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子弟考科举》 1、第一章 大齐元丰十三年,江州府。 昨日立春,晚间下了半宿的雪。江州府“人家尽枕河”,富饶鱼米之乡,气候温和。雪不大积得住,屋顶青瓦稀疏白,地上只覆上薄薄一层。 寅时末,松华院的仆从便开始洒扫积雪,从夹道到回廊,最后清理庭院。仆从动作轻,依旧发出沙沙响动。 “滚一边去,仔细吵着七郎!”有人压低声音训斥,沙沙声小下去,重归静寂。 到卯时中,门被推开,小厮福水轻手轻脚来到床前,抬手把床帐挂上帐钩,躬身小声唤道:“七郎,该起身了。” 联枝灯盏的灯烛逐一点燃,屋内变得亮堂。宁毓承下意识闭了闭眼,拉起锦被遮挡住头脸,一动不动躺着。 “七郎可醒了?”卧房门口,一个中年仆妇笑吟吟探头朝里张望,顺手接过福山熏暖的衣衫进了屋。 宁毓承不肯起来,福水怕耽误了上学时辰。正在犯愁中,见到仆妇前来,顿时松了口气,赶紧叉手见礼:“夏嬷嬷来了。” 夏嬷嬷是原身母亲夏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宁毓承只能起身,含糊着嗓子喊了声夏嬷嬷。 “七郎夜里睡得可好?”夏嬷嬷放下衣衫,取了厚夹袄,扶着宁毓承的胳膊往上套。 “睡得好,我自己来吧。”宁毓承答了句,忙接过夹袄穿上。 前世身为成人,身边虽有助理家政,他还是不习惯有人随意进出卧房,遑论穿衣都要假他人之手。 这世的他年方九岁,牙都没换完,尚在上学读书。所幸门牙刚长好,不至于缺牙漏风。 除去贴身的小厮福山福水,松华院还有二十余仆从,如厕都有人守着。此乃他们当差所行差使,若有差池,则要被责罚。 夏嬷嬷拿起鹿皮靴仔细摸索查看,以防漏水湿了脚,一边徐徐道:“外面天气冷,夫人心疼七郎,早间的饭食就在松华院用。等会去学堂时,夫人安排了马车,七郎坐车前去。” 除去节庆生辰等时日,宁氏叔伯兄弟齐聚在明知堂吃筵,每日早晚,宁毓承皆要前往梧桐院夏夫人处用饭。 擦牙梳洗出来,夏嬷嬷指挥福山福水摆好了饭食,她则捧着一盅牛乳燕窝立在围桌旁。 夏夫人身边的婢女桐歌也来了,她坐在窗棂下,膝盖上搭着雪青织锦缎狐裘大氅,正在低头咬线。 “七郎。”桐歌抬起头,起身朝宁毓承见礼,拿起大氅走来,“七郎试试可合适。” 狐裘细腻柔软,灯烛下泛着幽幽的光。桐歌服侍宁毓承穿戴好,退后一步,左右仔细瞧了,抿嘴笑道:“将将合适,七郎生得真俊。” 屋中薰笼炭暖,宁毓承身上穿着厚夹衫,非但不冷,后背还微微冒出了细汗。 桐歌眼底发青,脸色苍白,宁毓承忍下了,道:“有劳桐歌,辛苦了。” 桐歌双眼亮晶晶,赶忙谦虚了句。夏嬷嬷嗔怪地道:“桐歌手巧,得夫人看重,就她能得做衣衫的差使,这可是多少人求不来的脸面,哪就辛苦了。昨夜天色不对,夫人担心七郎在学堂冻着,从库房取了狐皮布料出来,桐歌赶着给七郎做了身厚大氅。” 果真是熬了一夜赶出了大氅,宁毓承心底微微叹息,在围桌前坐了下来。 “哎哟,老奴尽顾着说话,燕窝冷了,七郎快快吃。” 夏嬷嬷忙将燕窝盅放在宁毓承面前:“先前夫人差桐歌连着风帽,一并紧赶着送了来。底下用炭火温着,且暖和着呢。七郎大病初愈,身子骨还弱,定要吃完,方不辜负夫人的一片心。” 宁毓承不喜吃燕窝,重活一次来到这个世间,醒来后,夏夫人每天早晚都给他备了燕窝。他不吃,夏夫人便如临大敌,他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 宁氏簪缨世家,百年清贵。宁氏族长宁礼坤,原为吏部尚书,致仕之后回到老宅江州府,一心扑在宁氏族学明明堂上。 明明堂在江州乃至大齐皆有名,除去宁氏族人,与宁氏交好的世家,争相将家中儿孙送来上学。 宁礼坤育有三子,长子宁悟昭身子不好,留在江州侍奉父母。次子宁悟明,即原身的父亲在京城做官,任礼部左侍郎。三子宁悟晖在江南道明州府任知府。 宁氏族人无论在外为官者,儿孙皆留在江州府明明堂读书。如夏夫人等后宅主母亦留在江州府,侍奉公婆抚育儿女。 夏夫人生了两儿两女,十一岁的三娘子宁毓瑛居长,五娘子宁毓瑶最年幼,今年方六岁。 在宁毓承之前,夭折了一子,夏夫人只余他一个男丁,自是当眼珠子般看着,唯恐他再有丁点的闪失。 除去燕窝盅,围桌上堆满了碟盏,分量精致。晶莹剔透的虾肉卷刚好拇指般大小,黄橙橙的芙蓉羹只得一勺。 宁毓承喝下燕窝,随便挑了一些吃,已经大半饱。放下筷箸,福山奉上清茶,漱口后吐到痰盂里,福水赶紧捧了下去。 此时已卯时末辰时初,天已经蒙蒙亮。夏嬷嬷不放心,将宁毓承送到门外,叮嘱了车夫路上小心,再虎着脸敲打了几句福山福水。 “七郎,京城侍郎来了信,许姨娘生了个哥儿,七郎又添了一个兄弟呢。”夏嬷嬷理着宁毓承的幞头,夸张笑说着,将他送上了马车。 宁悟明在京城,身边自有侍妾伺候。夫妻两人相隔千里,侍妾生了儿子,依旧会尊夏夫人为嫡母。 宁悟昭宁悟晖皆有庶子,宁悟晖本就为庶出。在宁氏嫡子庶子吃穿用度皆一样,一同读书考学为官,有出息者,宁氏会不遗余力支持。 且不提宁氏家财,一应的人情照顾。亲疏有别,庶子哪能与亲生儿子相比。 宁毓承轻叹一声,夏夫人听到宁悟明生了庶子,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马车缓缓前行,宁氏在江洲府被称为宁半城,小半个南城皆是宁氏的宅邸。马车驶出巷子,经过蜿蜒流淌的月河,明明堂便遥遥相望。 明明堂起初是宁氏祠堂,背靠四明山。宁氏在此办族学,后来族学名气越来越响亮,宁氏沿着四明山,建造宅邸院落。祠堂的牌楼之处,就成了学堂大门。 靠近月河西面,是依附宁氏族人,仆从的聚居之地。与月河隔河相望,一边是重重深宅,一边是低矮的大杂院。 天逐渐明亮起来,地上的雪被踩得污泥不堪。送水送柴禾的独轮车络绎不绝,仆从赶着去当差,孩童帮着大人做活,鼻子手脸冻得通红,鼻涕留到嘴边,嗖一下又吸了回去。 宁毓承靠在车壁上,看着外面的热闹。突然,马车前窜出一个衣着单薄的布衣男子,他佝偻着身子,双手踹在衣袖里,走得摇摇晃晃,差点与马迎面相撞。 男子似乎吓了一跳,他抬起头,五官还算端正,只须发蓬乱,看上去很是落魄。他狰狞着脸就要骂,待看清马车上的徽记,男子狠狠白了一眼,不情不愿退后让开。 车夫也没找男子的麻烦,淬了一口,赶车继续往前了。 宁毓承好奇回头看去,男子也正回头,看着马车,恰与他的目光对上。男子双眼似乎浮起了迷茫,很快,他便回转头,晃晃悠悠离去。 “你们可认识他?”宁毓承好奇问蹲坐在小杌子上的福山福水。 “七郎不记得他了?”福山狐疑了下,没继续问,自顾自答道:“他是大房的宁九,被逐出了族,在瓦子里写戏,给妓子们写淫词艳曲度日。他已非宁氏子弟,七郎可别搭理他,免得惹老太爷生气。” 大房指的是宁毓承伯祖父宁礼乾,宁礼坤大哥一房。宁礼乾已去世,儿孙们都还算有出息。 宁毓承不知还有这一段,他心中更加好奇了,宁九究竟犯了何事,会那般严重被逐出宗族。 宁毓承询问了,福山福水说不出个所以然:“听说是老太爷震怒,下令将他逐出族。究竟所犯何事,不许底下的人打听,奴皆不知。” 马车在大门前停下,学堂不得有书童仆从进入,福山福水跳下马车,伺候宁毓承背上书箱,目送他进了大门。 路上的雪早就被洒扫干净,青石地面湿哒哒,幽深静谧。学堂不许喧哗,学监在旁看着,淘气的学生也规规矩矩,避开学监之后,才嬉笑打闹几声。 一道中气十足,威严无比的声音传来:“小七,你还不快些,还慢吞吞作甚?” 宁毓承循声看去,宁礼坤负手立在下舍院子前,经过的学生莫不毕恭毕敬,像是老鼠见到猫,侧身飞快溜进门。 “祖父。”宁毓承躬身见礼,书箱重,他尽可能加快脚步,来到宁礼坤面前。 “功课都写好了?”宁礼坤瞄了眼宁毓承单薄瘦弱的身子,他背后沉重的书箱。好歹念在他生了场大病的份上,没再多追究,随口问了句。 “写好了。”宁毓承规矩答道。 前世他学习不错,这世他尙是下舍学生,下舍学生学《大学》《中庸》等史书,皆为背诵为主。其余功课如算学,君子六艺的骑射等,经过半个月的适应,对他来说很是简单容易。 宁礼坤唔了声,宁悟明前途无量,年纪轻轻便已官至二品,有入阁拜相之才,对这个孙子不免格外看重。 “去吧,十日后考外你可别贪玩,要努力才是。”宁礼坤打算等下找他的先生来问问,难得温和地道。 学堂分外舍内舍上舍,学堂五岁启蒙,一般读到五年到七年,考核后升入内舍。内舍成绩优异者入上舍学习,开始准备下场考春闱秋闱。 以宁毓承现在的年纪,考内舍还为时过早,且时日后就要考试,宁毓承懵在了那里。 宁礼坤浸淫官场多年,端看宁毓承的反应,眉头便皱起,道:“且随我来!” 宁毓承暗暗叫了声不妙,宁礼坤已经不由分说走在了前面,他只能跟在身后,来到宁礼坤的监舍。 进门后,宁礼坤在案桌后坐下,肃然道:“功课呢,拿出来我瞧瞧。” 宁毓承放下书箱,从里面取出功课,双手奉上。 宁礼坤看了眼宁毓承,翻开仔细检查。他的眉头越走越紧,脸色难看道:“就写了这些?” “先生布置的功课,都写完了啊。”宁毓承眨了下眼睛,不解答道。 “好你个混小子!竟只写先生布置的功课,胆敢糊弄偷懒。宁氏不养闲人,除非你不做宁氏子弟!” 宁礼坤怒目而视,将功课一扔,拿起镇纸旁的戒尺,在案桌上用力一敲,啪啪震天响。 宁毓承顿时苦了脸,他隐约知晓,宁九为何会被逐出族了。狐裘下的手掌心,下意识开始发痒。 要挨打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二章 宁悟明深得宁礼坤看重,孙辈虽皆勤学上进,对宁毓承这个孙儿格外上心。 “混账小子!念着你生病,一段时日未曾查看功课,你竟疲赖躲懒,妄图糊弄!”宁礼坤拧眉怒叱,拾起戒尺敲在案桌上。 “趴下!”说罢,拿着戒尺朝立在案桌前的宁毓承走来。 看宁礼坤的架势,是要他趴着打屁股,宁毓承很是郁闷。 他从未挨过打,亦并非怕痛。身为成人,他做不到像真正的九岁孩童那般,因着害怕而告饶哭泣。 前世宁毓承功成名就,年纪轻轻过劳而亡。这辈子他想轻松些,不再如上辈子那样拼命。且宁氏江洲世家大族,正好无需努力,便可以轻松过活。 宁礼坤的话说得很是明白,宁氏儿孙,远比寻常人要付出更多,休想躺在祖辈的功劳簿上享受。 “祖父息怒。”宁毓承见宁立坤脸色发黑,生怕他气晕过去,赶忙劝了句。 “息怒,你若争气,我何来的怒!”宁礼坤盯着宁毓承,暗道这小子,身形挺立,双眸明亮镇定自若。 若非胆大妄为,便是临危不乱。 思及此,宁礼坤的气消了些。宁毓承的功课不上不下,他真有这份气度,平时再多用些功,假以时日,他的前程便不会差。 宁毓承略微思索道:“祖父,并非我不争气,祖父也不值得动怒。祖父身为学堂山长,要惩处我,总要有个由头。于情,血浓于水,祖父不舍。于理,祖父要以理服众。” 若想要以后自在些,首先要过的就是宁礼坤这一关。宁毓承决定与宁礼坤好生说道,毕竟他以前曾官至吏部尚书,朝廷一品大员,绝非昏庸之辈。 听罢宁毓承的话,前面宁礼坤还暗自欣慰,宁毓承不缺机敏,就是淘气了些,大冬天偷偷溜到河边玩耍,掉进河中受寒生了大病。 宁悟明远在京城,宁毓承留在江州府,他这个祖父看顾不周,宁礼坤对宁毓承生病之事很是自责。 宁毓承身形瘦弱,宁礼坤却是舍不得重罚他,本来打手掌心,改为打屁股。他穿得厚,打几板子,也打不坏,顶多吓他一吓。 听到“以理服众”,宁礼坤顿时火气上涌,冷哼一声道:“真真胆大包天,竟然出言不逊,宁氏规矩,我看你都忘在了脑后!” 宁毓承并不因为宁礼坤的发怒而慌乱,道:“祖父责罚我,究竟依着哪样道理呢?” 宁礼坤楞住,一时竟被问得语滞。宁氏众多儿孙,从未敢质问过,就算是当年桀骜不驯的宁九,在他面前也不敢多言。 “顶撞尊长,乃是不孝!”宁礼坤冷声道。 古代孝道大于天,宁毓承并不辩解,问道:“祖父所言的出息,可有具体的说法,比如入朝拜相,还是谨守规矩,安稳度日,养活家中妻儿老小?” 宁礼坤再次愣住,眼神微凛,仔细打量着宁毓承。 宁毓承从容不迫站着,任由宁礼坤审视。 宁礼坤负手在身后,绕着宁毓承转了两圈,呵呵道:“宁氏的规矩并不严苛,入朝拜相者,乃是人中龙凤,天下少有。宁氏祖上拜相者,莫过七人也。宁氏金尊玉贵养着你,你所食,所穿,所行,皆是宁氏族人的辛劳而来,你理当报效宁氏。若只安稳度日,宁氏何来今日的昌盛。若你天生愚钝,养着你也就罢了。若你机敏,却只顾着玩耍自在,宁氏绝不姑息!我身为宁氏族长,自该公正处置,否则,何以服众?” “祖父要公正,也不该处置我啊,我只是外舍的学童而已。”宁毓承道。 宁礼坤瞪眼,宁毓承微微一笑,道:“祖父,我还是不明白,究竟要做到哪般,才称得上报效宁氏?” “至少要考中春闱!”宁礼坤气道。 “祖父,这不对啊。”宁毓承皱眉道。 “我何来的不对?”宁礼坤双眼圆瞪,气得胡须乱颤。 “江州府的新科进士共有几人,明明堂的学生,六成皆是宁氏族人,或与宁氏沾亲带故,若进士皆出自宁氏,大齐朝堂天下,就该姓宁了。” 考中进士,乃是所有读书人的念想。宁氏族人众多,若皆中进士,不但是宁氏的灭门之灾,还会堵了江洲府读书人的路。 考进士不易,宁礼坤也不敢奢望宁氏族人都能高中,一代人中,有三五人有出息,就能使宁氏福祉绵延。 若读书不用功,游手好闲,做出令宁氏蒙羞之事,便是大逆不道。 宁礼坤在朝堂中枢掌控吏部多年,如何能不知烈火油烹,过犹不及的道理。 宁悟明有入阁之相,宁悟晖在上州府明州府为官,长孙宁毓华已到京城应试。宁礼坤已知自己拜相无望,断然致仕归江洲,给儿孙让路。 宁毓承垂髫小儿,能看得这般深远,宁礼坤顿感欣慰,又添焦虑。 大齐神童举者,时常有之,宁悟明在十六岁就考中了春闱。宁毓承的聪慧,并不算鲜见。 宁礼坤恐“伤仲永”,神童举者,大多不过尔尔。 “趴下!”宁礼坤陡然沉下脸,厉声道。 宁毓承呆滞了下,没曾想宁礼坤突然变脸,知道这场打是逃不掉,只能趴在圈椅扶手上。 宁礼坤手上戒尺扬起,落在宁毓承后背上,啪啪打了十下。 所幸穿得厚,戒尺落下来一点都不痛,宁毓承只感到难堪。 “你可知错?”宁礼坤收手,沉声问道。 打都打了,道理讲不通,宁毓承不再做无畏的挣扎,免得再多挨几下,宁毓承沮丧认了知错。 宁礼坤并不满意,斜乜着宁毓承,见他神情怏怏,清楚自己手下的轻重,心道这小子肯定是颜面存不住,心下不满,威胁道:“十日后考试,若你考不进内舍,到时候再收拾你!” 听到考试,宁毓承愈发闷闷,他不知究竟要考哪些题目,不过宁悟昭的次子、堂兄宁毓闵在上舍读书,到时去请教他便是。 宁礼坤拿起宁毓承的功课,嫌弃地道:“瞧你这大字,写得形散神不见,你还胆敢一天只写五篇。从今朝起,你每日必须写二十篇,《大学》,《中庸》皆要诵读一遍。除去经义,开始学写策论,兼修律学,天文,历法,算术。” 因为科举考试无论策论文章,释义,默写,皆来自经义。外舍学习只注重经义,骑射与算术学得非常浅显。 宁礼坤要求他律学,天文历法,算术一并学习,宁毓承很是惊讶。 “以后每晚到知知院来,我要亲自检查你的功课!”宁礼坤瞧着宁毓承呆怔的脸,忍不住嘴角微扬道。 “知道了。”宁毓承闷声道。 宁礼坤亲自督促功课,他的苦学生涯,是逃不脱了。 回到课室,里面的同学正在摇头晃脑读书,台上的林先生知道他被宁礼坤叫了去,并未多言,待他见过礼之后,便让他回去读书。 宁毓承坐下来,拿出书摆在面前,望着前面空空的桌案,琢磨着陈淳祐家中发生了何事,告假好几日,还未来上学。 陈家与宁氏远房攀了弯弯绕绕的亲戚,依附宁氏而生。陈淳祐母亲在宁氏花房做活,父亲陈全进前些年考中了同进士,一直在京城等候派官,已经足足五年未曾归家。 宁氏乐善好施,爱惜人才,明明堂也收品学兼优的穷困子弟入学。不但束脩全免,还赠送书本笔墨纸砚。 陈淳祐书读得不错,跟父亲陈全进一样,父子两人都进了明明堂读书。 想着自己的考试,宁毓承没心思多想。到下学时,跑到上舍去找宁毓闵,谁知他却不在,前去赏雪以文会友了。 宁毓承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树梢上稀稀拉拉的雪花,寒风扑来,从脖子灌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年轻人,真是雅啊!”宁毓承无语喟叹,赶忙拉拢大氅,背着书箱朝外走去。 这时,从课室出来惨绿少年,他一个跳跃,上前圈住宁毓承的脖子,嘻嘻笑着,一脸八卦问道:“小七,嘿嘿,听说你被叔祖父叫了去,挨打没有?” “三哥,你叔祖父来了。”宁毓承慢吞吞道。 宁毓润最怕宁礼坤,赶紧放开宁毓承,转动眼珠四下张望,“我叔祖父在何处?在何处?” 宁毓承慢条斯理理着衣袖,问道:“三哥,你可知考内舍,要考哪些功课?” “你要考内舍了?哎呀,眼见考试到来,你这时才问,考不好,定会挨打了!”宁毓润眉飞色舞说着,幸灾乐祸看着宁毓承。 “你告诉我便是,我争取不挨打。”宁毓承很是好脾气道。 “我忘了,要待回去找找,看试卷可还在。”宁毓润挠了挠头,如实道:“我最恨考试,当年考完之后,我就将试卷丢到了一边去。” 宁毓润虽贪玩,但他不算出格,功课会写,考试也名次靠前。经常被宁礼坤收拾,表面老实,内里张扬。 宁毓承不指望他了,“那算了,我找二哥去。” “你二哥读书还没我好呢,还不如问我。反正就是外舍学的那些经史子集,你全部背下来,断不会出错。” 宁毓润手臂一挥,俯首端详着宁毓承,哈哈笑道:“可吓着了?那么多本书,哪背得完!小七,别怕挨打,我经常挨,皮厚之后就不疼了,哈哈哈!” 宁毓承无语,瞥了眼笑得幞头都歪倒一旁的宁毓润,转身离开。 福山福水早等在明明堂门口,见宁毓承出来,忙跑上前,接过他的书箱上了马车。 路上的雪化了,只在路边的枯草丛中还留下些许。路面泥泞不堪,马车行到月河边,宁毓承见远处低头走来一人,他定睛一看,正是告假在家的陈淳祐。 “慢些。”宁毓承忙敲了敲车壁道。 马车慢下来,陈淳祐走近了,他身上穿着洗得泛白的灰布衣衫,裤腿裤腿皆用草绳绑住。裤腿上溅满泥浆,鞋子前面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黑乎乎的大脚趾。 见到马车,陈淳祐抬起头看来,脸冻得青紫,嘴唇苍白。他茫然了下,忙将手上提着的纸包塞进胸前,抬手见礼:“七郎下学了?” 宁毓承还礼,跳下了马车,问道:“你这几日没来上学,可是家里出了事?” “阿娘病了,弟弟妹妹都年幼,我要在家侍奉阿娘,先前去药铺给阿娘捡了药回来。”陈淳祐掖了掖怀里的纸包,犹豫了下,问道:“听说内舍不日便要考试,七郎这次可要参考?” 陈淳祐今年已经十二岁,他应该想要考进内舍读书。阿娘生病,他身为家中老大,要照顾家人,估计没空学习了。 “我必须考。”宁毓承简要答道,“你呢,可有打算?” “今年估计考不了,阿娘病得厉害。”陈淳祐垂下头,苦涩地道。 若是陈淳祐阿娘一直病着,他就不能进明明堂读书。若他阿娘不幸去世,他要在家守孝,笔墨纸砚书本价钱昂贵,他更读不起。 宁毓承想要问陈进全,他不了解大齐的官制现状,想了下,最终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寒风呼啸,远处的大杂院,黑乎乎一片。月河对岸,灯火次第亮起,璀璨如星河。 宁毓承道:“外面太冷了,我送你回去。” 陈淳祐看了眼宽敞的桐木马车,脚趾下意识往回缩,他想后退,双腿冻得发僵,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家离得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我身上脏,仔细弄脏你的马车。” “你要是冻着生了病,你阿娘弟妹就没人照顾了,也上不了学。”宁毓承道。 刺骨的寒从脚底直往上钻,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陈淳祐本想拒绝,听到生病,想到家中的境况,他没再坚持,与车夫指了路,跟着宁毓承上了马车。 马车角落放着薰笼,暖香扑鼻。上车后,陈淳祐窘迫地缩着,宁毓承随手拉了他一把,道:“坐。” 陈淳祐小心翼翼坐了下来,小声道:“有劳了。” 宁毓承转开了话题,道:“内舍的考试,你可知要考哪些?” 说起读书,陈淳祐松弛下来,道:“除去策论,余下与秋闱试题差不多,题目都出自我们平时学习的经史。” 与宁毓润所言差不离,那么多本书,宁毓承没想过全部背下。明明堂每月都考试,他打算将以前的考题,拿出来再做一遍。 宁毓承将想法告诉了陈淳祐,他笑了起来,道:“七郎与我想到了一处去,我的试题都留着,得空时便会读一读。” 果真是勤奋好学,宁毓承自认比不上陈淳祐,他是真正在苦读,自己只是想走捷径应付考试。 马车在陈淳祐住的大杂院前停下,里面共住了七八户人家,只亮着两三盏豆大的灯火。有幼童在哭闹,男人大声训斥,扯着嗓子喊:“于氏你死到了何处去,快快将饭菜端来,将大牛抱下去哄好!” “我到了,有劳。”陈淳祐抬手施礼道别,从香暖的马车上下来,那股寒意,几乎将他扑倒。 宁毓承望着陈淳祐,弓着矮小瘦弱的身躯,小跑着走进一间黑漆漆的屋子,正准备吩咐马车离开,听到一道尖酸的声音响起。 “哎哟,大郎这是榜上贵人了,有贵人马车相送。大郎,你阿娘借去的钱,无论如何,你今天必须还!” 宁毓承眉头微蹙,他好心送陈淳祐回家,反而给他添了麻烦,这便是好心做错事了。 待马车驶出一段路,宁毓承让马车停下,对福山道:“你去暗中打听一下,究竟怎么回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三章 没多时,福山回到马车上,回道:“七郎,陈淳祐的叔父陈进斗奴认识,他瘸了一条腿,在府中前院做洒扫粗活。说话的妇人是陈进斗妻子于氏,于氏要陈淳祐家还钱,他骂了于氏。于氏不服,哭骂陈进斗不顾自家,拿了家里的米粮,钱去填补陈淳祐家,待陈淳祐比亲儿子还亲,两人打了起来,于氏......” 说到这里,福山听了下来,神色犹豫。 宁毓承看过去,福山慌忙道:“七郎,都是些腌臜话,若奴说给了七郎听,要是夫人得知,奴要挨板子。” 小巷漆黑,灯油钱贵,大多人家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偶有咳嗽,尖声叫骂,哭声回荡在夜色中。 穷生千万罪。 宁毓承没心情再问下去,沉默片刻道:“回去吧。” 送陈淳祐回家耽搁了功夫,宁毓承回府之后,径直去了夏夫人的梧桐院。 梧桐院灯盏氤氲,绕过青石影壁,宁毓承看到夏夫人穿着白狐风帽,手捧红铜手炉,夏嬷嬷桐歌随侍左右,正在门前翘首张望。 夏夫人容貌秀丽温婉,明亮丹凤眼眼尾略微上挑,每次见到时,总是盈满笑意慈爱。 宁毓承五官生得与她有五分相似,原本不习惯拿他当幼童般照顾,因相貌相似,也渐渐生出几分亲近。 夏夫人见到宁毓承,神色一喜。宁毓承忙小跑着,从庭院穿过去,上了台阶,夏夫人伸手出来,将手中的红铜手炉到他怀里,心疼地道:“哎哟,七郎的手怎地这般凉,福山福水究竟如何伺候的,实在该打!” 福山福水垂手不敢吭声,宁毓承俯首见礼,忙道:“阿娘放心,我穿了新大氅,一点都不冷。” 夏夫人打量着宁毓承身上的大氅,欣慰地道:“又长高了一截,衣衫都要新做起来,省得不合身。桐歌……算了,不从公中出,你去我的库房取布,给七郎多做几身新衫。” 桐歌忙应下,夏夫人携着宁毓承进屋,薰笼暖意迎面,宁毓承脱下大氅,夏嬷嬷接过去放好。桐歌领着婢女提了热水,捧了铜盆澡豆香脂进来,摆在雕花盆架上。 宁毓承净了手脸,前去陪着夏夫人在软榻上坐下。 夏嬷嬷前去招呼摆饭,夏夫人道:“先把牛乳燕窝送上来,让七郎垫垫肚皮。” 早晚都得喝,宁毓承没有多说,接了夏嬷嬷送来的牛乳燕窝慢慢吃着,见宁毓瑛宁毓瑶不在,问道:“三娘六娘呢?” “二娘秋日便要出嫁,三娘舍不得前去陪她。六娘一向爱凑热闹,耍赖跟着一道前去了,你别理会她们,两人淘气得很。” 夏夫人似乎想到了烦心事,秀眉蹙了蹙,不过她很快便放开了,关心问道:“七郎怎地这般晚才回来,可是学堂有事?”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祖父今朝找了我,提了考内舍的事,以后晚上我都要跟着祖父学习。下学时遇到了同窗陈淳祐,顺道送他回家,回来便迟了些。” “考内舍?”夏夫人怔了下,先紧张,旋即又变得喜笑颜开,抚掌笑道:“老太爷让你考,定是七郎能考上。哎哟,我儿马上要进内舍读书了!” 对内舍考试,宁毓承只知道大改,可能考上他真没底。他怕夏夫人失望,斟酌着道:“阿娘,我先试试,等考进了阿娘再高兴。” 夏夫人嗔怪地道:“老太爷以前可是吏部尚书,吏部尚书一双眼,识遍大齐上下官员。你是老太爷的亲孙儿,他亲自教授,让你考,便是你能考进。否则,老太爷的颜面何存,你阿爹的脸面何存,宁氏的脸面何存,明明堂姓宁!” 宁毓承愕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场蒙童升学考试,关系着如此多的脸面。他要是考不进,估计要结结实实被打一顿。 用完牛乳燕窝,陪着夏夫人用了晚饭。漱完口,桐歌抱着几匹布进屋,让夏夫人挑选,给宁毓承量尺寸。 宁毓承等下还要前去宁礼坤院子学习,夏夫人让他选布,他随手指了素净的颜色,问道:“阿娘,我先前说的那个同窗陈淳祐,他阿娘在府里当差,阿娘可知道?” “你是说陈进全的妻子张氏?”夏夫人思索了下,问道。 宁毓承见夏夫人知道陈进全,便多问了些:“是她。张氏生了病,家中米粮,看病的钱都到处拆借,家中连油灯都点不起。陈进全考中了同进士,家中怎地还那般穷?” 夏夫人呵呵笑了起来,道:“朝廷不时开恩科,每三年取进士在两百余人左右。另有恩荫出仕的官宦子弟,太学赐进士出身,授官的学生,守孝丁忧完的官员。大齐上下就这么些差使,得等到有官员去世,致仕告老还乡,丁忧守孝,方有官位空缺。休说考中同进士,就是考中进士又如何?考中赐给的只是功名,离出仕还差一步,这一步,甚至有人等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到来的官,早就垂垂老矣,到任上不过几日,就病逝了。陈全进才等候五年而已,不算长。” 夏夫人出自平江府世家,果然见识不凡,对大齐官场也了熟于心。 宁毓承不由得看了眼仔细看着布料花纹的夏夫人,灯烛下的眉眼温柔,与平时劝他吃牛乳燕窝的语气一样,絮絮说外面的天下。 “京城来回江州府千余里,路费便需一大笔银钱。若吏部有空缺,陈进全人不在的话,差使就落在了别人的身上。且官员任命有规定,必须在时日内到任,迟到会受处置。陈进全不敢轻易回江洲,在京城侯官,除却吃穿住行,还得到处打点关系。京城有放印子钱的人,专门放给侯官的人,举债侯官,赴任。陈进全祖上发达过,到祖父辈没落了,考中同进士,谋个幕僚,学堂先生的营生,赚到的那点银钱,估计自己都捉襟见肘,哪顾得上家中妻儿。” 桐歌量好了尺寸,抱着选好的布退了出去,屋内只有夏嬷嬷在,夏夫人便没隐瞒,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陈进全想要侯到官,一要有人,二得有财。你叔父升迁明州府知府,公中拿出了五千贯钱。你叔父是宁氏人,五千贯钱不算多,换做别人,一万贯钱拿出去,也不定够得着。僧多粥少,且这份粥,众生哪能平等,有人在前,有人必须靠后。” 宁毓承愣住,他清楚官场复杂,没曾想,大齐官场腐败至此。 “瞧你,可是吓着了?”夏夫人轻戳了下宁毓承的额头,笑道:“自古以来,官场规矩便是如此。你不做,自有人做。” 夏夫人说起来稀松寻常,想是不成文的规矩,大家皆心照不宣。陛下知晓,朝臣官员亦知晓。 在大家都认可的规矩中,若不遵守,门都摸不着。侥幸挤进去,亦会被摒弃在外。 宁毓承问道:“阿娘,叔父的俸禄呢,一年多少贯钱?” 夏夫人道:“明州府算上州府,正俸添支公使钱,七七八八算上的话,一年大致在八百贯钱左右。你叔父在明州府,比京官多了职田。明州府的职田三十五顷,你叔父拿一半,其余不等分给通判主簿一众官吏。” 三十五顷职田就是三千五百亩,宁悟晖占一半,赁给佃户耕种。产出的粮食等收益不算在内,宁悟晖的俸禄,要六年不吃不喝,才能回本。 人情往来,上孝敬下打点,宁悟晖还要养六个幕僚,侍奉奴仆,往公中交钱粮。 怪不得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这些钱粮,最终会由谁承担,宁毓承并非天真稚儿,他一清二楚。 夏夫人不想多说三房的事,转而说起今年春闱:“你小舅舅跟大郎今年都春闱,我只盼着,两人都考中。你大伯父身子不好,不喜官场,辞了秘书省正字的差使,回到江州府老宅,你大伯母始终憋着口气。要是大郎能高中,她也能扬眉吐气。你小舅舅贪玩,交游广阔,你外祖父最放心不下他。要是他能考中,随便点个下县的县令,让他有正事做,好过他成日闲晃。” 照理说,陈进全与宁氏攀得上关系,他侯官五年,可见宁氏并未将关系用在他身上。 宁氏族人姻亲众多,比如夏氏。陈进全这个同进士,对宁氏来说并不值钱。 宁毓承沉默片刻,道:“阿娘,陈淳祐是我同窗,家中着实穷困,我想明朝再去瞧瞧,能帮一些是一些。” 夏夫人忙拦道:“你不能去,他阿娘生病,你可别过了病气。” 见宁毓承不做声,夏夫人无奈道:“我让夏嬷嬷去,你放心,夏嬷嬷办事妥当。陈进全多少有个功名在身上,举手之劳,结个善缘也好。” “有劳阿娘了。”宁毓承心想夏夫人出面最好不过,起身见礼,再朝夏嬷嬷颔首:“夏嬷嬷,若有不便之处,你知会我一声。” 夏嬷嬷朝夏夫人笑道:“七郎真正忠厚良善,这人行好事,菩萨必保佑,夫人以后有大福呢。” 夏夫人听得眉开眼笑,宁毓承施礼告退,前去宁礼坤的院子知知堂。 廊檐下的壁灯照着,寒冷时节,庭院仍旧郁郁葱葱。 知知堂尤其如此,厚重的朱门后飞檐斗拱,高大的香樟树,枝丫繁茂,一并伸向黑暗的夜空。 宁毓承望着天际,脚步缓下来,在门前踟蹰。 他清楚自己的路,读书上进,入仕为官。 却又什么都看不清,大杂院的景象,在他眼前浮动。 他该去向何方? 院内,宁礼坤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小七!你磨磨蹭蹭作甚,还不进来!” 宁毓承望天,莫非,天注定让他不能退后,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四章 宁毓承进门,宁礼坤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着两只油量的掌珠,不悦盯他一眼,再抬头看天:“小子想要躲懒,便是鸡鸣时辰,也得写完今日的功课。” “是,祖父。”宁毓承规矩回答,“祖父,待我先去给祖母请安。” 见宁毓承孝顺听话,宁礼坤神色稍霁,道:“你快去快回,你祖母宠爱你,你莫要趁机贪玩。” 宁毓承前去后院给崔老夫人请完安回到前院书房,宁礼坤已经在书案后等着,他进门后,便指了指并排摆在旁边矮一头的案几:“快些,都已经戌时中,先写大字。” 案几上摆着书本笔墨纸砚清水,学堂读书都自己动手,宁毓承坐下后,熟练倒水磨墨,铺纸,翻开《大学》开始抄写。 宁礼坤诧异了下,心道这小子滑头,趁着写字抄写书,堪比诵读。他哼了声,倒未说什么。 宁毓承做事一向专注,此时埋首心无旁骛写字,让宁礼坤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拿起一卷书翻看,却不时看向一旁的垂髫小儿。 可惜,宁礼坤脸上的笑,逐渐消失,他忍无可忍放下书,怒道:“重写!” 宁毓承侧头无辜看来,宁礼坤黑脸道:“字如其人,瞧你这笔臭字!” “祖父,等我再大一些,就能写好了。”宁毓承诚恳地道。 他知道古时书法的重要性,作为交流沟通的文字,他力求写得工整,方便辨认,从没想过走任何的捷径,或者躲懒。 “大一些,莫非要等到七老八十?你不害羞,老子江洲先生却丢不起这个脸!” 宁礼坤的字名动天下,墨宝千金难求,要是亲孙子的字却见不得人,他的老脸何处搁! “非但形散无神,更匠气十足,真真是看得眼睛疼!” 宁礼坤想到那些靠着誊抄为生的穷书生,他们便力求工整,抄出来的书不出差错,便于辨认。 “难道,你小子以后想靠抄书为营生?”宁礼坤斜乜着宁毓承,怀疑地道。 “抄书为营生很好啊,自食其力不偷不抢。”宁毓承答了句。 “好是好,只穷一些,冬无御寒之炭,夏无祛暑之冰。”宁礼坤讥嘲道。 宁毓承并不辩解,提笔从头写了起来。宁礼坤探头看着,最后干脆起身,道:“让开!” 宁毓承起身让到一旁,宁礼坤提笔在纸上笔走游龙,写下几个大字,道:“照着我的写!” 在宁礼坤遒劲,却不露锋芒的字衬托下,宁毓承的字惨不忍睹。 不过,人有专攻,宁毓承并不气馁,他坐回案几前,提笔气定神闲,学着宁礼坤的字比划着写起来。 宁礼坤仍不满意,拿戒尺点着他的手腕:“下压一些,提笔重,收笔轻......太轻了,收尾飘,显得头重脚轻,再来!” 宁毓承不急不躁,照着宁礼坤的吩咐写着,写完五篇大字,时辰已到亥时中。 平时宁礼坤最迟在亥时中歇息,此时已经略微疲倦。布置给宁毓承的功课,连大字都没完成。 让宁毓承回松华院补齐余下的大字,他估计要写到半夜去。晚上歇不好,白日便没精神,反倒得不偿失。 宁礼坤不由得拉下脸,道:“以后下学后,用完饭便来知知堂。别在路上管闲事,耽搁了正事。” 听宁礼坤话里的意思,他已经知道宁毓承遇到陈淳祐之事。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宁礼坤眼皮底下,以后行事要谨慎些。 宁毓承应是,收拾起案几上的笔墨,边道:“祖父,其他同窗写五篇大字,诵读,默书,我要写二十篇,另外要诵读,背诵,另要学习写策论,历法,天文,算术,骑射。祖父,一天十二时辰,我早上卯时中起前去学堂,晚间酉时下学。用晚饭便开始写功课,写完功课,至少得亥时末。收拾好洗漱上床歇息,得到子时。” 宁礼坤被噎住,宁毓承的话有理有据,让他无从辩驳。 嫡长子宁悟昭体弱多病,让宁礼坤很是痛心,自此以后,首要之处便是养好身体,再讲读书。 宁毓承诚恳地道:“祖父,我人小,可以少睡一些。只是祖父白日事务繁忙,晚间还要操心我的功课,不得歇息。若累到祖父,便是我的大不孝啊!” 宁礼坤愣愣看向宁毓承,稚气的脸庞上,透着沉稳淡定,让他不禁暗自窃喜。 宁毓承聪慧,一点即通,最重要之处,还是他的这份从容。 以宁礼坤主政吏部多年的阅历,岂能看不出宁毓承的心思,他依旧在推诿,不愿写这般多功课。他沉得住气,从进知知堂起,便毕恭毕敬,一丝不苟照着吩咐行事。 他用不加修饰的事实,来证实添加的功课,实在是无法完成,再继续强求,便是伤己伤他。 不动声色行事,达成目的,最后让人会心一笑,这份功底,十分难得。 在儿孙中,宁悟明最聪明,宁毓承小小年纪,行事有章有法,完全不逊于他。 宁毓承越展现他的才情,宁礼坤愈发慎重,生怕他走了偏路,肃然道:“你友爱同窗当夸赞,只陈淳祐家中之事,岂是你一个垂髫小儿能管。以后你莫要多管闲事,下学之后早些归来,早些读书学习。”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祖父说得是,的确是我考虑不周。陈家之事,阿娘说张氏既然在府上当差,她让夏嬷嬷明朝去走一趟,看可能搭把手,帮上一帮。” “既然你阿娘让夏嬷嬷去处理,你就别多管了。” 宁礼坤脸上露出笑意,道:“时辰不早,你快回院子去歇息,明日早一些,除去写大字,要开始学习历法。” “是。”宁毓承答完,皱眉道:“只是祖父,十日后入内舍考试,我还须得温习功课。” 内舍考试皆是平时所学,宁毓承要是认真读书,轻松便能考过。 只宁礼坤亦不能称无需温习,到时若真考不过,反倒变成他的不是了。 憋了一口气,宁礼坤无奈道:“罢了,等你考进内舍再说。你可别贪玩,若考不过,仔细你的皮!” 内舍迟早要考,今年哪怕考不过,心底也有底,宁毓承恭敬应下,施礼道别,施施然回去松华院。 他写字其实可以很快,因为前世运动,熟练控制手腕力道,宁礼坤一点便悉数掌握,无需一遍遍学习。 他不会被轻易改变,更习惯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 翌日宁毓承上学后,先去上舍找宁毓闵,宁毓润正在与人说着什么,见到窗外的宁毓承,他绽开笑容,抬手挥舞大声道:“小七,你来作甚?” 埋头正在整理书的宁毓闵听到,转头看过来,宁毓承冲他笑,喊了声二哥。 宁毓闵放下书,起身朝外走来,宁毓润看热闹跟在了身后。 “小七,你上骑射课?”宁毓润瞧见宁毓承身着窄袖紫衫,肩跨箭囊,仰头张望灰沉沉的天,啧啧道:“小七,我与你说,瞧你这小身板,别太用力拉弓,仔细受伤。” 这是宁毓承来到大齐后,第一次上骑射课。顺着望了望天,笑说可不是,转头对宁毓闵道明来意:“二哥,下学后你可在府中,我饭后来找你。” 宁毓闵性情温和斯文,道:“考内舍的事为重,你且来就是。” 宁毓润一拍额头,“哎呀,原来是为了考内舍的事,瞧我,我竟然忘了。小七别担心,我回去给你找试题,晚上让人给你送来。” 虽说宁毓润不太可靠,却古道热肠。看来宁氏兄弟之间,相处很是和睦。 宁毓承笑着施礼道了谢,赶忙去校场上骑射课。 明明堂备有给学生上课的马与箭,射箭的韘即扳指与骑装,皆须得自己准备。 扳指以防拇指受伤,需要按照拇指尺寸定做。扳指从象骨金银玉玛瑙鹰骨鹿骨等贵重不一。宁毓承抬眼看去,校场上的同学,多用象骨,他拇指上也戴着象骨扳指。 象骨扳指价钱昂贵,早间福山替他试过大小合适之后,放了两只到荷囊中。 “七郎若觉着小了,早些与奴说。象骨不易得,这是细活,匠人得赶工,一时难以做出来。” 象骨昂贵不易得,宁毓承的同窗几乎人手一只。 学堂备马用于骑射课,是因着若马太多,恐惊马伤人。 象骨扳指比马还贵,宁毓承肯定他们都有马,他也有一匹两岁的枣红胡马。 前世宁毓承会骑马射箭,除力气不足,天气太冷,箭用得不习惯外,骑射课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上完骑射课回到课室,宁毓承穿着厚夹衫,依然冷得头都晕晕沉沉。幸好接下来是算学,外舍学童所学皆是简单的加减,他便趁机闭目养神。 午间喝了热汤,宁毓承恢复了大半,到下学时,便完全无恙了。 今天雪虽化了,天气寒冷,路上泥泞,夏夫人依旧安排了马车。行驶到月河边,马车渐缓,宁毓承拉上车窗,陈淳祐忙走上前,抬手施礼。 “今朝夏嬷嬷来到我家,送了粮食衣衫,两贯钱。阿娘将钱还给了婶母,粮食也分了些给她,家中得了安生,阿娘能安心养病。七郎的大恩,不知如何报答,没齿难忘。” 陈家的困境,并非夏嬷嬷送去的东西能解决。 陈淳祐仍然是昨日装扮,裤腿布鞋刷去泥浆,重新沾上了新污泥。 宁毓承的目光,下意识扫过他生冻疮泛红的手,拇指上截朝里弯曲。 不知他上骑射课,戴着何种扳指。 宁毓承心底微叹,笑着道:“没事,你回去好生照顾你阿娘吧,安慰她放宽心,早日养好身体。” 陈淳祐笑起来,笑容极淡,很快隐去,被窘迫取代。 “七郎,我还有件事,不知可能拜托七郎。”陈淳祐结结巴巴挤出了话,手在身前交错,泛白的脸,变得涨红。 宁毓承颔首,道:“何事,但说便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五章 陈淳祐耷拉着头,像是要钻进地里去,声若蚊蝇结巴说着话,宁毓承本想让他大声些,见他为难得将欲哭不哭,便往外探出半身,仔细才听了个大概。 “阿娘的病,一时半会好不起来,不能前去花圃当差。叔父家也穷,大牛大柱花妮儿要吃饭,婶母平时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填补家用,也没得几个钱,还是花圃当差能多得些。阿娘的差使,可能拜托七郎,由婶母前去替着?” 陈淳祐终于抬头,紧张望着闻毓承,手垂在身边握紧,解释道:“阿娘在花圃帮着搬花,松土,都是些粗活,婶母也能做,七郎放心。” 崔老夫人身子不好,宁氏中馈由大房吴夫人掌管。宁毓承想起昨夜夏夫人要给他做衣衫,让梧桐开她的私库取布料,他沉吟了下,委婉道:“花圃的事情,由大伯母管着,我回去说一声。” 陈淳祐长舒口气,赶忙再次抬手施礼道谢,道:“等阿娘好些,我便回学堂,参加内舍考试。” 宁毓承意外了下,道:“你也要考内舍?” 陈淳祐称是,“我昨日听到七郎要考内舍,回去之后思量了一番,决心今年也考。郑先生称策论文章难,早些进内舍,能多学些。” 宁毓承目光在陈淳祐单薄的身板上扫过,点头道:“好,我们皆努力,一起进内舍。” 陈淳祐终于露出笑容,这次他笑得很真切,能进内舍读书,是他最高兴之事。 回到府里,宁毓承前往梧桐院用晚饭,夏夫人让夏嬷嬷前去端牛乳燕窝,待宁毓承洗净手脸之后,先吃上一盅。 “阿娘,三娘六娘还在陪着二姐姐?”宁毓承见她们姊妹不在,问道。 “说是天冷,就多住几日,待天气暖和些再搬回来。你瞧瞧,她们这是何话!罢了罢了,还是在娘家自在些,虽她们去吧。” 夏夫人笑着抱怨了几句,道:“你今朝回来得倒早,我们早些用饭,你早些去老太爷院子。” 宁毓承说了先紧着考内舍,待考完之后,再去跟着宁礼坤读书之事,夏夫人附和道:“倒也是,等考进内舍也不迟。” “阿娘,今朝夏嬷嬷去陈家,陈淳祐很是感激,与我道谢了。”宁毓承道。 “到底读过书,倒有礼有节。”夏夫人道。 夏嬷嬷插嘴道:“张氏病得厉害,我不敢进去,怕过了病气回来,就在门外说了几句话。陈淳祐出来招呼,奴婢见他斯斯文文,举止规矩都不缺,还是明明堂教得好。倒是陈家二房,陈进斗不在家,那个于氏眉眼虚浮,眼睛巴在了我送去的东西上,羡慕得恨不能抢进自己家去。” “穷,便眼皮子浅。”夏夫人淡淡道。 “夫人说得是。”夏嬷嬷赔笑,道:“听说陈进斗爱好脸面,喜吃酒,赚的几个大钱,大半都吃到了自己肚子去。陈家两兄弟感情好,陈进全不在,陈进斗自是帮着大嫂侄子们,平时多有看顾。张氏生病,他翻箱倒柜将家中结余的几个钱,全拿给陈淳祐前去给张氏寻医问药。钱是于氏辛辛苦苦攒下,以前她不敢吱声,盼着陈进全得官,她好跟着去享福。谁知陈进全一去五年,于氏便翻了脸,陈进斗哪受得了这份气,打得于氏鼻青脸肿,还扬言要休了于氏。于氏也抓了陈进斗满脸伤,收拾包裹佯装要回娘家。” “娘家哪那般容易回,于氏说说罢了。陈进斗断不敢休弃于氏,于氏给他生儿育女,伺候他,府里如于氏这般的粗实仆妇,从牙行买一个也要花上五六贯钱,每月月钱五百。目不识丁之人,也算得过来这本账。” 夏夫人斜倚在软榻上,呵了一声,“陈进全若是得了官,以后于氏的日子,才会更艰难。” 宁毓承静静听着,夏夫人朝他看来,忽地笑道:“这些家长里短,亏你听得这般出神。” “阿娘,陈淳祐恰提到了于氏。”宁毓承将陈淳祐所求之事说了,夏夫人听得眉头一蹙。 “张氏的差使,她生病在家,总要有人做。张氏并非家生子,又非如桐歌等近身伺候之人。当初便看在陈全进的份上,许了张氏这份差使。她生病一走,便有人顶替,哪还会留着。张氏陈进斗在府上当差,如何不清楚府里人事安排。只怕是张氏瞒着陈淳祐,不让他担心。陈进斗知晓,于氏也就知晓。夏嬷嬷前去陈家,他们便攀附上来了,指使陈淳祐出面来寻你呢。” 宁毓承道:“阿娘,既然当初是看在陈进全的份上,大伯母可还会继续看着,差使还在?” 夏夫人一愣,抿嘴笑了起来,道:“瞧我,还不如七郎考虑周全。你大伯母当家理事,自是里里外外都打点得妥帖周全,无人不夸赞。这份人情,你大伯母肯定记着。都是陈氏人,陈氏兄弟情深,情面给谁都一样。明朝我与你大伯母去说话,你别管了。” 宁毓承见夏夫人神色戏谑,夏嬷嬷也笑而不语,想着布料衣衫的事,估计大伯母钱夫人并非夏夫人夸赞那般。 夏夫人聪明通透,宁毓承没再多言。用完晚饭后,施礼道别前往宁毓闵住的松竹院。 宁毓闵是宁悟晖长子,三房的院子在宁府西面,从二房居住的西北面出去,穿过夹道,经月亮门过一座小花园,便到了二房的院落。 夹道风大,宁毓承裹紧风帽低头往前走,福山福水提着风灯随侍左右,过了月亮门,宁毓闵从花心亭走了过来。 宁毓承赶紧抬手施礼:“二哥怎地在这里?” “我见你没来,正待来找你。”宁毓闵道,侧身走在前,道:“既然你来了,我们赶紧进屋,外面冷。” “对不住二哥,我来迟了,让二哥等。”宁毓承快步跟上,歉意地道。 “不是你太迟,是我恰有事,早些交代给你,我好赶去做。”宁毓闵道。 宁毓承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天空,他夜里没出过门,不知外面究竟,宁毓闵这时赶着出门,所为何事。 不过宁毓承并不多嘴,随宁毓闵进了他的书房。一进门,一股浓浓的药味铺面,宁毓承怔愣了下,问道:“二哥可是病了?” 宁毓闵奇怪地看了宁毓承一眼,道:“你可是闻到了药味,我没事,是我先前捣了药。” 原身留下的记忆模糊,宁毓承并不知宁毓闵居然爱好医术。他抬眼四望,书房宽敞,书柜上摆着些字画,书本。除去书柜,进门靠右边,摆放着一张药柜。临窗处,放着药碾杵臼乳钵等物。 宁毓闵取了考卷书本摆在书案上,宁毓承走过去,他指着试题道:“这是我当年考内舍的题目,当年我也问过大哥,与他当年考的题目也差不离。” 宁毓承翻看试卷,上面的考题,既眼熟,又难以确定。 “大哥说,祖父喜欢出生僻的题目,想要难倒我们。”宁毓闵低声对宁毓承道,斯文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促狭。 “怪不得这些考题,我觉着见过,又答不上来。”宁毓承笑道。 宁毓闵翻开书递到宁毓承面前:“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人人皆熟悉,便不会出这些常见的学问。书中生僻之处,学堂倒是经常考。” “秋闱春闱也如此?”宁毓承好奇道。 “我未曾下场考过秋闱,历年考题见过不少。每次考试偶有重复之处,倒并不算生僻。”宁毓闵道。 “既然如此,无益于科举的学问,明明堂为何会看重?”宁毓承若有所思问道。 “平时课堂上所学的学问,皆为熟悉传世的篇章。读多了,忘记也难。如此一来,难免忽略生僻篇章。明明堂出题考教,所为涉猎之广,而非仅为考学而读书。” 宁毓闵微微笑起来,冲宁毓承眨眼:“祖父说,在众人面前,若能信手拈来,出口成章,便是学富五车。不泯于众人之中,亦能装点门面。” “装点门面啊!”宁毓承听得失笑。 宁毓闵笑罢,道:“虽是如此,祖父的心思捉摸不定,你依然不得掉以轻心,定要勤温习,通读书本。” “到头来,还是要多读多记。”宁毓承无奈道。 “读书本就辛苦。”宁毓闵看着宁毓承的苦脸,难得乐了,“等你考到上舍的时候,便知道外舍考内舍,真真是简单不过之事。” 宁毓承对书桌上厚厚的经史子集视而不见,道:“先考完内舍,再去烦忧内舍的学习,上舍的辛苦。” 宁毓闵提醒道:“还要算学,骑射也要考。骑射容易,算学题花样百出,你别忘记了。若两项通不过,则考试不过。” 骑射算学对宁毓承来说轻易而举,宁毓闵有事,他便没久留,道谢之后离开。 隔了一日,于氏替了张氏,进了花圃当差。宁毓承没再遇到陈淳祐,他没再过问陈家的事,埋头苦读考内舍。 下了两场雨后,天气转晴,花木扶疏,树枝上绽放出花苞,春天真正来了。 内舍考试这天,春日晴好,为了防止舞弊,考生全部搬到明明堂的大礼堂考试。 能容纳几百人的大礼堂中,摆放着桌几,前后左右相隔近一丈。 监考的先生穿梭其中,宁礼坤为主考官,立于讲台之上,居高临下俯视考场。 考生陆续进入,宁毓承看到陈淳祐也来了。他来不及打招呼,监考先生已经发放了考号。 宁毓承循着号寻到桌几,恰好在讲台,即宁礼坤眼皮底下。 真是巧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六章 宁礼坤的做派铁面无私,以示考试的公正。宁毓承的考号在他眼底下,也就不稀奇了。 考生坐定,宁礼坤眼神扫过众人,朗声宣读规矩:“不得喧哗,东张西望。若发现偷看等舞弊,无论是谁,按逐出明明堂处置。” 礼堂除去宁礼坤的声音,落针可闻,考生皆坐直身子,恭敬聆听。 “如厕须得请示先生,随童子一道前往。答完考卷之后,可示意先生,上交答卷,提前走出考场。不得在周围逗留,议论。” 宁礼坤说完,看向讲台边的滴漏,道:“辰时中开始,午时初结束,无论答完与否,皆需立场。” 考完歇息半个时辰用饭,下午还要考算学,骑射两门功课。一天内考完,时辰安排算得上紧张。 宣读完规矩,监考先生开始分发考卷白纸。宁毓承拿到考卷,不紧不慢磨墨,顺便看考题。 考题分为墨经与帖义,墨经与后世的填空题相似,掩去经文两端,露出中间空缺部分,由考生补齐。 帖义则是出一段经文,由考生释义。 墨经部分涵盖了外舍所学九经中课本,如《论语》,《大学》,《中庸》,《周易》,《尚书》等,看似简单,因范围太广,要完全背诵也属实不易。 帖义亦一样,释义虽相对容易,其实并非如此。 经史子集的释义,并无统一标准的答案。大齐上下的官学,私学所用书本皆不同,教书先生不同,释义也五花八门。 水平的高低,关键在学堂所用的书本,以及教书的先生上。 明明堂好比是精英学府,甚至堪比太学国子监,所用的课本,皆来自名家大儒的释义。学堂的先生,至少取得举人功名,在外舍教书的先生,则是同进士起步。 礼堂里像是细雨落在树叶上,开始窸窸窣窣。磨墨,写字,翻阅试卷,铺纸,长凳与青石地面摩挲。 监考先生缓慢来回走动,偶尔轻叩案桌,提醒考生不得乱动。 磨完墨,宁毓承已差不多看完考卷题目。与宁毓闵所言大致差不离,考题生僻与常见各占一半。 整洁的卷面会令阅卷先生心生好感,宁毓承提笔蘸足墨汁,先在白纸上试过浓淡,再开始答题。 答题先选肯定的题目,模棱两可的暂放一边,完全没印象的则留到最后。 宁毓承心无旁骛答题,宁礼坤负手在后,从他身边来回经过,在他身边站定,他头都未抬,始终专注答题。 宁礼坤心下满意,不由得自得抚须暗笑。 宁毓承前去找宁毓闵请教,回来之后便认真苦学之事,他皆知晓。 天底下聪明者,不知凡几。若聪明,又肯上进努力,加之宁氏的势力。 宁氏的后人,至少到宁毓承孙子辈,都无需犯愁了! 滴漏滴答,时辰一点点过去,礼堂陆续有人离开。 宁毓承看着面前的考卷,思索再三,依旧端坐不动。 在墨经题中,有一道题目宁毓承不能确定。这道题目出自《毛诗》,究竟是“风前不敢梅花折,犹恐君恩宠未休”,还是“风前不敢兰花折”。 在“梅花”“兰花”中犹豫了许久,宁毓承最后选定了“梅花”。因为这道题,他未曾提前交卷。 亲祖父宁礼坤对他,肯定比其他考生严格。若他选错了“花”,提前离场便是态度不恭,有失端方。 宁毓承端坐到考试结束,与余下的三成考生,一并陆续离场。 宁礼坤皱眉,打量了眼宁毓承朝外走去的身影,上前拿起端正摆在案桌上的考卷,匆匆扫完,不由得又想笑,又气。 “小子的字,真是!” 答卷字迹端正,就是太端正,毫无风骨! 陈淳祐也留到了最后,宁毓承随口答着相熟同窗的话,看到他一人走在前面,半旧的清布衣衫,在锦衫中格外显眼。 “七郎,你怎地不提前交卷,难道也没答完题?”张齐铭沮丧地踢着地,暗含期待问道。 “我答完了,只不清楚可有答对。”宁毓承回道。 张齐铭听到宁毓承也没底,不禁松了口气,讨好地道:“七郎,你祖父是山长,肯定能进内舍读书。” 宁毓承笑了笑,道:“我要是考不好,祖父不会轻饶我。” “那倒是,宁山长严厉得很,我阿爹都怕他。唉,阿爹说我要是考不进内舍,只能送我去太学读书了。” 张齐铭提起太学,闷闷不乐起来。虽说京城繁华,太学学生都来自官宦世家,张氏在江州府排得上号,在王孙公子勋贵遍地的太学中,便毫不起眼了。 要是以宁毓承的身份,进太学还差不多。张齐铭颇有些嫉妒转头,见宁毓承看着前面,顺着他的视线看了去。 “陈五年的儿子也来考试了。嘿嘿,七郎,他阿爹侯官五年,都没得到个差使,亏他还将读书看做命根子一样,妄想靠读书能飞黄腾达呢!” 宁毓承神色淡淡,道:“下午还有考试,我先走一步。” 说罢,宁毓承大步上前,陈淳祐听到动静看来,苍白的脸上挤出丝笑,道:“七郎考得如何?” “有一道题不大会,你呢?”宁毓承端详着陈淳祐的脸色,眉头微蹙。 “我有两道题不会。”陈淳祐答道。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生病了?”宁毓承问道。 “没没没!”陈淳祐摇着双手,主动退后一步,焦急解释:“我没生病,七郎放心。” 宁毓承知道陈淳祐误会了,道:“我不是嫌弃你生病,看你脸色发白,精神不济,等下还要考试,你可能坚持住?” “我是昨夜歇得晚,没睡好。我没事,能坚持考完。”陈淳祐松弛下来,抬手搓了搓脸。 “等下考骑射,你的扳指可准备好了?我这里有两个,你若没备好的话,我的借给你戴戴。”宁毓承望着陈淳祐的大拇指,问道。 “多谢七郎了。”陈淳祐笑着道谢,拍了拍腰间的荷囊,道:“以前上骑射课,叔父给我做了一个,我带着呢。” 宁毓承便没再多问,道:“我们赶快去用饭,等下考试迟了。” 明明堂有饭食,一荤两素一汤,主食则是米饭或者炊饼,面片等,一餐饭只要五个大钱。不算丰盛,却远强过普通寻常人家的饭菜。 学生可在学堂用饭,也可自行去解决。有些人家会差仆从送饭食来,有些离得远,家境普通些的,为了省钱,则在学堂用。 陈淳祐一听,忙施礼道别,撩起衣衫下摆,急匆匆往外走去。 宁毓承沉吟了下,叫住了陈淳祐,“你陪我去饭堂,先前的考题,我们对一对答案。” 陈淳祐迟疑了下,道了声好,陪着宁毓承朝饭堂走去。 考试结束得早,饭堂里人不多,宁毓承平时常来,帮闲的人见到他,笑容满面见礼,热情地跑过去,给他盛饭端汤。 “我同窗陪着我一道用饭,劳烦你多取一份。”宁毓承叫住了帮闲,数了十个大钱递过去。 “是是是。”帮闲瞄了眼陈淳祐,双手接过大钱,前去取了两份饭食过来。 陈淳祐拘谨地坐在对面,捏着空荡荡的钱袋,望着面前的饭食涨红了脸。 宁毓承拿起筷箸,道:“快些吃,等下去迟了,宁山长会拿我杀鸡儆猴。” 陈淳祐嗯了声,拿起筷箸埋头吃起了饭。明明堂的饭堂,他只来过一次,里面的白米饭香软,无需佐菜,他都一口气吃下两碗。 五个大钱,可以买两个半白面馒头,四个杂面馒头。平时他都是回家用饭,春荒时节,他只吃咸菜疙瘩,伴着一个半杂面馒头,或者豆子饭。 宁毓承喝了口汤,说起了“梅花”还是“兰花”的墨经题。陈淳祐这道题记得清楚,肯定地道:“是梅花。” “哈哈,我猜对了。”宁毓承笑道。 陈春祐不由自主也跟着笑起来,说起了他有疑问的两道题目。宁毓承答了,他颇为遗憾,道:“我脑子有些晕,要是在平时,我肯定记得。” “没事,两道题而已,肯定能考过。”宁毓承安慰着他,“我们快些,收拾一下去礼堂。” 陈淳祐赶忙端碗喝汤,饭菜他吃得干干净净,碗里的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满足地差点打嗝。 惊觉到不雅,陈淳祐抬手捂嘴,下意识抬眼去看宁毓承,见他似乎没瞧见自己的举动,已经起身朝外走去,心中一松,忙跟了上前。 算学考试很快开始,考号有所变动,不过,宁毓承照样坐在了讲台下。 考卷发下来,宁毓承大致看了一遍,都是些简单的加减算术,最难的题目,则是加减混合运算。 宁毓承很快就答完了题,他检查了一遍,准备交卷时,见他是第一个答完的考生,宁礼坤站在讲台上,目光灼灼望着他。 算学虽容易,要是宁礼坤知道对他来说容易,肯定会加重他的学习。 宁毓承不由得赶紧坐好,拿起纸笔装作思考答题,规规矩矩等着考试结束。 这次提前交卷的只有寥寥几人,宁毓承无聊等到考试结束,随着大家一起交了卷。 陈淳祐似乎没考好,脸色比上午考完时还要苍白。宁毓承想要问几句,想到算学不比帖义,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接下来还有骑射,要是他心思恍惚,一个不小心。容易伤到自己。 骑射分为骑马,以及拉弓射箭。考生一分为二,一半先考骑马,一半先考拉弓射箭。 骑马是骑在马上,在校场上跑两圈,监考先生按照骑在马上的姿势,跑的速度打分。 拉弓射箭每人十箭,射中草垛六箭就为考过。草跺距离为五丈远,以外舍学生的年纪,他们的臂力顶多能拉开五斗弓,这个距离远近恰好合适。 宁毓承与陈淳祐都分到了先考拉弓射箭,他排在陈淳祐前面,站在一旁看着前面的考生射箭。 射箭考试与前两场考试完全不同,考场热闹得很。有人没射中,箭不知飞到了何处去,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少年调皮淘气,监考先生只笑着骂几句,便不管他们了。 到了宁毓承,他取出扳指戴上,搭箭拉弓,刷刷刷,射完十箭。 有两箭堪堪挂在草跺上,最后摇摇欲坠,掉落在地。只要射到草跺上,后面掉下来,也算射中。 “好!七郎厉害!”旁边的考生,一起夸张地喊道。 这里的弓箭不算精良,他用得不熟悉,且他手臂力气不够。但这个射击距离,以及准度,对他来说,算是不及格了。 宁毓承依旧团团颔首,道:“承让承让!” 到了陈淳祐,他取出扳指戴上,拉弓搭箭。 宁毓承仔细看去,褐色的扳指,看上去像用竹子做成,又像是牛皮。 陈淳祐侧头,咬紧牙关,额头与脖颈青筋突起,似乎用尽了全力,弓只拉开了八分,颤巍巍松手放箭。 宁毓承看着箭朝草跺上飞去,与此同时,陈淳祐痛苦地叫了起来,拇指鲜血淋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七章 考完的考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其余人在准备考试,校场西侧正在考试骑马,马蹄声阵阵,喧哗热闹。 陈淳祐的突然喊叫,大家不知发生何事,有些人莫名其妙朝他看去,还有人望着射偏的箭矢,出言嘲讽:“陈淳祐,你再喊,箭也不会飞到草垛上去!” 监考先生林先生离得近,浓眉紧锁,脸上闪过不耐烦,他走上前,出声询问道:“伤得如何,可还能继续考试?” 陈淳祐惨白着脸,神色惊慌藏着受伤的右手,强忍住疼回道:“回林先生,学生不要紧,容我再继续。” 林先生上下打量着陈淳祐,不置可否道:“那便好,你且继续。后面还有人等着考试,莫要耽误时辰。” 宁毓承弯腰,从地上捡起破裂的扳指,扳指是用竹子制成,上面沾着带着皮的血渍。 陈淳祐将手在怀里擦了擦,血汩汩往外冒,怎么都擦不干净。他此时顾不上痛,脑子乱哄哄,惟有一个念头。 他必须考完! “等一下。”宁毓承沉默观望片刻,终是上前道。 林先生见是宁毓承,他便没有做声。陈淳祐不安看向林先生,不知所措看向宁毓承。 “先包扎一下,必须止血。”宁毓承指着陈淳祐的手,取出干净帕子递过去。 陈淳祐嘴唇颤动着,他愈发不安了,生怕被勒令不能考试:“我没事......” “你这样也射不中。”宁毓承果断打断了他的话。 考试是陈淳祐的心结,他马上闭上了嘴,看到宁毓承递过来的细布布巾,迟疑着不敢接:“七郎,太贵重......” 细棉布比绸缎还要贵重,染上血就算洗干净,只怕宁毓承也不会再用。 宁毓承不由分说将帕子塞到陈淳祐他手上,他淳祐眼眶红红,低头耷脑,珍重无比将布巾裹住了手指。 林先生尙等在那里,眼神在宁毓承身上掠过,停留在陈淳祐的拇指上,嘴角撇了撇,漠然转开了头。 林先生并非武将,相反他是读书人出身,考中举人之后,连续三次春闱皆落榜。 按照大齐的规矩,三次落榜的举人,可参加吏部遴选,出仕做官。 除去有过人才情,却考运不佳之人能靠遴选出仕,在京城侯官,比考中春闱还要难上百倍。 林先生在京城等候了三年,他家境普通寻常,京城侯官的各种花销,家中实在捉襟见肘,最终,他只能抱憾回到江州府,到明明堂做了教书先生。 凭着举人的身份,他难以进明明堂。所幸他父亲当年跟着人跑镖为生,会射箭骑马。他跟着父亲在镖局学会了骑马射箭,方在明明堂谋求到了差使。 其余落榜不第的举人,除去做幕僚,余下来就是做教书先生。更多者,不过在瓦子里给戏班子,青楼歌伎,写戏写唱词为生。 明明堂月俸丰厚,还有宁氏这份依仗,比起其他落魄举人,林先生的境遇不算差。 只林先生看到陈淳祐,等于看到陈全进。回想着当年的自己,他心情格外复杂。 对陈全进侯官的结果,林先生始终紧盯着。盼着他能侯到官,又生怕他能侯到官。 宁毓承对林先生抬手施礼:“林先生,陈淳祐手受伤,着实不宜马上拉弓射箭。林先生可能容陈淳祐最后一个考试,先考骑马,随后再考拉弓射箭?” 错过这次考内舍,就要再等一年。陈淳祐的拇指被划破一大块皮,算是皮外伤,血流不断不提,疼痛会影响考试。 骑马考试倒不大受影响,等血止住再来考拉弓射箭,好过现在顶着血淋淋的手指上场。 陈淳祐长长舒了口气,感激不已看向宁毓承,再眼巴巴地望着林先生。 林先生拧眉,思索了下,道:“学堂规矩乃是宁山长所定,我不得擅自做主,待请示宁山长之后,方可确定。” 宁毓承朝林先生施礼,陈淳祐跟着长揖到底。林先生未再多言,让考生稍等,前去找宁礼坤了。 陈淳祐心神不宁等在那里,宁毓承温声安慰道:“你别急,肯定会允许你最后考。” “有劳七郎。”陈淳祐干巴巴道谢,依旧不安来回踱步。 宁毓承对此胸有成竹,却未多解释。 宁礼坤虽在学业上要求严格,毕竟明明堂是宁氏的学堂,他是宁礼坤亲孙子。在外人面前,宁礼坤不会驳了宁毓承的面子。 “你试试看可合适。”宁毓承掏出象骨扳指,递给陈淳祐。 陈淳祐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摇着手道:“不敢不敢,扳指太过贵重了,不敢不敢。” “借给你等下考试用一下,且还不一定合适呢。”宁毓承有些无语,见陈淳祐还呆在那里,不禁笑了下。 “人情不好欠,你能欠到,是你的本事。”宁毓承淡淡道。 陈淳祐怔住,愣愣望着宁毓承,脸色变幻不停。伤口撕扯着痛,尙不知能否继续考试,他尚在六神无主中,压根没想到,没扳指的话,等下如何考拉弓射箭。 外舍的学生非富即贵,平时他们虽不在明面上欺负他,却从未多看他一眼,遑说能求他们帮忙。 以前与宁毓承也没说过几句话,他却处处帮助自己。这份大恩,让陈淳祐想哭。 宁毓承所言极是,人情不好欠,阿娘生了病,他到处借钱,都吃了闭门羹。 如今妹妹又跟着病了,阿娘也要吃药,家中已经没多余的钱。 要是能借到钱,能欠到这份情,他的这点脸面,又算得什么呢? 陈淳祐低声道了谢,伸手接过扳指套在布巾上,勉强有些挤。不过,远比没有强。 宁毓承道:“以后你还是做个结实的,一定要去铺子里量好尺寸,否则不合适就麻烦了。我的也有些小,下次做的时候,我叫上你一道。” 陈淳祐还没说话,张齐铭与赵春盛勾肩搭背走来,赵春盛脸上带着笑,却明显不悦道:“这不公平啊!大家都等着他一人。” 张齐铭跟着道:“就是,早知我也最后考。” 陈淳祐垂首不敢吭声,宁毓承微笑道:“你们还怕考不过啊?” “我的算学没考好。”张齐铭沮丧地道。 “我也是,算学总是学不好。”赵春盛苦着脸,哀嚎道:“为何要学算学呢?” “不学算学,你家的金山银山,怎么能算得清楚?”宁毓承笑道。 赵氏巨富,家中有几条海船出海,赵氏儿孙虽多,赵春盛听到宁毓承提起自家的富裕,还是不禁骄傲挺直了胸脯。 “那倒是。”赵春盛嘻嘻笑。 张氏是官宦之家,家中比不上赵氏的富有。张齐铭很是羡慕,又有些看不起,他便提到了春闱:“听阿爹说,今年的春闱,大堂兄定能考得功名。” 赵氏的读书人不多,官却不比张氏小。赵氏今春无人参加春闱,赵春盛也不在乎。 有钱,赵氏可以捐功名。就是宰相,赵氏也不是买不起。 几人说笑中,林先生回来了,见陈淳祐畏畏缩缩等在那里,掩饰不住眼里的嫌弃,沉声道:“山长看在你受伤的份上,准许你先考骑马。你还不去准备,尽心尽力考试,方不辜负山长的格外开恩。” 陈淳祐长长呼出口气,几乎喜极而泣,团团转圈胡乱作揖见礼,撩起衣袍跑去了骑马考试处。 拉弓射箭这边继续考试,宁毓承前去考骑马。骑在马上轻松奔驰两圈,便结束了内舍考试。 陈淳祐骑马考试尚可,除去坐在马上比较僵硬之外,马速也不算快。不过,骑马射箭考试要求不高,宁毓承估计他骑马考试没甚大碍。 最后一个考完骑马,陈淳祐前去考拉弓射箭。不知是拇指受伤,还是压力太大,最终只射中了五箭。 天色逐渐暗下来,傍晚的风越来越凉。校场上只留下稀稀拉拉几人,陈淳祐将象骨扳指还给宁毓承,一个急转身,踉跄着脚步走到草垛边,弯腰在地上捡拾散落的箭矢。 宁毓承坐在廊檐下,望着宽敞校场上,弓得笔直的瘦弱身影,仿佛风再大一些,便能吹断他的脊梁。 陈淳祐将手上的箭矢放进箭囊中,他走过来,看到宁毓承还在,嘴唇蠕动了几下,声音堵在了喉咙口。 明明堂已经为他网开一面,他却落败了。明年也能再考,他连明日的路,都不知道在何方。 “走吧,不早了。”宁毓承站起身,朝学堂外走去。 陈淳祐默默跟在后面。到了大门前,宁毓承招呼他上车,他也没有拒绝。 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你的算学考得不好?” “不好。”陈淳祐终于发出了声,只是声音中带着哭腔。 “昨夜妹妹病得厉害,夜里难受得一直哭,我没能睡着,头晕得很。我算学成绩平时一般,考试时,愈发迷糊了,总是算不出来。” 陈淳祐说到这里,搭在膝盖上的手,紧抓住衣衫又放开,鼓足勇气道:“七郎,你可否借我一些钱,我去给妹妹请大夫治病。” 宁毓承叹息一声,看着陈淳祐与脸一样白的嘴唇,像壮士断腕一般的神色。他取下荷囊,将里面约莫二两左右的零碎银子,全部拿给了陈淳祐:“拿去吧,别想太多,好生照顾你妹妹阿娘。” “嗯。”陈淳祐应了声,银子带着微温,握在手中却冰冷刺骨。 马车到了月河边,宁毓承要过河去,陈淳祐要往东边去药铺请大夫,便准备下车。 这时,陈淳祐的堂弟大牛颠颠跑了来,喊道:“大哥,大哥,大妹没气了,大妹没气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八章 先前方听到陈淳祐提到他妹妹,没想这么快就没了,宁毓承惊愕不已,陈淳祐同样一脸茫然,像是没反应过来,问了句“大牛,你在说甚?” 大牛瘦弱的脸上只剩下双眼,看上去呆呆怔怔,重复道:“大哥,大妹没气了。院子黄婆子让我来找大哥。” 陈淳祐终于有了反应,身形踉跄了下,转头看向宁毓承,眼神空洞麻木,没头没尾说了句话。 “妹妹还没见过阿爹面呢!” 估计当时陈全进离家时,张氏尙有孕在身。陈全进一去五年,父女一场,却始终不得相见。 宁毓承感到莫名的难受,想要安慰陈淳祐几句,终究太过苍白,难以启齿。 陈淳祐已经急匆匆朝大杂院跑去,大牛忙不迭跟在他身后。巷道崎岖,一大一小似乎都走不稳路,左右晃悠,逐渐消失在沉下来的暮色中。 这时宁毓闵从学堂回来,看到宁毓承的马车,他站在旁边发呆,上前关切问道:“小七,你在这里作甚,难道是没考好?” 宁毓承回过神,喊了声二哥,“考试成绩尚未张贴,要过上两日才清楚。我刚从学堂归来,顺道带上同窗陈淳祐回家。他堂弟来报信,妹妹没了,我见他深受打击,很替他担心。” 宁毓闵听说过陈全进,闻言不禁皱眉,道:“他妹妹生了何病,怎地就突然没了?” “我也不知,他阿娘病了些时日,前些天还没听到他妹妹也生病之事,应当是这些天的事情。”宁毓承摇摇头道。 宁毓闵思索了下,道:“他妹妹估计是过了他阿娘的病气,要真是这般,陈淳祐也可能染上病。走,我们去瞧瞧。” 宁毓承愣了下,想到宁毓闵书房的药味,问道:“二哥,你会医?” “读书人都会读医术。”宁毓闵看了眼宁毓承,模棱两可答道。 士农工商,医者重要,在古时却地位低下。宁毓承估计,宁毓闵喜欢医,只能当做是闲暇时的消遣怡情,宁氏却不会同意他从事这个行当。 上次没进去大杂院,宁毓承也想去瞧瞧究竟。宁毓闵没坐马车上下学,便招呼他道:“二哥,我们且上车,离陈淳祐家还有一段路。” 宁毓闵却迟疑了,道:“小七,你还是别去了,仔细将病气过给你。” “陈淳祐到了学堂考试,真有那么厉害的病气,学堂中的人大半都逃不掉。”宁毓承笑道。 宁毓闵震惊了下,旋即摇头道:“小七,你莫要危言耸听,哪有那般厉害的病气。” “天花,霍乱,伤寒,难道不厉害?”宁毓承问道。 毕竟是在陌生的朝代,宁毓承不清楚这个朝代的病症,很是认真问道。 宁毓闵脸色微变,一把拉住了宁毓承,慎重道:“天花霍乱伤风皆药石无医,是瘟疫!若一旦传染开来,江洲府都危矣!” “二哥,我就是随口说说,你别紧张。陈淳祐既不是天花,更不是霍乱,也没患上伤寒。” 宁毓承见宁毓闵吓得不轻,赶忙解释道,指着天色道:“二哥,我们快走吧,等下太晚,大杂院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 怕夏夫人担心等待,宁毓承对福山道:“你且回去递个消息,我跟二哥在一起,让阿娘先用饭,不用等我了。” 福山跳下车辕回府,宁毓闵见宁毓承说得笃定,长松了口气,斟酌了下,跟着宁毓承上了马车。 “小七,你能辩症?”宁毓闵好奇打量着宁毓承,问道。 宁毓承并非医学专业,但这些都是最基础的知识。他本该藏拙,想到陈淳祐伤心欲绝的模样,认真地道:“二哥,我不懂辩症,无论天花伤寒还是霍乱,应当皆有症状出现。陈淳祐阿娘已经病了一段时日,若不彻底隔离开,一道用饭,彼此相对着说话,粪便等等,皆会染上。要真是这些病症,他阿娘,甚至大杂院早就没了命。” “那倒是。”宁毓闵答了句,他咦了声,“小七,你说彼此对着说话也能传开?” “一粒微尘三千界,过病气,当是此般,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微尘。”宁毓承尽量解释道, 宁毓闵陷入了沉思中,双眼渐渐明亮,笑着道:“小七,你还真是聪慧,懂得这般多。小七,那一道用饭,粪便等也当是如此了?哪怕会清洗碗筷,净手,仍旧留有看不见的微尘?” “我是这般以为,对症下药,只有知道病症,才能施以方症。我们看不到的微尘病症,只是简单清洗,只怕远远不够。”宁毓承道。 宁毓闵听得频频点头,叹息道:“大人尙好,幼儿多夭折,长大实属不易。他们不会说话,辨症难,剂量不好把握,送药也难。” 宁毓承不置可否,问道:“二哥,你以后可是想行医治病?” 宁毓闵看了眼宁毓承,沉默着没有出声。 宁毓承见他避而不答,就没再多问。在以为宁毓闵不会回应时,听他低声惆怅道:“行医难,眼睁睁看着病人消亡,这才是最令人难过之事。” “二哥。”宁毓闵说得伤感,宁毓承听得更伤感,他想说些什么,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到了,我们下车。”宁毓闵扶着车门下了车,转头朝宁毓承伸出手。 宁毓承手微顿,扶着他的手,稳稳落地,“多谢二哥。” 宁毓闵温和笑了笑,“你跟着我,大杂院乱,仔细地上,别摔着了。” 似乎是对大杂院早已熟悉,宁毓闵神色从容走在了前面。福水赶紧取了马车前的灯笼跑来,随侍在宁毓承左右。 昏沉的夜色下,大杂院如以前那样只亮着一两盏微弱的灯。早春的夜晚天仍然寒冷,大家都避在屋中。有人听到动静与灯光,探头出来打探。 “贵人找谁?”一个汉子瞧见他们身着绸缎锦衣,小心翼翼问道。 宁毓闵停下脚步,道:“陈全进陈登科家住何处?” “原来是找陈家,陈家在那里。”汉子忙热情指着陈淳祐家的方向。 “陈家妇人张氏生了病,已经死了一个小的,贵人要小心晦气。”汉子好心提醒道。 宁毓闵没理会,转身朝陈淳祐家走去。这时,陈家隔壁的门打开了,于氏出现在门口,看到他们几人,赶紧缩回头,紧张又兴奋地道:“他爹,宁府贵人来了!” 陈全斗嗖地一下窜出来,挡在了宁毓闵面前,他被惊了跳,不悦地往后仰身,问道:“你作甚?” “原来是二少爷七少爷,二少爷七少爷可是找阿祐,阿祐不在家,跟着黄婆子送大妮儿去了。” 陈全斗点头哈腰,恭敬地道:“小的是阿祐亲叔父,嫡嫡亲的叔父,二少爷七少爷若是有事,与小的说一声就是,大哥不在家,平时阿祐有事,也是小的拿主意。” 大妮儿当是陈淳祐的妹妹了,年幼夭折,估计连副薄棺都无,苇席一裹送到了乱葬岗去。 宁毓闵不喜的啰嗦,忍住了没发作,问道:“大妮儿因何没了?” 陈全斗被问得一愣,莫名其妙答道:“大妮儿生了病,起热不退,昨日夜里哭闹了大半晚上,到早间停了。白日又热得厉害,下午就没了气。大嫂早就病了,大妮儿是过了病气,没能熬过去。” 提到侄女,陈全斗到底有些伤心,走到门边,清了清嗓子:“大嫂,二少爷七少爷来了。” 门板薄,门内的张氏将门外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只哭得眼睛红肿,浑身没力气,躺在床上什么话都不想说。 听到陈全斗的话,张氏吃力地抬起手,推了下木愣愣坐在床边的陈淳山:“阿山,你去开门。” 陈淳山望着门缝中透进来的那丝光亮,从凳子上站起来,在黑暗的屋子里,熟悉穿过屋中的桌凳杂物,上前打开了门。 “你阿娘呢?”陈全斗伸头朝门内看去,不高兴地问道。 有贵人前来,张氏到底是妇道人家,还是得他这个男人来出面迎接! 陈淳山瑟缩着脖子,不安望着宁毓闵宁毓承他们,低下头,一声不敢坑。 宁毓闵不耐烦与陈全斗纠缠,让福水举高灯笼,朗声道:“张婶子,听说你病了,我略懂岐黄之术,前来给你瞧瞧。张婶子放心,我不收诊金。” 狭长的屋子,用草帘杂物隔开,里间放着床,外间也放了床,加上破桌椅几凳。靠窗边砌着灶,灶台上堆着几个瓦罐碗盘,灶火冷清。 里间传来了窸窣动静,宁毓闵待略过片刻,才走向里间。 张氏面色蜡黄躺在那里,挣扎着想要起身,瘦骨嶙峋的身子,挣扎了半晌,都没能坐起来,躺回去直喘着粗气。 “张婶子身体不好,还是躺着吧,我替张婶子诊诊脉。”宁毓闵温和地道。 张氏待喘过气,虚弱地道了谢,伸出手搭在打了补丁的粗布被褥上。 宁毓闵俯身搭脉,“福水,灯笼靠近些。” 福水忙举近灯笼。宁毓闵仔细端详张氏的脸,见她面容已经凹陷,黄中带着灰色,眼珠也蒙上一层灰,好像是濒死的鱼,毫无人色。 宁毓闵暗自叹息一声,干巴巴宽慰张氏好生养病,“我让人给你送药来,你熬煮了吃。”说罢,转身朝外走去。 陈全斗一路跟着,见宁毓闵不提病症,欲将问一句,又恐冒犯。 “陈登科不在家,家中你是长辈,你多照看一些。”到了屋外,宁毓闵交代陈全斗道。 陈全斗忙不迭应下,壮着胆子问道:“二少爷,大嫂可是不行了?” “只有阎王爷才能断生死。” 宁毓闵还没回答,宁毓承抢先道。 陈全斗呆了呆,宁毓闵也颇为意外地看向宁毓承,他很快反应过来,道:“小七说得对,只有阎王爷才能断人生死,再高明的大夫,除非真断了气,谁也无法判定结果。” 宁毓承看到于氏在门口张望,有一肚皮的话,终究只能道:“二哥,我们走吧。” 回到马车上,宁毓闵若有所思问道:“小七,张氏病得很厉害,你抢先称只有阎王才能断人生死,可是你怕张氏听到,得知自己的身子情形之后,因害怕会加重病情?” “是啊。人就是活着一口气,要是没了盼头,如何能活得下去?”宁毓承道。 宁毓闵重重叹息一声,迟疑着道:“张氏对自己的身体,该有所了解。她病得着实厉害,已病入膏肓了。撑着一口气,也撑不了多久。我给她送药,也无济于事,就是个安慰罢了。” “虽是安慰,也好过提心吊胆。”宁毓承道,他看了大杂院以及陈家的情形,心情很沉重。 “二哥,送药,不如送吃食。”想了下,宁毓承道。 “送吃食?”宁毓闵怔了怔,道:“你觉着吃食好过药?” 宁毓承点头,“陈家灶台冰冷,屋内也没点灯。陈淳祐去埋葬大妮了,张氏与陈淳山在家中黑灯瞎火,连口热水都没得喝。吃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养病。” “陈淳山也不算小了,怎地连火都不会升!”宁毓闵不禁恼怒地道。 “二哥,陈家没柴禾了。”宁毓承摊开手,无奈地道。 宁毓闵倒没注意这些,他苦笑了下,道:“一捆柴禾都买不起,唉!” 陈家狭窄,虽然门窗漏风,进屋还是闻到一股腐烂中夹杂酸臭气息。陈家穷,估计连只破瓦片都舍不得扔,灶台如厕都在一起,脏乱不堪。 张氏生了三个孩子,估计不待产后恢复便要照顾儿女,又缺乏吃食,常年劳累,拖垮身体是早晚之事。 “都是因为穷,滋生了万种病。。”宁毓承淡淡道。 宁毓闵转头看去,目露沉思。 宁毓承笑了下,仔细解释道:“二哥,陈家就两间屋,破烂急。大杂院皆如此,夏日蚊虫叮咬,老鼠乱窜。人住在这样的地方,迟早会生病。柴禾要钱,大杂院内也没水井,且有些水井旁边就是污水沟,井水并不干净。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水中有不干净的东西,也会生病。” “小七说得对!”宁毓闵听得激动起来,抓住宁毓承的胳膊道:“病从口入,到底是因为病入了身,人才会生病。治病难,要是加以防治,人少生病,就无需治病了!” 宁毓闵聪慧,能举一反三,宁毓承不禁笑道:“二哥真是厉害!防治,比治病容易。” “小七真是!”宁毓闵看到宁毓承稚气的脸庞,失笑道:“你以前淘气得很,病了一场,稳重是稳重了,就是老气横秋。” 宁毓承抽回胳膊,慢悠悠道:“二哥,防治也不容易啊。你看大杂院,首先得收拾干净。你让陈家将破烂东西扔了,什么叫破烂,一把草他们都有用。大人要干活谋生,小儿不懂事,做不好,还有危险。大杂院外面的水沟,应当许久未曾清理了,上次下雨时我来过,污水漫上来,污水泥泞,臭烘烘。谁主动会去清理呢?光干净这一条,都千难万难。” “该衙门出面。”宁毓闵闷声说了句。 衙门才不会管这些,除非发大水淹了房屋,死人了他们才会出面。 “二哥,不要灰心。”宁毓承鼓励着宁毓闵,“知道怎么去做,总比对着病人,束手无策要容易。” 宁毓闵揉了揉宁毓承的头,笑道:“我倒要你来劝,我以后不叫你小七,叫你七哥得了。” “那不敢。祖父要收拾我。”宁毓承朝车窗外看去,扶正歪倒的幞头,“二哥,祖父好像很生气。” 宁毓闵跟着看出去,见宁礼坤黑着脸,负手在二门边散步,脸抽搐了下,难得天真地道:“小七,祖父可能是饭后,消食走到了这里。” “二哥,借你吉言。”宁毓承紧跟着宁毓闵下马车,扯住了他的衣袖。 宁毓闵低头看向宁毓承,无语低声道:“我不走,要挨罚,一起挨。” “二哥义气,要是二哥能独自担待了,才最好不过。”宁毓承面带微笑小声道,上前对宁礼坤施礼,喊了声祖父。 宁毓闵不搭理宁毓承,一并上前俯身施礼,“祖父可是要出门?” “呵呵!”宁礼坤冷笑两声,斜睨向两人,沉声道:“都给老子滚过来!” 宁毓承与宁毓闵面面相觑,灰头土脸跟在宁礼坤身后到了知知堂。 进屋后,宁礼坤一声怒喝:“谁先招?” 宁毓闵尚未醒转神,宁毓承率先道:“祖父,且由我先来。” 宁礼坤上下打量着宁毓承,冷笑道:“好啊,宁小七,你倒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既然你明知有错,为何又要去犯?” “是,小七有错,请祖父责罚。” 眼下宁礼坤在盛怒之中,各种解释只能火上浇油。宁毓承并不辩解,规规矩矩认错。 宁毓闵眨了眨眼,跟着俯身下去,道:“请祖父责罚。” 宁礼坤眼神在默契的兄弟两人身上来回打转,心情很是复杂,“你们两人沆瀣一气,倒是兄友弟恭。” 两人默不作声,宁礼坤气得吹胡子瞪眼,盯着宁毓承道:“宁小七,白天考试时,我念在你要考试的份上,你为了陈淳祐出头,我不曾与你计较。宁小七,你可是觉着,自己考进内舍,万无一失了?” 宁毓承想了下,真诚地道:“祖父,我觉着,我能考进内舍。” 宁礼坤被噎了下,恼怒道:“你倒是自信。区区一个内舍考试,要是你都考不过,你以后别姓宁!” “你!宁二!”宁礼坤再看向宁毓闵,眼神冷下去。 宁毓闵性情宽厚温和,读书上颇有天分。在宁礼坤看来,他的天资不错,性情却是缺点,欠缺为官的狠厉。 宁礼坤盼着他在读书上用功,成为大儒名流,教授出几个有出息的学生,远比做个不上不下的官员有前途。 眼看宁毓闵一头扎进了行医治病中,还带着宁毓承一道前去,宁礼坤愈加怒不可遏。 “平时你弄那些药,与大夫来往,到处去给人义诊。你想治病救人,所行皆是善举,我便没有管着你。你倒愈发张狂,连宁小七也一并拉了去,功课更一落千丈!” 宁毓闵脸色泛白,低头屏声静气,任凭宁礼坤怒骂。 宁礼坤厉声道:“你以后要是再碰医术,不务正业,宁氏容不下你,老子以后没你这个孙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九章 宁毓闵倔强地紧抿唇一言不发,双目灼灼,不服地道:“祖父,我行医救人,是在做善事。且我并未耽误功课,何错之有?” “好你个混账,你还敢顶撞老子!”宁礼坤怒不可遏,转身抓起书案上的戒尺就要打。 “祖父!”宁毓承一个健步冲上前,垫起脚,搂住了宁礼坤扬起的手臂。 “你让开,下一个就收拾你!”宁礼坤低头瞪着宁毓承,抬手往回扯。 “祖父息怒,二哥身为宁氏子孙,行善治病救人,又不是外出花天酒地,吃喝玩乐。” 宁毓承不管不顾搂住宁礼坤不放,暗中向已经濒临爆发的宁毓闵递眼色,让他稍安勿躁。 好汉不吃眼前亏,两指粗的戒尺打在身上,痛是一回事,正是叛逆的年纪,面子大过天。 打的不是宁毓闵的身,是他的信仰,憧憬,激情,他的脸面。 宁毓闵见宁毓承在努力帮他,极力平缓住喷薄的怒意,忍住了没有做声,却微闭上眼,拧着头,一副任由宁礼坤处置的模样。 宁礼坤气得仰倒,咆哮道:“老子宁愿他去花天酒地,吃喝玩乐!宁氏不缺他出去挥霍的几个银子,他这是不务正业,异想天开!要是医死人,宁氏被人借机弹劾,捅出的天大篓子,你们可担待得起!宁氏败落,大杂院住着的人,就变成了你们!到时,谁来可怜你们,谁来管你们死活!” 这一番大话压下来,要真出点事,宁毓闵就变成了宁氏罪人。宁毓承见他脸色苍白,悲愤颤抖,暗自叹息了声。 宁礼坤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但不是这个世道的道理。 宁氏这座大山,要真是因为宁毓闵行善救人就能倒下,月河边便不会有脏乱的大杂院,陈全进侯官五年未归。 “真当?”宁毓承思绪微转,眨着眼睛问道。 宁礼坤愣了下,莫名其妙看着宁毓承。 “祖父,真能出去挥霍,挥金如土花银子?”宁毓承笑起来,满脸期盼。 “滚!”宁礼坤被气笑了,转头对付宁毓承,拧着他的耳朵,“小小年纪,就想着去花天酒地了?” “不敢不敢,祖父,孙儿就是想多些零花银子。”宁毓承捂住耳朵求饶,顿了顿,笑着若有所指:“祖父,君子言出必行。” “老子不是君子!”宁礼坤呵呵,昂首看着宁毓承,“老子若是君子,说了要收拾你们,就得言出必行。” 宁毓承不接话,苦着脸央求道:“祖父,我好饿,今日考了一天,还没用饭呢。祖父,我的考试成绩如何,可有给你丢脸?” 听到考试成绩,宁礼坤的神色变得缓和,情不自禁露出几分赞赏。 内舍考试时,宁毓承皆在他的眼皮底下答题。考完之后,便让先生批阅了宁毓承的考卷。墨经帖义的考试,仅整洁标致的答卷,就令素来挑剔的先生赞不绝口,毫不犹豫给了甲等。 算学考试亦是全对,骑马拉弓射箭的成绩,也数一数二。总体算来,宁毓承的名次位于内舍考试的头筹。 成绩并非是宁礼坤最满意之处,宁毓承在考试时的耐心,才让宁礼坤欣慰。 宁毓承明显可以提早交卷离场,他却不见任何焦躁,从头安静坐到了结束。 科举时也可提早离场,只走出那道大门,再无后悔的机会。若是在考场,哪怕能发现一丝错处,也能带来不同的后果。 耐心,镇定,泰然自若的心性,比天资聪颖还要难得。 宁毓闵聪慧,温和斯文,却比不上宁毓承。 他如今尚在念书,吃穿用度都靠公中父母,却不知天高地厚,尙想着辩驳,反抗。 宁礼坤恍惚了下,他相信宁毓承插诨打科,是在替宁毓闵解围。 他为官多年,竟然被个垂髫小儿的插诨打科混了过去。 偏生,他还气不起来! 宁礼坤一瞬不瞬盯着难过的宁毓闵,沉声道:“宁二,你觉着自己了不起,在做积善行德之事。我不与你计较,且先绕过你这次。但我有个问题,你回去好生思索。你若不姓宁,你以后可以作甚,你行医救治病人,你能救活几人。” 宁毓闵抬头看向宁礼坤,神色恍惚了下,轻点头应了声是。 宁礼坤盯了他片刻,再看向宁毓承,脸瞬时拉下来,“宁小七,你在考试时擅自出馊主意,罚你月例半年!” 他现在每个月月例三贯钱,升入内舍就有四贯钱。若要买书籍字画等等,皆由公中支取,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零花。 不过,一应花销都无需宁毓承出钱,他的月例都由夏夫人管着,只给他一点碎银,放在荷囊中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他的月例被罚没,夏夫人肯定会知晓。他所有的钱都借给了陈淳祐,估计半年内,他会是身无分文的境况。 没钱寸步难行,宁毓承想要讨价还价,转瞬一想,又做了罢。 宁礼坤罚他月例,与对宁毓闵提出的问题一样,是在借机敲打他。 欲将行侠仗义,若无宁氏的依托庇护,寸步难行。 两人走出知知堂,宁毓闵郁郁寡欢走在前面,经过回廊,他要往西去,宁毓承则要往东面的松华院。 宁毓闵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宁毓承,满腹的话,将要说出口,被宁毓承转动眼珠四看,抢先拦住了:“二哥,时辰不早,二哥快回去用饭,我也要回去了。” 两人的小厮提着灯笼,不远不近跟着。宁毓闵怔愣一下,脸色微变,想到他们进府就被宁礼坤抓个现行,忙改口道:“小七,今朝多谢你了。你回去用完饭,早些歇息。” 宁毓承抬手施礼道别,朝东边走去,福山福水跟在后面,一道进了松华院。 福山福水前去提了热水饭食进屋,宁毓承洗漱用饭完毕,两人收拾干净送回了灶房。 宁毓承本想歇息,想到宁礼坤布置下来,一天二十篇的大字,挣扎了半晌,前往书房墨磨铺纸。 福山福水随侍一旁,宁毓承漫不经心问道:“福山,先前你回府,除了跟阿娘回话,还跟谁回了我与二哥的行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十章 这已不是初次,上次宁毓承送陈淳祐归家之后,宁礼坤马上得知了他的行踪。 宁毓承一直是居上位者,他无需体会底下人的不易。只他的性格并非如此,尊重他人的付出,看重细节。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福山福水是他的书童,小厮,他们的品性非常重要,嘴尤其要严。 福山一下变得紧张,不禁看了眼福水,虽不知宁毓承问话的用意,下意识觉着不妥。 “七郎,小的回府向夫人回消息,在前院的小花圃处遇到了宁大翁,大翁问怎地小的一人回来,七郎去了何处。” 宁大翁是宁礼坤的老仆,自小跟在身边伺候,宁氏一众人都要敬他三分,尊称他为大翁。 福山结结巴巴回着话,愁得一脑门汗:“小的不敢不答,便如实回了话。七郎,小的不该多嘴,还请七郎责罚。” 说话间,福山起身跪下,匍匐在地。福水也变了脸,跟着下跪求情。 福山福水皆是宁氏家生子,不过他们的父母家人在府中根基浅,没盘根错节的关系。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被选到如宁毓承他们身边伺候。 两人每月的月例一贯大钱,四季衣衫鞋袜,吃穿住皆在府中,比一般的富裕人家过得还要好。 想到若是被赶出去,两人害怕得大气不敢出,身子控制不住簌簌发抖。 宁毓承眉头蹙起,道:“你们起来吧。” 福山福水不敢动,福山略微仰起头起头,不安地道:“七郎,小的不敢,小的以后.......” 宁毓承见他说不下去了,深知他左右为难,两边他都得罪不起。 宁大翁就是宁礼坤的眼线,只听从宁礼坤的吩咐行事。宁毓承虽也要听宁礼坤的话,来日方长,毕竟是主子,惹得他不满,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他们打发了。 “起来。”宁毓承放低了声音道。 福山福水感到莫名的威压,忙起了身,垂手肃立一动不敢动。 宁毓承眼神不经意在两人身上扫过,道:“你们今年都十一岁了。” “是。”福山福水不知宁毓承为何提到他们的年纪,忙一一回答道。 “你们读完了千字文,算得上识字。识字就能出去找一份差使做,能养家糊口。”宁毓承道。 “七郎!”福山福水大惊,眼泪一下流了下来。 “小的错了,七郎不要赶我们走啊!”两人连声求情,腿一软又要跪下去。 宁毓承抬手拦住,道:“你们皆清楚,在我身边当差,肯定比认识几个大字,出去找活过得好。但你们既然在我身边当差,就要多想,多看,多学。仅仅识字,还远远不够。” 福山福水面面相觑,皆一脸茫然。 宁毓承道:“以后该如何做,你们要自己去想。我写完大字就去歇息,你们先下去吧。” 福山福水赶忙恭敬退下,宁毓承看了眼惊慌不定的背影,继续低头写字。 他并非在吓两人,以后要按照宁氏的安排,考科举出仕为官也好,还是做别的事也罢,福山福水的位置非常重要。 他们并不笨,平时当差时也勤劳积极。只仅有这些,宁毓承也没必要留着他们。 若他们真正成长为厉害之人,宁毓承也可以大大方方,助他们高飞。 刚写了十篇大字,福山小心翼翼从门外进来,回禀道:“七郎,二郎来了。” 时辰已不早,宁毓闵这时来肯定有事。宁毓承放下笔,起身迎了出去。 宁毓闵手上拿着一本书走了进来,远远就道:“外面冷,七郎快进屋去。” “二哥。”宁毓承抬手施礼,站在门边微笑等着。 宁毓闵看向离了几步的福山福水,将书递给宁毓承,提高声音道:“这是我上内舍时的书,给你拿了来。” “多谢二哥。”宁毓承心下了然,接过书,侧身让宁毓闵走在前面,两人一道进了屋。 宁毓闵见福山福水未曾跟进来,迟疑朝外张望,宁毓承道:“二哥放心,没事。” “小七,你敲打他们了?”宁毓闵尤为不放心,压低声音问道。 “也不算敲打,就是说了几句。”宁毓承叹息了声,“祖父的话,他们不得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倒也是。”宁毓闵惆怅应和,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道:“我先前借口送书你,就没让大海大河跟着,怕他们又将我的行踪透露了出去。” 宁毓承还有大字要写,便坐回书桌后,拉直纸,放上镇纸压住,提笔蘸墨。 “还在写功课?”宁毓闵探头去看摊在书桌上的大字,禁不住笑道:“七郎的字,肯定被祖父骂了。” “是,祖父嫌弃我字写得不好,每天我要写二十篇大字。”宁毓承苦恼地道。 “你才二十篇!”宁毓闵有些悻悻道:“当年我每天要写三十篇!主要是大哥,他刻苦得很,先生布置五篇大字,他硬是要写三十篇,祖父逼着我们,都要写三十篇。只大字还好,背书,文章,无论什么功课,大哥都刻苦得很,甚至,除了读书,大哥还种地!” 宁毓承讶然,“种地?” “是,种地,绝非拿锄头装模作样,施肥除草,收成,大哥都亲力亲为。” 宁毓闵拍了下手掌,懊恼不已,“我都快忘了,大哥去岁前去京城考春闱时,将他那一亩冬小麦留给了我,交代我要帮着照看。我得去问问,现在是该施肥,还是除草了。” 宁毓承不懂种地,种地辛苦,他只微笑听着,坐回去继续写字,绝不接话。 宁毓闵看了眼宁毓承,再看了一眼,无奈地道:“我让宁三郎他们去帮忙,放心,不会让你去当苦力。” “祖父不认为,种地是不务正业了?”宁毓承好奇问道。 “耕读传家,民以食为天,祖父很是赞赏。”宁毓闵越发愁眉苦脸,望着宁毓承面前的大字出神。 屋内安静下来,宁毓承抬起头看向宁毓闵,道:“二哥,你有甚话,且说便是。” “其实,我不该与你说这些。你还小。”宁毓闵苦笑连连。 藏在心里的话,他不知道给谁听。难得宁毓承年纪虽小,不但能听懂,还能理解自己。 “小七,我回去之后,阿娘很是担忧。阿娘性子急,说话时不经考虑,经常得罪人。先前阿娘听说我与你一道去了陈家,便要去找二伯母说道,被我劝住了。我年纪比你大,怎么反倒让你来规劝我。” 宁毓承见过宁毓闵母亲江夫人一次,性子要强,护短。她舍不得宁毓闵被罚,以为他唆使宁毓闵前去陈家,惹怒了宁礼坤。 夏夫人厉害,宁毓承以为江夫人在她面前讨不了好,笑笑不语。 “小七,祖父让我思索的问题,我压根不耐烦去想。我姓宁,这是上苍决定的事,谁让我生在了宁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是只救了一人,亦功德无量!” 宁毓闵胸口憋着火,这团火憋了太久,想起宁礼坤的训斥,便灼得胸口生疼。 “只一个宁氏罪人压下来,我如何担待得起!” 宁毓闵斯文温和的脸上,愤怒莫名。他眼眶都快红了,无力地道:“小七,我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答应了给张氏药,这下也得食言了。” “二哥,别给药了。”宁毓承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宁毓闵怔住,食言而肥,令他很羞愧。 宁毓承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你且听一听。” “小七,什么想法,你快说。”宁毓闵神情一震,着急催促道。 宁毓承放下笔,仔细说了起来,宁毓闵听得双眼发亮,抚掌道:“好,小七的法子妙,就照着你的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十一章 宁立坤养生有道,向来早睡早起。卯时初起身,先活动拳脚,再在小校场上拉弓射上二十箭。 早春时节,宁立坤来到校场时,天际尙靛蓝,万籁俱寂。 宁礼坤宁大翁前后脚刚到校场,黑暗中窜出一人,宁大翁灵活上前,挡在了宁礼坤面前,还未呵斥出口,来人已经施礼请安:“祖父,大翁。” 宁大翁侧身避过,规规矩矩还了一礼:“原来是二郎。” 平时他们早起要读书,功课繁重,除去宁毓承之外,宁礼坤并不要求他们早起练习。 宁毓闵这般早在校场候着,宁礼坤猜他定是为昨晚之事前来。不过,宁立坤四下张望,没看到宁毓承的身影,他并不询问,骂道:“你个混小子,藏在黑暗中鬼鬼祟祟作甚?” “祖父,孙儿是前来认错。”宁毓闵再次深深施礼下去,态度毕恭毕敬。 宁立坤见宁毓闵开门见山,倒是愣了一下,他哦了声,按耐住怀疑,不急不缓打起了拳,问道:“你错在了何处?” “孙儿以为,祖父责备孙儿的言语,皆为孙儿着想。孙儿自以为能济世救人,是孙儿痴心妄想了。”宁毓闵道。 宁大翁前去点亮了松蜡火把,宁礼坤收了拳,不动声色打量着宁毓闵,心中疑惑更甚。 几个孙辈中,宁毓闵虽温和,却是最认死理,倔强。他认定之事,哪怕长辈责怪,他也只沉默反抗,憋在心底闷闷不乐。 他昨夜那般不服,宁立坤以为他至少要待上好些时日才能缓过来,谁曾想他竟这般快前来认错,且态度端正,不见任何的委屈强求。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且回去,上学别迟了。”宁礼坤故意道,说罢,便前往兵器架取弓箭。 宁毓闵深吸了口气,果真如宁毓承所言那般,休要与宁礼坤正面对抗,且休得当面耍心机。必须得坦诚布公,如实陈述事实。 “祖父,孙儿还有一事。”宁毓闵追上前,垂手规矩道。 宁礼坤松开弓弦,箭矢破空,直中草垛中心。他放下弓弦,再取箭搭上弓,不高不低唔了声:“何事?” “孙儿昨日许诺了张氏,送几幅药给她服用。孙儿不欲言而无信,只经祖父提醒,孙儿对医术略通皮毛,送药确实不妥。”宁毓闵道。 宁礼坤道:“既然知晓送药不妥,那便不送便是。这称不上言而无信,乃是谦虚谨慎。” “祖父,孙儿不欲出尔反尔,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孙儿欲改送吃食。”宁毓闵不接宁礼坤的话,继续道。 宁礼坤搭在弓弦上的手一顿,眼睛眯了眯,道:“一些吃食罢了,且送便是。” “祖父,孙儿昨日前去陈家,夜里始终难以安眠,深感不安。” 宁毓闵望着天际泛起的青光,脸上浮起担忧,“祖父,大杂院到处脏污不堪,人与牲畜共居,沟渠堵塞,蛇鼠虫蚁横行。大杂院仅与宁府隔着月河,夏日时若下大雨,月河涨水,大杂院地势低,势必被淹没。若因此起了疫病,大杂院住着在宁府做工的仆从,祖父,不可不防啊!” 近些年来,江洲府下大雨时,大杂院经常积水。不过,宁府地势高,月河的水从未蔓延到宁府。 宁礼坤却不敢掉以轻心,大杂院沟渠堵塞严重,淤泥冲回月河,月河淤积的淤泥日渐加深。长久以往,宁府指不定何时会被连累。 “且,大杂院一带的地契乃是宁氏所有,要是真发生不好之事,官府那边势必推诿。”宁毓闵点到为止,没再继续说下去。 宁礼坤神情变得严肃,锐利的眼神扫视着宁毓闵,问道:“你觉着,该如何处理此事?” 宁毓闵不慌不忙道:“祖父,孙儿认为,宁府出钱,替大杂院修缮房屋,由大杂院的人出力,疏浚沟渠,月河,平整巷道。将大杂院的牲畜迁往指定地方养着,重新寻地打井。每家每户负责门前的沟渠,巷道干净整洁,且不定期察看,若不遵规矩者,逐出大杂院。” 宁礼坤的眉毛逐渐扬起,呵呵笑了几声。 宁氏出钱治理大杂院,大杂院的人得了工钱,还能得到舒坦的住处。 宁毓闵的确没再提行医之事,行医治病,能救治一二,他的想法,却帮助了整个大杂院。 宁礼坤坚信宁毓闵不会轻易放弃行医,若有所指道:“悬壶济世,你不悬壶,倒也是济世了。” “不敢隐瞒祖父,治病难,不如改为防。”宁毓闵道。 宁礼坤愣了下,紧着问道:“你可知晓,你的防,需要多少钱财?” 宁毓闵眨了下眼睛,慢吞吞道:“此事孙儿也考虑过,善举不拘泥于形,在菩萨面前进奉香油钱,佛堂烧香,亦要支出大笔的钱财。这笔钱财,不若用在穷人身上,菩萨也不会怪罪。” “菩萨的供奉你都敢惦记,胆子真大。”宁礼坤嘲讽斜乜着宁毓闵,道:“既然是为了大杂院的人,他们自当出力,为何还要付给他们工钱?” 宁毓闵望着宁礼坤,诚挚地道:“祖父,修缮屋子,通渠清淤,皆是辛苦活。他们本就做苦力,当差为生,再加重劳力,他们的身子吃不消,出不上力气。这不是在行善,而是在索命,菩萨官府都会怪罪。” 好一个菩萨官府都会怪罪! 宁礼坤心情极为复杂,江州府的知府贺道年与宁氏来往不多,井水不犯河水。 一是宁氏无需巴结贺道年,二是贺道年此人虽贪婪,行事却极为谨慎,惟恐与宁氏走得近,被宁氏抓到贪腐把柄,弹劾参奏他一本。 “既然官府菩萨都会怪罪,此事便不能掉以轻心。”宁礼坤慢吞吞道。 宁毓闵暗自警惕不已,宁毓承曾提醒他,小心宁礼坤反将一军。 果真,宁毓闵只听到宁礼坤道:“既然此事你提出,就交给你去负责。” 宁毓闵愣住,心中纠结不已。宁毓承说此事麻烦,万万不可接手。 可是,宁毓闵却忍不住动心。他并非为了终于能得到实差,而是他想亲力亲为,通过改善大杂院的住所,究竟能否防治疾病。 最终,宁毓闵俯身下去,应道:“是,祖父放心,孙儿定尽心尽力去办。” “不能让官府菩萨怪罪,就不能少了官府菩萨的供奉。月河通整个江州府,月河清淤,本该由江洲府上报工部,工部拨付银钱,由江州府府衙张罗江州府服徭役的百姓去清理。”宁礼坤道。 宁毓闵睁大了眼睛,怔怔盯着宁礼坤,紧张问道:“祖父,难道孙儿要去江州府衙请示贺知府,待他向工部请示,经由工部许可,拨付修缮河道的钱财之后,才会动工清理?” 宁礼坤道:“贺道年可会请示,工部收到之后,可会驳回,何时能定夺下来,定夺之后,户部可有银钱拨付,何时拨付。拨付下来的银钱,多少会用在河道上,这些都难说。” 宁毓闵后悔不跌,怪不得宁毓承让他别接手,一定要宁礼坤点头,由他亲自出面。 “菩萨的香火银亦少不得,重圆寺的寒寂大师,大齐赫赫有名,信众极多。”宁礼坤紧盯着宁毓闵,淡淡道:“你要行善,我当然甚为欣慰,只你需自行筹措钱财。” 宁毓闵沮丧得深深低下了头,黯然道:“祖父,孙儿将积攒的银钱,全部拿出来也远远不够。” 宁礼坤笑呵呵道:“你的不够,把小七的也拿出来嘛!” “小七的?”宁毓闵霎时抬头望着宁礼坤,慌忙求情:“祖父,小七还小,怎能让他出钱,不行,祖父,小七的钱不多,他没钱啊!” 宁礼坤笑容不变,道:“这样啊!且看此事,非但麻烦,还缺缺钱。你是做,还是不做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十二章 晨曦来临,天际从墨蓝转为深灰,青灰,已到平时起床洗漱的时辰。 宁毓闵心里乱糟糟,难以理清头绪。 他当然想做事,只是靠他自己,无论人脉,还是钱财,他都没有。 宁毓闵拿不定主意,失落地道:“祖父,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待孙儿回去好生思索之后,再给祖父答复。” “去吧去吧,别耽误了上学。”宁礼坤很好说话,随和地挥了挥手。 宁毓闵施礼后告退,宁礼坤望着他无精打采的背影,对宁大翁道:“你去打听一下,昨夜松华院发生了何事。” 宁大翁应声退下,宁礼坤拿起弓,刷刷刷将余下的箭矢射完,回到知知堂。 更洗之后出来,宁礼坤坐在案桌前用饭,宁大翁回来了,肃立在一旁回禀道:“老太爷,老奴惭愧,老奴什么都没打听到。” “呵呵。”宁礼坤慢悠悠吃着羊肉炊饼汤,似乎并不意外。 宁大翁接着道:“福山前往马厩传话,说是现在天气暖和了,七郎上学,无需再坐马车,他自行前往学堂就是。老奴叫住福山,福山一问三不知。老奴见福山打定主意不开口,便没再逼问。老奴倒是在三房二郎大海处,得知二郎昨晚前去松华院,给七郎送书了。” 宁礼坤眉毛越扬越高,眼中的得意藏不住,笑骂道:“小七那个小滑头,接连被我抓住,他岂能不起疑心。你别去问福山福水了,他们在小七身边当差,首要的便是忠心。他们能将小七的举动告知你,也能告知别人。小七这件事做得不错。倒是二郎。” 宁毓承知道敲打身边伺候的小厮,宁毓闵那边还如筛子一样,四处透风。 “二郎聪慧,一点即通,老太爷无需操心。”宁大翁劝道。 “我倒看他能否点通了。”宁礼坤呼出口气,将碗中的羊肉汤吃完,放下碗,宁大翁递上了清茶。 漱口之后,宁礼坤放下茶盏起身往外走,道:“这件事,定是小七出的主意。我倒要瞧瞧,他们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那边,宁毓闵回到三房院子,跟江夫人交代了几句:“阿娘,你差江嬷嬷前去送,别耽搁了。” 江夫人一头雾水,听完顿时紧张起来,道:“二郎,你祖父才惩罚了你,你又去惹事!” “阿娘,我没惹事,祖父早已知晓,答应了。”宁毓闵最了解江夫人不过,蛇打七寸抬出宁礼坤。 果然,江夫人不再过问,忙着吩咐江嬷嬷去准备吃食,“再取几块布,库房里有旧布,放着也可惜了。” 宁毓闵眉头微蹙,忙道:“阿娘,张氏还病着,家中无人能做针线活。江嬷嬷,你寻几身旧衣衫,旧褥子便是。” 江夫人忙顺着宁毓闵道:“江嬷嬷,听二郎的,快去快去。” 江嬷嬷忙不迭下去准备了,宁毓闵飞快吃着早饭,沉吟了下,支开屋中伺候的婢女,委婉提醒江夫人:“阿娘,库房的旧布归属公中。大伯母掌管着中馈,前去库房取布,就算是做善事,阿娘还是要知会大伯母一声。江嬷嬷直接跑去拿,没大伯母的对牌,底下的人不敢随意给。就算底下人拿给了江嬷嬷,盘账时对不上数,大伯母质问下来,难免伤了和气。” 江夫人愣住,脸色逐渐涨红,气道:“我们三房是庶出,便不被放在眼中,连拿几块无人用的破布,也要低三下气去求情!平时大房二房一条心,公中库房的东西,他们随意取用,何时知会过三房?你阿爹在外做官,每年送回来的银钱,年礼,不比二房少,大房可是一个大钱没出,尽享清福不说,你阿爹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倒被大房拽到了手中!” “阿娘,公中苛待我们了?是少了吃食,还是少了布匹衣衫?”宁毓闵诧异问道。 “你能吃几颗粮食,穿得了几身衣衫!要苛待,也不会在明面上苛待!”江夫人撇嘴,心道钱夫人端着大度无私,她才不会做得这般明显。 宁毓闵头疼起来,揉着眉心满是无奈。 江夫人性子急,气一上头,便口不择言。等发泄完毕之后,她忘得一干二净,听话的人,却听进了心里去。 所幸钱夫人夏夫人清楚她的秉性,都不与她计较,至少没与她当面黑脸。 宁毓闵却放不下心,夏夫人可能真不在意,钱夫人却未必如此。 大房宁悟昭不喜官场,辞官归江洲,钱夫人对此颇有怨言。她劝不了宁悟昭,转头一心扑在宁毓华身上,恨不得他能中状元做大官,让她脸上有光,一吐怨气。 “公中有公中的规矩,前些时日二伯母给陈家送了银子粮食,是二伯母自己拿了出来,并未去公中支取。”宁毓闵解释道。 江夫人沉着脸,恼怒道:“我不是为了这几个钱,就是不服气!既然公中讲究公平公道,进出都要一视同仁。大房没交钱交粮交各种货物,他们凭什么与上交的一般享受?大郎前去京城考春闱,从公中支取了一千贯钱。一千贯呐!宁氏在京城有宅子,仆从,二房在京城礼部当官,大郎的吃穿用度无需花一个大钱,亦不用处处投帖子,攀附关系。大郎支取一千贯,究竟花在了何处,看他大房能说个清楚明白!二房跟大房是一个肚皮出来的嫡亲兄弟,当不会吱声,我却不傻,吃了大亏,还不让提了?” “无论谁考春闱,皆能从公中支取一千贯花销,当年阿爹同样支取了。”宁毓闵好脾气解释道。 江夫人哼了声,“当年是当年,大房二房都支取了,你阿爹不支取,那岂不是落了个欺负庶子的名声?宁氏百年清贵,可担不起这个恶名!” 宁毓闵见她还在气头上,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后悔多嘴提那一句。他没心情多言,放下筷子漱口,道:“阿娘,祖父有令,要我自己出钱做善事。” 听到是宁礼坤发话,江夫人神色勉强缓和了几分。时辰不早,宁毓闵还有一大堆事情,“阿娘,我去学堂了。”说罢,便匆匆离开。 出了二门,宁毓闵打听到宁毓承已经走路前去学堂,他加快脚步,几乎小跑着,快到月河边时,终于追上了宁毓承。 “二哥。”宁毓承背着大大的书箱,不紧不慢走着,朝喘着气的宁毓闵见礼。 “别动,仔细书箱倒扣过来。”宁毓闵一把抓住宁毓承的书箱,顺势道:“你松手,我替你拿着。” 宁毓承笑眯眯道了谢,由宁毓闵将书箱接了过去,“明日我将砚台笔墨放在学堂,书箱会轻一些,我就能自己背了。” “你倒能省事。”宁毓闵笑了声,四下张望,“福山福水没跟着?” 宁毓承道:“这一带都是宁氏的地盘,从府中到宁氏祠堂而已。二哥上学都是自己前往,没带大海大河,我也没让他们跟了。” 路上行人车马经过,送水送柴禾送粮食,仆从前往宁府当差,学生前往明明堂读书,妇人在河中洗刷,春日的清晨,静谧中透着热闹。 望着月河岸边破烂的宅子,宁毓闵心情变得沉重起来,道:“小七,早间我去见了祖父。祖父推诿了一通,称我若要做,便由我自己出钱出力。” 宁毓承听完宁毓闵完完整整道来见宁礼坤的经过,平静地道:“二哥,你呢,你的想法如何?” “我当然想去做了。只是,做事怎地这般难!”宁毓闵神情低落道,看上去垂头丧气。 有钱有心,不一定能做好事,宁毓承早就领教过。不过,宁礼坤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不过他在欺负宁毓闵年轻,拿官样话语来打发他。 宁礼坤已经猜到他也有份,将他的积蓄都算了进去,宁毓承就不客气了。 “二哥,你不能接手。”宁毓承道。 “为何?小七可是也不同意,以为我们做不到?”宁毓闵愣愣问道。 “要做,就做一笔大的。”宁毓承微笑道。 宁毓闵瞪大了眼,“还要做大,那不是更难了?” 宁毓承慢悠悠道:“我们还小,不懂事嘛。不懂事惹出来的事,当然要由家中大人来收拾善后。” 昨夜与宁毓闵商议之后,他再赶功课,很晚才歇息。 睡了没多久,他便爬起来练习拉弓射箭。宁毓承甩着酸涩的胳膊,脸上笑容更浓。 宁礼坤精神好得很,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没空成日盯着他读书,他便能悠闲度日了。 宁毓闵听完宁毓承大致的打算,眨着眼睛,许久都没回过神。 明明堂大门就在眼前,宁毓润从马车上下来,伸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三哥。”宁毓承喊了声,笑着奔上前。 宁毓润尙张着嘴,回头看来,见是他们两人,过了片刻嘴才闭上,“二哥,小七。” 宁毓承笑问道:“三哥,明朝旬休,三哥打算去何处游玩,带上我与二哥可好?” 宁毓润笑得意味深长,一把搂住了宁毓承的脖子,痛快应下,冲着宁毓闵眨眼睛,“二哥真要去?” 宁毓闵望着宁毓润,他的笑,明显不怀好意。 只他下意识觉着,宁毓承的笑,更是不安好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十三章 上课时辰快到了,宁毓闵只能暂时将疑惑压在心头,由着宁毓润勾着他的脖子,一道前往外舍院子。 宁毓承也朝外舍走去,今朝应当会公布考试成绩,旬休之后回来,原来的同窗,将面临分开,各自进入不同的课程。 进了课室,宁毓承发现陈淳祐来了,他面色苍白,看上去魂不守舍,打招呼时挤出的笑容,僵硬又心不在焉。 宁毓承猜他是为了成绩,心情很是复杂,便未曾多问。 果然,林先生进了课室。大家一起起身见礼,他抬手示意大家落座,清了清嗓子道:“今朝,兴许是大家同窗的最后一日,也是为师给你们讲的最后一堂课。” 安静的课堂,瞬间像是春蚕吃桑叶,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林先生不似从前那般严厉,宽厚道:“大家稍安勿躁,考试成绩会张贴在礼堂外,过后大家自行去看便是。” 林先生说完,便让大家诵读书。课间逐渐响起或高或低的读书声,宁毓承举着书挡在前面,时而跟着张口读几句。 大家关心考试成绩,没了以前的认真。林先生不时皱起眉头,到底未曾追究。 终于上完了课,待歇息时,大家扔下书,一窝蜂涌出课室,朝礼堂奔去。 陈淳祐明显面露急色,他向来不与人争抢,等他们先跑出去后,才跟在后面。 宁毓承压根连礼堂都不想去,反正是否榜上有名,迟早会知晓。 和光同尘,宁毓承随大流前去礼堂,与让在最后的陈淳祐走在了一起。 “阿娘说二郎与七郎来给她瞧过病了,感激之情,着实不知如何为报。”陈淳祐抬手,深深一礼。 “你别放在心上,我们也没做什么。你妹妹.......”宁毓承略微停顿,还是问了出来:“可安葬妥当了?” “花了五百个大钱,埋葬了妹妹。”陈淳祐心中难过,眼眶不由自主开始泛红。 陈全斗与于氏都责备他胡乱花钱,一个夭折的女童,花上十个大钱买张苇席,挖个坑埋了,已算得仁至义尽。 陈淳祐平时听话,这次他却坚持己见,给妹妹买了具小薄棺,靠近陈氏祖父母的坟边埋了。以后去上坟祭祀时,他能寻到地方,偷偷前去烧几张纸。免得她成为孤坟野鬼,生死无所依。 想到祖父母,陈淳祐心中又是一痛,待平缓了情绪,取下腰间的钱袋,将余下的钱递到宁毓承面前。 “本给妹妹治病,如今用不上了。余下的五百大钱,待我慢慢赚钱还,还请七郎宽限些时日。” 回想起陈淳祐借钱时的难堪,宁毓承目光在他裹起来的大拇指上略微停顿,伸手接过了钱,道:“要是你有难处,再与我说便是。” 陈淳祐长长松了口气,难得高兴地应了。只这高兴转瞬即逝,他们很快到了礼堂前。 考生与看热闹的学生,将张榜处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指着榜单说个不停,有人笑着附和,有人垂头丧气。 张齐铭与赵春生结伴从人群中挤出来,张齐铭耷拉着脑袋,懊恼得直跺脚。赵春盛则昂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走路发飘,神气得五里之外,都能感受到他此刻的春风得意。 “七郎,七郎!”赵春盛看到宁毓承,使劲挥舞手臂朝他喊,“哈哈哈哈,以后我们又是同窗了!” 宁毓承微笑着道恭喜,赵春盛叉手道同喜同喜,哈哈哈又是仰天大笑,圆胖的脸,连着脖子都激动得充血通红。 张齐铭嘴角快撇到了地上,剜了赵春盛一眼又一眼,忍不住阴阳怪气骂了句:“哎哟,赵氏祖坟开裂了!” “是呀是呀,我赵氏祖坟开裂了!”赵春盛不以为意,反而挑起眉,笑嘻嘻反问道:“怎地,你张氏祖坟这次没开裂?祖宗不保佑你张氏儿孙了?” “不过区区内舍而已,就算考进上舍,也不一定能考中秋闱。秋闱之后尙有春闱,春闱之后......” 张齐铭抢白道,说到春闱之后,气恼地住了嘴。 春闱之后就是派官,赵氏金山银山,只要考中春闱,不愁没官做。 两人斗着嘴,宁毓承站在一旁看戏。陈淳祐神色紧张,顾不上与他们说话,快步朝榜单下走去。 张齐铭这时看到他努力朝里面挤去的背影,幸灾乐祸道:“呵呵,陈五年这次也没考进。就是考进了又如何,指不定,又是一个陈十年罢了!” “我也去看看。”宁毓承神色淡下来,留下句话,便走向了人群。 “小七,过来这里!嘿嘿,你考中了。”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宁毓润,仗着人高马大,身体左摇右摆,挤出一条通道,将宁毓承拉到了榜单下。 宁毓承仰头看榜单,这次内舍一共取了二十三名学生,他的名字排在靠前五的位置,陈淳祐榜上无名。 四明山四季风景不同,美得不可胜收。惠风和畅,礼堂前的山樱斜伸出来花枝,雪白的樱花瓣,随着轻风飘零。 陈淳祐的脸,与樱花一样白。他神情近乎麻木,眼角蓄泪,似坠未坠。 宁毓润兴高采烈跟宁毓承说着话,见他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嘶了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曲指敲在了他的头上。 宁毓承抚摸着头,隔着幞头,被宁毓润敲过之处有些痒,他顺势挠着:“三哥,君子动口不动手。” 宁毓润抱着双臂,端起兄长的派头教训道:“我可不是君子,我是你三哥!你看甚看,有甚可看之处。明明堂岂是一般学堂,一般人岂能进来读书。就算侥幸进来了,不过是陪读伴读而已。人呐,心比天高,本事却不足。最最重要之处,得认命!” “走。”宁毓润不由分说将宁毓承拉了出去,靠过来,小声嘀嘀咕咕道:“小四小五也要去,小六最近在咳嗽,他阿娘不许他出门。明朝你是骑马还是坐车?天气还凉着,就坐车去吧,你与二哥坐一辆,还是与我同坐?” “我与二哥坐一辆吧,省得三哥多跑一趟。”宁毓承沉吟了下,想到赵春盛跟考中状元一样的兴奋,问道:“三哥,我可能带上同窗一道去?” “你的同窗,谁啊?”宁毓润问道,疑惑地转头看去,登时脸色一沉,“该不会是陈五年吧?” “不是他,是赵春盛。”宁毓承笑着答道。 “赵春盛?”宁毓润拧眉想着,他很快就点了头,笑道:“我知道了,赵春咏的堂弟。今年赵春咏也去京城春闱了,大哥进进京,就是搭了赵家的船。赵氏有钱得很。” 宁毓承哦了声,指着陈淳祐失魂落魄的背影,认真地道:“三哥,他叫陈淳祐,陈五年这个诨名,有些看不起人。” “看不起?”宁毓润指着自己,瞪大眼,满脸的难以置信。 “罢了罢了,你还小,我不与你计较。”宁毓润眼睛翻白,望着远方,一副高深莫测的惆怅样,幽幽道:“这算得上什么看不起,这人呐,不得意之处,不知凡几。” 宁毓润显得不耐烦,点到即止,宁毓承亦不再多提。他仔细端详着宁毓润的少年多愁,忍着笑,一本正经问道:“三哥可是思春了?” “好你个混小子!”宁毓润紧张四望,脸刷地变得通红,手忙脚乱上前捂宁毓承的嘴:“休得胡说!” 宁毓承早就防备着宁毓润,赶紧朝前跑了。宁毓润追了几步,恐在学堂追逐打闹被抓住受罚,遂停下脚步,不放心冲他喊道:“小七,别乱说啊!” “知道了。”宁毓承见宁毓闵不追,他也就没再跑,转身朝他郑重其事颔首,让他放心。 宁毓润这才怏怏离去,宁毓承望着仍立在山樱下陈淳祐的身影,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自行回了课室。 宁毓润的话听上去残忍,倒也有些歪理。 科举不易,考到白头也并不鲜见。明明堂算私塾,里面的学生都比较年轻。江州府除明明堂,还要官学,其他的书院,他听张齐铭提过,官学里有好几个年近四旬的学生,在官学边读书,边做些抄写润笔打杂的营生养家糊口。 内舍考试的失利,他要是承受不住,以后更重要的秋闱春闱,他如何能承受得住。 陈淳祐一心考科举,其实官学比明明堂合适。明明堂除去科举的学习,骑马射箭算学天文历法君子六艺都要学,比较适合世家大族子弟。 官学对学生也有一定的照顾,若能进去,束脩课本都不要钱。官学在江洲城北面,陈淳祐要是去读书,需要穿过整个江洲城。官学有监舍,他要是住在里面,“上有老下有小”,他便不能照看了。 官学属于衙门朝廷,里面的学生非富即贵,先生即教渝,隶属朝廷官员。远比明明堂复杂。江州府衙门官员的子弟,大多都在官学读书。 最重要之处,官学的笔墨纸砚要自己买,无需束脩,年节时给先生的年礼节礼少不了,陈家担负不起。 翌日早上,宁毓承向夏夫人讲了与宁氏兄弟出去玩耍之事,再要了一两碎银,加上陈淳祐还给他的一两五钱银,揣着二两半银子,上了宁毓闵的马车。 宁毓润他们几人的马车,已在宁府巷子口等着,待他们到了之后,便朝着城中瓦肆而去。 宁毓闵熟悉路,打量了一会,放下车帘道:“我瞧老三神神秘秘,以为他要去何处呢,谁知去瓦肆。” 来到这里之后,宁毓承只出来了几次,依靠着车窗看得津津有味。天气晴好,街头巷尾行人车马络绎不绝。 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与身着短褐的百姓推着的独轮车,牛,驴子拉着的板车,骡子拉着揽客的车穿梭而过,互相避让,走着自己的道。 到了瓦肆口,行人车马开始拥挤,货郎挑着担子叫卖,各式铺子门口的伙计,亦是使出百般本事招揽客人,售卖货物。只听他们的花样叫卖,就堪比看戏。 宁毓润的马车停在了一间象棚前,门口迎客的伙计,脸上堆满笑容,热情无比涌上来,牵马的牵马,招呼的招呼。 “怪不得今朝的喜鹊渣渣叫,原来宁三少爷来了,三少爷快快里面请,雅间都给三少爷留着呢!” 宁毓承跟在宁毓闵身后下车,听到伙计跟唱曲一样,脸上的笑,弯下的腰丝毫不打折扣,将迎接宁毓润的话,再对他们道了一遍。 “七郎!”赵春盛早就到了,俯身团团见礼,带着不输于迎客伙计的笑,一个健步奔到宁毓承面前。 宁毓承只看到面前一道鲜红,大红锦袍,大红幞头,红润的肉圆脸,一口白牙在其中,很是突出明显。 赵春盛激动不已,宁府的门槛金贵,就是他阿爹都没能进出几次。如今他能与宁氏兄弟玩耍,昨日回去跟他阿爹一提,喜得他阿爹整夜都没能睡好,天还不亮,就将他叫了起床,将昨夜说过的叮咛,再次翻来覆去说了一遍。 宁毓承与赵春盛说着话,跟在宁毓润他们身后朝里面走去。这时,象棚前马蹄阵阵,他回头一看,五六个锦缎华服的贵人公子,骑在高头大马上,下巴微抬,如骑行在宽敞的草原上一样,旁若无人骑到了象棚前。 为首白马上的月白缂丝绣大红牡丹的少年,五官生得各不相干。长脸,微微外突的硕大双眼,眼距稍许宽了些,招风大耳。嘴与鼻子与其相比,倒显得中规中矩了。 宁毓润听到动静回头,懊恼地哼了声,撇嘴阴阳怪气道:“哎哟,原来是贺美男啊!” 贺美男,姓贺,应当是知府贺道年的幼子贺禄。 宁毓承挑眉,不动声色打量着贺美男一行。 加上他们这群人,今朝江州府世家纨绔子弟聚齐了多半,象棚热闹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十四章 伙计们呼啦啦涌上前,恭敬无比牵马迎客,贺禄下马后,目不斜视朝大门走去。他抬着手,广袖从腕间垂落到近膝盖处,随着动作,月白锦缎上的金线金光闪闪。 跟在贺禄身后的几人,尽量也目不斜视。不过,他们也尽量低垂头,眼睛看向地面,避免与宁氏一众人接触。 贺禄如仙鹤般走了过来,这下他不得不正视,僵硬地点着头,“宁二郎。” 宁毓闵斯文回礼,到了宁毓润这里,贺禄的下巴又微微上扬,牛大的眼睛左右飘忽,显得很是不屑,随意招呼了声,“宁三郎。” 宁毓润带着讥讽的笑,道:“贺美男,真是巧。” 贺禄的鼻孔一下缩紧,看上去很是在意宁毓润的话。旋即,他很快恢复了寻常,接连打着招呼。 到了宁毓承这里,贺禄难得俯身下来,客客气气规规矩矩与他施礼,还多说了句话:“难得看到七郎出来玩耍,今朝真是个黄道吉日。” 宁毓承笑着说是,“我还小,他们都不愿意带我。” 贺禄明显愣了下,他没想到宁毓承会与他寒暄,干巴巴道:“待七郎长大后,无需人领着,便能经常出来了。” “小七,走了。”宁毓润皱起眉,拉着宁毓承朝里面走去。 贺禄也挺直了背,全然无视赵春盛,随着迎客伙计扬长而去。赵春盛圆脸更红了,暗中朝旁边淬了口,小声骂了句什么。 “贺美男不学无术,自以为是,还好高骛远,十足的草包,你别与他搭讪。”宁毓润推着宁毓承往前走,俯身在他耳边叮嘱道。 “呵呵,你瞧贺美男,真是丑人多作怪。他还自诩为玉面郎君,真真是可笑至极。他阿爹老年得子,得了这么个丑东西,真是家门不幸啊!” 宁毓润好一通讥讽,宁毓承蹙了蹙眉,问道:“三哥,你与他有仇?” “这有仇没仇,端看如何以为了。”宁毓润打着哈哈,一副明显不欲多提的样子。 宁毓承将宁毓润的反应看在眼里,看了看他,到底没再追问。 先前在门前遇到时,只是彼此看不顺眼。有宁礼坤在,宁毓润也不敢与贺禄真结仇。 宁毓承稍许放了心,琢磨着贺禄与人打招呼的举止,心道真是有意思得紧。 对宁毓闵是平视,对宁毓润他们是俯视,对宁毓承夹杂着恭敬,赵春盛则是直接不入他的眼。 贺禄这完全是按照他们父亲的品级高低,予以不同的回应,将势利大喇喇写在了脸上。 宁毓承不由得笑了,直白是好事。 进了象棚,里面是唱戏唱曲的木台,宽敞的大堂里安置着高低不等的长凳。台上在演滑稽戏,底下坐了七八成满的客人,不时哄堂大笑。 他们并未在大堂停留,从旁边壮汉守着的门进去,进了座花木葳蕤的园子,瞬间变得安宁静谧。山樱杏花怒放,花瓣纷飞,落在石拱桥上,随着淙淙的小溪蜿蜒飘远。 宁毓承站在桥上,打量着远去的流水。宁毓闵亦好奇四下张望,提醒道:“这园子不过尔尔,看上去花团锦簇,不过是些名贵的花草堆砌,富贵是富贵了,就是俗气得很,远不能与我们府中的园子比。这里我没来过,仔细迷了路。” “这可是引了月河的水?”宁毓承并非为了赏景,指着小溪问道。 听到月河,宁毓闵微愣了下,摇头道:“我也不知。” 小溪一看就是活水,溪水称不上清澈,底下的鹅卵石上悬着已变黑的青苔。 江洲城河流阡陌交错,皆汇入月河,经由大运河入海。 无论园子是从何处引水,在沟渠口会用栅栏拦着杂物,水流到园中,已经过了粗略的过滤。 如此看来,江洲城河流的水,情况不容乐观。 一行人经过桥,面前是长廊,长廊用窗棂隔开,挡住了长廊后的景象。 穿过长廊,面前是一间宽敞的七间开厅堂,厅堂比一般宅邸高,屋顶嵌着明瓦,太阳透进来,厅堂内暖融融又明亮。 空旷的厅堂内,依次摆着投壶,投壶后隔着薄纱,摆着一张张贵妃锦榻。 宁毓承看得莫名其妙,不知这里是做何用。若只是用作投壶玩乐,与隐蔽清净,又富丽堂皇的地方不符合。 进了富丽堂皇的雅间,伙计茶水博士忙着奉上各式果子酒水香茗。宁毓润来回走动,端起宁毓承面前的杯盏闻了闻,见里面是茶水,便放下了,笑着道:“小七,你毛都没长齐全,可不许吃酒啊!” 宁毓承称知道了,问道:“三哥,此处的花销,只怕不便宜啊。” 赵春盛赶紧道:“今朝初次与诸位一起出来玩耍,着实是我的荣幸。等下且由我来会帐,就当做是与诸位相识了。” “你是小七请来的客人,由你会帐,岂不是让人笑话了去,还以为小七请客,是把人请上门打秋风呢!” 宁毓润撇嘴说完,对宁毓承豪迈地道:“你放心,我有钱!” 宁毓闵拉住了宁毓承,道:“他月例虽与我们一样,三伯母疼他,私底下补贴了他不少,你别与他客气。” 宁毓润父亲宁悟川在甘州任通判,大齐的地方州府分上中下几等,分别称为府,州,军,监。上中下大小,以户数与面积划分。府与府亦不同,比如江州府为上州府,知府的品级,要比京师建业的权知知府低上两品。 甘州则属于最低品级的监州,知州为长,通判比知州低半个品级。故而贺禄见到宁毓润时,方矜持着不肯低头。 只监州之所以被称为“监”,当地出产贵重物品。比如盐,铁等。 甘州产盐,产盐之地,一向富得流油。 宁毓承不再多问,安心坐着吃茶,与赵春盛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等着看宁毓润带他们到这里来,究竟要玩甚新奇投壶。 大家吃了不到两盏茶,一个锦衫中年男子进来,到门口就躬腰下去见礼,脸上的笑满得簌簌往地下掉,嘴皮子很是利落,不重复说了堆吉祥话。 宁毓润看上去很是着急,不断探头朝半卷的门帘外张望,催促道:“汪管事,你别那般多的废话,究竟何时开场?” 汪管事笑着道:“三少爷稍后,马上就开始了。”他精明的眼神从众人身上扫过,“不知有几位要去玩一把?” 宁毓润转头看向宁毓闵他们,大包大揽道:“你们可要玩,玩的话,我就替你们一道出了。” 宁四宁毓澜,宁五宁毓衡笑嘻嘻道:“三哥请客,我们就不客气了。” 宁毓闵不知究竟玩甚,谨慎地摇头:“我不玩,你们自己玩吧。” 宁毓承沉吟了下,笑着道:“我陪着二哥在这里吃茶,等着你们去玩便是。” 赵春盛左瞧瞧右瞧瞧,虽然心痒痒,见宁毓承都没动,只能悻悻强忍耐住了。 宁毓润也不多劝,拍下三颗约莫一两的金锞子,“我们三人且先玩上一玩。” 下场玩一次,便要一两金! 宁毓承摸着荷囊中的二两五钱银,估计雅间的茶水都不够。 汪管事收起金锞子,脸笑开了花,见礼告辞退了出去。 很快,门外起了动静,身着华丽衣裙的美貌娘子鱼贯而出。侍女捧着茶盏酒水细绢木牌等随侍其后,待走到薄纱后面,在锦榻上摆出各种娇媚姿态。 宁毓润蹭地一下起身,急吼吼奔向厅堂,宁毓澜宁毓衡忙跟了上去。宁毓承实在好奇,紧跟在了他们身后。 这时,从别的雅间也陆续有人走出来,贺禄一身月白的宽袍,鬼斧神工的相貌,高傲的姿态,在人群中格外打眼。 宁毓承定睛朝侍女捧在身前的木牌看去,木牌上用白底烫金大字写着名号,年纪,以及价钱。就算离得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贺禄这时没了先前的高傲,在场中来回奔走,突出的双眸,似乎要飞出眼眶,在锦榻上的美貌娘子身上来回打转。 其他人也与贺禄一般,毫不掩饰来回打量。宁毓润似乎目标明确,一上场,便疾步走到一个眉目温润,如春水般柔美的娘子面前停住了,目光深情痴缠。 贺禄来回看了一遍,最后也在柔美娘子身边站定了。除去他,另外有两人,也站在了那里。 宁毓润脸色顿时变得不好起来,他不屑地斜乜过去,从鼻孔哼了声。 贺禄不服输,拿眼角剜向宁毓润,恶狠狠警告的眼神,再看向其余两人。 那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看上去有些犹豫。很快,两人都不情不愿让开了。 见宁毓承跟着出来看热闹,宁毓闵赵春盛也走了出来,两人望着厅堂上的动静,赵春盛好似懂些门道,兴奋得呼吸都急促了。 平时宁毓闵闲暇时就扑在医术上,哪见过眼前的阵仗,他看得口干舌燥,戳了下宁毓承,呐呐道:“小七,老三他......他这是要作甚?” 过了不到小半柱香的功夫,汪管事示意侍女上前,她们取了细绢上前,蒙住了厅堂中众人的双眼。 宁毓承不禁皱起了眉,此时大致看明白了,宁毓润他们究竟在玩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十五章 投壶一般十只箭,花样繁多。宁毓润他们手中只有五只箭,宁毓承见他拿在手中,慎重其事比划着方向,力道。 赵春盛在宁毓承身边,双眼放光兴奋地道:“五支箭好中些,十支的话,壶口越来越窄,反而难投。” 宁毓承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也想玩?” “嘿嘿,想是想,只是我阿爹说,我太小了,用不上。”赵春盛一脸春意盎然,带着憧憬道。 宁毓承默然片刻,回转头没有做声。 宁毓润已经投了第一箭,箭落入壶口,赵春盛高兴得直拍手:“真是厉害,蒙着眼也能投中有初!” “有初”顾名思义,便是第一箭便投中。 贺禄的第一箭,投掷在壶口,弹到地上落了空。他的跟班们欢呼了一半,好似被捏住了脖颈的鸭子,瞬间哑声了。 初战告捷,尤其对手的失利,大力助长了宁毓润的信心,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投出第二箭:“看我连中!” “哐当”一声,箭偏离壶口,掉在了地上。贺禄的跟班有人窃笑出声,其余人跟着附和抚掌捣乱,怪叫声四起。 宁毓润脸刷地黑了脸,贺禄幸灾乐祸哈哈大笑,掂量着手上的箭投掷出去,箭中壶口。 第二箭投中叫“散箭”,虽比“有初”要低一筹,对比着宁毓润的失手,贺禄顿觉着周身舒泰,快活得要飞起来。他这次倒未曾出声嘲笑,试图变得矜持淡然,只努力绷紧的嘴,不时溢出来的呲呲声,让他看上去很是滑稽。 宁毓润沉得住气些,无视贺禄他们的举动,深吸一口气,箭再次出手,箭中壶口。 前面两人各中一箭,宁毓润的“有初”,比贺禄的“散箭”技高一筹。 宁毓润再次投中,贺禄极力显得气定神闲,到底还是感到了压力。只见他摸着宽袖的系带,手上的箭,上下垫了无数次,辗转侧挪,不断调整着姿势。 投壶有规定,必须在一盏茶内投完,各自计时。 宁毓润没听到贺禄的动静,他也不急,已经拿起了第四支箭。 这时贺禄终于将手上箭投出去,“叮当”一声,他的跟班大声欢呼起来。 宁毓润听到贺禄投中,鼻孔翕动,箭离手,也投中了壶口。 接下来,贺禄也投出了第四箭,这一箭出手,欢呼雀跃几乎掀翻屋顶。 “贯耳!贯耳!好,好,好!” “贯耳”是指箭矢投入壶耳,壶耳比壶口要小许多,投中“贯耳”与“有初”一般高。 如此一来,两人打成了平手,接下来,就是最后一箭定输赢了。 厅堂内其他人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有人干脆胡乱投完箭,取下蒙住眼睛的细绢,围过来看热闹。 赵春盛比场上的两人还要紧张,绷住呼吸一言不发。宁毓闵也禁不住睁大眼盯着,道:“小七,你觉着,最终谁会得胜?” 宁毓承没看他们,随口答了句不知,看向壶后的薄纱,薄纱后年轻美貌的娘子们。 汪管事脸上堆满了笑,看着场上的两人,眼中精光四射。 一盏茶的功夫快到了,侍女柔声出言提醒,宁毓润与贺禄几乎同时出手。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紧跟着箭矢,厅堂内瞬间变得安静。待过了片刻,厅堂像是滚烫油锅中破入凉水。噼里啪啦闹腾开了。 “中了!” “中了!” 宁毓承与贺禄,同时投中。 五支箭投完,最后两人打成了平手。 贺禄一把扯下细绢,趾高气扬地扫视全场,对汪管事道:“快些出价,莫要耽误了上好的春日!” 汪管事僵了僵,神色为难,支支吾吾着,一时什么都没说清楚。 “贺美男,你莫非是以为,自己赢了?”宁毓润呵呵,手臂抱在胸前,讥讽问道。 贺禄愣住,朝宁毓润的投壶一看,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叫嚣道:“我不管!我看中的东西,从没被别人抢走的道理!” 两人互不相让,很快就争得面红耳赤。其他厅堂的人,有些识趣避开,有些上前帮腔。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江州宁氏,江州真姓了江宁?”贺禄身边的喽啰阴阳怪气道。 “天下之臣,莫非王臣。贺氏知江州,江州莫非真姓了贺?”宁毓澜口齿伶俐,马上还击了回去。 从斗嘴到谩骂,眼见双方就要打起来,厅堂门口有个伙计奔过来,在扎着手相劝的汪管事耳边嘀咕了几句。 汪管事不动声色点了点头,继续弓腰愁眉苦脸劝说,看上去为难得都快哭了。 “两位爷,你们莫要吵了,仔细伤了和气。” 宁毓闵睁大眼盯着厅堂,不安地道:“小七,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要是打起来,我看谁都讨不了好。” “打就打吧。”宁毓承只看着汪管事,淡淡道。 宁毓闵急得不行,生怕两边打起来,闹得无法收场。他正欲上前劝说,这时汪管事身形灵活,挡在了双方中间,团团作揖下去,身子快弯到了地上,恭敬无比地道:“两位爷居然打成平手,在下做了这么多年买卖,还没遇到过几次。两位爷这一手投壶的本事,简直出神出化!” 汪管事拔高的声音尖细,宁毓润与贺禄皆不由得停了下来,一起看向了他。 “两位爷难得,真是难得!”汪管事讨好地作揖,道:“两位爷,投壶比试,只是第一场,接下来该是出价叫价。不若两位爷一同叫价,最终端看两位爷的心意,如此可好?” 宁毓承顿了下,马上问身边通晓规矩的赵春盛:“何为第一场,出价叫价又是何意?” 对场上的热闹,赵春盛看得大半满意,另外一半不满则是他不能亲自玩。 赵家有的是钱,就是玩个八场十场都不在话下! 赵春盛沮丧不已,想到宁毓承也没玩过,顿时就释然了,手舞足蹈解释道:“才一两金呢,仅仅够前去投壶。至少得投中三箭,方能进入下一场的出价。投不中也无妨,下一次再来。” 投壶一次一两金,加上雅间的花销,不仅噱头做足,还一本万利。 “叫价便是争抢了,价高者得。嘻嘻,越是貌美,价钱越高。”赵春盛直勾勾朝薄纱后打量,眼珠都快飞了过去。 宁毓承听得神色微沉,那边贺禄挑衅的眼神,在宁毓润身上来回打量,叫嚣道:“呵呵,心意嘛,管够,要多少有多少!” 宁毓润早就看中了人,这次来志在必得,谁知半路杀出了贺禄,他气得几乎咬碎了牙,理智全无,对汪管事道:“你还愣着作甚!” 汪管事脸上的笑容更甚了,赶忙赔了不是:“是是是,两位爷请稍等。” 侍女们得了吩咐,开始一通忙碌,搬了几案上来,摆上笔墨纸砚。薄纱撤走,小娘子们一览无余。 场上开始了出价叫价,只需出价的客人,按照象棚给出的价钱,若觉着价钱合适,银钱两讫之后,即可与选中的小娘子离开。 叫价则由汪管事喊价,账房在旁边核数。汪管事清了清嗓子,举起右手晃了晃,“五十贯起。” 贺禄想都不想,高声道:“一百!” “一百五!”宁毓润面不改色叫了上去。 宁毓闵担心不已,他左顾右盼,忙去了未曾继续出价的宁毓澜宁毓衡身边,着急道:“你们且劝劝老三,他这是何苦!” 宁毓澜宁毓衡两人囊中羞涩,仅玩了投壶,对宁毓润羡慕不已,两人正在兴头上,拖着宁毓闵笑道:“二哥,三哥今朝要做新郎官,你别坏了三哥的兴致。” 与客人离开的小娘子们,此刻已经离开厅堂,不知去了何处。宁毓承抓住也要凑近看的赵春盛,指着门的方向,问道:“她们被赎身买走了?” 赵春盛奇怪地看着他,道:“七郎真是,府中需女妓陪酒,要么自小养着,要么从楼中叫了来,谁会买回府里去。不过图个梳笼,新鲜过后就丢了。” 宁毓承望着赵春盛稚嫩的脸庞,见多识广世故的话语,只觉着荒唐透顶。话到嘴边,又意兴阑珊。 场上忙碌不停,账房低头写字,看戏之人忙着起哄。有人指着一动不动,露出半截雪白藕臂的小娘子,不怀好意嬉笑着窃窃私语。 宁毓润与贺禄的价钱越喊越高,已经过了千贯。汪管事红光满面,扯着嗓子说着奉承话,跟着他们的喊价,高喊着:“一千三百贯!” 眼前的情景,宁毓承有些眼熟。过年时有次路过北市,买卖牲畜的地方,也如此般。 宁毓承面无表情看了片刻,上前拉过焦头烂额的宁毓闵,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宁毓闵频频点头,唤来一个伙计,板着脸交代了几句。 伙计眼神飘忽,下意识朝汪管事看去,又偷瞄一眼宁毓闵,见他沉着脸神色不悦,忙一溜烟飞快跑去传话了。 宁毓闵看着伙计跑走,苦笑一声,摊手叹道:“小七,你瞧,竟闹成这般。老三真是猪油蒙了心,都是些什么腌臜事!” “什么腌臜事,拿钱不当钱,拿人不当人呗。”宁毓承淡淡道。 宁毓闵怔住,他刚想说话,一个比汪管事年长几岁的富态男子,由伙计领着,朝他们走了过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十六章 “两位宁爷,在下象棚东家蔡九原,两位宁爷来到象棚,在下恰有要事在身,未曾亲自来招呼,请两位宁爷海涵。两位宁爷玩得不尽兴,着实是在下的疏忽。” 蔡九原带着和气的笑,转头对身边的伙计道:“金斗,去将我存着的金玉酿拿上来,我要自罚三杯,给两位宁爷赔罪。” “蔡东家客气了。”宁毓闵颔首,见蔡九原话说得滴水不漏,心道果真如宁毓承所言那样,能在瓦肆买卖做得风生水起之人,绝对不简单, “赔罪倒不敢当,我也并非故意要找象棚的麻烦。蔡东家神秘,极少露面,我若不称要掀了象棚,哪能见到蔡东家。”宁毓闵颔首道。 平时象棚都由汪管事出面打理,蔡九原在背后坐镇指挥。被宁毓闵差伙计前来传话,他要是不来,就砸了象棚。 蔡九原略微思索,就知道汪管事肯定摆不平,他只能急匆匆赶了来。 “不过蔡东家,做买卖,还是要厚道。”宁毓闵指着喊得面红耳赤的一群人,开门见山道。 蔡九原脸色微变,哦了声,“象棚做买卖,向来讲个你情我愿,从未曾强买强卖过。贺五爷与宁三少爷常来象棚,清楚象棚的规矩。宁二少爷这话,恕在下愚钝,竟有些听不明白了。” 象棚投壶价钱几何,花娘价钱几何,从来都明码标价。象棚中的花娘,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在江洲府最受人欢迎。每每有新鲜的花娘梳笼,贵人争先恐后前来捧场,象棚从来不愁买卖。 争抢花娘之事,也时有发生。象棚能做到这般大,自有自己的门道本事,当会处置得妥妥当当。 肯花大价钱给花娘梳笼,那是客人的心意,象棚当然不会拦着。 蔡九原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其实从投壶起,就暗藏着玄机。 毕竟投壶统共五只箭,算法简单,极容易出现平手的机率。 若要避免争端,或将规矩加以完善,或者制定补充规矩,最简单不过的便是加投。 象棚自己设定的规矩,对争抢之事,定当早已司空见惯。 价高者得,听上去是象棚按照规矩行事,根本就是象棚故意设置的陷阱。 尤其是遇到如贺禄,宁毓润他们这种年少冲动,钱多的纨绔,象棚便能大赚一笔了。 不过,冲动钱多的纨绔,出身皆非富即贵,等闲人得罪不起。 “蔡东家是聪明人,就里如何,无需我多言了。” 宁毓闵不再客气,冷冰冰道:“蔡东家,能出得起价,府中便也不缺这几个钱。损失些钱财无妨,脸面万万不得再折进去。” 蔡九原恼怒不已,绷着老脸快挂不住了。宁毓闵压根不与他讲道理,直接出言威胁,他亦只得硬生生忍着,不敢轻易发作。 一边是江州府的官府,一边是江州府的世家大族。贺道年还有可能调任,宁氏已在江州府屹立几百年,象棚万万不敢招惹。 那边,宁毓承走到喊得嗓子都快冒烟的宁毓润身边,抓住他抬起来的手,道:“三哥,这里不好玩,我们去别处玩耍。” 宁毓润一心要替佳人梳笼,当即道:“小七,你跟着二哥去玩,三哥在办大事,你别来打搅我。” “办大事啊。”宁毓承念叨了句,问道:“祖父可知道三哥在办大事?” 宁毓润被噎了下,平时在玩吃喝玩乐,只要不闹出祸事,宁礼坤一向不大管。若是得知他一掷千金为花娘梳笼,肯定少不了被罚。 “小七!”宁毓润扯着宁毓承走到一旁,虎着脸道:“你回去别告诉叔祖父,不然的话,以后我们都不能出来玩了!” “我能出来玩,三哥不能。三哥,我年纪小,你也骗不了我。”宁毓承笑眯眯道。 宁毓润气得错牙,却又拿宁毓承无可奈何,叉腰转着圈,恼怒地道:“早知就不带你出来了!” 喊价停下来,汪管事先前就看到了蔡九原来了,与宁毓闵似乎交谈不快,他老练精明,心里一咯噔,暗叫不妙。 果然,蔡九原朝他使了个眼色,汪管事悄然走过去,俯首听他烦躁叮嘱道:“这笔买卖,就当砸手里了。重新投一次,就一只箭,最后谁赢了,人就归谁,一个大钱不收!” 汪管事不敢多言,赶紧应下,道:“两位爷前来捧场,是象棚的福气。象棚向来本本分分做买卖,让各路贵客都满意而归。” 说到这里,汪管事故意停顿了下,脸上的笑容一收,换做愁眉苦脸道:“两位爷如今争抢起来,倒是象棚的不是,在下深为惶恐。不如这样,两位爷再投一次,以一箭为准,谁赢了,美人儿就归谁,象棚一个大钱不收,就当是给两位爷赔罪了。” 贺禄见宁毓承突然横插一脚,本还在怔松中,听到汪管事这般一说,当即抬起宽袖一挥,不悦道:“谁要你送了?啊,谁要你送,难道老子出不起这几个钱?” 他朝汪管事喷着,拿眼角横向宁毓润,明晃晃地鄙夷:“有人出不起,你自送去便是。” 宁毓润气得仰倒,当即就要冲过去与贺禄理论,宁毓闵赶着过来,帮宁毓承一起拉住他,怒道:“老三,你少犯浑,想想九叔的下场!” 宁九被逐出了宁氏,宁毓润的气焰,倏地灭了。他左看一眼宁毓承,再右瞪一眼宁毓闵,最后痴痴望着薄纱后的美人儿,心都快碎了。 宁毓承冲着贺禄笑,“我三哥不比了。” “不比了?”贺禄一下没反应过来。 过了片刻,他乐得龇牙咧嘴,不断吸着气,抬了又抬手腕上的宽袖,月白夹金线的锦缎,在空中翻飞,金光闪得人眼花缭乱。 “不比就不比。”贺禄想说几句挖苦的话,对着宁毓承,下意识不敢如对着宁毓润那般随意,最终只很没气势道:“那人就归我了。” “价钱几何,你们自管出!老子难道这几个钱都拿不出来!”贺禄再转过头对着汪管事,立刻恢复了嚣张霸道。 汪管事赔着笑,不敢擅自做主,悄然朝蔡九原看去。蔡九原本欲花钱消灾,谁知灾消了,钱却不用花。他此刻也有些头晕。 贺禄既然要赶着送钱,开门做买卖,哪有拒绝之理,心一横,对汪官事无声点了点头。 汪管事朝贺禄长揖到底,脸上的笑都快往地下掉:“贺爷的命令,在下莫敢不尊,恭喜贺爷,道喜贺爷!” 宁毓润失去心上人,愤怒不已,心痛不已,转身大步走回雅间,从案几上取了坛酒,仰头咕噜噜直灌一气。 宁毓承几人跟进雅间,宁毓闵赶紧上前,夺走宁毓润手中的酒坛。宁毓澜宁毓衡跟着上前帮忙,劝道:“三哥,这般吃酒伤身,三哥快坐着歇一歇。” “呃!”宁毓润打了个长长的嗝,酒气辛辣冲鼻,他鼻子一酸,眼都红了:“你们说得倒轻巧,歇,我如何能安歇!” 案几上有好几坛酒,宁毓润探身又去拿,嗷嗷叫嚷着:“你们都别管我,我要醉死作数!” 宁毓闵实在看不下去了,板着脸训斥道:“老三,你少犯浑!” “我犯浑?二哥,我何时犯浑了?我请你们来玩乐,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宁毓润输了人,尤其是输给贺禄,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光火。 “我花自己的钱,妨碍着谁的眼了?””宁毓润怒火冲天,对着宁毓闵几人挨个问去,“妨碍着你了?啊,老五,妨碍着你了?” 宁毓闵无语至极,宁毓澜抬手遮挡他喷出来的唾沫,宁毓衡伸手去堵他的嘴,笑着道:“三哥,你有钱,花自己的钱,哪能妨碍到我们。” “不过三哥,一个花娘而已,你出手也太大方了。”宁毓澜道。 “我总觉着不对劲。”宁毓衡皱起眉,道:“明明象棚有法子不让你们争,为何你们打成平手之后,便让你们各自再投?” “人家的坑明明白白摆着,傻子自会往里面跳!”宁毓闵被宁毓润吵得头疼,没好气道。 宁毓润呆了呆,他很快便想通了关窍,蹭地跳了起来:“我去找姓汪的算账,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 “老三,你坐下!”宁毓闵连忙拉住他,招呼宁毓澜宁毓衡一起将他按住:“如此简单的算计,你都没看出来,亏你还有脸去闹!” 宁毓承不紧不慢补了句:“三哥,你不算最傻。” 宁毓润动弹不得,靠在榻几上,悲愤欲绝望天。 他这时回过了味,他的确不算最傻,至少他没花冤枉钱。贺禄那个蠢货,抢着往外撒钱。 在与贺禄比傻上略胜一筹,是他此生的奇耻大辱! 宁毓润转过头问宁毓承:“小七,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坏我好事?” 宁毓承慢悠悠道:“三哥,你可是想娶她为妻?” “娶她为妻?小七,你莫要胡说八道。”宁毓润翻着白眼,暗暗发着誓。 从今以后,他绝不再带年少无知的垂髫小儿出来玩! “七郎,就是图一时快活,我先前已经告诉你了。”一直未曾做声的赵春盛,这时悄悄拉了下宁毓承,好心提醒道。 “哦,我看三哥这般伤心,还以为三哥要娶她为妻呢。”宁毓承道。 “三哥,你真看上她了?”宁毓澜凑过去,兴致勃勃打探道。 “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宁毓润幽幽念着诗,神色落寞黯然。 他们不懂,他们都不懂,可怜他这世间第一伤心人! “三哥真是思春了。”宁毓承说了句,宁毓润立刻对他怒目而视,“我就是心悦她,早就看上她了,等着她梳笼这日。小七你闭嘴,你懂个逑!” “三哥情深义重。”宁毓承并不与他辩驳,顺着他的话赞道:“三哥,等贺禄替她梳笼之后,三哥不如替她赎身,安顿好她以后的余生。” “七郎,那三郎就是置办外室了。娶妻纳妾,又不是没人伺候,外室可要不得。”赵春盛烦恼无比,得意无比,耐心无比地解释道。 唉,宁毓承书虽比他读得好,在人情世故上,却远不如他! 宁毓承恍然大悟般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也不能,那也不能。” 宁毓润愕然张大嘴,怔松望着宁毓承,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耷拉下头,又去拿酒坛,宁毓闵沉吟片刻,没再拦着他。 “二哥,我出去一下。”宁毓承对宁毓闵小声说了句,站起身道。 “你去吧,小心些。”宁毓闵变得紧张起来,不放心叮嘱道。 宁毓承道好,朝门外走去。赵春盛起身要跟上前,宁毓闵拉住他:“你跟去作甚,别乱跑!” 春日煦暖,庭院安宁静谧。从角落的一间雅院,隐隐传来丝竹嬉笑之声。 宁毓承当即朝雅院走去,门口守着的小厮见是他,犹豫了下,遥遥施礼后,赶忙紧屋禀报了。 很快,吃得满脸通红的贺禄,亲自迎到了门口,惊讶又惊喜道:“宁七郎,还真是你啊!” 宁毓承笑容满面抬手施礼,热情地道:“五郎有喜,我来给五郎道喜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第十七章 贺禄情不自禁笑了,心中得意,嘴上不忘谦虚,抬手一通客气,颠三倒四道:“不敢不敢,同喜同喜。七郎请!” 雅间凌乱热闹,酒坛已经空了大半,另有茶酒博士送了新酒,精美的点心吃食果子进来,酒气冲天。 乐师在弹奏着丝弦,唱曲的娘子嗓子清丽婉转,咿咿呀呀唱着欢快,韵味悠长的小调。除去贺禄的几个跟班,这时多了几个陌生面孔,与花娘觥筹交错,已吃得微醺。 贺禄抬了抬手腕,衣袖垂到手腕,张嘴说了声什么,声音被盖了下去,他顿时跳上案几,冲着乐师那边不悦挥手:“出去出去,都出去!” 琴声唱曲声陡然一停,乐师唱曲的娘子鱼贯退出,屋内安静不少,众人察觉过来,一起看向贺禄。 贺禄总算满意地哼了声,跳下案几,大声道:“宁氏七郎亲自来给我道喜,你们还愣着作甚,速速来与七郎见礼!” 众人愣了下,忙起身上前作揖下去:“在下高义文,久仰久仰。” 江州府通判姓高,宁毓承估计他是高通判的子侄,微笑着还礼:“久仰久仰。” 彼此团团见礼下来,宁毓承大致知晓了他们的来历。除去贺禄的亲戚堂表兄弟,另外的人则是衙门的官宦子弟,以及官学的同窗。 官学的学生最多,他们明显看上去比世家子弟们要老成精明,年纪也要长他们好几岁。面对着宁毓承,他们的反应很耐人寻味,客气中带着莫名的嫉妒。 宁毓承并不认识他们,甚至连官学都未曾去过。起初他不明白,待片刻之后,便反应了过来。 明明堂与官学其实互为竞争关系,不仅仅这两座学堂,江州府所有的书院之间,同窗之间都彼此为对手。 除开恩科,春闱三年一次,科举取士约莫在两百到三百人左右。大齐地方的府州军监,共计两百九十七,平均算下来,每次春闱,每个地方州府差不多仅一个名额。 春闱取士并非全部按照成绩,或者平均分配。分给京城建业的名额最多,其次则是上府。如江洲等文风浓厚的州府,每次春闱的名额大致在十人左右。依次是下等州府,轮到偏僻穷困的军监,多年也出不了一个进士。 名额属于朝廷机密,亦并非一成不变。主要看当时朝廷有权势的官员来自何地,便能一清二楚。 如此看来,春闱最大的竞争对手,便是本府的同年。 宁毓承比他们都年轻,按理说不会同一年参考。但他是江洲府人,以后算是江洲府考生,天生让人防备。 反而贺禄并非本地人士,以后要回原籍青州府考试,与江州府本地的学生皆没甚关系,他在官学的人缘,令人意外地受欢迎。 宁毓承随着贺禄坐下,他亲自吩咐身边的人倒酒,意味深长挤着眼睛:“七郎可要人陪着吃酒?” “我不吃酒,也不要人陪。”宁毓承答道。 贺禄顿住,神色明显不悦了。不要花娘也就罢了,连酒都不吃,这是哪门子的贺喜! “我在七郎这个年岁的时候,早就能吃三大碗酒了。”贺禄意有所指道。 贺禄的一众跟班围坐左右,有人虎视眈眈盯着宁毓承,有人装作吃酒,眼神却在他们身上飘来飘去。 “宁氏府邸门槛高,向来不屑与我们来往。七郎到来,真是让人惊喜啊!” “五郎,你可有去过宁府,你与我们仔细说说,宁氏究竟有多气派?” 贺禄亦没去过宁府,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强忍着不发作,硕大的眼珠往外凸,从鼻孔里喷了声气。 宁毓承叹了口气,看上去很是烦恼地道:“祖父管得严,我会被打板子。” 贺禄霎时张大了嘴,惊喜问道:“七郎挨过打?我也挨过!” “挨过。”宁毓承点头,道:“我前些日子刚挨过。” 贺禄听得吃吃笑起来,顿觉着与宁毓承亲近了几分,故意压低声音道:“你放心,我们都不会说出去,你祖父不会知道。” “唉。”宁毓承再次叹息,眼神扫过众人,犹豫着道:“你们好像经常出来玩,不用写功课吗?” 贺禄板着脸道:“七郎,玩乐的时候,莫要说这些让人扫兴的话。” “我难得出来玩一次,实在不懂。”宁毓承道,一下躺倒在榻背上,苦恼无比道:“我真不喜欢写功课啊!” “我也不喜!”贺禄见到了同道中人,马上高兴地附和。 一众跟班听到宁毓承提到读书,尤其是官学的几人,探究的眼神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明显变得警惕了。 宁毓承笑了,道:“五郎,我想去太学读书,你呢?” “太学?”贺禄歪着脑袋想了下,道:“要看阿爹到何处做官,要是调往京城,我便去太学。阿爹不放心我,说是我在太学会惹大祸。” “大祸,什么大祸?杀人还是放火,长辈们总爱操心。”宁毓承道。 “长辈嘛,总喜欢小题大做。”贺禄大眼朝天翻,一副无奈的表情。 “阿爹在京城,我央求祖父,过两年就去京城太学读书。五郎,到时候你也来,我便能有个熟人了。”宁毓承诚恳地道。 贺禄不愿意去太学,在地方州府他能横行霸道,谁都不敢惹他。京城遍地达官贵人,王孙贵族,他的威风会打折扣。 “到时候再说吧。”贺禄随意敷衍了句,紧盯着宁毓承的几人,明显放松了神色。 宁毓承去太学读书,不占科举名额,他便不再是对手。宁悟明官居礼部侍郎,礼部主持科举考试,宁侍郎的公子,他们巴结还来不及。 “七郎,初次谋面,实在荣幸,在下敬你一杯。” 酒盏不断递到面前,宁毓承笑容温和,礼数周到颔首:“你们吃,我闻一闻酒气。” “哈哈哈哈!”众人见宁毓承随和,笑容更为真诚,无人再提防着他,自顾自去吃酒了。 酒如水一般上来,灌到众人肚中。贺禄已经吃得面色血红,宁毓承打量着他,好奇问道:“五郎,你花那么多银子买了花娘,贺知府不骂你败家?” “阿爹本不会管我,只大哥他们会写信,在阿爹跟前挑拨离间,称我不学无术,只懂得吃喝玩乐。” 贺道年原配已去世,贺禄的母亲是他的继室,与几个兄长隔了一道肚皮,私底下明争暗斗,向来不和。 贺禄酒气上头,想到兄长们就生气不已,恨恨道:“也不见他们考个功名出来,不照样靠着阿爹的恩荫得了个差使,哪来的脸面指责我!” “五郎的兄长有正经差使,贺知府的确会更操心五郎一些。要是五郎做出一番事业,以后你的兄长们,便再无话可说了。”宁毓承道。 “做一番事业,哪有那般容易。”贺禄尙有些自知之明,郁闷地道。 “我也想做一番大事,祖父就不用逼着我读书了。”宁毓承托腮思考,很是向往地道。 贺禄吃着酒,嗤笑出声,“你别乱想,仔细你祖父揍你。” 宁毓承不理会他,皱眉认真思索:“做什么呢?读书太辛苦,不行。改文从武?还未走到兵营,便会被家人打断腿。乐善好施,让人夸赞......” “行善!”宁毓承蓦地停住,双眸发亮对贺禄道:“五郎,行善,此事可行!” 贺禄听得一头雾水,打了个酒嗝,道:“你说甚?” “做善事!做个大善人,让百姓感恩戴德,博取名声!”宁毓承道。 贺禄摇了摇头,脑子仍旧迷迷糊糊,道:“七郎的话,我有些不明白。富人常在灾年布施,做善事的多了,名声就不稀奇了。” “那是他们没做对,做善事也讲究章法。布施的粥饭,御寒的衣衫,吃进肚,穿坏之后,便不再记得了。”宁毓承道。 “没做对?那要如何做?”贺禄瞪大眼,不解问道。 “万民伞,五郎可曾听过?”宁毓承避而不答,转到了另外的问题上。 贺禄点头,“万民伞,那是百姓送给清官,跟做善事有何关系。” “有关系,大有关系!”宁毓承双目灼灼逼近贺禄,压低声音道:“你是你阿爹的儿子,你做善事,就是你阿爹做善事。百姓哪怕不送你阿爹万民伞,你阿爹的善举,自会有人传出去。别人不传,我们自己写!” 贺禄毕竟长在衙门,官场的弯弯绕绕,他也略知一二。比如当官的政绩,秉笔师爷的润笔,功不可没。 “别人不传,我们自己写。”贺禄深以为然,笑嘻嘻道:“阿爹的师爷厉害得很,笔下生花!不用阿爹的师爷,随便找几个穷书生,给几个大钱,保管他们能吹上天!” 宁毓承蛊惑地道:“你替你阿爹升官发财,将你大哥二哥任何一个哥哥的脸,狠狠踩到地里去,以后他们得反过来,喊你为哥,认你为尊!” 贺禄血一下涌上头,呼吸都停滞了,紧抓住宁毓承,失声问道:“真当,能将他们踩得不能翻身?” 宁毓承并不回答,反问道:“你觉着呢?” 贺禄不假思索地道:“七郎,我以为能!” 宁毓承微笑,带着鼓励道:“五郎以为能,便能。” “肯定能!”贺禄兴奋得直啰嗦,他双眸赤红,当即蹭地站起身,“我们这就去行善!” 他前脚踏出去,旋即又顿住了,回转身望着宁毓承,茫然问道:“七郎,我们究竟要去作甚?” 宁毓承冲着他安抚地笑,慢悠悠道:“五郎莫急,等下你就清楚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第十八章 贺禄急不可耐,又懵懵懂懂朝外走,高义文等人虽不明就里,见到他走,赶紧起身跟着往外走。 一时间,众人浩浩荡荡走出门,雅间只剩下莫名其妙的花娘,以及落到最后的宁毓承。 门外的春风吹拂,贺禄混沌的脑子清明了些许,转头四看:“七郎呢,七郎呢?” 待扒开跟班,贺禄见到宁毓承正托着帕子,在装案几上的点心果子。 贺禄顿感到眼前一阵眩晕,牛眼在此生瞪到了最大,尖声问道:“宁七郎,宁氏倒塌了?” 宁毓承神色淡定叠好帕子,对他笑了笑道:“都是干净的,等会有用。” 贺禄拍着胸脯长长呼出口气:“幸好幸好,有权有钱就好。” “有权有钱。”宁毓承琢磨着里面的况味,淡淡跟着念了声,对贺禄道:“走,我带你去找钱。” “找钱?”贺禄又不懂了。 他好似发现一件事情,从宁毓承进门起,他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对,找钱。行善需要钱,没钱做不了事。”宁毓承说道。 这句话贺禄听懂了,不断频频点头:“莫非江州府某处藏着了宝藏?不对啊,有宝藏你为何要告诉我,是我就独吞了。” 宁毓承只当没听到贺禄的话,耐心地道:“我二哥三哥他们在雅间,找上他们一起。” 贺禄心道也是,宁氏家大业大,是该由宁氏出钱。 不过,贺禄瞥着宁毓承,憋得脸都红了,得意簌簌往下掉。 宁毓承算计上了宁氏,简直是吃里扒外的不孝子。比起宁毓承,他就是天下第一孝! “五郎与我三哥先前争了一场,不过五郎向来大度,等下别与我三哥争执,以大局为重,可好?”宁毓承问道。 “我是大度,看在七郎的情面上,不与他计较就是。”贺禄打心底对宁毓润还有气,不过,宁毓承既然说得这般恳切,他就勉强大度一次。 乱拳打死老师傅,贺禄自大中带着天然的敏锐,愚钝万千,灵光偶尔乱现。宁毓承不得不事无巨细,提前讲清楚,免得棒槌掀桌。 “等下五郎先做个表率,捐出一笔钱。五郎为大,要多出一些,他们不敢越过你去,少了不够。”宁毓承低声道。 贺禄听到要他出钱,脸色霎时就变了。他只肯为自己花钱,要他拿出钱做善事,他一个大钱都舍不得! 宁毓承先前称要找宁毓润他们拿钱,这时却要他出。 莫非,宁氏兄弟是联手坑他? “不要你真拿出来,只空口白牙说一个数。五郎带头,其他人不敢不拿,少了,还拿不出手。”宁毓承将贺禄的反应看在眼里,小声道。 贺禄心道只要不出真金白银便好,那他就不会吃亏,当即压着嗓子,鬼鬼祟祟对宁毓承道:“那我喊出一万贯。” 宁毓承倒吸一口凉气,极力克制住,干脆直接道:“五郎,你就喊出两千贯吧。其他人丰俭由人。能者多劳,五郎多费些心,要是家境贫寒,出五个十个大钱也无妨,让家中富裕的,多出一些就是。” “好吧。”贺禄勉强答应了。 他不能一掷万金,真真是太遗憾了! 宁毓承再低声交代了几句,贺禄为首,一群人来到了宁毓润他们的雅间。 宁毓闵自宁毓承出门后,等来等去都没见他回来,心中一直不安,偏生赵春盛还在旁边念叨个不停:“七郎呢?七郎可是被拍花子的人拐走了?” 贺禄举着他那显眼的宽袖进屋,宁毓闵下意识先看向吃得半醉的宁毓润,见他腾地站起身,赤红眼要上前打架,急得汗都出来了,喊道:“老三你别冲动!” 贺禄被杀气腾腾的宁毓润吓了一跳,他哪受过这等气,当即就要撩衣袖,被宁毓承在背后戳了下。 “别冲动,别冲动!”贺禄被宁毓承戳得回过神,不断念叨着要大度,张开双臂上前,揽着宁毓润的双臂晃动:“三郎,你莫冲动。” 此时,贺禄脑中灵光一闪,想到宁毓承前来的话,脸上堆满了笑道:“三郎有喜,我来给三郎道喜了!” 宁毓润以为贺禄患了失心疯,瞠目结舌瞪着他。 “三郎,你我皆好梳笼清倌人,就凭着这一点,你我是同道中人,早该结实,成为知交!”贺禄情真意切地道。 说到这里,贺禄话锋一转,极为生硬地道:“三郎,既然身为知交,我必要苦口婆心提醒你一句,我们要做好事,做大善人!” 宁毓润怔怔望着贺禄,一时间怀疑,究竟是贺禄疯了,还是他疯了! 雅间内鸦雀无声。 宁毓闵看得目瞪口呆,半晌后,微微仰头望天。宁毓承面无表情,再戳了下贺禄。 “我出两千贯,你们多少随意。三郎,你来。”贺禄心领神会,立刻豪迈无比,大声说道。 宁毓闵反应极快,呵呵道:“五郎大义,原来是要做善事。我比不上五郎富有,回去理一理我积攒的钱,有多少出多少。” 贺禄虽没得到个准确的数,不过有人捧场,他便暂且满意了,转头对高义文道:“你呢?” 高氏有钱,不过高义文没钱,他虽一脸懵,到底不敢得罪贺禄,回道:“我也出,出多少,要回去问我阿爹。” “那不行!”贺禄大包大揽,道:“高家的团茶,二十小饼不过一斤,敢卖到二两金。你出一千贯,我先给你记账了!” “串儿,去拿笔墨来,到时数多,别忘了。”贺禄不待高义文回答,大声吩咐了下去。 即将开采春茶,高氏茶山上有几颗老茶树,采得的明前茶,价钱堪比龙凤团茶。贺禄能花上千贯输笼花娘,对高氏而言,一千贯并不算多。 贺禄安排了高义文,得来一千贯,让他信心大增,自豪充盈在胸口,快要满溢。宽袖在手腕上不断挥动,宁毓润觉着要被扇得着凉,连忙避退三舍。 “三郎别走!”贺禄眼疾手快抓住了宁毓润,眉毛不断往上挑,宁毓润看得痛苦至极,吃下去的酒在喉咙翻滚。 “三郎,你我是至交,我出两千贯,三郎定不输于我。”贺禄被自己的聪明逗得开怀大笑。 唉,不怪他,都是宁氏兄弟自己送上门来让他算计。 宁毓润不比高义文,更不会被贺禄威胁,不客气要甩开手,被宁毓闵拉住了。 “老三,休得无礼。”宁毓闵道。 被贺禄闹腾一通,宁毓润酒意散了大半,手上动作不禁一顿。 这件事来得古怪,贺禄不会无缘无故发疯,他倒要瞧瞧,贺禄的丑葫芦中,究竟藏着什么药。 赵春盛不待贺禄开口,抢先揽下了一千贯。 宁氏与知府一起做的大事,赵家定不能落后。他阿爹经常说,做买卖讲究抢占先机,这一步,他替他阿爹先迈出去。 贺禄不满,替他做主加上了五百贯。 经过贺禄一通巧妙指派,避开自己的堂表兄,让他们不痛不痒拿了几个零花出来,一共筹措到了近两万贯钱。虽尙写在纸上,且有两千贯是挂空帐,一个大钱都尚未到手。贺禄拿着账目看了又看,他此时豪情万丈,以为就是考中状元,也莫过于此了! 雅间好些人到了此时,以为贺禄不过要假借行善之名敛财,各自想法不一。有人不屑,有人敢怒不敢言。只无人主动提及,也只能忍了。 “我们走吧。”一直安静旁观的宁毓承,小声提醒贺禄。 “好。”贺禄想都不想,转身朝外走,转动着眼珠子,神秘兮兮问宁毓承:“七郎,我们去何处?” “去行善,让五郎出名。”宁毓承道。 贺禄呼吸微窒,兴奋得双目泛光,“七郎,你是骑马还是坐车来?不管是骑马还是坐车,你都要与我一起!” “我坐车,你也别骑马了,跟我一道坐车,我还有些事情要与你说。让你小厮把马带来,等下你要用。”宁毓承道。 贺禄马上吩咐串子,还不忘自己的花娘,威胁道:“好生伺候着,晚间本爷再来!” 一行人呼啦啦上了车马,宁毓闵并宁毓承,贺禄一道上了车。宁毓润好奇不已,也想跟着挤上来,看到贺禄跟马一样长的脸,着实倒足胃口,当即转身回了自己的马车。 不急,贺禄肚中藏不得二两事,他迟早他都会知道。 马车按照吩咐朝城内最穷的大杂院驶去,贺禄听到要去的地方,他心中明白了些,问道:“七郎,你所言的善事,是要替他们修葺房屋?” “是,除去修葺房屋,通沟渠,还要给月河清淤。”宁毓承答道。 “这般麻烦?”贺禄一听,脑中就犯晕。他端详着账目,道:“只两万贯钱,肯定不够。” 宁毓闵与宁毓承对视一眼,心想贺禄对着钱,时而灵光,时而愚钝,道:“等钱不够时再议,五郎莫要担心。” 宁毓承道:“以后江洲府的百姓,住在能遮风挡雨的屋中;春日泛舟月河,行商渡舟,妇人在河中浣衣,孩童夏日在水中嬉戏祛暑时,贺氏的善举,将永远刻在江洲府百姓的心头,子孙后代皆不会忘怀。” 贺禄高兴得直咧嘴,旋即,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来回打量着宁毓承与宁毓闵,心生警惕。 主意不是他的,钱也不用他出,这份好处,宁氏为何要给他? 不过,贺禄脑子飞快转动,很快就卸下了防备。 既然无需出钱,主意也不是他的,他无任何的损失,还有可能捞到天大的功劳,傻子才会拒绝! 到了大杂院附近,巷子狭窄拥挤,车夫停下马车,其余人也前后脚到了。 正值午间时分,太阳明媚,有人在外面晒太阳,孩童在巷子中嬉戏玩耍。一行人的阵仗太大,引得大家既忌惮,又好奇不已。 串子牵来贺禄的马,他手脚并用,以极其难看,却又极其灵活地爬上马背。 待端坐在骏马上,贺禄迎着众人仰望的眼神,像是驰骋疆场的大将军,威风凛凛,缓缓扫视过去。 宁毓闵望着贺禄,想到他们到处是漏洞的办法,忧心忡忡道:“七郎,贺五郎他,唉,实在是让人不放心啊!” 宁毓承拿出从雅间带出来的点心果子,头也不抬道:“只能这般了。” 他要上学读书,平时出来的机会少。春日一晃就过去了,夏季炎热,正是洪涝灾害多的时候,宜早不宜迟,不适合从长计议。 人或物皆有变数,只要大方向不变,有五成的可能,他以为就可行。 贺禄气沉丹田,大声喊道:“诸位,吾乃江洲府贺知府的亲儿子,本公子来做善事了!” 大家都被贺禄的喊声震住了,高义文喃喃道:“他真要做善事?” “二哥小七,你们究竟在背后鼓捣何事?”宁毓润走上前,不敢去揪宁毓闵,拉住宁毓承质问道。 “别去烦小七。”宁毓闵排开宁毓润的手,朝贺禄那边抬了抬下颚,“你不是都听到,看到了,这是在做善事!” 宁毓承取了一小块点心,递给木呆呆的稚童,笑着道:“给你吃点心,你跟着他一起喊。” 稚童闻到点心的香甜,馋得立刻吞了下去,拉开嗓子,学着贺禄的话,扬声大喊。 贺禄继续喊:“本公子前来,帮你们修缮房屋,通沟渠,清理月河淤泥!” 稚童们围了上前,宁毓承分着点心果子,宁毓闵也去帮忙分。他们拿了点心果子,迈着小短腿,跟在贺禄身后,七嘴八舌高喊出声。 喊声传遍了大杂院,巷子的百姓蜂拥而出,惊喜莫名。 “真会替我们重新修屋?” “无需我们出钱?” “本爷的话,凭着你们也能质疑!” 贺禄不高兴了,他拍着胸口,“本爷是谁!难道你们连官府,都不相信了?你们无需出钱,只需出力,出力也给粮食,工钱!” “喊贺大善人,贺知府青天大老爷!”宁毓承将最后一块蜜饯,塞到最机灵的小童嘴里,笑着道。 小童嘴里甜滋滋,很是听话地喊:“贺大善人,青天知府老爷!” 虽说官府平时令人畏惧,有好处拿,有人跟着感激地大喊:“贺大善人,青天大老爷,真是菩萨心肠啊!” 大杂院沸腾起来,贺禄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下,风光无限。他不觉着饿,更察觉不到累,走过小巷,来到月河边,一路喊了过去。身后乌泱泱跟着人,比过年时的街头唱戏还要热闹。 几个差役循声而来,待看到高坐马背上的贺禄,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是大事,牵牛你哥俩且盯着,麻子你我赶紧回府衙,回禀给贺知府知晓!” 差役飞快跑回衙门,那边,宁大翁亦急急进了知知堂书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第十九章 衙门清闲,徐师爷正准备去相熟的茶楼吃茶,方捕头满头大汗跑进来,他咯噔了下,顿觉大事不妙。 捕头捕快书吏在江州府盘桓多年,关系盘根错节。向来是流水的官,铁打的吏。官员与吏之间的相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贺知府亦如此。 方捕头滑不溜秋,对江州府了若指掌,他是江州府人,当差办案时,总会给自己留后路。若非瞒不住的大案,贺道年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吏部会考评官员的教化,双方正好一拍即合。 如此一来,江州府在朝廷看来,民风淳朴,路不拾遗。 徐师爷从未见过方捕头如眼前这般慌张,待他屏声静气听完,手上的紫砂壶差点掉到地上,顾不得其他,焦急道:“这......河道何工,救灾赈济,要朝廷发话,哎哟,这都是大事,天大的事!方捕头,你快去,快去将五郎带回来,千万别出岔子!” 方捕头这时倒冷静了下来,苦着脸道:“徐师爷,我以为,还是回禀了府尊再定。江洲城都知晓了此事,百姓都感恩戴德,称府尊为活菩萨,青天。要是空欢喜一场,这件事,只怕不好收场啊!” 徐师爷也没了主意,只能赶紧去找贺道年。平时这个时辰,无论可有差使,贺道年都在值房,今朝贺道年却不在。今朝是他亲生父亲的生忌。 贺道年幼年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改跟着继父姓唐。他长大后书读出了些名气,将姓改了回去。 虽孝顺继父,贺道年却对生父抱憾至今,尤其是他出仕为官之后,生父未能享受到福,每每想起就落泪不止。 在生父的忌日这天,贺道年总将自己关在书房,谁都不见。 徐师爷知道贺道年的习惯,硬着头皮前去书房,小厮轻手轻脚迎上前,他远远就摆手,朝书房里指了指。 小厮愣愣看着徐师爷,一脸莫名其妙。徐师爷见说不清楚,干脆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门内安静无声,浓浓的香烛纸钱与酒味扑鼻,徐师爷呼吸微窒,小心翼翼道:“府尊,五郎那边出事了。” “哐当”碎裂声,徐师爷吓了一跳,听到贺道年吼道:“什么!五郎出什么事了?” 徐师爷赶紧进屋,见贺道年颧骨泛红,眼眶也红着,心知他已经吃得差不多半醉,嘴里不由得泛苦。 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碎裂的酒坛,徐师爷上前回了江洲府的热闹。贺道年跌坐回榻上,抬手抹了把脸,神情看上去似喜非喜,似哭非哭。 “这也算不得是坏事。” 良久后,贺道年终于喃喃说道。 徐师爷听贺道年这般说,跟着一琢磨,道:“府尊以为,此事可行?” 贺道年道:“宁氏的人在,五郎与宁悟晖的儿子向来不合,今朝走到了一处去,肯定是宁氏的人在背后捣鬼,宁江洲总该拿个说法出来。你去取我去的帖子,去宁府走一遭,请宁江洲来后衙吃茶。” 徐师爷应是,正要退下,贺道年又骂道:“五郎这个混账,你去将他给我捉回来!” 平时贺道年对贺禄看做眼珠子般宠爱,既然贺道年以为不算坏事,徐师爷就打算劝一劝。见贺道年说得严重,并未真正生气,心底了然,熟门熟路劝了两句,便告退离开。 走出屋,徐师爷就变得愁眉苦脸起来。贺道年算好东家,贺禄却令人头疼。花几个钱不算得大事,却经常惹祸,给他们这些幕僚带来了不少的麻烦。 宁礼坤家风严,宁氏几个儿孙皆聪慧上进。如贺道年所言那般,贺禄与他们一打交道,便被怂恿着将天都捅破了一角。 以宁礼坤的老奸巨猾,他能让贺道年占了便宜去? “唉,这差使不好当啊!” 徐师爷郁闷得连连叹息,无奈之下,只能照着贺道年的吩咐去办差了。 知知堂。 宁礼坤对着难得变脸的宁大翁,手上捧着书,面不改色听他说完了外面的消息。 “老宁,这的确是大事,不过,不值当你这般着急忙慌。”宁礼坤道。 宁大翁微怔,道:“老太爷,几个小郎都去了。看情形,是小郎们的主意。” “我知道。”宁礼坤说道,声音虽平静,却带了几分咬牙切齿。 “前几天宁二跟我提过,我没搭理他,让他自己去想法子,他就给我弄出更大的阵仗来。宁二能做事,得要人推一把。宁小七胆大包天,两人一拍即合。宁三就是个混账,宁四宁五两个跟着去凑热闹,还有赵家那呆子,是宁小七拉去凑人头,凑钱的。” 宁大翁愕然,宁礼坤哼了声,气道:“我就不该让宁小七出去,他这个混账,读书总嫌累,多写一个大字都不肯,成日将脑子用在不相干之处。待我空下来,再好生收拾他!” “老奴这就去将几个小郎带回来。”宁大翁赶紧道。 “别搭理他们,宁小七自己会回来。贺五夸下海口,又是修缮大杂院,又是河工河道,朝廷不拨钱粮,征召徭役,他还要给人工钱。需要多少钱粮,贺五蠢笨算不清楚,宁小七他们总该有些数。” 宁礼坤越说脸越黑,“宁小七这是在给老子找麻烦,他明摆着只管惹祸,让老子给他收拾善后!” 宁大翁要劝,宁礼坤无奈地摆手,道:“老子被他们算计了,早知如此......罢了罢了,江州府是宁氏的根,生在江洲,长在江洲,血肉掰扯着,割舍不开。” 放下书,宁礼坤撑着坐起身,“你去准备一下,我要去府衙一趟。贺道年应该会让人来,不用等了。他在江洲府又吃又拿,是该做些事,这个青天活菩萨,可没那么好当!” 贺禄被方捕头他们软硬兼施带走了,宁毓承几人也打道回府。 宁毓润与宁毓澜宁毓衡三人看出了些苗头,打死远离宁毓承宁毓闵,坐车飞快跑了。 赵春盛亦被赵府的管事抓了回去,宁毓闵心神不宁与宁毓承上了马车,离宁府越近,他越坐立难安。 “小七,你以为,回去之后,祖父会如何罚我们?”宁毓闵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也不知道。”宁毓承坦白地回答,“不过,二哥,你可后悔?” “后悔?”宁毓闵被问住了,他思索了下,便坚定回道:“我不后悔。这件事要真能成,被打被罚,我都心甘情愿。” “肯定会被罚。至于打,我以为不一定。”宁毓承笑着安慰宁毓闵,朝他眨眨眼,“毕竟打坏了,不能上学堂读书,祖父不会允许。” 宁毓闵一想也是,宁礼坤定不会让他们缺课,不禁噗呲笑了。 “不过小七,两万贯钱肯定不够,你称以后再说,以后哪来的钱啊!”宁毓闵从挨罚变成了操心钱,眉头都快拧成了一道线、 “二哥,这两万贯钱,是贺五郎大笔一挥,强派给了大家,肯定做不得数。”宁毓承道。 宁毓闵顿时面如土色,“什么!两万贯都没有了?那,那,那该如何办才好?” “高家赵家是有钱,只高义文赵春盛不当家,贺五的做法,与勒索敲诈无异。我们这群人,连三哥在内,都还在读书,自己赚不了钱,在外面吃喝玩乐是一回事,让出一大笔钱做善事。则是另外一回事。”宁毓承耐心解释道。 宁毓闵想到了江夫人,平常给他零花,她从不会过问。只给陈淳祐家施舍点布匹,她还想着去公中拿。 “让大家出钱,就是走个过场,让贺五有底气些。” 宁毓承指着前面的巷子,笑道:“二哥,我们到了。你别操心,我们只是淘气的少年郎,在外惹了事,总该由家中长辈去摆平。” 宁毓闵探出头去,看到宁大翁架着马车,缓缓从宁府大门驶出。他吓得嗖地缩回头,害怕地拍着胸脯,“小七,是祖父!” 宁毓承忙拍着马车:“快,快回避,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与祖父遇上,耽误了他的大事!” 车夫架着车,逃得飞快,转瞬间就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头。 宁礼坤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悻悻放下车帘,骂道:“两个混账,溜得倒快,等老子回来再收拾你们!”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第二十章 回到松华院,宁毓承更换衣衫前往书房准备写功课,夏嬷嬷急匆匆来了。 “七郎,夫人让你去一趟。”夏嬷嬷上下打量着宁毓承,目露担忧。 宁毓承略微思索了下,转身往外走去,问道:“嬷嬷,阿娘可是听到了外面的消息?” “老奴今朝与桐歌前去夫人的铺子盘账,铺子里的掌柜伙计都在议论此事,说是咱们府中的几个小郎都在。夫人放心不下,要亲自过问。” 夏嬷嬷跟在宁毓承身后。神色欲言又止。宁毓承回头看到,笑了下,安慰道:“嬷嬷,没事,有祖父在呢。” “七郎真是。”夏嬷嬷依然忧心忡忡,嗔怪地道:“就因着有老太爷在,夫人才担心。” 宁毓承清楚夏夫人是恐他惹出大祸,会被宁礼坤责罚。他加快脚步来到梧桐院,影壁上的紫藤已经含苞欲放,待过两日,便会满墙的紫。 夏夫人立在庭院中,不远不近望着紫藤花墙,见到宁毓承转出影壁,温婉的神色,陡然一沉,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揪住他的手臂。 “夏嬷嬷,给我折几只藤蔓来,我要将他捆起来送到京城,让他阿爹管束去,省得他不要好,最后倒成了我的不是!”夏夫人厉声吩咐道。 夏嬷嬷愣了下,赶紧劝道:“夫人息怒,夫人,七郎还小呢.......” “过几年便要说亲了,可不是离不得乳娘的稚儿!”夏夫人很是生气,紧抓住宁毓承不放,打定主意要罚他。 夏嬷嬷站在那里左右为难,宁毓承也不挣扎,一动不动任由夏夫人抓着,道:“阿娘,你别生气,我不跑。” 夏夫人剜了他一眼,手松开了,呵呵冷笑:“你跑,我打断你的腿!” “阿娘,紫藤开得多好,折断来捆我,着实可惜了。”宁毓承赔笑道。 “你少贫嘴!”夏夫人伸出手指戳向宁毓承额头,指甲在他白皙的额头上,留下一道红痕。 宁毓承额头刺痛了下,他也不吭声,只道:“阿娘,我真没惹事。你且听我细说。” 夏夫人打量着宁毓承的额头,暗自心疼,嘴上却没饶恕他:“你惹没惹事,你说了不算,要你祖父说了算!我辛苦将你生下来,养到这般大,要是你被逐出宁氏,你阿爹不缺儿子,你让我如何是好?” 宁毓承看到夏夫人眉眼间的黯然,心情跟着也不好过,道:“阿娘,我们去坐着说话。” 夏嬷嬷忙去张罗,外面暖和,她招呼桐歌搬了案几到回廊下,斥退院内伺候的仆从,亲自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守着煮茶。 宁毓承将前后的经过大致说了,“阿娘,祖父会出面去处理。除我之外,还有二哥三哥五哥六哥,总不会都赶出去。” 夏夫人呵呵冷笑,“贺五在江州府是顶顶有名的大草包,我无需多问,也晓得是你们几人在背后怂恿。你也不用称是赶巧,在瓦肆中,随便喊一嗓子,城内这群游手好闲的纨绔,就能唤来大半。我都能一眼看穿的事,老太爷岂能不明白。你们夸下的海口,需要的钱粮,精力不知几何,老太爷能答应,你也少不了一顿打!” 有钱人玩乐之地都相同,其实宁毓承没想过一出去就能碰到贺禄,起初只打算先去碰碰运气。如果贺禄不在,他再去官学附近,如他们上学一样,贺禄肯定是前呼后拥,不愁找不到他。 宁毓承更没想过做得天衣无缝,能瞒过宁礼坤。夏夫人看得出来,他并不感到意外,她生气,也在宁毓承预料之中,不瞒着她,她自己会分辨严重程度,也能放下心了。 “我们人小办不到,所以要祖父出马。挨一顿打,也是应当之事。”宁毓承笑着说道。 “既然你皮糙肉厚,挨打也不怕,到时可别哭着闹着喊痛。”夏夫人没好气道,她望了眼天色,直接赶宁毓承离开:“回你的院子去,省得我看到头疼,反正我不管了。” 宁毓承见夏夫人比先前见到时神情轻松,便知道她已经放下了大半心,施礼告退回了松华院。 晚饭后,宁毓承去书房写大字,刚写完十篇,宁大翁亲自来将他叫到了知知堂。 宁礼坤穿着宽松的常袍,正在花梨木架前净脸。他扔下热气腾腾的帕子,清瘦的脸在明亮的灯盏下泛着红意。 宁毓承走近了见礼,闻到宁礼坤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酒意,心中稍定。 他这个时候归来,能有心情饮酒,那就是事情已经大致谈得妥当了。 “混账东西!”宁礼坤一声怒喝,走到榻几上,拂开衣袍大马金刀在榻几上坐下,指着前面道:“你给我过来!” 宁毓承顺从走到宁礼坤面前站定,躬身肃立,等候他的发落。 “胆子真是大啊!”宁礼坤啧啧,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着宁毓承,“有本事惹事,有本事去摆平,老子可不会管你!” “祖父,我还小呢。”宁毓承道。 “你还是小儿?”宁礼坤故作惊讶,讥讽地道:“老子以为,你要造反了呢!” 宁毓承低头不做声,宁礼坤端起茶盏抿了几口,闲闲道:“做好事,也要有这个本事。” “是,我本事不够,要靠祖父帮忙。”宁毓承老实地道。 “我要是不帮呢?”宁礼坤瞪眼质问,见宁毓承又不吭声了,生气地道:“江州城的大杂院,月河的淤泥,自有朝廷衙门去管,好心人去张罗,江洲城难道就宁氏一族了?你倒好,悉数给老子揽了来!” 宁毓承沉默了下,认真地道:“祖父,我以为,朝廷不会管,城内的好心人,也不会出头。” 宁礼坤被宁毓承肯定的语气噎住了,赈济灾害,自是在灾害之后。江洲府衙门不会管,朝廷也不会管。江洲府的富绅顶多在出灾情之后,布施些粮食衣衫。 若没有宁毓承他们闹这一出,宁礼坤当然也不会管。除费心费力外,还得拿出钱粮,无人会去沾染这身麻烦。 气归气,宁礼坤却不得不佩服,宁毓承他们看似胡闹,手段却很高明。 贺道年下不来台,他也下不来台。但仔细深究,他们非但没甚损失,还会落下好处。 宁氏扎根于江州府,江洲城安宁平稳,对宁氏只好不坏。贺道年治理好城中的杂乱,清理月河,不但是实实在在的政绩,还落了个好官声。 宁毓承他们越聪慧,宁礼坤越是紧张,生怕他们几人,真将天捅个洞出来,板着脸道:“这是你眼下该操心之事?功课都写完了?” “大字已经写了十篇,还余下十篇,等下回去写完,祖父放心。”宁毓承答道。 “宁小七你这般厉害,我可不敢放心。仅凭着满腔热忱,随便一拍脑袋,便生出一个花样。” 宁礼坤嘲讽不已,斜乜着宁毓承:“我也不打你,打坏了,还要花钱给你请大夫。你回去好好诵读《孝经》,明朝前往庄子种地去。到时我再来考你,究竟何为孝,何为一粥一饭,得来的不易。学不好,种不好地,以后休想歇息,休想再拿月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第二十一章 翌日天还蒙蒙亮,宁毓承宁毓润宁毓闵几人,锦缎衣衫换成短褐布衣,马车也改为骡车,一起被送往城外的田庄。 