请张家管家进来。 张管家不过片刻就来了,渔娘笑着对张管家道:“我给我家二郎找了个先生,过两日要带他回南溪县,一会儿你带他去找我先生,叫我先生认认他。” 渔娘打量着身穿洗到发白的青色学子服的温子乔:“打今日起,你就是梅家人,你去吧,我先生会关照你。” “是。” 温子乔跟着管家出门,他还不懂梅大娘子这话是何意,管家却听得明白,梅大娘子这是给家里选了个门客。 门客是世家的讲法,如今世家被打压得低调了许多,门客这样的说辞不好明面上说。 张管家笑呵呵地吩咐马房准备了马车,他亲自送温子乔去府学。 挂着张家牌子的马车出门去,管家笑着问温子乔:“瞧你是个读书人,以后去梅家有福啦。” 温子乔有心求教:“小子只是个普通读书人,什么都不懂,还请您多指教。” 管家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下巴微抬,鼻间轻哼一声:“梅家可不是普通人家,现在虽不比前朝风光,到底挂在世家谱的尾巴上,家里不是顶富裕,也不缺银子使,家中还有些人脉能用,缺的就是你这样可堪培养的人才。” 可堪培养的人才吗?温子乔屏气凝神细想,梅家肯救他,竟是为这个? “别家子孙多的,儿女都是分开了排大小,梅家不一样,梅家老爷只得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是放一起排的大小,除了你刚才见过的梅大娘子,家里还有一个梅二郎。” “竟是如此。” “哈哈哈,若是不知道的人,听说梅家有个梅二郎,定然会以为梅家有个梅大郎。” 梅家人丁少,唯一的小郎君还未开蒙,选个年纪合适的年轻人培养,也合情合理。 温子乔心定下来,细心请教:“梅大娘子说的这位先生,是何人?” “这位先生,姓孙名浔,字广明,和我家大人是同窗,乃是前朝进士,本来是有望三元及第的大才之人,因为不怨愤皇帝昏庸无能,天下民不聊生,在殿试时大骂皇帝,若不是朝臣苦劝,当时孙先生就要被黜落,丢了进士功名。” 张管家笑道:“孙先生是个有大才之人,若不是因为冷了心,就是在今朝,他若肯出仕,定也能位列朝堂之上。” 马车拐进府学街,温子乔忙问:“咱们去府学文会?” “没错,我家大人和孙先生都在文会上。”张管家笑道:“小子,你的运气来了。” 温子乔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昨日他带着自己写的文章来府学,本是想借着文会的机会,请人看看他的文章。无奈温常德找他麻烦,文章落了一地,沾了脏污,没法拿出手,只得作罢。 不过一日,他今日再来府学,他的身份不再是不得意的穷困学子,而是被人请进去听大儒讲学的学子。 梅家的恩情他记下了! 他温子乔,绝不是背信忘义之辈。 张管家引着温子乔到张砚、孙浔跟前,张砚看到后就问:“管家,这是谁家的才俊?” 张管家躬身笑道:“回老爷,这位学子叫温子乔,碰到点事情,梅家大娘子救了他一回,见他颇有学识,就吩咐小的把他送到孙先生跟前来。” 孙浔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情,他仔细打量温子乔一番,在场学子众多,孙浔也不好细究,就道:“你叫温子乔,什么年岁了?可曾读过什么书?” “回先生,学生叫温子乔,乃保宁府温家村人氏,今年已满十八,四书五经都读过,只是不精,只得中童生。” 温子乔说话不卑不亢,在府学先生及外地来的大儒面前也不曾失了体面。 温子乔答的粗略,孙浔又大概问了问之后,孙浔和张砚都觉得他学识尚可,考个秀才不在话下,怎么如今还是童生? “本来今年院试要参考,可,学生父亲离世。”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家中还有母亲。” 孤儿寡母,真是可叹。 贺文嘉又跑去跟那位会种地的许先生聊天去了,人不在跟前,孙浔把温子乔交给王苍。 “你且跟着王苍,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他。” “多谢先生。” 温子乔和王苍对视一眼,王苍笑道:“快午时了,一会儿先生跟大儒们有应酬,顾不上咱们,一会儿你跟我去府学饭堂用午食。” 温子乔感激地点点头。 王苍带着温子乔去府学饭堂,在饭堂门口碰到贺文嘉,贺文嘉身边跟着几个叙州府的学子,贺文嘉笑着问王苍:“哟,这是你新交的朋友?” 王苍把温子乔介绍给贺文嘉:“他叫温子乔,渔娘叫人把他送到先生跟前来的。” 贺文嘉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一瞬:“渔娘,他怎么跟渔娘认识的?” 王苍:“我也不知。” 府学的几位学子见贺文嘉跟人有话要说,拍拍贺文嘉肩膀:“我们先走了,下午去甲二学堂,我们在那儿等你。” “行,下午我一定去。” 挥别叙州府学的学子,贺文嘉自我介绍:“我叫贺文嘉,家中排行老二,你可叫我贺二郎。” “先去打饭,坐下说。” 三人打了饭,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坐下用饭,周围没有其他人,温子乔这才对两人道出其中缘由。 “梅大娘子对我有救命之恩,家母已经答应梅大娘子,过几日我会跟你们一起去南溪县,给梅家小郎君当启蒙先生。” 贺文嘉毫不避讳地问:“你是想投奔到梅家门下?” 温子乔点头:“梅大娘子看得起温某,温某自然以诚报之。” 坐下后一直没开口的王苍突然问道:“刚才说你年十七,可成亲了?” “还未,不过在下已有未婚妻,待孝期过后就成婚。” 得知完温子乔家里的糟心事后,贺文嘉赞道:“你未来岳家是个好的,这样还不曾断了两家婚事,你以后可要好好对人家小娘子。” 王苍看贺文嘉一眼:“你一个十四的人,如何好教人家将要成亲的人做事?” 贺文嘉恼了:“我不曾定亲,难道我这点事都不懂?哼,要我说,王苍你跟温子乔年纪相仿,你也该定亲了。” “不急。” 王苍没什么胃口,勉强吃完就放下筷子:“子乔,下午你愿意跟我去先生跟前听讲学,还是跟贺文嘉去交友?” “我跟你一起去孙先生跟前听讲学吧。”对他来说,如今最重要的是学业,交友是其次,不急于一时。 温子乔之父只得童生,能交给他的东西有限,跟在孙先生身边听了一下午,温子乔面上冷静自持,实则心里已经欣喜若狂,喜不自胜。 以前是读死书,死读书。今日他被大儒们打开了眼界,原来圣贤书还能这样读,原来这句话还能作此解。 孤独的旅人走入了人群中,鲤鱼跃过山涧飞入江河,他感觉自己找到了属于他的世界。 知道他上午落水,受了冻,王苍怕他发热,一直关注着他,叫小厮给他倒了好几回热茶。 不知是温子乔年轻身子骨好,还是听了许多大儒讲学正在兴奋上头,一下午竟什么事都没有,也没发热咳嗽。 渔娘帮温子乔,最开始只觉得这人尚且可帮,她给他机会,给他资源,她对温子乔最大的期待是能考上进士做官,比罗县令、张通判等出身寒门的官员混的好一些,能做个知恩图报对梅家有用的人。 傍晚文会散后,渔娘把人支开,单独跑去问先生:“您觉得温子乔如何?” 孙浔毫不吝惜他的欣赏之意:“出身寒微却不自轻,学识不足却不自卑,虚心求教却有分辨之能,很能坚守自己的想法。哪怕为师年幼求学未考中秀才时,都没有他这般心性。” “不好的地方呢?” “不好的地方,他太过秉直,当官若是不知变通,仕途不会太顺畅。” 孙浔笑道:“他这样的性子对你来说倒是好事,他是个知恩必报之人。” 渔娘微微一笑,她也这样认为。 今日下午渔娘跟温子乔的母亲乔氏聊了许久,从乔氏言谈举止中可看出,温子乔的家教错不了,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温子乔父母皆君子之风,温子乔想必也从他父母身上习得一二,且温子乔年岁不小,性子也定了。” 孙浔道:“放心,你的眼光差不了,他不会辜负你给他的机会。” 渔娘开心笑道:“既然先生也这般说,那我可以对温家母子再好一些。” “你们家子嗣单薄,羡林年纪又还小,你们家不缺养几个寒门学子的银子,早前我就劝过你爹了。你爹也应下了,只是选人不仅要看学识,也要看人品,你爹没碰到合适的人选,倒是叫你碰到了。” 孙浔提醒她:“给你家选助力归选助力,到底你年纪不小了,也要注意些分寸,别跟人走得太近。我听王苍说,温子乔已有未婚妻。” “先生,我知道的。” 孙浔未见过温母:“他母亲如何?” “是个讲理利落的妇人,性子也霍达,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她也没有沉溺伤怀,一心只朝后看,想着培养温子乔读书上进。” 渔娘扶着先生坐下,又殷勤地给先生倒茶:“把温子乔带回南溪县,他母亲自然不能留在温家村。我家西北角有个小院,院里有四间正房,且对着后街的位置开了个角门方便进出,我准备跟爹娘说,把东北角那个小院给温子乔母子二人住。至于读书嘛,以后还要辛苦先生多教教他。” 孙浔轻哼:“孙梅两家亲如一家,不用你说,书房里自会给他添一张桌子。” 渔娘拍着胸口保证:“我多孝顺您是知道的,以后有我一口饭吃,就有您和师娘,还有我爹娘一口汤喝。” 孙浔忍不住笑:“别以为说好话哄我,我就能放你一马,回去后,该完成的功课一点不能少。” “那肯定的,我最爱读书上进了。” 渔娘把自己这段日子写的游记拿给先生看:“你看看我写的,文笔、趣味,哪样不比我家书铺热卖的《巴蜀游记》差?” 孙浔拿着游记看了起来,看了四五页,孙浔才不舍放下:“你想送去印刷售卖?” “不可以?” “你爹若是答应,自然可以印刷售卖。你的游记写得不错,十分有烟火气,景物描写更是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渔娘写的游记更像是故事,她写冬日出游江上的寒风,两岸的美景,船工的辛劳,渔娘略显沧桑的笑脸,粗糙的手熬出鲜美的鱼汤……十分有人情味,孙浔看了几页就爱上了。 “只写了这一趟出游,内容未免少了些,不如多攒些文章,回头一起刊发。” 渔娘见先生同意,立刻道:“先生,以前我跟您去叙州府、嘉定州、重庆府这些地方时我也写了游记,待我回去删改删改,就能和这回写的集成一本游记刊印。” “你先改出来,待我看了再说。” 渔娘欢喜地应下:“先生,我的游记若是刊印了,我得起个好些的笔名。” “你想叫什么?” “就叫江湖浪人吧。”渔娘毫不犹豫道。 “你想了许久了?” “嗯嗯,我觉得这个名字甚好,先生觉得呢?” 孙浔自然觉得这名字太过粗俗,不够衬出文人的清雅,但是孩子喜欢,那就这个吧。 孙浔不接话,忽而提到她的笄礼:“明年你将及笄,你爹娘说了,你的表字为师来取。” “先生您想好了吗?” 孙浔端起茶喝了口:“别问,到时候就知道了,总不会给你取个粗俗的表字。” 哼,先生这是嫌她取的江湖浪人太粗俗了。 “先生,我们回来了。” 贺文嘉大大咧咧进来,一屁股坐下,给渔娘使眼色:“给大爷我倒杯茶来。” 渔娘伸腿就是一脚,冷笑:“呵,你是谁的大爷?” “哎哎,疼呀。” 贺文嘉抱着小腿揉,脸疼的皱成一团。 “梅羡渔,我帮你照看温子乔,你就这样对我?”贺文嘉瞪她。 是哦,渔娘感觉自己好像有点过分,正要道歉时,王苍进来就说:“贺二郎,你要脸不要?今日下午温子乔一直跟在先生身边,你照顾他什么了?” “哼!你骗我!”渔娘双手叉腰,气哼哼地盯着他。 贺文嘉咧嘴笑:“谁说没照顾了,刚才回来时我还跟温子乔说了,明日我叫几个下人送他们母子回村里,温家人定不敢欺负他们母子。” 出于礼仪,刚才王苍和贺文嘉两人,跟随温子乔去拜见他母亲了。 “行,你叫人去,我家也出两个护卫,再请张管家叫上几个婆子一起送他们母子去温家村,事情办好后,再把人带回来。” 渔娘告诉他们俩:“温子乔家中只有一个寡母,我要一起带回南溪县,也免得他挂念家里,读书不专心。” “你真准备培养温子乔了?你对人家都不熟悉,若是个白眼狼呢?” “先生也说了,眼前温子乔无论人品还是脑子都不差,先带回去,若是后头不好了,再说不好的话。” 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能因为怕温子乔以后信不过,就不干这事儿了。 渔娘是个果敢的:“我们家再差,难道还怕一个寒门子弟?就算我倒霉看走了眼,亏也是亏点银子罢了,我不怕。” 孙浔顺势教王苍、贺文嘉:“文嘉兄弟两个,王苍你是独子,你们两人家里人丁都单薄,除了家里给你们培养的管事下人,你们也该多交些朋友,或是像渔娘这般资助些贫寒学子,以后也是助力。” 孙浔当年被渔娘的祖父收为弟子,带到身边教养,自然有感情之故,但他师父也有给师弟梅长湖找帮手的想法在。 没有师父的培养,孙浔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到京城去,也不会闯下偌大的名声,在他看来,这是对双方都有益处的好事。 孙浔并不排斥这些,因此,他也不避讳教弟子如何选择可堪培养的寒门子弟。 “多谢先生指教,我们记下了。” 孙浔叹息:“南溪县是个秀美安稳之地,什么都好,就是文教不兴,没几个聪明的学子。” 若是南溪县有可堪培养之人,也不用在外面选人。 说完温子乔的事,贺文嘉想到许耕,他对渔娘道:“你还真猜对了,许耕就是出身南阳府许家,《中原农耕术》这本书是他祖父亲手所写,你手里那本是印刷本,原本在许家手里。” “许耕为什么没留在老家南阳府继承家业?怎么跑到叙州府去了?” “嗨呀,还不是前朝战乱的缘故。” 南阳府啊,自古以来就是粮仓,也是军事要塞,百战之地,哪朝哪代换皇帝打起仗来,南阳府都难逃得掉。 前朝末年各地纷纷举旗称帝,南阳府也出了一支军事力量,可惜是个草包,前期就被打散了,世世代代躬耕南阳的许家人,也是死的死,散的散。 孙浔道:“听叙州府学的韩贤说,许耕是许家嫡支,他的大哥是这一代许家的家主。为了保存许氏家族,每一代嫡支都会有一两个读书不错的许家人离开南阳到别处居住。” “原来是这样。” 贺文嘉:“许耕说,等他抽出空闲来,想去你家看看你收集的农书工书。” 渔娘点头答应:“随便看,随便抄录。” 知识嘛,就是要分享传播才有价值。 师生四个坐在一起说话,这时住在张家客院的乔氏和温子乔也在商谈。 “梅家大娘子好心,不忍叫咱们母子分离,连咱们住的院子都安排好了,这份恩情你可要记在心里。” “娘,我知道。” 乔氏笑道:“你最像你父亲,讲忠义,我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 家里当家的男人死了,乔氏这几个月见识到什么才叫人情冷暖。日子过得不好,她从没怨恨丈夫对温家小辈太过用心,他死后却落得人走茶凉的下场。 或许就是因为她是这种性子,人家才这般拿捏他们家。 “好人有好报,你以后且看吧,温常光一辈子只能顶着吃软饭的名声在温家村耀武扬威罢。我儿,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以后的前程大着呢。” 温子乔心里也默默下定了决心,他定会走出一条通天大道来,封妻荫子,孝顺娘亲。 温家母子俩已经知道梅家大娘子随孙先生来保宁府,是为了见张通判一家。孙先生他们后日就要离开保宁府,他们母子俩明日只有一天的空闲处理家事。 隔日一早,温家母子早早起来,早食都不曾用,洗漱完就要家去。 小林氏得了主子吩咐,笑着跟乔氏道:“大娘您别急,先用了早食,一会儿张管家派马车、下人、护卫随你们一块儿回温家村,等你们处理好事情后再把你们接回来。” 乔氏忙谢道:“还是梅大娘子想得周到,真是太感谢了,一会儿我去给大娘子道谢去。” 小林氏忙扶着乔氏道:“您的心意我家主子都知道,咱们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来往的时候多着呢,咱们今日先把你家的事处理好了。” “哎!”乔氏痛快应下。 为了给温家母子壮声势,张管家亲自领着四五个小厮护卫,两个手脚利落的婆子去温家村。 冬日里闲来无事,温家村的村口,一群妇人端了张小板凳聚在一块儿说闲话,正说到昨日温子乔落水被人救了,乔氏跟去道谢,母子俩一去不回,也不知是不是温子乔着凉发热回不了。 “子乔他娘,你们家来了。” 乔氏笑着回楚婆婆的话:“家来了,不过下午又要走。” 楚婆婆站起身,急忙往乔氏身边走了两步:“又要去哪儿?” 乔氏目光掠过村口的一群妇人,朗声笑道:“昨日子乔被贵人相救,贵人说子乔学识好,请子乔去家里当先生。主人家担心我一个寡妇在家被人欺负,就说分我们母子一个院子,叫我也跟着过去住。” “我的天爷,还有这等好事?”那几个妇人发出不敢置信的尖声。 楚婆婆笑着道:“你们家子乔以后可算好了。” 乔氏拉着楚婆婆的手道:“开始我也不全信,这不,昨日跟着贵人到通判大人府上,这才得知那位贵人在通判大人家做客,碰巧在野鸭滩救了我家子乔,也是我家子乔的运气。” 张家的下人脑袋昂的高高的,个个都穿着一身细棉布做的衣裳,连个补丁都没有,头发也梳的齐整,跟来的婆子耳朵上还戴着一对小巧的银耳坠,袖子撸起来,嚯,手腕子上还有一个绞丝银镯子,一看就是体面人儿。 “乔老夫人,您家在哪儿,奴婢们抓紧时辰帮您收拾,主人家还等着您和乔公子回去呢。” 张家下人说话这般殷勤,是给他们母子做面子,乔氏心里有数,她笑着跟村口众妇人道:“家中还有事,我就先走了,咱们以后有空细说。” 乔氏回到家中,家里一切照旧,乔氏请张家下人坐下休息片刻。 “乔老夫人别跟咱们客气,钱粮、衣裳、铺盖卷,哪些要带走的您吱个声,咱们利索地帮您收拾了。” “粮食怕不好带走吧。”乔氏迟疑,他们母子得了梅家大娘子许多帮助,哪好麻烦人家。 婆子笑道:“乔老夫人不用操心这个,孙先生一行人来时独乘一条船来,回去时自然独乘一条船回去。孙先生,梅小姐并两位公子,加上几家的下人护卫,统共不到二十人,一条船都坐不满,有的是空地方放行李。” 乔氏还是不想给主家添太多麻烦,总不好叫梅家下人帮他们家扛麻袋。 张管家大概知道乔氏是个不愿给人添麻烦的性子,就道:“乔老夫人,我看你们母子不如带些换洗的衣裳,再把温公子的书装走就是了,粮食可卖可送人。” 张管家笑道:“梅家是世家,他们家自有一套规矩,细处我不知,但你们母子二人的吃穿用度梅家肯定会给你们安排妥当,这被褥呀,你们带去南溪县估计也用不着。” 乔氏顿时也想明白了,她道:“真是麻烦你们跟着跑一趟,家中清贫,竟没多少东西要带走。” “不妨事,梅家小姐叫我们来给您家壮声势,我们也愿意出城走动走动,路上看看景儿也是好的。” “子乔,你看该如何安排?”乔氏本想开口安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扭头问儿子一句。 “娘,楚婆婆帮了我们家许多,还有几个为咱们家说过话的人家,咱们拿出一袋粮食分送给这几家吧。剩下的粮食带到城里卖了。” “家里的几只鸡鸭就别卖了,送给张大人家换换口味,也算我们的心意。” 乔氏满意地点点头:“好,娘都听你的,菜地里的冬菜,还有家里剩下的油盐柴火都给楚婆婆一家吧,家里的几亩地也交给楚婆婆家种,他们家也过得不容易。等咱们走后,还要托楚婆婆偶尔来咱们家里瞧瞧,扫一扫灰尘。” “都听娘安排。” 温家母子商量好家里的琐事后,乔氏就去请楚婆婆家来。 “哪里用得着劳烦您,我帮您跑一趟吧。” 乔氏笑着道:“也好,那就麻烦你们了。” 张大人家下人去村口把楚婆婆请来,比她去请要好。 乔氏有心感谢张家下人,趁着楚婆婆还没来,她去厨房拿了把菜刀,去后院抓了两只鸡杀了砍好炖锅里,中午吃一顿大肉再走。 楚婆婆被张家下人请过来时,张管家并几个护卫,提着粮食随温子乔去道谢。 梅家护卫和张家护卫的腰上都挎着刀,普通百姓哪敢靠近,温子乔送完粮食,跟亲近的人家说了往后的安排,大伙儿都替他高兴。 “走了也好,我们温家比不得那些大族人丁兴旺,好不容易出了你一个会读书的人,可别浪费了。” “温六爷爷,我家的地交给楚婆婆家种着,还要麻烦您帮衬着些。” “放心,你在外好好读书,只要我们几个老家伙在,没人敢占你家的地。” 张管家笑道:“我是保宁府张通判家的管家,年前若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可去府上找我。我家老爷若是走了,你们可去知府衙门送信,知府大人会管。” 围观的众人顿时心里一紧,特别是年龄大的老人,忙道:“张管家哪里的话,我们温家自来团结,偶尔有些口角也都是些小事,哪里用得着官老爷替咱们断公道。” 围观的众人忙附和:“说的很是。” 张管家闻言只是笑了笑,公道不公道的他也不关心,他只是替主子们来村里给温子乔母子二人撑腰。 温子乔在村里走完一圈回家,老母鸡已经炖香了,他娘和楚婆婆在屋里说事,楚婆婆的四个儿子站在院子里等。 温子乔:“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我走后,家里的房子还要麻烦你们照料。” 温大哥大声应道:“你放心,我叫我媳妇儿一旬给你家打扫一次,你以后家来,随时可以住。” 温二哥接话:“你家田地我们种着,每年该给你家多少粮食按规矩来。” 温三哥性子最活络,他笑嘻嘻道:“小子乔啊,你尽管去读书,早日考中功名,以后我跟你出去,帮你跑跑腿啥的。” 温四哥就老实许多,他挠了挠头:“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你家柴山我给你照顾着,还有你家的祖坟,逢年过节我去给你祖父祖母,你爹烧纸。” 温子乔笑了起来,拍拍温四哥的肩膀,轻叹一口气。 这几个月被里正家欺压,他想过无数次带着娘离开温家村,如今真要走了,竟然有几分不舍。 花了一上午把里里外外的事情安排妥当,在家用了最后一顿饭,又去后山上给祖宗烧纸钱。下山后,张家下人扛着温家的粮食、行李、书箱,提着送给张家的几只鸡鸭,坐上马车就要走了。 楚婆婆一家送他们母子到村口:“子乔啊,子乔他娘,有空常回来瞧瞧。” “哎,楚婆婆别送了,我一定会回来。” 温家母子俩坐着马车出了村,温常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冷哼一声:“不过是去当下人罢了,神气什么呀。” 温四哥大声道:“胡说,子乔是去贵人家里当先生。” “既然是贵人,人家有的是钱请先生,如何会要他一个童生?” 温四哥辩白不了,气得跺脚,温常德得意地甩头离开。 温三哥拉着弟弟:“你跟他计较什么,吵赢了对咱家又没有好处。” 楚婆婆厉声道:“老四,听你三哥的,你人老实,被人骗了都不知道,以后碰到那家瘟神,记得离远些。” “娘,我知道了。” 温家母子离开温家村后,没有直接回城,绕路去了十里地外的前山村,温子乔的未婚妻谢家住在这里。 时间匆忙,温子乔把梅家的地址写给岳父,又把这两日发生的事交代了一遍。 “您放心,我绝不负瑶娘,等我出孝后就来娶瑶娘过门。” 谢老伯语重心长道:“你跟你爹都是一样的性子,你说的话我自然信。大郎,既然贵人肯帮你一把,你自己也用心些,三年后你回来,伯父希望你已功名在身。” “子乔定会用心读书,让伯父为我担心了。” 赶着回城,温子乔只来得及看了未婚妻一眼,就扶着母亲上车走了。 这一走,这对未婚小夫妻之间,就隔着山川湖海了。 改变命运就在那一瞬间,看似容易,却是许多人一辈子都等不来的机会。 在张家又住了一日,温家母子坐上船后,母子俩对视一眼,不一样了,真不一样了。 回程比来时更加冷了,都窝在船舱不出去。渔娘得了空闲修她的游记,被贺文嘉瞧见了,贺文嘉吵着要看。 本就是想刊印的游记,也不用藏着掖着,渔娘大方拿给他看。贺文嘉看完王苍看,连温子乔也跟着看了一遍。 温子乔赞叹道:“大娘子竟有这般学识,真叫人敬佩。” 渔娘笑道:“我这不算什么,你以后好好学,定然会超过我。” 温子乔是那种主动性很强的人,他去找孙浔,孙浔花了半天时间问他读了哪些书,读到什么程度了,这些都问清楚后,下午孙浔写了一张书单给温子乔。 “你底子差了些,若是想考中进士,你需得把底子打好,我列的这些书你必须熟读成诵。” “就算你日夜苦读,方才我列下的那些书至少要花两年的工夫。” 孙浔又拿出两张纸:“我列的这些书你读累了时可拿出来当闲书看,能记下多少是多少。等你考中秀才后,我会再细细教你该如何读这些书。” 温子乔捧着这三张纸,激动道:“多谢先生。” 孙浔:“我列的这些书梅家都有,等到了家,你把单子交给梅家的管家,他会给你把书找齐。” “明年上半年我要给他们三个讲史,明年秋日王苍和文嘉要去府学考试,后半年我就空闲下来了,可专心带你读书。” “学生明白,明年秋日之前,我尽快把您列的第一张单子上的书读熟。” 孙浔笑着点点头,孺子可教。 温子乔拿着书单回自己的船舱,孙先生列的这些书,只是一小半他看过,大半他都没看过,甚至书铺里也不好买,要把单子上的这些书配齐,只怕要花不少银子。 梅家,孙先生,真的是在用心培养他。 温子乔心里有一股急迫感,白天大半时候都捧着书在读,王苍也跟温子乔差不多,船上唯一一个不干正事儿的读书人贺文嘉,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跟着读书。 白日读书,晚上躺床上默背,这哪里像是出来游玩呐,比在家读书还辛苦些。 等到船驶进南溪县码头,从船上跳下来,贺文嘉大喊一声:“总算到家了。” 温家母子从船上下来,打量四周,跟保宁府码头到处都是醋旗不同,这里到处挂着酒旗。 安稳热闹,这里就是南溪县! 家里人不知道他们具体什么时候到,只派了个下人在码头守着,梅家下人见孙先生他们回来了,撒腿就跑,赶紧回家报信。 船上的行李刚卸下,梅长湖就到了。 “渔娘,爹来接你了!” 渔娘笑着道:“我不在家,爹想我了吧。” 梅长湖打量女儿一番,这才笑道:“我和你娘在家忙得很,哪有空想你?你若是不回来,过两日我们要去叙州府玩几日。” “冬日里娘不是不爱出门吗?怎么想起来去叙州府了?” “说来话长,咱们家去说。” 渔娘觉得定然是家中发生什么事了,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几分。 梅长湖:“对面跟贺二郎说话那个,就是你带回来的书生温子乔?” “嗯,就是他,他以后就在咱们家读书,我想着,把咱们家东北角那个小院给他们母子住,关上门来也是独门独院,他们也自在些。” “你考虑得周到。” 父女俩正说着话,王苍、贺文嘉,并温子乔扶着乔氏过来行礼。 “见过伯父。” “见过伯父。” “见过梅老爷。” 梅长湖拍拍王苍和贺文嘉肩膀,又笑着跟温家母子道:“以后就在家里住下吧,家里都安顿好了,咱们先回去。” 渔娘:“爹,你带着他们先回去,我送送先生。” 孙浔说不用:“你家去吧,我也回去了,你师娘在家等着我。” “先生慢走!” 王苍、贺文嘉、渔娘、温子乔四人送孙浔上马车。 随后,各回各家吧。 林氏牵着儿子在大门口等着,渔娘扶着丫头的手下马车,笑着喊了声娘,随后把温家母子带到林氏跟前。 温子乔笑着打量矮墩墩的梅家小郎君,以后这就是他的学生了。 渔娘提前给家里送了信,林氏早就知道温家母子了,她对乔氏笑了笑:“听渔娘说你家儿子聪慧,你家孩子能来我们家读书,我和我家老爷都十分欢迎。” “夫人客气了,本是大娘子救了我儿一命,如今还……”乔氏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缘分,咱们就别客气了。” 林氏握着乔氏的手,牵着她往屋里走:“家里人口少,以后呀,你若闲来无事,随时可来找我,咱们一起做针线,闲聊几句打发家常也好。” 林氏这位当家夫人带着温家母子走了。 梅二郎走到姐姐面前:“姐姐,抱。” 捏捏他的小胖脸,过了手瘾后,随即就换了张‘后姐脸’:“抱什么抱,才多久不见,你又胖了些,自己走。” “哦。”委委屈屈。 渔娘牵着弟弟回正院,喂弟弟喝完水,这才问她爹:“叙州府怎么回事?” “田知府前几日给我们家、贺家、王家送了帖子,帖子上说今年秋粮的事各州县办得好,其中少不了各州县乡绅的帮忙,两日后田知府在叙州府办了个宴,请咱们去赴宴,以示感谢。” “这么客气?” 梅长湖轻哼:“真要感谢咱,也不会叫咱大冷天的跑一趟叙州府。我和你贺叔猜测,定然是为了杨密说的疏浚河道的事。” 叙州府处在几条江河的交汇处,夏日水流丰沛不好动手,或许趁着明年春耕前百姓不忙,加上丰水期还未到,正是疏浚河道的好时候。 “估计还有修路的事,通向叙州府的官道也有多少年没修整了?碰上下雨天,马车都过不了,只能走水路。” 梅长湖哎哟一声:“碰上个只知道捞钱的昏官算百姓倒霉,碰到个想干实事的好官,咱们这些富户也要倒霉。” “啧,快过年了,田知府这是拿各州县的富户当年猪宰呢。” 梅长湖抱起儿子,捏捏他的肉脸:“可不,人家一张口,咱们还得捧着笑脸,主动把脖子伸到人刀口下。” 父女俩齐刷刷地啧了声,这个年难过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 这就定亲了 回到家中,渔娘狠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辰时末了。将才洗漱完,正院来人,说是她娘找她,叫她醒了就过去。 饿着肚子去正院,林氏拉她过去:“莲红、田赤、姚黄、兰若、朱樱,我选了这几匹布出来,你看看你喜欢什么色,选完布料你再选花样,叫绣娘赶紧做了送来。” 渔娘不雅地打了个哈欠:“娘,冬天的衣裳不是入秋时都已经做好了吗?您这会儿忙活什么呢?为明日去知府家赴宴忙活?” “叫你选布新做衣裳是预备着过年穿,去知府家今日才做哪儿来得及。” “今年家里发财了?过年还要另做衣裳?” 林氏笑道:“咱们家没发财,主支发财了。淮安主支家提前送年礼,各色布匹统共送了二十匹。那边写信说,主支今年参股了五家布坊,以后贩卖布匹从这五家布坊走货,又要便宜不少。主支手里不缺银子,对咱们也大方。” 这二三年风调雨顺,江浙粮食丰收,粮食卖不上价,手里握着大量田地的地主乡绅为了挣银子,把许多贫瘠些的山地改成桑田。 这桑田有了,自然会养出许多丝来,织出许多丝绸来,一环扣一环,到大商户这儿,纺织、染色的坊市大量开起来,生意越做越红火。 林氏催促女儿选几匹布:“赶紧的,别磨叽。” 渔娘随便选了几匹布,随后道:“我对纹样没讲究,也不必问我,娘看着安排吧。” “那娘给你选几样。” 阿青提着食盒进来,端出小米粥并几样小菜:“主子且先垫吧垫吧,一会儿午食了再用。” 渔娘在用饭时,林氏选好了花样,林妈妈把选出来的布匹和花样交给绣娘。 林氏:“林妈妈,把做好的那身湘妃色织锦滚雪貂边的衣裙拿出来挂上,一会儿让小姐试一试,明儿去叙州府就穿那一身。” 秋天时得了一匹湘妃色的织锦,那会儿用织锦做了衣裙也没场合穿出去,于是林氏只叫绣娘做了衣裙放着。 渔娘惊讶:“娘,知府大人估计想叫咱们家捐银子,咱们家不穿的平常些装穷就罢了,怎么还穿织锦露富?” “说的都是孩子话,你穿布衣去赴宴就好了?再者说,叙州府可不是南溪县这样的小地方,叙州府有钱人家多着呢,各色绫罗绸缎等着他们挑,织锦各家肯定也不缺,咱们穿织锦做的衣裙也不打眼。” “昨儿你爹说了,田知府不是贪官,就算要银子也是做好事,咱们家该捐就捐,不用太小气。”林氏端起茶喝了一口。稳如泰山。 渔娘想想也是,他们家把书坊印刷的书从南溪县卖到外地,走的也是水路。靠着长江水发财,如今为疏浚河道花些钱财也是应该。 林氏愿意把闺女打扮得漂亮漂亮的,也是因为闺女明年就要及笄了。若是老爷打定主意不回淮安,以后女儿最好选个叙州府的好人家嫁了,离得近,他们夫妻也好常去看望闺女。 渔娘不知道她娘一心打扮她是抱着要她闪亮登场,进入叙州府交际圈的心思,她陪着阿娘说了会儿话,又陪着她娘处理了些家常事务。 等她娘忙完了,渔娘叫丫头把二郎抱过来,她牵着弟弟在院子里散步。 梅羡林不想叫姐姐牵,他缩手手,一下蹲地上:“冷,不走。” 渔娘瞥他一眼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叫阿青去屋里拿了双兔毛做的小手套给他戴上。 “这下不冷手了吧,起来走。” 踢了一脚小屁股,没控制住力气,稍微踢重了些,蹲地上的小胖子往地上趴,吓得渔娘赶紧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拉回来。 好险,好歹扯住了! 渔娘叹一声,拉着他的手把小胖子扯起来:“在正院走两圈,还是跟我去西跨院里走三圈?” 她住的西跨院院子比正院大三倍。 梅羡林不知道具体大多少,他发动他的小脑瓜想了一遍,乖乖被姐姐拉着走起来。 快午时了,眼光刺破巴蜀大地冬日的云层洒下来,背着阳光,姐弟俩的身影印在地上,梅二郎小朋友一脚一脚地踩自己的影子,小短腿抬得高高的,一脚踩下去特别实在。 沐浴着阳光,渔娘打起了哈欠,明明睡醒没一个时辰,她怎么觉得又困了。 “姐姐,热。” 走了会儿,身子骨暖和起来,又晒着太阳,兔毛手套戴不住了。 摘了他的兔毛手套,渔娘牵着弟弟的小手继续在院子里溜达。 正院的门窗都打开了,好叫阳光撒进屋里。 林妈妈笑着跟林氏道:“大娘子出门这段时日,老爷舍不得逼迫少爷走路,如今小姐回来了,小姐叫少爷走路,少爷老老实实的特别听话。少爷小姐感情可真好。” 林氏笑盈盈地看着院子里的儿女:“老爷宠着二郎,不嫌他胖。渔娘可不这样,二郎若是不听话,渔娘真要动手打他。” 旁边的大丫鬟明秋笑道:“小姐把少爷制得死死的。” 带小孩子嘛,只靠揍他是不行的,必须胡萝卜加大棒。 姐弟俩在正院陪着林氏用了午食,又在正院偏房的矮榻上午休了一个时辰。 半下午,渔娘牵着弟弟出门,她给淼娘带了礼物,这会儿给她送去。 淼娘成婚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初八,没几日了。姐弟俩到周家,立刻就被迎进去了。 淼娘身穿一身半旧桃红色的窄袖袄裙,腰间还捆着围裙,前来迎梅家姐弟。 淼娘笑道:“你们来得可巧,我跟我娘和我大嫂正在试做点心,你们算是有口福了。” “呀,做什么好吃的?”渔娘把从保宁府带回来的,装着一枚精工打制银簪的木盒递给他。 淼娘谢过她的礼物,笑道:“桑葚芝麻糕,邓二郎说这道点心健脾胃补肝肾,又滋阴润燥,十分适合冬天吃。” 渔娘故意笑话她:“呀,这都还没成婚呢,邓丁香就把邓家的点心方子交给你了?” 邓家行医已经好几代人了,邓家手中除了许多医书和药方之外,各种滋补的点心、养生汤水也有,当初为了给她娘食补,邓丁香他爹就开了许多食补的方子。 淼娘这段时日真真是被打趣够了,渔娘这点小把戏还不能使她脸红,她挽着渔娘的手进门:“走吧,去尝尝点心,若是你喜欢,一会儿装些带回去。” “好,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进去见过淼娘的阿娘和大嫂,淼娘的大嫂留渔娘喝茶,几人坐下闲聊了会儿保宁府的风光,吃了半碟点心,渔娘这才跟淼娘去她屋里说悄悄话。 “你知不知道刘舒娘定亲了?”淼娘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渔娘这个爱八卦的也不遑多让,连忙追问:“定的谁家?” “听说是咱们隔壁高县,汪县令家的四公子,名叫汪直。你走后没几天,汪家人坐船来咱们县,罗县令请了汪县令家在我家饭庄喝酒,上菜的小二听到的,据说婚事定的急,这月小年前就要办婚事。” “十一月定亲,十二月就成婚了,这也太快了吧。” “没法子,听说刘舒娘的亲娘要回云南府过年,若是年前不办婚事,就要等到明年四五月,刘舒娘家里人来南溪县时再办。汪四郎要读书考科举,汪家就想尽快把婚事办了,年后汪四郎好认真读书求学。” “你知道的可真多呀。” 淼娘笑道:“王教谕的小女儿来我家看过我,你知道的,王教谕的夫人跟县令夫人关系亲近,咱们外头的人不知道,王家肯定知道。” 渔娘知道,当初罗家办那个宴会时,刘家对王苍有意,王家根本没搭茬,罗县令好像也没那个意思,就没成。 她以为刘舒娘已经回云南府了,没想到罗县令真在叙州府给刘舒娘找了门亲事,这就要出嫁了。 淼娘亲热地蹭蹭渔娘肩膀:“刘舒娘成婚,你们家送礼不?” “刘舒娘又不是罗家人,她就算从罗家出嫁,罗县令若不是请我家去观礼,我们自然是不会去的。” 以罗县令要脸的程度,他家夫人的侄女出嫁,也不太可能拿这事儿当借口,要南溪县富户送礼。 两个小姐妹在闺房里嘀嘀咕咕,直到傍晚时,渔娘才牵着挺着小肉肚的弟弟家去。 一边走,渔娘一边训弟弟,这个臭小子,对淼娘的大嫂卖萌,混了好几块桑葚芝麻糕吃,小肚子吃得饱饱的,晚食都省下了。 “要吃。” “你看看你的肚子,吃什么吃?你若是肯去西跨院走三圈,我叫厨房给你做一碗青菜鸡蛋汤。” 二郎不吭声。 下了饵料,见小胖子不上钩,渔娘又问:“你想不想吃青菜鸡蛋汤?” “想吃肉。” 呵,渔娘冷笑一声:“只有青菜汤,爱吃不吃吧。” 到家门口时姐弟俩还未拉扯完,姐弟俩进门,梅管家和温子乔站在一边,温子乔身边的小厮手中提着包裹好的两捆书。 渔娘:“可按照先生给的书单把书找齐整了?” 梅管家不紧不慢道:“回小姐,已经配齐了。” 渔娘看了眼温子乔身上崭新的天青色棉服,问他:“在家中住着可还习惯?” 温子乔跟着管家称呼,拱手行礼:“多谢小姐关心,梅管家体贴照顾,我们母子住的院子里各色家具、衣帽棉被、柴米油盐都齐整,我和我母亲住得很习惯。” “那就好。” 渔娘又道:“明日先生和我家要去叙州府参加知府大人举办的宴会,先生这两日估计没空闲,你先在家看书,过几日,等先生歇息好了你再去找先生请教吧。” “是。” 渔娘扯了下弟弟:“愣着做什么,走吧。” 梅羡林小朋友不高兴地撇嘴,拗不过他姐姐,乖乖跟着走吧。 哎,辛苦了他的腿。 等小姐公子走了,温子乔这才想起来问:“梅管家,小姐请我来,是给小郎君开蒙,如今……” 梅管家笑道:“你先读你的书,小郎君如今刚背完《千字文》,教小郎君背书有其他人,暂时用不着你。” “是。” 温子乔回到东北角小院里,乔氏正在厨房忙活,听到动静出来,看到桌子上摆着的两捆新书,她就笑道:“昨日咱们到时,你屋里书架上一本书都没有,这才一天,书架摆满了书,都快没处放了。” “不怕,梅管家说明日给书房再加一副书架,有的是地方放。” 温子乔这时候反应过来,梅家大娘子以报恩为名,叫他来梅家当先生给小郎君开蒙,应该只是句随口说的话,就他还惦记着这事儿。 温子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娘乔氏大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般认死理?你看看咱们从保宁府来南溪县的路上,梅家小姐除了督促你读书,可说过一回聘你当先生的话?” 救命之恩报不了,如今又添了培养的恩德,梅家照顾我们母子吃穿,一月还有五两银子的月钱。 温子乔想了一遍后,也没空闲多想其他的,只想赶紧读书,早日考中进士做官,好回报梅家对他的恩情。 第22章 缺个小儿媳 罗家、梅家、孙家、贺家、王家都要去叙州府赴宴,次日一早,五家人同乘一条船出发。 许久没见过刘舒娘了,今日在船上看到她还有些新鲜。 刘舒娘不是罗家人,她跟姑母一家去叙州府赴宴,估计是因为她已经跟汪家定亲,带她去那样的场合露个面,对她有好处。 刘舒娘有些羡慕地看了眼梅家、王家的姑娘,他们刘家跟梅家、王家相比,也是做生意的,就因为梅家、王家比他们刘家多了一个世家的名头,官老爷们就会高看他们一眼。 待到以后,这两位小娘子的婚事定然差不了。 渔娘倒没有刘舒娘想得多,这会儿她跟芸娘坐一块儿说笑。 芸娘:“你去宴会上就穿这一身?” 渔娘这会儿身上穿着一身竹青绣花袄裙,头上只插着两只步摇,耳坠子也没戴,看起来就不像是出门做客的装扮。 “不着急,等到叙州府再换一身。” 芸娘出门时就打扮好了:“我娘说出门在外不如家里方便,早些装扮好,别等到了时才裹乱。” 从南溪县到叙州府也不远,渔娘不嫌麻烦,反正午时才去田家,到了叙州府再换也来得及。 芸娘问起她去保宁府游玩的事,语气十分向往:“你只比我大两三岁,从小到大你跟着你爹娘,你先生师娘去了好些地方。我呢,我从小到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有叙州府。” 赵氏是寡妇,打理着家里的产业,还要抚养一双儿女,日常已经很忙碌了,就算想出门游玩,也没那个空闲。 “去的大都是咱们南溪县附近的州府,也没去多远的地方。” “那也比我好。” 渔娘听她这般说,只好劝道:“你年纪小,你娘担心你嘛,或许再等几年你年纪大些,你娘就能放心你出远门了。” “再过几年啊。” 再过几年她大了,就该到议亲的年纪了,等到成亲后,也是守着夫家过日子,哪有空闲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芸娘怅然地笑了笑,心里知道不大可能。不过她也不怪她娘,她娘已经很不容易了。 南溪县距叙州府不算远,他们出门得早,辰时末就到了叙州府。 渔娘在船上换好她娘选的那身湘妃色织锦滚雪貂边的衣裙,摘下发间的两只步摇,换上一套金嵌珍珠宝石松竹首饰,和身上的衣裙正相衬。 下船时,渔娘发现码头上格外热闹,水面上不断有客船靠岸,岸上接送人的马车络绎不绝,贵气的妇人,正当年华的小姐,笑语嫣然。 “这些都是其他州县来的客人吧。” 芸娘语气里难掩一丝雀跃,仪态端庄,却在偷偷打量着前面那群人。 刘舒娘点了点头:“应该都是去田家赴宴的宾客。” 刘舒娘已经看到高县来的船了,汪县令一家刚下船,汪四郎和她正好对上眼。 “舒娘,快上马车,这里已经堵住了,咱们不走,外面的马车过不来。” “哎,来了。” 刘舒娘被姑姑唤了声,隔着人群,刘舒娘微微屈膝低头,遥遥地打了个招呼走了。 梅家出门带着马车,渔娘上自己家马车后,掀开车帘正好看到刘舒娘和对面那位年轻公子。 “看着还挺相配。” 林氏笑道:“刘舒娘是县令夫人的亲侄女,怎么会不给选个好的?” 罗家、孙家、贺家、王家的马车走在前头,梅家的马车在后面从码头驶出去,走走停停半刻钟,才从拥挤的码头出去,驶上了街道。 街上叫卖的声音热闹,渔娘微微掀开一点帘子朝外瞧,二郎这个小家伙也凑过去。 “姐姐,香。” 渔娘也闻到了,街边有家小食店在卖炸油条还是炸饼子的,油炸食物就是香。 林氏把小儿子抱在怀里:“咱们今日要去别人家做客,你乖乖的别闹,等家去了,要什么娘都给你。” 二郎听懂了阿娘的话,点点头。 渔娘他们在码头下船时堵了一回,到田知府门外大街上又堵住了。马车前后相接,绵延半条街。 在码头上时渔娘还兴致勃勃地往马车外看,到了田家大门外,渔娘就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马车走两步歇一会儿,不知道等了多久,马车才驶进一处院子。 渔娘扶着丫头的手下马车,左右看了看,正在这时,一位身着碧波色夹袄的妇人笑着迎上来,自我介绍是主母身边的管事妈妈。 “今儿客人多,府里也杂乱,还请诸位不要介意。” 罗县令的夫人刘氏并几位不认识的妇人忙笑着:“哪里就杂乱了,我们看着明明安排得很好嘛。” “就是,就是。” 管事妈妈笑着请他们进去:“夫人在里间待客,诸位快请。” 渔娘跟着阿娘去后面院子,走到院门口,她不经意地扭头,看到他们家马车被牵走了,又有新的一批人到了,马车上又下来衣裙身着绫罗绸缎的有钱人。 啧,若田知府真是为了疏浚河道筹银子才办的宴,那他可真努力。 请了这么多财主来,就算一家捐一百两银子,至少也有好几万两银子了。何况,肯定有多捐的,比如她爹就准备了三百两银子捐款。 还有叙州府的其他人家,比如大财主杨家,杨密他们家至少要捐几千两银子吧。 心里正想着杨家人,进门口走到知府夫人跟前行礼,知府夫人右边下首坐着的正是杨家老夫人,杨密的母亲。 渔娘他们家到的不早不晚,此时偌大的花厅里已经到了不少人了,大部分人要么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要么去外面院子里散散,知府夫人跟前左右两排椅子只是有几个人坐着。 田知府的嫡妻姓章,刘氏上前行礼,笑着道:“您和田大人刚到叙州府时我就想来拜见夫人,今日总算见到了。” 章夫人略扶了下刘氏:“刘夫人客气,我也想见你们呐。” 章夫人笑道跟大伙儿说:“不怕诸位笑话,我跟我家大人从京城赶过来时很匆忙,到叙州府后来不及安顿家里,又病了一回,病恹恹地养了几个月,最近好多了,这才请诸位来府里坐一坐。” 杨老夫人语气亲热:“病去如抽丝,夫人该多养些日子,咱们来日方长,什么时候见都可以。” 屋里众位夫人忙附和:“杨老夫人说的是。” “哈哈哈,那咱们说定了,待到明年了冬去春来,咱们选个好日子再聚。” 只看她说话,章夫人是个很好相交的人,跟谁都能说几句话,对谁都尊重。 不过,章夫人跟前的座位嘛,上前见礼的夫人们,没几个捞得着。 渔娘以为她娘也没座位,正要转身时,章夫人请她娘在左下首第二个位置坐,赵氏、 阮氏、于氏也有座位。 刘氏垂下眼皮子掩下心里的惊讶,刚才进门时她就发现了,章夫人跟前只有几位县令夫人,没想到梅家、贺家、王家、孙家他们在章夫人跟前也有座儿。 渔娘这样的小姑娘在章夫人跟前是没有座位的,她牵着弟弟准备去后头找个位置坐下歇息。 章夫人跟前座位少,金贵,屋里其他地方椅子还多得很。 渔娘牵着弟弟正要走,杨老夫人笑着叫她过去:“你是梅家小娘子吧,快过来陪老婆子坐坐。” 渔娘看向她娘,林氏笑着点点头:“你去陪老夫人说说话。” 好吧,渔娘也好奇,杨家老夫人从何知道她的,总不会是杨密说的吧,杨密一个话少的大男人,看着也不像是碎嘴子。 “小女见过老夫人。” 杨老夫人笑眯着眼道:“好好好,快坐下,年轻姑娘就该是这般明媚大气。” “多谢老夫人夸奖。” 杨老夫人下首没人,渔娘被杨老夫人拉着顺势坐下。 二郎靠在姐姐膝前,眨巴着眼睛。 杨老夫人摸摸二郎的耳垂,笑着夸道:“真是个福气孩子。” 上首的章夫人打趣道:“老夫人,我记得您家孙子孙女也好几个了,怎的还馋别家家里的小郎君?” 杨老夫笑道:“不馋小郎君,老婆子我馋年轻姑娘,家里还缺个小儿媳。” “哈哈哈,今日来的小娘子多,老夫人可多瞧瞧,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说的是,可得多瞧瞧。” 杨老夫人话声落,渔娘感觉屋里人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变得火热起来。 渔娘眉头微挑,低头装乖巧。 杨家,大家族,这可不在她爹娘的择婿范围内。 第23章 杨家小娘子的回礼 前来拜见章夫人的女客络绎不绝,好些被章夫人留座,章夫人跟前的空座越来越少。 渔娘也懂事,陪杨老夫人说了会儿话,找了个借口就带着弟弟出去了。 “哪儿方便更衣?” 阿青忙道:“奴婢刚问过田家的下人了,女客更衣在侧院。” “你且去看看侧院里头有没有人,没人就带着二郎去更衣。” “是。” 阿青去看过后说没人,渔娘把二郎交给她:“别叫他乱走,一会儿赶紧送回来。” “奴婢记下了。” 渔娘左右看了看,院子里三五成群的夫人小姐,她都不熟悉,叹了口气,这宴会也挺没意思的。 芸娘,刘舒娘这会儿还在屋里立着,没空出来,渔娘随意走走,等阿青带二郎回来。 渔娘见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围着两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说话,她往过靠了靠,伸出只耳朵听热闹。 “这位小娘子,听你叫田小娘表姐,你们是表姐妹?” “昂,是呀,田四娘是我表姐。”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不告诉你。” 一群人里也有认识这个小丫头的,跟旁边人说:“这是杨家的小娘子,她父亲是杨家二房长子。” 从县里来的小娘子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了这位说话中气十足的小姑娘是谁。 想到杨家还有位正当婚配的杨三郎,有两个已及笄却还未定亲的小娘子对杨家小娘子态度越发温和了,主动带着杨家小娘子玩儿。 杨家小娘子骄傲着呢,不喜欢这些姐姐跟着她,嫌人吵闹,拉着比她大两岁的表姐要走。 “你们让开,挤着我们了。” 杨小娘子说话大声,小手叉腰,肉嘟嘟的小脸十分严肃。 “杨小娘想去哪儿玩儿?姐姐们陪你们去。”几个娘子笑着让开路。 杨小娘子也不听,拉着表姐田四娘就跑。 杨小娘子也没去其他地方,跑到渔娘身边,主动搭讪:“你是哪家的姐姐?” “梅家的。” 杨小娘子蹲下,用手指戳了戳渔娘裙摆上的绣花:“梅家姐姐,这是鸭子吗?” 田四娘说:“脖子这么长,是鹅吧。” 还站在原地的几个小娘子一下笑了:“果然是两个孩子,连仙鹤都分不清。” 杨小娘子不高兴了:“你们怎知是仙鹤?” 那边一位身穿杏色衣裙的小娘子笑道:“要不你问问梅家小娘子是什么。” “梅家姐姐,这是啥呀?”小丫头仰起小脑袋问。 渔娘捏捏小丫头的扎的小发包:“是仙鹤,绣的是鹤舞梅林。” “呀,这不是跟你的姓一样了吗?” “是呀。”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您蹲地上干什么,小心一会儿腿骂。”跟在身边伺候的杨家下人忙抱杨小娘子起来。 杨小娘子不肯,蹲在渔娘跟前戳裙摆上的仙鹤,戳戳,又戳戳。 “真好看呀。” 田四娘年纪稍大些,她疑惑:“仙鹤不是给我祖母那样的年纪用的吗?” “也不一定哦,喜欢就用,没有那么多规矩。” 对面那群小娘子都打量着这位初来乍到的梅家娘子,以前没听过叙州府有姓梅的大户人家,这位梅家小娘子定是下面县城来的。 小地方来的人,瞧着倒是没有小地方的小家子气,身上的衣裙是织锦的,裙摆绣花的花样也是她们没见过的,头上的首饰做工也很精巧不凡。 几个有眼力见的小娘子主动过来跟渔娘交好。 “梅家小娘子好呀,我姓魏,家住叙州府东城茶马坊,若是有空闲,可去茶马坊找我玩儿。” 南溪县富户聚居在南街上,叙州府的富户聚居在茶马坊,若是在叙州府,介绍自家住在茶马坊,旁人就该明白,这家身份不低。 渔娘笑着点点头:“魏小娘子好,我是南溪县人,今日宴会完了要家去,以后有机会再来叙州府咱们再见见。” 魏小娘子抿嘴笑:“听我哥哥讲,南溪县热闹得很,码头上有许多卖酒的商户。” “南溪县山好水好,酿酒的酒坊自然就多了。” 跟人说了会儿话,估摸着二郎要回来了,渔娘想走,杨家小娘子和田四娘那个小姑娘还在看仙鹤,杨小娘子还偷偷扯她裙摆。 渔娘抱起杨家小娘子:“这么喜欢仙鹤?” “好喜欢的。” “我送你一个仙鹤香囊吧。” 杨小娘子高兴地笑眯了眼:“我想要。” “那你等会儿。” 做衣裙的边角料被绣娘们改做了帕子、香囊,渔娘今日身上戴的香囊绣的是花枝跟,衣裙上的绣花搭配,还有个绣仙鹤的香囊,挂在二郎身上。 阿青抱着二郎从跨院回来,同样被渔娘抱在怀里的杨小娘子立刻大喊:“梅姐姐,仙鹤。” “好,这就给你。” 二郎还没明白了,挂在他腰上的香囊就被他姐姐拿了去,他嘴角一垂正要闹,渔娘赶紧把她腰上的梅花香囊换给他。 “里面装着松子糖,要不要?” 二郎赶紧抱着姐姐给的香囊,生怕别人抢去一样。 杨家小娘子得了仙鹤香囊,高兴地和这位大方的梅家姐姐贴贴。 “谢谢梅家姐姐。” 田四娘故作大姐姐模样,也替表妹道谢:“五娘太淘气,多谢梅家姐姐大方。” 渔娘笑着拍拍她肩膀:“哎呀,仙鹤香囊给了杨家小娘子,缺了你的。” 田四娘红了脸:“我是大孩子了,娘说不能要人家东西。” “你跟你娘说,是我非要送的。” 也没什么好送她的,秉承着两个小姑娘一碗水端平的原则,就送给她一张帕子吧。 田四娘看到白色丝帕一角上绣着粉嘟嘟的小肥猪,她惊喜地看着渔娘道:“梅家姐姐,这个我好喜欢。” “喜欢就收着。” “嗯。”田四娘应的超大声。 杨小娘子超大声说:“梅家姐姐喜欢猪猪呀,我家也有猪猪,我送你一头。” 渔娘:“……”杨密家还养猪? 渔娘跟两个小姑娘玩了会儿,直到章夫人跟前的大丫头来把两个丫头带走。 渔娘总算有了空闲,刚才说自己家住茶马坊的魏小娘子过来,提醒她:“田四娘子和杨家小娘子是贵人,刚才盯着的人多着呢,你小心些,免得那些小心眼的嫉妒你,给你使坏。” “多谢魏小娘子好意。” “我一见你就喜欢,举手之劳罢了,不用放在心上。” 魏小娘子主动示好,渔娘就跟着她玩儿,中午坐席时也跟魏小娘子坐一会儿。 下午喝茶,杨老夫人身边的下人来请,渔娘刚好和魏小娘子一块儿,就拉着她一块儿过去了。 杨老夫人谢谢渔娘:“你的香囊和手帕我都看了,绣得真好,怪不得我家那个小土匪喜欢。” 渔娘笑着道:“那老夫人就谢错人了,仙鹤呀,小肥猪呀,都是我家绣娘绣的,我可拿不动针线。” 魏小娘子面露惊讶,就算针线功夫不好,哪能直接就说出来。 杨老夫人大笑:“不绣花,那你整日在家忙些什么?” “看书,写文章,偶尔跟着我先生师娘出去走走。” 杨老夫人惊讶:“你家倒是不一般,培养小娘子倒是跟别家培养小郎君一样。” 渔娘闻言,就当杨老夫人夸奖她爹娘了:“我是我家长女,我爹娘说,家里还得指望我,我厉害些对我家里有好处。” “你爹娘说得对,小娘子是得自己厉害些,对夫家婆家都有好处。” “老夫人说的是。” 渔娘说的字字句句都在说自己不是个乖顺的小娘子,杨老夫人好似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反而对她更加亲热起来。 魏小娘子纳闷,杨老夫人喜欢这样出格的姑娘? 她见过杨家另外两位夫人,明明都是当家主母的妥贴模样。 说了许多话口渴,渔娘喝了两盏茶正想找个借口离开,这会儿阿青进来:“主子,夫人身边林妈妈送了话来,咱们该家去了。” “哦,我爹那儿忙完了?” “忙完了,老爷在二门外等。” “好,我这就去。” 渔娘起身跟杨老夫人和魏小娘子道别,杨老夫人笑道:“我家孙女给你回了礼,已经叫人送到码头去了,你可要记着收下,千万别推辞。” “不推迟,碰上您这样的大户,我多要些还来不及呢。” 杨老夫人大笑:“好好好,大大方方得很好。” 离开后院,坐上马车,渔娘才松了口气,今天真是太累了。 渔娘挽着她娘胳膊撒娇:“娘,您下午去哪儿了,都不来找我。” “找你做什么,我看你跟杨老夫人说得挺热闹嘛。” “杨老夫人拉着我的手走不了,我还能对她甩脸子不成?” 林氏笑着道:“今日府学的学正也来了,你阮婶婶还有王苍的娘碰到学正家夫人,自然要拉着说说话,我只能陪着她们了。” “王苍和贺文嘉考府学还早吧,再说,拉这种关系有用?” “也不叫拉关系,顶多算是认个脸熟吧。” 到了二门外接上梅长湖,渔娘赶紧跟他爹打听:“破了多少财?” 梅长湖唉声叹气:“田知府太能说了,我原本预备的三百两银子,倒是捐了五百两出去。” 渔娘心痛,好多钱! “贺家,王家呢?” “贺家和王家也是五百两,你先生捐了两百两。” 田知府心真黑,不愧是挥刀砍富户的老手了。 梅长湖催赶车的梅五:“赶紧家去,叙州府这地方真不想来了,来了就破财。” 林氏笑道:“还不是怪你自己,你若是只带了三百两,人家还能强逼你捐五百两?” “爹,你原本就想捐五百两吧。” 梅长湖不承认:“我只想捐三百两的,你们母女别冤枉我。” 哼哼,渔娘才不信呢。 林氏拍拍趴在怀里睡得正香的二郎:“无妨,只要银子用到正道上,捐了就捐了吧,就当给家里两个孩子积福。” “夫人这话说得好。” 一家人到码头,渔娘扶着阿青正要上船,被杨家人叫住。 “梅大娘子!” 杨密翻身从马上下来,吩咐下人把一口箱子抬到船上。 “这是……” “我家小侄女说你喜欢猪,所以给你送了回礼。” 王苍、芸娘、贺文嘉凑上来:“什么东西?” 箱子打开,一箱熏干的腊肉。 芸娘捂嘴小声笑:“这个礼送的好,咱们都能跟着享口福,梅姐姐,见者有份。” 杨密:“这些熏肉是在雅州做生意的本家堂弟送来的,十分美味。” 梅长湖出面替女儿道谢,杨密笑道:“梅老爷客气,这是我家小侄女给您家的回礼,我只是个帮忙送礼的。” 梅长湖翻身上马:“我家还有事,诸位再会了。” 渔娘看着这一箱子熏肉,啧,杨家那个小丫头可真实诚。 第24章 杨家人 天色微亮出门,晚霞满天归家。大家都累了,下船后各回各家。渔娘和芸娘约好了,过几日淼娘出嫁那日再见。 渔娘想屋换身舒服的衣裳,也顾不得弟弟,把二郎塞她爹怀里,雀跃地小跑回西跨院。 “哎……” 贺文嘉有话想跟渔娘说,马车停到的梅家院子门口,贺文嘉撩开帘子正想叫住渔娘,渔娘提着裙子跑进门里不见了。 贺宁远扯下帘子:“哎什么哎,赶紧家去,今日累死你爹我了。” 贺宁远喊了声梅长湖:“明日我去你店里选历本去,你可要在。” “行,明儿你去铺里找我。” 回到家中,梅长湖和林氏对视一眼,把二郎交给婆子带走,夫妻俩关上门商量事儿。 “杨家,是不是……”梅长湖语气迟疑。 “明说是没有的,今日杨老夫人两回把渔娘叫到身边说话,临了要走了,又说要回礼,对咱们渔娘亲热得很,章夫人也跟着帮腔。” 梅长湖:“小姑娘间送个香囊罢了,就算回礼,也不用杨密亲自来送吧。” 关键是,送礼还送得那么实在,好似两家来往亲密,不必在乎虚礼似的。 “杨密不行,年纪上差的有些大了。” “年纪相当也别想,杨家那样的大族,关上门来不足为外人道的糟心事多着呢。不说其他,只说屋里事,杨家哪位爷屋里没两三个小妾?” 梅长湖点头附和:“说的是,家里有小妾的人家咱们不要。” 林氏转而又叹息道:“大族子弟,独一妻的还是少数,杨密这样及冠还未成婚的,房里没有小妾通房,都能夸一句杨家家风好,家中子弟教导有方。” “那跟咱们没关系,杨家不适合咱们渔娘。”梅长湖语气果断。 “也罢,咱们渔娘明年才及笄,慢慢打听着吧。” 夫妻俩想往叙州府选女婿,今日去田家赴宴,梅长湖在宴席上也见了许多叙州府的青年才俊,有几个看得上眼的,不知道家里如何,还需托人慢慢打听。 贺家。 贺文嘉拉着他爹不让走,贺宁远的衣领都被拽歪了,气得骂儿子:“你到底要做甚?” “爹,我感觉梅叔今天怪怪的。” “哪里怪了?” “梅叔今日为何不跟您和先生坐一起?为何跟那些年轻人有说有笑的?我过去,梅叔还把我支走,王苍也不让我去梅叔那儿。” 贺文嘉开始没想明白,后来在码头上杨密来送礼,在船上他听到下人悄悄议论渔娘和杨家,他才反应过来。 贺宁远此时也不骂他了,反而笑起来:“你个傻小子,你真当你跟渔娘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童吗?渔娘明年就及笄了,你梅叔接触那些青年才俊有什么想不明白?” 贺文嘉急了:“可……” “可什么可?小娘子跟小郎君不一样。你,王苍,你们俩长大了最重要的是读书考科举,光耀门楣。小娘子年纪大了,最重要的是找门好亲事,亲事若是找差了,后半辈子都过得艰难。你梅叔那般宠爱女儿,恨不得把渔娘放在心尖尖上,可不得费尽心思寻摸。” 贺文嘉垂头丧气:“我觉得渔娘不会喜欢杨密。” “你之前不是叫杨三哥吗?今天怎么直呼人家姓名了?”贺宁远觉得儿子今天怪得很。 贺文嘉气道:“渔娘不会喜欢他!” “渔娘从小就喜欢往外面跑,渔娘若是嫁给杨密,杨密去外地做生意带上她,想去哪儿去哪儿,这不是正好如了她的愿吗?” “反正就是不会!”贺文嘉说不过他爹,扭头跑了。 “嘿,你个臭小子,怎么跟你爹说话的?” 贺宁远撩起袍子就追。 “夫人,小少爷会不会……” 阮氏微笑道:“还是个孩子呢,哪里明白这些。” “夫人说的是,不过日子混着快,咱们小少爷再过几年,也该开窍了,那会儿再说也来得及。” 婆子扶着主母进屋。 田家办宴主要是为了凑银子,请来的人多又杂,不过杨家这样的地方大族始终是最受人关注的,杨家和田知府的关系也让许多人暗暗猜测。 渔娘洗漱完,换了身轻便保暖的衣裳去主院陪爹娘用晚食。 “杨家小娘子唤田知府的小女儿表姐,这个关系应该是从章夫人那边论起。我听杨老夫人说过,她有个侄媳出身陕西潼关,跟我一样,在家当姑娘时就爱远游。” 渔娘问她娘:“我记得咱们家世家谱外册上,记载了各地未入世家谱的地方大族,陕西潼关有家姓姚,跟田知府的先生,如今的当朝首辅姚炳同一个姓?” 林氏点点头,梅长湖立刻道:“姚炳确实出身陕西潼关。” 章夫人跟姚家扯得上关系,章夫人还跟杨老夫人那位侄媳以表姐妹论,大胆猜测,章夫人应该是首辅大人的外侄女? “首辅的夫人姓什么?” 梅长湖和林氏都不知道,不过这会儿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 首辅大人把自家外侄女嫁给自己的学生,田知府来叙州府任官,杨家鼎力相助,帮助田知府做出成绩,以求早日回京,这个应该是没错的。 梅长湖道:“世家,地方大族,朝廷高官,武勋贵族,明面上各有各的路子,暗地里却都在一张网里,只有寒门被排除在外。” 像田知府这样能出头的寒门,若无皇上坚持,还有他的先生为他撑腰,估计一开始就被拉拢进网里,吸收成自己人了。 这就是为什么说寒门难出贵子的缘由。 渔娘笑道:“咱们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虽然边缘了些,也不会完全被踩在脚下翻不了身。” 梅长湖愁着呢:“二郎若是不争气,我的孙子曾孙,就彻底成寒门了。” “二郎不会的。” 梅长湖轻叹,世事难料,谁能说得准? 晚上休息,梅长湖翻来覆去睡不着,林氏嫌他烦:“你又怎么了?” “渔娘的婚事啊。” “渔娘的婚事怎么了?” “刚才听渔娘说杨家跟姚家关系不浅,我就想啊,当朝首辅姚炳是寒门领袖,世家和寒门斗的这般恨,姚炳若是退下去,好坏难料。杨家不是个结亲的好人选。可若是给渔娘选户家庭简单的富裕人家,这种人家注定了和上层没多少牵扯,眼前看着是好,若是碰到什么风浪动荡,怕是立刻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被人吃干抹净了。” 想想淮安梅家,梅家好歹在世家谱上挂着,改朝换代,各房分宗逃命,家产被吞了大半。 林氏笑叹:“你倒是想得长远,连渔娘后代都考虑上了。” “如何不考虑?皇帝轮流做,两三百年换一家上去,哪有什么长命的王朝?”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林氏却道:“世事哪有两全的,你又想渔娘嫁户家庭简单的人家过得舒心,又想渔娘还能搭得上关系在乱世中保全自身,什么好事都被你占全了?” “哼,我渔娘哪里都好,凭什么不能两全?” “多大年纪了,能不能明白点事理?” 梅长湖不想明白事理,抱着被子转身背对着林氏。 林氏简直被气笑了,也懒得管这别扭的男人,睡吧。 渔娘没有她爹娘那般着急婚事,睡了一个好觉起床,用了早食后牵着二郎在院子里溜达了三圈,换了身外出的衣裳去先生家。 “先生,我来啦。” 孙浔和于氏正在庭院内银杏树下煮茶,于氏笑着招呼渔娘过去坐。 “昨儿睡得可好?” “累了一天了,晚上睡得沉,一晚上都没做过梦。师娘睡得可好?” 于氏笑着点头:“我也睡得好,早上起来身上松快得很,刚才我和你先生还在说,明日若是天晴,我们去城外走一走。” 渔娘眼睛一亮:“先生,明日不讲课?” 孙浔笑道:“怎么不讲课,明日若是天气好,我带你们去郊外讲课。” 前两月为了鞭策渔娘这个惫懒的孩子,孙浔很是逼了她一回,讲课的进度快,到如今前朝周史讲了将近一半了。后头日子还长,就不用追的这般紧了。 渔娘松了口气,又试图得寸进尺:“先生,前两月累着我了,今年过年我们可能多休息几日?” 孙浔:“下一编讲完估计快小年了,讲完就休息,过完年后正月初八再开课。” 渔娘欢喜极了:“那可太好了,等休课后我要回一趟清溪村,张大娘子说了,今年她们家的橘子结得好,给我留一筐,叫我去拿。” 于氏亲昵地握住渔娘暖和的小手:“还惦记着吃的,是个孩子呢。” 渔娘大笑起来:“当个孩子挺好的,我愿意一辈子在爹娘和先生师娘跟前当孩子。” 孙浔和于氏都乐了,这孩子,尽说些孩子话。 陪先生和师娘喝了两盏茶,渔娘告辞去周家,她想去看淼娘的嫁衣绣好了没有。 淼娘是个再乖巧不过的小娘子,管家、下厨、绣花这些本事都没落下。她的嫁衣自几年前就开始绣了,一件嫁衣不紧不慢绣了几年,听说这几天就要完工了。 淼娘小声告诉渔娘:“说是绣了几年,其实就是一年绣花几只鸳鸯蝴蝶啥的,拖着呗。” 展开的嫁衣铺在矮榻上,渔娘目露欣赏道:“那你也很厉害了,换成我,手指头扎烂了也做不出来这身嫁衣来。” 淼娘笑道:“叫我说,一辈子穿一回的衣裳,也不用如此费心,买一件回来,自己扎两针当自己绣过的就行了,我娘不答应,说这样不合规矩。” 渔娘叫淼娘赶紧把嫁衣收起来,别弄脏了。 淼娘没动,叫小丫头把嫁衣收起来放到箱子里,两人坐一块儿说话。 “你还有几日就成婚了,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淼娘小声笑:“两家刚说定婚事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他经常来我家送东西,本来就熟悉,这下就更熟悉了,看到他的脸我害羞不起来。” “啧,小娘子变成少妇,胆子都大了。”渔娘调笑一句,还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淼娘作势要打她,渔娘抱住她胳膊贴上去,两人拉扯起来,笑声不绝。 两人说说笑笑闹腾了好久,待到快午食了,渔娘没留下用饭,就先回去了。 “明日我要去我先生家读书,等你出嫁那日我再来送你。” “嗯,你回吧。” 淼娘腊月初八出嫁,热热闹闹办了一场,渔娘充作娘家人送淼娘出门。随后又跟着爹娘去邓家吃席,两边都少不了她。 吃完席家去,邓家给各家送了回礼,梅家拿了两份回礼,一份是邓家给梅家的回礼,一份是邓丁香这个新郎作为淼娘的丈夫,给渔娘这位闺中好姐妹回的礼。 贺文嘉好奇邓丁香送了什么,跟着跑去梅家,打开一开,六样特制的点心,都是药食同源的好东西。 “哇,给你的回礼跟我家的不一样,我家的回礼一看就是从外头点心铺子定的。” “见者有份,想吃自己拿。”渔娘今儿大方。 贺文嘉可不会跟她客气,叫伺候的人拿来一个盘子,拣出来一盘留着给梅叔林婶。 贺文嘉尝了一块八珍糕,赞道:“好吃,你快尝尝。” 渔娘摸着肚子:“吃不下,明儿再吃。” 贺文嘉胃口好,又吃了一块才拿帕子擦擦手:“给我装几块带走,我也留着明儿吃。” “装吧。” 渔娘叫丫头来装点心,也没说话。 点心装好后,渔娘对贺文嘉抬了下下巴:“装好了,天色不早了,你快家去吧。” “咱们两家紧挨着,我不着急回。”贺文嘉靠着椅子跷起腿来。 渔娘一看他就知道他想干嘛:“你有话说?” 贺文嘉心里纠结,半天才说出一句:“算是吧。” “那你问嘛。” “你……今天淼娘成婚,明年张大娘子成婚,和你最亲密的两个朋友都成婚了,你准备什么时候……” “我都还未及笄,说亲还要等好几年后,你现在问我这个?” “你觉得杨密如何?”贺文嘉问出他最想问那句话。 “不如何。” “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他……”贺文嘉坐直身体,脸色一下变好了。 为什么?贺文嘉没说明白,渔娘却听明白了,渔娘歪头想了想:“没有为什么,杨密人不错,可我不喜欢。” 卖粮事件,杨密代表杨家展现出来的担当让她对杨密有些欣赏,田家宴会多了解杨家一些后,她以前从未将杨密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以后就更不会了。 唉,想想也挺烦人的,她还这么小,就要考虑这些糟心事了。 贺文嘉咧嘴笑:“王苍说杨家不错,杨密也算良配,我就说嘛,你肯定不会喜欢那个狡猾的老男人。” 呵呵,杨三哥变成狡猾的老男人,贺文嘉你也变得太快了吧。 渔娘不想和他讨论杨密:“拿着你的点心滚吧。” “哎,小的这就滚!” 贺文嘉提着点心,轻跳出门,利索轻盈得跟个猴儿一样。 第25章 贺家大郎 腊月二十,刘舒娘出嫁,汪家人坐船前来迎亲。汪家人为了傍晚前赶回高县,一大早就从昨晚歇息的客栈出发,敲敲打打去罗家。 渔娘和贺文嘉去先生家读书,在路上远远瞧见汪家迎亲的队伍,贺文嘉道:“我看了我家的历本,十二月的好日子多,自从进腊月后,县城里娶妻嫁女的不少。” “今年确实是个好年份,明年也顺顺利利就好了。” “放心,肯定差不了。我娘说今年立冬后天气冷得快,地里的害虫都被冻死了,明年春种夏收肯定好。” 昨晚上下雪,南溪县这地方不比北方,雪薄的很,落地就化了,只有南山上有一层积雪覆盖。 两人边说边走,在孙家门口碰到刚到的王苍,只见他身上穿着厚棉袄,肩上披着毛披风,脸冻得有些红。 “又没叫你走路,你坐马车来还这般冷?” 王苍微微笑道:“今天早风大吹着冷,马车虽能挡些风,还是冷,不过我身上还暖和。” “啧,你也就是脸白,被风吹一下才这般红,跟个小娘子一样。” 王苍懒得搭理贺文嘉调笑他的话,转而说起读书的事:“先生原本说小年那天开始放假,这大半月讲课讲得顺畅,估计今天讲完周中宗这一编就可以休息了。” 贺文嘉大大咧咧地搭上他肩膀:“讲完周中宗,过完年回来,就该讲周朝的彻底没落了。” 世家和皇权,好的时候可以相互成全相互扶持,利益分完了,世家和皇权又开始互相斗争,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罢休。 渔娘:“你们信不信,就算放假了,先生肯定会给咱们安排练字、写策论的功课。” “写就写吧,就算有功课,咱们至少可以在家里烤着火盆慢慢写嘛。”贺文嘉问道:“怎的?你寒假不想写功课?” 王苍也看向渔娘:“先生前几个月给你的教训你可别忘了。” 渔娘坐下,手臂放桌案上,右手撑着下巴叹气:“我的云南府舆图还有一点点没有对照完,我的游记也还未全部整理好,我想趁着休息日好好做这两件事。” “做当然可以做,不过我劝你呀,还是以功课为先。否则你再把先生惹生气了,先生肯定教训你。” 渔娘就是知道,所以才为难嘛。 “我计划明年把我的游记印刷出来放到书铺售卖。”渔娘发愁。 “明年呀,那你不用这会儿着急嘛,明年我和王苍要准备考府学,那会儿先生的注意力在我和王苍身上,你去跟先生说说好话,先生若是放你一马,那会儿你就可以在家好好整理你的游记。” 贺文嘉给渔娘想办法,渔娘听后觉得有件更重要的事要问问先生。 王苍和贺文嘉读书至少有个目标,她读到什么程度就可以不需每日都来先生跟前上课,可以在家自学了? “我总不能一辈子跟着先生读书吧。” 王苍:“今日先生若说放假,那你趁今日问问先生。” 孙浔捧着书进来,见他们三个说得热闹,孙浔:“是不是觉得今日上完课就要休息了,所以才这般激动?” 被说中了,贺文嘉,渔娘两人脸上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先生你心里知道就不要说出来嘛,显得我们多不爱读书似的。 王苍尊敬地拱手道:“先生,我和文嘉、渔娘在商量放假后功课的事。” 孙浔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人家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你们都是正年轻的读书人,也该手不释卷。” 手不释卷?贺文嘉和渔娘两人一下蔫了。 王苍赞同:“先生说的是。” 贺文嘉和渔娘两人都看向王苍:你小子,这种话你也敢附和?生怕功课留少了是吧? 孙浔的目光在贺文嘉和渔娘脸上转来转去,真是有意思得紧。 孙浔把手中的书放在桌案上:“这会儿既然提到了,就提前把功课布置给你们。今日讲完课就放假,正月初八再开课。这段时日,你们每日需得写两张字,每日花一个时辰看书,除此之外,再从史书里自选三个题目,写三篇策论。” 贺文嘉试探着问:“先生,就这些?” 孙浔忍住笑,故意板着脸问:“嫌布置得功课少了?” “不不不,先生布置得功课将将合适。” 贺文嘉生怕先生多布置功课,连忙夸道:“假期间,咱们花半日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还有半日陪伴家里人过年,两边都兼顾,安排得简直太好了。” 孙浔忍不住了,终是笑了起来:“别拍马屁了,赶紧把书拿出来,今日的课若是学不完,就别想走。” “好嘞!” 今日的课上得让人心情愉悦,特别是贺文嘉和渔娘,两人的心情别提多美好了。 上完一日的课一点都不觉得累,特别是下午先生宣布今日开始休息,两人中间若不是隔着王苍,非得击掌以示庆祝不可。 渔娘心里默默流泪:我的三清老爷啊,自从王苍和贺文嘉考完秀才回来,被先生训着,她脑子里那根读书的弦就没放松过。 不过寒假是短暂的,以后若是想更自在些,还需要再努力努力。见先生今日心情好,渔娘跟着先生去后院,还主动帮先生拿书,特别狗腿。 贺文嘉疑惑:“她不回家干什么去?” 王苍:“估计是去问读书的事了。” 贺文嘉简直佩服:“我以为她说说罢了,没想到真敢去问。她也就是占了小娘子的便宜,要换成我,我爹若是知道我问这个,非得揍我一顿饱的不可。” 王苍收拾完书箱,交给小厮提着,他笑道:“渔娘有其他爱好且不提,只说你,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没读出趣味来?天天想逃学是怎么回事?” 贺文嘉吊儿郎当地靠着椅子,长叹一口气:“读书嘛,确实挺有意思,可单纯读书跟被逼着应付考试又不一样。” 王苍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样来看,他跟渔娘差不多。 贺文嘉来了兴致:“你说说你,难道你觉得读书考科举有意思?你乐在其中?” “有意思!乐在其中!” 在王苍心里,一本书读一遍两遍,还是五遍十遍,他读书的最终目标都是为了考上进士做官。 读书是他前进的途径,最终目标从未变过。 贺文嘉看王苍的目光就跟看奇葩一样,只能干巴巴地夸一句:“你厉害!” 王苍拍拍他肩:“天色不晚了,我就先回了。” “好,你回吧,一会儿我也要回去了。” 贺文嘉说要回去,实际上屁股都没动一下,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着周史,不想看。 “先生,您渴不渴,我给您倒茶。” “先生您累了吧,我给您按按肩膀。” “先生……” 孙浔哭笑不得:“好了,别在这儿献殷勤,说吧,你想干什么?” 渔娘打量着先生脸色,见先生确实心情不错,她这才说道:“先生,王苍他们考上进士就可自由读书了,我呢,我要读到什么程度,就不用日日来您这儿读书?” 坐在一旁正算家中账本的于氏笑着跟渔娘说:“我以为你早几个月前就要提这事儿,没想到你能忍到如今。” “师娘,我还是挺喜欢读书的,只是我现在有其他事情做,所以才想来问问嘛。” 就算是大家族的小娘子,读书读到十四五能博个文名已经足够了,渔娘觉得她是被她先生按照士子的标准培养出来的,她读到现在,绝对不比那些大家族中传出才名的小娘子差。 孙浔慢慢悠悠端起茶喝了口,放下茶盏道:“你打小就是个有想法的孩子,我也看出来了,比起四书五经,你更喜欢农工一类的书籍,比起诗词文赋,你更喜欢文风平实的游记、市井故事。” “先生知我。” 孙浔:“你爹娘,我和你师娘,一直都是随你心意,读书这事儿上,你读到如今已算不错了,待明年周史学完,你去写你的游记,画你的舆图,随意你做甚,我只要求你书法不能放下,一两年里你需交出一份答卷来,这答卷无论是你写的策论、游记都可。” 渔娘顿时高兴起来:“先生,我……” “我还没说完。” “哦。”渔娘闭嘴,听先生讲话。 孙浔又慢慢道:“你可以去读自己喜欢的书,可是你需学有所得,若是叫我知道你放下书本后不学无术,后果你知道的。” 渔娘立刻承诺,语气十分痛快:“我若是不学无术,我自己去山上捡根棍子回来,您想怎么打就这么打。” 于氏提醒她:“你先生那儿说好了,我这里呢?” 渔娘赶紧说:“一月我至少跟着师娘上三回课,琴艺我不会放下。” “三次课也可以,不过每次来上课需得弹一曲,还需叫我满意。” 渔娘发愁,叫师娘这样鼎鼎有名的才女满意,以前也没几次呀。 于氏笑道:“放心,我知道你的水平,总不会为难你。” “好吧,我听师娘的。” 跟先生和师娘谈好以后的课程,渔娘欢喜极了,只需等明年周史学完,以后她就可以自己安排自己的空闲时间啦。 渔娘欢欢喜喜要走,孙浔叫住她:“回去跟温子乔说,过年期间他也可来家里请教学问。” 温子乔读书认真的程度可与王苍相比,就算过年,孙浔认为温子乔也不会放下书本休息。 “好嘞!” 贺文嘉等在孙家门口,见渔娘欢喜地跑出来,他忙问:“先生怎么说的?” “嘻嘻,先生答应我了,待明年学完周史,我就不用每日来先生处上课了。” 贺文嘉羡慕的不得了:“真好,以后你想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不像我,不考上进士就得一直读下去。” “那你加油,争取三年后考上举人,四年后考上进士。” “哪有那么容易啊。” 两人从孙家回去,走到大门口,贺文嘉见他家侧门打开,门房上的下人一脸喜意。 “这么高兴,我娘提前给你们发过年钱了?” 门房大笑道:“我的二少爷,大少爷和大夫人从浙江回来过年了,大少爷给您带了一箱子礼物,您快进去请安吧。” 贺文嘉大喜,提起袍子就往家里跑:“我哥和我大嫂回来了?上回写信也没提,我以为今年他们不回来过年。” 贺文嘉跑进门,又扭头跑出来:“渔娘,等我看完我哥给我的礼物,明天你来我家选几样你喜欢的。” “好呀,明儿见。帮我给你大哥大嫂问好。” “好嘞!” 贺文嘉自觉交代好了,一溜烟又跑进屋里。 “大哥,大嫂,我回来了!” 听到二门外弟弟的大喊声,贺文茂扶着娘亲坐下,笑着道:“快一年没见了,二郎多长了一岁,我以为他会稳重些。” 贺文茂妻子孟氏给婆婆端茶,笑道:“虽说大了一岁,二郎今年也不到十五,还是个少年人。” “有你们俩这样能干的大哥大嫂撑着,我看等到他及冠估计也就这样了。”阮氏接过茶,拉着儿子儿媳坐下。 “娘,我听到您说我坏话了。”贺文嘉跳进门不高兴道。 阮氏、贺文茂夫妻闻言都笑了起来。 贺文嘉摇头晃脑的:“哼,今儿大哥大嫂回来我高兴,就不跟你们计较了。” 大嫂孟氏夸他:“好二郎!” 过年了,过年了,游子归家,阖家团圆。 第26章 东山书院的凶险 梅贺两家相交多年,可以说是亲如一家。贺文茂外出求学归家,稍稍休息一日后,隔日就去梅家拜见梅长湖林氏夫妻。 渔娘听说贺家大哥大嫂来了,渔娘也跑去正院,孙浔于氏到了,贺宁远阮氏、贺文嘉也来了。 渔娘进门先拜见先生和师娘,又跟贺叔阮婶婶问好,又去见过她爹娘,这才笑道:“贺大哥,孟大嫂,你们回来啦,一路上可辛苦?” 贺文茂小一年不见渔娘,笑道:“渔娘说话还是这般好听,看你身量,渔娘这一年瞧着长高了不少。” 渔娘下意识摸摸自己头顶,开心道:“贺大哥瞧我长高了多少?” “半寸是有的吧。” 贺文茂看向妻子,孟氏笑着点点头:“我看着大约长高了小一寸。” 渔娘笑着跑到孟氏身边撒娇:“您做衣裳时尺寸拿捏得最准,眼睛跟尺子一般,您说有一寸那就肯定有。” 贺文嘉撇嘴:“你这样可不好,只听自己想听的可不行,先生说了,偏听则暗。” 渔娘不搭理他,身子往贺家大嫂身边侧一侧,背对着他。 贺文嘉气了,轻哼一声,扭头也不看她。他决定了,分给她的礼物,不给了。 两个人闹别扭,长辈都不当一回事,阮氏笑道:“咱们常见着,渔娘长高了我们都看不出来。” “日日见着,自然不明显。”上月给闺女做衣裳时量了身子,林氏倒是知道女儿的衣裙又放了半寸。 梅长湖端起茶喝了口,眼睛上下打量贺文嘉:“我瞧着二郎今年也长了些。” 贺文嘉实诚地点点头:“长了一点点,没有渔娘长得多。” 王苍翻年十八,身量已经长成,贺文嘉比王苍矮半个头,他喜欢攀王苍肩膀,每回都要踮踮脚。 一见面就说他们俩身高,贺文嘉不乐意了:“大哥,我是来听你说东山书院的。” 昨儿下午才家来,一家人只顾着亲香了,贺宁远也没问儿子读书如何了,今日早上起来,一家子坐下用早食时贺宁远才想着问。 贺文茂要去梅家请安,梅长湖肯定也要问贺文茂读书的事,去孙家,先生肯定也会问,索性就不说了,一家子来梅家,又把先生请过来,厮见后坐下一块儿听了,免得贺文茂来回说车轱辘话。 “先生、梅叔、爹,你们都知道,东山书院以前是世家办的书院,大晋朝建立后,当今皇上亲自指了大儒程大家管理东山书院。” “东山书院的学子以前都是世家子,如今则是官宦子弟、世家子弟、寒门子弟各占一方。官宦子弟和世家子弟偶有冲突,一个是新贵,一个是地头蛇,都在乎脸面,双方都没有闹大的意思,每回冲突都不严重。” 贺宁远皱眉:“原来你去考东山书院时,我和你娘就不太愿意。咱们家在浙江没什么人脉,若是碰到事我们也帮不上忙。” 贺文茂:“爹,娘,不用为我担忧,官宦子弟和世家子弟虽然有争斗,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并不会拉寒门子弟下场。” 贺家踩在寒门和世家两可之间,听贺文茂的意思,他已经打定主意站寒门了。 贺文茂知道自己的出身,之前他在书院里从未明显表现出偏向世家或者偏向寒门,前朝史书出来后,贺文茂同时收到他爹和先生写的信,皇上对他们家这样的没落小世家稍微放松了些,贺文茂深思了许久,最终听了他爹和先生的建议,选择偏向寒门。 孙浔安抚贺宁远:“如今皇上看中寒门,东山书院又是大晋朝排名前三的书院,朝廷自然重视,不会让寒门子弟受屈。” “东山书院情况复杂,我怕他不知轻重,得罪了人,被人欺负。”贺宁远叹气。 梅长湖道:“贺兄不必如此担忧,大郎从小就稳重,他心里有数。” 贺文茂是个聪明人,从小又有孙浔这样的引路人,在读书上他一直很顺遂,才会不到及冠就考中举人。 贺文茂性格果决,考中举人后出门游学,也是说走就走。 在外游学时贺文茂长了许多见识,他明白,考中进士后要想做官顺利些,朝中两大派他必须选一派,这就是他选择去东山书院读书的原因。 贺文茂起身给先生、梅叔、他爹倒茶,倒茶的动作潇洒流畅,说话语气松弛有度:“我打小在你们跟前长大,你们是知道我的,我从不做极端之事,最是稳妥不过了。以前我心里记挂着爹娘和文嘉,如今又有了晨娘,更不会胡来。” 渔娘看向孟氏,孟氏脸颊绯红,微微低下了头,娇羞得很呐。 阮氏也看到儿媳红了脸,心头十分为大郎夫妻高兴。两情相悦就是不一样,成婚都一年了,还跟新婚似的。 贺文茂经常给家里写信,到底信断情长,许多话不好写进信里,写进信里也难说明白,今日听贺文茂亲口说起在东山书院里的读书日常,一群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总之,东山书院的争斗比地方府学严重,书院里的先生的学识也是真的厉害。” 这一说就说到了中午,梅长湖留下两家人,中午在梅家用饭。 开饭还有一会儿,贺文嘉跟渔娘去书楼,他有些纠结道:“要不明年我不去考府学了,我也去考东山书院?我去的话,我还能跟我哥守望相助。” “呵,你自己什么性情你不知道?你哥这种从小被夸到大的人精去东山书院读书家里人都不放心,你去了能好?” 渔娘跟他说话不留情面,继续道:“再说了,去东山书院大部分都是举人,差一步就是进士了,就算考不上进士,只要有银子或是有人脉,人家举人也能谋官。去东山书院读书的学子,都是冲着人脉关系去的,你一个小秀才进去做什么?” “你说得也对。”贺文嘉不是个纠结的人,听渔娘这般说,想明白后他立刻就放弃了:“我还是去考府学吧。” “你家从你大哥开始定下走寒门的路子,你以后也只能走寒门的路子。等你哥考上进士做官,你有你哥带路,你不用去东山书院那种地方积攒人脉,以后也差不了。” 贺文嘉用新奇的目光看她,渔娘一愣:“你看什么看?” “什么时候你懂这么多了?先生私下给你开小灶了?教你没教我?” 渔娘冷笑:“这还用教?” “你什么意思,你讽刺我笨是吧?” “自己想去。” 渔娘扭头走了,贺文嘉赶紧追上去:“你等等我呀,今天你家请客吃饭,你这个做主人的不等等我这位贵客?” “不等!” 渔娘走得更快了。 “渔娘!” 贺文嘉一心猛追。 渔娘跑起来,贺文嘉也跑起来,两人跑去饭厅,见先生坐在上首,渔娘跑到大门口下意识停下,一个急刹,扶住大门才站稳。 可贺文嘉从后面冲过来撞到渔娘的背,两人贴一起,哐当一声滚进门槛内。 “梅羡鱼!” “贺文嘉!” 两人前后被当爹的凶了一句,两人你推我我推你,七手八脚地爬起来站好。 梅长湖扶额:“渔娘,你是大姑娘了,该注意些体面。” “哦,爹爹,我下次不会了。”渔娘眨巴眼撒娇。 梅长湖真是拿这个女儿没办法,干脆扭过头不看。 孙浔也叹气,都快及及笄了,没名堂! 比起梅长湖劝女儿乖巧些的委婉,贺宁远训斥儿子声音就大多了:“横冲直撞的像什么样,四岁的二郎都比你稳重。” 梅二郎这个胖墩墩此时坐在贺文茂怀里,他眨巴着跟他姐姐一样的眼睛,扭头看贺宁远,又看贺文嘉。 贺文茂笑着拍他小屁股:“你这个小孩儿,还知道看热闹?” “不看。” 看热闹要被姐姐揍。 贺文嘉被他爹训成一只病鸡,臊眉搭眼的不敢吭声,还是梅长湖打圆场:“来人,端两盆热水来,给文嘉、渔娘擦擦手,准备用饭了。” 林氏、阮氏、于氏带着孟氏在后头花厅里说话,听到前面饭厅贺宁远怒气冲冲的声音,四人前来,阮氏问贺宁远:“二郎又怎么了,好端端的你凶他做什么?” 贺文嘉讨好地冲他爹笑。 贺宁远冷哼:“你小儿子跑得快,把渔娘撞到了。” 说的是事实,贺文嘉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呢,听来怎么好像都是他的错,渔娘就没错了? 阮氏眉毛一横:“贺文嘉!” 林氏先是看了一眼女儿,见闺女乖乖地坐那儿洗手,就知道没有大碍,连忙拉住阮氏:“阮姐姐别骂文嘉了,我看也不全是文嘉的错,估计他们俩私下玩闹,又撕扯起来了。” 贺文嘉抚掌大笑:“还是林婶婶厉害,一猜就对。” 贺文茂目光扫过弟弟:“你的意思是,都怪渔娘,你还有理了?” 贺文嘉又怂了,打小他哥揍他的时间比他爹多出好几倍去,他哥一开口他就不敢胡说。 于氏忙劝道:“大冬天的就别闹腾了,肚子都饿了,快上菜吧,咱们吃点热乎的。” 林氏忙吩咐丫头:“去厨房催一催!” “哎!”大丫头明秋利落地跑了。 贺文嘉和渔娘两人中午闹腾一番,下午不敢往大人跟前凑,渔娘就跑去贺文嘉屋里,把他哥给他带的礼物选了许多喜欢的带走。 贺文嘉想说她,又说不过,索性摆烂了,她想拿什么就拿吧。 “那个四君子砚台给我留下,等年后开学了我送给王苍。” 倒也不用等年后开学,王苍听说贺文茂回家过年,过了两日就进城上门拜访。 王苍进城这日渔娘去清溪村张大娘子家了,没碰上。 王苍到时,贺文嘉亲自去大门口接他:“你进城时没跟渔娘碰上?” “没,她去哪儿了?” “去清溪村张大娘子家,听说张大娘子给她留橘子了,她去取。” 贺文嘉本来也想去清溪村,顺便多买些包蛋回来。可他哥要问他的功课,不许他去,只好叫下人去梅家带句话,托渔娘买些回来。 王苍进门前,贺文嘉被他哥问功课问得抬不起头来,正好王苍来了,他赶紧来接他,顺便透透气。 快到书房时,贺文嘉本着同窗之情叮嘱他:“我哥凶得很,他若是问你功课,你不知道,就说先生没教你,还没学到。” 贺文茂背着手站在窗边,冷笑一声:“你刚才就是这般糊弄我的?” 贺文嘉:“……” 王苍笑着拍拍贺文嘉肩膀,他迈步走进去,拱手道:“见过贺大哥。” 贺文茂招呼他坐,又吩咐贺文嘉给王苍倒茶。 “你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王苍颔首:“我想问问贺大哥关于东山书院的事。” 贺文嘉倒完茶悄悄退到一旁,听王苍和他哥说话,听了会儿,他明白了王苍的意思,他想去东山书院? 王苍在贺家用的午食,下午王苍去先生家,贺文嘉跟去路上问他:“你以后也想去东山书院?” “或许吧,现在还说不准。” “府学你不去了?” “先去府学读书,等到中举后再考虑其他。” 到了先生家,王苍跟先生请教功课,贺文嘉在一旁默默听着,等王苍问完了,孙浔看向贺文嘉:“你可有功课不明白的?” 贺文嘉一脸无语,昨儿下午才放假,这才一天,他今天书都没看,哪里有功课要问? 毫无疑问,贺文嘉被孙浔赶出门去。 贺文嘉唉声叹气,目送王苍的马车离开,他慢慢走回去,揣着手在梅家大门口坐着。 梅家门房听到外头有声响,打开门看到他,连忙道:“二公子刚才可是叫门了?哎哟,都怪小的没听见。” “不怪你,我不进去,就坐这儿等渔娘回来。” “我家小姐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今儿天冷,要不您进来,跟咱们一块儿烤火?” “也好。” 贺文嘉进门去梅家门房休息的小屋里,屋里正中间地上摆着一个火盆,火盆中央架着一个榆木疙瘩在烧,火盆旁边烤着花生、红薯,还煮着茶水。 门房给贺文嘉倒了一杯茶:“不是什么好东西,您尝尝。” 贺文嘉尝了一口,笑道:“你客气了,挺好喝的。” 门房笑道:“烤花生也不错,这个花生不是白味的花生,这是晒干的盐花生又拿来烤,干香得很。” 贺文嘉又尝了几颗烤盐花生,挺好吃的。 “哪儿买的?还是自己做的?” “乔夫人送的。” 乔夫人?贺文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梅家还住着一对母子,温子乔和他娘。 “你们跟温子乔熟悉?” “温公子日日在家读书,除了早上偶尔去孙先生家请教之外,都不怎么出门,就算出门也是从东北角的小门出去,不常走咱们这边。我们对温公子也不熟悉,但是乔夫人常走正门去街上,跟咱们熟悉些。” 贺文嘉听先生夸过温子乔读书勤奋,听门房这般说,温子乔应该是真勤奋,跟他这种混着读的不一样。 贺文嘉在梅家门房坐了半个多时辰,渔娘回来了,贺文嘉把手里的花生壳丢火堆上,又洗了手,对门房道谢。 “明天上午我给你半筐栗子来,你烤着吃试试。” “哎,多谢二公子。” 渔娘见贺文嘉从自家门房出来,她道:“你做甚?” “等你,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儿?”渔娘看他表情有些低落。 “去你院子里说。” “那走吧。” 到渔娘院子里,贺文嘉迫不及待地把王苍想去东山书院读书的事告诉贺文嘉。 渔娘:“他去读他的书,跟你有什么关系?” “唉,这不是我俩从小一起读书嘛,想到以后要分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呵,以前你不是还说他去做官,你在家躺着。以后你们天南海北各自一方不是很正常吗?那会儿你没想到?” 渔娘不耐烦:“赶紧的,你想说什么赶紧说,磨磨唧唧的,真没意思。” 贺文嘉哎呀一声:“我就是觉得,我哥聪明又努力,王苍也是聪明又努力,连住在你家的温子乔也是这般,我感觉……” “ 你感觉自己被他们抛弃了,你感觉自己有点没用?” 贺文嘉激动道:“对,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想跟你跟、王苍、温子乔他们一样努力吗?” 贺文嘉纠结,他好像,没有特别想做官。 渔娘吩咐阿青:“看着他就烦人,把他撵出去。” “奴婢听主子吩咐。” 一群丫头婆子把不肯走的贺文嘉抬出去,贺文嘉大喊:“张大娘子给你的橘子呢?还有我哥叫你带的包蛋,你给我拿走。” 渔娘被他气笑了,一边说不好意思躺平,一边又只惦记吃喝。 “你滚!” “橘子、包蛋给我,我立刻就滚!” “我的东西,我不乐意给!” “渔娘,求求了!” “哼!” “我哥初二要带我去叙州府看灯会,你想不想去?我叫我哥去找梅叔和林婶婶说,那天带你一块儿。” 两人隔着一道门讨价还价,渔娘最终答应了。 渔娘打开窗对外喊:“贺二郎,你要是敢骗我你就死定了。” 贺文嘉亲自背着一筐橘子包蛋家去,语气得意:“放心啦,我贺二郎说话算话。” 风着冷,阿青上前观上窗户,冷的搓搓手:“听说叙州府每年等会都热闹,不知道今年如何?” 渔娘换了身轻便的棉衣盘腿坐在矮榻上看书:“到以后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27章 丰足的新年 小年一过,南街上懒散在家过冬的各家当家人都忙碌起来,为过大年做最后的准备。 住在南街的都是家里过得不错的人家,这几日常见到各家的管家领着小厮跑去跑回。 码头上日日都有货船经过或是停靠,货船拉到县里售卖的时鲜果蔬、羊肉、酒水、火腿、各色香料、鞭炮、花色亮眼的布匹等,南街上各家都是买货大户。 梅家不缺过日的钱财,吃穿用度一应东西都准备的充足,库房里塞得满满当当,掌着库房钥匙的管事一天要去库房巡好几回。 身穿藏青色棉衣的大管家梅厚领着一群小厮进来,小厮们挑着好几担南方送来的板鸭。每一只板鸭饱满油润,体肥皮白,梅家人最爱这一口。 库房管事连忙过来:“大管家,这些都要入库?” 大管家梅厚细心交代:“冬至时老爷找船商定了五十只板鸭,今儿船才从江浙回来。这些板鸭老爷交代好了,给孙家、贺家各十只,东北角的温家给三只。” “行,我立刻数二十三只出来,其他的我都入库。” “别忙,一会儿管厨房的李氏要来领五只板鸭,得留出来。” “哎,我记下了。” 梅厚刚把板鸭的事安排好,门房处又有下人来叫,说是有租梅家铺子的商家送来年礼,请他去一趟。 梅厚忙着去见客,快言快语道:“孙家、贺家跟咱们亲如一家,随便打发个小厮送去就是了。温家那儿不一样,我去不了,你瞧瞧家里哪个管事得空,至少得找个管事送去,言语客气些,大过年的,别叫温家母子生出寄人篱下的想头。” “大管家您放心吧,这些事我们都知道。二管家今日不在,一会儿等我这儿事情办完了,我亲自送去。” 梅厚笑道:“你们办事我放心得很,我就是白交待一句。” 梅厚走了,库房管事把板鸭清点出来,给孙家、贺家的板鸭叫小厮送走,给温家的三只板鸭先放在一边。 过了会儿,身形圆润的厨房大管事李氏提着个空竹篓过来。李氏脸如银盘,耳朵上一对银耳坠被她的大脸盘衬的娇小可爱。 看到如此漂亮的板鸭,李氏大笑道:“要说板鸭还是咱们南方做得好,叙州府几户卖板鸭的都比不得。” 库房管事笑着附和:“咱们老爷每年都要花大价钱托人从南方带板鸭回来,不好那可还行?” 李氏凑近闻味道:“香!老爷夫人大方,按照往年的规矩,大年三十年夜饭,咱们下人每桌也能摆一只板鸭,又有口福了。” “李管事你先别夸,赶紧来签个名把板鸭领了,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办。” 李氏看到桌上单独摆的三只板鸭,立刻就知:“给温家的?” “正是,大管家交代了,温家的事可疏忽不得。” 李氏别看长得五大三粗,实则是个聪明人,她一想就明白大管家的用意。 李氏:“这事儿既然做了,那就要做到十分好,人家读书人那话怎么说的,这叫礼贤下士。咱们现在对温家后,等那温家公子读书读出来了,自然会知恩必报。” 照管库房的小厮梅红左右看看没有其他人,小声问道:“温家那个公子瞧着是个能读书的,他得了咱们家这么多好处,以后不会是个白眼狼吧。” 李氏笑哼一句:“放心,咱们梅家不养白眼狼。” 梅红没听明白,但是也没多问,把这话记在心里,等忙完手里的差事,跑去偷偷问他爹是什么意思。 梅红的爹是书铺大掌柜梅观。 过年了,家里忙,书铺也忙,梅观领着人把库存清点了一遍,刚坐下歇息会儿就被小儿子问过来了。 梅观笑道:“李管事说的没错,老爷和小姐对温家确实是礼贤下士,不过温家若是敢吃饱了回头不认人,他也别想从梅家讨了好。咱们家比不得其他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收拾个没有根基的寒门子弟还不是手到擒来?” 梅红自己琢磨了许久,才说:“老爷小姐真是厚道人。” 梅观大笑:“这么点事儿你还用琢磨半晌?” 梅红咧嘴笑,他从小出生在梅家,是家生子,爹娘和哥哥姐姐都护着他,他也没细想过,只今年开始当差了,才多想些。 梅观一向喜欢这个小儿子,身上有他这个当老子的稳重,又有几分机灵聪慧。 “儿啊,可惜你不擅读书,但凡你会读书些,你爹我都去老爷跟前求个恩典,送你去学堂读他个十几年,也考个功名,谋个官身。” 梅红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这点小聪明,比不得那些读书人。” 梅观笑着叹气,比不得就算了,就在梅家好好干活吧,或许孙子辈能出个会读书的孩子。 梅观跟着自家老爷长了许多见识,这世道,没有根基的普通人呐,在外就是被欺负的命。 被欺负就算了,普通人若想出头,碰上那些老爷少爷看你不惯,随意踩你一脚,说不定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梅家主子都很宽和,他们一家在梅家吃穿不愁,家里孩子还能识字,这就很不容易了。 梅观父子觉得自家老爷小姐是厚道人,刚客气送走梅家管事的温家母子也这样认为。 乔氏笑道:“梅家人也太客气了,小年前就给咱们家送了许多年货,后头又送了几回新鲜蔬果来,今儿又送来板鸭,咱们母子俩哪里吃得完。” 温子乔看书看累了,在院子里散步歇歇眼睛,他看着板鸭笑道:“正好,往年家里每次过年,您不是常说过年准备年货累着您了,梅家体贴,您今年正好歇歇。” 梅家自然好,只是有些太好了,乔氏怕自家儿子万一考得不好,那该怎么办?这不是愧对梅家对他们母子的照顾嘛。 “以前你爹还在的时候,偶尔听你爹说起那些投奔世家当门客的读书人,主人家管你吃喝,肯给你几分尊重,都算是投了个好人家。梅家把咱们母子当贵客尊重,岂是一个好字能说完的?” 温子乔温声安慰道:“娘,您放心,昨日我去孙先生家,孙先生看了我新写的策论,说我只要一直这样勤学苦读,定然考得上进士。” 他温子乔又不笨,又肯努力,如今还有名师教导,这若是还不能,那他得找块豆腐撞死。 “娘相信你,等你光耀门楣,咱们不但要感谢梅家,还要回温家村给你爹上香,也让温家人看看,娘虽然只得你一个儿子,你也比温家村那一窝小辈加一块儿还强。” 见她娘说起温家村咬牙切齿的模样,温子乔笑着点点头。 伸手活动了下肩膀,温子乔又去屋里读书去了。 乔氏拍拍围裙上的灰,转身去厨房看火,今儿给儿子炖了一锅鸽子汤,给儿子好好补补。 第28章 我们不同路 大年三十,梅二郎一早就醒了,跟爹娘用了早食,不用姐姐催他走路,他就慢慢悠悠地去后院。 小厮来福微微躬着身子问道:“小主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大厨房。” 梅二郎吸吸鼻子,跟着香气继续走,走呀走呀,香味越来越浓。走到大厨房门口,放眼望去,梅二郎眼睛锃亮,好多好吃的呀。 厨房管事李氏看到小郎君来了,手里锅铲都来不及放下就跑出来:“哎哟,小郎君怎么来厨房了?这个时辰您该去大小姐院里走路才是。” 梅二郎吸吸鼻子:“李管事,做什么好吃的?” “正在炒红豆沙呢,晚上做菜要用。” “给我吃吃。” “小郎君呀,红豆沙还没炒好,可不能吃,您还是快去西跨院跟您姐姐走路去,晚上您就能吃上了。” 梅二郎不听,他想吃。 来福连忙道:“李管事,咱们少爷就是嘴馋了,您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塞给少爷一块儿,我这就领着少爷走。” “给了就走啊,可不许耍赖。” 梅二郎乖乖点头,给吃的他就走。 李氏没法子,去炖锅里捞了一条清炖风干鸡腿来。炖了好几个时辰的风干鸡腿骨酥肉烂,撕开金黄色的皮,露出风干鸡里头石榴色的肉。 等鸡腿不烫手了,梅二郎拿起鸡腿嗷呜就是一大口。 李氏忙道:“小郎君可别站在厨房门口了,您快回去吧。” 来福拉着小主子道:“咱们快走吧,一会儿小姐没见到您,肯定要来找的。” 一路边走边吃,半路就吃完了,来福拿帕子给他擦嘴擦手。 干帕子哪里擦的干净,进去屋里,渔娘看到他油润润的小嘴儿和小手:“吃什么了?” “鸡腿,香!” 渔娘笑道:“大早上就吃鸡腿,肯定不是早食里的,你去厨房要吃的了?” 二郎咧嘴笑。 渔娘叫阿青端盆热水来,给他重新擦了小手小嘴。 渔娘去柜子上拿了一罐她日常擦手的膏子,弄了一点在手心揉开,给二郎擦脸擦手。 “走吧,咱们该去院子里溜达了。今儿好吃得多,你若是想多吃点,就得多走两圈,走饿了你才能吃得下。” 二郎觉得姐姐说得对,牵着姐姐的手出去遛达,今天走了八圈,费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姐弟俩都出了一身汗。 出汗太多,给他后背垫巾子已经不行了,叫丫头去前院拿了一身干净衣裳来,里头贴身汗湿了的衣裳都给换了。 出了一身汗浑身舒坦,渔娘也换了身衣裳。 姐弟俩喝了一碗温水,渔娘道:“走吧,咱们去厨房瞧瞧,今儿中午有什么好吃的。” 说到吃二郎就高兴:“姐姐走!” 姐弟俩跑去后厨房,被去正院送茶水的丫头撞个正着,小丫头说笑话似的报给林氏。 林氏笑着跟于氏说:“今年渔娘对二郎管得严,每日走路从不叫他落下,零嘴儿平日里也管得严,过年这半月倒是松了些,没想到今日还亲自领着二郎去讨吃的。” 正跟师弟下棋的孙浔道:“二郎从小贪吃,胖的走路都走不利索,多亏了渔娘管得严,今年二郎身子骨强健了许多。” 梅长湖哎哟一声:“说句心里话,也就是渔娘下得去手管他,我们夫妻真有些舍不得。” 梅长湖宠着小儿子,林氏嘴上凶,心里到底也舍不得,二郎住在正院跟他们夫妻住在一起,夫妻俩但凡有一个狠得下心的,二郎也不会长得这么胖。 于氏:“过年嘛,让二郎放纵几日,过完年还叫渔娘管着。” 师弟夫妻俩下不去手狠管,只盼着渔娘了。 落下一子,孙浔盘腿坐着,玩儿着手中的棋子道:“读书嘛,除了有个好脑子,还得有个好身子。二郎吃得多不怕,只要他肯动,多走走,身子骨长得健壮些也很好。” 说起二郎开蒙的事,梅长湖道:“明年八月底王苍和文嘉两个才去考府学,可要等到师兄把他们两个送走才给二郎开蒙?” “不用等到八月,待到五月《周史》讲完,余下的就看他们俩自己潜心学习做准备了,我得了空就给二郎开蒙。” “五月开蒙倒是好天气,不冷不热,二郎也坐得住。” 二郎长得胖,天太冷容易困,天太热酷夏他身上难受。 听师弟念叨来念叨去,孙浔叹气道:“你呀,这样不行那样不对的,照你这般说,一年才能读几日书?” 梅长湖摇头晃脑地念叨起乡下的童谣:“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困欲眠,秋高气爽正好耍,收起书箱等明年。” 闻言,屋里几人都笑了起来。 梅长湖笑叹:“罢了,罢了,以前爹在时总教训我,读书要有常性,只要自己想读书,天上下冰雹都是读书的好天气。” “说的正是,读书真那么容易,天下也不会是如今这模样了。” 四人说说笑笑,等到午时,两家合做一家,简单用了饭食,下午小憩了会儿,起来又是喝茶闲聊,等晚上那顿团圆饭。 天色刚黑,南街上各家陆陆续续点了炮仗,梅长湖领着一大家子给祖宗烧纸,又请了神,随后才抱着儿子去大门口点鞭炮。 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梅长湖抱着胖儿子往屋里跑:“吃年夜饭了哦!” 梅二郎哈哈笑,他爹抱着他跑得快,让他的笑声十分有节奏地一抖一抖的。 “小心着些,大冷天的你逗他做甚,小心把冷气吃进肚子里。” 梅长湖笑着拍拍胖儿子的肚子:“二郎呀,大过年的咱们不吃西北风,咱们要吃肉。” 二郎附和他爹:“要吃肉肉!” 梅家的鞭炮响了,隔壁贺家的鞭炮也热闹响了一阵。 关上门来,屋里各处屋檐下的红灯笼影影绰绰,灯下的下人穿着新衣往来,一边准备着年夜饭一边互相拜年,热热闹闹的,过完了元吉十四年。 早几个月梅长湖就答应了儿女,正月时要带他们去叙州府看灯会。 叙州府的灯会呀,每年都很热闹,尤以元宵节那一日为最。 贺文嘉、渔娘两人正月初八就要开课,贺文茂夫妻正月初六就要出发去东山书院,所以也不必等正月十五了,正月初二两家人就约着一起去叙州府看灯会。 大年初一时于氏受了点凉,身上不舒坦,孙浔夫妻俩就不去了。 去看灯会不必去得太早,正月初二中午用了午食后,渔娘带着弟弟睡了一会儿才起身,换了外出的厚衣裳跟爹娘去码头坐船。 贺家早到一会儿,渔娘下马车时,贺文嘉从船上跳下来,跑来迎接,他大笑道:“渔娘,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二郎似的穿一身红。” “哼,你懂什么,过年穿红,寓意从年头红到年尾,这一年定然顺顺利利的。” “这话是林婶婶说的吧。” 渔娘不搭理他,上船跟孟氏坐到一块儿:“孟嫂嫂过年好。” “你也过年好。”孟氏笑着拉她坐。 阮氏夸道;“渔娘肤白,穿这一身红真衬气色。” “是吧,我也说她穿红色好看,偏她别扭,说小姑娘才穿红色。”林氏好气又好笑。 “大姑娘了嘛,有自己的想法正常。” “快上船,咱们到叙州府应该就天黑了。” 这次去叙州府,渔娘发现两岸隔十里就搭了一个棚子,棚子里堆放着许多干柴,这是做什么? “叙州府内已经出告示了,过完年,二月初一就要开始淘河道了。去年秋收各州县收了许多粮食,除了上交的,其他都准备用在疏浚河道上,建的这些棚子,估计是留作做饭用的。” 田知府是有来路的,他上奏给朝廷请求疏浚河道,银粮都批复得快,虽然数额不多,不过田知府年前办宴募集的银子足够这次花用了。 “叙州府粮商去年收了许多粮食,他们都得了田知府的吩咐,留了一半没有往外卖,听说那次宴会后,衙门加了几文把粮食收回去了。” 贺文茂赞道:“也只有田知府这样有手腕有靠山的有为之官才做得到。” 若不是如此,有钱有粮的地主老爷们,可没那么好驱使。 梅长湖:“挺好,田知府从我等手中收了许多银子,能用到河道上,给服役的百姓一碗热乎的稀粥,我也就满足了。” 这大冷的天下河淘洗河道,苦着呢。 天色将黑,船到了叙州府,两家的管家带着人把行李送到提前预订好的客栈,渔娘等人欢喜地坐马车去主街。 主街两侧鳞次栉比的商铺屋舍都开着门,门口都挂着彩色灯笼,大街两侧的纸扎灯就更新奇了,半人高的莲花灯、活灵活现的狮灯、高低起伏的飞龙灯等,把主街装点得分外热闹。 “哇!爹爹,狮子好大!” “我要我要,我要兔子灯!” 走街串巷卖兔子灯的小贩吆喝着卖灯了哦,一群小孩儿就被吸引住了,扯着娘亲衣带要买。 贺文嘉跑去买了四盏灯,分了一个给渔娘:“给你兔子!” 还有一只羊灯给了梅二郎,一只莲花灯给了大嫂孟氏,贺文嘉自己提着一盏牛灯。 阮氏笑道:“怎的只买四盏,还不分给我?” “哎呀,昨日娘还说不喜欢走路提着灯,怕挤来挤去的不好拿,这会儿改主意了?娘若是想要,我再去给您买一盏。林婶婶可要?” 林氏摆摆手:“我跟你娘一样,嫌麻烦。” 阮氏逗儿子罢了,也没说要:“再去前面瞧瞧,若是有更新奇的再买。” 贺文嘉捂住包:“我的月银不多,娘若是想买新奇的贵的,叫我爹我哥出银子。” 贺文茂攀着他肩膀:“行,我出银子。” 贺文嘉咧嘴笑,提着灯道:“那好,咱们走。” 渔娘挽着林氏胳膊,举起兔子灯给她娘看:“外头用彩纸糊了一层,里头用竹丝扎的,做得倒是精巧。” “这不算什么,咱们去前头看各家扎的大灯,每年叙州府内各家都会在灯会上比拼一场,每年都会选一个灯王出来,那些送去比拼的,做的才叫精细。” 叙州府主街上的商铺是最贵的,开在主街上的铺子大多是经营了几代的老铺子,背后都是在本地有钱有势的人家。比如杨家,叙州府主街的铺子有小半都是他们家的。 铺子赚了银子,到灯会这种时候,说是比灯选灯王,实则也是出银子凑凑热闹,让街坊百姓们乐呵乐呵。 跟着摩肩接踵的人潮,一家一家的彩灯看过去,偶有造型惊艳的,大多也只是寻常。 走到一家三间连成一间的丝绸铺门口,这家门前扎了一头三米高的粉色大肥猪,门口有三个伙计给路过的行人送小的猪灯,好些人往前涌。 渔娘一行人被人潮带着涌到台阶上,渔娘拉着她娘:“咱们先等等,这会儿人太多了不好走。” 孟氏扶着婆婆阮氏也站到台阶上,孟氏笑道:“这家倒是大方送灯。” “梅姐姐!” 渔娘抬头,看到杨小娘子在楼上窗边露出一个头来,手里正提着一盏小猪灯。 杨小娘子冲渔娘笑:“梅姐姐快上来玩儿,我请你吃好吃的。” “杨小娘子,好久不见。”渔娘冲她招招手。 贺宁远、贺文茂、贺文嘉父子三人挤过来,梅长湖肩上顶着儿子也过来了,坐得高高的梅二郎兴奋:“爹,猪猪。” 杨小娘子蹬蹬蹬从楼上跑下来,听到梅二郎要猪灯,她大方把自己手里的灯送给二郎:“我爹爹叫人扎了好多猪灯,你要喜欢我还有。” 二郎要一个就够了,他一手提着猪灯,一手提着羊灯,高兴极了。 “梅掌柜,贺掌柜,许久不见。”杨密从后面过来。 梅长湖、贺宁远见是他,也都客气地跟他打招呼,杨密请两家人去楼上坐坐。 “我家这个铺子位置好,从二楼看出去,能看到主街上灯龙,还能看到前面那辆三条街的热闹,景致非常好。” 听杨密这般说,大家都想去瞧瞧,推辞了几句,也就答应了。 二楼的景致果然如杨密说的那般惊艳,推开门,头顶是蓝丝绒一样的静谧的夜色,目之所及,主街上的灯龙,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万家灯火的美景尽收眼底。 “哇,可真美!” 渔娘呆住了。 以前看倦了灯火通明的夜晚,不觉得这种夜色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偶尔还会想想灯污染,越发不喜欢了。 如今再瞧这种温暖人心的画卷,才觉出几许滋味来。 杨密正跟贺文茂闲谈,看到背光撑着窗棂往外瞧的小娘子,不禁嘴角微微翘起。 贺文嘉看到了他的眼神,心里不悦,故意提高声量:“楼下那只猪灯要去参加今年的灯王比拼吗?” “我家侄女喜欢猪灯,所以才扎了一只叫她欢喜欢喜。参加灯王比拼的彩灯在我家别院里放着,要等正月初十才会抬出来。” 渔娘转身:“扎的什么灯?” “扎的是一组图,具体我也说不好,你若是想看,我带你们去我家别院瞧瞧?” “那不用了,也太麻烦了些。” 杨密不觉得麻烦:“别院离得也不远,今日街上人多不好骑马,咱们走过去也就小半个时辰。” 杨小娘子拉着渔娘衣袖,高兴地跳来跳去:“去嘛去嘛,彩灯里有一匹马扎的可好看了。” 渔娘摇摇头,一盏灯罢了,真没必要如此麻烦。 梅长湖、林氏对视一眼,两人都不说话。 略喝了两盏茶,楼下的猪灯送完了,聚在门口的行人少了些,他们准备走了。 杨密抱着杨小娘子送他们,杨小娘子大方地送给渔娘一只猪灯:“初十我家的大彩灯摆出来你可要来看哦。” “若是我有空来叙州府,我一定来看。” 初十她都去先生那儿读书了,肯定是没有工夫的。 贺文嘉偷笑,好似看热闹一般。 杨密:“你们要去哪儿,我正好无事,要不我送你们去。” “不用了,也没说要去哪儿,就到处走走瞧瞧。” “天黑了路不好走,你们不常来叙州府,晚上小心别迷路了。” 梅长湖笑着道:“多谢杨公子关心,咱们下次有缘再会。” 梅家、贺家两家人走下台阶,走进热闹的人群中。 贺文嘉不知道想到什么,凑到渔娘身边说了一句话,故意用肩膀撞了渔娘一下,渔娘扬起手作势要打他,贺文嘉哈哈笑着跑了。 杨密轻叹一声,杨小娘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巴。 杨密:“……” 拉开小侄女的小手:“这是做什么?” “祖母说了,不能叹气,叹气会把财运叹走的。” 杨密笑了声,笑够了才说:“好,咱们不叹气,小叔带你家去吧。” “走了哦,回家!” 第29章 渔娘的好日子 元吉十四年春。 天气日渐暖和,乡野间桃李春风香满园,野菜花开满了田埂,村里百姓开始犁田蓄水,准备给水稻育苗。 从二月开始,孙浔带着几个弟子在江上看百姓疏浚河道,渔娘他们每日在河岸上跑来跑去,人晒黑了不少,关于兴修水利的策论写了一箩筐,真是从身到心都累惨了。 直到这几日,该学的学的差不多了,才带他们回县里松快几日,过几日后,要继续学前朝《周史》。 爹娘弟弟都不在家中,渔娘在家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使人赶马车回清溪村,正巧看到清溪村一派春日盛景。 渔娘毫无形象地蹲在田埂上,手撑着下巴,看看远处的南山,又看看近处的稻田,蹲的腿都麻了,被阿青扶起来,咬着牙等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梅长湖挽着裤脚在水田里查看育种的秧苗,跟种田的老把式商量着秧苗发芽的事,渔娘站在一边听了会儿,育苗什么的听得半懂不懂,她只觉得,阳春三月的太阳晒的她浑身舒坦,背脊微微冒汗。 “渔娘别在这儿晒着,赶紧家去,我一会儿就回。”梅长湖回头见闺女小脸晒得红彤彤的,摆摆手赶女儿走。 渔娘捏着棉帕子擦擦汗,看了眼天上的太阳:“爹,快午时了,您也别留太久,就算有事儿要做,等吃了午食再来也行。” “不用你说,我知道,你快走。” 渔娘带着两个丫头家去,走到青溪河桥上,看到张大娘手里甩着一截细嫩的柳枝,吆喝着把一群鸭子赶下河,大鸭子小鸭子在浅浅的水洼里嘎嘎叫着扑腾翅膀。 “张姐姐,你家又多了十只小鸭子呀。”渔娘笑着走过去。 见是她,张大娘子招呼她过去:“原来不下蛋的老鸭子去年卖给你家几只,我家又吃了些,开春自然要买小鸭子补上。” 张大娘子看渔娘脸上的皮肤不如年前见时白嫩,笑道:“前几日我从你家门前过,碰到你娘了,你娘说你跟你先生去看淘洗河道去了,怎么今日就回来了?难道河道淘洗完了?” “没那么快,要疏浚完叙州府给咱们南溪县划定的河道,至少还要半个月。” “半个月也没多久了,这个时间正好,赶在枇杷黄之前干完工差,回家正好栽秧苗。” “知府大人安排得当,定不会误了农时。” 张大娘子道:“对了,你天天去江边看,可见到我们村的人了?” “见到了,昨日我回县城前,看到我们村的壮劳力在南溪上游,你爹也在。每日下水干活虽然累,每顿有老姜熬的热汤喝,又有粥吃,身子骨好着呢,一点没生病。” “三清老爷保佑,好歹没有生病。”张大娘子脸上笑意深了几许。 清溪村每家出一个壮劳力去服役,张家为了不耽误两个儿子在县里的差事,张家去服役的是张大娘子的爹。 知道她爹好好的,张大娘子就不担心了,她笑道:“听你家佃农讲,你家今年育苗的稻种有一小块是从外面弄来的新稻种,也不知好不好?” “我只知道稻种是我爹从西南少民一处寨子里弄来的,听说这种水稻比咱们这边的长得矮,稻穗结得多些。” “真的?真比咱们这里的水稻好?”张大娘子语气激动。 渔娘挽着张大娘子的胳膊笑道:“一地有一地的水土,人家那边比我们这儿靠南一些,雨水丰沛,日晒也多,适合那边的稻种不一定适合咱们,也说不准。” “既然说不准,为何你爹敢种?” “试试嘛,我家田地多,用十亩地试种新稻种,就算颗粒无收对我家也没什么影响。可若是稻种好用,种个几年后,可把稻种分给乡亲们种,也是功德一件。” 张大娘子十分佩服:“怪道我爹娘常说,你家是最有良心的地主老爷。” 渔娘哈哈一笑,这话她可不敢认。 渔娘看了眼浅浅的水洼:“你要在这儿守着还是要回去?” “你回吧,我在这儿守一守,我娘在家做午食,等她吃完了再来换我。” 张大娘子把一只试图爬上岸的鸭子又赶回水里,笑道:“鸭子要想长得好,就该多往水里赶。溪里的水被放到田里去了,这一两月溪水浅了,水里的小鱼小虾好抓些,就当给鸭子进补了。” “行,你先忙着,我家去了。” “你回吧。” 渔娘回到家中,见她娘在屋里做针线,二郎在旁边一笔一画地写大字。 “娘,我回来了。” 林氏抬眼看到女儿进来,叫她过去坐:“你爹怎么没回来?” “我爹跟人说新稻种的事,他说一会儿就回来了。” 渔娘给自己倒了杯温茶喝,又给她娘倒了一杯:“娘,您和爹回来已经半个月了,什么时候回县里?” “明日吧,新稻既然已经发芽了,后面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林氏放下绣花针,接过女儿奉的茶喝了两口。 “娘,后日回吧,我想去山上看看晓月。” 林氏放下茶盏笑道:“前几日天气好,我跟你爹去了白云观一趟,晓月这丫头一个冬天不见长高了许多,可见她师父又给她吃好东西了。” “道观冬日里能有什么好吃的?” “那就不知道了。” 隔日,渔娘一大早带着丫头护卫上南山白云观,走得早,巳时初就到了山上,渔娘一瞧,李晓月还真长高了不少,脸颊上也有些肉了。 “去年冬日里天冷,野物到处乱窜,有头野猪从山崖上摔下来,死在咱们道观后山被师姐们抬回来。” “哟,怪不得我娘说你长高了不少,这是吃上好东西了。”渔娘知道白云观这一支的道士,除了斋日和一些禁忌食物外,是可以吃净肉的。 李晓月咧嘴笑:“师姐们说,三清祖师白送的,我们不能辜负了。” 渔娘大笑一回,塞给她一盒糖:“拿着,这是给你的,别舍不得吃,再过两三个月我使人再给你送。” 李晓月抱着糖盒子道谢:“对了,前些日子林居士上山来,我师父给林居士配了些药茶,药茶用到的一些中药观中没有,我和师父这几日采回来炮制好了,今天你带回去,我们也不用托其他上山的居士给你们送了。” “什么药茶?” “升麻葛根茶,这茶疏表清热升阳,适合春天泡来喝,也适合林居士的体质。” “那可真好,多谢你们师徒费心了。” 李晓月抿嘴笑了笑。 渔娘先去正殿拜过三清祖师,又留下些香火钱,这才去拜见李道长,跟李道长聊了几句,李道长打发她去吃斋,她这才走。 白云观的道长们手艺好,青菜豆腐配上各种汤头香料都做的好吃,没有肉,就着这些菜渔娘也能多吃一碗米饭。 哎哟,吃撑了,去客房歇歇。 “歇够了,该家去啦。”渔娘打着哈欠醒来。 用了午食后又歇了半个时辰,渔娘跟李晓月告别归家,李晓月送她到山门口。 李晓月今日不想做功课,蹦蹦跳跳跑回去找师父。 李道长见她来,笑问:“梅家小娘子走了?” “嗯,她说她要早些回去,明日一早要回县里,要不就赶不上孙先生的课了。” 李道长摸摸她的头:“你也一样,你正值青春年华,正是该努力读书的时候,不可懈怠。” 李晓月心虚,她拉着师父袖子撒娇:“我今年才九岁,还是个小孩子,哪里就青春年华了。” 李道长笑叹一声:“你可想下山了?” 李晓月身子一愣,贴着师父坐下,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想下山去瞧热闹,又不敢下山去。” 因为她脸上的那块红斑,小时候她跟师父下山时,被山下的小孩儿骂怪物,她再不敢下山了。 “咱们晓月是大姑娘了,不用怕这些。” 李晓月趴在师父膝上:“师父,要是每个人都跟林居士梅小娘子一样就好了。” “人活一世,容貌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你得有本事。你在医术上有天赋,若是学好了,别说只是脸上的一点红斑,就算再如何,人家也会恭恭敬敬地求上门来。”李道长耐心哄着弟子。 李晓月叹气:“师父,您别念叨了,我学。” 李道长拍拍她肩膀:“别偷懒,你这两年好好跟着我学,若是学得好,再过几年,师父给你找个更厉害些的老师。” “不要,师父最好。” 李道长嘴角微微翘起:“在师父心里,晓月也是最好的。” 李晓月傻笑,她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一下站起身来:“师父,我去背医书了。” 李晓月一溜烟儿跑了,叫李道长笑了好一会儿。 这丫头,就是听不得这些话,一听就激动。 阳春三月的天气再好,屋里还是冷的。 渔娘回到县里跟先生读书,渔娘叫人把自己的书案抬到窗边,每日卯时,阳光正好从窗外爬进屋里,渔娘背对着窗户坐,暖乎乎的阳光爬满她的背。 下午太阳晒人,她又叫人把桌案抬回原来的位置上。 贺文嘉见了眼红,每天早上比渔娘早到一会儿,先把窗边的位置占了,渔娘哪里肯,先生进屋前,两人不吵一架这事儿不算完。 王苍不参与他们两人吵架,每次渔娘跟贺文嘉两人闹腾时,他捧着书站到院子里看。 等到先生过来时,他收起书随先生进屋,屋里两人就已经分出胜负了,一般渔娘抢到窗边好位置的时候最多。 孙浔眼不见心不烦,就算知道这两个又闹腾起来了,只要没在他跟前闹,他就当没听见。 “都打起精神,今日咱们讲周朝末年皇权的崩坏,世家的癫狂。” 今日的嘴炮胜利者,渔娘晒着温度刚好的太阳,乐呵呵地翻开史书,手中的毛笔舔饱笔墨,记下先生提到的重点。 两人争窗边的位置只争到五月,一是因为进入五月后太阳烈起来,早上的太阳都能晒的人脖子发烫。二是因为《周史》学完了,渔娘每日上课的生活即将结束啦! 贺文嘉不高兴地轻哼:“你才多大年纪?我看你就该跟我和王苍多读几年书。” 今天是最后一堂课,渔娘欢欢喜喜地叫阿青收拾自己的笔墨,听到贺文嘉这话翻了个白眼,一句话顶回去:“我倒是想跟你们一起读书读到考中进士,谁让朝廷不许小娘子参加科举。” 贺文嘉好险没被这句话噎死,过了两吸才说:“就算不考科举,你也可以继续跟我们一起读书嘛。” “得了吧,该学的我都学了,后面还能学什么?跟你们一起学如何应付科举考试?这于我有什么好处?我要有这个空闲,说不定我都游览了好多个州府,写了好多本游记了。” 王苍笑道:“你说得对,你没必要跟着我们继续读书,我相信以你的学识,以后在写书上一定有声名远扬的一天。” “哈哈哈,多谢你如此看好。” 贺文嘉叹气,也不说扫兴的话了:“你努力写你的书吧,希望今年能看到你的第一本大作。” “那咱们说好了,等我的书印刷出来,你得多买几本支持我。”渔娘自认自己是个俗人,写书嘛,自然要卖钱的。 “好~”贺文嘉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又趴回桌案上。 渔娘拍拍贺文嘉的肩膀,跟这个从小到大的同窗告别,又跟王苍说:“你们加油,希望你们八月考府学顺利,后面考举人顺利,大后年考进士顺利。” “多谢你吉言。” “咱们同窗之间,不用客气哈!” 渔娘终于解脱了,回到家中在书楼里痛快看了半月闲书,等她从书楼里出来时,她的弟弟,梅羡林小朋友开蒙了,开始跟她小时候一样,每日去先生家读书。 梅羡林每日唉声叹气地出门,又唉声叹气地回来,林氏见了忍俊不禁:“二郎读书跟他姐姐小时候比,不说书读的好不好,就说这不情不愿的劲儿,真是一模一样。” 渔娘也跟着她娘笑。 嘿嘿,二郎这才开始,她却是彻底摆脱四书五经啦! 第30章 渔娘的第一本游记 梅二郎年纪小,又是刚启蒙,待遇比他姐姐小时候读书时还好,他只要学半个时辰就可以跑出去玩一刻钟,不仅如此,他还能吃上各色点心。 都知道二郎这个小胖墩是个吃货,梅二郎才开始读书那几日经常唉声叹气,对他来说唯一的安慰就是好吃的。 每次课间休息时,梅二郎跑去孙家后院找师娘要点心吃,还能喝上师娘亲手榨的各种果汁水,师娘还把他抱在怀里夸奖,夸他聪慧,夸他记性好。 慢慢地,一个多月过去,先生和师娘家好吃的点心勾住了梅二郎的心,师娘的夸奖叫他忘记了读书的辛苦,如今他每天早上起床就想去先生家读书,比他姐姐小时候还积极。 于氏私下笑着跟丈夫说:“渔娘也是个爱吃的,二郎比渔娘还爱吃,给他一块点心,换他背一页书,他可乐意了。渔娘小时候可不行,叫她背一页书,至少两块点心。” 孙浔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师弟和师弟妹都不是这样的人,怎么生的两个孩子都这般嘴馋。” “孩子嘛,馋嘴也没什么,只要不缺着他们什么,叫他们吃够,自然就不馋嘴了。” 孙浔对读书看得很重,用点心换圣人言,有些荒唐。二郎还是个喜欢听好话的,孙浔觉得这也不好。 于氏笑道:“你忘了渔娘小时候说的话了?” 孙浔哪里忘得了,当年渔娘还是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冬天冷不肯来读书,被于氏拿一块山药糕哄来,孙浔生气,训了小丫头一顿。 五六岁的小姑娘没被孙浔训哭,她吃着香甜的山药糕,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她说她不是圣人,学习又那般苦,付出之后有所收获才是最好的结果。她知道读书好,若是先生肯多多奖励她,多夸她,她对读书会更加有兴趣。 孙浔当时就愣住了,没想到一个才启蒙不久的小丫头能说出这番话来。 “夸奖比训斥孩子有用!” “若是勤学苦读不能带来好处,又有多少人肯吃读书这个苦?别说那些大道理,就算你说了孩子也不懂?” 于氏笑道:“你就别记着老古板那一套了,让孩子乐意学,且学的进去,这就是好法子。” “罢了罢了,以后我都不说了。”孙浔也不管了,反正也管不了,只要二郎吃了点心能认真把书背了就好。 “哎,就是这个道理。咱们好好保养身子,咱们教大了渔娘、二郎,再过些年,你还能教一教渔娘的孩子,下一代孩子该喊你师公了。” 孙浔低声嘟囔:“也不知道是小娘子还是小郎君。” 于氏拿帕子遮住嘴笑,走了。 王苍和贺文嘉如今在家读书,两三天会来一趟孙家跟孙浔请教功课,他们两人的书案还留在书房。二郎继承了他姐姐渔娘的书案,因温子乔如今每日也要来读书,书房里单独给他添了一张书案。 王苍和贺文嘉的书案摆在后面,温子乔和二郎坐一排,成了同窗。 温子乔和二郎读的书不一样,孙浔要教两个学生读书,学生少了,事情倒是比之前还多些。 讲完一堂课孙浔累了,去院子里散散。 见先生走了,二郎伸出小肉手,从腰上挂着的布袋子里抓出一把炒得干脆的花生米塞嘴里,他的小嘴动起来,就跟一只贪吃的小松鼠一般。 感觉到右边的视线,二郎机敏地转头,发现温子乔在看他。 二郎知道这个人住在自己家,勉强算自己人吧,二郎想了想,万分不舍地忍痛分了两颗花生米递给他。 温子乔连忙摆手拒绝:“我不吃,你留着自己吃。” 二郎立刻收回,半点没跟温子乔客气。 温子乔顿时被逗笑了,没想到自己这位小同窗如此稚嫩可爱。 吃了两把盐炒花生米,二郎口渴了,他看了眼远处桌上的茶壶,又看了门口,他的小厮不在。 “你口渴了?可要喝水?” 二郎乖乖地点头。 温子乔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二郎道谢,小手捧着茶杯喝起来。 二郎喝完了,温子乔又帮他把茶杯放回去,两人之间好似有了某种默契。 “先生刚才讲的释义你可听懂了?” 二郎嗯了声:“大半明白,不明白的我都记下来了。” 当了一段时日的同窗,温子乔也摸清楚了小孩儿的脾气,立刻夸道:“二郎真聪明。” 二郎微微扬起小脑袋,有些小骄傲,我爱听,你再多说点。 没等温子乔继续吹捧,孙浔回来了。 “都歇好了?继续上课。” “是。” 二郎还是个五岁孩子,学的东西没有温子乔多,半下午他就下课归家了,温子乔还要继续学。 二郎回到家先去见了母亲,林氏问问他今日学了什么,可开心之类的话,见过母亲后他去西跨院书楼,最近他姐姐都在书楼里忙活。 不用人抱,二郎自己把着木栏爬上二楼,今天他姐姐没在桌案上写字,在躺椅上看书。 花了一个多月的工夫,渔娘剩下的游记已经修订完了,今日叫人装订成册,她躺在窗边椅子上正在看,看完了后,她心里有些犹豫。 “姐姐,没有名字。” 渔娘把弟弟抱起来放腿上,搂进怀里:“书名嘛不着急,你说爹会不会花银子给我出书?” 二郎不知道。 渔娘又唉了声:“也不知道我的游记好不好卖。” 书坊是自家的,书铺也是自家的,要是亏了银子,亏的都是自己的,心疼。 “给先生看。” 渔娘捏捏弟弟的小肉脸:“肯定要给先生看,先生不看过,我也不敢拿去给爹看。” 渔娘今天上午就把书装订好了,明明装订前她心里还十分激动,等书装订好后,她心里却生出一丝胆怯,有点丑媳妇怕见公婆的心情。 就跟上一世她曾听说过的,那些在网上写书的作者一样,写的时候啥都敢写,一旦有亲朋好友问到他们的笔名,个个捂紧了马甲,生怕自己写的东西被熟人看到,社死当场。 渔娘嘛,她一咬牙,一跺脚,把书交给阿青。 “送去主院给我娘看,你先别回来,等我娘把书看完了再回来告诉我。” 阿青忍住笑:“主子,您的这本游记还是挺厚的,今天夫人估计看不完。” “那能看多少是多少,你一个时辰后再回来告诉我。” “好,奴婢这就去。” 阿青大概猜出了主子的意思,连忙捧着书下楼。 阿青下楼时,渔娘抱着弟弟坐起身,话到嘴边又咽下去,随后躺回椅子上,哎哟,送出去就送出了嘛。 咱写得好,不怕人看。 林氏知道女儿去年冬日从保宁府回来后,一直在修改她曾经写的游记。上月在师兄那儿结课,休息了一段日子后,更是整日都在书楼里忙她的书。 林氏收到女儿送来书的还有些惊奇,她以为女儿的书装订好了,应该会先送去孙家给师兄看。 林氏放下茶杯:“下午无事可做,正好看看渔娘的游记写得如何。” 阿青退到一边:“奴婢在屋里伺候着您。” “你不回去?” “禀夫人,小姐叫我在您跟前等着,等你看了之后再回去报她。” 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儿,林氏再明白女儿的脾气不过,听到这话,她眉头一下扬起来了:“怎么着,她怕她写得不好?不好意思给我看?” “除了小姐,您是第一个瞧的,小姐应是很在乎您的意见。” “那好,阿青就在屋里等着吧。” “是。” 林氏不是苛刻的主母,阿青也没站着,轻手轻脚去明秋跟前坐着,明秋在纳鞋底,她帮着理线。 渔娘陪着弟弟在院子里玩儿,有些心不在焉。正院里,林氏看女儿的游记看得已经入迷了。 游记里写到的秀丽山川,人间百味,每一处古迹的前世今生,每一处的风物都是如此的厚重迷人。 保宁府、嘉定州、重庆府、龙安府、松潘卫……这些地方林氏都曾去过,游记里写到的美景她也曾看到过,在游记里描写的风光,比她记忆里的强百倍。 林氏对游记爱不释手,一路看下去,不知不觉外面的天色暗了她都没发现。 梅长湖一脚跨进屋里:“怎的不点灯?” “天黑了?”林氏从游记中抬起头。 明秋和阿青端着烛台过来:“夫人,傍晚了,奴婢刚把烛火点上。” 林氏低下头又看书,梅长湖衣裳也不换,笑着走到林氏身边坐下:“看什么书,这么入迷?” “渔娘刚写好的游记。” “写好了?” 梅长湖想看书,林氏不给:“我还没看完,等我看完了再给你。” “渔娘写得这般好看?” 林氏嗯了声,语气中有几分怅然,又有几分骄傲道:“观其文,知其人。渔娘写的游记锦绣绝伦,又气势雄壮开阔,可见我的渔娘学识渊博,又是个豁达之人。” “你可别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林氏气得要打他:“你读书不如我,我说的你敢反对?” 梅长湖连忙哄道:“渔娘是咱们的女儿,我这个当爹的自然盼着她好,可她这游记要拿出刊印,要拿出去卖的,赔钱了可怎么办。” “渔娘的游记写的这般好怎么会赔钱?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卖得不好,也是那些买书的人不识货,渔娘写的游记就是好。”林氏气势汹汹,颇有些不想讲理的模样。 “好好好,渔娘的游记写得好,你先拿给我瞧瞧行不行?” “哼,你拿去看。” 梅家做的就是印书卖书的生意,梅长湖看过的书多如牛毛,游记自然也涉略不少,渔娘写的这本游记嘛……他挑不出错来。 挑不出错,再说其中的好处,梅长湖觉得,这本游记中高潮迭起的情绪尤其抓人,即使写日常风光,也能从文字间看出写书人对风光的热爱。 梅长湖笑叹:“看得出来,渔娘真心喜欢出游。” “哼,别说废话,你就说写得好不好吧。” 梅长湖珍惜地翻书,又放好:“拿去给师兄瞧瞧,师兄若是也说好,我就把书送去书坊叫他们印出来。” “先别忙,等我看完了再给师兄送去。” 渔娘正等着阿青回去禀报,说好的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都过去了,阿青还没回来。 眼看要天黑了,快到用晚食的点了,渔娘牵着弟弟磨磨蹭蹭到主院,一进门就被她娘搂在怀里亲香,嘴里喊着乖乖心肝肉的,说她的书写的太好了。 “你爹是个不中用的,没想到咱们家继承你祖父衣钵的竟然是你,可真叫为娘我高兴。” 渔娘眼睛放光,她写得有这般好吗?都配跟祖父相提并论了? “哎哎哎,你们娘俩高兴归高兴,踩我一脚什么意思?”梅长湖为自己委屈。 林氏才不管他,低头对儿子说:“二郎呀,多跟你姐姐学学,以后也要认真读书,继承你祖父衣钵,可知道?” “好。” 二郎嘴上说好,心里想的却是,祖父读书时喜欢吃什么点心呀。 林氏隔天下午把游记看完了,游记送去了孙家。 过了两日,孙浔把游记送回来,他亲自给游记写了书名《山河畅游·巴蜀》。 “你先生说你写得好,希望你以后能悠游大晋朝其他地方,以后写出江浙篇、西北篇……” 梅长湖笑叹:“乖女儿,以后继续努力呀!” “好嘞!” 渔娘此时心里有信心极了,挥笔在硬皮封面写下自己的笔名:江湖浪人! 梅长湖瞪大眼睛:“没名堂,你写的什么?你一个姑娘家,怎好用这个名字?” “哼,咱们不说,谁知道这游记是我写的?” 把书塞她爹怀里,渔娘推着她爹出门:“您帮我送去书坊,催一催雕刻的大师傅们,一定要把我的书排在前头,怎么说我也是咱们家的小姐是不是,插个队没关系吧。” 梅长湖被女儿推着往外头走,也懒得说她了,只交代:“你先生叫你有空多读读书,别忘了他给你布置的功课。” “哎哟,我知道了,先生布置的那点功课,随便就做完了。” 何况还有一年呢,不着急。 完成一件大事,渔娘又浪了起来,等印书的这段日子,渔娘带着丫头护卫回清溪村住了大半月,上山下河地玩儿,雨后去山上捡菌子,天晴去河里捞鱼,玩到七月才回县里。 渔娘回来时从张家买了许多包蛋,给各家贺家送了些,又给淼娘送了一篓。 渔娘去邓家,邓丁香看到她笑得跟傻子一样,还说淼娘正馋嘴,张家的包蛋她指定爱吃。 “淼娘什么时候馋嘴过?你可别乱说。”渔娘替小姐妹正名。 邓丁香笑道:“你不信我,你自己问问她吧。” 渔娘跟邓丁香去邓家后院,许久没见淼娘了,今日一见……渔娘震惊:“你怎么胖了这么多?” 淼娘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脸:“我胖了很多吗?” 邓丁香连忙哄道:“不胖,怀孕的妇人都是这样的。” “啥?怀孕了?什么时候怀上的?”渔娘声调都拔高了。 “春天的时候怀的,如今淼娘的肚子已经三个多月了。” 渔娘连忙过去,手伸出去又缩回来:“我能摸摸吗?” 淼娘拉着渔娘的手放到她肚子:“其实肚子还不明显,我娘说要再等等才显。” 渔娘肯定地点点头:“我只摸到你肚子上的肉。” 淼娘气得不叫她摸肚子,渔娘笑着挽着淼娘胳膊:“好哇,你都三个多月了,你不跟我说。” “我想跟你说的,只是爹娘他们说,没满三个月前不要往外说,怕惊了肚子里的孩子。前些日子满三个月了我正想告诉你,又听说你去清溪村了。” 渔娘也不介意:“这时候知道也不晚,你最近喜欢吃什么,我给你找找?” 邓丁香连忙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哼,我给的是我给的,跟你没关系。” 淼娘还真有想吃的,她想吃梅家厨娘做的安东萝卜干,一想到安东萝卜干的滋味,此时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安东萝卜干是安东的一道传统名菜,梅家正是从淮安安东迁来的,家里厨娘都会做这个。 “这个容易,阿青,你回去拿些送来。” “哎,奴婢这就回去。” 邓丁香还要回药铺忙,淼娘和渔娘也不管他,两人说话说得正热闹。 “你告诉我你怀孕的好消息,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什么好消息?你家给你定亲了?” “那算什么好消息,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渔娘压抑不住得意的心情:“早的话这个月月底,慢的话下个月月初,我的第一本书就要刊印出来了,到时候我送你一本。” 淼娘惊喜地握住她的手:“恭喜!” “哈哈哈,同喜同喜。” “你可告诉王家公子、贺家公子了?” “没呢,不着急,等我的书出来了,叫他们自己去买,我才不送他们。” 贺文嘉此时已经知道渔娘的游记要刊印了,因为他在家读书容易走神,他爹又拿渔娘训他。 “你爹我没盼着你跟渔娘一样出书,只叫你坐在家中读书你都读不进去?” 贺文嘉:……啥?他爹刚才说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冤家 听说渔娘的游记写好了,马上要刊印了,贺文嘉跑去找渔娘,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之前说好了的,你的游记写好了先给我瞧,你说话不算话。” “是吗?我有说过?”渔娘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 贺文嘉冷哼:“你觉得这点事情我还会骗你?” “好嘛好嘛,是我的错,等书印出来,头一本送给你行不行?”渔娘笑眯眯地认错。 “这还差不多。” 贺文嘉找完茬心情好了,十分好奇道:“你的书叫什么名字,笔名真叫那什么江湖烂人?” “什么烂人,我的笔名明明叫江湖浪人,书名是先生取的,叫《山河畅游·巴蜀》,先生鼓励我以后写出更多其他地方的游记呢。” 贺文嘉掩饰不住地羡慕:“你的书放书铺里卖,一本书梅叔给你分润多少?” “嘿嘿,肯定不少,不过现在书还没有印出来,我也不知道。” 她爹说了,她那本书的版钱、工费、纸钱都按照成本算,赚到的钱除了成本外,跟她五五分。 “你的一本书卖多少钱?” “定价六百文。” 贺文嘉大概翻了翻渔娘手中修改过的底稿,一百八十多页的游记卖六百文价钱倒也合适。 “你等着,等我考上府学时,那会儿你的书也开始卖了,到时候我去府学给你宣扬宣扬,肯定会卖得好,我让你多赚银子。” 渔娘懒洋洋地躺在屋檐下躺椅上吹风,语气也懒洋洋的:“你好好读你的书吧,不用你去府学宣扬。我家不是在叙州府府学对面有个铺子嘛,上个月我爹收回来了,开了家书铺,我的书肯定会摆在书铺最好的位置。” 书嘛,就是写给人看的,人家若是觉得不好看,那是她写得不好,赚不到钱也没关系。 贺文嘉从屋里端了张椅子在她旁边放着,一屁股坐下去就叹气:“如今已经是七月初了,下个月月底就要考试,等我考上府学,以后在家的时候就少了。” “怎么,你舍不得出远门?” “我舍不得在家的好日子,我长这么大,还没离开爹娘这么长时间过。”贺文嘉十分惆怅道:“我会想你们的。” “你先别惆怅,贺文嘉,你先考上再说吧。府学每年就那么点名额,你觉得你肯定能考上?” “嘿,梅羡渔,你瞧不起我?” “呵呵,那里的话,贺二公子乃是天纵奇才,是个当首辅的好苗子,区区府学而已,肯定会考上。” 渔娘说话阴阳怪气,把贺文嘉气得够呛,气哼哼地跑了,回家就关门读书,也不磨皮擦痒了,一会儿喊口渴要茶,一会儿肚子饿要吃点心的。 半下午,贺宁远一身汗从铺子回来,随口问了句儿子今日读书可老实。 “少爷上午读了一个半时辰,中间叫了两次茶水,一次点心。少爷叫门房盯着隔壁梅家,下午梅家大娘子从外头回来,少爷跑去梅家,不知道怎么的,一会儿气冲冲地跑回来,关上门读书到现在。” “中间没闹?” “没,茶水都没要过一回。” 贺宁远笑哼一声,两个小的估计吵架了,二郎定是又被渔娘哪句话堵了嘴。 “老爷,少爷用功了一下午,可要给少爷送些吃的喝的?” “不用打扰他,叫他好好读。” “是。” 贺宁远好奇两个孩子又因为什么吵架,使唤人把跟在二郎身边的小厮贺升叫过去。 “少爷听门房说梅小姐到家了,少爷就跑去梅家,问梅小姐出书的事。开始两人还说得好好的,随后梅小姐催少爷回家读书,梅小姐说话……有些气人,少爷就气冲冲地家来读书,还说一定会考上府学,叫梅小姐刮目相看。” 贺宁远闻言开怀大笑:“这个臭小子,每回跟渔娘生气都没赢过,不长记性。” 阮氏心思微动,意有所指道:“二郎和渔娘从小一起长大,吵吵闹闹这么些年从未真的红过脸,倒是不错。” 贺宁远摆摆手叫贺升下去,贺宁远这才道:“咱们夫妻俩关上门来自己说,渔娘这孩子确实不错,不过咱们家二郎还没开窍,如今整日还需咱们管束着,叽叽喳喳闹腾,哪里像个能担事的人?你若是有个千娇百宠养大的姑娘,你乐意选二郎当女婿?” “咱们两家知根知底。” “你可算了吧,指望着人家的金凤凰,你好歹把咱们家这个养得像样些。” 见妻子还有些不服气,贺宁远直接道:“若是二郎有他大哥五分样子,我都敢去梅家开这个口,就二郎如今这样,你好意思去梅家提亲?二郎若是成亲了,就他这个性子,你放心他跟他大哥一样带着妻小出门读书?” 阮氏想了想,说了句实话:“咱们家二郎确实小了些。” 这个小,说的是心性。 “自家知道自家的事,咱们文嘉天性外放,咱们也不曾狠心管束过他,他长成这样也不怪他。” “瞧瞧王家那个孩子,从小就老成,他没了爹后,更是把自己当大人看,王苍当年跟咱们二郎一样大时,就能当他家半个家了。” 他们家虽然只得两个孩子,老大性子稳妥,读书顺利,家里下一代有他顶着。二郎有这么个靠谱的哥哥在,不用他顶门立户,可见他活得多恣意。 “那渔娘……”阮氏还是觉得渔娘好。 “不着急,今年年底渔娘才及笄,按梅家心疼闺女的劲儿,不把渔娘留到十八九肯定不会放出去,还有四五年。” 贺宁远计算着:“我去问过孙先生了,咱们家二郎应是能考上府学,就算考不上,也可送到其他书院去读书历练。几年后顺利的话,二郎肯定考上举人了,得了举人功名再上门提亲,说出去也好听些。” 退一步说,就算考不上举人,在外读书历练了这几年,又经历落榜的挫折,多少会沉稳些,那会儿去提亲,梅家说不定也能看上二郎几分。 阮氏:“我担心……渔娘若是被别家娶走了?” “那也是他们俩的命。你也别担心,好饭不怕晚。” 阮氏不爱听这话,什么是命?命是挣来的,要想达成,就该努力争取。 贺宁远:“我提醒你啊,咱们贺家跟梅家十多年共患难的交情在,另一个,孙先生又是渔娘和二郎的先生,你可别胡来。” 阮氏瞪他一眼:“我乱来什么,梅家若是选着良婿了,我还能去使坏不成?” “夫人别生气,我胡乱说罢了。” 阮氏冷哼一声:“你起开,儿子教成这样,还不是怪你。” 贺宁远觉得自己冤枉得很:“二郎从小多是你带,大郎才是我带大的。” “贺宁远你什么意思?合着好的算你的,坏的就算我的?” 贺宁远赶紧求饶:“别生气别生气,两个孩子都是你教的行不行?” 阮氏懒得搭理他,一甩袖子走了。 老夫老妻的,这还甩脸色了,这叫什么事儿?唉。 用晚食时,贺文嘉进门就被他爹骂了一句,贺文嘉还摸不着头脑,刚才贺升不是还说他爹夸他读书用功么?这会儿怎么骂他了? 贺文嘉也没放在心上,几下填饱肚子,筷子一扔就跑了。 他如今要奋发向上,他现在的目标不只是考上府学了,他现在的目标是一定要考上府学的前几名。 七月天气炎热,热的人不想出门,贺文嘉闭门读书,渔娘也很少出门,除了隔个三五天去邓家瞧瞧淼娘,其他时候都在书楼里看书,写东西。 七月半鬼节,身弱之人和孩子都不好出门。 这日梅二郎不去孙家读书,蹬蹬蹬地跑去找姐姐,找姐姐要银子。 “哟,梅羡林,如今都会使银子了?”渔娘笑道。 从五月份开始去孙家读书后,梅羡林这个小屁孩儿也有月前了,一个月一百文钱。 开始梅羡林还不知道钱的好处,被渔娘带着去买了几回东西后,就成了守财奴,自己的钱护得紧紧的,渔娘再也骗不到他的月钱花。 不过他护得紧也没用,点心价贵,他手里的一百文钱根本买不了几回。 这不,这个月才月中,他就给花没了。 梅二郎讨好姐姐:“买点心吃,分给姐姐吃。” 渔娘才不会被他糊弄,捏捏他自从读书后瘦了不少的肉胳膊肉腿:“想不想挣钱?” “怎么挣钱呀?” “简单呀,以后你缺钱花了就去院子里走路,走一圈,我给你一文钱。” “走一圈好累的。”二郎皱眉。 渔娘不在乎道:“嫌累,你可以不赚这个钱嘛。” 二郎扯着她袖子撒娇:“热。” “又没叫你中午去走路,你可以早上起来走嘛,晚上也行。早晚没太阳,不热。” 二郎不想走路,绕着姐姐转圈撒娇,没用! 渔娘是个铁石心肠的:“我也是为你好,长得太胖了对你身子骨不好。” “可是,娘说我瘦了。” “是瘦了些,不过瘦得不明显,还可以再瘦一点。”渔娘怂恿他:“多走路你就饿得快,到时候你就可以吃更多好吃的,多好的事情。” “好吧。”二郎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答应归答应,二郎打从心里不想走路,后面几天都没来西跨院。 渔娘也不着急,她慢慢等着。 二郎除了去渔娘那儿要钱花,也去歪缠林氏和梅长湖,夫妻俩有心想给儿子钱花,为了儿子的身子骨着想,愣是忍住了。 拖到七月底,梅二郎好久没去街上买好吃的,加上师母告诉他,东街上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子,那家点心铺子是北方人,铺子里卖一种乳酪特别好吃。 梅二郎忍不住了,当天晚上去西跨院走了十圈,累得腿颤,渔娘笑眯眯地给他十文钱。 渔娘假惺惺道:“省着点花嘛,把自己累成这样,何必呢。” 省是不可能省的,因为乳酪贵得很,一碗乳酪就要十文钱。 隔天下午,梅二郎下学就跑去东街上买乳酪去了。他刚走,渔娘就带着丫头进了孙家后院。 “师娘,我来孝敬您来啦。” 于氏笑道:“孝敬我什么?” “乳酪,我买了好几碗,您跟先生多吃点。” “你这个小机灵鬼,叫二郎撞上了,非得跟你闹。” “不会撞上,我特意等他走了我才来的。” 诱惑二郎多运动,渔娘不仅拉上了爹娘,还把先生和师娘叫上了。 “冰的还是热的?” “您的是热的,我和先生的是冰的。” “你的小日子快到了吧,少吃些冰。” “知道了,我就吃一碗。” 于氏肠胃弱,只吃了一碗就放下了:“马上月底了,你的书可雕出来了?” “差不多了吧,听我爹说,八月初一正式放铺子里卖。”渔娘眼睛发亮,忍不住有点小激动。 于氏含笑道:“不用你给我们送书,等到初一那天,我自己去书铺里买一本,给你捧捧场。” “嘿嘿,谢谢师娘。” 渔娘先吃了一碗冷的乳酪,不好再吃热的,她再想吃冷的于氏不让,免得渔娘眼馋,于氏吩咐下人把剩下的三碗乳酪送去书房。 没得吃,渔娘也不无所谓,明儿再买就是:“师娘,温子乔近来读书如何?” “听你先生说他读书认真,记性也不错,等后年过了他爹三年孝期,去考个秀才很容易。” “考举人呢?” “说不好,你先生说他四书都还未读透彻,看他后面学的如何吧。” 于氏笑道:“你是着急了?” 渔娘摇头:“不着急,二郎还小,至少近十年内用不着温子乔。” “不着急就让温子乔好好读吧。” “嗯。” 陪师娘说了会儿话,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渔娘这才家去。她回家刚坐下,二郎就回来了,捧着一碗乳酪,又是心疼又是大方地分她一半。 “姐姐你吃。” 渔娘摸摸肚子,略吃了两口,剩下的都留给他,可把他高兴坏了。 二郎高兴的表现,就是吃了乳酪后跑去院子里走了五圈,从渔娘这儿领了五文钱。 “姐姐,明儿一早我再来走五圈。” “好,我等着你。” 早上要去孙家读书,起来得迟了,为了挣五文钱,小短腿倒腾的特别快,几乎要跑起来了。 渔娘一大早被阿青叫醒,拥着毯子坐在屋檐下看弟弟走路,等他走完了,渔娘打着哈欠多奖励他一文钱:“今儿不错,走得比以前快,多奖励你一文钱。” “还能多奖励?”二郎满是期待。 “是呀,你若是跑起来,我多奖励你两文钱。” 跑起来比走路更累呢,二郎不想了,以后再说吧。 二郎拿着钱跑了,渔娘困得不行,回屋倒头补了半个时辰的觉。 就这样,姐弟俩就这么一个哄着一个跑着,七月过完,迎来了八月。 八月初一头一天,渔娘的新书送到书铺了,渔娘难得激动地起了个大早,准备去书铺看自己的新书。 她江湖浪人的大名,即将从叙州府南溪县梅家的三思书铺,传向大江南北了。 第32章 期待分银子 梅家自己有印书的书坊,因此梅家书铺的书种类齐全,卖价比其他书铺便宜,南溪县内几家书铺中,三思书铺是本地学子们心中的首选,生意也最好。 渔娘一大早跟她爹到书铺内,正巧碰到几个赶早来的书生,他们都笑着跟他爹打招呼,显然是认识的。 梅长湖笑着问他们:“怎么一大早就来了?今日你们县学休息,该好好在家陪陪家小才是。” 穿青色衣袍的学子无奈道:“唉,好不容易等来休沐日,我们也想休息,可是知府大人下个月要到各县县学巡查,咱们哪敢松懈啊。” “按规矩,咱们县学都是教谕管着,知县大人偶尔去一趟县学也就罢了,田知府远在叙州府,怎么想起来巡查县学的?” 这事儿梅长湖还真知道:“你们也别抱怨了,田知府到任一年忙了许多事情,今年春天还组织人手疏浚河道,就这般忙碌,田知府一两月也会抽空去一趟府学。” “什么?一两月去一趟府学?” “这般算的话,田知府一年才来咱们县学一回,咱们算运气好的。” 几位学子大惊:“去得这般勤?可知田知府考些什么?” “田知府跟咱们一样都是寒门出身,凭自己本事读书当官,当年还是一榜进士出身,田知府的学识毋庸置疑,他出题考你们都不用多动脑子,自然想到什么考什么。” “哎哟,坏了坏了,我们若是通不过田知府的考核,不但教谕要骂,我们怕是会被县学除名吧。” “不至于,你们别自己吓自己。”梅长湖安慰了两句,才道:“对了,你们今儿来买什么书?” 几个学子唉声叹气:“听我们先生说,当年田知府举人试时是《易经》房的魁首,我们几个对五经只是粗通,这不,临时抱佛脚来了,现买几本《易经》的注疏,回去好好背诵一番。” 这几个学子都是童生,最大的二十岁出头,他们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读一辈子估计也考不上举人,就想趁着还年轻,努力考中秀才,以后开家私塾养家糊口。 《易经》《春秋》这些太难的书,县学里的先生都学的一般,教他们更是难了,他们想着只要考过秀才就好了,这些难学的功课,学的一般就一般吧。 唉,学的不好先生知道就算了,谁又想得到来了田知府这么一出。 几个苦大仇深的学子选了几本《易经》相关的注疏,渔娘瞟了一眼,都是很常见的书,这些书他们以前都没读过,可见《易经》确实学的差。 选完书几人正要去结账,一扭头看到最显眼的书架上摆着崭新的《山河畅游·巴蜀》,其中一人惊喜道:“这是才上的新书?” 掌柜连忙道:“正是,这本游记出自江湖浪人之手,她写的游记立意高,用词精巧,比寻常游记好出百倍。” 渔娘听到掌柜吹捧的这些话只觉得脸皮发热,有点不好意思。 那人把怀中的经书往同窗怀中一塞,翻开书看起来,旁边几人凑过去瞧,几人看了两三页,佩服不已:“写的可真好,我猜这位江湖浪人不是大儒就是官宦出身。” “掌柜的,这本书我要了。” “这本游记六百文一本。” “那也不贵,写的这般好的游记可难找。” 旁边那人道:“既然你买了,我们就不买了,等你看完了再换给我们看。” “行。” 几人给完钱,捧着书高高兴兴走了。 渔娘看向他爹:“二郎以后若是跟这几个学子一样,只知道看游记闲书,四书五经都还读不通,您一定要打得他屁股开花才行。” “哼,他敢!” 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梅长湖还指望他以后支撑门楣,给她姐姐做主撑腰,肯定要严厉教养,绝不能让他长成纨绔子弟。 掌柜笑着过来:“恭喜大小姐,您的游记卖出第一本了。” 渔娘嘴角翘起:“他们刚才还夸我的书写得好。” “大小姐师从孙先生,您若是男子,去考个秀才定是手到擒来,写游记再没有写不好的。” 掌柜对自家小姐吹捧得分外真心,叫刚进门的林氏和于氏听到了,于氏笑问道:“渔娘的书肯定写得好,要不也不会一摆出来就叫人买走了。” “娘,师娘,您们来了。”渔娘赶紧过去搀扶。 于氏笑着拍拍她的手道:“你先生一大早催我四五趟,叫我赶紧来书铺买书,我哪里敢耽搁,用了早食就去你家找你娘一块来,没想到还是没赶上买头一本书。” 林氏眼含笑意:“师嫂,您就别夸她了,您再夸呀,我看这丫头高兴得要飘上天了。” “孩子做得好,就是该夸。” 渔娘得意地昂头挺胸,师娘说得对。 几人正说着话呢,贺文嘉跑来,刚到门口看到这般多人又想躲了,渔娘叫住他:“贺文嘉你干什么?” 见躲不掉,贺文嘉又扭头回来,理不直气不壮道:“来给你捧场啊,掌柜的,给我拿两本《山河畅游·巴蜀》。” 渔娘拦住掌柜:“等等,你买两本干什么?钱多啊!” “我买两本怎么了,一本看一本收藏。”贺文嘉把钱拍柜台上:“给我两本。” 掌柜赶忙把两本书送过去:“承惠一千二百文。” 拿到书,贺文嘉给师娘林婶行了礼,他小声恳求:“师娘您回去别跟先生说在书铺里看到我了。” 于氏忍住笑道:“放心,我肯定不说,你先生定然以为你在家好生读书呢。” “谢谢师娘。” 贺文嘉咧着嘴走了,就是这样,他可不是三心二意读书的人。 于氏买了书就要回,渔娘陪师娘和她娘家去,走之前交代她爹:“您也别跟贺叔叔说贺文嘉,他好歹是来支持我新书。” 梅长湖斜了女儿一眼,一甩袖子走了,哼,他才不是街头巷尾说人家闲话的长舌妇。 贺文嘉下定了决心好好读书,《山河畅游·巴蜀》买回家去他也没翻开看,两本书摆在书架上放好,他低头专心读自己的书,他要等到府学考完后再游记。 也不知是因为书写得好,还是掌柜的会说话,这日只要进书铺的人,几乎每个人都买了一本游记带走。 几日后,《山河畅游·巴蜀》凭着口口相传,竟然在南溪县风靡起来,三四天,居然卖出了五十多本。 梅长湖喜不自胜,一本游记在南溪县能卖出这么多本可不容易。 《山河畅游·巴蜀》在南溪县卖得好,在叙州府卖的就更好了。府学跟县学一样,八月初一那日休沐,好些买到游记后带回家了,《山河畅游·巴蜀》愣是凭着口碑传开了,销量与日俱增。 八月初六那日张大娘子出嫁,渔娘带着淼娘送张大娘子的添妆礼回了趟清溪村,傍晚送张大娘子出嫁后回家,一进门就听到他爹畅快的笑声。 渔娘问管家:“我爹今日碰到什么好事儿了?” 管家梅厚恭喜道:“家里最近的喜事只有您出书一事,今日上午叙州府书铺的掌柜叫小厮回来要书,说送去书铺的头一批您的书就要卖光了,要赶紧着备货。” 渔娘惊喜:“真卖得这般快?” 大管家笑道:“老爷原本还怕游记不好卖,叫书坊头一批印了五百本,咱们南溪县留了五十本,叙州府送了一百五十本,另外三百本送去其他州县。” 五百本?渔娘在心里计算起来,成本和赚的对半分的话,一本书赚三百文钱,五百本书赚一百五十两。她和她爹说好了,赚的钱对半分,也就是她可以拿到七十五两银子? 她要富了! 渔娘快步小跑,进门就问:“爹,头一批印的五百本书都卖完了?” “没有卖完,哪里就卖完了?书虽然送出去了,只是放在别家书铺寄卖,每个月月底才去算一次账,那会儿才知道卖了多少。”闺女一张口梅长湖就知道女儿要问分钱的事。 “哼,其他地方要等月底才算账,咱们县里的书铺,还有叙州府的书铺,都是咱们家的,这两百本书现在可以算账了吧。” “你急什么急,等到月底再算账也不迟嘛。” 梅长湖道:“你放心,爹肯定不会贪你的钱,等到月底账算完了,花了多少本钱,卖出去多少书,定给你算得明明白白的,一文钱都不会少你。” “咱们不是对半赚吗?成本顶多三百文吧。” “谁说的?你可是爹的亲闺女,给你用的雕版,用的纸都是好的,成本可不止这个数。” 渔娘怎么不信呢。 梅长湖轻咳一声:“只要你有本事,钱是赚不完的。这些杂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有这个空闲,不如想想下本书写什么。” “下本书我倒是想写云南府,可先生和师娘没空闲,您和娘能带我去云南府内游览?” 梅长湖一想,确实是,写游记至少要出门去看看吧。 渔娘:“你们都没空闲,要不我带着护卫丫头自己出门去走一趟?” “不行,外面乱着呢,你一个年轻小娘子怎好一个人出门?再说了,你出门我和你娘也不放心,万一在外生个病我和你娘也没法照顾你,这样不好。” 渔娘:“……”她就知道。 “哟,天儿不早了,快到用晚食的时辰了,你去,叫厨房做一盘油炸花生来,再切两盘猪头肉,我要和你先生喝两杯。” “为什么要我去,您叫丫头去传话不就行了。” “啧,我还叫不动你了是不是?” 被她爹瞪了一眼,渔娘撇嘴走了。 哼,每回不想答应她的时候就把她支开。 梅长湖请孙浔喝酒庆祝女儿的游记大卖,他们俩单独一桌子,渔娘和她娘、师娘、弟弟一桌,他们四人用完晚食好一会儿了,她爹和先生还在念叨着她的书。 她爹夸她有写书的天分,不愧是梅家的姑娘,有先祖遗风。她先生夸她聪慧,什么都一教就会。 渔娘听了半天,合着都在借着夸她,夸他们自己呢。 林氏、于氏听了都大笑起来,这两个老大不小的人,真不知羞。 梅长湖和孙浔已经喝到半醉了,说话都不怎么过脑子,才不觉得羞。 梅长湖喝红了脸,一拍桌子站起来,说话大舌头:“来来来,敬……敬师兄得一好弟子!” 孙浔同样红着脸敬回去:“敬咱……敬师弟得了个好闺女。” 酒杯撞一起,一杯酒洒了一半,剩下半杯一口干了。 渔娘回头,她娘和师娘再说她想去云南府的事,于氏招招手叫渔娘过去。 渔娘坐去师娘身边:“您叫我?” 于氏:“我同你先生讲过,我们都觉得你的游记写得好,只写了这本就不写了,倒是可惜。今年王苍和文嘉要考府学,你先生又要给温子乔和二郎讲学,今年忙碌,只怕没空闲出远门了。不过明年或许能腾出空来。” 林氏道:“明年师兄和师嫂有空去云南府?” “明年上半年估计也忙,等到明年下半年,温子乔的底子打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就可出远门了。” “那温子乔……” “渔娘应该知道,读书这事儿,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只要给他把底子打下了,其他的要他自己勤学苦读,不懂再问,这样才学得好。再说了,温子乔也不是五六岁的蒙童,只要教了他该如何学,我们离开一两月不会耽误事。” “那二郎呢?” “你们夫妻若是放心,我们可带着二郎一起出门开阔眼界。” 林氏笑道:“我们夫妻对师兄师嫂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渔娘小时候,也是五六岁上就常常跟着她先生师娘出门远游。身形瘦弱的女儿他们都放心,换成胖墩墩的儿子,他们就更放心了。 “既然如此,渔娘就在家好好读书,等到明年下半年,咱们再商量出门远游的事。” 渔娘点头答应,有机会出门,总比没机会出门来得好。 八月初十,梅家书坊印了一千本《山河畅游·巴蜀》,分送去缺货的各州县。 这批书送出去后,梅长湖吩咐书坊再印一千本书,这一千本书他要送去江南各家书铺,他要给他闺女扬名,还要告诉淮安那边的族人,他梅长湖虽然只有一儿一女,她的儿女都是有出息的,不比他们生的那一群差。 印刷装订书需要时间,加上梅家书坊的工匠不多,第三批书印刷出来估计要等到八月二十去了。 八月十四,一本《山河畅游·巴蜀》游记和一封信,随着南溪县梅家的节礼送到了淮安府安东梅家主支。 八月十五中秋节,阖家团聚的日子,渔娘还没分到她的银子,但是她爹娘塞给她一个大红包,渔娘欢欢喜喜地收起来,可不能叫二郎瞧见。 中秋节一过,距离府学考试的日子就不远了。八月二十四这日宜出行,贺文嘉一早来告别,渔娘塞给他一支好笔,祝他考试顺利。 “你不送我?” 渔娘看了眼外头的大太阳,十分勉强道:“送吧。” 日头可毒着呢,一大早就这么晒,走路是不可能走路,渔娘坐马车去码头送贺文嘉,王苍已经在码头那棵大榕树下等着了。 渔娘笑着跟王苍道:“也祝你旗开得胜,拔得头筹!” 贺文嘉不满:“怎么你祝他就是拔得头筹这样的吉利话,到我就是考试顺利了?” 王苍笑着拍拍他肩膀:“都一样,通过就行。” “那可不行,不一样。”贺文嘉可计较了。 渔娘嫌热,不想与贺文嘉吵嘴,连忙说:“祝你们考得一二名,把其他人都压在脚下,行不行?” “什么叫一二名,谁第一?谁第二?” 王苍连忙说:“你第一,我第二。” 贺文嘉得意轻哼:“算了吧,你都这么大方了,还是你当第一,我当第二。” 渔娘翻了个白眼,叫车夫赶车:“我走了!” “回吧,等我们大胜归来!”贺文嘉勤学苦读这些时日,他就不相信自己考不上。 贺文嘉自信满满,王苍自然也信心十足。 他们的路还很长,如今,不过府学而已! 第33章 考试就要放机灵点 王苍和贺文嘉去府学读书的事去岁就定好了的,王家、贺家都早做了准备,提前在叙州府府学后门外高价买了一座一进小院。 院子里头三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偏房,一个读书人带着三五个仆从足够住了。 王家和贺家买的院子共用一堵墙,王苍在墙这边喊一声,墙那头贺文嘉听得清清楚楚。 八月二十七,今天正是府学考试的正日子,王苍亲手提着书篮在贺家门口等着,不过片刻贺文嘉就出来了。 贺文嘉快步出来时手里还拿着两个肉包子,递给了个给王苍,王苍摇摇头:“我用过早食了。” 贺文嘉只吃了一个肉包子,另外一个肉包子给贺升,叫贺升把书篮给他。 贺文嘉也自己提着书篮,跟王苍并肩走去府学。 今日府学正门和后门都开门,贺文嘉边走边说:“说是辰时开考,这会儿离开考还有半个时辰,你也太急了些,叫我说,再等两刻钟出门去府学刚刚好。你瞧,这会儿门口都没有几个人。” 王苍笑道:“早到有早到的好处。” 贺文嘉也不说抱怨的话了:“哎,赶紧考吧,考完了也就了了。” 为了准备考试,他们两人提前了三日到叙州府,到了小院后连门都未出,一直在家闭门读书。 “等今日考完了试,明日咱们去茶马街逛逛,听我爹说,这个季节正是往草原上去的好时候,南来北往做茶马贸易的商人络绎不绝。”贺文嘉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日光,日光刺眼,又伸手遮了下。 “不着急,待考完试再计划也来得及。” 见王苍不接话,贺文嘉也觉得没意思,叹了声,一脚跨进府学的大门。 守门的老头淡淡瞥了眼两人提着的书篮,又扭过头去。 叙州府的府学修在一处小山坡上,经营数百年,府学里古柏森森,清幽至极,行走其间,凉风带走额头几许汗意,在酷暑的八月末,颇有几分爽快之意。 舒坦! “夏天在府学读书挺好的哈。” “嗯。” 贺文嘉舒展身子,没提书篮的那条胳膊甩了甩,哈哈,腋下生风之感,爽哉爽哉! 王苍和贺文嘉两人从后门进的府学,后门的学子不多,但等他们走到今日考试的笃学门内时,站在笃学门处往山坡下看去,学子们排队进门,一眼看过去数不到头。 贺文嘉:“啧,我还以为今年没多少人考府学,看来是我想差了。” 这时,一个身穿碧色细棉长袍的学子笑着搭话:“剑南道各州府内,除了益州府之外,徐州府府学是办得最好的,每年八月底叙州府府学开考,府学正门外的客栈一房难求,考试当日大门口,哪次都是大排长龙,就没有人少的时候。” 贺文嘉扭头拱手笑道:“以前只听说过,没见过,兄台如此有经验,可是以前见过?” “哈哈哈,我去年来考过一回,没考上,今年又来,自然是见过的。” 哦,原来如此。 这位学子自我介绍:“黄有功,字季君,徐州府治下富顺县人,见过两位兄台。” “王苍,见过季君兄。” 贺文嘉也同样拱手道:“贺文嘉,我还没有字。” 黄有功大笑,十分自来熟地拍拍贺文嘉肩膀:“我看你年岁还小,还没到取字的时候吧。” “季君兄已经及冠了吗?” “今年刚及冠。”说着黄有功又叹气:“已经及冠了,我也只是个秀才,比不得两位年纪轻轻就能来考府学,两位可是已经中举了?” 王苍和贺文嘉对视一眼,贺文嘉轻咳一声:“我们去岁才中的秀才,还未参加过乡试。” 黄有功又笑道:“秀才也没什么,我岳父说府学的先生厉害,只要考中府学,假以时日一定能考中举人,我与两位兄弟共勉。” “黄兄说的对,希望我们都能得中。” 三人交谈的工夫,山坡下的学子陆陆续续上山来,三人都进笃学堂内选了个位置坐好等先生发卷。 贺文嘉把笔墨摆好,闲得没事儿干,左看看右看看,居然看到两个熟人,一个是韩贤,一个是许耕,都是在保宁府府学见过的人。 特别是许耕,他说过等回叙州府后要去南溪县参观梅家的书楼,到现在都还没去过。 许耕也看到贺文嘉了,两人对视一眼,许耕挪开眼睛,轻咳一声,示意他收敛些。 贺文嘉默默低头,切,装什么装,他早就知道许家的底细了。 过了会儿,贺文嘉再扭头看,笃学堂内已经坐满了,好多人呐! 按照往年府学的规矩,每年招收学子最多不超过五十人,今年报考人数超过一千人,录取率跟乡试考举人不相上下。 考府学比乡试好的地方在于学子之间水平差距较大,举人和秀才在同一考场考同一张试卷,举人的优势当然更大。 叙州府府学有着剑南道寒门最好府学的名声,主要是因为府学招生考试就很难,经史子集只是基础,重点考核的是学子写策论的本事。 举人和秀才相比,这个优势,就体现在策论上。 许多秀才只熟读四书五经,勉强做得文章,若是叫他们写一篇言之有物的策论出来,属实难为他们。所以,府学考试注定了大量秀才会考不上。 可那又怎么样呢? 小县城的秀才跟州府的秀才不一样,小地方县学的先生跟府学的先生教学水平更是天壤之别,小地方出身的秀才若不来府学搏一搏,这辈子都没有希望考中举人。 王苍和贺文嘉都是秀才,他们俩跟在场的普通秀才不一样,他们这两年跟着先生细读四书五经,学《周史》,还有年初疏浚河道之事,他们两人写的策论多到用斗装,用车拉,两人写的都麻木了。 面对府学的考卷,两道策论,一道论述今春疏浚河道与农桑之事,一道问’穆如清风’。 第一道题估计大部分学子都猜过可能会考,贺文嘉提笔就是写,但凡有一丝犹豫都对不起他在江边吹的那些冷风,写的那些策论。 第二道题,’穆如清风’出自《诗经·大雅·烝民》,原句是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此句主要是对仲山甫的美德和他辅佐宣王政绩的赞扬。 提笔时,贺文嘉愣了一下,这道题究竟是在考问君王与贤臣,还是皇权与世家? 仲山甫是深得君王信重的有德贤臣,也是有封地的樊侯,诗里周天子命他做诸侯典范,奉献忠诚。 这时候,贺文嘉怕他想多了,又怕他想得不够多,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犹疑。 贺文嘉一咬牙,罢了,问什么就答什么吧。 纵使全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打压世家,先生会教,策论会考,但既然题眼是’穆如清风’,那就写’穆如清风’。 最多最多,在结尾时赞美贤臣的美德功勋时,暗指几句:有大德之人,该心怀天下。族或不可传万代,但德行和功勋可传万世。 贺文嘉为人性格爱憎分明,文风却十分圆融,这一点是跟渔娘学来的。按渔娘的说法,考试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得高分,而不是展示你的性情。 渔娘曾私下偷偷跟贺文嘉蛐蛐先生,先生当年殿试时若是肯以考试为先,也不会得罪了皇帝,还差点人头落地。 贺文嘉下笔如有神,还能分心想别的。文人讲风骨没错,不过对他来说,考功名罢了,用不着把自己摊开给人看,还赌上自己的前程。 贺文嘉能如此想,比他更通人情世故的王苍想的就跟明白了。 有孙浔这位前朝末年第一狂生当例子摆着,他教出来的两个弟子都不想走他的老路。 ‘穆如清风’四个字,试出了学子的才学,也试出了学子的内心所想,试卷批阅后,田知府在府学内看到排名前十学子们的卷子,看完后内心十分感慨:挺好,年轻一辈的寒门学子都挺机灵。 排名前十的学子只有一位官宦子弟,其他九位都出身寒微,田知府满意地点点头:“以前听人说,剑南道叙州府学招生最是公正,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田知府说的官宦子弟是排名第九的那位汪直,他父亲是叙州府治下高县县令,去年腊月刚跟南溪罗县令的侄女刘舒娘成婚。 石学正笑道:“除了这位汪直,还有两位学子知府也可瞧瞧。” “哦,哪两位?” “头名王苍,第五名贺文嘉,这两位算是世家子。这两人的基础扎实,策论写的极好,特别是王苍,不论出身,府学内所有先生都认为他该排头名。” 石显说话时,田知府把王苍和贺文嘉的试卷找出来,看完试卷后,田知府就笑了:“这两家我知道,前朝也只是末流世家,如今前朝世家谱在当今没用了,王贺两家也不认自己是世家,当然要以寒门论。” “知府大人说的是。” “石显,朝廷缺人呐,皇上指望你们多培养些有用之人,以后还需多上心些。” “是。” 石显亲自送田知府出门,等田知府走远了,几个先生跟出来,石显转身道:“各位,刚才田知府的话你们也听到了,都该心里有数了吧。” 韩贤感叹:“世家越来越强势,寒门缺人呐。” 许耕笑道:“田知府的先生是当朝首辅,田知府对咱们府学如此关心,这是咱们府学寒门学子的机会,高兴都来不及,又有何可叹?” 石学正大笑:“许先生这话在理。” 按照府学的划分,每年秋天新入学的学子,前三名可进甲班,第四至第十名进乙班,剩下的就不重要了,按照成绩分进其他班级。 先生们已经把录取的红榜填好了,府学外一千多参考的学子心里忐忑不安,心里觉得自己答得不错,应该能行,又觉得这么多人参考自己估计考不上了。 这一天,府学前门的客栈酒楼到处都是等录取名单的学子,梅家的书铺就开在府学前门,街上到处是人,连带着书铺的生意都比平时好几分。 王苍和贺文嘉在家歇了半日,也没去茶马街,下午从府学后门绕路去府学前门凑热闹,被黄有功撞上,黄有功热情招呼他们,并且给王苍和贺文嘉介绍他新认识的朋友。 “这位是朱润玉朱兄,他是叙州府本地人,跟咱们一样也是考生。” 王苍、贺文嘉拱手行礼,介绍自己的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朱润玉一听就道:“你们去岁可去过田家宴会?” “去过,去送钱。”贺文嘉大大咧咧道。 朱润玉嘴角微翘:“巧了不是,我家也去送钱了。” 黄有功诧异:“你们认识?” 朱润玉笑道:“勉强算见过吧,今天托黄兄弟的福,我们才算认识。” “哈哈哈,说明你们本来就有缘分。” 贺文嘉拍着黄有功胳膊道:“今天认识了新朋友,咱们去吃顿好的。” 朱润玉立即道:“我请,我知道有家食铺的酸鸭汤做得不错,暑热天吃这个最好。” “那咱们就走吧。” 黄有功是个爱交友的,又碰上贺文嘉这个话多的人,两人凑一块儿,饭桌上说得热闹极了,朱润玉和王苍两个话不多的人,都被他们带起了兴致。 用了午食后,四人也没找个凉快的地儿喝茶,朱润玉带他们去三思书铺买书。 “不瞒诸位,最近叙州府有本游记极其受欢迎,听说府学内的先生还在课堂上亲口夸过,说这是近几十年写得最好的巴蜀游记。” 黄有功一拍大腿,激动道:“朱兄,你说的是不是那本《山河畅游·巴蜀》,江湖浪人写的?” “正是,正是。” “嘿呀,我也听说过这本书,我们县学的刘教谕不知道从哪儿买了一本,一个劲儿地夸,我们都想买一本,可富顺县书铺没有卖。” “《山河畅游·巴蜀》这本书本来就很抢手,富顺县地方小,可能书铺没有进货,不过在叙州府肯定买得着。” “哈哈,还是叙州府这样的大地方好呀,再抢手的书随便都能买。” “黄兄误会了,也不是哪个书铺都能买,就算在叙州府内,也只有府学外面的三思书铺买得到。听书铺的掌柜说,印刷这本书的书坊和三思书铺是同一个东家。” “难怪难怪!黄兄快带我去,我定要多买几本给同窗们带回去。”黄有功十分急切。 “那咱们赶紧走,前面转个弯就到了。” 黄有功和朱润玉两人走得飞快,王苍和贺文嘉落后几步,一句话没说。 三思书铺内到处是看书买书的学子,黄有功先一步进去,转身催促:“王兄弟,贺兄弟,快进来。” 王苍和贺文嘉两人对视一眼,来都来了,进去买一本吧,给渔娘多添两本销量。 黄有功挤进去,还没张口就被小二哥拒了。 “要买《山河畅游·巴蜀》?明天请赶早,已经卖完了。” 贺文嘉嘴角扭曲,嫉妒的,渔娘真要名传天下了? 第34章 婚事上的算计 八月二十九一大早,府学正门外热闹得跟举人试放榜一般,许多学子往里挤,里的人被身后的人挤到站不住脚,最前面的学子几乎被按在墙上,气到骂将起来。 “老夫我鞋子都挤掉了,尔等小儿不知尊老,简直岂有此理。” 年纪小的学子听了不乐意了:“老丈你都多大岁数了?家去带孙子吧,跟我等抢什么府学名额?” 旁边的人都齐声附和:“您老眼昏花,估计也看不清榜上的字,您且让让位置,到时候我帮您看。” 胡须斑白的老丈怒了:“前朝尚有六旬学子登科,我还不到知天命之年,也没到垂垂老矣的时候,凭什么不让老夫上进?” 这么多人大夏天挤在一处可难受了,有些学子没有上前挤,站在树荫下大喊道:“别吵了,大门开了,马上贴红榜了。” 韩贤得了贴红榜的活儿,门一打开他就高声训斥道:“尔等都是读圣贤书的人,吵老吵去,简直有辱斯文。” 现场立刻安静了。 “考试已考完,你们答得如何,自己该心里有数,这时候着急有什么用?” “都给我退开!” 韩贤一声令下,从后往前,学子退到十步开外。 韩贤黑着脸,指挥两个府学内的学工把红榜贴上,走时交代学工:“你们站在这儿,若是有谁敢挤上前来,你们且把名字记着,他们若是中榜之人就报与我,我定要告诉学正把他撸下来,名额让给其他人去。” “是。” 韩贤甩袖子走了,挤作一团,浑身臭汗直流的学子们也不敢吭声,只默默看着红榜。 红榜上四十六个人,有人看头一遍没看到自己的名字,不甘心又把名单看了两遍,三遍,还是没有。 唉,今年没考上,待明年再来吧。 一千余人参考,只录了四十六个人,无疑绝大多数人都会失望而归。 等看榜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王苍和贺文嘉才走上前去,王苍的名字排在甲班头一个,一眼就看到了。 贺文嘉笑着恭喜他:“厉害呀!” 王苍露出个笑容:“我也未想到会考得如此之好,你的名次也不错。” 身边有人在议论考进甲班的三个人,猜测他们定是举人出身,否则也不会力压群雄。 王苍闻言,笑容渐深,待学业将成,后年的乡试,他定然会全力以赴。 “王兄,贺兄,恭喜呀!” 黄有功和朱润玉并肩走过来,贺文嘉回头,大笑一声:“咱们同喜同喜,大家都考得不错。” 王苍排名第一将入甲班,贺文嘉排名第五入乙班,黄有功和朱润玉排名十名开外,将入丙班。 朱润玉和黄有功对视一眼,笑对贺文嘉言道:“我和黄兄年纪比你和王兄大,却只能入丙班,真是汗颜。” “这有甚?排名又不是不变,一年有两次分班考试,年底你们考试再考上来就是,咱们一起努力往甲班冲。” “甲班是举人班,但凡能在甲班站得住脚的秀才,下一届考中举人的机会非常大。” 黄有功对自己的学识心里有数:“一步一步来吧,先冲乙班,考进乙班站稳了再冲甲班。” 朱润玉跟黄有功的想法一样,他们千辛万苦考进府学读书为的不是甲班的名头,而是为了增长学识。 贺文嘉:“对了,你们刚才干什么去了,我和王苍在大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没见你们来。” 黄有功得意地露出怀中的书皮:“当然是买《山河畅游·巴蜀》去了,昨日书铺的掌柜说今天有新书到,刚才趁着大家都急着看榜,我和朱兄就跑去三思书铺买书。你们可要买?现在去还来得及。” 王苍轻笑:“我和文嘉已经买过了,谢谢黄兄告知。” 朱润玉恍然大悟:“我竟忘了,昨日没想起来,三思书铺的东家是南溪县人,你和贺兄出身南溪县,定然早就买到书了。” “正是。” 黄有功故作生气:“好呀,你们两个昨日竟然没有告诉我和朱兄。” “哎呀,你昨日不也没问嘛。”贺文嘉拉着黄有功走:“脑袋都要晒晕了,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赶紧找个阴凉的地儿坐坐。” 今日出了红榜,没考中的学子回客栈收拾行李,将要返乡或是另寻书院读书。今日酒楼里人少,四人凑钱在府学外最大的酒楼——银杏楼,点了一桌菜,没点酒。 等菜的功夫,朱润玉给黄有功倒茶:“九月初一正式开课,明天后天还有两日工夫安排杂事,黄兄要住学舍还是在外面租个院子住?” “我出来读书身边只带着一个小厮,学舍内可能让我等带着小厮入住?若是可以,我准备住学舍。” 朱润玉摇摇头:“府学的学舍地方不大,从建立之初到现在都未曾扩建过,学舍甲班是两人一间,甲班之下都是四人间,住得很不宽裕,不允许带小厮书童。” 黄有功发愁:“那就只能在外面租个小院住了。” 黄有功家在富顺县算是小有家资的小地主,家里有地赁给人种,另外在县里有两三家铺子,一年也有几百两银子收入,家里供他外出求学,租个院子住的钱还是出得起。 黄有功看向朱润玉、王苍和贺文嘉,问道:“朱兄住家里,王兄、贺兄如何打算?” 贺文嘉指了指窗外,府学的后山:“家里给我们俩在后门外买了一处小院子。” 黄有功羡慕:“真有钱!” “有钱也是家里的,不是我们挣的,没什么好羡慕的。” 黄有功锤贺文嘉一下:“你可别说了,再说我真嫉妒了。” 王苍、贺文嘉、朱润玉都笑了起来,朱润玉笑道:“那你还要多嫉妒一个人。” “谁?” “我,我家住茶马坊,每日往返府学和家里太远,我家也在府学后门给我置办了一处小院子。” 黄有功正要开口,朱润玉继续道:“府学后门那片地狭长,建不了许多院子,据我所知,街的两边建了二三十套小院子,或租或卖,都是给府学的学子们准备的。” “你没有提前做打算,这会儿现找院子估计找不到,你若是不嫌弃,我把我家院子东厢两间房子租给你,我们做个伴。” 黄有功眼睛一亮:“哟,朱兄大气!” “不用夸我,府学后门的院子一向抢手,你若是租一间院子,一月收你六两银子算是客气的。”朱润玉笑道:“我对你也客气,租你两间房,一月收你二两银子可同意?” “同意同意,朱兄简直太客气了。” 王苍、贺文嘉顿时笑起来,怪道朱润玉肯主动把自家房子租给认识才两日的黄有功,这等性子豁达不计较的同窗,最该交好。 昨日萍水相逢,只简单交换了姓名。今日榜单已出,以后就是日日得见的同窗,四人说话比昨日就更亲热了些,都说起自己后面两日的安排来。 富顺县距叙州府远了些,黄有功不回家了,只写了封信,和他买的《山河畅游·巴蜀》放一起花钱托人送回家中。 王苍和贺文嘉明日要回家一趟,后日回来。 四人在银杏楼用了午食后,去府学后山互相认了院门,黄有功拿着朱润玉给的钥匙,带着小厮去置办东西去了,王苍和贺文嘉坐马车去码头乘船。 南溪县码头。 家里知道今日府学出榜,都猜到无论成不成他们都要回来。 王苍和贺文嘉傍晚到码头时,候在码头上的王贺两家下人忙迎上去。 贺文嘉从船头跳下来,说话高声武气,得意至极:“贺全,你快家去告诉我爹,就说我考上了,考了第五。” 贺全激动地一拍大腿,应了声:“哎,小的这就家去告诉老爷。” “你再去梅家一趟,告诉渔娘我和王苍都考上了,王苍第一,我第五。” 说到王苍时,贺文嘉声调明显降下来了。 贺全笑眯眯道:“王少爷会读书,您也不差,老爷夫人听了定然满心欢喜。” 