宁毓闵在二门处等着宁毓承,待走近了,两人对望,皆不由得笑了出声。 福山福海不知从何处拿了一身灰布衣衫来,宁毓承换上之后,衣袖裤腿皆短了一截,他便将里衣塞进裤子中,险险避开了露肚皮。 宁毓闵的衣衫倒合身些,发髻用布巾包裹住,斯斯文文,活脱脱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穷书生。 “祖父......真是难为他了。”宁毓闵心情复杂,不知如何说好。 布衫穿在身,他们依旧是宁氏子孙。大青骡的价钱,不比寻常的马便宜。仆从备好了点心茶水,随行前往伺候。 两人上了骡车,车朝城外晃晃悠悠驶去。宁毓闵道:“昨日阿娘急得六神无主,以为祖父会罚我。最后祖父只是让我出来种地,读《孝经》。你呢,小七,你可有被祖父责罚?” “我与二哥一样。”宁毓承答道,将宁礼坤叫他去知知堂的事说了。 宁毓闵长长舒了口气,道:“这就好,祖父既然罚了我们一次,便不会再罚第二次。听说老三他们也一样,回去都被骂了,今朝也要出城种地。” “三哥估计很生气。”宁毓承笑道。 “老三向来爱胡闹,脾气急,等他过了这一阵便没事了。”宁毓闵忙安慰宁毓承,脸上浮起了笑容:“看祖父的意思,他定与贺知府商议好。有祖父与官府出马,这事就妥当了!” 宁毓承说是,两人说着话,到了宁氏的田庄。 宁毓润几人先行出城,宁毓承他们到时,他正蹲在田埂上,咬着一根草,拉长脸明显不悦。 宁毓承笑着见礼,宁毓润站起身,朝他不怀好意招手:“小七,你过来。” 宁毓闵赶紧拉住宁毓承,“小七,你别听他的。老三,休要在地里打闹,这是大哥的地,伤了他的麦苗,大哥回来要剥掉你的皮。” 听到宁毓华,宁毓润不敢造次,悻悻哼了声,“小七,我不打你。不过,今天地里的活,你要帮哥哥全部担待了。” “好啊。”宁毓承很好说话,他打量着田庄,一口应了。 眼前是绵延起伏的四明山脉,山间雾霭岚岚,布谷咕咕叫唤,早开的火红杜鹃,山桃花点缀在山间,春意盎然。 山下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纤陌交错的田地。高大的别庄院墙,挡住了里面的宅邸,坐落在周围的篱笆院落,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冬小麦长势喜人,农人正在平整水田,准备栽种秧苗。孩童帮着妇人采桑,割草,好奇打量着他们,见到他们看来,又如受惊的小鹿,慌忙垂下头回避。 宁毓华的地约莫一亩左右,因为他亲力亲为耕种,自他前去京城考试之后,无人照看,小麦间已经长满了杂草。 “快来拔草,别躲懒了。”宁毓闵前去请教了老农,招呼一动不动的宁毓润几人,率先下了地。 宁毓润挪到宁毓承身边,蹲下来乱扯一气,咬牙切齿道:“小七,你们昨日惹出的祸事,害得我们跟着一道受罚,你从实招来,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三哥,你将麦苗一起拔了。”宁毓承虽五谷不分,但他还是认得出来杂草与麦苗的区别。 宁毓润低头一看,随手一扔,气道:“小七,你休要左顾而言他,速速招来!” “三哥,你都看到了,就是修葺大杂院,清理月河,我真没打什么主意。”宁毓承耐心解释道。 “呵呵,你一个垂髫小儿,甘罗在你面前,都要甘拜下风!”宁毓润嘲讽地道。 “三哥过奖了。”宁毓承始终笑眯眯,避开小麦,认真扯着杂草。 宁毓润说得没趣,他又不敢去招惹宁毓闵,草扯得手心火辣辣,弯腰太累,他干脆在田埂上一坐,无论如何都不肯动了。 宁毓澜宁毓衡也有一下没一下,无精打采拔着草。太阳逐渐升高,虽然比不过夏日炎热,他们还是出了一身汗。 尤其是有农人在往田中泼粪水,臭味飘来,熏得他们屏住呼吸,面无人色。 种地辛苦,宁毓承拔了没多时,不过簸箕大小的一块地,他的手掌便被磨得通红,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直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腰。 远处,几匹马哒哒奔跑过来,宁毓承定睛瞧去,为首马上飘着一团月白的布,很是眼熟。 宁毓润也听到了动静,他翻身站起看去,抱着双臂呵呵怪笑。 马在宽敞的道上停下,那团白布,像是滑,又像是滚,灵活熟练地到了地上,伸展了几下,朝着田埂小径走来。 突然,那团白布一闪,转瞬间消失不见了。接着,惨嚎骂声震天响:“狗东西,摔死老子了!” “哈哈哈哈!”宁毓润笑得前俯后仰,顿时来了劲,跑上前,蹲在田埂上看笑话,手在面前扇着,故意道:“好臭,贺美男,可是你摔出屎来了?” “滚!”贺禄手忙脚乱爬起身,吐掉嘴里的草屑,不客气骂道。 “老三,别胡说八道!”宁毓闵忍着笑,赶紧跑上前,伸手将贺禄拉了上来。 “五郎,你怎地来了?”宁毓承也走了上前,好奇问道。 贺禄一屁股坐下来,喘着气道:“我来找你,听说你们出城了,便赶到了城外来。哎哟,这一通急赶,真是累死我也!” 田埂狭窄,臭味确实难闻,宁毓承朝山脚指了指:“我们去那边的树下坐着说话。” 贺禄道好,一起来到山脚,在草地上坐下。贺禄皱起脸,嫌弃地道:“地里臭得很,小七你怎地来种地......嘿嘿,可是被你祖父罚了?” 宁毓承见他神色兴奋,欲言又止,心下了然,笑着问道:“你阿爹贺知府告诉你,我们要被祖父惩罚?” “阿爹没说,阿爹哪会与我说这些。”贺禄眼神飘忽,明显心虚否认。 “你阿爹没罚你?”宁毓承反问道。 “阿爹不会罚我,阿爹最疼爱我了,只苦口婆心劝导了我几句。”贺禄继续心虚,眼珠滚动,朝远处乱飘。 宁毓润看得不忍直视,扭开头无语望天。 这么一个棒槌,妙娘竟然落到了他手上,老天何其不公! 宁毓承着实好奇,道:“五郎,你阿爹对你真好啊,你可能传授一两点经验,让我们也学一学,免得以后被祖父罚。” “你们学不来!”贺禄断然回答,昂着下巴,骄傲地指着自己的脸,“我生得像祖父,血脉亲祖父,阿爹自看到我生下来,就高兴得哭了!” 宁毓润听得瞠目结舌,啧啧道:“我明白了,你阿爹不是疼你,是孝顺你!” 贺禄瞬间变了脸,骂道:“滚!宁三郎,你阿爹才孝顺你。哪有长辈孝顺晚辈的,莫非,明明堂不学《孝经》不成!” 听到《孝经》,宁毓承几人都开始头疼。他们今天估计地一半的草都拔不完,晚上回去还要写功课,加上熟读《孝经》。 宁毓润气得骂:“贺美男,你难道是故意来找茬的,老子可不怕你!” 贺禄与宁毓润不对付,眼见一点即燃,宁毓闵赶紧拉住了宁毓润,训斥道:“老三,休要惹事。这一带的地,皆是官田,如今算是五郎家的地,他如何就不能来了?” 宁毓承愣住,不由得抬头四望。“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在脑中浮起。 眼前望不到边的良田,除去宁氏占据了一部分之外,竟然皆是官田! 贺禄得意洋洋,挑衅地瞥着宁毓润,“我又不是来找你,我来找二郎七郎,我们一起行善,与你有何相干?你要是能拿出真金白银,拿出粮食来,也行,就算上你一份。” 宁毓润淬了口,“老子懒得理你!”他招呼宁毓澜宁毓衡,“老四老五,走,我们去吃点心去!” 三人一道去了旁边,拿出点心茶水吃起来。贺禄这才眉飞色舞道:“阿爹与宁尚书商议好了,我听徐师爷说,阿爹要同宁尚书一起,让江洲城的世家富绅拿出钱粮,修屋清理河道。嘿嘿,徐师爷夸我,我立了大功,果然阿爹没白疼我,我就是阿爹的福星!” 宁毓承大致猜到了宁立坤他们的做法,宁氏不可能单独出头,肯定会拉上城内的其他人家一起。 “你家那么多粮食,到时就不用买粮了。”宁毓承手朝官田一指,随口道。 “这个......”贺禄支支吾吾,眼珠转来转去,“到时候再说吧,官田阿爹只有一半,还有一半是其他官吏的,我做不了主。” 宁毓承淡笑不语,他定要让贺道年也出一些血不可! 宁毓闵见贺禄没甚正经事,道:“五郎,你自己玩吧,我们要去干活了。” 贺禄顿时意兴阑珊,道:“好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午间我们一道用饭,我让串儿去城内要一桌酒席来!” “算了算了,城内酒席送到这里,早就凉了。”宁毓闵赶紧拒绝,“我们带了点心,随便吃上一些便是。” 贺禄只能作罢,宁毓承他们下地拔草,他则到处乱逛。 宁毓承他们在地里忙活到午间,贺禄也逛完兴致勃勃回来了,他不客气坐下来,拿起一块米糕吃起来,道:“等下我们去爬山,那边山上的景色真真好,听说还有兰草,说不定,我们能寻到一株墨兰!” 宁毓润听不下去,拿了点心茶水到一边吃去了。宁毓承道:“吃完我们还要干活呢!” “让串儿他们替你干,你们哪是干活的人,十天半个月也干不完!”贺禄嗤笑,很是干脆替他们下了决定。 贺禄偶有聪明,这份偶得的聪明,便是看出来他们真不会下地干活。宁毓承无话可说,琢磨着串儿他们下地的可能性。 “二哥,地里的活不能耽搁,草再长下去,麦苗都看不到了。”宁毓承道。 宁毓闵点头,道:“明朝我们要上学,的确等不到下次旬休了。” “就这般说定了!”贺禄吞下米糕,大声指挥小厮串儿他们:“去,将草都给我拔干净了,要是办不好,老子打你们板子!” 串儿他们几人呼啦啦下了地,用完点心,贺禄迫不及待拉着宁毓承他们上了山。宁毓润他们无聊,也跟在了后面。 山上树林茂密,上山打柴挖野菜的百姓,踩出了一条小径。他们沿着小径,一路悠闲往山上而去。 到了半山腰,贺禄的衣衫早就被划破了,他浑然不顾,累得呼哧急喘:“不行了,我们先歇一歇。” 宁毓润也累得脸通红,他嘲笑着贺禄,向山腰的平坦处走去,背靠在山石上喘气。 突然,宁毓润跳起来,惊恐大叫一声。宁毓承他们被他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猛兽,赶忙警惕张望。 四明山不算高,从没听说过有猛兽。大家等了一会,哪有猛兽的影子? 几人松了口气,贺禄拍着胸脯,怒道:“宁三,你作甚一惊一乍!” 宁毓润难得没有回嘴,他脸色惨白,怔怔立在山石边,像是被定在了那里,双目一瞬不瞬盯着山石缝隙。 只见他嘴唇哆嗦着,从嗓子中挤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嗷地一声,晕倒在地。 宁毓承离宁毓润最近,宁毓润倒在他的脚边,他大吃一惊,不由得跟着朝山石看去。 霎时,宁毓承瞳孔猛缩,惊骇地连连后退。 昏暗的山石中,一双浑浊,如鬼魅般麻木的眼眸,恰与他四目相对! 青天白日,真见到鬼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30 第22章 。…… “三郎,三郎,你快醒醒!” 变故陡生,山坡前乱成一团。宁毓闵焦急喊着晕倒的宁毓润,贺禄如蚂蚱般惊恐上蹿下跳:“怎地了,发生何事了?可是有猛兽,是老虎还是熊?” 宁毓澜在慌乱中,见宁毓承定在那里,他咽了咽口水,迟疑着上前,轻轻拉了下宁毓承的衣袖:“小七,你见着什么了?” 宁毓承恍惚转头,“四哥。”他轻轻喊了声,闭了闭眼,指着石缝道:“里面有人。” “有人?”宁毓澜问了句,随着宁毓承的指点看去。 太阳正好照在山石上,那双混沌不明的眼珠,格外渗人。 宁毓澜嗖地一下,浑身寒毛直竖。他惊叫一声,紧紧抓住宁毓承后退,“小七,是鬼,是鬼!” “四哥,不是鬼。”宁毓承这时回过神,他长长深呼吸,道:“大白天哪来的鬼。” 石缝不太显眼,在整块山石上,看得出来开凿的痕迹,大小约莫能容下一个成人钻进去。 石头凹陷下去处,长着细嫩的小草。春天万物生,能看出石头应该有几天未曾动过。 听到宁毓澜叫有鬼,贺禄吓得哇哇叫,跳着要往山下跑。混乱中,与宁毓衡撞在一起,他在惊慌中,以为被鬼抓住,闭着眼干嚎。 宁毓衡本来也被吓得不轻,看到面前贺禄扭曲的脸,反倒被逗笑了,嫌弃推开他,喃喃嘟囔:“真是比鬼还要可怖!” 贺禄双 腿发软,他跑不动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抱头瑟瑟发抖。 “究竟怎么回事?”宁毓闵被闹得晕头转向,头疼问道。 “二哥,这里面有人。”宁毓承道。 “有人?”宁毓闵也如宁毓澜那般问,他年长沉稳些,道:“有人住在山洞里,有甚大惊小怪的?” “不是住在里面。应当是被关在了里面。”宁毓承指着堵住的几块石头,试探着伸手用力推了推,石头果然纹丝不动。 晕过去的宁毓润,这时幽幽醒转,撑着坐起身,睁大眼睛依旧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没事,里面是人。”宁毓闵松了口气,安抚了句宁毓润,走上前朝石缝里面仔细看去。 那双麻木的眼珠,恰好这时转动了下,他忍不住头皮发麻。 “我们来这里游玩,叨扰了。”宁毓闵稳住神,客气地道, 等了片刻,石缝里的人并无回应。宁毓闵也没了主意,看着宁毓承不知所措:“他还活着。” 里面的人既然活着,说不定受伤无法动弹,或者无力回答。宁毓承虽觉着有些怪异,沉思了下,道:“四哥,我们将石头搬开,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毓闵也是这般想,他点点头,招呼凑过来打探的宁毓衡宁毓澜:“老四老五,别胡思乱想,人还活着呐,你们快来一起搭把力气。” 听到里面是活人,贺禄停止了哭丧,撅着屁股爬起来,蹬蹬蹬跑上前凑热闹。 几人费尽力气,合力抱起一块石头放在地上,里面顿时看得一清二楚,臭味随之散开。 一个瘦得皮包骨,身上穿着褴褛单衣,如枯枝般的老翁,奄奄一息躺在屎尿堆中。除此之外,山洞中别无他物,惟有一只缺口的掏碗。 对着他们几人,老翁眼珠又转动了下,喉咙上下呼哧,发出近乎寒风般凄厉,急促的声响。 “鬼啊。”贺禄瞪大眼,这次不是害怕,是感慨。 几人都没做声,太阳底下,仍旧感到寒意浸人。 “你是谁,怎地在这里?”贺禄问道。 老翁没有回答,估计他也说不出话来。宁毓承默默拿出水囊递过去,见他的眼中迸发出热烈的光芒,黑乎乎,如树根缠绕的手指动了动。 “你慢慢喝。”宁毓承努力将手伸进去,将水囊递到他的嘴边, 老翁嘴唇蠕动,水从嘴角流淌下去。水囊空了,也不知他可有喝进去,仍然像是活死人那般躺着。 “二哥,他应该是饿着了。”宁毓承道。 他们上山只带了些水,山下还余下一些午间未曾用完的点心。宁毓闵道:“老四,你去拿一些吃食来。顺便问问,他是谁,为何在这里。” 站在山腰处,能清楚看到山下的村落,村民也经常上山,应该清楚他的来历,为何会在洞中。 宁毓衡答应了句,正准备下山,这时从山腰背后转过来一人,疑惑问道:“你们在作甚?” “九叔?”宁毓润看着来人,犹豫着喊了声。 宁毓承循声看去,认出了他正是有过一面之缘,被逐出宁氏的宁九。他身后背着竹筐,里面装着的不知是野菜,还是药草。 “我可当不起宁三少爷的一声九叔。”宁九嘲讽地道,再次指着山洞问道:“你们在作甚?” 宁毓承见宁九只朝洞内老翁看了一眼,似乎对眼前的情形见怪不怪,他应当了解内情。 “九叔。”宁毓承俯身见礼,将他们上山所见的经过仔细说了,“我们觉着奇怪,春日早晚寒凉,他这般躺着,迟早会出事。不知九叔可知究竟?” 宁九打量着几人,神色讥讽。半晌后,他“呵呵呵呵”笑起来,“我当然知道,村子里的人知道,全天下穷人都知道,宁尚书,贺知府,他们皆知道。你们你们以后也会知道。” 宁毓闵几人被说得莫名其妙,宁九是宁毓润的亲叔父,对宁九被逐出族,宁毓润心情尤其复杂。闻言,他不禁恼怒地道:“你既然知道,愿意告诉我们便直说,不愿意告诉我们,就干脆闭嘴,何苦在这里嘲讽,打哑谜!” “宁三少爷,昨日豪掷千金,却未能抱得美人归,看来是恼羞成怒了。”宁九瞥了宁毓润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你!”宁毓润脸色变了变,气急败坏地道:“谁告诉你的?是我不要与贺五郎争,不是我输!” 贺禄干笑了下,不自在往后躲,避开宁毓润恼火要吃人般的眼神。 “贺美男,老子撕烂你的嘴!”宁毓润回过神,大吼一声,气得就要扑上去。 大事当前,宁毓润犹在计较他那点脸面,不顾场合闹腾,宁毓闵真正恼了,沉声怒喝道:“老三,你要打架,滚开去打!” 宁毓润见宁毓闵发火,到底悻悻住了手,暗自剜了贺禄一眼,警告他小心等着。 贺禄嬉笑着吸了吸鼻子,无视宁毓润的威胁。 他阿爹说过,他们不相上下,都是不成器的纨绔,惹了就惹了。 宁氏不能惹的人,可不是他宁毓润! 宁毓承兑贺禄宁毓润的你来我往浑然不觉,他在认真思索宁九的话,越想下去,他的神色越沉重。 “他叫李大,祖辈都住在山下的牛水村,家中儿孙满堂。”宁九简单说完,讥讽地看着几人:“他快饿死冻死了,你们还不赶紧救他。” “儿孙满堂,还任由他自己在山上忍饥挨饿,这是不孝!”贺禄认为宁九在胡说八道,很是生气地道:“不孝乃是大罪,我这就去查,要是查实无误,定将他的儿孙家人,全部抓进府衙打板子!” 宁九哈哈大笑,愉快地道:“去吧,贺公子赶紧去查。哦,对了,李大是官田的佃户,是贺公子府上的佃农,你可要好生回给你阿爹知晓,让你阿爹将佃户都查一遍,若家中有不孝不慈不义之人,一定不要将地赁给他们耕种。否则,不孝不慈不义之人种出来的粮食,指不定吃了粮食之人,也会变得不孝不慈不义!” 先前贺禄还在气愤填膺,听到官田,他敏锐察觉到不对劲,立刻闭上了嘴, 宁九嘴角鄙夷下瞥,朝山腰旁边一指:“那边还有呢,有一个已经断气了,她同是牛水村李氏一族的人,张氏张婆子,你们一道去吧,李大也不行了,正好一起收尸。” 山洞里的李大,已经一动不动许久,眼珠也未曾再转动过。宁毓承一瞬不瞬盯着,太阳照拂在他的后背上,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抬手拭去,满手冰凉。 宁毓闵神情沉重,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一言不发朝山腰另一边走去。比先前山洞略低一些的山石上,开凿了三四个相似的山洞。 靠近东边的一处山洞,从山石中,斜伸出来一株杜鹃,怒放的朱红花朵,随着轻风摇曳,送来阵阵腐朽的臭味。 山洞中,躺着一具已经僵硬的妇人尸首。 与先前见到的李大一样,妇人身形矮小瘦弱,蜷缩在那里,破破烂烂,已与脏污混为一体。 “贺公子,张氏家中,也是官田的佃户。”宁九满意看着他们如遭雷击,震惊的神色,意味深长道。 贺禄虽看得毛骨悚然,他却强撑着,一甩衣袖,怒道:“官田的佃户多了去!宁九,你也姓宁,你活了这一把年岁,对江州府,知晓得比我,比我阿爹都多,你且说给我听一听,他们以前,究竟是谁的佃户。我阿爹要是调任了,他们难道就无需佃田地,是将官田送给他们耕种,还是你们宁氏将地送给她们耕种!啊,你说啊!” 宁九被问得冷笑连连,阴沉着脸道:“这哪是赁地,这是放印子钱,一年比一年欠债多,子子孙孙都还不清!” 贺禄没听明白,张着嘴一脸呆怔。宁毓承深深望了眼宁九,对宁毓闵道:“二哥,我们下山去村里问一问。” 宁毓闵以前偷偷去给人治病,他看过人间疾苦,眼前的情形,还是让他心情沉重。 “好。”宁毓闵回了句,叫上宁毓润他们下了山。 李大与张氏在牛水村 多年,他们下山之后,随便问了个村民,便被领到了离得近些的李大家。 李大家三间正屋,西侧搭着两间草屋,估计是灶房茅厕。正屋半砖石半篱笆,堂屋顶的脊梁上盖了瓦片,其余东西两间则是茅草顶。 李大的儿子李柱子正在忙着平整秧田,挑着粪桶,弓着腰准备去地里。见到他们一行人到来,慌忙将粪桶放下,唯唯诺诺退到一边,看上去很是惊惶。 堂屋中,李柱子的妻子夏氏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她挺着肚子,看上去已经有了身孕。一个约莫三四岁,一个约莫两岁左右的稚童,紧紧跟在她身后,探出脑袋偷偷朝他们打量。 一家四口都穿着单薄打补丁粗布衣衫,面黄肌瘦,麻木不知所措望着他们。 先前宁九称李柱子是官田佃户,贺禄便恼怒不已。尤其是李柱子将李大丢弃不管,这是大不孝。在他阿爹的治下,有大不孝之事发生,便是他阿爹的教化不力! 他好不容易做出大善举,给他阿爹挣得的功劳,说不定就此毁于一旦! 贺禄习惯性抬了抬手腕,被划破的月白锦缎宽袖,在半空中飘逸晃荡,眼一横,义正言辞道:“李大柱,你阿爹上山打柴,不小心受伤去世,你还不去将他背回来,好生安葬!” 众人瞬间呆住了,难以置信看向贺禄,一时不敢相信,他居然能在众目睽睽下信口雌黄! 李大柱呆呆站着,没能听懂贺禄话中的意思,老实巴交的他,嗫嚅着解释道:“贵人,我阿爹老了,病了,不中用,村子都这样,把他背到山上洞中,等死后再安葬,阿爹他” “混账东西!”贺禄一蹦三尺,尖声打断了李大柱,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休得胡说八道,世人以孝为先,你这就是大不孝!李大柱,你要是大不孝,就要把你抓到府衙去打板子,砍头!” 李大柱吓得瑟瑟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秦氏更是吓得直接哭了出来:“他爹啊,他爹啊,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娘俩该怎么办啊!” 贺禄哼了声,暗自骂了句蠢货,抬着下巴,神色倨傲道:“李大柱,你听到你阿爹去世,一时伤心过度胡言乱语,倒也情有可原,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是我家佃户,你阿爹不幸离世,今夏给你家减免半成的租子,将你阿爹好生安葬了。” 李大柱本以为要被砍头,谁知突然天降好运,他一下转不过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跟傻子般看着秦氏,“他娘,你可听见了?” “我听见了,听见了,是菩萨保佑,阿爹在天有灵,在保佑我们一家老小。”秦氏嘤嘤哭着道。 “无耻啊!”宁毓润看着眼前的景象,脱口而出道。 贺禄瞪了宁毓润一眼,对自己的反应满意不已,脸上带着自得的笑,嘴上却很是烦恼无比道:“唉,还有一家,我真是忙啊!” 宁毓承默默看着,他没有跟着贺禄去找张氏一家,缓缓走到李大柱面前。问道:“你家赁了多少亩地?收成多少,交几成的租子?” 李大柱赶忙抹了把脸,道:“贵人,我家赁了三亩地,一亩旱地,两亩水田。年成好的时候,能收麦近一百七八十,稻近两百六七十。租子,租子要上交约莫六成半。” “可有耕牛?”宁毓承问道。 “五户人家共养了一头。”李大柱答道,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补充了句:“丰年也不好。丰年朝廷要多收一成赋税,说是留着赈灾的粮食。荒年时,我们没收到这一成的灾粮。” 三亩地,水稻加上小麦,按照丰年算,共收粮食七百二十斤,交六成半的租子,余下两百五十斤左右。李大柱一个成年劳动力,每天都吃不到一斤粮。耕种三亩地,他比耕牛都要辛苦。 宁毓承打量着李大柱,他头发胡乱挽在脑后,发丝灰黑各半,脸黑黢黢,瘦得颧骨快顶破皮,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你阿爹呢?”” “我今年三十整,阿爹四十七整。”李大柱答道。 宁毓承心头仿佛被塞了棉絮,几乎无法呼吸。他再也问不下去,仓惶转身离开。 田间地头的农人,依旧弯腰忙碌个不停,有人走在田埂上,也佝偻着身躯,永远直不起身。 宁毓闵边走边回头望,见宁毓承没跟上来,不放心回来找。看他站在一颗香樟树下,俯身干呕,不禁担忧不已,跑上前关心问道:“小七,你怎地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宁毓承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又堵又闷,他深深喘了口气,站起来撑着香樟树,摇摇头,道:“我没事。” 宁毓闵愣了下,道:“小七,可是你先前见到尸首受了惊吓?” “二哥,不是。死人不可怕,也没人亲眼见到鬼害人,活人才可怕。”宁毓承淡淡道。 宁毓闵怔住,半晌后,苦涩地道:“是啊,活人才可怕。” 太阳渐渐朝西边移动,风起了,吹得人身上凉飕飕,香樟树叶哗啦啦响。 宁毓润绷着脸跑了回来,挥舞着手臂,生气地道:“贺美人不要脸,他简直是睁眼说瞎话!他当人都是傻子呢,李大柱阿爹李大,明明就是背到山上,关在洞中等死,张氏也是那样,他竟然说是意外!贺禄还说,在前朝时,朝廷就下令,废黜禁止这一习俗,不许再将生病,不能再干活的老人,背到山上老人洞丢弃。大齐以孝为先,世人讲究孝道,绝不会发生猪狗不如,弃养亲生父母之事!” “那该怎么办?”宁毓闵问道。 宁毓润无语道:“二哥,你这是何话,当然要给父母养老送终,怎地问出怎么办的话来!” “他们养不起,谁能帮他们养?朝廷讲究孝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朝廷可会帮他们养?”宁毓闵问道。 宁毓润被噎住,他不做声了,低头踢着地上的泥,道:“这种伤天害理,有悖人伦纲常的事,总归是不好。” “我以前醉心医术,经常去帮人看病。给老人看的,极少极少,八成都是一家之主,余下的便是家中的男丁,余下几个则是妇道人家,小娘子。若病得严重些,很快他们就不再寻医问药了。以前我不了解,更没再过问,他们是已经病愈,或是已经病亡。” 宁毓闵自嘲地笑了,“如今回想起来,他们都不是,他们是在等死。” 这时,贺禄从张氏家中离开,前来找他们。见几人都不说话,神色讪讪道:“走吧,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城了。” 宁毓润道:“贺美人,我真是小瞧了你。” 贺禄听宁毓润话里有话,懊恼地道:“彼此彼此,宁三郎,你阿爹在甘州府做官,你敢说甘州府没这种事情发生?” “你!”宁毓润被抢白,他却无法反驳。 甘州府产盐,土地贫瘠,百姓比江洲府还要穷。宁毓润绝不敢打包票,甘州府便是海晏河清。 贺禄见宁毓润吃瘪,得意地摇头晃脑,道:“我看不得人受穷,免了他们一成的租子。唉,以后我再也不来了,要是多看几桩,官田的租子都得被我送了出去,唉,我简直是败家啊!” “五郎,你可知道,府上赁给李大柱的官田,要收几成租?”宁毓承问道。 贺禄哪知这些,平时的租子,皆是府中管事在操心,每到交租的时候,自有管事他们去忙活。 “府上赁给李大柱的官田,收六成半的租。”宁毓承道。 “我听管事说,平时他们没种子下地耕种,都是阿爹好心先借给了他们,待收成之后再还!”贺禄不服气道。 宁九先前控诉,赁地等于借印子钱,宁毓承这时明白了里面的意思。 贺道年借给佃农的种子,待粮食收成之后,肯定要收取利息。印子钱的利息高,他收取的利,绝不会低。 宁毓承没再做声,话到嘴边,始终难以出口。他不清楚,宁氏的 佃农,可有借宁氏的种子,偿还高额的利。 贺道年只是江州府的过客,最多五六年就会离任。滚得再高的利,他调任后就难以收回来。 而宁氏在江州府,积累下来的利,他们才要子子孙孙来偿还。 串子他们将地中的草大致拔完了,一行人经过了山上的惊吓,都没了精力说话,道别后各自离去。 上了马车,宁毓闵靠在车壁上,按着自己的胳膊,道:“这一天明明没做甚,腿脚都酸得很。小七,你可还好,回去后喝一碗热汤,早些歇息。” “二哥,我没事。”宁毓承抬了抬腿脚,让宁毓闵放心,问道:“二哥,你可知道,九叔究竟犯了何事被逐出族?” “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九叔读书不认真,常与那些爱空谈之流来往。”宁毓闵警惕张望,压低声音道:“我听说,祖父辞官之事,与九叔有些干系。” 宁毓承哦了声,宁九犯下的事,只怕不小。 “二哥,我们府上向佃农收几成租?”宁毓承问道。 “租子的事情是大伯父在管,我听阿娘抱怨过,好似看年成,荒年收得少一些,丰年也不加租,大致在五成左右。阿娘说,大伯父是拿公中的钱,在替自己积攒名声。” 江夫人的抱怨听多了,积攒在心中,压得宁毓闵经常透不过气。说出来之后,他不禁长长舒了口气,苦笑道:“小七,阿娘没甚坏心,她就是要强。” “嗯,二哥放心,我不会说出去。”宁毓承道。 宁毓闵笑了起来,道:“小七少年老成,与你商议事情时,我经常以为,你是大人了。” “二哥,你将我看做大人就是。”宁毓承的确装不来少年,他也没想过要硬装。而且他在思索佃农的事,宁毓闵是兄弟中最可靠之人,道:“二哥,五成左右的租子不算低,佃农一年到头,大半时日要靠野菜豆子充饥。” “我以前听大哥说过,佃租不能再减,减了会发生骚乱。患贫不患均,其他的佃农见到宁氏的租子低,他们会争抢着来佃宁氏的地,或是要求主家降低租子。主家肯定不愿意,难免发生打斗伤亡,宁氏便成了众矢之的。”宁毓闵紧张地道。 宁毓承应了句好,他考虑过这一点,宁氏一旦敢动摇所有权贵的利益,将会万复不劫。 老人洞的惨状,在宁毓承眼前不断回现。 他以为陈淳祐家过得凄惨,谁知,到处都惨不忍睹。 读书,做官,做个清正廉明的官员。 一点都改变不了穷人的现状,除非蒙住自己的双眼。 回到宁府,宁毓承与宁毓闵道别,他回到松华院,更洗之后,在自己院子用了些饭食,便坐在榻上发呆。 没一会,福山进来道:“七郎,老太爷让你前去知知堂。” 宁毓承来到知知堂,宁礼坤刚从外面回来,满身的酒气,他吃了口茶水,放下茶盏道:“地里的活做得如何了?” “我们拔了一会草,余下的活,都是贺禄的随从帮着我们做了。”宁毓承坦白答道。 宁礼坤一愣,板着脸道:“你倒是实诚,只我让你们干的活,居然交给了别人去做!阳奉阴违,你的孝道呢?《孝经》可读了,你且说说看,究竟错在了何处!” “祖父,我们去爬山了。在山上,我们看到了老人洞。”宁毓承直视着宁立坤,将爬山之事娓娓道来。 “老人洞?”宁礼坤念叨了句,脸色微变。 “一个洞中有具老妇的尸首,一个洞中有个老翁奄奄一息,没多时断了气。将生病没用的老人其实算不得老人,他们不过四五十岁出头,因着下地劳作,他们大多在这个年岁都死了。”宁毓承道。 宁礼坤紧盯着宁毓承,声音沉了沉,道:“小七,你究竟想说甚?” 宁毓承平静地道:“祖父,你让我读《孝经》,我读了,自以为有些心得。《孝经》究竟讲的不是孝,而是忠。祖父,可是这样?” 宁礼坤顿了下,猛然间神色大怒,将茶盏用力一摔,厉声道:“宁小七,让你读书,你读得乱七八糟!今天不好生收拾你,老子以后管你叫祖父!” 第23章 …… 宁礼坤抓起戒尺,起身便要揍宁毓承。他当然不会坐着挨打,跳起来就跑。 年纪轻腿脚灵活,嗖一下就奔到了宁礼坤对面,气得他吹胡子瞪眼,戒尺敲在书桌上啪啪响,指着他骂:“好你个混账,有本事你别跑!” 两人绕着书桌,一个跑,一个追。宽敞厚重的花梨木书桌,隔着祖孙,宁礼坤追得气喘吁吁,宁毓承躲得游刃有余。 “祖父,圣人言,要以理服人。”宁毓承小心躲避着戒尺,回嘴道。 “你个兔崽子,还敢拉出圣人言来搪塞。老子是你祖父,你的孝道” 说到孝道,宁礼坤蓦地想到老人洞,差点被口水呛住。 “我太懂孝道了,我若坐着任由祖父鞭打,才是不孝。”宁毓承看出了宁礼坤的窘迫,紧跟着道。 “你少阴阳怪气,老子还没到七老八十,还能动,也吃不了几颗粮食!等到老子动不了,自己爬到老人洞去等死,这下你满意了?” 宁礼坤语气低落了几分,明显物伤其类了。 宁毓承笑道:“祖父莫说笑了,无论易子而食,还是送亲人去死,都是畜生做出来的事情。” 宁礼坤瞥了眼宁毓承,神色稍霁,一时没有做声。 “当人过得不如畜生的时候,就不足为奇了。”宁毓承补了句。 宁礼坤脸色又变得难看,追上前骂道:“你个混账,少指桑骂槐!” 虽然宁礼坤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今年已经五十八岁,在大齐已经算是老者。要是他气得不小心摔跤伤筋动骨,宁毓承的罪过就大了。 宁毓承停下脚步,甚至主动转身迎上前,很是客气道:“祖父,你打几下出气把。” 宁礼坤的戒尺扬起,宁毓承飞快道:“祖父轻一些,我穿得薄,要是打伤了,说不定流脓灌水起高热,小命不保。” 天气逐渐炎热,伤不易愈合。宁礼坤的戒尺落在了半空中,他终是不舍,只轻轻拍在了宁毓承身上,咬牙骂道:“孽障!” 扔掉戒尺,宁礼坤走到旁边的榻上坐下,喘气歇息。宁毓承走过去,在他脚边的杌子上坐了下来。 宁礼坤斜了眼宁毓承,心情复杂至极。 儒家讲究忠孝,天子更是推崇备至。真正读得通透的倒也不少,但大多都是为了读而读,为了考试而读。世道风俗如此,书上圣人留下来的道理,乃是不容置疑的传世之道,有几人会深思,提出质疑? 只是,宁礼坤神色严肃,道:“宁小七,忠孝之事,以后你休要再提。既然你知晓忠与孝,当明白里面的厉害。祸从口出,因你一时口快,宁氏恐将遭受灭顶之灾!” 宁毓承点头应道:“我只在祖父面前说一说,祖父放心。” 宁礼坤见宁毓承知晓轻重,微松口气,揉着隐隐做疼的眉心。 教养子孙不易,简直比对着朝廷中的朝臣官员还要难。尤其是如宁毓承这般,聪慧有主见,只讲道理规矩,他可能阳奉阴违,甚至暗自嘲讽。 严厉过度,又恐适得其反。听之任之不加管束,又担心他走上歧途,闯出大祸。 宁礼坤恨不得将宁毓承扔到京城去,让他老子亲自去管。待情绪平缓了些,尽量温和地道:“宁小七,圣人之言,岂能由你一个垂髫小儿信口雌黄。既然你读完以为不对,你且点评一下,究竟错在了何处?” “祖父,圣人之言大多都是为人处世的道理,如何待人,待己,君如何,臣如何,民又如何。” 宁毓承笑了笑,“圣人之言,君臣都读,如何理解,如何去做,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宁礼坤怒瞪着宁毓承:“宁小七,不许骂人!” “我没骂啊!”宁毓承微笑,坚决不肯承认。 宁礼坤生气地戳穿宁毓承的言外之意:“你当老子傻,你在骂人!你骂他们读完天下书,还是不做人事!” “这是祖父说的,不是我。”宁 毓承一本正经道。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宁礼坤哼了声,瞥着宁毓承,缓缓道。 “仓禀实而知礼节,庶人做牛做马,没工夫也没本事接触到书本,礼节规矩,当然由读过书,知晓礼节的士大夫在定,在议。庶人他们只管卖命养活士大夫,士大夫们好给他们制定规矩。” 宁毓承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个圆:“祖父你看,圆满了。” “不要骂人!”宁礼坤默然片刻,不知如何说才好,板着脸再次训斥,又道:“世事易变,卧薪尝胆,庶人亦可变成士大夫。” 宁毓承不紧不慢回道:“卧薪尝胆的乃是越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只能打洞做老鼠。”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宁礼坤紧接着道, “那牛马该当帝王,菩萨会断了香火。无人喜欢吃苦,世人皆求富贵舒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求享受,却告诉别人,吃苦就能做人上人,这是愚弄他人。” 宁礼坤语滞,他的手扬起,又悻悻落下,道:“我不求你卧冰求鲤,你若不出言气人,我就阿弥陀佛了。” “卧冰求鲤。祖父,此等让人发笑,实属愚昧荒唐透顶的事迹,着实不该宣扬。” 宁毓承皱起眉,认真道:“首先,大冬天卧冰,只会冻死冻伤,求不来鲤鱼。卧冰求鲤的王祥,出自琅琊王氏。琅琊王氏,居然买不起鲤鱼。王祥是为继母求鲤鱼,继母待他不慈,他这般做,除去沽名钓誉,更是虚伪透顶。连菩萨都讲善恶有报,他比菩萨都要大度仁慈,至少,他不是人了。” 宁礼坤深吸一口气,此时很是后悔,他就不该与宁毓承讲甚卧冰求鲤! “此等糟粕,该从书中摒除。哪怕留着,也应当标识,提醒人千万莫要效仿。既然从书中学习,就要学到真正的学问,现在的书” 宁毓承犹豫了下,坦然道:“九成无用!” 宁礼坤瞠目结舌望着宁毓承,侧头道:“什么?宁小七,你再说一遍!” “一成有用的书,乃是些农书,历法。算学等书本。可惜,这些书不多,且都不易得,至少用得到的人,比如种地的百姓,他们靠天吃饭,种地的经验,不输于农书上的学问。种地的百姓,大多不识字,农书,应当是劝农的官员在读。” 宁毓承笑起来,“今天我下地去拔草,不知地中的杂草究竟是甚,只能看出与麦苗长得不一样。牛水村的村民都懂,知道何种杂草要除根,何种杂草的草籽,掉在地上就会长。村民没读过书,他们懂得比我多,甚至,远比贺知府还懂。读都得懂农书才能做官,指点他们干农活,这便是外行,前去指点内行。” “那你觉着,应当如何办,让大字不识的庄稼人去做劝农官?”宁礼坤讥讽地道。 宁毓承只当没听出宁礼坤的讽刺,认真地道:“我以为与农有关的官员,该钻研如何提高粮食的亩产,防治病虫灾害,改进种子,粪肥。何时耕种,何时收成,庄稼人都懂。布谷布谷,鸟儿不要一个大钱,它们会叫唤提醒,比官员华而不实鞭耕牛有用多了。” 宁礼坤无力扶额,心力憔悴:“一群不省心的混账,没一个省心!” “祖父莫气。祖父,我读了宁氏的宗谱。”宁毓承慢吞吞道。 宁礼坤一下坐直身,警觉地道:“你读出什么了?” “宁氏百年,不过如此。”宁毓承毫不犹豫道。 宁礼坤神色阴沉下去,厉声道:“大胆!若无宁氏祖宗,你如今身在何处!宁氏几百年,岂容你小觑!” 宁毓承面不改色道:“祖父,宁氏先祖最早是从龙之功封爵,宁氏子孙得以举荐出仕,后来举荐变为科举,宁氏已然是世家大族,比起其他庶人,读书上自占了先机,宁氏族人多考中科举,出仕为官。有几人官至宰相,恩荫及子孙出仕做官,宁氏一族便绵延至此。只要出一个大官,便可让宁氏继续富贵,祖父,可是如此?” 宁礼坤紧绷着脸,冷冷盯着宁毓承,“是与否,都轮不到你来点评。既然你觉着自己厉害得很,那你且说说看,宁氏得如何做,方能名留青史?” 宁毓承神色从容答道:“宁氏的宰相,能记得的,仅是宁氏后人。世人皆知公输班鲁班,华佗扁鹊。我以为,宁氏族人众多,聪明能干者不知凡几,却没能出一个能让世人铭记之人,着实可惜了。祖父,非要拘泥于出仕为官,士农工商,士当为次。” 宁礼坤愣住,神色若有所思。 宁氏欲真正名留青史,的确不能只靠做官,出大官。 不过,宁礼坤向来谨慎,步步为营,区区小儿宁毓承的几句话,便能让他头脑大热,弃后人仕途,改去做不入流的营生。 “大禹治水,李冰修筑水利,后人皆知工之大用。我们的学堂,却只教经史子集,还不容置疑,不容学生思考。地里为何会长出粮食,船为何能在河上行驶,为何会有四季变幻,阴晴圆缺。” “教出的人,这里的考量都大致差不离。”宁毓承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尽管能考中科举出仕为官,也仅仅如此了。” 宁礼坤心头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他凝视着宁毓承,哦了声,问道:“宁小七,你究竟想作甚?” 宁毓承笑道:“祖父,我不想读书了。” 宁礼坤陡然变脸,呵呵冷笑,“行啊,不读书,你以后不要姓宁。” 宁毓承赔笑,“那不行啊,我本来就姓宁。祖父,你要考虑到我阿娘的心情。” “你都不管你阿娘,竟然要我去管!”宁礼坤气极反笑,道:“你究竟想要作甚?” “祖父,我想要些牛犊。”宁毓承老实道, “想要些牛犊!为了几头牛犊,竟然兜这般大的圈子,指桑骂槐,话里藏刀,呵呵,宁小七,你真是有出息啊!” 宁礼坤心思微转,防备地道:“你要牛犊作甚,不过丑话说到前面,你要牛犊也可,你自己要出钱,你若没钱,将你的马卖了去换钱!” “行,我的马卖了就是。还有福山福水他们” “福山福水他们不行!”宁礼坤断然打断了宁毓承的话。 若没人看着,宁毓承会翻天! 宁毓承见忽悠不过去,只能道:“好吧。祖父,我要的不是一头牛犊,是很多头小牛犊,保证两户一头牛。牛犊分给宁氏的佃农养,养大之后,给他们耕地用。大伯管着俗物,要劳烦祖父出面,跟大伯商议。” “我这张老脸,可不敢让宁小七求。宁小七开口,莫敢不从。”宁礼坤没好气道,心道兔崽子倒知道规矩,没直接去找宁悟昭。 宁毓承笑个不停,“祖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莫要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眼见宁礼坤又要翻脸,宁毓承赶紧道:“祖父,几头牛犊算不得大事,我还要一件事,要与祖父商议。” 宁礼坤当即起身朝外走去,道:“不,你没有。我累了,你滚回去!” 宁毓承哪能善罢甘休,追上前缠着宁礼坤不放,道:“祖父,你听我说啊,很简单容易,祖父,明明堂” 听到明明堂,宁礼坤脚步停了下来,伸手揪住了宁毓承的耳朵,咬牙切齿道:“连明明堂都惦记上了,你讲不出个所以然,以后你还是滚出宁氏,宁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第24章 …… “祖父,你先放开。”宁毓承耳朵吃痛,忙偏开头躲避。 宁礼坤动了真怒,吼道:“你活该!你是用嘴,不是用耳朵说话!” 越挣扎越痛,宁毓承干脆不动了,道:“祖父,明明堂该开办算学,工学课堂!” “什么?”宁礼坤没听明白,皱眉道:“算学,工学学堂,你又从何处来的主意?” “工学必须学算学。算学是所有学科的根基。”宁毓承解释道。 宁礼坤两道眉毛都快皱成一条线,认真沉思片刻,道:“宁小七, 你太过天真。算学也就罢了,工学,你打算教授学生哪些本事?” 大齐的算学还是太过浅显,用得最多还是加减乘除运算,高深一些的则是方程,以及正负开方术。《周髀算经》中有勾股定理的阐述, 例如“句广三股修四径隅五”,算是最早的几何。虽还未有系统的学科,但战国时期车轮上的軎、辖,以及汉时期的齿轮,卡尺,三星堆的五幅车轮,近二十五丈高的佛塔等等,足以能说明,几何甚至力学,早就被能工巧匠所领悟到,用在了建造技艺中。 巧夺天工的技术,只拿来用于天子贵人享受,墓室的陪葬,实在是太可惜了! “祖父,工学教授的多了,大到开山,小到一针一线。从工到医,我们寻常日子中,哪一样离得开,偏生是不入流的行当。” 宁礼坤的手渐渐松开,宁毓承捂着发烫的耳朵,认真地道:“祖父,我不敢想去开山劈地,只一些小技艺,比如织布机,犁,我们的马车车轮能改善一些就好了。还有另外一种方式,有些工匠只会做,不会教书育人,那便让他们去琢磨,总结房屋为何不会倒塌,车轮为何要加轮轴,为何要做成圆状。种子为何会发芽,种子该怎样保存,为何有的产量高,有的产量低。他们只管用心研习,不断试验。” 宁毓承觑着宁礼坤深沉的表情,声音不由得放低,目光灼灼盯着他:“祖父,他们,才是真正的国之大器!” “国之大器。”宁礼坤念叨着,心间万般滋味。 做事难,办学堂尤其劳心劳神。明明堂起初只是族学,宁氏子孙读出了名堂,碍于情面收了通家之好的子弟进来读书。慕名求来的人愈发多,明明堂才到了如今的规模。 明明堂一直在贴钱,钱不算多,日积月累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宁礼坤从不算这笔帐,身为宁氏的族长,他日渐苍老,考虑得要更长远些。 待他百年之后,宁氏族长可还会一如既往,不计较盈亏,将明明堂继续办下去。 宁氏族长的人选,宁礼坤一直在暗中物色,始终未得合适的人选。 老大宁悟昭敦厚有余,魄力不足,难以服众。宁悟明仕途一片光明,应当长居京城,等不到他致仕告老回到江洲府来接手。老三宁悟晖见识能力都够,只心机深,欠缺一份胸襟。 其余如子侄辈也总有各种不足之处,宁立坤皆不满意。宁氏在江州府,若无人继续支撑,族人各自散去,兴许还能继续繁荣,宁氏在江州府的根,便枯萎了。 宁毓承的想法,很令宁礼坤心动。他却顾虑重重,无论教书育人,还是研习试验,皆非三五日之功,明明堂难以为继,到头来,落得个一无所成,让人看笑话不说,还白白让人猜忌一场。 宁氏在江州府的明明堂,已经让官学以及其他书院嫉妒。这次在江洲府的大动干戈,所幸有官府与各大世家大族一起出面,宁氏才不那么显眼。 “要国之大器,你待作甚?”宁礼坤目光晦暗不明,缓缓问道。 反正八字没一撇,宁毓承拉起虎皮做大旗,从公到私,都一并兼顾到了。 “祖父,为天下,为宁氏一族名留青史!” 宁礼坤浑身一震,犀利的视线,在宁毓承身上来回打转,呵呵笑了。 “小混账,老子在吏部时,见多了回京述职的官员。你想忽悠老子,等你历练几十年再说。快滚回去老老实实读你的书,今朝的大字都写完了?” 宁毓承不接写大字的话,锲而不舍道:“祖父,明明堂的事,祖父先给个准信,时不待我啊!” “河道宅子还未动工,你又新寻了事情出来,你可是诚心不让我这把老骨头好过?”宁礼坤恼怒地道,手又抬起,作势要揍宁毓承。 宁毓承赶忙避开,道:“祖父,对,修河道何工的工匠也厉害,修宅子的一样,尤其是修寺庙的,修好几层,千百年都不倒。庄子里种庄稼厉害的” “祖父,你别走啊。祖父,你给个准信” 宁礼坤转身回屋,宁毓承要追上去,宁大翁不知从何处走出来,笑着俯身拦住了他:“七郎,老太爷要歇息了,七郎也早些回去吧,夜里凉,七郎别在外逗留,老奴送你出去。” “大翁,我自己走,你去伺候祖父。”宁毓承客气回了宁大翁,转身回松华院。 先前看宁礼坤的反应,他应该有所触动。看他模棱两可的态度,宁毓承也没办法。 老狐狸能做到朝廷一品大员,哪能被他三言两语就打动了。 要是再如上次那般,先斩后奏直接将宁礼坤推举上去,他下不来台,宁毓承自己,估计会下族谱。 回去之后,宁毓承怀着惨烈的心情,补写了二十篇大字。翌日一早,睡眼惺忪起身,拉弓射箭,出了一身汗之后,他方勉强清醒。 用完早饭,宁毓承急匆匆赶去上学。不过休息了两日,学堂变得熟悉又陌生,尤其是进入新的外舍院子,课舍变了,身边的同窗也变了,只有不到五个熟面孔。 赵春盛坐在他斜后方,宁毓承一进门,他便跳起来,双臂在空中挥舞着,兴奋地道:“七郎,嘿嘿,我们又在一起了!” 课舍的同窗都朝宁毓承看来,有人好奇打量,有人则和气与他颔首招呼。 宁毓承心道估计大家都认识他,毕竟他是宁礼坤的亲孙子,赵春盛又那般热情,他想要不引人注意,只怕也不能够了。 幸好先生从课舍外走了进来,大家忙坐好,宁毓承也在自己的位置上端坐好,听他的第一堂天文历法课。 第一天的课程很简单,教授的王先生约莫三十岁左右,他先点了几个年长些的学生去搬书。 待每人领到书本之后,孙先生言语风趣,先粗略讲授了天文历法的来历,名家先生,他们将要学习的东西,朝廷的礼仪规矩等等。 天文历法对宁毓承算是全新学问,他听得极为认真,对这门课程心中大致有了数。 天文与历法紧密相连,主要测量日影,用来确定日历,节气。钻研太阳月亮星辰的运动,预测日食月食,即“食”、“蚀”。 宁天文历法所需要的计算,对宁毓承同样很是容易。唯一需要注意之处,便是现在的说法以及称呼,卜卦。 最令宁毓承郁闷的是,明明早有天文历法的学说,书本。东汉王充《论衡。治期篇》,早就言明“在天之变,日月薄蚀,未必人君政教所致。” 可惜,事关“天象”,与天子有关之事,依然威不可测。 大齐同样流传着日全食时,即“血月”为凶兆的习俗。日食或者月食由司天监与翰林天文源负责监测,礼部与太常寺提前准备伐鼓礼,铺子关门,沿途设道所祭典。若恰好遇到大灾荒年间,天子还会下德音与罪己诏,减免赋税。 减免的一点赋税,估计还比不上祭典的花销。钱粮是一回事,最重要之处还在于,有用的科学,被用于天家,彰显天子权贵威严,令宁毓承感到荒谬透顶。 下午的新课程是策论文章,教授的方先生,同样先让他们了解何为策,何为论。 宁毓承听完下来,了解到了策论文章为何难写,究竟难在何处。 策论文章要写得好,必须知晓过往如今的时政,史书,军政等,且能写出有见地的策,论,要求非常全面。 策论文章对宁毓承的难,不在写文,而在对这个模糊朝代,所发生之事,朝廷政令等的了解。 所幸宁氏有人做官,宁府书楼听心楼藏有朝廷历年来的邸报,宁毓闵还有大齐立国之始,春闱一甲,二甲前十的策论文章合集。 宁毓承不禁想到一个问题,穷人出身的读书人,想要靠着科举出头,究竟有多困难。 考试时,说不定,连策论文章的题目都一头雾水。 进外舍读了几天,宁毓承业已熟悉了现在的功课,除去策论文章要去查题目的含义,其余功课对他来说,称得上轻易而举。 这天宁毓承下学后,前去梧桐院用饭,夏嬷嬷陪 着夏夫人坐在花窗下说话,他见夏夫人脸色似乎不大好,忙上前见礼,关心问道:“阿娘这是怎地了?” 夏夫人让夏嬷嬷下去准备饭食,焦急地道:“你大伯父先前派人来回话,说是你祖父吩咐,将你的马卖掉,明朝便会牵走,先支会我一声。小七,你可是又惹恼了你祖父,怎地无缘无故,将你的马卖掉了?” 宁毓承一喜,笑着将买牛犊之事说了,“阿娘,我的马也不常用,卖掉就卖掉吧。再说二哥三哥他们都有马,大哥的马也在,我不缺马骑。” 夏夫人松了口气,嗔怪地道:“别人的马,终究是别人的,骑一次两次还好,哪能有自己的方便。你是做好事,你祖父不该算了,阿娘自己出钱,给你再买一匹!” 这时,三娘子宁毓瑛带着五娘子宁毓瑶走了进屋,宁毓瑛听到了,当即道:“阿娘,我也要,给我也买一匹!” 宁毓瑶扑到夏夫人怀里,扭着她的手臂,头顶两个双丫髻都快摇散开,缺门牙漏风跟着起哄:“阿娘,我也要一匹马!” 夏夫人抓住宁毓瑶,“哎哟,阿瑶你快别乱动,瞧你,头发又散开了。”她理着宁毓瑶的乱发,又去瞪宁毓瑛:“阿瑛你都这般大了,又带着三娘胡闹。出门有马车,要马作甚?” 宁毓瑛英气的眉毛一挑,指着宁毓承道:“七郎有马,我也要马!阿娘可不能偏心。” 宁毓瑶对着宁毓承耸鼻尖。“七哥有马,阿娘不能偏心!” 宁毓承被她怪莫怪样逗得笑起来,夏夫人又气又想笑,懊恼地道:“阿瑶你闭嘴。阿瑛,我何时偏心了,缺了你吃,还是你的穿,七郎做了春衫,你们姊妹,比七郎还多做了两身。七郎出门骑马,你出门用不着,二娘她们都没有马,偏生你要买马。让你去跟着大伯母学管家理事,你连人影都见不着,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宁毓瑛神色倔强,从容不迫道:“阿娘,我不止一次与你说过,我不在乎衣衫头面的多少。我可以不骑马,但我要与七郎一样,有一匹马!我不去跟大伯母学管家理事,我不喜欢这些,我要与七郎一样,进明明堂读书!” 宁毓瑶紧跟着学舌:“我也要进明明堂读书!” 夏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拍着矮案道:“我管不了你,你要马,自己想法子去买。你想去明明堂读书,有本事到你祖父面前去说!” 宁毓承看着她们争吵,回想起夏夫人以前提到宁毓瑛时的烦恼,估计她们早已为此事争执过。 他一时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相劝。宁毓瑛哼了声,扭身就要往外走,道:“去就去!” 宁毓瑶起身就要跟着,被夏夫人眼疾手快拉住了:“阿瑶,你少跟着去凑热闹,仔细你祖父连你一并罚了!” 这边,宁毓承也拦住了宁毓瑛,诚恳地道:“三姐姐,祖父最近忙,不一定在府中。时辰不早,我们先用饭。饭后我正好要去知知堂,到时候陪着三姐姐一道见祖父,可好?” 宁毓瑛迟疑了下,终究留了下来。母女俩板着脸皆一言不发,气氛凝重用完饭,宁毓承施礼告退。夏夫人打定主意要让宁毓瑛知道轻重,没再多说,由着宁毓瑛与宁毓承一起离开。 庭院中繁花似锦,从梧桐院一路开到知知堂。 宁毓瑛神情低落,沉默不语垂头走着,花瓣飘在她头上都未察觉。 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三姐姐,你打算如何与祖父说?” 宁毓瑛抬眼朝他看来,宁毓承指了指她的发髻,示意有花瓣落在了上面,她怔了下,伸手摸到花瓣,手指碾碎了,留下淡淡的印迹。 宁毓承道:“三姐姐,不打没准备的仗,你要打起精神,全力以赴。该事先想好,如何与祖父说。你能做的事,这件事能带来的好处。好处少了不行,大了祖父不会信。” 知知堂就在眼前,宁毓瑛踟蹰了,怔怔望着廊柱灯下的牌匾, 宁毓承微笑道:“三姐姐,你别担心。我认为你做得对,你也姓宁,是宁氏子孙。” 宁毓瑛神色一凛,她深吸一口气,朝宁毓承微微一笑,点点头,脚步坚定走进了大门。 第25章 …… 宁礼坤方用完饭,前去崔老夫人院子陪着她散步消食。没说几句话,崔老夫人便不耐烦回屋,倚在软囊上闭目养神,摆出赶人的架势。 讨了个没平时他对孙儿们严厉,对孙女却很是和气。趣回来,宁礼坤正在郁闷中,见宁毓瑛与宁毓承一起来了,他不禁诧异了下。 小娘子娇贵,眨眼间就长大嫁人了,除去请安合家团聚,寻常时日所见不多,宁礼坤对几个孙女既熟悉又陌生。 平时对孙儿们严厉,对孙女们却很和气。即便在崔老夫人处碰了一鼻子莫名其妙的灰,宁礼坤还是露出笑脸,和颜悦色对宁毓瑛道:“阿瑛,你来可是有事?” 宁毓瑛一鼓作气,开门见山道:“祖父,我也要上明明堂读书!” 宁礼坤惊讶不已,他下意识先看了眼宁毓承。宁毓承一脸无辜,神色淡定正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倒清水磨墨。 宁礼坤收回视线,眉头微蹙,哦了声,不置可否道:“你也要上明明堂读书,唔,你为何想要进明明堂读书?” 为何想要进明明堂读书? 宁毓瑛对这个问题,日思夜想过无数次。听到宁礼坤问起,她依然控制不住双眼发热。 因为她不想到了年纪就说亲,嫁人! 二娘子宁毓玥即将出嫁,宁毓瑛自小与她交好,看到她六神无主,夜里经常垂泪,心中亦惶惶然。 宁毓玥的夫家在明州府,家族虽比不上宁氏,亦是明州府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其父在陇川任提举学事司任提举,掌管一路官学。夫君相貌才情皆不错,今年十八岁,已考中秋闱。因祖父去世,恰要守孝,无缘今春春闱。父亲宁昭晖主政明州,她嫁过去有叔父撑腰,在夫家无人敢欺负。 祖母崔老夫人,大伯母钱夫人,母亲夏夫人,婶母江夫人,她们的出身都不错,宁氏夫君的确没打骂欺负过她们。 宁毓瑛自小看着她们如何度日,看到夏夫人枯坐发呆,她们强撑着笑脸,打理后宅家务,看顾夫君妾室庶出子女。 要些脸面的人家,七情六欲皆不会放在脸面上,惹来旁人看笑话。她们看似享受着锦衣玉食,却不得欢颜。 宁毓玥即将要出嫁,宁毓瑛内心焦灼不安,她豁出去了,无论如何,都不要走女眷亲长们的路! “祖父,我要做班昭班大家那般的人!”宁毓瑛脱口而出,声音铿锵有力。 她只要做学识上,令她敬仰的班昭,而非写《女诫》的班昭! 宁氏女娘们,自小西席教授读书,除去识字,学些浅显的经史,闺阁娘子的诗词歌赋,读得最多的,便是班大家班昭的《女诫》。 宁毓瑛对班昭的评价格外复杂,一边敬仰她的学识,一边又对她的《女诫》深恶痛绝。 班昭续修《汉书》,善天文,算数,宁毓瑛不喜经史,对算学天文的爱好,便是因她而起。 可惜,掌权的女君邓绥看中她的才华,“赐金紫”,等同于相。宁毓瑛以为,班昭谦虚称不敢接受,却谦虚得太过。晚年担忧家中女郎不懂礼仪,出嫁后会丢夫家脸面,辱没宗族,居然做出了《女诫》,来规劝班氏女郎。 班昭被奉为“班母”,她的一言一行,断不可能只来规劝班氏女眷,而会传开来,影响深远。 敬顺丈夫,曲从舅姑,叔妹和顺。 “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班昭至少比汉九成九的男儿们都要强,她却称“女以弱”为美。 “班昭班大家?”宁礼坤意外了下,乐呵呵笑起来,“二娘有志向。班大家学识过人,堪称国相,二娘以为,能做到班大家那般?” 宁毓瑛努力镇定,心却怦怦跳个不停。她想读书这件事,并非一朝一夕,在脑中,已经想过无数遍如何开口。 想到宁毓承的提醒,宁毓瑛道:“祖父,我姓宁,我也是宁氏子孙。我书读得好,尤其是算学,我已经自己学完了《周髀算经》,太学的试卷,我全部做过, 上面的题目,我闭眼都能解答。我可否做到班大家一般厉害,祖父,我得试一试方能知晓。” 宁礼坤眉毛扬了扬,问道:“如你所言,你算学厉害,入明明堂读书,又是为何,你难道想要与男儿那般,读书考科举做官?” “祖父,我不想考科举做官。”宁毓瑛到底年少,藏不住心中的情绪,神情变得轻蔑起来。 “本就为了科举挤得头破血流,要是再有娘子们出来与他们争,还不得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宁毓瑛还不甘心补充了句,“国破家亡的是他们,忧国忧民的也是他们,我读过史书,一朝一代,并无半点长进。” 宁礼坤听得面无表情,负手在身后,踱步到忍笑的宁毓承身边,瞪了他一眼。 “阿瑛,你机敏好学,这是好事,祖父甚是欣慰。明明堂的算学容易,你学完了《周髀算经》,学堂教不了你。” 宁礼坤温和说完,见宁毓瑛紧绷着脸,神色倔强,杏眼渐渐泛红,既失望又愤怒。 到底是孙女,宁礼坤不舍见她落泪,语重心长劝道:“阿瑛,刚极易折,说话做事之前,须得三思而后行。以后你嫁人到了夫家,性子也这般强硬,势必会引来口舌之争。阿瑛,要日子过得舒坦,时常得装聋作哑,大智若愚方是真聪慧,这些话,你回去好生琢磨吧。” “我不嫁人!”宁毓瑛听到夫家,嫁人,忍不住激动地道,瞬时流泪不止。 “你不嫁人?小娘子都要嫁人。”宁礼坤脸色沉下来,他克制了下,皱眉道:“你且回去歇息,明朝让你阿娘好生劝劝你。” 宁毓瑛胡乱屈膝施礼,转身就往门外冲去,宁礼坤恼怒不已,宁毓承赶紧放下笔,起身追了出去:“三姐姐。” 宁毓瑛头也不回,哽咽着道:“你别喊我,回去做你的功课吧。” “三姐姐。”宁毓承追上宁毓瑛,她飞快拭去眼泪,扭过头不去看她,侧身继续往前走。 宁毓承小跑着上前,挡在了宁毓瑛面前,往后倒退着走,诚恳地道:“三姐姐,我觉着你说得很好。” “说得好有何用!”宁毓瑛愤怒极了,内心仿佛燃烧着火焰,灼得她头晕脑胀。 宁毓承赔笑道:“三姐姐,你的想法,对祖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其实不只是对祖父,对阿爹,任何一个男子来说,都是如此。” “七郎,你呢,你也这般以为?”宁毓瑛停下脚步,冲着宁毓承喷道。 宁毓承愣了下,迅速反应过来,宁毓瑛正在气头上,他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宁毓承不过十一岁整,虚岁十三。她能说出那翻见解,在这个世道便是大逆不道。 她始终是急了些,宁毓承劝过她,要告诉宁立坤,比起联姻嫁人,她能给宁氏带来的好处。 《周髀算经》学得好,于宁礼坤看来,并无实际用处,甚至在他眼里,还比不上府中的账房先生有用。她提出要去明明堂读书,明明堂如今只有男子,势必引起非议,由此带来数不清的麻烦,宁立坤肯定不会同意。 宁毓承赶忙俯身施礼赔不是:“三姐姐,我说错了话,三姐姐莫怪。” 宁毓瑛脸色勉强好看了些,低头往外走去,道:“你让开,这样走,仔细摔倒。” “三姐姐,你别生气,也别太放在心上。”宁毓承犹豫了下,陪着她慢慢走,劝道。 “我不生气,不放在心上。”宁毓瑛念叨了句,声音逐渐变得颤抖,“我无法不生气,无法不放在心上。二姐姐嫁人之后,就该轮到我了。” 宁毓承暗自叹息,就是后世,不嫁人也要遭到围追堵截,非议不断,何况是大齐。 “三姐姐,我去与祖父说说,看可能寻到别的办法。”宁毓承犹豫了下,没将话说得太满,免得办不到,更让宁毓瑛伤心。 宁毓瑛怀疑地看着宁毓承,他笑了笑,道:“我是男孙。” “是啊,你是男孙。”宁毓瑛笑了,笑容只在脸上一闪而过,眉眼终于舒展了些,道:“七郎,多谢你。以前你淘气,我总是训斥你,不愿意与你说话玩耍,给你赔不是,你要怪我,我也不生气,都是我不好。” 宁毓承只哭笑不得,道:“三姐姐,后面的话,其实你无需说出来,只心中想想便可。” 宁毓瑛道:“我们是亲姐弟,有话不必藏着掖着。你回去写功课吧,我去给祖母请个安,便回院子去歇息了。” 宁毓承还是将她送到了西院门前才回转,宁立坤站在书房外,在廊檐下来回踱步,低头思索什么。 “回去了?”宁礼坤问道。 “去西院给祖母请安去了。”宁毓承答道。 “真是亲姐弟,没一个省心。”宁礼坤斜乜着宁毓承,将他一并怪罪了进去。 “祖父,我觉着三姐姐很厉害。”宁毓承微笑着,话里有话道。 宁礼坤瞪着他道:“你又在趁机替自己吹嘘。” “祖父,我虽然也很厉害,但我并非只为了吹嘘自己,主要还是三姐姐。祖父,明明堂,官学,太学的学生学好算学,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三姐姐靠着自己,便能学会算学,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宁毓承感慨不已,仰望着宁礼坤,羡慕地道:“祖父真是有福气啊,儿孙聪慧能干,孙女还更胜一筹。” “你个小猢狲!”宁礼坤笑骂了句,很快变脸一沉,道:“你若要替阿瑛求情,早些打消这个主意。阿瑛即便是聪明,聪明外露却不是好事。世道规矩如此,她急躁倔强,受不得委屈,如她这般,就算是做出些名堂,以后会吃尽苦头。” “有本事的人,总是有几分脾气,泥人才会任人搓圆搓扁。” 大齐讲究含蓄,并非魏晋时期的张扬不羁,且宁毓瑛是小娘子,受到的规束更多。 宁毓承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转而道:“祖父,三姐姐既然有算学天份,若不用的话,着实就浪费了。明明堂的算学,对三姐姐的确无用。不过祖父,若明明堂的算学工学班开办起来,三姐姐不在明明堂读书,可以去研习,或做先生了。宁氏女娘在算学上独步天下,我考个状元,为宰为相都比不过。” 宁毓瑛算学哪怕做不到独步天下,只强过几个学算学的学生,名气就传开了。宁毓承的话,直说到了宁礼坤的心坎上,他稍作沉吟,道:“你拐弯抹角,都在念着明明堂。此事甚是重大,我要与你大伯父,阿爹他们仔细商议,定要谨慎小心行事,万不可操之过急。” 宁毓承见宁立坤的态度有所松动,学堂的事悬而不决,便改口道:“祖父,要不让三姐姐跟着修缮宅子,河道河工的工匠一道做事。三姐姐只管计算,其他懂行的工匠做主,祖父以为如何?” “闺阁小娘子,混在一群粗鄙的工匠男人中间,简直成何体统!阿瑛以后还要说亲嫁人,你可别乱出主意。”宁礼坤怒道。 宁毓承解释道:“祖父,三姐姐身边有婢女随行,又不是三姐姐一人前往。三姐姐再多带两个嬷嬷,再加上车夫,三姐姐是宁氏小娘子,工匠们岂敢随意乱来。” “我身为祖父,隔着了一辈,总不能连闺阁小娘子都一并管着,这件事,必须你阿娘同意。”宁礼坤道。 宁毓承想了下,宁礼坤说得也是,这件事必须得夏夫人答应。 次日宁毓承下学归来,准备在晚饭时与宁毓瑛,夏夫人提及此事。进了梧桐院,宁毓瑛还没来,夏夫人神色古怪,宁毓瑶得意洋洋,摇头晃脑跟他炫耀:“七哥哥,我有马了!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她们都有马!七哥哥,等下你去看我的马,是枣红的母马,漂亮得很。” “阿瑶有马了啊,谁给你买的马?”宁毓承听着觉得不对劲,笑问道。 “祖母给我买的马,祖母给我们都买了马,四娘五娘 没有马!“宁毓瑶笑嘻嘻道。 大娘子已经嫁人,与二娘三娘六娘,皆是崔老夫人嫡亲孙女。四娘五娘,则是庶子宁悟晖所出。 宁毓承顿时明白夏夫人为何神情古怪,崔老夫人只给自己的亲生孙女买了马,连出嫁的大娘子都算了进去,径直略过了庶出的三房。 宁氏一向和睦,至少在明面上,从未起过大的争执。 崔老夫人突然来这般一出,让三房如何下得来台? 第26章 …… 夏夫人亦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宁毓瑶喜欢学舌,让桐歌带着她到一边去玩耍,朝夏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你看着些。” 夏嬷嬷连忙前去门口守着,夏夫人拉着宁毓承到榻上坐下,急着道:“昨日阿瑛前去找老太爷,究竟后来如何了,我问她,她也不与我说,只让我别管。我问多了,她干脆不来梧桐院,先前差栀子来回话,说去二娘院子住些时日。我总担心,是阿瑛吵着要马,才惹出这一堆事。” 本来宁毓承打算将宁毓瑛与工匠们做事的事情说了,既然她不在,还是先与她知会一声,得她同意之后,再征求夏夫人的许可。 听夏夫人的意思,三房江夫人性情急,她肯定为此闹过了。要是因为宁毓瑛引起,她一个小娘子,又吵着要去学堂读书,最后说不定都怪罪到她身上。 世家大族讲究和睦,兄弟有恭。亲兄弟姊妹之间都避免不了的你争我夺,何况并非一个母亲所生的嫡庶兄弟。宁礼坤想要宁氏一团和气,未免太过痴心妄想。 崔老夫人突然发难,宁毓承以为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他沉吟了下,宽慰夏夫人道:“三姐姐说了读书之事,祖父只安抚了几句,并未生气。阿娘放心,等下我去知知堂,顺道给祖母请安,看下祖母可好。” 崔老夫人平时不大见人,筵席时也不常出来,偶尔来一次,略坐一会便离席。她生得秀气,听得多,说得少,说话时细声细气,慢悠悠,虽不大笑,看上去慈眉善目。突然针对三房,夏夫人找钱夫人说过话,她也摸不着头脑。 夏夫人也没了主意,道:“你祖母上了年岁,身子一直不好。她不耐烦见到我们。你快些来用饭,等下赶紧去给老夫人请安,陪着她说说话。” 夏夫人急着招呼夏嬷嬷摆饭,饭后,宁毓承便去了知知堂。 宁礼坤不在书房,宁毓承转头朝西院走去,宁大翁守在院外,上前俯身施礼,“七郎来了,老太爷与老夫人在说话,七郎要不先回去写功课,等一阵再来?” 院内灯影幢幢,影壁上的蔷薇花墙,花谢了,满墙浓郁的绿,偶有粉色花蕊与刺藏在其中。 影壁后安宁寂静,宁毓承深深望了一眼,朝宁大翁客气颔首,转头回了书房。 碧纱橱下,崔老夫人斜倚着软囊,抱着怀里的狸猫,眉眼宁静。宁礼坤双手撑在膝盖上,坐在她的右侧边,沉着脸很是不悦。 “你究竟是怎地了,老大老二老三,他们都是你的孩子,都叫你一声母亲。你是缺这几个银子,还是缺心眼,竟然做得这般难看!” 宁礼坤胸口急着一汪火,崔老夫人并非心胸狭窄,没有见识的无知妇人。她出身世家大族,教养才情都上乘,端庄贤惠,世人无不称赞。 崔老夫人不紧不慢地道:“我拿自己的嫁妆银子,给我的孙女买匹马,与你有何干系?老三不是我孩子,是你的孩子,你别硬往我头上按。” “你”宁礼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疑地打量着崔老夫人,再看着她怀里冲他呲牙的狸猫,“可是撞邪了,我明朝差人去广寒寺,请大师做几场法事。” 崔老夫人头也不抬,缓缓道:“撞了你这个大邪,你便是最大的邪祟。” 宁礼坤脸色变得愈发难看,生气地道:“你我夫妻几十年,临到老了,你倒开始撒泼发疯。崔甦娘罢了,我不与你置气。你与我且说道说道,你究竟是怎地了,总是不耐烦,我何处得罪你了?” “怎地了?”崔老夫人一下下抚摸着狸猫,不紧不慢地道:“我就是不耐烦看到你,听你讲那些狗屁不如的道理,你的幼子要升迁,老姨娘要请封诰命,你宁氏要兄弟友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成日念叨,烦得很,我还有几年好活,不耐烦听了。” 宁礼坤震惊不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般浅显的道理,崔甦娘,这般浅显的道理,你竟然都不明白,可是老糊涂了!” 崔老夫人感慨地道:“你拿自己的私房银子,替你庶子打点,想要再升一升。哎呀,真是一片慈父心。你那庶子当年如何才考中了春闱,考中之后,你削尖脑袋,替他寻了翰林院的清贵差使,翰林院之后再外放,一路升迁,硬生生将平庸无能的蠢货,推到了如今的位置,你还觉着不够,想他再升一升,做到一路的转运使。阿昭阿明都有自己的前途,自己有甚本事,就作甚。孙子孙女们,我也管不到那般远,我崔甦娘憋屈了大半辈子,听你念叨你的野心,你的宁氏,最后落得了一身的病痛,实在是愚不可及。” 这些年崔老夫人总是胸闷气短,以前宁礼坤在吏部做尚书时,她不喜京城,留在了江州府。她极少写信,在信中从不提自己的事情,只简明扼要说些府里外的家事。 回到江州府之后,宁礼坤知晓了些崔老夫人的身子状况,她却不愿意多言。夫妻分离多年,一直是许姨娘在身边伺候,彼此之间形同陌路。 宁礼坤一心扑在明明堂上,也没多过问她的身子状况。听到她说起自己的病痛,宁礼坤不免觉着歉疚。 崔老夫人对他纳妾之事耿耿于怀,这些时日他念叨了几次替宁悟晖打点前途之事,她明显不满,干脆不让三房好过了。 只宁礼坤的歉疚,还是被不高兴占了去,尤其是崔老夫人对宁悟晖的贬低,厌恶。 她肯定明白若宁悟晖有了出息,对宁悟昭,宁悟明,宁毓华等兄弟子侄都是一份助力。尤其是宁毓玥夫家在明州府,嫁过去之后,有他这个叔父撑腰。 偏生,她却为了自己的一些心结,不管不顾闹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宁礼坤克制住烦躁,皱眉道:“许姨娘是你的陪嫁婢女,你亲自给她开脸,让她伺候我。许姨娘在你面前始终恭恭敬敬,老三对你孝顺备至。崔甦娘,几十年过去了,你倒开始拈酸吃醋,不顾大局,让外人知晓,看了宁氏的笑话去!” 当年她刚怀了宁悟明,夫妻几年,就算有情分,也寡淡如水了。 崔老夫人脸上浮起了笑,哎呀一声,“当年啊,许姨娘跟在我身边当差,从干瘦养得水灵灵了。你只恨自己,只生了两只眼睛,一下多看不了几眼。我若不给徐姨娘开脸,你就得没脸,便是我善妒,没眼力见了。你们男人定下来的规矩,妻妾和美,家族兴旺,规矩礼仪。大局,脸面,德行。” 宁礼坤脸色铁青,狸猫“喵喵”撒娇叫唤,舔着自己的脸,崔老夫人慈爱地轻抚它的背,它便眯缝着眼,舒服地呼噜着睡去了。 崔老夫人轻言细语道:“骗骗你自己得了,别拿出来丢人现眼。越是缺,越讲究在意,我看呐,你就是纯缺德!” 宁礼坤站起身,伤怀地看着崔老夫人,道:“你我夫妻一场,最后竟然落到如此境地。崔甦娘,你不顾我,觉着我偏心了老三,也要顾虑一二老大老二。你他们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他们在外是兄弟,一辈子都掰扯不开!” 狸猫被宁礼坤的声音吵醒了,不悦地冲他呲牙。“去自己玩。”崔老夫人放下狸猫,拍了拍它的脑袋。狸猫在地上弓起身子,对宁礼坤呲牙,呼哧低吼一声,很是轻蔑地,优雅地迈步而去。 宁礼坤气得仰倒,他最不喜欢狸猫,好吃好喝伺候着,它从没一个好脸色 ,还时常露出不屑一顾的模样! 活脱脱像极了如今的崔老夫人,简直是什么主子,养什么宠物! “哎呀,真是烦。”崔老夫人难得拧着秀气的眉,目露不耐烦了,“我不想与你多说,说了,你还不如阿狸懂。你想做甚就作甚,有本事,就将我送到山上的老人洞去,自生自灭。我死了,他们都得回来给我守孝。” 宁礼坤被堵得胸口发慌,他失望透顶,转身离开。到院门口,宁礼坤脚步慢下来,回头张望。 庭院灯火通明,地上落了满地的石榴花,花木葳蕤。 如宁氏一族般花团锦簇,她怎地就不能安稳过日子,享受儿孙满堂,富贵荣华呢? 回到正院,宁毓承写完功课,从书房出来准备回松华院,他看到宁礼坤满身落寞,一下好像苍老了许多,心中咯噔了下,上前施礼,叫了声祖父。 宁礼坤立在影壁边,负手在后,道:“功课都写完了?” “是。”宁毓承答道,见宁礼坤没走回廊,朝庭院走去,他便跟在了身后。 宁礼坤心情低落,他缓慢走着,问道:“小七,你以为,何为家,何为族?” 思及崔老夫人之事,宁毓承猜测,宁礼坤是因为此事伤了心。 “家,就是血脉至亲,族,就是亲族。”宁毓承答道。 宁礼坤愣了下,道:“如此说来,家与族,都是血脉亲人。既然是血脉亲人,可该齐心协力,为了家族繁荣一道努力?” “说起来,理应如此。”宁毓承答道。 宁礼坤哦了声,“为何是说起来,而非必须如此?” 宁毓承坦白地道:“因为是人啊,是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或称作私心。” 宁礼坤当然清楚,听到宁毓承说出来,他还是神色一震。 崔老夫人有私心,他何尝不是如此。他总觉着宁悟晖出身低了些,许姨娘没有娘家助力,私下底,经常贴补他。 宁悟昭称病不愿入朝,宁悟晖汲汲营营,削尖脑袋往上钻,暗中欲与宁悟明一较高下。 夫妻同床且异梦,一家一族,何来他心中所盼着的一团和气? 片刻后,宁礼坤问道:“你缠着在明明堂办算学工学,可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是,也不是。主要还是为了山河无恙,穷人能吃饱些,穿暖些,天下太平了,才有真正的家,族。” 宁礼坤脚步停下来,转过身,怔怔望着宁毓承稚气的脸庞,喃喃道:“山河无恙,山河无恙” 宁毓承神情极为庄重,道:“祖父,以一人之力,绝对不行。宁氏一族,可以且试一试。宁氏的儿孙,都该有自己的志向,只拘泥于出仕做官,实在是目光短浅了。祖父,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明堂,该让其名符其实,办算学工学学堂,成为宁氏一族,真正的族学!” 第27章 …… 宁礼坤习惯早睡早起,何时该做何事,除去生死天下大事,风雨不改。 宁毓承离开之后,到了该洗漱的时辰,宁礼坤靠在榻上,失神望着悬挂在书桌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字。 这几个字并非他所写,是他大哥宁礼乾当年的得意之作。字不算上乘。大道至简,大智若愚,字如其人,字迹笔画锋利,看似遒劲有力,却太过外露了。 宁礼乾人如其字,性情张扬不羁,交游广阔,读书上很是一般,他是长子,当年宁礼坤父亲对他报以厚望,不遗余力让他出仕做了官。 后来,宁礼乾官居陇右道提举常平司,掌常平仓与贷放钱谷物。 在仓司的任上,宁礼乾通出了大窟窿。当年陇右道遭受灾害,陇右道的常平仓,在账上有五千多石的粮食。结果开仓放粮赈灾,仓库里只余不到百石的粮食,还是陈年发霉的旧粮。 不仅如此,陇右道因为钱粮借贷,民不聊生。 每年二月到五月收成时,青黄不接。耕牛昂贵,从立国之初的一万文钱,涨到了八万文钱。也就是从差不多十贯,涨到了八十贯。 朝廷为了平抑耕牛价钱,投放了一批官牛。实在买不起牛的百姓,可以以极低的价钱赁官牛耕种地。或者从官府购买耕牛,价钱是市坊的一半不到,约莫四十贯左右。 官府为了百姓度过青黄不接的日子,以及百姓能有钱买耕牛,以四成利借贷给百姓,待粮食收成之后再偿还。 当时的坊间借贷,在三倍息左右,官府的借贷利息,的确便宜,称得上利民的举措。 陇右道的耕牛价钱居高不下,百姓借到手的实际利,在十成左右。也就是说借十贯钱,本来只需还十四贯,实际上,要还二十贯。 百姓还不起,家中值钱的家当,粮食都被拿去抵了债,最后落得家徒四壁,一堆欠债。 没钱没粮,为了活下去,便继续借贷。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有些人的欠条,竟然已经到了二十年之后。 官府放出的贷,的确是四成。为何到了百姓的手上,却变成了一倍不止? 因为官府借贷的钱,皆被地方豪绅借了去,他们再转手放给百姓,以及作为民间借贷。转手之间拆借,便翻番获利。 陇右道大乱,掌管四司的监司最后查明,宁礼乾并未在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结交巴结他的那群人,居心不良,掏空了常平仓,让陇右道满目疮痍。 宁礼乾被罢官,回到了江州府老宅。宁礼坤因为他,被罚俸三年,在都察院五年不得升迁。 宁氏的儿孙们,难免再出一个宁礼乾那样的官员。发现宁九当年苗头不对,宁礼坤发狠,将他逐出了族。 陇右道元气大伤,至今仍然穷困不堪。 后来朝廷取消了官府借贷,耕牛的价钱,一直居高不下,如今约莫在五十贯左右。 至于纳妾,世间男人皆如此。世家大族府中养戏班,文人士子吃酒狎妓乃是雅事。 崔老夫人到老了,反倒变得不可理喻,几十年前的事,竟然还记得,到这时翻起了旧账。 鄙夷宁悟晖才能不足,靠着他才出仕为官。 在愤怒中,宁礼坤突然想到了陇右道,他忍不住心慌意乱。宁毓承与崔老夫人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荡。 “宁氏族人,该有自己的志向。” “明明堂办算学工学,让其名副其实,成为宁氏真正的族学。” “山河无恙。” “越缺,越在意,你就是缺德!” 对陇右道,宁氏的确是德行有亏。不过官员皆如此,可以以官职,以及钱财抵罪。除去造反,犯下十恶不赦,令人发指的杀戮,一般都不会获罪,顶多罢官贬谪。 虽说如此,被崔老夫人指着鼻子骂,宁礼坤终是觉着心中难安。 “山河无恙,山河无恙。”宁礼坤喃喃自语,自嘲地笑了。 他何尝不曾有过这般的志向,只可惜,他碌碌一生,在外,他隐退朝野。在内,他家宅不宁。 宁大翁肃立在门边,不停朝滴漏看去,暗含焦急提醒了声:“老太爷,已到亥时了。” 宁礼坤缓缓回转神,“亥时了啊。”他撑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问道:“老三那边可有动静?” 宁大翁迟疑了下,答道:“三夫人病了,请了大夫来诊治,开了药,二郎在伺候用药。四娘五娘伤心母亲,哭得厉害,在院子一天都不曾用饭。” “蠢货!”宁礼坤脸色愈发难看,不禁怒骂出声。 宁大翁忙劝道:“老太爷,二郎懂事,有他在床前尽孝,三夫人应当很快便会好起来。” “你去”宁礼坤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肩膀一下垮了,烦躁得头被牵扯着疼。 要是他拿出钱给四娘五娘买马,无论是从公中还是自己的私房,崔老夫人肯定会再给老大老二的女儿另添东西。 且这个时候补偿四娘五娘,不给其余孙女买,他就坐实了偏心。 宁悟昭与宁悟明兴许不会放在心上,钱夫人与夏夫人她们也有庶子,以后她们会如何做,是有样学样,还是真如当家主母一样,端方大度,丝毫不计较? 眼下顾不上他的一张老脸,世家大族谁的后宅,没几件腌臜,不足与外人道之事。 儿孙都大了,各自有自己心中的小九九。他就算想强将他们拧成一道绳,不过是徒劳。 兴许,这道绳,最后将变成一道乱麻。 宁礼坤彻夜难眠,几乎思索到了天明。 那边,宁毓承回到松华院,宁毓瑛来了,正站在廊檐下焦急等着他。 宁毓承绕过影壁看到她,忙从庭院中穿过,几步上了台阶,抬手施礼:“三姐姐怎么来了?” “我来等你。”宁毓瑛转身进屋,灯盏下,她红肿的双眼格外明显。 宁毓承愣了下,关心地问道:“三姐姐哭过了?” “就是哭过了,眼睛肿着,怕阿娘担心问来问去,便没去梧桐院用饭。” 宁毓瑛自顾自坐下来,急着问道:“祖父祖母可是吵架了?” “我不大清楚。”宁毓承含糊其辞道,在她旁边坐下来,“长辈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三姐姐别多想了。” “长辈的事我是管不着,这件事是因我而起,要是怪罪到我头上,我读书的事情,肯定就别想了。” 宁毓瑛焦急地挥舞着手臂,懊恼无比:“我昨夜去给祖母请安,祖母问起了买马的事情,阿瑶先前跑去了祖母的院子,她喜欢学舌,将买马之事说了,她向祖母要马。我本不想说,既然祖母已经知道,我就一并告诉了祖母。” 宁毓承认真听着,见她眼神黯淡了下来,原先的炙热,变成了迷茫。 “祖母问了我几句读书之事,她说这件事她管不着,我要是想去明明堂读书,祖父可否答应,这只是第一步。到了学堂,面对一学堂男同窗,我要如何自处。走出学堂,面对天下的男子,我又该如何自处。我要一匹马,这是再小不过的事情。我要与男子抢草原,抢跑马的路,这才是大事。到那时,我又有何本事自处。稍微一个不留神,我会连骨头带渣都被吃干抹净。我不但做不了入朝堂的班昭,我连退回后宅,教养子女的班昭都做不成。” 崔老夫人说得对,进学堂读书,或者出去做事,只是简单的开始。 宁毓承也不敢保证,以后会如何。 前世他虽功成名就来不及享受,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已经看过最好的风景。常人难以企及的奢侈,于他则是生活日常。 宁氏所谓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一文不值。 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大齐的贫穷,落后,不公。 他对宁礼坤说,他也有私心,他并没有撒谎。 他并非圣人,多活一世,他看过更好的世界,总得做些什么,方不枉再世为人。 而宁毓瑛呢? 同样是失败,宁毓瑛是女子,将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他的一倍,甚至是十倍。 有宁氏在,她兴许不能快活,至少可衣食无忧过一生。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三姐姐,昨晚我与祖父商议过,你先暂且去跟着工匠们做事。” 他将与宁礼坤商议的事情,仔细告诉了宁毓瑛,“祖父有顾虑,工匠们都是男人,有些人粗鲁,不只在言语上,甚至行为举止上,都可能做出冒犯之事。有嬷嬷在,虽说可以震慑住,但其他人的风言风语,甚至诋毁,污蔑,这些难以避免。你是先行者,先行者,将会承受最多,最大的风浪。这些,都是杀人于无形的刀,我们可以帮你挡着一些,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 宁毓瑛想都不想道:“我不怕!比起嫁人,我什么都不怕!” 宁毓承道:“三姐姐,别被二姐姐嫁人的事情吓住了。你不想嫁人,这件事小得很,我可以帮你,只要我在,可以养你一辈子。三姐姐,你要慎重考虑,究竟是为了躲避嫁人,还是想如班昭那样,做出一番大事。” 宁毓瑛怔了怔,眼眶又逐渐泛红:“就算不嫁人,你能养我一辈子,我这一辈子,与阿娘又有什么不同呢?阿娘读过书,她的字写得极好,因为她闲得很,平时没事时就抄经书。其实阿娘不信佛,也不信道。阿娘就是没事。” 宁毓承内心愧疚不已,他真不知道夏夫人平时在做什么,也没想过此事。 “我问过阿娘,阿娘也不想去京城,不想跟阿爹在一起。阿娘说,她与阿爹不太熟,阿爹眼里的事情太多了。阿娘嫁给阿爹后,平时阿爹白日都不在府中,晚间还时常晚归。阿娘跟着阿爹赴任,生了你之后,就留在了江州府。阿娘说,留在江州府,是她过得最自在的时候。阿娘有我之后,阿爹就纳妾了。可能从那时起,阿娘就不快活了。阿爹新得了儿子,阿娘是眼不见心不烦,她就怕阿爹的庶子送回江州府,还要她看管着上学读书。” 宁毓瑛眼含着泪,轻轻摇头,“小七,你是男子,这些对你来说,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祖母说,祖父不会明白,大伯阿爹他们都不会明白。” 如果宁毓承是真正的大齐人,他可能会不理解。但他不是,他知道什么叫公平公道,哪有好事占尽的道理。 宁毓承道:“三姐姐,我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学堂里都有读,关键看人可愿意明白。” 宁毓瑛惊讶了下,含泪微笑道:“是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非不明白,是不想明白,无需明白。” 她飞快抹去泪,双眸闪亮无比,坚定无比道:“小七,我真不怕,大不了粉身碎骨。我要做大齐的班昭,扬名立万的班昭!” 第28章 …… 天气不知不觉变得炎热,早起上学时,太阳虽尚未升起,走上一会就开始微微出汗,背着书箱的后背,热烘烘,衣衫半湿。 “该有匹青骡青骡也贵,有头老驴就很好。张果老倒骑驴,仙风道骨。” 宁毓承边走边漫无边际想着,从宁礼坤的态度,宁毓瑛要做班昭的坚决,想到如何去上学。 经过月河的拱桥,宁毓承脚步慢下来,眺望对面的大杂院。人一日两餐,富裕人家才一日三餐,炊烟只零星在屋顶升起。 临河的人家,妇人在河中浣衣,稚童们聚在一起,看着更年幼的弟妹,津津有味看着力工拆墙,重起立柱。 大杂院的修缮已经开始,月河边停靠着大船,船上有人朝河中插杆,吊下铁石,测量喝水污泥深浅。 宁毓承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站在桥上观望。他盼着天气晴朗,又怕不下雨,庄稼干涸。 妇人在用例捣衣,捶得咚咚响。麻衫粗硬,必须捣软,穿在身上才暖和贴身一些。 宁毓承眼神逐渐迷茫,历史上记录的盛世,究竟从何而来。 按照粮食亩产量,人口,哪怕种地的百姓不缴纳赋税,一个成年壮汉,顶多种一到两亩地的粮食。在风调雨顺的年景,养活自己,也只勉强能填饱肚皮。 宁毓闵早起去江夫人床前侍奉过服药,匆匆忙忙赶着去上学。他在桥另一端就瞧见了宁毓承,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因为买马之事,江夫人委屈极了,哭了好几场,躺在床上直唤透不过气。四娘五娘跟着江夫人一起哭,只她们姐妹没有马,被一道玩耍的小娘子们知晓,指不定背后如何嘲笑编排,让她们以后如何出去见人? 不知为何,宁毓闵见到宁毓承,亦不禁感到尴尬。 大齐世家大族并不讲究嫡庶,毕竟世家主要是看姓氏,祖上父辈。鲜少有人关心母族,除非母系一族尤其显赫,比如是公主,或者皇室宗亲。 宁悟晖与崔老夫人所生的宁悟昭宁悟明并无区别,照样读书上学,出仕为官。宁氏其他堂兄弟们亦一样,四郎宁毓澜就是宁悟昭的庶子,与嫡子宁毓华只有些许的区别,毕竟宁毓华乃是长孙。 崔老夫人明晃晃不待见三房,宁毓闵对着江夫人四娘五娘,他内心惶惶,亦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江夫人吵着要去明州府,要他给宁悟晖去信,宁毓闵下意识没照着她的话去办。 宁氏子孙在祖宅读书,一是因为他们都要科举 ,按照规定,他们必须在江州府参加秋闱。二是江洲府文风浓厚,宁氏族学在大齐都鼎鼎有名。 宁悟晖在明州府的庶子,今年已经足足两岁了,过上两年,便要回江州府读书。 江夫人与崔老夫人,面临同样的境地。她要强,远不如崔老夫人的心性,到了明州府,她只怕会更委屈。 宁毓闵左右为难,见到宁毓承微妙的尴尬,让他无所适从。眼见时辰不早,宁毓闵只能过了桥,找借口问道:“小七,你在看甚?” “我在看他们,大杂院与月河开始动工了,动作还真是快。”宁毓承敏锐察觉到宁毓闵情绪不对,不过他没问,只照实答道。 见到大杂院开始修缮,宁毓闵心情不由得也放松了些,道:“真是难得,要是真靠官府,贺知府连夜写折子,只怕这时都没送到京城。我们快走吧,等下迟了。” 宁毓承答了声好,拉了拉书箱系带,抬腿朝明明堂方向走去。宁毓闵见他背后的书箱,几乎将他挡住,下意识要去帮他拿,“给我吧。” “二哥,我自己背。”宁毓承侧身躲开,宁毓闵的手僵住,垂下眼皮,一言不发收了回去。 “二哥,我书箱轻,里面只放了几本书。二哥自己要背书箱,替我提着,走路不方便。”宁毓承知道宁毓闵误会了,诚恳解释道。 宁毓闵神色微松,勉强挤出丝笑,道了声好,眼神飘忽了下,在宁毓承身上掠过,似乎欲言又止。 宁毓承只当没看到,宁毓闵不提,他自不会主动提及。家事复杂,清官难断夸张了些,他是身为晚辈,这里面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 两人一并向前走着,宁毓闵始终念着大杂院的情形,纠结不已。毕竟大杂院与月河之事,是宁毓承的主意。宁毓承说,治不如防,宁毓闵新始终惦记着医术,如何防治疾病。 思索再三,宁毓闵终是开了口:“小七,府中发生的事,你应当都知道了。” 宁毓承见宁毓闵主动提及,大大方方道是,“我知道了,二哥,长辈们的事,我们晚辈不好参与其中,他们自己会处理。” “嗯。”宁毓闵也不知如何办,他烦恼地道:“阿娘气得病了,四娘五娘都伤心不已。打心底说,我觉着老夫人是迁怒,平时我们对她都恭恭敬敬,并无任何的不敬,她何苦让我们下不来台。” “二哥,不是这样。”宁毓承停下脚步,看着宁毓闵严肃地道。 宁毓闵愣在那里,宁毓承道:“二哥,既然你提了出来,我必须表达清楚。你称祖母为老夫人,尊敬是尊敬,实则主动拉开了距离。再者,祖母是我的亲祖母,你不该在我面前说她,我在这个问题上,永远不会附和认同你。” “小七,你别误会,我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并不这样想。”宁毓闵慌忙解释道。 背后论人,实非君子所为,尤其崔老夫人是长辈,更宁毓承的嫡亲祖母,血脉至亲,他真是晕了头,才会在宁毓承面前议崔老夫人的是非。 “二哥,你究竟如何想,我无法干涉。但是,祖母没有错。就像你觉着自己没错,婶母觉着自己委屈一样。你兴许会以为,世俗规矩如此,祖母不该那般,不然便是心胸狭窄,失了主母气度。做不到将心比心,只记得我们是人,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我们该去想,世俗规矩究竟是什么,这些规矩,究竟是对是错,究竟对谁有利,又困住了谁。” 宁毓承微微仰头,直视着宁毓闵的双眼:“二哥想要行医济世,必须超越现今的医术,因为二哥比谁都清楚,就是大齐最好的医术,同样救不了人,治不了病。防治病症,同样不容易。二哥想要做好,不能拘泥于世俗。因为世俗规矩中,许多与医相关,比如妇科,妇人的生养。这些与你如何看待祖母,其实道理都差不多。” 言尽于此,宁毓承施礼后,朝明明堂大门走去。 归根究底,就是世俗规矩轻视妇道人家,拿世俗规矩禁锢规劝她们,主母必须对待庶子如亲生,一视同仁。 这种规矩,实在是荒唐透顶。且不提家财,以及家族的资源支持,好比宁礼坤自己都做不到,对自己的几个亲生儿子,肯定有喜好偏颇。 毫无血缘关系的主母,又如何能做到? 宁毓闵兴许能在医术上有所成,但他如果在这件事上醒悟不了,当不了真正的大医。因为他无法跳脱出现状,去真正思考。 他甚至比不上宁毓瑛,他的困境,远比不上宁毓瑛。宁毓瑛能看明白的事,他看不透。崔老夫人买马之事,他只站在三房的角度上去看,而非崔老夫人为何会这般做的根本原因。 宁毓闵愣愣站在那里,望着宁毓承的背影出神。他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 “二哥,迟到了,你还在这里发呆作甚?”宁毓润坐着马车经过,看到路边的宁毓闵,趴在车窗上喊道。 宁毓闵醒过神,看到宁毓润打探的目光,知道他肯定知道买马之事,一肚皮的八卦想问,朝前闷声不响走着,头不免又开始疼了。 到了大门前,宁毓润下了马车,正在那里等着他。宁毓闵无心搭理,径直走进了大门。 “二哥,你等等。”宁毓润怔了下,赶忙追了上前。 宁毓闵木着脸,道:“你不是说迟了,还不快些。” “二哥,又不是我给你受气,你朝我撒气作甚?”宁毓润嘟囔道。 宁毓闵不欲与宁毓润纠缠,加快脚步朝外舍院子走去。宁毓润跟麦芽糖一样黏了上去,嘿嘿道:“二哥,我知道叔祖母不给四娘五娘马,二哥肯定不高兴了。” “我哪有不高兴。”宁毓闵急着道,生气地盯着他,“你休得胡说八道。” “二哥,你别装了。”宁毓润撇嘴,笑嘻嘻道:“二哥,小事而已,一匹马,何至于如此。我阿娘说了,她的嫁妆都给我跟八娘,其他的人,一个大钱都别想得。叔祖母嫁妆丰厚,难道二哥还想着,叔祖母以后将嫁妆,也分给你们一份?你回去问问你阿娘,以后可舍得,将她的嫁妆,分给你的庶弟庶妹?” 八娘是宁毓润一母同胞的妹妹,宁毓闵听罢,心情很是复杂。 无需过问,宁毓闵亦清楚,江夫人肯定舍不得将嫁妆分给他的庶弟庶妹。 崔老夫人这般做,其实无可厚非。宁毓润阿娘袁夫人觉着理所当然,江夫人站在宁悟晖正妻的份上,肯定也理所当然。 如此一来,他们站在崔老夫人庶子的份上,为何会认为她做得不妥,有失大度? 为何江夫人明明对崔老夫人怨言颇深,却又诡异地意见一致? 宁毓承对他说,与行医相关的世俗规矩中,与他如何看待崔老夫人,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宁毓闵脚步缓慢下来,站在外舍的院子前,仰头望着遒劲的匾额,脸色变幻不停。 因为他学到的世俗规矩,根本就是错,大错特错! 第29章 …… 内舍班的初次天文历法考试公布成绩了,方先生拿着考卷走上讲台,课室的学生坐得尤其端正,鸦雀无声等候。 方先生扫视了一圈,风趣的他挑眉,戏谑道:“别怕,又不是殿试放榜。” 底下的学生变得活跃起来,张春盛大胆地道:“方先生,若是考不好,可否不被惩罚,不告诉家中长辈?” “那不行。除非,待你们走出学堂之后,莫要告诉我是你们的先生。” 方先生拍了拍考卷,摇头拧眉,痛苦地道:“真是,太丢脸了。你们以后别胡乱填答案,其他功课,模棱两可答几句,可能懵对。天文历法算学,答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仅有,惟有,唯一,对的答案!” 张春盛缩起脖子,心虚地不敢再吱声,考卷上的题目,一半是胡乱填写,余下的一小半他会做,另外一半云里雾里。 果然,等到考卷拿到手,张春盛看到仅有几个可怜的“通”,都快被满卷的“不”淹没其中。 张春盛暗自哀嚎,哭丧着脸左顾右盼,发现了好些同窗,一看便知与他一样,考得一塌糊涂,不由得又转悲为喜,捂嘴窃笑。 死道友不死贫道,被罚的人多了,回府面对他阿爹,就能理直气壮称:天文历法这门功课太难,反正科举又不考,他们都没用心学! 张春盛下意识撑着课桌起身,探头去看侧前方的宁毓承。宁毓承正好双手拿着考卷在看,张春盛看到满卷的“通”,脸上的笑容消散,转喜为悲。 最近他阿爹捐了不少钱粮修大杂院清理月河,有幸与宁礼坤吃过几次酒,见识过宁氏子孙的聪慧上进,对他耳提面命过无数次。 既然与宁毓承同窗,就算比不过,也不能差太远,至少要赶上宁毓承的三成。 赵春盛暗搓搓地在考卷上找“不”,最后宁毓承放下了考卷,竟一个都没找着! “规矩早就讲好了,超过五个“不”的人,且都站着。”方先生道。 赵春盛怏怏站了起来,除去他,课室约莫有七成人,先后站起了身。 方先生一向温和的脸上,难得浮起几分黯然,他叹息了声,道:“拿到考卷后,你们可知道错在何处,知晓了正确答案?” 站起来的人一言不发,偷偷朝身边的同窗打量。赵春盛更是不敢抬头,尽可能回避着方先生的视线。 方先生将一切看在眼里,扶额喟叹,无奈道:“我们且来看考卷,干支演算法,天干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对应的地支则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对照天干的年份七百年,减去三,便该为六百九十七。如此浅显的算术,你们可有不会算的?” 底下的学生都纷纷答会,张春盛听得咧嘴笑,也不回避方先生的视线了。 七百减去三,他不用算盘也能一口答出来! 方先生哼了声,继续道:“六百九十七除去十整,则是六十九余七。排在第七的天干,则是庚。七百除去十整,则是七十余零。余数减去三的差为正,或为零为负,该如何算,我先前讲过无数遍。” 他再次扫过课堂,看到一张张茫然,急忙躲避的脸,眉心快拧成了一道线。 “宁毓承,你且起来回答。”方先生不欲耽误时辰,点了安静端坐的宁毓承。 宁毓承一心两用,他看似在认真听讲,其实考卷下压着一本书,正在偷偷读《春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多,宁礼坤未曾抽查他的功课,他很顺其自然地丢到了一旁。 明日要考帖义,他趁着方先生讲考卷,临时抱佛脚熟悉巩固一遍,免得到时候考砸了,撞到宁李坤的气头上,真被揍一顿。 方先生的问题,宁毓承只听个大概。他面不改色站起来,脑中拼命回想着,仿佛听到了“余数,正负”,再看考卷,大致明白了问题,沉重冷静回答道:“方先生,这道题先生教过几种算法,算学上有三种,对照一种。余数减去三的差为正,对照天干相应顺序即可。若为零或为负,须得加上十。若为三,则是天干的最后一位。地支则是除去十二,余数为零为负,减去三再加上十二,得出相应地支数,余数若为三,则是地支最后一位,即亥。七十余零,零减去三加上十得出七,对应的亦是天支中的庚。地支则是七百除去十二,照着取舍得出五十八余三,为三则是地支中的最后一位,即为亥。得出答案为:七百年当是庚亥年。” 方先生毫不怀疑宁毓承上课的认真,他心下甚慰,总算有人能将所有的计算方法都听明白,并且能灵活准确运算。 “你答得甚好,坐下吧。”方先生赞许地点头,让宁毓承坐下之后,再看向其余人。 底下的学生,不是低着头,便是飞快转开了视线,明显依然一头雾水。 方先生心情又沉了下去,如此浅显的算学,他们依然学不会! 宁毓承也惊讶了,他先前在偷偷读《春秋》,未曾主意到课堂上的情形。 虽说他认为,计算出天干地支年份,其实并没什么用,但这是最简单的算学题。 天干是除以十,地支除以十二,无法得出整数,则按照四舍五入法取最后一位数。三比较特殊,为天干地支的末为,分别为癸,亥。 如果按照天干地支推算纪年,于他们现在的水平来看,恐怕是等于天书。 课堂上连他在内,共有六人在坐着听讲。他们平时的成绩一般,经史子集尚可,策论文章偏下。策论文章是考试的重中之重,总体算上去,成绩就不起眼了。 而于科举来说,所谓成绩好的学生,此刻都站着。他们并不笨,宁毓承以为,除去科举不考天文历法之外,整体的算学水平都很是低下。 在历史上,理学出身的官员寥寥无几,宋时沈括,苏颂,明时的徐光启,算是最高品级,以天文理学见长的官员。 苏颂实干博学,在七十二岁的高龄,方升任政事堂,做了副相。而同时期的“三旨”宰相王珪,早封国公。远比不过同时期的王安石,欧阳修,苏轼等人有名。 方先生继续讲课,宁毓承则开始走神,思索着宁礼坤答应开办算学工学的可能性。 天文历法课结束了,方先生离开之后,死气沉沉的课堂一下变得活跃,张春盛跑上前,一掌拍在宁毓承的课桌上:“七郎,快一些,我们去跑马!” 接下来是骑射课,太阳正当空,校场跑不起来马,更不允许骑马疾驰。 宁毓承拿好扳指来到校场,坐在阴凉处的台阶上,拿出扳指戴好,准备等下先去射箭。 扳指大小倒合适,就是磨损得有些厉害,宁毓承打算重新去做几个。看到扳指,他不由得想起陈淳祐。好些时日都没看到他,不知他可有来学堂读书。 宁毓承曾说过叫上他一道去做扳指,他看向正挤眉弄眼,不知在偷笑什么事情的张春盛,喊了他一声。 张春盛愣住,围着他的几个同学,哗啦啦散开了。他则眼神飘忽,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走来,干巴巴道:“七郎,你叫我啊?” “在背后说什么坏话呢?”宁毓承沉下声,故意吓他道。 “没有,没有。”张春盛手背在身后,绞着手指,眼珠左右转动,吭哧着否认:“七郎,真没说你坏话。不是你,是说宁二郎,就是那个,你祖母不给他两个妹妹买马的事。” 看来,江州府都知道此事了。宁毓承忍不住头疼了下,他并不在意买马之事,主要是宁礼坤估计气得不轻,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选择明哲保身,还是趁火打劫呢? “少背后嚼舌根,你们赵氏的事也不少。”宁毓承似笑非笑道。 赵春盛神色尴尬,挠着大脑袋,干笑道:“是啊,阿爹警告过我,让我别出来乱说。阿娘说阿爹是心虚,他的那些丑事,拿去戏班子唱,一个月都不会重复。” 宁毓承无语望天,问起了正事:“你可知陈淳祐可无来学堂上学?” 张春盛消息灵通得很,道:“七郎问陈五年啊,我早起来上学时,如厕时遇到他了。七郎找他作甚?阿爹说,春闱应当已张榜,朝廷的旨意来得迟,大堂兄的信,这一两日应当就会送到。春闱又有两三百的贡生出来,陈五年阿爹,这侯官,估计要侯到白头喽!” 宁毓承皱了皱眉,忽略了赵春盛的废话,打算等下课后,前去找陈淳祐,约上他一道去铺子做扳指。 骑射课下来,宁毓承出了一身汗,他去茅厕的水池边洗漱,见到陈淳祐正从里面出来,赶忙叫住了他。 陈淳祐停下脚步,走过来朝宁毓承见礼,瘦弱的脸上浮起笑容,喊了声七郎,关心道:“水凉,七郎出了汗,仔细生病。” 宁毓承取出 帕子擦拭着手脸,打量着陈淳祐,他依然瘦弱苍白,穿着半旧的青色布衫,袖口一圈看上去是新布,下摆快到腿肚,看来,这身衣衫大小虽合适,短了一截已不合身。 “你阿娘身子如何了?”宁毓承问道。 听到宁毓承问起张氏,陈淳祐脸上的笑容,蒙上了一层阴影,道:“阿娘比先前要略微好一些,只阿娘身子亏损得厉害,还是做不了重活。所幸大杂院要修葺,阿娘听到后很是高兴,精神倒还好,二郎懂事了些,在家中照看阿娘,我方能来学堂上学。” 宁毓承沉默了下,宽慰的话,他不欲多说,只道:“你需要帮忙的话,只管与我提就是。下学后,我准备去铺子做扳指,你在门口等着我,我们一同前去。” 陈淳祐怔了怔,不安窘迫地道:“七郎的一片好心,我感激不尽,只我不知如何报答七郎,着实不敢劳烦七郎太多。” 宁毓承道:“你没有扳指,学不好骑射,便难以升内舍班。” 陈淳祐再次怔住,宁毓承朝他挥手,“我要去上课了,你别想太多,下学时见。” 下学时,宁毓承到了学堂大门前,陈淳祐已经等在那里。两人结伴回到宁府,宁毓承让福山去知知堂,夏夫人处分别回了话,车夫架着马车,将他们送去了做扳指的铺子。 两人量了尺寸,陈淳祐迟迟不敢下决定。宁毓承的扳指皆价钱昂贵,他无论如何,都不敢与他选一样的扳指。 宁毓承见有牛皮的扳指,他想到后世能系带,按照大小调节的绳索,便与掌柜说了:“我们一人做两副。” 牛皮扳指便宜,做成能调节大小的扳指,以后的买卖就变得少了。掌柜虽不大情愿,不过他见到宁氏的徽记,只能应了。 选好扳指之后,陈淳祐很是松了口气,与宁毓承走出铺子,道:“七郎真是聪明,想到了松紧的牛皮扳指,铺子做扳指买卖,他们都未曾想到。” 宁毓承笑道:“不是他们想不到,是他们不想。” 陈淳祐一愣,很快便明白过来,自惭形秽道:“我这脑子,终是太过愚钝,不够灵光。” “难得出来一趟,我们去用饭。你可知城内,有哪些好吃的地方?”宁毓承问道。 他真是极少出来,很想出来随意逛一逛,在外面用饭换换口味。 不过,看到陈淳祐为难的神色,宁毓承便知道,他与淳祐犯了同样的错,脑子不够灵光。 以陈淳祐的家境,他肯定没钱在外面用饭。见到他面露难色,宁毓承连忙道:“我们去瓦肆,那边的吃食多。” 两人上了马车,到了瓦肆口,马车停下,宁毓承刚下车,眼前一花,一道月白的寺绫布,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七郎!”贺禄兴奋不已,像是见到稀奇,夸张地大喊。 宁毓承拨开贺禄的广袖,与贺禄见礼,“在瓦肆,真能遇到五郎。” 贺禄没听懂宁毓承的言外之意,热情地拉着他,“走走走,七郎是稀客,难得一见,我们去吃酒!” 这时,他看到旁边的陈淳祐,咦了声,“五郎换小厮了?” 陈淳祐脸色红了白,白了红,难堪得几乎快哭了。宁毓承脸色沉下来,恼怒地道:“贺五你休要胡说八道,他是我学堂的同窗陈淳祐。” “陈淳祐?”贺禄打量着陈淳祐,神色倨傲,不过他的态度,比先前好了些:“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陈五年,呵呵,你阿爹谋了个下县县令的差使,以后,你便无需被称作陈六年了。” 宁毓承顿住,陈淳祐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紧张焦急地问道:“真当?” 贺禄撇嘴,斜乜着他,不屑地道:“当真!我阿爹亲口所言,难道还有假!真是,你阿爹谋到了差使,你竟然都不知,难道你阿爹不要你了?” 陈淳祐鼻子发酸,眼泪呛出,他缓缓蹲下来,抱着头,瘦弱的双肩,颤抖不止。 贺禄吃了一惊,看向宁毓承,指着陈淳祐道:“瞧他,恁地没出息,一个下县的县令而已,他竟然高兴得失心疯了!” 第30章 …… 瓦肆热闹,陈淳祐当街痛哭,行经之人不由自主朝他们好奇打量,闲汉围上前看热闹。 宁毓承暗自叹息一声,低声劝住了陈淳祐,见他神思恍惚,与贺禄说了几句,坐上马车送他回家。 途中经过一间熟食铺子,宁毓承让车夫买了两包白切羊,卤猪头肉等熟食。他自己留了少许,余下准备全部拿给陈淳祐。 自从贺禄称陈全进得了县令的差使,陈淳祐脑子空空,控制不住眼泪,惟有好好哭一场。 哭过之后,便是巨大的喜悦。盼望等候太久,妹妹离世,阿娘病入膏肓,眼见亲人们都不在,总算时来运转。 如果贺禄听错了,消息不实呢? 陈淳祐瞬时陷入恐慌中,他脸色惨白,惊惶地望着宁毓承,颤声道:“七郎,若是贺五郎听错了,阿爹并未得到差使” 宁毓承愣了下,昏暗的车厢内,陈淳祐的眼神像是濒临死亡的小兽,晦暗中带着些许的期盼。 这丝期盼,是濒死之人,对生的眷念,最后的希冀。 宁毓承极力克制,将心头那股复杂的悲怆压下去,道:“贺知府是江州府的府君,朝廷中有关江州府的消息,贺知府定是时刻关注着。你阿爹得了差使,只怕在吏部议定的时候,贺知府那边就有眉目了。贺五郎与你并不熟悉,何须编排假消息来骗你。待过上两日,就应当能收到你阿爹的喜讯了。” 陈淳祐的双眼,渐渐恢复了神采。大喜大悲之下,他又止不住落下了泪,哽咽着道:“要是能早上一些,妹妹就能见到阿爹一面了。阿娘说,妹妹这一辈子最苦,下辈子要再投胎为人,要睁大眼睛,莫要投生到穷苦人家。” 宁毓承没有去劝,任由陈淳祐难过抽泣。马车到了大杂院前,宁毓承将麻纸包递了过去。 陈淳祐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推辞道:“耽误了七郎用饭,还让七郎破费,实属不该,七郎留着吃吧。” 宁毓承笑道:“我留了一些,足够吃了。今朝是个好日子,你拿回去与阿娘弟弟一道用,就当是先庆贺一下。” 陈淳祐这才接过了麻纸包,感激地道谢之后,进了大杂院。 宁毓承转身上了马车,他没让车夫离开,静静坐在车中,听着大杂院中的动静。 没一会,丝丝的哭声传了出来,哭声中夹杂着喜气洋洋的说话声,道喜声,隐隐含着敬畏的问话,整个大杂院,变得热闹沸腾。 宁毓承静静听了一会,敲了敲车壁:“走吧。” 马车缓缓驶离,狭窄巷子中的坑洼,因着修葺屋子,已经大致填平,马车不如以前那般摇晃,已经平缓了许多。 一切仿佛都在朝好的方向前进,宁毓承却提不起劲。陈全进对当官的执念,陈淳祐的癫狂,大杂院众人对陈家陡然转变的态度,让他堵得慌。 马车进了二门,宁毓承下了马车,宁大翁急匆匆走了上前,如释重负道:“老太爷担心七郎独自在外,生怕七郎有闪失,让老奴带人来寻七郎。” 宁毓承笑着道:“我与同窗一起,还有车夫在,怎会有事。辛苦大翁了。” 宁大翁忙道不敢,“老太爷还在知知堂等着,七郎前去与老太爷知会一声,好让老太爷放心。” 宁毓承随着宁大翁到了知知堂,宁礼坤正在庭院中踱步,见他从影壁中转出来,不由得舒了口气,上前两步,上下打量着他。 “怎地这般晚?”宁礼坤气色看上去不大好,不待宁毓承回答,指着他手上提着的麻纸包问道:“这是甚?” “是熟食。”宁毓承将麻纸包提到半空,如数家珍一一报上去:“白切羊,卤猪头肉,炙鹌鹑,鹿肉脯,梅子姜。” 宁礼坤听得皱眉,道:“晚间饭食要清淡,你怎能尽吃些肉食。” “祖父,我还未曾用饭呢。”宁毓承笑道。 “这般晚了,还未用饭?”宁礼坤神色 一沉,当即吩咐宁大翁:“将熟食拿走,去给他煮碗鸡汤炊饼来,少放炊饼,多加些菜蔬。” 宁毓承只能将麻纸包递给宁大翁,他接过去了灶房。宁礼坤转身往正屋走去,宁毓承跟在身后进屋,粗使仆从提来热水,宁毓承稍作梳洗,灶房很快送来了鸡汤炊饼。 用完饭,宁礼坤靠在榻上,指着要坐下来的宁毓承:“站着消食,别吃完便只顾着舒坦。” 宁毓承便站在宁立坤面前,听他问道:“扳指做好了?” “做好了,我做了两只牛皮扳指,让掌柜弄了绳索,只要牛皮不坏,手指粗了也可以用。”宁毓承答道。 “牛皮扳指?”宁礼坤似笑非笑,哼了声,道:“宁府倒也未曾穷到用不起象骨扳指,你该是随了陈家小儿吧?” “是也不是。牛皮扳指同样好用,倒没必要用象骨扳指。省下来的钱,祖父给我买匹老驴便好,天气热了,我上下学可骑驴。”宁毓承如实答道。 “骑驴?”宁礼坤瞪着宁毓承,见他不似说笑,不由得神色复杂,道:“只要你不觉着出丑,且随你去。” 宁毓承当然觉着无所谓,他站了一会,左右活动着腿,宁立坤见状,无奈让他坐了下来。 “祖父,我们在瓦肆遇到了贺五郎,他称陈淳祐阿爹得了一个小县县令的差使,祖父可知此事?”宁毓承问道。 “你阿爹今朝来了信,在信中提了一笔。”宁礼坤起身,叫上宁毓承前去书房,将信取给他看了。 宁悟明因为宁毓华与舅子夏恪庵考春闱,他避嫌未曾主持考试。不过身在礼部,对春闱之事自是了若指掌。贡院已经开门,考完春闱便关在里面阅卷的考官,已经阅完考卷,会试成绩已出,待张榜后,便是殿试,选出五甲。 江州府此次榜上有名者共计十三人,明明堂占了五人,官学以及其他的书院共八人,宁毓华榜上有名,名次很是靠前,夏恪庵名次稍微落后他几名。 能考中会试者,除去在殿试时出大错,一般不会落榜。殿试乃是天子试,一甲到四甲皆赐进士出身,五甲则是同进士。 从京城来信到江州府,急递需要十日左右,算着时日,殿试应当都已经结束。 宁毓华的进士已经板上钉钉,宁毓承见宁礼坤并未见欣喜,他心道也是,宁氏不缺进士,若宁毓华落榜,才是奇事。 “京城该热闹了,选出新科进士,便是派官。”宁礼坤道。 无论进士亦或同进士,只是取得一个身份。从吏部获得敕牒,与官员品级相等的牙牌,即派官的诏书,委任状,在吏部录名,方算是真正出仕为官,从朝廷领到俸禄。 宁悟明在信中提到陈全进,他从放官钱的人手中,前后共计借得近万贯钱,得了西北靠近边陲陕州府睢县的县令。不日便会从京城归乡,前往西北赴任。 下县的县令品级为正八品,所有的俸禄加起来,一年约莫两百七十五贯。陈全进借贷近万贯,不吃不喝,得要三十六年才能还清! 陈全进能借到这么多钱,借贷的人也不怕他还不起,里面的缘由,宁毓承一想便心情沉重。 此时,他反应过来,自己先前从陈家出来,为何会觉着难受。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老鼠也想拼命往上爬,老鼠们并无别的出路,士农工商,士在前,其余的皆依附士,若无士的庇护,其余的皆为空谈。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祖宗做官,自发保佑了后代子孙。上升的路上,真正的穷人们,犹如千军万马中的老驴,可叹可怜可悲。 宁毓承放下信,沉默着前去铺纸写大字。宁礼坤见状,想到他天文历法考试的成绩,目露赞许道:“难为你还记得功课。” 宁毓承并未辩解,他并不是为了写功课,写大字,是为了平复心情。 宁礼坤凝望着宁毓承,道:“先前二郎前来,很是激动与我胡言乱语,说是你说得对,是世俗规矩有错。你究竟与二郎说过了什么胡话?” “祖父,我与二哥没说胡话,都是我看到的一些事,发自心底的见解。”宁毓承放下松烟墨,认真地将与宁毓闵的谈话说了。 宁礼坤的脸色很是难看,恼怒地道:“你的见解,小小年纪,你何来的见解!” “我当然有自己的见解,祖父祖母的事情,是长辈之事,我不该多言。只是二哥提到了,我便告诉他真正的想法。祖父,我只对这件事,并不对人。” 宁毓承抚平纸,在纸上不紧不慢写起来,“祖父,大伯父阿爹三叔,皆有庶子,以后都将面临与祖父一样的处境。” “你们的庶兄弟,是你们的血脉至亲!”宁礼坤懊恼地道。 宁毓承不想在这件事上与宁礼坤争执,道:“我先前看了阿爹的信,陈全进得到县令的官,借贷近万贯。这万贯的欠债,借贷两方都不着急,欠的钱,肯定还得起。这些钱,是民脂民膏,沾满了穷人的命,血。从上到下都心知肚明,习以为常。” “你待如何,小小年纪,难道你想反了不成?”宁礼坤压下心中的惊骇,不安地道。 “我不敢妄议朝政,更不敢造反。朝代更迭,因为打仗而死的百姓,动辄几百万上千万。就是天灾,也不敢与人祸比。所谓明君名将,万世之功,我万万不敢要。”宁毓承淡然道。 朝代更迭时,人口都会骤减。宁礼坤看过户部较为详实的数额,宁毓承并未夸张,甚至远超他所言的数目。 史官的笔,只会记载成王败寇,死伤惨状,皆一笔带过。 万世之功岂是易事,宁氏阖家全族几百口人,绝不敢轻易冒险。宁毓承能看透彻,并无胆大包天之念,宁礼坤心下稍定。 不过,宁礼坤下意识想到宁九,心中犹然不宁,迟疑着问道:“小七,你究竟想做甚?” 宁毓承抬头望着宁礼坤,极为严肃道:“祖父,我与你说过,明明堂办算学工学。算学工学,才是真正有用的学问。哪怕粮食一亩能多收成五十斤,江州府到明州府的路程,能缩短十里二十里,路途平顺,车少些颠簸,两地来往便利,频繁。江州府地里的产出,能与明州府来往买卖,种地的穷人能多几个收成,他们能喘一口气,稍微活得好一些,不至于只有出仕为官一条生路!” 宁礼坤大松口气,斜乜宁毓承一眼,没好气道:“我正打算与你说此事,你真是,老子上了年岁,你少吓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 宁礼坤昨晚没睡好,整晚都在想宁氏如今面临的困难,宁氏族人的出路,该如何处理宁氏兄弟之间的问题, 宁毓承很多话,都说到了宁礼坤心坎上。宁氏族人不该只盯着读书做官这条道,毕竟几百年来,除非造反自己做帝王,官至宰相就到了尽头。 宁氏的几个宰相,宁氏后人自己记得,一朝一代世事变迁,宰相数不胜数,宁氏的宰相,就不过如此了。 “你天天跟我纠缠办算学工学,我觉着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不过,起初我不打算开班收学生,能进学堂读书,父母还是盼着能考科举。且学这个算不得正经,能有几个人能出头,学到何时才算出师?出师之后,他们该做些什么,出路在何方?” 算学工学休想在短时日内有所突破,如宁礼坤所言,他们学完之后,考不了科举。只在学堂纸上谈兵,比不上大字不识的老师傅有经验,学堂外能给他们的差使少之又少,出路生计的确成问题。 宁礼坤心事重重道:“我寻思着,还是寻上一些算学工学才情的人,让他们在一起研习,顺道收几个有天份,肯学的徒弟。如此一来,明明堂也不至于太过张扬,被有心人弹劾,诋毁。” 宁毓承一愣,敏锐地道:“此次春闱明明堂榜上有名者占了近一半,祖父可是担心他 们会攻讦明明堂?” 宁礼坤叹息一声,烦不胜烦道:“自从明明堂有名气以来,春闱之后皆会如此。明明堂要藏拙,春闱事关人的前途,又如何藏得住。” 按照大齐官绅的规矩,春闱不仅仅是个人的前途,祖孙后代的前途都包含了进去。 毕竟父辈是官绅,靠着血脉遗传,儿孙成为官的机会,比白丁出身的读书人要高不止几倍。 甚至只看父辈,只要能做到恩荫的品级,哪怕尚在襁褓中的婴童,就已知晓他以后最低的成就。 江洲府的进士,三年只十余人。明明堂与其他考生,说是深仇大恨也不为过! 宁毓承沉思道:“祖父,既然如此,我反倒觉着,明明堂才该趁机大力革新。明明堂改为真正的族学,只教授宁氏的子弟。余下的改为教授算学工学。” 宁礼坤一愣,旋即恼怒地道:“难道我怕了他们不成!” “倒不是怕,祖父,没必要与他们置气。” 宁毓承笑道:“明明堂教授出来的士子,与官学,其他书院并无不同之处。明明堂为何能次次拔得头筹,祖父,我且有话直说啊,你听了别动怒。” “你既然知道会惹我动怒,为何偏要说?”宁礼坤不悦瞪着宁毓承,暗骂了句小猢狲。 “今晚是我们祖孙的坦白之夜,还是不要藏着掖着好,祖父也是明事理的人,知知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若说错了,祖父顺道指点,岂不是妙哉!” 宁毓承满脸笑容,只当没看到宁礼坤黑沉的脸,直言不讳道:“能进宁氏族学读书之人,非富即贵。家中有钱有人,名师大儒亲自指点,各种交友文会。眼界见识,就是贺五郎,他再不学无术,也远比寻常人家的读书人强。先不论为官之道,就只说策论文章。“盖圣人之王天下也,革之而无不服。”,这道题目看似简单,神宗欲将革新。神宗革新,若能顺利施展,何须出此题目?这道题,除神宗表明决心,试探朝臣,也为笼络新科士子。寒门士子的机会来了,若进了神宗的眼,说不定就势能一飞冲天。” 宁礼坤一言不发坐着,神色怅然。 寒门士子当然未能一飞冲天,革新不易,党争不断,若无根基势利,一头扎进去,就成了马前卒。 “贺五郎耳目濡染,自会谨慎小心。像是陈全进陈淳祐,则会激动不已,以为是大好时机。贺五郎被罢官,他照样能活得舒坦,而陈家父子,须得为吃穿发愁。科举所谓选拔人才,提拔寒门,抑制世家。最终,寒门再次成为世家,世家大族生生不息。” 真话刺耳,宁礼坤脸色难看至极。 因着荒诞透顶,宁毓承笑了起来,举起双手晃了晃。 “十个读书人,一个是穷人。五十上百个进士,三两个穷人。比,如何比,拿什么比?拼父辈的官职,还是拼家族钱财?明明堂里面的学生,若公平比拼,穷人照样比不过。若不公平,穷人更是毫无办法。漏出来的几个名额,就叫做提拔寒门士子,是恩赐。究竟输在了何处,追根究底,在投胎上。故而,明明堂考中这般多的进士,与明明堂其实没多大关系。” 宁礼坤老脸挂不住了,骂道:“你个兔崽子,就这般看不起你祖父?” “看吧。说好了别生气,祖父还是生气了。”宁毓承笑容满面道。 “我如何能不生气?”宁礼坤想骂他,却着实理亏,寻不到由头。 宁毓承说得对,要是明明堂的学生考不上,天下才真正大变了。 天下不会大变,从世家当道,靠着举荐做官,到科举盛行,其实并未有根本的变化。 “学堂的学生读得好好的,哪能说不办就不办了。最多从蒙童外舍班开始,不收除宁氏以外的学生。算学工学班,你说得容易,先生从何处寻,学生如何寻,以后他们学成如何,你可有都考虑周到了?” 砚台的墨汁已半干,宁毓承添了些清水,拿起墨锭磨了几圈,一边提笔继续写大字,一边不紧不慢说了自己的想法。 “宁氏亲族庞大,阿爹堂伯父叔父等人皆在外做官,写信让他们去请,俸禄丰厚。首先,先生要有真才实学,至纯至真最好不过。若举家迁往江州府,明明堂会妥善安置其家人。” 宁礼坤心道也是,不过他哼了声,道:“妥善安置其家人,拖家带口来,还要给丰厚的俸禄,宁小七,你真是大方啊。” “五千贯钱,可以聘请安置几个有真才实学的先生?”宁毓承笔下一顿,看向宁礼坤认真问道。 通算学工学之人,算作匠人一类,做一天算一天钱,一年到头下来,差不多能赚二三十贯钱就顶天了。若厉害的匠人,能全家得到妥善安置,有稳定的收入,五十贯已足够。 宁礼坤算了下,心道五千贯钱,足足可以请到近百个先生。宁氏再大方一些,贵精不贵多,每个先生支出两百贯,可以请二十五个先生,开办算学工学班便绰绰有余了。 “咦!”宁礼坤想到了什么,宁氏儿孙考春闱,谋求官职,皆能从公账上支取钱财。宁悟晖的知府,公中便拿了五千贯。他顿时沉下脸,懊恼道:“你少阴阳怪气!” 宁毓承诚恳地道:“祖父误会了,我是在算账。五千贯钱,能让江州府其他读书人,不再记恨明明堂,还能让宁氏真正厚德远扬,祖父觉着是不是很划算?” 宁礼坤骂了句混账,他才不会相信,宁毓承并非意有所指! 宁毓承继续道:“祖父,以后学生也不愁生计。现在的匠人,都是师从师傅,俗话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带徒弟除非是自己的亲人儿孙,都留了一手。在学堂里,先生尽心尽力教授他们,学出来的自是徒弟不能比。再说,有宁氏在,宁氏会安排好他们。只怕人不够用,何须愁出路。” “你打算收多少人,宁氏如何安置得了?”宁礼坤皱了皱眉,问道。 宁毓承道:“先收多一些,逐渐考试淘汰。争取一年内选拔完,便不会耽误他们太久。一个班,最终能留下二十余人,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最最拔尖之人,宁氏要愁能否给他们施展的天地,能否留住他们,而非如何安置。其余人,学堂需要先生,修桥筑路,兴修水利,田间地头,需要他们地方数不胜数。” “你倒是想得容易。”宁礼坤无语了句。 其实,宁礼坤本也听得颇为激动,真正的人才难得,要是从宁氏的学堂出来几个如鲁班那般的大家,只怕到处都会抢着要,尤其是天家。 “田间地头?你让他们去种地?”宁礼坤又好奇问道。 宁毓承摇头,“并非真正的种地。种子发芽开花,除虫等等,皆是学问。种地的老农有经验,可惜他们的经验不够用,必须要全心全力去钻研,弄明白里面的原因。才是提高粮食亩产的关键。” “知其然,而不是其所以然,非种地的老农,大多皆如此。”宁礼坤叹息了句,道:“要真能提高粮食亩产,真正是替子孙后代积福了。” “是宁氏之福。”宁毓承飞快道。 “混小子!”宁礼坤笑骂了句,想起府中之事,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 “我打算待大郎在吏部谋得差使,从京城回江州府后,将府中的家财分一分。公中留一些,待我与你祖母百年之后,再全部分了。分产不分家,以后三房自行过活。” 宁毓华的前程,宁 礼坤早就有打算,在临去京城之前,便与他商议过。先留任翰林,再谋求外放。 “唉!”宁礼坤重重叹息,“人心不齐,我这把老骨头,强行将大家聚在一堆,得不到好,反倒成了罪人。” 仅宁氏三兄弟,姬妾儿女众多,如今孙辈都已经长大,宁毓华很快会成亲,重孙辈出生。五代同堂还混在一起,争执,翻脸成仇是迟早之事。 宁毓承也以为宁氏兄弟该分家,只这个家不好分。他不欲参与牵扯进去,只支起耳朵听着,不时附和一声。 几天之后,今年考生春闱高中的喜报,传到了江洲。 江洲府共计十一个进士,同进士两名,明明堂五人高中,皆为进士及第。宁毓华高中榜眼,宁毓承小舅父亦中了二甲,名次居中。 陈全进得了差使,不日便将归家的家书,也送到了陈淳祐手中。 陈家早知此事,不免还是高兴庆贺了一场。待来道喜的人走后,陈全斗与于氏巴结着又说了许久的话。 天气逐渐炎热,夜里寂静,只有蛐蛐跟着蛙一起叫唤。 到黎明时分,大杂院开始有了动静,陈家突然传来陈淳祐惊慌失措,颤抖的呼喊:“阿娘,阿娘,你醒醒,阿娘!” “可是大郎在喊?”陈全斗尚在迷糊中,嘟囔着问道。 于氏要当值,抹黑起身坐着穿衣,仔细听了下,顿时脸色大变:“他爹,是大郎在喊。” 陈全斗睡意顿消,赶紧披了件衣衫跑出门,于氏也忙点了灯盏,跟在他的身后来到隔壁。 豆大的灯盏下,陈淳祐神色惨痛,恸哭流涕。 张氏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脸色灰白,身子变得僵硬,早已没了声息。 第32章 …… 牛皮扳指做好了,福山去取了回来。宁毓承带到学堂,在课间歇息时去外舍找陈淳祐,得知张氏去世的消息,他在家中守孝。 宁毓承震惊莫名,张氏好不容易熬到陈全进当官,眼见苦尽甘来,却一命呜呼了。 下学之后,宁毓承骑着他新得的老驴来到大杂院,院中堆放着瓦片木材,休憩屋子的汉子趁着太阳下山时,干活不算太热,正在忙碌打桩盖瓦。 陈家的旧门半掩着,门前立着两条竹竿,竹竿上飘荡着两块招魂幡,随着风正在飘飞。 大牛留着鼻涕,正在与伙伴们玩耍。他看到宁毓承眼熟,机灵地蹬蹬瞪跑去了陈家,头钻进去嘀咕了几句话,很快,陈淳祐走了出来。 宁毓承遥遥朝陈淳祐颔首,他比上次见到时要瘦弱,惨白毫无血色的脸,身上穿着本白斩衰服,头戴麻冠,脚穿苘履竹屐。 “七郎来了。”陈淳祐叉手施礼,声音沙哑。 “我听到令堂之事,很是”宁毓承没再寒暄客气,陈家不像是办丧事的样子,他便径直道:“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陈淳祐道:“看过黄历,若再要等的话,得要十日之后才有吉日。阿爹尙要二十日方能到江州府,天气炎热,实在等不得,阿娘今早已经下葬了。” 夫妻五年前分开,便是死别。仅仅差上十天半月,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大杂院嘈杂,尘埃飞扬,孩童们追逐笑闹,汉子们说着荤话,有好些人偷偷朝他们打量。 这些天的日子仿佛戏台上的荒诞剧,自从张氏去世,帮忙的亲邻热情中带着幸灾乐祸,就如他们此时窥探的眼神一样。 家中逼仄昏暗,弟弟木讷呆怔,陈淳祐无论伤心愤怒都得憋着,他此时再也受不住,急转身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宁毓承愣了下,牵着驴跟在后面。斜阳洒下来,陈淳祐瘦弱的身影,在地上拉得格外细长,摇摇晃晃,仿若一颗杂草。 离大杂院有一段路了,陈淳祐的脚步终于缓慢了下来,他没有回头看,努力拧着脖子,与身后的宁毓承说着话,一边去看他牵着的驴。 “从这里下去就是月河。”陈淳祐指着前面的岔路,“这边没石阶,人少,他们都在前面一段洗刷。” 宁毓承扯了下缰绳,老驴跟着走快了些,驴蹄踢哒,陈淳祐忍不住又看了眼。 “走路太热,路近,骑驴正好。”宁毓承解释道。 陈淳祐道:“七郎骑驴上学,学堂断无人敢笑话。” 明明堂的确没人笑话他,反而看到他骑驴,张春盛他们跟着学,也买了驴骑着上下学。 陈淳祐一向走路上下学,他买不起老驴。如果是他骑驴,明明堂规矩森严,学生不敢明着欺负人,但他势必会遭来无数的白眼奚落。 宁毓承听出了陈淳祐话中的悲哀,他与上次见到的大相径庭,此时充满了愤怒戾气。 如果宁毓承跟陈淳祐一样穷困,连驴都买不起,他肯定不会觉着骑驴是洒脱无所谓,当然也想要骏马。 月河波光粼粼,对岸古树参天,隔着高大的围墙,只看得到重重院落的飞檐。 宁毓承将老驴系在歪脖子枣树上,随着陈淳祐在石头上坐下,取了牛皮扳指递过去。 陈淳祐愣愣接过,紧绷着的脸终于崩裂开,悲伤一层层涌上来,张开嘴,先长长抽噎了声。 张氏去世后,陈淳祐要守孝三年。待三年后,才能重新进学堂读书。 “你以后是留在江州府,还是随着你阿爹去任上?”宁毓承问道。 陈淳祐摇头,他眼神空洞,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神色却比哭还要让人难受。 “我不知道。二郎胆小,妹妹在时,他话要多一些。妹妹没了以后,他就不怎么出声了。阿娘很担心他,总与我说,要照顾好他,让他多吃饭。” 自从陈全进得到差使的事情传来,家中就宾客盈门,陈二郎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躲在屋中不敢出门。 陈进斗辞了差使,留在家中待客。家中就两间房,客人都在外间挤着,张氏反正无法歇息,便强撑着起来打个照面。 照着规矩,陈全进不能在江州府做官。除非以后官运亨通,谋得一方大员,或者进朝廷中枢做大官,对江州府的世家官绅来说,才能真正入他们的眼。 来客大多都是些酸客文人,也有官府的书笔小吏,前来寒暄几句,走个面子过场。 陈全斗却亢奋得很,以官家自居,天天吃得醉醺醺,盘算着要跟陈全进去任上。 陈全进离开了足足五年,陈淳祐早已对他陌生了,他想着婶母于氏的话:“大哥已经成了县令,大嫂如何配得上他,说不定,大哥会带新人回来呢。” 张氏从最初的高兴,到惶恐不安,夜里难以安睡,身子每况愈下,反倒还不如陈全进没得官职前。 “我不想跟着阿爹去任上,二郎还小,我看顾不好他,他最好能跟着阿爹走。我留在江州府,又不放心二郎,也不甘心。” 陈淳祐的神色渐渐激动,胸脯上下起伏着,眼睛似此时的夕阳般赤红,目眦欲裂。 “凭什么,凭什么呢!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陈淳祐嘶哑着喊,消瘦的脸庞涨得通红发紫,青筋鼓起,好似一下要炸裂开。 宁毓承对着他的泣血不平,既觉着沉甸甸,又荒谬无比。 陈淳祐是心疼张氏,他实际上,已经成了官家弟子。陈全进借了上万贯钱做官,边陲陕州府睢县贫瘠,要是陈淳祐去了睢县,不知他可还能记得今朝的呐喊。 “明明堂准备办算学工学。”宁毓承突然说道。 陈淳祐逐渐平静下来,他不解望着宁毓承,“算学工学?” 宁毓承大致说了下,“尚在筹措中,现在还没正式公布。你可想过留在江州府,去学算学工学,二郎也可以去试试。” 陈淳祐认真思索起来,很快,他就摇了摇头。 “我要考科举,二郎也要与我一样,读书考科举。我要为儿孙们考虑,再也不要他们尝试妻离子散的难过。” 既然如此,宁毓承未再劝说。陈淳祐没错,劝他另辟蹊径去改善境况,身为官绅子弟的他,着实有些何不食肉糜了。 “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你多保重。”宁毓承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灰。 陈淳祐跟着起身,他的神色舒展了些,有些不好意思 道:“七郎,让你破费,还让你亲自送来,实在是感激不尽。” 他试戴着牛皮扳指,拇指上的伤早已愈合,只伤疤还狰狞着,伤感地道:“以后不知可还用得上。” “肯定能用得上,等尺寸不合适,你再买更好的。”宁毓承骑上老驴,朝他挥手道别。 陈淳祐想着以后的日子,心头好受了许多,也朝宁毓承挥手,望着他晃悠悠,骑着老驴远去。 现在虽然买不起驴,如宁毓承所言那样,以后他不但有驴,壮骡,还会有马。 宁毓华一行,回到了江州府。新科士子衣锦还乡,江州府热闹非凡,宁府宴席不断。 陈全进带着一对中年夫妻,两个青年壮汉回到了江州府。他前去张氏的墓前哭了一场,前来宁府拜访,吃过一次酒,便带着陈淳祐兄弟,以及陈全斗一家,前往睢县赴任了。 热闹之后,宁毓华即将回京城当差。这天晚上,宁立坤将宁悟昭,宁毓华,宁毓闵,宁毓承一并叫到了知知堂书房。 宁礼坤打量着儿孙们,道:“大郎,前些时日府中,你祖母闹出来的事,你当听说了吧?” 宁毓华沉稳端庄,他沉吟了下,道:“祖父,我听过几句闲话,事关长辈,未曾多打听。” 宁礼坤斜了眼宁毓闵,将买马之事,仔仔细细再说了一遍。 “人说上了年岁,反倒越活越小。你祖母在娘家时性子就要强,到老了,也爱置闲气。父母在,不有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财,你祖母无论给谁买马,都是公中之财。你们到底都长大了,成亲生子,算是有各自的小家,自该各自当家理事。我打算将公中的钱财分一分,分产不分家,你们觉着如何?” 宁毓闵诧异不已,下意识看向坐在身边的宁毓承。宁毓承眼观鼻鼻观心坐着,一言不发。宁毓华亦不做声,等着宁悟昭发话。 宁悟昭性情柔和,喜净,最喜欢垂钓,经常坐在河边垂钓,便是一整天。钓得上鱼,他自是欢喜,空无一鱼,也不见生气,只要得空,便捧着本书,带着他的鱼竿,斗笠蓑衣,往河边一坐,跟世外仙人般,几乎万事不管。 说是掌管府中庶务,其实皆是钱夫人在操持。宁悟昭迟疑了下,道:“阿爹,府中一应大小事,都是钱氏在管,此事我得先与钱氏知会一声。” 宁礼坤暗暗骂了句没出息的混账,念着宁毓华在,到底给宁悟昭留了些颜面,道:“钱氏那边,你去说一声。二郎,你阿爹不在,二房就由你当着,回去也与你阿娘说一说。小七” 宁毓承笑咪咪听着,宁礼坤停顿片刻,方道:“你阿娘那边,就交给你了。” 宁毓华听到宁礼坤的语气变了,敏锐地朝宁毓承看去,面露惊讶。 “是,祖父,我会跟阿娘如实转达。”宁毓承恭敬地道。 宁礼坤见宁毓承不接话,不禁瞪了他一眼,说起了办算学工学之事。 宁毓华回到江州府之后,就听宁礼坤说过,他这时依旧听得很是入迷,不停频频点头。 “大郎你将信带给你二叔,你也帮着寻一寻。”宁礼坤道。 宁毓华应好,“祖父,此事甚是好,宁氏若能做成,岂是宁氏之福,乃是天下黎民苍生之福!” 宁礼坤笑起来,道:“都是小七吵着要办算学工学,你跟你二叔说,小七快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折腾散了,他要是不上心,我便将小七送到他身边,让他头疼去!” “祖父,真当,你答应我去太学读书了?”宁毓承立刻道。 “闭嘴,你休想!”宁礼坤当即翻脸,不客气道:“你想着在太学偷懒,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要是你考不上进士,你且等着,有你的好果子吃!” 宁毓承神情怏怏,不再说话了。宁毓华好奇不已,笑着对宁毓承道:“小七,这都是你的主意?” “是祖父定夺之事,我的主意没用。”宁毓承笑起来,对宁毓华道:“大哥,你的麦地,我帮你拔草了。地中收成的小麦,你得分我一些。” 宁毓闵无语看了眼宁毓承,后来他还与宁四宁五他们去撒过肥,宁毓承得到消息,不知躲到了何处,坚决不肯跟他们下地。就他拔那几棵草,也好意思张嘴要粮食! 宁毓华被宁毓承逗得笑了,大方地一口应下:“小七能收多少麦,就拿走多少,如何?” 即将要到端午麦收时节,宁毓承想着烈日,咬牙应承下来,道:“大哥,明日荀休,我们去地里,我划一块地,那些麦子,都归我收成。” 宁礼坤眯缝着眼,警惕不已盯着宁毓承。 宁毓华愣了下,很快便道:“好,我也有许久没下地,明朝得空,我们一道去瞧上一瞧。” 翌日一早,宁毓华并宁毓闵,被强行拉来的宁毓润一行,浩浩荡荡出城,来到了城外的田庄。 “大热的天,宁七真是!” 在他们出城不久,贺禄躲在马车里,打着哈欠,嘀咕抱怨着,朝着城外田庄而来。 第33章 …… 夏日的田间地头,入目间皆是深深浅浅的绿。秧苗郁郁葱葱,麦穗沉甸甸,田埂间见缝插针播种的豆子,与野草拼命争着成长。 宁毓华从马车上下来,便迫不及待转下小径,大步走向他的那片麦地。宁毓润望着天上的太阳,郁闷地咬牙跟在了身后,顺道敲了下宁毓承头上斗笠的边缘。 斗笠用竹篾与粽叶编成,敲上去咚咚响,宁毓润觉着好玩,像是敲鼓那样,接连敲出了节奏。宁毓承只抓紧斗笠系袋,免得被他敲掉了。 宁毓闵却看不过眼,探身将他手拨开,训斥道:“老三,你少欺负小七!” “我欺负小七?我能欺负小七?”宁毓润不依了,他觉着很委屈,“小七也认为好玩,才由我敲,要是小七不乐意,我敢继续敲下去?” 宁毓闵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宁毓承回转头,笑眯眯对他道:“二哥,没事,让三哥敲吧,敲坏了,三哥多赔我几顶就是。” 宁毓润哈哈笑,大包大揽道:“小七,一顶斗笠值几个钱,别说几顶,几百顶哥哥都给你!” “好!”宁毓承飞快地道,大方地将斗笠摘下来递给宁毓润,“三哥,你拿去随便敲。”他再看向宁毓闵:“二哥,你给我做个见证,三哥要给我几百顶斗笠就五百个吧,三哥,要抹过桐油的啊。” 一个斗笠不过卖两个大钱,抹过桐油的不易烂,能更好防水,比寻常的斗笠要贵一些,顶多也只卖五六个大钱一顶。 对宁毓润来说,这几个钱根本不放在眼里,不假思索答应了。不过,他转动着斗笠把玩,拿眼角狐疑地望着宁毓承,“小七,你要这般多斗笠作甚?” 宁毓承大大方方道:“送人。修屋清理河道的力工,还有他们。”他朝田地中真正的庄稼人指去:“他们也需要。” 宁毓润顺势看过去,无聊地哦了声,“就你好心。难道他们这几个大钱都出不起了?” “他们肯定出得起,三哥送给他们,是三哥的仁慈,他们都会记得三哥。”宁毓承笑道。 听到宁毓承要以自己的名义送,宁毓润虽对布施行善兴趣缺缺,花几个小钱,能换来他人的感激,还是颇为高兴。一把搂住宁毓承的脖子,将斗笠咔嚓盖在他头上:“小七,快戴好,瞧你这小白脸,成日骑着你那破老驴上学,都晒黑了!” 宁毓闵听着他们的你来我往,不禁也被逗得笑了。宁毓华蹲在田埂上,手拿着一株麦穗,侧头看着宁毓承,神色若有所思。 “大哥。”宁毓承喊了声,朝宁毓华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大哥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估计能收多少小麦?” 宁毓华小心翼翼摘了一颗 小麦下来,在指尖掐开,捻了下麦浆,叹道:“若到麦收时,天公一直作美,估计能收两石多两斗左右。” 大齐的一石约莫九十三斤,十斗为一石,一斗约莫在九斤出头,也就是一亩地小麦的收成,将将两百斤出头。 宁毓承在书楼读到邸报与地方志的记载,南北的粮食亩产差异巨大,北地因着严寒,粮食亩产只有南地的一半左右。往年小麦的亩产,在年成好的年间,约莫在两百四十斤左右。 “大哥,为何今年的小麦收成不好,可是因为大哥不在,我们没有看管好地?”宁毓承问道。 “不关你们的事,这块地的小麦,与别的地长势相差无几。” 宁毓华脸色不大好,浓眉紧蹙,看上去很是难受:“我年年耕种,地里的粮食产量,总是不尽人意。我琢磨过很多法子,闲置上一年,第二年会好上一些。可是,我们府上不差这几颗粮食,地可以闲置,别的庄稼人,要是没有收成,就只能饿死了。” 宁毓承不懂种地,但他了解大致的知识,比如孟德尔定律,粮食的育种,灌溉,施肥,防治病虫害等,其中粮食种子的改进,就算培育不出杂交种子,种子的更新换代也非常重要。 以大齐的交通,地里的种子基本上都是庄稼人自己留种。一年接一年下来,就算是再风调雨顺,粮食种子退化,减产乃是必然。 宁毓承恰好看到过一篇邸报,在十年前,江州府曾遇到旱灾,当年地里的粮食收成只有往年的三成左右。穷人为了不饿死,树皮草根都吃完了,哪顾得上留种。 朝廷当年开仓赈灾,从临近的州府调来粮食,府衙发放了种子。当年的粮食丰收,稻谷的亩产竟然到了四百斤,小麦也破天荒到了二百八十斤左右。 江州府的官员写了折子,称是皇恩浩荡,圣上的爱民如子,感动上天,让江州府重新恢复了生机。 折子纯属官员溜须拍马,歌颂天子功德。粮食丰收,就算宁毓承不通农事,都能看明白其中原因。 一是因为干旱,地里的虫子死伤大半,二是因为种子由官府发放,算得上一次小小的更新换代。 这里面的知识并不复杂,要是官员真正勤勉,稍微多做一些事,能实事求是,琢磨过往数据,肯定能发现些什么。 可惜,大齐的官员基本上都科举出身,他们的锦绣文章中,连基础的算学都见不着,哪怕是偏现实,朴素脚踏实地的文章,也欠缺详实的分析。 宁毓华对种地的痴迷,让宁毓承很是好奇。他沉吟了下,问道:“大哥,你为何喜欢种庄稼?” “看种子发芽,开花,结果,这个过程很有趣。”宁毓华不假思索答道。 他见宁毓承目露惊讶,笑问道:“怎地,你以为是因为甚?以为我喜欢吃苦种地,还是钻研农事,让百姓都能吃饱?” 宁毓承坦白道:“我以为大哥是为了百姓都能吃饱。不过,大哥因为喜欢,我认为这个缘由,比让百姓都能吃饱还要好。” “哦?此话怎讲?”宁毓华眉毛扬起,探究地打量着宁毓承。 两人因为年纪相差大,宁毓华对宁毓承知之甚少。这次回江州府,听到宁礼坤多次提及他,无论是宁氏与贺道年一起出面主持修葺大杂院,清理月河,还是明明堂的改动,都有他的手笔。 宁毓承道:“因着喜欢去钻研,在钻研的过程中,本身就是一件乐事,得到答案时的自豪与成就,我没中过榜眼,大哥,应该就是考中榜眼,打马游街琼林宴时一般吧?” 宁毓华听到新奇,他认真思索起来,然后煞有介事点头:“应该如此,我以为,还要兴奋一些。要是我能中状元,就大致差不多了。” 宁毓承笑,听到宁毓华提到状元,心道果然。 宁毓华对考中榜眼,屈居第二榜眼,心中其实不大舒服,只高中榜眼还不满足,未免太招人嫉恨,他从没表现出来。 “要是为了百姓,肩上压力太大,太过焦虑会分心,有失纯粹。做学问,需要一头扎进去,旁若无人,自己乐在其中。兴许我说得过满,不过两相比较之下,高低自有分晓。” 他补充了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种地好比是武,算学工学亦是,不以谁的喜好来定,胜就是胜,负就是负。” 宁毓华愣住,他哈哈大笑起来,心底曾有的不平,阴霾,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朗如如此刻万里无云的天空。 宁毓承说得对,状元榜眼探花,甚至二甲到五甲,仔细深究起来,其实都差不多,毕竟文无第一。 “大哥,你为何要留在翰林院,不先外放?”宁毓承问道。 “外放?”宁毓华顿了下,反问道:“你是指外放便能在地里钻研了?” 宁毓承点头,宁毓华脸上浮起淡淡的讥讽,道:“小七,你与陈淳祐是同窗,听说你们经常来往,看他可怜,你帮他甚多。陈淳祐已不再是从前的可怜人,变成官绅子弟了。陈全进回到江州府,旁人以为跟着他的是仆从,其实非也,是京城放贷的债主,派了讨债之人跟着他。陈全进不算坏人,他洁身自好,勤勉,实干,善于逢迎。” “善于逢迎?”宁毓承诧异问道。 “是。二叔说,以前陈全进常来拜访,二叔得空时会见一见,留他吃过几次酒。陈全进的谈吐,在为人处世上,皆有过人之处。只是陈全进太穷,穷得厉害,一百贯钱对他来说都是天价。陈全进的女儿没了之后,他伤心过度,方敢放手一搏,最后破罐子破摔,借了近万贯钱。他这个借贷,又叫“砍头钱”,借一万贯,要一半的利息,陈全进磨了许久,最终到手的钱有六千贯,债主便硬多塞了两人跟着他。” 陈全进欠下的债,要在睢县的任上赚回来。宁毓华就算不缺钱,也休想在大齐的官场中独善其身。 宁毓华苦涩地道:“我根本不想外放,最好一直留在翰林院,或者去国子监。只我是宁氏长孙,阿爹不问世事,我不能不过问。” “大哥,放宽心,前面总会有路。”宁毓承安慰他。 宁毓华打趣道:“小七,你小小年纪,看上去比二叔还要老道,说实话,我最怕二叔,看到你,我竟然跟看到二叔一样。” “我阿爹这么凶?”宁毓承没见过宁悟明,探问道。 “唉,你也多年未见你阿爹了。”宁毓华感慨了句,抱怨道:“二叔不凶,反倒二叔在京城出名的儒雅,祖父是宁江洲,二叔被称作宁江南。江南文秀。有人得知我是二叔的侄子,他们都很惊讶,怀疑我撒谎。我是比不过二叔的风仪,端不敢胡乱冒认,真是,京城人势利得很。” 风雅无双,夏夫人却不待见,宁毓承抬手挡住太阳,惆怅叹息。 宁毓华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没再继续说下去。看到小径那边,歪歪倒到飘来一块白布,他惊奇瞪大眼,定睛瞧去,“咦,他来作甚?” 坐在树下乘凉的宁毓润,只看到那片白,便认出是贺禄,他扯着嗓子嘲笑道:“贺美男,你又跟着来了,既然你这般喜欢跟着我们,不如拜我为老大如何?” “滚!”贺禄不客气回了句,抬着手不断扇风,对坐在田埂上的宁毓承,哀怨地道:“宁七,大热的天,你竟然跑到荒郊野外来!” “宁七,你的老驴呢?”贺禄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耸着鼻子道:“你的老驴借我骑一骑,哈哈哈宁七骑驴,哈哈哈哈!” 宁府办宴席时,宁毓华见过几次贺禄,对他印象很是深刻,见状不禁很是无语,疑惑地问道:“小七,你与他很是交好?” 其实宁毓华想问的是,宁毓承为何会与贺禄来往。宁毓承亦不多解释,道:“贺禄是贺道年的儿子。大哥,我在邸报上看到了一篇文。” 他将当年江州府旱灾,以及来年粮食丰产之事,简明扼要说了:“大哥,那边都是贺知府的官田。” 宁毓华望着眼前看不到边的田地,陷入了沉思。贺禄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客气地对宁毓华施礼,朝宁毓承咧嘴笑。 宁毓承盯着贺禄身 上皱巴巴的寺绫长衫,拍拍田埂,“坐。” “我不坐,地上脏。”贺禄扯着衣袍,很是嫌弃地道。 宁毓承上下打量着贺禄,估计他这身衣袍,可以买头老驴。寺绫娇贵,坐怀了的确可惜,站起身,对宁毓华道:“大哥,我们去那边阴凉处坐。” 宁毓华道好,几人一起走到树荫下,寻干净的石头坐下。宁毓润与贺禄看不过眼,互相拿眼角剜来剜去。 宁毓承将贺禄叫到他与宁毓华中间坐下,隔开了两人之间的刀光剑影,寒暄了两句,委婉地道:“贺五,地里的粮食快成熟了,今年你府上的粮仓,只怕又装不下了。” “真是,新粮还未入仓,旧粮先要处置掉,怎地会装不下。”贺禄斜着宁毓承,心道亏他聪明,到底不通庶务,如此简单之事,竟然都不知晓。 “旧粮如何处置,卖掉?”宁毓承很是谦虚地请教。 贺禄眼珠子转得飞快,认真地看着宁毓承,像是在思考,却思考不明白的模样,看上去很是好笑。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阿爹说,家中的钱粮,不能为外人道,尤其是你,宁七!”贺禄转了半天眼珠子,干脆直接道。 宁毓华强忍着笑,宁毓润噗呲笑出声,宁毓闵望着头顶的树。 宁毓承:“” “我不要你府上的钱粮,保证一颗都不要!”宁毓承诚恳地保证。 贺禄这才看向他,怀疑地道:“那你问来作甚?” 宁毓承拿手肘撞了撞他,朝他笑起来,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贺五,你扬名立万的时机,又来了!” 第34章 …… 贺禄歪着脑袋,牛眼眼珠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听得格外认真,努力思索着宁毓承的话。 “你慢一些,慢一些!” 宁毓承口齿清晰,因传话之人是贺禄,他已经放缓了语速。不过,贺禄着急得双手乱摆,他还是再慢了些,尽力让他听完,再用他不常用的脑子去思考。 宁毓润兴致缺缺随意听着,宁毓华与宁毓闵也不由自主挪到了宁毓承身边,围着他与贺禄席地而坐。彼此对视一眼,起初还神色迟疑,到后来,两人双眼放光,掩饰不住地兴奋,屏声静气盯着贺禄。 贺禄对着他们三人,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舌头打结,哭丧着脸道:“你们别看着我,我害怕,你们都是聪明人,顶顶聪明人,阿爹说十个我加起来来,连宁三郎都比不过” 宁毓润叉腰,得意洋洋地笑。宁毓华脸颊抽搐了下,装作若无其事转开了头。宁毓闵与他熟悉些,直接朝他瞪眼。 宁毓承微笑道:“被他人忌惮,算得什么聪明。要五郎这样,看似愚钝,实则是大智若愚,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名动江洲。” “那倒是。”贺禄被夸得张嘴大笑,乐得吸鼻耸肩。 他才不笨,阿爹说他是有福之人,眼大能看得更清,脸长不易让人忽视,且脸皮厚,脸厚就心宽,心宽能活得长久。 贺禄这时眼珠转得飞快,心道阿爹不拦着他与宁毓承来往,阿爹曾说,宁毓承上次虽算计了他,但这件事,对他有好处,而且还是大大的好处 “好吧。”贺禄尽量显得勉强答了句。 天热,头出汗痒得很,手指伸进幞头一阵乱挠,挠得头发张牙舞爪,幞头歪倒在脑门边,像极了戏台上的滑稽伶人。 “这是大事,天大的事,我不敢随便答应,得到与阿爹商议。”贺禄道。 “当然要与贺知府商议,哪能就轻易决定了。要是你一口应承,我还不敢信呢。走吧,天气热,五郎回城去,吃上几个冰碗,与贺知府慢慢说道。” 宁毓承站起身,拍着衣衫上的草屑尘土。贺禄紧跟着站起来,瞥着他的细布衣衫,嫌弃地道:“你这衣衫又不值钱,还难看得紧。小七,你就该与我一般,穿月白色,月白高贵,不同凡俗。” “是是是,不值钱,五郎穿了月白,我就不敢再穿,到时与五郎冲撞在一起就不好看了。” 宁毓承推着贺禄,他还不死心回头劝说:“小七,你别骑驴了,驴,哈哈哈,亏得好些蠢货跟着你有样学样。小七,你老实跟哥哥说一声,你可是缺钱。还是你祖父苛待你?咦” 贺禄拉长声音,脚步停下来,“不对,你大伯母掌家,难道是你大伯母苛待你们二房?你们府上太多人了,复杂得很,阿爹说,世家大族有世家大族的好,可惜呐,人多心就杂” 饶是宁毓华向来沉得住气,遇到贺禄坦诚纯真的一通乱拳,郁闷得内里呕血,却又不好发作。 贺禄拖着他那身累赘高贵的白袍,坐上马车离开了。宁毓华望着他宽敞招摇的马车,半晌后道:“难为小七,竟与他能玩得来。” 宁毓承笑笑不语,道:“大哥,我们回去吧。” 午间的太阳愈发炎热,宁毓华担心他们中暑,在田埂边依依不舍来回走动了两趟,招呼大家上车回府。 宁毓润喜欢骑马,早就带着宁毓衡宁毓澜打马一溜烟跑了,余下三人同乘一车。上车后,宁毓闵见宁毓华蹙着眉心,笑着安慰道:“大哥可是替小七担心?小七机灵得很,祖父肯定会听他的。” 宁毓华的确有些担忧宁毓承,不过他还有另外几重顾虑,当着宁毓闵的面,不便说出口。 “此事须得慎重,祖父答应了,还有贺知府那边,一时半会定不下来,倒也正常,小七你莫要着急,急中容易出乱子。” 宁毓承说是,“大哥,祖父与贺知府都是谨慎之人,断不会听我说甚就是甚。” 宁毓承依旧心事重重,怅然道:“可惜我在京城,什么都见不着。” “大哥,祖父会写信给你,若不会打扰到你,我也可以写信告诉你。将地里庄稼的长势,一五一十告诉你知晓。”宁毓承道。 “翰林院清闲,怎地会打扰我。小七,你要写信,多多地写!”宁毓华忙道。 “好,大哥到时候别嫌弃我啰嗦。”宁毓承笑起来,指着宁毓闵道:“二哥喜欢医术,大哥喜欢农桑,我不喜欢上学。我们几人在祖父眼中,都是不学无术。” 宁毓华与宁毓闵一并笑起来,宁毓闵惊奇地道:“别看老三贪玩,他在读书上从未偷懒,书读得极好呢。” “三哥最像宁氏子孙。不过,我最佩服大哥二哥,这样也很好。”宁毓承笑着道,看向车窗外:“天地真广阔啊,人如蜉蝣。” 宁毓华愣住,靠着车壁若有所思。 宁毓润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出身好,以后考中春闱,顺利出仕为官。若是不出大纰漏,仕途步步高升,一辈子锦衣玉食,高官厚禄,宁氏子弟大多如此。 回到府中,宁毓华洗漱了下,前去陪着钱夫人用午饭。走进钱夫人的海棠院,仆妇婢女立在廊檐下当差,拘束地上前见礼,连大气都不敢出。 宁毓华神色微沉,忙大步走进正厅。厅内空荡荡,他加重脚步,咳嗽了声,暖阁的门帘掀起,黄嬷嬷迎了出来,打起精神屈膝下去,“大郎回来了。” “阿娘呢?”宁毓华朝黄嬷嬷颔首,问道。 “我在呢,进来吧。”钱夫人的声音从暖阁传来,宁毓华听出暗含着的怒意,不由得赶紧走了进去。 钱夫人坐在榻上,手上拽着帕子,脸色阴沉着,手边矮几上的茶盏翻倒,茶水流得到处都是。 黄嬷嬷要上前收拾,钱夫人朝她挥手,“你且下去看着些。” “大郎陪着夫人说会话,老奴去吩咐灶房,饭食过会再上。”黄嬷嬷赶忙退出屋,将仆妇婢女都支开,亲自在门口守着。 见钱夫人的阵势,只怕是大事不好,宁毓华上前坐在她的身边,关心问道:“阿娘,出了何事?” “何事,呵呵,何事!”钱夫人脸色铁青,握拳敲在矮几上,震得茶盏滚落下去,幸好宁毓华眼疾手快 接住了。 “你阿爹与我说,府中要分产不分家。他称是你祖父的意思,违背不得,让我理一下账目,别让人说了嘴去。” 宁毓华怔了下,道:“阿爹说得没错,祖父说此事的时候,我也在场。” “你也在?”钱夫人猛然看向宁毓华,目光凌厉,“你阿爹糊涂,难道你也糊涂了?” 平时钱夫人待宁毓华自是眼珠子般看待,考中榜眼回到江州府,钱夫人对他更是关怀备至,处处安排得周到妥帖,怎么疼爱都不够。 突然被钱夫人责骂,宁毓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怔怔问道:“阿娘,此话怎讲?” “你阿爹不喜仕途,借口身子不好,成日出去钓鱼,只当自己是姜太公,世外仙人。” 钱夫人闭了闭眼,努力克制,始终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想到这些年的辛苦操劳,更是怒不可遏。 “世外仙人也要吃五谷,他赚不到钱财,连着你读书考学,一并要从公中支取用度。这些年,咱们大房只出不进,我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只咬牙硬撑了下来,尽心尽力操持家务,府中的铺子,庄子,迎来送往,喜丧嫁娶,一年到头过不完的节庆,请客摆宴,里里外外亲自盯着,生怕出了丝毫的差错!二房三房是向公中交了钱粮,可我呢?” 钱夫人手放在胸口,凄厉地道:“打理宁氏这么些年,与二房三房拿一样的月俸,我一句怨言皆无。眼下说分就分,无人提及我的功劳,好似这一切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凭什么平分,真要分,咱们大房是长房,奉养父母,理应拿大头!” 宁毓华听明白了过来,分产不分府,钱夫人手上掌管的权势,就要被分出去,她不甘心。 不知为何,宁毓华突然想到了宁毓承。当时他不接宁礼坤的话,好似早就预料到会起风波。 “我最佩服大哥二哥,这样很好。”他喜欢农桑,宁毓闵喜欢医术,与仕途无关, “天地那么大,人如蜉蝣。”权势钱财名利,汲汲营营,一代又一代争夺下去。 而宁毓承,不动声色做着自己的事,所以他不接宁礼坤的话,他压根没考虑过这些,对宁氏的钱财,他压根没放在眼里。 在他眼里,有更广阔的天地,单一件事拿出来论,宁氏的名气,只是他的陪衬。 “阿娘。”宁毓华沉静下来,极为严肃地对钱夫人道:“阿娘这些年着实辛苦了,阿娘操持着偌大宁府的中馈,不比在外做官轻松。” 钱夫人的神色缓和了些,道:“亏你还说了句公道话,知道我辛苦。” “阿娘,我不想争这些。”宁毓华道。 钱夫人脸色陡然又变了,宁毓华携住她的手,凝望着她难受地道:“阿娘已经生了白发,是我不孝,未能替阿娘分忧。” “我不要你分忧。”钱夫人鼻子发酸,哽咽着道:“我身子还好着呢,有白发算得什么,至少还能活好几十年。” “阿娘自会长命百岁。阿娘,分产之后,阿娘就是在替自己操劳。” 宁毓华温声劝说着,沉吟之后,终是克制地道:“阿娘,我以后会有自己的前程,阿娘要保重身子,以后我还要阿娘替我做见证呢。阿娘要是放不下,我如何能安心去京城?” 钱夫人既难受又高兴,宁毓华读书认真勤勉,书读得好,年纪轻轻就考中了榜眼,从没让她失望过。 他当然会有大好的前程,人又孝顺。要是她执着不放,他定会牵挂着她,神思恍惚办错差,耽误他的前程,着实得不偿失。 宁毓华在京城,还要得宁悟明照看,无论如何,不能与二房闹得生份了。 想着将怨气洒在他身上,钱夫人就心疼不已,蘸了眼角的泪,幽幽道:“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又能如何,最终闹一场,撕破了脸,让你夹在中间难处罢了。” 宁毓华见钱夫人虽说还是不情不愿,到底松了口,他舒了口气,道:“阿娘,我饿了,我们去用午饭。” 钱夫人一看滴漏,忙唤黄嬷嬷去准备饭食,“瞧我,竟然忘了时辰。你今朝去了田庄,来回奔波,早就该饿了。走走走,我们先去用饭再说。” 那边,宁毓闵回到松竹院,江嬷嬷就来把他请了过去。江夫人脸色不好,拉着他质问道:“二郎,你且与我仔细说说,你祖父打算如何分?” 宁毓闵道:“阿娘,我与你说过了,三房平分,留一份在公中,待他们百年之后,再分出来。” 江夫人当然愿意分产,毕竟分产之后,她能当着自己的家。 分,当然要分得她满意,决不能吃亏。听到平分,江夫人当即爆发了。 “平分,凭什么平分?大房一个大钱都未曾上交,何来的脸平分?大郎得了官,眼见就要赚俸禄钱粮,大房舍不得上交,怂恿着老太爷速速分产。要是老太爷先走,公中的那一份,落在老夫人手上,她那般不待见我们三房,我们三房,只怕一根针都得不着!” 宁毓闵也恼了,道:“阿娘,要是你不愿意,你去与祖父说,在祖父面前去闹。” 江夫人被噎住,气得脸都白了,指着他骂道:“你个白眼狼,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宁毓闵头疼起来,生硬地道:“阿娘,我不要你为了我,你要真是为了我,就莫要生事。阿娘,你这般闹起来,让我与大哥,小七他们如何相处?” 江夫人嘴长了张,欲言又止,一股气,终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宁毓闵说得对,宁毓华考中榜眼,宁毓承聪慧机敏,深得宁礼坤看重。宁毓闵虽读书好,宁悟昭还有庶出的儿子。隔着肚皮的兄弟,还不如堂兄弟,以后宁毓闵独木难支,还得倚仗他们,不能闹得彼此生份了。 宁毓承前去梧桐院,夏夫人正在与夏嬷嬷坐在窗棂边说笑,见他进来,上下打量着他,挑眉道:“哎哟,瞧你,又晒黑了一层。” 夏嬷嬷起身见礼,替他倒了盏茶,便告退出去备饭。 宁毓承颔首还礼,抬手摸了脸,笑问道:“阿娘可是有喜事?” 夏夫人笑吟吟道:“你少作怪,莫非你不知道你祖父要分产之事?” “知道。”宁毓承答道,见夏夫人的神色,就知道她肯定乐意至极。 “不管怎么分,我都没意见。以后你阿爹的俸禄,就要交到我手上。” 夏夫人脸上的笑容愈发浓,直言不讳道:“我知道你大伯母肯定不愿意,她不容易,平分算是公道,对她又不公道。我打算备一份厚礼,算是给大郎走马上任的贺礼。” 宁毓承道好,“一切都由阿娘做主。” “你去了田庄,怎地这般早就回来了?”夏夫人随口问道。 宁毓承想着贺禄,道:“外面热,地里没事,我便早些回来了。” 那边贺禄到了府衙门口,就扯着嗓子大喊:“阿爹,阿爹!” 听到贺禄震天的喊声,徐先生从值房冲了出来,紧张地道:“五郎,府尊在,五郎有何事?” 贺禄一阵风掠过徐先生,头也不回朝值房奔去,道:“大事,天大的事,阿爹,阿爹!” 第35章 …… 夏税征收在即,贺道年难得忙碌,值房中坐着钱粮吏等人。贺禄风风火火闯进来,贺道年恼怒不已,训斥道:“作甚如此毛躁,我与你叮嘱过无数次,山崩于前亦色不变,要沉着稳重,你都忘得一干二净!” “阿爹,大事,天大的事!”贺禄无视贺道年的训斥,反倒很是嫌弃地撇了撇嘴:“阿爹怎地如此啰嗦,我说了是大事,真正的大事!” 钱粮吏等人见怪不怪,纷纷熟练地与贺禄见礼,告退。徐先生见状,忙将值房门打开,朝四下张望,搬了把椅子守在了门口。 贺道年被一连串的大事吵得头晕,恼怒地道:“你闭嘴,天塌下来也用不着你去顶!咦!” 他后知后觉想起什么,沉下脸道:“你今朝没去学堂读书?” “阿爹,去什么学堂,官学远不如明明堂,读书也考不中春闱。”贺禄不以为然道,抓起贺道年手边的茶盏,咕噜噜喝了一气。 官学是比不过明明堂的名气大,不过明明堂考中的进士,亦是江州府的政绩,贺道年脸色虽难看,到底能忍。 贺禄放下茶盏,手臂一挥摊坐在贺道年身边,烦恼无比地道:“哎呀,阿爹,你别打岔。阿爹,我又要扬名立万了!” “扬名立万?又?”贺道年惊声问道。 一辈子得次扬名立万,已经是祖宗保佑。贺禄在江州府打马游街,称要修大杂院一事,已经扬名立万过一次。现在他再要扬名立万,难道他生得像自己的祖父,真是祖宗保佑? 贺道年下意识想到宁氏,他警惕问道:“小五,今朝你与谁在一起玩耍?” “阿爹,我当然与宁小七在一起,宁小七让人来学堂传话,说要去郊外田庄,问我可有空。我当然有空了。”贺禄说得轻描淡写,毫不掩饰自己逃学的事实。 贺道年拉着脸,不知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去官学问可有空,读书上学怎会有空!偏生,贺禄还真得空! 宁毓承是明枪明剑,贺禄是飞蛾扑火,两人一拍即合! “你们去田庄,除了你,宁七郎,还有谁一道前去了,你仔仔细细,一个字不落给我如实交代!”贺道年不放心,板着脸威胁道。 “阿爹,我可记不清那么多,一个字不落,我可做不到。”贺禄很是光棍地道。 贺道年几乎呕血,生生憋住气,好声好气地道:“行行行,你捡记得的说。” 徐先生面无表情望着门外的青石地面,在太阳下泛起了水光,看得人眼冒金星,头大如斗。 听他们父子说话,无人会怀疑是否亲生。两人简直一脉相传,东拉西扯半晌,始终说不到重要之处。 “既然宁小七来叫我,我正好无事,便跟着去了田庄。除了宁小七,宁榜眼宁二郎他们都来了。宁三郎最讨厌,宁榜眼气度不凡,稳重有礼,见到他就跟见到先生一样,不好接近。我还是最喜欢宁小七,宁小七最随和,我们熟不拘礼。” 贺道年听贺禄评宁氏兄弟,脸色逐渐好转。他万万不敢以为贺禄聪明,只对贺禄很颇为满意。这份识人的本事,聪明人不一定比得过。 “我与宁小七说了几句话,嘲笑了他的老驴。宁小七也不生气,问我官田快要收成了,府中的旧粮如何处置。” 贺禄斜了眼紧张的贺道年,得意洋洋地翘起二郎腿,呵呵道:“阿爹,钱粮之事,我怎能随便告诉别人,就是宁小七也不行。” 贺道年松了口气,眼里浮起满意之色,“宁小七为何问起你粮食之事?” “我起初也不明白,后来宁小七与我仔细解释了。”贺道年眼珠上翻,努力回想着宁毓承的话,暗中掰着手指,免得有所遗漏。 “十年前,江州府曾遇到旱灾,这一年的灾情,几十年难遇,在邸报上有写,阿爹可记得?”贺禄问道。 “我记得。”贺道年点头道。 江州府富饶,朝廷指望着江洲府交赋税,当年的旱灾,朝廷极为重视。对后续的赈济,格外关注。次年赈济的种子,大多发放到了庄稼人手中。毕竟没种子种不出来地,交不出赋税,关系着他们的仕途。 “第二年,江州府的粮食大丰收。”贺禄回忆着宁毓承的提醒,身子前倾,凑到贺道年身边,压低声音,慎重其事强调。 贺道年一愣,伸手推开贺禄,“翌年天公作美,江州府本就盛产粮食,这有甚稀奇之处?” “阿爹,当然稀奇,关系大了!”贺禄晃腿掸衣袍,低垂头漫不经心道。 贺道年看得憋火,很想揍他,忍了又忍,好声好气道:“稀奇在何处?” “徐先生,你去将近十年江州府的账目拿来,要真账!”贺禄不答,朝门口伸长耳朵的徐先生吩咐道。 听到真账,徐先生脸抽搐了下,朝贺道年看去。 贺道年气得要骂,贺禄难得严肃道:“阿爹,这关系到扬名立万,阿爹就莫要在意这些下节了!” 既然宁毓承提到真账,看假账肯定不行。只他们三人在,拿出真账看一下也无妨。 贺道年脑子转得飞快,心一横,对徐先生点点头,道:“我们回后衙去, 三人回到后衙贺道年书房,徐先生取来一个匣子,贺道年取锁匙打开,贺禄凑上去看了又看,指挥道:“徐先生,你将江州府近十年的粮食亩产,真实收成列举出来。” 徐先生不解其意,不过在贺道年的示意下,按照贺禄的要求,将近十年的粮食亩产,一一列出。 贺禄只听宁毓承说过,江州府近十年粮食产量越来越低,他不知真假,心中很是没底。 账目他是看不懂,但纸上的数目清楚简单,他看得一目了然,手指戳得纸啪啪响,洋洋自得道:“阿爹你看,粮食的产量,可是灾后翌年最好,接下来,勉强维持都难,接连减低了?” 贺道年紧盯着贺禄:“宁小七可有告诉你,关窍在何处?” “在种子。”贺禄道。 “种子?”贺道年念叨了句,不禁看向一旁的徐先生,见他同样惊讶,赶忙追问道:“为何是种子?” “当年赈灾的种子,是从别的州府调来,而非与往年一样,皆是江州府百姓收成后,自己留下来的种子。宁小七还说,吃庄稼的虫子也一并干死了大半,这也是缘由之一。后来他们再留种,吃庄稼的虫子也活了过来,粮食收成顶多维持一两年,以后便每况愈下。” 贺道年拿着徐先生列出的纸,紧绷着脸,几乎将纸盯出个洞。 徐先生屏声静气,心头惊涛骇浪,沉吟半晌,道:“府尊,在下以为五郎说得极是,再也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地还是那块地,春种秋收,种地的人也没变,还能是什么缘由?”贺禄仰头朝天,眼珠翻白,无语地道。 贺道年被噎得瞪眼,这时他顾不上与贺禄计较,心头狂跳不止,朝徐先生使了个眼色,“小五,你先出去,我与徐先生有重要的事情商议。” “阿爹,你莫要当我傻,你这是过河拆桥!不对,河都未过,走到桥中,你就想毁掉桥了!” 贺禄冷笑,果然如宁毓承所言那般,贺道年要将他扬名立万的机会夺走。毕竟他还有兄长,都让他一个人扬了,其他几个兄长一无所成,脸上难免无光。都是他阿爹的亲生儿子,肯定舍不得,盼着雨露均沾。 “唉,大家族果然不太平!”贺禄暗自嘀咕了句,觉着此时与宁毓承无比亲近。宁氏买马之事,要发生他身上了。 不客气拆穿了贺道年,贺禄大马金刀摊倒在椅子里,手支在下巴上,飞快抖着腿,拉长声音道:“阿爹,宁小七可是告诉了我!” 贺道年气得鼻子都歪倒,心道兔崽子,真是不省心。听到宁毓承,涉及到宁氏,他稍许冷静了些,道:“宁小七还与你说了什么?” “首先。”贺禄清了清嗓子,坐正身子,举起一根指头:“不能只想当然,更不要急于求成,这可不是阿爹读书写文章,当官写折子,反正就是上下嘴皮一搭。得要试验,用真实的结果,去指导接下来的做法!” 贺道年木着脸,家有孽子,他已经没力气再生气了。 徐先生却听得频频点头,眼睛一亮,笑着虚心问道:“五郎以为该如何做?” “府中今年的陈粮不要卖,新粮拿去与临近的州府置换。明州府离得近,明州府知府是宁小七的三叔,阿爹不用担心,宁老太爷会先打招呼,宁知府不会从中作梗。”贺禄道。 贺道年神色一僵,不悦道:“宁悟晖也要参上一脚?” “阿爹,这是宁小七的主意,宁小七姓宁,吃独食可不行。”贺禄斜着贺道年,不假思索大义灭亲。 “且明州府与江州府的天气,土地的土壤有所区别,两地共同试验,得到的结果,才更加准确。” 贺道年一琢磨,暗道倒也是,南橘北枳,只江州府的粮食丰产,别地也不敢轻易照搬。 “五郎,陈粮为何不能卖?库房的陈粮放置久了会长虫发霉,难道,五 郎的意思,陈粮留着有用?“徐先生疑惑地问道。 “其次,不能大动干戈。”贺禄再次竖起一根指头,强调道。 “阿爹的官田拿出来做试验,宁知府也一样,加上宁氏的田庄,上中下不等的田,分别耕种。至于粮食收成如何,咱们不能十成十打包票,毕竟还有老天爷那一关。要保证赁地的佃农能活下去,陈粮就是给他们留着。” 贺道年哼了声,有些话,到底不好说出口。 佃农的命,与他何干? “阿爹,莫要杀鸡取卵,饿死了佃农,难道阿爹去种地,徐先生去种地,我去种地?”贺禄指着自己,想着种地不但辛苦,还又脏又臭,不禁抖了抖,怪叫道。 “你闭嘴!”贺道年没好气训斥道。 “阿爹,扬名立万!”贺禄咧嘴笑,这下不止是腿斗,浑身都抖若筛糠。 突然,他按住椅子扶手,嘻嘻笑道:“阿爹,你这两年不能调任,千万别在政绩上吹牛,定要要想方设法留在江州府。还有莫要贪污舞弊,被罢官贬谪了啊!” 贺道年面无表情看着贺禄,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要是试验成功,阿爹,你想想,这份功绩,谁敢与阿爹争锋?徐先生再润笔吹嘘,阿爹,说不定,你能配享太庙!” 贺禄周身的得意与喜悦噗噗往外冒,叫嚣着道:“阿爹,这都因着,我是阿爹的儿子!阿爹,等你配享太庙时,阿爹莫要忘记保佑我,我才是贺氏之光!” 第36章 …… 贺禄称累了,吩咐备车前往瓦肆歇息。贺道年连饭都顾不得吃,负手在值房来回踱步。 天气炎热,贺道年身形微胖,他怕受寒伤身,值房未曾放冰鉴。随着他的走动,绛红色官服后背逐渐汗湿大片,额头更是汗津津,脸色通红。 “府尊可要摆饭?”徐先生倒了盏温茶奉上,小心翼翼问道。 贺道年接过温茶吃了,茶水下肚,他汗流更凶猛。不过他浑然不觉,神色亢奋不已。 “扬名立万,配享太庙。”贺道年以为在心中念叨,却不知不觉念了出声。 徐先生听得一愣,他思索了下,赔笑道:“府尊,五郎的想法极好,毕竟事关宁氏,府尊还是得三四而行。” “事关宁氏。”贺道年在椅子里坐下来,手敲打着扶手,哈哈笑了声。 “徐先生,若是以前,我定会一口拒绝,不会与宁氏来往过密。宁江州是聪明人,跟聪明人来往,费心费力,还得不了丁点的好处,指不定还会吃大亏。” 徐先生不禁点头应和,宁氏虽在大齐乃至江州府都赫赫有名,却没甚必要巴结。 巴结无非是要好处,宁氏子孙众多,好处也轮不到贺道年身上。 既然是巴结,难免要放低身份,以贺道年的品级,若能借助宁氏往上升一升,伏低做小也无妨。 只宁氏帮不了贺道年,宁悟晖与贺道年一样的品级,宁氏要使力,只会往宁悟晖身上使。 贺道年不可能一辈子在江州府做官,在江洲任上时,最好不过与宁氏保持点头之交。 “上次之事,有意思得紧。宁毓承值得交往。”贺道年捻着胡须,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贺禄张口闭口宁小七,贺道年却慎重其事称其大名,徐先生不禁又愣住了。 “宁毓承未曾将五郎看做傻子这话也不对,五郎在宁毓承面前,就是十成十的傻子。不过,宁毓承做事有章法,宁礼坤远不如也!” 贺道年见徐先生一脸疑惑,哈哈一笑,问道:“宁毓承可曾真正坑过五郎?” 徐先生不假思索摇头:“上次五郎虽被哄骗着上街,替府尊许下行善之事,到底于五郎,于府尊只有利而无害。” “这不就成了?”贺道年端起茶盏抿了口,长长呼出口气。 “五郎今朝出去,也是因着宁毓承。宁毓承行事,从不只损人,将好处实实在在摆在了你面前,让人不得不服。风险?风险当然有,人呐,哪能将好处都占尽了。我名下的官田在六七百顷,真拿来做试验,哪怕颗粒无收又何妨,这几个大钱,我折得起。要是真试验出名堂,呵呵!” 徐先生顿时醍醐灌顶,连着抚掌称好,神色激动不已,“府尊,要真能成,府尊定会扬名立万!” 贺道年自得地笑,感慨地道:“宁氏真是福泽深厚,宁礼坤不过尔尔,连宁氏后宅都摆不平。宁悟昭宁悟晖不过如此,宁悟明稍许宁礼坤强上一些,只这官运,与人的本事并无多大干系,以后的前途,难说。到宁毓华这一辈,高中榜眼,算开了个好头。只历年来稍微出名的官员,在科举考试中,拔得头筹的都少之又少。状元郎的风光,就只在琼林宴了。” 徐先生接话道:“宁氏毓字辈,出了个宁毓承。” 贺道年长吁短叹,话中酸气四溢:“是啊,宁氏就是运气好,有宁毓承在,至少能再兴旺几十上百年!” * 月河上,力工古铜色的脸,晒得起了皮,挥汗如雨在河中与岸上来回,喊着号子,打捞着河中的淤泥。 宁礼坤搬了旧竹椅,手捧着紫茶壶,坐在香樟树的树荫下,看着力工忙碌。 隔着不远的树荫下,摆着案几长凳,案上摊着纸,宁毓瑛与几个匠人,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宁礼坤眯缝着眼睛听了会,抬手朝打呵欠的宁毓瑶招了招手。、 宁毓瑶合上嘴,迈着小短腿蹬蹬跑了过来,胡乱屈了屈膝,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没有看到零嘴吃食,泱泱喊道:“祖父。” “想吃糖?”宁礼坤哼了声,笑问道。 “想。”宁毓瑶咯咯笑着,脆生生答道。 “仔细你的牙,以后缺一嘴,哎哟,难看得很。”宁礼坤笑呵呵吓她。 宁毓瑶最爱美,闻言忙捂住了嘴。她门牙刚掉,很是担心长不出来,以后永远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洞。 宁礼坤乐不可支,逗她道:“你不在府中认字学习,成日跟在你三姐姐身后玩耍,以后大字不识,不会算数,以后买糖都买不清楚。” 宁毓瑶僵在那里,片刻后,她撇了撇嘴,哼了声,扭着身子跑了。 “这小囡囡!”宁礼坤讨了个没趣,干瞪着眼,失笑摇头。 宁毓华宁毓闵宁毓承三人说着话走来,宁毓承看着宁毓瑶气鼓鼓跑走,笑道:“祖父竟然欺负阿瑶啊!” 宁礼坤朝他们看去,板着脸道:“是阿瑶经不起逗,我一把年纪,哪会欺负她!” “是是是。”宁毓承从善如流认了错。 “你们来作甚?”宁礼坤打量着几人,目光停留在宁毓华手中拿着的一叠旧纸上。 宁毓华让人搬来小杌子,围坐在宁礼坤身边,将旧纸奉到宁立坤面前,道:“祖父,这是往年的邸报,祖父且看一看。” 宁礼坤神色疑惑接过邸报看完,不解道:“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江州府当年遭受旱灾,唉,那时你还小,当年惨得很。大旱之后常有大水,说起来,当年月河就涨了大水,这么多年了,月河从未清理过。” 宁毓华眺望着远处的忙碌,他看到宁毓承神色沉静,一瞬不瞬望着水中辛苦的力工,不禁盯着他看了会,方接了宁礼坤的话说了下去。 “祖父,今朝我们去了田庄,小七说到了庄稼收成之事。江州府次年粮食丰收,接下来几年,便逐渐欠收了。” 宁礼坤听到宁毓承,下意识深深看了他一眼,哦了声,“小七又想到了什么主意?” 宁毓承笑而不语,只看着宁毓华。宁毓华忙一一道 来,宁礼坤神色渐渐惊讶,听罢久久未曾做声。 要是真能提高粮食亩产,宁氏的功绩,泽被后世! “宁氏要分产了。”宁礼坤克制住心头的激荡,缓缓说道。 宁毓华看了宁毓闵一眼,宁毓闵忙道:“是,祖父,宁氏的田庄土地要分到我们三房手中,我们三房的人都来了,能代表三房说话,愿意将土地拿出来做试验。” “听说你阿娘又病了。”宁礼坤对宁毓闵道,又转头看向宁毓华:“你阿娘也大动肝火,很是生气。” 宁毓华神色暗淡下去,宁毓闵也垂下头,烦恼地抠着衣袍。 “你,宁小七!”宁礼坤只看了看他们,便沉下脸呵斥道:“这里都没忙完,又是学堂,又是种庄稼,你成日替老子找事。” 宁毓承笑眯眯道:“河中都是力工在干活,学堂那边,祖父也无需亲自出面找先生。种庄稼,也无需祖父亲自下地。这几件事放在一起,互不干扰,且即将夏收,事情耽搁不得。加之祖父厉害,顺手之劳罢了。” “好你个顺手之劳,你竟然使唤起我来了!”宁礼坤只瞬间便想明白了换种子种庄稼之事,心头激荡,同时又恼怒不已。 “你又先斩后奏,将贺道年掰扯进来。贺道年其人,狡猾贪婪,你送功劳给他,无异于给朝廷养蠹虫!” 宁毓华见宁礼坤发火,很是担心宁毓承会受罚,他正要说话,宁毓闵朝他不动声色摇了摇套头。宁毓华怔了下,忙将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宁毓承不紧不慢地道:“祖父,贺道年之后来江州府的知府,会是品行高洁的清廉官员吗?” 贺道年算不上清廉,也绝算不上大贪官,在任上三年,江州府还算太平。 大齐的官员大抵如此,宁悟晖与贺道年究竟孰高孰低,宁立坤不愿深思下去。 “你要做,在明州府亦可,偏生要将江州府牵扯进去!”宁礼坤不悦地道。 在明州府试验,宁礼坤摆明了要将功绩送给宁悟晖。宁毓闵在场,宁毓承只笑笑没说话。 宁毓华也没吭声,倒是宁毓闵主动解释两地的气候,土壤有区别,为了准确性等缘由。 宁礼坤听罢神色缓和了下来,他颇为欣慰地道:“二郎真正长大了。这样吧,这封信,你去替祖父写,让你阿爹准备好新粮。” 宁毓闵一口应了,心中盘算着回去如何与江夫人细说。宁礼坤再看向宁毓承,佯装不耐烦道:“既然是你生出的事,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我去给贺道年下道帖子,等下你陪着我去见贺道年。” 宁毓华这时反应过来,宁礼坤提及明州府,恐怕是为了安抚三房。宁悟晖以及江夫人有所不满,有他说和,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只怕宁毓承叫上他们去田庄,也先想到要分产之事,有他们在,将地拿出来就容易了。 宁毓华看着宁毓承,心情一时很是复杂。他们三房其实都不缺地里的那点粮食,且真取得了成绩,庄稼人自是不提,最大得利的是三房,其次是宁氏。 其实,最大得利者,是他自己。 他醉心种植,喜欢看到种子发芽,生根,收货。但实际上,他的收获甚少,甚至称得上一无所成。 宁毓承说,纯粹的喜欢,一头扎进去心无旁骛,不受外物干扰,比较容易取得成绩。 他心中的杂念太多,受俗世牵扯太多,在闲暇时亲自下地耕种,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这时,宁毓瑛风风火火走了过来,手上拿着本册子,看上去神色不大好。 宁礼坤温和地问道:“阿瑛怎地了,可是谁欺负了你?” “祖父,没人欺负我。”宁毓瑛摇头,将手上的册子递给宁礼坤,生气地道:“祖父你看,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 宁礼坤看了几眼,上面写满了数目算式,他哎哟一声,将册子递给宁毓承,“祖父老了,看到这么多数就眼花,让小七去帮帮你。” 宁毓承大致看了下册子,明白了宁毓瑛生气的缘由,他沉吟了下,笑道:“三姐姐,大伯母掌管中馈,你这点事容易得很。三姐姐你去找大伯母,她肯定能替你解决了。” 听到宁毓承提到钱夫人,宁毓华不由得好奇地拿过册子认真看了,他诧异了下,问道:“小七,这是河道支出的账目,三娘去找阿娘可有用?” 宁毓瑛同样疑惑,宁毓承却很是肯定地道:“有用,肯定有用。大伯母厉害得很,大哥三姐姐放心便是。” 他停顿了下,对一脸怔松的宁毓瑛道:“三姐姐,三哥答应了送刷了桐油的斗笠,等下你去找三哥拿,早些发给他们。” 宁毓瑛哦了声,高兴地道:“做活脏得很,斗笠容易坏,他们都舍不得戴。这下有刷桐油的给他们,总有人会舍得戴,免得晒中暑,” 宁礼坤虽不知宁毓润为何会送斗笠,眼神赞赏,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让宁毓瑛去拿斗笠分发下去,虽不值大钱,对力工来说,始终是得了好处。宁毓承是在帮宁毓瑛无形中收买人心,立威。 一行人往府中走去,宁毓承拉住宁毓瑛的跟班宁毓瑶,她不依扭动着胖身子,“放开我,我要跟着三姐姐去玩!” 宁毓承吸了口气,道:“阿瑶,你头发都酸臭了。”” 宁毓瑶马上不动了,脸色大变,手伸向包包头摸了下,再放在鼻子前闻,连声问道:“酸臭?七哥,真的很臭?” 宁毓承点头,宁毓瑶嗷嗷叫着跑了,“我要回去洗一洗!” 一旁的宁毓华忍笑看着,道:“六娘真是爱美。” “外面太热,她太小容易中暑。且六娘该开蒙识字了。”宁毓承笑着解释道。 宁毓华顿了下,道:“小七可是想六娘与三娘那样,识文断字学识丰富?” 宁毓承沉吟着道:“要学得如何,要看自己的本事。六娘姓宁,她有这个机会,该与我们一样,必须得读书。” 不知为何,宁毓华心思微动,他与宁礼坤等见礼道别,跟在宁毓瑛身后,匆匆朝钱夫人院子走去。 第37章 …… 暖阁中,钱夫人正在盘账,在她面前的案几上,账册堆得满满当当。黄嬷嬷在旁边帮着着整理打杂,钱夫人则一手算盘,一手翻着账本,神情专注严肃,眼随心动,不时在另外的册子上记下错处,顺便在账本的错误处用蝇头小字做出标识。 婢女掀帘进屋,钱夫人头也不抬,黄嬷嬷忙放下手上的账册都出去,婢女小声道:“大郎与三娘来了。” 黄嬷嬷朝外探头,意外了下,点头示意知道了,上前小声禀报道:“夫人,大郎与三娘一并来了,夫人可得空见他们?” 钱夫人抬起头,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微微闭眼,让眼前的眩晕过去,哑着嗓子道:“他们来作甚罢了,我出去瞧瞧。” 说着,钱夫人站起身,坐了太久,她身子晃了晃,赶忙撑着了面前的案几。 宁礼坤要分产,钱夫人忙得脚不沾地,除去要管着府中一大摊子的事,还要亲自过一遍账目。 