贺文嘉脑袋又扬起来了,哼,他爹不是嫌他考不上吗,他考的这般好,他爹肯定高兴坏了。 王苍交代小厮先家去禀报他娘,他要晚一会儿回去。 王苍转身找贺文嘉:“文嘉,咱们该去先生那儿一趟。” “你说的对,咱们走吧。” 王苍和贺文嘉先去孙家报喜,孙浔听了喜笑颜开,高兴过后不忘嘱咐他们:“叙州府能人辈出,你们不可沾沾自喜,以后还需继续努力,不到考中那一日不可松懈。” “学生知道了。” “学生知道了。” 孙浔笑着摆摆手:“去吧,都家去吧,把好消息告诉家里人,也让他们高兴高兴。” “是。” 王家如何且不提,贺文嘉这两日属实叫他得意坏了,在家里横着走把他爹气得牙痒痒的就算了,还跑去渔娘跟前嘚瑟,说自己在考场上如何机灵如何果断,字写得如何如何好,文章又是如何出色。 渔娘听烦了:“贺文嘉,那你怎么没进甲班?” 贺文嘉自夸的话都到嗓子眼儿了,顿时又咽下去:“你等着,等到年底大考,我肯定会考上甲班。” “呵呵,到时候你若是没考上,我且要笑话你。” 贺文嘉急了:“这有什么好笑话的,乙班也不差的好不好。你别看王苍进了甲班,他比我大三岁呢,我要是再学三年,我也能进甲班。” “好吧,我相信你。” 贺文嘉瞪她,他觉得她在糊弄他。过了会儿他又觉得不对,他只是想混个功名,又不是像王苍冲着做官去,他挤破脑袋硬要去甲班做什么? 想通了,贺文嘉一屁股坐下:“梅羡渔,你又拿话激我。” 渔娘随意地把书丢在桌头:“我这是鼓励你上进。” “切,你整日在家过舒坦日子,哪里知道我读书考试多辛苦。” “我也没闲着,这几日我在先生那儿找了许多科举的书来看。” “怎的,你要考科举?” 渔娘冲他翻了个白眼:“我想写一本考科举的话本。” 师娘说了,明年秋天之前没空带她出门,这一年她闲着也是闲着,不能写游记,她还不能写话本吗? 贺文嘉十分感兴趣,拖着椅子摆她旁边,热情地凑过来:“你想写本寒门学子当状元的书?” “还没定呢。” 贺文嘉急忙道:“就写这个,这个看的人多,你会写书,写出来肯定很多人买。” 写话本也要看大环境,大晋朝的大环境就是打压世家扶持寒门,这些年市面上不再流行风流书生和妖女的爱情故事了,最受欢迎的变成寒门学子当状元。 渔娘前几日就在书铺里看到这样一本新书,那话本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升官发财死老婆。 辛苦供养寒门夫婿高中状元,自己成了糟糠之妻,还成了他攀高枝的拦路石,最终不得好死。渔娘看了这样的话本气的想骂人。 这样一想,那些原本就抱着这样心思的读书人,高中之前坚决不成婚,就等着高中后被贵族豪门榜下招婿,倒算是难得的好人品。 “那你想写什么?” “写背弃者千夫所指,写求功名者被名利斩杀。” 大热天的,贺文嘉吓得胳膊上鼓起鸡皮疙瘩:“你以后说这种吓人的话,别冷声冷气的,吓死个人。” 渔娘笑哼:“我说的又不是你。” 贺文嘉实话实说:“你若是这样写,估计读书人会骂死你。” “骂就骂吧,反正也不是写给他们的。”渔娘下定了决心。 “那你写吧,我肯定支持你,你若是有不懂的地方,你问我。” “谢了!” 贺文嘉挤眉弄眼:“你要真想感谢我,快夸我两句,等我明日去府学读书了,你一个月才见得到我一回呢。” 渔娘才不夸他呢:“你好好读你的书吧,秀才功名算什么,你至少考个举人进士的,这样你就算不当官,住在县里,县令大人都得敬你几分,你才能活得体面些。” “不用你说,我懂。” 渔娘和贺文嘉年纪也大了,贺文嘉不好在她院子里留太久,喝了两盏茶,吃了一盘点心就家去了。 渔娘拿起她的书继续看,她一定要写个文采飞扬的完美状元出来,这样的负心汉踩下去才痛快。 王苍和贺文嘉去府学念书后,渔娘又勤奋起来,好久没写策论了,她如今两三天写一篇,还拿去给先生批阅。 孙浔明白她又开始写策论的原因,孙浔也没拦着,反而对她多加指点,明明白白告诉她,她如今写的策论提法不够切实,文采不够惊艳,这样的策论放到考场上,绝对成不了五经魁首,也成不了三元及第的状元。 “没事,我总能写一篇差不多的出来,纵使写不出来,到时候先生帮我改一改。” 她就是想写个话本,又不是上考场真去考个状元来。 渔娘拿着先生改过的策论家去了,新交来的策论留下,过两日等先生改完了她再来拿。 从书房出去的时候,渔娘顺手撸了一把二郎的小脑袋。 二郎正在写字,被姐姐撸了脑袋,手中的笔没握好,纸上留下一块墨迹。他默默地继续写完丢开,拿了张干净的纸张重新抄写刚才的文章。 渔娘走后,孙浔看着这篇句式严密,用词精准的策论高兴地翘起嘴角。 这丫头,跟文嘉一样,明明有本事做到名列前茅,却总是偷奸耍滑,非要等到她自己乐意了,才肯努力一番。 “先生,学生来了。” “进来吧。” “是。” 温子乔站在门外,孙浔叫他进来,把手中的策论交给他瞧:“前几日叫你写的策论,同样是论商,你看看这篇写的如何。” 温子乔接过策论,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他读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慢,看完后他问:“先生,这是何人所写?学生,学生挑不出一点不妥当的地方来。” 孙浔笑道:“这篇策论是渔娘所写。” “竟是梅小姐所写。”温子乔言语间难掩佩服,同时又有些失落,他写的策论跟这篇比起来差得太远。 “无妨,你如今最重要的是学精四书五经,策论只是叫你先学着,等你考完秀才我再认真教你。” “多谢先生。” 梅二郎写字写累了,等先生带着温子乔去后院花厅讲书时,梅二郎慢吞吞地走到先生书桌前,找到刚才姐姐的那篇策论。 策论中有些字他不认识,意思也不太懂,默读了两遍后,他才把姐姐的策论放回去。 为了打发空闲时间,渔娘一边读书一边写他的痛打负心郎的话本,很快到了重阳节。 林氏一大早叫丫头到西院唤渔娘过去,还叫她穿得轻便些。 “可是要去爬南山?” 明秋笑着点点头:“除了咱们家,贺家、孙家都去。” “乔夫人呢?温子乔日日忙着读书,乔夫人在忙什么?若是不忙,请她一块儿出去散散心。” “乔夫人也忙,除了照顾温公子一日三餐外,这几日跟着咱们府里林厨娘学做点心。咱们夫人前日问过乔夫人可要去爬山,乔夫人拒了。” “行,知道了。” 渔娘到正院,爹娘都准备好了,渔娘牵着弟弟正要走时,管家进来了。 梅厚躬身道:“淮安那边送了重阳礼来,送礼的管事说来的路上在武昌府碰到大雨,怕翻船,就做主在武昌府逗留了三日,今天才把节礼送到,请老爷夫人恕罪。” “无妨,人没事就行。可有信?” “信在这儿。” 梅长湖接过信,展开。写信的是他堂哥梅长同,看完信后,梅长湖眉头微皱。 林氏忙问:“说什么了?” “堂哥请咱们一家今年回淮安过年。” “那怎么行,腊月渔娘及笄,那时候怎好出远门。” “ 堂哥想的就是渔娘在淮安办及笄礼。” 林氏想明白了,主支那边没有放弃让她的渔娘嫁进高门大户,甚至因为渔娘的才学,主支那边更加热络了。 渔娘看完信后,看她爹一眼:“堂伯说,他已经看过我写的游记了,果真跟我爹说的一样,游记写的极好。” 林氏气道:“梅长湖,我看你心里真是藏不了一点事。” 梅长湖心虚地扯了扯袖子:“这事儿也不怪我,谁知道……” “你马上给淮安那边写回信,就说咱们过年忙,没空去淮安,多谢他们的盛情美意。”林氏语气坚决。 “好好好,你别生气,我一会儿就写。” 梅长湖越是好声好气,林氏越是恼怒:“主支那边什么意思?十多年前咱们就分宗了,虽说感情还在,到底是两家人,他们是梅林堂,咱们是清江堂,咱们闺女及笄,他们凭什么插手?” “堂哥就是问问,也没说一定要咱们去。” “问问也不行!” 林氏气道:“你自己在家回信吧,看着你就烦,渔娘,二郎,咱们走。” “哎,夫人,且等等我!”梅长湖伸长了手。 林氏不搭理他,牵着闺女儿子走了,把梅长湖一人落下。 梅长湖无奈叹气,这叫什么事儿啊! 林氏心里藏着气,多少带到脸上来,叫阮氏、于氏看出来了。 孙浔、贺宁远没见到梅长湖,贺宁远笑着问:“梅兄忙什么去了,怎么没来?” “别管他。” 林氏语气不对,贺宁远和阮氏对视一眼,阮氏笑着问:“出什么事情了?昨儿还好好的,今天怎么不高兴?” “唉,家里的烦心事,叫你们替我担心了。” 三家关系亲密,这点事也不怕叫他们知道,林氏就把主支的打算说了出来。 孙浔沉吟道:“你家人丁单薄,主支那边也是如此,梅长同应该不止给你们写信,应该也该长风堂那边写信了,长风堂那边家里有两个女儿。” 十多年前分宗,大房嫡子梅长同留守淮安主支梅林堂。二房独子梅长湖一家到南溪县安家,名号为清江堂。梅长湖的三堂叔梅平江带着一大家子去了江西吉安府定居,号长风堂。 渔娘听过那三叔祖梅平江的事,三叔祖是老来子,比她爹小十多岁。 渔娘的祖父梅平寿靠读书当官时,梅平江刚及冠,正是读书的时候,渔娘祖父去世时,他才考中举人。后来天下大乱,分宗后梅平江带着一家人去了吉安府,在万安县谋了个教谕的差事,养活一家人。 长风堂那边日子日子过得不差,听说家里三儿两女,子嗣比他们家兴旺。在儿女婚事上,渔娘听说只有一个大儿子已经成婚了,下面四个姐妹兄弟都还未婚配。 于氏:“叫我说,不管是为什么,等渔娘及笄后,你们夫妻也该带着两个孩子去淮安走一趟,给祖宗上上香。不能渔娘都要议亲了,还没见过老家的人,不知道祖宗坟墓在哪儿吧。” 林氏原本也准备去带着孩子回淮安一趟,主支这般积极,她反而有些迟疑,总怕中间有什么事。 “娘,怕什么,遇到事就解决事,咱们不愿意,他们还能把我绑了不成?”渔娘觉得一点小事,不值当她娘如此烦忧。 阮氏帮着劝林氏:“毕竟是血亲,有什么事当面说清楚,比你们一封信一封信送来送去有用得多。” 孙浔:“你若是和师弟商量好了要回淮安,我们夫妻陪你们一家一块儿回去。” 林氏点点头,露出个笑脸来:“多谢师兄师嫂,回去我跟长湖商量商量再跟您二位说。” 阮氏笑道:“这就对了嘛,别什么事都往心头放,今儿重阳节来爬山,咱们就该高高兴兴的。” “等等我。” 梅长湖写完信骑马赶来,贺宁远大笑道:“你来得正巧,咱们正要往山上去。” “抓紧了,别赶不上白云观的午食了。” “渔娘,你带着二郎走前面。” “哎。” 贺文嘉读书去了,三家六个大人,只剩渔娘和二郎姐弟俩了,都照顾着他们呢。 渔娘牵着弟弟走在前头,心里想着,家里孩子是少了些。 “姐姐,你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赶紧走。” 渔娘只看了二郎一眼,这小孩儿感觉敏锐着呢。 第35章 委屈的贺二郎 九月的南山还未到最好看的时节,李晓月嘴里含着糖,说话含混不清:“你下个月来不来?十月底山腰下的树叶红的黄的绿的,从白云观往山下瞧,可好看了。” “唉,下个月来不了,不过也难讲,若是没什么事情,下个月我也来山上看你。” 李晓月奇怪道:“听说你如今不用每日去找先生读书,怎的没空?” “你不明白,山下不比山上,说是不忙,有些烦心事不知道从哪儿就冒出来了。” “是吗?我觉得山下比山上好,山上太安静了,除了鸟雀、松鼠陪我玩儿,我都找不到其他人。” “你的师姐们不陪你玩儿?” “师姐们要念经做功课,要种地,都很忙。”李晓月补充道:“我也忙,师父说我学医学的好,今年允许我给上山的香客把脉。” “挺厉害呀,可能开方了?” 李晓月高兴地笑:“能开,我开的方子大半都能用,有些方子开得不好,师父教我改。” “你加油呀,你年纪这么小就会开方,再等些年,积攒些经验,一定会更厉害。” “我师父也这般说,她说再等一两年,等我再练练本事,会给我找家药铺学两年,多见些病症。” “南溪县的邓家你知道吗?不如去邓家?” “邓家我知道,邓家的老大夫偶有拿不准的妇人病症,就会上山来找我师父商量药方。” 邓家虽然好,李晓月心野,想着既然下山了,就要去更远的地方。 渔娘也明白了,等这丫头长大了,估计在山上待不住,所以李道长才一心教她本事,盼着她以后下山了也能养活自己。 渔娘摸摸她右侧的脸颊,可惜了,胎里带出来的胎记,靠吃药涂抹膏药根本消除不了。 李晓月冲渔娘笑:“没关系的,我师娘说,男子薄幸,我的脸坏了,不得人欢喜,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渔娘也笑起来:“你娘说得对。” 到李晓月这一步,除了养她教她的师父以外没有其他牵绊,倒不用像她这个俗人,考虑许多。 和往常一样,在白云观用了午食,略歇了歇,三家人这就下山了。 慢慢走到山下,到家时天色将黑,二郎趴在他爹怀里睡得昏天黑地。 也没叫醒他,梅长湖把儿子抱回房间叫他睡。 渔娘也累了,没跟爹娘一块儿用晚食,自己回自己院里吃。 走了一天的山路,洗漱一番后,梅长湖林氏夫妻俩叫后厨送了两碗汤面,夫妻俩用了晚食后,说起女儿的婚事来。 “给主支的信你可寄出去了?” “没,知道你早晨在气头上,我哪敢听风就是雨。” 林氏笑了一声,随即叹气:“爱子心无尽,日日常怀忧。若不是怕对女儿名声不好,又实在找不到好的,我都想给闺女招赘了。这样女儿和咱们住一块儿,再不用担心她嫁到别人家不自在,被女婿家欺负。” “胡说,招赘能招到什么好人来?再说了,等二郎长大,二郎也成婚了,儿媳妇不会对渔娘这个大姑姐指指点点?” 人都有私心,他们夫妻什么好东西都想给女儿,儿媳妇难道就不厌恶渔娘占了未来孙子孙女的好处? 梅长湖安慰妻子:“别乱想,不过费些心思罢了,咱们定会给渔娘寻个稳重靠得住的好夫婿。” 林氏点点头:“明日你重新给淮安那边写封信,就说咱们今年不去淮安,等明年开春后,咱们带着渔娘和二郎回淮安祭祖。” 今天下山的路上,林氏把她和师兄师嫂商量的话告诉梅长湖了,梅长湖也点头答应了。 “去一趟吧,不说孩子们,咱们跟堂哥一家也十多年没见了。我们这辈年岁都不小了,不趁现在身子骨好还能走动走动,以后怕是更难回了。” “三堂叔也老了吧,春日时写信,还说冬天时受凉患了百日咳,断断续续到入春时都未断根。” “回去一趟吧,到底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当面好好说。” 梅家夫妻在商量明日开春后去淮安的事,隔壁贺家也在说这事,阮氏心里有奇怪的预感。 “哎,你说,孙先生夫妻俩早不回去晚不回去,今天说要跟梅家一块儿回去,是不是为了承嗣的事?” 贺宁远靠着椅子泡脚,热水逼出了一身热汗,松快了许多,他舒坦道:“不管承不承嗣,孙先生肯定要回去一趟。孙家梅家是师兄弟,一块儿回淮安有什么好讲的。” 阮氏不这样看:“今天你也听见了,梅家压根儿没准备把渔娘嫁进高门大户,恨不得女儿嫁在眼前,日日看着才好。你说,孙先生会不会从孙家挑个年貌相当的年轻人,跟梅家结亲。” 贺宁远脑子里转了一圈,道:“还真有这个可能。” 渔娘若是嫁给孙浔选的承嗣之人,他们夫妻就成了渔娘公婆,不管如何说,孙家那小子也不敢对渔娘如何,渔娘出嫁后还能过得跟家里时一般自在。 “这跟招赘比起来,也不差了。” 阮氏急道:“那咱们二郎不就没机会了。” “哼,你那个二郎如今还是个二傻子,他哪里来的机会?” “贺宁远!你怎么说话的?” 贺宁远骂了儿子一句,又被妻子凶了回来,贺宁远轻哼:“我还是那句话,你别急,且看着吧,二郎若是比孙家送来承嗣的小子强,梅家难道不会选咱们二郎?” “那谁知道,万一孙家送来的年轻人是个厉害人呢。” 贺宁远扯来帕子擦脚,一边道:“孙家什么样我不算全知道,不过这些年来也听得一二消息,孙家若是真有个出息的后辈,也不会一直缠着孙先生这边不放。” 孙家如此腆着脸,不就是因为族里出不了能人,死马当活马医,怎么着都要塞一个孙家年轻人到孙先生手里,看看能不能教出来么。 “孙家真这样差?能出孙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应该不至于此吧。” “呵呵,孙浔当年能闯下偌大的名声,那是梅家老爷子带出来的,孙家有那个本事?” 孙浔少有提及孙家的事,贺宁远跟梅长湖关系亲近,十多年来偶尔听得一两句,也能拼出个大概来。 “别想了,累了一日了,赶紧睡吧。你整日操心这些,不如写信给二郎,叫他好好读书,早日出息,立业后才好准备成家的事。” 阮氏也觉得儿子就该先立业再成家,当年大郎也是,考中举人才成的婚。 在小儿子身上如此着急,阮氏主要是舍不得渔娘这样从小看着长大的好姑娘,被别家臭小子娶了去。 贺文嘉才不知道他爹娘在操心他成家的事,隔日收到家里送来的书信,他一个头两个大,他爹吃火药了?谁得罪他了?好端端的怎么写信来骂他? “我读书还不够勤奋?我爹见都没见过我如今读书的辛苦模样就来骂我,还有没有天理了?” “我瞧瞧。” 下晚课,朱润玉、黄有功、王苍来贺文嘉这儿一块儿做功课,贺文嘉被他爹送来的信气得跺脚,黄有功过去凑热闹。 黄有功看完信后,顿时大笑:“贺兄,你爹骂你的词比我爹骂我文雅数倍。” 朱润玉闻言,也凑过去看,看完信后他笑道:“若是伯父亲来,我们三个帮你做证,像你这般读书勤奋的学子,除了甲班名列前茅那几个之外,府学内没人比得过你。” “朱兄这话说的在理!” 贺文嘉觉得朱润玉这话说得无比公正,他读书如此努力,还没来得及回家跟爹娘炫耀呢,他爹骂他的信倒是先寄来了。 以前读书的时候,孙先生主要教他和王苍、渔娘,渔娘偶尔懒散,他跟王苍一样要考科举,他不会跟渔娘比,只会追着王苍。 到府学后,王苍考进了甲班,他考进了乙班,两人在不同的教舍读书,他深感自己被抛下得太远,现在他读书比以前更加努力,不为别的,就想不跟王苍一个学舍,至少他也要考进甲班。 贺文嘉底子好,自己也肯努力,其他先生们都看在眼里,再加上和贺文嘉关系好的许耕从中斡旋,为了助他学得更好,先生们一个个都给他布置功课,他如今晚学下课后,还要写功课到月上中天才能睡。 王苍也看到贺叔写的信了,他道:“是不是渔,梅家……” 王苍话到嘴边,突然想到黄有功和朱润玉在,不好直接提渔娘的闺名,又把话咽下了。 贺文嘉也想到了,是不是渔娘读书努力,他爹又恨铁不成钢了?渔娘应该在写她的话本,怎么会读书比以前还努力? “哼,究竟是不是,等我写信回家问问就知道了。” 贺文嘉不止写信了,他还叫贴身小厮贺升亲自送信回家,再顺便打听打听渔娘这些日子在干什么。 想明白后,贺文嘉一屁股坐下:“看书看书,等年底大考,我定要考到甲班去。” 他现在就能想到,若是考不到甲班,等年底家去过年,他爹肯定会对他冷嘲热讽的。 黄有功、朱润玉也坐下,朱润玉道:“罢了,本来今日想稍歇一歇,贺兄都如此努力了,我也不好太过放肆。” 黄有功狠狠点头,唉,府学就是不一样,比他学得好的同窗还比他更努力,他也不敢歇了。 王苍不紧不慢,跟以前一般,按照自己平日里的习惯,该写文章写文章,该默书默书。 贺升第二天一早拿着少爷写的书信回南溪县,他到南溪县码头下船时,看到前头一群人步伐匆忙,他没放在心上,可看到罗县令和王教谕两人迎过来,他就知道那群人肯定身份不一般。 贺升连忙小跑几步凑上去,他看到走在前面那个穿着玄色窄袖长袍,脸色晒得黝黑的人,分明是田知府。 田知府怎么来南溪县了? 贺升连忙往家跑。 贺宁远不在家,此时在布铺里,贺升又跑去布铺,把在码头上看到田知府的消息告诉老爷。 “王教谕也在啊,那没事儿了,月初时听梅兄说过,九月田知府要巡视各县县学,应该是轮到咱们南溪县了。” “咱们南溪县距叙州府算近的,这都九月底了才到南溪县来,田知府巡视各地县学,应该顺便去看各县的收成了吧。” 贺升连忙道:“我看到田知府的脸晒得跟下地干活的农人一般,去年冬日小的在田家见过田知府一面,那会儿田知府还是一张白脸。” 贺宁远笑道:“那就没错了,田知府辛苦啊。” 地方官当得如何,不能全看他如何说,还要看他如何做。不论其他,田知府肯从知府衙门里走出来,亲自去下面各县巡视,已经比九成的地方官要做得好。 贺宁远瞥贺升一眼:“你怎么回来了?可是二郎出什么事了?” “禀老爷,少爷在府学勤学苦读,什么事都没有,少爷叫小的送封信回来。” 贺升掏出信,只递上了一封,另外一封没有写收信人,贺宁远轻哼一声,也不多言。 自己的儿子什么性子贺宁远摸得透透的,一目十行看完信,全是那小子抱怨委屈,说自己读书如何辛苦。 这傻小子! 贺宁远轻笑一声,丢开就不管了。 “剩下的那封信给谁的,老爷我也不问,你赶紧给人送去吧。” “是。” 渔娘收到贺文嘉怨气冲天的信,只笑了声,把她近日写得最好的一篇策论塞信封里。 “贺升还在?” “主子,贺升还在外面。” “把信交给他。” “是。” 阿青把信交给贺升,贺升不肯走,嘴里好姐姐地叫着,跟阿青打听家里的事。阿青怎会把主子的事乱说出去,敷衍了两句,借口还有差事就走了。 贺升无法,只得先回贺家,然后又去了趟孙家,他打听出来梅小姐近来读书用功,就以为自己知道真相了,决定隔日一早就回府学跟少爷禀报。 这日半下午,田知府黑着脸从县学出来,王教谕惨白着脸把知府大人送到县学门口,只罗县令跟着走了,罗县令脸色也不大好。 罗县令去岁他因为压价收粮的事得罪了郑家,他想投到田知府门下,田知府一直没接话,这次田知府来,罗县令本想着自己掏钱私下宴请田知府,拉近拉近关系,没想到县学的学子给他丢了大脸。 这下好了,别说拉近关系,知府大人肯定要训斥他一顿。 田知府心里窝着火,到底也还压得住,这一个月到各县巡视,每个县的县学都办得差,跟府学没得比。 田知府在心里想法子,必须把县学的水平稍微提起来些,叫那些考不上府学的县学学子,也能多学些。 罗县令看田知府脸色,犹豫半天才敢开口:“知府大人恕罪,下官……” “不必多言,县学办的差不是南溪县一县之事,本官回去想想法子,你自己对县学文教也多上心些。” “多谢知府大人体谅。” 见知府大人没有大发雷霆,罗县令又动了宴请田知府的心思,他还未开口田知府就道:“明日卯时末本官要去南溪县下各村巡视今年秋收情况,罗县令不用作陪,你忙你的事去。” “是,下官明白。” 田知府是个干实事的,隔日一大早就带着人骑马出城,他去的第一个村落就是清溪村。 九月末的稻子快到收获的时候,一片金黄的稻田在山风吹拂下卷起一道浪来,鼻息间全是粮食的香。 坐在马上看得远,田知府指着河边的一小片稻田:“那片地怎么还是绿的?” “小的不知,小的这就找里正问问。” “不必了,本官瞧着田间有人,我们过去看看。” 田知府翻身下马,带着人往田边来,田间劳作的百姓也都看到这位外面来的生人。 这几日回村的梅长湖在田间察看他的稻田,刚才隔得远他没看清,等田知府走近了,他看清楚来者何人后,赶忙迎上去:“田……老爷,怎么有空来清溪村,贵客盈门啊!” 清溪村的村民见梅老爷认识,猜测应是梅老爷家的客人,也就不瞧了,低头继续忙手里的活儿。 田知府也认出梅长湖来,他笑着拱手道:“这片地是梅老爷的?” “不敢当不敢当,田……老爷不用如此客气。” 田知府拍着他肩道:“你可有字?” “先父给我取字易直。” 田知府立刻叫道:“易直啊,去岁我从杨家小子那儿听过你家许多话,去岁他买粮跟郑家打擂台,还要多谢你帮忙。” “那是杨密客气,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田知府往稻田走,一边道:“去岁我家宴客,来的人太多,也没跟你多说两句,今天有缘再见,咱们坐下多聊聊。” 田知府要跟梅长湖聊的不是其他,只可能是秋收的事。当地的粮食情况,梅长湖这个地主只怕比罗县令知道的还清楚。 梅长湖也没隐藏,看着清溪村的这片稻田道:“今年七月时热了大半个月,虽然有清溪水灌溉,禾苗还是受了些影响,今年不比去年大丰收,但也不算差,比平年要好些。” 这跟田知府在其他县了解的差不多,田知府又细问了几句,随后才指着面前这片还泛青的稻田:“这几亩地种的晚才如此?” “不是,这片稻田熟得晚,主要是因为稻种跟其他的不一样。” “哦,哪儿来的稻种?” “云南府西南一处山寨里弄的,听人说这种矮脚稻结穗多,不怕风吹,我种来试试。” 田知府蹲下细瞧,这些青杆儿稻穗确实比已经黄了的稻穗长得矮一些,稻穗他也仔细数过,一棵苗比本地稻穗要多出一两枝。 “米粒瞧着也要长些?” “是,品种不一样。”梅长湖点点头。 仔细对比着看了好几遍,田知府这才道:“等你这片稻田收获了,一亩地产多少稻谷,又是如何种的,你给本官写封信来。” 田知府心细,随后又道:“回去我交代门房,你叫人把信送到田家门房。” “好,回头等收粮了,我给大人送一百斤稻谷去。” “多谢你慷慨,一百斤就不用了,十斤即可。” 田知府看新稻看了许久,已经午时了,梅长湖早就打发人家去准备饭食,也不用大鱼大肉,寻常农家饭菜即可。 梅长湖邀田知府用饭,一顿普通农家饭招待田知府,田知府见了十分高兴,两人就跟寻常好友一般,饭桌上还聊起了家常话。 “秋收开始了,等十月交了税粮,村里百姓定会卖粮,今年杨家他们可会来县里收粮?” 田知府笑道:“不止杨家,其他几家粮商也会来县里买粮,价格跟去年差不离,不过杨密应该来不了了。” 梅长湖客气道:“杨家家大业大,收粮这种小事交给管事办即可,本不用他亲来。” 田知府大笑:“倒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缘故?” “杨密前几日成婚了,再过几日他应会带着新娶的妻子去益州府祭拜祖先,没空管收粮的事。” 梅长湖也笑了起来:“成婚了?好事呀!我就说,杨密这样聪慧有本事的年轻人,早就该成婚了。” 田知府并不知道杨家和梅家有过隐晦的纠葛,说到杨密也没藏话,他笑道:“别看杨密在外头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实则眼光高着呢,他若是愿意成婚,早就成了,也不会拖到如今。” “杨密娶的这位应该不是普通人家吧。” “杨密之妻原是汉中府李家的大女儿,李家的当家人是个品级不高的武官,在当地有些名声,跟杨家比起来也算普通人家。” 话可不能这么说,掌握出川要道的汉中府武官,对于益州府大族杨家来说算是难得的好婚配。 这话在梅长湖心里过了一遍,他笑着喝了口汤:“杨家已是大族,娶亲之事年轻人满意即可,不需大族联姻。” 田知府笑道:“婚嫁之事上,还是你们想得明白。” 像田家的亲戚们,田家因他做官起来了,家里亲戚婚嫁都是往上够,选姻亲只管官儿大不大,钱多不多,田知府劝了无数回,好话都说尽了。 田知府说话点到即止,梅长湖这样的人精还是猜出了一二。 田知府靠读书起势,靠本事在朝堂立足,他再厉害毕竟只他一个,独木难支,家里没底蕴,穷人乍富不给他拖后腿就不错了。 用了午食后,田知府带着人骑马去巡视其他村子,梅长湖亲自把人送出村去。 等客人走了,白里正过来问:“梅老爷,今儿来的贵客是谁?可是来看粮食的粮商?” “不是来买粮食的粮商,不过贵客是从叙州府过来的,跟我说今年的粮价跟去年差不多。” 白里正高兴道:“这个价不赖,可以卖。” 梅长湖白嘱咐一句:“有钱使自然好,不过叫我看,粮食比银钱重要,若是家里还过得去,我觉着宁愿去城里找点短工挣钱花,也比卖粮来得好。” “梅老爷说的是,我家今年准备多囤两石粮食。” “那感情好。” 白里正还有事要忙,跟梅长湖闲话了两句就家去了。 梅长湖也慢慢走回家,路上碰到村民打招呼,他也笑着点点头,心情十分不错。 好呀,杨密成婚了,以后就不会惦记他闺女了。 第36章 陪嫁丫头 杨密成婚的事对梅家人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不过不用跟杨家有牵扯,还是挺让人心情愉悦。 大好的日子,就要做点开心的事,渔娘给她的话本定名为《青云志》,开始写第一章了。 开始写话本后,渔娘去孙家就不像之前那般勤快了,策论虽也还写着,改成七八天上交一篇。 对此孙浔很习惯,温子乔却有些遗憾,以后不能常见到精彩绝伦的策论了。 先生还未专门教过他写策论,温子乔这些日子以来日日看梅小姐的策论,总结出许多心得。写策论这事儿除了眼界之外,写作技巧也是个非常重要的事。 不过不管怎么说,像梅小姐这样简单得像信手拈来的策论,还能每篇都得先生夸奖,说有可取之处,就很难得了。 孙浔看出了温子乔的心思:“你不要只看到渔娘文章里的技法,你看她行文时一句接一句的雄辩之语,用典更是信手拈来,词句讲究且点题,这些都是硬功夫,都是她多年勤学苦读累积来的。” “多谢先生提点,学生记住了。” “用心读书是其一,其二你还要多体悟百姓困苦,朝廷治理之法,这样你的文章才能写到实处。” “是。” 温子乔想到了梅家那一座偌大的书楼,想了会儿又按下了心思,如今他四书五经都还未全部学通,还不到读那些书的时候。 读书的苦和甜,只有真正在读书的人才知道。 埋首书堆,读书之人不知春秋,不知不觉秋天过了大半,到了深秋时节,田地里的粮食收拢归仓,枝头树梢的各色瓜果也慢慢没了,草木变黄凋零,早晚的山村里,空中飘起了一层薄雾。 梅家后厨房。 一大早,厨娘摇动辘轳打起来一桶水来,厨娘们从桶里舀了一勺水洗手洗脸,准备做早食。 “昨儿去街上买秋菜,听卖菜的农妇说近来天气冷得快,他们在河边洗衣洗菜,河水凉手得很,还是咱们的井水好,洗手还有点暖乎劲儿。” 正揉面做包子的厨娘笑着附和:“井水冬暖夏凉,且还甘甜,哪里是河水比得了的。” “村里各家各户都是三四代同堂,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都算少的,若是每日挑水应付每日吃喝,那得累死个人,最好呀,还是家里有口井。” “这话说的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了,哪家不想打口水井?咱们南溪县打一口水井,最便宜也要三两银子,农家人有几个舍得?” “就说咱们县里,卖院子的,若是院子里有口水井,牙人都敢多喊十两价。” “唉,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存下三五两银子,哪里舍得银子打水井。” “要不外头人常说,种地还不如给富贵人家当下人来得好。” 只是,富贵人家虽好,有良心的少。卖身进了没良心的富贵人家,打骂是常事,说不定命都保不住。 他们运气好,梅家主子不论大小都是好性儿的,只要他们干好自己的活儿,四时衣裳三餐饭食绝差不了。 厨房管事李氏催道:“别闲话了,昨儿晚上小姐说想吃鱼肉饺子,刘家媳妇儿你去水缸里捞一条鱼来杀,刮些鱼茸出来。” “哎,我这就去。”刘家媳妇儿洗完菜,拿了个竹编兜子就去捞鱼。 李氏的徒弟夏香正翻柜子里盐菜坛子,抓了一把出来切了,用菜油炝锅,下干盐菜丁炒香,早食伴着粥吃,特别下饭。 “师父,盐菜只有不到两斤了,贺家那里估计也没有了,若是贺家小少爷家来,肯定会来咱们家要,咱们是不是要多备些?” 在吃食上,贺家小少爷跟他们小姐能吃到一块儿去,口味差不多,清溪村白里正媳妇儿腌的干盐菜特别合他们的口味,以往贺家小少爷常来他们家要干盐菜吃,都成惯例了。 李氏:“不着急,我昨儿听贺管家说,冬月底贺少爷不会家来,咱们家剩下的干盐菜足够再吃五六天的,过几日再打发人去清溪村买一坛子。” 刘家媳妇儿在案板上杀鱼,笑道:“贺家小少爷九月去府学读书,如今都十月底了,一次都没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府学不给那些读书人放假。” “贺家小少爷没家来,王家少爷也没家来,他们去府学读书比跟孙先生读书还忙。” “你们懂什么,府学哪能跟家里一样,府学除了读书,不得交际?” 李氏双手叉腰,正要训人,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冷喝:“大胆!” 李氏忙转头,见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明秋,她赶紧让开,请人进来。 明秋来厨房看早食做得如何了,还未进门就听到厨房里一群人胡咧咧,她冷着脸进去:“主子们的事哪是你们能胡说的,叫外人听了去,只说我们梅家没规矩。” 厨房里其他人不敢吭声,只厨房管事李氏赔笑道:“明秋姑娘别恼,大早上起来干活儿闲的没事儿,才纵容他们胡扯几句瞎话,以后再不敢叫他们胡咧咧。” “咱们梅贺两家亲近,到底是两家人,该有的分寸还是得有。”明秋目光所到之处,厨娘们头都不敢抬。 明秋瞥向李氏:“李管事您也是咱们府上的老人了,你该知道,咱们主子虽和气,真要惹出事来,主子可不会听你们哭天抹泪求情的话。” “是是是,是我的不是,是我这个大管事没有管好下面的人。” “再有下次,我直接禀到夫人处,李管事自己去。”李氏主动认错,明秋也不好给她甩脸子,毕竟是厨房管事,但该敲打的话,一句都不会落下。 “明秋姑娘放心,我心里有数。” 明秋冷声道:“夫人说小少爷昨儿晚上吃多了有些积食,给小少爷的粥多盛点汤,包子也只给菜包子。” “行,我们记下了。” 明秋走后,李氏黑着脸扫了厨房内所有人一眼:“刚才的话都听到了。” “听到了。” “听到了且不算,都给我记到心里。都是府里的老人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出口前自己细想想。” 被明秋一个年轻丫头落了脸面,李氏脸色也不好看,训了人,冷哼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厨房里众人低头干活,只李氏的徒弟夏香敢凑上前去,送上刚烧好的茶水:“师父别生气,明秋姑娘也不是针对你。” 李氏看了徒弟一眼,接过茶喝了口:“我知道明秋针对的不是我,不过我也有责任。” 厨房里最近确实散漫了些,明秋敲打敲打也好,省了她去得罪人。 夏香小声说:“话虽这么说,明秋毕竟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师父您不好出面,不如叫我晚上给明秋姐姐送些点心去?” “夏香呀,你的名字是小姐取的,夫人也说了,以后小姐若是出嫁,你一定要跟过去的,明秋那边你不用费心,你有空多去西跨院走一走,跟阿青那几个丫头搞好关系,对你以后有好处。” “哎,还是师父肯为我考虑。”夏香笑得特别乖巧。 夏香原是南溪县附近白水村的人,她亲娘死得早,爹娶了继母,继母没生儿子之前对她还可以,生了儿子之后对她不是打就是骂。十多年前乡下日子不好过,夏香的继母把她发卖了。 当时夏香年纪小腿短走得慢,被牙人狼狈地扯着走,刚从清溪村回县城的梅长湖看她一个四岁的小丫头大冬天穿件破棉袄,冻得脸色发青可怜,就把她买回家中,就当为自家刚出生的闺女积福了。 李氏叹道:“你今年已十八了,小姐今年才十五,出嫁还要等些年,你的婚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夏香规矩在师父跟前坐下:“师父,说句心里话,我其实不想嫁人,不想嫁给外面的人,也不想嫁给府里的人,我就想以后好好跟着小姐,安生过一辈子。” “胡说,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以后你老了可怎么办。” 夏香笑道:“若是在别家做下人,我还会担心老了被人欺负,可是您瞧瞧咱们府里那几位老人家,老爷夫人给他们养老,吃的用的一点不克扣,叫年纪小的下人照看着,还时不时问一句。我呀,老了之后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还要什么儿女。” 李氏听她这般说,也暂且撂开了:“罢了,再过五年你也才二十出头,也不算老,到时候再说吧。不过你听我一句话,小姐儿那儿你一定要常去才好。” “我知道的。” 夏香以前也常去西跨院送吃食,只要她在,厨房里去西跨院送吃食的活儿,指定落不到别的下人手上。如今得了师父指点,夏香不过是去得再勤快些。 渔娘的日常琐事都是由大丫头阿青、阿朱领着几个小丫头,并管事妈妈小林氏等照看着,她身边也没有其他人来,夏香连续几日来得勤快些,就叫渔娘看出来了。 渔娘午睡刚醒,厨房送来一碗银耳莲子汤,一碟芝麻山药酥饼,渔娘拿着调羹吃了半碗银耳莲子汤放下。 她目光盯着素青描花磁碟里做得精致可爱的酥饼瞧了两眼,她微微抬起下巴:“夏香这几日不忙?怎的每天都送汤水点心来?” 阿青给主子拢了拢肩头的披帛,笑道:“夏香是个实诚人,她突然跑咱们这儿跑的这般勤快,奴婢猜呀,应是她师父指点她了。” 渔娘唔了声,纤细的食指碰了碰脸颊,细想了会儿:“夏香进府时才三四岁,如今十八了吧,可婚配了?” “没呢,按理说夫人把夏香给了您,夫人没开口,她的事应是您做主。” “她有欢喜的人了?” “这倒是没听说,奴婢听李管事说,夏香不想嫁人,只想跟着您做事,以后呀,跟咱们府上的老人一样养老。” 渔娘笑了声:“阿青呀,你和阿朱比我大两三岁,你们也到年纪了,若是想嫁人,我给你们准备嫁妆。” 阿青一点不羞,她道:“主子,您不是说女子嫁人太早对身子骨不好吗?我和阿青商量好了,这几年不嫁人,过些年再说。” “你们老子娘可答应?” 阿青和阿朱都是梅家的家生子,阿青的祖母是林氏当年的陪嫁媳妇儿,如今算是梅家的内管家,阿青的爹梅应管着梅家书坊。至于阿朱,阿朱的父亲是梅家的大账房梅修。 “主子不用为我们操心,我们都跟家里说好了。” 前两年阿青及笄时,家里人就商量过她的婚事,祖母和爹娘都说她的婚事不着急,等小姐嫁人了再考虑也不迟。 渔娘:“也不必等我嫁人,你家若是给你找到好的夫婿,想嫁人就嫁,等你嫁了人回来,还是叫你管着我屋里的事,不会叫其他人顶了你的差事。” 阿青躬身行礼,笑道:“多谢主子看重,奴婢真不想现在出嫁。” 那么早嫁人做什么,找个祖宗叫她伺候吗?要不是家里人不许,她也想跟夏香一样,不成婚算了。 渔娘对身边适龄的丫头表了态,不会拦着她们嫁人,随后渔娘又叹气,还是小时候好玩,长大后烦心事越发多了。 “阿青,你找个空闲去跟夏香说两句,问她可有什么想法,你再来报我。” “哎,奴婢记住了。” 西跨院的下人管得严,林氏到底是当家夫人,闺女的院子出了什么事林氏还是知道一二的。 “那丫头,自己还未及笄,就知道安排身边丫头的婚事了。” 林妈妈笑道:“这是您教得好,小姐打小跟您学做事,才这般周全。” 林氏看林妈妈一眼,笑道:“你家孙女真不着急嫁人?” “阿青蒙主子们看重,她也下定了决心以后要跟着小姐的,现在嫁人以后不好掰扯,我和她爹娘都觉得不着急,且再等几年。” 林氏生出一声感叹:“孩子们都长大了。” 可不是么,孩子们都长大了,当长辈的,该为他们以后考虑了。 梅家一儿一女,两个小主子年纪差了十岁,家里小郎君还小,暂且用不到多少人。年轻的下人们也不用多想,要留下的就留下,想跟着小姐走的自然就跟着小姐去了。 西跨院内年轻的丫头大都愿意跟着小姐陪嫁,至于家里的男仆们,若是跟着小姐陪嫁,以后帮小姐管着嫁妆铺子,也是个好差事。 留下还是陪嫁,左右都不亏。 渔娘连夫家都还未选好,私下里,下人们都悄悄做起准备来了。 十一月初,接连几日好天气,渔娘在家待了许久,决定带着丫头婆子出门走走。 树叶还未落光,山中的彩林景致还好瞧,今天去南山白云观烧香。 李晓月见她来就高兴道:“我以为你今年不来了。” “有空闲就来瞧瞧,这几日过得如何?” “还是那样,跟我师父学医,给香客把脉,跟师姐们干点伙计。”李晓月期待道:“山下可好玩?我听香客们说,冬至那日要赶大集,可热闹了。” “赶大集不稀奇,每年都有。” “可我没见过。” “那你今年要不要下山瞧瞧?也不用怕来不及回山上,我请你去我家住。” 李晓月想了想后,摇摇头:“师父不许我随意下山。” “今年去不了也不要紧,你不是要去山下药铺当学徒吗?等你下山后,以后赶大集的时候多着呢。” “你说得对哈。” 李晓月陪渔娘去给三清老爷上香磕头,随后才带她去见她师父。 李道长看到渔娘,仔细打量一番:“我怎么见你比两个月前瘦了些,精气神也没之前好。” 渔娘摸摸自己的脸颊:“可能是近来一两月在家写字读书,没怎么出门走动,胃口也一般,就瘦了些。” “哪能不动弹,书上说动者为阳,静者为阴,一动一静平衡了才能阴阳和谐,才有助于养生。你是姑娘家,身孕是一道难关,你现在多保养身体,对你以后有好处。” “多谢道长,我记下了。” 李道长拉她坐下:“你也快到年岁了,你家可给你养了懂医术的人?” “家里原有个会些医术的妈妈,您应该也见过。” “长得白胖,姓董的那个?” “正是董妈妈,董妈妈原是我娘的陪嫁媳妇儿。” “你家那位于生产一道有些心得,医术嘛,顶多看了几本医书,不是个正经医家。” 渔娘听李道长有言外之意,就笑道:“我是您看着长大的,您有什么话就跟我直说吧。” “晓月……” 李晓月看向师父。 李道长轻叹:“晓月熟悉妇人病,以后,我若是不在了,还要劳烦你家多照看晓月些。” “道长说这话就太客气了,这话不须您说我、我爹娘都会照顾晓月。” “晓月是个好姑娘,我以前觉得,她若喜欢山上的清闲日子,留在山上过一生最好不过。可她喜欢山下,我这个当师父的,只能尽量成全。” 李道长今日看向晓月的目光格外温柔,眼中含笑,眼角的皱纹颤了好几下。 渔娘看一眼李道长,又看一眼晓月,心头不禁有些感动。 渔娘下午下山,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她握紧阿青的手:“我怎么觉得,李道长刚才的话像是……”托孤遗言。 “主子,像什么?” 渔娘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想错了,李道长好端端托什么孤啊。 “李道长今年还不到六十吧。” “应是,李道长多大岁数奴婢也不清楚。” 算了,应该是她想多了。 归家后,当天晚上降温,冬至前的暖和天气没有了,薄棉被已然不够了,半夜屋里亮灯,伺候的丫头给主子换了床厚被子,这一晚上才能暖暖和和地过去。 早上醒来撩开帐子,渔娘问:“昨晚上南山上下雪了吗?” “没呢,都以为昨晚上南山上会下雪,今早起来好多人去城外跑了一趟,还没到时候。” “也是,天气虽冷,还没到下雪的日子。” 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身上披着被子,等着丫头把棉袄烤暖乎给她。 “天冷了,贺文嘉他们读书肯定难受得很。” 跟着先生读书时,就他们几个,书房里可以摆上炭盆,怀里抱着暖手的汤婆子,怎么着都不会冷着手,在府学里读书可就没这么好了。 就跟渔娘说的这般,昨晚上突然冷了许多,一大早去学舍早读的学子都变少了,巡视的先生问为何不来,带话的同寝室友都说被子不够厚,昨日着凉了。 贺文嘉打了个喷嚏,一看就知昨晚上着凉了,今天还要坚持来早读。 许耕在窗外看贺文嘉双手揣在袖子里,闭着眼背书,去到教舍,不禁笑着跟韩贤说:“这小子用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很是有几分恒心。” 韩贤明知故问:“你说的是那个乙班的贺文嘉?” “你不是废话吗?” 许耕轻哼一声,这老小子装什么装?除了贺文嘉那小子,今年收的新学子里,有谁值得他提一句? 见许耕不高兴,韩贤也不逗他了,韩贤笑道:“我觉得贺文嘉下月大考,应是能考到甲班。” 教舍里其他几位知道贺文嘉的先生连连点头,也觉得贺文嘉这小子能进甲班。 “他原来的先生教得不错,给贺文嘉的基础打得扎实,咱们只是稍微点拨他几句,他就能融会贯通。” “他的主修是《春秋》吧,我专程考过他,他对春秋的掌握,我瞧着比甲班里主修《春秋》的那几个举人还强些。” “他的策论写得也不错,碰到他明白的题目,他写的策论十分出挑,前三也评得上。就是碰到他不太明白的题目,这小子一顿胡写出来,乍一看,倒也像那么回事。” 贺文嘉被先生们一顿夸,许耕反而觉得有点不妥当:“你们没觉得他有什么问题?” 韩贤摸摸下巴:“问题嘛,年纪小了些,心性不定,纵使他的学识后年能去考乡试,我若是他家长辈,定会再压他三年。” 会读书的学子不一定会当官,特别是年轻气盛没经过什么挫折的年轻人,若是运气不好,又没个护佑,大概率会折在官场上。 韩贤点了许耕一句:“如今朝堂的局势如何,咱们都心里清楚,你喜欢贺文嘉那小子,这话该你去劝劝。” 许耕冷脸:“举人试还早,急什么,那小子不一定考得上。” 一直老神在在坐在角落的学正石显提起王苍来:“王苍跟贺文嘉打小是同一个先生教出来的,你们觉得王苍如何?” 王苍如何? “学识不错,甲班中也能排在前排。” “稳重的不像是未及冠的少年人。” “心思深,会看人,又会交友,除了贺文嘉之外,跟丙班的黄有功、朱润玉经常一起上下学,甲班中跟胡通判家的胡玮关系最好,还跟您孙子石匀关系也不错。” “孙浔不愧是前朝最后的狂生啊,虽然学生性格不同,叫他教出来的两个学生个个都可圈可点,学识上更是没得说,对得起他的名号。” 贺文嘉和王苍在一众新生里太出众了,府学的先生们已经打听出他们的先生是谁了。 石显听到大家夸奖孙浔,他道:“再说说王苍,你们夸了他许多,也说说他不好的地方。” 几位先生想了想,不好的地方,一时间他们还真挑不出来。 “啧,王苍啊,滴水不漏,倒像是天生适合走官场的性子。” 许耕撇嘴:“我还是觉得贺文嘉这小子更得我心。” 韩贤忍不住翻白眼:“废话,你没想过贺文嘉得你的心是因为他像你年轻的时候?” 许耕一抹脑袋:“像吗?” 教舍里的先生们异口同声:“像!” “唉,可惜呀,贺文嘉这小子已经有先生了,否则我真想收他为徒。”许耕面露不舍。 韩贤喝了口茶:“告诉你一个消息,孙浔虽然从小教王苍和贺文嘉读书,却并没有收他们当弟子。” “什么?你怎么知道?” 教舍里的先生们都激动起来。 “呵,别想了,我问过他了,王苍没有拜师的想法。”韩贤一眼就看中了王苍这小子,觉得他能成大器,想收他为弟子,王苍拒绝了。 一位先生气愤道:“怎的,他看不上我等学识?觉得我等不配当她先生?” 韩贤上下打量说话的这位一番:“我在保宁府府学见过孙浔,要论学识,你真比不上他。要论师生情谊,你更是比不上孙浔。你猜,为何王苍没有拜孙浔为师?” 石显慢慢悠悠道:“还能为什么?为了王苍的前程呗。” 王苍这小子,论学识、论为人处事、论出身,真是很有前途啊! 众位先生泄气了,罢了罢了,王苍这样的好苗子,就跟成精了长了腿,会自己跑的人参精一样,他们这样的庸人不配当人家的老师。 许耕对王苍没兴趣,悄咪咪地走了,走到乙班外头,紧盯着擦鼻涕擦到鼻头发红的贺文嘉,嘿,这小子,长得真像他许耕的入室弟子啊。 贺文嘉机敏地扭头看向窗外,只见许耕冲他笑,贺文嘉顿觉浑身冷得一个激灵,又是一个响亮的大喷嚏。 啊切! 我的三清老爷,许老头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第37章 及笄礼 天寒人踪灭,开门雪满山。 冬至这日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地没有融化,竟然在地上积了半掌厚,梅长湖跟妻儿一块儿站在书楼上看雪。 “咱们来南溪县十多年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林氏嗯了声:“往年只南山顶上有积雪。” 渔娘趴在书楼窗边向西北方望去,晴日里清楚可见的南山,在大雪中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静谧得像一个沉睡的梦。 打开书楼南边的那扇窗,远处南边的南溪河上,东来西往的船只川流不息,码头上身着单衣干活,却一身热汗的力夫大声吆喝着,生机勃勃。 “姐姐,冷!” 南窗和北窗都被打开,寒风对着吹,冻得梅二郎一哆嗦,他委屈地看着姐姐。 渔娘偷笑,伸手把窗关上。 林氏朝儿子张开手,二郎走过去扑到娘亲怀里,呜呜,真暖和。 林氏一边摸着二郎的小脑袋一边道:“这几日天气冻人得很,师嫂的咳疾只怕要将养许久才能好。” 林氏叹气,都怪师嫂当年意外落了那个孩子时,师嫂没有养好身子落下了病根。如今年纪大了,身子骨压不住病气,每到冬日才这般容易生病。 渔娘也发愁:“重阳时去白云观,李道长给师娘把脉,开的方子跟去年的一样,只说平日里要多加保养,最好不要生病,生病了就不容易好。师娘那个身子,靠吃药也只是拖着等病自己好罢了。” 其他季节天气暖和,靠着药茶、食补还有用,冬天只能靠吃药了,只盼着多少有些作用。 人呐,一旦吃成药罐子,身体就跟透风的茅屋一般,只能拆拆补补,要想养得跟个没事儿人一样,那不可能。 梅长湖道:“其他季节南溪县的气候比北方好,冬日里还是冷了些,师兄师嫂若是答应,明年冬天他们去南方过冬,或许会好受些。” “恐怕先生和师娘不会答应。” 渔娘小的时候,先生和师娘还常带她出门游玩,这两年若无事情,他们越发不想出门了,只是在家读书喝茶弹琴,再教一教学生。 渔娘动起脑筋来:“爹,您认不认识擅长针灸的名医?给师娘换针灸试试?” 李道长对针灸一道研究得有限,师娘也用得少,或许有好针方适合师娘呢? “以前也打听过,那时你娘生二郎时坏了身子,听说益州府有个老神医使得一手好金针,我亲自跑了趟益州府,没请到人,说是带着徒弟云游四方去了。” “明年咱们不是要去淮安吗?咱们往南方找一找。江浙富贵,那些有钱人惜命,当地肯定有不少好大夫。” 林氏笑道:“师兄和师嫂明年也要去淮安,若是找到了,正好给瞧瞧。” 渔娘看着窗外的大雪:“今天才冬至,等明年开春还早。” 渔娘担心师娘,等到下午雪停了,换了身外出的衣裳去孙家看望师娘。 进孙家大门,路过前院书房,见温子乔在读书,渔娘进去看了眼。 “见过梅小姐。” “可冷?” “多谢梅小姐,先生叫下人送来了两个火盆,屋里尚还暖和。” 渔娘嗯了声:“读书本就辛苦,其他吃穿用度不要苦了自己,缺什么找人要,不要不好意思。” “是。” 渔娘去后院,先生和师娘在花厅里下棋,不大的屋里摆着三个火盆,渔娘进门就脱了肩上的狐狸毛披风。 “师娘,嗓子可难受?”渔娘打量师娘脸色,脸颊有些泛红。 “早上起来咳嗽了会儿,白日里比晚上好受些。”说着于氏咳嗽了一声。 于氏也不下棋了,拉着渔娘坐下:“一点小事,大雪天的,也值得你跑一趟。” “反正闲在家里也无事,就想来看看您。” 两人亲热地坐在一起说话,孙浔在旁边听了会儿,问道:“听你爹说,淮安那边来信,说下月你及笄时会派人过来?” “是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知道叫谁来,反正不管谁来,我也不认识他们。”渔娘满不在乎。 “胡闹,你且记得,当着别人的面不可如此无礼。” “知道了。”渔娘笑着答应。 孙浔慢慢悠悠地,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你爹打定主意不想回淮安,淮安那边还没放弃,这次来观礼,你堂叔来不了,来的人至少应该是你的堂哥,或是族里跟你们家亲近的老人。” “啧,大冬天的,叫老人家顶着寒风坐船这么远来参加我的及笄?我没那个脸。” 孙浔也觉得来的不太可能是梅家族里的老人,那,来的应该是主支的小辈。 “来就来吧,来了就好好招待,若是着急走咱们就客客气气送走,要是不着急走,那就留下等明年开春了,跟咱们一块儿回淮安。咱们家院子宽敞,有的是地方住。” 渔娘对及笄礼并没有爹娘那般重视,反而是及笄后必须面对找婆家这样无形的压力,叫她烦心。 于氏精神头儿不太好,渔娘没留太久,问过师娘这几日饮食,又说了会儿话她就要回去了。 走之前,渔娘故意吊先生胃口:“过些日子,我送先生师娘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不年不节的,又不是我们俩的生辰,怎么想起送礼来了?” 渔娘眨巴眨巴眼睛:“想送就送呗。” 于氏还想再问,渔娘不想说,嘿嘿一笑就走了。 于氏笑骂一句:“这丫头,都快及笄了,还这般顽皮。” 孙浔嘴角带着三分笑意:“她整日在家,估计是翻书琢磨出什么好吃的点心来,想孝敬咱们。” “回头问问二郎,渔娘若是弄出什么好吃的,二郎这个贪吃的肯定知道。” 孙浔叫来小厮:“去,你去趟梅家,告诉二郎,今日大雪他在家休息一日也就罢了,明日必须来书房读书。” “哎,小的这几去。” 梅二郎今日难得偷懒,本还想着晚上若是再下雪,明日也不去读书,没想到先生叫人来催。 二郎哀怨地看着姐姐,他猜肯定是姐姐去先生那儿,先生才想起他来。 渔娘摸摸他脑袋上的兔毛帽子:“读书就是这样的,偶尔歇一日就不错了,你别做出这副表情。” 二郎生气了,不叫姐姐摸他脑袋,肥屁股一转,走了。 渔娘心中愉悦,带着丫头回自己院里。 渔娘卧室旁的暖房里,又宽又长的书案上摆着十几种研磨好的颜料,辰砂、赭石、孔雀石、花青、石绿等。另,各色狼毫、羊毫、排笔、兼笔、须眉笔等挂满了笔架。 这些颜料和画笔暂且还未用上,桌案上的宣纸上,只有炭笔落下的淡淡痕迹,像是两个人的模样。 伺候的婆子端来两个火盆放在桌案前面,不过一会儿,屋里就暖和了,渔娘搓搓手,拿了支笔在纸上细细勾勒出形状。 渔娘这几日不写她的话本了,琢磨上画画了,好久没有动笔,脑子和手有点不配合,画废了好几张,才稍微画出些样子来。 冬至过去,一脚跨进了腊月。渔娘的生日是腊月初六,还有几天才到,府里已经忙起来了。 府里下人忙碌,渔娘也不得闲,她及笄当日穿的吉服早就做好了,是一套金色拼玄色的吉服。金色显贵气,玄色又合梅家的水德,渔娘试过好几次,绣娘也修改了好几次,什么都停当了。 前几日,她娘不知为何又对吉服不满意起来,叫绣娘把腰上略改了改,又配了根金线锁边的腰封,改后这身庄重的吉服,愣是把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衬得像是能主掌一族的大人物。 她换装前后,活脱脱证明了那一句话:人靠衣裳马靠鞍! 屋里的铜镜前几日才拿去打磨过,照镜子时候看得特别清楚。 渔娘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不停地欣赏自己的美貌,感叹道:“娘,我一个小家碧玉一下被您打扮成神妃仙子,我要穿着这身走出去,哪家儿郎配得上您闺女?” 屋里伺候的下人们都忍不住笑了。 “该给你的娘都给你,管你以后嫁给要饭的讨口子还是嫁给谁去。”林氏看女儿,越看越满意。 “呵,话说的这般好听,我要真嫁个破落户,您指不定唆使我爹打断我的腿,把我关在家里不许出门。” 林氏笑着瞪她:“你若是被外头那些破落户骗走了,你何止对不起我和你爹,你也对不起你先生和师娘对你这么多年的教养。” 渔娘满心欢喜地转着圈欣赏身上的吉服,随口应道:“您女儿我爱吃爱玩又懒,我才不会嫁个靠吃自家媳妇儿嫁妆混日子的男人。” 渔娘摸了摸新做的腰封:“这是缂丝的吧。” 一寸缂丝一寸金!缂丝这种珍稀物件,普通人有金子都没处买去,就算梅家这种有点门道的,也要多费许多银钱才能买到些。 绣娘帮着整理裙摆,笑着道:“正是呢,前几日老爷从外头拿回来的,这种好物做一件衣裳穿出去太招人眼,用来做腰封这些小物件,抬人气势又不过分显摆,正合适。” 刚巧买回来的缂丝又是金色,跟小姐这身玄金搭配的吉服特别合适,夫人才叫她们又改了一道。 渔娘笑道:“我真是心疼几位姐姐费得这许多心思,可惜了,这么好的手艺只有我们能欣赏到。” 绣娘忙谦虚道:“小姐夸得我们脸红,我们几个姐妹的手艺比不得江南那边的大绣娘。” “坐下,试试首饰。”林氏嫌女儿话多,叫她闭嘴。 渔娘老实了,乖乖坐在妆镜前,叫她娘给她弄发髻。 为了和玄金色的吉服搭配,她的发饰以黄金打的金簪步摇为主,上嵌石榴红的宝石点缀,渔娘可喜欢这套首饰了,真的能当传家宝。 这一套金贵的首饰,再搭上一身金贵的衣裳,渔娘及笄那日,请来的宾客见了,都惊呆了。 及笄是大事,梅家在南溪县的亲朋不多,为了热闹些,除了孙家、贺家、王家之外,梅长湖把跟自己相熟的掌柜都请来了,开药铺的邓家人、开饭庄的周家人,还有开酒肆的张掌柜、卖茶的李掌柜等。 渔娘不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娘子,在场的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宾客们都没想到,平日里爱笑的乖巧小娘子,换上吉服后竟这般庄严大气。 对这些小有家财的普通掌柜来说,贺家、梅家就是他们能接触到最有身份的人家了,梅长湖平易近人他们还不觉得,今日倒让他们品出不同来了。 没落世家终究是世家,就算人家落到跟他们一样开铺子,人家的底蕴就在那儿摆着。 淼娘今日挺着大肚子也来了,邓丁香扶着她过去瞧,淼娘激动地掐了邓丁香好几下:“真好瞧!这黑的金的,倒是比别家小娘子穿的粉的红的好看多了。” 贺文嘉默默点头,他也这般认为。 腊月二十府学要考试,正是分班考试的关键时候,贺文嘉为了参加渔娘的笄礼专程请假回来。 贺文嘉看到渔娘这身打扮,压制不住心中澎湃心绪,走近了围着渔娘转了好几圈,好似不认得渔娘一般。 足金打的金钗步摇插满了头,好瞧是好瞧,只是重得压脖子,渔娘为了保持形象,又当着宾客的面不好失礼,站那儿没动,只悄悄瞥了贺文嘉一眼,叫他老实些。 今日请来给渔娘梳头的正宾阮氏暗中瞪小儿子一眼,叫他走远些。 王苍今日也请假回来了,他和观礼的众人站到一处,目光有些深。 贺文嘉退到王苍身边,忍不住感叹:“渔娘这一身打扮,我都不认识她了。” 芸娘连连点头:“梅姐姐今日特别好看。” 也不只是好看,渔娘寻常也好看,她刚才斜眼看他的眼神也跟平日一样,但是,在贺文嘉心里,今日跟以前日日年年见过的她都不一样。 具体有什么不一样贺文嘉说不清楚,硬要说出今日的不同来,他刚才看到渔娘一身盛装从屋里走出来时,心跳停了一瞬。 淼娘跟芸娘说到一块儿去了,两人凑一起叽叽喳喳,把渔娘从头夸到脚。 站在淼娘旁边的妇人侧身小声跟丈夫说:“在家时,只听公公婆母说过二房这位妹妹颇有才情,今日一瞧,倒是跟苏家那位大娘子的气度有些相像。” 说话的这位妇人娘家姓苗,乃是淮安梅家嫡长子梅羡谨的夫人,论关系算是渔娘的堂嫂。 两日前,梅羡谨和苗氏夫妻二人才到南溪县,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来参加这位堂妹的笄礼,同时请堂叔一家明年开春去淮安祭祖。 堂叔已经写信答应了明年要回淮安,为了表示主支的郑重,他们夫妻还是来了一趟。 梅羡谨也是头回见到这位堂妹,听夫人说完,他忍不住地点头,渔娘书画工夫比那位苏家大娘子强些,只论人的话,渔娘比苏家大娘子要强些。 前朝时,淮安最大的家族是杜家,因为站错了队,被抄家灭族了。杜家倒了,淮安许多小家族多少受了些牵连,他们梅家也一样。 杜家没了之后,淮安其他小家族不敢冒头,也就近几年,淮安苏家的大女儿嫁给陈家嫡长子,苏家靠着陈家的关系,苏家成了淮安领头的那个。 陈家呀,在前朝世家谱上排第三,因为支持当今皇上打天下,成了世家谱前十硕果仅存的大世家。当家人陈方进被封镶国侯,如今乃内阁大臣兼吏部尚书。 苏家的大娘子能进陈家,嫁给陈方进的嫡长子,若无意外,苏家大娘子以后是板上钉钉的侯夫人,陈家宗妇。 苗氏听明白丈夫的言外之意,她笑了笑,这位堂妹的教养挑不出错来,只论人肯定不比苏家那位大娘子差。但女子婚丧嫁娶,哪里只看人如何,还要看门户。 梅家比起苏家来,还是要差上一筹,这上面比不得。 苗氏心里轻叹,堂叔堂婶如此珍爱的女儿,就算是陈家那样的顶级门庭,只怕他们也不愿意把堂妹嫁进去。 不只堂叔和堂婶,打小教堂妹读书学书画的孙家夫妻俩,他们一手把堂妹教养大,他们把堂妹看得也很重,他们定不会允许旁人打堂妹婚事的主意。 听听,那位孙先生亲自给渔娘取字春山,望她能自在放飞于山河,纵情世间,安然一生。 谁家长辈会郑重地给小娘子会取个春山这样的字?嘴里说的话都是盼她过得自在,一句都没提相夫教子的话,苗氏还是头回见。 可见,他们对渔娘视如珍宝,宠爱至极。 二堂叔家的渔娘养得好,不愿意嫁进高门大户。三堂叔家的两个女儿倒是有攀高枝的心思,无奈有些配不上。 唉,梅家怎么不多几个渔娘这样的小娘子。 “这位夫人,您是哪儿的人?” “我们是淮安梅家人,我是渔娘的堂嫂。” “哦,听渔娘提过你们,你们千里迢迢过来,真是辛苦了。” 淼娘也不知道苗氏是谁,见他们夫妻面生,站在那儿又不跟其他人说话,怕他们夫妻觉得渔娘家招待不周,她礼节性地上前搭句话。 苗氏客气地冲淼娘点点头。 苗氏左右看了看请来的宾客,女子也罢了,不该请这些外姓男宾来,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之人,传出去也不体面。 这里到底不是自己家,也不懂这里的习俗,苗氏也就不乱开口惹人嫌了。 渔娘的笄礼办得简单而隆重,笄礼完成了,渔娘挽着先生和师娘,笑道:“你们别走,我还有礼物送给你们。” “今日送?” 都过了好些日子了,孙浔和于氏都把这事儿忘记了。 渔娘笑起来的时候又有了平日调皮的模样,她扶着先生和师娘坐下:“就今儿送,不过送之前,先生和师娘得吃我一盏茶。” 贺宁远闻言笑着看了梅长湖一眼:“梅兄,敬茶?要做什么?刚才拜谢长辈时,不是已经敬过了吗?” “你别管,只看着就是了。” 在场的其他宾客也看出门道来了,周掌柜笑道:“怎的,今天你家渔娘要再拜一次师?” 梅长湖老神在在:“再拜一次师有何不可?我的渔娘从开蒙伊始就得我师兄师嫂教诲,如今渔娘成了大人,合该再拜一拜她先生和师娘。” 话虽这般说,贺宁远他们都知道,读书拜先生,和真正的拜师不一样。 奉茶拜了师门,那就是入室弟子,师同父,以后再也撕不开了。王苍和贺文嘉,到现在都未正经拜师。 孙浔和于氏被渔娘亲手扶到上首坐下,阿青端了茶来。 “我来。” 林氏从阿青手里接过茶盘,亲自端过去。 梅长湖牵着小儿子也走上前去,高声笑道:“师兄,师嫂,看在渔娘拜师这般诚恳的份上,可要给渔娘补一份厚礼才行,不然我可不依。” 孙浔和于氏明白了师弟一家的意思,于氏忍不住红了眼眶,连忙去扶渔娘:“好孩子,别跪了,天冷,别伤了膝盖。” 林氏笑道:“师嫂若真心疼渔娘,就赶紧叫她敬茶吧。” 渔娘从娘亲手里端了茶盘,双手敬上:“请师父师娘喝茶。” 原来渔娘唤的是先生和师娘,如今改口成了师父和师娘,一个字的改变,到底不一样了。 孙浔难得激动,端茶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好孩子,好孩子!” 于氏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这孩子,太会心疼人了。 渔娘笑着催道:“师父和师娘快喝茶,我还有拜师礼给你们呢。” 观礼的众人都笑了,都催孙浔夫妻赶紧喝拜师茶,他们还想瞧瞧渔娘送的什么礼。 孙浔笑了下,把茶一口饮了,放下茶杯。 “送什么好东西了?” 渔娘喊了声:“阿青,我的画呢?” “哎,在这儿呢。” 渔娘接过画,献宝似的递上去:“你们快瞧,我画了许久才画成这样。” 见要看画了,围在花厅外的宾客皆往里走,贺宁远走得快,他积极道:“孙先生,我帮你拆开。” 一幅画罢了,又不难拆,拉了下捆住画的带子,画卷就滚开了。 “嘶~ “我的三清老爷,画得可真像。” “一模一样!” “让我瞧瞧。”刚才慢了一步被其他人挡在后头的贺文嘉两步上前,走到先生跟前去。 贺文嘉惊了,画的还真是……贺文嘉扭头看先生和师娘……还跟先生和师娘一模一样啊! 先生眉头的皱纹,师娘随时带笑的眼角,真像啊! “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贺文嘉不敢置信。 贺宁远转身拍儿子一巴掌,知不知道尊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人家小娘子这话? 贺文嘉被他爹揍了,跟没感觉一般,看着这幅画如痴如醉。 渔娘的工笔画向来画得好,这幅画的技法跟他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这是新创的吗? 渔娘忍不住得意:“厉害吧,我书楼里藏着一幅外邦来的画像,画得特别逼真,我自己研究学来的。” 梅羡谨和苗氏夫妻俩对视一眼,这位小堂妹,比他们听说得更加厉害,简直能称之为大家了。 “好好好!” 收到画的孙浔和于氏,两人对这个亦徒亦女的孩子,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孙浔连说三个好字。 贺文嘉盯着渔娘,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赶紧讨好渔娘,叫渔娘给他也画一幅这样的画来,一定要把他画的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你看什么?” “我……” 贺文嘉捧着笑脸正回话,渔娘转头跟芸娘和淼娘说话,贺文嘉只好默默闭嘴。 在场的宾客都围着这幅真人画像议论纷纷,有说有笑,热闹极了。 梅羡谨不禁有些遗憾,堂叔若是随了父亲的意思,渔娘的笄礼若是在淮安办,渔娘的才名只怕几天之内就能传遍淮安府。 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 第38章 贺二郎的小目标 热热闹闹的及笄礼后,王苍和贺文嘉吃了午宴后就要赶回叙州府去。他们只请了一日假,明儿要去府学读书,耽误不得。 渔娘和跟爹娘一块儿送走宾客,贺文嘉走了,走之前,突然趁她爹不注意,塞给她一个盒子,说是给她的及笄礼。 渔娘没来得及瞧,把礼物转手交给阿青拿着,就被她娘叫去跟堂嫂说话。 苗氏夫妻俩到南溪县已有两日了,渔娘只在他们到那日见过这位面容和气的堂嫂一面,今儿坐下闲谈,渔娘察觉到这位堂嫂对她的态度,比之前两日越发客气亲近了。 “早前常听我婆婆说,堂婶您出身京城,是见过大世面的,最会调理人。今儿一见气度非凡的堂妹,才知道此言不虚。” “那是你婆母说话客气,我娘家都是武人,养孩子也是糙着养,渔娘学的什么琴棋书画呀,全靠她师娘教她。”林氏温声客气道。 苗氏拿着帕子抿了抿唇角,笑道:“孙夫人乃前朝祭酒的孙女,自是咱们普通人不能企及的,不过要说教女呀,还是得看母亲,堂妹被教养得这般好,论功劳,谁也越不过您去。” 苗氏极尽吹捧,渔娘这个当事人听了都脸红,她把桌上的干果点心盘往苗氏那边推了下:“堂嫂试试这个鱼皮花生,厨娘们弄出来的新口味,家里人都爱吃,您也尝尝。” 林氏也附和道:“这花生脆生,适合你们年轻人的口味。” 苗氏十分给面子吃了几颗,歇了口气,又饮了半盏茶,转而说起淮安的事。 如今淮安最大的家族是苏家,去年家里跟人合伙开布坊赚了大钱,合伙的其中一家正是苏家。 苏家大娘子自从嫁进陈家后,淮安的大大小小家族间接搭上了陈家,有了庇护,那些吃拿卡要的官员也不敢下狠手,大家伙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都说咱们江南富裕,下放到江浙一带的官员都把咱们当肥羊宰,每到一任新官儿就要刮一回地皮,咱们做生意的人家上头没个做主的人,只能忍着。” “前朝的官员到江南上任也贪,不过再贪也比不上现在。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不喜江南世家抱团,上行下效,那些官员更是打定了主意要欺负咱们。” 林氏皱眉:“都这样贪?一点不讲规矩?” “有什么规矩可讲,咱们有钱无势,可不是被人家压着欺负嘛。” 苗氏叹气:“堂婶,明年你们去江南走一回就知道,别看江南照样繁华热闹,主街上最赚钱的铺子,运河两岸最大的作坊,大都换人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梅家也想换个当权的攀附,可真有权的人,他们想攀附也攀附不上,也不知道攀附谁去,只能寻摸些旁的官员,大把银子砸进去,且先混赖过着吧。 “外人看咱们梅家还算过得去,不知情的还能白话一句手眼通天,可谁知道咱们为了维持这点人脉,费了多少银子。” 听堂嫂说了一大堆主支梅家的难处,渔娘吃完一把鱼皮花生,拿帕子擦擦手,问道:“听大堂哥讲,长风堂那边打算迁回淮安了?” “三叔祖确实有这个意思,不过还没定下。三叔祖一家明年清明节也会回淮安祭祖,那会儿才有个准话。” 苗氏隐晦地说起长风堂过得不宽裕,如今只靠着三叔祖一个人支撑门庭。虽然还有些铺子良田,到底一大家子人呢,等三叔祖没了之后,下面的子孙分一分就不剩下什么了。 “三叔祖家三个男丁,都不擅读书?”渔娘有些好奇。 苗氏笑着看了渔娘一眼:“说句得罪三叔祖的话,咱们梅家读书的根子,还是从你祖父开始的,三叔祖虽跟着你祖父读了几年书,到底慧根不及,家里的儿孙没教出来,也没甚可说的。” “我听说三叔祖家大儿子已得秀才功名?” “是得了个秀才,以后考中举人,也能代了三叔祖的差事留在万安县当教谕,算是三叔祖给家里留的退路。” 按照三叔祖的打算,他家里老大留在万安县继续读书,家里其他两儿两女,估摸着明年开春都要去淮安。 男丁经商,闺女选一户好人家嫁了。 三房那边跟他们二房来往不多,林氏今日从苗氏嘴里听说三房那边的事,也有些感慨,族里没个撑得住承继之人,不到三代家族就要散了。 他们二房这边,也就是赚钱的本事比三房好些,加之儿女少,家财不用分薄,如此这般瞧着,才比三房过得好点。 苗氏望着林氏道:“堂婶,侄媳说句实诚话,您别生气。”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什么,哪里就值得生气了。” 苗氏语气诚恳:“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梅家原来能挂住世家谱的尾巴,一是咱们梅家族内团结,会做生意的族人多,也有人脉关系可用。咱们梅家想再爬起来,还是得劲儿往一处使。” “去岁清明祭祖时,族老们话里话外都有怪咱们这一支的意思,埋怨咱们主支占着梅家大部分家财,却不顶事,不能把族人们都带起来。” 如今族里的旁支们,往前数几代,人家祖宗也是主支,说起祖上的风光时,就会越哀叹一代不如一代了。 梅长同当着这个族长,却没给族里做多少事,不满的人越发多了,有几家故意挑事儿的人想撇开主支,分了族里的财产另谋出路。 “虽然都姓梅,到底有个远近亲疏,三叔祖家,您家,跟我们家都是一家人,梅家的家业分到我们三家手里,也比落在旁支手里好。您说是不是?” 林氏陷入了沉思。 苗氏在这边跟林氏渔娘诉苦,梅长湖和梅羡谨叔侄二人也在说家里的事。 还是那句话,梅家表面风光,内里却也不太平,希望二房三房都能搬去淮安,一大家子团结起来共谋前程。 梅羡谨和苗氏夫妻俩说的都是实话,梅长湖和林氏两人听了心头有些难受,渔娘一看,这可不行。 渔娘累归累,一下午都没回自己院子休息,愣是等到晚上用晚食后,渔娘拉着爹娘说话,还把二郎叫来坐着。 “爹,娘,你们不会真动了回淮安的心思吧。” 梅长湖直接道:“你别胡说,我可没有说要回淮安的话。” “一点都没有这个想法?” “没有!” 渔娘稍微松了口气:“没有就好,我害怕你们俩被堂哥堂嫂说动了。” 梅长湖听侄子梅羡谨说族里如何难时,心里确实难受,不过他这个人有一点好,那就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堂哥那般八面玲珑的人都没能把事情摆平,他去了有什么用?他有儿女夫人要顾着,不能因一时冲动就带着家小回淮安。 再说了,这些年在南溪县过惯了清静日子,叫他回去跟人斗心眼,这种日子他一天都过不下去。 “娘,您不会被说动了吧。” 林氏轻哼:“族里哪至于此。你堂嫂来家里两日了,之前一句话没说,今儿你的及笄礼后跟咱们大倒苦水,我看呐,她就是想说动咱们把渔娘嫁到江南大户人家去。” 苗氏提了好几次苏家大娘子和陈家,说句难听的,不就是羡慕人家靠嫁闺女就攀上关系了么。 呵,他们羡慕,嫁自己姑娘去,别想打她家主意。 “他们倒是想嫁,苗氏生的女儿不到十岁,想嫁再等七八年吧。” 渔娘看出堂嫂有这个意思,不过看到的不仅是这个,她觉得主支那边太想当然了,大世家的关系不是那么好攀的。 “晋朝建立时封了四公六侯,陈家虽是开国功臣,但只封了个侯爵,就算当上吏部尚书,入了内阁,也没当上首辅。 为何会如此?终究是因为陈家地位尴尬。 陈家作为世家谱上,前十的世家中唯一没被抄家灭族的存在,如今已是世家领头羊。 没瞧见吗,家里出了个贵妃的郑家,无论实权还是名望,都比不上陈家。 是,皇帝如今确实不能把世家赶尽杀绝,又因为陈家与国有功把陈家留下了,但谁知道以后皇帝会不会拿世家开刀?”爹,娘,你们还记不记得田知府为何下放到叙州府?” “因清算丈量山东田亩之事。”梅长湖记得十分清楚。 “爹,皇帝一心想掌握天下田亩税收,世家隐匿了大量田亩自然不肯,如今还剩下江苏、安徽、浙江、江西、福建这些地方还未清算,陈家作为世家领头羊从中作梗,他们会有好下场?” 渔娘觉得,梅家若是想抱大腿,选个朝中高官送钱,都比牵连上陈家来得好。 “主支还想把梅家姑娘嫁去大家族,呵,这是生怕梅家头顶上世家的灯不够亮,怕皇帝挥刀的时候看不见咱们吗?” 梅长湖瞪女儿一眼:“你堂叔没那么蠢。” “堂叔能做那么大的生意肯定不蠢,他只是太贪了。” 看着别家仗着姻亲关系挣大钱,梅家却要对人低头唯唯诺诺,族里还有人闹着分产,堂叔迫不及待想拿家中女儿攀关系也能理解。 但是,渔娘不能接受。堂叔作为一家族长,属实目光短浅了些。 听闺女这般说,梅长湖也想明白了,他叹声道:“你堂叔心不坏,要不当年分宗时,也不会给咱们二房、三房各分了两成的家财。他那个人,有时候就是心气儿有些高,受不得委屈。” 渔娘微微一笑:“我知道,所以呀,刚才堂嫂说那些话时,我一句驳她的话都没说。” 林氏沉默了半晌,才道:“明年必须回淮安一趟,跟主支那边把话说明白,别为了眼前这点钱财,把梅家折腾没了。” 渔娘扭头跟不说话的二郎说:“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要想避开这些辛酸苦楚,不去攀附人家,最好的办法就是咱们自己立起来。咱们家若是能出个三品高官,还怕人欺负咱们?” 二郎乖乖点头,他听懂爹娘和姐姐的意思了,他以后要努力读书,考状元,做大官。 梅长湖最知道读书的辛苦,他把儿子抱到怀里,心疼地摸摸他的脑袋:“读书要认真,也不可逼迫自己太过。” “二郎知道了。” 林氏站起身,叫闺女回去休息。 “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反叫你为家里操碎了心。你快回院子休息吧,主支那边的事,我和你爹知道该如何办。” “行嘞!” 他们一家人心贴着心,渔娘知道爹娘的性子,也就不多言了,迫不及待回自己屋里休息。 洗漱完,换了身衣裳躺在矮榻上歇息,屋里被火盆烘得暖融融的,渔娘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躺舒服了,渔娘盘腿坐了起来:“阿青,把贺文嘉送我的那个盒子拿过来。” 阿青捧来五六个礼盒,是淼娘、芸娘、王苍他们送她的贺礼。 “夫人说这些都是送给您的小玩意儿,您自己收着,就不入家里的册子了。” 渔娘打开一个盒子,里头是一本书《杨氏精工》,盒子里头有一张短签,王苍送的。 “哇,这本书都被他找到了,不是说失传了近百年了吗?” 渔娘翻开书页,发现扉页上有杨氏后人的点评,书上有好几个不同的笔迹,墨迹的深浅不同,怎么看都像真货。 “啧,这份礼送的重了。” 阿朱捧来一杯花茶,笑道:“王少爷后年要考举人,以后还要考进士,要成婚,您回礼的时候还多着呢。” “也是,到时候选几样贵重的还回去,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找机会问问芸娘。”渔娘略翻看了几下放到一边。 渔娘拿过一个柏木雕花的盒子:“这个是贺文嘉送的吧。” “是贺少爷送的,奴婢认得这个盒子。” 贺文嘉送的盒子扁且方正,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对水头极好的墨玉手镯。 渔娘看到镯子眼前一亮:“好看!贺文嘉每个月那点月银他自己花都够呛,他哪儿来的银子买这个呀。” 渔娘上手试戴,摸到某处不太滑溜,放到灯下瞧,玉镯上竟阴刻着一尾游鱼。 渔娘又是欢喜又是心疼:“这么好的墨玉,可惜了了。” 阿朱端着屋里最粗的烛台过来,笑道:“主子,您又说好看,又说可惜的,到底是喜不喜欢啊?” “哎,你不懂。” 渔娘举着玉佩在烛火盘自己瞧,真通透大气,可惜镯子上的游鱼坏了墨玉的气质。 可……肥嘟嘟的游鱼雕刻的十分精美可爱,就是跟墨玉不太搭。 “贺少爷送的是个心意,您喜欢就成了。” “也是。” 嫩白的指尖摩挲着镯子上的游鱼,喜欢嘛,倒是挺喜欢的。 贺文嘉这家伙,也难为他了,送礼还记得梅家尚水德,知道给她送个吉利物件。 这会儿,王苍和贺文嘉顶着夜晚的寒风到了府学后门小院。 下马车时被冷风吹了下,贺文嘉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愣是把人吓了一跳。 “二爷,您可是着凉了?”贺升连忙把少爷的披风给他披上。 贺文嘉摇摇头:“我没事。” 王苍关心道:“这几日正是紧要关头,别大意了,叫下人烧盆热水泡脚。” “嗯,你也是,回去早点睡吧,明儿一早要去读书。” 两人在门口告别,贺文嘉进屋,赶紧洗漱了躺被窝里,没能睡着,心里想着渔娘,也不知渔娘喜不喜欢他送的贺礼。 不喜欢也没关系,等过年,再给她送别的,好多箱子呢。 贺文嘉的祖父祖母去得早,他们留给后代子孙的东西一直在阮氏手里,前几年贺文茂成婚,阮氏就把公婆留给孙子的东西分成两份,兄弟俩一人一半。 贺文嘉祖母出身不差,贺家也是大户人家,因此贺文嘉祖母传下来的东西总有许多玉石金器。 这些东西分到贺文嘉手中,他也没地方使,一直存在箱子里,直到渔娘要及笄,他不知道送什么好,就想到了祖母留给他的几箱子宝贝。 分给他的诸多珍宝中,贺文嘉唯独选出一对墨玉镯子来,又觉得这对镯子不太配渔娘,就专程花银子请工匠刻上一条游鱼,一下就跟渔娘配了。 渔娘的手腕细白,配上漂亮的墨玉镯子,一定好看。 若是墨玉镯子不喜欢,还有红玉的、满绿的、羊脂玉的…… 惦记着渔娘的手腕,贺文嘉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全是珍宝,他全送去给渔娘。 隔日早晨,贺文嘉醒来后木呆呆地换上衣裳、洗漱、用早食、提着书篮出门,打了好大一个哈欠。 王苍:“没睡好?” “嗯,别提了,昨儿晚上做梦,一整晚都在挖矿。” “挖矿?”王苍不明白。 贺文嘉困倦得很,也不想再提,两人一脚跨进府学后门,冷风吹得贺文嘉直哆嗦。 贺文嘉一下精神了:“府学这些古树呀,夏日走在树下只觉得凉风习习,冬天从这儿过,只觉得阴风阵阵,忒冷了。” 朱润玉、黄有功两人快跑几步跟上来,黄有功大喊一声:“好你个王大郎、贺二郎,我和朱兄找你们去,结果你们俩竟然先走了,也不等我们一等。” “啊,对不住对不住,昨儿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脑子都不转了,没想起来。” 黄有功不相信他的话:“你们家去休息了一日,怎么还休息不好?肯定是你拿谎话骗我。” “骗你做什,真是因为没有睡好。” 黄有功跟贺文嘉拉拉扯扯,朱润玉看到王苍眼皮下的灰色:“贺兄没睡好,王兄也没睡好?” 王苍淡淡笑了笑:“昨儿忙乱,没睡好也正常,过几日就好了。” 几人说说笑笑到了教舍,已经有学子到了,学舍里传来阵阵读书声。 拿出要记诵的文章,贺文嘉强打起精神,再努努力,等到腊月二十考完试就好了。 腊月二十考试,腊月二十二张贴考试的红榜。 按照府学的规矩,腊月二十考试完,就可回家过年了。贺文嘉他们不着急走,这两日依然到府学读书,就是状态一般,有些三心二意。不想看书,找个地儿跟同窗下棋、弹琴也可。 咚咚咚三声! 韩贤敲钟:“红榜已出!” 等着看成绩的学子们轰的一声从府学各处跑出来,贺文嘉腿脚更快,头一批冲到红榜跟前,差点没把韩贤撞倒。 韩贤气地拍他胳膊一巴掌:“你学的礼呢?” 这时候讲什么礼呀,贺文嘉看到自己的名字排进甲班,虽然靠后了些,但是也进甲班了,贺文嘉乐得哈哈大笑,抱着韩贤肩膀一顿猛摇晃。 “韩先生,我进甲班了,我考进去了!” 韩贤被他摇得脑袋晕,气地踢他:“考进去了又如何,不过勉强进了罢了,有本事考甲班前三去!” 贺文嘉心满意足地摇了摇头:“不了,不了,我只要考进甲班就足够了。” 韩贤更气了,走之前还要冲贺文嘉冷哼一声:“没心气儿的东西。” “贺兄,大喜呀!”同在丙班的朱润玉和黄有功都笑着恭喜贺文嘉。 “哈哈哈,同喜同喜,我瞧你们考进乙班了。” 黄有功笑眯了眼:“是极,乙班很不错了,我都没想到我能考进乙班,明年若是还能在乙班,不被挤下去,我就满意了。” 黄有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凭他的学识能考进乙班,都是因为他被王苍和贺文嘉的勤学带起来的。 朱润玉也是同样的想法,乙班就不错了,若是能稳住乙班,几年后也可去拼一拼乡试。 还没走远的韩贤听到这话气得想骂人,今年招的学子怎么回事,一个个又上进又懒散的,整天想些什么。 甲班的学子们站在一处,胡玮头一个恭喜王苍:“王兄,我没说错吧,以你的学识考进甲班前三不会有任何问题。” 王苍笑着道:“多谢胡兄,我不过有点运气罢了。” 有甲班的学生这次被挤到乙班,有个李的学子听到这话心里不是滋味:“我也想和王兄一样多点运气。” 石匀半笑半讥讽:“李兄,你若是把跟后街上花娘喝酒的工夫,分些到读书上头,也不会一下从甲班落到丙班。” “石匀你什么意思?别以为你是学正大人的孙子就可血口喷人。”姓李的学子怒不可遏。 旁人忙劝:“李兄息怒,这么多人瞧着,可别把事情闹大了,叫先生听到就不好了。” “正是,正是!” “李兄也不必如此生气,回去好好过个年,陪一陪嫂夫人,开年回来勤学半年,说不定明年夏天又考进甲班了。” 甲班的学生们都在劝,却一个都没说石匀说错了,可见人心向背。 姓李的学子冷声道:“石匀你也不必挤对我,一次考试代表不了我的学识,咱们以后且看。” 石匀不屑回一字,扭头走了。 其他班的学子都在悄悄看甲班热闹,等甲班的人都散了,黄有功凑到朱润玉和贺文嘉身边:“甲班不太好待啊。” 一个个说话夹枪带棒的,不如丙班、乙班的学子们感情好。 贺文嘉才不管这些,他就是来府学读书的,拉帮结派地吵架他可不参与。 贺文嘉欣赏着红榜上自己的名字,等大家都看完了,他去问问先生,能不能让他把红榜揭了带回家,他想让他爹瞧瞧他有多能耐。 半下午,贺文嘉去找韩贤,他的话都没说完,韩贤就叫他赶紧滚。 “韩先生,开年我把红榜带回来也行啊!” “你走不走?” 韩贤起身找棍子要教训教训这个傻小子,贺文嘉见韩先生真生气了,一溜烟儿跑了,扭头还不忘大喊:“学生提前给韩先生拜年了!” 韩贤被气笑了,这个贺文嘉! 第39章 去淮安 腊月二十八,贺文茂夫妻归家,贺家一家子都齐全了,热热闹闹准备过年。 贺文嘉比去年长了一岁,今年倒是不追着哥哥嫂子要礼物,他催问哥哥给渔娘及笄的贺礼可带回来了。 贺文茂忍不住笑意:“怎的,渔娘未曾问我和你嫂子要贺礼,你倒是来要了?” “大哥这话说得可不对,渔娘从小喊你大哥,如今渔娘及笄了,您好意思不送贺礼?” 贺文嘉对他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哼,您还好意思问,我若是您,早就给渔娘把贺礼送去了。” 孟氏听丈夫这般打趣小叔子,决定当个贴心的大嫂,她叫丫头开了箱,亲手把给渔娘及笄贺礼找出来,笑着送到小叔子手里。 “二郎,这会儿大嫂没空闲,你可能帮我跑一趟?” 贺文嘉扬起下巴看他哥,轻哼一声:“好吧,大嫂,我就帮你跑一趟。” 贺文嘉亲自捧着贺礼跑了,贺文茂又笑了一场:“怪道爹写信给咱们,说二郎是个傻小子,没想到他傻的这般可爱。” 孟氏笑瞥了他一眼:“这话别叫二郎听见,二郎要闹的。” “闹他的吧,也就这样两年了,等他再大些,估计想叫他闹他都磨不开脸。” 叫贺文茂说,二郎如今除了渔娘的事外,在其他事上沉稳了许多,只是看他的文章就能看出一二来。 可爱又闹腾的弟弟,以后慢慢就长大了。 “夫君。”孟氏摸摸肚子,欲言又止。 贺文茂把屋里收拾箱子的丫头叫出来,这才温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坦?” 孟氏轻轻靠着丈夫的肩,小声道:“咱们成婚快两年了,我的肚子还没动静,我怕……” 贺文茂也想过这事儿,所以提前给家里写了信,他道:“不用怕,我跟爹娘说过了,爹娘都知道,不会说你。” 孟氏红了脸颊,面露羞意:“这些话怎么好跟爹娘讲。” “家族传承之事,有何不好说的。”贺文茂轻咳一声,端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那……爹娘如何说的?” 贺文茂握着妻子的手坐下:“娘说没病不可吃药,怕坏了身子骨。你的身子一向都好,按理说不会这样,也怕有什么不妥当,还是请大夫瞧瞧才安心。” “请李道长?” 孟氏知道南山上白云观内有个李道长十分擅长看女子病症,婆婆和林婶每年都会去一两趟白云观请李道长看诊。 “恐怕不成,大雪封山去不了。” “请邓大夫?” “嗯,应是了。林婶前些年因梅家弟弟落下了病症,是邓大夫看好的,邓大夫的医术信得过。” 阮氏心里也担忧儿媳的肚子,她是做婆母的,有些话不好出口,晚上大郎单独来正院找她,说是明日请邓大夫来家里瞧瞧,阮氏的心一下安了。 熄灯歇息时,阮氏跟丈夫说明日要请大夫的事。 “明日腊月二十九,赶紧请来邓老大夫瞧了,只开药方,年后再去邓家药铺捡几副药回来吃。” 贺宁远觉得夫人担心的多余:“他们俩如今还年轻,大郎又正是拼的时候,我看呐,再等两三年,等大郎中了进士生孩子才稳妥。” 这个老头子,你说考中就考中了?谁知道会不会三年之后又三年,孩子就不生了? 这话不太吉利,阮氏心里想了一遍,不好说出口,只掐了贺宁远一把:“你知道个什么。” 贺宁远忍着疼,咬牙暗想,这个妇人,如今对他越发不温柔小意了。 腊月二十九邓家已经关门歇业了,贺家的大管家亲自去请,邓老大夫还是来了,给孟氏把脉之后,又提出给贺文茂把脉。 阮氏听到这话心中一颤,儿媳身子骨好,难道是儿子的不好? 贺文茂伸过手去,邓老大夫仔细听脉,过了半刻钟后,邓老大夫才笑道:“你们家大管家来得急,今天又是大年二十九,老夫以为出了什么急事了。” 贺文茂收回手,笑道:“我娘担心,所以请您过来瞧瞧,劳驾您了。” 邓老大夫起身把脉枕放药箱里,一边道:“你们夫妻身子骨好得很,没有孩子,许是缘分不到,不用心急。好端端的,也别去找什么生子方子瞎吃药。” “是,多谢您跑一趟。” 给了出诊的银钱,贺文茂和管家一起送邓老大夫出门。 孟氏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阮氏安抚地拍拍她的手:“邓老大夫都说了你们没问题,你也别急,等缘分到了自然会有孩子。” “嗯,让爹娘替我们操心了。”孟氏有些不好意思。 贺文嘉站在院子里喊:“娘,大嫂,梅叔从外头买了头摔死的小牛回来,梅叔请咱们家去烤牛肉吃,你们快出来,我爹和我大哥都过去了。” 阮氏走到门口,一脚往外迈:“请孙先生了吗?” “请了,今儿中午咱们三家一块儿吃烤牛肉,怕你们不爱吃,渔娘还吩咐厨娘做了炖牛骨汤,红烧牛肉,一听就好吃。” 孟氏扶着婆婆跟着出门,笑道:“要说会吃,还得是渔娘。” 阮氏也笑了,吩咐人去厨房:“早上我吩咐厨房去街上买了个猪肚回来炖猪肚鸡,来人去厨房说一句,等炖好了,把猪肚鸡端梅家去。” “我去说。”贺文嘉亲自去了。 阮氏和孟氏婆媳俩到梅家,梅家、孙家一大家子,还有贺宁远贺文茂父子都在梅家东跨院的小花园里。 院子里,墙角的梅花开得正盛,暗香阵阵。 梅树旁边的花厅门窗都敞开,里头烧着炭火,腌着鲜切的牛肉,还温着酒,煮着茶,好一个热闹温馨的冬日场景。 “阮姐姐,快进来,咱们一块儿坐。”林氏看到贺家婆媳俩进来,她连忙笑着招呼道。 阮氏进门就道:“哎呀,今儿又要吃你家的好东西了。” “哈哈哈,好东西就要大家伙儿分着吃,自家几个人吃不热闹。” 阮氏蹲身行礼,林氏赶忙扶起来:“快坐快坐,咱们今儿不讲虚礼。” 渔娘提着茶壶给长辈们倒茶,贺文嘉来了,二大爷似的往椅子上一坐:“我要喝香片。” 渔娘给他倒了一杯乌龙茶:“今儿只有这个,将就着喝吧。” 听渔娘这般说,贺文嘉也不嫌弃,端起喝了起来。 倒完茶,渔娘坐到先生跟前,听先生和贺家大哥哥说话。 “今年九月里,临江府郑家二房的儿子郑良到东山书院读书,那是个混不吝的,进书院当日就跟临江府知府的儿子雷兆闹了起来,两人互不相让,闹得不可开交。” “以前书院里官宦子弟跟世家子弟虽然也别苗头,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也影响不到咱们寒门子弟。今年郑良来了就不一样了,两人拉帮结派,书院里的先生都为他们俩头疼。” “听说书院的院长找雷家、郑家人都说过,叫他们管一管,否则就要把他们驱逐出书。” 渔娘听到郑家两个字脸色就不对了:“贺大哥哥,这个郑良,不会就是那个,去年派人来咱们叙州府压价收粮的那个郑家二房吧。” 贺文茂觉得应该就是那个郑家二房,所以郑良来了之后他都尽量避开他。 “听大郎说,这个郑良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叫他知道咱们拦过他的路,只怕他会对大郎不利。”贺宁远有些担心。 “东山书院里的学子大多来自江浙,出身剑南道的学子极少,叙州府的学子只我一个。郑良就算知道我来自叙州府,估计也不知道我是谁,爹娘不用为我担心。” 贺文茂笑道:“再说了,当初来叙州府善后的郑昂最多也就知道当初写信给田知府的是罗县令,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 梅长湖也觉得不至于此:“贺兄想太多了,当初咱们两家又没拦着郑家,郑良就算要找碴,也找不到咱们身上。” 孙浔叹道:“世家跟官宦人家斗起来,就怕殃及池鱼,大郎,还是小心为上。” “是。” 梅二郎扯姐姐袖子:“二郎肚子饿了。” 渔娘看了眼腌好的牛肉:“爹,咱们边烤肉边谈吧。” “行,把你叫人打的铁鳌子架在火炭上,咱们边吃边说。” 看下人架鳌子时,渔娘问了一句:“牛肉可给温家母子送去了?” “回小姐的话,早前就送去了,先是送了五斤牛肉,乔夫人听说有牛骨,又问管事要了两斤骨头炖汤,说是给温公子补一补身子。” “知道了。” 贺文茂撸起袖子烤肉:“先生,温子乔读书如何?” “天赋比你们兄弟差点,不过胜在勤奋。” “嗯,只要肯读,就不算差了。” 贺文茂觉得他们家也该扶持些能读书的学子,这一年一直没碰上读书和品性都不错的人,以后还要再寻一寻。 铁鳌子烧热了,放上一点油脂,腌制好的牛肉薄片放在铁鳌子上,被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贺文茂把烤好的肉放在盘子里,大家可自行拿取,渔娘吃着烤牛肉觉得甚好,眼睛都眯起来了,跟一只狸花猫一般。 贺文嘉也觉得好吃,不知为何,如今他不跟渔娘抢肉吃,还专程把肉放她身边。 烤牛肉味道虽好,吃太多了也不好,几个大人略吃了一盘,就放下了筷子。他们嫌屋里烤肉油烟大,起身去正院喝茶。 屋里只留下贺文茂夫妻,渔娘兄妹,跟贺文嘉五个小辈在花厅烤肉吃。 “渔娘,你尝尝烤牛肠,我吃着这个香。”贺文嘉把烤牛肉夹到渔娘盘子里。 渔娘尝了一口,嫌太油了,喝了半杯乌龙茶才觉得肠胃舒坦了。 贺文茂见了,笑了笑:“渔娘,听说你及笄时,淮安那边来人了?” “来了,来了堂哥堂嫂夫妻,请我们一家明年开春去淮安。等到明年开春,师父师娘也与我们同去,估摸着,要等到清明节祭祖后才会回来。” “你堂哥堂嫂没等你们一块儿去淮安?” “应是家里事情忙吧,腊月初十就回去了。” “真是难得,这么多年没来过,你及笄,淮安梅家还能亲自千里迢迢来一趟南溪县。” “唔,可能是瞧着我和弟弟年纪都大了,还未回去淮安祭祖,所以才来一趟吧。” 贺文茂绕着圈子问淮安梅家的事,到后头,渔娘察觉出他的用意,她似笑非笑道:“大哥哥,你到底想问什么。” 贺文茂给她夹肉:“怎么,生气了?我不过是白提醒一句,事出反常必有妖,叫你小心别被人卖了。” “哼,我可不是贺文嘉。” 贺文嘉生气了:“什么叫不是我?你聪明,难道我就是个蠢货?” 渔娘赶忙哄他:“是我说错了,我给你赔礼好吧。” “哼!” 渔娘亲手给他烤了半盘牛肉:“给你吃,这半盘吃了就差不多了,吃多了难受。” “算你有诚意。” 贺文嘉也不矫情了,端着渔娘烤的半盘牛肉吃得身心舒畅。 贺文茂拿了张热帕子擦手,慢慢悠悠道:“渔娘今年出了本游记,明年可要写?” “手中的话本写完了再说吧。” 开春要去淮安,渔娘打算写一本游记,不过要等下半年才有空整理出来,因为先生答应她了,秋天要带她去云南府。 想到明年能去那么多地方,渔娘就高兴不已。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到了中午,肚子还是饱的,上桌喝了一碗猪肚鸡汤就放下碗筷了。 梅二郎本想吃炖牛肉,渔娘没给他,只说给他留着,等晚上再吃。 梅二郎摸摸圆滚滚的肚子,行吧,晚上吃也行。 好吃的好喝的随便拿,梅二郎可开心了,只要不吃坏肚子,爹娘和姐姐都不管他。 过完年,贺文茂夫妻初六出发去东山书院,就这几天工夫,梅二郎长了八斤。 这不,还没过正月十五,梅二郎就被他姐姐压着,每天早晨在西跨院里跑步。 十圈,一圈都不能少,若是没跑够,他的零花钱一文钱都没有。 正月初十,贺文嘉也去府学读书了,渔娘没送他,跑去邓家看望淼娘。听说淼娘快生了,估摸着不是正月底就是二月初。 渔娘去邓家去的勤快,每次去也就陪淼娘坐半个时辰,说说话,排解排解她的紧张。 正月二十,渔娘早上写完字,正准备去邓家,被她娘拦住了。 “刚才邓家的下人来报喜,说是昨晚上淼娘肚子疼,今早天亮时淼娘生了个儿子。” 渔娘大喜:“真的?淼娘怎么样,她可难受?” 林氏笑道:“我问了,淼娘哪里都好,就是累坏了,正在睡觉休息。这几日你就别打扰她了,等过两三日,孩子洗三那日再去瞧她吧。” “那好,不过我给淼娘准备补身体的东西一会儿给送去。” “不用你说,将才已经叫人送去了。” 渔娘感叹:“可真好。” 林氏也是看着淼娘长大的,见她这般顺利地成婚生子,林氏笑着对女儿说:“人活一世,安安稳稳无病无灾地过着,比什么都强。” “你呀,别整日写话本,把自己套进去了,指望着什么男情女爱轰轰烈烈,那都是话本,看着热闹,实则背后全是伤心事。” “这选婿啊,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抛开才貌出身先不说,你得选个本身就不错的人,这一生啊,就过得顺遂了。” 若是选对了人,那些算计打算,都用不着了。 娘亲的一番话落进了渔娘心里,她觉得娘说得没错,选个本身就不错的人,成婚后就没那么多糟心事了。 林氏笑道:“老人常说门当户对,这话是没错的,家世要门当户对,人也要门当户对,两方能互相理解,也少了许多争吵。” 在林氏眼里,邓家二郎邓丁香,人有本事,除了出身低了点之外,为人处世挑不出什么错来。 不过他娶的是淼娘,两家门第相当,两人真真是良配。 正月二十三,淼娘家的大郎洗三,张大娘子、芸娘都来了。渔娘瞧着芸娘有点不对劲,吃了洗三的宴席要走时,渔娘把芸娘拉到自己马车上。 “你今天去屋里看淼娘时表情怪怪的,你在想什么呢?” 芸娘叹气,纠结:“梅姐姐,我娘前几日跟我说,要准备给我相看人家了。” “你?你都还未及笄,这么早就相看了?况且你哥……” 以芸娘她娘的心气儿,娶儿媳要娶高门大户的,嫁女自然要高嫁。王苍还未中进士,这时候相看估计相看不到什么好人家。 芸娘发愁,她也不知道她娘在想什么。 “以后你娘给你相看的人家你若是不满意,你去跟你哥哥讲,你哥哥心疼你,肯定会替你说话。” “谢谢梅姐。” 渔娘自己的婚事还没落定,也没什么经验好教芸娘,安慰了她几句,也就罢了。 正月过完,天气渐渐回暖,梅二郎每天早上在姐姐的院子里跑步,到二月时,梅二郎瘦了些,林氏和渔娘十分满意。 梅长湖心疼儿子读书辛苦,偷偷给儿子补贴月钱,梅儿郎手中不缺钱,在外头卖肉饼子肉包子点心,半个月的工夫又胖了起来。 林氏发现端倪,父子俩没得好,挨了一顿骂不算,还停了二郎的月钱,可把二郎委屈坏了。 渔娘看了一圈热闹,见弟弟快要哭了,笑着哄他:“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哭的,咱们三月初一就要出发去淮安,一路上各地好吃的东西多着呢,你赶紧抓紧时间瘦下来,咱们去吃好东西。” “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你去问问先生和师娘,要说点心做得好,还得数江南的点心。还有我们家每年从江南送来的板鸭,金华府的火腿……” 渔娘拿好吃的东西数了一遍,二郎就不哭了,擦干眼泪跑步去。 一家人三月初一出发去淮安,要等四月清明节祭祖后方才回来,估摸着家来已经五月了。 一走就是两个月,家里的铺子、书坊等都要安排好,这几日梅长湖一早出门,晚上才归家,忙得脚不沾地。 渔娘还是跟往常一般,看书写字、几天给先生交一篇策论,其他空闲时间写她的话本。 二月十六,家里来客了。 梳着道士头的李晓月下山来梅家,她马上要出发去益州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你一个人去?可有人送你?” 李晓月沉默地摇摇头:“我一个人去,以后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说着,李晓月忍不住哭起来。 渔娘赶紧抱着她:“别哭别哭,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李晓月哭了好半天,哭肿了眼睛哭红了脸,半晌,才抽抽噎噎道:“年前,我师父病逝了。” “什么?李道长好端端的怎么就病逝了?” “我不知道,师父病的时候我给她把脉,发现她已经病入膏肓,救不回来了。” “都是我的错,这两年师父也会熬药,她说是调理身体的药,我竟然信了。” 渔娘赶忙哄她:“别哭,这事不怪你,你师父医术高,她不告诉你,估计是因为她知道治不好了,所以才不说出来叫你担心。” 渔娘想到去年她最后一回去白云观时,李道长说的那些近乎托孤的话。 “晓月,以后你不回山上了?” “嗯,我不喜欢当道士,师父和师叔她们也说我与道无缘。” “以后怎么打算?” 李晓月抹干眼泪,整个人萎靡得很:“我听师父的话,去益州府瑞鹤堂药铺学医。” “好,那你先去药铺干着,若是干得不高兴,你回来找我,我请你当我家的大夫。” “嗯。” 李晓月今年才刚十岁,渔娘不放心她一个人去益州府,渔娘叫来管家,叫管家安排人送李晓月去益州府瑞鹤堂。 送李晓月走时,渔娘给她五十两银子,又嘱咐她:“益州府有我们梅家的人,你在益州府若是有事就去找他们,叫他们帮你,或是送你回来。” “好,我明白的。” 林氏和渔娘母女俩送走李晓月,林氏叹气道:“到底相交一场,咱们去淮安之前选个日子,咱们一家去白云观给李道长上一炷香吧。” 渔娘点点头。 第40章 选儿媳 三月出游,一艘客船绕山引河,慢慢悠悠从西南巴蜀之地,顺流而下直奔江南。 这日,天色将亮未亮,长江两岸的山林沉寂,只有江面上的吹拂着阵阵春风,凉悠悠拂过美人面,渔娘冷得一哆嗦,打了个喷嚏。 “嘶~好冷。”渔娘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阳春三月了,清早吹着风的江面上,比初春也好不了多少。 突然,平静无波的水面动起来,一条半臂长的游鱼上钩了,渔娘扯着鱼线跟它较量起来。 一人一鱼凭着一根渔线拉扯,最终还是渔娘赢了,银光一闪,鱼被扯出水面掉落到船上。 陪主子枯坐了半个时辰的阿青连忙提了木桶过来,捡起鱼丢进去。 渔娘心满意足:“不错不错,拉起来一条鲋鱼,鲋鱼炖汤最是鲜美,阿青,把鱼送去给厨娘,早上吃鱼汤面。” “哎,奴婢这就送去。” 渔娘原想体验一回江上夜钓,可她晚上困倦得很,于是昨晚早早睡了,吩咐阿青早上叫她起来钓鱼。 今儿早上估摸着寅时初,天还未亮渔娘被叫醒,端长小凳坐在船头钓鱼,也算是夜钓了吧。 主仆二人说话的功夫,忽听见两岸渐渐有鸟鸣,草丛里又有微弱的虫鸣,天色亮了,两岸各处也热闹起来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呀。” 渔娘看到头顶的天空有些发白,静静欣赏着天空慢慢发亮。 过了许久,一道晨光刺破江上的晨雾落到渔娘身上,渔娘嘴角带笑,沐浴着温和的光,渔娘打了个哈欠,眼皮子沉得很。 不等阿青回来,渔娘回船舱睡个回笼觉,这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等她再醒来,她的门被敲得砰砰响,外头她爹叫她用早食了。 自己亲手钓的鱼,吃起来就是格外美味。渔娘吃了一碗鱼汤面,转身回屋里写她的长江夜钓游记。 二郎跑来看她写游记,不过一会儿就被人叫走了。 渔娘心情颇好,笑着跟阿青说:“二郎肯定被师父叫去读书了吧。” “正是,刚才听孙先生说,咱们的船今儿中午要到武昌府停靠,孙先生叫二少爷学几篇武昌府名篇,回头要考他。” 他们三月初一出发,路上时间充足,于是一路边走边游玩,以至于出门半个月了,还未到武昌府。 梅长湖跟林氏正在说这事儿:“咱们在武昌府暂留两日,随后路上就不下船了,直达淮安府。” 梅长湖点点头附和:“再不赶紧些,只怕三月二十八到不了淮安。” 他们这次去淮安主要是为了带两个孩子回族里祭祖,按计划,只要清明节之前能赶到淮安府就不算晚。 他们从南溪县出发前一日收到主支的信,三月二十九淮安府苏家办宴,请了梅家。梅长同希望他们一家四口三月二十八之前能赶到淮安府,隔日一块儿去苏家赴宴。 “也无妨,三月底到淮安府,四月初四回到安东祖坟给祖宗扫墓,再留几日跟族亲叙叙旧,咱们四月初十走,回程咱们带着孩子南下去江浙走一走。” 算好日子后,林氏道:“上次来的信上说,三叔一家二月十五就已从万安县出发,如今应该已经到淮安府了吧。” “嗯,这回三叔带着家中老小都去淮安府了,时隔十七年,咱们三房头一回团圆。” 梅长湖心里生出几许期待,也不知道三叔如今什么样了。 一大家子赶着要去淮安,到了武昌府后,在城里城郊游玩了两日,武昌府著名的亭台楼阁五六座,这两日天气好,登高望远颇得意趣。 走的时候渔娘还有些不舍:“娘,等我们回程也在武昌府停几日吧,咱们去武昌府下面其他州县走一走。” “好,回程咱们慢慢走。” 二郎没那么想去游玩,他只爱吃,这会儿手里拿着码头上买的面窝啃,他道:“要吃好吃的。” 林氏无奈,拿帕子给他擦嘴:“二郎,你如今已经是读书人了,在家这般贪吃就算了,在外不可这样。” 梅二郎仰头看娘亲,又扭头看姐姐:“姐姐说的,出来吃好吃的。” 渔娘撸了一把他的脑袋:“淮安好吃的更多,咱们别耽搁啦,赶紧去淮安。” 梅长湖一家盼着赶紧到淮安,淮安梅家人也在盼着他们。 从三月二十开始,梅家下人就在码头候着,等了好几日,三月二十七那日才等到梅长湖一家到淮安府码头。 “二老爷到了,你且侯着,我回府请主子来。” 梅家守在码头的小厮远远看到挂着梅家族徽的大船从远处驶来,其中一个小厮翻身上马,紧催快马家去。 淮安府码头比南溪县码头繁荣超过十倍,等着靠岸的货船非常多,等梅家的船靠岸,梅长同已经骑马赶到了。 “堂弟!” “堂哥!” 梅长同看到梅长湖站在船头,忍不住红了眼眶,梅长湖也赶紧迎上去,十多年未见的堂兄弟两人感慨万千地互相打量着对方。 “十多年了!” “是呀,十多年了!” 梅长同大笑道:“去岁腊月间,我家羡谨家来,说你面容一如往昔,我不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堂兄也不差,我瞧着跟十多年前比,面容变化不大,倒多了几分威严,不愧是一家之主。” 梅长同笑着拍拍他肩膀:“不用哄我,我鬓边已生白发,不如你许多。” 渔娘扶着师娘下船,趁空闲打量这位堂伯,瞧着确实不如她爹年轻。不过也正常,她爹在南溪县过的是什么日子?堂伯在淮安府过得又是什么日子? 比不得。 梅长同和梅长湖堂兄弟两人寒暄完,这边家眷都已下船,梅长同过来问候林氏,又问候孙浔夫妻,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到渔娘姐弟俩身上。 “这就是我的侄女和侄子了吧。” 渔娘带着弟弟行礼:“渔娘见过堂伯。” 梅长同含笑点头:“好好好,你们姐弟都这般大了,才头一回见到你们,是堂伯的不是。” 梅长湖打趣道:“倒也不用赔不是,您和堂嫂每年送的首饰、布匹、玩器,他们姐弟俩都欢喜得很。” 梅长同大笑:“欢喜就好,咱们赶紧归家吧,大家都等着见你们。” “长湖,孙先生,快这边起。” 梅长同有许多话想跟堂弟说,三个男人乘坐一辆车。二郎陪师娘一辆车,渔娘跟她娘一辆车。 一行人登上马车,渔娘乘的这辆马车有两个陪坐的婆子丫头,那婆子林氏认识,是堂嫂身边的陪嫁妈妈,府里人唤易妈妈。 “小姐头一回来淮安府吧,咱们梅家祖籍虽在淮安府下面的安东县,淮安府内也住着不少族人。” 易妈妈笑着介绍:“咱们梅家做买卖起家,为族人们做生意方便,互相有个照看,在淮安府也有好几座连在一起的大宅子,平日里,女眷们也多有来往。” “三房家的两位娘子比你们早到半月,已经跟族里的小姐们熟络了,小姐若是有空闲,也可去跟他们说说话,打发闲暇。” 渔娘笑着点点头,没有接话。 易妈妈跪坐在马车门口,渔娘看她动作,奉茶,陪客说话的姿态,行动之间的规矩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林氏主动搭话:“堂嫂这些年可好?” 易妈妈微微低头笑着:“劳您惦记,咱们夫人除了忙碌些,其他都一如往昔。” “哦,羡谨和羡竹兄弟俩都已成婚,两个媳妇儿帮着打下手,还忙?”林氏喝了半盏茶,随手放下。 “忙的不一样,家中两位少爷没成婚之前夫人忙着他们的婚事,还要照看族里老小。这两年啊,家中跟苏家搭上关系,各府间的应酬多了起来,日日与那些高门大户的后宅女眷们周旋,也颇费心力。” “如此说来,堂嫂这些年过得确实不容易。” 易妈妈抬头看着林氏笑道:“确实不易,咱们家的女眷们,从来也都是外头人瞧着风光,内里各家人情关系来往,就没有轻松这一说。” 说到人情来往,易妈妈顺势提到府里的事。 “后日苏家办宴,请了淮安府各家的年轻郎君和小娘子,明面上说是请大家伙儿赏花听戏吃酒,苏家跟咱们梅家关系好,暗中透露了风声,说是陈家的小儿子到年纪了,想从各家小娘子中选个儿媳。” 易妈妈说这话时,看了渔娘一眼,又垂下了眼皮。 渔娘倒是不在意,她爹娘早就说了,不会把她嫁进这样的高门望族。 林氏嘴角沉了沉:“早前我跟羡谨他媳妇儿说过了,我以为堂嫂已经知道我们夫妻的意思了。” 易妈妈低头:“夫人交代老奴,苏家的事情要明明白白跟您说清楚,去不去,在您。” 林氏握着女儿的手,淡淡一笑:“你刚才说的各家,指的是哪几家?” “既然是陈家选儿媳,请的自然是咱们梅家这样的人家。” 陈家是如今的世家魁首,如今的形势下陈家不好选大族官宦之家联姻,选儿媳,只能往下挑。 说到底,陈家毕竟是世家,要叫他们随便挑个人当儿媳他们也不乐意,最好的法子,就是从梅家这样的,从世家跌落成寒门的小家族中挑选儿媳。 梅家这样的小家族,虽自称寒门,实则钱财、规矩、教养都还在,从中挑个好的,也配得起陈家的儿子。 易妈妈这话听到林氏和渔娘母女耳朵里,这意思就变成了主支这边觉得渔娘最符合陈家选儿媳的标准。 所以,即使知道他们家没这个意思,主支这边还是想请他们再考虑考虑,盼着渔娘和陈家联姻。 话说到这儿,易妈妈说话也没藏着掖着,暗示三房的两位女儿教养差了些,别说陈家,苏家只怕都瞧不上。 易妈妈斟酌了许久,才道:“听说陈家那位公子,最喜有才情的小娘子。” 林氏黑脸:“易妈妈,这话你说的过了。” 易妈妈赶紧请罪:“是老奴的不是,老奴该死,请夫人恕罪。” 渔娘嘴角露出个讥笑,她还真没说错,堂叔不蠢,就是贪。 和苏家合伙赚银子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他也想嫁个梅家女儿进陈家,这样梅家就可以借陈家的势,成为下一个苏家。 初到淮安府的好心情彻底没了,母女俩也没心思跟易妈妈搭话,马车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马车摇摇晃晃慢慢往前走,帘子外人声嘈杂,穿过一段路后,周围慢慢安静下来。 马车停下,又等了片刻,马车掉头走了一段路。 “夫人,咱们到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嫁女不是卖女 “二弟妹,经年不见,真是想你想得心慌。” “堂嫂。” 林氏脚还未落地,梅长同之妻童氏就迎了上门,泪眼婆娑地上来牵林氏的手,林氏赶忙扶着她的手下马车。 渔娘见这位堂婶身穿一件朱色绣牡丹袄裙,头上戴金钗,耳坠是一对红玉镶金耳坠子,手腕上一对金丝飘红手镯。只是家中日常打扮,乍一看也富贵得很。 站在童氏身边穿着一身石青色袄裙的夫人,头上只两只玉钗,瞧着倒是素净得很。她身后站着两个年轻姑娘,这应该是三房的当家夫人连氏。 童氏一抹眼泪,拉着林氏的手大笑起来:“二嫂子,快去拜见咱们三婶子,你们也许多年没见了吧。” 林氏笑着对连氏行礼:“婶子,多年不见,您可好?” 连氏连忙扶起林氏:“劳你记挂,都好都好,你也好?” 林氏笑着点点头,伸手唤闺女来,渔娘连忙过去,林氏道:“婶子,大嫂,这是我女儿渔娘,这是我家二郎。” 渔娘屈身,微微低头:“渔娘见过叔祖母,见过堂婶。” 连氏、童氏扶起渔娘,连氏笑着对童氏、林氏说:“你家渔娘长得真好,仪态也好,家薇娘、贞娘远不及她。” “堂婶哪里的话,我瞧着薇妹妹贞妹妹哪里都好。” 林氏对渔娘道:“快去见过你两位姑姑。” 渔娘上前行礼,站在母亲连氏身后的薇娘和贞娘连忙道:“咱们年龄相仿,小侄女不用多礼。” 梅平江是梅长湖父亲梅平寿的堂弟,梅平江的年纪只比梅长湖这个侄子大几岁,两人小时候还曾一块儿读过书。 因此,梅平江的夫人连氏只比林氏大几岁,连氏的儿女们比渔娘也大不了几岁。 薇娘和贞娘年十六,只比渔娘大几个月,按照家中辈分,渔娘要叫她们一声姑姑。 童氏欢喜地拉着薇娘、渔娘的手:“哎呀,我只生了两个小子,做梦都想要个闺女,如今三个俏生生的小侄女站在跟前,真是叫人高兴。” 林氏笑道:“儿媳也是半女,你的小儿媳我虽没见过,你家大儿媳年前来南溪县,我瞧着是个极伶俐的人儿,跟你性子一模一样。你呀,就是再生个老来女,也不见得有你儿媳像你。” 童氏面露羞意,偏要撑着当家主母的架子:“堂婶,您快说说弟妹,当着家中小辈的面说这个,我还要不要脸了?” 连氏跟着笑了几声,才道:“难得见一面,你们就别闹了,赶紧去屋里坐下说,我看二郎都站累了。” 二郎悄悄靠着姐姐,拉着姐姐的手,他眨巴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贞娘拉着薇娘的手,小声道:“二郎可真乖巧。” 薇娘含笑点点头。 一群女眷厮见完请去屋里说话,于氏一路过来有些累,童氏连忙唤人请于氏去客房休息。 渔娘想送师娘过去,于氏摇摇头:“今儿才来,你去跟你叔祖母、堂婶、姑姑们说说话。” “好,您先去歇息,一会儿我来看您。” 目送师娘离开,渔娘这才对一直等着她的薇娘、贞娘道:“劳烦你们等我。” 薇娘笑着说不妨事,又说:“你跟你师娘感情真好。” “师娘是我半母,从小宠爱我,感情好也是应当的。” “我们进去吧,别叫叔祖母堂婶她们等咱们。” 三个年轻姑娘一起进门,童氏见了叫她们坐,又叫丫头上茶上点心。 童氏:“这几日族里来了许多人,我家两个儿媳去安顿族亲去了,等下午忙完了,傍晚归家再来拜见弟妹。” “堂嫂客气了,也不着急着一会儿,咱们还要回安东祭拜先祖,见面的时候还多着。” “弟妹预备什么时候回安东?” “明儿歇息一日,后日去安东吧。” “后日……”童氏语气一顿,又笑道:“苏家那边弟妹不去了?” “不去了,我这些年在南溪县住惯了,最喜清静,宴会嘈杂闹腾,我心中不喜。” 童氏亲热地拉着林氏的手:“出远门肯定累,后日你若是不想去,不如叫渔娘一块儿去?渔娘跟着薇娘贞娘,她们姑侄三个也有个照应。” 今日刚来,到底要给童氏这个当家主母几分面子,林氏不好一而再地拒了她,就模棱两可道:“后日再瞧吧,也不急。” “行,下午等堂叔访友家来,弟妹拜见过堂叔,晚上接风宴后就早些歇息,咱们明日再议。” 渔娘跟薇娘、贞娘坐一块儿,薇娘小声道:“后日要去苏家赴宴,府中叫绣娘早早给咱们准备好了首饰衣裳。你没到,府中绣娘也按照你的身量做了两身让你挑选,你真不去?” 渔娘也没否认也没答应,她只道:“我听我娘安排。” 薇娘和贞娘姐妹俩对视一眼,她们两人来了淮安梅家半个月了,也不是傻的,知道主支这边最是看重渔娘,渔娘不去,这该如何是好? 在林氏那儿,一码归一码,虽拒了苏家的事,她对童氏照样有说有笑。 童氏也是如此,纵使被林氏拒了,她这个当家主母也稳得住,准备今日先缓一缓,等晚上她问过易妈妈后,再跟当家的商量这事。 傍晚,梅平江访友归家,梅羡谨、梅羡竹的媳妇儿忙完家来,一群人又是一番拜见行礼。 晚上的接风宴上,大家言笑晏晏,用了晚食后就各自回房休息。 主院内。 梅长同眉心皱成川字,头疼地揉了揉额头:“你一开口弟妹就拒了?” 童氏亲手捏了张热帕子递给他擦脸,冷着脸道:“拒了,弟妹直接说后日苏家的宴会她们家不去。” 年前羡谨夫妻二人从南溪县回来说了两件事,头一件是渔娘确实不凡,二房把她教养得很出色;第二件事是二房那边没有把渔娘高嫁的打算。 毕竟是一家人,二房不愿,童氏也不能逼着人嫁女。所以这回二房的人过来,童氏把她身边的陪嫁妈妈叫去接人,路上把事情里外都说透了,也说明白是陈家选儿媳,心想二房或许会心动。 攀上陈家,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 要知道在前朝时,陈家这样的大世家,嫁娶的人家要么是崔谢王薛这样排在世家谱前面的人家,要么就是王公贵族之后,哪里轮得上梅家这样的小门小户。 可林氏还是拒了。 梅长同擦了把热脸,把帕子丢到一旁:“下午我跟长湖叙旧,长湖说了许多世家和寒门之事,他觉得咱们家跟苏家来往也就罢了,但牵扯上陈家这就不太好,长湖怕哪日陈家被抄家灭族,牵连到咱们梅家。” 童氏心头一跳:“不会吧,陈家乃是开国功臣,皇帝亲口御封的侯爷,况且……陈家这样的有功之臣都被抄家灭族了,这天下大族,谁还肯信皇帝?” 只怕在史书上,也会记皇帝一笔刻薄寡恩。 “噤声,这种话是能说的?”梅长同厉声呵斥。 童氏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她下意识捂住嘴,过了半晌才道:“老爷,你信他的话?” 梅长同在脑中仔细盘算堂弟说的话,陈家、田知府、土地,京城的林家,首辅……还有年前京城传来的消息。 他道:“眼下瞧着陈家还很稳当,以后就不知了。” “既然眼下稳当咱们就办眼下的事,桃源那块地咱们先拿到手再说。” 淮安桃源那片万亩良田原是崔家的地,崔家没了之后,这块地被新起来的官宦之家,并本地几个大地主分了。 去年年底传出消息,有几家想把桃源那块地出手。 梅长同和童氏清楚,这种好事儿肯定轮不到梅家,若无意外,桃源的地应会流到陈家、苏家这样的大家族手中。 可如今形势比人强,陈家不是淮安府本地人,加之要避嫌,桃源那块地陈家不好伸手,陈家的姻亲故旧们就动了起来。 比如苏家,苏家靠着他们家大娘子嫁进陈家的关系,听说能分到几千亩地。 梅家跟陈家没有牵扯,原来也只能眼红旁观,可陈家传出消息要给小儿子选儿媳,他们梅家的姑娘若是被选上,眼前的好处就能拿到手里。 梅长同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个好处不好拿。” 梅长同想要田要银子不假,可他心头到底也怕,怕裙带关系变成上吊的三尺白绫,怕梅家败在他手里。 “长湖夫妻俩不乐意,陈家的事你别想了。” 想到桃源那片良田童氏忍不住心疼,改口道:“渔娘不嫁陈家也就罢了,总不能胡乱找个小门小户嫁了吧,你可听到其他消息了?” “这个长湖倒是没说起,明儿我问问。” “你好生问清楚,渔娘若是想嫁其他官宦家庭,在淮安咱们也能帮着牵线搭桥。” 他们梅家到底曾经是世家,底蕴还是有一些的。在外人看来,他们梅家女儿教养好,又有大笔嫁妆陪嫁,这样的条件想选个四品五品的官宦之家,也使得。 童氏:“今儿一见面我就瞧出渔娘的好来,一看就是做当家主母的好料子。若不是我娘家侄子没多大出息,我真想把渔娘说给我娘家。” 前朝时,童氏的父亲原是前朝淮安府同知,改朝换代后童氏父亲去世,家中没有立得起来的兄弟,童家所有儿女中,过得最好的竟是童氏这位外嫁女。 “行了,别说这个了,早些睡吧,明儿起来我再去探一探长湖的口风。” 梅长同夫妻夜话到此为止,梅长湖夫妻两人还没睡,林氏从丈夫口中听到还有桃源良田的事,顿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皇帝要清查丈量天下田亩的事他不知?桃源那么好的田地人家都不敢拿在手里,他竟敢伸手?” “渔娘真没说错,梅长同如今贪得都不顾自己死活了。” “梅长湖我告诉你,你该劝就劝,劝不动也就罢了,咱们家肯定不能掺和到里头。” “等清明节祭祖完了咱们就走,也不用等日子了。” “咱们有儿有女,你可不能把我的渔娘二郎葬送到里头。” 林氏后悔了,就不该带儿女来淮安。 趟这趟浑水做什么,他们一家四口在南溪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梅长湖连忙道:“你担心渔娘二郎,难道我就不担心?你别气,苏家办他的宴,咱们后日去安东,什么都不掺和。” 林氏心中怒气未消:“梅长同这个族长当得真是好,自己找死,把我们二房三房都叫过来,生怕我们家不能给他陪葬是不是?” “别气了,大晚上的,你把自己气得睡不着,伤身。” 林氏冷哼,要不是在别人家作客,她骂得更加大声。 渔娘住在隔壁耳房,就跟爹娘卧房隔着一道墙,屋里安静,她拢着被子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她娘怒气冲冲的声音。 唉,大家族烂事儿多,往下走的大家族烂事儿更是格外多。 阿青进来熄灯:“主子,您该睡了。” 屋里漆黑一片,渔娘也就不想了,睡吧,家中事还有爹娘在。 出门在外渔娘十分守规矩,拜见住在淮安的梅家族人,和姊妹们一块儿说话,她都不多言多语,偶有人问到她,她才开口说一两句。 到了长辈跟前,梅平江问她写的书,渔娘的话就稍微多些,还说等到入秋,师父和师娘要带她去云南府走一走。 梅平江知她学过四书五经,又考她经义,问她策论,喝了几盏茶后,梅平江看了三个儿子一眼。 梅长东、梅长南、梅长北三兄弟都低下了头。他们的学识,比渔娘这个侄女来说,不如许多。 “堂叔,弟弟们还小,您多教一教他们,待他们厚积薄发,定会给您考个功名回来。”梅长湖心里得意,却还要安抚三个年纪比他小的兄弟们。 “哼,指望他们,不如指望我还未出生的孙儿们。” 梅平江十分喜欢会读书的孩子,他道:“长湖,你家一双儿女都像你爹,会读书,也聪慧,你可要好好教他们。” “堂叔您放心吧,我读书不行教不了他们,还有我师兄师嫂在,有他们言传身教,还能不好?” “孙师兄有大才,你万万不可轻待了他。”梅平江叹道:“可惜孙师兄今儿回孙家村了,要不今日我们还能畅谈一番。” 梅平江给渔娘一块玉:“好孩子,昨儿叔祖外出才回来就见你,身上没带东西,今儿把见面礼给你补上。” “渔娘多谢叔祖。” “拘了你这么久,渔娘出去跟姐妹们玩吧,下午有空再来叔祖跟前坐坐。” 渔娘行礼后,这才退下。 渔娘走后,梅长东三兄弟也退下了。 梅长同陪坐了许久,也见识了渔娘的学识,故意笑着问:“长湖,渔娘是咱们家最聪慧的小娘子,你若是把她嫁进小门小户里,我可不依。” 梅长同一张口梅长湖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梅长湖说话毫不客气:“堂兄,渔娘的婚事我和她娘自有打算,这话您以后就别提了。有些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说多了伤感情。堂兄,您说是不是?” “真不能……” “不能!” 梅长同缓缓叹了口气:“好吧,你既无意,那就罢了。” 梅长湖不接话,气氛有些冷。 梅平江道:“长同,昨晚上我仔细想了想,昨日长湖说的话在理,如今世家和皇上形同水火,咱们梅家需得明哲保身才好。比起银子,还是命更重要。” “知道了。” 堂叔和堂弟既然都不同意,那就商量商量其他法子吧,薇娘和贞娘并其他几个族里到年纪的孩子,给她们选的夫家也要收着些。 梅长同列了个单子,上面是淮安府的大家族及官宦人家适龄的郎君,三人坐一块儿商议商议,该和哪些人家联姻才对梅家有好处。 梅长湖先把单子上的陈家、苏家等大家族划掉,梅长同略想了想,提笔把淮安府以外的家族划掉。 “堂叔,剩下的这几家,您觉得哪家好?” 梅平江仔细看过各家公子郎君的签子,他指出安东县县丞家的二子,今年十九岁已得秀才功名的付寻。随后,又指出了个淮安府正七品推官张荣。 “堂叔,您挑的人家是不是太低了些。” 梅平江放下笔:“我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我只是万安县的教谕,我的女儿配这两家合适。” 梅长同觉得梅平江选的人家有些低,梅长湖也觉得可以稍微往高选一选。 “堂叔,我觉得这个姓齐的从五品副千户不错。” 梅平江摇摇头:“这个叫齐雷的出身不好,但才及冠就已是从五品副千户,说明这人本事为人都差不了,他的前途远大,不见得能看得上我的女儿。” 梅长同仔细思量,觉得可以一试,他看向梅长湖:“不过,得借一借林家的名号。” 梅长湖的舅兄,如今一个是兵部正五品郎中,一个在山东威海卫任正四品指挥佥事。齐家这小子若是聪明,就该知道朝中有人好办事,他娶了梅家的女儿,他不吃亏。 “他大小是个千户,也不止咱们家,淮安府其他不缺女儿的人家也会拉拢他。” 梅长湖道:“不着急,明儿苏家宴会上人多,你们都去瞧瞧,兴许看上其他家也不好说。” 梅平江点点头,两个女儿他都宠爱,肯定要当面看看人,人若是不行,他肯定不会答应嫁女儿。 族里还有几个年纪到了的姑娘,三人又从名单中选了几户年貌家庭都合适的人家,明儿一起看看。 梅家的丫头带着渔娘去后院,苗氏今日也在,渔娘刚走到门口,苗氏就笑着起身:“渔娘快来坐。” 苗氏叫出声,屋里众位梅家的小姐们都朝她看过来。 “大嫂子好。” 渔娘刚跟苗氏问好,薇娘就朝她招手:“渔娘可会下棋?” “会下,不过不精。” 薇娘笑道:“再不精那也比贞娘好,贞娘呀,一盘棋下不到一半就开始耍赖了。” 贞娘笑哼一声:“姐姐怎不和我比写字?爹爹夸我的字写得又快又好。” 旁边一个梅家旁支的姑娘打趣道:“那还是比算账吧,咱们梅家的姑娘最擅长算账管家了,比这个,我们大伙儿都可参与。” 一个身穿鸭青袄衣的小媳妇儿道:“这个好,你们都是要说亲的人,等嫁人了你们就知道了,什么琴棋书画,都不比手中握着的钱财来得要紧。” “渔娘,你说是不是?” 在场众人都听说过渔娘的名声,也知道主支当家夫人对渔娘的看重,给她准备的吃穿用度都比她们这些旁支好出太多,难免有人嫉妒,有个旁支的小娘子故意拿这话问渔娘。 渔娘嘴角微翘:“这位嫂子说得对,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件不用钱。” 薇娘拉鱼娘坐下:“别说旁的,赶紧来陪我下棋。” 渔娘大方坐下,丝毫没受这点挤兑影响,专心跟薇娘下棋,好几个喜欢下棋的小娘子围过来瞧。 一盘棋下到中局,懂棋的人也看明白了,薇娘的棋风稳健保守,渔娘的棋风锐气千里偏偏又挑不出她的错处来,颇有大杀四方的劲儿。 渔娘落子毫不犹豫,好像不用思考一般。 啧啧,瞧着倒是游刃有余,下得这般好,还说不精? 一盘棋下完,薇娘被气笑了:“我哪儿得罪你了?叫你在棋盘上欺负我?” “天地良心,我真没有。” “那你下棋是谁教你的?你跟谁下棋?” “师娘教会我下棋,我在家也就跟我师父和师娘对弈,也没其他人跟我下。” 渔娘古意大声叹气:“你不知道,跟他们下棋,我赢一回要输十回。” 贞娘安慰姐姐:“不怪你下得不好,孙先生于夫人那是什么人呢,他们教出来的弟子肯定厉害。” 苗氏笑着过来:“下棋下完了?管家从外头采买了一箱新做的绸花,都是京城时兴的新花样,你们喜欢什么,自己来选两只。” “我来我来!” “我要黄色。” “大嫂子,可有茄紫的?” 一群小娘子凑过去选花样,棋盘跟前的人都散开了,薇娘和渔娘俩人各自捡棋子儿。 薇娘突然说:“我娘告诉我,你跟我们姐妹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都是一样爱吃爱玩爱过好日子。” “你读的书多。” “读书跟过日子不一样,会读书不一定会过日子。” “那你会嫁那等人家吗?” “看我爹娘如何想。” 薇娘淡淡笑道:“是了,你爹娘十分宠爱你,什么都替你打算好了,必舍不得你看别人一点脸色。” “你爹娘对你们也不差,听说你们家来淮安,带了两艘船的箱笼,都是给你们提前备下的嫁妆吧。” 三房的家底儿比不上大房和二房,还能给女儿准备这么多嫁妆,已经算不错了。 何况,三房还有两个儿子没有成婚呢。 薇娘笑了起来,心底那股较劲儿的念头都散了。 三月二十九,淮安苏家办宴会,梅家的小娘子们一早起来打扮齐全,乘坐马车去苏家赴宴。 他们走后,梅长湖一家四口坐马车去码头,他们今日要去安东县梅家老宅。 第42章 家族内乱 安东县梅家聚居在岚山脚下。 前朝时,岚山下原本有三个村子,都是杂姓村,后来梅家起势,这三个村子的外姓人有的和梅家联姻,有的觉得被排挤搬走。 到如今,三个村的人都姓梅,岚山脚下的土地也连成一片,在三个村的中间发展出一个小镇,镇上卖些菜蔬猪肉布匹,看起来十分繁荣。 梅家二房的旁支住在梅家村东头,他们二房的老宅还留着。知道梅长湖一家四口要回来,族亲们打扫了好几回,干干净净的,搬进去就能住。 黛瓦白墙,青砖古柏,就算渔娘不懂建筑,站在门口往里看一眼,就大概能猜到二房的老宅建了至少上百年了。 “这座宅子是你祖父的祖父建的,听说那时候家穷,老祖宗跟着人出去跑货船讨生活,后来攒了点钱,也学人家贩卖南北货,慢慢把小生意做大,衣锦还乡,才修了这座宅子。” 梅长湖拍拍院墙外的古柏,怀念道:“到你祖父这一辈时,梅家已经很富裕了,族中年轻人想把老宅拆了,重新建一座宽阔的大宅子,你祖父不答应,他说既是祖产,后辈就该好好维护着,一代一代传下去才是敬祖之理。” “再后来呢?” 梅长湖笑:“再后来,你祖父考中进士做官,我作为家中独子,也跟着你祖父去京城读书。族里人说咱们三房的老宅灵性,能保佑子孙后代,再也没人提过拆了重建老宅的事了。” 二郎站在古柏树下,仰头朝上看,他指着树杈说:“爹,有鸟窝。” “何止有鸟窝,不止一个咧,你爹我小时候经常爬这棵树,树上有几个鸟窝你爹我清清楚楚。” 二郎抱着古柏咕蛹了几下,试图把腿盘到树上,结果一屁股坐地上了。 梅长湖哈哈大笑:“你这小短腿还想爬树?” 二郎不高兴,从地上爬起来,埋着脑袋进屋去。 不过一会儿,林氏黑着脸从屋里出来:“梅长湖,你欺负二郎了?” 梅长湖为自己叫屈:“我就笑话了他两句,我哪里就欺负他了,你问渔娘,渔娘就在外墙跟儿站着,她看得清清楚楚。” 林氏根本不问,冷哼一声:“你没凶他,那他怎么蹲我脚边不说话,看那委屈的小模样,肯定被欺负了。” 渔娘忍不住笑,如今二郎真是长大了,告状的小手段一套一套的。 梅长湖正想替自己说话时,老族长的孙子梅七来了,说是请他们一家人晚上去家中坐一坐。 梅七笑道:“祖父说,他如今都是九十多岁的人了,也不需要什么别的,叫您就别往家里送东西,人到了就行了。” 梅长湖连忙道:“行,辛苦你跑一趟,傍晚我们就去。” 梅七含笑着看了二郎渔娘一眼,转身回了。 目送梅七离开,渔娘走到她爹身边:“爹,上一任族长不是您的亲祖父吗?” “是,不过在你曾祖父之前的族长,是这梅七的祖父。这位老族长是咱们梅家辈分最高,也是最年长的人了。” “咱们去老族长家,我和二郎该怎么称呼老族长?” “就叫太祖祖吧,老族长跟你曾祖父是同辈。” 老族长如今九十二岁,历经四朝兴衰,在淮安这片繁华地,他什么都吃过见过,他活着一日,就是梅家族里的宝贝。 傍晚,渔娘跟着爹娘去老族长家,行礼后她微微抬头,见这位老族长身形瘦削,须发皆白,眼神犹如山中深潭深不可测,渔娘愣了一下。 老族长突然笑起来,和蔼万分道:“长湖,你家姑娘叫什么?” “回老族长,我家姑娘叫渔娘。” “哦,按辈分该叫梅羡渔?” “是。” 老族长闭眼点头:“嗯,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好名字。” 突然,老族长眼睛睁开,寒光涔涔:“咱们梅家的祖宗白手起家打下这份家业来,凭的是一个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的胆气,如今新一代的梅家年轻人把祖训都败坏了,自己成了窝囊废不说,还想把祖宗攒的这点祖业卖了分了,我看他们还不如当年满门抄斩的崔家王家。” “成王败寇,崔家王家败虽败了,那也是谋国不得而败,比咱们梅家这群不争气的子孙不知好出多少去。” 梅七连忙奉上茶,劝道:“您老都九十二的人了,跟小辈计较什么,他们有他们的命数。” “哼,老头子我还没死,我怕他们把我百年后睡的棺材都给卖了。” 渔娘低下头来,想到去岁她及笄时堂哥堂嫂说的那些话,有些族人嫌堂叔这个族长做得不好,想撇开主支,分了族里的财产另谋出路。 “长湖,低着头做什么,族里不争气的东西跟你无关,抬起头来。”老族长猛拍桌子。 “哎,老族长,您说,我听着。” “那你就听着。” 老族长指着屋后的岚山:“长湖,你虽已经分宗了,你爹,你祖父,曾祖,都在梅家的祖坟里埋着,你还认你是梅家人?” 梅长湖直接跪下:“老族长,您说这话是打我脸来了?我什么时候不认我是梅家人了?您可太冤枉我了。” “你既认你是梅家人,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回来?你堂兄这个族长当的不好,你做弟弟的也不说他两句?” 老族长冷笑:“我如今老了,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要不是前些日子我听几个口无遮拦的小子说梅家去捧苏家的臭脚,我还不知道梅长同这小子这般没有心气儿。” 梅长湖偷偷看梅七,梅七也很无奈,只能小声劝道:“哪里就到这份上了,长同也是为了把家中产业做大些,给族人们找些活儿干。” 老族长气得拍桌子:“苏家是个什么背信弃义的玩意儿难道你不知?跟苏家搭上能有什么好事儿?” “爷爷,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拿出来有什么可说的?再说了,当年马家军队南下,崔王谢薛四姓被屠,苏家也算不上出卖,最多算是各家自扫门前雪罢了。” 老族长不听,他指着梅长湖:“往前不提了,就说梅长同攀陈家之事,你认不认同?” “老族长,我都在您家了,我认不认同您还不知道?” “好,你不认这事儿,等到清明节开宗祠祭祖,你替我,替你祖父,抽梅长同二十棍子。” “这……” “怎么,你不答应?我如今说话不管用了?” 梅七偷偷给梅长湖使眼色,梅长湖只好暂时应下:“我听您的。” 老族长满意了:“你也别跪了,起来。” 老族长从怀中掏出两块玉来,递给渔娘二郎姐弟俩,渔娘和二郎接过见面礼,谢过老族长。 老族长年龄大了,精神头不足,骂了一场也累了,一甩袖子走了。 梅七尴尬地轻咳一声:“长湖,今日不好意思,叫你来挨了一顿骂。” 梅长湖道是不在意这些,不过:“年前羡谨来南溪县也提到过族中有人想把族产分了,大家都这样想?” 梅七脸色严肃:“本来没这事儿,长同搭上苏家合伙做生意,族中就开始传这话,说咱们家早晚要被苏家连累被清算,指不定落得个灭族的下场,不如早早分了族产各奔东西。” “是外头……” “有外头的事,也有里头的事。你也知道,世家被打压,新朝建立后咱们家的家产被侵占了不少,梅家族内许多人家过得不如以前好,心中生出许多埋怨来。” 大晋朝刚建立,世家被屠的余威还在,梅家人还知道团结共渡难关。过了最难的时候,有些被吓破胆的人就想各奔东西了。 “堂兄这个族长当得不容易,不管如何说,他心里还是有梅家宗族的,他做的那些事,也是为了壮大梅家,功比过多。”梅长湖忍不住帮梅长同说话。 梅七笑着道:“长同这个族长当得如何,大部分有良心的族人们心里都有数。” “那老族长那边……” “祖父虽不喜长同和苏家搭上关系,但他更厌恶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且等着吧,过几日清明节祭祖,老爷子还要大发神威。” 渔娘没明白这大发神威是什么意思,回去的路上,渔娘问她爹:“把那些乱家的梅家族人拖过来打一顿吗?” “老族长若真想清算,何止打一顿,唉,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梅长湖想到当年危机时刻,将要分宗之时,有一群梅家旁支觉得崔谢王薛这样的大家族都被砍头了,梅家估计也好不了,就带着外人打劫梅家,却不想老族长早有准备,带着人把打劫的贼人全杀了。 事后,老族长吩咐堂兄严查,后来查到一百多人和抢劫梅家的事有关,送去官府的送去官府,除族的除族。 默默走回家中,渔娘道:“又是十五六年过去了,那些人估计都忘了吧。可能也是觉得老族长老了,管不了事了。” 梅长湖叹息,大家族中,龌龊事从来少不了。 知道祭祖可能要闹出事来,这几日有族人知道梅长湖一家回来了,许多人来家中拜访,梅长湖对他们都不冷不热的。 等到清明祭祖那一日,梅长同、梅平江两家人都来了,其他在外面的梅家旁支也来了,祠堂里外,满满当当站了五六百人。 和以往祭祖不同,今年祠堂外面摆了一个六尺高的台子,老族长扶着孙子的胳膊站到台上。 他的目光从台下族人中扫过,张口就念:“梅平中,梅羡玖、梅招由、梅平业……” 渔娘在台下记得清清楚楚,老族长点了六十二个人的名字。 “你们都上来!” 这些人被点名上台,许多人赶来祭祖的主人不知所以,低头嘀嘀咕咕问旁边的人发生何事了,老族长为何语气如此吓人。 被叫上台去的人,有的人低着头想找个地方躲避,有的人却气势汹汹,脑袋昂得高高的。 老族长看到这一幕,顿时气得抽出棍子,一棍子抽到梅长同背上,梅长同一个趔趄单脚跪倒在地。 “梅长同,你怎么当族长的?放任这些白眼狼,吃里爬外的东西在梅家,你是想叫他们把梅家卖了吗?” 老族长气得跺脚,梅长同连忙劝道:“您有事交代我来办,您小心身体。” “呵,我是得小心身体,我若是被气死了,到了地底下,梅家列祖列宗知道梅家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只怕半夜要入梦来,骂死你等狗东西!” 被咒骂的那六十二个人听不下去了,梅平业往前迈一步:“老族长这话说得就过了,梅家是咱们这些族亲一块儿努力才成就的梅家,梅家祖宗有何理由骂咱们?他们该谢谢咱,为梅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梅平业,我记得是梅家八房的曾孙吧,你家曾祖当年文不成武不就,种田都种不明白,占着梅家的族田都吃不饱肚子,当年还是我把他送到铺子里当个送货的苦力才混口饭吃,才能娶妻生子,才有了你今日在我面前大声说话。” 老族长讥讽道:“你一家老小都是靠着族里混吃等吃的无赖二混子,没对族中作一点贡献,竟然敢厚颜吵着分族产别过,你哪儿来的脸?我问你哪儿来的脸!” 梅平业咧着张笑脸:“凭我姓梅,我就有资格分梅家族产。” 老族长被气的仰倒,梅长同连忙起身扶住老族长,老族长颤抖着胳膊,把棍子交给梅长同:“给我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蠢货。” 已经撕破脸了,梅平业更是不怕:“打死我?这么多人看着,从这儿出去就有人去县城告状为我报仇,您信不信?” 梅平业语气难掩得意:“老族长,梅家已经不行了,您就认吧,索性分了族产,还能留下几分香火情。否则,不只族产,主支的家财我们也要。” 梅平业表情阴狠,台上另有二十余人站到梅平业身后,默默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台下的族人们哗然,都骚动起来,渔娘赶紧把二郎拉到身边护着,阿青阿朱等下人赶紧护着主子们远离人群。 老族长冷笑:“在梅家跟我耍横?你小子还嫩着。” “梅七,放人进来!” “是!” 所有人往院子外瞧,突然,一群黑衣皂靴的捕快冲进来,领头的一下跃到台上把梅平业踹倒。 “都给爷锁上!” 梅平业挣扎:“放肆,梅羡骏,我是郭县令的人,你敢抓我?” 梅羡骏露出个讥讽的笑:“你以为有郭县令做后台,就能在梅家作威作福?” “你什么意思?” 梅平业挣扎不过,被按在台上,听到这话顿时变了脸色。 “呵,郭县令因贪污被抓,估计要流放到极北之地,你身上还挂着杀人案,也跟着去吧。” 安东县的郭县令,有个在吏部当郎中的远亲,打点了关系分到淮安安东县做县令,原本打着大捞一笔的主意,可安东县大大小小六七个家族都不是吃素的。 特别是领头的梅家,除了一点不值钱的节礼外,多的一文钱没有,偏偏梅家在淮安府有人脉,郭县令不敢明面上得罪,于是就拉拢了梅家人从内部瓦解梅家。 梅家若是倒了,梅家手中握着的铺子良田,转几个弯不就到他手里了么。 借梅家杀鸡儆猴,安东县其他几家还敢不把他这个县令放在眼里? 郭县令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亮,可安东县的县丞是安东本地人,县衙的捕快也是本地人,捕快中还有梅家人,郭县令一有动作,哪里瞒得住。 老族长察觉到这事儿后,跟安东县其他几位族长商议后,不费力就把郭县令送走,顺便,当着列祖列宗和族人的面,清理门户。 被点名的六十二个人全部被抓,老族长冷声道:“梅家不需要吃里爬外的族人,你们若是觉得族里亏待了你们,你们自可出去自立门户,跟族里老死不相往来。” “但有一条,你们想走就走,若是想给族里找不痛快,梅平业他们就是下场!” 台下众人都不敢吭声。 这时,老族长怒吼一声:“梅长同,跪下!” 梅长同双膝跪在台上。 老族长挥着棍子狠狠打过去:“第一棍,打你软弱无能,身为族长却不能管好族亲;第二棍,打你鼠目寸光,危机就在眼前还敢火中取栗;第三棍……” 梅长同咬着牙,结结实实挨了十棍。 “梅长湖,你也过来跪着。” 渔娘眼睁睁地看着他爹和堂叔跪一起,好在她爹只挨了两棍。她爹之后,又有十几位各房的话事人上台去,都挨了打。 打完后,老族长累得气喘吁吁,梅长同这个现任族长,还要领着族人把祭祖的事办了。 看了一场闹剧,渔娘扶着他爹家去。 林氏给管家梅厚使了个眼色,梅厚转身跟关系好的梅家族人套近乎去了。 回到家里,梅长湖就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林氏皱眉:“别叫了,叫人听到像什么样子。” “哼,挨打都被看到了,还怕人看什么笑话?”梅长湖如今也破罐子破摔了。 渔娘凑过去看了眼,她爹背上两条乌青的痕迹,一看就知道老族长下了狠手。 林氏拿了活血散瘀的药给他擦,梅长湖一边吸气一边说:“姜还是老的辣,老族长这么大岁数了,手劲儿还这么大。” 说到这儿,梅长湖道:“咱们家出来随身带着许多药,堂哥家估计没准备,叫人给堂哥家送一瓶活血散瘀的药去。” “不用你说,刚才我就叫林妈妈送药去了。” 林妈妈去梅长同家送药送了一个多时辰,跟大管家梅厚差不多时候回来。 “可听到什么了?” 梅长湖换了身宽松衣裳坐在那儿,背不敢靠着椅子。 梅厚最先开口:“回主子,老族长今日发作之事藏的严,族亲们大都不知道有这一出。” 林妈妈接话道:“堂老爷家也不知道。” 林氏:“刚才的事,族人们可有议论?” “都说老族长打得好,都说吃里爬外的梅家人早就该被赶出去了。” “还有夸老族长的人,也有说堂老爷这个族长做得不如老族长,也不如咱们家故去的太老爷。” 梅长湖撇嘴:“堂兄做生意还行,论管理家族,确实不如老族长和我祖父。” 梅家各地族亲好几千人,这样的大族若是内部出了乱子,一旦被人抓住,那就是毁家的大事。 这些年堂兄只顾着攀关系做生意赚钱,族中之事若不是还有老族长和族老们看着,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 今日挨了打,梅长同显然也认识到其中的问题,尤其是他知道被老族长点出来的那几十人中,身上背着大大小小的案子,从人命官司到欺压百姓,各种事都有。 梅长同又是害怕又是庆幸,这时他也明白了一件事,家中只靠他是不成的,老族长也老了,必须选个人替他看着族里,千万别放任族人闯出大祸来。 梅长同首先想到的是堂弟梅长湖,又知道梅长湖不愿意蹚浑水,那就只能选老族长的孙子梅七了。 梅七在族中也算有人望,要不是他祖父如今还占着族老的位置,他肯定能当上族老。 顾不得身上疼痛,梅长同下午就去拜访族老和各房的话事人,最后才去老族长家,提出请梅七帮着照看族里。 “你自己不回来?” 梅长同苦笑:“老族长,淮安还有一堆事儿等着我办,回来不了。” “桃源那块地你怎么想的?” “长湖早前就说过我了,桃源的地我哪里敢伸手。咱们梅家懂规矩的,就算哪一日朝廷丈量田亩到梅家村了,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咱们不瞒报。” 老族长听到这话勉强满意:“梅长同,你如今既是梅家族长,我不盼着你像你祖父一般聪慧果断,可族里的事,你不可放松。” “你须知,一个家族就像一棵树,外面的风雨不怕,就怕树里头长虫子,任其蛀空了树干,整个家族也就完了。” 梅长同低头认错:“我都记下了。” 晚上,梅长同和梅平江两人到家中来,梅长湖问梅长同身上如何。 “多谢你家的药,身上虽还疼,也受得住。”梅长同扶着椅背缓缓坐下。 三人坐下说事,童氏、连氏随后也来了,林氏带着闺女招待他们。 童氏面露愁容:“在淮安府我整日忙碌,还以为自己做得不错,没想到族中的事闹到这般地步,我竟然不知。” 童氏早前就知道族中有人闹着分族产,以为是几个不懂事的小辈胡闹,没想到梅平业他们竟敢里外勾结。 “事情都处理好了,堂嫂别往心里去。” “唉,当家主母难做啊。” 林氏给童氏倒茶,又安慰了几句,这才问起苏家的事:“那日宴会如何了?” 连氏嘴角有点笑容:“当日来了许多青年才俊,苏家的宴会办得不错。” 听到叔祖母这般说,渔娘来了精神,看来那日在宴会上碰到合适的女婿了? 林氏:“给家里两个小娘子选好了?” 连氏嗯了声:“薇娘说的是从五品副千户齐雷,贞娘说的是咱们安东县县丞家的二郎付寻。” “齐雷出身寒微,却知道请先生教他读书,人也是个上进的,说他能文能武一点都不为过。薇娘能和齐雷结成姻缘,多亏了林家。”连氏对此非常感谢。 林氏笑道:“薇娘这孩子哪里都好,齐雷能应下这门亲事,肯定也是欢喜薇娘的。” 童氏笑着附和:“可不是嘛,说亲的媒婆都说了,齐家的老太太夸我们薇娘长得好,性子也好,一看就是当家主母的料,是他们齐家想都不敢想的好亲事。” “听堂嫂这般说,这齐家老太太是个心里有数的人,待薇娘嫁过去,日子定然也不难过。” 连氏含笑点头,她也这般认为。 贞娘嘛,贞娘虽是庶女,但教养上不差薇娘什么,她嫁到付家,就在安东县内,靠着梅家也能过上好日子,连氏对这门亲就更满意了。 除了薇娘和贞娘,梅家还有几个郎君和小娘子也将要定下婚事,苏家这场宴会,促成了不少姻缘。 林氏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好事呀,希望以后渔娘的婚事也能顺顺利利的。” “渔娘这般好的小娘子,肯定不会有什么岔子,你别多想。” 连氏还能顺着林氏的话劝一劝她,童氏因陈家的事不好开口,就端起茶杯喝茶。 “祭祖已经完成,你们什么时候家去?” “后日吧,初六去孙家接渔娘的师父师娘,在孙家耽误一两日,最迟初十就要回去了,家中还有铺子书坊要看着。” 是了,家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连氏要嫁两个女儿,连氏要在淮安留到秋天,梅平江要回县学教书,后日初六也要离开。 童氏十分诚心道:“弟妹,渔娘既然叫我一声婶娘,我并未生出拿她婚事算计的意思,之前的许多事,你和长湖别放在心里。” “堂嫂严重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连氏笑道:“咱们虽分宗,到底血脉相连,你们妯娌俩就都别多心了。” 是呀,吵归吵闹归闹,面对外人时,他们还是一家人。 大家族么,大抵就是这样。 第43章 绝好的前程 安东县孙家聚居的族地较为偏远,且不通水路。 四月初六,梅长湖安排管事把行李送到船上,一家人轻车简行,初七上午到了孙家村。 许多天没见到师父师娘了,渔娘进门就给师父师娘行礼:“回来这几日,可都好?” “好,都好,你们回家祭祖可顺利?” 渔娘笑着道:“还算顺利吧。” “还算顺利?这到底是顺利还是不顺利?”于氏没明白。 渔娘捂嘴笑,除了她爹挨了一顿揍之外,其他都很顺利吧。 梅长湖和林氏落后几步,梅长湖扶着林氏进门,左右打量一番:“师兄,怎么住到这儿来了?为何不住您家的老宅?” 孙浔当年考中举人后,花银子托族亲重修了老宅,梅长湖以前来过,虽隔了二十年不记得大概位置,但是两进的房子变成一个农家小院,这怎么都不对了。 孙浔吩咐人倒茶来,道:“族学的房子太过破败,前两年族里写信来,想把我家中老宅改成族学,我应下了。” 孙浔夫妻回来后,族长做主,叫族亲腾出一个院子给他们夫妻暂住。 梅长湖有些不满:“孙家好几家都住着大宅子,难道就没有客房给你们住?偏要把你们安排到这个破落院子里,什么意思?” 孙浔不在意这些:“将就住几日吧,也不会长住。” 于氏也道:“比起住在别人家里,还是我们夫妻单独住着更方便。” “可……” “师兄给你倒茶,你喝不喝?”林氏打断梅长湖的话,悄悄瞪他一眼,叫他别多嘴了。 罢了! 梅长湖撩起袍子坐下,动作倒是挺潇洒,就是动作大了些,受伤的背撞到椅背,疼得他吸气。 “怎的?受伤了?”孙浔关心道。 梅长湖弓腰驼背,摆摆手道:“不妨事,被老族长抽了两棍子,快好了。” 于氏面露担心:“回去祭祖怎么还挨打了?” “唉,一言难尽,族中糟心事太多,我也是被连累的。” 梅长湖三言两语交代了清明祭祖之事,叹息一声:“我看当年分宗分得挺好。当年我爹没了,我又是个不耐烦搅和这些事的人,当年我若是留在族里,如今指不定怎么样了。” “都差不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渔娘看向师娘,师娘为何如此说,难道孙家也闹出事来了? 林氏挨着于氏坐:“师嫂,可是出事情了?” “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还是承嗣的人选罢了。” 孙浔夫妻手中究竟有多少钱财孙家人并不知,他们只知道孙浔在安东县有两间铺子,淮安府有一间铺子,京城有一套一进的宅子和一个小铺子。 这些都是孙浔当年成婚迎娶于氏时,她先生梅平寿给的东西,都是过了明路的。 另外,于氏乃前朝国子监祭酒的孙女,出嫁时嫁妆也不少,于氏手中肯定也有不少好东西。 于氏的嫁妆先不提,只孙浔手中摆在明面上的这些宅子铺子,加一块儿至少值一万两银子,孙家心动的人不少。 原来孙家想给孙浔选个承嗣之人,摆在明面上的说辞是说看中他的学识,希望他能教养一两个成才的孙家子弟出来,支撑起孙家的门庭。 孙浔原本也是这样认为,等他们夫妻回来后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清明节祭祖那日,有个寡妇带着两个儿子当着族人的面求到他们夫妻面前,求他们夫妻收了那两个孩子,给两个孩子一条生路。 这话还没落地,围观的族人就骂了起来,说那寡妇家中明明还有十几亩地,族中对他们家颇多照顾,哪里就过不下去了。 族人们指责寡妇贪求孙浔家的财产,为此连夫家的香火都要给断了,骂那寡妇贪得无厌。 那寡妇被人如此戳脊梁骨,哪里还忍得住,就跟人对骂起来,都在算计人家财,他们难道是什么好东西了? “事情怎么收尾的?” 梅长湖气得脸色铁青,若不是还在孙家村,要顾及师兄师嫂的面子,梅长湖真想冲出去大骂一场。 于氏冷笑:“怎么收尾?孙家族长事后来赔罪,扮好人,说他年纪大了没管好族中小辈,叫我们夫妻别往心里去,原谅他一回。” 林氏皱眉,孙家这些年竟然变成这样了,也太不像样了。 渔娘:“师娘,那承嗣的孩子还选吗?” “承嗣的孩子不选了,这次你先生答应族里带两个还行回去教一教,教得出来最好,教不出来也就罢了。左右我家也不欠孙家什么。” 于氏说最后一句话时牙都咬紧了,这话明显是说给师父听的,渔娘抬眼看师父。 孙浔苦笑一声:“你别动气,咱们夫妻互相扶持了大半辈子,在我心里,你比孙家全族都来得重要,你若是把身子气坏了,该叫我心疼了。” “哼,你赶紧把事情处理好回南溪县去,留在孙家这些日子,没有一日不叫我生气。” 于氏已经算是看得开的人了,但任凭谁知道外头的一群人盼着你死好占你的财产,你也高兴不起来。 梅长湖:“师兄可有人选了?” 孙浔点点头:“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我考教过了,两个都还算聪明,以后若是读书勤奋些,考个举人应该不难。” 至于考进士,就算他肯教,他们也需格外努力才有可能。 “以后真不从孙家选孩子承嗣了?”梅长湖觉得孙家不会善罢甘休。 孙浔温和的目光落在渔娘身上:“没有承嗣之人也不怕,左右有渔娘给我和她师娘摔盆送终。” 渔娘笑了起来:“您放心,等您和师娘没了,我肯定风风光光送你们入土,再把你们俩葬到一块儿,跟我爹娘挨得近近的。到时候呀,有我爹娘一缕香火,肯定也少不了您和师娘的。” 梅长湖忍不住笑骂一句:“你的孝心好好留着吧,我们还年轻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 渔娘亲热地靠着师娘肩膀,振振有辞地反驳她爹:“怎么就不能说了?人嘛,哪有不死的,早做好了准备,到那一天时从从容容走完一生,不也挺好的嘛。” “好了,长湖就别说渔娘,我瞧她说得挺对。人终有一死,不过死之前,咱们每日都要过得开心,才不枉费来这世上一趟。”孙浔十分满意渔娘的话。 梅长湖不高兴了:“好哇,你们师徒凑一块儿,来指责我来了。师兄,我刚才可是帮你说话。” 林氏和于氏都大笑起来,孙浔也忍不住笑。 人就该多笑,多笑好呀,念头通达了,身心舒畅了,整个人精神头都好起来了。 下午,渔娘见到了师父选中的两个孙家小辈,一个名叫孙允,年十七,他是孙家族长的二孙子,听说几年前中了童生。 一个名叫孙平,年八岁,亲爹死了母亲改嫁,原来家中还有个祖父,去年冬天也没了,如今跟着早就分家了的大伯过日子。 只看两人穿着,孙允一身青色细棉长袍,腰间挂着丝绸绣兰草的香囊,手中握着折扇,做学子打扮。孙平则是一身洗到掉色的黑色土布衣裳,鞋子破了个洞,用稻草勉强堵着。 “孙平见过梅小姐。” 孙平给渔娘见礼,暗黄的一张小脸蛋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看就是长期饿着没吃饱饭的模样。 孙平比二郎大两岁,看他说话做事,倒跟孙允这个十七岁的人差不离。 渔娘对两人笑道:“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你们若是不介意,可叫我一声师姐,不用如此见外叫我梅小姐。” 孙平内心忐忑,乖乖地又喊了一声师姐。 孙允则不同,他微微皱眉:“我读的是圣贤书,跟你这等闺阁女子读的书又不一样,再说男女有别,怎么好师姐弟相称?” 渔娘也不介意:“孙公子若是觉得不妥,以后称我梅小姐便是。” 孙允眉头依然皱着,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渔娘根本不等他说话,渔娘笑着对孙平说:“你比我弟弟大两岁,以后你跟着二郎一块儿读书,也算有个伴。” 渔娘把二郎叫出来,白白胖胖的二郎直接忽视孙允,他问孙平:“可用了早食了?” “用了。” 突然传来腹鸣,孙平顿时红了脸。 二郎也没笑他,他只说:“我还没吃,你跟我进去吃早食。” 孙平犹豫,二郎没说话,只拉着他的袖子进屋去。 孙允还在门口,渔娘笑道:“师父师娘还未起,要不孙公子进门稍坐一坐,一会儿跟师父师娘用早食?” “不用,一个时辰后我再来。” “既如此,孙公子慢走,不送。”渔娘往后退了两步。 孙允一甩折扇走了。 等孙允走后,渔娘进门,师父和师娘,还有她爹娘,二郎和孙平都在安安静静用早食。 “师父,你为何选孙允?” “怎么?看不上他?” 看不上的话到嘴边,又被渔娘咽下去,换成稍微婉转些的话:“刚才他说话您在屋里也听见了,古板且自以为是,我以为先生定然是看不上这样的学生。” 孙浔也很无奈,孙允这小子若是他的学生他定然瞧不上,可这是孙家的孩子,那也只能忍着。 “我考校过族中如今还在读书的孩子,除了孙平还有几分天分外,读书读得像点样的,也只有孙允了。” 矮子里拔高个儿,只能带回去先教着。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孙浔选孙允的另外一个原因,他需要族长答应他带走孙平。 孙平这几个月跟着他大伯家过日子,被大伯一家欺负搓磨,吃不饱穿不暖,还得给他大伯家干活,连去族学读书的空闲都没有。 孙平的心性不错,或许再过十年,等他长大了,成家立业了,脱离了他大伯一家,靠自己勤奋也能养家糊口。 但是,他就被耽误了。 孙浔看孙平就像看几十年前的自己,他想扶孙平一把。可族人看他像块肥肉,带孙平走的话他不好亲口说,需要孙族长帮忙。 请族长帮忙不可能不给好处,孙浔亲自教孙允几年,这就是孙浔给族长的好处。 孙平还在,怕伤他的心,孙浔说话半藏半露,渔娘还是听明白了。 “孙允年十七了,您又说他读书尚且不错,孙家不会是想叫他给您和师娘承嗣吧?” “不是他,族里原本只想我教他读书,选出来承嗣之人是孙允三岁大的堂弟,我没答应。” 清明节祭祖时说破了他们暗地里的那些打算,孙浔彻底放弃了找孙家孩子承嗣。 孙族长又不傻,孙浔拒了后,他只求孙浔教孙允读书,承嗣之事等孙浔年老时再说也来得及。 梅长湖说了句实在话:“师兄,孙家的族长若是这种只顾自己私利的人,再过几代孙家也成不了大家族。” “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 孙平捧着饭碗,愣住了。 孙平今年八岁,已在族学读了两年书了,祖父在世时教他要认真读书出人头地,以后成才了,有本事了,再扶持家族。 祖父死后,族长把他判给大伯家照顾,他家的田产也给大伯家种,算作大伯照顾他的回报。 他被堂哥堂姐欺负,大伯娘不给他饭吃,族人都知道,却连一个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心里愤愤不平。 如今,他若是离了孙家那就跟浔大伯一样,孙家的事情都跟他无关了。他以后长大了,有了本事,在外能活,就不用回孙家了。 二郎给他孙平一个鸡蛋:“你吃。” “谢谢二公子。” 林氏笑着对孙平说:“他在家中排名二郎,大名叫梅羡林,你比二郎大,叫他名字也使得。” “那我叫他二郎。” “乖孩子,快吃,若是不够,再叫人给你拿一个鸡蛋,别不好意思。” 林氏跟孙平说完,扭头跟于氏说:“快入夏了,衣裳都还未做,明日咱们出发回家去,一定要在淮安停半日,吩咐人买些布匹回来,路上闲来无事把夏装做好。” 于氏笑着点点头,对身后的丫头道:“一会儿你叫绣娘过来,给平儿量体裁衣,多做几套,鞋子也多做两双。” “哎,奴婢记下了。” 孙浔吩咐孙平道:“咱们明日就走,一会儿我吩咐程管家跟你去买些香烛纸钱,你去给你祖父祖母爹娘磕个头。” “我记下了。” 孙平微微低着头,红了眼眶。 孙族长家。 孙族长见二孙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忙问:“怎的,孙浔不待见你?” “不是,浔大伯还未起,梅家大娘子叫我进去等,我没去,我说一个时辰后再去。” “我叫你去把孙平叫上,孙平呢?” “孙平没吃早食,肚子饿得咕咕响,被请进去吃早食了。” 说到孙平,孙允怒道:“孙平大伯家简直岂有此理,我到他家时他家已用过早食了,怎么的?他们全家都吃了,就饿着孙平?” “孙平家二十多亩地由他大伯家种着,这么多粮食难道还缺孙平一口吃的?” “丢人丢到外人面前,孙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孙族长也怒了:“孙平大伯一家子确实不像话。” “祖父,孙平跟着浔大伯读书走了,以后也不在他大伯家吃饭,难道还叫他大伯白占孙平家的地?” 孙族长仔细想了想,确实不能叫那家子白占了便宜。 “一会儿我跟你去找孙浔,既然孙浔是孙平的先生,孙平的事他也可做一半的主,土地的事我找他说去。” 孙族长带着孙允到孙浔住处,开门见山提到孙平家土地的事。 “这事我不好做主,等孙平回来,先问问他的意思。” “这话说得就外道了,你是孙平的先生,你给他做主理所应当,难道孙平还有话说不成?况且他年纪尚小,也不懂这些。” 孙浔还是摇摇头,八岁的孩子,家中又历经这许多变故,该明白的事他都明白了。 孙浔一定要等到孙平回来再说,等孙平从山上回来,孙浔问他家中土地如何处置,孙平张口就说要把土地卖了。 孙族长震惊:“什么?卖了?” 孙平低着头,表情似是有些紧张:“我祖父在的时候就说过,我若是过得不好,就把地卖了,拿着钱去城里找小姑姑,请小姑姑拿着钱帮我打点关系,找个学徒的活儿干。” 若是没有被浔大伯带走,孙平原本打算过些日子就跑去城里找小姑给他做主。 孙平的小姑姑嫁进了邻县张家,张家开着一个食铺,在县里人脉广,加之孙平读了两年书又识字,给他找个学徒的活儿也不难。 孙族长怒道:“胡闹,孙家的事情你不找我这个族长,倒想去找你姑姑一个外嫁女?” 孙族长愤怒的不是孙平卖地,而是孙平撇开他去找外人给他做主。 “族长息怒,先说孙平卖地的事,你今日可能给他办了?”孙浔问道。 “能办!我立刻叫族老们商量。孙平家的地不多,也别卖给别家了,直接卖给族里吧,族里不会叫他吃亏。” 孙族长怒气上头,又不肯叫孙浔看低了孙家,立刻叫孙允去请族老们过来。 族老们过来一商量,都答应族中买孙平家的地,还当着孙平的面把账算好,又吩咐管账的那人把买地的钱拿来。 事情办好了,孙族长才松了口气,不软不硬地说了孙平一句:“孙平,你姓孙,家族是你的靠山,你别搞错了主次。” “族长,孙平一个八岁的孩子受了欺负,想找他姑姑给他做主也正常。” “就是,毕竟是亲姑姑。” 几个族老知道卖地的事是孙平自己做的主,几个老家伙一看就知道孙平这小子心气儿高,如今又搭上孙浔,以后前程差不了,一个个都转了性,帮着孙平一个孩子说话。 在屋后的渔娘听到屋里几人的话,只觉好笑,孙平以往被欺负的时候这些人眼瞎了似的看不见,如今倒是一个个都耳聪目明了。 几个族老给孙族长使眼色,孙族长也回过神来,不过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孙平,你跟着你浔大伯好好读书,家中不用你操心,你家的老房子我会叫人给你照看好,你家的祖坟的香火也少不了。” 孙浔看孙平一眼:“还不快谢谢族长。” 孙平出来道谢:“孙平谢谢族长,各位族老。” 孙平态度不卑不亢,眼神也不似之前那般躲闪,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知道孙先生不会抛下他,他有了靠山。 见状,孙族长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叫这小子跟着孙浔。 渔娘笑着跟程管家说:“还是您会说话,孙平早上见我们还有些畏缩,您带着他去山上走一遭,他就这般上得台面了。” 程管家不敢居功:“都是老爷吩咐的话,我不过学舌说了几句罢了。” 渔娘捏捏二郎的小脸,心里道,先生果然没说错,孙平这小子有些像他小时候。 可惜了,孙平是他家中独子,他不适合为先生承嗣。 孙平卖地的消息中午传遍了族里,孙平大伯一家立刻就闹腾起来,孙族长早有准备,没等到这一家子不要脸的东西闹腾到孙浔面前来,就被撵了回去。 孙平在家中收拾行李,本来他在家等着大伯一家来闹,结果大伯一家没那个胆子。 “平少爷,就这些东西?” “还有个小东西,劳烦程管家等等我。” 孙平拿着锄头去后院鸡窝底下挖出一包银子,约莫有二十多两。 “我祖父去世的时候,我大伯把我家两床厚被子,还有六两多银子拿走了。” 程管家笑道:“那都是小事,这仇你先记着,等你以后出息了,不用你张口,族里那些踩低捧高的小人就会帮你出气。” 孙平嗯了声,他以后一定要像浔大伯一样厉害。 孙平对家中再无惦记了,隔天他跟着孙浔夫妻俩出发去南溪县,路上,孙允跟他坐一辆马车。 孙允低声交代孙平:“别忘了你是孙家人,你能跟着浔大伯读书,全都是族里的恩德。” 孙平看着孙允的眼睛道:“我必忘不了浔大伯的恩德。” 孙允不傻,听明白了孙平的话,他冷笑一声:“孙平,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别以为你有了这段机缘就能一步登天。” 孙平不觉得自己能一步登天,但至少,他会比以前更好。 于氏心疼孙平年纪小小就糟了这么大的难,原本要去安东县码头坐船,于氏吩咐车夫先去邻县,让孙平跟他姑姑告个别再走。 孙平的小姑姑看到比年前又瘦了不少的侄子,眼泪汪汪地咒骂:“孙富贵的心被狗吃了,占了你家这么多好处,竟敢这般欺负你。” 孙平咧嘴笑:“小姑姑,以后他们欺负不到我了,我要跟着浔大伯去南溪县读书。” 孙氏一边抹眼泪一边笑:“我也听说了,好小子,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啊。” “嗯,以后我会给小姑姑写信。” “写信就好,你不用回来,千里迢迢的耽误你读书。” 姑侄两人说了许多话,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孙平才依依不舍跟小姑姑告别。 下次再见时,不知道几年后了,孙平忍不住红了眼眶。 孙氏站在屋檐下目送车队走远,送走侄子一点她都不难过,侄子有此好前程,比什么都强。 孙氏的婆母过来问:“刚才穿青绸衣的贵人,就是你娘家最出息的那个孙浔?” “正是他。” “我一猜就是,看气度就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不一样。你的侄子跟了贵人以后前程大好,你也别为他担心了。” “嗯。” 孙氏从小听族里说起浔大伯的事,她知道浔大伯品性好,既然主动带走侄子,肯定不会苛待他。 车队绕了一段远路,等他们到安东县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一踏上船,渔娘感觉身心愉悦。 太好了,糟心事丢到身后,她总算可以一边玩一边家去了。 二郎跑来问:“姐姐,咱们去哪儿?” “去扬州府听曲儿!” 第44章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渔娘想去扬州听曲儿,去杭州看西湖,去苏州吃糕团,去绍兴买黄酒……想去的地方太多了,一路上走走停停,等他们打道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底了。 回去的路上路过武昌府,一行人又在武昌府下船游玩了五日,等他们再登船西行时,已经是五月初了。 这一趟出来玩儿够了,渔娘心满意足之下写了厚厚一叠游记,等家去整理出来,她又可以出一本《山河畅游·江南》游记。 二郎也觉得高兴,这一趟出来吃到许多美食,姐姐说得没错,南方的点心果真比南溪县的点心样式多。 出门游玩最能促进感情,孙允、孙平两个少有出门的人跟着游玩一趟,不仅长了许多见识,也跟大家关系亲近了许多。 尤其是孙平,他跟二郎年纪相当,两人关系亲近到可以一起分享一些不算秘密的小秘密。 比如,孙平从梅二郎嘴里得知他姐姐正在写话本,还是骂书生的话本。 孙平震惊后又觉得正常,将近一个月的相处,孙平见过浔大伯问师姐功课,且不提他自己,师姐的学识对他是碾压,对已是童生的孙允也是如此。 孙平一个才完成启蒙的小儿都看得出来的事,孙允这样的心理就更明白了。孙允见过几回浔大伯问梅家大娘子功课后,想到初相识时,他对那丫头看不上眼的模样,都想回去骂自己一顿。 孙允在乎脸面,事情已经发生了,他能做的就是尽量避着渔娘。避开渔娘后他也没闲着,只要有空就发奋苦读,争取早日在学识上超过她。 渔娘没把孙允当回事,孙允不到她跟前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这几日回家途中,在船上她不看书也不写文章,有空就陪着爹娘和师父师娘说说话。 “哎哟,真是上岁数了,开开心心游玩一趟,路上没觉得多受累,这几日却觉得身子骨疲累得很,回去后定要在家歇息一两个月。” 梅长湖觉得累,林氏和于氏两个身子骨稍差些也觉得累,林氏也忍不住叹道:“哎,岁月不饶人这话真是一点都没错,年轻时候走南闯北也觉得守得住,如今只是出门玩乐,也受不住这点劳累,一休息时就觉得腰酸背痛起来。” 渔娘亲手给她娘按了按肩膀,一边忙活一边问他师父:“您身子骨可好?” 孙浔觉得有些疲累,但大体上尚可。 渔娘看了眼师娘,道:“师娘这次累着了,回去定要休息一两月,师父您如今又多了两个学生,肯定也忙,不如入秋去云南府的计划暂时作罢吧,咱们另选个时候去也成。” 孙浔也觉得秋日出行恐怕不成了:“那就听你的意思,今年就不去了。” 梅长湖站在船头看风景,一边拿着不求人自己给自己敲敲背,一手叉腰道:“这样也好,渔娘你的话本要写完了吧?” “快收尾了。” “那你争取八月前把你的话本写完给你先生瞧瞧,若是好,就送去书坊刻印。” “秋天你也别闲着,把你的江南游记整理出来,争取年前把你的游记也刻印了。” 梅长湖安排一通后道:“咱们爷俩还是按照你上本书的规矩来,除了成本后,赚的钱咱们五五分。” 渔娘不答应:“爹,我江湖浪人的名号这般响亮,也不是愣头新人了,冲着我的名号,您不得多分给我些?” 梅长湖眼睛一横,拿出生意场上老油条的架势:“怎的,我做生意不赚银子,只给你做白工?” “没说让您做白工,爹,咱们三七分吧,您三我七。” “哼,不行,咱们说好了五五分,你不能耍赖。” “爹~三七分吧,这次下江南吃住都是我掏钱,三本书赚的银子花了大半,我如今可穷了。”渔娘扑过去搂紧了她爹胳膊撒娇。 这次出游不止吃住,还采买了许多特产,渔娘想为爹娘和师父师娘尽孝心,花钱大手大脚的,小金库缩水太快了。 林氏帮着闺女说话:“孩儿他爹,三七分就三七分吧,你若不分她银子,她缺钱去找你要,难道你还不给?” 夫人亲口发话了,梅长湖多少要退让一点,他不情不愿道:“四六分,我四你六,这是我的底线,你若是不同意,我……” “我同意,就四六分!” 渔娘抢话太快了,梅长湖:“……” 这小丫头心里的底线应该就是四六分,故意先说三七分让他压价呢。 呵,不孝女,跟他爹都开始耍心眼儿了! 孙浔和于氏都笑了起来,孙浔安慰师弟:“师弟也别恼,就当给渔娘零花钱了。” 当着师兄的面,梅长湖哪里好意思为了一点银子着恼,又想到了一个新主意,他拍拍女儿的胳膊:“你记下了,四六分没问题,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爹您还有条件?”渔娘睁大眼睛。 梅长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难道只准你提条件,不准我提不成?” “爹你有什么条件?”渔娘的语气有些不情愿。 “你的新书若是卖得比你的头本书好,那就四六。若是卖得不好,分成还是按照五五分来。” “好吧。” 卖得好多赚分成,卖得不好也能五五,怎么算她都不亏,渔娘一咬牙答应了。 于氏笑着跟渔娘道:“乖孩子,好好写你的书,不要怕不赚钱,若是卖得不好,师娘这里给你补上,要多少银子只管开口。” 渔娘立刻舍了她爹,小跑去师娘跟前卖乖:“还是师娘心疼我,不像我爹。” 梅长湖一甩袖子,哼,这个不孝女! 孙浔忍不住笑意:“你们父女俩也别闹了,咱们进船舱坐一坐吧。” “那走吧。” 五月的天儿,太阳一出来就热得很,一行人去船舱里叫人泡壶消暑茶喝。 船头安静下来,在屋里读书的孙允推开船舱,望着江岸两边的稻田,若有所思。 族里想给浔大伯送个嗣子继承浔大伯家的家产,如今看来只是孙家人痴心妄想。 跟着浔大伯和梅家这二十来天,孙允也看明白了,浔大伯夫妻待梅家那个丫头如亲生,以后浔大伯的家财估计会落到梅家那个丫头手里。 一个丫头罢了,浔大伯和梅家待她也太好了些,甚至连梅家儿子梅羡林也不如那丫头得宠。 孙允微微皱眉,心里想了许多,最后还是作罢。 他祖父费了大力气才叫浔大伯答应教他读书,就算他心中有何不满之处也不能说出口,就算他说了,除了惹浔大伯不高兴之外,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孙允照旧闭门读书,偶尔在船上撞见渔娘,还会客气地行礼,言语之间看不出一点勉强的模样。 渔娘眉头微挑,真是难得。 头一回见面,渔娘觉得这个孙允古板且自以为是,后来孙允知道他读书不如她,恼羞成怒避而不见,如今应是心里想明白了,肯对她低头。 呵呵,识时务也算是一个优点吧。 孙允的前倨后恭叫人看在眼里,孙浔和梅长湖这样的男人不觉得这是什么缺点,孙浔甚至觉得孙允还算有救,至少知道眉高眼低。 但是梅长湖是渔娘的亲爹,看在他眼里,孙家这小子没有君子的气度,也不够小人狡诈,叫他跟着师兄读书,属实抬举他了。 孙允也不是什么无知孩童,浔大伯和梅家下人对他客气却不亲近的态度叫他看在眼里,他虽不满,却无法做什么,只能下了狠心读书。 孙允和孙平两人同住一间船舱,孙平每日都会出门跟梅二郎一块儿读书,早上出去,傍晚才回来。 这日,孙平端了一盘莲花素点回来,放孙允的书桌上:“浔大伯叫我带给你的。” 孙允瞟了眼点心,放下笔,居高临下道:“孙平,族里送你来浔大伯身边,是叫你跟着浔大伯读书,不是叫你去讨好人。” 孙平微微一笑:“什么叫讨好?我年纪小,不懂,不如允大兄跟我说说。” “呵,孙平,你不会想弃了你家香火,给浔大伯当儿子吧。” “允大兄想多了,我再不懂事也知道亲爹是谁。” “你记得最好。” 孙平自从祖父死后见多了人情冷暖,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有数。见多了鄙夷,孙允这几句挤兑的话他也并未放在眼里。 孙允跟孙平不同,他自从出生就被家里宠着长大,他五岁时展露出比兄弟们更好的读书天赋,家里人更是捧着他。 如今,孙允被冷待,他再想得明白,心里多少也有些难受。 他不能家去,只能忍着,忍到他考上秀才、考上举人,考上进士,他不再需要浔大伯教他读书,到时候,他就不必再忍了。 现实催促孙允上进,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如此用功读书。 孙浔见了私下跟于氏说,若是孙允能一直这般努力,何愁功名不得。 五月十二,终于回到了南溪县。 到码头下船后,主子们先回去休息,留下管家盯着人把船上的行李搬下来,找车拉回府去。 孙允和孙平两人跟着孙浔夫妻去孙家,于氏安排两人住到东跨院。西厢下午热的慌,两人各自住了东厢一间房。 孙浔在家歇了一日,隔日,许久未见的温子乔前来拜见,一见面就递上这一个多月他做的功课。 孙浔没看温子乔的功课,立刻对他考校起来。 孙浔考校温子乔的时候,孙允和孙平都站在一旁。 孙平年纪小且不提,孙允跟温子乔年岁相当,孙浔考校温子乔功课时他都听着,温子乔依然对答如流,孙允后背的衣裳却已经湿透。 来南溪县之前,孙允对自己的学识还算自信,在安东县县学里,他不算名列前茅的学子,但在童生中,他自认自己还算不错。 如今,他比不得年纪比他小的梅家丫头,也比不得眼前这个姓温的庶民子弟。 孙允内心忍不住惶恐,怀疑自己真的考得上功名吗? 孙浔满意地对温子乔点点头:“你很好,我没在的这些日子你也没耽搁读书。” 温子乔抿嘴笑。 “你跟你娘回了趟老家,你娘身体可好?” “多谢先生关心,我娘一切都好。” 三月梅家孙家去淮安时,温子乔母子俩回了趟保宁府温家村,母子俩除了回去祭拜温子乔父亲之外,还办了一件事,那就是去谢家商定亲事。 明年五月,温子乔就要出孝了,谢家小娘子等了他好几年,他该给人家一个交代,叫谢家安心。 听温子乔细细说完家里的事,孙浔点点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谢家如此有情有义,你也不可辜负人家。” “明年四月就是府试,等你得中秀才后回去娶亲,也给你家和谢家添些光彩。” “学生记住了。” 孙浔把孙允和孙平介绍给温子乔:“他们是我族中后辈,孙平才启蒙,孙允跟你一样是童生,以后你们可多多交流。” “是。” 孙允和温子乔一起点头,温子乔对孙允笑了笑,孙允略有几分心虚。 学识是假装不来的,不过几日,几次交流后,温子乔知道孙允有几斤几两后,孙允感觉自己颜面尽失。 这还不算,五月初八府学放假,王苍和贺文嘉两人来孙家拜见先生。 孙允见识到王苍和贺文嘉的学识后,整个人都自闭了。 他接受不了自己是最差的那个人的事实。 贺文嘉性子好,冲着孙允是孙家人,贺文嘉对孙允十分客气,还说傍晚等天儿不热时带他去南溪县逛逛。 孙允语气生硬地拒了,一点不给面子。 贺文嘉摸不着头脑,这人生气没个预兆,没头没脑的。 王苍一眼看穿孙允的性子,他嘴角不经意地勾出个冷淡的笑。 王苍道:“人家有人家的安排,你不必管他。” 贺文嘉一拍脑袋:“管他生不生气呢,好久没见到渔娘了,咱们去梅家瞧瞧,渔娘肯定给咱们带礼物了。” 去梅家吗? “王苍,愣着干什么,走呀!” 王苍犹豫了一瞬,主动快步跟上贺文嘉。 “渔娘,我和王苍看你来了!”贺文嘉才到梅家西跨院门口就吆喝起来。 渔娘在书楼里审她的书稿,听到贺文嘉的声音,扭头笑着跟阿青说:“看我是假的,肯定是来找我要东西的。” 屋里伺候的丫头们都笑了起来。 第45章 算计不得 贺文嘉许久未到梅家书楼来了,一进门他就看到一楼的书架上多了不少书,贺文嘉惊喜道:“渔娘,左边这一架子书都是你从江南买回来的?” “嗯,走了好多地方,花了许多银子才买来的书。”渔娘从二楼下来,语气略有几分开心。 其实,除了花银子外,她书单中另有几本想买的书外头没有卖的,还是她先生托了关系帮她从别家书柜里求来的抄写本。 那几本书她很喜欢,特意摆在二楼,一楼放的都是些她不着急看的书。 贺文嘉激动地从架子上拿了一本书,一边翻一边道:“上月许先生想来你家拜访,瞧瞧你家的藏书楼,可惜你们没在,就没成行。如今你回来了,又买来这许多新书,下月我请许先生再来。” “那个叫许耕的?” “就是他,在府学里许先生对我不错。” 贺文嘉突然叫起来:“哎呀,王苍,你快来瞧瞧,这本《南土书辞》,是不是韩先生前些日子说的那本书?” 王苍走过去瞧了两眼,点头道:“正是这本,跟韩先生手里的那本书一模一样。” 渔娘瞥了眼书皮:“哦,这本书原不在我的书单里,去金华府游玩时路过东山书院外的书铺,听说这本书是东山书院里一位姓李的大儒所写,我就买了一本。” 贺文嘉艳羡不已:“真好,你们居然去东山书院了,可见到我哥嫂了?” “没见到,我们去金华府是买火腿去了,只是从东山书院外路过。那时你哥在书院读书,又不好叫人进去问。” “唉,早知道你们要去东山书院,该把我大哥大嫂租住的地方告诉你们的。” 王苍问渔娘:“你看东山书院如何?” 东山书院如何?渔娘没进去过,也不知道里头如何,书院外头嘛…… “东山书院外是一片繁华地,茶楼酒肆林立,锦缎铺金银铺子也不少,街上来往之人穿着也甚为光彩。” “总之,东山书院一看就是有钱人才去的地界儿,跟你们叙州府府学外头朴实无华的景象大不一样。” “官宦世家公子读书的书院,自然跟普通府学不同。” 渔娘见王苍若有所思,就道:“我记得这一两年中,每回贺大哥过年回来你都会去找贺大哥说说话,难道你也想去东山书院?” 王苍淡淡一笑:“动过这个心思,现在还说不准。” 贺文嘉:“其实我觉得你不去东山书院,也可以去其他书院瞧瞧。” 贺文嘉一直知道王苍有这个心思,开始说打算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犹豫起来,就没再提了。 渔娘不懂:“为什么这么说?叙州府府学是剑南道最好的府学了,有必要去其他书院吗?” 况且,明年就是乡试之年,何必再折腾去其他书院? 贺文嘉摇摇头:“也不能这样说,今年开年到现在,每回考试王苍都是头名,府学里的先生教不了他什么,他在府学读书,跟自己在家读书没多大区别。既然这样,不如去其他更好的书院瞧瞧,就算对读书没帮助,多结识些人脉总是好事吧。” 王苍考科举当官的愿望特别强烈,他们这样的人家,钱财上不缺,缺的是官场上的人脉。 同乡同窗同年,这’三同’除了同年之外,同乡和同窗都需要花工夫去结交。 听贺文嘉这般说,渔娘也觉得王苍可以去其他书院读一年,反正在府学待着好处有限。 王苍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他笑道:“府学里的先生们各有所长,比如许先生,他虽教的是算学,但他在种地民事上的能耐更好,我若是能跟许先生习得一二,也是收获。” 贺文嘉觉得王苍这话说得挺没意思,转头问渔娘:“你给我们带的礼物呢?拿出来瞧瞧。” “哪有人自己开口要礼物的?” “不管,我就要亲自来要,你给不给吧。” “你是祖宗,你既要,那就都给你,礼物在耳房里,你自己搬去吧。” “走走走,你带我们去拿。”贺文嘉催促。 给亲朋好友带的礼物在她平日休息的耳房里摆着,渔娘带他们过去,走时贺文嘉顺手把这本《南土书辞》带上:“反正你暂时也不看,借给我瞧瞧,看完了回头还你。” “拿去慢慢看吧,我又不考科举,这些书可看可不看。”渔娘无所谓。 绕过半边院子,渔娘带两人进屋,她指着墙角两口半腿高的箱子:“左边那个箱子是给你的,右边那口箱子是给王苍和芸娘的。” 贺文嘉跑去开左边那口箱子,箱子里装着书、丝绸、砚台、毛笔等。 “诺,你看看这砚台,肇庆府产的端砚,可贵了,我在苏州府买来给你们的。还有这笔,正宗湖州产的湖笔,十两银子一支。”这些都是花她小金库的银子买的,现在想起来都还肉疼得很。 贺文嘉大笑:“你送砚台湖笔就算了,怎么还送丝绸?我又不是小娘子那般爱做衣裳。” 渔娘冷哼:“不识好人心,这是我从淮安专门给你们买的天青纵纹绸,有祈求高中的意头。你爱要不要吧,不要给我留着。” “别别别,我要我要,哪能推脱了你的好意。” 渔娘和贺文嘉两人吵吵闹闹,王苍只是在一旁笑着,他的目光环视整间屋子的布置,书架、矮榻上散落的书卷、桌上摆着美入瓶中的花束、散敞开的门窗,窗外的绿意盎然的树,叽叽喳喳的鸟雀,一切都是这般勃勃生机。 “时候不早了,我先去见我爹娘,明儿有空闲我再来找你,给我瞧瞧你的话本呗。” “明儿再说吧。” 那边贺文嘉和渔娘说完话了,王苍回过神来告辞:“我也要家去了。” 渔娘笑着点了点头:“我写了签子放在箱子里,劳烦你拿回去和芸娘分一分。” “我替芸娘多谢你惦记。” “咱们都是朋友,不用如此客气。” 渔娘叫四个小厮来,把两口箱子抬出去。给贺文嘉的直接抬去贺家,给王苍的抬到他的马车上。 渔娘到门口送他们:“你们慢走。” 王苍对渔娘笑了笑,放下马车帘子,王家的车夫赶着马车走了。 贺文嘉故意笑道:“哎哟,一趟淮安回来,梅家大娘子如今都这般懂礼数了,以往也不见你到门口送我啊?” 渔娘甩给他一个白眼,冷哼一声走了。 贺家的管家正在门口,贺文嘉回头看到他,笑着拍管家肩膀:“我一个月没回来,管家就想我了,亲自来门口接我?” 贺管家唉了声:“听说您回来了,夫人在主屋等你。” “好,我先去见我娘,渔娘给我的东西你亲自盯着送到屋里去,轻拿轻放,别把里头的东西摔坏了。” “少爷放心,老奴一定盯着小子们轻拿轻放。” 贺文嘉满意地点点头:“你去送吧。” 贺文嘉跑去主院见他娘,阮氏正在处理事情,只是看了他一眼,嫌他一身汗味:“自己回屋洗漱换身衣裳,一会儿等你爹回来了,你晚上来主院吃饭。” “好嘛。” 贺文嘉心里惦记着渔娘给他的东西,扭头回自己屋里去了。 贺文嘉在屋里把玩渔娘给他的礼物时,王苍正在赶回家中的路上。 马车里,一只箱子敞开着,王苍手中拿着一张签子看,签上给芸娘的东西有花色新鲜的布匹,有绣品,还有一些新鲜的首饰。一看这些东西就知道送礼的人费了心思的。 给他的礼物,砚台、湖笔、书籍、布匹都有,跟贺文嘉的东西大差不差,除了这些东西外,渔娘单送了他一个木雕的柿柿如意精工球,王苍握在手中把玩不停。 王苍突然想起十年前,他刚跟着孙先生读书时,那年他生辰,二叔送他一个木雕的精工球,他十分喜爱,读书时也要把精工球放在书袋里带上。后来,他娘说他玩物丧志,把他的精工球丢火盆里烧了。 没想到十年后,他又收到一个木雕的礼物。 “少爷,到家了。” 小厮王连掀开帘子,王苍低头下车,吩咐道:“我去主院请安,你把箱子抬到我屋里去,再把芸娘请过去。” “是。” 一个月没回来了,王苍去跟母亲请安,母子俩说了些互相关怀的话后,王苍就回自己的院子里。 “哥。” 芸娘眼泪汪汪地望着王苍,王苍快步过去:“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芸娘忍不住呜咽,又怕叫下人听见告诉娘,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王苍冷声吩咐王连:“出去,看着院门,不许人进来。” 王连得令,低着头退出去。 王苍亲自把门关上,转身哄妹妹:“ 别哭了,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哥哥给你做主。” “可是……”芸娘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可是娘把我嫁给人家做填房该怎么办?哥哥能帮我?” “不可能,娘不是那样的人!” 芸娘大哭:“真的,今早我去给娘请安,听到娘和我的奶妈妈说,姨妈写信来,把我说给京城一户死了夫人的谢翰林。” 王苍搂着妹妹的肩膀,安抚她:“放心,娘不会把你嫁给人当填房,娘哪里舍得。肯定是中间有什么缘故,你别怕,一会儿我去找娘说。” 娘心疼她没错,可娘更心疼哥哥,为了哥哥的前程,娘放弃她也…… 芸娘心里想的话没说出口,但她一个小姑娘脸上哪里藏得住事,王苍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芸娘,你不相信娘,你也要相信我,我的前程我自然会去挣,用不着你一个姑娘家去牺牲。” “一个翰林罢了,又有什么了不起?我王家再没落,也不至于把姑娘嫁去那等人家当填房,这是打王家的脸,娘不会答应。” “哥,我怕。”芸娘忍不住,把头埋进哥哥怀里。 王苍扶着妹妹的长发低声安慰:“别怕,有我在。” 过了好一会儿芸娘才止住了眼泪,王苍笑道:“多大的人了,哭得跟孩子一样。” 芸娘不好意思起来。 “别难过了,渔娘去江南游玩回来给你带了礼物,东西都在箱子里,你自己慢慢看。” “渔娘回来了,怎么没告诉我。”芸娘侧身拭泪道。 “前几日才刚回来,估计没来得及告诉。”王苍道:“我去找娘把事情问清楚,你留在屋里等我回来。” 芸娘忍不住又害怕起来:“娘若是……” “安心。” 王苍转身出门去母亲院子,赵氏见儿子刚走一会儿又回来,就笑道:“有什么事忘记跟娘说了?” 王苍扭头看了屋里伺候的大丫头一眼,大丫头悄悄看夫人眼色,见夫人点头了,她才带着屋里的丫头婆子出去。 “苍儿,什么事这般要紧?还要把下人打发出去?” 王苍在母亲跟前坐下:“娘,谢翰林家怎么回事?” 赵氏脸色一冷:“你听谁说的?哪个下人多嘴了?我屋里的事也敢拿出去说?” “不是下人说的,您就告诉我吧,谢翰林家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下人说的,那就是芸娘说的。我说呢,早上那丫头进门时低着头,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娘!” 赵氏冷眼盯着王苍:“怎么,你也跟那丫头一样,觉得我是后娘,要把她嫁给人当继室?” “儿子没这个意思,我知道娘不是这样的人,我就想知道其中缘由,以后万一有什么事,儿子心里也能有个准备。” 听儿子这般说,赵氏语气松了些:“谢翰林家不用放在心上。不过是你姨妈心里记恨我,哼,不知道从谁那儿听说我想给芸娘相看人家,故意写这么一封信来恶心我。” 赵氏出身商人之家,家中庶子庶女多,从小明争暗斗,姊妹之间关系比普通亲朋还不如。 赵氏从去年年底开始就有意给女儿寻摸夫家,给江南那边关系亲近的族亲友人写信中带出一点意思,不知道被谁透露给她那个看不得他好的庶姐。 赵氏在儿女跟前不是个低得下头的人,说话从来没有软的时候,但儿子既然问了,赵氏还是把其中缘由说了个透彻。 叫王苍听来,母亲不会把妹妹嫁给人家当填房,但拿妹妹的婚事给他铺路的想法却是真的。 “娘,妹妹性子软,嫁到那等吃人的人家,以后几十年还如何过?我的前程我自会努力,不用妹妹为我牺牲。” “苍儿,你别忘了,你爹死前你答应过你爹,一定会中进士做官,支撑起咱们这一房的门楣。” “娘,我没忘。” 王苍下定了决心:“等到八月,我会去考金华府的东山书院,我需要的人脉我自会去经营。” 赵氏不赞同:“姻亲故旧,比什么同窗都可靠。” “我不是还没定亲吗?难道我的亲事还不够娘算计的?” “王苍!你说的什么话?”赵氏忍不住愤怒。 王苍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妹妹天真明媚,等她到年纪了,给她选一户家中关系简单的人家嫁了吧。” 王苍语气坚决,丝毫不容商量,赵氏知道说不通固执的儿子,只好作罢。 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王苍回自己院子时候天色将黑,屋里光线昏暗,点起了烛火。 芸娘看到哥哥进来就笑道:“哥哥,渔娘送我的这个木钗子真可爱,上面雕着一只小猫。” 王苍笑着没说话。 芸娘见哥哥不说话,内心忐忑起来:“娘……” “娘答应了,以后会给你找一户家中关系简单的人家,你不用害怕。” 芸娘眼睛亮了起来:“谢谢哥哥,太好了。” 赵氏答应是答应了,芸娘偷听她娘跟奶妈妈说话,还是挨了一顿训,罚她晚上不许用晚食。 王苍心疼妹妹,吩咐人送盘山药点心来,厨房的人亲自来请罪,说夫人不许。 芸娘不在乎:“哥,别为难他们,不过饿一顿罢了,明早起来我多吃一点补回来就行了。” 芸娘冲哥哥笑:“我不饿。” “不饿就回你自己院子吧,我要休息了。” “好,哥,我走啦!” 王苍亲自送妹妹到院门口,目送妹妹走远,他才披着一肩夜色回屋。 夜色进屋,屋里的烛火,好似比之前暗淡了。 第46章 戳破 贺家。 今儿有一批新布料运来,贺宁远带着管事在店铺后的库房忙到日暮西山才归家。 天儿太热出了一身汗,贺宁远回屋里换洗了一身才出来,坐那儿歇息,手中刚端上茶就听说小儿子回来了,他茶碗一放,笑着站起来:“那小子一个月前写信,说知府大人安排他们去叙州府下面的县学交流学识去了,今儿回来,是交流完了?” 管家道:“兴许是,小少爷家来先去孙家给孙先生问好,随后又去了梅家,问梅小姐要了一箱礼,将才送去小少爷屋里。” “呵,这小子家来转了这么多地方,就没问过他爹我在哪儿?” 管家笑着说:“估计还没来得及。” 贺宁远轻哼一声,一屁股坐下:“罢了,臭小子都不念叨我,我这个当爹的才不上赶着。” 贺宁远歇了会儿,茶喝了一盏,阮氏忙完事进来:“快用晚食了,你别喝太多茶水。” “哎,下午忙得很,没顾上喝茶,流了许多汗家来口渴得很。”说了两句,贺宁远就把茶盏放下了。 “既口渴,一会儿多喝半碗汤。” 阮氏吩咐下人摆饭,又吩咐人去叫文嘉过来用饭。 贺宁远走过去桌旁,一边闲话道:“夫人,听布铺里的掌柜讲,昨日孙家来咱们铺子里买了许多布料,说是给家中两位公子做衣裳。” “这有什么,孙先生既把族中小辈带到身边读书,衣裳吃喝这些理应管着。” “再说了,那个孙允是族长家的孙子就不提了,孙平还是个半大孩子,家中只剩下他一个独苗,他的事孙先生夫妻俩不着管着,还会有谁管他?” “做衣裳?做什么衣裳?娘,这才刚入夏,难道您要做秋天的衣裳不成?”贺文嘉大大咧咧进来。 阮氏看到儿子,突然想到去年重阳节时,三家人去登山,梅家夫妻俩因为淮安主支希望渔娘去淮安办及笄礼之事闹腾。 那时候怎么说的,梅家要带两个孩子去趟淮安,孙先生夫妻也要跟着回去,她猜孙家回孙家选嗣子,恐怕是想给渔娘选个夫婿培养。 “娘,您愣着干吗?想什么呢?”贺文嘉凑过去看他娘。 阮氏一把推开他:“想做衣裳的事,你孙先生待孙允可不一般,吩咐人细心照顾不说,吃穿用度都选好的,这做衣裳呀,一做就是七八身,亲儿子也就这样了。” 贺文嘉切的一声:“亲儿子可没这个待遇,我一季,您最多给我做四五身衣裳。” 阮氏瞪他:“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那您是什么意思?” 贺宁远也想知道夫人是什么意思,刚才还说做衣裳都是寻常事,怎么这会儿口风又变了。 张嘴就说什么七八身衣裳,这不是瞎说么,他只说孙家买布,什么时候说过这个了? 阮氏看着儿子那傻样,笑了笑:“孙家人口少,家中也没养绣娘,听说啊,为了给孙允添衣裳,专门请了梅家的绣娘,可见梅家孙家都很看重孙允。” “看重孙允?他凭什么得看重?今年都十七了,读书都读不明白。” “孙允读书读不明白,那是人家之前没碰上好先生,没人教他,如今不同了,孙家梅家一起培养孙允,左不过三五年也就成材了。” 阮氏继续道:“他们两家好做一家,梅家的书楼敞开着,孙允想什么时候进去就什么时候进去。渔娘那孩子会读书,有空指点两句,以后呀,这孙允就算成不了人中龙凤,定也不差。” 阮氏说话七弯八拐,贺宁远听明白了,扭头看他儿子。 贺文嘉听了囫囵个,听到两家好做一家,渔娘指点孙允这话时,一下就气了。 “孙允算什么东西,四书都没读明白,装模作样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他也配渔娘指点?” 贺宁远皱眉:“你学的规矩呢,好好说话。” 贺文嘉气哼哼站起来:“爹您别说我,先说我娘,好端端的,把孙允跟渔娘一块儿说是什么意思?” 儿子越生气,阮氏越不恼,她笑着坐下,又起了另一个话头来。 “你孙先生夫妻俩年纪也不算大,就算找嗣子继承家业,肯定也要往小的找,最好不记事,这样孩子才养得熟。” “你先生呀,不找小的,偏偏找个年十七,正当说七年级的读书人带回家来,你猜猜,你先生是什么意思?” 贺文嘉气道:“孙允不配!” “那谁配?” “你配?” 阮氏一连两句追问,贺文嘉红了脸,也不知道被气的还是羞的。 “我……”贺文嘉说不出话来。 看热闹的贺宁远上前做和事佬:“好了,二郎难得回来一趟,坐下用饭吧,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阮氏见儿子不吭声,她笑了笑,顺口道:“那就吃饭。” 这碗饭阮氏吃得甚香,贺文嘉吃不下,陪着爹娘吃了两口,见爹娘放下筷子,他也放下筷子跑了。 “你也是,这么刺激二郎做什么。我看呐,孙家梅家未必有那意思,”贺宁远跟儿子一样,孙允那个年轻人,他也有些瞧不上。 阮氏笑了笑:“怕什么,这点小事耽误不了他读书。再说了,梅家那边不是孙允,也会是其他人。” 渔娘年纪不小了,也该定亲了。她家二郎比渔娘还大几个月,也该开窍了。 开窍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给他起个头,叫他回去自己慢慢想去。 “你也太急了些。” 贺宁远觉得儿子还在读书,就算夫人着急,等明年的乡试过了再说,也不迟。 阮氏不觉得自己着急,她觉得这个时机刚刚好。 阮氏不急,贺文嘉此时着急,很着急,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急什么,心里一会儿想着渔娘,一会儿想着孙允,一会儿又暗自咬牙切齿,脑子糊成一锅粥。 一晚上没睡好,隔日早晨,梅家的大门还未开,他跑去门口等着,也不敲门,倒把开门的门房吓了一跳。 “二少爷,您这是……” 贺文嘉举起手里的食盒:“我家厨娘今早做的,是二郎喜欢吃的馅儿,我给送来。” 门房连忙迎他进去:“您来得太早了些,今日休息不用上学,我们家小郎君指定还没起。” “没事儿,我去屋里找他去,你去忙吧。” “哎,也行。” 贺文嘉常来梅家,梅家下人也没拿他当外人,叫他自己进门去。 自去年夏天开始,梅二郎启蒙读书后,秋天就搬出了主院,如今他自己住东跨院。 东跨院地方不如西跨院大,每天早上梅二郎要跑步,还是要去西跨院。 今日休息,他并不想去姐姐院子里挣那几文钱,准备一觉睡到中午时,被贺文嘉拎起来,塞给他一个包子,又送他去西跨院跑步。 就算要去读书,这个时辰也还没到他起床的时候,梅二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到了姐姐院子里,也不跑,一屁股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身子一转睡过去了。 贺文嘉哎呀一声:“二郎,早上露水大,你这样睡当心着凉。” 梅羡林睡熟了。 跟过来伺候的小厮婆子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小厮来福说了句:“二少爷,我家小主子还未睡够,不如我背小主子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吧。” “都这个点儿了,差不多是该起床的时候了,再说他早食都用过了,哪有再去睡的道理。” 贺文嘉说话没有压着声音,把屋里的人惊动了,大门打开,大丫头阿青出来,压低声音道:“别闹腾,小郎君既然要睡,就抱到屋里矮榻上睡吧。” 贺文嘉自荐:“我来抱。” 贺文嘉把小孩儿抱进屋里放矮榻上,又扯了张薄毯子盖他身上,动作殷勤,脸上看不出半分心虚的模样。 阿朱上茶来,贺文嘉也不走,一屁股坐下:“哎,早上吃了几个包子,正想喝盏茶缓缓。” “二少爷,您喝茶就喝茶,千万小声些。” 阿朱这话说晚了,里屋的渔娘已经被吵醒了,没睡饱,她一脸不高兴:“贺文嘉这么早过来做什么?你们竟还给他倒茶,我看该撵出去。” “听来福说,贺二少爷一早给咱们家小郎君送吃的来,随后又说陪小郎君过来跑步,咱们家小郎君困得睁不开眼,刚才抱屋里矮榻上睡着了。” 渔娘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换衣裳,冷笑一声:“听他胡说,肯定是贺二郎故意使坏。” 渔娘猜不明白,大早上的他跑来她院子做什么。 换好衣裳梳好头发出去,渔娘气势汹汹:“贺文嘉,你做甚?” 贺文嘉被她吓了一跳,手中茶盏没碰住摔地上,他的手被热茶烫了一下,哎哟着跳起来。 “快,端水来!” 伺候的丫头婆子们吓了一跳,幸好伺候的小丫头手中端着一盆冷了的洗脸水,渔娘拉着,立刻把他的手按水盆子里。 “你大清早的你过来闹腾什么,你最好真有事找我。”渔娘被他吓得瞌睡都清醒了,火气有些上头。 被她按着手,还用的是她的洗脸盆,贺文嘉顿时脸红,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说:“我来问你借本书。” 渔娘扯起他的爪子瞧,幸好,热茶没有多烫,手只有点红,渔娘丢开他的手。 “呵,这借口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 贺文嘉觉得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悄悄看渔娘,渔娘只瞪他:“看我做什么,说话。” 贺文嘉烦躁地挠头:“孙允那小子你熟不熟?” “不熟,你问他干什么,你跟他不对付?” “我跟他没有不对付,他就是不爱搭理我和王苍,明明读书读得不好,却傲气得很,他不会跟先生说我和王苍的坏话,以后先生就不理我们了吧。” 贺文嘉愁眉苦脸的:“昨儿我听我爹说,先生和师娘给那小子买了许多布,做了七八身衣裳,对他可重视了。” 贺文嘉这话,只有第一句是真心话,后面越说越偏,越偏越编,听起来倒也像那么回事。 渔娘上套了,认真劝道:“你别为这事儿担心,你和王苍是先生一手教大的,你们是什么人他肯定很明白,就算孙允说你们坏话先生也不会信。” “而且,孙允那人心气儿高,也不是会说人坏话的人,我看你想多了。” “好哇,梅羡渔,你帮着孙允说话。” 渔娘双手叉腰,正要反驳他,贺文嘉又委屈巴巴:“你家绣娘给孙允那小子做衣裳,都没给我做过。” 渔娘扑哧笑了:“贺文嘉,你是小孩子吗?这点事也值得你委屈。” “怎么不值得?你是我的青梅竹马,要是被孙允那小子骗走了,我怎么办。” “什么……青梅竹马的……” 渔娘本只当两人吵嘴,话赶话,说到哪儿算哪儿,贺文嘉突然从脖子到脸突然红透,扭头不看她。 顿时,开玩笑的话不敢再说。 渔娘也有些不自在,好端端的,贺文嘉他在干什么? 渔娘没经过这些事,不过到底是姑娘家,渔娘直觉这种气氛不太寻常,她也悄悄扭头不看他。 两人尴尬地站着,屋里伺候的丫头们也不敢吭声。 “那,你,你不是来借书的吗?想借什么书啊?” “不记得名字了,我要去你家书楼里瞧瞧。” “那你去瞧吧。” “你不去?” “那我去帮你找找书?” “嗯。”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也没像以前并肩走在一起,叫人瞧了,有点特别的意味。 管事妈妈小林氏给屋里丫头使眼色:“愣着干什么,快跟过去。” 阿青放下手中的活儿,赶紧跟着主子过去。 阿青迟了几步,等她进门时,贺文嘉手里已经拿着一本书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脖子上更红了。 贺文嘉拿着书走了,阿青问她家小姐:“贺二少爷怎么走了?” 渔娘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他来拿书,拿到了自然走了。” 阿青觉得有点不对,不等她细想,渔娘拉着阿青:“走吧,去吃饭,我也饿了。” 贺文嘉一早进门那么多人瞧着,西跨院里的事情肯定瞒不住林氏,渔娘刚用了早食,就被林氏身边的大丫头请过去。 “明秋,我娘找我有什么事?”渔娘明知故问。 “奴婢也不知。” 渔娘叹气:“走吧。” 林氏见到女儿,上下打量她一番,也不说话。 渔娘见她娘不说话,顿觉不好,一刻都不敢犹豫,赶紧把事情交代了,主要强调她很守规矩,没有做不合礼仪的事。 女儿说的话她刚才已经听过一回了,她道:“你这丫头,不老实。” “天地良心,女儿说的话句句是真,哪里不老实了?” “呵,你们书楼里说了什么?难道你们俩在书楼里突然哑巴了,一句话没说?”林氏做出一副她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渔娘偷看她娘一眼,知道今日抵赖不过,低下头,说话声儿跟蚊子一样,林氏没听见。 “大声点,你又没做错事,畏畏缩缩像什么样。” 屋里除了她们母女之外,没有旁人,渔娘抬起头来,轻轻吸了口气,扭着帕子道:“我问他什么意思,是不是不喜欢我跟孙允来往。” 说完,渔娘又低下头去。 “头抬起来,我问你,贺二郎说什么了?” “他说孙允读书不好,性子也不好,不跟他来往才好。” 听到这些孩子话,林氏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孙允不好,娘给你去找个好的。” “娘,不着急吧。” 林氏见女儿那模样,冷哼一声,吩咐人把管家叫来。 梅厚进来后,见自家小姐臊眉搭眼地站在一旁,好似被夫人训了。 “梅厚,我交代你一件事。” “小的听着。” “咱们家跟贺家虽亲厚,但孩子们都大了,以后家中来了男客,若无我和老爷点头,不许把客人请到后院来。” “是,小的记下了。” 林氏点点头:“去吧。” 梅厚原本不明白夫人这话有何意思,等他去问过门房,知道今天一大早隔壁贺二少爷借小郎君的名义跑去西跨院,他立刻就明白夫人的意思了。 下午,贺文嘉提着外头买的点心再来梅家,被梅家门房拦住了,问就是说老爷不在家,夫人不得空,这时不方便接待他。 贺文嘉活这么大,头回遇到进不了梅家门的情况:“那怎么办?” 门房管事笑道:“您若是不着急,等傍晚咱们家老爷家来时,您再来。要么小的帮您把点心送去主院给夫人。” 可……他的点心不是给林婶婶的。 门房管事笑盈盈地看着他,贺文嘉不好开口,只好把点心交给门房:“我明儿再来。” 门房心想,明儿再来您也进不了门,明儿下午,您就该去府学读书了。 傍晚,贺宁远家来,听说儿子在梅家吃了闭门羹,夫妻俩躲在屋里说这事。 “我说吧,你刺激二郎一回,二郎办事没个遮拦叫梅家察觉到了,如今连门都进不了。” “进不了门才好,两个孩子大了,本不该随意见面。” 阮氏觉得如今也该是时候点破,叫二郎自己想想,他对渔娘的看重究竟是出自什么。 贺文嘉在想的时候,渔娘也在想,贺文嘉突然找她说孙允不好,究竟是孩子气的排挤,还是因为其他。 隔日下午,贺文嘉要去叙州府,走前看了眼梅家大门,梅长湖刚好从屋里出来,贺文嘉赶紧上前问好:“见过梅叔。” 梅长湖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走了。 王苍:“你得罪梅叔了?” 贺文嘉叹气,抓耳挠腮:“不算得罪梅叔吧,是梅叔突然看我不顺眼了,还有林婶也看我不顺眼,都不许我进门了。” 王苍看他的眼神一下变了,连门都不许进,都这样了还说没得罪? 渔娘的事叫贺文嘉张不开口来,孙允的事叫他娘说破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脑子里长了一根筋出来,下意识觉得有些话不该跟王苍说。 “来不及了,先走吧,等下旬回来再说吧。” “下旬你还回来?” 贺文嘉何止下旬想回来,要不是怕他爹揍他,他都想叫贺升替他去府学请假,这几日不去读书了。 离开南溪县,贺文嘉脑子恢复了正常:“你刚才去先生那儿问功课吗?” “不是,我去找先生问东山书院的事。” 东山书院不是随便一个学子都能考的,当初贺文茂想考东山书院,找县令写了推荐信,王苍若是想去,也需要一个官员给他写信推荐,他为这事去找先生。 “奇了,前几日你都没说要去东山书院,怎么回家两日就决定要去了?” “没什么缘由,想去就去了。” “准备什么时候走?” “准备在府学读到七月底,八月出发去东山书院。” 贺文嘉也不多问,笑道:“去了也挺好,提前祝你一路顺风,学业顺利,官运亨通。” “多谢!” 王苍的目光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流,他的前程也会如此这般,一刻不歇地奔流到海不复回。 贺文嘉望着江水只剩下叹气了,不知道给渔娘写信成不成? “你为何叹气?” 贺文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叹气,他叹气也不是因为不高兴,很难讲。 王苍好一会儿没眨眼,他看着贺文嘉,好似明白了什么。 第47章 江湖浪人重出江湖…… 今年的天气格外炎热,这才五月就热得人不想出门。 按照以往,本该是六月才是晒书的好时候,渔娘这几日得闲,又碰上好天气,就把家中奴仆都叫来,叫阿青带着人把书楼里的书搬出来晾晒。 渔娘十岁那年爹娘给她建得书楼,五六年过去,书楼里藏书已超过五千册。晒书这一日,梅家各处院子里都摆满了书,贺宁远孙浔等人都来瞧。 贺宁远赞叹:“这书楼建起来统共也就这么几年,没想到竟藏了这么多书了。” 孙浔不嫌晒得慌,背着手在书架间慢慢走着,笑道:“虽才五六年,渔娘为了找书没少费心思。” 舍得银子又舍得花功夫,四书五经工农医教等,她都是顺着朝代,再扒拉着流派家传,一本一本找过去,不知不觉就藏了这么多书了。 “还得说梅兄心疼闺女,在南溪县开着书铺书没卖多少,倒是往回买了不少书。” 渔娘费心思列书单,梅长湖这个当爹的肯托人托关系帮着找书也难得。 “贺兄客气啦,你家的藏书肯定也不少。”这些书都有梅长湖的功劳,梅长湖说起话来,语气颇为自得。 “比不了哦,比不了。” 林氏、阮氏、于氏三人受不了晒,在花厅里喝茶,花厅的门窗敞开,风吹过时,仿佛都带着书香。 阮氏笑道:“人都说,藏金藏银不如藏书万卷,待渔娘的藏书破万卷了,州府里的读书人若是得知,只怕千里迢迢也想来看看。” 于氏却说:“不用等将来,如今梅家书楼在叙州府里就有些名声了。” 他们夫妻在南溪县居住多年,以文会友也认识了许多人,偶尔家中会收到好友来信,问梅家书楼里藏着些什么书。 林氏笑了笑:“藏书多自然是好事,不过想到以后要把这些书装箱给渔娘带走,我和她爹就发愁。” “怎的?你们愿意把这些书给渔娘做嫁妆?” “她自己花心思收拢起来的书,到时候自然要给她带走。” 阮氏惊叹:“渔娘有你们夫妻当爹娘,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渔娘聪慧乖巧,又贴心,她肯投生到我肚子里才是我的福气。” 门窗都敞开,屋里人说话,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温子乔、孙允、孙平几人今日也来帮忙晒书,孙允晒书晒到一半突然停下,眉眼微动。 梅家小姐学识渊博,得浔大伯夫妻宠爱,又得父母看重,若是娶得这样一位妻子,也算家门有幸。 孙允起了心思,过了两日,渔娘拿着新写的策论去孙家找师父。 渔娘到时,孙浔在南窗边给温子乔、孙允讲《春秋》,二郎和孙平两个年纪小的坐在书房北窗边读书。 四个学生进度不一,勉强可分作两拨,四张书案如今也不摆在一起了,改成南边摆两张,北边摆两张,四个学生分开读书。 渔娘绕开大门,从书房后面北边小门进去,没惊动师父,她悄悄走到北窗边上看弟弟写字。 二郎看到姐姐也没停笔,继续写字。 渔娘找了把椅子坐下,隔着一排书架,听师父讲学。 略等了半刻钟,下学了,孙浔放下书:“刚才讲的书你们别轻放了,下午再细读一遍,好好想想,明日上午我会提问。” 温子乔、孙允起身行礼:“我们记住了。” 孙浔点点头,叫他们歇息片刻就去用午食,一个时辰后再回来读书。 “师父。” 孙浔绕过书架来后头,看到弟子手中的纸稿,笑道:“又写了什么?” 渔娘把手中策论递过去:“写边疆屯军之策。” 孙浔没看,笑问:“你话本里的张青云难道要殿试了?” “嘿嘿,还是先生知我。” 《青云志》已经结尾了,渔娘正在整理书稿,比如改一改别字,主角张青云会试殿试写的文章还空着,也要补上去。 总之,渔娘写的这本状元郎休妻再娶去当凤凰男的故事,细节处一定要写的精美,张青云有多会读圣贤书,他品性就有多败坏,这才能反衬出他的虚伪。 “下午我给你看看,你可要留下用午食?” “这时候来,正是打算陪师父师娘用饭。” 孙浔大笑起来:“你呀,家中有二郎和平儿在,我和你师娘用你陪?” 她也是要面子的好吧,总不能说她专程来蹭饭的吧。渔娘假装没听见,转而问起:“今日做什么好吃的?” 二郎知道:“师娘说天儿热,昨日叫厨娘去清溪村张家买了两只老鸭子回来,今儿炖了好大一锅酸萝卜老鸭汤。” “哈,那我今日真是来着了。” 孙浔笑道:“你呀,都是大姑娘了,不可太贪吃。” “知道啦。” 孙浔带着渔娘和二郎、孙平两个小的走后门去后院,温子乔和孙允两人也起身去前院饭厅用饭。 中午可歇息一个时辰,孙允和温子乔用完午饭还早,温子乔略消食后,就去旁边屋里,准备在矮榻上小睡片刻。 孙允在前院也有张矮榻,今儿他不跟温子乔一块儿歇,他说有事要办,就走了。 孙允走后,过了会儿,温老三从孙家后院来,小声告诉温子乔:“刚才我听后厨房里去主院送汤的丫头回来说,孙允去后院给夫人请安,不过没能进门,孙先生叫他去歇息,别误了下午读书。” 温子乔今年三月回了一趟温家村,楚婆婆家的三儿子跟着温子乔跑腿,一块儿来了南溪县。 温老三能说会道嘴巴甜,又勤快,爱帮着人干点活儿,来了南溪县才半个月的工夫,就跟梅家孙家的下人混熟了,消息十分灵通。 “昨日下午你读书,我没事儿干,帮一个打扫花园的婆子洒水,无意中听说孙允从孙家带来的那个小厮跟人打听梅小姐的喜好,不过孙家下人嘴巴紧,没人告诉他。” 温老三猜测,孙允那小子读书读不过他家子乔,知道孙先生宠爱梅家小姐,这是想给梅小姐卖好,博取孙家梅家欢心? “子乔,我看孙允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得梅家提携才有今日,你可不要和他混一起,恶了梅家。” 温子乔垂眸,细想片刻:“孙先生和梅家都是聪明人,梅家之事没有你我多嘴的地方。三哥,孙允到底是孙先生的族侄,以后你对他客气些。”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给你招麻烦。” 说完话,温三哥也不留:“你睡吧,下午起来还要读书。” 温子乔躺下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想着梅家的事。 梅家主子人少,家风也开明,不仅允许家中女儿读书,还允家中女儿四处游走写书,要不,他在保宁府也遇不到梅小姐救他一命。 去年腊月梅小姐及笄后,还是一切照旧,自孙允来孙家后,梅孙两家才注意起男女大防,温子乔也乖觉,自不会主动去找梅小姐说话。 前些日子,梅家的门房看得更加紧了,连从小一起长大的贺家少爷无事都进不了梅家的门。 就是前几日梅家晒书他和孙允孙平去帮忙,他们忙活了一日,也没见到梅小姐本人。 刚才梅小姐过来,走的也是后门,没从大门进来,估计是为了避开他和孙允。 梅家态度这般清楚,孙允还有意走到梅小姐跟前去,以他对孙允这些日子以来的了解,孙允定有所图。 温子乔闭眼休息,过了会儿,听到有人进来,又躺下。 他没睁眼,睡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守在门外的小厮喊了声到时辰了,温子乔醒来,旁边矮榻上的孙允也坐起身,眼中毫无睡意,看来他没睡着。 温子乔也不多话,冲孙允点了点头,就着温三哥端来的凉水洗了把脸,略清醒清醒就去书房。 过了会儿,孙允沉默地进书坊读书。 后院里,渔娘陪师娘睡了午觉起来,喝了两盏茶,说了会儿话,等先生批阅完她的策论,师徒俩又议了议她的策论不好的地方,渔娘这才心满意足走了。 渔娘家去,回家一小段路就热得她一身大汗,她的西跨院多草木又有风,比外头阴凉许多,只在院子里歇了会儿,身心都舒畅起来。 “今年天儿太热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旱?” “老爷也担心地里旱,今儿早上去清溪村看咱们家的地了。” 茶放温了,渔娘端起来喝了半盏:“过几日若是还这么热,我们也别在城里待了,我们去清溪村住着吧。” 清溪村在南山的山脚下,村中又有清溪河流过,村里比县城凉快多了。 往年天儿最热的时候一家子会去村里住上半月一月的,今年五月就这般热,还是头一回,看来今年要提前去清溪村了。 “您和老爷夫人都走了,小郎君要读书,难道只把他留着?” “叫二郎去师父家住着吧,也免得他每日两边跑。” 渔娘躺在树下椅子上吹风喝茶,跟丫头说说话,十分惬意。 这时候,小丫头小橘回来了。 小橘凑到主子跟前,小声嘀嘀咕咕半天,渔娘听完轻笑一声,没把这事放在心里。 “孙家的事,师父和师娘会管,肯定不会叫我吃亏,你们别暗中欺负人家,叫师父师娘难做。” 阿青年纪大些性子又沉稳,她忍得住,阿朱却恼得很:“他算什么东西,原先看不上咱们主子是个姑娘,如今知道咱们姑娘的厉害,又巴巴地凑上来,什么下流玩意儿,街上的野狗都比他讲究些。” 渔娘并不放在心上:“好啦,别气了,以后你们只管把他撵远些,别来我跟前就是了。” “奴婢去跟管门房的梅桂说,以后不叫孙允进门。” 阿青笑道:“这话哪里还用你去说,别说孙家那小子,就是咱们贺二少爷也进不来门。” 阿朱拍着手笑:“好哇,可叫我抓着了,阿青你说,贺二少爷跟你什么时候是一家了,哪里就说得上咱们了。” 阿青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忙请罪,渔娘摆摆手:“你们俩别闹腾了,不嫌热?” “唉,哪里就不热了,前日晒过书后,书楼里的窗户都不敞开了,生怕把临窗的书给晒脆了。” “我去瞧瞧。” 书楼从一楼到三楼的窗户果然是半掩着的,仔细检查了一遍渔娘才放心。 到二楼坐下,渔娘不想挪步子,就叫阿青把放在耳房的书稿拿来,她今日要把张青云的殿试文章写出来。 这一忙又是几日过去。 几日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等到中午转下雨,淅淅沥沥下了到天黑才停。 雨水带走了热气,也不顾天黑,南街上各家都热闹起来,长辈也不拘着家中孩童,打着灯笼带孩子出门玩儿。 渔娘在书楼上,看外面街道的热闹景象,忽听得楼下有人叫她,渔娘低头看下去,忽而笑了,原来是淼娘抱着孩子出来游玩。 渔娘跑下楼去接她,笑道:“天都黑了,怎么这时候还抱着孩子出来。” “我也不想出门,偏偏这孩子听到他堂哥堂姐出门玩儿,就不肯在屋里待,不抱他出门他就哭。” 儿子一月生人,到如今满打满算才四个月,这么小的孩子晚上不好抱出门,怕撞什么邪祟。不出门吧,又怕孩子哭坏了嗓子。 没法子,想到许久未见渔娘,就叫夫君送她来梅家。 “你夫君邓丁香呢?” “去药铺忙去了。雨停天气凉爽,有些病家赶着这会儿去药铺,公公就说今日不着急关门,这时候药铺忙着呢。等药铺忙完了,他回来接我们娘俩。” “既然如此,去我家书楼上坐一坐吧,在三楼上看得远,你家三郎肯定喜欢。” 三郎是淼娘的头一个孩子,他前头还有两个堂哥,按照家中排序,所以叫三郎。 三郎养得白胖,淼娘抱了会儿就抱不住了,渔娘好奇,伸手抱过来,在她怀中三郎也不哭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 “真乖呀,你家三郎取名了没?” “取了,大名叫邓款冬。” 渔娘听后不禁笑:“果然是邓家孙子,什么辛夷、丁香、甘草、款冬,全是药材。” 淼娘也笑道:“我公公说取名药材好,药神菩萨保佑,孩子会健健康康长大不得病。” “邓老大夫还信这个?” “可信了,这才五月,我公公今年去县城外的佛寺道观烧香好几回了。” 说到道观,渔娘忍不住叹气:“白云观李道长去年冬天没了,晓月也去益州府瑞鹤堂当药童了,我爹娘他们现在都不太愿意去白云观了。” “唉,毕竟是认识十多年的人,这一下去了,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不只是你爹娘,我公公婆婆也常念叨李道长。” 上到三楼,推开窗就看得到外面的街道,三郎看到街道上星星点点的烛火灯笼就手脚弹起来,淼娘赶紧接过来,熟练地捏着三郎的腿,他挣扎了几下动不了才作罢。 三郎张嘴要哭,淼娘瞪过去,三郎闭嘴了,不看他娘,指着窗外的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渔娘笑:“没想到,如今你当了娘竟然是这般。” “你可别笑话我,当娘的都这样。” 渔娘身边的小丫头不知道怎么带孩子,管事妈妈小林氏上来逗三郎玩儿,淼娘才腾出空来跟渔娘说话。 “还没谢谢你从江南给我带的礼物。”淼娘拉着渔娘的手道。 “咱们之间,不用说谢谢,太生分了。” 淼娘拍着她的手笑道:“那我问句不生分的,你去淮安一趟,婚事可定下了?” 渔娘摇摇头:“还未。” “你这是……怎么想的?” “我没什么想法,看我爹娘吧。”渔娘拉着淼娘过去软榻上坐,比坐椅子舒坦些。 去年她还未及笄前,她爹娘看中了叙州府里好几家,今年开春去淮安就放下了,这个月从淮安回来,她爹娘忙着家里的事情,还没顾上。 淼娘也帮她发愁:“你家跟我家不一样,不好随意找个人嫁了。” 渔娘翻白眼:“你这话说得亏不亏心,你爹娘把你嫁给邓丁香,是随意把你嫁了?” 淼娘笑出了声:“我打胡乱说的,你可不许跟我爹娘说。” 像淼娘这般嫁给相熟知根知底的人家,安安稳稳的,确实是好事。就跟她娘说那般,轰轰烈烈男欢女爱都是话本里的事情,人活一世,安安稳稳无病无灾地过着,比什么都强。 “怎么不说话了,想什么呢?” 渔娘回过神来:“想张大娘子呢,张姐姐以前每隔一两月就要进城一趟,自她去岁八月嫁人后,我许久未见到她了,前几日我叫人给她送东西去,回来的人带话说她这月忙,等六月再进城来。” 说起来,淼娘也有两三月未见过张大娘子了:“也不知她嫁人后过得好不好。” “马上五月底了,等六月张大娘子来家中,你也过来坐坐。” “好,你叫我,我一定来。” 两人聊了半个时辰,三郎都在小林氏怀中睡着了,邓丁香忙完药铺里的事过来接妻儿,渔娘亲自送她们母子去大门处。 夜色漆黑如墨,淼娘提着灯笼,邓丁香抱着儿子,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渔娘扶着门框目送,见他们这般快活,心里也觉得高兴。 慢慢悠悠,时间到了六月下旬,张大娘子说好了六月来府里看她,张大娘子还未来,渔娘的《青云志》上册书稿已送去书坊刊印了。 六月二十八,府学放假,府学外语的书铺里又热闹起来,江湖浪人这次没写游记,写了一本叫《青云志》的话本,许多人冲着江湖浪人的名头来买书,书铺好几次卖断货。 许多人看过《青云志》后,府学里喜欢的人有,骂江湖浪人的学子更多。 “张青云如此有才华,考上进士后更是天地开阔,以后为官做宰不在话下,他那乡下妻子帮不上他什么,若是识趣些自请下堂,拿了好处另嫁他人,对两人来说都是好事。” “呵,要我说,张青云若是真君子,就该糟糠之妻不下堂。” “话不能这么说,时移世易,张青云一个庶民能走到草堂之上不容易,他若是拒了尚书大人家的亲事,何止前途不保,我看命保不保得住都不一定。” “就算如此,这也不是张青云算计原配性命的借口。” “谁算计了?明明是她原配自己生病不肯吃药,难道还能怪到张青云身上?张青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笑死个人,家中老仆暗示药中有毒,换成你,你敢把那药喝下去?” “你们这些伪君子,若是想要娇妻美妾直说了吧,何必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搪塞。” “我呸,你们是不是自己想当张青云?” 道德君子们批判张青云,自觉摸着良心说实话的识时务之人支持张青云,月底考试结果大伙儿都不关心了,为《青云志》吵得不可开交。 学子们吵,教舍里先生们也有许多话说。 “韩先生,你可看了《青云志》?” 韩贤进教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拉过去,想知道他有何话说。 “莫急,莫急,先让我喝口茶。” “你快些。”先生们催促。 韩贤口渴得很,喝了一碗茶,长出一口气才说:“叫我说,江湖浪人写这本《青云志》的缘由,定是不满市面上那些寒门学子高中状元名利双收的话本,所以才写了这本书讽刺那些想着好事儿全占的学子们。” 许耕跟韩贤看法一样:“《青云志》写到张青云中状元,抛弃糟糠之妻,迎娶官家小姐就戛然而止了,我猜下册肯定会写张青云身败名裂。” 在场的都是先生,他们看过的书不知凡几,从江湖浪人留的故事伏线也可猜出一二。 学生石显笑道:“《青云志》写的故事是个寻常故事,能叫学子们如此全情投入,主要是江湖浪人写学子读书写得太好了,什么时候读什么书,写什么文章,都娓娓道来,读书人们一看就知,江湖浪人是个考过科举学识渊博之人。” 要知道,市面上那些写寒门学子高中状元迎娶官家小姐之人,多是落魄秀才,他们哪里会写乡试如何,会试如何,殿试又如何呢? 不过是一笔带过,他们只会写些男欢女爱。 屋里其他先生们也认同,江湖浪人写科举确实写得入木三分。 只有一点,寒门世家之争在他们叙州府这种偏远之地不明显,这本《青云志》若是卖到京城或是江南这样的繁华地,叫人借此生出事端来,那就不美了。 想到《青云志》不过是消遣的话本,算不得什么,也就不操这个心了。 “你们说,这江湖浪人会不会是官宦子弟?他见到了身边之人抛弃糟糠之妻心生不满,所以才写了话本讽刺此事?” “有这个可能。” “我猜也是这样。” “哎,真想问问三思书铺的掌柜,这江湖浪人究竟是谁。” “何止你想知道,外头的人谁不想知道?既能写出《山河畅游·巴蜀》,又能写出《青云志》之人,定然是学识不凡之人。” “你们看过张青云的乡试、会试、殿试文章了吧,咱们府学的学子中,能写出这等文章的只怕也选不出一两个。” “策论太老练了!我看张青云殿试写的那篇论边疆军策,都可直接上书给皇上拿来用了。” 石显道:“先别议论了,学子们的答卷可批阅出来了?” 石显这话一出,先生们赶紧把班上学生们的答卷拿出来,教舍里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教舍里到处都是骂骂咧咧声。一个个,胸无点墨,这谁,用典都用不明白,张冠李戴,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连江湖浪人一半的水平都没有,看着真伤眼睛。 唉,看完这些乱七八糟的试卷,先生们更想知道江湖浪人到底是谁了。 府学后门某处院子里。 王苍面前书案上摆着一本《青云志》,书已翻阅到最后一页,王苍也不动弹,望着某处虚空出神。 小厮王连进来,低头道:“主子,隔壁贺少爷给您送了一筐桃子过来。” 今日上午考完试无事,下午贺文嘉跟黄有功去朱润玉家庄子里玩儿去了,王苍推脱了没去,桃子估计是在朱家庄子里摘的。 “文嘉人呢?” “贺少爷没回来,听贺家下人说,贺少爷坐船回家了。” 王苍扶额,是了,贺文嘉盼着家去,前半月本来他要回去的,恰巧又轮到他们去县学交流,没能回去成。 贺文嘉昨日晚上就来问他可要家去,王苍拒了。 贺文嘉心里有挂念的人,写信尚嫌不足,摘了鲜桃急着要给人送去,归心似箭。 而他,心如荒野,无甚挂念,就好好读书吧。 只剩下一个月,他就该出发去东山书院了。 王苍给胡玮写了张帖子,帖子交给王连。 “送去通判府,就说我得了一筐桃子,邀胡公子来家中玩。” 王连捧着帖子出门去。 一跨出院门,大街上热热闹闹,茶楼酒肆里到处都是议论《青云志》的学子,有争论张青云为人的,也有夸策论写得好。 外面的热闹跟王苍无关,安静的书房里,他捧着那本东山书院先生写的《南土书辞》细读,入了迷。 第48章 乐见其成 天色将晚,用了晚食后,渔娘跟爹娘在院子里歇凉,晚风习习,带走白日的炎热,坐在院子摇着丝扇,一家人说说话,甚是舒坦。 梅二郎歇不了,他被爹娘和姐姐盯着,只能在院子转圈走路,至少要他走五圈。 只能走了,读书累了一日又用了晚食,姐姐要他小跑两步,哼,跑是跑不起来的。 “渔娘叫二郎跑步锻炼还是有效果的,今年二郎瘦了些,也长高了些,身子骨也健壮了。”梅长湖笑道。 林氏对小儿子很满意:“读书也要有个好身体,乡试、会试,一个在八月热得人发晕,一个在二三月,春寒冻得人手脚僵硬。这身体不好呀,哪里熬得过。” 梅长湖接话:“说起来,贺文嘉明年秋日该去考乡试了。王家那个小子考乡试肯定稳当,贺文嘉差一些,也不知顺不顺利。” “文嘉不是进府学甲班了嘛,他学识不差。”林氏知道他,平日里玩闹归玩闹,学业上还是很用心。 “进去是进去了,听贺兄说,他学业没多大进步,在甲班里一直都是后半段。” 渔娘端着雪梨水喝,听爹娘说贺二郎,她一句话也不接,她爹突然叫她:“贺文嘉隔几日给你写信,可说到他的学业了?” 渔娘觉得无语,淡淡瞥了她爹一眼:“他送来的哪封信您没看?还用问我?” “你偷看闺女的信了?” 林氏胳膊肘捅他一下,梅长湖不自在地挪动了下屁股,轻咳一声道:“你不是也说他们大了,该注意些男女大防么,我帮渔娘看着点,也是为了她好。” 渔娘轻哼,根本不想听她爹胡说八道。 “文嘉信里写什么了?”林氏悄悄地瞪梅长湖,这事儿怎么不告诉她。 “那小子能说什么,不过是府学饭堂哪道菜好吃,他跑去问了大师傅要了厨方儿,写信里给渔娘送来;要不就是叫渔娘别跟孙允说话,翻来覆去说孙允的坏话;还说他想家来,可惜没有假……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没用的话。” 林氏笑眯眯道:“哪里是没用的话,当年我们俩说亲时,你不也写信给我,说什么郊外的花开了,想跟我人约黄昏后吗?” 梅长湖老脸一红:“多少年前的事了,这会儿拿出来说也不怕害臊。” 儿女都还在呢。 林氏不搭理他,拉着女儿的手,细细说道:“文嘉打小是什么人咱们都知道,在这方面钝了些,但他对你的心却是不差的,你若是不厌他,那就先这样着。” 渔娘回握着她娘的手,笑道:“上月您不是还跟我说,要给我找个更好的吗?不找了?” “唉,怎么没找,年前选中了几家,最近得空,你爹吩咐叙州府的管事去各家打听,谁知道外头看着像模像样的青年才俊,内里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 什么还未成婚就有妾室的,和身边书童不清不楚的,家中各房为了一点财产斗得跟乌鸡眼儿似的……林氏听得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她可不能叫女儿嫁去那等人家。 “也不全是糟心玩意儿,叙州府茶马巷里有一家姓韩的,他家南北货生意做得不错,家中子嗣也算出息,婆母也好相处。我和你爹看中了他家三小子,可惜韩家跟杨家有表亲,你若是嫁去了韩家,逢年过节碰到杨密,你得喊一声表叔,我想你也不愿意。” 渔娘狠狠点头:“还是娘知我。” 林氏笑道:“唯一一个姓韩的不好嫁,我和你爹忙活了许久的单子上就一个都不剩了,想来想去,还是贺家最合适。” 以前是灯下黑,贺二郎从小跟他们闺女一块儿长大,那孩子又是个活泼爱闹的,林氏也只把他当孩子,选女婿时就未想到他。 上回贺二郎找借口跑去西跨院找渔娘,似乎是开窍了,林氏才把他看进眼里,随后,越看越觉得合适。 以后呀,贺二郎若是读书读出去了,女儿跟他去外地做官,三六年一任各处走一走,女儿定然欢喜。 若是读书不成,贺家还有个贺大郎支撑门户,贺二郎闲来无事也可陪女儿游山玩水,还能写书,日子定然过得快活。 贺家夫妻和善,他们梅家跟贺家本又是邻居,若是女儿去贺家,以后他们夫妻也可常常见到女儿。 “你打小是个有主意的,我和你爹也不瞒着你,我们觉得文嘉人不错,不过我们觉得好那不算好,要你觉得他好,那才是好。” “爹,你也同意?”渔娘问她爹。 梅长湖皱着脸,道:“你娘说得没错,看你吧。” 退一步讲,要找个四角俱全的人家不容易,贺家挑不出错来。再说人,梅长湖觉得贺二郎不够沉稳,他的品性却也不算差。 贺文嘉的信一封接一封送来,渔娘这些日子也在想,想贺文嘉,想以后,想两家人……青梅竹马四个字在她心里转了许久,她必须承认,她心里其实有些偏向贺文嘉。 渔娘长舒一口气:“那爹娘就先别看其他人家了,且看看贺文嘉如何吧。” 梅长湖满意地点点头,还是女儿稳得住。 不着急,且再看看贺文嘉那小子的真心。 梅羡林小朋友不乐意走路,蹲在远处花树后头听爹娘和姐姐说话,以后贺二哥当他姐夫吗? “梅羡林,你在做什么?”渔娘扭头看到弟弟蹲地上,凶巴巴喊他大名。 梅羡林站起身,不情不愿地迈开了脚步,走到院门口,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偷跑回自己院子,管家进来了。 “禀主子,贺二少爷送了一筐桃子来,特意说今儿下午去同窗家庄子里新摘的,不能久放,叫小姐尽早吃了。” “送了桃子来,那他人呢?” “小的进来时二少爷还没走。” 林氏眼中含笑,看了眼女儿,这才问道:“你回去看他在不在,若是在,就帮我和老爷道声谢。” “是。” 管家退出去,梅羡林跑来:“姐姐,桃子好红好大。” 想吃! 渔娘不让:“叫你走路,半个时辰没走完两圈,你还想吃桃?” “姐姐~ “老规矩,一圈一颗桃,你自己看着办。” 梅羡林这下有劲儿了,撩开腿就跑起来,一口气跑了三圈,喘着气跑过来,选了三颗最大最红的桃子走了。 林氏被儿子气笑了:“梅长湖,你生的好儿子!” “夫人,儿子是你生的,他贪吃还能是我的错?”梅长湖觉得自己无辜。 “你什么意思?我一个人能生出儿子来?你没有一点责任?” “不不不,夫人别生气,是我的错,我掌嘴。” 见爹娘闹腾起来,渔娘没眼看,也学弟弟,选了半筐水蜜桃叫丫头们拿着,赶紧回自己屋里去。 这时,梅家大门口处,贺文嘉不想听林婶婶道谢,他想见渔娘。 贺文嘉不肯走,梅管家就道:“二少爷,时辰不早了,我们家要锁门了。” “哦。” 兴冲冲跑来,人没见到,也没等来一句话,贺文嘉垮着一张脸。 “明儿早上我们家小姐要去孙先生家,须早睡早起。您明儿也要去孙先生家请教功课吧,就别在我们家门口耽误了,您也家去歇息吧。” 贺文嘉眼睛一下亮了:“渔娘明早什么时辰去孙家?” “小的不知。” 梅厚也不闲话了,微微一笑,叫门房关门。 贺文嘉笑出了声,也不在这儿立着了,扭头离去。 贺家的管家就在大门口站着,贺文嘉笑嘻嘻喊了声管家伯伯,进门,发现他爹娘在大门口站着。 “爹,娘,你们怎么在这儿?” 贺宁远伸胳膊伸腿,似在运动:“晚食吃多了,和你娘一块儿动弹动弹。你呢,怎么回来这么晚?” “哦,去同窗家玩儿了一下午才回来,就迟了。” “只去玩了?没带点什么桃子梨回来?” “爹,刚才你看到了?”贺文嘉反应过来,一脸不自在。 贺宁远故意笑话儿子,被夫人踩了脚背,阮氏笑着道:“我和你爹又不爱吃桃子,渔娘喜欢,送给渔娘就行了。” 贺文嘉越发不自在了:“娘,明儿早上我去街上再买一筐回来。” “不用买,明儿早上去你孙先生家吧,许久没回来了,该去一趟。刚才我叫厨房准备饭食了,你回屋用饭吧,我和你爹再转转。” 夫妻俩刚才从后院一路小跑过来儿子热闹,阮氏有点累,回去就慢慢走。 “老爷,你说梅家什么意思?这是看上咱们家二郎了?” 贺宁远咂摸梅管家刚才说的话和他的语气,终于点了点头,咱们二郎有戏。 阮氏欣喜地拍着胸口念三清老爷的名讳:“二郎若是成了,我这一辈子再没有操心的大事了。” 就如梅家了解贺家,贺家也了解梅家,跟梅家当亲家,贺宁远夫妻俩一百二十个愿意。 贺宁远笑道:“你呀,从下月起,把二郎的月钱涨到五两银子吧,总不能叫他以后想给渔娘送一筐果子,还去同窗家摘。” “五两银子太少了,给他六两银子。”阮氏这会儿特别大方。 大郎在东山书院跟同窗在外交往多,去年就把他的月钱涨到十两银子,这还不算他们夫妻吃喝用度养奴仆的花费。 小儿子如今不需要养家,到底也有正事,不能叫他钱不凑手,六两银子月钱不算多。 两家父母都乐见其成,一对小儿女互相也有情意,只等水到渠成那一日到来。 隔日,渔娘拿着《青云志》下册的书稿去孙先生家,大门打开就看到穿着一身月牙白长袍,腰间挂着玉佩香囊的贺文嘉。 “渔娘,可要去孙先生家,我们一起。” 渔娘抬头看他梳的溜光水滑的发髻,还有发髻上和长袍相配的白玉簪子,头一回见他打扮得这般光彩,真新鲜。 见渔娘打量他,贺文嘉故意把腰板撑得笔直,渔娘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我这身打扮不好看?” “好看,特别好看,这个颜色适合你。” “哈哈哈,我娘给选的这身。” 嗯,阮婶婶会选衣裳。 两人走到一起,贺文嘉从身后小厮手里拿来一把油纸伞撑开,给她遮着太阳。 渔娘又笑了,扭头看他,这大半年他长高了好多,只看身量,跟贺叔差不离了。 贺文嘉也发现了两人身高的差距,心里有些得意:“今年早上我娘给我选衣裳时说我了,说我今年长得太快了。原本留着我春天的衣裳,秋天也能穿一穿,我长高了许多,秋天的衣服要新做了。” “多吃点,争取跟贺大哥一样高。” “明年我就能跟我大哥一样高。” 今日温子乔和孙允他们也休息,两人有心上进,即使是休息时也会去书房读半日书。 贺文嘉和渔娘俩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孙家大门,温子乔过来问好,孙允有些张不开嘴的样子。 贺文嘉的身高比孙允高一点,见孙允不高兴,贺文嘉很高兴。 贺文嘉下巴微微抬起来,也不跟孙允说话,扭头对渔娘说:“咱们去见先生吧。” 渔娘点点头。 孙允张口正要说话,温子乔打断他:“孙兄,昨日看书我有个地方不解,可能请你解答一下?” 孙允不接话,冷眼看着温子乔。 两人对峙,贺文嘉和渔娘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转角处,温子乔这才笑着又说一遍:“孙兄文采过人,不知可能给我解答一下?” “温子乔,我的事,不用你置喙。” “孙兄,说句真心话,你家跟孙先生关系如何想必你十分清楚,你来孙先生家是为了读书考取功名,可是?” “是又如何?” “既然是来读书的,那我们就一起好好读书,争取明年春天中秀才,秋天时还能去乡试考一考。就算明年不成,以孙兄的才学,待时机成熟,考中举人指日可待。到时候,功名在手天地宽。” 读书就好好读书,别恶了孙先生,否则,什么都没有了。 难道你想一辈子到老都是个落魄童生不成? 温子乔意有所指,孙允自然听明白了,他觉得温子乔说得对,功名在手天地宽,他在这个小地方跟人较什么劲? “多谢温兄良言,时辰不早了,咱们进去读书吧。” “孙兄先请。” 温子乔松了口气,好在孙允自视颇高,要不然,都劝不动他。 第49章 翻墙的小贼 渔娘来给师父送书稿,贺文嘉没事可做,东拉西扯说些府学里的事,最后说到王苍。 “王苍已经跟府学内先生们说了,他只读到七月底。府学里大部分先生知道他要去东山书院都很支持,只许耕许先生不赞同,他说当前朝局之下,还是从府学一步步考上去更加稳妥。” 许耕跟贺文嘉关系亲近,连带着对他身边得王苍、黄有功、朱润玉几个关系好的也知道一二。 许耕当然也看出来了,王苍想去东山书院,并不只是想经营人脉,他还想走世家的路子。 只要对朝局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走世家的路子,那是一条险路。 “先生,王苍不一定要走世家的路子,是吧?”贺文嘉很为王苍担心,之前他也试探过,王苍没有正面回答他。 孙浔叹道:“你和王苍的脾性不同,要走的路也不同。王苍聪慧而自知,肩上挑着阖族的期望,若是哪一日他踏上险路也未可知。”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孙浔也曾担心过,怕王苍哪一日突然变了想法,走上自毁的路子。 “我曾跟赵夫人谈过王苍的事,赵夫人对此不以为意。王苍并未拜我为师,我这个当先生的不好过多插手。” “二郎,王苍心里苦,若是到了那一日,你能伸手帮他就伸把手吧。” 贺文嘉自己个儿先笑起来:“先生,您瞧我哪里比得上王苍?若是哪日真出事了,我能护住自己就不错了。” 而且,王苍和他走的就不是一条路。 孙浔摆摆手:“你们还年轻,都还未到及冠之年,往后几十年的事谁知道会如何?我虽这般说,不过你也不用为以后担心,专心过好眼前就是了。” “弟子记下了。” 贺文嘉扭头看渔娘:“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什么,你们俩去府学读书,我又不知道你们在府学如何,想插嘴也插不上。”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给你写那许多信,你还有事情不知?” 贺文嘉看着渔娘不转眼,瞧那架势好似说,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下回我写信全给你写上。 渔娘忍不住笑:“好吧,你若是不嫌烦,以后事无巨细的都写信上寄给我吧。” 贺文嘉脱口而出:“哎,写信还是挺麻烦的,要是你肯跟我一起去府学读书就好了,我们日日都能见到,什么话都可以说。” “你说什么呢?”渔娘估计板着脸凶他。 贺文嘉反应过来,完了,他又口无遮拦了。他下意识看了眼先生。 孙浔:“我有话跟渔娘说,二郎若没事,就先回吧。” 贺文嘉不情不愿地站起来:“那我去门口等渔娘。” 孙浔很想再训斥他两句,见渔娘没说话,又把话咽回去了。 孙浔那颗老父亲的心呀,酸溜溜的。 贺文嘉走了,渔娘坐到孙浔身边:“师父,您不喜欢贺文嘉?” “你看你成何体统,一个小娘子整日把喜欢不喜欢的话挂在嘴边,叫人听到了,只会说我们家没有教养。” 渔娘笑:“谁家说我没教养?我上门找他去。” “你呀。” 孙浔拿她没办法,不过身为长辈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我知你是个拿定了主意就不会轻易更改的人,友情和男女之情不一样,不止你,二郎也是一样,你们两人都该好好想明白了。” “先生的话我明白,我之前就想过了,这段日子,贺文嘉应该也想明白了。” 人和人之间的情谊呀,有时候很难钉是钉铆是铆地分清,但她心里清楚一件事,自从想到贺文嘉后,她再未想到别人。 唉,孙浔听得只觉头疼。怪道师弟说起渔娘来就愁得慌,他听了这孩子说话,也愁。 渔娘笑着挽师父胳膊:“以后会不会糊里糊涂过,我还不知,不过开始还是要明明白白的。” 害臊、半推半就、逃避、将就着……这些话永远不会出现在她这儿,这可是事关以后几十年的大事。 孙浔也不说她了,仔细思量后,温声叹道:“难得,你和文嘉都是心里干净透彻之人,以后好好相处吧。不过还未到那一日,你们两人在外人面前还是要注意言行,别叫人挑你们的不是。” “嗯,我知道啦。” “这个时辰你师娘应该午睡醒了,我去前院书房看看温子乔他们,你去见见你师娘,就回吧。” 师徒俩起身,渔娘去看师娘。 于氏已经起来了,正在洗脸擦手,见渔娘进来,她笑道:“我以为你和文嘉已经走了。” “来看看您,您中午睡得可好?” “还行,你也知道,天儿热,也不好睡。” 于氏睡不好,除了天气热之外,还因为她身子虚。 从淮安回来后,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这个月月初晚上下了一场大雨,贪凉快没有关窗,于氏着了凉,一直病怏怏地拖到了现在。 “师娘,您且等等,我爹叫管事去益州府了,若是顺利的话,过几日就能把老神医请来。” 他们从淮安回来时,去了江浙许多地方,也请了几个在当地有名望的大夫,给于氏看过脉后,都说这体弱的毛病除了调养之外没什么法子。 既要调养,那就必须花费许多时日,大夫不肯跟他们回南溪县,于氏也不愿意留在江南,一定要回南溪县。 恰巧,在苏州府碰到一位老大夫,从那位老大夫那儿得知,益州府那位极擅针灸的老神医是他的师兄,四月份时去了秦岭采药,估计七月会回益州府。 这月刚进七月,梅长湖就派管事去益州府打听,若是老神医回来了,有苏州老大夫的手书,应该能把人请来。 “说起来,李道长的弟子二月去了益州府瑞鹤堂干活儿,你可联系过她?” “联系过,咱们从淮安回来后我给她寄了封信,六月初她回信说,在瑞鹤堂干得挺好。” 李晓月跟她师父学医许多年,把脉开方都不在话下,在妇人病症上尤其擅长。加上她又是女子,可出入富贵人家后院,她说瑞鹤堂的大夫人去外面出诊,都喜欢带着她,也教了她许多。 “唉,那孩子也可怜,你多看顾看顾她。” “嗯。” 渔娘陪师娘坐了会儿,贺文嘉劳烦孙家的丫头进来问,于氏顿时笑了,叫她回吧。 “天气热容易中热毒,你别仗着年轻就不顾惜身子,以后要来家里也早晚来。” “知道啦。” 渔娘告别师娘,顺着垂花门出去,贺文嘉在二门处等她,表情可怜巴巴:“我等你一个时辰了。” “怪我,我去瞧了瞧师娘,就晚了。” 渔娘道歉,贺文嘉一下又高兴起来:“咱们之间哪用道歉。” 贺文嘉把他带来的油纸伞撑开:“走吧,我送你家去。” 石板街道被太阳晒了一两个时辰了,蒸腾的热气叫人受不了,只这一小段路,就热得人受不了。 贺文嘉把人送到梅家大门口,提脚就要进去,却被门房笑着拦住:“二少爷,我们老爷今儿在家,您还是回吧。” “渔娘~” 渔娘也很无奈:“叫我也没用,这事儿上我爹不听我的。” “那傍晚你可有空闲?嗯,要不明日吧,我护送你去白云观烧香,正好山里凉快。” 梅长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哼,明儿你就该回府学读书了。” 贺文嘉一想也是,要不还是傍晚…… 当着梅叔的面他不敢开口,只得道:“昨日晚上带回来的桃子你赶紧吃了,等我回府学给你写信啊。” “好。” 贺文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渔娘伸出头去想看看贺家大门,却被梅长湖拉了回来:“你的书稿写完了?” “写完了,早上才送去给先生瞧。” “话本的书稿写完了,你的游记也写完了?” 游记还没开始整理呢。 “别整日想着那小子,做你的正事去。” “哦。” 渔娘走后,梅长湖仔细交代门房:“你们门房近日也辛苦,老爷我私下多补贴你们半吊钱。” 门房处的下人们都笑着应下。 贺文嘉还没走远呢,躲在自家大门后尚且听得见隔壁梅叔说话,又是唉声叹气,看来以后他别想在梅家出入自由了。 明儿他就要走了,下次再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贺文嘉惆怅得很,仰头时,脑子里突然有了主意。 梅家的宅子在贺家的西边,这就是说,贺家的东跨院的墙连着梅家的西跨院。 于是,刚用了晚食一会儿,天色将将黑透,一架木梯架在贺家的西墙上,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冒出墙头。 墙那头院子里各处十分安静,只有北边的书楼和书楼旁的屋里闪烁的烛火。 “谁在那儿?” “快抓毛贼!” 糟糕,被发现了! 贺文嘉赶忙从墙上下去,一个没踩稳梯子,顺着木梯摔了下去,被底下的贺升托住,两人摔作一团。 “糟了糟了,快跑!” 贺文嘉麻溜儿地爬起来,急道:“天这么黑,怎么就被发现了?” 天是黑了,但是今天月明星稀,墙根下贺升还提着一个灯笼,梅长湖站在书楼二楼窗户边,看得一清二楚。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梅长湖一想就知道翻墙的小贼是谁,这会儿气得跳脚:“若不是我今日来书楼,我还不知道这小子敢翻墙来,贺家的教养呢?” 晚食后闲来无事,梅长湖夫妻俩想瞧瞧闺女的江南游记,结果梅长湖一扭头就发现了不对劲。 “给我提灯,我要去贺家要个说法!” 渔娘慌了,墙可不低,贺文嘉被一吓,不会摔坏了吧。 林氏忙劝:“你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还要怎么好好说,我跟那小子没话可说,你让开,我非要去贺家,叫贺宁远给我个说法不可!” 贺家的东院是贺文茂夫妻的住所,他们夫妻不在家,院子里只有几个婆子洒扫,平日里安安静静。 隔壁贺家吵闹,言语间还说到贺家,胆子小的婆子连叫着不好跑出去,刚巧贺宁远夫妻俩在院子里遛弯儿消食,等贺文嘉和贺升一个提着灯笼一个扛着木梯悄摸从东院溜出来时,贺宁远黑脸等在门口。 “爹。” 贺文嘉忐忑不已,知道今天自己完了。 “哼!逆子,就知道给我找事儿!” 半刻钟后,贺宁远夫妻扯着儿子去贺家赔礼道歉,好话说尽,梅长湖的脸色比墨还黑,只林氏脸色好些,还有闲心说句玩笑话。 “二郎明年要考乡试,这要是不小心摔断腿,可就什么都耽搁了,我们家可担当不起。” 贺文嘉低下头,老老实实认错:“怪我,脑子发热就……” “怪你,也怪你梅叔。” “不敢不敢,我哪儿敢怪梅叔叔。” 梅长湖瞪他,说的什么话?还能怪他身上了? “你走吧,没考上举人别来我家。” “还有,以后你再敢翻墙,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管家,给我赶出去。” 梅长湖不跟这臭小子闲扯,把人撵走。 把人撵走还不解气,梅长湖气得跺脚:“我就说这小子不稳重。” 林氏也觉得此事好笑:“罢了,两人才说破,正想亲近的时候,偏偏你又不让他进门,他一着急就……” 见他还气,林氏劝道:“都是年轻时候过来的,你当年也没比文嘉好多少,只不过没被长辈抓住罢了。” “那能一样吗?” “是不一样,当女婿和当爹,哪能一样呢。” 听明白了夫人打趣儿他的言外之意,梅长湖气道:“你就帮那小子说话吧。” 渔娘躲在窗外偷听,听到娘把爹劝住了,她才悄悄回去。 回到屋里后,渔娘坐下喝茶,好一会儿,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隔壁贺家,贺文嘉叫他爹娘丢了好大一个脸,一顿打没得跑了。 以前,贺文嘉都是下午才坐船去叙州府,这回惹了祸,早上就被赶出门,叫他回府学去。 到了府学后门,贺文嘉一瘸一拐下马车,叫刚准备出门的王苍和胡玮瞧见,胡玮关心道:“贺兄这是怎么了?” 贺文嘉放开捂住屁股的手,尴尬地笑了笑:“没事,没事,你们要出门啊,你们先忙,我回屋去了。” 小厮贺升连忙上前扶着,贺文嘉推开他,不让他扶,强装无事,进门时还扭头冲王苍胡玮笑了笑。 胡玮扭头看王苍,王苍扶额:“应该是他家去惹祸了,被贺叔揍了。” 贺叔有分寸,估计歇一两天就好了。 “咳,贺兄一看就是调皮的人,小郎君都是这么过来的,等长大就好了。” 王苍笑看胡玮:“胡兄年幼时也调皮?” 胡玮笑了笑道:“我倒是没有,我家有个弟弟也是贺兄弟这个性子,我也是见惯了的。” “看来胡兄很喜欢你的幼弟?” “很喜欢,活泼之人生气足,一看就叫人欢喜。” “那巧了,我们俩有话说了。” “我记得王兄没有弟弟吧。” “有个妹妹,是个乖巧爱笑的小娘子。” “真羡慕王兄,我母亲生了我们三兄弟,家里一个小娘子都没有。” 王苍笑了笑,点到即止。 第50章 好友相聚 “贺文嘉,板凳上长刺了?一节课就看你动来动去。我讲的就算你都懂了,也该规矩些坐着。不像话!” 今天上午第一节课是许耕的算术课,课上许耕发现贺文嘉隔一会儿就要动一动,好似有什么毛病。 下了课,许耕走到贺文嘉跟前,见他怏怏不乐:“你小子,可是生病了?” 贺文嘉叹气:“没病。” “没病你动来动去做什么?” 贺文嘉摇摇头不想说话。 许耕也不追问了,拍着他肩膀道:“我问你一件事,你邻居家,就是有书楼那户人家,我记得你说过他家姓梅?是不是跟三思书铺的主家是一家?” 府学里的学子们都知道三思书铺的掌柜是南溪县人,梅这个姓氏在本地不多见,许耕就把三思书铺和贺文嘉邻居猜到一块儿去了。 贺文嘉懒懒地点头:“正是同一家。” 贺文嘉的前后桌同窗都听到了许耕的话,竖起了耳朵:“文嘉,你认识三思书铺的主人家?” “没想到竟然是你邻居,文嘉,你可知道江湖浪人是谁?可能帮着引荐一番?” “文嘉,咱们同窗一载,这点忙要帮吧。” 一群同窗围着贺文嘉说话,贺文嘉摆摆手,直说:“我不认识什么江湖浪人,你们找错人了。” “哎,不认识也正常,你邻居是三思书铺的主人家,你问问你邻居可能帮忙引荐?” 贺文嘉忙摇头:“真帮不了你们,不信你们问王苍,他也认识我邻居。” 话题转移到王苍那儿,王苍笑着道:“你们别打听了,真引荐不了。” 唉,可惜了。 贺文嘉和王苍都拒绝了,大伙儿叹了口气,也就算了。 想来也是,江湖浪人这等大儒,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许耕背着手笑眯眯地走了,等八月时得了空闲,他定要去南溪县一趟。 许耕看重贺文嘉的品性和聪慧,原想收他为徒,后来他发现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算学,自己没什么可以教他的,许耕也就放下了这个打算。 嘴上说放下了,可接触多了之后,许耕越发欣赏贺文嘉这小子,左思右想之下,又动了其他念头。 许耕知道自己学识一般,可他有个学识渊博的好友啊。 贺文嘉不愿意拜他为师,说不定愿意拜他的好友为师。这事若是成了,贺文嘉不叫他师父,拐弯抹角也得叫他一声师叔么。 许耕那位情同兄弟的好友,姓范名江桥,乃是九江府人。范家祖上出过一个墨家弟子。 从那一代开始,范家子弟有了传承,从此以后,范家人在各种制造技艺上十分有才能。 譬如,前朝改进的织机是范家人改进的,南方用的水车也有范家人改制的功劳,甚至江东江北的水利工程也少不了范家子弟的辛苦。 从前朝的前朝开始,范家子弟为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入朝为官的更是不少。就是今朝,范江桥的堂弟范江阔,靠着南北水利工程之功,前两年已升任工部尚书。 至于范江桥本人,那是个性子硬的有才学之人。他的本性注定他当不了官,他在老家九江府治学写书,也算自得其乐。 范家人以自己的本事在朝堂上立足,既不跟寒门亲近,也不跟世族有牵扯,算是独立两派之外的孤臣。 许耕想把贺文嘉介绍给好友,肯定不能给他的家族添麻烦,所以他要去一趟贺家看看贺家人。 贺文嘉不知道许先生在打他的主意,他也不关心这些,如今他心里只惦记两件事,除了读书之外就是渔娘。 今日早上他叫人送了封信回去,也不知道渔娘收到信没有?梅叔不会把他的信烧了吧? 贺文嘉为自己那晚上头脑发热的翻墙事情发愁,很快他愁不起来了,因为先生派他去隆昌县学交流。 “啥,隆昌县?” 贺文嘉还没说话,跟他一组的黄有工先跳起来:“隆昌比我老家富顺县还远,在隆昌县学待几日,加上这一来一回的工夫,至少半个月就没了。” “啊!我来府学是来读书的,怎么隔一两月就叫我去县学交流啊,明年乡试我还考不考了?” 分配任务的先生忙安抚道:“你们也就去这一回,等你们从隆昌县回来,以后只去南溪县、叙卫县这些近地方了,到明年你们八月乡试之前,最多也就出去一两回。” 黄有功忍不住埋怨:“读书还得靠自己,知府大人把咱们打发到各县学去几天,对县学那些学子来说有什么用。” “有没有用不需说,等明年就知道了。” 县学里多是童生,等明年秀才试一考,和往年一对比,什么都清楚了。 朱润玉劝黄有功道:“你也不用如此着急,去隆昌县来回虽要半月,路上咱们也可读书。” 唉,府学里安排下来,必须去,也没法子。 按照府学的安排,每一队去县学交流的队伍中,需由府学中一个先生带队,再选三个甲班,七个乙班丙班的学子,算作一个队伍。 这月去隆昌县的队伍中有贺文嘉、黄有功、朱润玉,王苍不在此列。 贺文嘉羡慕王苍:“你们队要去南溪县吧,运气可真好。” 王苍笑道:“ 明知我月底就要走,还要去府学交流一回,你还觉得我运气好?” 哈哈哈,好像也是。 朱润玉笑道:“去叙州府各地县学交流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咱们走遍了整个叙州府,也认识了各县学内许多学子。” 县学内的学子们,若有三五个中进士,些许人中举人,以后都是人脉。 黄有功摇摇头:“朱兄你想得太好了,县学内的读书人,能考中秀才就算家门有幸了,能考中举人进士地简直凤毛麟角。” 拿府学跟县学做比,府学内甲班学生至少有一半的人能中举,乙班、丙班也会有一些。县学嘛,三五年内能出一个举人,那都算是当地县令大人意料之外的政绩。 叙州府不比江南文风昌盛,有心往上走的读书人,都不会留在当地县学蹉跎,就算明知考上的可能性不大,也会年复一年来考叙州府学。 唉声叹气说了一大堆,也没用,回去收拾好行装,明日出发去隆昌县学。 贺文嘉走的当天上午,渔娘收到了他的信,得知他要去隆昌县,渔娘找出舆图瞧了瞧,隆昌县不通水路,大热天的坐车去,简直太受罪了。 “主子,门房处来报,张大娘子来了。” “快请!对了,你们再叫个人去邓家,就说张姐姐来了,问淼娘有没有空闲来。” “是。” 渔娘放下舆图,忙去院门口迎张大娘子,一见到人就笑道:“你说你六月来,如今七月都过了半旬了我才瞧见你人,你说话有没有准儿?” 许久未见,张大娘子脸色红润了许多,比起去年她成婚时好似也胖了些。 张大娘子大笑,她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摸着肚子:“不怪我,早前你五月派人来我家时,我就想来看你,可我肚子里装了个小东西,那时候还不满三月,哪敢出门来找你。” 渔娘先是惊讶,随即惊喜道:“你怀上了?什么时候的事?若是知道你有孩子了,我就看你去了。” “你可别来,我夫家人口多,不像我娘家人少,在夫家我不好接待你。” 渔娘扶张大娘子坐下,张大娘子道:“也是巧了,五月你派人来我夫家时,那几日我刚发现自己怀了,吐的昏天黑地,我娘和我婆母都叫我在家养着别出门,等到上月才好了起来。满了三月后,胎也坐稳了,随后又是给我补身子,一下耽误到今日才来看你。” “听起来你夫家待你不错。” 渔娘给张大娘子倒茶,后觉得不妥当,叫丫头冲了一碗蜂蜜水来。 张大娘子也不挑,她捧着蜜水喝了口,笑道:“申家是我爹娘选出来的,订婚后我两个弟弟又是多方打听,生怕申家有哪里不好,我爹娘弟弟们这般尽心,我若是过得不好,岂不是伤了他们的心。” 嫁人后的日子张大娘子没什么不满,但自从怀孕后,她渐渐有了其他心思。 “申家人口多,我男人是家里的老大,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等着娶妻嫁人,家中公婆虽能干,他们种地和卖麻花挣的那点银子也只够家中使,没有多余的。” “你是想……” 张大娘子拉着渔娘的手,诚恳又感谢道:“我的命好,老天爷叫我认识了你,多亏了你家,我和我弟弟们才识得几个字,不用跟我爹娘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挣命。” “我知道种地有多苦,我舍不得我的儿女受这个罪,我想着,还是做点什么小生意,一家人多赚点钱,等孩子大了,不管男女,都送去学堂开蒙。” 白水村不像清溪村里有学堂,以后孩子读书要花的银钱多着呢,她不指望家中能靠读书出个当官的,她就想儿女能比她过得好些。 张大娘子道:“白水村人口比清溪村多,村里人日日上山,山上有什么值钱玩意儿早就被挖走了。去深山吧,深山多蛇虫鼠蚁猛兽,万一有个什么不好,后悔都来不及。可若是不进山,我真想不到什么法子了。” 渔娘一想也是,若不能靠山吃山,普通百姓想赚点额外的花费,能想的法子不多。 “白水村也有河,你不能继续养鸭子,卖包蛋?” “能是能,我娘家做包蛋的手艺是独一份,不过若是有另外的法子,我不想做这个。” 张大娘子不想跟娘家抢这门生意。 张大娘子把放地上的竹篮递给渔娘:“我夫家做麻花你也知道,给你送了两斤来给你尝尝。” “还有这个干橘皮,我给送了一斤,我夫家屋后的山坡上长着一片野橘子树,结的橘子又酸又涩,果子没法儿吃,每年秋天,村里人都会去山坡上摘了果子剥皮,把橘子皮晒干了,冬天炖肉扔一两片进去,香得很。” 渔娘突然想道:“哎呀,张姐姐,你可知道九制甘草陈皮的做法?” “不知,又是甘草又是陈皮的,这是什么养生汤?” “这是一道蜜饯,用料简单,做法却有些复杂,在南方的蜜饯铺子里卖得不便宜。咱们叙州府这边做得少,所以你才不知。” 屋里还有从南方买来的九制甘草陈皮,渔娘赶紧叫丫头装了一碟送来。 “张姐姐,你吃吃看,这味道你喜不喜欢。” 张大娘子尝了一口,细细咀嚼:“甜,有点酸,橘子皮的味道浓,有点吃不惯,多嚼一嚼,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甘草陈皮有健脾开胃止咳化痰的作用,蜜饯不如正经汤药好使,对身子骨却有些好处,你若是把这个做出来,送去叙州府蜜饯铺子卖,肯定能赚着钱。” 只要能赚到钱,张大娘子不怕折腾,她高兴道:“好妹妹,你肯定有方子吧。” “有,一会儿给你抄写好,你带回去试试。” “真是多谢了,许久没见来一趟,又偏了你一个好方子。” “小事情,这方子也不算难得。” 淼娘抱着三郎进来,笑道:“什么好东西?也送我一份?” 渔娘忙去接过三郎:“九制甘草陈皮的方子,你家肯定也有。” “哦,是有,早前我也想做来着,就是太费事了,想想就算了。”淼娘略活动了下胳膊,儿子又长大了些,越发压手了。 张大娘子眼睛越发亮了,只要能赚钱,她不嫌费事啊。 渔娘抱着三郎对淼娘说:“你还不知道吧,张姐姐有孕了。” 淼娘惊喜又高兴道:“恭喜啊,几个月了?” “才将三个月多一点。” “哎哟,恭喜恭喜,这般算来,你该是冬日生,那时候天冷,坐月子也不难受。” 张大娘子笑着点点头,她娘也说她怀的时候好。 三郎乖乖坐在渔娘怀里也不哭闹,张大娘子见了眼馋:“也给我抱抱。” 淼娘没答应,她道:“你怀着孕,三郎是个不老实的,万一不小心打到你踢到你就不好了。” 渔娘也帮腔:“抱就别抱了,给你摸摸他的小肥手。” 淼娘捂住嘴笑,三郎的小手确实肥嫩得很。 许久未见,三人有许多话要说,渔娘留她们在家用午食,用了午食后,哄睡了三郎,三人脱了鞋子,又在矮榻上斜躺着说话。 淼娘说养孩子的开心与劳累,张大娘子说村里的风光与闲事,渔娘听得开心不已。 比那些高门大户家里,外面体面内里糟污的把戏,还是这些普通人家的寻常小事更让她觉得愉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拜师了 张大娘子家去第二天,南溪县下了一场暴雨,南山上的山洪冲刷而下,清溪河河水暴涨,有一处地势较矮处决口,河水冲进稻田。 好在雨很快停了,梅家的管事又抢修的及时,河水只冲坏了半亩田。 林氏担心不已,雨停后叫小厮回村里问问情况,再回来报。 小厮骑马去,下午就回来了,说村里无事,老爷都好,林氏这才放下心来。 “又是炎热又是洪水的,今年日子太难熬了。”林氏忍不住道。 “娘,日子不就是这样嘛,好一日歹一日的,哪能事事都如咱们所愿。”来到这个世上渔娘就知道,靠天吃饭就是这么残酷。 “唉,前几年日子太好过了,连年丰收,我都忘了老天爷脾性不定了。” 林妈妈端来一壶茶并两样小点心,笑着道:“夫人和小姐别愁了,左右咱们梅家也不靠清溪村那几块地过日子,碰上歉收的年份也没什么要紧,咱们家总不会饿肚子。” 林氏幽幽地道:“咱们家不会饿肚子,村里人其他人家就不知道了。” “主子,咱们家对清溪村已经够仁至义尽了,非亲非故的,又不是族亲,您看哪家买地的老爷会给村里建学堂?就说王家吧,王家在白水村买了那么多地,可见他们给村里建学堂了?” “奴婢说句扎心的话吧,这天底下比清溪村过得差的人家多了去了。叙州府这边多山多水,就算碰上灾荒了,也能去山里找食。这要是在西北那些地方,灾荒年间别说水了,连草根都没得吃。” 林妈妈笑道:“夫人,您出生得晚,等你知事了,林家已经举家搬去京城了,所以您不知。叫奴婢说,早前夫人祖父还在边疆从军之时,边疆的百姓过得那才叫惨。” 林家呀,祖上三代都是从军的人,到林氏父亲这一代时,前朝末年时,林氏的爹才找关系进京当了个从五品武官。 林妈妈是林家的家生子,后来陪林氏出嫁才来的梅家,前朝灭亡了,这才又从京城到淮安,又来了叙州府南溪县。 林妈妈小时候跟着林家主子是在西北边疆见过的,那地方人命不值钱,那些百姓过得还不如军营里养的畜生。 “罢了,不说这些,派去益州府的管事可有信送回来?” 林妈妈知道夫人问的是去益州府请老神医的事,她道:“还没收到消息,可能路上有耽搁,估计再有三五日就能送信回来了。” 还没等三五日,第二天管事就回来了,还请回来了张老神医,并一个小徒弟。 “梅小姐,我来看你了。” “晓月!” 李晓月还是顶着她的道姑头,看到渔娘,她笑着跑过来,激动道:“好久不见了,梅小姐长高了。” 渔娘笑道:“好久不见,你也长高了。” 李晓月咧嘴笑,双手捏了捏自己的腰身:“去了益州府后,每日吃得好,我不仅长高了,身上还长肉了。” 渔娘拉着李晓月站到一旁说话,管事上前禀道:“小的见过夫人,见过小姐,这就是益州府来的张老神医。” 林氏忙请张老神医坐,又吩咐人上茶,林氏语气尊敬道:“辛苦张老神医跑一趟了,能请到您给我师嫂瞧病,是我师嫂的福气。” 张老神医十分自在地坐下,摸着胡须道:“无妨,你们和晓月这丫头有旧,我算她半个师父,林夫人不用如此客气。” 渔娘惊讶地看向晓月,她去瑞鹤堂干活,还给自己找了个这么厉害的师傅?厉害啊! 李晓月笑眯着眼,她其实不算很厉害啦! 认真说起来,就算益州府是个繁华之地,但是医家这个行当里有名的药铺和大夫互相都是认识的,平日里互相交流病案,许多人还是老相识。 瑞鹤堂是益州府里数一数二的大药铺,他们跟张老神医自然是认识的,甚至还有旧。 上月,张老神医刚回益州府,被益州大户人家,杨家人请去瞧病。因得病的是女眷,张老神医不好细看患病处,后头把脉后,又要在病人身上行针,张老神医问瑞鹤堂有没有认识的女医,瑞鹤堂就把李晓月荐去了。 张老神医指点李晓月给病人行针时,他发现李晓月这丫头年纪不大,医术却很好,除了开方上有些欠缺,把脉、认穴位、医理等哪里都好,于是动了想收李晓月为徒的心思。 张老神医去瑞鹤堂问李晓月的情况,得知她的师父已逝,她师父还是曾经的前朝医女,后从京城到南溪县,落到白云观当道士。 李道长于李晓月来说,亦师亦母,张老神医想收李晓月为徒,必须去南溪县一趟,刚好碰上梅家人来请,李晓月又认识,张老神医才肯来南溪县一趟。 “我这次来,除了给你家瞧病,还想请你们引荐一番,我想去白云观祭拜晓月的师傅,拜见晓月的其他师叔。” “张老神医客气了,应该的。” 这才刚到,不着急瞧病,林氏叫管家把张老神医请去客房休息。 随后,林氏使唤人去孙家:“林妈妈亲自去一趟,告诉师兄和师嫂,就说张老神医来了,请他们下午来家里。” “奴婢记下了。” 渔娘拉着李晓月坐:“收徒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明白你们的医家的事,你拜了李道长为师,还能再拜其他人为师?” 李晓月点头:“可以的,我师父以前说过,学医之人不可有门户之见,需取长补短集各家之长,这样才能学好医,当个好大夫。” 一般情况下,学医之人愿意拜师,师父却有可能出于门户之见,不愿收已经拜过师的徒弟,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看门功夫教给其他人。 张老神医看得开,他今年八十多岁了,一生收徒十几个。 到他这个年岁,垂垂老矣,身体和心力都跟不上,原本已经绝了收徒的心思,可他碰到李晓月这孩子,一点就通,不用他如何费心教导就能带出一个好大夫,他就想最后再收一个徒弟。 “瑞鹤堂的老掌柜是张老神医的师侄,今年已六十岁了,我若是拜张老神医为师,我以后得喊老掌柜师兄,老掌柜的孙子,瑞鹤堂现在的掌柜,得喊我一声师祖奶。” 渔娘闻言大笑,林氏忍不住也笑了两声:“胡闹,你若真拜老神医为师了,不可用辈分去压人家。” “我就说说嘛。” “行了,张老神医去歇息了,你也去歇着吧,一会儿我叫人去白云观送消息,过两日天气若好,你们再去白云观。” 张老神医这么大岁数了,爬山几个时辰可不是闹着玩的,林氏还要安排人准备好滑竿,到时候抬老神医上山。 “不用啦,他老人家现在还会亲自去山上采药,走山路对他来说不难。” “不管他难不难的,我们都要准备着,这是我们的心意。” 下午,孙浔于氏夫妻俩来梅家,张老神医垂目给予氏把脉,他把完脉后,又叫李晓月来。 李晓月把完脉后,又是写病案又是开方子,渔娘凑过去瞧,这方子比以往李道长开的方子多了两味药。 李晓月解释道:“之前于夫人脉象有些阴虚火旺,不宜用杜仲和菟丝子,如今脉象变了,添上这两味强筋骨、补肾壮阳的药,对于夫人的身子有好处。” 张老神医含笑点头:“方子开得不错,针方可有想法?” 李晓月写了个针灸方出来,张老神医改了几个穴位,又教导李晓月为何要如此改动,李晓月听了半晌,终于明白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开完方子,张老神医道:“晓月的针灸掌握得不错,于夫人若是没意见,就叫晓月给你针灸吧。” 于氏笑着点点头:“麻烦李大夫了。” 李晓月受宠若惊:“不麻烦,不麻烦的。” 张老神医:“于夫人的体弱之症乃是后天得的,这些年仔细调养着也算不错,老夫给你用针方拔出体内阴气,又用中药生发你体内阳气,若想好得快些,你每日最好多出门走动走动。也不用走多久,每日走到你觉得累了,就可以歇下了。” “多谢张老神医指点。” 家中来了远客,梅长湖从清溪村回来见客,过两日等张老神医要去白云观,梅长湖也亲自陪着去。 渔娘也陪着去了。 上次进山还是春天时,今日才能,山里草木葱茏,一派繁盛景象。 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几日前山中暴雨冲刷的痕迹。 进山后,李晓月特别快活,跑起来就跟山里的野兔子似的,她拉着渔娘跑,渔娘哪里跑得动,最后被李晓月拉着往上走。 张老神医身子骨果真是好,上山的路不轻松,他不紧不慢的,愣是自己爬上去了,梅家准备的抬人的滑杆没用上。 梅家提前派人送了信,一行人到白云观时,李道长的师姐,李晓月的师叔亲自到山门口迎接。 “师叔,我回来啦。” 李晓月跑到孙道长跟前,孙道长笑着摸摸她脑袋:“我们晓月长高了。” 李晓月乖乖地蹭蹭师叔的手掌:“我长高了,医术还变好了,张老神医想收我为徒呢。” 李晓月语气难掩得意,孙道长看向张老神医,笑着对他道:“辛苦张老神医跑一趟,快到里面请。” 张老神医面色红润,他道:“先不忙,带我去给晓月的师父上炷香再说。” 听到他这般说,孙道长脸上的笑意真挚了许多。 “那咱们先去后山?” “嗯,先去后山祭拜。” 张老神医是有诚意之人,孙道长又是个宠爱师侄的,开头开得好,等祭拜完李道长,后头商量李晓月拜师之事就格外顺利。 晓月要学人家的看家本事,叫声师父不打紧。白云观里各色拜师的东西都齐备,孙道长提出,不如就在白云观拜师。 双方没有意见,梅长湖一家和孙浔当见证人,见证晓月拜师张老神医。 这时候,渔娘才知道,张老神医名为张寿。 八十多岁的年纪还能爬山,真对得起他的名字,确实长寿。 拜师之后,在白云观用了顿素斋,他们就要下山去了。李晓月要给予氏每日针灸,也留不得。 孙道长拉着她的手送到山门前:“好好学本事,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啦,师叔,回头我还来。” 张老神医来南溪县就是为了收徒,收徒的事情既已办好,他惦记着家里的药材,下山后在梅家歇了一晚,随后就回益州府了。 于氏需要针灸一个月,李晓月暂时留了下来,等到一个月后再去益州府。 张老神医走后没几日,天儿又热起来,两家人商量后,搬去清溪村避暑。 去了清溪村后,这可方便李晓月了,早上给予氏针灸完,她不嫌累还能跑一趟白云观,隔日早上再赶回来。 渔娘偶尔也会去山里捡菌子,若是不去,就在家陪娘和师娘说说话,或是去先生那边听课,或是整理自己的游记,每日可做的事情多得很。 七月底,渔娘的《青云志》下册刊印出售,叙州府学外语的三思书铺又热闹起来。 庶民状元张青云原配病死被扔出去,他再娶官家女为妻,好不得意。不过两年后,张青云夫妻俩得病,久治不愈,暗中流传着张青云原配前来索命。 后头,张青云贪污之事被告发,张青云庭上受杖昏死过去,半夜时,半梦半醒间,他恍惚看到了他之前的妻子。 他的妻还是那般温柔,他满身病痛无法下地时,还会温柔地给他喂药。 喂药?张青云感受到活人的温度,彻底清醒过来。他的妻子脸色狰狞地按住他,把药往他肚子里灌,还不许他吐出来。 “这是你的温柔贤良的尚书家小姐给我准备的药,今日就给你喝了吧。” 张青云挣扎不过,等到天亮时,七窍流血死在牢中。 张青云死后第二日,那位丧夫的尚书小姐回了娘家,几日后死在房中,也是七窍流血而死。 张青云的原配远走他乡,就如同抛开了前尘俗事,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话本的结局叫府学内的读书人们惊怒,却叫后宅里的小娘子们高兴不已。 好极了,负心汉就该不得好死! 月底正是考完试放假的时候,从先生到学子们,又都不关心考试结果了,为着《青云志》吵闹不休,甚至有人跑去三思书铺守门,叫三思书铺告诉他们江湖浪人姓甚名谁,他们要去找江湖浪人,替天下读书人讨个公道。 贺文嘉喜滋滋地看热闹不着急回去,等到七月二十八,王苍收拾行装要回去时,贺文嘉才与他同路。 贺文嘉看到王家的三架大马车:“东西都搬走了?” “搬走了,以后大概不会来了。” “院子你打算卖了?” “留着吧,以后族中或许有其他亲戚要来府学读书,到时候可以借给他们住。” “唉,咱们从小一块儿读书,算起来也有十年了,这下你走了,以后每月来回南溪县和府学,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也就一年,明年这时候,我们该在益州府相见。” 益州府乃省城,乡试就在益州府贡院内。 “好,明年益州府见!” 第52章 贵客临门 王苍回南溪县渔娘知道,几日后王苍静悄悄离开南溪渔娘并不知,直到八月中旬,芸娘知道她在清溪村,专门坐车过来找她玩时,渔娘才知道王苍已走了十日了。 “我哥这次去,明年秋天乡试后才会回来,今年过年家中只有我和我娘,一想就冷清。” “不会吧,你小叔一家子儿女呢,你们过年不一起?” “小叔也有一家人,我娘又是寡居,我哥不在家,我小叔要避着些,不好来我家。” “你小婶和堂姐呢?一家子骨肉都在,道也不用如此避嫌。” “快别提了,我堂姐开始留意亲事了,最近都不怎么出门。我小婶跟我娘因为堂姐的亲事也有些不高兴。” 渔娘吃惊:“不会吧,我记得你堂姐只比你大一岁多,满打满算今年也才十四岁,怎么现在就要说亲了?” “还不是我小婶婶,她想把我堂姐说给他娘家侄子,我小叔不答应,两人吵起来了。我娘去劝了一道,叫我小婶别着急,就算要说亲,等明年秋天也使得,我小婶就不高兴了,说我娘插手管她家事,手未免伸的太长了。” 王苍的小叔叫王灿,王灿当初跟大哥王炎一家迁居南溪县时还未说亲。在南溪县安定后,王炎给弟弟说了与白水村接壤的南山村一姓李的地主之女。 实话实说,王家比李家好出不知道多少倍去,王灿当初低娶南山村地主之女为妻,肯定有现实的考量。 如今十多年过去,王家在白水村扎根了,王家又出了王苍这个能读书的后辈,李氏娘家那边难免有和王家加强关系的想法。 “唉,堂姐可是我小婶的亲闺女,以我们王家的家底,就算不高嫁,选一户县里有些家财的人家也使得,我小婶偏要把我堂姐说给她娘家侄子。” “你家吵了这一回,你堂姐还嫁不嫁给李家?” “我小叔不同意,小婶做不了主,现在就这么拖着。我堂姐近来也不出门,也不去她娘舅家走动,就在家写字绣花。” 芸娘知道,李家的表哥堂姐一个都没看上。 “你也别为你堂姐着急,且拖着吧,等明年你哥中举,你们堂姐妹的婚事都好说了。” “能考中举人自然好,我就是担心我哥。听说东山书院里多的是纨绔子弟,我真怕我哥去了那儿被人欺负。”说起她哥,芸娘也愁。 芸娘又是叹气又是拉渔娘的胳膊:“好姐姐,我问我娘东山书院的事我娘不耐烦告诉我,你肯定知道,你跟我说说吧。” “你今儿来清溪村找我,说想我是假,来问我这事儿是真吧。” 芸娘靠过来额头蹭蹭渔娘肩膀:“梅姐姐告诉我嘛。” 渔娘无奈:“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东山书院确实不如叙州府学简单,但你也别担心,你哥聪明,这些事他自会处理好。再说了,贺家大哥也在东山书院读书,你哥跟贺家大哥相熟,多少有个照应。” “梅姐姐说得也是哦。” 渔娘拉着她起身:“既然都来了,也别跟我在屋里坐着了,我带你搂鱼去,若是运气好抓到鱼了,中午做一顿酸菜鱼吃。” “我喜欢吃藿香鱼。” “要是抓到两条,一条酸菜鱼,一条藿香鱼。” 芸娘追问:“若是只抓到一条呢?” “那就是酸菜鱼。” “不能吃藿香鱼?” 渔娘冷漠拒绝:“不行,我抓的,必须先做我爱吃的。” 芸娘笑着扑过去:“好哇,梅姐姐竟不怜爱于我,看我怎么报仇。” 渔娘利索跳开往屋外跑,芸娘笑哈哈地追出去,两人一前一后跑出老远了,没一个人记得拿上鱼篓子。 还是阿青阿朱体贴,一个拿鱼篓子,一个拿鱼耙子,赶忙撵了过去。 芸娘的奶妈子觉得小姐这般往外跑很不成体统,忙追上去阻拦,却被小林氏拦住了。 “这位妈妈,我家小姐自会照看好你家小娘子,大热天儿的,您就别劳累了,我叫丫头带你去后院歇歇脚吧。” “这怎么行,小姐若是在外磕碰着,我一个做下人的哪里担得起这个责任。” “您家小娘子来我家,你们家夫人定是同意过的,真磕碰着算我家的小姐的责任,推不到你身上。” “就是,妈妈别着急。” “都知道你们王家规矩严,可你家小娘子好不容易出来玩一回,这位妈妈你就别扫兴了。” “今最后厨房送来半桶泥鳅,一会儿料理出半锅香辣泥鳅出来,正正好下酒,妈妈也去吃一回。” 小林氏嘴皮子利索,院子里的小丫头也是会说话的,半推半拉把人请到后院去。 过了会儿,小丫头小橘回来禀报:“那奶妈妈不肯吃酒,李管事做的点心倒是愿意吃,就一会儿工夫,一气儿吃了半盘子。”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她愿意吃就叫她吃,只别叫她打扰了小姐们的雅兴。” “哎,您说的正是呢。” 说话的功夫,渔娘和芸娘已经到了河边桥上,阿青和阿朱两人也跟了上来,顿时,下耙子的下耙子,撒网的撒网,甩着竹竿搅动河水撵鱼的撵鱼。 “正是水稻抽穗拔茎的时候,河水放田里去了,河水不深才好抓鱼。” “可不是么,要换成上月涨山水的时候,河水淹到了桥面上,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半天不见人从水里冒出来,岸边的人都吓死了,哪里还记得抓鱼。” 正说着闲话,阿青突觉得鱼耙子直往下沉,她忙叫起来:“大鱼撞过来了,快过来帮我捞耙子。” “我来我来。” 芸娘兴冲冲地跑过去,跟阿青一块儿握着竹耙子顺着岸边往上拉,芸娘惊喜:“我感觉到鱼在耙子里头撞了。” “快快快!快拉起来,别叫鱼跑了。” 阿朱提着鱼篓也跑过去,等鱼耙子拉出水面,阿朱眼疾手快,一下抓住大鱼的鳃提起来,鱼再也挣扎不开。 鱼猛甩尾,水溅得到处都是,刚凑过来的小丫头连忙笑着躲开。 “这条鱼真肥!” “得有四五斤吧!” “快下耙子,咱们再捞一捞,若是有多的,主子们吃酸菜鱼,咱们也吃。” “正巧了,昨日管事去城里买肉回来,天气热放不住肉,昨晚厨娘们炸了一锅猪油,用猪油烧鱼吃,那叫一个香。” 小丫头们叽叽喳喳说着鱼的吃法,芸娘凑过去跟人絮叨上了,她觉得鲜鱼还是藿香做法好吃。 渔娘没过去凑热闹,她发现河边的草窝子里有个泥洞,她猜里头肯定有东西,不是泥鳅就是螃蟹。 她折了根柳条在洞口骚扰,戳戳,搞来搞去,真从洞里吊出来一只大螃蟹,渔娘正高兴,螃蟹突然松开大钳,哐当一下掉河里。 哎呀,可惜了。 “渔娘快来,我们又捞了一条鱼,你瞧,有两三斤呢。” 渔娘抬头一看,嚯,芸娘的裙摆脏兮兮的湿透了,袖子撸起来,脸颊上粘着草叶子,看着跟野丫头一模一样。 “又抓到了?今日运气这么好?”渔娘凑过去瞧。 阿青拉耙子拉累了,把耙子交给阿朱,她笑道:“咱们不算运气最好的。或许是上月涨水的缘故,叫外头长江和南溪里的大鱼跑过来了,听村里人说,上月有人跳到河里洗澡,抓到一条十多斤的大鱼。” “抓抓抓,赶紧抓,等下月秋收完,大伙儿都来河里捞鱼,就轮不到咱们了。” 捞鱼捞得热火朝天,前头运气好,后面就差了些,最后捞了五六条鱼回去,大的那条五斤左右,小的不到一斤。 够吃了,也就罢了。 小丫头走在前头跑得快,等渔娘和芸娘回去,渔娘屋里准备了两桶热水,芸娘和渔娘洗漱一番后,换了身干净衣裳。 芸娘高兴地长舒一口气:“痛快,梅姐姐,过几日我还来。” “我家要在村里住到秋收后,你想来随时可以。” “秋收后?那是不是要在村里住到十月去?” “差不多吧,我先生看了黄历,又听村里有经验的老人说,今年秋老虎猛得很,差不多要热到十月去。” 芸娘满心欢喜:“好极了,那我还能再来清溪村好几回。” 知道主子们今日想吃鱼,管事吩咐人赶早骑马去县里买了一桶鱼回来,中午做了一鱼几吃,从主子到下人都吃了个痛快。 孙平爱吃鱼,下课后跑去饭厅,伺候的小厮已经在摆饭了。 温子乔和孙允落后一步,他们到时孙平已经在桌边等着他们了。 温子乔笑道:“落座吃饭吧,早些吃完一会儿还可歇息一会儿。” 天气炎热,午时后不睡一会儿,下午读书精神头就不太好。 孙平笑着坐下,不着急盛饭,先吃鱼。 孙允也坐下,看着桌上的菜。孙允家日子过得不差,不过跟浔大伯和梅家比不了,今日他们三个人吃饭,桌子摆了五菜一汤,十分丰盛。 梅家明面上只有些地和书铺,没想到家底这么厚实。 温子乔道:“今儿做了青瓜鸡蛋汤,这汤味道清爽又好喝,孙兄赶紧尝尝。” “多谢温兄。” 这几月来,孙允跟温子乔处得不错,又经常一桌吃饭,两人比普通友人关系亲近些,有些话也能说一说的。 “明年四月院试,温兄打算什么时候回保宁府准备?” “今年过年肯定不回去了,等到来年三月下旬再回去备考,正合适。”温子乔笑问:“孙兄打算什么时候走?” “三月中旬吧。” 孙允其实想过年时就家去,在家读书到四月院试,可他又怕自己学识不够考不上,所以才把回去的时间延后。 温子乔沉声道:“明年秋日的乡试我没把握,春天的院试我必须一举得中。” 否则,他不仅对不起自己这两年多读书的辛苦,也对不起梅家人的看重,和先生对他的教导。 孙允何尝不是如此,他千里迢迢跟浔大伯来南溪县读书,若是读不出个名堂来,他也无颜见家里人。 “吃吧,吃了赶紧去歇息。” 温子乔和孙允两人吃饭速度快了起来,孙平不着急,一粥一饭他都吃得津津有味。 浔大伯教他,不要着急长大,该读书时就好好读书,吃饭就好好吃饭,不管几岁的年纪,日子过就过去了,再无法重来,要珍惜。 整个八月都在热浪中过去,芸娘中间又来了两回,渔娘和芸娘去山上捡菌子,还陪李晓月去了一趟白云观。 八月底,师娘的针灸扎完了,身子大好,李晓月出发去益州府找她师父张老神医,林氏吩咐管事亲自送她去。 今年天气炎热,以至于田里的水稻比往年早了些日子就熟了。九月里稻田一片金黄,村里人都松了口气,灾害都度过去了,总算迎来了收获的季节。 算不得丰收,但也不差了,日子还能好好过下去。 开镰那日,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动了起来,割稻子的,抬木桶的,挑稻谷的,村里一派热闹景象。 这几日正巧是贺文嘉放假的日子,他从府学赶回来,家去跟爹娘吃了顿饭,昨晚上就骑马来了清溪村。 今早用了早食,贺文嘉被梅长湖提去田里干活儿,渔娘也跟去瞧热闹。 摆开架势刚干了一会儿活,村里来远客了。 梅家的管家认识领头的人,连忙跑去田里禀报老爷:“知府大人来了。” “田知府来了?只有他一个人?” 梅长湖想问,是不是罗县令也来了。 “罗县令没来,田知府和他身边那个管事我认得。除了田知府和管事外,还有一个身穿短袍的老爷,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公子,还有十个骑马的护卫。” “来了这么多人?”没长湖有些惊讶。 “正是,小的见田知府对那位穿短打的老爷十分客气,只怕那人身份不凡。” 也是,若是平常身份也不会随身带着这么多护卫。 田知府去年来,也只带着管事而已。 梅长湖蹲河边洗洗手,又把脚上的泥洗了,也不穿鞋,就这般打着赤脚去接待知府大人。 梅长湖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天儿热,渔娘看一会儿就回去。” “哎。” 贺文嘉想问我呢?话还没出口,梅长湖轻哼:“二郎年轻力壮,今日就多出些力气,至少打四五筐谷子出来才好。” 贺文嘉乖巧地点头答应。 梅长湖走后,贺文嘉可怜巴巴地看渔娘,渔娘安慰他:“五筐谷子也不多,你努努力,很快就有了。” “我手疼,胳膊痒。”都是被稻禾叶割的,贺文嘉忍不住抓了抓胳膊。 这时候打谷子是字面意义上的打谷子,先割下来的稻禾,再握着稻谷跟儿,使劲儿往木桶里摔打,把稻穗上的谷子摔打进木桶里,是个重体力活儿。 渔娘端来水给他冲刷胳膊,小声道:“你先干着,一会儿我叫人偷偷往你的木桶里装谷子。” 贺文嘉又不干:“算了,我还是自己来吧,这点事不值得撒谎。” 渔娘笑了,她就知道他不会答应。 “贺文嘉,你中午想吃什么?” “吃什么都行,今天家里来了贵客,肯定有好食吃。” 贺文嘉光脚踩在水田里,挽着裤腿和袖子,双手握着一把稻禾,挥舞着新鲜割下来的稻禾,枝头的稻穗猛地砸向木桶内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稻谷落进桶里。 渔娘抬起头,一大片广阔的稻田,四处回荡着的都是沉闷摔打稻禾的声响,眼前更是一阵又一阵噼里啪啦收获的声音,听得真叫人高兴。 “渴了。” 渔娘亲自端水喂他,又给他擦汗。 贺文嘉冲渔娘笑,扭头又去稻田里干起活来。 第53章 梅家女婿 梅长湖赤脚挽袖子去见田知府,田知府看到梅长湖这身打扮却不觉得自己被怠慢,高兴道:“梅老爷亲自下田收稻子?” 梅长湖拱手行礼,边走边笑道:“叫大人见笑了。” “粮食乃百姓之根本,有何可笑之。” 田知府客气地拱手见礼,转身给梅长湖介绍:“我身边这位范大人乃户部郎中,皇上御赐的钦差。范大人这几日巡视到叙州府,正好我想来瞧瞧你家今年种的稻子,就把范大人也请来瞧瞧。” 没想到这位身穿短打的大人竟然是钦差,梅长湖忙上前见礼:“见过范大人。” 不等梅长湖拜下,范大人忙扶起他:“梅老爷客气,本官这次来,是听田大人说你家种了云南府山里的一种矮稻,稻穗结得多又不怕强风,特来瞧瞧。” “是,确有此事,我家种这矮稻也才两三年,您来的巧了,今日我家正在收矮稻。” 范大人:“ 今年收成如何?” “今年天气不太好,收成不如前两年好,但好在影响不大,我数过稻穗,稻穗数目大体跟去年一样,矮稻比本地常种的稻谷要多两三串。” “听你说来,这矮稻很适合清溪村的气候?” “适应还是适应,听我家去云南府寨子里买稻子的管事说,咱们这边种的矮稻,还是不如那边的好。” 田知府:“去年梅老爷给我家送了些稻子,我叫人舂了些煮饭,吃起来香甜又有嚼劲,这稻子好吃又多产,若是能在叙州府推广开来,也是功德一件。” “若能如田知府所言,自然是好,不过这稻子才在叙州府种植,最好多看几年再说。” 范大人没听过云南府那边报有矮稻,若是这稻种真的好,找空闲他定要去一趟云南府看看这稻子。 田知府:“粮食之事乃大事,确实着急不得。范大人,我们先去田里看看吧。” “也好。” 田知府来过清溪村,知道梅家的田地位置,他带路走在前面,范大人落后半步,范大人跟梅长湖问起稻种的具体来历,梅长湖细细道来。 田知府、范大人都关心田里的矮稻,两人都把跟在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忘了,两个年轻人也不生气,翻身下马跟着去田间。 其中一位健壮身高,瞧着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名叫陆集,他一路上打量着清溪村的山水,叹道:“小安,有山有水有良田,此地真是个好地方啊。” 陆安哼笑:“大哥,天下之大,这种小村落多的是,尤其是西南这等多山之地,这一路行来看了这么多地方,难道你还没看够?” 陆集笑着摇摇头:“哪里看够。若是老家也能有这种山水,咱们大晋朝的百姓,定然都安居乐业吧。” 陆集生在北方,从小长在京城,见多了北方粗犷荒凉的景象,这次听家中长辈吩咐跟着范大人出来长见识,真是爱极了清溪村这样清丽秀美的小村子。 陆安摇摇头,这话说得也不全对。西南三省全是这种气候,当地百姓大多也是穷的。 缴税,养活一家老小,家中婚丧嫁娶,全指着种地所得的那点粮食。种地优势看老天爷吃饭,不敢说旱涝保收的话,难着呢。 陆集小声道:“多山有多山的好处,田地被山水分割成小块,无法集中,当地豪族占也占不了多少。” 他们跟着范大人从京城一路南下,到江南巡视后,这才坐船来剑南道。逆流西行,江南河流湖泊两岸肥沃的平原上,豪族一占就一大片地,普通百姓被挤得只能去当佃农。 陆安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叫那些人等着吧,皇上早晚有一日会把那些地从豪族手中抠出来。 那些人若是不怕死,就拿脖子来试试朝廷的刀利不利吧。 说话间到了田边,田知府认出正在打稻子的贺文嘉,他赞道:“文嘉不错,家来还会帮着收稻子,府学内你的同窗们只怕都比不上你。” 田知府常去府学,府学内的学子们都见惯了田知府,大家都对田知府都有几分熟稔亲近,贺文嘉丢开稻禾,沾了稀泥的手在身上蹭了蹭,笑道:“我打稻子是我自己的事,您可别回头就叫府学内众学子都去地里干活儿,大家平日除了读书还要奔走在各县的县学间,已经很劳累了。” “好哇,看来你对去县学交流很不满啊。” 田知府语气轻松,言笑晏晏,贺文嘉知道田知府没真生气,他道:“说不上不满吧,去府内各地县学走走也挺好,就是我们觉得,这样三五日交流起不到什么作用,还得有好先生教导。” 贺文嘉从小得孙先生教导,以前不知,到了府学内,跟黄有功朱润玉他们来往得多了,他才知道孙先生教他的东西有多厉害。 黄有功出身寻常且不提,朱润玉家中颇有资财,他家有银子为他请名师教导,朱润玉自己读书也用功,可他在学识上依然不及有些惫懒的他。 贺文嘉说的话田知府当然知道,只是,这名师不是那般好请的。 真正会读书会教书的先生,除了孙浔这样的几极个别人之外,大都集中在京城、江浙这样的地方,哪里会到偏远的西南来。 就算那些大儒肯来,也很难留得下。 “府学的事先不说,今日本官是来看矮稻来了,你可知道这稻子?” 贺文嘉笑:“我就是个干活的长工,这稻子怎么种怎么养的,您还得问我梅叔。” 田知府抬眉看了他一眼,又看到规规矩矩站在梅长湖身边被丫头簇拥着的小姑娘,顿时笑了起来。 他们两人说话的功夫,范木秀已经脱了布鞋下田了,他亲手从田里拔出一棵稻禾,从根须开始察看,看根须的细密、长度,又看根茎的颜色、粗细,再看禾叶的宽窄、稻穗数目等。 仔仔细细又看又摸后,范木秀叫人拿他随身带着的小锄头来,又在田里不同的位置挖了几棵,把稻禾放到河水中洗净,摆好放在地上,有护卫拿了根绳子过来,仔细量起来。 渔娘站在一旁看着范木秀他们干活,渔娘有些惊讶,没想到他做事竟然这般细致。 梅长湖也瞧见了,田知府笑着跟他说:“范大人是干实事之人,否则,上面也不会派范大人为钦差巡视天下。” 从丈量天下田亩之事就可看出,皇上十分重农。大晋朝建立后,皇上提拔了许多有才能之人,范大人只是其中之一。 范大人忙活的时候,贺文嘉依然干他的活儿,木桶里的稻子装满了,赶紧盛出来腾空,他又继续干活。 陆安脱了鞋子跳进田里:“这位小兄弟肯定累了,我帮你干一会儿吧。” 在岸上看了一会儿,陆安跃跃欲试,贺文嘉正想歇一会儿,于是愉快地把活儿交给他。 见弟弟下田了,陆集也脱了鞋,挽起裤腿下去帮忙。 刚才贺文嘉一个人埋头干活儿,现在陆集和陆安兄弟俩轮流干活,两人不嫌累,倒是越干越起劲。 贺文嘉上到岸边,看着两人笑,一身牛劲儿就该用到正处,好极好极。 渔娘给贺文嘉使眼色,贺文嘉自觉去河里把手脚洗干净。 等贺文嘉回来,阿青送来一个竹筒,贺文嘉以为竹筒里装的水,也不看,端起来就喝,喝了一口他尝出来,甜滋滋的,这是银耳汤。 贺文嘉左右看了看,不好叫旁边的田知府闻着味儿,他往渔娘身边挪了挪,小声问:“你叫人炖的?” 渔娘嗯了声,也小声说:“别吭声,自己偷偷喝吧。” 贺文嘉咧嘴笑,捧着竹筒,毫不客气地几口喝完了,豪迈地一抹嘴巴。 干了半个时辰,手臂有些累的陆安站在田里歇息,他哥去抱稻禾的时候,陆安跟他哥说:“那小子喝的肯定不是水。” 竹筒里若是水,那小子刚才仰头喝的时候,水肯定倒出来了。 “饿了?”陆安胳膊肌肉鼓起。 “饿了,我还累,胳膊累,腰也累,蚊子还咬我。” “那你在边上站着吧,给我递一递稻禾,我来干。” 陆安冲他哥笑:“还是哥厉害。” 陆家是武勋之家,两兄弟从小习武,陆安远不如他哥厉害。 陆家两兄弟干着活儿,直到快午时了,梅家管家过来,说家中已准备好饭食。 梅长湖请远客们家去吃饭,陆安双手撑着后腰上岸,学着三三两两的村民们去河边清洗胳膊和腿上的稀泥。 有个胆子大的老汉笑着说:“现在的读书人不错,会读书,还会干活,以后高中当官了,肯定是个好官。” 陆安一边洗脚一边笑道:“老丈,您怎么看出我是读书人?” “看你细皮嫩肉的,跟贺家小少爷像,不是读书人还是什么人?” “贺家小少爷?” “就是刚才跟梅小姐家去那个,看着跟公子你差不多高的那个。” “刚才的地是梅家的地吧。” 河边洗脚的众人闻言都笑了。 那老丈见梅老爷带着贵客已经走了,他才笑道:“梅贺两家不用分得如此清楚,贺家小少爷来梅家干活是应该。” “没错,我家女婿跟我家闺女定亲的时候,夏收时也要来我家干几日活。” “老刘头家的女婿懂事,不像我家小女婿,拈轻怕重干不了活儿。” “你家小女婿不错啦,逢年过节也会带你女儿家来瞧瞧你们老两口。” 听村民们议论,陆安恍然大悟,笑着点点头,原来如此。 第54章 引为知己 田知府一行人来得早,上午梅家的管事见来了客,早早吩咐后厨准备起来。 去年过年时家中做的腊肉香肠、酿的米酒,还有河里捞的鱼虾,做了简单丰盛的一顿待客。 “梅老爷,这都秋天了,您家还有腊肉?” “哈哈哈,家中孩子爱吃,去岁过年时就多做了些。加上今年春天去了趟老家祭祖没来得及吃,就剩下了些,还能吃几回。” 梅家不缺钱,待客肯定不能装穷。田知府是个办实事的官,准备的宴席也不好太过张扬,梅家准备的餐食就十分合适。 梅长湖让座,田知府也不推辞,他坐下笑道:“听说梅老爷许多年前从江南迁居至此,也不知是老家在哪儿?” “梅家主支在淮安府。” “淮安府啊?我记得淮安桃源有一片万亩良田?” 提到桃源的万亩良田,范木秀、陆集和陆安三人头抬起头来。 梅长湖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慌,笑着道:“是有一片良田,我幼时,听说家中人讲,那片良田是崔家的,后头崔家没了,也不知道分给了谁。” 陆安嘴角微翘,勾出个讥讽的笑:“左右,不会落到百姓手里。” 梅长湖呼吸都缓了。 田知府,范木秀两人也不说话。 正在这时,孙浔领着温子乔、孙允两人进来,孙浔拱手行礼:“鄙人见过知府大人,见过范大人。” “孙先生来了。”田知府抬手请起,又请孙浔来他身边坐。 孙浔笑着走过去就道:“听府中人说两位大人一早就到了,那时正巧我在给几个学生讲书,竟没有来拜见两位大人。” “孙先生客气了,快请坐下。” 田知府、范木秀、梅长湖、孙浔互相让着坐下。贺文嘉、陆安、陆集、温子乔、孙允坐在四人对面。 有着一块儿干活的情谊,贺文嘉跟陆安、陆集兄弟俩搭得上话,贺文嘉给陆安、陆集倒酒:“不好耽误你们下午的事,就喝一点点,尝尝味儿。” 陆集端起酒杯抿了口,笑道:“你家的米酒颜色清亮,口感绵柔,倒是不错。” 陆安也喝了口,眉头微扬:“大哥说的是。” 对面,田知府等人已经敬了一轮了,随后田知府放下酒杯吃饭,几人说起稻种之事。 贺文嘉、陆安他们几个年轻人不插话,一边用饭一边默默听着。 孙允不经意地关注着浔大伯,见浔大伯跟知府大人有说有笑,知府大人待浔大伯也亲切,心中有些别样的感受。 孙家在安东县也是数得着得大族,别说知府,就是知县来孙家村,对他爹也不会如此客气,为何会如此? 温子乔慢慢用饭,细心听先生跟两位大人说话。先生曾说过田知府是实干之人,实干之人也不是他以为的,不懂人情来往的古板之人,田知府说话行事竟比梅老爷还妥贴周到些,没有官威,也没有以势压人。 田知府等人谈正事,陆安、陆集毫不见外地埋头猛吃,等吃饱了,端着汤慢慢喝,颇有几分松弛。 贺文嘉吃完擦擦嘴,问陆安:“下午你们怎么安排的?” “我们兄弟只是跟范大人来长见识,行程安排要看范大人方便。” 范大人闻言笑道:“不着急走,两位公子上午也累了,可先歇息歇息,等傍晚咱们去南溪县歇一晚,明儿一早出发去长宁县。” 田知府点头:“这样安排不错。” 梅长湖忙道:“二郎,你带两位客人去客房歇息。” “哎。” 陆集和陆安两人回来时身上都是泥点子和稻禾叶,饭前两人在梅家客房洗漱换了身衣裳,这会儿吃饱了,再去客房歇歇正好。 温子乔和孙浔起身告辞,他们也要去小睡片刻,下午才有精神读书。 饭桌散了,隔壁花厅里摆了花茶,梅长湖请客人过去喝茶。几人略喝了几盏茶,歇了半个时辰,外面日头没那么晒人了,范大人带着人又去了水田里。 田知府陪同前来,自不会在屋里歇着,也跟去田间看看。 梅长湖吩咐管家跟去,他没去,师兄弟俩人去后院,渔娘刚午睡起来:“师父,爹,客人走了?” “不着急,傍晚才走。” “那咱们家还要管一顿饭?” 梅长湖瞪闺女:“我梅家难道还管不了一顿饭?” 渔娘捂嘴笑,孙浔也难掩笑意,他道:“这位范大人乃户部郎中,话不多,跟田知府却是一路人,说起种田之事头头是道。” “农家人?”渔娘问。 孙浔摇摇头:“说不准,咱们大晋朝有名的农家人只有南阳许氏那一支,姓范的农家人却没听说过。” 梅长湖:“这位范大人瞧着也就三十多岁,今日桌上你也看到了,他不是个擅长吹捧攀附的,这个年纪能在户部任郎中,最大的倚仗肯定是他的一身本事。” 靠自己的本事就能出头,这说明世家和寒门虽然明争暗斗,却没伤了朝廷的根本,说明上面主事之人对朝堂的控制力还是在的。 “师父,爹,别看范大人穿得像码头上扛货的力夫,我瞧着范大人出身学识也不差,一看就知他家中悉心教养过的。” 渔娘的意思是,范大人这个性子能到这个位置,除了皇帝信任之外,他的家世应该有助力吧。 “范大人如何咱们也管不着,这次来咱们家看稻谷,知道是云南府弄来的稻种,以后应该是去云南府,跟咱们没多大关系了。” 除了范大人之外,还有那两位姓陆的兄弟。 陆家兄弟跟田知府、范大人非亲非故,却能跟着钦差范大人到处跑,范大人对两位年轻人言语之间还十分尊重,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的孩子。 他们梅家只是偏远的叙州府之下,南溪县里的一户普通人家,有些事就算猜到了几分,也要装作不知,尽量不给自己惹麻烦。 温子乔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也看出端倪来了,他只当作没瞧见,该做什么做什么。 孙允心里有些猜测,有些想交好陆家兄弟,却被拘在屋里读书,哪里都去不得,只得作罢。 贺文嘉算家里的半个主人,睡醒后去客房找陆家兄弟,问他们可要去田边? “不去,我身上疼,得要歇一歇。” 午休一会儿起来,陆安只觉得身上哪儿都酸疼,若不是教养不允许,他真想在床上继续躺着。 贺文嘉随意地找了把椅子坐下:“那你们下午想吃什么,我叫人准备。” 陆安闻言笑了起来:“你姓贺,按理说在梅家也是客,你能做主?” “这算甚,我跟……梅家的儿女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在梅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在我家也是一样。” 陆安大笑:“什么梅家的儿女,梅老爷的儿子年纪还小,你说的是梅家的小姐吧。” “陆兄这话说得不妥,如何能随意提姑娘家的姓名,太不尊重了。”贺文嘉黑脸。 “小安,道歉。”陆集皱眉。 陆安也觉得不妥当,连忙道歉:“对不住,是我嘴上没把门,冒犯了。” 贺文嘉也不是抓着不放之人,见陆安诚心道歉,他道:“吃包蛋吗?” “什么包蛋?” “包蛋也叫皮蛋,变蛋,听你们口音是北方人,你们那边叫松花蛋?” “是叫松花蛋。” “那就是了,清溪村张家养鸭子,做的松花蛋十分好吃,我家亲朋好友都喜欢吃,你们要不要买些带回家?” “买些路上吃可以,带回家就不必了,我们还要被背上去很多地方,有些不便。” “路上吃也行,我带你们去买?” 陆集和陆安无所谓,既然贺文嘉推荐,那就去买些吧。 贺文嘉亲自带路去张家,张家儿子儿媳在城里讨生活,张家夫妻俩在田里干活儿,家中没人。 贺文嘉扭头跟陆安说:“不着急,傍晚张老丈就家来,你们走时再来拿也行。” 陆安好奇:“你怎么这般积极推销别家的生意?” “秋收忙,张家人没空去城里卖蛋,刚巧不是来了你们嘛,你们就帮着消耗一些吧,也给张家省事儿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跟张家非亲非故,怎么这般帮他们?” “虽不是亲朋好友,也算认识吧。这事对我来说也不麻烦,能帮一把是一把。” “这倒是奇了,你一个读书人,还是出身不错的读书人,竟跟底层的庶民混在一起。” “庶民也是民,先生教我家国天下,这天下,这大晋朝,就是由男男女女组成一大家子,无数个小家,组成了天下,组成了大晋朝。别看一家一村不起眼,他们才是大晋朝的根基。” 陆安来了兴致:“你说庶民是根基?” “难道不是?历朝历代,这天下是庶民推翻的,也是庶民推动建起来的。庶民若是过得不好,哪个朝廷能长久?” 陆集、陆安兄弟俩被贺文家的话震得头皮发麻。 “你支持寒门?” “不,我支持的是家国天下。” “那你是支持皇上?” 贺文嘉奇怪地看陆安一眼:“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明白?千千万万的庶民才是这天下,皇上不是天下。” 渔娘说过,皇帝最多算是天下的代理人,这个代理人若是不好,也是会被推翻的。 “大胆!” 陆集怒喝道:“小子竟敢胡言乱语。” 陆安拦住陆集:“大哥别生气,我爹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陆安对贺文嘉笑:“你挺好,我爹若是见了你,定会引你为知己。” “你爹是谁?” “他呀,暂时我不能告诉你,等你考上进士了,我带你去拜见我爹。” 贺文嘉撇嘴:“那我跟你爹估计没什么缘分。” “怎么?当官不好?” “我不太想当官,我只想在南溪县过逍遥日子。我考科举也只是想以后不被人欺负。” 陆安:“……” 第55章 定亲 傍晚,田知府一行人在梅家用了晚食就要走,张家送来一筐皮蛋,说是两位公子要的。 田知府尝了一个觉得不错,也买了一筐带走,张家老两口欢喜不已。 梅长湖、孙浔等人出门送别,陆安翻身上马离开时,告诉贺文嘉:“我在京城等你。” 贺文嘉胡乱地点点头,没有应声。 下午他那句‘天下之言’脱口而出时,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陆集和陆安两兄弟没有抓住他的短脚不放,侥幸逃过,这会儿依然觉得心有余悸。 贺文嘉跑去找渔娘:“完了完了,那两个小子不知道什么出身,会不会告我黑状?” “告什么黑状?跟谁告?” “他爹吧,陆安说他爹好像很厉害。” “再厉害又如何,你说的本来也没错。” 古往今来,要点脸的皇帝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嘴上都会说民重君亲,明面上挑不出错来,只要死不承认,不怕他们告状。 贺文嘉轻轻给自己一巴掌,就像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唉,交浅言深了。” 渔娘翻了个白眼:“何止交浅言深啊!你若是只是个乡野之人就算了,别人只会当你胡言乱语。可你若是踏足官场,就算是至交好友,这种涉及政治立场的话都不可明说。” “你又知道了。” “哼,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史记那些愣头青的各种死法。” 贺文嘉往后一退:“你吓我。” “吓什么吓,先生常教我,要对这世道有敬畏,我看你这个读书科举之人比我还张狂些。” “我看你这脑子,真别当官了,考个举人家来守家业吧。” 渔娘对贺文嘉一顿数落,贺文嘉也不恼,他悄悄往前蹭两步,笑眯眯的:“咱们英雄所见略同,等我明年中举,就家来陪你……” 贺文嘉’陪’了半天都’陪’红脸了,都没把下句话说出来。 渔娘羞恼,推他:“陪什么陪,快去读你的书,你若是中不了还要再来三年。” 贺文嘉顶着涨红脸又往前蹭了半步,微微低头,眼睛觑着她的手:“先生说我踩在举人的门槛上,只要稍加努力就可得中。” “那你还不去读书。”渔娘推他,不许他再近了。 贺文嘉咧嘴笑,恋恋不舍地转身走了。 渔娘轻哼,贺文嘉真是越来越会赖皮了。 贺文嘉只有两日假,在家歇了一晚上,隔日早上用了早食回南溪县,跟他爹娘一块儿用了顿午食就出发去府学。 等儿子走后,阮氏跟贺宁远商量:“我瞧着二郎跟渔娘处得挺好,两人都有意,咱们是不是该选个日子上门提亲?” 贺宁远还是那句话:“不着急,等二郎明年秋天中了举,再说提亲的事也不迟。” “我看呐,今年可以先把亲事定了,明年秋天等二郎考完举人试就成亲,刚刚合适。” 阮氏继续道:“咱们两家知根知底,梅家若是有意结亲,肯定不是只看重二郎的功名,早些定下对两家也好。” 二郎和渔娘毕竟年岁大了,若是没有婚约,还这样来往终究不妥当。就说这两日二郎去梅家一趟,叫村里人看出些什么来了,这样对女儿家的名声不好。 贺宁远仔细考虑半晌:“也行,今年定亲,明年秋天成婚。” 贺宁远考虑的是明年二郎若是考中举人,后年春天定要跟他哥哥去京城参加会试,这一拖又是大半年过去了。 如此这般,不如今年定亲,明年成亲。二郎若是中了,渔娘又爱出门远游,小夫妻俩一块儿出去正好。 阮氏满脸欢喜:“老爷可想好了找谁提亲?” “咱们两家的事,找孙先生提亲最合适。可惜孙先生跟梅兄他们在村里,我倒是不好去。” “无妨,这都入秋了,天气也凉快了,最多等秋收完他们就家来了。” “夫人说的是。” 贺宁远夫妻俩觉得是时候上门提亲了,林氏也觉得该定下了。 晚上,夫妻俩坐在一块儿泡脚,林氏提出这事儿:“乡下地方淳朴,可咱们家毕竟是闺女,若是传出闲话,还是咱们家吃亏。” 梅长湖冷哼:“这话不该跟我说,该跟何宁远那老匹夫说去。他们家儿子娶亲,难道还我上门去找他?” “你看你,往日都是贺兄贺兄地叫,这会儿说人家老匹夫,像话吗?” 梅长湖扯来帕子,三五几下擦干了水,伸手就把帕子丢地下:“我家闺女又不是嫁不出去,没有贺家选其他家便是。” 林氏知道他又说气话了,就不搭理他:“我猜啊,贺家若是找人上门提亲,找师兄师嫂是最合适的,偏巧师兄和师嫂又在咱们这儿,他们不好上门。” 梅长湖背着身关门,闷闷道:“师兄今日说了,打谷子声响大得很,影响那几个读书,准备明日回城。” “那正正好。” 贺梅两家都想到了孙浔夫妻俩,孙浔回到县城后,隔天上午贺宁远夫妻二人上门请托。孙浔和于氏早有此感,见到他们只是觉得来得刚好。 “两个孩子都是您二位看着长大的,渔娘又是您二位唯一的关门弟子,这事不托给您二位,我们再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于氏笑着道:“你们既然上门来请,我们自然答应。” 孙浔也笑着点点头:“这几日师弟忙,若是不着急,可再等些时日,等地里的粮食收成了,师弟一家回来再上门如何?” “先生说的正是,二郎才去府学几天,这么大的事,也要等他下次放假家来,一块儿去梅家。” 于氏言笑晏晏:“可真好,渔娘和二郎福气深厚,这种事,就该顺顺利利的水到渠成。” 阮氏忙附和:“您说的正是。” 贺宁远夫妻上午上门来,下午孙家下人跑去清溪村报信,林氏心头大喜。 林氏叫林妈妈给了赏钱把人送出去,回头就跟梅长湖道:“我就说吧,贺家夫妻俩都是厚道人,师兄师嫂子一回城他们就上门了。” 梅长湖不吭声,心里不痛快。 “你别拉着一张脸,这几日赶紧些,把事情忙完咱们就家去,早点把事情办了。” 梅长湖心里更不痛快了,本来是家来换身衣裳的,衣裳也不换,抬脚就走了。 “哎,你这样……” 林氏没撵上,一跺脚:“早就说好了的,这会儿给我甩脸子算怎么回事?” 林妈妈忙道:“夫人别恼,老爷也不是生气,定是舍不得咱们家小姐。” 林氏何尝不知,她叹了一声:“贺家跟咱们家只隔着一堵墙呢,渔娘若是嫁去别家,他说不准晚上还要趁我睡着偷偷抹眼泪。” 屋里丫头婆子都忍不住笑,林氏也笑了起来:“罢了,别管他,林妈妈,把我的那本册子找来,我要瞧瞧。” “哎。” 许多年前,自打女儿立住了,林氏就开始给女儿准备嫁妆,这些年林氏每年还会对嫁妆单子删减增添,嫁妆单子上添了许多东西,如今已经集成一本厚册子了。 渔娘的江南游记整理出来了,她闲来无事,带着丫头护卫去白云观烧香,跪求三清老爷保佑,大吉大利,万事顺遂。 今日天气好,拜完三清老爷后,渔娘站在白云观外面的台子上向山下瞧去,目之所及全是苍翠葱茏的山林。 “小的时候跟爹娘来山上,从这儿望下去,都能瞧见清溪河。” 小林氏笑容和蔼:“小姐大了,这南山上的树木自然也长高了,把山下的清溪河挡住也正常。” 渔娘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她拿手遮在目上挡住光,努力看向更远处,日光融融,一晃神之间,竟分不清远近,也分不清过去和现在,时光如梭啊。 她要走向将来了。 下山时,渔娘的脚步比上山更加轻快,说话时嘴角都含着笑。 “阿青啊,回去把我画的舆图找出来,等贺文嘉忙完了,咱们找个地儿去游玩。” “奴婢记下了。” 贺宁远夫妻找孙浔说好了要去梅家提亲,梅长湖就算知道了消息也假装不知道,磨磨蹭蹭等到十月中旬,粮食都颗粒归仓,又交了税粮,这才不紧不慢地归家。 贺家夫妻二人等的心急,贺家门房处下人看到梅家人回来了,赶紧去禀报自家主子。 阮氏心喜:“刚好今日府学放假,二郎傍晚回来,明日咱们就请孙先生上门。” 梅长湖故意抻着贺家,贺家夫妻着急也不好有怨言,毕竟是人家嫁女。 贺宁远道:“叫管家亲自去码头接人,今日不许二郎去梅家讨人嫌,明日一块儿上门。” 怕影响儿子读书,提亲的事没有提前告诉贺文嘉,贺文嘉从船上下来被管家请上马车,听管家说明日要去梅家提亲,他忍不住大笑,又猛拍大腿。 太好了,他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管家,是不是只要定了亲,我就可以跟以前一样,想什么时候去梅家就什么时候去?” 贺管家笑了笑,心道,以梅老爷的脾气,也不一定。 见小少爷等着他回话,管家含蓄道:“岳父看女婿,估计难看顺眼。” “那不怕,只要肯叫我进门就行。” 贺文嘉高高兴兴回家,到家门口从马上跳下来,看到隔壁梅家关的严严实实的大门,得意一笑。 关吧关吧,明儿我就能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第56章 难搞的岳父和小舅子…… 贺梅两家的小儿女终于走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 孙浔和于氏夫妻上门提亲时,贺文嘉迫不及待换了身朱红的衣袍,戴上玉冠,就赶紧跟着先生师娘,和他爹娘上门。 渔娘来正院请安,刚拜见完爹娘,就看到贺文嘉一身红装从院门外进来,顿时忍不住笑。 渔娘真想笑话他两句吧,想到许多长辈在,今天是个大日子,又算了。 贺文嘉不一样,看到渔娘俏生生地站在里间,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就朝她过去,却被他娘阮氏一把拉回去。 阮氏一边拉着儿子一边低声呵斥:“你今儿给我乖巧些,叫你梅叔不高兴了,今儿这婚事谈不成你可别怪我和你爹。” 贺文嘉乖乖地收住脚步,舍不得不看她,就悄悄对她摆摆手。 渔娘装作没瞧见,见师父师娘进来,亲自给师父师娘端茶,随后又给贺叔和阮婶上茶。 贺文嘉趁长辈在说话没空关注他时,他悄悄走到渔娘跟前:“今儿你不给我端茶?” 渔娘瞥了他一眼,叫他老实些。 “今儿来你家提亲,我娘可开心了,听丫头说,她早上起来,身上的衣裳都换了两身,生怕不合适。” “我也开心,我昨天傍晚回来,听管家说我爹娘请了先生今儿要给我提亲,我在床上翻来滚去半夜都睡不着,偏早上起来精神头又好得不得了。” 贺文嘉压低声音跟渔娘说话,渔娘轻推了他一下,叫他站远一些。 梅长湖转身看到贺二郎紧挨着闺女,他猛地咳嗽一声,渔娘抬起头来。 “渔娘这两日整理游记的书稿累了,你别在这儿站着了,回你的院子歇一歇。” “是。” 渔娘退下,行动间飘扬的绣花缠枝裙摆拂过他的袍角,贺文嘉下意识想伸手,却被梅长湖叫住。 “二郎既无事,给我倒杯茶来。” 贺文嘉慢了一下,贺宁远瞪他:“你梅叔叫你倒茶,愣着干什么。” 渔娘走不见了,贺文嘉重又机灵起来:“梅叔想喝什么?我这就给您泡茶去。” “哼,秋天能喝什么茶?” “乌龙、红茶、黑茶都可,不过您爱喝老鹰茶,要不我给您泡一壶老鹰茶去?”贺文嘉嘴皮子利索极了。 林氏笑道:“你娘爱喝香片,今儿泡的香片给你爹娘倒一杯。” “行呢。” 渔娘刚才端的茶阮氏喝了大半,贺文嘉又给添上,当然,要先给看他不顺眼的未来老丈人先续上。 林氏表明了态度,阮氏心里的弦儿一下松了,又跟往常一样,亲热道:“二郎,你林婶疼你,还不给你林婶也倒杯茶来。” “哎。” 林氏杯中还是满的,这会儿也不扫兴,喝了两口,才叫贺文嘉续茶。 于氏笑道:“你们两家当了十多年的邻居了,本来就亲近,这提亲呀,不用我们夫妻在你们两家也能谈妥当。” 阮氏和于氏的椅子挨着,阮氏握着于氏的手道:“您和孙先生对渔娘来说如同半父,二郎也是你们从小看大的,他们两个的婚事,不请你们来那怎么能行。” 孙浔笑着问师弟:“婚事说妥当了,订婚的日子你可有讲究?” 两家暗中通过气了,反悔肯定不能反悔,梅长湖道:“我选了几个日子,你们瞧瞧。” 梅长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红纸来,上面写着三个好日子:“我去白云观找道长算过,这几个日子都很好。” 贺宁远一边接过红纸一边暗道,梅兄既然去白云观算过日子,那他肯定给两个孩子合过姻缘了。 阮氏凑过去瞧,上面有三个日子,十二月初六,来年的二月初八,六月二十二。 贺宁远和阮氏对视一眼,贺宁远就笑道:“梅兄,我看十二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刚巧又是渔娘的生日,双喜临门,再好不过了。” 梅长湖不用猜就知道贺家要选这个日子,他却道:“我看来年的六月二十二是个好日子。” 贺文嘉眼巴巴地望向孙先生。 “六月二十二这个日子看着挺好,可文嘉八月要去益州府赶考,不好叫他分心。师弟,师弟妹,不如另选个日子?”孙浔这个被贺宁远请来提亲的人,这会儿要当些事的。 贺文嘉又眼巴巴地望向未来丈母娘。 林氏低头轻笑,抬起头来才道:“老爷,不如就选腊月初六吧,早些把亲事定下,二郎也好专心科考。” 夫人都发话了,梅长湖不好再给脸色瞧,他只好松口道:“那就听夫人的,腊月初六定亲。” 贺文嘉心头大喜,见长辈没瞧见自己,转身就想出去找渔娘,没曾想一出门就被梅长湖叫住。 “二郎明年秋天就要考举人了,也别闲着,家去多看看书吧。” 贺文嘉迟疑,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梅长湖瞪着他,贺文嘉一下肩膀都沉下来了,唉,他和渔娘还未成婚,梅叔不让他见渔娘。 林氏见状笑道:“别听你梅叔的,渔娘这几日刚把她的游记修改出来,还没拿给她先生瞧,你今日若是得空,就去书楼帮渔娘看看吧。” “哎,林婶婶,我这就去。” 不等梅叔说话,贺文嘉高兴地跑了,绝不等梅叔拦住他。 梅长湖心里冷哼一声,林氏拍拍他的手,扭头跟阮氏说起话来。 “你家大郎可要家来过年?” “还没说呢,这才十月,估计要等到下月写信才会说来不来家过年。” 阮氏笑道:“大郎夫妻就算家来过年也要等到小年夜去了,可惜,赶不上渔娘和文嘉订婚。” “无妨,渔娘和文嘉成婚大约要等到二郎举人试之后,大郎夫妻应该在吧。” 听林氏这般说成亲的打算,贺宁远夫妻心里也有数了。 贺宁远:“在的,后年大郎要进京赶考,不能在家过年。明年秋天他应会回来一趟,再上京去。” 明年文嘉若是能中举,刚好兄弟俩可以一块儿进京。 孙浔:“大郎明年秋天去京城也好,到时可以跟徐州府府学的举子们一块儿出发。师弟和我家在京城都有一处宅子,到时大郎可去家里住,也能清静些备考。” “孙先生为大郎考虑的周到。”阮氏客气道。 几人在说着明后年的打算,几句话的功夫,贺文嘉已经冲到西跨院了。 “渔娘在哪间屋?” “回二少爷的话,我家小姐在书楼。” 贺文嘉一甩袍子,跑进书楼,一步两层楼梯上去:“渔娘,我来了。” 渔娘正趴在三楼窗边眺望南边两条街外的码头和南溪河,见贺文嘉找上来,她笑道:“我爹肯让你来了?” 贺文嘉一屁股坐下,又往渔娘跟前蹭:“哎,梅叔如今见我跟没好脸色了,只林婶心疼我,叫我来瞧瞧你。” 渔娘拿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汗:“订婚的日子可定下了?” “定下了,腊月初六,你生日那天。” 渔娘体贴关心自己,贺文嘉赶忙把自己的脸凑过去,立在一旁的小林氏轻咳一声,提醒小姐注意分寸。 贺文嘉不满地斜了小林氏一眼,小林氏垂着眼皮道:“小姐,时辰不早了,要不您和二少爷去楼下走一走?再过一个时辰,就该用午食了。” “既如此,你去后厨房瞧瞧今日有哪些菜,再去把二郎叫来,就说我叫他过来吃点心。” 渔娘把小林氏打发走,小林氏低头退下。 贺文嘉此时就跟条躁动的狼狗一样扭来扭去冲渔娘笑,渔娘笑着把帕子丢给他:“自己擦。” 贺文嘉也不恼,捡着帕子随意给自己擦了两下,又把帕子塞自己兜里。 渔娘无语:“脏帕子收着做什么?” “脏了也无事,回去我自己洗了就干净了。” 贺文嘉得寸进尺:“渔娘,咱们都定亲了,要不你抽空给我做条帕子吧,也不用绣花什么的,你就在帕子角上留个你的小字,春山两个字不难吧。” “哪有在帕子上绣字的?” 渔娘好气又好笑:“我虽不擅针线,潦草绣两棵兰草我还是行的。” “能绣一条小鱼吗?就跟我送你的墨玉镯子上的那尾游鱼一样。” “有点难,我试试吧。” 贺文嘉顿时笑得龇牙咧嘴,渔娘对他真好。 渔娘也笑,两人相对而坐傻笑。 阿青、阿朱等丫头不敢看,都悄悄低下了头。 “小郎君来了。” 楼下响起了小丫头传话的声音,贺文嘉道:“小林妈妈才出去,二郎这么快就来了?” 传话的小橘先一步上来:“没人去请,小郎君自己个儿来的。” 从去年开始,梅羡林小朋友被她姐姐压着走路、跑步,一年多了,梅羡林人瘦了,也长高了许多,虽然小脸还是肉嘟嘟的,眉眼却清俊了人许多,他冷眼瞧人时,有三分他姐姐的锐利。 贺文嘉本想去抱他,被他这样瞧着,贺文嘉心里一咯噔,感觉这个小舅子深得他未来岳父的真传。 渔娘拉弟弟过去坐:“怎么自己来了?听爹娘说这几日你在家常看《春秋》?” “嗯,里头的故事有意思,随意看看。” 梅羡林聪明,比起比他大两三岁的孙平,他如今仍旧学有余力,孙浔建议他不用着急赶进度,有空闲就看看自己感兴趣的书籍。 渔娘有心帮贺文嘉说话,就说:“贺文嘉主经是《春秋》,你若是读到不懂的地方,你可多问问他。” 贺文嘉也连忙道:“问我,我都读过。” 梅羡林看他一眼,扭头靠着姐姐的胳膊:“不懂我问姐姐。” 贺文嘉尴尬笑了笑:“问渔娘也行,渔娘学史学得好。” 梅羡林瞅他一眼,我的姐姐学识渊博我知道,还用你说? 贺文嘉心头直道:完了完了,小舅子跟他未来老丈人是一个臭脾气,看来以后只能指望他未来丈母娘了。 梅羡林这个小孩儿在这儿,防着呢,贺文嘉也不好往渔娘跟前凑,没事可做,只得去看渔娘整理出来的江南游记。 他盘腿靠坐在矮榻引枕上看书,看了一会儿,竟入迷了,连渔娘带着小舅子什么时候走了也不知道。 “二爷,主院摆饭了,小姐请您过去。” 贺文嘉把没看完的游记放在贺升手里:“你带着,下午我继续看。” “哎。” 贺文嘉下楼去主院,今日男女不分桌,贺文嘉凑到渔娘跟前:“我觉得你写的江南游记比之前那本更好。” “哦,好在哪里?” “江南篇比你上一本巴蜀篇更开阔,更自在,更浑然一体。” 于氏听了一耳朵,就笑道:“奇了,明明写的是锦绣江南,竟比巴蜀之地还开阔自在?” “可能是感受不同吧。” 贺文嘉用自己的想法解释:“巴蜀之地是渔娘生长的地方,天生对这个地方带着感情,所以写出来的游记有浓浓的烟火气,读来有身临其境之感。江南则不同,在渔娘心里江南再好也不是故乡,又是全家一起出游,心境自然更开阔自在。” 于氏笑问:“渔娘,文嘉说得可对?” “大概对吧。” 渔娘笑看贺文嘉一眼,有时候她也惊奇,在一些小地方,他竟然对她如此了解。 林氏看着这对小儿女心头也高兴,没有什么比门当户对又心意相通更好的姻缘了。 梅长湖心头那股子气也散了大半,罢了,这小子已算不错了。 林氏请大家都入座,用饭。 饭桌上气氛十分好,贺文嘉也会来事儿,桌上没酒,他就给几位长辈盛汤,以汤代酒敬诸位长辈一杯。 梅长湖、孙浔等人也不嫌他胡闹,十分给面子喝了汤。 这顿饭过后,梅贺两家商议亲事的消息传了出去,南街上的街坊们在街上碰到梅长湖、贺宁远,都笑着说早该给两个孩子定下了。 话说到贺宁远跟前,贺宁远就笑着说二郎不经事,本想等二郎长大些,至少中个功名再定亲。 贺宁远的话叫其他人知道了,大伙儿都说贺家对梅家那位小娘子看重,梅家人也厚道,不等贺二郎中举就答应了亲事。 外头的这些话叫林氏知道了,林氏去闺女跟前说:“我就说吧,早该把亲事定下来了。你爹拖拖拉拉的还不答应。这要是再拖个两年,外头人不定怎么说呢。” “娘,还是您有远见。” 渔娘顺着她娘的话夸了一句,林氏就笑了:“现在你和文嘉说定了亲事,文嘉心里看重你,一定舍不得你受委屈,我看呐,明年的举人试,他用尽吃奶的力气也要考上。” 渔娘听得好笑:“他都多大的人了,什么吃奶的力气?” 林氏笑了一场:“不说了不说了,左右是那个意思吧。” 再说贺文嘉,贺文嘉在家留了两日回府学去,黄有功看他回家一趟回来如此这般春风得意,忍不住问:“发生什么好事了?” 贺文嘉故作惊讶:“咦,你怎么知道我要定亲了?” 黄有功:“……” 朱润玉忍俊不禁,十分给面子接话:“文嘉要定亲了?定的哪家闺秀?” “哼,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贺文嘉不肯说,朱润玉也不追问,只道:“现在才要定亲,成亲的日子定在明年乡试后吧?到时候贺兄可要请我们这些同窗去喝一杯。” 贺文嘉大笑:“别人请不请还不知道,你和黄兄肯定要请的,你们一定要来啊。” 黄有功轻哼,有啥呀,不就是成亲吗?谁还没个媳妇儿? 三人正在说笑,许耕来了:“贺文嘉,你说请我去你邻居家书楼看看,什么时候请我去?” 许耕八月时就想去,贺文嘉推脱了,说他邻居去乡下避暑不在家,这都十月底了,该回来了吧。 “许先生不着急嘛,等腊月咱们放假再去南溪县也行啊。” 许耕不高兴道:“腊月放假难道只到你家去,我就不用家去过年?” 贺文嘉无奈双手一摊:“那您想什么时候去?” “就下月吧,下月初八,我带一个朋友一同前往。” 黄有功和朱润玉闻言都想去,贺文嘉也不拒绝:“大概是行的,等我写信回去问问,若是可以,咱们就定下来。” 许耕满意地点点头:“必须行。” 贺文嘉:“……”许先生也太霸道了些吧。 贺文嘉给渔娘写信,如今梅长湖不拦截两人的信了,渔娘收到信的时候见没被拆过,笑了笑。 拆开信瞧,渔娘看完信后,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 写完回信,等信纸晾干后,阿青过来装信,一边道:“主子,孙先生看完您的游记后今日把底稿交给咱们家老爷了,老爷吩咐管家送去书坊,估计下月就能刊印出来。” “嗯,知道了。” 十月底,入冬之前还有几日深秋的好天气,渔娘闲来无事,带着丫头婆子护卫去南山游玩去。 晚秋的好天气一晃而过,一脚迈入初冬,冬至前两日,贺家收到来信,阮氏大喜过望。 “天大的好事,晨娘怀孕已有三月了,今年大郎夫妻家来过年,晨娘留在家中待产,就不跟大郎去东山书院了。” 贺宁远也是大喜,先是叫管家发赏钱,又立刻吩咐人:“去把东跨院仔仔细细打扫一遍,等大郎夫妻回来。” 阮氏也想起一堆事要忙,大儿媳怀孕,穿的用的都要仔细些,这都十一月了,下月人就回来了,要赶紧准备起来。 贺家从主子到下人都满脸欢喜,隔壁梅家自然很快知道了。 林氏私下里跟闺女说:“晨娘成婚两年多才有孕,你阮婶婶一句催的话都没说过,你若是不想早生孩子,也可等几年。” 生孩子啊,渔娘还没想到这里来,等成了婚,她还要跟贺文嘉出门远游呢。 林氏想都不想道:“想出去就出去,左右贺家不会有意见。” 渔娘笑了,这就是嫁了户知根知底人家的好处。 第57章 小心眼儿的贺二郎 去岁冬至大雪盈门,今年冬至天气虽冷却不像去年,冬至这日,竟还有微微暖阳,叫渔娘这个不爱动弹的都愿意出院门走走。 用了早食,渔娘手中捧着暖炉,浑身拢在家常穿的兔毛披风里,去孙家看望师娘。 “师娘,我来了。” “快进来,刚煮好了雪梨水,快来喝一盅。” “哎。” 经过针灸调理身体好,于氏的身子骨健壮了许多,冬日里也不那么怕冷了,今儿特地在梅树下设了案几,煮茶赏景儿。 渔娘坐过去,煮雪梨水的茶炉子把四周烘得暖融融的,即使有寒风吹过来,也不太冷。 渔娘把怀揣里的暖炉随意放在桌子上,端起冒热气的雪梨水抿了一口,有点烫,再放一放。 “这株梅树还没开呢?” “嗯,你也知道,这株红梅每年都开得晚。你瞧,枝头已经有花苞了,估计再有个三五日就能开了。” “那还挺好。”渔娘转而说道:“我娘吩咐管院子的小厮过几日把我家跨院里的梅枝修剪修剪,等梅枝修剪下来,我叫人插瓶给您送几枝来。” “那感情好。” 于氏摸摸渔娘的手,见她的手还暖和就放心了,笑着道:“这两日放假休息,昨儿你先生带着孙允、子乔两人去访友,席上说起你的《山河畅游·巴蜀》和《山河畅游·江南》,人家把你的书赞了又赞,还夸江湖浪人大儒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叫你先生听见可高兴了,昨晚上回来跟我说了半宿。” 渔娘开心地笑道:“我知道,从这月书开始刊发,书坊那边加印两回了,还是供不应求,书一送到书铺就卖光了。” 为此,她爹已经给她分了两回银子了,她的小金库又丰厚了许多。 “你今年勤快,写了一本《青云志》,又写了本江南游记,还都很受欢迎,明年有何打算?” “明年呀,明年是乡试之年,忙着呢,乡试考完之前估计没法远游。” 况且,明年她要备婚,事情也繁多,明年她打算在家看书写文章,暂且就不出门了。 于氏明白她的意思,她端着放温的雪梨水喝了半杯,道:“晨娘有孕,他们夫妻今年可会提早回来?” “不知道呢,阮婶婶说才给贺大哥夫妻俩送了信去,回信还早。” “其实也不着急这三五日的,早晚都要回来,最迟也就是过年前后。”往年于氏也不操心这个,只是今年情况特殊,于氏才问一问。 “嗯,可不是嘛。” 渔娘搓搓手,放在炉子边烤火:“师娘,师父今日还是不在家?” “不在,今儿罗县令有请,你师傅去罗家跟人闲谈去了。” 入冬了,也无甚杂事要忙,罗县令得了空闲,常邀请王教谕、孙浔等人一块儿谈论诗文。平日里孙浔是不去的,这几日正好休息,左右无事,就去瞧瞧。 渔娘懒声懒气道:“这两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罗县令来咱们南溪县已经两年了。” 罗县令来南溪县两年了,梅家的故交,上一任南溪县县令沈从鸣离开南溪县也已经两年了。 沈从鸣原是渔娘的祖父,梅平寿的朋友。 沈从鸣出身寒门,算是有良心之人,在当地官声不错,无奈他是三榜进士出身,上头又没人扶持,上升十分艰难。 自从沈从鸣当官后,换了三个地方当县令,除了品级上略有提升,从下县的从七品县令到上县的从六品之外,再无其他。 还是那句话,寒门和寒门是不一样的,被皇帝看在眼里的寒门子弟才是寒门。没被看在眼里的那群寒门子弟,还是官僚集团里的底层牛马。 “今年中秋节的时候,我爹收到过沈伯伯从山西阳城送来的信,沈伯伯说,他家大孙子明年秋天也要考举人,若是考不过,想把他孙子送去叙州府考府学。” 明年才考举人试,沈从鸣这么早就写信来说去叙州府府学读书的事,只怕明年沈家那位大孙子大概率考不过。 于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沈从鸣虽是三榜进士,他是沈家头一个官身,自然光宗耀祖。可若是他家后继无人,儿孙中都没有能耐人,等沈从鸣百年之后,他们家只能退回老家过日子。” 沈从鸣乃是梅家故交,沈从鸣在南溪县为官多年,对孙家也颇多照顾,于氏对沈家人自然也熟识,忍不住为沈家生出一句感叹。 “你沈伯伯只比你祖父小几岁,纵使他身子骨好,再过几年他也该致仕了。沈家两个儿子读书不成,希望他这个孙子能读出来吧。” 寒门子弟,三代之中无能人,人脉续不上,后代自然也沾不到祖辈的光了。 沈从鸣家,还有孙浔的好友张砚家,都是这样的底层寒门。张家比沈家有钱,稍好些。 “对了,早前听说文嘉要带他先生同窗来你家书楼,怎么还不来?” “快来了,贺文嘉写信回来说这个月底就要来。” 贺文嘉不止说了月底许耕和他的同窗们要来,还说许耕的朋友范江桥这几日住到他的院子里,他说范江桥在算学上极其厉害,从朝廷兴修水利算人力、土石、钱粮,到建房造车算木料等,没有他不明白的。 贺文嘉十分佩服范江桥,跟他来往得多了,贺文嘉才知道范江桥是来过清溪村的那位户部郎中范木秀的族叔。 范江桥和许耕认识,是因为范家乃墨家,许家乃农家,近一两百年以来,两家人常有来往,也会互相交换培养子弟。 比如,那位范木秀范郎中出身范家,却十分喜爱农家,他的一生本事都是从许家学来的。 渔娘知道这些后,忍不住感叹,顶层世家世代联姻巩固自己的地位,许家、范家这些半藏半隐的小家族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大世家靠着手中的人手、土地、人脉等资源,朝廷动荡时他们联手可谋国。成了自然好,败了那就诛九族的大灾。 墨家农家这些小家族埋头做事,朝廷好时他们不见得多好,天下百姓水深火热之时他们也能勉强过得去。 说不上谁好谁不好,不过是个人和家族的选择罢了。 叫渔娘选,出于朴素的价值观,她还是觉得一个家族要长远,还是得有别人夺不走的本事,那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许家和范家就很好嘛,渔娘跟贺文嘉这段时日信件来往频繁,两人就是在谈论这件事,两人都认为,可以跟范木秀打好关系,说不定哪日就用上这等能人了。 渔娘十分欢迎许耕和范木秀来家中看她的书楼,甚至她都做好准备了,她收藏的这许多绝版的工农方面的书籍,他们若是喜欢,原本都可送他们,只是要先叫她抄写一本留下。 冬至过完没两日,白水村申家有亲戚进城卖菜,顺带来梅家送句话,申家大儿媳生了,是个小子,母子平安。 渔娘为张大娘子高兴,亲手选了许多吃的用的叫人送去白水村。 渔娘也有分寸,怕张大娘子不好跟自己来往,她送的都是些非常实用的东西,比如五斤肉、十斤骨头、两只母鸡、半匹细棉布、两斤棉花等,算起来也不算贵。 叫人把贺礼赶紧送去,下午,渔娘又去邓家。 淼娘在家带孩子,她笑道:“我也叫人给张姐姐送去贺礼了,我家是卖药材的,我除了送了几斤小米外,我去药铺给她买了些可以炖汤的党参等药材,她现在给孩子喂奶吃不得,可以放着以后炖汤慢慢吃。” 渔娘抱着肉乎乎的三郎逗他玩儿,笑道:“张姐姐头一胎就生了儿子,这下她娘家就放心了。” 渔娘自己不在乎生儿还是生女,但也没有天真倒觉得自己能改变别人的想法,这世道就是重男轻女,这就是现实。 淼娘微微一笑,可不是么,头一胎若是生了女儿,在那些多妯娌的家里,不知道要受多少气。 “我知你和贺文嘉腊月初六定亲,可要办?” 渔娘摇摇头:“不大办,一家子聚一聚就是了,不请外客。” 她爹娘跟贺叔阮婶他们商量过了,她及笄时大办过一回,等明年秋天她成亲时还要大办一回,定亲就不办了。 “也好,冬天冷得很,你定亲时若请客,我不好带三郎出门,只能叫丁香去你家坐席了。” “你来不来都没关系,我知你心里有我。” 淼娘忍不住大笑:“快别说了,这话你留着以后跟贺二郎说去吧。” “怎么着,成了婚,生了儿子,也会说打趣的话了?”渔娘笑着横她一眼。 “怪你,都是跟你学的。” 两人笑闹一回,在渔娘怀中的三郎困得打哈欠,把孩子送到淼娘怀里,渔娘起身:“你哄三郎睡会午觉吧,我家去。” “回吧,我就不送你了。” “嗯。” 回去的路上渔娘在考虑孩子的事,这一两年贺文嘉要读书,她想出门远游,显然不适合要孩子,该想个好法子避孕。 这等事渔娘想不明白,就去找她娘。 “我的老天爷呀,你一个姑娘家,羞不羞?这等事怎么好出口?”林氏被女儿闹了红脸,气得捏她脸颊肉。 渔娘笑着躲开:“娘,您早晚都要教我,不如现在就跟我说了吧,免得我多想。” 林氏拗不过女儿,被缠了半晌,烦得不行了,才叫女儿过来,她凑到女儿耳边小声嘀嘀咕咕了几句。 渔娘眉头一皱:“避孕汤里有水银?这个东西不是剧毒吗?” “少量服用暂时毒不死人,若是长期服用,身体虚弱,慢慢地也就是了。”林氏告诉女儿其中关节,就是叫她以后别沾这个。 那些大家族中为何隔个几年就会采买年轻丫头进府充作通房小妾?还不是长期服用避孕药汤坏了身子,活不长。 林氏叹道:“大家族中的男人哪肯为女子着想,男人不管,后宅就是夫人当家。家中夫人若是宽和,小妾怀孕了还能生下来。碰上心狠的,一副一副汤药灌进去,不用三五年人就没了。” 林氏不乐意女儿嫁进那等大户人家,就是不想女儿搀和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造孽了,坏了自己福气,不值当。 林氏给女儿一巴掌:“不说这个,正好你来了,你选两个色,再叫绣娘给你做两身新衣裳。” 订婚那日的衣裳早就做好了,这会儿再做,就是做过年时的衣裳了。 林氏叫门外的林妈妈去库房拿布料来,再把绣娘叫来。 渔娘陪她娘喝了两盏茶,绣娘和布料就来了。 渔娘一看抬进来的几匹布,颜色和纹样都是她没见过的,她摸了摸:“娘,这是淮安新送来的吧。” “正是,淮安那边知道你要定亲了,专门给你送来的。你堂婶还写信来,说明年新的丝绸织出来了,就给你选些合适的送来,算作给你的新婚贺礼。” “堂叔堂婶还挺大气的。” 渔娘以为上次因为她不肯嫁去高门大户为家族谋利益,堂婶他们一家肯定会对他们家冷淡下来。没想到,大大小小的节礼还是照样送来,一点都不亏待。 “哼,到底是堂亲,一点龃龉小事不值得坏了交情。” 林氏给女儿选了两匹颜色合适的布料交给绣娘,随后道:“林妈妈,我记得库房里有一匹茄紫的,还有一匹碧山色的绸缎,放在年礼里,过几日给东北角的温家母子送去。” “奴婢记下了。” “娘,师父家今年多了孙允和孙平,可要给他们送?” “送吧,淮安那边给你弟弟的布料也不少,选两匹出来,也放年礼里送去。” 说到孙家那两个孩子,林氏忍不住道:“我看那个大的养不家,早晚要走。倒是小的那个还懂事些,记恩。” “娘您别管,师父师娘他们自有打算。” 师父师娘从来不说孙家两个的孩子不好,渔娘常去孙家,也看出不妥来了,不过师父和师娘不说,她也不会主动提起。 孙家自诩是安东县大族,只说对小辈的教养,孙家不如梅家许多。 林氏又想到了未来的女婿:“林妈妈别忙,再去拿几匹布来我瞧瞧,给文嘉选两匹,做两身过年的新衣裳。” 说起衣裳,渔娘想起上回孙允刚来时贺文嘉为衣裳找她闹,渔娘笑道:“您想给他做几身衣裳我不管,但是无论如何要比给孙家的多才行。” “这有什么说头?” “你未来的女婿小心眼儿爱计较,您不知?” 林氏笑着打她:“胡说,文嘉最是大方豪爽了,他打小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不分给你?你还说他小心眼儿爱计较,他真是没处说理去。” 渔娘双手一摊,不相信她就算了。 第58章 世家积攒的好东西 贺文嘉放假家来那日清晨,南山上下了小雪,山腰上云雾缭绕看不清,山脚下的人只觉得今早比昨日更冷。 待到下午,一阵风吹散了云雾,才叫人望到一点南山顶上苍翠间点缀着积雪的胜景,渔娘站在书楼上瞧了许久。 “今年的第一场雪呀。”渔娘语气欢快。 阿青笑道:“您快别瞧南山雪了,二少爷家来了。” “哦,带了几个人?”渔娘转身过去瞧。 “看着有七八个人。” 阿青一直守在书楼南边的窗口,远远看到一群做书生打扮的人下船,就赶紧叫主子过来瞧。 贺文嘉的同窗渔娘都不认识,但是那两个年纪五十来岁的人她猜到应该是许耕和范江桥。 下船后几人凑在一块儿说笑,随即迈开步子,看来是打算走回来了。好在从码头到南街也不远,走过来也能瞧瞧街上的热闹。 “阿青,快去贺家传消息,就说贺文嘉带客人来了。” “奴婢这就去。” 阿青走后,阿朱端来一杯羊奶煮的奶茶,一边放下一边道:“既然人回来了,您就别在窗边吹寒风了。” 渔娘没理,又看了一会儿,等人都走了,她才叫阿朱关上窗户。 渔娘回头看到奶茶,有点惊喜:“买到奶羊了?” “买到了,也是运气好,听管事说今早在街上碰到一个乡下人拉着奶羊去北街上卖,就赶紧买了牵回来。” 羊奶滋补,家中原来养着一只奶羊,平常做点心、偶尔煮粥用着都很好。秋天时养着的奶羊没奶了,家中有两个月没吃到加了奶的粥点了。 渔娘端起奶茶喝了口,十分满足:“用红茶煮的吧。” “是,前儿东街上李掌柜送了十来斤红茶来,说是谢谢咱们老爷上回帮忙。李掌柜说这茶是走茶马道从云南府送来的,秋茶制的红茶滋味醇厚,用来煮茶汤最好。” 渔娘一口气喝了半碗:“羊奶给孙家送了吗?” “奴婢不知,应该是送了吧。” “回头你去问问厨房,若是没送,就叫他们从明天起每日送一半去孙家,也能给师父师娘添个滋味。” “奴婢记下了。” 过了会儿,阿青回来了:“禀主子,二少爷带着客人已经回来了,将才贺升过来传话,说一会儿客人就要来书楼。” 渔娘起身:“那我去主院陪娘说说话,阿朱陪我去,阿青你留下伺候。” “是。” 书楼是渔娘常待的地方,特别是二楼摆放着渔娘用惯了的物件,客人来之前,阿青领着小丫头把书楼里小姐独用的物件都收起来,又摆上了新的。 过了会儿,从厨房端来刚烘烤好的酥饼、茶点等也送来了,阿青亲自摆好,又叫小丫头在主院煮着山泉水,等客人到了就可立即冲茶送来。 “许先生,范先生这边请。” 贺文嘉带着两位先生并几个同窗见前院过主人家后,就把人引到西跨院,阿青等伺候的人赶紧迎过来。 “阿青,她可在?” 阿青笑盈盈行礼:“主子有事儿出去了,您有什么样的只管吩咐奴婢。” 贺文嘉点点头:“知道了,先生们要去书楼瞧瞧,你带路。” “是,诸位贵客这边请。” 许耕和范江桥走在前面,贺文嘉走在左边,黄有功故意撞了下贺文嘉肩膀,怪声怪气:“什么叫她呀?她是谁呀?” 贺文嘉瞪他:“非礼勿言,黄兄不知道?” 黄有功还想闹腾,朱润玉轻咳一声,笑着劝:“在主人家呢,黄兄适可而止。” “贺兄,这书楼建得挺宽。” 这次跟来的还有胡玮、石匀、汪直等人,几人走到书楼跟前,仰头瞧。 石匀仔细数了数门前的青石板:“这书楼至少两间宽。” 原来听说书楼只三层,都以为只是家中建着哄闺阁小娘子玩的小楼,没曾想这么宽敞。 进门口,看到书楼里一排排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更是让人震惊。 一楼就摆着这么多书,二楼三楼里是不是更多? 许耕和范江桥都是爱书之人,家中也藏着许多书,他们两人进门最先注意到的不是书,而是书架。 “这书架是柏木打的吧?” 贺文嘉点点头:“外头的架子是柏木打的,中间的板子是樟木的。” 许耕拍拍书架:“挺好,结实、防虫。” 黄有功等人跟许耕和范江桥又不一样,几人最先注意到书,一楼摆放的都是渔娘看过或是不太感兴趣的书,多是些经史子集及其各种注疏,一看就叫黄有功这等读书人欢喜。 “好家伙,贺兄,之前你和王苍看的《南土书辞》就是在这儿借的吧。” 黄有功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南土书辞》,上面还有贺文嘉的笔记,他一下就认出来了。 “是呀,我记得你抄过一本?” 黄有功羡慕:“只抄过《南土书辞》这一本而已,这里一半的书别说见过,我听都没听过。” 何止黄有功羡慕,石匀、朱润玉、汪直、胡玮等人都十分羡慕。别看他们一个是学正的孙子,一个是家中开着许多铺子、一个父亲是县令,一个有当爹的通判,他们家中藏书,能有百册就了不起了,不足一楼的零头。 听说梅家是从江南来的世家分支,没落的世家分支竟能攒到这么多书册,简直让人心惊。 许耕扭头问:“你说的农书、工书呢?” “在楼上。” 一行人又上楼。 一上楼就看到对面窗边摆着的矮榻,左边摆着圈椅、茶几,右边摆着长七尺,宽三尺的桌案,桌案上还摆着文房四宝。 墨条、宣纸、砚台等先不提,只说桌案前摆着的毛笔,什么软毫、硬毫、兼毫,按毛分又有山马毫、猪鬃、狼毫、兔毫、石獾毫、鹿毫、鼠须,各色粗的细的,长的短的,二三十支笔挂满了两排笔架,看着蔚为壮观。 黄有功跑过去瞧:“做什么要准备这么多笔?” 准备这么多笔,当然是为了渔娘画舆图方面。舆图敏感不好胡说,贺文嘉打着哈哈:“你不觉得挂满了好看吗?” 黄有功瞥了他,只是为了好看?他才不信呢,那些笔一看就是常用的,书楼的主人做什么才能用到这些笔? 许耕和范江桥两人见多识广,看到这些笔大概能猜到一些,却不多言,因为此时两人就跟老鼠掉进米缸里一般,欣喜地在书架间走来走去。 使许耕和范江桥高兴的不只是这里有大量的书籍,还因为他们发现了好几册孤本,都是他们家没收集到的。 “贺文嘉,这几册书可能借我瞧瞧?” 贺文嘉哪敢作渔娘的主:“许先生,不急嘛,等我去问问这家主人。” 阿青上前一步道:“主子说了,两位先生若是有看中的书,尽可借去看。” 许耕大笑:“还是主人家大气。” 贺文嘉轻哼,渔娘大气,他也不差好吗。 范江桥微微笑道:“请主人家放心,我等都是爱护书籍之人,定不会损污了孤本。” 黄有功他们不懂农学,也不懂墨家那些理论,当他们凑到范江桥跟前,看到书籍里写的东西,字都认识,却不明白什么意思时,更不想懂了。 贺文嘉:“这个是计算河道水流冲力大小的,修河道用得着。” “我不明白,修河道不就是在两岸垒石头和泥浆吗?这还用算?”黄有功挠挠头。 “呵,那你知道当地旱季、雨季水流大小?河道要建多宽合适?堤坝建多厚多宽才挡得住水流?这些石材、泥方要多少?要多少人力花多少时日才能建好?” 这……不都是看朝廷拨了多少银子嘛? 贺文嘉的话把黄有功几人问住了,黄有功、朱润玉、石匀不知,胡玮、汪直两人的爹都是官员,在家时大概听过一耳朵,但他们也不明白其中细节。 毕竟,贺文嘉问的这些问题,别说一般官员了,就是户部、工部里的大人们,知道所有门道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范江桥笑问许耕:“你是府学里的算学先生,你没教过他们?” 许耕叹气摇头:“惭愧惭愧,我虽是府学里的算学先生,本事却不如你许多,这本测算书我家也有,还未研究清楚。” “无妨,左右我要在叙州府留一段时日,不懂的你来找我。” “范兄你自己说的,到时候别嫌我打扰。” 要学啊?黄有功、朱润玉不禁心有戚戚,许先生这么厉害的算学先生学了这么多年都没学会,他们能学得会吗? 明年若是中举,后年春天去京城考进士,他们哪来的空闲学这个? 再说,算学只是小道,四书五经才是他们真该学的东西,虽然贺文嘉讲的东西很实用,可确实不值得他们在这上面花费许多功夫。 黄有功拍拍贺文嘉肩膀:“我不如你许多,既然这些你都懂,那你有空多钻研,以后我若是用得上这个,我再来找你学。” 贺文嘉拍开他的手:“说的都是些废话,你想学,为什么不现在抽空学?须知书到用时方恨少。” 汪直苦笑摇头:“经义、策论已经叫我等耗费全部心力,实在是力不能及。” 朱润玉、胡玮、石匀都点了点头,现实确实如此。贺文嘉打小就学算学,他的底子厚,他们这些人跟贺文嘉本就比不了。 范江桥的目光在几个年轻学子间游走,这番对比之下,更显出了贺文嘉的厉害,也叫江桥更想结识教出贺文嘉这等学子的先生。 贺文嘉无奈:“行吧,咱们都是叙州府出来的同窗,你们以后若是当官了,不懂就给我写信。” 汪直、胡玮、朱润玉、石匀、黄有功四人大笑,都冲贺文嘉行礼:“那就借贺兄吉言了。” 二楼的藏书叫许耕范江桥心喜,三楼藏的孤本中多有传了几百年的珍品,不限工农,其中收藏着许多算经、医书、兵书等,从翻阅痕迹看,书楼的主人定然常拿出来瞧。 范江桥心里不禁感叹,上过世家谱的家族就是不一般,不过几年的工夫,就能搜罗来许多价值千金的孤本。 胡玮等人也很震惊,朝廷打压世家,但世家的底子超出他们想象的厚。 梅家都是如此,哪些大家族,比如是假的领头羊陈家,家中又攒了多少好东西? 石匀看向贺文嘉,贺文嘉明白他的意思:“别看我,我家可没有这些东西。” 梅家能找到这些东西,那是因为梅家在书坊书铺这方面的人脉还在,他家如果也想弄个书楼,最多只能买到市面上有的书籍。 在书楼里参观了许久,时辰不早了,一行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书楼,走前,范江桥坚持要去拜别梅家的主人。 梅长湖本来在主院,听说客人要走了要来给他道谢,梅长湖轻呵一声:“哟,这么客气?” 渔娘:“不是对您客气,是对咱们家书楼客气,他们肯定是看中书楼里的孤本了。” 梅长湖立刻变了脸色:“你别瞎大方,他们来看书就罢了,你可不能瞎送给别人,这些书都是你老子我费了大劲儿贴了脸面给你淘换来的。” “我哪儿敢呀,我只告诉阿青,最多可以借给他们瞧瞧。” “就算借,也只能在咱们家瞧,不许带出咱们家。”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梅长湖不放心手缝特宽的闺女,准备去前院亲自跟许耕范江桥好生说说。 林氏知道女儿的性子,她问:“那两个先生很厉害?” “那位许先生一般,那位姓范的先生非常厉害。” 不是很厉害,而是非常厉害,林氏听进了心里,她道:“之前听你说,那位范先生是九江府人?” “贺文嘉写信来是这般说的。” “既是九江府人,那肯定喜欢吃鱼,林妈妈,你去贺家送句话,问家中可准备了鱼?若是没有,明日派人去清溪村,清溪村的村民这几日正要撒网捞鱼,正好去买几条野生的。” “买来鱼,最好去周家饭庄请周家兄弟来家做鱼,他们家做鱼的手艺好。” 林妈妈点点头,立即去贺家传话。 林氏笑道:“你爹今年派人去江南采买板鸭,腊鱼我叫他别买。叫我说,就在咱们这边买野生鱼料理好了做成腊鱼,虽然不如南方的鱼大,滋味却能好上两三分。” 渔娘觉得腊鱼的味道一般,比起腊鱼她更喜欢吃鲜鱼。 母女俩说着闲话,过了会儿梅长湖进来了,一张口就说:“那两位先生果真看中了咱们家的藏书,提出要借阅抄写,我应了。” 梅长湖进来坐下:“那位范先生还跟我打听师兄,说明日要去孙家拜见师兄。” 林氏没放在心上:“师兄在南溪县也算有些名声,来南溪县,去拜见师兄有何好说的。” “倒不是去拜见师兄有什么,我听范先生夸文嘉那意思,话里话外十分羡慕先生能教出文嘉这等聪明孩子。” 好似,有收徒的意思。 梅长湖仔细想了想,咂巴着范先生和许先生说的话,他觉得自己没猜错。 渔娘惊讶:“没听贺文嘉说呀?” “可能是范先生讲究,要见过贺兄夫妻和你师父,才好提拜师的事吧。” 在外人看来,贺文嘉从小跟着孙浔读书,孙浔把贺文嘉教得好,两人感情又不错,孙浔却没把贺文嘉收入门墙,中间定是有什么缘故。 隔日上午,许耕、范江桥登门,孙浔请两位到屋里喝茶,对于这个疑问,孙浔笑道:“哪里有什么缘故,我一个乡野之人,收来徒弟于他于我又有何益处?我只管教书育人罢了。” 孙浔不慕名利,纵使王苍、贺文嘉中状元又如何?他孙浔依然是那个孙浔。 许耕赞道:“孙先生真是品性高洁呀!” “许先生客气了,只要朝野安稳,不争高官厚禄,只做江湖蓬蒿客,这才是人生至高享受。” 江湖?许耕心一动:“孙先生莫不就是江湖浪人?” 江湖浪人和南溪县有牵扯,且贺文嘉说过,孙先生一家今年春天才去过一回江南,孙先生的学识跟江湖浪人对得上。 额孙浔笑着摆摆手:“我却不是江湖浪人。许先生若是看过《青云志》,就知江湖浪人行笔细腻,嬉笑怒骂皆有趣,这等文章必然出自年轻人之手。” 范江桥也看过江湖浪人写的两本游记和《青云志》,他道:“孙先生说得没错,我也有此感。” 许耕回头细想,还真是如此。 范江桥和孙浔年龄相差不大,又是从前朝走到今朝的文人,又都退居江湖之远,在家教书育人,两人十分说得来。 知道范江桥有意收贺文嘉为徒,孙浔一点都不介意,甚至愿意帮着说和,范江桥自然感激不尽。 下午,范江桥和许耕去城外游玩,孙浔亲自去贺家找贺宁远。 “范先生本人的学识没得挑,范家深厚的人脉和倚仗更是难得,二郎若是拜范先生为师,搭上工部尚书的路子,二郎以后若是入朝,也能有个帮衬。” 范江桥的堂弟范江阔是他一手扶起来的,范江阔这个工部尚书是专心做事的孤臣,寒门世家之间的争斗他全不参与,皇上要用范江阔,却嫌范江阔不识趣,所以范江阔虽是工部尚书,却未入阁。 贺宁远低头沉思,若是做孤臣,这个时局之下,倒是比直接倒向寒门来得好。 “可文茂那边……” “无妨,兄弟之间各有各的选择也不稀奇,陈家是世家领头羊,家中还有子弟倒向寒门呢。” 说不清是两面讨好还是真的政见不同,也无人去深究。 贺宁远心下有了决断,有些不好意思:“二郎是您从小教大的,叫他拜别人为师,终究是我……” “贺兄这话就客气了,渔娘是我唯一关门弟子,等二郎和渔娘成亲,他跟着渔娘也要叫我一声师父,两边不耽误。” 孙浔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宁远下定了决心:“那就听先生的。” 贺宁远替儿子答应下来,这时,贺文嘉今儿一早领着同窗去白云观烧香,年轻人腿脚快,中午就下山来,到清溪村梅家吃了一顿农家饭。 下午家来,胡玮说起王家,说王苍之前借给他一本书没还,他一直叫小厮带在身边,左右白水村也不远,他想去还了。 朱润玉、石匀、黄有功、汪直他们也没去过王苍家,于是都骑马陪胡玮去白水村王家。 胡玮不仅送还了王苍的书籍,几人一起拜见了王苍的母亲,离开时,刚巧碰到王苍的妹妹从叔叔家回来,两边都低头避开。 只有胡玮,转身时微微抬头,跟芸娘对上了眼,不过一个呼吸间,胡玮又垂下了眼,似是不小心抬头才看见。 待人走后,芸娘去屋里给她娘请安:“我刚去看堂姐,坐下一盏茶都没喝完您就叫我家来,可是有什么事?” 赵氏叫管事妈妈把家中账本交给她:“我头疼得很,这月的账本你拿去看,明日把月钱发了。” “哦。” 渔娘捧着账本走了,赵氏轻叹一声,真有些头疼,叫丫头来给她揉揉。 贺文嘉带着同窗回家,把人安顿到客房,贺文嘉回自己屋里洗漱,还没脱衣服就被他爹身边的小厮叫过去。 “什么,叫我拜师范先生?”贺文嘉惊得往后一跳。 贺宁远凶他:“那么大声做什么,怎么,你不愿意?叫你拜师范先生还委屈你了?” 不是委屈,他也知道范先生厉害,可孙先生那儿…… “孙先生没你说想那么小气,这事是孙先生亲自来说和的,拜范先生为师对你有好处。” 贺宁远知道他不乐意当官,也不说以后中进士为官后有个靠山之类的话了,只说对他有好处。 贺宁远的话传到贺文嘉耳朵里,他理解的就是范先生学识渊博,能教他许多他不明白的东西。 “范先生在算学、工学上比孙先生厉害。” 贺宁远轻哼:“那你答不答应?” 贺文嘉倒是想答应来着,可是,总感觉他占便宜了,范先生收他有什么好处? 贺宁远被傻儿子气得够呛,直问他:“就问你答不答应?” “那,答应?” 贺宁远被气得抬脚就走,这臭小子,真以为人家范先生求着他拜师了?不识好! 贺文嘉趁人不注意跑去梅家,梅长湖不在,林氏叫门房让他进门。 贺文嘉谢过林氏,跑去找渔娘说拜师的事。 渔娘二话没说,找了两本古籍出来交给他:“这两本我已经手抄了一本来,手抄本我留下,古籍就当拜师礼。” 好了,贺文嘉不用问了,他知道渔娘十分赞成。 既然都没意见,隔日范江桥就在贺家办了拜师礼,正式把贺文嘉收为徒弟。 拜师后贺文嘉才知道,他前头还有两个师兄,一个在地方任职,一个在工部当差。 贺文嘉顿时心虚,到时候他怎么跟两位师兄比? 贺文嘉心虚得说不出话来,许耕把早就准备好的贺礼塞给贺文嘉:“好侄儿,以后要叫我一声师叔。” “许先生,这从何说起?” 许耕哈哈大笑:“我和范江桥同辈论交,你不叫我师叔叫什么?” 范江桥笑着点点头,十分赞同许耕的说话。 这声师叔该叫的,若不是许耕三番两次给他写信吹嘘贺文嘉这小子如何如何好,他又听了侄子范木秀说贺文嘉这小子是个聪慧纯善之人,他也不会从九江府来叙州府见他,更不会亲自考察过他的学识和品性后生出收他为徒的想法。 观礼的黄有功等人有些羡慕,贺文嘉这小子好狗命,竟然拜了范先生为师。 范家,如今也是条不大不小的大腿啊,而且范家还出能人,以后都用得上。 羡慕归羡慕,轮不到他们,没用! 两日假期过完了,一行人要回府学读书。贺文嘉不走,因为初六他和渔娘要定亲,他要留到初七早上才去府学。 “别等初七,初六下午回去吧,晚上歇息一晚,初七早上就能去府学读书。”许耕劝道:“你如今正是紧要关头,学业为重。” 孙浔、贺宁远、梅长湖都点头说是。 范江桥笑道:“初六晚上我和文嘉一起去府学。” 范江桥刚收了徒弟,肯定要带在身边好好教一教他,范江桥决定明年乡试之前,他都留在叙州府。 贺宁远自然高兴,还邀请范江桥过年时来家里,范江桥拒绝了,他已经答应许耕,要跟许耕去南阳府许家一趟。 许耕带着黄有功他们先走,走之前还不忘去梅家借了两本孤本。梅长湖本来不想远借,看在贺文嘉师父的面子上,还是借给许耕了。 许耕高高兴兴捧着孤本离开。 渔娘:“贺文嘉,等你回去你要帮我盯着点。” “知道了,肯定会让古籍完璧归赵。” 渔娘嗯了声。 范江桥年纪不小了,不好在门口冻着,贺宁远请范江桥去屋里说话,孙先生和师娘家去了,阮氏和林氏两人相携去花厅。 门口,只剩下贺文嘉和渔娘了。 贺文嘉往前蹭了两步:“渔娘,还有几日我们就定亲了。” 渔娘看着他,他想说什么? 贺文嘉有些脸红:“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送你。” “算了,你的银子留着你读书使吧,不用给我买东西。”渔娘心想,他手里的银子还没她卖书分到的银子零头多。 “那,我带你去选首饰,我祖母留给你的。” 祖母说留给他未来媳妇儿的,那就是给渔娘的。 渔娘想到那只墨玉镯子,也想去看看:“那走吧。” 贺文嘉激动地伸手拉鱼娘的手,半路被一只小爪子截住。 梅羡林:“我也要去。” 贺文嘉:“……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我一直在这儿。” 梅羡林嫌弃地撇开贺文嘉的手,他要拉着姐姐。 贺文嘉:“……”他就说吧,他就说吧,小舅子跟未来老丈人一样烦人。 渔娘抿嘴笑:“还去不去?” “去!” 这个去字说得有气无力,明显没有将才激动了。 第59章 贺大郎重伤归家 贺文嘉的祖母留给他们兄弟的首饰都是好东西,金饰、各色宝石且不提,只玉石翡翠就让人挑花了眼,红蓝绿紫黄等颜色都很正,质地、纹路就没有差的,这要拿出去卖,都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 “卖什么卖?我娘说了,这些东西只能传家,败家子才卖祖上传下来的东西。” 渔娘轻咳一声,她也没说真卖,只是感叹一句罢了。 梅羡林不高兴贺文嘉说他姐,就道:“我们家也有这些东西,姐,咱们不看了。” 渔娘舍不得不看,以后这些东西都是她的,谁还嫌好东西多呀。 贺文嘉本来怕渔娘走了,见渔娘不动脚,他就知道渔娘的意思,得意地瞥小舅子一眼:“你姐是只貔貅,见到好东西恨不得都搂自己怀里,你有本事弄的多多来,要不然你姐肯定不走。” “姐姐。”梅羡林委屈了。 渔娘顺手掐贺文嘉一把:“你差不多得了,欺负小孩儿做什么。” 贺文嘉疼得龇牙咧嘴的,还不敢还手。 渔娘举着一只色泽明艳的红翡镯子透过光瞧:“贺文嘉,你家以前是不是做过玉石生意?” 贺文嘉这儿就有这么多翡翠玉石,他哥那儿还有一半,他娘手里应该也握着不少,这等好货,就算是世家大族的夫人们也不定有这么多。 “玉石生意倒是没做过,我听我爹提过,当年我祖父跟一个做玉石生意的人来往密切,那边借我家的门路往外出货。” 这些值钱的玩意儿要想卖上价,不能真在大街上摆出来卖,贺家是世家,认识的人非富即贵,借贺家这等大家族的路子出货,东西才有身价。 “你爹还跟人有来往?” 贺文嘉摇摇头:“我祖父过世后那条路就断了,后头又改朝换代,就没听说过那家人。” 渔娘感叹:“那也不错了,咱们不贪心,有这些宝贝就够后代不肖子孙再舒坦过几辈子了。” 贺文嘉嘿嘿一笑,他也跟渔娘同样的想法。 跟渔娘猜测的一样,阮氏手里同样握着不少好东西,她手里极品玉石首饰比两个儿子手里的还多,也比两个儿子手里的好。 晚上,阮氏亲自拿钥匙开箱,把藏在最底层的首饰箱子拿出来,里头藏的镯子个个透明如水,就着烛光打量,明亮的光影游走间,只看得到一点浅浅纯正的色泽随着光游走。 这箱子里的宝贝都是老坑种,质地细腻通透,似冰似水,这种东西若是在民间透出风声了,那些人千方百计都要弄到手,敬献给宫里的贵人为自己求一场富贵。 贺宁远换了身就寝的衣裳进来,笑道:“怎么着,要给你小儿媳了,舍不得?” 阮氏把手上的镯子取下来,笑哼一句:“给渔娘多少好多东西我都舍得。” “那就别看了,赶紧睡着吧,这一天你也够辛苦。” 阮氏把首饰箱子收起来,上床休息,躺下一时半会儿睡不着,阮氏扭头道:“老爷,二郎真不当官了?” 贺宁远闭着眼,缓缓道:“二郎没经过事儿,不知道其中利害,再等等看吧。” “二郎性子倔,再过几年,若是他还是不乐意?” “真不乐意也罢了,我这个当老子的还能逼着他去当官不成?” 二郎若是真不当官,上头有他大哥顶着,他自己跟范家那边处得亲近些,他师父一家也能庇佑他许多。 “范家人当官的不少,虽大多官位不高,范家都是埋头做事的人,这种人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上面怎么斗,总不能把台子拆了,还是需要底下做事的人托着。 自贺宁远知道范先生的来历后,就算范先生没看重二郎收二郎为徒,贺宁远自己上也要跟范先生打好关系,成了不了亲朋,也要当个好友。 好在他儿子争气,拜在范先生门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阮氏:“孙先生真心为二郎着想,不想二郎错过范先生这个老师,亲自上门来说和,咱们要记这个情。” 贺宁远心里有数:“孙先生的恩德咱们记在心里,范先生那边也别轻待。二郎手里的月钱你再给他添些,等他回府学后范先生跟他住一块儿,范先生的吃喝用度咱们都得照顾好。” 阮氏已经想好了:“二郎要读书,照顾范先生的事二郎没空,叫贺全带两个小厮跟过去。” 阮家没有闺女,阮氏和贺宁远怕把两个儿子养陈纨绔子弟,在吃穿用度上,打小就一点不娇养两个儿子。 吃穿用度上不娇养,伺候的人也没多放。