早上睁开眼,钱夫人除去吃饭如厕,连喘气的功夫都无,更没功夫愤怒难过。黄嬷嬷望着她疲惫的眉眼,不禁心疼不已。 宁毓瑛与宁毓华一并朝正屋走来,她好奇地道:“大哥哥,你也来找伯母?” 宁毓华只道:“小七让你来找阿娘,我也想来学习一二。” “大哥真是,大哥平时在学堂学得还不够啊?”宁毓瑛打趣道。 自从去跟着工匠做事之后,宁毓瑛以前的那股别扭,不知不觉散了,人变得 爽朗明快。 “三妹妹好似变了。”宁毓华打量着宁毓瑛,神色探究。 以前宁毓瑛与二娘宁毓玥交好,她经常来大房的院子,一来二往,宁毓华在宁氏的姊妹中,对她最熟悉。以前她除去与二娘在一起时,基本上不大爱说话,眉眼总是不耐烦,冷冰冰。 宁毓瑛笑个不停,干脆利落地承认了:“是啊,以前我无所事事,想得多了些,经常钻牛角尖。” 宁毓华愣了下,道:“三妹妹居然擅长算学,真是厉害。” “我也觉着自己很厉害。”宁毓瑛并不谦虚,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宁毓华的夸赞,又让他一愣。 宁毓瑛抿嘴笑,大步进了屋。钱夫人从暖阁走出来,她屈膝见礼,喊了声大伯母。 “三娘来了。”钱夫人朝宁毓瑛伸出手臂,望着跟在后面进屋的宁毓华,“大郎也来了,快别多礼,过来坐。” 黄嬷嬷上了茶,宁毓瑛靠钱夫人坐着,端起茶盏先饮了一气,将手上的账册递了过去,将自己遇到的问题说了,愤愤道:“大伯母,府中可有遇到这样的事情?” 钱夫人诧异了下,翻看着宁毓瑛递过来的账目。她掌管中馈多年,柴米油盐吃穿用度,府中一应仆从的月例,府中宅子,祖坟的修缮等,对市坊上各式物品的价钱,工钱等一清二楚。 宁毓瑛给她看的账目,价钱明显高了约三到四成左右,且有些账目在用量,用工上都模糊不清。 钱夫人略微沉吟,笑道:“府中倒也有这样的事。阿瑛,你打算如何处置?” 宁毓瑛想都不想,嫉恶如仇道:“当然是将他们都抓起来,明摆着中饱私囊,可恶得很!” 钱夫人不置可否,只问道:“那阿瑛把他们抓起来,可有想过后面该如何做?” 宁毓瑛愣了下,道:“当然让别人来做,能有活干,能赚到钱,还怕没人不成?” 钱夫人哦了声,问:“那阿瑛可知道,管着总账目的是谁,派差使出去的又是谁?” 宁毓瑛僵了僵,声音低了下去:“是贺知府的内侄管着总账,派遣差使的人是方通判女婿。” 虽说钱粮并非由朝廷与贺道年出,但是他一起与宁礼坤出面,向江洲府的富绅们征得钱粮。通判掌管一府的兵民,钱谷,户贴,赋役,狱讼等差使。在江州府的大事上,贺道年虽是决断之人,亦要与方通判商议同气。府衙发放的各种公文,必须由方通判一起签押。 尤其是赋役与户帖,狱讼,使得江州府那些闲汉混混,各大行当,无不在方通判面前恭恭敬敬。 比如力工,并非只要出力就有差使做。市坊码头等地方做苦力的力工,皆有自己的帮派,属于行脚行的行当。行脚行跑腿,帮闲,搬货做苦力。 此次月河清淤的脏累活,都是脚行揽了去,行头顾老三穿着光鲜的绸缎长衫,天天来晃悠,舔着一张脸,极尽谄媚逢迎,宁毓瑛基本上不搭理他。 如果方通判的女婿不管这个差使,绝无人敢来接手。 宁毓瑛很是难受,道:“大伯母,我听一个力工牛五提起过,这次他们在河中去捞淤泥的,衙门给他们算了徭役,今冬就不再去修城了。牛五没有工钱,行头顾老三每天给他们三个杂面馒头,三两杂面炊饼。牛五很高兴,他舍不得吃完,说是带回去给家中儿女分一口。捞淤泥不但脏,还有危险。有个与牛五一起的邻居陈柱子,他脚被石头划伤了,只两三天,整条腿都烂了,人也神志不清,很快人就没了。顾老三假惺惺给了陈家一贯钱,说是让陈家好生安葬陈柱子,他自己吃得满脑肠肥,尤为不满足,要在做善事上伸手,我实在是气不过。” 钱夫人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宁毓瑛的手背,温和地道:“三娘,钱并非都进了顾老三的钱袋。虚抬的几成价钱,最上面的拿大头,余下底下的人分。就算将价钱压下去,他们还是会从中拿钱。拿钱的结果如何,只能从别处省。好比是力工的工钱,吃食,用料。陈柱子给衙门服徭役,他一样没有工钱,连吃食都要自己带,不比在月河做工轻松,死了衙门一个大钱都不会出。” 宁毓瑛怔怔望着钱夫人,眼眶渐渐红了,“大伯母,我这些时日看了许多,以为自己都能看明白,实际上还是不明白。多谢大伯母指点。” “看明白了,还是觉着堵得慌,可是这般?”钱夫人慈爱地问道。 “嗯。”宁毓瑛犹豫了下,坦诚地答了。 “唉,我也劝不了你,等你忙起来,就没空多想了。”钱夫人道。 宁毓华在旁边安静听着,他再次听到忙起来就没空多想,不禁想到钱夫人交出府中中馈之后,她闲下来,可否也会多想。 钱夫人能干,她点拨宁毓瑛之事,他从中也受益不少。起初他同意宁毓瑛的看法,在善事中捞钱,属实不该忍。 等钱夫人几句话,便将里面的关系理得清清楚楚。宁毓华看明白了里面的复杂,顾三他们属于三教九流,身份低微,势力却庞大,就是官府也不敢轻易动他们。 宁毓瑛陪着钱夫人说了几句话,拿着账目施礼告退。钱夫人看着端坐着的宁毓华,道:“大郎不忙了?” “我没事。阿娘在忙甚?”宁毓华问道。 钱夫人站起身,朝暖阁走去,“要分产了,我在理账目。账目要清清楚楚,免得被人说道。” 宁毓华跟在她的身后进了暖阁,看到案桌上堆放的账本,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钱夫人在椅子上坐下,道:“你若没事,我就不陪着你说闲话了。” 宁毓华道好,关心道:“阿娘莫要累坏身子,要主意歇息。” 钱夫人笑笑没做声,宁毓华俯身见礼,退出屋,望着西斜的太阳,沉思了下,朝松华院走去。 宁毓承正在书房赶功课,看到宁毓华前来,招呼他坐下,眼珠一转,问道:“大哥,听说你的大字写得极好,行草楷皆擅长。” “你休想我替你写大字。”宁毓华不客气戳穿了宁毓承的想法。 “唉,算了。”宁毓承叹息一声,认命奋笔疾书,“大哥,你有事直说便是,我能一心二用。” 宁毓华失笑,撑着扶手坐正身子,将宁毓瑛去找钱夫人之事大致说了,“小七,你早就看明白阿瑛手上的账目。” 宁毓承答道:“是。这不叫水至清则无鱼,这是要让人有钱赚。赚到钱,能将事情做好,这是双赢之事。力工很卖力,看来行头给他们的待遇还行。” “怪不得先前在河边时,你一直盯着力工看。”宁毓华恍然大悟道。 宁毓承道:“我并不是只盯着力工在看,我是在想,力工下河挖淤泥太辛苦,该有工具来减轻他们的负担,好比曲辕犁,改变了耕种,水车改变灌溉,算学工学的意义,便在于此。” 宁毓华沉思了下,不同意道:“如此一来,力工们岂不是该没活可干了?” “非也。”宁毓承摇头,道:“如果真有工具能替代他们,大齐便不是如今的现状,力工们的徭役,至少会减轻,他们只会活得更好。” 宁毓华听得一愣,认真思索起来。他一时想不到那时的情形,便暂时搁置到脑后,问道:“小七,你怎地知道阿娘能帮阿瑛?” “大伯母掌管中馈,宁府的中馈大哥,你回府之后,办了六七场酒席。是大伯母在操持。从派帖子,布置花厅,菜式,车马的停放,宾客的座次,随行仆从的安排,宴席上用的碗碟,戏台上唱的戏等等,皆是由大伯母事无巨细在安排。酒席之后,大伯母还要看着收拾,清理,盘账。我亲眼看到大伯母坐的时候,手撑着腰,过了好些时候才坐在了榻上,大伯母是走太多路,累得腰腿都疼,坐下去都困难了。” 宁毓华一瞬不瞬看着宁毓承,脸色渐渐泛白,难过悔恨,爬上心头。 “我竟然不知,阿娘平时如此辛苦。我以为阿娘有黄嬷嬷,还有底下的一堆仆从使唤,办酒席,操持家务,不过是张张嘴的事。” 宁毓承缓缓抬头,看着宁毓华泛红的眼,轻声道:“只会动嘴可不行,要是大伯母不懂,就被底下的人糊弄了过去。大伯母厉害着呢,府中上下三百余人,田庄铺子,三姐姐那点事,对大伯母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是,阿娘厉害着呢。”宁毓华惨然一笑,“阿娘明明有本事,却不得施展。可我不孝,帮不了阿娘。” “大哥。”宁毓承放下笔,宁毓华抬眼看着他。 “大哥无需自责,大哥只是要记得,大伯母做这些,不是理所应当,是她 唯一能施展本事的地方,只在这座府邸之中。” “阿瑛她”宁毓华想到了什么,神色欲言又止。 “大哥先要去问过大伯母,别替她做决定。”宁毓承听明白了宁毓华话中的意思,直言不讳道, 宁毓华自嘲笑笑,道也是,“我不该做阿娘的主。” 宁毓承道:“大哥,我认为,大伯母不一定会答应。毕竟等月河,房屋修葺已经快完工,大伯母这时前去,也没甚事可做。” 宁毓华烦恼地道:“是啊,阿娘近日忙得很,根本抽不开身。” 宁毓承缓缓一笑,道:“大哥,让大伯母去明明堂啊,明明堂庶务多得很。大伯母管学堂,以后学堂有女学生女先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宁毓华眼神一亮,顿时高兴地道:“小七说得是,我这就去找阿娘,等阿娘同意了,再去找祖父!” 说罢,不待宁毓承说话,起身急匆匆跑了出去。 宁毓承望着宁毓华远去的身影,他挠了挠头,忙低头赶功课。 宁礼坤是老狐狸,自己又给他添事,要是功课写不完,指不定要挨打! 第38章 …… 夜色昏昏,黄嬷嬷在暖阁掌灯,小声回道:“夫人,灶房那边加了道卤猪头。知知堂那边派人来知会得晚了些,只怕来不及,照着以前那样,将猪头切小了,多加了些香料进去好入味。” 天气热,恐饭菜变坏,每日的饭食皆是现做现吃。卤猪头肉极为花费功夫,至少要提前大半天准备。知知堂突然点猪头肉,除非出去买,灶房一时半会肯定做不出来。 不过知知堂很少突然点名要某道菜,卤猪头这道菜点过两次,皆是知府贺道年前来府上的时候。 贺道年喜欢宁氏的卤味,只怕是他又来了宁府。钱夫人笔尖一顿,眉头蹙起又放开:“以后不管这摊子事,便不用心烦了。” 黄嬷嬷道是,“夫人,灶房熬煮了鸡头米,可要老奴端一碗来夫人尝尝?” “先用饭吧。”钱夫人点点头,揉了揉眉心站起身。 黄嬷嬷忙出去张罗饭菜,见宁毓华从影壁转身进来,她迎上前见礼:“大郎来了,老奴正要去给夫人传饭,大郎可要与夫人一道用?” 宁毓华颔首,“劳烦嬷嬷,我陪着阿娘一道用。” 黄嬷嬷笑着应下,赶忙去了灶房。钱夫人在暖阁听到他们说话,来到正厅,宁毓华走了进来,她诧异问到:“大郎怎地来了?” 宁毓华抬手见礼,“我来陪阿娘用饭,有些事与阿娘说。” 钱夫人招呼他坐下,吩咐婢女打了水来,两人洗净手脸,黄嬷嬷提来了饭食,宁毓华陪着钱夫人用了饭,走出屋散步消食。 晚间天气凉爽些,轻风吹拂,石榴树叶婆娑摇晃,青色的石榴夹杂其中,不时随风摆动。 宁毓华在石榴树下停下脚步,抬头张望。他记得这颗石榴树是当年他开蒙时,钱夫人亲手栽种。 “石榴多子,多子多福,我这辈子就得你这个儿子,我的福分” 时光倏忽,转眼已过了十几年。后来的话,宁毓华不知是忘记,还是钱夫人并未继续说下去。 “大郎不是有事与我说?”钱夫人随着宁毓华停下脚步,打量着他问道。 宁毓华见钱夫人目露担忧,忙笑着道:“阿娘别担心,我是有事与阿娘说。事关阿娘,不知阿娘以为如何。” 钱夫人哦了声,宁毓华将明明堂的事仔细说了,见她脸色不停变换,心中跟着没底,紧张地问道:“阿娘可愿意?阿娘有一身的本事,以后掌家的事少了,我怕阿娘会闲着无事,日子会难熬。” “我可愿意?”钱夫人喃喃了句,不知为何,鼻子猛地一酸,呛得她泪眼婆娑。 她愿意,当然愿意,曾朝朝暮暮都想,魂牵梦萦许多年,在日复一日后宅的蹉跎中,逐渐茫然,麻木。 宁毓华急着道:“阿娘若是愿意,我去与祖父提。” “你去与老太爷提?”钱夫人一听,逐渐冷静下来。 “贺知府来了府上,老太爷没让你去作陪?”钱夫人敏锐问道。 “阿娘,我不喜欢贺道年,第一次见到时便与祖父说过,后来祖父就不叫我了。祖父叫了小七去。”宁毓华愣了下,解释道。 “好。”钱夫人深吸口气,硬生生将涌到心口的那股失望压了下去。 读书好归读书好,出仕为官还是为人做事,宁毓华终究是敦厚有余,欠缺经验圆滑。 最令钱夫人气恼的是,宁毓华性情有些肖似宁悟昭,孤高不通世事。 “不用你去说,既然是我的事,我自己去找老太爷。”钱夫人果断地道。 宁毓华总觉着不对劲,怔怔问道:““阿娘,可要我陪着你去?” 钱夫人垂下眼帘,片刻后,念着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耐心委婉地教他:“你可知明明堂现今谁在管着?” “宁叔宁才。”宁毓华呐呐说道,终是觉着了不妥。 宁才是宁大翁的养子,今年三十岁出头,有两儿一女,长子次子皆在明明堂读书,妻子在府中管灯烛。宁大翁跟着宁礼坤多年,出生入死,成亲之后未曾生养,老妻前些年已去世,膝下只得宁才。 “老太爷看中宁大翁,宁才孝顺,老太爷从未将他当外人看。宁才不算顶顶聪明,但他听话。宁大翁发话,他从不多问一句,言听计从。老太爷的话,宁大翁言听计从。只这一条就够了。” 钱夫人见宁毓华神情懊恼,声音变得更温和,“大郎,这不怪你,都怪我,当年总想着要你好好读书,什么事都不要你管。书本上学不到这些,你到底年轻,未曾经过事,考虑不周也是常事。” 宁毓华心情低落,道:“阿娘不用安慰我,这件事也不是我想到了,是小七的主意。小七年纪轻轻,却能处理得妥妥当当。” “小七?”钱夫人惊讶了下,宁毓华点头,嗯了声。 钱夫人微笑着安慰道:“你也别自责,有些人天生的机敏,有些人心中有数,却不善言辞。小七在读书上,令老太爷头疼得很,可比不上你当年听话。” 宁毓华心胸宽广,他的确也志不在此,跟着笑起来,道:“小七厌烦读书,尤其是写功课。不过小七有小七的长处,我也有自己的长处。” 钱夫人欣慰地道:“你能这般想,就已经胜过许多人。大郎,圣人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便是这般道理。你进翰林院当差,阿娘帮不了你,虽有你二叔在,他也不能时常盯着,手把手教你。天子眼前,你得自己小心行事,多看,少说,三思而后行。” “我知道了。”宁毓华感触莫名,深以为然应是。他停顿了下,坦白地道:“阿娘打算如何与老太爷提?宁叔之事,我不知该如何处理。” 钱夫人思索了下,道:“我也要好生想想。” 两人慢慢走着,宁毓华见钱夫人一扫先前的疲倦,重新变得以前那般,总是精神奕奕,不禁道:“阿娘,明明堂的庶务,比不过府中的中馈,阿娘到时莫要失望才好。” 钱夫人笑容轻快,道:“府中的中馈,如何能与明明堂相比。这是走出去做事!” 宁毓华愣了愣,道:“像阿瑛那样,出去做事。” 钱夫人微笑道:“是啊,像是阿迎那样出去做事。你不知道,当时听到阿瑛能与工匠们 一道做事,阿娘有多羡慕。 宁毓华听得有些明白,又不大明白。 他就不想出去做事,读书虽枯燥,他宁愿读一辈子书,一辈子埋首看草生叶枯,也比与人打交道好。 知知堂。 送走贺道年,宁礼坤负手立在二门处片刻,转头往回走。 宁毓承跟在后面,展开帕子,拿出颗桃啃了一口。宁礼坤听到喀嚓声,侧头看去,失笑道:“先前难道你没吃饱?” “卤肉味有点重,吃颗贺知府送来的桃解解腻。”宁毓承答了句,五官皱成一团,将口中的桃到帕子中,与剩下的一起包好。 贺道年喜欢吃猪头肉,整整一盘,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宁礼坤晒笑,道:“贺道年幼时家贫,香料贵重,卤肉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吃得起。能吃到口卤肉,便以为是了不得的珍馐佳肴。哪怕是山珍海味,也比不上这一口。” 宁毓承微笑听着,并不答话。 宁礼坤斜过去,盯着宁毓承手上的桃,不解问道:“贺道年送来的蜜桃,乃是奉县所产,向来滋味美妙,极为难得,你还嫌弃?” “寡淡,还涩口。”宁毓承实话实说,摊开手上的帕子,粉红的桃皮,看上去水灵灵。 可惜吃在口中,却不过尔尔,至少宁毓承难以下咽。 他不禁心想,这蜜桃,就是他的“卤味”。 宁礼坤没好气道:“我看你就是挑嘴!” 宁毓承不肯承认,坚决地道:“不好吃。” 以前他吃过太多的美食,并无特别喜欢的东西。后世人总喜欢吃天然生长的食物,认为最接近食物本来的味道。 食物本来的味道,其实往前追溯几十年就能发现,其实并非如此。 比如驯化的家禽,不断改良的种子,培育出各种新奇的蔬果,产量提高价钱便宜之后,大家才能随便吃到。 觉着再美味的东西,要是天天吃,同样会腻。 当然,奉县的桃,是奉县县令特意快马送到府衙,上贡巴结贺道年的好东西,并非人人可吃到。 可惜,他们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好东西。 先前宁礼坤与贺道年打机锋,你来我往,最后大家心照不宣,商议好若地里的粮食,真正得到丰产,由宁悟晖与贺道年一起上折子,共得这份政绩。 小到蝇头小利,大到大齐江山,用尽心机。打得头破血流。 宁礼坤神色若有所思,沿着抄手游廊缓慢走着,道:“贺道年对你很是赞赏,颇有结交之意。贺道年妻子周夫人,虽与天家出了五服,到底是一个祖宗下来的同宗。贺道年打算将贺禄送到太学读书,他在试探你可会进京城。你能借着贺禄与天家宗亲往来,贺禄有你看着,他也能放心。” “我不想去太学读书。”宁毓承断然道。 宁毓承早已听出贺道年的言外之意,宁礼坤也不会放他去太学。 毕竟在世人的眼中,从太学出仕,比不得考中进士出仕为官让人高看一眼。 宁毓承必须考春闱,但他现阶段,还是留在江州府打根基好,老实说道:“太学读书,比明明堂要轻松,我还是不想去。” “哦,为何?”宁礼坤问道。 “祖父以为当今天子如何?”宁毓承思索了下,转开话题反问道。 “不可妄议天子。”宁礼坤警告地瞪着宁毓承,沉吟片刻,还是道:“守成之君,无功无过。” “祖父很是惋惜。”宁毓承肯定地道。 宁礼坤眉头皱起,很快又展开,道:“天子当励精图治,锐意进取。守着祖上留下来的江山,总有一日会坐吃山空。” “天子无为而治,才是百姓之福,”宁毓承淡淡道。 宁礼坤眼神微凛,不悦道:“自古明君,谁是守成之君!” 宁毓承摊开手上的桃,递到宁礼坤面前,笑着道:“明君的江山,都种不出一颗真正美味的桃。所谓盛世,百姓同样饿肚皮。别折腾,于天下百姓,是难得的福气。” “那你还不断折腾?”宁礼坤重重哼了声道。 “我的折腾,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折腾,无论如何改,吏治还是官制,国库如何丰盈,却忘了最根本的一件事。” 宁毓承再次将桃伸到宁礼坤面前:“真正的革新,进步,在技艺,在用各种技艺,让人能吃饱饭,吃到一颗真正美味的桃!” 第39章 …… 早间起了一层薄岚,浮在清澈的月河水面上,细柳扶风,妇人忙碌浆洗衣衫,不时呵斥一声淘气的孩童。 宁礼坤沿着河岸踱步,负手在后,眺望着月河对岸。自从大杂院修葺之后,一改以前的破败,错落有致,整洁牢固。他便喜欢来河岸边走动,对岸的人间烟火,总能让他心情莫名愉悦。 今朝宁礼坤却不大提得起精神,宁毓承的话,在他脑中不断回荡。 “天子无为而治,是百姓之福。” “盛世的百姓,照样吃不饱。” “种不出一颗真正美味的桃!” 宁礼坤清楚记得,在江洲府大旱的前五年,大齐打过一次仗,那次是先帝要收复被邻国大夏夺走的西北西平府。 西平府离京城约莫三千里,原本是大齐的边关,边军驻扎在此,西平的土地都是军屯田,百姓除去种地,若遇到打仗时,还要上战场。 当地的百姓还有另外一重身份,被称作府兵。府兵则是在打仗时征召入兵营,且需要自带粮食。 西平府气候干燥严寒,一年只耕种一季春小麦。军屯种出来的粮食,无法满足边军的吃喝。 打仗时需要征兵,征兵需要粮食,于是朝廷的官员就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将征召的这部分兵丁当做府兵,就不需要吃边军的粮食,朝廷无需给边军拨付粮草。 最后的结果,府兵领着大夏军进了城,西平变成了大夏的疆土。 此事成为大齐的耻辱,朝堂上下讳莫如深,从不敢提。先帝锐意进取,一心想要革除朝廷积弊,对西平府更是念念不忘,在处置了几个保守的朝臣之后,对大夏用兵,准备收复西平府。 朝廷的旨意,到达临近西平的陇南道,用朝廷的急递,足足要十五日。送一趟朝廷的旨意,除去人手钱粮,至少要跑死近二十匹马。 这只是极少的花销,兵器刀箭亦不算重要,最重要的还是粮草。无论是兵还是马,必须填饱肚皮,至少能拿得起刀箭。 战事焦灼,从预计的半年,拖到了两年还未出结果。 因着打仗,民不聊生,陇南道的杂草都比庄稼高。朝廷缺粮,只能从江南道征调。其中江洲府被收刮得最为厉害,几乎是剐肉剔骨。 大夏也苦于战事,最终退兵,还回了西平府。江州府元气大伤,好几年都没能恢复,再经历一场大旱,无异于雪上加霜。 西平府迄今仍是军屯,百姓还如以前一样,平时种地,遇到边关冲突,同样需要征召前去打仗。 他们的粮食从何而来,朝廷只当不知。宁礼坤自是一清二楚,“兵过入篦”,兵营一过,十户九空。 大齐立国之初,户部依照户帖,核计人口约莫七千八百三十二万。西平府战事前,大齐人口在八千九百万。 战事后,大齐人口在八千零三十二万。到去年为止,大齐的人口在八千两百万出头。 宁礼坤心头发寒,“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算大夏的伤亡,大齐近千万的人口,就这般无声无息消失了。 “阿爹。” 宁礼坤正在出神中,听到有人唤他,抬眼看去,钱夫人在他不远处,朝着他屈膝见礼。 平时这个时辰,钱夫人正在听府中管事婆子们回事,宁礼坤诧异地问道:“你怎地来了,找我可有事?” “府中的账目我都理好了,阿爹随时可以主持分产。”钱夫人道。 “好,你辛苦了。”宁礼坤知道钱夫人能干,并未多问,“大郎大后日便要进京,明朝你将三房的人都叫来知知堂。” 钱夫人说是,“阿爹,我还有件事要与阿爹商议。” “你且说便是。”宁礼坤点点头道。 钱夫人暗自吸了吸气,将自己想去明明堂官庶务的想法径直道来。宁礼坤听得一愣:“你想去明明堂官庶务?” “是,阿爹。”钱夫人不假思索承认了,“明明 堂要办算学工学,请来的先生以及他们的家眷,即将到江州府。我掌管中馈多年,无论是学堂的庶务,还是招待安排先生们,皆做过了无数次,最熟悉不过。” 宁礼坤倒不怀疑钱夫人的话,只他皱起了眉,“明明堂是学堂,出入都是男子,只几个粗使婆子在灶房帮忙。庶务上并不缺人,宁才管了这些年,你若想管,只怕不合适。” “我明白阿爹的为难。明明堂是我们宁氏的族学,以前也没有算学工学,现今的明明堂,早已今非昔比。像是阿瑛那般,说不定,以后还会来女先生。宁才这些年做得不功不过,阿爹的确不好撤了他的差使。” 钱夫人的话,条理清楚明白,饶是宁礼坤心中虽不愿意,也不好直言回绝。 “阿爹放心,我先与阿爹提,待阿爹同意之后,我再亲自去与宁才说。大翁跟随阿爹多年,我们都将大翁当做半个长辈看,宁才也姓宁,都是一家人,自不会为难,让他吃了亏。” 对着儿媳妇,不比儿子,宁礼坤总要委婉些,不好出言训斥。且钱夫人能干,大房还要靠她操持,只能捏着鼻子,勉强答应了。 今朝毛氏不当值,宁才与长子傍晚时从明明堂回来,次子在外玩得一身汗回来,大喊着道:“阿娘。我要吃冰碗子!” 端午马上到了,毛氏正在看账,婢女芽儿看顾着在榻上爬的小女儿,闻声她放下账本,对进屋来的宁才抱怨道:“你看二郎,他成日玩得不着家,不如早些将他送去明明堂开蒙。” 宁才唔了声,不耐烦地道:“你没看到我一身一头的汗,茶呢?” 毛氏忙吩咐芽儿去准备茶水,“水井中凉着鸡头米,你提上来让他们先吃上一碗。” 芽儿应下出去了,很快她就回转来:“太太,钱夫人来了。” 毛氏愣了下,宁才也神色惊讶。宁才虽借着宁大翁的脸面,住着三进的院子,出入有车马,家中有仆从小厮伺候,到底是下人。 钱夫人身份贵重,如何能来他们的院子。宁才皱眉,来不及多想,急急起身往外走,对毛氏道:“快,快去准备茶水点心,你我出去迎一迎!” 芽儿慌忙跑去了灶房,毛氏双手无意识在衣襟上擦擦拭,四下张望,怕屋子不够气派,怠慢了钱夫人。钱氏已经转过了影壁,宁才与毛氏脸上忙堆满笑,小跑着迎上前见礼:“夫人来了,夫人稀客,夫人里面请。” 黄嬷嬷陪着钱夫人一同前来,将手上提着的礼送了过去。毛氏受宠若惊捧在怀里,脸都快笑僵了:“夫人真是客气,夫人是大忙人,请都请不来,能来坐一坐,就是给足了小的脸面。” 钱夫人笑道:“这是给你家那两个小子,囡囡的,不值几个钱,让他们拿着去玩。” 毛氏连着替儿女道谢,宁才侧身迎着钱夫人进屋,请她在上首坐下,亲自接了芽儿送来的茶水,双手奉到钱夫人面前。 钱夫人接过茶吃了两口,放在案几上,长舒了口气,道:“天气热,你们也坐着吃茶。” 毛氏见钱夫人眉眼间并无半点嫌弃之意,暗自松了口气。宁才在钱夫人下首坐下,毛氏坐在了他的左手边,思索着可要留钱夫人用饭,又一时拿不定主意。 钱夫人这尊大佛光临,他们的小院是蓬荜生辉了,就是供奉不起! 钱夫人看了眼宁才,再看向毛氏,微笑道:“我不请自来,是有事与你说。平时你要去明明堂,毛氏也要当值,我便趁着你们都在的时候走一趟,说完事我就走。” 毛氏松了口气,宁才欠身道:“夫人有事吩咐,尽快开口便是。” “府中即将分产之事,你们应当听说了。”钱夫人看着两人道。 虽说分产之事尚未声张,毕竟宁才有宁大翁这层关系在,夫妻两人早已知晓。两人都不好多说,只陪着笑,含糊其辞了两声。 钱夫人并不在意,继续道:“分产之后,我不再管着府中一大摊子事,便得闲了。我已经同老太爷说过,前去明明堂做事,管明明堂的庶务。” 宁才的脸霎时变了,毛氏也震惊不已,夫妻两人面面相觑,宁才感到委屈又悲愤。他在明明堂做事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钱夫人就算是主子,也不能就这般急赤白赖上门来抢! 宁才头上的汗,又开始不断冒出,呼吸急喘道:“夫人前来,是让我让出差使,可是这般?” “你莫要急。”钱夫人声音温和,不紧不慢地道:“我是来与你商议。宁才,你在明明堂做事,加上毛氏管着灯烛,一年的月例,算上赏赐四季衣衫冰炭等一起,约莫在三百贯左右。一个下县县令明面上的俸禄,一年不过两百八十贯。你们能拿到这般多,乃是因着,我们宁氏没拿你们当外人看,老太爷没拿你们当外人看,我也不会拿你们当外人看。” 宁才脸都红了,一急就要说话,毛氏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声张。宁才想着宁大翁对他说过,在大事上,要多听毛氏的话,他方忍住了,不甘不愿哼了声。 钱夫人只当没看到他们夫妻的动作,面带微笑继续道:“分产以后,灯烛房也要拆开,毕竟三房各管各,毛氏的差使,究竟归到哪一处,我也不清楚。只差使少了,月例肯定比不得以前。你们有两个小子要养,还有囡囡,女儿金贵,长大后嫁人,心疼女儿的父母总是舍不得,得要给囡囡备一份丰厚的嫁妆。我不拿你们当外人看,自不会看着你们吃苦受罪。” 宁才听得云里雾里,毛氏的脸色却不大好,心绪不宁。 以前钱夫人当家时,她对府中的仆从严中有宽,只要不太过分,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分产之后,灯烛房各归各,二房夏夫人看似温和,却不好接近,平时基本不搭理她们。三房江夫人脾气不好,很不好相与。 钱夫人看着宁才,道:“我的陪嫁中有间布庄,虽不算顶顶大,一年下来也能赚个上百贯钱。我将这间布庄连地契屋契一并给你,你拿去好生经营,以后也吃穿不愁了。” 宁才一愣,钱夫人陪嫁的布庄,与江州府府衙只隔着两条巷子,离宁府也近,地段极好。只这间铺子,就值上百贯。关键是,钱夫人的陪嫁铺子,肯定不会变卖。 钱夫人不再多说,站起身道:“我只是提一提,你们也无需现在决定,待你们商议好之后,再给我回话便是。” 夫妻两人将钱夫人送出门,宁才站在门檐下,紧皱眉思索,只须臾间便放弃了,着急地往外走:“我去找阿爹!” 第40章 …… 宁大翁住在知知堂倒座旁的小跨院,院子独门独户,清净又自在。 伺候宁礼坤用完饭,宁大翁便回到自己的小院,要了一碟豆子,一碟白切羊肉,一碟皮冻,伴着一碗炒饼,便是他的晚餐。提壶倒了盏黄酒,美滋滋饮了一口。 上了年纪之后,一天差当下来,骨头喀嚓响,腰都直不起来。几口酒下肚,宁大翁长长舒了口气,惬意地靠在老竹椅中,竹椅跟他的老骨头般,一道咯吱响。 “阿爹,阿爹!”宁才深一脚浅一脚扎进院子,汗流浃背来到宁大翁面前,惊慌失措道:“出事了,阿爹,出大事了!” 宁大翁慢慢坐起身,眉头一皱,道:“出什么大事了,我怎地不知,你且坐下来,慢慢说。” “唉,阿爹,钱夫人先前来了家中。”宁才一屁股坐在矮案旁的小杌子上,抬手抹了把汗,哭丧着将钱夫人来之事细细说了。 宁大翁听得眉心都皱成了一团,问道:“毛氏如何说?” “啊?”宁才睁大了眼,满脸不解地道:“阿爹,送走钱夫人之后,我就来找你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大事要听你娘子的主意。”宁大翁见宁才傻呆呆看着他,干脆道:“你去将毛氏一并叫来。” 宁才听话得很,当即起身朝外跑去。宁大翁看着他急吼吼的背影,皱起的眉始终不得舒展。 很快,汗水津津的宁才,与同样汗水津津的毛氏一起来了。毛氏落后宁才一步,笑容满面,恭敬又拘束地见礼。 宁大翁并非宁才亲生父亲,平时又在宁礼坤身边当差,毛氏极少见到他。对这个公爹,毛氏很是敬重且恭谨,毕竟他们一家的前程,都系在这个公爹的身上。 “坐吧,你们用过饭没有?”宁大翁温和地让他们坐,问道。 “还没用过饭,阿爹,我不饿。”宁才答道。 宁大翁道:“你不饿,你不吃便是。我让人再去那些饭菜,毛氏你坐,咱们边吃边说。” 平时在宁大翁身边听差的白术,照着吩咐去灶房提来了两碗炒饼,两叠小菜。宁才不敢吱声,赔笑着再去搬了只小杌子让毛氏坐,他跟着坐下来,主动替宁大翁斟酒。 宁大翁抿了口酒,夹了块羊肉慢悠悠嚼着,看着端坐着不动的毛氏,笑着招呼他用饭,“别拘束。吃吧。你看阿才,吃得多欢快。哪有什么大事,天塌不下来。” 宁才连惊带吓,又跑了两趟,饿得前胸贴后肚,正埋头呼噜噜苦吃,闻声只咧嘴干笑了两声。 毛氏见宁大翁并不当做回事,暗自松了口气,答了声是,挑自己面前的炒饼吃了一块。 “阿才先前都与我说了,你呢,如何以为?”宁大翁问道。 毛氏一下拽紧筷子,变得局促起来,飞快瞄了眼宁才。宁才也终于抬起头,不耐烦地道:“阿爹让你答,你自管照答就是。阿爹只会对我们好,替我们着想。要是想得不对,说得不对,阿爹不会怪你,阿爹会好生教导,你只管听着照办就是。” 宁大翁说不出什么心情,宁才孝顺听话,就是听话得过了头,万事不过自己的脑。 毛氏心道也是,宁大翁对宁才好,自己与宁才生了两儿一女,宁大翁待孙辈都不错,隔代亲,比对宁才还要关心。 “阿爹,我认为,钱夫人想要郎君的差使,拿了间铺子给郎君做补偿,钱夫人已经做得很是厚道。郎君虽姓宁,天下姓宁的多了去,宁氏宗亲众多,夫君能得明明堂的差使,宁氏宗亲中好些人暗自不满。郎君不如趁机将差使交出去,免得遭人嫉恨,能得一间铺子,以后也不愁吃穿了。” 毛氏一边说,一边暗中主意着宁大翁的反应,见他神色寻常,不时点下头,知道自己说得对了路,便继续说了下去。 “大郎二郎他们还小,大郎在明明堂读书,书读得平平,二郎快要开蒙了,三岁看到老,我看他还不如大郎。我倒是盼着他们都能高中,京城那般多侯官之人,就算侥幸高中之后,也离不开宁氏的照拂。” 宁才听不得人说儿子不好,脸色不大好看了。他先瞪一眼毛氏,再看一眼宁大翁。宁大翁未曾发话,宁才便一声不吭。 “嗯,你考虑得很周全。”宁大翁欣慰不已,瞥了眼宁才,亏他还敢不服气,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们这一家子,本都不姓宁。我有幸得老太爷照拂,阿才有幸得我捡到,只要我们踏实本分,别妄想那不该想的东西,这福分,就不会差。” 宁大翁指着宁才吃得欢快的羊肉:“你可知这羊肉,江州府城内吃得起的有几家,能让下人也跟着随便吃的主子,又有几个?” 宁才低头不做声了,当年他家乡遭了灾,父母都饿死了,他饿得奄奄一息,宁大翁陪着宁礼坤去任上时经过,见他可怜,捡了他在身边养着。 别说昂贵的羊肉,当年父母在的时候,一年到头,连猪肉都吃不到两回。 “我老了,不知还能活几年,我在,老太爷在,你们就能得一分脸面,老太爷若仙去,我还老不死,你们可能得半分脸面。” 宁大翁盯着宁才,沉声道:“我见你似乎不服气,我倒不知,你的这份不服气,究竟从何而来。” 宁才被吓住,连忙道:“阿爹,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阿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宁大翁嗤笑一声,沉声道:“我跟你说了无数遍,让你大事上,与毛氏商量,你总是不听。毛氏比你看得清楚,就如钱夫人,比宁大郎君要聪慧能干。你是男人,男人也有不争气的,你就是那个不争气的,你就是不如毛氏!” 宁才大气不敢出,低头耷脑听训,毛氏眼观鼻鼻观心,盯着面前的案几,绝不插嘴。 宁大翁:“钱夫人对你客客气气,你就毕恭毕敬受着。钱夫人说得是,她的确拿你当自己人看,把布庄给了你,布庄地段好,人人都衣衫御寒,布庄只要你老实经营,就不会没饭吃。你拿了这间布庄,好生去给钱夫人磕个头。不止是你,你还有大郎二郎他们,若没了宁氏这颗大树,布庄你也拿不住。” 宁才不断抹汗,连连点头,“是,我都听阿爹的。” 毛氏忧心忡忡道:“阿爹,我也是这般想,钱夫人做到了仁慈义尽,仁慈之后,便是义尽。以后宁氏什么都无需做,只袖手旁观,我们宁这个姓,便什么都不是。” 宁大翁深深看了宁才一眼,暗叹了口气,再温声道:“你还是留在宁氏当差,这份关系,总要有个人在,人走茶凉,决不能断了。府上要分产,你最好能去二房当差。” 宁才一脸茫然眨眼,毛氏听得也不甚明白,她为何要去二房当差,小心翼翼问道:“阿爹,可是因着宁侍郎?” “宁侍郎是有大好前程。”宁大翁说了句。 只宁氏最大的前程,却不在二房的宁悟明身上,而是宁毓承。 宁大翁再抿了口酒,避而不答,“你只去二房便是,其余的,你别问别打听。” 毛氏忙答是,“阿爹放心,我绝不会提一个字。” 翌日,宁才领着毛氏,一大早便去了钱夫人理事的清晖院,夫妻俩人先砰砰磕了头,再说了一堆好话,应下等下去明明堂,马上辞去差使之事,感激不尽地接了布庄。 宁礼坤一到明明堂,宁才便来找他辞去差使。宁礼坤见他并不勉强,心下疑惑不已,便多问了几句。 宁才自是不敢隐瞒,将钱夫人给他布庄补偿之事说了,期期艾艾道:“老太爷,小的娘子在灯烛处当差,这次分家,小的娘子想继续留在府上当差。” 宁大翁暗自震惊不已,当面没说什么,只说了句知道,让他先回去了。 钱夫人的大手笔,着实让宁礼坤意外。布庄是钱夫人陪嫁铺子中最稳当,最赚钱的嫁妆,大娘子二娘子出嫁,她都没舍得给她们,为了明明堂的庶务,居然说送就送了出去! 这些年当着府中中馈,钱夫人的账目干干净净,宁礼坤相信她此举,绝非为了在明明堂庶务上捞钱。 宁礼坤想不明白,在学堂走动巡视时,都禁不住思索此事。 天气热,学生课间歇息时,都围在水池边玩闹。水池的水是从明山上引下来,清澈冰凉。赵春盛鞠了捧水,嘿嘿偷笑着,想往弯腰净手的宁毓承身上泼。 突然,宁毓承站起身,手一甩,赵春盛手心的水,悉数泼在了自己的脸上。 “好你个宁七!”赵春生哇哇大叫,宁毓承朝他挥手,手上的水,全部甩在了他身上。 赵春盛跳脚躲,笑着要去抓宁毓承。宁毓承不躲不闪,压低声音道:“宁山长。” 宁山长这几个字,在明明堂就是如来佛的紧箍咒。赵春盛立刻手忙脚乱站好,眼珠子左右转得飞快,“宁山长在何处?” 宁毓承只是唬他,笑而不答,施施然离去。赵春盛迟钝着反应过来,宁毓承是在框他,顿时懊恼地大叫一声,拔腿就追。 这时,两人看到站在廊檐下的宁礼坤,赵春 盛怪叫一声,连忙俯身见礼,脚底抹油溜了。宁毓承脸上的笑容僵了下,抬手施礼,叫了声宁山长。 宁礼坤将他们的打闹看在眼里,瞪了眼宁毓承,暗骂了句小猢狲,还敢调侃叫他宁山长! “天气热,也别贪凉玩水。”宁礼坤道。 “是,祖父。”宁毓承一如既往,熟门熟路乖巧答着。 “你大伯母要到明明堂管庶务之事,你可知道了?”宁礼坤上下打量着宁毓承,问道。 宁毓承本想说不知,见宁礼坤眼神犀利,审视地盯着他,老实地说知道,“祖父答应了?” 宁礼坤不由得重重哼了声,这件事,果真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你大伯母,将布庄给了宁才。”宁礼坤简明扼要说了钱夫人找宁才之事,眉头蹙起,“你大伯母为何偏生要来明明堂做事,你可知晓?” 宁毓承答道:“大伯母究竟为何来,她未曾告诉我,我不敢随意替她回答。我的认为是,大伯母有这个本事,能者居上,再也正常不过。祖父以为奇怪,还是想不明白,祖父不若去问问祖母?” 宁礼坤听到崔老夫人,禁不住一激灵,顿时反应过来,脸色一黑,怒道:“好你个兔崽子!” 宁毓承见势不对,飞快跑了:“祖父,要上课了,我不能耽误了功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 宁礼坤考虑良久,与宁大翁谈过之后,答应了钱夫人到明明堂管庶务。 宁府的家产一分为四,大房二房三房各占一份,宁礼坤崔老夫人留有一份,另外宁礼坤再拿了钱粮给族中,勉强堵住了对他们分产颇有意见族人的嘴。 宁府三房各自忙碌盘点铺子田庄,宁毓华启程进京,麦收在即,他很是不舍。宁毓承兄弟等人送他上船,在码头上,他不断回头,朝着宁毓承他们招手:“你们回去吧,天气热,我会回来的。” 出仕离家,再归乡时,若非丁忧,便是卸去官职归故里。 朝日渐渐跃出天际,将江面染得通红。宁毓承望着宁毓华瘦高的身影,难得伤感。 宁毓华走上甲板,站在船舷边,朝着宁毓承笑道:“小七,地中的庄稼都归你了,你要一粒不落全部收好啊!” 麦收辛苦,为了赶天时,天不亮就要下地割麦。半天下来,腰都直不起。这些还不算,麦芒刺挠,不知不觉露出的肌肤被划出口子,汗水一流下来,热辣辣,又痒又疼。 宁毓润他们都被宁毓华拉来收过麦,早领略过其中的辛苦,闻言他顿时幸灾乐祸大笑。宁毓闵他们跟着笑起来,一起同情看向宁毓承。 宁毓承哦了声,朗声道:“大哥放心,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他们都会帮我忙。” 听到宁毓承将他们算计了进去,宁毓润过来搂着宁毓承的脖子怪叫,“小七,你行行好,我才不要下地。我给你钱,再给你斗笠可好?嘿嘿,上次阿瑛来取走了足足五百个,这次哥哥我再给你五百!” 宁毓承断然拒绝:“那不行,三哥,你再加上五百蓑衣可好?斗笠怎能没有蓑衣呢?” 一件蓑衣约莫要二十个打钱,宁毓润稍许迟疑,爽快地答应了:“小七,这一次,你也要提我的名字。” 有拿了斗笠的人认出宁毓润,对他很是敬重。宁毓润不禁摸着下巴,回味着那种美妙滋味。 宁毓承也痛快答应了,再看向其他几兄弟:“你们呢?要是也与三哥一样,就不用下地收麦了。” 其他几人转开头,装作忙碌,压根不搭理宁毓承。宁毓闵无奈笑道:“小七,我会帮你。” “好,多谢二哥。”宁毓承也不勉强,许诺道:“待麦收回来之后,我请你们吃新麦做成的面。” 这下宁毓澜他们都围了过来,笑嘻嘻不客气提着要求,不但要吃面,还点了别的菜式。 宁毓承一一应下,笑声冲淡了离愁,大家一起上车回府,宁毓华的船,也已顺风远去。 转瞬间,麦收到来,学堂放了田假。宁毓承天不亮就与宁毓闵一起出城去收麦。待他们的马车到田庄时,其他农人早已下地忙碌了大半天,男人忙着捆麦调回晒谷场,女人忙着弯腰收割,孩童们提着竹筐,认真地捡拾掉下来的麦穗。 宁毓承打量着自己,细布短打,小腿缠绕着丝带,脚上是绣青竹的青布鞋,雪白罗袜。头上戴着斗笠。夏夫人担心他伤了脸,桐歌在斗笠上用薄纱缝了幕篱。 宁毓闵与他的装扮也差不离,对比着其他庄稼人的草鞋破布杉,他们的穿着,看上去像来游玩的贵人公子。 不过,宁毓承自嘲一笑,比起其他黝黑,瘦骨伶仃的庄稼人,他们的却是在过家家。 大家只好奇看了他们一眼,便赶紧去忙了。宁毓承拿出雪亮的镰刀,福山福水早已下了地,弯腰割起了麦,宁毓闵的小厮大海大河见状,紧跟着下了地。 宁毓承打量着他们,明显手忙脚乱,一看就是没干过农活。他与宁毓闵不遑多让,镰刀虽锋利,一捆麦在手,跟拉锯一样,半天才割断,还参差不齐。 割了一会,宁毓承的腰就开始不舒服,背上被太阳炙烤,汗如雨下,流到眼睛里,火辣辣很是难受。手背上不知何时划出了一条条红痕,刺痒得他忍不住去抓。 宁毓承直起身,看宁毓闵通红着脸,站在那里不断喘粗气。福山在用麻绳捆麦,宁毓承觉着已经干了一辈子那般久的活,其实他们六人,方堪堪割了一捆麦。 “麦秆用来作甚?”宁毓承思索了下,问道。 宁毓闵一脸茫然,福山福海他们也不懂,只大海懂得多些,细细回答道:“喂牛喂猪,沤肥,垫子,余下的拿来当作柴火烧掉了。” “那我们要来无用,只割麦穗回去,麦秆留着,谁要谁就来割走。”宁毓承果断道。 宁毓闵点头,“也好,这样回去就轻便些。” 宁毓承让福山去临近的地里,询问谁要麦秆,顺道借两只麻袋。福山只开口一问,那家的汉子便感恩戴德收下了:“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那汉子还要主动来帮他们收麦,宁毓承赶忙笑道:“大叔,我们能收,你快去收自家的地,要是下雨的话,就糟糕了。” 要是下雨,麦倒在地中不好收割,还会发芽。辛辛苦苦半年,白忙活不说,交不出夏税,家都会被官府搬走。 汉子不敢耽误,忙回去了自己的地中忙碌,挑麦回去的时候,给他们拿来了麻袋。 只收麦穗同样要弯腰,比起先前割麦秆还要刺手。太阳越来越高,晒得衣衫湿了干,干了湿,后背都结了层盐,变得白花花一片。 宁毓承已经喝了一罐子水,却一次都没小解。他站在那里,眼前直冒金星,连喘气都像是蒸汽从喉咙鼻孔喷出,实在坚持不住,喊道:“二哥,我们去歇一会,待太阳小一些再下地。” 宁毓闵也累得连话都懒得说,他点了点头,手撑着腰,拖着步伐走到树荫下,直接瘫倒在了草地上。 宁毓承伸直腿,背靠树坐着,一动都不想动。福山他们装好了麦穗,忙着过来铺地毡,摆上他们带来的午饭。 夏夫人与江夫人皆心疼他们辛苦,头天晚上就让灶房准备了吃食。福山福水大海大河皆双手提着食盒走来,取出各式点心,白切羊,鹿肉脯,酒蒸鸡,金银饭与香喷喷的胡饼。 福山倒了盏水递给宁毓承,他尝了口,水冰冰凉,甜中带辣,不禁眉毛微扬。 “夫人恐天气热,吃食会坏掉,匣子底下装了冰镇着。”福山解释道,再问宁毓闵:“二郎是喝姜蜜水,还是喝杏汤?” “杏汤吧。”宁毓闵不喜姜味,撑着坐了身,接过福山递来的杏汤,一口气喝了半盏下肚。 宁毓承他们不紧不慢吃着饭,福山他们几人也取了些去,坐在一边吃。孩童们还在地中帮着大人干活,他们究竟年纪小,不时朝他们这边偷瞄,眼神直直,掩饰不住地羡慕与渴望。 宁毓闵见状,拿了只胡饼掰了一半,将另外一半放回去,道:“小七,我吃不下了。你先吃,等吃不完,将食物给他们拿去分一分,看着真是可怜。” 宁毓承早就看到了他们,人太多,他们的食物根本不够分。除去孩童,大人们同样饥肠辘辘。 “二哥,我们在作恶。”宁毓承从没这般难受过,转开头,失神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 宁毓闵怔怔不解,看到宁 毓承低沉的神色,不由得关心道:“小七,你怎地了,我们如何是在作恶?” “这一切,都是在作恶。”宁毓承指着他们收得狗啃一般的麦地,再指着地毡上满满当当的饭菜饮品。 “给他们这些吃食,他们会感激涕零,因这些饭食,他们估计一辈子都吃不到两次。” 宁毓承胸口翻江倒海,他极力克制住,方没有吐出来。 “其实,善很容易。在人饿着肚皮的时候,不在人面前吧唧嘴,便是善。” 宁毓闵愣愣看着宁毓承,神色逐渐变得难堪,他放下胡饼,自嘲地道:“我以为自己是在做善事,其实,我们是作恶在先。” 宁毓承沉默半晌,让福山去将孩童们唤来,缓和了下神色,对着面前围着的十余个面黄肌瘦孩童们,温和地道:“那边有水渠,你们先去洗手,要洗干净,洗干净了,回来再吃东西。” 有孩童拔腿朝水渠跑去,其他人见状,一窝蜂跟着跑。宁毓承赶紧让福山福水跟着去,盯着他们洗手。 “水渠浅,他们惯常在田地中玩,不会出事。”宁毓闵缓过神,安慰宁毓承道。 “不是出事,是要洗干净手。他们手黑乎乎,用手抓东西吃,肚子会长虫,会生病。”宁毓承解释道。 听到宁毓承提到医,宁毓闵精神顿时一振,思索着道:“小七,你是说手上可能有虫卵,吃进肚子中会继续生长?” “是,否则的话,肚子中的虫从何而来?”宁毓承反问道。 “世人医书上皆以为,虫是由腹中而生,并非从口入。”宁毓闵说道,他双眼一亮,“小七,照着你所言,只简单的洗干净手,就能预防很多病症!” 宁毓承说是,宁毓闵不知在想什么,陷入了沉思中,直到孩童们过来,他抬起头,温和地招呼他们坐,亲自查看过他们的手,再将吃食分给他们。 孩童们的手,瘦得像鸡爪,粗糙长了一层茧。宁毓承垂下了眼帘,没去看他们狼吞虎咽的模样。 很快,孩童们将吃食一扫而空,回去地里帮着大人干活了。宁毓承坐了一会,盯着头顶的太阳,戴上斗笠下了地。 在夕阳西下时,地里的麦穗总算收完。一行人谁都没了说话的力气,歪歪倒倒回了府。 麦穗晒在府中的校场上,翻晒比起收割麦穗要轻松百倍,宁毓承不时去翻一下。他不懂如何脱麦粒,最后是宁大翁找了府上会种地的仆从,用石碾将麦粒脱了,晒干。 晒干之后,宁毓承称了下,一亩地,收小麦一百七十七斤。宁毓华不在,他们几人疏于照顾,如果照看得精细些,估计能收成两百余斤。 想着答应了请宁毓润他们吃新麦做成的面,宁毓承与夏夫人说了声,夏嬷嬷将新麦拿去碾成面粉。他没见过,好奇跟着一道去了。 宁府有人专门舂米碾面粉,屋中摆放着巨大的石磨,仆从将小麦放进石磨中,使唤驴拉着石磨,将小麦磨碎,再用细筛,一次次晒出粗糙的麦麸。磨得越细,过筛次数越多,得到的面粉越细,越白。 宁毓承问了仆从几句,再让他称了面粉与麦麸的重量。他算了下,一百斤的小麦,只能得到七十斤左右的精细白面。 穷人当然不会精细碾磨,还会加杂粮进去,与麦麸一道混着吃。面粗糙,硬邦邦,吞下去割嗓子。 宁毓承端详手掌结痂的水泡,突然不想请宁毓润他们吃新麦做的面了! 第42章 …… 宁毓承忍痛请他们吃了面,筛选出一百斤麦粒饱满的麦种,晒得极干后装进瓦瓮中,瓮口用油布裹住扎紧,放在石台上,保证通风防潮。 小麦收割之后,地里还会再见缝插针种豆或者粟即小米。宁毓承打算让地歇一歇,趁着天气好,连着几次犁地翻晒,到秋时再种冬小麦。 宁毓华的地少,并未种植水稻。宁毓承让夏夫人将分到的稻田拿了一亩出来,到时候再种一亩田的稻。 夏收逐渐接近尾声,官府忙着收夏税,东家去向佃户收租。宁府的田地已经分了出来,由他们自行打理。今年的租子,也由三房自己收取。 夏夫人早早就在准备,差夏嬷嬷传话给管着田庄的孙庄头,明早开始收租。 宁毓承陪着她用晚饭,见她最近忙得连牛乳燕窝都忘了,精神却极好,吃饭时都不忘想着租子的事。 “阿娘,是府中派车马去拉,还是佃户送来?”宁毓承问道。 “有些东家收租,佃户要将粮食晒干后送上门。还有些东家怕佃户耍诈找托词不肯交,早在庄稼抽穗时,就派人在地里转悠了,等一收割,马上就将租子拉走了。” 夏夫人细细解释,皱眉了下,道:“越穷之地,佃农越难缠。江州府的佃农还算老实,他们若能交上粮,不会躲躲藏藏。我派车马去拉,替他们省些力气。” 今年收到的粮食要与明州府交换,宁毓承沉吟了下,道:“阿娘,明早我浅去庄子看看。” “你去?”夏夫人打量着宁毓承,不同意道:“你明日要读书,瞧你晒得跟黑黢黢,大晚上一不留意,会被你吓一跳。” 宁毓承不由得失笑,他其实并不算黑,只是他生得白,脸容易晒红而已。夏夫人爱美,宁毓瑶就随了她,宁毓瑛毓他一样,平时在外面跑,不大顾及容貌,两两人经常被夏夫人数落。 宁毓瑶看着宁毓承,咧开嘴偷笑,很快就闭上了。她的门牙还未长出来,向来比较在意,连说话都要小心挡住。 宁毓瑛低头吃饭,坚决不接话。夏夫人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会听,只能悻悻哼了声。 “阿娘别担心,我不会耽误学堂的功课。”宁毓承不提晒黑之事,认真回答让夏夫人放心:“我会向祖父告假,学堂那边,我会让福山去一趟,跟先生解释清楚。” 夏夫人见宁毓承做事细心可靠,没再拦着他,垂下眼帘,淡淡道:“你去一趟也好,府中的这些铺子田地,你有些数也好。” 宁毓承见夏夫人神色似乎不大对劲,且她提到到田地铺子,估计是想到了宁悟明庶出的儿子。他暗自叹了口气,一代又一代,没完没了。 饭后,宁毓承前去知知堂读书,向宁礼坤告了假。宁礼坤知道他学习好,倒没拦着,叮嘱道:“你三叔那边庄稼要收得晚一些,等这边的租子收到之后,估计也陆续开始收割了。你去收租的时候,一定要细心查看,粮食一定要干,别被他们框了去。” 宁毓承一一应了,翌日他早上起来,福山赶去学堂,让福水去府衙找贺禄递话。 到了庄子,孙庄头早就在打谷场候着,宁毓承从骡车上下来,他上前恭敬见礼,道:“七郎来了,天气热,请到屋中去吃茶歇息。” 宁毓承打量过去,打谷场的阴凉处,摆着案几长条凳,案几上放着账本笔墨纸砚等。几只大小不一的量斗摆在一旁,量斗边,放着一根带着凹槽的长铁条。 已经有几个汉子站在装着小麦的罗筐边等着交租,在他们后面,陆续有人挑着背着小麦前来。 “我不进屋了,就在这里看看,你先去忙。”宁毓承说道。 孙庄头迟疑了下,没再多劝,让人去重新搬了椅子过来,倒了茶让宁毓承坐在阴凉处,边吃茶边看。 佃农已经赁宁府的地耕种多年,往年都是钱夫人安排人来收租。今年突然换了人,第一个汉子将罗筐挑上前,看上去很是紧张不安。 孙庄头问了姓名,待汉子答了,翻开账本找到汉子赁地的亩数,拨动算盘珠子,很快算出汉子该交的租。 “魏斗魏金,你们去验粮。”孙庄头吩咐道。 魏斗魏金分别上前,拿着铁条横在最大的量斗中,叫汉子将罗筐的小麦倒进去。 汉子提起罗筐,小麦哗啦啦顺着铁条装进量斗。倒完一箩筐,汉子再提来另外一罗筐。这一罗筐只到了小半,量斗便逐渐满了。汉子的手抓住罗筐提了下,再小心往下倾倒,生怕量斗的小麦满了出来。 孙庄头不耐烦地道:“量斗还有一截空着,你快些!” 汉子穿着布褐短打,衣袖挽到手肘处,抓着罗筐用力,手臂上的青筋虬曲,黑红粗粝的脸上汗水滚滚而下,低着头,死死盯着量斗与 罗筐,小心翼翼一下又一下,往里面添着小麦。 孙庄头跨着脸,一脸的不高兴。他不由得朝一旁看去,见宁毓承只坐在那里看着,到底没有吱声。 罗筐的小麦,又倒了近三分之一,量斗终于满了。孙庄头看着平平的量斗,他脸一沉,朝魏斗魏金看了眼。 两人二话不说,抽出放在量斗中的铁条。魏斗顺势一踢量斗,他的脚刚落地,魏金这边接着一脚踢了回去。量斗中的小麦,从量斗中掉在了地上。 魏金魏斗从铁条的凹槽中,各自取了小麦粒放在嘴里嚼,吐掉之后,再嚼另一颗。接连嚼了几颗,前后分别道:“还得要晒一两个太阳。” 孙庄头便道:“拿回去,晒上两日再来!” 汉子撩起衣襟擦着脸上的汗,闻言顿时急了:“今年的日头好,足足晒了五个天时,哪能不干!” 跟着来交租的佃农们跟着着急了,七嘴八舌争论了起来。 “再晒,小麦就晒熟了!” “往年也只晒了两三天,今年的粮食收成比去年还要低,再晒下去,收到的那几颗粮食,全都拿来交了租子。” “以前高管事来收租,就没这么多事。” 高管事留在了大房当差,分产之后,孙庄头算是头一遭领到紧要差事,一心想要做好,在主子面前挣个脸面。 谁知,佃户们当着宁毓承的面让他没脸,顿时忍不住了,怒道:“早就与你们说了,今年的租子,东家拿来有大用,比往年还要晒得干些。我都没提里面的石子,杂草,东家好心给你们耕牛,农具。一头耕牛值几十贯,真要算帐,你们这点粮食值几个钱,东家的地,都白给你们种了,还倒贴了钱粮进去。真遇到天灾收成不好,东家从未逼迫为难过你们。今年风调雨顺,你们在这叫苦,真当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东家是好人呐,东家行行好,莫要为难我们,这小麦,不能再晒了啊!” 宁毓承只穿着布衣,他从没来过分给三房的田庄,晒谷场的人都摸不清他的身份,只围着孙庄头叫苦求情。 宁毓承这时放下了茶盏走过去,孙庄头见他过来,神色一变,忙背转身压低声音提醒道:“七郎,这些庄稼汉粗鲁难缠,你且离远些,当心冲撞到你。” 一边挡住宁毓承,一边朝跟来的仆从使眼色,让他们赶紧前来保护宁毓承。 宁毓承看到魏斗魏金踢出来的小麦,被随意踩来踩去,眼神一沉,道:“都让开!” 孙庄头僵了下,讪讪让到了一旁。宁毓承走到量斗边,取了颗小麦轻轻一咬,只听清脆一声,与他留下的种子晒得差不多干。 “已经很干了,不用再晒。”宁毓承说道。 孙庄头脸涨成了猪肝色,不死心提醒道:“七郎,夫人有令,说是老太爷的吩咐,粮食一定要晒干。” “不用再晒了。”宁毓承面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只再强调了一句。 孙庄头心道反正他已经出言劝说过,既然宁毓承坚持,到时候若出了差错,夏夫人也怪罪不到他头上来。 “七郎发话,都收了。”孙庄头让到了一边,犹带着不满道:“你们还退下,去准备好!” 佃户们偷偷朝宁毓承打量,陆续散开了。宁毓承指着地上的小麦,道:“扫起来。” 魏斗魏金两人面面相觑,一起朝孙庄头看去。孙庄头恼怒不已,没好气道:“七郎发了话,你们还不赶紧收拾!” 宁毓承看着他们的眉眼官司,眉头皱了皱。 魏斗魏金胡乱扫起地上的小麦,倒在了一旁的量斗中。交租的汉子继续将罗筐剩下的小麦,倒在了最小的量斗中。 宁毓承一瞬不顺看着魏斗魏金的脚,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再次踢到量斗上,量斗的小麦晃到了地上。 汉子似乎未能察觉,与孙庄头核对了数目之后,拿着交租凭据离开了。 宁毓承从早上看到临近中午,启程回城,前去了府衙。 贺禄蹲守在大门边,不时前来朝外张望。听到宁毓承来了,他顿时冲出来,趴在骡车边,幽怨无比地道:“总算等到你了!” 宁毓承下了车,奇怪地道:“我说过了中午的时候到,你难道不知?” “福山同我说了,反正我也没事,我怕错过,就早早就等着了。” 贺禄手搭在眼前,望着明晃晃的太阳,道:“万丰楼离得近,最近添了新鲜的虾,挡头做得极好,我们去万丰楼用饭如何?” “行,吃喝上听你的。”宁毓承爽快答应了。 有事相求,贺禄还特意等着,掏钱请他上酒楼,宁毓承当然不会拒绝。 进了雅间,贺禄不待茶酒博士报菜式,一口气点了许多道菜。宁毓承听得头晕,赶紧拦住了。 贺禄却嫌寒酸,眼一横,将胸脯拍得啪啪响:“难道你以为,我一场酒都请你吃不起了?” 宁毓承无奈,只能道:“我们只两人,吃不了那么多。不如这样。我们留下三道就足够了,余下的,你选你爹娘喜欢吃的菜,让万丰楼给他们送去。” 贺禄本想说他爹娘不缺这几道菜,话到嘴边急急吞了回去,牛眼闪亮无比,对茶酒博士吩咐了一通,挥手让他退下。 “阿爹看到我这份孝心,嘿嘿,我又可多要些钱花了。”贺禄朝宁毓承挤眉弄眼,高兴地道,“到时候我再请你吃酒。” “好啊。”宁毓承随口应了。 贺禄后知后觉问道:“你找我何事?” “我想请你带我去看看府衙如何收夏税。”宁毓承道。 贺禄想都不想,先一口答应了,再疑惑问道:“收夏税的地方有忙又脏,到处都是臭烘烘的庄稼人,有甚好看的?” 宁毓承道:“没见识过,想去瞧一瞧。” 贺禄不感兴趣哦了声,抱怨道:“我还想着,等下我们一起去瓦肆玩耍呢。” 宁毓承笑而不语,饭毕后,贺禄将宁毓承带去了离得最近,收取夏税的万年乡。 收税的任务繁重,无论是府衙还是县衙,皆没有那么多人手亲自收税。 府衙按照登记的田亩数,朝廷摊派下来的赋税,核算出要征收的钱粮,发放到下辖的各县。各县再发放到乡上,乡上发放到里,由里正出面去向缴赋税的村民收取。 万年乡的水道四通八达,河上停靠着一长串的小舟。交粮的汉子或坐在船头,或者三三两两蹲在码头上的树荫下,麻木着等候。 贺禄大摇大摆朝着码头边的宅子走去,他穿着那身显眼的月白宽袖大袍,一看就贵重无比。无需他开口,所经之处,大家纷纷小心避让。 宁毓承跟着贺禄一路畅通来到征粮处,眼前映入闹哄哄,熟悉的场景。他闭了闭眼,抑制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 人世间的恶,罄竹难书。 第43章 …… 几个差役大剌剌坐在阴凉处饮茶,帮闲们拿着铁条,在量斗里一插一抽,脚随着手动,小麦摇晃出来,洒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帮闲随便瞥了一下铁条,拉长声音,随意道:“拿去再晒,再筛!” 交粮老农弓着腰,左手变了形,干巴巴像是枯树根般搭在量斗上,苦苦哀求道:“官爷行行好,官爷行行好,我家离得远,半夜就得出门。赶回去得天亮,夜里有露水,来来回回已经 两次了,再不收,这粮食就得糟蹋了啊!” “拿走拿走!”帮闲脸一横,一脚踢在量斗上,小麦再晃了出来。 老农赶紧扶助量斗,生怕里面的小麦再被踢出来,使尽全力抓紧量斗,将小麦往罗筐里倒。突然,他手上没抓稳,连着量斗罗筐一起打翻在地,小麦也随之到了出来。 老农赶紧扶起罗筐,将地上的小麦往里面捧。帮闲顿时怒了,抬脚将其踹翻在地,骂道:“混账东西,谁让你堵在这里,还敢乱动!” 几个帮闲齐齐扑过去,抓起老农将他拖走,几脚将他的罗筐踹开。老农心痛大嚷着,连滚带爬到罗筐边,他喉咙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呼哧声,将洒得到处都是的小麦往罗筐里扫。 差役无动于衷坐在那里,连眼皮都没抬。帮闲扬声大喊:“下一个,快些!” 排在后面的老农赶紧挑起罗筐上前,将里面的小麦往量斗里倒。 老农就再他们中间,双手在地上拼命归拢小麦。泥地坑洼不平,小麦混着泥土,碎石子,还有老农磨破手,渗出来的血丝。 宁毓承静静看着,贺禄飞快摇着手上的羽扇,不耐烦地朝差役走过去。差役不认识贺禄,不过看到他不凡的衣着,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恭谨地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前来何事?” “我姓贺。”贺禄从头到尾,连余光都欠奉,很是不情愿告诉了自己的姓氏。 至于他来作甚,他们几个小吏,也配他回答。不过,他真不知前来这里何事,是宁毓承要来! “宁七,那边热得很,你快过来坐。”贺禄唰地一下,潇洒无比地收起了羽扇,占据了差役们的座椅。 差役一听姓贺与宁,脸色大变,连连抬手见礼,恭敬无比让到一旁,拿衣袖在案桌上抹了又抹,唤人去重新上茶。 宁毓承从老农身上收回视线,走过去坐了下来。帮闲提了茶水上桌,差役的头领蒋捕头亲自提壶倒了茶,脸上堆满笑,小心翼翼打探道:“二位爷,这里又脏又乱,不如去会安茶楼吃茶歇息。” 贺禄瞥了眼茶盏,明晃晃地嫌弃,看都不再看他一眼。蒋捕头本想巴结他们,讨了个没趣,讪讪退了下去。 坐了一会,贺禄坐不住了,催促道:“宁七,你还要看多久?” “再过一会。”宁毓承道。 贺禄只能等着,他瘫倒在座椅中,百无聊赖看着他们收粮。蒋捕头与几个差役面面相觑,守在一边也不敢作声。 “地上掉的粮食,你们都不收拾?”贺禄在无聊中,终于看出一点不对劲之处,指着地上的小麦问道。 蒋捕头忙道:“交粮的人多,恐耽搁了,交完之后会收拾。” “哦。”贺禄不再问了,唰地一下打开羽扇,猛地摇着扇风。 宁毓承看到老农还坐在地上,一粒粒往罗筐中捡着小麦。有些小麦被踩进泥里,他就用手指抠。 蒋捕头朝身边的人低声说了几句,那人走到帮闲身边再说了几句。没一会,有人拿着扫帚过来,扫起地上的小麦走了进屋。很快,他走了出来,再将扫起来的小麦提进屋。连着几次,直到地上只有零星散落的小麦。 宁毓承站起身,朝那人进出的门走去。蒋捕头愣了下,紧跟在他身后,紧张地问道:“七少爷可是有事?” “没事,我看看。”宁毓承说道,朝屋内打量了几眼。 屋内摆着五个罗筐,两个罗筐装满了小麦,还有六只装满的麻袋靠墙放着。 宁毓承没多停留,转身往回走,老农连着罗筐已经不见了,他愣了下,“对贺禄道:“走吧。” 贺禄立刻站起来,抱怨道:“总算回去了,哎哟,这一趟,真是累死人。” 蒋捕头几人见他们匆匆来,匆匆离开,虽一头雾水,不过能送走这两位惹不起的爷,皆长长舒了口气,热情地将他们送到了马车边,目送马车驶走,才转身回去。 贺禄见宁毓承望着车外不说话,他跟着好奇探头出来,问道:“宁七,你在看甚?” “看人。”宁毓承道。 贺禄嗤了声,不感兴趣地坐了回去,“又不是美娇娘,有甚可看的。” “还有畜。”宁毓承淡淡补充了句。 “马还是细犬?”贺禄一下来了兴趣,兴致勃勃问道。 宁毓承没搭理贺禄,这时,他看到先前看到的老农,挑着罗筐脚步蹒跚走向一颗柳树。靠近柳树的河中,系着一条小船,有老农挑着空罗筐正在上船。 “停车。”宁毓承踢了下马车,车夫赶忙将马车停了下来。 宁毓承起身跳下车,快步来到老农身旁,将钱袋中摸出全部一两出头的碎银,塞到他抓着罗筐绳索,渗血的粗粝手中。 老农停下来,麻木浑浊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宁毓承。 仿佛间,宁毓承像是看到了在老人洞中,曾经看到过活死人的眼神。热辣辣的天气,浑身发寒。 “别说话,快回去吧。”宁毓承小声说了句,转身大步离开,跳上了马车。 贺禄莫名其妙看着宁毓承,问道:“宁七你作甚,一惊一乍的。” “没事,走吧。”宁毓承道。 贺禄疑惑地打量着他,再朝马车外看,他没看出什么名堂,很快便放弃了。他打了个哈欠,靠在车壁上,很快张着嘴,一晃一晃睡了过去。 回到府城,天色已晚,贺禄要赶着去瓦肆松乏,将宁毓承送到宁府前就迫不及待离开了。 宁毓承顾不得歇息,来到三房的库房,仆从在往里面搬粮食,夏嬷嬷伴在夏夫人身边,正在听孙庄头回禀田租账目, 夏夫人看到宁毓承走过来,忙朝他招手,“小七回来了,哎哟,瞧你这一身泥灰!” 孙庄头连忙见礼,夏夫人对他道:“你忙了一天,先回去歇息吧。账目我拿着,待收完租之后,再一并算。” “是。”孙庄头应了声,准备离开,宁毓承叫住了他。 “量斗中踢出来的小麦,你们是如何分的?”宁毓承问道。 孙庄头脸色一变,不由自主朝夏夫人看去。夏夫人也愣住了,道:“小七,你在说甚?” “他清楚。”宁毓承面无表情看着孙庄头道。 孙庄头暗恼不已,心道宁毓承还是年轻。此事上下皆心知肚明,水至清则无鱼,底下人要尽心尽力当差,总要有些好处。 既然宁毓承要拿到明面上来说,孙庄头也就豁出去,道:“夫人,七郎明鉴。小的并无贪婪,只照着以前的规矩在行事。掉落的小麦,算是主子对奴仆的赏赐。小的按照规矩,拿了四成,其余六成,由做事的人平分。” 宁毓承哦了声,问道:“照着往年的规矩,管事的能分多少,底下办差的能分多少?” 孙庄头见宁毓承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夏夫人在一旁不说话,他顿了顿,如实道:“小的今年才管事,往年都是在高管事底下办差。去年小的分到了三石一斗小麦,四石二斗的谷。去岁麦每斗十二文,谷每斗二十五文,统共加起来,麦谷不到七百五十钱。” 宁毓承道:“在朝廷邸报上,去岁是丰年,尤其是在收成时节,粮价格外便宜,人人都买得起,吃得起饭。” 孙庄头不知其意,怔怔道是,“风调雨顺,乃是百姓之福。” 宁毓承问道:“一斗谷,一斗麦,能磨多少米与面?在去岁年底与今年春上时,米面价钱又几何?” 孙庄头愣在那里,脸色一僵,支吾着答不上话来了。 宁毓承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越临近夏收时,米面价钱越高。在刚收成后,最为便宜。今春的梗米,九百文一石,面五百文一石。麦与谷除去三成不到的壳,得粳米白面,粳米白面的价钱,还要高上一些。就按照寻常的米面来算,共计三千七百三十文,即三贯七百钱。收租不过两三日,这钱真是好得啊!” 孙庄头耷拉着头,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夏夫人看了看孙庄头,忙对宁毓承道:“小七,外面热,我们先回去洗漱。” 宁毓承未再说话,随着夏夫人回了梧桐院。夏嬷嬷前去打了水来宁毓承洗漱,桐歌端了茶水进屋,夏夫人试了下茶,道: “小七喜欢吃鸡头米,灶房有鸡头米,去端一盅上来。阿瑶的糖莲子,阿瑛的甜藕,都一并拿来。” 桐歌忙应下去了灶房,宁毓承洗净手脸,在夏夫人身边坐下,宁毓瑛与宁毓瑶结伴走了进屋。 夏夫人将她们姐妹一并唤到身边坐下,桐歌提来鸡头米等吃食,宁毓瑶捧着糖莲子吃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宁毓瑛也咬着甜藕,宁毓承羹匙搅着碗中的鸡头米,半天都没送到嘴里去。 “小七可还在想着先前的事?”夏夫人轻叹口气,让夏嬷嬷她们退下,只母子四人在一起说话。 “阿娘早知道了?”宁毓承问道。 “以前你大伯母掌家时,我听过一些。”夏夫人道。 宁毓承断然道:“不能这样做,孙庄头他们,要么退了伸手拿的东西,要么离开宁氏。” 夏夫人皱眉不同意道:“要是赶孙庄头他们走,其他两房知道,他们定会多想。府中早就有这个规矩,以前吃拿进去的,又该如何算。何况,以前是你大伯母掌家,岂不是让她下不来台?要是斤斤计较,以后底下人当差,谁还会尽心尽力?” 宁毓瑛忙问何事,夏夫人简单说了事情原委,她顿了下,道:“大伯母说过,水至清则无鱼。” “非也。”宁毓承摇头,道:“三姐姐,这句话,不能做如此解释,更不能用在此处。” 宁毓瑛不解,宁毓承并未多解释,先将今朝去万年乡所见,细细说了。 夏夫人长长叹息,宁毓瑛拽着糖藕发呆,宁毓瑶左顾右盼,脆生生道:“那些帮闲真是可恶!” 宁毓承笑了起来,摸了摸她头上的包包头,她立刻撅嘴,逃到一边去:“七哥真是讨厌,发髻歪了不好看!” “三姐姐,上次你看到账目不对,是因为,必须给承揽活的人留有一定的利,这也可以叫在商言商,商人不会做亏本买卖。最重要的是,无法保证接手之人,不会从中捞好处,除非朝廷真能下狠手,整顿吏治。抄家杀头,照样会有贪腐之事发生。何况,他们从中攫取的利,不算太多,远超过追究换人的成本。工期要紧,做好活更重要,这两点他们都没问题,故而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宁毓瑛点着头,道:“后来我再仔细想过,朝廷与官府的事情,就是宁氏,也不宜多管,更管不着。” 宁毓承说是,“咱们府中,就不一样了。阿娘,不管大伯母三婶婶如何想,我们只做自己的事。这个规矩,本身就是大错特错,不能因为存在日久,就以为正确。首先,宁氏要善待仆从,自己多出钱粮,莫要让那些可怜的穷人去出。” 夏夫人嗔怪地道:“府中仆从的月例,比读过书私塾的先生都要高!” 宁毓承继续道:“再者,无论是孙庄头还是底下办事的仆从,要是他们觉着主家亏待了他们,他们可以不做这个差事,自行离去,宁氏绝不会拦着他们。孙庄头他们一家子都在府上当差,看来,对在府中的日子,他们很是满意。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们日子过好了,不该朝下踩一脚。” 夏夫人犹豫了下,问道:“小七,你真要惩处他们?” 宁毓承道:“阿娘,孙庄头拿到的钱,就是按照实际的米面价钱来算,对宁氏来说,也绝对称不上多。但粮食的价钱,朝廷本就有管控,不许太高或者太便宜。出苦力的庄稼人,永远不要想着能靠种地赚到大钱,朝廷管控粮食价钱,是为了稳定民生,但对种地的人来说,又的的确确不公。他们的力气不值钱,粮食是他们的命根子。” 他说到这里,脸色陡然一沉,严肃地道:“官府如何收公粮,我已经亲眼见识过。他们身为宁氏的佃农,宁氏能护着他们一二,就绝不能允许,像是差役帮闲那般混账之人,留在府中耀武扬威,欺压弱者!” 第44章 …… 近段时日宁毓承稳重可靠,夏夫人在不知不觉中,会听从考虑他的意见。宁毓瑛也支持宁毓承,道:“阿娘,小七说得是,府中养着他们,反倒养出了一群混账东西。孙庄头高管事这群人,他们竟然将欺负人的事说得习以为常。说起来,他们如此嚣张,还不是印着府中纵容,府中不管,就是在助纣为虐!” 夏夫人脸色不大好看,迟疑着道:“既然如此,是不能坐视不管了。不过租子还未收完,咱们也不能突然处置他们,还是先要与你祖父大伯母他们通个气。等下小七去与你祖父说,我去找你大伯母三婶婶。” 宁毓承早就考虑到了,道了声好:“阿娘,收租其实不麻烦,只要收租的不为难人,收起来快得很。一个村子半天都能忙活完。阿娘选个会算账。办事利落干净的管事,不拘男女,全部的田租,两天都能收完。余下的租子,明早我去收。三姐姐不得空,阿瑶你跟着我一道去。” 宁毓瑶当即笑着拍掌:“好呀好呀,我跟着七哥一起去。” 宁毓瑛想了下,道:“明日我没什么要紧事,小七,我也去。” 夏夫人见三人都要去,她叮嘱了两句,便也没拦着。饭后夏夫人领着宁毓瑛宁毓瑶姐妹去了大房三房,宁毓承前去知知堂。 宁礼坤正在庭院中散步,见宁毓承走进来,他放慢脚步,问道:“租子收得如何了?” “我上午去了田庄,下午叫上贺禄一道去了万年乡。”宁毓承道。 “万年乡?”宁礼坤脚步慢下来,疑惑地打量着宁毓承。 宁毓承说是,将在田庄与万年乡的见闻,仔细说了,“我与阿娘商议过,打算遏制住这股不正之风。孙庄头与几个前去办差的仆从,一并惩处。” 官府如何收税,府中的仆从如何收租,宁礼坤自是一清二楚。万年乡的差役收租,手段还算寻常。有些穷困之地,穷人想方设法不交租,官府自是有办法对付他们。 械斗还算轻,官府常叫上各地兵营,派兵丁前去征收,连杀带抢。朝廷对这些心知肚明,毕竟朝臣都会算账,穷乡僻壤上缴的赋税,究竟能从何而来。 宁礼坤心情很是复杂,半晌后,道:“此时由来已久,须得谨慎,免得让人说宁氏苛待仆从。” “谁说?”宁毓承问道。 宁礼坤愣住,宁毓承继续问道:“祖父,谁会说?是世家大族,仆从,还是平民百姓?” 平时宁毓承向来温和,从未如现在这般咄咄逼人过,宁礼坤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了。 宁氏的沉疴,跟朝廷一样,远不止这些。宁毓承的确烦了,宁氏自己府中做事都这般难,何况是外面。 “祖父要清名,总是替宁氏一族考虑。要是惩处了府中仆从,事情传出去,宁氏管束不好仆从,会让宁氏没脸。” 宁毓承暗叹一声,“祖父,宁氏的清名,不在别人如何议论,而在于事无愧。” “于事无愧?”宁礼坤哼了声,“是问心无愧!你成日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往外面跑。” “问心无愧。”宁毓承笑了起来,道:“问谁的心无愧?这人的心不同,比如万年乡收粮的差役,帮闲们,甚至孙庄头他们,他们以为,伸手吃拿是天经地义,是他们应得的。谁让他们高人一等,能为虎作伥,有这个本事欺压人呢?问心,他们的良心,一文不值!” 宁礼坤听得新奇,不过仔细一想,宁毓承说得倒也没错,良心有高有低,要人人都有良心,实在太难。 府中的事一出接一出,明明堂那边也脱不开身,已经有先生到了江州府,他要着手招学生,还要看着种子 的事,忙得不可开交。 宁礼坤盯着宁毓承,懊恼地道:“宁小七,你今朝去万年乡,可没做什么事吧?” “我管不着他么们。”宁毓承摇头,坦白地道:“但是二房的仆从,二房可以管。” “你们二房的事,我干涉作甚?”宁礼坤不耐烦地道,斜了他一眼,“我倒要看你如何管!” 宁毓承道好,他没再多问,写完功课,向宁礼坤再告了一天假,回到梧桐院。 夏夫人刚回来,哄着困了的宁毓瑶洗漱歇息。宁毓瑛正在旁边与她说话,见他进屋,忙招呼他过去坐下,气鼓鼓道:“小七,大伯母说要考虑一下,究竟如何处置。三婶婶只说知道了,我看三婶婶的态度,她肯定不会管。” “留在大房当差的,都是跟着你大伯母多年的老人,她自会考虑得多一些。你三婶婶接手田庄铺子之后,重新选了管事,去收粮的都是她的亲信,给他们点好处,收买人心,她当然不会管。” 夏夫人叹了口气,问道:“你祖父如何说?” “与大伯母差不多意思。”宁毓承沉吟了下,道:“阿娘,二房分出来之后,我们只管我们自己。大伯母是聪明人,她毕竟要到明明堂去做事,要是她再以管府中的手段,管明明堂的庶务,肯定行不通。” “为何?”夏夫人问道,宁毓瑛也不解望着宁毓承。 “明明堂说是宁氏的族学,又非全是宁氏族学,明明堂始终是学堂,是教书育人之地。明明堂的先生学生,并非府中仆从,大伯母要做得比宁才还要好,就不能靠着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惹得先生不满,他们会离开。有真才实学的先生不好找,擅管庶务的比比皆是。” 宁毓承笃定地道:“大伯母是在等着看我们二房如何做,底下的仆从如何反应。” 夏夫人脸色不大好,生气地道:“大嫂真是聪明,只聪明得过了!” 宁毓承笑笑没说话,钱夫人现在估计也左右为难,毕竟她掌管中馈多年,事到如今着手处置,的确难以下台。 次日一大早,孙庄头并四个要去收租的仆从已经等着了,宁毓承先将他们叫到了二房的前院,夏夫人并宁毓瑛宁毓瑶一起来了。 夏夫人在上首坐下,扫了孙庄头他们一眼,开门见山道:“昨日前去收粮的情形,我已经知晓。不管你们以前如何,在二房,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孙庄头被叫道前厅,心里就一个咯噔,暗道不好。昨日傍晚宁毓承盘问了他之后,他便觉着不安,回去之后,将四人叫商议了许久,也没商议出个所以然。 二房毕竟是夏夫人当家,她以前没管过事,孙庄头看她的态度,好似不愿意节外生枝。他们几人认为,夏夫人最多不轻不重说他们几句,只要他们尽心当差,此事便会过去了。 听到夏夫人表明态度,孙庄头脸色一变,偷偷朝其他几人看去,彼此交换了个眼色。 孙庄头抬手作揖到底,忏愧地道:“夫人教训得是,是小的几人冒失,不懂二房的规矩,自作主张照着以前的规矩行事。小的愿意拿出钱来,赔给佃农们。” 其他四人忙跟着求情,接连道:“小的也拿出钱来,照价还给他们,还请夫人开恩。” 夏夫人没想到孙庄头他们竟然就这般认了,不由得看向一边坐着未曾说话的宁毓承。 宁毓承淡淡笑了,问道:“你们打算照什么价钱算?” 孙庄头脸一白,心想宁毓承真是欺人太甚,控制不住脱口而出道:“七少爷打算让小的照着什么价钱算?” “这样啊。”宁毓承不咸不淡说了句。 孙庄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不禁抬眼朝宁毓承看去。他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孙庄头心头不由得一紧。 “我从不主张用私刑,也不会用私刑。”宁毓承缓缓说道。 孙庄头下意识一惊,这时心跳得飞快,听到宁毓承吩咐道:“福山,去报官。他们几人欺压佃农,索要好处。” 夏夫人没想到宁毓承会做如此处置,她本想拦着,犹豫了下,还是忍着了没动。 孙庄头几人怀着侥幸之心,想到府中才分产,总要先安抚好底下的仆从。最坏之处,不过是将克扣的粮食,按照当下的市价还回去,待到冬日,磨成面粉再卖,至少能落得差价。 万万没想到,宁毓承竟然会报官! 寻常人谁都不敢轻易进官衙,他们是宁氏的仆从,平时倒不怵官府。只宁氏亲自将他们送进去,情形就不同了。 孙庄头吓得脸色发白,其他四人更是吓得面无人性,扑通跪下求饶:“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啊!” 夏夫人看得不忍,犹豫着要要开口,宁毓承已经站起了身,道:“福山,府衙收夏税忙,你去跟贺五说一声,先将他们几人的案子,按律审了!” 福山忙前去了衙门,福水唤来几个粗壮的婆子在一旁看着,也不怕他们会跑掉,毕竟他们还有家人老小在府上当差。 宁毓承要赶着前去庄子,夏夫人陪着他们往二门走去,皱起眉,担忧地道:“小七,你惊动官府,这件事就闹大了,到时要如何收场?” “阿娘,你别担心,没事。”宁毓承笑着安慰夏夫人,道:“贺五肯定会来找我,我会交代清楚,官府只按律审理,绝不会冤枉他们。” “就算不冤枉他们,有官府出面唉,我说不明白。”夏夫人说着说着,就觉着头开始疼。 “阿娘,你是怕丢了宁氏的脸面?”宁毓瑛快言快语道。 “阿瑛你闭嘴,将他们送进官府,难道给宁氏长脸了?你祖父”夏夫人猛然反应过来,盯着宁毓承问道:“你祖父可知此事?” 宁毓承笑道:“祖父让我们二房自行处置。” “好你个宁小七!”夏夫人反应过来,气得一跺脚:“你先斩后奏,你祖父还不得被你气” “死”字不吉利,夏夫人极力含混了过去。宁毓瑛却嗤笑一声,道:“祖父见多识广,祖母都没将他气倒,哪会为了几个仆从的小事大动干戈。” 夏夫人恼怒地横了她一眼,“阿瑛你闭嘴!哎哟,不行,我得去找你祖母,还有给大嫂他们通个气!” 顾不得姐弟几人,夏夫人转身急匆匆走了。宁毓瑛拉着宁毓瑶,随着宁毓承上了骡车,她沉吟了下,问道:“小七,你送他们去官府,与万年乡之事可有干系?” 贺禄送走福山,飞奔着前去找贺道年,“阿爹阿爹,宁七来报官,宁七来报官了!” 贺道年看着刚从床上起来,肿脸肿眼,头发散乱的贺禄,沉下脸训斥道:“都日上三竿了,你还未起身,宁七郎报官,谁那般不长眼去惹他?” 贺禄无视贺道年的责骂,手舞足蹈将福山前来报官之事说了,嘿嘿笑个不停,“阿爹,宁七要惩处府中的仆从,哈哈哈宁七真是小气,几颗粮食而已,他何苦呢?” 贺道年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道:“五郎,你再将昨日去万年乡的事情,前前后后,一字不差的道来!” “一字不差,哎哟,阿爹,你真是看得起我!”贺禄吸了下鼻子,眼珠朝天翻白,“阿爹,你已经问过了我一次,我都告诉你了,我们什么都没做,就看了一会就走了!” “只你什么都没做,宁七郎可不是你!”贺道年气恼不已,道:“当时你们看到了什么,再给老子仔细想想!” “看到了什么?”贺道年眼白都快翻出了眼眶,他昨晚在瓦肆多吃了几杯酒,脑子这时还晕着,绞尽脑汁使劲想,结结巴巴说了起来。 “就是差役收夏税,那些穷人在交税。哦,我看到有人的罗筐被踢翻了,小麦洒得到处都是。我问了差役一句,那些粮食,差役没一会就让人收拾了,宁七跟着去看了眼,我们就回了城。” 贺道年前后一思索,看着抠鼻子不耐烦的贺禄,没好气道:“宁七郎只看了一眼,宁七郎何止只看了一眼!宁府那点小事,何须大动干戈报官,他是在替万年乡,替江州府的百姓报官!” 第45章 …… 宁毓承到了庄子,晒谷场太晒,这次他直接在村头的大榕树下,借了村民家的 桌凳摆好,拿宁毓瑶的零嘴蜜饯,请好奇围着的孩童去传信,今朝改地方收田租。 孩童们抿着甜滋滋的蜜饯,呼啦啦高兴跑开了。宁毓瑶看得惊奇不已,平时她在府中是宁毓瑛的跟班,宁毓瑛经常同宁毓玥在一起,两人年纪都比她大许多,不耐烦陪她玩耍。 这时见到村子中的孩童们,虽然他们衣衫褴褛,看上去脏兮兮,咬唇纠结了下,睁大眼睛道:“三姐姐,我也想去玩。” 宁毓瑛要负责算账,她忙着看账册磨墨,道:“你去吧,不过只能围着大榕树,我们能看到之处,不能跑远。” “为何不能跑远?”宁毓瑶嘟着嘴,不高兴了。 “跑远会被拍花子的偷走。”宁毓瑛直接吓她。 宁毓瑶知道拍花子,她呲牙打了个寒噤,乖巧地应了,抓着蜜饯绕着大榕树打转,大方地将蜜饯分给眼馋的孩童们。 很快,宁毓瑶就与他们玩作一团。她手上有蜜饯,比她大的孩童也极为听话,让她过足了老大的瘾。 “阿瑶,你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宁毓承看着玩得包包头都歪掉,也不顾及自己的缺门牙,不时咯咯笑的宁毓瑶,笑着说道:“还有数数,谁先学会数到二十,谁就能奖励两颗蜜饯。要是蜜饯不够,先记账,明日给他们补齐。” 宁毓瑶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听着,不时点着小脑袋,圆乎乎的胖脸,红彤彤,可爱又喜庆。 对比着她周围村中瘦弱,明显营养不良的孩童们,宁毓承似乎明白,为何以前的老人,对大胖小子有特别的执念。 穷人基本没有长胖的条件,面黄肌瘦,身形矮小是常态。身宽体胖与绫罗绸缎一样,是富绅贵人的特殊身份象征。 宁毓瑛看着宁毓瑶笑,“小七,我看阿瑶自己大字都不识几个,她哪能教人识字数数。” 宁毓承倒不担心,道:“阿瑶数数没问题,比他们识字多,不会的话,阿瑶回去会主动学。” “那也是,省得她成日在府中与阿娘顶嘴,惹阿娘生气。” 宁毓瑛笑着说了两句,见交租的佃户来了,赶忙招呼他们:“别站在太阳底下,都到阴凉处去等着。挨着的,大家帮着搭把手。” 佃户们见今日不但地方换了,收租的人也换了,还是年轻的小娘子与小郎君。宁毓承他们昨日见过,衣着简朴,他在一旁不大说话,只安静看着。今朝他也只站在后面,由小娘子出面张罗。 两人五官仔细看有些三成相似,佃户估计他们是姐弟。见到宁毓瑛虽是小娘子,举手投足大大方方,口齿清楚利索,佃户们听得清楚明白,后面的人在树荫下去乘凉,一边探头打量收粮情形,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瞧他们周身的气度,这可是东家的小娘子小郎君?” “东家的小郎君来看自家的田地,小娘子哪会来。” “那个玩耍的小娘子又是打何处而来?” 大家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前面交粮的佃户,紧张地将小麦倒在量斗中。宁毓承随手一捞,他晒过粮食,听声音,以及用手触摸,就能辨别出干湿。 要甄选做种的小麦,宁毓承打算收回去之后,再在校场上晾晒,筛选出石子杂物。 量斗平了,佃农下意识拽紧了罗筐,紧张地盯着量斗,再偷偷去看宁毓承。 宁毓承朝宁毓瑛点头,她便道:“好了,过来画押,下一个。” 佃农看着量斗,再看自己的罗筐,难以置信地呆在了那里,待后面的人推他,他才反应过来。生怕罗筐剩下的小麦掉在地上,忙小心翼翼放下罗筐,前去宁毓瑛处拿凭据了。 等候的佃农将一切看在眼里,同样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将交完的佃户叫过去,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真当不用装得冒尖,踢上两脚晃出来?” “那哪能有假,小麦还在罗筐里,我估摸着,这里面至少得有五六斤。” “啧啧,可以敞开肚皮吃上好一顿了!” “你又不是牛肚,一顿哪能吃得完,能吃好几顿呢!” “哎哟,我家昨日的交了,真是亏了啊!”有交完的人过来看热闹,心痛得捶胸顿足。 “那是你家倒霉,今朝是东家亲自来收,宁氏真是大善人呐!” “牛柱他爹,你去问问东家,往日多收的,可能再还我们?”一个妇人看着前面收粮的情形,对身边的汉子说道。 汉子蹲在路边,神色纠结,半晌后苦着脸道:“这拿走的,哪有还回来的道理。” “牛柱天天喊饿,你不心疼,我心疼。我去问!” 妇人一咬牙走了上前,快到时,脚步又迟疑了,忐忑着不敢靠近。 宁毓承与宁毓瑛都在忙,无人注意到她。宁毓瑶玩得口渴了过来喝水,看到转悠的妇人,眨眼问道:“你要作甚?” 宁毓瑶年幼,妇人面对着她坦然些,松了口气,脸上堆满笑,道:“小娘子,我是牛柱的阿娘,我家牛柱就是与你玩耍的小子。” 她朝一堆孩童中指去,宁毓瑶还分不清一群流鼻涕的稚童谁是谁,她却煞有介事,装作小大人那般道:“原来是牛柱的阿娘,牛柱阿娘,你可是要找我三姐姐七哥哥?” 妇人心想宁毓瑛毕竟是小娘子,比较好说话,道:“找你三姐姐。” 宁毓瑶便脆生生喊道:“三姐姐,牛柱的阿娘找你。” 宁毓瑛抬头看了过来,妇人忙挤出笑,走了上前。宁毓瑶自己去拿娶暖釜,倒了一盏水,小口抿着喝,眼珠子灵活转动,看着妇人与宁毓瑛说话。 妇人结结巴巴说了来意,宁毓瑛听完,说了声稍等,她走到宁毓承身边,低声说了妇人之事。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待案子审理结束之后,昨日他们收取的粮食,按照每户的田亩数退还。” “小七,你打定主意要官府审理了?”宁毓瑛不放心问道。 宁毓承朝村头通往村外的路看去,肯定地道:“三姐姐,都已经报官了,肯定要官府审理。既然有律法,就照着律法来。宁氏不动私刑。律法虽几乎是摆设,能不触及,就不触及。” 宁毓瑛不大明白,怔怔问道:“为何?” “律法就是律法,若没有律法的约束,弱者就真成了明晃晃的鱼肉。”宁毓承淡淡道。 宁毓承看过《大齐律》,薄薄的一本书,条例简单,写满了不公,更无详细的律法解释。官府判案,皆按照官员的理解,以及双方的身价权势,人情在律法之上。 但,哪怕是幌子,也不该轻易撕碎。律法本身,乃是微弱,文明进步的火种。 宁毓承还有另外一重打算,不过,他并不抱太多的希望,能做多少是多少。 宁毓瑛神色触动,妇人还在焦急等待,她来不及多想,回去告诉了妇人:“你们先且等着,别急,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妇人大松口气,高兴地连连弯腰鞠躬,感激不尽地道:“多谢小娘子,小娘子是大好人呐!” 宁毓瑛近段时日见多了人间疾苦,有无数人的感激她,也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无论穷富,人都有好有坏,对着妇人的感恩戴德,她淡定地颔首回应,坐下来继续算账。 宁毓瑶喝完水,趴在案桌上,得意地晃着脑袋,笑嘻嘻道:“三姐姐,我也能帮忙做事了。” “阿瑶真是能干。”宁毓瑛忍不住笑着夸了句,宁毓瑶开心得咯笑个不停。 宁毓瑛失笑,不由得看了眼宁毓承。他正有条不紊察看小麦的干湿,指挥仆从将量斗中的小麦,按照大中小斗的量,分别装麻袋,用骡车先送回府晾晒。 如此一来,夏嬷嬷与夏夫人只需清点麻袋,就清楚收到多少斗的粮食,然后吩咐仆从晒粮筛粮,太阳下山后收拾进库。 不再像昨日,粮食一并送回去,夏夫人与夏嬷嬷要挤在一起,紧赶慢赶再清点一遍。 宁毓承穿着的布褐已经被汗水濡湿,他依然不急不躁,回答佃户的问题时,也极为耐心。 宁毓瑛感慨不已,她能坐在 这里,得靠宁毓承相帮。他叫上宁毓瑶一起来,也是为了她以后,与自己一样,能走到人前做事。 “宁七,宁七可在?” 这时,从村头方向飞来一团灰白,随着那团灰白飘来的,是破锣嗓子般撕心裂肺的大喊。 宁毓瑛惊骇莫名,宁毓瑶也傻了,吃惊问道:“三姐姐,那是什么东西?怎地跟牛柱伺候的牛一样哞哞叫?” 宁毓承循声看去,眼底闪过笑意。 贺禄果真来了。 “宁七,宁七!”贺禄呼哧急喘奔来,他脸晒得通红,眼睛瞪得像是铜铃打量一圈,怪叫道:“宁七,你府中的仆从都送了官,没仆从当差做事了?” 宁毓瑶张嘴啊了声,宁毓瑛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小声道:“阿瑶别乱说话。” 宁毓瑛没见过贺禄,但听闻过他的大名。尤其是他刻在身上的月白宽袖广袍,只看其衣,便识其人。 “呜呜呜。”宁毓瑶支吾了几声,很是听话点头,宁毓瑛才放开了她。 “三姐姐,他跟戏台上唱戏的一样,好好笑。”宁毓瑶还是忍不住,凑在宁毓瑛耳边笑声嘀咕。 宁毓瑛也想笑,警告地瞪了宁毓瑶一眼,示意她别乱说。 宁毓瑶撇撇嘴,不感兴趣跑到孩童们玩耍的地方,继续教他们数数识字去了。 交粮的不多了,宁毓承让贺禄坐着等一会,“你怎地来了?” 贺禄一屁股坐下来,羽扇刷地张开,呼呼扇着风,抱怨道:“你让我找得好苦,先去了李家村找你,你不在,我再让人去宁府询问,听说你到了小王村,我连忙赶了来。哎哟,坐车坐得我身上的骨头,都快散了架!” 他一边揉着肩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催促道:“宁七,你赶快些,我有要事问你。” 宁毓承大致知道了他的来意,望着未收的粮食,道:“再等小半个时辰。” 贺禄只能百无聊赖等着,小半个时辰之后,宁毓承终于收完了粮食。他让宁毓瑛先看着,叫上贺禄走到稻田边,坐在旁边的沟渠石头上洗手,道:“你说吧,什么事?” “你来报官的事,你都忘了?”贺禄吃惊问道。 “我当然记得,怎地,官府不管?”宁毓承反问道。 “管,当然管,你来报官,阿爹哪能不管。”贺禄白了宁毓承一眼,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宁毓承大大方方任他打量,迎着他打量得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的目光,坦然自若。 “阿爹让我来打探阿爹说,你来报官,肯定是为了万年乡之事。” 贺禄绞尽脑汁,费力地让自己说得迷惑,委婉些,“万年乡那些差役帮闲收粮食,跟你府上仆从一样。贺氏府上也一样收粮,全大齐的官府,皆是如此。独独你报了官,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宁毓承就知道聪明人会多想,哪怕他什么都不做,贺道年也会想得千丝万绕,复杂至极。 “算了。”贺禄觉着动脑子实在太辛苦,他干脆至极道:“小七,你是我的至交好友,我跟你说句实话,阿爹说,你这样做,是要断你们府上管事仆从的财路,也是要断差役小吏们的财路。你们府上管事仆从生不了事,差役小吏们就难说了。” “我知道了。”宁毓承笑着道。 贺禄眨巴着眼,他不明白宁毓承究竟知道甚,愣愣问道:“那你府上的管事仆从,还审不审?” 宁毓承点头,道:“审啊,我府上的管事仆从又生不了事,当然要审了。” 贺禄哦了声,皱眉思索,很快便松开了,道:“那我回去跟阿爹说,你决定要审的啊!” 宁毓承道了声麻烦,“去吧,你将我的话,都告诉贺知府,等到忙完之后,我再让祖父下帖子,请贺知府来吃酒,吃卤猪头肉道谢。” “行,到时我也来。”贺禄主动将自己加了进去,急匆匆回了城。 贺道年仔仔细细问了贺禄,琢磨着宁毓承话中的意思,对徐先生道:“宁七郎极为聪慧,他从头到尾都没提过差役他们半个字,只追究府上的仆从。” 徐先生道:“府尊,我以为,宁毓承虽不提,我们却不能掉以轻心。” “你这岂不是废话!” 贺道年斜了眼徐先生,抚着胡须沉吟半晌,道:“宁氏在江州府根基深,差役小吏他们同样也是江州府人,他们可不敢轻易得罪宁氏,尤其以现在宁氏的声望,他们巴结还来不及。这样吧,你去递个话,就当给宁氏一个面子,让他们下手轻一些,别太过了。” 徐先生应是,贺道年又道:“你亲自去一趟宁府,将此事跟宁老太爷说一声。” 宁毓承他们傍晚回府,刚从骡车上下来,就被宁大翁叫到了知知堂。 书房中,宁礼坤负手立在窗棂下,阴沉着脸,将贺道年递来的话,一字一顿说了。 “宁氏的面子,竟然如此不值钱,就被你这般拿了出去,送给了江州府的差役小吏!” 宁礼坤怒盯着宁毓承,厉声道:“我知道你想作甚,你是看到穷人受欺负,你想做好事。只你是蜉蝣撼大树,你以为凭着自己的小聪明,就能让他们不敢有所动作?” 宁毓承却笑了,他真什么都没做,主要是聪明人自己会多想。 宁氏的面子,算起来,其实挺值钱。 收粮食的差役小吏,脚踢得稍微轻一些,哪怕给农人多留一捧粮食,就给他们多留了一餐饭五分饱的肚皮,能填到七分饱! 第46章 ……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祖父,何为大善?” 宁毓城回去了松华院,宁礼坤在庭院中来回踱步,直到夜深,宁大翁上前提醒:“老太爷,时辰不早了,老奴去给你打水洗漱。” 宁礼坤停下脚步,看到宁大翁佝偻的身子,头顶稀疏灰白夹杂的头发,暗自叹息了一声。 他比宁大翁还大两岁,都已经苍老了。 这辈子,他曾经胸怀壮志,成就大业,青史留名。 退居江州府,宁礼坤心底深处,到底是不甘愿。回想着这一辈子,也许就因为他的壮志,始终不曾低头看真正的苍生百姓,终是流于平庸。 “老宁,你传话下去,府中去收粮的,自发将克扣的粮食交还出来。若不交,一律送官。” 宁大翁惊诧了下,忙应了是,迟疑着道:“老太爷,其他两房,老太爷可要交代一声?” 宁礼坤沉默片刻,道:“不了,只管我们两老口手上的田庄。我还能活几年,他们要如何做,随他们自己去,我不管了。” 二房已经做出了表率,宁礼坤相信大房有钱夫人在,她很快就能看明白。 宁礼坤最最担心的是三房,江夫人要强,家产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大刀阔斧,换上了听话的人。 因为是自己人,总要给他们好处。刚刚当差拿到点好处,要他们吐出来,收买的人心就散了。 三房还有宁毓闵在,身为三房长子,该能挑起三房的家了。 虽说不管,宁礼坤还是时刻关注着三房的动静。翌日钱夫人便将大房的管事仆从交去,关上门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随后,管事仆从有人拿钱,有人拿粮食,交到了黄嬷嬷手中。 而黄嬷嬷自己,先交出了足足十五贯钱。 快到午饭时辰,黄嬷嬷坐上马车,带着钱粮去了大房的田庄。 三房那边,却始终不见动静。 宁礼坤等了两日,最终是坐不住了。这天午间吃饭歇息时,他亲自去到上舍院子,准备找宁毓闵问话。 宁毓闵不在,宁毓润见礼后想要溜走,宁礼坤板着脸道:“你小子可是又做亏心事了?” “叔祖父,我哪会做亏心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宁毓润干笑着,飞快否认了。 宁礼坤懒得搭理他,问道:“二郎去了何处?” “二哥去找小七了,小七回了府,二哥应当是回了府。”宁毓润答道。 宁礼坤皱起眉 ,望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心想天气这般热,宁毓承不留在学堂用饭,他回府做甚? 校场上摆满了竹席,上面晒着小麦。仆从先前刚翻过一次,过一个时辰再翻一次,便可以收起来,筛出最饱满的小麦,留作种子。 宁毓承捧着碗冷淘,坐在石栏杆上吃着午饭。宁毓闵神色不大好,靠在廊柱上发呆。 “二哥,你再不吃,冷陶变热淘了。”宁毓承看向宁毓闵动都没动的碗,劝说他先用饭。 “我没甚胃口,不想吃。”宁毓闵叹了口气,烦躁地抓了抓头。 三房江夫人不愿管底下管事仆从,宁毓闵与她说了多次,她都置之不理。母子俩争执得厉害,宁毓闵很是烦恼地来找宁毓承诉苦。 宁毓承不大愿意与江夫人打交道,他看过一句话,大致意思是愿意与智者成为敌人,在斗争中吸取经验,而非与庸人成为朋友,最后一无所获。 与人来往交流,宁毓承以为,并不一定要获得什么,但胡搅蛮缠会给人带来困扰麻烦。 江夫人算不上大麻烦,她是强势,要在仆从面前树立威。强势也没错,只她的强势,是借助身份地位的差异,而并非她自身的本事,这就令人头疼了。 宁毓闵烦躁地道:“小七,我真不知该如何与阿娘说话,无论我说什么,阿娘都能反驳一通。多说两句,阿娘就生气了,说是我以为她没本事,当不好三房的家。” 冷淘剩下了汤底,宁毓承放下碗,取出帕子擦拭着嘴角,想了想,道:“二哥,你与三婶婶好生说说话,你先别生气,也别急,就掏心掏肺与她说。你告诉她,收买来的人心不牢靠,要是有人出更高的价钱,他们肯定想都不想,转手就江人卖了。” “我也这样与阿娘说,阿娘说总把人想得那般坏,哪有那么多的坏人。我真是生气,要是好人,怎能忍心从那些可怜的庄稼人手上抢粮食,阿娘没了话说,就骂我翅膀硬了,竟然管到了她的头上。” 宁毓闵神色渐渐暗淡,难过地道:“小七,我真羡慕你,还有大哥,大伯母二伯母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不像阿娘执拗得很,很难与她耐着性子说话。” 宁毓承睁大了眼,问道:“二哥,你不会在三婶婶面前,也说了这句话吧?” “是说过,怎地了?”宁毓闵愣住,不解问道。 以江夫人要强的性子,怎会被人拿来与人比较,就是要比,也要她赢。宁毓闵身为她的亲生儿子,却称她不如钱夫人与夏夫人,她能不发火才奇怪。 宁毓承只陈述了事实,并不指责宁毓闵有错,耐心地道:“二哥,三婶婶有担心,你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三婶婶,要是仆从不服三婶婶,你会如何做,拿出实际的解决办法,让三婶婶打消顾虑。二哥,三婶婶心疼你,你不若回去试着与三婶婶说,你还未吃午饭,饿得很,想吃冷淘。” 宁毓闵怔怔听着,半晌后深深呼出口气,自嘲地道:“都说我斯文,温和,其实我骨子中像极了阿娘,脾气都倔,谁都不肯让步。小七,你说得对,阿娘始终无微不至照看着我,我说那些话,阿娘听了,该有多伤心,最不该与阿娘置气的,是我。” “二哥,时辰不早,你快回去吧,等下我们还要去上学。” 血脉亲人之间的关系复杂,哪能简单以对错来判定。宁毓承不愿意多说,让福山福水将宁毓闵没碰的冷淘拿去分了。 宁毓闵走到转角处,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朝宁毓承看去。 宁毓承正蹲在竹席边,手上抓起一把小麦,又松开丢了回去。他戴着斗笠,穿着细布半旧青杉,看上去像是贫寒的书生。 这次宁毓承将二房的仆从扭送到官府,官府很快审理完毕,判孙庄头他们几人强占民财,各打了十板子,罚没了全部不义之财。 二房未再追究,将他们的身契还给了他们,让他们离开了宁府,永不得进入。其他家人二房当差者,愿意留下的继续留下,不愿意留下的,也可自行离去。有人留了下来,有人举家离开。 宁毓闵听到了好些非议,府中外面就都有。称二房此举是小题大做,也有人称二房是故意博取清名,也有人称二房是故意为之,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心思。当然也有人赞扬二房高义,坦荡无私,是真正的君子之举。 “小七,你这般做,值得吗?”宁毓闵问道。 宁毓承侧头看去,他笑了起来,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朗声道:“值啊,肯定值得。” 宁毓闵一征,跟着笑起来,没再说话大步离去。 校场另一头,宁礼坤望着他们兄弟俩,脸上渐渐浮起欣慰的笑。他没有上前,对宁大翁道:“宁二大事小事都来找小七,唉,你瞧这是都是什么事,哪有兄长听弟弟的话。” “当年大老太爷,也事事听老太爷的。”宁大翁笑着道。 宁礼坤回忆着宁礼乾,脸上的笑容逐渐散去,失落地道:“当年我没能替大哥出好主意,辜负了大哥的信任。” 宁大翁觑着宁礼坤的神色,忙劝道:“当年大老太爷离得远,且已经为政一方,老太爷也有差使在身,不能亲眼盯着,也不能事事替他做主。老太爷莫要自责了。” 宁礼坤长长叹息,宁礼乾已经去世多年,事情早已无法挽回。 惟愿以后,宁氏子孙后代,不再重蹈覆核,能让宁氏一族平安顺遂绵延下去。 不知宁毓闵回去如何与江夫人商议,过了两天,三房也开始让底下办差的仆从将克扣的粮食吐了出来,与其他几房一样,按照田亩数,拿去还给了佃农。 江州府对宁氏的传闻,随着日子过去,逐渐也就散了。明州府与江州府交换了粮食,在秋季收了稻谷之后,小麦种下了地。 转瞬间,冬日来临,纷纷扬扬下了初雪。江州府的天气是湿冷,冬日除了下雪,也多雨,时常阴雨连绵,尤其是风一吹,冻得骨头都酥掉。 “瑞雪兆丰年”,初雪的次日,天气便放晴了,只有在背阴处,能看到零星的积雪。 宁毓承的老驴被夏夫人没收了,被勒令裹得严严实实,坐上马车去学堂。 寻找的先生,在秋收后全部到了江州府。明明堂开办了算学工学班,里面的学生,从六到八岁不等,每个班约莫有三十人左右,因为人数过多,每个班分为甲乙两个班,分班授课。 学生们出身不一,有人来自商贾之家,有人来自小吏之家,还有一些是来自宁氏的佃农,以及仆从的儿孙。 宁毓承遗憾的是,这次招生,除去宁毓瑛与闹着要去上学的宁毓瑶,学堂全是男丁。一是名额少,家中肯定会优先考虑男丁。二是学堂所教授的课程,在世人的眼中看来,女子学来无用。 宁毓瑛在算学班上了半天课,便去了工学班。在工学班学了两天,退学去跟着几个研学的先生,钻研更深奥的算学工学了。 现在整个明明堂,只有宁毓瑶一个小娘子,她靠在车壁上,嘟着嘴抱怨:“七哥哥,我不想上学了。” “为何呀?”宁毓承问道。 “只有我一个小娘子,他们都不跟我玩。”宁毓瑶不高兴道。 宁毓承笑着道:“过几个月就要考试了,考试后,会有一批人离开。阿瑶,要是你考不过,你也不能上学了哦。” 宁毓瑶少年老成叹了口气,道:“我考得过,我的成绩好,先生都夸赞呢。算了,反正我也不想跟他们玩,他们去挖虫子,踩泥浆,真是没劲。” 宁毓承道:“你觉着无聊,下课后便去找三姐姐。不过,你不要打扰三姐姐与先生他们。” 宁毓瑶嫌弃地道:“三姐姐与先生他们都跟世外神仙一样,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他们是在讨论学问,你现在是听不懂,等你 再上几年学之后,你就能听懂了。” 宁毓承想了下,温声道:“阿瑶,你能上学,许多与你一样的小娘子,她们想上学却无门。学堂只有你一个小娘子,你很幸运。没人陪着你玩,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在玩耍与上学之间,不能两全。你可以不开心,但是你不能一直不开心下去,要尽快忘记,专心到学习上。” 跟着去收过田租时,宁毓瑶做了先生,她发现自己学问太少,许多字不认识,好些人的名字,她也不会写。回府之后,无需夏夫人催促,主动开始学起了大字。 上学之后的宁毓瑶更是飞快成长,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宁毓承,幽幽道:“七哥哥,我知道啦,就是说一说而已。我们班上好几个同窗,这么冷的天气,穿着单鞋,手冻得笔都握不稳,可怜得很。看到他们,我就不会多想了。” 宁毓承心中盘算着,等下跟宁礼坤钱夫人商议一二,将府中的旧布旧杉拿出来,送到家境贫寒的学生家中去,让父母给他们做一身厚衣衫穿。 天气阴沉,一片冬日萧瑟的景象。宁毓瑶关紧车窗,道:“夏嬷嬷早上还在说,瞧这天气,应该又要下雪了。” 果然,午后用过饭,宁毓承与宁礼坤钱夫人商议好,除去给贫寒的学生送旧衣御寒,每天给他们加一道热汤出来,天上便开始飘起了雪花。 雪越下越大,到了次日起床,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瑞雪兆丰年”,滴水成冰的天气,首先要穷人能熬到瑞雪后的丰年。 宁毓承袖手站在廊檐下,望着还在继续飞扬的雪花,对福山道:“去跟祖父,学堂给我告个假。福水,准备骡车,我们出城去李家村。” 福山福水分头忙碌,宁毓承坐上骡车,摇摇晃晃到了李家村。村里的雪积得比府城要厚,地里的麦苗都被覆盖住,只有些菘菜露出头。 田间地头除了鸟儿,几乎人迹罕至。村中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屋顶烟囱上,偶尔能看到炊烟升起。 宁毓承走了几家,他经常到李家村,知道这几户人家,有年长的老者。 老者不算老,最大的只有五十五岁。因为常年劳作,积劳成疾,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基本没办法再下地干活。 一共五户人家,三户人家的老者,在初雪时去世了一人,其中两人,在昨日夜里,相继去世。 余下的两户,人不在家中。他们的儿孙神色麻木,无所谓告诉宁毓承,冬日难熬,他们在前两日,被背去了山上的“老人洞”。 天气寒冷,他们的尸首不会臭掉,等雪化后,再捡回来安葬。 宁毓承没再多停留,他的出现,让村民们觉着很奇怪,他的问题,也让他们很莫名其妙。 因为老弱只能吃饭,不能干活,养不起当然只有死。 穷人家是这般做,由来已久的事,何须为此惊讶。 站在村头,神色茫然眺望着远处的山。 山上积雪覆盖,红叶偶尔夹杂其中,青衫笔直,映着柴门农家小院,静静绽放的野梅,是文人骚客笔下的冬日盛景。 也是他所看到,雪白的雪,掩盖不住的泥泞人世。 宁毓承上了骡车,对车夫道:“回城,去官学。” 第47章 …… 下雪天,贺禄本想去瓦肆风雅,吃酒赏梅沉醉温柔乡,被贺道年强令到了官学读书。官学讲究“苦其心志”,课室冷得鼻子都快掉下来,贺禄当然吃不了这份苦,很没志气地又逃学了。 招摇的马车刚驶出官学巷子,便与前来找他的宁毓承相遇。贺禄从车窗中探出头,高兴地隔窗打招呼:“宁七,你今朝也逃学了?哈哈哈,你我真是心意相通,英雄所见略同。” 宁毓承微笑,他已习惯了贺禄的不学无术,望着他头戴的雪白狐裘大氅帽,不带一丝杂质雪狐皮,配着银线绣雪花纹雪白锦缎里外衬,富贵得让人退避三舍。 “贺五,你可忙?”宁毓承问道。 贺禄下意识想答不忙,吃一堑长一智,吃了十堑长半智,他眼珠一转,很是谨慎问道:“唔,我可忙,要看你有何事了。” 宁毓承一看贺禄欲盖弥彰的防备,干脆从骡车上下来,上了贺禄热气腾腾,香气熏人的马车。 “宁七,我要去瓦肆,你也要跟着我去玩耍?”贺禄急了,他知道宁毓承不喜欢去瓦肆,赶忙做出一幅“你别怪我”的架势。 “我不去瓦肆,我是去府衙,要托你带我进去。”宁毓承诚恳地道。 “去府衙?你又要报官?”贺禄顿时来了劲,他斜瞥着宁毓承,不悦地道:“收税的事情,你可得罪了好些人。阿爹说你是心善,我也觉着你是好人。可是宁七,好人难做,你别将人都得罪了。” “我不报官,也不得罪人。就是托你帮忙,去府衙的库房,翻一下往年的文书公函。”宁毓承笑着道。 “往年的文书公函?”贺禄瞪大眼睛盯着宁毓承,怪叫道:“那是衙门的东西,哪能随便让你翻看!” “是不能让我随便翻看,这不是有你在,你就能随便翻看了。而且是往年的文书了,对衙门朝廷来说,就是一堆故纸堆。我只是看,每年的死亡人数,真没别的事。”宁毓承满脸的真诚,保证道。 “看死人?”贺禄更惊讶了,他斜着宁毓承,从鼻孔喷出口气,“你也不怕瘆人。” “只是一个数目,又不是尸首,更不是杀人刑案的卷宗。”宁毓承道。 贺禄一听与钱粮,狱讼等须得保密的文书卷宗无关,勉强地道:“好吧,丑话先说到前面,六房的书吏究竟如何看待你,我就不知道了。要是他们的态度脾气不好,你别怪罪我。我只将你带去户房,其余我就不管了。阿爹要是抓着我逃学,又得数落,臭骂我一通。” 衙门六房,户房便是掌管户帖,赋税的官房。 宁毓承笑着道好,“劳烦你了。这么冷的天气,你还要冒着危险亲自带我前去,这份大恩,我定会铭记于心。” “滚!你少笑话我。”“贺禄哈哈大笑,骂了一句。 宁毓承的嘲讽不痛不痒,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反而很高兴,友人之间当然是赤诚相待,藏着掖着反倒生疏了。 在府衙旁边临近的巷子,贺禄就忙让车夫停车,带着宁毓承鬼鬼祟祟往府衙里面溜。 “当心防着些我阿爹,他的眼线多得很,别被他抓着了。”贺禄像是做贼一般左顾右盼,压低声音提醒宁毓承。 宁毓承想笑,又忍住了。贺禄这一身白,与雪很自然融为一体,还真是比较好隐藏。 只是,贺禄的脸着实宽、长了些,要是将脸全部蒙住,胜算比较大。 府衙是贺道年做主,贺禄带他去户房,不出片刻,贺道年就会得知。贺禄这是掩耳盗铃,能躲一会是一会。 贺禄道:“嘿嘿,只要我痛快玩了回来,随便阿爹怎么骂都没关系。” 宁毓承恍然大悟,反倒是他着相了。贺禄知道会被贺道年发现,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爽过之后,贺道年的训斥也就值了。 府衙大门进去的左右厢房,便是衙门六房。户房在右侧最里间,天气寒冷,户房的门紧闭着,贺禄一把推开门,寒风涌入,屋内坐着的三个书吏惊得抬头看来。 “原来是五郎。”看到是贺禄,几人迅速换上了笑脸,与他打着招呼,顺道打量着一道进来的宁毓承。 贺禄道:“这是宁侍郎的儿子,宁毓承宁七郎。他也是我的至交好友,寻府衙往年的文书一看,你们带他去库房,将往年的文书户帖找出来,让他翻阅。” 几人听得面面相觑,皆一脸莫名其妙。 宁毓承见他们并未故意刁难,估计是家中有儿孙在明明堂算学工学班读书。无论是何种缘由,他们在表面客气,宁毓承也很是客气见礼,表明了来意:“我只看往年历年的死亡人数,并无其他,有劳了。” 出生死亡是常见之事,只翻阅一下并无要紧之处。贺道年宠爱贺禄,有他发话,几人自不会得罪他。 管着户帖的 童书吏,领着贺禄与宁毓承前去堆放陈年文书的库房。其余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等他们一走,便赶忙去向贺道年禀报。 贺禄生怕被贺道年抓住,着急忙慌与宁毓承道别,一溜烟跑了。 到了库房,童书吏与管库房的两人说了两句,对宁毓承道:“七少爷,库房内灰尘重,七少爷且小心些,若有事,交代一声便是。” “有劳童书吏了。”宁毓承抬手见礼,童书吏忙跟着还礼,“七少爷客气。我还在当差,就先回户房。” 管着库房的两人,一位年长些的姓童名璋,年轻些的姓方名品顺。江州府的小吏,这个姓氏居多,多为同族。其余书吏,大家彼此沾亲带故,彼此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虽比不上宁氏,势力也不容小觑。 童璋将福水拦在了门外,他走在前,道:“七少爷,库房都是些重要文书,且易着火,沾不得半点火星,纸张更沾不得水。文书公函存放皆有章法,不能打乱,七少爷还请万万小心。” 随是在说规矩,童璋的声音听上去不大高兴,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方品顺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一看便能得知,库房是以童璋为首。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宁毓承并不多言,只道好,“我在何处取,看完之后便放回原处去。” 童璋看了宁毓承一眼,眼中暗含愤恨。宁毓承不动声色看在眼里,这应当就是贺禄所言,宁毓承在收税时得罪了人,童璋在看管库房,他与收税扯不上干系。按照书吏父子兄弟的传承,童璋的亲人应该有人当着收税的差使。 陈年的文书公函,从放进来时,估计就未再碰过。宁毓承走过去,随手小心翼翼取出一份,一股子尘土夹杂着淡淡的霉味便迎面扑来。 童璋紧盯着宁毓承的动作,大声提醒道:“七少爷要小心些,文书的纸脆,可别弄坏了。” 方品顺隔着两步远,四下张望后,找了个借口出了库房。 宁毓承取了一枚大钱挡在原处当作书档,哦了声,库房昏暗,宁毓承拿着文书走到门口光亮之处,低头看了起来。 童璋寸步不离守在左右,见宁毓承看得专注,不由得说起了风凉话:“七少爷真是厉害,小小年纪,还未下场科举,便开始学起了公函文书,为以后出仕为官做起了准备。” 宁毓承一目十行看着,头也不抬道:“我阿爹已官居礼部侍郎,我不用科举,也可恩荫出仕。” 他再点了点手上的文书,微微笑了起来:“这是户帖,就是烧了,损坏了,户部还有江州府的留存,阿爹可去户部誊抄一份,不会对江州府造成任何影响。” 童璋愣住,脸一阵红一阵白。宁毓承话里有话,他的言外之意,在还击童璋先前生成文书容易损坏,烧毁。宁氏在朝廷中枢有人,根本不怕童璋暗含的威胁。 想到家中儿子在收税中少得的钱粮,童璋心中的怨恨不由得更甚,道:“七少爷真是好命,投生成了宁侍郎的儿子。像是我们这些人,父亲是小吏,儿子还是小吏,世代都出不了头。” 宁毓承长长咦了声,缓缓走回架子,将文书放回去,重新取了一份,再走到门口。 “童书吏,你家中从何时开始做的书吏?”宁毓承随口问道。 童璋道:“我虽姓童,已与童氏嫡支出了五服。自幼家贫,靠着爹娘辛苦劳作,供我读了几年书,后来得幸做了书吏。我没本事,比不上宁侍郎,能为儿孙求得恩荫出仕。” 宁毓承继续问道:“童书吏的儿子,在何处高就?” 童璋脸色变了变,戒备地道:“不过是小吏而已,七少爷是贵人,小吏入不了七少爷的眼,听到也不认识。” 听童璋这样一说,宁毓承便能肯定他儿子这次有参与收税,少得了钱粮,心怀怨怼不满了。 “你家这次少拿了多少钱粮?”宁毓承直接问道。 童璋僵住,心想并非只他一家少得了钱粮,其他收粮的皆多少有损失。宁氏再厉害,总不敢因为几句话,就打击报复,那样彼此的梁子就结得深了。 “七少爷,我仗着年长,就多言几句。有人吃肉,有人只得一口汤喝,做人做事要留三分,别将事情做绝了。江州府乃至大齐,如何收税,自有自己的规矩。朝廷只管看到赋税,要是收不上,只怕宁氏也担待不起。” 宁毓承微笑道:“童书吏的确言多了。” 不过是谦虚之言,宁毓承竟然直言他是倚老卖老!童璋面子顿时挂不住了,阴沉着很是难堪。 “既然童书吏以为收税的举措光明正大,何须说这般多,替你儿子辩解开脱?”宁毓承语气淡淡,问道。 童璋怔住,他说的那番话,的确听上去是在辩解开脱,顿时急了,抢白道:“我并非是为了替我儿开脱,我儿无错,他只是照着规矩行事罢了,何须我替其开脱?”” “人人都做的事,并不表明,是正确,正道之事。至于错与对,童书吏心中其实一清二楚。” 宁毓承扫完了文书,叹息一声,深深看了眼童书吏:“我仗着年轻,也多言几句。有人吃肉,有人只得一口汤喝,做人做事要留三分,别将事情做绝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童璋听到宁毓承将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来。宁毓承在后面多加了句曹植的诗,让他的脸色,渐渐泛白。 他自己也是穷人出身,吃不饱穿不暖。现在他成了吏,比起靠着种地为生的农人,就变成了吃肉之人。他自己吃着肉,却舍不得给农人留一口汤。 一朝翻身,便翻脸无情欺压与他同根的穷人,真真是“相煎何太急!” 童璋心中滋味很是复杂,他没再说话,低头朝外走了出去。 宁毓承看了他一眼,走回架子重新取文书。看过了两份之后,他的心情不大好,也不想多说。 这时,库房外传来了见礼声,宁毓承听到贺道年在说:“无需跟着,我进去瞧瞧。” 宁毓承见贺道年果真来了,他忙取了另外的文书,拿到手上大步走到门边,抬手见礼:“惊动贺知府,实在是不该,给贺知府赔罪了。” 贺道年凝神打量着宁毓承,客气地道:“七郎别多礼,快快请起。” 宁毓承道谢直起身,贺道年笑呵呵道:“我听说那不成器的东西溜回了府衙,还带了七郎一道前来,心中诧异怎地没见到人,叫回五郎一问,原来七郎到了库房。不知七郎到库房翻阅旧文书,所为何事?” 宁毓承前来之意,已经如实告诉了贺禄。他不禁感慨不已,心道聪明人,又开始多想了! 第48章 …… 贺道年到来,方品顺与童璋两人一下变得热情又周到,亲自前去搬来了椅子,在门口摆好,奉上热茶才退下。 “七郎,吃茶吃茶,且慢慢道来便是。”贺道年率先坐下来,捧起了茶盏,摆出等着宁毓承交代的架势。 宁毓承心思微转,道谢后也坐了下来,放下文书,捧着茶盏暖手,说道:“今朝下了大雪,我没见过下雪时的麦地,便出城前去小李村的田庄查看。城外的雪比城中积得厚实,几乎难见麦苗,村中也难见人影。我以为雪下得太大,村民遭受到了灾害,前去走访了几户人家。” 贺道年忙道:“瑞雪兆丰年,种地的村民会看天气,见到这般大的雪,无需出来查看,自会高兴不已,盼着来年的丰收。” 听到贺道年油滑打官腔,宁毓承只当不懂,附和了句是啊,“瑞雪 兆丰年,地里的虫子都被冻死了,少祸害些庄稼,来年多少能多收三五斤粮食。只寒冷天气,不只冻死了虫子,老人与虫子一样,也随着去世了。小李村去世了五个上年岁的老人,最年长的今年五十五岁。” 贺道年一愣,“唉!”他长长叹息,“老人多病痛,到了寒冬腊月,难熬啊!朝廷那边也难,官府亦没余粮赈济,只能盼着来年,老天保佑了。” 朝廷官府连赈灾,都要商议来去,何况事管穷。且宁毓承并非要让贺道年出面赈济。就算粮食送到他们手中,会先让大人与孩童吃,成为累赘,无用之人,照样得不到口粮。 宁毓承拿起文书低头翻阅,道:“有两个老人在下雪前,被他们的家人背到了山上的“老人洞”,说是待雪化之后,再上山捡尸骨下山安葬。家里穷,病弱干不了活,就成了家中的累赘。” 贺道年看着宁毓承的动作,他想到自己病逝的亲生父亲,神色暗淡下去,一时没有作声。 宁毓承扬了扬手上的文书,道:“我觉着好奇,不知只是小李村如此,还是其他地方也一样,便前来府衙翻看往年的文书。” “哦,不知七郎可有看出相同之处?”贺道年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我只看了三份,尚未看出什么。”宁毓承说道,他沉默了下,道:“我觉着看不出什么名堂,因为无论文书,还是户帖,记录得都太笼统,这一屋子,大半是一堆废纸。” 贺道年惊讶不已,反问道:“七郎既然才看三份,如何就能做出府衙留下往年的旧文书户帖,大半是废纸的判断了?” “来往公函,这一部分有些用,可作为朝廷与府衙的施政见证。至于其他部分,” 宁毓承将手上的文书递到贺道年面前,指着上面的记载,解释道:“贺知府请看,这是三年前,江州府山阴县送到府城的文书,里面的内容是添丁数,报亡数。府衙根据山阴县的上报,按照丁户收取赋税。” 人丁赋税,是吏部对官员考核的重中之重,贺道年变得警醒起来,他唔了声,怀疑问道:“七郎是以为,山阴县瞒报漏报,留有隐户?” “非也,毕竟隐户在前朝曾严厉惩处,到了本朝,至少明面上已见不到了。” 宁毓承并非要查隐户,仔细解释道:“添丁是指男丁,女丁不收取丁祱,便没记载在内。报亡也是为了算丁税,徭役。婴儿夭折多,究竟几岁方开始上报,并无统一的规定。女丁会在长大后,由里正添加在户帖上,或者等到嫁人后,再在夫家的户帖上记上一笔。至于死亡的人数,何时死亡,年纪,死亡缘由,皆模糊不清。” 衙门皆是如此办差,只要长大的人丁有记录,去世后有记录即可。贺道年其实不明白,世家大族无论男女,出生去世自会留下记载。平民百姓不识字的比比皆是,何时生,何时亡,为何而亡,有甚重要之处? 贺道年心道宁毓承虽聪慧,到底年轻了些,缺乏为官的经验,他笑了起来,道:“朝廷要户帖,除去核计人丁,田亩,赋税,更是为了天下的安危,追查犯人。眼下的核计,并无不妥之处。” “有句话叫做人丁兴旺,人丁包含了男女。富裕的州府,人必定多。比如京城,除去因为天子所在,汇聚了龙气,还因人人皆向往,人来人往,流水不腐,京城方能成为天下最繁华富裕之地。” 宁毓承停顿了下,他本想说为政一方,辖下的人丁数,就是辖下的钱粮。贺道年是聪明人,他喜欢多想,想多了,会以为宁毓承骂他无能,尽量说得委婉了些。 “水满则盈,人口增长到了一定时期,增长便会放缓,且并非人越多越好。这与当地的田地,粮食产量有很大的关系。要是地太少,养不活那么多人,肯定会发生灾难战乱。江州府属于比较富裕之乡,能耕种的地,早就已经全部开垦了,现在的人丁增长,必定处于平缓期。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我没看到具体的数,现在户帖登记的人数,根本不准确。早已去世的人,并未如实做核计,新出生的孩童,也未计入其中。孩童出生,哪怕是有阿娘喂养,到了两岁之后,也要吃喝。不止男丁,女丁照样要吃饭。婴儿从出生时起,无论男女皆如实登记,何时出生,何时亡故,因何而亡。能依照现有的田地,不但能更准确核算当地的赋税,还能看出各种异样。像是真实的民生,疾病,刑名等等,都能清楚得知。” 贺道年愣了楞,将信将疑道:“人丁是重要,如七郎所言那般登记,真能看出那般多的门道?” 宁毓承肯定地道:“人可以说谎,准确的数额,却说不了谎。比如人丁的死亡,集中在某一个月份,比如三月。三月青黄不接,九成会是因为饥饿而亡,一成是因为意外,疾病。如果是在七月,粮食刚收成不久,则要考虑到天气,炎热的气候,造成了大量的死亡,还要考虑到另外一点,就是疫病的蔓延。天气热,疫病最是容易传开。一般来说,出生与死亡的数,会比较相近,突然出现比较大的变化,肯定是有大事发生。” 贺道年眉头皱起又松开,端着已经变凉的茶盏,装模做样吃了口。他不接话,只笑着夸赞道:“原来如此。七郎小小年纪,对治理一方说得头头是道,真是甘罗再世啊!” 记载得越细,对官员来说并不是好事。虽说可能出实际的政绩,但对官员的管束便越来越多,且考评更难混过去。 一看贺道年的反应,他肯定不会采用。至少他在地方做官时,绝不会将这个紧箍咒给自己套上。 宁毓承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对此并不太过失望。他详细告知,也是打乱拳,说不定贺道年就听进去了,为了求政绩,剑走偏锋呢? “明明堂开办了算学工学班,我三姐姐,还有我的算学都非常好。算学里面包含了许多的学问,换而言之,佛家讲因果,算学则能算出因果,因从何起,结出什么样的果,都蕴含在了每一步的计算中。” 宁毓承谦虚微笑,“祖父说我连神童举都算不上,断不敢与甘罗相比。可惜得很,科举并不考算学。” 贺道年听宁礼坤似真似假抱怨过,宁毓承不喜读书,尤其是不耐烦写策论文章,总是应付交差了事。 他不再多问,笑着站起身,道:“七郎你且随便看,要是有需要之处,尽管吩咐就是。等下七郎留在府衙用饭,陪着我吃上一杯。” 宁毓承道叨扰了,起身目送贺道年离开,回到库房继续翻阅文书。 到了午饭时辰,贺禄亲自前来,在门口探头张望,哎哟怪叫:“宁七,这般冷的天气,库房到处是尘埃,亏你也呆得住!” 宁毓承穿得厚,不算太冷,他放好文书,问道:“你没去瓦肆?” “我被阿爹发现,差徐先生带着人捉了回来。”贺禄走进来,翻着白眼,不甘心抱怨道:“阿爹让我留在府衙,我想再溜走,没能走成。” 宁毓承笑起来,道:“真是苦了你。” “滚!”贺禄笑骂,跺脚转圈催促,“好冷好冷,阿爹使唤我跑腿,来请你去用饭。快走快走,我早饿了。” 宁毓承随贺禄走出库房,与童璋方品顺交接过,得他们确认无误后,才随着贺禄离开。 贺禄在一旁看着,眼珠咕噜噜转,走了几步,他回过头看向库房,笑嘻嘻朝宁毓承挤眉弄眼。 “你这般小心翼翼,肯定是担心他们给你下绊子。哎哟,你放心,他们不敢,宁氏才是江州府的地头蛇,他们有老有小,不敢轻易惹事。我先前听阿爹说,你在说什么记录人丁,这才是天大的大事,要是这件事传出去,你可是得罪了全大齐地方州府的官员。” 宁毓承心想果然,贺道年最终还是选择了稳妥,借由贺禄的口来转达。 “我又不是朝廷命官,哪管得了这么多。”宁毓承淡淡道。 贺禄明显不放心,上下打量着他,“当 真?” 宁毓承很是无奈,道:“你看我,我能使唤谁呢?” “你三叔。”贺禄不假思索道。 “我三叔也不听我使唤啊。”宁毓承见贺道年连宁悟晖都考虑了进去,不禁想笑。 他真要献计献策,也不会通过宁悟晖,毕竟他亲爹宁悟明在朝廷中枢,且京城还有个宁毓华。 但宁毓承现阶段不会如此急功冒进,只从贺道年的态度来看,一旦朝廷采纳,他将要遇到的阻力有多大。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底下的州府消极对付,最后毫无成效且不说,宁氏还真将官员都得罪了。 宁毓承心中自有打算,坦然迎着贺禄的审视。 贺禄见宁毓承坦坦荡荡,心想也是,宁悟晖哪会肯拿仕途冒险,他咧嘴笑起来,道:“我信你。走,阿爹吩咐了灶房炖羊肉,还有好些菜。阿爹可上心了,将你当作贵得不得了的贵客招待呢!” 宁毓承笑着道了谢,陪着贺道年用过午饭,说了一会地里的小麦,开春后的稻谷后,离开府衙回府,前去了梧桐院。 夏夫人午歇起身,见宁毓承一身寒意进屋,忙招呼他到身边坐下,握了握他的手,心疼地道:“瞧你的手冰凉,这般冷的天气,还跑出城去了田庄,真是不让人省心。” “阿娘,我不冷。而且我早就回城了,前去府衙刚回来。”宁毓承真不冷,他安慰了夏夫人,说了去府衙用饭之事。 夏夫人嗔怪道:“那贺五郎在江州府出名的混淘气,亏你与他能说到一处去。” 宁毓承笑道:“贺禄有贺禄的好处。阿娘,我们二房的佃户册子,可能给我瞧一瞧?” “你要佃户册子作甚?”夏夫人随口问了句,便让夏嬷嬷去拿了。 “我看看有多少佃户,一共多少人。”宁毓承说道。 官府不肯做的事,宁毓承自己可以做。宁氏共有田地近万亩,宁毓承准备宁氏田庄的佃户人口,按照自己的方式登记。 宁毓承回到松华院,在书房忙碌到傍晚,他望着外面的天色,算着时辰,拿着理好的册子,前去知知堂找宁礼坤。 宁礼坤前脚刚进知知堂,宁毓承一进书房门,他便神色肃然,递了封信给他:“小七,这是你三叔的来信,明州府遭了灾。” 第49章 …… 薄薄的一张信纸,宁悟晖三言两语描述了明州府的情形。前些时日明州府遇到几十年难见的大雪,雪连着下了两天两夜,破旧房屋倒塌,极寒天气,人畜冻死冻伤无数。积雪半人高,行路艰难。明州府已经上书朝廷,请求朝廷赈济。 宁毓承左右翻看来信,信上并无具体日期。究竟雪从何时开始下,何时上书朝廷,明州府百姓死伤几何,明州府衙有何应对措施,信何时从明州府送往江州府等等,一无所知。 宁礼坤紧皱眉,看上去心情不大好,道:“我先前已派人让你大伯父收拾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赶去明州府看看具体情形。” 宁悟昭虽是长兄,但他不太通庶务,宁悟晖为官多年,估计不大乐意听从他的意见。 “祖父,不如我与二哥一起去。”宁毓承思索了下,说道。 “不可!”宁礼坤想都不想,断然拒绝。 “且不提下雪行路难,明州府如今情形究竟如何,你我皆不清楚。路上若遇到不要命的歹徒,你们就好比是羊入虎口!” 宁毓承见宁礼坤态度坚决,毫无置喙的余地,他只能作罢,道:“祖父,三叔写信来,并无让祖父帮着出主意的意思,祖父要是派大伯父过去,三叔可会听从大伯父的意见?” 宁礼坤沉默了下来,以他对宁悟晖的了解,一时回答不上来。 宁毓承觑着宁礼坤的神色,猜测道:“祖父,我猜三叔的意思,并非向祖父求助。一是写家书报信,二是为了提醒祖父,从江州府换去的种子,不一定能保住。祖父,人命关天,先要度过眼前的难关,人活着才能顾及以后的庄稼。祖父让三叔先别管什么粮食种子,朝廷赈济肯定没那般快,明州府先将人救下来,拿出粮食,让百姓自救,以工代赈。召集江州府的粮商,运送粮食前去明州府售卖,让三叔莫要干预,让需求决定粮食价钱。” 宁礼坤看了眼宁毓承,半晌后方道:“你三叔性情冷傲,不喜管束。 冷傲,不喜管束。亦就是宁悟昭前去,宁悟晖身为明州府知府,也不会听他的意见。 “明州府不比江州府差,只人丁,面积,略微次于江州府。按理来说,明州府的常平仓不会缺粮,若开仓放粮,不至于造成大乱。” 宁礼坤起初不愿意去深想,宁毓承道了出来,他回避不了,有些话,却实在说不出口。 宁毓承并不了解宁悟晖,他却深知这个儿子的性情。宁悟晖写信回府,虽并无提到粮食种子之事,宁礼坤猜他会在朝廷未下旨赈灾的这段时日,高价出粮获利。 等别地粮商得到消息赶去,攫取一杯羹时,钱财已经到手。若朝廷追究下来,明州府再拿几个无关紧要的粮商,将罪名都推到他们头上,将其当作替死鬼。 宁礼坤深吸一口气,他没再深想下去,喃喃道:“可惜我一把老骨头,冰天雪地的天气,赶到明州府就散了架,他们还得回来给我丁忧守孝。” 宁毓承总觉着不对劲,但他对内情以及宁悟晖知之甚少,宁礼坤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便将今日前去田庄,以及前去府衙见到贺道年,自己的打算细细道来。 宁礼坤听得惊讶不已,暂时将明州府之事抛在了脑后,接过宁毓承递上来的册子翻阅,神色触动。 “小七,有人之地,才有生机。这份人丁册子很是完备。”宁礼坤主政吏部多年,眼光毒辣,何等老谋深算,一看就止不住夸赞。 尤其是各地州府用这份册子,来核计州府的田亩,以及赋税,人丁的增减等,吏部考评就变得容易,而且极难弄虚作假。 坏就坏在,极难弄虚作假。 “只难推行下去。”宁礼坤一语中的,直指关键之处。 “祖父,我晓得厉害,只宁氏自己登记。”宁毓承说道。 宁礼坤松了口气,沉吟道:“宁氏赁地给佃农,知晓其家人根基,任谁也管不着。这个容易,原来宁氏的佃农,家住何地,户主是谁,赁了几亩地,账目上皆有,你找老宁去拿,若有缺失之处,你自己去添补。” 宁毓承打算趁着下雪天气寒冷,村民都在家中,他可以走乡串户,摸清根底。 “祖父,我想告一段时日的假,将佃户人丁核计完。” 宁礼坤听到宁毓承又要告假,神色顿时一沉,道:“你天天告假,耽误了功课,读书才是要紧之事!” “祖父,我不会耽误功课。晚上回到府中,我保证会将白日落下的功课赶上来。”宁毓承道。 除去策论文章,写得要不平平,要不是晦涩如读算学书。宁毓承其余功课都名列前茅,尤其是算学工学,他不上课也能考第一。 宁礼坤郁闷不已,科举考试最重要的便是策论文章。他亦深知强求不来,比如明明堂请来的先生,他们中好些人都很厉害,只是一到考试就傻眼,于科举仕途上一事很是无缘。甚至还有两个先生,不通世情,说话比墨线还要直,要真考中科举出仕,反倒会得罪人而不自知,给他们招来祸事。 翌日一早,宁悟昭启程前往明州府,宁毓承觉着不放心,在出城去村子前,先去了几家粮食铺子打听。 对时局反应最迅速的,一向是商人。江州府的粮食价钱波动不算大,但比起前一段时日,明显有上涨。 只是,各家粮食铺子,摆出来的粮食,宁毓承从伙计与买粮客人的交谈中,听出明显比前些时日少。 粮食涨价并非单一的原因,首先是天灾人祸,比如打仗,洪涝旱灾雪灾等等。江州府这次的雪虽大,尚不到灾害的地步,对粮食价钱的影响不大。 其次便是临近年节的时候,除去酿酒,点心比平时需求量大,粮商在收割庄稼时囤下的粮食,会在这个时候出售换取利润, 最后就是下雪带来的影响,总体来说,百姓对灾害的抵抗能力微弱,本能惧怕,无论家中贫富,多少会存储一些粮食。 宁毓承顺道打听了盐、柴禾的价钱,以及买卖情形,得以证实了下雪天气对物价的影响。 粮食虽未大幅上涨,看来明州府的雪灾,对江州府至少没明面上的影响。 但是,粮食变少,说明粮商已经开始有动作,在眼下的时候囤积粮食,肯定是为了更丰厚的利。 除去向明州府售卖,宁毓承已经想不出别的原因。 从头到尾,宁毓承并无看到官府有任何作为。 官府不管控民生,让供需自己调节,不适用江州府的情况。 首先,官府首先该出面稳定民心,出面清扫积雪,查看可有坍塌的道路,保证粮食与柴禾,盐等冬日必须之物,能顺畅流通。 盐铁皆为官营,在当下的时节,官府应当适当调控。任何一个朝代,其实都不缺盐,存储量远大于需求量,盐却被朝廷牢牢把控,称得上囤积居奇。 只因为盐税,在各种环节中,有人能从中获取巨大利润。 常平仓的粮食,乃是朝廷以备天灾人祸不时之需,用以平抑粮价,稳定时局。 官府在这个时候就该及时平粜,除去能抑制粮价,还能稳定民心。 百姓对灾害的反应,足以体现对朝廷的信任。换做宁毓承是平民百姓,他也不会相信朝廷,只会先想方设法自保。 宁毓承从粮食铺子走出来,心情跟雪后的天空一般,灰蒙蒙。 这时,粮食铺子斜对面的小巷,走出一个男子,他身上裹着看不出颜色的旧皮裘,手踹在衣袖中,腋下夹着一个灰麻袋,嘴皮翕动着,不知念叨什么,低头朝粮食铺子方向走来。 宁毓承觉着眼熟,定睛一看,原来是许久未曾见到的宁九。上次在小李村山上,宁九的激愤与不屑,给宁毓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事情太多,宁毓承将他忘在了脑后。 这时看到他,宁毓承不由得停下脚步,待宁九走近时,抬手见礼,喊了声九叔。 宁九低着头,眼珠子往上翻,瘦骨嶙峋的脸上,只剩下了眼白,令他看上去有几分狰狞。 似乎认出了宁毓承,他站直了身,冷冷说了声“不敢当”。 这下他的表情正常了些,只是仍然能看出,他整个人都紧绷着,像是拉足的弓,下一瞬便要万箭齐发。 宁九明显不想与宁毓承打交道,径直朝粮食铺子走去。宁毓承抬脚跟上,笑问道:“九叔可是来买粮食?” “七少爷,你究竟有何事?”宁九停下来,眯起眼睛大量着宁毓承,不耐烦问道。 “我就是跟九叔打声招呼,九叔可还好?”宁毓承仍然面带笑容,回道。 宁九嘴角下撇,讥讽笑道:“我可还好,我好得很!七少爷,你倒是当心自己,要是被你祖父发现与我来往,仔细你也被逐出族。” “九叔先去买粮食。”宁毓承笑笑道。 宁九深深看了眼宁毓承,没再多言,进了粮食铺子。没一会,他便走了出来,脸色很是不好,肩上扛着的麻袋,看上去约莫装了不到十斤左右的粮食。 宁毓承本想劝宁九多买些粮食,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要是宁九能有钱多买粮食,他肯定不会是骂骂咧咧的模样。 宁九看到宁毓承还在,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宁毓承招呼车夫将骡车驶来,笑着说道:“九叔住在何处,我送九叔回去。” “你究竟有何事?”宁九皱起眉,厌烦问道。 “我想问问九叔,当年为何究竟被逐出了宁氏。”宁毓承不再卖关子,直言不讳道。 宁九愣在那里,他死死盯着宁毓承,露出嘲讽的冷笑,阴阳怪气道:“七少打听这些作甚?难道七少爷怕步了我的后尘,想要防范于未然?七少爷,你是宁侍郎的嫡长子,深受宁老太爷看重,七少爷只要不造反,宁氏肯定不会拿七少爷如何。” “如此说来,九叔当年是造反了?”宁毓承笑问道。 宁九怔住,他久久未动,神色变得悲愤,厉声道:“你懂得什么!” “我不懂,九叔告诉我,我就懂了。九叔,这里人多,又冷。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说话。” 宁毓承不管宁九的反应,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无论如何,你都是长辈,你是宁氏血脉,你可不能对着晚辈无缘无故发火。九叔要教训,也要先说明缘由,否则,九叔便是不教而诛。” 周围行人已经朝他们好奇打量,宁九肩上扛着麻袋,行动不便,只能懊恼地道:“好好好,你放开,我随着你去。” 宁毓承放开了宁九,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分茶铺子,道:“九叔,我们去那里坐一坐。福山,将九叔的麻袋拿去骡车上放着,等下再给九叔。” 福山走上前,宁九哼了声,将麻袋交给了他。福山提着麻袋,宁毓承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提着麻袋走回了骡车。 宁九负手在后,宁毓承跟着他走进了分茶铺子。分茶铺子饭菜不算贵,寻常百姓一咬牙,偶尔也能吃上几回。 此时铺子中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伙计迎上前,宁毓承问道:“可有雅间?” 伙计忙道有,将他们迎向楼上雅间。茶酒博士拿来了水牌,宁毓承选了好几道铛头拿手的菜,选了一壶黄酒,一壶茶。 茶酒博士退了下去,宁九青白着脸坐在那里,冷冷训斥道:“你年纪轻轻,半晌午就开始吃酒了?还点了这般多的吃食,你能吃下多少,真真是何不食肉糜!” 宁毓承道:“九叔,我不吃酒,酒是替你要的。天气冷,吃壶煮黄酒暖身。菜我多点了几道,等下九叔让伙计送回家去。九叔出来买粮食,人不见了,总要给个消息,免得家人担心。” 宁九又愣在了那里,半晌后,他垂下了眼,不知在想着什么,嘟囔了句:“你倒是想得周全。” 伙计送了酒菜进屋,宁九身子动了动,眼神飘忽,似乎不好意思选。宁毓承替他做了决定,选了几道肉菜,白面炊饼,问了地址,给了几个赏钱,让伙计送到宁九的家中。 黄酒壶放在滚水中温着,宁毓承提壶替宁九斟满,自己倒了盏茶,端起道:“九叔,请。” 宁九扬手喝完了酒,捡了块冻肉皮嚼着吃了,再连着喝了几盏酒。 宁毓承也不作声,只默默陪着吃茶。宁九的脸上,渐渐涌上红潮。 他眼神开始发虚,凑近宁毓承,神神叨叨道:“当年,真有能人造反,要是他成功,大齐人人能吃饱饭,穿暖衣,有屋容身!” 宁毓承惊讶不已,大齐难道曾有过神仙下凡,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 第50章 …… 宁九提壶自斟自饮,每吃一口,便伴随着扼腕长叹。悲愤与深深的怨怼,遗憾,快要随着温热的黄酒一道喷薄而出。 “不知你可有听说过你还小,当年的事大家都讳莫如深,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朝廷官府从来不许人提,等再过上几年。” 宁九的手在案桌上一挥,嘲讽无比道:“就这般抹去了,就当此时未曾发生过。” “我的却不知内情,九叔可能详细说说?”宁毓承的确好奇,很是诚恳问道。 宁九掀起眼皮看了眼宁毓承,欲言又止挣扎了下,终是道:“我听说你祖父很是看重你,你与府衙中的贺纨绔交好。你身为宁氏子弟,哪能真正懂得民间疾苦。不过,我看你做事还算稳重,周到,说说就说说吧,反正我已经被逐出族,你祖父总不至于要杀了我泄愤。” 看来,宁九对宁礼坤颇为怨怼,宁毓承对此并不发表看法,只做出聆听状。 “他本是江州府辖下山阴县平水乡人,山阴县还算富裕,平水乡却多山地,偏僻贫瘠。家中十余口人,共有两亩 山地,两亩薄田。辛苦劳作一年,大半年都得吃豆子,野菜。山都被挖得光秃秃,好些地方草木不生。整个乡就只有三五个识字之人,一间快要倒塌的私塾。那年干旱,山上的草木被晒死,地里的庄稼也没了收成。倒了夏收时,官府还要催收夏税。家中仅有的一点粮食,都被凶神恶撒的差役帮闲抢走。他饿得快死了,被神仙搭救活了过来,神仙还教了他读书识字。” 宁九脸上的红意变成了青紫,激动得不能自已,自顾自道:“这是老天都看不过眼,要惩恶扬善了!” 宁毓承惊讶了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依旧不动声色听着。 “他出口成章,会吟诗作对,文思泉涌。乡贤看中他的才情,举荐他到了府学读书。我便是那时结实了他,不过,他看不上我,我们算是泛泛之交。” 宁九脸上的激动褪去,神色很是怅然,道:“翌年秋日,快要秋收时,平水乡大雨倾盆,山石垮塌,村中房舍,大半被埋入泥浆中。庄稼亦毁损大半,村民没了活路。当年江州府的粮食收成皆平平,官府非但不管,还到处强行征收秋税。入秋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吃不饱,穿不暖,居无屋,民不聊生。” “然后,他便带头造反了。”宁毓承并非询问,而是陈述。 “难道,他不该反?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宁九重新激动起来,神色几近狰狞道。 宁毓承没指出宁九本身也属于王侯将相的一类,他已大致知晓了整个事件。 天灾人祸下的农民起事,在史书上屡见不鲜,前朝大齐亦是如此,在王朝记录的鼎盛时期,亦经常发生。不过起事成不了气候,很快就被平息了。估计平水那位神仙子弟,也一样如此。 宁毓承问道:“这次起事,规模有多大,死伤几何?” “山阴县,邻近的余县,皆有百姓响应。义军攻进山阴县县城,杀富绅,开仓放粮。平水军纪律严明,只杀为富不仁的富绅,均分田地,百姓不纳粮,只要跟着平水军,皆能吃香喝辣。” 宁九嗤笑一声,道:“打仗哪能没有死伤,反正都是饿死,拼死一搏,待成大事,何愁富贵前途。” 他的神色向往,急切地道:“人人可以读书识字,打倒土豪劣绅,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狗官,均分田地,百姓安居乐业!” “嗯,听上去很美好。”宁毓承附和了句。 宁九撇了眼宁毓承,冷笑道:“可惜,人心险恶,那些养不活的狗,给一点好处,就将他出卖了。” 他哽咽了下,眼圈渐渐泛红,“叛徒将他乱刀砍死,连着他的家人也没放过,割下他的人头,前去官府投诚领赏金。” 说到这里,宁九说不下去了,他再倒了盏酒,扬首喝下,长长地,痛苦地喘息。 “当年奉命镇压的,便是你祖父!” 宁毓承愣了下,问道:“祖父如何做的?” “你祖父调来了粮食种子,分给了他们耕种,减免了欠下的赋税,只诛首恶,其余平水军,自回乡耕种,既往不咎。” 宁九冷笑,讥讽道:“真是一出收买人心的好手段!” 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九叔当年做了哪些事,当年可算首恶?” 宁九盯着宁毓承,脸又逐渐涨红,难堪地道:“我没用,什么忙都没能帮上。老大将我绑起来,把我的腿打断,我动弹不得,只能在家养伤。老大只听你祖父的话,这件事,肯定也是受了你祖父的指使。你祖父辞官归乡,我被逐出了族。” 宁毓承莫名想笑,但他忍住了,耐着性子问了最先的问题:“九叔,究竟有多少的伤亡,你应当知晓大致的数。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是可以拼杀一场。在有口饭吃,能安稳度日的时候,人会做如何的选择,无需我说,九叔已经看到了。富贵荣华是很诱人,只可惜,富贵荣华不好得,厮杀下来,最终只有那么几人能活到那一日。活到最后的人,变成新王侯将相。” 宁九紧拽着酒盏,低头一言不发。 宁毓承料想他也想到了这一点,委婉地道:“九叔,文人士子讲究的是忠孝,仁义礼智信。底下的穷人,有自己的生存规则。在九叔看来,文人士子的礼仪,是虚伪,是欺凌底层穷人的手段而已。而穷人的生存规则,与之相比起来,究竟如何呢?” 宁九怔怔望着宁毓承,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平水军攻进山阴县,虽说有令在先,实则照样奸。淫掳掠,不仅仅是富绅,家境稍微宽裕一点的百姓,皆没能幸免。 最后,他们遵从自己的生存规则,为了蝇头小利,毫不犹豫将手上的刀,挥向了领着他们进城的人。 脱去礼仪的遮掩,人人都变成了厉鬼。 宁九头开始疼起来,神色茫然而痛苦:“只是,他们实在太苦了,你让他们该如何办,如何办?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七少爷,读书又是为何用?” “的却如此,但这是眼下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是千古的难题。人人均田,不纳粮,的确是想象中的美好世界。” 宁毓承叹了口气,断然道:“可惜,不能。” 宁九失神看着宁毓承,“不能,为何?” “以眼下的大齐,或者改朝换代,一样不行。平水军打下山阴县,山阴县县衙根本没有钱粮,常平仓在府城。常平仓的粮食,是为了稳定粮食价钱,以及赈济,遇到打仗时征调所用。百姓不纳粮,朝廷就要自行购入。如果种地能赚钱,真正底层的穷人,连种地都轮不到他们。另,商税能得的钱财,能支持朝廷的开支,也捉襟见肘。朝廷若失去效用,撕去所有的礼仪,律法,道德,世道便变成了真正的弱肉强食,杀戮,血腥,混乱而无序,暗无天日。” 其实宁九,那位神仙子弟的想法,历史上早有先例。那位神仙子弟,宁毓承猜测,他们应当同样来自后世。他想着的是称王称霸,所提出的口号,后世的人都熟悉不过,后世关于历史的记录中,随处可见。 社会以及制度的发展,必须遵循生产力的发展。民主需要有全民共识,需要提高全民的意识,一同去拥护。 吃饱饭都难,何来的人人都能读书。用强权建立的民主,就是昙花一现,很快便会倒退回去。这在后世的世界中,已经有好些现成的例子去证明。 宁毓承不愿多言,思索了下,直言道:“九叔,你现在的日子,应当比较困难。” “我自己有手有脚,可以赚得一口嚼用。”宁九变得窘迫,懊恼地道。 宁毓承诚恳地道:“我知道九叔是自食其力,并无嘲笑九叔之意。九叔,我是晚辈,如有冒犯之处,你直接教训就是。九叔,为了大家,也为了小家,九叔值得敬重,只九叔别一味责备自己,伤人伤身。九叔真要做些事,让家人过得好一些,儿女长成有用之才,他们,是大齐的希望。” 宁九想起妻儿,嘴里泛起了苦涩,酒气上涌,冲得他的鼻子酸涩难当。 他说不出妻儿本该如宁毓承一样,享受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而非跟着他受苦。 千言万语,终究化为一句自责:“我对不住他们,让他们受苦了。” 宁毓承劝道:“九叔,他们可以去明明堂读书。九叔与祖父之间谁对谁错,都早已成为过往云烟,九叔就当作是姓宁的寻常人,儿女也可以考明明堂。九叔何苦为了那口气,将他们也牵扯了进去。” 宁九僵在了那里,宁毓承言尽于此,道:“算学工学班,三姐姐退了出来后,又陆续离开了两三个学不下去的学生。他们若有兴趣,以及这方面的本事,可以让他们去考一下试试。” 明明堂的算学工学班,学的并非诗书文章,而是算学,水利,天文等方面的学问。除去不收束脩,笔墨纸砚书本都由明明堂出,学堂还有饭食,热汤。 不过,宁九一时难以决断,犹豫 着没有作声。 宁毓承不再多劝,宁礼坤那边估计还有一通脾气要发,时辰不早,他只能赶着去最近的李家村了。 饭毕离开分茶铺子,福山领着车夫赶了骡车过来,宁九吃多了酒,外面天气寒冷,宁毓承坚持送了他回家。 宁九住在城北的藕荷巷,这里比大杂院好上一些,虽只有三间正屋,至少是独门独院。 福山将宁九的麻袋提到手中送他进门,他看到明显比先前沉重的麻袋,不由得呆楞了下。 虽离开了宁氏一族多年,他心中的怨恨却不减。对着宁毓承,他又着实恨不起来,一时情绪有些复杂,恼羞成怒道:“七少爷,几斤粮食,我还是买得起。你既然自称晚辈,让你一再破费,我这张老脸,着实没出搁。” “九叔,明州府遭受了雪灾,江州府的粮食在涨价。现在家中存上一些粮食,总不是坏事。” 宁毓承婉言提醒,便不再多说,与宁九见礼道别:“九叔,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骡车驶离,麻袋沉重,宁九很快就提得手酸,手背冷得针刺般疼,手心却滚烫。 酒发散开,宁九双眼开始变得朦胧,心头始终蒙着的那层雾霭,却仿佛一下散开,变得豁然开朗。 他没有错,平水军也没错,宁礼坤,甚至朝廷都没有错。 错就错在,当下的世道,处处不行。 仓禀实而知礼节,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任何一个王朝,都只是前朝的轮回。 因着他,儿子考不了科举,女儿结不了好亲。除去除去科举,嫁人,还有别的路可走。 虽说不一定能成,无需血流成河,为何不去试一试? 宁九心潮澎湃,胸口剧烈起伏,一个急转身,脚步匆匆进了门。 宁毓城赶到小李村,核计到傍晚,只核计出了三五户的人丁。 佃户除去不解,对着生辰八字很是重视,又怕因为人丁会多缴赋税,服徭役,下意识防备忌惮。 宁毓承要耐心解释,不需要得知他们的生辰八字,只要正确的年月日。核计人丁对他们的赋税,徭役并不相干。所幸他前面来收过夏税秋税,佃户对他心存感激,总算肯开口告诉他。 可惜,佃户对他们的生辰,也有些云里雾里,尤其是出生时便算一岁,究竟哪一年,他们也说不大清楚。 宁毓承连着忙了两天,终于登记完了小李村。他准备再去一次府衙,将他核计的数,与府衙的户帖比对一下,看看双方的出入。 这天早上他出了门,前去官学找贺禄,经过粮食铺子前,发现那里排起了长队。 宁毓承心中顿时一咯噔,赶紧让车夫停车,他跳下车,上前询问道:“老伯,粮食铺子怎地这般多人?” 冷得缩着脖子的老汉,不满地道:“米面这两天涨价得厉害,铺子伙计说,要是嫌贵不买,指不定就没了,明朝还会更贵。这鬼天气,真是让人活不下去了!” 宁悟昭前去明州府,不知他现在到了何处,还未有消息送回来。 宁毓承见到眼下的情形,粮食铺子敢大张旗鼓涨价,估摸着明州府那边的灾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要是江州府官府反应不及时,按照眼下的情形,会被波及牵扯进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 事关朝廷官府,宁毓承做不了主,当机立断回宁府找宁礼坤。 这几日天气寒冷,宁礼坤始终牵挂着宁悟昭宁悟晖,夜里睡不好,不时咳嗽,便未去学堂,在府中休养。 早饭后,宁礼坤照例问了明州府可有消息,得知宁悟昭还没来信,无奈之下,踱步进了书房。 宁大翁往熏笼中添了炭,红泥小炉上煮着的水沸腾了,他提壶斟茶,轻手轻脚放在书案左侧。 茶的清香袅袅,宁礼坤放下书,手捧着热茶,仍止不住焦灼难安。 宁大翁退出屋准备添水,小厮上前见礼,道:“大翁,大房那边的宁九来了,说是要请见老太爷,现在门房等着。” 宁九已被逐出族,照理说不算大房的人。不过宁九又的确是大房的人,是宁礼乾的亲生儿子,宁礼坤的亲侄儿。 当年之事,宁大翁最清楚不过。宁礼坤没杀了宁九,就是看在血脉至亲的份上。 现在宁礼坤挂记着明州府的事,心绪不宁。叔侄两人形同陌路多年,宁九这时候上门求见,宁大翁犹豫在那里,转回头看向书房门,不知这个话该如何去传。 小厮不敢催促,老实袖手等着。宁大翁斟酌了下,心一横,将铜壶递给小厮,交代他去打水,转身进了书房。 宁礼坤听完宁大翁的回禀,他一脸疑惑,“谁?老宁,你说谁来了?” 觑着宁礼坤的反应,宁大翁暗自叫苦,硬着头皮再说了一遍。书房瞬间鸦雀无声,然后砰一声脆响,茶盏在地上碎开,茶汤洒得到处都是。 “混账东西,他还敢来见我!谁让他来的?啊!” 宁礼坤怒火熊熊燃烧,气得不断咳嗽,间歇扯着嗓子骂:“宁氏差点都毁于他手,他还委屈得很,心比天高,以为自己本事大得很,能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根他那眼高手低的亲爹一样,都是到处惹事的蠢货!” 见宁礼坤连宁礼乾都一并骂上了,顿时后悔不迭,也不敢劝说,忙道:“老太爷息怒,老奴这就除去让他离开,以后莫要来了。” 宁礼坤喘着粗气,眼中淬火,怒道:“你去让他来,我倒要瞧瞧,他又要生出何事!就算宁氏的族谱没了他,我照样能替天行道!” 宁大翁忙应是,转身出了门,唤来小厮叮嘱了两句,“赶紧去清理干净。” 小厮赶紧前去洒扫书房,宁大翁叹了口气,亲自前去了门房。 宁九面无表情等在门房中,案几上放着的茶水一动未动。宁大翁掀帘进屋,他缓缓站起来,僵硬着抬手见礼:“大翁,好多年不见,大翁身子还是这般硬朗。” 两人以前也见过面,那时宁九对宁李礼坤有怨气,对宁大翁也没有好脸色。虽说宁九的客气生硬,到底比以前好了些。 宁大翁微微放下了些心,侧身避让,抬手俯身还礼,“九郎君,是多年未见了。老太爷在书房等着,九郎君请。” 宁九抬手道请,宁大翁走在前面,他本想提醒几句,到底没有多嘴。 进了书房,地上的茶盏碎片已经收拾干净,宁大翁躬身走到小炉边,守着铜壶煮茶。宁礼坤负手站在中央,铁青着脸死盯着见礼的宁九,冷冷道:“我可不敢当你的礼。你来作甚?” 宁九站起身,极力稳住神,不大自在地道:“在下来有事相求,替大郎阿焱,二郎阿垚,三娘阿淼求个进明明堂读书的机会。” 事关侄孙侄孙女,稚儿无辜,宁礼坤愣在那里,憋着的满腔怒火顿时没处发,在胸口盘桓着,噎得他许久都说出话来。 不过,宁礼坤还是咽不下去,嘲讽道:“你那般厉害,怎地当时没想到儿女,没想到宁氏也是你的亲人。你吃里扒外,造自己的反,亏你还有脸上门来开口!” 连着想了几日,宁九才终于登门求情。他知道宁礼坤不把他打出去,也不会给他好脸色。心中早有准备,对着宁礼坤斥骂,冷嘲热讽,他强自忍住了没作声。 宁礼坤心烦意乱,厌烦地挥手道:“走走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宁九暗暗吸了口气,还是忍不住道:“我当年没错!” 说罢,不顾宁礼坤的反应,抬手一礼,转身大步离开。 宁礼坤气得脸色发青,想要骂,喉咙一阵发痒,大声咳嗽起来。 为官 多年,宁礼坤早就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宁大翁许久未曾见到宁礼坤发这般大的火,浮躁难安,他忙倒了水上前,劝说道:“老太爷息怒,身子要紧,先些水润润喉咙。” 吃了两口水,宁礼坤喉咙舒适了不少。他长长吐出口气,无力地瘫倒在塌上,仿佛一下就变得老态龙钟了。 “小七去了何处?”宁礼坤不知想到了什么,哑着嗓子问道。 “老奴不知,这几日七郎出了城,早出晚归,听说在忙佃农的人丁核计。”宁大翁答道。 宁礼坤唔了声,没再多问,闭目养起了神。 宁府前的巷子口,骡车刚转弯,宁毓承看到宁九从巷子出来,朝西边走去。宁府占据了整条巷子,看情形,宁九应当是从宁府出来。宁毓承本想叫住他,当下的大事要紧,打算以后再问。 回府到了知知堂,宁礼坤看到他,诧异地道:“你不时出了城,怎地回来了,发生了何事?” 宁毓承见宁礼坤身体不好,先吃了口热茶稳住神,尽量温和说了在粮食铺子发现的情况。 “祖父,江州府的粮价开始跟着上涨,明州府的价钱只会更高。祖父,大伯父那边没有消息传回来,三叔也没再来信。江州府的情形,你我一无所知。” 宁礼坤心凉了半截,脸上的皮耷拉下来,脸色白中泛灰。他不愿深想的事,还是发生了。 宁毓承分析道:“祖父,明州府的情形,也并非一无所知。眼下江州府的粮食涨价,无非两个方面。一是粮商故意借明州府的大雪散播恐慌,囤积居奇,借机大捞一笔。二是江州府的粮商,真将粮食运往了明州府,赚取更多的利。” “明州府雪灾的事,只怕已传遍了江州府。百姓虽不傻,他们恐粮食价钱越来越贵,没粮吃,粮商随便说几句,一传十十传百,事态就难控制了。” 宁礼坤喘了喘气,才继续说了下去:“江州府的消息煽动开,粮价上涨,以现在的米面价钱,粮商已有足够的利,他们该收手了,否则,官府那边不好向朝廷交代。粮商不收手,就是粮食真运往了明州府,明州府的粮食已经涨到了天价,朝廷尚未下旨赈灾。” 宁毓承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这些都不最重要,重要之处,在于稳定粮食价钱,以及民心。 江州府与明州府离得不远,可以称得上是唇亡齿寒。稳定的江州府,就是明州府的后方。 “祖父,府衙在这个时候,当开仓平粜,不只是平粜,该是倾销粮食,将粮食价钱压到最低。”宁毓承道。 “倾销?”宁利坤怔住,不解地道。 宁毓承道:“是,当倾销,只有官府的常平仓,以及明州府的长平常,能一下拿出那么多的粮食倾销。江州府的粮价下去,商人只会将大量的粮食运往明州府售卖。明州府的百姓购买能力摆在那里,他们买不了太多的粮食。商人辛辛苦苦运去粮食,再运回来,考虑到成本以及运送不易,他们会降价卖出去,明州府的粮食价钱,会随着市坊的变化而下降。只要明州府的百姓有饭吃,就乱不了。” “此事复杂,不一定会如你想得那般容易。” 宁礼坤以为宁毓承的方法很好,毕竟涉及到钱粮,他还是顾虑重重,不得不多考虑一二。 “先且不提江州府可会开仓平粜,一旦放粮食的消息传出,不知多少人争抢。要是他们低价买入,囤积在手上,待高价时售出,就得不偿失了。” 宁毓承倒不担心这点,“祖父,能得到消息去争抢粮食者,他们并非为了吃,而是为了赚钱。天灾人祸,一向是赚钱的好时机,他们要是错过了,粮食又不是金银,可以放在手中。常平仓的粮食,我估计大半都是陈粮,他们留不住。” 常平仓的粮食,收进新粮时,一般会随之出陈粮。宁毓承相信,新粮陈粮这部分的差价,肯定是一本烂账。 宁利坤皱眉道:“商人重利轻离别,此事依仗商人,以及市坊,我还是不放心。” 士农工商,耕读传家是最清贵,在以农为重的朝代皆是如此。不过,比起等着朝廷赈济,由供需自由调节粮价要可靠百倍。而且商人心思活络,反应快,由他们出面,比起官府要可靠。 明州府与江州府遇到的问题,就是最简单的经济问题,商人可能说不出个所以然,基本原理不变。 天灾人祸是惨事,有人会趁机发大财。只无法杜绝此事,毕竟比道德,道德虽无法具体量化,究竟是朝廷官府更无德,还是商人更缺德,彼此之间不相伯仲。 朝廷赈灾,最后灾粮能有多少发放到百姓手中,应当不比官员的良心多。在后世,这种事情也经常发生,毕竟人性复杂,变化不太大。 宁毓承委婉道:“祖父,人命关天,钱财都是小事了。” 宁礼坤脸色变了变,突然想起宁九先前倔强的神色,他说自己没错。 当年平水军之事,宁礼坤亲眼目睹,多年以后,他都不愿意再回想。 且明州府之乱,粮食价钱为何会飞涨,以宁礼坤对宁悟晖的了解,他要为此事担负起大半的责任。 商人重利,官员又何尝不是如此。平水军直接冲进山阴县烧杀,县衙的官吏死伤大半,县令最先被斩首。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天灾人祸时经常伴随着叛乱,要是明州府也杀出一股平水军,他的两个儿子都在还有孙女的夫家 宁礼坤抬手覆在脸上,用力搓了搓,让自己变得清醒了些。 “只江州府,明州府,若无朝廷的旨意,他们岂敢轻易开仓平粜?” 这才是此事最重要的一环,且最最难难为之处。若无朝廷旨意,敢随便动用常平仓的粮食,乃是抄家流放的大罪! 宁毓承默然片刻,道:“祖父,恩威并用。” 宁礼坤震惊住,重复着宁毓承的话:“恩威并用?” 宁毓承道:“是,恩威并用。恩,在他们的政绩。威则在常平仓,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第52章 …… 祖孙两人商议完对策,到了最后,在由谁前去明州府之事上出现分歧。宁氏族中能干得力之人,基本都在外当官做事。要是没甚本事,派去明州府也没用。 宁毓承打算自己前去,宁礼坤坚决不同意:“你三叔不会听你的话,路上不太平,你不能去。” “祖父!”宁毓承理解宁礼坤的担心,但明州府那边才是关键。 “不行,你说再多都没用!”宁礼坤斩钉截铁道。 无论如何,他都舍不得让宁毓承以身涉险。宁礼坤道:“我自己去。” 宁毓承吃惊不已,道:“祖父,你身子不好,你如何能去。” 宁礼坤笑笑,很是洒脱道:“我这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反正早晚你们都要丁忧,宁氏蛰伏沉淀一段时日,也是好事。” “祖父,不该是这样算。只要是人,都不该如此算。”宁毓承心中难过,认真至极强调。 宁礼坤如何不懂,宁毓承讲的是“情”,血脉亲人之间的“情”。而非世俗规矩讲究的孝,更非仕途前程。 可惜,明州府江州府本不该到此般地步,皆因着,这世道,“人”少了些。 “我多带些仆从,与粮商一道前去。车上也不冷,睡上两天就到了。” 宁礼坤温声解释,“江州府这边,就留给你了。” “好。”宁毓承见劝说无用,只能勉强应了。 宁礼坤收拾了下,宁大翁取来厚大氅,与宁毓承一起坐车前往府衙。 “前去芳草巷绕一圈。”宁礼坤吩咐道。 芳草巷临近瓦肆,巷子店铺林立,中等规模的粮食铺子,就足足有三家。 车夫驾车到巷子口,马车就慢了下来。宁礼坤掀开车帘朝外看去,人从巷子口排起,前面看不到尽头。 “祖父,人太多,你别下去了,我去看看。”宁毓承劝说道,宁礼坤的脸色不大好,点点头,“你也小心。” 宁毓承交代宁大翁伺候好宁礼坤,他跳下车,到粮食铺子前。 几个差役在周围闲闲巡逻,吆喝着买粮的百姓莫要抢占争斗,莫要引起混乱。宁毓承挤到前面,打听到了米面现在的价钱。 比起早间,米面的价钱,每斤都上涨了一文到两文。这点钱听上去很少,只是 半天不到的功夫,且米面是民生必须,百姓根本没有抗灾害的能力。 一旦家境稍微殷实的人家开始着手囤粮,定会造成粮食短缺。在后世时,粮食价钱震动在百分之二十左右,背后缘由皆是因为战乱。如果江州府因为恐慌缺粮,随之而来的,也将是战乱。 宁毓承走了几间粮食铺子,发现售卖的皆为陈粮。精细的米面,只摆了两小袋在柜台中。他心思微动,神色若有所思。 离开粮食铺子,宁毓承再去盐铺问过,盐也有所上涨,但涨得不多。朝廷不缺盐,江州府更不缺盐,在临海的扬县,朝廷有大片的海盐场。 回到马车上,宁毓承将所见情形简要说了下,宁礼坤眉头紧皱,道:“着实不容忽视,不知官府那边可有动作。” 宁毓承没有说话,至少在他所见之处,并未看到官府有什么反应。 宁礼坤也一时没出声,失神望着车窗外经过的街巷,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一会,宁礼坤自嘲叹息,声音沉沉道:“唉,宁九先前来找过我。你若有空,帮着看看他们三兄妹,可是读书的料。” 明州府面临着当年陇南的情形,宁礼乾的罪孽深重,亲生儿子宁九与他走上完全相反的路,好比是父债子偿。 如今他的亲生儿子,绝不能再走宁礼乾的老路! 宁毓承愣了下,心道宁九果然是到过宁府。他一口应了下来,“祖父放心,我让人跟九叔说一声便是。” “你都知道了?”宁礼坤见宁毓承并未好奇,当即问道。 “知道。”宁毓承并不隐瞒,将几次见到宁九之事提了下,“九叔有自己的想法,我觉着他有些钻了牛角尖,想得浅显了些。想得浅并非错,若人不动脑,不去想,变得麻木,才是最可怕之事。” 面对宁九,宁礼坤心情着实复杂,他不欲多提,只道:“他已经改了名,连着自己儿女,皆不从族中排行。我并非不与他计较,我是看在几个小的份上而已。” 府衙就在眼前,宁毓承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先下了马车,转身搀扶着宁礼坤下来,贺道年听到消息,亲自领着徐先生迎了出来。 “老太爷稀客,快快请进。”贺道年热情地抬手见礼,又对着宁毓承笑道:“七郎来了,七郎也难得,老徐,你去学堂” 无人不知贺禄的本性,贺道年很是坦然,道:“去瓦肆,将五郎给我叫回来陪七郎。” 宁礼坤摆手,神色严肃道:“贺知府不用客气,我有要事找你,还有方通判。” 贺道年一愣,叫徐先生去叫方通判,陪着宁礼坤到值房落座,小厮上了茶水,方通判也随着徐先生来了。 方通判比贺道年要年长五六岁,人长得白白胖胖,脸上总是挂着笑,像是随和的富家翁,看上去比贺道年要年轻。 通判管着狱讼,江州府的各大行当,码头上各地的帮派,帮闲混混等,皆要敬方通判几分。 这些人大多都是靠着拳头,力气,各种见不得人勾当讨生活的人,凶狠难管。可见方通判并非他表面那样慈祥,在私底下他有个名号,被人称作“笑面阎王”。 通判在知府之下,贺道年与方通判平时并无甚不和传出。前有上下品级之分,方通判的背景与贺道年差不多,平时府衙都是贺道年做主。 他被徐先生叫来,问过徐先生,也不知宁礼坤前来的目的。心下疑惑,面上却不露声色,笑呵呵与宁理坤互相见礼,打量着跟着一道俯身施礼的宁毓承,笑道:“七郎也来了。” 宁毓承笑着说是,坐在了最下首。宁礼坤望着贺道年与方通判,道:“明州府遭受雪灾之事,两位应当知晓了。” 贺道年说是,方通判跟着点头,谨慎地不发一言。 宁礼坤道:“明州府那边的具体情形,无从得知。不瞒两位,我已经让老大前去了明州府,如今还未送回消息。不过,江州府外面的情形,不知二位可曾注意?” 贺道年与方通判互相对视一眼,彼此都神色疑惑。贺道年道:“方通判先前与我提过,江州府的粮食价钱,比起前些时日略有上涨。平时到了冬日时节,粮食皆比寻常是要贵,临近年底,家家户户总要准备些点心吃食,煮酿冬酒,涨价虽比往年高,倒也不算稀奇。” 方通判只坐着不出声,贺道年说完,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府城有些粮食铺子生意红火,前去买粮食的百姓多,方通判已经差役时常巡逻,别因着拥挤发生踩踏之惨事。不知宁老太爷特意前来,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宁礼坤一听,便知道贺道年与方通判两人在装傻。身为知府与通判,岂会不知百姓争相抢购粮食,粮食涨价,是常见的小事。 “我听到的消息,便是明州府遭了灾,粮食紧缺,价钱飞涨,江州府的粮商,将粮食运往明州府售卖,江州府也变得缺粮,粮食价钱跟着上涨了。” 宁礼坤直言不讳说完,盯着两人,说道:“我早已致仕,不该插手府衙的差使。只是,我是江州府人,明州府说起来,与江州府多有联姻,两个州府之间来往频繁。唇亡齿寒,明州府若真大乱,江州府首当其冲,会被牵连进去。贺知府,方通判,我就直说了,两位当在此时开仓平粜。” 贺道年愣住,他下意识看向方通判。方通判这时笑呵呵开了口:“老太爷知晓规矩,若无朝廷下旨,府衙动常平仓,乃是大罪啊!” 宁礼坤叹道:“是啊,朝廷有令,敢动常平仓的粮食,头上乌纱帽难保。被前来的巡检查到,又是一场官司。这两年巡检司未曾派人前来江州府,明年应当会来了,查到常平仓里面没粮食,此事两位的确不好交代。” 巡检司的巡检,是朝廷下派到各地州府巡视的官员,民生,兵民,治安等等皆包含在内。不过,巡检司的巡检到地方州府,一般来说三五年一次,地方州府会早早知晓消息。若非有仇怨,巡检只会查出地方州府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贺道年脸色变了变,方通判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了。 巡检可以上贡应付过去,但巡检也怕乌纱帽不保。巡检司监督地方,但背后还有御史台,御史台的御史,监督弹劾所有官员。 即便常平仓能抹平,巡检使动真格巡检,地方州府的错漏比筛子都多,随便伸手就抓得一大把。 宁氏作壁上观,还是行监察之责,宁礼坤的态度,其实已经不言而喻。 宁礼坤抿了口茶水,放下茶盏,笑道:“如今陈粮的价钱高,府中有陈粮的,正好换一换。我府上的陈粮,也打算出了,不但如此,明早我还打算启程前往明州府,明州府府上有多余陈粮的,也一并变卖。唉,身为大齐的子民,在百姓有难时,如何能视而不见。陈粮皆放出,粮食价钱得以平稳,百姓有饭吃,自当安心度日,待到来年春上耕种,今年秋上种下的冬小麦,随后也到了收获时节,两地州府,皆是太平无恙。” 贺道年暗暗骂老狐狸,宁礼坤是恩威齐下。先是拿巡检暗暗威胁,再话锋一转,拉起了家常,借府中出卖陈粮之事,暗中提点衙门将常平仓的陈粮,趁机都粜出。 宁礼坤知道常平仓皆是陈粮,这新粮陈粮互相倒腾,得中间差价之事,贺道年也不敢以为,能瞒得住宁礼坤。 江州府与明州府互换了种子,小麦已经下种生长,开春后,稻谷便得播种。粮食收成如何站且不提,眼下的江州府与明州府,确实是彼此合作,互惠互利。 方通判也有官田,在两地换种子的事上,他也参与了进去。除此之外,上次江州府官府与世家乡贤们一起出钱出力,修葺大杂院,月河清淤的事上,方通判由其侄子出面,捞了不少好处,宁礼坤在此事上,从未说过半个字。 都是场面上的人,宁礼坤点到即止,寒暄 几句,便起身告辞,与宁毓承一道离开。 两人将他们祖孙送出门,立在廊檐下,皆许久没有说话。 贺道年先转身回屋,方通判跟了进去,让徐先生守在门口,低声道:“府尊如何打算?” “他都找上门了,我能如何打算。明州府要是出事,宁悟晖难辞其咎,不被罢官,也会被贬谪。以后要复起,除非宁悟明拜相。” 贺道年一脑门的官司,烦恼无比道:“朝廷那边能应付,只这粮食唉!” “府尊说得极是。”方通判附和了句,眼中阴狠闪过,压低声音道:“常平仓那些陈粮,眼下只待慢慢出,不愁出不去。待巡检来时,粮食收上来,新粮也不会缺。江州府之乱,乃是因为明州府而起,府尊当提前向朝廷禀明。” 贺道年一怔,他抬眼看向方通判,含糊支吾了几声。 方通判想着升一升,明州府富裕,知府如果空出来,对他来说是绝好的时机。 要是在平时,贺道年写一封折子到京城,随手之事而已。 只是,宁毓承跟着宁礼坤一同到了府衙。 宁礼坤算不得大威胁,让贺道年难以决断的,乃是从头到尾安静坐着,一言未发的宁毓承! 第53章 …… 方捕头离开之后,贺道年神色严肃,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值房不算宽敞,徐先生只看到朱红的官袍在眼前不断晃荡。 不大一会,徐先生就像是见到了大滩凝固的血,双目眩晕,总觉着不吉利,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府尊,在下以为,这件事非同寻常,要三思再三思啊!”徐先生斟酌着开了口,他平时说话时小心谨慎,尽量不拿主意,只尽劝诫提醒之责。 不过,这次徐先生打算说得更明白一些:“宁老太爷要亲自前往明州府,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明州府的事态平息下来。明州府与江州府一样,深得朝廷看重,明州府那边” 他做出个抹脖子的动作,贺道年盯紧着他的手势,自是心知肚明。 要是真闹得不可开交,有蔓延的趋势,兵丁就要出手了。文武官员平时互相看不上眼,在这种时候却配合得很是默契。文官需要武将平息事态,兵丁一动,一根粮草不要,还会带回金银珠宝,在剿匪的功劳簿上记下一笔。 剿匪的功劳大小,也有讲究。大了,会不好收场,太小,功劳不值得一提。 这里面,又涉及到户帖人丁。甚至地方州府的具体田亩,朝廷户部能掌握的数,约莫只有七八成准。 徐先生见贺道年不做声,清楚他心里的顾虑。当初,他就劝过贺道年,这一起行好事,夜里睡觉心不惊慌。要是将把柄留给他人,指不定哪天就变成了一把利刃。 “方通判他的野心不小,在下以为,府尊没必要参与进去。得罪了宁氏,府尊其实不划算。府尊,不宜与此事牵连过深,那边的粮食,不能再出,当及时抽身啊!” 贺道年现在心中一团乱麻,烦躁无比道:“你去将五郎找回来。宁老太爷说话总要留三分,宁七郎好打交道。” “宁七郎他可能做主?”徐先生犹豫着问道。 “宁七郎跟着宁老太爷前来,他一直没出声。方通判没与他打过交道,我却真正见识过。” 贺道年冷笑了声,方通判想要乱中得利,他有这个本事,贺道年自不会拦着。送他个好,他承这份情,以后就多了条路。 他们之间的牵扯,说深也深,说浅也浅。他们一道做的事情多了去,把柄不止方通判有。 只方通判想借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出头,贺道年就要如徐先生所言那般,须得三思,可值得送他这个人情。 贺道年始终想着宁毓承,他沉静地坐在下首,却让他无法忽视。 “你去,先去把五郎找回来。”贺道年催促道, 徐先生赶忙去瓦肆,在相熟的楼里将贺禄叫回府衙。贺道年严肃地交代了几句,贺禄混归混,见到贺道年说到正事,关乎贺氏的荣华富贵,酒意立刻散了,二话不说,只带着贴身的小厮前去了宁府。 宁毓承并不在府中,贺禄扑了个空。他照着门房的回话,赶去明明堂,宁毓承又已经离开,不知去向。 贺禄有些傻眼,他以为宁毓承又出城去了田庄,天气寒冷,他又不知宁毓承究竟去了哪个田庄,只能回到府衙,告诉了贺道年这个消息。 贺道年一听,更加心神不宁了,眼下他面临着两个难题。 一是江州府明显的暗流涌动,江州府的聪明人多,他们现在都没有动作,在作壁上观。 铁打的世家大族,流水的知府。对江州府的世家大族来说,他在江州府时,对他们有点震慑与作用。 若他将他们都得罪了,只怕他的前程也得折损在此。 如宁礼坤所言那般,开仓平粜,才是缓和江州府事态的最好办法。 二是常平仓在偷偷出陈粮,他要是不顾一切开仓放粮,方通判可不是他表面那般和善,怀恨在心上折子参奏他一本,常平仓一本糊涂账,他无论如何都辩解不清。 贺道年跟困兽一样,在值房内走来走去,他现在就是风箱中的老鼠,进出不得。 宁毓承与宁礼坤离开府衙,上了马车,宁毓承就直言道:“祖父,贺知府与方通判,不会那般轻易开仓平粜。” “我也觉着难。”宁礼坤心情沉重道。 贺道年吃了许多宁府的卤猪头肉,酒多了,多少透露了几分真面目。 他看上去左右为难,用朝廷规矩来当借口,听上去的确冠冕堂皇。朝廷规矩真那么有用,砍头抄家的事情,他们从没少做,也不会做得那般得心应手。 “巡检使,他们倒会忌惮几分。说忌惮巡检使,真正是忌惮御史台。要是宁氏在朝中无人,这件事,也捅不到御史台。” 宁礼坤语重心长,借机教训宁毓承:“你该知道,为何我要让你好生读书,考学出仕做官。朝中要有人,宁氏若是白丁,饶是富甲天下,说没就没了。” 宁毓承笑起来,道:“是啊,祖父说得是,若宁氏非世家大族,轻易撼动不得,在九叔当年与平水军有牵连的时候,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要是平民子弟,纵有万千豪情,惊才绝艳,想要做一些事,不过如王莽那般,如璀璨的流星,转瞬便即逝了。 “此事肯定有蹊跷。宁氏与贺道年,方通判算得上有来有往,他们如此反应,里面肯定有缘由。”宁礼坤皱眉道。 宁毓承想得简单些,道:“不外乎权,钱。要不是常平仓的陈粮没了,要不是为了权,他们不愿意参与进来。” 宁礼坤一楞,道:“常平仓的陈粮肯定还在,这几年江州府的粮食收成平稳,一下出不了那么多的陈粮。权,唔,权。” 自言自语两声,宁礼坤道:“朝廷中枢最近无空缺,有缺的差使,都是些清闲衙门,哪比得上在江州府主政一方。江州府是上府,贺道年最好留任江州。方通判就不一样了,他的年岁不小,想要调任中枢难,要是能往上升一品,做到知府,此生也就圆满了。” 宁毓承想着在粮食铺子见到陈粮多,新粮精细粮食少的情形,他心中大致有了数。 不过,宁毓承不去猜测背后的缘由,他先按照自己的步骤做好准备,将打算与宁礼坤细细说了。 宁礼坤听罢,直想拍掌叫好,又神色很是复杂,道:“小七,你何处学到的这些本事?” “书本上都有。”宁毓承坦然答道。 宁礼坤旋即笑了,道了声也是,“书本上的学问多了去,学到了,也不一定会用,用,不一定能用好。” 马车进了二门,宁毓承跳下车,转身搀扶宁礼坤下来,道:“祖父,你明朝要去明州 府,先回府好生歇着。我先去明明堂了,午饭就在学堂吃。” 宁礼坤替宁毓承拉了拉大氅,慈爱地道:“小七,你也要主意,可别着了凉。”说完,再叮嘱了福山福水好生伺候,看着他上车离去,方一身疲倦回了知知堂。 明明堂正是午间用饭的时候,宁毓承去饭堂走了一圈,没见到人,熟门熟路在学堂山下的一间草棚找到赵春盛,他正啃着鸡骨头,吃得满嘴流油。 草棚简陋,透风的四面用草帘遮挡,里面只摆放了一张半旧木桌,收拾得倒干净。摆摊的夫妻在这里卖些茶汤,偶尔做些吃食,卖给学堂囊中羞涩,或者嘴馋的学生。这对夫妻尤其做得一手好熏鸡,不过本钱不足,做多了,也卖不出去。如赵春盛这几个馋嘴又财大气粗的纨绔,自己买了鸡,给一些赏钱,交给夫妻去做。 赵春盛三天两头就会来吃一只鸡,宁毓承也被他拉来吃过,他不好口腹之欲,只偶尔来一次当作换口味。 “七郎!”赵春盛见到宁毓承,惊喜地朝他晃动着手上的鸡骨头,“哎哟,你居然来了!” 宁毓承在条几上坐下,问道:“就你一人在?” “他们不来,说草棚透风,太冷了。”赵春盛嘿嘿,热情地要招呼宁毓承吃鸡,发现只剩下了鸡脖鸡皮,又尴尬地笑。 “走,我请你去酒楼吃。”难得见到宁毓承,赵春盛不差钱,扔掉鸡骨头就要起身。 “等下你还要上学,坐着吃你的吧。”宁毓承对赵春盛说完,又对摊主道:“给我一碗炊饼汤。” 摊主夫妻对视一眼,唯唯诺诺应了声。 宁毓承笑问道:“涨价了是吧?没事,照着涨价后的会账。” 摊主夫妻明显长松了口气,汉子给他倒了碗浑浊的茶汤,妇人忙着揉面,赶紧做起了炊饼汤。 赵春盛什么都没看出来,听到他们的对话,好奇不已问道:“你怎地知道涨价了?” “粮食涨价了,难道你不知道?”宁毓承问道。 “知道啊。”赵春盛点头,到底家中做买卖,他很快反应过来,道:“粮食涨价,食铺酒楼都得涨价。冬日严寒,还有柴禾也要涨价,柴米油盐都得跟着涨价。” “你吃的熏鸡也该涨价。”宁毓承指着赵春盛面前的鸡骨头,提醒道。 赵春盛哪在意这几个大钱,拿帕子擦了手,很是豪气地摸了一把钱拍在木桌上,喊着汉子会账。 汉子忙上前,收起钱,点头哈腰道谢,小心翼翼道:“两位爷,近来天气冷,米面涨了价,买不到粮食,铺子的买卖做不下去了,以后赵爷要吃熏鸡,派人给我说一声,我做好了给赵爷送到府上来。” 赵春盛听到有熏鸡吃,哪管铺子可开得下去,随意挥了挥手,“快去煮炊饼汤。” 汉子回了灶台,宁毓承看着赵春盛又圆了一圈的红胖脸蛋,问道:“你府上买了多少粮食,买少了,我怕不够你吃。” “呵呵,放心,阿爹早在前两日就买了上万斤粮,库房中堆满了粮食,不愁没饭吃。”赵春盛道。 宁毓承眼神一转,道:“就你府上买粮食了,其他府上要是不够,来找你府上借,赵氏亲戚多,到时候也不够啊。” “哪只我一家买,其他也一并买了。还有田庄中收成的粮食,足够了。”赵春盛说道。 这时,他的眼珠子咕噜噜转,四下乱望了一眼,凑上前小声道:“那个,长平常你知道吧?” “在城郊西北的常平仓,我知道。”宁毓承摸棱两可答道。 “不是这个。”赵春盛一时解释不清楚,便直接道:“阿爹说,常平仓在往外出陈粮,我家的粮食铺子,接了不少。我外祖父家,姑丈姨丈舅公家,还有陈氏,黄氏,家中有粮食铺子,做买卖的,多少都拿了些,一些留到江州府卖,一些运往明州府” 说到这里,赵春盛飞快地捂住了嘴,神色懊恼至极。 “我三叔在明州府做知府,没事,你不用忌讳。”宁毓承笑着道。 赵春盛放下手,长长舒了口气,干笑着道:“阿爹说,赚钱的事莫要声张,瞧我这张大嘴,哎哟,我也只与你说说。” “你府上粮食铺子的粮食,已经送到明州府去了?”宁毓承问道。 赵春盛点头,道:“送去了,只是不多。阿爹说,粮食价钱会大乱,运一些去明州府探探路,还有一些,留在江州府也可以赚钱。江州府的粮食价钱,只要明州府那边上涨,这边会跟着涨。” 果真买卖人灵通,宁毓承不紧不慢道:“江州府常平仓粮食多,哪会真正缺粮。” “常平仓的粮食,肯定不会一下放出来。等到粮价再朝上涨一涨,再慢慢放。明州府越乱,这粮食价钱,就会变成天价。” 赵春盛说到这里,眼珠又开始左右转。看上去很是不安:“你三叔在明州府哎,真不关我们的事啊。朝廷不开仓赈济,常平仓不平粜,这是没法子的事,要是没人去做粮食买卖,只会更乱。” “我知道。与你们赵氏无关。”宁毓承说了句,赵春盛裂开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就说嘛,七郎是明白人。”赵春盛撇嘴,道:“阿爹也说宁氏都是明白人,只是,唉,你大伯父去了明州府,你大伯父去有何用,至少得你祖父去。” 宁毓承微微笑起来,道:“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赵春盛听到拜托,立刻将胸脯拍得咚咚响:“七郎真是见外,什么拜托不拜托,你尽管说就是。” 宁毓承笑着道了谢:“我想见你阿爹。请你阿爹帮个忙。” 