在家中时,两个儿子院子里负责洒扫的小厮算作家里的人,每个儿子身边只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厮,和一个管事。 贺文嘉以前年纪小,身边只有一个小厮贺升跟着,贺全虽是家中分给他的管事,却不常跟着他。现在有需要,把贺全派过去正合适。 “贺全跟去也好,等过完年,叫二郎去庄子里选四个护卫,不论他明年外出去益州府乡试,还是以后跟渔娘去远游,都用得着。” “也好。” 定亲还有几日,范江桥住在贺家,却不常在贺家用饭,因他每日不是去孙家找孙浔谈天论地,就是去梅家看书。 比起去孙家,范江桥去梅家的时候还多些。 范江桥收贺文嘉为徒,对渔娘来说,范江桥就不是外人,渔娘也不避着他。 范江桥喜爱贺文嘉这个小弟子,对渔娘这个未来的徒媳也十分看重,他表示看重的法子,就是问渔娘功课。 渔娘么,读书写书她都能挺擅长,叫她背书就差了些,特别是她的《青云志》写完后,她又懒散下来,四书五经也不常看了。 几次之后,范江桥发现渔娘的经义学的一般,但是对写文章却十分有自己的想法,就跟她论起文章来。 也不是谁非要压过谁,就正常论,两人说得有来有回,有时候孙浔、贺文嘉也加入进来,两对师徒倒是说得热闹。 由此,范江桥对渔娘这个小徒媳就更加欢喜了。要不是渔娘已经拜师孙浔,范江桥恨不得把渔娘也收为弟子。 范江桥有次得意忘形把这话说出来,孙浔冷哼一声,叫他别忘了,若不是他让他,连文嘉都该是他孙浔的弟子。 范江桥自觉自己说错话了,赶忙道歉,孙浔拿乔,不搭理他。 好么,两人加起来都有一百岁的人,竟还闹了两日脾气。 “在看什么书?” “范先生好,我在看兵书。” 见范先生来了,渔娘放下手中的《武备书》,亲自给他倒茶,笑道:“这两日您不是在我先生处嘛,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范江桥笑叹:“我看孙兄小气得很,不过一句话罢了,叫他惦记两三日,我也不惯着他了,索性今日不过去,叫他来找我。” “我先生可没空,听我弟弟说,这两日我师父在教温子乔和孙允两人细读《盐铁论》。” 范江桥摇摇头:“《盐铁论》这等雄书,那个叫温子乔的尚能教一教,你师父族中那个叫孙允的,教了也白教。” 渔娘也不否认,笑着道:“您喝茶。” 茶汤不烫了,范江桥端起茶喝了口放下:“我看过你写的《青云志》,你不喜儒家?” “谈不上不喜吧,我对先贤经典十分尊重,要说不喜,我只是不喜他们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就拉大旗作虎皮,胡来。” 范江桥来了谈性:“我看你的书楼里收藏着许多工书、农书、算书,甚至连兵书也不少,世人都说士农工商,士排在第一位,你如何看?” “我说嘛,排序应该是农工兵商士。” “何出此言?”范江桥惊讶。 “范先生,咱们假设,如果咱们有块地,这块地上有河流、土地、人,这块地四周都有敌人,咱们如果要活下去,保住这块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那必须得有农,农人种出粮食才能叫一群人活下去。还必须有兵,有兵才能保住这块土地。 工,可以发明改进,让农人的农具更好用,种出更多的粮食。让士兵的武器更锋利,更好地守护这片土地。 商,则让这块地上的物资流通起来,让这块地上的人过得跟舒服自在。 而士,可以把这块地上的人组织起来,让效率更高,大家更团结。 “如此说来,士也很重要,为什么你把士放在最后?” 渔娘没有否认士很重要,但是只有在公权力上,士才很重要,才是正向的。 公权力对应的私权力,范江桥想到了朝廷官员,想到了鱼肉百姓,想到了许多拿公权力当作私权力的人和事。 公权力和私权力这个说法秒呀,范江桥好似突然被点醒了! 范江桥看渔娘的目光突然变了,这丫头,莫不是要反皇权? 渔娘当然不敢,也不会承认。她只是想说,她不喜欢那些士,是因为他们虚伪,拿着公权力当自己的权力使。 当上官儿了,就觉得自己是人上人,黎民百姓尽可被他们揉搓,吃干抹净。 “范先生,你觉不觉得很奇怪,明明打天下时候说的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等到天下打下来后,就是天下黎民百姓为了皇帝,百姓都成了皇权之下的奴隶。” 皇帝,才是那个最大的,把公权力窃为私权力的人。 范江桥没想到渔娘想得这么深,他叹道:“墨家尚贤,贤能者对天下人的好处不可胜数。你也别钻牛角尖,这世上不会有清澈见底那一日,但也不会一直浑浊污秽,紧要关头时总会有贤能之人出现,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 渔娘忍不住笑:“范先生,我记得你们墨家还推崇明鬼,非命,认为鬼神是假,命运之说不可信,您说紧要关头总会有贤能之人出现,这般说法跟你们墨家学说可不相符。” 范江桥辩不过:“那你说,此事作何解?” “简单呀,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封建制度的权力结构当前无人能撼动,能让权力集团不至于太过黑暗,最好的法子就是保证一直有活水注入。 渔娘觉得,皇帝一直打压世家,清查天下田亩,扶持寒门,就是为了这一件事。 范江桥也想到了,他大叹:“妙呀!太妙了!渔娘,你若是男子,必然是名垂青史的人物!正史野史都少不了你的笔墨。” 想明白后,范江桥又嘱咐道:“这话不可说给别人听,叫人听到一句都是杀身之祸。” “范先生,我知道的。” 范江桥嫉妒了,孙浔这厮的学识也就那样吧,凭什么收渔娘这等灵慧之人为弟子? 范江桥对渔娘笑容和蔼,下午去孙家,脸色就变了。 孙浔没搭理他,叫他自己个儿气去。 等到半下午,孙浔讲完课,跟范江桥一块儿喝茶时候孙浔才知道缘故,孙浔苦笑天下对女子的不公叫他的渔娘没有出头的机会,又得意渔娘是自己的弟子。 “范兄,你也别嫉妒了,二郎资质不差,你好好教。” “文嘉知道渔娘的想法?”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渔娘的想法他就算没有全部知道,也知道大概吧。” 范江桥坐不住了,回贺家去问贺文嘉,贺文嘉道:“您别被渔娘吓住了,她只是说说而已,愤世嫉俗骂两句就算了。” “你觉得她说得是对是错?” “不算错,但在世情上也不算对。” 世道如此,他们只是小人物,又能如何? “师父,我这般说可能是因为我家有倚仗,日子还过得去,不像普通庶民挣扎求生,刀子没有砍到我和我亲朋好友身上,所以才能这般不痛不痒。” 范江桥笑了,这小子,还挺有自知之明。 罢了,范江桥也不追问了。 “明日你和渔娘就要定亲,可准备好了?” 贺文嘉有些不好意思,害羞道:“我娘说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我们家、渔娘家,孙先生还有您一块儿坐下吃顿饭,就算把亲事定下了,等到明年秋后成亲才会大办。” “等明年你成亲,我送你们夫妻一份厚礼。” “那就先谢谢师父了。” 如贺文嘉所说,两家的定亲宴确实没什么好折腾的,三家人并范江桥,一块儿在贺家吃了顿定亲宴,渔娘收到了未来婆婆送的一整套极品首饰做生日贺礼和定亲礼,就算把亲事定下了。 中午吃了定亲宴,下午贺文嘉就跟范江桥出发去府学,贺文嘉走的恋恋不舍,趁机偷偷牵了下渔娘手,怕被未来老丈人和小舅子瞧见,又赶紧松开。 渔娘低头笑,后又小声说:“你回去府学好好读书,等你过年回来,我送你一条我亲手缝的手帕。” “咱们说定了,你可不能骗我。”求了好久渔娘一直推脱,渔娘这时主动提起,贺文嘉赶紧答应。 “不骗你。” “那我走了,你在家等我。” “嗯。” 贺文嘉依依不舍走了,等船离开南溪县后,贺文嘉心中生出一股劲儿来,明年他一定要中举,叫渔娘风风光光嫁给他。 定亲后,渔娘感觉自己的日子没多大变化,日常还是读书写字,几日写一篇策论交给先生批阅,再有空闲就考虑考虑下一本书想些什么。 当然,这些都是她每日上午要做的事,下午她要么陪娘看账本,去孙家跟师娘一块儿下棋学琴,或是去贺家跟阮婶婶说说话。 日子晃晃悠悠到腊月中旬,去江南采买板鸭的管事回来了,也带回来了江南的消息。 她的两册游记在江南卖得特别好,话本《青云志》也卖得好,但是跟游记全是赞美的好话比起来,《青云志》口碑两极分化比较严重。 渔娘也能理解,江南富裕,闺阁中识字的女子多,江南的读书人就更多了,女子不如男子出门方便,那些男子在茶楼酒肆高谈阔论批论《青云志》,叫没看过《青云志》的普通人听来,就觉得《青云志》不好,全是污蔑读书人。 管事笑道:“小姐的书卖得好,那些说书人也喜欢说小姐的书,《青云志》通过那些说书先生的口传出去,等时日久了,听过《青云志》的人越来越多,那些读书人掩不住,自然不敢再满口胡言了。” 渔娘不在乎什么骂不骂的,只要她的书卖得好就行了。今年靠着《青云志》赚了不少钱呢。 梅长湖:“淮安那边如何了?” “禀老爷,桃源那块地主支那边没伸手,家中还是照常做生意。三房家的两位小姐嫁出去了,听说在夫家都过得不错。还有长南和长北两位公子也已在淮安娶妻,今年跟着主支家的大爷做生意,听说做得不错。” “苏家如何了?” “主支跟苏家合伙做的布坊生意不错,我听主支那边的管事说,明年家里也要建一个布坊,跟苏家那边的关系估计会淡一些。” 梅长湖松了口气,还好堂哥是个心里有数的。 “大冬天地叫你跑一趟,路上辛苦了,家来就好好歇一歇。” 梅长湖叫管事退下,屋里只有他们一家四口,梅长湖才道:“还好堂哥没有对桃源那块地伸手,要不我真怕到手了以后扔都扔不掉。” 秋天时,跟田知府来村里看矮稻的钦差大人带着两位小爷,他们提起桃源那块地时的语气叫梅长湖心惊,生怕主支那边舍不得沾上一点,连写两封信,陈清其中利害。 林氏:“好了,老爷这下也不用操心了,咱们准备好好过个年。” 梅长湖点点头,笑着问小儿子:“你先生可说了你们什么时候休息?” “我和孙平读到小年时休息,孙允和温子乔他们要读到腊月二十八。” “读书辛苦啊!”梅长湖想到一件事,把管家叫进来。 “明年三月温公子要回保宁府考试,考完试就要跟谢家的小娘子成亲,事情繁多,乔老夫人年纪大了,处理起来只怕有些吃力。等到日子了,你派个管事并两个小厮跟温家母子一块儿去保宁府帮把手,等事情办完了再回来。” 渔娘:“给派一辆马车去,温子乔考试、成亲那日都能用。” “是。” 梅家人体贴,下午梅厚的媳妇儿就去东北角温家找乔老夫人说话,谈笑间把主子们的安排说出来,乔老夫人感激不尽。 “我们母子俩这几年吃主家的用主家的,主家还管我家子乔读书、娶亲,这等厚恩我们家什么时候才能回报一二哦。” “乔老夫人客气了,您家公子有大气运,您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乔老夫人笑着点点头:“主家福气深厚,咱们母子沾上一点半点的,定然也不差。” 这两年在梅家日子过得好,乔老夫人没有烦心事,身上长了点肉,穿着打扮都干净整洁,笑起来的时候颇有几分大户人家老太太的风采。 过了两日,张大娘子的儿子满月,她男人申大郎来梅家送红鸡蛋,并两斤切片晒干的野山药,还有两斤嫩竹笋干。 渔娘叫管家收下了,回送了半匹细棉布,申大郎不肯收,管家劝了许久才叫他收下。 “我们家小姐跟你家娘子打小认识,本来就是手帕交,论理,你家孩子满月这么大的事,我家小姐该去你家瞧瞧你家娘子,只是我家小姐才定了亲事,不好出门,还请你们夫妻原谅则个。” 申大郎惶恐,忙说不敢。 梅厚见话说到位了,也就不留了,叫门房送申大郎出去。 申大郎去邓家送红鸡蛋,淼娘在屋里哄孩子没空闲,叫她的管事妈妈去回礼,客客气气把申大郎送走。 申大郎捧着回礼回家,他爹娘看到这些实用的好东西,都觉得这大儿媳真是不一般,凭她一个农女竟跟城里的小姐们论上交情了。 申大郎他爹道:“大郎她娘,大郎媳妇儿说想要做什么甘草陈皮,今年她怀孕生孩子没来得及,明年她要做你别多嘴。” “我知道。”老太太哪敢反对啊。 “老大,这些东西是人家给你媳妇儿儿子的,也不用分给底下弟弟妹妹,拿去屋里交给你媳妇儿,叫你媳妇儿处置。” “哎,爹,我知道了。” 家就这么大,张大娘子的门没有关,屋外公婆和她男人说话她听得一言半句,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渔娘和淼娘这是怕她过得不好,特地给她做面子啊。 张大娘子捏着儿子的小肥手笑着道:“好孩子,快快长大,等到明年春天,天气暖和了,娘带你进城去看两位姨妈。” 才满月的小家伙听不懂话,肚子饿了,只会抓着他娘的手指饿的直哼哼。 张大娘子笑着抱起儿子,真是个小肥猪。 农家的孩子都是黑瘦黑瘦的,想养肥可不容易呢。 快过年了,劳累一年的乡下农人家家户户都准备倒腾吃食准备过年了,城里手中有几个银子使的人家更是热闹,买肉、买鸡,量身做新衣,天气越来越冷,街上倒是比平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腊月二十,一艘东来的船停靠在南溪县码头,贺文茂身边的管事贺昆带着一个小厮从船上下来。 “你快家去禀报老爷,再带三驾马车来。” “是。” 船靠岸了,船上的人也不下来,贺昆一个人守在码头上等人来。 贺家的小厮急匆匆跑回家禀报消息,不过两刻钟,贺宁远亲自赶着马车来,后面还跟着两辆马车。 等马车停下,后面的马车上跳下来十来个护卫,有几个护卫身上还穿着梅家护卫的衣裳。 阮氏也来了,她动作慢些,从马车上下来时贺宁远已经跑到前头去了。 贺掌柜从来是笑着一张脸,此时见贺掌柜黑脸,眼底隐藏不住的忧心,码头上脑子灵活有眼力劲的人都知道不对劲,猜测可能出什么事了。有看热闹的人上前围观,被他们赶走。 “去去去,都去干活儿去,有什么好看的。” 南溪县码头上最大的一家是邵家人,邵家掌柜见不好,立刻吩咐手下的管事和小厮前去帮忙。 贺宁远拱手谢过,也来不及寒暄,他慌张上船:“大郎!” “爹,文茂在里间。” 孟氏如今怀孕已四个月了,肚子大起来,但是她脸颊却瘦得凹进去,一路回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贺宁远只看了儿媳一眼:“好孩子,你受苦了。” 丈夫受伤,孟氏一路上只靠自己撑着,这会儿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哭了起来。 阮氏跟上来,看到儿媳这般,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上前抱着儿媳:“不怕啊,不怕,家来了,有爹娘在,谁也欺负不了你们。” 贺宁远走到里间船舱,他的大儿子,他打小聪慧懂事的大儿子,无力地躺在床上,断了两条腿,右胳膊也断了,左边脸上一道狰狞的伤口还红肿着。 “爹。” 贺文茂昏昏沉沉醒过来,想起身,却不能动弹。 贺宁远再也忍不住,扭头红了眼眶。 贺文茂却笑了:“爹,我能活着回来已算不错,您就别哭了。” “胡说,我哪里哭了。” 贺宁远勉强忍得住,阮氏冲进来看到儿子这般样子,想抱儿子又不敢伸手,顿时委顿在地上,痛哭起来:“老天爷,我家积善成德,为何落到这般田地啊!” 贺宁远、贺文茂父子悲从中来,一时忍不住,都落下了泪来。 孟氏咬着牙齿不吭声,手中的帕子扯拉了丝,定要为大郎报仇! 第60章 无情无义的蠢东西 贺宁远和阮氏夫妻俩坐马车去码头接人,梅家这边也没闲着。 梅长湖吩咐管家去邓家药铺把邓老大夫请来,林氏亲自去库房把家中常备的好药材清点好,备着一会儿可能要用。 渔娘也不避嫌,带着丫头去贺家,先去东跨院看屋里布置的如何了,又问:“听说贺大哥身边的小厮贺冬为了保护贺大哥也受伤了,可给他准备好休养的地方了?” 东跨院的管事妈妈扭头擦了眼泪才道:“小姐放心,贺冬是我们家的家生子,他老子娘都在,刚才就打发人叫他们家收拾好屋子,等人抬回来,一会儿再请大夫去瞧病。” 渔娘点点头:“出了这么大的事,贺叔和阮婶一时间慌了神也说不定,你们都是家里管事,平时主子倚仗你们,这个紧要关头你们要替主子撑起来,把家里家外都照顾妥当了。” “奴婢们都记下了。” 将才跑回来报信的小厮把话都回清楚了,贺文茂下午下学归家途中被一伙蒙面的人打了,那伙贼人说要打断他的手脚毁了他的容,叫他不敢再去考科举给他们主子添堵。 书院只允许学生带一个书童进书院,因此贺文茂平日来往家中和书院时身边只带着贺冬一个贴身小厮,当时贺冬拼死保护贺文茂,大吵大嚷之下惹来了行人,有人去家中报信,贺家护卫赶来才叫他们主仆二人逃过一劫。 可惜,蒙面贼人没抓到,报官了也无用。 渔娘站在大门口等人,沉默着。 对方豁出去也要跟贺大哥结下这么大的仇,就算一点证据也没有,贺大哥应该能猜到是谁要害他吧。 贺大哥和寒门学子一块儿,剩下两派是官宦子弟和世家子弟,是谁看贺大哥不顺眼?要断了他的科举路? “主子别多想,只要人没事,以后有的是法子可想。” “嗯。” 渔娘扭头问阿青:“我记得李道长还在的时候,有回我跟我娘去白云观烧香,我顽皮从台阶上跳下来磕破了腿,晓月说摔坏了不要紧,也不用怕留疤,她说她师父手中有个宫中来的方子特别好,擦几回伤疤就没了。你可记得?” 阿青摇了摇头:“奴婢不记得了,或许是当时奴婢没在跟前,奴婢去问问阿朱和小林妈妈她们?” 渔娘嗯了声:“你赶紧去问,问到了就告诉我。” 阿青转身,几步跨进了梅家的大门,进门后就小跑起来。 渔娘抬头望向东街的方向。 贺大哥的手没受伤,腿脚上的伤已经接好了骨头,仔细养一养总有好的那日。可贺大哥脸上的伤却难了,若是留下丑陋的疤痕,科举的路子就断了。 不过半刻钟,阿青大步跑回来,顾不得擦额角的汗,喘着粗气道:“阿朱记得,阿朱说晓月姑娘确实说过宫中有治疤痕秘方的事。” 李道长人没了,那方子一定落在晓月手里。 “阿青,你把这事儿告诉我爹去。” “哎。” 阿青又跑去找老爷去。 过了会儿,梅家的两队人马从后门一拥而出,一队骑快马去益州府请人,一队骑马去南山脚下。 从南溪县去益州府就算快马来回也要两天一夜,白云观近,若是白云观里还留着方子,今日就可把药方带回来给邓老大夫瞧瞧。 梅长湖和林氏也来大门口,梅长湖道:“还是渔娘聪慧,想得周到。” 被爹爹夸也不能叫渔娘高兴,她苦笑一声,不想说话。 这时,孙浔和于氏来了,梅长湖一家人忙迎过去。 孙浔脸色难看:“人还没回来?” “贺叔和阮婶去了有半个时辰了,应该快回来了。”这时候还没回来,估计是贺大哥伤得比较重,移动不方便,才耽搁了时辰。 几人对视一眼,都默默叹气。 “老爷,邓老大夫来了。” 不仅邓老大夫来了,还带来了他的大儿子邓辛夷打下手。 “邓老哥,这次要麻烦你了。”梅长湖走下台阶亲自去迎邓家父子。 邓老大夫忙说不用如此客气,还说都是老街坊了,能帮得上他一定帮。 “有句话我说了你们别往心里去。” “邓老大夫尽管说。” “我也不瞒你们,我不擅看断腿的伤,轻易也不敢给人接骨,这上面我帮不上什么忙。” 邓老大夫话说得很清楚,梅长湖也道:“听说骨头出发前就接好了,一路上也没动过,应该无事,只是这一路回来人有些发烧,您帮着看看。” “他受了重伤,又是冬日坐船回来,天冷,外感风邪引起发热也正常,只要人没烧糊涂就好。” 受重伤不在当地休养好了再回来,这么着急出发是为什么? 邓辛夷站在他爹身后,看了渔娘一眼,渔娘微微摇了摇头,叫邓辛夷不要好奇。 “马车来了。” 等在贺家门口的三家人都朝马车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三辆马车缓缓赶过来,头一辆马车就是他们梅家的马车。 马车慢慢走到贺家侧门前,贺家的小厮早就把门槛卸了,赶马车的车夫从车头下来,牵着马车慢慢往里走。 过了会儿,马车停在二门前,贺宁远红着眼从马车上下来,他胡乱地拱手道:“孙先生,梅兄、邓老大夫。” “都这个时候了,贺兄就别客气,赶紧把大郎抬到屋里歇着吧。” 贺家下人轻手轻脚地把贺文茂从马车上抬下来,渔娘站在她爹身后,看到高高大大的贺大哥瘦得不行,腿上绑着木板,左边脸上的伤口红肿丑陋。 “老天爷啊……” 林氏和于氏忍不住眼泪,又怕叫大郎看见难过,慌忙扭开脸不叫他看见。 “小心些,别碰着了。” “慢着点。” 贺宁远亲自把人送去东跨院,孙浔、梅长湖担心贺文茂的伤势,自然要过去瞧瞧,邓老大夫父子俩赶忙跟过去。 梅家的马车被车夫牵走,第二辆马车赶进来,阮氏亲手扶着儿媳下马车,渔娘忙过去搭把手。 孟氏的手搭在渔娘手上,原来养的细嫩骨肉匀亭的纤手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手心也冰冷。渔娘抬头,看到她的脸瘦得下巴都尖了。 渔娘心疼不已,连忙握住孟氏的手,扶着她下马车。 林氏和于氏见孟氏这样,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回到家中孟氏反倒不哭了,她惨白着一张脸笑:“师娘、林婶,早前发现怀孕的时候我高兴坏了,一直想等着家来告诉你们,叫你们也为我高兴高兴。” 于氏泪眼婆娑,又哭又笑:“高兴,看到你和大郎回来,我们都高兴。” 林氏过来拍着孟氏肩膀道:“你还怀着身着,别担心太过,大郎那儿自有你爹娘和大夫操心。” 渔娘忙附和:“原来李道长手中有治伤疤的好方儿,你们家来前,我爹派了两队人马,一队人马去白云观问方子,一队人马去益州府请晓月回来,总有办法治好贺大哥。” “当真?” 孟氏突然紧紧抓住渔娘的手,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渔娘不怕疼,耐心安抚她:“李道长原来在宫里做过医女,常年在后宫行走,后宫那些娘娘们比咱们更在乎容貌,医女手中肯定有许多好方子。” “好,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 孟氏眼中含泪,太激动了,说着说着就晕了过去,渔娘赶紧一步过去抱着她,围在孟氏身边的阮氏、林氏、于氏也赶忙扶着。 “快,把人扶到屋里去。” 贺文茂安顿在东跨院正房内,孟氏就送去旁边耳房。邓老大夫再给贺文茂看病,孟氏这边就把邓辛夷请过来。 邓辛夷给孟氏把脉,后道:“身体太虚了,这段日子又太过忧虑没有休息好。若不是之前养胎养得好,肚子里的孩子在回来的路上只怕就没了。” 阮氏心里一紧:“这该如何是好?” 邓辛夷提笔开方子:“先吃两贴安胎药养一养吧,多卧床休息,在吃上面多费心,也别叫她心里忧愁,一两月就能养回来。” 开好方子后,邓辛夷提醒:“卧床休息重要,等少夫人稍微养回来一些,也要多走动走动,身子若是太弱了,怕到时候不好生。” 孟氏已经有五月的肚子了,再养一两月就七月了,后面再不活动活动,生孩子确实难。 阮氏知道其中利害:“我们会多注意,等养两日再请你过来给我儿媳瞧瞧脉象。” 阮氏对邓辛夷的医术信得过,邓老大夫诊治完贺文茂后,阮氏也没请邓老大夫再来瞧瞧。 贺宁远把邓老大夫请去后院给贺冬瞧病,贺冬身上的骨头都是好的,被打的乌青印子还没消,内脏好似有伤,邓老大夫看过后叫他卧床养一两个月再看。 给贺家的三个病人看完病邓老大夫要走,听说祛疤的方子又留下来,只吩咐儿子邓辛夷背着药箱赶紧回去药铺干活。 渔娘去给邓老大夫送茶:“您喝茶。” 邓老大夫也不客气,接过茶喝了口:“你有事要问老夫?” 渔娘微微一笑:“还是您老火眼金睛,我想问贺大哥腿上的伤,不严重吧。” “他们之前找的跌打大夫手艺不错,一路回来也没碰着腿,骨头没有移位,若是养得好,以后走路应该问题不大,就是这腿毕竟受了重伤,以后碰上天寒或是下雨,只怕不好过。” “脸上的伤呢?” 邓老大夫摇摇头:“伤痕太大了,一路回来也挺长时间了,脸上的红肿还未消,只怕要留下大疤了。” “您有没有法子祛疤?” 哼,若是有法子他早就开药方了,何必在此等李道长的方子? 渔娘换个问法儿:“您觉得,贺大哥脸上那块疤,有没有可能治到远看时不怎么瞧得出来?” 大疤痕不好治,即使几千年后的现代也是个老大难的问题,她就想知道以现在的医疗水平能治到什么程度。 邓老大夫知道渔娘为何这么问,他是看着贺家大郎长大的,他也不想看着这样一个聪慧的好孩子就此绝了前程。 邓老大夫叹息:“老夫以前没见过能把伤疤完全祛除的。或许是我见过的厉害大夫少吧,这天下,应该有大夫有这等本事。” 也就是说,邓老大夫认为,以他的经验来看,不存在能把这么大的伤疤治好的医术。渔娘心里顿时沉甸甸的。 梅家的护卫动作很快,去白云观那队人马天黑前赶回南溪县,送来一封信和一张方子。 邓老大夫看完这张方子就道:“红花、丹参、桃仁、艾叶这些药都是活血化瘀用的,治伤疤有些作用,但是有限。” 孙道长写的信里面也说了,这个方子是李道长以前留下的,一些年轻香客来道观求药,都说这个方子好。不过只对小疤痕有效,大疤痕效用有限。 邓老大夫有些失望,只道:“过两日李道长那个徒弟要回来吧?” “已经派人去请了。” “那过两日等那丫头回来,你再吩咐小厮来叫我。” “是,到时候还要麻烦您走一趟。” 不须渔娘开口,贺家的管家亲自送邓老大夫出门,奉上丰厚的诊金。 渔娘去东跨院,她爹娘和师父师娘都在这儿,不敢在孩子跟前哭,几个人坐在花厅里,一个个都麻木着脸。 见她进来,于氏招呼,渔娘就过去贴着师娘坐。 “邓老大夫送走了?” “送走了,邓老大夫看了护卫从白云观拿回来的祛疤方子,说效用不太好。” 孙浔也在愁这事:“那就只能再等两日,看看晓月和她师父有没有其他法子。” 渔娘问道:“贺大哥和大嫂怎么样了?” “文茂身上的苦楚还能受得住,他怕只怕治不好脸上的伤,绝了前程,心里过不去。” 而孟氏那边,吃了药睡过去了依然不安稳,阮氏在床边守着,孟氏梦里面都说要报仇,还说肯定是郑家那畜生害了文茂。 “郑家?大嫂说的可是郑家二房那个叫郑良的?” “就是他。” 听贺冬说,今年东山书院里官宦子弟和世家子弟斗的厉害,一个是父辈手中握着权力的实权派,一个是本地大族,两边争来争去,寒门子弟被波及。 贺文茂读书读得好,常被先生夸奖,他又是寒门领头人,官宦子弟中不学无术的郑良就看中了贺文茂,几次想拉他入伙,贺文茂没答应。 寒门子弟跟两边关系都还过得去,两边不相帮,郑良不喜欢贺文茂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见面时候说几句含沙射影的话,给贺文茂找点不痛快罢了。 坏就坏在这月书院的年考上,贺文茂考了第一名,排名第二的是个官宦子弟,第三的世家子弟主动祝贺贺文茂,又说要请客,两人谈笑风生。 郑良见了就觉得贺文茂看不上他,故意冷落他打他的脸打官宦子弟的脸,郑良在马术课上就借故挑衅贺文茂,两边冲突越来越摆在明面上,先生训斥也无用。 “什么意思,把贺大哥弄死,排名第二的宦官子弟就能考第一了?”渔娘只觉荒谬。 孙浔讥讽:“蠢货这样想不足为奇。” 打贺文茂那群蒙面人说的那些话好像指向考第二名那个官宦子弟,贺文茂夫妻都觉得不可能是那人,人家不会那么蠢,他们认为那群蒙面人背后的指使者肯定是郑良。 贺宁远进来,他坐下道:“大郎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们夫妻俩商量过了,本来准备回来过完年后,明年就不去东山书院了,谁知道那些人这点工夫都等不得。” 怪不得,怪不得大嫂如此愤怒。 阮氏也来了,渔娘赶紧让开位置,叫阮婶坐,还给她倒茶:“大嫂如何了?” “睡梦中哭了一场,这会儿睡沉了。” 阮氏眼睛红肿,这一下午泪都流干了,她默默道:“晨娘说要花银子请杀手,以牙还牙,不能叫那人活着。” 贺宁远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郑良算什么东西,杀了也就杀了。 梅家孙家都不劝,只是叹气。 渔娘低头想,若是这事发生在她家,她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弄死那人。 可如今还有其他路可走,郑家是后妃家族,郑家覆灭也有许多办法,还可再等上一等。 就算贺大哥断了科举路,贺文嘉还走不走这条路?若是他要走这条路,事情就不能这么简单粗暴去办。 贺叔正在气头上,渔娘也不劝,只说:“贺叔,最迟后日晓月就要回来了,或许张老神医也能请来,咱们先等两日再安排,您看如何?” 孙浔也劝:“两日而已,等得起!” “师兄说的是。” 梅长湖说完后,阮氏贺于氏也帮劝:“先给孩子治伤,报仇的事来日方长。” 贺宁远更在乎儿子,暂时就不提报仇的话。只要儿子能治好,别说等两日,等两年他也等得。 第二天,李晓月还没来,贺文嘉回来了。 贺文嘉回到家先跑去东跨院看大哥大嫂,看完后他跑回自己的西跨院,门窗关得严实,谁都不让进。 贺升怕主子想不开,着急,在门外又是叫喊又是拍门,把贺宁远和阮氏都引来了。 “闭嘴,给我滚!” 随着怒声呵斥,屋里丁零哐啷响了一阵,估计屋里的摆件都被砸了个干净。 赶忙跑来的贺宁远在门口站了会儿,摇了摇头,拉着夫人出去。 随即,贺宁远使人去趟梅家,把渔娘请来。 渔娘知道贺文嘉回来了,也没立即去找他,她先吩咐厨房那边做两碗羊汤手擀面。 熬一日的羊骨汤,汤头熬发白,骨汤里再撒一把切得细的小香葱,还要切许多卤羊肉放汤面上,看起来极为丰盛。 渔娘亲手提着羊汤面去贺家,到门口,她先敲门,里头没有声儿。 她也不生气,继续敲门。 渔娘耐心敲了三次,门从里头打开了。 她推开门,里头给她开门的人跑了。 渔娘转身关上门,提着羊汤面小心绕着地上的碎瓷片走,走到唯一干净光溜的桌前。 放下食盒,把两碗羊汤面端出来,又摆好筷子,她道:“过来陪我吃面。” 没有回答她。 渔娘极有耐心,也不管他,自己拿着筷子慢慢吃起来。手擀面很有嚼头,羊汤十分鲜美,卤羊肉也香。 过了会儿,贺文嘉从床帐子里爬出来,一抹眼泪,过来坐下吃面。 他过来了,渔娘也不跟他说话,陪着他吃了会儿,还剩下一小半,吃不下了。 贺文嘉吃完自己碗里的,又把她剩下的面端过去吃了,半口汤都没留下。 放下碗筷,贺文嘉浑身冒汗。 “换衣裳?” “不换,一会儿叫人抬水洗澡。” 见他肯说话,渔娘又问他:“想好了?” “想好了。” 以前是他太天真,以为他家不惹别人,别人就不会来害他和他的家人。 他忘了,那些人自己以为掌握权力的人,不会把比他们地位低的人当人看,他们视庶民为奴隶,贺家这等稍微有点家财的人家,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收拾起来费点事罢了。 这下,刀子落到他身上了,他再也做不到不痛不痒。 “我要做官,做大官,我要让他们看看,到底谁是蝼蚁。” “好,我等着你做大官,我也好做官夫人。” “你支持我?我若是做官,就不能陪你去玩了。” 渔娘瞪他:“玩重要还是命重要?” 贺文嘉闷闷地嗯了声:“命重要,有尊严地活着比命还重要。” 读的那许多书,驯养了他的人格,他无法让自己跟那些像牛马似得活着的人一样,不要尊严。 “贺文嘉,那就去争,去夺,古话不是说了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贺文嘉愣了一下,他要王侯将相吗?他只想为他哥报仇。 渔娘瞥了他一眼,起身:“好了吧?好了就去跟你爹娘说说话,再去安慰安慰你哥嫂,明天回府学读书去。” “不回府学了,范先生今年过年不去南阳府,明日范先生会来家里,我跟范先生说好了,明年乡试之前,范先生在家里教我读书。” 他如今在府学里学到的东西有限,家里有范先生在,孙先生在,有两位先生指点他,他进步的会更快。 “好,我相信你的决定。”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双眼睛,渔娘此时看贺文嘉,觉得他突然不一样了,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你还要哭一哭吗?” 贺文嘉气哼哼地转身:“我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渔娘点点头,把碗筷捡好,提着食盒走了,走的时候还没忘记关上门。 大门关上,贺文嘉脸颊湿了,他一把抹干眼泪,他没想哭的。 候在院子里的贺升见梅小姐出来了,忙上前帮着提食盒,食盒轻了,贺升心里也松了口气。主子早上得到消息就往回赶,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这都半下午了。 “贺升啊。” “小的在。” “你叫厨房烧热水抬进去,你家主子要洗澡。记得,热水抬进去放好就出来,你在门口守着,不要叫人去打扰他。” 贺升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用明白,你听我的意思办就是了。” “小的知道了。” 贺升赶紧去办事,贺宁远和阮氏听到传来的话时,都知道那小子肯定在屋里偷偷哭,怕被人看见。 渔娘明白他,所以不叫下人进去伺候。 “这个儿媳选对了。” 谁说不是呢。 贺文嘉填饱肚子,又洗了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去看他大哥时,脸上已有三分笑意,他告诉他大哥,举试没问题,过完年他就去考进士,他还要考翰林院,以后进内阁。 贺文茂不说其他,只夸他有勇气,还说他肯定能做到。 贺被哥哥夸了,贺文嘉努力忍住才没红了眼眶。 “大哥,渔娘说你的脸还有得治。” “有得治当然更好,治不好也没事,我这样厉害的人,做什么不成?” 贺文嘉狠狠点头:“大哥做什么都能成。” 兄弟俩都忍着心痛,假装相信自己说的话,终于,挨到张老神医和李晓月赶来南溪县。 张老神医:“腿治得好,但要养得好些,至少要三四年的工夫。药浴加针灸,保你七老八十都还能拄拐棍去院子里溜达。” 张老神医说的法子,是治好腿后,叫贺文茂老了也不会受腿伤影响疼痛难忍。这就比邓老大夫高明许多许多了。 李晓月仔细看贺文茂的脸:“这个伤口拉的长不怕,中间的伤口有些深才烦人,用我师父留下的方子制成膏药祛疤,估计没法儿全祛完,还要想点其他的法子。” “能叫人看不出来吗?” “那肯定不可能一点都看不出来。” 闻言,贺家人心都凉了。 渔娘追问:“这么大伤口,一点看不出来不可能,只要看着不明显就行了。可以吧?” 李晓月笑道:“贺大公子长得太白了,所以伤痕才看着这般明显。贺大公子以后若是跟我师父一样黑,好了之后的伤疤平整没有凸起,肯定就没那么明显了。” 屋里人看向张老神医的脸,张老神医黑脸,这个不孝徒儿。 果真,脸太黑了,黑脸都看不出来。 贺文茂脸上有伤不敢笑,他嘴角微微翘起:“那就听李小神医的话治吧。” 李晓月高兴道:“这就对了嘛,不过是一个伤口,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嘛。我师父说世上的道路千万条,这条不行那条行,还没试你们就开始操心了,尽是些没用功。” 孙浔笑道:“晓月不愧是道门子弟,就是想得开。” “是吧,我师父也这样说。”李晓月被夸得特别开心。 邓老大夫忙问:“祛疤要用什么方子?” “还没到去疤的时候,先把伤口养好了再说去疤的事吧。” 但是养伤口的时候也不能耽误工夫,李晓月要做一个膏方给贺文茂用,可以帮助收敛伤口,活血化瘀。 李晓月的话让压在贺家人心里的石头轻了些,孟氏知道丈夫还有得治,当时脸上就有了笑。 阮氏看到儿媳这般,心里也松了口气。 张老神医在南溪县待不久,他带着徒弟给贺文茂治了几日,针方交给徒弟,没过几日就走了。 腊月二十六,留在金华府收拾行李的贺家下人全回来了,和贺家下人一起回来的还有王苍身边的管事王奇。 他带回来的消息说,贺文茂夫妻走后第三天郑良也走了,王苍几番打听之下才知道郑良被押送去京城,应是事情败露叫郑家大房那位户部左侍郎知道了,怕他惹下大祸就把人送走了。 贺文嘉冷笑:“以为躲回老窝就以为我拿他没办法了,要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 王奇忙劝:“您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我家主子叫您千万别胡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我怕那贼子活不到十年。” 贺文嘉知道王苍的意思,他道:“我家的事情我会处理,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就说他的好意我知道了。” 话说到这儿,王奇也不劝了,他送上礼单,这是他们公子给两位的定亲礼。 贺文嘉收下了。 王奇犹豫了一下,才道:“礼单上有十几本书,是给梅小姐的。” 贺文嘉翻开礼单瞧了瞧,嗯了声,表示知道了,随即吩咐管家送王奇出去。 礼单和王苍送的贺礼,贺文嘉一样没留,全送去渔娘那儿。 阿青阿朱一块儿拾掇贺礼:“主子,王少爷送的贺礼太贵重了些。” 渔娘眉眼不动:“都记下,明年他中举,添两成回送回去。” 渔娘面前的桌案上摆着近十年来益州府乡试中举的集册,这时候对她来说什么礼单都不重要。 贺家遭了大灾,梅家孙家也受影响,今年三家过年都不怎么热闹,住在梅家的温子乔和住在孙家的孙允孙平肯定都察觉到了。 孙允自觉他拿温子乔当友人,午休时屋里只有他们两人,孙允提醒他:“我虽不知其中详情,我猜贺文茂肯定得罪了贵人,我劝你以后不要跟贺家兄弟来往。” 温子乔一愣:“孙兄这话从何说起?” “温兄,有些话不必说透,这话出我口入你耳。不怕告诉你,这次我回淮安,就不会再回来了。梅家跟贺家有婚约,浔大伯家跟梅家又走得太近,若是贵人追究,早晚会被连累。” “好在浔大伯跟我孙家族中已经没什么牵扯了,我和孙平一走,浔大伯这边就算出事也牵扯不到淮安孙家。” 温子乔顿时黑脸:“孙兄,你这话说得也太斯文扫地了吧。孙先生教你读书,供你吃穿,你就这样回报孙先生的?” 孙允见温子乔站在高处指责他,他也冷笑:“不识好人心,罢罢罢,就当我白认识你一场。” 孙允如此人品,温子乔也不想跟他来往,冷笑一声,背过身不看他。 当天这话就传到孙浔夫妻和渔娘耳朵里,孙浔难免有些心伤,于氏毫不犹豫叫管家把人赶走。 渔娘更是气愤,丢开手里的书就去找她爹,叫她爹给淮安主支写信,以后梅家无须对孙家客气。 孙允被狼狈地赶出孙家,孙允以为是温子乔传的话,气得大骂温子乔妄为君子。 骂完后,孙允还想把孙平带走,孙平回绝了,他要在浔大伯身边继续读书。 孙平也被孙允骂了一顿,骂他是孙家的叛徒,以后孙家若是受他半分牵连,他定要挖了孙平家的祖坟,移出孙家村。 孙平顿时担心起来,生怕孙平回去安东动他家的祖坟。 “怕什么,他若敢,我陪你去孙家村,掘了他的祖坟给你报仇。” 孙平偷偷看梅羡林:“往上数几代,我家跟孙允家是同一个祖宗。” 梅羡林不紧不慢道:“那就挖他曾祖,太祖的坟。他们那一支养出孙允这样无情无义的蠢东西,说明他们那一支从根子上就坏了,不如赶早给掘了。” 梅羡林见孙平不答应,问他:“你害怕孙平?不敢?” “我,我害怕孙家族里……” 梅羡林打断他:“你什么都怕那是因为你弱小,等你有本事了,就该他们怕你了。” “你不怕?” “我不怕,我姐姐说,我以后会很厉害!” 他必须很厉害! 比贺文嘉厉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举人试 渔娘答应给贺文嘉绣一张帕子,过年前就说了,过年完后一直磨磨蹭蹭到三月贺文嘉生日时,才把手帕当作贺礼送给他。 贺文嘉这两三月读书都读到疯魔了,看到渔娘送他帕子上绣的鱼,脑子顿时就清醒了。 “你这是鱼?不是什么肚肥尾巴劈叉的蚯蚓?” 贺文嘉十分疑惑地把帕子翻来翻去看,渔娘恼羞成怒:“打人不打脸啊,不要就还给我。” 渔娘要抢,贺文嘉赶忙把帕子塞自己怀里,笑道:“说说罢了,你送我的东西,好坏贵贱我都喜欢。” 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吧,渔娘轻哼:“听先生说,这几日你写的策论太过尖锐,叫你收敛些?” 贺文嘉顿时沉默了,过了会儿才说:“我知道,我会改。” 贺文嘉原来的文风十分圆融,策论走的是言之有物又不偏激尖锐的路线,这回因家中变故,忍不住心中愤恨,写文章时就会透露一二出来,叫考官看到了,兴许会觉得他是个愤世嫉俗且难当大任之人。 这些贺文嘉都知道,可他写文章时就是忍不住,满纸圣贤言,背后全是糟污事。 渔娘主动牵他的手,温声安抚:“我知道你难。” 贺文嘉嗯了声,抬起头来笑道:“贡院是科考的地方,我知道科考该如何做。” 渔娘也没想说教他,转而说起温子乔:“昨日温子乔和他母亲已经出回保宁府准备院试了,也不知道他顺不顺利。” “秀才而已,对如今的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温子乔也这样觉得,秀才而已!他得了梅家许多照顾,若是连考秀才都觉得难,那他真是罪该万死。 回保宁府的船上,温子乔没有看书,他在心中默背那些已经背了无数次的经典,每一句经典在哪本书哪一页什么位置,甚至句读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默了许久,直到他觉得自己不会忘记后,这才稍歇一歇,一会儿再默另一本书。 乔氏见儿子站起身了,她才把炖了许久的鱼汤端来:“趁热喝了,凉了腥气得很。” 温子乔双手捧起汤碗几口喝了,感觉浑身都暖了起来:“娘,您放了胡椒吧。” 乔氏笑着点点头:“咱们昨日走的时候厨房的管事塞给我的,说三月江面上的风伤身,煮汤时候碾碎了丢些在汤里,叫你多喝点,别着凉了。” 梅家的主子对他们母子尊重,梅家的下人对他们也很周到。 “儿啊,咱们可不能学孙允那等小人。” “娘,我知道。” 贺家大少爷出事吓走了孙允那等小人,到温子乔这儿,他心里想的是要赶紧考出来,以后梅家用得着他的时候他才有本事帮一把。 这世道,庶民过得难,像贺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一样被欺负。温子乔把这些看在眼里,放在心里,想得多了,他想当官的心志就愈加坚定了。 温家母子俩说了会儿话,温子乔歇息了片刻,又去用功了。 乔氏不在跟前碍着儿子读书,她去后舱看看晚上的饭食。 几个船娘正在剁鸡肉,见乔氏过来,她忙笑道:“老夫人您去船舱歇着吧,这点活儿我们几下就干好了,保准叫您家少爷晚上吃上烧鸡。” 乔氏撸起袖子去帮忙:“知道你们干活儿利落,我闲着也无事,跟你们一块儿做你们也轻松些。” 几个船娘受宠若惊:“您是老夫人啦,怎好叫您动手。” 乔氏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算什么老夫人,不过是人家客气称呼一声罢了,我跟你们一样都是穷出身。” “这话从何说起?” 乔氏来了谈性,就从他早逝的男人说起,说温家村,说那些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再说他儿运气好碰到了赏识之人,母子俩有了庇护,又有好先生,这才过上了如今的日子。 船娘们惊呼,竟然有这样的事。 “老姐姐,您的运气太好了,我看呐,你们好日子还在后头。” “人在做,天在看,以前什么出身都是以前的事了,您以后还要往后看。你儿子以后肯定前程似锦,您就别跟我抢活儿干了,您这个老夫人只需好好保养,以后当个老封君。” 一个身形健硕的船娘道:“当官儿的都怕家中老人活不长?知道为什么吗?” 其他船娘不知,都摇摇头。 乔氏知道,却不抢话。 那船娘得意笑道:“人家上头坐的皇帝讲孝顺,下面当官儿的若是死了爹娘,那些官儿都要去守孝。你们想呀,你回去守孝了,你的官位不就被别人占了嘛。” “以前我们县的那个县令呀,是个宠妾灭妻的色中饿鬼,家中夫人被折磨的不像样了,那家老夫人是个疼惜儿媳孙子的,愣是被气死了。” “这下不得了,老夫人一死,那个县令就没了官位,后头守孝满了,塞了不少银子才走关系被安排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官儿。” “你怎么知道?” “嘿,还不是我家有个表亲在那县令家当长工嘛,消息就这么传出来了。” 说起官老爷啊,什么好官贪官,大家都有一肚子话要说,都把乔氏忘了,乔氏也不恼,她端了张板凳坐在一旁帮着摘摘菜,听她们说话。 在梅家住了两年,潜移默化地学了不少梅家的规矩,乔氏如今也是越发有气度了。 温三哥过来瞅了一眼,转头回去跟温子乔说:“我看婶婶跟以前很不一样,等你成亲带着你媳妇儿回南溪县,你去跟林夫人求一求,请林夫人派个厉害的妈妈教教你媳妇儿,见客礼仪人情来往都学一学,对你以后有好处。” 温子乔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他笑问一句:“温三哥这一年在梅家学了什么?” 温三哥咧嘴笑:“反正没少学。” 温三哥也识得几个字,去了梅家后,帮着梅家管事跑腿,人家见他肯学,看在子乔的面子上也愿意教他,这一年学下来,他可以拍着胸口说,现在放他出去找个掌柜或是账房的活儿肯定没问题。 “子乔,等你当官了,我跟着你去当个师爷如何?” “三哥,当师爷跟当掌柜不一样,除了会办事你还要明白衙门里的事,还要会出主意。” 温三哥哎呀一声:“那我可不会,回头你要是当官的,请梅家帮你找个厉害些的师爷帮你。” “好。” 温家母子一行人到保宁府后给梅家送了封信,这封信到南溪县时,已经是四月初了。 四月春衫薄,渔娘扶着孟氏在院子里溜达,孟氏穿着单衣还出了一身汗。 “大嫂,累不累?” 孟氏捏着手帕擦脖子上的汗:“有点,这几日天气好,我又怀着身子,比以往更怕热些,晓月说都是正常的。” 李晓月刚去给贺文茂扎了针过来,她伸手搭上孟氏的脉搏摸了脉后,又伸手碰了碰孟氏的肚子:“少夫人,孩子已经入盆,估计半个月到二十天孩子就要出生了。” 孟氏捧着肚子笑:“赶紧生吧,千万别拖到入夏,我娘说夏天坐月子磨人的很。” 贺文茂这几个月用药的效果不错,贺文茂还年轻,断腿好得快,脸上的伤痕配合着针灸和药膏也在一日一日好转,孟氏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 “晓月,文茂今日如何?” “挺好,大少爷的饮食清淡,脸上的伤口收敛以后没有留下多少黑印儿,再坚持个一年,效果就会慢慢出来。” “只要能祛疤就行,饮食清淡我们都能坚持。” “少夫人,您这一个月就别操心大少爷了,您先顾好您自己吧。” “我知道。” 文茂十分盼望着个孩子,孟氏也想安安稳稳地生个健康的孩子出来,有了孩子,大郎也有了寄托,叫他暂时别惦记那些事。 四月十八,孟氏的肚子发动,折腾了七八个时辰,生下来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娘子,贺文茂为女儿取名贺心安,小名安安。 心安,心安,求的不就是个我心安稳么。 贺宁远和阮氏夫妻俩十分喜欢这个大孙女,孩子才出生就送了许多好东西,布料首饰几口箱子都装不下。 梅家、孙家也送了许多贺礼来,叫孟氏的娘家人看见了,总算肯相信贺家不嫌弃她家姑奶奶生的是个女儿。 孟氏斜躺在床上给孩子喂奶,笑道:“你看几家如何宠爱渔娘就知道了,爹娘他们不会嫌心安是个小娘子。” “既不嫌,怎么叫你亲自给孩子喂奶。” “我亲生的闺女,我自己愿意喂。” 渔娘劝她的话,说世上再没有比母乳更好的东西了。孟氏听了渔娘的话,决定给女儿喂三个月奶,后头无论是找奶妈子还是煮羊奶喂孩子都可以。 见自家姑奶奶过得好,孟氏娘家人在贺家没留几日,看过孟氏和孩子后就走了,说等到满月再来。 四月一晃就过去,待到五月,保宁府传来好消息,温子乔考中秀才了,还是头名。 梅长湖高兴地连说三个好字,还说没白教这小子,争气! 林氏看完信笑道:“五月初十温子乔娶妻,婚事办完,三日送谢氏回门后,温家一家三口就回来了。” “谢家人守信,谢氏也是个好姑娘,她和温子乔定亲后温子乔家中突发变故,后又守孝三年,又离开了温家村,她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温家传来的好消息叫梅家人高兴,孙浔看完温子乔情真意切的感谢信后,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孙允。 于氏冷笑:“想他做什么?你费了那么多心血教他,他领情吗?孙允若是考中秀才,难道他还会感激你不成?” “孙允,唉,被教坏了。” “少给他找借口,都十八九岁的人了,孙平和羡林都比他像样些。” 要不是看在孙浔也姓孙的份上,于氏真想说你们孙家从根子上就坏掉了。 孙浔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孙浔不管孙家的事了,过了大半月,五月底,淮安安东县送来一封信,孙族长来信说孙允考中了秀才廪生,秋天要去考举人试,两边奔走不及,就不来南溪县了。 于氏忍着恶心看完信,气道:“你还惦记他呢,他连一句半句的话都没有,全是他祖父夹枪带棒的话。怎么,他孙允说考举人就能考中了?真这么厉害,怎么以前考个秀才几次三番考不中?” “哼,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爷孙俩若是在我面前,我非得骂几句不可。” “好了,你的身体好不容易才养好,跟他们生什么气?你要是气病了,回头渔娘要说你了。” 于氏听到渔娘心里才稍微舒坦点,端起茶喝了半盏,消了气,才道:“你们孙家人就是有这个本事,能把知礼的好人气成泼妇。” 孙浔笑道:“又来了,我的夫人从来都是知礼的贤妻,怎么会是泼妇。” 于氏斜他一眼:“我看呐,当泼妇挺好,一顿好骂,骂完了心里舒坦,免得把自己气出病来。” 孙浔保证:“以后你不开口,我绝不回孙家村。” “我没那么霸道,以后你想回孙家村回你的,别叫上我就成,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好好好,都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夫妻俩在屋里闹一场,渔娘原本不知道,过了两日来请安,听师娘说起孙家那封气人的信才知道两人吵架了。 “我知道师娘肯定不是生孙家人的气,您是气他们薄待师父,叫师父受委屈。” 于氏拊掌叹道:“还是你这个贴心小宝贝明白我,你师父那是个傻的,从小到大被孙家族里欺负,每次他话说得狠,心里却还对孙家留着三分情面。” 渔娘靠过去撒娇:“要不说您跟师父配呢,师父就需要您为他出头。” 于氏大笑:“有本事这话你去你师父跟前说,看他认不认。” “事实如此,他否认也无用。” 于氏又笑起来:“是了,你师父那人,有时候就是好面子,咱不用全听他的话。” 范江桥和孙浔刚进门,听到这话,范江桥安慰地拍拍他肩膀:“孙兄,嫂子真是快言快语。” 孙浔能怎么办,只能装作没听到,请范江桥去书房。 温子乔一家已经到南溪县了,温家人还是住在梅家东北角,温子乔去孙家读书,乔氏歇了两日就带着儿媳去前头拜见主家。 渔娘不在家,林氏见了乔石婆媳俩,留人喝茶,说了会儿话,人走时林氏补送了一份新婚贺礼。 “我看这位小娘子是个实诚人,不像是会作妖的。”林妈妈如是道。 林氏也觉得这个谢氏不错,应不会生出事端来。 谢氏何止不会生事端,她稳重的性子跟温子乔一模一样,夫妻俩能过到一块儿去再正常不过了。 谢氏跟着林妈妈学人情来往,算账办事,渔娘在主院见过几回谢氏,她觉得谢氏聪明,就把谢氏带去师娘跟前,叫谢氏跟着师娘读书,琴棋书画学不来,也能懂几分。 这下好了,每日早上夫妻俩一块儿去孙家读书,夫妻之情中,竟生出几分同窗并肩战斗的情谊,感情越来越好了。 乔老夫人高兴,后头给渔娘送了几回小点心当作感谢。 今年天气不似去年热,入夏后,五月六月早晚都凉快,等到七月天气热起来,贺文嘉、温子乔他们要出发去益州府了。 渔娘要去益州府,于是叫阿青去问问谢氏,谢氏也说要去,她还没去过省城,正好去开开眼界。 黄有功、朱润玉、汪直、胡玮及府学内十几个甲班乙班的学子们都要去益州府,大家约好了从叙州府一块儿出发。 贺文嘉一行人到叙州府时,在府学后门的宅子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出发。 这日早上送行,渔娘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刘舒娘,还有几年前在田家有过一面之缘的魏小娘子。 三年前刘舒娘嫁给高县汪家汪四郎汪直,汪直跟贺文嘉是府学同窗,去年冬日里汪直跟许耕和范江桥来她家书楼看书,渔娘还客气地跟汪直问起过刘舒娘。 这会儿再见,刘舒娘比三年前胖了一些,刘舒娘笑着抱怨说她去年秋天生了个儿子,还没瘦下来。 渔娘客气地点点头,说她看着挺好。 再说魏小娘子,渔娘不知道魏小娘子,魏小娘子却知道她。因为魏小娘子的夫君是朱润玉,朱润玉跟贺文嘉关系亲近,渔娘跟贺文嘉定亲时候魏小娘子就知道了。 魏小娘子拉着渔娘的手道:“益州府我是去不了了,等你从益州府回来我再来找你说话。” 渔娘笑着点点头:“你在家等着好消息吧。” 魏小娘子看朱润玉一眼,笑着点点头。 朱润玉、黄有功跟贺文嘉要好,有贺文嘉在那儿比着,朱润玉和黄有功两人不敢放松,今年都冲进了甲班。 叙州府府学非同凡响,只要进府学甲班,中举的机会很大。 石匀已是举人,他不要去益州府赶考,今日特地来送别:“贺兄、朱兄、胡兄、黄兄、汪兄、温兄,祝你们一路顺风,高中桂榜!” 胡玮、朱润玉、黄有功、汪直几人心中涌起一股豪气。 而贺文嘉,他心中早就有了决断,举人试罢了,他势在必得! 第62章 解元是谁 梅家和贺家在益州府都没有宅子,但梅家在益州府有书铺,书铺的掌柜早前就租好了一座宅子等着主子们来。 三进的宅子,渔娘和谢氏住在主院,贺文嘉、朱润玉、胡玮、黄有功、汪直、温子乔他们住在前院,后院就留给小厮和护卫们住。 黄有功安顿好住处后,跑去贺文嘉屋里:“贺兄,这次多谢你帮忙了,要不是沾你的光,我这会儿还带着行李在外头客栈到处找落脚的地方。” “咱们这样的关系,你跟我客气什么。” 朱润玉和温子乔进来,朱润玉笑道:“我要说分担房费你肯定不答应,但我们也不能白占你家便宜,这样吧,今儿我们几个做东设宴,请你一顿?” 胡玮、汪直在院子里附和,都说可行。 贺文嘉摆摆手:“设宴就不必了,咱们这段时日还是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吧,等举人试考完,咱们有的是空闲吃喝玩乐。” 贺文嘉对黄有功、朱润玉抬了下下巴,故意激他们:“这会儿不用功读书,难道你们觉得这次你们考不上?所以就放弃了?” 黄有功冷笑:“看不起谁呢?小爷如今是府学甲班里的人,考个举人试难道我还怕了?” 朱润玉没说话,脸上的神情却是信心满满的模样。 汪直看胡玮脸色,又看温子乔,随后道:“温兄,难道只我们两人没有信心?” 从叙州府到益州府路途不近,路上一行人早就熟络了,大家都知道温子乔受梅家资助读书,四月才考得秀才,他这次参加乡试也只是来试试看罢了,并不抱希望。 温子乔笑道:“汪兄学识渊博,哪能跟我比,我看汪兄这次机会不小。” 汪直笑了笑,不敢应这句话。 在场众人,都是甲班的学子,只他一人是乙班的,汪直新有希冀,又觉得在中与不中两可之间,不敢说出口。 胡玮道:“还没考呢,汪兄也不必泄气,趁考前最后的时日,咱们再专心读一月书。” 今年乡试开考的日子定在八月十二,他们来得早,还有小一月工夫。 汪直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他还有机会,最后一搏吧。 来的头天安顿好,晚上从外面酒楼叫了两桌上等席面来,南客在前院设摆宴,女客在主院摆宴。 这两桌宴席是朱润玉、黄有功他们几个凑银子叫的,渔娘叫阿青拿银子另叫了三桌中等宴席摆后院,叫护卫下人们也乐呵乐呵。 主院伺候的丫头婆子们都被打发去后院吃席了,只有小林氏、阿青、阿朱三个还在屋里伺候。 谢氏笑着试探着问:“一桌宴咱们两人也吃不完,叫她们分了端去一边吃也嫌烦,不如请小林妈妈一块儿坐下用吧?” 小林氏忙拒了,哪里有下人跟主子坐一桌的礼? 在自家屋里渔娘不甚在乎这些,加上小林氏三个也有分寸,留她们一桌吃饭也不算什么。 渔娘发话:“都坐下吧。” “是,奴婢等谢过主子。” 小林氏、阿青、阿朱谢过主子落座。 谢氏先是给渔娘敬酒,随后又给小林氏倒了一杯:“早前我就想找机会给您敬一杯酒,今日正好。” 林妈妈得了吩咐教导谢氏人情来往等事,林妈妈是林氏身边第一得意人,平日里也忙,她没空闲时,就叫儿媳小林氏去教谢氏,谢氏记小林氏的情。 谢氏再客气那也是梅家的客,小林氏忙说不敢,都是主子吩咐的差事,她哪里敢居功。 “您也教了我不少,我都记在心里。” 谢氏真心敬酒,小林氏见主子脸上带着笑,就接了这杯酒。 林妈妈出身林家,小林氏的爹娘也出身林家,他们都是林夫人当年的陪嫁媳妇儿和陪嫁管事。 林妈妈替林夫人掌着梅家后院的事务,在林夫人跟前说得上话,谢氏对林妈妈自然十分尊重。 小林氏是林妈妈的儿媳,是梅小姐跟前的管事妈妈,等梅小姐嫁到贺家,贺二少爷科举做官,小林氏肯定要跟着去京城的。 到时候梅小姐的舅舅家那边,小林氏肯定要过去多走动。 也就是说,谢氏认为跟小林氏处好关系,对她夫君温子乔以后有好处。 退一步说,她夫君温子乔能有今日是得了梅小姐的提携,谢氏觉得她也应当对梅小姐跟前的管事妈妈和大丫头多尊重些。 以前她还未跟夫君成亲,她婆母毕竟是长辈,不好拉下脸做这些事,谢氏是小辈,年纪又小,她来做这些事就显得亲热又不掉温家的脸面。 渔娘知道谢氏聪慧,今儿这一回,渔娘算是看明白了她的为人和性情,真是待人真挚中又不乏世俗的机敏。 温子乔有谢氏帮忙,夫妻俩劲儿往一处使,若是顺利,温子乔出身的短板就可被弥补一些。 宴席散后,阿青阿朱伺候着主子梳头,小林氏一边帮助整理床铺一边道:“今日谢氏所为,可碍主子眼了?” 渔娘闭眼靠着矮榻,嘴角微翘:“谢氏挺好,出身寒微就别讲什么清高了,机会送到跟前来就该抓住,这样才能往上爬。” 这话说的不只是谢氏,说的也是她和贺文嘉。 对站在高处手握权力的那些人来说,在他们眼里,她和贺文嘉顶多也只是个谢氏。 “你和林妈妈把她教得挺好,这些人情世故对他们夫妻来说才是最实用的。”比起这些,师娘教谢氏那些鉴赏琴棋书画的漂亮话,都是次要的。 小林氏笑着道:“这话叫我婆婆听到了肯定高兴,前段日子,您带谢氏去于夫人那儿听讲,我婆母还以为您不喜我们教谢氏的这些玩意儿。” 渔娘悠悠道:“本事只分有用没用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谢氏的出身摆在那儿,再怎么教,她也无法短日内成为一个大家闺秀,琴棋书画略懂些不闹笑话就罢了。 理好床铺,小林氏道:“主子,宅子里人口杂,我去二门处看看去。” “嗯。” 小林氏从主院出去,先去东厢房,告诉谢氏说晚上几时落锁,早上几时开门,还说以后要出门,就别走前院了,走角门上街跟便宜。 谢氏顿时明白小林氏的话,立刻道:“夫君他们读书也忙,平时吃穿也有人照料,我就不去讨人嫌了,有这个工夫我还不如陪梅小姐说说话。” 小林氏笑道:“我们主子平日里也忙,您若是有工夫呀,我叫两个丫头婆子陪您去街上走走,也看看省城有何不同,等温公子以后考上去,您碰上那些高门大族里的夫人们,搭话时也能多个说头。” “还是您想得周到,我跟来益州府,正是来开眼界来的。” 小林氏见谢氏明白了,两人寒暄两句,她就借故走了。 主院住着女眷,前院住着外男,梅家的护卫把二门守的格外严实,贺文嘉想见渔娘,都要等人通传了才能进去。 读了几日书,贺文嘉有些倦了,中午想跟渔娘一块儿用午食,里头守门的丫头进去主院传话,一会儿就跑回来。 “二爷,小姐不在家中。” “啥,又不在家,她去哪儿了?” “小的不知。” 贺文嘉轻哼,渔娘不是说来益州府陪他读书吗?书没陪他读过几日,她往外跑倒是勤快得很。 贺升忐忑:“爷,咱们现在去……” “去什么去,回去读书!” 贺升追着主子跑:“主子,中午了,咱们先用饭吧,用了饭休息半个时辰再读。” “哎呀,闭嘴,听你说话烦人得很。” 贺升不敢说了,老实闭嘴。 真让贺文嘉觉得烦人的人,这时候刚在益州府最大的酒楼用完饭。 一行人下楼时,谢氏小声说这家酒楼名声叫得响,那道豆腐鱼味道却做得不好,味儿不正,不如她家乡那家飘香酒楼做得好。 渔娘去过保宁府,飘香酒楼的饭菜她也吃过,只是没点过豆腐鱼。 “下回您再去保宁府时去试试,保证不叫您失望。” 酒楼的小二悄悄看了谢氏一眼,在他们酒楼说别家的菜好,这位夫人您看合适吗? “梅小姐觉得哪道菜不好,我叫人回头改一改?” 渔娘侧身,只见杨密从酒楼大堂的后门进来,身边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 “杨公子,杨小娘子。” 那个小姑娘正是杨小娘子,杨小娘子看到渔娘激动地想跑过来,突然想到什么又停下了脚步,她笑得特别乖:“好久不见梅小姐了,您怎么来益州府啦?” “家中有人参加今年乡试,我陪着过来瞧瞧。” 杨小娘子知道渔娘有个弟弟年纪还小,如今她也懂事了:“你成亲了?” “还未,但已经定亲了。” “恭喜梅小姐呀!” “谢谢你。” 干巴巴说完恭喜,梅小娘子扭头看她小叔,杨密客气地道:“我家酒楼招待不周,今日这顿我请,以后若是有不妥当的地方梅小姐尽管提。” 渔娘拒了,叫阿青去付账。 “我们不过是不过说着玩儿罢了,您家酒楼的菜味道都很好,杨公子不用客气。” 见渔娘这般客气,杨密客气地点点头,吩咐掌柜收银子。 “我们还有事,就不多留了,杨公子,杨小娘子,告辞。” “慢走。” 原本计划下午要去书铺,阿青扶着主子上马车:“主子,咱们还去书铺吗?” “去,怎么不去。” 梅家的马车走了,杨小娘子还跑去门口看了眼,唉,以后再不好跟梅家姐姐亲近了。 杨密见完掌柜,叫小侄女回家。 回家的路上,杨小娘子扯小叔衣袖,杨密叫她规矩些:“你也是大姑娘了,出门在外注意些分寸。” “小叔,过几天我生辰,我可以请梅姐姐来吗?” “别请,不合适。” “哦。” 杨密瞥了她一眼:“你小婶对你不好?” 好,当然好,但是她更喜欢跟梅姐姐。要不是这两年她被送到益州府主支这边学规矩,她早就去南溪县找梅姐姐玩儿了。 杨密摸摸她的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人生际遇难料,遇到就遇到了,说散就散了,路不同,大家各自有各自的前程。” 意外在杨家酒楼用了顿饭,渔娘没放在心上,她身边伺候的丫头婆子护卫也不是多嘴的人,只当没这回事。 傍晚渔娘家来,贺文嘉气哼哼地等在角门处。 渔娘下马车给他一盒糕点:“山药糕点里面夹了山楂果干,酸甜可口得很,我在点心铺子里尝了一口就知道你肯定喜欢,专门给你买的。” 贺文嘉听到这话心里就不气了,但还嘴硬:“别以为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 “好啦,你若不喜欢,你乡试考完之前我不出门就是了。” 渔娘知道,贺文嘉要的是她和他并肩奋斗的态度,即使她没有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他知道她在家,他依然会觉得他们在并肩奋斗。 渔娘一下挠到贺文嘉痒处,贺文嘉口是心非:“我也不是不让你出门,你出门前至少跟我说一声吧。” “不出门了,我等你乡试考完再说。” “真不出门了?” “不出。” 渔娘主动伸手牵了一下他的手,贺文嘉忍不住咧嘴笑,这就被哄高兴了。 谢氏不好打扰,悄悄走开,耳朵听到一两句话,不禁有些羡慕,后又想到她和夫君的情谊,又笑了起来。 这日后,贺文嘉在前院读书,渔娘在主院看她新买来的话本打发日子,等她手中的三本话本看完,已经是八月初六了。 来益州府赶考的学子们让益州府热闹起来,贡院外的金桂楼尤其热闹,学子谈天说地,论诗比文,几乎天天都有文会,爱热闹的学子们自不会错过。 黄有功读书读累了跟朱润玉去过一回,他完全不明白那些人,好不容易等来三年一次的乡试,不在屋里好好读书做准备,天天跟人闹腾有什么用呢?这不是耽误事儿吗? “有用,若是传出文名,叫考官们知道他们一二,说不定就搭上关系了。” “王苍!” 黄有功兴奋大叫:“我说呢,后日就要考试了,你怎么还不来,是不是不考了?” 黄有功一嗓子把屋里的人都叫出来,胡玮更是走在前头:“王兄,许久不见了!” “胡兄,近来可好?” 王苍笑地跟大家问好,随后走到贺文嘉跟前拍拍他肩膀:“可准备好了。” “嗯,我准备妥当了,这次你不一定考得过我。” 黄有功叫唤起来:“哟哟哟,这话说的,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们俩比就是了,难道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朱润玉笑道:“黄兄,你就别闹了。你可听到刚才王兄说什么了吗?” “传出文名?” 王苍前日刚从江南东山书院赶回来,他道:“你们知道这次益州府乡试的主考官是谁吗?” “我知道,是叫梁守道吧,听说是礼部右侍郎,徽州人士,极好诗文,他出过两本诗集一本文集,这一月益州府各书铺都卖断货了。” 黄有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不会觉得主考官爱诗文,就会对他们另眼相看吧?诗文写得好又不会中举。” “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考不中,这才剑走偏锋。再说了,就算他们的文名没传到主考官耳朵里,叫益州府有钱的老爷们看中招他们做女婿,也是条路子。” 黄有功恍然大悟:“我说呢,怎么闹腾的都是年轻小秀才,原来还有这个打算。” 王苍环视院子里所有人,笑道:“三十岁中举都不算晚,跟咱们年纪相当的读书人自信能中举的能有几人?他们自知考不过,不如借乡试的名头博些其他的东西。” 叫胡玮说:“如此说来,传颂自己的文名,待价而沽的学子都算心思简单的。还有那等借称兄道弟暗中做局使坏的人,断人前程的,才是真真可恶之人。” 考试前日被灌醉、下药、往书篮里塞纸条的,他们在府学时候都曾听先生说过。 黄有功顿时觉得没意思了:“这几日还是别出门了,在家读书等着后日开考吧。” “王苍,你今日才到?” “昨日就到了,跟你们一样租了座院子,我使人去梅家书铺里打听,才知道你们住在这儿。” 贺文嘉想邀请王苍来这儿一起住,王苍既然找到住的地方了,他也就不提了。 王苍今日来见他们一面,后面几日他就不再来了,等到乡试考完之后大家再聚。 贺文嘉问清楚王苍住在哪里后,也不留他,跟黄有功等人送他出门。 算起来,有一年没见过王苍了,回自己屋里休息,黄有功跟朱润玉一屋,进门后黄有功问:“朱兄,你有没有觉得王苍跟以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感觉他好像远着咱们。明明他主动来找我们,但是我还是觉得他跟我们不亲近。” 朱润玉淡淡一笑:“这有何奇怪?王苍为了前程去东山书院,根本就没想跟咱们一样凭寒门学子的身份出仕。既不是寒门,那就是世家,寒门世家不对付,等咱们真考上进士当官了,我们跟他的立场就不同了。” “也不一定,当大官儿才谈得上立场,咱们若是被打发到我老家富顺县这样的小地方当县令,什么寒门世家之争,跟咱们都没关系。” 朱润玉听到这话只觉得心里堵得很,气得给他一掌:“当县令也要是个进士,你现在只是个秀才,还轮不到你嫌弃。” 唉,正是呢。 赶紧休息,下午起来读书。 都是聪明人,都知道什么事才最重要。王苍来一趟没有影响他们按照自己的计划读书,就这样一直读到乡试那一日。 八月十二一大早,天刚微亮,贺文嘉、黄有功、朱润玉、胡玮、汪直、温子乔一行人提着书篮准备出发了。 自住进这处宅子后就来过前院的渔娘和谢氏前来送别,贺文嘉扭头看渔娘:“你等着我。” 等着我的好消息。 渔娘点点头,两人目光相交,渔娘知道他行,贺文嘉也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往上的第一步,从乡试开始。 去贡院要从金桂楼前过,往日热热闹闹的金桂楼今日格外安静。 一群学子从各条街上汇聚到此地,贡院门口排成了长龙,一个个脱衣脱鞋被查检完才斯文扫地地被放进贡院。 大晋朝乡试考三场,头一场试四书文,五言八韵律诗;第二场试五经文各一,及算学;第三场考策论五道。 大体而言,头一场的四书文和限韵诗拉不开差距,从第二场的五经文开始难度就提上来了,算学对于一般学子来说也是个拦路虎。 再说最难的是第三场,策论可看出学子的学识高低及政治偏向,这也是考官们重点批阅的试卷。 策论问的是考试的学子,学子的对策是给皇上看,给天下人看。但,阅卷的却是考官,考官是有偏向的。 比如,今年益州府的主考官粱守道,他出身世家,在江南读书,主经是《尚书》,本人行文偏爱辞藻讲究的文章,学子就不得不有所取舍。 好在朝廷也有准备,选了梁守道这样一个主考官,下面的副考官则是出身寒门,偏好平实言之有物的文章,也算平衡有道吧。 贺文嘉顺顺利从第一场考到第三场,这场的策论问商税,天下之财大半聚之江南,江南上交之商税却只有天下之三成,何故? 什么缘故?当然是江南大半土地和生意掌握在当地大族手中,人口土地税收都被隐没了呗。 说白了,还是箭指世家。 贺文嘉猜到了出题人的目的,考虑到这场的主考官是世家出身,多少要客气点。 于是,贺文嘉的对策是不偏不倚,逃税的有责,税关的官员也有责任,贪腐、制度、懒政都是缘由。 要改,就要从上到下改。 就贺文嘉本心来说,他觉得渔娘说得对,商税就该阶梯收税,这样才能起到调节贫富的作用。 除了盐铁这等大宗之外,街摆摊卖菜地跟开铺子的交一样的税合适吗? 底层的税如此高,乡下百姓交不起税不敢进城做小买卖,生意都被大商户垄断了,钱财就越发集中在当地豪族世家手中。 就说叙州府地价最贵的主街上,小半的商铺都是杨家的,剩下的商铺本地大族瓜分,他们不该多交税? 再说朝廷的商税制度可完善?官员可按照制度执政?治下的铺子、布坊、染坊等每年增减他们可知道? 大多是不知的,就跟收粮税一样,上官们估计个大概,分派任务叫下面的官吏收上来,完成任务就罢了。 皇帝高坐龙椅,权力的触手最多只到州府,这就是皇权不下县的缘故。 贺文嘉很快写完草稿,他仔细读了一下,发现自己的笔锋太过尖锐,又耐着性子再做修改。 补充一段:天下有把当地百姓吃干抹净的豪强,也有为善乡邻的财主,不可一概而论。商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及边疆将士,乃天下人之所愿。 自觉各方面都顾及了,贺文嘉这才仔细把文章誊抄了。 第三场最后一个时辰,官吏敲钟提醒,贺文嘉停笔。 交卷后,贺文嘉长舒一口气,走到贡院门口时,看到许多人,有笑的有哭的,有疯魔的有一头栽倒在地的。 温子乔走过来:“二少爷,我这次怕是不成了。” “无妨,三年后你一定能考上。” 朱润玉、黄有功两人提着书篮走来,两人脸色都不太好,浑身都臭烘烘的,他们运气不好,大热天的还被分到了臭号。 黄有功咬牙切齿:“必须中,我再不想受这个罪了。” “你这一场答得好?” “我觉得答得不错。”若是那位梁守道大人批卷还算公正的话,必中。 以梁守道的出身,这道题就是在得罪他,他不可能把他们都黜落吧,这不是明摆着跟皇上作对嘛。 别忘了,底下的副考官可是出身寒门,他们不会帮梁守道遮掩。 如贺文嘉他们猜测的那样,这道策论的答卷就没有让梁守道看得舒心的,不过他也不恼,按规矩批卷罢了。 阅卷最后一日,五房的考官各自递上选出来的经魁,梁守道笑道:“各房经魁都在前十之中,倒不用我们为难了。” 按照以往的惯例,有些学子只有自己的本经学的好,其他答得一般,选作经魁吧,排名却排不进前五十名,选出来也不服众。 “经魁没有人反对吧?” 屋里众位考官各自交换了个眼神,大家都没意见。 “既如此,那就来瞧瞧这两个学子的文章。他们分别是书之一房和春秋房的经魁,四书文也都答的不错,策论嘛,都是实用之策,本官读来都觉得好,真是分不出高下来。” 梁守道桌上摆着两位学子的答卷,屋里的考官们传阅细读,两个学子的文若是说出不同,其中一个学子的文章更加老练,诗也写得不错,而且跟梁大人一杨都是书为本经。另一个虽装作和气,他们这些一路考上去的官员都能看出他字字句句里暗藏的锋芒。 都是同僚,梁守道想选什么样的文章大家还能猜不到?两个学子的文章差距不大,副考官们也不跟梁守道争了,就推选那位文风老练的学子吧。 “知府大人觉得如何?” 益州府知府闻声便道:“若是本官,也会跟诸位大人一样选这位学子。” 梁守道满意地点点头:“既如此,抄录好,张贴出去吧。” 元吉十七年秋,益州府乡试出榜,头名解元,叙州府南溪县白水村王苍。 桂榜一出,贡院门口顿时轰动了,这王苍是谁,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位的尊姓大名? 问话的是益州府府学的一位学子,旁边有序州府来的考生便高声嚷道:“王苍乃是叙州府府学学子,听说一入府学便是甲班学子,后每次考试排名都没掉落过前三名,那是一位饱学之士。” “王苍王老爷在哪儿?快出来相见!” 报喜的喜官儿到处喊着找人,这时,金桂楼二楼有人大喊一声:“王解元在此!” “贺,叙州府南溪县贺文嘉贺老爷,高中第二名!” “这也是叙州府府学的学子吧,今年叙州府厉害了,前五十名有五位,后面还有几个!” “益州府府学今年竟然没有叙州府府学中得多!” 报喜的喜官敲锣打鼓到处宣扬中举的老爷名次,贡院外头到金桂楼中间的空地上到处人头攒动,中举的落榜的,吵吵嚷嚷,那叫一个火热。 梁守道等考官累了好几日,这会儿有空歇息,也在议论今年的桂榜。 “田大人还是厉害,听说他搞了个府学学子下县学的规矩,以为他是胡来,会搞得府学学子没空闲读书,今年乡试一定好不了,没想到叙州府中举人数比往年还要多一些。” “要不怎么说是首辅大人的弟子呢!” 官员们一处说笑,金桂楼里头,叙州府学学子们这一桌也在说笑。 王苍和贺文嘉都在叙州府府学读过书,如今他们一个是头名,一个是第二名,还都是经魁,以往从来没有的事啊。 为这个,不管自己中没中,都值得开心笑一回。 除了王苍和贺文嘉,府学还中了八个举人,胡玮、朱润玉、黄有功排名都在前五十。考中的人中黄有功最是忍不住,笑的合不拢嘴,若不是怕得罪没中的同窗,他恨不得跟每个人碰一杯。 汪直没中,上了副榜,汪直心中早有预料,虽然有些失落,倒也还想得开。 温子乔不同,他原本没抱希望,没想到他也上了副榜,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这代表着他再努力三年,下一届乡试他必中啊。 “闻道有先后,不改青云志。来咱们一起举杯,祝贺考中了的同窗明年会试高中,给咱们开个好头。” 众人起身举杯,贺文嘉跟王苍碰杯:“明年会试,咱们再战一回。” 一起读书十几年,王苍从未见过贺文嘉在考科举上如此坚定过,王苍也不惧:“好,明年再战!” 虽然早想过贺文嘉会考中,报喜的喜官儿敲锣打鼓到家里报喜,渔娘还是欢喜极了,赶紧叫人给喜钱。 四周的街坊听说这座宅子里一共中了四位举人老爷都跑来沾喜气,家中护卫抬出来一筐铜钱撒出去,顿时大门外道喜声响成一片。 谢氏在门里瞧热闹,她知道夫君没中,不由得有些失落。 渔娘道:“温子乔以前没遇到好先生,来南溪县后跟我师父这才学两三年就能上乡试副榜,下一回他必中,你就安心吧。” 谢氏感激道:“多谢您提携我们家。” 渔娘微微一笑,目光看向门外捡喜钱的人群。 除了温子乔之外,黄有功、朱润玉两人以后也要常来常往才好。胡玮、汪直、石匀等人跟贺文嘉不算非常亲近,也算是同窗好友,来往不能断。 至于王苍,明年会试后,大家就要各走各路,情分或许慢慢就淡了。 第63章 双喜临门 贺文嘉在外人面前要做出一副稳重大方的样子,毕竟他现在是举人老爷了。 等回到家里,屋里只剩下他和渔娘俩人,贺文嘉就跟撒欢的狗子一样上蹿下跳,还趁渔娘不注意,抱起她的腰转圈。 “哈哈哈,我就说我能考上吧!” “可惜,没考过王苍。” “不过也没关系,明年会试我会全力以赴再战一场。” “渔娘可为我高兴?” 渔娘好险没被他摔地上,一手搂着他肩膀一手扭他耳朵,气的呀:“你就不能多装一会儿?” “装累了,不想装了。” 贺文嘉撒欢儿够了,把渔娘放在桌子上,他双手撑在她身体两边,咧嘴笑:“我爹我娘,还有我哥嫂,若是知道我考上了举人,定然也为我高兴吧。” “我们都为你高兴,这段时日你辛苦了。”渔娘心疼地摸摸他脸颊。 贺文嘉一头磕在她肩上,确实辛苦,读书哪有不苦的,但是想到大哥如今大半日都需躺在床上休养,他就不觉得苦了。 等他去京城,总有机会为大哥报仇。 两人沉默了许久,渔娘半搂着他,轻轻摩挲着他的背:“明日要去鹿鸣宴吧。” “嗯,汪直和温子乔没考上,他们不去,我和黄有功、朱润玉、胡玮都要去。” “今年叙州府府学中举的人不少吧。” 贺文嘉抬起头来,笑:“确实不少,除了我们几个外,甲班和乙班都有人中举,等我们回去,石学正定然要夸我们几句。” “黄有功他们明年都要去会试?” “不管成不成,明年都会去试试吧,这次不去,就要等三年后了。” 他哥当年中举后就没去会试,本想等到三年后学识扎实些一举得中进士,这才去东山书院读书,没想到碰上那事儿。 “那也挺好,毕竟是同窗,你们若是谈得来,一起去京城也安全些。” 两人聊了会这次乡试,渔娘推开他:“赶紧去给你爹娘他们写信,给他们报喜。” 贺文嘉这才想起报喜来,松开渔娘几步去书案旁,见桌上的墨已磨好,纸张毛笔都已经准备齐全,他对渔娘笑了笑:“还是你了解我。” 渔娘眉毛微扬:“刚才我给我爹娘写了信,可不是专门给你磨的墨。” 贺文嘉也不跟她计较,提笔写信,待信写完,晾干了装好交给贺升。 渔娘:“哎,把信给护卫,叫护卫把信送去书铺,正好今日书铺的掌柜要回书坊运货。” “是。”贺升转身退下。 贺文嘉懒洋洋地靠在圈椅上,看着她笑:“等回去,咱们就该成亲了。” “成呗。” 今日真是叫他欢喜极了,连看她的眼神都放肆起来,渔娘随手拿起桌边的书丢他:“时候不早了,你自己个儿去前院吧。” 贺文嘉接住书,又丢在桌上:“不想走。” 渔娘凶他:“还没成亲呢,你不要脸我还要。” 贺文嘉眼神一转,还没如何呢,渔娘就道:“别跟我耍赖,我不吃这一套。” 贺文嘉撇嘴,叹了口气起身,这就是知根知底的坏处,都不好骗她了。 主院还住着谢氏,贺文嘉确实不好多留,他抬脚出门:“明日鹿鸣宴后,咱们后日就回去。” “嗯。” 守在门口的阿青等人出远门后她才进来,笑道:“二少爷惦记着婚事呢。” 渔娘笑了笑,他在想什么,她早就知道了。 “贺兄,快来,将才你不在,咱们使人叫了一桌宴席,晚上一块儿喝一杯如何?” 贺文嘉一到前院就被黄有功拉到屋里,朱润玉、汪直、温子乔也兴致颇高。 贺文嘉扭头看外面:“胡玮没回来?” “没,胡玮去王苍那儿了。” “胡玮的小厮把他明日鹿鸣宴上要穿的衣裳都拿走了,估计晚上不回来了。” 王苍在府学时候就跟胡玮走得近,胡玮去王苍那儿住一晚上也正常。 黄有功笑道:“胡玮不在,难道咱们还不喝酒了?” “喝酒当然可以喝,但是别过量,明儿还有正事。” “放心,我们知道分寸。” 朱润玉拉贺文嘉坐:“我和朱兄刚才正在商量明年会试的事,贺兄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估计九月底出发去京城,走水路。” 朱润玉诧异:“这么早?” “我师父早前跟我说了,如果中举就走水路去京城,中间好去范家一趟,带我见见范家小辈。这件事办完,还要去江南游玩一趟,再走京杭大运河去京城,应该能赶在北方落雪之前到。你们有什么打算?” 黄有功:“我既已中举,肯定要回一趟家里。反正我要跟你们一路去京城,我什么时候走都可以,看你们安排。” 朱润玉道:“我吗,家中倒也无甚安排,回去见见爹娘亲戚,随时可以走。” 贺文嘉笑着拊掌:“那正好,等你们回家住几日,下月我成亲,你们都来喝喜酒,随后我们就出发去京城。” 黄有功大笑:“我说什么来着,我刚才就跟朱兄说,你肯定要赶在去京城前成亲。” “成亲好呀,咱们几个,就你还未成亲了。” “贺兄,你去京城,梅小姐也要去吧。” “自然要去。” 贺文嘉:“梅家在京城的内城有一套三进宅子,是梅家祖父当年在京城当官留下的。孙先生在内城也有一套一进的院子,等去了京城,你们若是不嫌弃,可与我们同住,也可结伴去住孙先生的宅子。” 黄有功立刻道:“那我和朱兄还是去住孙先生的宅子吧,我和朱兄怎好与你们新婚夫妻同住?不是讨人嫌弃嘛。” 朱润玉笑起来:“我跟黄兄同住。咱们府学内明年要去京城赶考的学子颇多,若是知道我和黄兄住你家宅子,其他同窗或许要跟来住。” 贺文嘉不在意这个:“他们若是有人愿意去住,你们想答应就答应,我是没有意见的。” 多个朋友多条路么,等入了官场,同窗同年都是助力。 汪直听三人兴致勃勃地商量去京城会试的安排,不禁叹气。 昨日他们都是秀才,如今黄有功他们跨过举人这道门槛,跟他这个落榜的人前程就不一样了,说话都说不到一处去。 贺文嘉:“子乔,后面三年你可有什么安排?” “是有安排,今年且算了,孙先生叫我明年去考府学。” 温子乔来之前就知道自己大概考不上了,早前就跟孙先生商量过。孙先生要花一年工夫再教他策论,以及细读前朝《周史》,随后再去府学读两年书,跟贺文嘉王苍当时的安排差不多。 “那也好,你跟孙先生先读着。” 贺文嘉打算等他中进士后,就把手中的书册整理一番后,送回南溪县给温子乔研读,多少有些帮助。 说话的功夫,叫的宴席到了,屋里气氛热烈起来,觥筹交错间都是少年意气。 渔娘听说前院叫酒席了,就叫小林氏去前院盯着,等到天黑透了小林氏才回去禀报主子,几位公子都没有胡闹喝醉。 渔娘点点头,捂嘴打了个哈欠,摆手叫小林氏下去歇息,她也该睡了。 贺文嘉中举叫渔娘近日心中没有挂碍,这一觉睡得沉,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这时候,今科举子们已经拜过圣人,合唱过呦呦鹿鸣,正开席呢。 益州府知府和乡试主考官坐在正上收接受举子们敬酒,举子们的领头之人自然是解元王苍。 梁守道见王苍这般俊美姿容,就忍不住问他年岁几何,家住何处,可有定亲诸如此类的话。 下面坐着的年轻举人们都羡慕地看着王苍,这是要飞黄腾达了? 王苍恭敬回话,只说家中已给他定亲,年底就要办婚事。 贺文嘉惊讶,王苍什么时候订婚了?他怎么不知? 胡玮好似知道,听到这话一点都不惊讶。 “定的是哪家呀?”梁守道对王苍语气不如将才亲近了。 “定的是襄樊陈家陈方原之嫡长孙女。陈方原乃是家师。” 襄樊陈家这四个字一出,上头从知府到梁守道,乃至几个副考官们都变了脸色,互相交换了个眼色,意味不明。 这姓王的小子厉害,竟拜师陈方原,还将娶陈方原的孙女为妻,以后受陈家庇护,官运亨通啊。 下面的举人们还不明有何不对,梁守道就大笑起来:“原来是一家人,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 王苍面露犹疑:“您和陈家是……” 知府大人笑道:“你的未婚妻是襄樊陈家大房的长孙女,梁大人乃陈家三房的女婿,等你成了亲,若是在陈家遇上梁大人,你合该尊梁大人一声堂姑父。” 王苍连忙道:“竟是如此,是小子失礼了。” 梁守道轻抚美髯,笑道:“不怪你,若不是细问,不说你了,就是我也不知道其中缘故。” 知府大人歪头想了片刻,道:“我记得陈家三房在京城,大房常住襄樊,两房隔得远,不常见面,不知道也正常。” “大人说得正是。” 上面的人一唱一和,一场认亲的戏码说的热闹,贺文嘉笑着跟身边人碰杯,心里却是一沉。 王苍这是跟世家领头羊陈家攀上了,还在这时候就说出来,看来明年他要顶着世家的名头考会试了。 梁守道和王苍无心遮掩,等鹿鸣宴散后,梁守道身边的小厮请王苍去单独说话。 出了厅堂,知道陈家的朱润玉跟贺文嘉对视一眼,两人一起走了。 黄有功喊了声胡兄,胡玮小声道:“你们先走,我去王苍处等他回来。” 黄有功:“明日一早我们要回去了。” “那你们先走,我只怕不能跟你们一块儿回去了。” 黄有功还想再说,朱润玉拉住他。 朱润玉扭头跟胡玮道:“胡兄只管忙你的事,等你回叙州府咱们再叙。” 胡玮点点头。 梅家的马车等在外头,贺文嘉、朱润玉、黄有功上马车,等马走出这条街,朱润玉才开口:“胡玮知不知道王苍在干什么?” “胡玮的父亲怎么说也是叙州府通判,你觉得他会不知?” 朱润玉沉默。 黄有功摸不着头脑:“不是,陈家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怎么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襄樊陈家,那是世家谱前五唯一硕果仅存的大世家。陈家的领头人,也就是刚才知府大人说的陈家三房的族长陈方进,乃是皇上亲封的镶国侯,也是吏部尚书,更是……” 皇上又想用,又想打压的各路世家的头子。 贺文嘉看黄有功一眼:“明白了吧?” 黄有功震惊,随即又不明白:“世家可不安稳,王苍这是为什么?” “博弈罢了,从古至今朝堂上的博弈什么时候少过?你掐我脖子,我扎你心肝,就看谁棋高一着,笑到最后。” 如今陈方进手里还握着用人的权力,并不是风吹一吹就倒了,风险中也有机会。 再者说,寒门缺人手,皇上必须用世家培养的人,王苍若是有本事,陈家扶他上去,以皇上唯才是举的性情,也不会把踩得他爬不起来。 黄有功还是不理解:“话虽然这么说,风险呐,这风险太大了,一不小心就家破人亡。” 贺文嘉也不理解,王苍那么聪明,有的是时间慢慢来,为什么一定要出这头。 回到家中,贺文嘉从马车上跳下去,丢下朱润玉和黄有功就去主院。 “哎,贺兄你……” 黄有功还没喊出来就被朱润玉打断:“别喊他,他去找人商量事情去了。” “找谁……” 黄有功反应过来,主院里除了他未婚妻,那位梅家小娘子之外,贺文嘉还能找谁去? 朱润玉:“人家是青梅竹马,他们俩跟王苍一块儿长大,遇到事情了一起商量不是很正常呢。况且,听说那位梅小娘子是孙先生的关门弟子,是个极聪慧之人,她跟贺兄能说到一块儿去。” 汪直和温子乔在屋里读书,听到外头有动静就出来,汪直道:“不是去参加鹿鸣宴了吗?怎么回来还不高兴?” 黄有功唉了一声,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时,贺文嘉跑进主院,熟练地把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赶出去。 小林氏、阿青、阿珠都看向主子,等主子点头了,她们才退出去。 “将才鹿鸣宴上,主考官梁大人问王苍婚事,王苍说他和陈家大房的孙女定亲了,对了,陈家大房的陈方原是王苍的师父。” “他真拿咱们当外人了,他拜师不说,定亲也不说,他这是想和我们断交啊!” 贺文嘉愤怒:“他要走他的路,咱们从来也没反对过他,他这般对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渔娘诧异:“他搭上陈家了?” 渔娘大概猜到了王苍去东山书院所为何事,但是没想到他能搭上陈家。 不过也像他的性子,要做就做最好。若不是陈家,若是搭上其他大族,对他来说恐怕没什么利用价值。 “你不生气?”贺文嘉简直气得头晕。 渔娘摇摇头,她不生气,她早就知道王苍跟她和贺文嘉不是一路人。 师父应该也早就知道。 “孙先生知道?” 渔娘看他一眼:“你觉得师父傻吗?” 贺文嘉泄气:“好吧,只有我傻,我拿他当兄弟,他却拿我当外人。” 渔娘心疼:“你也别这么想,他对你的情谊肯定是不掺假的,只不过情谊归情谊,不可与现实混为一谈。” “那咱们成亲还给王家发帖子吗?” “发吧。” 贺文嘉蹲在地上,烦躁得很:“长大了真烦人。” 可不是么,还是小时候有意思,背着爹娘偷吃一块点心都能叫他们开心一整天。 益州府再不想留了,隔日一早收拾行装回叙州府。 他们出发时,报喜的人快马加鞭,叙州府府衙已经收到今科桂榜的名单。 报喜的人贴心,专门把叙州府中举学子们的名字圈出来,田知府见之大喜:“太好了,比上一届乡试多中了五名举人,这届学子不错。” “来人,快把喜报送去府学,再叫人去各州县报喜。” “是!” 报喜的喜官儿走了,师爷前来恭贺:“大人上任叙州府两年有余,这两年您疏河道、宣文风、平狱讼、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学子们学业蒸蒸日上,想必您不日就将高升了。” 师爷说的高升指的是重回朝中任职。 田知府摇摇头,没有那么简单的事。纵使他这个知府当得称职,要想回去,只怕还要等三年。 她先生上月写信来说,自从他三年前清查丈量山东田亩后,以孔家为首的山东大族试图从百姓手中再圈地,皇上派兵镇压才稳住局面。 他在山东掀起的风暴还未完全平息,这时候他回去就是继续戳人家肺管子,先生叫他再稳两三年回去。 田知府笑道:“府学这一批学子争气,本官再任三年知府也使得,明年这批学子进京赶考,若是中几个进士,也是我这个知府的政绩。” 师爷忙附和:“大人说的是。” 府学的先生们接到喜报比田知府还高兴,当时石显就叫府学的学工把准备好的鞭炮拿出来,府学大门口噼里啪啦就放起来。 府学外面的百姓围过来看热闹,府学里的学子们也急忙跟先生打听,今年中了几个才叫学正这么开心? 先生们在学子面前装高深,但笑不语。 得了学政吩咐的学工们已经在大门口高声宣抱起来: “贺,前府学甲班学子王苍,高中元吉十七年乡试头名解元。” “贺,府学甲班学子贺文嘉,高中元吉十七年乡试第二名。” “贺,府学甲班学子胡玮,高中元吉十七年乡试第二十六名。” …… 一个个中举的名字念出来,府学外围观的百姓和府学内的学子们都激动起来,今年竟中了这么多。 有学子遗憾:“哎,早知道今年这般容易,我也该去试试。” 有人跟他不对付地白了他一眼:“汪直平日里比你学识好,汪直只中了副榜,你去又如何?” “不是今年容易,而是今年府学的学子们厉害。” 已经有学子发现了,中举的这些学子中,排名比较靠前的都是王苍和贺文嘉关系亲近之人,随即联想到了他们二人的先生。 有人跑去找石匀,请他跟学正说一说,要不把孙先生请来府学吧。 石匀摇摇头:“又不是没请过,人家不来。” “不来啊。” 大家有些失望,可惜了,这么厉害的先生,不能来府学教他们。 石匀道:“你们别惦记孙先生了,有空认真读书吧。今年府学中举的同窗多,乡试已经考完,等到月底府学招生考,必然会来更多的学子,你们若是被新入学的比下去,我看你们可还有脸留在府学。” 也是,今年的乡试桂榜一公布,叙州府府学的入学名额又要成香饽饽了。 府学上午放完鞭炮,喜报下午已送到南溪县,贺家大门口噼里啪啦也放起来,南街上的街坊们都来恭贺贺家、梅家。 “贺掌柜,你们两家去年就定亲了,今年怎么也该摆席宴客了吧。” “正是,正好跟庆贺举人的宴席一块儿办,双喜临门。” 贺宁远笑咧了嘴,拱手跟街坊们问好,嘴上道:“这事我说了不算,要梅兄松口才行呀。” “梅掌柜,贺掌柜问您呢。” 看热闹的街坊们起哄,都扭头看梅长湖。 梅长湖今日高兴,也就不跟贺宁远计较了,他笑道:“既要双喜临门,那就别拖了,我看定在九月就很好。” 八月还有几日就要过完了,等孩子们回来准备准备,正好办婚宴。 贺宁远忙道:“梅兄,这么多街坊都听到你的话了,咱们说好了,可不许改口了。” “我梅长湖说到做到。” 街坊们看贺宁远跟梅长湖站在各家大门口一唱一和,都大笑起来。 “双喜临门大好的事,咱们到时候都送双份贺礼,贺掌柜可别小气,准备的酒水不能差了。” “肯定不能差,到时候请大家喝叙府大曲!” “贺掌柜大气!” 贺家东跨院内,孟氏坐在树下椅子上逗女儿笑。另一边,贺文茂脸上伤疤处敷着一层厚厚的药膏,他撑着拐棍在园子里慢慢走动,额头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夫君,可听到外面的笑声了?” 贺文茂累了,把拐棍给身边的小厮,自己坐下歇息,他一边擦汗一边笑:“怎么没听到,爹的笑声大到只怕在后院都能听清。” 孟氏抱着女儿过去,贺文茂捏捏女儿的小手,小丫头不高兴,冲他直哼哼。 贺文茂笑问妻子:“你有话想跟我?” 孟氏笑着摇摇头:“无事。” 贺文茂目光温柔地看着孟氏:“放心,我不是一蹶不振的人,二郎既能为贺家去拼,我这个当大哥的,哪里有脸坐享其成。” 孟氏的眼泪控制不住滚落,一滴落在女儿舞动的小手上,小丫头不解,扭头看娘亲,哼哼两声。 贺文茂温声安慰:“别哭,会好的。” 孟氏忙不迭点头,会好的,他们都会越来越好。 第64章 成亲啦 渔娘和贺文嘉送回家的信比朝廷喜报慢了半日,两家收到信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两家人看完信也就丢开了,这会儿一家忙着理嫁妆单子,一家忙着迎亲。 九月十二成亲,只有半个多月的功夫了。 早前梅长湖夫妻俩就商量好了,家中产业大体上要做到两个孩子一人一半。这几日把房契地契铺子等拿出来数了一遍,房子和地好分,铺子却不好拆。 “咱们家的铺子就没有空闲的,大多开着书铺,这书铺分开就不好管了。” 书坊、书铺是家里祖传的产业,这要拆分了梅长湖心里不是滋味。可若是不拆开,分给渔娘的东西就少了。 林氏翻着手中除书铺之外的铺子,想了想道:“京城的三进宅子给渔娘,除了书铺之外的另外两间铺子也给她,另外再补一万两银子,拿着这银子她乐意买铺子就买铺子,乐意买宅子就买宅子。” “可那也不够,各地书铺统共十二间,也就是十二个铺子。另外书坊还没分呢。” “那十二个书铺也不是每间地段都值钱,若是选便宜些的,一万两够买十间铺子了。书坊就别分了,跟二郎说好,只要他姐姐在一日,书坊每年赚的银子他要分给他姐姐四成。” 梅长湖点头:“说了不算数,写契约吧,免得等我老了以后他们姐弟闹不痛快。” 自己生的儿女自己知道,他们姐弟应该不会因为财产闹矛盾,可儿子以后总会成亲,写契也是为了防止未来的儿媳妇生事儿。 房子铺子分了,家中另存的古董首饰书画等,他们姐弟对半分。清溪村的土地不分,算他们夫妻的,等他们死了,那地就留给二郎吧。 毕竟,渔娘还有一栋藏书楼陪嫁,书楼比清溪村的那些地值钱。 “我这个当爹的还能给二郎当牛作马二三十年,多给渔娘一个书楼也不算什么,二郎若是要,我也能给他攒出来。” 林氏白他一眼:“找补什么,二郎又没说你偏心。” “我这可不是偏心,两个孩子在我心里一样重。都是夫人你给我生的,我难道还嫌弃什么?” 林氏顿时笑了:“女儿如今都要出嫁了,几年后说不得咱们都要当外祖父外祖母了,这些话你好歹藏着些,叫小辈听到了像什么样。” “你这话说得不对,都是年轻时候走过来的,难道谁还不会老?有年纪了,就不配说这些了?” 梅长湖振振有辞,林氏却有些不好意思:“行了,叫你别说。” 林氏推他一下:“赶紧的,把嫁妆单子写好,再抄录一份给我存着。” 老夫老妻的,有时候却觉得比年轻时候更有意思,梅长湖笑着起身:“行,小的听夫人吩咐。” 林氏笑哼一声,转身去隔壁屋:“林妈妈,渔娘的喜服可改好了?” 林妈妈亦步亦趋跟在林氏身后半步:“今儿上午就改好了,奴婢们瞧着好,您再去看看?” “是得看看,一辈子一次的大事可马虎不得。” 林氏进去耳房,几个绣娘正在裁衣,见林氏进来都躬身行礼。 林氏叫她们起身,径直去看窗边架子上挂着的喜服,对着光细细看过该的那一小块刺绣,针灸细密,配色典雅,林氏很满意。 “改得好,比原来的绣片看着搭些,林妈妈,有赏。” 绣娘们喜不自禁,纷纷道谢:“谢夫人赏。” 林氏过去看绣娘裁剪的衣裳,她问:“绣娘去益州府前可量过身了?” “量过了,小姐前年和去年身量长高了近两寸,今年从春天到秋天身量都未再变,我们想着小姐年岁也大了,应该不会再长,这次给小姐做冬衣,衣袖就没有放量,都是贴着小姐的身量做的。” 林氏嗯了声,翻看裁好的衣裳,随后道:“渔娘应是不是再长了,不过冬天的衣裳也不必做得太贴身。北方冬天冷,穿的也厚实,这做得太贴身呀,里头不好加衣。” 林妈妈笑着说了句:“瞧您说的,就算去了京城,咱们家小姐平日里都在屋里,屋里有暖墙,有火盆,有炕,出门了有披风,有暖手炉,怎么着也冷不着咱们家小姐。” 说到披风,林氏问了句:“披风做了几件?” “一件白兔毛,一件黑兔毛,一件白狐皮,一件黑貂皮的。” 兔毛的最为常见,渔娘在家冬日时多披兔毛的披风。狐皮的珍贵些,叙州府这边没有狐狸,外头送来的皮子不好,所以只做得一件白狐皮。 貂皮大衣尊贵得很,以前只有皇室子弟用,后来世家抬头,世家与皇帝共治天下,就没有这些讲究了。到如今大晋朝,皇室没有禁民间用貂皮,有些家底的官宦世家也在用。 “咱们这边买貂皮不易,家中存的貂皮不够做一件披风出来,多亏了淮安那边早前送来的贺礼里有好几张貂皮,还都是同色的。” 淮安主支不知道渔娘到底什么时候成亲,大概猜到乡试之后会办喜事,他们得到消息也晚了,估计来不了,所以八月十五送中秋礼的时候就把给渔娘添妆的贺礼提前送来了。 林氏对这貂皮披风很满意:“无妨,等去了京城买好皮子就便宜了,到时候再给渔娘添两件。” 绣娘道:“用了淮安送来的皮子做披风,咱们家原来存的皮子就用不上了,特别是兔皮留下了许多,想着北方冬日寒门,我们打算给小姐做两双保暖的皮靴。” “你们还会做这个?” 其中一个穿梅色素衣,打扮利落的绣娘笑道:“我娘家原是大同府人,那里冬日若是碰到下大雪,雪能有膝盖深,小有家财的人家舍不得爷们在外讨生活遭罪,都会想法子给做一双皮靴子。” “我记得你是杭州人?” “奴婢后来嫁进去京城,夫家是开布铺的,家中婆母绣花绣得好,我绣花也是跟她老人家学的。后来逃难去了杭州,就在杭州讨生活了。” 初到杭州时手中还有点钱,可给公婆瞧病都花光了,正走投无路时,碰到梅家人找绣娘,就托人把她介绍到梅家。 林氏感叹:“乱世之中无人能有好日子过啊。” “夫人说得正是。” “你既是北方人,渔娘要去京城,你们家愿意去?” 那绣娘摇摇头:“不去了,奴婢就想留在南溪县。” 京城是官宦贵族的繁华地,对他们这些普通讨生活的人家来说,却是处处都需小心留意才能活命的地方。 就说街头要饭的,在叙州府这等地界,冬日再冷也很少冻死人。在京城的冬日里,哪日街头不冻死几个叫花子? 在南溪县过惯了安生日子,他们一家子再不想去北方讨生活了。 林氏也不劝:“也罢,你们愿意留在家中就留在家中吧。” “多谢夫人。” “林妈妈,我瞧着家中皮毛还多,林妈妈,一会儿你去贺家要一对二郎的鞋样,再给二郎做两双皮靴子。” “哎,奴婢一会儿就去。” 林氏回去找梅长湖,梅长湖已经把嫁妆单子写妥当了,林氏问道:“给渔娘陪嫁的下人可选好了?” “这不是早就定下了吗?屋里的管事妈妈小林氏,大丫头阿青、阿朱。外头的大管家梅应,厨房管事夏香,另外小丫头小厮护卫再选几个,还有什么?” “护卫选的谁?” 梅家行商起家,家中虽养护卫,到底不如武将出身的林家,如今梅家厉害的那几个护卫都是林氏陪嫁跟来的。 梅长湖想了想:“叫林昌领头,选六个吧。还有那个手头功夫十分厉害的女护卫,也给渔娘。” 渔娘打从懂事起就一天天地想往外跑,等她成了亲了,文嘉跟她一条心,肯定不会管着她,渔娘不得经常往外跑?给她陪嫁几个厉害的护卫,梅长湖这个老父亲才放心。 唉,儿行千里母担忧,好不容易把捧在掌心的女儿养大,这就要离开家门了,梅长湖和林氏夫妻俩怎么准备都嫌不够。 夫妻俩对视一眼,想到贺家又有些安慰,若是女儿嫁到别家,他们更不放心。 这时候,孙浔和于氏也在整理家中财产,他们视渔娘为亲女,嫁妆自然少不了。 “咱们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去京城了,京城的宅子铺子都给渔娘吧。” 于氏点头答应:“除了你师父当年给你的,还有我的嫁妆铺子的地契都在这儿了,回头给师弟送去加到嫁妆单子里。” 于氏原来是国子监祭酒的孙女,家中给她的嫁妆铺子一直都是她的陪嫁管事在经营,改朝换代时也没被抢了去,这些年攒下来的东西可不少。 九月初二,贺文嘉和余年回到家中,渔娘衣裳都还没来不及的换,她娘就塞给她厚厚一沓比之前又厚了不少的,加厚版‘嫁妆单子’。 京城的宅子两套、嫁妆铺子总共九间,银子两万两、书楼,书坊的分润四成,还有好写了一沓厚的首饰、古董、家具等都罗列在单子上。 渔娘震惊:“娘,您和爹把家底儿都掏给我了?” “哼,小看谁?” 渔娘把嫁妆单子翻来覆去地看:“没有全掏给我,也给了一半吧?” “给了你一半不假,嫁妆单子上有些是你师父和师娘给的,你要记他们的情。” “我知道。” 渔娘从懂事开始就帮着她娘管家,家里有多少东西她心里有数,至少明面她家在京城的铺子就没这么多。 渔娘感动:“您和爹真疼我,竟给我这么多东西。” 就算京城那些公侯之家嫁女,办嫁妆顶天了也就是一两万两银子。她爹娘和师父师娘给她的压箱银子就有两万两,还没算铺子、书楼、书坊分润这些真正值钱的好东西。 京城高门大户的嫁妆单子渔娘没见过,三房两个堂姐的嫁妆单子她可是见过了,林林总总加一块儿,三四千两银子顶天了。 林氏笑道:“既知道我和你爹疼你,以后要常回来看我们才是。” “这个嘛,就不好说了。” 林氏不高兴:“怎的,你还不想家来看我和你爹?” “娘您别生气嘛,若是能回来,我当然想回来看您和爹,可若是贺文嘉中进士当官,难道我还能把他一个人丢下,独自回南溪县来?” 渔娘扶她娘坐下,试探着问:“贺文嘉若是被打发到外地当官也就罢了,若是他留在京城,您和爹要不要跟我去京城?” 林氏犹豫了。她其实在南溪县也住惯了,虽说她从小在京城长大,她也不耐烦去京城长住。 再说,家中还有二郎在。 “你师父师娘肯定不想去京城,二郎要跟着你师父和师娘读书,我和你爹要照顾你弟弟,肯定走不了。” “那好吧。”娘不答应她也没法子,原来就想过娘不会答应,她就想试试罢了。 林氏想明白女儿为何如此问了,她道:“文嘉若是中进士,他想去考翰林院?” “嗯,是这样打算的。” 林氏轻叹:“这孩子,原来常把不当官几个字挂在嘴边,如今竟要主动去考翰林院了。” “贺大哥都那样了,他也是没法子。” “唉,文茂也是,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谁知道碰到这么一件事。” 文嘉既已下定了决心,林氏就不说什么了,只教女儿林家那边的事。 “你小舅舅一家在山东威海卫任官且不提,你大舅在兵部任五品郎中,大舅母黄氏也是出身武将之家,你们去了京城后,一定要跟你大舅大舅母多来往,有他们带路,至少不会有人把你们当背后没人的寒门子弟欺负。” “你大舅家两个儿子,你大表哥林仁朴今年二十七,是个举人,明年也要参加会试。他六年前中举后才娶亲,你的大表嫂姓李,其父是从五品鸿胪寺左少卿。他们夫妻俩有一儿一女,大女儿桃娘四岁,小儿子诚哥去年才出生。” “小的那个叫林仁时,年十九岁,是个秀才,今年也考乡试了,不知道中没中。他已经娶了耿家的女儿,其父是大理寺正六品寺正。不管中没中今年十月都会成亲,等你和文嘉去京城,他们应该已经成亲了。” “对了,你小舅家两儿一女,大的林仁行,年二十五,前两年中了武进士,如今在北方开平卫领兵。女儿名叫林霏娘,已经成亲,嫁的是威海王家,王家是做干货生意的。” “你小舅家的小儿子林仁高,学武没有天分,如今跟着你大舅家两个儿子读书,年十六了,也是个秀才,如今还未定亲。” 听她娘把林家的儿女姻亲说了一遍,渔娘感叹:“大舅可真会算计,结亲的人家虽然品级不高,却都是要职。这张网连起来,经营到第二代第三代后,谁敢不把林家放在眼里?” “几十年后的事情谁知道?不过如今嘛,上头皇子皇孙、四公六侯都不知道林家是谁,中枢阁臣、六部尚书不会把林家放在眼里,只有四品、五品以下的人家看到林家才有几分尊重。” 林氏的话说得直白又残酷,却是事实。 渔娘细想也是,四个表哥只有小舅家的大儿子中了武进士当官了,其他三位表哥都还在读书,担不起事。 二代不顶事,林家的担子如今还是在大舅二舅两人身上,也不容易。 “你两个舅舅几乎只跟武将家来往,如今边境安定,朝廷用不着他们,他们也不怎么出头。你呀,去了京城后也老实些,那些人咱们都惹不起。” “知道了。” 即将离开爹娘的庇护,渔娘心里也忐忑,以后要全靠自己打算了。 “范家那边的事你可知道?” “只知道范先生的堂弟范江阔是工部尚书,还有去年来过咱们家的范木秀是户部郎中,另外有个叫范慧勉是范先生的二弟子也是子侄,在工部任主事。” “范先生可要去京城?” “要去吧,范先生说今年要去京城过年,他就算要回老家,估摸着也要等会试之后才回去。” “那就好,范先生待二郎好,你们两个也算多个依靠。” 林氏打发女儿回屋休息:“一路回来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好。” “哎,等等,你和文嘉的成婚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二,在之前你不许见文嘉了啊,在家好好待着。” “好。” 渔娘无奈叹气,这都一块儿出门了,这几日不见又有什么所谓? 渔娘回自己屋,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她洗漱一番后盘腿坐在罗汉椅上晾头发,闭目默背世家谱,以及主支送来的京城各家姻亲来往单子,顺着这些名单,她心中慢慢织成一张网。 后面几日,渔娘除了去孙家拜见了一回师父师娘,其他时候就不出门了,安心在家备嫁。 贺文嘉进不了梅家的人,淼娘和张大娘子能进来。 九月初七那日,两人都抱着儿子来看渔娘,顺便给渔娘添妆。 “呀,三郎都这么大了呀,我瞧着比旁的一岁半的小子还壮些。” “张姐姐家的大郎我记得叫申川吧,去年十一月生人,如今十个月大吧。” 渔娘看到两个肥溜溜的娃在矮榻上滚来滚去,渔娘忍不住捏捏肥胳膊,再捏捏肥腿儿。 啧,手感真好。 梅羡林这几日休息,日日来他姐姐跟前晃来晃去,他姐都不怎么搭理他,如今却对两个胖小子眉开眼笑,梅羡林也伸手去捏。 “哇!” 没轻没重把两个肥小子捏疼了,小的那个只会张嘴哭,大的那个给他一巴掌:“你坏!” 手背被打红了,梅羡林默默缩回手,委屈巴巴地看他姐姐。 渔娘双手叉腰:“你都多大了,不许欺负弟弟。” 梅羡林生闷气,扭头不看他姐姐:“我跟张姐姐、周姐姐是一个辈分,这两个小子该叫我叔叔。” 淼娘和张大娘子都大笑起来,张大娘子笑道:“该叫叔叔,七八岁的叔叔也是叔叔,必须对咱们羡林放尊重些。” 梅羡林满意了,从兜里抓出一把桃干分给两个小侄子。 渔娘也气笑了,拉着弟弟来跟前坐:“你听话些,下午我陪你下棋玩儿。” 好吧,他乖乖的。 逗了会儿孩子,小林氏带着丫头婆子把两位小客人抱去耳房玩儿,留主子们说话。 “渔娘你听说吗?明日芸娘要成婚了。” “什么?”渔娘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的是王芸娘?” “正是她,听说嫁的是叙州府胡通判家的公子,也不知道两家什么提的亲,什么时候过的礼,如今竟要成婚了,我们都不知道。” “胡通判家?胡玮?” “不知道叫什么名儿,只听人说那位通判公子是王少爷的同窗。” 既是王苍的同窗,又姓胡,是通判家的公子,不是胡玮还是谁? 淼娘和张大娘子不知道两家何时做的亲,渔娘这个既认识芸娘,又认识胡玮的人也不知道,这两家的婚事倒是挺低调。 “谁传出来的?” “这不是王少爷高中解元嘛,有人就问王家可要办喜事贺一贺,王家的管家就说这么多年有赖乡亲们照顾,九月初八他家小姐出嫁时办流水席,一块儿请乡亲们乐呵乐呵。” “渔娘你听听,要不是他们家主动说,外头的人根本不知道这事儿。” 淼娘其实有点生气的,虽然她跟芸娘来往的不如渔娘频繁,她自认为她跟芸娘也是认识多年的好友,结果芸娘订婚的事她根本就不知道,成婚也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张大娘子道:“或许是她娘管得严,不许她出门。” 渔娘和淼娘一想,这大半年确实没见过芸娘了。 渔娘:“芸娘都成婚了,那芸娘的堂姐露娘呢?” “也定亲了,也是嫁去叙州府,好似那家是做生意的,颇有家财。” 淼娘摇摇头叹气:“我们拿芸娘当朋友,人家不拿我们当回事,等芸娘出嫁后,估计就更难见了。” 渔娘笑道:“我成婚后也要走,你以后想见我也不容易。” “你要去哪儿?” “去京城啊,贺文嘉若是考上了进士要当官,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淼娘失落:“不能来南溪县当官?” “你又胡说了,当官哪能去自己家乡呢。” 张大娘子却笑:“你别拿贺二少爷当话头,明明是你自己想出门远游,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想出门玩儿,他考科举当官也是要出门的嘛。我以后若是在京城,你们若是想我,就跟着我家送货的管事去京城找我去。” 张大娘子却说:“年纪轻轻的就不玩了,这几年我要好生攒钱,过几年送我家大郎去读书,等我家大郎以后去京城赶考,我再去看你。” 淼娘不可置信,张姐姐竟有如此志气。 张大娘子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渔娘最欣赏张大娘子身上的勇气,她道:“那就努力去拼一拼,以后读书若是有不懂的,就给我写信,我对读书还是有点心得。” “咱们姐妹相称,那我就先替我家大娘谢谢你这个姨妈。” “不用客气啦。” 渔娘的语气俏皮又可爱,惹来张大娘子和淼娘一顿笑闹。 梅羡林坐在姐姐跟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以后也要跟姐姐一样交朋友,等长大了也有两个三五好友。 下午张大娘子要回村里,淼娘也要回去,梅羡林跟着姐姐一块儿送她们走,看到那个打他手背的胖墩墩,梅羡林轻哼,不想跟他做朋友。 芸娘成婚的事叫渔娘心里感叹了一声,虽王家没有来请,渔娘还是准备了贺礼叫人隔天送去。 贺文嘉那儿也送了贺礼,心情十分低落。 贺文茂安慰他:“各自有各自的前程,路不同,也不必挂怀。” “大哥,我知道。” 梅家贺家送了贺礼,王苍当时才知道。只有贺礼没有人来,王苍问管家怎么回事,管家才说夫人吩咐了,不用给两家下帖子。 “胡闹,不管以后如何,现在文嘉还是我同窗,梅小姐是妹妹的闺中好友,怎么能不下帖子?” “夫人说,为什么不下帖子您应该知道。” 王苍顿时语塞。 过了会儿,王苍才道:“胡玮下午才到,到时候会有许多府学同窗一块儿来迎亲,我先去贺家、梅家请客来,还来得及。” 王苍亲自去梅家贺家道不是,又请两家去喝喜酒,梅家以渔娘备嫁不好出门为由拒了。 贺文嘉却去了,换了身新衣裳,高高兴兴跟王苍去王家,胡玮带着同窗来迎亲时他还充当女方的亲友拦门,在门口好一番对诗作画,闹的格外热闹。 胡玮大笑:“我也是你同窗,怎的你只帮王苍,不给我放点水?”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我跟王苍少年相交的情谊,岂是你能比的?别废话,赶紧对诗来。” 贺文嘉话音一落,围在大门前看热闹的年轻人都跟着起哄。 胡玮做了一首贺文嘉不满意,叫他再来,胡玮大喊着贺公子饶过,王苍站在门里笑。 被折腾了许久胡玮终于冲进门迎亲,胡玮忍不住笑骂:“贺二!还有几日你就要成亲了,到时候你给我等着!” 贺文嘉大笑:“那随便你拦,我跟我岳父家只隔了一道墙,怎么着都耽误不了吉时。” 跟来迎亲的汪直大喊一声:“王苍,到时候你帮谁?” “自然是帮二郎!” 同窗们顿时觉得牙酸,不叫名字竟叫二郎,肉不肉麻呀。 芸娘风光出嫁,一场婚事办得体体面面。 晚上贺文嘉回家时脸上还带着笑,仿佛一切都还好着呢。 九月十二,等到贺文嘉跟渔娘成婚那日,黄有功带着他媳妇儿从老家来了,朱润玉夫妻也来了,他们都算贺家的宾客。 下午迎亲时候,胡玮把不满八岁的梅羡林推到前头,他带着温子乔和前几日帮他迎亲的同窗在梅家大门口跟朱润玉、黄有功他们对诗,不满意就喝酒,大门口吵闹的厉害,被堵的进不去人。 “黄有功你傻不傻,怎么只你喝酒?贺文嘉呢?” “新郎官儿去哪儿了?” 吵闹一阵众人这才发现,贺文嘉这个新郎官儿竟然躲开了。 贺文嘉这次准备妥当,早就叫人贺升准备好了结实的梯子,趁人不注意从他哥东院墙翻过去,可把梅家院子里的人吓了一跳。 等贺文嘉带着他的新媳妇儿拜别爹娘师长等要出门时,胡玮他们都惊呆了。 “好你个贺二!你怎么去从屋里出来?” “还能为什么,这小子肯定爬墙了!” “大家快来看呀,爬墙举人娶媳妇儿了哦!” 大门外围观书生们对诗的街坊们都大笑起来,都说贺二郎这小子跟爬墙干上了,上回没爬成,这次娶媳妇儿了都要爬墙,这还了得。 “梅老爷,还不快把你这毛脚女婿打一顿!”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惹来众人大笑。 梅长湖站出来道:“别误了吉时,大家都快去落座吧。” “里边请,里边请!”贺宁远也站在贺家门口请诸位亲友快进门落座。 胡玮几人也不拦着了,胡玮笑看贺文嘉一眼,这小子娶媳妇儿自己背过门,以后在家定然是说不上话的,以后再看这小子的热闹。 红艳艳的盖头遮挡了渔娘的视线,渔娘双手攀着他的肩膀,他肌肤的热度透过喜服浸染了她的手,她得手心都冒汗了。 头一回感觉到他的肩膀这样宽,他长得这么高,背着她这样稳当,顶天立地的,叫她安心。 “渔娘,我们走了!” “嗯。” 随着他的脚步,她头上的红盖头晃悠起来,她感觉到他跨出了一道门,又进了一道门,他小心地把她放下来,被他牵着手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这就是成亲了吧! 台下亲友见证,贺文嘉,梅羡渔,今日结为夫妻,至死不渝! 隔着一道盖头渔娘什么都看不见,观礼的宾客却都看见了,看见贺文嘉泛红的眼眶,他畅快地笑,他多快活呀! 黄昏漫漫行,新人同寝时。 外头的婚宴的热闹散尽,屋里百子帐内春情正燃。渔娘受不住咬牙时,欲骂贺二不要太张狂,贺二却不停地夸她美。 贺文嘉癫狂时嘴里的好话就跟不要钱一样,黄昏时的垂柳不及她窈窕多姿,暗夜绽放的昙花不及她娇美,雨后的杏花不及她细白,他真的爱极了她,从里到外…… 渔娘羞红了脸,再听不得半句,手指捏着枕巾,忍不住踹他。 “哎哟!” 贺文嘉滚下床,屋里的突然的喊叫惊动了外头的下人。 “主子,可要叫水?” “不急,不急,再等等!” 贺文嘉狼狈地爬起来,不叫人进来,掀开床帐又钻了进去。 渔娘捂住脸不想说话,两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渔娘,亲亲。” 一把推开他的脸:“叫水来,我要洗漱。” “再等等。” 等不了一点:“你够了。” “不够,再来一回!” 渔娘羞红了脸:“叫不叫水?” “一会儿一会儿。” 被按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身汗滑坐进热水里时,渔娘昏昏沉沉想,贺二你给我等着。 大喜之日两人都要闹一回,隔日醒来,已经是快中午了,渔娘打仗一样穿戴好去给公婆敬茶。 贺文嘉懒懒散散的不着急,他摸摸脖子道:“中午再去,敬完茶正好用午食。” “你起不起?” 听出渔娘语气不对,贺文嘉一个反身起来:“别生气别生气,这不就起来了嘛。” 贺文嘉不用人伺候,自己起身换了身衣裳拉着渔娘去正院拜见爹娘,等走出门时渔娘才看到他脖子上鲜红的抓痕,呼吸都缓了。 贺文嘉不解:“站着做什么,不去拜见爹娘?” 渔娘真不想去,叫长辈看到了,又要丢一回人。 贺文嘉怕她累着,拉着她赶紧走:“咱们去敬完茶就回去休息啊。” 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去给公婆敬茶。 贺宁远和阮氏见新婚夫妻两人,一个骄傲欢喜地仰起头,一个脑袋低到恨不得埋地里,贺宁远和阮氏倒是能忍住,一本正经地喝茶,给见面礼。 范江桥这个师长也忍得住,轻咳一声给了见面礼。 贺文茂和孟氏夫妻俩一个没忍住,笑了出声。 贺文嘉不解:“大哥大嫂,你们笑什么?” 孟氏顿时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渔娘尴尬地给大哥大嫂行礼,收完见面礼,借口有事拉着贺文嘉跑了。 他们还没跑出院子,屋里的笑声又多了几个,渔娘顿时从脖子红到耳朵。 回到他们屋里,贺文嘉看到自己脖子上的抓痕,他轻笑一声:“这算什么,也值得他们笑一回。” 渔娘叹气,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别坐着,多累呀,我陪你歇一歇。” 贺文嘉往跟前凑,渔娘才不想跟她歇一歇,叫他自己玩儿去。 贺文嘉如今正新鲜呢,跟狗皮膏药似的,哪里是说撵就撵得走的哟。 “走嘛,走嘛,我们一起。” 小夫妻俩一块儿回去歇息,这一觉连午饭都睡不过去了,再醒来时已经是半下午了。 用了饭食后两人都精神得很,没事儿做,渔娘就叫人把昨日的礼单拿来瞧瞧。 贺文嘉同窗们送的贺礼都很寻常,只有王苍送的礼物有些特别,礼单上的东西不像是新婚贺礼,倒像是…… 贺文嘉看着桌上做工精致的盒子里摆着一块巴掌大的青玉,这块玉质地透亮细腻,整块玉被雕成一条快活的小鱼模样。 贺文嘉抿嘴,还不等他开口,渔娘把玉佩扔进盒子里关上,立刻叫来阿青。 “王少爷的贺礼都收起来,再添加上我之前给王少爷之前的回礼,明日给人送去,就说我们夫妻知他要去京城,专门给他送的诚意,还有提前送他的新婚贺礼。” 贺文嘉心中那股气被压下来,却还是忍不住追问:“什么之前的回礼?” “以前他送的书呀,书我收下了,总要给人回礼吧。还是你舍不得回礼的钱财?” “哼,我哪里舍不得了,必须回礼,回两倍礼,三倍也行。” “得了吧,我可舍不得咱们的银子,按规矩回礼就是了。” 听到咱们两个字,贺文嘉心里的气顿时就顺了,他笑着搂媳妇儿的腰:“咱们家的银子都归你管,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渔娘轻笑一声,叫他起来。 贺文嘉不起,两人又在那儿黏黏糊糊的拉扯起来。 夫妻俩送的程仪王苍收到了,装礼物的箱子摆在王苍的书房里,好多日都没有打开过。 王苍要去京城前的头一天晚上箱子才被打开。 隔日清晨启程,装着玉鱼的盒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书房的架子上,书房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王苍走后,他交代不许旁人进去。 清澈的南溪水呀,蜿蜒着向东流,等到了最东边即将入海时,再逆流而上,向北去。 第65章 范家的助力 王苍走后没几日,渔娘和贺文嘉也收拾行装出发了。 两家人到码头送别,渔娘虽盼着远游去看更广阔的天地,头一会儿离开爹娘先生师娘,渔娘忍不住红了眼眶。 贺文嘉耐心安慰他:“至少我还在,我什么都听你的。” 渔娘白他一眼,自从成婚后,床榻上的事你听过我几回?言而无信的人,不配她有好脸色。 “渔娘,你去哪儿,等等我。” 渔娘转身进船舱,贺文嘉小跑着跟进去,叫想跟贺文嘉聊两句的黄有功叹气,转头跟朱润玉说:“没想到贺兄成婚后是这样的人。” 朱润玉正和夫人魏氏一块儿煮茶,朱润玉笑道:“你如今才认识他?他原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今年突然稳重了些,那也是因为家中出事,如今嘛,他兄长身上的伤渐渐好了,难事都慢慢熬过来了,又才新婚,活泼些也正常。” 茶将要煮好了,魏氏叫丫头请黄有功的夫人张氏,还有石匀过来喝茶。 黄有功叹道:“有时候我心底也很羡慕贺兄,像他活得这般自在坦荡的人,我还未见过。” 这世间呀,差一些的,从生下来就在为活下去挣扎,更遑论活得体面了。 像他家这般小有家财的人家,家中孩子自打出生起就被鞭策上进,可等他入学之后,见到许多身份更高的人,吃穿用度不须说,更关键是他们可以请来更好的先生,跟这些人相比,他除了苦读就别无出路。 身份再高一些的人,那些人不必像寒门子弟自谋出路,他们的路早就被安排好了,一辈子什么都不愁,除了自由。 黄有功很羡慕贺文嘉,幼时聪慧且从小有名师教导,少年时自由且有家人疼爱,如今长大了又有心有灵犀的青梅相伴一生。 多快活啊! 黄有功直言不讳对贺文嘉的羡慕,朱润玉又何尝不羡慕呢。 成不了贺文嘉,但他可以成为贺文嘉的朋友,跟这样一个心正且心胸开阔的朋友互相鼓励,人生中若是碰到小难大坎,想必也能好挨过些。 茶杯列开一排五杯,提起茶壶缓缓注茶,朱润玉笑道:“不和文嘉比,咱们这样的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能读书就比千千万万的人幸运,能考中秀才、考中举人,那就是人群中的佼佼者,他们的前途光明得很。 石匀进来一撩袍子坐下,笑道:“怎么着,一进来就听到你们自夸,想必这次会试信心十足啊。” “谈不上信心十足吧,咱们不到而立之年就能进京赶考,纵使……难道不算人中俊杰?” “人中龙凤比不了,人中俊杰那肯定算一个。” 黄有功笑着跟朱润玉以茶代酒碰一杯,英雄所见略同。 石匀笑着摇摇头:“我虚长你们几岁,比不得你们心气儿高了。” 这时张氏进来了,过去跟魏氏坐一块儿,魏氏亲手给她递茶。 张氏笑问:“只我们?梅娘子没来?” “没来,他们小夫妻一块儿,估计嫌我们碍着他们了。” 张氏捂嘴笑:“这话可别去梅娘子跟前说,她肯定羞涩得紧。” “渔娘不是那样的人,你若是知道她去过多少地方,就不会这样说了。” 魏氏还是魏小娘子时就认识渔娘,她嫁的丈夫又跟渔娘的夫君是同窗好友,如今还能一起出行,魏氏心里对渔娘就更亲热了。 几人正说着话,贺文嘉和渔娘进来,贺文嘉笑道:“聊什么呢,我想去先生那儿坐坐,你们去不去?” 黄有功、朱润玉、石匀都站起来:“同去!” 男人们走了,屋里只有渔娘、魏氏、张氏三个女子。 魏氏笑道:“若是石举人的夫人也去京城就好了,咱们四人一块儿说笑,也能凑一桌骨牌,就不嫌路上无事可做了。” 张氏头一回出远门,她不嫌路上无事可做,她指着窗外的江景:“我读《山河畅游·江南》篇,江湖浪人在游记里写,两岸青山相对出,一湾清江向东流。咱们和江湖浪人赏同样的美景,这样令人高兴的事,哪会觉得无趣。” 魏氏也说:“我也是看了《山河畅游·江南》这本游记才想去江南看看。” 魏氏亲热地挽着渔娘的胳膊:“原本出门读书、科考、行商都是男人们的事,咱们女人若无大事谁敢出门呀。多亏了有渔娘做例子,我叫我夫君去找我公婆说了几回,才叫他们答应我这回随夫君出远门。” “巧了不是,我家也是差不多。我夫君原也没想带我出门,这次也是因知道梅娘子要去京城,我夫君回来冷不丁问我要不要跟她一块儿去。” 张氏笑道:“当时呀,我一点犹豫都没有,把我家大郎交给我婆母带,收拾收拾就随他出门了。” “你家大郎几岁了?” “元吉十四年春天生人,如今三岁半了。” 魏小娘子成婚一年多,至今还未有孕,羡慕道:“你和黄举人都是开朗性子,想必生的孩子也好带吧。” “好歹,大郎性子像他爹,是个心宽的,我和他爹要走,他还乐呵呵跟我们挥手呢。” “真好呀。” 说到儿子渔娘插不上话,等她们两人说完了,渔娘才问:“张姐姐走得急,不知可准备冬天的穿戴了?” “哪里来得及准备,走时本想从家中拿些布料棉花,在路上好做厚衣裳,到了京城就能穿。后来又想着江南的衣料更便宜,从家中带还不如去江南买新鲜花样。” 张氏没做厚衣裳,魏氏也差不多:“我只带了一件厚披风,等到了江南可要好好采购一番。” “渔娘可带全了?” 渔娘点点头:“我成婚前去了趟益州府,我跟你们一样也没空管这些,多亏了我爹娘为我打算。” “你爹娘疼你。” 魏氏自认家中对她也算疼爱,这次出行匆忙,除了她自己做主带来的两个丫头一个婆子外,家中另外给安排了一个管事,两个护卫,在加上夫君跟前的贴身小厮,总共七个人护着他们夫妻出行。 黄家夫妻家中不如朱家富贵,出行带了四个下人。石匀没带家眷,身边只有一个小厮一个管事。 而贺家这对小夫妻,丫鬟、小厮、厨娘、管事、护卫等加一块儿三十余人,行李带了二十箱,马车五架,出行时前呼后拥,他们再低调外人也知道他们出身非凡。 魏氏今天在码头看到贺家的排场时,心里惊了一下,以前只听说贺家梅家是世家谱上的人家,平日里还真看不出不同来,这次算叫他们看到了。 魏氏听夫君说他们了去京城后,要住在渔娘陪嫁的其中一座宅子里,也知道渔娘的舅家在京为官,魏氏对渔娘就更热情了些。 魏氏出身不算差,知道眉高眼低,就算热情也不叫人厌烦,再有张氏搭话,一路上三人倒是处得来。 叫渔娘说,这次出行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魏氏和张氏都极喜欢她写的游记。 每到一个地方看到和游记中写的景色一样时,魏氏和张氏都忍不住惊呼。吃到游记里写的那些美食,也要细心点评一番,还问渔娘觉得如何,他们的点评可能与江湖浪人相比? 渔娘只能假装不知江湖浪人是谁,装模作样地附和几句。 知道真相的贺文嘉有时候忍不住笑,渔娘趁人不注意就悄悄瞪他,叫他收敛些,贺文嘉反而笑得更加开怀了。 黄有功夫妻二人,朱润玉夫妻二人和石匀偶然见了他们这般,只当年轻夫妻之间的乐趣,只当没看见罢了。 一行人在武昌府游玩了两日后上船,范江桥私下问渔娘:“这次去京城,可要写一本京城的游记?” “写吧,只写京城小了些,若是要写这次出游,那就写《山河畅游·京杭》篇。” 贺文嘉赞道:“这个名字取得不错。” 范江桥笑着道:“京杭呀,前朝时疏浚京杭运河及周边河流,范家子弟出了大力气,你若是在京杭运河沿途游览,仔细些,或许能在两岸码头附近看到和范家有关的碑文。” 前朝疏浚扩宽京杭运河后,距今已经有一百余年了,通航依旧很顺畅。 改朝换代后,朝廷依然倚仗这条运河运送漕粮,南北商家依然依仗这条运河做生意,两岸无数百姓依然靠着这条运河讨生活。 王朝更替,谁主沉浮,这些重要又不重要。不管上面坐着的是谁,最终都要落实到百姓们的一粥一饭上。 “师父,咱们过两日就要到九江府了吧。” 范江桥点点头,他看向弟子:“文嘉呀,师父叫你去范家,一是叫你和范家的子弟互相认一认人,二是带你去瞧瞧范家有何本事。” 范家有何本事?这是何意? 贺文嘉不明白,回船舱里跟渔娘商量,渔娘想了想说:“范先生估计是想叫你看看范家除了兴修水利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吧。” 从范家兴起之后,各朝各代的当权者都把范家当作水利专家用,甚至范先生的堂弟范江阔,他如今能当上尚书,也是因为水利之功劳。 贺文嘉不明白,渔娘可太清楚了,要说起工业的门类来,那真是代代有创新,随时有发展。技术不是一层不变得,工业类别也是,总有旧的没落,新的兴起。 贺文嘉和渔娘要随范先生去九江府,中间可能要停留半个月的功夫,贺文嘉去问黄有功、朱润玉、石匀三人要不要随他去九江府,若是不愿意去,他们可直接南下去杭州,在那儿等着他们。 黄家、朱家要去江南置办冬装,还需采买许多东西,只怕不能跟他们去九江府。 石匀也要去采买东西,另外,他从未去过江南,如今既有半月空闲,他还想去瞧瞧江南风土人情,他也不去九江府了。 既如此,那在九江府码头分开,半个月后在杭州见。 一行人在九江府码头暂时作别,贺文嘉渔娘跟着范先生去范家所在的墨江县 这个墨江县,是墨家的墨字。 墨江县通水路,半日后他们行进了墨江县水域内,进入墨江县后,贺文嘉和渔娘看到外头不一样的风景。 比如,跟江道相接的田地旁竖着大小不一,样式各异的水车、翻车、筒车等,两岸的道路、村庄等也比别处规整,一看就知道这是修建前特意规划过的。 到了县城码头后,他们没在墨江县县城停留,下船后要去范家村,范先生叫他们坐板车去。 范先生如此说,贺文嘉和渔娘俩人也不矫情,互相扶着去板车上坐着。 马匹奔跑起来,又快又稳,贺文嘉拍拍板车,激动道:“师父,这板车特意改过的吧。” 范江桥笑道:“别看你坐的板车只是村里人拉柴火杂物的普通车子,底下的轴承、轮子等都是改过的。” 渔娘指着道路说:“除了车之外,路也比寻常官道平整。”马匹跑的如此快,要不也不会如此平稳。 “正是,每隔十年我们就要把路修一修。从县城到范家村的路不长才能修得这般精细,官道太长了,若是照着范家村的路这般修,就算能征上来徭役,户部也没有这许多钱财。” “范先生,可能请您族人帮忙,把我们家的马车改一改?” “可以改,回头把马车赶到木坊里找他们就是。” 到了范家村,贺文嘉和渔娘大开眼界,他们没想到范家村竟然有十多座木坊,专门研制车轮的,研究水车、弓箭、农具、家具等等。 除此之外,最让人觉得惊奇的,竟还有个专门研究如何让木头做的鸟能在天上飞的木坊! 不管成不成,这个想法领先世界呀! 除了木坊之外,还有铁器坊,听范先生说这是报备过朝廷的,不管刀枪剑戟,这里头的范家工匠都能做。 除了冷兵器,渔娘发现他们在山脚下还有个专门研究火药的铁器坊,据说炸了两回,幸好人跑得快,还没人炸断胳膊腿。 “不是,你们哪儿弄来的配方啊?” “这还用问?你看过《天工手记》吗?,书里不是说了么,凡火药以硝石硫黄为主,草木灰为辅,鞭炮不就是这么弄出来的吗?” “不过鞭炮炸得不行,我们想着道士炼丹炸炉子,那炉子是铁的铜的,咱们用铁片铜皮包着在里面装药,也能炸,就是不知道能炸多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炸。” 渔娘吓得一哆嗦,这不定时炸弹你们也敢乱来?命不要了? “哈哈哈,吓你的,我们可惜命着呢,自有其他法子可用。” 贺文嘉和渔娘到范家村好几天了,两人也见了许多范家人,范家人知道渔娘是范江桥的徒媳,拿她当自己人,说话一点不避着她。 其中一个剃光头的二十来岁小年轻说:“不止咱们这儿在搞这个,朝廷工部在山里也在研究这个,我看他们不太行,研究进度还不如我们呢。” “这……朝廷不追究你们?”这等利器该掌握在朝廷手中啊。 几人笑道:“我们又不傻,这事儿肯定要上报朝廷才能干呀!” 渔娘也跟着笑,既如此说,外头都传范江阔身为工部尚书却被皇上嫌弃拒绝他入阁,看范家村这待遇,明显不是这么一回事。 皇帝把范江阔这个工部尚书撇到一边,不叫他掺和进世家和寒门的争斗,不是看不上他,可能是为了保护他吧。 渔娘把她的猜想告诉贺文嘉,贺文嘉觉得:“你可能猜对了。” “为何这么说?” “范家村东边那片良田,我今日跟师父过去转了转,听师父介绍我才知道,那片地归许家。” “前朝末年南阳战乱,当今皇上就把南阳府的许家人迁了一批到九江府。新朝建立多少年了,如今还有一部分许家人在这里种地。” 不仅如此,墨江县跟其他县不同,朝廷专门派了个千户驻扎在墨江县附近,这里既不是战略要地又没有金矿银矿,若不是为了保护范家许家,为何会如此?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范家这条大腿抱对了。 不管世家和寒门以后斗得如何,以范家为代表干实事的这批人,肯定不会被皇上推出去当炮灰。 贺文嘉忍不住了:“不行,我要给我爹写信炫耀炫耀,我得叫他知道我现在有多厉害。” “你可得了吧,要写信也要等咱们到京城后再写吧,这点事也值得派人跑一趟?” “好吧,听你的。” 贺文嘉有些遗憾:“可惜,黄有功和朱润玉没来,我真想叫他们过来看看。” “呵,就算他们来,范先生也不会把他们带到范家村,最多只会留他们住在墨江县。” “我师父真心疼我呀。” “正是这话,虽相识时间短,范先生对你掏心掏肺,你得对得起他的栽培。” “那是必需的。” 在渔娘看来,范家多技术人才,能读书当官的真不多。年轻一代能扶起来的都去当官了,在朝中有作为的算上范江阔,也就那么三五个,根本不成气候。 或许,正是因为范家人不擅长当官,人少力薄,皇帝才放心用他们做事。 “贺文嘉,你要努力呀,你要考上去了,以后范家的就是你的助力。” 这助力远比世家给的支持来得稳当,还无害。 范江桥很少把话说透,这几日就带着夫妻俩在村里到处转,路上碰到族里老人,就坐下跟人随意聊一聊。 贺文嘉不是那等死读书的人,老人们说什么他都明白一点,加上他性子开朗,跟什么人都聊得来,再有渔娘偶尔帮腔,夫妻两个都很得范家人喜欢。 贺文嘉和渔娘在范家村留到了十月中旬,必须走了。 范家的木坊帮他们重新打造了三架更加轻便结实平稳的马车,送他们走的那日,范家年轻一辈的人都去村口送他们。 “贺文嘉放心考试,你一定会高中进士!” “贺文嘉的小媳妇儿,你答应我们的书可要尽早给我们送来呀。” “叫什么贺文嘉的小媳妇儿,你得叫她梅娘子。” “那什么,梅娘子,你可别……” 渔娘大笑,趴在马车窗边给他们摆手:“放心,最迟十一月我就叫人把书给你们送过来,兵书、农书、工书都有。” 范家人顿时满意了,纷纷夸范江桥,说他收了个好徒弟。 范江桥也笑,这徒弟确实收得不错,回头再给许兄送份谢礼吧。 第66章 升官的门路 贺文嘉渔娘坐船去杭州找黄有功他们,两边见面后,花了两日工夫,渔娘安排人在杭州采买许多礼物,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们再出发北上已经是十月底了。 北上的路上路过淮安府,在淮安府停了一日,贺文嘉渔娘小夫妻俩去梅家一趟,他们已经成婚了,也该叫梅家认一认人。 他们俩就是去送礼拜见长辈,行程也不张扬,梅家主支这边却不一样,拿他们当贵客接待,尤其是知道贺文嘉还是范江桥的弟子之后。 范江桥做为贺文嘉的师父,既然来了,也跟着去了梅家。梅长同领着在淮安的族人亲自到大门口迎接。 这还不算,热情把人迎进屋里,在淮安府的梅家小辈都来拜见,尤其是梅家在淮安的读书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到了。 中午,不过吃顿饭的工夫,范江桥在梅家见到了梅家族里许多小辈,似乎个个都等着他指点几句功课。 当然,贺文嘉这个梅家的女婿,也要适时展露几分才华。在外人面前贺文嘉是个稳重的翩翩佳公子,梅长同为首的梅家长辈都看他不错,配的上渔娘,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男客女客分开接待,用了午宴后,渔娘随堂婶童氏去后院喝茶,两个堂嫂并几位族中嫂子作陪,茶刚喝了一盏,三房的薇娘和贞娘来了。 童氏笑着招呼她们过去坐:“你们两姐妹怎么凑一块儿了?” 薇娘去年嫁给驻守在淮安府城郊附近的从五品副千户齐雷,嫁人后一直随她夫君住在淮安城郊。 贞娘嫁的是安东县县丞家的儿子付寻,付寻只是秀才而已,之前一直在安东县县学读书,平日也多住在家里。 去年付家跟梅家结亲后,梅家给付寻找了名师教他,可能是学的时日太短,今年乡试没考上,回到安东老家很是消沉了几日。 童氏笑着跟渔娘说:“她们姐妹俩一个住在淮安,一个住在安东,之前也没说要来,今儿倒是巧了。” 渔娘跟两位堂姐见礼,薇娘还礼,一边笑道:“可不是咱们姐妹有缘分么,贞娘安东两个月没出门,我就说难得这几日天朗气清,就叫人去请贞娘来家里住两日。” 贞娘笑着接话:“我上午才到姐姐家,就听人来报,说渔娘来了,我连茶水都没喝一口,就跟姐姐来见你了。” 渔娘笑着给两位堂姐让座:“不就是茶水么,堂婶家有的是好茶,叫丫头泡茶来,我亲自给两位姐姐倒茶。” 堂嫂苗氏扯着帕子捂嘴笑道:“叫渔娘倒茶多劳烦呀,合该请贺二郎给你们两位堂姐倒茶。” 薇娘和贞娘都笑了起来,薇娘道:“听说这位堂妹夫跟渔娘从小一块儿长大?” 渔娘笑着点头:“他比我大半岁,我们从小一块儿跟着我师父读书。” “你这桩婚事定的好,知根知底,又门当户对,叫我说没有更好的亲事了。” 童氏笑着看薇娘一眼:“家中把关是一个,另一个还得是自己会过日子。你瞧瞧你和贞娘,你们姐妹俩如今都把着夫家后院,跟夫君感情又好,我瞧着也不比渔娘差。” 苗氏忙附和婆婆:“娘说的对,可见日子还是人过出来的。” 薇娘和贞娘都笑着点点头,她们姐妹如今的日子过得确实不错。 寒暄一阵,薇娘问起渔娘的打算:“你们到京城可要去你舅舅家住?” “不去了,我爹娘给我收拾了许多行李,还有护卫、丫头、小厮、管事等一大群人,舅舅家就是给我两个院子也不够住。况且,还有贺文嘉的同窗同行,也不好把人带去舅舅家。” “那就是打算住你祖父留下的院子?”童氏知道渔娘家在京城有房产。 “是这样打算的,我出嫁时我爹娘把那套宅子给我了,早前就派人提前去京城打扫规整,等我们去了正好可以住。” 童氏细心教她:“住自己房子好,这样也自在此。不过你舅舅舅母那儿也要常去,毕竟是血亲。” “多谢婶婶提点,我知道的。我准备进京安顿好后就去拜见舅舅舅母。刚好又赶上年节,趁年节走动的工夫,林家那边的族亲也是要见见的。” 童氏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好,咱们梅家的姑娘,走出去就是要大大方方的。” 童氏问薇娘:“重阳节时苏家办宴,你堂叔出门应酬,隐约听说咱们淮安的老千户要退了?” 薇娘看了渔娘一眼,笑道:“我家也隐约听说过这事儿,夫君找人打听,好像说千户大人家如今走了文官的路子,家中大郎是上一届的进士,家中二郎今年八月里也中了举人,开春要去考进士。千户大人年纪也大了,如今也不用为儿孙前途操心,就萌生了退意。” “老千户退了,按照规矩,要从下面提吧。” “婶婶说的正是,不过一个千户所下面两个副千户,提拔谁还不好说。” “我记得你家齐雷跟老千户关系不错?” 薇娘笑着道:“是不错,老千户跟夫君常一处喝酒,不过那一位副千户的妻家跟上头有些关系,说不准就提拔哪位了。” “那一位嘛,我听你堂叔说过,是个爱酒色的,年纪也不小了,提拔他主掌千户所,谁能放心?” 话虽这么说,人家年纪大,上头有人肯提拔,年纪大就是资历呀。 渔娘垂眸听着,等婶婶跟堂姐说完了,她才问道:“老千户今年年底就退?” “应是。” “时间也来得及,等我进京去问问舅舅这事儿可有什么说法。” 薇娘脸上的笑意更加真诚起来:“那就多谢渔娘了。” “堂姐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自当互相扶持。” 副千户从五品,千户正五品,差半阶,待遇上差别不大,但是实权上的差别就大了。 童氏一直帮助着说话,她打心底也是希望自家人能被提拔起来当一把手,这样梅家在淮安底气能厚些。 “贞娘,你家付寻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贞娘有些发愁:“夫君跟着咱们族里的先生读书,这一年来进益不少,公公说,先叫夫君跟着先生读书,明年秋天来考淮安府府学,若是考中了,再认真读两年去考乡试。” 童氏安慰道:“你夫君就算再过三年也不到而立之年,你别急,叫他在家安心读书便是。” 贞娘也知道,爹爹给她写信也教他,本来付寻读书就很辛苦,还落榜了,她这个做妻子的就更不能埋怨他,叫他心烦。 “这就对了,付寻又不是自己不上进的人,你去说他,除了伤感情之外有什么用?不如高高兴兴地照顾好家里陪他读书,夫妻感情也和睦。” 童氏扭头对渔娘说:“上午贺二郎来拜见我和你堂叔,我听你堂叔和他说话,他好几次看你,一看就知道是个心里有你的。你是个聪慧的,你们小夫妻也好好处着。” 渔娘笑着点点头。 这次只是路过来拜见,他们还要赶去京城,等到半下午,贺文嘉和渔娘就告辞了。 他们走的时候,梅家准备了许多礼物,有给范先生的,给他们的,也有给林家的。给林家的不须说,自是为了齐雷的事。 他们的船停在码头,渔娘他们回船上,黄有功夫妻、朱润玉夫妻和石匀也才刚回来,他们上午下船游玩,在城里用了午食,又买了许多土货才回来。 黄有功看到梅家送了好几箱礼物上船,等人走后,黄有功才叹道:“贺兄,咱们这一路上买什么都要花银子,你不一样啊,先去你师父那儿一趟,拉回来几箱子礼物。从淮安过,又从梅家收到几箱子程仪,你这一路上打秋风,一文钱没花倒是赚了许多。比不得呀,比不得!” 朱润玉和石匀都笑了起来,贺文嘉更是笑哼:“看你这般羡慕,分你点可好?你看中什么了,只管拿。”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呀。”黄有功喜滋滋。 “既然你不好意思,那就算了吧。” 黄有功:“……”他想说他只是客气罢了。 朱润玉和石匀顿时大笑。 范江桥看他们说的那般热闹,故意板着脸道:“咱们路上不会再停了,下回再下船就到京城了,你们这几日别胡闹,多花些心思再看书上。” “是,师父,我知道了。” 贺文嘉乖乖听话,黄有功、朱润玉和石匀三人也忙点头。 今天天色已晚,今天就不读书了,从明日开始吧。 怕被范先生见了训斥,四人躲去石匀的房间里说话。 黄有功懒散地靠着椅子道:“我头一回出远门,从叙州府到淮安府,这一路上看了巴蜀山水,也看了江南繁华,说实话,江南百姓比我老家的百姓过得好多了。” 石匀也有同感:“街上来往的百姓,身上穿的衣裳都要体面些。” “这方面咱们西南肯定比不了,这里面有地利之别。” 黄有功一拍大腿:“好地方啊,怪不得都说江南的官好做,也不好做。” 好做是因为只要不碰上大灾,在江南当官就是好差事,就算不贪污,四时八节的礼也不会少收。 不好是因为这地儿太富了,其中关系盘根错节,稍不注意,像他们这种没背景的小官儿就成了背黑锅的。 贺文嘉:“如果中了进士,你们俩想去哪儿为官?” 黄有功毫不遮掩道:“我虽不是舍己为人的圣人,读这么多书,总要百姓做点事。只要我能当官,去哪里都好。” 朱润玉嘛,他也想为天下百姓做点什么,要不然他辛苦求学是为什么?他家也不差银子使,他留在家过富家翁的日子不是更舒坦? 黄有功、朱润玉心中尚有几分年轻人的锐气,石匀年纪比黄有功大几岁,他心里想的多,害怕的事也多,比起去地方当官,他想的是要么在朝中当个不惹事的清贵官,要么跟他祖父一样,去各地府学某个学正的位置。 “贺兄,你如何想?” 贺文嘉想的就多了,有些话不好跟他们说,就道:“心中豪情万丈,无奈中进士也只是个六七品小官儿,慢慢熬吧。” 黄有功捂住胸口,唉,被贺文嘉的话伤到了。 石匀突然道:“胡兄他们应该早就到京城了吧。” “应该到了。” 王苍母子二人九月十八从南溪县出发去京城,胡玮夫妻自然也同路去,这都十月底了,怎么着都该到了。 王苍成婚的日子还没定,只听说是年前成婚,也不知道他们到京城时能不能赶上喝他的喜酒。 贺文嘉沉默,黄有功,朱润玉和石匀也不好再提王苍,黄有功说起明年的会试来。 “我们在杭州那几日,听说今年松江府乡试的解元名叫左士诚,因他的农策写的极为精彩,被点名解元不说,还被主考官左都御史钟应芳收为弟子,他可是明年会试有名的才子。” 左都御史乃正二品,跟六部尚书一个品级,这时候放出来当乡试主考官,还大张旗鼓地收弟子,这是要准备入阁吗? 大晋朝的阁臣制度延续前朝,正常情况下,阁臣的位置大约五人,朝中阁老贺文嘉最清楚的是首辅姚炳姚大人。 姚炳是户部尚书,也是叙州知府田国柱的先生。 “我看呐,管什么钟大人如何,也不须管那解元名声有多大。大晋朝两京一十三省,哪年乡试不出十几个解元?哪年会试好考了?左士诚厉害,难道王苍这个解元就不厉害了吗?其他省的解元不也是如此?” “哎,贺兄说的是,到最后凭的还是真功夫。” 管他们什么阁老的弟子,王侯家的子弟,至少在会试这一关,大家都还是各凭本事。 等到殿试…… 黄有功抢话道:“等到了殿试,我就算功德圆满了。反正一甲进士轮不上我,努力考进二甲,只要我不掉到三甲进士就阿弥陀佛了。” 朱润玉笑道:“可不是如此么,二甲进士就是咱们最好的位置了。” 石匀轻叹一声:“黄兄朱兄说得对。” 贺文嘉想法不一样,他可是放话了要跟王苍争一争的,一甲三个位置,他未必不行。 贺文嘉突然站起身,把黄有功吓了一跳。 “贺兄,你干什么去?” 贺文嘉迈步往外走:“看书去。” 贺文嘉走了,黄有功、朱润玉、石匀对视一眼,坐不住了,走吧,看书去。 第67章 世家的气象 北上的路上男人们读书,女人们也不闲着,凑一块儿做针线活儿。张氏和魏氏的针线活不错,早就是熟手,整日坐那儿缝衣做帽,中间也不耽误闲谈。 渔娘的针线活儿拿不出手,也不丢那个丑,张氏和魏氏做针线忙,她就在一旁帮着倒茶,陪着说话。 船驶过山东后,船上越发冷了起来,换上新做的棉衣棉鞋,船舱里也摆上了火盆,张氏和魏氏这两日也不做针线了,凑一块儿吃点心烤火。 “京城肯定下雪了吧。” “没下也快了,咱们的船走得慢,等到京城都快冬至了。” “咱们叙州府冬日里偶尔碰上下雪,山上冷雪稍微积得厚些,咱们城里呀,雪花又细又小,落地上就化成冰水,和成稀泥了。” 张氏笑道:“我们富顺县冬日也偶尔下雪,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下大雪,早上起来跟兄弟们去路边捡雪,把草地上树叶上的雪扫一扫,也能捏几个冰坨子出来。” 魏氏和张氏都盼着见一见北方的鹅毛大雪,一定很好瞧。 渔娘笑道:“咱们去的巧,在京城过年,经了冬天的雪,来年再看春天的景儿,这一趟不算白来。” 张氏也说:“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儿在外面过年。不怕你们笑话,心头觉得无措又自在兴奋。” 魏氏一句点破:“你呀,这是当家做主了。” 从小被看管着长大,纵使成了婚家中也有长辈管着,如今出了远门,长辈管不到了,自然觉得自在,也是头一回当家作主,忍不住担心也是有的。 张氏和魏氏家里人口都不少,娘家夫家不是三代同堂就是四代同堂,家中人口繁杂,都盼着关上门来他们夫妻俩过自己的小日子。 说到自己当家作主,魏氏和张氏两人话可多了。 渔娘从小就过得自在,她倒是愿意跟长辈一块儿住,不过她也不会对魏氏、张氏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之类的话。 渔娘:“你们呀,也快了,等你们家夫君考中后去外地当官,后宅一应事务叫你们做主,你们就舒坦了。” 张氏娴静,纵使心里这么想,也不会说出来,她只笑了笑。 魏氏性子外放些,她大笑一声:“说句实在话,我家不缺银子使,他以后想去哪儿我就陪他去吧。我如今也跟你似的,想去看看外头的山水,各地的风情。来这世上走一遭,总不能在后宅打转一辈子。” 张氏笑道:“我看你是看多了江湖浪人的书,心野了。” “江湖浪人的书确实写得好。”魏氏也不否认。 渔娘被夸,心里暗自得意,面上却笑着转移话题,她指着半开的窗:“你们瞧,那条船上的船头挂着牌子,好似京中哪家大户的船。” “哪儿呢,我瞧瞧。” 魏氏不怕冷,她把窗户都推开,坐在窗边看。 前头的两条船不知何故突然不动了,并排堵在中间,后头的大船过不去,于是都挤在这儿。 他们的船是客船,不如前头的商船大,船老大也不敢抢水路把船挤进去,只船头船尾地跑,吩咐船工赶紧把他们的船往后退。 贺家的船推开两丈远,错船的时候渔娘和魏氏看清楚了,那大船的船头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一个陈字。 魏氏不知道这个陈家是谁,渔娘却一下反应过来了,除了襄樊陈家之外,京城还有哪位姓陈的高门大户有这个排场? “这应该是京中陈家自己备的年货,不像是买卖的商货。” 魏氏这时候也想到了襄樊陈家,她羡慕道:“你看,一共三艘船呢,过个年就要备下这许多东西?” “陈家毕竟是侯爵,过年时来往的亲友多,请客吃用的,来往走礼的,不知繁简,三船年货不算多。” 陈家是南方人,又是大族,请客吃饭肯定不是萝卜白菜的事儿,要做宴席,许多食材都要从南方运去,东西自然不少。 且不说陈家这样的大户,就说曾经的梅家吧。 渔娘是见过梅家二三十年前留下来的老账本的,那时候梅家正兴盛,逢年过节时的账本上,迎来送往的手笔大得很。 那时候梅家过个年的花费,都够现在他们家吃用两三年了。 张氏头回听说大家族的气象,一时间也惊了,凑去窗边看热闹。 那三艘船大得很,货船里的东西看不见,只看得见在船头指挥的管事小厮,一个个身高体壮,穿的也很体面,比一般人家瞧着强出十倍去。 不得了啊! 都说世家强弩之末,看细处,怎么觉得还强盛着呢? 贺家的船往后退让出位置来,前头两艘并头船被驱赶开,陈家的三艘货船就这样排队从运河码头过去。 贺家的船不靠岸,他们的船跟在陈家后头,没半个时辰就被甩得看不见船尾了。 瞧见了吧,人家的货船吃水深,一看就知货船上载着不少货物,可还能比他们轻便的客船跑得快,这就很能看出陈家的厉害了。 将才运河堵了,贺文嘉、黄有功他们去船头看热闹,他们也看到陈家的牌子了,以小窥大也看出陈家的不凡来。 贺文嘉这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终究,还是希望陈家这艘大船别沉了连累王苍,他盼着王苍好。 “主子,别在船头站着呢,天儿越发冷了,您可要保重身子。” 贺文嘉点点头,转身进船舱避避风。 北上途中的一件小事罢了,大家都未放心上,男人们读书,女人们吃喝说笑都不耽误。 慢慢悠悠,船总算到了京城东城河码头。 这日天色不好,还不到天黑的时辰,天色就阴沉得很,风吹的人脸皮疼,刀子似的,像是渔娘这等从南方来细皮嫩肉的小娘子,真是被寒吹的抬不起头。 阿青赶忙从箱子里翻出来一张窄毯子,把自家主子的头和脸都包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贺文嘉忙送她上马车,道:“天色不早了,行李不着急,你带着女眷先进城,我吩咐好管事把箱子搬上车跟着就回来。” 渔娘往后头看,黄有功、朱润玉、石匀都在帮着照管行李,她点点头道:“也好,不过别叫先生在这儿受冷风吹,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吧。” “那是自然。” 渔娘带着魏氏、张氏坐一辆马车,范江桥一人乘一辆,三家的丫头婆子等坐后面两辆马车,留一辆给贺文嘉他们。 马车先进外城,魏氏好奇,掀开一点窗帘朝外看,街上来往的行人颇多,挑担背篓的货郎沿街叫卖,倒也热闹。 “京城就是跟咱们小地方不一样,这大冷的天儿,街上竟还有这么多人。” “魏姐姐这话不对,难道因为天儿不好,就能不讨生活了?” 京城里的许多百姓商贩都是靠着内城的达官贵人们过日子,一日里送蔬菜的、送炭火的,人情来往送帖子请客的,哪日闲得? 马车快到内城时,张氏看到好几个穿着官服的官员从内城东城门出来,好似回家? “不是说官员们都住在内城吗?怎么还往外城来?” 小林氏笑道:“有本事的当然想住内城了,可内城的宅子除了握在皇家手里不转卖的西泉坊,剩下五个坊的宅子要么被王公贵族买了,要么是祖上传下来的宅子,几代人在里头住着。” “除了上头讲的三样,剩下的宅子或租或卖,都不是普通小官儿能承受得住的。” 小林氏指着窗外那处巷子:“夫人瞧见没,那处巷子是东水巷,东水巷外头的街上都是做笔墨纸砚书生生意,天长日久的,来京赶考的书生都爱往这处来,靠着这条街的东水巷就成了书生们聚集的地方,那些在朝中谋得差事的小官儿为了节省些,也就在东水巷住下了。” “顺着前门大街往西走,西边还有个西城街,西城街跟东水巷一样都在内城的城门口处,方便小官儿们每日进内城当差,房价又比内城低,也成了低微小官儿们爱去的地方。” “不过东水巷跟西城街有点不一样,东水巷的宅子多是一进的院子或是大杂院,租房要便宜些。西城街的房子宽敞,价钱不比内城便宜多少,所以多是有钱的商户和小有家财的小官儿住着。” 小林氏十七八岁才跟着主子一家从京城逃难去江南,京城的事她都还记得些。 张氏暗惊,没想到只是内城外城两处巷子街道就有这般讲究。 小林氏笑道:“这都是前朝时的事了,也不知道如今有没有新的讲究。” 马车进内城,魏氏放下窗帘来,魏氏和张氏对视一眼,没想到啊,梅家的老宅子在内城? 既如此,梅家的宅子应该就是小林妈妈说的祖上传下来不往外卖的宅子吧。 前朝的宅子,经过战乱和改朝换代后,竟然能传下来,不是魏氏和张氏能想象的。 马车从东城门进去,一路路过两个坊门,小林氏跪坐着对主子道:“前头到春和坊了,咱们家的老宅就在春和坊,兰草街。” 内城里东西各有三坊,其中最靠近皇城的是东北边的春和坊,和西北边的西泉坊。自从在这个地界建皇城后,这两个坊都是达官贵族和朝廷重臣住的地方。 特别是西泉坊,因北山上的泉水从北至东流,主流经过皇城外围,支流经过西泉坊底下。因为这股泉水的缘故,西泉坊的宅子都是不外卖的,都是由皇帝赐给你,你才能住。 西泉坊的宅子,一般只有王公贵族才能住的长久,就算你是当朝首辅,若不是特别得皇帝的心,你也住不着。就算赐给你住了,等你告老还乡,宅子也得腾出来。 叫渔娘说,还是春和坊的宅子好,既离皇城近,宅子的地契又在自己手里,不用担心被皇帝赶走,多好。 许多年没开门的梅宅突然打开正门,阴刻着梅家族徽的马车赶紧去,隔壁家的门房见了,就知道梅家的主子来了。 春和坊的位置好,这许多年里邻居虽然都换了一批人,但这个地方住的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就说梅家宅子所在的这条兰草街,住着一个三品官儿,两个四品,还有六个五品官儿,这些都是这几年新来的。 除了这些当官的,剩下的,就是梅家这样守着祖传宅子的人家。 梅家北边住着一户姓张的詹事府少詹事,他们家是一处二进宅子,论宅子大小,只有梅家的一半大。他们家人口多,住的十分拥挤。 “夫人吩咐小的梅家的动静,小的将才看到四驾马车从正门进去,车上还有梅家的族徽,应该是他们家主子来了。” 张夫人露出个笑脸来:“来得正好,明日就给梅家去个帖子。” “是。” 张大人当上这个少詹事才两年,他们家是泉州府人,家里不缺银子使,到了京城后就想在春和坊买宅子。 张家爱排场,一进的宅子肯定看不上,二进的宅子也觉得小气。张家想买大宅子,可他们家在京城没什么根基,不敢跟人硬买,所以,张家能买得着的,且春和坊里能叫他们家看上的宅子就那么两三套,有两家人家不卖,思来想去就看上了梅家的宅子。 张家打听过梅家的底细,前朝的风光不提,到如今,只有林家一家姻亲还在朝中,且林家在朝的还只兵部一个五品郎中,比他们家老爷的品级还低两等。 一个月前梅家来了几个管事和小厮打扫屋子,张家就猜梅家的主子要来的,就等着上门跟人商量买房的事。 张夫人一直想换个大点的宅子,这样她才好有脸面请夫君同僚家的夫人上门做客,心里着急,第二天一大早就给梅家下帖子。 可张家的下人去得晚了,因为半刻钟前贺文嘉和渔娘启程去林家作客去了。 “明日梅家主子可有功夫?”张夫人忙追问。 “小的过了,梅家的门房说,明日他们家主子要跟着先生去拜见长辈。” 张夫人皱眉:“梅家不是只有林家一门亲吗?” “梅家小娘子的夫君贺郎君拜了师父,那师父是范江阔范尚书的堂哥。” “什么?梅家跟范家有亲?” “坏了,梅家的宅子只怕买不到了。” 初次上门,人家就肯把话得这般清楚,有关系人脉也不怕他们知道,一看就知不是那等任人拿捏的。 张夫人皱眉摇头,表情十分遗憾,真是可惜了。 第68章 拜访林家舅母 今日不是休息日,贺文嘉和渔娘去林家,大舅舅今日姚上值,家中只有大舅母黄氏,大表哥林仁朴夫妻,三表哥林仁时夫妻,以及表弟林仁高。 林家的下人一早知道家中有贵客前来,林家的管家一早就候在门房处,也不怕冷,过一会儿就去门外瞭望。 门房里有个叫六儿的家生子,因他年纪小,有些怕家中大管家,大管家在门房坐着,他都不敢往火盆跟前凑,见大管家又去门外瞧,他悄摸摸从后门溜了,跑去自家的小家。 “爹,我听门房的黄管事说今儿有亲戚要来,哪房的亲戚这般有留脸面啊,夫人还叫大少爷三少爷从书院里请假回来待客,头一回见着呢。” “您是没瞧见,大冷天的大管家也不怕冷,一会儿就去门口瞅一眼,吓得我都不敢在门房待了。” 六儿他爹横眼瞪他:“不争气的玩意儿,你是家生子,大管家打小看着你长大,还能吃了你不成?” 六儿缩头缩脚的,冲他爹傻笑:“就是怕嘛,我听他们说,大管家年轻时在战场上可是杀神。” 六儿他爹叹气,再是杀神又如何,没给自己拼来大功劳,又伤了一条胳膊,再也举不起长枪,若不是主子当年把他接到家中体贴照顾,只怕要老无所依了。 “爹,你还没说是哪家亲戚,老家西北来的?还是二老爷山东来的?” “都不是,来的是咱们家姑奶奶的闺女。” 姑奶奶?林家的姑奶奶多少年前就嫁了,那时候六儿还没降生。 “呀,怪不得呢,是叙州府那位姑奶奶吧,早前每年只送节礼,今年总算见到人了。” 六儿还记得大老爷最喜欢叙州府送来的叙府大曲,还有松花蛋及各种山货。 姑奶奶虽然多少年没来家中,林家下人都知道,大老爷二老爷都惦记着那位远嫁的姑奶奶。 “哼,你知道什么,姑奶奶原来就嫁在京城,算什么远嫁。” “那户人家不行了?怎么从京城走了?” 那就说来话长了,六儿他爹要去做事,不耐烦跟他说。 六儿从桌上捞了一个橘子吃,六儿他爹看他碍眼:“当差就好好当差,给我滚出去。” 十三四岁的小子要脸面,六儿也怕他爹真动手揍他,赶忙溜了。 六儿跑去门房当差,他走的这会儿功夫,客人就到了。 一辆有些特别的马车从角门进来,大管家和后院的管事妈妈都跟着马车往里走,六儿不敢过去,乖巧地靠着门墙低头站着。 过了会儿,夫人和少夫人,以及他们家的大爷、三爷,以及二房的四爷都来二门前迎客,六儿吓得更不敢动了。 二门前,贺文嘉和渔娘下马车拜见黄氏,渔娘规矩行礼,黄氏忍不住流泪,一边喊着好孩子一边扶她起来。 “你跟你娘长得真像啊。你娘真是狠心,你出生长这么大了,如今都成亲了,这么多年都不带你姐弟二人来林家见见我和你舅舅。” 渔娘双手扶着大舅母,笑道:“我娘虽没带着我们姐弟来,但我娘心中可惦记着你们。” 黄氏擦了眼泪笑:“尽说些瞎话骗我,去年你们一家去淮安,怎么没想着来一趟京城?我看呐,就是你娘懒,不乐意来京城。” 大表嫂李氏笑着道:“去岁表妹写了一本话本,又写了游记,年头忙到年尾,估计也没空闲。” 林家是知道渔娘江湖浪人的身份,此时说起渔娘写的书来,两位表哥和一位表弟都看向渔娘,忍不住打量一番,这位表妹乍一看是个再好不过的大家闺秀,没想到写书竟挂个江湖浪人的名号,倒是奇特。 贺文嘉也跟着渔娘行礼,黄氏只看了他一眼,对他笑着点点头,随后,目光还是落在渔娘身上。 三表嫂笑道:“表妹从南方来,头一回见识这样的风刀霜剑吧,一定冷着了。” 黄氏摸着侄女的手:“可冷了?” 渔娘乖巧道:“身上穿得暖和,倒也还行。” 黄氏牵着她进屋:“咱们去屋里坐坐,舅母带你认认人。” “哎,我听舅母的。” 黄氏牵着渔娘走,大表嫂、三表嫂也跟着去,丫头婆子簇拥着主子们,最后留下被冷落的贺文嘉,和林家三位爷。 林仁朴笑着请贺文嘉进门,边走边道:“还没恭喜妹夫,姑丈前些日子写的信到了,说妹夫中举人了,真是少年英才。” “当不得大表哥夸赞,只是运气好罢了。” “学识不扎实,运气好也中不了,妹夫既然能考中乡试第二,那就是有真本事的人。”林仁朴看了眼堂弟林仁高。 林仁高撇撇嘴,悄悄叹气,大堂哥又在点他了。 林仁高原本跟二堂哥林仁时同年中的秀才,因他比二堂哥小三岁,家中都夸他有读书的天分。 谁知到了如今,二表哥今年中举,他却连副榜都没上。 没考上就算了,偏偏他当时觉得自己考得不错,乡试考完第二日,他就约着三五好友出城游玩,还跟人比作诗,他一人力压群雄,好不得意。 结果,考秀才时不如他的二堂哥中举了,写诗被他力压的秀才也中举了,只他没中。 你说这事闹的,不知道叫多少人瞧了笑话。 好在林仁高心大,也不把这些讥笑放心里,这会儿被大堂哥含沙射影地骂了一句,他就当没听到。 三表哥林仁时拍着贺文嘉肩膀道:“我和我哥开春也要参加会试,我嘛,今年勉强中举,估摸着明年会试希望不大。希望你和我大哥一举得中。” 贺文嘉当然也想中,但是,他这会儿怎么觉得三表哥说这话的语气不太对呢。 林仁高低头笑,看这位妹夫有些紧张的模样,就好心指点一句:“早前淮安那边想把渔娘说给陈家那小子,堂伯和我爹就很不高兴,都说配不上渔娘。” 林仁朴斜了林仁高一眼:“渔娘是你叫的,你得叫表姐。” 林仁高又低头,叹气,现在堂哥怎么瞧他都不顺眼了。 贺文嘉明白了,林家这是觉得他配不上渔娘呀,怪不得刚才大舅母对他都没几句好话,眼里心里只有渔娘。 说话间进正院,大家自行落座,黄氏拉着渔娘见过她的表哥表弟表嫂们。 “咱们林家人丁稀薄,两家就一处排辈分了,我生的两个,你大表哥林仁朴,三表哥林仁时,你小舅家的二表哥林仁行不在,这是你四表弟林仁高。” 渔娘先给两位表哥表嫂见礼,收了四份见面礼。随后她给表弟林仁高送了份见面礼。 黄氏又笑道:“你大表哥家一儿一女,桃娘昨日吹了风有些咳嗽,今儿就没叫她来。诚哥早上吃了奶又睡了,等他睡醒了再过来。” 虽然头回见面,毕竟是血亲,黄氏对渔娘十分亲切介绍完家中孩子,又问她爹娘如何,二郎如何,甚至还关心师父师娘的身体。 黄氏听渔娘说她师父师娘在京城的宅子铺子都给了她,黄氏叹息道:“他们夫妻俩再不会来京城了吧。” “或许要来,不过应该不会长住。我爹娘和师父师娘都习惯了南溪县的日子。” 渔娘笑着道:“再说,我家与我公婆家比邻,就算我们不在,他们几个结伴春天踏青,夏天去山下避暑,每逢中秋重阳又去登高,一年四季过得都热闹。” 若不是为了以后长久安稳,为了家族后代,渔娘也觉得像她爹娘这样过一辈子挺好。 黄氏笑着道:“可不是,好日子谁不想过?要不是怕被人排挤,断了家族后辈的路,那些劳什子宴会我才不耐烦去。” 大表嫂李氏给婆婆倒茶:“快过年了,年前各家帖子都送来了,昨儿我瞧了一回,小年前各家帖子虽多,大都是可去可不去的。唯有安国侯家老夫人寿宴咱们需得去一趟。” 渔娘垂眸细想,安国侯,小舅当初就是被安国侯提拔起来的,他们家老夫人过寿,于情于理林家都该去。 另外,安国侯乃是四公六侯之一,安国侯出身草莽,身份低微,除了皇上谁都不沾,林家这样的武将之家,亲近安国侯府也不用担心惹来麻烦。 黄氏看着两个儿媳道:“安国侯府的寿宴肯定要去的,到时候渔娘一块儿去。” 大表嫂黄氏和三表嫂耿氏都笑着点头,都说会好好照看渔娘。 “渔娘就先谢过舅母和两位嫂子了。” 有些话不需明说,林家人心里都有数,贺文嘉和渔娘就是冲着站稳脚跟来的,有林家人引路,也能容易些。 “文嘉呀,有些话我需嘱咐你一句。” 贺文嘉忙道:“舅母请说。” “我林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经营了几代人,姻亲故旧终究是有一些的。我们拿你当自家人看,你也要对得起渔娘才是。” “是,舅母的话我记住了。” 黄氏说这话意在敲打贺文嘉,贺文嘉也不辩解,瞎保证,只是低头听着。 林仁朴、林仁时、林仁高对视一眼,总归,他们家对贺文嘉大体还算满意。 贺文嘉自己能立起来,再有他们家帮着,十年二十年后,贺家也能在京城站稳脚跟,林家也能多门得力的亲戚。 到时候,羡林到年纪了,也来京城,梅家的门楣也就重新立起来了。 林家人待渔娘亲热,中午设宴宴请,也不分桌,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 下午坐一块儿喝茶说话,两位表嫂说起渔娘的书,比起游记她们更爱《青云志》,还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再写话本。 “才到京城有许多事要忙,开年文嘉又要考试,总要等到明年夏天才有空闲。”渔娘也在琢磨再写一本话本。 “渔娘呀,你舅舅可喜欢你写的游记,你的书他每本都有,自己看了还不算,还拿去给同僚们瞧,跟人夸你写的书好。” 渔娘不好意思:“写着玩的,哪里值得舅舅这般夸奖。” 黄氏笑道:“我说了不算,等你舅舅下值回来,你听他自己说。” 今日上午有太阳,下午天阴,林长书从衙门回来时天色将黑,贺文嘉和渔娘前去拜见,林长书笑着说:“都是一家人,不用讲虚礼,先坐下用饭吧。” 晚上一家人也没分桌,饭桌上林长书对渔娘这个外甥女格外亲切,渔娘直观地从大舅身上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欣赏。 用了晚食,一家人坐下喝茶更是言笑晏晏,谈及诗书,南北风俗,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今儿文嘉和渔娘别回去了,留下住一晚吧。” 贺文嘉道:“舅舅留客本不该辞,可我们已跟师父讲好,明日要去范家拜见长辈。” 林仁朴、林仁时、林仁高都看向林长书。 林长书笑容和煦:“你师父对你用心,确实该去拜见范大人。不过我这个当舅舅,该说不说,也得提醒你们一句。” 贺文嘉和渔娘都抬起头来。 林长书:“范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们肯定都知道,范先生对文嘉的看重和心意毋庸置疑,但是那位范大人可不是什么老实人,他说的那些话,你们信一半就好了。” 真憨实的人,再有本事最多也就混到四五品,范江阔如今年纪不到五十,就能任正二品工部尚书,可见其中还是有些道的。 “范家的子侄也不少,虽大多是安贫乐道醉心钻研之人,那些渴求名利之人也是有的。纵使他们姓范,范江阔宁愿族中无人可用也不会提拔他们出头,这是为什么?” 林仁朴、林仁时、林仁高都不明白原因,看向林长书。 林长书笑问:“文嘉可知道?” “因为那些人会败坏范家的名声。” 贺文嘉和渔娘去了范家村后私下商量过,他们夫妻都认为,范家的生存哲学就是要当个规规矩矩的工具人,绝不会让皇帝觉得范家会对皇权和朝廷产生威胁。 由此,贺文嘉若是想出头,几方争斗时,范家对贺文嘉的支持会很有限。 当然,贺文嘉肯定不会主动与寒门或者世家起冲突,可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见贺文嘉想得明白,林长书对他笑得更加和蔼了:“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你师父对你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论迹论心,你都该感谢他。” “多谢舅舅指点,我知道了。” 没有永恒的朋友,不管是姻亲结盟,还是师徒、好友,所有的关系都会因为利益变动。 隔日小夫妻俩跟范江桥去范家,两人见到范江阔、范木秀、范慧勉等范家人,都亲亲热热地问好见礼。 只论情分,不论利益。 贺文嘉和渔娘俩人做事体面,没有提出一点叫范家为难的要求,范家人对贺文嘉这个弟子,也多了几分真心。 范江桥和范江阔堂兄弟二人私下交谈时,范江阔对范江桥说:“你这弟子瞧着不笨,也知道分寸,若是明年能顺利中进士,倒是可以扶持。” 范江桥何尝不知道范家对文嘉的审视?他亲自带文嘉去范家村,来见范江阔,正是想让他们看看,他收的弟子如何优秀。 不过,这只是个开头罢了,终究还要等明年会试后才知道下面该如何安排。 第69章 安国侯府寿宴 冬至后下了几场雪,天气愈加寒冷,腊月初八安国侯府老夫人过寿,在家读了半月书的贺文嘉陪渔娘去林家。 马车到林家门口也不进去,过了会儿,林家的马车从门里出来。 黄氏掀开车帘,笑着招手:“渔娘,过来跟舅母一块儿。” “哎,这就来。” 渔娘换了马车,跟大舅母坐一块儿。贺文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叹气。 林仁高掀开帘子进来,笑道:“表姐夫好呀,今儿我跟你同一辆马车。” 贺文嘉懒洋洋地让了让位置:“你也去了,那大表哥和二表哥都去了?” “都去,表哥表嫂们坐一块儿,我不就单着了吗。嘿嘿,刚巧堂婶把表姐叫走,我就找你来了。” 黄氏的马车走在前头,贺文嘉和林仁高的马车走在最后头,林仁高搓搓冻得冰凉的手,又把手揣袖子里,靠着软枕舒坦地长舒一口气:“舒服。” 贺文嘉斜他一眼:“最近忙?” “忙,忙着读书呢。前几日我爹娘给堂伯家送年货,顺带给我写了封家信,无缘无故地又骂了我一顿,叫我别偷懒,好好读书。” 贺文嘉笑:“你爹娘在山东威海卫,又不能常回来,只能写信骂骂你了。不像我读书的时候,我爹天天当面训我,说我还不如渔娘一个小娘子读书厉害。” 林仁高好奇地转头看他:“我表姐读书很厉害?” “很厉害,她写的策论不比举人差,孙先生和我师父他们都说,渔娘若是男子,早就科举做官了。” “哎,也是,表姐若是不厉害,也不会写出好几本书来了。” 林仁高笑道:“厉害一点好,以后出去赴宴碰上些自以为自己是才女的人,才好跟人打得有来有回。” “京城贵女们喜欢比才学?” “有,爱比才学的多着呢,琴棋书画这些都是常拿来比来比去的玩意儿,特别是那些还未出阁又身份不高的女子,为了博个才名好说亲,斗得跟乌鸡眼似的。” 林仁高叹道:“小娘子之间争奇斗艳,我们这些读书人也一样,什么江南大才子,关中四俊,呵,也不知道这些名号是怎么叫出来的。我若是他们呀,谁这样喊我一声,我都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了。” “你不喜欢文人?”贺文嘉敏锐地察觉到林仁高语气里淡淡的讥讽。 “不喜欢,我还是喜欢武将之间的直来直往,就算使手段也是干脆利落那种,谁跟那些文人似的,暗戳戳动刀子偏要装相,叫人看了恶心。” “那你还……” “呵呵,谁叫我学武不成呢,除了读书考科举也没什么出路了。” 他哥是武进士,如今在北方开平卫领兵,他若是也跑了,朝中无人策应,对他们家不利。 “也不是,大表哥和三表哥还在。” “他们在归在,那我也不能走武官的路子。” 因军功封爵的几家,如今在朝中的影响力都渐渐淡了,家中后辈也多是武转文,就是想安安稳稳地求个善始善终。 “皇上……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从范家村去杭州的路上,师父曾说过,当今皇上是靠自己打天下的人。这样的人对自己非常自信,自信自己对军队和朝廷的掌控力,他不会跟历史上那些无为昏君一样怕自己被夺权,早早就把功臣斩杀殆尽。 林仁高慢慢悠悠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表姐夫呀,自家人都不见得能全心信任,何况外人。” 贺文嘉垂眸,也是,只想想孙先生对他的叮嘱,大舅舅对他的点拨,还有范江阔对他的态度,不都是如此嘛。 “京城的日子说起来难,只要习惯了,也还行吧。你别想那么多,今儿我带你去见见我的好友们。” 林仁高一骨碌坐起来,摸摸自己的发髻,都还好着呢,他笑道:“安国侯是武将,他家又不跟朝廷重臣来往,那些文官儿就算知道安国侯府老夫人过寿最多只送礼来,今儿去安国侯府的多是武官家的人。” 贺文嘉也想多见见大晋朝的武将们是什么性情。 前头的马车上,黄氏拉着渔娘的手道:“安国侯夫人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如年轻人,一会儿进去我带你去给老寿星行个礼,你就跟着你两个表嫂去认认人。” 渔娘点点头,她知道的。 贺文嘉只是个举人,她今儿是用林家外甥女的身份去走动。也不用她做什么,多认认人总是没错的。 林仁高说许多文官不会来,贺文嘉就以为今日来赴宴的人不会太多,没想到到安国侯府时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人多到他们的马车都赶不进巷子,一行人在巷子口就下马车步行。 贺文嘉扭头打量四周,连巷子里的砖墙上都雕着一幅巨大的砖雕壁画,啧,不愧是西泉坊,王公贵族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样。 被安国侯府的管事迎进门,林仁朴这个当大哥的领头,带着林仁时、贺文嘉、林仁高前去前院拜见安国侯及其长辈。 安国侯长得五大三粗,就算穿着一身锦缎看着也像山里打猎的,笑起来声如洪钟:“林大郎来了,这位小郎君这是谁,你家亲戚?” 林仁朴忙道:“这是我表妹夫贺文嘉,这次来京赶考,正巧碰上您家老夫人大寿,就带来见见世面。” 安国侯大笑:“这有何世面可见?老夫就是太久没见老兄弟们了,借着过寿请兄弟子侄们来家喝顿大酒。” 安国侯身上没有侯爷的贵气,倒是让人觉得十分亲近,他拍着贺文嘉肩膀道:“林长武当年跟着我打仗,咱们一块儿从战场上活下来那就是过命的交情,你是林家后辈,到了家里别客气,该吃吃,该喝喝。” 贺文嘉笑着点点头。 安国侯的手还在贺文嘉肩膀上呢,外头又来人了,贺文嘉猜来人身分不低,要不安国侯也不会主动上前搭话。 林仁高小声告诉贺文嘉:“头上戴花狸帽的是唐国公,穿蓝缎的那个是洪国公,手腕上戴着佛珠那个是英国侯,他们都是以军功封爵。” 后头又来了几个人,四公六侯,贺文嘉见到了八个。当朝首辅姚国公和镇国侯陈方进他还没看到。 “那两位身份特殊,几乎不会参加京城各家的宴会。就算给那两家下帖子,也是礼到人不到。就算有人来,来的也是家中小辈。” 该见的大人物都认了个脸熟,林家几个也就不在这里候着呢,林仁朴弟兄三个带着贺文嘉去见跟林家相熟的各家小辈。 当然,跟林家相熟的人家,几乎都是武将家的后代。 贺文嘉走的是文人的路子,他的性子豁达开朗,跟武官后代们也谈得来,林仁朴带他过去就起到一个介绍的作用,其他就不用他操心了。 后院也热闹,只是各家的夫人小姐们,跟前院的男人比起来还是姚文静许多。 黄氏带着儿媳和渔娘这个侄女去拜见老夫人后,黄氏去见老朋友,渔娘就跟着两位表嫂去花厅喝茶。 刚进门时有人瞧见渔娘气度不凡,身上穿的戴的也不是小门小户能有的东西,当时就有跟李氏、耿氏相熟的人前来打听。 听说渔娘已经成亲,有个穿着体面的夫人还有几分遗憾,说他们家小子没福气。 渔娘只觉得莫名其妙,又不是什么亲近人家,头回见面说这种话合适吗? 等这人走后,李氏避着人才跟渔娘说:“刚才那位是张翰林的夫人。” 三表嫂耿氏压低声音道:“张家住在外城春和坊,一大家子挤一处,家中儿子从去年开始就在说亲,说了一年多了也没有哪家肯嫁。” “翰林院是种众所周知的清水衙门,张家没有其他营生,这几年全靠张夫人的嫁妆贴补才勉强维持体面。就说张夫人这身见客的衣裳,我在各家宴会上都见她穿过三回了。” “不至于吧。” 翰林虽穷,总有商户想跟翰林做亲买些学体面。 “哼,人家心高气傲,看不上行商的人家,想娶高大门户的小姐,不限旁支表亲什么的,但是必须是嫡出,还得嫁妆丰厚才行。” 啧,又要面子又要里子,真当翰林官儿是什么香饽饽不成? 大表嫂李氏小声笑道:“这一年里,京中各家大家族只要办宴,这位张夫人没有不去的。” 这时,有人过来了,大表嫂李氏忙起身迎接,耿氏也忙站起来,渔娘自觉跟着起来。 李氏笑着介绍:“娘,这是我家表妹,渔娘。” 来人是李氏的娘亲,渔娘忙行礼:“见过伯母。” 李氏娘亲姓段,段氏连忙扶着渔娘:“哎哟,长得真标致,以前总听你舅母说她有个才貌双绝的外甥女,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渔娘笑着道:“舅母说的是我吗?伯母这般说,我都不敢认了。” 段氏扶着闺女的手坐下,笑道:“你能写出那样的书来,论才学就是顶尖的。我若是你呀,谁夸我我都听着,名副其实还怕人夸么。” 渔娘心里惊讶,她会写书这事儿究竟有多少人知道? 大表嫂李氏忙道:“只有我们家里人知道,不会透露出去。” 渔娘心里稍微放心了下来:“表嫂说的是。” 当时《青云志》传到京城,惹出了一点小风波,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对《青云志》极尽批判,最后还是平北侯家的长孙当众说,反对《青云志》的人读书人是人穷心也穷,求不得功名又听不得实话。连话本这种虚假的故事都忍受不了,何其可笑。 当场就有读书人不同意,也不怕得罪平北侯府,当场就骂了回去。两边对骂了几场,最后还是平北侯家的长孙更胜一筹。 出了人穷心也穷的骂战后,这本书经说书人传播后,在茶楼酒肆中很是红火了一段时日。 朝中寒门官员跟其他读书人一样也很讨厌《青云志》,他们反对不了所有爱听《青云志》的百姓,也就歇气了,只当这话本不存在。 来京城一段时日,渔娘也听得许多争论,下定了决心要捂住自己江湖浪人的名号,绝不能影响她自己的名声。 名声是把双刃剑,一个姑娘家要那等名声做什么,只会惹来烦忧。 今日不仅大表嫂娘家来赴宴了,三表嫂娘家耿家也来了人,渔娘被引荐拜见耿家夫人。 中午摆宴,渔娘随两位表嫂入座,饭桌上又认识几位武官家的女眷,用完饭大家一块儿去戏楼听戏,认识半日而已,渔娘也有了相熟的人。 渔娘到底出身南方,不如表嫂他们扛冻,坐下听戏不过半个时辰,她觉得手脚都冰透了。 茶水喝了许多,起身叫来安国侯家的丫鬟带路,去后院更衣。 安国侯府占地宽,五进的院子有两个花园,主人家给赴宴的女眷安排的更衣处就在东北角的花园屋舍中。 安国侯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安国侯的下人却调教的十分知礼,丫鬟把客人带到门口就不跟进去了,只说在外头等。 更衣后,阿青帮着主子整理衣裳,笑道:“安国侯府的花园倒是大,花园里还有泉水流过,可惜冬日里到处都是积雪,看不出这个花园的好来。” “咱们看惯了南方的花草,冬日看雪景也挺不错。” 渔娘出门,带路的丫头不在了,她充当丫头的护卫林剑心过来道:“刚才带咱们过来的丫头有急事儿出去了,她说咱们若是不急可在这里等她,也可去花园里转一转。若是急,咱们自己回去也可。” 从听戏的戏楼过来也只过了一个游廊,这么近,客人自己走回去也不会迷路。 “什么急事?” “几位小娘子在前花园水榭里赏景儿,不知怎么的踩到岸边的石头打滑,半个身子落水里,其他几个小娘子吓坏了,丫头们又是去找管事妈妈来,又是找衣裳来,又要请大夫,忙乱间缺人手,那丫头就被叫走了。” “落水?水面不是冻住了吗?” “没有冻结实,面上的冰皮踩碎了。” 渔娘好奇地想去看热闹,被阿青拦住:“主子,咱们赶紧回吧。” “唉,戏楼四面透风冷得很,我可不想过去坐着挨冻。” “那咱们别去前花园,去后面花园走一走,刚才听那丫头说后花园墙角种着一排梅树。” “那行,去走走吧。” 安国侯府后花园的梅树开花了,从梅树跟前走过,鼻尖全是梅花冷香的味道,深吸一口气,从鼻尖冷到了五脏六腑。 渔娘抱紧了怀里的暖手炉,浑身一激灵:“好冷!” 阿青忍住笑道:“后花园和戏楼跟前哪里更冷?” 渔娘不高兴:“哼,都冷。” 大冬天的听什么戏呀,还不如摆几张桌子在屋里摸骨牌耍耍。 摸骨牌是渔娘这几日的新鲜爱好,张氏和魏氏两人这几日也不做针线活了,不好打扰男人们读书,她们俩就结伴来找她玩骨牌。 感觉自己的鼻尖冻得没感觉了,渔娘转身:“走,咱们回去,估摸着还有一会儿就该散了。” 渔娘把自己裹得跟一头熊一样,走动了着身子稍感暖和了一点,绕过游廊,前头转弯就是花园出口。 主仆三人正要走时,忽听得花墙对面一阵争吵,男人低声威胁的声音,还有女子被捂住嘴的呜咽声。 渔娘停下脚步,皱眉:“剑心?” 林剑心指着花墙那边,透过花墙的孔洞渔娘看到一个穿朱红裙袄的年轻姑娘被按在池边树上,那男人露出半张猥琐老鼠脸,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那女子挣扎,老鼠脸笑得张狂却又不敢闹出动静,后花园安静,渔娘隐约听得那老鼠脸说自己叫郑良? 怀疑自己听错了,渔娘看向剑心,剑心点头:“他说他是郑家的公子,家有贵妃娘娘撑腰,要她一个侍郎家的庶女,谁敢不答应。” 渔娘冷笑,冤家路窄啊。 “帮她一把。” 剑心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一击,打在郑良头上,二击打在郑良手上。 郑良痛叫,松开手弓腰驼背缩成一团。 那被按住的小娘子得了机会,顾不得擦眼泪慌忙逃跑。 三击,郑良摔进河里。 渔娘似乎听得一阵轻微的咔嚓声,河面上的薄冰碎了。 “救命!” 跑到半路上的小娘子刚才感觉到一个什么东西从对面花墙的缝隙里飞过来,擦过她的耳侧往后飞,她一侧身就看到郑良那色鬼掉进河里了。 怎么办? 那小娘子擦干眼泪,不敢往花墙跑,一咬牙从另外一个方向跑了,她跑去的方向正是渔娘刚才更衣的地方。 渔娘轻笑一声,也不停留,转身走了。 郑良在冰水里扑腾叫的惨烈,花墙外头出现一主一仆。 “主子,可要救?” 任凭郑良在冰水里挣扎,王苍站在花墙外头冷眼看着。 “主子,郑良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底是郑家二房的人,不好叫人死了。” 王苍眼睛转向渔娘离开的方向,又等了几吸,冰水里挣扎的郑良快没气儿了,王苍才开口:“去把人拉上来吧。” “是。” 渔娘回去跟表嫂一块儿看戏,又坐了半个时辰,才跟主人告辞家去。 回去的路上,贺文嘉跟渔娘说:“今日碰到王苍了。” “哦,是嘛,他可好?” “挺好的,今日陪他夫人一块儿来的。”王苍成亲已满一个月,听来他跟他夫人感情不错。 “那挺好。” 贺文嘉激动道:“听说今日有男宾跑去后花园跟小娘子私会,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差点冻没了命。” “哦,不是吧,我听说的是一群小娘子在水榭赏景儿不小心掉进水里。” “是这样?”贺文嘉怀疑渔娘听错了。 “真是,不信回头你问问表哥他们。” 贺文嘉觉得自己没听错,肯定是渔娘听错了,过了几日,夫妻二人去林家用饭,贺文嘉真去问林仁朴了。 安国侯府传出来的消息,确实有个小娘子赏景不小心掉河里了,什么外男跑去后院都是谣传的瞎话。 至于落水的是谁,为了维护小娘子的名声,那就不说了。 渔娘在舅母这儿听的消息,忍不住冷哼,郑贵妃的名号还是好用,安国侯府就算跟郑家没有牵扯,也要帮着郑良掩盖下去,那不知道哪个侍郎家的小娘子更是不敢吭声。 不过没关系,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第70章 初见姚首辅 小年前,渔娘收到范家村来信,信里说范家已经收到南溪县梅家送去的书籍,统共有两箱子,他们非常喜欢,专程写信来感谢渔娘。 随信送来的还有许多年礼,管家梅应前来禀报,说范家村送年礼的人先来的他们家,再去的范尚书家,他瞧着范家村给他们家的年礼,比给范尚书家的还丰厚些。 为什么礼送的厚些,说明人家客气? 外人才需要客气。 范江桥范先生对他们家爷十分看重,当时去范家村的时候,范家对他家主子两人十分热情,还以为是自己人了,没想到终究还是客。 渔娘笑了笑:“甭管人家送多送少,多少是个心意。” 说到底,贺文嘉只是认了个师父,范江桥又不是他亲爹,怎么能指望其家族就视如己出呢。 范家呀,排第一的是范家的族长,随后是范江阔这位尚书。 范江桥对范家来说很重要,但他也代表不了范家的立场。 人与人之间的交情么,都是慢慢处出来的。渔娘瞧范先生不着急,她就更不着急了。 渔娘看了礼帖,随后把帖子交给梅应:“快中午了,他肯定在休息,你把帖子交给他看看,叫他心里有数。” 这个他说的是谁,梅应不用问,接过帖子,随后又道:“淮安千户所的老千户已经退了,朝廷给齐雷的任命书今日一早就已经送去淮安。” “好事呀,堂姐夫妻今年可以过个好年了。” 岂止是过个好年,齐家今年双喜临门,那叫一个喜上加喜。 齐雷被提拔当千户,家中摆酒宴庆祝,贞娘夫妻自然要去。贞娘前几日发现自己怀孕快两个月了,去淮安给姐姐姐夫贺喜,正想说这事儿呢。 谁料想宴席上的酒肉让贞娘有些反胃,忍住躲开人呕逆,薇娘见状也忍不住犯恶心,家中下人请来大夫,一摸脉就说薇娘有孕了,只是日子还短,需要仔细将养。 齐雷大喜,千恩万谢地把大夫送走,回头就赏了府中下人两个月的月钱。 薇娘和贞娘报喜的书信赶在大年三十那日,跟年货一块儿送到家中,渔娘真是替两位堂姐高兴。 贺文嘉轻哼:“你心里只有你两个堂姐,可还记得你夫君二月里就要去贡院受冻?” 渔娘忙哄他,给他夹菜:“记得记得,我哪里敢忘,这几日我跟家中绣娘学针线,正给你做厚衣裳,就是怕你在贡院冻着。” 在叙州府,二月的天气已经回暖,那叫一个春雨润大地,春芽初露头。但是二月的京城里,还是棉衣棉裤不离身。 说起会试穿衣渔娘也发愁:“只许穿单衣,不许穿棉袄,考试时只能在号房里拘着,不好动弹,穿几层单衣也冻人啊。” 见渔娘这般心疼他,贺文嘉眉毛扬起来了,嘴上却叫惨:“会试三日一场,统共要考三场九天,这一不小心受冻发热,出不来,说不准就死在里面了。” 渔娘一咬牙:“师父早前就提醒我们早点适应京城的严寒,从今日起,要不你书房里就不放炭盆了吧,索性连火炕也别睡了,先适应着。等你勉强能忍受了,你再把棉衣换成单衣。你觉得可行?” 贺文嘉不情愿,离会试还有两个多月呢,这么早就开始受冻,那真是受大罪了。 可是,唉…… “行吧,听你的。” 想到大年三十就要开始受冻,贺文嘉觉得不急在这一时,蹭到渔娘身边:“等明日吧,再怎么说,你也要让我好好过个年吧。” “等大年初一再开始?” “初三开始吧,咱们初一要去范家拜年,初二要去林家拜年,今晚你就叫我冻着,要真病了,不好出门跟人走动。” “那好吧,等初三再开始。” 渔娘扭头摸摸他脸颊:“就这一回,等你考完会试,以后再不叫你吃苦受罪。” 贺文嘉咧嘴笑:“你说的话我可记着了,以后你要欺负我叫我受罪,我就去岳父岳母跟前哭去。” 渔娘笑道:“你想去就去,我倒想看看,我爹娘到底帮你还是帮我。” “我岳父岳母最是懂礼,自然是帮理不帮亲。” “呸,我不能既占理,又占亲?” “呵,梅大娘子,咱们谁跟谁呀,什么亲的理的,只要你哄好我,爷叫你都占。” 说着他的手就不老实起来,搂住她肩膀的手慢慢滑到腰间,渔娘怕痒,直躲他,贺文嘉却贴着她的腰不放。 “要死了,你快松开。” “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你过来些,我帮你揉揉肩,夫人过年安排家事辛苦了。” “你走开,你敢不规矩,小心你的爪子。”渔娘忍不住笑。 贺文嘉贴上脸去,轻啄了一口她的嘴角,压低声音缓缓道:“你是我的妻,为夫怎么不能抱你了。” 夫妻人伦,这才是天地间最大的规矩。 “呀!” 渔娘被他拦腰抱起,渔娘搂着他肩膀,又是笑又是气,拍他肩膀:“大过年的你若是摔着我,我看你怎么办。” “怎么敢,摔着我也摔不着你。” 夫妻俩关上门来一顿胡闹,外间伺候的丫头婆子都不敢吭声,都躲到外面西厢房去烤火。 不知道过了多久,宅子外头响起了鞭炮声,守岁到这时的百姓在家门口放鞭炮,顺带给也在放鞭炮的邻居拜个年。 屋里的福禄寿喜帐中,渔娘的脸颊绯红,额角的细汗汇聚到一处往下滑落,痒痒的,忍不住在身边人肩膀上蹭了蹭。 贺文嘉随意扯来一张帕子给她擦汗,擦完汗后又给她拢了拢被子,一条胳膊掀开帐子要把帕子丢出去时,借着帐子外的烛光,这才发现手里拿着的帕子是她的贴身小衣。 丝绸裁剪的小衣,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抖开一看,粉白的小衣中间绣着一支出水芙蓉。 贺文嘉看得顺眼,舍不得丢出去,拿回帐子里放在枕边,小衣的系带缠着他的发丝,就这样睡了。 隔日清晨醒来,渔娘睁开眼就看到她的小衣握在他手心,忍住红了脸,暗骂一句登徒子。 贺文嘉觉得耳朵痒,右手熟练一捞,温香软玉盈满怀,蹭蹭。 “不着急,再陪我睡一会儿。” 窝在他怀中,浑身暖烘烘的,不过一会儿,打着哈欠渔娘又睡了过去。 大年初一瑞雪照,寒风过堂绮罗飘。 夫妻俩一觉睡到辰时末才起,换了身见客的衣裳,梳妆打扮一般,用了几个包子喝了半碗粥,夫妻二人相携去拜年。 范家、林家都要走一趟,家来后,使人去春和坊边上的一进院子请黄有功夫妻、朱润玉夫妻和石匀来家中欢聚,大年初三就过完了。 随后,就是贺文嘉、黄有功、朱润玉、石匀的受难日了。 先是停了火盆、火炕,几人年轻力壮还能扛得住。半个月又催着几人把身上的棉衣换成了单衣,不过两日工夫四人就病倒了。 渔娘早有准备,请来京中极擅治风寒的大夫,给几人把脉开方,喝了三五日药汤,又养了几日,几人感觉自己又行了。 穿着单衣读书写字,熬着熬着,倒也习惯了,除了写字的手上长了几个冻疮,倒也还忍得住。 范江桥看到几人一顿折腾,倒也像模像样的,范江桥对渔娘说:“可找会看天气的先生问过了?” 渔娘点点头:“听说那几日没有雨雪。” “那就好,他们已经受了两月冻,只要不下雪,也不怕太冷手冻得写不了字。” 元吉十八年,二月初九,天气晴。 乡试第一场正是今日。 渔娘天不亮就起来,贺文嘉穿衣的时候她先去把他的书篮检查了一遍,随后又去看厨娘给准备的小炉子、木炭、小铁锅、面饼、干肉、大米、盐巴等物, 这些都是管饱有营养又好煮的东西,贺文嘉前几日用这套装备煮了几顿了,保准操作熟练,不会叫自己饿着。 渔娘陪他用了早食,住在小院的下人来禀,黄举人他们出门了。 贺文嘉起身,擦擦嘴:“我也走了。” 渔娘起身,阿青拿来一件毛披风给主子披上,阿朱拿来一个暖手炉。穿得暖暖和和的,收拾好后,渔娘跟着贺文嘉出门。 早上起来忙了许多事,外头的天色还未大亮,夫妻二人上马车,刚走出兰草街,就碰到黄有功他们。 张氏和魏氏也跟着去送考,马车出了兰草街,转弯了两道弯,半刻钟后才走出春和坊。 马车驶上门前大街,一路往贡院去,这一路上各坊中不停有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汇聚到门前大街上。 贺家马车上的灯笼中的烛光在寒风中摇曳,慢慢地,前方,后方,微弱的烛光汇聚成一条闪闪的星河。 学子们犹如溪流奔向大海,最终都涌向贡院前。 “开门!” 会试主考官,当朝首辅姚炳站在贡院门内正前方,他身后一排是三位副考官,分别是礼部左侍郎陆怀文,刑部侍郎张太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丁雨。 贺家的马车停在贡院不远处的状元楼外面,仔细听贡院门口的官吏朗声宣读会试细则。 宣读完毕,又等了两刻钟,家中下人来报,主子搜检完,刚才已经进贡院了。 渔娘叹息,考科举可真不容易。 “贺全带着贺升在贡院门口守着,我们回吧。” “是。” 贺家的马车回春和坊,张氏和魏氏这会儿跟渔娘一驾马车,张氏有些忧心:“进贡院前搜检得十分仔细,夫君他们本来就穿得少,这脱了衣裳又要受回冻。” “张姐姐不用担心,这两个月他们都习惯了,不会出事。”渔娘给张氏一个暖手炉叫她捧着。 魏氏也觉得没什么大碍:“渔娘说的是,他们年轻力壮的都受不了的话,那些头发花白的举人只怕进去就要病倒了。” 魏氏早就想明白了,考科举哪有容易的,这点苦都挨不过,以后碰到更难的事,那该怎么办? 魏氏笑道:“说句实在话,若不是为了夫君考科举,我这辈子以后再不会来北方过冬,又干又冷,我真是受够了。” 张氏也是如此觉得:“京城都这般冷,更北方那些守边的将士们不知道该如何挨过去。” “那句话怎么说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曾益其所不能。” 三人对视,都叹气,各有各的难处。 相信他们吧,这是他们夫君从小努力的终点,他们会跨过去的。 渔娘相信贺文嘉,在家耐心地等着。 三场考试,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渔娘在家读书写字喝茶,贺文嘉在贡院作答、做饭、睡觉。 她在享受,他在熬着。 三场考试,最后一场考完,渔娘神清气爽地去贡院门口接他,贺文嘉浑身臭烘烘地趴在她怀里她也不嫌弃。 贺家的马车调转车头回去时,渔娘掀开车帘,看了眼贡院里出来潦倒的举人们,人群中一眼看到长身玉立的王苍。 贺文嘉不高兴了,趴在渔娘肩上扭动了下:“我冷。” “好好好,知道你冷,今儿你是祖宗,你说是啥就是啥。” 帘子关上,贺文嘉伸脖子亲了渔娘一口,渔娘轻咳一声:“你别太过分。” 贺文嘉轻哼:“怎么,我臭烘烘的就不是你夫君了?” 渔娘觑他一眼:“你若不是我夫君,我一脚踹你下去。” 贺文嘉顿时笑了,又十分过分地往她身上蹭,随后长叹一声:“总算考完了,这辈子受一次罪就算了,再不会来第二回了。” 听他如此说,渔娘就知道他考得如何了,她的心也安稳了大半。 回到家中,热饭热汤早就准备好了,渔娘陪他一碗汤面,又亲自伺候他泡澡洗漱,等收拾完了,贺文嘉穿得暖和地躺在她膝上,她拿烘得热热的帕子给他擦头发。 头发擦到一半,他就在她膝上睡着了。 渔娘也不着急,慢慢地把他的头发都烘干了,又拿牛角梳慢慢给他把头发梳通,这才轻柔地半抱着他,把他放在枕头上。 阿青递过来一盒冻伤膏,一小盒价值一金的冻伤膏被她一次全用了,都抹在他的手上,盼着他手上的冻疮早日好。 忙完了,渔娘坐在床边看着他疲倦的脸,从小一块儿长大,还没见他受过这么大的罪。 打小发誓要过一辈子舒坦日子,有一日也会为一件事这般用心,老天爷也不会让他输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高中会元 贺文嘉在家结结实实休息了两日,缓过神来,先是去拜见先生,先生仔细看了他默出来的文章,又读了两遍,又细想了今年主考官和副考官的文风喜好。 最后,范江桥才道:“你的文章中正沉稳,言之有物,姚大人任主考官,你的文章若无意外应该会被取中。” 范江桥私心里甚至认为姚炳会很欣赏这样的文章,因为姚炳的两个弟子,金冲和田国柱都是这样的文风,他两个弟子人如其文,为人也是如此。 范江桥看了眼自己这个弟子,文风跟他的脾性不能说南辕北辙,也能说毫不相干吧。 贺文嘉眨眨眼:“师父,我有什么不对吗?” 范江桥叹气:“石匀、黄有功、朱润玉默下来的文章我都看过,他们三人的文章也极力往中正沉稳这个方向靠拢,石匀稍好些,黄有功和朱润玉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我若是考官,必不会取中他们。” “一点机会都没有?” 范江桥摇摇头:“除了策论之外,黄有功和朱润玉在第三场的史上答得也不好,差一口气,只能等三年后再来了。” 范江桥说得直白,贺文嘉去他们三人借住的一进宅院里找他们时,他们三人都垂头丧气,想来他们也知道自己考得不好。 贺文嘉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掠过,他撩开袍子坐下,不紧不慢道:“去岁秋天时,我们一起从南溪县出发上京赶考,是谁说,咱们不到而立之年就能进京赶考,纵使不算人中龙凤,也算人中俊杰的?” 石匀和朱润玉不吭声,都看向黄有功。 黄有功羞恼:“难道朱兄不曾附和?” 朱润玉苦笑着道:“是,我也说了,就当我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吧。” 贺文嘉给三人倒茶,劝道:“三年而已,三年的光阴转瞬即过,你们苦读三年再来,何愁不中?” 黄有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罢了,三年后如何且不说,他如今再不敢口出狂言了。 黄有功不敢,贺文嘉却敢,他笑道:“三年后你们再来,那时候我应该在朝中站稳脚跟啦,我在里,你们在外,到时候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们打听点内部消息。” 石匀、黄有功和朱润玉都笑了,也就他贺文嘉敢说这话。 黄有功双手揉搓脸颊,心情放松了些,他道:“我叫小厮出去打听消息,外面的人都传,说左都御史钟大人的弟子左士诚有望夺得会元。左士诚是庶民出身,文章却写的极好,虽不如那些才子的文章花团锦簇,却十分适合主考官的口味。” “除了左士诚呢?” “除了他之外,这次会试较为有名望的举人还有徽州府才子蒋雪村,太原府举人肖秀,广西柳州府举人冯亭,还有一个,就是王苍了。” 贺文嘉震惊:“什么,这么多人里面竟然没有我?” 石匀笑道:“你又不住客栈,同乡会、诗会你都不去,状元楼里各种宴请你更是不屑一顾,就算你有才名,怎么会传出来?” “王苍和那左士诚不就传出才名了。” “你跟王苍比?人家是东山书院有名的才子,又是镶国侯府的侄女婿,他岳父还是国子监司业,有名的大儒。你说说你有啥?” 贺文嘉轻哼:“左士诚就是靠他先生,跟着都御史钟大人出名的吧?” “可不是么。” “唉,怪不得我,都怪我先生不努力,在众多读书人中间没有名声,没帮我一帮。” 贺文嘉摇头叹气,逗得黄有功、朱润玉和石匀大笑,黄有功更是拍着大腿笑道:“有本事你去范先生跟前说。” 贺文嘉哪里有那个胆子,随即话锋一转:“胡兄考得如何?” “不知,来京城后咱们一直闭门读书,他估计也差不多。会试已经考完了,这会儿问什么都来不及了,等出榜单了再谈吧。” 他们到京城后,年前胡玮使人给他们送了一封问好的信,又送了几样年礼,算是好友间来往的意思。 贺文嘉微微扬起头:“那咱们就等着吧。” 所有人都在等会试的结果,这两日休息好的举人们又出来会友了,贡院附近的茶楼酒肆尤其热闹,黄有功和朱润玉也去过几次。 自觉自己小有希望的石匀,和对自己十分有信心的贺文嘉,他们依旧哪儿都不去,留在家中读书。 范江桥这几日不去范家,只留在梅家教贺文嘉读书,偶尔空闲时师徒两人闲谈,说的也是殿试时要注意的礼仪。 石匀隔两三日会来一趟梅家,也能坐在一旁跟着听一听。 三月初九,会试发榜。 今次会元不是众人议论的左都御史钟大人的弟子左士诚,也不是徽州府才子蒋雪村,其他太原府才子、广西才子的排名甚至排到十名开外了。 元吉十八年会试的会元,乃是叙州府南溪县举人贺文嘉。 报喜的报子一拥而上,贺文嘉兴高采烈地撒喜钱,回头还故意拍王苍肩膀:“乡试你第一,我第二,如今会试轮到我当第一了,也算公平哈!” 今日会试开榜,自觉自愿有希望的举人大都在这里了,贺文嘉此话一出,围观的众人顿时被吓了一跳。 什么你第一我第二,这话说得也太张狂了些,完全不把我等举人放在眼里了。 朱润玉忙帮着找补,干笑一声,使劲儿拽了贺文嘉一下:“贺兄年纪小,就是喜欢说玩笑话。” 黄有功立刻瞪了贺文嘉一眼:“怎的?看不上我还是怎么的?我要生气了。” 石匀、胡玮忙帮着说话,王苍顿时笑了,他拍拍贺文嘉肩膀:“咱们从小一起读书,先生夸我多过夸你,你这般不服气,叫你赢一回也无甚。” 围观的举人们顿时面面相觑,不得了,今年会试的第一和第二竟然是同门。 哪个先生这般厉害?我也想拜在这样的先生门下。 也有人说可惜了,两人若是错开年份考试,说不得都能当会元呢。 有认识王苍的举人立刻道:“王举人,你们师兄弟俩人拔得头筹,今日状元楼这顿酒得你请呀!” “嘿,状元楼一桌酒至少十两银子,咱们楼上楼下十几桌,你好意思叫他们俩人请?” “就是,咱们虽没名列前茅,不才我也算得中了,喜事一件,今日这顿酒我自己个儿给银子。” 报喜报到二十名了,得知自己中了的举人们大喜过望,给了喜钱还觉不够,赶紧叫小二哥上酒肉来。 贺文嘉从兜里掏出二十两银子放桌上:“先说好,我夫人只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只请我这一桌,你们隔壁东山书院这两桌叫王苍给银子吧。” 中了第五名的徽州举人蒋雪村,他也是东山书院的学子,锦衣玉冠着身,自在地自斟自饮,一派风流作态,笑道:“我东山书院的学子不至于请不起一顿酒,今日时逢大喜,大家喝够吃够了,酒钱自有蒋某付。今日过后,咱们回去闭门读书,等殿试再战一回。” “蒋兄说得好!” “干了这杯!” “还是蒋兄慷慨。” 贺文嘉见有人当冤大头,大声谢过后,赶紧把二十两银子揣自己怀里。 “……” 朱润玉、胡玮、黄有功、石匀及叙州府府学的几个同窗都觉得无语,只有王苍笑得开怀。 “你缺银子花?” “不缺,我夫人管我吃穿,二十两银子是我夫人给我的零花钱,自然要节约着花。”今日再欢喜他也记得护住自己的荷包。 王苍给他倒酒,笑道:“我记得她不是吝啬的人。” “哎,这不是我们夫妻自己当家做主嘛,我夫人说,以后还有儿女要顾,能省就省。” 这时,一个身穿乌衣的举人突然插话道:“贺会元今时不同往日,君子何患无妻,这若是过不下去,休妻再娶就是。” 贺文嘉顿时大怒,手中酒杯毫不客气地扔过去:“我可不是张青云,休用你脏污的心思揣测我。我呸,你这等污祸也配称君子?” “这……贺会元此话是否太严重了些?”那乌衣举人也怒了,一下站起身。 贺文嘉气得恨不得揍他一顿,袖子都撸起来,黄有功、朱润玉赶紧拦住他。 王苍眼锋扫过贺全:“这位喝醉了,把人请出去。” 贺全冲上去,跟着贺文嘉的两个护卫更是一个捂嘴一个抬脚,不容人拒绝就把人送楼下去,毫不客气地扔门外。 两人说话也没压低声量,楼上的人都听到了,不用人刻意传话,今日之后,贺会元节俭又护妻的名声算是传出去了。 由此,那些见贺文嘉年轻,正想打听他可婚配的人顿时也歇了心思。 楼上的气氛有点僵时,一群报喜的人冲上来,边跑边喊道:“贺叙州府胡玮胡老爷高中元吉十八年会试第一百八十九名。” 胡玮激动地站起身:“赏!” “贺叙州府石匀石老爷高中元吉十八年会试第一百九十三名。” 石匀茫然地抬起头,他,他竟然中了? 每科会试取士不过两百人,他以为自己这次定然落榜了,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榜上有名。 榜上有名虽好,但他几乎是最后了,三榜进士被视为如夫人,这……也不知道是不是喜事。 楼下报喜的报子正报到最后一个高中的举人,突听得楼下不知道谁喊了句:“这就报完了?” “报完了,元吉十八年会试高中者共计一百九十八名。” 刚才眼睁睁看着身边许多人高中,心里想着自己能中就好了,不求名列前茅,只要能中,只求能中,他们只想当名落孙山那个孙山。 谁知,竟不能。 中了的扬眉吐气,举杯庆祝。没中的黯然神伤,怅然若失。 石匀露出一个笑脸来,中了就好! 黄有功和朱润玉拱手恭贺:“我等盼着你殿试取得好名次。” 是呀,还有殿试,殿试若是考得好,他也有可能冲进二榜进士。 胡玮、石匀和叙州府府学另外两个中举的学子名次都很低,若是按照这个排名,他们都只能是三榜进士。 王苍曾经是叙州府府学的学生,把他算在内,贺文嘉和王苍名列前茅,他们四人几乎要跟孙山坐一桌,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贺文嘉举杯:“还不到盖棺论定的时候,殿试再战!” 王苍、胡玮、石匀都举起酒杯。 东山书院那两桌也举起了酒杯,蒋雪村嘴角微翘,转身对贺文嘉、王巷道:“我会试排第五,说不准殿试就中状元了。” 贺文嘉不觉得被挑衅,大方笑道:“蒋兄若是中状元,我当探花也行,我看在场的几位都不如我年纪小容貌好,探花选我准没错。” 蒋雪村笑了笑,遥敬贺文嘉一杯。 榜上有名的人都不在状元楼多停留,三杯两盏庆祝后,都回去闭门读书。他们一走,状元楼里只剩下一群不得意之人。 贺文嘉兴冲冲回春和坊,到家门口时看到门前几乎要被红艳艳的鞭炮皮淹了,他不用猜就知道将才报喜时他家门前有多热闹。 大门半掩,门房看到主子回来了,连忙打开门:“小的恭祝主子取得会元。” 贺文嘉大笑着往内院跑,边跑边喊:“赏,都有赏!” “谢主子!” 贺文嘉进内院,小林氏、阿青、阿朱、剑心等丫头护卫都给贺文嘉道喜,贺文嘉笑着问:“渔娘可在屋里?” 阿青满脸喜气地掀开门帘儿,笑道:“在呢,刚才林家、范家的管家来贺喜,送来许多贺礼,主子正在看礼单。” 说话间贺文嘉进门,渔娘放下手中的礼单,站起身给他道了个喜,笑盈盈道:“给咱们家少爷贺喜。” 贺文嘉得意劲儿上来了,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鬓角,一撩袍子坐下,双腿打开坐姿张扬:“爷渴了,快给爷上茶。” “哎,这就来!” 听着渔娘甜蜜蜜的声音,贺文嘉心里生出无限喜气,他这般努力,就是为了跟她共同庆祝此时此刻。 喝了茶,贺文嘉还想再闹,渔娘立刻把一本册子塞他手里:“范先生刚才去范家,走之前叫我把册子给你,这是你前些日子做的策论,赶在殿试前再好好读一读,会有收获的。” 贺文嘉翻着范先生亲手给他批阅的策论,也没了玩闹的心思:“你觉得殿试会考什么?” 渔娘在他身边坐下,她细想了想,才道:“前几日范先生说到清算丈量天下田亩之事,自从三年前田知府办完山东的事后,因为山东不太平,剩下的江苏、安徽、浙江、江西、福建都按下了。” “嗯,我记得范先生说田知府暂时回不来,要选个人继续办这事儿。” 两人对视一眼,从去年乡试开始,左都御史钟应芳似乎十分的皇上看重,这个人选会不会是他? “不管是不是他,咱们知道殿试可能与清算天下田亩之事有关就是了。” 寒门和世家的明争暗斗总不会是道殿试题,这样就太露骨了些。只能是跟其相关的事。 再看这段时日范先生给贺文嘉出的策论题,大多是土地兼并、农策这类的题,想来范先生也这样想。 渔娘小声问:“你说范先生是不是去范家,问范尚书朝中可有大事发生?” 不知道,但先生总不会害他,听先生的话先学着吧。 小夫妻两人欢欢喜喜庆祝一回,下午开始贺文嘉就专心读书,隔了两日范江桥回来,又给他出了两个策论题叫他做。 贺文嘉一点不犹豫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先答题,答完题再请先生批阅。 范江桥看完弟子写的策论,一如既往地稳当,挑不出错来,就看皇上怎么选吧。 历来殿试的前三甲不仅看学识,还要看皇上的心思。 四月初八,大吉大利,殿试开考。 贺文嘉这个会元坐在皇上跟前头一个位置上,他一点不紧张,眼里除了考题再无心关注其他。 皇上亲自出的考题,国穷民富,该作何解? 国穷不是国穷,民富不是民富,民何时富过呀,富的是世家。要想解决国穷民富,那就只有劫富济贫了。 说到底,究其根本,皇上咬定青山不放松,除了打压世家还是打压世家。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贺文嘉看明白了题目,提笔就在草稿上列下要点,国穷民富不可取,国富民强才是长久之计。 修路铺桥救灾这都是朝廷之责,需要大把银子去填。更重要的是军队,国穷养不起军队,军队溃败,瓦剌嗒哒那些强盗就要南下,民再富也只是待宰的羔羊。 所以,必须走国富民强的路线。 贺文嘉曾经跟渔娘争论过公与私,民与朝廷,如今说到如何国富,如何民强,他有许多话可说。 可这是殿试,又不是给皇上献策,贺文嘉选重要的略写了几点就罢了。 贺文嘉沉思狂想之时,没看到有个人在他身后站了许久。贺文嘉扭头活动脖子时,跟身后的人对上了眼。 空气似乎有些凝滞,贺文嘉眨了眨眼,假装不经意地收回目光。 皇上面无表情,背着手走上台阶,又缓缓坐下。 知轻重,懂军事,懂商税,懂普通百姓!听说这小子是范江桥的弟子,应该也懂工和农吧。 范江桥那老小子倒会选弟子! 就是有些惧内,大庭广众之下口口声声称我夫人如何如何,也不怕丢面子。 也小气了些,听说二十两银子都不肯掏,竟要蹭蒋雪村的酒喝。 啧! 第72章 状元游街 殿试只一日,黎明入殿考试,日暮交卷。 皇上为主考官,殿试后阅卷也很快,一百九十八张卷子,一天后就已阅完。 三榜进士的名单已经确定,二榜进士的名单大概确定,此时,皇帝的桌案上摆着十份卷子,就等着定前三甲。 皇帝低首翻看卷子时目光如炬,抬头瞥台阶下的众臣时却光华内敛,神情淡淡的,叫人看不出喜好。 “姚卿,你是主考官,你认为谁堪为前三甲呀。” 姚炳低头往前一步,拱手拜道:“启禀皇上,臣认为,贺文嘉对国与民之辩洞察敏锐,文章更是字字珠玑,臣认为贺文嘉乃状元之才。左士诚、冯亭,此二子文章也可圈可点,可点为榜样和探花。” 贺文嘉算是寒门子弟,左士诚庶民也,肖秀也是寒门子弟,前三甲一个世家的人都没有。 皇帝来了兴致,身子往后仰,双手往袖子里一缩,一副看热闹的表情:“陈方进,你对前三甲名单可有异议?” 陈方进低头禀道:“臣无异议。” 皇帝表情似有不满,不满陈方进的回答,于是他又问:“众卿可有话说?” 礼部右侍郎梁守道站出来:“皇上。” “梁大人有何话说?” 梁守道:“臣看过选出来的十篇文章,篇篇都是佳作,在其中要选出前三甲来,却是有些为难为姚大人了。” 梁守道前头铺垫完,随后又道:“科举是为天下选士,看的是才学本事,不能单以个人喜好而论。姚大人喜欢中正平实的文章我们都知道,可那些文章华丽的也言之有物,咱们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天下士子之心,对前三甲的名单更慎重些?” 用词客气,可这话弯来拐去,就是说姚炳以个人喜好推选文章,不够公正。 皇帝嘴角微翘:“梁大人觉得谁可为前三甲呀?” “臣认为王苍、左士诚、蒋雪村点为前三甲,天下士子才可服气。” 王苍和蒋雪村是世家,且都出身东山书院,前三甲只剩下一个左士诚了。 “钟大人,你的看法呢?” 钟应芳连忙道:“禀皇上,左士诚乃臣的弟子,按规矩,臣不该多言。不过皇上既问臣,臣举贤不避亲,自然要支持我的弟子。” 皇帝大笑:“好呀,好一个举贤不避亲。陈大人,王苍是你侄女婿,梁大人认为王苍可为状元,也是举贤不避亲?” 梁守道眉眼微抬,眼风不经意地很快瞟了眼右前方的岳丈。 陈方进微微笑道:“考题既是皇上出的,如何作答才是好,皇上比咱们心里都有数。今年殿试多了许多年轻人,都是因为朝廷治下有方才培养出这些士子来。叫我看,都年轻,都好,任皇上如何选,都是对的。” 陈方进一溜龙屁拍下来,叫皇帝神清气爽,皇帝笑着点出三份卷子:“就这三个为前三甲吧。” 姚炳、陈方进等人都看到了卷子角落的名字,对视一眼后,都点了头。 钟应芳眼中闪过一抹喜色。 若无意外,今年的会试大局已定了。 隔日。难得的好天气,四月的京城连着几日出太阳,暖和到身上的棉衣都穿不住了。 贡士们从宫城正门的中左门进,跟着带领他们的官员穿过了两道门,又走过一座桥,一路行到保和殿台阶下。 “宣贡士觐见!” 响亮又悠长的声音在殿外的广场回荡,一行贡士们都振奋了精神。特别是知道自己答得不好,只能是三榜进士的贡士们。 今日之后,他们会去大晋朝偏远地区为官,若无人提携,他们终其一生恐怕都无缘再进保和殿,面见皇上了。 贺文嘉领头走进保和殿,规规矩矩地低着头,他一只脚迈进大殿时候,长舒一口气,总算不用顶着太阳晒了,可热死他了。 “拜!” 按照昨日教的规矩,贡士们老老实实地听指令行礼,面见皇上的仪式走完了,终于等到最重要的事了。 内阁首辅,也是今次会试的主考官姚炳手捧圣旨,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元吉十八年四月十二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一甲第一名,松江府沿江县柏下村左士诚。” “一甲第二名,叙州府南溪县贺文嘉。” “一甲第三名,叙州府南溪县白水村王苍。” “二甲第一名,徽州府蒋雪村。” …… 圣旨送到蒋雪村手里,他欣喜的双手接过圣旨,担起传胪的职责,高声宣唱名单。 此时,一甲前三名依次跪在殿内,二甲进士的名单宣唱过半,贺文嘉的脑子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是榜眼了。 贺文嘉只觉得背脊上的汗水顺着往下流,背上痒痒得很,偏又不敢挠,榜眼啊,跟状元就差一个名次,唉,可惜了。 王苍跪在贺文嘉身后,他不觉得可惜,前三甲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状元是谁,有时候不是因为他的文章好,而是因为他最合适。 此时,左士诚满头大汗,胸腔里的心疯狂地鼓动着,他一个乡野小子,竟一朝跨进朝堂,被皇上钦点为状元。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无数的圣贤诗词像流水一样从他狂跳的心中流过,慢慢的,慢慢的,他才感受到,自己真的是状元了! 二榜进士宣唱完,胡玮、石匀都暗暗叹了口气,他们还是未挤进二榜,以后为官只怕难了。 一朝金榜题名传天下,站在最前面的一榜进士当场授官。 状元左士诚授翰林院修撰,榜眼贺文嘉,探花王苍,授翰林院编修。 看到自己同窗好友站在前排,石匀微微一笑,有好友们帮衬,应该也不会太难。 金榜题名后,贡士们跪下谢恩。 随后,意气风发的进士们袍带随风飞,三五成群,说笑着,出了宫城就换上红袍,帽插宫花,翻身上马,吏部官员捧圣旨,礼部官员鸣锣开道,夸官了! 锣声一响,等着状元游街的京城百姓一下喧嚷起来,无数百姓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快瞧,那是状元郎!” “天老爷,这是文曲星下凡吧!” “二郎,快去摸摸状元郎。”一个男子脖子上顶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往前挤,那孩子真伸手抓了一把左士诚的衣袖。 “爹,我摸到了,我摸到啦。” “好小子,真棒!” 那小孩儿咧嘴大笑。 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的左士诚头一回被这么多百姓围着,小娘子妇人们看着他偷笑,不知何处扔过来的簪花落了他一身,他窘迫地左躲右躲,偏又躲不过。 又被鲜果砸头,扔来的香帕滑过衣襟,左士诚连忙大喊:“在下已成亲。” 一时间,前门大街两边围看的百姓,酒楼窗边看热闹的小娘子们都大笑起来,这年轻状元郎挺实诚的。 又有人说今年的傍晚、探花长得英俊,不知道是否成亲了。 游街的进士们走到三思书铺门前,贺文嘉浑身摇摆着招手,笑得大牙都露出来了:“夫人,夫人,我在这儿!” 渔娘在二楼早就看到他了,笑着摆摆手回应他,谁知手中的帕子随风飘走。 “哎,糟了。” 贺文嘉利落地往外斜身,丝帕就要飘到落后贺文嘉几步的王苍脸上,被贺文嘉一把捞回来。 渔娘松了口气,贺文嘉得意地甩着丝帕给她看:“家去等我,一会儿我就回去。” “知道了。” 目光一转看到王苍,渔娘笑着对王苍点点头,在心里道了声恭喜。 王苍对着对面楼上摇了摇手,渔娘看到对面楼上窗边坐着一位半掩面的年轻夫人。 进士夸官游街这可是三年一回的热闹,许多人也不怕拥挤,一路跟着进士们游街,不过半刻钟,楼下拥挤的人就都走了。 梅家的马车停在门外,渔娘扶着阿青的手上马车,坐下,马车旁边的帘子掀开,对面楼上下来的正是刚才那位夫人,两人目光相接,那夫人和气地对渔娘笑了笑。 目送梅家的马车离开,那夫人随后道:“咱们也回吧。” “是。” 傍晚贺文嘉归家,身上还穿着上午游街那套衣裳,进门就问:“哎呀,可惜了,只中了榜眼,叫左士诚那厮压下去了。” 渔娘笑着道:“你说话客气些,你们是同年,以后还要在翰林院一块儿为官呢。” 贺文嘉边脱衣裳边笑:“虽比不过左士诚,我却压了王苍一头,他秀才、举人比我好,我会试殿试比他好,算是打平了。” 渔娘摸到他的背有点潮:“出汗了?” “可不是么,接连几日大太阳,今天尤其热,上午进宫的时候我就热的受不了了,中午游街那会儿就更热了。本来游街完就该回来的,蒋雪村荷包里钱多得花不完,硬要拉着我们几个去吃宴席。” “哪几个?” “除了有事儿着急走的,大多都去了。” 浴房里抬了热水来,贺文嘉脱了衣裳去浴桶里泡着,舒坦地趴在桶边缘,渔娘拿了张帕子给他擦背。 “蒋雪村张扬得很,东山书院那帮人隐隐以他为首,王苍似乎也没有跟他争夺的意思。” “王苍没必要跟他争。” 王苍已经是陈家的乘龙快婿,蒋雪村若是能出头,也能分散些外面那些人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 “明日还有琼林宴,后日上表谢恩后还要去吏部一趟,估计三日后咱们能去祭祖。” 贺文嘉算了算,他们家在叙州府,朝廷应该能批三月假。 擦完了背,渔娘把帕子丢给他:“一会儿换身衣裳,你去给范先生请安,范先生若是留你用饭你就留下。” “你不去?” “我不去,我料到这几日就要家去,下午你一直没回来,我写信叫人送回家中,又带人出门采买了许多礼物,家去时带回去。” 贺文嘉随意擦了擦前身,从水里站起来,搂着渔娘猛亲一口:“辛苦啦!” 渔娘一把推开他没推开,气得呀:“贺文嘉,你把我衣裳打湿了。” 贺文嘉快活大笑,跳出来囫囵擦干身上,穿上衣裳就跑了。 渔娘忍不住笑,都中进士当官了,还这般幼稚。 梅家左跨院。 “师父,我来了!” 范江桥正喝茶,笑看他的弟子走进来:“今日可高兴?” “高兴极了!” 贺文嘉也不跟师父客气,自己给自己倒茶,一气儿喝了两杯才放下。 范江桥慢慢放下茶盏,笑着说:“姚大人原本提你为状元,最后皇上点了左士诚,你可知为何?” “为何?” “因为他先生是左都御史钟应芳。” “那又怎么了,师父,我不会因为你是白身就嫌弃你的,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这个浑小子!”范江桥笑骂一句才说:“皇上点左士诚,一是因为他出身寒门,二是因为皇上想用钟应芳。” “听说钟应芳钟大人在刑部为官时就是出了名的不讲情面,脾气又硬,皇上要用钟大人,叫他去办的不是普通的差事吧。” “那是自然,钟应芳以前脾气虽硬,也是对事不对人,对寒门和世家向来是两边都不得罪。他如今五十岁了,若是在左都御史这个位置上熬到致仕,安稳回老家也未尝不可。” 皇上想叫钟应芳出头做得罪人的事,皇上必须给出能让钟应芳满意的筹码。今次点他的弟子左士诚为状元展现了皇上的诚意。 其实这事儿应该往前捋,更早的时候,皇上使钟应芳去松江府任乡试主考官,钟应芳大张旗鼓收寒门子弟左士诚为弟子,隐隐站边寒门。皇上又点左士诚为状元,再接下来,就看钟应芳如何应对了。 这一来一回的,范江阔这个被冷落的工部尚书都看明白了,内阁那几个老成精的人肯定都明白。 “啧,左士诚这个状元,真是跟他师父一样被架在火上烤。”贺文嘉亲自给师父倒茶:“俗话说,出头的椽子最先烂,咱们师徒可要稳稳当当的。” 范江桥似笑非笑:“过几日今年贡士们的殿试文章就要放到书铺卖了,你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你可还记得?你就说世家的人会不会针对你?” “一篇文章罢了,又是为了考试,那些人不会这般小心眼儿吧。实在不行,我在世家内部还有人呢。” “谁?” “王苍啊!”贺文嘉理直气壮:“我们可是从小到大的朋友,虽然立场不同,他总不会害我吧。” “那谁知道?” 贺文嘉噤声,随后又嘟囔一句:“他不会的。” 范江桥目光悠然:“余庆啊,时移世易,人也是如此。你聪慧,却太过重情,以后碰到犹豫不决的事时,师父希望你要护好你自己。” 他中举之后,师父和孙先生一块儿给他取字余庆,这还是头一回听到先生用这般深沉的口气叫他的字,贺文嘉缓缓低头。 该说的话说了,范江桥也不耐烦理他,叫他走。 “渔娘叫我过来陪师父用饭,我不走。” “我还用你陪用饭?赶紧走你的。过几日你要回乡祭祖,我要去南阳府一趟,归期未定,这段时日你就自己管好你自己吧。少得罪人,多听多看少说话。” “师父,你去南阳府是去许家吧。” “知道还问。” 贺文嘉嘿嘿一笑,这才行个礼跑了。 渔娘还未叫饭,见他回来了,就问他饿不饿。 摸摸肚子,半下午才跟蒋雪村他们吃了饭,这会儿半饿半不饿的。 渔娘下午多吃了两块点心,也不太饿,叫厨房做两碗羊肉汤面来,多放汤和菜,少放面条。 吃完热乎乎的汤面,贺文嘉困意上来。 今儿累了一天了,夫妻俩简单收拾后就去睡了。 琼林宴,上贺表,祭拜孔庙,去吏部报到,又请假回乡……收拾行李出门,一顿忙活好,上船离开京城已经是四月二十了。 贺文嘉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几日大太阳后,又冷下来了。 “哎,四月初八是立夏,若是在咱们南溪县,什么桃花、梨花、杏花都谢了,樱桃都结果了,百姓早就换上了春衣,赤胳膊赤腿下田种稻了,谁知在这儿咱们还身着棉袄。” “可不是么,这地儿我是再不想来了。” 贺文嘉、石匀、朱润玉、黄有功、胡玮、王苍几人坐到一块儿说话,贺文嘉跟个老农似的蹲地上,吃完刚在码头上买的烤红薯,红薯皮扔河里,还伸长脖子瞧,看看有没有鱼来抢食。 黄有功笑话他:“你真要喂鱼好歹给鱼留两口,干巴巴的红薯皮有什么可吃的。” “红薯片也是粮食,饿急了树皮都吃,红薯皮怎么不能吃?” “嘿,你还有理了。” “我说得难道不对?” 贺文嘉对石匀抬了下下巴:“石匀授官可快了,回乡祭祖后要去贵州平头县当县令,那个地方可穷了,听说县衙大门都没有几根好木头,别说红薯,红薯皮说不定都要省着吃。” 黄有功对石匀投去可怜的眼色。 石匀面露痛苦:“哎,知道就算了,你们何必说出来刺激我。” 胡玮轻笑一声:“这么说来,我去小金任官竟也不算差,那里有草原,我至少不缺牛羊肉吃。” 小金在朵甘都司西南草原上,那地儿跟四川接壤,除了路有些难走,不算远。撇开路上的时间,胡玮三个月的假期至少可在家歇一个多月。 石匀羡慕道:“你运气好。” 原则上,官员不可在祖籍地任官,都会被打发得远远的。朵甘都司这些偏远草原情况特殊。 胡玮家中生意跟益州府杨家有来往,叫胡玮去草原上任职,凭着杨家跟草原来往多年的情谊,胡玮过去多少有点倚仗,不至于被当地人欺负死。 黄有功笑道:“哎,你们都当官了,以后再称你们名字不太好,几位官老爷,以后称字如何?” 朱润玉、石匀、胡玮、黄有功都是快而立之年的人了,早就有字了,朱润玉字怀景、石匀字时信,胡玮字子珍,黄有功字季君。 朱润玉几人看向何文嘉和王苍:“你们两人可有字了?” 王苍:“我先生给我取字华堂。” 华堂呀!昨日苍山子,今日登华堂,这倒是个好字。 贺文嘉:“我字余庆。”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也是个好字。 黄有功自我安慰:“我的字也不差,就我爹肚子里那点墨水,抓耳挠腮给我取字季君也算尽全力了。” 贺文嘉几人顿时大笑不已。 男人们在船头说笑,船舱里,娘子们气氛不如他们热烈。 王苍回乡祭祖,自然要带的妻子陈氏回去。渔娘、魏氏、张氏跟陈氏头一回见,陈氏一看就是出身大家的大家闺秀,她虽和气,魏氏、张氏跟她却没什么话好说。 芸娘主动拉着她嫂子给渔娘介绍,渔娘看着陈氏笑道:“我应该见过陈夫人吧。” 陈氏含笑点头:“那日状元游街我们见过。” 渔娘点点头,她是记得见过她,当时隐约猜测她的身份,只是当时是陌生人,不好说话。 芸娘拉着渔娘手道:“哎呀,早知道那日我该跟嫂子一块儿去看我哥游街的,可惜那日我身子有些不舒坦,就没去。我若是去了,咱们俩还能见一面。” 渔娘才不吃这一套,故意轻哼一声收回手:“你到京城多久了?除了过年时使人送年礼来,也不见你来找我呀。” 芸娘委屈:“我也想来嘛,这不是京城人多眼杂,怕给你添麻烦嘛。” 陈氏看出渔娘没有真生气,就笑着说:“真羡慕你们,虽不是一家姐妹,处得倒好似一家人。芸娘在我家书房看书,看到什么农书了就说你肯定喜欢,想送给你瞧瞧。” 芸娘接着她嫂子的话说:“我听他们说那些书虽不好买,费些心思也不难寻,我想那些书你的书楼里肯定有,就没送去给你。” 渔娘微微得意:“别的书我不敢说,农书自然是齐全的。” 陈氏心里暗自惊讶,她听说这位梅娘子有座书楼陪嫁,暗自猜测应藏的是四书五经一类的圣贤书,没想到真藏农书? 她们三人说的这些话魏氏、张氏插不上嘴,渔娘止住话头,问张氏前几日绣的扇面可绣好了。 芸娘喜欢做针线,一下被吸引了,赶紧问张氏绣的什么。 “绣的是四喜景,还是魏妹妹给我的绣样。” 陈氏搭话:“四喜景是苏绣那个花样?” 张氏点点头:“是苏绣的样子,不过我用的是蜀绣的针法。” 芸娘更感兴趣了:“好姐姐,可能给我瞧瞧。” 张氏笑着答应:“你等等,我叫丫头去拿过来。” 几人围着绣样说话,渔娘倒不插嘴,过了好一会儿,陈氏想起渔娘,问她意见。 渔娘矜持地放下茶盏:“我针线活一般,叫我欣赏的话我还可以。” 芸娘吐槽:“你的手艺那叫一般?明明是惨不忍睹。” 渔娘气地咬牙,这个芸娘! 魏氏和张氏大笑,纷纷说芸娘这话,一个字都没有错的。 渔娘又叫陈氏惊讶,她不会做针线,竟不怕人说,反而这般坦然。 陈氏从小到大读书、管家、做针线,一样都没有放松过的。想到这儿,陈氏竟有些羡慕这位梅娘子。 晚上,回船舱休息,陈氏把这话告诉夫君。 烛光下,王苍淡淡一笑:“你若是不喜欢,也可以不做针线,家中不缺绣娘。” 陈氏摇摇头:“都习惯了。” “习惯可以改,你自己喜欢才重要。” 自己喜欢吗? 陈氏有些恍惚,从小到大,她要学的事很多,喜欢的却不多,也无人真的在意她喜不喜欢。 第73章 梅贺两家大喜 “快快快,快去禀报老爷夫人,咱们家小姐回来了!”梅家下人骑快马跑回家中,翻身下马就冲进大门边跑边喊。 “小姐回来了?” “哎哟,前两日我们夫人还在念叨,说小姐和姑爷该回来了。” “咱们姑爷如今是进士了,当官啦!” 前院听到消息的下人激动地叫嚷,不当差的下人都跑去大门跟前看热闹。 隔壁贺家门房处的下人听到响动,跑过来梅家问:“什么事啊?” 梅家管门房的管事梅大立刻就道:“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咱们家小姐刚才下船回家来,你们家少爷肯定一路回来了,你还不快去禀报主子。” “哎哟,真回来了?我这就去禀报主子!” “真是的,咱们家去码头候着的小子干什么去的,也不知道回来报一下。” 门房的人麻溜跑去禀报,阮氏闻声大喜:“下船了?渔娘跟文嘉都回来了?” “回来了,都回来了,梅管家安排小厮这几日在码头候着,见到人就回来禀报了。” 阮氏这时也想不起贺家在码头的小厮来,她立即道:“快,老爷今儿上午去铺里了,你派个小子去把老爷请回来。” “是,小的这就去。” 不用贺家下人去叫人,梅家下人跑去铺子里喊自家老爷回家,梅长湖抬脚就去贺家的绸缎铺子,把贺宁远叫上。 两人一块儿回家,刚吩咐下人把鞭炮拿出来摆好,车队就到了。 “点火。” 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响,炸开的硝烟整得梅贺两家大门前烟雾缭绕,就跟仙境一样。 “爹,您也有点太多鞭炮了吧。” “不多不多。”梅长湖笑呵呵地跑去马车跟前,亲手去扶女儿。 渔娘提着裙摆下马车,看他爹一眼,故意笑着问:“平时嫌我烦人,我这一走,您还挺想我是吧。” “你这个不孝女,还记不记得家中还有爹娘?一走大半年,我和你娘在家惦记着你跟什么似的,你倒好,一个月才给家中写一封信。” “梅老爷,您这话说的,一月一封信您还嫌写少了?叫人送信多费劲呀!” 梅长湖心里高兴,却板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我缺你钱花了,给你那许多嫁妆不够你使唤人送信?” “银子啥时候都缺的,该省省,该花花嘛。” 林氏笑着瞪了他们父女俩一眼:“多大的人了,一点小事还能吵架,叫人看笑话。” 渔娘笑眯眯地松开他爹去抱她娘:“我可想您了。” “乖乖,娘也想你。” 鞭炮声响过,街坊都来看热闹了。 另外一边,贺文嘉当众跪下给爹娘磕头:“这些年来,叫爹娘为我操心了。” 贺宁远和阮氏顿时眼泪汪汪,一点都忍不住,阮氏一把抱着儿子站起来:“我的儿呀,这些年读书可苦了你了。” “娘,我可辛苦了!” 听儿子突然来这么一句,贺宁远忍住泪笑骂:“谁读书不辛苦?就你跟别人不一样似的。” 贺文茂慢慢悠悠自己走出来,妻子孟氏抱着女儿安安跟在旁边。 一岁两个月的小丫头好奇地左顾右盼,咦,抱着祖母的那是谁? 渔娘给公婆行礼,扭头看到安安顿时眼前一亮:“大嫂,安安开口说话了吗?” 孟氏被白白胖胖的闺女压得胳膊疼,抱着孩子换了下手,笑道:“会喊爹娘了,祖父祖母还不会,只会喊祖祖。” 渔娘忍不住捏捏她肥嘟嘟的小下巴,逗她:“知不知道我是谁呀?” “咦,呀呀!” 小丫头扭头看她娘,又扭头看她爹,不明白的模样,傻乎乎的可爱。 孟氏再抱不住了,松手叫她站地上,小丫头不答应,抱着她娘的脖子不松手。 “给我抱试试。” 渔娘伸手,安安也不怕她,扭头就扑到渔娘怀里,把渔娘高兴坏了。 “贺文嘉,你快来看安安。” 贺文嘉扶着阮氏的胳膊笑着过来:“哟,大哥大嫂,怎么把小丫头养得这般胖?” 贺文茂瞪他:“安安可爱得很,哪里胖了。” 贺文嘉啧了声,瞧瞧这护的,胖还不许人说。 贺文嘉又看了他大哥一眼,这会儿脸上没有敷药膏,他瞧着疤痕比去年秋天他走时又淡了些。 孙浔于氏夫妻俩从街头那边过来,温子乔、梅羡林、孙平也来了。 “见过先生师娘!” 贺文嘉先行礼,渔娘抱着安安也蹲身行礼。 安安看到于氏,一边嚷嚷一边对于氏伸出了手,于氏接过她抱在怀里:“安安真乖,这项圈也好看!” 安安似乎听懂了,扬起肥脖子,努力展示脖子上挂着的金项圈。这是四月时,安安满周岁于氏送的贺礼,这几日拿出来给她戴,她竟知道是谁给她的。 孟氏笑道:“师娘您是不知,今儿本来要给她换我娘做的粉裙子,我说项圈跟裙子不配,给她换下来,她硬是不肯,我要取她的项圈她就缩成一团不叫我拿。” 于氏笑的眉尾的皱纹都散开了:“她喜欢就叫她戴着吧,孩子家的也不讲什么美丑。” 渔娘凑过去:“师娘,我也想要项圈。” “有,你若是想要,一会儿跟我去家里拿。” “好嘞!” 林氏笑道:“安安多大岁数你多大,你也不好意思。” 渔娘轻哼,她就要。 几人说话的功夫,王苍扶着他夫人陈氏过来给孙先生行礼,陈氏行礼后还不忘看了孙先生夫妻一眼。 这位孙先生就是教出会元、榜眼、探花的先生呐! 孙浔笑着道:“这一路你也辛苦了,你先家去拜见你娘吧,过几日得空闲了,再来家里坐坐。” “是!” 王苍带着陈氏拜见梅家、贺家长辈,见礼后这就要走了。 走前,王苍仔细看了看贺文茂脸上的伤疤:“贺大哥以后有何打算?” “养病,读书。” 离下一届会试还有三年,贺文茂知道他脸上的伤疤肯定会淡下来。 他要去考进士,他的仇,自己会报。 “以贺大哥的学识,中进士不过早晚的事。我和余庆就在京城等你来。” 贺文茂点点头:“家去吧,你家摆酒再通知我们。” 王苍点点头。 王苍夫妻上马车离开,马车上,陈氏笑着跟王苍说:“梅贺两家真是好姻缘,我一个外人瞧了都羡慕。” 夫妻感情好且不说,两家长辈都是真心爱孩子的,能投生在这样的人家,上辈子肯定积了许多福报。 王苍微微一笑:“我打小就羡慕渔娘和文嘉。” 陈氏主动握住他的手:“我们没有那样的父母,等我们有了儿女,我们可以成为那样的父母。” 陈氏和王苍性别不同,出身不同,受到的教养却是一样的。 从小就被教导要出色,要比别人强,要万万人之上。 他们优秀就会得到夸奖,做得不好就会被训斥,就算是他们生身父母,也不会在乎他们开不开心。 某种程度上,他们夫妻二人是同一类人。 两人对视一眼,十分温情。 目送王苍夫妻离开,三家人说笑着进了贺家,梅羡林一直跟在姐姐身边。 姐弟俩走在后面,渔娘主动牵他的手问他:“最近读书可累?” “不累。” 渔娘摸摸他的发髻:“这才大半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嘛,头发也长了。” 梅羡林抿嘴笑,娘也说今年开年他长高了许多,他现在比孙平还高了一点,孙平比他大呢。 贺家的下人殷勤地摆好茶点,孙浔和贺宁远坐在上首,坐在右下首的梅长湖问:“文嘉何时摆酒?” “后日吧,进士牌坊都建好了,街坊们都问了几回了,如今二郎既回来,那就早些请客。” 阮氏点点头:“早点办了也好,后头的日子才好安排。” 林氏忙问女儿女婿:“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京城?” 贺文嘉:“我有三月假期,师父叫我不要等到最后一日才去翰林院报到,最好提前几日去。” 梅长湖算了算日子:“这般说,只能在家停大半个月?” “差不多就是这样,我们回来时路过淮安,大堂哥特地在码头上等着我们,给我们带话,叫我们回去时一定要去淮安住两日,叫文嘉见见梅家的长辈们。” 渔娘接着说:“我答应了,我觉得该去一趟,有些话若是不说透,我怕后头梅家栽了,我们帮或不帮都不好做。” “出什么事了?” 渔娘看贺文嘉一眼:“朝堂上的事情我也不懂,你说吧。” 贺文嘉轻咳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朝廷今年会继续推行清算丈量田亩罢了。” “山东那边……” “听说派兵镇压后老实多了。” 贺文茂:“山东已解决,剩下的江苏、安徽、浙江、江西、福建,听文嘉的意思,是要动江苏了?” “我师父亲口说的。” 他师父一介书生哪里知道这些事,只可能是他从范尚书那儿听来的。 “你们两个小辈过去,有些话只怕不好讲,不如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梅长湖有些心急。 渔娘不赞同:“爹,就是因为我们是小辈,有些话我们才好说。” “就是,岳父别为我们担心,我和渔娘年纪小,说话没分寸,得罪了也就得罪了。” 孙浔同样的意思:“师弟,渔娘和文嘉的话说得对,梅家主支若是连这话都听不明白,纵使他们栽了,那也是他们该的。” 林氏也赞同,转头看向他。梅长湖点头,他相信堂哥不会胡来。 阮氏笑道:“今儿文嘉和渔娘才回来,这些事以后有空闲再说,渔娘赶紧说说文嘉游街的事吧,那日可热闹是不?” “热闹得很,听说那日有三个进士游街的时候被抢走了,有个抵死不从跑回来了,有两个被拉回去当天就拜堂成亲了。” “呀,京城的小娘子这般凶?竟然敢当街强抢民男。” “哪能呢,都准备好当天拜堂成亲了,肯定是早就说好的,抢亲也是沾沾喜气。” 孟氏大笑:“咱们二郎这般俊秀,一看年纪就小,没人抢他吗?” 贺文嘉得意道:“我早就知道肯定有人眼热我,所以会试的时候我就当众说了我已经成亲,我可不是《青云志》里的张青云,就算中进士也不会撇开原配另攀高枝的。” 梅长湖和林氏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他们从小看到的孩子,品性就是好。 一大家子说说笑笑,外头摆饭了,都去花厅用饭。 用完饭长辈们也累了,各自回家歇息,贺文嘉渔娘夫妻俩回房洗漱也睡了。 天上的太阳晒人,屋外花园里鸟雀鸣虫叽叽喳喳,卧房的窗开着,几阵山风吹过来,舒坦的直叫人想睡到天长地久。 贺文嘉读书多年养成的习惯,中午睡一会儿就醒了。怕打扰渔娘休息,他悄摸出去,不想看书,没地方可去,就去大哥大嫂的东跨院。 贺文茂也起了,独自在廊下看书喝茶。 贺文嘉坐过去,打了个哈欠:“大嫂和安安没醒。” “嗯,想喝茶自己倒。” 给自己倒了杯茶,吃一口,竟是冷的,他喝了半盏:“哥,你现在能喝冷茶呀?” “不多喝,天热,冷茶喝着舒坦点。”贺文茂的目光没有离开书本。 贺文嘉趴过去,隔着茶桌看他哥的脸,看得格外仔细,半晌也不曾坐回去。 “看够了?” 贺文嘉坐回自己的椅子:“李晓月怎么说?” “她说前头用的药好,也对症,加上我听医嘱没有胡来,伤口长得好,伤疤没有长出凸起的肉龙,就成功大半了。” “李大夫去益州府后,每月都叫瑞鹤堂的小大夫来给我送药,顺便看看我的伤口。若不出意外,再有半年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 “伤口还是会留下白印吧?” “嗯,以后多晒晒太阳,脸晒黑了就看不太出来了。” 贺文嘉看他哥,跟他一样皮肤白,他们哥俩肤白都是随他们母亲。 “能考科举吧?” “能。” 春天时田知府来南溪县看田地,他见过田知府一面,田知府说这点伤痕不碍事。 当官虽要求不能有残缺,不起眼的伤疤不算残缺。 贺文嘉放心下来。 “去岁腊月初八,我跟渔娘随林家舅母去安国侯府给老夫人贺寿,渔娘在后院碰到郑良欲玷污一个小娘子,渔娘暗中帮了那小娘子一把。” “开始只听说那小娘子是侍郎家的庶女,后来林舅母那边送来的消息,那小娘子是兵部左侍郎任得立的二女儿,那小娘子虽是庶女,却极得家中祖母宠爱。” “这件事被安国侯府暗中处理了,郑良被禁足,那任二娘子嫁给了京卫指挥使司的经历高金。” “安国侯府牵的线?” 贺文嘉点点头。 贺文茂冷笑,那等玩意儿,若不是出身好,早就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郑家除了宫中那位贵妃,只有郑匡一个户部左侍郎还算拿得出手。任得立是侍郎,郑匡也不过是侍郎,郑良算什么东西? 任二娘子不声不响地低嫁,郑良跟没事儿人一样禁足,任家不记仇就怪了。 “任二娘子嫁的那家是安国侯府牵的线,他们还同为武将之家,本来就同气连枝,以后联系只怕越发紧了。” 不过是一个贵妃的侄子,就敢在侯府就玷污武将家的女儿,这事儿若是叫人知道,其他武将不知道要作何感想。 郑家,就等着吧。 贺文茂相信他会看到郑家落魄那一日。 兄弟俩说完话,贺文茂继续看书,赶他走。 贺文嘉喝完茶起身走了,这会儿该叫渔娘起了。 贺文嘉回来时渔娘刚起,醒了醒神,两人撑伞去孙家师父师娘那儿坐一坐。 去的时候碰到温子乔正在休息,温子乔过来笑道:“拜见贺大人,拜见梅夫人。” 贺文嘉捶他肩膀,温子乔笑着后退两步:“你们来找先生的?” “嗯,先生可忙?” “不忙,一会儿我写文章,先生不用给我讲课。” “我弟弟和孙平呢?”渔娘问。 “他们俩下午背书,也不用先生。” 贺文嘉:“既然这样,我们俩先去找先生了,你自己用功。” 温子乔点点头。 走到一半,渔娘回头道:“差点忘了,我们给你在京城收集了各地往年乡试的书册,一会儿回去我叫人收拾好了送去你家。” “多谢您。” “不用这般客气。” 目送两人走远,温子乔轻叹一声,距离下一回乡试还有两年,他要再努力些。 贺文嘉和渔娘在孙家留了半下午,陪着师父和师娘说笑,等到快晚食的时候,两人这才回去。 回的是梅家,中午时就说好了,晚上他们夫妻去梅家用饭。 回家的头一天忙忙碌碌,隔天他们休息,家里为了准备贺文嘉中举的宴席忙碌起来。 家中不用他们夫妻帮忙,两人就去梅家书楼里消磨时光。 午时,贺升去王家送帖子回来,说王家后日摆宴,正巧比他们家迟一日。 正好,不用打挤。 贺文嘉和王苍两人都是一榜进士,还都是南溪县人,他们俩可给罗县令的政绩单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两家摆宴,罗县令都是亲到的。 田知府人没来,派人给两家送了贺礼来。 贺文嘉和王苍两人都知礼,罗县令和田知府那儿,他们肯定要亲自上门道谢。 去罗县令那儿两人一块儿去的,去田知府那儿王苍先去,贺文嘉过了一日才去。 王苍比贺文嘉早去,是因为胡玮家也要办宴,他是胡玮的舅哥,当然要提早一日去。 王苍上午去叙州府拜见田知府,下午去胡家。 贺文嘉则是等到胡玮办宴会那日早上去胡家赴宴,下午去拜见田知府。 贺文嘉去的巧,他去的时候田知府正巧不忙。 田知府轻笑,哪里是不忙,只是猜到了他今日下午要来,所以专程在府中等他。 “听说我先生点你为状元?” 我先生?贺文嘉脑子转了一圈才想起田知府的先生就是首辅姚大人。 田知府嘴角微翘:“本官是先生的亲传弟子,当年我考会试时,我先生说以我的学识,不落到三榜进士就算运气好了。” “大人,会读书不一定会当官。” “哦,你说你不会当官?” 贺文嘉愣了一下:“倒也……不能这么说,我可能是那个既会当官又会读书的。” “小子猖狂,你既说你会当官,你说这官,该如何当?” “明哲保身?”贺文嘉试探道。 田知府冷笑:“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贺文嘉本来小心翼翼怕说错话,听他这般说他,贺文嘉反而昂头挺胸了:“活得久才能笑到最后,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呵,虽很想骂你几句,你这话倒是没甚可骂的。” 贺文嘉眉头微扬,他当然知道这两句话挑不出错来。 “如果皇上问你,你也这般说?” “肯定不能,若是皇上问,那我肯定要说臣甘愿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为皇上?” 贺文嘉想了想,还是决定遵从本心:“我这个人还是挺惜命的,若一定要拿命去拼,还是为天下百姓吧。” 田知府笑了:“你才多大,就算要冲在前头也轮不到你,你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田知府语重心长道:“朝廷之事复杂,就算皇上宠爱于你也别乱开口,多听多看,不明白地回去问你先生去。” “是,小子一定记住知府大人的话。” 田知府拿起桌子上一封信交给他:“给我先生的,你帮我送去。” “我送啊?” 姚大人是当朝首辅,又是寒门领袖,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他一个小官儿哪儿敢去敲姚大人家的门。 “怎么,不愿意?怕挨着我们师徒给你惹麻烦?” 贺文嘉假装高兴:“当然愿意啦,能帮田知府办事是我的荣幸。” 田知府眼中含笑:“还有话可说?” 贺文嘉摇摇头。 “那就去吧。家中事情办完早点回京,说不定还能看一场热闹。” 热闹,京中有什么热闹可看? 就算能看热闹,有些热闹是他能看的? 贺文嘉不敢乱说,把田知府给的信塞怀里,施施然出了田府。 他家的马车就停在田家门外,贺文嘉上车就跟渔娘说:“我觉得田知府好像挺喜欢我的。” 渔娘看他一眼,摆明了不信。 “真的,田知府还叫我帮他送信。” 贺文嘉掏出给姚大人的信,渔娘惊了一下。 田知府这是什么意思? “愿意我搭上他们师徒二人?愿意护着我的意思?” 贺文嘉不明白,渔娘也是。 赶紧的,回家问先生去。 第74章 撞枪口上了 朝中有何热闹可看孙浔一个乡野之人哪里知道? 贺文嘉和渔娘跑去孙家,被孙浔骂了出去,一个两个的没名堂。 “想知道问你先生去,叫你先生去问范尚书。” 孙家大门砰地关上,只剩下小两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范先生去南阳了,他们也问不着呀。 “田知府叫我早点回京,咱们要走点吗?” “田知府没理由害你,听人劝吃饱饭,还是早些回去吧。” “行吧。” 石匀回老家祭祖了,他老家太远贺文嘉去不了,本来想等石匀祭祖回来再见一面,如今要提前回去,也不用等了。 贺文嘉跟渔娘俩人要提前去京城,两家都提前准备起来。 梅长湖舍不得闺女,一边盯着下人收拾行装一边抱怨:“回来才几日就要走,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林氏也心烦,听不得他念叨,叫他没事儿去看铺子。 准备要走了,贺文嘉吩咐贺升去王家问问,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半下午贺升回来:“回禀爷,王少爷那边说他们归期未定,回京途中要去一趟襄樊,只怕不能跟咱们一块儿。” “他们要去襄樊呀。” 渔娘看他一眼:“去陈夫人娘家有什么可感叹的。你不也要跟我去淮安梅家嘛。” “也是。” 贺升微微抬头,想说王少爷似乎不是因为要去襄樊的缘故,可能是不想跟咱们一块儿回京。 渔娘叫贺升没事儿早点家去:“咱们这次去京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这几日也不叫你当差,你在家多陪陪你爹娘。” “哎。”贺升把嘴边的话咽回去,悄悄退下去。 贺文嘉情绪不高,渔娘也不管他是不是生气,不叫他坐着,拉他起来:“我列了一个书单,都是我要读的,你去书楼按照书单装箱,过几日我们带走。” “你不能叫你的丫鬟去装?” 渔娘双手叉腰,理直气壮:“怎么的,叫你帮我干活你不乐意?” 贺文嘉哪敢说不乐意呀,拿着书单就去书楼找书,连装书的箱子都是自己去库房搬的。 把贺文嘉支使去干活儿,渔娘倒是清闲,带着人去邓家看淼娘,淼娘如今怀孕还不满三个月。 渔娘到邓家大门口,身边的丫头还没张口,门房就亲自下台阶来迎:“哟,梅娘子来了,快里面请。” 渔娘笑着问:“你家少夫人可在家?” “在家在家,将才少夫人才打发身边的大丫头去街上买点心吃。” “怎的不叫人做?”渔娘提着裙摆上台阶。 门房管事哪里知道后院主子们的事,笑了笑:“恐是突然想吃一口外头新鲜的。” “我进去看看她,你当差吧,不用你送。” 门房管事停下脚步:“您慢点走。” 渔娘刚回来那日叫人给淼娘送了京城带回来的时新布料和毛皮,那日淼娘没来,是邓丁香去贺家道谢,渔娘才知道淼娘有孕了。 刚才有人通报,渔娘进去时淼娘正在廊下等她,脸蛋红红的。 “哎呀,你不会刚午睡才起吧,是我打扰你了?”渔娘快走几步。 淼娘笑着摇摇头,慢步迎过来:“不是午睡,谁午睡睡到这个时辰?” 渔娘看她脸颊上的印子,笑哼:“骗我,你去照镜子,看看你脸上的印子再说话。” “哎,真不是。我下午午睡起来,本来跟我婆婆一块儿做针线来着,结果没绣两针我又困了,就在矮榻上歇了会儿。” 淼娘抱怨:“怀三郎的时候都没这么馋觉,肚子这个娇气得很,叫我这也吃不得那也没胃口不说,还叫我整日困顿,白天一半的工夫都睡过去的。” “没事儿吧。” “没事儿,丁香每天早晨去药铺之前都要给我把脉,我身子骨好得很。” 渔娘看看四周,没看到邓家的丫头小厮,她才小声说:“肚子里这个不会是个小娘子吧?” 淼娘也这样猜,她已经有儿子了,也盼着二胎能生个小棉袄。 “不用怕我婆婆听见,左右已经有三郎了,这一胎就算生个女儿也不要紧。” 淼娘怕热,她屋里门窗都开着通风,进屋倒不觉得热。 淼娘给渔娘倒茶,渔娘赶紧扶她坐下:“这点小事我自己来,你可别累着。” “我只是困,一点都不累。”淼娘也不跟她客气,把茶壶递给她。 渔娘倒了两杯茶,端起杯子闻了闻:“泡的什么?” “花草茶,养气凝神的好东西,适合咱们喝,我叫丁香给你准备了许多,你带去京城喝。对了,你什么时候去京城?” “过几日吧。” “过几日?之前不是说要在家留大半个月吗?” “有事儿,等不及要回去。” 淼娘轻叹:“你们的事重要,我也不劝你了。以后我在南溪县,你在京城,咱们一南一北的,隔得远,你有空多给我写写信。” “放心,我不仅给你写信,逢年过节还给你寄好吃的好玩的。” 淼娘轻笑,拍拍她手背:“我给你说件正经事。” “什么事?” “阮夫人可催你怀孕?” “没有,我和文嘉成婚还不满一年呢。” 当初大嫂成婚两年才有孕,婆婆也没催过,渔娘不着急。 “那你也该怀了。我不是催你,故意讲出来叫你心里难受,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以后你们家来往都是官宦,京城又不比咱们这里清静,你如不赶紧生孩子,把门户守紧了,我怕外头那些不长眼的给你找不痛快。” 渔娘知她好意,但是嘛,目前她对贺文嘉还是放心的。 淼娘对贺文嘉可没那么放心,这成婚还不满一年到头还热情着,谁知道三年五年之后是什么光景? 渔娘不耐烦听她说这个,就问:“张姐姐最近如何了?” “她呀,今年忙着呢,去年冬天她家收了一批橘皮,听你的话做九制甘草陈皮,做了些出来味道还不错,去年冬天里靠卖这个挣了几两银子。” “今年春天他们家租了后山脚下一片荒坡地,种了许多橘树,就等着把这小生意做大。” 淼娘笑着说:“张姐姐给你家我家各送了些,我家早就吃完了,你家的我就不知道了。” 渔娘没听她娘说,应该也是早就吃没了。 渔娘:“我回来这几日,不是忙着跟我爹娘说话,就是出门赴宴,也没来得及去看望张姐姐,明日抽工夫去白水村瞧瞧她。” 贺家前几日待客,渔娘也叫人请了张姐姐一家,张姐姐没来,只托人送了礼来。估计她忙,渔娘就准备明日得空去她家看看。 淼娘赞同渔娘去一趟:“申家去年冬天有了新进项,今年开春后申二郎说了户人家,申二郎的新媳妇儿不是省油的灯,张姐姐虽能应付,却也不轻松。” 若张姐姐嫁的不是家中老大,淼娘都劝她分家别过了,无奈她嫁的是申家大郎,长嫂如母,下面几个弟弟妹妹不能不管。 “别说张姐姐,你呢,你过得可好?” 淼娘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我不像你能折腾,没那么多想法。自我嫁给丁香,不能说万事都顺心吧,认真想来也没甚可挑剔的,我惜福得很。” 能这般说,那就是过得很好了。 渔娘不再提这话,笑着跟淼娘说起京中的日子,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就是冬天的寒冷。 淼娘听她说起京中四月都还得穿棉袄,又是惊讶又是庆幸,还是他们南溪县好,山好水好气候好。 两人许久未见,好多话说不完,渔娘在邓家留到傍晚,见过归家的邓老大夫和邓辛夷、邓丁香两兄弟后,这才告辞归家。 渔娘惦记着张大娘子,隔日一早坐马车去白水村,半路上刚巧碰到背着孩子要进城去找她的张大娘子。 得了,也不必去城里了,渔娘叫张大娘子上车,一块儿去她夫家。 “哎呀,你难得去我家一趟,我都没割斤肉给你吃。” “想吃什么肉?” “猪肉呀,油水多。” 渔娘笑着道:“后头小林氏嫂子坐的那辆马车上就有肉,三斤猪肉两斤羊肉,专程带给你吃的。” 张大娘子笑着道:“又占你便宜了。” “我不缺银子花,花钱请你吃肉我愿意。” 张大娘子笑着怪叫一声,打量渔娘:“当上官夫人就是不一样了,说话口气这么大。” 渔娘大笑,攀着她肩膀:“你也可以,指望不上你家申大郎,我看还能指望指望你儿子。” 申川小朋友年方一岁半,他坐在他娘怀里眨眨眼,什么意思? 张大娘子摸摸儿子的圆脑袋:“端阳节我带着他回娘家,村学的先生看到他,也说他机灵,以后送去读书一定能读出名堂来。” “那你们当爹娘的就要好好努力了。” “那是自然。” 她张大娘子自小就帮家里做事,她不怕辛苦,只要付出有收获,她就能一直坚持下去。 梅家的马车停在申家门外,张大娘子的弟妹看到马车后跟随的护卫很凶,还有后头那辆马车上下来几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婆子,不禁有些害怕,赶紧躲到厨房去喊她婆婆。 张大娘子的婆婆看到马车有点熟悉,又不敢认,站在院子里歪头看,看到她家大儿媳抱着大孙子从马车上下来,她一拍大腿:“哎哟,大媳妇儿,你怎么坐贵人的马车回来了?” 渔娘扶着阿青的手下马车,微微一笑:“我记得您是张姐姐的婆母吧,我姓梅,两年前我来过,我是张姐姐的好姐妹。” “呀,梅家小姐呀,听说你前些日子你家有喜事,本来我家大郎要带着我大儿媳去你家的,可惜有事耽搁了,没想到您亲自来了。哎哟,这真是……快里面请。” 看到厨房门边露出半个身影,张大娘子嘴角不经意露出个讥诮的笑。 “老夫人真是会说话,若不是听您亲口说,我还以为张姐姐不认我这个妹妹了,我叫人亲自过来请都请不动了。” 老太太尴尬地笑了笑,不接话,只请人进门坐。 说话间的工夫,申家大门口围了许多人,渔娘叫人给院子外头的小孩儿散糖,申川自然得了许多,衣兜装得满满当当的,小孩儿可高兴了。 申家的男人在地里干活儿,家中来了贵客,他们本是想赶回来,听说来的是梅娘子,怕冒昧,于是只叫人带话回家,叫家中妇人们好好招待,他们就不回去了。 半中午,张大娘子的小姑子背了一背篓柴火回来,渔娘看她身上的衣裳虽打补丁,干干净净的,整个人气韵却很好,一看就是勤劳聪明的小娘子,渔娘对她笑着点了点头。 小姑娘红着脸道谢:“听我大嫂说,那个甘草陈皮的方子是您给她的,多谢您肯帮我们家。” “张姐姐是我从小认识的手帕交,帮她我自然是愿意的,你不用道谢。” 渔娘来申家给张大娘子撑腰来了,她那个不是省油的灯的弟妹,都不敢大大方方走到渔娘跟前来。 渔娘在申家用了顿午饭,张大娘子从始至终脸上都带着笑。 渔娘要走时,拉着她的手道:“张姐姐,过几日我要去京城,等我到了就给你写信,你可要记得回我。” “你放心去吧,你写信我肯定回。” 渔娘笑着点点头,转身跟她婆婆告辞。 白水村的路没怎么修过,坐马车摇摇晃晃,阿青笑着说:“您这回来了一趟,张大娘子那个弟妹吓破了胆,只怕不敢再给张大娘子不痛快。” “嗯,希望张姐姐日子过得顺遂些。” 说话间,马车前头拐弯就是王家。 马车路过王家大门,马车没停下,王家的门房认出了梅家的马车也没多招呼一句,等人走了才去禀报主子。 陈氏听后笑着说:“没想到梅夫人跟村妇也能交朋友。” 她婆婆赵氏没说话。 王苍笑着接话:“交朋友只看合不合得来,若是只看身份交朋友,那就没意思了。” 陈氏放下手中绣框:“夫君,咱们不跟贺榜眼夫妻一块儿走吗?” 王苍摇摇头:“不方便。” 陈氏很想说你们是从小长大的朋友,都是回京,一块儿上路也没什么。 赵氏:“不用再说,你们不顺路。” 陈氏见婆母冷着脸,微微低头应是。 陈氏忍不住扭头看夫君,王苍笑着安抚地摸摸她的手:“别绣了,做了一下午也累了,休息休息。” “嗯。” 贺家跟王家保持着微妙的默契,贺文嘉和渔娘坐船离开南溪县后,过了五六日,王苍夫妻二人这才出发。 王苍离开南溪县的前一日去孙家拜访孙先生,孙浔没什么好教他的,只告诉他,别忘初心,也别把万事都看得太重。 王苍明白先生的话,点头应下。 王家的船行到武昌府时,贺家的船已经到淮安了,渔娘的堂哥梅羡谨亲自来码头接他们夫妻。 “孙家族长和他孙子孙允来咱们家了。” 贺文嘉不高兴:“孙家人来你家做什么?” 梅羡谨道:“孙允去岁没有中举,后头又来淮安考淮安府学,没考上,就回安东县县学读书了。” “听贞娘说,堂妹夫在家跟先生读书,偶尔会去县学一日,堂妹夫好几回从县学家去跟贞娘讲,孙允读书不用功,去各家文会跟人交际倒是挺乐意。” “前两月文嘉中榜眼,孙家那边知道,又想把孙允送去孙先生处读书,叫人送了急信去南溪县,前些日子带回信来,孙先生好似没答应。” 贺文嘉扭头问渔娘:“先生没提过这事儿吧。” 渔娘冷笑:“先生没提,说明没放在心上,咱们更不需理孙家。” 孙允得了好处却不承情,渔娘至今都记得他跟温子乔说贺家得罪了贵人,贺家梅家会连累他,他立刻就要撇开关系的那些话。 “堂哥,可把人赶走了?” 梅羡谨苦笑:“到底都是安东县的人,孙族长到处跟人说两家的情分,还托人去我爹跟前说情,我爹几次拒绝人家听不明白,不好撕破脸,只能叫人进门。” 贺文嘉和渔娘再不想看到孙家人,到底还是在梅家看到孙族长那张皱巴老脸,还有身宽体胖不少的孙允。 孙族长看到两人走到院门口,隔得老远就亲热地喊两人过去。 堂叔和几位梅家的长辈在里头,两人自然要进去的。 进去后渔娘也没给孙家祖孙好脸,规规矩矩给堂叔和几位长辈见礼后,渔娘说要去拜见堂婶,就先走了。 渔娘转身时,悄悄给了贺文嘉一个眼神,叫他看着办。 贺文嘉心领神会! 童氏早就等着渔娘了,渔娘给堂婶见礼,又给几位婶子嫂子问好,抬起头来时没看到两位堂姐。 童氏大笑道:“恐是知道你今年气运壮,两个孩子为了早点见到你这个官夫人,提早出生了。你的两个堂姐呀,如今都在坐月子,来不了,还请你见谅。” “都是一家人,婶子说什么见外的话。” 渔娘随堂婶坐:“我记得大堂姐比二堂姐的孩子小一个月,算一算日子,还没到吧。” “早半个月晚半个月也是有的,薇娘生的是个小娘子,孩子好着呢。” “呀,我最喜欢小娘子了。”渔娘跟阿青说:“我给两个堂姐和孩子准备的礼你一会儿找出来,给大堂姐的礼多加一块玉,就是我藏在梳妆盒第二层里面的那块红玉。” 阿青笑着应下:“奴婢这会儿就去?” “快去吧。” 童氏心里赞渔娘会做事,笑着跟身边几位族中媳妇儿说:“我就说渔娘喜欢小娘子,前几日孩子洗三我去齐家看薇娘,薇娘还说我胡说。等渔娘的礼送过去,不仅薇娘知道了,齐家人也知道渔娘喜欢小娘子。” 渔娘轻笑:“香香软软的小娘子谁不喜欢?堂婶是知道的,我舅舅家四个儿子却只得了一个女儿,从小爱护得跟什么似的。” “正是这个理,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穷的吃不上饭,指望生儿子卖苦力干活。我就觉得养女儿好。” “可不是么,我看齐千户也是喜欢小娘子的,偏齐家有些没眼色的亲戚不懂礼,说些什么讨人厌的胡话。” 渔娘微微一笑,管他齐雷喜不喜欢小娘子,他靠着梅家和林家,轮不上他说嫌弃梅家闺女的话。 渔娘陪着族中女眷说话,这时来了个前院的丫头禀报:“孙族长想问什么事儿,贺少爷说他做不得主,要问您的意见。孙族长说想见见您。” “不见,我一个年轻小媳妇儿哪里好见外男。” 那丫头也不多说,行了礼转身就走。 童氏面露疑惑,渔娘笑着道:“堂婶,前年过年时我爹给堂叔写了封信,您看过吗?” “唉,你也别气,结亲比结仇好。” “算了吧,我先生年纪不小了,我看不了别人欺负我先生,孙家人也不行。” 渔娘的语气太硬,童氏不好劝,就作罢了。 中午摆宴,男客女客分开,渔娘也没见到孙家祖孙。童氏本来想着好歹劝一劝,面子上别太难看。 午后歇息,渔娘把童氏叫到一边,叫人守在门口,仔细把丈量田亩的事告诉她,叫她一定要万分小心,最好跟苏家那些大地主离得远些。 童氏听到消息心头猛地一跳,哪里还记得孙家,她脑袋发晕却还强撑着,紧紧抓住渔娘的手:“什么时候?轮到咱们了?” “今年的事,上面的人心意已决,剩下的几个省都跑不了。”渔娘扶着童氏坐下缓口气。 “堂婶,咱们家除了安东县的族田之外,别处没地了吧。” “族里只有安东县有地,安东县外的地都是族人自己家的,咱们管不着。” “咱们家,没有隐户吧。” 童氏吓得差点没跳起来:“你这孩子,这些话能说的?” “堂婶,查土地还能不查隐户?那查出来的那些地给谁种?谁给朝廷交税?” 童氏闭口不言,渔娘就知道肯定有。 “堂婶,别拖,这几日赶紧把事情处理好。” 另外那边,贺文嘉也找机会跟梅长同父子说清楚了。半下午夫妻俩要走,梅长同父子和童氏都没空送他们出门,只吩咐族中几个年轻人送他们去码头。 到船上,渔娘跟贺文嘉说:“堂婶吓坏了。” 贺文嘉:“堂叔倒是稳得住,他说他会处理好。” 贺文嘉跷起二郎腿坐下,道:“听你堂叔的意思,家中明面上没多少土地,暗中收在手里那些要处理也不难。” “那最好不过了。” 淮安梅家的事处理完,两人就没什么担心的了,回到京城略歇了一晚,隔日一早渔娘去林家,贺文嘉去衙门报到。 贺文嘉走进翰林院还没问自己的桌子在哪儿,就被翰林院大学士张长广张大人叫去干活。 贺文嘉什么都不懂,跟着张大人走了许久,走到保和殿侧门,张大人停下脚步,扭头打量贺文嘉:“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张嘴知道吗?” 贺文嘉连忙点头,保命第一条,多做多看少说话,他明白。 张大人带贺文嘉从侧门进保和殿,贺文嘉一眼就看到了跪在殿内的官员,还有坐在皇椅上不吭声的皇上。 贺文嘉赶忙低下头,被张大人带去后殿。 后殿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两张长桌合成一张,桌上摆满了书册和笔墨,几个翰林官们忙得满头大汗。 张大人推了贺文嘉一把,压低声音道:“我看过你会试殿试的文章,你的算术不错,去帮肖大人的忙。” 肖秀,字长青,今年已是不惑之年,今年的二榜进士,贺文嘉的同年,他过了朝考,如今是翰林院的庶吉士。 肖秀跟前摆放着是十几本账册,贺文嘉一看账册上所列事项就知道,知道这是家中的账册。 问题是,这是谁家的账册?为什么送到宫里来? 肖秀不擅长做账,此时狼狈地擦了擦额上的汗,看到贺文嘉过来就跟看到救星一般。 不等贺文嘉开口,肖秀就小声说这是左都御史钟大人家的账册。 钟大人被都察院其他几个御史弹劾,说他贪污渎职,收受贿赂。钟大人大怒,请皇上明察,并且把家中内外账本送过来。 “皇上命我等今日之内查清账册,给钟大人一个交代。” 这话什么意思?皇上觉得钟大人是被冤枉的?还是正话反说?贺文嘉不明白。 跟肖秀这个倒霉鬼一样,也是考中庶吉士,回乡祭祖后提前回京的翩翩公子蒋雪村小声说:“皇上限咱们今日内把账册查清,弹劾钟大人的几位御史还在前堂跪着。” 想法再次反转,皇上看弹劾钟大人的御史们不顺眼,这是偏向钟大人了? 蒋雪村笑了笑,谁知道呢。 张大人瞪蒋学村:“你的事做完了?” 蒋雪村顿时又愁眉苦脸起来,拿起笔继续算账。 真是的,这活儿应该找户部的官员来干吧,怎么叫他们这些翰林来? 几个老翰林帮不上忙,压力都落在他们这几个新科进士身上了。 皇上头回交代他们做事,若是做不好,以后还能出头? 咬牙干吧。 哎,愁人。 贺文嘉一边列表格把账册进出数目分类抄写,一边想,找户部?户部尚书是姚炳姚大人,皇上的左膀右臂,肯定信得过。 为什么不找? 贺文嘉也想不明白。 拿起笔舔墨,贺文嘉飞快对账册类目分类,再对分类账目进行合计,一本账册很快得出支出收入,甚至还列出了支出前三的是因为什么,收入前三来自哪里。 蒋雪村看贺文嘉真会这个,连忙捧着手里的账册交给贺文嘉。 不等贺文嘉嫌弃,他立刻说:“我给你打下手,我来分类抄写,你来算合计。” 贺文嘉勉强答应,行吧。 肖秀和另外几个翰林看到后,都学蒋雪村,他们不善算账,还不会抄写分类嘛。 于是贺文嘉丢开了手,对记得乱七八糟的账册分类整理的活儿交给蒋雪村他们,他只管算账做表。 没花一整天,后殿的翰林们只花了半天工夫,就拯救了前殿跪着的大人们的膝盖。 钟应芳钟大人家送来的账册只有五年内的,因为弹劾他收受贿赂主要是他当上左都御史之后才有的。 钟家所有的产业每年赚多少银子,一大家子的收入支出每年度都算好了,挑不出一点错来。 张长广当官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工整明了的账册统计。 他深深看贺文嘉一眼,这小子不该留在翰林院,该送去户部,过些日子再跟钟应芳去江苏查田亩之事才对。 贺文嘉往后退后半步,心里紧张,张大人为什么这么看他? 张长广啧了一声,拿着统计表送去前殿给皇上。 蒋雪村揉了揉酸疼的胳膊,小声说:“钟大人好歹是正二品的左都御史,家中一年产业收入加上俸禄不到八千两银子,一大家子人要在京城租房、吃喝拉撒,给儿孙读书,人情来往,他一年还能省下一千多两银子送回老家修路、建学堂、接济朋友,真是少见。” 只说一个正二品的左都御史还在京城租房住,若不是故意装穷,那就是真清廉。 “钟大人当官是为了什么?” 贺文嘉也想,钟大人是为了什么。 这时,前殿传来一声大喊:“皇上,这账册是钟大人自己交上来的,说不准另外还有账册。请皇上明鉴!” 肖秀愤愤不平:“钟大人家的账册还能有错?有本事他也跟钟大人一样,把他家的账册送来查一查。” 蒋雪村无所谓地笑着道:“肖大人,您也这把年纪了,别生气,保重身子要紧。” 肖秀冷哼一声,扭头不看蒋雪村。他一坦荡寒门子弟,跟蒋雪村这等世家子无话可说。 “诬告上官,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蒋雪村伸了伸腰,哎,结束了。 看来皇上还是信钟大人。 无理诬告上官,还对皇上认下的结果不服,都察院这是要反了! 谁给他们的胆子! 第75章 别辜负皇上看重 头一天当值就遇到这么刺激的事,贺文嘉悄悄往前殿蹭,伸长脖子想偷看一眼。 蒋雪村也一样,也想看看是谁被打板子了,可惜没看到脸,那几人就被拖出去了。 张长广轻咳一声,示意两人收敛些。 “谁咳嗽?” 语气威严、冷淡,又夹杂着一丝怒火,长日跟在皇上身边的大太监高九,微微低下头。 张长广快速整理了下衣裳,快步疾走往前殿去。 “回皇上,是臣,将才去翰林院叫人来算账时路上走得急了些,口渴,忍不住咳嗽。惊扰圣听,请皇上恕罪。” 后殿里的贺文嘉、蒋雪村、肖秀等人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皇帝轻哼一声,不说话。 贺文嘉看不到皇上表情,不知道这声轻哼是什么意思。 又等了会儿,前头还是没有声响。 老虎屁股摸不得,这时候贺文嘉也不敢胡来,轻手轻脚地往后退,离前殿远远的。 贺文嘉、蒋雪村、肖秀三个今年的新科进士初来乍到胆子小,几个老翰林倒是自在,账册交差了,不用张大人吩咐,他们收拾好笔墨这就准备走了。 没得皇上吩咐他们可以自行离开? 贺文嘉不懂规矩,冲蒋雪村挑眉毛。蒋雪村不说话,滑溜地跟着老翰林们从后门走。 贺文嘉、肖秀,自然悄悄立刻跟上。 “禀皇上,二十大板已经打完,几位大人都已晕死过去。” 蒋雪村、贺文嘉停下脚步,微微侧身,伸出耳朵来。 肖秀不敢瞎听,跟在老翰林屁股后面赶紧走。 皇帝正在桌案上批阅奏折,淡淡说了句:“哦,这就晕了?刚才满口胡言的时候朕看他们一个个中气十足,以为身子骨都好得很呢。” 又等了几息。 “罢了,诬告之事就此作罢,把人拖出宫去,别脏了朕的地。” “遵令。” 拖出去了,这几位御史大人的前途也就没了。 贺文嘉和蒋雪村两人听完全程,立刻跑了。到大殿外有侍卫守着的地方,两人停下奔跑的脚步,小步快走。 贺文嘉腿长,走得比蒋雪村稍快。 蒋雪村不满,他凭什么比自己走得快?于是又加快步伐超过贺文嘉。 贺文嘉眼风扫到蒋雪村的动作,也暗中加快步伐超过他。 两人互相领先,走得飞快,半路上竟撵上老翰林们一行人,两人这才默契地慢下脚步。 看到他们两人,肖秀犹豫了一下,等走到翰林院的院子里,肖秀这才问贺文嘉和蒋雪村:“你们听到什么了?” “什么听到什么?” 贺文嘉不解,看了眼光秀,又看了眼蒋雪村。 蒋雪村冷着脸哦了声:“什么都没听着。” 贺文嘉摇头摆脑往屋里走,长叹一声:“哎,大热天的真叫人受不了,走一趟回来悲背上衣裳都湿透了。” 蒋雪村跟上他,笑道:“教你一招,明日来当差多带一身衣裳放在柜子里,要换的时候方便。” “这不妥吧,有伤斯文。” “呵,爱带不带。” 两人对视一眼,互看不顺眼,扭头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肖秀进来,看着贺文嘉道:“贺大人,您往哪儿去?你知道你的位置吗?” “还不知道,今早我刚才就被张大人叫去保和殿,没来得及问。” 角落里,捧着青花大肚茶杯的老翰林郭有德,指着蒋雪村前面那一排三张桌子:“今年三个一榜进士的位置在那儿,你先来,你先选个位置坐下。年轻人别毛毛躁躁惹人嫌,没事儿坐下多看两卷书。” 上一届庶吉士邓福兴笑着跟贺文嘉说:“三年前我们进翰林院时郭大人也说过同样的话。郭大人读书时不喜欢喧闹,没别的意思。” 贺文嘉对邓福兴露出一个笑脸,扭头走去郭大人桌前:“郭大人,求您指点指点,我该读什么书?” 郭有德放下茶杯:“你嘛,我看你算术不错,可喜欢看算经?” “哪一本?” “《周毕算经》可看过?” “巧了不是,这本书我刚看到一半。” “哦,看到哪一章了?” “正在看第六章均输篇。” 均输篇讲的是合理分配赋税、徭役的问题。回京的路上,贺文嘉没事儿做,就从渔娘带上京的书里找了这本书来研读。 郭有德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既然你正在读,那就拿去看吧。” 郭有德桌上正摆着着本书,他既开口,贺文嘉也不跟他客气,谢过后就把书拿去自己桌上。 “来人,上茶。” 叫役丁给他端茶来,又送来笔墨,摆好纸张,贺文嘉这就开始读书了。 贺文嘉读书认真,读进去了就不理周遭的人,他看到某处不解,拿笔在纸上演算起来。 有人好奇过去瞧,看不明白,默默退开。 蒋雪村也好奇,他算数学的不差,这均输嘛,他也曾跟算数先生请教过,没学明白。 以前有先生教蒋雪村都没学明白,这会儿看贺文嘉算来算去,他就更迷糊了。 蒋雪村不为难自己,转头回自己桌上坐下,一杯茶一本书,且舒坦着呢。 “贺大人,蒋大人。” 贺文嘉和蒋雪村即刻站起来:“下官见过张大人。” 张长广看了眼两人桌上摆的书,他道:“皇上对贺大人今日做的账册统计十分满意,皇上吩咐,之前练子铭大人手里的《数术全书》刚修到一半,以后交由你负责。” 贺文嘉应下,又问:“只我一人修《数术全书》?” “目前只你一人。” 张长广的目光意味深长:“贺大人,你不要让皇上失望。” “下官尽力。” 贺文嘉不知道那位练大人没修完的《数术全书》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书不好修,他本想给自己多拉几个同僚一起干活儿,张大人提到皇上,他就闭嘴了。 蒋雪村、肖秀来了翰林院几日没什么正经差事,张长广丢给他一摞文书叫他两日内做好交给他。 两人点头应是。 张长广走到郭有德跟前,叹道:“郭大人,您老也是熟悉皇上脾性的老人了,将才账册的事情还没了,您怎么能带头走了?叫皇上想问话都找不到人。” 郭有德年近四十才中翰林,在翰林院当了这么多年的差,再过两三年就该致仕了,他是个老书虫,整日在翰林院藏书馆找书看,这一年里对差事越发不上心了。 张长广脸带苦色:“皇上不会挑你的毛病,您好歹考虑考虑我这个大学士吧,这些年本官对您老也不差,您别叫本官难做。” 郭有德也不辩驳,笑呵呵道:“哎哟,我这上年纪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当时没想过来。” 郭有德冲屋里几人喊了声:“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厚道,当时老夫要走,你们也不拉住老夫。” 邓福兴几个翰林笑了笑不说话。 张长广叹气,摆摆手走了。 他也是脑子不好使了,给这个老滑头说这些干吗,浪费力气。 张长广走到门前停下脚步,扭头交代贺文嘉几个:“你们是翰林,官职不高,位置却很关键,做的差事都是要紧的差事。有什么不懂的要多问,别不懂装懂,做错事了叫各部院笑话不要紧,若是闹到了皇上那才是要命的大事。” “下官等明白!” 贺文嘉、蒋雪村等人起身目送张大人出门。 唯有老资格的郭大人,还坐那儿喝茶呢。 贺文嘉扭头看他,郭有德乐了:“看老夫做甚,练子铭修的《数术全书》在东墙角书柜最右边那个柜子里,自己去拿。” 贺文嘉去听郭大人的话去拿练大人修的《数术全书》,柜子里放着两摞古来传下来的和算数相关的书,另外还有一叠没有装订的纸张,他都抱到自己桌上去。 贺文嘉愣住了! “这……郭大人,这就是练大人修的《数术全书》?” “正是!” 贺文嘉震惊:“这叫修书?连书的纲目都只列了两章,这叫修到一半了?” 蒋雪村、肖秀两人凑过去瞧,哟,一页纸都没写满,张大人怎么有脸说修到一半的? 郭有德笑眯眯道:“年轻人别着急,至少练大人写了个开头嘛。” 贺文嘉气笑了:“这位练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练大人呀,跟我是会试同年,他也是翰林,平日里我看书他研究乐谱,我们俩臭味相投。” “您在这儿,练大人呢?” “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邓福兴叹道:“练老大人今岁开年就病了,请了几回太医不见好,上月去世了。” 郭有德起身活动活动老胳膊老腿,慢慢悠悠道:“他去岁接了这个差事,没来得及做。练大人精通乐理,数术也不错,不过肯定比不过你这个范江桥的弟子。” “差事既交给你,你好好做完,这不仅是差事,你师父知道也会高兴的。” “您认识我师父?” 郭有德微微一笑:“老夫不仅认识你师父范江桥,还知道你先生是谁。” 郭有德出门去溜达了。 屋里十二三位同僚都看着贺文嘉,没想到,这位跟状元和探花比起来,不怎么起眼的今科榜眼,竟然也是个有来历的。 郭大人出门前,跟贺文嘉说话的只有蒋雪村、肖秀这两位今科进士,翰林院的老人儿只有邓福兴主动搭了两句话。 郭大人出门后,矜持的老翰林们都愿意跟他说两句话,翰林院内贺文嘉但凡有什么不懂的规矩,比如藏书馆借书,衙门内午后休息安排等等,他们都愿意给他解惑。 蒋雪村把这些人的嘴脸看在眼里,笑了笑,回去做自己的活儿。 傍晚下值,蒋雪村主动邀约,请贺文嘉、肖秀去喝酒,贺文嘉直接说不去。 “只有咱们三个没意思,等左士诚、王苍和冯亭他们来了后,咱们再聚吧。”贺文嘉赶着家去。 “他们来了再聚就是,不耽误咱们三个单独聚。”蒋雪村笑着道:“贺大人不用替我节俭,我有的是银子花。” 肖秀气得瞪他,整个翰林院谁不知道你是世家子,不知道你不缺银子? 蒋雪村不见外地把胳膊搭在肖秀肩上:“肖大人不喜欢我?我降生时家中就不缺银子,这不是我的错。” 肖秀推他,蒋雪村不松手,对贺文嘉笑着道:“想不想知道今天被打的那几个御史怎么样了?” “你知道?” 蒋雪村挑眉道:“去喝酒?” “去!” 说是去喝酒,也没选什么酒楼,只在前门大街上找了个有雅间的饭馆儿,点了三菜一汤,另点了一壶米酒就算喝酒了。 贺文嘉对酒没兴趣,吃菜吃饭喝汤,吃饱了肚子才问蒋雪村那几个挨打的御史怎么回事。 “我说你就信?今儿你在翰林院当差,我也在,我可没处打听消息去。” “你们蒋家有人脉,我相信蒋兄的本事。” 蒋雪村笑:“既然贺兄都这般说了,那我也真诚一点。” 今儿中午时,他的小厮打听到那几位挨了二十大板的御史送回家中,家里人慌忙去太医院请太医,结果太医院内的太医都忙,没空去那几位御史家看病,那几家只能去药铺请民间大夫。 这事儿不知道怎么传到白光白老大人耳朵里,白大人拄着拐杖进宫骂皇上,说自古以来御史就有闻风上奏的规矩,哪能因为这个就把都察院的御史打二十大板? 肖秀震惊,官员竟然能骂皇上?这是当面骂呀! 贺文嘉问:“这位白老大人,是不是皇上曾经的先生。” 蒋雪村拊掌笑道:“还是贺大人知道得多,正是那位白大人。” 肖秀语气酸溜溜的:“世家子跟我等寒门子弟就是不一样,我这等寒门子弟连官衙、贵人家的大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 蒋雪村无视他。 蒋雪村跟贺文嘉道:“这不算什么,后头还有精彩的。” “哦,你说说?” 白大人退下去之前是都察院的御史,他又是皇上曾经的先生,骂起来自然十分不留情面,消息出去,自然就叫其他人知道。 “先是钟大人去宫里请罪,后有吏部尚书陈大人去帮钟大人说情。陈大人说钟大人有先贤遗风,为官又公正廉洁,那几个御史弹劾钟大人分明是不安好心,陈大人请皇上还钟大人清白,别误了钟大人清算天下田亩的差事。” 这一长串话听下来,贺文嘉怎么觉得陈大人在以退为进,把钟大人抬得高高的,不怕他万一摔下来吗? 或许,这才是陈方进的目的吧。 皇上要用钟大人清算江苏田亩,世家拦不住,只能以退为进,提前给钟大人挖坑。 “你怎么知道的?” “你若是叫人去打听打听,也能知道。” 无论是宫里还是陈大人、钟大人,都没想瞒。 蒋雪村嘛,闲的没事儿,顺便拿这个消息跟贺文嘉拉近关系。 贺文嘉觉得不对:“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蒋雪村真心道:“当然是跟你分享消息,想跟你做朋友,咱们关系亲近了,以后才好携手共进。今天你也看到了,那些自觉老资历的老翰林们抱团,我们今科进翰林院的六个人可比不过人家,自然要同舟共济。” 蒋雪村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他说的话贺文嘉最多信一半。 “蒋大人,你跟王探花是同窗,王探花是陈家女婿。”肖秀提醒道。 蒋雪村没搭理他。 贺文嘉看了肖秀一眼,给蒋雪村倒酒:“你一个东山书院出身的世家子,跟我等寒门子弟混一块儿可没什么好处。” 蒋雪村接过酒一口干,抿抿嘴,味道一般。 放下杯子,蒋雪村毫不客气道:“贺兄,我家是有世家谱的。” 所以别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小心他戳穿他。 贺文嘉却不怕:“我家既没有占着大片大片的土地,没养隐户,没有串联人脉,也没有万贯家财,皇上说我等小家族子弟是寒门,那就是寒门。” 听贺文嘉如此说,贺家虽不比蒋家,那也不能说自己寒门吧。肖秀扭头看贺文嘉一眼,又看蒋雪村。 蒋雪村被肖秀的目光气到了,终于忍不住,他不客气道:“肖大人,您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就算你出身寒微,家中长辈无人教你为人处世,你读书读到秀才举人,好歹也能从师长同窗身上学得一二吧。” “这世间就是非黑即白了吗?你家穷你就高贵吗?皇上既允许我蒋雪村入仕自有皇上的道理,你若是不赞同,别给我使脸色,找皇上去!” 蒋雪村一顿骂,肖秀气得站起身:“好好好,你蒋大人有理,我没理行了吧。” 贺文嘉赶忙把肖秀按下来:“肖大人别生气,蒋大人性情中人,他只是就事论事,并不是挑剔你本人。” 蒋雪村冷笑:“贺文嘉,这话说的你信不信?” 贺文嘉立刻道:“你刚才说你想跟我们同舟共济,真的假的?” 蒋雪村闭嘴了。 肖秀到底没走,坐下来,故意轻哼一声:“我长你十几岁,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 蒋雪村臭着一张脸,心里暗骂自己有毛病,明知道肖秀是这个德行,叫他来做什么。 贺文嘉帮腔:“肖大人,蒋大人说的话也没错,都是同朝为官,没必要搞得跟敌人一样,你说呢?” 贺文嘉觉得肖秀有些不知道眉眼高低,寒门领袖姚大人和世家领头人陈大人都在朝堂上说说笑笑,你一个小翰林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肖秀既能考上进士,也不是真蠢,论进士名次、论出身都压不过,他也就顺势低头了。 “我这人说话不中听,蒋大人别往心里去。” 蒋雪村皮笑肉不笑:“肖大人言语如刀,利着呢,我可不敢往心里去。” 好好的聚会,没有拉近关系,倒招来是非,没意思。 第76章 御前红人 贺文嘉回去得快,他到家时渔娘还没用完晚食,贺文嘉看看桌上的菜色,一屁股坐下:“给爷来碗绿豆粥。” 伺候的人赶忙拿来干净的碗盛了一碗送过去。 “你不是叫人回来传话,说跟蒋雪村他们去酒楼吗?没吃饱?”渔娘给他夹菜。 “吃饱了,回来又饿了。” 渔娘意有所指:“真是去吃饭了?” “那肯定吃饭,蒋雪村再是风流才子,穿着官服总不会拉我去青楼吧。” 渔娘瞪他:“我是问你这个吗?” 贺文嘉吃了口酸辣木耳就粥,笑道:“蒋雪村主动示好,我以为他也想世家转寒门。” “结果呢?” “肖秀说话不中听,蒋雪村那个世家公子也不是能忍的,两人吵了起来。蒋雪村骂肖秀出身差,没有教养,不会做人。” “蒋雪村出身好年轻气盛就算了,我记得那个肖秀年纪不小了吧。”渔娘觉得不应该呀。 贺文嘉点点头:“肖秀比你爹小不了几岁。我猜呀,他虽然出身寒门,可能是因为会读书,算是寒门贵子,平日里身边的人都捧着他,以至于他说话有些口没遮拦。” 世家和寒门之间的矛盾谁不知道?就他拿着自己寒门的身份当作压制蒋雪村的筹码,真是叫人笑话。 “肖秀若是这样的性子,你以后别跟他来往太密。” 贺文嘉自然知道:“我怕他说话没分寸,哪天坏了事把我拖下水,我可担不起。我看呐,比起留在京中,他更适合下放地方。” 小夫妻俩无话不谈,说到蒋雪村,渔娘回忆了一下世家谱:“蒋家不算大世家,他们家在世家谱上只能算中等世家。如今安徽的田亩还未清算丈量,蒋家若是识趣,损失些田地家财,也不是不能脱身。” 就是不知道蒋家是不是真想脱离世家,愿不愿意以土地和财产跟皇上卖好。 贺文嘉也不知道:“且看吧,总之跟咱们没关系。” 喝完一碗粥贺文嘉就放下了,推开碗筷,舒坦地摸摸肚子:“你记不记得孙先生有个朋友姓郭?” “郭?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翰林院里有个老翰林,名叫郭有德,他说他认识我的师父,也知道我的先生是谁。” 郭有德?渔娘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我常帮先生整理书信,没有这个人。” 贺文嘉摸摸下巴,仔细想了想:“郭大人年岁不小了,前朝末年时他肯定是读书人。那时候孙先生名声大,他知道孙先生的名号也正常。” 大晋朝建立至今都十八载了,朝堂中前朝的读书人也不少,孙先生的身份没什么忌讳的,郭大人那般说,估计就是随口说的,没什么另外的意思。 贺文嘉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郭大人对他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就放下了。 夏日里白天长,用了晚食天还未黑,贺文嘉拖着渔娘去院子里溜达闲谈,贺文嘉不知道说了什么讨人厌的话,渔娘气得追着他打,贺文嘉笑着跑了,渔娘咬牙追了两圈才追上。 “看你还胡说不。” 贺文嘉笑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不说了。” 渔娘白他一眼,转身去书房:“不是要用算术的书么,跟我来呀!” “哎,这就来!” 小夫妻俩去书房了,只阿青跟去伺候,其他几个在正院里打扫,给主子准备洗漱用品等。 小丫头小橘避着人小声问:“阿朱姐姐,刚才二少爷说什么了惹主子打他?” 阿朱轻敲她脑袋:“主子们的事不要胡乱打听,还有,别叫二少爷,以后得叫老爷,叫主子夫人。” “阿朱姐姐我知道了。” 阿朱微微一笑:“饿了不,饿了就去后头用饭,这儿有我看着。” 阿橘真饿了:“那我先去,一会儿来换阿朱姐姐。” “去吧。” 主院要留人的,平日里是小林氏、阿青、阿朱三个轮流看着院子,今天小林氏去林家的庄子了,家中只有阿青阿朱在。 书房里,渔娘一边找书一边说今天去林家的事。 “你知道的,大表哥和三表哥都去考会试了,两人差了点运气,都没考上。两个表哥在家歇了半月,照样去太学读书去了。” “你中会元、榜眼的时候舅母都送了礼来,今日我去舅母家送了礼就当还了,不过送东西到底不算妥当,找日子你也要去舅舅家一趟才好。” “还有,舅母知道我们来京城不久,咱们又年轻,如何过日子也没个定例,舅母今日教了我许多。” “就说过冬吧,咱们家在京城附近没有庄子,这个季节要定冬储的秋菜了,我叫小林嫂子跟林家的管家去办了,估计要三五日才能回京。” 去岁他们来的迟,家中各色菜蔬准备的不妥当,若不是林家分了他们家许多菜,只怕他们要日日买高价洞子货了。 今年提前准备,不叫舅舅舅母为他们操心。 渔娘把算术书找出来摆好,叹道:“可惜了,原以为三表哥中不了,大表哥应该能中的。” 贺文嘉没跟林仁朴深入交流过学识,之前偶尔去林家,大舅舅问他们功课,贺文嘉在一旁也是听过他答的。 “你别担心,我觉得大表哥学识不差,这次没中,可能是运气不好,三年后再来就是。” “真不差?” 到底男女有别,渔娘也没听大表哥当面说过读书的事,更没看过他写的文章。 “嗯,我觉得不错。你不说大舅舅学识好么,表哥们是他看着长大的,若大表哥、三表哥真不是读书的料,也不会叫他们坚持读书到现在,早就送去学武,跟二表哥一样走以武入仕的路子。” 也是,大表哥今年二十九,再等三年也才三十二,这个年纪中进士也不算差。三表哥更是年轻,就更不担心了。 渔娘想夸他一句,笑道:“还是你厉害,从童生一路考上来,都没有考二回的。” 贺文嘉心里爽了,明明得意还要满不在乎:“你今儿才知道呢?” 渔娘早就看出他的心思了,轻哼一声:“这些书你要带去翰林院?” “带去吧,我总要把这些书看完,列出提纲来,才知道这个书该怎么编。” 贺文嘉惦记上师父了,要说精通算数,还是师父更厉害些,贺文嘉打算问一问师父。 贺文嘉:“我写封信,明儿你叫人送去南阳府交给师父,请他老人家早点回来帮我。” “请范先生到家中长住?我叫人把前院收拾出来,这样你下值回来好跟范先生请教。” “看师父自己的意思吧,他若是喜欢自己住,或是去范尚书家住也不一定。” “嗯,那就先问问他的意思吧。” 贺文嘉看着这些难啃的书就想叹气:“我看呐,编这书比考科举还难,就算有师父帮我,没有几年功夫肯定编不出来。” “你叫范先生给朝廷做白工?” “你这话怎么说的,难道我还能给师父弄个官职不成?” 贺文嘉随口回了句话,突然想道:“对呀,这算术有不是四书五经,哪里是普通翰林能修的书,我看修《数术全书》就该以朝廷的名义请精通算数的大家来京才行。” “朝廷会答应?” 贺文嘉也不知道,明儿去衙门问问吧。 贺文嘉瞥眼看到桌子上摆着的简略舆图,一看就是京杭运河的线路:“你准备写游记了?” “嗯,我想在年前写出来。” “那可好了,以后等我傍晚下值回来,咱们一块儿忙活。你写你的游记,我编我的《数术全书》,这叫妇唱夫随,举案齐眉。” 渔娘被他逗笑了,拉着他的手道:“别贫嘴了,去洗漱吧。” 洗漱的水早就准备好了,贺文嘉顺嘴提了句:“给我准备一身干净的里衣,我拿去衙门好替换。” 渔娘点点头,扭头交代阿青记下。 贺文嘉惦记着在南阳府的师父回京帮他编书,隔天去翰林院上值,跑去问大学士张大人,想看看有没有法子给他师父要些好处。 当然,开口不能先说他师父,必须要说广撒网,请各地精通算术的大家都来。 张大人拒了:“这是皇上交给你的差事,你先做着,不要整天想着推卸责任。再说,本官听说你的先生就是算术大家,有不懂的你去问你先生去。” “张大人,虽然我先生长于算术,但是不能白帮忙吧。”贺文嘉顺势问道。 张长广被他气笑了:“难道你还要去找皇上给你师父要俸禄?” 贺文嘉心想,没有官职,有俸禄这个实惠也行呀。 “贺大人,你知道修书是多大的功绩吗?一本书若是修好了,朝廷官坊印刷后发往晋朝各地所有的州府县学,书若是传世,你的名字将会留在史书上你知不知道?” 贺文嘉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不能叫他师父白帮他一场。 “张大人,您比我明白这些事,求求您给我指个路吧。” 贺文嘉死皮赖脸拦路,缠着张长广,张长广训道:“有话好好说,像什么样子。” 贺文嘉站好,可怜巴巴:“您帮帮忙吧。这算术不像修史,什么人都能写一笔,算术不会就是不会,想破脑袋,十年八年也落不下一个字来。这么难的差事,若真把书修出来,不能就……好处我一个人占了吧。” 张长广心里有些感慨,范尚书那个堂哥,真会选弟子,瞧瞧这心性。 “你先编书,书编好了你可以题篇序,把你先生的名字写进去,再禀告皇上,皇上若是赞许,兴许给你师父赏赐也说不定。” “只能这样?” 张长广冷哼:“那你还想如何?” 贺文嘉笑道:“那也不错了,多谢张大人指点。” 张长广一甩衣袖走了。 贺文嘉心里摇摇头,既想修《数术全书》,为何还不尊重精通算数的大家?若不是我懂一些,这差事若是交给蒋雪村或是肖秀他们,别说修书了,连读都读不懂。 哎呀,可怜我师父要做白工了。 感觉自己为先生努力了,虽然没啥结果,贺文嘉也心安理得回去修他的书去。 翰林院的日子还是挺清静的,上头有张长广这个压得住的大学士,中间有郭有德为首的不爱挑事儿的老翰林们,贺文嘉他们这批新进来的翰林虽然免不了帮有资历的翰林干点活儿,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忙活着手里的差事,偶尔跟蒋雪村混一块儿听听他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日子过得颇有滋味。 钟应芳钟大人前些日子被手底下的御史弹劾后,皇上为了以示看重,这几日给钟大人赏了两回东西了。 头回是下面敬献几块好墨,皇上赏了钟大人一块,也给户部尚书姚大人,吏部尚书陈大人各赏了一块。 第二回是御膳房做的凉食不错,赏给钟大人一碗,去送凉食的太监还是皇上跟前排第一的大太监高九。 高九不仅送东西,还当着都察院众人说了,皇上知道钟大人是北方人,这凉食是面做的,筋道,皇上猜钟大人肯定爱吃,就给赏了一碗。 能被君父这般惦记着,钟大人自然感激涕零,必以忠心报之。 这唱念做打一整套,朝中官员都知道钟大人特别得皇上的心,钟大人自然成了红人,钟大人手下的官员们去各部办事都顺滑了许多。 八月初十左士诚回京,他去吏部办好手续后到翰林院,立时就得到了衙门上下所有人的欢迎,蒋雪村又主动提出请客。 左士诚估计是早就得到了他师父的吩咐,叫他要谨言慎行,蒋雪村的邀请自然被拒了。 蒋雪村也不放在心里,笑了笑说来日方长。 又过了两日,八月十二,王苍、冯亭两人回乡祭祖回来,到翰林院报到,他们新一批翰林就算齐全了。 王苍提议下值后聚一聚,贺文嘉最先附和,蒋雪村自然不会拒绝,肖秀和左士诚也答应。 饭桌上,王苍给左士诚倒酒,笑道:“听说这几日钟大人就要去江苏了,难为左大人跟咱们来此,耽误你和钟大人相聚了。” 王苍的话说得妥贴,纵使有寒门世家之别,左士诚脸上还是带着笑:“咱们既是同科,又是同僚,以后互相帮扶的时候还有很多,先生自然重要,跟各位相聚也重要。” 左士诚是状元,他主动起身提一杯:“能跟诸位俊杰成为同僚,是我左某人的福气。” 蒋雪村笑着举起酒杯:“这话该我们说才是,左大人,苟富贵不相忘啊!” 众人顿时大笑,贺文嘉不经意地瞅了眼王苍。王苍回视,微微一笑。 左士诚比王苍大三四岁,人年轻,又是出身寒微,蒋雪村以为左士诚只怕跟肖秀一样不会说话,今日一聚,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席上,蒋雪村跟左士诚交流颇多,也看出来了他虽是寒门,也没盲目针对世家子,蒋雪村更是暗叹,钟大人的眼神可以,没有瞎收弟子。 肖秀则跟左士诚不同,他原本认为他和左士诚同为寒门,左士诚应该更偏向他一些,结果左士诚跟他只是客气,跟蒋雪村、王苍这样的世家子反而更亲近。 “冯大人,今日的酒可好?” 冯亭正跟贺文嘉说话,听到肖秀叫他的名字,自然而然接话道:“自然是好的。” 肖秀放下酒杯,苦笑一声:“这一桌席面价值六两银子,若是在我家乡,足够一小户之家花用三五个月了。” 又来了! 蒋雪村嗤笑:“知道你肖大人心怀天下,我这等世家子不缺银子,今次聚会的花销我来付。肖大人若是有心,只管把你的银子拿去周济穷苦百姓,我定夸你一句好人。” “蒋大人,本官只是就事论事罢了,你何必言语相讥。” 蒋雪村笑了笑:“巧了不是,本官也是就事论事,肖大人何必往心里去?” 贺文嘉假装没听到,该吃吃,该喝喝。 冯亭、王苍、左士诚三人对视一眼,这番对话,他们大概也知道肖秀的为人了。 这日过后,肖秀发现左士诚、冯亭、王苍三人对他客气有余,亲热不足,几次热脸贴冷屁股,也就罢了。 什么同科同僚说得好听,哼! 新科进士们之间的波涛暗涌自然叫老翰林们看在眼里,肖秀这种读书读到不懂人情世故的虽然不多,也不是没有,旁人私下笑笑就算了。 也就是在翰林院,若是在其他各部,肖秀这样的,早就不知道被排挤到什么地方去了。 瞧瞧人家左士诚,也是寒门出身,会读书还会做人,就该他这样的人鲤鱼跃龙门。 左士诚跟翰林院几乎所有人都处得来,加上他有个正得皇上喜欢的先生,他自己又是立得住的,交给他的差事都办得妥妥当当。 钟大人带人去江苏不过半个多月,左士诚已经在皇上跟前露脸了,或是叫他去读奏折,或是叫他去草拟文稿写文章之类。 开始时是张长广三五日带他去一回保和殿,后来皇上开口,左士诚就跟其他几个常伴皇上身边的老翰林一起排班。 钟大人受重用,左士诚也日日能出现在皇上跟前,这师徒二人,真是叫人羡慕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左士诚开了头,王苍、贺文嘉、蒋雪村、冯亭、肖秀偶尔也会去皇上跟前,只是不是头一个出头的人,不如左士诚打眼。 年轻翰林们渐渐熟悉了翰林院的差事,分到他们手里的活儿也多了起来。每日有事可做,日子过得更快了。 民间有俗语,重阳寒露后,天气冷得透! 重阳节后,京城早晚天气微凉,早上去翰林院上值,贺文嘉觉得十分舒坦。 到了翰林院,张大人叫他去保和殿给皇上读折子,他喝了口茶就去了,心情好,也不觉得皇上耽误他修书,偷偷在心里暗中吐槽了。 “臣,贺文嘉给皇上请安。” 皇上摆摆手叫他起来,随即看了他一眼:“你师父可回京了?” 半个月前皇上休息时闲谈,问过贺文嘉修《数术全书》的事,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 “回皇上,还没回,估计就这几日了。” “范江桥朕是知道的,范家下面两代人中,大都是他教出来的,朕原想宣他入朝为官,他自己不愿意,朕不好强求。” 皇上打量贺文嘉:“听张长广说你想给你师父要好处?” “臣不敢,臣只是想着出力的人应该有所得才好。”被皇上当面问,若是其他人只怕觉得羞愧,贺文嘉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得很。 皇上嘴角微翘,没有对他这句话做出评判,转而问他:“你拜师范江桥,去过范家村了吧?” “去过。” “你觉得范家村如何?” “是个好地方。” 贺文嘉接着又说:“再好的地方都是人改造出来的,臣认为范家村跟别处的区别,只是人的区别。只要各地都有范家村那些人才,各地顺势改造,也不会差。” 皇上笑了:“好一个人才,好一个顺势改造,你一张口朕就知道你师从何人了。” 皇帝沉思,片刻后才说:“范家就那些人,不够用。各地世家大族中倒是养着许多能人,若是能抢出来些,于国于民都有大用。” 用到抢这个字,贺文嘉心头一颤。 “贺文嘉,跟着你师父好好学,不管是寒门还是世家,朕用人只一条,那就是需得用之人!” “臣铭记于心。” 皇上不愿再说,指着桌上的奏折,贺文嘉识趣地过去拿了一本念起来。 第77章 和惠敏郡主交友 九月二十三霜降后,京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贺文嘉盼着他师父来京,一直等到月末才等到他师父回来。 听说师父回来了,傍晚下值时,贺文嘉收拾书箱,再带上这段日子他写的书稿回家给师父瞧。 蒋雪村笑道:“贺大人,明儿休沐,刚巧城外天北山上的红叶还能赏一赏,可要跟我们一起去?” “我们,蒋大人还叫谁了?” 蒋雪村懒洋洋道:“我能叫谁,我认识的人左右就是你们几个,华堂答应去,左大人也说有空,还有冯大人。” 只认识他们几个?那之前他打听的那些消息是谁告诉他的?贺文嘉笑笑不说话。 “贺大人,赏个脸呗。” 贺文嘉收拾好书箱,背肩上,微微挑眉:“没叫肖大人?” 蒋雪村轻哼:“不是我不叫肖大人,这不是肖大人下值后走得快来不及叫他么,你看你还在收拾东西,肖大人这会儿只怕都走到前门大街了。” 贺文嘉肯信他的话就有鬼了,蒋雪村指定没有邀请肖秀一块儿去。 贺文嘉赶着回去,拍拍他肩膀,边走边说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修书的差事太要命了,好不容易盼到我师父回来了,自然要去求求我师父帮忙,什么赏红叶我就不去了。” 蒋雪村跟着贺文嘉脚步出门:“不是只有我们几个,各家的女眷也要去。冯亭的夫人,我的夫人,她们都跟王苍家那位陈夫人不熟,你带着你夫人去,陈夫人也能多个说话的人。” “你跟王苍都是东山书院出来了,两家女眷不认识?” 蒋雪村笑着看他一眼:“以前我跟你说我跟王苍只是普通同窗,你还不信我。” 你们熟不熟的,跟他也没什么关系。贺文嘉道:“明儿我真去不了,你们去玩儿吧,不要太惦记我。回头见!” 正是下值的时候,衙门外头大街上,各部的官员都赶着家去。贺家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贺文嘉小跑几步过去,上车就叫车夫赶快些。 蒋雪村不着急走,站在翰林院大门前静静想着什么。 蒋家的小厮过来:“爷,咱们也回吧。” “不着急,我等等王大人。” 前月皇上传左士诚的次数最多,最近半个月,皇上传王苍去御前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几乎可以跟左士诚平分秋色。 皇上看重左士诚大家都知道是因为什么,皇上不在意王苍是陈家的女婿,渐渐用惯了王苍,叫蒋雪村看不明白。 皇上既用王苍,为何对他不咸不淡呢?若不提出身,只论学识,论为人处事,他蒋雪村不比王苍差。 圣心难测呀! 蒋雪村不知道皇上为何对他淡淡的,贺文嘉其实知道一点。 蒋雪村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皇上远着他的原因! 蒋雪村太会为人处事了! 无论是出身寒门、出身世家、出身官宦的同僚,蒋雪村总有办法跟人交好,在宫里、衙门里,这些必然逃不过皇上的眼睛。 蒋雪村太聪明了,又不够聪明,他没明白他的权力来自哪里。 他若是想往上爬,得重用,他作为一个翰林,天子近臣,他最该做的是对给予他权力的人负责,而不是整日和同僚交好拉关系。 在对这件事的认识上,蒋雪村甚至不如他看不起的肖秀。 贺文嘉一针见血指出蒋雪村的困境,叫范江桥诧异不已。他原以为他这个弟子聪慧归聪慧,以他平日里太过纯粹的性子,入了官场后肯定会受不少挫折,没想到他竟然在翰林院混得如鱼得水,还能看出身边人不妥当的地方。 并且,他还能忍住不说。 “余庆,师父真是错看你了。” 贺文嘉笑的开怀:“师父倒也不必如此说,孙先生曾经说过,做事、做人、写文章,既互有呼应,也可毫不相干,我只是听先生的话罢了。” 既互有呼应,又可毫不相干,这句话说的妙。 余庆的文章圆融沉稳,他的性情中若只有天真烂漫,黑白分明,也写不出那样的文章来。 范江桥再次感叹,孙先生真是好人呐,他教得这么好的弟子,竟然给了他,叫他白白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 “师父,我在御前当差时,偶尔听内阁阁老们商议国事,听得多了,看得多了,其实也猜到大晋朝很缺人才。蒋雪村这样的已经算资质上乘了,以皇上唯才是举的性子,蒋雪村若是能早日想明白,前程肯定不差。” 范江桥微微叹气:“大晋朝并不缺陈方进、蒋雪村那样的人才,缺的是姚炳、田国柱那样的人才。” 范江桥看向弟子:“蒋雪村拿你当友人,你既知,为何不提醒他?” “这话我不好说。再说,我说了他也未必听。” 蒋雪村是聪明人,而且是十分相信自己的那种聪明人,他这样的人相信自己多过相信别人。让蒋雪村自己慢慢想去吧,等他哪日想明白了,他的路就通了。 师徒俩说了会儿闲话,贺文嘉这才把他近日看的书,编的《数术全书》初稿拿给师父看。 范江桥这会儿累了,叫他把书册纸稿放下,明天早上他再看。 “明儿上午你也不用来找我,下午再来吧。” “是,师父。” 正好,好不容易休沐,明儿早上还能睡会儿懒觉。 贺文嘉悠闲地回正院,渔娘正在忙,看他进来就笑问:“去先生那儿了?” “去了,刚回来,先生明儿上午要看我写的纸稿,叫我明儿下午去找他。” 桌上摆着竹月、油紫、苍蓝等好几匹颜色庄重的布料,一看就不是给他的,贺文嘉伸手摸了摸:“给师父的?” “嗯,今儿范先生回来,我叫人去给范先生安顿,回来的婆子说范先生只有两套换洗的厚袄衣,有一件颜色都洗得发白了。” “范先生不注重吃穿,身边常年跟着的只有两个小厮,范先生这个当主子的不开口,小厮估计也不敢说范先生添新衣,不如我来。” 渔娘选好了几个很适合范先生身份的低调纹样后,把纹样交给绣娘:“范先生回京肯定要约见亲友,明日不出门,过两日也会去,你们先赶一身厚实的适合见客的厚衣裳出来,其他几件再慢慢做。” “是。” 绣娘捧着布料退下。 这两个绣娘贺文嘉没见过,多看了两眼:“啧,主支对你越发上心了。” 他们夫妻来京时只有一个年轻的绣娘愿意跟着他们从南溪县来京,淮安梅家那边知道这事儿后,当时就说要给他们选两个能干的绣娘送来。 “什么时候来的?” “八月时就来了,只是你当差忙,没见过。”渔娘笑着道:“主支送绣娘来,不是重视我,分明是重视你这个榜眼。” “咱们夫妻一体,重视我就是重视你,一样。”贺文嘉拉着她的手,团在他手心揉来揉去。 渔娘不叫他揉:“先用晚食还是先换衣?” “先用晚食吧,今儿吃什么?” “清炖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 “嚯,都是功夫菜,专门给我准备的?” 渔娘轻笑一声:“你猜。” 贺文嘉轻哼哼,他还不知道么,肯定是沾师父的光。 淮安那边不只送了绣娘,渔娘的大舅母知道他们夫妻都好口腹之欲,还给他们送了一个擅长做淮扬菜的厨娘。 渔娘喜欢川菜的百菜百味,也喜欢淮扬菜的清鲜平和,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饭桌上只有这两道菜肯定是不够的,另外再加了一个醋熘白菜、花椒蒸排骨。 夫妻俩都是胃口好的人,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要的就是一个自在舒坦。 吃得太饱,夫妻俩还是老规矩,手牵手去院子里遛达。 “对了,蒋雪村、王苍他们几个明日要去天北山看红叶,他们的夫人也去,蒋雪村本想叫我去,我给拒了。” 渔娘微微皱眉:“就你们几个新科翰林,没其他人?” “应该是。” “你们也太抱团了吧,你们入翰林这才多久呀,上次约着去酒楼,这次携家眷出游,这样的事多来几次,就算那些老翰林当面不说,心里面肯定不会把你们当成自己人。” 渔娘又想到家眷要去,处得这般亲近,渔娘问:“蒋雪村真是挺会交际,他这是两家下注?”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蒋雪村得不到他想要的。” “也是,钟大人再受看重,陈方进再厉害,这天下,坐庄的也不是他们。” 贺文嘉愣住了。 渔娘拉他没拉动,喊他:“你做什么?” 贺文嘉突然笑了,忍不住捏捏她下巴:“我的渔娘真聪明呀,这个说法真妙。” 什么你的我的,渔娘轻哼一声:“还走不走啦。” “走走走,再走两圈,我的肚子还撑着。” 贺文嘉觉得渔娘说的坐庄这个词很妙,隔天下午去找师父时说给他听。 范江桥笑道:“在南溪县时,你孙先生有次说到渔娘,她说渔娘灵慧,偶有一字千金之言,叫人醍醐灌顶。” 贺文嘉连连点头,以前年幼时常听先生夸渔娘,那时候他不懂,如今也算明白些了。 “灵慧之人可遇不可求,寻常人不需追逐这些缥缈之物,脚踏实地,勤奋坚持,总会有所得。” “先生说的是。” 范江桥看完了文稿,他做了修改,把文稿还给他:“许耕没有白教你,你的算学底子打得不错,但若是想编写一本没有错漏的《数术全书》来,这几个方面还需要努力。” 贺文嘉拿起书稿看,师父给他修改的几个地方,正是他不明白的地方,他自己都一知半解,如何能总结出精髓来? “在你的书编写出来前,为师会留在京城。你白日去衙门当差,傍晚下值回来就来为师这儿听讲。” “是。” 不用等明日了,从今天开始范江桥就教他如何精进自己的数术。 贺文嘉是个聪明的学生,算术难虽难,在贺文嘉这儿不说一点就通吧,至少他听得明白话。 贺文嘉勉强能跟得上师父,就是这字,师父教他用的是胡人的数字。 “师父,我修《数术全书》不好用胡人的字吧,毕竟要印刷发往大晋朝所有州府。” “你又不是儒家弟子,这般迂腐作甚?胡人的数字好计算,那就用。” 贺文嘉点点头,好吧,听师父的话吧,他也觉得胡人的数字挺好用。 一个教,一个学,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外头天色暗了,屋里点起了烛火,贺文嘉站起身活动了下胳膊手腕。 这时,绣娘捧着衣裳进来了。 贺文嘉看了一眼,转头跟范江桥说:“渔娘说您冬衣准备的不足,叫绣娘给您做几身换着穿。” “她说您才回京,这几日肯定要拜访亲友,就叫绣娘给您赶了一件见客的衣裳出来先穿着,剩下的过几日给您做好。” 徒弟徒媳的孝敬范江桥安然受了:“放下吧。” “别呀,您试试,若是有不妥当的地方再叫绣娘改。”贺文嘉伸手拿了新做的竹月色棉绸厚袍抖开,往范江桥前面送。 “试试!” 范江桥拗不过他,只好解开扣子脱了旧袍,换上崭新的衣袍。 贺文嘉帮着师父扯了扯衣角,退开几步打量,笑着点了点头:“做得挺好,压袖和领边的竹纹绣的好看,不像是一天的工夫赶出来的粗糙,江南的绣娘手艺就是好。” 范江桥也挺满意:“不错。” “谢主子夸奖!”两个绣娘嘴角都带着笑。 衣裳没有要改动的地方,贺文嘉收拾收拾文稿,转头走了,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问道:“您会不会觉得孤单?要不我留下陪您吃饭?” 范江桥眼睛一瞪,贺文嘉笑哈哈地跑了。 “这个调皮小子,真是夸不得一句!” 捧着范江桥旧衣的小厮笑着道:“少爷已经很好啦,别说是弟子,就是亲生的儿子,也没见有几个关心当爹的穿得暖不暖。” 这话叫范江桥心里很受用,嘴上却不肯认,只道:“他知道什么,肯定是渔娘心细想到了,这小子只怕是借花献佛。” 不得不说,范江桥说到点子上了。 隔天早上,绣娘再送来跟竹月色衣袍搭配的皮靴、香囊,一切安排得再妥当不过了。 范江桥在家待不了一会儿,换上崭新的衣袍外出会友去了。 范江桥这个当师父的自在快活,贺文嘉这个做弟子的,一上午都在衙门埋头编书。 蒋雪村看到贺文嘉的进度都震惊了:“贺大人,您在家休沐一日,就写了这么多书稿出来?” 贺文嘉谦虚道:“过奖了,我准备了许久,厚积薄发而已,并不是一日之功。” 蒋雪村白他一眼,这话说的假不假呀,明明之前你忙活了一个多月,除了看书就写了两篇书目而已。 冯亭、肖秀、王苍、邓福兴几人都过来瞧,哟,确实写了厚厚一沓书稿了。 肖秀问:“这是什么字?” 王苍道:“胡人传过来的字,民间的一些商户图方便会使用。” “什么字?”张长广背着手走过来,王苍等人连忙让开位置。 张长广俯身看,似乎是眼神不好,他拿起书稿翻了两页,仔细看了半晌,这才笑道:“贺大人不错,开窍了嘛。” “都是我师父指点的功劳。”贺文嘉实话实说。 “哈哈哈,本官不管你跟谁学的,只要你把书修好了,就算作你的功劳。” 十年前皇上下旨叫郭有德他们修《周史》时就想修这本《数术全书》了,可惜翰林院里没有擅长算数的大家,就一直拖了下来。 《周史》修完刊印出来好几年了,张长广开始琢磨着想请太学里教算学的先生来修书,那先生硬说他只知皮毛,没资格修书。 后头又想请钦天监监正来,毕竟算天象也要懂数术么,结果钦天监的监正也拒了翰林院的盛情邀请。 再后头,皇上怒了,骂他们翰林院都是吃白食的,修书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不得已,修《数术全书》的差事才落到练大人手头。 练大人刚研究算学没多久,人就病了,拖了大半年人没了,然后《数术全书》这个烫手山芋始终找不到接手的人。 贺文嘉这小子不错,脑子好用,还是范江桥的关门弟子,这差事不找他找谁? 这才多久呀就上正路了。 看看,找对人了吧! 张长广拍着贺文嘉肩膀,鼓励道:“贺大人,我看好你!” 张长广潇洒地转身走了。 张长广走后,蒋雪村也学着张大人拍贺文嘉肩膀:“贺大人,我看好你!” 肖秀犹豫了下,也伸出手来,贺文嘉赶忙躲开,警惕地瞪着他们一群人:“做甚,把我衣裳摸脏了你们给我洗?” 围观的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散了散了,都做自己的事情去。” 积压了多年的事总算有进展,张长广心头高兴,下午去太和殿的时候,碰到皇上在用点心,就笑着把这事儿说给皇上听。 皇上听了也很高兴,点了桌上一碟核桃酥赏给贺文嘉,叫他好好编书,书编好了有赏。 贺文嘉接到赏赐的时候还没什么反应,蒋雪村这个自来熟的就酸起来了,还是替别人说的酸话。 “我以为咱们翰林院里左大人、王大人最得圣心,没想到头一个得到赏赐的竟然是我们贺大人呐!” 贺文嘉捡了四块点心放到一边,大方道:“见者有份?” “这不好吧,皇上赏贺大人的,咱们怎么好分享。”这话言不由衷。 “你是说皇上小气?还是想说我小气?” “哈哈哈,那不敢说。” 蒋雪村不客气地领头来拿点心,肖秀、冯亭他们都来拿了一块,盘子里的点心立刻就空了。 贺文嘉砸吧咂咂嘴,嗯,味道一般,不如他家的核桃酥做得好吃。 御厨的水平就这样? 皇上真是可怜了。 巧了不是,蒋雪村也这么认为,两人对视一眼,笑了。 点心好不好吃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心里看重谁。赏点心的事传出去,外头人都在猜测,翰林院里继左士诚、王苍之后,难道贺文嘉也要受宠了? 这话传到范江阔耳朵里,范江桥隔天范家书房找书时,范江阔把这话玩笑似的说给范江桥听。 “堂兄,你这弟子不得了呀,他进翰林院这才多久,就得皇上赏了,以后前途定然广阔。” 范江桥哼笑:“原来我带那小子上你家的门,你不是觉得他年轻、不稳重、担不起事么,这时候夸他做什么,难道是又觉得他好了?” “堂兄哪里的话,不说他是你的弟子,就是咱们范家的亲子侄,我向来都是这样说,年轻人不要急于出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江阔呀,还有一句话,我看你是忘了。” “什么话?” “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 范江桥走后,范江阔在书房里静坐了许久,想了许久,随后笑道:“堂兄啊,功名虽好,不是想要就能有的,我等,皆是庸人呐。” 他跟堂兄比,他是庸才。 范家年轻一辈的孩子跟贺文嘉比,也多是庸才。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随他去吧。 一碟点心引起的热闹,从十月里一直热闹到冬至后。 冬月二十八,洪国公府办宴,林舅母黄氏叫人请渔娘一块儿去洪国公府凑热闹。 渔娘这两月一直在家写她的京杭游记,写得累了,正好随舅母去国公府见见世面。 洪国公府在西泉坊,梅家离洪国公府还近些,渔娘就在家中等舅母来接她。 早上用了早食,换上见客的衣裳,刚打扮好林家的马车就来了。 渔娘上车,见只有大舅母和三表嫂,笑问:“大表嫂没来?” “没来,今早桃娘调皮在院子里跑,踩到冰摔了一跤,小丫头哭得可怜,你大表嫂心疼得很,在家照顾她。” 渔娘亲热地挽着舅母胳膊:“桃娘今年五岁,翻年就六岁了吧,可准备请先生了?” “原来是打算请先生来家教,托你三表嫂娘家的福,给咱们家介绍了一户家学,那家姑表侄女七八个,一群小娘子凑一块儿读书也热闹,等过完年,把我们家桃娘也送去。” “人丁挺兴旺呀,是哪家人?” 耿氏笑道:“太常寺少卿曹家。曹大人跟我爹是同乡,我娘家跟曹家相交多年,送孩子去凑个学罢了,不算什么大事。” “虽不算大事,到底承表嫂娘家的情了。” 黄氏笑着点点头:“过完年初二回娘家,我叫你大嫂多准备一份谢礼,你帮你大嫂带回你娘家去,就说我们林家多谢了。” 耿氏笑着点点头。 耿氏心里感慨,一年多以前她家和耿家结亲时,家中许多亲戚说林家不是一门好亲。都说林家武将家出身,只怕公婆都不是讲理的人,若是嫁到耿家,受欺负的时候多得很。 如今再看,她这个婆婆太懂礼了,那些高嫁的低嫁的堂姐堂妹表姐表妹们,竟都不如她的日子过得舒坦。 三人说笑间到了洪国公府,洪国公府门前热闹,他们的马车走走停停,半刻钟才进了二门。 下马车后,渔娘随舅母表嫂去正厅拜见洪国公夫人,永安公主。 洪国公是以军功封爵,洪国公的嫡长子娶了皇上唯一的公主,永安公主为妻。 国公府的规制比侯府高,即使是后院正厅,也比渔娘之前见过的安国侯府要宽敞大气。 她们到的不早不晚,正厅里已经到了许多贵夫人小姐,渔娘随舅母表嫂进去正要行礼,坐在洪国公夫人下首的安国侯夫人,指着渔娘朗声笑道:“老姐姐,这就是我前些日子跟你说的贺榜眼的夫人,她娘家姓梅,她母亲是兵部郎中林长书林大人的妹妹。” 大厅里的贵夫人们小姐们好奇地看向渔娘,不算多高的出身,除了她的夫君前些日子得了皇上的赏,值得说一句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安国侯夫人这般尊重地在洪国公夫人面前提到她? 突然点到她的名字,渔娘笑着抬起头,安国侯夫人笑着招她过去。 渔娘微微侧头看大舅母,黄氏点点头笑道:“安国侯夫人叫你去,你就去吧。” 渔娘笑着走过去:“给侯夫人请安。” 安国侯夫人笑道:“托你的福,我安好得很。” 安国侯夫人抬头跟坐在对面的永安公主道:“这是个好孩子,今儿头回来你家,我老婆子厚着脸皮问公主要个恩典,今儿可不能叫旁人欺负了她去。” 永安公主笑着摆摆手:“您哪里的话,这样的娇客只有护着的,哪能叫旁人欺负了她。” “老夫人呐,公主呀,你们是不知道,家里打扫地再干净,总有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老鼠坏人的好意头。” 这话意有所指,黄氏和渔娘顿时都明白了,侯夫人今日这一出,只怕是为了道谢。 永安公主叫丫头把女儿叫来。 洪国公夫人笑着跟渔娘说:“惠敏这丫头性情活泼,又好交友,你跟着她去吧,她最会找乐子。” 惠敏郡主笑着过来牵渔娘的手:“好姐姐,这里没意思,我带你去花厅坐一坐。” 黄氏笑着点头:“你去玩吧。” 渔娘微微躬身行礼:“舅母,渔娘去了。” 安国侯夫人满意地又夸了一句:“真是个知礼的好孩子。” 惠敏郡主好奇打量:“刚才听说你姓梅,姐姐哪年生人?” “元吉初年生人。” 惠敏郡主笑道:“我是元吉二年生人,比姐姐小一岁。” 渔娘心中暗叹,郡主竟这般好脾性? 惠敏郡主对渔娘说话这般客气是有缘由的,缘由就是任二娘子。 那日站在花墙外远远看到任二娘子跟郑良撕扯,没怎么看清楚正脸,这又过了一年,渔娘就更记不得了。 任二娘子看到渔娘走过来,顿时红了眼眶,毫不犹豫就要跪下,渔娘赶忙扶住:“这位夫人您有话好好说。” 惠敏郡主惊讶:“你救了任二娘子一回,你竟然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任二娘子? 听到这个名字渔娘就记起来了,她仔细打量任二娘子的脸,随即笑道:“那日我没看清楚,你竟生得这般天生丽质,若是那日叫我看清楚了,我定然唤你来我这里,叫我仔细看看美人。” 任二娘子含泪笑了:“当日我惊慌失措,心里怕死了,若不是姐姐帮我,后来又有安国侯夫人为我遮掩,我只怕早就投河了断了。” 渔娘忍不住摸摸她细嫩的脸蛋,笑道:“要死也该坏人去死,你一个好看的小娘子就该好好活着,悦己悦人。” 任二娘子愣了,那颗心呀,扑通扑通跳。 惠敏郡主轻呵:“明明我也这样同你说,你不听,她一说,你倒是听进心里了,我说的话当真是没用。” 渔娘拉着惠敏郡主的手,笑道:“当然有用,房子不是一日建成的,要拆,自然不是一日就能拆干净的。郡主帮她大半,我只是恰好帮她拆了最后一块木板罢了。” 任二娘子心头压着的大石头呀,被这句话彻底打碎了,呼吸间,腰挺直了,感觉人都高了一寸。 任二娘子眼泪汪汪,是呀,不是她的错,她该放下了。 渔娘心里叹道,郑良真该死啊! 第78章 京城里的顶级贵妇人…… 还未起事前,当今皇上还是前朝陕西潼关的总兵时,洪国公与当今皇上是同僚,两人关系极好,所以那时候两家才会结成儿女亲家。 当今皇上起兵造反,洪国公毫不犹豫地就带兵支持,这份情谊难得,当今皇上跟洪国公是实打实的生死之交。 四公六侯中,洪国公在皇上那儿的重要性,可以排在第一。 加之皇上唯一的女儿永安公主是洪国公府的儿媳,皇上对这个女儿极为宠爱,生死之交和亲家两重身份叠加,论起关系来,洪国公府在皇上那儿极为有分量。 因此,洪国公府因此成了许多人拉拢的对象。 当今皇上共育有一女六子,除了几个年纪小的皇子之外,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早已成年。 三个成年的皇子中,三皇子爱舞刀弄枪,比起京城,他跟着他几个表哥在边关的时候更长些。 而京城中,大皇子和二皇子二龙相争,暗中拉拢四公六侯的手段层出不穷,结亲就是其中一种。 惠敏郡主道:“你知道郑贵妃是二皇子生母吧。” 渔娘心里冷哼,郑贵妃娘家么,当年在叙州府压价收粮之事,还有大哥身受重伤从东山书院狼狈家来的事她都记得。 “我三堂叔家有个姐姐打小体弱,家里金尊玉贵地养着,好不容易养到成年。御医说京城冬日太过苦寒,要想我堂姐日后好过些,最好迁到南方去。” “堂叔一家舍不得堂姐,可为了她的身子也是没法。打去年起,家中就在给堂姐暗中寻摸家在南方的婚嫁之人。” “你想呀,京城倒是不缺南方来的官员,可人家辛辛苦苦科考进了京城,谁愿意舍了前程回老家过日子呢?只为了娶洪国公府三房的一个病弱小娘子吗?” “这事儿不知怎的叫郑贵妃知道了,郑贵妃亲自找我娘说,说她娘家二房里有个叫郑良的侄子还未婚配,她侄子不是找不到愿意嫁的名门淑女,只是家中想叫他回老家临江府继承家业,所以才拖到现在。” 说到这里惠敏郡主冷笑:“郑贵妃也不知怎的有脸夸郑良忠厚老实,说他跟我堂姐是良配,还说两家若是结亲,郑家肯定会照顾好我堂姐。呵,简直胡言乱语。” 任二娘子红着眼道:“当日安国侯夫人怜我,我的婚事全是安国侯夫人相帮,那日的事没什么人知道。前段日子安国侯夫人说不能叫郑家得逞,想把那日的事告诉洪国公夫人。” 任二娘子心里头负担重,即使她已嫁人,她夫君对她也好,可她心里还是放不下那日遭受的屈辱。 可她再胆小也是武官家的小娘子,听得郑良还有脸骗洪国公府得小娘子,一咬牙就答应了。 随后,洪国公夫人就知道了,永安公主和□□郡主就知道了。郑家跟洪家的亲事自然成不了。 渔娘握着任二娘子的手安慰道:“洪国公夫人和永安公主她们感谢你都来不及,不会把事情往外说,你不用担心。” 惠敏郡主忙点头:“说得对,我祖母,我三叔三婶感谢你还来不及,不会乱说坏了你名声。也不会叫郑贵妃找你们家麻烦。” 任二娘子微微一笑:“我不怕,我都成亲了,我的事我公婆和夫君都是知道的,他们并不在意,还常常劝我看开些。” 安国侯夫人和任家都是厚道人,即使高家是安国侯手下的人,把任二娘子说给二儿子时,还是把底细跟高家说清楚了的。 “哎,你说的正是,人来世上走一遭本来就不容易,何必再自苦呢。” 渔娘这话说到惠敏郡主心里去了,她就说一辈子要活得热闹自在才好。 惠敏郡主忙挽着渔娘的手臂:“我不叫你姐姐,我们做朋友吧。” 渔娘故意笑道:“那可不好,你出身公侯之家,又是郡主,我不过是一个出身乡野的小娘子,哪里配跟你做朋友。” “哎呀,我可不是那些眼睛长在头上的人,我交朋友看的是眼缘。” 惠敏郡主缠着渔娘道:“好嘛好嘛,跟我当朋友吧,我带你一块儿出去玩。” “你日常喜欢玩什么?打马去草原上玩儿,或是去天北山附近打猎,我的骑术是我祖父教我的,可好了。”惠敏郡主停不下嘴。 “听说你成亲了?” “ 成亲了也不影响我出去玩儿,有时我夫君还跟我一块儿去,他呀,若不是身上有差事,比我还爱玩儿。” 惠敏郡主的夫君是唐国公府的小儿子唐韶,唐韶是京卫指挥使司的从三品指挥同知。惠敏郡主去草原上他自然没空跟着,若是在京郊,他尚能陪着一起去。 渔娘心中暗忖,贺文嘉走文官的路子,这半年来她跟着舅母表嫂参加武官家的宴会,倒是结交了许多武将家的女眷。 “好姐姐,你就答应我吧。” 惠敏郡主这样爽利的人儿突然跟你撒娇,渔娘撑不住,就笑着答应了:“我也爱玩,以后你去草原跑马可要带上我。” 惠敏郡主惊喜道:“那我们一言为定了。姐姐闺名叫什么?” “家里唤我渔娘,我师父给我取的小字春山。” “那我以后唤你渔娘吧。” “嗯。” 两人相视一笑。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说不清楚,就像渔娘跟幼时好友张大娘子,也像惠敏郡主和渔娘,身份差别再大,气场相合的两人只要碰到,就有机会成为至交好友。 任二娘子笑道:“我以后也要常出门才好,你们出去玩别忘了我。” 渔娘看向娇花一样的任二娘子:“你会骑马?” “会的,你忘了,我祖父是武将,我爹爹是兵部侍郎。不过我和我的姐妹们从小骑马是祖母教会我们的。” 任二娘子笑看渔娘一眼:“我知你是叙州府人,那边多蜿蜒山路,你就算学了骑马,在那样的地方估计练习的时候也不多,定然不如我。” 渔娘扶额笑道:“还真叫你猜对了,我只不过会骑罢了,肯定不如你们精通。” 三人越说越来劲儿,最后惠敏郡主直接道:“冬日里太过严寒就算了,等明年开春,咱们去草原上跑马,去他一两月,等到盛夏了再回来。” 任二娘子惊道:“去这么久?” “草原也不近的,好不容易去一趟,自然要玩够。怎的,你家夫君不许你出门这么久?” 倒也没有不许,只是任二娘子打小没离家这么久过。 “这有甚,咱们都是成了亲的娘子了,若还是不能自在出门,那跟待字闺中有何区别?” 惠敏郡主鼓动道:“听我的准没错,心里再多事呀,去草原上跑一跑,看看一望无际的风景,草原的风吹在脸上,路就在马下任你跑,什么烦心事也都被风吹散了。” 任二娘子被说动了:“行吧,明年开春还早,我找机会跟我夫君说说。” 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看着渔娘,渔娘笑着道:“我家里我做主,随时可以出门。” 惠敏郡主满意地点点头:“那你们在家等着我叫你们。” 惠敏君郡主知道周家住在哪儿,但不知道渔娘家在何处。 “我住春和坊兰草街,你叫人打听梅家就知道了。” “你住在自己家?” “嗯,春和坊那处宅子是我的陪嫁,如今我们住在那儿。” “住你的嫁妆宅子,你夫君竟不怕别人笑话他。” “他不是那样的人。” 三人说笑得热闹,不知不觉就到午时了,洪国公府的下人来请,惠敏郡主起身就道:“渔娘、二娘,你们跟我坐一桌。” “不太好,桌次应该早就安排好了,永安公主操办这么大的宴会不容易,你别叫你娘为难。” 任二娘子赞同渔娘的话,也道:“咱们之间的情谊最重要,座次又有什么要紧。” 惠敏郡主也是听劝的人,不过她真心喜欢渔娘,也不怕外人知道,于是她亲自送渔娘到她的座位上,还说一会儿叫丫头来请她去她屋里喝茶。 渔娘笑着应下。 渔娘跟三表嫂一桌,这一桌坐的都是辈分小的年轻夫人,都是出身武官家的媳妇儿,大半的人渔娘在其他场合见过,渔娘笑地跟大家点点头,就当问好了。 三表嫂耿氏拉着渔娘的手道:“惠敏郡主对你竟这样亲。” “惠敏郡主性子好。” 性子好?惠敏郡主还未出阁时候闹出好几回事,什么鞭打小郎君,气哭别家的小娘子,对宫里的小皇子都不会相让,梅夫人竟说惠敏郡主性子好? 在座的其他夫人抿嘴笑了,看来梅夫人才来京城不久,不知道惠敏郡主恶霸的名声。 耿氏从小在京城长大,自然是知道惠敏郡主的,不过这会儿在人家家里,有些话不好说。 耿氏就道:“今天来了许多女客,惠敏郡主肯定也忙,下午你去陪郡主喝盏茶就罢了,一会儿我和娘送你回去。” “嗯。” 惠敏郡主确实很忙,跟渔娘和任二娘子坐了会儿,就被永安公主跟前的人请过去,渔娘和任二娘子顺势告辞,说下次再聚。 “下次我去你家找你去。” 渔娘笑着嗯了声。 任二娘子的婆母倦了,要回去了,渔娘先送任二娘子婆媳上马车。 任二娘子低声跟婆母周夫人介绍渔娘,周夫人紧紧握住渔娘的手,激动地喊了她几声好孩子。 “洪国公夫人和安国侯夫人都跟我说了,我家二娘的事多亏了你,我家记你的情。” “夫人严重了。” 周家也是武将出身,周夫人在家中管家二三十年,也是个利落性子,她道:“以后有用得着我周家的地方,尽管开口,我跟你舅母也是认识的。” 渔娘只能笑着应声:“我送您上马车吧。” 周夫人也没拒绝,上马车后,还掀开车帘跟渔娘说:“不知道二娘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家住平安北民坊马蹄巷,有空去我家多走动。” 渔娘目送周家婆媳二人离开。 过了半刻钟,三表嫂扶着舅母过来,渔娘跟着舅母表嫂一块儿离开。 舅母黄氏笑着道:“今天的事你心里有数,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我就不多嘱咐你了。” “哪里的话,舅母活了大半辈子,我才多大年纪呀。我乐得您多指点我两句。” 黄氏笑起来,扭头跟儿媳笑道:“你和你大嫂若是跟渔娘一般嘴甜,我定然多疼你们几分。” 耿氏凑趣道:“您现在就够疼我和大嫂了,我们知足得很。” 黄氏顿时大笑,还拍着膝盖道:“你们呐,就知道哄我。” 渔娘:“表嫂不是哄您,是心里敬着您呢。” 黄氏听得这话,心里就更舒坦了,笑得合不拢嘴。 耿氏一边给婆母轻拍背,一边笑道:“娘,我嫁到家中时间短,洪国公府我也没去过几回,惠敏郡主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全,您跟渔娘说说惠敏郡主吧。” 黄氏问道:“怎的,有人说惠敏郡主不好了?” “难道不是?”耿氏不明白。 “哎呀,你们呐,别听外面的长舌妇说惠敏郡主的不是,那都是些别有用心的人胡说的。洪国公府一家的家风没的说,他们家不管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打小就是严厉教导,人品错不了。” “怎么不错了?”耿氏好奇地问。 “说起以前的事啊,又要翻老黄历了。” 前朝末年战乱,林家两兄弟仓皇入伍,那时候家族前途不明,黄氏跟弟媳也跟着家中男人离京。 那时候一边担心着前方战场上的男人,一边要照顾刚出生的孩子,还要约束家中下人,可难了。 正是那时候,黄氏作为一个小兵的家眷,头回见到还不是国公夫人的洪夫人。 那时候洪夫人的丈夫虽不是国公爷,但已经是当今皇上的左膀右臂了,可她对黄氏这些小兵家眷十分亲厚照顾,说话行事从不居高临下。 “正值战乱,她安抚军属原应该这么做。可大晋朝建立后,她夫君成了洪国公,她成了国公夫人,最受宠的永安公主还是她儿媳,她是京城里一等一的贵妇,每次她见到我们这些武将家的女眷,态度竟跟二十年前一样。” “你们说,家中当家作主的老夫人是这样的性情,教出来的孩子会差吗?” 黄氏感叹:“这些年来,京城中寒门世家斗得热闹,我们这些武将家眷很少掺和,就是出门走动也多是武将家互相走动,万事不出头不站队,这都是以洪国公夫人为首的几位国公夫人约束着的,就怕谁一时头脑发热惹来祸事。” 黄氏的话点到即止,渔娘听进耳朵里,记到了心里。 历史上兔死狗烹的事不少,大晋朝的武将们同气连枝,却不被皇上忌惮,一是皇帝自信自己握得住军队,对跟着他打天下的老兄弟们也够厚道。 二么,就是这些大晋朝这些武将们心里有数,领头的武将中,一个居功自傲的都没有。 看舅舅家,还有渔娘知道的那些武将家庭,一个个都不闹腾,低调地催着家中孩子武转文,只要学得进去的,都送去读书。 渔娘回家,晚上跟贺文嘉说起今日在洪国公府的事,贺文嘉对那个追着想跟自家媳妇儿交友的惠敏郡主丝毫不上心,但他对大舅母黄氏说的那些话上心了。 “你有句话说对了,咱们这位皇上呀,真真是极其自信。” “那是,天下是他亲自打的,说明白点就是他抢来的,这跟那些继承祖业的二世祖能一样?” 贺文嘉呵笑,二世祖么,啧! 当今皇上才五十出头,还龙精虎猛着呢,希望他老人家活长一点吧。 作为翰林院的官员,贺文嘉常去皇上跟前,偶尔也见过几位皇子皇孙,叫他说,那几位不如皇上许多。 罢了,皇家的事,公侯之家的事,跟他们这些小门小户无关。日子混一混就到腊月了,给南溪县、淮安那边的年礼要送出门了。 年礼的单子早就安排好了,渔娘着急的是她的游记《山河畅游·京杭》篇,最后一遍校正还没完成。 一直忙到腊月初五才弄完,渔娘不迭地交给管事,和年礼一块儿送回南溪县。 京城这边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家里厨娘们忙着做糖,等着主子家来祭灶神。 贺文嘉今日要去衙门值半日班,等他家来带回来一个消息,江苏那边清量田亩进行得很顺利,钟大人给皇上上了一道折子,说淮安府桃源清出来一块无主荒地,想赶在年前把地分给无地的百姓。 “桃源?是我们知道的那个桃源?” 贺文嘉沉着脸点点头:“皇上十分高兴,应下了,说是要和百姓同庆新年。” 桃源这块地怎么从世家大族手里到当地官宦手里,又是怎么从官宦手里到淮安大族们手里,他们夫妻是知道的。 万亩良田突然成了无主荒地,其中应该有些说道。 “等等吧,估计再过几日淮安那边要上京送年礼,问问他们就知道了。” 贺文嘉也是这样想。 夫妻俩等着淮安主支来人,不过两日,二十六那日送年礼的管事就到了,带来了族长梅长同的一封信。 信里面说,过年时淮安府各家办宴,他们很少见到苏家人,就算是必须去的那两三家,也只有苏家的当家人独自现身,坐一坐就走了。 梅长同怀疑,淮安苏家主支的人已经不在淮安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不寻常啊,只怕其中有变。 第79章 算计,也有真心 陈家跟苏家那是姻亲关系,陈家对苏家多有扶持,按理说,只要苏家别跟朝廷对着来,有陈家做后盾,苏家最多损失些土地钱财,就能全身而退。 所以,苏家人为什么暗中离开淮安? 渔娘皱眉道:“会不会是因为苏家不欲惹麻烦,所以低调行事?其实人并没有离开淮安?” 贺文嘉也不知道,叫管家把送年礼的管事请来。 不过一会儿,送年礼的管事急步前来。 “不需行礼,你赶紧说堂叔如何知道苏家人已离开淮安之事的?其中有几分真?” 那管事低头道:“苏家这些年在淮安势大,原来我家主子也没有这般想,可有一件事却不对。” “什么事?仔细说来。” “苏家有个专门种瓜果菜蔬供应家中吃喝的庄子,那个庄子跟咱们家一个庄子挨得近,庄里的农人也偶有来往。” “以往苏家的管事每日天不亮就要送几筐菜蔬去苏家,我们的庄头却说这一个来月里,只见过三五回苏家管事送菜进城。主子安排人去查过了,苏家没从庄子上要菜,也不曾在外头另买,就觉得其中有异。” “加之,苏家今年不办宴,家中女眷少爷小姐们也不出门,就觉得猜测更真了几分。” 听完管事有事实有根据的猜测,挑不出错来,贺文嘉心中有种预感,苏家只怕真把大部分人迁走了。 可还是那句话,何至于此呢? 当年清查湖广的土地,襄樊陈家也是好生配合,没道理轮到淮安苏家,苏家就要作妖了吧?他们哪里来的胆子? 人家襄樊陈家是世家领头羊,还是开国功臣,御封的镶国侯,跟陈家比起来苏家算个屁呀。 想不明白,但是又直觉其中有事情,贺文嘉一点不犹豫地去前院找他师父去。 小年后皇上已经封印,朝廷衙门里除了轮值的官员外,其他人已经放假了,这几日官眷间聚会的,郊游赏雪景的不少,范江桥前两日出门跟友人喝酒,着了凉,今日在家中休养。 贺文嘉找过去时,身上盖着棉被,斜躺在矮榻上看书的范江桥头都未抬。 “倒杯茶来。” “是。” 矮榻不如火炕暖和,范江桥又病着,矮榻前放了个火炉子取暖,火炉子上放着个茶壶,里头煮的是南溪县送来的老鹰茶,这个越煮越有味。 贺文嘉心里装着事儿,却不急这一时半会。 只见他端来矮桌置于矮榻上,茶壶、茶杯都放上去,不紧不慢地倒了两杯茶,跟师父对饮。 “师父,喝茶。” 范江桥半坐起身,把书搁在枕边,轻轻吹着茶汤,待不烫嘴了才抿了一口。 不错,茶汤煮得刚刚好。 这时,范江桥才开口问:“好不容易在家歇两天,我看你书都不看了,我以为你在后院吃喝玩乐混着,怎的有空来找我了?” “师父,我是为江苏清算丈量田亩之事。” 贺文嘉把淮安苏家的事原原本本告诉范江桥:“来找您的路上我也想过,会不会因为淮安梅家跟苏家有牵扯,所以想多了。” 贺文嘉又说:“可我又觉得,梅家苏家认识几代人了,一直都是你强我弱,我弱你强,互相有合作有忌惮,应该没有比他们两家更懂对方,梅堂叔这般说,可能性很高。” 范江桥笑问:“你曾对我说过,你考科举做官是为了有能力护住至亲?” “也不耽误我为百姓做点什么吧,毕竟我领的俸禄都是百姓缴纳的赋税。” 范江桥点点头:“你这般说,意思是你不在乎世家和皇上、钟应芳他们。在土地这件事上,你只在乎百姓?” “权力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可百姓无辜。我担心他们拿百姓做筏子争斗。” 不在乎寒门世家的争斗,只在乎百姓,深究贺文嘉的政治立场,他其实是偏向皇上,毕竟,是皇上坚持要从世家手里争夺土地和隐户。 “你心里如此担忧,是否是害怕世家胜了?” “应该是吧。” 世家胜了,那像郑良这种出身高门的渣滓会越来越猖狂,别说庶民,小家族中的男男女女都会沦为其肆意欺辱之人。 范江桥意味深长道:“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可若是论年纪,也不小了。” 皇上能勉强压制世家和各地圈地的大族,稳步推行清查丈量天下田亩之事,靠的不仅是皇权,还有紧紧握在他手中的兵权。 可一旦皇上没了,誓死效忠皇上的那些手握重兵的公侯,还有全境百万大军,可不见得会听大晋朝下一位继任者的差遣。 那时候别说清算丈量东南剩下几个省的田地,只怕北方及西南等地已经分了田地的地方,都会被当地大族重新抢回手中。 贺文嘉陷入沉思。 “余庆呀,你既然心里有决定了,不如就为你的坚持多做些。师父很盼望有一日,当旧的世家没落,寒门崛起养出新的地方大族来,那时手握权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心中是个装着天下万民的人。” “师父希望,那个人能是你!” 贺文嘉惊得站起来退开,用食指指着自己,不敢置信:“师父,您自己不奋斗,一辈子不入朝堂,竟指望我这个弟子能当上首辅?” 贺文嘉有句话没说出口,我何德何能呀,能叫您对我有这种期望! 范江桥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是我的弟子,师父相信你定然比我好。再者说,除了我,你还有个从小教你到大的孙先生,你好叫他失望?” 贺文嘉撇嘴:“我孙先生对我可没您这么高的指望,他只盼着我和渔娘安安稳稳过一生。” “谁不想安稳一生?可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可知?” 正是因为知道,他大哥受伤的事彻底打醒了他,他才会科举出仕啊。 范江桥放下茶杯,靠着软枕躺下,慢慢悠悠道:“如今还不是你出头的时候,你还有时间慢慢想。” “去吧,淮安的事你不用操心,明日我去范家一趟,该如何,范江阔知道该怎么办。”范江桥赶人了。 贺文嘉回正院,走到垂花门前,他想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如今寒门和世家正热闹,他这个两不相帮的编外人士最好是旁观。 再过几年,等他的书修好了,皇上对他也有信任了,那时候才是他冒头的时候。 贺文嘉心里很笃定,每次他去保和殿,皇上都有意指点他,培养的意味不言自明。 皇上对他不比左士诚和王苍差,只是左士诚和王苍被摆在明面上,所以才显不出皇上对他的看重来。 贺文嘉慢慢走回正院,他又想明白了一桩事,师父,或者说是范家,他们毫无疑问是皇上的人。 范家在前朝时并不得势,到大晋朝才被干实事的皇上重视起来。当今皇上若是没了,为了保证大晋朝第二任皇帝即位时范家不被打压,范家如今也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 范家明面上不能站寒门,更不能站世家,也不能在当今皇上还在位时跟哪位皇子交好。 不二之臣不好当呀,范家最好的选择,就是选他这样有潜力的自己人扶持上去。 贺文嘉想到这里,回屋把丫婆子都赶出去,夫妻俩凑一块儿偷偷说范家的闲话。 渔娘说:“范先生又不是我师父,范先生自有他的立场在。” 贺文嘉其实并不在乎这个,去年冬天他入京赶考时范家对他客气冷淡时他就已经想通了,如今就算知道范先生对他这个弟子也有所打算,他已能平常心看待。 再说了,师父教养他也没少花心思,他是领情的。一码归一码。 渔娘见他真不在意,直接放出爆言:“我认为范家人于国于家,比山东那群孔家人有用。” “呵呵,巧了不是,我也这么认为。咱们不愧是举案齐眉的夫妻呀。” 渔娘白了他一眼:“少贫嘴,以后呀,你要比以前更努力些才好。” 皇上这样的性情,好也不好。 对那些溜须拍马走捷径的人不好,对贺文嘉这种认真做事求上进的人十分好。 有做事的能力,升迁的前途大大好,尤其现在一省一省的土地慢慢从世家手里夺回,为了守住从世家手里夺回来的土地、人口、税收,朝廷十分需要扶持一批忠心于皇上的官员起来。 贺文嘉给自己剥了个核桃,给渔娘吃一半,自己再吃一半。他盘腿坐着,吃完核桃才说:“我猜师父之前并没有想到我能如此得圣心。” “嗯,我也觉得是因为范先生觉得你前途光明,才会推着你往上走。” 渔娘觉得,在此之前,就算贺文嘉中榜眼,进翰林,以范江阔为首的范家人,对贺文嘉这个范江桥的弟子,也只是观望姿态。 今年新一批的进士已经冒头,左士诚、王苍、贺文嘉。 左士诚是钟应芳的弟子,王苍是陈家的女婿,范家一个都搭不上,除了贺文嘉他们还能选谁? 就像范先生说的那样,皇上虽然龙精虎猛,论年纪也不小了。范家若不选贺文嘉,再等三年后,甚至六年后的进士出头时,他们再择一人支持吗? 呵,他们大概也等不及了。 贺文嘉伸手抱着渔娘晃来晃去:“还是你好,若不是你同我一块儿来京城,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渔娘不客气地推开他:“行了,你的事说完了,现在说说我的事。” “你的什么事?” 渔娘把装帖子的筐子放他面前:“你同窗好友黄有功、朱润玉、石匀、胡玮,还有淮安梅家、范家村,以及林家大舅、二舅家的年礼单子我都定好了。另有王家、任家、高家、唐家的年礼单子,他们送得太厚了,你看看。” 王家,也就是王苍家的年礼单子,贺文嘉和渔娘一看笔迹就知道不是王苍亲笔。这字迹清秀端正,像是受过严苛训练的闺阁娘子写的字。 渔娘:“我猜是陈夫人亲自拟的单子。” 从心里面说,贺文嘉和王苍对两家保持距离这件事十分有默契,若是王苍亲自列的年礼单子,不会送得如此贵重。 陈夫人年礼这么一送,渔娘倒是不好回礼。 贺文嘉想了想:“他们怎么送的咱们就换个样回过去吧,回头我跟王苍提一嘴,陈夫人知道了,应该就不会这样。” “嗯,只能这样了。” 任家、高家,一个是任二娘子娘家,一个是任二娘子夫家,两家的礼送的厚,其中是有缘故的,两家头回送年礼,渔娘想着收下就是。下回两家若是再送,肯定不能收了。 至于唐家,那是惠敏郡主夫家,惠敏郡主有心和渔娘交好送下重礼,渔娘肯定不能贪便宜,肯定也要体体面面地回去。 “惠敏郡主送的这些布料、摆件玩器一类的倒是好回礼,只是你看这礼单子,单子上面列了许多新鲜菜蔬,都是京城冬日里有银子都买不着的好东西。” 渔娘亲自去厨房看过,菜是装在筐里,用棉被裹着送来的,掀开棉被一看,那叫一个新鲜。 渔娘猜测,送来的这些菜蔬中,说不定有皇庄里的东西。 渔娘说:“淮安送来的年礼里面倒是有些菜蔬,因叶子菜不好送,送来的菜蔬里,只有冬笋值价又难得,可以列到单子上。” “那就送冬笋吧。我记得咱们家有几个做竹笋难得的菜方,菜方可比什么菜更难得,补两个菜方去,别人指定挑不出错来。” 渔娘当然也想过送菜方,独家菜方不仅难得,还能体现贺家的底蕴,以及她对惠敏郡主心意的看重。 就是吧,毕竟是家中厨娘研究试验出来的独门菜谱,有些舍不得。 罢了,说送就送吧,再送几条火腿去,也方便唐家配菜。 惠敏郡主不仅送了年礼来,还说大年初四她不忙,要来家中拜访。 贺文嘉道:“来就来吧,那日我出去玩一日。” “去哪里玩?” 贺文嘉笑道:“怎的,担心我去那些青楼楚馆?” 渔娘才不担心,她笑道:“你若是那日得闲,不如去保定府一趟,我找人在那边寻摸庄子,牙人说找到三个还行的,你去看看,旁人去我不放心。” 渔娘从小在好山好水的南溪县长大,吃惯了新鲜菜蔬,如今既知道在京城至少还要住上几年,渔娘就想买个庄子种菜。 贺文嘉没骨头似的靠在渔娘肩上:“说什么旁人去了你不放心,你就知道拿好话哄我干活。” “那你去不去嘛?” 贺文嘉故意大口叹气:“去,怎么敢不去,咱们家是夫人你做主,我哪敢不听你的话。” 渔娘忍不住笑,回头搂住他肩头,亲他。 贺文嘉的眼眸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把淮安的事推给师父,小夫妻俩在屋里厮混倒是逍遥。 第80章 不安稳的年节 腊月二十九,宫里给百官送福字,算是皇上对今年他看得上眼的臣子们的褒奖。 四公六侯这些人家都是陪皇上打天下的忠臣,自然家家都得了皇上的福字。除此之外,例如皇上恩师白家、二皇子府、工部尚书范江阔、户部左侍郎郑匡等十来家也得了皇上的福字。 得了福字的和没得福字的人家都在悄悄打听,跟去年差不多,得皇上看重得官员多是四品以上的大员。 跟去年不同的是,在得福字的这些人中间,唯一一个,以翰林院从六品修撰得了张福字的左士诚,十分突出。 左士诚出身寒门,他又是个不受人钱财的性子,因此内城的宅子他住不起,一大家子住在外城东水巷。 送福字的内侍从宫里出来,骑马路过公侯和高官们聚居的西泉坊、春和坊,一路往东城门口处的东水巷去,叫许多人看在眼里。 梅家的宅子不临街,自然看不到这些。 梅家隔壁那个少詹事张家的下人爱打听,出去跑一趟回来,跟梅家的门房说笑了几句,门房把话传给管事,管事传给小林氏,小林氏又说给主子们听。 左士诚八月回乡祭祖后回京,这几个月他在翰林院当差当得如何,叫贺文嘉说,自然是不错的。但要说能跟各部尚书、侍郎比肩,那不可能。 “啧,还是拜个好先生受益。钟大人冒着天大的风险在江苏当差,他这个弟子就成了皇上的心头好,里子面子都给足了。” 渔娘摇摇头:“面子罢了,若是真给里子,皇上至少也该给左大人在内城赐套宅子。” 西泉坊的宅子是公侯们的地方,左士诚住不了,春和坊可以吧,给套春和坊的二进宅子,就足够左士诚奋斗大半辈子了。 说得也是。 贺文嘉顿时笑起来,还是他运气好,托了岳父和岳母的福,他一个芝麻小官儿如今竟在春和坊有套大宅子住,不客气地说,春和坊可是大晋朝地价最贵的地方啊。 说起来王苍一家住在内城平安坊,听说还是托了陈家的关系才在那儿买到一套宅子。王苍家他去过一回,论宅子格局、大小、位置都是比不过他家春和坊这套宅子。 渔娘推他一下:“想什么好事儿呢,坐那儿傻笑。” 贺文嘉笑道:“想我们家的宅子,咱们家那套一进院的宅子还空着,若是赁出去,一年所得的银钱一定不少吧。” “那是自然,反正以你的俸禄,不一定付得起房钱。” 渔娘斜他一眼:“怎的,我缺你银子使了?想把房子赁出去收租?” “你看你,我哪里说你给的银子不够使了?我只是想到了宅子,白提一句罢了。” 渔娘道:“那套小院子是我祖父当年给我师父师娘成亲后住的宅子,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愿意把自家的宅子租出去。以后你的好友同窗们上京赶考,借给他们短住几月倒是使得。” 去年他们来京城赶考,黄有功、朱润玉他们就是借住在那儿。 贺文嘉也想到了黄有功他们,不禁感叹:“日子过得太快了,去年这时候我和黄兄他们还在为会试发愁,为了熬过会试那几日的严寒,早早就穿上单衣读书适应,又是风寒又是咳嗽的。” 他熬过来了,黄有功、朱润玉他们还要再来一回。 从南到北花几月功夫和许多钱财来京城考一回会试,还要经受身体和精神的折磨,三年一次的会试,普通人又有心气儿来几回呢? 渔娘安慰道:“还没发生的事就别提早担忧,船到桥头自然直。” “也是。” 夫妻俩闲聊几句就丢下了,两人懒洋洋地坐在软榻上,一起看从外头买回来的话本。 京城里南来北往的人多,读书人也多,所以京城书铺里各种样式的话本也远比南溪县、叙州府这些偏远地方多。 就是吧,对渔娘来说,这些话本写得文雅虽文雅,就是故事不怎么吸引人。 渔娘的游记京杭篇送回南溪县了,估计明年春天时就能刊印好送到书铺里卖,渔娘暂时没有新的游记可写,又动了写话本的心思。 “你想写什么?” 渔娘百无聊赖地翻阅话本:“不知道,暂时还没什么想法。” “冬日里没法子,等翻年天儿热了,你若是在家待着无聊,可以多去外面走走。听说京郊外有好几座有名声的道观寺庙,你若喜欢,隔段时日去道观里住几日也可。” 渔娘才不用他教她怎么打发时间,惠敏郡主跟她约好了,明年要去草原上跑马。 贺文嘉心里微动,他也想去,他忍不住丢开书,轻轻扯着渔娘袖子,眼巴巴的。 渔娘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撕开他的手,感觉自己太粗鲁了,又温声小意哄他:“夫君呀,你是一家之主,咱们一大家子还要你撑着。只有你守好咱们的家,我才能出去散心呐。” 不得不说,贺文嘉很受用,一个翻身压着她:“草原我是去不了了,等开春了,选个日子,你陪我去京郊玩两日吧。” 渔娘仰头啄他脸颊:“成交!” 渔娘忍不住笑,挺好哄的。 他们夫妻成亲以来,这是第二年在京城过年了,家里主子不多,事情也好办,只需渔娘吩咐下去,家里的里里外外的管事就能把差事办得井井有条。 大年三十范江桥留在家里过年,贺文嘉和渔娘俩人去前院书房陪范江桥下棋说话。 晚上用了年夜饭后,管家带着家中管事来主院拜年,紧接着是家中其他下人,夫妻俩受了礼,给了红包,大家都欢欢喜喜地守岁去。 守岁到凌晨,小夫妻俩亲自去大门口放鞭炮,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后,空气里到处都是硝烟的味道。 贺文嘉自得地吟诗一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渔娘困倦不已,打了个哈欠道:“咱们这儿是京城,没有春风,只有寒风,快回去洗洗睡吧。” “困了?我背你回去。” “没几步路,不用。” 夫妻俩绕路去正院书房跟先生问了声好,这才回去休息。 晚上守岁熬得太晚,隔天大年初一不需要出门走亲戚,夫妻俩一觉睡到中午。 自己当家做主就是舒坦,在家时大年初一早上还要早起给爹娘拜年呢。 大年初一混着过了,大年初二走亲戚,也有回娘家的,小夫妻俩初二没有安排,就跟着范江桥上午出门会友,跟着蹭了顿宴席,下午去范尚书家拜年。 贺文嘉知道前几日先生已经把淮安府桃源的事告诉范江阔了,今日上门拜年,范江阔给了夫妻二人一人一个大红包,嘱咐贺文嘉勤恳为皇上为朝廷办事,多的话一句没有。 范江阔不说,贺文嘉自然不会追问,心里就当没这回事,乖巧给范家长辈拜年问好,用了晚食就回。 大年初三,贺文嘉和渔娘要去林家拜年,大舅舅不在家,因为初三这日许多官员要进宫给皇上拜年。 因还在年节中,不谈朝政,君臣间比平日里自在许多,大多是闲谈些诗词文章之类的。 武官不会诗文也无妨,说些趣事皇上也是爱听的,可以说十分给面子了。 范江阔作为工部尚书这日自然也去了。 他去得晚,他到的时候,四公六侯们都已给皇上拜完年家去了,其他五部尚书只有姚大人还陪着皇上在喝茶。 “南归,怎的来得这般晚,朕以为你今儿在家忙着砍木头呢。” 皇帝笑着称呼范江阔的字,又取笑他都是工部尚书了还喜欢做木工活,言语之间的亲近不言自明。 范江阔笑着走过去给皇上拜年,道:“臣许多年没认真做过活儿了,如今我的手艺差到族中小辈都瞧不上,索性不做了。” 皇上指着旁边的位置叫他坐,笑道:“那你在家忙什么?不会跟陈大人一样,年节期间忙着待客吧。” 陈方进是世家公认的领袖,逢年过节时陈家的宾客自来就多,皇上提这个,范江阔却笑:“下官嘴笨,不会交友,不如陈大人许多。今儿出门晚了,只因昨儿跟子侄们喝酒,一时过量,叫皇上见笑了。” “过年嘛,一年一次,喝醉了也不妨事。” 范江阔抬眸打量,皇上跟他说笑时还跟姚大人下棋,看来心情十分不错,这时候范江阔犹豫了。 范江阔坐在姚炳斜对面,姚炳看范江阔面露难色,就笑了:“范大人有话想跟皇上说?” 皇帝转头看范江阔脸色,眉尾微挑:“有何事?” 范江阔站起身:“不敢欺瞒皇上,臣昨日听来一件事,关于淮安府良田之事。” 皇帝和姚炳都放下棋子,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仔细说来。” “是。” 皇帝从小博闻强识,范江阔提到淮安桃源那块地,苏家,皇帝脑子里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淮安本地大族之间的姻亲,想到了陈家。 范江阔讲完从堂哥那儿听来的话,低下头道:“皇上您也知道,下官是九江府人,淮安府离九江府远得很,对于淮安府的事下官一概不知。” 见皇上没说话,范江阔又道:“说起来,我堂哥收了个弟子姓贺,在京城时一直跟他弟子住一块儿,贺家那小子妻族就是淮安府当地人,从老家人那儿听来一两句闲话也是常事,听错了也是有的。” 皇帝轻哼:“范大人啊,你看朕是那等不讲理的人?” 范江阔赔笑:“自然不是,要不,给臣一百个胆子,臣也不敢到皇上跟前来说不着了调的闲话。” 皇帝知道范江阔胆子小,对他说的这些话也没往心里去,到底,他肯说这些话也是为了朝廷。 皇帝心烦:“别说得那么生疏,什么姓贺那小子,你当朕不知道他叫贺文嘉?” 范江阔不吭声了。 看他这副装傻的模样就心烦,一挥手叫他退下。 “是,臣着就走了,臣祝皇上……” “闭嘴,走吧!” 范江阔立刻闭嘴,悄悄退出去。 皇帝的好心情没了,心里到底担忧,看向他以前的军师,如今的内阁首辅:“为民,你说,钟应芳写的折子没掺假吧。” 姚炳道:“您在钟大人身边没少放人,这事儿您应该最清楚。” 皇帝陷入沉思,陈家那儿,陈方进不是什么老实人,就算他陈家的土地让出来了,陈方进对朝廷低头,皇帝也不信他。 “为民呀,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次江苏之事太过顺利了?” 前几年因为收山东土地之事差点变成谋反,南方的地方大族比山东的大家族更多,更有钱,也更有势力,按理说,不该进行得如此顺利。 年前收到江苏送来的好消息,皇帝心头自然高兴,以为是当地世家看清查丈量天下田亩之事不可阻挡,所以主动退让了。 如今看来,不尽然。 姚炳道:“皇上,之前您选钟应芳的时候我就说他没背景,只怕弹压不住当地官员士绅。” 是呀,钦差名声好听,到了地方上想叫当地官员士绅配合,并不容易。 但是,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皇帝才把钟应芳推上去。 钟应芳想入阁,需要大功劳,君臣二人算是达成了默契。 为了顺利把江苏之事办妥,皇帝给了钟应芳调兵权,一是为了防止山东谋反之事再发生,二是为了他能使唤得动当地官员。 皇帝脑子里又过了一遍,道:“叫人盯着陈家,再派暗卫去淮安暗察,有不妥立刻八百里加急送信回来。” 姚炳也觉得这般安排比较妥当,没必要因为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就改变主意,临时换将是大忌。 “皇上,恩科还开不开?” “不着急,皇太后五月生日,还有几个月,到时候再提。” 大晋朝才建立的时候,皇帝就担忧朝堂之中无可用之人。那时候就想开恩科取士,培养自己人。 可当时姚炳一力阻拦,因为那时候开恩科考出来的举人进士也是各地世家大族的人,没必要再折腾一圈。 如今十八年过去了,这些年来持续推行的利好寒门子弟科考的相关国策,寒门子弟科考的人数渐多,如今开恩科正是时候。 正好,今年乃是皇太后七十大寿,开恩科合情合理。取了新士子入朝,培养好放到江苏去。 江苏丈量田亩之事若是推行顺利,朝廷肯定要逐步换掉江苏关键位置上的官员,换上信得过的人过去,免得才分给百姓的土地又被抢了。 皇帝是最想开恩科的人,如今姚炳主动提起,皇帝却想谨慎观望观望。 范江阔从宫中家去,把自己关在书房一个多时辰,等他从书房出来,有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乐呵呵地跟家中小辈说话闲谈。 范江桥和贺文嘉都知道范江阔今日进宫要提淮安之事,知道范江阔出宫他们也没上门询问,依然该做什么做什么。 正月初四,贺文嘉带着管事骑马去保定府看庄子。他走了没半个时辰,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就来了。 渔娘亲自去二门处迎她们。 惠敏郡主下马车进正院子,打量一番后笑道:“我看你才是闷不吭声发大财的人呐,在外头谁把你这个翰林娘子放在心上呀,叫他们知道你们夫妻二人住着这么大的宅子,还是在春和坊这样的好地段,那些人只怕羡慕得眼睛要流血了。” “祖上传下来的罢了,我们夫妻可没这么本事买来春和坊的宅子。” 渔娘请他们坐,又唤阿青上茶点,渔娘亲手给她们烹茶。 渔娘一边烹茶一边闲话道:“京城的宅子贵,若是不挑,咱们这样的人家也能买得到。可京城的庄子就不一样了,冬天里想吃点新鲜菜,花大价钱去买洞子货也难买到好的。我就想自己买个庄子种点菜吃,打听了一圈也没碰到有人卖。” “这不,牙人说保定府有几个庄子还不错,我就巴巴把我夫君打发去保定府看庄子了。” 任二娘子说句实在话:“我们家在京城许多年了,也只在保定府有庄子,京郊的庄子一是不好寻,二是价钱贵,我爹娘舍不得。” 惠敏郡主笑道:“你们俩若是不缺银子,我倒是能给你们找两个小庄子,还是挨着温泉那种,冬日里种菜呀也方便。” 有温泉的庄子呀,任二娘子记得那片地是皇家的。 “是皇家的,不过也不全是大庄子。那里位置不好的小庄子有许多个,都交给宗人府管着,我听我娘说宗人府嫌那些小庄子管理麻烦又不赚银子,就想卖掉一些。” 再小的庄子也是带温泉的呀,都是有钱也难买的好东西,怎么要卖呢? 渔娘顿时明白了,皇家近亲少,温泉庄子只是大庄子都够分了,小庄子握在手里确实没多大用处。 渔娘笑道:“有您牵线搭桥,若是我家出得起钱,肯定要买一个小庄子来。” 惠敏郡主大包大揽:“包在我身上。” 任二娘子心动,却不好说一定要买的话,只说回家问问长辈。 三人又说起草原上,说草原上的烤全羊味道好。冬日缺草料,牛羊不肥,要等到四五月牛羊养肥了去才好。 惠敏郡主事情也忙,只能留一个时辰,喝茶闲聊片刻,惠敏郡主就回家去了。 她跟渔娘道歉:“本来想尝尝你家厨娘的手艺,奈何中午要去我二堂叔家团聚。” “郡主哪里的话,咱们常来常往,不必在乎这一时。” 惠敏郡主走后任二娘子也没多留,渔娘送走任二娘子后,就跟管家说:“你去趟林家,问问我舅母可知道温泉庄子的事。” 管家应声出门。 渔娘回屋后十分高兴,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冬天就有新鲜菜蔬吃了。 而贺文嘉那儿,他去保定府的路上碰到成群结队的庶民往京城去,看他们身上衣衫单薄,嘴唇冻得发青。 再细听他们说话,口音是淮安那片的人,贺文嘉的脑中那根弦一下绷紧了。 要出事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暗中围杀 成群结队的淮安百姓上京,还穿的这般单薄,一看就知道不是进京走亲戚的,跟贺文嘉出来的管事梅观从小在淮安梅家长大,贺文嘉给梅观使了个眼色,梅观悄悄离开,独自跟上一行人。 “老乡,听你口音是淮安来的?” 梅观笑着上前打招呼,那行人看到梅观很警惕,都不接话。 过了会儿,队伍里一个领头的人开口:“你是谁?” “我么,我主家是京城里一商户,老爷打发我去保定府办事。” 梅观穿着棉衣,脸上也有肉,看着挺讲究的,没想到是个卖身的下人,领头的人对梅观轻哼一声:“我们的事不是你能打听的,赶紧走吧。” 梅观哎了声,见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瘦得皮包骨,看不过眼,把怀里还剩一半的饼递给妇人:“拿着吧,孩子可怜。” 妇人犹豫,回头看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他没反对,妇人才接过饼,小声道谢。 半块饼干叫一行人对梅观态度软和了许多,梅观蹲下歇歇,扯了几句家门后,跟他们打听老家的事,这些人只当梅观想家了。 梅观又是叹又是怀念,说了一大堆话,这些人一句话都不肯多说。梅观站起身,说见到家乡人很高兴,若是在京中再见,一定请他们吃烧饼。 他们歇了会儿也要走了,那个妇人小声说:“卖身不是长久之计,你若是能想办法回淮安,说不定能得块地,有了地就有了粮食,娶妻生子,以后说不定就过上好日子了。” 梅观苦笑:“我一个下人,生死都拿捏在主子手里,想走哪里是那么容易的,除非暗中逃了。” “逃了就逃了,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跑不掉?只要回淮安就没事了。” “不怕告诉你,淮安变天了,好多人从山里出来,都是没有户籍的,你现在回淮安,重新领个户籍,分了地,你就是良民了。” 梅观立刻问:“你们也是?” 