赵春盛道好说,“又不是借钱,走,我立刻带你去。” 宁毓承吃完了炊饼汤,让福山去学堂替赵春盛告假,跟着他前去赵府见赵丰年。 第54章 …… 天气寒冷,午间赵丰年吃了几杯温酒,躺在暖和的被窝中睡眠正酣,赵春盛一阵风卷进屋,奔到床前将他好一阵摇晃:“阿爹,阿爹” “贼子来了,有贼子!”赵丰年惊坐起身,沙哑着嗓子惊恐叫喊。 赵春盛听后哈哈大笑,“阿爹,是我,哪有甚贼子!” “你个小兔崽子!”赵丰年看清了自己宝贝儿子的胖脸蛋,舍不得打,气得他骂了句,掀开被褥下床,坐在床沿直皱眉。 不对,现在他该在上学,怎地回来了? “你敢逃学!”赵丰年不能忍了,赵春盛可以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独独不能视读书为儿戏! “阿爹,哎哟,我没逃学!”赵春盛赶紧道。 以这些年与亲爹周旋的本事,赵丰年胡须一动,赵春盛就知道他会唱哪出戏。眼见要挨打,忙补充道:“宁七郎来找阿爹,在正厅吃茶等着阿爹了。” “宁七郎?”赵丰年惊诧不已。 “真是宁七郎,比珍珠还真,我亲自领回来的。阿爹,你快些穿好衣衫,别让七郎久等。” 赵春盛说着话,抱起床榻架子上的外袍,朝赵丰年兜头罩去。 赵丰年眼前一黑,他却没有动怒,在黑暗中静坐片刻,缓缓扯下头上的外袍。 “阿盛,宁七郎怎地来了,你从头到尾,一字不落与我说清楚。”赵丰年板起脸盯着赵春盛,心里直犯愁。 他这个宝贝独子,身子好,能吃能睡,壮实活泼,样样都好,就是脑子有时候不太灵光。 明州府的事,命晃晃摆在那里,现在与宁氏不宜走得过近,躲还来不及,赵春盛却将宁氏人领回了府。 赵春盛觉着他阿爹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还是三言两语将宁毓承找他的事情说了:“就是我在草棚吃熏鸡,熏鸡阿爹知道吧,阿爹没吃过,算了算了,七郎来草棚找我,熏鸡吃得只剩下了骨头,七郎就要了一碗杂面炊饼汤,七郎真是不挑嘴,杂面他也吃得下去!” 赵丰年盯 着赵春盛,喘气都粗了:“不许说吃,捡着重要的说!” 赵春盛暗暗翻白眼,仰头朝天看,他也不高兴了。 “阿爹真是奇怪,就是吃啊。粮食涨价,草棚那对夫妻买卖做不下去了,炊饼汤要涨价。他们没说,七郎也没问,却一下就知道了,还真是神奇。” 听到粮食,赵丰年立刻屏住了呼吸,尽量不发火,绷住脸温和问道:“嗯,七郎说了粮食,还有呢?” 赵春盛哪记得那么多,努力回忆道:“就是些闲话,七郎说我们府上人多,我们家亲戚也多,要是他们来借粮,粮食不够吃该怎么办,可买了粮食。我告诉七郎,阿爹买了很多粮食,亲戚们也都买了粮食,常平仓在往外卖粮,不愁没饭吃。” 他端详着赵丰年的脸色,不解道:“阿爹,你这是怎地了?就是这些话啊,阿爹听出了什么大事?” 赵丰年几乎快呕血,他不想理会赵春盛,不过,这是他的亲生儿子! “阿盛,我与你说过无数次,教你做买卖,将外面的大事说给你听,是要让你去学,去分辨,要用脑子,不要用嘴。” 赵丰年一边穿着外袍,一边强忍怒气,掰碎了教导赵春盛:“做买卖就是抢占个先机,人不知,我知,人知,我快一步。这先知,快一步,靠的是权势。常平仓是朝廷的库房,咱家能从里面拿粮食,就是靠权,拿钱去换权。” 赵春盛道:“阿爹,我知道啊,你以前教过我,让我要读书,考个功名,出仕为官就有权势了,有权赚到金山银山。” 赵丰年继续忍:“宁氏就是权!现在咱家没权,至少比不过宁氏有权。我跟你说过,明州府需要粮食,明州府的宁知府,是宁氏人,江州府将粮食藏着掖着,明州府得不了好,宁知府就得不了好。你以为,宁七郎突然上门来找我,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赵春盛呆愣愣问道。 “为了粮食,他要粮食去救宁知府。宁氏有权,折损一个,还有宁侍郎宁通判宁翰林一堆宁氏官吏。宁七郎开了口,你给还是不给?不给,宁氏手上有权。现在没事,等到秋后算账,破家县令,灭门知府,赵氏只有挨打的份!” 赵丰年没好气点着赵春盛的大脑门,点得他连连后退:“先前宁老太爷去过了府衙,贺知府他们肯定是不肯答应,他再找到了我们。宁氏与贺知府他们相斗,那是权对着权。赵氏有甚,给祖宗捐了几个出身,如今最大的官,只你三叔租,在工部做着员外郎,他年岁已高,离我们这一枝快出五服了。你大堂兄,尚且只是一县令。如何能与宁氏比?” “阿爹,你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赵春盛无惧赵丰年的怒目,振振有词道:“阿爹,七郎吃杂面炊饼汤,面不改色!阿爹可吃得下杂面?阿爹肯定吃不下。宁知府虽是知府,七郎的亲爹可是礼部侍郎!金尊玉贵的侍郎公子,吃杂面炊饼汤!七郎真不把权钱放在眼里,人家看重的不是这些!” 赵丰年被赵春盛说得愣住了,宁毓承穿细布衣衫,骑老驴,并非只为了一时沽名钓誉,也并非故意为之。他是压根未将吃穿用度放在心上,一言一行皆光明磊落。 “小小年纪”赵丰年嘀咕着,又皱起了眉。 宁礼坤在江州府,为何会派宁毓承前来? 赵春盛难得脑子变得灵光起来,道:“再说了,宁氏真那般惹不起,阿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阿爹不怕躲了,宁氏也会球后算账?阿爹常说赵氏并非白丁,海船的利,足足白送了四成出去。赵氏哪能就被随便欺负了?” 赵丰年被堵得哑口无言,却心下甚慰,心道赵春盛总算机灵了几分。 赵春盛催促道:“阿爹快些,宁侍郎的嫡子亲自上门,阿爹不怕得罪了宁侍郎?” 赵丰年听到宁悟明,双腿不由得朝外走去,他一巴掌拍到赵春盛的脑袋上,嫌弃道:“催催催,都是你阿娘的错,生出你个讨债鬼!” 赵春盛捂住头,怪叫道:“阿爹有本事当着阿娘的面说。” 赵丰年黑着脸不吭声了,妻子马氏厉害,娘家马氏的海船比赵氏还多一条,可不惧他。 坐在香暖宜人的正厅内,宁毓承已经吃完了两盏茶。茶水香浓,吃进去不见苦涩,回甘悠长。 赵氏有钱,江州府本产茶,赵氏有一片茶山,茶山上有几株古茶树,每年只能窖制一两斤茶,价值千金。 宁毓承倒不是因为茶香,实是因着先前吃的炊饼汤咸了些。他以前到草棚用饭时,就与摊主夫妻提过此事。他们已经尽量少放些盐,只与宁毓承平时在府中所用的饭菜相比,还是过咸。 起初宁毓承不明白,有次他在村子中,尝到过一户人家中做的咸菜。只一小块而已,咸得舌头都发苦。 后来他观察发现,他那一小块咸菜,他们是要拿来配一整碗杂饭。杂饭是加了豆子,野菜,带着糠的米一起熬煮而成,难以下咽。即便这样,除去农忙要用体力的时候,也只能吃到六七成饱。 摊主夫妻是穷人,他们习惯了多放盐,这样的话,就能少吃些饭,靠多喝水填饱肚皮。 赵丰年不比赵春盛,他应当猜测到宁毓承的来意。商人重利轻别离,这句话宁毓承并不同意,做买卖当然是为了赚钱。赵丰年是商人,宁毓承只会与他谈买卖。 第三盏茶吃了两口,赵春盛蹬蹬蹬跑了进屋,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与他一样胖,喘着粗气的赵丰年。 “哎呀七少爷来了,实在对不住,中午多吃几杯睡过了头,让七少爷久等了。” 赵丰年前脚踏进屋,脸上就堆满了笑,随着抬手,歉意又真诚地解释,给足了宁毓承的面子。 “冒昧登门,还望三老爷莫要见外。”宁毓承避开赵丰年的礼,抬手作揖下去。 “不敢不敢,当不得当不得。”赵丰年热情又客气,将宁毓承让到上首:“七少爷快快请坐。” 宁毓承自是不肯,笑着推让道:“三爷莫要折煞我。” 赵丰年这才坐了,请宁毓承在他左侧坐下,赵春盛看着他们寒暄,无人理会他,自己坐在了下首。 “听到七少爷来,我还以为阿盛在说笑。”赵丰年不动声色打量着宁毓承,道:“听说这段时日七少爷告假,未曾到学堂上学,七少爷真是聪慧,不上学考试也能拔得头筹。” 赵春盛撇嘴,插嘴道:“阿爹,学堂还没考试呢。” 赵丰年脸上笑容不变道:“考与不考,皆是一样的结果。莫非,你能考得比七少爷还好?” 赵春盛被噎住,嘟嘴不作声了。 宁毓承笑着道:“我只是没去学堂读书,平时在府中,照样要写功课。考得好,并非是因为我聪明,是我在背后暗中努力,大家都没看到罢了。” 赵春盛一听,复又高兴起来:“嘿嘿,七郎原来也要辛苦写功课。” 赵丰年郁闷得胸口疼,见赵春盛实在是碍眼,道:“阿盛你先出去,我与七少爷说一会话。” 赵春盛不情不愿离开了,赵丰年松了口气,笑着问道:“不知七少爷前来找我,可是有事?” 宁毓承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道:“祖父身子不好,明早要前往明州府,为了赶路,先在府中歇息休养,差我前来府上,是有事相求。” 赵丰年听到宁礼坤要去明州府,他不由得先是一愣,旋即就释然了。 宁悟昭虽是长兄,宁悟晖身为一府知府,习惯了发号施令,哪能听他的劝导指挥,宁悟明去还差不多。 宁毓承代表宁礼坤有事相求,赵丰年心中一紧,防备地道:“七少爷说笑了,宁老太爷是何等人物,要是宁老太爷都没办法,我赵三不过一个做买卖的,也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宁毓承只当没听出赵丰年的推脱之意,道:“是为了明州府与江州府的粮食之事,祖父想请三爷出面,请马老太爷,陈老太爷,王七爷,陆九爷,任二爷他们前来府上,祖父等下前来,与大家商议一笔买卖。” 赵丰年听得怔在了那里,宁毓承所言这几人,与赵氏沾亲带故,且都有做粮食买卖。 宁毓承并非前来要粮食,竟然是要来与他们做买卖! 不过,赵丰年还是谨慎地问道:“不知宁老太爷,想要做何种买卖?” 宁毓承笑道:“到时祖父会讲清楚,三爷是买卖人,买卖可能做,三爷只一听,便能将账算得清楚明白。只祖父特意交代过,这笔买卖大,要仰仗几位大 东家才行。几位大东家都是江州人,江州人不做亏本买卖,江州人,更不能失去江州府!” 赵丰年神色一震,他是江州人,离开江州府,他就失去了根。 至于何种买卖,等见过宁礼坤就能得知。宁礼坤也不是要独自见他,还有其他几家一起,真出了事,也有人分担。 赵丰年这才爽快答应了,笑道:“七郎说得是,宁老太爷人称宁江州,从不让江州人吃亏。我这就去,亲自与他们说。” 宁毓承起身作揖,道:“多谢三爷。三爷,我先告辞了,在入夜后,会与祖父一道前来。” 赵丰年琢磨着宁毓承的话,他这是要暗中行事了,面上笑容不变道:“是,我准备好酒菜,等着老太爷前来与大家一起吃酒。” 宁毓承再次道谢,离开赵府,骡车在城内转了一圈,在离瓦肆不远的分茶铺子停下。他低声交代了福水几句,进去要了雅间,坐着慢慢等。 过了半个时辰,雅间门开了。贺禄一头扎进来,滑坐在宁毓承对面,瞪大牛眼看着他,苦恼地道:“哎哟,宁七你去了何处,让我好找!” 宁毓承哦了声,给他斟了盏茶:“你找我何事?” 贺禄端起茶吃了口,立刻呸呸放下了,“真难吃!”眼神哀怨瞥过来,委屈极了:“是阿爹让我找你。” 宁毓承唔了声,问道:“你阿爹找我何事?” 贺禄仔仔细细打量着宁毓承,道:“我阿爹说,你去府衙,一句话不说,肯定是憋着大招。宁七,你我可是知交,你如实告诉我,你可真有憋着大招?” 宁毓承点点头,坦然道:“是。” 贺禄眼珠都快瞪出了眼眶,下意识追问道:“什么大招?” 宁毓承笑起来,道:“能有什么大招,世上无新事,就是我想我阿爹了,想着可要离开江州府,去找我阿爹。” 贺禄眼珠再次瞪大,“就这?” “你觉着还有甚?”宁毓承笑眯眯问道。 贺禄答不上来,他左顾右盼,干巴巴道:“这茶不好吃,我不吃了。我要回去了,外面冷得很,你也回去,我给你送些好茶来。” 宁毓承笑着道谢,贺禄摆摆手,飞快跑了。 回到府衙,贺禄跑进值房,带起一阵寒风,再次扑到贺道年的案桌前,将正在说话的徐先生与贺道年都一并惊了跳。 “你作甚冒冒失失!”贺道年正一头烦恼,顿时黑着脸训斥。 贺禄深吸一口气,不满道:“阿爹真是,你让我找宁七,我找到他了,着急忙慌” “闭嘴,你见到宁七郎,他人呢,你们说什么了?”贺道年沉下脸,不耐烦打断了他。 贺禄见贺道年神色不好,到底知晓些轻重,赶紧将见到宁毓承之事,前后仔细说了。 贺道年与徐先生对望一眼,神色愈发凝重。 徐先生不安道:“府尊,宁七郎是在提醒,也是威胁。” 贺道年苦笑一声,道:“这不算威胁,这是实情。没了宁悟晖,还有宁悟明。宁悟明宁江南,我曾见过他一面,儒雅博学,让人如沐春风,官声极好,入阁拜相只是早晚之事。” 徐先生呐呐道:“那府尊打算如何办?” 贺道年失神坐着,久久没有作声。 第55章 …… 夜幕时分寒风凛冽,街头巷尾已少见行人。一辆马车驶入赵府二门。赵丰年携赵春盛迎上前,亲手打开了车帘,搀扶住下车的宁礼坤:“老太爷来了,天冷地滑,老太爷仔细脚下。” 宁礼坤笑道:“老啦,不中用了。” 赵丰年道哪里哪里,与随后下来的宁与承欠身见礼,“老太爷身子骨还硬朗着呢,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 两人客套寒暄中朝正厅走去,赵春盛也高兴地陪着宁毓承,朝他挤眼,小声道:“人都已经来了,七郎放心。” 宁毓承回之一笑,也压低声音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赵春盛裂开嘴笑,虽然什么事都没做,不知为何,他总感到胸口激荡,好似在参与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马老太爷一众人已经坐在正厅吃茶,宁老太爷进门,他们纷纷起身,抬手俯身施礼。 “身子不好,来得迟了些,让大家久等了。”宁礼坤一礼下去赔不是,笑呵呵道:“坐,都坐。” 众人客气地让宁礼坤坐在了上首,连宁毓承也一并让着,马老太爷拉着他坐在宁李坤身边,道:“七郎你是客,我在这府上算得上半个主人,你别官我们,你也坐。” 宁毓承进屋,他们就若有若无打量着他,想必是赵丰年说了他午间前来之事。他笑着道:“老太爷是主,我是阿盛的同窗,依照阿盛,老太爷就是我的长辈。我敢坐在这里,祖父当场就得打我,不敬长辈。” 宁礼坤只笑眯眯看着,马老太爷笑起来,“行,我就不勉强你了,免得你挨打。” 众人交换了眼神,一起笑起来,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宁毓承秉着一贯的礼让谦虚,与赵春盛陪坐末尾。 赵丰年要让人上茶,宁礼坤道:“我舔着脸做个主,冬夜天寒,不若早些用饭,我们边用边说正事如何?” 赵丰年愣了下,马老太爷道:“你还赶紧去,我们这些老东西,架不住熬夜,就想早些钻进暖和的被窝歇息。” 听到岳丈发话,赵丰年暗自松了口气,饭桌上说事,说不到一起去,还有酒可缓和一二。要是说成了,顺道就是庆功。 赵丰年传了饭,心腹亲自提来美酒佳馔,食案在众人面前摆好,立在一旁伺候。 宁老太爷居首,先举起了酒盏,道:“我身子不好,就略微尝一口,诸位且随意,不必管我。” 他浅抿了口酒,其余人抬袖遮面,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宁毓承吃着茶,赵春盛要了温黄酒,偷偷躲着宁礼坤,美滋滋吃了,侧过身小声个声道:“七郎,你怎地不吃酒,天气冷,吃了正好暖身子。” 宁毓承呵呵道:“酒吃多了,会伤这里。”他点了点头,“尤其是你这个年纪,伤得更厉害。” 赵春盛撇嘴,他才不相信这些。宁毓承每次吃酒时就这般劝他,他上学堂时不吃酒,也没见得变聪明。 “宁山长在,我不会多吃。”赵春盛想完,还是很没出息地放下了酒盏,他暗戳戳朝宁礼坤看去,嘀咕道:“七郎,你祖父不是说有买卖要做,怎地还不说什么买卖?” 宁毓承舀着热汤喝,没有理会赵春盛。宁礼坤见惯大场面,与马老太爷赵丰年他们打交道,自由自己的做法。 正厅内的众人家底深厚,究竟是商,士农工商,与宁氏士族大家相比,在寻常时,顶多敬陪末座。 酒桌场合也有自己无形的规矩,宁毓承礼数周到,宁老太爷平易近人,马老太爷赵丰年他们心底舒服,说起事来爷容易些。 待酒过三巡,宁礼坤放下酒盏,道:“众人心中肯定疑惑,我究竟有什么买卖与大家做。在说买卖之前,我先表明一二。” 众人听到宁李坤说起了正事,纷纷放下了酒盏筷子。赵丰年使眼色让心腹去正门口守着,看向宁礼坤,心情不由得紧张起来。 宁礼坤道:“如今外面的局势,看似明州府遭难,江州府也受到了波及。唇亡齿寒,明州府与江州府一衣带水,诸位在明州府也有亲戚,买卖来往。明州府不好了,江州府也会受到影响。” 众人都没有说话,买卖人讲究 和气,混乱中也可发横财,总比不过欣欣向荣来得安心安稳。 宁礼坤的眼神缓缓扫过去,与寻常时的锐利不同,此时充满了沉重。 “我与在座的诸位一样,皆是江洲人,生在江洲,埋在江洲。我们离不得江洲这片地,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百姓,穷的也好,富的也罢,终究同根同源,我宁礼坤,始终不敢忘江洲!” 马老太爷年纪最长,他听得心有戚戚焉。马氏祖祖辈辈都在江州府,靠着江州府发迹。以前他阿爹,他年轻时做买卖,走遍了大齐,甚至远渡番邦。如京城明州府平江府这些富裕的州府还好,其余穷困之地,根本极难赚钱。 首先一道难,难在衙门。 富裕州府的衙门,毕竟有许多人盯着这块肥缺,官员比较爱惜羽毛,办事要简便得多。虽也会伸手吃要,比起穷困之地,不知要好多少倍。 现在大齐的税分为过税与住税,比如马氏海船进来的番邦货物,在下船时,先要经海税司缴一笔船舶税。如将珍珠做成了珠宝,还要缴纳一笔住税。运往京城时,另外要缴纳一笔过税,既从江州府到京城的税。 江州府到京城的住税是一百课五,按照朝廷规定,这笔买卖就悉数缴完了税,官府会出具过税凭证。江州府到京城,基本上是水路,船行驶到冀州府时,会被官府的关卡拦住,明着索要钱财,否则不予放行。 若商户想要争辩,已经按照规定缴纳了所有商税。官府有一万种的借口,扣押商船,为难商户。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人财两失。 民不与官斗,求告无门,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事情经常发生。 冀州府经常遭受水灾,百姓穷困潦倒,官府凶神恶煞。其实冀州府还不算最穷,越往西北边的严寒之地,若非王孙贵族,商户绝不敢轻易涉猎。哪怕一根针,这一路被关卡索要吃拿下来,到最后的本钱,变成了银针金针,买卖如何能做得下去? 其次的一道难,则难在穷。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穷乡僻镶人丁少,人越少,买卖越难做。无论是贵重的头面珠宝,还是柴米油盐,总的需要摆在那里,再厉害的商人,也赚不到几个钱。 是江州府这片土地,让他们这些商户得以活下去,家财万贯。 宁礼坤斩钉截铁道:“江州府,甚至明州府,绝不能乱!我明朝一早出发前去明州府,就算这把老骨头折在明州府,也在所不惜!” 众人听得动容,同时坐立难安了。 宁礼坤尚未说到正事,只端看他的反应,是势在必得,连命都豁了出去。 要是他们不答应,不尽心尽力,就是与宁氏有了生死之仇! 宁礼坤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声音也柔和了几分:“当然,我不能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也有私心,毕竟我家老三知明州府,明州府事态平息下来,对我家老三只好不坏。既然我有私心,你们是买卖人,买卖人不做折本的生意。这次你们钱财上的亏损,乃至少赚到的钱,我宁礼坤一个大钱都不少,全部担了!” 马老太爷看向赵丰年,再看向其他人,与他们面面相觑,皆看到彼此眼里的震惊。 宁礼坤能担亏损,只赚不赔的买卖,天底下难找。 他们这群老狐狸,自是不相信天上有掉馅饼之事。但宁礼坤却不同,他是宁氏族长,宁氏百年清贵,有他这句话,就是拿了宁氏的脸面来做保证! 马老太爷站起身,倒了盏酒,一口饮下,长长出口气,道:“你是宁江洲,在座的我们,皆为江州人。如此推心置腹,我马老二,也绝不是那只盯着几个阿堵物的软蛋。老太爷,你且直说就是,” 赵丰年见岳丈表态,跟着站起身,道:“老太爷,我家犬子与府上七郎交好,在学堂又得你教导,天地君亲师,你是先生,又为尊,有事吩咐,且说就是,我赵氏能做到,绝不推辞!” 其余几家前来时就已经商议过,宁礼坤将事情掰碎了,已经说得很是清楚。他不但要拼命,还要拿出钱来。宁氏是何等家族,做到这个份上,他们还有&后顾之忧? 于是,大家紧跟着拍着胸脯道:“老太爷且说无妨,我陈家没甚厉害之处,只做买卖,还是有些用处。” 宁立坤神色激动,连着摆手:“大家都坐,都坐。能得诸位的支持,我很是感激。” 众人坐回去,宁礼坤放低声音,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 众人这下表情各异,直愣愣坐在了那里。马老太爷听得心头直跳,差点抚掌大叫妙。赵丰年则下意识看向了坐在最末的宁毓承,他神色平静,斯斯文文喝着汤。 宁礼坤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心落回了肚子里,道:“你们放心,我走了,我家的小七在江洲府,他的算学好,脑子还算过得去。有事情,你们找他就是。” 众人齐齐看向宁毓承,他放下羹匙,起身抬手团团作揖下去,面带笑容镇定地道:“我算学学得的确不错” 赵春盛抢着道:“七郎的算学是明明堂之首!” 赵丰年脸色一黑,心道这几天要将他关在府上,省得他出去坏事。 宁毓承笑容不变,轻轻拍了拍赵春盛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道:“我能算清账,能算清账,便能看出诀窍紧要之处。诸位都是经验老道的长辈,你们比我厉害,有你们在,我给你们打杂,做个跑腿的活不在话下。” 马老太爷想到自己的儿孙,再看外孙赵春盛,惟余长长太息。 如何能与宁氏相比呐! 大家再商议过一阵,正事要紧,只稍微吃了几盏酒便各自离开。 翌日天刚蒙蒙亮,宁礼坤出城前往明州府。府衙开门之后,马老太爷与赵丰年两人带着名贵的补品,补品中放着足金金锭,找到贺道年,恭敬无比,想要再多买些粮食。 贺道年谨慎,心底总觉着不安。两人要的粮食并不多,一人只要一百石头,折合下来约莫一万两千斤粮食。至于粮食价钱好说,只要粮食铺子有粮能开张就行。 一时拿不定主意,贺道年边委婉地道:“两位先且回去,我再看下账目,若有富裕,定会先考虑你们。” 马老太爷与赵丰年也没多说,只千万拜托了,再说了些感激的话便离开了。 贺道年很快将方通判叫了来,说了两人要再拿粮食之事,他留下了金锭,将补品给方通判。 方通判已经知道两人来过,心道他们翁婿出手阔绰,肯定送了厚礼,岂止这些燕窝鹿茸。 拿人手软,贺道年故意显得为难,不过是要自己一并拿主意。 不过,方通判也没推辞,他心里自有别的谋划,道:“府尊,库房不缺这点粮食,既然他们卖完了,就再拿一些去便是。府尊爱民如子,总不能让江州府的百姓没粮可买,没饭可吃。常平仓的粮食,他们也要不完。” 既然方通判如此说,贺道年想他在府城消息灵通,外面没甚异样,也就答应了。 接着,陈家陆家王家也陆续到来,带着厚礼,各自要走了不等分量的粮食,常平仓还余下一半的陈粮。 陈粮被几家派车马,趁着天黑时拉走。 明州府混乱的消息不断传来,江州府已经风声鹤唳。早间,粮食铺子还未开张,百姓便不顾寒冷,排起了长队。 排在后面的百姓,冷得不断哈气跺脚,往前焦急张望。 “怎地还没动,难道粮食铺子没粮食了?” “没听到消息啊,这两天粮食天天涨,难道今朝更贵了?” 大家紧张不已议论起来,这时,铺子有人出来了,后面的人见他一脸怔松,不禁问道:“出何事了?” “便宜了。”那人喃喃道。 “什么?”有人没听明白,七嘴八舌追问:“什么便宜了?” “粮食便宜了,不不不、” 那人答不清楚,一手扛着袋子,一手乱摇,结结巴巴解释:“粮食只卖去岁的价钱,不过,要签字画押,今年买了多少陈粮,明年要卖给铺子多少新粮。” 跟着出来的人机灵,喜滋滋补充解释:“你们放心,新粮价钱,照着市坊的价钱来算。” “都是江洲父老乡亲,粮食铺子东家于心不忍。明年天时不好的话,就后年还,大后年,总有天时好的时候。粮食不会缺,你们放心。” “别挤别挤,其他粮食铺子也一样,都一样可以这般签字画押,底下的县城,乡下皆一样!” 大家脸上的愁容顿消,高兴得欢呼大喊,顾不得寒冷,争相奔走相告。 新粮价钱回到去岁,他们就不用犯愁,也不用担心灾害还不出新粮,反正总有年成好的时候! 消息很快传到府衙,贺道年脸色大变,一下跌坐在椅子里,冷汗湿透后背! 方通判脸色也大好,心神不宁地来到值房,看到贺道年的模样,心凉了半截,稳了稳神,道:“府尊知道外面的情形了?” 贺道年直愣愣看着他,嗓子发紧,挤出一句话:“常平仓此时开仓放粮,是锦上添花。不开,明年的新粮,待到巡检使来时,要如何交代?” 方通判铁青着脸,久久未曾做声。 江州府粮商往明州府出了一部分粮食,眼下凭着赵氏马氏几家手上的粮食,根本不够卖。 他们生生将价钱压下来,一是安抚百姓,二是逼着府衙将常平仓的余粮全部放出来。 若府衙不就范,这几家联合截断了明年的新粮。常平仓空缺的陈粮补不齐,就是监守自盗的大罪! 第56章 …… 贺道年冷汗直冒,他顾不得抹去,慌乱不安说道:“开仓放粮!这是他们早就补好的陷阱,必须开仓放粮!” 方通判却不同意,他不甘心,急赤白脸道:“现在放粮,他们就能善罢甘休了?他们如此胆大妄为,我的脸面也就算了,府尊呢,府尊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咽不咽得下,都必须咽下! 贺道年恼怒异常,手脚都直打哆嗦。方通判是将他死死绑在一条船上,誓要拉他一道沉沦了! 方通判阴森森道:“巡检使明年未必会来,府尊若是不顾朝廷旨意,强行开仓,若被朝廷知晓,府尊如何与朝廷交代?” 常平仓粮食之事,被他与方通判牢牢把控在手。朝廷知晓,就是方通判告密。 对着方通判明里暗里的危险,贺道年脸色也阴沉了下来,道:“我交代不了,还有方通判你可交代清楚。” 被贺道年反将一军,方通判脸也僵了僵。要是他们两人先斗起来,谁也讨不了好。 方通判审时度势,他能屈能伸,很快便低下头,恭敬地陪着小意道:“府尊呐,我也想不到他们来这一手。江州府的这群人,心眼子比藕还要多,都黑透了。嘴上说得好听,明面上尊着敬着你我,背地里就给了我们狠狠一刀。明年的新粮被他们弄到手上,到时候府尊倒要低声下气去求他们。” 见方通判明显转了口风,贺道年的愤怒也就散了几分。听他说得也有些道理,于是问道:“那你如何打算如何办?” 方通判向来跟菩萨般和善的脸,此时浮起阴冷的笑,道:“府尊,我以为还是要再看一看,且先别急。不过,既然他们打上了门来,总要还击一二。” 贺道年蓦地抬眼看过去,方通判压低声音,冷冰冰道:“他们胆大包天,竟敢大庭广众之下,扰乱市坊粮价,向百姓收粮。欺负百姓不识字,用发霉的陈粮换取新粮,简直其心可诛。” “你,,,,,,,”贺道年被方通判的狠辣吓住,恼怒地道:“既然知道他们不好惹,要是闹得收不了场,到时候谁都讨不了好!” “府尊放心,我不会乱来。”方通判也忌惮江州府这群商户,心中更恼怒不已。 毕竟替这群商户撑腰者,明摆着是宁氏。 方通判道:“杀鸡儆猴,马氏的粮食铺子最大,先关了马氏的铺子,抓几个人往大牢中一关,看他们还敢嚣张。” 贺道年下意识反对,道:“马氏背后连着赵氏,赵氏与陈氏又是亲戚。城中的大户互相联姻,他们并非白丁,不比寻常的百姓。要是他们连通一气,你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方通判呵呵道:“亲戚又如何,亲兄弟之间为了争产,照样会杀红眼。没了马氏,其余几家,就能将马氏这份分了。呵呵,人死了,秃鹫就能饱餐一顿。赵丰年惧内的名声,在江州府都成了笑柄。马氏靠着什么硬气,还不是娘家撑腰。赵丰年要是能将马氏的铺子吞了,别说发妻,就是爹娘都能毫不犹豫抛弃掉。” 贺道年听方通判的意思,要离间马老太爷与赵丰年翁婿,杀一捧一。只要他们闹起来,其他几家也就不攻而破了。 不过,贺道年不敢冒险,更不敢担责,沉声道:“这事我不管,我更不清楚。你坚决要做,那是你自己的事,任何的签押我都不会画!” 方通判脸色变了变,到底忍住了。贺道年没卵子,不敢冒进,是为了头上的乌纱帽。 而他自己,何尝不是为了那顶乌纱帽。通判上有知府,他永远只能屈居于人下。好处贺道年先占了,坏处会使劲推到他的头上。 而且贺道年自从修宅子通月河的事情之后,得了朝廷的夸赞,就一心巴结宁氏。看贺道年的反应,常平仓放粮,也是为了向宁氏讨好。 要是放粮出事,贺道年有宁氏相帮,也会拿他去做替死鬼。 如今他年岁已高,继续在通判的任上蹉跎下去,他这辈子就升官无望,在地方衙门看人脸色行事,此生都郁郁不得志。 而宁氏的举动,彻底惹怒了方通判,心中憋着一股子邪火,怎么都压不下去。 方通判横下心,不再多说,回了自己的值房,传来一向听话的高捕头交代了几句。 高捕头愣了下,见方通判死死盯着自己,忙垂下头,道:“是,属下这就去。” 方通判凉凉地道:“去吧,要是反抗,就是要造反了。” 高捕头脸白了白,不敢多问,忙离开值房,叫上几个差役前去了马氏的丰收粮食铺。 方通判正要让小厮去喊侄子方士才前来,小厮刚出门,就碰到了他。 “伯父,外面出大事了。”方士才一脸的紧张,“城内都在议论粮价” “我知道。”方通判打断了他,道:“你去找赵丰年,就说我要见他。” 方士才今年三十出头,读书没读书名堂,跟在方通判身边跑腿打杂。他与城内的帮闲混混们玩得来,那些想要走门道,却苦于无门的,便多了他这条路。 “伯父,我听说,这件事是宁氏在背后主使。”方士才愤愤地挥舞着手臂,道:“先前清理淤泥时,宁氏那小娘们儿,就在我的账目鸡蛋里挑骨头,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月河清淤的事情早已过去,宁氏也没在这上面做文章。方通判听得不耐烦,皱眉道:“我让你去赵氏,你别说废话。” “伯父。”方士才眼珠子转动着,四下看了下,低声道:“听说宁老太爷出城离开了江州府,不如” 他的手在脖子上一比划,狠厉地道:“世道不平,流民多,看到权贵起了歹念,杀人越货,那也是没办法之事。宁氏老儿没了,宁氏的儿孙都要回来丁忧守孝。他们手上没了差使,也就没了权势,宁江洲宁江南又如何,还不是任由伯父捏扁捏圆!” 方通判听得脸色铁青,骂道:“蠢货!宁氏回来守孝丁忧的,是礼部侍郎,是知府,是翰林!你要我拿捏谁,是将他们都杀了,还是将他们都送进天牢!” 方士才一声不吭,心底却是不服。他虽没当过官,但他常年跟在方通判身边,看透了一件事。 手握实权,才是老大!方通判是江州府的大官,宁氏他们回到江州府,原本的官有人去顶替,且丁忧三年,三年没实权的宁氏,在方通判面前, 根本不值得一提! 方士才眼神闪烁,方通判一看,便知道他不服气,大致猜到他心中所想。 官员之间明争暗斗乃是常事,凭着本事高低,最后看朝廷决断,究竟鹿死谁手。直接戕害,乃是为官的大忌。 方士才没做过官,他不懂得这里面的讲究。 不过,方通判并未做声。 宁礼坤品级虽高,到底已经致仕多年。人走茶凉,君臣之间的情分也就淡了,陛下只怕早就忘了他。待他没了之后,宁悟晖必须回来丁忧,明州府知府的缺,就空了出来。 且是流民的话,一切皆因为明州府所起,是宁悟晖没能当好知府,安抚好灾民百姓。 到时候参奏他一本,害死自己的父亲,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下来,他变成罪人,宁悟明他们不受牵连,也要跟着吃挂落。 墙倒众人推,任他宁氏也翻不出花样来! 还有贺道年,要是把他从江州府的任上拉下来,他便有可能,顺势升上去 方通判目光不经意在方士才身上掠过,他垂下眼帘,挥手道:“我让你去办事,修要再说胡话!” 方士才不情不愿离开了,走出府衙,平时跟着他的帮闲混混忙将马车赶过来,城内的混混老大吉刀疤谄媚地道:“才爷要去哪里?” “去赵府。”方士才打量着吉刀疤,眼珠一转,心中有了主意。 丰收粮食铺子前,百姓排着队买粮,签契书。不过粮食价钱下来之后,铺子前排队的人比先前少了一半。 高捕头与差役前来,大家都不由得朝他们警惕张望。铺子的伙计听到消息,连忙回禀了马掌柜:“掌柜的,高捕头来了。” 平时高捕头他们,没少得铺子的好处,彼此之间一向和气。马掌柜以为高捕头巡逻到此,丢下手上的事情迎出来,脸上堆满了笑见礼:“高捕头来了,高捕头快进来坐。” 高捕头摆摆手,沉着脸,将方捕头的话,扬声说了一遍。 “丰收粮食铺卖发霉的粮食,趁着下雪天寒,百姓缺粮时,故意囤积居奇,高价卖粮攫取暴利,还擅自操控新粮,绕乱江洲府的粮食价钱,居心何在!” 马掌柜脸都白了,高捕头一来,便是一番降罪的话,这是要置丰收量食铺于死地啊! 高捕头手一挥,道:“将铺子封了,人都带走!” 马掌柜懵了下,使眼色让伙计去报信,对高捕头陪着笑脸,悄然摸出一锭银子塞过去,道:“高捕头,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在你我相识多年的份上,你给我透个底。” 高捕头犹豫了下,将银子揣起来,没管溜走的伙计,小声道:“老马,你别怪我,我也是没法,按令行事。定是你们东家得罪了人,我们底下的人,都是按令行事,究竟是何种缘由,只有上面的人才知道了。” 差役挥舞着佩刀走上前,驱赶着卖粮的百姓,“走走走,都快走,否则的话,将你们一起抓进大牢!” 大家不敢招惹官差,赶紧散开了,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这是怎地了,官府为何突然要封丰收粮食铺?” “丰收粮食铺便宜卖粮食,官府不许他们便宜卖给我们,是要饿死我们!” “丰收粮食铺,前几日的粮食价钱的确贵,难道官府是因为前些时日的粮食价钱,要把他们抓进去?” 有人阴阳怪气冷笑,“呵呵,真是头脑简单。江州府前几日的粮食价钱,又不是丰收粮食铺一家卖得贵,粮食铺离府衙就两炷香的功夫,府衙难道不知,偏要今日才来抓人!” “是啊,今日丰收粮食铺的价钱便宜了,官府来抓人。卖得贵的时候偏生不抓。这是官府不许丰收粮食铺便宜卖粮食给我们啊!” “官府要存心饿死我们!”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群情激奋。不过,差役眼都不眨,浑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动作快些,都关好了!” 差役吆喝着铺子的伙计关门,将门上贴上封条,连着马掌柜,一并带往了衙门。 赵丰年在自己的粮食铺子,宁毓承恰好也在,马老太爷便也来了,几人正在核对粮食的账目。 丰收粮食铺子的伙计被掌柜领到后院,面无人色道:“东家,不好了,高捕头带着人来,将粮食铺子封了,马掌柜他们都被抓走了!” 马老太爷吃惊地道:“什么,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且说清楚。” 伙计将高捕头前来扬声说的那段话,结结巴巴说了,“东家,就这些了。” 马老太爷见惯了世面,他倒没害怕,只气得淬了口,怒道:“高捕头平时没少拿好处,又是江州府人,家人都在江州府,没上面的旨意,他断不敢这般做!狗东西,他们这是要打定主意,让江州府不好过了!” 赵丰年忙让掌柜将伙计带下去,劝着马老太爷,道:“你老上了年纪,别气坏了身子。他们只关了一间铺子,这是在警告我们,逼着我们收手。” 屋内就剩下了他们三人,马老太爷更加不顾忌了,他一拍案几,愤怒地道:“逼着我们收手,他们终究是外地人,只管着自己的乌纱帽,不管我们江洲的死活!” 赵丰年嘴张了张,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忙看向宁毓承。 宁毓承眉头微蹙,他早有预料,可能事情不会那么一帆风顺。 大齐不是讲理讲法之地,尤其是地方州府的官员,可以说是一方土皇帝。 土皇帝习惯了高高在上,尊严不容得挑衅。 只是,土皇帝终究不是皇帝。 “马老太爷说得没错,官府是要杀鸡儆猴,吓住我们,好让其他铺子收手。不过,衙门也不是铁板一块。知道谁主使,就好办了。” 马老太爷当即站起身,道:“我去府衙走一趟,问问他姓贺的,我每年给那么多的上贡,拿去烧香的话,菩萨都会让我位列仙班,到了他这里,竟然翻脸不认人了!” “老太爷,你正在气头上,去了,只怕是更加麻烦。”赵丰年忙奔上前,扎着手苦口婆心劝道。 宁毓承也劝道:“老太爷,你去于事无补。其他几家现在应当已得了消息,派人去给他们递个话,请他们到这里来一趟。” 马老太爷重重喘了口气,重新坐了回去。他也只是气头上说说。找到衙门去有何用,高捕头将罪名都已经定了。前去讨要说法,衙门能给什么说法,再车轱辘话重说一遍挡回来,已经是看在了以往的索要吃拿的份上。 赵丰年赶紧唤来心腹小厮吩咐了下去,这时,掌柜又匆匆来了,道:“东家,府里有人来找东家,说是方士才来了府上找东家,东家不在,他交代了一句话,就匆匆离开了,说是让东家赶紧去一趟衙门,方通判要见东家。” “方通判要见我?”赵丰年愣了下,心中疑惑不解。 马氏的铺子被查封,方通判为何要找他?莫非,方通判是要敲打警告他? 宁毓承听罢,神色若有所思,肯定地道:“主使之人出来了,是方通判在背后指使。” “方通判?”马老太爷脸色愈发不好看了,喃喃道:“笑面虎心狠手辣,只怕他不会善了。” 宁毓承斟酌之后,仔细地交代了马老太爷几句,叫上赵丰年,道:“走,你随我一道,且去会会他!” 第57章 …… 赵丰年与宁毓承一道离开,骡车驶上前,宁毓承吩咐了几句,骡车很快驶走。 宁毓承道:“三爷,对不住,借用一下你的马车。” 赵丰年忙道无妨,请宁毓承上车,吩咐车夫道:“去衙门。” 宁毓承道:“三 爷,先去一趟明明堂。” 赵丰年愣了下,先前宁毓承将福山派出去做事,究竟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这时去明明堂又为何事? 不过宁毓承没主动提及,他也不好问。尤其是宁毓承神情凝重,一路上面无表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那股沉稳的神态,让赵丰年忘记了他的年纪,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赵丰年心里也焦急,一时想了许多。民不与官斗,赵氏虽算是官绅之家,皇帝山高路远,县官不如现管,却也无法与江州府的衙门抗衡。 到了明明堂外,宁毓承请赵丰年稍等,他跳下马车,大步流星到了钱夫人的院子。 钱夫人见到宁毓承喘着气进屋,她吃了一惊,忙迎上前,着急问道:“小七,出什么事了?” “大伯母,我没事。”宁毓承摆手,深喘一口气,小声道:“大伯母,你多选几个忠厚,有力气,勇猛的汉子,赶紧前往明州府方向去追祖父,护送祖父安稳到达明州府。” 宁悟昭前往明州府之后,迄今还未有抱平安的消息送回来。如今宁礼坤又去了明州府,不止钱夫人,江夫人更是坐立难安。 钱夫人心怦怦直跳,不安问道:“小七,你祖父出事了?” “大伯母,祖父可有出事,我并不清楚,是先防范于未然。” 宁毓承眉头拧紧,略微停顿了下,道:“大伯母,我现在没工夫解释,等到空下来,我再与你细说。大伯母,不拘钱财,花多少都没关系。要快,要靠得住,即刻出发。” 宁立坤离开之前,交代过钱夫人她们,府中若有事,多与宁毓承商议。 钱夫人掌事多年,到了学堂做事之后,所看所经历的又不一样。从后宅田产铺子跳出来,真真切切到了男人的地界,眼界自是以前不能相比。 她直觉是出了大事,宁毓承一身寒意跑着进来,他肯定忙得很,便不再多问,只重重点头保证:“小七你放心,府中的仆从我都熟悉,我这就回去安排。” 宁毓承见钱夫人临危不乱,利落干脆,心道还是与聪明人做事省心。他微微松了口气,道:“大伯母可有带着银子,先借我一用。” “有有有。”钱夫人将钱袋取出交给宁毓承,里面约莫有十余两银子,她怕不够,还将手上的玉镯子,发髻上的金钗,金耳坠一并取下来,“你都拿去。” 宁毓承将玉镯还给了钱夫人:“大伯母,这是你常戴之物,留着吧,我身上也还有一些钱,够了。安排人的事,就交给大伯母了。赵丰年赵三爷还在学堂外等着我,我先走了。” 玉镯是钱夫人还未出嫁,阿娘尚在世时给她的及笄礼,一时情急给了宁毓承。 钱夫人接过玉镯,抚摸着温润的玉镯,心中滋味万千,宁毓承心细如发,面对天大的事,也始终镇定如一,她有些自嘲,自己竟然不如稚气未脱的少年郎。 不过,钱夫人很快就打起了精神,问道:“赵丰年?他怎地与你在一起算了,我不多问,你赶紧走吧,小七,你自己也要保重。” 宁毓承点头说是,大步离开了院子,快到大门处,他见到赵丰年在马车边来回踱步,心神不宁朝大门张望。 赵丰年为何与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拉住了赵丰年,亲自盯着他。 宁毓承面上不显,裹紧大氅赶紧小跑着上前,歉意地道:“让三爷久等了,劳烦三爷再往府衙西边的观水巷绕一下。” “无妨无妨。”赵丰年说道,交代了车夫去处,侧身让宁毓承上马车。他这时发现脸都冻僵了,连笑容都挤不出来。 上车后落座,赵丰年终于忍不住了,斟酌着道:“方通判尚在府衙等着,陈老太爷他们也应当到了粮食铺,恐也等得急了。不知七郎去观水巷作甚?” 宁毓承道:“也是为了正事。三爷放心,祖父交代过,当做好万全的准备,全力以赴。” 赵丰年见宁毓承虽没明说,他神色镇定,不由得琢磨起他话中的意思。 既然做好万全准备,摆下阵仗,应当有办法对付官府,赵丰年总算放下了一半的心。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三爷是长者,有些话,我若说出来未免显得张狂了。只祖父离开之前叮嘱过,让我切记,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不知该如何办时,只需认清一个方向。” 赵丰年不禁看过去,宁毓承清澈的双眼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们是江州府人,唇亡齿寒,百花齐放才是春。” “老太爷真正大义。”赵丰年心中莫名一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干巴巴附和了句。 两人各自想着事,一路无话,到了观水巷,福山等在那里,见到马车过来,他赶紧上前,侯在车门前。 宁毓承下了车,赵丰年在车里等着,打开车窗朝前看去。他只见到一个穿着灰扑扑旧袄的男子等在分茶铺子门口,宁毓承上前与他见礼打了招呼,两人也没进去,提着几袋桑皮纸包,上了停在巷子边的骡车。 赵丰年心头像是猫爪在挠,只是福山守在骡车边,他只能悻悻关上了车窗。 骡车中放了小炉,温暖舒适。宁毓承取了一只热馒头,夹着酱肉吃了几口,对紧张地望着他的宁九,朝桑皮纸包看了眼,示意他也吃,开门见山道:“九叔放心,与阿淼他们读书的事无关。祖父已经答应了,只最近江州府明州府都出了事,耽搁了安排他们入学考试。” 宁九宁九取了白面馒头,没滋没味嚼着,听罢,神色微松。 前去宁府见过宁礼坤之后,他便在家中等着消息。左等右等不见人,先前他在私塾上课,福山前来找他,他马上告了假来这里等着。 上学是小事,宁毓承如此着急找他,肯定有别的事。宁九一想,不免更忧心了几分,问道:“是出大事了?” “眼下外面的情形,我来不及与九叔细说。九叔可知道方士才?”宁毓承问道。 宁九点了点头,道:“方士才江州府无人不知,他仗着伯父是通判,身边围着一群地痞无赖。他在世人前,从没做过坏事。实则心肠歹毒,无恶不作。地痞无赖敢欺行霸市,杀人放火,要是没有官府撑腰,给他们一百个胆也不敢,方士才就是他们背后的靠山!” “祖父为粮食之事去了明州府,眼下宁氏与方通判有些不对付,我担心祖父会有危险。”宁毓承皱眉道。 宁九怔愣住,敏锐地道:“你担心方士才会指使人去陷害老太爷?” “是。”宁毓承肯定地答了句,宁九神色复杂,掰着馒头没有做声。 “祖父前去明州府,是为了江州府与明州府的安定,不再出现平水军之事。祖父不能出事,江州府也不能乱。我究竟为何会担心方士才会对祖父不利,情形紧急,里面的弯弯绕绕,我就不多说了。” 宁毓承恳切地道:“九叔可能帮个忙,帮我打听一下方士才的行踪。他平时去的地方,跟在他身边的心腹,可有那平时就凶狠的亡命之徒出了远门。” 宁九当即道好,“七郎,我是江州府人,也不愿再发生平水军的惨事,我更担着一个宁字。” “有劳九叔。”宁毓承欠身下去,深深一礼。 宁九这些年来,心中的信念,从未曾变过。宁毓承就是看在他这份坚持上,他又在市井间讨生活,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关注方士才他们这群地痞无赖,这件事交给他最合适不过。 “九叔你拿着。”宁毓承几口吃完馒头,将从钱夫人处借来的银子头面,连着自己的钱,一并塞到了宁九的怀里。 宁九手上拿着馒头酱肉,不方便还回去,手忙脚乱中,他沉下脸,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为了你祖父,我是为了江州百姓,拿你的钱作甚!” “九叔,出门要钱,做事也要钱。你就当我给你这些钱,也是为了江州府的百姓。”宁毓承诚恳地道。 宁九想着自己囊中羞涩,要是因为钱财误了大事就不好,他于是没再多说,将钱袋收了起来。 “骡车也留给九叔用。”宁毓承来不及仔细安排,世上也没万无一失,只有奋勇之前。 办事跑腿有车,就方便多了。宁九见宁毓承考虑得面面俱到,心头很不是滋味。 当年要是他有宁毓承一半的机灵,说不定能替平水受灾的百姓做些事,不至于死伤无数,惨绝人寰。 宁毓承道:“我要去府衙, 就不与九叔多说了,有劳九叔。“说罢,他提起一袋桑皮纸包,起身跳下车,裹紧衣袍朝巷子口跑去。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他们谁都不曾用饭。 宁毓承上车之后,将桑皮纸包递给赵丰年,道:“里面有热馒头,酱肉,三爷别嫌弃,先吃些对付一下。” 赵丰年心中有事,倒没觉着饿,就是焦虑太过,心思始终恍惚着,提不起精神。 握着温热的桑皮纸包,里面馒头与酱肉的香气传出来,赵丰年肚子控制不住“咕噜”叫唤了几声。 “让七郎见笑了。”赵丰年老脸一红,讪笑着道。 馒头酱肉自不能与平时的饭菜相比,赵丰年吃了两口下肚,不知为何,心一下踏实了许多。 旋即,他又暗自长叹了口气。宁毓承在百忙之中,竟然还没忘记饭食,连着他的这份也一并稍上了。 虽不知宁毓承来回奔走所为何事,赵丰年暗忖,以宁毓承的考虑之周全,要是有他在背后指挥,官府又何所惧! 三只馒头并酱肉下肚,府衙也到了。两人一起下车进去,宁毓承对赵丰年道:“三爷去见方通判,我去找贺知府。” 赵丰年一愣,宁毓承不与他一道前去见方通判,何必让自己跟着他在城中来回跑? 顺道坐马车更是借口,马老太爷也有马车,粮食铺子最不缺的就是车马。 赵丰年也不便多问,带着满腹的疑惑,与宁毓承分头而去。 贺道年听徐先生禀报宁毓承来了,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在值房来回踱步,犹豫不决可要见宁毓承。 “方通判丰收粮食铺的人关在大牢,他肯定是为这件事而来。我见他,该如何答复,是放人不放。我要是不见他,我这心,又放不下去。” 徐先生道:“府尊,赵丰年与宁七郎一并到了府衙。丰收粮食铺已经封了小半天,他们才赶了来,我以为,他们在一起商议对策。方通判所行之事,府尊并不知情。方通判要定丰收粮食铺的罪,府尊若不同意,不在卷宗上签押,就是方通判自作主张…… “我终究是江州府知府,方通判犯了事,我若不知情,便是我失察。”贺道年烦躁无比一挥手,走回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外面消息传得厉害,官府拦着丰收粮食铺便宜卖粮,是要饿死江州府的穷人。 贺道年心想,他现在真是豆腐掉进灰中,洗不清,也摘不干净。 徐先生顾不上明哲保身了,忧心忡忡劝道:“丰收粮食铺子没了,其他粮食铺子还开着,如常买卖。百姓害怕,抢着去其他粮食铺子买粮。府尊,卖出多少陈粮,明年就有多少新粮被提早收了去。府尊,等不得了啊!” 听到陈粮新粮,贺道年就开始头疼。吃了一口热茶,下定决心道:“你去让他进来。” 徐先生打心底不赞成贺道年与方通判牵扯太深,他微松口气,亲自前去领着宁毓承到了值房。 贺道年也有几分本事,先前还愁白了头,见到宁毓承时,已经换上笑脸,如往常一样温和又亲切地道:“七郎可别多礼,快快坐。天气冷,徐先生,你给七郎上杯热茶。” 宁毓承也如往常一样,笑着道谢后坐了下来,徐先生送了热茶上前,他颔首再谢,端起茶盏吃了两口。 贺道年也端起茶盏吃茶,却暗中打量着宁毓承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茶如何都吃下去,茶盏放在一边,隐含急迫问道:“七郎前来府衙,可是有事?” 宁毓承微笑着道:“我是为了丰收粮食铺子被衙门查封之事而来。这件事,本与宁氏无关。只祖父前往明州府时有交代,江州府是我们江洲人的根,江洲府在,我们江洲人就在,江州府若陷入混乱,江州府人就失去了根。无根之人,或树,都活不下去。” 贺道年心道果然,宁毓承是为冯氏出头来了。他此举更是直接了当承认,几家粮食铺子的举动,乃是宁氏所为。 不过,宁毓承口口声声说着江州府,江州府人,占了大义,又含着威胁。 贺道年心中不大舒服,“莫非你要领着江州府人造反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要是宁毓承真领着江州府人造反,首先要的,就是他的命。 宁毓承不紧不慢说道:“我与五郎交好,明州府与江州府还要互助合作,一起种植粮食。我知道贺知府肯定有难处,只求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贺知府可能给我一个准信。衙门究竟是要秉公办案,还是就凭着官府,随便安一个罪名,说抓人就抓人,说关铺子就关铺子?” 贺道年脸色变了变,恼羞成怒道:“七郎小小年纪,竟然到府衙问罪来了。” 宁毓承淡定地道:“问罪倒谈不上,就是说几句话而已。如果秉公办案,请贺知府下发盖有知府印的封条,抓捕告示,以及公开审案。若平白无故让丰收粮食铺消失,那就京城见。” 贺道年就是不肯盖章签押,不想牵扯其中,何况是闹到圣前。 江州府的几大家上下齐心,有宁氏牵头,他这辈子的官,指不定就做到了头。 对着宁毓承强硬的态度,贺道年只能忍气吞声,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宁毓承缓和了语气,委婉道:“贺知府,此事与你若无关,何须担如此大的风险。现在江州府几家手上的粮食,算不得多,也绝对不少了。并非只有江州府有粮食,江州府相邻的青州府也有粮食。江州府粮食的价钱,再涨上去,青州府的商人就闻风而来了。商人逐利,江州府拦不住。除非,江州府想要断绝与外界的所有往来,成为一座孤城。孤城有人有饭吃,有人饿急了眼,会是何种结局,贺知府比我清楚。” 贺道年默然片刻,叹息一声,晦涩地道:“你也知道我有难处,唉” 宁毓承接过话,直言不讳道:“贺知府的难处,我自是知道,只因常平仓的糊涂账,解释不清。” 贺道年一下抬眼看向宁毓承,眼神沉下去,呼吸亦变得沉重。 宁毓承坦然迎着他凌厉的目光,道:“这并非贺知府一人之事,为何要投鼠忌器,被挟持着,与江州府为敌。” 贺道年顿了顿,心头豁然开朗。方通判话里话外他们是一根绳索上的蚂蚱,只他在瞻前顾后,方通判却好似浑不在意。 他怕丢乌纱帽,方通判一样怕。偏生,方通判就拿捏住他这一点,死死将他拽了进去。 贺道年闭了闭眼,克制住被方通判牵着鼻子走的怒意,问道:“你要我如何做?” 宁毓承道:“放了马掌柜他们,撕掉封条,让丰收粮食铺继续卖粮,常平仓开仓,将陈粮都放出来。贺知府放心,江州府太太平平,明年定是个丰年。” 丰年就有粮食,宁毓承的言外之意,便是常平仓粮食的缺口,无需担心。 与粮商关系缓和,粮食之事自不用着急。贺道年心神微定,迟疑着道:“赵丰年被方通判叫了去,你可知,方通判叫他去所为何事?” 宁毓承笑了起来,道:“我知道。” 贺道年一下睁大眼,道:“你如何能知道?” 宁毓承笑而不答,起身施礼道:“贺知府,我去找方通判,就先告退了。” 走了几步,宁毓承转回头,对着心事重重的贺道年再次施礼下去,说道:“对了,劳烦贺知府跟五郎说一声,晚上他请我用饭。” 虽是贺禄被要求请客,贺道年一扫先前的愁容,哈哈笑了起来:“去吧去吧,我先让人将牢中的人放了,铺子赶紧开门,别耽误了买卖。” 宁毓承要与贺禄用饭,交好的情分,会继续延续下去。 既然有情分在,宁氏会想方设法,把他摘出去。 贺道年想到方通判,眉头皱起,又舒展开。 方通判会如何,端看他宁毓承的本事了! 第58章 …… 宁九交代车夫几句,骡车朝瓦肆西北边的宽巷驶去。宽巷杂乱,打铁铺,棺材铺,杂货铺,大车店等各式店铺林 立,还有两间大门半掩的宅子夹在其中。 在巷子口下了骡车,宁九裹紧旧袍晃悠进去。平时市井小民光顾之地,三三两两经过的行人皆如他一样,灰扑扑不甚起眼。 打铁铺直白的招牌早已褪色,软塌塌耷在那里也没人管。宁九随意看了看,低头进了铺子。 靠在柜台后打瞌睡的掌柜听到动静,睁开耷拉的眼皮瞄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道:“柴禾炭贵,锅要贵二十个大钱,没现成的,要等约莫半个月。” 铁铺前店后打铁,平时总是叮叮当当,这时听不到任何的动静。下雪天气冷,不止粮食贵,柴禾炭也贵了不少。打铁铺自己不烧炭,相熟卖炭的也不送来,只能歇了炉。 最近江洲府不太平,大家都去抢粮食,打铁铺也没甚买卖,连补锅的都少了。掌柜遣散铁匠回家,能省下几个工钱。 宁九也不搭话,在铺子里随便转了一圈,他指向掌柜靠着的柜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掌柜说话道:“世道不太平啊,可有刀,给我把刀。” 掌柜再掀起眼皮,眼珠往上翻,也不知看没看到宁九便垂落下去。他又打了个哈欠,没甚精神道:“刀也没了,你迟了一步,先前几把快生锈的刀,都被买走了。” 朝廷对民间使用刀箭等兵器有规定,不许使用长刀长枪长剑。铁铺除非得官府许可,给差役打造佩刀,其余都只能打菜刀,铁犁等器具。 只一种刀不在朝廷管制之内,便是挂在腰间的朴刀,也被称为短刀。 规定是规定,山高皇帝远,有钱人拥有各式精美锋利长刀短刀,比差役的佩刀都要强。 宽巷的打铁铺也打朝廷禁止的刀,不过打铁铺太小,铁查得严,平时没几人光顾。 宁九嘟囔了几句,裹紧袄子离开,低头缩肩到了半掩的宅子前。 宅子大门前挂着两盏小灯笼,灯笼上糊着白纸。到了晚间,灯笼的红烛点燃,便成了红灯笼。男人们来到这里,站在灯笼下,与门后的妇人交谈几句,或随着妇人进门,或者失望转头离去。 到倒数第二间的宅子前,宁九放慢了脚步。与平时经过的男人们一样,朝院门看去。平时皆紧闭的院门,今朝依旧关着,不过关得不甚严实,留下了一条缝。 宁九在院门前停下,似乎在踟躇。过了片刻,他上前推开了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内传来脚步声,妇人娇媚的声音随之而来:“你不是有要事出远门去,可是念着奴家,舍不得走了” 妇人来到了门前,见到门外是宁九,她的话音落下去,上下打量着他,看到他一身破旧衣衫,“砰”地关上了门。 “穷酸鬼,也想着来占便宜,呸!” 妇人骂骂咧咧走远了,宁九的眉头紧皱,神色变得沉重,思索片刻,转头急匆匆离开。回到巷子口,车夫架着骡车驶来,宁九急急道:“快,去府衙。” 车夫不敢耽搁,架着骡车飞快到了府衙。宁九进不去,正在门口急着打转,福山不知从何处走过来,问道:“九爷可是要找七郎?” 宁九赶紧抓住福山,拉着他到僻静处,压低声音,急着道:“福山,方士才果真派了人去明州府,跟着他的吉刀疤,手下有几个不要命之徒,其中最凶狠的一个叫索命鬼,索命鬼在宽巷有个相好,平时他怕相好勾搭汉子,都寸步不离守着。今朝他不在,相好说他有要是出了远门,还在打铁铺买了刀。” 福山神色紧张,他马上道:“我进去找七郎。” 宁九道好,“我再回去瞧瞧。” 福山点头,半步都不敢耽搁,飞快朝府衙走去。宁九见福山进了府衙大门,才呼出口气,转身上了骡车,让车夫前去瓦肆,他抓着车门上了车。坐在车内凝神沉思。 赵丰年进了方通判的值房,见礼后,方通判盯着他,平常挂满笑,菩萨一样和善的脸上,此时面无表情。 方通判上了年岁,笑着的时候还好,不笑的时候,脸上的肥肉下垂到嘴角,看上去格外阴森。 赵丰年止不住心头发寒,难得手足无措站在那里。方通判很快笑起来,又回到了以前的和善,道:“快坐快坐,赵东家生意做得大,平时忙得很,本官将你找来,可有耽误了你的买卖?” “没有没有!”赵丰年忙否认,心神不宁上前,在椅子里坐了。 方通判笑呵呵哦了声,“既然没耽误赵东家的买卖,本官以为赵东家见到岳丈家的铺子被查封,一怒之下,想要替岳丈出口气,以后与官府对着干了呢。” 赵丰年后背开始冒出冷汗,他不敢接方通判的话,期期艾艾道:“不知方通判找我来,有何吩咐?” 方通判也不回答,端起老紫砂壶啜着茶。半晌后,他抬眼看过来,说了句:“马氏的丰收粮食铺被查封了。” 赵丰年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脸上挤出笑,谨慎地道:“平时岳丈总与我说,官府有官府的道理,衙门的官都是读书人,比起我们这些大字不识的买卖人,那就是云泥之别。岳丈的铺子被查封,府衙应当有府衙的道理。做买卖讲究个厚道,丰收粮食铺老实做买卖,待府衙查明之后,定会给丰收粮食铺一个公道。” “公道啊。”方通判意味深长说了句,又喝起了茶。 赵丰年屏声静气,脑子闪过许多念头,想到宁毓承先前的举动,总觉着透着诡异。 “赵东家府上也有做官的人,知道这公道二字,自然是写在了大齐律中。”方通判终于放下了紫砂壶,脸上的笑容越发浓。 “说起来,赵东家的买卖做得越来越大,不过始终比不过马氏。听说马氏又添加了两条海船,添船容易,走船的人不好寻。赵东家始终屈居于二。” 赵丰年陪笑道:“岳丈做买卖的本事,我着实比不过。” 方通判点了点头,笑着道:“是比不过,连儿孙都比不过,马老太爷有四个儿子,七个孙子。你就一个独子,也不见你纳妾生子,都说赵东家待妻子一心一意,还是个多情种。” 江州府人人皆知赵丰年惧内,马氏泼辣,不许他纳妾。他有心无胆,已过而立之年,膝下仍旧只有赵春盛一根独苗。 方通判如此说,便是在嘲讽了。赵丰年被嘲笑过无数次,他早已不在乎。不过,方通判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肯定有他的深意。 “赵东家豪富,多子多福,只一个儿子,要是有个闪失,这以后的万贯家财,岂不是便宜了他人。”方通判不咸不淡地道。 听到宝贝疙瘩赵春盛,赵丰年浑身汗毛直竖,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喉咙发紧道:“我儿是我的命,我儿要有点闪失,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与他拼了。我没了,赵氏也不是没人,我侄儿大小是个官,会替我们讨还公道。” 方通判笑起来:“呵呵,赵东家一直是个聪明人,沉得住气,只这一点,本官最是欣赏。瞧你,居然一句闲话,就坐不住了。你搭上老命有何用,左右是没了命。赵东家,你觉着,本官说得可对?” 宁毓承先前“做好完全准备,全力以赴”的话,此时在脑海中闪过。赵丰年逐渐冷静下来,道:“方通判是读书人,是官,我只是草民,方通判的话,当然是再对不过。能得方通判指点,是我三生有幸,还望方通判多多指点才是。” 方通判一时也没做声,脸上挂着笑,漫不经心道:“既然你这般说,本官就不客气了。你的买卖做不过马氏,儿子也生不过马氏。反正你们也是亲戚,不如将两家并为一家,赵氏以后就成了江州府行商之首。休说江州府,在大齐也数一数二了。” 赵丰年一下怔在那里,耳朵脑子嗡嗡响。方通判 先是半开玩笑半威胁,现在他要将马氏送到自己手上。 灭门的知府,只马氏如何与官府斗。赵丰年想到马氏的金山银山,脑子心一起滚烫。 不过,他响起宁毓承的举动,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宁毓承定是早就预料到方通判的举动,才将他拘在身边,一是为了让自己看到他的行动,二是提醒自己。 连着去两处,宁毓承绝非平白无故空跑,他说过,做好完全的准备。 宁毓承是在备战! 不过,宁毓承如何得知,方通判会找自己,想要拉自己入彀,彻底击垮马氏? “百花齐放才是春。一家一户,撑不起江州府。”赵丰年如何都想不明白,只能暂且抛到一边,费力挤出一句话。 方通判脸色冷了下去,死死盯着赵丰年,阴森森道:“寒冬凛冽,要开花,也要熬得过去。” 赵丰年正要说话,方通判的小厮从门外探进身,小声道:“宁氏七郎宁毓承来了,请见老爷。” 方通判眼神一冷,他瞥了一眼明显松口气的赵丰年,阴笑一声,道:“宁氏七郎啊,听说他少年聪慧,你让他进来。” 小厮应声退出,很快领着宁毓承进了屋。宁毓承规规矩矩抬手施礼,方通判上下打量着他,道:“果真俊秀,怪不得宁老太爷这般看重,亲自赶赴明州府,将年幼的你留在江州府坐镇。” 宁毓承慢慢直起身,身躯挺拔如青松,笑容明朗,不卑不亢道:“祖父常说,江州府的山水灵气,哺育出了我们江洲人。祖父既然看重我,我当得照着祖父的叮嘱,尽全力帮着江州府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一二。” 方通判不由自主坐直了,皮笑肉不笑哦了声,“七郎竟将官府的差使也一并领了去,本官这个通判,倒要向七郎学习了,不知七郎打算如何护着江洲百姓?” “马老太爷也是江洲百姓。”宁毓承笑着道,赵丰年听到马老太爷,立刻又变得紧张起来。 方通判没说话,这时脸上的笑散去,紧紧盯着宁毓承。 宁毓承笑容不变,道:“丰收粮食铺便宜卖粮食的善举,是为了江洲百姓,如何能被查封呢?幸好贺知府清明,已经下令撤掉封条,放出马掌柜伙计几人。丰收粮食铺好继续开张做买卖,让江州府的百姓,熬过这个寒冬。” 方通判瞬间变色,呼吸急促起来。他没料到,明哲保身的贺道年,竟然这般快反悔,老脸都不要,舔定了宁氏! 赵丰年怔住,暗自长长松了口气,冷汗直如雨下,万分庆幸当时自己虽一时贪恋马氏钱财,终究被自己压了下去,没能惹出大祸! 不过,赵丰年又忍不住想,要是宁毓承没带着他到处走,他早些到了府衙,得方通判的威胁引诱,他可会真头脑发热扎了进去? 宁毓承对赵丰年道:“你先回去吧,跟马老太爷他们说一声,没事了。” 赵丰年蹭地站起身,脸上带着干笑,朝方通判抬了抬手,“方通判且忙,我先告退了。” 方通判一言不发,赵丰年不敢多说,脚底抹油离开。 “宁七郎,你别忘了,这里不是你宁府,是府衙值房。即便你是宁侍郎的儿子,也做不了府衙的主。”方通判对着反客为主的宁毓承,扭曲着脸,咬牙切齿道。 “方通判别生气,我让赵三爷离开,是有些话,他听不得。”宁毓承淡淡道。 方通判心头一跳,强自按捺住了惊慌,嘲讽地道:“朗朗乾坤,这里又是府衙,魑魅魍魉休想进来,本官更无见不得人之事!” 宁毓承只从容不迫道:“祖父会平安到达江州府。” 方通判再也无法镇定,双手撑着案几,急促地道:“你祖父平安与否,与本官何干?” 宁毓承平静道:“祖父的平安,与方通判当然有关系。祖父要是有任何的闪失,方通判会被满门抄斩。” “你!”方通判心一紧,目眦欲裂,怒道:“小儿信口雌黄,真是好大的口气!” 宁毓承微微笑道:“方通判,杀老臣究竟是何罪,方通判管着狱讼,定当一清二楚。开设赌坊,操控地痞无赖,收留恶贯满盈之徒杀人越货,放印子钱,纵容地痞无赖敲诈商户等等。唉,实在太多,罪行罄竹难书,我就不一一细说了。这些,我都有证据。” 方通判脸色青白,肉松松垮垮,像是块破布堆叠在脸上。 不过,方通判到底非常人,脑子飞快转动,想着宁毓承虽聪慧,到底年轻,居然明晃晃威胁,将自己的底早早透了出来。 且不到一日的功夫,宁毓承反应断没那般快。 方通判喉咙呼哧着,良久后,他眼里阴毒闪烁,努力挤出句话:“既然你然有证据,你就去上告。本官亦会向朝廷上书,宁氏在江州府为所欲为,区区小儿,竟然威胁朝廷命官,妄图在江州府称王称霸,宁氏,这是要造反了!” 宁毓承爽快地道:“好。方通判,在下告辞。” 待宁毓承前脚一走,方通判惊慌失措将小厮叫进来,急声道:“阿才呢,去,快去将他给我叫来!” 小厮见方通判神色不对,忙不跌跑了出去,前去找方士才。 跑遍了方士才常去的地方,吉刀疤一众跟班一起,皆遍寻不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在府中等着方士才消息的方通判,彻夜未能合眼。 第59章 …… 瓦肆比平时冷清,宁九到了一间宅子前,看守的壮汉凶神恶煞打量着他,抱臂走开了。 宁九推开门进去,宽敞的厅堂内,则是不同光景。人声鼎沸,各种气味混在一起,甫一进门,几乎将人掀个仰倒。 厅堂内的人却浑然不顾,红着眼盯着牌九与庄家开出的骰子,赢了的人欢呼,输了的则破口大骂。不甘心叫嚣,输得精光的赌鬼,被打手架着,跟拖死猪一样,拖到后院拳打脚踢一顿,再从后门扔进脏兮兮的巷子中。 宁九略微看了几眼,装作要上茅房,摸到了后院。后院是一排马厩,里面拴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黑色骏马。 后院来了人,宁九很快转回去,在挤满人的桌前看了一会,便缩着脖子离去。 坐上骡车,宁九回到家住的巷子,提着桑皮纸包,进了与家相邻郑浒山的宅子。 常宝,郑浒山,郑浒水兄弟三人,正聚在一起,守着留下些微瘟的炭盆吃酒。 浊酒寡淡,就吃个酒味,吃过一坛之后,灌下一肚子水,郑浒山摸着肚皮,起身去茅房。他看到宁九进来,笑着招呼道:“宁哥,你怎地来了?” 大家都住在同一条巷子,有过命交情。郑浒山郑浒水常宝都读过几年书,不屑也考不中功名。平时靠着帮人写信,算命,瓦肆写戏,唱词为生,只有宁九在私塾当教书先生,算有个正经差使。 宁九晃了晃手上的桑皮纸包,问道:“他们都在?” “在呢,进去吧。”郑浒山朝门内努嘴,打着冷颤往茅房去了。 常宝耳朵灵,他听到门外的声音,说了声宁哥来了,起身打开了门,眼睛盯在了宁九提着的桑皮纸包上。 宁九将桑皮纸包递给他,道:“拿去吃,都是干净上好的东西。” 郑浒山让开了位置,“宁哥,你来坐这里。” 宁九最年长,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旧木凳上,将手伸到炭盆上去取暖。 常宝打开了桑皮纸包,看到里面的白面馒头与酱肉,馋得立刻取了一片塞进嘴里,再将纸包递到郑浒水面前。 郑浒水也吃了一片,他来不及细品,囫囵吞了下去,道:“宁哥,这酱肉做得好,就是太贵了,以后别买,省几个大钱,多买些粮食。” “是啊,这粮食一天比一天贵,都要勒紧肚皮过日子。”常宝愁眉苦脸道。 这时郑浒山从茅厕回来,他看到酱肉,也愣了下。郑浒水去搬了张木凳过来,常宝将纸包送上前,道:“郑哥,你也尝尝。” 郑浒山坐下来,捡了片酱肉嚼着,看到郑浒水去拿白面馒头,皱眉道:“你留着一些,等明朝再吃。” 郑浒水很是听话,嘿嘿收回了手。宁九道:“无妨,吃吧,等下再去买一些就是。” 三人一起朝宁九看去,宁九压低声音,飞快说了些 城内的消息,“那狗贼方士才,真是大祸害。我打算将他掳了,只我势单力薄,一人不行。” 平时几人都恨贪官,对阴狠歹毒的方士才,更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听到宁九说起官府粮食铺子的纷争,愈发愤怒。 郑浒水骂道:“丧尽天良的黑心肝,我们这些穷人的命,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既然狗官不仁,就休怪老子不义!” 常宝道:“我跟宁哥去!老子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怕他个逑!” 郑氏兄弟也只有一个老娘,郑浒山最稳重,他看向宁九,道:“宁哥可有了主意?” 宁九点头,道:“那方士才在赌坊中,不过赌坊不好下手,吉刀疤寸步不离跟着他。除去他玩弄妇人时,会将所有人赶走,不得靠近。听说方士才细如麻绳,只两三下就哑火了,生怕被人知晓自己不中用,向来只找良家清白小娘子。” “方士才禽兽不如,他就该被千刀万剐!”郑浒山嫉恶如仇,用力在空中挥了一拳。 当年他喜欢一个小娘子,准备让人去提亲。小娘子的爹娘没有答应,他们将小娘子卖给了方士才。没几天,小娘子被玩腻了,被方士才转手赏给了吉刀疤他们,自此不知去向。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郑浒山当即道:“宁哥你只管吩咐,我贱命一条,没了就没了,以后阿娘,阿水,你就多担待一些。” 宁九肃然道:“既然是我的主意,我自会一力承担,绝不会将你们招供出来。我的妻儿们” 他说到这里,到底觉着亏钱,神色伤感道:“你们帮我去找宁氏七郎,他年纪虽小,稳重温良,定不会亏待他们。” 郑浒山道:“既然宁哥讲义气,嫂嫂侄儿侄女,你放心便是,有我的一口饭,绝对少不了他们。” 宁九掏出钱袋,将宁毓承给他的银子,与他们分了:“你们别客气,这是宁七郎给我的钱,让我办事用。你们也是在办大事,当然少不了你们的一份。事情紧急,快快收下,都别推辞了。” 郑浒山痛快收起了钱,郑浒水常宝跟着将钱收下了。几人凑在一起,听着宁九安排完,分头离去准备。 很快,几人就准备齐全,宁九让车夫回了宁府,他亲自驾车,绕到了赌坊后巷,停在隐蔽处。 寒风凌冽,冻得骨头都快碎掉。后巷脏污不堪,空无一人。 宁九与常山借着骡车,身上揣着绳索等,悄悄爬上院墙。院内无人,两人从院墙上滑落下去,避开沟渠,小心翼翼贴着墙,听着屋内的动静。 啜泣呼哧声若隐若现,只片刻就停了下来。方士才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接着是娘子在说话,窸窸窣窣之后,门吱呀一声,有人走了出去。 两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来到前面,推开虚掩的门,摸到了昏暗的东屋。一股酒味混着淫靡的气味飘散开。 宽敞的大床上,方士才赤身仰躺在上面,手搭在胸前,张嘴呼呼大睡。 常宝掏出麻袋,扑上去死死捂住他的头,宁九慢了一步,几拳朝他乱踢的下面捶去。 方士才蜷缩起身子,痛得眼泪鼻涕直下,叫不出来,又透不过气,很快便晕死过去,一动不动了。 两人不敢耽搁,随便给他套了里衣鞋子,用布巾捆住方士才的嘴,再将手脚牢牢捆住,拿起他的大氅一裹,头上用麻袋套住,朝墙后抬去。 “吱吱。”常山发出老鼠叫声。 郑浒山郑浒水出现在墙头,常山将绳索抛上去,他们各自抓着一截往上拖拽,宁九与常山在底下推,将方士才拉上墙头,连推带摔把他弄下墙,塞进骡车中。 宁九常宝翻出墙,赶着骡车,飞快出了城。 没多时,吉刀疤领着地痞无赖,开始在城内到处找方士才。 骡车已一路朝靠山的村子驶去,他们如何能找得到? 冬天黑得早,天气阴沉,过午后天色就开始变得昏暗。田间地头难见人烟,到天黑之后,就更见不到人影了。 宁九经常来山上采药,他对山道很是熟悉。将骡车藏在山下小树林中,几人拖拽着方士才来到半山腰。 半山腰上有三个老人洞,两个空着,一个里面有具尸首。他们拆掉有尸首洞前堵着的石头,山上还有零星的积雪,尸首尚未完全腐烂,只脸烂了一些,狰狞可怖,臭不可闻。 宁九将麻袋从方士才脑袋上取下,踢了他一脚。 方士才幽幽醒转,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此时他身上只裹着一件大氅,冷得止不住发抖,周身上下更是痛得他眼泪鼻涕横流。 嘴被布巾缠着,方士才发出呜呜声,被塞进老人洞。他还没反应过来,石头堵上,眼前瞬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方士才,你坏事做绝,今朝,便是你的死期。”宁九压着嗓子道。 方士才恐惧得屁滚尿流,哪还有以前的不可一世。 常宝摸出火折子,点燃一截蜡烛,将蜡烛塞进洞中。方士才眼前亮起来,左顾右盼,待看清身边的尸首,嗷地一声,又晕了过去。 宁九暗自骂了句,弄熄蜡烛,拆掉巨石,捧了积雪来,将方士才弄醒。 方士才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闻到尸首气味,明白过来自己还活着。 常山又压着嗓子道:“方士才,你做的坏事,罄竹难书。只老天有眼,要将你做的事,全部记录在案。” 郑浒山取出一张纸递过来,宁九接过放在方士才眼前,“你且瞧瞧,这上面可有少了的部分” 常宝再次点亮了蜡烛。方士才看着洞外的几人,他们都蒙着面,看不清脸。眼前的纸上,写着他在江州府做下的种种恶。 其中一条,便是他派索命鬼去暗杀宁礼坤。 方士才眼珠突出,他虽狠毒,脑子却不算笨。他知道这几人肯定与宁氏有关,不过,这件事做得隐秘,就连方通判他都未曾告诉。 且午后,他派出的人才离开江州府,没多久,他就被抓了来,与尸首关在了一起! 宁九不耐烦地道:“画押!” 其他恶行还好,纨绔子弟谁不欺行霸市。暗杀宁礼坤这件事,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否则,他将会被满门抄斩! “行。难你就留在这里吧。”宁九也不多说,收回了纸。 常宝吹灭了蜡烛,郑浒山郑浒水搬来石头堵洞口。眼下要与尸首被关在陌生黑暗的地方等死,方士才瞬间吓破了胆,他拼命啊啊支吾,表达他要服软。 宁九在洞外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郑浒山他们再将石头搬开,蜡烛亮起,方士才流着泪,不住点头。宁九将他拖出来,割掉他手上的绳索,拿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常宝搬来石头放在他面前,郑浒山拿住袋子的笔,化了雪,蘸了蘸,将笔递给方士才。 方士才抖抖索索,提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再蘸墨,按上手印。 宁九收起招供的纸,几人收拾了下,堵好洞口,将方士才眼睛蒙住,脚上绳索解开,双手仍捆住,赶着他跌跌撞撞下山。 几人架着骡车,找到附近荒废的土地庙,在里面烧了火,围着火堆,吃了酱肉馒头对付了一晚。 翌日天蒙蒙亮,宁九与郑浒山常宝驾车,带着方士才往明州城方向而去,郑浒水回了城,前往宁府找宁毓承。 宁毓承去了重新开张的丰收粮食铺,福水留在府中,他到了门房,听郑浒水说是宁九让他来,不敢耽误,忙带着他前去找宁毓承。 粮食铺重新开张,马老太爷在门前放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的炮竹。铺子前挤满了看热闹与卖粮食的人,福水领着郑浒水从后角门进去,前去向宁毓承 禀报。 郑浒水等在角门处的亭子里,看到福山与一个年轻小郎走来,不禁愣了下。他万万没想到,宁毓承小小年纪,竟然担起了镇守宁氏之责! “郑郎君辛苦了。”宁毓承抬手见礼,笑容温和道。 “不敢不敢。”郑浒水下意识避开,俯首长揖下去。 宁毓承打量着郑浒水,他的嘴唇裂开渗出血丝,双眼也充血,脸色青白,看上去劳累不堪。 “此处冷,我们去车上说。”宁毓承朝马车走去,福水赶紧将从屋中带来的茶水点心送上。 “郑郎君边吃边说。”宁毓承指着茶水点心,解释道:“怕郑郎君饿了,就捡了些现成的来,都是干净未曾动过的,郑郎君莫要嫌弃。” 奔波劳累一天,昨夜怕方士才跑了,几乎彻夜未眠。现在已经快到午饭时辰,郑浒水滴水未进,早饿得头晕眼花。看到精美的栗子糕与白糖糕,热茶,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不嫌弃不嫌弃,七郎太客气了。”郑浒水手在身上局促搓来搓去,端起热茶先喝了一气,再吃了栗子白糖糕。他呼出口气,觉着自己又活了过来。 正事要紧,郑浒水忙从怀里翻出藏好的纸递给宁毓承,低声道:“方士才招供画押了,宁哥与大哥常哥几人,一起往明州府去了。” 宁毓承一目几行扫完,将纸收了起来,从钱袋拿出约莫二两碎银递给郑浒水。 郑浒水不敢接,道:“七郎,宁哥已经给过了银子,七郎不用再给了。” “九叔给你的,是你们昨日辛苦的钱。”宁毓承解释着,将碎银放在了他的怀里。 宁毓承对做事的人一向大方,再好的想法,最终结果如何,关键在办事之人。 “这些钱你拿着,买些吃食柴禾在家,近段时日先别出去,待外面太平,九叔他们回来了,你再出去走动。”宁毓承叮嘱道。 郑浒水也不是拘泥之人,收起了钱。这时他明白过来,为何宁九会托孤给宁毓承。 他能护住他们,心细如发,且真正平易近人。 宁毓承道:“我还有事,为了不将郑郎君牵扯进去,就不送你回去了,你自己小心些。” 郑浒水忙道好,“七郎放心,我知道轻重好歹。” 宁毓承不再多言,与马老太爷他们打了声招呼,前往府衙。 方士才不见了,方通判心绪不宁,彻夜没能睡着。平时被肉挤在一起的眼睛,肿成了一道细缝,阴森森看着宁毓承。 宁毓承昨日从他值房出去后,就没离开过府衙,贺道年在后衙摆了酒,宁毓承留了下来用晚饭,很晚才回府。 宁府他不敢让人盯着,宁府上下并无甚特别之处。不过,方通判本能相信,方士才失踪,与宁毓承有关。 宁毓承礼数周到,上前俯身施礼,道:“方通判好似精神不大好,可是病了?” 方通判死死盯着宁毓承,哑着嗓子道:“你要是杀了本官侄儿,哪怕宁氏再能只手遮天,本官就是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要去京城替他讨回公道。” 宁毓承微笑着道:“方通判言重了,宁氏从不敢只手遮天,在江州府,方通判乃是地痞无赖之首,江州府无人不知。且方通判提到伸冤讨回公道,说得极为流利,可是听过无数苦主对你,对你那好侄儿说过?” “大胆!”方通判一排案几,眼神仿佛要吃人般盯着宁毓承:“你莫非以为,本官不敢将你拿下?” 宁毓承笑容不变,道:“方通判是聪明人,不敢,也不会。” 方通判能在江州府横行霸道,就是仗着他的官威权势。可惜,宁氏比他更有权势,且他心虚,对着宁毓承,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宁毓承取出方士才的招供摆在方通判面前,他定睛一看,脸色瞬间大变。 方通判盘问过吉刀疤,知道了方士才派人去除掉宁礼坤的举动。 事已至此,最好的结果就是宁礼坤死,他一死,宁悟明他们都要丁忧。手上的实权交出去,宁氏就成了没牙的老虎。 方通判按兵不动,便是因此缘由。眼下看到方士才的招供,他心凉了半截,猛然抬头盯着宁毓承:“你想凭着这张纸诬陷本官,诬陷本官侄儿,真是痴人说梦!” “方通判审案,何时真看过证据?” 宁毓承笑问,方通判哆嗦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权势的斗争,兵不刃血。证物证词这些,很多时候就是为了给外人一个交代。 宁毓承道:“方士才去明州府了,祖父安然无恙,他就安然无恙。要是祖父有事,方通判就等着吧。” 方通判颓丧地垂下了头,眼皮快耷拉到颧骨,一时间像是老了十岁。 既然方士才在宁毓承手上,送往前去明州府的路上,就不可能得手。 良久后,方通判垂头丧气问道:“你要本官如何做?” 宁毓承微笑道:“我最初与祖父来,就与方通判说过,常平仓的粮食全部拿出来,平息江州府与明州府的混乱。如何,方通判是答应签押,还是不签?、” 方通判盯住宁毓承,再多的不甘心,终是咽了下去,道:“本官签!” 第60章 …… 常平仓的陈粮全部放出,粮食铺子的粮价趋于平稳,粮商拉着粮食从江州府出发,赶往明州府。 宁礼坤急送了消息回来,一切平安。 算着时日,这时宁礼坤应当快到了明州府境内。宁毓承松了口气,江州府的粮食送过去,有宁立坤坐镇明州,他就无需担心了。 至于方通判,都是场面上人,与贺道年像是无事发生,与马老太爷他们,同样说着客套的官话。 至于方士才,方通判从头到尾未曾过问,好像他出了远门一样。 这两天又下了一场雪,江州府的雪夹着雨,雪不会积太厚,不过一两天便化了。 雪化之后,除去脏污泥泞,还湿哒哒。不生火取暖的话,人像是住在冰冷潮湿的洞穴中,难受至极。 柴禾炭的价钱,悄然上涨。幸好粮食比较稳定,百姓才不至于太难过。 宁毓承深居简出,平时除会去街头走一圈,便留在松华院读书。 他并未去管柴禾炭的价钱,只是时刻关注。 柴禾是卖柴的人从山上去砍,再送进城卖。进城卖柴,要向市坊付钱,也就是税。 打柴卖柴都是在乡下的百姓,冬日闲暇时赚几个辛苦钱填补家用。天气越不好,打柴越不容易。卖炭翁也一样,烧炭要日夜守着,烧炭人头脸上的灰,融进了脸上的沟壑中,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烧炭对人身体还有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对肺的影响。 他们都活不长。 柴禾与炭的价钱,一日比一日贵,所幸不算太过份,咬一咬牙,还是能买上一些。 何况天气并非一成不变,雪后没两天就出了太阳,冷归冷,总算在午间太阳最大时,晒一晒衣衫被褥,不至于太难熬。 不过,宁毓承对此很是奇怪,直觉后面有事发生。 当一样东西有利可图时,哪怕是臭不可闻的屎尿,也有无数人从中攫取利润。 比如江州府卖柴卖炭之人,都是穷困的百姓,他们无权无势,江州府的地痞无赖,竟然没有在这上面动心思。 这天,宁毓承的马车经过丰收粮食铺,赵丰年恰从里面出来,他脸上对面笑迎上前,道:“七郎打算去何处?” 宁毓承从车窗探出头,看着赵丰年比太阳还要热情的笑,道:“我准备回府去读书。” 赵丰年眼珠一转,望了望天,道:“早间送了些冬笋到分茶铺子,我让人留着,用来煮咸肉,最是美味不过。时辰不早,七郎不若一道前去,待饭后再回府?” 最近赵丰年马老太爷他们热情得很,宁府什么都不缺,他们会送些稀奇新鲜的吃食来。夏夫人知道宁毓承与他们经常打交道,于是全部收了下来,待冬至时,再准备一份丰厚的回礼还回去。 宁毓承一看赵丰年的 反应,便知道他有事要说。赵氏分茶铺子的吃食不便宜,比起江州府最贵的会丰楼却差远了,于是笑道:“多谢三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三爷上车吧,我们一道过去。” 赵丰年高兴地让小厮驾车跟在后面,他上了宁毓承的马车。车内温暖,赵丰年舒服地叹了口气,敞开了自己的皮裘大氅,道:“外面真是冷啊!” 宁毓承望着赵丰年的皮裘,问道:“三爷怎地没做皮子买卖?” “我的本事不足,哪能什么买卖都沾一份。” 赵丰年虽嘴上谦虚,到底有些不甘,道:“七郎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瞒着了。皮子不是人人穿得起,最好的皮子,在寒冷之地,比如北边的吉州府,西北的甘州府也不错。江州府离这两地来回近万里,这一路的行税收起来,皮子就变成了天价。就是再有钱的人家,买上几张上好的皮子,做成皮裘穿,只换衬,不换里,一件皮裘能穿十余年都不会坏。辛辛苦苦在路上折腾近半年,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倒霉事,说不定连命都没了。老天爷又没人能算得准,要是回到江州府,遇上天气暖和,皮子不好卖,非但赚不了钱,连棺材本都折了进去。” 宁毓承听出了两点,一是路上官府吃拿得厉害,税收太高。二是路途遥远,危险太大。 “倒也是,做富人的买卖能赚钱,穷人没钱,难以赚到,油盐酱醋茶,能赚到的都是有本事之人。”宁毓承笑着道。 盐茶都是官营,每年放茶引盐引。茶穷人买得少,江州府产茶,农户会在房前屋后种上两颗茶树,也不拘茶好茶坏,有点味道就行。 盐是一本万利,可惜并非人人都能做。其实,只要是能赚钱的行当,都有人盯着,寻常人开间小铺子,休想能赚到大钱,捡些吃剩的碎渣罢了。 无论是营商环境,还是来往方便,大齐都不具备。 宁毓承这时脑中不由得想到,宁礼坤他们前去江州府之行。 江州府府城与明州府府城之间的距离,约莫在九百里。 宁毓承问过宁礼坤,要是天气好,顺当的话,经官道行走,最多六天就能到。 算下来,马车一天行驶的路程,在一百五十里左右。行走得如此慢,除去马负重行驶,在路上必须歇息,还与路不平有关。 江洲府的官道,宁毓承走过了几次,离府城越远,官道越烂。 这是无法避免之事,官道都是石头泥土修筑,遇到下大雨,泥土被冲走乃是常事。官员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有朝廷的大官下来,会征用民夫去修补。 至于官道颠簸不平,官府只当没看到。行路难,路不好走,有两重意思,道路本身的不好走,官府的关卡不好过。 “都是为了朝廷国库。”赵丰年笑着说道,他的笑容,讥讽,又意味深长。 宁毓承没有做声,他清楚赵丰年话中的意思。 国库穷,天子都是做垄断买卖,内帑私库却从未穷过。 分茶铺子到了,两人下了车,进了楼上雅间。掌柜亲自前来招呼,赵丰年道:“冬笋煮咸肉,其余的,你让铛头用心做几道拿手菜。” 掌柜应下,让茶水博士下去传话,亲自奉上茶水后退了出去。 赵丰年抿了一口茶,见宁毓承捧着茶盏没动,眉头皱起,道:“铺子的茶不好,七郎你若吃不习惯,别与我客气,放着就是。” 宁毓承笑道:“我是不渴,捧着暖暖手,并非嫌弃茶水不好。” 赵丰年眉头展开,笑道:“七郎随和,不像阿盛,挑嘴得很。” 说到赵春盛,赵丰年开始犯愁:“唉,我将阿盛宠坏了,他阿娘也宠。我就怕他以后没出息,将家产挥霍一空,赵氏败在他手。要是他能跟着七郎,学到七郎的三分本事,我就能放心了。” 宁毓承道:“三爷言重了,阿盛有阿盛的福气,他读书上也不算差,以后考个功名在身,赵氏的家产就败不了。” “有福气还不算,阿盛的福气,怎能与七郎相比。”赵丰年嘿嘿讪笑,问道:“七郎当时,是如何知道老太爷会有事,方通判会拉拢我?” 宁毓承笑而不语,要尽快做出判断,反应,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首先,马老太爷的铺子被封,方通判却让人来请赵丰年。两人是翁婿,宁毓承不会以为,方通判是想要借着查马氏,而去勒索赵氏。 既然不是勒索,在当时的情形下,更不会是找赵丰年去说闲话。 马氏赵氏陆氏等几家粮商,最大的便是马氏赵氏。马氏被查,在蛊惑了赵氏,其他几家便成不了气候。 宁毓承本无需将赵丰年带在身边,马氏的金山银山太让人心动,他不会拿钱财去试探人心,敢保证赵丰年不会动心。 且方通判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打算强硬到底。当时的局面是,并非马老太爷他们与方通判斗,而是权势的交锋。 宁毓承不禁问自己,他若是方通判,会如何做。 打蛇打七寸,瓦解对方的权势。 方通判罢免不了宁氏一众的官,惟有丁忧一事,能让宁氏几人交出手上的实权。 方通判管着江州府的地痞无赖,他才是江州府地皮无赖真正的老大。总有亡命之徒不怕死,宁礼坤前往明州府,简直堪称天时地利人和。 宁毓承如今回想起来,尙心有余悸。宁礼坤要是出事,不但是宁氏会陷入麻烦,江州府估计现在也乱了起来。 赵丰年见宁毓承不做声,他干笑一声,品了口酒,自顾自说道:“我就想着阿盛能老老实实读书,以后考个功名,我有自知之明,阿盛德才都不配,不敢想要他入朝拜相,做个小官,不惹事,平安顺遂一世就行。不然,你看那方士才,唉,惹出这般大的祸事。” 宁毓承心神微动,笑着没有说话。这时掌柜领着伙计送了酒菜进屋,赵丰年便没再说下去。他知道宁毓承不吃酒,提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让掌柜将酒壶拿了下去。 赵丰年举杯笑着道:“我也不多吃,过个嘴瘾。” 宁毓承举起茶盏,以茶代酒与赵丰年碰杯。放下茶盏,尝了口冬笋煮咸肉,滋味果真鲜美,他赞道:“三爷铺子的铛头手艺很不错。” 赵丰年听得高兴,叫来掌柜,让他赏铛头一贯钱。 “冬笋咸肉寻常,就吃个鲜美。哪怕如此,有些铛头还是做不好,不是咸了,就是笋涩口。这道菜连七郎都喜欢,做菜用了心,当赏!” 宁毓承并非饕餮,只是出于礼节夸赞一声。赵丰年亦吃惯了山珍海味,他赏铛头,就好比是请客吃饭时,主家为了宾客满意,叫了唱曲的在旁边唱曲助兴。 看来赵丰年先前也并非与他偶遇,是特意等着他。宁毓承吃着饭,也不多问,等着赵丰年开口。 一杯酒只吃了小半,赵丰年就忍不住了,低声道:“七郎可知,吉刀疤死了?” 吉刀疤是方士才身边最得力的狗腿,宁毓承倒不知此事,他惊讶了下,问道:“是横死还是病死?” “横死。”赵丰年说道,心想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无需说得太透,只起个头,对方就能领悟透。 吉刀疤是江州府帮派老大,他会横死,肯定是方通判的手笔。 方士才的脏事,即方通判的脏事,都经由吉刀疤之手,他知道得太多,只有死路一条。 赵丰年道:“吉刀疤这个人,喜欢钱财,从不信鬼神,让人断子绝孙,撅人祖坟的事都没少干。他极为顾家。不好女色,连个通房小妾都没有,只有发妻一人。发妻给他生了两儿两女,两个儿子都送到了官学读书。前日,两个儿子都从官学退了学,说要与家人一道回乡去探亲。吉刀疤是青州府人,父母早亡,家里穷得叮当响,自小偷鸡摸狗,靠着一身不要命的狠劲,在江州府闯出了名堂,老家哪还有什么亲。今朝城门一开,吉刀疤的妻儿坐着一辆骡车出了城,离开了江州府。听说吉刀疤的宅子,路过都能闻到香烛纸钱味。” 看来,吉刀疤是用自己的命,换了妻儿的平安。 宁毓承见赵丰年神色担忧,未曾做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昨日夜里,与方士才走得最近的李癞子,毛黑狗等八个地痞,被高捕头找个理由抓进了大牢。我估摸着,审个几天,他们便会在牢 中畏罪自尽。” 命案发生,必须上报大理寺刑部。这几人在江州府无恶不作,卷宗可以写成一本书。 方通判虽担有教化不力之责,因着替当地百姓伸冤除害,两两相抵,免除责罚,还能除掉握住他把柄的心腹大患。 宁毓承恍然了悟,怪不得没人去与卖炭与柴禾的争利,也未被狠狠敲诈勒索。 只是,此事应当没这般简单,宁毓承眉头微微皱起,想着其中的关窍。 方通判应该早就开始动手,地痞无赖们无暇顾忌钱,都在想着如何保命。 赵丰年忧心忡忡道:“七郎,我们将方通判得罪狠了。现今看来,仿佛无事发生。我与岳丈他们都放心不下,要是方通判报复七郎不是外人,我也不瞒着掖着,官府要真来查,做买卖的,哪能经得起细查,真查?七郎,你给我透个底。七郎可打算放过方通判?” 明州府的事态尚未平息,且方通判是官,要拿他如何,宁毓承说了不算,得等宁礼坤回来再商议。 宁毓承想了下,还是没模棱两可回答,他平静地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猜,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赵丰年愣住,待慢慢反应过来,惟有苦笑。 哪怕杀人放火贪赃枉法,有几个官员会被惩处。宁礼乾当年在陇南为官时,百姓死伤无数,他也只是被罢了官。 且常平仓放粮一事,毕竟没得朝廷允许,宁氏与贺道年都脱不了干系。 方通判手段狠厉,宁氏可能不怕他,贺道年却有顾忌,他定怕再起波澜,恨不得这件事,就这般悄无声息过去了。 赵丰年脸色白了白,小声问道:“七郎可以为,吉刀疤他们贺知府也有份?” “三爷以为呢?”宁毓承不答,微笑着反问道。 赵丰年怔在那里,旋即想到,贺道年才是江州府最大的官,方通判再凶狠,也避不开他杀人。 宁毓承缓缓道:“朝廷有规定,地方州府发生命案,非病逝等死亡等,一旦超过三人,必须向朝廷禀报。涉及到刑案,断砍头等死刑,都要上报朝廷,经由大理寺,刑部核实。” 赵丰年开始听得有些糊涂,不过他脑子灵光,瞬间明白过来。 几个地痞无赖,杀了将尸首一埋,他们本就犯了事,家人上告无门,哪用大张旗鼓抓进大牢。 要是他们死在牢中,官府必须向朝廷禀报,让大理寺刑部核案,多此一举,要真查出来个子丑丁卯,说不定还会引火烧身。 除非,方通判与贺道年彼此不信任对方,互相想留把柄在手。 八个地痞无赖,肯定不会都同时畏罪自尽,会以各种方式死掉。 哪怕这几人再穷凶极恶,要是不经大理寺刑部核实而判他们死罪,动用私刑,便是骇人听闻的杀戮了。 若被朝廷查实,至少会落得一个贬谪。 赵丰年盯着宁毓承,神色不受控制变换不停。 宁毓承不再说话,舀了鱼汤,斯斯文文喝起了汤。 既然赵丰年担心方通判报复,宁氏也不能事事都替他们抗下来。 要抗,他们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春天青黄不接,路也该修修了,缺钱缺粮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 饭后赵丰年与宁毓承道别,心里揣着事,连午歇都顾不上,前去马府找马老太爷。 马老太爷上了年岁,午饭后必须睡一阵才能恢复精神。赵丰年等了小半个时辰,茶吃不下,坐也坐不住,在正屋内来回转圈。 听到暖阁传来动静,马老太爷在咳嗽清痰,他一个箭步上前,抬手打起了暖阁门帘:“老太爷起来了。” 马老太爷被赵丰年吓了跳,不悦打量着他,道:“瞧你急吼吼的,天塌下来了?” 赵丰年干笑了两声,道:“老太爷,天就快塌下来了。” 想到最近的一摊子烦心事,马老太爷不禁皱起了眉头,来到上首椅子坐下,挥手斥退进屋伺候的小厮,他自己倒了盏茶吃了口,问道:“你与宁七郎说了些甚?” 赵丰年压低声音,将宁毓承的话,一字不漏说了。马老太爷神色凝重,半晌后,他叹了口气,道:“我们并非怵他姓方的是官,而是你我是商户,做买卖讲究和气生财。铺子三天两头被查,任谁也顶不住。” “方通判心胸狭窄,迫于无奈退了一步。宁氏他肯定不会去惹,像是我们这几家,我瞧着他的手段,只怕不会善了。” 赵丰年跟着叹气,嘴里直发苦,吃了口茶水,盯着茶盏中的碎末,心一横,咬牙道:“老太爷,宁七郎话里的意思,我觉着有深意。朝廷官员之间的弯弯绕绕太复杂,我觉着,地痞无赖中不乏亡命之徒,索命鬼没了,还有别的索命鬼。姓方的做得太过,把人逼急了” “你去?”马老太爷脸色一沉,瞥了赵丰年一眼。 赵丰年讪笑,道:“我哪敢呐,就是,背后提点几句,总有人会昏了头。”他抬起手,在脖子上抹过。 马老太爷看得脸一黑,沉声道:“你也知道昏了头,昏头的都是蠢货,造反的才敢杀官,只杀一个官,那是在自找死路。人死为大,他人一旦没了,什么罪都被抹了去。姓贺的最高兴不过,打瞌睡时,正好有人送枕头前去。哪怕没有把柄,有无数让你招供的法子,你也是在找死!” 赵丰年心道也是,他被骂也不吭声,满脸愁容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这事,你我别去碰。”马老太爷垂下眼皮说了句。 赵丰年道:“老太爷是说,还是要请宁七郎出面?” 马老太爷啧啧做声,斜乜着赵丰年,道:“宁七郎又不是你赵氏人,哪能说请就请。你总要拿出些诚意来,这些天,粮食铺子损失的钱财,人家的账目做得一清二楚,准备待事情过去,好一并结清。这损失,本不该有,退一步说,就算有,你也好意思伸手拿?” 赵丰年当即拍着胸脯,道:“我肯定不会拿,身为江洲府人,如何有脸拿。” 马老太爷冷笑一声,“得了得了,你别说这些大话,我难道还不清楚你,钱财赚不完,贪多当心引火烧身。这钱财要捂着,买卖也要捂一捂。做得大了,变成鲜美的肥羊,过年时正好宰了来吃!” 商户豪绅,兴许能撑过一代,到了第二代第三代,除非成为官身,能得善终者,屈指可数。 赵丰年赔着笑,道:“老太爷,你尽快吩咐就是,你说如何做,我就如何做。” 马老太爷拧眉思索,低声道:“寻几个可靠机灵的人,盯着牢中的动静。有个叫黄驼背的,他在牢中干腌臜活。其他狱卒在牢里能捞到好处,他什么都捞不着,偷一捆铺在牢里地上的干草去卖钱,收屎尿勤快得很,拿去给收夜香的范老臭,一来二往,范老臭会给黄驼背带坛酒,几块肉,两人开始称兄道弟。牢中有人没了,黄驼背肯定知晓,要让他去处理。盯着黄驼背范老臭,几杯马尿下肚,保管什么都吐露出来。你得了之后,拿去给宁七郎。” 赵丰年佩服不已,道:“还是老太爷厉害,对江州府了若指掌。” 马老太爷如何会知道黄驼背范老臭,因着马掌柜他们被抓进大牢,恰好遇到黄驼背,背着狱卒向他们索要好处。 哪怕是阴沟中的臭虫,冷不丁也能将人咬上一口。马老太爷便多了个心,让人暗中去查了黄驼背,知道了范老臭他们。 两人低声商议,那边,宁毓承回 到松华院,略作洗漱之后,便摊开书本开始背书写功课。 不知不觉中,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福山进屋掌灯,书房变得明亮如白昼。 宁毓承盯着铜枝莲花灯,问道:“明州府那边可有信送回来?” 福山答未见有信,“小的再去问一声。” 宁毓承道好,福山走了出去。这时,门外传来福山的请安声,宁毓承听到宁毓闵在说话,手上的笔顿了下,扬声喊道:“二哥。” 屋外一静,很快宁毓闵进了屋,福山进屋斟茶,轻手轻脚退下。 宁毓闵已经好些时日未曾见到宁毓承,他看着进退有度,稳重得仿佛陌生人的福山,再看明显消瘦的宁毓承,心头滋味只复杂难言。 “二哥坐。今日怎这般早下学了?”宁毓承招呼着宁毓闵,随手收起写好的功课。 宁毓闵下意识跟着看去,他愣了下,问道:“小七你还在写功课?” “我当然要写功课。”宁毓承笑着道。 他其实没必要进学堂读书,算学天文历法对他来说,浅显得闭着眼睛都会做。只是要背诵经史子集,除去帖义,墨经需要考到,写策论文章也需要熟读,引用。 宁毓闵由衷地佩服,尤其是宁毓承这份自觉刻苦,赞道:“祖父交代了你做事,你那般忙,还能分出功夫写功课,真是了不起。” “我不想写,也不想读书,可惜祖父不允许。”宁毓承无奈地长叹。 他真不想读书,但他必须读。写策论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博取功名。 “二叔可以恩荫你出仕。”宁毓闵揶揄道。 宁毓承看了宁毓闵一眼,很是无语。宁悟明可以让他恩荫出仕,但他不读书,不参加科举考试,首先要被宁立坤收拾,随后宁悟明再收拾他。 宁毓闵的满腹不安,烦恼,被宁毓承幽幽的眼神冲淡了些。 “小七,江州府的情形如何了?”宁毓闵问道。 宁毓承大致说了,沉吟了下,问道:“二哥可是想知道明州府三叔可还好?” 宁毓闵点头,忧心忡忡道:“阿爹那边没信回来,阿娘成日担惊受怕。我也没法子,想要亲自去一趟,阿娘又哭着闹着不让我走。说路上危险,要是我出了事,阿娘也活不了。” 现在宁毓承对明州府的情形也不甚清楚,不过,若是宁悟晖聪明,有江州府这边的支援,应当不会太糟糕。 宁毓承想了想,安慰道:“祖父应当已经到了明州府,二哥你不要担心,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我知道祖父已经到了明州府,先前你将祖父传来的消息,让福水与我说了。” 宁毓闵脸上的愁容依旧未散,他想到了什么,不禁打了个寒噤,抬眼望着宁毓承,掩饰不住的惊慌。 “要是阿爹,小七,要是阿爹” 宁毓闵不敢说下去,满嘴的苦涩,极力稳住神,问道:“小七可知伯祖父的事?” 宁毓承并不清楚宁礼乾当年之事,他摇摇头,“伯祖父出了何事?” “当年伯祖父在陇南做通判,也是遇到灾荒,因着伯祖父的疏忽,陇南饥荒遍野,死伤无数,伯祖父被罢了官。” 宁毓闵眼眶渐渐变红,眼里浮起了水光,拼命克制着,声音还是止不住哽咽:“小七,我不怕阿爹丢了乌纱帽,我只是怕明州府也饥荒遍野。阿爹有罪,我是阿爹的儿子,又何尝没罪。” 宁毓承怔怔望着自责难过的宁毓闵,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宁毓闵有颗悲天悯人的心,他喜欢医术,对生命的敬畏,远胜这个世道的人,无论贵贱。 “二哥,你别自责。我与你一样,其实差不多。”宁毓承声音真诚,宁毓闵不由得抬眼朝他看去。 宁毓承道:“二哥以为,你我并非宁氏人,身后没有宁氏家族,二哥觉着自己能作甚?” “能作甚?”宁毓闵喃喃道,他应当与官学的学生一样,拼命为了考科举而读书。 “二哥想要与人为善,想要做好事。二哥,做好事容易,想要做好并不容易。若非有宁氏在背后撑腰,顶多也就是搭个粥棚,布施些旧衫。然而,这些只能解决一时之困,并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但是,二哥已经做得很好,待在医术上取得成就那一日,二哥能拯救无数的性命。” 宁毓承这段时日忙下来,身体上没事,但他依然觉着深深的疲倦。 现今大齐的世道,糟糕透顶。再完善的律法,先进的制度,天降奇才,都无法改变现状。 因为最根本的问题在于,生产力的极度落后。 科举一直被认为是比较先进的人才选拔制度,寒门取士对抗世家门阀,让寒门能进入朝廷中枢。 在当时朝廷被门阀世家把持的情况下,对皇权来说,的确只好不坏。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皇权集中,底下百姓的生活,并未得到相应的改善。 科举及第的官员,与门阀世家举荐的官员,对待底层百姓时,手段如出一辙,不拿人当人看。 穷人照样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连“门”都没有的底层穷人,想要靠着科举出头,翻遍史书也没几人。 新的官绅集团,便是新的门阀世家,换汤不换药而已。 任何朝代的变法,皆在改变朝廷政令,忽视了各门实用的学科,好比是螺蛳壳中做道场,最后失败乃是必然。 不过,宁毓承并不气馁,能心怀善念,只需做个“人”,就已足够。 大齐仍有这样的人,比如宁九,郑氏兄弟,常宝他们。零星的火种留着,生生不息,终有一日,会席卷天下。 宁毓闵心头萦绕的郁气,待听完宁毓承的话后,消散了大半。 他是宁氏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与其为此纠结,不如利用宁氏人的身份,像宁毓承那样,做更多的事。 这时,福山拿着封信,在门口探头进来:“七郎,老太爷从明州府来信了。” 宁毓闵顿时坐直了身子,盯着福山手上的信。 “拿进来吧。”宁毓承看了宁毓闵一眼,说道。 福山赶紧将信奉上,宁毓承拆开信看完,不动声色看了眼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手上信纸的宁毓闵。 “小七,阿爹可是出事了?”宁毓承紧张问道。 宁毓承很是为难,不知该如何告诉宁毓闵。 宁礼坤在信中破口大骂,逼着宁悟晖辞官回江州府,以后永不许出仕为官。 否则,他会进京告御状,状告宁悟晖忤逆不孝! 第62章 …… 宁毓闵屏声静气紧盯了过来,宁毓承沉吟片刻,将信递了过去。 瞒也瞒不过,省得宁毓闵胡思乱想,还不如告诉他。 “二哥,祖父是在说气话,你别想太多。”宁毓承勉强宽慰道。 宁毓闵看完信,脸色煞白。一手抓着信,一手死死握住椅子扶手。他太过用力,手背的青筋几乎崩开,泛红的双眼,此时变得通红,愤怒又悲伤。 “十户半空。我从未见过祖父发这般大的火。”宁毓闵声音颤抖起来,短短的几个字,足以道尽明州府的凄惨。 宁毓承当然看到了这句话,史书上皆是如此,无论是打仗,还是天灾人祸,对百姓的死伤皆一笔带过,只会留下对帝王将相的颂歌。 “不行,我要亲自去一趟,亲眼看看,明州府是何种光景。”宁毓闵蹭一下站了起来,将信朝书案上一扔,朝外走去。 “二哥。”宁毓承赶忙追上前,宁毓闵脑中乱哄哄,头也不回朝前走。 “二哥,你先 冷静一下。“宁毓承拉住了宁毓闵衣袖,让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宁毓闵转头盯着宁毓承,他几乎快要哭出来,悲愤地道:“小七,你放开我。我必须去一趟,亲眼看看阿爹造下的涅。” 宁毓承并不提宁毓闵冲动前往明州府,路上如何危险,去了又能如何。他先稳定宁毓闵的情绪,诚恳劝道:“现在二哥在气头上,先别做决定,等二哥心平气和了,如果还想去明州府,我再安排人送二哥去。” “小七,我如何能心安。”宁毓闵终于没再急着离开,颓丧地垂下了头。 宁毓承想了下,道:“二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先坐一会,我去安排一下。” 宁毓闵回到书房坐下,看着窗外怔怔出神。宁毓程叫来福山吩咐了几句后回屋,见宁毓闵神情低落,也没打扰他,放轻手脚收拾好功课。 没一会,福山准备好了吃食酒水,宁毓承与宁毓闵坐上马车离开宁府。 天已经黑下来,弯月在云层中穿梭,清辉洒下来像是白霜,呼吸带着白气。街头巷尾难见行人,起初还能看到铺子宅邸透出来的光,随着马车往前行驶,屋子矗立在幽暗中,荒芜得仿佛是进了鬼城。 起初宁毓闵太难受,顾不上宁毓承要带他去何处。听到四周只有车轮滚滚向前,安静得让人心慌,他不禁将车窗打开了一条缝,问道:“小七,这是何处?” 马车停了下来,宁毓承说到你到了,起身下了马车。宁毓闵跟着他下车,转头张望,借着月色看去,小巷破旧,福山上前敲了几下破烂的木门。 没一会,门内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到了门前,福山忙在外报了家门,门一下拉开了。 “郑郎君,打扰了。这是我二哥。”宁毓承微笑着打招呼,介绍了宁毓闵。 郑浒水一愣,惊喜地说着不打扰不打扰,俯身施礼下去,不动声色打量着站在一旁的宁毓闵,侧身请他们进了院子。 “屋内黑,我先去点灯。”郑浒水忙加快脚步,朝正屋走去。福山提着食盒酒水,快步跟了上前。 小院破旧,三间正屋两间厢房。屋子黑暗,等郑浒水进了屋后,才亮起了微弱的光。 郑浒水转身迎了出来,请宁毓承宁毓闵进屋,高兴地道:“七少爷来,还带了这般多的吃食,我有口福了。” “不请自来,叨扰到主人,怎能空着手。”宁毓承笑道,顺便对站在那里无所适从的宁毓闵道:“二哥坐。” 宁毓闵见宁毓承在凳子上坐了,便挨着他坐了下来。郑浒水忙个不停,不知从何处提来小炉陶罐,生火煮起了茶:“七少爷放心,你让我别出门,我一直在家中,一步都没出去过。” 宁毓承笑道:“我相信郑郎君是有分寸之人,不会乱来。”他将凳子搬到小炉边,伸出手去烤火。宁毓闵也学着他,将凳子搬过去靠近小炉,方感到了几分热气。 郑浒水忙完之后,搬了个矮凳,围着他们坐了下来。福山将吃食从食盒中拿了些出来摆在矮案上,合上盖子,道:“小的去送给九郎家。” 宁毓闵愣了下,转头对宁毓承道:“九郎,可是宁九九叔?” 宁毓承道:“是,九叔与郑郎君常郎君是邻居,还有个郑大郎君是郑郎君的亲兄长,他与九叔一道去了明州府。” 郑浒山常宝宁九去明州府之事,宁毓闵并不知晓,他一下愣在了那里。 算上最先前往明州府的宁悟昭,前后共有三批人马,赶去了明州府。 看宁毓承与郑浒水两人熟络,宁九他们定也是前去帮忙。若他们都办不好的事,他前去也于事无补。 “郑郎君,你拿些去给伯母,我们边吃边说。酒你自己吃,我不喝。”宁毓承说着,看向宁毓闵问道:“二哥,你可要吃酒?” 宁毓闵心烦意乱,吃酒正好一醉方休,点点头道:“我吃一杯。” 酒菜是宁毓承带来,郑浒水虽想着阿娘,到底不好直接拿。没曾想,宁毓承已经考虑到,郑浒水暗自感慨不已,与宁毓承打交道,真是舒服又自在。 郑浒水给宁毓闵斟了酒,他捡了两只羊肉包子,几片白切羊肉与卤肉,送去给天黑就上床歇下的郑母。 与郑母说了两句之后,郑浒水就回来了,见宁毓承宁毓闵还在等他,忙端起了酒盏。 只茶水尙未沸腾,宁毓承还空着手,郑浒水正在尴尬中,宁毓承拿了只包子,道:“我吃饭,你们两人吃酒,不用管我。” 郑浒水与宁毓闵互相吃起了酒,两杯过后,宁毓闵见郑浒水虽衣着寒酸,举止倒落落大方,颇有些江湖儿郎的磊落豪气,不由得好奇问道:“不知郑郎君平时都做何活计?” “我读过几天书,跟大哥一样,除去抄书,帮着不识字之人写信,写些唱词戏文为生,” 郑浒水也不隐瞒,解释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淫诗艳曲,图个乐。” 宁毓承只微笑听着,宁毓闵却很惊讶:“能写淫诗艳曲,也要通笔墨才行。郑郎君怎地没去考功名?” “考不中。”郑浒水干脆利落说道,神色坦然,不见半点遗憾。 “策论文章写不好并非写不好,是我不想写,我觉着写下那些荒唐言,愧对列祖列宗。那些官员,笔下写着花团锦簇的锦绣文章,做的却是鸡鸣狗盗之事。” 郑浒山说到兴头上,言辞愈发辛辣:“读着圣人书,干着腌臜事。偏生宁大哥一直想不通,为那平水军成日郁郁寡欢。那平水军有什么好,抢夺了江山,难道还能让穷人过上好日子,还能让官员不欺压百姓?王侯将相,都不是好东西!那平水军领头者,他也只想做王侯将相罢了!” 宁毓闵默默听着,想着宁悟晖,来郑家路上所见,在冰冷黑暗中,不见光亮的宅子。他心头仿佛被压了快巨石,沉甸甸,连气头透不过来,勉强道:“郑郎君高见。” 郑浒水见宁毓闵脸色不大好,心道自己又多嘴了。他忙看向宁毓承,见他面色寻常,自己提罐倒茶,不禁舒了口气。 他对宁毓承有好感,对宁毓闵则不以为然了。他去过明州府,宁悟晖在明州府做知府,面善心黑,也是个狗官。 狗官的儿子,看在宁毓承的面子上,郑浒水以礼相待,又未曾点名道姓骂。宁毓闵要是觉着不舒服,是他自己心虚。 虽是这般想,郑浒水抿着酒,未再继续痛骂下去。 宁毓闵缓了缓情绪,道:“郑郎君别见外,我是真心以为,郑郎君是洒脱豪迈之人,看得比我透彻。” 郑浒水见宁毓闵真心实意,对他的那点成见,也就散了去,关心问道:“二少爷可是有烦心事?” 事关宁悟晖,宁毓闵岂能随意往外说,他摇摇头,道:“我没事,来来来,郑郎君,我们吃酒。” 郑浒水便不再多问,陪着宁毓闵吃起了酒。一小坛酒,很快见了底,郑浒水也不贪杯,放下酒盏吃起了茶水。 宁毓闵却喝得不尽兴,对宁毓承道:“小七,你怎地不多带一坛来?” 宁毓承道:“二哥明朝要去上学,吃醉了,当心头疼,早上起不来。” “唉!”宁毓闵嘟囔了句,放下了酒盏。 既然要上学,前去明州府之事,宁毓闵也就略过了不再提。 时辰不早,宁毓承叫上宁毓闵,告辞回宁府。 郑浒水也不挽留,将两人送到院外。宁毓闵先上了马车,宁毓承小声与他说了几句话。 “狗东西。”郑浒水狰狞着咒骂,道:“七少爷放心,江州城的宵小我都清楚,我会亲自盯着。” “那就拜托郑郎君了。”宁毓承再摸出约莫二两碎银,放到郑浒水手中:“我先走了。” 郑浒水也没推辞,收起碎银,目送着宁毓承的马车驶远看不见,谨慎看过周围动静,方转身回院子。 * 明州府。 宁悟昭宁悟晖接到宁礼坤到来的消息,兄弟俩一起出城迎接。到了城外驿道凉亭,两人从马车上下来,也不说话,各自站在了一侧。 宁悟晖袖着手,宁悟昭则转头四顾。这条官道平时人来车往,现在只有衣不蔽体的几人,互相搀扶着,走在雪化后冰冷的泥泞中。 宁悟昭看得起了恻隐之心,他摸了一把大钱,交给贴身小厮,吩咐道:“你去分给他们,让他们去买些吃食。” 小厮接过钱 跑了过去,宁悟晖冷笑道:“大哥真是心善,你这一给钱,那些乞儿闻风而动,全部涌到驿道处来,到时过往的车马,还不得被他们给生吞活剥了。” “他们是百姓,不是乞儿!”宁悟昭懊恼不已,难得发了火。 自从到明州府后,宁悟昭就天天生气。宁悟晖对他的劝说,只当做耳边风,一意孤行,不许灾民离乡,更不许他们进城。 外地,尤其是江州府前来粮商所带的粮食,被府衙以查好坏的名义,扣在客栈,基本上没动。 “大哥,他们是明州府就是百姓,也是明州府的百姓。”宁悟晖淡淡道。 既然是明州府的百姓,当然由宁悟昭来管,宁悟晖并非明州府的官员,哪有他说话的道理! 宁悟晖亦恼火,他已经主政一方,宁礼坤却还是当他是三岁稚儿,派了宁悟昭来劝诫。 天灾也非他能预料控制,早已写了急信送往朝廷,请求朝廷赈济。朝廷迟迟不决,他又能如何! 前段时日,宁府分了分产不分家。宁悟晖接到江夫人写来的信时,先是震惊,后来很快便想通了。 既然三房分了家产,以后他的俸禄,除去年节时的孝顺,便可自己留着,不再上交到公中。 崔老夫人从头到尾都不待见他这个庶子,他自会为三房多做打算。 车马已经到了眼前,宁毓晖来不及多想,赶紧走出凉亭,站在路边等候。 宁悟昭紧随其后走上前等着,队伍最前的骡车到了,他看到赶车的人似乎有些眼熟,赶忙定睛一看,惊诧地瞪大了眼。 宁九握着缰绳,朝他抬了抬手,骡车不停朝前驶去。宁礼坤的马车也到了,他打开车窗,对两人道:“回去再说。老三,后面是粮商运粮的车,你直接放行,不许城门卒索要好处!” 宁悟晖脸色变了变,心道果然,宁礼坤一到,便开始发号施令。不过到底在外,宁悟晖望着队伍后面的粮商队伍,照着宁礼坤的话,对小厮大年吩咐了下去。 宁礼坤一行到了府城宁悟昭的别业,宁大翁伺候着他下车,宁悟昭打量着他青灰的脸,连忙上前帮着搀扶,焦急地道:“阿爹快进屋去坐,老三,你还不让人去请大夫!” 宁悟晖也看出了宁礼坤身子不好,赶忙让仆从去请大夫,关心地道:“阿爹身子不好,天气又冷,如何能赶路。” 宁礼坤指着远处卸车的宁九,对宁悟晖道:“你先安排他们歇下来,有几人,你选信得过之人,将他们看管起来,别让他们死了!” 宁悟晖听得心惊胆战,他这时也认出了宁九,心中更是不安,赶忙叫来心腹,一一安排了下去。 一通忙碌,宁礼坤收拾洗漱完,大夫来诊过脉,开了药之后,宁大翁拿去守着熬煮。 宁礼坤倚靠在软榻上,双眼锐利盯着宁悟晖,道:“老三,我在前来的路上,已让人去看过。天灾,人祸,这次明州府的百姓,一并摊上了。” “阿爹。”宁悟晖坐在榻前的杌子上,双手搭着膝盖,为难地道:“阿爹有所不知,朝廷的旨意没下来,我也难呐” “我有所不知!你真当老子老眼昏花了!”宁礼坤将手上茶盏砸过去,宁悟晖忘了躲闪,茶盏砸在胸前,茶水泼得满头满脸。 一路辛苦,还差点被暗杀。这些,都抵不过宁礼坤在见到冻死饿死,犹如人间地狱的村落时的感受。 宁礼坤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料想宁悟晖会发天灾财,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心底还是期盼着,这一切都是误会。 宁悟晖一开口,宁礼坤就听出了推诿,官腔,终是忍不住爆发了。 “老子的官做得比你大,冠冕堂皇的话,你竟敢在老子面前讲!小七在江州府拼了命,让粮食送往明州府,解决明州府的粮荒,你倒好,粮食呢?粮食去了何处,你个狗东西,压住粮上不让他们动,你想要便宜把他们的粮食都拿在手中,好涨价卖掉,捞取钱财!” 在路上时,宁礼坤碰到了折返的粮商,听他们说起时,他羞愧难当,丢尽了老脸。 宁礼乾当年犯下的滔天大错,他的亲生儿子再犯一次,宁氏罪孽太过深重,真会遭到天谴! “你不管他们的死活,请了兵丁在各路口把手,不许他们离开。孽畜,哪怕你放他们出去讨饭,也有一丝生机,你是在活生生逼死他们!成堆的死人呐,你还睡得着,不怕他们化成厉鬼,前来找你索命!” 宁礼坤心痛难当,禁不住老泪纵横。 宁悟昭跟着流泪不止,劝道:“阿爹,你身子不好,要多保重啊!” 宁悟晖挺直背坐在那里,苍白着脸,一声不吭。 “老三,老子死了,你要回去丁忧。”宁礼坤抹了把老泪,紧盯着宁悟晖道。 宁悟晖终于抬头看去,惊慌地道:“阿爹” “宁氏能将你推上去,也能将你从这个位置上掀下来。” 对着宁悟晖的凉薄,宁礼坤竟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你手上的粮食,常平仓的粮食,全部放出去赈灾。你赚得的钱,全部拿出去,买御寒衣物分给灾民,你的罪孽赎不清,能偿还一点,是一点。” 宁悟晖瞪大双眼,刚喊了声阿爹,宁礼坤已经抬起手,“我不敢当你阿爹,有你这个儿子,也是我德行不修。” “阿爹何苦说这些气话。阿爹熟知朝廷规矩,也深谙官场之道。阿爹,我如何敢私自开仓放粮,让受灾的百姓离开,明州府因此减少的人口,我要如何填补?他们留在家,总有一处避风之地,好过在外饥寒交迫。尸骸都无人掩埋强!” 宁礼坤闭了闭眼,嘴角露出讥讽的笑,道:“老三,你这些话,说出来也不怕被天打雷劈。你可知道,让你关起来的是谁,他们是要来杀我的亡命之徒,还有江州府通判姓方的侄儿!” 宁悟昭宁悟晖惊骇莫名,宁礼坤想着宁毓承,心中流过一片暖意,铿锵且坚定地道:“万幸我没死,既然我平安到了明州府,就不容许你再胡来。就是拼了我这条老命,也要让明州府安定下来!” 第63章 …… 赵丰年听完小厮回禀,思索了一会,往马府跑了一趟,没多久出来,看着天色还早,急匆匆前去了宁府。 宁毓承在松华院写功课,听福山进来禀报之后,晒然一笑,道:“让他进来吧。” 没多时,福山领着赵丰年来到书房,上了茶之后便退了出去。 赵丰年看到书桌上摊开的功课,笑道:“七郎真是刻苦,不像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成日就知道玩,要拿着棍子追着他,他才肯坐下来写功课。” “我不写功课,祖父也会拿棍子追着我打。”宁毓承笑道。 赵丰年跟着一起笑,问道:“不知老太爷那边情形如何了?” 宁礼坤连着又送了一封信回来,明州府已经在陆续放粮。不过,宁毓承从宁礼坤透着伤感与愤怒的信来看,估计不太顺利。 商人消息最为灵通,宁毓承不想隐瞒,也不想透露太多,道:“有祖父坐镇明州府,应当没什么大事。” 赵丰年附和着说是,他不再多问,身子向前,神神秘秘道:“七郎可知道,最近府衙的大牢热闹得很。” 府衙那边的热闹,郑浒水已经摸得大致清楚,全部告诉了宁毓承。 所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宁毓承亦已知晓,除去府衙热 闹,赵氏马氏也很热闹。 “什么热闹?”宁毓承装作讶异,问道。 赵丰年地痞无赖死在牢中之事说了,不受控制打了个寒噤:“竟然全部都杀了!我着实想不通,难道他真不怕大理寺刑部查?” 起初,宁毓承也吃惊方通判他们的狠厉,想不通为何要将地痞无赖抓进牢中再杀死。后来,他便想明白了。 抓地痞无赖之事,府衙根本不会上报。大理寺刑部无从得知,便不会有人来查。 人死在牢中,方通判与贺道年两人,照样可以互相牵制。 抓人进去杀,一是在杀鸡儆猴,震慑其他地痞无赖;二是杀得比较正大光明,毕竟这些地痞无赖,犯了一堆的事,死了不足为奇。百姓得知后,反而会感激官府为民除害。 “怕甚,惨死冤死之人不知凡几,最后哪个官员会因此受到责罚?”宁毓承淡淡道。 赵丰年心道也是,马老太爷也这般说。被贬谪罢官抄家流放的官员,要不是党争失败,要不被排挤,被推出来做了替死鬼,要不是引起了暴乱,影响到了天子身下的那把龙椅。 “我与岳丈都怕得很,他们收拾了地痞无赖,下一个就轮到我与岳丈了。唉,没办法,我们多了一个心眼,派人在牢房周围守着,牢里面尸首送出来,我让人出钱,将尸首带走藏起来。” 赵丰年连着叹气,他看了眼宁毓承,烦恼无比道:“七郎不是外人,我也不敢班门弄斧,妄图在七郎面前耍心机。尸首是到了手,可,这尸首拿到手中,除去晦气,该如何用,我与岳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个好法子。” 他目露希冀望着宁毓承,热切地道:“还请七郎能指点一二。七郎放心,我与岳丈都说好了,我们两家,都非忘恩负义之人,七郎的大恩,定会铭记在心。若七郎有需要,尽快开口便是。” 宁毓承是有主意,他淡淡道:“我想要修路。修路对你们做买卖的来说,只好不坏。” 赵丰年怔愣住,“修路,七郎想要修哪条道?” 宁毓承道:“修路不简单,要劳烦明明堂的先生们帮忙,须得从长计议。三爷,你到时候与马老太爷,多出些钱粮就好。” 赵丰年应了,宁毓承也干脆,与他细说了起来。 月亮挂在天际,在寒冷的冬夜,洒下一层白纱,缥缈虚无,仿似人间仙境。 府衙大牢四周是高大的院墙,牢房在最后,低矮,用厚重的砖石砌成。 牢房夜里也没掌灯,月光下,弯弯曲曲的夹道依旧黑沉阴森。守牢房的狱卒于四通坐在炭盆前打盹,他听到来了人,眼皮从下到上撩了下。 见是黄驼背到了面前,于四通拿起皮囊灌了一口酒,带着几分不耐烦上前打开了锁,习惯居高临下呵斥:“怎地这般迟才来,快去收拾了!” 黄驼背嘟囔了声,鼻翼翕动几下,闻到酒味,馋虫被勾起来,不由得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亮了灯笼,顺手抓起了钉耙。 于四通又骂:“月亮这般大,老狗狗眼昏花,还要浪费灯油。” 灯油蜡烛都有定数,省下来的便能拿到自己家去。蜡烛贵,哪怕是不加香料的白烛,寻常人家也用不起。 黄驼背习惯了被骂,充耳不闻朝牢里面走去。他鼻子灵光,不用细看,便来到了要收拾的那间。 推开虚掩的牢门,屎尿混着浓得散不开的血腥气扑面,干草湿哒哒,粘稠,乱糟糟洒在地上。石墙栏杆上垂下一条裤带,腰带上挂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死人。 黄驼背头也不抬,举着竹耙几下将干草耙做一堆,地面上露出一摊摊尚未干的血。他司空见惯,眼都不眨搂起干草走出去,朝门口瞥去。 于四通手上抓着皮囊,肥硕的大脸被炭盆烤得快滋滋冒油,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黄驼背扔下一半干草在空地上,另外的一半,塞进了墙角根的麻袋中。他再回转来,在干草上撒了点灯油,取出火折子点燃。 火光升腾,于四通倏地睁大了眼,他又骂:“老狗真是无用,平白浪费这般多的灯油!” 黄驼背面无表情,躬着身子回到牢房,掏出一根铁钩,勾住裤带使劲拉扯。 裤带断裂,吊着的人仰面掉地,一片血肉模糊,看不清头脸。 黄驼背转着眼珠子,在身上摸索一阵,什么都没摸着。他恨恨淬了口,取出绳索套住尸首双腿,绳索另一端套在肩膀上。 一手夹着钉耙,一手提着灯笼,跟拉纤那样,脚尖蹬着地,驼背快折断,拖起尸首朝外面走去。 到了门口,打盹的于四通又醒了过来,盯着黄驼背放下竹耙,吹灭灯笼。 思及头儿将此事交给了自己,于四通便谨慎了下,厉声威胁道:“要仔细处理干净,若被上头责备,仔细你的老命!” 死尸沉,绳索连皮袄都快勒破,黄驼背累得气喘如牛,蹒跚朝外走去。到墙角摸到放着的麻袋,往死尸上一套,继续拖向角门。 门房见黄驼背拖着黑乎乎的东西过来,他一声不吭,上前打开门。待黄驼将麻袋拖出门,飞快将门关上,呼出口气,才发现大冬天夜里,头上竟冒出了一堆细汗。 巷子空无一人,黄驼背停下来,取下绳索喘着气歇息。这时,范老臭从巷子一头跑了过来,朝地上黑乎乎的麻袋看了眼,小声道:“黄哥,骡车停在前面,我帮你搭把手。” 黄驼背喘了口长气,沙哑着嗓子问道:“都谈好了?” “谈好了,足足两贯钱呢!”范老臭嘿嘿笑,咂摸着嘴美滋滋道:“要是天天都有,那我们就发了。” “就最后一个了。”黄驼背道,弯腰捡起绳索,递给范老臭一根。 死在牢中的犯人,若有家人者,让其家人领回尸首安葬,若无家人者,会送往义庄。放得臭了,义庄都是往乱葬岗一扔了事。 有人搭上范老臭,他收夜香走乡串户,又起得早,要是遇到尸首,让他捡起来,越新鲜的,越值钱。 贵人的喜好,范老臭也不敢去想。收夜香时,眼都瞪得酸了,也没遇到发财的机会。 想到黄驼背毕竟路子广,人比他有见识,范老臭便将此事告诉了黄驼背。 黄驼背爱财如命,立刻打起了牢中尸首的主意。靠着尸首,他们两人已经赚了四贯大钱。 范老臭拉着绳索,抱怨了句太沉,想着沉甸甸的大钱,又加大了些力气。 想到什么,范老臭感慨道:“黄哥,两贯钱呐,武麻子死不足惜,死后倒让我们捡了便宜。” 大小算是在衙门当差,黄驼背从不多管多问,靠着嘴严实,这份差使才做了下来。 “你少声张,仔细祸从口出!”黄驼背警告道。 范老臭赶紧闭上嘴,卖力向前拉着尸首。巷子口的骡车边,黄驼背低着头,将麻袋从死尸上取下。 站在骡车边的汉子瞄了眼,也不说话,数了两贯钱递过来。 黄驼背飞快接过钱盘在腰间,拉下脏兮兮的皮袄遮住。范老臭点头哈腰道谢,帮着将尸首搬上骡车。汉子很快驾车离开,黄驼背捡起干草塞进麻袋中,范老臭捂着鼻子,嫌弃道:“黄哥,这干草臭得很,你捡回来做甚?” “你收夜香莫非不臭?”黄驼背哼了声,收好麻袋口,往背上一扛。 “这鬼天气冷得很,柴禾又贵,干草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可以煮个热汤了。” 有次黄驼背吃多了酒,吐露过几句,他攒的钱,全部拿去换成了金子。在他动不了时,便吞金了结自己。 身上揣着金子,到了地府,能拿金子向阎王买个好投胎。下辈子他要投胎到权贵府上,享受下做人的滋味。 范老臭想到两人都独身一人,命贱如草芥,心中堵得慌,便不再多说。黄驼背到了隐蔽处,停下来警惕四望,背过身去撩起皮袄,准备分钱。 黄驼背倒也没亏待范老臭,分了他两百大钱,两人说了几句话,分头离去。 这天,黄驼背前往牢房当差,正在收拾恭桶,于四通将他叫了过去。 黄驼背提着恭桶刚走到于四通面前,便被他抬起一脚,踹得连连后退,手上的恭桶掉在地上,屎尿流得遍地都是。 于四通连连跳开,还是躲闪不及,屎尿溅在他身上。他不由得怒火更甚,上前揪住黄驼背的衣领,挥拳就打。 “好你个老不死的狗东西,老子让你办事,你居然敢阳奉阴违,给老子办砸了!” 黄驼背心道不好,被打得鼻血横流,只敢抬起手臂遮挡,可怜巴巴求饶道:“于爷饶命,于爷饶命啊。于爷交代的事,我哪敢不听啊!” “老不死的狗东西,你要是害得老子丢了差使,老子要你的狗命!” 于四通呼哧急喘,吼道:“走,跟老子来,老实些,上面问你什么,你都如实交代,敢瞒着” 于四通阴毒的双眼,在黄驼背身上扫过。看到他耷拉着头,永远直不起的身,洗不净的臭味,像是对着蝼蚁一样,轻蔑地哼了声。 黄驼背抬手抹去脸上的血,一声不敢吭,跟着于四通来到平时狱卒行刑的屋子。方通 判背着手站在一张深褐色的长凳前,面色阴沉盯了过来。 长凳本是偏黄的颜色,血日积月累浸入,便变成了现在的颜色。 黄驼背对狱卒惩治犯人的手段最熟悉不过,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方通判紧盯着如蝼蚁一样的黄驼背,厉声道:“如实招来,谁指使你偷走了尸首?” 黄驼背见事情败露,控制不住浑身哆嗦。他拼命忍住,害怕地道:“小的没偷尸首,小的没偷” “啪”! 长鞭在空中挥过,鞭中镶嵌锋利的铁钉,一鞭打在黄驼背的背上,皮袄烂成了碎片。 黄驼背背后剧痛,噗通一下趴在了地上。方通判雪白的皂鞋出现在眼前,皂鞋抬起,踩在黄驼背脏污扭曲的手指上。 十指连心,黄驼背痛得眼泪鼻涕横流,方通判的声音,居高临下在他头顶响起:“这是从你屋中搜出来的钱财,这些钱,你从何得来?” 黄驼背听到钱,顿时不动了,他缓缓仰起头,看到方通判手指捻着他放金子的皮袋,眼眶赤红,嗷嗷叫着:“还给我,还给我!” 方通判嫌弃皮袋脏,随手扔给了身边的心腹,脚上更加用力,如碾蚂蚁那样碾下去:“你贱命一条,也配在本官面前大呼小叫” “还给我,还给我!”黄驼背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嘶哑着大喊大叫。 那是他向阎王买来世的金子,这辈子他过得猪狗不如,来世也没了盼头! 黄驼背感觉不到手上痛,他猛地跳起来,抽出怀中的铁钩,朝方通判发狂扎去,不住嘶吼道:“还给我,还给我!” 变故陡生,心腹与小厮愣在了那里,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方通判亦是如此,他身形肥胖,动作迟缓,且万万想不到,如黄驼背这等低贱之人,居然敢对他不敬。 铁钩扎进眼睛,扎进脖子里,方通判瞬间血流如注,软软倒了下去。 第64章 …… 贺道年午歇起身,从后衙来到值房,刚捧着热茶吃了一口,徐先生惊慌失措奔进了值房。见他像是天塌了般,贺道年不由自主变得紧张:“何事?” “府尊,方通判,他他”徐先生舌头打结,嘴唇哆嗦着,“他”了半天,都没能说出口。 “你倒是好好说啊!”贺道年急了,从案几后走了出来,瞪大眼睛紧盯着徐先生。 贺禄是贺道年亲生儿子,他生着一双牛眼。子承其父,贺道年眼睛其实也算不上小。看到他此时张大的眼睛,徐先生不禁哆嗦得更加厉害。 躺在血泊中的方通判,与贺道年一般睁大着眼睛,死不瞑目。 徐先生拼命稳住神,道:“府尊,方通判没了。” “什么!”贺道年失声问道。 徐先生道:“方通判没了,被在大牢中干粗活的杂役黄驼背,当着好几人的面刺死。黄驼背被抓进了大牢,方通判他还在那里躺着,无人敢动。” 贺道年以前未曾听过黄驼背其人,既为知府,自来不与底层小吏打交道,连府衙的差役都没认全,何况是大牢中的粗使杂役。 不过,贺道年听到大牢杂役,脸色瞬间大变。方捕头早间与他提过,死在牢中有几人的尸首不见了,有一具尸首,摆在了他私宅的大门前。 “被黄驼背刺死,这黄驼背,究竟是谁派来的?”贺道年紧张问道。 “先前府尊在午歇,高捕头前来找到我,我匆匆赶去瞧了一眼,便赶紧回来禀报府尊,并不知内情。府尊还是先去看一下吧,”徐先生道。 贺道年急忙来到大牢,大牢阴暗,气味浑浊难闻。甫一走进去,永远散不开的血腥与腐朽气味就扑面而来。 方通判的尸首,横放在长凳上,他生前的几个心腹,脸色煞白立在那里,六神无主上前见礼。 贺道年的视线,定定盯着那张长凳。这张长凳,在大牢已经许多年,他最熟悉不过。 褐色的长凳腿脚上有新鲜,已经凝固的血,过不久,血便会变成褐色,与长凳融为一体。 无数犯人的血肉浸入长凳,最上面的一层,属于方通判。 方通判仰躺在长凳上,双眼半闭半合,以往总是挂着和善笑容的胖脸,此时破了洞,血迹斑斑的皮耷拉着,狰狞可怖。 贺道年打了个寒噤,待好一阵,才勉强从方通判身上抬起眼,厉声质问高捕头:“究竟如何回事,速速道来!” 高捕头垂着头,暗道了声晦气,硬着头皮道:“府尊,行凶的歹人黄驼背已经抓住,府尊可要马上就审问?” 贺道年大怒,道:“你究竟是如何当差,犯人抓住这般久,竟然还未问出个子丑寅卯!” 高捕头脸色变了变,到底只是躬着身,应了声是,“我这就去审。” 毕竟方通判也好,贺道年也罢,他们终有一日要离开江州府,他是江州府人,家人亲族都在这里,以后还要与江州府的人打交道,事情就不能做得太绝。 方士才在江州府做的那些事,高捕头尽量装聋作哑,能远离就远离。上面有些旨意,捡着些家底深厚的人家,他尽量先私下通个气,卖个好。不能得罪狠了,还能得不少好处。 如此一来,高捕头与方通判关系算不得亲近,先前黄驼背刺杀方通判的时候,他并不在。 高捕头正要走,贺道年已经怒气冲冲走在了他前面,来到了关押黄驼背的牢房。 浓厚的血腥味飘散开,黄驼背背着牢门,不知是死还是活,一动不动蜷缩在地上的干草堆上。 于四通上前打开牢门,一脚踹过去,吆喝道:“起来,胆大包天的狗东西,居然敢刺杀大官!” 贺道年眉头皱了皱,厌恶不已地道:“你也让开!” 于四通忙恭敬无比应是,扯着黄驼背起来,便退到了一旁。 黄驼背歪歪倒到靠在墙上,耷拉着头,嘴角鼻孔的血,缓缓往下滴。 贺道年只看得心头发寒,他本想质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方通判被他刺死,指不定他突然暴起,将自己也杀了。 何况,黄驼背不能死,要是他死了,方通判之死,便无法向朝廷交代。 牢中的尸首被人带走了,隐藏在背后的人还不知底细。 “是陷阱,是陷阱!”贺道年连连后退,血腥臭味让他心跳飞快,害怕惶然。 若是黄驼背指认,是受他指使杀了方通判,他就百口莫辩了。 死一百个黄驼背都无关紧要,方通判是朝廷命官,他不能死! 贺道年脑中乱糟糟,一时想到了很多,毫不犹豫转身大步离开。 徐先生高捕头等候在外的人,见到贺道年进了大牢,又一言不发离开,都有些莫名其妙。 “你们,先将方通判收殓了。”贺道年嗓子发紧,不耐烦道。 高捕头愣了下,马上应是,正准备离开,被徐先生眼疾手快 拉住了。 “府尊,这件事要先商议,方通判的夫人身子不好,要是一下告诉她这个天大的消息,恐她承受不住啊!” 徐先生觑着贺道年发白的脸色,他心中虽也不安,还是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劝说道:“高捕头,劳烦你你先与于四通将方通判抬到干净的屋子去,大家都到值房来吧,商议一下如何动作。” 贺道年点了点头,哑着嗓子对高捕头道:“人死为大,你快去。” 高捕头不敢多言,只管照着吩咐行事。他当即叫上于四通,连着方通判的两个心腹,前去收尸。 回到值房,贺道年立刻绷不住了,在屋内来回转圈:“是谁,究竟是谁要害我?” 贺道年眼睛发红,整个人都簌簌发抖,声音发颤:“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黄驼背,否则,以他的卑贱,方通判让他生,他不敢死!方通判死了,下一个,就该是我了!” 徐先生也慌了,他摸着茶壶,倒了盏茶奉到贺道年面前:“府尊先吃口茶稳稳神。” 贺道年接过茶盏抿了口,茶水虽凉了,他人倒冷静了些。 “这事太过严重,你去将宁七郎请来。”贺道年道。 “请宁七郎?”徐先生重复了句,道:“府尊,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啊。” “你快去!宁七郎不是外人,他是宁氏人!”贺道年咬牙切齿道。 徐先生恍然大悟,贺道年是害怕了,想要求宁氏庇护。他忙走出门,叫来贺道年的贴身小厮低声吩咐了一通。 这时,高捕头他们放好方通判,一起来到了值房。贺道年先问在场的于四通几人,他们这时哪敢隐瞒,全都结结巴巴将当时的情形,一字不漏说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在他们看来,当时毫无征兆,谁都不知黄驼背如此胆大,身上藏有凶器。他们已经尽全力护着方通判,还是晚了一步。 贺道年知道他们会推脱责任,不过,他心中却愈发断定,肯定黄驼背是受了人指使! 方通判尚未开始使用酷刑,黄驼背就敢动手,简直匪夷所思! “你们先下去。”贺道年道。 几人施礼告退,贺道年紧盯着几人,阴森森道:“江州府府衙出了这等事,大家都要小心些,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江州府府衙是一体,谁都无法置身事外。方通判已死,侄儿方士才不知死活,儿子也没甚出息,心腹失去了庇护,只恨不得躲到九霄云外去,哪还敢多言。 于四通惯常媚上欺下,本来就是他办砸了差使,贺道年这时不追查,逃脱一劫,连庆幸都来不及,更不会声张了。 至于高捕头,只恨不得变成哑巴,离此事越远越好。 待几人离开,贺道年一下摊到在椅子里,声音低沉道:“老徐,我平时巴不得姓方的死,他死了,我却怕得很。” 徐先生心下了然,贺道年是唇亡齿寒,生怕背后无形的刀,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徐先生叹了口气,低低道:“方通判好生生的一个人,突然就没了,着实让人不安。” “朝廷那边要要应对,背后指使之人要防。唉!”贺道年深深叹息,不住探头朝外张望,“你去看看,宁七郎怎地还没来。” 徐先生道好,起身朝外走去。来到到府衙大门边,看到远处一辆骡车驶来,他顿时长长呼出口气,撩起衣袍下摆,小跑着迎了上前。 以前徐先生虽客客气气,却从未这般热情过,前来传话之人,并不知贺道年请宁毓承来所为何事。 宁毓承不禁扬了扬眉,心道肯定发生了大事,有求于他背后的宁氏。 “七郎来了,七郎里面请。”徐先生长揖到底,脸上堆满了笑,侧身让着宁毓承。 “不敢不敢。”宁毓承还礼,笑着谦让:“徐先生请。” 两人寒暄着,贺道年听到外面的动静,再也坐不住,起身来到了门边,亲自上前相迎。 宁毓承不动声色将他们宾主的反应看在眼里,进屋后,听到贺道年迫不及待将方通判之死说了,他先是震惊,接着便释然了。 看着贺道年变换不停的脸色,说得唾沫横飞,亢奋又惊恐的模样,心头止不住升腾起阵阵厌恶。 “蝼蚁,蝼蚁”贺道年嘴皮翻飞,不停吐出蝼蚁,卑贱,朝廷命官等话。 宁毓承突然出声打断了贺道年:“贺知府,你住嘴吧!” 贺道年的话被堵住,脸上的表情僵在那里,一时看上去很是滑稽。 宁毓承直直望着他,不客气道:“贺知府,卑贱的蝼蚁,贵不可言的贵人,都只有一条命。贵人命官方通判没了命,你现在打算如何办呢,拿蝼蚁的命,将他的命换回来?” 第65章 …… 贺道年虽表面恭敬,他始终看重的,还是宁毓承背后的宁氏。在他心底深处以为,宁毓承当面不耐烦出声质问,就是对他彻底的不敬。 打算如何办? 该如何办? 宁毓承提出的问题,让贺道年的怒意,犹如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七郎,唉,你不知我的难处。方通判他是朝廷命官,他被卑” “卑贱”二字不假思索便要说出口,贺道年硬生生吞了回去,心虚瞄了眼宁毓承,赶紧说了下去:“黄驼背将他杀了,这是民杀官,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在江州府的任上生出这等事,我难辞其咎啊!” 宁毓承无视贺道年只想着自己前途的嘴脸,继续问先前的问题:“贺知府打算如何处置呢?” 贺道年被问得噎住,他顿了顿,紧紧盯着宁毓承,压低声音道:“方通判乃是急症而亡。” 宁毓承面色不变,迎着贺道年的视线,问道:“贺知府的意思,无需上报朝廷,隐瞒方通判的死亡真相?” 贺道年点点头,问道:“七郎觉着这样可妥当?” 宁毓承不由得哂笑,贺道年明摆着要拉宁氏下水,一起瞒天过海。 除去府衙的知情人,还有方通判的家人,堵住悠悠众口并不难,威胁加利诱。 但是,宁氏为何要与贺道年一道冒这个险? 宁毓承问道:“贺知府可有审问过黄驼背,以及其他知情人,当时的情形如何,卷宗可能借我一阅?” 贺道年默了默,将当时在场几人的供词说了,很是小心翼翼掩饰着自己的心思,“黄驼背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肯说。此事背后肯定有人指使,七郎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对着贺道年的试探,宁毓承神色坦荡,问道:“背后的人为何要指使黄驼背杀方通判?” 贺道年心中转了几转,心一横,将地皮无赖死在狱中,尸首不见之事道了出来。 “这几人死有余辜,就算朝廷得知,江州府也是为民除害!”贺道年正气凛然道。 宁毓承道:“既是为民除害,江州府府衙该开公堂审案,百姓定会拍手称赞,何须在背后偷偷摸摸,做出些上不得台面之事。好好的局面,就这般生生折腾得没了!” 贺道年愣住,心道宁毓承虽说得极是,只是有些事情,的确不能搬到台面上来说。 比如地皮无赖能如此张狂,背后是有人替他们撑腰。府衙是是朝廷的脸面,要是被这几人吐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岂不是伤了官府的面子,让朝廷天家蒙羞。 贺道年心中懊恼,呵呵道:“七郎到底未曾出仕,想得难免天真了些。七郎若是不解,不如写信去向你三叔宁知府请教。” 搬出宁悟晖,贺道年是恼羞成怒在反击了。宁毓承并不在意,道:“黄驼背在何处,我可能去瞧瞧他?” 贺道年一愣,心想宁毓承滑不溜秋,说了半晌,一句有用的话都不曾有。他不由得警惕了起来,想要拦着宁毓承,心思微转,又答应了他。 大牢中阴森可怖,黄驼背半死不活,又脏又臭。宁毓承长在宁氏,何曾见过如此场景,吓一吓他,杀杀他的锐气也好。 贺道年亲自陪着宁毓承到了大牢,于四通点头哈腰迎了上前,翻着三角眼,不住打量着宁毓承。 宁毓承不躲不避,迎上他的视线。于四通哪敢再多看,忙垂下头,点了灯笼走在前面带路。 到了黄驼背的牢房,于四通打开牢门,上前一脚踹过去,吆喝道:“贺知府来了,还不赶紧起来!” 黄驼背蜷缩在脏污潮湿的干草中,受了一脚,只微微抽搐了下。 于四通愤慨不已,抬腿欲将再踢,宁毓承扬声拦着了他,朝牢中走去,道:“你出去吧。” 贺道年一直不动声色瞧着宁毓承的反应,见他走进大牢时,脸色开始有些苍白,以为他被吓住了。 正在得意时,宁毓承又走了进去,贺道年有些琢磨不透了。 宁毓承要了盏灯笼,绕 到黄驼背的面前蹲下,抬起手上的灯笼,凑近他的头。 兴许是灯笼光线刺激,黄驼背不顾脏污,头向干草堆中埋进去。 在一晃间,宁毓承看清楚了黄驼背的脸。沧桑,伤痕累累。整个人与这堆干草也并无甚区别,贺道年鄙夷得没错,他就是蝼蚁。 无论贺道年说得再好听,经史子集上亦处处可见的圣人言,比如“民贵君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等等,皆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黄驼背就是实实在在的蝼蚁,“民为邦本”这句话亦没错,若没蝼蚁贱民们卖命劳作,谁来奉养君臣士绅? 宁毓承什么话都没问,他缓缓站起了身,转头打量着牢房。 这是他两世都未曾见过的人间地狱,这间地狱,几乎为没权没势的穷人而设。 大齐律中,并无判几年刑的处置。一般百姓犯事时,会先关进大牢震慑,一般会判杖刑,打罚之后就放了。在发生命案等恶劣案件,官府判罚砍头时,因为要经过大理寺与刑部的核实,需要关押得长久一些。还有另外一种刑法,则是判流放,流放基本是苦寒贫穷之地。 官员犯事,朝廷会派人将其缉拿进京审问。地方州府的牢房,便是为平民百姓,穷人所准备。 家中稍微有些权势者,九成九都不会进来这里。 宁毓承胸口堵得慌,起身大步走出了牢房。贺道年上下打量着他,因着于四通在一边,便没多问。 “贺知府,给他些厚衣,热食,换掉地上的草,铺得厚实些。”宁毓承道。 贺道年紧抿着嘴,一时没有做声。 宁毓承见他明显不同意,委婉道:“他死了,死无对证,也是百口莫辩。” 贺道年这才看向徐先生,跟在后面的徐先生忙颔首以示领会,对于四通叮嘱了一气。 末了,徐先生冷着脸道:“你敢使小动作,仔细你的皮!” 于四通脸色一白,忙弯腰赔罪,谄媚地道:“不敢不敢,徐先生,在下万万不敢。” 徐先生正眼都不看于四通,冷声道:“你比府尊还要威风,吆五喝六,你有沈不敢?” 说罢,他一甩衣袖扬长而去,于四通吓得脸色煞白,忍不住打了自己一耳光,“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府尊面前也敢大声说话!” 回到值房,贺道年端详着宁毓承,问道:“不知七郎前去了牢房,可看出了什么?” 宁毓承沉吟了下,坦白道:“我明白贺知府的意思。不过,贺知府可曾听过,撒一个谎,要用一千个谎去圆的说法?” “此话怎讲?”贺道年愣了下,心中很是不安,不禁按按琢磨起知晓方通判之死的几人,他们究竟谁会将此事传出去。 宁毓承道:“还有句话,叫做光脚不怕穿鞋之人。贺知府对他们来说,可是穿着镶金带银的皂鞋。” 贺道年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的白底青面皂鞋,去了两趟牢房,鞋底已经变得脏污,令他嫌弃地皱起了眉。 宁毓承站起身,道:“贺知府也别急,我也要回去想一想。” 比起先前时,宁毓承的态度已经诚恳了许多,且并未有推脱之意。 贺道年呼出口气,道:“七郎说得对,事关甚大,我也要好生想一想。” 离开府衙,宁毓承吩咐了福山几句,先回了宁府。 冬日的天,太阳下山之后就变得阴沉沉。宁毓承坐在椅子里,望着窗棂外的梅花枝出神。 庭院中种了几株梅花,不知何时悄然盛放了,在暮色中,红梅依旧艳丽似火,映在雪白的窗纸上。 宁毓承的眼前,无端拂过黄驼背身上干涸的血。 “七郎,可要掌灯?”福水见宁毓承在屋中发呆,放轻手脚上前问道。 “嗯。”宁毓承回了声,撑着椅子扶手坐直了身。 福水赶紧点了烛台,黄蜡散发着阵阵幽香,将书房照得透亮。 宁毓承道:“等下赵三爷要来,你去与阿娘说一声,我就在松华院用饭。你顺道去灶房,让饭菜赶紧送上来。” 福水应是退下,没多时,福山领着赵丰年来了。宁毓承招呼前去正厅,道:“三爷,我们边吃饭边说。” 赵丰年猜肯定是出了事,他也不推辞。福山提着饭菜进屋摆好,两人一道上桌用饭。 宁毓承用酸笋鸭汤拌饭吃了一碗,便放下了筷子,见赵丰年也大致吃得差不多,便道:“方通判死了,被黄驼背杀了。” 赵丰年缓缓抬起头看过来,神色除去震惊,还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七郎,我真没让黄驼背动手。以前我想过,被岳丈骂了一通,我便打消了念头。”赵丰年忙屏住笑解释道。 “不过,黄驼背他如何敢?”赵丰年疑惑不已,哪还吃得下饭,拿着筷子比划。 “官来如梳,兵来如篦。官员到了地方,好比梳子,在地方扎扎实实梳理一遍,土都得刮走一层。穷人日子不好过,有一口吃的,有一口气在,他们都老实本分得很,见到官,畏惧得大气都不敢出。说句大不敬的话,休说方通判,就是一条狗,给穿上那身官服,他们也会服服帖帖,俯首听命。” 宁毓承其实也感到意外,照着他们的意思,放出义庄尸首不见之事,方通判肯定会感到不安,查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方通判既然知道了有人知晓他的所作所为,借机在威慑他,就算查出黄驼背范老臭,投鼠忌器,他也不敢再随便杀人。 谁曾想,黄驼背居然敢动手杀方通判! “呵呵,只怕贺知府的日子难过喽!”赵丰年幸灾乐祸道。 “再难过,他也是知府。”宁毓承道。 赵丰年讪讪道也是,“七郎可知贺知府打算如何处置此事,我以为,他肯定想要只手遮天,将这件事瞒得密不透风。毕竟事情传出去,他也跟着没脸,朝廷那边还会找他的麻烦。” “先别管她。”宁毓承说了句,脑中回想着贺道年告诉他之事,问道:“那个范老臭,三爷可只他在何处?” “底下的人打过交道,我这就让人去找。”赵丰年说完,迟疑了下,问道:“七郎可是以为范老臭知晓缘由?” “我要问过才知。”宁毓承大致知晓了些黄驼背的杀人动机,他想要再确认一下,又道:“别惊动了他,我们一起去。” 赵丰年忙叫来贴身小厮吩咐了几句,与宁毓承一道前去了范老臭住的巷子。 范老臭收夜香,被邻里嫌弃太臭,住在城西一条破旧小巷最里面的小院。小巷中只有几间破宅子,住着如他一样,拾荒收夜香等穷人。 天黑之后,小巷除去寒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范老臭解开用绳索捆着的破院门,惊慌不定望着院外的几道人影,颤声问道:“贵人找谁?” “找你,你别怕,我们就问几句话。”宁毓承说道,他转身要了盏灯笼,对赵丰年道:“三爷,其他人留在外面,我 们进去说。” 赵丰年让小厮守在外面,范老臭见破门也挡不住他们,便侧身让他们进来。 宁毓承提着点亮的灯笼,随着范老臭,从院中摆着装夜香的大木桶与恭桶中挤过,进了屋。 屋子矮小,东西厢房已经垮塌,只得一间能遮风挡雨的正屋。屋中杂乱,用石头木板拼起来的床上,堆着破烂硬邦邦的被褥。范老臭勉强扫出两张凳子,拘束不安地请宁毓承与赵丰年坐,他则瑟缩着坐在了床上。 赵丰年站在那里没动,见宁毓承在凳子上坐下,才捏着鼻子坐了。 宁毓承开门见山道:“你与黄驼背交好?” 范老臭虽笨,但黄驼背聪明,曾经提醒过他,千万莫要乱说话。 赚钱心虚,范老臭小心翼翼问道:“贵人高姓大名?” “黄驼背犯了事。”宁毓承缓缓说道。 范老臭顿时脸色大变,紧张得连话都说话都打颤,“黄哥,黄哥他犯了何事?” 院中飘散着屎尿味,赵丰年连气都不敢喘,他只巴不得赶紧离开。见范老臭还妄图耍小心机,顿时沉声道:“他犯的事,你应当清楚。你们一起做的事,难道你想撇开?” 范老臭肩膀一下塌下去,双腿发软,欲将下跪求情,被宁毓承抬手拦着了。 “你只管如实告诉,黄驼背平时除了当差,还做些甚,喜好,可有其他亲密来往之人。”宁毓承温声道。 范老臭哪敢再隐瞒,一股脑将黄驼背平时的喜好说了:“黄哥无父无母,除与我熟悉,再无与其他人来往。黄哥只喜欢钱财,连路边有根草,他都要捡起来,再脏都朝家里搂,大家都嫌弃他脏臭,晦气,我与黄哥一样脏臭。晦气,能说几句话。” 因着紧张害怕,范老臭的话说得颠三倒四,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 宁毓承却恍然大悟。 范老臭道:“黄哥将钱都换成了金子,他动不了时,就吞金自杀。黄哥说要带金子下地府,给阎王送礼,再次投胎为人,阎王以后给他勾一户权贵之家,尝尝做人的滋味。” 宁毓承恍然大悟,没再多问,他站起身,对范老臭道:“你小心些,好好活着。” 范老臭一脸呆滞坐在那里,宁毓承朝他点点头,与赵丰年一起走了出去。到了院子外,赵丰年总算长长喘了口气,抱怨了句臭,道:“七郎,你问出了什么名堂?” “动机,黄驼背为何会杀方通判。”宁毓承道。 赵丰年愣愣问道:“为何?” 贺道年说,当时方通判正在审问黄驼背,拿出他从黄驼背住处收到的金子,告诉他已经人赃并获,让他从实招来。 黄驼背看到证据,便突然发难,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好似当时黄驼背叫嚷了几句,他们没听太清楚。 贺道年与他们皆以为,黄驼背是因逃脱不过,才动了手。 宁毓承解释了,平静地道:“并非这样。黄驼背没了金子,这辈子已经无望,连他下辈子的生机都被堵住,他还剩什么,他还怕甚。谁甘心生生世世都做蝼蚁!” 赵丰年听得也不好受,道:“七郎可有打算了?” 宁毓承当机立断道:“有。我尽量不让黄驼背死,该死的不是他,绝不是他!” 第66章 …… 宁毓承与赵丰年道别之后,直接前往贺道年在府衙附近的私宅。 府衙后衙是官员家眷生活起居之处,小院狭窄,陈旧,基本上官员都会另置私邸,后衙只作为偶尔歇息落脚之处。 贺道年的私邸前后五进,与方通判的宅邸前后隔着一条小巷。宁毓承让车夫赶着马车从方府前经过,厚重的朱门紧闭,安宁静谧,檐下的灯笼泛发着幽幽光芒。门房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看了眼,见是不熟悉的车马,外面冷,很快便将头缩了回去。 方通判的家人还未得到他的死讯,看来贺道年还挺有本事,将消息瞒得密不透风。 时辰已到戌时末,贺道年尚未歇息,与徐先生在书房说话。 天气虽寒冷,白日太阳出来时依旧比较暖和,方通判的尸首仍旧放置不住。徐先生趁着夜色,让人送了棺椁寿衣冰前来。更换寿衣后,他亲自替其嘴里含了饭。 尸首已经僵硬,衣衫不好更换,嘴也难以撬开。徐先生办完之后,回去扎扎实实洗漱了一番,仍然觉着手指上留有尸首上难以言喻的阴森。 商议来去,两人皆没甚主意。无论哪一种,都让贺道年无法安心。 徐先生道:“府尊,我以为,宁七郎虽聪慧,宁老太爷不在,他也不敢擅自下决断。中枢离得远,宁侍郎在礼部当差,礼部清贵,说得上话,能说多少,肯说多少,你我皆不知晓。” 贺道年瞥了徐先生一眼,脸上的不耐烦更甚:“宁七郎已经知晓,你再提这些有甚用?何况,我在京城的关系,你都清楚。以前有用,王相年岁已高,朝政大事小事,他只作壁上观,待决议定下来,再出声附和一句。王相连着请求乞骸骨,陛下皆未允许。圣心难测,谁知陛下是做如何想。王相只做那聋哑的翁姑,哪会管我的事。江州府是块肥肉,要是有任何风声传出去,我哪还能坐得住。不然,你以为我愿意受那宁氏的鸟气!” “上面没人,事情不好办呐!”徐先生跟着唉声叹气。 这时,小厮前来禀报:“宁七郎来了,老爷可要见他?” 贺道年与徐先生面面相觑,再一齐看向滴漏。 “都这个时辰了,宁七郎肯定有要事。”徐先生道。 贺道年神情严肃点点头,让小厮请宁毓承进来。徐先生站起身,道:“府尊,我去迎一迎。” 宁毓承在门房处刚坐下,就见徐先生疾步匆匆走了出来。他心下了然,贺道年能安睡才怪,估计在与徐先生商议对策。 “七郎快快请进。”徐先生脸上带着笑,也不问为何这般晚来,只客气又周到地让着宁毓承。 宁毓承笑着相让,两人互相客气着进了书房。贺道年站了起来,他与徐先生一样,并不提时辰,颔首对着宁毓承还礼,吩咐徐先生奉茶。 “我知道方通判为何被杀了。”宁毓承说道。 贺道年与徐先生皆紧张起来,一起紧盯着宁毓承。 宁毓承笑了下,淡淡道:“因为,方通判逼得人没了活路,这辈子不算,下辈子也不给活路。” “下辈子?此话何解?”贺道年听得很是疑惑,穷人没活路的比比皆是,他并不意外,只下辈子,他就听不懂了。 宁毓承简单将黄驼背其人说了下,“龙生龙,凤生凤。父是官,子也是官,兄弟族人都是官绅贵人。穷人这辈子没活路,子孙后代九成九,从出身就能看到死亡,与他们都是一样的命运。在人世求不了翻身,在阴间也求不了。换做你们两位,你们可会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徐先生家境普通寻常,他读书上算有天分,这点天份,不足以让他脱颖而出,能与官绅权贵们去争。为了养家糊口,放弃了继续科举,谋了幕僚的差使。 贺道年的运道好一些,生父去世之后,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后来做了县令,官虽不大,对他帮助不小。娶了两门亲,原配与继室的娘家都薄有家财,他考运不错,一路打点过来,称得上官运亨通。 面对宁毓承的问题,徐先生心有戚戚焉,贺道年不大以为然,道:“七郎这句话,难免有失偏颇。这世上有千万种人,托生在谁的肚皮中,这是自己的头道运道。再者,待长大后,还有读书一途,比如陈全进,他出身贫寒,靠着自己的本事,如今做了官。没本事之人,只能做辛苦杂活,要是人人都因着不甘心而杀人,这世道岂不是会大乱?” 贺道年的话,乍一听上去很有道理。其实,他的话纯属谬论。 首先,如陈全进这般幸运之人,在整个大齐的穷人中占比极低,低到可以忽略不计。再者,他模糊了穷人能读书的成本,有几家能担负得起。更重要的事,他将做官一事轻描淡写略过不提,甚至下意识回避了陈全进曾侯官五年的事实,以及陈全进是如何才候到了官。 宁毓承试探了下,不再辩解下去,问道:“方通判被杀,与贺知府毫无关系,为何贺知府会害怕,会犹豫呢?” 贺道年一时语塞,脸色不大好看了。 宁毓承并不在意,话说得更加直接:“贺知府是害怕,投胎这头道 运道更好,更有本事之人,会狠狠用铁一般的拳头砸过来。贺知府的投胎与本事,毫无还击之力,靠着自己的运道,本事,得来的一切,转瞬间就化为镜花水月,连着后代也一并跌落下去,成为贺知府口中卑贱的蝼蚁。” 屋中瞬间鸦雀无声。 徐先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悲哀。贺道年脸色变成青白,颓丧晦暗。 宁毓承并非危言耸听,在更大的权势面前,贺道年也只是蝼蚁,若一个不察行差踏错,他的官就保不住了。 如果保不住现在的官,晋升何其难。几个儿子都没甚出息,顶多靠着他的庇护,再维持一代。待到孙辈时,便泯灭于众人之中,家道败落,成为平民百姓。 黄驼背甚至算是杂役,比真正一穷二白的平民百姓还好过一些。 贺道年绝说不出平民日子过得舒坦,能安居乐业的话。若真是如此,就不会有无数的改朝换代。 半晌后,贺道年艰难开口问道:“七郎,你前来,究竟意欲如何?” “我回去想了下,建议贺知府公开审理此案。”宁毓承道。 贺道年下意识就想拒绝,不过到忍住了,问道:“公开审理?” “是啊,瞒不住,就不要瞒。”宁毓承点头道。 贺道年拧眉思索,宁毓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他心思已经开始变活络了。 贺道年不算顶顶聪明,出身不显,能到江州府做知府,亦绝称不上笨。在江州府这几年,他并无甚作为,与大齐九成的官员一样,遵照朝廷旨意行事,顺道充实一下自己的钱袋。 兴许有方通判将脏事都揽了过去,贺道年勉强算得上干净。说是勉强,若他不默许,方通判肯定会收敛些。 江州府的赌坊,伎馆,各家铺子等,究竟暗送了多少干股的分成到贺道年之手,宁毓承并不清楚。但他能肯定,这一份分红,绝对不会少。 分红拿在手,并不都会落入贺道年口袋中。快过年了,江州府送往京城的车马,在今冬动荡的局势下,依旧络绎不绝,这是江州府在往上送上贡。 贺道年背后有人,方通判应当也有。只是这个人,应当比不过贺道年。毕竟方通判已快到致仕的年岁,还只混到通判,官居于比他年轻的贺道年之下。 方通判的背后之人不足为惧,且他已死,无人会为一个已死之人,得罪更大的官,除非有利可图,还能图得到。 “江州府的地痞无赖着实太过张狂,是该管束一下了。他们犯下的事,贺知府以为百姓会真只恨他们,而不会想到因着官府纵容?上次贺知府出面修了大杂院与月河,江州府百姓重新吃到了粮食,贺知府再肃清江州府上下的风气,百姓只会拍手称赞。” 宁毓承看着贺道年与贺禄相似的思索神情,不由得缓缓笑起来:“当然,百姓的称赞,对贺知府在朝廷那边本无甚大用,但有百姓的爱戴,来年巡查使前来江州府,他们能看到。方通判被杀,是他做了太多的恶。此事过了明路,贺知府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贺道年眼睛瞬间一亮,暗暗呼妙! 不过,贺道年心思还是动了一下,没打算全按照宁毓承的建议来行事。 方通判不能是作恶被杀,若是如此,他便是死有余辜。朝廷为了缓和日久以来的民怨,顺道将其抄家,其妻儿们变成罪臣家人。 眼下方通判之死还未告诉其妻张夫人,她读过书,并非无知妇人,肯定会起疑。 要是他们被逼上绝路,说不定又会变成另一个黄驼背。 贺道年已经打定主意,方通判之死,是因地痞无赖太猖狂,官府将他们抓进大牢。他们非但不改,居然试图越狱逃走,还杀了方通判。 “七郎这次帮了大忙,待这一阵忙完之后,七郎不吃酒,我给七郎准备好茶,请七郎来用饭。”贺道年笑呵呵道。 “不敢当不敢当。宁毓承客气了下,便笑着道:“贺知府要谢,我也就不推辞了,我是有件事想要托付贺知府。” 说着,他站起身,长长作揖下去:“恳请贺知府放出黄驼背,给他一条生路。” 贺道年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只刚道完谢,一下收不回来,颇为懊恼道:“七郎何须为了一个杂役如此上心,且黄驼背凶残,放出去危害重重,他的确是杀了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宁毓承只神色平静望过去,贺道年对着他明亮,洞悉一切的目光,心虚地别开了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黄驼背在牢狱中受尽欺负,他从来没反抗过。住窝棚,做最脏最苦的活,一心只为了来世不再吃苦。他若真本是穷凶极恶之人,早就杀了欺负他的狱卒。放他出去,他也不会行凶。论到危害,就更谈不上了,他也要有那个本事。” 宁毓承耐心解释,叹了口气,道:“下辈子太过渺茫,这辈子让他见到点光。比起求神拜佛,吃素放生,给他一条生路,才是真正的行善。” 贺道年心道宁毓承说得也是,黄驼背已经要死不活,能否活下去还难说。何况是宁毓承的主意,怪不到自己身上,还能送个顺水人情,便答应了。 宁毓承真诚道谢,问道:“黄驼背被抓来时,方通判在他的窝棚中收来了金子,不如好人做到底,一并还给他,让其能心安。” 贺道年并不知此事,徐先生这时道:“我知道,金子装在皮袋子中,作为证物放在了府衙。” 宁毓承道:“择日不如撞日,劳烦贺知府交代下去,我这就去大牢。” 贺道年看着滴漏,皱起了眉,“这般迟了” 徐先生这时道:“府尊,我陪着七郎前去。” 贺道年只能道:“你去吧,小心谨慎行事。” 徐先生应是,取了贺道年的手札,与宁毓承一起坐车前往府衙。 拿到黄驼背的皮袋子,徐先生交给宁毓承,“七郎点一下。” 宁毓承看着皮袋中约莫一两的金锞子,陷入了沉默。 “当时大家都吓住了,无人会起贪心。”徐先生极擅察言观色,解释道。 “我是觉着,算了。”宁毓承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徐先生其实听懂了,黄驼背做牛做马一生,就只得这点金而已。 两人来到牢房,因为宁毓承的交代,地上的干草换过了,黄驼背身上搭了床破褥子,还是一动不动蜷缩在草堆中。 宁毓承走了进去,在黄驼背面前蹲下,将皮袋子放在了他的面前,轻声喊他:“黄驼背。” 黄驼背紧闭着的眼,突然一下睁开了,死死盯住了皮袋子。他努力蠕动,手臂始终抬不起来,喉咙呼哧,几近癫狂道:“还给我,还给我!” 宁毓承将皮袋子,塞回了他的破皮袄中,轻声问道:“可能活下去?” 黄驼背渐渐平息下来,他争着浑浊的双眼,仔仔细细打量着宁毓承,急促且坚定地道:“能!” “起来,你快出去。”宁毓承站起了身。 黄驼背挣扎着,硬是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颤巍巍跟在宁毓承身后,走出牢房,来到他平时当差时,经常出入的角门边。 角门开着,黄驼背停住了脚步,回头对宁毓承道:“我记得你。你让人给了我食物,褥子,换了干草。你是好人。” “走吧,活下去,以后别再惹出这种事。”宁毓承挥挥手,再次道:“活下去。” 黄驼背裂开嘴笑,眼角的泪从伤痕密布的脸上流下,朝宁毓承躬身到底,走出角门,没入了黑暗中。 宁毓承望着那团黑暗片刻,转身朝外走去。到府衙外,他站在马车边与徐先生道别,道:“这般晚了,还劳驾先生,多谢先生相助。” 徐先生没有做声,抬眼望着黑漆漆的天际,几颗稀疏的星辰在闪烁。 于天家,于权贵,他算得什么呢? 想到这些年来,从读书到出来做事的无奈,黄驼背 的凄惨。 在贺道年等人看来,是他们的没本事,他们活该。徐先生喉咙哽住,突然长揖下去。 宁毓承愣了下,忙侧身避开:“不敢当先生大礼。” 徐先生一丝不苟行完礼后,方直起了身,道:“其实,我亦只是蝼蚁罢了。” 第67章 …… 明州府。 暖阁中薰笼暖意融融,宁悟昭只穿着夹山都微微冒汗,宁礼坤斜倚在软垫上,身上穿着皮裘,腿上还搭着锦被。他拿着江州府寄来的信,已经一言不发看了好一阵,枯瘦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宁悟昭暗自担心不已,宁礼坤从江州府到来之后,便一直病恹恹精力不济。平时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尤其是与宁悟晖父子之间面和心不和,宁礼坤三天两头上火生气,如何能好转。 “阿爹。”宁悟昭实在放心不下,小心翼翼端起药碗奉上,劝道:“阿爹,身子要紧啊,先服药吧。” 宁礼坤终于抬起了眼,他没接药,干咳了两声,沙哑着嗓子道:“你去将老三叫来。” 宁悟晖连宁礼坤的话都阳奉阴违,何况是他。宁悟昭很是不情不愿,若非为了宁礼坤,他早就回了江州府,哪用留在明州府受这份鸟气! 宁礼坤如何能看不出宁悟昭的想法,他胸口堵得慌,几乎喘气都难。 江州府的粮食送来之后,在他的怒骂与威胁下,恰好朝廷的旨意也下来了,宁悟晖总算开了常平仓平粜。 粮食总算平稳下来,但死亡的百姓,每天都在上升。宁礼坤做过官,清楚这是救灾不力带来的恶果。除去粮食,还有取暖的柴禾,御寒的衣衫,遮挡寒风的屋子,皆同样重要。 朝廷只下旨开仓放粮,起初,明州府的士绅大户出了些力,搭了几天粥棚施粥,布施了些旧杉,再无其他。 这点子东西,于需要的穷人来言,只能称得上车水杯新。 宁礼坤勒令宁悟晖拿出他发的灾难财,添置御寒的衣衫等。宁悟晖心下不满,只勉强拿了一百贯出来。宁毓玥的夫家魏氏也出了些钱,其余大户见状,也多少出了些力,明州府方未能大乱。 宁悟昭闷声闷气道:“阿爹,老三他不到深夜,绝不会回来。我去衙门找他,他有一大堆的借口推脱,我如何喊得动。” 宁礼坤胸脯起伏着,厉声道:“你去,你就说,我要断气了,看他回不回来!” “阿爹!”宁悟昭急了,抱怨道:“阿爹何苦咒自己,何况阿爹将老三叫来,说不到两句话,阿爹又得着急上火。阿爹心疼老三,总该想想自己,阿爹的身子岂能能受得住。” 在宁悟昭看来,宁礼坤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大骂要状告宁悟晖忤逆,要革了他的差使,到头来,却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宁悟晖不孝不仁不义,要换做他,早就将他逐出宁氏,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宁礼坤长长喘了口气,闭了闭眼,道:“老大,你也是做父亲之人。若是换做阿华,你待如何做?” 宁悟昭一楞,气道:“阿爹,阿华善良,温和敦厚,断不会如老三那般!” “要是阿澜呢?”宁礼坤继续问道。 宁悟昭心下嘀咕,宁毓澜是他亲儿子,当然舍不得了。不过,宁悟昭明白归明白,宁悟晖与他终究隔着一层肚皮。这层隔阂,在花团锦簇时察觉不到,离得远些也还好。处在一间屋檐下,彼此之间意见相左,互相看不惯时,就尤其突出。 骨血至亲,宁礼坤哪真舍得让宁悟晖背上不孝的大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宁悟晖被罢官甚至流放,宁毓闵他们讨不到好,还会连累到整个宁氏。 对宁悟晖再多的愤怒与失望,宁礼坤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下去。宁悟晖聪明,看准他的不忍,有恃无恐。 “老宁。”宁礼坤没再与宁悟昭多说,喊来宁大翁。 “你去衙门叫老三回来。收拾一下,我们启程回江州府。” 宁大翁应下出去了,宁悟昭听到能回江州府,既高兴又担忧,“阿爹,你的身子不好,哪能辛苦赶路啊。” “我死不了。”宁礼坤疲惫不堪,只说了一句,就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宁悟昭见宁礼坤不搭理他,只能起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宁悟昭虽比宁悟晖要正值,他无心仕途,江州府发生的那些大事,告诉他也浪费唇舌,只会义愤填斥责几句。 想到宁毓承的来信,宁礼坤睁开眼,再次掏出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信不算长,宁毓承平铺直叙,描述了最近江州府发生之事。从粮食的涨价,到降价,到方通判暴毙。 盯着方通判暴毙那几个字,宁礼坤的目光,便再没挪开过。过了一会,宁礼坤拖着沉重的双腿,起身走到书房,磨墨铺纸,写了封信,用蜡封号,放在了衣兜中,再回到暖阁。 宁悟晖从府衙回来,走进暖阁,便看到宁礼坤定定看着信,似乎如老僧入定般出神。 不知为何,宁悟晖心下不安起来,上前俯身施礼,喊了阿爹,“宁小七写了什么信来,阿爹看得这般出神?” 宁礼坤缓缓抬眼看向宁悟晖,他没有说话,将信朝案几上一扔。 宁悟晖脸色变了变,暗自懊恼不已。他身为一府知府,全府上下要他看着,宁礼坤不但处处干涉,还经常把他叫到面前教训。 念着宁礼坤马上要回江州府,宁悟晖压下了心中的不悦,弯腰捡起信,坐在锦凳上看了起来。 看到最后,宁悟晖难以置信,瞪大眼失声道:“什么?竟然如此大胆,这是要造反了!” 宁礼坤一声不吭,只冷冷看着宁悟晖。这封信,是外人眼中的江州府局势。宁毓承另外还有封信给宁礼坤,怕信不稳妥,含蓄提了方通判真正的死因。 对方通判其人,宁礼坤自是了解。他是遭到了报应,在宁礼坤看来,这份报应,远远不够他造下的孽。 而宁悟晖呢? 他比方通判要收敛些,可是,这次雪灾造成的百姓伤亡,若真有因果报应,他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姓贺的,听说他还算聪明,怎地也这般胡来!”宁悟晖皱眉,翻动着信,很是不解。 在宁悟晖看来,当然是要尽力瞒着,如此骇然听闻的大事,传出去的话,朝廷毓官府的脸面都荡然无存。 贺道年大张旗鼓审问地皮无赖,欲将借此扬名立万,宁悟晖暗自呵呵,心道贺道年若非是言过其实的草包,便是想要捞功劳的急迫,烧坏了心眼。 宁礼坤胸口又开始闷得慌,冷声道:“姓方的死了。” 宁悟晖看向宁礼坤,道:“阿爹,信上写了,姓方的已死。” “姓方的只有一条命,人人皆只有一条命,老三,你也只有一一条命。” 宁礼坤深深喘了口气,看着神色怔怔的宁悟晖,愈发难受起来:“老三,我要回江州府去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也不会再见你。我们父子一场,我是狠不下心将你逐出族,更狠不下心去告御状,我心疼二郎他们兄妹,你身为他们的亲生父亲,你也该替他们想一想,积一些德。” 看到宁礼坤难过,宁悟晖也不好受,道:“阿爹竟然这般看待我,让我颜面何在。阿爹官做得比我大,我万万不敢在阿爹面前班门弄斧。只是阿爹,你为何处处为难我。” 说到伤心处,宁悟晖流下泪来:“我想要做一个好官,做一个清官!阿爹比谁都清楚,做好官,做清官,比贪官污吏更难!我也曾刚正不阿,直言上谏,痛陈大齐上下的利弊。最终,我被排挤,差点丢了官。” 当年宁悟晖考中春闱之后,外派到了兖州府的云苍县做县令。兖州府比尚不足,比下有余,他身为宁氏人,上面知府通判等上峰,待他都客客气气,不会为难他。 上任后不久,便到了收夏税的时候。宁悟晖以前一心只读圣 贤书。待目睹官府如何催缴夏税,他起初是震惊,等看到逼死人之后,他再也受不住,到知府通判前慷慨激昂,指责他们手段过于狠厉,逼死无辜百姓。 知府倒没与他翻脸,解释了几句,和和气气送走了他。 接下来,府衙开始催缴云苍县的夏税,以前欠缴的夏税,也一并要他缴齐。 云苍县的夏税,当年咬咬牙,能勉强交上。要追缴欠税,百姓就是卖儿卖女都交不上。 虽是刚到云苍任上,宁悟晖有借口拖延,但府衙紧跟着来了一纸公文,要征调民夫,服徭役修水渠。 修水渠是为了灌溉庄稼,且百姓本就要服徭役。一般来说,除非是紧要大事,官府都在农闲,天气不冷不热时征调民夫。 这时刚忙过夏收,地种刚种完豆子,田中稻谷尚未成熟,勉强算是秋收前的农闲时节,官府征调民夫,冠冕堂皇。 正是盛夏时节,烈日炎炎,百姓本就劳累,再去干苦活,这是要他们的命! 宁悟晖很快反应过来,他被知府背后阴了一把,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刚正不阿! 宁悟晖痛哭喊道:“阿爹,你要我如何做清官,你要我如何说真话!大齐不许人做清官,不许人说真话!” 自古以来,清正廉洁,刚直的官员都凤毛麟角。换做以前,宁礼坤也这般以为,做好官难。 现今,宁礼坤亦这般以为,做好官,做好事,难如登天。 可惜,江州府的变化,让宁礼坤动摇了。 宁毓承在信中,虽未道出他做了哪些事,宁礼坤能断定,每件事背后,都有他的手笔。 宁悟晖与宁毓承最大的不同,究竟根本,在宁悟晖终究是心性,聪慧皆不足。他初出茅庐时的热忱,与受到打击后的变化,皆因着他本就凉博。 所谓的为民,也是为了他的政绩与官声,终究酿成苦果,最后让无辜的百姓承担了。 宁礼坤无比痛心后悔,当时不该为了宁悟晖在背后使劲,把他从云苍县调回中枢。他当时被排挤,多受些罪,甚至被罢官,也是他应得的下场。 对着宁悟晖的痛哭流涕,宁礼坤说不出的失望,道:“我明朝就出发,你去跟你大哥配个不是,好生说说话,都是亲兄弟,别弄得真正生份了。” 宁悟晖抹去眼泪,这时开始不舍起来。大齐禁止官员在家乡做官,他在外任上,此次一别,再见时,不知何年何月。 “阿爹,你行路时要小心,别赶得急了,身子要紧啊!”宁悟晖关心地道。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我让大翁来收拾。关着的那几人,也要让宁九来安排好,一并带回江州府。”宁礼坤道。 宁悟晖这才告退:“我去给阿爹收拾,准备些礼带回江州府。” 宁礼坤不知可否,望着宁悟晖走出去,门帘来回晃动,他合上眼,掩去了眼中的惨痛,将宁大翁叫到了身边。 “你去找宁九传个话,收拾一下,我们回江州府去。” 宁礼坤将先前蜡封好的信,放在了宁大翁手心,“去吧。我要歇一会。” 宁大翁握住信,手心莫名发烫。他不敢耽搁,忙去了宁九他们三人的住处。 在宁悟晖的私宅住不习惯,宁九与郑浒山常宝三人,自己在外寻了住处,离私宅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听到宁大翁说要回去江州府,且明早就要出发,几人面面相觑。宁九不动声色收好信,应了下来。 待宁大翁走后,郑浒山常宝在收拾,宁九打开信读了,他惊了跳,将其他两人叫来,一起商议了起来。 几人就一身衣衫,包袱皮一裹,往身上一搭,来到宁悟晖的私邸,准备车马安置半死不活的方士才与索命鬼。 早起要赶路,晚上几人也没饮酒,吃了些饭菜,早早就在客房歇了。 宁悟晖听宁礼坤的安排,与宁悟昭一起用饭吃酒。兄弟俩话不投机,各自自斟自饮。宁悟昭酒量比不过宁悟晖,一坛后就醉了,宁悟晖再吃了两盏,头开始有些薄晕,便未再多吃,离开正厅回院子去歇息。 前院宁悟晖让给了宁礼坤与宁悟昭居住,他晚上歇在了姨娘的后院。小厮不便跟着到女眷的后院。 反正就一条夹道,穿过一道月亮门便到了,宁悟晖自己提着灯笼,从夹道朝后院走去。 突然,宁悟晖手上的灯笼好似撞到了什么,在手上晃了下,噗呲一下熄灭了。 弯月躲进了云层中,夜空漆黑,只有夹道前面的月亮门处,悬挂着一盏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 宁悟晖走惯了这条道,他吃多了酒,夹道中风大吹着冷,他不愿多等,看着前面的月亮门,将手上熄灭的灯笼随便一扔,抬脚超前走去。 这时,宁悟晖不知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他扎着手,朝前踉跄扑去。 仿佛有股大力袭来,宁悟晖连着往前滑倒,控制不住真个人摔倒在地,右边脸颊先是一凉,接着刺痛传开。 宁悟晖下意识抬起手,摸向右脸。仿佛是碎瓷嵌进了肌肤,掌心一片了粘腻温热。 他的脸,毁了! 大齐有令,面有不暇者,不许为官! 第68章 …… 前院灯火通明,暖阁气氛凝重,散发着浓浓的药味。 宁礼坤与宁悟昭分坐在软榻左右,守着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的宁悟晖。大夫已经来过,取出了扎进头脸的碎瓷片,抹了药后,用细布仔细裹着,只露出充血的双眼。 碎瓷片扎得太深,两三处约莫有半截指头长短。大夫是城中有名的疡医,擅长筋脉肉皮骨,谨慎地未将话说得太直白,含糊叮嘱好生休养,背着药箱赶紧告辞。 瓷片取出来后,血肉模糊。待伤愈之后,肯定会留下扭曲疤痕。伤在最重要的脸面上,避无可避。 按照大齐的规矩,宁悟晖今后的结局,不外乎三种。 一是他的伤彻底愈合,继续安然无恙做官。 二是在明州府任上养伤,在养伤的这段时日,他还是明州府知府。甚至伤好之后,他依然可以留在任上。 地方州府的官员,会受昭进京述职。到那时,脸上的伤藏不住,只有两个下场。 隐瞒不报,受到朝廷责罚。或他深得圣心,陛下格外开恩留下他。 兴许宁悟明还有几分可能,宁悟晖起初在翰林院做翰林,后来一直外放,远远见过几次陛下,何来的圣恩? 前去查缘由,宁悟晖的心腹小厮姜黄回来了,低声禀报道:“守在月亮门处的王婆子,听到动静就出来了,只看到三爷摔倒在地,未曾见到其他人。” 姜黄低声说着话,宁悟晖直直望着某处,眼神渗人,让他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头皮直发麻。 “天气寒冷,青石地面结了冰。地上不知从何处来的碎瓷片,想必是有人经过时,不小心摔碎了碗碟。瓷片普通寻常,随处可见,灶房也有不少。当值的皆诅咒发誓,地无人经过夹道,碎瓷片皆与他们无关。” 姜黄说完,几乎将头埋进了地里去,屏声静气立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宁悟晖如活死人般躺在那里,宁礼坤叹了口气,对姜黄摆手道:“去熬药吧。” 姜黄如释重负,赶忙应是退了出屋。宁礼坤又对宁悟昭道:“老大,你也回去歇着,明早还要赶路,莫要耽搁了行程。” 宁悟昭惊讶不已,宁悟晖出了这般大的事,宁礼坤居然还是照着原定的行程回江州府。 终究是兄弟,宁悟昭虽对宁悟晖一肚皮的怨气,看到他受伤,前程尽毁,心中还是不好受,道:“阿爹,老三他受了伤,不若再多留些时日,阿爹顺便养好身子再动身。” 宁礼坤皱眉,道:“老三的伤没事,一些皮肉伤罢了。” 宁悟昭只能先回屋,宽慰了宁悟晖几句,见他毫无反应,只叹了口气,便走了出去。 暖阁内只有父子两人,一时谁都没作声,安静得只余宁悟晖愈发粗重的呼吸。 伤口的痛,宁悟晖已经麻木,他现在感到生不如死,绝望,愤恨,不甘,快要将他淹没。 他不信自己会平白无故摔倒,还恰好伤了脸,断了前程。 在自己的私宅中,要是有人害他,只能是这座宅邸中的人。 宁悟晖首先怀疑的便是宁礼坤,父子多年未见,不似以前的偏爱,这次不见温情,只有斥骂与不满。处处看他不顺眼, 斥骂他是宁氏罪人,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宁悟晖再一想,却又无法相信,毕竟那么多年的父子。宁礼坤处处替他着想,为他的前程费尽心思。 宁礼坤一心念着子孙们能飞黄腾达。老大宁悟昭无心仕途,要是废了他,就只剩下了宁悟明。 