领头的男人面露凶狠,大骂:“贱人,你敢胡说害死我们。” 女人害怕地抱着孩子颤抖,缩成一团说不出话来。 梅观扶了妇人一把,立刻道:“老哥别生气,是我的不是,我不该问这个。” “你走吧,若是叫我知道你敢对人胡说,我纵使死了,鬼魂也要回来索你的命。” 梅观吓得后退两步,赶忙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跟人说我见过你们。” 看到梅观被他吓住了,那男人一把扯起仓惶的妇人,妇人怀中的孩子被吓得哇哇哭。 “咱们走!” 梅观目送一行人往北走,他等人走远了,这才往南跑去。 贺文嘉等了许久,见梅观前来,立刻问:“如何?” “他们好像是进京的隐户。” “隐户没有户籍,他们怎么从淮安走到这儿的?” 那群人明显是普通百姓,他们不可能避开一路上的拦截,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是有户籍的人。 隐户有户籍又分得田地,那就是普通百姓,正是年节期间,他们不在家里好好过年,来京城做什么? 贺文嘉吩咐车夫调转马头:“咱们回京,赶着从小路回去,不跟那伙人碰上。” 车夫利落地调转方向,把马车赶上另一条路。小路不如官道宽敞,为了赶路马车十分颠簸,贺文嘉扶着车厢不敢乱动。 一阵颠簸后,马车拐上了官道,贺升掀开帘子冲里头道:“主子,咱们抄小路跑到那群人前头了。” “去顺天府衙门。” “是。” 顺天府衙门在内城的东来坊,进内城后左拐进去的东城主街上就是。 贺文嘉跳下马车进去衙门,一开口就说要找顺天府府尹。 还没到开印的时候,年节期间府尹自然不在衙门中,今天衙门里做主的只有一个府丞。 那府丞姓张,他笑道:“我知你是翰林院的贺榜眼,您中进士游街的时候我还见过呢。” 贺文嘉客气地笑了笑,把将才在保定府和顺天府交界处看到的情形说给府丞听,他的意思是,如今江苏那边的事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请府丞带兵过去探问探问是什么情况。 “贺榜眼心系朝廷,我等也不是吃闲饭的人。贺榜眼呐,这逢年过节呀,京城里的贵人们常常在外城的城门口施粥送衣,那些穷苦人家来京城沾点好处那是常有的事情,我看您呐,这是想多了。” 张府丞的屁股坐那儿根本不动,嘴上客气,心里却不把贺文嘉这个翰林看在眼里。 贺文嘉简直被气笑了,谁家为了一口饭,大冬天的从淮安跑到京城来? “天儿不早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吧。”张府丞端茶送客。 “好好好,既然张府丞不愿出城探问,贺某人只能请其他大人出面了。” “那你快请吧,别等到一会儿天黑关城门,那就来不及了。” 张府丞一句风凉话,把贺文嘉气炸了。也不跟这人废话,他立刻去找范江阔。 昨日范江阔才进宫讨人嫌,今日贺文嘉这小子找来又是为了淮安的事,范江阔很不愿意,却不能不管。 范江阔想了想,立刻拉上贺文嘉:“走,咱们去姚国公府上。” 国公?贺文嘉脑子一转才想到姚炳姚大人还是国公。 范江阔带着贺文嘉跑去姚国公府上,姚炳是个聪明人,听贺文嘉说完就知道事情有变,淮安那边捅娄子了。 姚炳立刻就想到这事儿要暗中处理,不可把事情闹大。 姚炳亲自写了一封信交给贺文嘉,叫他带着信去找顺天府府尹。 “我……我去呀。” 姚炳笑着道:“老夫教你一回,既然你肯担事儿,那就把事情从头到尾做好了,不可虎头蛇尾,也不可半路把事情推给其他人。” “你若是把事情推出去,事情办好了别人领功劳,你最多当事情没发生过。可若是事情办差了,这口锅一定落到你头上。所以呀,事情一旦经手,最好从头盯到尾。” 贺文嘉表示受教了,嘴上还是说:“我信得过姚大人,您派的人接手我肯定放心。” 姚炳直说了:“事情紧急,老夫找不到其他人替你去。” 姚炳指着范江阔:“他就是个事不关己不吭声的人,老夫要进宫见皇上,你不去,难道指望他去?” 范江阔摇摇头:“我身子不爽利,办不了这样的大事,我告辞了。” 范江阔不等贺文嘉拉住他,他脚下生风就这么溜了。 姚炳把信放在贺文嘉手里:“都交给你了,老夫先走一步。” “哎,姚大人,您等等我。” 姚炳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了,跑起来快得很,比范江阔动作还快些。 贺文嘉没法子,拿着书信又去顺天府府尹楚家。 顺天府府尹管着天子脚下这片地方,品级为正三品,比其他省的知府高出二三级来,能当上府尹的人,肯定不会是什么蠢货。 楚府尹看完信后,一刻不停地去衙门,一脚踹翻那个冷待贺文嘉的府丞,亲自点上衙役人手,骑马跑去路上拦人。 贺文嘉自然跟去了,马车换马匹,速度更快了,在京郊前面的十里长亭处拦到一行人。 这时候也不回京,楚府尹直接把人押去京郊的一处庄子审问。 楚府尹身边的管事说这个庄子是楚家的,叫贺文嘉别客气,想要什么只管开口,一会儿等他们家大人审问完再请他过去。 楚府尹不希望贺文嘉过去看他审问,贺文嘉自然就不去了,只说:“到底是大晋朝的百姓,都是苦命人,问话就问话,没必要把人当犯人一般上刑。” “您严重了,我家大人并不是酷吏。” 事实上,也用不上楚府尹上刑,从这些人的包袱里收出一张状子,楚府尹就知道他们上京所为何事。 楚府尹暗叹,真是惊险,这伙人若不是被拦住,真叫他们进京告御状了,钟应芳钟大人的前途估计就没了,江苏成了烂摊子,皇上的脸色只怕臭得不能看。 贺文嘉没看到状子,因为拿到这张状子半刻钟后,楚府尹亲自派人赶在内城城门关闭之前送进城。 很快,又送进宫中。 宫门已到下钥的时辰了,姚炳还在宫里。 皇帝看完状子后,叫高九递给姚炳。 姚炳看完状子后松了口气:“只要拦下来了,就不算什么大事。” 皇帝黑脸:“钟应芳去淮安之前那些人就已经下套了。” 淮安那些大家族给手下的隐户办了户籍,又分了田地,随后把隐户送走。 等到钟应芳到淮安后,那些大户自然不认那些地是他们的,钟应芳只当不知,丈量田亩后把地分给其他失地之人。 等地一分,原来那些拿着地契变成良民的隐户回来了,他们想要回地,必然要跟后来分地的那些人发生冲突。 楚府尹审出来的消息,为了争地淮安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小规模暴动,钟应芳调兵压下去了。 从钟应芳手里分地的那些人有军队帮忙,拿着地契的隐户抢不回来自家的地,无可奈何选择上京告御状。 “这是一个套子,钟应芳不会看不明白。” 这件事上,给隐户分地的地方大族,给隐户办户籍地方衙门,甚至还有隐藏在暗处推波助澜的不明人士,可查的不可查的许多人参与其中,就是为了破坏了丈量天下田亩的国策。 姚炳叹气:“皇权不下县,古往今来,历来地方上的大族才是掌握当地土地和百姓之人。南方富裕,当地的宗族势力比北方强势,他们不怕死人,不怕朝廷杀鸡儆猴,不把这些人压下去,南方难定。” 皇帝面露杀机:“陈方进有没有参与其中?” “他说他没有。” 姚炳这话说得是真的,不管谁去问,陈方进都是这句话。可他这般说,皇帝不见得信他。 皇帝不信陈方进,还用得着他。陈方进也知道皇帝不信他,但是他该做的事情还是必须做,该护的人必须护。 你强我就弱,你弱我就强。 在陈方进那儿,心里想的是若是退无可退,陈家上下只怕要跌入泥沼再无翻身之能。 可百姓无辜,百姓顶上管事的人换一批,他们就要遭一次罪,他们是被随意驱赶鞭打的牛马,命和前途都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贺文嘉想了许多,一晚上没睡,等到第二日天亮,皇上跟前的大太监高九前来传话。 “楚大人,皇上叫咱家给您传句话。” 楚府尹连忙道:“您请说。” “皇上说,以前山东的事怎么办,江苏的事情就怎么办。” 楚府尹不太明白,试探着问:“这意思是说,把人放回淮安,叫钟大人处理?” 高九微微颔首:“皇上既把事情交给钟大人总揽,这点小事钟大人能处理好。” “是,下官明白。” 贺文嘉站在一旁,他明白了一件事,皇上还是信钟大人的。 高九扭头笑着对贺文嘉道:“皇上说这次多亏了贺大人机敏,才叫他安安稳稳地过了这个年,等到正月十八开印了,皇上叫您去宫里,给您看赏。” “臣不过是尽力罢了,不敢当。” 高九道:“贺大人昨儿一晚上没回去,家里人肯定很担忧。这里的事交给楚大人吧,贺大人跟咱家一块儿回京?” 相处一晚上,楚府尹知道贺文嘉担心,他道:“贺大人只管回去,这几十个百姓一会儿我叫人给他们送饭来,再送一身棉衣,等两日用船送他们回淮安。他们失地之事,钟大人肯定会替他们解决。” 丈量出来的无主田亩肯定还没分完,肥地要不回来,别处中等田地多分些也未尝不可。 楚府尹相信钟大人不是死板的人,会把民怨处理好。 贺文嘉点点头,笑道:“那我先回了。” 高九要回宫,肯定要走前门大街,跟贺文嘉刚好一路。 贺文嘉蹭高九的马车,路上两人闲谈,贺文嘉从高九嘴里知道他家原来是徽州府佃农,他小时候有一年碰到天灾,借了主家的二十斤粮食还不上,他全家都卖身给主家。 “卖身之人身不由己啊,碰上好主子尚且能过几日好日子,碰上心狠的主子,能活命都算是奢望。” “咱家运气好也不好,若说好,主家被山贼盯上全家没留一个活口,也算帮咱家死去的家人报了仇。若说不好,咱家被人卖进宫,没了命根子,一条贱命活着还不如死了。” 贺文嘉看他一眼,不接话,交浅言深了吧。 高九淡淡一笑:“都说太监不是正常人,自己不好,更是见不得别人过得好。叫咱家说,那都是污蔑之言。” “贺大人,咱家相信,总有一日天下百姓会有田可种,有家可回。” 马车到了春和坊外头,贺文嘉谢过高九,这才下马车回家。 门房远远看到爷回来了,赶紧传话去主院。 渔娘快步跑去前院,在二门上跟贺文嘉撞上。 渔娘拉着他的手连忙问:“怎么样了,你可好?” “我没事。” 贺文嘉拉着她的手进门:“师父不在家?” “不在,昨儿你没回来,今儿一大早师父就去范家了。” “放心,我什么事都没有。” 渔娘昨晚上就知道他没回家所为何事,她有许多话想问他,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夫妻俩牵手去书房。 夫妻俩进门,书房的大门关上,阿青和阿朱两人,一个守在书房门口,一个守在院门口,不许人进去。 “渔娘,淮安那边情况不好,你赶紧写封信给淮安梅家,淮安丈量土地的事没有解决之前,叫他们守好门户,看紧族里的年轻人,什么都别参与。” “不用你说,昨天傍晚我就写信叫人送去淮安了。” 昨天只差一点点,若是叫淮安上京的那些人进京告御状,世家的人定然会拿着这事儿做文章,钟应芳身上的差事肯定担不住,淮安说不准要乱上一阵子。 渔娘见他脸色不好,亲自给他倒茶:“用早食没有?” “在楚大人家的庄子里吃过了。” 渔娘放下茶杯,在他旁边坐下:“不高兴?” 贺文嘉也没有不高兴,他只是突然觉得,这世上的难事,有时候不在对错之间,而是在两难之间。 “钟大人既然已经调动当地军队,肯定知道当地大族用隐户当刀子跟他斗,钟大人没法对这些隐户痛下杀手,隐户背后的人抓不到,这事儿就没完。” 这件事提醒了贺文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渔娘:“钟应芳是个好名声之人,叫他冒着担骂名的风险快刀斩乱麻,估计难了。” 也就是他这回运气好,姚大人给顺天府尹送信,果断把人截走,皇上又信他,要不然,等到正月十八朝廷开印,弹劾钟应芳的奏折就要堆满皇上的御案。 夫妻俩正在屋里说话时,范江桥回来了。 范江桥回来只带回一句话:“昨日那起事余庆就当没发生过,你是意外碰到,既不是想帮钟应芳,也不是想跟世家作对。知道了吗?” “知道了师父。” 贺文嘉说到做到,真当这件事没发生过,还有几天假期,就算知道惠敏郡主答应帮他们家打听温泉庄子的事,夫妻二人还是去了一趟保定府看庄子。 就当是郊游了,这次去和回都顺顺利利。回来那天快午时了,夫妻俩在外城选了一家酒楼用饭。 若不是出门在外,夫妻二人很少在外面用餐,点菜时渔娘感觉还挺新鲜,夫妻俩凑一块儿点了几道没吃过的菜。 菜上桌,渔娘顿时有些失望:“哎呀,那些菜名取得花里胡哨的,结果就是这些豆腐白菜呀。” 贺文嘉笑道:“这家酒楼不算什么大酒楼,你看酒楼里来往的都是普通人,他们就算弄来洞子货卖,普通百姓也花不起这个银子。” “说得也是。” 贺文嘉夹了一筷子鱼给她:“这个鱼不错,鱼吃起来是现杀的,讲究的就是一个新鲜,虽然调味寻常,吃起来也很鲜美。” 渔娘尝了一口,笑着赞了句:“确实不错。” “我就说吧。” 贺文嘉得意,给她又夹菜:“尝尝这道大蒜烧猪肚。” 夫妻俩都是爱吃的人,在外头也不挑剔浪费,正在边说笑边用饭时,酒楼大门外跑进来两个书生。 有个公鸭嗓的书生语气激动道:“不好了,一群淮安来的百姓在宫门前告御状,说去江苏的钟应芳钟大人为了虚报功绩,把普通百姓家的良田充作无主荒地给征收了,那些百姓拿着地契去要地,还被官兵打了。” 楼下食客大惊:“还有这样的事?” “快去内城,我们来的时候那些百姓还在宫门前哭喊呢。” “听说他们来了许多人,前些天进京的人失踪,他们怀疑是钟大人把人暗中杀害了。” “了不得了!真真是了不得了!” 酒楼里喧嚷起来,贺文嘉站起身,发现楼下街道上突然多出许多人,一个个都往内城涌去。 在楼下的侍卫快步上来:“主子,将才街上各家酒楼茶肆里都去了人,都是说告御状之事,这些人肯定不是看热闹的寻常百姓,估计是有预谋。” 何止是有预谋,这完全是针对钟应芳的围杀。 正月十八朝廷开印,弹劾钟应芳的折子雪花一般送进保和殿。左士诚、王苍、贺文嘉、蒋雪村这些翰林轮番去保和殿读折子。 弹劾钟应芳弟子王骅贪污受贿,强抢民女。 弹劾钟应芳治下不力,手下的钦差吕培,把本应该分给百姓的良田分给妻家亲戚。 弹劾钟应芳治家无方,家中二儿子跟大儿媳通奸,大儿杀妻杀弟,钟应芳大儿媳被杀,二儿子重伤,钟应芳大儿子因杀人罪被收监。 贺文嘉读到这条奏折时,心中猛地一跳,钟大人那般在乎名声之人,只这一条儿子儿媳通奸就能逼得他不敢在朝为官。 恐怕,就算皇上有意留他,他也去意已决。 左士诚脸色白如外头屋檐下的冰雪,王苍更是低头不言。 贺文嘉偷偷抬头,很快瞥了皇上一眼,皇上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来,但想杀人的目光是藏也藏不住。 朝堂斗争,就是这般残酷! 第82章 骂战不行,下官也略通拳…… 朝堂内外关于钟应芳的闲话数不胜数,朝廷官员上折子弹劾,京城百姓更是大骂钟应芳是奸臣,该被诛之。 下头普通官员和百姓沸反盈天,上头的皇帝、内阁、六部尚书都闭嘴不言,皇上不提,他们绝不会主动提起钟应芳来。 皇上和高官们的态度叫下头的官员看在眼里,钟应芳的事闹得这般大,似乎,皇上还是偏向钟大人的。 贺文嘉这些日子日日进宫,跟在皇上跟前久了,听多了皇上跟内阁阁老们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贺文嘉渐渐琢磨出味儿了,皇上只怕要换掉钟大人了。 不过也是,民间的骂战,朝堂上的弹劾,排山倒海般冲钟大人而去,皇上想救只怕也有心无力。 再者说,钟大人的脸面早就被按在地下踩了又踩,他自己只怕也无颜再重回朝堂之上。 这几日事忙,贺文嘉编书的活儿暂且放下了,他被学士大人安排去皇上跟前轮值。他累了一天回翰林院,看到左士诚坐那儿不吭声,跟块木头一样,也只能默默叹气。 左士诚这两日越发沉默,几个往日跟他交好的老翰排挤他,肖秀暗中劝他跟钟应芳划清界限,他却一言不发。 肖秀只知道趋利避害,却不知左士诚为人,贺文嘉却是知道左士诚内心的坚持的。 眼见着他一日比日瘦,贺文嘉为他做不了什么,只能拍拍他肩膀,安慰他:“以后的路还长,一时得失起伏算不得什么。” 左士诚想对贺文嘉笑,却笑不出来。 正月二十五,皇帝派去淮安的人连夜赶回来,和御前暗卫一起回京的还有钟应芳。 这晚上刚好轮到贺文嘉、蒋雪村两人在太和殿轮值,两人正在筐子里分拣弹劾钟大人的奏章时,就看到钟大人从侧门进来。 钟大人整个人围在玄色厚棉袄中,头上包着头巾,只有一张脸露在外头。 比年前贺文嘉见钟大人时,他黑了许多,瘦了许多。曾经雄心勃勃的双眼,更是变得空洞苍老。 贺文嘉看得明明白白,钟大人的魂儿没有了。 “臣,钟应芳,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轻叹:“爱卿,辛苦了!” 趴在地上的钟应芳面对君父,忍不住心头大恸,红了眼眶。 钟应芳语气哽咽:“臣,有愧皇上信任!” 贺文嘉、蒋雪村竖起了耳朵。 高九走过来,一句话没说,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俩。 贺文嘉识趣,拉着蒋雪村去后殿。 高九跟着他们到后殿,还是不走。 于是,贺文嘉和蒋雪村冒着风雪默默退出去。 出门前,贺文嘉隐隐听到钟大人说崔家后人出现在淮安,崔家余孽阻挡国策。 蒋雪村显然也听到了,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快了半息。 两人走入雪中,没地儿可去,转头回翰林院。 去翰林院的路上,黑压压的宫城,冷得透骨的雪夜,让蒋雪村打心底生出惧怕来。 “贺兄,若是我没记错,当年皇上挥师南下,淮安崔家全族被屠,应该没有漏网之鱼?” “那时候我还没降生在这个世上,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蒋雪村抿嘴:“你妻族乃是淮安府安东县人,前朝崔家还在时,两家应该有来往吧。” “呵,蒋大人,我妻娘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家族,那时候世家林立,就算要抱崔家大腿,轮得上他们吗?” 蒋雪村还想再说,贺文嘉冷眼看过去:“我知你害怕,却不必拉我下水。” “贺兄,我……” 贺文嘉打断他:“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蒋家若想全身而退不被世家头衔连累,皇上早就划下道来,你们照做就是。你这般聪明,不会不懂吧?” 蒋雪村摇摇头,一家有一家的难处,他们家,本也轮不到他一个小辈做主。 蒋家最不缺的就是生意人,只要刀子还没落在他们头上之前,比起直接献出土地财产认罚,他们更愿意周旋到最后一刻。 说不定上头就变天了,换个主子后或许就能保住蒋家的一切了呢。 蒋雪村真的知道怕了! 如今,蒋雪村只希望家中长辈没有暗中勾连崔王谢薛几家,否则,若是被皇上查出来,只怕蒋家鸡犬不留。 崔王谢薛四大家满门被屠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大族家的旧时堂前燕,就算逃过一劫,也早就另谋出路了。 这时候再有人打着崔家后人的名声出来搅和,蒋雪村只能暗骂那些作死的怎么不早些去死。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翰林院,蒋雪村的靴子已经半湿,赶紧叫值夜的役丁给他打热水来,他要泡一泡脚。 贺文嘉全身都暖和,抖落肩上的雪,自己去给自己倒杯热茶来。 他心好,给蒋雪村也茶了一杯。 蒋雪村去休息的屋里给自己换了身备用的衣裳出来,看到贺文嘉这般闲适,笑着道:“你的靴子谁给做的,竟一点都没沾湿?” “皮靴子若是做得好,再厚的雪也湿不了。”贺文嘉道。 蒋雪村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了,笑着跟贺文嘉说笑,贺文嘉自然不会拒人千里之外。 不过,他也不是陪聊的,说了几句话后,贺文嘉就去里头休息。 再有两三个时辰就天亮了,不知道天亮后又有什么糟心事等着他们。 蒋雪村心里担忧到睡不着,可这会儿宫门未开,他也不敢贸然送信回家,只能在翰林院熬着。就着一盏灯,想着这江苏的事,担忧着蒋家的前程。 真是,寒灯一点静相照,风雪打窗冬夜长。 早上宫门才开,翰林院学士张长广就进宫了,等他从宫里出来到翰林院,推开门看到贺文嘉精神奕奕地在屋里打五段锦,蒋雪村一脸憔悴地枯坐在那儿。 “行了,昨儿晚上你们辛苦了。本官刚才去见皇上,皇上说起你们来,叫你们早点家去休息,明日早上再来吧。” 贺文嘉笑问:“张大人,咱们翰林院值夜以后要成定例了?若以后都如此,咱们翰林院这点人可不够白天黑夜轮着转。再说了,就算咱们轮着来熬得住,皇上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哼,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就是吃不得苦,你们才值几次夜就这般絮叨?” 张长广训了两句,才说:“这几日事情忙,皇上那儿离不得人,等这几日忙过了,就不须值夜了。” “是。” 贺文嘉和蒋雪村家去时,在衙门外头碰到六部的官员,一个个面色沉重,好似都在为国事担忧的模样。 贺文嘉觉得自己还是有点长进,当官不到半年,竟能从这一张张正派君子的脸上,看出背后隐藏的虚伪、装腔作势、心里藏奸。 呵,他也是有出息了。 贺文嘉回到家,进门就说:“叫厨房煮一碗青菜汤面,一会儿送到主院去,我要吃。” 贺升点头称是,转身就去厨房。 贺文嘉去前院给师父请安,这会儿范江桥刚用了早食,见他来,就问他用过饭没有。 “叫人煮面了,一会儿就去吃。” 贺文嘉进门:“师父今日可要去哪儿?” “去范家瞧瞧。” “这会儿去?” “范江阔上朝去了,这会儿去了家中也没人,下午再去。”范江桥很警醒:“怎的,出什么事了?” “应该是要出事了,不过跟咱们两家没关系。” 贺文嘉小声告诉师父昨晚上钟应芳回京了,还提到崔家余孽作乱,他其实也担心,万一皇上大开杀戒,被卷入其中的无辜之人只怕不少。 范江桥恍然大悟:“我就说,好端端的年都快过完了,范家怎么这几日多了许多人上门送年礼。” 定然是淮安出事,那些有可能被牵扯其中的人到处拜门头,盼着皇上大怒时能帮着说上一两句好话。 贺文嘉连忙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您提过。” 范江桥瞥了他一眼:“除了年初二带你们夫妻去了趟范家,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春和坊,我上哪儿知道去?” 范江桥知道这件事,还是早上范家那边来人跟他说的,范江阔请他今日去范家,就是为了商量这事。 范江阔虽是工部尚书,却不是内阁阁老,那些人把范家都算上了,送礼还托的是范家的姻亲故旧,唯恐范家不收礼。 “你知道的,我们范家也是仰人鼻息的,在这些事情上范江阔谨慎,不敢胡乱做主,更不敢藏着掖着,只怕这一两日他就会去皇上跟前说出来。” 范江桥笑道:“钟应芳既已进京,今天过后,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了。” 范江阔并不知道钟应芳已经秘密回京了,朝会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彭交弹劾钟应芳。 “钟应芳欺上瞒下,更是以严酷手段镇压百姓,治下不力,治家不严,其罪令人发指,请皇上召回钟应芳受审,还江苏百姓一个公道!” “请皇上明鉴!” 殿内大半官员跪下,气氛几欲凝固,皇帝无声笑了。 “陈方进!” “臣在!” 陈方进从行列中走出来,躬身行礼。 皇帝淡淡瞥了眼陈方进:“陈大人认为,钟应芳该判何罪?” 这就说到判罪了吗? 参与弹劾钟应芳的众位官员心里一凛,他们都知道,皇上不是容易被人左右的人,他这般问,为何? 陈方进规规矩矩跪下,道:“启禀皇上,钟大人为官十余年,一直兢兢业业不曾出错,这次钟大人犯了众怒,臣认为……” 陈方进犹豫了一瞬,继续道:“臣认为钟大人最多只占四成过错。” “哦,余下的六成过错是谁的?” “余下的六成过错是臣等,是江苏上下官员。是臣等认为以钟大人的本事,定然能妥帖办好江苏的差事,因此对江苏之事关注太少。是江苏上下官员配合不当,让钟大人办差不够顺畅。” 皇帝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们有错,江苏官员有错,朕可有错?” “圣人有言:天下无不是之君父!皇上为天下百姓殚精竭虑,我等为人臣者,只有羞愧不能助君父一臂之力,定无推脱责怪之理。” 皇帝听得烦了,轻拍皇椅:“朕问你,钟应芳该判何罪?” 陈方进微微抬起头来:“皇上,我们大晋朝以孝治国,以法治国,臣只是吏部尚书,给朝廷重臣论罪判罚,臣认为,应该问刑部尚书周大人。” 皇帝扬起头来,左看右看,指出站在右前方角落里的刑部尚书周昌:“问你,钟应芳该判什么罪?” 刑部尚书回禀道:“刑部论罪讲证据,依我大晋朝律法,要先把钟大人请回来,问清案情再行判罚。” 刑部尚书周昌立刻又道:“臣认为钟大人有失小节,大义上无甚过错。如今江苏之事紧急,不如,先叫钟大人留在江苏办好江苏的差事,毕竟审问钟大人事小,耽误了朝廷国策事大呀。”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彭交怒道:“文官不同武官,没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套。周大人,你这是歪曲事实,强词夺理!你如何对得起受苦的江苏百姓!” 周昌很无辜:“本官也没说君命有所不受嘛,钟大人的弟子贪污,手下的官员中饱私囊,还有钟大人家里的事,该抓就抓,该杀就杀嘛。至于钟大人受人连累,该罚嘛,那就等着差事办完了一起处罚嘛。” 彭交怒火中烧,怒而指责:“你这是偏帮钟应芳!” “那彭大人你说,把钟应芳撸下来,谁去接手江苏的烂摊子?你去?耽误了朝廷的大事,这个责任你担得起?” “我朝廷有能力之士多如过江之鲫,难道还找不到一个为皇上分忧的人不成?” “我看彭大人就很有能力,不如就把钟应芳抓回来,送彭大人去江苏!” “钟应芳如今还挂着左都御史的官职,彭大人迫不及待想置钟大人于死地,不会是想弄死钟大人给你自己腾出位置吧。” “岂有此理,本官身为御史本就有监督百官之责,你等岂敢辱我!” “哈哈哈,说中了,说中了!” “小贼,吃我一拳!” “快拉开彭大人。” “大家同朝为官,怎可动手打人!” 朝堂上乱作一团,靴子帽子到处飞,不知道谁的臭靴子扔陈方进那老小子脸上,臭得他差点呕吐出来。 皇帝扑哧笑了,又强忍住。 这样不是个事儿,姚炳这个当朝首辅站出来:“皇上,钟大人已经回京,去江苏查案的官员也已在侧殿候着,人证物证俱在,不如把钟大人请到刑部,走三法司论罪吧。” 殿内打成一团的众官员顿时愣住,什么,钟应芳已经回京?什么时候的事? 看皇上的表情他应该是知道的,说不定已经见过钟应芳了,那他们这些人在干什么?皇上故意耍他们玩儿吗? 陈方进垂下眼眸,似是惊讶不敢置信。 皇帝试图看清陈方进的表情,却不能。 皇帝轻哼:“是朕错看了钟应芳,他能力欠缺不能办好江苏的差事,朕欲另选一人为钦差去江苏推行丈量田亩之事。” “皇上圣明!” 皇帝站起身,看着台阶下跪着的众人:“朕答应你们,只要有人能办好江苏的差事,别说升官发财,就是入内阁,提拔为内阁首辅,朕也觉得他当的。” 皇帝甩袖离开,殿内众人缓缓站起身。 陈方进对姚炳道:“首辅大人,您在皇上心里一直是独一份,后面的人再如何,定然也挤不掉您的位置。” 姚炳背着手走了两步,回头看陈方进:“陈大人,皇上乃是君,你这般说,是说皇上言而无信?” “大人说笑了,本官可没说这话。” 姚炳轻笑一声:“陈大人,将才本官说的人证物证俱在,你猜是哪些人证?哪些物证?” 呵,有空在这儿挑拨离间,不如想想怎么把陈家从淮安事情里摘出来吧。 朝会散了,钟应芳去了刑部,钟家人不敢去刑部探望,只有左士诚这个入门墙时间最短的学生,傍晚下值后,买了肉食和后棉衣送去刑部。 左士诚听到朝会上的传言,以为他先生这次只怕难以保命,去刑部探望之前原本没抱希望能见到先生。 但是,他见到了。 钟应芳也没想到,他被收押刑部的消息传出去,头一个来见他的竟然是左士诚。 钟应芳盘腿坐在天牢里,温和道:“立心呀,我这个当先生没教你什么,以后却要带累你的名声,是我之过。” “先生别这么说,若没有您的看重,如今我还不知道在哪里煎熬。” 左士诚语气淡淡,心里难过如刀绞:“再者说,先生被人攻讦、算计,左不过是因为那些小人只顾私利,不愿见到天下海晏河清那一日。” “立心,你可知我也有私心。” 左士诚立刻道:“人无癖好不可交,人无所求不值得信任。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先生,追求名利并不耽误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 “你是个好孩子,聪慧,通透,我活到这把年纪竟不如你看得通透。我这个当先生的,没有什么可以教你了,你走吧。” 钟应芳笑着闭上眼。 钟应芳跟左士诚对话时,墙背后站着一群人。 等左士诚走后,他们也走了。 姚炳进宫去见皇帝,皇帝嘴角微翘:“钟应芳求名却不肯叫人知道,明明只是俗人,他却当自己是名士,虚伪。” 皇帝半躺在椅子上,望着屋顶缓缓道:“都察院里这种人不少呀!” “姚炳。” “臣在。” “你说,钟应芳不行,下一个换谁去?” 皇帝脑中闪过田国柱的名字,该找个机会叫他回来了。 第83章 小翰林齐心排挤老匹夫…… 皇帝想把田国柱叫回来,姚炳却觉得不妥,江苏之事不比山东,田国柱就算有他这个当首辅的老师挡着,他去江苏的下场,估计比钟应芳也好不到哪儿去。 “姚炳,咱们情同兄弟,难道你怕朕会不护着你的弟子?”皇帝脸上带笑,语气却格外阴沉。 姚炳也不怕,他道:“皇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既然他们蠢蠢欲动,那就问他们想如何吧,咱们先静观其变。” 姚炳抬头瞬间,眼里闪过一丝微芒:“左右,兵权在您手里,他们再闹腾,也不敢摆到明面上来。” 这话说到皇帝心坎里了,皇帝笑着点头:“也罢,那就先看看吧。” 北方、西南各省土地收回来时他们默不作声,轮到山东时他们就忍不了了,如今到江苏,触及到南方权贵大族的大本营,他们立刻就跳脚了。 棋差一招,叫他们把钟应芳弄下来,朕倒要瞧瞧,他们想怎么办。 贺文嘉跟师父说了会儿话,用了早食回卧房倒头就睡,等他中午睡醒才知道,朝廷变天了。 渔娘亲自拧了张热帕子给他擦脸,一边说道:“真是没想到,皇上竟然直接就认了,先是看满朝官员吵闹作戏,然后毫不犹豫就把钟应芳送去刑部。” “哪里传来的消息?” “大舅舅使人来说的。” 贺文嘉擦完脸,也精神了,起身穿衣:“那些都是狠人,知道怎么拿捏人,钟应芳的背都被打断了,无法再挺胸抬头做人,又怎么能继续江苏的差事。” 说起来,钟应芳若是真是个没脸没皮的人,泼他身上的脏水他完全可以不认,皇上必定会给他遮掩。 渔娘却说:“人至贱则无敌,钟应芳若是真像你说的那般没脸没皮,皇上拿捏不了钟应芳,估计最开始也不会考虑起用他。” 换好衣裳,喝了杯热茶,贺文嘉从喉咙暖到胃:“师父可在家?” “不在,上午就出门去了。” 一猜就知道师父肯定去范家了,贺文嘉也不再问,拉着自家夫人的小手笑问:“咱们中午吃点什么好吃的?” 刚才还说正事儿了,掉头就说吃什么,渔娘笑着推了他一下:“二舅舅派人给咱们送了两筐海货,什么海鱼、螃蟹、海虾都不老少,今天中午就吃这个。” “那好呀,还是二舅舅惦记咱们。” “你可得了吧,大舅舅家送菜蔬的时候你也是这般说的。”渔娘嫌弃他有奶就是娘的嘴脸。 贺文嘉哈哈大笑,仔细想想,还真是。 “今日朝廷刚出了大事,咱们不好去范家,上午范先生出门去范家时,我吩咐人捡了一筐海货给范家送去。” “你考虑得对。” 午食还没做好,等着用饭呢,贺文嘉懒骨头病犯了,一下倒在矮榻上,还把渔娘拉着跟他一块儿躺下。 渔娘侧躺在他怀里,看他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发呆。 “怎么了?” “也没怎么,就是头回见到这般刀刀见血的朝堂斗争心里有些复杂。” 没有永远的胜利者,就算是皇上也会被人拦住手脚。没有永远的朋友,说不准回头就捅你一刀,要你的命。 “渔娘,咱们好久没回家了吧。” 渔娘心疼地摸摸他的脸颊:“是有好长时间没家去了,爹娘师父师娘他们,肯定想我们了。” “哎,我也想他们了。” 贺文嘉十分想念家里人,又怕他们来京城后被他连累。 好在,他还有渔娘。 小夫妻俩紧紧抱在一起。 阿青站在门外禀道:“主子,摆饭了,今儿做了清蒸大虾,螃蟹面、红烧海鱼,香熏鱼段。” 夫妻俩一骨碌爬起来,精神百倍:“走,吃饭去。” 偶尔自怜不算什么,日子么,还是要精神百倍地过下去,这才是大人该有的模样嘛。 一顿海鲜大餐,五菜一汤,夫妻俩吃得格外满足,过了会儿又困了。 困了吗,那就午睡片刻吧。 下午的阳光爬上窗棂,院子里墙根底下的积雪闪着光,这一个午觉,真是睡得十分饱足。 睡醒时,夫妻俩相视一笑。 庄子有句话说得好: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贺文嘉这会儿满血复活,他觉得自己是巧者,是智者,是有为者有所求。 抱着媳妇儿狠亲了一口:“你一会儿要做什么?” “去书房看书,再想想我今年要写的话本。” “好,那我陪你,我也要继续编我的《数术全书》,最近因为宫里的事情忙,耽搁得太多了。” 贺文嘉自己有数术天赋,再加上有师父帮忙,不用像别的人修书,一修就是三五七年,或是几十年,他感觉若是顺利的话,最多明年他就能修好这本书。 修一本好书出来,于国于民都有大功劳。赶在三年后新科状元进士进翰林院之前把差事办完,功劳在身,他好给自己谋个好去处。 范江桥家来,过来书房,看他们小夫妻俩一人占据一张书案,都在聚精会神地看书,他不禁微微一笑,都是好孩子。 “师父。” “师父,您来了!” 贺文嘉和渔娘看到范江桥进来,都站起身请他到火盆跟前坐。 渔娘亲自倒茶。 贺文嘉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关心道:“这会儿衙门才下值不久吧,您这会儿就回来了?” “嗯,钟应芳进了刑部,和他有关的事,大体了了,我跟范江阔说了两句就回来了。” “那就好。” 范江桥叹气:“皇上虽严厉不好亲近,却不是刻薄寡恩的人,钟大人自身没多大错,范江阔猜测,钟大人提前致仕是肯定的,性命之忧应该不会。” “背后的那些人不会乘胜追击?” 范江桥想过,他觉得不会。 他们和皇帝对着干,皇帝没有要鱼死网破的意思他们就烧高香了,哪里有人真不怕死,愿意拿命去跟皇上置气。 再说了,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啊! 朝廷上看似陈方进一系的人赢了,等事情了了,背锅的那些人都讨不了好。 连续好几日的闹剧因为钟应芳下狱短暂地安静下来,贺文嘉隔天再去保和殿当差时,内阁阁老们还是跟前几日钟应芳没回来之前一样,当没这儿事,规规矩矩地办差。 贺文嘉自然也跟着学,身上担着大责的阁老们都稳得住,没道理他这个事不关己的小翰林上蹿下跳。 左士诚有些撑不住,熬夜熬黑的眼眶,瘦削的脸颊,随便一个人一看他就知道他过得不好。 翰林院里有个特别势利的老翰林姓江,下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把手里一叠文稿丢左士诚桌上,叫他抓紧今日下值之前抄录一份,他要交给学士大人。 贺文嘉冷笑一声,瞄了一眼文稿,毫不犹豫地把文稿丢江翰林脸上。 “贺大人,我哪里得罪你了!” 贺文嘉双手抱胸,扬着头,居高临下道:“在其位谋其事,江翰林既连自己的差事都办不好,怎么不告老还乡?你好歹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你尸位素餐,可对得起百姓的血汗钱?” 江翰林怒道:“贺大人说话过分了,本官哪里尸位素餐了?跟百姓又有什么关系。” 贺文嘉不屑地打量他:“你当官这么多年,竟不知你每月领的俸禄都是百姓缴纳的赋税不成?你老眼昏花做不了活儿,要交给左士诚替你做,你这不是尸位素餐是什么?” 江翰林冷笑:“怎的,贺大人今儿要替左士诚出头?” “我跟左士诚无亲无故,我帮他做甚?我只是看不惯你等恬不知耻之辈。江大人,你若是不服气,咱们去皇上跟前再辩一辩!” “你……!” 江翰林要被气晕过去了,正在屋里的蒋雪村、肖秀、冯亭等人忙上前劝。 蒋雪村给贺文嘉使眼色,叫他收敛些。 贺文嘉不顾蒋雪村劝告,推开蒋雪村,更是高声嚷道:“难为你活这么大年纪,读书读不明白,做事做事不成,除了欺压弱小你还会做什么!” 江翰林翻白眼,浑身颤抖,晕过去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郭有德,小跑过来踢了江翰林一脚:“嘿,这老小子装死!” 肖秀都无语了,同僚们私下说他不会说话他都知道,今天一看,郭老大人分明比他还不会说话。 江翰林脖子一梗,这下真晕过去了! 郭有德心满意足地叫来役工:“来两个人,快把江翰林抬回家去。” 左士诚愧疚万分:“贺兄,不必为我如此。” 郭有德笑呵呵道:“左大人不必道歉,我看贺大人这些日子心里憋火,叫他骂一骂出口气,心里才舒坦。” 贺文嘉给郭老大人一个赞赏的眼神,还是老人家眼神利。 郭有德:“年轻人,我送你一句话。” “郭老大人请说。” “这扯虎皮做大旗之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官场上,像江翰林这样的无能之辈是少数,下次你要碰上硬茬,小心蹦了你的牙。” “多谢郭老大人指点,受教了。” 郭有德满意地点点头,挺好,年轻人爱吵嘴不是什么大毛病,这不是知过能改么。 江翰林被抬出去,路上被六部各衙门的人看到了,没过一会儿张长广黑脸进来。 “贺大人,你嘴皮子这么利索,本官看在翰林院待着委实屈才了,本官跟皇上求一求,送你去鸿胪寺可行?正好鸿胪寺缺个能言善辩跟附庸小国打嘴仗的官员。” 左士诚站起来正要认罚,贺文嘉一把按下他,自己起身赶忙认错:“是下官的错,下官跟江大人就事论事,谁知道他气性那么大,话没说两句,反而把自己气晕了。” 蒋雪村连忙帮腔:“可不是么,江翰林气性太大了。以前江翰林也叫下官帮他做事来着,幸好我没跟江翰林辩论,江翰林要是被气晕了,指不定会赖上下官。唉,我家就算不缺银子,也不能这么花吧,我爹知道了不得打死我。” 冯亭可怜地看了眼贺文嘉:“你别怕,江翰林若是赖上你,我们帮你去皇上那儿做证。” 肖秀难得聪明一回,也忙点头:“就是,贺大人既没打他又没骂他,他自己气性大,可不能叫他冤枉好人。” 贺文嘉自己都茫然了,尸位素餐,恬不知耻,都不算骂人啊! 郭有德补了一句:“顶多算是实话实说。江翰林听不得真话,不算你的过错。” 张长广简直被气笑了:“江翰林好歹是你们同僚,他再不对付,这点友爱都没有吗?” 冯亭、肖秀、贺文嘉、蒋雪村等年轻翰林们纷纷扭过头,对于一个倚老卖老,找机会欺压你的老头子,只有厌恶,友爱不了一点。 郭有德几个老翰林们呵笑一声,看了张长广一眼。 张长广也是无奈,江翰林这个老匹夫只比他晚了三年进翰林院,十多年了,竟连一个肯为他说话的人都没处下来,也是奇了。 张长广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训斥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贺文嘉老实点头,乖巧地把自己这几日抽空编写的书稿递上去:“您可要检查检查?” 张长广冷哼一声:“不急在一时,等你这章节写完了再送本官跟前来。” “是。” 翰林院一群小翰林齐心协力排挤江翰林,心里一直不痛快的皇帝听到这事儿忍不住笑了。 “这两日朕看朝内许多官员吓得跟鹌鹑一样,贺文嘉这小子倒是敢闹腾。” 一旁侍候的高九笑得温和:“年轻人嘛,无甚可怕的,被欺负了,自然理直气壮给自己讨公道。” 是呀,理直才能气壮。那些畏首畏尾的人,若是没有把柄,若是立身正,也不会畏他如虎。 “小老虎尚且可爱,老狐狸多少有点用,只是那些又老又蠢之人,叫人厌恶!” 皇帝一句话断送了江翰林的前程,无形中,左士诚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其他官员从中窥见皇上对钟应芳的态度,三司会审很快有了结果。 钟应芳弟子王骅贪污受贿被判抄斩立决;以公肥私的钦差吕培抄家流放三千里;钟应芳那大儿杀妻杀弟被判秋后处斩;钟应芳本人被贬为庶民,终生不许进京。 这些都是跟钟应芳有牵扯的案子,皇帝的案探抓到的崔家后人,和其有牵扯的地方大族,阻拦国策,暗中推动隐户上京告御状的当地官员乡绅,一个个都要人头落地。 清算丈量天下田亩的国策到如今已经推行十多年了,不算山东出兵镇压当地豪族的事外,像江苏这次杀得人头滚滚还是头一回。 靠自己当上皇帝人,是不怕见血的! 阻拦国策的世家和地方大族这次应该看明白了。 渔娘得知淮安苏家的族长被砍头,顿时松了口气,幸好梅家提早跟苏家划清界限。 何止渔娘,淮安梅家的族人也生出劫后余生之感,纷纷回家收拢好东西交给族长,请族长帮忙给京城送份谢礼去。 送谢礼是小事,家族兴衰才是大事,梅长同亲自押送谢礼进京,到了京城见到渔娘,一张口就说:“不管朝廷后头派谁去淮安,他们梅家一定配合。” 渔娘笑了笑,接手江苏烂摊子的人还没选出来呢,估计要吵几回才能定下来。 第84章 暗中赏赐 二月初六,钟应芳的案子收尾,内阁、六部尚书及大皇子二皇子等齐聚保和殿,商议江苏之事该由何人接手。 贺文嘉今儿轮值,跟左士诚一块儿候在后殿分折子。两人都是一心两用,手里忙活着事情只用了两分心,剩下八分却在留意前殿大人们商议事情上。 今日到场的皇子、三品以上大员不少,却不像那日弹劾钟应芳时那般吵闹,一个个都端着身份,说话时平心静气。 贺文嘉听了会儿,工部、礼部、兵部、都察院、鸿胪寺等部门主官们都没怎么吭声,户部、吏部、刑部的大人们说话多点,不过也不过分喧闹,推荐自认合适的人选时,被人反对也没狠闹。 阁老高官们这么客气讲理,对贺文嘉这个刚见过草堂厮杀的新人来说,还有点不适应。 不过这也给贺文嘉长了个记性,真正身居高位的人,都是知道抓时机的,该争的时候要争,该服低做小的时候也要低得下头。 一上午的工夫,礼部右侍郎梁守道,吏部右侍郎宋玉,刑部左侍郎张太平都被提了一遍,又被否了一遍。 皇上对这些人选似乎并不中意,点名二皇子马慎:“你觉得何人合适?” 二皇子站出来,朗声道:“禀父皇,二臣认为大理寺卿屈平屈大人合适。” 意料之外的人选,贺文嘉耳朵都竖起来了,这大理寺卿屈平是何人? 左士诚好似知道屈平是何人,他手里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又整理起手中的奏折。 听二皇子所言,这屈平屈大人是个刚正不阿之人,从刑部六品小官一直做到正三品大理寺卿,全靠一手断案的真本事。 这样刚直之人适合去掺和江苏那摊浑水吗? 贺文嘉觉得不适合,他想听皇上怎么说。 等了几息,皇上也没说可还是不可,他又问皇长孙马肃有何意见。 马肃没有反驳二皇子说的屈平,他另提名詹事府詹事薛广。 内阁首辅姚炳微微转头,看了皇长孙一眼。 平心而论,之前六部尚书提名的人选几乎都跟他们有牵,大家多少都有私心。 就如二皇子提名大理寺卿屈平,屈平出身寒门,年少读书时得过郑家的资助,做官这些年,或多或少得了二皇子一系的帮扶,屈平表面不站队,实际上算是二皇子一系的人。 可再是推举自家人,也没像皇长孙一样直接提名詹事府里的人,一点遮掩也无。 说起大皇子和詹事府之间的牵扯,说起来话就长了。 大皇子未重病之前,眼看着要成太子了,当时皇上把詹事府都组建好了,薛广年轻时为大皇子伴读,后来被皇上提为詹事府少詹事,继续为大皇子效命。 可惜大皇子重病难治,太子的位置没了,詹事府还在。大皇子为了保养身子只能在府里养病,大皇子一系由皇长孙当话事人,詹事府的旧人们,包括薛广在内又全力辅助皇长孙。 当今皇上还未立太子,皇长孙也只是皇长孙,可詹事府里全是大皇子的人手,皇上这般默许的态度,也叫薛广这些旧人认定了皇上会越过二皇子等人,把皇位传给皇长孙。 薛广等跟大皇子牵扯颇深的人,也更愿意为大皇子一系争取皇上的心,死心塌地为朝廷办事。 皇帝看着下首的儿子和孙子,淡淡道:“朕觉得薛广不错,你们可有人要反对?” 二皇子正欲说话,陈方进往前迈一步:“臣认为薛大人定能胜任钦差一职,不会叫皇上失望。” 二皇子闭嘴了。 皇帝嘴角微翘:“陈大人觉得好,自然是好的。” 陈方进立即跪下:“臣惶恐。” 皇帝的目光扫过台阶下的众位官员,突然开始追忆往事:“姚大人,当年跟朕打天下的大人们,今日朝堂上还有多少?” “回皇上,算上臣和陈大人,三品以上大员中,估摸着占两成吧。” “两成啊,大晋朝建国十九年,这些年来,年老致仕的,病逝的,贪污受贿被砍头的,背叛朕的……还有自己不争气当不上三品官站到朕面前的,十九年过去还能剩下这么多人,朕常常在想,是不是朕太过仁慈。” 以姚炳为首的众位官员立刻跪下,大殿内死一样寂静。 二皇子、皇长孙忙了一步,索性就不跪了。 皇帝的目光望着虚空,缓缓道:“这座皇城里若是有冤魂,他们定会夜夜来索朕的命吧。” “父皇……” 皇帝打断二皇子的话,高声道:“朕不怕他们!即使是周朝的列祖列宗站在朕面前,朕也不怕告诉他们,是他们后辈无能,才轮到朕来坐这个江山。” “他们周家的后人忘了圣贤之言!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他们逼得百姓无路可走,逼得百姓造反!是朕给天下百姓一条活路,朕的大晋朝得百姓拥护,定然会千秋万代。” 皇帝不容人反驳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后殿内的众人心头也是一颤。 皇帝站起身,俯视着台阶下的所有人:“谁拦着朕,朕就要他人头落地,九族不存!” “朕的话,可说明白了?” “臣等明白了!” 前殿那些人精,他们明不明白贺文嘉不知道,贺文嘉自己听明白了。世家一系的人把钟应芳弄下来让皇上很生气,皇上此举是告诉他们,可一不可再二,若是薛广在被他们弄下来,就不只是杀几个小啰啰那么简单。 别以为把闹事的主谋推到崔家后人和江苏当地小家族头上,皇帝就真不知道他们后头捣鬼。 左士诚写字的手微微颤抖,皇上,他是明白先生的。 前殿还在商议江苏之事,定下主官是詹事府薛广后,皇上又点了翰林院的翰林王苍为副手。 “差事办好了,所有官员都有赏。” 陈方进替王苍谢过皇上看重,他一定会督促王苍办好差事。 大皇子的人做主官,陈家的女婿王苍任副手,各方都顾及到了。商议到这里,就算定下了。 前殿内的官员散了,皇上去侧殿休息,贺文嘉和左士诚也可歇口气了。 已经午时了,贺文嘉和左士诚可换着去用饭。贺文嘉不饿,叫左士诚先去。 贺文嘉坐下歇口气,正发呆呢,被周九请过去。 跟着周九走到前殿绕到侧殿大门口,进门前贺文嘉微微抬头,屋里只有皇上在。 进门,贺文嘉躬身行礼:“臣贺文嘉,见过皇上。” 皇帝似乎不愿意说话,他对高九抬了下下巴,高九从旁边柜子里拿出一张地契交到贺文嘉手里。 “贺大人,淮安府隐户进京之事你做得好,皇上说了要赏你,如今事情已了,这是皇上给您的赏,您接着吧。” 贺文嘉也不推辞,打开看了眼,竟是京郊温泉庄子的地契,立刻跪下谢恩。 皇帝嗯了声:“有功该赏,有罪就要罚。贺文嘉,别以为朕平日里对你好言好语,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贺文嘉聪明,立刻就道:“臣一定认真办差,为皇上分忧。” 那些不懂事,拦着我给您老分忧,尸位素餐的老东西,您就该早日把他们赶出朝堂。 皇帝没心思听他闲扯,只说:“滚吧,再叫朕听到别人说你狂悖,仔细你的皮。” “臣知道了。” 贺文嘉自觉自己胆子小,被皇上这般吓唬,他感觉自己比宫里讨生活的御猫还乖巧。 皇帝摆摆手,贺文嘉默默退出去。 高九跟着他出来,走了一段路后,贺文嘉小声问:“您还有话要嘱咐我?” 高九笑着点点头:“贺大人也知道,这朝堂之上,闷声发财比站在风口浪尖上好。” 贺文嘉心领神会:“明白,庄子之事下官一定不会到处宣扬。” “贺大人聪慧。” 贺文嘉哪里担得起这四个字夸奖,忙说不敢。 估摸着左士诚要回来了,贺文嘉赶忙告辞去后殿。果然,他回去一会儿,左士诚就回来了。 两人交班后,贺文嘉出去用饭,中间抽空仔细看了看温泉庄子的地契,嘿嘿一笑,好东西呀。 这庄子挺大呀,冬日里种的菜蔬他们夫妻俩都吃不完,拿出去卖又是一项收入,不费钱得来的,渔娘知道一定高兴极了。 白得的东西谁不高兴?晚上渔娘看到地契眼睛都亮了,连忙吩咐阿青准备好车架,明儿一早她要去温泉庄子上瞧瞧。 渔娘一高兴呀,亲热地抱着他撒娇:“你呀,不愧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你看看你当官才多久,这就给家里赚回一个温泉庄子了。” 贺文嘉被夸得心花怒放,抱着渔娘转圈:“这下好了,保定府的庄子不必买了,惠敏郡主说的小温泉庄子也不用花钱去抢了。” “那不行,小温泉庄子若是还不错,咱们也买一个回来。” “你不是说庄子贵么。” “贵虽然贵,我手里握着这么多银子也无用,拿出一些换成产业比较稳当。” 渔娘立刻又说:“先说好,若是买小庄子,我用我的嫁妆银子买,温泉庄子也算我嫁妆里头的。” 贺文嘉不高兴了,轻嗤道:“怎的,还怕我占你便宜?” 渔娘甜甜蜜蜜地和他贴脸:“你人品好,自然不会盯着我的嫁妆,我这不是早做准备嘛。你想呀,万一我们以后生个儿子,娶个不省心的媳妇儿,到时候我的嫁妆要想给咱们女儿,不得闹腾?” 贺文嘉红了脸,这就考虑上以后的儿女了? 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都出去了,贺文嘉见只有他们夫妻俩,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我们年岁也不小了,可以生了。” 渔娘笑着点点头,随缘吧,有孩子就生。 得了大好处,夫妻私下庆祝后都不对外说。隔日渔娘出城去看温泉庄子,贺文嘉照样去衙门当差。 贺文嘉到得晚了点,踩点进衙门,同僚们到齐了,蒋雪村、冯亭他们都围着王苍说话,挺热闹的,贺文嘉一猜就知道是为什么。 王苍跟贺文嘉打招呼,贺文嘉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哟,咱们王大人要发达了,别忘了咱们这些同僚呀。” 王苍顿时笑了:“别人这般说我,你也来笑话我。” “倒不是笑话你。”贺文嘉拍拍他肩膀:“左右是个机会,能抓住最好不过了。” 贺文嘉的话说得真心,王苍自然明白他的心意。 蒋雪村笑着道:“华堂兄,你手里还没做完的差事分给我们几个你就放心吧,肯定妥妥当当地交差,不叫你担心。” 刚才张长广张大人过来交待,王苍明日就要走,叫王苍把他手里没做完的差事交给其他人。为了交好王苍这个即将飞黄腾达的同僚,大家自然乐意帮忙。 左士诚也张口了:“你在外好好办差,仔细小心些,翰林院里有我们在。” 王苍和左士诚对视一眼,王苍明白,左士诚主动开口,他算是彻底从钟大人的事情中走出来了。 王苍拱手道:“多谢诸位!” 王苍要家去收拾行装,差事交接完了就先回了。 中午休息时,蒋雪村专门凑到贺文嘉跟前来:“贺兄,钟应芳出了事,左大人没个帮扶,以后只怕不成了。如今王苍被皇上看重,要去江苏办差。翰林院里剩下的新科进士们,我看好你是个下个御前红人。” 贺文嘉一边用饭一边看他:“所以呢?” 所以……蒋雪村一拍脑袋,笑着说:“所以,咱们关系这么好,贺兄以后要多帮帮我呀。” 贺文嘉呵呵一笑:“你先把你家的事情处理好了,再说其他吧。” 家里的事情处理不好,迟早被连累。 贺文嘉几口吃完饭,起身拍拍蒋雪村的肩膀道:“你跟蒋家那可是血亲,和左士诚跟钟大人这样的师徒关系相比又深了一层。蒋家若是出事,诛九族时你猜你逃不逃得过?” “贺兄,不必如此吓唬我吧。” 贺文嘉轻笑一声,也不多说,转头就走。 贺文嘉这个态度真吓住蒋雪村了,难道贺文嘉在皇上跟前听到什么重要消息了? 崔家后人之事蒋家没被牵扯进去,蒋雪村才敢松了口气,这下因为贺文嘉一句话,他的心又悬起来了。 贺文嘉不在乎蒋家的事,张大人今日把翰林院的翰林们重新排班了,贺文嘉的空闲时间多了起来,他准备这段时间都要潜心编书,争取早日做完差事。 贺文嘉在衙门内忙了一天家去,习惯性去主院找渔娘,没见到人,抬脚去书房,小林氏忙道:“爷,夫人今日去温泉庄子了。” “所以呢?” 贺文嘉先是漫不经心问了句,随后反应过来:“她还没回来?” 小林氏点点头:“夫人叫护卫传话回来,过两日她再回来。” “路程远?”贺文嘉记得这个温泉庄子就在天北山附近,应该不远啊。 小林氏低着头道:“夫人说,温泉庄子不错,她想在温泉庄子住两日。” 贺文嘉气愤,渔娘怎么可以丢下他自己去享受? 小林氏微微抬头,见主子爷黑脸,想劝的话更是不敢劝了。 “你下去吧。” “是。” 贺文嘉开口,小林氏忙不迭地退下。 晚上一个人睡觉,贺文嘉老不自在了,翻来滚去地睡不着,还觉得床上冷,半天睡不暖和。 好不容易睡着,已经是下半夜了,早上还得一大早起来去衙门当差,贺文嘉那叫一个怨气深重。 早上管家来禀报,说是夫人的新书《山河畅游·京杭》刊印好了,南溪县来的管事昨儿晚上赶着城门快关闭时进城去了书铺,今早管事送了家中老爷夫人们的书信和新书来家里。 贺文嘉一下精神了,立刻吩咐管家:“你一会儿就去庄子里把夫人请回来,就说家里来人了。” “是。” 贺文嘉出门去衙门前还不放心,又交代:“跟夫人说,叫她早些回来在家等我一起看信。” 管家点头称是,说一定请夫人早点家来。 贺文嘉这才满意地走了,走前还不忘夸管家一句:“你不错。” 等主子走了,管家梅应才转身跟梅家来京的管事说:“看到了,爷和夫人的感情好得很,你家去叫老爷们别担心。” 管事笑着说:“老爷其实不怎么担心,主要是夫人。” 没当官的和当官的人完全是两个样,别说夫人担心了,就是他们这些管事在外头也见得多了,也为小姐担心。 好在,贺少爷确实人品好,老爷和夫人可以放心了。 管事跟着管家进门:“温泉庄子什么时候买的?” “不是买的,温泉庄子有多金贵你也知道,除了王公贵族,咱们家这样的小门小户就算有钱也找不到门路买。” “那咱们家这个是……” 管家小声道:“皇上赏的。年节上主子办了个好差事,皇上说了要赏咱们主子,后头朝堂上闹腾得厉害,我们都以为这事儿没谱了,没想到竟有个这么大的好事等着咱们。” “庄子大不大?” “听去过的护卫说大得很,我还没去瞧过。” 管事暗道,若真有个大温泉庄子,孙先生和于夫人们就不怕在北方过冬了,以后说不准要搬来京城咧。 他们这些管事也能跟着主子来京城享福咧。 第85章 渔娘的马甲掉了 皇上赏的庄子是皇庄,里头种地的农人都不是普通农人,他们种的瓜果蔬菜好得很。 渔娘到庄子后,脱下厚实的棉袄,泡着温泉,吃着新鲜的瓜果蔬菜,简直乐不思蜀,太享受了。 原本下定了决心要在庄子上多住两日的,听说老家来人了,渔娘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京。 回京途中碰到一行人快马加鞭往南去,护卫前来禀报:“小的看到领头的人是王大人的管事。” 渔娘问:“王苍他们去江苏难道不是走水路吗?” 阿青笑着道:“这会儿都快午时了,王大人他们肯定早就走了,这会儿王家的管事才骑马往南去,估计是忘了什么物件,家中这才快马追着送去吧。” 渔娘也不追问,落下帘子道:“快午时了,咱们快点家去吧,回去晚了,说不准厨房都不给咱们留饭。” 一大早就被爷打发去温泉庄子上接人的管事们偷笑,昨儿夫人不在家,爷浑身不自在,早就盼着夫人早些家去,哪能不给夫人留饭。 小林氏早早就候在二门前,也不怕冷,站那儿等了两刻钟才见夫人的马车进来,小林氏忙上前撩起车帘,请夫人下马车。 渔娘看她一眼:“怎的,这么盼着我家来?” 小林氏笑道:“哎哟,何止我们盼着主子家来,您不在家,咱们爷才叫一个日思夜想呢。” 渔娘笑着轻哼一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范先生可在家?” “不在,范先生今早出城去了,说是要去京郊哪个道观住几日,叫我们别去接,等他住够了自己知道回来。” 渔娘听到这话顿感神清气爽,江苏的事情目前看算是过去了,范先生也不用操心,出去悠闲几日也好。 “小林嫂子,回头你去门房问问范先生去座道观了。咱们家温泉庄子还有许多新鲜菜蔬,自己家也吃不完,明日你叫人去庄子里摘两筐青菜给范先生送去。林家和范家也送一些。” “是,过会儿就去问。” 渔娘前脚刚进屋,后脚厨娘就把午饭端上来了,都是渔娘爱吃的。渔娘笑着道:“我算是相信贺文嘉真心盼着我回来了,若不真心,也不会叫你们什么都安排好了。” 厨娘低头笑道:“夫人从庄子上带回家来的菜蔬刚到,午食来不及了,等晚食我们给您做几道新鲜菜。” “你们准备吧,不用问我。” 渔娘又道:“家中如今不缺菜蔬吃,你们也别苛刻自己,想吃就做来吃。” “哎,多谢夫人。” 渔娘一个人用了午食,吃饱了有点困倦,自己个儿去卧房休息,都没想起来问一句爹娘写的信和她的书在哪儿。 半下午渔娘醒来,去书房略坐了坐,看到桌上的书信和新刊印的京杭游记,这才问道:“游记都放在书铺里卖了?” 阿朱上茶来,笑着点点头:“昨儿晚上送书的管事就进京了,早上书就摆到书架上卖了,管家亲自去了趟书铺,刚才回来,他说您的新书卖得好得很。” 京杭篇是江湖浪人的第三本书了,在许多读书人心里,江湖浪人这个名号已经跟大儒关联上了,只要署上江湖浪人名号的书,就没有不好卖的。 渔娘心满意足:“名声越大书越好卖,这本书定能赚不少钱,过段日子,你们要提醒我,我要写信问我爹要分润。” “夫人放心,我们都替您记着呢。” 渔娘拆开她娘写的信,她娘絮叨许多家里的事,说家里一切都好,她师父师娘去年冬天没生病,只有她爹正月里受凉,风寒半个月不见好,药汤子喝了不知道几大罐子,她爹烦了,不想喝药,最后被二郎训了一顿,可把她爹气坏了,说,哪里有儿子训老子的。 渔娘看着信又是心酸又是想笑。离得远了,想关心关心他们,写封信寄回家去都要许久才能收到。 二郎写的信里,说他读书读得很好,现在已经开始学写文章了,孙平都比不上他。二郎还说温子乔去府学读书了,今年开春进了甲班,孙先生说若是顺利,温子乔说不定能举人进士一路考上去,不用举人后再等三年。 信的最后,二郎说他瘦了许多,他跑圈跑得最多的时候,可以在她的西跨院里一气跑二十圈。 渔娘红了眼眶,二郎不好意思说想她,只说喜欢在她的院子里跑圈,他们是亲姐弟,她怎么会看不明白他的意思呢。 阿朱忙劝道:“咱们家小郎君读书好,明年肯定能顺利考中童生秀才,下半年八月里还可去试试举人试,若是考上了,后面就可举家进京赶考,一家子就团聚了。” 渔娘顿时乐了:“二郎今年才九岁,他再聪明,到明年开蒙才五年,他怎么去考举人?你们真当他是文曲星降生了?” 阿朱嘴上不服:“咱们家小郎君跟那些三十来岁还考不中进士的人可不一样。” “人家三十来岁的进士都算青年才俊,你一个小娘子,还瞧不上人家了?越说越不像样了。” 渔娘笑着拆开他师父师娘的信,他们都关心她过得好不好,叫她乖乖吃饭,好好睡觉,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一时间得到这么多亲人的关心,渔娘捧着脸蛋看着桌上拆开的书信,高兴蒙了。 最后拆开她爹写的信,她爹跟她娘一样说了几句家里的事,然后说到淮安梅家,说开春后不年不节的,淮安梅家又给家中送了厚礼,问她其中可有什么缘由。 缘由么,有些话不好写到信上,过几日等管事要家去,亲自交代管事比较稳妥。 还有几封信没有拆,是她师父,还有贺文嘉爹娘、大哥写给他的信。她想贺文嘉也感受一下拆开家人信的开心,就没动。 这会儿也不忙,渔娘提笔给爹娘他们写回信,这一忙呀,就忙到了贺文嘉下值回家。 渔娘正在写信封,把他的信交给他:“喏,你自己看。” 贺文嘉的眼睛追着她不肯离开,笑着道:“咱们夫妻一体,我的信你有什么不能看的。” “你先看,我一会儿再看。” 贺文嘉顺手拆开他哥写的信,他看完后就笑:“好事情,晓月跟她师父张老神医去山里采药,碰到几味地道的好药材,正好适合给我哥配药膏,我哥说用了新配的药膏脸上的伤痕似乎比以前淡的快些了。” “哎呀,那真是天大的好事情,回头咱们一定要谢谢晓月。” “那是肯定的。” 贺文嘉爹娘写的信都差不多,关心他们小夫妻俩过得好不好,还嘱咐贺文嘉多听他师父的话,规矩些,别惹事。 孙浔写给贺文嘉的信还是那句话,叫他多看多学,保护好自己。 信封晾干了,渔娘把写好的信装进信封,一边忙一边笑道:“若是叫爹娘知道你得了皇上的赏赐,他们肯定会被吓一跳。” 贺文嘉也想告诉爹娘温泉庄子的事,想了想还是算了:“等他们以后来京城,自然会知道的。” 贺文嘉又把渔娘的信拿过来看,一边道:“再过两年大哥的脸肯定没问题,大哥后年来京考会试,中进士问题不大。以我哥的学识,就算殿试没被选上前三甲,他自己也能考中庶吉士,三年翰林跑不了。” 渔娘接话道:“大哥大嫂也来京城了,家中只有爹娘两人在,这几年他们还年轻,还能出远门,肯定会来京城跟咱们住几年。” 家中若是真的这样打算,最迟明年,贺文嘉心想,爹娘一定会叫人送银子来,叫他在京城买一座宅子备着。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有点想家怎么办? 贺文嘉安慰道:“你若真想家,抽空回去一趟也行。” 渔娘笑道:“你舍得我走那么久?” 贺文嘉一咬牙:“舍不得也没办法,我总不能把你关在家中吧。” “你这么想就对了,惠敏郡主跟我说好了,等到开春后带我去草原上跑马,这一走就是一月两月的工夫,你知道吧。” 贺文嘉翻了个白眼,他又不是傻子,年前她才跟他说过,他怎么会不记得? 就是吧,那时候答应得干脆,这回渔娘只一晚上不在家他就有些受不了,想反悔怎么办。 渔娘捏着他的脸颊肉:“不可以哟,贺大人,答应了就要做到。” 唉,好吧。 夫妻俩在书房里说话玩笑,不知不觉就到天黑了,两人携手去饭厅用饭,嗯,有了许多新鲜菜蔬就是不一样,饭桌上颜色多了,看着就让人舒心。 贺文嘉心里念叨一句:谢皇上赏! 贺文嘉想去温泉庄子看看,夫妻俩商量好等下次休沐一起去。 贺文嘉第二天早上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起床,一个人去书房点灯,一封一封给爹娘、孙先生、大哥写信,等写完几封信,天亮了。 他也不去催渔娘起床,自己轻手轻脚地去屋里换好官服,用了早食就去翰林院当差。 “贺大人快来瞧,江湖浪人的新书。” 肖秀兴奋地把手中的书拿给贺文嘉看:“你可知江湖浪人的名号?这是位当世大儒。” “知道肯定是知道的,但是你怎么知道江湖浪人是当世大儒?” 肖秀震惊:“你竟不知?江湖浪人的书都是叙州府的书坊卖出来的,我记得你是叙州府人,你真不知道?” “这个我倒是知道,但是当世大儒这个说法只在学子间流传,并没有印证。” 肖秀斩钉截铁道:“不用再说,圣人都说文如其人啊,你看看江湖浪人写的游记,文辞是何等优美,用典是何等老道啊!还有江湖浪人曾写过一本《青云记》的话本,讥讽世上读书人,那叫一个入木三分呐!” 肖秀说到江湖浪人一脸兴奋:“我若是能拜江湖浪人为师……不不不,我若是能见江湖浪人一面,此生足矣!” 贺文嘉被肖秀说得一愣一愣的! 老天爷呀,他知道渔娘写的书好,但是肖秀也不用这样吧。若是有一日肖秀知道他的夫人就是江湖浪人,肖秀还有脸出现在他面前吗? 贺文嘉轻劝一句:“肖大人你可是进士,你的文章写得也很好,不用这般吹嘘江湖浪人的书。” 肖秀狠瞪贺文嘉一眼:“我跟你这样的瞎眼之辈无话可说!” 贺文嘉:“……” 蒋雪村、冯亭、刘福兴等人也来了,肖秀撇开贺文嘉去跟他们分享,冯亭和刘福兴都是江湖浪人的书迷,肖秀一下找到同好了,三人都快把江湖浪人吹捧上天了。 过了会儿,郭有德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本《山河畅游·京杭》篇,肖秀眼睛一亮:“郭大人,你也喜欢这本书?” 郭有德笑呵呵道:“喜欢,书写得不错,老头子我熬不了夜看,今天拿来衙门打发时辰。” 贺文嘉:“……” 郭老大人,您当差时摸鱼,还说得这般光明正大,好吗? 郭有德今日没有差事,不看书做什么?他老头子一个呀,看书的自由还是有的。 昨天三思书铺才开始卖《山河畅游·京杭》篇,昨天贺文嘉还没什么感觉,今天到六部九卿串门儿,到处都有人在说江湖浪人,说江湖浪人可能不是什么年纪大的大儒,可能是个进京赶考的学子。 去年会试科考,今年出京杭篇的新书,若不是考科举的学子,那也太巧了吧。 也有人不同意,江湖浪人文笔老辣,不像是一般的落榜举人写的。 为什么不能是新科进士写的?因为有好事者昨儿晚上已经把朝廷出的去年新科进士会试殿试文集翻了一遍,没一个的文章像江湖浪人的文风。 再说了,文如其人啊,文如其人!这样的文章,就不可能是小年轻写出来的。 贺文嘉听他们争论许久,轻笑一声,好吧,你们都慢慢猜吧,我看你们哪日能猜对。 下午,贺文嘉独自去保和殿当值,他看到皇上手里也捧着一本《山河畅游·京杭》,他还能说什么呢? 我夫人最最厉害! 贺文嘉进门后,规矩地去旁边桌案旁给自己准备笔墨。 皇帝放下书,瞥他一眼:“贺大人,你夫人下一本书准备写什么?” 贺文嘉脚下一软,手快撑住桌子,好险没摔倒。 第86章 渔娘要当先生了? 皇帝见贺文嘉被吓到了,顿时乐了:“贺文嘉,你难道以为你们夫妻藏得很好?” 贺文嘉心想,我们家也没怎么藏呀,至少家里的亲戚都是知道渔娘在写书的。 皇帝垂眼看着书上的图:“朕看过你夫人写的好几本游记,每本游记配图都格外生动,这是跟孙浔学的?” 贺文嘉眨了眨眼,皇上竟还知道孙先生? 皇帝瞥他一眼:“朕问你话,愣着做甚?” 贺文嘉低下头连忙道:“回禀皇上,我夫人从小跟师父师娘学琴棋书画,画画一道上要说跟谁学得多,定然是跟师娘学得最多。不过我师娘作画主要讲究意境,倒不像我夫人画的这般写实。” 写实二字,倒是格外贴切。 皇帝翻到开篇京杭运河那张图,他问:“你夫人也懂舆图?” “略懂。” “略懂?” 贺文嘉抬眼,刚好和皇上的眼神对上,他忙低下头:“我夫人……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出门远游。但她身为女子出门多有不便,加上我岳父岳母都不放心,所以她想去的许多地方都去不了,因此家中给我夫人建了一座书楼,书楼里藏了许多县志、游记、风俗等书籍,融会贯通之下,也尝试画过舆图。” “画得如何?” “我夫人最想去云南府,她对云南的舆图倾注了许多心力,画得最为详细。” “云南的舆图可带来京城了?” 贺文嘉犹豫了一瞬:“带来了。” 皇帝对高九说:“你去贺家传旨,请贺夫人把云南舆图借来一观。” 话还没落地,皇帝觉得不妥当:“高九不用去,你吩咐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去,找个恰当的借口。” 贺文嘉忙道:“谢皇上体谅。” 皇帝轻哼:“朕不是不讲理的人,你道谢,是觉得朕蛮横?” 就算他这么想也不敢这么说呀,贺文嘉只能说:“臣绝无此意。” “就算你夫人的舆图有何过人之处,朕最多叫她教一教职方司官员。朕不会亏待你们夫妻。”皇帝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嫌他碍眼。 听到皇上这般说,贺文嘉心头稳当了,正欲讨好拍皇上马屁,可他还没张口皇帝就叫他闭嘴。 贺文嘉乖乖闭嘴。可他自觉闭嘴了吧,皇帝还是不高兴:“傻站着干什么?” 贺文嘉又赶忙坐下做事。 各地送到朝廷的折子从内阁那儿已经过了一道手了,紧急重要的折子一大早就送到保和殿请皇上批阅了。 下午这会儿,送来的折子都是不太重要紧急的折子,贺文嘉对这些折子要再过一遍眼,再拿给皇上看。 皇上若是不乐意看折子,就需要贺文嘉这样来保和殿当值的翰林读折子给皇上听。 皇帝手里的游记还没看完,自然不需要贺文嘉卖力读折子,保和殿里安安静静的,贺文嘉也乐得清静。 自打薛广、王苍去江苏后,这几日外地送到朝中的折子减少了许多,贺文嘉很快就干完了手中的活。没事儿可做,他先是装着不经意地偷看皇上,皇上看书入迷,没发现他。 贺文嘉双手撑着椅子伸懒腰,仰头时看到藏在角落里地写起居注的史官靠着椅子打瞌睡,哟,比他还明目张胆! 高九笑着盯着他,贺文嘉感受到了,他对高九微微一笑,收回打量的眼神,拿出一张白纸演算数术题。 又过了半刻钟,侧门进来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不起眼的成人手臂长的木盒。 高九忙过去接,随后送到皇帝主子跟前:“皇上,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皇帝醒过神来,放下手中的书:“打开给朕瞧瞧。” “是。” 皇帝抬头看到贺文嘉,又说:“贺大人也过来瞧瞧吧。” 贺文嘉放下毛笔,站起身走到皇上身侧。 这时候,高九已经把盒子打开,贺文嘉译看到熟悉的卷轴,就知道是云南省的舆图。 舆图缓缓展开,云南省管辖范围内的丽江府、云南府、临安府、曲靖府、永昌府、楚雄府等三十余个州府都罗列其中,洱海、滇池、抚仙湖、曲潞江、澜沧江、金沙江、礼社江、南盘江等大大小小湖泊河流全都画得清清楚楚。河流分割开的山脉、两岸的府州县镇都一目了然。 皇帝震惊:“这是朕见过最仔细的舆图!” 皇帝急声道:“快,把云南省的舆图找出来。” 高九最清楚舆图收在哪个柜子里,他亲自跑去柜子里抱出来几卷舆图,挑出云南府的舆图展开赶忙递过来:“皇上,在这儿。” 贺文嘉悄悄瞥了眼舆图左下角,那里写大晋朝职方司郎中候粱绘于元吉十一年。 贺文嘉知道侯家。 世家谱编外家族中侯家名列二十五名,侯家祖上曾出过钦天监监正,后头没落了几代,侯家一度跟算命的骗子扯上关系。 后来,不知道从他们家哪一代喜欢走南闯北的祖宗开始,侯家人转而专攻舆图,他们家画舆图的本事已经传了五六代人了。 朝堂内几乎所有六品以上的文官都是进士出身,就算靠功劳提拔上来的,至少也要是个举人。侯家这样的专精某一项有家传本事的官员不一样,他们只需要考得秀才,就可稳稳当当地升到正五品兵部郎中,去职方司管舆图。 当然,他们不是走正经科考路子出仕,一辈子到头也只能是个兵部五品郎中。 但是,对于很多读了大半辈子书,最后到告老还乡时也只是六七品芝麻官儿的许多官员来说,五品已经算是高官了。 贺文嘉暗暗嫌弃,无论是前朝还是当今皇上,都给了侯家优待,侯家的舆图也画得不怎么样嘛,这么粗糙的舆图,渔娘十岁时就比这画得好了。 在皇帝看来,舆图当然越精细越好,比起精细的舆图来说,更重要的是准确。 一张精细却有谬误偏差的舆图,一张粗糙却准确的舆图,当然是后者更重要。 侯粱的舆图和梅羡渔的舆图摆在一起,大体上竟然一样! 侯粱的舆图只有皇帝手中才有,别处没得复本。侯粱的舆图若是没错,这就证明梅羡渔的舆图也是准确的。 但,梅羡渔的舆图,却远比侯粱的舆图精细得多。 又精准又精细! 皇帝深叹一口气:“高九,宣侯粱来!” “是!”高九急步出去宣旨。 贺文嘉正在欣赏自家夫人画舆图时,皇帝叫他走过去一点。 皇帝指着图上的各种标记说:“省城是一个大黑圈,府城、州县分别是两个白圈、一个白圈中一点,还有镇和村,这些标记是谁教的?” “没谁教,我夫人自己弄出来的,她十岁时就会画这种图了。” 皇帝目光无法从图上移开,他淡淡道:“你可知侯粱去过云南省几次,又在云南省走访了多久,才画出这幅舆图的?” “多久?” “五年!” 贺文嘉掩藏不住心里的惊讶,去云南省五年就把舆图画成这样?这还是有家传的情况下? 皇帝轻哼,他提拔上来的官员,花了无数工夫最后献上来的舆图,竟比不上一个小娘子在家对比着游记、县志画出来的舆图精细,他都替侯粱脸红。 高九亲自去兵部宣侯粱,侯粱几乎是跑着来的,大冬天的跑出一身热汗,可见他来的有多急。 进殿时,侯粱快速擦额头的汗,略理了理衣襟,快步到皇上跟前拜下:“臣侯粱,见过皇上。” “过来,看看你画的舆图。” 侯粱心头一惊,舆图难道有错? 侯粱从起身到走到皇上跟前,脑子里快速回忆,他认为他画的舆图比他祖父当年画的舆图校准了几十处,应该……没什么差错吧。 侯粱心惊胆战地走到皇上跟前,看到御案上摆着的两幅舆图,他差点晕过去。 这是谁的手笔? 江西刘家?还是德安张家? 不对不对,那两家画舆图的工夫还比不上他们侯家,这张舆图肯定不是出自刘家张家之手。 侯粱眼球滚动很快,几个呼吸间把舆图扫视了好几遍。舆图上没有落款,画完舆图用的厚宣是他知道的宣纸中最贵的青州宣纸,那两家用不起这么贵的纸,就算他们舍得银子也不一定买得到。 这是谁? 侯粱腿脚发软,难道侯家的前程就要断了吗? “侯粱,你有何话说?” 侯粱毫不犹豫跪下:“请皇上恕臣蠢钝,臣尚不能画出这般细致周全的舆图。若是这位大家肯收徒,臣愿拜此人为师。” “ 收你为徒?呵,你都是快五十的人了,人家收你为徒,难道图你年纪大?” 侯粱磕头道:“臣年纪大了,可臣还有儿子,还有侄子,我们侯家子弟从小学画舆图,底子打得好,只要这位大家肯指点一二,习得本事后,我侯家愿为皇上鞠躬尽瘁。” “起来吧!知己不足,还知道求进,朕不怪你。” “谢皇上开恩。” 侯粱稍松了口气,站起身时,这才看到皇上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翰林。 侯粱跟翰林院没有交集,不识得贺文嘉,只礼貌地点了点头,贺文嘉却冲他抿嘴笑。 侯粱不解,他笑什么? 侯粱也没把这个年轻翰林放在心上,他伸长脖子越过皇上的肩膀看那幅舆图。 皇帝扭头看到他一张老脸,嫌弃地皱眉:“你走吧。” “皇上,臣想……” “人家收不收徒朕不知,待朕问问。” 侯粱顿时大喜:“谢皇上,臣谢皇上,此事若是成了,臣一家为皇上肝脑涂地,臣……” “行了,走吧!” 侯粱还想继续说,皇帝却不耐烦听,侯粱懂事地闭嘴走了。 “贺大人,侯粱的话可听到了?” “皇上,这舆图是我夫人画的,我做不了我夫人的主。” 皇帝轻哼:“你回去告诉你夫人,朕不会叫她白当先生,她若是愿意教一个徒弟出来,朕给她赏赐定然不薄。若是她不愿意带徒弟,你问问她,她可愿意走遍大晋朝,为朝廷画一张舆图出来?” 贺文嘉心想,渔娘肯定会选走遍大晋朝! “贺文嘉,你饱读诗书,又略懂军政,你应该知道,一张精细精准的舆图对于朝廷来说有多重要!这张云南府的舆图若是送到西南边境将士手中,一次战争就可以少死我大晋朝许多儿郎!” “此乃利国利民之举,朕希望你夫人,还有你,可以慎重考虑!” 皇上的话语重心长,半点不曾露出威胁之意,贺文嘉点头答应回去问问他夫人。 这会儿差不多快到下值的时辰了,贺文嘉要下值了,看了眼桌上的舆图,又看了眼皇上,他的意思皇上应该明白吧。 高九忙笑着过来:“贺大人,时辰不早了,咱家送您出去吧。” 贺文嘉想说不用,他认出去的路,可高九不等他说话,拉着他胳膊就往外走。 贺文嘉一边被拉着走一边震惊,高九一个太监怎么力气如此大?他竟然挣脱不得。 贺文嘉扭头看到大殿角落里记录皇上起居注的官员,正精神百倍地奋笔疾书,他好想知道这两个史官正在写什么。 贺文嘉被带到侧殿门口,高九站在台阶上对贺文嘉摆了摆手:“贺大人你家的点心做得好,回头有什么新鲜点心再送给皇上尝尝。” 贺文嘉撇嘴,呵呵,找的什么破借口,谁家装点心的食盒是个长条形的木盒子。 贺文嘉下值出宫,回到家就去主院,渔娘正备好茶点等着他呢。 贺文嘉端起一盏温茶干了,放下茶盏就问:“下午来咱们家要舆图的太监怎么跟你说的?” “那个小太监呀,他说皇上夸我游记上的图画得精巧,知道我舆图也画得好,特来家里接舆图一观。” “你没想糊弄随便给一张舆图?” “这有什么好糊弄的,我想着,皇上总不会因为我舆图画得好就要怎么着吧。更何况,舆图对朝廷真的很重要,若是皇上愿意用我画的舆图,我也可以献上去。” 贺文嘉道:“皇上不会把你怎么着,他希望你收个徒弟,或是你自己走遍大晋朝去画舆图。” 渔娘眼睛一下亮了:“我若是走遍天下,朝廷会派兵保护我吗?” “或许……会吧。” “那我……” 贺文嘉赶紧打断她:“你去远游也就算了,但是跟职方司那些小官儿一样几年十几年在外不着家,我可不干!” 渔娘一想也是,依照大晋朝的交通效率,还真会一走数年难归家。 贺文嘉提议:“要不,你收个徒弟?” “也行吧!”渔娘犹豫道。 贺文嘉怕渔娘反悔,第二天一早就进宫告诉皇上,他夫人愿意收徒。 皇帝好像早有准备,笑了笑,上午就把这事儿告诉侯粱。 侯粱想破脑袋也没想到,那位把舆图画得格外精巧的大家,竟然是一位小娘子! 皇上不可能骗他,侯粱惊讶归惊讶,听到消息后立刻告假家去,收拾出一大车礼物,带着自家的儿孙去春和坊贺家。 侯粱的小儿子侯原偷偷跟大哥说:“人家比咱们有本事,这种可以传家的本领,怎么会无缘无故传给外人?” “别胡说,梅夫人既然答应皇上了,不会不传。” 哼,传也不会全传给他们!压箱底的本事肯定会留着传给贺家后人。 侯粱走在前头,进了兰草街,一排许多宅院,侯粱正想叫管事去打听贺家是哪一家时,对面走过来一群身穿宫装的宫女,两排二十几个人,每人手里都捧着礼盒。 宫女们从侯家老少身边走过,走到前头那一家门前,领头的女官笑着道:“皇后有言:梅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以女子之身,行为国为民之大事,此壮举该赏!” 侯粱顿时大喜:“儿郎们,快跟去我拜见你们的师父!” 第87章 梅夫人名声大噪 “梅夫人,我们来拜师来了!” 皇后跟前的女官还在的时候侯粱不好上前套近乎,等送赏赐的女官一走,侯粱就捧着笑脸上门了。 “梅夫人好呀,不知道贺大人有没有提到过我,我叫侯粱。我身后这十几个不争气的,是我的儿子和侄儿。” “唉,我老了,不好觍着脸拜您为师,可我家的孩子们还年轻呐。我家大郎今年不到而立之年,我的小儿子今年十四,正是拜师学艺的好时候啊!” “梅夫人放心,我家跟别家那些虚伪的读书人不同,我们侯家最重传承,也最是尊师重道。只要您肯收我侯家子弟为徒,以后我家的祠堂里一定有您这位先生的牌位。” 侯粱怕渔娘不信,他拍着胸口道:“不怕告诉您,我侯家祖上原是阴阳家的弟子,虽然侯家后代子孙已经不行堪舆之事,我家祠堂里至今仍旧供奉著我们侯家祖宗的先生们。” 侯粱乍看是个不善言辞的中年人,倒是没想到他话密得叫渔娘都插不上话,渔娘对他笑着点点头:“侯大人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侯大人不如进门来,咱们坐下再谈?” “好的,好的,我们都听您的。” 说话间,不用渔娘吩咐,小林氏吩咐丫头小厮把皇后娘娘的赏赐送去库房。正院伺候的奴仆比主子早一步把前院待客厅收拾妥当。渔娘带着侯家人过去时,他们才坐下,家中下人已经备好精细茶点送来。 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看起来寻常,细节处却最能彰显出一个家族女主人的持家有道。 这一切叫侯家人看在眼里,侯粱暗叹,看来这位梅夫人不仅是在舆图上有天分,也是治家的一把好手。 渔娘请侯粱喝茶,侯粱语气依旧恭敬亲热,好话说了一箩筐,似十分期待能拜师,但是却半句不曾拿皇命来压渔娘。 侯家的诚意渔娘自然是明白的,渔娘笑着打量侯家子弟:“侯大人,我愿意带徒弟,可是也带不了这许多徒弟,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侯粱立刻道:“我也知梅夫人没有许多空闲,不敢太多叨扰您,我想着,您如果能收三四个徒弟最好不过了。这样不多不少,正正好。” 人太多,梅夫人教不过来。人太少,若是教的弟子里没有成器的,那简直是浪费梅夫人的工夫。 到时候,只怕皇上那儿也不会满意,到时候梅夫人和他们侯家都吃挂落。 渔娘也没说好或是不好,她又问:“侯大人,你家的儿孙都愿意来我这儿学艺?” 侯粱扭头瞪着自家的一群愣头青:“梅夫人问你们话。” 一群堂兄弟中,年纪最大的侯大郎恭敬问道:“请梅夫人恕在下冒昧,听我爹说,您是江湖浪人?您写的《山河畅游·巴蜀》《山河畅游·江南》《山河畅游·京杭》书中的风景图、舆图都是您亲手所画?” 渔娘颔首:“没错,都是我曾经游历过的地方,书的全部文章和图,都是我亲手所写,亲手所画。” “您以后会留在京城,还是会去游历更多的地方?” “我当然希望可以游历整个大晋朝,不过我非朝廷官员,要我按照朝廷安排去各地行走,画舆图,恐怕我不太方便。” 侯粱的小儿子侯原突然道:“不用听朝廷安排,您就算帮朝廷做事了,朝廷也不会给您官职。前朝时我的曾姑奶奶极擅舆图,她以女子之身为朝廷奔走四方,辛苦一辈子什么都没有。” 侯粱训道:“叫你说话了吗?” 渔娘笑着道:“侯大人不用训他,他说的本也是实情。” 渔娘本就擅长舆图,古往今来的舆图大家她也在许多札记、野史中看到过一些,女子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名字,却远不如男子有声望。 侯原问出心里最想问的那个问题:“你的舆图比我祖父、我爹和我叔叔、哥哥们画的都好,你真的愿意把这本事毫无保留地传给我们吗?毕竟,教会我们对您也没多少好处。” 侯粱狠瞪小儿子一眼,这个糟心的娃,这种话是能问出口的吗? 侯原补充一句:“原是我冒犯,您若是觉得不好说,可以不用回答我。” 渔娘顿时笑了起来,这个横冲直撞的小子,倒是有几分意思。 渔娘放下手中茶盏:“你有没有想过,对你们来说,会画舆图算是了不得的本事,可以代代相传,确保家族不衰败。但是对于一些大族来说,这只是其中小道,因为真正有底蕴的家中,他们可以选择的东西很多。” 这话太过真实了,侯原这个半大小子感觉自己被无形的刀刺中了。 侯粱低着头道:“我侯家没有别的世家大族有本事,别的不敢多求,能把踩熟大晋朝的土地,把舆图这一件事做精,对我们来说,足矣。” 渔娘的目光从侯家年轻一辈的脸上掠过,不说年纪最大的那几个,就是跟侯原年纪相仿的十四五岁的侯家少年人,他们都很认同侯粱的话。 舆图一事要想做得好,要的就是侯家这样肯钻研的精神。 渔娘目前对侯家人是满意的,她笑着道:“古树浩如烟海,其中《管子》地图篇第一次提到舆图,到如今,一千余年过去,舆图跟一千年前比并未有多少进步,这是我研究舆图的缘由。我希望你们有向学之心,有钻研之志,大晋朝的舆图会在我们师徒手里完成。” 渔娘的一段话鼓动着侯家年轻人的心,渔娘打铁趁热,带他们去书房看她是如何画舆图的。 渔娘拿云南府的地图给他们瞧,随便指出一个小地方,告诉他们这个县是什么地形,山川水文如何分布,有几条出去的路,四季是什么气候,那里又生长着什么粮食菜蔬等等。 渔娘又仔细跟他们说气候对当地人文风俗的影响,若要论气候,有局部气候,也有大气候。大气候要考虑得更宽广,要把这个小地方和整体联系起来,诸如海洋上来的风,高山阻挡气流等等。 侯粱都听呆了,这还是学舆图吗?梅夫人提到的这些,他以前竟然从未想过!就算想过,也从没想到这些可以形成一门学问! 只会画图,竟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吗? 侯粱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他们侯家从类似匠人家族,成为名留青史的大家族,就看今朝了。 “你们快跪下,给梅夫人磕头!” 今儿能来的侯家小辈就没有傻的,顿时跪下就磕! 侯原更是心悦诚服:“求先生收我为徒!” 渔娘用她的学识镇住了侯家人后,渔娘也没答应要立刻收他们为徒,只说:“刚才我说的那些,许多都需要懂一些数术。我若是收徒,除了看你们的品性,还要看你们的数术基础。” 侯粱忙说:“您只管考校他们,他们若是不过关,那是他们没福气。” “侯大人倒也不用如此说,他们不擅这个,说不定对其他事情却有天分也不一定,总会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子。” 侯家就是靠舆图传家,侯粱不太赞同梅夫人的话,但是他尊重梅夫人,不会反驳她,只说:“梅夫人,您想怎么考校他们?” “他们最近有空闲吗?” “有空闲,他们都还在读书考科举,一点都不忙,您若是不嫌弃他们,可叫他们来您府上住。不用给他们安排太好的地方,他们堂兄弟十几个人挤着住一住就行。” 渔娘笑道:“我们家地方宽敞,倒也不用挤着住。” 见梅夫人这般说,那就是答应了! 侯粱喜出望外,赶紧叫孩子们家去,带上行李来梅家报到。 要走时,侯粱才略提了皇上一句,他说弟子的本事就是先生的功名册,不管是侯家哪个孩子被选中,等他们出人头地,一定会去皇上那儿,给她这位先生请功。 渔娘知道侯粱是好意,她也没多说,只点了点头。 侯家的儿郎们都为梅夫人的学识倾倒,他们家去后不过半个时辰,一个个都背着自己的行李来梅家。 管家梅应早就等着他们了,侯家人都被安排住在前院客房。 侯原等不及问道:“梅夫人什么时候考校我们?” “小郎君别急,今日你们先安顿,明日自有人来找你们。” 听管家的意思,考校他们的人竟不是梅夫人? 侯原信心十足,不管谁来考验他,他定然会力压哥哥们,成为梅夫人的弟子。 侯大郎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道:“小弟,你也太不把我们这些当哥哥放在眼里了,你才读了几年书?比得上我们这些当哥哥的?” 他们堂兄弟几人,侯大郎今年二十有六,读书二十余年,如今已是举人,不出意外,过两年他若是考不中进士,他会走家族的路子进职方司为官。 其他几位哥哥都笑着附和大哥,能拜梅夫人为师,学得梅夫人的本事,凭皇上对侯家的信任,以后超过父亲/大伯的五品官品级,指日可待。 到那时候,进士算什么?一科会试多的时候会有两三百进士,可他们懂舆图吗?懂天文地理吗? 呵呵,侯家,还得看我们! 再者说,梅夫人的舅家是武将那一系的,梅夫人的夫君是榜眼,贺大人还有个范家大儒为师,若是拜梅夫人为师,以后前程还能不远大? 十几个堂兄弟对视一眼,眼中较量的心思毫不掩藏! 傍晚贺文嘉下值回来,进门就听管家说前院住满了人,夫人想请范先生家来帮她看一看这些侯家小郎君,选一两个人出来收为徒弟。 贺文嘉不着急去看侯家人,他问道:“渔娘今日派人去请师父了?” “去了,夫人怕范先生不肯回来,还写信说了许多好话。” 贺文嘉顿时笑了:“渔娘的徒弟,那也是师父的徒孙,以师父的性子,他若是不回来把把关,只怕也不放心。” 他们夫妻跟范家绑得紧,他们家若是出点什么事,范家也会受影响,不上心不可能。 就如贺文嘉猜测的那样,范江桥收到信后,天黑之前就赶回京城,他回来时府中用晚食的时候都已经过了,贺文嘉和渔娘陪着范江桥用晚食。 晚食不好过饱,范江桥用到七分饱就放下筷子。 屋里伺候的丫头把碗筷撤下去,又上了养气茶。 茶水入口微热,范江桥喝了半盏,放下茶盏后才说:“侯家人知进退,不是爱惹事的性子,虽然在朝中侯家名声不显,在皇上那儿,侯家还是有名有姓的。” 侯家跟范家一样,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在朝中立足,他们不偏寒门也不偏世家,跟侯家这样的家族来往,很不错。 渔娘:“既然您这么说,那考校侯家儿郎的事就交给您了。” “你想收个什么样的徒弟?” “品行好,聪明,省事儿的。” 她只是想教徒弟本事,不是想带孩子,没空给徒弟收拾烂摊子。 范江桥明白了:“此事交给我,我给你办妥!” 贺文嘉赶忙给师父倒茶:“辛苦您了!” 范江桥轻哼,他去京郊休息才几日,这就把他叫回来了,他这个师父当的属实辛苦,一点不给他省事儿。 范江桥:“说起来,经过皇后和侯家人的嘴,渔娘江湖浪人的名号就藏不住了吧。” 渔娘也叹气呢,她还想用江湖浪人的名号写话本呢,看来以后不能了。 “这有甚,江湖浪人的名字你只用来写游记,想写话本,再换个名字嘛。”贺文嘉倒是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 渔娘笑道:“你的同僚们若是知道江湖浪人是你的夫人,以前京城里骂《青云志》的那些官员,只怕回过头来要骂你吧。” “叫他们来骂,我定然当场骂回去,你当我怕他们不成?” 事实上,江湖浪人的真实身份传开了后,皇上和皇后的态度在那儿摆着,也无人敢当面骂贺文嘉,底下有没有人骂他就不知道了。 隔天贺文嘉进翰林院,他一脚迈进去,屋里的众人都盯着他,肖秀看贺文嘉的目光格外复杂,又想亲近他吧,又觉得脸上挂不住。 羞耻,当真羞耻! 前几日他怎么能当着人家夫君的面,那般说江湖浪人呢? 郭有德郭老大人笑着打量贺文嘉一眼:“你小子好运气,娶到孙浔的关门弟子就算了,没想到你夫人还有这样难得的本事。” 郭有德说的自然是渔娘精通舆图之事,贺文嘉万分自得:“我夫人聪慧,自然是哪里都好。” 蒋雪村小心眼儿犯了:“贺兄,我家比你家的家底厚实好几倍吧,怎么我没这样的运气娶到大儒的弟子呢?” “那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你没有我有福气呗。” 蒋雪村好险没被他一句话噎背过气去! “贺文嘉,你厉害!”蒋雪村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自然!” 蒋雪村气得扭头就走,贺文嘉扬起头,哼,你们都羡慕去吧! 在在朝为官的大人们眼里,贺文嘉的夫人再厉害,也不可能入朝为官,不过是闺阁女子多门特别的才艺罢了,私下议论议论也就算了。 但是在后宅夫人们小姐们那儿就不同了,一个个提起梅夫人都跟疯了似的,特别是看过江湖浪人游记和那本《青云志》的娘子们中间,梅夫人简直是她们后宅灰暗人生中的一束光! 梅夫人可是皇上金口玉言请她收徒的聪慧女子啊! 梅夫人可是皇后亲口夸过的巾帼英雄啊! 自几百年前那位女皇之后,女子为官的路断绝了,整日被拘在后宅,成为男子的附庸,做得再好也无人看见,梅夫人这等脂粉堆里难得一见的人物,她们真想当面瞧瞧。 一时间,送到梅家的帖子用筐装,用车载。渔娘马上就要教弟子了,整日忙着做准备没空闲,自然不会赴约。 可这些不熟的人家相邀她可以不去,洪国公府、安国侯府、惠敏郡主、林家舅妈她们相邀,渔娘总得去一回。 舅妈表嫂她们都知道渔娘是江湖浪人,除了她收徒之事比较新奇找她问问之外,倒也没甚特别的。 到惠敏郡主这儿就不一样了! 惠敏郡主看到渔娘,就跟妖怪看到唐僧肉一般,她转着圈把渔娘打量一番,随后,突然抱住渔娘惊叫唤:“梅姐姐呀,以后我就跟你一条心的好姐妹,我跟你心贴着心,你可要把我放在心上呀。” 渔娘笑着拍拍她肩膀:“好,我把你放在心上,可以松手了吧。” 惠敏郡主笑着道:“梅夫人名声大振,跟你在一起算我沾光,梅夫人要不考虑收个女弟子?” “女弟子也可,我本来就是妇人,难道还能拒收女弟子?” 惠敏郡主愣了:“我说着玩的,你真愿意收女弟子?” “她们若是想学,吃得了苦,有何不可?” 是呀,她也是女子,怎么会下意识觉得收女弟子,把本事传给穿女子不妥当呢? 惠敏郡主深吸一口气:“梅姐姐,外头人夸是脂粉堆里的英豪,这话真是一点错没有!” 她决定了,以后外头人若是敢说梅姐姐不好,她跟那些人拼了! 第88章 弱女子也能心怀天下 惠敏郡主跟他夫君一块儿住在唐国公府,渔娘既到了国公府,自然要去拜见唐国公府的当家主母。 说起来,渔娘还是第一次见唐国公夫人,唐国公夫人跟洪国公夫人比起来气质张扬许多,听说她当年还在闺阁中时最爱骑马,骑术极好,到如今已经是国公夫人了,每年依然会去京郊跑马,肆意潇洒得很。 唐国公夫人似是极喜欢渔娘,唐国公夫人豪迈地撸下来手腕上两对极品玉镯子,都给了渔娘,还不许渔娘拒绝。 这份见面礼属实太厚重了,渔娘几次推脱,唐国公夫人不耐烦撕扒,招手叫儿媳惠敏郡主把人带走。 惠敏郡主听婆婆的话,拉着渔娘去她的院子,路上惠敏郡主笑道:“我婆婆就是个直爽的性子,因为喜欢你才送你的,你别心重多想。” “哎,难辞唐国公夫人盛情,下回定要寻些什么孝敬她。” 惠敏郡主哈哈大笑:“你可别,送来送去的她还嫌烦呢。实话告诉你吧,我婆婆不像我祖母、母亲那样爱装扮,平日里不见外人时极少戴首饰,今儿为了见你呀,给你送见面礼,特意戴了两对手镯子。” “哪里担得起唐国公夫人这般看重。”渔娘有些不好意思。 “我婆婆跟我一个性情,喜欢一个人就想对他好,受着就是啦。” 惠敏郡主嫁的唐国公府的三儿子唐韶,唐国公府一大家子住一块儿,因为家中第三代还未长成,家中住得也不拥挤。惠敏郡主一家住西跨院,是个二进的套院。 惠敏郡主请渔娘进屋,屋里摆着一座缠枝铜炉里正烧着御供的银丝炭,西山窑一年所出的银丝炭大半供了宫里,剩下的西泉坊里的王公贵族们才能分一分。 惠敏郡主只是个郡主,家中却不缺她的银丝碳用,不管是娘家还是夫家给的,可见她身份贵重。 渔娘的目光从精致的铜炉上扫过,听她娘说,前朝时出金丝炭和银丝炭那两个好窑口,每年所出的炭先是五大世家分,送到宫里的不过两三成,别人说公主郡主了,就是宫里的妃嫔一个冬天都不见得能分到几筐。 以小见大,可见当今这位皇上对朝堂的掌控。 惠敏郡主唤人来煮茶,她笑着跟渔娘介绍煮茶的这小娘子:“她姓何,原是福建建宁府蒲城人,靠着武夷山的好地界,家中世代都是做茶叶的营生,听说她茶艺极好,我娘专门把何娘子请来教我茶艺。” 渔娘笑着看惠敏郡主一眼:“我猜,你茶艺没学会,嘴巴却被何娘子养刁了吧。” 惠敏郡主笑盈盈道:“还是梅姐姐知我。” 两人说话的工夫,茶已经泡好,两人饮了一杯,味道不错。 “这茶汤色正,味醇,茶香都激发出来了,何娘子手艺了得!”渔娘赞了一句。 何娘子微笑道:“多谢梅夫人夸奖,这茶正是出自武夷山桐木关的名茶,梅夫人若是喜欢,我叫我家铺子上的伙计给您送一斤尝尝。” “多谢何娘子盛情。” “梅夫人不必客气。” 何娘子不是多话的人,泡好茶后,见这里不需要她了,躬身退下。 屋里没了外人,两人说话随意许多,渔娘问起温泉庄子的事,惠敏郡主说最多三月底吧,温泉庄子里种的菜差不多罢园了,天气也暖和了,正是出手温泉庄子的好时候。 “不是,我听我娘说,我皇外祖父赏了你家一个温泉庄子,听说那庄子只比我娘手里那个庄子小一点,位置还特别好,你家何必还买小庄子?” “温泉庄子再小也难得,等我买到手,到时候无论是留给后人还是送给我弟弟,都行。” “你家几个孩子?” “两个。” 惠敏郡主安慰道:“等你弟弟长大了,叫他多生两个,两三代后家里人口就多了。” 渔娘倒不在乎这个,她笑着说:“说好了,你帮我留意着,等庄子出来了我定要买一个。” “放心交给我吧。” 惠敏郡主说起去草原的事:“四月就暖过来了,我想着待清明之后出门,这时候可舒服了,我跟任二娘子说好了,你觉得如何?” “行呀,咱们怎么走?” “你去过宁夏卫吗?我有个隔房堂哥在宁夏卫当差,听他说那边的羊滋味极好,你若是不怕远,咱们就去那儿。” “去吧,哪里都行。” 惠敏郡主笑道:“行,那咱们就说好了,到时候一块儿出门去。你这个名声大噪的江湖浪人呀,去草原一趟,再写一本游记出来,最好把我也写进你的书里,叫我尝一尝出名的滋味。” 写书呀,渔娘现在感觉顶着江湖浪人的名号写书压力有点大。 “怕什么,你只管写,你写的书定然是好的。外头那些酸你的,说你不好的,我抓一个打一个,我才不怕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渔娘笑道:“写,肯定写,你都这般护着我了,我若是再也写不出书来,倒是叫那些人看我笑话了。” 两人相视一笑,惠敏郡主喜欢极了渔娘,中午留渔娘用饭,下午两人躺在软榻上说笑,一日就这么消磨过去了。 傍晚,若不是见自家夫人久不归家,贺文嘉亲自上门来接,惠敏郡主还不愿放人。 贺文嘉在门口等着自家夫人时,碰到归家的唐韶。唐韶如今是京卫指挥使司从三品指挥同知。 唐韶不认识贺文嘉,不过知道他夫人今日请梅夫人上门来玩,又见贺文嘉一身翰林院的官服,他高声问:“可是贺文嘉贺大人?” 贺文嘉拱手道:“请问大人尊姓大名?” 唐韶翻身下马,笑道:“我名唐韶,我夫人是惠敏郡主。” 贺文嘉顿时明白,他笑道:“见过唐大人。” 唐韶请贺文嘉进门坐一坐,贺文嘉推辞了:“时辰不早了,我是来接我夫人归家,一会儿就走,就不劳烦唐大人了。” 唐韶挑眉,没想到这位贺大人竟这般离不得夫人。 两人正说话时,侧门出来一辆马车,这马车一看就不是他们家的模样。 跟着马车出来一个管事妈妈是惠敏郡主身边的人,那妈妈见到自家主子在门口,忙屈身行礼:“老奴见过三爷。” 唐韶抬手叫她起来:“送客人出门?” “回三爷,郡主吩咐老奴送梅夫人出门。” 贺文嘉快步走到马车跟前,车夫已停下马车,从车辕上跳下来正要摆凳子,贺文嘉摆摆手说不用。 “唐大人,下次再会。” “贺大人先请!” 贺文嘉转头跟唐韶道别后,一脚迈上马车,掀开车帘脸上就露出大大的笑脸来。 目送贺家夫妻离开,唐韶进门先去拜见母亲,唐夫人也不留他坐,叫他赶紧家去。 唐韶笑着跟他娘说:“她呀,刚才叫人送她心尖尖上的梅姐姐出门,我猜若不是人家夫君找上门来,她说不定要留人家过夜。这会儿梅夫人刚走,她肯定正惆怅着呢,我赶回去也是讨人嫌。” 唐国公夫人忍俊不禁,不过她也说:“我今日也见过那位梅娘子,年岁不大,却进退有度,行事有方,一看就是家中好生教养过的。叫惠敏跟梅夫人多处一处,没坏处。” “是,儿子省得。” 唐韶回自己院子,进屋就看见他夫人躺在矮榻上不动弹,眼睛望着屋顶。 唐韶一边脱衣裳一边笑问:“你夫君回来了,你都不看我一眼?” 惠敏郡主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 唐韶简直被气笑了,走过去坐下:“听说你今天一天都围着梅夫人转,姐姐长姐姐短的,我就只配你一个白眼?” 惠敏郡主转过身去看他,扯着他衣袖撒娇:“没有的事,我在想前年过年时在宁夏卫当差那位隔房堂哥,那时他夫人跟我说宁夏卫有什么好东西特产,我记不太清楚了,正回忆着呢。” 唐韶一听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唐韶道:“去宁夏卫也可,陆侯爷的三孙子陆放,还有三皇子都在宁夏那边驻军,去那边安全。” 惠敏郡主一下坐起来,皱眉:“鞑靼又闹了?” 唐韶讥诮道:“咱们跟鞑靼快十年没打过仗了,那些不长脑子的蠢货好了伤疤忘了疼,正月里时有一队一百多人侵犯咱们边境,被三皇子带队全杀了。” “怎么没听说?” “那时候江苏隐户告御状正闹腾,钟应芳被架在油锅上,边境上那点小事,兵部尚书上报后,皇上只回了一句知道了。” “宁夏还能去?” “你想去就去吧,多带点护卫去,别越过边境,不会有事。” 唐韶轻叹,可惜了,北边草原太宽了,他们摸不清那边的具体情况,否则也不会如此被动。 这时候,贺文嘉夫妻也再说草原的事,贺文嘉常去保和殿行走,边境的情况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贺文嘉:“真想去?” “想去。” 大晋朝跟北边虽然偶有小摩擦,渔娘听堂叔堂哥他们说过,大晋朝不少商队跟草原上的通商没有断。 若是可以,渔娘都想随商队去北边草原看看情况。 她心里装着一整张地图,她想去东南西北都走一走,确定这个时代的大陆轮廓、山脉、河流,是否跟她记忆中的地图有出入。 在渔娘心里,只知道大晋朝的舆图是不够的,若是不知道大晋朝在这片广袤大陆上的位置,不知道周遭生活着哪些族群,终究是太狭隘,不利于后人向外看。 从渔娘答应带徒弟时她就想过了,若是可以,先把大晋朝的舆图画出来,再一步步向外扩。 从大晋朝,走向世界! 她写到晋朝的游记,全是夸夸夸,等她有一日走出国门,她写海外诸国,她就是海外威胁论的最大支持者! 就算矫枉过正,总好过自大到自取灭亡! 贺文嘉捏捏渔娘的脸颊:“跟你说话,你发什么愣?” 一把推开他:“别烦我,我在想事情。” 贺文嘉赶忙贴过去:“快告诉我,想什么呢。” 渔娘笑着说:“我在想,怎么让天下人听我的话。” 贺文嘉心里一惊,连忙压低声音:“别说玩笑话,这里不安全,想说咱们躲在自己家里说。” 渔娘一下乐了:“放心啦,我没想做什么,我一个弱女子,可惜命着呢。” 贺文嘉才不信,渔娘指定又在忽悠他。 第89章 一份拜师礼,受两份教导…… 贺文嘉迫不及待接媳妇儿回家,小夫妻俩家去也没什么可忙的,用过晚食后溜达了一圈,去书房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 忙了一个时辰了,夜沉了,该歇息了。贺文嘉起身活动活动手腕,转到渔娘身后,看她在研究舆图。 侯粱得了皇上许可,把大晋朝各省舆图都送了一份到渔娘手上。整个大晋朝,除了皇宫里,只有他们家书房里存着一份全图。 “该睡了。” “好。” 渔娘把舆图装好放箱子里,又仔细锁好箱子,关好门。 走时,渔娘还不忘嘱咐看守书房的护卫:“今日天气冷得很,晚上去库房多要些炭火,你们几个别把自己冻坏了。” “多谢夫人,小的一会儿就去库房再要半筐来。” 渔娘点点头,这才走。 两刻钟后,内院熄灯了。外院的灯还亮着。 侯家的郎君们屋里都点着灯熬着油,一个个被范先生留的课后题折磨得抓耳挠腮,双目无光。 桌上的墨条磨短了半寸,用掉的稿纸堆满了桌角,可题卷上一个墨点都没留下。 侯粱的二儿子猛然站起身:“大哥,我不行了,明儿我就回去告诉爹,我资质愚钝,当不了梅夫人的弟子。” 侯大郎连忙拉住弟弟:“你敢去?你要这么跑回家去,爹不得打你?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你愿意叫你儿子看你被爹揍?” 侯二郎欲哭无泪:“那能怎么办呐,范先生留了三道题,我连第一道题都做不出来。” 头一道题是白天里范先生讲过的,只是换了个说法他就不会了,他这样的脑子,留在这儿,对先生是折磨,对他自己同样是折磨。 侯大郎本来想劝,可堂兄弟十几个,大家至少都把第一道题做出来,就二弟不会做,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侯二郎震惊,大哥竟然都找不到借口劝他了? 侯二郎这下真哭了,他被自己蠢哭了,太叫他伤心了! 侯原做出了第二道题,验算后确定自己没做错,松了口气,看了眼屋里的兄弟们,略有点自得:“二哥呀,你要是实在学不会,那就学不会嘛。梅夫人说了只会收几个弟子,你选不上也正常。” “小弟,好好说话。” 侯二郎擦擦眼睛:“大哥别说小弟,他说得也没错,明天我想家去了。” 侯慎劝道:“二堂哥,就算学不会你也别着急家去,跟着范先生多学一段时日,多少能学到点东西。” “侯慎说得对,天下间精通数术的大儒本就是凤毛麟角,咱们若不是因为梅夫人的缘故,求都求不到范先生的门下。” “咱们家画的舆图皇上已经瞧不上了,再不思变,努力上进,不用几年,朝廷上就没有我们侯家的位置了。” 他们这一代堂兄弟十几个人,目前只有三个秀才,侯慎一个举人。这种情况下,他们拼不过那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士子,若是断了通过舆图入仕的路子,侯家就真的完了。 侯大郎扭头看侯原:“小弟,咱们兄弟之中,你的脑子最聪明,以后若是拜入梅夫人门下,一定要尊师重道,往日那些话可不准再提了。” 侯原脸上臊得慌,十分不好意思:“大哥,那是我不懂事说的话,这都多久了,您怎么还记着。” “不是大哥故意要揭你的短,我怕你哪日太过放肆说错了话。” “大哥,我不会的,我打从真心敬佩梅夫人的学识和为人。” “你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 侯大郎训完弟弟,扭头跟其他堂兄弟们说:“你们也是,不管以后是读书还是做官,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得罪人。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大哥放心,我们知道了。” 侯大郎出门去了,侯原小声跟旁边堂哥说:“大哥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说话跟咱爹和二叔一模一样,老气横秋得很。” “别胡说,大伯往日里的教导你都忘了,咱们侯家不可张扬。” “哎,说到底,还是咱们侯家太弱了。” 侯慎轻敲他脑袋:“你是说咱们侯家的祖宗都不行,就你厉害?” 这话侯原才不敢说,叹了口气,拿起笔计算起来,他一定要把最后一道题做完了才睡。 侯家郎君们点灯熬油地学习,渔娘这个当家主母自然是知道的。过了几日,渔娘请范先生喝茶。 范先生自是知道这个徒媳请他喝茶所为何事,他道:“两个人,侯粱的小儿子侯原,聪慧机敏,是个可造之才。侯家二房二子侯慎,在数术上不如侯慎,但他细心周全,如今已考得举人,我看侯家下一代的领头人就是他了。” 渔娘放下茶盏,微微蹙眉:“侯原倒是还可,可侯慎真如先生所说,他能静下心来跟我学艺?” “问问吧,看侯慎和侯家是如何考虑的。” “其他十几个都不行?” 说起这个,就要说到侯家的家风了。侯家小心谨慎是好事,可是把孩子教得太过刻板迂腐也不好。 “侯粱身上也有侯家人谨小慎微的秉性,可你看他在皇上跟前,该他说的话时候,脑子灵活得很,所以他那一代让他当家。他那一代除了他之外,其他旁支拿得出手的没几个。” 如今侯家下一代几乎跟侯粱那一代一样,侯慎大概率能出头成为侯家下一任族长,家族中其他孩子都是往老实里养。 “出不了头,站不到高处,那就低头当个老实好用的人,朝堂上终究是需要侯家的。” 究其根本,侯家的生存之道跟范家都是一样的。 范家不过是家大业大,所以瞧着比侯家体面些。说到底,还不都是任由皇上使的眼睛和锯子罢了。 “侯粱作为侯家的当家人,自然希望你收侯家的子弟为徒,越多越好。你若是问我,我觉得两个侯家子足矣。” 范江桥又提到:“若是侯慎不愿意也无妨,你可以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考校后可收为弟子。” 渔娘明白范先生的考量,她点了点头,又给范先生添茶。 “先生,这茶喝着如何?” “不错。” “您若是喜欢,就拿些去喝,最近外头送来两斤好茶来,赶紧喝完,再过些日子,明前茶就要送来了。” 到时候南方的春笋、小青菜、河里的河鲜等等,各色菜蔬肉食,鲜美的滋味就要摆上桌了。 范先生笑道:“你呀,以后也是当先生的人了,在弟子面前说话还是要多注意维护当先生的体面。” 渔娘眨了眨眼,当先生怎么了,当先生也要有爱好么。爱口腹之欲,可是个极好的爱好呢。 范先生卸下替渔娘考校弟子的担子,在家用了午食,就带着小厮去京郊会友去了。 下午,渔娘吩咐管家把侯原和侯慎请来。 侯家儿郎们听到梅夫人有请,堂兄弟十几个人的脸上,有激动,有遗憾,有释然。 侯慎和侯原两人走后,侯二郎长舒一口气:“终于熬到这一日了,大哥,咱们今日就可以归家了吧。” 堂弟们都期待地看着他,侯大郎说:“别着急,一会儿我问问范先生吧。” 一群小子还不知道范先生已经走了,这会儿一个个喜滋滋的:“辛苦大哥!” 梅家内院。 渔娘观察侯慎和侯原两人,又问他们平日读什么书,有什么喜好,问了许久,最后发现,两人当真跟先生说得一样,一个稳重端方,一个聪慧机敏。 侯原最忍不住,渔娘每次问到他时,他的话最多,渔娘也不打断他,耐心听他说完了。 几次下来,侯原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太多了,就慢慢管住自己的嘴了。 渔娘微微一笑,侯原这小孩儿不错,可以收。 至于侯慎,渔娘道:“你已是举人,为了你自己的前程和家族之计,你现在应该以考科举为要。我叫你来,是舍不得你的天分,当然,你拜我为师与否,最后决定权在你。” 侯慎早就想过了,此时他毫不犹豫道:“我愿拜您为师,随您学习本事。” “纵使会耽误你两年后的会试?” “是,在下绝不后悔今日之决定。” 渔娘含笑:“不急,你们先家去问问家中长辈,若是家中同意,两日后是个好日子,你们再来。” “先生,我爹肯定会答应的。”侯原迫不及待。 渔娘笑着道:“就像我当日跟你们讲的那般,跟我学舆图,只在书房是学不会的。你们若拜我为师,以后定会花许多工夫跟我外出,就算不能走遍整个大晋朝,肯定也会去许多地方。” 侯原立刻道:“我愿意跟您出远门。” 侯慎自然也是愿意的。他早就知道他的个人的前程和家族的前程是捆在一起的,就算失去会试功名,他也要学会梅夫人的真本事。 舆图,才是他们侯家立足之根本。 侯慎和侯原两兄弟对视一眼,两日后他们一定会再来。 人选初步定下来,考校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了。这日下午,在梅家前院学的要生要死的侯家儿郎们,总算踏出梅家大门了。 就算是一直管教弟弟们的侯大郎,走出梅家后也暗暗松了口气。 年纪小的几个半大孩子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兰草街,到了大街上,周围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的叫卖声。 侯二郎大叹一声:“以前读书时别人读三四遍就能背下来的书,我要读五遍十遍。先生总训斥我,说我蠢。现在叫我说,背书嘛,管他背多少遍,勤快一点总会背下来。可数术题啊,读千遍万遍都不知道怎么解题,不用先生骂,自己先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 侯二郎走到侯慎、侯原中间,攀着两人肩膀:“你们是经过考校的,咱们兄弟中间你们最聪明,以后侯家的兴旺就看你们了。” 听到这话,侯原这会儿一点都没有即将要拜师成功的兴奋,他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说不定会更难过。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因为他突然想到,范先生长住在梅家,拜师后他还有个正在编《数术全书》的师丈,以后还能好? “侯原,你可别退缩!” 侯原才不认这话,故作骄傲地扬起头:“只要先生肯教我,什么我都学得会!” “好,有志气!” 一群难兄难弟家去,虽然落选了,一个个倒是兴高采烈。 侯粱傍晚下值回家,看到他们就问:“梅夫人是不是选中了?” “爹,梅夫人选中了侯慎和侯原。” “只两个?” 侯二郎为他爹的话不满:“两个您还嫌少?您知不知道我们在梅家每日吃多少苦?我原本还以为我们兄弟一个都留不下来。” 侯粱懒得搭理这个不孝子,直接问老大:“老大,你来说。” 侯大郎继承了侯家人谨慎仔细的性格,把这些日子在梅家学到的东西,懂的不懂的,都讲给他爹听。 侯大郎讲完了,侯原补充:“范先生教我们的许多东西,都是咱们以前没学过的。” 侯慎接话道:“我觉得范先生教我们的数术十分实用,不仅可用到堪舆中,还能用到其他许多方面。” 侯粱:“这个很正常,范家人乃是墨家传人。加上范家跟继承农家学说的许家人是世交,他教的东西必然实用。” 侯粱自从把家中子弟送到梅家之后他也没歇着,有空就去工部跟范江阔套近乎,范尚书不搭理他,他就去跟范家的其他小辈说话,熟悉了后,慢慢地也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 “梅夫人说两日后叫你们再去?” 侯慎和侯原点点头。 “知道了,拜师的礼我叫你们娘准备好,两日后咱们全家都去梅家。” 两日后正是休沐日,大家都去。 皇上一直关注着侯家之事,过一两日就会问贺文嘉如何了。今日把人选定下来,隔日贺文嘉去保和殿就把此事说给皇上听。 “只选出两个?” “没错,只有两个适合的。” 皇帝面露不满:“侯家的人竟这般不得用?” “也不能这么说,没选中的只是不适合修舆图,或许他们擅长做其他事也不一定。” 贺文嘉帮侯家找补了一句,皇帝依然不满,在他看来,侯家的职责就是为大晋朝修舆图。 贺文嘉悄悄打量皇上的脸色,道:“侯家子弟已经算是不错了,我夫人说先教导看看,若是教得出来,以后再叫他们多带人手把手教,朝廷定不会缺少修舆图之人。” 皇帝眉头慢慢舒展:“既然你夫人这般说了,那就先等等再看吧。” 皇帝似笑非笑地瞥贺文嘉一眼:“你夫人在舆图一道上算是自学成才。你呢,你还有你师父范江桥教你,朕吩咐你修《数术全书》如今修到哪里了?” “回皇上,《数术全书》初拟十五册,如今已经修到第六册了。” “什么时候能修完?” “估摸着,后年……” “后年?朕叫你修一本书你要修到后年?” 那可是《数术全书》,哪能这么快修好?皇上既催促,贺文嘉一咬牙:“今年年底前或是能修出来初稿。” 皇帝似是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不再言语相逼,贺文嘉听皇上缓缓道:“朕给你机会,你若抓不住,机会就是别人的。” “你回翰林院瞧瞧,那些在翰林院一待就是几年十几年的老翰林,当年他们也是翘楚。他们当年没抓住机会,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也只是个翰林。” “你,左士诚、王苍、蒋雪村、冯亭,都是年轻一代里有才学之人,朕都看重,也都给了你们机会,最后你们谁能出头,那就只能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皇帝甩给贺文嘉一本奏折:“你看看吧。” 奏折是淮安知府递上来的,淮安知府先是给皇上请安,后又说薛广和王苍只花了半月工夫就把淮安丈量分发田亩之事处理妥当,一点都没耽误淮安府春耕,淮安府对薛广和王苍大夸特夸,淮安知府这是给两人请功呢。 “你从小跟王苍一起长大,他有几分本事你当最清楚。你们两个也算师兄弟,以后,若是差得太远,那就叫人看笑话了。” 这时,皇帝已经提前看上笑话了,贺文嘉却不恼。不管皇上如何激他,修书之事也急不得。 再说王苍,贺文嘉也知道,江苏之事皇上为何要点王苍为薛广副手。 去江苏这个机会是皇上给的,也是王苍和陈家人谋划得来的,他应得的! 皇帝见贺文嘉竟一点都没被他挑拨,顿觉没意思,叫他滚去干活。 贺文嘉在皇上跟前装孙子,过了一日,休沐,他高坐堂前受他夫人的徒弟跪拜,他年纪轻轻也是当师丈的人了。 自从渔娘江湖浪人的名号被叫破,京城里跟江湖浪人的各种风言风语就没少过,虽然外头人不敢说到本尊面前来,渔娘也是心里有数的。所以这次收徒办得很低调,只有林家、范家两家出席见证。 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本来也想来,渔娘都给拒了。 渔娘和贺文嘉两人运气好,从小都得名师教导,在他们的观念里,既然收了徒弟,那就要好好教。 侯慎和侯原两人住进了梅家前院,每日受先生师丈教导。 渔娘白天教他们修舆图,傍晚贺文嘉下值回来若是有空,就指点指点他们四书五经。 有时候贺文嘉不得闲,教他们考科举这活儿渔娘也顺便给教了。 侯慎和侯原堂兄弟两人顿时感觉自己又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可就算再难学,再累,那也要撑着。 离了他们先生,他们上哪儿去找什么都懂的先生教他们呀! 等到休息日时,侯原逃也似的跑回自己家,进门就跟堂兄弟们嚷嚷:“我先生太厉害了,我打赌《青云志》里张青云写的文章肯定全部出自我先生之手。” “真的?”侯二郎不信。 落后几步进门的侯慎沉重地点点头:“先生的策论挥手就来,写得极好,范先生都挑不出错来。” 侯家长辈大喜过望,天大的好事呀! 这下不用担心侯慎考不上进士了! “送一份拜师礼,得两份教导,我侯家要兴旺发达了!” 全家人都欢欢喜喜,只有侯慎侯原两兄弟发愁。 哎,先生太厉害了,叫他们当弟子的怎么活呀! 不管怎么活,日子一天天地熬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月底了。 薛广和王苍的差事办得好,不枉费皇帝退了一步。这几日陆续收到江苏送来的折子,肉眼可见的皇帝心情十分愉悦。 于是,京城里各家爱热闹的纨绔们也开开心心出门了。 天气初暖,走马观花,宴客会友,热闹得厉害。 这日,惠敏郡主亲自上来给渔娘送地契:“你要的温泉庄子,我叫管家给你挑了个还算好的。” 渔娘大喜:“这次真是多谢!” “哈哈哈,咱们姐妹间道谢就不必了。今年天气暖和得快,你最近赶紧收拾收拾行装,咱们准备去草原了。” “我要带上我的两个弟子去,可行?” “去呗,反正咱们一行人不少,多两个人也不算多。”惠敏郡主也会带家里的几个小辈一块儿去草原上跑马。 得知要跟师父出门了,侯原笑到肩膀颤抖,太好了,总算可以离开这该死的书房了。 他要跟先生出去玩了! 侯慎觉得没那么简单的事,先生看着好说话,实际上管他们的功课管得严。 不过,能出门长见识,也是件快乐事,侯慎也很期待。 第90章 他乡遇故知 西泉坊里住的王公贵族们入京不到二十年,各家的祖坟都不在京城。因此,清明节时各家都派家中人回老家祭祖。 不用祭祖,京城里各家清明节时就悠闲了,郊外踏青,走访好友等,清明成了玩乐的好时候。 清明节这日,惠敏郡主、渔娘和任二娘子三个,带着人已经走到太原府了。 一行人连同主子、管事、丫头、婆子、小厮、护卫等,统共两百余人。一间客栈住不下,包了相连的两家客栈才够。 有两日没有好好洗漱了,安顿好后,惠敏郡主吩咐婆子烧水,一个时辰后,一桶一桶的水抬进屋里。 渔娘也叫了水,浑身上下洗透了,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阿青拿来春装,渔娘换好衣裳就说:“洗一回,感觉身上都轻松了好几斤。” 阿青正给主子擦头发,听到这话顿时笑了:“或许是春装衣裳薄,您穿着舒坦。” “哎,有点想咱们南溪县了,若是在老家,早早就换上春装了,这北方的冬天太难挨了。” “可不是,奴婢们跟着家里人打小在南溪县长大,以前没觉得南溪县有多好,出来后才觉出南溪县气候有多养人。” 小林氏一干年纪大的仆从等,他们打小在京城长大,时隔十七八年重回京城还能忍受。阿青这些从小在南溪县长大的人,就算时时注意着,冬日里冻手冻脚也难免。 主仆二人正说笑呢,惠敏郡主慢步进来:“梅姐姐的头发可干透了?” “还没呢,还要一会儿。” 渔娘侧头看,惠敏郡主的头发已经干了,略挽了个发髻,头上只有一个玉簪子。 惠敏郡主笑道:“咱们来了太原府,今儿晚上用点什么?” “都行呀,不过任二娘子这两日肠胃不太好,晚上也不好吃得太油腻,咱们吃清淡点吧,吃削面行不行?” “那也太淡了些,加几个菜吧,再叫一碗油茶。” “我看可以。” 他们一行人出来自然是带了厨娘的,不过既进城了,那就请当地厨娘做吧,也尝尝当地的味道。 两人正说着话,任二娘子来了,她也才洗漱了,瞧着脸色不大好。 渔娘连忙道:“可要请大夫来瞧瞧?” 任二娘子摇摇头:“昨夜有点咳嗽,今儿早上起来就没有了,估计是这两日有点劳累,我歇歇就好了。” 惠敏郡主笑道:“出门前咱们还说渔娘是南方人,少出门跑马,身子骨肯定不如咱们,没想到你居然是第一个病的。” 任二娘子也没想到,以前她在家当姑娘时也常骑马锻炼的,估摸是这一年多心里烦闷,整日关在家不出门,糟践坏了身子。 想到郑良那下流坯子,任二娘子真是恨得牙痒痒的。 渔娘道:“咱们也不着急,任二娘子既然身子不舒坦,咱们在太原多留两日吧,等任二娘子身子骨好些咱们再走?” 惠敏郡主点点头:“那也好。” 任二娘子道谢:“多谢两位姐姐体谅我。” 惠敏郡主和渔娘笑了起来,也不只是体谅任二娘子呀,她们也想歇一歇。 晚上用了晚食,舒坦地睡了一夜,渔娘起身时已经中午了。 任二娘子在客栈休息,惠敏郡主带着人出门去了。 今日天气好,外头阳光明媚的,渔娘在客栈待不住,跟任二娘子一块儿用了午食,下午也带着人出门去了。 听说客栈小二说城北有一座传了三百多年的木塔,木塔前的北路街是商户常去的地方,十分热闹,渔娘想去瞧瞧。 北路街上来来往往的商户果然多,除了汉人之外,还有许多长相穿着一看就像是外邦的商人。 自大晋朝建立大一统后,跟北边和西北边打了好几场仗,都以大晋朝胜利告终。 前朝时当权者无能,西北边的商路早就断了,大晋朝建立后重新通商,外邦商人才能跨过戈壁草原沙漠而来。 耳朵边全是街边商人讨价还价的声音,渔娘大概能分辨出部分南方的乡音,两湖地区的,还有巴蜀一带的。 渔娘看了眼右前方商铺里的茶商,没想到竟有巴蜀来的商人,卖的还是极具本地特色的老鹰茶。 胡商会买吗? 玉娘在那儿看了会儿,那胡人没要。 渔娘对阿青说:“你去问问那个掌柜的,卖不卖散货,若是卖,咱们买十斤。” 阿青点点头,抬脚走过去跟那卖老鹰茶的掌柜搭话,那掌柜听到熟悉的乡音,眼睛都亮了,忙说能卖。 渔娘没有在原地走,慢慢往前逛,小二说的木塔就在左前方,木塔修建得大气磅礴,应是很受读书人喜欢,渔娘远远看到木塔二楼临街的窗边,挤着一群身穿儒袍的读书人。 “主子,老鹰茶买来了,一斤的价钱比咱们南溪县东街上李掌柜家卖得贵十文钱。” “算上运货路上的花费,一斤老鹰茶贵十文钱也不算贵。一会儿把老鹰茶带回去,给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分一分。” 渔娘想到侯慎和侯原两兄弟:“从昨儿到客栈后到今日,我还没见过他们,可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他们呀,早上来跟您请安,您没起,我就把他们打发了。他们今日一早带着人骑马出城去了,说是去看看山河走势,说这是您给他们安排的课业。” 渔娘嗯了声:“等晚上他们回来,来我这儿一趟,我要问问他们的功课,不能叫他们出去白玩儿。” “是。” 主仆二人说着话,走到木塔外头,渔娘站在木塔外的大广场上,抬头打量木塔全景。 远远看见,木塔二楼上的学子们观景喝酒作诗,袍带迎风飞,看起来好不风流逍遥。 这时,只见二楼上一个身高体壮的学子突然扬起头向下看,好似看到什么熟人了。 “沈兄,限韵’芙蓉’,该轮到你赋诗一首了。” 被叫沈兄的沈重光忙摆摆手:“对不住诸位,我看到我家亲戚在楼下,我先下去一趟。” 说着沈重光就大步走了。 沈兄家才来太原府不久,哪里来的亲戚?莫不是糊弄他们吧?被留下的众位学子顿时都挤到窗边看。 “可是南溪县梅家,渔娘妹妹?” 沈重光小跑到渔娘跟前,渔娘一下认出他来:“沈大哥。” 沈重光大笑:“我当年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丫头,咱们快十年没见了吧,女大十八变,我在楼上看着就感觉像你,就是不敢认。” 沈重光看着阿青和渔娘身后的护卫笑:“好歹我还记得你们。” 沈重光是沈从鸣的孙子。沈从鸣跟渔娘的祖父原是好友。 当年渔娘的祖父过世,又碰上战乱,一家人选择从京城去南溪县躲难。选南溪县一是因为南溪县偏远,二是因为沈从鸣在南溪县当县令,他们一大家至去投奔也算有人照料。 说起沈从鸣来,大晋朝建立后,那时候新朝初立,除了朝廷中的重要官员被换了一遍,地方上的官员还是前朝的旧官。 沈从鸣在南溪县当了十四年的县令,这才调去山西阳城,南溪县下一任县令才换成罗县令。 梅沈两家十分要好,两家的孩子自然是认得的。沈重光比渔娘大五六岁,渔娘和贺文嘉跟沈重光玩过几年,后来沈重光考中秀才后外出读书,他祖父又调任阳城,就没再见过了。 渔娘笑道:“沈大哥,您怎么在这儿?嫂子也在太原府?” “哎呀,何止我和你嫂子在,我祖父我爹娘,还有我弟弟们都在太原府。” 沈重光笑道:“今年开春我祖父调任到太原府任通判,我祖父肯定给你家写信了,算算日子,你爹应该收到信了。” “沈祖父高升了?恭喜恭喜啊!” “哈哈哈,我祖父以为他会在县令的位置上致仕,他也没想到临退时还能往上走一步。” 沈重光邀请渔娘去他家,又问她怎么来太原府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吧。” “行,这会儿就去我家,我祖母我娘前些日子还提到你和文嘉,说文嘉都入朝当官了,我这个当哥哥的还是个举人,真是汗颜。” 渔娘笑道:“这有什么可比的,他不过是运气好。” 沈重光摇了摇头,唉声叹气:“哎,还是渔娘妹妹贴心,我知道你是哄我。” 渔娘忍俊不禁,也不劝他了:“你稍等我一会儿,我叫人去买些礼,一会儿跟你去你家。” “你买吧,随便买点,咱们两家不必讲这些虚的。” 沈重光扭头看到楼上的好友冲他招手,他转身对渔娘说:“今天我跟好友们在木楼上开诗会,你先去买东西,我上去跟他们道个别。” 渔娘点点头。 这儿到处都是商铺和南来北往的商人,买伴手礼快得很,渔娘站在原地略等了等,阿青一会儿工夫就置办来一份齐全的礼物。 沈重光也回来了。 渔娘身后跟着马车,她问道:“沈大哥怎么回去?” “我么,我坐外头吧。” “沈大哥不介意的话自然可以。” 沈重光才不介意这些,他跳上车辕跟车夫坐一块儿,时而扭头跟马车里的渔娘说话。 马车行了两刻钟就到沈家了,还挺快。 沈重光跳下马车,笑道:“主要是衙门离木塔不远,我祖父年纪大了,日日要去衙门,也不好住得太远累着我祖父。” 沈重光请渔娘进门,对家里管家说:“家里来贵客了,快去请我祖母和我娘来。” “是。” 渔娘有许多年没见到沈家祖母和婶婶了,这次意外相见,两人都惊喜,特别是沈家祖母,抱着渔娘就不撒手,好不容易撒手了,又拉着渔娘的手不放。 “好姑娘,快叫祖母看看你,这些年跟着老头子离开南溪县呀,我最是舍不得你。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 “你娘写信来说,你嫁给贺家那小子了,叫我说那小子太过跳脱不稳重,不合适,他哪里配得上你。” 沈重光他娘笑道:“娘,您这般说就偏颇了,梅家贺家两家知根知底,还有比这更好的亲事?” 沈家祖母叹道:“也成吧,听说那小子已经是翰林了,也算不错了。” 沈家祖母瞪沈重光一眼,对渔娘说:“你沈大哥比你和贺家那小子大五六岁呢,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如今还是个举人,可叫我老人家发愁了,我还想叫他回去南溪县,叫你先生教一教他。” 渔娘扶着沈家祖母坐,笑问:“那您可给我先生写信了?” “写了,你先生说他呀,读书还算用功,就是策论写得不好。这策论写得不好呀,主要是见识有限,你先生叫重光外出游学,你婶婶舍不得。” “你婶婶担心得也对,外头危险,咱们家又没有养厉害的护卫,出门在外又没个保护的,终究是不好。” 渔娘看了眼沈家祖母,不只是婶婶不愿意,估计沈家祖母心里也担心吧。 沈家第三代三个儿子,会读书的只有沈重光一个,家里怕他在外出事也正常。 沈家祖母说起孙子就烦心:“阳城那边的先生不行,前两月搬来太原府吧,太原府府学的先生听说教书不错,就是我看太原府府学里有些学子们太过豪奢,心思没用到读书上,我怕重光被他们带坏了。” 沈重光无奈:“祖母,您都说我是三个孩子的爹了,我这么大的人了,您还担心这个?” “当长辈的哪有不为小辈担心的?除非我入土闭眼了。” “您看您,又说丧气话。” 沈家祖母拉着渔娘的手:“乖乖,你写了那么多书,你可能教一教你沈大哥?叫他后年会试考中?” 沈重光哀叹:“祖母,我还要脸呢。” “渔娘又不是外人,问问怎么了?再说,当官重要还是要脸重要?” 渔娘忍不住笑,许多年不见,沈家祖母说话还是这般直爽! 沈重光在屋里坐不住了,扭头跑了。沈家祖母轻哼:“白长那么大个,竟是个脸皮薄的,这样如何当的好官?跟他祖父一样没出息。” 渔娘真想捂住耳朵,这种话是她这个小辈能听的? 渔娘轻咳一声:“沈祖母,我还没告诉您吧,我如今也当先生了。” 沈家祖母和婶婶都惊了:“你当先生了?教什么的?你爹娘写信怎么没告诉我?” “教弟子修舆图,也就是这一两月的事,我爹娘他们还不知道呢。” 沈家祖母恍然大悟:“是了,你这丫头从小就喜欢这个,如今竟能收徒了?收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年纪轻,可别叫人忽悠了乱收弟子。” “额……也不算乱收,我两个弟子一个是举人,一个是秀才。” “乖乖,你如今真是出息了!” “比你沈大哥出息!” “快跟沈祖母说说怎么回事。” 收徒之事嘛,还要从她写游记开始说起。 渔娘把前后的事情说给沈家祖母和婶婶听,两人听完都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其中还有皇上的缘故。 “渔娘呀,你沈大哥跟你那个大弟子,叫侯慎的,年纪差不多嘛。” 渔娘眨眨眼:“所以……” “要不你收你沈大哥为徒吧,多条出路也好。” 沈祖母想呀,能去职方司当五品郎中也是沈家冒青烟了,她家老头子勤勤恳恳当了一辈子的官儿,如今也只是个外任的六品通判。 渔娘:“这……不合适吧。” 沈祖母一拍大腿,合适,她觉着很合适!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小夫妻挺有本事 沈从鸣在衙门办差,忙到下值时才能坐下歇一歇,当这个通判比当县令累多了,他老头子简直有点撑不住。 “老爷,南溪县梅家的小姐来咱们家了。” “渔娘?那孩子不是在京城吗?” 沈从鸣刚坐上马车就听到小厮禀报渔娘来家里的消息,连忙追问是怎么回事。 “小的也不清楚,听家里管家说,是孙少爷带回家来的。这会儿贵客跟咱们家老夫人、夫人在一块儿说话呢。” 沈从鸣催促马夫:“快着些,老夫赶着家去。” “老爷您坐稳了。” 沈从鸣急匆匆回到家中,还没进正院就听到他夫人哈哈大笑的声音,他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 “老爷回来了!” 院子里的下人请安,屋里的人都听见了。 渔娘站起身,脚步还没迈开,就见沈祖父进门了。渔娘忙行礼:“渔娘见过沈祖父!” 沈从鸣笑着哎了声,赶紧叫她起身。他上下打量渔娘一番:“当年我们走时你还是个小丫头模样,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像你祖父。” 渔娘笑道:“我爹娘长得也挺高的,我或是像我爹娘。” 沈从鸣一口咬定:“肯定是像你祖父!你长得高像你祖父,会读书也像你祖父。你爹是个不中用的,你哪能像他。” 沈祖母怨怪道:“你个老头子,说话忒难听了,哪有当着女儿的面说人家爹不好的。” 沈祖父轻哼:“他喊我一声叔父,我还说他不得了?” “说得,说得,您是长辈自然说得。”渔娘扶他老人家坐下。 沈从鸣坐下忍不住锤了锤酸疼的腰,他笑着跟渔娘说:“你先生把你教得好,你写的书呀,几本游记和那本《青云志》,我和你沈祖母都看过,写得好!你青云志里借张青云之手写的策论,比你沈大哥强多了,他若是有你几分本事,早就考中进士了哦。” 沈祖母帮腔:“可不是,渔娘如今得了皇命,都开始收徒弟了,我还说叫我们家大郎也拜渔娘为师。” 渔娘无奈:“您老人家怎么又提这事了。” 沈从鸣:“哦,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渔娘想简单解释两句就算了,沈祖母是个会说的,不等渔娘开口就把游记、舆图、侯家之事说得清清楚楚。 末了,沈祖母还反问一句:“老头子,你说合适不合适吧。” 沈从鸣心想,这倒也是一条路子! 可如今朝中的局势瞬息万变,他就算是个地方上的微末小官他也听到过一些消息,江苏的事情还没落定,还有其他几个省,后头且有的闹腾。 他沈家没个依靠,不像侯家在皇上那儿挂了名的,他家重光万一有个什么,他老头子可承受不起。 沈从鸣出身低微,又不爱奉承上官,他还是从前朝熬到今朝的官员,在一些事情上,他比一般官员更加谨慎。 渔娘微笑着道:“沈祖父,您庇护我家十余年,我们两家的感情不用明言,只要能帮得上沈大哥,不用您开口,我就给您办了。我若是做的不好,我爹娘都要写信来骂我。” 在渔娘看来,沈重光打小被长辈看顾长大,跟侯家那两兄弟比,性子弱了些,不适合干这个。 再有,梅沈两家关系亲近,又不同于侯家,没有师徒这层关系,渔娘也会对沈家之事尽心竭力。 渔娘的意思,沈从鸣自然是明白的,他对梅家知恩图报的人品自然也是信得过的。 沈从鸣思量再三:“且不着急,先叫大郎好好读书吧。他若自己没本事,就算借了渔娘的光走到皇上跟前,他也站不住脚。” 沈祖母轻叹一声,随即道:“也好,他若是连进士都考不上,连你都不如,也不用盼日后了。” 沈从鸣不满:“你看看你,张口闭口就嫌弃我两句,你说我哪里不好?跟着我这么多年,我哪里亏了你不成?” “哼,我这么大岁数还为小辈操心,难道我过得容易了?” “那你得怪你儿子孙子不争气。” “沈从鸣你个不要脸老货,儿子孙子难道不是你沈家的?怎么就算到我老婆子头上了?” 渔娘瞪大眼睛,沈祖父沈祖母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一言不合就吵架呀,真不拿她当外人。 沈重光她娘对渔娘笑了笑,公婆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这个当儿媳的都习惯了。 渔娘唉低一声,老两口都扭头看她。 “沈祖父,沈祖母,我饿了。”渔娘故意扮可怜。 沈祖母立刻说:“哎哟,都这个时辰了,该到用晚食的时候了。” 沈从鸣也不争了,他笑着说:“走吧,先用饭。” 用饭的时候渔娘见到沈重光夫妻俩和他们的孩子,渔娘来的时候没有带见面礼,下午阿青回了一趟客栈带了三块玉佩来,渔娘给三个孩子一人一块。 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最大的已经九岁了,读书都读了三四年了,再过几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了。 再不赶紧着些,到时候沈重光要跟他儿子一块儿考科举了,怪不得沈祖母着急。 用了晚食,时候不早了,沈家老两口留渔娘住下,渔娘自然不会推辞,住一日还是可以的,不过明日晚上她要回客栈,后日一早要出发去宁夏卫。 渔娘笑道:“惠敏郡主一心念着去草原跑马,若不是跟我们一起出来的任二娘子身子不舒坦,我们也不会在太原府留两日。” 想到跟渔娘一起出来的还有郡主,沈从鸣不好留她,只说:“宁夏卫那边虽然有军队驻守,到底不太平,你们几个姑娘家玩归玩,别越过边境。” “您别担心,我们知道的。” 渔娘提起今日在街上看到许多外邦商人:“咱们跟北边鞑靼通商还没断吧。” “没断,边境上小打小闹没停过,也没影响通商。不过大多是外邦商人来咱们这儿交易,咱们这边的商人出去的少。” 太原府离边境不远,自古以来就是军事重镇,沈从鸣虽来太原府不久,经手的事情多了,也知道一些门道。 他道:“前朝时太原府的商人出去闯荡的多,到了如今大晋朝,有胆子外出经商的都跟四公六侯关系深厚。” 当今皇上重视边疆,尤其是北境屯兵占了大晋朝总兵力的一半。若是上头没关系,商户都出不了国门。 沈从鸣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二皇子的母族郑家想掺和北边的生意,没成。” “怎么没成?郑家好歹也出了个贵妃,还有个皇子。”沈重光不解。 沈从鸣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皇子多着了,当不了皇帝的皇子,那些手里掌兵的可不会买账。” 渔娘突然想起那年郑家人去叙州府压价收粮,打的就是为了边境百姓的幌子,或许他们不是为了边疆百姓,是为了跟守边的将领打好关系吧。 可是,没成! 大皇子没有病逝,郑家甚至不敢明着得罪当朝首辅的弟子田知府,郑家四房的儿子郑昂还得亲自去叙州府赔罪。 渔娘道:“四公六侯中,除了咱们的当朝首辅姚国公,镶国侯陈方进之外,其他八个都是军功封爵。这八个军功封爵的人都只忠心皇上,其中平北侯陆家,还是三皇子的外家。就算是冲着陆家的面子,驻守边境的将军们都不会搭理郑家人。” 沈重光震惊,渔娘竟知道这么多? 渔娘微微一笑:“沈大哥若是在京城住个一两年,你也会知道的。” 沈重光忙摇头,他不知道,他上哪儿知道去?他连人家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沈从鸣看着孙子暗中叹气,他年轻时过得太苦,有了孙子后把自己关爱都放在几个孙子身上,没想到把他们一个个培养成如今的模样,也不知道好是不好。 这么大人了,心计甚至比不上渔娘一个小娘子,唉。 想来想去只会徒增烦忧,沈从鸣也不想了,他欣赏地看着渔娘,他这一辈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当年庇护梅家一家子,给儿孙结下这份善缘。 渔娘要留宿沈家,□□郡主那儿自然是知道的,隔日下午□□郡主来沈家接渔娘。 □□郡主来的时候渔娘正在煮老鹰茶,这个茶很费工夫,渔娘请□□郡主坐一坐再走。 家中来了贵客,沈家三代婆媳自然要来拜见。 茶煮好了,坐下品茶时自然要说点闲话打发时辰。郡主这么尊贵的人来家中,沈家婆媳原不敢随意开口,但是有渔娘递话,沈家婆媳也敢说话了。 □□郡主因渔娘之故,也不在沈家摆架子甩脸色,她肯接话,气氛就越发和谐了。 渔娘提起沈重光读书的事,□□郡主说:“府学若是不好,他是举人,沈大人又是官身,沈重光进太学读书也可。” “你忘了,需五品官员家的子孙才能进太学。”渔娘提醒道。 □□郡主笑道:“他只是进去读书罢了,弄个附生的身份也能进去,只是不能住学舍罢了。” 渔娘顿时明了,□□郡主这是愿意给她搭桥走后门。 渔娘给□□郡主使了个眼色:“帮个忙?” “小意思。” 渔娘扭头问沈家祖母:“沈大哥可愿意……” 沈家祖母毫不犹豫:“他敢不去!” 渔娘顿时笑了:“当年我祖父给我师父在京城买了一套一进小院子,我师父师娘又陪嫁给了我。那套院子我是不肯赁给外人住的,所以那院子一直空着,沈大哥若是愿意进京读书,不如就叫沈大哥住那儿吧。” “那小宅子跟我家近,沈大哥若是住过去,一来呢,沈大哥有事来我家也便宜。二来呢,文嘉的先生住在我家,沈大哥也可以常来请教。” “等到会试的年份,文嘉的同窗好友来京赶考,也会留他们住那边,到时候沈大哥也能多个人交流学识。” 沈家祖母感动得泪眼婆娑:“好孩子,把事情都想全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举手之劳的事,当年您和沈祖父庇佑我们一家,我们可没这么着呀。”渔娘拿帕子给她老人家按按眼角。 沈家祖母大笑:“好,我们沈家就厚脸皮了,受了你和郡主娘娘的大恩大德。” □□郡主肯帮沈家,看的是渔娘的面子,沈家人都明白的。 略坐了坐,差不多要走了,渔娘就跟□□郡主一块儿告辞了。 回去客栈的路上,□□郡主跟渔娘同乘,□□郡主感叹:“你家和沈家都是有情有义之人。” 渔娘颔首,沈家确实有情有义,要不他们家也不会举家去千里之遥的南溪县。 回到客栈,□□郡主亲手写了一封信交给渔娘:“这是给唐韶的,你叫沈家的儿子拿着信给你夫君,叫你夫君去找唐韶把这事儿办了。” “辛苦你了。” □□郡主傲娇轻哼:“知道我的好,以后可要多惦记着我。” “知道啦,以后你就是我的心肝儿肉。” □□郡主捂住小脸,笑道:“这话说的人怪不好意思的,不过我爱听。” 渔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渔娘还有事,不跟她胡扯,叫□□郡主回自己屋里歇息去,她也写了一封信是给贺文嘉的。 渔娘把两封信交给护卫,叫他给沈家送去。 沈家收到两封信有多高兴且不提了,沈从鸣有心想感谢一回,想到明日一早渔娘和□□郡主一行人要走,沈家天不亮就准备了谢仪送去。 □□郡主没驳沈家的面,都收下了。 任二娘子休养了两日气色大好,他们一行人离开太原府后直奔宁夏卫,路上不曾停歇。 到了旷野之地,□□郡主、渔娘、任二娘子纵马狂奔,留下了一路笑声。 侯慎和侯原两个难兄难弟没资格骑马,因为他们没通过先生考校,这几日都窝在马车上背书,那叫一个心酸。 边玩边走,渔娘他们到宁夏时,身上的春装已经换成夏装了。 三个明媚端庄的女子打马进城,身后还跟着一群身强力壮的护卫,在城门口就十分引人注目。 今日守城门的武官是三皇子麾下的人,他认出了□□郡主,连忙吩咐人去将军府禀报。 倒不用小兵多跑一趟,三皇子一身商人装扮,正在城门处的茶楼上跟人谈事。 刚谈完事要走,下楼就碰到□□郡主,□□郡主招手笑着道:“三舅舅,好久不见。” 渔娘抬头看去,这……是三皇子? 他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陆安? 三皇子没搭理□□郡主,冷着脸看向渔娘,他还记得这个小娘子。 真是没想到,才三年不见,她和贺文嘉那小子就已经走到了如此地步。 不声不响的,一个成了父皇眼里的青年才俊,一个奉命收徒,还交好京中好几家公侯,如今□□出门玩都要带着她。 这对夫妇,挺有本事! 第92章 三皇子请托 渔娘没想到,当初随田知府和钦差大人去清溪村的小子,竟然是皇子。 三皇子本名马恒,母亲是陆贤妃。 他说他叫陆安,这个陆字,应该是他借了他外家平北侯府的陆姓,那当初跟他一起去的大哥陆集,应该是他表哥吧,也不知是平北侯的哪个孙子。 看了三皇子一眼,渔娘微微垂眸,一下想到了许多事。这样一位皇子,不像是甘愿只当个寻常将军,只守卫边疆的人呐! 惠敏郡主翻身下马,笑着跑快步过去:“三舅舅,您怎么在这儿?” 三皇子没接话,只淡淡道:“你舅妈在家,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 说完,三皇子就走了。 惠敏郡主跺脚:“哼,每回都是这样,就他的事情重要。” 任二娘子和渔娘刚下马,还未拜见三皇子呢,任二娘子有些担心:“咱们这……是不是不合礼数?” 惠敏郡主忙说:“不会,我三舅舅不是在乎这个人。咱们先去我三舅舅府上吧,先安顿好再说。” 自三皇子来宁夏卫驻守之后,惠敏郡主每次来宁夏卫都是住三皇子府。 进城市后三人也不骑马了,改换成马车。惠敏郡主的马车宽敞,三人都乘惠敏郡主的马车。 “三皇子府远不远?” “挺远的,我三舅舅为了平日里去军营方便,三皇子府在西城门口,咱们现在在东城门口,要穿城而过。” 马车路过繁华的大街,喧嚷热闹,任二娘子撩开帘子看了眼外头,街上的外邦商人比太原府还多。 放下帘子,任二娘子笑道:“我在家时就听说,你母亲永安公主是当今的长公主,论年纪,比大皇子还要大五六岁?” 惠敏郡主点点头:“没错,我娘比大舅舅大五六岁,比三舅舅要大十二三岁。你们别看我喊他三舅舅,其实他比我大不了多少。” 永安公主的母亲是当今皇上的嫡妻,只生了永安公主一个就去世了。后头续娶的继室才是当今皇后,成婚好几年后才生下大皇子,所以永安公主才跟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们年纪相差这么大。 惠敏郡主对渔娘道:“我三舅舅拖到年过及冠才成婚,我三舅母的年纪比梅姐姐大两三岁而已,三舅母是个和气人儿,一会儿你见了她行礼就是。” “如此说来,三皇子成婚才两三年?” “正是!我听我娘说,我三舅舅要成婚的前一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惹皇外祖父生气,皇外祖父罚三舅舅跟钦差巡视天下,三舅舅出门大半年才回京,整个人又黑又瘦,我娘看了都心疼。” “我三舅舅成婚后性子稳重了许多,也不跟皇外祖父闹腾了,自请到宁夏卫驻守。” 任二娘子道:“我瞧着三皇子看着挺文气的,不像是驻守边疆的武将。” “那你就看错了,我三舅舅喜好舞刀弄枪,以前年纪小的时候经常跑去陆家玩儿,后来陆家舅舅们长大去边境驻守,我三舅舅也跟着去。这一来二去的,比起在京城,他更喜欢在边疆。” 任二娘子顿时明白了缘由,她道:“怪道在京城很少听到三皇子的消息,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惠敏郡主阴阳怪气道:“我三舅舅哪里都好,可不像二皇子在京中左右逢源,拉拢朝臣,大舅舅都比不过他。” 三皇子和大皇子都称舅舅,对二皇子却没好话,看来惠敏郡主对二皇子意见有点大呀。 惠敏郡主后头是永安公主、洪国公府、唐国公府,只是惠敏郡主对二皇子有意见,还是她身后的人都对二皇子都有意见? 还是说,掌握军权的公侯们,都不看好二皇子? 如今当今还未立太子,也未明显倾向哪位皇子,一切都在水面下,隐而不发。不过也是,皇子之间涉及到皇位之争,一个不好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三皇子府在城西,驻守宁夏卫的军属官眷们都在城西住着,到了城西三皇子府附近的街道,街上巡查的士兵明显多了起来。 渔娘在马车里明显感觉到,城西比城东安静多了。 “到三皇子府了,咱们下车吧。” 三皇子府应该提早收到消息,三皇子妃身边的管事媳妇前来迎接,一打照面就称梅夫人,高夫人,竟没有叫错。 惠敏郡主跟这个管事媳妇儿相熟,笑着问:“三舅母在忙什么?” 管事媳妇儿笑着引路道:“咱们皇子妃在屋里养身子,您一去就知道了。” 渔娘纳罕,这在屋里养身子是什么说法?这算在忙的事吗? 三人一进门,看到三皇子妃端正坐在暄软的圈椅上,三皇子妃微微一笑,瞬间吸引了渔娘的眼睛。 无疑,这是个温柔可人的美人! 比起三皇子妃的笑更加吸引眼睛的,是三皇子妃的肚子。 惠敏郡主惊呼:“三舅母,您有孕了?” 三皇子妃抚着肚子笑:“我与你舅舅成婚两三年了,也该有孕了。” 惠敏郡主高兴地跑过去:“哎呀,您怎么不早说呀,早知道我就给您带些东西过来了。” “不用,宁夏卫又不是什么深山老林,我要用的东西都买得到。” 三皇子妃说话温温柔柔的,以为是个娇小姐,没想到竟是个这样一个性子。 渔娘又想到了三皇子,那样的人估计也不会娶个娇弱小娘子。 “几个月了?皇外祖父他们知道吗?” “五个月了,年初满三个月的时候你舅舅就写信告诉父皇了。” 那为什么消息没有传出来? 想到前段时间京里那一顿事情,惠敏郡主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笑盈盈道:“真好,三舅母赶紧生,我也好长个辈分。” 三皇子妃捏着帕子捂嘴笑道:“你长什么辈分?我肚子你这个,最多叫你表姐罢了。” 惠敏郡主哎呀一声:“怪我,脑子不好用,想岔了。” 三皇子妃微微侧头打量渔娘、任二娘子:“惠敏,这就是你的朋友?” 渔娘、任二娘子上前行礼。 “臣妇等,拜见三皇子妃!” “免礼,快快请起!” 三皇子妃多看了两眼渔娘,叫惠敏郡主发现了,惠敏郡主笑道:“三舅母,您也知道江湖浪人吧!” “知道。”三皇子妃笑着跟渔娘道:“梅夫人高才,你写的话本和游记我都看过,写得极好。” “您谬赞了,臣妇不敢当。” 三皇子妃请渔娘任二娘子坐,三皇子妃笑道:“当时梅夫人的《青云志》传到京城,那些书生说书写的不好,都说呀,哪里有这般说寒门读书人的。大表哥不屑,在外头当众骂那些人心眼儿比针尖小。” 惠敏郡主大笑:“我知道这事儿,三舅母说得太客气了,陆将军当时明明说的是那些反对《青云志》的人读书人是人穷心也穷,求不得功名又听不得实话。连话本这种虚假的故事都能扎他们的心,简直笑死个人。” 三皇子妃伸手虚指了惠敏郡主一下,笑道:“你呀,公主叫你学点什么你死活学不会,对这些话倒是记得一字不差。” 见渔娘疑惑,三皇子妃贴心道:“我们说的是平北侯府的长孙陆集。” 陆集呀,就是当年跟化名陆安的三皇子去清溪村那个,渔娘知道。 惠敏郡主不知,惊呼:“你竟还见过陆将军?” 渔娘笑着看向三皇子妃:“好几年前,三皇子、陆将军和田知府他们去过我家中。” 三皇子妃知道这事儿,她笑着道:“听三皇子说,梅夫人老家那边,村里有一户卖松花蛋,滋味极好。” 这话一出,渔娘对三皇子夫妇又了解一些了。这点小事也能拿出来闲谈,说明他们夫妻之间感情应该很不错。 三皇子妃谈性极好,怀着身孕也不觉累,更她们说笑一下午,等到三皇子回来了,才察觉到已经是傍晚了。 “怪我,许久没有人陪我这般闲谈,今天累着你们了。” “不累,听三皇子妃说话有意思得紧。”任二娘子笑道:“明儿我们还来。” 三皇子妃摆摆手笑道:“我知你们是来草原玩儿的,你们不用顾及我,玩儿去吧。” 三皇子回来了,渔娘、任二娘子识趣地要告辞。 三皇子一屁股坐下:“不着急走,还有会儿才摆饭,你们再陪皇子妃说说话。” 这……三皇子说合适就合适。 渔娘和任二娘子又坐下。 三皇子盯着渔娘:“父皇叫侯家人拜你为师,听说你的舆图画得极好,可能拿出来瞧瞧?” “回三皇子的话,舆图并未带在身边。” 三皇子又说:“没带在身边也不要紧,你既来了宁夏卫,也不能白来,你在宁夏卫这段日子我叫一队人马护着你们,条件是你走的时候留下一份宁夏卫的舆图,务必要仔细。” 渔娘:“……” 我是来玩的,不是来给你干活的。 三皇子目光如炬,似是笃定她一定会答应。 好吧,我是来玩的,顺便再观察地势,教导徒弟。我又不是拿俸禄的官员,你凭什么要求我? “梅夫人不愿意?” “臣妇一定尽心。” 该低头时当低头啊! 三皇子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你们去吧!” 任二娘子和渔娘这才退下。 屋里只留下三皇子夫妻和惠敏郡主,惠敏郡主埋怨道:“三舅舅你也太霸道了些,梅姐姐又不是你手下的兵,你这么凶做什么?” 三皇子直接忽视她的话:“明儿一早我叫陆放去找你们。” “陆放?叫他一个将军陪我们几个小娘子玩儿,我哪里好意思。” 三皇子白了惠敏一眼:“不是陪你们玩儿,是叫他带梅家那个丫头去探查地势。” “啥?三舅舅,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了吗?” 三皇子不听,起身就走:“你们俩自己用饭,我还有事先走了。” 惠敏郡主气得跺脚:“舅母,你看他!” 三皇子妃温声劝道:“你别跟他闹,最近忙得很。” “舅母,你得跟舅舅说说,他请梅姐姐给她帮忙就算了,该给的好处少不了。”惠敏郡主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但是,作为好姐妹她还是要帮梅姐姐说话的。 “你就放心吧,你舅舅对有才之人最是大方,要什么都给!” 惠敏郡主轻哼,这还差不多。 隔天早上,渔娘还没睡醒,阿青进门催促:“主子,陆将军在外等您!” “什么?”什么将军? 见主子嘟囔一句转头又睡,阿青连忙轻轻推了主子一下:“陆将军,昨儿三皇子说的,叫陆将军陪您出门。” “今儿累,休息一日,明日再出去玩吧。阿青呀,你去跟惠敏郡主说一声。”渔娘打了个哈欠,拉了下被子。 阿青着急:“主子,不行呀。” 半刻钟后,渔娘穿戴洗漱后,黑着脸出门,她那两个没用的弟子一声不吭地站在边边上。 站在她院门口那个青年将军,人高马大,笑得跟土匪一样:“梅夫人,初次相见,失礼了。” 渔娘冷笑:“确实很失礼!” 你,还有三皇子,都不拿自己的当外人是吗? “还请梅夫人原谅则个,我们都是为了大晋朝越来越好,梅夫人你说是不是?” 呵呵,用大晋朝来压我?你以为我是什么以天下为己任的圣贤吗? 陆放见她不吃这一套,突然又换了一副面孔,卖起惨来:“梅夫人,我们前些日子为了一张舆图死了几十个兄弟,您就帮帮我们吧。” “怎么回事?” “哎,还是北边不安分,想搞什么合纵连横打我们。” 其中细节陆放不能跟渔娘说,他只能说个大概,那就是北边草原上各自为政的部落有融合统一的迹象。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联系西北边诸如瓦剌之类的部族,有合拢兵力的苗头。 这个消息是三皇子手下的探子送回来的。 “听送消息的兄弟说,他们那边手里有一份咱们边境的舆图,据说是从西边专门请的画师,在咱们边境摸索了走访了十多年才画出那张舆图。” 陆放着重强调道:“我们的人本想把舆图偷回来,被发现了没成。不过据回来的兄弟说,那幅舆图画得特别仔细,连翻山过河的小道都标清楚了,咱们手里的舆图还是一画一大片,跟他们的舆图精细程度根本比不了。” 侯慎震惊:“蛮夷之辈,他们如何懂这些?” 陆放白了侯慎一眼:“人家蛮夷还知道自强自省,你们侯家几代人画的舆图就那样,还有脸说人家?” 侯慎顿时脸红低下了头。 渔娘问道:“你们的消息可准确?” “准确,为了把这个消息送回来,咱们有一队跟草原上几个部落做生意的兄弟几乎全死了,就逃出来三个。” 渔娘微微抬眉,西边来的画师能画得多精细?她还就不信了! 渔娘突然转身回屋换了身利落的衣裳,出来就说:“走吧,你们带路!” 第93章 北境舆图 惠敏郡主刚起身就听伺候的人说,陆将军把梅夫人请走了。 “这么早就走了?梅姐姐起得来?” 惠敏郡主可知道,梅姐姐是个贪睡的人,不可能起这么早。 “天刚亮陆将军就去门口候着了,叫梅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阿青去催,阿青没答应,愣是拦着陆将军叫梅夫人多睡了半个时辰。” 惠敏郡主大笑道:“多睡半个时辰也不到梅姐姐平日起床的时候。” “正是呢。” “罢了,梅姐姐忙去了,今儿我跟任二娘出城跑马去吧。给我准备行装。” “是。” 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用了早食,收拾停当出门时,渔娘一行人已经跑出去近两百里了。 “主子,这里一马平川跑来真快,咱们的马车在这儿,比在京城时骑马还快。” 渔娘嗯了声,确实挺快,不过再跑一段到贺兰山脉附近,就难走了。 宁夏平原、贺兰山脉、阿拉善高原等地形地貌在她脑子里铺展开,渔娘知道,陆放即将要带她去的地方是赤木口,西北第一雄关。 赤木口自古以来就是中原王朝与草原民族争夺的军事要塞,纵观历史,只要是强盛的王朝,没有不把赤木口握在手中的。 一般而言,只要守住赤木口,西北或是正北方的来犯之敌只有绕去其他地方进攻南下。 也正是因为这个地方重要,三皇子才会选择来这儿驻守。 在马车上不知道又坐了多久,腿都麻了,渔娘掀开车帘,烈日当空,这都快午时了吧。 陆放回头喊了一句:“兄弟们,马上到了。” 渔娘在心里算了算距离,城里离赤木口不算近。 陆放还算有点良心,还知道照顾照顾渔娘这个弱女子,到了山脚下没有立即上山,先在山脚下歇一歇用了饭食。 出门在外渔娘也不矫情,也不挑剔,很快吃了一个蒸饼,喝了半碗水后,对过来找他的侯慎说:“宁夏卫这边的舆图可带着?” 侯慎还没来得及开口,侯慎身边的一个中年军官立刻送上一张舆图来。 “梅夫人,这是改过的舆图,比侯慎手里的精细一些。” “你是何人?” 军官拱手道:“回梅夫人的话,我叫侯林,算是侯慎和侯原的族叔。十年前从军,如今在陆将军手下做事,主管舆图。” 渔娘仔细看他一眼,低头看舆图:“你新改的舆图没有送一份回京中?” “舆图是新改的,原本要送一份,三皇子说不用,等您来了看过后再送也不迟。” 侯林作为侯家人,用的自然是祖上传下来的舆图。他跟在陆大人身边做事,宁夏的舆图不是最重要的,他主要的差事是负责整理绘制探子从西北和北方送来的舆图。 也是今年侯慎和侯原拜师梅夫人,他通过族里新学了些梅夫人制舆图的经验,这才把老的舆图改得更精细些。 渔娘看完侯林新制的舆图有她绘制舆图的影子后,她顿时明了了,看来三皇子早就惦记着用她了,却一声不吭,等着她自己找上门来。 渔娘心里轻哼,马家皇室这父子俩,用起人来可真不见外。 陆放不知道从哪里过来,捧着张笑脸:“梅夫人,一会儿可能要你走一段路,你能走吧?” “你不能走也没关系,我叫兄弟们把你抬上去。” 渔娘冷眼看着他:“多谢陆将军关照,我自己能走。” 陆放笑着套近乎:“梅夫人不用这般横眉冷对嘛,说起来,你还是见过我大哥的,我大哥叫陆集,你知道吧。” “我跟你大哥没交情。” “见面三分情,怎么能说没交情?梅夫人,您这么说就见外了。” 渔娘算是看出来了,这个狗皮膏药似的陆放跟三皇子,两人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就等着拿捏她。 偏偏,她自己还愿意来,活该也是自找的。 渔娘不搭理陆放,把舆图还给侯林:“你若是想学仔细些,这几日你多跟侯慎侯原问问。” “是,多谢梅夫人。” 侯原眼睛一亮,他如今也能指点林族叔了?真不枉他拜师以来勤学苦读受的罪。 三皇子和陆放是打算人尽其用的,他们把侯林叫来,就是打着叫他多学一点本事的主意。 渔娘自然明白他们的打算,也不在乎临时多教一个人。 贺兰山北起乌海,南至青铜峡,南北长约四百四十里,东西八十里,看过赤木口后,陆放带着渔娘去其他几个可以居高临下观望山川地势的高点。 随后,陆放带着她往北去阴山。 听他的意思,宁夏卫西边分列着西宁卫、凉州卫、肃州卫等二十余个驻扎点,以及行都督府,巡逻防卫很严,也不如他们这儿塞上江南富裕,就算鞑靼南下也不太可能去西边,最大可能就是冲击宁夏卫。 陆放:“别看他们又是从西边请画师画舆图,又是联合草原其他部族,说得热闹,叫我看,说不定是声东击西,叫咱们分散兵力驻守,就是为了冲咱们的塞上江南。” 从古至今,草原上胡人的名字变来变去,管他姓什么,草原部落南下有几回不是走的这条路子? 渔娘赞同:“军事策略再高明,天生的地势是改不了的。” “正是如此!” 站在高处俯瞰平原,这块塞上江南,对鞑靼来说真像一块肥肉啊! “梅夫人,咱们都是武将,行事难免糙了些,但是咱们都是为了朝廷和百姓不是,您看……” 陆放又要开始找补了,渔娘臭着一张脸扭头走了,根本不想配合他表演。 陆放也不觉得丢脸,摸摸他的厚脸皮笑了,这个梅夫人看着娇气,还挺能吃苦,跟他出来七八天了,在外什么都不方便,竟也没有叫苦叫累。 陆放大吼一声:“休息够了,收拾行装出发!” “遵令!” 渔娘出来只负责观察山川地势和绘制舆图,去哪儿她完全不关心,全是陆放在安排。 出发就出发吧,渔娘上马车,她的护卫林剑心、林昌、贺瑞等十余人骑马过来护在马车两边。 陆放带着亲随在前面带路,后面还有一队人马断后,渔娘的马车被护在中间。 这几日天气热,从陆放到底下的小兵都脱了军装,都换上了百姓穿的普通衣裳。 走出这段山路,他们们身后突然汇入一群人,全是拉着货的马车、驴车。 林剑心发现不对,赶紧禀报主子。 渔娘掀开车帘:“贺瑞,你去问陆将军。” “是!” 不过片刻,贺瑞打马回来禀道:“陆将军说不用管,他们本来要去北边,身后跟着的商队都是自己人,顺便护送护送。” 理由很合理,渔娘觉得不太对,于公于私,都不太对! 有商户靠着陆家做生意很正常,陆放一个平北侯府的公子亲自护送商队,谁有这个脸面? 退一万步讲,就算陆放乐意,可士兵是大晋朝的士兵,公器私用还摆在明面上,陆放不是这么蠢的人吧。 中途休息,渔娘下车观察跟上来的这群商户,看他们的站姿,说话的语气,手上的茧,对货物不在乎的态度。 呵,这是商户?陆放在忽悠她。 陆放也没料到这位梅夫人这般敏锐,他只能道出实情:“来都来了,我想带你去北边草原上转一转,找他们打个掩护。” “鞑靼不认识你?” 陆放笑道:“这不须你操心,原来这里是我大哥跟三皇子守着,去岁我大哥走了才换我来,那些人根本不认识我。” 正月里南下那群鞑靼倒是见过他的脸,可惜都去见阎王爷了。 “梅夫人放心,我们只在草原外围走动,不会深入。就算有个万一,我陆放一定会护你性命。” 渔娘点点头道:“也好,那就去北边瞧瞧吧。” 渔娘心里其实已经有谱了,至少是宁夏这片地方,舆图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草原上跟大晋朝买卖来往还正常,渔娘猜测略微越过边境应该不妨事。 事实上也是如此,他们带着商队沿着边境线游走,中间跟邻近的小部落做点小生意,倒也顺利。 在草原上待了十几日,他们带来的货都换完了,掉头回去时,渔娘发现商队里少了十几个人,又多了几张生面孔。 当天晚上,一箱图纸抬到渔娘的帐篷里,侯慎和侯原要帮忙,都被陆放赶了出去。 帐篷里只有渔娘、陆放、侯林。 不用陆放张口,渔娘翻看几张图纸后立刻就说:“你们在探查鞑靼背后的土地?” 陆放挑眉:“你如何知道?” 渔娘挑出那张画着东北西南走向,形如胡瓜一般的湖泊:“这是小海,小海以北是罗刹国的领土。” 陆放又露出他标志的土匪一般的笑:“梅夫人不愧博学。” 鞑靼联合西北诸部落想组成联军攻打大晋朝,三皇子则想一不作二不休,联合罗刹国把鞑靼赶出北方草原,给大晋朝换个邻居。 这些打算陆放自然不会告诉渔娘,渔娘从图纸上标注的零星文字猜出来了。 三皇子的野心太大了! 他还只是个皇子,天下轮不到他做主,他为何会有此打算? “梅夫人,听说你曾足不出户画出一张精细的云南府舆图,如今有这些图纸,你可能画出一张完整的北境舆图来?” “试试吧。” 语气冷静,渔娘心里却如海浪翻涌。 第94章 草原劫杀 晚上渔娘要看图纸,她把阿青叫进来。 “放心,我的人我信得过。” 渔娘亲自开口了,陆放自然不会反对,他只说:“这些图纸得来不易。” 渔娘当然知道这些图纸的不易,她甚至猜到了,能送来这些图纸的人中间,应该有侯家人。 就跟渔娘看侯林的图纸就知道他学了自己的本事一样,她看这一箱图纸,也看得出侯家绘图的手法。 陆放出去调动防卫,渔娘吩咐侯林和阿青:“把箱子里的图纸都拿出来,铺到地上,我要看。” 这么珍贵的图纸放在地上? 侯林还在犹豫,阿青已经按照主子吩咐动起手来。 渔娘抱手站在一旁看地上的图纸,突然,她指着侯林刚摆好的图纸道:“这一张放到左上角。” 侯林立刻挪动图纸的位置,摆好后,回去继续摆图纸。 “这一张放到第二排第五张的位置,第二排第五张的图纸摆到右下角。” “这张挪到左下角二排第三张的位置。” 帐篷里不透风,侯林忙得满头大汗,等所有图纸都摆放完了,侯林站起来,目光扫过地上的图纸,弯弯曲曲的线代表着的山川湖海,好似有着某种联系。 渔娘盯着这些图纸的目光愈加深邃,除了名字不同之外,地形地貌一点都没变,一样,一模一样。 “不好,有敌袭,咱们赶紧走!” 外头突然乱起来,帐篷的帘子猛然掀开,陆放语气又快又急:“收拾好赶紧走!” 刚才外头嚷嚷起来时候侯林就已经扑地上收起图纸,只见他快手操起地上的图纸一叠一叠塞进箱子里,锁好,抱起。 “走,帐篷不用管!” 丢下一地的东西,所有人轻装简行,翻身上马就往前方奔去,中间没有一点停顿。 渔娘也不敢耽误逃命的时间,拉着剑心的手翻身爬进马车,她还未坐下马车就狂奔起来。 渔娘被颠得撞到车壁,阿青连忙放下侯林塞进来的箱子扶住她:“主子,您撞哪儿了?” 黑灯瞎火也看不明白,渔娘捂住额头,嘶嘶吸气:“撞到额头了,不算大事,你看好箱子。” “您放心,箱子好着呢。”阿青把箱子拖过来按在手边。 剑心一把搂住渔娘肩膀,稳住她身子。 一阵兵荒马乱后,马车里没声儿了,倒显得外头的声音越发响亮。 骏马在草原上的奔跑声,士兵刻意压低声音催马声,马奔跑时挥动的尾巴微弱的破空声。 “他娘的,围杀咱们这点人,竟出动了军队,斥候回来说他们来了一千余人,咱们这回碰到硬茬了。” “别废话,赶紧跑!” 渔娘听到外头的声音,立刻说:“问问陆将军,咱们丢了马车换马骑,会不会快点。” 外头赶车的是梅家的马夫和侯林,侯林立刻回身道:“不用换,若是要换刚才走的时候陆将军就提了,不用等到现在。” 剑心立刻道:“咱们的马车经范家人改动后本来就跑得快,加上草原上路好走,咱们还是三匹马拉车,不比他们骑马慢。” 渔娘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马车外头有月光照着,隐隐约约能看清方向。马车里一片黑暗,渔娘看不到外头,跑了一段路后,她隐隐约约听到了沉闷杂乱的声音由远及近。 渔娘感觉到剑心搂着她肩头的手越发重,她问:“追上来了?” 剑心握紧手中的重剑:“主子,您别下马车,图纸在咱们车上,陆将军肯定会护着咱们走。” 队伍里有耳朵好,催动马匹跑到陆放身边:“将军,他们肯定分兵了,来的人顶多五六百人。” 前头不远处有条路南下回大晋朝,他们再跑半个时辰就能到。这会儿分兵,只可能是有一队人马在前头拦他们。 “走,回头!” 骏马嘶鸣,陆放勒着缰绳,胯下骏马原地掉头,往他们来的方向跑。 马车稍绕了个半圆掉头,马车一阵剧烈晃动,渔娘的手撑着车壁。 “会被追上吧!” “会,陆将军掉头就是赌后方没有人,就算侧方的敌军追上来,也只有敌军的一半兵力,五六百人咱们虽然难以应付,但也比被敌军前后包抄,跟一千多敌军厮杀胜算大。” 毕竟,他们整支队伍才三百余人。 侧方的敌军追得急,陆放掉头急转,侧方的敌军立刻追了上来,两边越追越近,很快就要在进入箭矢的攻击范围内。 马匹急催,追兵紧跟,前方的火堆还未熄灭,那是他们晚上驻扎的地点。 陆放毫不犹豫翻身下马,紧跟着陆放的士兵也是一样,他们从刚才丢弃的货车里摸出一把一把之前丢下的箭矢,略估算了下距离就全部齐射出去。 渔娘的马车一下都没停下,很快越过驻扎地点往后奔去。 梅家的护卫也没停下跟士兵阻击敌军,他们是梅家的护卫,唯一的任务就是护住主子。 侯慎和侯原两人被夹在梅家护卫中间,往黑暗中奔去。侯原忍不住回头,后方火光冲天,陆将军已经跟敌军杀将起来了。 侯原的眼睛突然睁大:“不好,有一队人马追我们来了!” 他身边的一个梅家护卫给了侯原马匹一鞭子,又压低侯慎的身体,冷声道:“别回头!” 一支箭矢飞过他肩膀,侯原不敢再往后看,他的身体尽可能伏低,催动着马匹飞奔。 他只希望马跑得快点,再快点! 抛开马匹好坏,只论骑术,梅家的护卫是比不上草原上的敌军的,被追上只是早晚的事。 一支利箭插入车厢半截,渔娘就知道跑是跑不掉的,甚至于他们跑得越远,没有陆放他们帮忙,她死得越快。 “追咱们的有多少人?” “一百余人!” 她家这么点护卫,更不能跑! “停下,准备战斗!” “是!” 护卫头子护卫得到主子命令立刻转头,先是箭矢齐射压住追兵势头,趁这个空当抽刀迎上去近身厮杀。 “主子,咱们走吧!” “不着急走,且看看。” 渔娘着急等的时候,陆放领兵迎了上来,跟梅家护卫配合绞杀这一百多追兵。 不过一刻钟后战斗就结束了,三百多人对两倍之敌,他们赢了! 一身血气的陆放握着长刀走过来:“梅夫人别下马车,咱们立刻就走。” 说完,陆放就往回跑。 从远处的火堆还燃烧着,通过车窗,她看到车架上的货物被丢下车,他们把受伤的士兵抬上去。 过了会儿,他们重新上路,跑起来跟刚才逃命时一样快。 必须快,若是叫在南下路上拦截他们的追兵反应过来,他们很快就追上来。 这回他们运气很好,一直跑到外头天亮了,还没有人追来。渔娘也松了口气,不嫌热,裹着被子睡了过去。 他们一路往西奔,一刻不曾停歇。 当天晚上,他们到了赤木口。 守关的士兵见领头的是陆放,立刻禀报上官,迎他们一行人进去。 一天一夜水米未进,渔娘这个健康的人都有些受不了,那些受伤的士兵还能留口气就算运气好了。 那些事不是渔娘该管的,她只管自家的护卫。 先去解决完三急,渔娘连喝了两碗水,这才问:“咱们的人伤亡如何?” “打起来时陆将军来得快,咱们的人没有人死,重伤三个,轻伤七个。” “带我去看看。” 梅家的护卫被单独安排在一间屋里,渔娘过去时,轻伤正在给重伤上药。 “没有军医?”渔娘黑着脸问。 贺瑞连忙道:“军医刚来过,他们用的外伤药不如咱们的好,我就没要。军医那边安排人给几个重伤的兄弟熬汤药去了。” 渔娘脸色好看了一点:“明日咱们回城,请大夫用药别吝啬,需要什么就去阿青那里支银子。” “是。” 渔娘回去时,晚食准备好了,吃饱饭,渔娘也睡不着,叫阿青摆好纸笔,她想连夜把宁夏这一片舆图画出来。 侯慎和侯原进来了,两人见先生在忙,他们也不敢乱说话,就在一旁侯着。 过了会儿,侯林也来了,他站在一旁学。 宁夏平原四周的山脉、隘口、沙漠、边城,全都装在她心里,她一手拿工笔,一手拿着她自制的尺子,以宁夏卫为中心,舆图一寸一寸地落在纸上。 侯林心里装着宁夏卫的一些数字,他仔细观察舆图,若是按照梅夫人假定的尺寸计算,舆图上各地的距离,真是一点不差。 太精准了! 屋里的灯燃到半夜,侯林、侯慎、侯原他们也站了半夜。 渔娘打量舆图,在心里再计算了一遍,忽而丢开笔:“这就是宁夏卫的舆图了,拿去给陆将军吧。” “那北境的舆图……” “北境太宽了,三五日肯定绘制不出来,叫他等着吧。” 侯林立刻点点头:“都听梅夫人安排。” 此时渔娘困倦至极,侯林带着侯慎、侯原识趣地退下。 这时候陆放也没休息,他仰躺在矮榻上闭目养神,侯林捧着舆图进去时,他一下就睁开眼睛坐起来,眼中一点困意都没有。 “画好了?” “是。” 舆图缓缓展开,陆放被舆图右下角标注的线条和数字吸引了目光,他知道,这是梅夫人舆图特有的比例兑换标识。 他用手指大概比下赤木口到阴山、到宁夏卫的距离,再根据比例换算,几乎没有偏差。 陆放嘴角微翘:“侯林,你们侯家那两个小子不提别的,只要能学到这一手,把舆图画准了,以后定然前程无量。” 侯林微微低头,他也如此认为。 侯林听侯慎侯原说过,山川湖海不仅是舆图而已,还有气候,还涉及农事,其中的学问大得很。 他不求其他,只求他们俩能学到梅夫人舆图的本事,他们侯家就可再兴旺一两百年。 陆放对这幅舆图极其满意,想必三皇子看到这样的舆图一定会跟他有同样的想法。 欣赏了半晌,陆放总算看够了,他问:“北境那边的人都回来了?” “是,从今年开春后咱们的人陆续撤回来了,昨天是最后一批。” 三皇子安排人扮作商户去草原上做生意,这些年来安插了许多人进去,上回暴露后,草原上各部族都在抓他们送进去的探子,折损了不少人。 最近他们的人陆续往外退,这回被发现了,短时间内不好打那边主意了。 “北境的舆图不着急,咱们这边的事了了,趁着夏日北边好走,还要请梅夫人往西边走一走,凉州卫到哈密卫的舆图最好都画出来。” 三皇子想要一张完整精准的边境舆图,不给草原上那些人钻空子的机会。 “侯林,到时候你也跟着去。” “遵令!” 做事做全。这时候边境上的事比较紧急,加上渔娘也想沿着边境走一趟,她肯定会答应。 不过她的护卫还伤着,现在不着急去。 过了一日,渔娘带着护卫回城养病,三皇子在三皇子府见渔娘,先是安抚她,说前两天草原上遇到的劫杀是意外,以后定不会叫她遇险。 这种话,渔娘听听就罢了,根本不会信他。 三皇子又道:“你新绘制的舆图我已经看了,极好。我帮你跟父皇请功,等你回去后会看到给你的大赏。” “那就多谢三皇子了。” 见她终于不肯张口,三皇子才又说:“北境的图纸还有一部分在我府上收着,一会儿你可以带回去看看。” “我能带走?” “你是说带回京城?” 渔娘点点头。 “我会安排人把图纸送去京城,宫里留存一份,到时候会给你府上送一份。” 三皇子感觉自己的话说得有点硬,梅夫人对他似乎没什么好脸色,三皇子微微一笑:“梅夫人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 只管开口,她要什么都给?给她官位?给她权力? 呵呵,她要敢张口,三皇子定然立刻就变脸。 渔娘也懒得说,只是尽心罢了,就当为了大晋朝百姓,和后世子孙。 渔娘什么都没要,三皇子反而心里觉得不自在,傍晚经三皇子妃的手,给渔娘赏了一箱子金子和首饰。 送东西的婆子来时,侯慎和侯原正在她身边读书。 等人走了,侯原羡慕道:“先生,我族叔在宁夏卫兢兢业业干了这么多年,挣的银钱都没有您的零头多。” “你若是有独门本事,你也能拿这么多,甚至更多。” 渔娘撇头看他们俩:“你们拜我为师,我教你们的可是真本事,你们若是学不好,到时候有的是人愿意拜我为师。” 侯原顿时乖巧地冲她笑:“先生怎么教我们就怎么学,定然不叫先生失望。” “我不会失望,我只会换人。” “先生~” “闭嘴读书!” 侯原老实了,拿起书继续背,定然不能叫别人顶替了他的位置。 渔娘不管他们了,留他们在这儿背书,她去屋里拿她随身带的小册子,慢慢绘北境舆图。 三皇子的人都这么给力了,假以时日,等条件成熟了,一张东亚地图也不是不能拿出来。 第95章 三皇子妃才是厚道人 渔娘一出门就是一个多月,她是忙去了,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则不同,她们在宁夏卫尽情玩乐,跑马都跑够了。 惠敏郡主来找渔娘,进门就笑道:“好哇,梅姐姐再不回来,我和任二娘子都打算丢下你回京了。” “我跟惠敏郡主不同,我一定等梅夫人一起回去的。”任二娘子也笑盈盈地进来。 任二娘子的脸色瞧着比在京城时黑了些,整个人的精气神儿倒是好了不少,渔娘一见她就夸她精神头好。 渔娘扭头对惠敏郡主笑道:“我也想和你们一块儿玩儿去,可惜手中事情没忙完,我那两个弟子又派不上用场,只能我自己去了。哎,我不如你们命好!” 惠敏郡主娇笑道:“你的命还不好呀?这话我可不乐意听啊。” 渔娘请两人进屋坐,惠敏郡主进门就四处打量,笑道:“昨儿听人说,我三舅母给你送了一箱子好东西,你藏哪儿了?拿出来给咱们开开眼呀。” “不过是些首饰,你一个金尊玉贵的郡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那不一样,外邦商人来咱们大晋朝,肯定是从北边来,许多珍稀宝石呀,也不少呢。” 许多有门道的人富贵人家想买好东西,都会派人来西北找外邦商人收各类宝石,惠敏郡主她娘每年也会派人过来。不过外地来的人,总不如三皇子这个常驻宁夏卫的实权皇子手里的东西好。 “梅姐姐可别哄我们。” 渔娘吩咐阿青煮茶,随口道:“不哄你,喏,就在卧房窗下搁着,你若是喜欢,你且挑两件去。” 惠敏郡主真不见外,不叫丫头跟着,她自己去瞧。 任二娘子好奇,也跟去看。 窗下竟有两口箱子,第一口打开里头装的全是金子,第二口箱子里装的才是首饰。 箱子虽然挺大,但每一套首饰都是用匣子单装着的,一眼看过去,箱子里头大概有八九个匣子。 随手打开一个匣子,任二娘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匣子里装的竟是一套石榴金镶红宝头面,宝石通透做工精湛,新崭崭的,一看就是刚打好不久的好东西。 这还只是其中一套,随手打开另外一个匣子,里头装的是一对翠色银镶宝石缠枝镯,也是好东西呀! 只这两件首饰就能在京城的内城换来两套大宅子,三皇子妃出手也太大方了。 惠敏郡主从别处得知梅姐身边的护卫伤了十几个,三皇子府从外头暗中聘请了名医,她就觉得其中事情只怕不简单。 如今又看到三舅母送渔娘的这些珍宝,她就更确定了。 箱子关上出去,惠敏郡主埋怨:“梅姐姐,你拿不拿我当姐妹?” 渔娘笑道:“这话从何说起?你要看首饰我叫你随意看,你还怨怪上我了?” “哼,这是首饰的事吗?” 渔娘给她倒茶:“也就是首饰的事罢了,喝茶喝茶。” 三皇子妃赏赐的事情藏不住,惠敏郡主想看就给她看了。若是想打听其中缘由,渔娘自然不会告诉她。 “梅姐姐不告诉我,回头我问三舅舅去。” “你去问吧,我猜三皇子肯定会告诉你。” 惠敏郡主被噎了一句,抱着渔娘的手臂撒娇,轻哼:“梅姐姐就是不肯跟我好了。” 渔娘笑着拍拍她的肩:“你别闹我了,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渔娘这句话语气稍重,惠敏郡主知道她的意思,也就不闹了,坐好了,端起茶吃了一口:“梅姐姐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我暂时不跟你们回京了,我要回老家一趟。” “回老家?” “嗯,许久没见过爹娘了,想得慌,既然出来了,不如回去瞧瞧。” “这儿离叙州府可远了。” “也不算太远。” 惠敏郡主不傻,这会儿大概猜到梅姐姐不是要回叙州府,只怕另有安排,她遗憾道:“我们一起出来的,竟不能一起回京。” 渔娘笑道:“我暂时是回不去了,要劳烦你们帮我带封信家去。” 惠敏郡主一本正经道:“带信倒是没问题,就怕到时候贺大人追着我们俩问,他夫人上哪儿去了,我和任二娘子倒是不好回话。” 任二娘子忍不住扑哧笑了,渔娘笑哼一声:“这不关你的事,你只管送信就是了。” “好吧,梅姐姐如今厉害得很,我和任二娘子是说不动你了,你说如何就如何吧。” 惠敏郡主酸了渔娘一句,渔娘不放在心上,笑道:“刚才说了,箱子里的首饰你看中哪套自己拿,就当我托你送信的好处。” “别了,我没那么大的脸,我若是偏了你的好东西,三舅母定然要说的。” 惠敏郡主笑得挤眉弄眼:“不用你给,等我下午我去找三舅母讨新的去。” 渔娘看向任二娘子,任二娘子也不说不要:“我这些日子常去城里的首饰铺子转悠,也买了些好东西准备带回京城。” 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都不要,渔娘也不硬塞,问起两人这段日子都吃到什么好东西了。 “烤全羊呀,烧马肉也还行……哎哟,好东西吃了不老少,要不是我们俩每日都出去跑马,只怕要胖一大圈。” 任二娘子补充道:“虽然没胖,不过我感觉我还是重了不少,只是身上的肉紧实了些,看不太出来。” 渔娘摸摸任二娘子胳膊上紧实的肉:“挺好,你现在一巴掌甩过去,贼子的脸都能被你扇肿了。” 惠敏郡主抚掌大笑,任二娘子也是忍住,她笑道:“也就是梅夫人说话能这样有趣。” “我说真的,你本来长得就比一般女子高挑,再锻炼锻炼身子骨,回去叫你夫君教你一招半式的,你若是乘人不备,一下伤到人要害,说不准能一招制敌。” 郑良那等被酒色掏空的二世祖,真是一打一个准。 任二娘子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期待:“回去我就试试。” 