休说宁礼坤,换做任何一个父亲,都舍不得到手的知府之位。 其次,宁悟晖怀疑的是宁悟昭。这次宁悟晖来到明州府,两人就争执不断,互相看不顺眼。 不过,宁悟晖很快便否认了。 宁悟昭性情温和,在宁悟晖看来,所谓的温和,不过是看在他的面子,说得委婉好听了些。宁悟昭实则为软弱,他没这般大的胆子,更没安排动手的本事。 如宁九他们,宁悟晖与他们不过点头之交,彼此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他们害他作甚? 难道,真如宁礼坤所骂那般,他是遭到了报应? 念头在脑海中浮起,宁悟晖手脚冰凉,慌乱得呼哧急喘,猛然看向宁礼坤,声音嘶哑,几近癫狂道:“阿爹,可是你,可是你?” 宁礼坤垂下眼帘,抬手拍了拍宁悟晖搭在榻边的手臂,温声道:“老三,你受了伤,扰乱了心智,别多想了,先歇一阵吧。”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会遭到报应,天底下哪有什么报应!” 受伤之后,宁悟晖一句话都没说过。这时像是要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出来,嘶声力竭大吼大叫。 “要报应,怎地也轮不到我!大伯父为何没遭到报应,阿爹为何没遭到报应,二哥为何没遭到报应,我也不该遭到报应!” 宁礼坤脸色惨白,厉声道:“你闭嘴!你大伯父没活过五十,这就是他的报应!你二哥在京城,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他无愧于心,为何会遭到报应!而我” 他闭上眼,神情痛楚,凄然道:“我最大的报应,便是生了你!” 宁悟晖望着宁礼坤,怔怔流下泪来,胸口憋着的怨怼发泄出来之后,留下深深的绝望。 “阿爹,我以后要如何办,如何办,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毁了,阿爹啊!” 宁悟晖失声痛哭,自小锦衣玉食长大,没受过挫折委屈,读书考学做官一路顺畅,春风得意马蹄疾。 明州府是上府,在任上哪怕四平八稳,顶多过上三五年,他便能升任一路转运使,随后调回中枢,至少一个六部尚书跑不了。 到了朝廷中枢,成为天子近臣,以他的家世与能干,何愁不会受到重用,必会入朝拜相,岂会输于宁悟明! 宁礼坤木然坐在那里,他也不劝,任由宁悟晖哭得嘶声力竭。 都是他的报应,都是他的报应! 崔老夫人骂得对,他是缺了大德,他不该贪心,总想着要让宁氏子孙荣华富贵,绵延不息。 他已经老了,已经有心无力。宁氏这艘大船,早已经腐朽渗水,他已经驾驭不动,迟早有一天会沉。 虽后悔以前的种种作为,但他绝不后悔,亲手斩断宁悟晖的前程! 哪怕是宁悟明,他也会毫不犹豫。他们,统统要给宁毓承让路。 宁毓承真正聪慧,有大慈。他要给宁毓承留下,尚未沉没,稍微干净些的宁氏。 想到宁毓承,宁礼坤脸色缓和了下来,眼中不由得浮起慈爱。 这小子不喜上学,不知他可有躲懒,不写功课。马上要到过年的考试,他这次要是考不好,定要好生收拾他! 明州府热闹极了,府衙前跟唱大戏一样,天天挤满了看审问地痞无赖的百姓。 看到平时欺行霸市的地痞无赖被打板子,被罚流放,百姓喜极而泣,拍手称赞。 宁毓承去看过一次,便回到了明明堂上学。 真跟戏台上唱戏一般,府衙搭台,贺道年做主角,演起了贺青天。台下看客入了戏,以为真有朗朗乾坤,魑魅魍魉无从躲避。 早起用完饭,走出屋,呼出白气阵阵。宁毓瑶却不怕冷,蹬蹬蹬跑在了前面,回头催促宁毓承与宁毓瑛:“三姐姐,七哥哥,你们快些,别迟到了。” 宁毓瑛依旧不紧不慢走着,幽幽道:“阿瑶,你再催,我与小七自己去上学,不坐你的马车了。” 宁毓瑶赶紧朝正屋看去,见夏夫人没出来,长长舒了口气。她哼了声,不悦对着宁毓瑛做鬼脸。 宁毓瑶最近上了骑射课,大冬天也不怕冷,总念着出去跑马。 夏夫人气得不轻,怕宁毓瑶着凉生病,要收走她的马。宁毓瑶撒娇卖痴,拉出宁毓承与宁毓瑛作保,一道坐她的马车去学堂,才留下了她的马。 宁毓瑛一头扎在读书上学中,对江州府的热闹也听过一些。上了马车,她将宁毓瑶搂在身前取暖,顺便问道:“小七,江州府那些地痞无赖究竟怎么回事?他们又不是第一遭出来作恶,以前好好的,怎地突然就被抓了?” 宁毓承还没回答,宁毓瑶抢着道:“我知道我知道!” 宁毓瑛紧了紧手臂,威胁道:“阿瑶莫要乱插嘴。” “我就是知道啊。”宁毓瑶不依扭动着身子,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我偷偷听到了阿娘跟夏嬷嬷,桐歌在一起盘账说话。今年铺子的买卖,比去年要差上近两成。桐歌说,今年是年成不好,冬日时,江州府的粮食柴禾价钱都贵得很,大家一个大钱掰成了两个花,能省则省。不抹粉,穿旧杉,能对付就对付过去。” 三房分到的铺子以及夏夫人的陪嫁,皆做胭脂水粉,香料与布匹买卖。价钱有高有低,寻常百姓手中没了余钱,所幸靠着富人撑了撑。 要是江州府继续乱下去,布匹还稍许好一些,毕竟人必须得穿衣。除去活着必要的行当,其他行当,皆会受到重创。 宁毓瑛哭笑不得道:“阿瑶,我问的是府衙审案之事,你回答的是铺子买卖,风马牛不相及。” “哎呀,还没说到呢,三姐姐你别急啊。” 宁毓瑶扭头朝宁毓瑛翻白眼,口齿伶俐说了下去:“桐歌说,本来买卖还要惨淡些,幸好白蜡赚了不少钱。夏嬷嬷就恨恨说,杀千刀的混账不见了,养白蜡虫的能将蜡收到自己手中,卖蜡出来,比以前便宜,咱们铺子多卖了些,赚了好些钱。” 宁毓承初次听到白蜡与白蜡虫,看来除了农桑,他需要学习的古代知识,真是如浩瀚海洋。 “白蜡虫,难道白蜡是白蜡虫做出来的?”宁毓承好奇问道。 宁毓瑶也不懂,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了。 宁毓瑛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跟着阿娘去外祖父家做客时见过一次,有那专门养白蜡虫的人家。像是养蚕那样,在水边插白荆树枝,白荆树易成活,约莫两三年长成。芒种时节,在树枝上放置白蜡虫卵,端午前后生出白蜡虫,八月左右长成。白蜡虫拉出的粪便,莹白如蜡,收成之后,便可制成白蜡。” 蜡烛除去黄蜡,则是白蜡。黄蜡是蜂蜡,产量稀少,价钱昂贵。朝廷与番邦贸易的货物中,白蜡就在其中。 宁毓承只一听,就能想象出养白蜡虫,取蜡的辛苦。 宁毓瑛道:“以前只有平江府养白蜡,这几年江州府也开始养了,在平水县靠水的人家,插扦了不少白荆树,养起了白蜡虫。” 宁毓瑶接过话,学着夏嬷嬷那样气鼓鼓道:“他们养的白蜡虫,都便宜了杀千刀的。姓方的突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才能保留白蜡,赚几个钱。阿娘说,这次官府突然发难,与姓方的有关系,让夏嬷嬷与桐歌不要出去议论。” “你个机灵鬼。”宁毓瑛听得一愣一愣,见宁毓瑶对着得得意地笑,忍不住点着她的脑袋:“阿瑶也莫要出去乱说。” “知道了,三姐姐真是啰嗦,跟阿娘一样。”宁毓瑶撇嘴道。 宁毓瑛去拧她的脸, 两人笑在了一起,宁毓承紧贴着车壁,免得被殃及池鱼,凝神思索起来。 白蜡亦稀少,价钱比灯油贵,且需求巨大。 要是能大力养殖,且不会损伤土地,影响到耕种庄稼,对百姓来说,白蜡比菩萨还要有用。 宁毓承一路思索,打算开春后去一趟平水县。马车很快到了学堂前,几人一起下车,宁毓瑶背着书箱跑了,宁毓承要替她拿都来不及。 宁毓瑛也与宁毓承道别,分别前往外舍与算学工学的院子。宁毓承刚到远门边,桐歌气喘吁吁跑了来,拿出封信,道:“七郎,明州府来了信,夫人让我赶紧给七郎送来。” 宁毓承道谢,接过了信。桐歌忙摆手,问道:“七郎可要回信,我等着七郎,好一并带回送出去,” “你且等等。”宁毓承说道,打开信看了起来。 宁毓承看完信收起来,心中说不出的滋味,道:“你先回去吧,跟阿娘说一声,祖父会来了,无需回信。” 桐歌告辞回府,宁毓承站在院门边出神,几个同窗经过,好奇朝他打量,他才进了院子读书。 午后,宁毓闵从江夫人处得知宁礼坤已经回江州,他趁着课间歇息,前来找宁毓承,把他拉到一边僻静处,紧张问道:“小七,祖父回来了,我阿爹那边,没事了吧?” 宁毓承面对着宁毓闵期盼又焦急的眼神,一时犯了难。不知该告诉宁毓闵这个噩耗,还是该等宁悟晖自己写信回江州,由他亲自告诉宁毓闵。 第69章 …… 宁毓承思前想后,还是将宁悟晖受伤之事告诉了宁毓闵。 事关三房,宁悟晖是宁毓闵的亲爹,说不定会迁怒到他身上。宁毓承并不在乎迁怒,不愿见到宁毓闵因此自责难受,自己的亲爹受伤,在最为艰难的时候,他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宁毓承尽量委婉地道:“二哥,明州府暂时没事了,就是三叔不小心摔倒受了伤,好像伤到了脸。” “伤到脸?”宁毓闵的反应,并不像宁毓承所预料的那般惊慌失措,神色呆呆,茫然地问了句,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宁毓承仔细端详着宁毓闵,宽慰他道:“二哥不用担心,祖父已经在路上了,过几日便会到江州府,二哥到时便能知道究竟了。” “小七,我知道了。”宁毓闵脸色有些苍白,不过他看上去很冷静,“脸受了伤,要是好不起来,便是面有瑕,为不雅不正,无法做官。” 宁毓承想要安慰,宁毓闵对他笑了起来,笑容极为勉强,一瞬即逝,看上去很怪异。 “小七,你别说了。阿爹这样,倒是好”宁毓闵的话戛然而止,匆匆转身离开:“我要回府去,小七你替我告个假。我要守在阿娘身边,阿娘肯定受不住。” 宁毓承望着宁毓闵渐行渐远的背影,他这时反应过来,宁毓闵为何看上去怪异。 宁悟晖的受伤,反而对宁毓闵来说是种解脱。 身为宁氏人,要是不懂得所谓的家族荣华富贵,究竟从何而来,那是在自欺欺人。 有人心安理得享受着权势带来的种种好处,有人会因此不安痛苦,宁毓闵便是后者。 江夫人不比钱夫人,反应可能会与宁毓闵不一样。她的荣辱兴衰,出嫁前在娘家父兄的身份地位,出嫁后在丈夫儿孙。 她以后照样会衣食无忧,只是身份上带来的落差,她可能会难以适应。宁悟晖断了仕途之路,她的所有期盼,便会放在宁毓闵身上。 而宁毓闵醉心医术,根本无心仕途。 课间歇息结束了,同窗们嬉戏笑闹着,往课室奔去。赵春盛也不怕冷,不知在何处玩得脸颊通红,大声喊道:“宁七郎,还不快些,仔细先生罚你!” 宁毓承叹了口气,抬腿回课室。马上要考试,要是考不好,估计年都过不安生。 下学回到府中,宁毓承先回松华院写了一会功课,再前往梧桐院用饭。夏夫人与宁毓瑛宁毓瑶都不在,留在院中的桐歌告诉他:“江夫人病倒了,夫人她们去了三房。夫人留了话,七郎要是饿了,先用饭便是,无需等夫人她们。” 宁毓承想了下,也前去了三房。江夫人的院子灯火通明,绕过影壁,就闻到了隐隐的药味。不止夏夫人,钱夫人也来了,一道陪着江夫人在暖阁说话。 宁毓闵坐在正停发呆,宁毓瑶拉着黯然流泪的四娘宁毓珊,五娘宁毓珠在叽叽咕咕说话,宁毓瑛在旁边看着她们。 见到宁毓承进屋,宁毓闵回过神看来,撑着椅子扶手,身子晃了下方站起身,看上去很是疲惫。 “二哥快坐,我过来看看。”宁毓承忙快步走上前,宁毓瑶她们也一并看了过来。 宁毓珊与宁毓珠忙抹去眼泪,起身见礼。宁毓瑶与宁毓承熟不拘礼惯了,想要去拉她们,被宁毓瑛按住了,她低声道:“阿瑶,礼不可废,礼多人不怪。” 宁毓承将宁毓瑛的话听到耳中,心中感慨不已。自从出去做事之后,宁毓瑛的变化甚大,进步成长,何止是一日千里。 “四娘五娘快坐。”宁毓承还礼,宁毓珊与宁毓珠坐了回去,宁毓瑶又开始与她们说了起来。 “你们别怕,要是考不好,学不会,死劲苦读,就学会,能考好了。” “再说,学不会又如何,考不好又如何?又不是人人都能考上春闱,算学有意思得很,能算清楚账,别人就休想糊弄骗你。” “三叔一年俸禄多少钱,铺子田产能赚到多少钱,要是给你们一万贯嫁妆,你不会被糊弄,马上能算出来,你少分了多少家产呜呜呜” 宁毓瑶的小嘴被宁毓瑛蒙住了,宁毓珊宁毓珠都忘了哭,瞠目结舌盯着她。 “阿瑶说得对,也不对。”宁毓承这时开口道。 宁毓瑶乌溜溜的眼中先是露出得意,接着就怒瞪了过来。 宁毓承考虑到宁毓瑶她们还小,便说得简明易懂了些:“算学的确能算出的得失多少,只用在算嫁妆上,有点儿大材小用。算学能让人真正明智,能理清让迷惑的问题。人能说谎,算学却不会说谎。” 宁毓瑛对此深以为然,她放开宁毓瑶,低声警告道:“阿瑶,你不许胡说了啊。阿珊阿珠,阿瑶让你们去学堂,她是真正为了你们好。但阿瑶只是提议,重要之处,看你们自己可真正想去,三婶婶不允许,你们可以想办法,让三婶婶答应。” 宁悟晖出了事,江夫人听到后,当即晕了过去。醒来后,便跟天塌了一样哭个不停。江夫人哭,宁毓珊宁毓珠失去主心骨,姐妹俩也跟着哭。 自从崔老夫人不待见三房的事摆在明面上后,她们姐妹就与其他几房愈发疏远。宁毓瑛她们到来,宽慰她们,还给她们出主意,姐妹俩都不笨,虽一时没有做声,都暗自在心中盘算起来。 宁毓闵脑子嗡嗡响,他起身叫上宁毓承,道:“小七,我们去别处说话。” 宁毓承朝她们几人颔首,跟在宁毓闵身后走了出屋。夜里的风吹在身上脸上,冰冷刺骨,宁毓闵似乎不怕冷,绕着回廊走动,看上去很是焦灼不安。 “小七,阿娘哭着要去明州府,我担心阿娘,想要陪着阿娘一起去。阿娘说什么都不肯,她要我留在明州府,读书考春闱。” 宁毓闵眉心拧成了川字,语速飞快,手在空中无意识乱挥舞:“阿娘说,以后她与四娘五娘,都要靠着我了。我们三人才是从她肚皮中生了出来,我们才是嫡亲的兄妹。阿娘是怕八郎有出息,而我一事无成,以后三房,就变成了八郎的,阿娘与四娘五娘,都要看着八郎的脸色过日子。” “嗯,三婶婶思虑周全,说得有些道理。”宁毓承道。 宁毓闵脚步一停,愣愣地看着宁毓承,道:“小七你也这般想?” “是。”宁毓承肯定地道。 “二哥,人就是这样。二哥,你扪心自问,以后面对八郎时,你可能毫无芥蒂,当做一母同胞的兄 弟看待。就算你能,八郎呢,他可能?要是你与八郎都能,打个比方,若现在有一个恩荫出仕的机会,或者一个大的人情,八郎是会给你与三婶婶,四娘五娘,还是给他自己的妻儿们?” 宁毓闵失落地苦笑摇头,道:“小七,我明白了。” “不,二哥,其实你并没明白。”宁毓承道。 宁毓闵又皱起了眉,宁毓承抬起手,比划了个圆:“三婶婶与阿瑶一样,只看到了表面。二哥也心急了,将自己划定在这个圆中间。二哥,你试着跳出去,别只看到这一块天地。三婶婶,四娘五娘她们,二哥也可以试着帮她们跳出来。三婶婶有嫁妆,铺子,她不缺钱,不缺吃穿,识文断字。四娘五娘能有去学堂读书的机会,她们有给自己做靠山的机会,错失的话,实在太可惜了啊!” 廊柱下的灯笼,随着风轻轻摆动,光在宁毓闵脸上晃动,他的神色也跟着晃动。 片刻后,宁毓闵长长呼出一口气,他自嘲地笑了,“我真是晕了头。外祖父家世也不差,阿娘过得并不快活。靠他人,终究不如靠自己。阿娘妹妹们,我是该护着,到底该多想,究竟该如何去护,对她们才是最好。” 宁毓闵聪慧,一点即通,宁毓承没再继续说下去。他想了想,认真地道:“二哥,要是三婶婶坚持要去明州府的话,二哥要想法跟着一道去。三叔受了伤,心情定会不好,三婶婶与二哥,要担待之处,就要比平时多一些。” 不知想到了什么,宁毓闵脸色白了白,重重点头道好,“阿娘要去,我一定会陪着她。” 这时,钱夫人与夏夫人结伴走了出来,宁毓瑛宁毓瑶一并跟在了她们身后。两人没再说话,抬手施礼。 “小七也来了。”钱夫人笑着颔首,转头对夏夫人道:“小七这段时日瘦了不少,明明堂又要考试了,得好生补一补。” 夏夫人嗔怪地道:“他三天两头不着家,哪补得赢。” “我那里有些海货,上好的血燕盏,我让黄嬷嬷给你送来,平时炖了给小七好生补补。” 钱夫人大方地说完,再看向宁毓闵:“二郎也瘦,你也有。” “大伯母,那我呢?”宁毓瑶最喜欢吃,上前不依地搂住了钱夫人的胳膊。 “阿瑶,你这胖脸蛋,又圆了一圈。”钱夫人笑着轻拧宁毓瑶的脸,干脆地道:“对不住,是我一碗水没端平,大家都有,阿瑛阿珊阿珠阿瑶,一个都不少。” 宁毓瑶脆生生道了谢,夏夫人看得无语失笑,宁毓珊她们也一并谢了,一阵见礼之后,大家离开三房院子。 回到梧桐院,桐歌忙摆饭,饭后,宁毓瑛与宁毓瑶回院子去写功课了,夏夫人留下宁毓承,斥退了婢女,让夏嬷嬷去守着,别让人靠近。 “小七,你三婶婶哭着说了好几次,怎地偏生就摔伤了脸。我也以为,这件事透着蹊跷,老太爷可有告诉你究竟?”夏夫人小声问道。 “祖父在信中并无细说,不过,要是有蹊跷,祖父就留下来查了,不会这般快回江州府。”宁毓承神色淡定地道。 宁礼坤在心中的确没有提,宁毓承更不会去多想。 夏夫人哦了声,蹙起的眉头松开了,笑道:“老太爷最宠爱老三,要是真有人陷害老三,老太爷哪能善罢甘休。只你三婶婶,唉,她以后要受苦了。” 宁毓承眼眸微转,笑着没有接话。 “你个小滑头!”夏夫人哼了声,伸手戳了下宁毓承的额头,“以后老三回来,你三婶婶可不是要受苦。像是你大伯母,要管着你大伯父的妾室庶子庶女,一大房人,看着就头疼,你大伯父,至少脸还好着,能看得下去。要是你三叔连脸都没余下” 夏夫人打了个寒噤,没再说下去,眉眼间浮起了忧愁。 “阿娘可是想到了阿爹?”宁毓承觑着夏夫人心情似乎不好,他思索了下,关心问道。 “我没想到你阿爹,我是想到了九郎。”夏夫人坦白地道,嘴角浮起了苦涩。 “九郎到了读书的时候,就要要送回明州府,成了我的差事。我不想管他!” “阿娘不想管,就不要管。”宁毓承答得也干脆,拍着胸脯保证道:“阿娘交给我便是,我去塞给祖父管。” 夏夫人一怔,抿着嘴笑道:“好,我交给你,你去交给老太爷。九郎是他的亲孙子,与我有何干系!” 宁毓承在旁边出主意:“也可以推给阿爹,九郎是阿爹的亲儿子,让阿爹留在身边教导最好不过。阿娘放心,我去跟祖父说,让祖父出面,阿爹孝顺的话,就不会推辞了。” 夏夫人又犹豫了,“要是你阿爹将九郎带在身边,你与你阿爹多年未见,不在一起的话,父子之间生份了,你阿爹” 宁毓承明白夏夫人的想法,当即脸部红心不跳吹嘘:“阿娘,我不用阿爹帮助,也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夏夫人自是相信宁毓承的本事,不过,她并非无知,揶揄地道:“你是无需你阿爹帮助,只你扯着你阿爹的大旗行事就足够了。” 宁毓承咳了声,道:“阿娘,看破不说破啊。” 母子两人说了会话,宁毓承起身告辞,回到松华院去写功课了。 翌日,江夫人启程前往明州府,不知宁毓闵如何说通了她,陪着她一道前去了。夏夫人想了下,前去跟崔老夫人说了半天话后,将宁毓珊宁毓珠接到二房照看。 过了几天,明明堂快要放假,开始考试时,宁礼坤一行,终于回到了江州府。 宁礼坤终于撑不住,回到府中便病倒了。所幸,大夫前来诊治过,宁立坤只伤神劳力过度,需要静养,不算太严重。 等一众儿媳孙儿孙女都告退之后,知知堂安静下来。宁礼坤摆手让宁大翁也回去歇息,“你也累了,药的事,交给小七。” 宁大翁站起了身,交代宁毓承如何熬药后,告退离开。宁毓承刚准备在小炉前坐下,宁礼坤对他招手,“小七你过来,别管药,我不吃那东西。” 宁毓承扬了扬眉毛,提起小炉上的药罐放在地上,换了煮水的铜壶上去,走到榻边坐下。 “我在途中,遇到了二郎与他阿娘。两个蠢货!”宁礼坤冷声骂道。 宁毓承没想到宁礼坤张嘴就骂,他讶然了下,没有做声。 宁礼坤道:“老三受了伤,正怨天怨地中,他们去了,就是上好的出气筒!算了,既然劝不住,我也不管。随他们去吧。” 宁毓承让宁毓闵陪着江夫人前往,也是想到了这点,他沉吟了下,道:“三叔伤了脸,以后断了前程,终究要回到江州府。三婶婶他们若不去,三叔会怨恨他们。” 宁礼坤沉默了下,厉声道:“有我活着的一日,就不许他胡来!” 说得太过用力,宁礼坤咳嗽起来,宁毓承忙倒了温水奉上,“祖父快吃两口,先别说了,歇一阵吧,” 宁礼坤接过温水吃了几口,慢慢缓过了气,他望着宁毓承,眼含期盼,语重心长道:“小七,以后我们这一支,宁氏,就靠着你了。” 担子实在太重,宁毓承不由得晃了晃,双手乱摆:“别别别,祖父,还有阿爹呢,阿爹可是宁江南,宁侍郎,祖父还是靠宁侍郎吧,我可挑不起啊!” 宁礼坤面无表情道:“小兔崽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江州府做了哪些事,你休想躲!” 宁毓承怅然望天,他没想躲,只 宁氏这艘烂船,糟心事层出不穷,他真不想接! 第70章 …… 宁礼坤回府,贺道年马老太爷赵丰年等官绅争相前来探病,门前车水马龙,马车从府门口,排到了巷子外。 不知他们在宁礼坤面前说了什么,宁毓承白日在学堂刚考试完,晚上回到府中,便在知知堂得知了考试成绩。 宁礼坤养了几天,脸色依旧蜡黄。毕竟上了年纪,着实劳心劳力,再难恢复到以前红光满面的的状态。 不过,宁礼坤拿着考卷,一边看,一边打量过来的神色,仿佛跟回光返照一样,兴奋得有些过了。 宁毓承能肯定,贺道年与马老太爷他们,把他在江州府做的那些事,都告诉了宁礼坤。 加上算学天文历法等考试,对宁毓承太过简单,考出了好成绩,比灵丹妙药对宁礼坤都有用。 宁毓承恨时小心翼翼提醒宁礼坤,他还有最后一门考试,即策论文章。 策论文章是宁毓承的弱项,他通晓策论文章的起承转合,熟读经史,典故等都能信手拈来。 但宁毓承注重逻辑,他写不出看似有道理,实则通篇胡言,一无用处的文章。 课堂安静又热闹,监考先生齐先生在课室来回走动,有人在刷刷刷奋笔疾书,有人将写废的纸揉成一团,重新铺上新纸。 滴漏滴答,考试时辰已经过了一半。 宁毓承坐在那里,面前铺着的答卷纸上,仍旧一片空白,砚台的墨都已经结了一层油墨皮。 明明堂为了遏止考试作弊,监考先生都打乱,在考前抽签临时指派。 齐先生是教授算学工学的先生,到明明堂半年有余,性情直率。几次经过宁毓承的身边,齐先生终于忍不住,手指弯曲,在他书案上轻轻敲了下,提醒他赶紧答卷。 宁毓承伸手去拿笔,提起笔在砚台中蘸足墨汁,却始终没能写下一个字。 兴许是江州府府衙最近缉捕了不少地痞无赖,上下风气肃然一新,考试的策论文章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典故出自《尚书》。 这道策论考题,曾为春闱考题,出过好些篇被奉为经典的文章,学堂也经常出这篇题目来考试。 宁毓承并不认为经典的文章写得不好,他只坚决认为,读书人还是士大夫们,论刑罚当宽厚还是严苛,颇有些滑稽,自欺欺人了。 纵观各朝的刑统,九成九的律令,是针对民而言。 官绅们不受律法的约束,官绅可拿罚俸,官职等抵罪。 奴籍者对主人犯事,罪加一等。 且各项律令,并无详细的释义,如何判罚,完全看主持审案官员对律令的理解,习俗习惯,当地宗族的势力等影响。 律法首要是尽量保证公平,完善。有法可依,执法公正。 《大齐律》就是一纸空谈,论刑罚严苛与宽厚,宁毓承以为,实在是太虚伪,与如今江州府府衙唱的大戏一般,虚伪又滑稽。 官绅士大夫们唱多了戏,久而久之就入了迷,以为自己真正是青天,尧舜禹汤一众君王,真正爱民之深,忧民之切了。 宁毓承清楚知道文章该如何写,也知道同窗们,肯定都会临摹精彩的文章,或照着其方向写。 但宁毓承实在无法装糊涂,缓缓放下了笔,他很想交白卷。 齐先生踱着步走了回来,再次经过宁毓承的身边,定睛一看,纸上还是一字未落。 见状,齐先生不禁暗自嘀咕,考试题目并不算难,他不善写文章,都可以洋洋洒洒写一篇出来。以宁毓承的聪慧,断不会脑中空空,无法下笔。 齐先生屈指,在书案上叩了几下,这次比上次要重一些。 若交白卷的话,定会引起无数的关注与议论,宁府已经足够热闹,还是莫再节外生枝了。 宁毓承暗自叹了口气,再次拿起笔,思索了下,在纸上开始奋笔疾书。 他的文章主要阐述几点,首先,刑罚宽厚或严苛,皆不可取,该有统一的律令,按照律令执行。 其次,执行刑罚的过程中,以律令为准,非以审判官员,或其他外在干扰。 最后,律在公正,律令必须公平,详实。 若对刑罚究竟该忠厚或严苛,会产生分歧,乃是缘由律令的缺失,当修缮律令。 在考试结束时,宁毓承堪堪写完,随着大流交了卷。 齐先生站在讲台上收答卷,他看了又看宁毓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何先前不答?” 宁毓承微笑道:“先前未曾想好。” 齐先生哦了声,不由得去看宁毓承的答卷,待看了几行,他怔在了那里,“我以为你说得极对,恨是有道理。但我看过好些文章,你这写的,与他们都不一样啊。” “无妨,反正就是学堂的考试,又不是秋闱春闱。”宁毓承笑道。、 “也是,一篇文章而已。”齐先生本对策论文章没甚天赋,他很快就释然了,没再多问。 宁毓承施礼后告退,考试终于结束,学堂下午不用读书,大家高兴得嗷嗷叫,结伴朝外走去。 赵春盛一扫考试时的萎靡,精神十足道:“七郎,走,我们去分茶铺子用饭,饭后,再去瓦肆玩耍!” “你会账,我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我要多带几个人。”宁毓承笑着道。 反正赵氏的分茶铺子,无需赵春盛会账,他豪气地拍着胸脯:“都去都去!” “那你先去,我随后就来。”宁毓承说道。 赵春盛摸着肚皮,道:“七郎你快些,这几天考试,我都没好生吃饭,饿得很!” 宁毓承点头道好,前去了算学院。宁毓瑶背着书箱,与宁淼并排朝外走来,眉飞色舞不知在说着什么,宁焱宁垚则走在她们身后,看上去很是恭敬听着宁毓瑛讲着功课。 “七哥!”宁毓瑶眼尖,看到宁毓承站在院外,朝他蹦蹦跳跳走来,高兴地道:“七哥你可是特意来等我?” “是啊,我要去赵氏的分茶铺子用饭,你可要去?”宁毓承手痒,抬手去摸宁毓瑶的包包头,对腼腆的宁淼笑了笑。 “哎呀,发髻乱了!”宁毓瑶躲开,怒瞪了宁毓承一眼,想到吃,又笑靥如花:头点得飞快:“我去我去,我要去!三姐姐呢,三姐姐可要去?” 宁毓瑛朝他们看来,对宁焱宁垚说了几句,再对宁毓承道:“我不去了,等下我要与先生他们用饭。” 宁毓承道好,对宁焱宁垚宁淼道:“你们也一起去可好?等下我让福山去与九叔说一声。” 宁焱为长,他为难地站在那里,看向了宁垚。宁垚也颇为无措,看上去不知该如何决定。宁淼则不做声,乖巧地等着兄长们开口。 几兄妹皆穿着半旧布衣,在算学工学班有许多贫困学子,他们不算显眼。与其他班的学子们在一起,就格外突出了。 宁毓瑶当即挽住了宁淼的手臂,摇晃着撒娇:“阿淼,你也去吧,平时你下学后就回家,也不跟着我回府玩耍。你阿爹是我堂九叔,我们是一家人,是姊妹。我比你大两个月,你得叫我六姐姐才对!” 宁淼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拒绝宁毓瑶的热情。宁毓承看着兄妹三人的局促,再看宁毓瑶,不禁暗自叹气。 兄妹几人都瘦小,宁焱比宁毓瑶年长四岁,身高只比她略微高出头顶。宁淼更矮瘦了,足足与宁毓瑶差了一大截。 这便是平民与世家的区别,富养底气,无论各方面,都相差得太远。 宁毓承替他们做了主:“走,该吃饭了,我都饿了,你们不饿吗?” “我饿得很!”宁毓瑶夸张无比说道,挽着宁淼往前走。宁焱与宁垚两人,也就随着大流一起去了。 到了学堂门口,宁毓瑶的马车驶出了过来,宁毓承站在最后,先让他们几人上去。 车厢椅上已经坐了三人,还余下两个位置,若是都坐的话,便稍显拥挤。宁焱懂事,他等在一旁,准备让宁毓承坐。 宁毓承上车后,在福山他们坐的小杌子上坐下,将宁焱按坐下去:“快坐好,别摔了。” 宁焱有些不好意思,道:“七郎为长,我该尊长才是。” “别讲究这些虚礼,你比我瘦弱,你们几人坐在一起,会宽松舒适些。”宁毓承笑道。 宁焱哦了声,他听宁九说过无数次宁毓承,与安静坐着的宁垚宁淼一样,不禁偷偷朝他好奇打量。 宁毓承将他们兄妹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道:“等下我们去的分茶铺子,是赵氏的食铺,赵东家的独子 赵春盛是我同窗,他已经先去了,等下由他请客会账。赵春盛性情直爽,说话直白,若是你们觉着不舒服,或者遭到了轻视,也别影响用饭,以吃饭为首要。” 宁毓瑶听得诧然,咯咯笑道:“七哥,被看不起,哪能吃得下饭啊!” “天下何其大,看不起你我的人多了去,为此吃不下饭,那得天天挨饿。” 宁毓承靠在车厢上,双腿随意搭着,姿态随意道:“他人的眼光,有时候重要,有时不重要。比如赵春盛,他的不重要,要是他阿爹,可以考虑一二。我只说可能,赵春盛不敢,他要是敢,我揍他。” 宁焱听得有趣,难得笑了起来,道:“阿爹说七郎聪慧,果真是如此。” “我也聪慧!”宁毓瑶不甘落后,很是自信地道。 “阿瑶,这次考得如何啊?”宁毓承笑呵呵问道。 “七哥最讨厌了!”宁毓瑶贪玩,读书成绩一般,见宁毓承故意提考试,朝他翻了个大白眼,拉着宁淼去嘀嘀咕咕说话了。 很快到了分茶铺子,赵春盛等在门口,宁毓瑶他认识,看到宁焱几人,对宁毓承小声道:“是你家庄子的佃户?” “他们姓宁。”宁毓承指着宁焱他们几人介绍了,赵春盛摸着头干笑,心道姓宁的多了去,他们兄妹三人,与宁毓承宁毓瑶兄妹,可是天差地别。 对宁毓承带来的客人,赵春盛不敢怠慢,用着不大熟练的虚假热情,招呼着宁焱他们进了雅间:“吃茶吃茶,都不要客气啊!” 宁毓承朝他们点点头,示意他们随意些,便坐了下来,没再多言。 饭菜送了上来,满满当当一大圆桌,几乎都快摆不下。宁毓瑶很是高兴,无需赵春盛招呼,她难得出来用饭,吃得眉开眼笑,不忘照顾坐在她身边的宁淼:“这个虾新鲜,阿淼你尝尝。” 宁焱宁垚拘谨些,兴许他们的确饿了,宁毓承只管吃饭,偶尔应和赵春盛一句,他们也吃了不少。 饭后,宁毓承招呼了马车过来,准备送宁焱他们回家。 赵春盛傻了眼:“七郎,你不去瓦肆玩耍了?” “我去了,你反而玩得不痛快,我就不去了。”宁毓承笑道。 赵春盛嘿嘿笑,“也是,等我玩你会玩的,我们在一起去。” 大家道别后,分头离去。马车到了宁九家住的巷子口,宁毓承随着他们下了马车,吩咐福山送宁毓瑶回府:“阿瑶你先回去,我去与九叔说几句话。” 宁毓瑶吃饱喝足,打着哈欠想要睡觉,与宁淼道别离去。 宁九因为前去明州府,私塾的差使早就丢了,听到福山前来传话,宁毓承叫了宁焱他们去用饭,便坐在家中等着他们回来。 听到大门外的动静,宁九放下酒盏,大步走出来,拉开了大门。 “九叔。”“阿爹!”大家分别叫着见礼,宁焱兄妹活泼了不少,拉着宁九说个不停。 “外面冷,阿淼快进去。”宁九对着儿女很是慈爱,拍了拍宁淼的小脑袋。 几人进了屋,宁九领着宁毓承到了安静的厢房坐,倒了盏茶递给他,滋味复杂道:“多谢七郎,带着他们几人去见世面。” 宁毓承笑道:“九叔言重了,就吃了次饭而已,还是分茶铺子,哪见得了什么世面。” 宁九苦涩地道:“他们不似我,生出来就穷,我再教导,他们始终畏手畏脚,小家子气。这怪不得他们,都怪我,实在太穷,能见着,吃着的东西太少,戏曲中唱,皇后娘娘用金锄头挖地,穷人只有这点出息。” 宁毓承捧着茶盏没有作声,跨越阶级何其难,尤其对大齐的穷人、平民来说,基本上都是在做梦。 宁九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丝笑,小声道:“不说这些丧气话了。所幸有七郎,这次走了趟明州府,总算除掉了好几个坏人。” “九叔是指方士才他们?”宁毓承心思微转,问道。 “方士才还有索命鬼,在路上时,送到了山上的老人洞去,打断腿捆住,堵住了口鼻,堵牢了洞口,他们活不下来。” 宁九神色平静,尽量说得坦然些:“你三叔摔伤,也是你祖父交代我们做的,你祖父给足了钱,出手恨大方。” 其实宁毓承早就有所怀疑,宁礼坤不提,他也不问。 宁毓承静静看向宁九,俯身下去,“辛苦九叔了。” 宁九嘴角扯了扯,喉咙咕隆了下,眼眶发热,终是什么都没说。 宁礼坤一向如此,从不肯脏了自己的手,脏活都交给了他去做。 宁毓承出的钱比不过宁礼坤,但他真正懂得感恩,尊着重着他们。 若非有宁毓承,宁九不会听宁礼坤的安排,也不会为他做事。 “九叔放心,只要我在的一天,九叔你们不会被连累。”宁毓承认证保证道。 “我们都相信你。”宁九肃然道。 “再说,你三叔真不是好东西,他不配为官。我们几人是为民除害,要是因为此事受到惩处,誓不后悔!” 宁毓承没再多说,道:“九叔的差使没了,以后可打算做什么?” “再去私塾找份差使就是。”宁九故作轻松道。 要是那般好找,宁九便不会闲坐家中,他这般说,是为了让宁毓承安心。 宁毓承也没拆穿他,道:“我这里有件事,九叔郑大郎君你们几人,都能做。不过,月俸可能不算高,九叔可愿意听一听?”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 宁九听到有事做,坚信宁毓承不会亏待他们,自是一口应了:“郑大郑二常宝先前在一起吃酒,我留在家中等阿焱他们回来,便没有去。七郎你且等一等,我去把他们唤来。” 很快,郑浒水三人与宁九一道前来了,手中各自拿着未吃完的酒菜。好些时日未见,除去留在江州府的郑浒山,宁九他们都瘦了一圈,不过看上去精神极好。 彼此笑着团团见礼,围着熏笼坐了,他们几人吃酒,宁毓承吃茶。 “几位可知道养白蜡虫,制作白蜡之事?”宁毓承问道。 “白蜡?”宁九看向郑浒山几人,他们都一脸茫然。 郑浒水笑道:“不瞒七郎,以前我们赚得那点子钱,连灯油都要省着用,何况是蜡。最便宜的松蜡,也得三四十个大钱。偶尔买一支,在有大事时才舍得拿出来点一会。这些时日托七郎的福,手中积攒了几个钱,我去铺子中买了几支白蜡回来,白蜡贵,一支要六七十个大钱。点上一阵,阿娘就要吹熄,说烧的都是银子。” 灯油大多是乌桕油,桐油,火麻油。桐油气味难闻,乌桕树有毒,常生让人闻风色变带刺的毛虫,冷不丁从树上掉下来,蛰一下便会红肿大片,产量稀少。火麻除去纺麻,火麻种子还可熬煮油。油带着股清香,价钱与蜡相差无几。一般平民百姓家中,多点桐油以及乌桕油灯。 宁毓承去过郑家,他们家中点的是油灯便是桐油,坐上没一会,宁毓承觉着呼吸间,都是一股子桐油味。 宁毓承道:“平水县有百姓养白蜡虫,以前的白蜡虫,听说都被方士才他们强占了去。如今方通判与方士才虽没了,江州府还会来新的通判,也会生出新的地皮无赖。平水县白蜡虫这一块,照样会落入他们之手。” 听到平水县,宁九的神色变得沉重起来,坐在他身边的常宝见状,赶紧拿起酒坛,替宁九的酒盅斟满。 宁九叹了口气,勉强道:“过去之事,还提来作甚。平水县的百姓过得不易,好不容易养些白蜡虫贴补家用,最终辛辛苦苦百忙一场,着实是太欺负人了!” “宁哥,你别急,七郎定有打算,且先听七郎说完。”郑浒山忙劝道。 宁九这才没作声,几人一起看向宁毓承。 “这些天我问了一下,白蜡虫不好养,产出的蜡,除去做白蜡烛,还用于蜡封,入药。且白蜡虫长在白荆树上,形似包裹,白荆树很快就会枯死,须得不断重新栽种树。耗费的时日,精力巨大。至于究竟情形如何,学堂已经考完试,我打算明朝前往平水县一趟,亲自去走访察看。几位若得空,可能随着我一道前往?” 几人忙点头,“七郎只且说一声就是,明早我们随着七郎一起前去。” 宁九迟疑了下,问道:“七郎可是想要将养白蜡虫的买卖拿到手上?” “是。”宁毓承点点头,毫不避讳承认了:“宁氏既然有这个权,我便要用这个权,不止平水县,要将江州府的白蜡虫,都握在手中。” 宁九愣在了那里,郑浒山几人也面面相觑,一时没有说话。 “白蜡虫用处多,于我看来,最大的功用还是夜晚照明。且如何养白蜡虫,产更多的白蜡,最好是白蜡的价钱能降下来,所有的百姓家中,都能点上明亮的灯烛。” 宁毓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很多人年纪不大,眼睛却变得不好,黑灯瞎火做事,占了很大的原因。” 宁九年轻时的眼神利索,这些年越发不好,他颇为感慨地道:“以前我尚是宁氏九郎时,府中夜晚也亮如白昼。待我变成宁九之后,夜里再也没那般光亮过,屋子低矮,白日时屋中也暗沉。” 外面天气阴沉,厢房的窗棂关着,糊了厚桑皮纸,不过才过晌午,厢房已昏暗似傍晚。 宁毓承道:“人人能点得起烛,只是我的一个念想,不知何时才能做到。眼下最重要有两点,一是可能在江州府其他地方也养白蜡虫,二是白蜡虫的这块利,除去留一部分给养白蜡的农户,我打算用来办识字算学班。” 郑浒山不禁抚掌叫好,“七郎果真是大善!” 宁九也跟着笑起来,郑浒水也高兴不已,“我就在想,七郎怎会与民争利。” 常宝不解问道:“七郎,为何是识字算学班,而非私塾?” “不,就是识字算学班。”宁毓承摇摇头,道:“江州府不缺私塾,且县里还有县学,江州城有府学,书院。需要考春闱的读书人,不缺学堂。除去进学堂读书的学生,百姓十有九成不识字。识字算学班不收取任何的束脩,无论是谁,不拘男女老少,就算路过的行人,皆可来学识字,算学。” 哪怕他们在闲暇时,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学到些算学的皮毛,以后的日子,或所思所想,兴许就不一样了。 照明让人不眼盲,识字让人不心盲,算学让人不脑盲。 宁毓承所求不多,能改变一点是一点。礼不下庶民,庶民也能讲礼法时,便是开启明智之始。 到那时,“刑赏忠厚之至论”便真正值得讨论了。 “几位皆识字,会些算学。我打算请几位从平水县下面的村中,一边开办识字算学班,一边看着白蜡虫。每个村至于要呆多长时日,须得看实际情形再定。眼下我算了下自己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月钱,长辈的赏赐,能支付你们每人每月四贯钱的月钱,四季衣衫,以及年节时的米面等。这点收益,比不过几位平时赚的钱多,但只一年为期。一年以后,我如果还找不到能够长久维持下去的钱财,识字算学班之事,便就此结束。” 俸禄只是一部分,哪怕他们只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着写字,还是缺不了笔墨纸砚与书本,这也是不小的支出。 宁毓承以前的月钱赏赐,都被夏夫人收着,他曾盘算过,积攒下来的钱,差不多能支撑一年。 以后每个月还有月钱,以及年节时的赏赐,宁氏也不缺钱。 眼下明明堂已经有算学工学班,为长远计,只靠着一家一族,除去负担过重,还会招来各种阴谋非议。 尚未生根发芽就没掐灭,以后再起就难了,必须谨慎又谨慎。 宁毓承认真地道:“你们别因为抹不开面子而答应,待深思熟虑之后再回应便好。毕竟事关你们的吃穿用度,你们要过日子,而且还要离开府城去乡下,比不得你们在城中过得舒坦自在。” 宁九心道自己终究姓宁,便替他们做了主,道:“反正我们明日要前往平水县,待看过究竟情形之后再做决断。” 郑浒山等人也一起说是,宁毓承与他们再说了一会话,福山将宁毓瑶送了回府,又驾着车回来接,他便与起身告辞:“祖父尚病着,我且回府去了。” 宁九几人将宁毓承送往门外,他宽慰道:“老太爷这次是气着了,待缓过气来,好生休养,定能长命百岁。” 常宝跟着说是,“老太爷的底子,比起我们这些后生都要好。倒是宁二少爷与他阿娘江夫人,在回程时曾遇到他们,不知他们那般火急火燎赶去,身子可吃得消。” 郑浒山暗中给常宝递了个眼神,常宝讪笑了下,没再继续说下去。 宁毓承只当没看见,笑笑道:“二哥习医,有他在,无妨。” 常宝附和着说是,宁毓承笑笑朝他们挥手,上了马车,也不禁想起宁毓闵,他到明州府之后,一切可顺利。 近日的明州府,天气晴好。 屋中熏笼点得足,热意扑面。药味混合着一股说不明的气味,在空中经久不散。 宁悟晖一手搭在榻几扶手上,一手搭在身前,头微微低下去。他脸上敷着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阴沉沉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发呆。 江夫人与宁毓闵站在一旁,妾室孙氏,并怀里抱着一岁出头的宁八郎的乳母,低头肃立在后。 熬煮好的药,已经放在矮案上好一阵。江夫人心下着急,忍不住上前柔声劝道:“郎君,药凉了,先服药吧。” 宁悟晖眼睛又往上翻了翻,看上去戾气横生,冷冷道:“服药服药,无知妇人,你除了说这句,还有何用!” 江夫人眼睛一红,念着宁悟晖受伤心情不好,咬牙死忍住了。 自从到明州府后,宁毓闵面对着阴晴不定的宁悟晖,一日比一日疲惫。 他方才明白,宁毓承为何要让他随着江夫人一起前来。宁悟晖一遭前程尽毁,性情大变。父子之间多年未见,留在宁毓闵回忆中的父亲,早已模糊不清。 一时间,宁毓闵也分不清,究竟宁悟晖本性如此,还是因着前程之事,忧虑过度,变得暴戾不近人情。 看到江夫人苍白隐忍的脸,宁毓闵觉着快要透不过气,脚步踉跄了下,转过身去,对着外面明晃晃的太阳,眼前却一片灰暗。 宁悟晖这时看向宁毓闵,把怒火发到了他身上,口不择言斥责道:“还有你,你已经在上舍读书,待过两年便要下场考秋闱。眼下快过年,明明堂要考试,你却跑来明州府。你已经长大,偏生听妇人的安排,你自己的主张呢?我看你,是书读得不好,怕考试考砸了,跑到明州府来躲懒!没出息的东西,我看你,竟然连八郎都不如!” 好心好意赶到明州府,宁悟晖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斥骂。哪怕当着妾室仆妇的面,江夫人也打落牙齿和血吞了下去。 听到宁毓闵又无故被骂,在他眼中,自己样样都好的儿子,居然连路都走不稳的庶子都比不过,江夫人顿时受不住了。 “宁三,你做人要讲良心,听到你受伤,我们母子赶着来伺候你,我们有何错?阿闵孝顺,难道孝顺错了!你自己受伤,莫非你想怪罪到我们母子头上不成 !” 见江夫人竟敢与自己叫板,尤其是听到她提到是自己受伤,言外之意,是自己糟了报应。 宁悟晖更是怒不可遏,手挥舞着,怒吼道:“江氏,你好大的胆!莫非你是见我伤了脸,以后断了前途,就看不起我,打算要自请下堂了!” 宁毓闵见两人吵得厉害,难受地去拉江夫人的衣袖,“阿娘,你还未用午饭,先去用饭吧。” 江夫人一听宁悟晖有休妻之意,心中悲凉,她哪吃得下,睡得着,拂开宁毓闵的手,厉声道:“好啊,你想要休了我,想要抬你的妾室为正,好让你心爱的庶子变成嫡子,你有本事就拿出休书来,我给你们腾出位置来!” 宁悟晖太阳穴的青筋狰狞着,胸口那团邪火在翻滚燃烧,他俯身下去,抓起案桌上的药碗,朝江夫人砸去。 江夫人只看到眼前一花,宁毓闵挡在了她的身前。药碗跌落在地,药汤混合着血,从宁毓闵脸上往下流汩汩流淌。 “阿闵!”江夫人尖叫一声,泪眼汪汪看着宁毓闵一脸的血,她浑身止不住颤抖:“阿闵,你可还好?” 宁悟晖没想到砸到了宁毓闵的脸,他也怔住了,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药汤已经凉了,右侧刺痛,有温热流淌,宁毓闵却似乎全然察觉不到,他只感到深深的释然。 “阿娘,我没事。”宁毓闵微微笑起来,握住江夫人簌簌发抖的手,“阿娘,我没事。” 江夫人盯着宁毓闵脸上翻开,模糊的血肉,双眼赤红,猛然嘶吼一声,发疯朝不知所措站在那里的乳母奔去,从她手中夺过宁八郎。 “孽畜!” 江夫人尖声喊着,举起宁八郎,用力朝地上掷去:“我儿不好,宁三,我要让你断子绝孙!” 第72章 …… 电光火石间,屋内众人都惊呆在了那里。孙氏最先反应过来,她疯狂尖叫,从后面扑了上前。 宁毓闵离得近,他喊了声阿娘,跟着冲过去,“莫要!” 宁悟晖跟着惊慌大喊:“江氏,你在作甚,住手!” 江夫人很极,她在江州府任劳任怨,替宁悟晖掌家,养儿育女,伏低做小奉养公婆。他是庶子,不被崔老夫人待见,当众让他们这一房没脸。 他却在来信中,明里暗里指责她性子急躁,惹了崔老夫人不喜。 江夫人明白他是官,大齐以孝治天下,要是崔老夫人指责他不孝,宁礼坤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护不住他。 可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信,他不站在她这一边,不出言宽慰她,不同仇敌忾,江夫人皆能忍气吞声。 他不该将过错,推到她的身上! 她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本该属于她的风光,她享的福,他都给了年轻貌美的妾室。 妾室肚皮所出的庶子,以后还要与她的儿一样分家产! 凭什么,凭什么啊! 这时,江夫人突然理解崔老夫人的做法,她同样大度忍受了多年,临到老,她不愿再忍了。 想到崔老夫人的年纪,江夫人绝望至极,那样的日子,她一天都不想再过下去! 江夫人听到宁毓闵在喊她,手本来在空中顿住了,见到宁悟晖惊慌失措的脸,顿时畅快至极,手上加了几分劲,将宁八郎掉了个转,头朝青石地面掼去。 “阿娘!”宁毓闵喊了声,伸手去抓宁八郎的衣衫,却没来得及,情急中,伸出脚去一垫。 宁八郎的头落在宁毓闵的脚背上,这时孙氏也扑上来,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 呆呆怔怔的宁八郎,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孙氏坐在地上,揉着他泛红的额头,一声接一声我儿,哭得更是肝肠寸断。 江夫人手下落空,欲将再次上前,被宁毓闵死死拉住了,“阿娘,莫要。” 宁悟晖见宁八郎无恙,终于松了口气,止不住双腿,一头一身的冷汗。江夫人竟敢当众谋害他的儿子,宁悟晖如何能忍,目眦欲裂上前,扬手就打:“毒妇!” 宁毓闵眼疾手快抬手一档,宁悟晖打在了他的手臂上。江夫人气正无处可出,当即嗷地叫了声,朝宁悟晖脸上抓去:“我与你拼了!” 宁悟晖躲避不及,脸上覆着的细布被扯下,已开始结痂的伤口重新被撕开,血淋淋,痛得他捂脸大叫。 瞬间,屋内乱成一团。宁毓承的头嗡嗡响,撕裂般地疼。他拼命拉住江夫人,祈求地道:“阿娘,我们走,我们走。” 江夫人死盯着宁悟晖流血的脸,痛快得流泪大笑:“哈哈哈哈,宁三,这是你的报应,你的报应,你不配为人,不配为夫,不配为父!” 听到“报应”,宁悟晖猛然神色狰狞,看到宁毓闵与他一样受伤的脸,浑身簌簌发抖。 要是宁毓闵脸上也留了疤,他无法科考,他的前程便也如自己一样,彻底完了! “走,阿娘,我们走。”宁毓闵哀求地,一遍遍地对江夫人道,“阿娘,我的伤痕痛,我们走。” 江夫人浑身一僵,她转头看向宁毓闵的脸,心头大痛,“阿闵,我们走,我们走,这里容不下我们母子啊!” 母子俩搀扶着走了出去,回到宁毓闵住的客院,江夫人将黄嬷嬷大海大河指挥得团团转,请大夫烧水。 “阿娘,我自己就是大夫,大海大河你们别去,黄嬷嬷,你打些干净的温水来,再准备干净的细布。” 宁毓闵头疼得很,揉着眉心吩咐了一通,对江夫人道:“阿娘,你也过来坐。” 江夫人心疼宁毓闵,走过去侧身坐下,泪眼朦胧望着他的脸,颤声道:“阿闵,你就是我的命根子,要是你的脸也毁了,这是生生将我的心挖出来啊!” “阿娘,我的脸没事。”宁毓闵干巴巴安慰道。 “都是那禽兽不如的狗东西,虎毒不食子,他竟然下得了手!他是自己断了前程,欲将你的前程也一并毁掉,好给他的庶子让路。” 江夫人又生起气来,抱怨道:“你救宁八郎作甚,人家将你看做眼中钉,岂能领你的情。” “阿娘,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宁毓闵无力地长叹,江夫人是为了他好,为了他可以与宁悟晖拼命。 “阿娘,你可能认真听听我的话?”宁毓闵感到很无力,哀哀道。 “好,你说,我听着。”江夫人见宁毓闵脸上还在渗血,忙压住心底的担忧与烦躁,柔声说道。 宁毓闵道:“阿娘,我已经长大了,该我来护着阿娘。阿娘为了我,手上沾了人命,阿娘一辈子都会不安,我如何能过得好?阿娘,四娘五娘都还小,她们离不得阿娘啊!” 江夫人想说什么,嘴唇颤动了下,终究是鼻子一酸,泪从眼角滑落。 宁悟晖还年轻,没了宁八郎,还有其他的儿子生出来,她总不能江他们都杀了。 要是宁八郎出了事,看在宁毓闵与江氏的份上,宁氏不会张扬出去,会给她留有一份颜面,称病送进庄子庙里养着。哪怕不让她死,这辈子都搭了进去。 宁毓闵已经长大,宁毓珊宁毓珠尙年幼,没了亲娘,亲爹不慈,以后该如何得过? 黄嬷嬷领着大海大河,提着热水布巾进屋。宁毓闵吩咐大海举着铜镜,他先洗净手,打湿布巾,擦拭着脸上的药汤与血渍。 江夫人随便净了手脸,上前站在一旁,不错眼紧张盯着,看到宁毓闵左脸颧骨下 露出深深的伤口,心霎时凉了半截。 “阿闵,去请大夫来,去请大夫,留了疤该怎么办,留了疤该怎么办呐!” 江夫人心慌意乱说着,在屋中打着转,寻找着黄嬷嬷。黄嬷嬷站在她的面前,她都没看到,整个人已经六神无主:“黄嬷嬷,黄嬷嬷呢?” 黄嬷嬷将江夫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忧心忡忡道:“夫人,老奴在。” 将夫人双手合十,哭着道:“黄嬷嬷,你去庙里,替我添香火钱,不拘什么庙,什么菩萨。求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儿平安。” 黄嬷嬷嘴上应着,下意识看向了宁毓闵。宁毓闵叹了口气,朝她微不可察摇摇头,“嬷嬷,你去拿些吃食来,伺候阿娘吃些东西,歇一会。收拾行囊,明朝我们回江州府去,” “是。”黄嬷嬷松了口气,忙不迭出去准备了。 江夫人已经乱了阵脚,幸好宁毓闵在,有个主心骨,不至于大乱。 宁毓闵换了身干净外衫,脸上擦拭干净之后,也没涂药,只随便敷了块干净的细布。他拉了双手合十虔诚四拜的江夫人到塌上坐下,宽慰道:“阿娘,我真没事。” “没事,怎会没事。你的脸留疤”江夫人一想就心痛难忍,嘤嘤哭了起来。 “阿娘,我真没事。”宁毓闵耐着性子,再次劝说。 他仔细看过自己脸上的伤口,如此般深与长的伤,就算他还年轻,华佗在世,也断然无法恢复原样,必定会留下疤痕。 并非是为了安慰江夫人,宁毓闵真没事。当时他可以背过身去护住江夫人。那时,他顷刻间做出了决断,正面迎住了砸来的药碗。 于他来说,受伤是彻底的解脱,以后便可无需考学出仕。 到明州府地界后,宁毓闵从官道两旁的村落,一路看了过来。他并非不知人间疾苦的世家子弟,一路上,他看到无数新起的坟包,死寂的村落,麻木的百姓。 父债子偿,宁悟晖造下的罪孽,他去偿还。 “治病何其难,不如防治。”宁毓闵想起宁毓承的话,他始终记在心头。 这段时日以来,已经摸索着,写下了好些防治病症的法子。待再写一些,便拿去找宁毓承商议,问问他的看法,这些法子可能施行。 宁毓闵道:“我哪怕考不了春闱,我也会做出一番事业来。阿娘,你可信我?” 江夫人怔怔点头,又摇头,“考不了春闱,阿闵,你能做甚大事业,莫非你想去从军?哎呀,从军苦得很!你可别乱想,武将比不了文官,文官向来称武将为武夫,要被看不起!” “阿娘,我不从军,你看我这身板,哪能从军。”宁毓闵好笑地抬起瘦弱的胳膊,心中不由得想起,身子好,百病不侵。他回去以后,要苦练骑射,必须得养得壮实起来。 大夫首先得要身子好,自己都病殃殃,如何能让人信服? “阿娘放心就是,我以后会让阿娘做老封君。” 宁毓闵想到空口无凭,除去做官,其余的行当都算没出息,轻松地添了句:“阿娘,我还年轻,伤恢复得好,阿娘莫要多想了。” 江夫人忙呸呸呸,“瞧我,尽说些晦气的话,阿闵还年轻,定能恢复如常。” 黄嬷嬷送了炊饼汤与小菜进来,宁毓闵道:“阿娘,我们一起吃些。等下阿娘去歇息,我们明朝回江州府。” 明州府是留不住了,江夫人心情悲凉,勉强用了些炊饼汤。她不想见到宁悟晖,更不想见到后宅的妾室,让黄嬷嬷在宁毓闵的客院收拾了间屋子歇息了。 夜幕降临下来,晚饭后,宁毓闵前去宁悟晖的院子辞行。 孙氏带着宁八郎在伺候宁悟晖,见到他进来,慌忙搂着宁八郎告退了。 宁毓闵见孙氏生怕他伤害宁八郎,对此并不放在心上。对宁八郎这个庶弟,他与见着陌生人并无两样。 宁悟晖脸上重新敷了药,他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看了几眼宁毓闵脸上覆着的细布,神色不大自在。 宁毓闵客气道:“阿爹,明朝我与阿娘回江州府去,特意前来与阿爹辞行,阿爹以后多保重,早日养好身子。” 听到江夫人,宁悟晖眼神又一沉。不过,对着宁毓闵受伤的脸,他终是不好发火,不轻不重唔了声。 “回去之后好生读书。”宁悟晖吩咐了句。 “是。”宁毓闵应道,再俯身施礼下去,“明朝我一早就出发,便不来打扰阿爹了。阿爹早些歇息,我先告退。” 宁悟晖想说些什么,想问声宁毓闵脸上的伤可严重,嘴皮仿佛被黏住,怕听到不好的回答,问不出口。 一时间,宁悟晖阴沉着脸,想了许多,心中脑中都乱糟糟,无力抬手挥了挥,哑着嗓子道:“去吧。” 宁毓闵转身离开,凌冽的寒风扑面,比起宁悟晖屋中的药味与热浪,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重,他却觉着无比舒适。 漆黑的夜空中,星河璀璨流传。天文课上说,日月星河,皆为天象,天机不可捉摸。 宁毓闵抬手抚上左脸颊,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 父子亲情淡漠,便是他的天机 第73章 …… 明明堂送来了宁毓承的策论考卷,宁礼坤初读下来,眉头微皱。待过片刻,拿起再读,宁礼坤的眉头舒展开,复又紧皱。 连续数次之后,宁礼坤抬头看向窗外,天光已微暗。 “小七呢,你去将他唤来。”宁礼坤吩咐道。 宁大翁应声前往松华院,宁毓承恰从外面归来。他正好要与宁礼坤商议前去平水县之事,衣衫都没换,随着宁大翁前去了知知堂。 书房热,一进屋,宁毓承解开大氅递给宁大翁,颔首道谢。余光中,瞧见宁礼坤上下打量过来,宁毓承低头看自己的青布衣衫,笑问道:“祖父可是嫌弃我穿得简朴,打算给我做新衫?” 宁毓承一身寒意,幞头都耷拉下一角,宁礼坤呵呵,“将将考试完,你就到处乱跑,莫非以后都不念书了?亦或,你觉着此次考得很是不错?” “祖父,考试成绩这般快就出来了?”宁毓承装作没听出宁礼坤的讥讽,走过去在榻边的锦凳上坐了下来。 “你自己以为,文章能得几等?”宁礼坤将策论考卷递给宁毓承,问道。 宁毓承接过随便瞄了一眼,随便放在了矮案上,“我以为的不算,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这句话就回答得圆滑了,文章好坏,各有评断。宁毓承以为天下第一,肯定有人不同意。 “哼!”宁礼坤重重哼了声,不悦道:“圆滑过头,未免显得油嘴滑舌。” 宁毓承真正冤枉,他的本意是无所谓成绩好坏,学堂三天两头考试,随便评阅便是。 略一沉吟,宁毓承明白过来,宁礼坤是不满意他的文章,故意在迂回试探。于是揶揄道:“祖父,委婉过头,未免显得心机深沉了。” “你个小兔崽子!”宁礼坤气极反笑,指着考卷道:“你且说说看,如此浅显的策论文章,你为何要写成这般?” “哪般?”宁毓承反问,见宁礼坤脸色沉下去,念着他一把老骨头,着实不宜动怒,坦白地道:“既点了题,有理有据,起承转合,算不得惊艳绝伦,至少是一篇合格的文章。这般写,祖父认为不妥?” 宁礼坤一时语塞,的确如宁毓承所言那般,从朴实的文风以及点题来看,文章的确不算差。 “刑法忠厚亦或严苛,择其一,阐述便可。你的文章并无择其一,看似另辟蹊径,实则是举棋不定,流于左右逢源了。” 宁礼坤端详着宁毓承,道出了心中的担忧:“然,你文章所言的看法,涉及到朝廷政令。文以载道,妄议朝政,可能因言获罪啊!” 从弹劾苏轼,大名鼎鼎的“乌台诗案”,到后来清朝的“清风无故为何乱翻书”,史书上的文字狱由来日久。 不过,年轻读书人热血,各种辛辣尖锐的文章,比比皆是。宁礼坤是故意将其讲得严重,是怕他暗中行动,意图革新。 毕竟,士大夫们都心知肚明,既然提及刑罚,先当有律,白纸黑字昭告天下。哪怕照着世俗规矩来断,世俗规矩人人皆知,总不能照着上位者的喜好,突然杜撰出一个规矩来。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宁毓承已见得不少。比如平民百姓深知陛下并不爱民如子,陛下也清楚平民百姓心知肚明,天家高高在上,是平民百姓需要仰视,贵不可言的贵人。 哪有儿子一辈子都见不到老子,儿子食不饱穿不暖,老子锦衣玉食,一言不合,老子就要儿子命。 你知我知,我知你知,你能奈我何,滑稽又无耻。 宁毓承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开话题道:“祖父,我打算去一趟平水县。” 见宁礼坤拧眉,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他忙道:“是关于白蜡虫之事。” “白蜡虫?”宁礼坤神色缓和下来,指着烛台问道:“你是指做白蜡的白蜡虫?” “是,平水县有百姓养白蜡虫做白蜡。”宁毓承答了,起身去烛台上取了支蜡烛拿在手中,凑在鼻尖闻了闻。 宁府主子用的蜡, 大多为黄蜡,乃是用蜜蜡制成,闻起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蜜香。 宁毓承看过几次蜡的烛芯,他总觉着不对劲,这时用手指轻轻捻动,脑中突然想起一件事。 便宜的灯芯与蜡烛烛芯用灯芯草,黄蜡的烛芯是用棉线做成,大齐种植棉花,产量低,细棉布的价钱堪比绸缎。棉芯亦昂贵,黄蜡中只用了极细的一根。 蜡烛与油灯,基本的原理都是毛细现象。火的外焰温度最高,焰心氧气少,燃烧不完全,在灯芯处会形成活性炭,开始冒黑烟,火焰忽大忽小,灯芯会弯曲,或者断裂掉。 “何当共剪西窗烛”,灯与烛点亮一段时辰,便要剪去多余的灯芯。 宁毓承见到的白蜡与油灯灯芯皆为一根,他仿佛记得,有人曾改进过灯芯。将几根拧在一起,待燃烧时灯芯会散开,完全燃烧,稍许长一些,便会自然断掉。 不过,宁毓承前世几乎没关注过油灯与蜡烛,他一时也不能确定,准备到平水县时,正好顺便试验一下。 宁毓承道:“以前平水县的白蜡虫,几乎都被方士才弄到了手中。方通判死了,地皮无赖被处置,白蜡获利颇丰,绝不会落回养白蜡虫人之手。我打算先去看看,打算仗着宁氏的势,将白蜡虫拿在手中。” 宁礼坤一愣,一眼瞪去,懊恼道:“宁氏不仗势欺人!” “宁氏也仗势欺人,有欺好,有欺坏。”宁毓承笑嘻嘻,直言不讳道。 想到宁悟晖,宁礼坤被噎得说不出话,板着脸问道:“你要白蜡虫作甚?” “光明。”宁毓承拿火折子,点亮了黄蜡。 火焰升起,豆大的烛火,也让暮色逐渐降临的书房,瞬间有了光亮。 宁礼坤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盯着烛火,脸上浮起怅然,道:“光明啊!” 平水县离府城约莫一百五十里,山路崎岖,一日之内无法来回,要在平水县歇上一晚。 宁礼坤叮嘱道:“去吧,多带几个人伺候,路上小心些,早些回来。” “九叔郑大他们几人与我一道前去,要是事情多,我可能要多歇上两晚。祖父放心,我自会小心,不会有事。”宁毓承道。 宁礼坤眼神一沉,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宁毓承,见他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 关乎宁悟晖摔伤之事,宁礼坤到底不愿意声张,终究没多问。 宁毓承告退,先去崔老妇人院子陪她说了一会话,告诉她要出门之事,用了晚饭后,再去夏夫人的梧桐院。 夏夫人听到宁毓承要出门,长这么大,他从未离开过自己身边。夏夫人知道宁毓承去有正事,又不好拦着,亲自与夏嬷嬷一起,替他收拾了大包小包的行囊。 “阿娘辛苦了。”宁毓承看着大包小包的行囊,就是出远门一个月,估计也够了。 宁毓承并未抱怨行囊太多,而是笑着道:“还是阿娘想得周到,出门也能过得舒舒服服。” 夏夫人松了口气,不放心叮嘱了又叮嘱。儿行千里母担忧,她说一句,宁毓承就温声应一句。说到最后,夏夫人见宁毓承事事有回应,听话懂事,揪着的一颗心,落了一半回肚子中。 翌日一早出发,夏夫人将宁毓承送上马车,嘱咐了跟去的福山福水,并几个粗壮仆从一通,目送着车马驶得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宁毓承看到夏夫人转身的背影,心被扎了一下般,说不出的难受。 夏夫人与江夫人,甚至钱夫人都一样,成亲后,她们的所有依仗,都在儿子身上了。 大齐以及别的朝代,也有女人擅长,需要技艺,灵巧的活,比如织布绣花等,能为家中带来收益。在绝大多数家庭中,她们照样处于从属的地位。 总体来说,只要体力劳动仍旧为重的时候,女性被困在后宅,只能嫁人,相夫教子的局面,就会长期存在。 她们面临的困境,宁毓承一时也解决不了。宁毓瑛宁毓瑶她们这一代,要是自己能有成就建树,兴许会好一些。 只要下一代好一些,下下一代再好一些,历史的车轮不往回转,终究有一日,她们也会点亮 出了城,与早已驾着骡车等在城外的宁九他们汇合,赶往平水县。中午的时候,在路边茶棚歇脚,要了壶热水,吃了他们自己带的炊饼馒头,在太阳快要落山时,赶往了路上打听到的王家坳村。 王家坳村背山面水,村子如其名,坐落在被山水环抱的山坳中,村民以王姓为主。村中大约有六七十户人家,八成是你墙草屋,余下的村舍,则是半砖石半泥墙,正屋顶盖着瓦,其余屋顶盖着草。 惟有一间坐落在村头的宅子很是气派,青瓦白墙,大门前一左一右还摆了两个貔貅首下马石。 村中安静,地里只有几个妇人在割草拔菜,见到车马前来,几人似乎很是紧张,两个离得近的妇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很快,两人便匆忙收拾了下,匆匆忙忙往村中跑了回去。 宁毓承打开车窗朝外看去,村中沿着河岸,靠水之地,皆种植着树。有些树叶片掉落了不少,半死不活,有些则仍旧苍绿。他估计这些树,便是养白蜡虫的白蜡树。 村中的小道狭窄,车马到村头就无法前行了。宁九他们在前停下车,宁毓承跟着下来,常宝帮着车夫,将车马停在了比较宽敞的空地处。 这时,最气派的屋舍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着半旧绸衫,约莫近五十岁的矮胖老者,看到他们的车马,老者谨慎又恭敬地道:“我是王家坳村的里正,王氏族长王大寿,不知几位贵人前来村中有何贵干?” 宁九忙上前,按照他们先前商议好的道:“原来是王里正,我们是从府城来,我姓宁。他也姓宁,这位姓郑,他们是兄弟,那位姓常。我们几人前来,是听说王家坳村擅养白蜡虫,打算来做白蜡买卖。” 王长寿看上去很是精明,眼珠转动着,脸色微变。他暂时摸不清几人的底细,且白蜡哪能随便交出去,支支吾吾道:“几位贵人,白蜡虫” 这时,已经有村民们走出家门,不远不近围着,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村民们衣着破旧,瘦弱,看向他们的眼神,带着深深的厌恶与憎恨, 宁毓承上前一步,朗声打断了王大寿的话:“我姓宁,在族中兄弟中排行第七,我祖父是宁江洲,我阿爹是礼部侍郎宁江南。” 王大寿吓了一跳,他自是知晓宁江洲的大名,江州府并非只有宁江洲一族姓宁,他没想到宁毓承竟然是江州宁氏,还是宁侍郎的亲生儿子! 宁毓承伸手虚扶起要弯腰下拜的王大寿,却看向围着的村民们道:“我来,的确是为了白蜡虫,不过,我不是来占你们的便宜。” 听到宁毓承自报家门,开诚布公表明来意,王大寿一时 也摸不清头脑,站在那里不知所错。 有大胆的汉子问道:“贵人为了白蜡虫前来,又不占我们的便宜,贵人打算出何价钱买白蜡?” 王大寿脸一黑,厉声道:“杨六指,白蜡买卖之事,哪轮得到你说话!” 被呵斥的杨六指,神色虽愤愤不平,到底没再做声了。其他人见状,只小声交头接耳,没人再说话。 王大寿训斥完杨六指,脸上瞬间堆满了笑,腰弯下去,恭敬又热情地道:“外面冷,天色不早,七少爷请进屋坐着吃茶歇息。七少爷要是不嫌弃,今晚就歇在寒舍如何?” 宁毓承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眉毛不禁抬了抬,跟着王大寿进了大门。 真是有意思,小小的白蜡虫,水只怕比村庄的河流还要深! 第74章 …… 王大寿有三儿两女,儿女都已经成家生子,长子王福喜,次子王福庆在县里衙门当差,幼子王福根留在家中打理家事,侍奉爹娘。 进屋后,王大寿请宁毓承坐上首,他不置可否,在上首椅子里坐了下来,宁九几人依次落座。 王福根跟在王大寿身后,帮着奉茶迎客。他肖似其父,一张圆胖大脸堆满了笑,身上裹着崭新的绸衫,看上去比王大寿还要富贵几分。 吃了两口茶,宁毓承放下了茶盏,直言道:“王里正可能带我瞧瞧白蜡虫的模样,如何做蜡?” 王大寿犹豫了下,道:“冬日只有白蜡种虫,要待春上放虫,到那时,恭请七少爷再来看。春日风光好,七少爷顺道来王家坳踏春。” “这样啊。”宁毓承说了句,当即放下茶盏站起身,道:“我去别家瞧瞧可有白蜡虫,做蜡。” 王大寿一下紧张起来,脸色变了变,赔笑道:“七少爷要看,只能看种虫。三郎,你去拿些种虫来。” 王福根应了,略作迟疑之后,添了一句:“七少爷不若随我一道前去放置种虫,做蜡处。” 王大寿神色明显不悦了下,不过,既然王福根开了口,他也不好再推三阻四,只暗中恼怒王福根的自作主张。 对王氏父子的反应,宁毓承并不放在心上。 技艺密不外传,父传子,师傅传徒弟,徒弟要侍奉师傅如父母,师傅可能还要留一手。 白蜡虫养在树上,平水县也是从平江府学了来,并非独门技艺。 制蜡就更简单了,液态到固态的过程,顶多途中除去杂质,倒进铸好的模子中,凝固后就成了蜡烛。 宁毓承暗忖,王大寿遮遮掩掩的东西,应该并非这些。 王氏在宅子西面盖了两间跨院,分别用来放置种虫,熬煮蜡。他们先到了放置虫种的院子,王福根走在前面,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一间锁着的木门。屋内昏暗,只看到在架子上,悬挂着一排排用箬竹叶做成的串。 “对不住,屋内不宜有明火,无法点灯让七少爷看清楚。”王福根赔着小意说了,进屋取下一串箬竹串走到门边明亮处。 “这里面便是白蜡虫茧,待开春天气暖和之后,将虫卵置于树上,便可成虫生长,待到端午时采收蜡虫种,入秋时采收蜡花。” 王福根边说着,边小心剥开箬竹叶,取出如芡实大小,形如珍珠的小茧子,递到宁毓承面前。 宁毓承好奇接过,指尖触感滑腻,与蜡烛相差无几。他并非打开虫茧,将其还给王福根,“你放回去吧,别浪费了。劳烦你再给我多瞧几颗。” 王福根意外了下,接过虫茧放回箬竹叶串中,再拨开箬竹叶串,取了几颗虫茧出来。 虫茧皆似珍珠大小,形状完好。宁毓承问道:“端午采收蜡虫种,可是筛选出了不好的种虫?” “七少爷聪明,一眼就看出来了。”王福根恭维着宁毓承,道:“虫种若选不好,茧不出虫,辛苦劳作一场,就白费了功夫。” 宁毓承道也是,他认真端详着满屋的箬竹串,屋顶高,屋内的窗棂也开得高,箬竹叶串并未挤成一团,隔开放置,保证了通风。 如虫一类的天敌便是鸟类,宁毓承问道:“若是虫种不采摘回来,可是会都被雀鸟吃掉?” “雀鸟最令人头疼。”王福根说是,愁眉苦脸道:“从虫茧放置在树上起,就要时刻不错眼盯着,怕都被那杀千刀的雀鸟吃了。雀鸟捉不绝,只要有虫,他们又会飞来,不但吃白蜡虫,还会吃庄稼。另外,不采摘虫种,任其留在树上,树受不住,很快就枯死了。” “雀鸟也吃庄稼上的害虫。”宁毓承道。 “也是,唉,养白蜡虫不易啊!”王福根愁眉苦脸道。 宁毓承笑着说是,他清楚王福根是在故意诉苦,端看其白胖的手脸,也并非辛苦劳作之人。 养白蜡虫从放置到采收,花费的心思比种地还要多,驱鸟,采虫采蜡花,熬煮蜡,还要照看白蜡树。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王大寿父子都不是养虫人,王氏却有整整一院子的白蜡虫种,还要熬煮蜡的院子。 到了熬煮蜡的院子,院子只有两间屋子,余下之地都是打着的简陋棚子,棚子里砌了十余口灶,十几个男女在忙碌不停,筛去杂物,烧火煮蜡,做蜡烛,蜡团。 一个妇人从锅中舀了熬煮好的蜡,小心且熟练地罐进桶状模子中。宁毓承见状走上前,好奇地从未装蜡的模子中拿了烛芯出来,在手中捻了下,问道:“这可是灯芯草?” “是。”一直未曾说话的王大寿,终于开了口,道:“灯芯草便宜,用棉芯就贵了,只有贵人才买得起。大半都是灯芯草,棉芯只用了少许。” “这个灯芯太细了。”宁毓承说道,从模子中取了三根灯芯草捻在一起,再放回模子中。 众人都好奇看着,宁毓承也不解释,问道:“王里正可有棉芯,拿三根棉芯,也这般捻在一起,再做成烛。” 王大寿不解其意,还是吩咐管事模样的妇人取了三根棉芯来,捻在一起放进模子中。 天气寒冷,蜡液倒进之后,很快便凝固成蜡烛。 宁毓承拿了四根蜡烛,灯芯草与棉芯各两根,分别是捻在一起的蜡芯,与细蜡芯。 “这并非秘密,你们也可这般做。算好时辰分别点亮,看何种燃烧得久,以及可需剪烛花。油灯亦可这般做。” 宁毓承很有耐心,细细解释道:“一定要保证在相同的状态下点燃,灯油要一样多,且放置的地方一样,不能单独拿着走动,因为会产生凤,凤的大小,对燃烧长短也有影响。如此一来,便可得出,究竟是一股灯芯划算,还是三根划算,优劣尽现。” 虽说宁毓承记起了改进灯芯之事,但他还是要亲自试验过。毕竟棉芯昂贵,要是用五个大钱的棉芯,只能省两个大钱的灯油,无需不时剪灯花。 对穷苦以及需要咬牙才能买蜡烛照明的百姓来说,便宜才是首要,而非便利。 天色已暗下来,做蜡烛容易,养白蜡虫需要精心照顾,眼下看不到,看到了,也不一定马上能学会。 宁毓承未再多问,回到正屋后,他亦未提蜡的价钱,产量几何。与王大寿父子说着闲话,让福山福水拿了些夏夫人准备的点心零嘴,分给了王大寿的孙辈们。 王家有钱不缺吃食,但宁氏乃世家大族,点心零嘴做得精美,外面自是买不到。宁氏给的这份脸面,更为难得。 王大寿比起先前热情了百倍,准备了满满一桌大鱼大肉,王氏几个年长的族老们也一并来作陪。 宁毓承不吃酒,宁九出面陪着他们吃了几杯。酒桌上,提及白蜡产量以及收益之事,王氏一众人皆避开,或含糊其辞,只恭敬敬酒,说着客套恭维的话。 饭后,宁毓承借了王家的客院歇息,宁九他们几人,也一并随他住在了客院。 客院比王氏待客的正厅还布置得豪华,一进屋,地上铺着厚重的纸花地毡,踩在上面人都矮了一截。多面绣绣牡丹的屏风,将榻几围 在其中,榻是酸枝木,交颈酸枝木圈椅,青瓷大花瓶,里面插着大红绢花。白墙上挂满了花团锦簇的字画,屋顶的藻井,雕刻着热闹的吉祥花纹,与墙面的字画,屋中的陈设相互辉映,热闹富贵极了。 宁毓承眼睛不由得闪了闪,待送走前来安排的王氏父子,只他们几人说话时,宁九打量着四周,意味深长地道:“这屋子中,透着一股子钱财的味道。” 郑浒山几人不解,宁毓承不由得微笑,宁九在宁氏长大,他在嘲讽王氏穷人乍富,欠缺了底蕴与品位。 宁毓承不紧不慢说道:“这份富贵,想要堆砌起来也不容易。墙上的字画并非真迹,只临摹,也要不少的钱。” 郑浒山笑道:“我没甚见识,这屋子,我觉着好,都是钱呐!” “是是是,我也这般觉着。”常宝抚摸着身下的椅子,笑嘻嘻说着,郑浒水也附和着点头。 “王氏真是有钱,这白蜡虫,利润丰厚。只怕村子中养白蜡虫得的利,八成都落在了王大寿之手。”宁九压低声音,愤愤道。 “是啊,村中都是些土墙草屋,就王家富贵。”郑浒水也脸色不悦,冷声道:“小小的里正,就压得村民们敢怒不敢言。” 宁九问道:“七郎,可要我们偷偷去村中打听一下,这白蜡究竟有多少利,多少留给了村民,多少被王氏拿走了?” “不用。村子叫王家坳村,王是大姓,你们出去问,其他姓的村民不一定会告诉你,要是被王氏发现,反倒给他们惹来麻烦。” 宁毓承摇摇头,“王大寿得不了这般多的利,王家的客院,是王家最拿得手的地方,用来招待贵客。” 宁九愣住,下意识转头四望,“方士才好奢华,以前的贵客,莫非七郎指的是他?” “应当是他。方士才的背后是方通判,王大寿连吏都算不上,肯定要拼命巴结。方通判死了,方士才不知所踪。我听说养白蜡的人多赚了几个钱,当是王大寿怕被牵连,有所收敛。” 宁毓承皱起眉,叹了口气,“村中的宗族,官府也要让着三分。你看今晚王氏的几个族老,他们的儿孙众多,村中谁敢惹王氏的人?” 几人也深知村中宗族的难缠,一时都没了主意。 宁毓承问道:“在来时,通往王家坳村的路旁,有几间屋子,你们可有主意到?” “我看到了。宁九说到,郑浒山他们几人也一起点头,称都主意到了:“难道是为了看着王家村的村民所修?” “这几间屋子,应当是商税务下设的拦头收税所用。”宁毓承说道。 商税务是大齐地方收商税所设,遍布大齐,除去府城,各县皆有,甚至有些县多达两个商税务。拦头则是商税务下设收税之人。 大齐商税分为住税以及过税,涉及到各行各业,分别为一百课三,一百课五,朝廷对外宣布的商税,乃是一百课五,即统共百分之五的商税。 王家坳村的村民进城卖些鸡蛋等,路口的商税务可能收税,也可能不收。但进市坊时,肯定要交两个大钱起的市坊钱。 村民养白蜡虫做蜡,进城售卖,要交百分之二的过税。至于进城一共会遇到几个商税务的拦头,究竟按照多少额的商品课税,拦头这一关,是首要,且重要的一关。 比如一贯钱的货物,拦头可能按照五贯收取税,若有疑义,拦头有无数种手段,比如扣押住货物,慢慢计税,或者干脆称其货物来源不明,直接送官。 当地官府与商税务之间的关系,自是一家。进了官府,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王大寿的长子王福喜,在平水县衙门做差役,次子则是商税务下设的拦头。 宁毓承道:“没了方士才,平水县的商税务仍然在,白蜡的利,绝不会全落到村民手中。王家出面,可能会不一样。至于情形如何,明朝我们去村中当面问。我们要做事,要仗势,一切都摆在太阳底下,正大光明地做!” 几人听得唉声叹气,坐着说了一会话,各自歇下了。 翌日早上起来用完早饭,宁毓承正准备去村里看白蜡树,顺便与村民们交谈一二。平水县县令史方今,王大寿的两个儿子,一并陪着贺禄,浩浩荡荡来到了村子。 宁毓承站在白蜡树下,眺望着贺禄那身显眼的月白锦缎大氅,不禁心想:这岂是白蜡虫,简直是金饽饽,人人都想扑上来咬一口! 第75章 …… 大家一起寒暄见礼,贺禄抬起双手,手腕上的广袖飘荡。他眼珠来回转动,又是一副在思考,却思考不明白的表情,干笑着憋出了一句:“哈哈哈哈,真是好巧,宁七你也来村子里玩耍啊!” 宁毓承似笑非笑,道:“我不是来玩耍,我是来看白蜡虫。” “呃?”贺禄有些傻眼,以为宁毓承至少会客气一下,未曾想到,他竟然就这般直白道出了来意。 宁毓承打量着贺禄,他头脸肿胀,一看便是吃多了酒,尚未睡醒的模样,微笑着道:“五郎也来了,起这般早,难得。” 贺禄昨日来到平水县,赶路太辛苦,他在史方今的安排下,先在县城好生歇息了一晚,再来王家坳村。 本来今日他不会起这般早,听到宁毓承也来到王家坳村,到底有正事在身,从温柔乡中挣扎着起身赶来了。 听到宁毓承揶揄,贺禄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咕哝抱怨道:“你来了,我哪还睡得着。” “你也来看白蜡虫?”宁毓承哦了声,压低了声音,“你阿爹派你来的?” 贺禄瞥着宁毓承,警惕地道:“宁七你别乱打听。” “我不用打听,王家坳村又没瓦肆。”宁毓承道。 贺禄讪笑,心道反正瞒不过,也便承认了:“阿爹忙着断案,听说王家坳村白蜡虫养得好,我代阿爹来走一走,看看村子里的虫,冬天可有冻死。呵呵,这是体恤百姓。” “府衙没别的官员了?”宁毓承惊讶问道。 “宁七你休得故意找茬啊!”贺禄懊恼地指着史方今,理直气壮道:“史县令也在呢,倒是你宁七,你并非官,你来看甚白蜡虫?” “我来做白蜡买卖。”宁毓承并不避讳,大大方方说了出来。 “做白蜡买卖?”贺禄心头一跳,紧张问道:“你打算如何做白蜡买卖?” 大家虽未做声,一时神色各异,齐齐朝宁毓承看了过来。 “昨日我来的时候,就与王里正说过了,我来王家坳村,是做白蜡的买卖。” 宁毓承朗声说着,目光扫过众人,“不止王家坳村,平水县还有响水村,青山村,高家村养白蜡虫,他们的白蜡,我打算都一并要了。” “什么?你要将所有的白蜡买卖都拿去?”贺禄惊呼道。 白蜡虫难养,如今养白蜡虫能得的利,与养蚕缫丝织布相差无几。平水县穷,多山,百姓也养些蚕,始终无法与其他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的县养蚕织布能带来的收益。 史方今脸色有些难看,他是平水县的县令,宁毓承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明晃晃地来抢了! 王大寿与三个儿子站在一处,悄声说着话,不时朝宁毓承这边看。 宁毓承神色自若,道:“买卖讲究公平公道,五郎你想要这笔买卖,你也可以做啊。” “我当然要做这笔买卖!”贺禄情急之下,将来意也道了出来。他的话一出,王大寿等人道无甚反应,想必是贺道年要将白蜡买卖拿到手中之事,他们早已知晓。 宁毓承笑着道:“好啊,五郎也要做,怎么办,我们只好争一争了。不知五郎是要按照买卖人的手段争,还是要使用别的法子?” “买卖人的手段如何争,别的法子又如何争?”贺禄头有些晕,不解问道。 宁毓承只笑而不语。 史方今的脸又变了变,宁毓承的话,实则已经说得非常清楚。 买卖讲究你情我愿,价高者得。照着买卖人的手段来争,自是养白蜡的百姓,愿将白蜡卖给谁,旁人不能干涉。 别的法子,当是各显神通,将白蜡拿到手中了。 无论哪一种方式,究其根底,不过是拼谁有权势。 拼权势,放眼江州府,贺道年也拼不过宁氏。 宁毓承摆明了,他要仗势欺人,要吞下江州府的白蜡! 贺禄脑子转得慢,他此时也反应了过来,不悦瞪着宁毓承,气恼道:“宁七,你一向简朴,何曾将钱财放在眼中过,怎地就惦记起白蜡来了?” “白蜡能照明,我喜欢光明,你呢?” 宁毓承笑笑道。 “谁不喜欢亮堂!”贺禄没好气道。 “哦,这样啊。”宁毓承不置可否,看向了史方今,客气地道:“史县令放心,该交的商税,一个大钱都不会少,不会影响平水县的赋税。” 史方今快要呕血,宁毓承提到商税,肯定是照着朝廷规定的商税来交。 宁氏与贺道年不同,是江州府的地头蛇,敢乱收宁氏的商税,商税务下辖的拦头,也不敢在从中做手脚。 商税里面的弯弯绕绕,史方今心知肚明,虽与宁毓承初次谋面,只贺禄听到他来时,如临大敌连觉都不睡的阵仗。见到他本人后,虽年纪尚幼,却沉静稳重,让人完全忽略了他的年纪。 史方今能断定,宁毓承能前来王家坳村,只怕对商税的各种手段,比他还要透彻。 王大寿见史方今贺禄他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他身份低微,神仙打架,他也插不上手,只能挤出笑,恭恭敬敬道:“外面冷,诸位不如进屋去,吃杯热茶说话。” 宁毓承客气颔首,“多谢王里正,我不吃茶了,先要去村民家中问一问,有多少白蜡。” 王大寿神情紧张起来,支吾了声,赶忙叫过三个儿子,“七少爷初次来村子,不熟悉路,你们陪着七少爷去。” 王福喜三兄弟一起走了过来,王大寿则招呼贺禄史方今进屋坐。 贺禄看都不看王大寿,对宁毓承道:“我跟你一起去。” 贺禄要去,史方今当然要作陪,王大寿当然要亲自随性伺候。 宁毓承笑道:“好啊,走吧。”他吩咐福山:“你将点心零嘴带上。” 福山与福水搂着行囊过来,宁九几人一起帮忙,大包小包提在了手中。贺禄看了看,问道:“宁七,你带这般多的点心零嘴作甚?” “吃。”宁毓承简明扼要道。 贺禄干脆朝他翻了个白眼,咕哝一句不说话了。 众人浩浩荡荡,一起朝离得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这户人家也姓王,与王大寿同族,先前在外面远远看热闹,见到贵人们到来,家中做主的王大牛局促紧张地迎了出来。 王大寿说道:“大牛,这是城中来的贵人,有些话要问你,你照实答就是。” 王大牛赶忙连声道好好好,“贵人有什么话要问?” 宁毓承让福山拿了零嘴,分给围着看热闹的孩童,他则问道:“你家还要多少白蜡,白蜡价钱几何?” 王大牛下意识先看了眼王大寿,搓了搓手,嗫嚅着答道:“贵人,我家的白蜡都卖了。” “都卖了啊。”宁毓承说了句,他并不多问,只道:“行,今年你家的白蜡没了,待明年取了蜡花便有了。你家的白蜡,打算卖多少钱?” 王大牛双手搓了又搓,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想,大着胆子说了个价钱:“三十个大钱一支。” 他的话音一落,王大寿他们的脸色瞬间变了,王大牛看了出来,不安得嘴唇都发白,不知何处出了错。 王大寿两个儿子在县城做事,与府城的大官攀上了关系。贵人要来买找他们买白蜡,村中的白蜡买卖,一向由王大寿出面张罗,价钱几何,由王家来定, 以后白蜡多少钱一支,肯定也会由王大寿做主。王大牛想着能多卖些钱,顺便讨好王大寿,足足将原本他们能得十个大钱一支的白蜡,涨到了三十个大钱! 宁毓承爽快地应了,“行,三十个大钱一支,我都要了。口说无凭,我们签订契书,你家有多少白蜡,我全都要了。你放心,要是天时不好,能收多少白蜡就收多少,绝不会为难你们。” 这下,不仅仅是王大寿,王大牛先是一愣,难以自信道:“当真?” 宁毓承道:“价钱几何,天时等等,都会写得清楚明白。白纸黑字,做不了假。除去王大伯你家,其余人家也一样。骗你一家容易,我总不能将整个平水县都骗了去。” 王大牛又下意识看向了王大寿,眼中的兴奋褪去,难以掩饰的怨怼。 王大寿不收蜡烛,他收的是采集来的蜡。而且,除去蜡,白蜡种虫,收割下来之后,都交给王家保藏,待开春之后,还要花钱去王家买! 收到蜡花之后,由王家挑选出杂质,再称斤两,选亲近王家的汉子妇人到王家做工,一天给二十个大钱的工钱,让他们熬煮蜡烛。 村中的人畏惧王大寿家的势利,为了赚点工钱,都巴结着王家。王家会选他们王氏族人去做工,一支蜡烛给他们八个大钱,其余不服的村民,则给得更少。 一支蜡烛十个大钱,是王大寿与他们算了账,一斤蜡花能煮多少支蜡烛,加上灯芯,柴禾,赋税,给贵人的孝敬等等,最后一支白蜡到手,不过十个大钱。 因为是本家,王大寿按照本钱付给了他们,不赚他们的钱。 王大牛不笨,他们自己卖白蜡,肯定要被官府索要好处,商税方面也不住税的一百课二。 王大寿有贵人相助,要孝敬贵人,官府。这些开支,也要算在本钱中, 宁毓承却能爽快同意一支蜡烛三十个大钱,再看王大寿家的高门大宅,他们父子身上穿着的绸衫。 王大牛心头愈发不平,王大寿卖出的白蜡,肯定不止十个大钱!王大寿一家赚得盆满钵,他们王氏的族人,压根没得到什么好处! 贺禄左瞧右看,见大家神色都不对劲,他心思转得飞快,当即喊道:“我出三十五个大钱一支!” 大家一惊,皆朝贺禄看去。他抬起下巴,调薪地看着宁毓承:“宁七,在商言商,价高者得。” 宁毓承笑着说是,紧接着不紧不慢道:“我出四十个大钱一支。” 贺禄岂肯服输,拿出在象棚捧花娘的气势来,喊道:“五十个大钱一支!” 宁毓承面色不变,缓缓道:“五十五个大钱一支。” 贺禄气势冲天,大声喊道:“七十!” 王大寿他们都傻了眼,王大牛激动地连呼吸都停止了! 七十个大钱,他家今年收的蜡花,能做近一千支蜡烛,一支七十个大钱,足足能赚到七贯钱!而卖给王大寿,他不过能得一贯钱! 宁毓承笑起来,爽快地道:“好,归你了。” 贺禄正准备继续喊,见宁毓承落败,控制不住打了长长的嗝。 他来的时候,贺道年告诉过他,铺子里一支白蜡,在六十多,到七十左右。 而他本钱就要七十,这笔买卖亏定了! 贺禄当即反悔,指着宁毓承怒道:“宁七,你算计我!我不要了,你都拿去!” 本来面带微笑,温和的宁毓承,脸色陡然一沉,淡淡地道:“贺五郎,回去一字不落回给你阿爹,江州府的白蜡,我要定了。我还要做些事,你阿爹最好也在旁边看着,别插手进来。得了好处,别再翻脸不认人。” 贺禄从未见过如此严厉的宁毓承,他不由得头皮发紧,哆嗦着,飞快收回了手指。 贺道年曾无数次提醒过他,对宁毓承要客气恭敬些,别仗着熟络,失了分寸。 贺禄很想哭,他阿爹也不知道宁毓承会来王家坳要白蜡之事,没提前告诉他,究竟该如何做啊! 另外一边,宁九他们在发点心零嘴,只一个孩童拿到手,其他孩童眼巴巴看着,呼啦啦一起围了上前。 冬天冷,地里活少,整个王家坳的村民几乎倾巢出动,一并来看热闹了。福山他们发零嘴点心,孩童们吃得美滋滋,大人们不由自主也走了上前。 宁九他们帮着福山与福水,将零嘴发给他们,顺便与他们拉起了家常。 “白蜡多少一支啊?” “你家中能收多少白蜡?” “可识字?” “别噎着了,吃慢些。以后再给你们拿来。” “我们几人会在村子里,办个识字算学班。” “不要钱,男女老少,无论是谁,你们都可以来学识字算学。” “七少爷,出三十一支的价钱买白蜡!” “什么,三十?!” 村民们群情激动,围着大声讨论,一起朝宁毓承跑来。 村中最胆大的杨六指走上前问道:“七少爷,白蜡真三十一支?” 宁毓承肯定地道:“是,签订契书,尽可放心。” 有人继续问道:“读书识字不要钱,也是真?” 宁毓承朗声道:“也是真,过年之后,识字班正式开始。你们都来学,哪怕不用考学,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也好啊!” 王大寿看着王氏的族人,其他姓氏村民脸上的高兴与激动,心彻底凉了。 史方今也一脸灰暗,宁毓承仗着权势,砸钱将人心牢牢收买在了手中。 白蜡这一块利,其他人是休想染指了! 不过,史方今突然僵住,他咦了声,“识字班?” 第76章 …… 郑浒山他们分完零嘴点心,取了笔墨,与王大牛签订契书。 王大牛这时从兴奋中反应过来,手上沾了印泥,停在半空,怎地都不敢按下去。 煮蜡容易,村中家家户户都会做。但是,王大牛偷偷朝站在门外的王大寿父子瞄去:“家中没白蜡虫种,卖蜡要交商税,这里面的税几何,都由他们说了算,卖只鸡蛋,他们都要分走一半” 宁毓承说道:“王里正心善,他家宅子宽敞,你们采来的白蜡种虫,让你们暂且放置在他家。待到明年春上,王里正肯定会将白蜡虫种给你们。” 王大寿在外听到宁毓承的话,心中着实不安恼怒,脸僵了僵,一时没有做声。 宁毓承微笑着道:“要是你们放在王里正家中的白蜡虫种出了问题,也无关紧要。平江府遍养白蜡虫,王家坳村所需这点白蜡虫种,对平江府而言不过尔尔,我外祖家在平江府,到时让外祖家帮你们送来就是。” 平水县的白蜡虫,最早也是从平江府而来。王大牛听到无需操心白蜡种虫,心放下了一大半。 王大牛不知宁毓承的外祖夏氏,史方今却知晓。世家大族之间频繁联姻,夏氏一族根繁叶茂,在平江府是数一数二的望族。 王大寿掌握着白蜡虫种,要是不肯拿出来,对王家坳村养白蜡虫的村民毫无威胁。 “至于商税方面的情形。”宁毓承看向史方今,道:“史县令心系百姓,当会向你们讲清楚,朝廷关于商税的政令。” 朝廷规定的商税,与地方州府肯定有很大出入。尤其是各地商税务,拦头的设置,虽说官府收税,无需与百姓通气,更无需与他们解释。 到底是不合规矩,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史方今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憋了半天,打着官腔妄图含混过去:“朝廷的赋税复杂,政令也时常变动,一时半会也难以说清。” 宁毓承笑了笑,没理会史方今,说道:“朝廷政令的变动,会发布告示,在邸报上皆可见。商税分住税与过税,分别为一百课三,一百课二。缴税之后,商税务会出示凭据,这份凭据很是重要,你们要留好。你们在村里卖蜡烛,算是住税,便是一百课三,我将蜡烛从村里拿走,则是过税,一百课二。这笔买卖的税,就缴纳完毕。” 王大牛算了一下,赚一百个大钱,缴纳三个大钱的税。他惊呼出声,“朝廷规定的商税,也不算贵啊!” 朝廷规定的商税的确不算高,史方今所言没错,朝廷与地方州府经常会加征各种税,比如除去一百课五的商税,对船征收一百课十的利市钱,丁税,兵税等等。 收税多少,商税务并非真会按照商品多少来征收,关键看做买卖的东家是谁,以及他们可有打点周全。 且王大牛的理解并不全面,宁毓承解释道:“我将蜡烛拿回城中铺子卖,还要交一百课三的住税。如果有商人从城中的铺子买走,到外地变卖,商人还要交一百课二的过税。” 至于走多远,路上会遇到多少拦头,宁毓承看了眼史方今,没再多说下去。 王大头听得似懂非懂,史方今却听得神色讪讪。 地方州府的拦头遍布各地,商人过每个拦头处,皆要缴税。最终的商税,远远超过一百课五。 王大牛弄明白之后,爽快地按下了手印。宁毓承与他说了两句话,便前往下一户村民家。 那边,王大寿父子四人,凑在一起焦急说着话。 王福庆是商税务的拦头,他气得牙都快咬碎:“阿爹,宁七郎是要让我们都吃不上饭,利都被他全部拿去了!” “老二,你小声些,要是得罪了宁氏,那些眼红我们家的人,巴不得看我们的笑话。”王福喜沉稳些,赶忙劝阻道。 “我怕甚!”王福庆冷笑连连,道:“那般多的拦头都等着吃饭呢,我看他宁氏再厉害,有本事与所有的拦头为敌!” “二哥,大哥说得对。”王福根最为聪明,他看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他们指指点点的村民们,眼里不由得浮起了焦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家在村里,得罪的人太多,连着王氏一族,也恨起了我们家啊!” 王福喜脸色瞬间阴沉下去,道:“他们敢!阿爹是里正,村中不止白蜡虫,还有夏税秋税。要是得罪了阿爹,随便找个由头” 他的手习惯搭上腰间,那里平时挂着他当差的佩刀。今朝回乡,他并未佩刀,不过王氏父子都听懂了。 “老大!”王大寿脸色铁青,训斥道:“你看族中那几个老东西,平时靠着我们家吃吃喝喝,如今一个都没见到。老三说得是,我们王家已经将村中的人得罪得七七八八,你以为还像从前那般,穿着你那身差役的官皮,就能将他们吓着了?” 王福喜忙不敢再说了,只听到王大寿低叹了口气,“当年,平水县受了灾,官府将他们逼得狠了,他们屠了平水县县衙,县城的富绅杀得一个不剩。” 王家当年只略微多了几亩地,且在偏僻的王家坳村,侥幸逃过一劫。几兄弟想到当年平水县的惨状,对着恨恨看着他们的村民,皆不由自主后背发寒。 王大寿朝宁毓承他们看过去,道:“贺五少爷前来也是为了白蜡,贺五少爷是贺知府的宝贝儿子,他一句话都没再多说,史县令也只跟在一旁看着。知府县令都没出头,你们休要乱来,且见机行事。” 三兄弟皆不再吱声了,跟在王大寿身后,朝宁毓承他们走去。 忙了几乎人家,史方今趁着空闲,小声问道:“七少爷,先前你曾说的识字班,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在村中办识字班,教村民们识字,算学。” 宁毓承详细解释了,将史方今暗含的喜悦看在眼里,心道史方今肯定想到了他的政绩。 教化是官员考评非常重要的一点,甚至胜过赋税方面的考评。 宁毓承仔细研究过,教化最核心之处,始终围绕着江山社稷的稳定。 比如州府的生员学生,所学乃是儒家经史。儒家最讲究孝道,孝是为了忠。生员学生自小所学的是忠孝之道,出仕为官之后,理所当然以为君君臣臣,乃是天下正道。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们受到如此的看重,士为知己者死,岂能不忠君! 文官在地方州府如何贪腐,如何做官,天子自小所学帝王之道,高坐龙椅之上,看尽天下事,哪能被地方官员所蒙蔽。 朝廷会下令减免受灾州府的赋税,绝非因为天 子朝臣仁慈。 皇庄的粮食,从未拿出一粒出来赈济,地方州府的贡品,一件都不曾少,送往京城天子的内库。 因为再步步紧逼,活不下去的百姓会造反。 只要地方州府安稳无事,其余如官员德行等皆次之。官员被罢官,贬谪,抄家流放,贪腐是最最轻的罪责。 士大夫们与兵丁手上的刀箭一样,皆是统治天下的刀! 史方今脑子转得飞快,呵呵笑道:“宁氏一族在江州府乐善好施,七少爷大义,果真有宁氏家门之风。” 宁毓承道:“不敢当不敢当。王家坳村是史县令治下,以后要有劳史县令了。” 史方今与宁毓承客套,贺禄在一旁郁闷不已,恨不得马上回到江州府。 村民家中寒酸,又冷又破,他先前坐了一下,月白衣袍袍角,沾满了泥灰且不提,缂丝不知在何处被勾,破了一大块! 一件衣衫,贺禄还不放在心上。他犹豫了下,苦兮兮祈求地道:“宁七,你多少让给我些白蜡,别都全部拿去了。” 宁毓承认真地道:“不行,一根都不能让,我有大用处。” 贺禄被堵回来,他撇了撇嘴,问道:“你要这么多钱作甚?平时也不见你花钱啊,你都骑驴,用骡车了!” “我出三十一支的价钱,加上赋税,铺子的开支,伙计的工钱等等,估计净利在两成左右。” 宁毓承一点点算着账,贺禄读书不好,算账稍微强一些,眼珠子左右转动,道:“两成的净利,不算少了。” 以前方通判将白蜡拿在手中,上贡给贺道年的利,亦在两成左右。宁毓承的净利少,是因他的成本太高,竟舍得给养白蜡虫的村民三十一支的价钱! 要是换做他,净利肯定在八成左右,他拿大头,其余的小利,拿去给底下的人分。 贺禄很是聪明,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来。 王大牛的要价,宁毓承当时一听,就知道他以前肯定卖不到那么多钱。宁毓承并未回绝,王大牛再要多些钱,他也会一口答应。 百姓辛辛苦苦养白蜡虫,他们应当拿大头,这是宁毓承一贯的观点,养蚕人该穿得起罗绮。 这里面有最重要,亦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宁氏能在江州府有持续的影响力。 否则,养白蜡虫的利,又会被从养虫人手中夺走。 宁毓承道:“两成的利听起来多,但你首先要清楚,平水县一共才多少白蜡,最后赚到的钱并不多。养白蜡无异于杀鸡取卵,你看河边的地,白蜡树,都需要养护。这两成利,要拿一部分出来,养护当地的土地,河岸,白蜡树的种植。” 贺禄听得瞠目结舌:“你还管这些?” 宁毓承淡淡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宁氏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心中要有敬畏,敬畏天地。” 贺禄不以为然,史方今心情却很是复杂。平水县他太清楚,在江州府最穷,当年平水军之事,县里的元气大伤,迄今未曾恢复。王家坳村尙过得去,其他村更为闭塞贫瘠。 宁毓承道:“王家坳村养殖白蜡虫,其余村也要养。王家坳村办识字班,其他村也要办。最好江州府都能办,都能养白蜡虫。这是你阿爹的政绩,你去问问你阿爹,要不要这份政绩?” 贺禄眼睛一亮,裂开嘴笑了,他觉着不妥,忙赶紧闭上了,幽怨地看着宁毓承。 真是,当着史方今的面,宁毓承竟说得如此直白! 史方今不去看贺禄,只当没有听到。不过,他想到空出来的通判之位,心头煎熬无比。 方通判死后,朝廷会派新的通判来江州府。要是平水县的百姓都识字,会算数,家家户户养殖白蜡虫,百姓安居乐业,这个通判之位,说不定就会落到他的头上! 史方今再也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离开,将王大寿叫到一边,冷声道:“王里正,白蜡虫之事,你不得从中作梗!” 王大寿愣了愣,他忙躬身下去,冷汗津津道:“有史县令的一句话,给在下十个胆子都不敢啊!” 史方今哼了声,心道谅他也不敢。 王氏兄弟的差使,能给他们,也能给别人! 史方今敲打了王大寿几句,便忙不迭跟在宁毓承身后,甚至主动帮着写契书,身为百姓都畏惧的县令,比王大寿这个里正还要平易近人! 宁毓承顺利理清了王家坳村的白蜡之事,选好了王家村祠堂做学堂,赶去了清水村。 贺禄呆不下去,赶回了府城。史方今一直跟着宁毓承,前往几个养白蜡的村子,如王家坳村那样签订了契书,选好了办学的地方。 宁毓承回府城,史方今怀着一颗滚烫炙热的心,回到了县衙,盼着江州府的通判,朝廷能晚些派来。 朝廷那边尚未有新任通判的消息,不过宁悟明写了信回江州府,传来了好消息。 礼部原来的尚书中风后,嘴斜眼歪,再无法入朝为官,宁悟明升任了礼部尚书。 宁毓承很是高兴,他在平水县能顺顺利利,将白蜡拿到手,百姓的支持,只是小部分的因素。最大的依仗,还是宁悟明宁侍郎。 宁悟明这个素未蒙面的爹,真是他强有力的靠山! 不过,宁府却愁云惨淡,知知堂上空,飘散着浓浓的药味。 宁毓闵回到江州府,宁礼坤见到他脸上的伤,一口气没能提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宁毓承从平水县回到府中,离宁礼坤晕倒,已经足足两天过去。 大夫住在了宁府,施针下药,宁礼坤仍旧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呼吸微弱,半点都不见醒转的迹象。 宁礼坤要是去世,宁悟明就得回来丁忧。 丁忧三年,三年过去,宁毓承在平水县的白蜡虫之事,估计就黄了! 第77章 …… 夜已深,前来侍疾的宁毓衡他们都先回院子歇息,宁毓承并宁毓闵一起留在知知堂,屋中烛台上点着四支蜡烛,仅余下小半,宁毓承不时拿剪子剪去留下的烛芯。 宁毓闵披着厚大氅坐在薰笼边,怔怔望着烛台,许久都未曾变换姿势。 直到最后一支蜡烛微弱的光芒晃动,屋内陷入黑暗。 很快,宁毓承点了新烛,屋内重新变得明亮。宁毓闵似乎不习惯眼前的光亮,侧过头,垂下眼睑似睡非睡。 宁毓承收起火折子,伏案提笔疾书。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宁毓闵又睁开了眼,定定看着宁毓承手下的笔,问道:“小七,你在写甚?” 自从宁毓承回到府城后,还没听过宁毓闵开口说话。他一直守在暖阁外,从未离开过知知堂,未离开过身下的榻。 听到宁毓闵沙哑的嗓音,宁毓承倒了盏温水递给他,顺便答道:“我在写有关蜡烛的试验。四支蜡烛,分别是灯草芯,棉芯,分别捻成三股或者一股。点亮之后,何种更为明亮,何种燃烧最久。” 四支从王家坳村带回来的蜡烛,三股芯的最为明亮,燃烧之后的确会散开,无需守着剪去烛芯,亦不会偶尔熄灭。 不过,灯芯草与棉芯燃烧长久相差无几,灯芯与棉芯的价钱却相差了数十倍不止。 三股灯芯草芯的最为划算,至于棉芯的蜡烛会贵许多,富人肯定不缺这几个大钱,照样会买。 大齐的棉花种植少,产量低。而棉的用处太多,实用性甚至远胜于丝绸,完全没必要用在烛芯上。宁毓承打算以后的白蜡,全部用灯草芯等替代棉芯。 宁毓闵抿着温水,静静听着宁毓承与以前一样,温言细语说着话,喉咙莫名被堵住了,哽咽着道:“小七,你可恨我?” 烛光下,宁毓闵脸颊上的伤疤明显,边缘处带着些许的血渍,看上去似乎被抠过。他眼眸中浮起泪花,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却掩饰不住的难过与仓皇。 宁礼坤要是去世,宁毓闵恐怕一辈子都会背负起气死祖父的包袱。因为宁礼坤去世,儿孙们皆要归乡丁忧。 能主政一方,绝大多数官员,碌碌一生也不可 能做到。进入朝廷中枢,尤其是掌一部尚书之职,足以令大齐上下的官员望尘莫及。 宁悟明刚做到尚书,便要回江州府丁忧,尚书之位不可能空着,会另有人选。待丁忧完之后,要等候中枢传召,重新派官。等候重新派官便是侯缺,三年之后,谁也不知到时情形如何。 以宁毓闵的年纪,他已经算得上稳重。只是终究太年轻,比不得宁毓承真正的成年人心性。 宁毓承神色平静,坦然望着宁毓闵,道:“我不恨你,二哥,你呢,你可恨自己?” “要是祖父有个三长两短,二伯父因着我断了前程,我就是天大的罪人,永无法宽宥自己。” 宁毓闵颤抖着,抬手捂住脸,身上大氅滑落,露出消瘦的双肩。他压抑着哭声,只浑身颤抖着,无助而痛苦。 宁毓承也不劝,背靠着椅背,看着伤心的宁毓闵哭。 以宁毓闵的年纪,脸上的伤,按理说应当已经结痂。如果还在继续流血,看伤口的情形,应当是他自己不想愈合。 不止一次,宁毓闵都流露出不想科举出仕的念头。脸上有疤痕,且是宁悟晖亲手造成,无需找借口推脱科举,还让宁悟晖无话可说。 宁毓闵可以有许多种方式拒绝科举出仕为官。比如宁悟昭便辞官留在江州府,宁礼坤最终也没拿他如何。 少年敏感而冲动,未曾沾染世俗的纯粹,坚定而决绝。宁毓承很是佩服。换做自己,他肯定会万般衡量,可能做得让人无可指责,世故,圆滑。 宁毓承自嘲牵了牵嘴角,真是不经意间,他已经苍老得像是千年的老妖。 宁毓闵哭得鼻子被堵住,透不过气来,方渐渐停下。他取出帕子,背过身去擤鼻。 小炉上煮着水,宁毓承提起铜壶走去门边,将水倒进铜盆中,加了些凉水进去,试了试水温,打湿干净的帕子,拧了过来递给宁毓闵。 宁毓闵眼睛红肿着,不大自在接过帕子,沙哑着嗓子道了谢,“倒要你来伺候我。” 宁毓承仔细打量着宁毓闵脸上的伤,道:“二哥,你仔细些,别弄到了伤口。伤口莫要沾水,否则会好不了。” “好不了,且随他去,我不在乎那劳什子科举。”宁毓闵勉强笑了笑,无所谓地说道。 “二哥,我以为,不该是这样。”宁毓承认真地道。 宁毓闵一愣,拿着帕子想要往脸上覆的手停在半空,茫然看着宁毓承。 “二哥,我只说我的看法,二哥姑且听一听。” 宁毓承在宁毓闵面前坐下,直视过去,诚挚地道:“二哥,这次我去王家坳村,能顺利拿到白蜡,并非我有多聪明,而是我是宁氏的子孙,是宁侍郎的儿子,他们都要高看我一眼,谁都不敢怠慢我。像是常平仓粮食之事,皆是因为我是宁氏子孙。府衙大门破破烂烂,可平民百姓,谁都要绕着走。一则是畏惧官府,二则是压根进不去,休说是知府,连书吏都不会搭理他们,会径直驱赶。” 想到这段时日的风波,宁毓闵听得出了神,手跌落下去,将帕子紧紧拽在了手中。 “权势真是好东西啊!”宁毓承感慨叹息了声,复又微笑道:“权势本身无好坏,端看人如何用,有人用来为非作歹,有人用来行善积德。” 宁毓闵跟着道:“小七说得是,权势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阿爹他” 终究是不大习惯说长辈的不是,且宁悟晖已经前程尽失,宁毓闵嘴里泛起苦涩,低声道:“我喜欢医术,一直念着行医救人。这次看到明州府死伤的百姓,我心中难过,想着以后能救更多的人,偿还阿爹欠下的债。” “二哥,三叔的事,与你没甚关系,你别将这些都揽在身上。祖父以及阿爹的事,更与你无关。” 宁毓承这才慢慢开解宁毓闵,温声道:“二哥现在先养好伤,认真读书,待考完科举,有功名在身,无需事事靠着宁氏撑腰,二哥想要做的事就多了,还自在自得。” “我的脸,估计就这般了。”宁毓闵原本笃定了心,此时变得后悔起来。可惜,后悔已晚,宁毓承心中刺痛,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伤痕。 “二哥别摸!”宁毓承赶忙出声阻止,宁毓闵惊了跳,手嗖地垂落下去。 在大齐止血,大多是撒香灰,甚至用泥涂抹。除非大齐人非肉身凡胎,否则只会在伤口中留下引起感染的污物, 宁毓承仔仔细细端详着宁毓闵的脸,估计他当时并未止血医治,反倒恢复得比较快。从肉眼看去,伤口至少已经自行愈合。 “二哥未曾在伤口上抹一些乱七八糟的药,正值冬日,不易化脓。只要保持伤口干净,二哥还年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伤恢复得快,估计以后不会有大问题。” “真会愈合,再也看不出来?”宁毓闵心头涌起希冀,又怕失望,小心翼翼地问道。 “肯定会愈合。”宁毓承肯定地道,不过,他也不敢保证,委婉地道:“死马当活马医,二哥就当是拿自己来做试验,如何处置伤口,这是难得的经验。” 宁毓闵眼睛亮起来,难得真正高兴地笑了:“小七说得是,我将自己养伤的经验记下来,要是伤好了,就是最好的方症。” 笑着笑着,宁毓闵的又变得不安,在榻上挪动着身子,焦灼地道:“可是,若祖父有个三长两短,二伯父要归乡丁忧,要是有人不买账,小七,你的白蜡该怎么办?” “二哥,祖父还活着呢。”宁毓承其实也担心,但他更多的则是伤怀。 宁礼坤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对他支持,与他相处最久的人。 宁毓承不避讳关于权势的现实问题,但他是人,人不会只盯着得失,忘记人该有的感情。 “祖父还在,我们好好陪伴着他。”宁毓承点到即止,没将死后如何荣光,哭得再厉害,守孝如何尽心尽力,皆对逝者丝毫无用的话说出来。 宁毓闵听懂了宁毓承的选外之音,沉默片刻,起身去重新倒水,洗净手脸,在脸上覆上干净的伤布。 整理过后,宁毓闵看上去精神了许多,道:“小七,我们进去看看祖父。” 宁毓承道好,与宁毓闵一道进去卧房。宁大翁坐在床踏板上,靠着床沿打盹,听到动静一下睁开眼,转头看到是他们,他撑着站起身见礼,小声道:“二郎七郎来了。老太爷还未醒。” 宁礼坤直挺挺躺着,脸色蜡黄中透着清灰,若非微弱的呼吸,活脱脱像是死人一样。 宁大翁上了年岁,来回奔波操劳,又守着宁礼坤,早已疲惫不堪,站着都吃力。他晃了下,一旁的宁毓承眼疾手快搀扶住了他:“大翁你快回去歇息,我晚上守着祖父。” “还有我,我与小七轮流守着。大翁你快回去歇着吧,别也一并病倒了。”宁毓闵跟着劝道。 宁大翁着实撑不住了,道:“是,老奴先回去歇上一歇,再来老太爷身边伺候。” 交代了几句宁礼坤吃药的事,宁大翁离开卧房。生怕宁礼坤冷着,宁大翁不顾宁毓承先前的劝告,又在屋中加了两个薰笼。 热气夹杂着药味,难以形容的酸臭味萦绕在屋中。宁毓承憋住气,走到窗棂边,将窗棂打开,搬了屏风挡住直吹进来的寒风,将薰笼提了两只出去。 宁毓闵在旁边看着,若有所思问道:“小七,可也是与以前一样,要让病人保持洁净舒适?” 宁毓承说是,待换过气,屋内不那么热,总算舒适了许多,他去将窗棂关上,留下道缝隙透气。 卧房外的小炉上煮着水,水沸腾了,宁毓承倒进碗中与细嘴壶中,拿到屋外放着。 很快水便凉下来。他在碗中加上盐,细嘴壶里加了蜜,回到卧房,侧身坐在床沿边。 宁毓闵在一旁帮着忙,坐在床头搀扶起宁礼坤,让他靠在自己身前,问道:“小七,为何要加盐?” 宁毓承尽可能简单易懂解释道:“与我们用青盐漱口一样,盐能清洁,杀病。” 宁毓闵哦了声,仔细看着宁毓承的动作,见他用干净的纱布,蘸着盐水,仔细地清洁宁礼坤的口鼻,再用细嘴壶喂蜜水。 蜜水大半从嘴角流了下来,所幸多少吃了些进去。两人一起整理好宁礼坤被打湿的衣衫,放下他在床上躺好。 宁礼坤依旧如原先那样躺着,宁毓承看了会,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对宁毓闵道:“二哥,你脸上有伤,回去歇着吧,我守在这里。” “不,小七,我们一起守着。”宁毓闵坚持不走。 宁毓承见 劝说不动,便随了他,商议着两人轮流着来。宁毓承先去暖阁歇着,宁毓闵先守上半夜,到时候再换他守下半夜。 快到天明时分,鸡开始打鸣,宁毓承倏然醒来,发现宁毓闵蜷缩在床踏板上,守了一整夜。 宁毓承先看过宁礼坤,他躺在那里呼吸均匀。心中稍定,轻轻推了推宁毓闵:“二哥,你去歇着。” 宁毓闵睁开眼,咕哝道:“小七你去歇着吧,还早呢。” “不早,天都亮了。”宁毓承说道。 这时门外响起隐隐脚步声,宁毓闵以为是宁大翁与宁毓衡他们来了,站起身,伸展着酸痛的身体,道:“我先去歇息,小七你先多看一阵。” 宁毓闵刚走到门边,门帘掀起,崔老夫人出现在门口,他不禁怔在了那里。 宁礼坤病倒之后,崔老夫人虽住在知知堂,她只来看过一眼,便再未出现过。 “老夫人。”回过神,宁毓闵忙避开一旁,抬手恭敬见礼。 崔老夫人看都不看宁毓闵,径直进了卧房,她的心腹嬷嬷与婢女,紧跟着进了屋。 宁毓闵尴尬苦笑,崔老夫人不待见他们三房,又不是一天两天之事,他何须计较这些。 宁毓闵正准备离开,听到卧房中崔老夫人在骂宁毓承:“小七,老东西又不是只你一个孙子,其他人呢,你守在这里作甚?要是你过了病气,你是要剜走你阿娘的心!” 宁毓承见崔老夫人来势汹汹,赶忙挽住她的手臂,赔笑道:“祖母,我身体好着呢,倒是祖母,你别过了病气,我扶祖母去暖阁里坐。” “你让开。”崔老夫人瞪着宁毓承,舍不得用力,只轻轻拂开了,“我儿刚做上礼部尚书,我福泽深厚,牛鬼蛇神万万不敢近身,休说生病,连喷嚏都不会打一个!” 她再看向床上躺着的宁礼坤,冷笑连连,不留情面骂道:“哪像这个缺德的薄命鬼,生前尽不做人事,死了还要拖累儿孙!” 宁毓闵站在门边,脚底跟生了根般不动了,跟着崔老夫人来的嬷嬷婢女,立在那里大气都不敢不出。宁毓承也傻了眼,赶忙推了推嬷嬷,打着手势,让她们出去守着。 崔老夫人弯下腰,将宁礼坤猛然一阵摇晃:“老东西,你要么干干脆脆落了气,算我儿倒霉,刚做上尚书,便要回来给你丁忧。要么赶紧醒来,好死赖活着,别耽误了我儿大好的前程!” 宁毓承心中万千滋味,毕竟崔老夫人也上了年纪,不宜动怒,上前正要劝。 这时,他发现宁礼坤呼吸变得急促,眼皮颤动着,缓缓睁开了眼。 第78章 …… 宁礼坤双目圆睁,呼吸急喘,沙哑着喊道:“崔甦娘,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宁毓承赶忙劝道:“祖父,祖父你别急,先缓缓。” 听到动静,宁毓闵冲了进屋,欣喜若狂地道:“祖父醒了,祖父醒了!” 崔老夫人目光淡淡瞥了眼宁毓闵,略微俯低身,打量着宁礼坤,恢复一贯的斯斯文文,声音不高不低道:“活过来了啊,哎呀,真是在装死。既然没死,我且先走了,等要死的时候,小七你再来叫我,我给他好生治治。” 宁礼坤已经气得脸色紫涨,自昏迷以来,几乎粒米未进,说话吃力,气得狠了,嘴唇哆嗦着,只发出含混的声音。 好不容易醒转过来,宁毓承恐他再被崔老夫人气晕过去,忙携着崔老夫人的手臂送她出门:“天冷路滑,祖母走慢些。等下我再来找祖母,陪着祖母用午饭。” 崔老夫人笑眯眯道:“好好好,我等着你来陪我用饭。小七喜欢吃甚?” 宁毓承道:“我都爱吃,祖母无需为我特别准备饭菜,祖母吃甚我吃甚。” “你还小,口味怎能跟我这个老婆子一样。”崔老夫人不同意说道,走到门边,她停下脚步,仔细端详着宁毓承。 “小七,你做了很多事,聪慧异常。”崔老夫人的眼神从慈爱变得复杂,她似乎在纠结,才继续说了下去。 “莫要变成你祖父那般的人。”说完,崔老夫人抬手轻抚宁毓承的头,转身离去。 宁毓承站在那里,望着崔老夫人的背影,她已经上了年纪。走路时步履缓慢,每走几步,双脚要并拢,手撑在腰上歇息一阵。 夏夫人曾说过,崔老夫人年轻生养时落下了病根,腰与腿脚都不好。崔老夫人有乳母婢女伺候,在宁毓承看来,她并非只是生养时留下的病根,而是长久以来的积累。 比如钱夫人夏夫人江夫人,她们皆如此,衣食无忧,只是过得并不快活。 比起其他平民妇人,要下田种地的妇人来说,她们的日子要好上不止十倍百倍,应当满足才是。 在宁毓承看来,苦便是苦,不应当拿来比较。她们本不该这样,男人同时拥有妻妾,用世故规矩来规劝她们,让她们以为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皇家争帝位兄弟反目,刀剑相向你死我活。平民百姓家兄弟分家,争产打得头破血流屡见不鲜。 且不提人性,单从利益方面来言,便永无可能。 宁礼坤能做到吏部尚书,他肯定看得透人性。宁毓承反复琢磨着崔老夫人的话,不禁神情微震。 人会心存侥幸之心,以为自己是例外。 宁礼坤会以为自己是例外,而他自己呢? 以为自己看得透彻,清楚,所行都是正道。当享受众人的赞誉太久,被碰上高台成神。最终可会始终保持清醒,永远记得,自己只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这时,宁大翁急匆匆从影壁外走了进来,连连躬身赔不是:“七郎,老奴睡过头了,七郎守着老太爷辛苦了,七郎快回去歇着吧,老奴这就进去伺候老太爷。” “大翁莫要自责,祖父已经醒了。”宁毓承看着苍老,脸色依然不大好的宁大翁,心中颇不是滋味。 “老太爷醒了?”宁大翁大喜,道:“老太爷福泽深厚,真是老天爷保佑啊!老奴这就进去瞧瞧。” 宁毓承道:“二哥在祖父身边伺候,大翁莫要急,先让灶房送热水进屋洗漱,再煮煮碗肉蛋羹送来,祖父几天未用饭,先要吃饭才有力气。” “是是是,瞧老奴都晕了头,老奴这就去。”宁大翁拍着头,忙亲自去灶房传话了。 宁毓承站在廊檐下,深吸了口气。寒意浸人,他彻底清醒过来,转身回卧房。 卧房安静得罗针可闻,宁礼坤半倚靠在被褥上,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宁毓闵坐在床边的锦凳上,深深垂着头,看上去沮丧又自责。 宁毓承估计宁礼坤还无法面对宁毓闵脸上的伤,暗自叹了口气,小声问道:“祖父又睡着了?” 宁毓闵抬起头还未出声,宁礼坤已经睁开眼,哑声道:“我醒着呢,被你祖母劈头盖脸骂了一气,哪还睡得着。” “祖父醒着啊。”宁毓承不接话,搬了锦凳挨着宁毓闵坐下,笑着道:“二哥守了祖父一夜,先回去歇一歇吧。” “我不困。”宁毓闵摇头,难过地道:“祖父晕倒是因我而起,要是祖父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死一万遍亦不足惜。” 宁礼坤恼怒地道:“死死死,年纪轻轻,将死提到嘴边,你不嫌晦气,我还嫌弃呢!” 宁毓闵愣在那里,难堪得眼睛都泛红了。宁毓承见状,忙打着圆场:“祖父,大翁去灶房了,等下送热水进屋来,二哥帮我一把,我们给祖父更衣。待洗漱之后,祖父先用饭。” 宁毓闵赶忙起身去取衣衫,宁礼坤哼了声,斜了宁毓承一眼。待宁毓闵取来衣衫,倒未再说什么,由他伺候着穿好衣衫,洗漱之后用了大半碗肉蛋羹,精神恢复了不少。 钱夫人她们得知宁礼坤醒来,皆来看望请安,知知堂一扫阴霾,热闹又喜庆。 宁礼坤难得道:“阎王爷不收我,老三又升了官, 今年过年,府中多买些焰火爆竹回来放,大戏唱到十五过完年再停。你们忙不过来,让底下办差的多做些,今年的封赏,照着往年的翻番,账都从知知堂走!” 自从宁礼坤病倒,江州府有无数人上门来探病。说是探病,其实也是打探之意。 宁府借着宁礼坤要养病,委婉地将他们都挡了回去。宁礼坤要宁府一改以前的不显山露水,大肆庆贺,便是要昭示天下,他还活着,宁府依旧会屹立不倒。 钱夫人夏夫人等人忙去安排了,暖阁安静下来,宁礼坤看着立在角落的宁毓闵,皱眉道:“你阿娘病了,你也不回去看看?” 江夫人从明州府回来就病了,不同以前嚷着头疼心口疼,这次她病得安静,神色呆滞躺着,跟晕倒的宁礼坤差不离,一整日都不动弹。 “我等下就回去看望阿娘。”宁毓闵说着,缓缓走上前,道:“祖父,我脸上的伤,小七说可能恢复。阿娘是心病,知道我脸上的伤无碍,很快便会好起来。” 宁礼坤怔住,脸上渐渐浮上喜意,看着宁毓承,嗔怪地道:“小七何时成为神医了?” 宁毓承笑道:“祖父,我不是神医,我是神棍,掐指一算,二哥年纪轻轻,这点皮肉伤,哪算得什么。” 宁礼坤听得笑起来,宁毓闵见他笑,心头彻底一松。 果真,宁礼坤的心结,始终在他们的前程上。只要他的前程无碍,宁礼坤便能好起来。 宁毓闵不由得回想崔老夫人骂宁礼坤的话,宁悟明的尚书之位,才是最好的灵丹妙药,能让宁礼坤起死回生。 宁礼坤嫌弃地看着宁毓闵:“瞧你那脸色,比我还要难看,快回去歇一歇,跟你阿娘好生说说话,让她也赶紧好起来,大过年的,总要喜庆热闹才是。” 宁毓闵施礼告退:“是,祖父,我先告退了,等晚上再来给祖父请安。” “老宁,你下去吧,我跟小七说会话。”宁礼坤将宁大翁也支开,只留下了宁毓承。 “你阿爹升任侍郎不到两年,年后方三十五岁,以他的履历,年岁,能升任尚书,除去运道,还有陛下的看重。” 宁礼坤停了下来,轻叹了一口气,道:“伴君如伴虎,天子的情分不长久。烈火油烹,你阿爹得这个位置,不知招来了多少的妒忌。若我死了,归乡丁忧三年,你阿爹的前程,便难说了。你祖母骂得对,是我想得不周全,险些拖累你阿爹。老三不是东西,二郎随他阿爹,头脑也不清楚。他跟着他娘跑到明州府去,真是自找苦吃。他这是自毁前程!小七,你多看着二郎些,三房,他始终为长,以后要靠他撑起来了。” “祖父放心,二哥聪明有本事,以后会有大出息。”宁毓承笑着道。 “大出息,我看他宅心仁厚过了头,欠缺圆滑。”宁礼坤没好气哼了声,没再多提此事,问起了宁毓承去平水县的情形。 宁毓承捡着重要的说了,“待开春后,便能开始养殖白蜡虫,到时放虫的时候,我再去瞧瞧。” “识字班何时开始?”宁礼坤问道。 宁毓承答道:“待过完十五之后再开始,村中先收拾出屋子,准备笔墨纸砚。我打算安排两人在一处,九叔与常宝在一个村,郑氏兄弟在一个村。前期摸索出经验,会遇到何种问题,两人可以商议着解决,也安全稳妥些。” 宁礼坤严肃地道:“必须两人在一处,这点绝不能改。最好有女眷在,村中有小娘子,妇人,识字班又不拘男女都去识字,宁九他们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别闹出男女的荒唐事出来。哪怕是捕风捉影的传闻,这个识字班,就再也开不下去。” 宁毓承倒没想到这点,他略微思索了下,道:“我会跟九叔他们说清楚,多贴补他们家人一些钱粮,让九婶郑氏兄弟的阿娘也一道前去。夫妻家人能在一起最好不过,就是阿垚他们兄妹,要留在明明堂读书,九婶若跟着九叔前去平水县,他们三人就没人照看。祖父,让阿垚他们兄妹住在府中来吧,阿淼与阿瑶交好,她们住在一起,阿垚阿焱跟着我住在松华院。我反正经常会去平水县,到时候带着他们兄妹一起前去探望就是。” 多出几个钱粮,宁礼坤并不放在心上,宁府宽敞,宁垚他们几人来吃住,就是添双筷子之事。 宁礼坤却不大愿意,犹豫着道:“让你阿娘收拾一间院子出来,安排几个人在院中伺候,哪能住到你的松华院。” 宁毓承说道:“祖父,他们是九叔九婶的命根子,我得让他们放心。松华院与阿瑶的菡萏院伺候的人多,添一两个人无关紧要。要是再收拾院子出来,阿娘还要分心照看,平时阿娘也忙,就无需让她操劳了。” 宁礼坤盯着宁毓承,神色复杂。半晌后,他道:“你想得周到,处处替人着想,将白蜡的利,大半让给了养白蜡虫的百姓。他们不懂你在里面,担着多大的风险,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唉,惟愿到时候,他们莫要忘恩负义,辜负了你的一片好心。” “我也这般想,莫要辜负我的一片好心。”宁毓承附和着道。 他的一片好心,与宁礼坤可能的不大一样。 他惟愿他们都能识字,在混沌世间,能看到一道光。 如若此般,就不算辜负了他。 到底算是大病一场,宁礼坤这时已经神色疲惫,宁毓承忙道:“祖父,你先歇一歇,待醒来我们再说话。” 宁礼坤嗯了声,在榻上躺下来,合上双眼开始歇息。 宁毓承守在一旁,望着他苍白苍老的容颜,待他睡着,听着他沉稳的呼吸之后,才勉强放心离去。 到底上了年岁,这次虽醒了过来,宁礼坤的身子已经大不如从前。 过了年,他便只管着养身子,学堂府中之事,几乎都让宁毓承去办。族中小事交给了其他的族人,大事他才出面,也只露个脸,由宁毓承去安排操持。 宁毓承忙得不可开交,将身边能用之人,全部拉了来。宁毓瑛宁毓瑶宁毓珠宁毓珊宁淼姊妹,跟着他住在松华院的宁垚宁焱兄弟等,除去读书,根本不得闲暇,被宁毓承指使得团团转。 宁氏一众孙辈跟春日的草木一样,蓬勃生长。平水县的白蜡虫,到了秋日,终于要开始采摘了。 这天晚上用饭时,宁毓承与宁垚他们几人说好,打算翌日出发去王家坳村,他们去见爹娘,看白蜡虫的采摘情形。 福山一头的汗,急匆匆走了进来,不安地道:“七郎,三老爷从明州府回来了,先前刚进府,到知知堂见了老太爷。听说吵得厉害,宁大翁差了人来请七郎过去。” 想到宁礼坤的身体状况,他再也经受不住任何的刺激,宁毓承顿时心一沉,飞快朝知知堂奔去。 第79章 …… 灯盏与月光将知知堂照得透亮,除去近身伺候宁礼坤的小厮,余下仆从都被支开了,院子里诡异地安静。 宁毓承绕过影壁,从庭院中径直穿过踏上台阶,宁大翁焦急迎了上前:“七郎来了,你快快进去,三爷他老太爷他,唉!” 宁大翁是宁礼坤最为亲近的老仆,都被支开了,宁氏父子的话,当是非常不宜为外人道。 宁毓承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愈发感到大事不妙,道:“大翁,祖父的身子如何了?”’ 有些话实在说不出口,宁大翁苦着脸,只能唉声叹气。 “老奴也不知。三爷连信都没写一封回来,突然回江洲,老太爷也吃了一惊。原来三爷是被朝廷罢了官,觉着颜面无光,赶着在天黑时进城,悄然回了府。老太爷想留着三爷说几句父子俩的体己话,便让老奴出来了,听到三爷在与老太爷顶嘴,实在是放不下心。七郎曾说过,老太爷的身子 骨,再也受不得气了,老奴劝不得,便赶忙将七郎请来劝劝老太爷。” 经过穿堂,宁毓承便听到书房传来激动低沉的说话声,他沉吟了下,对宁大翁道:“大翁,你去叫几个力气大些,忠厚可靠的人来。” 宁大翁忙应下,又道:“老奴去将二郎也叫来。” 到了书房外,宁毓承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背着门,宁悟晖正微微弯腰,手臂挥舞着,悲愤莫名。 “你心中只有二哥,怕我耽误了他的前程,你竟然连封信都不愿意帮我写!” 巡检使来了明州府,将他脸受伤之事上报朝廷,吏部按照规矩,要革他的职。 说是规矩,其实规矩不外乎人情,关键只在陛下的一句话而已。 宁悟明官居礼部尚书,天子近臣。在陛下面前替他求几句情而已,他写信给宁悟明,未曾得到回复,写信给宁礼坤,也不见动静。最终朝廷的诰书下来,他丢了差使。 “你口口声声称是我做了孽,这是我的报应。哈哈哈,报应,要真有报应,先该报应在你的头上!” “你就是看不起我,故意刁难罢了!你有宁江南,我这个不肖子,让你脸面无光,让宁氏蒙羞,不若你干脆将我逐出宁氏!” 宁悟晖满腹悲怆,咆哮着大喊大叫:“你偏心,你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庶子!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要生下我!” 宁礼坤坐在书案后的椅子里,脸色铁青,嘴唇没半点颜色,眼珠一动不动。若非微微起伏的胸脯,看上去十足像是尊枯槁的石像。 听到屋外传来动静,宁悟晖猛然转过了头。 宁毓承看着眼前如馒头一样肿胀,久未见天日的脸,惨白毫无血色,突兀地横着一道狰狞扭曲的伤疤,眼睛充血赤红,阴郁且戾气横生。 “三叔。我是七郎。”宁毓承抬了抬手见礼,顾不得宁悟晖,经过他大步走到宁礼坤身边,担忧地问道:“祖父,你身子可有何处不舒服?” 宁礼坤的眼珠,终于动了下,朝宁毓承看了过来,说道:“小七来了啊,我没事。” “祖父,祖父!”宁毓承喊了两声,宁礼坤只抽搐着,他的心霎时沉到了谷底。 宁礼坤声音含糊,嘴脸歪斜,有涎水从嘴角流出,他亦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惊慌无助地看向宁毓承。 “祖父,没事,歇一歇就好了。”宁毓承很快便平稳住情绪,温声安抚宁礼坤。 他不能慌,他越慌,宁礼坤会越害怕。宁毓承不断提醒自己,喊了宁大翁进屋,“大翁,你收拾下塌,扶祖父先到塌上歇息。” 宁大翁看到宁礼坤头歪到一边,心中大骇,他赶忙收拾了软榻,与宁毓承一左一右搀扶起宁礼坤。 宁悟晖见宁毓承见礼敷衍,居然将他也不放在眼里,神色阴沉正欲发火,听到宁礼坤含混的声音,顿时也怔在了那里。 宁礼坤左边身子毫无知觉,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口舌发麻,手也僵硬着,不时抽搐几下。他靠着宁毓承与宁大翁,歪歪斜斜经走向软榻。 无人搭理他,宁悟晖站在那里,委屈与愤怒又冲上头顶,厉声指挥道:“去请大夫,大夫呢,还不快去请大夫!” 小心翼翼将宁礼坤放在软榻上,宁毓承解开他胸前的衣襟,让他靠着软囊歇息:“大翁,你去打些热水来。” 宁大翁忧心忡忡前去打水,宁悟晖心下不安,左顾右盼,跟着走了出门,怒道:“大翁,宁七郎小小年纪,他懂甚,你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谁曾想,宁大翁连头都不回朝外走去,宁悟晖顿时火冒三丈,却无人可发,气得在那里直打转。 这时,宁毓闵跑了过来,宁悟晖不禁停下脚步,下意识看向宁毓闵的脸。 秋日的夜里虽凉爽,宁毓闵却跑了一身汗,脸颊通红,受伤之处的伤疤仍在,只留下浅浅的印迹,要仔细才看得清。 “你的脸好了?”宁悟晖愣住,呐呐问道。 “阿爹。”宁毓闵抬了抬手见礼,没有回答宁悟晖的话,只焦灼地道:“祖父情形如何了?” 宁悟晖神色变了变,兴许是心虚,一时没有说话。宁毓闵心头着急,顾不得他,闪身进了屋。 所有人都不讲他放在眼中,宁悟晖心头的委屈与怒火滔天,跟着一头扎进了屋,高声嚷道:“还不赶快去请大夫!” 宁毓闵一看躺在榻上的宁礼坤,脸色就变了。他见过与宁礼坤状况相似,中风偏瘫的病人,此病基本药石无医。 病人能活着,行动不便,久而久之只能卧床,最终大小便失禁,一身褥疮悲惨死去。 宁毓承不想听到宁悟晖吵个不停,派福水去请大夫。 “二哥,待大翁打了水来,你帮着祖父擦洗一下。祖父还未用晚饭,让祖父吃些清淡的肉羹,吃些水再歇着。” 宁毓承对宁毓闵说完,又握了握宁礼坤的手,宽慰道:‘祖父,你别害怕,先平心静气休养。三叔赶路辛苦,我去陪三叔说几句话,让三叔先回去歇着。” 宁礼坤似乎长长呼了口气,吃力地点了点头,含混着道:“你去吧。” 宁毓承走到黑沉着脸的宁悟晖面前,道:“三叔,祖父要好生静养,我们先出去说话。” “你算老几,也能与我说话了?”宁悟晖不屑讽刺道。 宁毓承也不生气,依旧不卑不亢伸出手,礼数周到让着宁悟晖,道:“三叔,请。” “哼!”宁悟晖盯了宁毓承半晌,终是一甩衣袖,怒冲冲走了出门。 宁毓承领着宁悟晖到了正厅,叫来福山去拿热水汤饭进来,“三叔洗漱一下,再吃饭,吃饱了我们再说话。” 赶路早就累了,宁悟晖又生了一场气,出汗后衣衫黏在身上,浑身都不舒服。福山打了水,奉上干净的帕子,香气宜人的澡豆,他倒没拒绝,上前洗了一通,人变得清爽,心中的愤怒,跟着也散了一两分。 更洗完,案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宁毓承请宁悟晖上座,他虽没甚胃口,宁府厨房做的饭菜可口,他最终还是吃了个八成饱。 饭后,宁毓承倒了一盏温茶递过去,宁悟晖瞥了他一眼,端起茶盏吃了起来。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三叔,二哥脸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二哥书读得好,下次秋闱下场,先生说肯定能取得功名。” 宁悟晖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心头滋味复杂,只悲喜交加。 想到宁毓闵有出息,身为父亲当然欣慰。再想到自己的仕途已然无望,不由得悲从中来。 宁悟晖手颤抖着,茶盏中的茶水泼了一手,他将茶盏往几案上一扔,再也控制不住,掩面嚎啕大哭。 正厅中,回荡着宁悟晖悲惨的哭声。宁毓承坐在那里,漠然看着他哭。 宁悟晖如何被罢官归乡,宁毓承根本没心思知晓缘由。在他看来,宁悟晖仅仅是罢官,已经便宜了他。 去年江州府与明州府因为雪灾,换的粮食种子都悉数贴补了进去,两地换种子耕种之事,也因此耽搁了。 不过,江州府的粮商筹措到了春耕的粮食种子,未曾耽误春耕。今年的夏粮收成一般,秋凉还未收成,估计大致与夏粮差不多。 明州府那边,春耕晚了些,庄稼长势远不如江州府。所幸大雪之后,夏粮收成不错,能弥补一些秋粮的不足。 宁悟晖当时身为明州府知府,估计成日怨气冲天,对官府的差使随便敷衍了事。 最为滑稽讽刺的是,因着宁悟晖的不作为,明州府反而很快恢复了生机。 当时赵丰年跟宁毓承闲聊起此事时,他倒未明说,但宁毓承又岂能听不出来。 可想而知,宁悟晖究竟在明州府任上,究竟做了多少的恶。 无能的官府与官员,最好不作为,少折腾,就是百姓最大的福气。 宁悟晖易怒,怨天尤人,心里只有自己,自私凉薄。 宁毓承很想彻底打断他的腿,让他从此下不了床。 不过,念着宁毓闵与宁礼坤,无论宁悟晖如何,他们终究会不忍不舍。 现在最重要的是宁礼坤安心养病,不宜再起风波,宁毓承到底死忍住了。 不知哭 了多久,宁悟晖终于停了下来。宁毓承让福山再次打了水进屋,拧了帕子递过去:“三叔赶路辛苦,且先回去歇着。” 宁悟晖擦了手脸,确实已经累,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沙哑着嗓子,拿捏着道:“你祖父病了,切记要去请大夫来医治。你们身为晚辈,要好生在长辈跟前尽孝。” 宁毓承眼皮都没抬,随口应是,起身将宁悟晖送到门外,施礼后准备离开,被他叫住了。 “你祖父病了,怎地不见你大伯父前来安排侍疾,倒是你在出面安排张罗?”宁悟晖狐疑问道。 宁毓承道:“大哥三月得了长子,大伯父去了京城,不在江州府。” 宁毓华得长子之事,宁悟晖倒是接到过他写信报喜。宁悟昭前往京城之事,宁悟晖就不清楚了,江州府并未写信告诉他。 江州府的怠慢,让宁悟晖心中又不大舒服起来,道:“你大伯父不在,阿闵比你年长,应该他管着才是。怎地会让你出面,让外人笑话宁氏无人,居然黄口小儿当家。这样吧,既然我已经回府,以后府中的一应事务,且由我来安排,你回学堂去好生读书。” 宁毓承难得惊讶了下,宁悟晖品行归品行,他不会蠢到如此地步,定是因着仕途之事大受刺激。 没曾想,他已然半疯,宁毓承不怒反笑,道:“三叔,你先回去歇着吧,歇好了再说。” 宁悟晖心道自己为官多年,宁毓承竟妄图敷衍自己,神色一冷,强硬地道:“我是你的长辈,在宁府,还轮不到你说话。这件事,无须等到明日,现在就能决定下来。从明朝起,你回学堂去读书,府中的事情,你莫再插手!” 白蜡虫要收割,宁礼坤病倒,宁毓承还有一堆事情,没空与宁悟晖纠缠,淡淡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回到书房,大夫已经前来给宁礼坤扎过针离开,宁毓闵与宁大翁一起给他喂过了肉羹,正在更换干爽衣衫。 宁毓承端详着宁礼坤的神色,大夫扎针并无甚用,他的病情并无甚好转。这时,宁礼坤朝他看了过来,宁毓承暗自叹息一声,笑着道:“祖父放心,三叔已经吃完了饭,回院子去歇息了。” 宁礼坤神色一松,宁毓闵沉默了下,小声道:“小七,辛苦你了。” 宁毓承不想多说,只道无妨。待宁礼坤换好衣衫躺下,宁大翁收拾了脏衣杉出去,他与宁毓闵一起,轻轻替宁礼坤揉着无法动弹的左半边身子。 引起中风的原因很多,无后世的检查手段,宁毓承也无法得知究竟是哪一种。就算他知道,以大齐的药与医术水平,也束手无策。 眼下宁礼坤的病情不算严重,惟有安心静养等待康复。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宁大翁神色不安走了进屋,他小心避过宁毓闵与宁礼坤,悄然朝宁毓闵使了个眼色,朝屋外走去。 宁毓承不动声色跟了上前,宁大翁一下将他拉到僻静处,压着嗓子,惊慌失措道:“七郎,三爷三爷他出事了!” 第80章 …… “出事了?”宁毓承诧异不已,问道:“三叔在何处 宁大翁刚要回答,这时,宁毓承听到“哒哒”清脆的拐杖声,他转头看去,崔老夫人拄着拐杖走了过来。 “祖母。”宁毓承心里咯噔了下,忙上前几步搀扶住崔老夫人,“祖母腿脚不好,怎地自己来了,崔嬷嬷呢?” 宁大翁见了礼,便警惕地后退两步,不动声色挡在通往书房的回廊转角处。 崔老夫人愣愣看着宁大翁的动作,漠然收回视线,对宁毓承道:“知知堂本来是我的住处,我住了几十年,他从京城灰溜溜回到江州府之后,将这间院子硬生生占了去。这里的一草一木我熟悉,闭着眼睛都能走,何须要人伺候。知知堂出了事,将仆从支开,以为我就不知道了?” “祖母。”宁毓承苦笑了下,道:“我真没想瞒着祖母,只是祖母祖父现在实在受不得刺激,祖母还是莫要进去。” “我不进去,要不是你阿爹,我管他去死。”崔老夫人神色淡淡,她抿了抿嘴,愉快道:“再说,那是他心爱的儿子,啧啧,最最亲近的人,刀扎在身上才疼呐!” 宁毓承默然了下,道:“我送祖母回院子歇息。三叔那边出了事,我要去瞧瞧。” “我随你一道去。”崔老夫人朝宁大翁看去,下巴微昂:“你进去,将宁二郎换出来,记得别惊动了老东西,他能活着,就活着。” 宁大翁朝宁毓承看来,得他点头,才转身回屋。很快,宁毓闵匆忙走了出来,看到崔老夫人与宁毓承在一起,不禁一愣,朝崔老夫人见礼,不安地问道:“小七,出什么事了?” “是三叔出了事,二哥,我们去兰草院。”宁毓承简明扼要回答,护着崔老夫人向知知堂外走去。 宁毓闵脑中轰地一声,脸色瞬间变了,颤声道:“阿爹刚回府,先前还在与你一道用饭,怎地就出事了,阿爹怎地了?” “二哥!”宁毓承停下脚步,一个急旋身,双眼沉沉盯过去。 宁毓闵茫然跟在宁毓承身后,一时不察,差点撞了上去,他慌忙后退两步,无助地站在那里。 “二哥,无论出了何事,你先要冷静下来。”宁毓承说道。 崔老夫人皱起眉,干脆用力地一跺拐杖,拐杖在穿堂的青石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宁毓闵惊了跳,怔怔看向崔老夫人。廊柱上垂挂着灯盏,崔老夫人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地凌厉。 “你们三房,与我毫无关系,平时我从不掺和你们三房一档子事。只你们实在太不像话,从你阿爹,到你,没一个好东西!” 宁毓闵被骂懵了,他一向在崔老夫人面前恭恭敬敬,不明白何处得罪了她。 宁毓承叹息一声,悄然去拉崔老夫人的衣袖,被她抬手拂开了。 “你阿爹一声不吭回到江州府,你可有想过,你阿娘的日子会如何。还有你阿爹的妾室,你的庶弟庶妹们,要如何安置他们。你阿爹丢了乌纱帽,以后该向谁逞威风。” 崔老夫人厌恶嫌弃不已,她眉头皱得更紧,“开口闭口都是你阿爹,也不问问你阿娘一句,你定当以为自己委屈,何错之有。正好,你阿爹也是这般想,你与你阿爹,都是一个德行!” 宁毓闵难过不已,她急着解释道:“老夫人,我也不知阿爹回来,听说祖父出了事,我忙着赶到了知知堂,阿娘那边还顾不上” “你阿爹气得老头子中风,你总该想到,他回到你们三房之后,会如何待你阿娘。宁二郎,我不喜你们三房,并非替你阿娘说话。你们三房有你阿爹在,便是十足的祸害,你,你阿娘,有一个算一个,你们的日子,没一个会好过。” 崔老夫人呼出口气,不耐烦地道:“别在那里干站着了,你阿娘拿你当眼珠子,命根子,还要你两个妹妹,你们母子俩奔去明州府,你那两个妹妹,可是小七他阿娘在看着,你们连声谢都没有。真是,人情世故都在书中,我看你的书,真是白读了!” 宁毓闵被崔老夫人骂得头都抬不起来,羞愧,难过,焦灼,茫然,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几乎站立不稳。 “二哥。”宁毓承上前扶了把,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道:“二哥,我们先去兰草院。” 崔老夫人犹不解气,道:“你祖父与小七他们,平时只会对你说些好听的话,宽慰你。我看该有人狠狠一巴掌打醒你,省得你稀里糊涂。” 她见宁毓闵还呆站着,呵斥道:“我让崔嬷嬷去了兰草院,将你两个妹妹送去了梧桐院,你大伯母也赶过去了。你终究是三房的长子,三房要靠你撑着,你还不快些!” 崔老夫人的话难听归难听,宁毓闵却如被醍醐灌顶,依旧伤心,混沌的脑子却一下变得清明起来。他朝崔老夫人俯身一礼,拔腿飞快朝兰草院跑去。 宁毓承滋味复杂至极,陪着崔老夫人往前走,小声道:“祖母真是厉害。” “你是说我对宁二郎太严厉了吧?”崔老夫人侧头看着宁毓承,恢复了一向的温婉慈爱。 “二哥还年轻。”宁毓承慢吞吞道。 “好似你七老八十了一样。”崔老夫人笑眯眯反驳了回来,她叹了口气,“小七,你聪慧,老头子就让你挑大梁,揽下了宁氏这个摊子。你到底心善,宁二郎也没甚不好。只你要忍得下心剪除枯枝。我也明白,你有你的难处。毕竟你是晚辈,在外面要讲究孝,那宁三一个不孝压下来,有心人一宣扬,你百口莫辩。我都活到这把岁数了,还能眼看着你们被人欺负了去!” 一向不管事的崔老夫人会站出来,为 母则刚,她是为了护着大房二房。宁毓承不由得微笑起来,道:“辛苦祖母了。祖母,你可知道三叔究竟如何了?” “能如何,要么死,要么伤。”崔老夫人像是话家常那般,随口说道。 “宁三蠢不自知,我以前就骂你祖父,他拿个棒槌当做宝。就是堆臭狗屎,生长在宁氏,也能变成一头费金猪。你祖父不信,以为是宁三有本事。这下将他身上那层金灿灿灿的皮揭去,总算看出他的内里,只皮面光,活脱脱的绣花枕头。你大伯父也蠢,比宁三也好不了多少,所幸他有自知之明。我劝过你大伯母,你大伯父没那份才智,书读得一般,若非靠着宁氏,他连秋闱都考不过。” 宁毓承想到陈淳祐与贺禄。贺禄不学无术,但只要贺道年不倒,他能恩荫出仕。陈淳祐读书再好,陈全进能给他打点留下的关系,亦比不过贺道年。两人要是一同出仕,贺禄的仕途,定会远比陈淳祐的顺利。 崔老夫人笑了起来,道:“不过,大齐上下的官员,反正都差不离,老子是官,儿子兄弟都是官,满门官员,还要将自己早埋在土中的大字不识,泥腿子祖宗,买个虚衔,充作绵延的世家大族。宁三靠着家世出仕为官,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最关键之处,他现在身上那层官皮没了,却始终脱不掉,权势刻在了骨子里,要在妻儿面前摆出来。江氏性子烈,心眼不够大,没我当年能忍。” 宁毓承听到兰草院,再想到宁悟晖要管事,便大致猜到了缘由。崔老夫人说完便没再做声,宁毓承看过去,她瘦弱的脸上,一片木然。 “祖母。”宁毓承暗自叹息,轻轻贴了贴崔老夫人的手臂。 如崔老夫人所言那般,她不喜三房,她是感念自身,兔死狐悲。 崔老夫人眼神一暖,慈爱地道:“小七,你外面忙,府中这一堆破事,有我在,还有你大伯母,你阿娘,你尽量少插手。” “好。”宁毓承干脆利落应了。 到了兰草院,宁毓承看到崔嬷嬷在统领指挥,仆从们都垂手肃立,老老实实当着差,便放下了大半的心。 钱夫人与夏夫人一起帮忙,收拾了院子出来,将张氏等妾室安置好,宁毓珊宁毓珠姐妹被宁毓瑛领了去。江夫人回了后院,钱夫人与夏夫人一道在陪着她。 正厅中,浓浓的药味中夹杂着丝丝血腥气,大夫与宁毓闵在说着话,宁悟晖身上换了干净的神色衣衫,伤口被裹住,看不出伤势,只一动不动躺着,人事不醒。 崔老夫人走进去,宁毓闵与大夫一起见礼,她摆了摆手,道:“辛苦许大夫,老三情形如何了?” 许大夫嘴严实,宁氏多请他看病,几乎靠宁氏养着。他先前刚给宁礼坤施针过,这时又来给宁悟晖止血疗伤,高门大户之事,知晓越少越好,尽量回避着道:“老夫人,三爷伤了命根子,左眼只怕也难以保住。在下刚给三爷止血施针,三爷失血过多,身子虚弱,先睡了过去。在下已经开过药方,已经交由二郎,便先告退,待明朝再来察看究竟。” 崔老夫人颔首,对宁毓闵道:“二郎,你送许大夫出去。” 宁毓闵应是,崔老夫人上下打量过他,再看向宁毓承。 宁毓承立刻跟了上前,掏出钱袋塞给许大夫,笑着道:“二哥喜欢医术,不过与许大夫所学不一样,许大夫若是有兴趣,可与二哥探讨一二。” 许大夫将钱袋放进怀中,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对宁毓闵道:“二郎厉害,我肯定比不过。不过学无止尽,待二郎得空时,我再来向二郎请教。” 将许大夫送出门,宁毓闵已经看出了名堂,苦涩道:“小七,你看我,又犯了差错。居然空着手送许大夫。老夫人骂得好,我真是该骂。” 宁毓承想了想,道:“二哥,其实我也不喜欢这样。但我们还不够厉害,无法随心所欲,所以必须和光同尘。二哥别自责了,待以后站得更高时,我们就不用理会这些狗屁人情世故。” 秋夜凉如水,院中的菊花在月色下怒放,亭台楼阁,华丽至极。 宁毓闵站在那里,勉强嗯了声,抬起双手翻来覆去打量,双手干干净净,却渐渐发抖。 “小七,阿爹的伤,你都听到了。是阿娘在正厅里,当着好些人的面,将他用剪刀刺伤。阿娘该怎么办?我要如何能护着她?” 宁毓闵靠在廊柱上,痛苦地低头喘息:“我先前想了许多,始终理不清头绪,小七,我该怎么办?” 兰草院后院。 江夫人坐在塌上,已经更洗过,换下了身上带血的衣衫。她双眸圆睁,定定望着某处,不停地抠着手指。 手上的血也已经清洗干净,江夫人犹能感到血的温热黏腻,她眼神渐渐变得疯狂,突然站了起来,朝外冲去。 夏夫人钱夫人都吓了一跳,赶忙追上去拉住了江夫人:“哎哟,你要作甚,快别乱跑!” 江夫人挣扎着,咬牙切齿道:“不行,他还活着,我要去再补几刀,他活着,我的孩子们只能受苦。他死了,我赔他一条命就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 后院伺候的仆妇都被支开,夏夫人钱夫人带来的心腹仆妇都守在门口,江夫人下了狠劲,两人手忙脚乱,累出一身的汗,差点没能拉住她。 正在混乱中,江夫人腿一痛,“哎哟”大叫出声,踉跄着停止了挣扎。 崔老夫人收回拐杖,嫌弃地盯着江夫人,慢悠悠道:“你的命就这般不值钱,随随便便就赔出去了?要是被你爹娘知晓,当年就不该将你生下来,省得辛辛苦苦养大,养出了个棒槌!” 见到崔老夫人前来,夏夫人与钱夫人互相对视一眼,默契地松开了手。 江夫人站立不稳,一下跌坐在地。她仰起头,恨恨盯着崔老夫人,眼泪止不住滚滚而出,悲愤地道:“老夫人,哪怕你再不待见我,我也从未在你面前有半点不敬。你又何须赶来嘲讽,挖苦我!” 崔老夫人呵呵笑了笑,“你连几句挖苦都承受不住,还敢将死挂在嘴边。你的这条命赔出去一了百了,你的儿女顶着母亲发疯杀了亲父的名头,以后他们要遭受的,岂止是挖苦。宁氏也不能留下他们,不若你发疯杀宁三时,将他们一并都带走,你们一家子,在地府正好齐齐整整,省得留下他们在世间受罪。” 江夫人愤怒中,夹杂着巨大的恐慌,被崔老夫人嘲讽得几乎哭得背过气去。钱夫人见状,忙搀扶着崔老夫人到椅子里坐下,小声道:“阿娘,三弟妹心中难受,你老少说几句。” 夏夫人则去拉江夫人,劝说道:“三弟妹,你快起来,地上凉。” 江夫人没动,控制不住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尖声说着:“他一回来,就使唤阿珊阿珠腾出院子,说是她们的院子好,张氏带着八郎要住。还要我将账本拿出来,以后三房的事,都由他做主。我不搭理他,他竟然动手打人!我宁愿他死在外头,我要他死,他不死,我们母子就没了活头!” 江夫人越想越害怕,走到这一步,宁悟晖肯定不会放过她。宁毓珊宁毓珠姐妹都是他亲生,在他心中,自是比不过宁八郎。更甚者,宁毓闵虽是他的嫡长子,他却能狠下心,将其脸毁掉! 崔老夫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脸沉下来,厉声道:“江氏,你再发疯,我 就依了你,将你当疯子关起来!” 钱夫人叹了口气,走到哭得颤抖的江夫人面前蹲下,认真地道:“三弟妹,你可曾想过,事情走到这一步,宁府再瞒着,肯定也有消息传出去。宁氏的颜面何在,族中肯定要处置你。对外宣称你犯了癔症刺伤老三,这件事才最为妥当。” 透过泪眼,江夫人望着神色严肃的钱夫人,不由得愣住了。 钱夫人在明明堂做事,不苟言笑的时候,看上去比温婉的崔老夫人更有威严。 “阿娘已经说得很清楚,你杀了老三,你们母子又待如何活下去?” 钱夫人见江夫人哭声渐小,喟叹一声,“你开始将老三杀死也就罢了,老三身受重伤,你不服气,还要去将他杀死才甘心。你就不是犯了癔症,而是歹毒了,二郎四娘五娘他们,都要因着你受连累。” 江夫人听进了心里,钱夫人说得没错,她刺伤宁悟晖的事瞒不住,再去将他杀死的事,更是瞒不住。她变成杀夫的毒妇,宁毓闵的前程也就完了,宁毓珊宁毓珠姐妹的亲事,一并会受连累。 巨大的恐慌,几乎将江夫人淹没,她簌簌颤抖起来,绝望地道:“那我该如何办,该如何办呐!” 钱夫人沉默了下,道:“老三那边还在养伤,你先冷静冷静再说。” 夏夫人将江夫人搀扶到椅子里坐下,唤来夏嬷嬷前去打热水进屋,问道:“老三那边如何了?” 夏嬷嬷道:“听说血止住了,二郎在守着,七郎也去了,在陪着二郎。” 夏夫人听到宁毓承在,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对崔老夫人道:“阿娘,时辰不早,你先回去歇着,我与大嫂留着就是。” 崔老夫人也累了,她点了点头,沉吟了下,对江夫人道:“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是爽快,只你得想想后果,事后害怕有何用。既然你是为了儿女,就别再发疯,给他们添乱!” 江夫人眼泪又流了出来,哀哀念叨:“是他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为他生儿育女,他却一点都不感激,打心底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儿女。” 崔老夫人不想看她,别开头对钱夫人道:“你将江氏送到她的陪嫁庄子去,就说老三受伤,她受刺激犯了癔症,要安静修养。让张氏去伺候宁三,宁八郎送给他的亲祖母徐姨娘看顾。四娘五娘,跟着阿瑶一起读书,夏氏你平时多费心看着些。我这个长辈,就无需宁二郎来请安了,他每日必须前去徐姨娘院子晨昏定省。” 她看向呆怔住的江夫人,面无表情道:“等老三死了,你的癔症就该能痊愈了。” 张氏身为妾室,伺候身受重伤的宁悟晖,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宁八郎由自己的亲祖母徐姨娘照看,也无可厚非。 徐姨娘心疼宁悟晖,想要替自己的亲生儿子出气,宁毓闵天天在面前请安,她定要要衡量一下,给自己已然废掉的儿子出气,还是选已然长大,前途大好的亲孙子。 宁悟晖以后的脾气只怕会更加暴戾,张氏能伺候他多久,只有天知晓了。 江夫人完美避开,简直是最完美不过的安排! 崔老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当年宁三就是徐姨娘亲自抚育,她是我的婢女,年轻时,老头子就看中她的聪明。富贵安逸了这些年,徐姨娘只怕更加聪明,心气更高了。宁三给她请不了诰封,还有宁二郎这个亲孙子可盼。再不济,她亲自抚育宁八郎,何愁养不出个给她争光的人。” 徐姨娘养出了个宁悟晖,真算不上有大智慧。宁毓闵已经长大,有自己的主见,徐姨娘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至于宁八郎会如何,就只有天知晓了。 钱夫人对崔老夫人佩服不已,夏夫人也听明白了,对她只有拍案称绝。 江夫人心里乱糟糟,头也有些晕,过了好一阵,她才回味过来,眼里又浮起泪,欲将施礼道谢。 崔老夫人站起身,看都不看她,道:“我可不是为了你好,我也是为了我的亲生儿女们。否则,我管你们要死要活。” 钱夫人与夏夫人一道送崔老夫人出门,她拄了拄拐杖,道:“你们回去看着她,别一会又吵着要死要活。” 两人忙应下,待崔老夫人离开之后,才转身回屋,仔细安排起来。 另外一边,宁毓承对着不知所措,痛苦的宁毓闵,他一时也答不上来。 亲人之间的羁绊,爱恨,无法仅仅用利益得失来衡量。当岁月过去,回头再看时,当时以为无比正确的决定,兴许有不一样的看法与体会。 比如宁礼坤,看到自己宠爱的儿子,从意气风发的一州知府,变成那等模样,他应该也有过后悔吧? 月亮的清灰洒在庭院中,流水叮咚,菊花怒放,不知从何处飘散来的桂花香气,与药味交织,在鼻尖萦绕。 繁华背后,满目疮痍。 宁氏一族,像极了眼下的大齐。 黄嬷嬷急匆匆走了过来,屈膝福了福身,道:“二郎,夫人与夏夫人都在后院陪着你阿娘,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宁毓闵听到江夫人,忙抹了眼泪,对宁毓承点点头,“小七,我先去找阿娘。” 黄嬷嬷对宁毓承道:“七郎放心,老夫人都已经安排好了。” 宁毓承听到是崔老夫人的安排,便留下福山守着宁悟晖,顺道打听消息。 在快歇息时,福山回来了,宁毓承听完,长长叹了口气。 他是晚辈,实在没太多功夫去管府中这些乱事,由崔老夫人出面处理,最好不过了。 宁毓承心头不由得一动,翌日他前去知知堂看望过宁礼坤,再拐去了崔老夫人的跨院。 崔老夫人睡眠少,早早就起来了,立在桂花树下,指挥着婢女摘桂花:“仔细筛选干净,趁着天气好阴干,收起来用蜜炙,待天气变冷,哪来煮汤团吃最好不过。” “祖母吃汤团时,别忘了我。”宁毓承笑着道。 崔老夫人闻声看来,“咦,你不是要去平水县,怎地来了?” 宁毓承走上前,边伸手摘着桂花,边笑道:“时辰还早,我来看看祖母。” 崔老夫人挥手让婢女退下,与他走到亭中石凳上坐下,道:“说吧,你来找我何事?” “就一些小事。”宁毓承将族中的一些事情说了,笑着道:“我这次去平水县,估计要过上几日才回来。怕族中的事情耽误了,劳烦祖母帮着安排处置一下如何?祖母腿脚不便,就使唤阿瑶去跑腿,阿瑶跑得快,跑不动了,还有祖母给她买的马,正好派上用场。” 崔老夫人定定看着宁毓承,他所托付的,的确是一些小事。如宁氏原来的祠堂改为明明堂,族中重新修了一间祠堂,摆放祖宗牌位。祠堂的香烛灯油钱,看守祠堂族人的月例,族田的收益等等,族中谁与谁家发生了口舌,要出面安抚。 只是,族中一应事务,向来是宁氏男儿的事,尤其是账务与族人之间起争执,皆是由族长在管。 她与宁礼坤别了一辈子苗头,掌管中馈,只是后宅的这一亩三分地。 宁毓承要她帮忙,实则是让她在行宁氏族长之职! 崔老夫人以为自己早已处乱不惊,此刻心头却翻滚着难言的情绪,手使劲拽住了拐杖,稳了稳神,“小七,你要让我代你做这些?” 宁毓承肯定地 道:“是,祖母,还有阿瑶,祖母别客气。阿娘说阿瑶一身的力气,成天没地方使,尽用来气阿娘了。” 崔老夫人不由得回想,年轻时的心酸不平,年老的淡然,究竟是无可奈何,还是真正看透了世情。 江夫人疯狂绝望的哭喊,在崔老夫人面前闪现。她老了,她的孙女们还小。待她们长大以后,莫要再走江夫人的老路! 宁毓瑛醉心学习,宁毓瑶淘气机灵,带着她在身边学习,学得到多少是一回事,能看到她们能站的位置,就足矣! “阿瑶啊,阿瑶好。”崔老夫人爽快地笑了,一扫原来的温婉,变得爽利又精神:“小七,你放心去忙,这些小事,就交给我了,保管办得妥妥帖帖!” 钱夫人能到明明堂管事,她崔甦娘无论年纪,还是身份,如何就不能做宁氏一族的族长了? 宁礼坤要是不满意,他已然中风,有本事将话说清楚,再来反对。 他敢说一个不字,她就能让他,这辈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82章 …… 金秋晴空万里,田间的谷穗弯下腰,随风摇摆,待稻谷再变得饱满一些,便可以收割了。 种地看天时吃饭,尤其是收割的时节最怕下雨。一是稻谷晒不干会发芽,二是稻谷容易断在田间,采收不及时,辛苦百忙一场且不提,交不上租子,还吃不上饭,性命攸关。 而采收白蜡花时,却需要水湿润。最好便是下雨。有水润泽,如芡实大小的白蜡会自动脱落。 且白蜡花不能太嫩,也不能太老。每一颗都要察看,若里面还有白蜡虫,再将其放回树枝上,令其继续生长,吐出白蜡花。 养白蜡虫的百姓,皆趁着早间的晨露收白蜡花。等到太阳出来,露水干了之后,提了水桶上树,用水滋润。 洒水要均匀,否则会将未成熟的白蜡虫冲落。另外,还要防着鸟雀来采食白蜡虫。 王家坳村全村老小在天不亮时,便一起出动忙活。宁毓承到村中时,太阳已经下山,农忙时节识字班也无人来,宁九与常宝一起给家中劳力少的人家帮忙送水。他们看到宁毓承的骡车在村头停下,忙放下手中感到活迎了过来。 宁淼最先跳下车,脆生生喊道:“阿爹,常叔叔。阿娘呢?” 宁九欣慰看着愈发活泼的女儿,脸上不由自主带了笑,慈爱地道:“你阿娘在家中,你慢些,仔细摔倒。” 宁垚宁焱随后上前见礼,宁九瞬间变得严肃了,颔首道:“可有好生读书?” 宁毓承听得失笑,与宁九常宝见礼,眺望着河边树上的汉子。有人站在手腕粗大小的树枝上,伸出手去够眼前的枝丫,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九叔,还是要让他们小心些。实在够不着的便算了,若是摔下来就糟糕了。” 宁九跟着皱眉叹气,道:“这两天他们都天不亮起来,晚间还要点着火把收一会。回到家还要熬煮蜡,要忙到三更半夜才睡。这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要是在树上一个恍神摔下来,不死也得残。我也与他们说过,只他们着实舍不得。这天已经晴了好些天,他们怕要下雨,想着收了白蜡花之后,好赶紧收稻谷。秋天阴雨连绵,这田中的稻谷就该耽误了。” 常宝到了王家坳村,从他们放白蜡虫看起,时至今日,他只感慨万千:“赚的岂是辛苦钱,而是血汗钱了。以前姓方的将大头的利都拿走,就是在啖其肉,饮其血。” “王家可有动作?”宁毓承问道。 宁九道:“王大寿倒老实,他家今年放的白蜡虫少,前两天王氏兄弟不知从哪里找了好几个汉子来,帮着将虫都收了。听杨六指说,那些汉子不懂,好些里面还有虫,都一并收了进去。嫩的做不了蜡,还活着的白蜡虫,也就毁了。” 他看到宁毓承的神色不大好,愣了下问道:“七郎,可是有甚不妥之处?” “太多不妥了。”宁毓承道。 宁九常宝对视一眼,神色跟着变得严肃起来。宁毓承朝离得近的一排白蜡树走去,宁九让宁垚领着弟妹先回他们借助之处,与常宝一起跟了上前。 村民都认识宁毓承,见到他来,在树上的汉子黄福贵大声打着招呼:“七少爷。” “黄大叔。”宁毓承仰头回应,笑着道:“你别管我,我就随便瞧瞧。” 黄福贵道:“七少爷可是来收白蜡了,我家中已经做好了几十支。” 宁毓承打算他们全部采收完毕才一并收走,这时他沉吟了下,大声道:“你们先忙,等夜里你们闲下来时,将白蜡送到我九叔住的地方便是。” 黄福贵顿时高兴地应了,他的声音大,在树上话传得远,其他村民听到了,纷纷叮嘱家人准备好白蜡,气氛变得空前热闹,喜悦的说笑声传遍了村落。 宁毓承心道百密一疏,村民今年对白蜡寄予厚望,毕竟价钱比往年高好几倍,真金白银没落到手中,始终惦记着,不得安心。 树下的篮子中,已经装满了半框白蜡花,黄福贵的妻子手脚麻利从枝丫上摘下白蜡花,分拣还活着的白蜡虫。他的一双儿女,与瘸腿的老娘在一边帮着收拾。 宁毓承的视线,从黄妻黑瘦如枯柴,灵活的双手上,移到头发灰白,苍老的黄老娘身上。 黄老娘满脸的皱纹,她驼着背,瘦小得约莫只有四尺出头。不过她的精神看上去尚可,坐在小木凳上,手脚虽慢,始终未曾停过,连他们来都没看上一眼,只管一心捡着白蜡花,小心地放进框子中。 天色渐暗,黄妻抬头朝树上望了眼,道:“阿娘,你与大妮回去将饼子热一下,大妮将饼子火把送来,阿娘烧火,将余下的白蜡花熬了。” 黄老娘马上放下手上的活,黄大妮起身上前,搭了把手搀扶起她,两人一道回了家。 宁毓承看了会,与宁九常山一起到了别处。与黄福贵家一样,成年劳力留下继续收白蜡花,老人或者懂事的孩童回去煮饭,送来饭食与火把到白蜡树下。 火把升起来,与夜空中的月光互相辉映,入夜后的山村,依旧喧嚣如白昼。 宁九家中的饭已经做好,宁毓承一行回去用饭。村中的饭菜简单,白面炊饼汤中加了蛋与嫩绿的萝卜苗,哪怕这样简单的饭食,只白面与鸡蛋这两样,村中的百姓也极少吃得起。 饭后,宁毓承与宁九常宝坐在一起,吃着茶说话,将白日所见的想法,一一道来。 “村村都能养白蜡虫,能有收益,这是好事。以前我考虑得还是不够周全,首先就是劳力的问题。养白蜡虫比种地还要费心思,他们的身体吃不消。” 宁九叹息道:“我与常宝一直看着,养白蜡虫真是精细活,放虫之后,得有人不错眼盯着驱赶鸟雀。收下来的种虫也要精心伺候,一有功夫,就忙着上山打柴。准备好柴火准备熬煮蜡。采白蜡花的艰辛,七郎已经看到,就不用我多言了。修剪白蜡树,捻灯芯草,做模子,每一样都要花费力气,一天只有十二时辰,还要下地干活,平时杂粮野菜,油腥都难见到,这样几年下去,钱是赚得多了些,只怕连看病吃药的钱都不够。” 常宝迟疑着道:“若只养白蜡虫,不种地呢?” “朝廷不会允许。”宁毓承道。 常宝怔住,道:“朝廷这般霸道,还能管着百姓不种地了?” “重农抑商,并非仅因为朝廷不拿种地的百姓不当回事,因为粮食是重中之重,首先要保证有饭吃,这是一个朝廷,以及所有百姓生存的根本,再者,不能将田地拿来种树养白蜡虫,田地种上树之后,地就毁了,毁地容易,养地难。就好比山林很难开垦成种庄稼的田地一样,养成熟地要好些年。” 宁毓承放下茶盏,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淡淡道:“要是养白蜡虫的利太高,宁氏也压不住他们,为了钱财,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养白蜡虫的规模,必须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以前平水县这点白蜡虫的利,上到贺道年,下到王大寿,人人都争着来染指。要是养白蜡虫的多了,利润巨大,财帛动人心,最后钱落不到养白蜡虫的百姓手中,宁氏也会受到连累。 宁毓承看着两人沉重的神情,笑着道:“你们也无需太担忧,这件事其实也并非无法解决。” 两人一起朝宁毓承看来,常宝急着道:“七郎有何主意?” 宁毓承不慌不忙道:“你们在村中,从放虫到收成,包括烛芯,栽种白蜡树等都大致了解,我想请两位,还有郑大叔郑二叔一起,将这些都写下来,包括天气,雨水,土壤等等都包含在内,要详实详尽。写完之后,再与村 中最擅长养白蜡虫的人多请教,勘出错漏之处,我将册子送往京城,请阿爹呈上朝廷,在大齐广泛推广养白蜡虫。每家每户养上一些,无需耗费大量的精力劳力,就像是养些家禽填补家用,能赚些钱贴补家用。积少成多,白蜡的价钱会下来,白蜡的利少了,为此杀人放火就不太值得。” 宁九抚掌赞道:“这个主意甚是好,虽不是家家户户能养白蜡虫,养的人家多了,白蜡就该便宜下去。” 常宝跟着眼睛一亮,按捺住激动,期期艾艾道:“七郎,那我们几人写出来的册子,以后的名字,岂不是要在天下扬名了?” 宁九倒没想到这一层,不知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下,到底没有说出来。 宁毓承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笑着道:“你们的大名,自是会留在册子上。该是你们的功劳,一点都不会少。” 常宝高兴之余,脸却霎时红了,他直爽有担当,当即羞愧地道:“七郎,是我小人之心了。” 宁九心思颇为复杂,他也想到了抢功劳之事。宁毓承的品行,他自是不会怀疑。宁悟明已经是朝廷一品大员,两人多年未见,身份差异巨大,当然不敢全然相信。 扬名一事且放一边,宁九多了重担忧:“不过,要是到处都养白蜡虫,七郎这边从白蜡所得的利就少了,识字班如何办得下去?” 识字班在王家坳办得非常顺当,不花钱能学习识字算学,就是村中最好吃懒做的王赖子,他怀着占便宜的心思,都很是勤快地跑来学。 虽村中未发现格外聪明的孩童,村中的男女老少,都已经粗粗识字。算学难一些,学会不那么容易,不过家中的那点收益,开销都能算得一清二楚。 识字班最大的成绩,还是来自村民们内心的变化。最初唯唯诺诺,如今自信了不知几何。 人人都识字,王大寿以及原来几个读过书,在村中有威望的族老,威望就不大管用了。甚至像是杨六指等几个汉子,准备考虑争里正之位。 到明年初,王家坳与清水村的识字班就会停掉,转到另外的村子去。今年一年下来,两个村的识字班,连着他们的月例与笔墨纸砚的花销,约莫在一百五十贯左右。 这些钱,现在都是宁毓承所出,他打算从白蜡得来的利来开支。要是白蜡得来的利不够,识字班也办不下去。 “这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到时候总有办法,先一件件来,将现在的识字班开下去再说。” 宁毓承又笑了,道:“先不提那些,我今朝看到了一件很是值得高兴的事。” 宁九见宁毓承难得卖关子,不禁拧眉思索,常宝也一样凝神沉思,两人连着猜了好几样,都没能猜中。 “是老人。”宁毓承没再为难他们,将答案道了出来。 “黄福贵的老娘,你们都看到了吧?要是在别的村子,像是她这样的年纪,以及身体状况,在家中能干的活少,需要吃的粮食多,到了冬日,黄老娘就该去山上的老人洞了。现在村中养白蜡虫能赚到钱,需要人手是一方面,家中宽裕了些,如黄老娘这样的老人,就能活下去。” 宁九想起那年与宁毓承在李家村山上所见到老人洞中的尸首,眼眶不由得发热,道:“仓禀实而知礼节,日子但凡有一丁点的盼头,谁舍得送亲人去死。” 屋外有人在说话,“七少爷可在,我是来卖白蜡的。” 宁九赶忙扬声答了,常宝跟着摆好笔墨纸砚准备记账,宁毓承则取出钱袋,数着里面约莫十余两的银锞子,道:“九叔,我带的钱不多,都是银角子,不好破开。九叔与常叔先与我换些零碎的铜钱,再借我一些,我回府城之后,再给你们送来。” “你先拿去用。”宁九爽快地摆手,唤来妻子取铜钱。 常宝跟着回屋去取钱,宁毓承拿出银角子,让福山去王大寿家换铜钱:“你客气些,他不换就算了。” 福山拿着银角子去王大寿家了,前来卖白蜡的村民走了进屋。待数好白蜡,拿着钱在手,沧桑的脸上浮起深深的笑,不顾宁毓承的阻拦,硬是连连躬身道谢后才离开。 卖白蜡的村民渐渐多起来,福山从王大寿家也换到了铜钱。宁毓承估算了下,他带的钱虽不多,白蜡花尙未收完,最多的一家才得七十支白蜡左右,白蜡不算多,手中的钱估计勉强够了。 屋中一片热闹欢腾,这时,外面传来了尖叫哭喊。 宁毓承脸色一沉,宁九见状赶忙跑出屋,听着哭喊声的方向,大声问道:“是谁在哭,出什么事了?” 第83章 …… 靠近村东头的白蜡树边渐渐有人围过去,妇人痛苦呻。吟,汉子陪着哭一声,再义愤填膺大喊:“我的娘子咧,以后你就断手断脚,要如何活下去啊!你害我娘子从树上摔下来,你赔!” “你偷我家的白蜡花,还有脸让我赔!贼喊捉贼,我要报官!” 宁九一听,不禁乐了。他转回屋,对宁毓承小声说道:“七郎,好似黄赖皮妻子田氏摔了,黄赖皮与王大寿在吵,说是王大寿害田氏从树上摔了下来。” 黄赖皮在王家坳大名鼎鼎,平时好吃懒做,东家偷一把柴禾,西家偷几根葱。妻子田氏与他脾性相近,彪悍泼辣,最喜欢走家串户搬弄是非。 夫妻两人已三十有余,也没生养,住在一间破茅草屋,种了两亩薄田稀里糊涂度日。因为夫妻两人都不肯出力气,庄稼长得稀稀拉拉,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村中除了王姓最多,次之则是黄姓。黄氏的亲族也不待见黄赖皮,念在都是本家,他除去小偷小摸,称不上歹毒,骂几句就揭了过去。 宁毓承早已听闻过黄赖皮其人,见是与王大寿起纷争,将手上的事情交给常宝与福山,与宁九一起前往村东头。 围着的村民见他们来了,忙纷纷让开了一条道。火把下,田氏捂着右腿,神色痛苦靠在白蜡树上,不是哼唧。黄赖皮穿着青布长衫,说是长衫,下摆只到膝盖处,露出扎着脚腕的粗布裤与草鞋,看上去不伦不类。 “王里正,你害了我娘子,杀人偿命啊!”黄赖皮转动眼珠,再一通乱喊:“王里正,你仗势欺人,欺压穷苦百姓,都是一个村的人,你丧了良心啊!” 王大寿气得胡子乱颤,只会一个劲地喊道:“胡说八道,黄赖皮,你跟我去见官!” 宁九只看一眼,就差点没笑出声。不过他忍住了,小声问身边的村民:“究竟怎么回事?” 村民将前后经过说了,原来黄赖皮看到一支蜡烛真能卖三十个大钱,他羡慕得眼都绿了,可惜他与妻子都懒,只养了两颗树的白蜡虫。且春上放了虫之后,就没怎么管过,树上的白蜡虫,被鸟雀吃得七七八八,树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白蜡花。 前两天采摘白蜡花,黄赖皮夫妻嫌辛苦,干脆将结了白蜡花的枝丫砍了下来。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 黄赖皮家的白蜡树,紧靠着王大寿家的。前两天王大寿家来了人帮着采白蜡花,黄赖皮田氏在旁边收白蜡树枝回去当柴烧,顺便在一边说闲话看热闹。他们见到树上还有好些没采干净,当时并未当一回事。 看到村民揣着钱憋着笑容的样子,黄赖皮脑子转得快,立刻想到了王大寿家的白腊树。他与田氏商议了之后,拿着柴刀来到村东头,田氏爬上了白蜡树,借着月色开始砍留有白蜡花的树枝。 恰好王大寿前往宁九住处看收白蜡的情形,遇到黄赖皮田氏正在砍他家的白蜡树,当即就怒了,一声呵斥,田氏被吓得从树上摔了下来。 黄赖皮与王大寿撕扯得不可开交,宁毓承没理会他们,走到田氏面前,询问道:“你可还好?” 痛得脸都发白的田氏睁开眼,见眼前的人是宁毓承,她当即就要大喊控诉。宁毓承微微皱眉,手扬起朝下一压,将田氏的话逼了回去。 “别乱嚷,你受了伤,先治伤要紧!”宁 毓承沉声道。 田氏见宁毓承严肃的神情,不敢再如平常时撒泼耍赖,指着左腿嗫嚅着道:“这里痛得很,我的腿断了,都是王里正害的!” 宁毓承哭笑不得,都痛得快晕过去,还不忘敲诈王大寿。不过,宁毓承不与田氏一般见识,穷人吃不起药看不起病乃是常事,就是家境尙过得去的人家,要是有人生了病,家也会被拖垮,最常见的是让病人自生自灭。 田氏的腿若是不及时治疗,重则骨头坏死化脓感染痛死,轻则落个瘸腿干不了活,按照黄赖皮的德行,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人命关天,村中的人都忙,抽不开身,宁毓承当即对王大寿道:“你先别吵,去将许家村的许大夫请来给田氏治伤。” 许大夫治头疼发热不行,铁打损伤却颇有一手。在十里八村很是有名。因穷人跌打损伤多,许大夫收的诊金不算高,又因他的有名,出一次诊,至少要一贯钱起。 王大寿脸都黑了,因着是宁毓承发话,他硬生生忍了,吩咐仆从去请许大夫。 黄赖皮眼珠乱转,飞快道:“七少爷,你是青天大老爷的儿子,你要替我做个见证啊。我娘子被王里正所害,他必须将我娘子治好,我娘子干不了活,他还要赔偿我娘子的损失啊!” 王大寿阴沉着脸,厉声道:“黄赖皮,我本不欲与你计较,你莫要得寸进尺!” 黄赖皮扯着身上的半长衫,将衣衫扯得哗哗响,挺起胸脯傲然道:“王里正,你休想威胁我!我读过书,是读书人,读书人知礼节,讲理讲法。你仗着你儿子在县衙中做小吏,在村中作威作福。朗朗乾坤,难道没有王法了?” 黄赖皮前言不搭后语,学着读书人的做派,只学得点皮毛,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宁毓承却听得眉毛抬了抬,站在旁边没有做声。围着的村民们哪能不知黄赖皮的心思,难得未曾出声嘲笑。 自从白蜡能卖到三十一支之后,王大寿一家在王家坳村就不得人心,连往常来往交好的族人,也渐渐疏远了。 王大寿打算搬到县城去住,又舍不得在王家村的里正之位,村中的田产以及白蜡。他家已被村民嫉恨,要是一味用强,再激起众怒,他就彻底在村中呆不下去了。 经过衡量之后,王大寿稳住了气,道:“黄赖皮,你自诩读书人,要讲王法,七少爷也在,就请七少爷给你我做个见证,我们来掰扯掰扯,究竟是谁犯了王法!” 黄赖皮跳起来,很是嚣张地道:“来就来,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王大寿忍了又忍,将事情前后经过道了出来,鄙夷地道:“黄赖皮,且不提你伙同田氏偷我家的白蜡花,偷也就罢了,你可是男人,居然让家中妇人上树!” “呵呵!”黄赖皮又开始扯身上的半截长衫,理直气壮道:“我乃是读书人,读书人上树,有辱斯文!” 众人哗然,有人笑出了声,道:“黄赖皮,你真是厚脸皮,认得几个字,就自诩读书人了,我看你是好吃懒做,将家中的重活都推给了田氏!” 黄赖皮脸不红气不喘,半点都不见心虚,手负在身后,跟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般,迎着众人嘲讽的目光,毫不客气教训道:“说正事就说正事,东拉西扯作甚!王里正意图这般明显,啧啧,可惜,你们竟然都没瞧出来。” 他昂着头,用手指了指自己,“当然,王里正说一,意在二,岂能蒙过我!” 吹嘘完自己,黄赖皮再向王大寿发问:“王里正,这一排白蜡树,两年前,乃是我堂伯父亲手所种,可是这样?” 村中哪颗树,哪颗草归谁家,村民都清清楚楚。与黄赖皮家相邻的十几颗白蜡树,的确是黄赖皮的堂伯父黄福中所种,王大寿干脆直接承认了。 “黄福中赁了我家三亩上等水田,交不出租子,以白蜡树抵租子,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难道你想不认账?” “堂伯父赁的这三亩上等水田,乃是我高祖分家时,分给了堂祖父,堂祖父去世之后,留给了堂伯父。堂伯父上树采白蜡花,摔下来受了伤,家中没钱,堂伯母想留着白蜡花自己熬煮,去城中买了得些钱,请大夫给堂伯父医治。谁曾想,堂伯母刚走到村口,就被拦头拦住,要找我堂伯母收税。我堂伯母共做出五十三只蜡烛,拦头要收两贯钱的税,若交不出,不但白蜡被没收,还要抓我堂伯母去大牢。堂伯母没法,只能回到村中,将蜡烛以一支八文钱,卖给了你。这点钱岂够看病吃药,堂伯父家中儿女还小,他又病倒在床,堂伯母没法子,只能变卖田产。这三亩上等田,本来可以买一亩九贯钱,被你以一亩五贯大钱,便宜买了去。一家子总要吃饭,这三亩地,又赁给了堂伯父。堂伯父身子不好,地里的稻谷来不及晒干,交租子时,你百般挑剔,拒不收租。告到官府去,官府派了差役来,将堂伯父抓走了。无奈之下,堂伯父将白蜡树拿出来,抵了欠租。” 黄赖皮说完,问道:“王里正,事情前后的经过,可是这样?” 村中的人都在,王大寿自是认了,冷笑一声,“你说得是。黄福中自愿将白蜡卖给我家,自愿卖田治病,欠我家的租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那好。”黄赖皮哼了声,道:“拦住我堂伯母的拦头,是你王里正的二儿子王福庆,与他的两个同仁。你状告我堂伯父家欠租,官府派来的差役,有你家的大儿子王福喜。你的儿子来收税,断案,究竟里面是如何回事,你最清楚不过!我堂伯父堂伯母连着堂兄堂弟,饥寒交迫没了。都是因为你王家作恶,这些白蜡树,本来属于我黄家,连着你家的地,都是从村中的村民手上抢了去。我家白蜡树上的白蜡花,被你王里正请了壮汉来强行采走,我读书人,身子弱不敢与你对抗,只能忍气吞声,在夜里,我娘子来收些你家看不上眼,余下的白蜡花,却被你害得摔成重伤,你还称是我娘子偷了你家的白蜡花,简直是岂有此理,天理何在!” 村民们忘了忙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都很沉重。 王大寿心里一咯噔,见到周围情形不对,脸色霎时白了。 “你王家罔顾王法,仗势欺人,我要告状,我要告到京城去!” 黄赖皮小心翼翼,极为珍惜抚平身上的长衫,振臂疾呼:“我是读书人,我要去京城敲登闻鼓,我要去陛下面前告御状!” 宁九惊讶不已,黄赖皮说的事情可能属实,但他又在强词夺理。且王大寿家并不好惹,他不由得侧头看向宁毓承,小声道:“七郎,黄赖皮他他怎地敢?”” 宁毓承脸上浮起隐隐笑意,转头看向他,双眸闪亮:“这就是识字班的力量!” 第84章 …… “一支白蜡哪止八文钱,王家仗着自己儿子在做拦头,故意多要赋税,就是欺负人!” “王福喜是差役,乱抓人进大牢。我们没权没势,抓紧去先打一顿,天大的冤屈也无处可申,真是欺负人啊!” “只要敢不听话,交夏粮秋粮都要被为难,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大半没了不说,还落不得好!” 村民们议论纷纷,日久以来积攒的怒意,在这时终于爆发了出来。 杨六指走过去站在黄赖皮身边,恨恨盯着王大寿,道:“黄赖皮,我也识字,你要告状,我也能帮着你写诉状,我们都给你签押,我就不信了,大老爷们还能将我们都杀了灭口!” “杀了我们,谁种粮食供着他们,谁织布给他们穿锦衣华服!” 王大寿脸色惨白,狼狈地抹着头上的冷汗,心里暗叫着不妙,努力撑着道:“你们要待如何,天下没王法了,你们血口喷人,有本事,我们到官府说理去!” “去就去,官府也不是你王家的官府,天下更不是你王家的天下!” 黄赖皮得意 极了,双手挥舞着,对围着的村民道:“王里正就是拿官府来吓我们,官老爷也是人生肉长,他们有本事,将我们都抓进大牢!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要告到底!” 村民们群情激奋围了上前,欲将王大寿生吞活剥的模样。宁毓承见状站了出来,朗声道:“诸位先冷静,我有话说。” 大家见宁毓承发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站住不动了。王大寿吓得双腿打颤,瑟缩着往宁毓承身后躲。 宁毓承道:“既然黄赖皮与王里正都说自己有理,理不辩不明,不如双方将理摆出来,究竟孰是孰非。白蜡花要赶紧采摘,田中的稻谷也快成熟,活计耽搁不得,我让人去请史县令到村中来,趁着晚间得闲时,在村中摆公堂审理案子。要是官府会偏袒,或者囫囵判案,无论对哪一方受到冤屈,我定会帮着你们讨回一个公道。大家以为如何?” 前面卖白蜡的钱拿到了手,宁毓承在王家坳村已经深得村民的信任。既然他保证要为双方求一个公道,这些年村民深受王大寿一家欺负,他们相信只要官府不偏袒,他们肯定能赢,当即齐声应了下来。 王大寿总觉着不安,不过眼下的情形,要是宁毓承不站出来,他估计要被村中的人给生吞活剥了。 宁毓承将王大寿的反应看在眼里,道:“王里正,只要没做亏心事,你也没甚可怕之处。” 王大寿只感到苦不堪言,他做的那些事,当然不会感到心有愧。但要摆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公开审判,他就死定了。 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留在村中的王福根也进了城,王大寿只想赶紧回去,差人进城找他们商议对策。 这时仆从带着许大夫来了,黄赖皮拦住他不许走,一副要他付诊金的架势:“王里正,你将我娘子半死不活,可别想逃!” 宁毓承道:“黄赖皮,既然你要寻求公道,且先别开口闭口是王里正害了你娘子。”他再看向许大夫:“劳烦你先替田氏医治,我替她垫付诊金药钱。待案子结束之后,被判错过的一方,将诊金药钱还给我就是。” 许大夫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牵扯到了案子。不过,有人付诊金药钱,他便未曾多问,赶忙去给田氏诊治了。 黄赖皮哼了声,闪身让开了。王大寿怒瞪了黄赖皮几眼,一脑门的官司,实在没心没力气计较,叫上仆从匆匆回了家。 田氏的左腿扭伤,许大夫估计伤到了骨头,他推拉几下,将断骨接了回去。田氏痛得惨叫连天,许大夫充耳不闻,不知抹了什么药,用布条将她的伤腿缠了起来,叮嘱道:“这条腿千万不能动,至少要在床上躺上半年,待骨头长好之后才能动。” 黄赖皮顿时沮丧得哭了:“娘子啊,没有你替为夫洗衣做饭,举案齐眉,为夫该如何活下去啊!” 宁毓承实在是听不下去,沉声道:“黄赖皮,你闭嘴!” “呃!”黄赖皮的哭嚎声被堵了回去,讪讪地不再吱声了。 收蜡烛还余下一些钱,将将够诊金药钱,送走许大夫,宁毓承请村民帮着将田氏送回家。黄赖皮忙跟在身后,他还不忘将砍下来的白蜡树枝一并带了回去。 村民抬着田氏进了屋,宁毓承站在柴门边望去,以为自己到了黄草园。半晌后,他无语地道:“长得还真茂盛。” 宁九也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对黄赖皮更是一言难尽,皱着眉头道:“黄赖皮真是懒,自己住的地方,连脚都下不了,他也不怕蛇虫。” 黄赖皮带回的白蜡树枝,被他随手扔在院中,宁毓承定睛看了会,走上前抠着上面的白蜡花。 安顿好田氏之后,村民忙了一天,明日还要一大早起来收白蜡花,皆忙着离开。宁毓承看到杨六指,他家的白蜡虫养得好,忙叫住他,指着白蜡树枝问道:“要是白蜡树枝砍下来之后,来年可会再生出来?” 杨六指挠着头,想了想道:“白蜡树养上两三年白蜡虫,就要修养一两年再养。冬日的时候,也要修剪枯枝,留着来年好发芽。修剪掉枝丫的树干,来年开春时,回再生出新枝条。白蜡树长得算快,我估摸着今年砍掉的枝丫,明年还会生出来。” 黄赖皮从屋中走出来,听到杨六指的话,不客气地道:“什么叫估摸着,是一定会长出来。去年我就砍过白蜡树枝,今年不照样长了出来,比往年长得还茂盛。树枝在地上浇水省力气,采白蜡花也便利,你们却看不上,以为我是为了偷懒,还嘲笑我。唉,真是一群莽夫!” 平时黄赖皮在村中不受待见,他家也只有两颗白蜡树,大家都没怎么关注。杨六指回想着黄赖皮的那两颗白蜡树,的确如他所言,开春后生得挺不错。 虽说黄赖皮没吹牛,杨六指看到他嚣张的气焰,还是忍不住心头火直冒。他脸一沉,当即挽起衣袖就要上前。 宁毓承忙叫住了杨六指,道:“这种采收方式要便利容易些,你们可试一试。如果担心来年的白蜡树,不如先挑着要养着的树砍枝丫。” 采白蜡花才是正事,杨六指暂且放开了黄赖皮,道:“七少爷说得是,我明早且先试试。” 宁毓承点头,“时辰不早,你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劳烦你与其他人说一说,愿意跟着试一试的,就跟着砍枝丫。不愿意的,也别强求。待来年开春后,自会见分晓。” 杨六指说是,告退回了家。黄赖皮歪歪倒倒站在那里,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半截长衫,伸手去拉衣袍下摆,抬手俯身见礼。 “别,你且别说话。”宁毓承只一看黄赖皮的动作,便能想到他要说的话,赶紧制止了他。 黄赖皮文绉绉的话没能说出来,颇为遗憾直起了身。他认为宁毓承身为宁氏儿孙,学识丰富,月色正当时,在月下谈诗论道,这才是读书人的雅事! 不过,他才读过几首诗,还不够谈诗,待他多读一些,再谈也不迟。思及此,黄赖皮的那点遗憾,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微微抬着下巴,手负在后,矜持地立在杂草中。 宁九看得眼睛疼,指着黄赖皮的衣衫道:“黄赖皮,你这身衣衫,简直不伦不类,亏你穿得上身!” 黄赖皮的脸色变了,难堪窘迫让他涨红了脸,不顾一切抢白道:“我识字,我是读书人,为何就穿不得读书人的长衫了!” 宁九一愣,宁毓承轻叹口气,温和地道:“黄赖皮,你的大名叫甚?” 黄赖皮道:“我们这一辈排达字辈,名高。我自己给自己取了字为先,取敢为先之意。” “好,黄为先。”宁毓承顺口叫了黄赖皮的字以示尊重。 “腹有诗书气自华,与穿甚无关。你可以穿长衫,也可以穿短褐。九叔的意思,你既然在村中种地,还是穿短褐比较方便。” 黄赖皮的脸色好了些,道:“我家贫,穿不起合身的长衫。我识字,该穿读书人的长衫。王大寿因着读过几天书,就可以穿绸缎,欺负我们。我要是穿了长衫,便可不怕王大寿他们!” 宁毓承努力理解着黄赖皮的意思,心中涌起百般滋味,他叹息一声,没再继续穿甚的话题,指着院子道:“这是你住的家,你该收拾规整一下,干干净净,住着才不会生病。还有,你娘子受伤,你该挑起家中的重担,男子汉该有责任,担当。你读过书,知礼节,该爱护妇孺弱小,上树的这种事,以后莫要再让你娘子去做了。” 黄赖皮眼珠左右转动,吸了吸鼻子,低下头一言不发。 宁毓承盯着他,道:“还有,你既然要与王大寿打官司,首先你自己得身正。顺手牵羊这种事,要是村民告发,你该被官府抓去打板子。因为你立身不正,你站出来状告王大寿,官司就先输了大半。” 黄赖皮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嘟囔道:“我就是再辛苦,拼死拼活种地,结果落得一身的病,还不是填不饱肚皮。王大寿他们不用干活,穿金戴银 吃香喝辣。我才不要那般傻,种地得来的粮食,全部便宜了王大寿他们,赚的钱,大半都被他们拿了去。” 宁九听得瞠目结舌,黄赖皮的话虽是歪理,却让人无法反驳。 宁毓承笑了笑,道:“那你也不能去偷啊,你偷拿的,都是与你一样穷的人。你有怨气,不甘心,你要拿出行动来,让自己过上好日子,而不是让自己怨天怨地。还要,明日史县令会来,你要好生准备一下,再如你今晚这般强词夺理,肯定会输。” 黄赖皮眨巴着眼睛,期期艾艾道:“有七少爷替我们撑腰,肯定不会输。” 宁毓承毫不犹豫拒绝了:“我说了,我只管公道,而非替你撑腰。” 黄赖皮肩膀塌下来,瞬间蔫了。宁毓承未再多言,与宁九一道离开。 月色下的村庄安宁静谧,偶尔还有人家透出些许的火光,估计还在熬煮蜡。 宁九终于忍不住,小声道:“七郎,黄赖皮不过只认得几个大字,他如何敢惹王大寿?” 宁毓承微笑着道:“王大寿也因为认得几个字,就什么事都不用做,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书中自有黄金屋,真是至理名言。黄赖皮也认得字,村中的百姓都认字,王大寿识字,就算不得稀奇了。算不得稀奇,王大寿就不该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黄赖皮脑子灵光,家中一贫如洗,又没后人,他当然敢惹王大寿。” “还真是。”宁九前后一琢磨,禁不住也笑起来:“要是换做别人,生怕家人因此受连累,还真是不敢。黄赖皮是滚刀肉,田氏摔伤,王大寿恰好凑了上去。不要的白蜡花,也不让人去捡,王大寿惹上他,真是活该。” 宁毓承沉默着没有答话,他的想法,与宁九还是有所差异。 宁毓承最看重之处,黄赖皮站出来,反抗的是权。要是村民与他一样,都不畏惧权力,在这种环境中长成的后一代,自然而然会轻视手中的权力。他们若为官,方不会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不迷信权力,不玩弄权势,如此一来,民智才算真正得以开启。 宁毓承当然不会以为,黄赖皮能站出来反抗,识字的人都会觉醒。他也不会气馁,能做一点是一点,有开端就是好事。 宁九想着黄赖皮在十里八村的名声,他的一举一动,又开始担忧起来:“七郎,你以为,黄赖皮可能赢?” 第85章 …… 黄赖皮必须赢! 翌日天不亮,福山得了吩咐回了府城,宁毓承亦很早起床,与村民们一样披星戴月,趁着有露水的时候采白蜡花。 自从要写养白蜡虫的册子,常宝就很是上心,生怕错过了任何的细节,手中拿着笔墨,不时记录着养虫的要点。 不过,常宝见宁毓承与他一样认真,看了又看之后,不解地道:“七郎,你也打算写养白蜡虫的册子?” 杨六指在砍白蜡树枝,宁毓承拿着树枝反复打量。白蜡花密密麻麻裹在树枝上,只需要轻轻一掰便能揭下。白蜡花中还有好些活着的白蜡虫,村民们舍不得,将其选出来再放回树上。 活着的白蜡虫不算多,村民却要为此耽误很多的功夫。在宁毓承看来,费的这些力气很不划算,但对村民来说却不一样。 因为他们的力气不值钱,宁毓承为此感到很不是滋味。 任何便宜的东西,背后都有更便宜的付出。人是最值钱的东西,无论脑力体力都该如此。 宁毓承说不出让村民不要管尙活着白蜡虫的话,对常宝的问题,他摇摇头否认了,“我不懂,就多看多学,免得出错。” 常宝若有所思点头附和,“是,多看多学,非道听途说,这才是试验之道。” 听宁毓承说试验多了,常宝也学会了,不会轻易下决断。比如杨六指在砍白蜡树枝,其他人家听了,有人将信将疑跟着砍,有人却担心明年生不出来,依然照着旧的办法采摘。 按照以前,常宝会以为那些按照旧办法的人家是迂腐,不知变通。如今他谨慎地以为,是该看明年白蜡树的结果如何,以事实来说话。 黄赖皮家中没了白蜡花可收,他难得一早起了床,身上依旧穿着那身半截长衫,守着采白蜡花的村民,比手画脚说着话。 宁毓承看了会,对福水说道:“你去跟黄赖皮说一声,他既然空着,说话的时候,就帮着做些事。” 福水走了过去,跟黄赖皮说了几句。过了没多时,黄赖皮走了过来,他看上去颇为不自在,吭哧着道:“七少爷,在下以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宁毓承一听,便知黄赖皮偷懒不愿意帮忙采白蜡花,耐心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该这般理解。你不愿意做的事情,莫要勉强他人。你现今是有所求,想要村中的人帮着你作证。但他们都很忙,没空听你说话。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帮着做一些,他们也会记着你的好。” “他们才不会记着我的好。”黄赖皮嘟囔着,抱怨着道:“我站出来,并非只为自己,他们也得了好处。” 宁毓承诧异了下,黄赖皮还真是有意思,不禁笑着道:“你说得对,但你站出来,你很有勇气,不能要求别人都与你一样。” “我不能求别人与我一样,别人也不能求我与他们一样。”黄赖皮转动着眼珠子,神色狡黠道。 宁毓承岂能听不出来,他这句话是在指自己。明明他不愿意做的事,自己却要求他去做,与别人一样讲究人情世故,你来我往。 宁毓承并不生气,反而很认真地思索,片刻后道:“你说得对,但也不对。因为你要考虑到,你行事的目的,想要的结果。要是你能接受失败的后果,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要是你不能接受,你就要多加考虑了。” 黄赖皮愣在了那里,他没再说话,施礼后踱步离开了。宁九在一旁听着,望着他的背影,皱眉道:“黄赖皮真是,唉,他懒就懒,偏生还找这般多的借口。” “我倒是以为,黄赖皮这样很好。”宁毓承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他真正在动脑,在想。哪怕可能不正确,但何为正确?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本身就很滑稽。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只要他自己能接受,旁人不该指指点点。” 为何权力会那般让人畏惧,除去朝廷用兵力镇压,便是世俗规矩长久以来的束缚。千百年流传的规矩是,要刻苦勤勉,要孝顺孝道,要听话温顺,要忠君,官员权贵们就该高高在上,该被膜拜被尊崇。 黄赖皮本身没想到那般深远,但他已经在思考,他为何要听从这些世俗的规诫。不从众,能独立思考,在任何时候都极为难得。 到了午后,史方今就来到了王家坳村。他看到宁毓承在河边,便也来了,远远就笑着打招呼。 宁毓承客气还礼,道:“史县令百忙之中抽空来到王家坳村,替村民断案,实在是感激不尽。” “不敢不敢,我身为平水县令,当为百姓排忧解难。” 史方今笑着客套,望着眼前的忙碌,话锋一转,道:“我听了些王家坳村中的纷争。不知七少爷想要何种结果?” 这句话听上去坦率,实则是在给宁毓承下套,好似他要掌控衙门官司断案。 王氏兄弟都在衙门做小吏,史方今只怕没少拿王长寿家的好处。且白蜡花这块的利,基本上他也再拿不到,还被从县城叫来审案,心中自会有怨气。 宁毓承面不改色道:“我只是做个见证,案子该如何判,当该由史县令做主。” 史方今眼神再一转,为难地道:“唉,黄福中已经去世多年,当年的纠纷,眼下早已没了证据,我到平水县尙不到三年这官司,只怕难呐!” 宁毓承也不多言,只道:“史县令只管照着律令判断便是。” 史方今见宁毓承话说得滴水不漏,只得寒暄几句就离开了。到了晚间,村头的香樟树下点了松蜡火把,史方今与县丞捕头差役都来了,照着衙门公堂一样摆出审案的阵仗。 村民们放下手上的活计,将四下围得水泄不通。王大寿与黄赖皮各据左右两侧,宁毓承则与村民们在一起,坐在木凳上旁观。 坐在案桌后的史方今,拿着一块木头当做惊堂木敲下,威武地道:“肃静!” 喧嚣的现场渐渐安静下来,史方今威严无比道:“本官听闻村中有人告状,念着正是采白蜡花的时节,免得耽误了活计,特意前来村中,趁着夜晚得闲时审案。究竟谁要告状,且站出来说话。” 黄赖皮与王大寿都走了上前,两人禁不住看 向对方,目露嫌弃憎恨。 黄赖皮反应快,抢先道:“在下状告王家坳的里正王大寿,仗势欺人,谋财害命。” 王大寿紧跟着喊道:“在下状告黄赖皮偷我家的白蜡花,被我当场抓住之后,还恶人先告状,意欲污蔑敲诈。” 史方今皱起眉,道:“你们究竟谁状告谁,且先掰扯清楚再说。” 宁毓承眉毛扬起,要是掰扯下去,不知会掰扯到何年何月。他当即站起来,道:“史县令,他们互相状告,就当做两个案子,分别审理便是。” 王大寿脸色微变,黄赖皮愣了下,急着拿出了状纸呈上,道:“王里正告在下,在下也告王里正,互相不吃亏。” 史方今愣了下,拿过黄赖皮递上来皱巴巴的状纸,打开看到上面歪歪斜斜的大字,跟着头大如斗。他不时看向宁毓承的方向,紧张不已,不肯错过宁毓承任何一个表情。 宁毓承从头到尾只一言不发看着,与村民们并无两样,史方今略微放下了心。 “黄达高,诉状错漏百出,拿回去重写!” 史方今扔回诉状,王大寿暗自冷笑一声,接过王福根手中的诉状奉到史方今面前,恭敬道:“史县令,这是在下的诉状。” 黄赖皮诉状被打回来,他也不着急,拿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暗自腹诽史方今没眼光,不懂得欣赏他的大作。 史方今几眼扫完王大寿的状纸,唔了一声,道:“既然王大寿的诉状清楚明白,就先审理王大寿状告黄达高偷窃白蜡花的之案。黄达高,王大寿状告你伙同妻子田氏,在夜里偷砍王家白蜡树,此事你可有话说?” 黄赖皮赶忙道:“史县令,在下有话说,有很多话要说。在下冤枉,在下与娘子砍的白蜡树枝,乃是在下堂伯父家所栽种,村中人可以给在下作证,王家的白蜡树,田地,家财,皆是从村中占取而来。在下状告王大寿,便是因为王大寿作恶多端,在下要替堂伯父一家讨个公道,替乡亲们伸冤!” 史方今拧眉,明显要将两案分开审理,道:“你且先别提其他,只管回答,你与妻子田氏,偷盗王大寿家白蜡花,此事可为真?” 黄赖皮怔住了,一时急了,道:“王家的白蜡树,田产,皆是从村民手中夺去。堂伯父一家去世之后,后继无人,在下是堂伯父最亲近的后人,当继承堂伯父的家财。在下与娘子砍的白蜡树枝,本为在下的家财,何来偷盗之说?” 王大寿冷笑道:“黄赖皮,你口口声声称我抢占你的家财,你可有证据?” 黄赖皮道:“村中的人皆可替我作证,村东头紧挨着我家的白蜡树,当年可是归我堂伯父家所有。” 杨六指当即站了出来,替黄赖皮作证:“我能为黄赖皮作证,王里正家的白蜡树,当年是黄赖皮堂伯父家所有。” 见到杨六指站出来,其他村民也不怕了,纷纷七嘴八舌替黄赖皮做了证。 黄赖皮得意不已,将黄福中家的地,白蜡花,如何被王大寿抢走之事,前前后后仔细说了一遍。 王大寿冷冷一笑,道:“当年的田地,是黄福中卖给了我,在衙门过了契,有衙门见证,如何作假。白蜡树乃是黄福中欠下佃租,用白蜡树抵债,此事当年村中的无人不知,当着史县令的面,岂容你狡辩!” 黄赖皮大喊道:“那是因为你王大寿仗着自己的儿子在衙门当差,故意为难人,我们贫民百姓无权无势,争不过你王大寿,为了保命,才不得不将地卖给你,白蜡树赔给你!说到底,是因为你王大寿狗仗人势,无法无天!” “肃静!”史方今沉声呵斥,黄赖皮本来还想跳脚骂,只能悻悻闭上了嘴。 史方今的视线,从宁毓承方向收回,心中直七上八下。 王家坳村养白蜡虫,百姓识字,他的确得到了政绩。可惜通判的位置没轮到他,能捞到的油水也没了。 王家给他进贡不少,史方今念着冰冷实在的真金白银,心一横,看上去很是为难,道:“村中百姓的证词,本官当是相信。只是,田地与白蜡花,当年归黄福中所有。又如何能证明,王大寿抢了黄福中的地与白蜡树。不能仅仅凭着你黄达高一家之言,便称说是王大寿欺负了你。” 此事已经过了好些年,黄赖皮不能仅仅凭着王福庆是拦头,当年黄福中妻子去卖白蜡时,其他拦头在乱收赋税。更不能凭着黄妻被抓进大牢,便是差役沟壑一气欺负人。 就是村民们也不敢站出来作证,毕竟衙门的差役就在眼前,他们不敢得罪所有的差役,更不敢得罪所有的拦头。 王大寿嘴角露出阴冷的笑,剜着黄赖皮,等着他拿出证据。 黄赖皮道:“史县令,在下有一个问题请教。” 史方今点头,很是随和道:“你且道来。” 黄赖皮俯身道谢后,问道:“不知衙门胥吏的俸禄几何?” 史方今心里一咯噔,怔怔道:“你问俸禄做何用?” 王大寿朝黄赖皮淬了口,骂道:“黄赖皮,你好吃懒做,到处偷鸡摸狗。你问胥吏的俸禄,不止是僭越,难道你想偷抢不成!” 黄赖皮吸了吸鼻子,也不待史方今回答,扯着自己身上的半截长衫下摆,昂着下巴一脸正气道:“我读过书,哪能做鸡鸣狗盗之事。” 他将手负在了身后,装模作样来回踱步,“我是在算账,替你王大寿算一笔账。你王大寿的家财万贯,从何而来。村中所有人都知道,你王家当年不过只有不到十亩地,你将家中的地卖了一半,拿了钱给你大儿子王福喜在衙门谋了差使。王福喜当差第二年,你家就开始发了家,开始买地修宅。王家的家财,要不是你儿子当差的俸禄赚来,便是你抢占而来。这样简单的算学道理,难道你都算不清楚?” 王大寿脸色霎时一白,惊慌失措看向了史方今。史方今坐立不安,朝宁毓承方向看去。 宁毓承淡然迎着史方今的视线,平静不语。 这场官司,已经出了结果。 第86章 …… 史方今并未当场断案,遣散围观的众人,待日后再判。 时辰不早,村民们怕耽误了来日的活计,互相议论着离开。香樟树下火把熄灭,惟有月亮挂在夜空,照着逐渐归于宁静的村落。 宁毓承与宁九常宝回到院子,福水打来水,宁毓承就在院中的桂花树下洁牙洗脸。青盐用完了,宁九尙未去买,折了柳树枝擦着牙。柳树枝带着苦味,常宝呸呸吐着,抱怨道:“宁哥,下次去城中,千万莫要忘了青盐。” “七郎都没叫苦呢!”宁九瞪着常宝教训了句,又连声答应了,“好好好,到时你与我一道前去,别忘了提醒我。” 常宝咧嘴笑了,宁九瞥了瞥他,道:“你为何事这般高兴?” “我就是高兴,也不知为何。”常宝说完,垂手呼噜噜往脸上泼水,拿着布巾一通乱擦。 宁九看向旁边安安静静的宁毓承,神情欲言又止。宁毓承将木盆中的脏水泼到桂花树下,抬手将布巾晾在树枝上。 “七郎,今晚的官司,你觉着会如何判?”宁九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觉着无用。”宁毓承笑了笑,看向篱笆院门,缝隙处传来隐约的灯火,他轻声道:“很快就能得知了。” 宁九愣住,随着宁毓承的视线看 去,他马上招呼常宝一起收拾木盆,“有人来了,应当是史县令。” 村中的百姓舍不得点灯,月色下还会打灯笼的,亦只有史方今了。 常宝看了眼院外,赶紧帮着宁九收拾,将小炉提到桂花树下,在陶罐里装上清水,放在小炉上煮着。 史方今很快就来到了院外,站在用绳子系住,聊胜无于的大门前等着。随身小厮想要抬手推门,怕将篱笆门会掉下来,为难地挠了挠头,只能扬声道:“七少爷可在?” 宁毓承答了声在,前去解开绳索开了门,史方今脸上堆满了笑,颔首道:“原来七少爷还未曾歇息,打扰了。” “史县令请进。”宁毓承侧身让过,史方今走了进来,顺便四下打量。 这间院子原本是村民的宅子,原来的一家接连去世后,村中人觉着晦气,就闲置荒芜了。宁九与常宝来了之后,收拾修葺了一下,当做暂时落脚处。 三间正屋带着东西厢房的泥墙草顶小院,空地上种着小葱萝卜灯菜蔬,收拾得整齐干净。西厢的灶房外,种着一颗桂花树,用小石子沿着树垒砌了一圈,树下放着木墩子,石头当做休息的桌椅。 史方今知道宁毓承来到王家坳村,都歇在这间小院,他从未来过,看到小院的寒酸,不禁愣住了。他未曾想到,以宁毓承的家世,居然在这种地方,也能住得安然若素。 宁毓承邀请史方今坐,道:“天气不冷不热,又有月亮,在院外坐着吃茶,别有一番风味,史县令可体会一二。” 史方今勉强笑着说是,撩起绸缎衣袍下摆,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宁毓承拿钳子捅了捅小炉,炉火变得旺了些,放在上面的陶罐开始滋滋响。 “七郎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史方今望着穿着简朴青布衣衫的宁毓承,语气复杂道。 他听过宁毓承简朴,平易近人。在他看来,宁毓承不过是为了博取虚名罢了。 世家大族的子弟,哪来真正的简朴,不显山露水才最金贵。 看宁毓承熟练的动作,史方今相信他经常亲自动手,才会驾轻就熟。 史方今不由得疑惑了,宁毓承本该与他们一样,他一心向着这些穷苦的百姓,究竟有甚好处? “今晚黄赖皮所言的算学问题,我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故来请教七少爷,不知七少爷有何高见?” 黄赖皮摆了两个问题在史方今面前,一是官府胥吏的俸禄究竟几何,王大寿两个儿子只靠赚取的俸禄,能让王家大富大贵。二是若王大寿并非靠着两个儿子的俸禄发家,那就坐实了王大寿欺压百姓,得来的家产,皆为不义之财。 胥吏的俸禄可查,史方今可以忽悠村民,但当着宁毓承的面,他不敢轻易说出口。他也不敢承认王大寿发家,是靠着他儿子当胥吏,仗势欺人而来。毕竟这样一来,他就犯了失察之责,要是黄赖皮再继续闹下去,更甚者揭开仗着权势发家的这层皮,休说平水县,就是江州府的官员们都会被牵连进去。 黄赖皮当然闹不下去,史方今不会让他闹,江州府的官员也不会让他闹。权贵们要脸,读过书的人要知礼节,有权便有金山银山这个事实,不容得摆在光天化日之下来说。 史方今必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舍去王大寿一家,平息王家坳村的民怨。 宁毓承干脆直接回道:“我没有高见。” 史方今没想到宁毓承如此直接,他被噎了下,心中暗自恼怒了下,态度也变得强硬了些:“我还以为,七少爷给黄赖皮出主意,自会有一番见解呢。” “我没给黄赖皮出主意。”宁毓承也不生气,微笑着道:“我听说聪明人总会想得比寻常人多一些。史县令是聪明人,的确是想多了。” 史方今脸色变了变,紧紧盯着宁毓承,道:“我以前以为七少爷是为利,后来发现七少爷要真是为了利,便不会出到白蜡三十一支的价钱。人不为利,便是为名了。七少爷身为宁氏子孙,声名早就在外,名气太甚,过犹不及,以七少爷的聪慧,由我道出来,便是班门弄斧了。” 瓦罐的水沸腾了,宁毓承拿布巾裹住把手,提起倒在茶盏中,神色淡然,姿态闲适。 “在史县令看来,人若非为名,便是为利。”宁毓承放下陶罐,做了个请的手势,端详着史方今。 “史县令究竟受了何种打击,自小受着何种教养。才会变得如此功利而不自知?” 茶盏的茶水热气腾腾,史方今的脸,仿佛也跟着发烫。 在他看来,世间众人皆为了权才色,莫过如此。 功利而不自知,史方今从未受到过如此犀利不客气的评价,他不免愈发恼怒,沉声质问道:“那七少爷不为名,不为利,又年幼,亦绝非为了色。七少爷究竟为何?” 宁毓承诧异地道:“我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将其他人,也看做是人,而非牛马牲畜就足够了。” 史方今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应。 因为生而为人,就这样简单? 史方今脑子乱糟糟,一时也理不清楚,起身告辞离开。 系上篱笆门的绳索,宁九与常宝默不作声走回来坐下,陪着宁毓承吃茶。 院子安静下来,月色从树荫中洒落在地,宁毓承端起放凉的茶水抿了两口,思索了下,道:“九叔,你去跟黄赖皮说一声,见好就收。” 宁九神色严肃,点头说是,“史县令明显不大高兴,黄赖皮一身的虱子,要捉他去衙门打板子,任谁都无话可说。几板子打下来,非死即伤。” 说罢,他起身急匆匆出了门,常宝望着晃动的篱笆门,嘟囔道:“宁哥真是急性子。” 宁毓承收拾着茶盏,笑道:“黄赖皮得意之下肯定会过头,九叔也是惜才,免得他遭受皮肉之苦。” 常宝帮着宁毓承一起收拾,他想了想,小声问道:“七少爷真没教黄赖皮?” “我真没教他。”宁毓承失笑,不过他并未多解释。 不止是史方今,常宝也不相信,黄赖皮今晚,全是凭着他自己的本事。 这样最好,要是史方今与其他权贵明白过来,不能让下层的穷苦百姓读书。他们读过书,就不会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牛马,那就大事不妙了。 史方今连夜赶回了县城,翌日派了捕头,将王大寿与两个儿子,都拘进县衙大牢中。捕头给村民们留了话,要审清王大寿一家这些年犯的事,还黄福中,村民们一个公道。 卖白蜡得了钱,王家又倒了大霉,村中比过年还要热闹。杨六指等不及过年,将家中养的仅有一头猪宰了,要做席请宁毓承吃酒。 其他人家见了也不甘落后,东家凑些蛋,西家抓只鸡,凑齐油盐米面,准备全村人吃席。 福山从府城回来,带来收白蜡的钱,宁毓承听说府中暂且无事,便放心留下来,准备吃席收白蜡。待王家坳村的收完,再赶往清水村,那时清水村的白蜡花估计已经熬煮好,正好全部收走运回府城。 村头的香樟树下,村民们搬来自己家的桌椅摆好,孩童们笑着在追逐打闹,妇人不时吆喝训斥几声:“别跑,仔细撞翻了碗,看我不揍你!” 大灶的锅中,咕噜噜煮着肉,香气飘散在上空,引得孩童们几乎流口水。除去孩童们眼巴巴等着吃肉,黄赖皮也眼巴巴在旁边守着。 不过黄赖皮已经是读书人,早已今非昔比,很是矜持地坐在一旁,克制住了自己,只不时斜一眼煮肉的过,再偷偷将口水咽回去。 宁毓承看得想笑,他喊了声黄为先,黄赖皮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掩饰不住的喜悦,让他一下跳起来,响亮地应了声:“我在!” “你来,我有事找你。”宁毓承禁不住笑起来,叫上黄赖皮去了宁九的院子。 福水按照宁毓承的吩咐,从东厢屋子取出个布包,递给了黄赖皮。 宁毓承示意黄赖皮打开,他忙解开包袱皮,眼睛霎时瞪得滚圆,猛然抬头看向宁毓承,失声道:“是长衫!” “是长衫,细布青衫,与我的一样。这两身长衫送给你。” 宁毓承脸上的笑 渐渐淡去,神色变得严肃:“你以后要记得勤换洗,做个干干净净的人。别忘记九叔的话,休要得意忘形,以为穿上长衫,便能飞上天。你要继续读书,亦别忘记,你还要养家。” 黄赖皮手都在颤抖,小心翼翼轻抚着青布长衫,眼眶通红。 他自小到大,不得人待见,一向混混沌沌活着,直到村中办了识字班。 从识字班学会认字,第一次摸到了书本,砚台与笔墨,浑浑噩噩的脑子逐渐变得明亮,他看到了不一样的天地。 黄赖皮紧紧搂着包袱,恭恭敬敬俯身下去,宁毓承忙拦住,他却坚持施礼下去,然后直起身,神情间的那股油滑,不知为何,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七少爷,我定不会辜负这身长衫!”黄赖皮庄重,信誓旦旦许诺。 宁毓承道好,“我相信你。” 能做人,谁愿意不人不鬼呢? 村中的酒宴,从傍晚直吃到月上中梢方散去。宁毓承不喜吃肥肉,但村中的所有人,都以为肥肉是天底下难得的美味,热情地给宁毓承装了满满当当一整碗。 宁毓承盛情难却,与孩童们分着吃了。他回去之后,宁九担心不已,忙着让福山上浓茶:“七郎,快吃些浓茶解腻。” “我不腻。”宁毓承接过茶盏吃了两口,笑道:“看到他们开心,我都忘了肥肉的滋味。” 宁九吃了不少酒,此时红着脸,感慨地道:“我也许久未曾这般高兴过,这场酒,吃得真是痛快!” 宁毓承放下茶盏,让福山算了下今晚的花销:“待我们离开时,你将钱拿给九叔,让他买些油盐米面补给他们。这一次酒,他们可是将家底都掏出来了。马上要收稻谷,要吃饱饭才有体力。” 福山应是,宁九愕然了下,旋即抚掌道:“果真是七郎想得周到,我尽顾着痛快吃酒了。” 痛快只是一时,待天不明,他们便要投入辛苦的劳作中。 宁毓承没多说,洗漱了下回屋去睡了。待王家坳的白蜡收完之后,再去了清水村。 连着忙了近十日,宁毓承回到府城。骡车在二门处停下,崔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崔嬷嬷迎了上前:“七郎回来了,老夫人说,七郎回来之后,赶紧去知知堂。” 宁毓承心一沉,问道:“嬷嬷,出什么事了?” 第87章 …… 崔嬷嬷边走边低声道:“三老爷跑到知知堂来大吵大闹,被老太爷听到,老太爷一口气没缓过来,现在已经唉,七郎你且自己去瞧吧。” 宁悟晖受伤之事,宁毓承没想过能瞒宁礼坤太久。毕竟宁礼坤只是轻微中风,并非变傻,宁悟晖只要一段时日未前往他面前请安,事情就瞒不住。 中风偏瘫的病人,无论如何受不了刺激。宁毓承本来想着宁礼坤养一段时日,等身体逐渐恢复了些,再找机会慢慢告诉他,有个接受的过程,兴许他能承受住。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宁毓承急匆匆来到知知堂暖阁。 暖阁的窗棂开着,里面飘散着淡淡的酸臭腐朽气。宁立坤躺在榻上,浑浊的双眼无意识盯着某处,手像是枯枝一样放在身前,不时抖动一下。张着的嘴角流出涎水,在脖子处围了一圈布巾接住。 崔老夫人拄着拐杖站在榻旁,转头朝进屋的宁毓承看来,伸出手道:“小七回来了。” 宁毓承叫了声祖母,手搭在了崔老夫人的手心。崔嬷嬷搬了锦凳上前,宁毓承要搀扶崔老夫人坐,被她拒绝了:“我不坐,我身子骨硬朗着呢。” 崔老夫人眉眼依然温和,明朗如秋日的天空。对比着榻上半死不活的宁礼坤,宁毓承心头浮起难言的滋味,他没再多言,嗯了声,在锦凳上坐下了。 “扎了针,喂了药,没甚用处。”崔老夫人语气温和,将宁礼坤病重之后,如何医治,如何服药之事,仔细婉婉到来。 崔老夫人道:“我先出去了,你陪着坐一会,我让你阿娘送干净衣衫过来,等下你来我的院子更洗用饭。” 宁毓承道好,崔嬷嬷奉上茶水,伺候崔老夫人离开。暖阁中剩下了祖孙两人,宁毓承握住了宁礼坤的手,轻声喊道:“祖父。” 半晌后,宁礼坤眼珠转动着,朝宁毓承的方向看来,喉咙发出呵呵,含糊不清的声音。 活到现在的年纪,宁礼坤从未如此绝望难受过。手脚无法动弹,语焉不详,被困在残缺不全的躯体里,生不如死。 “祖父,是我,我从平水县回来了。今年的白蜡收成不错,稻谷的长势不算好,也不算坏,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收得差不多了。总的来说,今年他们会比往年过得好些。” 宁毓承缓缓说着前往平水收白蜡的事,将黄赖皮与王大寿的官司略过不提,只说着村民们的情况,收成。宁礼坤在他不疾不徐的述说中,呼吸明显平缓了下来,看上去在认真倾听他的话,听外面的世界。 “今年的白蜡种虫留得多,还要几个村子也在种白蜡树了,明年会多种一些。白蜡永不会多,只会不够用。养白蜡虫辛苦,不容易,王家坳,清水村的村民们皆清楚,他们也就不介意别人跟着养白蜡虫。一家独放不是春,万花齐放春满园。” 宁礼坤的手稍许用力,像是在回应宁毓承的话。他眼神纠结,仿佛要说什么,却想到自己无法表达,变得痛苦起来。 “祖父放心,三叔无事。三叔最爱自己,他不会有事。” 宁毓承神色平静说着,宁礼坤眼珠又不动了,琢磨着宁毓承的话。片刻后,他胸脯起伏,发出长长,如疾风般凄厉的声音。 宁悟晖的确死不了,他早已不管不顾自己的死活,只在意自己。宁礼坤无比痛苦,悔不当初。他分辨不出,究竟是后悔生了宁悟晖,还是后悔自己太绝情,断了他的前程。 “有句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祖父还不会赖活着,我让木匠做个带轮子的椅子,每天推祖父出去走动,看花开,花谢。外面的事,我回来再讲给祖父听,祖父好生养着,长命百岁,看着我们这些儿孙们。” 是啊,他还有儿孙们。宁礼坤又缓和下来,努力转动眼珠,望向眼前的宁毓承。 这些时日宁毓承黑瘦了些,神色沉静,一如既往的稳重。宁礼坤回想着这些躺着不能动弹的时日,他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屋外的天。哪怕是刮风下雨,他也想出去看看,好过没日没夜被困在这间方寸屋子中。 宁礼坤使出浑身的力气,终于弯曲手指,握住了宁毓承的手。嘴里吱吱呀呀喊着,眼里露出迫切与期盼,眼珠转向窗棂外,又再转回来看向宁毓承。 “祖父别急,”宁毓承看明白了宁礼坤的意思,安抚他道:“现在外面天气好,我让大翁收拾一下,让祖父出去坐一会。” 宁礼坤松开手,长长呼出口气。宁毓承叫了宁大翁进屋吩咐了下去,没一会,两个粗壮的仆从与宁大翁一起进屋,半搀扶半抬着宁礼坤来到屋外,让他坐在廊檐下的躺椅上,看着眼前秋日的庭院。 夕阳正西斜,半边天像是着火一样,红彤彤的光落在宁礼坤身上,让他蜡黄的脸,看上去也有了几分红晕。 宁毓承坐在躺椅边 ,也不说话,陪着宁礼坤看夕阳。直到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夜里的风已经有了丝丝寒意,宁大翁上前,搀扶宁礼坤进屋。 宁礼坤虽不舍,到底没抗拒。进了暖阁依靠在软垫上,宁毓承道:“祖父先用饭歇着,我回去洗漱一下,待饭后再来陪祖父。” 宁礼坤眨了眨眼睛,发出了一个比较清晰的好字。宁大翁几乎感动得快哭了,他送宁毓承出屋,哽咽着道:“还是得靠七郎。七郎回城之后,老太爷就恢复了不少。” 宁毓承道:“大翁辛苦了,你自己也多保重,累活粗活,交给年轻力壮的小厮仆从去做。” 宁大翁犹豫了下,终于鼓起勇气道:“七郎这些日子不在,老奴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宁毓承点头,“大翁直说便是。” “老太爷本该好生养着,被三老爷一气,这身子骨愈发不好。三老爷伤了子孙根,眼睛也要瞎不瞎,他岂会善罢甘休,在府中成日大吵大闹,说要江夫人偿命。连着三郎,四娘五娘她们,都差点被三老爷伤了。徐姨娘去劝过一次,被三老爷也骂得哭哭啼啼,再也不敢多言一句。老夫人倒是吩咐了三郎,让他去处置。三郎那边,唉,毕竟是亲生父亲,三郎如何管得住。七郎,你帮帮三郎,要再闹几次,以老太爷的身子,只怕就” 宁毓承能理解崔老夫人,她看在宁毓闵他们的份上,不能对宁悟晖做得太绝。 “我知道了。”宁毓承没有多说,大步前去崔老夫人住的西跨院。 崔嬷嬷迎上前,只会婢女打了水,宁毓承进去更洗出来,案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崔老夫人是利索人,她也没甚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边吃着饭,边将不好在宁礼坤面前说的那些事,细细告诉了宁毓承。 “宁三发疯,老东西虽被气得一只脚都踏进管材,还是舍不得。我们几十年夫妻,哪能看不出来他那点小心思。呵呵,这是老东西的报应,临到死的时候,他都看不明白。” 崔老夫人吃得半饱,放下筷子,拿出帕子优雅擦拭着嘴角,脸上浮起嘲讽的笑:“看不明白就看不明白,他富贵了一辈子,顺当了一辈子,也稀里糊涂过了一辈子。照着我的脾气,宁三死不足惜。” 宁毓承吃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碗,抬头看着崔老夫人,道:“祖母为了我们,下不了手。” “是啊,我都是为了你们。你在意三郎,还有四娘五娘,我不在乎他们,却也不能伤及无辜。小七,你去跟宁三好生说清楚,咱们府上经不起这般折腾。我不怕家丑外扬,家丑就是丑,丑事藏着掖着,害的是自家。我只要府中安宁下来,每个人都好生过日子!” 家丑不可外扬,在千年的后世,这个观念始终没变。宁毓承震惊不已,他清楚崔老夫人通透,未曾想到她竟然通透至此。 “你也累了,别管老头子,他死不了。先去找宁三郎,看他打算如何做,”崔老夫人道。 宁毓承嗯了声,起身告退:“祖母也早些歇息。” 离开知知堂,宁毓承来到松竹院,宁毓闵不在,看门的人称他在兰草院。 再来到兰草院,到了门前,宁毓承就听到院中传来嘶声裂肺的咆哮声。他在门前略微驻足,深吸一口气进了院子。 “滚!你个混账东西,老子要杀了你!” “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桌椅翻到的声音之后,紧接着而来的便是怒骂。 “你阿娘呢,她躲到了何处去!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个不孝的畜生,我是你老子,你看到我伤得这般重,你居然无半点怜悯之心,还护着那毒妇!” 福山垂头走在前面,小心翼翼推开了大门。屋内未曾点灯,借着屋外廊檐下的柱灯,只见一片狼藉,几案全部翻到在地,榻太重,宁悟晖翻不动,侧身坐在上面,手撑着腿大口喘着粗气。 宁毓闵站在门边,背对着门,看不出他的神色。宁悟晖看到门开了,微微抬头看来,他受伤的左眼血红,右眼也充血,狰狞的神情,在隐约的光下格外可怖。 “三叔。”宁毓承迎着宁悟晖的视线,抬手施礼,淡淡打了招呼。 宁毓闵转身过来,眼中泪光一闪而过,他慌忙伸手抹去,狼狈地道:“小七回来了。” 宁悟晖则一动不动,恨恨盯着宁毓承:“你来作甚,谁让你来的我知道了,是你那好祖母。你那好祖母使坏,故意离间三房,挑拨得那没脑子的毒妇杀人,事后做好人,将她藏了起来!” 说到激动处,宁悟晖蹭地起身,冲着宁毓承奔来,一副要将他撕碎的狠厉。 宁毓闵惊呼一声,含着祈求喊了声阿爹,伸手欲将阻拦。宁悟晖已经发了狂,手一挥,就将宁毓闵甩了出去。 宁毓承不躲不闪站着,宁悟晖扑到他面前时,福山福水跑了上前,两人一起抓住宁悟晖的手臂,脚下一使劲,压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拧,便将他死死制止住了。 宁悟晖咆哮着怒骂,宁毓承蹲下来,手钳住了宁悟晖的下巴:“三叔,你再不闭嘴,我便卸了你的下巴。” 平时宁毓承勤加练习骑射,又经常奔走干活,绝非只凭着疯劲,实则羸弱读书人的宁悟晖能比。 宁悟晖感到脸颊的骨头都快被裂碎了,痛得眼泪都快留下来,对着沉静的宁毓承,不知为何,他没敢再骂下去。 宁毓闵站在一边,怔怔看去,宁悟晖跪趴在地,脸被宁毓承捏住,虽一脸的不甘,却识相未再做声 宁毓承紧紧盯着宁悟晖,道:“三叔,你做的孽,罄竹难书。明州府因着你而死伤,流离失所的百姓不计其数。就凭着这一点,你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三叔你也别委屈,像你这样的官员多了去,他们都没受到惩罚,凭什么轮到你,就该受到惩罚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何,要真问为何的话,你该想想,为何锦衣玉食,养出了你这样的人。” 兰草院难得地安静,宁毓闵满心的悲凉,觉着宁悟晖看上去可怜又可恨。他疲惫至极,踉跄走出门,望着漫天的星辰,眼泪无声从眼角滑落。 宁毓承语气稀松寻常,不急不缓道:“三叔,我明确告诉你,三婶好好的,你永远都见不到她了。至于三叔,现在给你两条路选,一是活,二是死。你要活,就老老实实,夹着尾巴活下去。你选择死,明日此时,就是你的忌日!” 第88章 …… 宁悟晖呼吸渐渐变得沉重,眼神阴狠盯过去。宁毓承不多不闪,平静且淡然迎着他的视线,让他不由自主开始战栗。 此时,宁悟晖深刻明白了一件事,宁毓承绝非在吓唬他,说到便能做到。 宁毓承放开了宁悟晖,福山福水跟着将他拖回榻上坐下,两人喊了大海大河进屋,开始收拾屋子。 宁悟晖双肩塌下去,失魂落魄坐在那里,再也没了先前的疯狂。 兰草院终于重回安宁,宁毓闵靠在廊柱上,见宁毓承走出来,他缓缓站直,愣愣喊了声小七。 “二哥可有用过晚饭?”宁毓承问道。 宁毓闵摇摇头,他成日晕头转向,无暇顾及自己。江夫人不在,宁毓珊宁毓珠姐妹与宁毓瑶住在一起,由夏夫人一并养着,亦无人会注意到他。 三房是非不断,宁毓闵也没甚胃口。兰草院是江夫人的院子,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他片刻都不想多留,转身朝外走去。 宁毓承吩咐福山:“你去灶房,捡几样便利的饭食送到松竹院。” 福山领命前去了,宁毓闵想要拒绝,喉咙无端被堵住,他哽咽了下,道:“小七,多谢你。” “二哥别客气了,我还怕二哥会怪罪我呢。”宁毓承笑着说道。 宁毓闵怔愣住,只很快就反应过来,感到困窘又茫然。 “我不会怪罪你,是我没用,管不了阿爹。” 宁毓闵垂头往前走着,灯笼的光映在光洁的青石地面上,泛出冰冷的光。风吹过夹道,他冷得瑟缩了下。 在不知不觉间,时日就过去了,深秋已然来临。 宁毓闵心情如此时的天气一样冰凉,他侧头看向宁毓承,道:“小七,为何会这样,为何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在锦绣堆中长大的宁悟晖,只是个金贵的瓷瓶而已。他经受不起风浪,也没本事,没那份机智承受风浪。 宁毓承以前看过一句话,在困境中的反应,才能看出人的品性。宁悟晖真实的品性,在他的落魄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旁人再关心,只是隔岸观火。宁毓闵却不同,他是宁悟晖的亲 生儿子,性情偏优柔寡断,他能看得明白,能醒悟,但时候还是会犹豫,下不了狠手。 其实宁毓承也在问自己,当他是宁毓闵时,可能做到这般决绝。 不过宁悟晖肯定不敢再折腾了,毕竟真正心疼他的宁礼坤,已经中风在床。他能耍威风,脾气的江夫人要与他拼命,他能随意叱骂的儿女们做不了主,帮不了他。 最最亲近的人,宁悟晖能随便伤害欺侮,休说他当着崔老夫人的面,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在隔着一层的侄子宁毓承面前,他照样得规规矩矩。 宁毓承并未多说,只道:“二哥,待十年之后,你再回头看,兴许就能真正想通了。” 十年之后,宁毓闵肯定已经娶妻成家。当有儿女之后,在生活中占据最重要地位的人有所变化,看待事情以及处理问题的方式,亦会跟着变化。 宁毓闵心情低落,沉默着没再多问,朝松华院的方向走去。 宁毓承为了让宁毓闵振作起来,陪着他到了松华院,灶房送来了鸡汤面,宁毓闵坐在案桌前用饭,宁毓承吃着茶,慢慢将平水县黄赖皮与王大寿打官司的事说了。 宁毓闵听得惊讶不已,几口吃完碗里的面,迫不及待问道:“史县令最后如何判了案?” 宁毓承道:“史县令当然会舍去王大寿,我在清水村时,听九叔递了消息来,说是王大寿的家产被抄了,两个儿子被革掉差使,黄赖皮堂伯父的白蜡树与田地还给了他。至于占去村民的其他家财,则无动静。民不举官不究,这些钱财,估计就成了糊涂账。” 宁毓闵思索了下,紧张问道:“王大寿可会找黄赖皮报仇?” 宁毓承道:“王大寿家儿孙一大堆,黄赖皮就夫妻俩,他不敢。王大寿在村中也呆不下去,听说他准备将宅子卖了,阖家前往青州府去投奔他的女儿。” “卖宅子?”宁毓闵听说过王大寿的宅子气派,他难得笑了起来,道:“王家的宅子,村中的人买不起,买得起的也不会买。只怕王家的宅子难以脱手。” “等到王大寿卖不出去,主动便宜的时候,我准备将宅子买下来。王家的宅子,一是可以做作坊,二是可以作为私塾学堂。”宁毓承道。 私塾学堂宁毓闵能理解,他不解问道:“作坊?” 村民们卖了白蜡,拦头迫不及待前来收取了住税。宁毓承有详尽的账本,拦头碍于他在,也不敢多收。宁毓承算了下,村民们辛辛苦苦养白蜡虫,赚不到几个钱,不如做精。 “是,我看过熬煮白蜡辛苦,还是凑在一起,大家一起熬煮时方便省事。白蜡花不止可以做蜡烛,以后头道的白蜡,拿来做密封等用处,二道的白蜡,才用来做蜡烛。” 宁毓闵迟疑了下,问道:“那七郎打算将作坊拿在手中?” “我不拿。”宁毓承已经有打算,道:“我打算做成村民们共同持股的形式,按照每家交白蜡花多少,最后白蜡卖出多少钱,按照比例分钱。始终多劳多得,不会因着家占得多,谁家占得少,到时候闹出纠纷。有本事,就养好白蜡虫,得更多的白蜡花,齐心协力卖出更多的白蜡。这样一来,村民为了自身的利,会更加团结。再选出来的里正,以后就休想再变成王大寿。” “是啊,在一个位置上久了,难免会变。王家坳没了王大寿,还会有别的里正,一时可能会公平公道,久了之后,天晓得会变成何种模样。村民们齐心,里正也不敢轻易招惹他们。” 说到这里,宁毓闵又想到了宁悟晖,神色落寞长长叹了口气:“小七,阿爹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只要他能不吵不闹,安分守己活着就好。” 宁毓承打算将宁悟晖迁到最偏僻的荼蘼院去,派粗壮的仆从守着,不缺他吃穿,只近几年就别出来了。 将打算大致告诉了宁毓闵,他并未有意见,宁毓承起身离开,准备前去知知堂。 宁毓闵起身道:“小七,我陪着你一道前去。” 两人来到知知堂,宁礼坤已经睡着了,他们没再多留,各自回院子歇息。 翌日宁毓承刚起身用完早饭,准备前去找夏夫人,福山进屋来回禀道:“七郎,族中的宁二太爷来了,与老夫人起了争执。” 宁二太爷与宁礼坤是同一高祖的堂兄弟,在族中最年长。他仗着辈分以及年长,宁礼坤将族中的事务交给宁毓承后,没少在从中作梗。 崔老夫人现在接管了族长的差使,估计宁二太爷又不服了。宁毓承便前去了知知堂,在前厅的台阶上,就听到宁二太爷生气地道:“我看在你是妇道人家,又是弟媳的份上,不愿与你多计较。只你实在太不像话,瞧你们阖府上下,闹出的这堆丑事,让我们宁氏的脸往何处搁?” 崔老夫人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你这张老脸,不值几个钱,随便往地上一扔便是,没人稀得看。” 宁毓承听得想笑,宁二太爷气得快要晕过去,语无伦次道:“无知妇人,妇道人家就是无知!” “二伯祖父。”宁毓承忙走进屋,脸上堆满笑,俯身施礼下去。 宁二太爷跳起来,拉过宁毓承,指着崔老夫人道:“平时见你还算机灵,可惜是我看走了眼!你祖父病得糊涂,将族中的事情交给你,你却转手交给了一个妇道人家!族中的大事,哪能由一个妇人来管,真是荒唐!” “你别拉着小七出来作筏子!”崔老夫人脸沉下去,冷冷道:“你张口闭口无知妇人,我可是朝廷的一品诰命,你宁礼文不过区区白身,在我面前不尊敬,我看你老糊涂了,且不与你计较。” 宁二太爷霎时僵在了那里,他真是气晕了头,忘记崔老夫人是朝廷诰命妇。 不过,宁二太爷很快醒过神,义正言辞道:“你们府上三房闹出的丑事,现在江州府无人不知。宁江洲的名声,都被败坏得一干二净。你既然身为朝廷命妇,当懂得为妇之道。当时你不贤,故意排挤三房,只给自己肚皮中出的嫡亲后代买马。阿晖多好的孩子,进士及第,官至一府知府,如今落到了如此的境地!妻子发了癔症,刺伤夫君,哪个府上出了这等丑事,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偏生你贪恋权势,还厚着脸皮,在外充当宁氏的族长!” “谁要看笑话,先把自己府上那摊子烂事理清了,再来笑话他人。我不怕别人看,要说笑话,每家都能讲上七天七夜,大家一起来看。比如你府上的笑话,就是戏班子三天三夜都唱不完。” 崔老夫人毫不客气揭穿宁二太爷的用意,细声细气道:“你不过就是想要做宁氏的族长,眼红宁氏族中的田产钱粮,何必说得那般冠冕堂皇。” 打人不打脸,崔老夫人压根不给他留任何的情面,宁二太爷的喘气又粗了,厉声道:“族长一职,只德高望重之人能担任。阿坤已经重病在床,族长该另择贤者。这件事,你这个诰命妇人做不了主,就是朝廷命官,也管不了宁氏族中之事!”” 这时,安静不语的宁毓承开了口,道:“分族吧。” 崔老夫人与宁二太爷一起朝宁毓承看来,他微笑着道:“二伯祖父的顾虑,我能理解,怕被 我们这一房连累,名声受损。祖母有魄力,有本事,德才兼备,宁氏的族长,该由祖母担当。既然如此,不如分族。我们这一房分出来,,不知二伯祖父以为如何?” 第89章 …… 宁二太爷估计万万没想到宁毓承会有这一出,瞪眼张嘴僵在了那里。倒是崔老夫人反应极快,附和着道:“小七说得没错,你要是不满意,就干脆分族。” 宁毓承知道崔老夫人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在将军,威胁宁二太爷闭嘴。 毕竟宁氏一族中,哪怕宁悟晖如今落到如此下场,也还是宁礼坤这一脉有出息。要是分族之后,宁二太爷与支持他的族人,与宁礼坤这一脉就成了同姓的关系,彼此之间闹得不好看,亲疏远近可想而知。 在宁毓承看来,宁二太爷的想法与打算,他也能理解,一国一族一家,莫过于如此。 人皆有私心。宁二太爷贪着族长的权力,想要替自己的儿孙们多谋求些好处,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宁毓承不支持宁二太爷的做法,他求权求财,也要有那个本事。宁礼坤做族长的时候,宁二太爷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 如今崔老夫人当权,他变得不服气了,听他话中的意思,估计已找好族人支持他做族长。族人能答应他,不外乎额外许了好处。 宁氏绝不可能落到宁二太爷手中,成为他弄权敛财的工具。 分族不易,不分亦无所谓,但宁二太爷以及心怀异心的族人,必须分守己。 分的话也好,树壮有枯枝,尾大不掉反受其害,宁氏眼下分族,倒是最合适不过。 宁二太爷一时下不来台,慌得连借口都没找,只不悦哼了声,匆匆狼狈离开。 崔老夫人咄了声,道:“宁老二这老东西,蠢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半点长进。今年的粮食价钱比往年要贵一两个大钱,族田多收了几斗粮食,卖掉粮食多得了几个钱,我想着族中宁七太爷那一家子,病的病,弱的弱,给他们安排一个差使,多给几件衣衫,让他们冬日能过得好些。就这点东西,好些人就眼红了,尤其是宁老二,家中几个儿子都有差使,他吃香喝辣,连这个大钱都眼馋,真不是东西!” 宁毓承道:“祖母,也并非如此,我听说二伯祖父一家,与七叔祖父一家不对付。二伯祖父儿孙多,府中宅邸不够住,想要往西侧多修几间。西侧就是七叔祖父的宅子,不肯让出祖宅的地,两家吵了许多年。” “两家又不是第一天争,宁老七家的香樟树,都被宁老二偷偷用火烧,倒滚水,弄死了大半。这还不算,宁老二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一个神婆,说是做法灵得很,请了神婆上门偷偷做法,在朝着宁老七大门的方向放铜镜,帖符咒。宁老七气得往宁老七家大门前泼狗血,跳脚大骂。宁老二还口口声声要脸,你瞧他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上得了台面。” 崔老夫人嘲讽不已,摇摇头,“宁老二就是看上了族中的钱财,想着在族人面前耀武扬威。分族最好,让他们自己闹去,既然嘴上厉害,有本事,就别来依仗我们这一房!”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族产丰厚,当事掌权之人,必须公正公道,且要接受监督审核。无论分与不分,皆该如此。” 崔老夫人道:“我眼皮子没这般浅,看不上这点子东西。要是有监督,审核,只怕我将差使交出去,他们定会不干了。他们看不上我是妇道人家,呵呵,他们比不过妇道人家,便总拿着妇道人家出来说事,真真是虚伪!” 宁毓承倒并非因为崔老夫人是妇人,推了她出来代行族长之责。要是她能力不行,管不好宁氏,除去除去宁氏混乱不提,反而会给以后出门做事的妇人带来困扰。 毕竟有失败的例子在前面,他们会将崔老夫人拿出来说事,阻拦她们走出后宅。 宁二太爷他们攻讦崔老夫人,能找到的借口,也只有她是妇道人家,最近府中的混乱。 崔老夫人无论身份,还是魄力本事,都足可以当起这个差事。 宁毓承道:“且看二伯祖父他们如何选吧。祖母莫要生气了,为他们气坏自己的身子,划不来。” “我懒得理会,反正他们也不能拿我如何。”崔老夫人看上去神色轻松,吃了口茶,问道:“听说兰草院没闹了,可是你去过了?” 宁毓承将前去兰草院的前后经过说了,崔老夫人皱了皱眉,终是叹息道:“惟愿宁二郎能头脑清楚些,以后莫要怨你。” “那是二哥的亲爹,怨我也正常。”宁毓承笑着道。 “是啊,终究是宁二郎的亲爹。”崔老夫人惆怅地叹息一声,道:“要是亲娘好,亲爹不好,肯定会心疼亲爹一些。这人心呐,哪能做到不偏不倚。” 崔老夫人要去忙族中的账目,两人说了几句便各自离开。宁毓承前去梧桐院,夏夫人看到他,佯装震惊打趣道:“这是打何处来的黑小子?” 宁毓承笑着喊了声阿娘,夏夫人跟着笑起来,“这牙倒白净。快过来坐,夏嬷嬷,你去将灶房新做的栗子糕拿来,一块都别给阿瑶留,省得她只贪着吃点心,正食都不碰了。” 夏嬷嬷忙去拿了栗子糕茶水进屋,新鲜的栗子做成拇指大小的糕点,香甜可口入口即化。 “阿瑶又淘气了?”宁毓承吃着糕点,问道。 “她何时不淘气?”说起宁毓瑶,夏夫人就头疼,她摆摆手,“别提她,我呐,只宽慰自己,这样也好,以后不会吃亏。” 宁毓承赔笑,拿了账目出来,跟夏夫人说起了白蜡的买卖。 白蜡放在夏夫人的嫁妆铺子中出售,她知道宁毓承白蜡得利另有用处,除去铺子伙计等的工钱,过税等,并不从中赚取利润。 夏夫人道:“白蜡数量多,只放在江州府卖,一时半会也卖不完,说不定还要降价处置。虽说这个价钱,利也不低,白蜡要是降价,只怕其他州府的商人,他们不会让利,只会向养白蜡虫的百姓压价。” 宁毓承沉吟着道:“阿娘说得对,整个大齐现在的白蜡,并非是供过于求,白蜡的价钱,不能轻易降。我去找一下赵三爷他们,到了下半年,送礼的多了,让他们买些白蜡去随礼。今年江州府的白蜡芯,虽说用的灯芯草,但是三股绞在一起,无需剪芯,白蜡不算便宜,又新奇,送礼能拿得出手。” 夏夫人笑道:“你这般一说,我倒要多留一些随礼了。你外祖家在平江府,不缺白蜡,你小舅舅的亲事定了下来,给他多送一些,让他拿去送礼。” 夏恪庵性格不羁,亲事一直挑三拣四,年过二十还未定亲。夏夫人经常念叨,说是爹娘急得觉都睡不好,偏生他不当一回事。父母又不敢强迫他,否则以他的脾性,最后闹得双方反目,结亲不成反成了结仇。 宁毓承好奇道:“小舅舅定了何家?” “京城齐氏。”夏夫人看了眼宁毓承,神色颇为复杂。 大齐的天子姓齐,宁毓承不禁愣了下,“可是皇室宗亲?” “宗亲倒是宗亲,已与陛下快出五服,又算不得正经皇室。身为闲散皇室宗亲,不得入朝为官。齐氏父亲平时好金石,诗词书画,从不过问朝政,颇得陛下看重。你小舅舅也喜欢金石,两人兴趣相投,结为了忘年交。恰好他女儿出嫁后不满半年,夫君便因病去世了,婆家暗中指责她克夫,便归了娘家。你小舅舅写了信回平江府,让你外祖父去帮着提亲。唉,齐氏已经嫁过人,又得了那么个名声,你外祖父母虽说不大情愿,到底比你舅舅一大把年纪,还未成家强,便亲自进京,请官媒去下了聘。” 夏夫人拿了黄历翻看,道:“听说陛下体恤,特意下旨恩准,待明年开春后,你小舅舅从任上回京成亲。” “成亲的时日都定下来了,这般快?”宁毓承诧异问道。 夏夫人说道:“成亲的时日,估摸着得在秋后。成亲要准备的东西多,哪能那么快。” 宁毓承算了下,夏恪庵从陇北的县令任上回京,满打满算也只需两个月。他从开春后就回京,便要在京城停留四五个月。就算得陛下看重,大齐的官员,也不会离任如此久,除非陛下有意将夏恪庵留任京城。 未定下来的事情,宁毓承不打算多言,问道:“阿娘,明年舅舅成亲,你可要去京城?” 夏夫人坐在那里,失神片刻,黯然道:“我不想去,但还是去吧。我已经多年未见你外祖父母,小舅舅,亲戚姐妹们估计大多都要进京,我想去看看他们。” 夏夫人因为要见宁悟明与他的妾室庶子,心情不好受,宁毓承也跟着暗自叹息,宽慰她道:“阿娘,到时候三姐姐,阿瑶,我都陪着阿娘一道前去,阿娘就不冷清了。” “好,你们都去。不止阿瑛阿瑶,将阿淼阿珊阿珠都带去,我可舍不得留下她们。” 夏夫人看到面前装栗子糕的碟子,被宁毓承吃了不少,忙道:“哎呀,你别吃完了,阿瑶就算了,得给阿淼她们留一些。” 说完,夏夫人又心疼宁毓承,讪笑道:“你吃你吃。夏嬷嬷,你去让灶房再做 一些,给阿淼她们留着,要是她们午饭不回来用,给她们送到学堂去。” 宁淼乖巧,宁毓珊宁毓珠因为爹娘的事,变得格外懂事。夏夫人平时有她们陪伴,心疼她们,宁毓承岂会因此而生气。 宁毓承已经吃不下,照着夏夫人的吩咐,将栗子糕带走,送了些去松竹院的宁毓闵,其他留下给宁垚宁焱。 最终,宁二太爷跟没事人一样,仿佛从未与崔老夫人起过争执,绝口不提分族之事。他不再生事,崔老夫人也不能强行要求分族,这场风波,便无声无息过去了。 白蜡因为赵丰年马老太爷他们买去随礼,很快卖得一空。宁毓承算了下,打算年后聘请一些先生,在五个村子开班识字班。 木匠做出来的轮椅,虽说能推动,推动的时候,始终有些晃动。 宁礼坤的身子与寻常人不同,尤其是入冬以后,始终不大好,经不起任何的折腾。 宁毓承便将重新做轮椅的事情,交给了宁毓瑛与学堂的先生们。 先生们一起钻研琢磨,按照宁毓承提出的减震要求,做出了不那么规整的弹簧,相对平稳的轮椅。 这时已经入了夏,天气暖和,宁礼坤经常从早上天不亮,便让宁大翁将他搀扶上轮椅,在屋外要呆到天黑才肯回屋。 夏夫人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待过了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就进京。从江州府走水路,坐船到京城,大约需要一个月。夏恪庵的亲事定在九月十三,他们一行,无需赶路,准备一路游玩到京城。 中元节在大齐很是热闹,铺子里除去祭祀用的各种衣帽鞋袜,纸糊的宅子等,家家户户也多少会买一些果子点心回去。孩童们尤其高兴,除去好玩,还能吃到各种平时吃不到的零嘴。 瓦肆天天有新戏,贺禄来邀请了好几次宁毓承,他皆拒绝了。贺禄知道宁毓承要进京,想跟着他前去京城玩耍。眼见时日一天天逼近,贺禄见不到人,急得拽耳挠腮,帖子一天十趟送往宁府。 这天宁毓瑶她们因为要进京,没去学堂读书,吵着夏夫人要出去玩耍。宁毓承看着贺禄的那一堆帖子,便让福山去回了贺禄,准备带着她们一起去瓦肆看戏。 宁毓瑶一大早就起了床,与宁淼她们用完早饭,迫不及待来催促宁毓承。 宁毓承没在松华院,他在黎明时分,被宁大翁差人来叫去了知知堂。 宁礼坤突然病重,已进入了弥留之际。 第90章 …… 卧房内,酸臭血腥药味萦绕,宁礼坤头上扎满了银针,蜡黄泛着青灰的脸上,大滴的汗水滚滚而下。大夫紧张得衣衫濡湿,手指小心翼翼靠近,只能感受到宁礼坤微弱的呼吸。 宁毓承立在旁边,一瞬不瞬看着躺在那里的宁礼坤,神色平静,心中却空荡荡。 宁大翁说,晚间他歇在暖阁值守,被宁礼坤的呕吐声惊醒。待忙冲进去察看时,宁礼坤不断抽搐,高热烧得大汗淋漓,不时抽搐。 大夫与宁大翁都以为,宁礼坤可能吃坏了肚子,或许中了毒,熬煮了绿豆汤催吐。 吐过之后,宁礼坤却并无好转,反而变得愈发严重。 天气炎热,灶房的河鲜多,宁礼坤吃了半碗鲜虾馄饨,煮得软烂的莲子羹。宁大翁与宁礼坤口味相近,念着他的劳苦功高,灶房送来了相同的饭食。 宁大翁安然无恙,宁礼坤却突然重病,大夫已束手无策。宁毓承心中大致有了数,让惊恐不已的宁大翁先下去歇息了。 以宁礼坤的症状,宁毓承估计,八九不离十是脑出血。偏瘫本就是脑出血引起,以大齐的医学水平,无法检查出来,更无法止血。 唯一能做的事,只能听天由命,静待宁礼坤的脑子自行止血。 大夫取下银针,很是不安地上前,轻声道:“七郎,在下已经扎完了针,究竟情形如何,要待老太爷醒来方能知晓。” 宁毓承朝大夫颔首,“我知道了,有劳。” 大夫谦虚了句不敢不敢,忙不迭背着药箱出去了。 屋外的天,逐渐一点点亮起来,从深蓝到灰白。 宁毓承在床前坐下,靠在床柱上望着窗外。屋内安静,他的思绪杂乱,一时想了许多许多。 从大齐落后的医术,到宁氏一族的现状,宁礼坤对他的期盼。 宁氏一族,实则称得上是大齐的影子,外看花团锦簇,内里腐朽不堪。 宁毓承自认没那个本事,能修复一艘已经被侵蚀腐烂的大船,平安地在大海上航行。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抛却船上无用的杂物,轻装上阵,待船飘到岸边,舍弃这艘破船。 宁毓承不知躺在床上的宁礼坤,此时在想着什么。可有回想他这一生,他的骄傲,他的遗憾。 只是,无论如何,他如今都只能躺在那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宁毓承心中一痛,他转过身,握住了宁礼坤枯瘦的手。与以前不同,宁礼坤此时的手心被汗水濡湿,黏腻,冰凉。 “祖父。”宁毓承轻声唤了声,取出帕子,擦拭着宁礼坤头上脸上的汗。 宁礼坤额头滚烫,仍旧毫无反应,宁毓承暗自叹息,帕子湿了,宁礼坤还是一头一脸的汗。 屋外想起了脚步声,崔老夫人并钱夫人夏夫人宁毓瑶宁毓珊等姐妹,宁毓闵宁毓澜等一起走了进来。 宁毓承忙朝他们打手势,起身迎上前,低声道:“祖父已经晕迷不醒,屋内要保持洁净通气。你们看一下,就在外面守着吧,留在这里也没用。” 崔老夫人朝床上看了一眼,也没多说,转身朝外走去。钱夫人跟着出去了,夏夫人拉着宁毓瑶她们也出去了,宁毓闵站在那里没动,宁毓润宁毓衡见状,跟着神色担忧地留下了。 宁毓承压低声音,着急问道:“小七,我们晚间来给祖父请安,他还好生生的,怎地就突然病得严重了?” “应该是这里在出血。”宁毓承指着头,说道。 “这里出血?”宁毓澜皱起眉,疑惑地道:“小七,你又不是大夫,如何能得知?” 宁毓承道:“很简单。跟祖父病症一样的病人,待他们断气后,将脑子打开查看,便能一清二楚了。” 宁毓澜吃惊不已,宁毓衡忙悄然拉了他一下,低声道:“小七聪慧无双,他比大夫还要厉害,他肯定没错。” 平时宁毓承得宁礼坤看重,将府中的差事都交给了他去做。一次两次尙无妨。次数多了,宁毓澜宁毓衡比宁毓承年长,不但领不了差事,还要听他指派,逐渐就不服气了。 宁毓承的回答,在宁毓澜听来,简直是惊恐。宁毓衡明显不信,暗自腹诽宁毓承不懂装懂,还故意吓唬他们。 人死为大,哪怕仵作验尸,也不会轻易开膛破肚! 宁毓承岂能听不出宁毓衡话中的酸意挑拨,不过这时没心情与他们多说,做出了请的手势:“与以前一样,我们轮流侍疾。四哥五哥,你们先出去吧。我再守一个时辰,你们来轮换。” 宁毓澜用手肘碰了下宁毓衡,两人对视一眼走了出去。宁毓闵神色若有所思,问道:“小七,如果脑子出血,可有止血的法子?” “有,但我不会。”宁毓承答道。 宁毓闵眼里失望闪过,只片刻就放下了。毕竟就 是华佗转世也医治不了,何况是宁毓承。 宁毓承并未多解释,他是医治不了,大齐离神经科学的距离,比他离前世都遥远。好在时间始终向前,无论是大齐大周还是任何的朝代,历史的车轮兴许会倒退,终将会到达科技进步的那一日。 宁毓闵陪宁毓承留在了卧房,一起守护着宁礼坤。两人都没有说话,分坐在床前,各自发呆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福山走了进来,小声道:“七郎,贺禄贺五郎来了,七郎可要见他?” 宁毓承这时才记起,他与贺禄约好前去瓦肆听戏之事。宁礼坤出事,忘记让人去告诉贺禄一声,估计他等得焦急,便找到了府上来。 想到贺禄送来的那堆帖子,宁毓承看了下时辰,与宁毓闵一起出去,换了宁毓衡宁毓澜进屋守着。 贺禄等在花厅,见宁毓承进屋,他一下站起来,冲到门边抱怨道:“宁七,你怎地言而无信,约好的听戏,你怎地没来?” 宁毓承很是疲惫,没功夫与贺禄纠缠,径直走到椅子里坐下,道:“祖父生病了,我在侍疾,忘了与你说一声。你说吧,你找我何事?” 贺禄一愣,忙讪讪道:“宁老太爷病了?原来如此啊,是我唐突了。宁老太爷如今可有好转?” “你找我何事?”宁毓承不想多说宁礼坤的病情,直接问道。 “呵呵,我找你,当然是有事。”贺禄眼珠转动着,吭哧吭哧道:“你要进京去,我想与你一起进京。” 宁毓承垂下眼皮,问道:“我进京是因为我小舅舅成亲,你进京去作甚?” “我想去玩耍。”贺禄别开头,不敢与宁毓承对视,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宁毓承打量着贺禄,他双手乱放,看上去不自在又别扭,眉毛扬了扬,道:“你想进京,给自己结一门好亲?” 贺禄张大嘴,又忙闭上,脸色一下变了,着急辩解道:“成亲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爹阿娘都不在,我哪能自己给自己定亲,你别乱说啊!” “你在京城有亲戚,你表舅父在京城,可帮你相看。”宁毓承不紧不慢地道。 贺禄紧紧盯着宁毓承,知道自己骗不过与他,干脆和盘托出道:“我年纪已经大了,亲事还没着落。阿爹当年在我这个年纪,已经生了大哥。在江州府,也寻不到合意的小娘子,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我的妻子,又不能随便。阿爹在江州府已经近七年,按理该调任,谁知道以后会到何处任职。我的亲事耽误不得,听到你小舅舅的亲事,爹娘便写了信,托付表舅父给我相看亲事。” “你看上谁了?”宁毓承听罢,好奇问道。 贺禄脸颊抽搐了下,很是有自知之明,打着哈哈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我与你一起坐船进京,你要带上我啊!” 宁毓承见贺禄不说,也没多问,他想着宁礼坤的病情,含糊着道:“行了行了,你先回去,我要去看祖父了。” 贺禄以为宁毓承已经答应下来,赶紧告辞离开。宁毓承回到知知堂,夏夫人与钱夫人一起张罗,已暗自备好了丧服。 开始宁毓承还惊讶了下,想着大家族的丧事繁琐,常年备着素服丧仪。宁礼坤与崔老夫人的棺椁早就打好,年年刷油。寿衣也已做好,也就见怪不怪了。 天气热,崔老夫人回了西跨院歇息,钱夫人与夏夫人在廊檐下的太平缸边,拿着鱼食喂着里面的金鱼,头碰头小声说着话。见宁毓承过来,钱夫人对他招手,再对夏夫人说了一句,问道:“贺五郎走了?” 宁毓承说是,“大伯母阿娘在喂鱼?” 钱夫人将鱼食递给宁毓承,道:“老太爷的病成这样,你阿娘一时也不好走。唉,小七,你陪你阿娘说说话。” 宁毓承接过鱼食,钱夫人便离开了。夏夫人将手上的鱼食撒进去,拍拍手道:“别喂了,仔细撑着。” 太平缸种着睡莲,底下几条红色的小鱼,张嘴欢快吃着鱼食。宁毓承看了看,收起鱼食,道:“阿娘,亭子那边凉快,我们去坐一会。” 夏夫人点点头,抬腿朝亭子走去,裙摆被她走得惊涛骇浪,与寻常时的斯文仪态判若两人。 宁毓承暗自叹息一声,待在石凳上坐下后,他也没拐弯抹角,轻声问道:“阿娘,你可是在担心,要是祖父这一关挺不过去,阿爹要回来守孝,你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夏夫人苦笑了下,道:“瞒不过你,我是想着你阿爹回来,我该如何与他相处。你三婶的事情,我与你大伯母都看在眼里。说实话,我与你大伯母都后怕,要是换做我们,可能处理得妥帖些,这妥帖,是自己死忍换来。值不值当,只有天知晓了。” 宁毓承对宁悟明不了解,本来准备这次进京,好生认识一下他这个父亲。如今看来,他进不了京,宁悟明会回到江州府。 宁悟明回来,夏夫人的别扭是一回事,宁毓承要面对几个问题。 首先,宁九与常宝他们耗费心血,终于写出了养白蜡虫的册子。这次宁毓承准备带进京,让宁悟明呈上去,在大齐推广养白蜡虫。 要是宁悟明回乡守孝,他不在其职,此事的走向就不受控制。一旦遭遇失败,以后再推广就难了。 除此之外,还会带来另外的一个问题,便是他掌控的江州府白蜡,说不定会因此生变。 其次,宁悟明归乡,以他的资历,宁府肯定由他做主。宁毓承可还能如以前那般,去做他想做的事? 最后,待出了孝,宁悟明回京等候派官,那时,宁毓承也该下场考科举。 考完科举便要出仕,宁毓承绝不想做官,他想留在江洲府。 宁毓承也犯愁,仔细算来,宁礼坤去世,对宁府上下来说,跟皇帝驾崩也差不多,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夏夫人忧伤地道:“说句大不敬的话,你小舅舅成亲,大喜之事,我却不能去,总是觉着不舒坦。” “阿娘。”宁毓承望着夏夫人,认真地道:“阿爹回来会如何,我不敢保证。但是阿娘,我肯定能护着你与二姐姐,阿瑶,绝不会让走到三婶那一步,也不会让阿娘靠着忍气吞声,换来表面的和气太平。” 夏夫人看着宁毓承坚定的神色,鼻子忍不住发酸,道:“本该我来护着你们姐弟三人,反过来,倒由你来替我操心了。你阿爹他不是坏人,与你三叔不同,你别害怕。” “我不怕。”宁毓承见夏夫人振作起了精神,跟着微微松了口气,道:“阿娘,等祖父这次的事情过去了,我陪着阿娘去外租家,去见小舅舅他们。将阿娘亲近的亲人,都走一遍。” 夏夫人不禁笑起来,连声道好,她侧头朝正屋看去,站起身道:“我们进去吧,还有好些事,我要与你祖母大伯母商议。” 两人一起起身离开,宁毓承进屋去守着宁礼坤,夏夫人去了西跨院。 到了傍晚时分,宁礼坤终于落了气。 自从晕迷之后,宁礼坤便未再醒来,未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就这般驾鹤西去了。 宁府发丧,在府前升起高杆,挂上丧旗。 宁悟明宁悟昭宁毓华等人,从京城归乡守孝,一月之后,他们一行的船,便到了江洲府码头。 礼部尚书空缺,朝廷遴选了新的礼部尚书。夏恪庵的从京城写来的急信,早宁悟明一行先到江州府。宁毓承率先得知了新的礼部尚书人选,以及江州府知府的继任之人。 看着信上的人选,宁毓承怔怔失神,许久之后,他放下信,长长叹息。 真正是造化弄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 秋老虎肆虐,早晚会凉快些。清晨的码头格外繁忙,小贩挑着胆子来回叫卖,力工们守在一旁等着活计,行人迎来送往,船远行去,又有船靠岸。 宁氏在热孝期,马车安静停靠在角落的树荫下,仆从等候在岸边。 “宁七。”车窗被敲响, 听到动静,宁毓承打开了车窗。 贺禄出现在眼前,因为离得近,他的牛眼厚嘴被放大了杵在面前,宁毓承下意识朝后仰。 “你阿爹也来了?”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 “是啊,我与阿爹一道来,府衙的官员都来了。”贺禄脸上堆满了笑,又觉着宁毓承在守孝,他笑的话很是不妥,飞快绷着了脸。他还没学会收放自如,看上去很是滑稽。 宁悟明始终是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归乡守孝,官场的面子情少不了,贺道年他们肯定会来相迎打招呼。 不过,宁毓承看贺禄的反应,便知道夏恪庵的消息灵通,贺道年还未接到朝廷的旨意。 宁毓承下了马车,上前与贺道年他们见过礼,他不宜在外交友,便回到了马车上。 没多时,官船出现在河面上,缓缓朝码头驶来。仆从赶忙回来报信,宁毓承宁毓瑛宁毓瑶一起下车,宁毓澜与宁毓衡也走了过来。贺道年他们走在了前面,宁毓承便对宁毓瑛道:“二姐姐,我们在后面等着,等他们寒暄过后再去。” 宁毓瑛牵着宁毓瑶,点头应了,她神色微微紧张,手不知不觉用了些力气,宁毓瑶抬头看她,喊了声:“二姐姐,你捏痛我了。” “对不住。”宁毓瑛忙松开手赔不是。 宁毓瑶大方道无妨,垫着脚尖,偷偷往前打量。宁毓瑛看到她的动作,神色欲言又止,最终将话咽了回去。 宁毓澜与宁毓衡兄弟离他们不远不近站着,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落叶。在府中守孝,本就无聊得紧,宁悟昭与宁毓华归来,多了一层管束,他们并不期待,甚至还无比郁闷。 官船靠了案,宁悟昭与宁悟明从甲板上走下来,宁毓华跟在后面,妇孺带着孩童们走在最后。 贺道年率一众官员上前见礼,宁悟明与宁毓华一一还礼。妇孺孩童们则在仆从的蹙拥下,走向停在一旁的马车。 宁毓瑶目不转睛两个穿着丧服的年轻妇人,一人手上牵着一个约莫三岁的稚童,一人对搂着襁褓的奶嬷嬷说着话,两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一起看了过来。 两人似乎也有些不习惯,见到宁毓承他们姐弟三人,忙垂下眼睑,颔首遥遥打了招呼。宁毓华的妻子周氏刚安顿好哭闹的儿子,她忙走了上前,宁毓承抬手见礼,宁毓瑛拉了下宁毓瑶,两人一起福身下去。 周氏赶忙福身还礼,细声细气道:“可是二娘六娘七郎?我是你们的大嫂,你大哥在京城经常提到你们。” 宁毓瑛最年长,她喊了声大嫂,“久闻其名,终于能得以一见,大嫂真是好气度。” 周氏亲热地挽住了宁毓瑛的手,再拉过宁毓瑶,道:“这是二叔身边伺候的黄姨娘,辛姨娘。黄姨娘牵着的是九郎,奶嬷嬷抱着的是八娘,八娘还不会走路,这一路坐船不习惯,先前一直在哭闹,好不容易哄睡着了。” 宁九郎生得白净清秀,他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天真好奇地望着他们,随着黄姨娘的教导喊“二姐姐,七哥,六姐姐”、喊完之后,他便挣脱黄姨娘的手,转身往后跑:“阿爹呢,我去找阿爹。” 黄姨娘赶忙追上去,宁九郎跑得快,人又灵活,转瞬间就钻进了人群。前面围着一群官员,黄姨娘不好上前,着急地站在那里,扎着手不知所措。 周氏见状,歉意地对宁毓瑛他们道:“九郎淘气,平时最黏二叔。我去看看。” 宁毓瑛默默点了点头,周氏走到黄姨娘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黄姨娘咬了咬唇,与她一起走了回来。边走,她边不舍回头张望。 宁毓瑶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望着人群的方向。宁毓承看了看,轻轻扯了扯她的双丫髻,她这次没蒙住头,只是仰头看了过来。 宁毓承迎着她眼里的茫然,道:“阿瑶再等一等,我们很快就回府去了。” 宁毓瑶嗯了声,转回头,继续看向人群。贺道年率着官员们终于散开,宁悟明手上抱着宁九郎,大步走了过来。 宁毓承这时才看清宁悟明,高瘦,长得与崔老夫人有五六分相似,温润文秀,穿着一身本白宽大孝服,随着他的走动,袍角翻飞,看上去颇为不羁。 世人讲究抱孙不抱子,宁悟明并不避讳,在众人面前抱着宁九郎。他要么是生性洒脱,不在意世俗规矩,要么是实在疼爱宁九郎,胜过了世俗规矩。 宁悟明已经超他们姐弟三人看了过来,目光从宁毓瑛身上,到宁毓瑶,最后落到宁毓承身上。 像是许多离别许久的亲人一样,宁悟明的眼神很是温和,又带着些许的陌生。 三姐弟上前见礼,宁悟明抬手叫了起。他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不知是感慨,还是赶路辛苦,只听他道:“都长大了。” 宁九郎依偎在宁悟明的怀里,咬着手指看着他们。宁毓瑶懊恼不已,撅着嘴背过宁悟明,对宁毓承不满嘀咕道:“七哥,他在阿爹怀里,我们倒给他见礼了!” 宁毓承小声道:“阿瑶,外面热,你与二姐姐上车去,我们回去了。” 宁毓瑶懂事不少,她知道在外面不能吵闹,心中再不舒服,还是乖巧跟着宁毓瑛上了车。宁毓华走上前,拉过宁毓承比了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七快与我一样高了。走,你的马车你还是骡车啊,我坐你的车回去。” 骡车停在靠后,宁毓承走过去时,宁悟明搂着宁九郎,正站在那里看来看去。见到他们走来,目露好奇道:“听说你骑驴上学,坐骡车,还真是这般。” 宁毓承还未说话,宁毓华就抢着道:“二叔,我何时骗过你。小七一向如此简朴。” 宁悟明也没多说,抱着宁九郎上了马车。那边,宁悟昭与宁毓澜宁毓衡说过话,父子几人也上车离开。 仆从们在忙着搬行囊,宁毓华过问了几句,与宁毓承最后上了车。骡车终于前行,离官船靠岸,已经过了近半个时辰。 坐进车,宁毓华终于长长呼出口气,无力靠在椅背上,手撑着额头,难过地道:“小七,我迄今还不敢相信,祖父已经没了。” “我也没想到。大哥,生老病死莫过如此,大哥要节哀。”宁毓承道。 “离得远,连守灵都做不到。”宁毓华神色悲戚,道:“阿爹哭了好几场,称他不孝,没能送祖父最后一程。” 天气炎热,遗骸放不住,宁礼坤早在大半个月前下葬。宁悟昭他们回来,也只能去坟前上香磕头。 宁毓承并不多劝,生离死别,情深缘浅,只待时光冲淡一切。 “三叔他如何了?”宁毓华独自伤怀片刻,问道:“在京城我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三叔被朝臣弹劾,说是不孝。二叔也受到了连累,称二叔不配掌礼部。” “三叔在荼蘼院修养。祖父去世之后,他到祖父灵前磕过头,守了一夜的灵。后来他回了荼蘼院,没有再出来。”宁毓承道。 宁毓华顿了下,立刻问道:“祖父真是被三叔气得中了风?” 宁毓承道:“算,也不算。祖父是自身身体不好,才会被气得中风。好比是堵了的管子,本来已经堵了大半,水流渐缓。三叔让祖父生气,将最后一点缝隙堵上,管子就不通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宁毓华念了句,疑惑地道:“三叔他怎会变成那样?他伤了脸,给我与二叔都写了信。信中尽是抱怨,称我们要是不帮他,简直是猪狗不如了。我不知二叔哪来那般大的怨气,二叔称不用理会他,他是失心疯了。” 宁毓承将明州府发生的事,掠过宁礼坤毁他面容的事不提,简明扼要说了些,“三叔醉心仕途,断了仕途,变成那样也不足为奇。” 宁毓华听得呆住了,扼腕道:“要是明州府与江州府换种子耕种的事未被耽搁,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些进展了!” 见宁毓华只提了种地之事,宁毓承不禁道:“大哥还是喜欢耕种。” 宁 毓华道:“京城的宅子比不过江州府宽敞,我在园子里开辟了一块地耕种。京城比江州府寒冷,冬天地被冻硬,什么都长不出来,还是江州府好,冬天依旧绿意盎然。” 宁毓承道:“大哥在江州府守孝这一年,无法出门访友走亲,下地耕种却无妨。到时候,大哥便可以一心种地了。” 宁毓华望着车窗外,久久没有作声。 回到宁府,宁悟明等人先见了崔老夫人,彼此哭了一场。收拾略作歇息,前西郊宁氏祖坟的墓地,在宁礼坤的坟前磕头下跪,再哭了一场。 天色已经暗下来。大家都疲惫不堪,洗漱之后,崔老夫人只叫了宁悟昭宁悟明宁毓华几人,以及宁毓承一起到知知堂用饭。 宁礼坤去世之后,崔老夫人依旧住在西跨院。宁悟明回乡,她亲自发话,让宁悟明住进了前院。 晚饭摆在知知堂的花厅,花厅比前厅小,景致最好,尤其是初夏时,一整面的紫藤开放,远远望去,漫天遍地的紫,像是坠入了紫色的云中。 已经入了秋,紫藤只剩下了藤蔓。庭院中的花盆中,种着各式的菊花,金黄的雏菊正在怒放。 宁悟明没看菊花,他站在紫藤下,惆怅地张望。白日哭得多了,此时双眼通红,夜风吹起他本白的孝服贴在身上,显得格外消瘦憔悴。 崔老夫人拄着拐杖走了上前,跟着抬头看了起来,问道:“老二,你在看甚?” 宁悟明伸手搀扶住崔老夫人,道:“阿娘,我在看紫藤。我记得以前紫藤开花的时候,我最喜欢到这底下来读书。” 崔老夫人哦了声,道:“明年紫藤还会开,你也可以到底下来读书。” “韶光易逝,我也老了。”宁悟明喟叹一声,道:“阿娘,我们进去吧。” 崔老夫人斜了宁悟明一眼,嗔怪道:“我都没说老,你休要暮气沉沉。” 宁悟明顿了下,马上道:“是,阿娘比以前还要年轻,我就像回到了幼时,我在紫藤下读书,阿娘喊我进屋用饭。” 崔老夫人眼神温柔下来,伸手拍了拍宁悟明的手背,母子俩说着话,一起进屋。 这时,宁悟明的贴身小厮长安走上前,道:“九郎在哭闹,说要见阿爹。郎君,可要小的去将他领来?” 宁悟明正要发话,崔老夫皱眉,脸一沉厉声道:“大人说正事,他来作甚,退下!” 第92章 …… 母子俩已经多年未见,在宁悟明的印象中,崔老夫人一直温柔和气,她永远带着微笑,行动不急不缓,说话细声细气。 眼前的崔老夫人,带着宁悟明陌生的凌厉,比起宁礼坤还威严三分。 宁悟明一时怔了怔,让长安县退下,试着解释:“阿娘,九郎刚刚从京城回到江州府,虽是老宅,对他来说周围一切都不熟悉,八娘九郎还小” “闭嘴!”崔老夫人面无表情,强硬打断了宁悟名的话。 “老二,你难道想走宁老三的老路?”崔老夫人冷声问道。 宁悟晖的事情,宁悟明在京城听说了些,只不知道内里。他贴近崔老夫人,小声道:“阿娘,老三的老路是甚,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崔老夫人瞥了眼宁悟明:“你阿爹把他看做眼珠子,这眼珠子是白眼狼,狼心狗肺,瞎了,气坏了老头子,最后落得个中风在床,动弹不得而死的下场。” “瞎了阿娘,真是江氏动的手?阿爹是被老三气得中了风?”宁悟明极其聪明,立刻问道。 “都是活该。”崔老夫人呵了声,朝花厅看去。 花厅苇帘半卷,透过垂下来的纱绡,影影绰绰透出宁毓承与宁毓华在一起说话的声影。 “你只心疼你的九郎,念着你的九郎小,须得你这个慈父。当着外人的面,你也不吝啬展现你的慈爱,将九郎搂在怀里。你难道也眼瞎心瞎,看不到在你面前,还有你其他的儿女。二娘七郎六娘,你可曾关爱过他们?” “分别太久,已经有些拘束,不好意思亲近。阿娘,我对孩子们都一视同仁,不会变成老三。”宁悟明直率而磊落,坦白地道。 说完,他又补充了句:“连六娘都长大了,我已经抱不动她。” 崔老夫人被噎住,简直哭笑不得,抬手捶了下他,板着脸道:“休得胡说,进去用饭!” 宁悟明顺手搀扶住了崔老夫人,侧头打量着她,道:“阿娘非但变得年轻,还变得威风了。” 崔老夫人哼了声,道:“你究竟想说甚?” “阿娘聪明,在阿娘面前,我不敢班门弄斧。阿娘,等过了这几天,八娘九郎他们熟悉起来,我就无需管了。” 宁悟明见崔老夫人又要变脸,紧紧搂住她的胳膊不放:“阿娘,都是你的孙儿孙女们,二娘小七六娘他们离开得早,自小不在我身边长大,我亏钱他们的东西,我会尽力补偿,” 宁悟明的话真诚,带着难以形容的伤感。崔老夫人听得心中也不好过,幽幽道:“你还得起,欠下的岁月,你拿什么还?” “我与他们差不多,不是离开阿爹,而是阿娘。我与阿爹在京城,阿娘在江州府。后来阿爹回到江州府,我还是留在京城。一晃多年已过去,我的儿女们都长大了,父母子女很快便要分离。我已经错过了二娘他们,九郎八娘还能在我身边几年呢?阿娘的担忧,我清楚得很。若真有那么一日,我走上了阿爹的老路,那也是我应得的,我不后悔。” 崔老夫人愣愣看向宁悟明,他的眼角泛红,眼眸明亮,带着洞悉一切的透彻。 “我不管你,但是老二,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要是让夏氏不好过,你就是在与二娘小七六娘这几个孩子为敌。二娘六娘在学堂里读书,二娘读书不比你当年差,六娘勇猛,四娘五娘还有宁九家的阿淼,都为其马首是瞻。小七呵呵,你敢亏待招惹小七,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宁悟明惊讶地看着崔老夫人,道:“阿娘,我的儿女自然顶顶好。只是阿娘,在你心中,小七比我还重要了?” 崔老夫人拂开宁悟明的手,不想再搭理他,走进了花厅。 “祖母。”宁毓华靠近花厅门,他起身见礼。旁边的宁毓承,在吃茶的宁悟昭一并站了起来。 “坐吧,时辰不早了,大郎你去传饭。”崔老夫人吩咐道,宁毓华忙应下走了出去。 “二叔。”宁毓华看到站在庭院的台阶下,神色所有所思的宁悟明,几步下了台阶,与他抬手见礼:“二叔怎地还不进去?” “我在想些事。”宁悟明皱眉沉思,他看向宁毓华,问道:“你与小七关系很好?” “是啊,我早就跟二叔说过,小七聪慧无双,我很喜欢小七。”宁毓华道。 “那你做中间人,帮我们说和说和。”宁悟明道。 见宁毓华一脸吃惊,宁悟明很是坦然道:“我们父子之间,呵呵,不熟。” 宁毓华虽知晓宁悟明率性,还是觉着想笑,委婉道:“二叔,小七性情宽厚,不会计较这些。” 宁悟明飞快道:“我没说小七不好,是我心胸狭窄,拘谨,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话。” 宁毓华无语片刻,道了声好,上下端详着宁悟明,欲言又止。 “你想说甚?我不在乎冒犯,你尽管说便是。”宁悟明上了两级台阶,侧首对宁毓华道。 宁毓华也就不客气了,问道:“二叔,你可与二婶私下说过话?” “未曾。”宁悟明摇头,坦然而然道:“我现在还不敢见她。怕被她弄瞎眼。” 宁毓华脸颊抽搐了下,不知该如何说才好,默默转开身,一言不发前去传饭了。 宁江南生得如江南般温柔,一举一动皆风雅无双,言语却犀利,普通寻常人招架不住。 幸亏他的犀利,弹劾他们的官员,都被他驳斥 得哑口无言,首当其冲者颜面扫地。 宁悟明进了花厅,见崔老夫人坐在上首,宁悟昭坐在上首,宁毓承坐在其身边。他走过去,双手搭在宁毓承肩膀上,道:“小七,你坐过去,我坐这里。” 按照长幼尊卑,宁悟明该与宁悟昭一样,分坐在崔老夫人的两侧。 宁毓承被宁悟明要求让位,他扬了扬眉,站起身让开了位置。 宁悟明坐了下来,迎着崔老夫人打探的眼神,他只当没看见,头侧向宁毓承那边,憋了一会,问道:“小七喜欢吃鱼,还是喜欢吃羊肉?” “我不挑食,有甚吃甚。”宁毓承不知其意,如实答道。 “小小年纪,可以淘气,挑一挑食。”宁悟明诚恳地劝说道。 崔老夫人一眼瞪过来,宁悟明马上道:“如今尙在茹素,等出了七七之后再挑食,别太过拘束,我不会责怪你。” 宁悟昭已经见怪不怪,自顾自吃着茶。崔老夫人不疾不徐骂道:“哪有你这样式的亲爹,孩子不挑嘴,这是好事,你还鼓动孩子挑嘴,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宁悟明道:“阿娘,小七小小年纪,沉稳得跟老翁一样,老气横秋。我这个做阿爹的,是在关心他,让他能松懈些。” 宁毓承着实感到讶异,万万没料到,宁悟明的性情如此不羁。他觉着有些熟悉,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宁悟明究竟像谁。 这时宁毓华领着仆从提了饭食进屋,崔老夫人只白了宁悟明一眼,没再多说。 孝期茹素,饭食都是些素食小菜,大家默不作声用完饭,漱口后,坐在一起吃茶说话。 崔老夫人让仆从退下,将夏恪庵来信之事说了。听到官员的变动,宁悟昭最惊讶:“竟是贺道年接替了老二的尚书之位?” 宁悟明对朝局最为熟悉,道:“我收到阿爹去世的消息,便向陛下请旨归乡守孝。陛下留了我两次,我坚决请辞,陛下未再拦着。朝臣得知此事,吏部左侍郎与兵部陈侍郎在争夺我的位置,最后竟然落到了贺道年身上。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只要对方没得到,左陈两人也就不会在背后继续撕扯下去,政事堂这一手平衡,使得还算不错。且贺道年这几年在江州府,颇为做出了一些政绩,官声极好。以前贺道年只能算作平庸之官,这几年飞突猛进,阿爹以前写了信来,他的政绩,宁氏功不可没。” 宁毓承也想到了这点,所以他接到夏恪庵的信,心情才格外复杂。 以前他都在忽悠贺禄,没想到成了真! 宁悟明看了眼垂首不语的宁毓承,道:“夏五按照资历,升不了这般快。陛下早早召夏五进京,定是早就有升他的打算。夏五不喜拘束,他曾与我说过,想要外放做官才自在。江州府的知府,定是他在陛下面前,用鬼话连篇骗了来。” “夏五郎机敏,为人厚道真诚,怎地就是鬼话连篇了?”宁悟昭不同意道, “大哥认为夏五厚道,是因为你厚道。”宁悟明认真地道。 宁悟昭听到宁悟明夸赞自己,唔了声,满意地吃起了茶。 宁毓承不动声色抬起头,恰好对上了宁悟明的视线。 宁悟明抬手挠了挠脸,尴尬一闪而过,捧起茶盏挡住了脸。 宁毓承垂下了眼帘,只当没看到。 宁悟明称宁悟昭厚道的话,有两重意思,可以当做夸赞,也可以当做讥讽。 看宁悟明的反应,他绝对是在嘲讽宁悟昭。将夏恪庵的鬼话连篇当做厚道,那是因为宁悟昭厚道得过了头,就是蠢了。 宁悟明这时放下了茶盏,懊恼道:“唉,我以前认为,尚书之位尊崇,被贺道年得去,这个位置,就变得便宜了。” 崔老夫人皱眉,轻声细语训斥道:“老二,你又胡说八道了。贺道年自有自己的长处。” “长处?”宁悟明反问了句,他恍然大悟道:“是有长处,他那儿子,脸足够长。” 宁悟明双臂张开,夸张地道:“这么长的脸,世间少有。他那双眼睛,比京城的金明池还要大。” 宁毓华拼命忍住了笑,宁悟昭张了张嘴,泄气地看向了崔老夫人,等着她出言教训。 崔老夫人却没有说话,还认同地点了点头。 宁悟明看向宁毓承,道:“听贺五郎自称,他与你交好。难为你了。贺氏应当还不知这个消息,再难为你一下,去跟贺五郎卖个好,告诉贺道年升尚书之事。宁氏送了贺氏上青云,再给他锦上添点花。” 就算宁悟明不发话,宁毓承也打算卖这个好给贺禄,举手之劳的锦上添花,他认为很是划算。 不过,宁毓承沉默了下,问道:“阿爹给贺道年卖这个好,岂不是更合适?” 宁悟明理直气壮道:“我嫌弃贺五郎丑,贺道年平庸到让人憎恶,偏生走了狗屎运,升了尚书。我不想见他们,怕控制不住会出言不逊。” 宁毓承这时恍然大悟,他知道宁悟明像谁了。 宁悟明的性情,与崔老夫人如出一辙。温文尔雅的嘴,说出来的话,字字如刀。 不过,宁毓承疑惑的是,宁悟明聪明归聪明。只以他的犀利,如何在朝廷立足,还能得陛下看中,年纪轻轻便被擢升为一品尚书? 第93章 …… 翌日早上起来,宁毓承让福山去府衙找贺禄,半个时辰不到,贺禄就亲自来了宁府。 贺禄那身永远不变的月白宽袍,被秋日的汗水濡湿挂在身上,浑身汗气傻气一并蒸腾。也不带宁毓承招呼,一个旋身在他对面坐下了,半边身子探过来,急迫地问:“宁七,你说我阿爹升尚书的消息,可为真?” “你没告诉你阿爹?”宁毓承递了杯温茶过去,不紧不慢问道。 “我跟阿爹说了,阿爹与徐先生激动得找不着北,阿爹说要上门来找你阿爹。我比阿爹腿脚快,前来找你了。”贺禄接过茶盏,一口气说完,再猛地一口气灌下去。 贺禄明显兴奋又紧张,宁毓承对其反应,一看便知。他兴奋的是贺道年升官,紧张的是贺道年的晋升,算是一步登天,他生怕这个消息是假,一时患得患失。 “朝廷旨意应该快到了,你急甚?”宁毓承无语说道。 “那也是。”贺禄长长舒了口气,摊到在椅子里,眼珠转动了几下,一脸的激动与得意。 这时,贺禄想到什么,他掀起眼皮,拿眼角去看宁毓承。 如今,他们彼此的身份已经对换,他变成贵不可言的尚书公子,而宁礼坤已经去世,宁悟明身上无差使,宁毓承尚是白丁 “今年的白蜡,该采收了吧?”贺禄问道。 宁毓承看了眼贺禄,不动声色道:“还要再等十余天左右。” 贺禄咳了声,道:“听说今年的白蜡,比往年要养得好,养得多一些。今年的利,应当更多了。” “得等采收完才知晓。”宁毓承稳住不动,回答得滴水不漏。 只两三个来回,贺禄就沉不住气了,他眼一横,道:“宁七,白蜡的利,你可不能再独吞,再独吞,就说不过去了。” 宁毓承心道果然来了,他哦了声,问道:“如何说不过去呢?” 贺禄被噎住,他一时半会回答不上来,很是生硬地转了个弯:“如今江州府,休说江州府,在京城,我阿爹的官,也算得上顶顶大吧?宁七,你要独占白蜡的利,也非不可。” 宁毓承眉毛扬了扬,他没有说话,静等着贺禄接下来的话。 贺禄眼珠缓慢转动,摆出热络的架势,道:“你我向来交好,这份关系,你承认吧?” 宁毓承唔了声,不置可否。 贺禄在椅子里动了动,咳了声,抬头看向藻井,再低下头,直直盯着宁毓承。 宁毓承对着面前贺禄的牛眼,不由自主想起宁悟明对他的评价,不禁思索着,要是宁悟明这时在,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你 我交好,我就不与你客气了。按理说,你祖父去世,你们尙在孝期,这种事不宜提出来。只是你我交好,私底下先通个气,待出孝之后再正式商议便是。” 贺禄说得支吾含糊,宁毓承的眉头微皱,眼神沉下去,不过他没有做声,只静静听着。 “那个,我阿爹现在是尚书了,与宁氏结亲,是宁氏高攀了。不过,既然是亲戚,就莫要在意这些。低娶高嫁,结亲都这般。” 贺禄绕了一通,自己又嗖地绕了回来:“我本来准备与你一道进京,谁知你祖父去世,你去不了京城,我便改为等到年后,去京城相看亲事。现在看来,我等不得了,待朝廷旨意一下来,阿爹就得进京。事情紧急耽误不得,我就与你通个气,直说了啊。我看上了你三姐姐。” 原来贺禄先前提到他在江州府有看上的小娘子,只怕小娘子看不上他。当时问他,他吭哧着没敢回答。 原来,他看上的小娘子,竟然是宁毓瑛! 贺禄不是没自知之明,他深知自己配不上宁毓瑛。如今贺道年升官,让他一下变成了尚书之子,贵不可言,宁氏也不放在眼里,宁毓瑛与他结亲,算作高嫁了! 愤怒从脚心,迅速冲到头顶,宁毓承拼尽全力克制住,一言不发看着贺禄。 贺禄心有些慌,他挥舞着手,张牙舞爪掩饰自己,一迭声道:“我阿爹是尚书了,宁七,你莫要以为,宁氏还是以前的宁氏。你阿爹待守孝完,还要回京城侯官,六部尚书之位,哪能那般随便就有了?呵呵,宁七,有我阿爹替宁氏撑腰,你吞下白蜡的利,谁敢与你争?” 宁毓承始终一言不发,只看着梗着脖子,说得唾沫横飞的贺禄。 这时,福山出现在门口,探进头道:“七郎,贺知府来了,二老爷听说贺五郎来了,请你们过去一趟。” 宁毓承道好,缓缓站了起身,贺禄顿觉浑身一松,跳下来忙朝外走。 走了几步,贺禄又不甘心,侧头看向宁毓承,道:“宁七,你究竟意下如何,你别不说话,给我一个准信啊!” 宁毓承垂眸,掩去眼中的寒意,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二姐姐的亲事,我做不了主。” 贺禄愣了下,猛地一拍额头,道:“哎呀,你看我,一慌之下就糊涂了。你阿爹回了府,你三姐姐的亲事,当然该由你阿爹做主。” 宁毓承大步走在前,贺禄一脸琢磨,两人一起进了知知堂的前厅。 宁悟明与贺道年分坐左右,两人上前见礼,宁悟明矜持颔首,放下茶盏,抬手拂袖,朝旁边的椅子指去,示意他们落座。 贺道年脸上是绷不住的喜悦与扬眉吐气,他摆出亲和长者的架势:“七郎来了,快别多礼。坐,都坐。” 两人捡着两边,正对面坐了。贺禄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在椅子里蠕动,眼神飘忽。 贺道年呵呵夸道:“江南先生有所不知,七郎聪慧过人,当时我还曾担忧过,幼时机灵,长大不过尔尔,莫要伤仲永才好。所幸七郎不负所望,书也读得好,以后定会高中,前途无量啊!” 宁悟明被称作宁江南,世人都以江南为他的号,尊称他为江南先生。江南先生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矜持又不失客气,道:“令郎也让人过目不忘。” 贺道年本就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宁悟明的回答,更令他心中畅快不已。碍着宁氏尚在守孝,他无法开怀大笑,只能硬生生屏住了喜悦,再出言夸赞宁毓承。 宁悟明的话语极少,不过举手投足斯文有礼,言语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宁毓承这时有所顿悟,宁悟明在人前人后,端着两幅面孔。 君子寡言,不仅不得罪人,反倒成全了他的美名。 贺道年不便久留,也无心留下,吃了半盏茶之后,便叫上贺禄起身告辞。 宁悟明起身将他们父子送到屋外,宁毓承则送到了二门处。贺禄跟着贺道年坐上马车,将车窗推开条缝,鬼鬼祟祟朝外张望。 “你在看甚?”贺道年皱眉,训斥道:“以后进了京,你莫要如现在这般,得要注意礼节。你看宁江南的风仪气度,受到世人夸赞不提,陛下都怜爱。” 贺禄缩回头,笑嘻嘻地道:“阿爹,我在看我的舅子。” “舅子?”贺道年听得莫名其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贺禄脸上堆满笑,理所当然道:“我的舅子,宁七郎。风仪无双的宁江南,做了我的岳丈,那我岂不是也跟着名声大振?” 贺道年一头雾水,道:“五郎,你究竟在说甚胡言乱语?” 贺禄将想娶宁毓瑛,已经与宁毓承打过招呼的事情说了,振振有词道:“阿爹,你现在才是尚书,宁江南没了差使,就剩下了虚名,在阿爹面前,宁江南不值得一提了。” “混账东西!”贺道年顿时沉下脸,骂道:“休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亲自去说亲的道理。且宁氏尚在孝期,你这般做,让宁氏的脸面何处搁!” 贺禄满不在乎地道:“阿爹,我又没张扬开,只是私底下跟宁毓承提了一嘴。因为守孝,私底下两家商议好,待出孝之后再过六礼,这样的事不少,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再说了,是宁氏高攀了我们贺氏!宁氏的名声,早已大不如从前,宁悟晖一房闹出的丑事,城中谁不知晓,京城肯定也有无数人知道。我们贺氏肯跟宁氏结亲,是给了宁氏脸面!” 贺道年生气归生气,不过转念一想,贺禄说得也有道理。 没落的世家,争抢着与当朝权贵结亲,如今的贺氏,已今非昔比,宁氏就剩下了隔着一房的宁悟川官职最高,不过是区区通判而已。 贺道年再端详着贺禄,天庭饱满,眼睛大,看上去正气,脸长,脸长为福气。 宁毓瑛生得秀丽,在学堂读书,到底是小娘子,书读了有何用,不过是在宁氏做些事罢了,以后还是要嫁人,相夫教子,靠着夫君子嗣被诰封。 凭着他的官职,贺禄以后的前程就小不了。宁毓瑛嫁给贺禄,也不算辱没了她。 贺道年唔了声,比较谨慎地道:“这件事,你莫要再出面了,待我去找宁江南探探口风。” “好吧好吧。”贺禄不耐烦了,斜乜着贺道年威胁:“阿爹,你要抓紧啊,早点定下,早点安心。” 贺道年没好气,哼了声道:“知道了,你别吵,这门亲事,我保管让你满意!” 这门亲事,宁毓承回转到花厅,将贺禄想要与宁毓瑛结亲的事说了,打量着宁悟明的神色,看他有何种反应。 宁悟明面无表情,坐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做声。 不知过了多久,宁悟明冷冰冰吐出几个字:“小七,磨墨。” 宁毓承转头四下看了看,道:“阿爹,这里没有笔墨纸砚。” 宁悟明忽地站起来,手抚上额头,大步往外走去:“气晕了头,你随我回书房,磨墨!” 宁毓承愣了下,跟在宁悟明身后往外走,试探着问道:“阿爹,你难道自己不会磨墨?再说,你磨墨要做甚,写诗吗?” “我不想自己动手,会弄脏手指。”宁悟明答得很是理所当然。 “我不写诗,我的诗写得不好!”宁悟明再理直气壮补充了句。 “阿爹,三姐姐的亲事,阿爹究竟如何看?”宁毓承不想与宁悟明绕圈子了,径直问道。 “我不看!生得那般丑,还敢痴心妄想。”宁悟明冷冷地道,他蹭蹭几步走上台阶,站在廊檐下回转身,居高临下斜着宁毓承。 “宁小七,你也别来试探我,我是你的亲爹,是阿瑛的亲爹,我不是混账!” 宁毓承眉毛一扬,宁悟明先前的矜持斯文,全无踪影,凶狠异常。 “尚书,呸!老子不弄死他姓贺的,老子就不姓宁!” 第94章 …… 回到书房,宁毓承做书童磨墨,宁悟明坐在案前,凝视着铺好的纸、像是下笔前先打腹稿,又像是在一鼓作气,此时的神情格外庄重。 过了片刻,宁悟明提笔蘸足墨汁,左手扶住右手垂下的衣袖,在纸上笔走游龙。 宁毓承端看着宁悟明的动作,起初以为他是愤怒,在平缓自己的情绪。待后来,看到纸上所写的信,宁毓承便打消了先前的想法,宁悟明并非因着生气,反倒是在给自己打气。 宁悟明放下了笔,微微仰头闭幕,长长呼出口气。宁毓承亦看完了最后一个字,心情更是一言难尽。 毫不掩饰,炽烈赤城的情感 ,从纸面上蓬勃而出。整封信,道尽了回到家乡的心情,丧父之苦,离开陛下之苦。最大的苦,则是自归乡之后,无陛下庇护,被人轻视欺负。 若非知晓信写给谁,宁毓承会认为是封写给心上人,诉离别衷情的情信。 宁悟明手指染了些墨汁,蘸了罐子的清水擦拭,顺道将信看了一遍,问旁边收拾砚台笔墨的宁毓承:“小七,这封信,你看了觉着如何?” 宁毓承沉吟了下,谨慎地道:“我的看法不重要,重要之处,在读信之人的看法。我不了解陛下,所以无法判定。” “滑头。”宁悟明盯着他,紧追不放问道:“你莫要管读信之人,且说说你的感受便是。” 宁毓承想了想,坦白地道:“直抒胸臆,过于热烈。” 墨汁干了,宁悟明将信叠成方胜,淡淡道:“你的言外之意,我太过谄媚,有失风范?” “不敢。”宁毓承回道。 “小七,大齐上下的官员,近八成都在尸位素餐。余下的两成,不到一成想做些事,但他们不会主动去做,只会见机行事,在稳妥,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前程时方会有所动作。余下想做事之人,乃是朝廷,甚至历朝历代,都称得上肱股之臣。” 宁悟明拿着叠好的方胜,平静地道:“可惜,我读遍了史书,这一成做事之人,九成没做出什么名堂,最后的下场,能落个好下场的都极少。朝代更迭,无甚新意,大抵莫过如此。做官容易得很,只要读书考科举出仕,所谓的为官经验,皆是放在老驴面前的草料,牵着人不停往前走。熬着履历往上升迁,实则在熬人情关系。我身在朝廷中枢,能直面天颜,这是最好的时机,无需苦熬履历,向讨厌的上峰献媚。我告诉阿华,他不同意,以为有失读书人的风骨。其实,他是学不会,能讨好天子,这是一门本事。你小舅舅脸皮厚,他学了个两三成,就已经够用了。” 原来宁悟明不是在问信,而是在推心置腹教他为官之道。宁毓承这时愈发理解,宁悟明为何能升迁那般快,且在朝中能立足。 除去他人前人后的两幅面孔,还因为他的通透。 官员无甚作为,便是有为。 宁毓承在某一方面,很是赞同宁悟明的观点。历朝历代的革新,只涉及到政令方面。比如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青苗法”,与农桑有关。好坏且不提,但革新并未涉及到根本。 无论何种收税方式,农桑产量太低,对农人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 根本在于,如何提高农桑的产量。 宁悟明奉行无为而治,宁毓承则是做实事,发展生产力。 当然,宁毓承并不认为,自己比宁悟明聪明,他拥有后世的经验,算得上是作弊了。 宁悟明将方胜放进信封中,看了看宁毓承,见他默不作声,伸手去取白蜡,顺便问道:“你与贺禄来往多,可是不忍心了?” “我来吧。”宁毓承说了声,拿了白蜡放进碟子中,点了蜡烛准备融化。 “贺氏欺上媚下,捧高踩低,毫无品行可言。贺禄起初提到过有看上之人,但他不敢提。后来我得知是三姐姐。当时他认为配不上三姐姐,贺道年升官之后,他就以为自己配得上了。听他的言外之意,还拿白蜡来做威胁。我不亏欠贺禄,贺道年能升官,在江州府的政绩,一是当时清理月河,修葺破旧的大杂院。二是平息江州府的混乱。这两件事,贺道年将功劳全部揽在身上,他不感恩也就罢了,不该那般快翻脸。” 发生在江州府的这些事,宁悟明听说了一些,对其中的细节并不甚清楚,宁毓承便捡了些详细说了。 “规矩礼法虽可笑,礼乐崩坏,人人都不讲规矩,这世道就得大乱。寻常百姓可不讲究礼法规矩,贺氏却不同于一般人家,若无约束,则变成了祸害!贺禄敢与你说出这种话,在你祖父热孝未过,便提出结亲的打算,乃是贺道年从未教过贺禄何为礼,贺氏张狂到,已经自诩天下无敌,连宁氏都可以随意揉捏磋磨!” 白蜡化了,宁悟明取了签子,将信蜡封好。听到宁毓承提到白蜡,他捻了捻指尖的蜡花,冷笑连连。 “老子当官,一个大钱都没有贪腐,老子问心无愧!他贺道年算什么东西,幸好江州府底子厚,否则,还不得被他刮成寸草不生!礼部担着科举之责,科举虽称不上真正公平公正,但对贫寒的学子而言,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要是贺道年这种东西领了礼部,贡院都得变成粪坑!他想要尚书之位,想要白蜡,我看他是想死!” 宁毓承沉默了下,问道:“陛下接到信,便会替阿爹出头?” “怎地,你不相信你老子的本事?”宁悟明斜了眼宁毓承,很是笃定地道:“大齐只有一个天子,贺道年能踩到我头上来,那天子的脚,该踩何处?” 宁毓承愣住,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凉。 宁悟明却很是坦然,神色不变道:“货与帝王家,货,卖也。既然卖了出去,就莫要那劳什子的风骨。臣侍奉君,君要侍奉天上的神仙,天上的神仙,也有等级之分,谁都别想真正得自在,甚好!” 这就是权势规则,在后世也同样存在,哪有真正的自由。 实在太过糟心,宁毓承不愿多说,转而道:“这件事,还是要知会阿娘三姐姐一声。阿娘三姐姐都是明事理之人,以后难免会遇到这种情况,也好让她们有个心里准备。” 听宁毓承提到夏夫人,宁悟明顿时没了先前的气势,他干咳了声,左顾右盼道:“唔,且由你去说吧,我就不去了。” 宁毓承看了眼宁悟明,道了声好,“我这就去。” 宁悟明不自在地在椅子里动了动,脸渐渐泛红,羞恼地道:“宁小七,我与你阿娘分开多年,你阿娘以前就不待见我,归乡之后,她连正眼都没看过我。我去找她,只会自讨没趣。” 对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宁毓承不愿多言,只再道了声好。 “好,好甚好?”宁悟明却来了劲,道:“宁小七,你究竟什么意思?难道我看不出来,你对我有怨言,只与我谈正事,府中的其他家常,你一个字都未曾提过,拿我当外人看待!” 宁毓承默然片刻,委婉道:“我不管府中的家常琐事,这些事只有阿娘知晓。阿爹与阿娘之间的事情,阿爹该与阿娘亲自去说,与我说有何用。阿娘为何不待见阿爹,阿爹可有想过?” “我想过。”宁悟明肩膀 塌下去,悻悻道:“我纳妾,生了九郎八娘。” 既然宁悟明明白夏夫人疏离他的缘由,宁毓承便不做声,只看他自己如何想,打算如何处置。 “食色性也。”宁悟明低声嘀咕了句,他觉着不妥,心虚看了眼宁毓承,赶忙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以后娶了妻,便能懂了。” 宁毓承思索了下,道:“阿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放在许多地方都适用。别为了给自己开脱,找诸多的借口理由。” 宁悟明紧盯着宁毓承,气焰低了几分,道:“看在你是我亲生儿子的份上,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宁小七,你该庆幸,你有个心胸开阔,随和,平易近人的亲爹!” 宁毓承呵呵,抬手施礼后大步离开。到了梧桐院,宁毓瑶与宁毓瑛都在,两人围在夏夫人身边,不知在说着什么。 “小七来了。”夏夫人看到宁毓承,让夏嬷嬷再去端碗糖莲子来,道:“灶房熬了糖莲子,先前我们都吃过了,小七也吃一碗。” 宁毓承说好,看到夏夫人与宁毓瑶都红着眼,宁毓瑛也神情低落。他将夏嬷嬷端来的糖莲子递给宁毓瑶,道:“阿瑶哭过了?可还要再吃些糖莲子?” 宁毓瑶摇头拒绝,撅了噘嘴,不满地道:“阿爹眼里只有九郎八娘,对七哥也看重,都不记得我与三姐姐。” 夏夫人眼又红了几分,她一脸歉意,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宁毓瑛声音低沉,道:“阿瑶别说这些,不记得就不记得,反正这些年,没阿爹我们也过来了。” 宁毓承听得也不好受,斟酌着道:“阿爹知道阿娘不待见他,不敢见阿娘。但是阿爹记挂着三姐姐,阿瑶。” “你骗人!”宁毓瑶泪眼汪汪盯着宁毓承,大声地道:“阿爹在码头抱着九郎,把他看做眼珠子一样。回到府里,深夜还去看九郎,一大早亲自牵着八娘到庭院里摘花。阿爹回来之后,连话都没同我与三姐姐说两句!” 宁毓承暗自叹息一声,道:“阿瑶,你先别生气啊。你听我说。”他看向宁毓瑛,“三姐姐,有件事关于你。” 夏夫人听到贺禄想结亲之事,瞬间就火冒三丈:“呸,狗东西,他也配!” 宁毓瑶一时忘了宁悟明之事,呆在了那里。最冷静的反倒是宁毓瑛,她淡定地问道:“小七,你是如何回应的?” 宁毓承将前后经过大致说了,“我与阿爹说了,我们都不同意。阿爹要替三姐姐出这口气,已经做好了安排。” 夏夫人总算缓和了几分,嗤笑道:“算他还有几分用处。” 宁毓瑛道:“贺氏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从当时的方通判之事,就能看出来,一旦得势便猖狂。说亲不成,有些人家抱怨几句也就罢了,贺氏怀恨在心,有权势在手,定会伺机报复。打蛇不断,反受其害,一定要想法子,让让贺氏翻不了身!” 宁毓承道:“三姐姐放心,你的终生大事,定不会让你有丁点的闪失。” 宁毓瑛本来斜倚在软榻上,这时她缓缓坐直了身,眉眼凌厉,道:“既然是我的人生大事,我在这里就先表明了,以后关于我的亲事,小七,你与阿爹说一声,还有阿娘,你们都别替我做决定,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夏夫人想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嘴张了张,最终什么都没说。 宁毓瑛自小主意大,自从去明明堂之后,便愈发沉稳。夏夫人与她说话,不知不觉用了商量的口吻。在她的亲事上,身为母亲,也无法说出替她做主的话。 宁毓瑶眼珠转来转去,紧跟着道:“我也是,我自己做主,我不要嫁人!” 夏夫人没好气,戳了下宁毓瑶的脑袋,道:“阿瑶,你闭嘴!” 宁毓瑶搂着夏夫人,不依地哼哼唧唧。 宁毓瑛站起身,道:“小七,我们出去,我有些话与你说。” 宁毓承跟着宁毓瑛出了门,两人在庭院的石榴树下站定,宁毓瑛神色一沉,道:“小七,阿爹不来见阿娘,亲自告诉我这些事,我都清楚,因为阿爹阿娘夫妻之间,关系疏离。小七,你是男丁,阿娘的心酸,你无法完全体会。但是小七,你别因为阿爹替我出了头,就偏向阿爹。” 宁毓承想说话,宁毓瑛抬手制止了他,冷静地道:“小七,阿爹这么做,我相信还考虑到宁氏的名声,好处。我的亲事,阿爹要待价而沽,让我嫁入门第更高的人家。小七,你若知晓风声,一定一定,请你切记要告诉我!” 第95章 …… 宁毓瑛的担忧不无道理,亲事讲究门当户对。生在宁氏,亲事会有更多的考量。 早在宁毓玥成亲时,宁毓瑛就魂不守舍,早就对自己的亲事心生担忧。 在宁毓承看来,门当户对的亲事不一定会过得好,两情相悦亦不一定能相爱到白头。宁毓瑛能站出来,为自己争取抗争,在大齐,已经非常勇敢,他会尽全力支持她。 宁毓承思索了下,道:“我在中间传话,说不定会疏忽,或者会错意,传错话让彼此产生误解。这样吧,我去跟阿爹说一声,三姐姐亲自跟阿爹说清楚,如此可好?” 宁毓瑛不假思索道:“好!” 秋阳下,宁毓瑛的双眸亮闪闪,神色坚定,在衣袖下的手,却紧紧拽成了团。 宁毓承朝她笑了笑,“三姐姐别慌,你去跟阿娘说一声,让阿瑶也来,有甚事情,面对面讲清楚。” “好,我去与阿娘阿瑶说一声。”宁毓瑛说完,转身进屋,宁毓承也前去了知知堂。 宁悟明正在书房里生气,宁毓承进屋后,望着他阴沉的脸,诧异了下,问道:“出甚事了?” “贺道年递了手书来,这个蠢货,真是!”宁悟明将面前的纸,用手指一弹,纸啪地一声,斜飞到地上。 宁毓承看了眼宁悟明,弯腰将纸捡起来看了。贺道年信中不提贺禄说亲之事,只含糊说了结两姓之好之意。 “狗东西,这般迫不及待!只怕在回去的马车上,就动了歪心思。这一门的混账,老狗不讲礼法,少狗跟着有样学样。呵呵,真是瞌睡了,姓贺的送了枕头来,他这是在给烧自己的火堆中,添了一堆柴薪啊!” 宁悟明将先前还未送出去,蜡封好的信,重新打开。他将贺道年的手书一并放进去,再蜡封好,唤来长安吩咐:“走朝廷驿递,将信送出去。” 长安拿着信出去了,宁悟明神色这才缓和了些,道:“你有何事?” 宁毓承道:“阿爹,你去见见阿娘,三姐姐阿瑶” 话还未说完,宁悟明就往椅背上靠去,神色尴尬,双手乱摇:“见阿瑛阿瑶可以,就是你阿娘,算了吧,啊,再等等,莫急,莫急” 宁毓瑛想扶额,无奈地道:“阿爹,是三姐姐的亲事,三姐姐有些话,要亲自跟阿爹说。阿瑶也有些事,要跟阿爹说。阿娘生了三姐姐,阿瑶,当然要在一旁。” “这样啊。”宁悟明神色纠结起来,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缓缓坐起身一半,又跌坐回去,神色沮丧。 “你阿娘她心情如何?”宁悟明纠结地问道。 宁毓承答得滴水不漏:“阿娘在孝期,自当是悲痛。” 宁礼坤去世已经有一段时日,先前他又中风在床近一年,府中众人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丧事折腾人,熬夜守灵哭灵,宁府上上下下,都瘦了一大圈。 最初时的哀戚,早已所剩无几,留下来的,惟有年节时的惦念。 宁悟明与宁礼坤父子分开多年,以前宁礼坤是严父,父子之间的关系,与大齐大多数人家一样,威严为主,亲密欠缺。 从得知宁礼坤去世时,宁悟明开始时茫然,接下来忙着请辞,安排归乡之事,在陛下面前哀而不伤。 在上船之后,宁悟明终于静下来,刚伤心流泪,宁九郎与宁八娘因为坐船不适应,吵闹不休。他忙着安抚一双儿女,就顾不上伤痛了。 回到江州府,上坟时宁悟明必须恸哭,他也切切实实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心情舒朗许多,开始面对归乡后的种种不适应。 首先是妻妾子嗣,再是清闲下来,如何度过这三年的辰光,待出孝后,他再次出仕的问题。 虽说不孝,宁悟明想得更深远些。崔老夫人已上了年岁,身子骨不大好。他还要面临三年的守孝。 三年又三年,人生六十古来稀,有几个三年能磋磨? 宁毓承称夏夫人悲痛,宁悟明自是不信。不过他只在心中暗骂宁毓承狡猾,却无法辩驳。 要是反驳,夏夫人就是不孝。有些 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却不能说出来。 就好比朝廷的官员一样,明知百姓没那么愚蠢,不会被愚弄,但他们照样说得冠冕堂皇。 他们知道百姓不信,百姓也知道他们知道,但他们并不在乎。 百姓能耐他们何? 狗官得到惩处,冤屈沉冤昭雪,在戏文中唱一唱,彼此乐呵呵,无伤大雅。 宁悟明一肚皮的怨气,瞥了又瞥宁毓承,心一横站了起来,懊恼地道:“带路!” 宁毓承转身朝外走去,宁悟明慢吞吞跟在后面,进了梧桐院的院门,他停下脚步,张头仰望着角落几颗粗壮的梧桐。 十八岁成亲,到二十岁进京春闱,夫妻之间聚少离多,梧桐院他早已陌生,除去这几颗梧桐树。 梧桐院因梧桐院得名,并不仅仅只有梧桐,还栽种着石榴,桂花,玉兰等树。 宁悟明最喜梧桐,每年五月花开,满树挂满紫色如铃铛般的花朵,跟春日的玉兰花一样,安静时,能听到花朵噗呲掉下地的声音。 夏夫人喜静,梧桐院的仆妇当差时,皆轻手轻脚,进退有度。比他晚成亲的宁悟晖都生了长子,夏夫人还迟迟未有身孕。当时的梧桐院,萦绕着一股让人难以形容的压抑,宁悟明借着读书,更不愿踏足了。 夏夫人自小得夏氏教导,兰心蕙质,秀丽端庄。从未在他面前诉过半分苦。他唯一见到她流泪,是当年他们的长子因病去世。 宁悟明心中一清二楚,夏夫人因为子嗣的原因,定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却毫无表示,主要是他也不知该如何办,本能地躲避。 只怕从那时起,夏夫人就与他疏远了。当年他年纪轻轻,府外的天地太精彩,让他流连忘返。 宁悟明深知回不到过去,回到过去,年轻的他,一样会被花花世界吸引,照样会疏忽夏夫人。 一切皆有因果,宁悟明并不苛责年轻时的自己,他拂了拂衣衫,坦然地绕过影壁,朝正厅走去。 宁毓承听完仆妇的禀报,神色复杂叫住了宁悟明,道:“阿娘她们在东廊暖阁。” 从影壁绕进来,有东西两条回廊连着正院。东廊阁在东边的回廊上,回廊两边用可以装卸的木窗棂隔成暖阁,阁外种着花草,春夏秋冬四季风景不同,坐在阁中吃茶欣赏,最是惬意不过。 不过,宁悟明却心中了然,夏夫人是不想他进屋,才在东廊暖阁见他。 宁悟明心中不大舒服,但他很快就将这份不快抛诸脑后,对宁毓承道:“你在前带路。” 东暖阁就在眼前,宁毓承没有做声,走在了前面。到了阁前,夏嬷嬷打起了纱绡帘子,福身见礼:“七郎,二老爷来了。” 宁悟明被夏嬷嬷放在宁毓承后面,他也没有翻脸。毕竟夏嬷嬷是夏夫人的陪嫁奶嬷嬷,与夏夫人同仇敌忾,没把他打出来,已经给足了面子。 暖阁内,夏夫人靠廊柱坐着,宁毓瑛与宁毓瑶坐在她的左右两侧。宁毓承进屋见礼,夏夫人朝他伸出了手,只朝宁悟明淡淡颔首。 宁毓瑛宁毓瑶倒是站了起来,福了福身,便坐了回去。宁毓承被夏夫人叫过去,挨着宁毓瑶坐了。 宁悟明四下看了看,几案上摆着茶水点心果子,没没有剪刀等锐利之物,他暗自松了口气,单枪匹马坐在了他们母子四人的对面。 夏嬷嬷上前倒了盏茶放在宁悟明面前,便退了出去。暖阁内一时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宁毓承望着宁悟明僵硬的神色,他咳了声,道:“三姐姐,你不是有话要问阿爹?阿爹忙,你快问吧。” “我不忙。”宁悟明捧起茶盏,又放下了。 茶是用荷花窖的蒸青,蒸青乃是将采摘下来的嫩茶,炒制祛除青涩,揉成茶团,特色是保住了茶的原汁原味。加荷叶进去,荷叶的气味与茶的清香争夺,显得喧宾夺主。 夏夫人喜欢窖各式的茶,夏嬷嬷知道他不喜欢,却不在意他,只按照夏夫人的喜好来煮茶。 “我不忙。”宁悟明再次诚恳地说了句,解释道:“在府中守孝,又不是上朝,到衙门当差。其实,上朝与在衙门当差,大多时也不忙,但要装作忙碌,如此一来,才能显出重要。” 宁毓承扬了扬眉,先前他的糖莲子只吃了几颗,夏夫人又端给了他一小碗,他便低头吃了起来,没有再做声。 宁毓瑛从未见过如宁悟明这般性情之人,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怔了怔,将先前对亲事的担忧,一股做气说了。 宁悟明听完,拧眉思索起来,看上去很是重视。宁毓瑶一瞬不瞬望过去,不禁抓住了身边宁毓承的衣角。 宁毓瑛虽装作不在意,实则紧张不已,夏夫人对宁悟明了解深一些,她嘴角压了压,将茶盏放在了案几上。 “咚”地一声,宁悟明惊抬起头,迎着夏夫人沉沉的眼眸,下意识地往后靠。 “我在认真想阿瑛的问题。”宁悟明解释道。 夏夫人没有理会他,侧头拍了拍宁毓瑛搭在膝盖上的手背。宁毓瑛想起宁毓承告诉过她,乱中会出错,人与人之间差异并不大。关键差别在混乱时,谁能更沉着,谁就有了赢面。 关乎到终身大事,宁毓瑛暗暗呼出口气,提醒自己一定要沉着冷静。 宁悟明并没有回答宁毓瑛的问题,道:“阿瑛,你认为,嫁入高门有何不好?” 宁毓瑛愣了下,道:“高门后院乱七八糟,糟心事一大堆。高门郎君多混账,品行不好,规矩繁琐,嫁人之后,一辈子相夫教子,我不想嫁!” 宁悟明也没反对,顺着宁毓瑛的话道:“听阿瑛的意思,是准备嫁进寒门了。阿瑛可是认为寒门子弟品行好,寒门没后宅,没那么多糟心事,规矩,阿瑛可以无需相夫教子了?” 宁毓承只一听,便知宁悟明是在巧妙偷换逻辑。宁毓瑛不愿意嫁入高门,并不表示,她愿意嫁入寒门。但宁悟明故意将问题引到寒门上,宁毓瑛也不能否认,寒门没有高门她讨厌的种种问题。 本来宁毓承想帮宁毓瑛,但他沉吟了下,舀了一勺糖莲子放在嘴里,慢慢吃了起来。 宁毓瑛喜欢算学,工学,这两门学科都要用到逻辑。 宁毓承想要看看,宁毓瑛的算学逻辑,可能打败老奸巨猾,挖坑的宁悟明。 第96章 …… 暖阁内鸦雀无声,气氛开始变得凝重 宁毓瑛蹙眉沉思,搭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不觉抓紧了粗麻孝服。 对宁悟明提出的问题,听上去似乎无懈可击,宁毓瑛总隐约觉着不对劲。 在宁礼坤中风时,宁毓承请明明堂算学工学班的先生们,一起钻研动手,做出一张减轻震动的轮椅。 宁毓瑛也参与了其中,当时,先生们都很有兴许,大家畅所欲言,每个人都提出自己的想法。 大家都是一心钻研学问之人,心中没那么多的小九九,为了“减震”,想出了各种办法。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追根究底,才是学问之道。要做出“减震”的轮椅,轮椅与现有车辆时一样的道理,首先要弄清楚车震动的缘由。 明明堂由于先生领头,宁毓瑛做记录,归纳出了现有的马车骡车以及各式太平、独轮车,行驶在路上会颠簸的原因。 一是路不平坦,以及泥土路面与碎石路面,车行过时的震动亦不相同。 大齐现有的路,主要是官道与乡道小径。官道主要是碎石,加夯实的泥土。乡道小径就五花八门了,一般是行人经过自然形成的泥路。通往县城乡集的要道,走动的人多,日积月累之后,路面与夯实无异。除去在下雨的时候,路面还是会泥泞,但不会像是水田一样松软,待天晴之后,路面又会重新恢复平坦。 碎石与夯土的官道较为平坦,但有些路段碎石铺得不平,车轮碾压在碎石上,较泥土的路要颠簸。 先生们做过试验,得出除去车轮面,车辆的大小轻重不同之外,最主要的缘由是力量乃为相互。 好比人用手打人,打在柔软的棉花上,与打在坚硬的物品上,得到的结果完全不同。 因为力量乃为相互,先生们经过钻研商议,一致认为,用同样的力气打在棉堆上,手不会觉着疼,棉堆肯定化解了一部分力。 棉堆因为柔软,无形中分解了力道。那么,可以考虑软化与地面直接接触的车轮。 车轮是用木头制成,软木不结实,承受不了太重的力,用过多种木头做车轮,都以失败告终。 且车轮做得太宽,会造成车本身过重,无法承重,且对现有的路面也会造成损坏。 车轮与车厢的连接,主要是 车辕与车轴十字交叉,辕的一端位于轴的正中心,早在先秦时期,为了减少车辆晃动,会在车轴的两侧放置两块“伏兔”,即两块与轴厚度直径相当的木或铜块。 先生们经过多种尝试,在伏兔上做了革新,用精铁打成会伸缩的伏兔,随着车的行走,产生的晃动大小不同,伏兔伸缩也不同,化解了因此产生的大部分震动。 改进后的轮椅,在平坦的青石地面上推动,比起以前的轮椅,至少降低了六成的震动。 伏兔的改进大获成功,虽说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打造难,使用一段时日需要更换伏兔,本钱贵,用在行驶的马车上还需要经过验证。但对现有的车辆来说,已经是巨大的革新。 宁毓瑛参与此次改进轮椅,获得了她自己都无法衡量的学问。 她称高门儿郎不可靠,宁悟明却不回应,反指她的意思是寒门儿郎可靠。 高门儿郎可靠,并不代表寒门儿郎可靠,就好比轮椅车辆会震动,路面不平稳,车辆的大小,重量等都是缘由之一,并非绝对,非此即彼。 “阿爹,你们在朝堂上,也是这般讨论朝政大事吗?唉,那真是” 宁毓瑛一副欲言又止,很是抱歉的模样。她没继续说下去,不过她的表情,足以表明了她的态度。 宁悟明面色不变,只看着宁毓瑛不语。 “我并无他意,只是礼尚往来,阿爹莫怪。”说着,宁毓瑛深深颔首一礼。 宁毓承嚼着糖莲子,忍住了笑意。 宁毓瑛这岂是礼尚往来,她是直接打脸了。幸亏宁悟明是亲爹,他人前人后两张脸,比寻常人脸要厚一倍起,能宽宥,也能承受得住。 “阿爹只先回答我先前的话,阿爹是同意,还是反对?”宁毓瑛不理会宁悟明后来提出的问题,直接回到了先前关于高门的问题上。 宁悟明眉毛扬起,他端起茶盏,又嫌弃放下,咳了声,道:“阿瑛说的高门儿郎问题,我认为有一定的道理。但高门儿郎并非皆如此,我认为,阿瑛担忧太过,未免有失公允,显得钻牛角尖了。” “阿爹说得是。”宁毓瑛先是肯定了,话锋一转反问道:“那么阿爹以为,高门儿郎并非如此,品性端方的儿郎,究竟占有多少呢?三成,两成,还是一成?阿爹可有详尽的数量?” 宁悟明慢慢坐直了身子,像是变了一个人般,再没了先前的轻松,拿出了在陛下面前的态度。他反应极快,反问道:“那么阿瑛以为高门儿郎纨绔不可靠,可有详尽的数量,又如何得了出来?” 宁毓瑛坦白地道:“我并未做出核实,无法给出阿爹准确的数量。但我出生于宁氏,从宁氏叔伯兄弟身上,可以得出,高门儿郎若作为夫君,十成十不可靠。阿爹可能对此有不同看法,阿爹可辩解,自己不失为好夫君。” 好一招绝杀! 宁毓承差点没笑出声,宁悟明敢当着夏夫人的面,称自己为好夫君,估计他会血溅当场。 果然,宁悟明飞快看了眼板着脸的夏夫人,不自在别转头,暗自哼了声,道:“好,高门儿郎阿瑛看不上,那寒门的儿郎呢,阿瑛以为如何?” 宁毓瑛道:“我以为,高门儿郎,与寒门儿郎大多相似。因着都是男子,大抵性情差不离。阿爹以为呢?” 有先前宁毓瑛让宁悟明拿出实际核查结果,他就不能随意保证了,呃了声,道:“我也不知,不过阿瑛,难道你要嫁给一穷二白,家无三根钉的穷人,路边行乞的叫花子?” 宁毓瑛不急不缓道:“阿爹,你这才是钻牛角尖了,为何我要嫁给他们,莫非阿爹以为,我是喜欢硬找苦吃吗?” “阿瑛极为聪明,我心甚慰。”宁悟明夸赞了句,将话题转到了最初的高门儿郎上:“阿瑛以为,高门儿郎品行不端,所指为哪一方面?” 宁毓瑛道:“商人重利轻别离,这句诗,其实也可用在官绅身上。高门儿除去喜欢流连花楼楚馆,以逛花楼为雅事。高门儿郎九成会入仕途,官员在外做官,妻子留在家乡侍奉公婆,此乃寻常可见的现状。尤其是夫君纳妾室,我通通不可接受。阿爹兴许说,娶妻纳妾,乃是天经地义。我以为,做任何事情,下任何结论之前,该有详实的核查。我不知这天经地义的事,究竟是男儿会错了意,以讹传讹,终究变成了户婚律。既然是夫妻一体,我以为,该问询妻子的看法,方能做出定论。阿爹以为呢?” 召伎子行乐,本是雅事,男人为了前程离家千里,皆为寻常之事。且写在户婚律中的娶妻纳妾,本为天经地义之事,宁毓瑛都不认可。 但宁毓瑛直接回答了他的问题,宁悟明可以仗着是长辈,训斥她是胡闹,但会显得他不讲道理。 因为宁毓瑛让他拿出身为妻子一方的看法,来佐证这些天经地义,乃是正确之事。 规矩与律法,皆是男人所定,从未考虑过女人的看法。他们不屑去问,更不敢去问。 宁悟明难得吃瘪,一时心情很是复杂,既因为宁毓瑛的聪慧感到欣慰,又因着被堵得哑口无言,有些郁闷。 最终,宁悟明认真问道:“阿瑛,照着你的看法,那你的亲事,你打算如何做?” 宁毓瑛很是干脆地道:“我不知道啊,至少如今,我没有嫁人的想法。兴许有一天,遇到让我心仪的儿郎,我就嫁了。” 宁悟明上上下下打量着宁毓瑛,惊奇地道:“阿瑛,你说到自己的亲事,竟然没半点害羞,脸红!” 自当年清理月河,宁毓瑛遇到的浑人不少,听到的荤话更不少,她早就练得刀枪不入,何况说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她怎会脸红! 不过,宁毓瑛当然不会照实说,道:“比起成亲后以泪洗面,我觉着,害羞是最无关紧要之事。” 宁悟明神色讪讪,再次心虚偷瞄了眼夏夫人,他手指敲着膝盖,思索了下,道:“既然尚在守孝,亲事就先别提了。等出孝之后再议。” 宁毓瑛顿了顿,嘲讽地道:“阿爹,你们平时在朝堂上,都是如这般商议朝政大事吗?” “阿瑛以为有何不妥?”宁悟明嘴角抽搐了下,虽然宁毓瑛的嘲讽让他快呕血,但他却无法辩驳,朝臣官员的确都是如此。 不说人话,故弄玄虚,说话留三分。 “不妥的多了去。在我看来,毫无章法,且绝不直面问题的根本,引以为傲的进退有度,处理手腕高超,其实都是因为理事毫无章程,想当然得出结论,经不起推敲的举动。阿爹以前在礼部当差,就拿科举来说吧。三年一次春闱,取士大约在两百多人左右。大齐上下就这些差使,春闱考中的士子,会面临无官可做的局面。士子在京城侯官,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要考虑到给他们安排差使,空缺亦不会凭空冒出来。我以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算学问题,是聪明人,把这些想得太复杂,造成了士子无官可做。” 宁毓瑛的话说得还算委婉,宁悟明却不由自主老脸一红,他深以为然点头,道:“阿瑛说得有些道理,只” 他本想说一番大道理,像是考虑到要安抚读书人,士绅们不能得罪等等。最终,他还是没说下去,宁毓瑛说得对,聪明人总是想得太复杂,做事也复杂,结果做得乱七八糟。 因为这群聪明的士大夫,并未治理好天下。 宁悟明深深吸了口气,对夏夫人俯身一礼,道:“夫人将儿女们教导得很好。” 夏夫人眼皮都没抬,淡淡地道:“是我的儿女们自己聪慧,懂事。” 既然夏夫人称是她自己的儿女,便与不是她亲生的宁九郎宁八娘无关了。宁悟明被噎住,他虽没想过让她教养庶子庶女,依然还是恍如被刺了一刀般,猛然痛了下。 宁悟明长长叹息,烦恼地道:“我本来想着,你们不去学堂读书,我在府中教导你们。看来 ,我的学问不够,教不了。你们又不能去知知堂读书,这几年,总不能闲着,太闲会生事。” 宁毓瑶眨了眨眼,问道:“阿爹为何教不了我们,是算学学得不好吗?” 宁悟明脸颊抽搐了下,道:“我学过算学,但学得浅显,比不上你们在算学班所学。” 宁毓瑶哦了声,一脸失望地道:“怪不得阿爹说话,废话多,还喜欢问东答西。唉。”她老气横秋叹息一声,对夏夫人道:“阿娘,我回院子去了。” 夏夫人慈爱地道:“去吧。” 宁毓瑶朝宁悟明福了福身,脚步轻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先前那个沮丧,委屈,盼着宁悟明对宁九郎,宁八娘般,一样对待的小娘子,此时已经毫无兴趣了。 宁悟明愣愣望着宁毓瑶远去的背影,禁不住鼻头一酸,心头刺痛。 从他进暖阁起,宁毓瑶渴求,眷念的眼神,就一直在他身上,从未挪开过。 宁悟明心知肚明,宁毓瑶还小,不像宁毓瑛与宁毓承的疏离,对他这个父亲始终怀有孺慕之情。 比起夏夫人的软刺,宁毓瑶这才是真正的一刀! 他第一次认真反思,一直认定的正确之事,究竟错了多少! 第97章 …… 转眼间又到了白蜡花采收时节,宁毓承如往年一样,准备前往王家坳村。今年不同以往,宁毓华想跟着去见识一番,提前打了招呼,准备一道前往。 自从宁礼坤去世之后,除去祭祀,宁毓闵便几乎足不出院。如今大房二房都在府中,他又不得崔老夫人待见,宁悟晖避在荼蘼院,江夫人独居庄子,可想而知他的心情。 既然宁毓华前去,宁毓承干脆叫上了宁毓闵,心想他出去走动一圈,也能缓解一下心情。 天刚亮时,宁毓承来到二门前,发现除去宁毓华宁毓闵,宁悟明也来了。 自从前些天在梧桐院东廊暖阁见过之后,宁悟明就在知知堂,未再露过面。 宁毓闵来得早,他仿佛许久没睡好,年纪轻轻,眼底是明显的青色,瘦削的脸苍白得不大正常。头微垂听着宁悟明说话,暮气沉沉得如老朽。 宁悟明比宁毓闵只好上一些,眼眶凹陷进去,脸被乱胡须盖住,露出来的部分也与宁毓闵差不多,惨白毫无血色。虽已不见刚归来时的温文尔雅,身着宽大的本白麻服,头戴麻冠,本白罗袜外套苘履竹屐,倒多了几分落魄不羁的气质。 不知宁悟明说了什么,宁毓闵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来时,晨曦中,眼中的湿意闪动。 宁毓承不动声色见礼,喊了声“阿爹,二哥。” 宁悟明不大自在,好像有一肚皮话要说,最终只颔首道:“小七来了,听说你们要去王家坳村收白蜡,我与你们一道去。” “好啊。”宁毓承一口应下,对宁毓闵道:“二哥是自己坐车,还是与我,或者大哥同乘一车?” 两人一向要好,宁毓闵自然而然道:“我与你一起吧。” 大海大河捧着宁毓闵的行囊,去了后面的马车。宁悟明打量着宁毓承的骡车,尤其是车轴与车辕连接部分,他看得入了迷,蹲下来用手,一点点摸索。 宁毓闵也好奇,他知道宁毓承让明明堂的先生们给宁礼坤做了一张轮椅,比起寻常的轮椅坐起来舒适。不过轮椅尚在调整,宁礼坤就重病了。 当时宁毓闵心情沉重,并未关注太多,见到宁悟明的举动,他尙发现宁毓承的骡车似乎不大一样。随着宁悟明的动作看了一会,不禁也蹲下来,好奇打量。 “小七,你的骡车也改进了?”宁毓闵问道。 宁毓承答道:“是,明明堂的先生们做了更改,还在试验阶段,等稳定成熟之后,再给二哥的车也用上。” “那我的车呢?”宁悟明抬头问道。 “也一并用上。”宁毓承一口应了。 宁毓闵听得一愣,视线在父子俩身上掠过,默不作声看向了骡车。 这时,宁毓华走了过来,看到几人围着骡车车轮,问道:“你们在看甚?” “小七的骡车改动过,大哥可看过?”宁毓闵起身见礼道。 宁毓华摇头,对宁悟明施礼,跟着凑上前去摸伏兔:“好似有弹性,可会压实了,无法伸展开?” “有可能,所以还在试验阶段。”宁毓承说道。 宁悟明沉吟了下,问道:“阿瑛也参与了?” “是。”宁毓承答道。 宁毓华与宁毓闵一起赞叹不已,宁悟明唔了声,欣慰地拍拍手,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快快出发。如今我们尚在守孝,不宜大张旗鼓。小七,我也坐你的骡车前往。” 宁毓承见宁悟明等不及要体会骡车,生怕他拒绝,已经拉着车门钻了进去,只能对宁毓华道:“大哥,二哥随我一道坐车,怕车太重,轮轴会坏,大哥就自行坐车了。” 宁毓华道无妨,“反正有的是机会,我们先启程。” 大家分别上了车,在晨曦中出了府门。宁悟明打量着车厢,摸着半旧的车壁,迟疑了下,道:“小七,府中不缺你的吃穿用度,你为何要如此简朴?” “马车骡车对我来说,并无区别。”宁毓承坦率地答道。 宁毓闵接话道:“当时小七让祖父给李家村添了许多头牛犊,祖父说是要将小七的马卖掉,小七便一直没有买马,改为坐骡车,骑老驴上学。” “原来还有此事。”宁悟明扬了扬眉,说道:“可要我给你买匹马?”不待宁毓承回答,他紧跟一句道:“除去俸禄,我从未伸手贪腐过一个大钱,钱都来得干干净净。” 说完,他又看向宁毓闵,“我并未指桑骂槐,二郎你别多想。” 宁毓闵苦涩一笑,宁毓承看在眼里,无语了下,道:“我不需要马。青壮骡子的力气大,脚程快,足够用了。” 宁悟明便未坚持,认真体会着骡车行使起来的感觉。车轮发出低沉的滚滚声,车厢随着微微晃动。他惊奇地道:“真的平稳许多。” “还在城中,城中的路面平坦,待到路面比较差的官道上,区别会更大一些。”宁毓承说道。 这时,他不由得想起,当时他想修葺江州府到明州府的路,不过后来因为事情接连不断,这个想法就此搁置了。 要致富,多修路。 这个标语,在后世极为出名。水流不腐,要保持活力,必须有流动。 城与城之间,人员来往频繁,才会带来商贸的繁荣。 宁毓承再转念一想,大齐的出行需要官府出具的凭由,每到一地,都有官府核查。 许多百姓一辈子连村都没出过,除去方便朝廷管理,还要一个缘由就是贫穷,再加上不识字,对外面的天地下意识畏惧, 这又陷入了难解的循坏,唯一可解决的办法,便是百姓能吃饱饭,不提富裕,首先有余钱走出门,再次是读书识字,敢走出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子。 车出了城,驶上了官道。城郊的官道平坦,离城越远,路面就越颠簸。 车轮的滚滚声越发大了,车厢虽随着车辆的行进晃动,颠簸却很轻。 宁毓闵手上捧着从暖釜中倒出来的茶水,他一瞬不瞬紧盯着茶盏,神色渐渐惊喜。 在以前坐车时,宁毓闵从不敢轻易吃茶。否则,一个不察,茶水会倒得满身都是。 “小七,茶水竟然一滴都未洒出去!”宁毓闵屏住兴奋,惊呼道。 宁悟明也早体会到了区别,他比宁毓闵想得远一些,蹙了蹙眉,道:“小七,伏兔的改动,一旦传出去,肯定会引来众人的觊觎。你打算如何处理?” 宁毓承答道:“我早就与于先生他们商议过,大家都同意,将伏兔的改动,从方法,到原理等,详尽写成书,尽量简单易懂,对世人公布。” 谁家有个方子,都要藏起来,作为家传秘方。伏兔的改动,算不得惊天动地,但至少可以借着此方赚钱,哪怕是献给朝廷,少不了得到陛下的赏赐,借以扬名。 宁悟明怔住,宁毓承也愣在了那里,两人皆一并看向坐在蒲团上的宁毓承。 车座宽敞,足足可以坐三人。宁毓承喜欢腿伸直,一向喜欢靠车壁坐在车厢地面上。此刻他洒脱地左腿伸直,右腿屈起,右手搭在膝盖上,迎着两人的目光,面色寻常,像是说着一匹骡子,一匹马那样轻松随意。 “从做轮椅时,我就与先生们说过,且签订了契书。每一个项目,有那些先生参与,每个先生都要签订契书,契书约定,前期所需的资金,皆由明明堂支出。先生们无论做出什么,明明堂只留一个名。要是能从中赚取钱财,明明堂抽取净利的五成,作为学堂的开支用度,其余五成,由参与者去分。这次先生们都一致决定,将伏兔公开,不从中赚取任何的名利。明明堂将尊重先生们的决定,但因为明明堂前期投入不小,为了保证明明堂的运转,此笔资金,祖母说既然是给祖父做轮椅,她拿了祖父留下的私房钱来填补。祖母说,这是给祖父积德。” 崔老夫人拿钱出来,他们并不感到意外。但明明堂的先生们,月俸虽算高,但绝对称不上大富大贵,他们居然不要名利! “于先生说,伏兔并不算复杂,只要有上好的铁匠,琢磨着就会打了。最贵重之处,在于原理。铁匠可能会打造,做车的铺子,老成的工匠也能看得明白,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这说不出来的所以然,便是学问。于先生说,工学之妙,许多人无法理解,连工匠皆是如此,是因为,从未有学堂教授这些。” 秋日的天气晴朗,车窗半开,太阳不时照进车窗,在宁毓承年轻朝气的脸庞上跳跃。他的嘴角带着笑,眼中也飘着笑,干干净净的麻布衣衫,如他的人一样干净磊落。 “学问不该被藏着,更不应被私藏。”宁毓承声音不高不低,带着难以形容的力量。 与各州府献上的祥瑞,各种技艺一样,献给朝廷,便成了皇家私藏。 明明堂受到嘉奖,先生们扬名,被封赏,花团锦簇,皆大欢喜。 史书上如此般的事情并不鲜见,结果如何,端看如今的大齐便可知晓。 宁毓闵对此体会更深,他研习医术,仅仅是医书就不统一,病症与药方,五花八门。 要收集医书比对不容易,且花费巨大。如今他已放弃了学医,转而改为病症的防治。 宁毓闵神色渐渐激动,不由自主想着,他的防治经验,倘若经过了验证,定也如于先生他们一样,将其公布于众! 让学问传开,方是真正的大道! 一行人在太阳快下山时,终于到了王家坳村。 夕阳照耀下的王家坳村,本该是正繁忙采摘白蜡花的时候,白蜡树上不见人影,王大寿宅子改成的作坊,也大门紧闭,村子陷入了诡异般的宁静。 骡车停下,黄赖皮不知从何窜了出来,一个健步奔到车门前,神色紧张不安见礼:“七郎来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98章 …… 宅子留了几间宅子歇脚,宁毓承一行进了屋,黄赖皮不安地将事情经过说了。 “昨日贺氏派了人来,说是要买白蜡,一支只肯出十个大钱。我一听,傻子都不会应他,便当即一口回绝了。来人也没多说,只道贺知府已经升做了礼部尚书,不日便会启程进京赴任。礼部尚书那可是大官呐!” 黄赖皮眼巴巴看向宁悟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虽说已经卸任,到底曾是朝廷一品大臣。 谁能想到,他黄赖皮不被待见,人人嫌弃,居然能站在一品大臣面前回话说事,这一切,都归功于读书识字! 想到一品大臣,贺道年已经升为一品大臣,以前如王大寿一个里正就能在村中耀武扬威,何况是朝廷中枢真正的大官! 黄赖皮又开始变得焦急,道:“那人在村中转了一圈,便离开了。今朝人又来了,还是只出十文一支,还说王家坳村的白蜡好,正值太后圣寿,可选为贡品,给太后贺寿。村中人不大懂,我是读书人,明白了里面的关窍。贺氏这是在威胁!我见状不对,正准备进城告诉七郎,七郎恰好来了。” 听到黄赖皮自称读书人,不熟悉他的宁悟明等人都朝他看了过去,目露怀疑。 黄赖皮眉眼动作始终改不掉猥琐,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读书人的气质。 不过,待他说出威胁时,几人的神色又变了,一时很是复杂。 宁氏从作坊收取的白蜡,乃是三十个大钱一支。贺氏只肯出十个大钱一支白蜡,相当于是明着抢劫,村民可以拒绝贱卖。 但贺氏提到了上贡,一旦选为贡品,白蜡不但白给,还要被挑三拣四。 宁悟明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宁毓华宁毓闵不知就里,为何贺氏突然对宁氏发难。有黄赖皮在场,两人谨慎地没有多言。 黄赖皮忧心忡忡道:“村中人心惶惶,大家都无心做事,白蜡花刚收了一茬,熬煮了约莫五六百支白蜡。七郎,你看,接下来该如何办才好?” 此事至关重要,宁毓承稳了稳神,道:“白蜡花得抓紧功夫采收,你去让大家别管贺氏,先采收熬蜡。熬好的白蜡,我让福山去清点,照着规矩,银货两讫。” 黄赖皮见宁毓承镇定自若,心下稍定,忙应了下来。福山照着宁毓承的吩咐,拿着账本与钱财,与他一道去库房。 等他们一出去,宁毓华便迫不及待问道:“小七,到底怎么回事?” 宁毓承简单将贺氏求亲之事说了,宁悟明补充道:“这些天贺道年递了几次帖子来,我皆置之不理。贺道年这混账东西恼羞成怒了,拿江州府的白蜡作为威胁。” 宁毓华怒道:“贺氏恁地心肠歹毒,百姓养白蜡虫赚点嚼用,他硬是不顾人的死活,要断了人的生机!” “贡品就是白得一个名声,一旦成为定例,百姓苦不堪言。”宁毓闵也跟着忧虑地道。 朝廷在与榷场,与番邦的贸易中,就有白蜡一项。用作贸易的货物,来源五花八门,并非通过商户自行买卖交割,而是要经由朝廷之手。 比如陛下内帑即内藏库,每年各州府进宫的贡品,要全部装进内藏库,京城的皇宫都得变为库房才够用。进宫的贡品皆珍贵,都出现在了榷场与海贸交易的册子上。 在太宗时期,下令当时还未改称户部的三司,将金银丝等贵重货物,充入内帑。内帑并非仅做为陛下的私库,而是作为户部即国库的补充。在战乱或者发生灾害,国库无力支撑时,由内帑拿出钱财来赈济。 因为有作为补充国库的说法在先,内帑的生意买卖,听上去就名正言顺,不算与民争利。 内帑是陛下的私库,好比是一家的当家人,有多少钱财,如何用,用在何处,只由当家人说了算,旁人无从干涉。 有天子喜欢道,有天子信佛。修一座道观,给佛镀金,挥金如土。 当然,也有天子真金白银拿了出来,支援朝廷开支用度,不过,这只是借,事后须得还。 也有天子会蠲免百姓的赋税,毕竟实在收不上来,要再强行征收,百姓不得不造反。比起从内帑拿出来,还是蠲免划算。 蠲免了赋税,户部便苦不堪言,毕竟国库仍然空荡荡。 被内帑盯上,就甩不掉了。宁毓承认为,户部虽称不上好,不受监督的内帑,真正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贺道年这一手,玩得真是狠! 宁悟明生气归生气,他还是很快平静下来,道:“贺道年并不看重这点白蜡的利,毕竟他以为,自己快进中枢,江州府离京城几千里,鞭长莫及,一为报复,二为所谋更深。除去亲事白蜡,宁氏还有明明堂,科举乃是国之重器,他不敢明摆着拿科举说事,只拿了白蜡来作筏子。明明堂里面的学生,可都是江洲府的世家大族子弟 ,要是他能拿到手中,多了这份助力,他在尚书之位上,说不定还能升一升。” 先前宁毓承也想到了这点,不过,以对贺道年的了解,他如今尚在兴奋与立威中,还没如此大的野心。 宁毓承也不敢掉以轻心,当即道:“我回城一趟。” “回城?”宁悟明愣了下,不解问道:“你回去准备找贺禄?” “非也,我不找他。”宁毓承将打算说了,道:“你们有事就找黄赖皮,别管他的举止,他人反应极快,聪明,我这就出发,在天明时就入城,明日傍晚能赶回来。” “小七,我陪着你回去,二郎你与二叔留在村中。”宁毓华当机立断道。 宁毓承见宁毓华一脸坚持,宁悟明也不放心,便答应了。两人收拾了下,怕他的骡车经受不住,坐了宁毓华的马车赶回府城。 夜里车行得慢,两人在马车中打盹,勉强睡了一会,在天蒙蒙亮时,终于到了城郊。 秋日早间不算冷,忙着赶路的行人,不时经过。路边的茶水铺子,茅草顶上青烟袅袅,锅中的水已经烧得滚烫,杂面饼的气味飘散开来。 马车停下来,前去茶水铺子要了些热水随便洗漱了下,买了几只杂面炊饼吃了。这时已经快到开城门的时分,卖柴禾粮食菜蔬的行人,已经在城门前排起了队。 马车驶进队伍中,随着行人百姓一道进城。到了府衙附近的巷子,车夫照着宁毓承的吩咐,将马车赶到一间分茶铺子的角门处停下。 车夫拿了钱,与后角门的守门人说了几句,将钱塞到他手,从后角门进了去。 没多时,徐先生跟在车夫后面,从后角门走了出来。他站在那里张望,看到转角停着的马车,犹豫四望,扶正幞头走了上前。 马车门拉开,宁毓承颔首招呼:“徐先生请上来,守孝不便到到处走动,还请见谅。” 徐先生上了马车,宁毓华跟着颔首,他看到兄弟两人都在,不自在地动了动,抬手还了礼。 马车缓缓驶动,徐先生下意识撑着了车壁,咽了口口水,强自镇定道:“不知大郎七郎有何事。我等下还要去府衙当差,府尊若不见人,定要四下来寻。” “徐先生放心,我只与你说几句话,马车就在这附近,不会走远。”宁毓承道。 徐先生始终心神不宁,讪讪道:“七郎你且直说便是。” “犹记得当年在府衙牢狱那个夜晚,就在东面的那条巷子。”宁毓承抬起手,随着朝东面一指,徐先生忍不住顺着看去。 东面的那条巷子,乃是府衙牢狱的后巷。徐先生记得很清楚,那个冬日寒夜,宁毓承与他一起,前去牢狱放走了牢狱杂役黄驼背。 徐先生记得更清楚的是,宁毓承对黄驼背说:“活下去。” 哪怕是蝼蚁,也要尽力活下去。 徐先生神色黯淡下来,他何尝不是蝼蚁,以前是,如今是肥壮了些的蝼蚁。 “七郎可是为了王家坳白蜡之事而来?”徐先生沉默了下,直接问了出来。 “是。”宁毓承也干脆回答。 “七郎,我只听府尊与五郎说过,关于此事,我半句话都插不上。府尊” 徐先生苦笑一声,坦白地道:“朝廷的旨意已经下来,府尊当是七郎的舅父,我不该称东翁为府尊,该改称尚书了。尚书身边的谋士清客,我才疏学浅,力所不逮,恐担不起大任。担不起大任,尚书自不会将紧要之事告诉我,何况是听从我的建言。” “徐先生谦虚了。”宁毓承说了句,言语真诚,“彼此都差不离,我觉着品性当先。先学会如何做一个人,后再提做事。” 徐先生愣在那里,嘴里泛起苦涩,他沉默了下,道:“东翁自从得知升为尚书之后,连着吃醉了好几场酒。每当吃醉时,东翁必伤心哭其生父,其生父去世得早,未能享到其福。五郎生得肖似其祖父,尤其是五郎出生之后,东翁便仕途平顺,东翁以五郎为福,以为是其父在冥冥之中保佑庇护,尤其宠爱五郎。五郎最近不知为何,成日病恹恹,茶不思饭不想,惹得东翁很是心疼。寻了大师相看,说是五郎秋日去游玩,冲撞了不干净的邪祟,不干净的邪祟,估摸着方位,在江州府南北一带。东翁操心着五郎,府衙忙着与新知府交接,忙做一团。七郎在替平水县养白蜡虫的百姓奔走,对不住,我实在帮不上忙。” “徐先生是谋士,品性高洁,谋士不可背主,我如何能拿平水县的百姓来勉强徐先生,让徐先生做出违背自己的品行之事。” 宁毓承说罢,对徐先生深深施礼下去,道:“时辰不早,徐先生该去府衙当值,我就耽误徐先生了。要是徐先生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差人来说一声便是。” 徐先生颔首团团施礼,马车靠边停下,他下了马车,头也不回朝前急匆匆离开。 宁毓华听着两人之间的说话,从徐先生来到离开,尙一头雾水。 黄驼背究竟是谁,他更一无所知,不过从两人的言谈看来,彼此经历过事,相交颇深。 当时江州府与明州府发生了许多大事,宁毓承只知大概,许多细节一无所知。他不禁暗忖,当年宁毓承究竟做了哪些大事? 宁毓华见宁毓承低头沉思,不禁问道:“小七,你们在说甚,我一句都没听懂,究竟情形如何了?” 宁毓承抬头看来,神情难得严肃,道:“大哥,阿爹想得没错,贺道年非但拿白蜡来威胁,还盯上了明明堂!” 第99章 …… 宁毓华愕然,徐先生似乎什么都没说,宁毓承却很快听出了里面的弯弯绕绕。 不过他脑子转得快,思索一番之后,也就明白了过来。 贺道年生父早年去世,母亲带着他改嫁。待功成名就之后,贺道年对生父愧疚又怀念,对长得像其祖父的贺禄就特别宠爱。 贺禄被贺道年视为有福之人,是其父在保佑他。意外被升为礼部尚书,贺道年对贺禄的福气,其父的庇佑,愈发深信不疑,野心也就随之越来越大。 江州府富裕,文风浓厚,世家大族在大齐的实力不可小觑。要是能将他们收拢一二,在朝廷中是一份不小的助力。 明明堂位于江洲府的明山,明山则在江州府的南北面。邪祟出自明山,便是出自明明堂,开办明明堂的宁氏。 亲事此时已经成了个由头,权势方是贺道年最终目的。 宁毓华出离愤怒,恨恨道:“贺道年庸碌无为,背信弃义,他如何敢,如何敢!” 一切皆因为权势,所谓的谋略,在武力与权势面前,不值得一提。 宁毓承道:“因为朝廷旨意已经下来,他官居礼部尚书。天下读书人,官员,有几人能做到尚书之位。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门前便车水马龙。” 生为宁氏子弟,宁毓华何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越想,越悲伤,愤怒。 为生为权势子弟而悲伤,他所得来的一切,至少七成因着他姓宁。 愤怒是贺道年的张狂,深究起来,他与贺道年,其实没甚根本的区别。 皆是仗势压人。 宁毓承没再多说,照着早已做好的打算,吩咐了车夫几句,马车很快朝前行驶而去。车夫在一间茶铺停下,买了一壶浓茶送进马车,马车很快拐进了巷子中。 宁毓华撩起车帘打量,问道:“小七,你打算去哪里?” 宁毓承揉着眉心,倒了盏浓茶递给宁毓华:“以下欺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诸如此类种种,最终实为势均力敌,甚至是强于对手。” 以下哪能欺上,肯定是上有不得已,下在无形中占据了上风。其余此类亦如这般。 浓茶苦涩,宁毓华抿了两口,顿时精神一振,驱赶了不少彻夜赶路的疲倦。 “从巷子往西而去,就是赵氏的宅子,小七是要去借势了?”宁毓华问道。 “不算,做与他们做买卖。”宁毓承道。 宁毓华怔了下,问道:“买卖?小七是打算把白蜡的利让出去?” “白蜡的利,绝不能让。”宁毓承摇头,他连着吃下整盏茶,苦得他皱眉,长长舒出口气,道:“白蜡的利,要用在办识字班上,一个大钱的利都不会让,贺道年也休想染指,更别想成为贡品!若内帑要硬来,白蜡树在江州府,会被连根拔起。” 养白蜡虫本就辛苦,赚不到钱,还要累死累活,再温顺的百姓,也有三分脾性。哪怕不敢当面抗争,背地里也会使手脚。 要养好白蜡虫不易,养不好就容易得很。一把火烧掉白蜡树,弄死白蜡虫,最终两败俱伤。 马车到了赵府的角门,宁毓华虽不大了解,也没再多问。车夫前去敲开了角门,说了几句,门房将信将疑探头出来,看到马车停在墙边,说了声等着,前去报信了。 很快,赵丰年走了出来,他来到马车边,宁毓承朝他颔首,“三爷。” “我听到管事说是马车,就在纳闷,七郎只坐骡车。原来,还真是七郎!”赵丰年一脸惊讶,待看到车里的宁毓华,就恍然大悟,“原来宁翰林也来了。” “三爷客气了,我已不在翰林院当值,你随着小七,叫我大郎就好。”宁毓华客气地道。 “我尚在孝期,不便直接上门,走角门来与三爷一见,三爷见谅。”宁毓承说着话,抬手请赵丰年上车。 赵丰年打量着宁毓承与宁毓华两人,皆神色疲惫,麻衫凌乱起皱,断定是出了略作迟疑,很快上了马车。 “赵三爷,贺知府升做尚书,你们可有前去道贺吃酒?”宁毓承开门见山问道。 昨夜贺道年宴请江州府一众乡贤,赵丰年也是座上客,他多吃了几盏酒,夜里睡得不踏实,先前方起身用过早饭,尚在府中没出门。 宁氏因为守孝,未前来酒宴,赵丰年当时并未多想,听到宁毓承的问题,不由得心中一咯噔。 “贺尚书升迁,我们皆送了丰厚的贺礼。贺尙书快进京赴任,下了帖子请我们吃酒,算作答谢辞行。我们还约好,待过几日,再请贺尚书吃酒,给他饯行。” 此事算不得秘密,赵丰年坦率说了,狐疑地道:“七郎,难道酒宴出事了?” “是有事。”宁毓承淡淡说道,赵丰年呆在了那里。 宁毓承将王家坳白蜡的事略微提了提,赵丰年神色讪讪,他哪能不知晓,白蜡只是由头,宁氏与贺氏,这是彻底翻脸了。 一个是前尚书,一个是现今的尚书,孰轻孰重赵丰年自然分得清楚。只是宁氏在江州府潘恒多年,江州府新任的知府,不仅是宁氏姻亲,还与皇家沾亲带故。 赵丰年更看重的,还是宁毓承。那年冬日江州府的粮食大战,此生难忘。当年名震江州府的方通判,如今早已化作一堆白骨。在江州府横行霸道的地痞混混,生死不知。 “七郎,这不知七郎找我何事,尽快开口便是。”赵丰年支吾了下,马上痛快地道, 宁毓承微微松了口气,道:“我想请三爷帮我牵个头,请马老太爷他们前来一趟,我跟你们做笔买卖。唔,我与大哥如今都不方便,就到三爷的分茶铺子吧。” 赵丰年听到买卖,宁毓承向来说话算话,且厚道,他称作的买卖,绝对是考虑到了利。 “七郎放心,我这就差人去分茶铺子打招呼,将老太爷他们叫来。” 宁毓承道谢,待赵丰年下车之后,马车朝赵氏的分茶铺子驶去。 “小七,你打算笼络江州府的世家,一起对付贺道年?”宁毓华小声问道。 “是。”宁毓承点头说是,宁毓华却不甚乐观。 “赵丰年对他那个胖儿子赵春盛寄予厚望,盼着他能高中,如何肯得罪贺道年。其他人家也一样,家中有后辈子孙在读书,面子上应和宁氏几句,背地里却不知会如何了。” “大哥说得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完书货与帝王家,好升官发财子子孙孙都荣华富贵,谁会轻易得罪礼部尚书。当年阿爹升做礼部尚书,府中门房接帖子,手臂都细了一圈。” 宁毓承自嘲喟叹,当年宁悟明升做尚书,宁府门前亦同样车水马龙,花团锦簇。 “情分与利诱皆不够,肯定会有人巴结贺道年,没事,巴结就巴结。也会有人选择两不靠,见机行事,最后仅剩下的人,会与我们做这笔买卖。大哥且看,这是不是比起什么都不做,胜算大了些?” 宁毓华不禁失笑,道:“小七说得是,无论结果如何,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宁毓承再给了宁毓华些安慰,他没提宁悟明写信向陛下告状之事,只道:“再说还有小舅舅,县官不如现管,他们会忌惮宁氏秋后算账,哪怕是巴结贺道年,也不会轻举妄动,会得三思而后行。” 想到夏恪庵,宁毓华更放了些心。 夏恪庵难缠至极,且护短,他既有江湖游侠儿的脾性,又不狷介,在官场中如鱼得水。 宁毓承与宁毓华商议着,到了赵氏的分茶铺子。马车停下来,掌柜得赵丰年的口信,亲自等在门口,将他们请进了雅间。 两人要了水略作洗漱收拾,坐下来吃了两口热茶,赵丰年与马老太爷前后脚到了,大家彼此见礼落座,陆氏陈氏等人,也陆续到来。 坐着吃了一盏茶,有四五家始终没来。宁毓承心中有数,他们不会再来,便没再等,朝宁毓华看去。 宁毓承收到他的提醒,按照两人先前的商议,道:“我与小七请大家来,如先前赵三爷告诉的一样,是有笔买卖与你们做。” 众人见说起了正事,皆放下茶盏,齐齐看向宁氏两兄弟。 宁毓华居长,且已经出仕为官,身为翰林编修,自气度不凡。他目光扫过众人,对上马老太爷不解的目光,颔首客气道:“老太爷可知道我祖父在世时,他曾做的轮椅?” 马老太爷曾上门探过宁礼坤的病,当时听说他的轮椅,是明明堂先生替他特别制成,那是马老太爷没觉着有甚不同之处,只以为精美了些。探病也不宜多问,马老太爷就没当做回事。 听到宁毓华提出来,马老太爷马上想到轮椅肯定特别,当即问道:“听大少爷话中的意思,轮椅肯定非同寻常。大少爷是打算与我们几家一起做轮椅的买卖?” 宁毓华道:“轮椅肯定非同寻常,只不仅仅是轮椅,还有车辆。至于如何不同,大家且先容我先卖个关子,到时候我与小七会让大家亲自细看,体验。此笔买卖,绝对只赚不赔。” 伏兔本就要公开,在公开前,宁毓承打算让江州府先做一批,一是占个先字赚钱,二是借着他们之手推广出去。 且伏兔打造不易,马氏赵氏等实力雄厚,有本钱有门道去打造。 宁氏自己也有铺子做买卖,将赚钱的买卖拿出来,定不是只做买卖这样简单了。 马老太爷极为谨慎看向了赵丰年,赵丰年再看向宁毓承。 宁毓承面色沉静,不紧不慢道:“当年我与你们说过,江州府,并非一族一姓的江州府。江州府这块地,不能乱,更不能被有人弄得乱七八糟!”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在外走动的聪明人,且先前赵丰年透露了些口风,一时神色各异。 宁毓承点到即止,一个字都不提贺氏,道:“若是你们愿意做这笔买卖,待两日之后,我与你们看货,到时签订契书。我与大哥还有事,就先不与诸位多谈了,先行告辞。” 宁毓华起身,与宁毓承一起朝大家见礼。众人忙起身回礼,送他们兄弟出门。 马车离开分茶铺子,宁毓华揉搓着脸,苦笑道:“小七,我这才发觉,在江州府要做事,比出仕做官还难,今天没来的这几家,选择已经很是明显了。只不知,来的这几家,会做如何的抉择。” 宁毓承嗯了声,似在想着什么事情。马车不停赶往王家坳,在半夜到了村子, 宁毓承顾不上歇息,与宁悟明宁毓闵说了城中的事。 宁毓承宁毓华来回奔波,早已疲惫不堪,宁悟明略说了几句,“你们先去歇息,有甚事,待明朝再说。” 白日贺氏未曾派人前来,宁毓承沉吟了下,让福山将黄来皮叫来,交待了几句下去。黄赖皮与福山他们不敢耽搁,趁着夜色赶紧去忙碌了。 宁毓承这才躺下睡了一觉,翌日起来便晚了些,贺禄在史方今的陪同下,亲自来了王家坳。 贺禄前来的用意,宁毓承不问也知道。他并不理会,只坐在村头的香樟树下,不紧不慢啃着炊饼。 贺禄背手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阴阳怪气哟了声,“我道是谁,原来是宁七郎!宁七郎不守孝,居然到处乱跑,宁氏就这般教的规矩?” 宁毓承呵呵,朝身后的宅子一指:“我给祖父供了灵牌在这里,每日祭拜。你要不要也立一块在这里,以后我常记着你,给你点蜡!” 贺禄气得嘴都歪了,听到点蜡,牛眼眯起,下意识感到不对劲! 第100章 …… 史方今离几步远站着,从头到尾缩着脖子,只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紧紧闭着嘴一声不吭。 贺禄差了仆从来到平水县一通指示,史方今不敢得罪,却也不敢照着去做。 贺氏要用十个大钱买白蜡,在以前这个价钱足够了。但如今却不同以往,宁氏出到三十个大钱,王家坳与清水村,还有其他几个开始养白蜡种的村子,面对着二十个大钱的差价,肯定不会答应。 如今已不同以往,养白蜡虫的村民有宁氏撑腰,且他们不再如以前逆来顺受,要是逼得狠了,肯定会起暴动。 贺氏位高权重,出事之后朝廷怪罪下来,总要有人倒霉。贺氏位高权重,惩处不痛不痒,他这个县令却逃不掉,被推出来平息民怨。 何况,贺道年是升了尚书,但新来的顶头上峰,却是宁氏的亲戚。 史方今就如风箱中的老鼠,两头被堵着,他被夹在里面,左右不敢得罪。 贺禄虽不聪明,但他在心底深处,对宁毓承的本事深信不疑。虽说如今彼此的地位已经掉了个头,但他情不自禁在面对宁毓承时,浑身紧绷,哪怕宁毓承说一个字,他都要三思再三思。 被宁毓承抢白,他一肚皮的怨气,余光瞄到后退的史方今,气不打一处来。 “史县令,王家坳的赋税,你都核算好了?” 贺禄只是贺道年的儿子,赋税哪轮得到他来过问。只是史方今不敢直言回击,支支吾吾想要混过去。 “若是平水县的赋税有错漏之处,我阿爹肯定会上报朝廷,绝不姑息!”贺禄拉下脸,本就长的脸带着蛮狠不可一世,史方今哪怕想要明哲保身,也不免升起几分怨气。 “五少爷,贺知府若不满意,亲自来查便是。”史方今暗暗顶了一句。 贺道年已经胜任礼部尚书,贺禄只恨不得将尚书公子刻在脑门上招摇过市,听到史方今居然照着旧职称其为知府,贺禄顿时大怒:“史县令,朝廷已经下了旨意,我阿爹已经是礼部尚书,你却仍呼知府,莫非你不满意朝廷的安排,以为我阿爹不配为尚书?” 面对贺禄的质问,史方今哪担待得起,心中愤怒,却要忍着气弯腰下去赔不是:“不敢不敢,是在下说错了话,五少爷大人大量,万万莫要怪罪。” 贺禄看到史方今卑躬屈膝的模样,总算畅快了几分。他昂着头,得意地瞥向宁毓承。 宁毓承不紧不慢吃着炊饼,坐在那里看戏。炊饼吃完了,取出帕子擦拭手,不咸不淡地道:“礼部尚书查平水县的帐,还派了自己的儿子来查账。唔,这件事,倒是闻所未闻。史县令,你写封折子去吏部问一问,或要名帖,看礼部尚书何时领了巡检司的差使,贺五少爷,可一并入了巡检司。史县令,你的折子若递交不上去,我可帮你递到御前。” 史方今听明白了,霎时抬头神色复杂看向贺禄,暗暗幸灾乐祸,不敢应宁毓承的话,却恨不得马上参奏贺氏一本。 贺禄亦听明白了,他既然处处提到贺道年的尚书之位,礼部尚书不该管着平水县的赋税。何况他尙是白丁,衙门的差使,与他毫无干系。 他如今的种种行为,便是僭越,且有冒充官员之嫌! 一时吃瘪,贺禄嘴都气歪了,眼中阴狠闪过,呵呵冷笑:“宁七,你别尽逞口舌之利。” 余下的话,贺禄没再说出来。贺道年提点过他,说话做事皆要留三分,哪怕是十拿九稳的事,也莫要透露底给对手。 宁毓承收起帕子,起身闲闲进屋。贺禄见他不拿自己的话当做一回事,生气地跟在了后面,他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只满身满肚皮的怨气。 宅子以前的客院,修了道墙与作坊隔开,留有单独的月亮门进出。宁毓承拐进月亮门,穿过庭院进了正屋。 贺禄一言不发跟着宁毓承进了屋,看到屋中央摆着一张条几,条几上放着几张灵牌,点着两只白蜡。 屋内明亮,白蜡的光看不太清,随着微风轻摆。 贺禄紧紧盯着那两只白蜡,脑中回想着贺道年的话,脸色大变,指着条几,转头看向宁毓承。 “宁七,你这是在装神弄鬼!” 宁毓承神色寻常,只哦了声,取了挂在墙上的斗笠往头上一戴,朝屋外走去。 贺禄呆了瞬,不死心追上前,挥舞着手臂咆哮道:“宁七,你就是在装神弄鬼!” 跟着而来的史方今见到贺禄发火,莫名其妙地朝屋内看去,他一时也怔住了。 屋内的陈设,好似在祭奠逝去的祖宗。平时的长明灯都是点油灯,现在点着白蜡,也是同样的意思。 史方今不禁暗忖,若是白蜡有这个用途,以后送礼时,就不便放进去了。 好比是在礼品中送纸钱元宝,属实不吉利。 不过,听贺禄话里话外的意思,对屋中所见很是愤怒,史方今站在那里,神色若有所思。 贺禄对白蜡势在必得,供桌上点着几根白蜡,也不耽误白蜡用作点灯照明,百姓照样会买。 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除非他并不在意白蜡的这点利,而是另有所图! 史方今整个人一震,脑子转得飞快,只一会就将前后想了个明白。 得不到便毁掉,贺氏打算将白蜡送出去! 按照贺氏如今的身份,贺道年定是欲将江州府的白蜡当做贡品进献给陛下。 白蜡若是用作祭奠之物,贺氏再上贡,形同诅咒,便是大不敬了! 贺禄在后面愤怒质问,宁毓承却压根不理会他,悠闲自在地朝河边的白蜡树走去。 史方今若有所思片刻,朝邻近的杨六指甲走去。贺禄叉腰站在那里,被宁毓承气得直喘粗气,看到史方今匆匆经过,顿时更气了,跟在他身后喊道:“你去何处?站住,你去何处?” 史方今也不回答,脚步不停走到了杨六指家大门前,推开虚掩的柴门进了正屋,看到正中的神龛上,同样点着两只白蜡供奉着祖先。 贺禄也看到了,瞪大牛眼,一甩月白的广袖,生气地转身离开。 “宁七在装神弄鬼,定是宁七在装神弄鬼!” 史方今心情复杂,一时没有做声。他连着去了几户人家,大半神龛前都点着白蜡。 贺禄这时也完全看明白了,他就是再蠢,也明白进贡白蜡的事,提都不能再提。 无论是王家坳村清水村,所有养白蜡虫的村子,都不会将白蜡以十文钱一支卖给他,除非他抢! 贺禄胆大包天,也不敢真动手抢。他一动手,宁氏就能将他们父子编排成盗匪,指使本就恨他们的村民,趁机将他们剁成肉酱! 走到香樟树下,贺禄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脸色铁青,紧抿着嘴不说话,恨恨望着从前面走来的宁氏几人。 宁悟明走在最前,他负手在后,侧首与宁毓承说着什么,姿态闲适而自在。到了香樟树下,宁悟明从头到尾看都没看贺禄一眼,只对上前见礼的史方今颔首,一如既往地风雅无双。 “长安,你去打盆清水过来。”宁悟明吩咐道。 长安应是进屋,宁悟明与史方今闲聊起来,道:“这两年平水县的白蜡养得不错,史县令的赋税不愁了。” 虽说宁悟明现在无官职在身,他还是下意识地弯下腰,恭敬地道:“托陛下的福,这两年村民养白蜡,日子好过了起来。” “离日子好过还差之甚远。”宁悟明不客气掸了掸身上穿着的粗麻孝服,指着远处忙碌的村民道:“他们与我穿着也差不离,粗麻衣衫,草鞋,灰扑扑,一辈子都在孝期。” 史方今不禁朝村民看去,再看宁悟明几人,这时他方发觉,除去本身的气质不同,他们身上的穿着,与村民并无两异。 一时间,史方今不知该如何回话,支支吾吾道:“是,江南先生所言极是,在下还得努力。” 宁悟明并未适可而止,而是好奇问道:“史县令打算如何努力?可有详尽的安排?” 已经到了秋日,香樟树挡住了太阳,树荫下凉爽舒适,史方今只是随口敷衍回答,何曾有安排打算,额头后背都冒出了冷汗。 贺禄在一旁阴沉着脸色听着他们寒暄,听到宁悟明的话,他立刻兴奋起来,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尖声道:“江南先生居然管起了史县令的差使,莫非江南先生回乡守孝,一并领了巡检司的差使?” 宁悟明面色淡淡,眼神在贺禄身上打转,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喉咙发紧。 “闭嘴,丑东西!”宁悟明面无表情道。 贺禄一下愣在了那里,呆呆望着宁悟明,如何都不敢相信,温文儒雅的宁悟明,居然说出如此粗俗无礼的话! 宁毓闵与史方今也怔住了,倒是熟悉宁悟明的宁毓华与宁毓承,两人对视一眼,并无太大反应。 长安端了清水出来,宁悟明下巴朝贺禄点了点,“放在他面前。” 长安依言将盆放了过去,贺禄下意识低头看着面前装着清水的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宁悟明声音不高不低,道:“你平时应当没照过镜子,现在你用清水照一照,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眼似牛卵,唇厚如腊肠,脸长于驴马,凑成一堆,便是十成十的牲畜相貌。丑成这般,还恬不知耻穿着月白宽袍,自以为风流倜傥。非但相貌丑陋,脑中更空荡无物,草包都比你强上三分。” 自小到大,贺禄从未受过如此大的羞辱,他脑中已经一片空白,浑身发抖,几乎快要晕过去。 宁悟明在他身边缓缓踱步,像是看着一根草,一块泥土那般,不带任何的情绪,道:“早些死了,早些另投胎吧,下辈子做回本应做的牲畜,这方是你应有的归宿,别充作人了。去吧,啊,去。” 贺禄再也受不住,哇地一下大声哭出来,蹭地站起身朝村外跑去。 跟着贺禄来的仆从,呼啦啦追了上前。对着瞠目结舌的史方今,宁悟明还问道:“可像是牲畜跑了,养牲畜的人在追?” 史方今脸颊抽搐,干笑着说不出话来。他可不敢说话,要是说错了话,宁悟明说不定会将矛头对准他。 面对着宁悟明如利刃般的嘴,史方今自认招架不起! “你记得,你是大齐的官,不是贺氏的奴仆,将脊背挺直了,别见着谁都卑躬屈膝。” 宁悟明还是没放过史方今,朝他挥手,“你也去,回去做你该做的事。顺道告诉那个丑东西,多行不义不会自毙,但天不会永远黑暗,总有太阳升起之时!” 秋日的太阳悬挂在天空,云疏日朗。 史方今不由自主望向天际,心头一震。他没再多说,抬手施礼告退。 宁毓闵悄然咽了咽口水,悄然拉了下宁毓承的衣袖,小声道:“小七,二叔他他,呵呵,二叔他着实太犀利了。贺禄这般回去,贺道年肯定会盛怒。” 宁毓承回了个安抚的眼神,宁悟明骂过了人,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他斜向宁毓闵,道:“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一般都是臭不可闻的臭棋。再说,贺氏的丑东西已经蹬鼻子上脸,敢上门叫嚣,不打回去,你打算留着把玩?” 宁毓华忍住笑,道:“二叔,你可有了打算?” 宁悟明扬了扬眉,道:“老子等着他,要是他敢来,老子还佩服他有几分血性。要是他不敢来,就给老子受着!呵呵,想要进京领老子的差使,他真是想得美!” 贺禄哭着回了府城,贺道年像是无事发生般,始终不见半点动静。 马老太爷与赵丰年等几家,爽快地与宁氏签了契书。消息传出去,贺禄没再出过门,贺道年也未再宴请宾客,接受宴请。安静等着新任知府夏恪庵前来交盘,即交接。 等到白蜡采收完毕,田中的稻谷收割之后,官府已开始征收秋粮。 夏恪庵一行车马,拖到朝廷规定的最后一日,总算姗姗来迟,到了江州府。 城中的气氛却空前紧张,仿佛大战一触即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 连续两场绵绵秋雨,天气转凉,放晴后太阳明晃晃,早退去了盛夏的炙热,惟余些许的温热 茶花不分四季开放,硕大红色的花,点缀在苍绿的叶片中,却像是绢花般,真假难辨。 贺禄阴沉着脸,怀着愤恨,将茶花一朵朵扯下来,掷在地上,脚踩上去用力碾碎。 “让你开,让你开!” 贺禄脚尖用力捻着花,红色的花汁沾染在雪白鞋底上,看上去像是血迹,让他眼都红了。 “将树砍掉,花草全部拔掉,拔掉!” 贺禄挥舞着手臂,嘶声力竭下令。脱下了以前如长在肌肤上的月白宽袍,豆绿色的锦缎衣衫,在日光下绿莹莹,映着紫涨的脸,看上去格外可怖。 仆从不敢耽搁,忙退下去拿花锄,剪子。府衙后院的花木繁盛,历代官员虽九成九不居住在此,还是留下了满园葱茏。 有几株桂花已近百年,得要用斧头,几个壮汉合力才能砍断。百年金桂昂贵,仆从不落忍,站在树下扶着树干,提起斧子佯装砍树,半天只砍破了些树皮。 贺禄却没有察觉,他喘着粗气,坐在回廊栏杆上喘着粗气。 自从在王家坳村被宁悟明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贺禄只要一回想便透不过气,日夜难眠。 他心底深处其实一清二楚,自己生得丑。大哥二哥认为贺道年偏心,皆当面嘲讽过他。在背地也有人偷偷议论,皆被他告到贺道年面前,连着大哥二哥一起,都遭受到了惩罚。 随着贺道年的官越做越大,贺禄再也没听到过丑字。即便有,像是宁毓润,也是他们不对付,彼此你来我往,什么话都骂得出口,算不得大事。 宁悟明则不同了。 他的辛辣嘲讽不屑,让贺禄的傲气,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悉数被扔在地上,再也捡不起来。 贺禄甚至没有勇气,再踏出门一步。他恨不得戴上幕篱,将自己蒙起来,永世不再见人。 贺道年虽心疼他,生气,却按耐住了没动。 “五郎,宁氏不安好心,他故意贬低你,是为了避急我。急中就会出错,被他们抓住破绽,让我丢了乌纱帽。如今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等到进京之后,我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呵呵,到那时,且看他宁氏还如何张狂!” 贺禄失神抠着手指,待呼吸稍平稳,不耐烦地道:“串儿,去问一声阿爹,那个姓夏的今日可有到来!” 贴身小厮串儿赶忙去了前衙,没一会,小厮眉开眼笑跑回来,回禀道:“回五郎,姓夏的到了,马车已经到了城外!” 贺禄大喜,一下窜起身,急着吩咐道:“快快备马” 不行,他如今不能骑马,骑马太招摇! “备马车,取幕篱来!” 串儿被贺禄的吩咐惊得呆在了那里,改骑马为马车尙可理解,“幕篱?五郎是说小娘子的幕篱?” “狗东西!”贺禄听到小娘子,瞬间大怒,一脚踢出去,将串儿踢得嗷嗷惨叫。 贺禄犹不解气,追上去乱挥舞拳脚,可怜的串儿蒙着头,被拳打脚踢,蜷缩在地上几乎连哭都哭不出来。 串儿自幼伺候贺禄,仆从们见贺禄不讲旧日情分,串儿都被打得半死,无人敢劝,纷纷后退,只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贺禄打得累了,他呼哧急喘,赤红着眼四周张望,尖着嗓子喊道:“人呢?人都死到哪里去了,给老子滚出来!” “五郎,出何事了?”所幸徐先生恰好得闲,前来后衙查看行囊收拾得如何,闻声关心问道。 待看到地上的串儿,徐先生赶忙上前蹲下来,伸手探去。他见串儿尙有呼吸,方松了口气,“串儿,你可还好?” 串儿浑身跟被碾碎的茶花一样,痛得哼唧了几声。徐先生收回手,眼神沉下去,眉头下意识蹙起, 如今贺道年身边已经有了闻风而来,自荐的谋士马先生。马先生学富五车,以前曾做过前前礼部尚书的谋士。前前礼部尚书去世之后,宁悟明接了礼部尚书的职。 宁悟明身边只有小厮伺候,并未延请清客谋士,马先生未寻到合适的东家,辞了差使归青州府老宅。得知贺道年继任礼部尚书,马先生知道来了机会,青州府离江州府近,他连夜赶了来。 与贺道年彻夜畅谈之后,深得贺道年信任,徐先生虽未被辞退,有重要之事,贺道年不再与他商议,只与马先生细谈。 贺道年不再倚仗徐先生,平时贺禄就认为徐先生不过是体面些的仆从,如今更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朝他趾高气扬下令:“你耳朵聋了,快去备马车,幕篱,老子要出门!” 徐先生恼怒不已,脸色变了变,强自忍住了,朝躲在花草后面的仆从道:“快去找夫人,给五郎取一副幕篱,再备好马车,伺候五郎出门!” 仆从从花草中出来,飞快照着吩咐去准备了。贺禄连看都不看徐先生,转身扬长而去。 徐先生望着贺禄的背影,他未曾做声,唤人前来将串儿搀扶回下人房歇息,他则回了前衙。 前衙值房空荡荡,除去高捕头领着几个差役前往城门迎接夏恪庵,所有的官吏照着规矩,都等在公堂前,待夏恪庵来了之后,由贺道年将他们逐一引荐给新任的知府。 引荐府衙的官吏,亦是官员交盘的一环。除此之外,尚有盘仓库米谷,银钱,官印,府衙的宅子,甚至里面的一张凳子,条几,按照规定皆要如数盘清。 按照规定,六房书吏在新官到任十日之前,将所需交盘的册子列好,待新官到来之时,离任的官员好与其交盘。 新官到任时日,朝廷也有规定。须得按照路程远近,若无提前请示,或者情有可原的情形,比如生病等,必须在规定的时日内到达,否则便要接受处罚。比如罚俸,降等贬官等。 一般来说,山水终有相逢时,官员之间彼此无旧怨,无论是迟到几日,会某个账目有出入,皆会权当不见,彼此照拂顺当交盘。 贺道年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夏恪庵在朝廷规定的最后一日才到来,官吏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里面的暗流涌动。 只怕这交盘,不会那么顺当了。 而贺禄,却不知天高地厚跑出门。按照徐先生对其了解,贺禄定是听到夏恪庵到来,他不会蠢到随便上前招惹,但定会想方设法寻找机会,将在宁悟明处遭受的不快发泄出来。 大家都在等着夏恪庵进衙门,无人发现贺禄出了门。徐先生自不会声张,值房已经让给了马先生,他走动一圈,去了茶水房坐着悠闲吃茶。 此次夏恪庵到江州府,除去妻子齐夫人,想着父母与夏夫人多年未见,干脆将两老一并带了来。齐夫人晕船,他们在半道改走陆路,经由家乡平江府,在此处歇息了两晚之后,再启程前往江州府。 齐氏乃是皇亲,夏氏更是平江府数一数二的世家,夏恪庵一行的车马仆从众多,后面的几辆车,皆是给夏夫人他们带的各式礼。 宁毓承宁毓瑛宁毓瑶三人陪着夏夫人,早早迎出城足足有十里路,在从平江府前来的路口等着。 因为有岳父母一起前来,宁悟明也跟着前来了。自从上次在梧桐院之后,宁悟明没再见过夏夫人,宁毓瑛宁毓瑶姐妹俩,除去平时请安时的招呼,多余一句话都未曾说过。 秋日江州府的景致最美不过,路边的草不见枯黄,转成了浓绿,野花还在次第开放,菊花秋海棠紫苑等不时可见。 宁毓瑶在马车中呆不住,下车到路边去采野花。她看到狗尾巴草长得有趣,与菊花秋海棠一起采在手中。 宁悟明看了会,从马车上下来,蹲在路边也去采花。他拔了几朵金黄的菊花,情不自禁带着讨好,上前递给了宁毓瑶:“给。” 宁毓瑶歪着头看去,她也没拒绝,随手接过去,顺便道了谢,去掉菊花的枯叶枯枝,留下了花。 宁悟明暗自舒了口气,兴致勃勃准备再去采花,宁毓瑶已经转身离开,将手上的花束放进了马车中,“二姐姐,你帮我瞧瞧,我的发髻可有歪掉。” 因在孝期,衣着上无法选择,她的双丫髻必须梳得整整齐齐,一点都不能歪。 宁毓瑛知道宁毓瑶爱美,她很是认真打量过,点点头道:“阿瑶放心,一根发丝都没乱。” 宁毓瑶抬手虚虚摸了摸,低声道:“阿娘很早就在念叨,今朝要见外祖父母,小舅舅小舅母。我一定不能给阿娘丢脸。只是”她拿眼角朝宁悟明那边斜了斜,嘀咕道:“虽是守孝,也不能看上去如丧考妣。既然不想来,就别来,何必勉强自己。” 宁毓瑛忙道:“阿瑶别多想,阿爹定非不想来,是他与我们生份,不好意思呢。” “阿爹与七哥熟啊,他怎地不同七哥说话?哎呀,算了,管他呢!”宁毓瑶满不在乎地说道,她左顾右盼,咦了声,道:“七哥呢?” “我先前还看到了他。”宁毓瑛也跟着到处看,皆没看到宁毓承,她走到夏夫人身边,问道:“阿娘,小七呢?” “小七说是再骑马迎一迎,朝平江府方向去了。”夏夫人说道。 “七 哥定是坐不住,趁机跑马了。“走上来的宁毓瑶听到夏夫人的话,艳羡无比道。 “你以为都像你。”夏夫人嗔怪地道,她拉过宁毓瑶上下打量,将皱起来的麻衫下摆抚平。 “来了!”宁毓瑶本来要说什么,看到前面路上当先而来,骑在马上的宁毓承,立刻道:“阿娘你看,七哥就是想跑马!” 宁毓承除去在学堂上骑射课时骑过马,已经许久未骑,秋日晴好,他的确想要策马扬鞭,捡起自己落下日久的骑射课。 同时,他也想早点见到夏恪庵他们,骑了不到五里,便遇到了夏恪庵一行。他见礼打过招呼,夏恪庵来了兴致,要了匹马,与他一道骑马走在了最前。 “大姐姐!”夏恪庵在马镫上站起身,单手挥舞着马鞭,唑嘴打了个呼啸,笑着冲夏夫人大喊。 夏夫人出嫁时,夏恪庵尙小,那时候他淘气,喜欢被仆从抱着骑马,站在马背上冲人怪叫怪喊。 听到熟悉的招呼,夏夫人鼻子一酸,眼睛立刻红了,她顾不得礼仪,小跑着上前,挥手回应:“福生!” 夏恪庵的马,转瞬间就疾驰越过宁毓承奔了过来,他勒马绕着夏夫人打转,哈哈笑道:“哈哈哈大姐姐,那是我乳名,你别叫,怪不好意思。” 夏夫人双眼含泪,脸上带着笑,仰头望着夏恪庵:“你长大了。” “那是,我是大人了!”夏恪庵跳下马,站在夏夫人身边,与她比着身高。如今的他,已经足足高了夏夫人一头。面上虽得意,眼眶也情不自禁红了。 “小舅舅。”宁毓瑛与宁毓瑶一起上前,好奇地望着夏恪庵,一并见礼招呼。 夏恪庵忙摆手,“快起来快起来,这是阿瑛,这是阿瑶。阿瑛长大了,阿瑶我没见过,可是看上去熟悉得很,原来阿瑶生得像我,俊得很!” 这一句夸,着实夸到了宁毓瑶心上,她听得眼睛都笑成了一道弯,立刻与夏恪庵亲近了起来。 宁毓承从马上下来,看着他们寒暄。在后面的宁悟明慢吞吞走上前,夏恪庵冲他抬眉,抬手打了个招呼:“江南先生。” 宁悟明面无表情还礼,“我先前觉着有春风拂面,心道正值秋日,何来的春意。原来竟是新婚燕尔的夏知府到来,春风得意马蹄疾。” “酸腐!”夏恪庵毫不留情评价,携着夏夫人到一边去说话了:“大姐姐,阿爹阿娘他们的马车慢一些,我们再等片刻。” 