唐韶的是七月生人,如今已经是六月初了,惠敏郡主要赶回京去给唐韶过生日,见过渔娘了,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就吩咐人收拾行装,她们两日后就要走。 惠敏郡主要走的前一日,渔娘带着人亲自去城里买了许多当地的土货特产,加上三皇子赏的一箱黄金和给贺文嘉的信,都托惠敏郡主带回京去。 首饰就不用了,首饰她准备带回家中给她娘、师娘和婆婆瞧瞧。 惠敏郡主走那一日,渔娘和三皇子妃到大门口送她和任二娘子,惠敏郡主骑在高头大马上,对渔娘摆摆手道:“三舅母,梅姐姐,咱们回头见。” “路上小心!” “一路顺风!” 送别渔娘和任二娘子,三皇子妃请渔娘去花园里走动走动,渔娘看出三皇子妃有话跟她说,点点头跟着去。 “这个季节正是这里的好时候,只要不缺水,院子里的花草长得可好了。” 渔娘笑着点点头:“您说的是,府里园子确实建打整得好。” 三皇子夫妻来宁夏卫的日子也没几年,三皇子经常不在府上,三皇子府打理得这般好,三皇子妃定然费心不少。 看得出来,三皇子妃也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她给渔娘说起园子里各色花草,那花叫什么名儿,哪个地方移栽来的,花时长不长呀,这些她都如数家珍。 渔娘到底被精心培养长大的,三皇子妃说的这些花草,她大多都认得,两人你来我往,倒是说得热闹。 三皇子妃怀着孕,略走了两圈就累了,两人坐下喝茶,三皇子妃拿着丝帕挨了挨额角的细汗,她笑道:“听说梅夫人要回老家?” “确实有这个打算,从凉州卫绕过去,从北方南下到叙州府,比原路返回京城要近些,路也好走些。” 渔娘算过了,若是往北走一趟,就算现在出发都必须快些,否则等到大雪封路,她就回不来了。 若是绕路南下回叙州府就不怕下大雪,从叙州府回京,她走水路也可回京城。 “这样安排挺妥当,只是梅夫人又要辛苦一回了。听说北边多沙漠戈壁,远远比不上宁夏卫这边气候好。” 三皇子妃满是心疼:“叫你一个从小娇养大的小娘子这般辛苦,三皇子只给你一箱金子,怎么做得出来。” 渔娘顿时笑了:“您给的首饰价值万金,那也不便宜。” “那不一样。” 她给的那些首饰,是因为知道她为三皇子做事,却在草原上差点没了命才给的。 想到她后头还要去戈壁沙漠走一趟,也很不容易,三皇子妃道:“等三皇子回来,我帮你要些好东西来。咱们小娘子为国做事,没有官位没有名声,总不能连一点实在的好处都不给吧,我可不依。” 三皇子妃对渔娘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渔娘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三皇子妃关照。” 三皇子妃笑着嗯了声,她说:“惠敏应该没跟你说过我娘家的事吧。” 渔娘知道三皇子妃的父亲是以军功封爵的安南侯。安南侯跟其他几家公侯不一样,安南侯没有常住京城,身上也没有任何官职,如今在老家汝宁府定居。 “我家原是商户,后来我爹跟着皇上打天下,意外救了皇上一命,又立了功,才有了安南侯的爵位,我和三皇子的婚事也是因我爹娘之故。” “说起来,我爹原来只是个猎户,被我外祖父看中后入赘到我外祖父家才有后头的事情。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家是我娘说了算。” 渔娘好奇:“你爹娘离开京城回老家也是你娘的主意?” “嗯,我娘说我爹脑子不够用,留在京城说不定哪天被人下套丢了侯爵不说,说不定命都没了。不如回老家过逍遥日子。” 三皇子妃笑着继续道:“我娘还说,无论是以前还是如今的世道,小娘子若要顶门立户,在外做什么都比男子辛苦些。别的都是假的,只有握在手中的真金白银才是真的。” 三皇子妃真心关心渔娘:“我看过你写的书,我怕你身上读书人习气太重,真视金钱为粪土,对你来说那才不划算。” 在三皇子妃看来,皇上和三皇子都看重梅夫人的本事,偏偏却不肯不拘一格用人才,渔娘其他得不到,若是连真金白银都没有,那才是亏呢。 渔娘感受到三皇子妃的好意,她笑道:“您看错我了,我可是最爱黄白之物的,您别忘了,我家也是靠经商起家的。若不是我家有点家财,前朝战乱时我家就没了,我爹哪能带着一家人逃难去叙州府呢。” 三皇子妃捂嘴笑:“是我想差了。” 渔娘也想差了,头一回见三皇子妃时,以为她是个温柔贵女,没想到竟是这般性子。 三皇子妃说的几乎都是她的真心话,渔娘自然是领情的,无形中,两人关系亲近了许多。 晚上三皇子回府,身上衣裳都不换,就去正院找皇子妃。 三皇子妃笑着道:“爷放心,梅夫人那里我都安排妥当了,只是您答应给人家的好处可别忘了。” 三皇子听完上半句正要转身去换衣裳,听到皇子妃的后半句又停下,似笑非笑道:“谁是你夫君?” “自然您是我夫君,不过咱们以后要图长长久久不是?您对人家好,其他有能耐的人瞧见了,自然会来投奔,这算是千金买马骨,您知道的。” 三皇子冷笑:“要说做生意,还是你蔡家会。” 三皇子妃笑着提醒道:“梅夫人不是你手下那些愚忠的人,她如今愿意费心做这些事,也不是冲的您,您知道吧。” 三皇子当然知道!当年贺文嘉说庶民乃天下之论,他到现在都记得。他们夫妻青梅竹马,又是同一个先生教大的,夫妻俩肯定是同一种人。 “你们是妇人,妇人最懂妇人,梅夫人那边的事你给爷处理好了,爷记你的好。”说完三皇子就去换衣裳了。 三皇子妃是个细心体贴的人,她从三皇子那儿为渔娘要了许多好处,还叫三皇子另外派了一队人马护着渔娘出行。 陆放自然是去不了,领队换成一个千户,渔娘也是满意的。 也是因为三皇子妃的缘故,渔娘离开宁夏卫时,她对三皇子的看法稍微好转了一点点,拜别时还有心情虚伪地恭维三皇子几句。 不过在渔娘心里,总体而言,马家的皇帝和皇子皇孙们,除了惠敏郡主外,其他人在她心里都不是什么厚道人就是了。 第96章 谁敢骂我夫人,报上名来…… 惠敏郡主回京已经是六月下旬了,回京后她吩咐护卫把梅姐姐的信和礼物送去兰草街梅家。 贺文嘉收到信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的渔娘过得也太洒脱了,说远游就远游,说家去就家去,都不惦记一下他这个夫君吗? 贺文嘉这一两个月来都忙得很,又要去皇上跟前当差又要赶着编书,他忙到上月端阳节时林家大表哥请他出游他都给拒了。 跟渔娘比起来,他活得堪比整日拉磨的蠢驴。哼! 想到叙州府,想到南溪县,贺文嘉怅然叹气,若不到致仕那一日,只怕很难再回去了。 以前梦想着考中举人就回家守着家业过逍遥日子,那时跟现在比起来,也不过是四五年前,竟久远得跟上辈子一般。 百无聊赖地丢开信,贺文嘉踢了下地上的箱子:“什么好东西抬进来了?怎么不收到库房里去?” “回主子,右边箱子里装的是金子,左边两箱里装的是夫人在西北采买的物件,特意吩咐叫小的交到爷手上,叫您好生收着,夫人回来时问您要。再有,送给各家亲戚的礼夫人来不及分,叫您安排着给各家送些。” “等她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贺文嘉不满地撇嘴。 要去北方,还要回叙州府,这一趟走下来,等她回京时只怕都过年了。 人不在跟前,他说什么也是白费嘴皮子,贺文嘉摆摆手:“罢了,我知道了,你们且去吧。” “是。” 贺文嘉掀开箱子,先去看金子,一个个澄黄的金元宝都是一样大小,看着像是官银,翻过来瞧,金元宝底下没有印戳,应该是融了后再打的。 渔娘在外能从哪里弄金子?除了三皇子之外,也没有如此财大气粗的人。 贺文嘉略一想就知道三皇子为何会赏渔娘这么多金子,也猜到了渔娘去西北是去做什么了。 贺文嘉担心啊,西北山高路远,风吹日晒的且不提,路上遇到拦路抢劫的才是难事。虽然有护卫,谁能保证没个万一?。 渔娘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种苦,这回可苦了她了。 可是,再苦,也不能不去。 一是她自己想去,二是她必须要去。 渔娘到宁夏卫后给他写了两回信,贺文嘉如今也知道三皇子就是当年他在清溪村’交浅言深’的那个陆安,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眉头皱成一团,贺文嘉一边想事一边忙着。 另外两箱里装的都是些好药材、花色特别的布料以及精巧的好东西,这些都是她喜欢的小物件。 也不用下人帮忙,贺文嘉自个儿把药材归到一旁,再把那些小玩意儿一件件地拿出来,欣赏把玩一遍,再摆到她的妆柜里。 收捡好写这东西后,贺文嘉满意地点点头,关上门来去库房那边。 库房正在登记入库,看着像是要忙活完了。管家也在这儿,见主子来,连忙来拜见:“爷!” 贺文嘉叫他起来:“都在这儿了?可有单子?” “有单子。” 管家双手奉上单子,道:“宁夏那边的枸杞、甘草等药材好,采买了许多,还有宁夏卫那边皮子也不错,一共有五箱,其他各色果干杂料等有六箱子。杂料等还未仔细清点,不过送来时都写在单子上了。” 贺文嘉看完单子后就道:“选二十张上好的皮子给林家送去,枸杞之类的保养身子的药材,果干等也送一些去。另外范家那边也是一样的礼数,你看着办。” 贺文嘉把单子交给管家:“前院那边,我师父比起果干来更爱鲜果,府里平日里鲜果不缺,果干偶尔也送一盘去叫师父吃个新鲜。” “对了,小院子里沈家那边也送些果干去。夫人不在,我又忙,沈家大哥又是个不爱麻烦的人的,你有空可多过去转转,问问缺不缺什么。” “爷放心,我们都省得。” 梅应是梅家人,当年他跟着主子去南溪县得了沈家老爷许多关照,不管是主子还是他们这些下人,都记沈家的情,自然不会薄待了沈家的公子。 只叫下人关照也不好,贺文嘉隔天傍晚下值亲自去了趟小院,问问沈重光在太学里读书可顺利。 沈重光也刚从太学回来,他笑着道:“顺利,先生们十分博学,同窗们都很好相处,我每日除了头疼功课之外,其他的再没有什么了。” “真如此?沈大哥,你别报喜不报忧。” “你多虑了,先不说我是走唐国公府的路子进的太学,就说我跟你这位天子近臣关系亲近,别人就不会故意针对我。” 自王苍离京后,贺文嘉和左士诚就是皇上跟前最得宠翰林。左士诚如今不肯轻易出头,倒显得贺文嘉这个不亲寒门也不亲世家的人最出风头。 除了人情之故,如今沈重光借住在梅家院子里,住在春和坊这样好地段的地方,他自然而然跟春和坊里许多读书人关系亲近起来,这又是一重好处。 “顺利那就好,沈大哥碰到难解决的事情别怕麻烦我,一定要使人找我。” “多谢你和渔娘了,若不是托你们的福,我也进不了太学。”沈重光语气亲近又感激。 “沈大哥不用客气,咱们从小到大的情分在,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看过沈重光后,贺文嘉就要家去了:“我师父这几日都在府中,你若是在功课上有不解的地方都可去问他。” 沈重光拍拍他肩膀道:“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不用你交代这些,我知道该怎么办。倒是你,这都六月了,你的书才编到一半,你快家去忙你的吧。” 贺文嘉确实忙,跟沈重光告别,他回府就去书房忙去了。 沈重光的夫人从屋里出来,笑道:“记得以前在南溪县时,那时候我刚嫁进来,文嘉和渔娘年纪小,家里不允许他们出城玩儿,他们俩撺掇你带他们去城郊玩儿。一个爱玩闹的小孩儿,如今都长大了,会操心你的事了。” 沈重光微微笑着:“是呀,渔娘和文嘉性子变了些,但还是那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惠敏郡主回京没两日,三皇子使人送回京一口箱子,里头装的都是北境的图纸,放在这些图纸最上头的,是宁夏卫的舆图。 宁夏卫的舆图上,春山在望的落款特别显眼。 图纸送来的时候贺文嘉正在御前,皇帝一边看舆图,一边拿帕子擦手道:“春山?贺大人,你夫人字春山?” 贺文嘉上前回道:“正是,当年我夫人及笄时,孙先生为我夫人取字春山,这枚春山在望的印章,也是孙先生亲手所雕刻。” 皇帝看着村山在望的落款道:“草木蔓发,春山在望,勃勃生机呀。南溪县不愧是人杰地灵的地方,孙浔一个人教出三个人才。” “皇上谬赞。” 皇帝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宁夏卫舆图:“朕不是谬赞,朕说的是心里话。贺文嘉,若是请孙浔来京城教书如何?国子监正缺他这样的大儒。” 贺文嘉犹豫。 “贺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贺文嘉低头道:“不敢欺瞒皇上,孙先生曾对我们说过,他住惯了南溪县,不愿意出远门。为此,孙先生和师娘原来留在京城的产业都不耐烦打理,都给我夫人当作嫁妆了。” 大殿内安静下来。 皇帝看完宁夏卫的舆图,淡淡道:“罢了,不来就不来吧,偌大的大晋朝,不缺他孙浔一个教书先生。” 皇帝抬眼看贺文嘉:“叫朕看,你夫人别的都好,不该学了孙浔狂生的性子。” 皇上为何如此说?贺文嘉不解。 皇帝玩笑似道:“朕听说,她在宁夏卫时,对陆放都没什么好脸色。有人把话传到朕这里来,贺大人,都说你夫人架子大得很呐。” “男女有别,陆将军是男子,若不是形势所逼,臣的夫人都不该见他,何谈其他?”贺文嘉毫不犹豫地就驳了回去。 贺文嘉跪下,道:“禀皇上,我夫人只是个普通妇人,臣和臣家里人只盼着她平安喜乐一生,著书还是出游,全凭她喜好。” “按理,我夫人只是一介弱女子,身上无官无职,又不领朝廷的俸禄,她领皇命为朝廷做事反而惹来许多议论,何苦来哉!” 贺文嘉叩身:“在其位谋其事,臣恳求皇上解了臣妻身上的差事,把事情交给该办的人去办。” 皇帝瞬间黑脸。 高九赶忙笑着劝道:“贺大人,梅夫人领皇命行事,谁敢说她一句不好来,皇上饶不了他们。” 贺文嘉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名不正则言不顺,面上不说,那些小人私下里指不定怎么传我夫人闲话。女子的名声何其贵重?哪里容得下他们胡沁?” 高九被堵了一句,赶忙扭头去看主子爷的脸色,又慌忙低下了头。 “贺文嘉,你这是以退为进,为你夫人求官职?” “臣不敢,至今已经有几百年没出过女官了,臣没有此想法,臣只愿臣夫人不受流言蜚语所扰。” “贺文嘉,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眼中的压迫叫人胆寒,贺文嘉跪地上看不到,周遭的跪倒一地的内侍也叫他明白此时情况不对。 贺文嘉咬着牙,心里气闷不已。 这世上哪里有又要用人,又要暗中打压的道理?我家又不欠谁的。 皇帝嘴角微翘,慢悠悠道:“起来吧,朕说过,朕对有才之人多有纵容,对那些没用还多口舌的,自然不会轻饶。” “多谢皇上!” 贺文嘉站起身,悄悄抬头,正和皇上对上眼,贺文嘉冲他笑,皇帝笑哼一声:“朕盼着有一日你对上危害江山社稷之徒时,也有这般骨气。” 这话贺文嘉可不敢应,他只是一个普通小翰林,别说六部九卿的堂官了,那些郎中主事之流他都惹不起。 贺文嘉硬了不到一刻钟,又变成他平日里那副见人三分笑的嘴脸,皇帝嫌他笑得难看,叫他滚。 贺文嘉利落地滚了,他刚好回翰林院修他的书去。 贺文嘉走后,皇帝看了会儿图纸就叫高九把图纸收好:“叫人照着原图抄录一份出来,等梅夫人回京了,把抄录的图纸给她送去。” “哎,老奴记下了。” 皇帝坐下喝茶,看着高九收拾图纸,突然他道:“等天下归心后,给梅家那丫头几分体面也未尝不可。” 高九忙笑道:“天下归心,海晏河清,皇上肯不拘一格用人才,这是盛世之举呀。” 有才之人自然是有几分傲气的,若是都跟应声虫一样,没脑子的蠢货也成不了大才。 皇帝能夺得天下,用人之能自然是不差的,只看那人的才能,值不值得他费心拉拢。 渔娘倒不知道皇帝拿她试探贺文嘉,这时候她在沙漠中碰到狂风,她就算躲在马车里,也落得满头的风沙。 好在大风没吹多久就停了,否则到时候不仅是满头的风沙这么简单,到时候他们一行人只怕要死在沙漠里。 渔娘顾不得浑身难受,问领路的向导:“可还找得到路?” “贵人放心,咱们本来就已经快走到沙漠的边缘,只要不起风,今天晚上就能走出沙漠,到金沙城。” 渔娘嗯了声:“赶紧走,别耽搁。” 侯原拿起水囊小小喝了口水润润嘴:“师父,这片沙漠也太大了,敌军不可能从这里过吧。” “那谁知道?咱们的职责是绘制舆图,打仗的事咱们不管。” 侯林、侯慎、侯原都骑马围在马车两边,侯原一张嫩脸被吹得皴裂,嘴巴也爆皮。 侯原舔了舔嘴唇:“他们若是敢从沙漠中穿过去,只怕他们走出沙漠时就要折损不少人。” 渔娘累得不想接他的话,只用手势指着前方,赶紧走。 在大晋朝只能靠马和车赶路,食物和水都很难携带,走西北这条线路比渔娘想象中更难。 若不是,若不是为了……渔娘简直想掉头南下,直接回叙州府了。 马车里也只有半壶水了,阿青给主子倒水都只敢倒半杯:“主子,幸好咱们今晚上能赶到金沙城,要不然就要断水了。” 渔娘打开她自己装订的牛皮本,在昨日画的舆图上又添了两笔,道:“别怕,走出这片沙漠就好了,后头的路应该会好走些。” 阿青笑道:“跟着主子我们自然不怕,主子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渔娘微微一笑:“放心!” 这些天走过来,她发现因为气候的缘故,如今的地形地势比她记忆中有些微不同,不过不妨事,只要出了沙漠,她就有办法找到水源。 一行人跟着向导往西北方走,走了两个时辰后,他们终于看到这片沙漠的边缘。 侯原激动地大吼一声:“咱们出来了!” 随队的护卫们驱动胯下的马紧跑了几步,骏马的嘶鸣声都响亮了许多。 渔娘掀开车帘朝外看,心里也松了口气,出来了。 她若是想合理合情地把完整的舆图拿回来,这条路,她始终要来走一遍的。 晚走不如早走。 第97章 贺大人盼妻归 七月立秋,食西瓜。 卯时初刻,进城卖瓜的百姓就已堵在外城门跟前,等到天亮开城门时,卖瓜的百姓挑着瓜担呼啦啦地往城里去。 有门路的挑着瓜往那些富贵人家后门跟前去,没人定下的只能去坊市摆着散卖,或是论个或是论斤卖,这个季节瓜果便宜,京城里普通人家都能买上半个一个西瓜尝尝。 普通百姓买得着,在富贵人家家里,西瓜这种应季的瓜果更是一点也不稀奇,家里长供着,买回来的西瓜冰窖里放一晚上,隔天取出来切好端上桌,清甜解暑,真是再好不过了。 唐韶傍晚下值回家,衣裳也没换,一身臭汗坐在他夫人香软的躺椅上吃冰西瓜,一口气吃了两盘才觉得爽利。 惠敏郡主也不嫌他,叫人端了张绣凳放边上,不紧不慢地给他打扇,叹道:“这天儿呀,别看已经立秋了,后头两月还有得热呢,你这一天天的到处跑,我瞧着都心疼。” 唐韶靠着躺椅笑:“没法子,人手不够用,我年轻又顶事,我不去,难道叫上面几位大人去?” “不是说江苏的事情快了结了?京卫指挥使司的兵还没回来?” “还早,事情办完了,总要守几个月,免得等朝廷的人一走,那些假装老实的人立刻就跳反。山东当初不就是这样么。” “唉,也是没法子。” 薛广去江苏接收钟应芳留下的烂摊子,皇上下令叫当地卫所配合钦差行事。可终究担心卫所官员跟当地大族勾结,所以另派了京卫指挥使的官兵前去江苏。 调走了许多人马,人手不够用,唐韶这个从三品的指挥同知都要每日领兵巡逻了。 “下一个地方,该轮到安徽了吧。” “嗯,大概明年吧,估计这差事还是会落在薛广手里,毕竟他办得好,皇上也放心。” 唐韶知道最近二皇子的外家,郑家人在暗中拉拢人脉,给银子给美人儿,无外乎是盼着等薛广回京述职时找些人当他们的喉舌,把薛广拉下马,换成他们的人去安徽当钦差,领下这个功劳。 惠敏郡主笑了笑,用只有他们夫妻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郑家兜里才几个银子?大皇子母妃是皇后,皇后出身山西常家,别看常家不如郑家爱出风头,常家在前朝时可是盐商,家里银子多到数不过来。” 若要比砸银子邀买人心,郑家指定比不过常家。 唐韶:“大皇子二皇子他们如何行事也不关咱们家的事,我们在一旁看着就是了。” 惠敏郡主知道他的意思:“放心,我娘我爹他们不会管这些事。” 纵使永安公主和惠敏郡主是皇上的外孙女,洪国公府和皇家是姻亲,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她们母女二人心里头比谁都有数。 扇累了,惠敏郡主把扇子丢唐韶怀里:“哎,这都立秋了,不知道梅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梅姐姐不在京城,怪没意思的。” “着什么急,该回来时就回来了。”唐韶起身给夫人让座,又拿扇子给她扇风,夫妻俩掉了个。 惠敏郡主害怕呀,西北又是沙漠又是戈壁地,行走边疆,不知道哪儿就冒出来一队敌军土匪来,梅姐姐一个小娘子,哪里抵挡得住。 “放心,皇上和三皇子对你的梅姐姐看重得很,不会叫她受伤。” 两年前,唐韶可是听他爹跟皇上说过北境之事的,皇上说北境王前些年死了,新上来的这个新王是北境王的五儿子,那是杀了四个兄长才掌权的狠角色,早晚有一日他会挥师南下。 他爹说安稳快二十年了,他们选出新的首领,南北早晚有一战,既然要战,那就趁他们这些老家伙还在,在皇上任上就把这一仗打了,别留给下一代。 唐韶还记得当时皇上对他爹的意见十分认可。 北境如此重要,梅夫人那一手无人可替代的绘制舆图的本事,自然是皇上的心头好。 皇上要保她,谁出事她也不会出事。 唐韶猜测,可能正是因为北境之事,皇上才想赶着北边尚还安稳时,赶紧把南方丈量天下田亩之事给解决了。 江苏的事办完了,后面还有安徽、浙江、江西、福建。就算再快,没有个五六七年,只怕也解决不了。 陈方进那么聪明,肯定也是看明白了皇上的决心,所以拦了钟应芳后,看皇上态度不对,就作罢了吧。 “希望明年安徽之事也能顺利解决。” “会的。” 惠敏郡主毫不怀疑外皇祖父的决心! 说了会儿话觉得口渴,惠敏郡主也想吃盘西瓜,唐韶只给她吃半盘:“你的小日子快到了吧。” 惠敏郡主娇怒:“西瓜放半个时辰了,早就不冰了。” “那也不能多吃。乖,等你小日子过去后再吃,西瓜多得是。” 惠敏郡主轻哼一声,虽还是想吃,他不让,那就不吃了吧。 江苏的事情处理好了,虽然朝廷上还没有说过,经手过江苏官员折子的人,或是在江苏有亲朋故旧的人都知道了。 薛广把事情办得漂亮,他们都在猜测,等薛广回京后皇上会怎么赏他。 薛广是大皇子一系的人,他也是大皇子亲手推到皇上跟前的,大皇子和皇长孙不好给薛广请功,这话只能是别人说。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君臣同贺之时,通政使司的右通政提到在外为国办事的诸位大人们,一心为国尽忠,顾不上回家为父母尽孝,太不容易了。 此话一出,许多官员都纷纷附和,请皇上重赏其家人。 皇帝今儿心情好,也没驳斥众大臣的面子,笑着提到户部、工部几位在外巡视天下的官员,以及薛广、王苍等在江苏办差的钦差们,都有赏。 右通政大人顺势道:“其他大人们差事在身回不来且不提,薛大人既已把江苏的差事料理妥当了,请皇上恩准薛大人回京吧。薛大人现在回来虽赶不上中秋节,但是重阳节应是能赶上的,薛大人的老父母若是知道儿子即将要家来,对他们来说也是老怀安慰吧。” 皇长孙正欲开口反驳,被他父亲大皇子一个眼神阻止了。 皇帝一甩袖子斜靠在皇椅上,嘴角微翘:“薛大人已去了安徽,重阳节应是回不来了,诸位大人不如给薛大人多帮忙,叫薛大人早日清算丈量好安徽田亩,年节时薛大人说不定能赶回来。” 这……薛大人去安徽了? 右通政心头一跳,皇上竟然已经派薛大人去安徽了,他们通政使司竟然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二皇子也不知道吗? 二皇子此时微微低着头,他确实不知薛广已经去安徽了。 薛广去安徽,王苍是薛广的副手,王苍肯定去了,那陈家可知道这个消息? 陈方进不动如山,脸不变色,叫人看不清深浅。 皇帝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内阁六部九卿的官员或是事不关己不吭声,或是被打乱了计划暗自皱眉。 皇帝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官员们的神情,可惜皇椅摆得太高,他没太看清楚。 宫中的中秋佳宴,以贺文嘉的品级自然是没资格列席的,不过去不去也没什么要紧。 中午举办的宴席,下午宴席上的消息就传到他耳朵里来了。 蒋雪村急匆匆赶到梅家来,张口就说他祖母重病,他要回徽州一趟,后日该他轮值,他不在,请贺文嘉帮他顶几日。 他来时贺文嘉正在书房读书,见他着急上火的样子,贺文嘉人给他倒了一杯冷茶,这才道:“我记得去岁时你就跟我说过你家的事情,你也是能拖,这都火烧眉毛了才知道动弹。” 蒋雪村苦笑:“不是我想拖,你不知,这家业太大,牵扯到族亲太多,许多事不是我一个小辈说了算了。如今好了,皇上冷不丁地叫薛大人去了安徽,刀架脖子上,看他们如何选吧。” 什么祖母重病都是假的,不过是个借口,他匆忙赶回去,就是为了最后劝一劝族里的老顽固。 “若你回去还是劝不动,你将如何?” “能如何?我家又没有分宗,左右不过一起死吧。” 贺文嘉拍拍他肩膀:“不容如此丧气,会解决的。” 江苏之事死了那么多人,安徽大族们再老顽固,也不会真拿他们的脖子去试皇上的刀。 蒋雪村忍不住叹息:“我的车马就在你家门外,一会儿我就要走,翰林院里的事,麻烦贺兄了。” “小事情,你快走吧。” 蒋雪村走了,贺文嘉继续看书,过了会儿范江桥过来说:“今儿可真热闹,将才我从外城进来,看到许多人骑马出京,也不知道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去安徽呗。” 范江桥好似惊讶:“你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贺文嘉轻哼:“我神机妙算,算来的消息。” “你个臭小子,跟你师父耍小心眼儿是吧。”范江桥笑骂一句。 “那也是您先哄我的,怎么能怪我头上。” 范江桥笑道:“罢了,不跟你扯这个,管它江苏还是安徽,那些事跟咱们没关系。你好好编写你的书吧。赶紧编写好交给皇上,我也好早日解脱。” “您又想去哪儿?京城不够您玩儿的?又想丢下我?” “什么又又又的,我是你师父不假,难道我还没有出行自由了?渔娘都能出京远游,我这个一把年纪的老头子还不能出门?” 贺文嘉叹气,他就知道,师父肯定是想丢开他出去玩儿。他真是命苦啊! “年纪轻轻少叹气,福气都叹没了,赶紧忙你的事。” 范江桥走了,贺文嘉读不进书,叫贺升进来给他磨墨,他要给渔娘写信叫渔娘赶紧回来,家里没有她都没有家的样子了。 信写好后,贺文嘉把信交给管家,叫他派人送回南溪县,管家自然答应着。 “贺升,你说夫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回爷的话,估计要等到年节上吧。” “年节?”贺文嘉不乐意了:“怎么会等到年节?” “爷,您想呀,这会儿夫人肯定还在西北,等她回叙州府估计要等到十月份去了,在老家住一两个月,这不就到年节了么。” “她就不能,她就不能到叙州府后立刻坐船回京城?” 贺升默默瞧了主子一眼,你猜这样可能吗?梅家的老爷夫人,还有孙先生于夫人,还有咱们家老爷夫人,不留人住一段时日? 贺文嘉扶额,头疼,一堆烦心事。 唉,日子过快些吧。 休沐的日子倒是过得快,中秋节后贺文嘉替蒋雪村去御前轮值,皇帝看到他,只淡淡瞥了他,也没提蒋雪村一句,只叫他念奏折。 贺文嘉也不提蒋雪村,规规矩矩当自己的差,干自己的活儿,抽空再理一理家里的事。 八九月里,各家晒秋菜,储存留到冬日里慢慢吃。秋菜晒完了,他们家一大一小两个温泉庄子都种上了菜苗,这些是备着冬日里吃的。 贺文嘉有孝心,专门跑了一趟林家大舅家,跟他们说今年冬日里家里不缺新鲜菜吃,叫他们少订一些外头的洞子货,到时候他叫下人给府上送新鲜菜。 大舅母黄氏得了小辈孝敬自然高兴,留贺文嘉吃了饭再走。 贺文嘉恭敬不如从命,留在林家用晚食,他从大舅母嘴里听到一个消息,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两人有孕已经三个月了。 “渔娘跟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交好,他们春日里还一块儿出门游玩呢,如今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也是要当母亲的人了,以后就没有那么多闲暇找渔娘玩闹了。” 黄氏暗示贺文嘉,你们夫妻也该要个孩子了。 孩子?他都多久没见到渔娘了? 贺文嘉家去,赶紧给渔娘又写了一封信送去南溪县,告诉她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有孕了。 这封信送到南溪县时已经是十月中旬了,攀西草原才下了第一场雪,这时候渔娘一行人刚穿过草原到达小金县。 “胡大人,好久不见了!” “梅夫人!” 下人说城门口来了一群外地人,在城门口跟人打听胡家,看着十分不好惹。胡玮赶忙从衙门回来,没想到看到梅夫人从马车上下来。 胡玮惊讶不已,他怎么会在这儿看到梅夫人呢?梅夫人此时应该在京城啊! 渔娘笑着道:“原是该在京城,在西北有点事要办就去一趟,今日刚从西北回来。” 去西北办事,最后绕了一大圈子从攀西草原出来,胡玮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胡玮看了眼跟着梅夫人的一队人马,前头几十个人穿的是常服,后头一大群人一看就是当兵的。 胡玮一边请梅夫人进门,一边暗自猜测,梅夫人究竟去西北办什么事情去了? 胡玮催管家:“快去请夫人出来,就说家里来贵客了!” “是!” 第98章 归家 算起来,渔娘有一年多没见芸娘了。 小金县偏僻,往外送信不容易,分开这一年多,渔娘只收到过一回芸娘写的信,那还是去年年节时的事。 今日再见,芸娘抱着刚满月的闺女在正院门口迎她,渔娘都惊呆了:“你这,都没听说你有孕,这……孩子都生出来了?” 芸娘大笑:“你来得巧不是,我生了孩子后给你写了封信,这会儿再过些日子估计就要送到京城了。” “哎,快叫我瞧瞧,你现在好不好。” “好,我都好。” 渔娘打量芸娘,脸蛋红润身子骨也圆了些,叫人一看就知道身子骨养得很不错。 渔娘很为她高兴:“知道你过得好,你给不给我送信都可以。” 芸娘招招手叫夫君,胡玮自然地接过闺女自己抱着。 芸娘牵手渔娘的手笑得温柔:“不怕你笑话,头一回我跟夫君来这个地方,又偏僻又听不懂本地话,我真是恨不得立刻就回去,就算回南溪县我日子也比在这儿好十倍去。夫君劝我住上一个月再瞧瞧,若是还是不习惯,就送我家去。” “后来呀,住着住着,看惯了峡谷河流高山,也就习惯了,觉出别样的滋味来。” 两人相偕进屋,渔娘笑道:“你们这儿应该常有巴蜀之地的商户来吧。” “来呀,牵骡子牵马的,肩背手提的,成群结队的商户来得不少呢。不过要说送货最多的,还是要数益州府杨家。” “那是自然,益州府杨家在攀西这个地界上经营多少年了,哪里是旁的商户比得了的。” 胡玮也笑道:“你可知道你外祖林家有户族人也在跟草原上做生意?” 渔娘仔细想了想:“可是嘉定州来的?好多年前有个林家族亲去嘉定州做生意,路过南溪县时还给我家送过信。” “正是,那位林掌柜一年走两趟草原,一趟是运粮食换草药,一趟是运布匹换皮货。林掌柜知道我和文嘉是同窗好友,每回路过小金县都会来我家拜访。” 渔娘感激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在小金县这儿守着,平日里也不忙,有亲朋好友路过时来看我一眼,我也觉得高兴。” 小金县这个地方汉藏杂居,地方不大,人口不多。县里百姓主要收入靠巴蜀来的行商,衙门的主要收入来源也是靠行商们缴纳的商税,可以说这个地方发展前景不大。 胡玮还是个有心气儿的年轻官员,纵使知道小金县的现状,他也认认真真把差事做好,把小金县从里到外管得有条有理,外地进草原的商户都愿意从这儿过。 他自己也常有所得,常有进益。再有夫妻俩恩爱和睦,又有幼女在侧,至少目前,胡玮觉得这日子过起来,十分有滋有味。 胡玮笑道:“别看这里贫瘠,这里实则是个好地方,若不是我这有家有口的,外头还有父母等着我奉养,我真愿意在这山里当官到致仕。” 渔娘微微一笑,胡玮一个打小物质丰足的富家公子突然转性喜欢上小金县了,渔娘可不不会全信他的话。 三言两语说完这一年多他们夫妻在小金县的日子,芸娘问起她在京城如何? “京城么,跟你们这儿有点不一样,没那么多山水可看,不过看人斗心眼儿也算一景吧。” 芸娘忍不住笑:“什么叫看人斗心眼儿啊?你看谁斗呀?” “朝中那些大人们呐,今天拉帮结派斗这个,明天伏低做小装自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是骗自己还是骗鬼。” 胡玮听出了渔娘话里的讽刺,也不敢接话,他转而问起王苍来:“上回我们夫妻收到他的信还是春天的时候,他说他要去江苏办差,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渔娘也不知,她清明节时就去宁夏卫了,后头一直在西北打转,她也无从得知京城的消息。 芸娘惊呼:“你四月出门,这会儿都还没回京?你过得也太逍遥了吧。” 渔娘叹气:“你看看我这张风尘仆仆的脸,你还说得出我逍遥的话来?” “哈哈哈,不怕,你底子好,家去养两个月就白回来了。” 胡玮想从渔娘这儿打听京城的消息肯定是不能了,他听夫人跟渔娘说话,也渐渐明白了,贺家夫妻跟他大舅哥关系淡了,贺家夫妻在京城交好了新朋友。 大舅哥和贺兄关系如何轮不到他说话,胡玮想了想,他能做的就是守好小金县这一亩三分地,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谈起他吧。 芸娘给渔娘安排了房间,吩咐下人烧热水,渔娘去屋里洗漱后,换了干净的衣裳才去抱芸娘的小闺女。 小丫头白白胖胖的,养得极好,渔娘看到她心都软了。 “你回去也要准备要孩子了吧?” “一直在准备着,有就要。” 芸娘看着闺女时眼里的爱意就像山中溪流一样往外流淌:“我当了娘后才知道我娘的不容易。今年夏天我母亲生病,我怀着身子没法子回去,等明年孩子大一些,我想带着皎皎回去看望我娘。” “夏天回去吧,陪你娘住两月,等到秋天时回小金县正好。” “嗯。” 许久没见,两人一直聊到月上中天,困倦得受不住了才回屋里歇息。 渔娘赶着家去,只在胡家歇息一晚上,隔天天就要走。芸娘一大早起来连闺女都顾不上,就去看她叫人准备的礼物,给她母亲的,给胡家的,给渔娘的。 刚巧渔娘身边跟着许多人,不怕东西多了带不走,芸娘就想多准备些。 除了礼物之外,芸娘还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她娘的,一封是给她嫂嫂的。 芸娘想着渔娘很快要回京,给她嫂子带封信也方便。 “给娘带信带东西就是了,给大嫂的信别叫人带。” “这是为何?” 胡玮轻叹道:“大哥跟贺大人……明面上太多牵扯不好。” 芸娘愣了一下,随即道:“怪我,这点事都没想到。” 他们都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前程,也有许多不得已,她早该明白的。 芸娘笑着送渔娘离开,两人挥手作别,渔娘心里叹了句,芸娘如今也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处事了,挺好的。 也没那么好。 离开小金县后,一行人快马加鞭到益州府,渔娘吩咐人去瑞鹤堂问问李晓月在不在。 听说李晓月跟他师父张老神医出门采药去了,一行人都未进城就掉头去叙州府。 在草原时大家身上还穿着皮袄,入川后大家身上脱到只剩下单衣,竟还不觉得冷。 侯原骑在马上大呼舒坦:“果然是好地方,这个季节还能看到青山绿水,田间还种着蔬菜,难得呀!” 侯慎也这般觉得,特别是他们才从冰天雪地的草原上过来,几日内从冬天走到秋天,这种感受叫人痴迷,他迫不及待想去先生家瞧瞧。 叙州府南溪县。 贺宁远又收到京城的来信,信都不用拆开,贺宁远就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他气道:“这小子多大的人了?不好好为皇上办差事,三天两头写信回来问渔娘什么时候回京,像什么话?” “这都是第三封信了!” “这臭小子!” “大郎,你写封信给他,叫他消停些。” 贺文茂无奈:“爹,写信也没用,我给他写一封信送去,他能给您再写三封回来。” 贺宁远气得直哼哼:“我看他欠管教,大郎你脸上的伤也差不多好全了,明年就进京备考,好好管管他。” 阮氏一点不生气,她拆开信看完,笑着跟贺宁远道:“爹,您想差了,二郎这次不是催渔娘回京,是叫咱们多买些皮蛋和干盐菜给他带回京去。” 贺宁远更生气了,控制不住大嗓门儿高声道:“难道你还觉得他做得对?他都当官了,还一心惦记着口腹之欲,如何能有大出息?” “你别强求了,二郎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肯出去当官做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阮氏劝,贺文茂孟氏也跟着劝,劝他别跟二郎计较。 贺宁远唉呀一声,他哪里是跟儿子计较,他就是恨铁不成钢,怎么就不能懂事些呢。 “京城不像咱们南溪县是个小地方,那里的人心眼子多得很,叫人抓到二郎的短脚,指不定怎么参他。” 二郎是天子近臣,肯定有许多人盯着他,叫别人知道他这么大还跟家里撒娇,人家说他一句年轻人难当大任,就是个坏名声。 贺文茂劝道:“爹您也别想得太多,人无癖好不可交,人无弱处不好用,跟那些贪财好色渎职的人比起来,二郎这点毛病算不得什么。” 孟氏帮腔:“夫君说得对,爱吃家乡口味,也可以说成是想念家中父母,不忘本。” 贺宁远默默说了句:“他还有个惧内的名声你们怎么不说?” 阮氏、孟氏、贺文茂对视一眼,惧内,这……也不算什么坏名声吧。 贺宁远叹气,想了会儿才道:“夫人,要不咱们去京城吧。二郎不在身边,我总觉得不放心。与其这样日日为他担忧,不如去京城,至少他日日在眼前,碰到事了全家也可一起承担。” “这……大郎,晨娘,你们夫妻二人如何想?” 阮氏心里还在担忧郑家的事,郑家在京城势大,若是大郎跟人对上,他们家连躲都没法躲。 “娘,不用担心郑家。当初我出事,他们只怕以为瞒过我了,我还不知道谁伤了我,只怕正得意。我就算去了京城,人家也不会拿我当一回事。” 况且,上半年时文嘉写信回来,说郑良被送回临江府,两边正面对上起冲突的机会就更少了。 “哎,且等等,等渔娘回来,跟渔娘商量后再定吧。另外,也要跟梅家人说道说道。” 梅长湖和林氏得知贺家想去京城,他们没有不同意的,都赞同他们去京城,还说京城的宅子大,他们去了也住得开。 阮氏笑着道:“我们还是跟着大郎和晨娘一块儿住吧,也习惯了。” 贺宁远道:“对,等进京了咱们再去看房子,内城六个坊,那么宽的地方,只要有银子,想买一座宅子应该也不难。” 今年两岁半的贺心安小宝贝扑在梅羡林怀里扭来扭去,她一扭身坐起来,伸长了胳膊搂着梅羡林胳膊:“小舅舅,祖父要去哪儿?” “去京城。” “去京城做什么?” “去京城看你小叔,还有小婶婶。” 贺心安眨巴着大眼睛,小叔小婶婶是谁? 贺心安不记得家中有这两个人,两日后渔娘归家,贺心安看到渔娘进门,又是不解,这个好看的姐姐是谁,为什么来她家呀。 “哎呀,渔娘回来了,安安快叫人呀,这是你小婶婶。” 安安不认识,不叫人,躲到小舅舅身后。 渔娘俯身行礼:“渔娘见过爹娘。” 梅长湖和林氏,贺宁远和阮氏都忙上前扶她,林氏和阮氏更是忍不住眼泪,天可怜见的,渔娘怎么这般黑瘦了?真是受大罪了。 孙浔和于氏听到消息赶过来,于氏忍不住哭起来:“我的渔娘,怎么成这样了。” 渔娘笑着安慰几位长辈道:“是黑了点瘦了点,不过我的身子骨比以前还好些,你们就别为我难过啦。” 林氏眼眶含着热泪过来牵女儿的手,细细嫩嫩的小手也粗糙了,林氏更是难过。 “娘的宝贝啊!” 渔娘受不住她娘这般哭,连忙叫侯慎侯原上前来:“爹娘们,师父师娘,这是我收的弟子。” 渔娘扭头喊侯慎侯原:“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拜见。” 侯慎忙上前一步:“小子拜见师公师母,师祖师祖奶。” “你是侯慎吧。” 侯原也赶忙上前拜见,林氏叫他起身:“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快进屋歇息歇息。” 梅家贺家的大门挨着,被梅师公和贺师公拉着,侯慎和侯原不知道该进哪扇门。 孙浔笑道:“去贺家吧,晚上再去梅家。” 梅长湖和贺宁远都听孙先生的,先去贺家。贺宁远拍拍侯原的肩膀:“小子,你既喊我一声师公,缺什么跟师公张口,师公不是小气的人。” 梅长湖轻哼:“难道我小气了?” “哈哈哈,梅兄也大方。” 梅长湖和贺宁远把侯慎侯原拉走,渔娘陪着她娘、婆婆和师娘说笑着也进屋了,孟氏抱着安安跟着进门。 贺文茂留下,吩咐梅家、贺家的管家安顿好跟着渔娘回来的士兵们。 温子乔和孙平知道梅小姐家来,也赶来拜见,没见到人,只看到还未走的护卫和士兵们。 两人站在一旁等着大公子安排。 梅家贺家的护卫守着主子的马车,贺瑞上前道:“大公子,主子马车里的图纸万分重要,不能随意处置。” 贺文茂点点头:“这个我就不经手了,你们自行把东西送去你们主子房里,外头巡逻我会安排人,屋里要辛苦你们自己安排人守着。” “是。” 除了主子的东西外,还有给王家、胡家带的东西和信,这个贺文茂能处理,安排管事赶紧给两家送去。 温子乔问道:“梅小姐带回来的这些人是……” 贺文茂摇摇头:“别问。” 贺文茂对梅羡林道:“你也一样,你姐姐如今手里掌着要紧的事情,你去找你姐姐说话时也别乱打听。” 梅羡林自然知道他姐姐在做什么,不该问的事他绝不开口。 温子乔和孙平两人心头一凛,梅小姐手里握着什么要紧的事?还需朝廷派兵保护? 第99章 声名远扬 温子乔心头震惊,回到自家小院里,温子乔跟妻子谢氏叹道:“梅小姐或许用不上我了。” “夫君怎么会如此说?在我心里你一直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呐。” “不是妄自菲薄,只是突发其感罢了。” 谢氏拉着温子乔坐下:“可是在府学里出什么事情了?还是孙先生说什么了?” 温子乔如今在叙州府府学读书,这两日正逢休沐,温子乔昨日傍晚才家来,今日早上去孙先生那儿读书。 除了府学和孙先生,谢氏想不到其他,所以谢氏一开口就提到府学和孙先生。 温子乔摇了摇头:“都不是,我刚才看到梅小姐家来时候排场,梅小姐如今站的位置,只怕以后用不到我了,才有此感叹。” 谢氏惊讶:“梅小姐家来了?” “正是。” 谢氏着急起身:“哎,我怎么没听到院子里下人说呢,夫君咱们别坐了,咱们赶紧去拜见梅小姐吧。” 谢氏着急,温子乔却笑着拉她坐下:“你看你,都是快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急躁?咱们娘不是说了吗,如今你月份大了,坐下起身时要缓着来,不可着急。” 谢氏五月时有孕,如今肚子已经快五个月了,平日里谢氏养胎特别精心,今日却顾不上了。 “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夫君快走吧。” “夫人别急,你且坐下听我讲。” 谢氏不肯坐,又忙问:“梅小姐这时候在梅家还是贺家?” “在贺家,将才人才到,这会儿估计正跟梅老爷他们说话,咱们这时候去不合适。” “说得也是。” 谢氏坐下,又道:“那咱们半下午再去吧。我知道梅小姐有午歇的习惯,半下午去梅小姐午歇也起来了,咱们去正好。” 谢氏坐妥当了,这才问夫君:“刚才你说梅小姐什么排场,什么用不上你的话,又是为何?” 温子乔叹气:“你将才没在,所以没看到送梅小姐家来的那些人。我虽没什么见识,也看得出来护送梅小姐的人都不是普通护卫。” 谢氏:“不是贺家梅家的护卫?” 温子乔摇摇头,不是。 将才他要走时,听到贺家管家称呼领头的那个叫大人。什么人能被称之为大人?自然是有官身的人。 贺家二少爷如今在翰林院,他再得圣宠也不可能求得朝廷派兵护送梅小姐出行。温子乔猜测,这些护送梅小姐的士兵,肯定是因为其他缘由才跟着梅小姐。 “梅小姐站得太高了,我猜啊,我就算考中进士,大概也只是个微末小官,估计不上梅小姐什么忙,我怕我辜负了梅家的栽培。” 见夫君叹气,谢氏却笑了:“夫君常跟妾身说,读书如同万丈高楼平地起,不可不着急,也不可太着急。我想呀,读书是这样,换成做官也是同样的道理,夫君这般聪慧,怎么如今就不明白了?” 温子乔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今日见过梅小姐之后心头难免懊恼,气自己不不够争气。 温子乔:“梅家尽心栽培我,给我延请名师,照顾我们全家吃穿住行,这等深情厚谊却不能早日报答。唉。” 谢氏温声道:“贺二爷自然是会当官的,他若是步步高升,梅小姐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你也说了,梅小姐如今也很不一样,他们夫妻自然会越来越好。” “我们比不得贺家梅家,但夫君也不差,若是有贺家梅家扶持,夫君以后的前程自然顺遂。微末小官也不怕,待以后你慢慢走上高位,自然能帮得上梅小姐。” 贺家梅家原本就不是普通人家,她夫君受梅家恩惠读书渐渐起来了也不算什么,就算以后夫君做官,温家跟贺家梅家也不可同日而语。 谢氏知道自己家几斤几两,心里头没有一步登天的念头,只想着有几分本事就出几分力,所以她心里十分踏实,也十分坦然。 谢氏一番心里话叫温子乔愣了一下,温子乔随即笑道:“枉费我读了这么些年书,在这件事上竟不如你想得明白,可见你才是明白人。” 谢氏笑道:“我原来也不明白,后来呀,跟着于夫人知书明理,又常去林夫人跟前陪她说说话,我才慢慢琢磨出来的。” 人跟人都是一样的,人跟人又不一样。 因为都是人,所以不必高看别人贬低自己。 因为人跟人出身不同,天分不同,所以要接受这种不同。就算穷极一生也比不上别人,也要专心过好自己的日子。 还未出嫁时,谢氏跟着她秀才父亲读了许多书,跟村里其他愚昧的小娘子比起来,她觉得她跟她们都不一样。 后来嫁给夫君后来了梅家,她有了跟着于夫人读书的机会,跟梅家管事学本事,她越通晓事理,她越知道自己的平庸,越低得下头。 在谢氏看来,对梅家小姐低头也不叫低头,因为梅小姐不会踩着她,能碰上这种主家,是他们夫妻的福气。 温子乔夫妻有商有量,孙平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独自回到孙家,关上门来自己慢慢琢磨事情。 孙平手里捧着书,心里面却在想前些日子孙家族里给他写的信。族长叫他帮孙允说说好话,请浔大伯通融,叫孙允再来南溪县跟着浔大伯读书,明年好顺利考中举人。 当时浔大伯看了孙家族里写给他的信后,叫他不用管这些闲事,叫他好生读书,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前程。 孙平其实也不喜孙家族里,但他家的祖坟、他的户籍都在孙家,他还是孙家人,他不可能全然不顾及孙家。 今日见到梅小姐家来的排场,孙平内心跟温子乔一样震撼,他当时就想,贺家梅家早就不是孙家比得上的人家,他只要跟着浔大伯好好读书,有这层关系在,他何愁以后呢? 经历了家中变故,孙平比他同龄的孩子成熟许多,想明白其中细节之处,孙平为自己庆幸,也让他对孙允引以为戒。 “来人。” 外头进来一个孙家下人:“平少爷有何吩咐?” “一会儿你去问问二郎,今日下午可还要读书?” 休沐日不用做功课,昨日羡林跟他说好了下午一块儿读史,这会儿梅小姐回来了,也不知道他还来不来读书。 孙家下人听命去贺家。 梅羡林听下人说完后,点点头道:“既已说好了,自然是要去的。” “小的知道了,这就回去告诉平少爷。” 梅羡林此时正跟姐姐和家中长辈一块儿说话,下人来传话时渔娘自然听到了。 渔娘跟师父打听:“孙平如今读书怎么样了?” “孙平读书勤勉,人也聪慧,我打算叫他明年春天回安东县参加县试。” 渔娘惊讶:“他如今的学识已经能考秀才了?” 孙平笑道:“孙平若是不出错,明年自然能中秀才。咱们二郎也不差,明年县试和府试二郎也会去。” 渔娘看向弟弟。 梅羡林默默挺直腰杆,他也要开始考科举了。 “二郎好样的,姐姐真为你高兴。” 被姐姐夸奖,梅羡林绷不住,一下笑了。 渔娘倾过身子,故意揉乱他的发髻,笑道:“小小年纪装什么老成,你如今还不满十岁,该有个孩子样儿。” 梅羡林不高兴自己发髻被弄乱了,偏生又拗不过姐姐,只能忍着。 见他们姐弟闹腾,林氏眉开眼笑:“渔娘别欺负二郎,你又不是不知道,二郎从小就是这样的。” 渔娘故作不知:“什么样的?娘说他贪吃还是贪玩儿?” 梅羡林羞恼,气哼哼地扭头不看姐姐。 屋里众人见状,顿时大笑不已。 梅长湖笑瞪女儿一眼:“二郎如今也大了,你这个做姐姐的不可再这般说他,小郎君也要脸面的。” 渔娘笑着拉过弟弟的手握着:“别生气啦,姐姐跟你玩呢。” 顶着一头乱毛的梅羡林不搭理他姐姐,手却紧紧握着不肯松开。 笑闹一番后,贺宁远问起刚才渔娘说的《数术全书》:“你说皇上要文嘉今年把书修好,他可能行?” “行,他数术本来就学得好,如今还有范先生指点他,我感觉年前应该就能修好。” 说起修书,梅长湖问女儿:“如今江湖浪人的名号已经叫人知晓,你以后还写书不写?” “肯定是要写的,以后写的游记还是题江湖浪人的名号吧,若是以后还要写话本,就换个名字。” 这次去西北走一趟给了渔娘许多灵感,她准备回京后,用一到两年的功夫写一本《山河畅游·西北》篇。 孙浔沉吟片刻道:“你的游记自然可以写,只是你这一路走过来,涉及许多边境舆图之事情,许多内容能不能写,写到什么程度,你该问问上面。” 问问上面的意思是,等游记写好了交给皇上先看? 孙浔是这个意思,先请皇上过目,以后若是有人拿游记生事也不用怕。 林氏担忧:“那可是皇上,渔娘写的游记他会看吗?” “会的。渔娘绘制舆图的本事是独一份,朝廷要用渔娘,这点体面还是会给渔娘的。” 听师兄这般说,林氏瞬间不担忧了,内心转而有些不高兴:“我渔娘的本事是独一份,凭什么不给渔娘一个官身?以往又不是没出过女官。” “唉,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位女皇驾崩后,朝廷上的女官一个个被打压,后头几百年,历朝再没有一个女官。” 梅长湖觉得当今皇上虽英明,但对女子为官这件事上,大约不会开先例。 贺宁远道:“渔娘虽当不了官,朝中上下都知道他是奉皇命收徒,侯慎和侯原两个以后入朝为官了,跟渔娘入朝没两样。” 于氏、阮氏、林氏三位夫人对视一眼,自己当官和徒弟当官,那还是不一样的。 孟氏笑道:“师娘,林婶,娘,如今渔娘才开始做事,功绩也不多,咱们现在不着急,以后且看看吧,说不定有转机呢。” 贺文茂和妻子一样的看法:“渔娘还年轻,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会如何。” 再过二三十年,渔娘靠着写书和自己的本事满天下,又为朝廷带出能干的徒弟来。到时候就算当不了官,渔娘也会成为名留青史的大儒。 当官的读书人多得很,能靠学问成为大儒名留青史的人物却少见。 就如范江桥,他已是大儒,还是继承了墨家传承的大儒,可以后大晋朝的青史上不见得有他的名字。 梅长湖想到这个,梅长湖心绪翻涌,以后要给女儿多刊印些书,他要把女儿的书卖遍天下,把女儿的名声传遍天下。 孙浔笑道:“渔娘若是名留青史,我是她师父,我这个退居乡野之人,以后说不定能沾光留下一个名号。” 梅长湖肯定道:“肯定会有师兄的名字。” 他这个未来大儒的亲父,说不定也能留下个名号。 梅家贺家人只敢猜想渔娘以后说不定会成为大儒,叫田知府看来,梅家这位小娘子学识渊博,又有自己的独门本事,留名青史是肯定的。 渔娘去叙州府拜见田知府,田知府见到她第一面就说:“梅大儒可有字号?” 渔娘笑道:“田知府过誉了,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大儒。” “谁敢说你不是?叫他当面跟你比一比,他若是能在你的长处胜过你再说你不是大儒。” 田知府目露欣赏:“女子在这世上不易,大晋朝若是能出一个女大儒,对大晋朝的娘子们,对后世女子而言,都是一件大好事。” 女子除了宜室宜家之外,也可有别样的出路。 田知府不是随意说说的,他真想知道渔娘的字号。 渔娘笑着告诉他:“我先生为我取字春山,号嘛,还没有。” “江湖浪人不是号?本官常去府学,府学里的先生都称你江湖浪人。” 渔娘无奈:“也行吧,反正都是别人叫的。” 田知府大笑:“外头人叫你江湖浪人也好,春山娘子也罢,你以自己的名号在外行走,也算不枉费你爹娘和先生对你的栽培。” 渔娘也是如此想。 她原本是个懒散性子,可皇上的态度,三皇子的态度,周围长辈亲友的惋惜,叫她态度发生了转变。 他们越是不想她出头,她越是要声名远扬! 第100章 没有生女儿的命 田知府告诉渔娘,若不是她先来了,他定会上门拜访。 渔娘有些惊讶:“我是小辈,哪里能让您上门拜访。就算我来迟了,您使人来家催一催我也使得。” 田知府笑道:“哪能以年岁论短长?我先生几回写信给我都夸你们夫妻,问本官在叙州府为官几载,竟不知道叙州府有你们夫妻这等麒麟儿,反倒叫范家抢了先。” 渔娘不好意思道:“那是首辅大人客气,我和文嘉哪里算得上麒麟儿。” 田知府摆摆手道:“不须自谦,你跟本官说说西北的事吧。” 渔娘尚未开口,田知府又说:“能说的就告诉我一声,不该说的别说,本官知道规矩。” “您这是……” 田知府直言不讳道:“这些年,无论是皇上还是朝中官员,大部分心力都放在丈量天下田亩之上,对北境诸部落多有忽视,要不是今年正月里宁夏卫那儿打了一场,我们只怕还要继续忽视下去,任他们统一坐大了或许都还不知。” 这些年来大晋朝没有碰到天灾,百姓日子不说一年比一年好,至少都还算安稳。大晋朝风调雨顺,北境诸部落也是如此。 北边不闹,大晋朝就当他们不存在,打从今年起,朝廷暗中对北境里的事情关注了许多。 田知府在叙州府为官,离京城太远,他知道的消息大部分来自他先生和师兄,太过狭窄。如今碰上渔娘这个亲自走了一趟西北边境的熟人回来,他自然要问上一问。 渔娘是去西北绘制舆图的,除了阴山那一回,他们一行人一路上很少越过边境线,对于北境内部的事情渔娘也不知道多少,最多碰到些路上的商队多聊两句。 “我听常进出北境的商队们说,草原上这几年不缺雨水,牧草长得好,养的牛羊格外肥美。一片草原上能养育的人口多了,消耗自然就多了,这两年生意越发好做。” 渔娘记得在陕西行都司碰到一个云南府来的茶商,他说从前年开始,常年跟他交易的部落订购的茶叶比以往多了两成。 渔娘仔细打听过,问那茶商是不是部落把从他那儿买的茶叶转手卖给他人了,茶商说不是。 田知府皱眉:“北境的部落可有迁移?” “大部分部落的草场就算迁移,移动的距离也不会很大,要不那些长期跟部落交易的商人肯定会找不到人。” 气候好,草场长得好,牛羊肥美,人口增长。若是碰上天灾,草原上这些年增长的这些人口吃不上饭,不南下抢劫还能去哪儿? 田知府道:“部落若是肯分家搬迁,分散居住,碰到灾年各自还能多条活路。对他们大晋朝边境来说也能减轻些压力。” 渔娘觉得不大可能会分部落而居,三皇子和陆放都曾提过,当年被皇上率兵打散的部落,如今有建国的打算。 而且,北境那边想崛起不是一日两日了,要不也会提前几年请画师绘制边境舆图。 如今北境草原最强大的一支部落分布在克鲁伦河一带,正是京城的正北方。若是北境以西各部落向克鲁伦河靠拢建国,那大晋朝的压力就大了。 除了北边最大的那一支部落外,阴山以北的那支部落生性凶狠,人口虽比不上克鲁伦河那一支,一样不好对付。 田知府叹气,大晋朝从外头看还是蒸蒸日上,实则内忧外患呐。 薛广啊薛广,希望薛广一切顺利,明年内能把安徽丈量田亩之事处理好吧。 安徽之后还有浙江、江西和福建,五年内能处理好这三个地方,就不算晚。 田知府听她先生说皇上为了快速清算天下田亩,如今也不跟各地世家大族耗了,连京卫指挥使司的兵马都派出去了。 “希望以后几年也能风调雨顺吧。” 草原上不闹饥荒,给他们腾出手来先把大晋朝内部事情解决完,再跟北境那边兵对兵将对将。 田知府:“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京?” 渔娘自己想留在南溪县过年,但是贺文嘉催得紧,加之她身边还跟着护送她的士兵,她想留也留不了。 “三日后吧。” 田知府点点头:“早些回去,皇上那儿肯定也等着你的消息。” 渔娘心想,皇上那儿肯定不是等着她的消息,这是等着她的舆图。 走前,渔娘问田知府:“听说春天时朝廷内提过叫您回去,后头也没声响了,您如何打算的?” 田知府淡淡一笑:“本官是大晋朝的官,我如何打算不重要,端看皇上用不用我吧。” 说实话,田知府在叙州府当了四五年知府,除了才来那一两年政务颇为繁忙外,最近这两年他过得十分悠闲。可他一想到朝廷可能面临的灾祸,他就悠闲不起来。 还是那句老话,覆巢之下无完卵! 百姓才过几年好日子啊? 渔娘听田知府这般说,她就知道他依然是皇上手中那把利剑,也就不多问了。 告别田知府,渔娘回坐船回南溪县。 叙州府码头这会儿忙碌得很,几十条大船堵在码头上,梅家的船出不去。 马车帘子半掀开,阿青露出半张脸来,问怎么回事。 前头开路的管事小跑过来,说是杨家的粮船到了,这会儿正在卸粮,只怕还要堵上一会儿。 渔娘好奇地掀开帘子瞧,笑着跟阿青说:“离开南溪县才两三年,我都忘了这个月份正是收粮的时候。” 十月里叙州府的粮商们到各县收粮,这会儿十月底十一月初正是送粮的时候。 “主子您还笑呢,这么多粮食不知道要卸到什么时候去。咱们晚上都不见得能归家。” 渔娘指着头船上挂的旗帜:“那是杨家的船吧,我记得杨家人还是挺讲理的,管事过去问问。” 管事冲小姐躬了下身子,转头去找杨家的管事。 不过片刻,堵在码头上的船渐次让开一条水路叫其他船通过。渔娘下车上船,在码头上碰到许久不见的杨密。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也没有攀谈,笑着点点头,就此别过。 梅家的船走了。 杨家管事走到杨密身边道:“前两日小的去南溪县运粮食,正巧碰到梅夫人一行人。梅夫人的马车走在中间,前头后头好几百人骑马护送,那排场大得很。” 管事压低声音道:“那些护卫看人的眼神跟旁人不同,是见过血的狠手。那些护卫虽没有亮明身份,但背上背的刀,还有那些马用的都是官用的马蹄铁,有眼力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家养的护卫。” 梅家是怎么一回事,杨家的管事还是知道的。梅家一个没落世家,也养不起那么多精壮的护卫。 杨密嗯了一声,问管事:“人不是走水路回来的吧?” “不是,走陆路。” “回去问问详细,回头来报我。” “是。” 梅家小姐这次回来太不寻常,杨密做事自来细致,其中有什么缘故他定要知道清楚。 叙州府是杨家的地界,杨家的管事要打听点什么事情自然是手到擒来。 当天晚上杨密就知道渔娘从何地来,也知道她今日去了趟田家,出门时还是田知府亲自送到门口。 田知府乃首辅弟子,一个后宅小娘子,值得他亲自到门口相送? 难道是因为侯家? 杨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桌面,脑子里飘过许多事,京城的,叙州府的,北方的……杨密心里有种直觉,朝廷只怕要出大事情了。 杨密给益州府杨家写信,托他们查一查详细。益州府的回信还未送来,渔娘一行人就离开南溪县了。 这次回来匆匆忙忙,渔娘从叙州府回家后抽空见了温子乔,隔天见过淼娘和张大娘子之后就开始收拾行装。 贺文嘉喜欢吃的皮蛋和干盐菜买了好几坛子,叙府大曲和各种干菌菇、竹笋等也采买了许多,带回去好送亲友。 渔娘走的那日,没叫爹娘、师父师娘和公婆去码头送,就在家门口告别。 渔娘拜别长辈后,摸摸弟弟的脑袋:“下回再见时,你肯定长得比我高,那时我就摸不着你的头了。” 梅羡林低头道:“我低头叫姐姐摸。” 渔娘忍不住笑,又揉揉他的脑袋:“你是大孩子,我不在家,爹娘和师父师娘就交给你照顾了。” “我会的。” 孟氏抱着还未睡醒的女儿上马车,贺文茂也准备好了。 渔娘轻叹一声,她该走了。 贺文茂夫妻这次跟渔娘一起进京,等到年后,渔娘公婆也会上京。渔娘心里盼着她爹娘和师父师娘也能去京城跟她一起住,她心里知道只怕是不能。 他们一行几百人,一艘船肯定是不够的,渔娘前两日问过领兵的千户,他说船他们会安排,渔娘也就不管了。 到了码头,梅家的船在前头,后头好几艘大船,渔娘定睛一看,原来是运漕粮的官船,不知道他们从哪儿调来的。 渔娘也不多问,这本不是她该管的事。 渔娘事情多也忙,在船上时很少出船舱,她住的那间屋子,除了伺候的阿青之外,只有侯慎和侯原两人能进去。 船舱门口白天黑夜都有人守着,除了他们谁都进不去。 梅家的船一路往东到应天府,再北上去京城。中间在淮安府停了半日,梅家的族人送了许多鲜货上船,多是冬日南方常见的莲藕、荸荠、水芹等菜蔬。 渔娘抽空见了堂叔梅长同,梅长同本想问问渔娘出了什么事,怎么去西北了,当他看到围着他们的几条官船上的士兵时,识趣地闭嘴了。 渔娘笑着说:“年后我公婆会进京,到时候若是从淮安府过,请堂叔多关照。” “亲家从咱们这儿过,关照是应该的。你做你自己的事要紧,你有事叫我们帮忙,叫人送封信就行。” “渔娘在这儿多谢堂叔了。” 梅长同下船,目送几条官船护着梅家的船进京。 “老爷,咱们该回家了。” “回吧。” 梅长同归家,夫人和儿子儿媳都在,梅长同跟他们感叹一句:“都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怎的二房一个丫头都这般有本事,我们家两个儿子,竟没一个比得上人家。” “夫人,你怎么没给我生个闺女呢?”梅长同忍不住埋怨。 童氏瞪他一眼:“怪我?不如怪你没有生女儿的命。” 两个媳妇儿低头抿嘴笑。 梅羡谨和梅羡竹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他们爹看来极羡慕二堂叔有个闺女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别出心裁的赏赐 回到京中这日下大雪,东城码头上来往的商客都少了,连搬运货物的苦力都在棚子里躲雪。 他们一行人随身带着的行李不少,箱笼就有好几十个。这会儿不好找人搬运行李,护送渔娘进京的士兵们搬了把手,帮他们把行李从船上卸下来,又叫了车架过来帮着把行李运去春和坊。 行李送到家中,渔娘谢过后,问他们年前是否要回宁夏卫? 千户笑着说:“这个我们做不了主,端看上头如何安排,我们听命行事就是。” “一会儿你们要去哪儿?” “去京卫司。” 渔娘点点头,叫来管家梅应送他们去,渔娘还吩咐梅应:“从咱们庄子里赶十头猪送去京卫司,算我谢谢大家的。” 千户拱手道:“那我们就不跟梅夫人客气了,多谢梅夫人盛情。” 送走护送的士兵,渔娘这会儿才转头跟侯慎侯原两兄弟说:“你们先回家住一天,明天一早来我府上。” 侯慎点点头:“先生早些休息,我们明儿再来。” 侯慎和侯原出门许久,也十分想念家里,这会儿先生开口了,两人骑马带着行李赶忙家去。 这时,贺文茂和孟氏已经搬进东厢房了。 早一步赶到的管事已经吩咐人把东厢房烧热了,安安小丫头在屋里站了会儿就喊热。 “娘,脱衣裳。” 孟氏给她脱了外头穿的兔毛大氅,露出里面的银红绣福字的棉衣,问她:“还热不热?” 安安摇摇头:“娘,小婶婶呢?” “你婶婶应是在安排事情,你先别去扰她,等你小婶忙完了自会来找你。” 安安似懂非懂:“小婶婶把自己关在屋里吗?像船上一样?” 贺文茂笑着抱起闺女:“谁告诉你小婶把自己关在屋里了?” “安安自己想的。” 孟氏一边收拾闺女的衣裳,一边笑着说:“这叫远香近臭。渔娘在家那几日她不肯叫渔娘抱,在船上时渔娘忙着做事没空搭理她,她又恨不得每日去渔娘门口守着。” 安安跟渔娘不熟悉,但是在船上又没有什么好玩的,安安就把目光盯上了渔娘,整天想去找她玩儿。 渔娘忙着绘制完善舆图,哪里顾得上她。安安越是见不着人就越想,整日去门口侯着,连守门的护卫都习惯了给她在门前放个小板凳,等她过去。 贺文茂单手抱着闺女,一手推开窗朝外看:“好大的雪,也不知半下午会不会停。” 安安不解:“为什么停?好看勒。” “你小叔叔下午要回来,若是雪不停,他回来的路就难走了哦。”许久未见弟弟,贺文茂有些想念。 安安想了想:“坐车。” 贺文茂笑了,二郎那个惫懒性子,大雪天叫他骑马走路回家肯定不乐意,应该是坐车回来。 安安摸摸爹爹脸上不显眼的疤痕:“爹爹,我们去找小婶婶吧。” “不着急,你小婶婶事情忙,咱们别去打扰她。” 这会儿渔娘确实忙得很,先是亲自盯着护卫把两箱子图纸送到书房,她开箱检查后才放心。 忙完图纸的事,渔娘去后院看从南溪县带回来的土货和淮安送的菜蔬。许多新鲜菜禁不得放,也受不得冻,一路上都是用棉被裹着保暖,最好今日就给送出去。 给大舅舅林家的,给范尚书家的,给惠敏郡主、任二娘子家的。分好后赶紧使人给送去。 安排完这些,渔娘这才有空问:“我不在家这段时日,家中可好?” 小林氏忙禀道:“家中都挺好。您不在家时,咱们爷除了去翰林院当差就是在书房待着。” “范先生可好?” “范先生也好。范先生这大半年在城外道观里住着,一月回来两三趟跟咱们爷说说话。前几日听范先生说咱们爷,说什么重要不能出错,上交之前一定要细心多检查几遍。奴婢们猜,咱们爷的差事或是要办好了。” 渔娘知道皇上给贺文嘉下了命令,算算日子,他的书也该修好了。 “咱们庄子上可种菜了?” 小林氏笑道:“种了,胡瓜、白菜、辣椒、小青菜这些都种了不少,咱们自己家哪里吃得完,除了咱们家自己吃用的,给亲戚家送了些,还卖了许多,家中又进了许多银钱。” 说完这些大事,小林氏还说起家中下人,今年家中有四对年轻人成家,还有一个怀孕的媳妇儿,明年家中就要添人口了。 “可有要去籍的?” “没有。” 小林氏把家中账本送上来,渔娘翻开大致瞧了瞧,就递给阿青,叫她抽空仔细再看看。 这会儿快午时了,渔娘回屋换了身衣裳去东厢房看大哥一家。渔娘到时,大哥抱着安安在窗边看雪,大嫂孟氏正在整理箱子里的书。 “大哥大嫂,前院有个大书房,范先生回来也住在前院,大哥若是读书,可去前院书房。” 贺文茂笑道:“早听二郎说你家有两个书房,以后我读书还是去前院大书房吧,在卧房里有这个小丫头闹腾,我也没法专心。” 安安似乎知道她爹在说她的不是,哼哼的,鲤鱼似得打挺,不叫她爹抱。 “乖乖的,别闹。”贺文茂温声哄着。 孟氏举起手里的书,跟他说:“那我先不给你整理了?” “不着急,明日再说吧。” “小婶婶。” 安安伸手要抱,渔娘忙接过来,笑问:“可饿了?” “吃了点心。”安安指着桌子上的空碟子。 渔娘拍拍她的背:“安安是说刚才吃了点心,这会儿不饿?” 安安笑眯眯地点头。 “吃了点心也要吃饭呀,小婶婶家好吃的可多了,你可要尝尝?” “好,安安要吃。” 渔娘抱着安安跟大哥大嫂说:“我叫他们做了些清淡的菜,吃着舒坦些。傍晚等文嘉回来了,咱们再摆宴。” 孟氏笑道:“咱们又不是外人,不讲究那么排场,自己吃得舒服最要紧。” 说实在的,这一路进京虽不需下船,但也累。孟氏也想早点用了午食,回屋洗漱一番抱着闺女歇个午觉。 渔娘何尝不是这般想,一家子不用讲究虚礼,简单用了午食,渔娘回屋洗漱完,头发都还未晾干,人就睡过去了。 小林氏和阿朱两人轻手轻脚地给主子烘干头发,忙了许久才出门去。又怕不懂事的丫头打扰主子歇息,小林氏亲自在门口守着。 大雪还在下,没别的地方可去,阿朱回自己屋里,瞧见阿青竟然醒了,正在窗边看账册。 阿朱站在门口笑:“我可能进来?” “有什么不能进来的,快请。”阿青关上账册笑道。 阿青请阿朱进门坐,给她倒茶,阿朱笑问:“主子们回来都累得不行,你怎么还有精神看账册?” “咱们娘子忙的都是大事,自然是费心力的,我不过做点端茶倒水的轻省活计,哪里就累了。” 阿朱往阿青跟前挪了下身子:“真羡慕你,跟着娘子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哎,下回咱们换一换,你留在家中,我跟着娘子出门。” 阿青笑叹:“出远门么,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若不是有三皇子的派的兵马护送,咱们一行人说不准都回不来了。” 阿朱惊呼:“竟这般凶险?” “嗯,那些偏僻的荒漠戈壁沙漠里,可是杀人害命的好地方,抢了你的货物钱财,了结你的性命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他们人多势众,一般小毛贼不敢近身,但总有些自觉人多势众的贼人不怕死。 “那你不是吓坏了吧。” “咱们打小跟着主子,哪里见过那些场面,头一会儿碰到真是挺吓人,后来习惯了,倒也还好。” 阿青记忆最深刻的还是阴山北边草原惊险万分那一晚,现在想起来依然心惊肉跳。 ˙这些事不好跟阿朱说,阿青就道:“你的婚事可定下了?” 阿朱不好意思地转过眼去:“定下了。” “定的谁家。” “你知道的。” 阿青猜道:“不会是梅管家的大儿子梅顺吧?” 正是梅顺呢。 阿朱的父亲是梅家的账房,她爹原本打算跟主子讨了她的身契,叫她出去嫁人,随便找个读书人,或是开铺子的清白人家都使得。 阿朱不愿意,她想跟着娘子做事。这样一来,只好在家里找。 阿青知道阿朱跟梅顺关系不错,阿青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阿青笑道:“咱们大管家会教人,他家两个儿子都不错。只是梅顺不如他弟弟会读书,以后他弟弟脱了籍还能去考功名。” 阿青的意思阿朱自然明白,她道:“我爹也跟你这般说,不过梅顺虽不擅读书,他却十分会跟人打交道,以后就算当不了管家,去外头做个管事也是行的。” “你想明白就好。” 外面大雪纷飞,两人在屋里烤火一处说着话,不知不觉半下午过去。 到未时末,小丫头来传话,说里头说主子醒了,阿青和阿朱这才进去主院伺候。 渔娘打了个哈欠起身,穿好衣裳,喝了一盏茶醒醒神,这才慢吞吞去书房。 书房的窗外和门外都有人守着,渔娘进门就看到她刚完成的西北舆图。 从阴山至哈密卫,从哈密卫再到阿端卫,曲折蜿蜒,西北边境尽在图上。 渔娘仔细回忆后,确定自己的舆图没错,她拿了一张新的厚实宣纸出来,她要再复制一张。 她画熟了,手快得很,贺文嘉下值家来时,她刚好画完最后一笔。 贺文嘉推开门大步进来,渔娘抬起头。 贺文嘉笑着跑过来:“好哇,你现在不得了了,回个家还要我三催四请,你可把我这个夫君放在心里?” 渔娘放下笔,笑着道:“谁叫你没空闲,你若是有空闲,我就带你一块儿出门了。” 贺文嘉伸手一拉,渔娘掉进他怀里,夫妻俩一块儿跌坐在圈椅上:“哼,你就是故意为难我。” “那你也是故意为难我,这么重要的事,难道我还能不去?”渔娘脑袋靠过去,两人亲密地依偎着。 贺文嘉叹气,看着她的脸道:“这段时日辛苦了吧。” 是辛苦,不过也还受得住。 贺文嘉小声道:“半个月前皇上就跟我提西北的事,说西北不安生,等忙完手中的事定不会轻饶他们。” 渔娘心头知道,说的应该是北境那边的事情。 “今天早上我去保和殿当差时皇上提到你了,叫你明儿一早进宫拜见皇后娘娘。” 今儿一早渔娘才回京,宫里应该就收到消息了?不过也正常。 渔娘早就做好了准备,她指着桌上的两张舆图:“正好,我要把舆图交上去,事情了了咱们好准备过年。” “只怕也不行,你忘了北境的图纸?” 渔娘当然记得北境的图纸:“那个不着急吧。” “北境的图纸在宫里,我猜明儿你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到时候借赏赐的名头会把图纸给你。” “给就给吧,北境的舆图不急在一时。” 夫妻俩抱在一起亲亲密密说话,渔娘捏着他指头道:“刚才进门可去见过大哥大嫂了?” “还没有,一会儿就去。” 渔娘打他:“那还不快去。” 夫妻俩也不在书房磨叽了,赶紧起身去东厢房那边。他们过去时大嫂陪着安安在玩,大哥在看书。 “大哥,大嫂。” 孟氏扭头冲贺文嘉笑:“二郎回来了。” “我回来了。” 贺文嘉跟大嫂寒暄两句,进门就看大哥的脸,窗户半掩着屋里不亮堂,贺文嘉几乎看不到大哥脸上的伤痕。 “全好了?”贺文嘉走近瞧。 贺文茂笑着道:“差不多吧,反正不影响科举就行。” “那肯定不会。”贺文嘉语气笃定。 兄弟俩问候完,贺文茂放下书:“后年我才考会试,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就来了?” 贺文嘉轻哼:“肯定是爹不放心我吧。” “爹不放心你,我们都不放心你,所以叫我来看着你,叫你行事稳重些。” 贺文嘉不高兴大哥说他,不过大哥大嫂肯来,年后爹娘也要来,贺文嘉也就不计较了,笑着说:“爹娘他们是不是准备要买宅子?” “嗯,确实有这个打算,银子我都带来了,回头叫家中管事去打听打听,早日把宅子买好。” 贺文嘉算算日子:“大哥若是不着急,不如等到下月小年后再去瞧宅子吧,那会儿我有空。” 最近他忙着给《数术全书》收尾,年底翰林院内也有许多文书要处理,他实在是忙,只怕不能帮上忙,不如等下年后休息时去看宅子,那会儿他有空闲功夫。 “也好,你忙你的事,买宅子之事不急在一时。” 那边,渔娘跟大嫂说话,渔娘邀大嫂过几日去温泉庄子住两日,那里暖和,比京城舒坦。 孟氏答应了,等渔娘忙完就去。 渔娘手中除了那幅西北舆图之外也没什么可忙的。 第二日侯慎和侯原两兄弟来梅家,渔娘叫他们去书房读书,下午她回来再说。 渔娘进宫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见到她时态度十分温和,问她家里双亲身体可好,又夸她是个奇女子。 渔娘顺其自然地接话,皇后说什么她就应什么,不肯多说一句。 皇后微微一笑:“听说惠敏跟梅夫人是手帕交。” “不敢当,惠敏郡主性子和善,臣妇只是跟惠敏郡主说得上话罢了。” 听她这般说,皇后似乎觉得有点没意思,不再说话了,只叫她喝茶。 渔娘低头喝茶,心里想着惠敏郡主的亲外祖母是先皇后,这位皇后是继室,听这位的意思,她好似很愿意跟惠敏郡主母女交好。 既然主动示好,就该找本人,找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手帕交挺没诚意的。 渔娘也不会在中间帮着撺掇。 两人都没话说,就静静喝茶。 清茶喝了一盏,半刻钟后,皇上进来了。 渔娘低着头听皇上皇后说话,不过三两句问候,皇后娘娘找了个借口,识趣地去侧殿。 “东西呢?” 渔娘立刻献上西北舆图。 皇帝展开看,这一看就看了两刻钟,只见他手里拿着尺子在舆图上量来量去,估算距离。 皇帝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不枉费你一番辛劳,这幅舆图画得极好。” “谢皇上赞赏。” 皇帝拿着舆图就放不下,问了几句舆图上几个地方,就叫她走了。 当然,皇帝也没忘了她的辛苦钱。 皇帝的赞赏很值钱的,渔娘出宫时抬走了两箱金子,以及一箱北境的图纸。 除此之外,皇帝还承诺了两件事,等她的北境图纸绘制出来,再给她一个皇庄,她的西北游记还可以官印。 回到家中,孟氏看到这两箱金子张大了眼睛:“皇上挺大方的!” “三皇子妃也很大方!” 孟氏想到渔娘送给婆母的那套珠光宝气的首饰,点点头,三皇子妃确实大方。 贺文茂却说:“金银不是最重要的,皇上允渔娘的游记官印这才是了不得的大事。” 朝廷官刻的书籍多以强调教化的经史为主,都是私印无法完成的鸿篇巨制。如同前些年朝廷官印的《周史》等。 渔娘既不是翰林院的官员,写的又不是传世经书,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够不上官印,如今皇上主动提起,背后的用意叫人深思。 当世还活着的大儒,无论是退居乡野的,还是在国子监、太学里教书的那群人,谁有资格叫官坊印刷他们的笔墨啊? 渔娘的游记若是真经由朝廷官印,传至天下,不论渔娘是不是女子,她的名声在大晋朝文人中间都是独一份的突出。 渔娘声名大噪指日可待! 第102章 各谋出路 皇帝突然这般大方,渔娘还挺不习惯。难道是良心发现了?还是这会儿才察觉出她的价值来? 无缘无故皇帝对她突然友好了一点,渔娘还挺不习惯。 知道渔娘回来了,当天下午范先生家来,得知官印之事后,范先生笑了笑,说:“你的那两个弟子,三五年肯定是培养不出来的,这事还用得着你,左右要给你点什么。钱财于你不算什么,用名声套住你才是好法子。” 孟氏抱着闺女笑道:“无论是名还是利,渔娘都不太在乎吧。” 贺文嘉问:“真不在乎?” 渔娘看他一眼,真诚地点点头:“在乎的,该我得的,凭什么不要。” 说实在话,比起虚名,渔娘喜欢过好日子,吃穿住行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追求一个舒适。 名利嘛,以前不追求的,现在她觉得这都是她应得的,多多益善。 范江桥赞赏道:“这话说得对,皇上既然肯给你几分,那就大大方方拿着,万不可学那些迂腐之人,抱着不值一文的清名到死。” 侯慎侯原在书房读了一日书都没见到先生,傍晚要走时见到范先生,从范先生哪儿得知先生以后写的出都由官坊刻印发行天下,两人心头暗惊,以后他们先生定然是独一份的大儒啊! 范江桥看着两人道:“你们先生是女子,以后士林中人对她的指责只多不少。你们是传承她衣钵的弟子,我不求你们为她豁出命去,我只要求你们是她弟子一日,就要尽力维护她。” 侯慎立刻道:“请范先生放心,我侯家没有欺师灭祖的后辈。” 侯原恭敬地低下头:“堂哥说的话,正是我想说的。” 先生有本事,他们这些做弟子的也受益,大好事呀,他们侯家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不跟先生站在一起。 范江桥面露满意的神色:“去吧,这事儿也跟你们家里人知会一声。” “是。” 侯慎和侯原归家,侯家人听说此事后,都十分欣喜,侯粱更是亲自上门送礼,说感谢她费心教导侯慎侯原,两个孩子这次回来长了不少本事,人也稳重了许多。 渔娘叫侯粱不必客气,都已经是她的弟子了,她肯定会好好教导。 侯粱做事妥帖,来了梅家后,后头找了个机会去见皇上,当着皇上的面把梅夫人夸了又夸,还把侯慎侯原绘的舆图给皇上瞧。 比不上梅夫人,但是也大有进益吧。 侯粱豁出老脸去皇上跟前卖好还是有作用的,皇上对梅夫人和侯家都十分满意,冬至时两家都得了赏。 在外人眼里,梅夫人身为一个女子,只因一手无人出其右的本事,就能跟朝廷内的一品大员一个待遇。 工部里许多靠本事领俸禄的大人们,大匠们,心头微动,皇上还是在乎他们的。 在许多工部的人心里,贺文嘉还是范大儒的弟子,梅夫人跟贺文嘉是夫妻,那就是一家人。 皇上赞赏梅夫人就是赞赏他们! 谁敢当面说梅夫人的不是,那就是跟他们过不去,跟皇上过不去,看我不喷死他! 范江阔作为工部尚书自然是知道下头人的想法的,他关起门来呵呵一笑,当今皇上可是实权皇帝,谁敢正面反对皇上? 梅夫人受的恩赏都摆在明面上,果然如范江阔所想,朝中官员无人反驳,就算说酸话,也要藏着点。 贺文嘉这位一榜进士,他这个最得圣宠的翰林都没得的赏,竟叫他夫人得了,冬至节后回翰林院当差,少不得要被人笑话两句。 贺文嘉不怕人笑话,反而十分自得,你们谁家夫人比我夫人有本事? 他还不知道么,那些酸腐文人比不上他夫人,又不敢骂皇上太过抬举他夫人,于是只能借着笑话他给自己找回点脸面罢了。 贺文嘉得意一笑,你们都酸去吧! 中午休息时,屋里无人,瘦得脸颊凹陷的蒋雪村苦笑:“我现在算是知道了,妻贤夫祸少。我不求我夫人给我添光彩,不给我惹事我就阿弥陀佛了。” 贺文嘉拍拍他肩膀:“无妄之灾,都过去了。” 前几个月薛广悄无声息地从江苏去了安徽,蒋雪村怕族中老人顽固,舍不得家中田地,特地请了假回徽州处理此事。 蒋家到底是大族,贪归贪,这种要命的时候还是舍得下家财的,蒋家由蒋雪村祖父做主,主动献了田产给朝廷,交给钦差薛广分给无地的百姓。 家中隐户也不敢留,尽数找好了由头把人放出去充做流民,只当跟蒋家没关系。 蒋雪村好不容易安顿好家中事情回京,结果一回京就得知她夫人跟大理寺左士丞家的小妾发生了口角,争夺一支金簪时推搡,那小妾摔了一跤把肚子里的孩子摔没了。 这件事究其根本是大理寺卿左士丞家的小小妾嘴贱先生的事,他们家不占理,那位大人再宠爱小妾也不可能为了小妾参将雪村一本。 好么,那位大人另辟蹊径,换了个由头,弹劾蒋家强占土地,拘禁民人、欺压百姓。 若不是蒋家之事早已经办好了,这次弹劾落到实处,蒋家被当作杀鸡儆猴那只鸡,蒋家就彻底完了。 蒋雪村正欲低调做人时,这个节骨眼上跟人结了仇,蒋雪村身上那股世家公子的豪放气质也收敛了。 家族对他的助力没多少了,蒋雪村以后还得靠自己。 “贺大人,你的《数术大全》快修完了吧,到时候皇上肯定会问你想去哪儿当差,你心中可有想法?” 贺文嘉还没想好呢,不过六部九卿之中他首选六部,六部之中他想去的主要是工部、户部、吏部。 工部尚书是范江阔,自己人,在他手下日子自然好过。 户部尚书姚大人,贺文嘉感觉姚大人对他颇为赞赏,不过户部左侍郎是郑匡,他们家跟郑家有仇,还需再考虑考虑。 吏部么,吏部尚书是陈方进。陈方进是世家头子,王苍又是他的侄女婿。贺文嘉跟王苍的关系大家都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贺文嘉都应该主动避嫌。 贺文嘉想来想去,还是去工部历练比较靠谱。 蒋雪村道:“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如今皇上用我还算顺手,这一两年内,无论如何我不会主动离开翰林院。” 翰林乃天子近臣,只要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待着,过一两年安徽的事了了,蒋家就稳下来了,他再谋出路也不迟。 “你的想法也是对的,我看你也不是官迷,在皇上跟前做点事,能护住家小就算不差了。” 谁不想当大官啊,这是他想就能成的吗?对贺文嘉这句恭维蒋雪村笑不出来。 蒋雪村提起左士诚:“你可知他最近跟刑部左侍郎张太平走得近?” 贺文嘉瞥他一眼:“你还有空关注他?” 顺手的事情罢了,他低调做人不代表他放下经营人脉。 蒋雪村小声说:“听说左士诚想去刑部。” “冯亭和肖秀呢?” “冯亭他爹在宝庆府当县令,家中没多少钱财,京城的日子他过不起,也不愿意全家蜷缩在外城东水巷,大约三年满了后他会申请外放吧。” “肖秀么,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这人脾性不好,嘴巴也不好,出身寒门又不愿意低头,当官没什么出路的,他虽然没说过,我猜他估计想跟郭有德郭老大人一样在翰林院待到致仕,得个老翰林的名声,扶持扶持家中后辈。” 至于上一届庶吉士邓福兴,他这一两年先后交好左士诚、王苍,后头又更贺文嘉来往,属于谁得圣宠他跟谁玩儿,可惜都看不上他。 邓福兴心气儿高,不愿意去六部衙门从主事干起,他若是不想在翰林院耗一辈子,大概率也是要外放的,毕竟他还年轻。 翰林院里除了他们年轻一辈的,那些老翰林没什么可说的,不管是好高骛远还是能力平庸,还是贪图翰林虚名,他们这一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 走不了,也离不开。 贺文嘉微微一笑,蒋雪村这人,在人际交往上确实有一手,把他放在翰林院真是屈才了,叫他去吏部,或是去鸿胪寺都挺适合。 蒋雪村叹气:“贺兄,咱们到底相识一场,同朝为官这么久,我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你这人品性好,你登上高位我是服气的。希望你离开翰林院后宏图大展吧。” “也不一定会离开翰林院。” 蒋雪村轻哼:“跟我还不肯说句实话?如今朝廷缺能用之人,你得圣心又有才能,还能不用你?” 蒋雪村有句话没说出口,你家还有一位独具一格的夫人呢,就冲着你夫人的本事,皇上都要高看他一眼。 舆图啊,不仅是皇上重视,兵部那群当兵的,谁不是两眼放光? 蒋雪村在太和殿碰到好几回了,兵部尚书和贺文嘉说话,那态度,对亲生的儿孙都不见得有那样的好脸色。 蒋雪村抬头望向窗外:“说起来咱们当官才一年有余,算起来时间还早,可明年就是乡试,后年开春又要进一批翰林,时不我待啊!” 可不是,时不我待! 贺文嘉嘴上不说,就算是渔娘家来了,他也没有一日有空闲。马上年底了,他要赶快把《数术全书》交上去。 渔娘也不用他陪着,她在家歇了两日,先是去唐国公府看望惠敏郡主,又去高家看望任二娘子。 过了几日下大雪,天气又冷了许多,渔娘和大嫂带着安安去温泉庄子,这一去呀,就舒坦得不肯回京。 腊月初九,贺文嘉的《数术全书》交上去了,隔天又是休沐,贺文嘉和大哥骑马去温泉庄子。 两人顶着风雪赶到庄子里,一进门就听到她们请了女先生在屋里说书,不知道说到哪段故事了,渔娘忍不住哈哈大笑。 贺文嘉也忍不住笑,知道她过的这般畅快,他心里就高兴。 第103章 贺文嘉,王苍,都在往…… 渔娘没想到大哥和贺文嘉来温泉庄子,算一算日子,她以为贺文嘉要等到小年前后才有空闲。 看到贺文嘉气哼哼地进门,渔娘顾不得说书先生,故意笑道:“呀,咱们家贺大人来了,瞧你这红光满面的,这是有什么好事吗?” 贺文嘉眉头微扬:“我的差事办完了,算不算好事?” “你的《数术全书》交上去了?”渔娘忙问。 贺文嘉点点头,书交上去了,不过还要等太学、国子监里的数术先生们,以及钦天监的监正审验通过才能行。 若是对书的内容有争议,或是还要请其他擅长数术的大儒再审验,力求没有谬误。 “贺大人,恭喜呀!” “这一年多你真是太辛苦了,难得呀!” 渔娘从没怀疑过贺文嘉在数术方面的本事,她笑道:“离过年还有一段时日,不如咱们提前庆祝一番。” 贺文茂和孟氏都说好,贺文茂道:“等《数术全书》通过审验后,咱们再摆酒请范先生一起庆祝。” 《数术全书》审验难度非常,贺文茂感觉审验花的功夫,或许比编写一本书耗时更久。 贺文嘉笑着道:“不用那么久,我师父说明年二月前应该就能办妥。” 数术不同于其他经史子集,书编写出来才算过了第一关,要想快速通过审验还要另想些办法。 范江桥自己就是数术大儒,跟他交好的朋友中许多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至少在数术方面的学识和名声,远远高过太学和国子监里的数术先生。 今年这大半年范江桥也没闲着,弟子在家勤勤恳恳编书,范江桥把天南海北的好友们请到京城来交流学识。 天气暖和时他们多是住在京郊道观中,入冬天气严寒,范江桥把他的好友们请到渔娘开春时买的小温泉庄子里住。 如今,到了用他们的时候了。 贺文嘉的《数术全书》才交上去,隔天,跟范江桥一起号称’南范北张’的大儒张千秋,亲写手书托国子监里一同乡友人上交皇上。 信里称:草民偶然得闻范江桥弟子编写《数术全书》一本,心中甚为欢喜。老夫对数术颇有心得,愿揽之一观。 腊月十二,皇上下旨,请张千秋为首的数术大儒到国子监,跟众位国子监和太学的先生们一起审验。 有这些当世数术大儒在,进度自然不会慢。 范江桥对自己弟子有信心,把好友们送去国子监就不管了,在家喝茶看书,或是教一教徒孙,听听他们西北一行路上的趣事。 贺文嘉最近也悠闲得很,之前为了《数术全书》这本书日忙夜忙,如今总算交出去了,这几日他在翰林院里颇有点无所事事的感觉,一日里有小半日,都在翰林院里跟老大人们下棋,喝茶。 翰林院学士张长广看他不顺眼,把他叫去御前给阁老们打下手。 贺文嘉指着自己?叫他去?他才歇几日啊? 张长广点头:“说的就是你,年纪轻轻的不多做事,哪能有好前程?” 贺文嘉不乐意,正欲推脱:“可蒋大人、冯大人他们……” 张长广瞪眼:“你是翰林院学士还是我是?” “您,当然您是大学士了,翰林院您说了算。”贺文嘉忙捧着笑脸道。 “哼,知道就好,别跟耍心眼,赶紧滚去干活。” “好嘞!” 今日内阁大人们正在御前整理今年这几年天下各省田亩、人口、赋税等文书。 这些文书有些来自户部,有些来自各地税关,各地所有文书汇聚在一起,贺文嘉习惯性地列了张表格出来,把各地数字都填进去。 内阁首辅姚炳笑了笑:“去年你统算钟应芳家的账务做得不错,要不是张大人叫你来,我们竟把你这个机灵鬼忘了。” 刑部尚书周昌笑道:“忘不了,他不是才编了本《数术全书》么,他若是没来,皇上定会把他叫来。” 兵部尚书袁峰把手中文书都交给贺文嘉:“贺大人能者多劳,下回我兵部需要统算时,一定请贺大人去帮忙。” 陈方进也笑着说:“不能只叫姚大人、周大人、袁大人专美在前,老夫也是一把年纪了,贺大人,有空多去吏部走动走动啊。” 贺文嘉忙说不敢:“六部里能人无数,哪里用得上下官。” 皇帝轻哼:“你知道就好,赶紧把手上的事做了,朕等着看。” 贺文嘉忙低下头做统算,内阁的大人们也不故意在皇上跟前凑趣儿了,低头做自己的事。 两京一十三省的数据不算麻烦,贺文嘉做熟后,前后花了一个多时辰把表格做好。 检查完表格,贺文嘉刚抬起头来,高九带着几个太监带着抬着几个大箱子过来,高九躬着身子笑:“贺大人,皇上吩咐你把这些文书一并统算了吧。” “这……” 贺文嘉扭头,这才看到皇上和内阁阁老们都不在,仔细听才发现他们在后殿喝茶谈话。 “下官……” 不等贺文嘉说出口,高九就道:“箱子里装的都是历年各地的田亩、人口、赋税,这些每年都是算过的,大概有个总数。皇上说啊,您把这些算到您列的表中,他想瞧瞧这些年国策推行之下大晋朝有何变化。” 贺文嘉眉头都抬起来了,巧了,他也想知道。 “内阁大人们不得空,咱家帮贺大人找找书吧。” “辛苦您了。” 箱子里装的是大晋朝立朝以来文书,甚至还有一部分前朝末年的,就算贺文嘉再快,这些不是一两个时辰就能做好的,贺文嘉和太和殿里的一群内监一直忙到傍晚天黑,贺文嘉才停下笔。 仔细审视这些表格,可以清晰地看到各地田亩、人口、赋税在某年突然有明显增长,贺文嘉猜测,突然增长的年份肯定是国策在当地推行的年份。 山东!表格上显示元吉十五年,人口增加了三成,田亩增加了四成,赋税增加了六成。 元吉十五年后,山东各项数字还有小幅度增加,可见地方大族占地、藏隐户、不纳税,对朝廷的影响有多大。 贺文嘉的目光落在安徽、浙江、江西、福建这三省上,可以看到近五年内,也就是山东推行国策之后,这几个尚未清算丈量田亩的省,十多年前没有动弹的赋税有小幅度增加,可以视作当地官员为了讨好朝廷作出的努力。 可是,不够! 大晋朝要想强军,要想江山稳固,必须大量的人口和赋税做支撑,当地世家大族让出来的这点小恩小惠是不够的。 贺文嘉心里想着这几个省,手上却不停,按照这些数字做了统计图出来,数字在图上反应得更加明显。 图上高高扬起的线条,就是国策的胜利,是朝廷的胜利。 不知道何时皇帝并几个内阁大臣站到了贺文嘉身后,皇帝冷笑:“众卿都看到了吧,谁要是敢拦着朕,他就是大晋朝的叛徒,以谋反罪论处。” 贺文嘉反应过来,弯腰正要行礼。 皇帝拉着他胳膊:“做得不错,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臣告退。” 直起身时,贺文嘉的目光迅速从内阁大人们脸上扫过,陈方进对他淡淡一笑。 贺文嘉没有错过陈方进垂眸那一瞬间,脸上快速闪过的一丝意味难明的表情。 “朝廷利益是朝廷的利益,陈家的利益是陈家的利益。虽然陈家的利益跟朝廷的利益有重合,不过归根到底,在陈方进心里,陈家的利益还是高于朝廷的利益。” 贺文嘉回到家中,夫妻俩关上门来讨论,渔娘认为就算皇上强势,国策在剩下四省的推行还有得闹腾。 薛广在江苏接手钟应芳留下的烂摊子后,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把江苏的事情处理好又转战安徽。 薛广一行人到安徽后先从徽州开始,徽州本地大族蒋家十分配合,一切看似顺利,但是几人刚从徽州转到安庆府的路上遇到两次劫杀。 头一次劫杀薛广等人没防备,薛广躲闪不及,若不是王苍拿着剑替他抵挡了一下,薛广的左胳膊当场就会被砍掉。 第二次劫杀就在安庆府城外十里处,薛广心里绷紧了弦,一直准备着,黑衣蒙面的杀手从山上冲下来时,薛广冷喝一声,来得好! 一直押后的京卫指挥使司官兵很快从后头赶上来,安庆府卫所提前出动的五百士兵从城里骑马飞奔过来,前后夹击之下,那两百杀手一个都没能跑掉。 王苍被溅了一身血,面色冷凝。 薛广大仇得报,一脚踩在黑衣死尸身上,冷笑一声:“本官头回没料到,有京卫指挥使的官兵在,他们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大逆不道之事。没有得手如今还敢再来,本官不把他们的命留下,就对不起钦差大臣的身份,对不起皇上的看重。” 薛广,大皇子伴读,出身詹事府,外头人都以为他是个提不动刀的文官。实际上,薛家子弟代代从军,薛广的祖父若不是死得早,凭功勋虽无法封侯,封个将军还是够的。 薛广扭头看向王苍:“本官打小文武双全,若是以为本官是钟应芳那等只会耍嘴皮子的文官,那就错看本官了!” 薛广少时能成为大皇子伴读是因为他祖父的缘故,才得了皇上恩典。可他凭自己的本事在大皇子跟前站住脚,甚至被皇上亲自选为詹事府官员,成为太子班底,凭的是自己的真本事。 王苍笑道:“薛大人自然是文武全才,下官能得皇上恩典协助薛大人办差,也是下官之幸。” “是你的幸事,也是你的不幸!” 两人目光相接,王苍心头一震,难道薛广在怀疑什么? 薛广哪里用怀疑,普天之下,养得起死士的家族,还能为了要他一个钦差的命前后派出五六百人的家族,能有几个? 王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袖中的手握紧了又松开:“薛大人,此事还需细查,并不敢武断下结论。” “王大人,你我共事一场,本官看在前些日你救了我一回的份上本官告诉你一句话吧。” “薛大人请说。” “胳膊拧不过大腿,不管他们在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终究是算计不成。你这个陈家女婿若是想得个善终,本官劝你弃暗投明。” 王苍微微一笑:“薛大人,下官是天子门生,皇上钦点的一榜探花,如今又蒙皇上不弃肯用我,下官自然倾力以报。” 薛广深深看了他一眼:“王大人能如此想自然很好。” 薛广和王苍心里都清楚,等安徽的事了了后他们两人都会回京。 回京后,薛广肯定会高升,王苍这个副手不会一步登天,但是升到六部中实权位置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到时候王苍年轻,且又有皇上看重,就算背后没有家族扶持,肯定也是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 翻脸不认人,白眼狼……到时候王苍只多叫人背后说几句闲话罢了。 只要皇上看重,丢开陈家女婿的名头,薛广认为就算被人骂几句并不算什么大事,王苍自己能想明白最好。 薛广提着刀扭头就走,王苍目光幽深,代价,都是代价。 第104章 皇后的拉拢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日太和殿封印,朝中官员们也开始休息了,京中各家的宴会都办了起来。 今年不同去年,贺文嘉和渔娘各自来往的好友比去年多了不少,交好的亲朋好友家办年宴,他们都得出席。 从腊月二十三到腊月二十六这几日宴会特别多,夫妻俩为了赶场,甚至每天都要分开出门,各自去一家。 各自去一家且不算,腊月二十五那日,渔娘一天内甚至去了两家。上午去一家,晚上去一家,晚上回家时晚饭都没用,洗漱完倒头就睡。 腊月二十七这日夫妻俩凑一块儿了,一块儿去赴唐国公府的年宴。 唐国公府昨日已经办了一场年宴了,请的都是武将家的官员及其女眷,渔娘的大舅舅林家一干人等昨日就去了唐国公府。 昨日渔娘和贺文嘉一个要去任二娘子夫家,一个要去张长广张大人家,两人都抽不出空来,索性今日去唐国公府也是一样。 小夫妻俩这两日吃酒席吃得脑袋发晕,笑得脸都僵了,这会儿夫妻俩坐在马车里,互相靠着,都垮着一张脸。 “今天吃完唐国公府家的年宴,明日开始就能休息了吧。” “是吧,明年大年二十八了,谁家还请年宴啊,请也不去了。” 喝酒喝得头疼的贺文嘉痛苦地揉揉额角:“很好,能歇到正月初二。” 只要是赴宴,夫人小姐们凑一块儿说说笑笑费嘴皮子,男人凑一块儿喝酒作诗费身子。 渔娘安慰地拍拍他脸:“贺大人加油,等你登上高位了,就没人劝你酒了。” 贺文嘉年纪小,官位低,又是御前红人,他只要赴宴,那些位高权重的老大人们都要把他叫到跟前勉励一番。跟贺文嘉同辈分的,得了长辈吩咐,少不了拉着他多喝两杯,算是交好的意思。 这种酒,一般是不好推拒的,只能闷头喝了。 不仅是贺文嘉自己,贺文嘉在宴会上瞧见冯亭、肖秀、蒋雪村他们也少不得要被灌酒,可贺文嘉他是年轻一辈中最得圣宠,年纪最小的,最前途无量的,所以他是喝得最多的。 “是不是想趁着灌醉你,跟你瞎打听事?” 贺文嘉懒懒冷笑:“大部分还是好的,不过也有想着把我灌醉看我笑话的,往我身边塞瘦马的,那些表面交好内里藏奸的人多着呢。” 贺文嘉平日里不爱饮酒,他的酒量却是不差的,就算喝醉酒也不会乱说话,加上身边还有贺升和贺全护着,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渔娘心疼他,叹气一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车帘外头传来一声:“爷,夫人,快到唐国公府了。” 夫妻俩端坐好,互相打量对方衣着,确认都没问题,这才又手握着手。 渔娘看着他的脸有些浮肿,伸手摸了一下:“唐国公府今日请的客主要是唐家的亲朋故旧,咱们来冲的是惠敏郡主和唐绍的面子,碰上敬酒的,你若是不想喝就不喝。” “嗯,我知道。” 自家夫人跟惠敏郡主去宁夏卫那几个月,贺文嘉跟唐绍来往颇多,两人如今也算朋友了。唐绍知道他的性情,不会拉着他跟人喝酒。 到了唐国公府,夫妻俩分开走。 按例,渔娘先去后堂拜见唐国公夫人,渔娘到后堂时唐国公夫人正跟一群夫人说笑,不知道她们将才说到什么话了,渔娘进门时候就听到里头一阵哄堂大笑。 性情外放的夫人笑得前俯后仰,就连向来端庄的永安公主低头浅笑。 渔娘的目光看了一圈,惠敏郡主不在这儿。 永安公主抬头看到渔娘,忙招手叫她。 渔娘快步过去,今儿她穿着一声胭脂红金绣撒花裙,脚边的裙摆撒开,步步生莲。 “给老夫人请安,给公主请安。” 唐国公府夫人瞧着渔娘笑:“好孩子快起身,前两月听说你回京了,本想请你来府中坐一坐,碰巧我有事要出京,没见到你,算起来上回见你还是去年家中摆宴的时候了。” 永安公主笑着接话:“一年没见,您瞧着梅夫人可有变化?” “嗯,一年不见我瞧她气质越发昂扬了,不愧是连皇上皇后也赞的聪明人儿。” 唐家二老夫人笑道:“大嫂,这话我怎么没听说过,别是你喜欢梅夫人,借皇上皇后的名头瞎说的吧。” 唐国公夫人笑看她一眼:“我可没瞎说,前儿我去宫中给老太后请安,皇上和皇后娘娘恰巧在,咱们老太后埋怨皇上皇后小气,说梅夫人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小娘子在外吃了大苦啊,三皇子妃都知道给咱们梅夫人塞点好东西,皇上皇后倒是舍得不了,只会耍嘴皮子。” 众人顿时大笑,他们不敢附和唐国公夫人,只敢说还是太后她老人家大方。 “别看咱们太后娘娘不显山不露水的,实则富着呢。这人一旦手中不缺银子花呀,对人就越发大方了。” 唐国公夫人和先皇后关系好,又跟太后娘娘亲热,别人不敢说皇家的闲话,她是敢说的。 永安公主笑着说:“过几日等我进宫给父皇请安,我就把您的话告诉父皇。” 国公夫人笑道:“告诉就告诉,但是可不能忘了该给咱们梅夫人的好处。” 唐国公夫人对屋里众人道:“咱们娘们儿生来不易,好不容易出个有本事的,咱们认识一场,各位夫人都该护着她些才是。” 唐家的二老夫人笑着赞道:“大嫂说的对,这如今有了梅夫人啊,以后才会有张夫人、李夫人、王夫人,咱们女人家的路才会越走越宽敞。” 这些武将家的当家夫人们,心气儿就是比一般的女子高。渔娘不是头一会儿感受到这些身居高位武将夫人们的好意,打从心里感激她们。 “渔娘谢过诸位夫人姐姐们。” “不用谢,咱们都是女子,自家家中也有女儿孙女,爱屋及乌罢了。” 唐国公夫人拉着渔娘的手道:“要谢你就去谢太后娘娘,那位才是真神。” 渔娘记住了。 “好孩子去,去花厅找惠敏去吧,她昨儿就盼着你来,等了许久,就是为了等着见你。” 渔娘点点头,对众位夫人行礼告退。 渔娘有一个多月没见惠敏郡主了,这会儿再见,渔娘打量她:“肚子大了不少呀。” 惠敏郡主脸色红润,她摸着肚子道:“是大了些,我听嬷嬷说,这个月份正是长肚子的时候。” 惠敏郡主叫渔娘自己坐,又叫丫头去花厅门口守着,不许叫其他人进来。 “怎么了,有话跟我说?”渔娘坐下,自在地给自己倒杯茶。 惠敏郡主神情有点严肃:“大事情。” 渔娘喝了口茶,放下茶杯:“你说,我听着。” “前几日我娘进宫,刚巧大皇子皇长孙她们都在,皇后跟我娘说,皇长孙的五经学的极好,就是算术学得不好,前儿皇上问皇孙们话,皇长孙差点没回答上来。所以皇后想请你们家贺大人当先生,教一教皇长孙。” “我记得皇长孙比我夫君年纪还大些?” “大一岁呢。”惠敏郡主轻哼一声:“翰林院、国子监、太学,难道还找不到一个算术先生?你明白吧。” 渔娘自然是明白的,皇后这是看着贺文嘉得圣心,请他当先生是假,拉拢他是真。 渔娘笑道:“贺文嘉是皇上的臣子,平日里事务繁多,只怕没空闲当皇长孙的先生。” 就算要当皇长孙的先生,那也得皇上亲自开口,皇后这般私下递话,端看他们夫妻作何反应,这是行不通的。 难道皇后还以为她和贺文嘉得了她青眼,就会感激涕零,迫不及待地投奔大皇子门下? 好处都是他们的,责任却要他们夫妻担,难道皇后以为他们夫妻傻吗? “我娘说,皇后那人大面上过得去,不过她行事终究没有国母的风范,不够坦荡大方。” “或许是性情如此,或许是她没那个底气。” 渔娘一言点中皇后命门,惠敏郡主面露赞同:“我娘也是这般说。” 她皇外祖父心中,最爱的始终是她去世的亲外祖母。 皇后这位继后虽然生了大皇子,皇外祖父对大皇子和皇长孙也算看重,皇后心里始终是虚的。 只看皇上宠爱郑贵妃,容许二皇子一系在朝堂上跟大皇子争锋,皇后一脉占了长子长孙的名头都不敢跟二皇子撕破脸,就知道皇后心里到底多没有底气。 惠敏郡主接过渔娘递给她的茶,语气好似不确定:“我家跟皇后的关系你是知道的,你是我的好友,你不会选皇后吧。” 渔娘没好气道:“我们家除了皇上谁都不选,难道你不知道?” 惠敏郡主露出个笑脸来:“知道当然知道,这不是还要你一句话嘛。” “现在你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惠敏郡主卖乖,亲亲热热道:“我就知道梅姐姐跟我一条心。” 渔娘轻哼,抬眼打量她:“真想给你一面镜子,叫你看看你这副嘴脸。” 惠敏郡主哈哈大笑:“我才不要看呢。” 渔娘也笑了起来,她想到刚才国公夫人和永安公主当着众人的面,说太后娘娘十分喜欢她,叫她有空去宫里给太后娘娘请安的话。 这会儿听到惠敏说皇后有意拉拢他们夫妻,渔娘对唐国公夫人和永安公主就更感激了。 这才是真心换真心呐。 说完正事,惠敏郡主玩笑似道:“梅大儒,你以后还收不收徒弟?” “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我问这个,当然是看重你这个梅大儒的学识和名声,想塞个弟子给你呀。” “谁?” “我的小堂妹,惜娘。你应该见过的。” 渔娘细想:“你家二房那个小堂妹?黑黑瘦瘦的那个?” 惠敏郡主扑哧笑了:“没错,就是那个,她今年十岁了,就爱往外跑,家里人怎么说她也不听。我堂祖母想给她找个先生管一管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谁知道那丫头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你,就想拜你为师。”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就是今年夏天事,那会儿你去了西北又不在京中,我上哪儿告诉你去?后头你回京都已经是冬天了,那丫头几个月没提这事儿,我都以为她忘记了,谁知道前两日得知你要来家中,又闹腾起来。” 惠敏郡主道:“跟你说这事儿也不是逼着你收徒,你若是觉得不合适,不收她也行,我们家绝不是不讲理的人家。” 渔娘脑子一闪:“先见见吧,或许很合适也说不准。” “就等你这话。” 惠敏郡主也不跟渔娘客气,喊了声门口的丫头:“惜娘在不在外头?” 门口的丫头忙笑道:“小小姐在呢,刚才还闹腾着要进来,被婆子拦了。” “快叫她进来吧。” “哎!” 十岁的年纪不算小了,别家教养得当的小娘子,这个年纪已经知道许多事了,行之有度这些基本规矩都是明白的。 唐家二房这位小小姐不管这些,进来时都是跑着进来的,她看到渔娘就两眼放光,不等人说话她就跪下行大礼。 “惜娘拜见先生。” “哎哎,不着急,你先起来。”渔娘忙伸手扶她。 惜娘不用她扶,自己个儿爬起来,冲渔娘笑:“先生瞧我可好?见到我可欢喜?” 渔娘忍不住笑:“欢喜,欢喜极了。不过你是要跟我学东西呀,还是想拜师?可跟家里人商量过了?” “我要拜师,我知道拜师是什么意思,师同母。”惜娘这话说得特别认真。 渔娘眸子一震:“你为何想拜我为师?” 黑黑瘦瘦的惜娘站得笔直,脑袋昂得高高的:“我想习武上阵杀敌,我爹说小娘子上不了战场。不过我爹说你很好,你的本事可比千军万马,所以我想拜你为师,叫我爹夸我厉害。” 渔娘看着她昂扬的小脸,下定了决心:“我觉得你很好,不过拜师是大事,你回去问问你家里人,他们若是同意,我就答应。” 惜娘脸上一喜,扭头就跑,边跑边喊:“先生你别走,你等等我去找我爹娘。” 惠敏郡主惊讶:“你这就答应收惜娘为徒了?你不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了,惜娘那孩子生机勃勃的,挺好。” 渔娘还有其他考量,她跟国公府的孙女多了个师徒名分,以后洪国公府、唐国公府、永安公主对皇后的态度,就是他们夫妻对皇后的态度。 他们拉拢不了两家国公府和永安公主,自然也拉拢不了他们夫妻。 皇后若是个聪明的,就不会再动心思。 第105章 升官儿 洪二房老爷也是武将出身,虽比不上他大哥洪国公能凭军功封侯,但打仗勇猛十分为人称道。 也是因为打仗勇猛,身上落下了许多伤病,多年前洪二老爷就因病离世了。 洪家二老爷离世后,洪家二房的老夫人也无心管后宅,家里的事情都交给儿媳谢氏当家做主了,平日里各家亲戚走动,也是由洪家二房的少夫人出面。 今儿唐国公府办年宴,洪家二房少夫人谢氏就跟着堂嫂永安公主过来了。 洪惜娘从渔娘这儿得了准话后,赶紧跑去找她母亲。 一刻钟后,谢氏牵着女儿的手过来,看到渔娘就笑:“将才听梅夫人跟唐国公夫人说话,我就想跟您说两句的,可惜坐得远,没来得及。” 渔娘忙道:“夫人客气了,您快请坐。” 谢氏牵着女儿的手刚坐下,惜娘就迫不及待道:“先生已经答应收我为徒了,娘,明儿您就带我去先生家拜师吧。” 谢氏教训闺女:“拜师是大事,不可胡来,怎么着也要先家去告诉你祖母,再选个吉日上门才好。” 惜娘哦了声,又催她娘:“那咱们下午家去问祖母,明儿就上门拜师。” 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教女,谢氏只瞪着女儿。 惜娘见母亲露出这种神色,就知道不能再催了,讨好地咧嘴冲她娘笑。 谢氏无可奈何,她对渔娘笑道:“请梅夫人见谅,我家这皮猴子打小就是这般,若是拜您为师,只怕要您费许多心思教导她了。” 惠敏郡主看了眼小堂妹,又对谢氏笑道:“万事难求她愿意。家中也不是没给惜娘请过先生教养嬷嬷,可有什么用?这回是她自己要拜师的,她若是再不听话,以后咱们再不理她了。” 惜娘低头小声说:“先生,我乖呢。” 渔娘忍俊不禁,这丫头,真是太有意思了。 谢氏见闺女这般,心中暗叹,她本不愿意女儿拜师梅夫人的。梅夫人名声虽大,到底出身不如堂嫂永安公主。 不是她扒高踩低,而是他们二房势弱,她夫君不像大房有国公爵位可以继承,以后若是没了大房的帮衬,惜娘的夫家不好找。她这个当娘的,少不得要为闺女早早考虑起来。 谢氏几次想请永安公主把惜娘带在身边教养,以后等惜娘大了,也能借国公府的势和永安公主的名声,找个好人家。 可惜,永安公主几次拒绝了她。 谢氏正为闺女的教养头疼时,惜娘闹腾着要拜师梅夫人,谢氏今日见到梅夫人进退有度,又身负皇恩,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打定了主意,谢氏笑着道:“梅夫人师从大儒,自身又才学不凡,我和惜娘的父亲自然愿意她拜您为师,您若是觉得惜娘可教,今日回去我就请人选好日子。” “惜娘是个好孩子,我自然是喜欢的。” 两边都开口了,这事儿基本上就定下了,惜娘见状大喜。 惠敏郡主也笑着道:“你们两家的好事可是我促成的,婶婶,渔娘,到时候惜娘拜师时一定要请我才行,不然我可不依。” “请,一定请你到场,叫你坐头桌。”谢氏欢喜道。 渔娘笑着说:“到时候请你夫君一块儿来,咱们自家人吃顿饭罢。” 谢氏和惠敏郡主都觉得这样安排很好,渔娘的名声已经够大了,不需要再锦上添花。 惜娘见她娘和先生说好了,她乐呵呵跑去外头跟朋友玩儿,她要拜师的消息就传出去了,没一会儿工夫,前院的男宾也听到了消息。 唐绍给贺文嘉使眼色:“郡主的堂妹拜你夫人为师,贺大人,以后你要比我高一个辈分了。” 贺文嘉眉头微抬,笑道:“那挺好,我比你辈分高,以后可不许拉我喝酒了。” 唐绍笑道:“放心,今儿不叫你喝酒,中午摆宴我叫人给你上茶。” 贺文嘉拱手道谢:“那就多谢唐大人了。” “贺大人客气。” 两人拱手作揖的在那儿一番作态,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 旁边许多宾客见了,对贺文嘉这位天子近臣又高看了一眼。 唐绍是唐家的三爷,虽然唐国公府的爵位轮不到他继承,可他的分量一点不轻。 在宾客眼中,唐绍对贺文嘉的态度,就是唐国公府对贺文嘉的态度。 再说女眷那边,唐绍的夫人惠敏郡主跟梅夫人的关系更是不用提了。 不得了啊! 这位末流世家出身的贺大人顶着寒门的身份科举,当官后又借着妻舅林家跟武将一系搭上线,还有他拜师的范家,他夫人收徒的侯家,这一路走来,背后的牵扯越来越多,偏偏皇上还肯重用他。 谁说皇上最喜寒门子弟的? 贺文嘉这种看似老实,实则八面玲珑的,皇上不也挺喜欢吗? 蒋雪村今日若是在,肯定又要叹一句妻贤夫祸少啊! 贺文嘉若是知道在场人这般看他们夫妻,定要冷笑一声,当今可是实权皇帝,臣子之间的人脉关系对皇上来说都不算什么。 皇上厌恶一个官员,定不是因为那官员背后人脉关系多,只会因为那官员在其位,不谋其事。 只会拉关系,做不了事,你还贪污渎职,别说你是寒门子弟,你就是王公贵族,也别想得皇上一句好话。 这个道理贺文嘉明白,唐绍明白,偏偏身为后妃皇子的人看不明白。 经惠敏郡主说和,梅夫人收洪家二房小娘子为徒的消息传到皇后耳朵里,皇后宫里当日换了好几套瓷器。 皇后没想到永安母女俩如此不识相,她更是恼恨唐国公府和洪国公府不把她放在眼里。 皇后压抑着怒火,冷声道:“本宫就不信了,他们当真只忠于皇上,不肯向皇子投诚。” 大皇子病歪歪地坐在轮椅上,他苦笑一声:“明面上四公六侯肯定不会跟皇子有牵扯,暗地里如何我们哪里知道?” 暗地里如何且不知,大皇子只知道,无论是永安姐姐,还是唐国公府、洪国公府,都不会偏向他。 皇长孙给父亲倒了杯参茶,淡淡道:“二叔这几年跳得厉害,几次冒犯父亲,皇祖父只当看不见。咱们都指着皇祖父的心意过日子,皇祖父不待见我们父子,那些四公六侯也不瞎。” 皇后赶紧道:“孙儿别说丧气话,你皇祖父的性子向来如此,并不是不喜欢咱们。” 大皇子垂眸不语,一个这些年来他始终都不想承认的事实渐渐浮出水面,他坏了身子后,父皇越来越不看好他。 纵使他是长子,他的儿子是皇长孙。 大皇子扭头问道:“薛广那边可有消息?” 皇长孙点点头:“安徽那边的事情不算难办,就是路上不安生,他几次碰到劫杀,若不是他身手尚可,只怕早就没命了。” 大皇子嗓子难受,微微抬起头,伸手按了按脖子,长出一口气,道:“咱们的人手都在明面上,都在京城,不好动,儿啊,咱们要培养些在地方上的人手了。” “儿子知道。” 他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不仅要培养地方上的人手,还要死死盯着二皇子。 大皇子怀疑老二跟陈方进那个老东西暗中有来往。 皇后眼神一凝:“跟陈方进?” “哼,薛广若是死了,难道皇祖父会用陈方进荐的人去推行国策?杀了薛广陈方进得不了好,那就只能是二叔了。” 陈家人精明得很,没得好处的事情肯定不干,他这般出力,肯定是二叔给了他什么好处。 大皇子父子怀疑陈方进,他们没有人手,怀疑只能是怀疑。 皇帝则不同,他眼里不揉沙子,薛广头回遭遇劫杀送信回京时,他就撒出暗卫去查。 腊月三十晚上,一队暗卫回京,调查结果摆在御案上,皇帝却不信。 “你们是说,全族死绝的四大家族王家后人想杀了薛广?” 暗卫头子低头道:“我等一路暗中跟随重伤逃跑的杀手到了浙江青丘山中,山中有个庄子,里头养着三百多杀手,各种证据都显示那些都是王家当年留下的人手。” 皇帝轻哼:“这么容易就叫你们查到了?” 暗卫头子也觉得有点可疑,但目前查出来的证据显示就是如此。 皇帝皱眉,瞟了眼折子:“多派一队人暗中跟着薛广,朕要知道,你们掏了青丘山老巢后,还有没有其他人想要薛广的命。” 暗卫头子跪等了许久,见皇上没再说话,他一个转身消失在太和殿。 “高九啊。” 高九快走两步上前:“主子,奴婢在呢。” 皇帝望着太和殿外深沉的夜色出神:“你说陈方进到底是大奸似忠,还是朕错怪他了?” 高九笑着道:“奴婢以前问贺大人一句话,问他一道算术题怎么算几次答案都不对,您猜贺大人说什么?” 皇帝傲气轻哼:“朕问你话,你倒是反过来问朕了?你还不快说。” “哎,奴婢这就说,当时贺大人说啊,理是越变越明的,这算术也是同样的道理,若是几次算出来的答案都不对,那就多算几回,多验证几回,正确答案就摆在那儿,再不可能错的。” 皇帝嗯了声:“这就是算术的好处,总有个结果。” 这也是贺文嘉的好处,不像朝堂上那些老滑头,一句话叫他们说出花来,却不肯明说是什么意思。 “高九,你给朕记下,等开印了,叫贺文嘉给朕讲讲他编的《数术全书》。” 高九笑道:“皇上的话奴婢记下了,听您的意思,开年要升贺大人做翰林院侍讲?” 皇帝嘴角露出个笑来:“他也算剑走偏锋,翰林院里没哪个比他明白数术,叫他撞上了。” 太和殿墙角的水钟突然响了三声,高九带着殿内伺候的奴才跪下:“时辰到了,奴才等恭贺皇上新年吉祥!” “奴才等恭贺皇上新年吉祥!”殿内外跪倒一片。 “起来吧,有赏!” “谢皇上!” 皇帝走下皇位,走到太和殿门口,寒风涌灌而入,吹的皇帝的广袖猎猎作响。 元吉二十年了! 朕登基二十载,国策推行也将近二十年了! 朕誓要在朕当政时丈量完天下田亩,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第106章 贺大人高升 正月初二,渔娘和贺文嘉要去林家。夫妻俩要出门时碰到贺文茂。 贺文嘉扭头看了眼大哥后面:“哥,您出去逛逛难道不带安安?安安不闹腾?” 自从来京城后,安安那个小丫头被外头的花花世界迷了眼,贺文茂要读书没空闲,她就天天求着她娘带她出门。 过年贺文茂空闲,带她出门溜达的活儿就交到贺文茂手里。 贺文茂笑道:“你还不知道她,这几日过年街上热闹,她不出门去玩才怪。这不,今早起来连早食都没用,穿好衣裳就拉着她娘出门了。” “哈哈哈,没叫你?” “我早上起来要读一会儿书,她等不及了。”贺文茂叹气。 贺文嘉笑道:“你这会儿出门,去找大嫂和安安?” “不去找她们,说好了今天在沈家用午食,等安安玩够了自然知道过去。” 沈重光住在梅家的小宅子中,他在太学读书,偶尔傍晚下学会去梅家跟范先生请教功课,一来二去的,就跟许久未见的贺文茂熟络起来。 这不正过年么,沈家在京城没什么亲戚,一家人除了跟贺家梅家来往之外也寂寞得很,贺文嘉和渔娘没空闲,贺文茂一家三口就常去沈家走动。 贺文嘉觉得天天出门烦人,没空休息:“还是爹娘在时好,爹娘不在,如今要我和渔娘安排过年一堆事情,还要走亲戚,这段日子忙得我呀,都没空去小宅子拜访沈大哥一家。” 贺文茂潇洒地一甩袖子,笑道:“你和渔娘忙你们的去,沈家那边自有我和你大嫂去走动。” 见渔娘出来了,贺文茂摆摆手就先走了。 渔娘捧着暖手炉过来,问贺文嘉:“你跟大哥说什么了?” 贺文嘉扶她上马车:“说沈家呢,大年二十九沈大哥来咱们家拜年,咱们也该去沈家走一趟。” “是该去,不能叫人以为咱们发达了就怠慢旧友。” 贺文嘉大笑:“沈大哥知道咱们忙,他也不是小心眼的人。” 渔娘也只是说玩笑话罢了,不过礼数不能忘。她算了算日子:“初三去范家,初六洪家要上门,初四初五正得闲,你若是这两日不忙,那咱们选一日去沈家?” “初五吧,初四我要去蒋雪村家。” 渔娘有些惊讶:“你去蒋家?” “嗯,蒋家的事你也知道,徽州府的事情虽然了了,蒋家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加上蒋雪村被弹劾后,今年年节期间更是门庭冷落,冯亭约着咱们几个同年去蒋家瞧瞧。” “该去的。” 在渔娘看来,蒋家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是底子还在。最关键是,蒋雪村如今还在御前行走,他的人脉关系广,得到的消息多,关键时候能给他们家传一两句话,这层关系就算没有白维系。 贺文嘉也这样想,蒋雪村能力是有的,本性也不坏,值得来往。 渔娘掀开帘子交代外面的阿青:“回头你亲自去收拾些实在的年礼,到时候好给人带去。” “奴婢记下了。” 马车出府,正巧碰到隔壁张詹事家夫人出行,两家的马车都宽敞,不好并肩过,梅家的马车就停在门口,不着急出去,叫张家的马车先过。 张家的马车赶过来停在门口,张夫人撩开帘子喊了声梅夫人。 渔娘也撩开帘子,笑着跟张夫人拜年:“一大早的,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家中有亲戚上京来,一大家子住在西城街,我今日得空,正要去瞧瞧。” “哦,原来如此,张夫人先请。” 张夫人笑着道:“不知道梅夫人什么时候有空闲,咱们两家当邻居两年多了,竟还没坐下喝杯茶,也是奇了。” “张夫人见谅,都怪我日日瞎忙,没来得及上门请您。” 张夫人摆摆手道:“咱们都赶着出门,大雪天的也不说这些客气话,我这几日都有空闲,你可有空?” “一会儿我去舅家,半下午就回来,您若是……” 张夫人立刻道:“有空闲,半下午我来找你。” “好,那就如张夫人所言。” 张夫人冲贺文嘉点点头,撩下帘子,张家的马车就走了。 梅家的马车落后一步,慢慢悠悠驶出兰草街春和坊,渔娘微微皱眉:“咱们两家向来各过各的不来往,张夫人今天这是为何?” 总不会是看他们家过得好,所以上门来卖个好? “张大人夫妻不是这样的人,他们若是这样想,我得圣心不是一日两日了,要想攀关系,早就该上门了。” “也是。” 猜不到就不猜吧,等下午张夫人上门就知道了。 夫妻俩到了林家,大表哥大表嫂夫妻早早到二门口迎接他们,渔娘下车见桃娘也在,忙把手中的暖手炉塞给她。 “表嫂怎么叫桃娘来,大冷天的,您也不怕冻着她了。” 大表嫂李氏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没说呢?这丫头自从去曹家女学读书后胆子越来越大了,我也管不了她了,她爱受冻就由她去吧。” 桃娘虚岁才七岁,半大的小姑娘冲渔娘笑:“表姑,是我想来接您的。” 渔娘牵她的手:“这么冷来接我,可是有事找我?” 桃娘忙点头:“有事有事,我想请表姑去曹家学堂给我们讲课。” “讲课?” 林仁朴和李氏夫妻俩对视一眼,林仁朴忙问女儿:“你是想的,还是曹家谁说的?” “我想,曹家几位姐姐也想,他们拜托我问问表姑可不可以。”桃娘去曹家读书不白读,说话的口条越发顺溜了。 李氏对渔娘说:“你别管她小人家说的话,你如今身分不同寻常,这种讲学的事情不要随意答应。” 林仁朴也是这样说:“学堂是曹家的,若是曹家的主子们有这个意思,自会给你下帖子,到时候再议。” “表哥表嫂你们别担心,我省得。” 贺文嘉跟林仁朴走在一块儿,没见到三表哥和四表弟,就问他们在不在家。 “老三今日陪他媳妇儿回娘家了,老四么,年前回威海卫过年去了。” “咦,小年那会儿见四表弟还在,怎么没听他讲要去威海卫?” 林仁朴笑道:“小年那会儿也不知道他要回去,大年二十六,二叔使人送信叫他回去,腊月二十七早上他才出门,那叫一个着急。” “可是二舅舅家有什么事?”渔娘问了句。 大表嫂李氏笑道:“能有什么事,四弟今年十八了,该说亲了。” “说的哪家?” “这个我也不清楚,爹娘应该知道。” 林长书今日没出门,贺文嘉和渔娘进去就给大舅和大舅母拜年,林长书笑着叫他们起来。 林长书问贺文嘉:“你的《数术全书》应该快审验完了吧?” 贺文嘉撩袍子坐下:“快了,听我师父说,已经审了一半了,左不过再有十几日就能审完。” “没审出问题?” 贺文嘉摇摇头:“目前还没有。” 林长书笑道:“为了你的这本书,范先生真是辛苦,回头要好好谢谢你先生。” 林长书又对渔娘说:“前些日子我随兵部尚书袁大人去太和殿,看过你绘制的舆图,绘得极好。皇上知道我是你舅舅,还专门夸了我们林家。” “你别听外头说那些闲话,那些都是没本事的人瞎咧咧,你听了他们的话那就蠢了。” 黄氏拉着渔娘跟自己坐,又对林长书说:“你也够了,大过年的不给孩子发红包,嘀嘀咕咕说一大堆,我说你也够讨人嫌的。” 渔娘和表嫂李氏低头笑。 林长书轻咳一声,从袖子里拿出红包给几个小辈,随即站起身:“老大,余庆,跟我去书房喝茶。” “是。” 林仁朴和贺文嘉跟着林长书走了,李氏和渔娘跟黄氏说话就更自在了。 李氏道:“刚才渔娘不是想知道四弟说亲的事么,娘可清楚?” 黄氏喝了口茶,拿帕子擦擦嘴道:“你们想问仁高的亲家呀,现在还没定,也不好说。” 渔娘抓了把炒花生,笑问:“还没定?那四表弟回威海卫是去相看?” “也不能说是相看,人家小娘子不是山东人,相看不了。” “那二舅舅那边为何这般着急催他回去?” “哎,要给仁高说亲的那户人家呀,姓雷,雷家原是绍兴府当地的读书人家,家中往上数好几代都是给人做师爷的。到了如今这一代,雷家的当家人雷文昭是广东惠州府知府,他有个二女儿还未出嫁,就说跟你二舅舅家做亲,这才叫仁高回去一趟。” 渔娘问:“谁说的亲?” “雷文昭的堂弟在山东登州府当师爷,这才搭上线。” 李氏皱眉:“我瞧着,雷家跟二叔家不太相配。” “表嫂想说门第不配?”渔娘好奇道。 李氏摇摇头:“也不能说是门第不配,雷文昭好歹是个四品知府,知府的女儿配四弟也使得,就是吧,太远了些。” 李氏话说得含蓄,渔娘也听明白了,大表嫂是想说他们林家的人脉都是围着京城转,雷家远在绍兴府,雷文昭又是惠州知府,更是远了,四表弟娶雷家女儿借不到岳丈家的力。 渔娘笑道:“大表嫂可知绍兴什么最出名?” “黄酒?” 渔娘摇摇头:“不对,是绍兴的师爷。” 黄氏赞赏地看向渔娘:“还是渔娘有见识。” 李氏忙问:“绍兴师爷有什么说法?” 渔娘不紧不慢笑道:“表嫂你从小长在京城,没出过京,所以不知外放当官的人呐,都讲一句话,那就是’无绍不成衙’。” “无绍不成衙?”李氏道:“这是说没有绍兴的师爷,衙门还不开门了?” “这话说得有些张狂,不过大抵是这个意思。绍兴当地文风兴盛,前朝时浙江每三年一回乡试只取不到一百举人,可这一百人中至少有十余人是绍兴人,可见绍兴文风之盛。” “这考上举人的绍兴府学子多,落榜没考上的就更多了。考不上举人进士,当不了官,家中要营生,这些落榜学子就走上了当师爷的路子,这一代一代传下来,绍兴师爷的名声就越发响亮了。” 绍兴府做师爷的人多,一个大家族中老老少少出几个师爷都是少的,再算上各家姻亲故旧,绍兴师爷们的人脉网,可比当官的同年同窗的关系靠谱好用。 李氏这下明白了:“同年同窗再亲也是外人,人家姻亲故旧的那都是一家人,自然联系紧密多了。” “可不是么,正是这个意思。” 别看人家只是师爷,人脉网并不比当官的差。 再说南方北方之分,无论是林家还是林家的亲戚们,除了从军的,剩下的都在京城之中当官,多门南方的亲戚对林家来说也是条路子。 黄氏教大儿媳一句:“咱们家在京城已然够了,就算仁高再娶个京城哪家的贵女,对咱们家来说也没多少用处。” 李氏点头表示明白了,她笑道:“听娘和渔娘这般说,我都盼着四弟这门亲事能成。” 渔娘剥好了一把花生,分给桃娘一半,她笑道:“能成自然好,若是四表弟不喜欢那就换一家罢了。” 黄氏也说:“你二舅舅二舅母叫人带话也是这般说,成婚了以后日子还得他们自己过,总要你四表弟欢喜才好。” 林仁高回威海卫见一见雷文昭的堂弟雷师爷,若是觉得尚好,等过完年林仁高就去南方游学,顺便见见雷家人。 渔娘:“今年是乡试年,四表弟要尽早回来准备乡试吧。” “放心,冬天海上风浪小,你二舅舅叫仁高坐海船南下惠州府,来回最多一两月,不耽误什么。” 黄氏叹道:“今年乡试,明年开春又该会试了。” 李氏也跟着婆婆叹气,她夫君,还有小叔子都还只是举人,也不知道这次会试能不能过。 见大舅母和大表嫂叹气,渔娘不好劝,想了想说:“贺文嘉大哥读书很好,大表哥和三表哥若是有空闲,也可去家里跟大哥说说话。” “范先生年后可要离开京城?”黄氏忙问。 “范先生提过,他说等《数术全书》刊印了,他要回范家一趟。” 黄氏:“也该回去一趟了,范先生为了文嘉在京城住了两年了吧,他这个先生当得也太称职了。” 可不是,渔娘和贺文嘉心里都念范先生的好。 “年后文嘉的爹娘要来京城了吧。” “也没那么急,估计要等到开春后才来,还有几个月。” 说起公婆要来京城,渔娘顺口道:“大舅母若是有空闲,帮我打听打听有没有谁家要出宅子的,二进宅子三进宅子都好。” “内城里像模像样的三进宅子难找,一进的还是好寻。” 一进的只怕不行,贺家虽然人口不多,大哥大嫂若是搬去跟公婆住,至少要个二进的宅子,最好还能有个跨院。 黄氏摇头,不好找,内城的宅子不是你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渔娘一想也是,他们家隔壁张詹事家财大气粗,一直想找个三进的宅子,到如今都还住着一套二进的。 来大舅舅家渔娘放松得很,想到什么说什么,在舅母表嫂面前也不用担心说错话。 哎,要不是下午还要见张夫人,渔娘都想留在大舅舅家用晚食了。 大舅母黄氏得知她下午还有事情,也不留她,用了午食就叫儿子儿媳送他们夫妻出门。 渔娘去拜别大舅舅,林长书问她洪国公府二房小娘子拜师的事情,这事可真? “真的,日子都订好了,就在正月初六。不过我和文嘉的情况您也知道,拜师就不大办了,就自家人聚一聚就是了。” 渔娘笑道:“本来想请您和大舅母初六去家里坐一坐的,只是这中间有宫里的事情,怕给您惹麻烦,就算了。” 皇后娘娘是大皇子的生母,洪国公府的世子娶的是皇上唯一的女儿永安公主,这两家中间的事情不是外臣能掺和的。 林长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回去路上慢点。” “哎。” 在林家用了一顿合心意的饭,坐马车慢慢回去,渔娘浑身舒坦,若是不用见客,她就更舒坦了。 两家是邻居,渔娘的马车回家,隔壁张家门房的下人肯定瞧见了。 渔娘回屋刚坐下歇了会儿,张夫人就登门了。 “快请!” 张夫人身上穿着见客的衣裳,看来也是才回来不久,她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我听说你家管家在打听宅子,你看我家的宅子如何?” 渔娘不解:“你家的宅子?你家要换大宅子了?” 张夫人笑叹:“认识我的都知道我想换大宅子,折腾好几年了,大宅子没换到,如今我们一家还要离京了。” 张大人在詹事府坐了好几年冷板凳,眼看着詹事府后头几年也不会有太子,就算有太子,张大人这样的老人也不会得重用,张大人也无心在京城耗着,趁着年轻,干脆下放算了。 “不瞒梅夫人,若是早两年叫我跟夫君回江南老家我还不愿意,可在京城过了几年冬,我真是受够了。回去也好,我们南方好山好水好风光,我也能常出去走走。” 渔娘赞道:“还是张夫人心胸开阔。” 张大人年后就要谋外放,以他四品少詹事的官位,外放谋个知府的位置肯定是行的。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听我家夫君说,最迟五月就能搬走,到时候梅夫人若是不嫌弃,就买了我家的宅子吧。” “春和坊的宅子不愁卖,您若是放出风声,多的是人抢着要,张夫人肯提前给我透句话,我自是感激不尽。” 张夫人笑道:“也不白卖给你们,梅夫人不用客气。” 两人都是爽利人儿,话说明白了,张夫人站起身就走了。 贺文嘉在隔壁屋里没出来,等渔娘送张夫人走了他才伸出头问了句:“咱们跟张家历来没什么交情,没想到张家要走了,竟还给咱们家卖个好。” “以前没有交情,这房子一卖,不就有交情了。” 张家祖籍泉州府,在当地是大族,如今国策还未推行到福建,但是早晚会推过去。 贺文嘉知道张家的意思,他道:“日后若是张家找上门来,给一两句话还是行的,多的咱们肯定帮不了。” “张夫人一看就是聪明人,人家呀,卖这个好求的就是个香火情,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晚上,夫妻俩躺在床上说话,夫妻俩都觉得最近皇子们好似暗地里都不太安分,国公府里,还有他们家隔壁的张大人,言行举止之间何尝没有划清关系的意思? 贺文嘉打了个哈欠:“皇上还在上头镇着,官员不敢动,皇子们再焦心又能如何?且等着吧。” 内城的各家趁着过年名正言顺地互相交际,暗地里互相交换消息的也不少,贺文嘉和渔娘日日出门赴宴,京城里的风向他们看得清楚。 初三去范家,初四去蒋家,初五去沈家,初六洪家上门拜师。 拜师这日侯慎、侯原两人来了,惜娘喊两人师兄,侯慎和侯原都送了见面礼。 初六拜师礼低调完成后,惜娘跟她爹娘家去。 初七惜娘就又上门了,还带了她的行李过来,说是以后要跟着先生学习,太晚了就不回家了。 “你一个小娘子住在外头,你爹娘可答应?” 惜娘笑着说:“我祖母答应了。” 渔娘笑着指她:“你呀,小皮猴子,你就闹腾吧。” 惜娘仗着自己年纪小,一下扑先生怀里撒娇:“我就是想偶尔住在外头嘛。” “住吧住吧,我叫人把正院耳房收拾出来一间,你住我隔壁。” “好,我就想跟先生住。” 惜娘来家里住,家里多了个小娘子,安安那个小丫头有了玩伴,也不爱玩外头跑了,就喜欢黏着大姐姐玩儿。 就算渔娘教惜娘功课,安安听不懂也不走,自己端张小板凳在书房坐坐,打瞌睡也不走。 大嫂孟氏笑道:“这下我可省事了,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渔娘以后帮我照看着安安吧。” “我帮大嫂照看安安,大嫂要忙什么?给安安再生个弟弟妹妹吗?”渔娘故意问道。 孟氏脸蛋一红,娇羞恼怒,作势要打她:“好呀,你还看我热闹了。” 渔娘哈哈大笑着跑了。 渔娘一跑,她的跟脚虫惜娘和安安也跟着跑,一大两小嘻嘻哈哈得倒不怕被人说不端庄。 不得不说,渔娘跟惜娘这个弟子真是脾性相投,渔娘教她读书,教她琴棋书画礼仪,她都乖乖学着,也不喊苦喊累。 渔娘待她也比侯慎和侯原两个弟子更体贴些,关心惜娘的吃穿用度,给她打首饰做衣裳,养女儿也就这样了。 惜娘在梅家住了半个月家去,她祖母和爹娘都惊讶了,这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还有这装扮,通身的气派,谁见了不夸呀? 洪家二房老太太只看了孙女一面,就跟儿子媳妇儿说:“快给梅夫人送礼去,礼要厚,心意要诚,要让梅夫人知道我们家对她的心意。” 惜娘绷不住,一下笑了起来:“祖母既想送,那就多送些,我头上戴的簪子,身上穿的衣裳,都是我先生叫人给我做的。” “梅夫人,大气呀!” 惜娘家去一趟,得了全家人的夸。隔天惜娘去隔壁洪国公府拜见堂祖母和永安公主,又得了夸。 惠敏郡主听说后,下午回娘家特意来看惜娘,看完家去后,惠敏郡主就跟夫君唐绍讲:“咱们若是生了女儿,叫咱们女儿拜梅姐姐为干娘吧,孩子就让渔娘教。” 唐绍笑道:“贺大人若是同意,我自是没什么意见。” 惠敏郡主轻哼:“梅姐姐同意就行了,他同不同意没关系,反正他们家又不是他做主。” “话不能这么说,贺大人要高升了,说不得家庭地位也能跟着升一升。” 正月二十宫里开印,这日《数术全书》得到了数术大儒们的认可,即将要送到官坊印刷,刊发天下。 也是这一日,贺文嘉由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升为从五品侍讲学士,主要职责是每日给皇上讲半个时辰的《数术全书》。 不仅如此,经内阁首辅户部尚书姚大人举荐,贺文嘉身上还兼着户部郎中的活儿,户部清账司由他主管。 两道任命消息一出,贺文嘉这个御前红人的名字,红得发紫了都! 蒋雪村赤裸裸地嫉妒:“贺大人,这次你该请客了吧!” 贺文嘉大笑:“请请请!冯大人、肖大人、邓大人都去!” 明年就是会试之年,翰林院里年轻些的翰林们今年就要离开翰林院了,或是去其他衙门,或是外放。 趁这次请客,也算送行吧。 第107章 翰林院第一人 贺文嘉从来不爱跟同僚们在外吃吃喝喝,今儿他碰上升迁的喜事请客,除了郭大人这等上年纪的不愿掺和,其他年轻些的翰林能来的都来了。 一行人十几个人,若要坐一桌,酒楼里小些的雅间都装不下他们,大家正在商量去哪家酒楼时,蒋雪村这个会玩乐的大手一挥:“今儿难得贺大人请客,咱们去春和坊的崇德楼喝酒。” 肖秀连忙道:“咱们不如另选一家酒楼吧,崇德楼属实没有必要。” 崇德楼的宴席那是出了名的贵,在大堂随意点几个菜上一壶酒,一桌酒席十两银子都不算贵。 若是进雅间,没有二十两银子一桌出不来,往上更是上不封顶,崇德楼不是他们这些穷翰林吃得起的。 一旁其他几个翰林忙附和,都说随意选家酒楼就是了,一桌八两银子的酒席就顶够了。 蒋雪村看着贺文嘉笑:“肖大人不用替贺大人节省,他家住着春和坊的三进院子,家中钱袋子又厚实,可不像咱,只指着每月那点俸禄过日子。” 贺文嘉轻哼瞟了蒋雪村一眼:“我请客,你倒是跳起来了,真把我当肥猪宰?再说了,你还有脸说自己靠着俸禄过日子?” “哈哈哈,贺大人就说去不去吧。” “去,咱们难得相聚一回,崇德楼有什么去不得的?” 贺文嘉拍拍腰间的钱袋子:“刚好我夫人才给我发了月例银子,一顿饭还是吃得起。” 这话反倒叫蒋雪村不敢动了,他踌躇道:“你夫人一月给你几个大钱?你袋子里的银子够买崇德楼一壶酒么?” “怎么说话的,看不起谁呢?”贺文嘉狠瞪他一眼。 冯亭等其他翰林顿时哈哈大笑,连向来比较严肃的左士诚都露出个笑脸来。 “走走走,崇德楼不远,咱们几个走着去。” 蒋雪村和贺文嘉一唱一和的,路上还互相挤兑,互相看不顺眼的模样,翰林院一干人等却知两人关系十分不错。 左士诚有些羡慕,说起来,他跟翰林院的同僚相处时日也不短了,但他这人性子就是这样,很难跟人深交。 蒋雪村这个善交友的性情真是不错。 “左大人,前头就是崇德楼了。” 蒋雪村见左士诚走在后头不吭声,就喊了左士诚一声,左士诚笑着点点头。 春和坊的地段寸土寸金,春和坊无论是宅子还是铺子都建的不大,难得崇德楼的大堂建得开阔亮堂,楼上雅间也是如此。 不说雅间地方宽敞,墙上挂的大师笔墨精湛,墙角放的兰草芙蓉等花草难得,只看雅间中间摆的精工雕的八仙飞天大圆紫檀桌,就十分吸引人眼球。 似肖秀、邓福兴等寒门出身的官员只听过崇德楼名声的,一进雅间就叹,酒菜虽还未上桌,只看雅间的摆设就很对得起崇德楼的价钱,真是开了眼界了。 冯亭这些小有家财的翰林有几个在楼下大堂用过饭,雅间还是头回来,不由得也细细欣赏雅间里的摆设。 蒋雪村似是常来,也不管今日请客的是贺文嘉,他张口就点了几道崇德楼的招牌菜。 贺文嘉也熟门熟路地点了两道,随后对众位大人说:“崇德楼北方菜、南方菜都做得不错,大伙儿看看单子,都点一点自己喜欢的菜吧,若是单子上没有的菜,只管说出来,大厨大概是能做的。” 小二把单子送到肖秀手中,肖秀是太原府人,他看完单子,问小二:“可能做八珍汤?” 小二一个结巴不打,立刻笑盈盈道:“大人说的是太原八珍汤吧,用肥羊肉、藕、山药等食材煨煮而成的?” “正是。” 小二笑道:“回大人的话,今日刚巧有一船从太湖送来的新鲜莲藕,这菜咱们能做。” 肖秀把单子递给旁边人,就道:“我就要这道菜。” 许多人似肖秀一般,见崇德楼小二都这般见多识广,就知道有食材的菜他们大抵是能做的,于是都点了一道自己心心念念,家中又不能做的大菜。 菜一点完,大家就着各自的口味,家乡美食聊了起来,说说笑笑间,气氛很好。 许多菜费工时,需等一等,桌上的菜上了大半,剩下的大家边吃边等。 贺文嘉作为请客的主人提了一杯:“在场的既有我的同年,又有在翰林院多年的老前辈,进翰林院这两年多谢大家照顾,今日敬大家一杯,算是我的感谢。” 贺文嘉一杯饮尽,蒋雪村吆喝一声好,他笑着朗声道:“能进翰林院的都是聪明人,有些人心里知道不明说,有些人知道又爱说出来讨人嫌,那就是我。” 大家闻言顿时笑得前俯后仰。 蒋雪村端起酒杯跟贺文嘉碰了一下,笑道:“都是聪明人,我相信大家对你的人品都是心里有数的,有你这个同年同僚,是我蒋雪村之幸。” 左士诚也举起酒杯:“贺大人,蒋大人说的话正是我想说的话。” 肖秀、冯亭等同年也跟贺文嘉喝了一杯,同朝共事这许多日子,说没有矛盾那是假的,可贺大人从来都是就事论事,明明他有许多门路打压他们,却一次都没有,可见贺大人品性。 在座的翰林都跟贺文嘉喝了一杯,恭贺他高升。 肖秀转头敬蒋雪村一杯酒,他不胜酒力,红着脸道:“以前是我不懂事,狭隘,因你是世家子弟就看低你,是我不对,多谢你不跟我计较,我自罚一杯。” 蒋雪村微微一笑:“肖大人客气。” 肖秀这等出身差,家中没有好长辈教导,更没碰到好先生引路的读书人,他见得多了。 说句实在话,肖秀在其中算是不错的,至少他表里如一。不像有的寒门子弟,明明对他羡慕嫉妒,暗中使坏,面上却跟他哥俩好。 真把人当傻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见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蒋雪村目光扫视全场,笑道:“官场如战场,咱们翰林院大学士张大人管得好,所以咱们翰林院才这般安生。其他六部九卿跟咱们翰林院可不同。” 众人都放下酒杯,听蒋雪村说话。 蒋雪村看向贺文嘉:“贺大人,当官讲究的就是一个和光同尘,可朝堂上有寒门,有世家,大家各自出身不同想法不同,想和也不定能和到一块儿。这也无可厚非,但是咱们这些翰林是不是也要互相护着些?” 冯亭笑道:“蒋大人说得对,有才不在年高,咱们中间,贺大人最是前途无量,您领这个头我是乐意的。” 冯亭的父亲虽只是个小小知县,听话听音,他活到快四十岁,这点人情世故还是学到了。 肖秀比冯亭还大几岁,这一两年他多少学了些,他诚心道:“贺大人,我虽比你虚长二十岁,你若是领头,我肯定服你。” 其他人对视一眼,都纷纷跟着表态。 最后剩下左士诚,他道:“我想听听贺大人如何说?” 贺文嘉扭头看蒋雪村一眼,蒋雪村冲他微微挑了下眉毛。 贺文嘉轻咳一声,他缓缓道:“结党营私是不成的。” 蒋雪村撇嘴:“咱们只是同僚间的君子之交,说什么结党营私啊。” 贺文嘉继续道:“既是君子之交,咱们就要守君子之礼。我在这儿撂下一句话吧,以后无论我是在朝堂还是在乡野,只要诸位不是贪污渎职,践踏大晋律令,以后只要大家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贺文嘉绝不会推辞。” 左士诚笑道:“贺大人说的话,正是我想说的。” 蒋雪村突然阴阳怪气一句:“我知道,贺大人要高升了,要名声。左大人要去刑部,自然讲大晋律法。就我是个混日子的闲人,可我这人胆儿小,你们不用担心我贪赃枉法,扯你们后腿。” 贺文嘉推了他一下:“你绕那么大一个圈把大家都装进来,要的不就是这句话么,你阴阳怪气什么?” 蒋雪村顿时大笑:“还是贺大人明白我。贺大人,你说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比你跟王苍要深厚些?” 贺文嘉突然发现蒋雪村这人,对他真是无法有长期好感。黑不提白不提的,这时候你提王苍做什么? 你今儿当着众人的面把我架上去,单单撇开王苍,这会儿你又提,贱不贱? 蒋雪村不觉得自己犯贱,他觉得今日的酒宴有意思极了。 冯亭他们跟贺文嘉一样直接忽略突然脑子不好用的蒋雪村,大家都举杯喝起来,不能浪费这一大桌好菜。 “贺大人,我再敬你一杯!” “冯大人客气!” 大家又喝了起来,这一顿酒席吃到天黑才散场。 大冬天的,贺文嘉担心左士诚、冯亭、肖秀他们几个住在外城的人,喝醉酒回去又受凉,于是叫他们坐自己的马车回家。 冯亭他们连忙推辞,贺文嘉就道:“我家就在春和坊,你们别跟我客气,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蒋雪村喝得半醉,他拍拍贺文嘉肩膀:“贺大人大气,咱们就走了,明儿再见。” 见状,左士诚他们也不推辞了,时候不早,都纷纷告辞了。 “好,明儿见。” 贺文嘉目送马车走远,这才转身家去。 贺文嘉迎着寒风归家,虽然身上穿着大氅,脸到底被吹得冰冷。 渔娘亲自给他拧了张热帕子给他擦脸:“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贺文嘉舒坦地擦完脸,才道:“蒋雪村,他一个招呼没打,硬是把我拱上翰林院第一人,我真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接没接?” “接了,不过我有言在先,咱们是君子之交,不是结党营私,他们若是犯了国法找我帮忙,我肯定是不帮的。” 渔娘想了想:“其实也挺好,别看你同僚中许多人可能一辈子都只是个翰林,他们官位不高,到底能常出现在皇上面前,你以后若是外放,有需要他们的时候。” 贺文嘉也是这样想。 渔娘笑道:“蒋雪村这人挺上道,也记恩。” 贺文嘉轻哼一声,蒋雪村的好处他自然是知道的,可坏处也不是没有。 算了,懒得说他。 “你身上既有翰林院侍读的差事,又有户部郎中的差事,以后你在哪儿办差?” “张大人说了,我在翰林院那张桌子依旧给我留着,我想去就去。不过我以后去翰林院的时候不多,以后多半要在户部当差。” 皇上那儿需要他讲学《数术全书》时他就去太和殿,其他时候他要给姚炳姚大人打下手,等熟悉户部事务后,他要把户部清账司的账册处理好,以后户部的账册必须清晰明了。 渔娘为他辛苦:“从古至今户部的账册都是个大烂摊子,事又难做又得罪人,你这个活儿可难了。” 贺文嘉何尝不知,可皇上既然下令了,他就得去做。而且,他自己觉得现在正是清理账册的时候,现在不做还等何时? “一是皇上强势,户部尚书又是姚大人,我若是查账查出问题来,自有他们为我顶着。二是清算天下田亩的事才是朝中的头等大事,是皇上和世家博弈的重点,趁这个空当打整户部,也是好时候。”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皇上驾崩了,或是姚大人没了,户部的账册只能按照以往的规矩办事,若是烂了也就烂了,谁还能做主一查到底不成? “皇上和姚大人,是不是觉得过年那会儿你为内阁那边做的账目做得好,才动了心思?” “姚大人说好几年前就有那个心思,这个活儿本来是准备交给田知府做的,无奈当年山东之事反弹太大,田知府去了叙州府任职,这事儿就放下了。” 刚好他编的《数术全书》中就有涉及账册统计的章节,姚大人和皇上觉得这活儿交给他,比交给田知府更合适。 贺文嘉和渔娘两人心里都明白,这活儿交给他,说明在皇上那儿他算是得用之人,这活儿若是干得好,那才是以后升官的资本。 贺文嘉突然有些得意:“别看王苍费劲巴拉的,走关系去江苏安徽镀金混资历,我比他也不差。” “是,贺大人最厉害,我就等着贺大人升官发财,恩荣家小。” 贺文嘉心里顿时有了升官的实感,他费心做事,说是为国为民也不假,但也是为渔娘这句话。 嗯,圆满了。 第108章 我干儿子真俊俏 贺文嘉走马上任,去吏部办好事情好,立刻就去户部找姚大人。他去得不巧,姚大人这会儿在内阁当差,不在户部。 姚大人既不在,贺文嘉也不着急去找人,他随便找了个当差的小官儿打听清账司在那儿。 得了人指路,贺文嘉谢过后,扭头去清账司。 “范大人。” 贺文嘉没想到会在清账司看到范木秀,范木秀看到贺文嘉倒是一点不惊奇。 范木秀笑道:“恭喜贺大人了,当年我去清溪村查看矮稻时你还是个在府学读书的秀才,这才四五年光阴而已,咱们已经是同僚了。” “范大人客气了,你这话说的好像许久未见似的,咱们半月前不是才见过么。” 范木秀哈哈大笑:“在家中见你,跟在衙门见你到底不一样。” 范木秀是范江桥出了五服的侄子,论辈分,贺文嘉跟范木秀是平辈,每年过年时贺文嘉去范江阔家拜年都会见到范木秀,时常一块儿闲谈下棋,两人关系不错。 范木秀拍拍他肩膀道:“姚大人知道我们认识,他今日忙,估计没空来户部,就叫我带你认一认户部的大人们。” “多谢范大人了。” 范木秀在户部郎中的这个位置上许多年了,户部的人头他都熟悉,清账司里上到从五品员外郎,下到不入流的副使他都认识,这些人跟他似乎交情都不错,至少他带着贺文嘉去认人时,大家都很客气,十分给面子。 “户部清账司原来是由户部右侍郎过问,下面设有郎中主管。今年开春户部右侍郎张大人致仕了,继任的户部右侍郎还没定下来,所以,你如今你这个户部郎中就是清账司最大的头头。” “范大人这话说错了,我上头不是还有姚大人嘛。” 范木秀一笑:“也是,清账司的事情繁杂,涉及到户部方方面面,你跟姚大人禀报差事最好不过了。” 认完清账司的人,范木秀带贺文嘉去认一认户部其他人,比如各省清吏司的其他郎中们,以及户部左侍郎郑匡。 郑匡,郑贵妃的兄长,二皇子的舅舅,郑良的堂伯。 贺文嘉跟郑家人可是有仇的。 郑匡见到贺文嘉态度十分和善,完全没有上官对下官的训斥教导,他只说皇上既看重他,叫他好好办差,不要叫皇上失望。 贺文嘉自然点头称是。 走出门去,范木秀轻叹一口气:“京城离金华府距离遥远,当年郑良在东山书院害你兄长的事郑匡或许只知道大概,他可能以为郑良害的只是个普通寒门子弟。如今你都走到他面前了,郑良不说,他怎么也不知道你们有仇。” 郑良早就被赶回南方老家了,郑良都不知道贺文茂已经到京城了,也不知道贺文茂跟贺文嘉是两兄弟,更是无处说去。 贺文嘉冷哼一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大哥的仇,大哥自然会亲手来报。 上午在户部走了一圈,已经到中午了,范木秀带贺文嘉去用饭。 范木秀每日在衙门用饭多是家里小厮送来的,今日知道贺文嘉要来,特地吩咐人多准备了两道菜。饭菜摆好,两人就坐下吃起来。 “范兄,你可知户部右侍郎有可能落到谁头上?” “不知,没听到什么风声。” 户部右侍郎是正三品高官,且又是要职,按照规矩,原来户部右侍郎张大人年前就说了要致仕,内阁和吏部等应该早有准备,选好了名单交给皇上定夺。 范木秀道:“年前我们就在猜接任之人会是谁,谁知道张大人手中的差事都交出去了,人都离京了,新的户部右侍郎都还没任命下来,属实有点奇怪。” “范兄,今儿你带我在户部转了一圈,我看跟你同级的那些清吏司郎中跟你比起来,要么没你资历深,要么没你会办事,有几个跟你资历差不多也会办事的,却不如你常年在外巡视劳苦功高。” “你想说什么?” 贺文嘉端起汤喝了一口,笑道:“你有没有可能升任户部右侍郎?” “我升不了,我既不是皇上看重的青年才俊,又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功绩,怎么可能直接从五品郎中升正三品侍郎?” 朝廷默认的规矩,升职不能超过两级。范木秀做官从来是一步一脚印,老老实实熬上来的。 范木秀笑道:“当然,你这种有修书功绩的,还是皇上看重之人,就不用跟我似的按规矩升迁。” “您这样一步步升,踏实,也挺好。”贺文嘉道:“就算按照规矩,范兄今年也该动一动了吧。” 范木秀点点头:“大约定下来了,我估摸着不是这个月就是下个月,我要去都察院任左佥都御史。” 贺文嘉眼前一亮:“好事呀,两三年御史后,再调任六部侍郎就很合规矩了。” 范木秀淡淡一笑,那谁知道呢?三品官是个坎儿,能上去既要看本事,也要看运气。 再者说,这些年都察院御史们胡乱站队做的那些糊涂事皇上肯定还记着呢,皇上对都察院的官员可没什么好脸色。 皇上威严重,御史们只敢弹劾下官,不敢跟皇上对着干。 说不准,他去了都察院再升不上去,就在都察院御史的位置上坐到老。 “不至于,还有范大人在,皇上对范家也算不错,说不准的等到个合适的机会就把你升上去了。” “希望如此吧。” 简单用了午饭后范木秀要去忙自己的事情,贺文嘉也要去清账司看账册,两人就此别过了。 贺文嘉再去清账司,清账司的主事们都听他调遣,他想看什么账册,很快就有人找来。 贺文嘉在清账司看到年前他整理的各地税赋的册子,主事们都笑着夸他的账册做得别出心裁,清晰明了。 “你们可要跟我学?” 主事们大惊:“这……大人的看家本事,我们能学?” “能学,不仅你们要学,以后这做账的规矩还要推广出去,各地税官都要学。” 这是皇上和姚大人交给他的差事之一。 万丈高楼平地起,那就从清账司开始吧。 贺文嘉到了户部不能说事事顺心吧,碰到的事情也都能处理,姚炳冷眼旁观看了些日子,心里对贺文嘉越发满意了。 原来姚炳还担心贺文嘉年轻气盛,受不住衙门里的为难,说不得要惹出些事情来,没想到贺文嘉不仅把差事办得好,同僚间关系处得也不错,一次都没找他告状。 有一日休息时,姚炳把这事儿说笑般说给皇上听:“还是您会看人,都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贺大人年纪轻轻,倒是各方面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皇帝被恭维也忍不住笑:“原来我也担心这小子只会做事不会做人,叫他去户部走一趟,我心里也安稳了。” 姚炳笑道:“皇上可知他最近又在编写东西了。” 皇帝倒是知道一点:“昨儿我叫他给我讲书,说到表格时,他说朝廷内外的账册不统一,中间容易出纰漏,这些日子他看了清账司里许多账册,心中已经有想法了。” 皇帝笑道:“年轻人有冲劲,叫他去办,你负责把关,若是他做得不好,打回去叫他重做就是。” “是。” 君臣俩玩笑两句,姚炳说起安徽的事:“薛广在安徽碰到的阻碍比在江苏大,原本计划秋天能处理好安徽之事,这下只怕要延到年前了。” 浙江青丘上王家养杀手的山寨早已被荡平,这些日子对薛广的刺杀依然还有,下毒的,劫杀的,各种手段频出,叫人防不胜防。 皇帝黑脸,长叹一口气:“告诉薛广,朕只要他把安徽的差事办好,朕给他留一个尚书的位置。” 如今六部中,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刑部尚书,以及他这个户部尚书正当年,皇上不会轻易动他们。 姚炳低头一想,就知道皇上许给薛广的尚书之位,只能是礼部尚书。 皇帝看向姚炳:“叙州府的矮稻种了几年了,朕听说收成比原来的稻种多两三成?” 姚炳低头道:“我也问过,听他说也分田地,碰上好年景,上田能多三成,下田最多也就多一成。” “那也不错了,田国柱有此功劳,等到今年秋收后叫他写折子报上来。” “是。” 姚炳知道,皇上这是准备要把他的弟子召回京中,等明年,他要接手薛广的差事,继续推行国策。 姚炳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他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再干几年,以后户部尚书的位置若是能交给他的亲传弟子田国柱,他为官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君臣俩携手多年,对方心里想的什么,两人都知道。 皇帝笑着道:“国策之事是朕提出来的,是你一力推下去的,姚卿,咱们君臣俩,定然会善始善终。” 姚炳也希望如此。 贺文嘉在户部当差当的顺利,渔娘关心了一段时日后就不再过问了,这几日她在家绘制北境舆图,如今已经有了大概,估摸着五六月就能绘制好。 中午歇息,惜娘给渔娘奉茶:“先生,听师兄说,咱们夏天要去开平卫?” 接过茶喝了一口,渔娘笑着道:“是要去一趟,你也想去?” “想去。” 惜娘扯着先生袖子撒娇:“您帮我给我爹娘说说呗,我怕他们不要我去。” “哈哈哈,到时候再看吧。” 西北到阴山一路的边境舆图渔娘已经交上去了,从阴山到东北一线的边境舆图也要尽快绘制好。 不过皇上有命,手中北境的舆图还没绘制完,渔娘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出门。 “先生~” “别撒娇,昨儿教你的算数题可会了?你功课做得好我才好去你爹娘跟前说情,知道么?” “知道啦,我现在就读书,叫师兄教我。” 惜娘扭头跑了,一旁伺候的小林氏笑道:“小娘子真是活泼可爱,咱们家什么时候能有个小主子就好了。” 渔娘轻哼,听听,又催生呢。 小林氏见主子不理她,微微一笑,也就不提了。 左右老夫人们快来京了,到时候老夫人只会再提。 渔娘暗中摸摸肚子,要不抽空去拜拜送子观音? 四月清明节后,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都闭门谢客,四月下旬,两人前后脚生了一儿一女,渔娘惊喜不已,赶忙收拾礼物去给孩子洗三。 惠敏郡主身子还没恢复,如今还躺在床上不好动弹,她见到渔娘就笑着跟旁人说:“我儿的干娘来了。” 渔娘笑:“真拜我干娘?” “我说话一言九鼎,还能有错?” “郡主和唐家三爷的儿子拜我为干娘,我自然是再乐意不过。”渔娘笑语连连。 自己没得生,这就有半个儿子了,不错不错。 惠敏郡主大笑:“你等着,等我儿子满月那日就摆宴拜你为干娘。” 渔娘捏捏小奶娃的小手,嗯,我干儿子长得真俊俏。 第109章 和功勋贵族站在一起 惠敏郡主透露出想叫自己儿子认渔娘干娘的消息,唐国公府没有反对,京城里各家勋贵官宦们似乎毫不意外。 不过说来也是,惠敏郡主跟梅夫人乃是闺中密友,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再认一个干亲,亲上加亲也不算什么。 都知道梅夫人除了亲朋好友家的办宴会去之外,其他各家的寿宴、婚宴等她都是不去的。外头人见不到惠敏郡主和梅夫人,只在各家宴会上拉着林家女眷们说笑,夸他们家姑奶奶生了个好闺女,来京城两三年而已,就已经成了京城里了不得的人物了。 林家女眷们在外都不是爱冒头的人,别人玩笑似的说到他们跟前,他们也只是笑着点点头。 若是碰到那些尖酸刻薄的,阴阳怪气渔娘攀龙附凤,就算是林家脾气最好的林家三媳妇儿耿氏,也要当着众人的面骂回去。 几次下来,大家也都知道了,梅夫人跟她舅家是顶顶亲的,许多人就求上门来。 三月二十八药王诞辰,这日各家都不办酒宴,女眷们若是得空,都会去城外药王庙上香。 渔娘这日也休息,叫徒弟们归家去,她跟林家舅母和大表嫂三表嫂约着出城。 渔娘家的马车宽敞,四个女眷坐一起,自然会说起这些日子京城里的闲话。 大表嫂李氏说:“昨儿我和三弟妹去东来坊王家吃酒,王家少夫人对我恭维至极,也不管她家的亲戚,从头到尾陪着我们妯娌,王家少夫人说的那些话呀,真叫人不知道该怎么接嘴。” “怎么回事?”渔娘好奇。 三表嫂耿氏笑看她一眼:“这位王家的当家爷们是个兵部郎中,一直不得重用,这不是知道你这位梅夫人手眼通天么,于是呀,就想叫他们家大女儿拜你为师,好跟洪国公府的小姐当师姐妹,借此攀附洪国公府和唐国公府。” 大舅母黄氏轻哼一声:“王家那家人我知道,他们家家风不好,最喜拉扯关系,碰上人家推脱不过的,真拉扯他们一把,偏他们又没有本事接住。” 黄氏最不喜这等人家,所以每次碰到东来坊王家请客,她都是推脱不去的,只叫儿媳出面。 黄氏道:“渔娘既要传本事,收徒没什么不好,男女都可以,只一条,似王家那等拎不清又爱生事的人家要远离。” 渔娘笑道:“大舅母也不用为担心,这些人家的儿女再出色我也不能要。” 黄氏满意地点点头:“说得没错。” 渔娘问起四表弟林仁高:“这都四月底了,怎么还没回京?” 李氏笑道:“快了,前儿我们收到威海卫送来的消息,人已经到威海卫了,估计这两日就要回京了。” “耽误这么长时间,跟绍兴府雷家的亲事应是能成了?” 黄氏笑着道:“咱们家老四无论是门第还是人品,都是极好的,雷家若是诚心给他们家闺女说人家,自不会放过咱们家仁高。” “舅母,四表弟还是个秀才呢。” “无妨,他又不是不能读,况他又年纪轻轻,举人进士早晚能考上。” 黄氏听夫君说过,仁高上回虽没中举人,也不过是只差一线,等到今年乡试,举人必中。 只要中了举人,按照他们家的门第,就算以后中不了进士,也能给谋个缺,去军队里做个文职不算难。 黄氏叹道:“待仁高成亲后,你们这一辈几个兄弟姐妹就算都交代出去了,我们做长辈的责任就完成大半了。” 黄氏突然盯着渔娘的肚子,渔娘暗叫不好,立马转移大舅母视线,道:“再过一段时日,我要带着弟子去东北边境探察,估计要去两三个月。” 黄氏忙问:“可是为了舆图之事?” 渔娘点点头:“北方边境的舆图如今还缺了至阴山到东北这一段,自是要补全的。” “唉,你也累,外头人只看到你出入都是公侯府邸,来往都是勋贵的风光,却看不到你在外风餐露宿做事。” 渔娘微微一笑,她做事全凭本心,哪里在乎别人眼里怎么看她。 “一会儿记得规规矩矩给药王菩萨上香,叫药王菩萨保佑你在外平安。” “好,听舅母的。” 今日来药王庙上香的百姓非常多,渔娘在药王庙见到了许多官眷,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家点点头,问候一声就走了。 药王诞辰之后,没几日就是五月了,渔娘一边教弟子读书,一边要安排家里大事小情,热热闹闹过了端阳节后,收到几封老家来信。 渔娘没有拆,等贺文嘉傍晚下值回来夫妻俩才一起看信。 渔娘先拆她爹娘的信,一看到信她就忍不住笑了。 “怎么了?爹娘说什么了?” 渔娘把信递给他,笑着道:“想知道自己看。” 爹娘写的信里面说,南溪县的县学已经收到官坊新刊发的《数术全书》了,他们看不懂书里面的文章,只认真看了书里的前言题序,题序最后一段贺文嘉感谢范先生和孙先生,也情意绵绵地提到了她这个从小跟他一起读书长大的旧日青梅竹马,如今的梅夫人。 梅长湖和林氏看到女儿的名字,顿时就惊了,心里想的是自家这个女婿也大得圣心了,这种小儿女之间的话竟也能允他写到刊行天下的官印书籍中。 由此,俩老人虽心里感动,到底也说了女婿胆子太大了,以后可别了。 贺文嘉看到岳父岳母的信大笑,眉眼都生动起来:“梅夫人,你心头可动容?以后你出的书可要记得写我的名字。” “写,以后我写的游记都把你的名字写上,感谢贺大人深明大义,支持我远游。” “哼,天下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懂你,更心仪你,更支持你的人了。梅夫人,你可要珍惜我。” 被他傲娇的表情逗笑了,渔娘忍不住一侧身坐在他怀里,亲亲他脸颊。 “我知道你好。” 一句话,五个字,贺文嘉心头像是被击中了一般,又热又颤抖。 夫妻俩亲热相依,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看信。 渔娘拿着信笑道:“好事情呀,二郎中秀才了。” “厉害呀,二郎今年才十岁出头就中秀才了,比我当年强多了。” 渔娘笑着道:“也不能这样说,当年你和王苍的本事早就能考了,是师父压着你们,希望你们考的名次能好一些。” “二郎也不差,高中第三名秀才,也是廪生。” 贺文嘉知道,只要正经读书还读得不错的,中秀才不算难。也正是因为考秀才不算难,所以排名前三甚至前五的秀才很难分出高下来。 有时候能不能中头名,也看运道。 贺文嘉跟渔娘一起看了小舅子的信,这才拆他爹娘写的信。 贺文嘉爹娘也说了书的事,贺文嘉的爹特意说了他买了好几本《数术全书》放家里收藏。 除此之外,贺宁远还说了他们出发的日期。这封信送走隔天,他们就收拾行囊出发了。 贺文嘉和渔娘算算日子,估计最多还有十天左右他们就要到了。 “明日我叫人去把隔壁打扫干净,张夫人他们离京时带走了许多家具,咱们也要添置些,要不家里空荡荡的也不好。” “嗯,家里的事情交给你了,你若是忙不过来,请大嫂帮着操持也可。” 不用贺文嘉和渔娘提,贺文茂和孟氏主动接过收拾隔壁房子的事情,采买家私,安排人手,他们都一力包圆了,连银子都不用贺文嘉夫妻出。 隔壁都安排好后,贺文茂和孟氏搬到隔壁去住,贺文茂跟贺文嘉商量好了,爹娘在京城时就跟着他们夫妻住,这样也方便。 渔娘主动提起:“要不在两家之间的墙上开道门?这样以后爹娘来咱们家也方便。” 贺文茂说不用:“若是跟原来一样,开门自然没什么不妥当,可你的书房里……” 贺文茂顺手指了指内院书房,贺文嘉和渔娘顿时明白了。 渔娘书房里放着许多舆图和图纸,她的书房常年都有护卫日夜守着,若是因为开门出了岔子,他们都担待不起。 “大哥考虑得周到。” 贺文茂和孟氏搬到隔壁去住了,晚上睡觉时,贺文嘉一拍脑袋,他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上门女婿了。 “媳妇儿,你以后可得对我好点。” 渔娘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他这般说,也没想,转身趴他怀里,睡得香呢。 五月底,贺宁远夫妻还没来京,惠敏郡主和唐绍儿子办满月酒,还要拜干亲。 这日,贺文嘉特意告了假,夫妻俩一起去唐国公府见了他的干儿子。 唐国公给这孩子取名唐衍,因为他在唐家孙辈男丁中排第五,小名小五。 渔娘抱着小五跟惠敏郡主说话,她笑道:“这孩子手脚真有劲,身子壮,以后定能健健康康长大。” 贺文嘉也凑过去看。 唐绍和惠敏郡主相视一笑。 小五在渔娘怀里睡着了,把孩子交给奶娘抱下去。 唐绍亲自给贺文嘉夫妻倒茶,唐绍道:“明日你就要出发去东北边境?” 渔娘点点头:“明日出发。” 前几日把北境的舆图交上去后,本来她就该出发去边境了,也是因为要等今日小五的满月宴,所以才拖了几日。 “护送你去边境的是咱们京卫指挥使司的兵马,领兵的人是我堂弟唐迁,路上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只管跟他说。” 午宴上敬酒时,贺文嘉和渔娘已经见过唐迁了,唐迁看起来有点严肃,看起来是个稳当人,贺文嘉心里也稍微放心些。 “你今儿只是为了跟我说唐迁?” 唐绍笑了笑:“还有一件事,你要心里有数。” “什么事?” “东北朵颜卫那边,好几个卫所的领头人跟常家来往颇深,唐迁过去身上还有其他职责,你若是方便,给他打打掩护。” 常家是皇后的娘家,贺文嘉和渔娘夫妻俩心头一跳,这是什么说法? “你们不用紧张,天下兵权依然掌握在皇上手中,东北那几个卫所也不敢不听号令,只是在皇上之下,他们比较偏向皇后和大皇子一系罢了。” 皇后的娘家乃山西常家,前朝时就是盐商出身。当时皇上举旗时候,皇后娘家在军中没有人手,所以选了几家不大不小的将军砸银子,可惜那几家最能打的都没活到最后,他们的后代也没分到多少军功,后头直接被派到东北边境守边。 那些人去了东北边境后,常家也没跟人断了往来,每年依然会给那几家送银子,关系维护得不错。 皇上叫唐迁过去,也是想瞧瞧,这些人的屁股还正不正。 若要说起来,皇上以前是不会管这些小事的,如今不一样了,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一二年有些坐不住,叫皇上动了肃清他们背后人脉的心思。 唐绍肯把这些事告诉贺文嘉夫妻,也能说明在皇上那儿,贺文嘉是自己人,皇子们的事也可叫他们夫妻知道。 在唐家这样只忠心皇上的功勋人家心里,贺文嘉跟他们是站在一起的同谋。 贺文嘉和渔娘心里顿时稳了。 第110章 三皇子的兵权 渔娘离京那日贺宁远夫妻还没到京城,又过了两三日他们才到。 贺家的船到东城码头,贺宁远一眼就看到码头前方茶棚的贺全,贺全自然也看到自家船头迎风招展的旗帜了。 贺全连忙小跑过来:“小的给老爷老夫人请安。” 贺宁远笑道:“等久了吧?” “不久,咱们家夫人离京的时候小的才带人过来候着,两三日而已。” 阮氏扶着丫头的手下船,听到此言忙问:“渔娘不在京城?” 贺全笑着点点头:“几日前惠敏郡主和唐三爷家的小郎君的满月宴上,我们夫人收了为干儿子,满月宴隔天我们夫人带着弟子去北方了,估摸着要一两月才能回京。” 贺全又说:“夫人走的时候把家里一应事务处理好了,还说要不是皇命在身,合该等着您二位到了再出门子。” 阮氏连忙道:“这有什么好等的,我和老爷既来京城了,以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贺全叫小厮把马车赶过来,请主子上马车,贺全笑道:“说起宅子来,也是运气好,咱们家买的宅子跟夫人的陪嫁宅子共用一堵墙,跟在老家时一样。” 阮氏惊喜道:“那可好,我们走的时候还未收到大郎二郎的来信,以为宅子还未处理好,我们正担心呢。” “原先也看了几套宅子,不过都不如邻居家那套二进院子,可隔壁那家大人虽说答应把宅子卖给咱们家,他们还未走,也未过银钱,自然不敢保证一定能买到宅子,所以就未说。” 贺宁远和阮氏上马车,贺宁远掀开帘子跟贺全说:“我们带来的箱子都是大管家管着,一会儿你跟大管家商量着把箱笼搬回去。” “哎,小的知道了。” 马车摇摇晃晃进城,贺宁远和阮氏坐在马车里,耳朵却听着街上南腔北调的声音。 “京城跟咱们那边就是不一样,什么口音都听得着。”阮氏感叹京城的繁华。 贺宁远:“这里是东城码头,南来北往的商人多,所以口音才杂乱,等进了内城,到那些官宦之家的地界,口音就多是北方的了。” 贺宁远少年时跟家里做生意的伯父来过京城,那时候前朝还未覆灭,京城内城里住着烜赫一时的大官儿和皇亲国戚,他们做生意的不敢轻易进内城去,就怕无意中得罪了贵人。 如今不同了,他的儿子儿媳就住在离皇城最近的春和坊,他的儿子儿媳都是在皇上跟前挂了号的人物,结交来往的都是官宦贵胄。 如今,连郡主娘娘都是他们家的干亲了。 “老爷夫人,咱们进内城了。” 赶车的车夫吆喝一声,贺宁远掀开帘子往外看,正巧看到守城门的兵丁。 那兵丁看到马车上贺家的家徽,忙笑道:“哟,是兰草街贺大人府上吧。” 车夫笑着应了声,客气道:“我们家老爷和老夫人上京来,劳烦几位了。” “是贺大人双亲啊,您二老远道而来辛苦了!” 贺宁远对兵丁笑着道:“京城繁华,我们一进城就看花眼了,天子脚下真是不同寻常。” 那兵丁大笑道:“外城不算什么,老爷您往皇城根儿前去,那里才是天子脚下,你家儿子儿媳才是皇城根儿地下不得了的人物。” 寒暄几句,兵丁也不用细查,略看了几眼就放他们进去了。 “贺老爷慢走!” 撂下帘子,贺宁远心里无比舒坦。 阮氏看他露出那副得意样子,顿时笑了:“怎么的,以前在外头做生意,人家也没少叫你老爷,今儿就这般得意?” “那不一样。以前人家叫我老爷,是冲我。如今别人叫我老爷,冲的是我儿子。” 贺宁远笑叹,儿子出息,他这个当爹的心里爽快极了。 阮氏笑道:“那以后就留在京城,不回去了?” “那还是不行的,最多住两三年,等大郎二郎稳当了,咱们就回。” “是要回去的,咱们南溪县那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以后我终老,还是要葬在南山脚下的。” 阮氏的话叫贺宁远点头,在他心里,南溪县也是他的魂归之地。 夫妻俩说说笑笑,又过了许久,马车从主街拐进了春和坊兰草街。 贺文茂和孟氏牵着闺女安安等在门口,安安蹦跳着喊:“车来啦,祖父祖母来啦!” 贺文茂和孟氏下意识往前走几步。 那边,贺宁远和阮氏听到孙女的声音忙掀开帘子。 “安安,祖母的好孩子,可想祖母了?” “想了想了,祖母抱抱。” 阮氏忙扶着丫头的手下马车,一把抱起安安,没抱起来,第二下才抱起来。 阮氏哎哟一声:“这才多久没见呐,咱们安安又壮了。” 安安哈哈大笑,伸手又要祖父抱。 贺宁远笑呵呵地接过孙女,颠了颠重量:“是长了不少,在家时我们还想着京城冬日里没甚好吃的,安安指不定要瘦了,竟一点没瘦。” “爹,娘,你们一路辛苦了。” 贺文茂和孟氏笑着过来叫人,叫完人后,孟氏笑道:“原来我们也以为京城里冬日里没什么好吃的,谁知弟妹的温泉庄子里果蔬种得那般齐全,还养着猪牛鸡鸭鹅,一两月里威海卫那边的林家二舅还会给家里送些海里的鱼虾,根本缺不了嘴儿,吃都吃不过来。” 安安听她娘这般说,立刻道:“二舅舅送的鱼好吃。” “海里的鱼鲜着呢,又没什么刺,当然好吃。” 贺文茂纠正女儿:“那是你婶婶的二舅舅,你要叫舅公。” “好,我记住啦。” 贺文茂笑着跟爹娘说:“渔娘出门去了,文嘉在户部当差不得空,咱们先家去吧。” “也好。”贺宁远抱着孙女进门。 阮氏看了眼隔壁的大门,问:“那是梅家的宅子?” 贺文茂点点头:“正是,跟咱们家紧挨着,渔娘本说在两家墙上开个门,我给拒了。” “这是为何?” 进了二门,没有外人了,贺文茂才指了指隔壁后院:“渔娘的书房里放着许多文书,常年有护卫守着,咱们虽是一家人,也要避嫌才是。” 贺宁远严肃道:“大郎说得没错,这要不出事就算了,若是出了事,咱们家担待不起。” 阮氏又是感慨道:“以前都说渔娘这孩子有灵性,谁知道竟这么灵,这一起手呀,把许多儿郎都比下去了。” 孟氏笑道:“可不是,许多官宦家的儿郎和小娘子们,都求着拜渔娘为先生呢,渔娘都不收的。” 安安快活地搂着祖父的脖子,开心道:“我喜欢惜娘姐姐,惜娘姐姐带我玩儿。” 渔娘给家里写过信,阮氏笑道:“是洪国公府二房家的小娘子吧。” “正是那小娘子,前些日子跟着渔娘出远门了。” “真是辛苦她了。” “哈哈哈,也不辛苦了,那孩子跟渔娘年幼时一样,都喜欢出门远游。这次为了跟渔娘一块儿出门,在家里装了好些日子的名门淑女呢,这才哄得家中长辈点头答应。” 如阮氏所说,惜娘跟她先生一样是个关不住的,出了京城后,连马车也不坐了,整日跟着两个师兄一块儿在外骑马,晒黑了脸颊也无所谓。 渔娘也不管她,随了她的意,爱坐马车坐马车,爱骑马骑马。 从京城一路往宁夏卫去,路上不曾耽误,没几日就赶到了宁夏卫。到了地方,渔娘自然要去三皇子府拜见三皇子妃。 时隔一年再见,三皇子妃如今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去年九月里,三皇子妃诞下一麟儿,取名马曜,小名壮壮。 三皇子妃看到渔娘格外惊喜,连儿子都不顾了,拉着渔娘道:“听他们说你要来宁夏卫,我一直等着你来,今儿总算见到了,你可要多留几日,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渔娘拉着她坐下,笑道:“我也想多留几日,不过只怕不行,你知道的,我身上还担着差事。” “哎,那也是没法子,差事重要。”三皇子妃又是遗憾又是欢喜。 渔娘道:“也没关系,天长日久的,以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 “也是。” 渔娘把惜娘叫过来,介绍给三皇子妃:“这是我新收的弟子,她叫惜娘。” 三皇子妃知道惜娘,她笑道:“好孩子,你拜了个好先生,以后可要把你先生的真本事学了去。” 惜娘笑嘻嘻,大方道:“请三皇子妃放心,我一定好好学。” 三皇子妃就喜欢这样大大方方的孩子,她笑道:“知道你爱玩,所以给你准备了一匹幼马,等你走的时候你带走吧。” 惜娘惊喜不已:“多谢三皇子妃,我喜欢马。” 渔娘笑着对三皇子妃道:“您还是这般会送礼,一送就送到人心坎儿里。” 三皇子妃顿时明了:“看来你十分喜欢去岁我送你的首饰了。” “尊者赐,不敢辞嘛。” 三皇子妃大笑:“好好好,今年也给你准备了一箱,也给你带走。” “多谢多谢,不过我这次来也给你带东西来了,就是没你给我的值钱,都是些吃的用的。” “哪里的话,我在宁夏卫这个地方,就缺这些实用的好东西。”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人来报,说是三皇子回来了,请梅夫人过去说话。 渔娘要走了,牵着三皇子妃的手起身道:“明儿一早我就要走,我走得早,就不来跟你辞行了。” 三皇子妃依依不舍:“唉,我等你下回再来。” 渔娘笑着点点头,带着惜娘走了。 侯慎和侯原本来等在二门口,这会儿渔娘出来没见到人,伺候的下人过来说:“刚才三皇子跟前的人把他们叫走了。” 渔娘心里有数,来叫他们的肯定是他们的族叔。 渔娘去前院书房见三皇子,三皇子见到渔娘也没寒暄,张口就说北境那边的事,说他的人已经安插不进去了,北方过来的探子越发多了,北境形势严峻,问她北境的舆图可有了。 渔娘听皇上吩咐,带了一张复制的北境舆图过来,连忙递上去。 三皇子展开舆图,先是看西北边疆的舆图,再看北境,最后落在自阴山到东北边境空出来的一大块。 “尽快把空缺的舆图补齐,本皇子这才好调兵遣将。” 渔娘心头一颤,三皇子的意思是,北方边境上布置的兵马他都有权调兵遣将了? 皇上竟给了三皇子这么大的权限? 渔娘抬眼正和三皇子对上,三皇子眸光深沉。 渔娘明白了,这位暗地里真把北方边疆的兵权拿到手了,厉害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以退为进的敲打 渔娘听懂了三皇子的暗示,渔娘自然也知道三皇子知道她听懂了,谈完东北边境之事后,渔娘低头告辞。 等渔娘走后,陆放从屏风后走出来。 三皇子看他一眼道:“唐迁那里你可安顿好了?” 陆放点点头:“那小子是个嘴严的,做事向来公事公办,不讲情面,在他那儿也套不出什么话来,我就过来了。” 陆放指着门外,道:“您刚才把话说得那般明白了,梅夫人这样的聪明人,竟没有跟您献上忠诚。” 三皇子轻哼一声,若是他三两句话就把人唬住,他父皇那儿,也不会如此看重贺家夫妻俩。 三皇子倒是不介意梅夫人对他的态度,他只道:“舆图要紧,其他都是次要的。” 陆放一屁股坐下,自在地张开腿,双手拍着膝盖:“这事儿也很要紧,咱们不在京城,那两位殿下近水楼台,咱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皇上同意三皇子暗中统领北方边境的兵马,说的是暂代,虽说这是皇上对三皇子的看重,但其中未必没有其他算计。 “怕什么,只要父皇没变,我就不会变。” 外祖父曾说过,他们兄弟几个,除了几个年幼的弟弟还看不出来,长成的皇子中间,他是最像父皇的人。 若真如外祖父所说,他猜,父皇欣赏他这样的儿子,那必然是看不上大哥二哥那些手段。 三皇子神态倨傲,野心写在脸上,陆放话到嘴边又咽下。 也罢,皇上正是当打之年,身子也康健,还不到动手的时候,还能再看一看。 渔娘隔日早上要走,三皇子妃给她送了两箱首饰,用的说辞是她们女儿家互相赠送的小玩意儿,不值一提。 陆放不知为何也送了渔娘两箱东西,或许是怕送首饰引人口舌,送的是两箱金子。 渔娘觉得惊奇,这位狂放又有些心高气傲的平北侯府三公子,如今竟主动给她送礼,也真是奇了。 陆放笑说:“梅夫人虽是娘子,却肯不辞辛劳为国效忠,原是我看低了夫人,这两箱子东西,算我给夫人赔罪。” “陆将军倒也不必如此见外。” 大面上陆放对她也算客气,他心里如此如何想她,对她又有何成见,渔娘压根不在乎。 陆放诚心送礼,渔娘自然大方收下,为了装这四箱子礼物,以及渔娘在宁夏卫买的好药材及其他土仪,渔娘命人在城里又买了一辆马车。 自然,为了路上不耽搁,为了拉这辆车,又买了三匹骏马,花费不菲。 渔娘笑着跟侯慎侯原说:“今年我再带你们一回,从明年开始,你们两兄弟就要自己出门办差,这三匹骏马到时候你们兄弟一人选一匹马,算是我这个当先生的送你们的。” “谢过先生。” 侯慎和侯原兄弟激动又有一丝担心,他们怕自己不如先生许多,绘制出来的舆图不能叫皇上满意。 侯原期期艾艾:“以后我们绘制的舆图,先生可能替我们把关?” “这是自然。” 侯原喜滋滋道:“多谢先生恩德,我和堂兄铭感五内。” 惜娘笑着跑过来:“先生,我可有?” “三皇子妃送你一匹小马,我瞧着极好,你还能看上外头买的马?”