宁毓瑛宁毓瑶见到两人的你来我往,明显不对付,不由得齐齐朝宁毓承看去,目露担忧。 宁毓承朝她们回了个安抚的眼神,宁悟明与夏恪庵互相看不顺眼,只是因为夏夫人,还要脾性相近,彼此暗暗较劲。 这时,从府城方向。一行人行了来。宁毓承定睛看去,看到为首那辆宽大,熟悉的马车,不由得扬了扬眉。 夏恪庵也听到动静回转头,宁毓承朝他走去,道:“小舅舅,是贺氏的马车。” “咦,贺道年亲自来迎接我啊?”夏恪庵笑着道,他挺直背,踱步走了上前,“我且去见一见吧。” 官道宽敞,宁氏的车马都靠路边停着,便于其他的车马通过。夏恪庵走到路中央,负首站立,将过来的马车拦住了。 贺禄坐在马车中,他本来想不打招呼经过。眼见马车停了下来,他飞快拉上了幕篱,将头脸紧紧蒙住,慌乱不已喃喃道:“怎么办,他们要做甚,怎么办?” 第102章 …… 带着贺氏徽记的马车,人在车上却不肯下来露面。 临近府城,官道上不时有车马行人经过。贺禄的车堵在中间,双方来的车马都无法经过,渐渐有车夫仆从下来打探究竟。 夏恪庵客气周到施礼,朗声道:“在下乃江州府接任知府夏恪庵,见过贺尚书。” 马车停在那里,车内安安静静。起初贺禄只凭着一股怒气出了门,等见到夏恪庵以及宁氏一行时,头脑就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拼命往后仰,拿幕篱将头脸裹得更紧了些,贴紧座椅,秉着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先前串儿被打得半死的情形,深深印在仆从的脑海中。贺禄不做声,他们所有人都如哑巴一样,紧闭嘴一言不发。 围着的众人看得不解,不禁望着突兀立在路中的马车,交头接耳私语起来。 夏恪庵连着报了两次家门,贺禄皆未回应,冷笑闪过,便没再多问,道了声叨扰,侧身避到旁边。 车夫顿时如释重负,赶忙驾车匆匆离开。围观的众人见状,一头雾水议论着散去,官道重新变得通畅。 路人不解,夏恪庵以及宁氏几人却心知肚明。 从马车到来,车上的人不下车时,宁悟明夏恪庵宁毓承几人皆看了出来,车上之人肯定不是贺道年。 贺道年出城迎接,显得他礼贤下士。车上人不做声,除去心虚,便是忌惮惧怕他们。 宁悟明一看就心中了然,看向与夏夫人站在不远处的宁毓瑛,面上不显,心中已经将马车中的贺禄千刀万剐:“丑东西贼心不死,还敢出来偷看!” 夏恪庵接到了宁悟明的急信,他亦恼怒不已,反应极快站了出来,看似虽周到有礼,暗中已经闪过无数念头。 宁毓承对贺禄最为熟悉,知道以他的脑子,掀不起什么波澜。 只是,贺禄虽笨,但他却拥有权势。以他尚书之子的身份,哪怕当街杀人,杀了也就杀了。 权势便是这般,普通寻常人憎恶,却又无可奈何。 万幸又不幸的是,贺禄遇到的对手,乃是宁氏。如今再多了个夏氏。 要是让他们父子安稳走出江州府,他们就白计议了。 齐夫人与夏氏老夫妻一行的车马,在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到了。彼此哭笑着见了礼,上马车进城。 夏夫人在府衙附近替他们寻了宽敞的宅子,夏恪庵去府衙,齐夫人与夏氏夫妻两老,在夏夫人宁毓承等人陪同下,先回宅子去洗漱歇息。 夏恪庵进了府衙,贺道年倒客气,在马先生陪同下出来相迎。大家很是客套,互相见了礼。 随后,贺道年核实过夏恪庵的告身,敕黄,印纸等由朝廷吏部出具的派官文书,将府衙通判等一众官吏,引荐给夏恪庵认识。 夏恪庵很是随和,无论是通判,亦或是书吏,皆一一寒暄。直到天色将暗,夏恪庵人都只认了一半,遑说是其他册子的交盘。 “时辰不早,我眼神又不大好,屋内昏暗恐认不清,认错人就闹出了笑话。今日先到这里,待明朝再继续。” 夏恪庵揉着眉心,看上去神色疲惫,一副在强撑的模样,抬手施礼告退。 贺道年虽暗中着急,却也没有办法,他勉强笑了下,道:“后衙已经收拾好,夏知府可随时搬进去住。” 夏恪庵道:“大姐姐孝顺,替父母准备了宅子。我也要侍奉父母跟前,先奉父母住着。后衙尚未交盘,待盘点清楚之后,我再寻个方便的时日搬进去。” 听夏恪庵的意思,后衙都要盘点清楚,这交盘只怕不会善了! 贺道年顿时一咯噔,暗道不妙,他脸色变了下,只能僵着脸道好,与夏恪庵道别。 夏恪庵离开了府衙,贺道年回到值房,马先生看到他脸色不佳,心中亦大致知道了如何回事,忙跟进去劝解道:“尚书需要冷静,定是宁氏作祟,夏氏有备而来。只要府衙的一应册子准备得当,夏氏又能奈尚书何?” 册子早就准备好,按照规定,钱粮交盘以两个月为限期,府衙官吏造册以二十日为限期等。州府有大小,钱粮官吏等亦有多寡,朝廷在此基础上,按照钱粮的多少等,分别宽展了期限,比如以江州府为例,一年的赋税钱粮在十万之上,新官到来核查的期限,在两个月的基础上,便多了四十日。 如此算来,夏恪庵若是一口缸都要核查清楚,贺道年想要进京赴任,至少要足足等三个月! 贺道年也只马先生劝说得对,他已经忍了许久,万万不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明白归明白,贺道年胸口那团气始终下不去,脸色很是难看,生气地道:“夏氏于我无冤无仇,宁氏实在可恶!” “尚书说得是。”马先生做了多年的谋士,捧东翁,顺着东翁的话说,做得驾轻就熟。 熟练附和了句,马先生话锋一转,道:“眼下正是收秋粮时节,要是夏氏敢从中刁难,秋税收不上,朝廷那边,看他如何交代。” 贺道年早已想到这点,他皱起眉,道:“宁氏夏氏都狡猾,只怕早已想到了这点。” 马先生道:“他们如何做想,那是他们的事。尚书与夏恪庵在交盘,做好了,与尚书无关。出了差错,留在江州府的,乃是夏氏,朝廷总不能向尚书来催 缴。” 贺道年沉吟了下,心道也是,秋粮至关重要,谅他夏恪庵不敢耽搁。要是他在交盘上做文章,那自己就拖住钱粮吏,让秋粮一事进行不下去! 思及此,贺道年心情舒缓了些,这时他起身准备离开,道:“马先生辛苦了,也先回去歇着吧,待明日再说。” 马先生应是,随着贺道年走出了门。这时,贺禄从后衙垂头丧气走了来,贺道年一愣,扬声问道:“五郎你怎地在这里?” “我在后衙。”贺禄在贺道年面前,振奋起了几分精神,恨恨道:“阿爹,我将后衙的花草都砍掉了!” 马先生怔住,贺道年更是脸色大变,失声道:“什么?” “我一棵草都不要留给姓夏的,夏氏宁氏没一个好东西!”贺禄想到白日受到的惊吓,怒骂不止。 马先生嘴张了张,不知如何说才好。贺道年铁青着脸,急匆匆朝后衙走去。只见后衙满目疮痍。庭中的花草被拔掉割掉,茶花树被根底砍断,几颗上百年的桂花树,砍得只剩下了光秃秃的一截。 后衙尚未交盘,里面的一案一几,花木等皆记录在册。几颗桂花已经上百年,贺道年前来江州府时,交盘时的册子赫然在列。六房书吏已经做好了后衙的册子,将桂花树等贵重花木如数记录了上去。 贺道年本就为交盘之事头疼,眼下后衙庭院被悉数毁损,无论如何,都无法向夏恪庵交代。 “混账东西!”贺道年再也忍不住,指了指庭院,又朝贺禄指去,手都气得不住颤抖:“你个混账,成日就知道闯祸,看老子不打死你!” 面对贺道年的火冒三丈,贺禄虽不怕他,却也知道自己又闯了祸。心中发虚,还是梗着脖子抢白道:“阿爹,我闯了什么祸?花草树木都是我们所种,离开时不带走,将其毁掉,谁敢多说一句!” 马先生不禁仰头望天,心道贺道年样样都好,就是贺禄这个儿子,实在蠢不可及! 贺道年见贺禄还敢顶嘴,气从中来,一步上前捡起根树枝,劈头盖脸朝贺禄抽去:“混账东西!老子打死你!” 自小到大,贺道年连手指头都舍不得动他一下,贺禄顿感到天大的委屈,树枝抽在身上也不疼了,他蹲下来,放声大哭:“宁氏欺负我,阿爹也不待见我。阿爹啊,我不想活了,你打死我算了啊!” 贺道年被贺禄哭得心酸,扬起的树枝,再也落不下去。他呆站在那里,满腔的悲绪,将树枝往地上一扔,转身大步离开。 马先生看了眼哇哇大哭的贺禄,嫌弃地皱眉。再看已经进了夹道的贺道年,忙唤过小厮,急急道:“将五郎送回去,去打听一下,五郎今日做什么了,见了何人。” 小厮应下,马先生撩起衣袍追了上前。他一脑门官司,知道贺道年宠爱贺禄,要硬着头皮相劝:“尚书息怒,五郎也是为了尚书出口恶气,五郎年纪小,不懂交盘的规矩,尚书莫要责怪。” 贺道年深知宠坏了贺禄,眼下他闯了祸,难过与怒意交织,呼吸急促,只觉着头都要炸了,一声不吭冲回值房。 马先生跟着进去,他抹去额头的虚汗,喘了口气,摸到壶中还有水,也不管冷热,先倒了盏递过去:“尚书先消消气。” 水已经变凉,贺道年也不管,一盏下肚,冰凉正好压住了乱窜的怒火与无奈。 呼出口气,贺道年顺手将茶盏扔到案几上,道:“后衙弄成那样,哪怕重新找花木。桂花栽种下去,无论如何是掩盖不住了。” “是,茶花在江州府随处可见,只那几颗百年桂花贵重,一时难以寻到。大张旗鼓去找,宁氏夏氏肯定会得到消息,心生怀疑。” 马先生觑着贺道年的脸色,逐一分析下去,“左右夏氏都要在交盘上做文章,不若,干脆毁掉,尚书照着前前知府留下来的册子,拿出几个大钱来打发了便是。” 贺道年神色一凛,狐疑地道:“马先生的意思,不若干脆都毁了,先生是指” 马先生放低声音,手朝灯盏一指,神色狠厉道:“秋日天干物燥,走了水。将后衙烧得干干净净。” 后衙的宅子加上花木,值不了几个钱。烧掉之后,如数拿钱出来赔偿,夏恪庵就是不依,告到朝廷反倒成了无理取闹。 贺道年不做声,低头沉吟了会,终于轻轻点了点头,道:“马先生说得是,就照着先生所言去做。” 两人低头商议了会,方离开府衙。在半夜时辰,府衙的后衙起了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冲天的火光升起,浓烟将天上的月亮都遮挡住了。 “走水了,走水了!”在瓦肆玩乐出来的几个闲汉,最先发现了后衙的火,吆喝怪叫大喊,将周围进入梦乡的人惊醒。 府衙周围铺子多,宅子住着的都是非富即贵,各家宅子的仆从听到动静奔出来看究竟,看到府衙后衙的火,惟恐被殃及,争先恐后大声吆喝:“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快救火!”各家的主子从床上起来,赶忙下令仆从前去帮忙。 宁毓承陪着夏夫人留下来陪外祖父母,宅子离府衙近,他听到走水,瞬间披上衣衫跳下床,飞奔出门,夏恪庵也裹着衣衫到了前院。 “是府衙后衙。”宁毓承说道,夏恪庵点了点头,“我也听到了。贺道年是要狗急跳墙了!” 两人一道前往,到了近处便过不去了。府衙本有扑火的差役,他们抬着梯子,推着装满水的皮袋,溅筒等往后衙而去。住在附近的百姓,一并帮着送水。 后衙的火烧得格外烈,很快就将宅子付之一炬。所幸救火及时,前衙未曾被波及。 火扑灭后,贺道年并马先生也赶到了,他们看到站在府衙前的夏恪庵与宁毓承,两人对视一眼,站在那里没有上前。 府衙前围着议论纷纷的百姓,差役们见状,连忙驱赶:“回去,都回去,别在这里挤着。” 夏恪庵这时走了出来,朝贺道年方向看了眼,对高捕头道:“火烧得快,又急,一看就是有人放火!要是周围的宅子被烧掉,后果不敢设想!高捕头,你一定要严查,给百姓一个交代!” 他的话音一落,百姓顿时哗然。 第103章 …… “肯定是有人放火,我起来上茅厕时,闻到了一股子桐油味!” “好生生的,为何就走水了,肯定是有人故意使坏!” “是啊是啊,后衙未曾住人,何来的火?” “谁敢到后衙放火?” “为何要到后衙放火?” 谁敢到后衙放火,为何会去后衙放火,一语激起千层浪。 越来越多的人到来,月亮静静挂在天空,照拂着暗流涌动的人世间。 贺道年见避无可避,只能站出来道:“夏知府,起火缘由如今还未查明,不可胡乱猜测,引起百姓恐慌。” “贺尚书说得是。”夏恪庵谦虚而客气承认了贺道年的说法,抬手一礼。 贺道年心勉强放下了一半,到半空倏地被夏恪庵接下来的话提到了半空。 “朗朗乾坤,月色作证。”夏恪庵朝月亮抬手,恭敬又虔诚。 “事无不可对人言,当着月亮,本官绝不信口雌黄,更不敢有所隐瞒。天灾人祸时有发生,走水若是天灾也就罢了,若是断子绝孙的人祸,本官就是拼了这条年轻的性命,也要将其绳之以法!” 夏恪庵说得慷慨激昂,他身上披着的衣袍系带散开,鬓发凌乱散在脑后,一看便是匆匆赶来。 不过围着的众人并不觉着他失礼,情急所致,哪怕还看不出真假,至少他能念着正事,尽可能快赶到,站出来安抚人心。在江州府衙门中,已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事了。 “看上去,新知府是个能做实事的官。” “别的不提,就冲他这几句话,就已经足够了。呵呵放在以前,以前谁管你 如何想。平民百姓无权无势,哪怕你闹翻了天,官老爷们能多看你一眼,就是你祖上积了德。” “是阿,哪怕是虚假的面子情,夏知府已经够平易近人。” 议论声传到贺道年耳里,他内心惴惴不安,面上极力维持着镇静,负在身后的手,指头都快白得断了血色。 马先生一直关注着贺道年,见其脸色,就知道他已开始变得慌乱。 “尚书。”马先生轻轻拉了下贺道年的衣袖,将“尚书”这个称呼加重了几分。 听到马先生的称呼,贺道年反应过来,缓缓放下了心。 他是尚书,官至朝廷一品大员,就是一把火烧了府衙,不过被罚俸,责其修葺好了事! 夏恪庵神色迟疑,皱眉道:“我初到江州府,尚未进过后衙。只在白日我进城时,发生了一件怪异之事。我曾在离城十里左右的官道上,遇到了行迹可疑的一群人,我上前询问,马车上的人如何都不肯答话。这件事并非我杜撰,当时的路都堵了,应当有许多人瞧见,你们去随便打听一下便能知晓。” 白日夏恪庵进城之事,的确有人遇到,知情者跟周围人比划着说了起来,证实他所言非虚。 夏恪庵道:“我怀疑,有人会针对我。不过,这都未经证实,我只随口一说。” “是贺氏的马车,车上的徽记写着呢。” “莫非是对夏知府不满,放了火烧后衙,不让夏知府住进去?” “哎呀别乱说,夏知府都说未经证实,只是猜测了。” 要真觉着未经证实不能乱说,夏恪庵就不该说出来! 贺道年不知白日贺禄出门之事,马先生却知道。贴身小厮问了一圈回来,得知贺禄出门遇到宁氏夏氏一行,当时未发生冲突纠葛,马先生忙着安排后衙之事,先没管此事。 夏恪庵看上去正气凛然,属实胡话连篇!偏生好坏都被他说了去,贺道年咬碎了牙,和血硬吞了下肚。 “不管如何,先去看究竟是如何起火。朗朗乾坤,皓月之下,事无不能对人言。” 夏恪庵再次铿锵有力说了遍,“起火缘由,必须要差个水落石出,查,必须查,还要当着众人的面查!后衙地方狭窄,高捕头,你选几个平时宽厚,正派的乡贤一并进去,让他们在旁边督促,将查到的任何情况,首先向众人告知。你们且放心,陛下隆恩,让本官前来江州府,定不负陛下所托,徇私舞弊!” 高捕头自先前被夏恪庵喊住,就知道今晚之事不能善了。他一头一脸的水灰,低头耷脑恨不能钻进灰中去,再次被夏恪庵点了名,心一横,只能站出来,从人群中喊了几个在江州府赫赫有名的人。 马老太爷赵丰年赫然在列,贺道年一看到他们,顿时就觉着不好, 这几家与宁氏大张旗鼓签了契书准备做买卖,他们肯定会向着夏恪庵。只贺道年无法阻拦,要是他拦着,本就被怀疑的他,自己跳出来将放火之事坐实了! 赵丰年搀扶着马老太爷,随着夏恪庵贺道年等一起向后衙走去,他左顾右盼,小声道:“老太爷,端看今晚的情形,这火烧得的确古怪。” “夏知府不是说了,事无不可对人言,要当着众人的面查,给大家一个交代。”马老太爷说得气定神闲,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徐先生也来了,他没跟着前去。”赵丰年想了下,嘿嘿笑了声,“那个姓马的,一副聪明面孔。真聪明,就不该这般急吼吼来蹚这趟浑水。” “京城龙潭深水,到处都是能人,他要争首功,就是刀山火海都得闯。” 马老太爷嗤笑声,“这就是被权势冲昏了头,也不瞧瞧,江州府是何等地方,哪能任谁王八龟孙都来搅一搅!” “宁江南也来了,宁七郎也在,他们都没进来。”赵丰年先前尽顾着看人,看到宁氏的几人在,他像是吃了定心丸,暗笑一声。 “胸有成竹十拿九稳,姓贺的,以前连宁七郎独自坐镇江州府时都对付不了,宁江南他们都在,他究竟是从何来的胆量,敢与宁氏争斗?” 烧焦的气味扑面而来,前面的人停住了,马老太爷爷随之停下了脚步,离得两步远站着。 “官大了,胆子随之跟着长。”马老太爷低低说着话,神色变得萧瑟,惆怅。 “权势好啊,唉,你不懂。聪明在权势面前,没甚用处。” 赵丰年神情也暗淡下来,他何尝不懂。 宁氏与夏氏联手,还要找上他们一众江州府乡贤,几乎全力以赴,与贺道年争斗。 贺道年依旧是以前的贺道年,权势加身,他无需变得聪明,就能让江州府一众人疲于拼命。 后衙的宅子烧得一干二净,连花草树木都未幸免。房梁倒塌,未烧尽的木头,水浇上去后,尚在冒烟。 “瞧这树,都烧得只剩树桩了。”夏恪庵指着一截焦糊的树根,来回走动查看,“真是奇怪,这是什么树?如何烧成这般?” 大家听他一说,一起围了上前,望着树枝说着自己的看法。 “树烧成这样也未尝不可,只看这树桩,好似先前就被砍过,剩下了这截树桩。” “的确如此,这些灰烬,瞧其形状,应当是砍下来的树枝。” 夏恪庵当机立断,道:“将查到的情形,全部传出去。大夜里,不睡觉等着解释呢!” 高捕头叫过口齿伶俐的差役,按照夏恪庵的吩咐,出去向等着的百姓传话了。 贺道年垂下头,在灯笼下,一时看不清他的脸色。马先生张了张嘴,想要站出来说几句,腿却似乎重愈千斤,无论如何都踏不出去。 后衙查到的情形,接连二三传了出来。 府衙前的夜里,像是过年驱傩一样热闹,大家说得唾沫横飞。 “果真是有人放火,主宅离靠墙的树有一些距离,树都烧了,照说火会漫过墙,墙头只熏了些,火也没烧出来。” “那是先前的树都被砍了,火就烧不上来。” “好生生的树招惹了谁,为何会被砍?” “心生怨气,故意要毁了后衙。先前夏知府不是说过,白日遇到了奇怪之事,有人要故意针对他,这不就对上了?” “夏知府今日放到江州府,与人无冤无仇,为何要针对他?” “我看你就不懂,新旧官员之间要交盘,前面的帐,后面的不认,不若干脆一把火烧掉!” 差役又奉命出来传递最新的发现:“报:查到一间放置杂物的屋子没烧完,里面放着斧头锯子花锄等,上面尙留着新鲜的木屑,枝叶泥土!” 这下一来,大家议论得更大声了,几乎不加掩饰,将放火之人,指向了贺氏。 宁悟明打了个哈欠,道:“好了,且回去歇着吧。” 宁毓承对宁毓华宁毓闵点点头,道:“大哥二哥你们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小舅舅能对付得来。” 事态已经非常明朗,无论掌握了何种证据,夏恪庵不能审问贺道年,也不能当场断案。 夏恪庵所做的,乃是起势,趁机在这把火上,再泼上滚油。 贺道年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今晚之事,他也掩饰不住。 宁毓华颔首回应,深知夏恪庵的本事,经他一番唱作念打,就是十个贺道年都招架不住。 输赢并不在他们之手,而在京城。 到天明之时,夏恪庵才回来,他更洗之后,喝了一碗莲子羹下肚,躺在软榻上伸着懒腰叫喊:“真累啊,不行,我要好生睡一觉!” 宁毓承慢悠悠吃着羹,也不催促,任由他躺着。没一会,夏恪庵自己弹起身,凑到宁毓承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七郎,你怎地不说话?” “小舅舅想听什么?”宁毓承挪开了些,反问道。 “我想听什么嘿,你小子,与你阿爹一样滑头!” 夏恪庵瞪眼,说完他马上改口:“你阿爹是坏的滑头,你是好的滑头!” 宁毓承只笑不语,吃完羹,再吃煮蛋。 夏恪庵盯着宁毓承看了又看,自顾自笑了声,挤眉眨眼道:“你阿爹这个人吧,虽说比我要差一些,倒也不算太差。将所有的事情,正大光明,放在台面上来说,便是他在信中所言。我本不想理会他,我天纵奇才,哪能听他的安排。唉,我一到江州府,就要对姓贺的弯腰,威风扫地,就勉强听了你阿爹的建议。”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啧啧两声,“你阿爹在京城时可不这般,几副面孔。正大光明,呵呵,他也有正大光明这一日。” 宁毓承放下碗筷,坐着一言不发,认真聆听。 夏恪庵坐直了,认 真地道:“江州府是你们宁氏的地盘,你们宁氏先前经营多年,在江州府名声极好,是该正大光明。我等下去写折子,将江州府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全部禀报朝廷。我觉着,这一场仗,会赢。” 宁毓承只淡淡嗯了声,并不见欣喜。 夏恪庵神色狐疑,问道:“七郎可是以为会输?” 宁毓承摇头,道:“我没多想,毕竟输赢不由我们判定。且赢了,不过如此,输了,也不过如此。” 夏恪庵怔住,神情渐渐低落,他没有做声,惟有长长叹息。 走水一事,始终没做最后的定论。大家起初说得起劲,毕竟他们没受损失,后来也就淡了。 此后,贺道年心急如焚,面对着夏恪庵在交盘中的各种刁难,几乎伏低做小,一声不吭。 两月后,江洲府这天下了第一场初雪,京城来了旨意。 第104章 …… 江州府冬日,远比不上北边寒冷。哪怕下雪的天气,地里仍有绿油油的菜蔬。只是江州府的冷,带着南边特有的湿润。寒风吹开皮囊,潮湿紧随其后扎进去,仿佛全身都被浸泡在湿冷的水中,晒不干,熏不暖,浑身骨骼都咯咯发抖。 雪花纷纷扬扬,如细白的丁香花般飘落,牛毛般大的雨丝夹杂其中,落到屋顶树梢地上,大半化了,只留下薄薄的一层白。 如约而来的梅花,三三两两开放在枝头。贺道年宅邸书房外便是一片梅园,以绿萼梅最盛。 当年,贺道年尙未到江州府上任,临近月河的五进私宅都已经替他备好。这片梅林,最深得他心。 梅园的梅花开了,绿萼满枝头,如往年那样,映照在雪白的窗棂上,雅致而宁静。 书房暖如春日,香炉中点了昂贵的龙涎香,进去只消片刻,发丝都透着化不开的香气。 书房安静得令人窒息,枯坐着的几人,无一人欣赏窗外的初雪,梅花。 贺道年脸色如雪一样苍白,双目却赤红如红梅,眼底垂着松垮耷拉的眼皮,让他看上去格外憔悴。 马先生面无表情,定定望着某处,也不知他此时在想什么。 终于,贺禄绷不住了,忽地站起来,转身朝外奔去。 贺道年恍惚抬眼看去,搭在书案上的右手,抓握成拳,又无力松开。 马先生连眼皮都没抬,事到如今,谁还顾得上贺禄发疯! “尚书,事情兴许还有转机。”马先生终于艰难地说了句。 贺道年却不见半点欣喜,他嘴角牵了牵,喉咙呼哧作响,挤出了一句话:“何来的尚书,何来的转机。” 是啊,尚书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又何来的转机。 马先生下意识在心中附和,低头不做声了。 朝廷下了旨意,御史台与谏院一同弹劾贺道年,下令江州府拘其进京受审。 御史台与谏院一起被称为台谏,由陛下亲领。一般御史台与谏院互相看不顺眼,向来不和。这次贺道年甚是难得,有幸得台谏一并弹劾。 照大齐的规矩,官员被罢免或者贬谪,先有御史台或谏院弹劾、其他官员或百姓参奏状告,朝廷会着刑部或者大理寺等衙门,进行核查。核查若有属实的部分,方会昭其受审。 朝廷直接略过核查这一步,直接下令拘其进京。拘是对待犯人的方式,除非贺道年有通天的本领,让陛下在最终定夺时,他能被赦免。 御史台与谏院一同弹劾,陛下要是有网开一面的意思,就会按折不发,何况是拘其进京。 事到如今,马先生并非不后悔,好不容易寻到个好差使,却出师未捷身先死。 后悔也无用,是他自己眼巴巴跑了来自荐家门,怪不得别人。 “东翁,收拾一下吧,终究是要进京。”马先生还算是可靠,他没打算临阵逃脱,准备一同进京。 兴许朝廷看在他跟在贺道年时日短的份上,会从轻发落。要是逃,说不定会被打成逃犯,累及家人。 贺道年惶恐不安,更是心灰意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套上枷锁后,纵然库房里堆满了金银财宝,他连根针都带不走。 屋外,传来了阵阵的脚步声。贺道年瞳孔猛缩,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去,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夏恪庵领着差役到了门外,他扬了扬手上的旨意,道:“得罪了。” 差役走了上前,贺道年闭了闭眼,沙哑着嗓子道:“我自己会走!” 夏恪庵扬眉,朝差役们摆了摆手,让贺道年自己走了出来。马先生见状,一声不吭跟在了其后。 两人走出门,看到徐先生也站在了那里。他一身青衣,脸色虽不大好,却从容许多,像是早有预料。 贺道年定定看了会徐先生,心头涌起千头万绪,却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徐先生苦口婆心劝过他,莫要做得太过,尤其是他尚在江州府,江州府比不得别的地方,宁氏的根,已经深深扎在这片地上几百年,非他能动。 贺道年不信邪,他只信权势。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宁氏扎根深,便将其连根拔起。 那时他被砸到头上的权势冲昏了头脑,忘记宁氏同样拥有权势。 贺道年尙算镇定,直到进了阴冷潮湿的大牢,终于崩溃了。身后的牢门关上,锁匙的铁链撞击作响,他猛然转身奔到门边,紧抓住牢门嘶声大喊:“放我出去,放本官出去,大胆,本官是礼部尚书,本官是礼部尚书!” 狱卒头都没抬,咕隆了声,转身离开了。 贺道年嘶声力竭的喊声,回荡在牢房中:“本官是礼部尚书,本官是礼部尚书” 贺氏宅子的库房,夏恪庵站在几个先生身边,看着他们摆在面前的账本,惊奇不已:“先生这个账本,真是妙极了!” 被夸赞的先生并不见高兴,他挠了挠头,茫然道:“妙吗?算学就当这样,清晰明了。” 几个先生是得宁毓承建议,从明明堂请了来清点贺道年的私财,他们没用衙门的账本,用明明堂的方式做核计。 明明堂的账目清晰,珠宝,粮食,现金银铜钱,布帛,古玩等分开,再做总账目。其中,数目,材质,样式等一目了然,只要识字就能看懂。远比衙门用的账目简明扼要,且又不失准确。 夏恪庵去了几次明明堂,领教过了算学工学班先生们的厉害。他讪笑一声,知趣退下,没再去打扰他们。 这时,高捕头走了过来,看了眼到处堆满的金银财宝,眼都看直了。夏恪庵看了过来,高捕头慌忙收回视线,垂下头回禀道:“贺道年他们已经关了进去,夏知府,贺禄跑了出去,可要属下去将他抓回来?” 先前在大门处遇到了贺禄,夏恪庵没理会他,任由他冲了出去。 “他无处可去,等下会回来。”夏恪庵淡淡道。 高捕头愣住,转念一想,心道也是。 尽管贺禄在江州府横行霸道,除去头顶着府衙的这片天,实则如街头的乞儿无异。 守孝时期,宁毓承非必要不出门。现在他除非经常陪着夏夫人去看望外祖父母,便留在府中读书。 下雪时梅花开了,宁毓承早间起来,去园子中剪了几束梅花,外祖父母崔老 夫人夏夫人几处分别送了一份,他自己留了一份,插在花瓶中充作熏香。 才坐下来写了几个字,福山进来,神色犹豫着道:“七郎,贺禄贺五郎来了,七郎可要见他?” 想着贺氏发生之事,宁毓承大致猜到了贺禄的来意,他沉吟了下,点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福山应下出去了,很快领了贺禄进屋。他不仅亲自守在门口,还唤来福水,两个粗壮的仆妇一并虎视眈眈盯着。 宁毓承失笑,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福山迟疑了下,才叫了福水等人离开。 也不怪福山紧张,贺禄整个人绷紧,看上去仿佛要与人拼命一样。他身上裹着紫貂大氅,大氅下摆沾了泥土污渍,大红缂丝里被划破了好几处。他一如既往地满不在乎,喘着粗气,恨恨盯着宁毓承,哑着嗓子,急促地质问:“是你,是你们宁氏,是你们宁氏害了我阿爹!” “坐。”宁毓承也不回答,如以往那般招呼他。 贺禄没坐,他额头青筋突起,拔高了声音,跟发疯一般重复道:“是你们宁氏害了我阿爹!宁七郎,亏我以前那般帮你,你失去了尚书儿子的身份,要屈居我之下,就翻脸不认人了,宁七郎,你丧了良心!” 对着贺禄的控诉,宁毓承面色不变,在榻上坐下,不紧不慢伸手倒茶:“贺禄,我没对不起你。你阿爹这个尚书,不是靠着他的本事得来。当然,谁得尚书之位,你也可以认为,并非是靠着自己的本事。” 贺禄喘着粗气,一甩大氅下摆,在宁毓承面前坐下,双手撑着膝盖,眼珠往上翻,眼冒火光望过去:“我阿爹没本事,难道你阿爹就有本事了?我祖上比不过你宁氏,我阿爹是自己苦读考中春闱,你阿爹呢,不过是仗着他姓宁,你们宁氏占尽好处,宁七郎,你不配与我说这些!” “是,你阿爹是不容易,我阿爹是得了姓宁的好处。”宁毓承干脆直接承认,贺禄一时愣在了那里。 “你们贺氏小门小户出身,考中春闱容易,要做官,尤其是要做大官实属不易。只是啊,你阿爹已经忘了自己来时的路,忘了自己的出身,拼命想要挤进如宁氏一样的家族。” 宁毓承将倒的温茶递到贺禄面前,自己捧了一杯在手,平静地道:“你阿爹想要往上爬,这是无可厚非的事。他可以踩着宁氏的尸首往上爬,只他万万不该,踩着底下无权无势的百姓尸骨往上爬。无论是白蜡,春闱科举,都不该成为他拿来操纵,玩弄权势的棋子!” “而你。”宁毓承看向了贺禄。 贺禄直直迎着宁毓承的眼神,心不受控制揪紧。 不知为何,贺禄每次都不敢看宁毓承的眼睛。他那双眼,似乎能看透世事,让人无所遁形,心发慌。 “你身上的大氅脏了,缂丝被划破了。贺禄,你究竟可清楚,你随随便便的一身行头,究竟值多少钱?” 贺禄下意识低头看去,紫貂金贵,他这身紫貂的大氅,紫貂皮与缂丝皆是得人孝敬而来。仅仅紫貂皮子,约莫就值八九十贯钱,加上缂丝里,这一件大氅,约莫值上百贯。 江州府铺子伙计的工钱,一个月约莫在一贯钱左右。他这件紫貂大氅,伙计不吃不喝,做上近十年工才能买得起。 “这件大氅对你来说,只是你一件寻常的冬衣而已。你以前穿月白的锦缎大氅,月白不耐脏,锦缎容易勾丝,你以前每日都要更换。你可知道,锦缎丝绸皆不能经常更洗,浣洗上一两次就旧了。你不会穿旧衫,脏了破了,你更一点都不在意。” 宁毓承长长叹了口气,道:“贺禄,你身上穿的,不是锦缎,缂丝,紫貂,是江州府百姓的皮肉。无人欠你,对不起你阿爹。你们父子,就是死上一百次,也不足惜!” 贺禄定定看着宁毓承,宁毓承面色沉静,迎着他的目光,指了指自己的心:“我这里,不慌,你呢?” 贺禄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贺禄起身,仓惶狼狈往外奔去。 宁毓承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做声。 贺禄并不会因为他几句话,便惭愧悔恨,只会为失去的荣华富贵痛哭。 这就是人性。 就像是宁毓承并不以为自己赢了,朝廷枉顾律法提审贺道年,对他来说,赢了也是输。 律法形容虚设,他们都在天威不可测下活着,这才是最糟糕透顶的事! 第105章 …… 贺道年的私产清点完毕,只值钱的细软以及金银铜钱,十辆马车都拉不完。 清查的私产要送往京城,为了稳妥起见,夏恪庵写了折子急递进京,请朝廷安排兵营护送。 经受了这场变故,夏恪庵无需再用其他动作,江州府府衙、下辖的七县县令一众官吏,无不服服帖帖。 江州府更是暗流动用,几家欢乐几家愁,先前坚决投靠贺道年的几家吓破了胆,跟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门道求情。 宁府闭门守孝,夏恪庵宅子所在的小巷,从早到晚被堵得水泄不通。 夏恪庵也不能随便收拾他们,但他绝不会松口,准备给这些墙头草一点教训。现在不便回去,下衙后就便避让到松华院。 宁毓华与他说得来,也成日混在松华院。宁毓闵得知了,也时常前来。加上宁焱宁垚,宁毓瑛宁毓瑶宁淼宁毓珊宁毓珠等人也时常来,松华院成了大家的聚集,清谈,弈棋等雅集之地。 宁毓承不大说话,只在读书写字之余,坐在一旁听他们说。在被点名提问时,回答上一两句。 夏恪庵经常若有所思看着他,一看就是许久。待夜深后大家散去,夏恪庵斜倚在软榻上不动,等到福山他们将正厅收拾干净,宁毓承更洗出来,他还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吃醉了茶?”宁毓承在软榻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下,望着夏恪庵笑问道。 因为守孝,再加上宁毓承不吃酒,他给松华院立下的唯二规矩便是不许吃酒,不许乱扔脏物。 夏恪庵是长辈,也遵着规矩,在松华院只吃茶。 加了柑橘皮汁的白蜡,在烛台上静静燃烧,发出淡淡的柑橘香气。夏恪庵笑了下,懒洋洋反坐起身,揶揄道:“是醉了茶。” 答了句,他再次看向宁毓承,道:“小七,你阿爹没来过。” 松华院取代知知堂,变成宁府的中心,宁悟明却从未出现过。 宁毓承抬了抬眉,微笑不语。 “我与你阿爹互相嫌弃,他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他。我是因为大姐姐看不惯他,只我必须承认,你阿爹挺有本事。这次贺道年的事,大半是你阿爹的功劳,我入仕晚,在陛下面前没这般大的脸面。” 宁毓承唔了声,还是没有说话。 “当然,我并非是在劝你,要与你阿爹一条心。小七,阿华品性端方,我很佩服喜欢。可惜,他这样的性情,不适合仕途。二郎像是长了一身的刺,所幸,这刺只刺自己,于他人无害。我估计,他是因着爹娘不合。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改变。二郎何时能将刺收回去,且只能看时日。二郎苦啊!唉,谁都帮不了他。” 夏恪庵仰头望着藻井,轻叹了句,“说句大不敬的话,你们宁氏以后,就靠你们这房撑起来了。小七,你很聪慧,心怀慈悲。但你做不到你阿爹那般,你的品性,反倒是你的束缚。京城不是龙潭虎穴,是一滩臭不可闻的淤泥。官场便是如此,书上读得的礼义廉耻,做人的仁义礼智信,于官场来说与之相反。因着看得太透彻,反倒会愈发痛苦。你阿爹清醒得很,他很难过,我也是这般。但我们都比不过你,我们承受得住,你不行。” 按照夏恪庵的意思,宁毓承看得太清楚,走仕途做官就很难熬。宁氏一族却不能缺权势,没有权势,就是龙搁浅在污泥滩中,有万般的本事,也得不到施展。 宁氏缺不了宁悟明,宁悟明还有宁九郎这个儿子,他还年轻,妾室说不定以后还会生。宁毓承与他父子之 间若生份了,宁悟明以后偏向宁九郎,宁毓承不一定会过不好,但缺了宁悟明的支持,想做的事就施展不开。 宁毓承只静静听着,夏恪庵明白他懂得,也无需回答,径直说了下去。 “如今天下算太平,贺道年那点私财,我无需要兵营大张旗鼓护送。这是我在给自己造势,好在陛下面前得脸,给自己挣一些功绩。” 夏恪庵毫不掩饰,将自己那些晦暗,见不得人的心思,放在台面上来,说得坦坦荡荡。 “我还留了些钱,兵将护送,总要得些好处。一路到京城,路上的同仁们,也要结交来往一二。” 夏恪庵抬了抬手,眉毛顺势一挑,“官场结交,向来就是如此。你阿爹这般给我建议,我恰好也这般想,我们一拍即合。” “小舅舅,你与小舅母关系如何?”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 夏恪庵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沉吟了下,郑重其事答道:“寡妇再醮并不鲜见,就是公主郡主,亦有许多非议。当时我与她定亲时,私底下有好些人在嚼舌根,齐氏府上虽没落,毕竟是皇室,与陛下关系亲近,说我贪慕权势。” 他嘲讽一笑,摇摇头,“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是贪婪什么呢?我以前与你小舅母素昧蒙面,定亲之后也只隔着人见了几次,总不至于情根深种,方娶了她。我一是父母年老,该娶亲成家,二是结亲是结两性之好,齐氏这个外家,属实不错。你小舅母学问不错,知书达理,是个好妻子。最后,无论我承不承认,肯定有齐氏是皇室宗亲的缘由。我与你小舅母的关系,与世间大多夫妻一样,相敬如宾,寻常普通。” 最近齐氏有了身孕,两位老人大喜,经常耳提目命,让夏恪庵莫要让齐氏生气。与其他家族不同,兴许得了夏夫人的劝解,田老夫人还多次叮嘱,夏恪庵莫要拈花惹草,让齐氏伤心。 夏恪庵紧皱眉头,很是认真地思索,然后坦白地道:“如今不想,以后不知道,现在我要是敢,你外祖父还好,你外祖母不会轻绕,你阿娘得直接抄刀,将我砍杀出去。” “小舅舅先前说得很对,我的确知道官场是何种模样,该如何做。我做得到,只会无比难受。因为我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人该与牲畜不同,除去慈悲,应存有同理心。我始终坚信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能做到这点的人,凤毛麟角。” 宁毓承停顿了下,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弓腰,看着面前几案上的烛台。 白蜡的烛光,轻轻摇曳,烛泪滴落在荷花瓣的铜盏中。荷花瓣做得极为逼真,花蕊上点了粉红色,烛泪看上去,仿佛浸了血。 即便是王家坳村产白蜡,除非年节时分,晚间还是日落而息,漆黑一片。 他们连便宜的灯油都舍不得,何况是白蜡。 “大局与大是大非,说起来太宽泛,我更不愿意用在最亲近的家人身上。我必须支持阿娘,除去阿娘的付出,她因为是妇人,天生不易,人生由不得她自己做主。我必须看到阿娘这点,记得阿娘这点,否则,我认为自己是人,我的慈悲,就显得格外可笑。” 夏恪庵愣在那里,一瞬不瞬看着宁毓承。良久之后,他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脸,自嘲一笑道:“小七,你说得是,我自视甚高,称不上好人,甚至不算完整的人。” 宁毓承道:“小舅舅,我并未有指责你之意,我们是亲人,我不愿意隐瞒,小舅舅坦诚,我也如实相告。” “我知道。”夏恪庵挥了挥手,惆怅道:“我并不会因此自怨自艾。大哥他们官运平平,我已经挣扎了这么多年,既然选择挑起夏氏,这个担子我已经搁置不下,便要肩负到底。” 夏恪庵端起茶盏,朝宁毓承举了举,“争取做个清廉爱民的好官吧。” 宁毓承一笑,端起茶盏与夏恪庵相碰,吃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回屋去歇息了。 夏恪庵的算盘落空,未待过年,朝廷旨意下来,着江南道驻兵杜将军领兵护送,将贺道年一等人马,连着家财押送进京。 宁毓承早早出门,在城门外的茶铺要了碗浑茶,坐在那里目送兵丁押送着车马离去。 贺氏父子在铺着厚稻草的马车上,女眷们则坐了有遮挡的车。尽快天气寒冷,看热闹的百姓还是络绎不绝,不断对着经过的车马议论纷纷。 最后的板车上坐着徐先生与马先生两人,他们相对而坐,谁都没有说话。徐先生对着茶棚的方向,他看到路边的宁毓承,脸微微动了下,不动声色颔首致谢。 这段时日在牢里,徐先生过得还算舒适,牢里的干草铺得很厚,恭桶收拾得勤快,还有热汤饭吃。 狱卒始终弯着腰,背上鼓起一个大包,徐先生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当年他与宁毓承一起放出去的黄驼背。 心存的些许善念,最后换来了回报。 寒风吹来,徐先生鼻子发酸,他俯低头,将头埋在了手臂中。 车马远去,宁毓承坐上骡车回府。到了二门下车处,宁悟明恰领着宁九郎宁八娘下车走在了前面。 宁八娘刚学会走路不久,脚刚沾地,就迫不及待往前歪着身子跑,宁悟明怕她摔倒,赶忙追了上前,拉住了她的小风帽:“八娘,别跑啊!” 宁九郎见状噔噔噔追了上前,咯咯笑着跑到了宁八娘前面,回头朝他喊:“阿爹也来追我!” 宁悟明作势要去抓,宁九郎惊呼一声,转身就逃。父子三人笑着说着,在二门前传遍了天伦之乐。 听到后面有车停下,宁悟明回头看来,见是宁毓承,他微微一愣,让长安带着仆从看着宁九郎宁八娘,他则站在那里等着。 宁毓承下车后上前见礼,宁悟明颔首,抬腿向前走,问道:“去送你小舅舅了?” “去送徐先生一程。”宁毓承答道。 宁悟明怔了怔,道:“相识一场,徐先生算不得打坏,你做得不错。你小舅舅替他说几句话,以后再出来做事是不能了,下场不会太过凄惨。” 宁毓承唔了声,道:“我并未与小舅舅提过,让他帮着徐先生说好话,徐先生犯了事,按律处置便可。莫要高于律法的重,也莫要以权谋私,从轻发落。” 宁悟明又一愣,他盯着宁毓承半晌,终于道:“小七,这些时日,你们母子相处得很好,阿瑛阿瑶还有你在一起,你们才是一家子,我不好前来打扰、” “阿爹,我没想那么多。阿爹也不要想太多,阿爹会是个好官,好人,好父亲,甚至好夫君。” 宁毓承神色寻常,声音也平静,宁悟明心头却莫名难受。 他这些好,却不是对宁毓承他们母子。宁毓承他们母子之间的亲近,与他也无关系。 宁毓承并不在意,未尽之意,提醒他做错了事,就像是徐先生一样,要受到责罚。 人不能贪心,得陇望蜀。 宁悟明心情诡异地宁静,同时又觉着缺了一块。 这是回江州府之后,宁毓承正式表态。 他这辈子,永远失去了这个儿子,他们母子几人。 第106章 …… 夏恪庵押送贺道年进京后,朝廷动作迅速,贺道年家财充公,罢免官职永不起复。徐先生与马先生均被斥责,分别罚没钱千贯五百贯。 所有罚没的私财,皆进了陛下的内帑。 陛下高兴之下,着礼部赞溢了夏老太爷与田老夫人,齐氏被封为县君。 夏恪庵从京城归江州府时,顺道带回了稻种。眼见春耕即将过去,在宁毓承的建议下,采用温水浸种的方式,在宁氏特意留下,以及自己的官田中,种下了异地而下种的稻。 耽误的异地换种终于得以施行,宁毓华恰好赶上,几乎天天出城前往李家村,守着田中的稻谷。 从春耕伊始,得天公作美,算得上风调雨顺。七月流火,田中的稻谷由青转黄,谷穗日渐饱满。 田 中的稗子,也随着稻一起疯涨,老农小心翼翼行走在田中,将齐连根拔起。稗子生命力顽强,只要沾着水就能活,拔起的稗子必须带走,免得又落回田中与稻争肥。 太阳出来后天气炎热,宁毓华一大早就背着竹筐下了田。到了半晌午,能看到的稗子终于悉数拔掉,他方放下竹筐,在水渠里洗干净腿上的泥,趿拉着布鞋上了田埂。与种地的老农一样,裤腿仍旧挽着,随意在田埂上一坐,拿出水囊仰头猛灌一气。 宁毓承没有下去,他在淤泥中不会行走,最初下去时,腿没拔出来,差点摔一跤。宁毓华并非心疼他,唯恐稻子被压坏,坚决不许他再下去。 “大哥。”宁毓承戴着斗笠走过来,手上拿了只莲蓬,顺道递了过去。 “现在的莲蓬还没长老。”宁毓华只看了眼,没有伸手去接。 莲蓬时村中幼童嘴馋采了来,一定要分他,宁毓承很高兴收下,平时没少吃他零嘴的幼童,见到他拿了莲蓬,高兴得笑裂了嘴。 宁毓承收回莲蓬,在宁毓华身边坐下,慢慢剥着莲子吃。 风吹过,吹来阵阵热浪中,夹杂着草木与水淡淡的腥味,稻谷唰唰响。 宁毓华拔了草根,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嚼着,望着面前的稻田出神。 莲子吃完了,宁毓承拍拍手,转头看了旁边发呆的宁毓华几眼。平时宁毓华很敏锐,这次却毫无所觉,似乎是想出了神,眉头蹙起,看上去心情不大好。 “大哥在想甚?”宁毓承沉吟了下,还是开口问道。 宁毓华吐掉被嚼烂的草根,声音低沉道:“快出孝了。” 非承重孙替祖辈守孝,一年的齐衰不杖期,下个月他们就将出孝。 宁悟明他们守斩衰重孝,还需要两年,宁府仍然尚在孝期。除去婚姻嫁娶以及大张旗鼓举办筵席,孙辈等可回学堂继续学业,当差做事。 宁毓华将要回京城候官,等候吏部的遴选。回到京城后,他肯定不会苦等,回到翰林院乃是轻易而举之事。 “大哥是怕看不到收稻了?”宁毓承问道。 宁毓华没有做声,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说道:“我不想回去,我想守在田间地头。祖父去世虽伤心难过,但这一年,我过得很平静,满足。想到要踏足京城,我夜里时常会惊醒。” 他抬手搭在胸口,“这里空荡荡。” 宁毓承想了下,问道:“大哥,你可有与大伯母与大嫂商量过?” “未曾。”宁毓华苦笑一声,摇摇头,说道:“阿娘肯定受不了。周氏娘家人都在京城,她自小在京城长大,不习惯江州府的气候,早就盼着回去。” 宁毓澜宁毓衡待后年秋闱时便要下场,钱夫人憋着一口气,要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被庶子比过去,以她的心气,估计会晕过去。 周氏远离娘家亲人,崔老夫人钱夫人她们虽还算好相处,身为媳妇,难免束手束脚。肯定比不过在京城时,小两口独自过日子舒坦。 “嗯,这肯定不行。”宁毓承附和了句。 宁毓华朝他看来,神色更低落了几分,“我不喜仕途,有时我看到夏舅父成日精神奕奕,总是心生疑惑,他何处来的力气。我问过夏舅父,他称不知,估计是他天生该做官。” 夏恪庵最近在主持月河清淤,他还写了信,让上下游的青州府与平江府一起清理河道,两个州府的知府客气推辞了。 月河上次清理过淤泥,太太平平并无大灾大害。这次夏恪庵在工部软磨硬泡,工部最终没有答应。如以前一样,干脆找了江州府的乡绅们出力。 这次连着马老太爷与赵丰年都颇有意见,不情不愿出了些钱粮。要做事,必须有钱有粮有人。人不缺,就缺钱粮。贺道年只被罢官,夏恪庵积了一肚子的气,趁机从原来投靠贺氏的几家拿齐了钱粮,通沟渠,清淤,在农闲时修路。 江州府段的月河淤泥大致已经清理干净,夏恪庵干劲十足,趁着收谷前的空闲,征召民夫在修路。他几乎很少留在衙门,亲自前去修路处查看,晒得与宁毓华差不多黑。 夏恪庵不以为意,自称“黑来俏”。最近齐氏临近生产,他出门才少了。 宁毓承道:“大哥,你要留在江州府,我认为,首先要与大伯母与大嫂都商量过。就算不取得她们的同意,也要有个折中,大家一致认定的法子。” 宁毓华心情低落,怅然道:“我也想过,始终想不出好的办法。阿娘曾经当做玩笑话跟我说过,孩童长得快,小郎的衣衫,穿上几次就小了,要经常做新衫,一转眼就长大了。我这个当阿爹的,要给小郎多赚钱,以后供他读书考学娶妻。阿娘知道我在翰林院俸禄不多,在京城开销大,未曾问过我拿钱,还不时送前来贴补。可我是男儿,赚不到奉养父母,养妻儿的家用,何来的脸面自称要做出一番大事,又何来的脸面立足于世?”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里面还包含一个现实的问题。 除去读书考学做官,其他差使都赚不到几个大钱。能赚钱的医者身份地位低,商户日子虽过得不错,在权势面前不值得一提。 其余如账房先生,伙计等,基本上是雇佣熟人,自小从学徒做起。手艺人也是家传,传男不传女,除去自家儿孙,外人很少能接触到。 耕读传家最受推崇,耕在读前,推崇的士大夫肯定不会信,毕竟士大夫不会亲自下地耕种。他们只是拥有许多田地,用读书做官,来保护他们的田地,让百姓替他们耕种,供养他们。 宁毓华喜欢农桑,传出去是雅事。要是不做官而改做农桑,就不那么美妙了。 钱少是一回事,若身无品级,地里的庄稼,给他带不来几个大钱。要在农桑上钻研下苦功,这更是一条艰难曲折的路。 毕竟从有史书记录起,为了吃饱饭,在土地庄稼上折腾的人不少,至今没折腾出个名堂。 一场大雨,一场干旱,一场虫害,辛苦劳作,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要是宁毓华成为朝廷的劝农官,户部下的户部司掌农田的官,就不同了。 州府的劝农官由知府县令兼任,且大齐有规定,为了避免徇私舞弊,官员不得回到家乡任职。户部司掌农田的官,也只是在京城统筹天下农田,与钻研地里的庄稼是两码事。 稻谷至少要八月中旬以后才会成熟,宁毓华出孝后,钱夫人肯定会催他进京。只怕他看不到粮食收成了。 宁毓承盯着面前的稻谷,道:“大哥,我有个办法,不一定成。” 宁毓华顿时双眼放光盯过来,急迫道:“什么法子?” “大哥,像是这样”宁毓承小声说了一通。 宁毓华听得频频点头,皱起的眉虽未完全舒展,到底轻松了几分。他拍了拍宁毓承的肩膀,一跃起身,道:“天气热了,走,我们回去吃冷淘!” 次月,宁氏孙辈出了孝。他们并无什么改变,只将身上的麻服,换成了素净的衣衫。上学的回到明明堂,宁毓华与周氏,则要前往京城。 钱夫人虽舍不得孙儿,还是早早替宁毓华收拾了一堆行囊。谁曾想,在启程的前两日,宁毓华称头晕,腿脚无力,病倒在 床。 生病不便赶路,启程的日子便往后挪,待他病愈之后,再启程回京侯官。 谁知,宁毓华这一病,缠绵许久都不曾好。钱夫人周氏急得不行,到处寻医问药,宁毓华始终称手脚发软,有气无力。 待到田中的稻谷收割后,宁毓华总算开始好转。 钱夫人长长松了口气,平时不大信佛的她,在府中的小佛堂,念了半天的经。 宁氏与夏恪庵官田收获的稻谷,待晒干之后称量过,较之天气差不多的去岁,每亩多收成了约莫二十斤左右。 二十斤听上去不算多,对提高田亩产量非常困难的大齐,甚至是历朝历代来说,称得上是巨大的增长! 夏恪庵当然不会放过这一个表功的机会,写了折子进京。不过他很是谨慎,照着宁毓承的建议,将增产的缘由细细道来。换种种植的优点与缺点。将会出现的问题,都详细说明,且当前还不能大力推广,还要有待进一步钻研。 他在折子中,不遗余力夸赞宁毓华,向陛下恳求,破例恩准宁毓华为户部司掌农司的郎中,驻江州府亲自试验农桑。 这边,钱夫人见宁毓华似乎没有启程回京的动静,她不禁起了疑,来到宁毓华与周氏住的松云院询问究竟。 一进院门,钱夫人就觉着气氛不对,仆从们都远远避开。西边屋子暖阁中,传来周氏压抑,隐隐的哭泣。 钱夫人脸色微变,她也没唤人询问,只加重了脚步声,喊了声“小郎。” 暖阁内的哭声骤停,宁毓华很快走了出来,略微紧张地见礼道:“阿娘来了。” 钱夫人嗯了声,她加快脚步,穿过庭院走上台阶,仰头打量着宁毓华,问道:“出什么事了?” 这时,周氏也走了出来见礼,眼睛通红,一看就是哭过。 钱夫人神色愈发严肃,抬腿进了屋。她在上首坐下,对着跟着进屋的两人,沉声道:“老大,你说吧,究竟出了何事。” 宁毓华下意识看了眼低着头的周氏,暗自苦笑了声,将事情的缘由说了,“阿娘,我打算留在江州府,以后从事农桑。” 钱夫人听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并未说话,脸色由红转为青白,抓紧衣襟呼吸急促,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第107章 …… 太阳躲进厚厚的云层中,天气闷热,逼仄,让人心烦意乱。 微弱的光透过明瓦照进来,屋内仍旧昏昏暗暗。钱夫人靠在竹塌软囊上,脸色仍然苍白,双眼直直望着某处,许久都没作声。 宁毓华看着钱夫人的剪影,心莫名地难受,他上前两步,在竹榻边蹲下,带着祈求喊了声阿娘。 钱夫人终于转过头,目光扫过屋内立着的几人。从宁悟昭,周氏,最后停留在了宁毓华身上。 “大郎,这些年,我从没说过你一句重话。世人皆知,我拿你当眼珠子,当命根子看。” 宁毓华鼻子一下发酸,声音止不住哽咽:“阿娘待我的好,莫说我这辈子,下辈子都还不起” “别说来世。”钱夫人抬手,打断了宁毓华要说的话。 “别说来世,来世,你我别再做母子。真要有牵连,你做女,我做男!” 钱夫人的泪控制不住静静流下来,宁毓华心像是被刀割一般难受,他极少见到钱夫人流泪,除去她实在伤心透顶时。 周氏忍不住跟着垂泪,宁悟昭站在那里,有些无所适从,劝道:“你也别哭了,大郎已经长大” 钱夫人只一眼扫来,宁悟昭立刻知趣闭上了嘴。 自从他从京城辞官回江州府后,除去家事,钱夫人不仅不同他说话,连正眼都不看他。 钱夫人嫌弃他没出息,宁悟昭虽生气,从未与她发过脾气。 崔老夫人曾对他说过,他辞官回江州府,本就是没出息。钱夫人未曾直言指出来,还不许她在心中想一想,就是欺人太甚了。 宁悟昭当然不敢欺负钱夫人,久而久之,大房一切都由钱夫人做主,他只做富贵闲人。 如今对宁毓华的前途大事,宁悟昭同样说不上话,虽认为宁毓华的选择没错,老实地选择了退后一步,不再吭声。 宁毓华恳切地道:“阿娘,夏舅父已经写了折子进京,我得了户部司的差使,还能留在江州府,让小郎也能在阿娘身边长大,这是最好不过的事。阿娘,你莫要难过了,我肯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放你的屁!”钱夫人怒骂道。 宁毓华从未见过钱夫人如此口不择言骂人,被骂得一下愣在了那里。 “夏舅父写了折子给陛下,陛下就将差使给你了?你以为朝廷的差使,随便你宁氏夏氏安排?再说,地里抛食,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营生!种地的如是,管农桑的官员亦是如是,庄稼多收了两斗,听上去风光,到底是泥腿子,半点权势都捞不着!” 夏夫人神色几近狰狞,眼泪不断滑落,她好似仿若未觉。 “你从未弄清楚,你身为男儿,能出仕做官,究竟有多幸运!你却不当回事,从未当回事,做父亲的不当回事,做儿子的也不当回事,你们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都不是好东西,都不是好东西!” 宁悟明连累着被骂,哼了声,缩着脖子不敢还嘴。宁毓华只怔怔望着钱夫人,心头滋味万千。 钱夫人要强,到明明堂做事之后,她整个人,仿若新生,一下年轻了十岁不止。 “我想做官,我想掌大权,我想要入朝拜相,我想要站在高处,俯瞰众生!” 钱夫人流着泪,毫不避讳道出她的雄心壮志。 “可是,我是妇道人家,你们男人哪怕再混账,再没出息,再愚蠢,都不肯让道。你们占着高位权势,却浑不在意。你身为我的儿子,却要自行避退,说到底,你只是你阿爹的种,我钱禧韫,白生了你!” 钱夫人说到伤心处,已泣不成声。待喘匀了气,她取出帕子擦拭掉脸上的泪,声音沙哑,却平静地道:“大郎,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我劝不了你,也管不了你。你也莫来忽悠我,盼着我能谅解。你自去做你的事,我不会再管你,以后,我不想见到你,你莫再来我面前,我不是跟你置气,也不是要挟你。话尽于此。” 说完,钱夫人起身下榻,宁毓华下意识伸手去搀扶,钱夫人侧身让开,挺直背,目不斜视走了出去。 宁毓华手落空,望着钱夫人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失落又难过。宁悟昭叹息了两声,想要安慰两句,却又不知如何说,拍了拍宁毓华的肩膀,跟着离开。 周氏抬手拭泪,眼睛通红看着宁毓华,带着哭腔道道:“大郎,阿娘如此伤心,都不要认你这个儿子了,难道你还想着,要留在江州府?” 宁毓华背光立着,整个人木然望着屋外。屋外下起了雨,雨滴从稀疏滴答,转瞬间就下得密不透风。 “阿圆,我不知道。不过,阿圆,我会好生想想,先前与你说过的话,你也要好生想想。”说罢,宁毓华走了出去,冲进了雨雾中。 先前宁毓华告诉她,他不会纳妾,余生只守着她一人,但是他无法照着她的想法回京城。且他就是做官,说不定也会外放,她若是不跟着他到任上,他们夫妻也会面临着分别。 京城是她的家,江州府是他的家。她可以带着小郎时常回去游玩,住上几个月也无大碍,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若她觉着还是不满意,他们夫妻之间,就余下一条路。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出孝后,大家开始做事上学,松华院逐渐安静下来。昨日齐氏夜里发作,在早间终于平安诞下女儿,宁毓承刚安慰过因为做爹,过于激动的夏恪庵回来,看到天色不好,便不准备去明明堂,留在松华院读书写字。 宁毓华被淋得浑身湿淋淋进来,宁毓承不禁吃了一惊。宁府虽占地宽敞,院子之间有抄手游廊相连,夹道亦有屋檐可遮挡,断不至于如宁毓华这般,如在水中泡过。 “福山,去取干帕子来。福水,你去松云院,给大哥取一身干爽衣衫来。” 福山福水忙去了,宁毓华抹去脸上的雨水,低头看着自己站立之处,青石地面上已经聚集了一滩水,不由得苦笑一声,接过福山奉上的干帕子,捂住头脸一阵擦拭。 福水碰了干净衣衫回来,宁毓华前去净房更洗过出来,接过宁毓承递上的热茶,连着吃了两口。 门帘卷起,瓦当上流下的雨水,如瀑布般连成了一道线,哗啦啦流进水渠中,离着几步,就什么都看不清楚,天地全被雨水覆盖。 “这雨下得真大啊!”宁毓华失神说道。 “嗯,入秋了,还下这么大的雨,真是少见。”宁毓承附和了句,他端详 着宁毓华,关心问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我将不进京,想要留在江州府的事与阿娘说了,阿娘气得晕了过去。” 宁毓华神色麻木,将钱夫人来松云院,与周氏之间的问题,细细说了一遍。 “小七,我现在心头闷得慌,总是不得劲。”宁毓华闭上眼,头仰靠在椅背上,看上去疲惫又悲伤。 宁毓承预料到了一些,但没想到,钱夫人的反应如此激烈,甚至要断绝母子关系。 “做官,权势,就那般重要,何时人才会转变念头,不以出仕做官为荣?”宁毓华喃喃道。 宁毓承一时没有做声,半晌后,他说道:“大哥,世道真正繁荣昌盛,人人都可以找到一份体面的营生,无需出仕做官,也能过上舒坦的日子。另,律法健全,官府的官员并不拥有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的权势,且他们犯事,与普通百姓一样,必须接受律法的惩处时。” 宁毓华听得神色恍惚,蓦然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大,“哈哈哈哈,荒唐,真是荒唐。我竟然如稚儿一般纯真,问出这样可笑的话!别说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估计都不可能了。” “还是有。”宁毓承说了句,不过他很快转开了话题,问道:“那大哥,你如今如何打算?” “我会选择留下来。”宁毓华斩钉截铁说道。 “哪怕陛下不会同意我户部司的差使,我也会留下!被阿娘指责怒骂时,我当时有些懵,茫然。被雨浇到头上,我反倒清醒了。” 宁毓华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双眸明亮,他的声音坚定且有力,道:“阿娘的不甘,我无法替她圆梦。但是,我若还是做官,更无法替她,替我以后可能同样不甘的女儿,孙女们圆梦!我必须做些什么,一斤粮食,两斤粮食,十斤一百斤,都是成就!大家都能吃饱,说句不该的话,饱暖思**,吃饱饭,才有心思想其他。吃饱饭,世道才会变得繁荣。世道繁荣,有别的差使做,男人不会只盯着官做,舍得脱手,让女子也读书考学,出来做官做事。” 他盯着宁毓承,问道:“小七,我这样以为可对?若真能人人吃饱饭,人人读得起书,世道可会好一些,阿娘她们,可会过得好一些?” 宁毓承心头阵阵发热,他笑起来,用力地点头,道:“会,大哥,一定会!” 宁毓华一跃站起来,眉眼间的阴霾一扫而空,真正开怀大笑。 “大郎,小七,你们笑甚?”屋外,宁悟明站在那里,一脸狐疑看着他们。 宁毓承诧异不已,没想到宁悟明竟然来了,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下,方道:“阿爹来了。快请进。” “我难道不能来?你这里是龙潭虎穴?”宁悟明本来也有些不自在,见宁毓承难得慌乱,他顿时来了劲,负手在后,昂胸进了屋。 宁毓华收起笑,请宁悟明上座,亲自端了茶水奉上,问道:“二叔,你来可有事?” “还不是你的事!”宁悟明接过茶,他放回案几上,上下打量着宁毓华:“你阿爹气鼓鼓跑来质问我,说是遭你阿娘骂了。我听得莫名其妙,仔细一问,才知道你的打算。你阿爹以为是我给你拿了主意,在替你撑腰。呵呵,你阿爹看得起我,我该高兴,还是该哭?” 说到这里,宁悟明看向了宁毓承,连着瞥了他好几眼。 此事宁毓华宁毓承连着夏恪庵,都没告诉宁悟明。他被蒙在鼓里,被宁悟昭抱怨了一通才知晓,很是气愤与委屈。 “我有苦难言,子债父偿嘛。这件事,你,宁小七,肯定脱不了干系!” 宁毓华朝宁毓承挤眼,很没义气地不说话了。宁毓承只能将事情前后经过说了,坦白道:“阿爹如今知道了,是支持大哥,还是反对?” 宁悟明阴阳怪气道:“我还是不知道好。反正你们决定的事,我肯定反对不了,你问我的意见,我哪敢有意见?” “阿爹莫要说气话。”宁毓承微笑着劝道。 “呸!”宁悟明淬了口,自己也控制不住笑起来,道:“反正都这样了,看京城陛下的旨意如何,日后且再说吧。” 陛下的旨意还未到来,水灾先来临了。 第108章 …… 入秋后的雨,到底比不过盛夏时来得猛烈。且下的时日不算长,除去最初几个时辰有些急,只下了一天便逐渐转小。 田间的稻谷已经收割晒干入库,正当秋后闲暇时,百姓手中多少有些余粮,心底不那么慌,大家起初都没当回事。 谁曾想,就这么一场雨,让太平多年的江州府,遭受突如其来的灾害。 这日天刚晨曦,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余家村习惯早起村民的余旺根披上衣衫走出家门,看到雨不算大,取了斗笠蓑衣穿戴好,扛着锄头打算去地头看看。 江州府乃是有名的水乡,除去大运河与主要的月河,数不清的河流小溪纤陌交错,只要一条小舟,沿着家门口的小河,便能行遍全州府。 余家村属于新河县,村子临近月河,余旺根担心田中积水过多,会将田埂冲垮。且地要翻过晒干,施上一层粪肥,准备耕种冬小麦。田中更积不得水。 余旺根出了门,看到地里果然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水,已经有三五人在地里忙碌,挖开田埂缺口,让水顺着沟渠流出去。 村中都是熟悉的人,以余姓居多。余旺根与本家打了招呼,来到自己的地中,朝口中吐了口口水,扬起锄头挖土。 挖了几锄,田埂的缺口打开,田中的积水,冲着杂草唰唰流进沟渠中。余旺根在草上抹去脚上的泥,沿着田埂来回走动,查看可有被鳝鱼地鼠钻的洞,顺道扬起锄头,将田埂夯实。 夯了几下,余旺根察觉到了不对劲。原本田中的水位该低下去,他却发现水飞快上涨。 余旺根下意识转身朝沟渠看去,挖来灌溉引水的沟渠,湍急的水浪,混着杂物树枝草屑,布条等,翻滚汹涌而来。 在余旺根还未反应过来时,本族的大伯已经在挥舞着锄头,扯着嗓子朝他大喊:“旺根!发大水了,快跑啊!” 不远处的月河,浑浊的水浪,一波接一波,迅猛汹涌扑来。 余旺根大惊,扛着锄头就朝家中方向跑。一边跑,一边跟着大喊:“发大水了,快跑啊!” 村中地势低,与大多数村落一样,背山面水。听到发大水的消息,村中沸腾起来,村中老小忙着往山上跑。 青壮男丁舍不得家中的牲畜与粮食,抢着往外抗,妇人帮着拉扯猪,鸡鸭捉住背在身后。眼见天气转凉,厚衫被褥也舍不得,拼了命想全部带走。 “快走,你们不要命了?”余家村最有威信的余长庆急得大喊,他的话,却没几人肯听。 破家值万贯,平时一把干草都舍不得丢下,何况是他们自小长大的家。 大水瞬间已经到了眼前,地势最低的几乎人家,茅草屋被卷进水中,土墙轰然倒塌。 惟有草屋顶在水中,伴随着死活不知的牲畜,被连根拔起的树木,一起漂浮跟翻滚。 扛着粮食,背着被褥的几人终于没能跑过,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余长庆喉咙都快喊破,眼见水已经到了脚下,他着实顾不上,转身就往山上逃。 气喘吁吁到了半山腰,这里有一处突出来的山坳,勉强能遮风挡雨,地上还算干燥。逃上来的村民,都挨挨挤挤躲在这里。 余长庆上前找到家人,松了口气,赶忙走到山边,朝山下看去。 眼前熟悉,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子已经不见,变成了黄汤汪洋。 渐渐有人走上前,与余长庆一起站着张望。看到眼前的景象,既害怕又难过,有人忍不住抹泪哭了起来。 哭声传来,大家都忍不住跟着一起哭,余长庆也老泪纵横。 官府连着两次清理月河,在村中征兆了青壮劳力前去服徭役。这两次官府比往常仁慈,不比以前需要自带干粮,青壮去做工,一天给六个杂面馒头。 村中稍微有些经验的老者,对官府清理月河一事都交口称赞。月河污泥多,只要稍微一下雨,便浑浊不清。要是稍微雨下得大一些,河水倒灌,地里的庄稼就被淹了。 余大庆喃喃道:“先前才清理了淤泥,着实不该啊,这大水,肯定是上游而来!” 上游的月河就是陈家坝村,陈家坝属青州府的庆安县,两村只隔了一条小河,村民之间婚姻嫁娶,余大庆的长女,就嫁到了陈家坝。 余家村遭灾,陈家坝估计也逃不脱。有亲人在陈家坝的村民,一下经受了双重打击,更加受不住,凄惨的哭声震天。 报灾的紧急文书,一封封发往府衙。夏恪庵气得跳脚大骂:“梁津河,段拙山这两个混账,贼汉,老子 干你十八代祖宗!” “老子要告状,老子要告到御前去!” “大水怎么没将这两个混账冲走!断子绝孙的王八蛋!” 梁津河与段拙山,分别是青州府与平江府的知府。这次大水,主要是上游的河道淤泥,在庆安县陈家坝上一段形成了堰塞湖。 青州府雨下得比江州府大,堰塞湖决堤,洪水顷刻而下,临近的陈家坝与余家村最惨,全村被洪水顷刻荡平。 而下游的平江府,因为河中淤泥深,上游江州府的河水流通不畅,临近平江府的山阴县,半个县都被水淹了。 平江府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正变成了泽国。 夏恪庵是平江府人,对此愈发怒不可遏。他一边写折子,一边喊道:“人手不够,去宁府,将宁氏的闲人都给我叫出来干活!” 值房中章通判等官员,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师爷唐先生看了大家一眼,正想要劝,转念一想,赶忙叫了小厮昌安去传话。 昌安走了没几步,就转了回来,道:“宁府的人来了!” 唐先生赶忙迎出去,看到宁悟明宁毓华宁毓闵宁毓承并宁毓瑛,带着几个眼生的男子一并来了,他愣了下上前见礼,将他们往值房中迎。 夏恪庵写完折子,捧在手中将墨吹干,看到眼前的一堆人,也不由得愣住了。 宁悟明指着他们,道:“都是来帮忙的。小七,你来说。” 救灾要紧,宁毓承也不推辞,更不藏拙。他走到屋中,简明扼要介绍了几人:“这是明明堂的于先生,庄先生,文先生,周先生。他们擅长工学,算学。” 几位先生似乎不喜寒暄,只抬手与大家见礼。夏恪庵心道既然宁毓承将他们带了来,肯定有用处。对于有用之人,他最为客气不过,长长作揖下去还礼。 “水灾是天灾,也是人祸,现在最关键是灾后救助。一是清理河道,防治二次洪水,二是发放救灾的粮食,衣衫,将灾民安排在安全稳妥之处。三是防治灾后疫情蔓延。平江府与青州府都有灾害,主要的灾情,皆在与江州府的接壤处,救灾的人兵分两路,一队前往山阴县,一队前往新河县。分别由舅父,阿爹带领。” 宁毓承说完,对章通判几人解释道:“要与两府的知府打交道,必须要有能拍板的人当场下令做主。几位身上的担子更重,你们要坐镇府衙,在后方做调度。” 章通判等人在官场浸淫多年,赈灾不易,救灾更不易。尤其是见到夏恪庵一跳三丈高,要与平江府青州府不死不休的气势,有人出面去做事,他们巴不得在府城舒舒服服呆着。 且这次江州府算是遭受了无妄之灾,章通判等人毕竟身为江州府的官吏,当然心生不满。夏恪庵身为知府,他出面说得上话。而宁悟明身上虽无官职,先前毕竟是朝廷一品尚书,梁津河与段拙山无论谁对上他,也要客气几分。 “舅父,粮食,衣衫,石灰,我们分头去准备。”宁毓承说道, 粮食衣衫夏恪庵理解,石灰他就不明白了,疑惑地问道:“要石灰作甚?” 本来宁毓承想按照现在大齐人的理解,说成除去邪晦,微一沉吟,还是按照正确的说法道:“清理,消杀。水灾后常伴随着瘟疫,就因为不注重灾后的防治。现在天气不算太冷,尤其是水沟处还有蚊蝇,容易滋生病菌。死去的牲畜,人的遗骸,都必须深深掩埋,撒上石灰,可以消杀一部分。总归一个字,干净!” 水灾后最容易发的病是霍乱,霍乱是由于食用不干净食物与饮水引起。受灾的百姓缺乏粮食,又因为贫穷,会打捞水中死掉的牲畜食用,喝不干净,未经煮沸的水。 在无抗生素的大齐,一旦霍乱传开,几乎只能等死。 宁毓承对宁毓华宁毓闵说道:“大哥,你与二哥一起。二哥,你的防治册子写得很好,你给大哥读,解释。” 夏恪庵本来要说与宁毓承一处,被宁悟明抢了先,他道:“我与小七一处,阿瑛,你也与我们一道。” “算了算了。”夏恪庵很是大度,没与宁悟明抢。 大家商议了一阵,分头前去忙碌。夏恪庵等不及朝廷的旨意,很是有气势,将还未送到户部的秋赋,先截留了一部分。 衣衫好解决,宁毓承跑了一趟赵家,赵丰年等人出面,很快张罗到了十余车旧衫。 最难的是石灰,石灰在大齐是药,药昂贵,将江州府药铺的石灰,全部收得一空,也只有堪堪两车。 药铺的大夫们尤其聪明,听到要防治病害的消息,争先恐后,分别跟着他们前往了新河县与山阴县。 浩浩荡荡的救灾队伍,在灾后的第三天,到了受灾的两地。 受灾的百姓一时还不敢相信,毕竟以前的朝廷,反应从没这般快过。 在受灾百姓的感激涕零中,平江府与青州府的衙门,却一肚皮的火。 宁毓承一行到了新河县,余家村离县城约莫二十里路,因为县城地势较高,离月河远,县城并未被水淹。 知县高雍得知府衙来了救灾的人,他大松口气,带着差役们迎出了五里地。他看到长长的车马,既惊讶,又难掩高兴。 领头的宁悟明,高雍并不认识。他见其气度不凡,客气地正要询问时,宁悟明高昂着头,很是矜持地自我介绍了:“我乃宁悟明。” 高雍当然听过宁悟明的大名,他浑身一震,忙要作揖下去,宁悟明不理会他,径直道:“带路,前往受灾的村子。” “江南先生莫急,村中现在乱得很,余家村受灾最为严重,好些村民都到了城中,下官不敢驱赶,尽量将他们留了下来,安置在了城中的庙宇中。” 高雍皱着眉,苦恼地道:“只陈家坝的人,也跟着想要进城。陈家坝乃是隶属青州府庆安县。庆安不管,听到新河县会收留,受灾的百姓拖家携口跑来,县衙实在是招架不住,连城门都不敢开。江南先生带着的这些救灾之物,只怕不稳妥,会被陈家坝并庆安来的灾民,一抢而空啊!” 第109章 宁毓瑛坐在后面的车上,她见前面车停了,跳下车走了过来,恰好听到高雍的话,当即提出了一堆问题。 “庆安县有多少受灾的百姓前来逃难,新河县有多少无家可归的灾民,县城收留了多少,青壮劳力几何,妇人老人孩童几何?缺多少粮食,需要多少衣衫房屋?” 高雍被问得僵住,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 对灾民损伤数一概不知,需要多少粮食,衣物,屋子安置受灾百姓,更无从得知。 高雍先前的抱怨,也就显得毫无根据,只是习惯性的推诿。 对宁氏来说,无论是江州府人,还是青州府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且陈家坝与余家村一衣带水,陈家坝村的受灾百姓安置不好,余家村也休想得安宁。 宁悟明眉毛扬了又扬,宁毓承瞧着宁毓瑛要发火,轻轻叫了声二姐。 想到这些人惯常的作风,宁毓瑛深吸一口气,对身后的车颔首,“文先生,劳烦你老上来一下。” “我不老。”文先生面无表情辩驳了句,拿着一摞册子走 了上前。 文先生大名从面上看约莫三十岁出头,实则二十五岁整。他生得黑,五官挤在一起,面相就显老。因为他的长相,加之性情一板一眼,有话从不藏着掖着,考科举时连保人都未曾找到。 不过文先生不以为意,他无心科举仕途,只对在大齐算不得正统的学问,如天文算学感兴趣。 宁毓瑛接过册子,递到高雍面前,“这是需要你核计的数,你只在空处填好数即可。记得了,不要乱填,要真实。真实重要,我再强调一遍,要真实!高县令,你将所有的人马都派出去,尽快核计出来。” 高雍整个人都晕乎乎,被一个小娘子指挥安排,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看到旁边的宁悟明未做声,还一脸与有荣焉,高雍也不敢多问,随手翻开了一本册子。 册子他从没见过的样式,但简单易懂。上面列着村庄名,姓氏,家中人口,男女,年纪,屋子田亩,家畜等,详尽地核计了一家一户的人口,家财。人员伤亡,家财损失一清二楚。 待看到高雍脸上的震惊,宁悟明才装作云淡风轻道:“小女随便与先生们做的册子。” 高雍一听宁毓瑛是宁悟明女儿,他的怨气立刻烟消云散,脸上堆满笑恭维道:“小娘子真是厉害,下官不才,下官愚钝,就算是绞尽脑汁,也做不出来。” 旁边默默站着的文先生这时看了高雍一眼,道:“高县令有自知之明。” 高雍呃了声,脸红一阵白一阵,一时不知该生气,还是该谢过文先生的“夸赞”。 宁毓瑛强忍着笑,将文先生拉到一边,他还振振有词道:“我说错话了?我没错啊。洪涝灾害之后,他对伤亡,损失,灾民数等一无所知,足以表明他对算学一窍不通,他称自己做不出册子,亦能证实他有自知之明。” 高雍肯定称不上对算学一无所知,只是他不作为,官府一向如此,要等着上峰朝廷的指令,最重要的是护住头上的乌纱帽。 新河县如此,庆安县亦如此。堰塞湖非一日两日,一年两年形成,青州府平江府的水灾就是因此而来,人祸大于天灾。 宁毓承这时道:“我们分成两路,阿爹你带着人,与二姐姐前往县城。我与文先生他们去余家村。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必须尽快将淤泥清理干净,让无家可归之人赶紧归家,这次以工代赈,青壮劳力出来一起帮着收拾掩埋,其他人帮着做饭,搭建草棚,收拾粪便杂物。必须保证吃进肚子的东西,都用水煮沸过,干净,人畜的粪便杂物,一定要与取水吃的地方分开。另外,若有身子不适,生病之人,一定要与其他人分开,吃穿等,都不能混在一起。高县令,你派手脚快的差役,回城去点余家村的青壮来,跟着我们一起前往余家村。” 宁氏一行在路上就有了主意,大家动作迅速,车马很快分作两路。高雍见状,赶忙交代差役们,将县中的钱粮小吏。县学的教渝学生们都叫上,拿着宁毓瑛的册子,前去做核计。 差役点了余家村的青壮追上了宁毓承一行,余大庆身为族长,一并跟了来。大队人马前行了约莫十五六里地,车马就愈发难走了。除去地泥泞不堪,路被冲垮,还要不知从何处冲来的树木倒在地上。 田间地头都是被水淹过的痕迹,上面浮着一层脏污淤泥,太阳出来后,上面的一层晒得半干,看去仿佛天地混沌初开。 最令人难过的是,临近的村庄,仿佛变成了白日鬼城。到处荒无人烟,村屋垮塌大半,只余下一截残墙,被水跑过开始腐烂的草屋顶,歪歪斜斜搭在那里。 大家一起动手,将树枝石头挪开,尽量清理出可以通行的路。 “七郎,那里。”文先生眼尖,朝右前方指了指,满脸的不忍猝视。 宁毓承顺着文先生的指点看去,右前方一颗树桩边的泥浆中,露出一半俯趴的尸首。在尸首边,还有一头如吹起皮球一样的猪,四仰八叉躺着。 虽说早有预料,宁毓承心还是被狠狠抓了一下。他稳了稳神,道:“照我们先前的安排,大家快些收拾。余族长,你也来,认一认人。” 余大庆忙叫了村中几个汉子,包裹好头脸,拿了麻袋等上前,将死猪小心翼翼装进麻袋中。地上的尸首被翻了个面,头脸已经肿胀腐烂,散发出让人晕眩的臭味。 盯着尸首看了好一阵,余大庆摇了摇头,“我认不出来了。” 宁毓承道好,文先生取出墨袋,飞快记下尸首上的所穿衣物,能看得出的特点。 尸首同样被装进了麻袋中,一并放在手推车上。在路边寻了宽敞平坦处,套上驴,用驴子拉着犁,先犁出一个坑,再一起用铁锹,钻出一个深坑。在坑中撒上石灰,将尸首放进去,再在上面撒一层石灰,堆土掩埋,夯压紧实。 干完活,大家继续往前走,终于在天黑时,到了余家村原来的村落。 余大庆领着他们,打着火把来到几块地势稍高,未曾被冲垮塌的两户人家。这两户人家同样进了水,家中堆满了泥浆。 宁毓承下令先在这两户安置扎营,大家一起动作,铲去屋中的泥浆,在院外,搭帐篷,卸车,捡柴烧火烧水做饭:“大家今晚早些歇息,明早早些起来,我们再去周围收拾。” 屋顶升起了炊烟,到处热火朝天,有人说着话,骡马在呼哧吃草料。 人世间满目疮痍,并烟火气,映着天上的星河流转。 余大庆只在私塾上读过一年书,粗粗认识几个字,他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在此情此此景下,更做不出锦绣文章。 惟有胸口发烫,老泪纵横。 自从水灾之后,村中尽毁,他们抢出去的那点粮食衣衫,根本活不下去。无奈之下,村中活下来的老小携家带口,流落到了县城。 这次县城还算好,未曾将他们拒之墙外,衙门将他们安排在了土地庙中。只是安排进去后,衙门就不管了。吃穿都要靠自己。村中的村民,大半一辈子都没出过村,认识几个大字的也只有七八人,在举目无亲的县城中,同样走投无路,只能出去寻活计,或者乞讨。 活计不好寻,因为水灾,县城的粮食价钱比以前涨了些,县城中有心人施舍他们一点饭食,更多的都是防着他们。家境稍许好些的人家,见到衣衫褴褛的他们,早就砰地关上了门。 灾荒时人命比狗贱,余大庆今年五十岁出头,他的年岁,在村中算得上高寿,历经过灾荒,见多了风雨人情冷暖。他不敢说的是,朝廷官府靠不住。 这次余大庆见到水将自小长大的村落,夷荡成了平地。他早已心灰意冷,心道这道坎过不去,他活了这把岁数,死,也就死了吧! 没曾想,救灾的人来得这般快,动作如此迅速,行动安排有条不紊,只一看就令人安心。 翌日天刚蒙蒙亮,大家就起了身,烧火做饭。按照宁毓承的吩咐,从山上流下来的山泉水,亦全部煮沸后才喝。饭食是杂粮馒头,以及杂粮炊饼。 因为要干体力活,宁毓承吩咐在里面加了些猪油与盐。猪油只加了些许,吃上去滋味就完全不同了。平时村中的百姓,一年到头,有六七个月吃杂面加豆子,野菜,最多只能吃七分饱,更舍不得放油。村中的汉子们昨晚就吃得狼吞虎咽,早就盼着今早的饭食。 余大庆见余旺根蹲在院子边,拿着馒头满脸忧愁,禁不住虚踢了他一脚,道:“你还不快些,等下干活手脚快些,别偷奸耍滑。” 余旺根赶忙站起来,道:“叔祖父,我哪敢耍滑。唉,我是担心城中的大牛他娘,还有妮儿菊花,几个妇道人家留在城中,不知道可有饭吃,热水。” 余大庆训斥道:“你想得到的事,七少爷何等人物,难道想不到?人家带着人马粮食来救灾,肯定安排得妥妥当当,不会让她们没着落。” “那也是。”余旺根心头一松,赶忙将馒头几口吃了,走向已经聚在一起,准备出发的人群中。 话虽如此,余大庆却皱起了眉头。他的老妻媳妇孙女都在县城,宁悟明亲自在县城指挥,县城肯定无事。 只是余家村却不一定了,被高雍挡在外的新河县受灾的百姓,他们进不去县城,听到余家村有饭吃,肯定会找了来。 他们的粮食并不多,先前宁毓承说过,要赶在三五日内,将村中清理好。让村民回来,先粗粗修能遮风挡雨的屋子,待以后再慢慢起屋。 要是来了人,他们的粮食就不够了。不给,饿急了眼的会杀人。给,粮食又从何处来? 余大庆强行将担忧压了下去,只不过,在第三日,村中果真来了人。 半晌午,大家正在忙碌时,一群约莫近三十余,衣衫褴 褛的汉子,手上拿着木棍,径直朝着那两间屋子奔去。 “你们是谁?站住,快站住!”有人眼尖,看到有人去了屋子,立刻大声吼道。 宁毓承正在与文先生在河边走动,听他说着月河的情况。听到动静,他转头望去,看到气势汹汹,明显准备抢食的一群人,对文先生道:“我先回去看看,等下再说。” 文先生点点头,取出一把短刀递给宁毓承:“拿去,锋利得很,刺几刀,刀刃一点都不会坏,杀人很利落。” “我不杀人。”宁毓承哭笑不得拒绝。 文先生哦了声,收回了短刀,指着闹起来的人群道:“他们跟饿狼一样,你打算如何办?” 第110章 …… 宁毓承朝暂居的村屋方向跑去,余大庆等村民不放心,自发拿着出头棍棒跟在了他身后。 两个身体弱,留下来做饭收拾的村民,紧张地拿着刀守在上山的小径上。虽然吓得腿发抖,却一步不退。 背后的屋子里,是他们的粮食衣物。灾荒会死人,人吃人都是常事。如今有人给他们送来粮食,给他们收拾家园,让他们的家人能早日归来。 他们就算死,也要护着一二! “滚,都给老子滚!” “你们敢再上前一步,我手上的刀,可不认人了!” 走在最前的汉子,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他蓬头垢面,脸上的颧骨,几乎快戳破黝黑,薄薄的一层皮。身上穿着破烂的单衣,脚上的布鞋破了,露出黑乎乎的脚趾,手上拄着一根木棍,不知是壮胆,还是要来抢劫。 汉子喘着气,双眼死气沉沉,又不时泛着绿光,望着眼前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 : 灶房中已经开始做午饭,午饭是馒头与豆子粥。因为人多,锅小,灶房要煮好几锅,一般在吃过早饭之后,就开始动手做午间的饭食。第一锅豆子粥与馒头已经做好,散发出阵阵气味。 气味不算香,对于已经饿得发疯的人来说,等于神丹妙药。 汉子还是毫不犹豫,挪着腿继续前进。 万不得已时,谁都不敢杀人。尤其是他们已经安定下来,眼下衣食有了着落。 拿着刀的手心开始冒汗,两人不由自主在身上揩了揩,再次将刀紧拽住,摆出防御砍杀的姿势。 谁都没有出声,谁都不肯后退。 眼见打杀一触即发,宁毓承他们终于气喘吁吁赶到山脚。有人听到动静,转回头看去,马上提醒了同伴。 这下更不得了,食物就在眼前,就是是死,也要抢着吃上一口,做个饱死鬼。领头的汉子拼着全力喊道:“大家冲啊!” 汉子挥舞着棍子,哇哇叫着朝前扑去。握刀的村民紧闭眼睛,挥舞刀一阵乱砍。 宁毓承脸色一变,他的声音不够洪亮,便对余大庆喊道:“快喊,让他们住手,说我们这里有肉包子!” 余大庆来不及多想,颤声喊道:“住手,有肉,这里有肉包子!” 听到“肉包子”几个字,比起天兵神将还有威力,往前跑的一群人立刻停了下来。 宁毓承抓紧机会,大声道:“有吃食,你们别动!余大伯,你去拿出来给他们。” 余大庆连忙附和,“是是是,我去给你们拿。” 领头的汉子脸上流着血,拄着棍子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喘着气断断续续道:“牛牛他外祖父?” 牛牛是余大庆的外孙,女婿女儿一家尚无消息,他怔了怔,点头应下,“是我,你是?” “陈三柱,我家住陈家坝村西头。”汉子颤巍巍抹了把脸上,手上湿漉漉,不知是血还是泪。 文先生他们这两天去看过,堰塞湖决堤,陈家坝与余家村差不多,几乎被夷为平地。原来的村子,现在还有一半淹在水中。 尤其是村东西两头首当其冲,已经成了一片深水湖,早已看不到原来的村落。 陈三柱能活下来,算是走了大运,上苍庇护。两村离得近,大家认出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一时都没做声。 余大庆见做饭的两人已经浑身是血,坐在那里呻吟,又难过又气愤、 “旺根,快来搭把手。”余大庆喊道。 余旺根几人上前帮忙,将他们搀扶到一边坐着。宁毓承走过来,安排道:“伤者都到一边坐着,福山,照老规矩,用干净的水清洗,干净的布包扎。其余人,先洗一洗,给他们馒头豆粥豆粥中加点盐。” 大家一起忙碌,冲洗伤口,包扎。衣衫褴褛的一群人本就饿得眼发慌,打斗一场早已没了力气,很是听话按照指挥,洗了洗手脸,拿着馒头豆粥一顿狼吞虎咽。 陈三柱额头被刀砍破了一道口子,清洗包扎过,血仍旧流着,浸透了布巾。他的手抖得几乎捧不起碗,眼见陶碗的豆粥晃动不停,余大庆连忙帮他扶助了:“你先吃馒头。” 馒头刚蒸出来,犹在散发着热气。陈三柱死死盯着,双目赤红,拳头大的馒头,一下被他咬了大半口下去,他来不及嚼就吞,被噎得快被气,死命闭住嘴舍不得吐。 余大庆看不过去,放下陶碗捶了几下他的背,陈三柱被捶得弓下腰,单薄的麻布衣久经风霜,终于经受不住,哗啦一声破裂开。 宁毓承坐在屋檐边的草垫上,看着院中的众人。秋日午间的太阳明亮,天高云淡,他却恍若以为置身地狱之中。 无论是余家村的村民,或者是准备来抢夺粮食的这群人,皆有相同的特征,那便是瘦,矮小。 除去瘦,还有肌肤黝黑粗粝,苍老,始终佝偻着背,手指关节或粗大,或诡异地扭曲,看不出实际年纪。 与其他村中种地为生的百姓一样,常年辛苦劳作,食物匮乏带来的结果。 文先生问他,要如何解决,他指的是这些人的命。 宁毓承肯定不会要他们的命,他永远做不出来这种事。 很快,煮出来的一锅炊饼与豆子粥,被他们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余大庆那点怜悯退去,开始心疼起粮食来,没好气对着仍旧眼巴巴的一群人,道:“没了,就这点粮食,我们还要省着吃呢!煮饭的人都被你们打伤了,你们 要如何作陪?” 汉子们缩着头,一时没有做声。陈三柱壮着胆子,看向坐在那里的宁毓承,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贵人啊,行行好,求你收留我们吧,我们不多吃,只给我们一口剩饭,让我们能活命就好啊!” 其他人见状,纷纷跟着跪了下来,咚咚磕头哭求:“贵人行行好啊,我们只要口剩饭,让我们做牛做马都行啊!” 宁毓承说不出什么心情,沉声道:“你们都起来。” 陈三柱还要磕,宁毓承厉声道:“都坐好,听我说话!” 这下,他们才犹豫着坐好,一起忐忑不安看了过来。 宁毓承对余大庆道:“受伤的先歇着,你再找两个人留下来做饭。多蒸些馒头,别管粮食,吃完再说。” 地里还有人在干活,等下还要吃饭,耽搁不得,余大庆赶忙叫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人去灶房。 宁毓承对文先生道:“先生,劳烦你记一下,核计户籍人口。” 文先生进屋去拿了册子出来,宁毓承这才对陈三柱他们道:“我问,你们答。” 陈三柱茫然着点头,听到宁毓承问道:“你们如何来了村子,你们家住何处,家中可有亲人,如今在何处?” “我是陈家坝人,家住村西头,早起去山上挑打下放在山洞中的柴,家中有爹娘妻子儿女共六人。他们都没了,家中的屋被水淹了,只有我活了下来。” “我也是陈家坝人,我家住得高一些,家中老小往山上跑,逃出了一条命。我爹娘与娘子与一双儿女都住在山洞里,山上冷,没吃食,我们一家跟着村中的人,往新河县逃难,新河县不许我们进去。庆安县城离得远,爹娘生了病,我们没力气走那么远,准备回村去看看,听说余家村有饭吃,就来了。” “我是陈家坝人” 一人一人讲述了下去,说到家中失去的亲人,不复存在的家,大家泣不成声。 宁毓承听得不好受,他深吸一口气,稳住了神,让他们先别哭,看向文先生问道:“都记下来了?” 文先生点头,将册子递给宁毓承看:“都记下来了,前来的人总计三十七人,连着他们的家人一起,活下来一百三十人,失踪一百八十人。所有人的户籍,皆为陈家坝与陈家坝相邻的响水村,隶属庆安县。两村人口共计八百六十三人,余下的人口,究竟前往何方,是生是死,一概不知。” 有人前往更近的新和县,那些未曾核计到的人,兴许有一部分去了庆安县青州府等地,也有一部分被卷入了洪水中。 他们前去过陈家坝,未曾见到官府的人影。宁毓承无需多问,也知官府还未开始赈济。 宁毓承道:“你先抄一份,交给福山,让福山送进县城,交给高县令,由他急送给庆安县,青州府各一份。” 文先生应下进了屋,宁毓承对陈三柱他们道:“我们没有多的粮食。” 陈三柱他们神色明显失望,有人急得要哭,宁毓承抬手制止了,道:“你们可以留下来,但是你们要与他们一样,听从安排干活。你们的家人,你们派人去,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跟着福水进县城,听从县城那边人的安排,做事,换饭吃。我们这边的村子收拾好,官府应当会出面赈济,你们可以照着在这里做事,学到的经验,回去收拾村子,早些安定下来。” 听到他们与家人都有了着落,后面的事情也被安排好,大家不禁喜极而泣,又要跪下来磕头道谢。 “别跪了,你们的腰板,以后挺直一些。” 宁毓承再次阻止了他们,他沉吟了下,脸色沉下去,眼神缓缓扫过陈三柱他们,一字一顿道:“以后,别再对着与你们一般苦难的人动手,欺负同类,算得什么人。活着,也是一摊腐朽的烂肉!” 陈三柱他们神色怔怔,对宁毓承的话,似乎懂了,又未完全听懂。 院坝中一片安静,文先生的声音从屋中传来,他的声音大,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们穷,但也蠢得出奇。余家村有几颗粮食,要抢,也得去抢粮仓。常平仓守卫多,不好抢,随便一个县令,甚至小吏家都粮满仓。宅子院墙不高,护卫人手不多,你们去抢,轻松又有收获。” 陈三柱等人恍然大悟,又惊骇莫名。 抢官老爷,那还了得,岂不是要造反了? 宁毓承哭笑不得,他转身进屋,文先生稳坐如钟,面不改色,飞快在誊抄。 对于文先生的直率,宁毓承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盯着他看了会,心道拿他去阵前,不能将敌人气死,也能气得吐血。 文先生誊抄好后,宁毓承吩咐了几句,福山福水领着人分别出发,前往县城。 到了傍晚,福水从县城带了约莫三十余人,两大袋米面回来,称宁悟明已经将他们的家人已经收下安置。 这边,宁毓承安排了陈三柱他们去干活收拾。人多干活快,只一天之后,余家村就收拾清理干净,人的尸骸与牲畜死尸,悉数深埋。 余家村的村民,开始陆续回村,砍树搭挡风遮雨的棚子,赶着翻地晾晒,准备种植冬小麦。 陈三柱他们却没走,庆安县官府始终未曾见到动静。他们回去,没地方住,也没有饭吃。 宁毓承见情形不对,回了一趟县城,询问究竟。 宁悟明大喇喇占据了高雍县衙的值房,将青州府府衙的回函扔过来:“你看看,他们这群混账东西,说的什么话!” 宁毓承接过青州府府衙的回函,如官府的一贯公函相同,尽是废话套话。 青州府叫苦称没有钱粮,朝廷旨意未曾下达,他们无法擅自行动。 在废话套话之余,还隐含着指责,称江州府小题大做,且越俎代庖,干涉了青州府官府的公事,已经向朝廷写了折子,详细回禀。 宁悟明呵呵冷笑,再将夏恪庵的急信递给了宁毓承,道:“梁津河段拙山这两个宗桑,把我们都告上了朝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 与以前不一样,宁悟明的生气中,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愤慨与悲哀。宁毓承将夏恪庵的信还回去,宁悟明抬眼看着他,犹豫了下,道:“小七,这次与以前不同。” 宁毓承平静地点头,道:“我知道。” 对这个儿子的聪慧,宁悟明早有领教,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皱起眉,似乎在沉思,道:“你小舅父伴君时日短,终究是天真了些。不知他会作何想,可会后悔。” 这时宁毓瑛恰好进来,察觉到值房气氛不对,狐疑地打量两人,问道:“谁会后悔?” 宁悟明沉吟了下,把青州平江两府,以及夏恪庵的信一并递给宁毓瑛,“既然在外做事,阿瑛你也多少该知道些朝廷官府的做派,不能只一味埋头做事。” 宁毓瑛见宁悟明难得严肃,她忙接过信认真读了起来。官府公函有规定的制式,宁毓瑛不考科举,平时看得不多。在看两府的公函时,两道英气的眉毛,几乎连成了一条线,满脸的嫌弃。 “尽是推诿,言之无物的废话!”宁毓瑛不留情面评价道。 待看完夏恪庵的信,宁毓承的嫌弃变成了难以置信:“他们怎敢,怎能这版无耻?活生生百姓的性命,他们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随着新河县收留受灾百姓的风声传出去,越来越多拖家携口的百姓往新和县而来。 既然有宁氏在,高雍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万事不管。宁悟明在县城坐镇安排,宁毓瑛在外,寻了庙宇道观安置他们。 虽有了遮风挡雨之地,但最重要之处还在于食物,饮水,以及干净的问题。安排人时刻守着维持秩序,还是不断有纷争发生。 虽辛苦,看到核计出来的伤亡以及失踪人口,宁毓瑛所有的辛苦都被悲伤占据, “伤亡不见的百姓近五百人,现在还有近六百妇孺无家可归,等着朝廷赈济回归家乡。眼见到了耕种冬小麦的时节,庄稼种不下去,明年他们吃甚?” 宁毓瑛拔高了声音,愤怒至极道:“难道陛下不管,会看着他的子民流离失所,活生生饿死冻死病死?” 宁悟明苦笑起来,长长叹息道:“阿瑛,你说得都对,人命关天,陛下也不会枉顾百姓的性命不管。但在百姓的性命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什么能比性命重要?”宁毓瑛一下想到了,只是不敢确定,脱口而出问了一句。 “阿瑛,是规矩,大局。”宁悟明道。 宁毓瑛愣了下,嘲讽嗤笑出声:“是啊,规矩,大局。文先生说,读 书人满嘴仁义道德,因为他们除了仁义道德,再拿不出能令人信服之物。” “阿瑛,我是读书人,小七是读书人,你小舅父也是读书人,你大哥二哥他们都是读书人,其实文先生他们都是读书人,你莫要都骂了进去。” 宁悟明无奈说了句,委婉道:“陛下喜欢花团锦簇,天下祥和。且陛下要顾虑的事情多,官府不能乱了规矩,京城离地方州府远,好比是青州府,用朝廷的急递到京城,来回也要二十余天以上。用规矩束缚,底下州府方不会乱。” 宁毓瑛呵呵,讥讽地道:“阿爹,就是为了江山社稷,这就是规矩,大局嘛,大齐近亿人,成百上千的伤亡算得什么。” 宁悟明心底深处对宁毓瑛三人觉着亏欠,脾气一向极好,耐心地道:“阿瑛,不能意气用事。坏人受到惩处,人人称快,那只在戏文中唱唱罢了,你读遍史书,也翻不出几例。在这之前,我早就想到了这点,但是我还是来了。我们必须保护好自身,否则的话,以后就没人会替他们做事了。” 宁毓瑛渐渐缓和下来,她怔怔望着宁悟明,问道:“阿爹,那你为何会帮他们?” 宁悟明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双手搭在案几上,让自己看上去格外高大。他微微昂着头,正义凛然道:“达者兼济天下,再加上我本就仁慈” “阿爹。”宁毓承见宁悟明似乎有要长篇大论吹嘘自己的意思,出声打断了他。 宁悟明瞥了宁毓承好几眼,哼了声,一下靠回椅背,道:“你来你来,小七你打算如何应对?” 宁毓承忍着笑,道:“小舅舅那边,换种一事,陛下虽还未有旨意,陛下既然喜欢花团锦簇,定会为此事龙颜大悦。不过,江州府的事情接连不断,小舅舅与阿爹这次所行之事,已非几颗粮食能解决。在临行前,我已经与小舅舅提过,小舅舅他还是义无反顾去了山阴县。明明堂改进的车辆,经过了无数的试验与改进,除去贵,现在已经差不多能用到普通的车辆上,行走远路没甚问题了。小舅舅与我说过,准备将车辆献上去,抵消些在陛下眼中的罪孽。小舅舅还说,朝廷的赈济归朝廷赈济,开仓放粮,也没几颗粮食,吃完上顿没下顿。朝廷的赈济一向只管眼前,给几颗粮食就了事,百姓没地方住,穿不暖,诸如种种,朝廷不会管。” 宁悟明频频点头,“嗯,眼不见心不烦,开仓放几颗赈济的粮食就了事,大不了,来年实在交不上赋税时,下旨免除赋税,史书上常有记载,天子如何体恤百姓。” 百姓交不上赋税,朝廷免除赋税,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再逼,百姓就造反了。 交不上赋税,并非仅仅赋税过重。 征收赋税,由户部到州府,再到县,县到各村,按照户贴,田亩数,一层层安排下来。 交赋税的乃是最底层种地的百姓,由里正负责,县衙会派钱粮吏来一并催缴。钱粮吏与里正前来,属于先礼后兵。 要是敢抗缴,衙门有的是手段对付。差役帮闲闯进门,将家中值钱之物全部拿走,这也算轻。 最后,各地各路的驻兵出动时,就要见血出人命了。 百姓若能交出来赋税,一般不敢逃税。要真是交不出来,就说明他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朝廷免税,并非是仁慈,而是怕他们造反,再加上真将他们逼死了,谁来种地? 官绅享受免除徭役,一定程度上免除赋税的权利,没了这群牛马劳作,谁来奉养他们? 认为天子免除赋税就是心系百姓,仁善之举,真是天大的误会! 宁毓承:“小舅父说,先拿出来赈济的秋粮,必须填补进去。否则,朝廷不会善罢甘休。小舅父打算自掏腰包出了这部分,后续受灾百姓的安置,他打算让乡绅们凑一凑。” 宁悟明当即道:“我没想着能让朝廷出,我打算将私房钱拿出来,不够的部分,再从公中补。” 宁毓承迎着宁悟明的目光,微微一笑道:“阿娘会拿出来,阿爹放心。” 宁悟明晒笑,咳了声,道:“好,此事就交给你了。” 宁毓瑛朝宁毓承看去,暗自翻了个白眼。宁毓承对她笑笑,示意她别太明显,让宁悟明下不来台。 “我以为,既然平江府与青州府知道江州府收留了灾民,便稳坐不动,还要在陛下面前充作好人。不如,上旨请求陛下,将平江府与青州府受灾的两地,划拨给江州府管辖。如此一来,江州府灾后救济,也就师出有名。而且,文先生提过,庆安县那边的水患仍然存在,堰塞湖必须治理,将水系分流。否则,只要雨稍微下大一些,堰塞湖就会决堤。” 宁悟明思索了下,道:“这两地贫寒,并入进来,会拖累整个江州府。不过,养白蜡虫还未在江州府全部施行,并进来后,先教会浙两地栽种白蜡树,养白蜡虫,不求他们马上能发财,能有些额外收入,日子会好过些。” “还有养鱼虾。”宁毓承说道。 宁悟明好奇道:“养鱼虾?” “堰塞湖的水是活水,养鱼虾最好不过。”宁毓承说道。 宁悟明对农桑之事不太懂,宁毓承前去看过堰塞湖,他说能养鱼虾,估计已经是十拿九稳之事。 “哈哈哈,要是陛下能答应,梁津河那宗桑以后看到了,定会眼红得流血。” 要是朝廷不同意,一切都是空谈。宁毓承望着宁悟明,慎重其事道:“阿爹,此事就交给你了。” 宁悟明昂首望天,唔了声,道:“唉,我将这张好看的脸豁出去,给政事堂几个相爷写封情义深重的信,再给陛下去一封悔过书吧。” “好,阿爹写得好些。”宁毓承笑不出来,夏恪庵说得对,他身段其实不够软,做不到宁悟明这种地步。 想要做事不易,要做好更不易,做好了,也不一定会有好结果。 庆安县的灾民,必须让他们赶紧归乡,收拾之后种冬小麦。衙门不管,宁毓承他们管,管要出钱出粮。 钱粮衣衫都不够用,宁悟明吩咐长安回府城,去赵氏马氏府上借一些,多送些粮食衣衫农具等过来。 宁毓承还让他去李家村借牛,当时宁毓承买马以及攒下的私房银子,都拿出来给李家村买了牛。 如今李家村的青壮牛犊已经长大,李家村牛多,牛多草料不够吃,分出一些来最好不过。 以前打下的基础,逐渐起了作用,总算是乌云之中的一线光。 宁毓承回到余家村,与陈家坝的村民们说了打算。听到宁氏会管,陈家村众人瞬间放下了心,几乎喜极而泣。 余家村这边的村民安定下来,毕竟两地有姻亲往来,虽说余家村这边要忙着种地,搭建窝棚,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 余大庆还是主动挑了十余个壮年劳动力,明日一早就出发,前往陈家坝帮着他们清理收拾。 翌日一早,宁毓承一行前往陈家坝。绕过堰塞湖,与以前一样,找到地势稍高,未被淹没的几 乎人家暂时借住下来,开始动手收拾,尸首等做好记录,深埋处置。 两村的人都是熟手,长安送了粮食衣衫来。大家能吃七成饱,有旧衣穿,眼见自己祖祖辈辈居住的家乡,显出原来的模样,干劲十足,只两日,就收拾了一小半。 青州府始终未曾路面的知府梁津河,在庆安县知县李为善的伺候下,一起到了陈家坝。 一行车马轿子逶迤前来,走在毁损的乡间路上,既滑稽,又跟白日见鬼一样,莫名其妙。 车马难行,轿子也不好通过,梁津河只能下来,自己走路前行。 宁毓承坐在草堆上,看着摇摇晃晃朝他走来,穿着紫红官服,面目阴沉的梁津河,喊了声,“文先生,有人来了,你去招呼一声。” 文先生从河边冒出头,顺势看去,他怪叫一声:“唉哟,七郎!你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 第112章 …… 文先生声音大,梁津河听得一清二楚,脸瞬间比锅底还要黑。 不过梁津河到底忍住了,连续多日晴朗,地上的淤泥干了,只有些地段垮塌,坑洼不平。他提着官袍下摆小心翼翼走着,恐一不小心掉进原来是沟渠,现在是混沌不清的泥汤坑中。 宁毓承眉毛扬了扬,提醒文先生:“乱糟糟之地,腐烂的尸首臭不可闻,哪来的戏班子?” “不是戏班子?”文先生真以为是戏班子,他不禁疑惑了。 “穿得如此光鲜亮丽,莫非是白日见鬼?七郎,我不信鬼怪神说,亦从不信奉菩萨。若真有菩萨,菩萨该保佑天下人都变聪明。洪水泛滥的受灾之地,又是车马又是轿子,我以为不只坏,还蠢。” 四周忙碌的百姓都朝他们看了来,对着满身泥土,衣衫脏乱如乞儿般劳作的众人,锦衣华服的梁津河他们不仅格格不入,出现在这里就是讽刺。 梁津河几乎快绷不住了,李为善本不想出头,他极为擅长迎合,时刻觑着上峰的脸色行事,见状大声呵斥道:“何人胡说八道,此乃青州府梁知府亲临,本官乃是庆安县县令!” 文先生哦了声,只说了声:“原来是官啊!” 言简意赅的话,意味深长。 李为善拉下脸,正准备说话,梁津河拦住了他。 “可是宁七公子?”梁津河走上前打量着宁毓承,客气地颔首招呼。 宁毓承看过梁津河的履历,京城人士,算不得最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祖辈都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其祖父曾任国子监太学博士,当过陛下几天的先生,去世后被追赠太子太师,其父官居工部郎中。梁津河娶妻孙氏,岳父孙秉众在生前时,曾高居参知政事,位同副相。 梁津河靠着其祖父恩荫出仕,今年四十岁出头,前年升任青州府知府。在近些年,朝廷陆续将州升为府,全大齐共有三十八府,十三个军监州。 青州府在十年前从州升为府,与江州府同为次府。但因其地少,山多,且土地较为贫瘠,山路曲折陡峭,难以通行。无论在粮食,还是商贸,远比不上江州府。 梁津河在这个年纪已经做到青州府的知府,称得上仕途平坦。他虽不改贵家公子的脾性,在官场浸淫多年,城府自是一等一的深。 宁毓承抬手见礼,客客气气应了是。梁津河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感慨地道:“听说宁江南的公子少年聪慧,不同凡响,如今得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七郎,快问他要数。”文先生最不喜废话寒暄,看向宁毓承催促道。 梁津河盯着文先生看来看去,见他裤腿缠着草绳,头上戴着斗笠,短衫塞进裤腰中,相貌平平,言语粗鄙。梁津河眉头不由得紧皱成一团,掩饰不住地嫌弃。 宁毓承亦不喜这一套,种冬小麦要紧,当即道:“梁知府,李县令,陈家坝的情况,你们都应该看到了。不知朝廷可有赈济的旨意下来,另,陈家坝与响水村受灾的百姓。官府可曾做过核计,共有多少户受灾,伤亡如何?” 两人此次前来,就是得知了宁毓承领着人来陈家坝收拾善后。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再端坐衙门不动,只能亲自前来查看究竟。 梁津河示意李为善,“李县令,你且告诉七公子。” 李为善上前一步,道:“七公子,本官虽佩服宁氏的善举,只七公子所问之事,乃是庆安县,乃至青州府衙门的差使,属于机密。就是令尊江南先生,也不得过问插手。” 文先生睁大了眼,再次惊讶道:“你们不做事,还不要我们做,你们是要眼睁睁看着受灾的百姓去死啊!” 李为善脸色一沉,恼怒地道:“大胆!你究竟何人,再敢胡沁,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文先生挠挠头,烦躁地道:“七郎,他们不说人话,我实在无法与他们沟通,你去吧。” 当着宁毓承的面,虎视眈眈盯着他们的一众受灾百姓,李为善官威再大,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梁津河也暗自恼怒不已,虽已经向朝廷参奏了宁悟明一本,不过眼下朝廷那边连赈灾的旨意都未曾下来。眼下受灾百姓总要安置一二,他们成为流民,一旦暴乱,事情闹大绝无好处。 宁氏能出来稳住局面,梁津河巴不得如此。只是宁氏乃是夏恪庵的亲戚。青州府当时婉拒了清理河道的建议,现在又要江州府出面帮着赈灾。 功劳是一回事,他身为青州府知府,颜面何在? 梁津河眼神微转,手往四周一指,问道:“不知七公子,你们是在作甚?” “将田地收拾出来,好早些种冬小麦。”宁毓承不与梁津河打官腔,径直答道。 梁津河呵呵,虚虚夸赞了两句,道:“七公子有心了,冬小麦一事的确重要。” 宁毓承耐着性子,再次问道:“梁知府,眼下救灾要紧,还请梁知府详尽告知。庆安县究竟伤亡几何,有多少活下来的民众,如今流落到了何处,可有得到妥善安置?” 梁津河脸色变了变,他思索了下,对李为善道:“李县令,你且如实告诉七公子便是。” 李为善这才含糊不清道:“听说陈家坝并响水村等地受灾之后,本官便将消息递到了州府,梁知府很是关心,如实向朝廷回禀了。急递进京,旨意来往也需要时日,青州府还在等着朝廷开仓赈济的旨意。如今有些受灾的村民到了县城,其余的不知,听说去投靠了亲戚。县城约莫有近百人左右,县衙出面,请县城的富绅施粥,布施衣衫,皆已妥善安置。至于伤亡几何,洪水一来,连着房屋都被冲走,大树连根拔起,人畜一并不见了踪影,究竟是死是活,一时也无从得知。” 宁毓承克制着没说话,文先生则嗤了声,道:“又是一席废话,等于什么都没说。至少,你也要将县城的灾民数清点清楚明白啊,难道,你不会数数?” 李为善气得鼻子都歪了,指着文先生厉声道:“大胆,本官已经容忍你多次,你却一次次出言不逊,着实可恶!” “那你数数看,能数到一百吗?”文先生一向讲究实际,他坚定以为,李为善不识数,要是能数到一百整,何须说近百? 李为善对着文先生真情实意的脸,眼前一黑,差点被一口气憋死。 梁津河认定文先生混不吝,生怕他口出狂言,波及到自己,明哲保身一言不发。 宁毓承深吸一口气,沉静地道:“梁知府,李县令,等到朝廷的赈济旨意下来,开仓放粮,只怕就迟了。地里的庄稼耽搁了不说,百姓吃了那几颗救济粮,后续还有漫长,无粮的日子要过。现在天气日渐转凉,待严冬来临,御寒的冬衣,房屋,都要考虑到。春日青黄不接,可以吃野菜野草充饥,等到端午麦收。冬小麦没种下去,麦收也不成了。来年的稻谷谷种,梁知府更要替他们提前考虑到。我认为,梁知府与李县令,估计未曾想到这般 多,即便想到了,也不会有所动作。” 梁津河与李为善听得脸色都不大好,不过宁毓承语气还算委婉,他只在陈述问题,并未咄咄逼人质问,他们也就没有发作。 宁毓承继续道:“受灾的百姓,已经在县城中的人,富绅布施,只能一时救急,他们要早日回到家乡才行。陈家坝的村子,一半尙在水中。以后如何安置他们,这个问题先且放在一旁。收拾被淹的田地,清理地中的杂物淤泥,将尸首清理出来,一是做好死伤核计,二是深埋尸首,预防疫病。梁知府李县令,要尽快核计好灾民,告诉他们,不要喝未煮沸腾的水,吃死掉的牲畜。在县城的灾民,也要分区安置,茅厕要远离饮用的水源,且要勤加收拾,若有人拉肚子等疾病,更要小心谨慎,必须将其隔离开。” 对于李为善称有些灾民是去投靠亲戚的瞎话,宁毓承当然一个字都不信。梁津河与李为善只考虑到遵照朝廷的旨意,他们还向朝廷告了宁氏的状,宁毓承统统不在意。 最最重要的是,让从洪水中幸运活下来的百姓,能继续活下去。 “文先生,我说你写。”宁毓承对文先生说道。 文先生当即从绑在腰间的荷囊带中,取出墨袋,拿了快板子撑开纸,按照宁毓承的话飞快写了起来。 写完之后,文先生吹了吹墨,将纸给了梁津河。 梁津河听宁毓承的话,只一肚皮的怨言。赈灾就是救急,开仓放粮让他们渡过难关,以后如何活命,当然要靠他们自己。官府又并非菩萨,哪能普度众生! 文先生递到面前的纸,梁津河下意识接过来,看到文先生居然写出一手极为端正的字,颇为意外地看了他几眼。 李为善好奇凑上来看,待看到“石灰”,不禁惊叫道:“石灰昂贵,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由谁拿出来?” 梁津河看着深埋尸首等要求,他虽觉着尸首是该清理,毕竟人死为大。但是掩埋就算了,深埋也行,毕竟被野兽抛出来吃掉总不好。 但是深埋还要选地方,远离水源,且要撒石灰,就是小题大做了。 且死掉的牲畜,百姓平时哪舍得扔掉,都煮了吃掉,也没见吃出人命。 宁毓承故意在虚张声势,替宁氏僭越之举开脱! “既然是七公子一片好心,李县令你收着吧。”梁津河随意将纸给了李为善。 “七公子毕竟年轻,我就舔着比七公子年长,好言奉劝几句。七公子的令尊曾为礼部尚书,该知礼节,懂朝廷的规矩。眼下宁氏尚在守孝,江洲先生一世清名,陛下都曾数次夸赞,不幸驾鹤西去。七公子虽已出孝,令尊尚在孝期,不该处处抛头露面,该深居简出才是。” 梁津河说完礼,再说到了朝廷规矩上:“洪灾难料,陛下爱民如子,自是会替他们着想。大齐并非仅有青州府,天下之大,非年纪轻轻的七公子能想象。天灾时有发生,要是其他州府有样学样,不得朝廷安排,便自行主张做事,置朝廷于何处,置陛下于何处,天下岂不是大乱!” 对着梁津河的振振有词,宁毓承早有预料。 儒家礼仪强调孝,孝最终目的是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皆是这个道理。 读书科举所学,皆不离经史子集,读书人自小学着忠孝,无论是科举出仕的官员,还是恩荫出仕皆相同。忠孝是基本,也是在交通不便,朝廷中枢能控制地方的有力保证。 梁津河句句不离忠孝,一是他的不作为,二也是他自小学礼法的结果。 文先生睁大眼睛看着梁津河,感慨万千道:“你就是怕丢了乌纱帽,宁愿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梁津河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一甩衣袖,呵斥了声:“兀那贼汉,粗鄙不堪,本官与你计较,乃是抬举了你!” 说完,他再看向宁毓承,冷声道:“七公子,你好自为之!” 一行人匆匆来,又匆匆离去。除去耽误了他们的功夫,毫无用处。 宁毓承却很是担心,梁津河李为善他们打定了主意袖手旁观。朝廷离得远,迟迟不见动静,这些灾民如何活得下去? 当下的担忧还没过去,隔了两日,县城好些村民惊慌失措奔回村,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有人染了疫症,疫症凶险,已经传了开来! 第113章 …… 瘟疫在现在的医术水平下,与洪水猛兽无异,所经之处几乎寸草不生。 陈家坝刚经历洪水,田地收拾大半,窝棚逐渐在搭建。在失去亲人家财的痛苦麻木中,刚有了点盼头,又来了当头一棒。 消息传得很快,大家什么都顾不上了,扔掉手上的锄头镰刀等,如惊弓之鸟,哗啦啦散开逃命。 宁毓承从未如现在这般不安,一是从县城逃回来的人中,不知有多少已经被传染,已在潜伏期。 二是以梁津河与李为善对他灾后防治疫病的反应来看,县城受灾民众的生活情形可想而知。上百人挤在一处,饮水,粪便,与人的吃住都在一处,极为引起霍乱。从逃回来村民三言两语的描述中,染了疫病的人上吐下泻,很快就没了。 瘟疫应当就是霍乱,在毫无防护,缺少严格隔离措施,以及药物的情形下,他们逃出去,说不定会引起大面积扩散,死伤难以估算。 宁毓承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拼劲全力嘶声力竭喊:“我能治瘟疫!” 有人听到了,将信将疑停下脚步,朝宁毓承看了过来。 “我能治瘟疫!”宁毓承再次大声强调,他神情庄重严肃,开始的话说出口后,接下来就流利了,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你们能逃到何处去,出去没住处,没饭吃。要是发现你们生病,只会让你们等死,或者干脆将你们杀了,一把火烧掉以绝后患!” “留下来,我能救你们!我何时骗过你们!” 受灾的百姓不敢说十成十,至少九成九信任,感激宁毓承。 他向来沉稳,年纪轻轻,却能让人信服。 越来越多的人,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从县城回来的村民,虽不清楚宁毓承的底细,听到有人主动站出来,给六神无主的他们,也带来了阵阵安慰。 “七少爷,你懂医?”陈三柱鼓起勇气,颤声问道。 宁毓承只朗声道:“我时常让你们要干净,要吃煮沸,煮熟的食物,要勤快收拾粪水污物,要深埋尸首,死掉的牲畜,你们迄今仍然安然无恙,新河县城收留的受灾百姓,比庆安县更多,新河县一样好好的,未曾出事。既然是染上疫病,我们就尽量不要被染上。你们按照我的吩咐来,大家要齐心协力,一定要听从我的安排,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擅自行动!” 陈三柱长长舒了口气,红黑的脸堂上出现了笑意。他走投无路之下,领着陈家坝的村民准确去抢夺粮食,宁毓承并未怪罪他们,给了他们吃食,住处,还让他们的家人前往新河县,一并得到了照顾。 要是没有宁毓承,他们不知会流落到何处,当时新河县驱赶他们,他们没了去处,只能前往庆安县。兴许,他们已经在瘟疫中,已经没了命。 如今宁毓承领着他们,帮着他们重新起屋,在陈家坝安定下来。 宁氏送来的耕牛,在田边甩着尾巴,悠闲地吃草。翻开的田地,在太阳下,散发着泥土特有的气息。在原来的地基上,一间间窝棚已经搭起来。 窝棚虽简陋,但能挡风遮雨。一家人住在一起,就是死,也不至于曝尸荒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回来喽!”陈三柱大声喊道。 “回来喽,都回来喽!” 一声声的呼喊,回荡在山谷,信任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悲壮。 在宁毓承身边的文先生瞪大了眼,喃喃道:“七郎,你在吹牛。” 宁毓承不懂医,只看过一些大规模在古代几乎灭城的瘟疫,比如天花,霍乱等疾病的记载。 他是在吹牛,他并不会治病。在当前的紧急情形下,他已经别无选择。且他的做法,是在救他们的命,让更多的人得到救助。 宁毓承顾不上理会文先生,接连二三下了命令:“从县城回来的人,大家都别靠近。你们放心,我不会弃你们不管,但你们别添乱。要是敢不听话,修怪我不客气!” 回来的众人立刻停下了脚步,哪怕是熟悉的亲朋,他们也提起了警惕,远远理他们站着不动。 宁毓承朝南边角落的几间窝棚指去:“你们先去那几间窝棚暂时住下来,记住了,不许乱走动,按照吩咐行事。会有人给你们送吃食水过来!你们回去之后,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干净衣衫。缺乏衣物,来不及晾干,就用火烘干,烤火取暖。吃的水,都要煮沸!” 众人原本听到被宁毓承隔开,提起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听着安排朝窝棚走去。 宁毓承道:“有呕吐,腹泻的人,立刻如实告知,与其他人分开!” 他再对陈三柱他们道:“你们也要清洗更换,有相同症状者,立刻要说出来。你们先去忙,另外,多匀几个人手出来,上山砍柴,熬煮汤水。在县城通往村子的路口设关卡,未经允许,无论是谁,都不许进村!” 陈三柱招呼大家赶紧去照着吩咐行事,宁毓承将他留下,叫来了福山道:“福山陈三柱,你们回去好好清洗一遍,换身干净的衣衫,陈三柱前去县城,将庆安的情形告诉我阿爹。让他们做好区分防范。福水回府城,告诉祖母阿娘,让她们给你饴糖,粮食,布料,盐,有多少拿多少,尽量多一些。江州府离青州府近,也要做好安排准备。你们两人都小心些,不过也别害怕,照着平时的习惯,不会有大 碍。 两人忙回村屋去忙碌。宁毓承再对文先生道:“文先生,我说,你写。” 文先生熟练掏出了墨袋,纸,等着宁毓承发话。 “若是有人发病,立刻隔离开,器具衣物必须煮沸晾晒,粪便必须深埋,若石灰短缺,撒上草木灰。照顾病患者,亦要与其他人隔开,进去一次,皆要更换衣衫。若是病患多,先救病症轻者。” 文先生神色不解,宁毓承心情也不好受,但他不想解释,因为病重患者,治好的机会比病症轻者低,必须有所取舍。 按照大齐的度量衡,宁毓承努力回忆,经过换算之后道:“用一千升的水,煮沸放凉,兑八钱的盐,八分的饴糖。记住了,剂量一定不要错,要称量准确。若暂时找不到饴糖,熬煮米汤,少量多次服用,尤其是幼童。吃食则是煮面糊,加蛋,肉羹,里面加些煮熟的菜蔬。” 文先生下笔如飞,问道:“七郎,这是药方?” “算是吧。”宁毓承说道,这是在没有抗生素,无法静脉注射的情况下,最好的补液方。 余下来,就只有靠着他们本身的身体状况,身强力壮者,活下来的机率就大一些。 “用几层细纱布缝在一起,做成蒙住脸的面罩,全身上下,也套上布罩。用过之后,焚烧。若实在缺乏,煮沸晾晒后再使用。” 文先生写好,将纸吹干。宁毓承沉默了下,道:“文先生,你多抄几分,让福山他们带回去,到处发散。” “好。”文先生立刻应了,他顿了下,道:“七郎,庆安县县城那边,只怕已经大乱了。” “梁津河不敢让瘟疫传开。”宁毓承说道。 “不让瘟疫传开那只有封城!”文先生微一思索,便想明白了,不禁脸色泛白。 一旦封城,县城内的百姓出不来,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 “我要去一趟庆安县。”宁毓承说道,让福水去收拾行囊。 文先生大惊,道:“七郎,庆安县危险啊!” “我知道。”宁毓承说道,他并非冲动之人,若去了只会添乱,他不会只身冒险。 疫病不认权贵,梁津河与李为善为了自身安慰,他们肯定先躲了起来。一般人前去,连面都见不着。且照着两人的德行,他们肯定不会轻易相信他人、 要是不赶紧做出反应,轻症很快转成重症,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文先生压下了担忧,道:“也是,江南先生不如你懂瘟疫,只有你去了。不过七郎,你怎会懂瘟疫?” “这是明明堂开办算学工学班的意义。”宁毓承回答得模棱两可。 文先生愣了下,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宁毓承催促道:“我们回去,都洗一洗。” 福山与陈三柱来了,文先生将抄好的纸交给了他们。两人立刻出发,分头赶往府城县城。 宁毓承这边,换洗过后出来,将余大庆叫了来,道:“陈家坝与余家村离得近,余家村又是下游,陈家坝决不能出事。余族长,劳烦你多费些心,帮着文先生守好。文先生说话直,但是文先生聪慧,不会说废话,他的安排,只好不坏。” 余大庆不安了下,赶忙道:“七少爷放心,我一定听文先生的。” 宁毓承点点头,对文先生颔首致意,叫上抱着行囊的福水离开。 余大庆看到宁毓承离开,立刻像是失去了主心骨,紧张地道:“文先生,七少爷去了何处?” 文先生心情也不好,闷闷道:“去庆安县了。” “什么?!”余大庆大惊失色,一时难以置信。 文先生看向余大庆,道:“七郎真正大慈,他去了,会少死人。你我别在这里长吁短叹,赶紧都去做事,守好陈家坝,别让村中出事!” 余大庆哦了声,抹了脸上泪,忙跟在了文先生身后。 陈家坝到庆安县城约莫五十里路,车行了约莫三十里,有一条岔道,分别通往江州府与青州府府城。 此时,路上陆续出现了车马,宁毓承感到大事不妙,他赶紧让福水停车,站在路中央,拦住了前来的车马。 “你干甚,滚开!”车夫挥舞着鞭子,不客气驱赶道。 宁毓承没理会车夫,直接朝马车走去,离得几步远站定,朗声道:“你们可是庆安县出来的人?” 马车的车窗拉开,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头,不耐烦地道:“你是谁,为何拦车?速速离去,否则,修怪我不客气了!” 宁毓承朗声道:“我是江南先生宁悟明的儿子,你应该知道,我在陈家坝,帮着救治受灾民众。” 中年男子当然听过宁氏,他犹豫了下,声音缓和了些,道:“原来是宁七公子,我是从庆安县城而来,姓钱名礼,在城中做粮食买卖。不知七公子有何事?” 宁毓承问道:“钱东家,庆安县县城可是封了城?梁知府可在庆安,李县令去了何处?” 钱礼本不欲回答,见宁毓承一副他不答,就不走的架势,又不敢真将其打走,只能含糊其辞道:“庆安县出了瘟疫,县城乱了,大家都赶着逃命。许多人已经离开了,我因为家中有事,走得晚了些。梁知府的行踪,我乃布衣草民,如何得知。至于李县令李县令也不在庆安。” 他眼神朝后飘,闭嘴再不说话了。 宁毓承将其反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朝后面路上看去,一队车马正行了过来。 “钱东家,疫病不认人,你离开得晚,说句不怕得罪钱东家的晦气话,说不定已经染上了,只暂时还未发作。” 宁毓承见钱礼的脸色变得难看,他声音严肃了几分,道:“钱东家,我这里有道方子,你赶紧记下来。无论你去到何处,将方子传出去。钱东家,你要记得,瘟疫不认钱,不认官,谁都别存着侥幸心理,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钱礼听到方子,顿时一喜,忙抓住宁毓承扔来的纸,一连声道:“多谢多谢,七公子放心,我会将方子传出去。” 宁毓承拦不住逃走的富绅,也没工夫拦着,他让开钱礼的车马,朝着后面的马车走了去。 李为善远远看到宁毓承站在路中央,叫了声晦气,不情不愿停了车。 宁毓承淡淡道:“李县令,瘟疫大过天,就是陛下召唤,你也要跟着我一道回县城去!” 第114章 …… 李为善神色阴沉,狠毒闪过,牙关几近咬碎,看上去格外狰狞可怖。 关先生与他同坐一车,正撩开车窗朝外打量,他也一脸的焦急。坐回车中转头,看到李为善的反应,他喉咙直发紧。 退,庆安城估计已经瘟疫横行。进,前面拦着宁毓承,宁氏一族,除非从他们的尸首上踏过去。 关先生一时也没了主意,焦急地直捋胡须,一个不察,胡须被他拔下了好几根,痛得他呲牙裂嘴叫出声。 李为善怒目而视,道:“你作甚!” 关先生勉强挤出丝笑,连声赔着小意,踟躇着道:“县尊,你看眼下” 李为善呼吸加重,阴恻恻道:“瘟疫药石无医,只有死路一条!” 关先生微张着嘴,后背直发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听李为善的意思,他要不管不顾硬闯了! “李县令,回庆安,你不一定会死。但是,你想走,除非你从我的尸首上踏过。我死了,保管你会死,你李氏阖家全族都会跟着倒大霉!” 宁毓承声音不算大,吐字清晰,不止李为善,后面车上李氏家眷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大齐的官,我早就提醒过你与梁津河,你们却不当做一回事。现在出了事,你没良心,尸首横行对你来说,只要死的不是你,你就不放在心上。这世上并没有因果报应,也没有天理。” 宁毓承缓缓走了上前,就那么随意洒脱站在车边,眼神冰冷看着李为善。 “你敢走,你们也绝活不了,就是没有宁氏,又岂止有千千万万的仁人志士,他们有血有肉,有良心,他们就是天理!” 李为善不禁想到了陈家坝,那些愤恨盯着他与梁津河的目光。这些泥腿子恨他们,却将宁毓承当做救命恩人。 宁毓承所言非虚,要是他出了事,活下来的陈家坝与余家村,还有响水村,得宁氏恩惠的成千上万,他们会替宁毓承报仇雪恨! 他要面对的,并非宁毓承,宁氏,而是千千万万的人! 梁津河根本不会管,甚至他都自身难保。 要是他因此而丧命,朝廷根本不会管,为了平息民怨,非但不追究,还会给他安上一堆罪名,他的父母妻儿,皆会被牵连。 李为善看得明白,关先生也一样看得明白,他咽了口口水,斟酌着小声道:“县尊” “你打算要我如何做?”李为善打断了关先生,忍着怒气,质问车外的宁毓承。 宁毓承可以有别的方式来劝说李为善,最后用了最直接的威胁。 李为善这种官员并不鲜见,从古到今皆是。他该死,但他不会死,甚至还会好好活着,享受着荣华富贵。 有人的命低贱如蝼蚁,蝼蚁死了,翻遍史书,匆匆一笔带过。古今只看到王侯将相,殊不知,称王拜相背后的累累白骨。 宁毓承可以享受着世家公子的富贵荣华,他的人生轨迹,其实从出生时就已经注定。 自小金尊玉贵长大,读书,考科举,出仕为官。科举不易,对他却不难,并非因为他聪慧,而是因为他的家族,早就给他铺了一条金光大道。 长大后出仕为官,靠着姻亲亲朋以及朋党,仕途平坦,一路青云,封妻萌子。 要是在任上做几件善事,找来乡绅们捐点钱财,修路,修坐桥。去田间地头走一走,关心忧心一下百姓,已经足够在史书上记一笔,足以称得上有为清正的官员。 但是宁毓承做不到,他见过了真正的自由繁华,他也在不时提醒自己,别忘了自己的来路。 他是人,李为善他们不是,他们信奉的是丛林法则。后世亦有不少人这般以为,有人就该凌驾于普通人上,见到权贵不由自主崇拜,人站着,膝盖却跪了下去,自认为奴。 宁毓承以为,社会在不断进步,他们未曾得到进化,这是他们的悲哀。 “回庆安,回去!”宁毓承简明扼要下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李为善嘴唇翕动,半晌后他嘶声叫了起来:“回去,回去有甚用,瘟疫无药可医!要是不封掉县城,他们跑了出来,大家都得死!你宁氏,难道要看到哀鸿遍野才满意!” “他们本不该死!是你蠢不可及,却贪功冒进,媚上欺下造成的恶果!” 宁毓承极少此般盛怒,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不耐烦地道:“县城首先要人安抚,不能缺粮缺盐却糖,还需要大量的柴禾。尸首要赶紧烧掉,深埋,保证他们的饮水洁净,轻症重症分开!” 他再看向关先生,“关先生,你去府城,我这里有份册子,你拿去找梁津河,让他照着这个办。还有,你让梁津河给你盐,饴糖,粮食,干净的布料,衣衫。要快,要是她不给,你跟他说,梁氏会倒大霉,他的私宅院墙,绝对挡不住想要活命百姓的熊熊怒火!” 关先生听宁毓承直接威胁梁津河,虽不敢说什么,几乎都快哭了。他不是宁毓承,绝不敢威胁梁津河啊! 宁毓承冷哼一声,“他敢不给,老子让人往他家扔病患的呕吐物,粪便!” 这是要让梁津河一家也活不了啊! 关先生听得脸色煞白,他慌忙应了,要哭不哭对李为善道:“县尊,我先去了。” 李为善反复权衡,终于道:“我跟你回去。爹娘年岁已高,妻儿身子弱,让他们走。” 宁毓承也并不真要扣住李为善的家人,已经有不少人逃走,就是扣住他们也没用。 “关先生,你拿着这个,尽可能多抄一些,全部发放出去。记住提醒梁津河,不得让人抢盐抢饴糖。要是有人敢囤积居奇,老子会砍了他们,包括梁津河一样如此!另外,要是有外地来的糖商,不许官府出面干预价钱,但不许官府与他们勾结,索要好处,故意抬价!” 宁毓承将做盐糖水以及隔离方子递给关先生,冷哼一声,道:“别不信邪,以为自己身上占着个功名,就能当做保命符!” 关先生接过方子,来不及细看,与李为善道别后,忙着下了马车。 李为善沉吟了下,也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后面的车边,与父母妻儿交代了几句,不耐烦地道:“别哭了,快跟着关先生走!” 车夫将马车小心靠在一旁,李为善家眷的车辆陆续经过。宁毓承随着李为善上了马车,径直问道:“县城的粮食能撑几天?” 事到如今,李为善也不瞒着了,道:“估计也就三五日。盐不缺,饴糖金贵,不知能找到多少。县城做买卖的商户七成都已经离开,没走的三成,城门封住,差役们还有一些闲汉守着,敢翻墙出来的,直接乱刀乱箭弄死,他们走不了。” 县城的城墙城门虽比不上府城,但庆安因为地处青州府与江州府交界,城墙高,城门厚,一时半会,县城的百姓出不来。 闲汉应就是平时借着官府皮为虎作伥的地痞,他们坏事做习惯了,李为善让他们看守,等于给他们名分权利。 原本被人看不起的恶棍们,一旦披上官府的皮,会何等丧心病狂,宁毓承都不禁发冷。 差役能对自己的父老乡亲们痛下杀手。宁毓承不问也清楚,定是他们的家人亲戚都已经离开,李为善还许诺了他们荣华富贵。 其实,习惯了官府威严,向来顺从听话的百姓,只一条狗,套上身官服,也能看住他们。 宁毓承将心中翻滚的愤怒硬生生压下,道:“要想办法弄到粮食,朝廷先前的赈济旨意,也该下来了。” “赈济粮能够撑着一阵。”在命面前,李为善也无心去打赈济粮的主意,他犹豫了下,问道:“七公子的方子,真有用?” “你有别的方子?”宁毓承反问道。 李为善不做声了,马车回到城门前。守着的差役占了城门前的茶棚,又搭了几座出城游春的毡帐,作为歇息防守之处。 差役头领姜升斗远远见到李为善的马车,他揉了揉眼,忙奔到了马车前,疑惑地见礼:“李县令。” “这是宁七公子。”李为善下了马车,介绍了宁毓承,顺便介绍了姜升斗,便站在一边不说话。 宁毓承朝姜升斗点头,打量着面前的城门城墙,此时墙上无人,他思索了下,问道:“姜管事,你可有木梯?” 姜升斗愣住,下意识看向李为善,见他一副甩手掌柜,万事不管的表情,点了点头道:“有云梯,本是防着有敌人来袭,登墙所用。怕城内的百姓借着云梯出城,封城前已经推了出来。七公子要上城 墙?” “是。”宁毓承已经没心思骂李为善想得周到,断绝了城内百姓所有的活路,言简意赅道。 李为善吃了一惊,姜升斗更是难以置信,脱口而出劝道:“城内危险,七公子要是上了城墙,还不得被城内的人撕了。” 宁毓承知道危险,但进城去,在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形下,更加危险。两相权衡之下,先暂时稳住城内百姓的情绪,再徐徐解决最为重要。 “你只管去拿两架来。”宁毓承对姜升斗道,再对李为善道:“你与我一起上去。” 李为善脸色大变,宁毓承克制住怒意,道:“你是庆安父母官,县城的百姓看到你在为他们想办法,才会听话行动!” 姜升斗让人推了云梯过来,放在城墙下,钩援钩住城缘,晃了晃,道:“放稳当了。” 宁毓承先推了把李为善,道:“上!” 李为善的国字脸,跟城墙糊了青苔的四方石头差不多,黑沉,万般不情愿。 “死不了,快上!”宁毓承不耐烦催促道。 李为善深吸一口气,抓着云梯,颤巍巍往上爬。宁毓承随着也上了另一架云梯,与他同时爬到了城墙上。 庆安县城不大,有十余条能容两架马车通过的街巷,其余的小巷弯弯绕绕,约莫有近三万人。宁毓承知道这个人口不对,为了逃避各种赋税,至少要加上两成左右的隐户。 太阳已经西下,照在层层叠叠的屋宇上。整座城,恍若一座巨大的活死人墓,偶尔散发出尖利的哭喊声,几乎不见声息,人影。 李为善脸色煞白,他一脸恍惚,眼前他住了三年的城池,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宁毓承面无表情,他爬上了城墙,站在了城垛上。 城墙高,秋日的风,不算太凉,吹得他浑身发凉,鼻子发酸。 城下,一个岣嵝着身子,穿着破烂的老翁,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低头到处翻找。不经意间,他抬起头,看到城墙上立着的人,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仰着头使劲看。 宁毓承朝他抬手一礼,朗声道:“老翁,劳烦你去喊一声,说有人来救他们了!” “有人来救我们了?”老翁念叨了句,他顿时拔腿就跑,沙哑着嗓子大声喊道:“孩儿他娘,有人来了,有人来了,有人来救我们了!” 第115章 …… 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站在城墙下,抬头望着城墙,茫然中带着希冀。 李为善屏住了呼吸,生怕被染上疫病,想要逃走,腿又生了根,动弹不得。 被架上城墙“,李为善心底一清二楚,他已经没了退路。 人来了,只是第一步。且走上城墙,只是开了头,接下来才是千险万难。 城内只有顶多五天的存粮。 城内缺乏饴糖。 城内缺乏柴禾。 尸首以及脏污,无法得到妥善的处理。 轻症重症无法开,隔离措施等于零。 城内无人组织安排,发号施令。 “你们听好了,我说得慢一些。”宁毓承顾不上那么多,气沉丹田,大声地,一字一顿将盐糖水的配比,以及替代的米汤,沸水等方法说了。 “家中没饴糖。”有人颤声说道。 “也没几颗粮食了,粮铺都关了门。” “卖柴禾的也不来,只有喝生水。” 困难一件接一件,宁毓承沉声道:“这些你们都不用担心,我会很快让人给你们送来!” 李为善听到宁毓承的保证,他想要阻拦,想了下,又颓丧垂下了头。 罢了,反正是宁毓承的许诺,到时候由他来解决便是! 宁毓承大声道:“你们先回去,按照我说的来做。记得了,别瞒着,无论再亲,再舍不得,一定要按照我说的来,莫要以为你们是为他好。要是你们也被染上病,他们就无人看顾了。一定要隔离,相仿设法将脸蒙起来,莫要沾到呕吐物,粪便,更不能将这些乱扔,因为,这些与你们息息相关,谁都有可能被染上!” 宁毓承道:“快回去,别乱出来走动,将家人与自己都保护好!” “小郎君,你真是来救我们的?”最先遇到的老翁难以置信问道。 宁毓承神色坚定地道:“我是江州府宁氏宁毓承宁七郎,你们要信宁氏!” “两府之间离得近,有人听过宁氏的名号,陈家坝余家村的事,多少也听过些。在不安与茫然中,终于得到了些安慰,弯腰说着感激的话,生怕被传上疫病,接连二三回了家。 城墙上的风越来越大,李为善不禁裹紧了衣袍,问道:“七公子,接下来该如何办?” “必须有人进城。”宁毓承静静地道。 想得再好,必须有人执行。执行不好,中间出了差错,结局就完全不同, 李为善脸色霎时泛白,失声道:“进城?七公子,我说句难听的话,就是宁愿被抄家砍头,也不会有人进去送死。” “城中可有打渔的鱼户?”宁毓承没理会李为善,话锋一转问道。 “鱼户?”李为善愣了下,点头道:“我记得有三家,还是姜升斗他们熟悉些,要与他们确定。” 鱼户有下水用的鱼皮衣,能防水,耐磨。宁毓承在清理月河时见过,有人穿上鱼皮服潜进水中,游得快,又能避水,世人称其为水鬼服。常年走船的船夫,以及打渔的渔民,省吃俭用都会买上一身。 “我们先下去。”宁毓承转身下了云梯,李为善见状,赶忙跟在身后下了城。 城墙上的姜云升等在云梯边,宁毓承问道:“姜管事,你可知城中打渔的鱼户家住何处?” 姜升斗说了,“阮氏三兄弟打渔卖鱼多年,他们都在城中。七少爷问他们作甚?” 油鞋常见,找到鱼皮衣穿上,就是大致的防护服了。鱼皮衣不够,后续再用油布缝合,戴上简易的面罩,加上本身的抵抗力,进城去的危险机率,便能大大减轻。 但这些还不够,毕竟他们并非医者,而且在这之前,未曾有过成功的先例,谁都不会轻率进去冒险。 宁毓承对着站在一边的差役与地痞们,将防护的打算措施仔细道来,“跟着我进城,按照我的安排行事,每天十贯钱。这钱,找宁氏领。你们谁愿意去?” 一天十贯钱! 差役们尚能暂且稳住,地痞们都蠢蠢欲动了。 就是在府城,辛辛苦苦做活一天下来,约莫能得二十个大钱。京城挣得多些,一天下来,也顶多三四十个大钱。而且活计不好寻,并非天天有活干,一个月下来,能赚到约莫七八百个大钱。自己养活自己还好,要是养家就不够了,妻儿也要一起做活贴补家用。 十贯大钱称得上天价,谁都不蠢,天上不会掉钱下来。他们要进城去,城内有瘟疫,他们要拿命去赚这个钱,赚到钱,也要有命花。 只是,宁毓承跟着他们一起进去,他身为宁氏公子,瘟疫又不认人。他敢进去,再加上他仔细做了安排,讲明了防范的措施,并非让他们毫无准备进城去送死,足以表明,进城就不如想象的那般危险! “我愿意!”张斜眼先跳了出来,急迫地道。 看到有人答应,其他人生怕赚不到钱,紧跟着道:“我也愿意!” 接连着有十余地痞,加上四个差役应承了下来。其他人比较谨慎些,打算看情形,再做打算。 “好。福水,你做好核计,记下他们的名字,进城的时日。”宁毓承连声吩咐了下去,再肃然道:“你们要是觉着身子不适,一定要说出来,别硬撑,也别怕,你们尙年轻力壮,早些隔离,按照方子服用盐糖水,你们活下来的机会就很大。你们要是出了事,会有一笔抚恤银给你们的家人。你们且放心,我永远与你们同在!” 张癞子他们,向来就是滚刀肉,贱命一条。李为善让他们守城门,给了他们好处,也从没见过他们当做人看,只是让他们卖命 罢了。 地痞甚至差役们,都称不上好人。他们不会因此而感恩,但面对着钱财,还拿他们的命当做一回事,就是人面兽心,也知道如何抉择。 李为善岂能看不出来差役地痞们的变化,他脸皮厚,只当做不知。且他也从不拿他们当回事,无需放在心上。 宁毓承安排了一通,再对李为善道:“县城附近的村子,让他们砍柴禾送到城门口,一担柴禾平时多少钱,现在每担多加两个大钱。还有山泉水,草木灰,统统都可以拿来卖。先记账,每半个月结算一次。官府与李县令一并出具保证。” 李为善听到宁毓承让他出钱,马上就不乐意了。宁毓承要行善,宁氏家大业大,怎地不干脆全部出了! “李县令,这里面的人,每死去一人,你都有一份。”宁毓承指向县城,冷冷说道。 李为善憋住怒气,一甩衣袖,道:“姜升斗,你对周边的村子熟悉,你去替七公子办妥当了!” 姜升斗看了眼李为善,再看一眼宁毓承,也一肚皮的怨气。 李为善贪生怕死,遇事只知推诿。在县令的任上捞了多少好处,宁毓承兴许不知,他们庆兴县的胥吏一清二楚! 县城里这些人的命,虽不是姜升斗的亲人,但好些经常打交道,尤其是小商贩,在他们这群差役面前毕恭毕敬,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总有些不忍。 宁毓承一个不相干的人都站出来,出钱出力甚至出命,李为善这个父母官还在推三阻四,着实混账透顶了! 姜升斗心道,李为善只晓得发号施令,对梁津河拉出何种颜色的粪如数家珍,绝对不知道县城周边有那些村子山上可以打柴,又有那些村子的百姓经常打柴变卖填补家用。 “七少爷放心,我这就人去传话,县城保证不缺柴禾。”姜升斗说道。 宁毓承点头致意,“劳烦你了。” 姜升斗离开了,宁毓承接过福水记下的名录,点了十个人,将他们喊了过来,道:“你们随着我进城去,记住了,按照我的命令行事,莫要自作主张。” 大家忙应下,宁毓承让大家撕下一块衣衫当做布巾,分别蒙住脸,脚,带上宁毓承要的物品,分坐上三辆车进城。 车陆续进了城门洞,城门在身后关上。大家不由自主安静下来,暮色将车辆的身影拉长,轮毂,骡马蹄声,轰隆隆,踢踢哒哒,一下下,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在差役的指点下,车辆向阮氏几兄弟的鲜鱼铺子驶去。有人听到动静,拉开一条门缝悄然向外张望,看到蒙着脸的车夫与汉子,吓得哐当关上了门。 到了鲜鱼铺前,铺子前铺后院,铺子此时门窗紧闭。张赖皮被李为善支使下去,上前哐当当砸门。 宁毓承见了,忙跟着下车,让他让到一边,喊道:“阮大郎可在?” 门内没有动静,宁毓承等了会,再次敲门,“阮大郎,我是宁氏宁毓承,进城来治理瘟疫。有事请阮大郎帮忙。” 又过了一阵,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阮大郎警惕地打量着宁毓承,疑惑地道:“你真是宁七公子?” “正是我。先前我在城墙上,有许多人见过我。”宁毓承说道。 县城不算大,城墙上发生的事,鲜鱼铺子离城墙近,阮氏兄弟也得知了。他虽不安,还是将门打开了。 宁毓承并没进去,先说明了来意,道:“我们不会随便进屋,若方便,请阮大郎将鱼皮服给我们拿出来就是。要是有油鞋,也一并给我们。鱼皮服贵重,我会照着价钱给你。” 阮大郎见宁毓承客气斯文,暗自松了口气,虽一时舍不得玉鱼皮服,还是转身进屋,喊了阮二阮三兄弟,一起将鱼皮服与家中的油鞋,一并给他们拿了出来:“鱼皮服贵,我们三兄弟,连着儿子侄子,统共只有三身。另外两身,是行船的友人托我所购置,放在我这里,还未来取。七公子且先拿去吧。” 宁毓承道了谢,取了身上的钱袋,拿了约莫一两碎银给阮大郎,道:“我身上带的钱不多,这些你先拿着,我会让人将钱送来,再与你补上。” 鱼皮服难得,只有北边的部落会做。一件鱼皮服,差不多要二两银子。宁毓承给的钱不够,但阮大郎拿到银角子,便彻底放了心,相信了宁毓承的人品,绝非是白拿强占之人。 宁毓承鱼皮服分发了下去,“先穿上的人,先跟着我去做事,其他人留在车上,我叫到时再下来。” 鱼皮衣贴身,一股子腥气,大家也顾不上了。幸好现在天气不算太冷,脱掉外衫,将鱼皮衣套在里衣外倒也合适。 油鞋是套在鞋外,一向做得大,宁毓承再向阮大郎要了些麻绳系好。 阮氏兄弟与子侄们,不禁围了过来,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动作。 “七公子,瘟疫真正防治?”阮大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只要别乱来,按照我说的方式来做,就有活下去的机会。对了,你们家中的人可好?” 阮大郎忙道:“听说有瘟疫后,我就不敢出门了,让家人也别出去,怕过了病气。家中已经煮着盐糖水,七公子放心,都是照着七公子的话称了量,没有乱来。” 城门关后,城内的百姓吓得关在家中不敢出门,没有慌忙逃命,也帮了不少宁毓承的忙。 听到阮大郎熬煮盐糖水,宁毓承暗自叹息一声。果然,他们就是没病,也会在家中屯着盐糖,无论有没有用,先熬煮好喝上再说! 抢夺囤积物资,在什么时候都存在。宁毓承没有多纠结,只正色道:“饴糖不易得,你们别乱用。人没事的话,只多注意些,按照平时那样吃饭就可。饭前便后要洗干净手,吃煮熟的食物,喝煮熟的水,粪便要及时收拾好,放在门外,会有人前来收拾。另外,家中若有人呕吐,腹泻,一定要及时分开,这时再服用盐糖水,少量多次服用。” 阮大郎愣愣点头,宁毓承正色,不厌其烦强调道:“你将我这些话,想法传给邻里听。家中若有多余的饴糖,不要舍不得,分给生了病的邻里。这些天陆续会有粮食等送进来,大家互相守望相助,他们无事,你们无事的机会更大!” “是是是。”阮大郎听得连连点头,他清楚宁毓承并非在恐吓。 饴糖虽贵重,要是邻里有人生病,离得近,他们染上的可能就更大! 宁毓承来不及多说,他望着眼前昏暗的巷子,道:“出发!” 车马到了原来收留受灾百姓的城隍庙前,四周如死一般的寂静,惟有松油火把的哔剥声,空气霎时变得凝固。 大家穿着黝黑的鱼皮服,全身上下都蒙住,只在眼前露出一条缝。 城隍庙就是瘟疫最初的发生地,活着的人惊慌四逃,病死,生病的人丢弃在此。 橙黄庙后,一条小河蜿蜒绕过县城。 尸首以及病患不及时处理,转移,若小河被污染,后果不堪设想! 第116章 …… 大家都静默,站在宁毓承身后,无人敢上前一步。 宁毓承屏住气,缓缓上前,福水默默跟在了后面。 “你回去。”宁毓承头也不回道。 福水对宁毓承的话令行禁止,停下了脚步。他深知此行的危险,宁毓承若有不测,要是他也倒下,就无人做事了。 宁毓承在庙门前站定,大声喊道:“里面的人都听着,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突然一阵安静,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有人呻、吟,有人哭泣,有人在沙哑着嗓子在说什么,话语含糊,勉强能听出是难以置信的询问。 “我们就在外面准备,你们也准备一下。能动弹的,搭把手帮一下身边的人。所有的东西都不要了。你们一共有多少人,我们去给你们准备衣物。” 里面的声响更大,能听得出急迫,庙门始终紧闭着。 庙门只是关着,在外面的铁锁上铰了一道 锁链。宁毓承清楚,若他们还有力气,肯定会齐心协力破门而出。 留在庙里的人,可想而知如今的情形,估计七八成都是重症了。 重症的病人,只靠着盐糖水,宁毓承不知道能救活多少。且他们出来引起的风险,肯定远大于活下来的性命。 宁毓承静默片刻,坚定地做了决断。 活生生的人命,不能只用简单的算学来计算。 尽人事听天命,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判了他们死刑。 城隍庙周围热闹,因着瘟疫,宅子基本已经空了。县衙离得亦不远,只隔着三五条巷子,围着县衙,皆是富绅官吏的宅子。 宁毓承道:“王捕快,你家住在附近,知道周围的情形,你去寻一间大些,安静些的宅子,在前院收拾几间屋子,里面什么都不留,在地上铺干草打地铺。福水,张赖皮,你们一起去无人的宅子,寻一些旧衣衫来,他们必须更换衣衫。另,最好能有几架板车,有草木灰的话,拿一半来,另外一半洒在屋外,每间屋都放上恭桶,里面撒一层草木灰。其余人回去烧热水,热水越多越好。烧好后,送进屋子。” 大家听到不用进城隍庙,忙松了口气,分头去忙碌。 宁毓承则带着留下来的一个差役,绕着城隍庙四周,仔细查看。 一圈走动下来,既万幸,又不幸。 万幸的是城隍庙只一间大殿供着菩萨,后面接着两间偏屋,并无污水渠,病人的粪便不曾流出来。不幸的是,病人的吃喝拉撒皆留在庙中,原本的菩萨住处,成了地狱修罗场。 没多时,王捕快与人推着两架大木板车,板车上堆着一堆破烂衣衫与麻袋装着的草木灰而来。 宁毓承让他们推到城隍庙门口,将衣衫与草木灰都卸下来,将草木灰分别洒在地上与车板上。 “准备一下,我们合力将锁链打开。”宁毓承对王捕快说完,上前哐当当敲了几下大门,“我现在开门,你们将身上的衣服都换掉!” 王捕快拿了腰间的佩刀,照着宁毓承的方式,插进门上的铁链中。几人合力,佩刀刀鞘与里面的刀都快变形时,“喀嚓”一声,铁锁从门板上掉落在地。 铁锁掉在地上,更像是砸在众人的心上,王捕快手上的刀差点拿不稳,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宁毓承没有退,他稳稳站着,推开了门。 门外燃烧着的火把,映着门内一张张或茫然,或麻木,或僵硬的脸。地上脏污不堪,粪便横流,臭气熏天。有人躺在看不清颜色的褥子中一动不动,有人半死不活靠墙坐着。 惟有菩萨,微垂着头,庄严,慈悲,俯瞰着人世间的炼狱。 看情形,他们也换不了衣衫。宁毓承顾不得那么多,想了下,让人先将衣衫送回宅子去,放进屋子中,道:“你们先到门边来,我带你们离开。” 有人终于动了,挣扎踉跄着到了门边。宁毓承让开身,道:“上板车。要活下去!” “活下去啊!”那人披头散发,喃喃念了句,看不清她的脸,听声音,大致知晓她是妇人。兴许是求生的本能,她手脚并用爬上了板车。 其余人见状,拼劲全力朝着门边而来,跟着往板车上爬。 一架板车上只能坐五六人,宁毓承数了下,屋内还剩下约莫十余人,道:“你们且等等,我们先将他们送回去,再来接你们。” “走!”宁毓承对王捕头道,大家一起推着板车,朝空着的三进宅子而去。 鱼皮衣穿在身上不透气,浑身都被汗水湿透,蒙脸的布罩都被打湿。 “你们忍一忍,别抹汗,切记别让病进眼,进嘴。”宁毓承不断提醒道。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也不敢抹汗,生怕被染上疫病。进了门,福水迎上前,他并不靠近,离得远远站着:“七郎,都已经照着你的吩咐准备齐全。” 宁毓承点头道了谢,再放缓语速,仔细强调了一遍。 “男女分开,在门前先将头发绞掉,指甲等都剪掉,身上的衣衫先在门外脱下,扔进竹筐中。进屋去擦洗过,再穿上干净的衣服。记住,这是你们住的地方,疫病就是因为脏乱而来,屋里面有恭桶,绝不能乱拉,乱吐!” 按理说,霍乱主要是腹泻呕吐,他们身上有粪便呕吐物,都必须全身清洗过,再换上干净的衣衫。 以当前的条件根本做不到,宁毓承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且霍乱主要是从粪口途径传播,主要是入口的东西必须干净。要是他们不收拾一下,身上一对病菌,休说盐糖水,就是仙丹也无用。 有人送来了几把剪子放在墙边,他们虽茫然,还是照着安排,男女分开两边,拿了剪刀,先绞头发,再剪指甲。 宁毓承发现,妇人那边有八人,男人只有四人。他开始不解,很快便反应过来。 除去身体的原因,与妇人与男人们同时在城隍庙中,到底不便,就是控制不住腹泻,在潜意识中也要避着些人。而且她们要比男人爱干净,韧性强,就靠着这几点,她们就撑得久了一些。 大家一起避开,妇人们在门外脱下衣衫进了屋。这边的四个男人,落后一两步也进去了。 屋内在窸窣擦洗,穿衣。宁毓承这边让人将竹筐中的脏污衣物,地上的头发并草木灰一起洒扫起来,放在空庭院中,浇了些桐油上去,点火烧得一干二净。 水桶就放在门边,等屋内擦洗穿戴好,宁毓承带着人在门边小心翼翼抬出木桶,盖好放在后门。 接下来,福水与三人留在宅子中兑盐糖水,熬煮米粥,顺带烧热水。 宁毓承再与王捕快他们回去,将城隍庙余下的人都带回了宅子,按照先前一样,让他们男女分开,收拾后进屋擦洗更衣。 这次妇人只比男人多一人,总体算下来,依旧是女多男少。不过这是瘟疫,生病时的男性占不了上风。要是遇到灾荒战乱等时候,宁毓承以前看过史料,妇人基本上会首当其冲被牺牲掉。 福水已经兑好了盐糖水,宁毓承换了双油鞋,提进屋放在了他们的身边,道:“你们舀在碗里喝,记住了,慢慢喝,别抢。喝完之后,将碗放在竹筐中。” 他们本就病着,拼命离开城隍庙到现在,早已筋疲力竭,又渴又饿。眼下听到有东西喝,不管是什么,端起碗,咕嘟嘟一口气喝了。 盐糖水不多,只有小半碗,米汤也熬好了,每人分到一小点,也很快喝得干干净净。 “多谢恩人搭救,多谢恩人呐!”妇人干涸的双眼,已经流不出来泪,只像是哀鸣般,一个劲地谢恩。 “多谢恩人救命之恩,没人管我们,让我们去死。我家中丈夫儿女都没了,就只剩下我一人了啊!”有人跟着妇人一起谢了起来,她想到家人,哀哀哭泣起来。 她一哭,其他人跟着哭起来,连着隔壁的屋子,也一起伤心痛哭。 哀戚的哭声,在夜里格外让人难过。 憋了太久,让他们哭一哭发泄,也是好事。 宁毓承沉默着,心被针扎了一样痛。以前他看过了小吏为难缴纳赋税的农人,见过送年老没了用处的父母上山,活活等死的老人洞,见过了雪灾水灾无家可归的灾民。他以为见识过了这世间的苦难,其实那些压根算不得什么。 太平时日贫民百姓的苦,绵长,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看不到尽头,只想着活下去,便变得麻木。 灾害一来,好比是巨浪拍打在沙滩上,沙不牢固,毫无抵抗力,瞬间天崩地裂。 书中所言的阿鼻地狱,应当就是如此情此景。 宁毓承让人将碗抬回去,在偏僻的角落另外搭灶,用专门的锅,将碗放在水中煮。为了稳妥起见,水必须煮沸腾小半柱香,再将碗取出来,留作病人专用。至于放碗的竹筐,也一样放在锅中蒸煮,晾干后再用。 宁毓承看着收拾过后,喝过水的他们,比起先前比较有了人样,但依然虚弱不堪。 带进来的粮食不多, 灶房在熬煮蛋粥,宁毓承他们仔细清洗过,匆匆吃了些干粮,回了城隍庙。 庙中还有气的活人离开了,剩下的便是尸首。 大家默不作声在大殿中洒下草木灰,寻着干净之地,穿过大殿,来到后面的厢房。 门开着,一股浓烈尸臭气,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两间厢房,横七八竖挨挨挤挤堆满了尸首。宁毓承飞快点了下,两间屋,大致有近七十具尸首。 饶是张赖皮自认心狠手辣,看到眼前的景象,也禁不住双腿发颤。 宁毓承站了片刻,抬手深深施礼下去。张赖皮他们见状,慌忙跟着弯腰鞠躬下去。 “倒吧。”宁毓承闭了闭眼,挥手下去。 张赖皮与人拿着桐油上前倾倒,除去厢房,在大殿等地方,都洒下了桐油。 几人退出去,站在空地处,将火把投掷进大殿中。 火沾着桐油,很快冲天而起,卷着大殿与厢房一起燃烧。 先前宁毓承已经看过,城隍庙离周围的宅子有些距离,烧起来也不会累及周围。 霍乱病菌不耐高温,焚烧是如今的最优解。 为了稳妥起见,宁毓承他们准备了些水,离得远远守着,看着眼前的火光。 庙宇有旧漆,加上桐油,烧得非常快,大殿很快坍塌。 在天拂晓时,庙终于焚烧殆尽,在微光晨曦中,冒着阵阵青烟。 大家忙了一整晚,此时累到困到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却无人阖眼。 在尸骸与瘟疫的废墟中,菩萨依然立在那里,身上脸上蒙上火灰,依旧宝相庄严。 第117章 …… 天亮了。 东边天际隐隐晕开红影,看情形,今日又是个大晴天。 霍乱弧菌在低温与湿润下会加快传播,温度高的话,一定程度上会有所抑制。 天晴算得上老天爷保佑,粪便污物不会通过雨水流入河中。 现在已经入秋,宁毓承最担心的是,要是在天冷之前瘟疫得不到遏制,逐步扩散到新地区。 缺乏有效的药物治疗,以及未曾发生之地的人缺乏免疫力,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曾经关于霍乱的记录,文字难以形容其惨状,触目惊心。 每一次霍乱发生,都是哀鸿遍野,波及地区光,时日长。 曾经在十八世纪发生的几次霍乱,全球都没能幸免,最短的一次是六年,最长则达到二十四年,从十八世纪横跨到了十九世纪。 且霍乱来得猛烈,从毫无征兆的发病,到迅速死亡,根本来不及反应。 烧掉城隍庙,只是初步处理了疫病最重之地。县城肯定还有许多已经患病之人,要是不赶紧隔离开,家人十有八九都跑不掉。 宁毓承他们需要上门去逐家逐户查看,劝说。 眼下不但缺乏人手,更缺乏的是物资。 粮食,饴糖,柴禾,布匹,油布,盐,肉蛋,菜蔬等等,消耗都极大。 朝廷估计还未接到报灾的折子,关先生去了府城尚未归来,李为善战战兢兢在保命,也不知他在外可有准备好粮食柴禾。 现在所有的支援,都压在了宁氏身上。 宁毓承他们来不及歇息,顾不得废墟尙有余温,先绕到城隍庙原来堆放尸首的两间厢房,将尸首残骸收进大缸中。与宅子中的粪便污物一起,用油布封严实,用板车送出城,在乱葬岗挖深坑掩埋。 板车送到城门口,不出所料,李为善远远站着,用帕子捂住口鼻,肿泡眼中露出惊惶。 姜升斗胆子大些,斟酌了下走上前。宁毓承对他点头致意,抬手示意他停下,指了指板车,讲了处置的要求。 “是,七少爷放心。”姜升斗听到尸骸,望着大缸小缸,已经不敢去计算,已经死了多少人。 “柴禾先前送了来,我让他们堆放在这里,帐都记好了。趁着天气好,他们会回去再多打些。”姜升斗指着城墙角落堆放的柴禾说道。 迟疑了下,姜升斗说道:“七少爷,城中的夜香要如何处置?” “在瘟疫彻底消失前,肯定不能拿来堆肥。且要选避开饮水之地深埋,坑中要洒石灰,若无石灰,必须要洒草木灰。”宁毓承说道。 姜升斗叹了口气,道:“只有城西郊的乱葬岗了。义庄也靠近西郊,最近几年,义庄用得少。”他含糊了下,接下来没有隐瞒,也就直说了:“衙门收拾一具无主的尸首,需要支些钱给背尸首的人,放在义庄中,也要有人看管。为了省这笔开支,义庄已经空置了许久,房屋本来就破,已经半垮塌,那一带,只有孤坟野鬼了。” 李为善听到姜升斗将衙门中克扣死人钱的事情抖出来,他恼怒不已,本想出声斥责,又怕开口说话,宁毓承唤他上前,悻悻将怒意硬生生憋了回去。 “人比孤坟野鬼可怕。”宁毓承淡淡说了句,朝李为善看去。 李为善不敢直视宁毓承的视线,慌忙别开了头。宁毓承冷冷收回了目光,对姜升斗道:“就在那片做掩埋吧。你寻四个忠厚可靠的人,白日轮流在路口守着,提醒人不要靠近,那一带危险。他们每日给五十个大钱,记账,找李县令会账。要是他敢不给,我帮他们去告御状。” 李为善听到宁毓承又给自己摊派了账务,急得脸帕子都取了下来,急赤白脸要说话,被宁毓承一句话逼了回去。 “那里面,有七十八具尸首。城中还会有尸骸送出来,李县令,你可想去陪他们?” “粮食呢?我让你准备的饴糖这些,你可有找到?”宁毓承再问道。 李为善压着怒意,道:“昨日那般晚了,你让我去何处找粮食饴糖?” 宁毓承沉声道:“现在太阳已经升高了,你可有去找?找不到现粮这些,你可有何计划打算?” 李为善呃了声,讪讪不说话了。 宁毓承克制住了怒意,李为善跟棒槌一样,踢一脚动一下,只会迎合谄媚上峰,按照上峰的意思行事,他不想与其废话纠缠,命令道:“李县令,你传令下去,每个路口都要派人守着,除去救济物品,不得随意通行。所有的聚会,生日忌日红白喜事都不得办,更不能请客举办酒宴,饭铺全部关门,只允许买粮食杂货农具的铺子开张,且要严格按照提醒,主意洁净,防止粪便污物,口水等传染。记住了,病菌是从口入,从口入!任何一丁点的伤口,也都有可能染上!” 李为善已经见识过了瘟疫的可怕,认真应了声,转回去准备安排了。 姜升斗指挥地痞差役们蒙住头脸全身,套着板车赶往城西郊掩埋。这边,他将外面的几辆板车上装满柴禾,想了想,再加上一袋粮食,让宁毓承他们带走。 “有劳姜管事。”宁毓承道了谢。 姜升斗叹息一声,那些尸骸,始终在他脑海中盘旋。 庆安县是他祖祖辈辈的家乡,虽说父母妻儿都已经提前送到府城亲戚家中躲避,城中只有空宅。但他不笨,瘟疫要是传开,父母妻儿也难逃过。 姜升斗沉吟了下道:“七少爷,我家在杏花巷,巷子进去第三家就是。家中的柴油米面粮食,连着衣衫被褥,都藏在柴房下的地窖中,七少爷去取了出来吧,就当是我姜升斗,能替城中父老们做的点小事。” 怪不得王差役他们一时没找到多少衣衫,能用之物,原来提前离开有门道的人家,都将细软藏了起来。 王差役家肯定也藏了,为了不暴露自己,对此只字不提。 人皆有私心,面对着生死大事,有人人照样会如此,并不会变成菩萨圣人。但也有人会有恻隐之心,比如姜升斗,他不算好人,也称不上大奸大恶。芸芸众生,大抵皆如他这般。 宁毓承并不埋怨姜升斗,抬起手,认真俯首施礼道谢。 姜升斗忙还礼道不敢,“杏花巷中共有五户人家,我知道走了三户,还有两户留下。那两户人家,赵方才有间货栈,还有间大车店。赵方才人称赵老抠,他吝啬,舍不得铺子关张损失钱财,临到关城门还在做买卖。他家中有不少的货物。赵方才要钱不要命,七少爷若有缺的货物,可以去问问他。” 宁毓承惊喜不已,大车店肯定有车马,货栈货物就算不多,拿来救急也好。 姜升斗犹豫了下,道:“七少爷防治疫病的方子与办法,肯定能顶大用,只是,从我听下来,每一样都要花大价钱,好比是在拿钱买命。七少爷,算下来,真是金山银山呐,朝廷还未有旨意下来,若是朝廷到时候七少爷可有想过,这一大笔钱从何出?” 从姜升斗的未尽之意听来,他是担心朝廷不会出这笔防疫的钱。就算出,也不会全部拨付。 现阶段,钱粮全部由宁氏承担,肯定支付得起。但若是长久的话,宁氏也会吃力。 疫病后的恢复,主要是 粮食,还需要更大的投入。 宁毓承没有回答,他无法预料,也掌控不了太多。 “走一步看一步吧,外面的事劳烦你了,城中还有一大堆事情,我们先回去了。” 宁毓承与姜升斗道别,上车回了城,先去宅子卸柴禾,再去看患者的情况。 三成的人有所好转,宁毓承将他们分到了另外的屋中。三成的人没有变化,宁毓承让他们也转了屋。 另外一成病情加重,他们留在原来的房中,加快了盐糖水的供应。两成的人病死,已经包裹好,等着焚烧。 宁毓承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对着一堆污物与尸首,他让张赖皮带着柴禾与桐油,拉到城隍庙去处理。 “你们去杏花巷,去第三户人家”宁毓承叫了一个差役与地痞,前去姜升斗家地窖取衣物货物。赵方才家先暂且不管,他要赶着去盘查城中患病情况。 直到太阳快落山,宁毓承又困又累,只走了不到不到三分之一的县城,又收拾了四十五个病患,将他们安排到了李为善的私宅中隔离。 实在抽不出人手前去照顾,既然他们的家人不放心,宁毓承想了下,选了几个手脚麻利,看上去机灵的人,分别前去帮着收拾,在灶房干活。 人手是够了,柴禾也送进城,暂时不那么紧缺。只是衣衫饴糖油布粮食等,远远不够。 昨晚已经熬了个通宵,今天又忙了一整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身体不好抵抗力就低,宁毓承不敢让自己倒下来,今晚他们都先停下来,先好生歇一晚恢复精力。 宁毓承他们都住在宅子的倒座,仔细清洗更换衣衫出来,宁毓承正准备用饭,大门被敲响了。 宅子后面两进院子,屋子明亮宽敞,都留给了病患。倒座本是仆从下人居住的屋子,靠近大门处。 宁毓承听到声音,以为是又出了事。他赶忙放下筷子,蒙上布巾前去开门。 门外,宁悟明脸上蒙着布巾站在最前,在他身后,跟着宁毓闵宁毓华,以及十几架车马。 宁毓承吃了一惊,问道:“阿爹,大哥二哥,你们怎么来了?” “给你送东西来了。”宁悟明转身指向后面的车马,道:“放心,吃穿住行,我们都按照册子上的规定来做。” “你们别进来,这里面危险。”宁毓承飞快说了句,先关上了门。 回到屋中,宁毓承套上布罩油鞋,前去福水的屋子,隔着窗跟他交代了几句,再走了出门。 宁悟明在城门处,已经听说了这间宅子安放着病患,对关在门外并不生气,不错眼打量着宁毓承:“小七,看你神色不好,你没事吧?” “没事,我昨晚没睡,有些困,今晚歇一晚就好了。” 宁毓承答道,简要提了城隍庙之事,道:“大哥二哥,小舅父那边情形如何?可有瘟疫传开?” 宁毓华答道:“平江府是小舅父的家乡,城中好些人家与夏氏沾亲带故,他们一起出面,段知府想要推诿,被绑着脱不了身。平江府富裕,地势平坦,大家一起出粮出力,很快就安置妥当,冬小麦也种了下去。再有二郎带着册子前往,除去被洪水冲走淹死的百姓,没出纰漏。” 宁毓闵跟着道:“我们回到府城,听说了你们还在新河县,小舅父说你与三叔都在,新河县的这点事,不至于耽搁这么久,肯定是出了事。我们怔准备前来一看究竟,在城外遇到福山,得知了瘟疫之事。小舅父已经下令,在路口设置关卡,不许大家随意走动,公布了防治,兑盐糖水的方子。平江府以及明州府,小舅父都去了急信,一并送去了防治的册子与方子。” “新河县那边交给了阿瑛,她厉害得很,高雍不是她的对手。” 宁悟明头一歪,冷眼去瞥宁毓承:“我是你老子,你来了庆安县,我难道能贪生怕死躲在后面?” 宁毓承苦笑一声,想要说话,宁悟明昂着下巴,抬手打断了他。 “梁津河做缩头乌龟,逃命还来不及。李为善肯定也是被你逼着留了下来。青州府只稍许有所作为,庆安县不至于如此。你缺钱缺粮缺人手,朝廷那边会如何,我比你清楚明白。我给你送钱粮来了,给你撑腰,梁津河那龟孙子,他想躲,没门!哪怕是宁氏为此倾家荡产,我也不悔!” 宁毓华双眼含笑,道:“我姓宁,我也不悔。” 宁毓闵频频点头,跟着道:“小七,我姓宁,我一心向医,这里怎能缺了我?我不怕穷,亦不惧死,不来,我才会后悔!” 第118章 …… 宁悟明他们带来了钱粮,宁毓承先结算了每日十贯的工钱。 沉甸甸的钱到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张赖皮他们干劲十足,令行禁止。 有了宁悟明他们帮忙,分别带人前去盘查,县城的病患在隔日午后,便全部转到李县令的私宅隔离救治。 府城送来不少饴糖,宁毓承他们前去盘查时,顺道每家留下了五钱,同时强调了用处与方法,以及预防染病的措施。 县城暂时变得井然有序,只不时有烧毁的尸骸送出城,死亡阴影仍然笼罩在头顶。 关先生翌日从府城回来,马车到了城门口,被栏杆挡住了,差役老高隔着几步吆喝道:“在马车上不许动,只需回答即可,来者何人?” 听到熟悉的声音,关先生从车窗探出头,道:“老高,是我。” 老高看到是关先生,并无犹豫,劝道:“关先生,你一行共有几人,身子可有不适,去了哪些地方?” 关先生眉头皱成一团,他懊恼地道:“老高,你做甚名堂,竟然盘查起我来了!” “老高,瘟疫面前,可乱来不得,还请你体谅一二。”老高正色道。 关先生听到瘟疫,忍了忍,将随性的车夫与小厮,所经之地,歇脚打尖等皆如实告知:“放心,不敢与人同住同食,瘟疫的事情传开了,大家都怕得很,照着方子在做。” 老高看着同伴写,探头朝马车里看,脸上浮起疑惑,道:“关先生,你就空着手回来,府城那边的赈灾救济呢?” 不提还好,提到关先生就一肚皮的怨气,他不搭话,伸长脖子张望:“李县令在何处?” 老高朝李为善住的帐篷瞥了眼,呵呵道:“你有话,还是找七公子说吧。不找七公子,找江南先生,宁翰林,宁二公子也行。” 关先生一愣,“宁氏竟来了这么多人?” 以前念着关先生是李为善的谋士,县里的胥吏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如今面临着生死大事,李为善的嘴脸他们都看到了,得利者不免都觉着齿冷。 老高撇了撇嘴,不耐烦地道:“要不是宁氏来人送粮送钱,城内的人吃甚?何处来的柴禾,饴糖,庆安哪来的风平浪静?” 关先生见老高态度明显不复以往,他想要翻脸,又顾虑到老高他们是庆安当地人。 庆安县已经成了让人谈之色变的瘟疫之地,他们这群庆安人肯定不好过 。 关先生不敢招惹老高,恰见到李为善袖着手,从帐篷里探出头,他忙喊道:“县尊!” 李为善看到关先生,神色一喜,从帐篷里出来,急着问道:“回来了,府城情形如何了?” 自从宁悟明来了之后,李为善的日子就难过得很。温润斯文的宁江南,见到他就极尽挖苦。更过分的是,宁悟明竟然将他比作病患呕吐之物,称他活着一无是处,死了也是累赘,堆肥都用不了! 李为善自认身为朝廷命官,被宁悟明如此侮辱,孰可忍孰不可忍! 在见到尸首不断送出来时,李为善所有的怒气都化为了乌有,生怕宁悟明一怒之下,让人将他扔进粪水桶中。 宁氏给钱给粮后,以前对他毕恭毕敬,说一不二的地痞们,早已惟宁氏为尊。 李为善小心翼翼保着小命。其实他也委屈得很,只是没人听他辩说。 他向府城写了无数封求助的文书,梁津河置之不理,他有什么法子?如今他的家人都去了府城,投鼠忌器,他也不敢去招惹梁津河。 两头受气的李为善看到关先生,几乎快哭了,一个劲地催促道:“你怎地不成了闭嘴葫芦,快说啊!你可有带钱粮回来?朝廷先前关于水灾的赈济,旨意应当下来了吧?” “县尊。”关先生哭丧着脸喊了声,长长叹息。 “唉!县尊呐,府城也开始死人了。你不知道,惨得很,一大家子十余人,接连二三地死,一个都不剩。” 关先生神色惊惶,李为善更是惊骇地瞪大了眼:“府城也染上了疫病?!七少爷不是让你带了防治疫病的方子前去?难道你没给梁知府?” “是,府城城南那一片,死了不少人。那边的大杂院,一间院子住上十余户人家,一家子挤在两间屋,吃喝拉撒都在一处,防不了,有一个算一个” 关先生再次叹气,他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眼睛情不自禁变得干涩。 “你快说啊!”李为善看着关先生,莫名感到心底发慌。 关先生道:“城南的大杂院,都一把火烧了。城南那片成了空地,都被烧了。” 府城城南是穷人住的地方,杂院连着自己搭建起来的窝棚。巷道狭窄,到处堆满了杂物,仅能容一辆马车堪堪经过。 要是大杂院起火,城南一整片都难以幸免。 “都都烧了?”李为善想到自己的封城,对梁津河的做法还是感到背后发寒。 “是,都烧了。”关先生打了个寒噤,整个人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很是萎靡难受。 熊熊燃烧的大火,火中人惨烈痛苦的哀嚎,母亲脸被烧得皮都耷拉下来,却仍然紧紧背着幼童。 大火周围,有人拍掌大笑,有人在欢呼雀跃,庆贺,不时往火中掷投柴禾,桐油混着油漆,往火中倾倒。 火光映着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关先生从未那般害怕过。他以为是在阿鼻地狱,平时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此时都变成了恶鬼。 “府衙放了消息出去,城南一带疫情横行,是瘟疫滋生之地,没办法防治,只能烧掉。衙门都这般说,府城的百姓都义愤填膺,争着去放火添柴禾添油,高呼烧瘟神,恶魔。现在府城暂且无事了,只我这里啊!” 关先生捂住了胸口,惊惧中带着惨痛:“好生生的人,都变成了厉鬼。县尊,城南那一带,我估摸着,有近千人呐!” 李为善沉默着,一时没有做声。 梁津河是为了更多的百姓活下去,而且得到了百姓的拥戴,城南死去的穷人,活着时无人在意,死了也出不了声。 “青州府的府城,有五万余人。”李为善低低说道,不知是在说给自己,还是关先生听。 关先生苦涩地道:“我知道,府衙众人都怕得很,梁知府许通判他们的妻儿老小,都被送走了。” “送走?”李为善怔住,道:“宁氏要求,所有人都不得离开,已经在各处设关卡。他们要是染了病,到了别处,岂不是要传得到处都是?” 关先生叹道:“县尊,我也管不着啊!梁知府与许通判他们都是京城人,家人准备坐船回京城。” 青州府进京,先要经陆路,转道江州府坐船。李为善呵呵,“他们走不了,过不了江州府。” 关先生很快明白过来,不知为何,他心中涌起一阵畅快,暗搓搓巴不得梁津河他们的家眷都被江州府扣住。 “七少爷的方子给了梁知府,府城的饴糖,在这之前,所有铺子的饴糖都没了。如今饴糖远比金子都贵,一两金一两饴糖。” 李为善怔怔望着关先生,道:“你是说,七少爷的方子在放出去之前,有人提前将饴糖全部屯起来赚大钱?” 关先生道:“最先被七少爷拦着的钱礼,他倒老实,将方子与防治方法,抄了无数份,让仆从到处去散发。结果,仆从被差役抓了起来,说是扰乱民心,引起百姓恐慌。我进城时,听说饴糖就没了。就算做饴糖买卖的几家,能聪明地察觉到不对劲之处,将饴糖屯起来。民不与官斗,府衙一句话,他们还不是得乖乖听令重新摆上柜台。” 李为善自不用多问,也知道几家商户背后有大靠山。他的手不由自主搭在了腰腹间,一时不语。 关先生这时神色喜中带忧,继续道:“朝廷那边瘟疫的折子刚报上去,没那般快有消息。倒是水灾的旨意下来了,朝廷将庆安县,划归了江州府,让江州府赈济灾民。” 李为善睁大眼,难以置信地道:“什么?” 关先生道:“梁知府将朝廷的旨意给我看了,称庆安不归青州府管了,自不给我钱粮,让我去问夏知府讨要。” 李为善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重新划分属地,并非简单容易之事。朝廷至少要经过无数次的商讨,没个一年半载,肯定定不下来。 若是朝廷早就在考虑此事,绝无可能不走漏风声。李为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无论青州府还是江州府,他依然只是庆安县的县令,只顶头上峰从梁津河变成了夏恪庵。 宁氏是夏恪庵的亲戚,天天变着花样骂他的宁悟明,是夏恪庵的嫡亲姐夫! 关先生见李为善六神无主,心知他的担忧,劝道:“县尊,江州府不比青州府,至少庆安县出事,肯出手搭救。且江州府富裕,朝廷那边肯定是考虑到了这点,将赈灾的事,干脆推到了江州府身上,如此一来,朝廷也就不用拿出钱粮了。” “我”李为善都快哭了,手捂着头,不断地转着圈,“我该作甚,哎呀,炭!老关,你快去,江南先生先前来骂我时,说过要炭。水井中投放炭,什么净水,我反正不懂,你快去,以前烧炭的人家,让他们赶紧起窑!” 关先生对着手忙脚乱的李为善,嘴张了张,只能前去找人打听,庆安县以前谁在烧炭卖了。 这些天来,李为善听多了瘟疫如何传人,只要按照预防的法子来,基本上不会出事。 前程要紧,他再也不敢躲在帐篷中,前去各处转悠,看看柴禾,盯着秩序,再转悠去城门口守着。 没多久,城门开了,里面送出来了装着大桶与缸的板车。 李为善还是下意识退了两步避开,等城外的差役与地痞们蒙住头脸上前,接过了板车朝城西郊驶去,装着柴禾的板车送进城门洞,他才脸上堆满笑,上前对着出来的宁毓华见礼:“宁翰林,七公子先前差了我身边的关先生去府城,先前关先生从府城回来了,有些紧要之事,我想告诉七公子?” 宁毓华听宁毓承提过,让关先生去府城要钱要粮食之事,他点点头,道:“小七在忙。你告诉我便是,我等下回去跟小七说。” 李为善迟疑了下,如今他已经是江州府下辖的县令,自不会隐瞒,将府城的事前前后后说了。 宁毓华蒙着头脸,露出的双眼沉沉,发出阵阵寒意,李为善见状,不由得舌尖 打结,身形都矮了几分。 “我知道了。”宁毓华听到最后,只冷冰冰说了声,便带着柴禾进了城。 秋日的风吹来,吹透了油衣,宁毓华浑身冰凉。 那么多条活生生的人命,梁津河他怎敢,他怎敢! 在翰林院几年,宁毓华当然不是懵懂天真的少年郎。 梁津河他当然敢! 因为他阿爹被追封为太师,天子比谁都想长命百岁! 宁毓华双眼通红,他顾不上愤怒,先将柴禾送到了病患所在之地。余下的柴禾,则送到指定的铺子,照着以前一样的价钱,卖给需要的百姓。 到了傍晚,宁毓华回去更洗之后,宁悟明也回来了。宁毓闵这几天扎在病患处,认真记录他们的病情变化,宁毓华没管他,将李为善所言之事,悉数告诉了宁悟明:“三叔,我去找小七。” 宁悟明端详着宁毓承泛红的眼,他心情也不好过。 对于梁津河的做法,看得比宁毓华要透彻。 对于瘟疫,自古以来人人惧怕。他们能顺利在庆安县开展防治,是靠着宁氏不计本钱,砸了无数的钱粮,人手进来。 要是瘟疫在大齐蔓延开,朝廷就算想管也无能为力,户部拿不出那么多钱粮来救治。 朝廷将庆安痛快划给了江州府,将救灾之事交给了江州府,也是为了省下了一笔救济粮。 青州府没得朝廷的赈济,梁津河拿不出钱粮,为了一劳永逸,干脆舍了穷人的命。 反正,穷人的命不值钱,要是瘟疫被他控制住,顶多被不痛不痒申斥几句。 宁悟明哑声道:“我与你一道前去。” 宁毓承与他们几人住处离得近,只隔着一条巷子。他们到了门前,恰好宁毓承从李为善的私宅回来,看到两人,道:“你们来了,我正好要找你们。” 宁毓承双眼透着喜悦,两人估计是病患的情况有所好转。虽然这事值得开心,不过他们胸口还是堵得慌,谁都没有说话。 宁毓承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情绪不对,他前去更洗出来,径直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七,是府城那边的事。”宁毓华将府城发生,以及朝廷的安排,细细告诉了宁毓承。 宁毓承垂下眼眸,胸口血气翻滚。 片刻后,宁毓承抬起头望着两人,平静地道:“有些人,既然不做人,宁愿做恶魔,那就顺了他的意吧。” 恶魔就该被铲除! 第119章 …… 梧桐巷以梧桐闻名,每到初夏时梧桐花开,仿佛连天上的云,都氤氲了一层浓烈的紫色。 秋日的梧桐花早就谢了,梧桐巷除去梧桐,还种了好些银杏,香樟,桂花等。 李为善在庆安县的私宅就在梧桐巷,与县衙隔巷相望。他不喜梧桐,认为梧桐花太张扬艳丽,比不上秋日金黄的银杏叶来得雅致。 秋日银杏转黄落叶时,乃是李为善最喜欢的时节。前院两颗银杏叶黄了,飘落在地,随着风翻转,美若蝴蝶。 眼前是住了好几年的宅子,再熟悉不过的景象,李为善却感到无比的陌生。 隔着庭院的七开间前院正屋,里面住着病患。痛苦呻。吟,呕吐,说话声,通过打开的窗棂,不时传进耳朵。 李为善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除去对瘟疫的本能惧怕,对坐在对面,脸上看不出情绪的宁悟明,更是控制不住想躲避。 宁悟明声音不高不低,道:“李为善。你跟着梁津河多年,好事你们做不出来,坏事你们肯定做了不少。以你的性情,跟四脚蛇一样,会断臂求生,留后手。” 倒座的屋子狭窄,两人对面而坐,李为善低着头,宁悟明的话,像是在他头顶炸开。 过了许久,李为善的呼吸渐渐急促,憋出了一句话:“江南先生的话,我听不懂,亦不懂何为留后手。” “哦,你懂。”宁悟明漫不经心说了句,他没再骂人,只道:“你比谁都懂。否则,你的家人皆在府城,你却不见惊惶,你清楚得很,梁津河会看顾着你的家人。” 李为善急了,激动地道:“谁都害怕瘟疫,我也不敢拿家人的性命来冒险。话说回来,我若不封住县城,放任他们乱跑,现在会是何种情形?” 宁悟明并不指出李为善的狡辩,强调道:“我只问你梁津河,未曾提你封县城之事。” 李为善不敢抬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宁悟明也没再说话,只一瞬不瞬盯着他看。李为善从开始的强作镇定,逐渐变得不安。 在三十五岁那年,李为善考中春闱二甲。名次虽吊了末尾,到底好过三甲,挤进了正经的进士出身。 李家算是寒门,家中略有薄田,李父多年不弟,在书院谋了个先生的差使。李为善书读得比其父好,在十五岁时,就被城中富绅看上,将女儿许配给他为妻。 靠着岳丈的家财,李为善的书读得很是惬意。中进士之后,候官不到一年,李为善得了甘州隆安县的县令缺。甘州属于下州,隆安县更是穷得叮当响。 李为善只在隆安做了三年县令,就调任了庆安为县令。虽同为县令,品级却不同,前为八品,后为七品。短短时日,李为善算得上官运亨通。 除去岳丈家的鼎力相助,李为善自身也功不可没。他极为擅长迎合,到庆安县后,很快就得了梁津河的喜欢。 李为善终于挣扎着抬起了头,低声道:“我的父母妻儿,都在府城。” “我知道。”宁悟明点点头,说道:“你还想升一升。出仕之后,你虽得了不少的钱财,但也送礼花了出去,要靠着岳丈家出钱让你去打点。你妻子周氏要是出了事,就算有了外孙,你岳丈家也不会再支持你。毕竟你肯定会再娶。外家亲,说亲也亲,说断立即就断了。再娶妻,以你现在的身份,可以攀附更高的门第。高门贵女却不那么好娶,高门也不会全力支持你。你的算盘打得很好,现在你岳丈这样的最好,毕竟是商户,捧着敬着你这个做官的姑爷。” 埋在心底深处的想法被揭开,李为善没有难堪,反而莫名其妙感到一阵释然。 他自嘲地笑了笑,道:“比不过江南先生生在宁氏,李家寒门式微,我事事都得靠自己,一步步往上爬。无论梁知府也好,夏知府也罢,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公子,都习惯了站在高处指点江山。夏知府才出仕几年,就升任了知府。梁知府也是,他的俸禄,养谋士门客都不够。他做官,只需盖印,官印私印有人替他管着,递到手边。