渔娘笑着点她额头。 惜娘摸摸额头撒娇:“师兄有的,我也要。” “首饰你要不要?” “要的要的。” 渔娘拍着箱子道:“等回去了,叫你选一套好的,留着你以后长大了使。” “哎!” 师徒四个欢喜上路,陆放军务繁忙自然不能陪他们去阴山,指派了侯慎和侯原的族叔侯林带他们去。 侯林在北方边境多年,北境一带他都很熟悉,更关键的是,边境上的各驻军对他都熟稔,叫他带路也便宜。 踏上边境后,统领队伍的唐迁跟侯林熟络起来,看起来他冷脸不好接近,他跟侯林却能说到一块儿去,不过几日,两人似乎就成了老交情似的,每到一个地儿扎营,两人的帐篷也靠的近,甚至唐迁的小厮还会顺便给侯林送饭。 阿青私下跟主子禀报:“唐大人从侯林那儿打听这边军营的部署和守将,侯林拐着弯问京城里的事,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哼,我说呢,侯林可是三皇子的心腹,怎么会被唐迁三言两语哄过去。” 阿青笑道:“侯家子弟跟别的官宦之家不同,他们散落在各地军营里当差,家族存亡当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撇开这个,说到底也是各为其主。” 就像侯林是三皇子的心腹,京城里的侯粱和渔娘跟前的侯慎侯原,心里只装着皇上。 只要皇上还在,他们就不可能另投他主。 因此,这几日侯林跟唐迁两人互相套路,侯慎和侯原都不参与,两人都埋头读书上进。 侯慎是举人,侯原是秀才,渔娘除了教他们绘制舆图之外,也教他们科业,今年秋天侯原要考秀才,明年开春侯慎要考进士,渔娘可不许他们考得不好,败了她这个先生的名声。 两人心理压力大着呢,路上只要不下马勘探地形,两人都在心里默背文章,生怕先生抽查到他们不会的。 路上赶得紧,七月中旬,一行人到了东北朵颜卫,朵颜卫附近几个卫所的将军是出身山西的安伯霖安将军。 这位,就是唐绍给渔娘提过的,他父亲受皇后娘家钱财,他父亲半路身死后,他也受皇后娘家钱财。 只要不违背皇命,这位安将军心里,皇后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 进城时,渔娘身上没劲儿,马车里闷得慌,她掀开车帘,刚好对上唐迁的眼神。 过了会儿,渔娘撂下车帘,跟困得打哈欠的惜娘说:“你若是太困了,一会儿到了客栈,洗洗就睡吧。” 惜娘揉了揉眼睛:“今儿不去见安将军?” 按照之前的规矩,若是在野外就算了,只要进城,他们必要去拜见当地守军将领。 “不用,咱们先休息。” 到了客栈后,唐迁也一改之前的行事,他也不出门了,就守在客栈里。 惜娘好奇:“唐将军,您今儿也不出门。” “不出,辛苦一路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 惜娘抬头看天,这会儿才未时末吧,离晚上还早着呢。 夏天天黑得晚,这会儿确实离晚上还早,唐迁若是上门拜访,这会儿去正是时候。 可唐迁就是不去。 惜娘也不傻,她猜唐迁和先生肯定有其他打算,也就不多问了,叫了水洗漱,就去先生屋里。 渔娘这几日胃口不好,脸色也倦倦的,惜娘进门时正好看到医女给先生把完脉,正在说话。 “夫人的脉象已经很显了,小的学艺不精,估摸着,大概不到两个月。” 渔娘的小日子一向准,五月底时只来了一点就没了,后来出发去宁夏卫,六月干脆没有,这会儿才七月中旬,算一算一日,那肯定没到两个月。 阿青忙道:“主子,东北咱们也快走完了,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后头的路程咱们慢着些吧。” 医女也说:“夫人的身子骨自小就健壮,身子骨养好才能叫您这样折腾。前些日子你起卧都精神,那就不提了,这几日身上不舒坦,就要注意着些了。” 叫医女说,若不是很急,夫人很该在此地歇息几日,把精气神养回来再出发。 惜娘听得半懂不懂的,问:“先生生病了?” 渔娘笑:“哪里就生病了,就是不太舒坦,仔细休养几日就好了,药都不必吃。” 惜娘忙拉着先生的手:“医女说的是这个意思?您别哄我。” “不哄你,这几日你若是想出城跑马你就去,我要在此地歇两日看看情况再说。” 渔娘虽然赶时间,但也不会用自己的身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冒险,当缓则缓。 孩子还未满三个月,怀孕的事不好往外说,只渔娘身边的丫头婆子知道,她们暗自护着主子,主子的吃穿用度都尽量妥帖些。 安全方面也要上心些,阿青把林剑心叫到一边嘀咕了两句,林剑心立刻下去找贺瑞,叫贺瑞安排好主子身边的人手。 贺瑞带着贺家梅家的护卫走了,留下唐迁安排士兵巡视客栈周边,又吩咐他的贴身小厮,有人来访再禀报他。 东城外的卫所里,安家的私卫已经从城里往卫所跑了三趟了,听完禀报,安将军问:“你说唐迁没去将军府?” “没去,那位梅夫人也在客栈里歇着,没给咱们府上递帖子。” 副将冷笑:“唐迁不过是京卫指挥使一个从五品小官儿,不说见到将军,就是见到我,他也要上来拜见的。之前他从阴山一路过来,哪个军营他们没去拜见?怎么就要对咱们另待了?” “将军,叫属下说,他就是看不起咱!” 旁边一个谋士笑着又添了一刀:“唐家是国公府,咱们这些头颅系在腰带上的人,哪里值得唐家的少爷高看的?” “哈哈哈,唐家小儿也就是运气好,得了祖上恩荫。若是咱们安老将军还在,哪里轮得到他在我们跟前放肆。” 身边属下越是为安将军不平,安将军心里的疑虑越是深,唐家可是皇上的死忠啊,还有那位梅夫人,也是皇上看重的人。 有句话叫看人下菜碟,唐迁那小子这般区别对待他,是不是皇上那儿,对他有意见了? 安将军顿时冷汗直冒,他收皇后娘家的好处,可不代表着他敢跟皇上对着干呐。 他要敢如此,底下的士兵就敢反了他。 “快,牵马来,本将军要回城。” 第112章 渔娘回京 强将手下无弱兵,能在当今皇上手下混出头的,还能在边境领个主将的职位,就算他们身上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肯定没有傻的。 安将军这人心细得很,加上他拿皇后娘家的好处心虚,他没自信一定能瞒过皇上,所以唐迁这一来就冷待他,反而叫他心里惊得坐不住了。 远离朝廷的边军怕什么?他们最怕皇上怀疑和厌弃。 安将军快马加鞭到客栈,见客栈被围得紧,连忙亲自上前:“还请小哥通报一声,就说安伯霖来访。” 守门的正是唐迁的亲卫,他上下打量安伯霖一眼,似笑非笑道:“原来是安将军来了。” 守卫的态度,叫安伯霖更是心惊。 “安将军且等着吧,小的这就去通报唐大人。” 唐迁此时正在屋里洗漱,听亲卫报说安将军来了,他也不急:“请到大堂里,给他上壶茶。” “是。” 安将军被请进门去,心里稍安。 一壶茶送上来,安将军坐等,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安将军的心又悬起来了。 等了又等,喝了一肚子茶水,安将军坐不住了,正要起身时,唐迁来了。 “安将军对不住了,我等护送梅夫人一路前来,梅夫人身子骨不舒坦,我刚叫大夫上去瞧了瞧,这才耽误了。” 唐迁冷着安伯霖,言语间却又很给面子,拿梅夫人当幌子,说话半真半假,安伯霖也挑不出错来。 安将军笑道:“无妨,梅夫人身上挂着皇命,梅夫人的事情当然是大事,咱们哥俩见面的时候多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安将军四五十岁的人了,跟唐迁一个二十出头的人称兄道弟,唐迁笑了笑也没反驳。 安将军眼神一转,打蛇随棍上,笑叹道:“唐老弟啊,这次你们路过我这儿能留几日?若是不着急,我这个做哥哥的设宴请你一回,上几壶好酒,来几道硬菜,叫你也尝尝咱们这边宴席的滋味。” “梅夫人要修养,我们估摸着要留两三日吧。” 见唐迁肯接话,安将军说话的语气顿时活络了许多,他笑道:“你远道而来肯定乏了,今儿就算了,明日中午我叫我的副将来请你和梅夫人赴宴,你可别跟老哥哥见外推辞了。” “我嘛,一定去,就是梅夫人那边不太方便。”唐迁笑看他一眼。 安将军笑道:“那也无妨,请梅夫人好好养着身子,等大好了,叫我夫人上门请梅夫人一回。” 安将军来客栈前心里一直提心吊胆,有许多话想问,见了唐迁后回去,安将军在心里仔细揣摩唐迁的态度,似乎,事情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糟。 但也不算好,要不唐迁那小子在他面前敢这样摆谱? 副将等在将军府里,见安将军进门,他立刻就问:“唐迁那小子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不过叫我猜,皇上对咱们有不满,却还要用咱们,所以派唐迁来敲打敲打。” 副将心稳了,顿时冷笑:“我就说吧,那小子就是命好出生在唐家,才叫他有机会近皇上的身,得了机会,如今都敢来敲打咱们来了。” “行了,明日我设宴请唐迁来,你们也过来,自己嘴巴记得把门,别什么话都往外说。真要叫唐迁抓住把柄,我也救不了你们。” 安将军嘱咐道:“一会儿你再走一趟,老张老李那边你都去说一说,明儿不能出娄子。” “知道了。” 副将心里憋屈得很,安将军拍拍他肩膀:“过两日等人走了,这地方还是咱们哥几个说了算。” 如今边境还算安稳,这儿虽不比其他地方繁华,但胜在自在。 何况,他还能从常家那儿拿好处,借着地利打猎收药材私下做点小生意,太平年间的将军能这样就很不错了,安将军可不想被卸职。 “咱们一没勾结外敌卖国,二没贪墨军饷,三没军备废弛,唐迁那小子难道还敢空口白牙污蔑咱们不成?” 那可就说不准了,在皇上那儿,他们这些边将,哪能跟常在皇上眼前转悠的勋贵子弟相比?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唐迁跟安将军说话的时候也没避着人,伺候的人听到之后就去禀报主子。 唐迁站在门外,跟渔娘说明日宴请的事,渔娘只说了句知道了。 唐迁私下里办的事渔娘不打听,也不掺和。军队里的事情,也不是她一个官宦家的女眷能掺和得了的,她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就行了。 渔娘连着两日都没出屋,吃了睡睡了吃,到第三天精神头养回来了,说话都大声些了,唐迁见状,就问明日可能出发。 渔娘点头说可以,唐迁就去安排了。 阿青给主子奉上养胎汤,道:“今儿一早安将军府上来送帖子,安将军的夫人想请您喝茶,唐大人那边授意咱们拒了。” 渔娘端起汤水喝了口,味道有点大,她微微抿嘴,放下:“然后呢?” “那边被拒了也没恼,将才吩咐人送了些土仪来,奴婢看过了,都是些上好的皮子,本地山里产的好药材,价值不菲。” “收了?” “唐大人叫我们收了,说我们若是不收,他们只当我们要回京告状。” 渔娘微微一笑,说起来安将军也是在皇帝跟前当过兵的,皇帝是个什么性子,他们难道不知? 她猜呀,除了唐迁这个明面上的,暗地里早有人把他查透了,知道他屁股没歪,要不也不会叫唐迁来这儿,雷声大雨点小地敲打他。 “常家砸银子给安家祖孙三代人,这二十多年来不知道花费多少,真到用人时,我看他们也指使不动哦。” 可惜那些银子了。 不过也不奇怪,安家祖孙若真是有本事有心气的,也不会这么多年安居在这个地方,一点长进都没有。 一方面说安将军是个鼠胆,背后却是皇帝对军队的控制力依然强横,不过一次简单的敲打,安将军这等手握重兵的将军也差点被吓破胆子。 主仆二人说笑了会儿,渔娘起身要走,被阿青拦下:“主子,你的汤还没喝完。” 渔娘皱眉:“要喝完?” 阿青点点头,不容拒绝道:“要喝完,您别想打马虎眼。” 渔娘叹气,喝吧喝吧,这会儿喝比晚上喝来得好,免得晚上频繁起夜。 隔天要走,在城外溜达的侯慎、侯原和惜娘是兄妹三个回来,侯慎和侯原分别交上一份他们这两日绘制的舆图,渔娘对他们的绘图本事已经有七八分满意了。 “再接再厉!” “是!” 惜娘还没学这些,如今她只是个看热闹的,她问:“先生,明儿我们去哪里?” “明儿我们去呼伦湖,再北上去外兴安岭。” 渔娘算了算日子,若是她身子骨撑得住,最多八月底就能回京。 “原本咱们预计七月底八月初就能办完事回京,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要多花费些时日了。” “无妨,这勘探地势地貌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多耽误一月工夫也不算什么。” 侯慎道:“索性咱们八月回京也不算迟,我听本地人说,再北一些的地方每年十月份才会大降温,咱们赶在降温前回京就行了。” 侯原心想,若不是唐迁每路过一处军营都要耽误一两日,他们其实能按照原定计划回去的。 渔娘看侯原一眼:“前日我叫你背诵的《留明》篇你可背熟了?” 侯原顿感身上皮子一紧,连忙道:“快记熟了。” “快记熟了是什么意思?” 侯原顿时蔫儿了:“回先生,我还有最后一段没背下来。” “没背下来那就去背。今儿若是没背下来,晚上就不用睡了。” 渔娘对侯慎说:“你负责检查,不许放水。” “弟子知道了。” 侯慎拉着垂头丧气的侯原出去,惜娘也怕被先生问功课,也跟着两个师兄跑了。 阿青笑道:“惜娘和主子小时候真像。” 渔娘笑哼一句:“我幼时才不怕先生查我功课。” 屋里没外人,渔娘靠着软枕看书,阿青吩咐丫头婆子进来收拾行装,明儿一早就要离开了。 在这儿的最后一晚,渔娘的睡眠依然很好,隔天早上天不亮启程也没觉得困倦。 一行人出城后,走了十多里远,一个不起眼穿着常服的小个子护卫跟上来说:“后头的尾巴回去了。” 唐迁笑道:“看来安将军把咱们当恶客呀。等不及送咱们走,咱们走了还不放心,非要安排人盯着咱们走远了才放心。” 唐迁身边的护卫笑道:“等到了北方其他几个卫所,爷肯定更能感受到什么叫宾至如归。” 他们在这儿停留三日,安将军肯定把消息透出去了,另外那几家跟皇后娘家有勾连的,肯定做好了准备等他们去。 唐迁心里自然有所准备,后头去北方其他军营他都不怎么跟他们废话了,该敲打敲打,该走人走人。 渔娘也乐得如此,她也能早些回去。可北方山林里的路难走,动作再快,渔娘带着弟子勘查完北方边境再回时,已经是八月中旬了。 “唐大人,前方二十里处就是开平卫的驻地了。” “那咱们赶紧着些,趁天黑赶到,咱们还能歇在城里。” 接连两日风餐露宿,梅夫人的身子骨又有些不妥当了,唐迁怕出什么意外,一路都很照顾梅夫人。 可梅夫人是女子,他不好近身,吃穿这些他一个外男管不着,只能在路途上安排妥当些。 唐迁抬头看了眼天上的积云,他扯了下缰绳,胯下骏马调转马头小跑到梅夫人马车跟前。 “梅夫人,我瞧这天色晚上恐要下雨,这天气不好宿在野外,咱们要紧赶一会儿路了,晚上歇到城里。” 帘子未曾掀开,渔娘隔着帘子道:“都听唐大人安排。” 唐迁皱眉,听梅夫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躺着的,难道身子骨更加不好了? 渔娘身子骨其实还成,就是这两日不知道为何突然开始孕吐了,虽不算严重,到底影响了她胃口,早上更是一口都吃不下,身子骨不比之前也正常。 马车跑动起来,阿青道:“还好是咱们回京的路上您才想吐,要不然事情就难办了。” 渔娘也是这么觉得,她懒洋洋道:“到了开平卫,离京城就不远了。” “嗯,以咱们的速度,估摸着一两日就能回京。” 开平卫,渔娘在心里默念:“阿青,我记得二表哥就在开平卫当差?” “奴婢记得好像是。” “不知道能不能见一面。” 大舅舅和二舅舅家几个孩子,只有二舅舅家已经出嫁的大表姐,还有就是在开平卫当差的二表哥她没见过。 说起来,这位二表哥林仁行,二十出头就考中了武进士,进了军队也没几年,如今已经是五品军官了,比他父亲,也就是渔娘的二舅舅还高半级。 “二表哥是林家最出息的子弟呀。” 阿青笑道:“这话您可别对外说,若是叫林家大公子、三公子和四公子听到了,他们定要跟您闹的。” 说起林家的表哥表弟,渔娘算了算日子:“咱们回去的时候,今年乡试都已经考完了吧。” “考完了,今儿最后一科开考,咱们后日若是能到京城,正好是最后一日。” “四表弟今年一定能中吧。” “应是能的,四公子今年十九了,又才定下了婚事,任凭谁都想中了举后风风光光迎亲。” 渔娘对四表弟那儿倒是不怎么担心,比起四表弟,她更担心温子乔。 虽说如今他们家没那么需要温子乔这个助力,但毕竟资助了这么些年,也希望他能早日中进士。 二十里路不算远,唐迁一行人紧赶慢赶着,赶在天黑下雨之前进了城,唐迁赶紧叫人去请大夫过来。 渔娘拒绝了:“我睡一晚上就好了,请大夫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等回京再说吧。” 渔娘被阿青搀扶着,她下意识抚着肚子。 唐迁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连忙道:“梅夫人只管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安排下头人去办。” “多谢唐大人。” 渔娘知道唐迁一定会去见开平卫的主官,她本想请唐迁打听打听她二表哥林仁行在不在,略想了下又算了。 在开平卫歇了一晚上,隔天早上出发回京,后日上午他们到京城,今年乡试已经考完了。 渔娘到家时候贺文嘉不在,来迎她的贺文茂和孟氏都笑道:“你走了没多久他也走了。” “去哪儿了?” “皇上点他为今年浙江乡试的副考官,爹娘知道后,也去了浙江,说是顺便回乡祭祖。” 渔娘顿时秒懂公婆的意思,这是自己儿子出息了,不回去跟祖宗夸耀一番那怎么使得。 孟氏捂嘴笑道:“正是这个意思。爹娘原本没打算去的,这不是正巧碰上了,怎么着也要回去一趟,若不是夫君要读书备考,爹娘还想叫我们夫妻都去。” 渔娘唉了声:“还好你们没去,要不我千里迢迢回来,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多可怜呀。” 孟氏看她脸色不好,脸颊都瘦削了些:“是不是路上病了?” “不是病了,是揣崽儿了。”渔娘拍拍肚子。 孟氏和贺文茂先是震惊,随后大喜,最后是哭笑不得。 “你怀的是咱们家的宝贝,说什么崽啊崽儿的,一点都不好听。” 孟氏小心地拉着渔娘的手道:“真是苦了你了,怀着孩子还在外头奔波,这些日子定然难过吧。” 只是略猜一猜就能知道,渔娘若是知道自己有孕肯定不会出远门,说明孩子是五月怀上的,她在外三个月,正是该静养安胎的时候。 孟氏叫阿青过来,问渔娘路上的吃穿,听完阿青的话后,孟氏叹道:“唉,这孩子可真不容易。” 孟氏扶着渔娘进屋,渔娘笑道:“大嫂,我也很不容易呀。” 孟氏笑道:“这孩子是个坚强的,也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一在外奔忙,竟也怪怪的没闹腾。” 刚才贺文茂已经叫管家去请大夫来家了,这会儿大夫看过脉象后,道:“夫人身子骨虽好,但也不好太过劳累,该好生养着才是。” “大夫放心,我都知道。” 回来的路上,渔娘抽空补全了西北边境的舆图,这会儿就可以送进宫里去。 差事交了,她也就心安了。 渔娘跟孟氏说说笑笑,中午用了午食后渔娘回屋休息,御前大太监高九来梅家拿舆图时,她都不曾清醒。 孟氏觉得这样不好,正想去屋里催渔娘起来,高九连忙道:“贺大夫人不用忙,咱家拿了东西就走,不用打扰梅夫人。” 孟氏笑着解释道:“渔娘上午回来时就白着一张脸,她怀着孩子,一路上又没休息好,身子骨实在撑不住了,这才睡得起不来。多谢公公体谅。” 高九笑呵呵道:“上午唐大人进宫禀报过了,皇上心里有数。皇上说这次辛苦梅夫人了,叫梅夫人好好休养,赏赐还在后头呢。” 梅家内院的书房四周都有护卫守着,高九亲自进门拿了桌上摆着的舆图,乍一看,自己先惊了。 梅夫人大才! 这就是我大晋朝的北方边境全图啊! 这份舆图送到太和殿,皇上一定满意至极。 第113章 五经博士之争 渔娘这趟出去属实累狠了,打发侯慎、侯原和惜娘归家,渔娘跟他们说了,归家后好好休息,等到九月初一再来读书。 这几日在家不是吃就是睡,过了三五日后,渔娘缓过神来,才问起家里的家务事。 这次出去匆忙,身上又担着差事,倒是没给亲友带什么伴手礼,也就不用送了。他们家不往外送礼,别家给他们家倒是送了不少。 送的礼大多都给退回去了,那些不妨事,只有些帖子需要主子看一看。 阿青送来一篓子帖子,都是这两日京城里各家送来的,渔娘略过许多不熟的人家,只看跟他们家有来往的,看完后渔娘笑道:“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没给我送帖子?” 阿青也笑:“听说惠敏郡主嫌天儿热,上月就带着小郎君,叫上任二娘子母女俩去京郊避暑去了。” “哎呀,可真好,我也想去避暑来着。” “您这几日怕是不好出门,还是在家歇息吧。” 皇上那儿,给他们家主子的赏赐还没下来呢,主子若是走了,到时候人家来送赏赐找不到人,到底不好。 渔娘心里并不期待皇上的赏赐:“哼,左不过以皇后娘娘的名义送些金银财宝、庄子、土地罢了。” 说实在的,她家不差银子,她对这些也没多大渴望,该有的都有了,就算再给她一个温泉庄子,也就那样。 孟氏过来看她,就听到渔娘这般说,孟氏笑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出去打听打听,京城里各家,有几户人家不稀罕温泉庄子?” 渔娘见大嫂来了,忙叫她坐,她笑道:“说起来现在都八月下旬了,下月就是重阳了,温泉庄子里该安排种冬天的菜了吧。” “是该安排了,爹娘他们从南溪县过来时带了几样北方没有的菜种,已经交给你家管家了,试着种一种,若是能活,咱们冬天也能多添两道菜,别还是白菜、胡瓜、韭菜、辣椒地吃,也变一变口味。” “豌豆尖要种吧?” “种,等种出来了,掐了尖儿,无论是烧汤还是煮面,添一把进去,那可鲜嫩着呢。” “儿菜也种些吧,用来腌泡菜,做干盐,都好吃。” 孟氏在闺中时并不太注重吃喝,也是嫁到贺家后,受渔娘和小叔子影响,如今对吃喝也精通起来了。 “对了,安安怎么没过来?” “那孩子三岁多了,越发皮实,在家待不住,我叫婆子领她去沈家玩儿了。”孟氏走过来有些热,拿帕子擦擦汗。 说起女儿来孟氏头疼不已:“原本我们想着叫她在家玩到五岁再请先生开蒙,我看我最多忍到明年就要送她去读书了。” “送安安出去读书?” 孟氏笑道:“也是多亏了你,你不在家时,你大表哥三表哥来过咱们家里跟文嘉请教文章,闲谈时说起小娘子读书来,你大表哥就说他的闺女在太常寺少卿曹家的家学里读书,说若是咱们放心,也可把安安送过去,刚好跟桃娘做伴。” “哦,曹家呀。” 渔娘笑道:“正月里我去大舅家拜年,桃娘还说请我去曹家讲学,后来不得空,就给推脱了。” 渔娘拉着大嫂的手道:“若是安安也去,到时候我选个空时候去曹家讲一堂课吧。” “哎哟,那真是麻烦你了,回头叫安安谢谢你这个小婶婶。” “哈哈哈,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妯娌俩正说笑,大管家梅应快步进来,面露喜色:“禀主子,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了,意思是给渔娘的赏赐送来了。 渔娘扶着阿青的手站起来,笑问:“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女官来送的赏?” 梅应连忙道:“不是,来的是皇上跟前的大太监,高公公。” 渔娘眉毛一挑,怎么来的是高九? 孟氏忙催促:“我的老天爷呀,快别想了,咱们赶紧去接旨吧。” “大嫂别急,咱们慢慢去,高公公知道我走不快,他不会急。” 她这个与国有功之人还怀着孕,难道叫她跑着去?皇上也不是那等冷漠无情之人吧。 渔娘按照以往的速度走到前院,高九正在等。 他见渔娘从二门出来,忙笑着道:“梅夫人身子可好?前几日咱家来时忘了说了,梅夫人若是不舒坦,可以叫家里人拿您的帖子去请太医来家里。” 渔娘客气道:“多谢高公公好意,歇了几日,身子好了许多了。” 高九见她脸色尚可,也就不说了,他笑道:“那咱们办正事吧。” 家中下人已经摆好桌案和垫子了,渔娘扶着阿青的手跪下接旨,心道:这次整得还挺正式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梅氏羡渔幼得名师悉心教导,才学卓绝,尤以数术为盛……朕乃大晋朝开国之祖,当以天下黎民为己任,摒弃旧习,唯才是举人。垂询内阁诸公,今命梅羡渔出任国子监正七品五经博士,主教算学。望尔日后精进学问,终成天下名师,桃李满天下。钦此!” 渔娘愣住了。 她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皇上怎么可能答应叫她一个女子进国子监当先生? 听圣旨上说,内阁各位大人都答应了? 五经博士也包括算学了?看来皇帝通过贺文嘉看到算学真正实用之处了。 虽说五经博士只是个七品小官儿,可这是国子监的官儿啊! 许多年以后,若是她真的桃李满天下,朝堂内外都有她的弟子,那还了得?那些酸儒不得气炸了? 一旁跪着的孟氏跟渔娘不同,她十分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她藏在袖中的手指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皇上圣明!渔娘遭的罪总算没有白费。 高九笑呵呵道:“恭喜梅博士,梅博士接旨吧。” “谢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渔娘双手接过圣旨,被阿青扶起来。 高九还在跟前站着,渔娘忍不住打开圣旨。 没错,高公公真是一句话都没读错,皇上真任命她为正七品五经博士! “梅博士,您一会儿还得进宫谢恩,可要跟咱家一块儿进宫?” 渔娘忙道:“那最好不过了,请公公稍坐,我去去就来。” “哈哈哈,梅夫人不用如此客气,咱家今日上午除了来您这儿,就没有其他差事了。” 高公公客气,渔娘自然也不敢真让人家久等。 高公公这次过来除了圣旨之外,还送了五经博士的袍服过来,按照定例,七品官当着青袍。 孟氏跟进门来,展开官袍忍不住惊叹:“文嘉就是一身绿袍官服,如今渔娘也穿上绿袍官服了,以后你们夫妻携手共进,用不了几年或许能换红袍。” 渔娘嘴角微翘:“大嫂,您快别想那么远了,这身绿袍我穿不穿得住,还有的说呢。” 孟氏立刻道:“皇上论功行赏,官儿都赏下来了,他们难道还要回去?” “大嫂,女子当官多少年没见过了?史书堆里翻一翻,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我虽只是个五经博士,那些读了一辈子书混不上官身的学子,朝中见不得女子分薄他们权利的官员,他们难道不闹?” 朝中做事,怕出新,最喜有旧例可循。 她开了女子为官的头,以后再有惊才绝艳的小娘子出现,后代皇帝若是肯用,只需一句循祖制,就能压下许多反对的声音。 当朝那些小心眼的男子,能够允许? 孟氏气得跺脚,她再不甘心她也知道,渔娘说的话真是一句错没有。 渔娘张开手,任丫头伺候她穿衣裳梳妆,她笑道:“不过也不一定,这道旨意是皇上下的,内阁也同意了的,他们若是闹腾,皇上不松嘴,他们也没有办法。” 最多,只是想办法针对她罢了。 她是五经博士,就是个教书的,还叫她去教算学。在算学上,大晋朝能挑战她的人不多。 她不惧! 不过是换装的半刻钟,渔娘想明白了许多事,等她重新回到前院跟高公公一块儿进宫时,脸上的笑容叫谁看了都知道她尽在把握。 两人乘一辆马车,高九笑道:“前日皇上在小朝会跟内阁和兵部几位大人商议军事后,皇上提议您为兵部郎中,跟侯粱同级,一块儿管着兵部职方司。侯粱最先同意,随后兵部尚书袁大人,工部尚书范大人,户部尚书姚大人都点头了,吏部尚书陈大人和礼部尚书、刑部尚书等都反对。” 渔娘看向高九,这难道是拆房子开窗理论的实践? 高九又道:“皇上说天下人不管男女都是他的子民,唯才是举不论出身,连出身都不论了,为何要论男女?皇上态度坚决,领头反对的陈大人最后退了一步,说,听闻您学识好,但做官跟读书终究是不一样的,您既以才学立功,不如赐你五经博士之职。” 渔娘顿时笑了:“那我要多谢皇上肯选我。” 不过,渔娘心里暗想,以皇上之前对她的态度,可没看出一点看重她的模样。 高九也笑:“梅夫人可知咱家出身?” “高公公身居高位,难免被人暗中议论,我略听说过一二。” 高九在前朝时六岁入宫,因聪慧又懂规矩,被皇帝跟前的大监收为干儿子悉心培养,后来,前朝覆灭后,又被当今皇上提拔到跟前伺候,从二太监变成了大太监。 外头有人说他出卖旧主,是个两面三刀之人。贺文嘉曾跟她说过,高九若真是两面三刀之徒,以皇上的脾气,高九肯定活不到现在,更别说重用他了。 高九微微笑道:“咱们皇上是真的心怀天下之人,他看重有本事的人。只要你有本事,就算你不得他喜欢,他也能叫你好好活着为国效忠。陈大人正是如此。” 渔娘心头一跳,这也是能说的? 高九玩笑道:“梅博士被吓住了?不应该呀,这点事情,贺大人应该跟您提过。” “高大人说笑了,我夫君回家从来不说朝堂上的事。” 这话也不知高九信不信,不过信不信都不重要,但是话,渔娘必须这么说。 春和坊离宫门近,从兰草街拐出春和坊之后,前头不远处就是宫门,高九最后说了一句:“民间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咱们皇上可是自己一路杀过来的皇上,只要您这儿不出娄子,一心向着皇上,您这个五经博士,肯定稳了。” 渔娘垂眸,这皇帝,暗中究竟布置了多少探子? 皇帝叫高九在她面前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她也有叫人拉拢的价值了?渔娘怎么觉得不太对呢。 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她一个女子进国子监,是为了赏她,还是拿她做幌子转移注意力,减轻薛广他们在安徽推行国策的压力? 或是暗中又有什么谋划? 比如,皇帝是不是对这一两年暗中怂恿皇子争权的官员动杀心了? 从马车上下来,看着朱红色蔚为壮观的皇城,渔娘缓缓舒了口气,她感觉自己已经卷入纷争了。 以后想退,只怕不能了。 可她为什么要退,这些是她应得的! 渔娘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第114章 京城骂战 渔娘头一回来太和殿,路上忍不住不经意地左瞟右瞟,暗中打量这座皇城最威严的所在。 走到太和殿台阶下,她一抬头,和大殿门口的侍卫、太监等对上眼。 渔娘缓缓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台阶,装作自己刚才并没有乱瞧。 大晋朝,不对,几百年来头一个被授予官职的娘子啊,如今都能走到太和殿来了,任谁不想多看两眼? 渔娘走的正门,一脚跨进太和殿的大门,门边的一个小太监偷偷吸气,渔娘微微侧头,笑看小太监一眼。 她知道贺文嘉他们平日里进太和殿走的都是侧门,一是他们从翰林院过来走偏门方便,二是为了表示对皇帝的尊重。 渔娘觉得不然,高公公既然带她从正门台阶上来,断没有叫她绕半圈走偏门的道理。 她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会会错意? 她肯定是没错的! 渔娘大大方方一脚跨进门,从阳光下走进屋里,身上的绿袍官服似乎还带着天上的光。 太和殿里常年坐在殿内犄角旮旯写起居注的史官们浑身一激灵,忙记下一行字: 元吉二十年,八月二十一,帝与内阁诸臣议定,命梅羡渔为国子监五经博士,教授算学,梅羡渔着官服进太和殿谢恩,正门入。 旁边两位史官都偏过头去看,他们今日也算见证了大晋朝第一位女官的诞生了。 他们都知道,这位梅博士这一生,从今日起,以后只怕要流言缠身了。 若是梅博士逝去之前他们还在,他们一定会为这位传奇的女子立传。 想到梅博士年纪尚轻,两位年纪稍大的史官都看向中间年纪最小的那个,希望他能活到那个时候吧。 史官们挤眉弄眼的工夫,那边梅博士已经行完礼,皇上赐座了,他们都竖起耳朵听皇上跟梅博士说了什么。 “朕听胡商说,西域也不全是荒漠戈壁,往西的路上有金银铜铁等矿产,最西边的土地气候湿润,牛羊成群,养育了许多人口国家?” “臣,略有耳闻。” 皇帝居高临下瞥她一眼:“朕听说你在收集西域的图纸?” “爱好罢了。” 渔娘也知道,她那儿被盯得紧,她又无心隐瞒,皇帝知道这些不足为奇。 皇帝坐下道:“侯慎侯原绘制的舆图朕瞧过了,虽比不得你,到底也够用了。有他们做例子,朕希望你去了国子监后,再选几个有天分的学子悉心教导,收不收弟子,都随你。这事儿做得好,你也算开宗立派,名留青史了。” “臣一定尽心竭力!”渔娘微微低头。 “朕知你数术的天赋比肩贺文嘉,你既然当了算术先生,学问上也不得放松,朕现在算是知道了,要想治国,天下之事,哪行哪业都离不得算学。” 渔娘眨了眨眼,姚大人等内阁官员同意她进国子监,这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吧,这些大人还真的心怀天下。 皇帝轻哼一声:“贺文嘉不得闲,你们夫妻一体,你去国子监好好教书,别学外头那些敝帚自珍的老头子。” 渔娘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吭声。 皇上这是说范先生那一众好友呢。 正月里《数术全书》被一众数术大儒核验通过后,据说皇上礼贤下士,想请这几位大儒在太学和国子监教书,他们都给拒了,而且当日下午就离京跑了,一点不给皇上面子。 渔娘不敢吭声,是因为带头跑的是范先生,如今都快八月底了,范先生回九江府之后连信都没写几封,只说叫他们夫妻自力更生。 连嘲带讽说了几句,皇帝也觉得挺没有意思,他摆摆手打发她走,他道:“回去吧,你这样子也挺不容易,皇后那儿就不必去了。” “臣告辞。” 赏官职是赏官职,赏赐钱物也不能落下。这次皇帝赏了她京郊一个农庄,并几样御用的好物件。 回去的路上,渔娘只看了眼地契就丢开了,她端正坐在马车里,想着皇上最后说皇后时候的语气和脸色。 冷脸,皱眉,不太尊重。 皇上和皇后真生嫌隙了? “噼里啪啦……” 突然一阵鞭炮声响起来,渔娘掀开帘子,只见大哥大嫂欢喜地站在门口,大管家领着两家下人放鞭炮。 “恭迎主子归家!” 下人们欢天喜地喊了一场,贺文茂又拱手贺喜:“恭喜弟妹荣升国子监五经博士。” 孟氏牵着安安站在一旁笑,安安一身红衣裳,头上绑的两个小啾啾上也扎了两根串着金珠的发带,喜庆又可爱。 渔娘扶着丫头的手下车,笑道:“大哥大嫂同喜。” “同喜同喜。” 安安小跑过来好奇地扯渔娘的袍服,大声嚷嚷:“小婶婶,跟小叔一样。” 贺文茂一把抱起女儿,笑道:“是跟你小叔一样,你小婶婶乃女中豪杰,比你小叔更厉害。” 渔娘笑眯眯碰了下安安的小下巴:“不算什么,说不定哪日咱们安安也能穿上这身呢。” 若有一日她的女儿也能这样……孟氏捂住胸口,快欢喜晕了。 渔娘忙扶着大嫂,忍俊不禁道:“别堵在门口,咱们家去说吧。” “归家归家。” “渔娘进宫一趟可累着了?” “快传厨房洗锅造饭,你们主子还没用午食呢。” 梅家下人今日都快欢喜疯了,不过身上的差事都还记着呢。 厨房的管事娘子夏香听到前头主子叫饭了,意气风发大喊一声:“炖菜、烧菜装盘,小炒下锅,准备上菜。” “哎,咱们都听到啦!” 圣旨是上午传的,谢恩是中午谢的,京城内外的各官宦人家,稍微消息灵通一点的,下午就都知道了。 范家先送了礼来,跟渔娘一直有来往的唐国公府、洪国公府、姚国公府、安国侯府、周家等都送了礼来。 平日里没什么来往的定北侯府陆家送了厚礼,渔娘猜他们看的是三皇子和陆放的面子才送礼给她做脸。 这么一算,四公六侯中,竟有一半给她送了礼,她的人脉不弱嘛。 林家得知玉娘成了国子监五经博士,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赶忙赶过来,见到各家送来的礼,大舅母黄氏才稍微松了口气。 “你的官职是皇上定的,皇上偏向你,四公六侯中有一半肯定是支持你,愿意为你说话。其他几家没送礼的,我估计他们也不是想跟皇上对着干,应是你官职太小,平日里跟他们又没有来往,所以才不好给你送,免得面上不好瞧。” 渔娘笑道:“任他们说去,只要皇上信我,任凭外头那些人怎么说,文人掐架,难道我怕他们不成。” “哎,你一个年轻小娘子,哪里知道那些人的嫉妒之心,说些脏的臭的,只怕污了你的清名。” 渔娘安抚大舅母道:“我的名字上了圣旨,以后还会写在史书上,以后我可不是名字不为外人知的后院女子了。他们说了不算,史书是拿给后人评说的。” 四表弟林仁高突然扑哧一笑:“表姐如此年轻,那些嫉妒看不惯表姐的人年纪大多比表姐大,就算他们想等到表姐死后乱写,坏表姐的名声,他们也活不到那个时候啊。” 一屋子人顿时笑了,黄氏也忍不住笑,对林仁高道:“你这小子,别的不行,想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最机灵。” “哈哈哈,机灵就行了,哪管想什么。” 林仁高又笑叹道:“可惜我和表哥们都在太学读书,没机会听表姐讲课了。” 沈重光夫妻也来了,沈重光笑着进门:“恭喜梅妹妹了。” “沈大哥客气,快来坐。” 沈重光坐下就埋怨林仁高堂兄弟三个:“你们跑得也太快了,不叫上我一叫,我若不是听别的同窗说起来,我都不知道家里竟有这样大的喜事。” 林仁朴这个做大哥的替弟弟道不是:“怪我们没有想周到。” 沈重光忙摆摆手笑道:“我故意说笑呢,前几日才考了举人试,许多同窗都等着考试结果,太学里许多人也无心读书,我今日去太学,其实也是去瞎转转。” 渔娘笑问:“沈大哥听到什么消息了?” 沈重光正色道:“是有点不好的消息,太学里几个先生说皇上昏庸,要进宫求皇上改了皇命,说女子为官,类同牝鸡司晨。” 黄氏冷笑一声:“我记得年前文嘉的《数术全书》编写出来找他们核验,一个个读都读不明白,有几个怕丢脸还称病闭门不出。太学里那几个老货自己学识不精不知道自省,如今竟还有脸拦渔娘的路?” 渔娘不着急,她道:“都是做先生的,他们若是不服气,那就比一场,看我不气死几个得红眼病的。” 三表嫂耿氏一个没忍住,捂嘴笑出了声,屋里众人都大笑起来。 大舅母拉着渔娘笑道:“你呀,以后也是要去国子监教书的人了,说话可要顾忌着些。” 渔娘笑着点头,她知道分寸,故意这么说,是叫大舅母别生气。 傍晚,大舅林长书下值骑马过来,他一进门就说:“渔娘准备准备,我听说有人上书求皇上卸了你的职,只怕要叫你去御前跟人对峙。” 渔娘知道就会有这么一出,不过这几日应该不会,她猜皇上应该会压几日,等那些人都跳出来。 内阁和六部尚书么,就如同陈方进,对她再有意见,也不会跟皇上对着干,只会唆使下面的人。 下面那些人最后都钓出来,她这个幌子才算用处大。 等等吧,初一十五才有大朝会,那些弹劾她的官员只有等到大朝会才有资格上朝。 林长书见她想得周全,笑道:“挺好,你这性子像你娘,幸好不像你爹那般跳脱。” 大舅母黄氏暗中掐他,你看你又来了,说渔娘好,像咱们林家人就罢了,怎么还要说妹夫不好? 林长书连忙握住夫人的手,跟渔娘道:“皇上若传你入宫跟人对峙也不用怕,你是聪明孩子,我就不多说了。” “叫大舅为我操心了。” “这算什么操心,一家人这都是该做的。” 渔娘留大舅舅一家在家用晚食,大哥大嫂自然在的,沈大哥夫妻也在,大家高高兴兴用了晚食,渔娘才送他们出门。 屋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主子了,渔娘扶着小林氏和阿青回屋,叫人准备热水洗漱,她今日真是累得够呛。 睡了一晚起来,隔日又精神了些。 梅家贺家的管事一大早都出门去了,回来就禀报说外头茶楼酒肆都在说这事儿,举人试都比不过她一个女子进国子监教书叫人震惊。 外头那些人听说她以女子之身进了太和殿,那些从来看不起女子的人都要疯了,一个个都说要去皇城外跪求皇上收回成命。 “可有人去了?” “还没有人去。” 渔娘轻哼一声,只会嘴上说说,就这点本事? 渔娘打了声哈欠,摆摆手叫管家出去,这几日若无大事,不必来禀她,左右她要九月初一才去国子监。 九月初一,她到底去国子监还是进宫跟人吵架撕拔,就看那些骂她的人尽不尽心了。 下午侯慎侯原和惜娘来了,渔娘叫他们回去,这几日别出门跟人吵架,等她把事情平息了再来读书。 惜娘激动地问道:“先生,您去国子监了,我可也能去?” “我能去,你自然就能去。” 惜娘欢喜至极:“先生你要加油呀,若是碰上骂不过的,你叫我,我上门去打他们。他们一把年纪,总不好跟我一个小丫头计较。” 渔娘笑着叫她赶紧回去。 又过了两日,管家来禀新的消息,说惠敏郡主回京了,才进城就听到路边茶楼里一群读书人骂她,惠敏郡主毫不客气进去把人骂人一顿,其中两个嘴巴特别臭的还被抽了两鞭子。 管家才禀报完,门房处的人小跑进来说:“惠敏郡和周夫人来了!” 惠敏郡主和任二娘子一起进来,她们身后跟着一群抱着孩子的奶妈子,伺候的婆子丫头等,一行二十几人,好不势壮。 孩子都抱来了,一看就是还没归家,刚进城就来她这儿。 渔娘站起来迎她们,惠敏郡主看到她的肚子,气不打一处出来:“那群蠢货,只知道嫉妒眼红,一点本事都没有的下流种子,你一个小娘子怀着孩子在外头奔波他们一句不提,如今你得了点好处那些伪君子就要死要活,我呸!去他爹的!” 随身伺候的管事媳妇儿忙劝:“小主子还在呢,主子您可别说脏话,叫小主子学了去怎么得好。再说,叫公主知道了又要训你。” 惠敏郡主扭头见儿子睡的正香,她压低声音:“我才不怕,一会儿我骑马去街上,谁要敢骂梅姐姐,我抽烂他们的嘴!” 渔娘笑道:“骂架罢了,我不跟外头那些人骂,他们有本事都去弹劾我,我跟那些当官的骂。” 惠敏郡主赶紧点头:“对,你现在是官儿,跟那些不是官身的对骂掉身份,不值当!” 渔娘劝她气大伤身:“你也别气了,赶紧回去吧,还有几日就是大朝会了,我骂战,我亲自去。” 惠敏郡主可不是那么听话的人,今日是回去了,隔天叫上几个跟她一个脾气的夫人娘子们,骑马上街,若是听到哪处酒楼茶肆里有人说渔娘闲话,围上去就是一顿骂,有时候又骂又打。 有些人年纪大的人脸上挂不住,仗着有点门路就跑去唐国公府、洪国公府告状,两家都是理都不理。 惠敏郡主在家狂笑,把儿子交给唐绍带,她提着马鞭又出门了。 惜娘知道后也赶着过来加入,她要替先生出气。 唐绍把人送到大门口,见郡主领着人走了,叹气一声,抱着儿子去后院找他娘。 唐国公夫人笑道:“惠敏爱管这事儿就叫她管,小五干娘就是咱们自己人,惠敏伸手,原是应当应分,谁也说不出咱们家的错来。” “我不是说她管梅夫人的事不好,我想的是,再有几日乡试就要张榜了,特别是贡院附近的客栈里读书人多,她这样打读书人,我怕她被宫里说。” “没事,你看你岳母都没吭声。” 永安公主跟皇上关系向来和睦,皇上一众儿女中,永安公主最能摸住皇上的心思,永安公主既没有拦,这事儿就不算大事。 日子一日一日过去,惠敏郡主领着人从外城打到内城,从白衣打到举人进士,竟没一个敢硬刚的。 渔娘啧啧一声,真是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啊! 太学里的情况通过沈重光和表哥他们传到渔娘耳朵里,渔娘都知道,渔娘想知道国子监是如何反应。 八月最后一日傍晚,蒋雪村亲自来家中,渔娘叫大哥大嫂过来一块儿接待他。 “国子监祭酒乃是皇上恩师白光白老大人的儿子,小白大人跟皇上的关系自是不必提,有小白大人在,国子监里明面上闹不出什么风波来。” 蒋雪村笑道:“余庆的《数术全书》中,多有你的笔墨,余庆还在序章中提了你的名。再有,《数术全书》就是在国子监核验的,国子监那些先生学识不足,就算心中不满,想反对也底气不足,不用太在意。” 蒋雪村今日来不是想说国子监的事,他来梅家主要是想说明日要弹劾她的官员名单,领头的人是孔家的孔御史。 “这位孔大人最近几日上了四五份弹劾的奏折,不过皇上不乐意看,叫我等看一眼没有正事就丢开了。” 渔娘心领神会,蒋雪村今日前来,既冲的是他跟贺文嘉的情谊,也看的是皇上的态度。 不过渔娘依然领情:“多谢蒋大人告知。” 蒋雪村笑道:“常听余庆说你既会写文章,又会说话,明日我们可要看梅博士大展神威了。” “蒋大人客气。” 不过,渔娘确实忍了好几日了。 吵架,还是自己来骂才解气。 第115章 老畜生骂谁呢? 九月初一,大朝会。 都察院御史孔克己出列道:“启禀皇上,圣人有言:牝鸡司晨必会祸乱朝纲,颠覆朝政,请皇上收回命梅羡渔为五经博士之皇命。” “臣附议!国子监乃我大晋朝最高学府,哪能让女子踏足?天下学子都不会答应啊皇上!” “女子自来不如男,皇上您另选高明吧!” “求皇上收回成命!” 大早会才开始不到一刻钟,大殿内跪了一半。 皇帝轻哼一声:“孔大人,朕还记得二十年前,当年朕点你为二榜进士,天下人都骂你抛弃旧主,乃不忠之贰臣,远不及孙浔。那时候你说什么了?,你说改朝换代是上天旨意,不在乎前朝后代,只要贤能之人都可为官。二十年后听你如此反对梅羡渔,难道贤能之人还分男女?” 蒋雪村、冯亭两人都在后殿整理文书,听皇上此言,两人心里都是同一个反应,皇上好骂! 孔克己跪下道:“女子抛头露面,与男人为伍,名声体面全不顾了,这哪里是贤德之人?跟无从说贤能。” “孔大人的意思是,女子中,无贤德贤能之人?” 一声女声突然在门外响起,殿内几乎所有人都转身了,孔克己看到梅羡渔站在门口,愤而怒斥:“这里是勤政殿,天下最尊贵的地方,哪里是你一个女子能来的?还不滚出去!” 在众人注视下,渔娘一手扶着肚子,轻轻松松一迈脚,轻轻巧巧地跨了进去。 渔娘笑道:“孔大人刚才说的什么话?下官怎么没听明白?” “放肆!” “殿外护卫何在,还不快将此女叉出去!” 渔娘更是得意,微微晃了晃头,官帽戴的更牢固了。 冷眼看着孔克己及其他跪在地上弹劾她的人,渔娘道:“孔大人,说话别那么冲,什么女子,男子,贤德啊,贤能的,这些话说多了你自己难道还真信了?你要真信了,你这个从女子裤裆降生的老畜生,是不是立刻得撞柱而死,才能保全你的干净体面?” “放肆!梅羡渔你放肆!” 孔克己气得跪不住,旁边两个人赶紧扶住他:“孔大人您别生气,女子自来尖酸刻薄,跟她们别计较。” “女子自来尖酸刻薄?呵,我还说男子自来就虚伪!” 渔娘昂首道:“你们从生下来就趴在亲娘身上吸血,长大了又趴在姐妹妻女身上吸血,她们为你们做牛做马,卖身联姻,血泪流干了,你们得了好处后还要骂一句:在家从父从兄,出嫁从夫从子。” 渔娘冷笑:“生怕你们家的女子日子过得太好了是吧?生怕她们哪日出头抢了你们的光彩是吧?生怕叫人看出你们都是狐假虎威的劣等肮脏的蠢货是吧?” “皇上,臣与此女之仇不共戴天,皇上若不把此女赶出去,臣立刻撞柱而亡,为大晋朝效忠!” 渔娘露出看热闹的表情,顺嘴讥讽了一句:“比不过就比不过嘛,跪下认输就是,我也不能真把你这个又蠢又毒的老东西放在眼里。装什么装啊,你要真言行合一,你死一个叫我瞧瞧?” 孔克己被逼到死角,只见他双眼充血,神情激愤,大喊一声:“皇上,臣为大晋朝尽忠了!” 说着,他甩开扶着他的两人,埋头向右角的柱子撞去,渔娘自觉让开路。 “孔大人不要啊!” “孔大人留步!” 殿内这么多人,还不等孔克己撞上柱子,半途就被拦了下来,几个人滚作一团,孔克己呜呼哀嚎。 “皇上啊!” 殿内一半的人都怒视着梅羡渔,梅羡渔一点不害怕,她笑道:“怎的,都演上了?还是你们也要一块儿撞柱而死,以示清白?” 渔娘大大方方道:“你们撞吧,我绝对不拦着。等你们死后,我一定亲自写一本札记,上面就写:元吉二十年九月初一,孔克己及……你等,才学口才皆不如五经博士梅羡渔,怒而撞柱,没死,再而撞柱,身亡。 勤政殿清理打扫的小太监怒而骂:尔等老匹夫生前于国于家无用,死后还给我等添麻烦,为何不死外头乱葬岗去?” “皇上!” 孔克己悲愤交加,人都快晕过去,晕之前不忘瞟了一眼站在右前方的吏部尚书陈方进。 皇帝看热闹看得正开心,被孔克己喊一声,皇帝抬起头来问道:“爱卿们,咱们刚才议的什么事?” 陈方进低头道:“方才皇上说,唯才是举。” 皇帝嗯了一声:“陈大人说得没错,大晋朝唯才是举,梅大人是因绘制舆图及算学才能被举荐,朕和内阁商议后,命梅大人为国子监五经博士,众位大人可有异议?” 殿内无人吭声。 皇帝缓和语气:“朕也不是一定要叫梅大人为官,你们若是有谁能顶了她的职责,朕也乐见其成。” 殿内还是无人说话。 皇帝点名国子监祭酒:“小白大人,你如何说?” “臣闻工部、户部等都急缺有算数才能的官员,皇上此时叫梅大人去国子监,正好解了国子监的急难,臣自然求之不得。” “姚大人,你是内阁首辅,你又如何说?” 姚炳道:“梅大人的才学无可替代,这是皇上及内阁都认可的事,其他人若是不服,等梅大人去国子监教学时,都去挑战就是。臣想,皇上一定乐见大晋朝人才一茬一茬冒出来。” 皇上大笑:“姚大人说到朕心坎儿上了,朕要的就是有才之人。” 渔娘机灵道:“臣也愿意接受天下才子挑战!” “好,甚好!” 皇帝连喊了两个好字,又问陈方进:“陈大人原不同意梅大人为五经博士,可要当场挑战梅大人?” 陈方进笑着道:“皇上这般问,倒是叫臣不好接话了,传出去,天下人还以为臣见不得有才之人,偏要跟皇上对着干。” “那陈大人是何意?”皇帝一定要追根究底。 陈方进微微低头,拱手道:“臣,恭贺皇上得一有才之士,为大晋朝蒸蒸日上添砖加瓦!” 皇帝放声大笑:“好好好!陈大人说的,正是朕心中所想。” 刚才没有跟孔克己跪下的众位大臣都跟着笑,夸皇上圣明。 谁料,皇帝语气突然急转直下,盯着孔克己目露杀意:“你等为了男女之别的偏见阻挠朕,一点不怕误了大晋朝的前程,不知是何居心?” 孔克己这下真要被皇上这句话吓晕了:“皇上,臣冤枉啊!” 皇帝把都察院左都御史和右都御史叫出来:“都察院三番两次出纰漏,朕已经不能再容忍,此事朕交给你们自查,若是查得不叫朕满意,都察院干脆取消了吧!” 一直隐身的左都御史和右都御史人都吓傻了,两个老头子慌忙跪下:“臣等一定细查。” 皇上今日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说这么重的话? 他们都察院自老白大人致仕后,一直不都是在朝中应个景儿吗? 好端端的,皇上什么时候动了要革了他们都察院的心思的? 站在中间的范木秀心想:都察院里被世家那一派塞了多少人进来,两位御史大人难道心里不知吗? 不过也是,这些年来朝中一直缺能干事的人才,稍微有点本事的都被皇上重用了,都察院空了出来,才给世家可乘之机。 不过以后大概是不同了,等明年春天又是一年会试,朝廷又要进不少年轻学子了。 这一年叠一年,朝中慢慢不缺人手了,都察院里浑水摸鱼的好事再没有了。 到时候,世家再想闹腾点什么,再想借刀杀人只怕不能了。 要杀就只能自己出头了! 范木秀微微抬头看春秋正盛的皇上,估摸着皇上也快忍到头了吧。 渔娘一回头跟范木秀对上眼,渔娘微微一笑,范木秀低下了头。 渔娘只是个不起眼的微末小官儿,不过来都来了,这会儿也没人赶她出去,她就参与一下大晋朝的大朝会吧。 渔娘自觉地走到国子监祭酒小白大人身后站着。 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渔娘站在小白大人身后,此时她前后左右都是四品五品官儿,她一个七品的五经博士,还是女的,在其中真是显眼得很。 小白大人轻轻叹了口气,皇上交给他的这个梅大人,嘴巴也太利索了些,说话直捅人心窝子,以后只怕不好管。 现在的年轻人哦,一个个胆大心黑,他一个快知天命的人,以后只怕有的愁了。 渔娘倒没有小白大人那么多愁,今儿一早宫里来人接她,她吃饱喝足了才来的,刚才跟人吵一架,这会儿困乏得紧,站着都能睡着。 大朝会要散了,小白大人轻咳一声,渔娘眯瞪着睁开眼。 小白大人瞪她:“精神着些。” 四周的人都慢慢动起来,渔娘笑道:“大人见谅,如今我正在孕期,难免。” 小白大人又叹气,也是无奈。 这时,姚炳姚大人过来,渔娘笑着跟他问好 ,姚炳笑道:“跟你比起来,贺文嘉倒算是懂规矩的。” “您可别这么说,我先生和师娘从小教我规矩,要论起礼来,礼部那些大人不一定比我明白。” 渔娘替自己说话:“我先生教我,碰上君子自然要以礼相待,碰上小人,自然不必客气。” 姚炳点点头:“我倒忘了,你是前朝狂生孙浔的关门弟子。” 渔娘笑着道:“多谢您还记得我先生。” 姚炳跟小白大人说:“她先生是前朝狂生孙浔,她师娘是前朝国子监祭酒于家的孙女,也就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你父亲应该认识他们。” 白光老大人在前朝时就是当今皇上的先生,也是大儒,白光认识文坛狂生孙浔和当时的国子监祭酒不足为奇。 何止白光,小白大人年轻时也曾见过孙浔,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是个不名一文的小人物罢了。 “姚大人放心,我们国子监不是争权夺利的地方,我们国子监的先生和学子,都是一心专注学问之人。” 小白大人一眼看出姚炳的用意,识趣地说出了姚炳想听的话。 姚炳嘴角微翘,拍拍他肩膀走了。 随后,工部尚书范江阔过来,范江阔对小白大人说:“去年秋天时,你爹塞给我一张图,说是要做一张茶桌,那会儿我没空闲,就撂下了。这几日有空,我亲手给他打一张上好的茶桌子送去。” 小白大人简直无语问苍天,点点头,收下了范大人的贿赂。 渔娘对范江阔笑着行礼:“您慢走。” 范江阔点点头走了,兵部尚书袁峰、兵部左侍郎任得立、兵部郎中侯粱一起过来了。 袁峰笑道:“梅大人,本官看过您绘制的舆图,也看过侯家那两小子绘制的舆图,比你差一线,不过我们当兵的没那么多废话,能用就行。” “您客气了。”袁峰是兵部尚书,他主动示好,渔娘自然要笑着接下。 任得立笑言:“梅大人,以后您要在国子监教书,不如您多辛苦一些,再带几个咱们兵部的学生?” 任得立是任二娘子的父亲,好姐妹父亲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渔娘跟他说:“皇上也有这个意思,但是没说要带兵部的人,不如您去问问?” 渔娘看了眼侯粱。 袁峰直接开口问侯粱:“侯大人可有意见?” 侯粱心头自然不愿意梅夫人教导除了他侯家子弟以外的人,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只好大方道:“这是事关咱们兵部的大事,这事儿自然要您发话,下官没什么话要讲。” 袁峰笑道:“那好,那好。” 袁峰又问道:“小白大人,你们国子监文风蔚然,不会不叫咱们当兵的进你们国子监的大门吧。” “袁大人说笑了。” 小白大人自然是应允的,那袁峰就心满意足了。走前他笑道:“梅大人,我们兵部是站您这边的,您教我们兵部的人可要用心些。” “下官身为国子监的先生,但凡学生有所问,下官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梅大人大气!” 袁峰带着人甩袖子走了,大殿里没剩下几个人,渔娘也赶紧跟着小白大人出门。 走到宫门口,渔娘实在是累了,就说:“小白大人,下官这就告辞了。” “慢着。” 渔娘停下脚步:“小白大人有何指教?” “我名白音,我年纪四十余岁,梅大人称我小白大人可合适?” 渔娘装傻:“哈哈哈,怪我,听诸位老大人这般喊您,就记下了。” 那些老大人几岁?你几岁? 白音瞪着梅羡渔。 渔娘连忙道:“白大人,您有何话要吩咐我?” “按规矩,今日你该去国子监报到,你要这会儿跟我一起去,还是你自己去?” “我自然跟白大人一起去了。”渔娘连忙道。 白音有心帮忙,渔娘跟着他一块儿去国子监。 白音也是实在人,带着她去国子监里走了一遍,认识了一遍这会儿没在学舍讲课的其他五经博士、助教及直讲等人,又安排了一个叫韩密林的助教给她。 “韩助教的祖父是数术大儒,跟你夫君的先生范江桥是好友。去年年底审核《数术全书》时,就有韩助教的祖父。对了,韩助教本人也帮着打下手了。” 渔娘看向韩密林,韩密林对她笑着点了点头:“梅博士好。” 渔娘笑着点了点头:“韩助教好,以后要麻烦你了。” “梅博士客气。” 这下好了,她原本还担心国子监为了排挤她,专门给她找个不听指挥,只会给她找事的人。渔娘也很感谢小白大人,给她安排韩密林,肯定是小白大人提前想过的吧。 白音叫人把课表拿来,给她排课。 “算学虽重要,但也重不过五经,所以排课不算多。加上还有其他算学先生分担,你一旬只有四节课。” 渔娘看了眼课表,算学及律学、书学等非五经学科,课程都不算多,且都排在下午。 学子学了一上午,半下午正是精神不济的时候。 啧啧。 “皇上重视算学,可只要科考各学科的考查比例没变化,五经在学子们心中的重要性就不可能动摇。” 白音知道皇上的意思,只是这不是他说了算的,要提高算学的地位,要改革,必须对科举从上而下进行改革才行。 现在朝廷里大事颇多,改革科举牵扯颇多,短时间内应该改不了,只能先这样吧。 渔娘明白他的意思,她对这个课表没有异议。 “你的课其实也不用太多,毕竟你还要带弟子,还要做皇上安排的其他差事。” 白音仔细看了看课表,没问题了,他对韩密林说:“把课表抄写一份交给梅大人。” “是。” 白音还有事情,就先走了,屋里众人送白大人到门口,才止步。 课表上今明两日渔娘没有课,她拿到韩助教抄写给她的课表摆摆手也走了,她后日再来。 “梅博士慢走。” 眼见梅博士走远了,屋里几个博士助教才说起话来。他们在国子监消息灵通得很,大朝会才结束,梅博士骂人的话就都传出来了。 “嘿,我们都是男子,听到梅博士骂孔大人那些话都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孔大人就在当场,怪不得气得要撞柱子。” “要在前朝,孔家人说话那是管用的。到了如今么,不中用了哦。” “何止孔家不中用了,咱们也不是?太学还敢当面锣对面鼓地闹腾,咱们却是连闹腾都不敢。” “这还用讲?《数术全书》印出来半年了,人家夫妻俩对《数术全书》精通无比,咱们连第一章节都没学过去吧。” “咱们祭酒不是问过咱们嘛,比起接纳梅大人为先生比较没脸,还是咱们偌大的国子监,寻摸不出一个算学大儒比较没脸?” “唉,还是请梅博士来教书吧。” “对对对,我现在一想到年前审验《数术全书》的时候,咱们整个国子监里一句硬话都不敢说,被外头那些老头子骂成狗,现在想起来还脸红。” “这不就对了吗,咱们敢闹腾?是学识比人家好?还是比人家会骂?” 到底有人不爽比不过女子,酸酸说了句:“到底是女子么,太计较。” “哈哈哈,信不信,你要现在跑去梅博士跟前说这句话,人家能啐你一脸。” 韩密林听着同僚们的感叹,笑了笑没说话。 渔娘以女子之身做官,还踏足太和殿、勤政殿,还在勤政殿里舌战群雄,大胜而归,京城里只要还有点心气儿的娘子都直呼痛快。 好骂!简直好骂! 这才一天过去,隔天茶楼酒肆中就说书先生说梅博士的书,说好的有,说不好的有,但不管是说好还是说不好,渔娘骂人那段话,都被一字一句地全说出来。 经此一事,渔娘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声名大噪。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一群等着乡试放榜的学子气红了脸,说男子吸血母亲姐妹妻女那段话,简直是指着天下男子骂,比当年那本《青云志》的话本还过分。 “诸位,难道你们就没有人想说句公道话吧!” 激动者有之,岿然不动者有之,坐着一动不动的那人道:“什么是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你看看楼下那些娘子们喊破天的叫好声,不管你们认不认,你再扪心自问,梅博士话得话可有假?” 有人不情愿道:“也不能如此说吧,一码归一码,梅博士当官你们当真不反驳?” “皇上不是说了么,唯才是举,你要反驳也容易,明日梅博士在国子监开讲,你去驳斥她就行了。” 被气得跳脚的几个学子顿时歇气了,他们对自己在算学上有几分学识还是知道的,不用想也比不过被皇上夸了又夸的梅博士。 “这就对了,咱们以后都是要当官的,需知谋定而后动。你们有空在这儿无能狂怒,不如回屋读几页书,就算过了会试,不要忘了后头还有殿试。”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既能进京赶考,聪明人还是占多数。 当日下午,刑部和京卫指挥司的兵马围了春和坊、平安坊、三朝坊十几户官宦人家。 被抓的,抄家的! 士兵的呵斥声,破家之人的嚎叫声,响彻内城。 各家都关门闭户,生怕自己家被连累。住在客栈里的那些考生也不敢说话了,这次事情只怕不简单。 春和坊兰草街里也有一家被抄家,管家梅应来报:“抄家的那位是通政司左参议赵家,罪名是结党营私。” 结党营私?和谁结党? “孔克己家呢?” “孔大人昨日被抓去刑部,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孔家如今还好,没被抄家,只叫京卫司的兵马围了起来。” 渔娘拍着膝盖道,她就说吧,皇帝点她一个女子为官,肯定是打着一举多得的主意。 她觉得自己发挥得不错,不过跟一声不吭就下狠手清理门户的皇帝比起来,到底太嫩了。 不过也挺好,皇帝动杀心,反倒叫那些盯着她的人不敢了。 她也算没白当这个幌子。 第116章 贺文嘉回京 九月初三,渔娘去国子监上课。 一打开门,惠敏郡主的车架摆在梅家门外。 “梅姐姐,早上好呀。” 渔娘顿时就笑了:“你今儿要送我去?” 任二娘子也从车帘后露出头来,笑道:“梅博士,我们都来送你。” “梅姐姐快来。” 惠敏郡主没叫丫头,亲自掀开帘子,渔娘扶着她的手上车,三人坐在一起。 渔娘:“前些日子多谢你们在外头帮我说话。” 任二娘子捂嘴笑:“我倒是没出力,全是郡主领着人冲在前头。” “梅姐不用谢我,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门找点乐子。不过也就是前几日罢了,这两三天京城里的风向你们也知道,我都在歇着。” 惠敏郡主嘴会看眼色了,什么时候可以闹,什么时候要乖巧,她最会看脸色了。 说起这几日的事,皇上这次发威借的是渔娘这个幌子,叫不知内情的人说,完全是小题大做,不值得发这么大火。 惠敏郡主压低声音道:“听说二皇子手下折损了不少人手,这几日二皇子称病在家,太医院里半数的太医都去二皇子府上了。” 王侯勋贵们都住在西泉坊,若是有心留意,各家很难藏住事情。唐国公府距二皇子府不远,自然知道这些。 “大皇子那边呢?” “大皇子那边少了几个人,不过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关注的人不多。” 二皇子的人被打击的最多,大皇子虽然受损不大,惠敏郡主猜,以皇后的脾性,估计又要在后宫修身养性一段时日了。 反正惠敏郡主是乐见其成的,皇外祖父肯管事,肯压着几个皇子,他们家也不用头疼如何在不得罪皇子的情况下把人打发了。 渔娘对惠敏郡主的方向微微倾身,小声道:“北方边境上可有动静?” 边境上的事情惠敏郡主肯定是不知道的,不过唐国公和洪国公他们肯定心里有数。 惠敏郡主看了任二娘子一眼,用只有他们三人才勉强听得见的气声道:“应是换了几个人,唐绍的堂弟唐迁昨日离京了,我听说,二娘夫家的堂叔好像去朵颜卫了。” 朵颜卫,渔娘上月才去过,那里做主的大将军是安伯霖安将军,她知道的呀。 北方边境的守将小作调整,应是为日后做准备。 任二娘子跟渔娘说:“不怕说给你听,我原觉得,你这次的事情虽然有缘由,可也闹得太大了,特别是短短几日内就闹的尽人皆知,离京城比较近的山东、河北等地的官员纷纷给皇上上书,我想也不至于如此。” “特别是你在勤政殿跟姓孔的那老头儿吵架,除了跟着起哄的那几个,三品以上的高官都不参与,这就显得很奇怪了。” 你说这事儿不重要吧,闹腾得这么大,传得这般快,两三日内许多人家被抄家流放。 你说重要吧,朝廷内高官不吭声。 “若官员们都知道皇上的意思,孔克己他们何必闹这一出?惹皇上不快不说,还丢了官,全家老小都搭进去了,为的是什么?” 任二娘子娘家夫家都很少掺和到党争里,许多消息她都没有来源,只 能根据一点线索猜测:“你们说,世家是不是要到头了?” “世家真到头了,陈方进他们什么事都不做?不阻止?” 消息不全,只能胡乱猜测罢了。 三人说着话,已经到国子监了,今日国子监门口围满了人。外头人都在问梅博士家的马车可到了? 惠敏君拍拍渔娘的手道:“管他们真的假的,是故意的还是假装的,总之你该拿到的好处到手了。” 那确实是。 “先生,先生,您怎么不等我们。” 渔娘还未下车,惜娘和两个师兄骑马赶来,惜娘从马上跳下,有些着急。 “你们来了。” 渔娘有些心虚,她今儿抬脚就跟惠敏走了,倒是把三个徒弟忘了。 惜娘轻哼:“好在我和师兄机灵,总算骑马赶过来了。” 外头许多人在,渔娘不好说话,只道:“你们来得正好,跟我一块儿进去吧。” 渔娘下马车,走到国子监大门前,身后围观的众位夫人娘子们激动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梅博士!” 有人大喊渔娘,渔娘回身笑着跟大家摆摆手:“今日天气热得很,都早些回去,别晒中暑了。” “梅博士不用担心我等,我等想看着您进去。” “对,梅博士快请进吧。” 渔娘笑着点点头,扶着阿青的手进了国子监的大门,她听到耳边传来又一阵欢呼声。 惠敏郡主小声问:“我记得你前日就来过国子监了吧。” “那时候消息还未传开,京城里的人也不知道啊。” 惠敏郡主今儿陪着来,主要是怕国子监的里师生欺负了梅姐姐,她特意来撑腰的。 渔娘的出现打破了女子不得当官,不得进国子监的规矩,渔娘进去了,惠敏郡主、任二娘子、惜娘等也跟着进门了。 惠敏郡主的身份特殊,加上祭酒大人没交代,门房拦都不好拦,就让几个女子都进去了。 一行人簇拥着渔娘走中堂进去,走到底,一个转身消失在国子监的屋舍花草掩映中。 门外有个小娘子欣羡,拉着她娘的胳膊问:“娘,等我长大了,也能进国子监?” 那位夫人笑道:“你以后跟梅博士一样厉害,指定能。” 女子当官,女子进国子监,原本以为是捅破天的大事,竟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成了。 渔娘带着徒弟进学舍教书,一节课后,她的学识无可挑剔,那些暗中想看她热闹的人,彻底偃旗息鼓了。 估计也是怕了皇上的刀,哪日就砍在自己脖子上,不管真老实还是假装老实,都规矩得很。 后头,乡试放榜,去外地监考的主考官副考官也跟着回京了。 贺文嘉回京当日家都没回,就跑去宫里替自己夫人道委屈,皇帝问了问他浙江的事,问过后也没赏他,只叫他滚。 滚肯定是不会滚的,贺文嘉扭头去了翰林院。他去的时候正是中午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在。 贺文嘉跟大家打招呼,十分不见外地问他夫人被欺负的事,一副他要亲自上门报仇的架势。 “得了吧,你夫人嘴巴比你尤甚,没有旁人插手,谁说得过她呀?” “当时我就在后殿,我听你夫人那语气,若不是孔克己一直叫唤,求皇上做主,你夫人何止骂他又蠢又毒,还要骂他不忠不义,孔老大人一把年纪脸被打得啪啪响,也挺可怜的。” 贺文嘉不满道:“你们站哪边的?” 蒋雪村把他还未整理好的折子丢贺文嘉面前:“你们家这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自己看看,你先生联合十多位大儒上书,呵,这些大儒骂人一个比一个脏,专戳人脊梁骨,咱们同情孔大人几句还不行?” 郭有德郭老大人坐在他惯常坐的角落,笑着慢慢悠悠道:“贺大人,我若是您呀,这会儿就家去歇着。左右圣心在你们这儿,那些人倒霉的日子还在后头。” 贺文嘉一肚子歪主意过来,结果还没张口就听同僚们笑讽,他一拍脑袋:“得了,那我大人有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 “哈哈哈,这不就对了嘛。” 郭有德今儿心情好,多说一句:“贺大人你如今也是当过乡试副考官的人了,二十出头就是户部郎中,身上还兼着翰林院侍讲的差事,你前途无量,该把全副心思用到差事上才对,别为一点小事枉费心力,不值当。” “多谢郭大人指点。” 贺文嘉出门准备家去,蒋雪村站起来:“我送送你。” 蒋雪村送贺文嘉到门外不算,一直送到衙门外大街上,贺文嘉上马车,他也跟着钻进去。 贺文嘉瞥他一眼:“有事?” 蒋雪村笑了笑,往贺文嘉那边蹭了蹭,贺文嘉躲开:“你有事儿赶紧说,别磨叽。” “我想知道,你去浙江当监考官,为何接触浙江三大家族?” “你从何而知?”贺文嘉不动了,他看蒋雪村的眼神颇有深意。 蒋雪村立刻道:“别误会,你知道的,我夫人是浙江人,上月我丈母娘过寿,我差遣家中管事去浙江送寿礼,我家管事认出你来,回来才顺嘴提了一句。” 蒋雪村又解释道:“我岳父岳母家虽然比不上浙江本地三大家族,到底也是大族,他们也担心国策的事,我这个做女婿的,自然要关心一两句。” 贺文嘉推他下马车:“没必要关心,国策怎么定的,下头人怎么办就是。” “哎,咱们可不是寻常友人,一句话都不肯透露?”蒋雪村拉着他不肯松手。 “蒋雪村,你今年是不是过得太顺遂了,想给自己添点堵?”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是朝廷官员,不是包打听!耳朵若是伸得太长,小心被人耳朵连脑袋一块儿剁了。” 蒋雪村被赶下马车,站在大太阳底下,他只觉得后背发凉。 王苍不回翰林院了,贺文嘉去了户部,左士诚去了刑部,冯亭最近也常去吏部打听外缺估计快走了,他们这一批剩下一个肖秀根本比不得他,他最近好像是有些猖狂了! 坏了,坏了! 唉,也不算坏,好在还没坏事发生。 贺文嘉进宫时,贺宁远和阮氏夫妻俩已经回到家中,带了许多礼物回来。其中给大儿子一家的多是些衣料、首饰、摆件等物。给小儿子一家的,多是些温补的食材及布料。 多日前,贺宁远夫妻听说渔娘归家了,还怀孕了,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阮氏当是就说要回京。 他们回来的半路上,又听说渔娘被皇上任命为正七品国子监五经博士,两人更是大喜过望。 好不容易回来,阮氏一进门就拉着渔娘不撒手,不住地说:“我们不在家,可苦了你了。” 渔娘笑道:“我可没受苦,在外头有阿青伺候,回家了还有大嫂关心,我心里可舒坦呢。” 阮氏回京的路上,不知道听了多少人议论渔娘,船在淮安码头停靠时,阮氏还跟一个说渔娘不好的书生吵起来。 这时渔娘说她哪里都好,阮氏自是不信的,她叹气:“你爹娘和师父师娘若是收到你送去的信,肯定心疼极了,都怪我们没有照顾好你。” “娘,您这是哪里的话,我只要在您身边啊,就觉得哪里都好。”渔娘笑道:“您别提这些事情了,过几天我去国子监上课,您跟我去瞧瞧?” “我也能去?” “能去,白大人体谅我不易,答应我可带人进去照顾,您若是不嫌弃,随时都可以去。” 阮氏笑道:“那我肯定要去瞧瞧,那些读书人若是不讲理,我非要替他们爹娘管教管教不可。” 贺宁远无奈笑道:“你们婆媳俩说得热闹,都没人管管我?” 说话的工夫,贺文茂和孟氏夫妻俩进来,贺文茂笑道:“爹,您这么大了还要人管?” 贺宁远瞪眼:“哼,你不在家读书,来这儿做什么?” “读书也需要休息。我过来是想问问爹娘,你们家来都不回去,抬脚就来梅家,若不是门房看见你们进后院禀报,我都不知道你们回来了。你们觉得这合适?” 贺宁远扭头假装没听到大儿子的埋怨,问他:“安安怎么没来?” “出门玩儿去了,那丫头在屋里怎么可能待得住。” 父子俩玩笑几句坐下喝茶。 孟氏过去跟渔娘一块儿坐,婆媳三人许久未见,也说得热闹。 贺文嘉归家,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的说笑声。 四个多月没见渔娘了,信上说因怀孕在外奔波瘦了不少,他站在门口望向渔娘,回京的这些日子,好似养回来些了。 渔娘看他站在门口打量她,只觉好笑:“傻子,外头不热?” 贺文嘉迈脚进门,结果脚下一趔趄。 “哎,你小心。” 贺文茂离门口近,赶忙扶住他,笑道:“怎的,要当爹了,欢喜晕了?” 贺文嘉不好意思,他刚才一直想渔娘,还没想孩子的事。 “身子可舒坦?还吐不吐?外头有没有人气你?你别生气,孔克己不在京城,改天我有空闲了,我去山东曲阜孔家骂门去。” 贺文嘉走到渔娘跟前,一连问话,好几个问题渔娘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了。 阮氏见这傻儿子只觉得好笑,也不打扰他们夫妻了,起身拉着贺宁远走了。 贺文茂和孟氏也识趣,只说晚上一块儿用晚食。 这会儿午食都还没用,说晚食实在是太早了些。 贺文嘉笑道:“爹娘哥嫂都走了,我陪你用午食。” 渔娘这几日胃口不错,不过她吃得清淡,贺文嘉跟着她用饭,吃了几口觉得没味儿,叫厨房炒一盘酸辣口味的菜来。 一会儿菜来了,贺文嘉连吃了几口觉得满足了,又伺候渔娘用饭,屋里没留下人,这时候夫妻俩才好说话。 两人头一件说的就是朝臣弹劾她的事,贺文嘉道:“闹一闹也好,皇上说你是贤能之人,师父她们又替你说话,你以后的地位谁敢不承认?” 贺文嘉也知道这中间掺杂了许多其他算计,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是他不知道的,不过他觉得这些都不要紧。 渔娘也如此认为。 “不说我了,说说你,怎么好端端叫你去浙江了?” “安徽之后,不就轮到浙江了么。” 渔娘放下汤勺,抬头看他:“叫你去?” “不一定,户部的账册还没料理好,我去不去说不准,不过田知府肯定要去。” 贺文嘉从皇上那儿听到了准话,等过今年秋收后,田知府就要回京,估计要挂职在都察院,然后南下浙江推行国策。 浙江官商勾结比别处严重,若不是田知府去,贺文嘉想不到别的人,有这个本事和背景,能把事情漂漂亮亮办下来。 田知府回京,薛广和王苍也快回京了吧。 田知府回京还要等到腊月去。薛广和王苍估计差不多也要到那时候。 十月中旬,梅家、孙家人,进京赶考的温子乔、黄有功、朱润玉、汪直等人,坐船到了京城的东城码头。 时隔二十多年再到京城,改朝换代,物是人非。梅长湖和孙浔都忍不住感慨,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来这个地方,没想到还有今天。 林氏和于氏下船,林氏道:“十月才过半,这就冷了。” 于氏接话道:“可不是,在南溪县住了这么些年,都忘了京城的气候了。” 梅羡林和孙平都是头一回来京城,两人没那么多感慨,只觉得热闹。 温子乔亲自抱着才半岁的女儿下船,妻子谢氏跟在一旁,笑道:“京城可真热闹啊。” 温子乔笑着点点头。 另外那边,黄有功、朱润玉、汪直三人来京只带了一个管事一个小厮,这会儿三人盯着下人搬行李,为了年后的会试,他们准备了许多行李。 黄有功笑道:“三年前咱们跟余庆一块儿来京赶考,三年后再见,余庆已经是户部郎中,翰林院侍讲,咱们还是个举人。朱兄,汪兄,一会儿见了余庆,咱们可要叫他请咱们喝一顿好酒。” 朱润玉想到余庆,也笑了笑:“为官三载,不知道余庆是何等模样了。” 记忆中的余庆,还是个生机勃发的少年模样,如今肯定是官威非凡吧。 黄有功他们都惦记贺文嘉,梅家孙家人心里第一惦记的是渔娘。 “梅管家,你亲自去盯着,赶紧把行李装车,送去兰草街。” 带来的行李太多了,梅长湖上马车前催促一声,梅家的管事忙过去盯着行李。 这些都是老爷夫人给他们家小姐带的好东西,出不得差错。 第117章 阖家团聚 梅家、孙家人到了,贺宁远夫妻跟儿子儿媳在大门口迎接,三家人相聚,又是一番热闹。 贺文嘉和渔娘一个在户部衙门,一个在国子监,都忙得很,等他们回家时,家中一切都安顿好了。 贺文嘉扶着渔娘去东厢房给爹娘请安,林氏听得丫头禀报,小碎步从屋里,看到女儿的肚子鼓起,她连忙笑着过来:“五个多月了吧。” 渔娘笑颜如花,推开贺文嘉,亲热地挽着她娘胳膊:“嗯,算算日子差不多。” 林氏碰了碰女儿的脸颊:“这一两月吃喝歇息可好?” “都好,我胃口好得很,什么都爱吃,睡得也安稳。” 母女俩说笑着往屋里走,把贺文嘉给撂下了,他摸摸鼻子,自觉跟进门,先给老丈人问好。 梅长湖看着他,笑着点点头:“公务可忙?” “最近是有些忙,不过也还勉强过得,我前两日跟渔娘说,后日我休沐,咱们一家人去温泉庄子泡泡温泉。” “估计不得成行,我们既来京城了,肯定要去林家那边走一趟。你大舅舅也要当值,我们只得他休沐去。” “那也没关系,我们下月去温泉庄子也行。” 渔娘跟着娘坐下,闻言插话:“爹,下月就是冬至了,下雪后过去泡温泉更舒服。” 梅长湖笑道:“冰天雪地里能有温泉泡自然舒服。用你说,你当你爹我傻吗?” 渔娘捂嘴笑:“反正温泉庄子是咱们的,您和娘,还有师父师娘他们,和我公婆去那边常住着也使得。” 贺文嘉略显得意:“爹,娘,我们家如今有一大一小两个温泉庄子,还有个皇庄子,家里日常吃喝,偶尔给亲朋好友送一些菜蔬,这都消耗不了,每年地里还能有不少出息。” 林氏问女儿:“你公婆家在京城没有庄子,肉蔬等你可给他们送了?” “送,爹娘他们也收,就是太客气了,逢年过节都给我和文嘉大红包,还是咱们占便宜。” 贺文嘉笑道:“那没关系,爹娘的就是咱们的。” 林氏笑着埋怨贺文嘉:“你们两个都是要当爹娘的人了,该顶门立户了,哪能还这般占老人家便宜?” “爹娘乐意给咱们,长者赐,不好辞嘛。”贺文嘉哈哈一笑。 渔娘突然想到三皇子妃给她的首饰,她忙跟娘说:“有好几套大气又沉稳,特别适合我婆婆和您,我给师娘也留了一套,等我回去找找,晚上给您送来。” “晚上一大家子要摆宴,不着急。” “在哪儿摆?” “当然是咱们家,跟你公婆大哥大嫂说好了,他们晚上就过来。” 梅长湖跟着嘱咐一句:“趁这会儿时辰还不晚,你们抓紧去小宅子一趟,文嘉的几个同窗都住过去了,你们该去一趟。” 贺文嘉:“好,一会儿我们去拜见了孙先生和师娘就去那边。” “对了,小宅子那边地方不大,我做主留下了温子乔一家四口,叫他们跟孙平,和你们孙先生住东跨院。” “娘,我们知道了。” 贺文嘉和渔娘夫妻俩去东跨院,一进门请安后,渔娘就关心师娘身子骨:“您冬日远行身子骨可受得住?” “受得住,自张老神医和晓月给我治了后,身子骨一直养得挺好,这一路行来连咳嗽都没一声。” 于氏笑得温和,上下打量渔娘一番,先是看她肚子,又见她脸色红润,就拉她坐下。 对面,贺文嘉给孙浔倒茶,孙浔喝了,才道:“你的《数术全书》编得精妙,今年我去了叙州府几趟跟府学里的先生一起研究,倒研究出许多趣味来。” 贺文嘉笑道:“您去府学是去找许耕许先生吧,我范师父说许先生学艺不精。” 于氏忙嗔怪道:“你这孩子,哪能这么说先生的?” “哈哈哈,不是我说的,是我师父说的,他说他教过许先生算学,许先生学艺不精还去当先生,这可不好,这下《数术全书》刊印,他若是再不细细研读精进,以后被学生问住,只怕脸上挂不住了。” 想到许先生几次跟他抱怨范江桥,孙浔微微一笑。 师徒四个刚说了会儿话,温子乔夫妻、孙平和梅羡林进来了。 “见过贺大人,梅大人。” “给二爷,梅夫人请安。” “见过姐夫,姐姐。” 贺文嘉笑着道:“都是自家人,别客气,快来坐。” 一年未见,渔娘见弟弟又长高了许多,连忙招手叫他过去,拉着他看了看,扭头跟师娘说:“二郎小时候胖墩墩的,又爱吃,我生怕他长成一个走不动路,出门都要人抬的大胖子,如今倒是长得越发长条了,真真是青竹沐光华,少年迎风来。” 这又是嫌弃又是夸的,梅羡林不知道说什么好,红了脸道:“姐姐快别说了。” 屋里几人都笑了。 渔娘扭头看孙平,也笑夸道:“听说你今年也考得秀才廪生,还没祝贺你学业顺利。” 孙平微微低头:“不敢当梅夫人夸奖,我不如二郎许多。” “你们是年少好友,虽不是打小一块儿长大,那也不差什么。不出意外的话,你们以后是相偕一生的朋友,你们之间没什么好比较的。要比呀,就一块儿跟外头的人比。” 于氏笑着点点头:“渔娘这话说得在理。叫我说平儿哪里都好,就是要对自己自信些。” 孙平抬起头来,笑着点点头。 孙平想到几天前他们在淮安府码头碰到孙族长和孙允,浔大伯拒绝教导孙允,孙允看他时的眼神羡慕又嫉妒。 他孙平一个任人欺凌的孤儿,如今不仅有了新的家人,还有锦绣前程等着他去挣。孙允在他这儿,再无法居高临下了。 渔娘又问到温子乔,说起会试,温子乔道:“不敢说有万分把握,我自觉希望不小。” 孙浔颔首:“学识到家了,安安稳稳考完就好。” 贺文嘉和渔娘顿时就明白了。 时辰不早了,贺文嘉和渔娘还要去小宅子那边,温子乔、梅羡林和孙平跟他们一块儿去。 渔娘拉弟弟跟她坐一辆马车,贺文嘉跟温子乔、孙平坐一块儿。 一行人到小宅子,马车刚在宅子门口停稳,黄有功就大笑着跑出来,回头跟朱润玉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我黄举人如今身价高了,连咱们贺大人也要上门拜访我了。” “我这不是听说叙州府才子黄举人,文曲星下降,明年会试定能高中,特意来拜见嘛。” 贺文嘉一撩袍子从马车上跳下来,笑着拉过来,两人抱一抱,又拍拍肩膀。 朱润玉快步跑出来,闻言大笑一声:“你们两个,多大的人了,还这般稚气,叫人看了像什么话。” 汪直跟在朱润玉身后出来,贺文嘉笑着道:“汪兄好呀,小宅子里不甚宽敞,叫汪兄受苦了。” “贺兄哪里的话,我还要谢谢贺兄收留,如今这年月,想在春和坊这么好的地段找套宅子,找不找得到且不说,我都付不起银子。” 梅羡林小心扶着姐姐下马车,看到梅夫人也来了,黄有功、朱润玉、汪直等都来问好。 两相问好后,大家进门,渔娘闻到厨房飘过来的香气,正好瞧见沈重光夫人谭氏,她笑道:“嫂子今日可忙坏了。” “也不忙,都是下人们做事,我就是使使嘴罢了。”谭氏笑道。 沈重光还跟渔娘说:“你也别觉得咱们人多住一块儿不自在,咱们几个读书人之间互相请教,都有助益。” 渔娘来时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看到一院子外男,渔娘才发现她考虑得不周到,谭嫂子住这儿只怕不方便。 渔娘就笑着道:“我师娘也来京城了,我记得以前在南溪县时,谭嫂子最喜欢跟我师娘说话。我刚才去跟师娘请安,师娘也想您了,嫂子不如去那边,跟我师娘住一段日子?” “这,只怕不妥当吧。” “没什么不妥当的,您若是想去,把几个侄子侄女都带去,刚好安安那孩子喜欢往你家跑,你们过去,她指定高兴坏了。” 谭氏还在犹豫,几个女儿都眼巴巴地望着她,年纪最小的女儿还说:“娘,去找安安。” 沈重光也劝:“你想去就过去住几日吧。” 听夫君也如此说,谭氏就点头答应:“麻烦渔娘妹妹了。” “不麻烦,家里房子多,住得开。” 谭氏也松了口气,原先他们一家人在这套小宅子里住得倒也宽敞,如今来了许多外男,确实有些不方便。 天儿不早了,贺文嘉和渔娘要赶回家去,今儿不能留下用饭,几个商量好等他休沐再好好聚一聚,他们就回了。 回去时梅羡林去跟他姐夫一块儿坐,渔娘拉谭氏和他的小儿女们一块儿,挤了一点,不过也没什么,一会儿就到家了。 这时,贺家一大家子都到梅家了,安安看到她的好朋友们,欢喜笑着跑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小婶婶说,叫我们和娘来你家住几日。” 安安快活大笑:“那沈小妹妹跟我住。” 阮氏和林氏看到谭氏顿时知道渔娘怎么把谭氏叫来,怪她们没想周到。 于氏拉着谭氏说话:“你这孩子,知道我们从南溪县过来了,你也不来家里,等我这个老婆子去请你不成?” “您老别冤枉我,我哪里敢呢,教我婆婆知道我敢这样,肯定要骂我。”谭氏笑道:“这不是知道您才到家,想等您歇一晚上,我再来嘛。” 谭氏夸道:“咱们六七年没见了吧,您气色越发好了,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于氏笑眯了眼:“都是渔娘为了我费心。” “渔娘孝顺。” 大人在说话,孩子们在屋里奔跑打闹,前院后院哪里都热闹。 偌大的一套宅子叫贺文嘉和渔娘住着,这几年几乎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今儿住满了,以后只怕有的热闹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也挺好! 第118章 说好的严父慈母 进京这几年发生了许多事情,贺文嘉跟渔娘说,他感觉自己在往前走,有时候也被推着往前走,一年又一年,今天家人亲朋相聚,他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渔娘何尝不是如此,当年进京时他们两人还十分稚嫩,现在也在京城扎根立足了,还能稍稍庇佑身边亲近的人。 “贺文嘉,咱们俩这些年,还算做得不错吧。” “嗯,我做得一般,你,尤其好。” 渔娘扭头看他,眉梢眼角都是笑。 可是在风云涌动的天子脚下,要想持续站稳脚跟,不被推倒,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小夫妻两人跟亲朋好友亲热了几日,对自己手里的差事依然要全力以赴,还要时时关注宫中和朝廷的动向。 十月一过,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待到冬至后,渔娘把家中长辈送到温泉庄子住几日,她回京时碰到田家的车队。 田家回京带的行李很多,一行数过去十多辆马车,看起来风尘仆仆,一猜就知道他们肯定是日夜兼程低头赶路过来的,顾不得容貌。 从叙州府来京城,路上若是想轻松些,坐船肯定是首选。可坐船花费的时间多,田知府回京等不得,肯定是不走水路。 再说,田知府夫人是姚炳姚大人的侄女,姚夫人出身陕西潼关,他们夫妻一去叙州府就是六年,这次回京,田夫人若是想回娘家一趟,走陆路比走水路顺利多了。 这么一盘算,渔娘几乎都能猜到田知府一家走哪条路回京。 渔娘今日休息,不着急回京,吩咐马夫往后退一退,让田家人先进城。 田家的管家看到了,忙去禀报老爷夫人,田知府只说知道了。 天夫人姚氏笑道:“你自来对贺家梅家那一对小儿女十分喜欢,今儿怎么就这般疏离?”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反而要疏离些才好。我做的都是掉脑袋的事,平白牵扯他们做什么。” 姚氏轻叹:“老爷做的都是大事,我一个妇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照顾照顾家里罢了。” 田国柱握住姚氏的手:“我心里有成算,你只管在家等我,我一定安安稳稳办完差事回家。” “好,我信你。” 不信也没其他办法了。 他们夫妻知道这次进京处境艰难,怕祸及儿女,他们把几个孩子都送到潼关姚氏。有姚氏庇护着,至少在潼关,没人敢害他们。 渔娘跟田国柱也算有默契,两人不相见,各自管好各自的事情吧。 也是因为田国柱的态度,渔娘心里几乎已经确定,田大人去浙江,应是不会牵扯上贺文嘉。 渔娘才归家,半下午京城下起了大雪,渔娘在家看书,等到傍晚贺文嘉还不回来。 “夫人,您是双身子的人了,可饿不得,您就别等了。” “知道了,上菜吧。” 渔娘独自用完晚食,外面天色昏暗,渔娘不想看书,把小林氏叫来说说话。 正巧了,小林氏正有话想跟夫人说呢。 小林氏笑道:“头一件事就是给小主子找奶娘的事。原来我们准备了三个奶妈妈,老夫人来了后从家里带了两个咱们自家的来。”带来的那两个开奶都一个多月了,如今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们如今都在喂自家孩子,等三四个月后咱们小主子降生,正正好续上。” “有五个备选?” “正是,名单在这儿。” 小林氏送上准备好的名单,单子上头一个就是阿朱。 “阿朱还没到日子吧。” “估摸着腊月里能生。原本名单里没有阿朱,阿朱自己愿意,加上阿朱婆家大嫂也在奶孩子,顺便能替她照看,想了想,就把她的名字添上去了。” 小林氏笑着道:“阿朱打小陪着您长大,到底情分跟外头的人不一样,选她,咱们也放心。” 渔娘平日里要去国子监教书,在家还要教弟子,得闲了还要读书,料理家中人情来往之事,靠自己奶孩子不现实,渔娘也不纠结了。 渔娘道:“阿朱既愿意,那就先定下阿朱。” 除了阿朱之外,渔娘又选了一个贺家的奶娘。 小林氏见状心里便有数了。 又说了会儿话,外头天色都黑了,渔娘捂嘴打哈欠,等不了了,她要洗漱准备睡下了。 渔娘起身,看了眼外头的大雪:“叫厨房留个灶眼别熄火,锅里留些骨头汤,等他回来了,给他煮碗热腾腾的骨汤面吃。” “哎。” “一会儿你去东跨院瞧瞧,若是温子乔和二郎孙平他们还在读书,问他们可要加顿夜宵,若是要,也给安排了。” “是。” 渔娘回屋洗漱歇息,困倦得很,倒头就睡,连贺文嘉什么时辰回家的都不知道。 隔天一大早,雪停了,外头被地上的积雪映衬得十分亮堂。 贺文嘉起身惊动了渔娘,渔娘睁开眼,就着窗外的一点点光亮,看他在穿衣裳,她懒懒问道:“昨儿什么时辰回来的?” “快子时才回来。” 贺文嘉穿好衣袍回头笑道:“多谢你惦记我,我半夜回来吃了一碗热汤面才休息,肚肠暖乎乎地入睡,十分舒坦。” 渔娘笑哼一声,伸了伸胳膊,要起身。 贺文嘉忙道:“可别,如今你身子重,不必跟我一块儿,你再睡一会儿。” “睡够了,我想陪你用早食。” 渔娘掀开被子起身,有火墙烘着,倒不是十分冷。 渔娘道:“你最近真是忙,我又睡得早,若不是早上跟你坐一坐,咱们夫妻一天到晚都说不上一句话。” 外头的丫头听到屋里的动静,掌灯进来。 “听你的,咱们说说话。” 贺文嘉背着暖光蹲下,给她穿毛茸茸的短靴。 今天早晨有一碟香菇青菜包子,一碟豆干腊肉包子,另配小米粥、瘦肉粥及几个小菜。 贺文嘉先给她盛了一碗小米粥,说起昨日衙门里的事。 “昨儿田大人回京,皇上在太和殿见他,我当时正好在,我听皇上跟田大人说话的意思,田大人肯定不会在京城过年了,过几日就要去浙江。” “想赶在明年开春前把事情理出头绪,怕影响明年春耕吧。” 贺文嘉也觉得是这样。 贺文嘉道:“薛广和王苍快回来了。” “安徽的事情了了?” “嗯,安徽的人口、土地、人丁账册昨儿送回京了,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太和殿,就是为了跟户部和工部的大人们办理账册的事。” “没做完吧?” “没有,今儿还要去。皇上十分看重,一定要咱们在他眼前把事情做好。” 理清安徽如今的人地赋税,和往年一比较,就知道薛广和王苍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若不出意外,薛广回来后应该是走马上任礼部尚书,入内阁。王苍任吏部右侍郎。” 渔娘一惊:“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出京两年,回来直接就荣升正三品吏部右侍郎?这也太吓人了,推行国策的功劳就这般大?” 贺文嘉笑道:“推行国策的功劳确实大,一代新人换旧人,现在位居四品高官以上的官员,一半以上都有过被点钦差,成功推行国策的功劳。” 当然,也要人活着回京才行,死在外头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说功劳虽大,这也是个要命的活儿。 “不过嘛,那些大人们都不如王苍升得快。王苍能一步走到吏部右侍郎的位置,一是因为陈方进早有算计,前户部右侍郎前年就想致仕了,愣是被陈方进多留了两年,上月才让人走,就是为了给王苍留个机会。” “只这个?还有什么说法?”渔娘问道。 “另外,皇上本来也想推个人出来,陈方进这一两年低调做人,皇上估计也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如了他的意,选王苍当这个出头人。” 渔娘放下勺子,叹道:“王苍以世家子的身份入仕,他又踩着江苏、安徽的地方大族升官发财,若是没有陈家帮他,以后皇上但凡要找个人送给地方大族出气,不选王苍选谁?” 陈方进推了一把,皇帝也顺水推舟,王苍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以后更不好回头了。 “王苍若是想保全自己,真到了那一日,若是能推个比他更大的人出来,他或许能逃过一劫。” 渔娘说的就是如今的世家头子陈方进。 不过,这也要看皇上准不准,还要看陈方进有没有余力,以及,王苍担不担得起骂名。 陈家不仅对王苍有知遇之恩,王苍的夫人还是陈家人,王苍若是推陈家给自己挡刀,他的名声就彻底烂了。 “皇上那儿……” “你难道以为皇上是个心软之人?” 渔娘扯了扯嘴角,皇帝若是心软之人,他也当不了皇帝。 陪贺文嘉吃了顿早食,渔娘彻底清醒了。送贺文嘉出门后,渔娘也不休息了,她在屋里走了两圈,抬脚去书房写她的《山河畅游·西北》篇。 是了,她除了要教书,要养胎,要处理家事之外,她还要抽出不多的时间用来写她的游记。 渔娘认真写书时心力十分集中,脑子里也不想朝廷里的糟心事了,她把她眼睛看过的山河,脚下走过的路,心里飞扬过的思绪,都透过她的笔触,一笔一画地写出来,汇聚成文章,融成书籍。 冬去春来,四季流转,一晃眼已是两年后。 元吉二十二年冬天,渔娘的《山河畅游·西北》篇,初稿已成。 这两年中发生了许多事,先是元吉二十一年春天,渔娘诞下麟儿,随贺家心字辈,取名贺心蕴。因为孩子生下来头发多,家里人给他取了个叫毛毛的小名。 四月,会试开考,贺文茂中状元,进翰林院任翰林院修撰。 贺文嘉的同窗们,汪直落榜,黄有功、朱润玉、温子乔都中了二榜进士,三人都没考中庶吉士,他们跟这一年大半的进士一块儿,被皇上打发到江西福建一带任官。 他们一去,当地原来的地方官被轮换了许多,大家都看得出来,皇上这是为了给几年后在江西和福建推行国策做准备。 除开浙江,这两个省,已经是最后还未清算田亩,查隐户的地方了。 渔娘舅家那边,大表哥和三表哥考中进士,两人都留京,一个进了兵部,一个去了户部。 四表弟林仁高没考中,五月时迎娶绍兴府雷家大房二小姐为妻,梅家、贺家、孙家都去吃了喜酒。 这一年里,学了渔娘本事的侯慎侯原两兄弟,都领命出京去各地绘制舆图。 渔娘在京城也没歇着,她从国子监里选了几个有心跟她学绘制舆图的学生细心教导,兵部那边送了三个职方司里的六品小官儿跟她学习,她也一并教了。 隔年,元吉二十二年夏天,平北侯府长孙陆集回京,陆集十岁的大女儿陆晴空拜渔娘为师。 到这儿,正式拜师渔娘的四个弟子中,男女各两人。 元吉二十二年是个好年份,这一年里,生了安安后多年没怀孕的大嫂孟氏怀孕生下儿子,取名贺心衡。 三表嫂耿氏,四表弟媳雷氏、惠敏郡主、任二娘子,还有远在南溪县的张大娘子也生了孩子,这一年里真可谓喜事不断。 除了自家人之外,成婚快六年的王苍夫妻俩,终于生下了他们头一个孩子,王苍给孩子取名王南溪。 贺文嘉和渔娘听说他的孩子叫这个名字后,半晌没说话。 自王苍从安徽回京荣升正三品吏部侍郎后,可谓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这一二年里因皇上看重和陈家扶持,王苍如今已经是世家年轻一代中的领袖,外头都传他可能而立之年就能位列尚书,入内阁,走上官场顶峰也指日可待。 王苍只是陈方进的侄女婿,却连陈家本家子弟对王苍都要避其锋芒,在外人瞧来,他的人生再顺遂不过了。 贺文嘉惆怅:“南溪南溪,我也想回一趟南溪县了。” “做梦吧。” 贺文嘉也不纠结,他笑道:“爹娘孩子都在咱们身边,不回去也行。” 渔娘看他一眼:“我听说,贺大人要高升了?” 贺文嘉笑道:“你从何而知?” “猜的呗。” 这两年里,如果说王苍是朝堂之上的新星,闪烁着熠熠星辉。那贺文嘉就是地上的一棵树,埋头地里吸收养分,沐浴风雨。 用人听得懂的话翻译一遍,贺文嘉日常要做的就是跟六部衙门扯皮,听内阁差遣,偶尔还要挨皇上的骂,兢兢业业地干活,今年好不容易弄出一份皇上满意,内阁勉强满意,六部反对不了的各部门记账规矩。 再简而言之,贺文嘉弄出了一份具有大晋朝特色的账本模板及入账出账流程! 贺文嘉:“平心而论,也不全是我的功劳,若不是皇上和姚大人支持,这套东西别说叫下头官员使用,我估计弄都弄不出来。” 这套东西弄出来后,从边疆到中央,收钱用钱都有了一整套规矩,签字、盖章、备案等规矩一块儿用上,贪官再想从衙门套点银子花,就没那么容易了。 磨了这两年,渔娘觉得贺文嘉身上仅剩的少年气被磨掉了大半,捏捏他的脸,渔娘笑道:“小可怜,羡慕王苍当官当得顺利吧。” 贺文嘉的脸颊被揉作一团,他轻哼:“不就是侍郎么,本大人早晚也能当上。” “你要升侍郎啦?” 贺文嘉眉梢眼角都是笑,矜持地微微点点头:“反正姚大人是这般跟我说的,还没定呢。” “我的老天爷呀,姚大人说话那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呀,肯定准呀!”渔娘抱着他的脸猛亲一口:“咱们贺大人厉害呀!” 贺文嘉咧嘴笑,他也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厉害的。 “你松开我,脸都叫你揉红了。” “不要嘛,再揉揉,奴家的小手暖和,贴贴,给贺大人暖暖脸。” “哎,别闹,我听到毛毛的声音了。” “胡说,毛毛今儿跟我娘去林家了。” “真的,你仔细听听。” 夫妻俩在矮榻上闹腾着呢,毛毛那个小不点儿,一摇一晃地跑进来,眼泪汪汪地喊娘。 “哎哟喂,娘的心肝宝贝儿哎,这是怎么了。” 毛毛小鼻子都哭红了,一下扑到娘亲怀里就说:“小舅舅坏,小舅舅不抱毛毛。” 年十三,已经长成青松一般翩翩公子的梅羡林无语地站在门口:“你也不瞧瞧自己胳膊上的肉,谁家还不到两岁的孩子像你这般压手?从出门去林家我就一直抱着你,还不许我歇?” 聪明的毛毛小肉包打小聪明,听到小舅舅说他胖,哭得更加可怜:“毛毛不胖。” 渔娘眼睛一横,瞪梅羡林,梅羡林立刻道:“姐,你有空工夫瞪我,不如去跟爹娘他们说说,也劝一劝先生和师娘,给毛毛少喂点。” 渔娘理不直,气也壮:“毛毛比你小时候差远了,你说他作甚?再说了,冬天孩子身上穿得厚,不一定是他胖还是他身上衣裳重呢。再说,就算他胖,你哄着他多走两步就是了,惹他做什么。” 梅羡林冷笑:“姐,我记得我小时候对我可没这样过,你不是嫌我胖,不许我吃点心,就是催我在院子里跑圈。这才多少年过去,你可别假装不记得了。” 渔娘抱着儿子心虚地扭开头。 梅羡林眼睛微微一横:“姐夫,你怎么说?” “那个……”贺文嘉轻咳一声:“当年……你姐也是为你好。” 梅羡林简直对这对夫妻无语,扭头就走。 毛毛一抹眼泪,挣扎着要下地:“小舅舅,等等毛毛。” 渔娘悄悄推开一点窗缝,见二郎抱着毛毛走了,轻哼:“你看看他,他自己说毛毛胖,又不叫毛毛走路,又把人抱走了。” 贺文嘉笑道:“你有没有觉得,二郎对毛毛,就像当年你对他,嘴上嫌弃心里又舍不得。” 渔娘一咬牙:“这样不行呀,我原本指望二郎的,二郎也是个嘴硬心软的,见不得毛毛哭。爹娘他们和师父师娘也指望不上,家里总要有个人管一管毛毛吧。” “你管?” 渔娘心里一颤:“我管?” 贺文嘉叹气:“算了,还是我管吧,现在年纪小就算了,等他开始读书,他要是还胡闹,我定要狠狠管教他。” 渔娘眼睛冒光,拉着他胳膊道:“好,家里以后靠你了。咱们家还得是严父慈母。” 贺文嘉叹气,在朝廷里忙差事,回家还要板着脸管儿子,顿时觉得自己越发不容易了。 渔娘趴在他肩头:“哎,等咱们空了,生个女儿吧,女儿不怕宠坏。” 贺文嘉先是搂着她腰笑,随后又是摇摇头:“最近几年内,只怕不能。” 浙江的事情快解决了,听说田大人很快要去福建。南方各地的地方大族退居江西福建的不少,越到最后越难办。 朝堂之上,皇上提拔的寒门官员越来越多,吏部尚书的陈方进自从把王苍退出来后,他自己慢慢不出现在人前,称病的时候越来越多。 皇上没说,贺文嘉在皇上跟前多年,却看得出来,皇上对陈方进却越发忌惮。 另外,听说北方边境越发不安稳了,三皇子把持着北方边境一线,明里暗里大大小小的仗已经打了好几场了。 加上今年北方干旱,许多地方歉收,北境草原上只怕更加难过。今年冬天还没过一半,谁也不知道鞑靼会不会南下。 南北,内外,都快到最后关头了。 第119章 风雨欲来 今年是个寒冬,冬至才过京城里就冷得不得了,各家的老人和孩子许多都生病了,城内的大夫,甚至宫里的太医都忙得脚不沾地。 渔娘早有准备,两家爹娘,还有师父师娘都去温泉庄子住着了,这次大降温对他们倒是没什么影响。 渔娘和贺文嘉都是身上有差事的人,两人经常外出,渔娘怕从外头沾染了脏东西害儿子生病,干脆使人把儿子也送去温泉庄子。 又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天气,贺文嘉冒着寒风骑马归家,鼻子都冻红了,眼睛都被寒风吹的迎风流泪,叫渔娘好一顿埋怨。 贺文嘉笑了笑:“不是我不爱惜身子,是今日衙门外的马车太多了。” 贺文嘉脱掉氅衣,吸了吸气,轻咳一声:“大家都怕冷,今日各家都叫了马车来,你想想六部九卿多少人?这么多马车都堵在衙门外头,我看没有半个时辰都出不来。” 贺文嘉接过渔娘给他的热汤,半碗热汤下肚,他舒坦地长舒一口气:“马车里也冷,与其堵在街上受罪,不如骑马早些回来。” “这么冷的天在那儿堵着,许多老大人只怕又要病一场吧。”渔娘叫丫头去厨房提饭。 贺文嘉点点头:“我这般年轻的都觉得受不住,年纪大的更是了。” 贺文嘉又笑:“还是郭有德郭老大人会算日子,上月他上书致仕,上了三回书,前几日皇上才点头答应。这一两天正是冷的时候,他刚好在家烤火,不用出门受罪。” 郭有德郭老大人是个妙人,在翰林院待了大半辈子,那叫一个眼明心亮。 渔娘也是知道郭老大人的,前几日他致仕,渔娘还叫人给郭家送了一份礼,郭老大人回了她一副自己写的字,这幅字还在她书房摆着呢。 饭菜摆上来了,夫妻俩坐下用饭,热汤热饭热菜,吃得叫人心里暖暖的。 如贺文嘉和渔娘猜测的那样,这一晚上过去,隔天许多老大人都生病告了假。不过好在这几年年轻一代渐渐起来了,几日上官不在,也不要紧,差事都能继续办着走。 内阁中就不一样了,内阁中如今年岁最轻的都到知天命之年了。年纪最大的,已经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了。 这一晚上,五位内阁阁老,一下病了四个,都来不了了,内阁的差事都落在内阁首辅姚炳手里。 可怜姚炳也是有春秋的人了,如今还要这般劳碌,姚炳也是心累。 姚炳一边心疼自己,一边忙碌。得空想到了薛广,这老小子武将出身,还是内阁中年纪最小的人,身体也这般不经事? 薛广其实也觉得自己身体壮得很,谁知道吹一吹寒风就病了,他心里想着应是前几年去江苏和安徽时吃了大苦头,所以身子不行了。 老臣们生病,年轻的臣子活蹦乱跳,姚炳忙不过来,随口点了几个年轻人来内阁帮忙,其中就有贺文嘉。 贺文嘉才忙完皇上交给他的差事,各色账册模本才印刷好送去地方,他正等着验收成果,结果就被姚大人叫去了。 内阁的文书对贺文嘉来说都是驾轻就熟的,他在翰林院时就没少处理,姚炳指他为领头的,其他几人的文书都要叫他过目了才算,出事了姚炳只找他。 贺文嘉虽然想躲懒,姚大人这么说,他也只能答应了。 贺文嘉几人去内阁帮忙,说起来是个好差事,也是姚大人看重他们,其他没被点到的人都眼红呢。 这一忙碌三五天,风雪天也过去了,京城的街边堆积成山的积雪来不及清理,宽敞的街道狭窄了一半,每日要去衙门办差的大人们出行依然辛苦。 天气稍微转暖,病了几日的老大人们也渐渐好了,贺文嘉在衙门里撞见了,笑着跟诸位老大人们问好。 位置上稍高的老大人们,比如内阁中的几位,他们复工了,就该去给皇上请个安。 陈方进慢吞吞地从大门外进来的时候,皇帝不让他行礼,立刻叫人太监给他抬张椅子过来。 “谢皇上赐座。” 陈方进慢慢坐下,又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弓着身子笑道:“臣这一二年里,身子越发不行了,差事也办得不好,愧对皇上对老臣的看重了。” “哎,说这些做什么,爱卿的本事朕心里有数。” “年轻时候不爱惜身子,老了就要受罪。想起来二十五六年前,皇上才起兵不久,拉拢了许多兵马,粮食不够吃,臣带着阖族老小去江南替皇上采购军需,抢买粮食时好几次跟其他几方人马打起来。” “那时候年轻啊,被砍一刀不过是巴掌长的伤口,养几天就好了。如今到老,身上的旧伤发作,这儿酸那儿疼的,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药石不灵,这时候才知道后悔。” “二十多年前过去了,我们也老了。”陈方进的话叫皇帝动容。 陈方进笑道:“是臣老了,皇上还龙精虎猛着呢。” 皇帝笑骂:“朕比你小几岁而已,你老了难道朕还年轻?” 陈方进微微低头,笑道:“不能都以年纪论,皇上健壮,臣身子已衰败。没那个心力当差。” 陈方进深吸一口气,好似下定决心似的:“臣,就不占位置了,给年轻人让座儿吧。” 陈方进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捧着,双膝跪下:“请皇上容许老臣致仕,荣归故里。” 皇帝嘴角的笑容渐淡:“爱卿要致仕?朕舍不得。” “臣如今已垂垂老矣,于国无用,于家还稍有点用处,能帮着照看照看孙子。活了一辈子,到老也能享几日天伦之乐,臣心里甚是安慰。请皇上开恩!” 皇上侧眼看了高九一眼,高九忙出来扶着陈方进起身:“哎哟喂,陈老大人哟,皇上心里放不下您,您若是走了那怎么得了。再说,老了怕什么,世上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衙门里的年轻人都还指望您指点几句呢。” 陈方进配合起身,又坐下,笑道:“高公公说笑了,如今朝廷能人辈出,不差我一个。” 皇帝道:“高九说得对,年轻人再聪明,不如你们有成算,朝廷还需要你。致仕之事,以后别提了。” 陈方进双手置于膝上,背脊微微弯曲,叹道:“皇上,一代更比一代强啊,如今户部里贺文嘉贺大人做事最是踏实细心,吏部有王苍,刑部有左士诚,兵部、工部及其他各院里年轻一辈出头的也是越来越多,皇上该多任用他们才是。” “臣这一辈子,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皇上起兵平定天下,到了臣这个岁数,只盼望皇上好,盼望大晋朝繁荣昌盛。” “除此之外,再,别无所求。” 陈方进一番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皇帝却一个字不信。 陈方进走后,留下的致仕书,皇帝略看了几眼丢开,问姚炳:“他真是想退了?” 刚才皇帝跟陈方进说话时,姚炳就在后殿喝茶,这会儿姚炳走出来,也看了陈方进的上书,看完后才道:“面上看,应该是想退了。” 陈方进也确实生病了,不过不算大病,去过陈家的太医禀报过,他这病只要好生养一养,再活十多年不成问题。 陈方进今日用哀兵战术,皇帝姚炳都是不信的。 这些年皇帝对陈家盯得紧,姚炳自然也是如此。打从上月起,还没进冬至,京城里陈家人就动起来,收拾行装,说是今年要回老家襄樊过年,高调得很。 皇帝略一想:“这是想金蝉脱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金蝉脱壳他又能去哪儿?” 据姚炳所知,这些年陈家人老实的人,自从十年前土地上交朝廷后,这些年南来北往的做生意,交税也老实,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那是为了给王苍让位置?”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不可能。 陈方进那个老东西心思深得很,对陈家族侄都没这般伤心,何况王苍只是他一个侄女婿。 这些年在陈家的支持下,王苍面上风光,皇帝和姚炳心里还是有数的,陈方进手里的人脉并没有多少交到王苍手里。 皇帝细细一想,突然笑道:“姚炳,贺家那对夫妻,这一二年里可有什么值得说道的?” 贺家夫妻么,贺家梅家一大家子都在京城,平日里来往的都是那几家人,平淡无奇的很。 这对夫妻,要说唯一值得说道的,大概就是跟贺家有牵扯的人家,家中子弟都出息。 叫姚炳说,贺文嘉和梅羡渔这对夫妻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妻俩看似年轻,做事却很稳,一步一步走来十分踏实,不骄不躁,如今也走到这个位置了。 他们的亲友也似他们夫妻,不管读书的、经商的还是做官的,不管职位高低,一个个都极为稳妥,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先生教得好。” “他们自己也是聪明人。” “也赶上了好时候。” 姚炳越说心里越羡慕,他的儿孙里,无论男女,能出一两个这样的孩子就好了。 皇帝自觉猜到了陈方进的小心思,陈方进这个老东西,想把贺文嘉那小子拉出来,那小子躲还来不及,那可是个小滑头。 陈方进上折子致仕,君臣二人都没放在心里,略说了两句,也就放下了。 他们如今最关注的是边境。 都知道今年干旱叫草原部落不好过,加上今年又是个寒冬,朝廷是预备着鞑靼要南下劫掠的,边境上军队和粮草都备足了。 这些年里因为梅羡渔之功,有了更加翔实的地图,武将们早已经把边境研究得十分透彻了,推演了无数回,只要鞑靼敢南下,他们就敢叫他们有来无回。 北方边境一片肃杀,京城里因为慢慢临近过年,街上越来越热闹了。平民百姓家中热闹,朝廷也热闹。 一般人家因为年节上富足的吃喝欣喜,朝中因陈方进一道接一道的致仕奏疏议论纷纷。 有人暗中问到王苍跟前,说陈老大人致仕,是不是为了给他让路? 王苍淡淡一笑,只说这是无稽之谈。 贺文嘉也被人问了,他当着众人的面说:“朝廷用人以才,讲究的能者居之。这位大人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这吏部尚书的位置是陈家的吗?他走了还要找个传人继承吏部尚书的位子?这位大人问这话到底是什么居心?” 贺文嘉当场把话顶回去,那位本想来贺文嘉跟前卖个好的人,没卖成,讪笑两句,灰溜溜走了。 贺文嘉正色直言,却没讨得好处,还引来许多闲话。 你贺文嘉如今还没当上户部侍郎呢,说话倒是越发大声了,连跟他平级的同僚都要硬呛两声。大官儿还没当上,官威倒是越来越足了。 不过也不奇怪,皇上器重他,首辅大人重用他,朝廷中的实权位置,有一个算一个,贺文嘉的同年同窗、师友亲朋,至少占了一小半。 文官和武将,他哪里说不上话? 还有他的夫人,看看她收的女弟子是什么门第的? 自从梅羡渔去国子监教书后,人脉又拓宽了多少? 贺文嘉不偏世家,不偏寒门,但是真要论起来,他独成一派,把世家都压下去了。 渐渐地,文嘉党的名声就传出来了。 小年一过,朝廷封印,各家摆年酒,到处串门儿,文嘉党的声名越传越广,关于贺文嘉的风言风语越发多了。 休假才几日,贺文嘉和渔娘从许多人嘴里听到文嘉党三个字,贺文嘉冷冷一笑。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他和文嘉一个人就比世家还厉害了? 陈方进那个老匹夫自己想走就罢了,为何拿他当挡刀? 渔娘却觉得不尽然:“发酵的这么快,传得这么广,不全是陈家的功劳,我看其中还有人浑水摸鱼。” 两三年前皇后就盯上了他们夫妻,他们装傻混过去了,皇帝却嫌皇子们手伸得太长了,后头借渔娘去国子监当官为幌子出手,抄家的流放的,那时京城里多少人家家破人亡。 这两三年里,他们家越来越好了,他们家的亲友们也越来越好了,见皇上没再提,皇子们或许又蠢蠢欲动了。 夫妻俩关上门来商议,商议后觉得皇上对他们夫妻目前应该没有杀心,也就暂且放下了。 闹吧闹吧,国事当头还这般不顾里外,皇上拿着刀在背后盯着呢,一砍一大片。 第120章 贺文嘉王苍反目 范家跟贺家如今也是一体的,贺文嘉每年都去范家拜年,今年自然也去。 与往年不同,夫妻俩大年初二这日去范家,范江阔给了毛毛一个大红包后,专门把他们夫妻两人叫到书房说话。 范江阔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叫他们夫妻沉住气,在外少说话。 贺文嘉和渔娘都笑了,他们难道还不够沉得住气? 范江阔指着他们夫妻俩训道:“像前些日子,余庆跟人老头子争什么争?陈家的事关你什么事?人家就怕拿不到你的把柄,你还专门给人送去,蠢不蠢?” 贺文嘉也不辩解,就听着罢了。 范江阔又说渔娘:“春山你也是,别看国子监是读书的地方,里头明争暗斗多着呢,你一个女子本来就不易,更该谨慎些。” “是,您说得对。” 范江阔轻哼一声:“范江桥不在,老夫也是长辈,该尽些教导之责。不过老夫毕竟不是你们的先生,话,老夫说了,听不听,在你们自己。” 贺文嘉笑道:“您老的话我们怎么敢不听?您放心,我们心里都有数。” 贺文嘉和渔娘一句都不顶嘴,范江阔反而觉得不自在,他问:“孙浔不在家?怎么不来范家喝茶?” 渔娘笑着回话道:“不在,先生和我爹娘没回京,今年我们家都在温泉庄子上过年。” “哼,他倒是个心大的。” 也不能说心大吧,孙浔,范江桥,这两个当先生多年,都知道自己徒弟的秉性脾气,他们不是不关心,他们只是对弟子很放心。 贺文嘉夫妻还是把范江桥的话听进去了,大年初二去范家拜年,大年初三去林家拜年后,夫妻俩就闭门不出。家中也不待客,整日在家陪儿子玩儿。 等到元宵节过了,大年十六,渔娘的四个弟子相约上门来。 侯慎和侯原在外奔波了一年,年前赶回京过年,后日正月十八两人又要出京办差,所以提前来先生家告辞。 惜娘和小师妹陆晴空没什么事,都随两位师兄过来给先生请个安。 渔娘叫人把毛毛带出去玩儿,问侯慎和侯原两人今年要去哪儿? “听我爹说,我们要去南方。” “具体点。” “是去江西和福建。” 渔娘眉头微皱:“谁安排的?” 侯慎犹豫,侯原却立刻道:“听说是皇上的意思。” 渔娘看向侯慎,侯慎微微点头:“是先生猜的那个意思。” “只叫你们去?没说安排人保护你们的安危?” “安排了,从京卫司调的人手,陪我们一块儿微服出行。” 渔娘心里还是觉得不稳当,她想了想道:“我家有几个熟悉两广地方的护卫,风俗口音都懂,我安排四个跟你们一块儿去。” “多谢先生。”侯原笑着道:“我昨晚上还跟堂兄商量想跟您借人手,偏我堂兄不好意思说。” “你们都该知道此事关系甚大,钦差跟前至少还摆着大队人马保卫着,你们两个不多带点人,死在外头都没人知道。跟性命比起来,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侯家猜到了皇上叫侯慎侯原去江西的缘由,渔娘心里自然也明白。皇上这是怕这一二十年退到江西福建两地的地方大族团结起来跟朝廷对着干,所以安排了各方人手提前进入,给田国柱他们做支应。 京城还为文嘉党的事闹腾着。 陈家那边因陈家儿女年前就出京了,陈方进独自在京城过年,皇上还重赏了他。 勋贵官宦之家年酒还吃着。 王苍家客来客往也正热闹。 在京城人眼里,京城里依然还是一片繁华地,京城松弛,距京城千里之外的福建江西气氛却是越来越紧张。 侯慎和侯原家中还有事,渔娘也没留他们,叫他们赶紧回去。 渔娘跟惜娘,晴娘说:“近来京城里吹什么风你们也都知道了吧,这段时日乖觉些,我这儿就别来了,等风头过了再来。” 惜娘笑道:“先生怕什么,我听我大伯母公主娘娘说,他们捣乱没用,皇上不会信他们。” 晴娘也说:“我祖母也说了,有些人狗急跳墙而已,不用怕。” “有没有用先不说,咱们没必要硬碰是不是?万一一不小心被狗咬一口,即使要不了命,难道不嫌狗嘴脏?” 惜娘和晴娘笑了,都点头答应,跟他们师兄一块儿走了。 正月二十三,宫中开印前一日下午,范木秀身边的小厮去了趟梅家三思书铺买笔墨。傍晚,书铺的掌柜就去了春和坊给主子送账本。 渔娘笑着跟贺文嘉说:“范师兄去都察院当御史才两年多,不仅摸清了里头的门道,如今跟同僚们关系也到位了。” “可不是,在我心里范师兄一直是个在外头奔波做实事的人,像现在跟人玩心眼儿这么厉害,要换两年前我肯定是不信的。” 在外头那些人嘴里,范木秀也是文嘉党的一员,都察院里的御史要弹劾贺文嘉,竟有人给范木秀送消息,可见这关系有多到位。 “别说笑了,你说明日若是有人弹劾你,会弹劾你些什么?” “呵呵,不管他们弹劾什么,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他们喷口水。” “贺大人厉害了,以后继续保持。” “梅大人客气。” 夫妻俩装模作样地互相鞠躬作揖。玩闹了会儿,渔娘笑道:“我的终稿差不多要改出来了,过两日我打发人去庄子上问问师父,若是没问题,我就赶早送御前去,叫官坊给我刊印。这事儿当年皇上可是答应过我的。” 贺文嘉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我记得你不是听孙先生建议,把西北改成北境吗?增添了许多的内容,这就写完了?” “差不多了吧。” “怎的,特意赶出来,是要给我分担分担火力?”贺文嘉笑问。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我这是顺便的事。” 贺文嘉哈哈一笑,一把抱起夫人转圈,好险没吓着渔娘。 渔娘给他胳膊一下:“别闹了,快放我下来。” “不放,再转两圈。” “放下我。”渔娘往门口看了眼,脸都羞红了。 “再转一圈,最后再转一圈。” 贺文茂轻咳一声:“文嘉跟我出来一下。” 说完,贺文茂扭头就走。 渔娘着恼,狠拍他肩膀:“说了叫你放我下来。” 贺文嘉笑嘻嘻,放下夫人:“你先去洗漱,等我一会儿回来。” 渔娘瞪他,这人真是脸都不要了。 贺文嘉去外院跟大哥说话,说的久了点,等他回内院卧房,渔娘搂着小肉球已经睡着了。 贺文嘉叹气,等到开春了,天气暖和了,该叫毛毛这小子自己住一屋了。 这么大的孩子,哪能天天跟爹娘一块儿睡。 不像话! 家有家的温情,外头的风雪还是要人去面对的。 风雪盈门的早上,贺文嘉穿好官服出门,冷着一张脸。跟着伺候的小厮管事都不敢吭声,大管家梅应把自家爷送出大门口,目送马车远去,这才关上门。 贺文嘉早有准备,他准备先去户部衙门点个卯,再去太和殿那里给皇上请安,再卖卖惨之类的。 结果,没等贺文嘉实行自己的计划,他刚进衙门,御前大太监高九送来给他升官儿的圣旨。 “恭喜贺大人,打从今日起,你就是吏部右侍郎了。” “吏部右侍郎?” 贺文嘉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难道不应该是户部右侍郎吗?短暂当了两年的户部右侍郎老大人刚卸任,这个位置不给他,还能给谁? 贺文嘉展开圣旨一看,还是真吏部右侍郎,一个字不差。 “高大人,原来的吏部右侍郎高升了?” 高九笑道:“您是问王苍王大人吧,王大人调到户部,他是户部右侍郎。” 贺文嘉又是一惊,这是什么操作? 他进吏部,王苍进户部,姚炳姚大人跟陈方进不得打起来? 陈方进肯叫他把手伸进吏部?大晋朝建立以来,吏部一向是陈方进做主,他今日进吏部,陈方进难道真要致仕了? 贺文嘉脑中闪过许多想法。 跟贺文嘉一样,一大早到衙门点卯的六部九卿官员们,都被皇上下的这两道圣旨搞蒙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蒙我也蒙,大家一起蒙。 本来商量好的弹劾贺文嘉,攻击文嘉党,这下临时取消了,姚炳一派和陈方进一派的人手都在商量该怎么办。 姚炳自觉户部无事不可对人言,被手下人问到跟前,他只一句话:“往日怎么办的,以后就怎么办,这有甚好商量的?” 吏部就不同了,吏部右侍郎的执掌差事都摆在那儿,贺文嘉若是进去,就相当于在世家里插入一根钉子,他们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可皇命不可违,能怎么办? 贺文嘉都没去太和殿给皇上请安卖惨,拿着圣旨拍拍屁股就去吏部上任了。 “那谁,给本官指一指路,吏部右侍郎办公的公衙是哪一间呐?” 没想到贺文嘉来这么快,吏部许多主事、郎中都手忙脚乱地前来拜见,一个个拉着贺文嘉说话。吏部左侍郎来了,又带贺文嘉走访户部各衙门,这一圈忙下来,一天都过去大半了。 这程序走完,该跟他交接公务了吧。 吏部左侍郎还说尚书大人今日不在,许多文书要陈大人签字才能给他看。 贺文嘉不悦,吏部左侍郎又笑着说:“陈大人身体不爽利,所以今日就没有来,不过陈大人明日应该会来。真是对不住,叫贺大人稍等一日了。” 贺文嘉故作不解:“陈大人还没致仕?” 户部一干人等顿时无语了。 不管如何,人家才来,怎么着也该给点面子,吏部左侍郎提出他做东,晚上请贺文嘉及同僚们去崇德楼喝酒。 “可别了,公务都没接手,差事也没办一桩,哪好意思喝酒,咱们呀,下回约吧。” 贺文嘉拱手道:“诸位大人,本官今日来得匆忙,估计你们还没准备好,今日就算了,明儿一早本官再来交接公务。辛苦诸位大人了。” 贺文嘉十分不给面子地走了,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这事儿不好办啊。 有些文书不好交给贺文嘉看,可人家是上官,不能真把人晾着啊?就是陈大人来了,也不敢明着这样干啊。 “不着急,等下值了去王家问问,看看王大人在户部那儿今日如何。” 王苍在户部么,没什么可说的。 跟贺文嘉一样,主官姚大人不在,户部左侍郎客气带他去户部溜达了一圈,回来后就把公务交给他,还说有不明白的直接去问姚大人即可。 户部和吏部的作风摆在一块儿一比较,那真真是,叫人说不出话来。 一个吏部郎中说:“吏部也是朝廷的吏部,文书交给贺文嘉看看也没什么不得了,说起来,吏部的这些事皇上大多都知道。” “那怎么能一样,吏部一直是咱们……如今陈大人才不好就放了个钉子进来,你乐意?” 这不是跟户部的人换个官儿这么简单的事情,贺文嘉进吏部,里头的门道深着呢。 再说了,贺文嘉是什么好糊弄的人吗?他插进来,吏部真要从铁板一块变成四面漏风了。 世家最后的一道防线,用不了多久就会崩溃。早晚的事。 要说会恶心人,还是皇上啊! 陈方进不是上书要致仕吗?如今看他还走不走了? 贺文嘉以为隔天他会在衙门见到陈方进,没想到他根本没见到人。没见到人更好,他正想见见吏部的文书,看看里头隐藏着多少事。 贺文嘉才坐下,就听到太和殿传唤,皇上叫他过去。 贺文嘉跟太和殿里的太监们大多有几分交情,匆忙赶去太和殿路上,贺文嘉从传话太监那里听完了事情。 大概事件是,他主持做的账册模板在山西那边推行出了问题,缘由是太原府同知沈从鸣联合太原府知府暗中准备了两套账本,侵吞太原府税赋,皇上震怒。 几位内阁大臣和户部的主官都在太和殿,听那意思,要任命他为钦差,亲自去太原府处理此事。 大冬天的,贺文嘉全身冒汗,瞬间想到了许多事。 这件事往小了说,是他办事不力,叫他亲自去太原处理此事,算是功过相抵。 往大了说,沈从鸣是贺家梅家的故交,沈从鸣贪污渎职侵吞赋税是不是受他指使,是不是他贺文嘉大开方便之门这就不好辩解了。 除了他贺文嘉,还有谁能提前知道账册模板是什么样的?不是他给的账册模板,沈从鸣他们又如何把两套账册做得如此真? 贺文嘉呼吸急促。 这次若不是世家为了延后他进入吏部的脚步,只怕不会这么轻易地叫他自己处理此事,等着他的,应该是弹劾! 贺文嘉自是不怕人查他,拿沈从鸣当幌子又如何? 可皇上那儿,又是如何想的? 贺文嘉一脚跨进太和殿,就被皇上训斥:“贺文嘉,瞧瞧你做的好事。” 贺文嘉利落跪下:“臣愚昧,请皇上直言。” “呵,你丢了朕的脸,还要朕给你解释?” “臣不敢!” 皇帝怒火冲天,把贺文嘉训了个狗血淋头,最后留下一句:“朕会安排刑部官员跟你去太原府查案,若是查出来跟你有关,别怪朕手下无情。” 贺文嘉忙道:“臣领旨谢恩!” 皇帝和内阁官员走了,贺文嘉满头大汗,狼狈地站起身。 贺文嘉冷眼看着王苍,一甩袍子出门去。 贺文嘉回吏部衙门,王苍在半路上拦住他:“别回去了,回家吧,准备准备下午就去太原府。” 贺文嘉讥讽道:“沈大人是什么人我知道,你应该也心里有数吧。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了,你算计我,还把沈大人也带进去,你还有良心吗?” “余庆!” “别叫我!” 贺文嘉怒声道:“你王大人如今风光发达了,是不是早就忘了当年沈大人的庇护之恩?人家施恩不求报,你还要反插恩人一刀,我贺文嘉没你这样狠毒的朋友。” 贺文嘉再不想跟他说话,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王苍独自站在风雪中,茕茕孑立,身影消瘦。 贺文嘉如了他们的意,在刑部官员和京卫司的监督下离京。 风雪天骑马去太原府,要受老大罪了。 太原府里,也不知道世家安排了多少眼睛盯着贺文嘉,要拉他下马。 渔娘不着急,不担心,她忙了两日把她的《畅游山河·北境》篇最终定稿后,带着孩子把书稿送去京郊温泉庄子。 渔娘一到庄子里,头一件事就是安抚爹娘,叫他们别担心,贺文嘉没事,沈家也不会有事。 渔娘跟贺文嘉一样,他们都相信沈从鸣不是那样的人,他若是真想贪污渎职,以前当县令的时候机会多得很,做的隐秘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何必在这个时候伸手?不要命了吗? 安抚好爹娘,渔娘去先生那儿,师徒俩花了三日把书稿订正。 孙浔叹道:“你真要把这本书刊印出去?我看着,皇上那儿不见得会把你写的这些东西叫天下人知道。” 渔娘淡淡道:“也不全是为了给贺文嘉分担,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每一个朝代都在跟北方草原部落打仗,又是为了什么呢?总该有人说清楚,叫天下人,叫后代人都知道。 “罢了,你做你该做的事吧,印不印,看皇上的意思。” “是。” 渔娘把儿子留在庄子里,她带着订正后的书稿回京。 这时,贺文嘉早换了身上的官服,换上了便装,一行人快马加鞭往江西去。 田国柱田大人在江西失踪了! 据说是反贼所为! 皇上不信!姚炳不信! 贺文嘉也不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23 第121章 南争北斗 皇上的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敢劫杀钦差的,以谋反谋国罪论处,诛九族! 二月十四,贺文嘉带着秘密进入田国柱消失的赣州府。 田国柱出身寒微,家中是养不起护卫的。常年跟在田国柱身边的护卫都是他岳家养的护卫,也就是姚家的。 跟贺文嘉一同前来赣州府里的人有姚家的护卫。 到了赣州府后,姚家两个护卫换了身装扮,趁着天色还未亮,找个没人看守的城墙处,背着个破篓翻墙进城。 半日工夫后出城,两人带出来一个病歪歪的年轻娘子。 这一月城门口查得严,偷偷翻墙进城容易,这会儿想带个病弱之人出城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治了,穷的饭都吃不上了,哪里吃得起药。媳妇儿啊,咱们出城去拜一拜菩萨,求菩萨给条活路哦。” 两个浑身黝黑的汉子,一个哭着一个愁眉苦脸,谁看了不说一声命苦。 守城门的衙役厉声呵斥:“站住,你们是哪儿的人?” “回大人,我们是城外高山村的茶农。” “你们什么时候进的城?这时候去哪儿?” “大人呐,我们今日早晨进的城啊。您忘了,我大哥带我大嫂进城看病,我来卖茶叶,您瞧着我家头茬茶叶好,还抓了两把走,说是带回家煮水喝。” 衙役眉眼一瞪:“说的什么浑话,小爷我家多的是茶叶喝不完,还看得起你家的破茶叶?” 背背篓的男人忙打自己的嘴:“都怪我这破嘴不会说话,大人您别生气,是我记岔了。” 男人满口土话,说得快了,衙役也听不太明白,指着他笑话。 衙役想是做惯了顺手牵羊的事,笑完了也就算了,轻哼一声:“滚吧。” 两个汉子,一个背着破篓子,一个背着生病的媳妇儿,唉声叹气走了。 到了城外林子里,两人脚步快起来,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树林里,找不到人影儿。 “回大人的话,一个月前,田大人带队到赣州府,半路上遭遇劫杀。这次来的人比以往更厉害,其中有几个箭手准头特别好,我们大人胸口中箭后被我们抢出去。后来我们兵分两路,一队断后,一队带大人逃往东边。” 回话的女护卫嘴唇惨白,面无血色,贺文嘉不用猜就知道她是负责断后的人。 “你们还剩下多少人?” “还活着的有十五个,其中九个重伤,六个轻伤。因我是女子不容易遭人怀疑,这些日子一直在城里藏着,等接头的人来。” 贺文嘉一招手,小厮贺升展开舆图。 此地的东边,正是瑞金,瑞金再过去,就是茫茫武夷山了。 田大人若是命够硬,逃进山里说不得还能活下来,等着他们去救。 姚家的护卫这些日子在城里也查到了些消息,江西福建的商户这些年多有串联,主要发起人是漳州府一户姓江的人家。 江家有钱有船,听说上头还有人,这几年江家拉拢江西福建两地的商户暗中做海外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十分团结,据说两地军营卫所每年都会收到许多孝敬银子。 贺文嘉眉头紧皱,听这个意思,本地的官差也靠不住? 贺文嘉想起黄有功和朱润玉。 黄有功在瑞金县当县令,朱润玉在福建连城,温子乔在福建清流。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相熟的友人也在江西和福建为官,都是前年一块儿打发过来的。 其他人贺文嘉不敢信,但是温子乔、黄有功、朱润玉的为人,他还是信得过的。 “留一个人照看,其他人跟我去瑞金。” 他们一行人不进城门,打着收春茶的幌子绕路去瑞金。路上赶得快,天刚黑就到达瑞金城外。 暗巷犬吠。 黄家后院里,不知谁喊了声:“大晚上的,谁呀?” “送茶叶的,去年冬天咱们从这儿过,黄大人叫咱们带一包老鹰茶,今儿正好老爷送来。” 后院大门打开,黄家的管家道:“是您呀,您怎么不白天来,这大晚上的,老爷都歇下了。” 门口的商人赔笑道:“真是对不住,我们也是没办法,赶在关门时才进城,进城时又听说城里突然戒严了,客栈关门关得早,咱们没处去。您看,能不能收留咱们一晚上?” “哎哟,咱们家可没多余的房间收留您呀,要不您自己个找个地方窝一晚上?” “您行行好,这才开春,夜里还冷着呢。再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家老爷跟黄老爷也算同朝为官,黄老爷也是善心人,您看这……” 管家好似犹豫了一下,才道:“你们带被子了?” “带了带了。” “既然带了,那就在柴房里将就一晚上吧。” “哎哎,多谢老爷。” “我家后院地方不大,你们人进来可以,货物搬进来也行,不过牲口和车子可进不来。” “也行,听管家老爷的。” 留了三五个伙计歇在门外,几床厚褥子都给了他们,叫他们在车架上将就一晚上,看好车架和牲口。 没有货物要看守,几个伙计褥子一卷,倒头就睡,半刻钟后已是鼾声如雷。 街上几个讨饭的花子偷偷摸摸过来,摸了一遍,只在车架角落捏了一把茶叶渣子,其他什么都没偷着。 “谁?” 警觉的伙计一下坐起来,几个花子如鸟兽散。 屋里,黄有功在书房接待贺文嘉,他压低声音道:“怎么叫你一个文官来了?你可知这一月这儿闹成什么样了?” “闹成什么样了?” “赣州卫所千户借口抓捕江洋大盗,把咱们附近几个县都控住了,听说江西福建邻近州府也在抓捕,如今进城出城也都管得严,生面孔一出现,肯定会被查。” “放心,我既然来了,自然有法子。” 这时,贺家护卫悄悄进门来:“爷,来了一群花子,咱们的人暗中跟过去,花子出城了。” 贺文嘉嗯了声:“叫城外的兄弟接应。” “已经通知了。” 黄有功压低声音冷哼:“我这个县令当得太窝囊了,若不是我早前压服了县里的衙役,只怕我这个县令连城门都管不了。” 不过现在也没差多少,明面上瑞金归他这个县令管,暗地里他们在县里不知道放了多少眼线,还来去自如。 “少废话,我问你,田大人的事你知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田大人没来我这儿,我派人去找了,没找到,应该是进山了。” 田大人在叙州府做了六年知府,黄有功在叙州府府学读了许多年书,多少有些情分在,所以那些人才暗中盯着黄家。 “哎,我能想到的事情田大人肯定早就想到了,所以逃命的时候他干脆没有进瑞金城里。” “你这儿可有消息?” 黄有功摇摇头:“我最近小心联系了朱兄、温兄他们,他们送了信来,说是会暗中查探。” 如此说来,田大人若是活着,这会儿应该还在武夷山里。 “这段时日可有人进山搜捕?” “怎么没有,不过没搜到。” 黄有功道:“你才带这么点人手,可别轻易出面,小心没了命,我和朱兄他们想救你都救不了。” “放心,我心里有数。” 贺文嘉确实不能轻易露了身份,否则凭他和黄有功他们的关系,黄有功他们家小只怕都逃不过。 黄有功观察贺文嘉脸色:“听你的意思,你知道是谁追杀田大人了?” 贺文嘉冷笑:“有胆子联合千户所劫杀钦差,你猜有几个人有这个本事,有这胆量?” 黄有功倒吸一口气:“襄樊那边……” “金蝉脱壳了!” “脱到江西了?” “福建。” 黄有功真是被吓住了:“他们难道敢反了?陈方进还在京城吧。” “陈方进若是也跑了,咱们反而好办了。” 陈方进以身入局,背后的人没挖出来,那且有得斗呢。 贺文嘉:“我问你,你家里人呢?” “唉,全家老小都在这儿,这会儿跑应该是来不及了吧。” 贺文嘉仔细想了想:“你这儿被盯上了,出城反而危险,你想个法子,偷偷把家小送到城里哪户人家藏起来,先躲一躲。” “只能这么办了。” 隔天天亮,黄家的管家趾高气扬地把昨晚进来蹭住的茶商请出去,茶商们也不敢乱走,去住熟了的客栈先住下,再去打听今年的春茶。 客栈掌柜是认得的,带头的雷家二掌柜放好行李,下来跟客栈掌柜套近乎。 客栈掌柜笑道:“今年怎么是你来?” “也该我出头了吧,跟着我家大掌柜打了几年下手,我若是再不出头,也太没出息了些。” 客栈掌柜哈哈一笑:“想这么多做什么,去年你家老爷从惠州府调去汀州府,那叫舢板换大船,一日更比一日强。你们家老爷好了,你们下头这些掌柜,日子只会越来越好过。” “哈哈哈,承掌柜吉言了。” 客栈掌柜不仅做客栈生意,也做茶叶的买卖。客气两句,两人坐下细谈今年春茶事宜。 雷文昭如今是汀州府的知府,在这片地界上也算个人物,当地的茶叶生意,雷家也能插一手。 雷文昭虽在汀州府为官,但雷家的管家跟他们这儿的黄县令还有点面子情,雷家的二管家不算是生面孔。 半日过后,雷家二管家顿时感觉暗中盯着他的眼睛都没了。 雷二管家暗中长舒一口气,好险呀! 采买茶叶本是大管家的事,他原在绍兴府看守老宅子,突然被他们家二小姐夫家表姐夫带出来,这一路风餐露宿且不提,关键是脑袋挂在腰带上,差点没把他魂儿吓掉了。 今日一早那位贺大人带着人走了,他只要规规矩矩采购茶叶归家即可。 贺文嘉去哪儿了?他进山了! 南方是真刀真枪的明争暗斗,京城那儿,因贺文嘉的账册在太原出了岔子,针对他大大小小的弹劾又多了起来。 贺文嘉也不是单打独斗,有人弹劾他,自然有人为他说话,范江阔、侯梁、林长书、唐国公等都开口了。 这几家都是跟贺家有来往的人家,他们帮腔不算什么,叫人奇怪的是二皇子的舅舅郑匡也为贺文嘉说话。 二皇子什么时候跟贺家牵扯上了? 二皇子掺和进来,形势又变得复杂了。 以陈家为首的吏部诸位官员想把贺文嘉这个吏部右侍郎压下去,二皇子却要拦着不让,陈家跟二皇子对上了。 都知道皇上不喜朝中官员跟皇子有牵扯,此事一出,所有人都在看皇上的态度。 皇帝整日坐山观虎斗,闲暇时都抱着一本书不松手,那是国子监五经博士梅羡渔送上来的《山河畅游·北境》篇。 这本游记跟梅羡渔以前写的游记都不一样,这本书里从古写到今,写历朝历代北方边疆的古往今来,写北方边疆的城池,大大小小的战役,哪朝因为丢失了宁夏卫导致了灭国之祸,哪代因为丢失草原养不起马匹偏安南方成了小朝廷。 舆图上标注的一个个边城,都是百战之地,都是不容有失的边关重镇。 论完边关,又论草原部落,千百年来有多少草原部落王朝兴起又灭亡,又是因为什么而起,因为什么而灭。 紧接着说到南北分界线,说到气候,说到草原与农耕,说到对立与冲突。 最后,提出一个问题,草原王朝与中原王朝的终点在哪里? 除了打之外,除了东风压倒西风之外,还有什么法子? 民族融合,南北一体。 或者,草原民族西迁! 梅羡渔画了一张大大的舆图,在这张舆图上,大晋朝只占据着东南角,从大晋朝往西,穿过一片荒原戈壁和沙漠,西边有一大片广袤的土地,那里不缺雨水,不缺草场,不缺各种资源,只要好好经营,那里或许是个比大晋朝更好的地方。 或许是梅羡渔写得太有诱惑力了,皇帝都不禁心动。 真有那么好的地方,凭什么不是大晋朝的? 这样的好地方,合该是大晋朝统治下的国土! 可从现实来说,皇帝知道他就算是千古一帝,他的皇权也统治不到这么远的地方。 皇帝把姚炳叫来:“这张舆图可真?” 这张舆图太宽了,纵使西边的土地只描绘了大概轮廓,只标注了几个沿海的港口,也叫人心动。 在皇帝心里,既沿海,那就不会缺雨水,那就是上等的土地,那就等于是鱼米之乡,那就能养活千千万万的子民,那就是繁荣昌盛之地。 姚炳仔细看后道:“老臣偶听出海的人讲过,沿海许多大商户手里藏着海图,不知道梅大人这张舆图是不是从那些人手里得来的。” 皇帝立刻就想知道,等不了了一点,叫人去请梅羡渔来。 渔娘把书送到宫里许久了,这会儿皇上才叫她去,她猜到是为什么,叫人把她书房桌上的小箱子拿来。 这一小箱子图纸,和她献上去的书,就是她手上最有力的筹码之一。 只要马氏王朝不倾覆,渔娘相信,以马氏家族的脾性,这本书,这一箱子图纸,就能勾得他们,护贺家梅家子孙数代不成问题。 渔娘进宫,皇帝看完箱子里的图纸后,跟她说的第一句话:“舆图绘得不错,书写的稚嫩了些。” 什么融合,什么西迁,草原上那些蛮子能听你的就怪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姚炳笑道:“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渔娘试探道:“那这书……” 皇帝思忖片刻:“出吧,印出来的第一版送去给三皇子,叫他想办法送去北境。” 他知道去年这个寒冬几乎要把北境熬废了,若不是他们拦得紧,只怕他们已经冲破防线,南下劫掠了。 皇帝也想瞧瞧,这本书能不能分化一部分北境部落。 就算只能分化一部分,也能给边境将士减轻一些压力。 第122章 陈家谋反 皇帝开了口,官坊的小官儿、管事、工匠们只能埋头苦干。选字、制版、排版、印刷,每道程序都是又快又好。 按照皇上的吩咐,最先赶出来的一百本书被八百里加急送去边关。 三皇子守在城墙上,用了一夜工夫看完这本原名《山河畅游·北境》,实则叫《论草原部落西征之路》的书时,他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梅羡渔只做个五经博士,实在是浪费了她的才学。 一身戎装的陆放,浑身匪气地提着刀冲上城墙:“赛因估计要绕路了,探子传回来的消息,外头跟咱们对峙的人马昨晚上被抽调了六成,骑马往东胜城那边去了。” 东胜城在阴山东边,挨着大同府,那里虽不好进攻,但是离京城更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往东边去,跟克鲁伦河的驻军联合一块儿进攻大晋。 三皇子把手里的书递给陆放:“昨日京城送来的,叫人送去给赛因的小儿子哈桑。” 赛因一共有六个儿子,其中小儿子哈桑出身最为尊贵,可哈桑不得赛因的喜欢,因为哈桑喜欢汉学。 父子俩政见不同,比起跟大晋朝开战,哈桑更倾向于跟大晋朝贸易获得茶叶、食盐和粮食。 这次赛因联合克鲁伦河部落攻打大晋朝,哈桑被排除在军事集团之外,他负责驻守部落,或许能策动他。 陆放最先看到书上的名字,随后翻开目录,一下翻到那张从东到西的大舆图,陆放喉头一紧:“这……能叫外人知道?” “父皇答应了的,你知道他的意思吧。” 陆放当然知道,但是……他粗糙的手指拂过舆图:“若真有这么好的地方,咱们该自己留着。就算皇上管不了,留着分封皇子们也行啊。” 三皇子轻叹一口气,站在城墙上极目往北望:“陆放,咱们这一代,能把北境吞下来就不错了。” 家门口的篱笆都没扎严实,哪里顾得了外面的世界。 “只怕哈桑不会轻易答应。”陆放道。 “书送去就行了,咱们也不必去劝他们。”三皇子目露杀机:“只要灭了赛因和克鲁伦河部落的青壮,剩下的残部,自然知道该往哪里逃。” 看完这本书,三皇子对大晋朝和草原各部落的差别再清楚不过了。想来,那位熟读汉人经书的哈桑,也会明白的。 大晋朝正是强盛的时候,不会容许不安定因素存在,他们若是想活,那就自己奔活路去。 不得不说,三皇子跟皇帝真是再相像不过了,父子俩都没想过要走民族融合之路,看完这本书想到的唯一一个解法,那就是把北境完全握在自己手里。 《山河畅游·北境》书暗中送往草原时,官坊刊印的第二批新书送到国子监、太学,最后才送到京城各大书铺。 当然,作为梅家的产业,三思书铺是头一个拿到他们家小姐新书的书铺。 梅家的管事看到新书上自家小姐的名字,笑着跟梅长湖说:“官坊印的书就是跟咱们私坊印的不一样,字儿清晰,用的纸也都是好纸。” 懂行的小管事过来瞧:“我瞧着咱们家小姐的这本书,用的纸张跟前些年朝廷印的《周史》用的纸张是一样的。” “嗯,纸张选的不错,油墨也好,书上的字儿印得格外好。”梅长湖看到自己闺女的大名就笑得合不拢嘴。 什么女子的名号不能外传,那都是没本事的才这样说。 如今呐,梅长湖恨不得自家闺女的名字传遍天下,被各地世家大族写进札记里,写进地方史记里,最好还能雕刻碑文,传到后世。 书是早上送来的,就摆在书铺最显眼的地方,但是没什么人问。等到下午,京城里各家书铺几乎同时迎来了大批买书的人。 “掌柜的,来十本梅博士写的新书。” “我要五本,要皇上赞过的那本。” “我先来排的队,掌柜的,先给我。” 不过眨眼间书铺门口就排起了队,可书铺里真没那么多新书,就算一人只许买一本,那也不够分啦。 “对不住,我家小店只剩下五本梅博士的新书了,后面的都别排队了,明儿再来吧!” “对不住对不住!” “真卖完了!” “这位大爷,您若真想买,不如去三思书铺瞧瞧,三思书铺是梅家的产业,他们说不准还没卖完。” 真想买书的人那是一刻也等不了,等他们跑去三思书铺,发现三思书铺都已经关门了,书铺外头围满了人。 书铺后院,梅长湖忙得满头大汗:“渔娘的名声如今竟这样大了,几百本书一会儿就卖完了。” 掌柜笑道:“皇上都夸的好书,满朝文武,京城里的学子,谁还会不买?” 满朝文武们着急买书买不到,国子监和太学里的学子们不必忙,他们都跑去书楼里借书去了,三五好友凑一起看书,也勉强够分。 “啧,梅博士只教算学简直耽误她了,我看梅博士去教《春秋》也使得。” 旁边看书的其他学子们都心悦诚服地点头,看看梅博士写北境的历史沿革,写得那叫一个清晰明了。 瞧瞧,还有舆图对照着看呢。 这还只是开头,后头写南北气候更是打开了他们的眼界,原来地形地势对气候的影响如此之大。 地形地势不仅塑造了土地,还塑造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细说起来竟是这样的。 “不解决根源,咱们跟北境部落的战争永无停歇之日!” 学子们在书楼里看书,国子监和太学的先生们在教舍里看书,看到南北之论的篇章,一位主教《春秋》的博士得出结论来。 国子监祭酒白音白大人也在,他叹道:“梅博士比咱们更早看明白,咱们这一屋子人,都不如梅博士啊。” 教舍里众位先生们都无声赞同,还是皇上眼力好,看清了梅博士是真有学识之人。 “梅博士在哪儿?咱们在这儿感叹有什么乐趣,不如请梅博士跟咱们说个清楚。” “都别找了,梅博士今儿没课,没来国子监。” “唉,梅博士今日竟不在,可惜了。” 国子监的师生们都念叨着梅博士,太学也不遑多让。 还没考中进士的林仁高,以及梅羡林两人都在太学读书。他们一个是梅博士的表弟,一个是梅博士的亲弟弟,太学里许多人都围着两人问来问去,围着不许他们走。 “梅羡林,梅学弟呀,过年时我请你去我家吃席,你还没回请我呢。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学兄我去你家蹭顿饭?” “还有我,还有我。” “梅学弟带我一块儿吧,我有道不懂的算学题想请教梅博士。” 呵呵,梅羡林只想冷笑,一个个心眼儿子怎么这么多呢。 “表哥,我要去茅厕。” “啊,我也要去。” 林仁高被人挤得头晕脑涨,被梅羡林扯了一下,连忙小跑跟上。 “哎,我们话还没说完,你们先别走啊!” 他们越喊,梅羡林拽着林仁高就跑得越快。这都快天黑了,家里人还等着他们回去呢。 林仁高和梅羡林两人甩开同窗也没去茅厕,躲进一间空着的学舍,随后又从后窗翻出去才跑掉。 春寒料峭,二月末三月初的京城还冷着呢,京城里却出乎意料地热闹。 街上到处跑着吆喝高价买梅博士新书的,听说好友家有新书前去借阅的,才看了几页书就在酒楼茶肆里高谈阔论的,不一而足。 天色还未黑透,太和殿的后殿里点起了两排蜡烛,明亮的烛光在书上落下了影子。 内阁阁老和六部尚书们,除了告病假的陈方进,其他人都在这里了。 薛广感叹:“皇上,天下之大,非我等能想象啊!” “天下这般大,想必国家也不少。他们没来打咱们,一是走陆路不好来,二是走海路来不了。不管如何,咱们大晋朝不能妄自尊大,废弛军备。”兵部尚书袁峰说话更加实际。 姚炳道:“我大晋朝,既有远虑,也有近忧。” 皇帝点点头,心里很认同:“远虑还可放一放,近忧若是不解决好,大晋朝有没有面对远虑那一日且不好说。” “皇上说得是。” 梅羡渔的一本书给大晋朝从上到下开阔了眼界,比起议论文嘉党,大家更乐意议论《山河畅游·北境》篇,再顺带议论梅博士的传奇经历。 隔天,渔娘得了皇上、太后的赏赐,渔娘的名声更是厚了一层。 外头越热闹,渔娘反而不出门了,使管家去国子监告了假,她低调出城,准备去温泉庄子住几日。 梅长湖在京城待了两日,隔天也回温泉庄子了。 梅家贺家的人一时间都不在京城,京城里依然热闹不减。 等到月底休沐,唐绍送儿子和惠敏郡主去贺家的温泉庄子,唐衍小朋友看到渔娘就冲过去,奶声奶气地喊干娘。 毛毛不乐意了,抱着她娘的腿不撒手,还推他干哥哥:“你去,叫你娘抱你。” 惠敏郡主捂嘴笑:“恐怕不行哦,我肚子里有小娃娃了,不能抱小五。咱们毛毛最是大度,你让让小五好不好?” 毛毛犹豫了一下,才点头。 小五咧嘴笑,一下抱着干娘,扭头又跟毛毛说:“毛毛弟弟,我给你带了好吃的点心,我们去玩吧。” “好。” 小五把毛毛带走了,渔娘这才问惠敏郡主:“几个月了?” “过年那会儿就有点不对劲,不过那时候月份还小,所以没往外说。” 惠敏郡主笑道:“前些日子本来想跟你说的,可你家又闹出事来,就想等等。谁知道你又出了本书,叫京城都轰动起来了,我想找你吧,你自己倒跑了。” 唐绍难得说一句:“你的这本书写得极好,我爹和我祖父他们都夸你。” 渔娘笑着道:“多谢你们看得起。” 渔娘请他们夫妻进门坐,渔娘刚好也有话问唐绍。 唐绍坐下便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余庆应该是带着人进山了,我这边也没消息。” 外头的事贺文嘉从来不瞒着渔娘,他借着去太原府,实则掉头南下去江西的事渔娘都知道,渔娘也提前给他安排了护卫在半路等他。 可不管准备得多齐全,担心难免的。 这时候,武夷山深处。 贺文嘉带着人躲开了两波搜查,今日上午又跟一队死士对上,贺文嘉这边的人折损了两成才把人灭口。 山里的路太难走,药材粮食补给困难,若不是姚家护卫暗中留下的记号还新鲜,贺文嘉几乎要放弃田大人生还的希望了。 贺文嘉心里沉甸甸的,脸色也难看:“再找三日,若是再找不到,咱们翻过山去福建找帮手。” 或许是帮手,或许是对家,说不准。 当天晚上山里下起了雨,只要下雨,田大人一行人原来留下的痕迹会越来越淡。贺文嘉他们在山里行走留下的痕迹会很难消除。 这意味着,田大人会越来越难找,陈家的死士找他们就容易多了。甚至于,贺文嘉越接近田大人,就会给他带去更大的危险。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贺文嘉几乎快要放弃时,他们靠着姚家护卫留下的微弱痕迹,穿过一条狭窄的山洞找到了人。 田大人不算好,靠着山里找的草药吊住了他的命,但是他还在断断续续地发热。 侯慎和侯原带他们去看田大人,侯慎道:“你们若是再不找来,我们准备派一队人马冒险下山去找个大夫来。” 侯慎和侯原开年时就来了江西,一是勘探地势绘制舆图,二是帮田大人提前踩点。 他们算是暗线,那日刚跟田大人接上头就遭遇劫杀,他们知道,打不过只能逃,逃进山里才有活路。 他们两兄弟跟先生学了一身本事,找路不在话下,若不是田大人身受重伤,他们一定能带着田大人安全出山。 几人说话吵醒了田大人,田大人看到贺文嘉,眼睛都有神起来,他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嘶哑着声音叫贴身小厮把东西拿来。 “陈方进在江西开私矿,打造铁器,豢养私兵,我知道就有两万人之众,这些是来往的粮食、铁器、人口等账册,你必须亲自送回京去。” 田国柱把一叠东西塞贺文嘉手里,急喘几声:“一定要快,这些证据是一个暗线送到我手里的,他们一定要我的命,我猜肯定是那个暗线暴露了。你一定要抓紧,我怕迟则生变。” 陈家谋反? 侯慎和侯原都震惊了! 贺文嘉脑子里那根弦一下拉紧,他快速翻着账册,很快发现不对劲:“这些武器足够武装十万人之众,怎么私兵才两万人?” “他们还有其他隐藏人手!” 大晋朝从南到北已经被清了一遍的,如今只剩下江西和福建这两地还没清过,难道人都藏在这两个地方? “不一定,福建靠海,只要有船,去哪里不方便?” 贺文嘉思忖再三,急道:“田大人,证据我会使人送回京。” 田国柱厉声道:“不行,你必须亲自去,别人去我不放心!” “田大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我怕其中有诈!” 如今北边虎视眈眈,若真把证据安全送到京城,以皇上的脾气,肯定会分兵挥师南下。 “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这是陈家设的圈套该怎么办?” 田国柱也明白过来了,贺文嘉的猜测若是真的,那陈家肯定跟鞑靼有勾结,这事情就大了。 一个不好,大晋朝就将陷入风雨飘摇中。 贺文嘉想的对,必须先探清陈家的底细! 第123章 谋反之路 武夷山呈东北西南走向,南邻九连山,北接仙霞岭,青峰林立,碧水相绕,绵延上千余里。 既走不得江西和福建,贺文嘉命识路的侯慎带着三个贺家的护卫从山里往东北方向去,直奔浙江仙霞岭,再从浙江把证据送回京中。 山里多雨雾,纵使有侯慎带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贺文嘉乔装后带着人悄悄下山进入福建境内查探时,侯慎四人在山里突遇暴雨,正在找山洞躲雨。贺文嘉险些被陈方进的小儿子陈留毓抓住时,侯慎四人才将将走到仙霞岭。 此时,已经是三月下旬了。 唐绍早已回京当差去了,惠敏郡主带着儿子小五,在贺家的温泉庄子里住了半个月了,没有要走的迹象,她家的护卫倒是又来了五十人守在外围,把庄子围得铁桶一般。 渔娘笑着问惠敏郡主:“怎的不回京?” 惠敏郡主笑哼一声:“那你怎么不回京?” “我这有家有口的,老弱妇孺一大家子,这会儿回京可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嘛。” “我也一样啊。” 平头百姓不知道,唐家洪家这样的顶级门庭还能不知道吗,京城眼看着就要乱起来了。 她如今怀着孕,儿子又还小,不赶紧找个安全点的地方躲着,还能如何? 惠敏郡主笑容淡淡,摸着肚子叹气道:“我爹娘,还有我祖父祖母他们,他们都走不了,不管如何,都要留在京中。” 渔娘皱眉:“你们两家的其他孩童呢?” “年十五以下的,前两日被送回族中祭祖。年十五以上的,要留在京中跟家族共进退。” 惠敏郡主道:“惜娘前两日也被送去潼关了,领着家中姊妹弟弟们回乡祭祖。” 再有十来天,就是清明节了。 渔娘心里陡然紧张起来,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吗? 惠敏郡主笑道:“放心,唐绍说边境有三皇子和四公六侯的后人驻守,鞑靼打不过来,京城再闹腾,那也是朝廷里的事情。” 惠敏郡主的话并没有安慰到渔娘。 春天真的来了,京城连下几日雨,纷纷扬扬的,下雨天好瞧是好瞧,就是有些冷,倒春寒又使京中病了好些人。 每日要上朝的老大人们最遭罪,身体好的勉强撑一撑,身体不好的只能告假在家休养。 这次倒春寒降温太快,连向来体壮的皇帝也病了。据说高烧不退,皇后衣不解带日日在皇上跟前伺候。 皇上病了,公务还得办,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大皇子和皇长孙这几日进了内阁。 二皇子隐而不发,朝中局势愈发压抑。 宫中的事渔娘只是隐约听说,她也管不了,她只顾得上眼前的事。 林氏病了,风寒好几日不见好,夜里突发高热。渔娘见状,天一亮,立刻使人去太学,叫在太学读书的弟弟梅羡林归家尽孝。 同时,渔娘给大舅舅林家送帖子,大舅舅和几个表哥要忙公务来不了,大舅母和表嫂表弟妹带着家中小辈前来探望。 大舅母黄氏不怕被传染,亲自到床前探望,她叹道:“妹妹生病还记挂着我们家,真是多谢了。” 林氏轻咳一声:“大嫂若真要谢我,不如留下多住几日,有娘家人在这里,我心里也舒坦些,说不得病也能快些好。” 黄氏笑道:“放心,我这个当大嫂的一定好好照顾你,咱们姑嫂难得有空闲碰到,正好一块儿亲香亲香。” 清明节前一日晚上。 京城内城外城的城门关闭后,街上突然出现许多兵马,一时间甲胄刀剑相撞的沉闷声,马蹄在宽阔街道上的奔跑声,隐隐的低喊声,叫内城各官宦人家人心惶惶。 一群肥硕的灰鼠从水沟里顺着墙壁爬上屋檐,小小的老鼠眼里闪过一片火光。 唧唧! 大群兵马往皇城去,押后的兵马进城后突然分兵冲向各坊官宦人家,巷子里街道上突然响起哭喊声。 影影绰绰的火光闪过,鲜血染红了地上湿漉漉的青砖。 公侯聚集的西泉坊去了许多士兵,可国公府侯爵府的人不是好惹的,纵使家中男丁不在,当家主母坐镇,指挥着家丁护卫,也能杀的那些叛军进不了门。 叛军? 呵呵,二皇子可不会认,他明明是清君侧的忠武之军。 午门洞开! 太和门大开! 二皇子昂头阔首骑马冲进太和门,勒着缰绳在太和殿外的广场上纵马狂奔,放声大笑,肆意跑了四五圈才停下。 二皇子朗声高喊:“父皇,儿子前来拜见!” 朱红色威严的太和殿的大门缓缓打开,大皇子缓缓从太和殿的阴影中走出来,走到火光照耀之下。 “父皇正在休息,二弟,有什么话就跟为兄说吧。” 看到病弱的大哥从太和殿里走出来,二皇子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随后他又狠笑一声:“大哥在真好,免得弟弟还要找你去。” 大皇子微微笑道:“二弟这是知道父皇下旨命我为太子,特意前来拜见?” “你为太子?”二皇子指着大皇子狂笑:“父皇选你这个病秧子为太子?” 大皇子冷声:“孤乃嫡长子,孤为太子,乃是天经地义!尔等还不前来拜见?” 大皇子话声一落,太和殿两侧小门冲出来两队禁卫军,个个都拉满了弓,只要大皇子一声令下,就能把二皇子射成刺猬。 大皇子摆出这般架势来,二皇子反而不怕了,二皇子拍掌笑道:“皇后不愧是皇后,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竟还笼络了这许多人马,不枉费你们母子在宫中这许多年的经营。” “不过可惜呀,没用!” 二皇子眼神好,他看到了禁卫军身上的血迹,他了然笑道:“为了制伏父皇身边的人你也损失不小吧,跟我打,你输定了!” 兄弟俩都打得清君侧的主意,二皇子指责皇后给父皇下毒,大皇子指责二皇子勾结世家谋反! 这里没有外人在,说什么都不重要了,谁赢,谁能控制住宫城,以后谁说的话就是真的。 史书上都说边疆重镇是百战之地,可若真要细细论起来,因皇权而生,因皇权而亡的宫城,才是真正的血流成河的百战之地。 屠戮,砍头,一箭穿心,鲜血淋漓,各为其主,从龙之功,百死无悔。 太和殿外的每一块青砖都沾上鲜血,兄弟对峙,刀剑相向。 此时,宫门之外,叛军皆被斩首,该死的人死得透透的,不该死的人,总能撑到京卫司的兵马前来平叛。 鲜血黏腻,唐绍一脚跨过去,领头的指挥佥事前来禀报:“世家的人都跑了,只有陈方进没走。” “都死了谁?” “名单还没统计出来,已经知道的,詹事府和常家、萧家、张家几乎全族被屠。” 詹事府是大皇子的人手,常家是皇后的娘家,萧家是大皇子妃的娘家,张家是皇长孙妻族的娘家。 “除了这几家,可还有哪几家倒霉了?” “除了这几家之外,其他几位皇子的母族也被杀了不少。” 三皇子的母族是平北侯府,平北侯府跟西泉坊其他几家公爵府联合御敌,没什么损失。其他几位年纪比较小的皇子们,住在其他坊市的母族就没这个好运气了。 不得不说,二皇子下手够狠毒的! 若不是黄雀在后,皇后和大皇子,肯定斗不过二皇子。 “带上陈方进,进宫。” “是!” 大皇子和二皇子两方在太和殿外杀得血流成河,同时两人也没忘记宫里还没成年的弟弟们,都分了人手前去了结。 按照他们预计,这时候去后宫的人手该回来了,但是一个人都没回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察觉出不对劲来,还没等他们张口,训练有素的禁军从大门侧门进来。 大殿外的所有人,不论出身,全部处死! 二皇子一个矮身躲过横刀从马背上下来,慌张在地上滚了一圈,滚到太和殿台阶下。 隐在黑暗中的太和殿,突然亮堂起来。大皇子若有所感,缓缓回头,背后的太和殿里光亮熠熠。 此时,本应该中毒昏迷的父皇,正端坐在皇椅上。 内阁阁老,六部九卿重臣分列两边。 大皇子脸上勉强挤出个笑来:“儿臣,恭贺父皇身子大好。” 皇帝看都不曾看他,冷声道:“把二皇子带进来。” 右腿被砍了一刀的二皇子如同死狗一般,被拖进来,扔到皇帝跟前。二皇子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始终不成。 “老二当年给老大下的毒,如今又下到朕的饭食里。朕没想到,为了弄死朕,抢夺朕身下的皇位,你们兄弟竟然还有联手的一日。” 皇帝这句话一出口,大皇子就知道大势已去。 大皇子目露泪光:“父皇既知道当年给我下毒的是二弟,为何不为我报仇?为何还要夺了原本属于我的太子之位?” 二皇子吐血,疯狂大笑:“还能为什么?老头子瞧不上你啊,说你病弱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太子之位你原就不配。” 大皇子:“父皇,真是如此?儿子想要一句真话。” 皇帝沉默。 大皇子失神,仰头退后两步,他明白了。哈哈哈,他明白了! 皇帝直视二皇子:“前朝为什么灭亡你当知道,你是朕的儿子,你竟然为了一己私利,联合世家夺权。蠢货,你可知道陈方进背着你做了什么?” 陈方进做了什么?二皇子不解。 陈方进不就是要权么,等他登上皇位,给他一个内阁首辅的位置又如何?他是皇帝,难道还压不住一个首辅? 皇帝冷笑:“你说他只要一个内阁首辅的位置?朕英明一世,怎么能生出你这样的蠢货!” 皇帝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一直没说话的姚炳走出来道:“二皇子,你可知陈方进想要称帝?” “称帝?陈方进凭什么称帝?” “陈方进引你和大皇子争权害死皇上,他又引鞑靼南下攻打京城,随后他在南方起兵。” “鞑靼再能打毕竟人少,若是叫陈方进算计成功了,陈家至少能和鞑靼划江而治,最好的结局是陈家率兵横扫鞑靼,一统中原。” 二皇子狂笑一声:“怎么可能,陈方进人还在京城,他疯了不成!” 皇帝又是冷笑,他马家怎么会有这般短视愚蠢的人呐! 陈方走进门来,笑道:“天下间要说谁最了解我,那还得是皇上。” 二皇子怒吼:“陈方进,你骗了本皇子还敢来!” 陈方进一眼都不曾看二皇子,他看向皇帝:“您的大皇子二皇子不成器,我本想使计把三皇子从北境调走,可您太相信三皇子了,我没找到地方下手。” 陈方进笑道:“不过我想,三皇子若是知道您想撤了他的军权,他宁肯带兵打回京城,肯定也不会听您的命令吧。” 皇帝居高临下俯视他:“陈方进,都这时候了,你还想挑拨?” “臣不敢!” “朕看你也敢得很。你以退为进,在福建江西经营多年,开私矿,炼兵器,送给鞑靼挥刀向我大晋朝子民,你还有什么你不敢的?” “皇上什么时候知道的?” 皇帝笑了笑:“陈方进,朕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反了朕。” 陈方进突然站直了身体,瘦削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来:“待我不薄?哈哈哈,待我不薄?我陈家倾尽家财为你马家争天下,姚炳是国公,是大权在握的首辅,我陈方进,我陈家得到了什么?” “二十多年了,我陈家日日活得胆战心惊,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什么时候皇上会屠我满门。” 陈方进怒而咆哮:“这叫待我不薄?” 热血上头,陈方进头昏不已,他蹒跚着往后退了几步,又道:“我陈家投靠你,五体投地跪拜于你,你面上答应,背地里却毫不留情地利用陈家打压陈家,还要把陈家赶尽杀绝。以前我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后来我想通了。” “你想通什么了?” “呵,你不过是想马家一家独大,你容不得这世上还有哪家世家大族有坐大的机会。你对我陈家如此,有一日,你对姚家、唐家、洪家、图家、陆家也是如此!” “你马恭,就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之人!” “与其引首待斩,不如奋起争一条活路,我陈家绝不会像崔王谢薛四大家族一样,全家被屠,断子绝孙,鸡犬不留。” 喊出最后一个字,陈方进好似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他委顿在地,狠狠瞪着皇帝。 皇帝轻叹:“陈方进,你说你低头,你说你跪拜于朕,土地、隐户、国税,有一样你交给朕了吗?” “你陈家养得起两万健壮兵马,豢养的死士难以计数,你陈家背后还隐藏着多少人?” “陈方进,你说的都是虚言!” 陈方进不信皇帝,皇帝也不信陈方进! 走到如今这步田地,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日之后,朝中三成官员被抄家灭族,皇后病逝,大皇子、二皇子贬为庶人,圈禁终身。 陈方进为首的陈家子孙,斩立决,一个不留!唐绍率京卫指挥司的官兵南下福建抓捕陈家子孙。 这时候山东威海卫指挥使林长武率水师跟陈家士兵厮杀,拦住了陈家人出海之路。贺文嘉组织人马从陆路杀过去,陈家士兵被赶下海。 京城菜市口的人血积成厚厚一层血垢,南方漳州府的海岸线被鲜血染红。 陈家人手尽皆丧命于此! 北方边境,克鲁伦河首领完者都和赛因联合军被三皇子率兵打残,赛因的小儿子哈桑率领残部往草原深处迁徙。 无论北境诸部落迁往何地,这一场大战之后,大晋朝北方边境将迎来至少二十年的安宁。 太和殿里,皇帝正在看北方和南方送来的奏折。日光穿破云层,春日的暖阳爬进了太和殿,春光映照下,皇帝花白的鬓角似乎在闪着微光。 “且再等两年,等南北都安定了,就叫三皇子回京吧。” 姚炳点头称是:“三皇子在边境多年,也该回来了。” “水师交给林家,朕是放心的。北境那边若是安稳……” 姚炳抬起头来。 皇帝犹豫许久,缓缓道:“陆家也该回京了。” 姚炳也跟着点头:“该回来了!” 皇帝看向姚炳:“你也觉得朕刻薄寡恩?” 也? 姚炳笑道:“陈方进到死都嫉妒臣得皇上看重,臣可没脸说这话。” 皇帝笑:“其他人也不说?” “小情大事,总要有个抉择。” 姚炳道:“耕者有其田,庶民可为官,臣认为,皇上堪为一代圣君。” 皇帝沉默许久,才说:“朕对得起当日起兵的誓言,对天下百姓,朕无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第124章 少年好友(正…… 大晋朝荡平北疆,又铲除南方世家最后的余孽后,丈量天下田亩的国策推行得极其顺利。 在贺文嘉的协助下,田国柱拖着病体只用了不到两年的工夫就把江西和的田亩、人口、税赋清点清楚。 此事一了,仿佛支撑田国柱最后的心气儿没有了,他病逝在回京的途中。后被朝廷追封为内阁大臣,升授特进光禄大夫,荣妻荫子。 田国柱是姚炳姚大人的爱徒,他病逝后,姚炳的精神头也没了,没两年就病退了,不过人还住在京城,隔三岔五进宫跟皇上说说话。 至于贺文嘉,因身负铲除陈家和协助田国柱推行国策两重功劳,他回京后就从吏部侍郎升至吏部尚书,还入了内阁,朝廷中竟无一人反对。 还不到而立之年的内阁权臣呐! 贺文嘉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坐了两年,把吏部任用官员考核制度做了革新,得罪了一干大臣后,拍拍屁股去两广任巡抚。 这一去,就是八年。 元吉三十二年,福州府。 刚才过立夏,贺文嘉一身热汗从外头回来,进门就喊:“给老爷抬桶水来,爷要洗澡。” “老爷,您且等等,厨房里烧热水还需一会儿工夫。” “老爷不想等,抬凉水来。” 贺文嘉大步进门,往里瞧了一眼,渔娘不在,贺文嘉回头催促贺升:“快去催一催。” 贺升愁眉苦脸:“爷,真不行,夫人早前就说了不叫您洗凉水。我们若是不劝着,夫人回来您也挨骂不是?” 贺文嘉双手叉腰,脑袋昂得高高的:“反了她了,我是巡抚大人还是她是?咱们家谁当家作主?” 正院旁耳房里,两大一小三个孩子正坐在矮榻上看书,三岁的小阿玉趴在大哥哥怀里甩动着肥胳膊道:“哥哥,爹爹这是怎么了?” 今年已经九岁的老二贺心衡道:“爹爹想挨娘的骂了。” 今年已经十一岁的大儿子毛毛无奈,拍拍怀里的小阿玉,劝弟弟道:“阿衡,你不能这样说爹爹。” “娘也说呀。” 小阿玉掰中小火手指头补充:“祖父说爹爹,祖母说爹爹,外祖父、外祖父,师祖父,师祖母都说爹爹。” 小丫头总结:“爹爹不听娘的话,爹爹不好。” 耳房大门突然被从外头推开,贺文嘉大笑,一把抱起小闺女:“这回叫我抓到了吧,好哇,你们三个聚一块儿说爹爹坏话,我可要罚你们。” 小阿玉嫌弃爹爹身上汗味儿,咕蛹着不叫他抱:“大哥哥,救我。” 毛毛连忙把妹妹抢回来:“爹爹,您别逗阿玉。” 贺文垂头丧气:“唉,我这个一家之主当的真没意思,儿女都不待见我。” 小阿玉眨巴着跟她娘一样漂亮的凤眼,连忙伸手要爹爹抱:“阿玉喜欢爹爹的。” “我就知道阿玉喜欢爹爹。”贺文嘉抱过女儿,露出得逞的笑。 老二阿衡扭头没眼看,爹爹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幼稚,哼。 阿玉不自在地动了动胳膊:“可是爹爹,你要听娘的话呀。” “什么话?” “臭臭,要洗热水澡。” “不要不要,爹就是要熏熏咱们小阿玉。” 贺文嘉用脑袋去顶女儿的脸,阿玉又是嫌弃又是躲又是笑:“坏爹爹。” 贺文嘉身子一歪,抱着女儿倒矮榻上,故意往两个儿子身上蹭,两个儿子一个推他一个大喊,四个人在矮榻上闹成一团。 渔娘从外头进来,看到他们这般玩闹不禁笑起来,也不过去,就站在门边瞧着。 “阿娘,救救你的小宝贝。” 渔娘笑着走过去,把女儿抱在怀里,擦擦她额角的汗:“热了吧?” “热呀热呀,阿玉臭臭,阿玉也想洗澡澡了。” 渔娘猛亲闺女一口:“咱们阿玉香着呢。” 阿玉咧嘴大笑,紧紧抱着阿娘,快活极了。 贺文嘉一条腿按住一个儿子,懒散地躺在矮榻上,满眼笑意地看着渔娘:“今儿你不是去商会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按照以往的习惯,贺文嘉以为渔娘要在商会跟人用了午食才回来。 渔娘抱着女儿在旁边坐下:“天气太热了,商会里坐着也难受,碰巧今儿事不多,话完话就回来了。” 贺文嘉任两广巡抚这八年,除了安稳两广民心之外,他最重要的差事一是协助水师内外事务,二是整顿沿海税关,管控海贸税收。 贺文嘉少不了跟南方各大商会打交道,渔娘自然跟商会的人也熟悉,因这层关系在,渔娘从各家手里收集到不少海图,欧亚非大陆的舆图她完善了大半。 前几日贺文嘉已经收到朝廷的调令了,一月后会有新的巡抚来接替他的差事,他们一家人要回京了。 所以这段日子渔娘去各家商会去得勤快,就是想多打听些海外的消息,她准备写一本《山河畅游·海外》篇。 她想写这本书不为其他,就当为子孙后代启蒙吧,不管以后的王朝是谁当家,都别忘了海外诸国虎视眈眈,那才是非我族类。 毛毛推开爹爹坐起来:“祖父和外祖他们也要跟我们去京城吗?” “他们不去京城,他们要回南溪县。”贺文嘉跟大儿子说:“你如今也大了,我和你娘不得空,送长辈们回南溪县的任务要交给你。” 老二阿衡问:“叙州府南溪县?” 贺文嘉点点头,他笑着跟渔娘说:“毛毛出生在京城,阿衡和阿玉都出生在福州府,他们三个都还没去过南溪县。” 南溪县呀,渔娘其实也想回去一趟的,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是她的安乐窝。 贺文嘉看渔娘的表情,顿时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连忙道:“你想都别想,你必须要跟我去京城,你可不能丢下我。” 渔娘白了他一眼,故意道:“贺大人,您这么大一个官儿,难道您还不能自己去京城。” “我不管,你离不得你。”贺文嘉耍赖。 毛毛和阿衡兄弟俩对视一眼,又默默移开,不想说话。 渔娘抱着女儿笑,笑容特别温暖。 贺文嘉也笑,扭头看到二儿子的冷脸,顿时就觉得没意思了,黑脸。 渔娘算了算日子:“接任的巡抚月底应该能到吧。” 贺文嘉点点头:“差不离吧,新任巡抚若是月底能到,咱们最迟五月初就能出发进京。” “也不知道咱们走的时候二郎和晴娘回来了没有。” “没回来也不怕,他们夫妻这么大的人了,你难道还怕他们找不到回京的路?” 三年前,梅羡林跟渔娘的小徒弟,也就是平北侯府陆家的孙女陆晴空成婚。小夫妻两人都是心野的,给家里留了封信,夫妻俩就跟着去欧洲的商船出海去了,说是今年夏天回来。 当时梅家陆家都担心坏了,后头收到一封夫妻俩托人带回来的信,也就不管了。 “二郎好歹要在今年年底前回来才行,明年春天又是会试年,他年纪不小了,也该去考会试了。” 贺文嘉笑道:“他都成婚了,已经是大人了,你这个当姐姐的管他作甚。” 贺文嘉从矮榻上起来,走到渔娘跟前,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发鬓:“你猜猜,等我回京,皇上会给我什么位置?” “那我可猜不准。” 五年前,皇上退位成了太上皇,三皇子登基成了新皇。这几年朝廷上的老臣差不多都退了,万事不管的范江阔都混上内阁首辅了。 变化太大了,如今朝廷上的事,渔娘还真不好猜。 贺文嘉在她旁边坐下,把女儿抱到自己怀里,道:“如今天下安稳,也无党争,也无藩王,你猜在皇上心里最要紧的是什么?” 毛毛和阿衡两兄弟听到爹爹的话,都垂眸想起来。 渔娘心头一动:“不会是北境吧。” “哈哈,猜对了。” 十年前陈家勾结二皇子和鞑靼想改朝换代,鞑靼的主力军几乎被打的全军覆没,哈桑率领草原残部退守草原深处,三皇子也没有紧追不舍。 “当时朝廷内乱,皇子相争,南方又还没平定,不好紧追穷寇。如今十年过去,国富民强,人口滋生,皇上肯定想把北境完全握在手里。” 渔娘心里觉得这个时机很好,若是再等五年八年,鞑靼残部的人口也慢慢增长起来,马匹也养起来了,那时候就更难了。 贺文嘉道:“原来我只是根据京中给咱们的书信猜测的,不敢肯定,这几个月我才敢肯定。” 阿衡忍不住发问:“爹爹,你怎么肯定的?” 贺文嘉眸光一转,笑看着渔娘:“当然是你娘的书又大卖了。” “我娘的书?哪本?” 毛毛道:“还能是哪本,当然是北境那本。” 原来凭借游记和《青云志》这几本书,江湖浪人和春山娘子的名号只在读书人中十分受欢迎。十年前梅羡渔一本官印的《山河畅游·北境》篇,才叫渔娘的名声响彻大晋朝。 这些年里,乡试会试中,只要有跟外族、土地、农耕等等相关的考题,十个学子中至少有五个学子会引述《山河畅游·北境》篇里的内容。 甚至于,在太学、国子监里,还有专门研究这本书的学会! 梅博士的名声一直都在,但是最近这几个月,渔娘的名声明显更厚了一层。 这难道不是朝廷提前做好准备? 是要民族融合,还是逼草原部落西迁,围绕这两个解决方案的争论一直没个定论。 渔娘:“鞑靼走了,北境全在大晋朝掌握,更北边还有个罗刹国,一样会有边境问题。” “更北边不是气候恶劣么,那边还有山河相阻,把大晋朝边境往北移,多少会好一些。” 贺文嘉从心里是认同皇上的打算的,但是他认为,这个计划有个短板还需要补足。 “爹爹,什么短板?” “人口。” 大晋朝如今的人口根本守不住如此宽阔的北境草原。 渔娘笑道:“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等回京了再看吧。” 他们夫妻这些年远在福州府,离京权力中心太远了,要走到跟前才能得到一手消息。 朝廷派来的巡抚如计划中月底就到了,来接任的人是已致仕姚大人的另外一个弟子金冲。 姚大人在任时对贺文嘉多有照顾,更何况已逝的田大人跟金冲还是师兄弟,冲着姚大人和田大人的面子,贺文嘉对金冲都要尽心尽力。 贺文嘉领着金冲去见当地官员和商会行首时,渔娘吩咐家里下人收拾行李,先是送走大儿子和爹娘公婆师父和师娘,紧接着又把他们一家人的行李送上船。 又过了几日,贺文嘉那儿交接完了,他们一家人这才坐船回京。 小阿玉年纪还小,跟在爹娘身边就很快乐。阿衡年纪大了,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忍不住伤心。 渔娘搂着儿子哄:“没关系,等你大了,你想来时还可以再来。” 阿衡偷偷抹掉眼泪:“等我大了,也跟小舅舅一样,想出海出海,想去哪儿去哪儿?” 嗯……渔娘有些舍不得儿子。 贺文嘉笑道:“你要有本事,去天边我和你娘也不管。” 阿玉搂着爹爹的脖子挥舞的小胳膊:“阿玉也要去天边,像鸟一样。” 贺文嘉给女儿一巴掌:“你给我乖乖的,敢乱跑腿打断。” 阿玉被吓了一跳,嘴巴一瘪,哇哇地哭了,贺文嘉又忙抱着女儿哄,好话说了一箩筐。 阿衡叹气,乖巧地挽着娘亲胳膊:“外祖父说,爹爹如今官位这么高了,还这么不像话。” 渔娘笑道:“有本事就能做官,跟性情没关系,你爹爹这样我觉得很好。” 当官的人是什么样的?不该是什么样的? 渔娘从不信这些瞎话,叫儿子也不要信。 阿衡跟着爹娘到京城后,当天爹娘进宫拜见皇上,后头几日阿衡跟着爹娘见了许多人。 阿衡短短几日里见了许许多多的高官,笑容和善的,冷着脸的,一本正经的,愤世嫉俗的…… 阿衡看别人,也看爹爹和阿娘。 阿衡发现爹爹和阿娘在不同的人面前也有不同的面孔。不过大多数时候,爹娘和在家时差不多,笑得都很真心,跟人说话也很自在。 渔娘告诉儿子,因为她和他爹已经站得足够高了,所以能走到他们面前的,大多都是他们乐意见的人,所以才比别的人稍微自在此。 几天后,宫里来了圣旨,他爹爹成了户部尚书,内阁首辅。家里办宴,阿衡在宴会上见到一个冷脸的大官儿。 这个人跟别的冷脸不同,他对别人冷脸,对他却是笑着的,还问他是不是叫阿衡。 阿衡点点头。 他就说他叫王苍,是他爹娘的少年好友。 阿衡知道他叫王苍,还知道别人都骂他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可大伯父说当年南方动乱,王苍面上跟他爹反目成仇,实际上想把他爹弄去太原,叫他爹离福建远远的。 阿衡知道大伯父的意思,大伯父是想说不管外头如何议论王苍这个人,至少,王苍对他爹娘还是不错的。 他爹高升,家中宴客,既能请他来,说明大伯说得应是没错的。 阿衡跑去找阿娘,渔娘听儿子说王苍,忍不住叹气,都是命运呐! 老天爷对王苍薄待了些! 王苍傍晚归家,垂花门旁的墙壁上花树成荫,晚风一吹,花香迎风而来,就跟少年时一样。 那时候他每日清晨去孙先生家读书,傍晚迎着夕阳归家,一路闻着路边草木花香,摇摇晃晃就到家。 摇摇晃晃,他和他的少年好友们长大了,各奔东西了。 摇摇晃晃,半生就过去了。 一脚跨垂花门,王苍心里问自己,少年时候他们曾立下为国为民的誓言,都实现了吗? 实现了。 不过是余庆和渔娘在明处。 他在暗。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