公函文书折子,有身边的谋士替他捉刀。钱粮赋税,有钱粮吏,教化有学政教渝,小偷打杀有通判。他做了什么?他无需做什么,只顶着梁氏的姓氏,头衔,就能步步高升。” 这些天的担忧害怕,委屈,李为善眼睛开始转红,也不避讳,掀开身前的衣袍,露出腰间挂着的布袋。 李为善取下布袋,放在宁悟明面前:“江南先生,莫要做得太过。你看不起我,看不起梁知府。要是我的家人因此有事,你们这些仁慈之士,与我,梁知府,又有何不同?” 宁悟明伸手拿起布袋,从里面取出册子,翻开随意浏览了几眼,合上册子装进布袋。他站起身走出屋,到了门边,他又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李为善,难得神色温润如春风拂面。 “我们当然不同,太多的不同了。你是什么,眼里看出去就是什么。比如你是屎壳郎,以为天下人都爱滚粪团子是一样的道理。” 宁悟明头也不回离开,留下一脸悲愤欲绝的李为善。 杏花巷。 宁毓华上前,在紧闭的门上叩了叩,站在门前等着。 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门内始终不见动静。宁毓华不禁朝宁毓承看去,皱眉道:“小七,莫非里面的人出了事?” “不会。”宁毓承走上前,他叩了几下门,扬声喊道:“赵东家,我是宁毓承,与大哥有事找你。” 门内仍然不见动静,宁毓承再叩,道:“赵东家应当出了事,大哥,我们让人来收拾。” 宁毓华怔愣了下,刚要说话,大门“吱呀”,打开了一条缝,胖乎乎的赵老抠站在那里,皮笑肉不笑道:“两位宁公子心善,忙着救人,我们家人好着呢,不敢劳烦两位公子操心。” 说罢,赵老抠就要关上门,宁毓承伸手推挡住门,道:“赵东家莫要生气,我是宁毓承宁七郎,这是我大哥宁毓华。我们是来找你做买卖,只赵东家不应,只能借此敲开门了。” 赵老抠暗自恼怒不已,他更清楚,宁毓华宁毓承要是想进来,赵家的院墙肯定拦不住他们。先前躲在门后听了许久,见他们一副不休不止的架势,才捏着鼻子开了门。 “两位公子请进来吧。”赵老抠不情不愿让开了身,将门缝打开得大了些许。 “这里清净,没什么人,瘟疫面前,要主意保持距离。我们随意些,就在这里说吧。”宁毓华转身走向下马石,宁毓承也走了过去,两人分开两边坐了下来。 赵老抠暗自松了口气,赵家的大门从没开过,家中从上到下迄今安好。宁氏两人不讲究,能主动避开,赵老抠的神色,勉强缓和了些,他靠在门框上,问道:“县城现在城门关着,大家都不敢出门。不知两位宁公子,想要与在下做什么买卖?” 宁毓华笑笑说道:“城中还是有铺子开张,比如杂货铺,粮食铺,卖油盐柴禾的,这些可不都关张。” 赵老抠顿了下,道:“要是都关着,大家吃甚?两位宁公子考虑得周全。” “赵东家难道不想开张赚钱?”宁毓华问道。 “家中老小睁眼就要吃喝,现在外面的价钱肯定贵。这场瘟疫,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完,我家那点东西,还是留着吧。”赵老抠很是警惕,呵呵推辞道, “城中的瘟疫,已经渐渐好转了。再过个十天半月,继续做好防范,基本上无甚大碍了。”宁毓华说道。 “那敢情是好事!”赵老抠真高兴起来,他很快问道:“那城内恢复了寻常,我的铺子也就能开了。” 宁毓华不与赵老抠周旋,直接道:“赵东家,我想买你手上的所有饴糖。” 赵老抠脸色微变,他虽抠门,脑子却灵光得很。瘟疫的方子,盐虽有朝廷控制,但是并不缺。只饴糖向来金贵,且不易得。 要真如宁毓华所言那般,城内很快没事,饴糖就不再如瘟疫时紧俏,宁氏买饴糖作甚? “庆安县基本没事,但是府城有些麻烦,我打算将饴糖送到府城,将府城的饴糖价钱压下来。”宁毓承见赵老抠精明的眼神,他不再拐弯抹角,直言了当告知。 赵老抠脑子转得飞快,马上想到了府城的饴糖价钱,肯定变成了天价。眼珠子转动了下,赵老抠缓缓道:“我的饴糖也不多,庆安县穷,饴糖只有富人吃得起,满打满算,也不出百斤。” 宁毓承一听,就知道赵老抠先喊难,称饴糖量少,是在试探价钱。要是价钱让他满意,他就再多“找”些出来。要是价钱不满意,迫于无奈,他将不到百斤的饴糖拿出来,损失也少些。 毕竟是为了钱财守到最后,坚决不肯离开的赵老抠,宁毓承看了宁毓华一眼,沉吟了下,道:“在以前的价钱上,添三成。” 赵老抠转动的眼珠,停滞了下,他呵呵道:“既然两位宁公子上门来,又是庆安县的大善人,我身为庆安人,这份恩情肯定得记着。我家中连着主仆,共有三十余口人,自己也需要留些,余下的二十斤,宁公子全部拿去吧。” 听到这个数,宁毓承就知道,饴糖的价钱,离赵老抠所要的甚远。 “赵东家,饴糖吃多了,对人身子不好。人还是吃煮熟,干净的饭菜最养身。” 宁毓承委婉劝了句,话锋一转,道:“赵东家可知,庆安县划归了江州府?” 赵老抠自不知此事,他即刻瞪大眼,道:“什么?庆安县不归青州府了?” “是,庆安县归了江州府,我小舅父乃是江州府的知府,他为了庆安百姓,会想尽办法找饴糖。饴糖乃是甘蔗浆熬煮而成,甘蔗已经逐渐成熟,正是熬煮饴糖的时候。小舅父已经下令,所有的甘蔗,全部用来熬煮饴糖,不许做成蔗浆,紫沙糖,冰糖。” 大齐已经有了甘蔗,甘蔗并非后世制糖的甘蔗,糖分不高,江州府也多有栽种。制糖技艺还属于比较保密的阶段,农人只会熬煮蔗浆。基本上都在甘蔗成熟之后,卖给制糖铺子,制糖铺子用来制作各种的糖。 沙糖乃是能流动的黄褐色糖浆,紫沙糖就是红糖,冰糖称作霜糖,是红糖过滤结晶糖。饴糖又称霜糖,顾名思义乃颜色白,如霜一样细小,与后世的白糖相近。 糖贵,饴糖最贵,吃得起的只有权贵富人。制糖铺子做得并不多,还是以紫沙糖,蔗浆为主。 饴糖经过了多次挤压,提取,纯度以及蔗糖含量最高。其余糖的含量,宁毓承无法准确测量,不能用来做口服的补盐液。 赵老抠脸色变了又变,宁毓承所言非需,甘蔗逐渐成熟,一直要到年后开春,甘蔗都是正当时。 制糖铺子为了赚钱,就是夏恪庵不下令,也会将甘蔗全部拿来熬煮最贵的饴糖。 赵老抠心几乎快滴血,要是他早点将饴糖拿出来卖,远不止赚现在这点钱了! 宁氏已经盯上了他手上的饴糖,要是他不给,说不定钱赚不到,人也折了进去。 赵老抠白着脸,嘴唇直哆嗦,咬牙应了:“行,这笔买卖,就与宁公子做了。不过,我做买卖,向来是银货两讫,绝不赊欠!” “行。”宁毓承一口应了,他将李为善压给了赵老抠。承诺等十日后,再将李为善赎回。 李为善一肚皮的怨气,赵老抠对着李为善,左右看不顺眼,却因他是官,到底不敢声张。 所幸赵老抠听说了宁氏的守信,他将饴糖拿了出来,眼巴巴等着宁氏拿钱来,赎回李为善。 翌日,宁毓承与宁毓华一起,带着近三百斤饴糖,以及几车粮食,敲锣打鼓前往了青州府府城。 第120章 …… 府衙,梁津河听说城门外,宁毓华与宁毓承前来的消息,他一下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失声道:“什么?他们怎么来了?他们来作甚?” 唐先生先劝说:“府尊莫要着急,宁氏到处出风头,前来府城也不足为奇。” 劝完,再问进来回话的小厮庄甲:“城门卒可有打听清楚,宁氏为何前来府城?一共来了多少人,多少车马?” 庄甲只听城门卒前来禀报宁毓华宁毓承前来之事,其他就不清楚了。他不喜唐先生,都是在梁津河身边伺候,偏偏每次都摆出主子的架子,显得自己有能耐。 “狗东西狐假虎威,还有脸指责宁氏喜出风头,你自己还不一样!”庄甲在心中暗自骂了一通,见梁津河不悦盯着自己,一时支吾着急起来,不免对唐先生又添了几分怨恨。 唐先生见状,就知道庄甲不知就里,心头不禁光火直冒。 梁津河的贴身小厮是家生子,爹娘都在府中管着事,仗着主仆一起长大,跟影子戏中的影人般,戳一下动一下。 其他几个先生,诸如最沉稳的张先生,一脸焦急坐在那里,就是不动,更绝不先出头。 “张泥鳅,狗东西就知道钻泥洞。遇事缩着脑袋,就等着坐享好处。”唐先生腹诽暗骂,他无法坐视不管,忍着气对梁津河道:“府尊,此事非同小可,府尊得亲自去走一趟。” 张先生这时倒没躲在后面,当即忧心忡忡劝道:“府尊,万万不可!宁氏兄弟乃是从庆安县而来,庆安瘟疫横行,府尊不能以身犯险呐!” 梁津河听到瘟疫 ,顿时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中,右手拍在扶手上,紧张地道:“宁大郎我素昧蒙面,不知他的本事。宁七郎我却是亲自见识过,年纪轻轻,沉稳不输政事堂几个相爷。” 上次前往庆安县,唐先生身子抱恙,由张先生陪伴着前往。当时宁毓承并未多言,倒是那个姓文的让他印象深刻。 既然梁津河颇为忌惮宁毓承,张先生跟着忌惮,抬手捋着胡须,微闭着眼睛似乎在沉思,等着唐先生拿主意。 唐先生道:“府尊,宁氏兄弟能到府城,身子肯定没事。此次前来,肯定是听到了府城的一些事情。府尊无论如何,都得见一见。” 梁津河犹豫起来,他想着府城如今的情形,城南的那片大火,道:“府衙的事情,就算宁江南还在礼部做尚书,他也不好插手。瘟疫横行,府城已经封着,这也是宁氏对外声称的隔离。我要是借此不让他们进来,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怕,宁氏兄弟这时前来,所为不那么简单。” 唐先生道:“府尊能想到,宁氏兄弟肯定也想到了。他们能来,就做好了准备。要是府尊借口瘟疫之事,拦着他们不许进城,他们在城外,就更有话说了。”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府尊,府城是你的地盘,关门才好打狗!” 梁津河一楞,他沉下脸训斥道:“休要胡沁!宁氏并非平民百姓,岂容你以下犯上!” 宁氏与梁津河同为官宦世家,世家子弟就是彼此之间刀光剑影,也绝不许底下的人冒犯。 唐先生就是贫寒出生的底下人,梁津河可以借由他的手烧城南,更可以借由他的手杀了宁氏兄弟,但不许他将此事提到明面上来说,更不许他先心生杀意。 上下规矩森严,唐先生深知触犯到了梁津河的逆鳞,心头说不出的滋味,垂头退了下去。 “张先生,你出去走一趟,问清楚宁氏他们前来的用意。”梁津河不再看唐先生,沉下脸吩咐张先生。 张先生见唐先生吃瘪,正在幸灾乐祸时,被梁津河点了名,笑意僵在了脸上。他又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庄甲这时又进了屋,拿了一封信奉上前:“郎君,宁氏兄弟给你的信,说是郎君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梁津河生怕会染上瘟疫,身子往后仰,盯着信,示意庄甲打开。 庄甲先前已经问过了城门卒,说是信由宁毓承亲自交到他手,肯定无碍,他倒不害怕,将信拆开,举在梁津河面前。 梁津河登大眼睛读着信,慢慢地,他坐直了身子,离信越来越近,眼珠子都快瞪出了眼眶,脸色煞白。 “府尊,出什么事了?”张先生站在前面,看到梁津河神情不对,立刻关心询问。 “三郎他们,三郎他们”梁津河说不下去了,嗷地一声,倒回了椅子里。 庄甲下意识先翻转信看了起来,他看到信中称梁津河的幼子以及两个孙子都染上了瘟疫,夫人并母亲孙女女儿也没能幸免。除去梁家,许通判的家人也一样。 他们如今都在江州府。 梁津河一共有三儿两女,长子次子皆得了恩荫,在京城做官。三郎是梁津河的老来子,最为宠爱,今年方十八岁,尚未得到恩荫出仕的机会,跟着到了青州府任上。十六岁娶妻,妻妾给他生了两儿一女。 张先生扑到梁津河身边,大喊道:“府尊,府尊,你可还好?”他一边喊,一边去掐梁津河的人中,“快去请韩大夫,快去!” 其他三个先生也焦急起来,争先恐后上前喊着梁津河,值房中一片混乱。 唐先生上前,一把夺下了庄甲手上的信,待看完之后,神色惊疑不定。 梁津河只是一口气没提上来,被张先生一阵乱掐,他唇上吃痛,气怒之下,猛地推开张先生,吼道:“滚!” 张先生被推得双手乱抓乱摇,扶着案几稳住了,讪讪站在了那里。 梁津河心痛不已,老泪纵横喊了声我儿,颤抖着道:“去叫许通判来。” 张先生忙出去,与许通判一起进了值房。梁津河捂住胸口,痛哭着喊了声老许,就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许通判惊疑不定四下张望,不安地道:“府尊,出什么事了?” 唐先生将信递了过去,许通判一把抓过信,几眼扫完,瞬间脸比梁津河还要白,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 许通判家在京城,家世远不能与梁津河相比,父亲在内帑当差。内帑属于天子私库,除此之外,还有左藏库,也就是国库。内帑与国库经常明争暗斗,许多本该送往国库的赋税钱财,被内帑截了去。 在先帝十七年时,国库已穷得休说军需用度,连朝臣官员的俸禄都快发不出来。 朝臣们本就对内帑颇有怨言,这下矛盾彻底激发。先帝为了平息事态,杀了掌内帑的亲信内侍,以及几个办事的管事,从内帑拿出了一部分钱财,用于国库开支。 许通判的父亲也在其中,他父亲本为大伯,阉人无后,自小抱养给了大伯养老送终。 先帝迫于无奈处理了亲信,内侍乃侍奉天子起居,掌管钱袋子的亲近之人。在事后,先帝赏赐了与他们的后人,许通判也是在这时得了官身,出仕做了官。 陛下登基之后,接管了内帑,对他们这群内侍后人颇多宽容。许通判官运亨通,几年就做到了一府通判。 不过,许通判的后人毕竟没了功劳,也就没了这份优待。三个儿子读书不好,除去大儿子守在京城老宅,其余两个儿子并妻女都跟着他到了任上。 许通判想着自己的一众亲人们,捂着胸口差点也晕了过去。唐先生就在他旁边,顺势扶助了他,斟酌了下,道:“许通判休要着急,说不定,这封信有诈。” “有诈?”许通判怔了下,一把反抓住唐先生的手臂,激动地追问:“何出此言,唐先生,你快说!” “江州府乃是夏氏的地盘,夏氏是宁氏姻亲。宁氏沽名钓誉,听到青州府府城如今太太平平,只有几例病患,已经全部关了起来,就赶着进城来抢功劳。梁知府与许通判岂是等闲之辈,肯定早就准备好,不许他们进城。宁氏有几分小聪明,准备了信威胁。” 唐先生越说眼睛越亮,笃定地道:“算着路程,夫人与三郎他们也将将到江州府。且不提江州府疫情如何,宁氏兄弟,哪来这般快得知夫人三郎他们染病的消息?” 梁津河一听也是,顿时浑身一松。许通判本来也放下了一半的心,不过旋即间,脸色又泛白:“若是,宁氏兄弟写这封信的用意,所为是警告,要是我们不按照他的要求来办,我们的家人,就会全部患上瘟疫。” 听到许通判牙齿都打颤,咯咯作响,梁津河也吓得不轻,跟着点头道:“许通判说得是,瘟疫究竟如何染上,神仙都无法断定。宁氏只要一封信,三郎他们他们就惨了啊!” 唐先生道:“府尊与许通判都是官身,老夫人夫人都有诰命在身,乃是朝廷命妇,谅宁氏夏氏都不敢!且有这封信在手,要是夫人三郎他们有事,府尊告到陛下面前去,宁氏夏氏赶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陛下岂会轻饶!” 许通判怒喝道:“不会轻饶有何用,就是杀了宁氏夏氏阖家全族,也换不回我儿我孙子的命!” 唐先生放低了声音,道:“许通判,宁氏进城来,城南的事,他们肯定会大做文章。” 许通判僵住了,恍惚地看向了梁津河,等着他拿主意。 这时,城门卒又送了信进来。梁津河不等庄甲拆信了,一把抓过信撕扯开,一眼扫过,双眼直冒金星。 许通判心直咚咚跳,叫了声府尊,顾不得礼仪规矩,拿过信看过,跟着也冷汗直冒。 信中只有寥寥几笔:梁氏许氏患上瘟疫,却赶往京城,居心何在? 他们算计到了陛下的心思,敢一把火烧 了城南。 他们却忽略了一件事,将家人送回京城避瘟疫。 他们可以杀了宁氏兄弟,但他们的家人,都在江州府。 江州府不是他们的地盘,他们无法手眼通天。夏恪庵与宁悟明,皆非等闲之辈,肯定不会放过他们。 宁氏对瘟疫懂得甚多,要让他们一行人不知不觉染上病,易如反掌。 夏氏再放他们进京,危害天子的安危,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京城那群朝臣大官,为了自己的性命,谁都不会替他们说话! 开城门放宁氏进来,就不只如唐先生所言那样,抢功劳的事那么简单了。 梁津河呼吸急喘,许通判也眼睛血红,两人互相对视,皆心知肚明,却六神无主。 宁氏要功劳,只在信中客气道明即可。他们却不客气,直接威胁。 他们是为了城南的百姓而来! 城门外。 宁毓华望着城门卒在门前走来走去,城门始终紧闭。他坐不住了,不由得问靠在车前,闭眼睛歇息的宁毓承:“小七,你说,梁津河可会开门?” “会开。”宁毓承眼皮都没抬,笃定答道。 宁毓华颔首,道:“是,梁津河他们两家,加上去三十多人呢,他们不敢赌。” “还要加上他们在京城的儿孙。”宁毓承说道。 宁毓华怔愣住,声音低了下去:“小七,你要他们两家都填命?” 宁毓承嗯了声,“从老到小,一个都不放过。他们两家,加上他们身边的谋士,我算过,一共只有七十八人,上千的人命,一命抵一命,全部死了,也远远还不起。城中那些助纣为虐的暴徒,有一个算一个,他们都该死。” 宁毓华不由自主周身发寒,沉默地望着天。天空郎阔,白云在缓慢游走,无视混沌丑恶的人世。 宁毓承睁开眼,神色平静,连着道:“总要有个公道,总要有个公道,总要有个公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府城城门开了。 许通判走在最前面,唐先生与他的谋士徐先生跟在后面。三人在城门洞口站住了,宁毓承与宁毓华从车上走了过来,抬手施礼。唐先生与徐先生还礼,许通判负在身后的手绞在一起,手心一片汗湿,僵硬地颔首回应。 唐先生呵呵道:“府尊忙着瘟疫之事,操心劳碌过度,如今身子抱恙,由我代他来迎接,两位莫要见怪。” 宁毓华哦了声,立刻关心道:“梁知府可是染上了瘟疫?” 唐先生顿了下,忙着否认了,“青州府出了瘟疫,府衙为了百姓的安危,百姓不得随意进出。说起来,这个法子,还是照着七公子册子上的建言所写,不知宁翰林与七公子前来何事?” 宁毓华指着身后的车辆,和气地道:“我与小七听说了府城的情形,大齐有难,身为大齐人,责无旁贷。恰好在庆安防治瘟疫得了些经验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放眼大齐,只怕没有比我们更熟悉,更能做好防治之人。于是便带着些糖,粮食前来府城,想帮着青州府共度难关。” 唐先生看向车马,许通判与徐先生彼此对视一眼,眼中浮起担忧,一起看了过去。 许通判这时道:“原来如此。不过青州府的瘟疫如今已经基本得以控制,饴糖与粮食倒是缺乏,宁翰林与七公子的好心,自当感激不尽。城内不稳妥,为了宁翰林与七公子的安危,就不请两位进城了。” 宁毓华笑了笑,岂能听不出许通判的试探之意。不过他并不在意,道:“瘟疫只怕已经传开,更绝无可能在如此短的时日内过去。西汉末年,瘟疫前后延续津二十年,天下人口死伤过半。东汉桓帝时期,瘟疫横行,直到献帝时期建安年间仍旧死伤无数。” 三人都读过史书,《后汉书》记载,“大疫疾,死者且半”,民不聊生,绿林赤眉造反。东汉桓帝后,黄巾造反,后天下分裂,三国割据。 瘟疫从庆安而起,当时的庆安隶属青州府。青州府的一众官吏,就是陛下的亲生儿子,也难辞其咎。 许通判神色僵硬了下,想到养父之死,他万万担不起天下大乱之责。他心中深深不安,避过身去,对唐先生低声道:“先生,没法子,让他们进来吧。” 先前他们在府衙值房商议了许久,最终定下先由三人到城门口查看宁氏兄弟的最终来意,伺机而动。 宁毓华开口就一顶大帽子压下来,唐先生也不敢轻易接。既然许通判做了主,他就顺水推舟应了。 许通判挤出笑,道:“宁翰林与七公子前来,是青州府百姓的福气啊。府尊在府衙等着,两位公子快快请进。” 宁毓华客气道谢,道:“梁知府身子抱恙,且让他好生修养,就不前去打扰了。我们先去收治病患之处。” 三人互相看了看,许通判只能硬着头皮道好,让城门卒打开大门,放车马进去。 许通判几人在前,领着宁毓华宁毓承一行先到了收治病患的破宅子。 宁毓承四下打量,道:“要换地方,这里太破,脏乱,非但不利于病患康复,还会使得瘟疫扩散。看守的人都撤走,换身体强壮的人,做好防范措施穿戴好,前来照顾。” “城内没有地方安置,且瘟疫凶猛,谁都不敢接近,选人来照顾,让人去送死,岂不是强人所难?”许通判神色为难道。 在册子上早就写明,府衙的官吏照做了,就是做得走了样,且准备了一万个借口来推诿。 宁毓承对此处变不惊,道:“瘟疫病是从口入,只要不让呕吐之物,粪便等污了吃食,水,入了人的口,就不会有大碍。要是这样下去,许通判,梁知府,你们都逃不掉。” 许通判一直压着没问家人之事,听到自己也逃不掉,禁不住浑身哆嗦了下。 瘟疫的确凶猛,几处收治病患的地方,人送进去,也是让他们等死,死了再一把火烧掉。 故此生了病的人家,若非是逼不得已,大多都藏着掖着不愿声张。 宁毓承照着庆安县那样,接连安排了下去:“青州府河流众多,要是污物进入了河流,吃的水也大多都被污染,后果不堪设想。全城都必须再排查一遍,要快!许通判,你的人手多,劳烦你安排差役,城门守卫,赶快将病患都集中在一起救治。至于地方,我知道青州府肯定有完好的空宅,在眼下的紧要关头,先用这些空宅子收治病患,等事后,报上朝廷,防治瘟疫有功,朝廷肯定会嘉奖。” 许通判听到向朝廷上报功劳,他愣了下,一时又开始左右摇摆,不能确定宁毓华与宁毓承前来的用意了。 宁毓华目光在许通判身上扫过,淡淡道:“我们只是为了救病治人。” 许通判僵了僵,眼神闪躲,心中暗自琢磨:“看两人态度温和,莫非他们拿着我们的家人做筏子,真真为了进城来做善事?” 无论如何计议,既然宁毓华宁毓承已经进来,只能先按照他们的安排来做,且看他们如何行事再说。 府城不比庆安县,许通判当即交代了徐先生与唐先生,让他们去安排:“赶紧,照着七公子的话来办。” 大家一通忙碌,将病患安置在了府城富绅的空置宅子中,收敛处理尸首污物,严格处理深埋。 宁毓承他们开始兑补盐液,熬煮米汤,烧滚水,直忙到天色暗沉,又有不少的病患被送了进来。 饴糖粮食一点点少下去,宁毓承对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唐先生道:“朝廷让府城开仓赈济,还请唐先生去安排一下,送些粮食来。另外,其他的粮食,赶紧发放到百姓的手中。” 唐先生垂下眼帘,半晌后道:“我做不了主,得回去回禀府尊。” 宁毓承只瞄了他一眼,唐先生感到似乎有道寒光刺来,不禁心一凛,不敢直视,忙垂下了头,结巴着道:“粮食还好,只饴糖金贵,一两饴糖一两金,恐难凑齐。” “江州府的甘蔗,全部用来熬煮饴 糖。再说,好生生的人,喝这个又甜又咸的水,不但难喝,还没用。吃加了盐的菜汤,米汤,肉羹有用多了。那些存着饴糖的人,呵呵。” 宁毓承嘲讽一笑,没再说下去。唐先生愕然望着他,脑子转得飞快。 盐与糖兑水,用量要准。足以证明饴糖有用处,但过犹不及。江州府的甘蔗全部用来熬煮饴糖,宁毓承他们这里需要,肯定先会送来。 既然饴糖并非那般金贵,谁还舍得当冤大头来买,价钱自然会降下去。 唐先生当即找了借口,回去府衙找梁津河了。 翌日,青州府的铺子像是庆安县那样,有一些开张了,铺子中摆出了饴糖卖。价钱比以前贵了十倍,肯定比不上一两金时的价钱,价钱降了,买的人却寥寥无几。 过了两天,庆安又送了饴糖来。青州府的饴糖价钱,跌到只有以前的两倍,买的人勉强多了些。 宁毓承自然得知了青州府铺子的饴糖之事,他并不感到意外。商户囤积饴糖是为了赚灾难钱,当饴糖不能作为“传世仙丹”时,供需无形的手,自然会将价钱调到本来的位置。 梁津河抱恙的身子,总算恢复了,这天他亲自前来巡视,宁毓承与宁毓华分别在两处收治病患的宅子,他先去找了宁毓华。 宁毓华去了病患的屋子,梁津河一听,生怕被染上瘟疫,脚底抹油来找宁毓承了。 宁毓承倒在倒座中,梁津河暗自松了口气,稳了稳神,随着福水进了屋。 “梁知府包裹得很是严实,请坐。”宁毓承打量着只露出一双眼的梁津河,抬手见礼,不咸不淡地道。 “呵呵。”梁津河干笑了声,在宁毓承坐下,下意识往后仰,也不去端案几上的茶。 “这些天我的身子不好,七公子辛苦了。所幸七公子与宁翰林,青州府现在井井有条,听说好些病患的病情得到了好转。”梁津河寒暄着开了口。 宁毓承道:“只要防治得力,就是染上了瘟疫,也有许多人可以得活,否则的话,以前发生那般多的瘟疫,人都该死绝了。” 梁津河讪讪抽搐了下嘴角,想着脸蒙住了看不见,他很快变得坦然。不过,对着宁毓承的话,梁津河不由得提防起来,斟酌着道:“七公子先前来信,我的家眷染上了疫病,留在了江州府。江州府那边应当无恙,七公子先前来信告知,我家眷染上了疫病,留在了江州府。照着七公子所言,我的家眷应当无碍了。” 宁毓承惊讶地道:“我一直在忙着青州府的瘟疫之事,舅父也没提到此事,梁知府难道没向舅父去信打听?” 梁津河被噎住,暗自恼怒不已,心道你来势汹汹,我去向夏恪庵打听,能打听出什么来? 在宁毓承这里没得到消息,梁津河勉强坐了会就离开了。回去府衙,梁津河与许通判一阵嘀咕琢磨。 眼下瘟疫时期,路口封闭,消息不畅通。 宁毓承他们前来,除去一心救治病人,宣传防治的法子,并无其他举动。 梁津河与许通判他们除去为家人担心,渐渐放下了防备,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安慰自己,家人安然无恙。 宁毓承这边却听到了不少的消息,人有恶,也有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靠着宁毓承他们的救治,得以活下来的人,对宁氏自是感恩戴德。随便问上几句,他们都知无不尽答了。 府城城池大,人口多,过了冬至时,城门终于打开,宁毓承与宁毓华,也准备离开青州府。 今年青州府未曾下雪,天气依然寒冷,冷风吹得人脸都被刀割般疼。 宁毓承与宁毓华在离开之前,去了一趟城南。 时日过去,为了防治疫病,城南的废墟已经被清理干净。眼前是大片的空旷之地,留下地基与烧焦的痕迹,能大致看出原来的格局。 周围的百姓,似乎都忌讳着什么,经过时皆低着头,脚步匆匆。 寒风卷着落叶,在地上呜咽盘旋,一声一声,声声泣血哀鸣。 宁毓承与宁毓华站在远处,深深鞠躬后,轻车简行离开了青州府。 梁津河与许通判送走两人,总算松弛下来。他们忙着向朝廷写折子表功,又写信去江州府,还暗中派了人去江州府找人。 道路比以前通畅了,有些州府已经放开了通行,随之消息也比先前灵通。 青州府衙得知了两件重大之事。 一是瘟疫蔓延到了大齐大半的城池,京城也有好几例。 二是青州府火烧城南,让近千人葬身火海,活活烧死之事。不但在各种小报上刊载,还被说书先生编成了说书,戏班子排成了戏曲,在台上上演。 除去文字,加上戏曲传唱,定会世代永流传。 梁津河,许通判等一众青州府的官吏,作恶的怅鬼,名声显赫,遗臭万年。 因为瘟疫,日子更加难过的百姓,听闻梁津河与许通判的家人,宝马香车,锦衣华服,奴仆簇拥着,登上了上京城的官船。 行驶了一晚,官船靠岸添补清水吃食时,被愤怒,要替天行道的百姓潜进船,在船上倾倒了无数的桐油。 带着火的箭矢齐刷刷射上官船,官船起火熊熊燃烧。 守在岸边的众人,将试图逃下船的梁氏与许氏家眷身上泼油,用长棍乱打,将他们赶回船。 如同青州府城南,活活被烧死的穷人一样,两家人无一幸免,全部葬身火海。 这一场火,烧得朝廷上下官员人人自危,无人敢说一句话。 陛下为了自己的名声,社稷江山,下令将梁津河许通判等官吏,缉拿进京。连着他们在京城的儿孙,皆判了砍头。当时在放火烧城南时,助纣为虐作恶的人,斩立决。 这一场喧嚣下来,一年已过去,又是一年寒冬来临。 宁毓承合上了邸报,他看到了所谓的公道,脸上却不见任何的欣喜。 大齐上下,皆已元气大伤。 第122章 江州府因为防治得当,全州府上下仅有十例病患。其中重症三例,轻症七例,死亡一例。 按照常理,江州府原本富裕,加上吏治清明,应当不受影响,一切照旧。 只其他州府情况不容乐观。除去瘟疫严重之外,还有州府官员为了自己的安危与乌纱帽,矫枉过正,造成农桑与商贸一并停滞。 瘟疫之后,百姓要活下去,地方州府只能寻求朝廷赈济。 国库的收支,在拨付给各地驻军的军饷粮草,官员的俸禄之后,早已捉襟见肘。 内帑从太。祖时期,到如今的天子元丰帝,九十七年间,一共开了三次。 元丰帝不忘祖宗规矩,决不能轻易开内帑的库房。拿出来不易,不收进去就简单多了。 元丰帝大手一挥,免除了受灾州府百姓拖欠的赋税。暂缓征收徭役,丁税。责令州府官员先行购买粮食种子,借给百姓耕种,待收成之后,再逐步偿还。 朝廷的措施,对灾后恢复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只是,官府的税金与粮食,都先交给国库,由国库统一拨付。 官府先行垫付的钱从何而来? 一是向百姓摊派征收,二是先向粮商赊欠种子,日后再偿还。 摊派征收,与杀鸡取卵无异。天子爱民如子免除了百姓赋税,地方州府摊派征收,甚至比免除的钱粮还要多,负担更重。 向粮商赊欠倒是一个好办法,只是粮商本是商,在商言商,粮商肯定会找各种借口推诿。 官府不能让粮商吃亏,毕竟商都背靠官,他们有干股。自家的买卖总要多着想些,官府想了办法,为了顺利拿到钱粮,许给了粮商利息。 欠下的利息,当然不能由朝廷来承担。国库还等着赋税给官员发俸禄,拨付给各地驻军。 驻军不能拖欠,兵乱起来,可不是民乱时拿着棍子,缺口的镰刀锄头打打杀杀,兵乱真能推翻社稷江山。 官员的俸禄同样不能拖欠,辛辛苦苦读书出仕做了官,成了士大夫人上人。 天子与士大 夫共治天下,士大夫人上人拿不到俸禄,天下也得乱。 于是,官员想尽办法,给粮商的这部分利息,由百姓来承担。 百姓赊欠种子种地,先打欠条,待收成后再连本带利偿还。 这一部分的利,当然比官府向粮商支付的要高。 反正是债多不愁,百姓大多都不识字,只要官府给粮食,毫不犹豫在欠条上按了手印。 拿了粮商干股的官员,坐等着两头收钱。 种地是看天吃饭,只有粮食晒干收仓之后,才知道年成如何。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辛辛苦苦几个月就成了一场空。 官府的利收不回来,也不敢逼得太过,百姓实在走投无路,他们会起事造反。杀了他们,也收不回来钱,留着他们在,才有人种地,还债。 官府先垫付钱粮种子,赊欠给百姓的措施,造成的结果是官府手上留下了一堆废纸。 有些州府的赋税,已经先行收到了十年之后。而百姓赊欠种子的欠条,已经从父亲传到了儿子手上,成了十几二十年的积年旧债。 这种结果早在以前免税时就发生了,朝廷对此的态度是看在眼里,佯作不知。 如今朝廷装不下去了,因为再免下去,国库会更加困难。能做到天子重臣的,基本上都是聪明人,他们盯准了几个富裕的州府。 江州府赫然在列,朝廷下令,从江州府抽调钱粮,转移给受灾的州府。 大出血的江州府,七劳五伤。 夏恪庵也不能真从百姓身上去抽血,百姓身上没二两肉,那不是抽血,是要将他们抽筋剥骨。 江州府的乡绅就有些倒霉了,夏恪庵伏低做小,向乡绅们许诺,一定会补偿给他们。 乡绅们面上呵呵,背地里将他祖宗八代都咒骂了一遍,不情不愿放了血。 夏恪庵一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重新振作江洲府,一边骂街。 骂朝廷骂死了的梁津河等其他州府官员,连齐夫人养的狗都不放过,要被他嫌弃挑一通刺。 江州府的乡绅日子过得去,只远不如从前。 夏夫人看到铺子的账本,已经念叨了许多次,今年的铺子收益,甚至还不如瘟疫时的去岁。 冬日天气不好,到了半下午书房就开始变得昏暗。福水进屋来点了灯,宁毓承正望着白蜡出神,福水又进了屋,道:“七郎,赵东家来了。” 宁毓承回过神,点点头让福水请他进来。福水转身出去,领了赵丰年进屋。 “呵呵,七郎在府上呢。先前阿盛回来说,今朝七郎没去学堂” 赵丰年脸色陡然一变,骂道:“阿盛那混账小子,他在我眼皮子底下逃学,我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冬日课室昏暗,学堂下学早。”宁毓承笑着解释,顺道请赵丰年坐。 赵丰年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在椅子里坐下,福水上了茶,他颔首道谢,叹道:“瞧我上了年岁,老眼昏花,脑子也不中用,居然连天色都没觉察。” 宁毓承道:“三爷正直壮年,哪就老了。阿盛还未成亲,三爷待五世同堂时,再称老也不迟。” “哈哈哈,托七郎吉言,我也要活到五世同堂时。” 赵丰年开心笑起来,借着熟稔,凑过来笑呵呵道:“阿盛明年就成亲了,倒是七郎,你的亲事,也可以张罗起来了。你跟我透透底,可有意中小娘子?” “我还小呢,要过了二十岁再说。”宁毓承道。 如今大户人家的郎君,大多在十五岁左右开始相看,走完六礼,在十七八岁成亲。 宁毓承已经虚岁十七,赵春盛只比他大一岁,明年就成亲了。 赵丰年似乎想到了什么,干笑道:“二十岁成亲,也不算晚,也不算晚。” 宁毓承心中了然,赵丰年肯定是想到了比他年长的宁毓闵宁毓瑛以及宁毓澜宁毓衡几人,他们的亲事皆未定。 宁毓闵与宁毓瑛无心亲事,而宁毓澜与宁毓衡对此颇有怨言。两人出了孝后,就可以相看亲事了,待全府出孝之后再成亲。 在十月时,全府就出了孝。只钱夫人因为宁毓华坚决留在江州府,不回朝堂之事,与他一直置气,连着他们的亲事也无心管。 因为救灾得力,朝廷格外恩准,宁毓华以户部司劝农官驻江洲府,发展农桑。 宁毓闵在疫情时,仔细记录了病患的年岁,身高,体重,男女,患病时的症状,服用盐糖水后的反应。加上他先前的防治册子,详细做了修改,整补后,一并印成了书,广传天下。 因为宁毓闵的义举,无私,陛下亲自下旨褒奖,赏赐了他“济世为民”的牌匾。 除此之外,宁毓瑛因为学问过人,写了关于河流疏浚等工学方面实用文章,被朝廷夸赞。 因宁悟明与夏夫人教养宁毓瑛有功,一并得了陛下的赏赐。 夏恪庵当然也记了功劳,宁氏上下几乎满门荣光,除去宁毓承。 宁毓承将所有的功劳,都推到了宁悟明,夏恪庵与宁毓瑛身上,他的名字,未让人提起。 宁氏夏氏出钱出力,当之无愧。 宁毓承并不需要这些,宁毓瑛是小娘子,出来行走受到了不少非议。她的功劳越大,站得越高,非议可能不会减少。但她会听不见,听得见,她也更有力量还击。 而宁悟明得了这些,对他回京城之后的仕途更有帮助。他的官做得越大,宁毓承以及宁毓华宁毓闵他们在江州府,甚至其他州府的施展空间就越大。 赵丰年见宁毓承无心多言,便转开了话题,道:“不知江南先生可有到京城?” 宁毓承算了下路程,道:“冬日水枯些,船行得慢,过上两日就到了吧。” 说到行船,赵丰年不禁想起官船的那场大火,后背直发寒。 梁氏与许氏两家,已经灰飞烟灭。坊间传闻,两家遭了报应,青州府城南那些无辜惨死的人化作厉鬼,找他们索了命。 赵丰年却看得清楚,青天白日之下,哪来的厉鬼。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作恶的官员数不胜数,至多被抄家流放,遇到新帝登基,说不定被赦免,重新回到朝堂。 还有些官员被罢免或贬谪,过上几年又重新起用。 宦海沉浮,不过如此,天下并无新事。 梁氏与许氏,要是按照朝廷来审判,最最重的结果,无非是流放。 那些穷人死了白死,穷人死了之后,只会变成穷鬼,哪来本事变成厉鬼能报仇雪恨。 这背后,定是有高人在替他们伸冤,借用汹涌的民怨,让作恶的官,得到了报应。 赵丰年对此三缄其口,连马老太爷都没吐露半个字。他倒不完全是害怕,而是他以为,人可以有坏心。但背着近千条人命,若不血债血偿,这世道真是黑暗到伸手不见五指,这才更令他惧怕。 “七郎明年秋闱时,也要下场了吧?”赵丰年暗自呼出口气,缓和了情绪,问道。 “嗯,我要下场去考春闱,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他们都要考了。”宁毓承答道。 考中之后,再提仕途之事,有个功劳在身,做事会方便许多。 “唉,阿盛也要下场。阿盛他阿娘在抱怨,说是给阿盛定亲早了,待得了功劳之后再定亲,还愁没亲事。” 赵丰年嗤笑一声,道:“阿盛他阿娘,真是,唉,我都不想说她。阿盛是我的独子,我再看好他,也说不出他能考中的话来。” 赵春盛成绩的确堪忧,宁毓承就是没怎么去学堂,也知道他的成绩,很稳定排在末尾。 “我想阿盛早点成亲生子。当爹之后,人总会稳重些。生意不好做,阿盛早点回来跟在我身边做买卖,趁着我还做得动,多看着他几年。” 赵丰年愁眉不展,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三爷的白蜡,销得如何了?” 养白蜡虫的村子比以前多了,今年秋天的白蜡收成多了些,夏夫人的铺子卖不完,除去分给赵丰年他们售卖,另外多分给了马老太爷,陆家的铺子。 到了年底,过年时的白蜡销量,本来该 上涨,今年却平平,甚至有下降的趋势。 赵丰年苦着脸道:“大户人家还是有钱,往年买多少白蜡,今年也差不多。往年普通人家多少也会买一些,今年普通人家舍不得买白蜡了,点了便宜的油灯。大户人家毕竟少,还是得靠普通人家这些客人。往外州府售卖,往年打了好些年交道,可靠的老客户,先前都写信向我诉苦,称今年买卖不好做,手上砸了一堆的货,白蜡也砸在了手上,还有近七成的货没出去。” 覆巢之下无完卵,在时局滚滚的洪流中,谁都无法幸免。 官绅当然屹立不倒,普通寻常的百姓,却逃不过。就算一粒沙落在他们身上,就是一座大山。 通百姓开始节衣缩食,也是进项少了。铺子买卖难做,会减少雇佣的伙计。 反之而来的是,百姓日常所需的粮食,柴米油盐的价钱,都在悄然上涨。 这是必然,因为这些皆是人活着的必须品。寻常百姓因着说不出的恐慌,会将必要的花销砍掉,转而只为了生存所需。 而粮食与柴米油盐,产量始终固定,只在灾荒与丰年之间,会出现起伏波动。 朝廷的常平仓也发挥不出太大的作用,粮食始终短缺,放的那点粮食,只能暂时平粜粮价。 粮食放完吃完之后,该涨还是涨。商贸的繁荣,跟不上物价的上涨。最终百姓手上的钱,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十有八。九人家的那点积蓄,都被掏空了。 “慢慢放着吧,总能卖完。”赵丰年叹着道。 宁毓承也安慰道:“白蜡是消耗的货物,又不会放坏,三爷是无需犯愁。” 赵丰年点点头,失神望着晃动的灯盏。片刻后,他看向宁毓承,问道:“七郎,以后的年成,会变好么?” 宁毓承迎着赵丰年的视线,不假思索,坚定地答道:“会变好,肯定会变好!” 首先,变好的是宁氏。 年后开了衙,江州府开始了春耕,夏恪庵去了田中巡视。 这天他连脚上的泥都没来得及刮,拿着一封信冲到了明明堂。他一会儿嫉妒,一会儿高兴,神色看上去十分复杂。 宁毓承本来在上学,被夏恪庵喊出课室,觑着夏恪庵的反应,疑惑地打开了信。 来信之人是夏恪庵的岳父,他在信中称,元丰帝有意让宁悟明任门下侍郎,为参知政事,实为副相。 夏恪庵仰头望着天,再看向宁毓承,心头滋味万千,慢吞吞道:“入政事堂为相了啊!他生了你这个好儿子,将功劳都给了他。你是我的儿子该多好,我就可以靠着你入朝拜相了!” 宁毓承哈哈笑起来,他扬了扬信,朝夏恪庵挤眼,道:“舅父,你想错了。有了亲爹宁相的庇护,才能放开手脚做我想做的事!” 第123章 …… 约莫一个月后,在春花烂漫时节,宁悟明升任中书侍郎之事,由朝廷邸报正式公布,宁府再次宾客盈门。 崔老夫人无需人的巴结奉承,也不喜交际,除去自家亲朋在一起吃场酒,不打算庆贺。 瘟疫造成的阴影犹在,宁府出钱出力,库房钱袋都空了大半。烈火油烹,大家都想平安清静过日子,一致同意崔老夫人的想法。 惟有一个人不同意,那便是夏恪庵。他早就早就盯上了宁悟明升拜相之事,酸归酸,肯定要从这件事上挤出些油水,给大出血后虚弱的江州府补一补。 夏恪庵亲自上门找了崔老夫人,他捧着从野外山上挖来的明黄杜鹃,笑得比怒放的杜鹃还要灿烂:“崔族长,大喜,大喜啊!” 夫人是朝廷诰命妇的尊称,不能随便妇人为夫人。崔老夫人听了多年,从未有过特别感触。倒是夏恪庵称她为族长时,打心底升起难言的喜悦。哈哈笑起来,招呼夏恪庵坐,让崔嬷嬷上茶:“老崔,杜鹃先找个阴凉处放着,等下我亲自去种到园子中。” 夏恪庵笑道:“乡下漫山遍野都是,不值钱。崔族长喜欢的话,下次我再给你挖些别的颜色来。” “哎哟够了够了。”崔老夫人忙摆手,笑着道:“人家在山野开得好好的,被搬到逼仄的园子来,不知多憋屈。还是让它留在山野间,自由自在生长吧。” 夏恪庵愣了下,欠身真诚道:“崔族长的见识心胸,晚辈自愧不如。” 崔老夫人笑咪咪打量过去,道:“我虚活了一把岁数,多多少少学了些虚话废话来糊弄威慑后人,算得什么见识心胸。这可不是我谦虚的话,是你那好外甥,不耐烦听他亲爹教训时顶回去的话。我听到了,时常引以为戒。可别仗着长辈的身份,就能教训后辈了。什么经验呀,历经的人事世事啊,都做不得数,人要不断往前看,要多听,多学。” 宁悟明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宁毓承与宁八郎兄弟之间的生份。如今宁八郎跟着他去了京城,以后兄弟之间相隔一方,有夏夫人在,关系只会越来越远。 宁毓承的本事,宁悟明看得一清二楚。宁八郎虽年幼,宁悟明也知道了结果。 就是十个宁八郎加在一起,也无法与宁毓承相比。 崔老夫人这席话含义颇深,她知道宁毓承兄弟之间的疏离,但她不会出面干涉。就如三房的事,她一句话都不过问。休说宁毓闵的亲事,就是亲孙子亲孙女宁毓衡宁毓澜宁毓瑛三人的亲事,她也不横加干涉。 夏恪庵公务缠身,时常来宁府,也是找宁毓承与夏夫人他们。突然来拜访崔老夫人,肯定是有事相求。 身为姻亲,夏恪庵又是官身,有些事情一旦出了口,要是彼此之间因此生了嫌隙,还不如在这之前先斟酌再三。 崔老夫人先将话说到了前面,她虽是宁府的老封君,若要她以长辈的身份出面指使晚辈,她也不会答应。 夏恪庵思索了下,抬眼看向崔老夫人,认真地道:“晚辈前来,是有事相求崔族长。江州府包括宁府,因着瘟疫损损失惨重。眼下江州府的情形,远比所见的要难。首先难在心气。这场瘟疫,好似要的并非只是性命,连人的精气神都一并吸走了。无论有没有用,总得要一场大喜事振奋下。让大家都看到,江州府还热闹着,未曾被打倒。” 崔老夫人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边听边点着头,一时没有接话。 “宁府上下受了陛下与朝廷嘉奖夸赞,姐夫胜任政事堂,照理说就该谨慎些,免得给姐夫招来非议。烈火油烹,盛极必衰,终究不是好事。” 放下茶盏,夏恪庵长长叹了口气,“灾后的恢复难呐。就拿庆安县来说,朝廷大笔一挥,将其从青州府划拨到了江州府。说到底,庆安县就是个累赘。堰塞湖淹了大片的地,如今还摆在那里,要是下几场大雨,堰塞湖决堤,还是会有洪水,底下的余家村照样会遭殃。文先生与阿瑛他们在当地勘测考量过,铸堤坝始终不稳妥,还是分流最为合适。他们拿出了详尽的计划,工部那边迟迟不决,我写信去问,工部郑侍郎与我相熟,他私下给我透了底,说是户部没钱,得先欠着。工部答应了,最后还是得江州府想办法先筹措钱粮,征兆民夫服徭役。待日后户部有了钱,再与工部核算。这核算,能核算出几个钱粮,工部又会给江州府多少,只有天知晓。” 崔老夫人对朝廷做派也知道不少,道:“工部这是在推诿了,先做好事,再去与户部核算。户部就有了工部把柄,以前工部报上去的那些河道河工,用了多少人多少方土石,就有了比对。要么是江州府的数目不对,要么是工部的数目不对。我相信江州府的数目不会出错,只工部却不这般想,就是没错,也会将账目弄得与以前的工程大致差不离。要是出了事,往江州府头上一推,哪怕上面来查,最后查清楚,还了江州府清白,哎哟,只要历经一遭,不死也得脱层皮。这里面复杂得很,不能深思,莫要随便沾上身。” “崔族长说得是,晚辈也这 般以为。工部肯定不会将自己送到户部手中当把柄,江州府自己也不能送上去,被当做棋子让工部摆弄。可庆安在江州府,堰塞湖的事情,不能不解决。江州府的乡绅们,看到我跟看到瘟神一样,远远就躲了。” 夏恪庵无奈苦笑,摇摇头,道:“乡绅们都被我收刮了无数遍,不能刮得狠了。我思前想去,借着姐夫这次升迁之喜,宁府宴客,收受贺礼做堰塞湖的治理。” 他站了起来,整理着衣袍,深深作揖下去:“这件事,我不敢跟阿爹阿娘姐姐提,他们肯会将我打骂出来。我也没去向小七提,小七肯定会答应。因我是长辈,小七大慈,这是以上欺下,欺君子以方,我不能这般做。我厚着脸皮前来找崔族长,你是长辈,无需顾忌我的面子,只照着你真正的心思打算,行事便可,晚辈绝无怨言。” 宁氏如今风头正盛,办宴席收贺礼,只怕库房都堆不下。 树大招风,宁氏当避其锋芒。且宁氏为江州府已经付出甚多,对得起江洲父老,不该再冒着风险来办宴席收贺礼。 崔老夫人面色凝重,她沉吟良久,道:“这件事我得好生想一想,一时半会回不了你。” 夏恪庵道是,羞愧地道:“让崔族长为难,晚辈深感愧疚。崔族长千万别勉强自己,拒绝也无妨。晚辈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崔老夫人道好,将夏恪庵送到了门外。待他离开后,站在廊檐下半会,唤来崔嬷嬷:“待阿瑛与小七从学堂回来后,你让他们来我院子一趟。” 崔嬷嬷应了,傍晚下学后,宁毓承听到崔老夫人找他,更洗之后前往知知堂。 出了松华院,宁毓承看到宁毓瑶与宁淼宁毓珠宁毓珊走在前面,宁毓瑛与明菀走在后面,几人像是才刚从学堂回来。 “七哥。”宁毓瑶她们叽叽喳喳喊着,大家彼此见礼。 明苑是平江府人,家乡遭了水灾,当时父亲去救兄弟,一并被洪水冲走,家中只剩下母女两人。家中房屋被毁损,母女两人孤苦无依,明苑鼓起勇气,前来找夏恪庵,提了当年田老夫人与其祖母认识之事,想寻求个庇护。 明苑父亲读过书,明氏母女举止皆斯文,又面容姣好,在灾民中比较打眼。 夏恪庵见她们危险,先不管与田老夫人的关系,先妥善安置了她们。后来夏恪庵写信回家提了一句,田老夫得知后,让夏恪庵将她们母女送到了江州府。 明苑母亲沈氏唯唯诺诺,没甚主意,尚只有十四岁,还未及笄的明苑站了出来,当起了母女两人的家。 田老夫人询问了些当年其祖母所言之事,对上了细节,确认她们是当年在娘家时,曾经的手帕交。 成亲嫁人后,做新妇规矩多,彼此来往就少了。明氏家中当年薄有家财,后来家道中落,双方身份差距太大,明苑祖母心气高,就主动断了往来。只在年老时,与儿媳孙女说闲话时,提到了当年的田老夫人。 田老夫人念着少女时期的友人,心疼她们母女无处可去,将她们留在了江州府。沈氏做得一手好针线,明苑手艺也不错,去绣房接了活,积攒了些钱之后,就搬出去赁了一间屋子,靠着自己的双手为生。 田老夫人喜欢母女俩的勤快,赞扬自立自强,经常看顾着她们。虽是寡妇小娘子,也没有人敢来欺负,母女俩在江州府安稳下来。 夏夫人带着宁毓瑶她们回去看望田老夫人时,认识了母女俩。宁毓瑶生性活泼,没几句就与明苑熟络了起来,加上宁淼宁毓珠她们,叽叽喳喳说着话,不时提起学堂的趣事。 明苑得知她们在明明堂上学,听得格外认真。有天,母女俩一道前来求见田老夫人,明苑想去明明堂上学,求田老夫人帮忙。 田老夫人见明苑说得恳切,她本就识字,人也聪慧能干,当即就答应了。 明苑进了明明堂,从蒙学班学起。她在班中年纪最大,与六七岁的蒙童在一起读书,她不惧异样的眼光,学习刻苦,成绩又好,最后成了蒙童班最有威信的学生。 不过,明苑虽上进刻苦,大方聪慧,与宁毓瑶她们走在一起时,还是格格不入,处处显得拘谨。兴许是念着田老夫人的恩情,她总是不自觉照顾着宁毓瑶她们,像是婢女一样,走在最后面。 看到宁毓承,明苑自发后退一步,低眉敛眼福身施礼,一言不发看着他们兄妹寒暄。 “三姐姐,祖母叫我们前去西跨院,你可得知了?”宁毓承问道。 宁毓瑛道不知,“我刚回来。祖母找我们肯定有事,我们快去吧。”她又对明苑道:“阿苑,你跟着阿瑶先去用饭,我等下就回来。” 明苑细声细气应下了,宁毓瑶跳回来,挽着明苑的手臂,做出了主人的架势,“明苑姐姐,你跟着我去,等下你又不懂的功课,也可以问我。” 宁毓瑛笑起来,道:“阿苑你别听阿瑶的,她的功课写得乱七八糟,经常被先生留堂,别跟着她学一堆错处。” 宁毓瑶气得冲宁毓瑛哼哼,拉着明苑就走,“别听三姐姐胡说,我是上课说话,才被先生罚,可不是功课没学好!” 明苑慌忙中回头,朝着宁毓瑛他们颔首道别,又怕宁毓瑶拉不动她,又赶紧跟了上前,看上去有些手忙脚乱。 宁毓瑛对宁毓瑶的脾气无奈摇头,与静静站着的宁毓承一起去了西跨院。 崔老夫人准备了两人喜欢的饭食,三人一起用了饭。饭后散步消食,崔老夫人说了夏恪庵前来之事。 “阿瑛,你对庆安那边的情形,尤其是河道这块比较了解,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宁毓瑛拧眉,干脆地道:“庆安县必须赶快治理,照着现在的水流与下雨量,估计不到两年,堰塞湖就得再次决堤。下游的余家村势必不能幸免,哪怕他们的房屋建得再结实,冲不走,也会进水。田地庄稼就不用提了,肯定会被淹。堰塞湖垮塌,水流湍急,要是在夜里,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到时候又会死伤惨重。” 崔老夫人看向了宁毓承,“小七,你以为呢?” 宁毓承想得多一些,他神情淡然而坚定,道:“祖母,既然宁氏正当盛时,担得起这份荣光,也担得起风风雨雨。若是宁氏都做不了,其他人,其他家族更做不了。这场盛宴,是为了江州府的百姓而举办。宁氏俯仰天地,问心无愧。任他魑魅魍魉,皆无惧也!” 第124章 …… 宁府大宴宾客,江州府上下都以一张帖子为荣,削尖脑袋想在宴席上得个座。 不只是江州府,平江明州青州府等周围的州府,也有好些人赶了来,四处走关系,前往宁府露个脸。 春日晴好,宁府的筵席摆在了别庄,以曲水流觞,鲜花筵,春菜筵等不同方式,每场筵席都别致而热闹。 宁府的筵席还有个特点,客人皆分餐而食,不提供生食,清酒浊酒皆蒸煮过,碗盘杯盏一样如此,拿到手中还带着温热。 客人不解,问过了伺候的仆从。仆从认真解释:“这是三郎的吩咐,治不如防,如今瘟疫尚未结束,莫要掉以轻心。” 客人恍然大悟,心道宁三郎宁毓闵编撰了防止疫病的书,得了朝廷嘉奖。论医术,宁氏当得天下先。筵席这般安排,肯定有宁氏的道理。待回府之后,定要好生提醒一声。 面前的矮案上,摆着精致的碗碟,碗碟里整齐放着各式春日时兴野菜。中间一口小巧的瓦罐,瓦罐下面是小瓦盆,里面放着些炭火,瓦罐里煮着雪白的春笋腌肉。 待吃上些春笋腌肉,再添野菜进去,微微沸腾的汤汁烫熟野菜,不仅仅能吃出野菜的鲜,又多了肉味。平时只穷人吃的野菜,变得比肉还可口。 江州府如荠菜,马兰头,苜蓿等野菜,自宁府筵席之后,变成了香饽饽。富贵人家争着买来摆上饭桌,穷人也乐得拿野菜卖掉去换粮食。 这边,宁府专门腾出了库房来放置贺礼。造册盘点之后,交由夏恪庵。 春耕之后,端午麦收前的这段时日,田间活计稍许空闲些。庆兴县征召了民夫,由文先生与宁毓瑛一起负责,开始着手梁家坝的堰塞湖分流。 宁府的筵席办了近一个月,在暮春时结束。 筵席后,宁府重归安静。地方州府解试即秋闱即将来临,宁毓承他们都回到了明明堂读书。 兴许是这场欢庆带来了人气,无论是客栈还是其他铺子的买卖都比以前好了许多。又兴许是时日过去,创伤在日渐愈合。 江州府的情形虽依然不大乐观,笼罩着的那层无形阴霾,隐约散开了。 夏恪庵照样不时骂街,不过他现在骂的功夫少了,成日盯着地里的小麦。 宁毓华也天天在麦田边转悠,他比夏恪庵还要上心。今年的冬小麦,第一次用了外州府的种子。 种子来自北地,北地不比周围的平江府等地,天气严寒,在三 四月份时,地才完全化冻,播种春小麦。 两地气候相差太大,宁毓华也不知收成究竟如何。他不敢多种,只拿了三亩地出来试验。 不过,情况不容乐观。 首先,在宁毓华的预计中,北地寒冷,要在暖和些的时候才发芽成活。按理说,种子到了气候比较暖和的江州府,应该出芽长势良好才对。 播种下去后,发芽的小麦倒与其他并无甚区别。只在一月之后,田中的小麦就陆陆续续开始生了病虫。 而其他小麦并无这个问题,就是偶尔发现,比不上北地种子的范围广, 宁毓华能肯定,是因为种子的问题,就好像水土不服,北地的种子到了江州府生了病。 日后,问题更频频而出。地里的小麦长得参差不齐,有些像是踩了高跷,有些像是土地公公一样矮小。有些已经愁抽穗开花,有些还毫无动静。 如今,其他地里的小麦,里面的麦粒变得饱满,沉甸甸垂下去。 而北地种子的小麦,宁毓华剥开了几株,麦穗大半是空壳。 宁毓华心情不大好,傍晚回到府中,他径直走到架子前,一言不发埋在铜盆中洗脸。 周氏走过来,迟疑了下道:“明日是阿娘的生辰,我这里给阿娘准备了生辰礼,你可要与我一道送去?” 自从他留在江州府,哪怕受了朝廷夸赞,钱夫人还是不大搭理他。 宁毓华愣了下,闷声道:“阿娘不耐烦见我,既然是她的寿辰,我就不去给她添堵了。” 周氏急道:“阿娘生辰。祖母肯定会准备酒宴,我们都得去给阿娘庆贺。端端你不去,这像什么话!” 宁毓华道:“酒宴我会去,私底下见阿娘,我就不去了。我书房里有块古砚台,我从二叔那里拿来。阿娘喜欢古砚,你带着小郎一起,拿去给阿娘。” 周氏松了口气,见宁毓华成日在田地中,人晒得黑了,眉心一道清晰可见的皱纹,看上去心事重重。 “近来天气不错,地里的小麦该快要收成了吧?”周氏关心问道。 “嗯,再等上七八日,就得收小麦了。”宁毓华擦干手脸,将帕子扔到盆中。 周氏叫来小厮收拾盆几,她跟着宁毓华来到竹榻上坐下,倒了盏温水递过去,问道:“可是出事了?” 宁毓华叹气,接过温水吃了口,说了北地种子收成不好之事,“病虫,优良种地,肥等,困难重重,眼下一样都没有眉目。” 其实周氏一开始就不同意宁毓华留在江州府,虽然他得了户部司的差使,也是正经的五品户部官员。如钱夫人所言那样,在地中刨食艰难,没甚前途。 既已经选择了一起留在江州府,宁毓华言而有信,身边只有她一人。因瘟疫回京城娘家的事耽搁了,宁毓华打算让她带着小郎,在秋闱后与江州府的举人们一起进京,明年春闱放榜,新科进士归乡庆贺时,再与他们结伴江州府,路上好有照应。 两人已经过了新婚燕尔,周氏看多了夫妻之间的嫌隙,就如宁府钱夫人夏夫人她们,日子并非尽如人意。 能得宁毓华的尊重相待,周氏已经比较满足,她赶忙把心底升起的那点埋怨抛掉,道:“辛姨娘跟董姨娘一起找到我,跟我哭诉了好一阵。说是四郎五郎他们的亲事无人管。找到阿爹,阿爹称儿女亲事,都由阿娘操持。唉,阿娘摆明了不管,四郎五郎他们年纪是大了,秋闱前不相看,还可借由让他们安心读书,莫要耽误了考学。要是四郎五郎考中了春闱,到时候就再也说不过去。无论阿娘那边如何想,四郎五郎始终是你的兄弟,在外面,都把你们看做一家。姻亲要慎重,选一个让人不省心的,到时还有得你头疼。” 宁毓华现在就开始头疼,他撑着眉心揉了揉,道:“这件事你别管,阿娘性子刚烈,你是晚辈,指不定阿娘会直接不给你脸面。” 周氏愣住,道:“阿爹不管,我不管,你也不管,祖母更不会管。难道要让两个姨娘她们去出面张罗?” 当家主母在,姨娘出面去张罗庶子亲事,结亲的人家没脸,宁氏更没脸。 宁毓华站起身,道:“反正你先别管。晚上你与小郎一起用饭,我去找小七。” 秋闱即将到来,立春后白日变长,明明堂下学比较晚。宁毓承回到松华院时,天已经擦黑。 宁焱他们本来要来与宁毓承用饭,看到宁毓华来了,知道他有事,两兄弟便借口回屋自己去吃了。 看着他们长高了的身影,宁毓华叹道:“阿焱阿垚真是见天长,我记得从京城回来给祖父守孝,他们才这点高。”他抬手比了下,“现在小郎都快到我腰间了。” 宁毓承拿澡豆抹在手上,一点点搓手指上的墨汁,答道:“他们长得快,是跟着我用饭。小郎也是,三顿都有肉,,蛋更没少过,每天还要吃煮的牛乳,以后小郎肯定比大哥要高。” 宁毓华上下打量着宁毓承,平时没甚主意,这时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顶,不由得讶然道:“小郎以后真会比我还要高?” “肯定比大哥高。”宁毓承笃定地回答。 手指都搓红了,墨汁还是洗不大干净,他干脆不去管,拿帕子擦干手。 兵营的兵将,要是身高体壮,俸禄都会多拿些。宁毓华想到吃饱饭,吃得好的重要,再想到地里的小麦,神色又低落下去。 宁毓承让福水送了饭食进来,他看向宁毓华,道:“大哥,我们边吃边说。” 现在宁毓承每天都要忙着学习,以他的成绩,除去发生特殊情形,考进士肯定十拿九稳。进士对宁氏子孙来说算不得什么,宁毓华盼着宁毓承能拔得头筹,高中状元。 宁毓华习惯了宁毓承吃饭时,顺便商议事的习惯,在桌前坐下来,顺口道:“小七你别紧张,你的学习一向好,就策论文章欠缺了些。说是欠缺,也要看考官。有些考官务实,你就正好投了契,解元状元十拿九稳。” 宁毓承不在乎解元状元,如宁毓华所言那样,解元状元只看考官的喜好。比如状元由陛下钦点,这个状元,只是权衡的结果。 文无第一,他只要考中进士,有功名在身方便做事即好。 “大哥,解元状元我可能都拿不到。”宁毓承笑了起来,见宁毓华怔怔看来,解释道:“宁氏宴宾客的事,阿爹被参奏了,陛下训斥了阿爹,罚了他一个月俸禄。” “庆兴县在修河道,朝廷只当不知道,钱粮从何而来。”宁毓华本就烦躁,听到宁悟明被罚,怒火顿时攻心。 “那些朝臣不笨,夏舅父到处典当宝贝,只要随便一问就能得知。他们只为了结党营私,嫉妒宁氏!” 福水摆好了饭菜,宁毓承招呼宁毓华先吃饭,“大哥也别生气,陛下要权衡,宁氏风头太甚,就得压一压。” 宁毓华闭了闭眼,一脸的郁闷。他何尝不知如此,对朝廷,对陛下失望,又不能妄议陛下,只能借朝臣出 气了。” 喝了一碗酸笋鸭汤,宁毓华心情缓和了些。他说起了小麦的情形,“我估摸着,收成只有其他种子的六成左右。” “大哥,很不错了。”宁毓承安慰道。 以前宁毓华就提醒过宁毓华,南橘北枳,他不要抱太大的念想。 真见到小麦的长势后,宁毓华还是受了打击,道:“农桑一事,实在太重要。能让人活命,还能让人变高变壮实。有余粮才能养家禽,吃上荤腥,人的身体好,才能长命。环环相扣,缺一不可。难就难在,这农桑始终解决不了。” 宁毓承道:“大哥也别灰心,今年地里长势好的小麦,肯定有强处。将其种子留下来,来年再耕种。大哥仔细分开,看各种种子的收成。南地的人到北地,初初也不习惯,过上两年就适应了。种子也当如此。不过,大哥要考虑的是,北地的种子适应了南地,就变成了南地一样的种子。到头来,两地调种一事就没甚用处了。我认为,大哥还是将心思放在防治虫害,粪肥上。地肥了,种子再好生甄选,损失少,产量能提高不少。” 这些宁毓华都考虑过,虫害堆肥都难,大家为了吃饭,已经想了无数种的法子。农书中记载甚多,从现在的亩产以及结果来看,九成都没用。 这些一时都解决不了,宁毓华没再多说。待饭后两人坐着吃茶,提到了宁毓衡宁毓澜他们的亲事,“小七,二郎他如何打算,可有与你说过?” “二哥说前些时日耽搁了读书,这些天都在埋头苦读,争取不落榜。”宁毓承沉默了下,将宁悟晖身子不好之事说了。 宁悟晖避在荼蘼院多年,宁府上下,几乎忘了他这个人。 宁毓华惊讶了下,问道:“二郎可还好?” 宁毓承道:“二哥看多了生死,这次他比较平静。说是三叔这辈子从没真正受过苦,看到他考中进士,能安心离去。他也能将三伯母从庄子接回来,到身边奉养。” 三房的事,宁毓华也不好多说,思索了下,道:“你可要去看三伯父?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三伯父肯定不愿意看到我,大哥自己去吧。”宁毓承笑笑道。 当时宁毓华不在,猜想里面有事情。他也没多问,道了声好,“我明朝去一趟。” 宁毓承点点头,道:“大哥,四哥五哥的亲事,你先问问他们,是想考试前就开始相看,还是放榜后。他们自己的想法,还是要考虑进去。别到时候匆匆给他们定了,他们以为怠慢,心中不快弄得夫妻不和,亲事变成了坏事。” “你说得是,我先去探探他们的口风。”宁毓华皱起了眉,为难道:“小七,你知道阿娘还在生我的气。四郎五郎他们,阿娘甩手不管,四郎五郎他们如何想都没用。”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到时候我与你一起去见大伯母。” 钱夫人对宁毓承向来尊重,有他出面,钱夫人肯定会给他几分面子。宁毓华长松了口气,道:“我这就去找四郎五郎,小七你书别读得太晚,早些歇息。” 宁毓承只要得闲,都会在亥时中上床歇息,压根不会熬夜。 宁毓华打探到了两人的口风,打算等到放榜后再定亲,有了功名在身,两人能结的亲事就多了。且听他们的意思,想在京城寻一门好亲。 彼此想法不同,宁毓承听后也没多说什么。在京城定亲,两人是打算想要宁悟明出面了。 相爷亲侄子,又是新科进士,前途远大,京城肯定有无数人家愿意这门亲事。 接下来的日子,宁毓承一心读书。很快八月来临,州府的解试秋闱正式举行。 考场设在官学,与春闱一样,一共考三天。由提举司的薛学正,江州府知府夏恪庵一起主持考试。 地方州府官员主持考试是定例,学正官员为了防止舞弊,要到考试时才公开。 薛学正是宁毓玥的公爹,夏恪庵是宁毓承的亲舅父。 宁毓承拿了考号,坐进考场时,看到站在上面的两人,心头滋味一时很是复杂。 头名解元倒无妨,他的考试成绩,估计要被诟病得来不正了! 第125章 …… 薛学正先说了几句场面话,强调了考试的规矩,严禁舞弊等,巡考差役鸣锣,考试正式开始。 考卷装在蜡封的匣子中,当场展示拆封,以示公正。 第一天考帖经,九经中共一百二十帖,对议六十条。写出前后句,将缺漏的部分填上,相当于填空。 九经是《周易》,《礼记》《春秋》《公羊传》等九本经书,主要考记忆背诵。 第二天考的墨义与贴经差不多,题目也来自九经,而是问答的形式。 例如,问题:见有礼于其君者请以下文对。 回答的标准各式则是:见无礼于其君者谨对。 如不会回答,则答:对未审。 第三天考试则是策论,按照题目作文。文章未曾规定固定的格式,文章好坏,有一个基本的判定:便是对题目的理解。 无论是经史典故,还是朝廷的政令时政,要弄明白考题的意思。更深一层的理解,则与朝局风向,主考官的喜好相关。 薛学正喜好雅致,行文骈俪。看他的装扮便能知晓一二,头上戴着的乌纱帽,压住发髻的部分,露出隐约的红边。 黑色乌纱帽,有了朱红点缀,着实添了几分颜色。 宁悟明曾辛辣评价过这个侄女姻亲:“薛学正最恨冬日,幸好冬日有梅,能让他对镜簪梅花,否则,他会死在秋日里。” 夏恪庵也能讲风雅,但他亦擅长骂街。尤其是经常离开衙门前往各县,乡野,市井中,穿着官袍也混不吝,越来越像游侠儿。 无论两个主考官的喜好如何,宁毓承都无需担心,都是亲戚。 在外人眼中,肯定也这样认为。 主要是考试的内容,实在是太容易作弊了。 作弊的方式五花八门,根据历年来查到的考试舞弊,夹带是最低等的方式。九本经书,要夹带进去太显眼。 另外略高一筹的是代考,找读书厉害,记性好的人去考试。这样的事情也并不鲜见,考生来自全州府,彼此几乎不认识,神不知鬼不觉。 最厉害的是走考官门路,提前知道考题,又背不出答案,便将答案写下来,拆成小条藏在身上。 考官也要考虑到自己的前程,一般不会轻易出卖考题。能提前拿到考题的考生,家境家世自不用提。 任何时候都有考试作弊的情况,宁毓承并不感到意外。 科举只是相对公正,给穷人面前画了个大饼,靠着读书也能做人上人。而且大饼极为逼真,实实在在就在眼前,历朝历代,总有一两个真正穷苦出身的官员,史书上也有真正出身贫寒的官员记载。 夏恪庵早在考试前,曾经鬼鬼祟祟问过宁毓承:“你猜提举司的官员是谁?” 宁毓承严词拒绝了:“我不猜。” 提举司官员来到江州府,肯定不是独自前来。身边带着属下,仆从小厮,车马一行进府城。要能瞒过众人的打探,简直是掩耳盗铃。 有参加解试秋闱的人家,早就派人分别守在了城门前,城门口。提举司官员还未进城,祖宗八代都被打听得一清二楚。 宁毓承从没去打听过提举司官员的来路,也不许松华院的人提。 考试本该公正,科举仅有的这点公正,是真正穷苦读书人唯一的上升通道,宁毓承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破坏掉。 拿到考卷,宁毓承按照平常的习惯,先一边磨墨,一边默默看一遍。待磨好墨,先从十拿九稳的题目答起。 答完能确定的题目,宁毓承再去答模棱两可的题。根据上下文,经义本来的含义,将自己能想到的答案写在作为草稿纸的白纸上,进行推敲,选出最通畅的作为回答。 最后实在记不得的题目, 放弃。 考试从早考到天色渐暗,朝廷为了考场安危,以及防止作弊,规定不许点烛。若有考生实在需要,可以向考官请示,允许考生得三根蜡烛,直到蜡烛点完,无论如何都要交卷。 不过,考生的成绩,要随之降等。 一般来说,考生都不会要蜡烛。要是考个同进士,降等就等于落第。 宁毓承早就答完了题目,有一道犹豫不决的题目,他还未填上答案。考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他不急不躁坐着,微闭着眼放空。 身边响起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还有考生交卷离场的动静。 脚步声是薛学正与夏恪庵。夏恪庵脚步声重,估计他在替自己担心。轻一些的是薛学正,他身上的衣衫熏了香,早上时极为浓烈,到了傍晚还未散尽,依然能清晰闻到。 宁毓承皆置之不理,突然,他灵光一闪,提笔将答案,工整写了下来。 再仔细检查了一遍,考试结束的鸣锣声及时响起。宁毓承交了考卷,回去收拾好笔墨,提着考篮出了考场。 宁毓闵与宁毓承不在一起,他早已交卷出去,与宁毓润宁毓海宁毓澜几人说着话。这时,看到宁毓承出来,他眼睛一亮,忙朝他招手:“小七,这边!” 宁毓润上一届已经参加了秋闱,只进士落第。明年他会进京再考,今天他跑来看热闹,顺带打听一下今年考试的情形。 “小七,你不会没答出来吧?”宁毓润上下打量着宁毓承,举着手夸张地在鼻前删了扇,笑道:“哈哈哈,小七,亏得你也不嫌臭。” 刚考试时尚好,随着去方便的人越多,考场恭桶的气味越重。宁毓承的考号不在恭桶旁边,他也闻到了屎尿臭味。不过,他在明明堂的考试中,早已经领教过。何况,这点臭味,比起瘟疫时病患房屋的气味,简直小巫见大巫。 宁毓润说话向来如此,宁毓承不大在意,宁毓闵却有些不悦,道:“小七,我们早些回去,好生歇一晚,明天还要考试。” 宁毓衡宁毓澜在一旁不说话,从他们的眼神看来,两人都好奇又莫名地兴奋。 宁毓润倒是懊恼地赔了不是,“小七,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没事,二哥,我先回去了。”宁毓承笑笑道。 以前宁礼坤在世的时候,费尽心思安排宁氏儿孙分开考试。毕竟科举取士的人数就那些,此举是为了避免宁氏儿孙之间的竞争。 宁礼坤去世之后,将安排都打乱了。现在宁氏好几人下场秋闱,秋闱之后还面临更大春闱之争。春闱之后是派官,宁毓承的亲爹是相爷,他的前程肯定最好。 关乎前程仕途,人皆有私心。秋闱都未考完,宁毓承也不好说什么,上车回了府。 考试时无人打扰宁毓承,连着宁焱宁垚,都被赶去乡下找宁九了,待考完再回来。 夏夫人亲自盯着厨房,张罗松华院的吃食。福山福水走路都像是在水上漂,偌大的院子。落针可闻。 宁毓承一时有些不习惯,想到夏夫人的一片苦心,他全部接受了,照着她的安排,吃饭睡觉。 翌日起来,宁毓承恢复了精神,洗漱用过了饭,带着考篮去了官学考试。 今朝的墨义考试,宁毓承答得很是顺利,他还是没有提前交卷,待到鸣锣时才出考场。 最后一日考策论,今天的气氛与前两日浑然不同,宁毓承隐约感到,整个考场的空气,仿佛都凝重了几分。 考卷拿到手,宁毓承边磨墨,边看考题。 看到题目,宁毓承下意识皱了皱眉。 题目是“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于利。”出自于《论语。里仁》篇,《论语》几乎人人熟读,考题也偏向于浅显。 但是,越简单的题目,越难写出精彩的文章。 这道题目,不外乎两种偏向。一是褒扬君子大义,二是贬斥小人行径。 《里仁》篇全文皆在规劝人的言行,下一句则是“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自内省也”,“父母在,不远游”,所言皆为规劝人的一言一行。 关乎德行,当然无可指责。只是全篇看下来,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这道题目,还有一种破题方式,比如引申《史记。货殖列传》,“仓禀实而知礼节”的观点来作答。 宁毓承磨好墨,端坐在那里,望着面前的白纸,直到太阳开始偏西,他还未动笔。从头到尾,他只喝了两口清水,带进来的干粮烙饼一口没碰。 夏恪庵从宁毓承身边,缓缓踱步来回,他的鞋底都快磨薄了一层,始终不见宁毓承动笔。 薛学正看在眼里,也深感好奇,在宁毓承身边走过,脚步略微停顿。 宁毓承依然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中,视周围一切为无物。 眼见太阳越往西边而去,光线愈发黯淡。夏恪庵心下暗暗着急,再也忍不住,在宁毓承身边时,左脚抬起,再重重落下。 “咚”地一声,宁毓承先没有反应,倒吓了他身边的考生一跳。 那人看到是夏恪庵,忙着坐好,埋头写字。 宁毓承终于动了动,双手撑着桌面,活动了下僵硬的身子。砚台里的墨汁干了,他往砚台里加了水,重新磨墨。蘸足墨汁,挥笔疾书。 他认为,君子的德行值得赞扬,只重利不该被定为小人行径。 人应该有所约束,何为可行,何为不可行,当有统一的规定,比如用律法来制衡,而非仅仅靠着宽泛的道德。 《论语》只要是识字的人,皆能道出几句里面的名句。而士子读书人皆熟读,无人不知。 而士子读书人,小人行径者比比皆是。进士出身的官员徇私枉法,贪污受贿,巧立名目横征暴敛,造成百姓流离失所,远比小人更令人不齿。 他举了江州府前知府贺道年的例子。 商人买卖通商,皆要核算成本,利润,这是经商最基本的做法。若无利益可得,这笔买卖当不值得做。 两国邦交通商,榷场的开设,皆是所为利。此处的利,并非仅指钱财,从长远看,还关乎天下民生。 若不能利好一国,邦交通商无法顺当开展。 人非圣贤,千人千面,不该一概而论。 官员犯法,在科举之前,有德行的核准,先有保人,再查祖上三代。德行有亏者,禁止科举考试。 而犯法的官员,视“君子德行”为虚妄,打心底无视。 根由在于,“刑不上大夫”,不照律惩处,夺取其看重的“利”,定不会谦恭自省。 以“律”为主,以德为辅,方是正道。 一气呵成之后,鸣锣鼓起,秋闱考试全部结束,宁毓承交了考卷。 无论结果如何,宁毓承都认了。 士大夫虚伪透顶,嘴上提着道德,做着鸡鸣狗盗之事,他早就厌烦透顶。 这是大齐,封建落后时期司空见惯的现象。人经常说,要顺应时代。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也是叫人随波逐流,毕竟人无法与整个社会抗衡。 他抗衡不了,但他会呐喊,总要有人呐喊。 他不是大齐人,一直都不 是。 第126章 …… 秋闱考试时的府衙,守备森严,州府的官员与提举司官员在一起批阅考卷。 秋闱不像春闱,考卷只糊名,不做誊抄。州府官员对于相对拔尖的考生,都能认出其字迹。 正因为如此,批阅试卷也有相应的规定。州府官员与提举司的官员一同批阅,互相核对错处。 帖经墨义两门考试,除去在注疏上稍许有些出入之外,其他的都有标准答案,试卷批阅非常快。 策论批阅最为耗时耗神,大家对文章的喜好各有不同,评判高低也不一样。对于有争议的文章,大家会一起商议给出最后的成绩。 今年秋闱的评卷,已经进入了尾声。 官廨内气氛严肃,考卷在众人手中传阅了一遍,大家都一言不发。 夏恪庵双手按在矮案上,身子微微前倾,摆出一副攻击的姿势。他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突然沉声道:“好!” 众人一惊,齐齐朝他看去。薛学正手上的茶水溅出来,他忙放下茶盏,取出帕子擦拭水渍,面上不显,心中却腹诽了句:“真是粗鲁!” “如此绝妙的文章,当得头筹!”夏恪庵迎着众人的打量,坚定无比道。 众人彼此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做声。 薛学正揣好帕子,眉头微皱:“夏知府,这件事,我以为还得仔细计议。” “我说好就是好!”夏恪庵很是霸道地道。 既然夏恪庵不依不饶,薛学正也就不委婉了,道:“夏知府,你我皆身为宁氏亲戚,当得避嫌。” 夏恪庵梗着脖子辩驳:“避嫌?举贤不避亲!天下谁人不知,你我与宁氏是姻亲。难道姻亲就不能来江州府,不能在江州府做官?何况,春闱时的京城考生数不胜数,沾亲带故的都要避嫌?反正宁氏的成绩无论如何,都会有人背后说酸话。放榜之后,考卷会张贴出去。只要长了眼睛之人,都来读一读!” 考试三天,夏恪庵见到宁毓承在考场的表现,心提了三天。考试时不方便与宁毓承说话,也怕会影响到他的心情,就一直憋着。 批阅考卷时,夏恪庵心提到了嗓子眼。待看到墨经与帖义两门考卷时,夏恪庵的心放了一半回去。 另外的一半心,落在了策论文章上。夏恪庵想到宁毓承在考试快结束前才下笔,心又往上提了提。 直到看完了宁毓承的策论文章,夏恪庵七上八下的心,彻底落回肚中,恨不得扬天大笑。 对于众人的不表态,夏恪庵心中明白,他们一是为了不承担责任,二是宁毓承的文章,着实太辛辣尖锐,或多或少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士大夫读书人,一直以礼义廉耻自居。这块遮羞的布长久以来,已经长在了他们的血肉中,哪怕被揭开一角。都鲜血淋漓,丑陋得不忍直视。 夏恪庵青筋直冒,几乎吼着道:“从新意,起承转合,哪一篇能比得上,哪一篇能比?啊,你们选一篇出来,选一篇出来!” 策论题目浅显,又是出自于人人熟读的《论语》,的确很难写出新意。 纵观所有的考卷,如宁氏其他弟子,比如比较出众,得了陛下嘉奖的宁毓闵,他的文风朴实,引经据典,随大流在赞扬君子之风。 众人对文章的新意,一致点头应和。 “敢直言不讳者,才是磊落真君子!”夏恪庵用力拍在矮案上,铿锵有力道。 薛学正又被惊了跳,他身体后仰,眉心蹙起,道:“夏知府,你且声音小些,莫要掀桌。” “我因是宁毓承的舅父,而要压着他的成绩,非但对他不公,我还成了真小人!” 夏恪庵的确想掀桌,手改为拿起宁毓承其他两份考卷,在手上抖动得哗啦啦响。 “不止是文章,你们且看他考卷的卷面,整洁,干净得如他其人!尤其是字,你们看他的字!” 宁毓承的考卷,无一处涂抹,字迹工整,字却不失风骨,不见锋芒,柔和如春风拂面,的确难得。 “反正,这个解元。我认定了他!”夏恪庵放下考卷,总结陈词。 众人反应不一,有人应和,也有人坚决不做声,反正有夏恪庵做主,他们也省了事。 薛学正两道精心修剪过的眉毛,已经快连成了一条线,眼见斯文就要保不住。 “这件事,还要再商量商量。”薛学正见夏恪庵又要跳起来,赶紧叫上他走了出去。 两人到了夏恪庵的值房,直商议到夜幕低垂。 秋闱之后,虽还未张榜,参加考试的学生们,到处交友游玩,成日放纵撒欢。 赵春盛在三月时已经成亲,并未如赵丰年所盼望那般变得稳重,过了新婚燕尔的新奇时候,一如既往喜欢往外跑。 秋日正是最好的时节,瓜果飘香。赵春盛去过几次就腻了,跑去找宁毓承玩耍。 赵春盛喜欢跟在宁毓承身后,宁悟明成了相爷之后,宁毓承并未因成为宰相之子,而变得高高在上。 赵丰年经常骂他傻,赵春盛也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但他很喜欢与宁毓承在一起,因为宁毓承不会因为他傻,就看轻他,欺负他。 宁毓承要去柳树村收白蜡,今年有几个村子新养了白蜡。前些时候忙于读书,宁毓承只去过一次,不知今年收成如何。 宁九恰在柳树村办识字班,宁毓承带上了宁淼一起前去。 秋闱之后进京,虽没放榜,宁毓瑶提早吵着要跟去京城玩耍,还要将宁淼宁毓珊宁毓珠都一起带去。 夏夫人担心离得远不稳妥,宁毓瑶她们太吵,会影响他们考春闱。 宁毓承倒是替她们说话,宁毓瑶出去长见识也好,反正周氏也要进京,正好在一起作伴。 宁淼出远门,还是要爹娘允许。宁毓瑶怂恿她跟着宁毓承一起去,要是她说不通,就让宁毓承出面去说情。 宁毓瑶本来要与宁淼一起去,她早起时有些咳嗽,夏夫人无论如何都不答应让跟去。 宁毓珊与宁毓珠要去探望江氏,她们也没空。 夏夫人自小看着宁淼,很喜欢她的文静乖巧,当做亲生女儿般看待。看她一人到村子去没劲,便找来了明苑相陪。 赵春盛早早就在府门前等着,他看到宁淼跟着一起来了,熟练地打了招呼:“六水你也要去?” 宁淼与赵春盛是同学,平时经常在宁府见到他。宁淼被同学戏称为六水,她朝赵春盛暗自白了一眼,说道:“是啊,你也要去?” 这时,明苑带着行囊匆匆赶了来,见大家都到了,她歉意地道:“对不住,让你们久等了。” 赵春盛也认识明苑,看到她走得气喘吁吁,带着一个大包袱,不禁道:“就只住一晚,你怎地带了这般多的行囊?” 明苑喘了口气,道:“这里面是阿娘同我一起做的针线活,说不定村子中有些人会喜欢,我带去卖一卖。” 赵春盛对做买卖反应最快,他啊哦一声,道:“村子里的人穷,针线活都是自己做,哪舍得拿钱出来买。” 明苑浅浅一笑,道:“无妨,能卖出去就卖,卖不出去就算了。反正就只非费点力气而已。” 赵春盛道也是,宁淼帮明苑一起拿着行囊,道:“明姐姐你别搭理他,村子里的人卖了白蜡,手上有钱,一张绣帕,一幅鞋面又要不了几个钱,咬一咬牙买了。” 明苑笑着说是,与宁淼上了骡车。赵春盛跟着宁毓承也上了车,挠挠头道:“六水真是厉害,还是以前乖巧。” 有宁毓瑶在,不只宁淼,明苑也变得比以前大方活泼,早没了以前的局促。 骡车缓缓前行,改动之后的骡车,只轻轻晃动。赵春盛伸了个懒腰,懒懒靠在车壁上,道:“过两天就要放榜。七郎,这次解元,你定十拿九稳了。” 宁毓承道:“我不知道。” 赵春盛奇道:“你怎能不知道?考官都是你的亲戚呵呵,七郎,不是我在说,大家都这么传。” “我知道。”宁毓承笑道。 赵春盛剑宁毓承并不介意,道:“大家不知道,同窗哪能不知。他们是嫉妒,说酸话。” 宁毓承道:“没事。考官的确是我的亲戚,有质疑也是正常。春闱也一样,阿爹是相爷,要是我考中了,他们一样会认为,我是靠着阿爹。” “我想靠,却靠不上。”赵春盛颇为遗憾,唉声叹气道:“我考中秋闱都悬,何况是春闱。阿爹要是敢骂我,我就怪他笨,老子笨,儿子才笨!” 宁毓承听得笑起来,道:“你成亲了,三爷不会再揍你,你可以试一试。” “阿爹揍我,我就往卧房跑。他一个老公爹,总不好进儿媳的卧房。”赵春盛抬眉,得意洋洋地道。 宁毓承无语,闭目养神不搭理他了。 柳树村离得不远,小一个时辰便到了。大家在村头下车,宁九看到骡车进 村,知道是他们,提早走来等着了。 “阿爹!”宁淼先跳下车,欢快地喊了声,宁九脸上浮起笑,上下打量着女儿,道:“又长高了一截。” 宁淼抿嘴笑,转身去帮明苑搬行囊。这时宁毓承走了上前,轻松将行囊提在手中,对明苑道:“我帮你提到九叔那里去。” 明苑双手搭着车门,道了声谢,她跳下车,先向宁九见礼,转头张望,指着识字班前的院坝道:“劳烦七郎放在那里便是,我打算先在这里叫卖。” 宁毓承没想到明苑连歇都不歇,马上就要开始摆摊,他也没反对,走过去将行囊放在石条上。 宁九看得好奇,宁淼叽叽喳喳向他解释了,她觉着有趣,道:“阿爹,我回去叫阿娘也来,帮着明姐姐一起叫卖。” 正是采收白蜡的时候,村中的人大多都在忙,也有养得少的人家已经收完,见到他们一群人来,走过来看热闹。 宁毓承想了下,干脆将收白蜡的地方也放在了这里。福山福水去识字班搬了条几凳子出来,宁九帮着去打招呼,让大家赶快将煮好的白蜡拿来卖。 “第一年养白蜡虫,还不大懂,比不得王家村。”宁九说道。 宁毓承宽慰道:“白腊树也少,明年长起来就好了。” 宁九说是,他本想问秋闱之事,见宁毓承神色如常,只道秋闱肯定十拿九稳,顶多是名次高或者低罢了。他便没有多问,说起了村中识字班以及白蜡的状况。 明苑那边铺开了包袱皮,宁淼将阿娘温氏拉了来,“明姐姐,这是我阿娘。” “伯母。”明苑屈膝福了福身,笑盈盈打了招呼。 温氏初次见到明苑,见她大方有礼,眉目清朗,女儿同她交好,也就多了几分亲近,笑着走上前,帮着招呼围过来的村民。 明苑卖的都是些便宜小物件,比如鞋面帕子,钱袋,抹额,自己攒的头花等。 鞋面帕子都是细布,布料结实,上面绣的花纹样式简洁,针脚却很细密,配的颜色也很是好看。 村中的人或者自己种麻织麻布,或者去布庄买布做衣衫。帕子除去长大爱美的小娘子,下地干活的哪舍得用。鞋面也是用边角料旧布做成,妇人也要下地干活做家务,更没有功夫绣花。 明苑卖的东西都不贵,妇人娘子莫不欢喜,但舍得拿钱出来买的却寥寥无几。 围着看的人多,买卖却没成交几件,明苑也不在意,依然客气笑着回答她们的问题。 有妇人打探起了针线的活计,拿了绣活出来给明苑看:“明娘子,这种手艺,能值几个钱?” 明苑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估摸了一个价钱,道:“婶子的手艺不错,不过离城中远,若无熟悉的人作保,婶子也做不了活计。除非自己先押着钱,做坏了的话,东家也不担心拿不到赔偿。” 妇人听得愣住,明苑并没有吓唬她,绣活的确不好找,会针线绣花的人多,手艺精湛的人却少。一般的绣工,绣出来的货物也不好卖。 明苑道:“婶子若真打算做绣活赚钱,我这里倒有个门道。我拿布料与线,花样给婶子。婶子绣好之后,我再给婶子工钱。不过,工钱肯定比城中要低几个大钱。” 不用自己进城,也无需熟人作保,押钱,便宜几个大钱也是应有之理。 妇人当即高兴地答应了,其他妇人娘子见状,跟着一起向明苑打探起来。 赵春盛本来先蹲在一边看收白蜡,见明苑那边人多,他又跑过去看。听了一会,赵春盛琢磨出了门道,明苑这是想找人做绣活,她转手将绣活卖到铺子去,或者卖给货郎们,从中赚取几个大钱的差价。 明苑出的价钱公道,一件活,来回出力辛苦不算在内,顶多只能赚两三个大钱。积少成多,明苑不用付铺子的赁金,雇佣伙计,只她一人,就能将一个铺子的买卖做了! 赵春盛跑到宁毓承那边,兴奋地将明苑的买卖说了,佩服地道:“明娘子还真是头脑灵活!” 宁毓承笑着道:“几个辛苦钱,比不上开铺子赚得多,舒坦。” “她没本钱啊!”赵春盛不同意,道:“没本钱哪能想着舒坦赚钱,铺子的赁金,伙计,商税,只要睁开眼,无论买卖做不做,都要拿钱出去。明娘子这个买卖,算是一本万利了。” 宁毓承戏谑道:“要不你也跟着做?” 赵春盛怪叫道:“哎哟,我吃不了这个苦,也看不上她这几个大钱。”他撇了撇嘴,很是酸溜溜道:“她还有明明堂的同窗,他们的买卖,她肯定也想到了。我看呐,明娘子以后的买卖,肯定会越做越大。” 宁毓承没有说话,朝明苑那边看了几眼,又继续忙碌了。 明苑母女逃难到了江州府,母女孤身两人,虽说靠着田老夫人在江州府立足,两人能很快搬出去,靠着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她若不能做出一番成就,那才是没天理。 收完白蜡,明苑那边卖出了小半的货,也与几个妇人谈好了绣活,翌日,一行人打道回府城。 再过了一天,秋闱正式张榜。 第127章 …… 榜单张贴在官学,一大早,大门前就被看榜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薛学正前来宁氏拜访崔老夫人,虽已知晓考试的成绩,宁氏还是派了小厮前去,抄录秋闱名册。 夏恪庵头天晚上,陪着薛学正一道来了。饭桌上多吃了几杯酒,不胜酒力醉倒,便歇在了宁府。 宁毓承如往常那样早起,夏恪庵还在睡着,宁毓闵前来松华院,见宁毓承在练习拉弓,穿着的短打已经濡湿,不禁走上前,拿起了挂在架子上的弓垫了垫。感慨地道:“好久都没有骑马射箭了。” 宁毓承拿着布巾抹汗,顺便问道:“二哥可要试试?” “不要不要。”宁毓闵笑起来,将弓挂回去,道:“久未练习,拉一次弓,身子得酸痛好几日。” 宁毓承只要不忙,都会早起练一练。他早已习惯,不练反而浑身不得劲。 将余下的箭射完,宁毓承活动着胳膊,唤福山来收拾,叫上宁毓闵进屋:“二哥还没用过早饭吧?” “未曾,早就就来了。”宁毓闵本就打算来松华院用饭,如实说道。 宁毓承让福水将宁毓闵的早餐一并送来,他进去洗漱更洗之后,两人坐在一起用饭。 “不等夏舅父了?”宁毓闵在宁毓承对面坐下,看着还没有动静的西屋问道。 “舅父昨晚吃醉了,要晚一些起,我们不等他。”宁毓承喝了几口牛乳,剥着白水煮蛋。 宁毓闵不喜吃牛乳,也拿了只蛋剥着壳。一时间,蛋壳咔嚓响,他不由得抬头看向宁毓承,道:“夏舅父昨夜没吃几杯酒,以他的酒量,怎地就醉得那般厉害?” “估计是舅父心情不好。”宁毓承小口咬着鸡蛋,吞下后,如实说道。 宁毓闵喝着口米粥,又是一阵沉默。 “小七,我看到你秋闱的策论文章了。”宁毓闵放下碗,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官学前张贴的除去考中秋闱的考生名录,将所有考生的策论文章,都一并张贴了出来。 “我不如你。”宁毓闵一瞬不瞬看着宁毓承,神色有些复杂。 宁毓承考上了解元,他当然高兴。但是他只得了第三,还是有些失落。 放下鸡蛋,宁毓承望着宁毓闵,极为认真地道:“二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若是考算学,以对错多少来算成绩,二哥错题比我多,可以说名次不如我。文章一事,高低有各自的观点,何来不如我之说。” 宁毓闵见宁毓承说得真诚,蒙在心头若有若无的阴霾,终于散开了些。 “虽说如此,我的确自认不如。”宁毓闵苦笑了下,道:“无论从新意,还是你文章中透露出来的想法,我都比不上。小七,薛伯父在酒桌上,言语间已经透露了不少,夏舅父很是推崇你的文章。平时豪饮不醉的人,几杯酒就醉了过去,也是因着你的成绩得来 不易,心中憋着不快。” 那些难以启齿的小心思,宁毓闵说不出口。 人人都想高中解元,他自然也盼着能在考试中拔得头筹。但是他清楚,只在宁府,就有宁毓承的学习比他好,何况是全州府,要想拿到第一何其难。 开始得知宁毓承是解元时,宁毓闵格外失落。他安慰自己,得夏恪庵坚持,他力排众议,宁毓承才得了解元。 等大海抄回来宁毓承的文章时,宁毓闵读过之后,与他所想的完全不同,彻彻底底证实了他的不如。 那份失落,让宁毓闵思绪不宁,不知不觉来到了松华院。 宁毓承道:“舅父自然护着我,他要考虑到其他考官的意思。当时在考试时,我想了很久,在最后关头才做了决定。我的想法是,若我未曾落榜,就已经算是赢了。舅父能支持我,并非是我的文章,也有他自己想做,而未做,无法做的事。” 一时间,宁毓闵想到了很多。 宁悟晖一直病着,宁府不曾亏待他,仆从尽心尽力伺候,尽量让他过得舒服。 要是在普通寻常人家,宁悟晖在床上躺着,早就生了褥疮,或者早已死了。 宁毓闵也看到了因为州府官员救治不力,造成的惨状。宁悟晖能好生活着,已经是天道不公。 宁悟晖也是读书人,读遍圣贤书,时刻将君子大义挂在嘴边。 大齐上下的官员中,并非只有宁悟晖如此。宁毓闵不禁反思自己,他毫不犹豫选了君子大义。在心底深处,究竟是因为读书人都该如此自我标榜,还是因为他真这般以为? 若是前者,他就变成了宁悟晖一样的人。 宁毓闵难过地道:“小七,我是阿爹的儿子,我怕自己也与阿爹一样。” “二哥,你为何会这般想?”宁毓承端详着纠结的宁毓闵,诧异不已。 “你是你,三叔是三叔。二哥在瘟疫时,无惧生死,更不嫌弃脏,与病患形影不离。当时有许多大夫,敢跟着二哥的可只有三五人。” 瘟疫一事,宁毓闵久久不能忘怀。当时他一心扑在病患身上,忘了自己的危险。过后回想起来,不免也感到害怕。盐糖水并非仙丹良药,依然有许多人死亡。 宁毓闵长舒口气,道:“你说得是,我总是想太多,钻了牛角尖。小七,还没给你道喜呢。明年春闱,你当中状元!” 宁毓承笑道:“同喜同喜,只有个功名出身就足够,我不给自己太多的压力。” 宁毓闵清楚宁毓承的想法,他并非是故意谦虚,解元状元的名声,他真不需要。 宁氏如今花团锦簇,花无百日红,花谢之后满目疮痍。 宁毓闵在自己快陷入失落中时,忙摇了摇头,道:“外面道喜的估计来了,我们得出去露个面。” 宁毓承道好,两人用完饭,漱口后走了出去。大门前已经热闹盈天,府衙的高捕头带着差役敲锣打鼓到了门前,抢着来报喜拿赏钱的闲汉们,不甘落后抢在前面,嘴上不断说着恭维话。 此次宁府四人考秋闱,全部高中。崔老夫人准备了一箩筐的赏钱,仆从小厮忙着将钱送出去,大家高兴地拿着钱离开。高捕头他们还要去下一家报喜,拿着宁府准备的荷包,满意离去。 宁毓承同宁毓闵宁毓澜宁毓衡几人一起,与前来道喜的人打过招呼,宁毓闵他们三人去与友人同伴吃酒,他则回了松华院。 夏恪庵已经起身,他坐在廊檐下捧着盏浓茶,睡眼惺忪打着呵欠。 宁毓承从庭院中穿过,走上台阶,夏恪庵呵欠连天,含糊着问道:“都走了?” “走了。”宁毓承走上前,在他旁边坐下,道:“既然困,怎都不多睡一阵?” “敲锣打鼓哐当当,我在床上听得一清二楚,哪还睡得着。等下我要去府衙,秋闱之后,要安排举人进京春闱。”夏恪庵抱怨着,啜了口浓茶。 举人进京春闱,地方州府会派差人相送,提供进京的盘缠。地方州府所给盘缠不多,吃住也简陋。有些富绅子弟看不上眼,则会自己进京。 宁毓承他们人多,准备包下一艘船进京。为了不急着赶路,在三日后就会出发。 夏恪庵打了个呵欠,看上去很是疲惫。他怔怔望着天际飘散的云,失落地道:“小七,薛学正说我会害了你,他人虽啰嗦。有些话说得也对。但愿这次进京,你能顺顺当当。” 昨日夏恪庵醉酒后,拉着宁毓承说了许久。薛学正以及一众官员,对他的文章皆不发表看法。这足以说明,官员在涉及自身时,君子之风荡然无存。 决定成绩要靠着大家的争论,宁毓承认为本身就荒唐。因为他文章本身,在荒唐中又添了滑稽。 夏恪庵承受了重重压力,他想宁毓承的文章被人看到,以及他的立场。又担心宁毓承风头过盛,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 宁毓承静默了下,道:“舅父,以前很少有人提及此事,能提的人,念着自身的利益,他们不会提。有人跳出来提了,受到了无数的反对,最后还是失败了。我不敢想着自己能成功,这将会是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过程。仓禀实而知礼节,人人能吃饱饭,读书,方才有可能。我之所以现在会提出来,我希望有人会看到,会听到,会认真去想,会有人与我一样。等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会有更多的人去做,去努力推进。” 夏恪庵神色动容,道:“我认识许多游侠儿,他们热心肠,到处行侠仗义,官府对他们最为讨厌,头疼。要是律法公道,何用游侠儿出来替天行道。那些君子们,这时反倒都不见了人影。故而,我平生最恨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宁毓承笑起来,道:“舅父,你还没用早饭吧?我让福水去给你端来。” “我不吃了。”夏恪庵没甚胃口,准备吃上一盏茶就走。 这时,夏夫人一脸高兴走了进来,听到夏恪庵的话,扬眉问道:“你为何不吃?” 夏恪庵脸上堆满笑,不由自主放下了茶盏,道:“大姐来了,呵呵,我说不吃茶,不吃浓茶了。” “去拿饭食来,给他煮碗鸡汤面。”夏夫人白了夏恪庵一眼,吩咐了福水几句,又去念叨夏恪庵:“昨夜你就几乎没动筷子,酒水酒水,酒也是水,你现在又喝一肚皮浓茶,等下肠胃该难受了。” 夏恪庵在夏夫人面前,自是只回答对对对,“大姐,给你道喜了,快给我贺喜的红包!” 夏夫人嗔怪地拍向夏恪庵伸出去的手,只见他手掌上,躺着一只赤金蝴蝶簪。蝴蝶眼睛镶嵌着两只红宝石,做工精致,看上去灵动极了。 “你成日尽顾着忙,连阿笙生辰都忘了。这只蝴蝶簪,我从没有戴过,阿笙喜欢蝴蝶,你拿回去送给她。” 夏恪庵眉开眼笑收下了,道:“还是大姐最好。我有时一忙,就顾不上这些,大姐以后多提点我。” 夏夫人不搭理夏恪庵了,她笑吟吟看着宁毓承,道:“小七中了解元,这是大喜之事。前两日我就给阿瑛去了信,让她回府一趟。阿瑛回了话,她下午便会道。等下晚上我们娘几个一起用饭,一家子庆贺一下。” 他们姐弟几人已经许久没有齐聚在梧桐院。前去京城春闱,若考中之后便要派官,若非留在京城,便要外派。除非夏夫人跟着他到任上,以后母子亲人就分隔一方了。 考中秋闱是高兴之事,夏夫人不提这些伤心事,宁毓承如何能不明白。不过他没有多说,只笑着道好,“我反正没事,等下我出城去接三姐姐。” “行,你去吧。”夏夫人点头,她略坐了一会,等夏恪庵用完鸡汤面离去,她张罗着替宁毓承收拾行囊。 宁毓承接了宁毓瑛回府,宁毓瑶与他一起到梧桐院,与夏夫人热热闹闹吃了晚饭。 放榜后的各种庆贺,风言风语,宁毓承都没去管。 两日后,宁毓承与宁氏几兄弟,加上周氏带着小郎,宁毓瑶几个小娘子。堪堪挤入秋闱末尾,还未从惊喜中回过神的赵春盛,一起登上了前往京城的船。 船行驶得慢,一路走走停停,下船前去有名之处游玩。 到京城时,已经进入年底。过年京城本就热闹,恰逢春闱之年,在码头停靠的船沿河等候,远远看去,河上的船仿佛变成了看不到首尾的巨舟。 宁毓承他们的船从清早等到了快中午才靠岸,宁毓瑶走上甲板,她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好冷,好多人啊!” 码头上人头攒动,车流不息。扛着包裹的力工,大声吆喝着:“让开让开,小心撞到!” 京城先前下过了雪,雪后比下雪时还要冷。宁毓承他们都穿上了厚厚的大氅,他见宁毓瑶怕乱了发髻,不可能戴风帽,手一抬,将她风帽严严实实扣在了头上。 宁毓瑶怒回头,见是宁毓承,她白眼朝天,不情不愿戴上了,又伸手去摸发髻:“七哥真是,阿淼,你快替我瞧瞧,我的发髻可有乱掉。四姐姐,你的口脂晕开了,这里这里,哎哟,我来帮你。” 宁毓承忍着笑,宁毓瑶爱美,几个小娘子在船上时,为了挑下船时穿的衣衫,都费神了好几天。 周氏娘家派了人来接,宁悟明差来的长平也早早等在了那里,他怕人多宁毓承看不见,摇晃着双手喊道:“七郎,这里,这里!” 宁毓承看着周氏小郎他们先下去,交代福山他们与长平带来的仆从搬运行囊,与宁毓闵最后下了船。 长平领着他们到了马车前,周氏带着小郎先回娘家歇息,再来给宁悟明请安。外面冷,小郎受不住,周氏的车马先离开,宁毓承也朝车边走去。 这时,长平被一个身穿绯色圆领长袍,头戴冠貌,生得白白净净的中年男子叫住了,他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抬手与宁毓承见礼:“可是宁相的公子七郎君?在下姓陈,在陛下身边当差。” 宁毓承一听,再端看他的容貌打扮,紫色绯色在宫内不能随便穿,便知他是在陛下身边当差,品级不低。 “原来是陈大伴,给陈大伴见礼了。在下正是宁七郎宁毓承。”宁毓承忙客气施礼。 陈大伴避开了,道:“陛下听宁相提到七郎君一行今日进京,差在下来,召七郎君进宫,陛下口旨,想要瞧瞧宁相的嫡长子,可像宁相一般风流。” 刚下船就要进宫,陛下只怕不是看他生得如何,是要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了。 宁毓承心中琢磨着,面上不显,恭敬谢恩应是。他与宁毓瑶她们匆匆交代了句,上车跟着陈大伴往宫城驶去。 …… 第128章 …… 京城天气不比江州府,雪后的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虽是如此,街头巷尾依旧车水马龙。从正阳门进去,能同时容十辆马车经过的御街两旁,各式店铺林立,招牌飞扬。三层高的铺子前,搭着高大的彩楼,伙计在门前大声吆喝,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娘巧笑倩兮,招呼着相熟的客人。 除去大齐的百姓,还有明显来自番邦的异域客人,他们带着奴仆,腰间挎着缀满宝石的宝刀,行走在街头,旁人并不觉着怪异。看来京城平时也这般,对于高鼻深目的异域人,见多识广的京城百姓已司空见惯。 在江州府,除去在出海的码头,番邦的舟船能短暂停靠,补给清水吃食,番邦人一律不许下船。番邦海船必须在京城城郊的西码头停靠,卸货,番邦人在此办理进入大齐的通关凭证,可在京城停留一个月。 京城不靠海,大运河通南北。番邦的海船,皆先到江州明州等靠海的州府,再经大运河进京。 宁毓承一路行来,因着冬日水枯,在荆州等地段水浅,他们坐的两层官船,通行都比较困难。 在江州府等沿海地方,大齐设有海税司。不过,海税司只针对大齐的海船,除外商贸时征收赋税。番邦的商贸货物,由京城西码头的税司征税。 因为行船不便的缘由,大齐的海贸发展平平。朝廷的打算与考量,宁毓承很是清楚。 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等缘由,大齐朝廷对地方州府的控制力不足。海税司虽隶属户部管辖,天高皇帝远,朝廷照样无法及时管控。 将番邦的海船设在西码头,也方便了番邦来朝贡。西郊码头除去户部的税司,还有内帑的内侍,真真热闹又复杂。 汇聚天下权贵与财宝的京城,承平多年,膏肓销金之地,临近过年这般热闹,宁毓承并不感到意外。进了皇城之后,喧嚣就远去了,像是来到了另外的世界。 一道高大的城门隔开了皇城,里面是六部国子监等衙门官廨。穿过皇城,经过护城河,则到了宫城。宫城的城门与皇城一样高大厚重,在宫门口,除去御辇,车门皆不许通行。 宁毓承下了车,陈大伴在宫门口等着。他大步上前,陈大伴朝皇城司守卫出示腰牌,守卫放他们进了宫门。 陈大伴一言不发走在前面,两个小黄门则走在宁毓承身后。几人安静穿过广场,到了元丰帝临朝听政的福庆殿。 福庆殿并非单独的大殿,由宫与殿围在一起组成。大殿与各道门之间皆有禁卫看守。陈大伴领着宁毓承经过前面大殿的夹道,到了后殿的御书房。 “七郎君稍等。”陈大伴停下脚步,上前对一个穿着深紫色的中年白面男人见礼:“孙大伴,七郎君来了,陛下可得空。” 孙大伴不动声色打量着宁毓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朝他颔首道:“陛下等着呢。”说罢,孙大伴侧身打开了门帘,走在了前面。 宁毓承抬手施礼道谢,跟在他身后进了御书房。孙大伴上前请安:“陛下,七郎君到了。” “哦,快过来,让朕好生瞧瞧。”元丰帝朝门口看来,离得远,宁毓承照着规矩微微垂首,尚未感受到天子威严。 宁毓承上前见礼,等元丰帝叫起之后,再向坐在下首的宁悟明请安。 元丰帝赐座,宁毓承谢恩后,坐在了宁悟明的下首。 离得近了,宁毓承不动声色打量着元丰帝,登基十年的君王,穿着深色绣龙纹常服,头戴缀着硕大玳瑁的冠帽。白胖,眼尾眼袋都往下耷拉,眼周浮着一圈淡淡的青色,看上去与中年养尊处优男人并无不同。 承平之君,任上的政绩乏善可陈。生在帝王家,做太子储君八年,对帝王平衡手腕自是最为熟稔。 宁毓承想起史书上记录的各朝君王,成百上千的帝王,在史书上只留下年号谥号,平庸无奇淹没在历史尘埃里。 元丰帝笑道:“哈哈哈,宁相,你的七郎比你生得高大,俊朗,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宁悟明看似不同意,故意嫌弃道:“吃得多,当长身子。” 看来君臣之间关系亲密,宁悟明能否认宁毓承比他强。 元丰帝笑个不停,道:“你就是嫉妒。”笑了一会,他话锋一转,道:“宁相,你恼羞成怒,也不当如此,七郎竟被你说成了饭桶。七郎可是江州府解元,他的文章朕读过了,王相杜学士他们皆争相拜读,皆称七郎的文章新奇。” 宁毓承这时明白过来,元丰帝是因为他的策论文章,引起朝臣的议论,在他进京时就传召到宫中,不给他准备,想打个措手不及质问他的本意。 元丰帝的转折有些生硬,说话也与权贵一样,弯弯绕绕点到即止,让下面的人去猜。 有人称这种说三分留三分为深沉,也有人认为,传达意思时语焉不详,是不承担责任。要是事情出了错,责任就不在自己。 宁毓承以为,元丰帝这般,是为了保证天子的神秘。毕竟天之子,天威深不可测,要保持距离,让人看不清楚,才能显出天家气度。 宁悟明是打太极的高手,道:“唉,王相杜大学士,他们不曾在江州府参加秋闱。要是去试一试,便能得知有多难。陛下的江山能人辈出,若非剑走偏锋出其不意,哪能在秋闱中崭露头角,得陛下召见。” 宁毓承端坐着,谦逊听着君臣之间的你来我往。 风 流儒雅的宁江南,要小心翼翼消除陛下心中的疑虑,还不动声色拍了陛下的马屁,真是难得。 元丰帝听到自己的江山能人辈出,宁毓承也是自己的子民,心下甚悦。他看向宁毓承,问道:“世人都赞扬君子,贬斥小人行经,你如何想到了律法上去,莫非你对此不以为然?” 既然元丰帝直接向宁毓承发问,宁悟明就不好回答了。他带着一贯的温润笑意,看着宁毓承,静等着他回话。 宁毓承看出宁悟明实则紧张,毕竟帝王多疑,他要是答不好,可以年少气盛来解释。只他的春闱,以后的前程就麻烦了。 夏恪庵曾说过,官不好做,宁悟明不容易。他虽事事通透,但他不一定做得到如宁悟明那般。 宁毓承承认的确如此,他对这一套打心底的厌恶。且以现在人的寿命,活到六十岁就算高寿,在短暂的生命中,他不会浪费在这些上面。 虽知道该如何回答,宁毓承还是照着本心道:“回陛下,圣人之言,学生自当深以为然。想到律法,乃是学生见到官员不守律法,藐视律法,造成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 宁氏在青州府瘟疫中出力,宁毓承也在。元丰帝心道,到底是年轻读书人,满腔热血,容易被鼓动。 元丰帝道:“好,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宁相,你这个儿子,果真年少有为。” 宁悟明笑道:“到底年轻啊,得罪人而不自知。陛下,臣要去问问王相杜大学士,要他们给小七的文章还个公道。” 元丰帝伸手点着宁悟明,道:“哈哈哈,你还真是护短。王相杜大学士没说七郎文章写得不好,可别去惹事了。” “陛下,臣不惹事,就跟王相杜大学士好生讨教讨教。”宁悟明嘴上虽这般说,手却慢慢挽着衣袖,看上去似乎要与他们打架。 元丰帝一愣,接着他乐不可支道:“王相年岁大了,你别气坏了他的身子。杜大学士消瘦,可不是你的对手。读书人,怎能动手?” 宁悟明嘴上应和,衣袖却挽得整整齐齐。 君臣之间说说笑笑,宁毓承坐在那里,听着他们废话中的含意。 宁悟明喜欢骂人,但他不至于与人动手。一副要去王相杜大学士要干仗的模样,估计是元丰帝乐意看到重臣之间关系不和。 要是朝臣之间同心协力,元丰帝该担心自己身下的龙椅了。 在御书房坐了一会,到了午膳时辰,元丰帝留了饭。饭后,元丰帝要午歇,宁悟明与宁毓承一起告退。 两人离开福元殿,雪后的太阳高悬,照在身上不见任何的暖意。屋檐上垂着些小冰凌,在太阳下晶莹闪烁。 广场空旷,宁悟明小声道:“小七,你这次的解元,有朝臣参奏你舅父与薛学正亢壑一气,因着是亲戚,让你拿了第一。陛下召见你,也是不放心,要亲自看看你。宁氏在江州府,在京城的传闻中,被说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 宁毓承慢慢道:“宁氏要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先要发兵将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嘴打碎。” “你小子!”宁悟明瞪了他一眼,旋即笑了,道:“我也是这般回他们。你提到的律法,对谁最不利,当是朝臣官员士绅。陛下巴不得如此,这次瘟疫,大齐损失惨重,内帑可舍不得拿钱出来。” 瘟疫影响到了元丰帝钱袋,巴不得将造成他损失的官员都砍头。身为天子,也不敢为所欲为,要是招来上下官员的大力反对,他估计要被推下龙椅。 元丰帝压折不发,宁悟明与其他朝臣官员互骂一通,此事就这般过去了。 “听说陛下召你进宫,我知道你知道如何应对,还是有些担心。陛下上了年岁,愈发不好相与,要是你略微透露出野心,就该惹陛下生气了。陛下不喜欢野心,野心会带来麻烦。最好天下都太太平平,奏折都是报喜。” 宁悟明叹了口气,无奈道:“广平巷那边在太宗时,周围荒凉,工部拿来做了兵器库。内帑给宫中呈现的焰火,与兵器库也在一起。随着京城人口越多,广平巷周围变得热闹起来。早就提出,周围百姓众多,焰火堆放在那里不稳妥,要是炸开着火,后果不堪设想。本是工部管着此地,内帑强势,内侍接了过去。工部不管,内帑也推诿。自太宗就在的兵器库,兵器乃是重中之重,不能轻易动工搬迁,一是要考虑到兵器库的安全,二是要寻一方合适之地,还要钦天监看过,陛下要去问过祖先。陛下以为麻烦,内帑的人也不愿多事。如此重大之事,就这般拖着,迟迟未决。” 先前宁毓承的回答,宁悟明着实捏着一把冷汗。幸好宁毓承并没有回答太多,提出革新的想法。 刚登基时,元丰帝总有三分热情。帝王做久之后,在权势富贵中,热情就随之流逝。 十年,元丰帝做帝王太久了! 宁毓承坐船都不累,只进宫一会,便感到意兴阑珊。他嗯了声,就没再说话了。 走过护城河桥,宁悟明要回去政事堂官廨,停下脚步看了看他,道:“赶路辛苦,你先回去歇着吧。” “好,阿爹,我先回去了。”宁毓承与宁悟明道别,出了皇城。 长安驾车,带着福山等在城门外,宁毓承准备上车时,听到一道隐约熟悉的声音在喊他:“宁七郎?” 第129章 …… 宁毓承循声看去,皇城对面茶楼走来几个长衫学生。他们年纪有老有少,其中披着雪青锦缎大氅的青年郎君,宁毓承觉着有些眼熟。 “真是七郎!”那人看清宁毓承,脸上堆满笑,抬手遥遥一礼,快步走了过来。 宁毓承看到他笑起来眯成一道线的眼眸,这时反应过来,竟然是多年未见的陈淳祐。 怪不得宁毓承相逢不相识,陈淳祐变化太大。除去长高一头,胖了些,真个人的精气神,与以前相比简直时脱胎换骨。 以前的陈淳祐瘦弱如豆芽,总是佝偻着腰,眉眼如泡在黄连水中,苦巴巴。在人前缩手缩脚,脆弱地守着自己仅有的尊严。 如今的陈淳祐,自信,神采飞扬,那点拘束,则是两人久未见面的生疏,以及宁毓承的身份。 与陈淳祐同行的几人走了过来,他一一介绍,原来他们都是来自陕州府应试春闱的举人,大家团团见礼。 到宁毓承的姓氏,他们的客气中,不知不觉带上了小心翼翼的讨好与恭敬。 陈淳祐籍贯江州府,按照规定,该在江州府参加秋闱,他却在陕州府应考。 宁毓承心中疑惑,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他并未多言,只笑着道:“一别多年,居然在这里重逢。这些年,你可还好?” 陈淳祐离开江州府后,统共写了三封信给宁毓承。 初次来信,是刚到陈全进的任上睢宁县时,他写信报平安,提到睢宁当地的穷困。字句间透露出他的纠结,一方面对新身份的期盼,一方面可能见到睢宁与江州府相差太远,因此心生失落。 第二封信是一年后,他写信来,提及睢宁的种种,他在县学的学习。这次他的文风乍然改变,喜悦与傲然自信几乎跃然纸上。 最后一封则是宁礼坤去世半年之后,他在邸报上得知后,写信前来问候,寄托哀思。 宁毓承一一回了信,后来他太忙,估计陈淳祐有了新的友人伙伴,两人就断了联系。 陈淳祐高兴地道:“我前年成亲,犬子已满周岁。阿爹也从睢宁调往了新丰县,虽同在陕州府,算是升了一升。” 睢宁是下县,新丰县则是陕州府地域最光,人口最多的上县。陈全进依旧是县令,品级却不同,从正八品升任至七品。 当时陈全进前往睢宁赴任时,身负近万贯的负债。按照陈全进的俸禄,三十六年才能还 清债。区区几年间,陈全进又升了官。 宁毓承道了恭喜,“我先前初到京城,尚未安顿下来。等我回府安置好之后,再派帖子给你。你如今住在何处?” 听到宁毓承刚到京城便进了宫,陈淳祐与他的同伴们,不由自主露出艳羡之色。 陈淳祐道:“我住在陕州府的会馆,就在贡院附近。七郎路途劳累,我便不打扰了。待过上日,我上门来拜访。” 宁毓承颔首,抬手与他们道别,上马车离去。 宁府在京城的宅邸,离皇城约莫一炷香的路程。当年是太宗赏赐给宁氏,距今已近百年。周围聚居着勋贵,安宁静谧。 京城寸土寸金,尤其是临近皇城的宅邸,在大齐立国之初就分了出去。后来哪怕是首相,也只能另寻住处,早起赶到皇城当值。 宅邸历经时日太长,厚重古朴。里面古树参天。在夏日时阴凉,寒冬时就显得幽深了。 宅邸比不上江州府的宽敞,在京城就极为难得了。前后五进带着小院落,亭台楼阁飞檐斗拱,还有一座与金水河相连,不大不小的湖。湖中九曲回廊连着湖心岛。 冬日的太阳,晃过午后就不见了,留下些余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波光中映着残荷积雪的倒影。 宁毓承的院子临近湖,临窗凭栏,能看到湖面的残阳。福水已经收拾好了行囊,按照他平时的习惯,将屋中的摆设古玩撤走,尽量让屋子变得简洁宽敞。薰笼将屋子熏的暖意融融,熄灭香炉中的香,只留几枝梅花,吐露着淡淡的香气。 小炉的水沸腾,宁毓承提壶冲茶,刚吃了半盏,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宁毓闵来了。 “二哥,快过来坐。”宁毓承坐起身,招呼着宁毓闵。 宁毓闵走进来坐下,四下打量,道:“小七这里收拾过了,真好,我回去也让大海他们收拾一下。京城的宅子,庄重是庄重了些,就是不敞亮。” “二哥可是不习惯?”宁毓承问道。 “初到京城,是有些不习惯,过两日就好了。”宁毓闵说道,端起茶抿了口,感叹道:“一路行来,京城到底与江州府不同,我都不敢随意出门了。” “毕竟是朝廷中枢之地。”宁毓承淡淡道, 举全天下之力,京城总要与别处不同,这是大齐的脸面。 宁毓闵附和了句是,犹豫了下,问道:“小七,陛下召见你,可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问了几句秋闱文章,留了饭,陛下要午歇,我与阿爹就告退了。”宁毓承说道。 宁毓闵舒了口气,道:“你一下船就被带走,虽有二伯在,我始终担心,怕你有事。” 宁毓承道:“没事,二哥不用担心。我出宫的时候,在皇城前,遇到了陈淳祐。他来年也要下场春闱。” “咦?”宁毓闵也诧异不已,道;“陈淳祐籍贯江州府,不曾听见他回江州府秋闱啊。难道他在别处下场考了秋闱?” “陈全进还在陕州府做县令,从下县升任了上县,陈淳祐在陕州府考了秋闱。”宁毓承说道。 宁毓闵愣了下,道:“这里面的究竟,我就不明白了,估计二伯父会清楚如何回事。” 以前宁毓承听说过改户口读书考试之事,他估计陈淳祐也是如此。看来,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传了千年,本质上没甚改变。“注” 两人吃着茶说话,宁悟明下值回府,宁氏一众人,聚在花厅一起用了晚饭。 饭后,宁悟明道:“你们赶路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京城寒冷,你们要出去游玩会友,定要带着老宅的仆从随行,注意别冻着了。院子需要什么,跟伺候的仆从知会一声便是。” 大家齐声应是,施礼告退。宁毓承留了下来,说了见到陈淳祐之事。 宁悟明道:“如陈淳祐这般的事,早就不是稀奇。江州府文风浓厚,进士名额多,参考的举人更多。哪怕落榜的举人,学问也不输给其他州府考中的进士。陈淳祐若在其他州府考试,比在江州府要容易。陈家也并非祖上就是江州府人,乃是从外州府逃难而来。祖上籍贯已不可考,他可称找到了祖上,立几个碑去拜祭一番,就改了籍贯。枭雄豪杰历代立国的帝王,追封先祖时,将泥腿子镀金身,吹到了天上去,皆是如此。有些祖上已经往外吹过了,一时难以自圆其说,只要有门道,照样可以别籍考试。” 规定是规定,有了权钱,什么都能办到。 宁悟明道:“陈全进在任上做了不少事,算得上清官了。” 宁毓承诧异了下,若有所思问道:“陈淳祐已经娶妻生子,当时我未曾问他妻子出自何家,阿爹可知道?” 宁悟明道:“陕州府秦知府妻子汪氏远房侄女,汪氏是楚州府富绅,嫁妆应当丰厚。陈全进当年举债去做官,有些人到任上,一两年就能还清。陈全进到任上,五年以后才还清了账目。京城这边放债之人,我听说过几个,从他们处一打听,官员品行如何,比吏部考评真实百倍。吏部上下也懂,他们绝不会这般做,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得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又是一年春闱,在京城尚未侯到官的人,估计愈发心急如焚。新科进士出来,他们轮到官的机会少之又少,要赶在春闱放榜前拿到吏部的遣官任书,只怕得要举债更多。 举债必须还,钱从何处来,自然不言而喻。日积月累下来,就变成了恶性循环。 宁毓承没有做声,贪腐之事绵延不绝,像是陈全进那般,贪腐不算多,还做了些实事的官员,在大齐已经算得上清廉好官。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接下来的时日,宁毓承除去周氏娘家吃过一次宴,招待过上门来拜访的陈淳祐,陪着宁毓瑶她们除去玩耍过两三次,皆借口留在府上读书,未曾出门,也没理会送来请他去各种文会的帖子。 转瞬间到了过年,京城的新年,进入冬至就开始欢庆。到了过年时,愈发热闹。洒扫贴桃符吃屠苏酒,大年三十晚上驱傩,爆竹声整夜不停歇。 过年时,宫中的宴席不断。大年初一一早,宁悟明就进宫朝拜,陛下赐宫宴。到了下午宁悟明回府,脸色发白,周身都带着寒意。 宫宴在广场上举行,天寒地冻的天气,吹着寒风三跪九叩,谁都吃不下冰冷的御膳。 宁悟明虽没有如夏恪庵那样骂街,宁毓承见其脸色,估计他在心中骂了无数遍。 过年酒宴多,宁悟明已经尽量推却,还是有些无法推却的宴席。比如宫宴,元丰帝要宴请前来朝拜的番邦使者,除去收朝贡,还要赏赐他们。 进贡的贡品,以及赏赐的礼单,宁毓承仔细看过。 宁悟明很是尖锐地道:“就是穷亲戚来打秋风,主家富裕,散几个钱出去,听些奉承吉祥话,图个乐呵。 主家穷的,打肿脸充胖子,勒紧裤腰带挤出些来,决不能落了脸面。” 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嘴上抹些油装作吃饱了肉,在外面前要光鲜,决不能落了面子。 家丑不可外扬,也是一样的道理。丑在自己家中,腐烂臭不可闻,自己无论闻不闻得到,但绝不承认,更不能掀开。 这些习惯规矩,刻在了骨子里,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绵延数千年。 自卑,亢奋,自傲,复杂得令人费解。 今年不同以往,宁悟明很是不客气,将宁毓承推出去赴宴:“代父从征,你难道要老子这把老骨头都散了架?” 宁毓承捏着鼻子去了几府,他初到京城,大家将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对他格外关照。 受着来自四面八方关照的宁毓承,饶是他再沉得住气,也烦躁得想骂人。 能得这些府上一张请帖,有些人视为莫大的荣耀。 比如到京城春闱,来自各州府的举人们,到处投帖子拜会。有些府上也愿意接他们的帖子,毕竟他们祖上都有叫得出名号,光闪闪的祖宗。而且有可能是新科进士,以后大有前程,先结交一二,搭上关系,以后说不定用得着。 年要正月十五后方算过完,元宵比过年还要喜庆,猜灯谜放焰火。在皇城前沿着御街搭满了灯棚,元丰帝携皇后后妃,皇子公主以及亲近重臣们,登上城楼看焰火,与民同乐。 十五之后,过年的喧嚣终于过去,热闹却没停。 捞名声的,捞关系的,探讨学问的,十二时辰不断冒出头,文会酒宴不断。京城的食铺茶楼,生意好得一座难求。 宁毓承从不去参与,陈淳祐给他下帖子,他都婉拒了。 宁毓润他们去过好几次,很是乐在其中,结交了不少新的友人。 直到二月中旬,春闱正式开始。 第130章 …… 天还没亮,贡院门前已经围满了人。提着考篮的考生等着入场,巡逻的护卫来回提醒:“别乱跑,不许夹带,一经查实,当照着舞弊处置!” 京城的早春,比江州府冬日还要寒冷。地上结了薄冰,踩在上面喀嚓响。等了没一会,寒意就从脚底心往上爬,连着双腿都快失去知觉。 宁毓承挎着考篮,跺着脚取暖。在他身后的赵春盛,跟着嘀咕抱怨:“好冷啊,一天坐下来,人都得冻僵了。” 贡院已经上百年,砖木房四面漏风。屋顶又高,里面还不许点炭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世人都以能吃苦为夸赞,读书人当不例外。 宁毓承从不相信这些鬼话,除去自我麻痹,以及麻痹他人,毫无用处。 否则,庙宇的香火,就不会那般鼎盛。 穷人求来世富贵荣华,权贵求来世继续富贵荣华。 宁悟明道:“户部没钱,工部拿不到钱,不愿意去修。礼部一来一去嫌麻烦,只要不倒塌,将就着用便是。” 考生当然不会有疑义,大家一起吃苦,反正只三天,穿着裘袍撑一撑,待三天过去,就能走上仕途,成为人上人。 宁毓承脚上穿了三双细布袜,外面套着鹿皮长靴。考试时不许穿大氅,便在外袍里面套着皮裘夹衫。 穿得厚,宁毓承感到浑身被绷住,抬腿时,连腿都不好弯。 赵春盛也穿得厚,他本来就胖,足似一个大圆桶,跺着脚时,地都要晃三晃。 在他身后的宁毓润笑骂道:“赵春盛,你小子别将地踩塌了。” 赵春盛长大之后很注重容貌,听到宁毓润嘲笑他胖,耷拉下脸有些不悦。他朝前走了两步,靠近宁毓承,离宁毓润远了些,方回头还击道:“你难道又比我瘦了,呸!” “总比你瘦,赵胖子。”宁毓润笑嘻嘻,冲着赵春盛挤眉弄眼。 两人你来我往,倒冲散了些考试的紧张。 终于到了宁毓承,他挎着考篮走上前,按照护卫的指定,在核验官吏的案桌前站定。 春闱核验与秋闱差不多,前朝有段时日需要脱衣查有无夹带,读书人认为“有失取士之体”,不再脱衣检查,增加了巡视的兵将。 平时在明明堂考试时,也经常按照春闱考试的规矩来入场,进行考试。 明明堂出来的考生,熟知什么能带,什么不能带进考场,对核验这一关,早已驾轻就熟。 核验的官吏对过宁毓承的录名,翻动检查过考篮,给他一个号,便让他进去了。 贡院考场内,寻到号的考生已经坐好。宁毓承的号在靠讲台右前方,他上前放下考篮,不动声色四下打量,大约估计了下。 整个贡院,约莫有上百个兵将巡逻,气氛森严。 考试在辰时中准时开始,下午申时中结束。考生迟到不得进场,考试答完考卷,可提前交卷离场。 天一点点亮起来,考场逐渐坐满,考官走了进来。 考官在考试前保密,为了避嫌,被指定春闱的官员一般在差使派下来时,就开始闭门谢客。 此举好比是掩耳盗铃,朝廷又有了应对措施,便是考卷不但糊名,还采取誊抄制度。誊抄后,阅卷的官员认不出笔迹,便能杜绝舞弊。 除此之外,考试结束后,贡院便会关门,所有阅卷的官员被关在里面,直到阅卷结束。 官员当然不会被关在考场,他们在贡院另外的屋子中,有歇息的地方,还有仆人将他们伺候得舒适妥帖。 今年的主考官是门下省金侍郎,与宁悟明一样,他也位同副相。金侍郎学识丰富,以一手行楷闻名天下。 宣读考试规定之后,考试正式开始。 与秋闱相同,第一天考帖经,春闱比秋闱多考十帖。 拿到考卷,宁毓承先看题目,顺便磨墨。清水放久了,已经开始结冰,不好磨开。墨汁对写字重要,宁毓承先放弃看题目,专心致志磨墨。 待磨好墨之后,宁毓承飞快捡着十拿九稳的题目回答。要是他不赶快些,墨汁又会被冻住。 写字时手臂动起来尙好,就是自腿下开始发寒。宁毓承在桌底下左右张合着腿,再抬脚,让腿脚血液流动起来。 时辰一点点过去,考场的动静越来越大。有人擤着鼻涕,也有人吸鼻子。 金侍郎与一众考官,兵将们来回走动。毕竟天气着实太冷,只要考生不曾有作弊的迹象,他们皆置之不理。 起初宁毓承还能坚持住,到了午间气温升高,由于坐着不动太久,并没有感到好过些,反而越来越冷。 宁毓承请示去如厕,角落恭桶快满,臭不可闻。他屏住呼吸闭眼迅速解决了,快速退了出来。来回走动,被臭味冲击之后,宁毓承感到脑子清明了些。 在京城这段时日埋头苦读,今天的帖经,宁毓承基本上都十拿九稳当。 下午与早间一样,天气只会越来越冷。宁毓承检查了两遍,在脑子开始昏沉时,果断交卷。 陆续有人交卷离场,宁毓承走出去时,看到两个兵丁架着一个晕倒的考生走了出来,四下找着那人的家人仆从。 有人奔了上前,着急地问来问去。宁毓承看了片刻,长叹了口气。 长安与福山福水他们都等在考场外,这时他们跑了过来,福山福水紧张不已上前接过考篮,小心翼翼问道:“七郎,考完了?二郎他们都还没出来。” 有大海他们在这里等着,宁毓承不知他们何时出来,道:“考完了,走吧,我们先回去。” 福山福水驾车送宁毓承回府,长安领着人继续等在贡院前。回到府,进了暖和的屋子,再吃了盏热茶下肚,宁毓承总算缓过气。 没多久,宁毓闵她们陆续回府。福山出去打听之后回来,道:“七郎放心,二郎他们都没事。” 宁毓承嗯了声,他想了下,道:“你去跟他们都说一声,明天再多穿些,多带几块布巾擦鼻涕。要是冷得受不住,一定不要硬撑,头脑发昏会出错。要是因此着凉生病,脑子更不清楚,后天考策论才是重中之重。” 福山出去了,从宁毓闵到宁毓衡他们都交代了一声。到了晚间,宁悟明下值回府,再每人去看过一遍,他也不问考试如何,只叮嘱莫要生病,吃好睡好。 翌日的天气与昨日一样寒冷,考场有人咳嗽,擤鼻涕的声音络绎不绝。宁毓承带进去的布巾,也全部用完。 墨义的考题,一样比秋闱多十条。宁毓承有道墨义不能确定,他试着在草纸上墨了几次,选了最通顺的写上,在他即将在衣袖上擦清鼻涕时,交卷离场。 他出去没一会,福山赶来马车时,宁毓闵他们也陆续出来了。大家一起回府,说了几句今天又有两人晕过去的闲话,各自回屋歇着,等着应战明天最后一场最重要的考试。 策论一科占据的比重大,寒冷的考场,兵将走动的脚步声,仿佛是踏在大家的心上,考场严肃得带着臭味的空气都变得凝重。 今年的策论题目,因为先前的瘟疫,估计大多考生都猜到了。 题目出自《周礼。地官。大司徒》:“荒政十有二,一曰散利,二曰薄征 ,三曰缓刑瘟疫横行,当以何为重,何次之?” 宁毓承骂了一句,墨义考试时,墨到了这道题目,恰好是他不确定的那道,他蒙错了顺序。 不过,说到赈灾一类,就是宁毓承擅长的了。他曾深入救灾前方,对这些有充足的经验,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除去他,宁毓闵也参与了救济,亦应该深有心得。 宁毓承认为,这道策论题目,宁毓瑛比考考场上的九成考生,都能写得详尽实用。 但是策论文章,只是策论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枯树开花,不一定能做实事。同样,能做实事者,如文先生,科举屡次不第。 宁毓承缓缓磨墨,防止墨水冻住,思考着如何在实用与无用废话之间,取得一个平衡点。 最后,宁毓承下了决定。他将救灾最重要点放在前面重要阐述,详细论述如何实施。反应迅速,先民后物,以百姓性命为重,安置灾民,这是抢救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点。 他把缓刑放在了前面,一是震慑趁乱为害之人,也是震慑救灾不力的官员。稳定的局面,有利于让灾民振作,且团结起来,共度时艰。 最后一点,宁毓承将敬鬼神直接抹去。敬畏天地,是人太渺小,无法与天地抗衡。 人该有畏惧,约束。绝非鬼神,而是身而为人,应有的道义,同情,慈悲。 交完卷走出考场,宁毓承站在那里,迎着夕阳下吹来的寒风,用力将考篮砸了出去。 迎上前的福山福水吓了一跳,他们嘿嘿笑着,跑去将撒出去的砚台,笔墨捡起放进考篮中。 “七郎,还有殿试呢。”福水提着考篮,笑着道。 殿试时只用人前去,笔墨纸砚由宫内提供。福山福水不懂,他们也不会懂,宁毓承这辈子不想再参加任何考试的心情。 在宁毓承身后出来的考生,见状也嗷嗷怪叫,跟着将考篮一扔,叉腰哈哈狂笑:“考完了,终于考完了!” 随着他仰头,清鼻涕哧溜滑到嘴皮上,他熟练地抬手,抹在了衣袖上。 宁毓承不禁哈哈大笑,这几天下来,估计大家做得最熟练的,便是这个擦清鼻涕的动作。 回到府中,宁毓承换过轻便衣衫,洗漱之后往榻几上一躺,放松地翘着腿,吃点心歇息。 其他几人陆续回府,宁毓闵最先来找宁毓承,他既感到轻松,又觉着纠结。 “七郎,今年的题目,照说我能写好。就是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既要写得出彩,又不能出错。” 宁毓润随后进屋,听到宁毓闵的话,他跟着叹气,往榻上一歪,挤开宁毓承的腿,“小七,你让让。” 宁毓承收起腿,宁毓润盯着他道:“小七,你文章如何写,快道出来我们听听。” “我就那样写。”宁毓承压根不想说话,他反问宁毓润:“三哥,你怎样写的?” 宁毓润说了一半,宁毓衡宁毓澜也进来了,他们追着宁毓润再从头说起。 几人分别将自己的文章大致说了下,毕竟都不是考官,谁也不知文章的好坏,一时没能得出个结论。 “还是小七的文章扎实。”宁毓闵最后总结道。 “不一定,金相喜欢写得精巧的文章。”宁毓润说道。 “小七的文章,一向实用。”宁毓澜瞄了眼宁毓承,说道。 从学写策论文章开始,宁毓承的文章,就像是在写使用册子。这一直是他的缺点,被宁礼坤教训过多次,大家都知道。 宁毓闵给宁毓澜递眼色,让他别多说。宁毓承并不在意,笑道:“反正已经考过了,我再也不考了。要是考不中,让阿爹给我个恩荫,我有个功名出身就可以了。” 宁悟明身为相爷,当然能恩荫子侄。不只是宁毓承,除去隔房的宁毓润,宁毓澜他们都能得到他的恩荫。 “阿爹的品秩低,无法给我求恩荫。”宁毓润瞥了眼宁毓衡他们,闷声道。 宁毓润父亲宁悟川还在甘州当差,从以前的通判升到了知州。州的品级比府低,虽然替宁毓润求不到恩荫,甘州有盐场,给宁毓润留下了数不清的家财。 “我要先睡几天,你们都不要打扰我。”宁毓润很快就振奋起来,举着手臂宣布道。 “我也要好好睡几天,谁要打扰你。”宁毓衡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手抬了抬道别。 大家各自离开,宁毓承安静下来,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翌日,宁毓承趁着午间天气好,出府去到处闲逛,等到冷下来时再回府。 宁毓承逛去了宁悟明提到的广平巷,这边聚居着工匠,各式手艺人,街巷拥挤而热闹。 兵器库与将作监离百姓的宅子,隔了还不到御街宽的距离。如宁悟明所担心那般,要是将作监库房的焰火出事,肯定会波及周边的百姓。 宁毓承回府之后,与宁悟明也提了,让他无论如何,至少要赶快将作监挪出去。 宁悟明捏着鼻子,又去跟内帑吵架。宁毓承看他骂来骂去,似乎没甚用处,便给他出了个馊主意:拿些钱财出来,请京城的地痞无赖,天天躲在管内帑的杨都知马车后面骂,吐口水。 杨都知找到京城府尹,抓了一批地痞无赖。只地痞无赖爱财,滚刀肉一般,放出来后,拿了钱还敢骂。这次他们聪明了些,隐藏得极好,骂过之后,拔腿跑得飞快。 消息传出去,广平巷周围住着的百姓不干了。他们虽怕杨都知,关乎着一家人的性命,法不责众,杨都知一到广平巷,马车被团团围住,几乎被愤怒的百姓掀翻。 最终,杨都知头疼不已,答应尽快把将作监搬出来。 在吵闹中,贡院门打开,春闱放榜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0-140 第131章 …… 仿佛全京城的人都来到了贡院,离得还有快两里地远,车马开始拥堵。有人的鞋子都被挤掉,还有人爬到远处的树上,探头张望。 京城的闲汉们最积极,等到榜单张贴出来,赶去向新科贡士道喜,腿脚灵活些,一天下来能领不少的赏钱。 赵春盛考完走出贡院时,心里就有了大致的底,他肯定考不中。自己本不想来,差了小厮前来看榜。 心里到底放不下,又怀着那点说不出的侥幸,心道如果像是秋闱那般,祖坟再开一次裂呢? 赵春盛一大早还是来到了贡院,此时大门处已经围着不少人。不过他仗着自己的身形,举着双手大声吆喝,腰一扭一撞,人群自发给他让开了条道。 没一阵,贡院大门打开,礼部官员在兵丁的护卫下走出来,指挥兵丁将榜单张贴到了大门前。 原本吵吵嚷嚷的贡院,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屏声静气盯着榜单。 很快,有人高声叫嚷起来:“中了,中了!” 旁人或者艳羡,或者道着恭喜,也有人什么都听不见,凝神静气死死盯着榜单。 赵春盛便是这般,他先从底下往上看起。一个个名字看过去,到了十三位的时候,他看到了陈淳祐赫然在列。 “兴许名次靠前呢?”赵春盛嘀咕着,自我安慰道。 名次接连过去,赵春盛从最底下看到了第一,始终未曾找到他的名字。 事实已经昭然若揭,赵春盛还是不死心,从第一再看到了末尾。 虽早有预料,赵春盛心中还是不好受,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往外走。 此时贡院到处都是人,兴高采烈庆贺声,落榜嚎哭声,吵嚷得天上的云都飞快溜走。 赵春盛还是如无人之境,顺顺当当走了出来。小厮不敢劝,小心翼翼跟着他,见到前面熟悉的人影,他喊了声:“大海。” 大海折好手上的名录回头,看到赵春盛的模样,心里大致有了数,抬手朝他见礼:“赵郎君也来了。” 赵春盛对大海比较尊重,他打起精神点头道:“大海也来了。” 先前,赵春盛心中着急,只顾着找自己的名字,已经不记得宁毓闵与宁毓承是否榜上有名,问道:“二郎与七郎都高中了吧?” 大海笑着道:“都中了,二郎考了十三名,七郎第三名呢!” 赵春盛这时关心起宁毓承来,两人交好,他当即道:“谁考了第一?竟然有人名次拍在七郎前面?” 他的嗓门大,引得周围的人朝他们看来。大海忙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赵郎君莫要这般说。” 赵春盛知道宁毓承不喜张扬,他忙四下张望,问道:“二郎七郎呢?福山他们怎地不见人,就你来了?” “是,二郎与七郎都不喜拥挤,只我一人来了。”大海答道。 赵春盛想起什么,连声问道:“宁三宁四宁五他们呢,他们可有考中?” 大海尴尬地道:“四郎考中了三十七名,三郎五郎这次都没在榜上。” 不知为何,赵春盛的气一下平了。宁氏只中了三人,宁毓衡考中三十七名,与陈淳祐的名次都靠后,他们两人休说一甲,二甲都进不去,在三甲以后,赐同进士出身。 宁毓衡出身宁氏,叔父又是相爷,寻个差使没问题 。 只陈淳祐则不同,他阿爹仅仅是个小县令,这次不知可会想他阿爹那样,侯五年官才得个偏僻之地的小县令。 “走,我们一道去给二郎七郎道喜!”赵春盛嘿嘿笑,主动走在了前面。 大海忙跟了过去,大家一起回到宁府前的巷子,相府大门前,聚满了道喜的人。 管事仆从在往外撒果子,铜钱,赵春盛来了劲,挤进去嘴上不要钱说着庆贺的话,接了一捧果子,扔进嘴里喀嚓嚓吃起来。 大海看得无语,赵春盛浑然不觉,捧着果子前往宁毓承的院子。 一边走,还还不时回头看大海催促:“快点啊,大海,这是相府,你要在前面带路,我不能随便闯。” 大海知道赵春盛的脾性,宁毓承与他是同窗,不会计较这些小规矩。将赵春盛领到院子前,先进门回禀,没一会,出来将他领了进去。 宁毓承与宁毓闵坐在一起悠闲吃茶,看着大海抄回来的春闱名录。 赵春盛人还没进屋,在门边便举着手就作揖下去:“给新科贡士道喜了!” “快过来坐。”宁毓承已经得知赵春盛落榜,见他还能说笑,跟着也笑起来,倒了杯茶递过去。 赵春盛坐下吃了口茶,长长舒了口气,道:“哎哟,挤得一身汗,明知考不中,我这又是何必呢?” 宁毓承沉默了下,道:“今年江州府竞争尤其激烈,几乎一百取一。整个江州府,共二十个贡士,参加春闱的举人,共计一百九十八名。” 赵春盛瞪大眼,啊了声,“往年江州府参加春闱的举人约莫在一百五六出头,至少也有二十五六个进士名额,这次春闱,怎地如此邪门,难道全大齐取士变少了?” “还是取士两百左右。”宁毓闵答道,狐疑地打量着赵春盛。他既然去看了放榜,竟然榜单上多少名字,心中都没半点数! 赵春盛压根没察觉到宁毓闵看他的眼神,皱起眉道:“既然江州府取士变少,今年又偏向了何地?” “西北的州府。如陕州府,赣南府。这两个府约莫十取一。”宁毓承道。 “什么?!”赵春盛尖叫起来,愤愤道:“这是不公!” 宁毓闵赶忙道:“你小声些。朝廷自有自己的主张。” “什么主张?难道这些地方穷,就要偏向他们,穷就占理了?穷又与士子无关,难道士子多了,穷人就能变富?” 赵春盛读书一般,自小耳濡目染,提到钱财与民生,他比好些官员都要门清。 “当地出的老爷多了,交税服徭役的人愈发少,这些赋税徭役会摊派到谁头上去,你我心中都门清,倒霉的还是平民百姓!百姓穷,拿不出钱来花销,当地的买卖就不会好,买卖不好,官府越发收不到税!何况,出几个进士,当地的教化就能变好,读书人变多?呵呵呵,骗三岁稚儿呢!穷得裤子都没得穿,难道光着屁股到学堂读书?那是侮辱了圣人先贤,有辱读书人斯文!” 赵春盛一顿喷,宁毓闵怕被他口水溅到,侧身嫌弃躲避。宁毓承笑眯眯听着,默默给他的茶盏加满。 “嘿嘿,瞧我,就是落榜,心中不爽,要发泄一下。”赵春盛端起茶盏吃了口,笑嘻嘻地无所谓道:“反正我生在江州府,长在江州府。阿爹说,这是我上辈子做了善事,这辈子投了个好胎。倒不是我投生到了阿娘肚子中,要是赵氏在穷的州府,当年祖上就不能靠着货郎胆子发家。赵氏买卖能越做越好,是江州府适合做买卖,除去江州府的地势,还有人和。江州府的人,这里。” 他手指戳着脑袋:“灵光得来!这可不是天生就灵光,得靠江州府的滋养,别的州府,大半不行。” 宁毓闵不禁笑了,道:“你脑子倒灵光,我以前小瞧了你。” “我这般大的一个人,你能将我小瞧了?”赵春盛挺起胸脯,展示着自己的身形,哈哈大笑。 宁毓闵被赵春盛逗得大笑出声,宁毓闵也忍俊不禁,跟着他们一起笑。 笑过之后,赵春盛变得惆怅起来:“待殿试之后,你们两人一甲二甲没得跑,随后你们出仕为官,我们就得分别,不知何年才会相见了。” 宁毓承没有接话,道:“还有殿试呢。” 殿试只是天子亲自主持考试,遴选一甲前三名,后面的名次稍作变动。只要榜上有名者,除去闯了大祸,基本上就十拿九稳了。 没一会,宁毓衡也来了,他看上去既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毕竟宁毓润与宁毓澜都落了榜单。不高兴的是,宁毓闵宁毓承名次都在他前面,两人肯定会进士及第,而他估计得个同进士出身。 同进士要靠着宁悟明侯官,宁毓衡怀着复杂的心情给宁毓承道喜,看到宁毓闵,脸上就控制不住地酸味。 宁毓承岂能看不出宁毓衡的别扭,宁毓闵估计也看出了端倪,他也没放在心上。 赵春盛留下来用过午饭便告辞,宁毓衡跟着离去了。宁毓闵与宁毓承说了会殿试的事,回了院子去歇息。 晚上宁悟明回府,带回了排名靠前考生的文章。宁毓承见他一脸的不虞,拿起文章看了一遍,心中大致有了数。 “第一名的张褚,姓金的极力推崇。华而不实,百无一用!第二名的方贞祥,呵呵,他最喜欢引经据典,短短一篇文章,至少有大半是经史子集。京城人称方经史,他的文章,哪怕是化成灰,考官也能认出来。”宁悟明很是不客气道。 张褚来自陕州府,看来,今年朝廷有意推西北。方贞祥乃是三皇子侧妃的堂兄,长公主夫家的本家子侄。 不过,从两人文章本身去看,无论是破题,起承转合,都无可挑剔,结构工整中不失精巧。 张褚的文章文风绮丽,遣词造句很是考究,从头读到尾,很能调动起人的情绪,令人不自觉感到激昂澎湃。 方贞祥亦是如此,引经据典并不会显得过于流俗,经典用得恰好到处,除去他的身份,很符合主考官金相的口味。 但是,真正与赈灾有关,两人的文章就用不上了。 科举并非赈灾,所以宁毓承对于自己的成绩,并不感到意外,也不会觉着可惜。 宁悟明讽刺了一通,道:“你且安心殿试。以你的功底,明眼人都看着呢。呵呵,先前工部的蒋尚书还拉着我,想要你去工部,保证你在工部能大展拳脚。谁家好儿郎去他的工部,真是,姓蒋的讨厌得紧!” 宁毓承笑而不语,安心准备后日的殿试。 殿试在宫内的大殿朝元殿举行,寒冷的京城也已经春暖花开,只在早晚有些寒冷。 兴许是天子名义举行考试的缘故,大殿的气氛比贡院还要森严。元丰帝开始未曾出现,由礼部尚书以及官员前来主持考试。 殿试只考一篇策论文章,宁毓承拿到考卷,他不禁乐了。 实在是讽刺,荒唐透 顶! “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今淫词盛行,百姓耽于享乐。何以复《韶》,《武》雅音,正民视听? “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出自《孝经。广要道章》,市井百姓太过活跃,冲击了儒家伦理,强调礼乐,实则强调皇权的天威不可侵犯。 这是要对民间思想禁锢,以儒家的“孝”,来引出忠。 宁毓承只感到厌恶透顶,他知道该如何写,但他写不出来。 最终,宁毓承照着自己的本心,从天地四季入手。发现事务,与礼乐是一样的道理,是经过碰撞,试验,得出来的结果。 世间有万物,不应当只有一种声音,思想。 医曾为巫,祭祀需人殉,又何为正,何为雅? 宁毓承就差不客气直接骂,要恢复所谓的《韶》《武》雅音,何不干脆恢复在祭天祭祖上砍人头的习惯? 任他皇帝也好,士绅权贵也罢,谁都不敢拿活人来祭祀! 宁毓承轻松交卷,考完殿试,春闱彻底结束。 宁悟明因为要避嫌,并未参加最后的阅卷。他知道元丰帝心情不好,好似政事堂与几个大儒,礼部尚书与元丰帝之间,意见各不相同。 宁毓承压根不关心,在进士张榜这天,他如常在睡觉。 突然,宁毓承在睡梦中被一阵摇晃振醒,他恍惚睁开眼,以为是在做梦。 待看到床几上的杯盏摔到地上碎裂,他顿时惊醒,以为是地动,跳下床就往外面空地上跑。 宁府上下都惊动了,屋顶瓦片簌簌响。大家争先恐后跑出门,有人吓得惊声尖叫。 远处,传来闷雷似乎在头顶滚过的轰隆声,声音过后,脚下的地,跟着震动。 宁毓承凝神望着响动传来的方向,心陡然揪紧。 看情形,并非是地洞,而是爆炸!(注) 第132章 …… 震动持续了小半炷香不到便停了,大家依然惊魂未定,在屋外站着不敢动弹。 宁毓承让福山福水去找宁毓闵她们,他则跑向宁悟明居住的前院,看到宁悟明正在那里,与长安吩咐着什么。 他大步上前叫了声阿爹,宁悟明回转身,见他无事,不禁顿时长长松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其他人呢?”宁悟明问道。 宁毓承道:“我让福山他们去看了,应当没什么大碍。阿爹,我估计是广平巷那边出了事。” “京城近百年来都未发生过地动,我也估计是广平巷。” 宁悟明脸色很难看,沉声道:“姓杨的狗东西答应了搬迁,一直拖拖拉拉着到现在都没动。要是真查明是广平巷出事,我要他碎尸万段谢罪!” 宁府在皇城周围,离广平巷有近大半个时辰的路程。屋顶的瓦片都震碎,可想而知广平巷那边的情形。 要真是如此,杨都知碎尸万段也谢不了罪。在宁毓承看来,真该以死谢罪的,绝不只是杨都知。 “阿爹,你应该要被召进宫,我与二哥出去看看。”宁毓承说道。 宁悟明黑着脸道:“我还进个屁的宫,我们一道前去!” 宁毓承道:“阿爹,我与二哥去,你赶紧进宫,让京兆与皇城司赶紧出来维护秩序,从京畿调兵,搜救幸存百姓,发放救灾的物品。” 宁悟明马上答应了,吩咐了长安一通:“你让老范先随便收拾一下,能住人就别先着急修葺,屋顶的瓦自己能补救补,不能补先放着,别出去买。现在京城最缺的就是人手,物品,别去添乱。有人讨到门前来,能施舍就施舍,别想着那些什么招来一堆人的混账话!” 长安赶紧去找管家老范,宁悟明回屋去穿衣衫,宁毓承也回了院子去穿衣,这时福山他们回来,称大家都没事,只是被吓住了。 宁毓承点头,道:“福山你去叫二哥,我们出门去。福水,你去灶房,将所有的吃食清水都带上!” 福山忙跑了出去,宁毓承到了二门处,福水赶来马车,宁毓闵也穿戴好跑了出来,他看上去紧张不安,坐下来就迫不及待问道:“小七,可是地动了?” “应当不是。”宁毓承将广平巷爆炸的猜测说了,宁毓闵听得双目圆瞪:“地动也不过如此。” 宁毓承嗯了声没再说话,此时天刚蒙蒙亮,皇城周围的街巷,在平常时本来最为热闹。早间赶着送粮食柴禾等的车马络绎不绝,此刻路上几乎难见人烟。路上不时见到散了一地的粮食,看来是被震得车辆翻倒,因着害怕,匆匆收拾一下就赶着离开了。 出了皇城周围达官贵人居住的一带,到了瓦肆热闹的一带之处,这边的景象又各不相同。 高大的彩楼榻在酒楼上,地上到处都是瓦砾,垮塌的屋子。 如惊弓之鸟的行人,埋头匆匆往前跑,也不知要跑向何方。路也愈发难行,路上到处是破洞,就是被歪倒的树拦住了路。 宁毓承见路程还有一半,前面实在走不动了。皇城司的禁卫骑马疾驰而过,看方向,也是去往广平巷的方向。 身后,陆续有京兆的差役赶来,宁毓承怕拦住了他们的路,让车夫停车,“二哥,我们下去。” 宁毓闵跟着下来,宁毓承吩咐车夫道:“你靠边些,别挡住道,在后面慢慢赶来。” 车夫赶紧将车靠边行驶,宁毓承把腿就往前跑,宁毓闵紧跟在他的后面,在晨曦中朝着前面奔去。 宁毓承平时锻炼多,跑起来尙不觉着累。宁毓闵要弱一些,跑了一段路就气喘吁吁。 不过,宁毓闵并没喊停,他想再坚持一会。在他快要受不住时,宁毓承终于停了下来。 他们被前面冲天的黑雾,火光拦住了道路。 宁毓闵忘了喘息,他怔怔望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火光,哭嚎,惨叫,像是沉入了无底的炼狱。 皇城司的段副使指挥着兵将,帮着负责京城灭火的军巡捕潜火兵扑灭起火的宅子。可惜火势太大,起火的地方太多,连防火监测的望火楼,都葬身在了火海中。 现在大齐灭火的方式,一是取贮水器,或水井中的水,用水囊,麻搭等,爬上货叉云梯等浇淋下去灭火。二是用泥沙填埋。 无论用哪一种,都无法及时扑灭眼前的大火。一是水压根本达不到,二是泥沙等准备得太少,三是现在的房屋,多是木屋,加上容易燃烧,加桐油制作的油漆,燃烧得格外猛烈,迅速。 且房屋垮塌众多,又是清早,人在睡梦中,根本来不及逃走,就被压在了里面,火一起,更是逃无可逃。 只站了一小会,宁毓承已经感受到了传来的热浪。他仔细观察着地形,朝段副使那边走去。 “站住!闲杂人等,赶紧离开,不得靠近耽误了正事!”段副使身边的属下,不耐烦将宁毓承拦住了。 “我是宁相的儿子。”宁毓承不想与他纠缠,直接报了宁悟明的名号。 那人听到宁悟明,打量了宁毓承几眼,上前去向段副使禀报了。很快,宁毓承被叫了过去,他抬手见礼,开门见山道:“段副使,现在要灭火,只能开隔离带。京城的地形,段副使比我熟悉,你遣人手,沿着火起的方向,在附近挖出隔火的深沟,不得少于三尺。另外,赶紧让人进去尚未起火,倒塌的宅子中搜寻还活着的人。” 段副使打量着宁毓承,他皱起眉,道:“现在挖隔火的沟哪来得及。” 宁毓承问道:“除去挖深沟隔火,段副使还有什么好法子灭火?” 段副使一时语窒,现在的确没甚好办法。皇城司的消息最为灵通,他当然听过宁毓承的名号,尤其是这几天,殿试后,因为他的文章,元丰帝很是光火。 尤其是杨都知与宁悟明之间不和,因为匠作监之事,不知骂了多少次宁悟明,在元丰帝面前给他上了不少的眼药。 想到匠作监,段副使头皮直发麻。 京城大震,以及眼前的大火,乃是由匠作监房屋炸开,火光四射开始。 听说,宫内最年幼,今年刚满一岁的七皇子,被惊吓得晕厥了过去。护着元丰帝躲避的内侍,被当场砸死,脑浆血浆溅在了龙袍上,元丰帝吓得没了人形,许久都说不出话。 段副使当场下了决断,唔了声,“你说得是,一时的确难以灭火。你的法子,可以暂且一试。” 宁毓承听到他答应,心依旧提着,他没提宁悟明进宫请求调京畿营驻兵之事,道:“段副使,人手不够,要多调些来。还有挖土的锄头不好用,要用铁锨,最好用牛,骡子,驴拉,用犁地的犁。准备足够多的麻袋,将挖出来的土,用去填埋起火之处。还有,收拾地方,安置受灾的百姓。伤患必须保证一点,就是干净,救治之人,自己也先要保证干净!” 段副使为难起来,他是皇城司的人,主要负责刺探舆情,皇宫宿卫,以及京城的守卫。 宁毓承提到的办法,至少要朝廷的门下省,中书省,京兆,工部,户部,甚至内帑一起联合出力。 “段副使,此次损伤,难以估 量。“宁毓承察觉到段副使的神色,轻声道。 哭嚎尖叫压下了火哔剥,房屋倒塌的声音,悲惨凄厉得让人心跟着打颤。血肉的焦味,隐约钻进鼻尖。 段副使脸色变了变,终是道:“我去试试看。” 底下的兵将开始行动,看到他们忙碌吆喝,宁毓承没再打扰段副使,走去找到宁毓闵,对他道:“二哥,我们去那边,看看有无逃出来的人。” 宁毓闵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宁毓承身后,沿着起火的地方走去。走了没一段路,便看到好些浑身灰黑,相互搀扶着的人,踉跄蹒跚着走了出来。 “这里,这里!遭灾的都到这里来!”宁毓承朝他们挥手,大声喊道。 宁毓闵回过神,跟着大喊:“这里,你们都到这里来!” 听到有人喊,本来六神无主的他们,立刻走了过来。 宁毓承身后是一间食铺,铺子也被震得七零八落。所幸房屋未曾倒塌,早起来开门的掌柜与伙计被吓得不轻。 看到宁毓承将人喊了过来,掌柜本能地走了出去,“这位郎君” “先让他们在这里落脚歇息,过后朝廷会将他们带走。劳烦你给他们些清水喝。”宁毓承掏出钱袋,抓了一把钱塞给掌柜。 掌柜握着钱,他叹了口气,将钱坚决还回来:“都这样了,只几口清水,加点盐而已,哪还能收钱。”他转回头,叫上伙计将窗棂门板都卸下,将大堂收拾出来。 宁毓承道了声感谢,前去帮着宁毓闵一起,将他们安排到了大堂内。 “先止血,包扎伤,骨折包住固定。烧伤之处,一定不能碰脏水。还要吸进去了烟雾” 宁毓承苦笑了下,火灾除去烧伤摔伤,还有吸进烟雾堵住气道,若不及时通气,会很快窒息而亡。 这些他都做不到,正在焦头烂额中,宁悟明带着朝廷的官员,以及太医院的太医,京城征召的大夫来了。 宁毓承听到消息,他交代了宁毓闵一声,跑去找宁悟明。 “阿爹,段副使他们在挖隔离带灭火。”宁毓承简明扼要将段副使在做的事情说了,并未提是自己的主意。 “人手不够,需要兵将来帮忙。还需要器具。阿爹,这次救灾,是由谁统领,权力有多大?”宁毓承问道。 “由我统领负责,已经拿了兵符,去京畿营调兵。” 宁悟明脸色不大好看,沉声道:“皇宫也有损坏,陛下病了过去。这次赈灾,户部先拨了一万贯钱出来。” “什么?!一万贯?”宁毓承怒极想笑。 京城时兴折扇,元丰帝也喜欢。去岁过年时,内帑进贡了五十把折扇,极尽奢华,用金做了扇骨,每把价值五金。元丰帝将折扇,赏赐给了妃嫔与得脸的女官宫女,内侍。 宁悟明呵呵冷笑,与他一道前来的政事堂几个相爷,皇城司郑指挥使,工部蒋尚书,户部沈尚书,刑部大理寺等官员,一时没有做声。 沈尚书干巴巴道:“宁相,户部库房的锁匙给你,你自己去看,能扫出来的大钱,你都拿去!” “我拿个屁!”宁悟明忍不住,跳脚骂起来:“你可知庆安县,青州府的瘟疫救治,花了多少的钱粮?所有的账目,我一笔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拿钱买命,你们以为不值得。没他们,谁来赚我们的禄粟!” “宁相息怒,宁相息怒。”王相在他旁边,赶忙拉着他劝道。 宁悟明从进宫时就窝了一肚皮火,他眼睛扫视过众人,狠厉地道:“既然户部没钱,郑指挥使,抄没杨都知的家财,全部用来赈灾!谁敢伸手从中捞好处,我将他的手都剁掉!” 郑指挥使乃是皇城司,只听元丰帝的差遣。见宁悟明对他不客气,脸色也难看起来。不过眼前事件的确太严重,他忍下气,道:“我知道了,皇城司的人看不上这几个钱!” 宁悟明变得极快,朝郑指挥使抬手长揖下去,郑重其事道:“救灾要紧,有得罪之处,待灾后再给郑指挥使赔罪。” 郑指挥使没想到宁悟明脸变得这般快,他忙侧身让开,“都是为了救灾,我岂会怪罪,宁相无需多礼。” 这边宁悟明在与一众官员来回斗法,宁毓承叫上太医院的王太医正,带着太医与大夫,前往收治灾民之处,与他们交代了一系列的要点。 王太医正知道宁氏救治瘟疫时的厉害,他本来要奔着宁毓闵而去,听到上次寂寂无名的宁毓承竟然也讲得头头是道,不禁震惊不已。 宁毓承看到王太医正的长指甲,尤其是小拇指格外长,当即道:“王太医正,指甲藏污纳垢,你的指甲要剪掉,手仔细清洗干净。用过的器械,全部要洗干净煮沸,再用到下一个人身上。所有人的脸与头发都要蒙住,身上套上干净的布袍,保护自己,也避免传给伤患病症。” 王太医正愣住,想要多问,宁毓承已经走开,去跟宁毓闵说话了。他挠挠头,按照宁毓承的话,前去先剪指甲,洗手。 这里有宁毓闵管着,宁毓承走了出屋。出事的地方广,陆陆续续有人逃出来,听到宁毓承他们指引的收留之处,赶忙走了过去。 这时,宁毓承看到一个满脸满头灰的妇人,手上牵着一个小童,踉踉跄跄朝前走着。他正要过去,妇人停下了脚步,眼睛直直望着他,目露祈求哀戚的,一下倒在了地上。小童吓得站在那里,咬着手指不知所措。 宁毓承立刻奔过去,准备扶起妇人。一声啼哭哇地响起,宁毓承的手也僵住,几近颤抖。 妇人背上还有个襁褓,襁褓中的幼童,正在手舞足蹈哭泣。他的小手小脸上都沾满了血,而宁毓承也摸到一手濡湿。 宁毓承低头看去,妇人身下满是血,露出一截灰黑的肠子。 幼童哭泣,小童也吓得哇哇大哭,趴到妇人的身上哭喊着:“阿娘,阿娘!” 宁毓承深吸口气,抱起幼童,他忍着从心底脚尖爬上来的悲痛,对小童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们先去歇着。” 他的泪不知不觉流下来,说得颠三倒四,结结巴巴,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 就如户部的一万贯钱财,赈济不了这场灾害。 状元能流传千古的锦绣文章,亦无法抚慰在这场灾害中,失去家人,失去性命,失去家宅,被烧伤痛得哀鸣打滚,生不如死的人们。 元丰十年,京城广平巷匠作监爆炸起火,烧损房屋近万间,匠作监一带被夷为平地。 死伤近万。 伤痛,永远无法复原。 第133章 …… 七月流火,京城天气依然炎热,早晚都不见半点凉意。 今年京城雨水格外少,庭院的花草树木蔫答答垂着叶片,知了叫得有气无力,像是被抽掉了精气神,一下就枯萎了。 人亦如此。 “七郎,东西送去了。”福山走进屋见礼,身后缀着阿蛮,两人都一头汗水。 阿蛮脸颊胖乎乎红嘟嘟,他今年三岁,有个走路不稳,一岁的妹妹。 两人的真实年纪,宁毓承只是大致猜测。阿蛮说不清楚。 他记得爹娘,说阿爹睡着了,阿娘叫不醒。阿娘带着他与妹妹离开,阿娘躺在地上,不见了。 他还记得自己的家,说在长宁巷。 长宁巷已经化为废墟。 宁毓承大致猜测,两人的阿爹死了,阿娘也受了重伤,拼着死前最后一口气,带着他们逃了出来。 当时受伤的人太多,宁毓承着实没空,打算将他们暂时放在救治之处。阿蛮紧紧揪着他的衣衫不放,妹妹也不停哭泣,宁毓承便将他们带回了宁府。 阿蛮不大爱说话,总是睁着圆溜溜乌黑的眼睛望着众人。他的眼神太清澈,能清晰看到他眼底的恐惧。 就如受灾后的京城。 阿蛮进门后,就抬着小手有模有样见礼,然后乖巧地依偎在宁毓承身边。 宁毓承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渴不渴?” 阿蛮点头, 宁毓承倒了盏温水,他双手捧着,一口气喝了半盏。 宁毓承给了阿蛮一小块松子糖,道:“外面太阳大,等下别出去了,等太阳下山后,可以再出去玩一会。” 每天阿蛮可以得到一小块糖,他含着松子糖,舍不得嚼,很是珍惜地抿着,乖巧地点头。 阿蛮才三岁,他从没问过阿娘去了何处。孩童活泼是天性,乖巧得太过,宁毓承看得心酸。 如阿蛮这样的孩童,京城还有许多,安顿在慈济堂。 福山先前便去了慈济堂,那里安顿着这次广平巷事件的孤儿。宁毓承让福山每天一大早去一次,送些熬煮的米粥,或者牛乳给烧伤的孩童。 天气炎热,对烧伤的人来说,简直生不如死。日夜的疼痛哀嚎,伤口恶化化脓,最后受尽折磨惨痛死去。 世道公平,又不公。 金尊玉贵的七皇子,与平民百姓无异,同是肉眼凡胎。他受到惊吓之后,便一直生病,前些天去世了。 元封帝追封其为太子,眼下不宜大肆操办丧事,最终只草草安葬在了皇陵。 除去七皇子的丧事,今年的殿试张榜,也前所未有迟徊未决。 一是元丰帝因着广平巷的惨状伤心过度,他下了罪己诏,病倒在床,立皇后所出的二皇子魏王为太子,由太子暂时监国。 二是京城人心惶惶,不宜庆贺。朝堂变动,朝臣们正在忙着适应新君,顾不上春闱新科进士之事。 倒是太子将此事提了出来,亲自看过殿试的考卷后,准备张榜殿试成绩。 太子以为,京城需要热闹起来,恢复以前的生机。琼林宴,也是朝廷的态度。 宁毓承认为太子的想法很对,人可以怀念,但不能一味沉浸在伤痛之中。 且京城现在死气沉沉,因着忌讳广平巷死伤的百姓,朝廷与天子都在哀伤,瓦肆与大多铺子都关张,对京城的商贸是沉重打击。 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他们没了工做,失去收入来源,朝廷无力救济那般多人,京城将陷入更大的混乱。 但宁毓承对状元的名号,着实提不起兴趣。 原本的状元,元丰帝钦点了方贞祥。方氏与三皇子一系,皆与内帑杨都知来往密切。 杨都知因匠作监之事,被抄家砍头。连着三皇子与方氏他们,全都吃了挂落。 太子上位之后,不知如何与元丰帝商议,最终方贞祥落榜,一甲的头名,变成了宁毓承。 宁悟明被太子尊为先生,加封太子太师,位列三公。 如今宁毓承高中状元,宁悟明在领广平巷救治一事中,深得百姓的爱戴夸赞。 宁氏父子声名远扬,宁氏满门荣光。 宁毓承未见过太子,却已明白了太子的用意。 又是一个迫不及待,使用帝王平衡手腕的君主。 新科进士们顶着烈日,打马游街庆贺。京城的铺子,闻风也开张了,京城从沉寂中,逐渐重回了以前的热闹。 实则并非如此,进入夏日,地方州府报水灾的折子送进了京城。还有些地方夏粮欠收,交不出赋税。 大齐始终病体沉疴。 其实,并非大齐,所有的朝代皆是如此,从立国之初,哪怕是所谓的盛世,也从未真正好过。 粮食的产量摆在那里,生产力水平低下,又何来的盛世? 琼林宴后,太子召见了宁毓承。 太子的东宫修葺过,雕梁画栋,红墙黄瓦,看上去簇新,在太阳下,富丽堂皇得让人睁不开眼。 宁毓承上前见礼,太子抬起手,笑着叫起,“无需客气,快坐。” “谢过殿下。”宁毓承起身坐下,不动声色打量着太子。 太子生得与元丰帝有五分相似,不过他今年尙二十七岁,比元丰帝要瘦些,脸上的肉尚未耷拉下来,又因着监国手握天下大权,看上去远比元丰帝要精神。 “孤读过你的文章,着实写得好。文章朴实,人又务实,当得起大任,真真是我大齐之喜啊!” 太子笑着夸赞了句,装若好奇问道:“世人皆以为,要敬天地鬼神,为何你在文中,未提及鬼神二字?” 最近京城有风向,将广平巷匠作监火药爆炸一事,传为各种鬼神异说。 有人称是天降巨石,有人称昏天暗地,平地起妖风,人皆被刮走,身上衣衫尽失,尸首残骸被吹到几里之外。 毕竟内帑是天子私库,内帑的宦官,皆是天子信任的亲近内侍。 将事情发生的缘由,推到各种鬼神之说身上,总好过因为朝廷官员的失察,天子的过错要好。 短短两三个月而已,朝廷就要睁眼说瞎话,掩盖事情发生的真相了。 估计元丰帝已经后悔一怒之下,先处死了杨都知。 而朝廷要掩盖真相,当时与杨都知争吵骂架的宁悟明,就显得有些棘手。 宁毓承道:“世人敬鬼神,讲究因果报应,却又不怕因果报应,坏事做尽。在下以为,鬼神一说站不住脚,着实荒诞。” 太子唔了声,片刻后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孤倒以为,天地秩序,不可乱。” 宁毓承不疾不徐地道:“殿下的想法,自是为了天下太平。” 太子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阿爹病倒在床,将天下托给孤,孤不能看着齐氏天下分崩离析,百姓流离失所啊!” 宁毓承平静问道:“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做?” 太子愣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宁毓承继续问道:“殿下要如何天下太平,维系齐氏的基业?” 太子脸色变了变,懊恼地道:“天子与士人共治天下,如今你高中状元,虽还未派官,也即将踏入仕途。孤想听听你的治国之道。” 宁毓承欠身,谦恭地道:“在下虽幸得殿下看中,高中状元,实则一届草民而已,绝不敢言谈治国。” 太子沉声道:“你何须如此谦虚,宁相将你带在身边,事事与你商议。京城人称小宁相,你若不敢谈治国,谁又敢谈?” 宁毓承不卑不亢道:“治国一事的确不敢谈,但救灾一事,在下着实有充足的经验。救灾容易,治国太难。” 太子知道宁毓承所言非虚,他历经过瘟疫,广平巷爆炸,不怕脏不怕苦,事必亲躬。且他在京城时,深居简出,内敛而沉静,从未听说过他任何的不好传闻。 宁氏父子皆如此,从不与人结党营私。 思及此,太子脸色稍霁,温和道:“救灾一事也难,并非人皆能当好差。你做得很是不错,在治国一事上,应当有自己的见解主张,为何又觉着太难?” 宁毓承厌烦太子一次次的试探,先表了态:“殿下,在下并未打算出仕,待过些时日,便回江州府。” 太子惊讶愣住,问道:“你高中状元,怎能不出仕,为大齐效力?” 宁毓承没有回答,继续道:“二哥也打算一道归江洲府,大哥亦留在江州府,说是担着户部司的农官,实则天天埋首庄稼地中,与寻常老农无异,一心钻研着粮食庄稼。 ” 宁毓闵这次中了二甲第一,宁毓衡赐同进士出身,宁悟明并未替他打点,给他谋取官职。加上宁毓华也留在江洲,宁氏兄弟,皆远离仕途。 世家莫不想着子孙皆做官,子孙亲朋满朝野。宁氏一族现在炙手可热,声势显赫,即便子孙们学问过人,靠着自己的本事考中科举,实则并未替他们谋求权势富贵、 太子想着亲信们苦口婆心的谏言,宁氏一族太声势浩大,不得不防。他一时迷惑了,难以置信望着宁毓承:“为何会这般?” “大齐有多少土地,多少商户,能收取多少的赋税,赋税养活多少的官员,百姓能留下多少,从户部便能得知七八。” 宁毓承笑了下,道:“这是很简单的算学问题,粮食产量低,百姓吃不饱。且天灾不断,百姓家中无余粮余钱,根本无力抵挡任何的灾害。朝廷也不能,因为朝廷收到的赋税,要来养士族官员,还有一部分,进了内帑。” “殿下可能夺走士族官员的利,让出内帑收取的这部分上贡?”宁毓承问道。 不待太子开口,宁毓承替他答了:“殿下不能,士族官员也不能。殿下先前称,与士人共治天下,殿下不敢冒险。殿下就算敢冒险,这也是一场必输的仗。殿下居京城。地方州府的实情,殿下想要得知,首先是路途遥远,车船行驶缓慢。就算急递,也要十天半个月。等殿下得知,事情已晚矣。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情况,任谁都暂时无法解决。” 宁毓承双手一摊,“何况,地方州府的实情,也不外如此。官员的职责,就那么几点,收取赋税,维系一方太平,教化。遭灾了,上报朝廷等着赈济。该收取赋税了,派胥吏前去征收。至于百姓剩下多少,官员心中肯定清楚。但这是他们的差使。再说,不收取赋税,他们何来的俸禄?” 太子自小长大,从未听过如此大胆,又透彻的话,他听得失了神,半晌都没做声。 “又回到算学问题,用除来举例,若是被除的数太大,要得到比较大的数,只有将用来除的数变大。换句话说,最重要是提高粮食产量,让百姓能多吃几碗饭。商贸在于这基础上发展,百姓手中有了余钱,方能购置物品。仓禀实而知礼节,礼乐教化皆如此。” 宁毓承停顿了下,声音不高不低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生命短暂,我更愿意将短暂的生命,用在有用之事上。大哥二哥他们,莫不是如此。有许多人不能理解,以为我们在沽名钓誉。因为他们心心念念世卿世禄,不敢相信,世上还有与他们不同之人。因为有他们存在,所以我们兄弟会考科举。有功名傍身,才能不受打扰,安心去做我们想做的事。” 若非他们是宁氏弟子,他们得到的成绩,皆会落入他人之手,被夺去功劳。 太子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宁毓承可以说是推心置腹,所言之事,皆有实据。太子不笨,端看东宫的花销用度,要几个地方州府的赋税,才能供养得起。 宁毓承静静道:“在江洲府,我能做更多的事。我是江州府人,我盼着江州府能安稳无虞。就与太子是大齐的殿下,盼着大齐天下太平一样。大齐其他地方州府可能糟糕不堪,至少还有个江州府。” 太子猛然看向宁毓承,脸上神色不停变换,震动不已。 江州府安稳无忧,堪比大齐的屏障,天险。 宁氏兄弟他们钻研的是农,医,工,从不涉及兵将。甚至宁氏的族学明明堂,已经逐渐淡出科举,以算学工学为重。 说得天花乱坠无用,端看他们所行,真正做了什么事。 宁氏言行一致,兄弟一起远离仕途朝政。 太子心若明镜,以朝臣们的一贯做派,若无宁悟明,估计他们兄弟,也难在江州府做事。 农工医皆是利国利民的实事好事,要做起来就何其难,何况是治国! 宁毓承离开之后,太子独自沉思许久。 过了两日,太子再次召宁毓承宁毓闵进宫,与他们兄弟细谈了一整日。 宁氏兄弟并无前去吏部侯官一事,惊诧一众朝臣官员。 宁悟明从温润的宁江南,变成了嬉笑怒骂的宁野人,犀利尖锐,无人敢去问他。 倒是王太医正,工部蒋尚书经常往宁府跑,一人想要请教医术学问,一人想要留着宁毓承在工部。 宁毓闵对王太医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毓承直言拒绝了蒋尚书,倒是笑着道:“蒋尚书,工部做不了事。要真正做事,不如去河道边转一转,还有,让工部的官吏,多学学算学。如果不懂,派工部的官员到江州府来,拜我三姐姐为师。” 蒋尚书知道宁毓瑛在庆安主持河道分流一事,当时工部拿不出钱,将事情推给了江州府。 闻言,蒋尚书神色讪讪,厚着老脸应了:“行,到时我若有机会,会亲自来江州府,拜三娘子为师!” 宁毓承并无看轻工部官员之意,只他们端坐皇城官廨,用笔墨治理河道何工,好比是纸上谈兵。 以宁毓瑛的本事,足以当工部绝大部分官员的老师。 宁毓承一行,准备过了中秋之后,打道回江洲。 朝廷的旨意,连着东宫太子亲自手书,中秋的赏赐,一并到了宁府。 除此之外,宁毓承还意外地见了考中同进士,却不打算在京城侯官的陈淳祐。 第134章 …… 陈淳祐这次算是比较倒霉,又算得上幸运。 倒霉的是,他与陈全进一样,只考上了同进士,且因床帐倒塌,他惊慌钻出来时,下颚被铁钩划伤。伤口极深,愈合之后,下颚留下一条明显的疤痕、 按照以前的规矩,陈淳祐于仕途一事无望了。不过此次非同寻常,朝廷格外开恩,因广平巷受伤的士子,不在“面斥不雅”的选官规矩之列。 陈淳祐照常可出仕为官,且这次伤亡的官员不少,各部衙门空缺出来不少的差使。对要死伤的官吏家人来说是惨事,对侯官的士子来说,却是难得的机会。 如宁毓衡,宁悟明未替他谋求官职,他自己谋到了秘书省校正郎的馆职。 宁毓承最近太忙,未曾关注陈淳祐的近况。福水上了茶后退出,陈淳祐打量着依偎在宁毓承身边的阿蛮,眼里不自觉流露出同情:“七郎,他以后就跟着你了?” 阿蛮眼睛一下瞪大,小身子绷着,紧张等着宁毓承的回答。 宁毓承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是,“阿蛮与妹妹,以后跟着我一起回江洲。” 阿蛮浑身顿时一松,眼里跟着泛出光芒。 “阿蛮,你去陪着妹妹玩耍。”宁毓承道。 阿蛮乖巧地去了,陈淳祐望着他的小背影离开,回转头,默然片刻,道:“当年我与他也差不多,多靠七郎相帮。”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你最近如何了,领了什么差使?”宁毓承问道。 “有个楼店务的差使,我没有去吏部领。”陈淳祐说道。 京城宅邸价钱昂贵,朝廷为了减轻官员负担,推出了一批廉价宅子,由朝廷补给给俸禄不高,养家糊口困难的底层官吏。 如司空见惯那样,本来惠及穷困官吏的宅子,真正穷困的官吏没几人能住上,宅子都被有关系门道的拿到手中,转手赁给他人赚钱。 分配廉价宅邸,以及平时的修葺,便由楼店务负责,隶属吏部,属于难得的肥差。 宁毓承诧异了下,问道:“你有别的打算?” “我打算回陕州府去。”陈淳祐道。 宁毓承问道:“你现在籍贯在陕州府,回去的话,就领不到差使了。” “陕州府不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在江州府。这些年来,我的习惯,饭食的口味,依旧与江州府一样。” 陈淳祐苦笑了下,道:“我做梦都想着江州府。只是啊!” 他长长叹息,说不出的惆怅:“我还是愿意回到陕州府。那里很穷很穷,天气严寒,冬日的时候,平时难以见到人影,大家都不出门,窝在炕上取暖。他们也出不了门,因为家中连多余的衣衫都没有,一身破旧衣衫,要轮流着穿。” 穷困与麻木始终连形影不离,有些人,浑浑噩噩生出来,浑浑噩噩活着,再浑浑噩噩死去。 一辈子像是被风卷着的落叶,随意飘零。 “阿爹还未做官之前,阿娘养着我们兄妹几人,再穷,也没穷到那种地步。我起初根本不敢相信,待亲自看到后,才发现我的浅薄与无知。我以为自己见多了世面,此次广平巷失事,让我许久都没缓过来。血肉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化为一堆烧焦的枯骨。脸上的皮整块掉下来,露出血淋淋的骨头,面目全非。” 陈淳祐声音低下去,眼睛通红,他几近哽咽,抬手抹了把脸。 宁毓承看到他的拇指,以前练习射箭时被扳指挂掉一片血肉,留下的伤痕,依旧清晰。 “我不觉着他们可怕,有些人才可怕,比厉鬼都可怕。我不想留在京城,不敢留在这里。我想回陕州府去,像是 你那样,回去陕州府,为他们做些事。我不敢称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只家中多几件衣衫,他们都能走出那间低矮的窝棚,此生便无悔!” 宁毓承心中悸动,当年对陈淳祐所所的那点事,真如他所言那样,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从未想过要索求回报。 没曾想到,陈淳祐放弃了仕途,也愿意去做他当年所行之事。这对宁毓承来说,陈淳祐的举动,已经是传承,意义远大过于所谓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不过,宁毓承沉吟了下,道:“你能这般做,我很是敬佩。朝廷下了旨意,我被封为宣抚使,待天子巡查江州府。大哥是户部的农官,二哥则被封为太医局医学部的提举,负责在江州府教授医官。我们身上都有职衔,俸禄。你回去陕州府,只有一个功名傍身,你阿爹尙是县令。上有通判知府一大堆上峰官员,你要如何施展你的抱负?” “七郎,先恭喜你了。”陈淳祐抬手,情真意切地道贺。 宁毓承颔首回礼,“你首先要考虑到,做事艰难。手上若无权势,钱粮,会非常艰难。” “七郎放心,这些我早就想过了。”陈淳祐说道。 他已非当年无助,无依无靠的陈淳祐。这些年跟在陈全进身边,体味过官场百态,对回陕州府将面临的问题,陈淳祐心中有数。 “七郎有官职在身,要做事,也不比我容易。树大招风,我敢说,全大齐都盯着宁氏,七郎不能出任何差错。” 陈淳祐的未尽之言,宁毓承自是一清二楚。 太子看似宽厚,开明,对宁氏格外厚待,是因为宁毓承不涉及朝政。 宣抚使不长设,名义上是代天子巡视监察地方,但这个差使不经过朝廷吏部,要罢免,只是天子的一句话而已。 宁毓承与太子打过两次交道,足以看清太子的多疑,谨慎,心胸与气度。 太子与元丰帝并无任何不同,他看重的是天下江山,身下的那把龙椅。现在大齐京城出了大事,大齐其他州府,能让朝廷省心的州府,也就江州府明州府等七八个地方。 其中又以江州府为首,江州府要是拿不出粮食赋税,大齐就真正伤了根基了。 宁悟明身为江州府人,大齐的宰相,留着他在朝廷,对宁氏也是一种牵制。 太子巴不得江州府越来越好,成为齐氏王朝的最后保障。 宁毓承与太子的想法,在某一个程度上达成了一致。 在江州府,以宁氏多年的经营,就算夏恪庵调走,新知府与宁氏不对付,也撼动不了宁氏,宁毓承在江州府有绝对大的自主性。 先让一部分人吃饱,觉醒,就从江州府开始,以点燎原。 宁毓承的打算,欲将江州府打造成大齐的革新前线。 王朝终将走上陌路,覆灭,这是历史的必然进程。 无论是齐氏还是其他氏上位,兴许能将前进的步伐推回去,但印在脑子中的东西,他们再也无法磨灭,只要有时机,即刻便会复燃! “好。”宁毓承也不多劝,郑重许诺道:“你若需要帮助,尽管开口便是,随时给我写信。” 陈淳祐笑起来,道:“那我不客气了,到时候,我领着人来江州府学习,你可别嫌弃我烦。” 宁毓承也笑,两人像是回到了以前上学的时候,一切尽在不言中。 很快便过了中秋,宁毓承一行启程回江州府。周氏带着小郎与娘家亲人道别,与宁毓闵他们一起先上了船。 宁悟明告假,亲自将宁毓承送到了码头。他立在那里,一脸的不悦。 京城过了中秋,天气就冷了下来。尤其是河边风大,吹得人衣衫翩飞,宁悟明身形本偏清瘦,衣衫贴在身上,显得格外单薄。他人也不如以前那般温和,嬉笑怒骂多了,眉眼锋利,像是一把利刃。 宁毓承本来想劝说他,后来又打消了主意。 宁悟明有自己的主张,太子有亲近的东宫属官,但他也需要不偏不倚,能做事的官员。 “你小子走了,不孝子!”宁悟明神色惆怅万分,哼唧着骂。 “阿爹,辛苦你了。”宁毓承抿嘴笑道。 宁悟明称自己是孤寡老人,独自留在京城受苦,对宁毓承能回江州府很是不满。 不过,宁悟明神色缓和下来,他看向紧紧拽着宁毓承衣角的阿蛮,笑道:“你这小胖墩,回去江州府之后,要开始开蒙学认字了,别成日跟在大人身后打转。” 阿蛮只缩回脖子偷笑,依然抓着宁毓承的衣角不放,生怕被丢下。 “你年纪也不小,既然喜欢孩童,不如自己生一个。”宁悟明沉吟了下,最终还是劝说道。 “阿爹,我是男人,不会生孩子。”宁毓承一本真经答道。 “呸。”宁悟明骂了句,叹了口气,摆着手道:“时辰不早了,走吧走吧。” 宁毓承带着阿蛮长长作揖道别,转身上了甲板。宁悟明始终站在码头,船开走很远,宁毓承还能远远看到码头上,他越来越模糊,变成小小一点的身影。 船行驶了约莫一个月,到了江州府码头。宁毓承在离开江州府近一年之后,终于回来了。 码头上,夏恪庵夏夫人并宁毓华一起站在那里,遥望着他们的船靠岸。 宁毓瑶先冲了出去,小郎跟在她身后跑,焦急喊着:“六姑姑,你等我一下。” 跑了几步,小郎又回头催促阿蛮:“阿蛮你快点啊,我们要下船,回到家了!” 两人在船上混熟了,阿蛮找到同龄人,妹妹与他都在宁毓承身边,他人活泼不少,闷头跟着小郎跑。 周氏在后面劝说了几声,便由了他去。她的脸上也满是笑容,垫着脚尖朝码头上看去。 在船上时,周氏就既惆怅,又感慨地道:“在江州府时,日思夜想着娘家人。谁曾想回到京城后,却种种不适。京城的宅子狭窄,到处人挤人。江州府的宅邸宽敞,冬日时也有花开,新鲜水灵的菜蔬,鱼虾吃。在京城冬日要 吃些菜蔬,得是有钱人家自己生暖棚种。种出来的菜,也寡淡得很,缺了江州府的鲜甜滋味。” 周氏深深思念江州府,还是因为宁毓华。回到京城后,与闺阁姐妹相见,说起各自的日子,她才明白,宁毓华有多难得。 尤其是那天早晨,周氏宅邸也损坏不小。她与小郎都吓得不轻,那时她惊恐不安,待看到那些惨状之后,周氏对从小长大的,自以为傲的京城,既惧怕又厌恶。 她甚至在思索着,让爹娘兄嫂,都干脆迁到江州府定居。 周氏踏上甲板,看到宁毓华的身影,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按住被江风吹乱的裙摆。 “阿爹!” “小七!” 小郎与夏恪庵接连大喊,两人好像在叫彼此,惹得船上船下的人一起笑。 夏夫人嗔怪地拍了下夏恪庵:“这般大的人了,竟然跟小郎一样,一点都不见稳重。” “大姐姐,你难道不日思夜盼见到小七阿瑶他们?”夏恪庵揶揄地道。 夏夫人眼里浮起泪光,她当然思念儿女。尤其是得知京城出事之后,她没一晚睡好过。 宁毓承他们下了船,亲人之间又是哭,又是笑。夏夫人先是搂着宁毓瑶宁淼她们不放,再拉着宁毓承与他身边的阿蛮打量。在看到阿蛮以及仆妇抱着的妹妹时,顿时丢下了她们,哎哟着上前,将白胖的妹妹接过来抱在怀里,“这是妹妹,妹妹真乖。” 妹妹不认生,爱笑,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子,头埋在夏夫人的怀里,咯咯笑了。 夏夫人看得挪不开眼,脸上满是慈爱,逗着妹妹说话。 夏恪庵拍了拍宁毓承的肩膀,道:“长高了,瘦了。你瞧你阿娘,听到你带了两个小孩在身边,以前忧心忡忡,你还没定亲,身边就有了孩子当了便宜爹,这如何说得清楚,生怕没人肯嫁给你。嘿嘿,这下,你阿娘只怕再也不操心了,没儿媳妇,有孙儿孙女也不错。” 宁毓承笑了笑,道:“阿蛮与妹妹不跟我姓,阿蛮记得阿娘叫程厨娘,他们的阿娘拼死将他们送出来,他们跟阿娘姓程。” 京城之事,宁毓承在信中详细告诉了夏恪庵。他神色黯然了瞬,道:“你们回来了。真好。以后,不敢说大齐,惟愿江州府,不再见流离失所,累累白骨。” 宁毓承说好,夏恪庵道:“我们先回去,我忙得很,最近秋收,今年收成不错,一亩地多收了近十斤粮食,笑容长在宁劝农的脸上,抠都抠不下来!” 宁毓华牵着小郎,与周氏说着话。听到夏恪庵笑话他,他也不在意,对宁毓承高兴地道:“尚有许多难题未曾解决,但一亩地足足多收了十斤,太难得了!” 的确是难得,夏恪庵也许不了解,宁毓承却深知里面的不易。他要与仔细看过宁毓华的记录,看究竟是哪一环节,带来了粮食的增收。 “又有船靠岸了,我们别在这里堵着,快上车回府。阿瑛说这两日要赶回来,又大事要与你商议。”宁毓华说道。 大家一起上了车,宁毓承打开车窗,望着外面的热闹,行人车马来往穿梭,太阳照拂,明亮又温暖。 车经过码头边一鼎小铺,店铺招牌的布番上,写着“明氏货铺”几个秀丽的大字。 宁毓承看到铺子内,笑着与客人说话,熟悉的身影,不禁一愣,旋即亦笑了起来。 第135章 …… 回府安顿歇息,宁毓承前去给崔老夫人请过安,便回松华院歇息。 到了晚上,宁毓瑛也赶了回来,夏恪庵与妻女,夏老太爷田老夫人也到了宁府,全府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用饭吃酒。 酒过三巡,夏老太爷对宁毓承的选择不太满意,他酒量浅,红着脸不满问道:“说是宣抚使,这个差使,说出去是光鲜,只没甚实权。听你的意思,以后就打算留在江州府了?” 大厅摆了三桌宴席,男人们一桌,妇人们一桌,年轻小娘子们一桌。彼此都是亲人,席面都摆在一起,也没用屏风隔开。 田老夫人在隔壁桌听到,立刻朝他使眼色。不知夏老太爷上了年岁,还是眼神不好,他始终沉着脸,自顾自吃闷酒。 夏恪庵心疼宁毓承是晚辈,不好顶撞夏老太爷,他却不管这些,呵呵道:“阿爹,小七能做官,还能留在家乡,大姐姐身边,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事情,阿爹还不满意。位高权重,还在父母身边,那是宫中的皇子皇孙!” 夏老太爷一直拿夏恪庵没辙,只是气哼哼对着他道:“老子说话,你闭嘴!” “老子说话,也要说些有道理的话。”夏恪庵梗着脖子,飞快回道。 夏老太爷说不过夏恪庵,只能对着宁毓承问道:“小七,你向来聪慧,我一向看好你,你的仕途,不会比你阿爹差。按理说,我是外姓,这是你们宁氏的事,我不该插嘴。眼见你们几兄弟都无心仕途,等你阿爹年老致仕之后,宁氏在朝堂上,就后继无人了。” 钱夫人看着宁毓承许久,这时她问道:“小七,你为何会回江洲府?” 一直未曾做声的宁毓承,见大家都朝他看来,笑笑道:“因为我回来是做大事啊,比入朝拜相有意思。” 宁毓承见识过何为自由,何为繁华,何为人。 眼前宁氏的家宴,在江州府,甚至全大齐,九成的百姓都享用不起,甚至一辈子都见识不到。 对宁毓承来说,非但不觉着惊艳,甚至是毫无兴趣。 科技生产力带来的改变,哪怕是普通人,所过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也比帝王要好。 宁毓承吃过御赐的饭菜,有鱼有肉有汤有饭,烹饪方式简单,作料就那几样,吃上去滋味寡淡。 对后世人来说,要吃食物本身的鲜味,要饮食清淡,对身体才好。 这是因为吃得饱,吃得好之后才有的观念想法。 帝王饮食清淡,并非是因为吃不饱饭,而是限于食材以及各种作料欠缺,烹饪方式少的原因。 大齐没有南瓜,辣椒,玉米,洋葱,土豆,向日葵,番木瓜,苹果,番茄,西葫芦,生菜,香蕉等等蔬菜瓜果,且西瓜从番邦进入时日不长,滋味寡淡,白瓤中只见得到一小块红。 现有的所有瓜果不甜,产量低。 桌上摆着温好的黄酒,酒味飘散在大厅中。宁毓承滴水不沾,杯中是茶水,他望着淡黄的茶,不禁笑了下。 现在的酒类众多,有酒引的酒楼食铺,皆有自己的酒,听上去琳琅满目。 实际上,酒只有几种,分别是黄酒,葡萄酒,果酒,清酒浊酒。 黄酒除去酒的品质不稳定,相对接近后世的黄酒。果酒是各式果子,发酵后酿出来的酒。果子本身不甜,加许多糖进去,只略微吃个酒味。 葡萄酒就无需说了,葡萄的产地,发酵,保存,以现在大齐的技术,葡萄酒就是酸涩的葡萄汁。 清酒浊酒则是用米酿造,与酒酿差不多。两者的区别是清酒过滤过,看上去更澄清,不像浊酒里面还有米粒。 酒中本身有许多杂质,做不好,也没有灭菌的观念,吃酒极容易中毒。 幸好现在的人都喜欢吃温酒,将酒煮过,否则,吃酒不会醉,但会中毒生病。 是真正因为人太笨,太落后吗? 非也。 明明他们可以做出绚烂的烟火,可以织出比云霞还要美的布,可以染出比彩虹还要鲜艳夺目的颜色,可以将金做成细丝,绞成不同样式的头面首饰。 他们可以建造几层高的大船,可以修建华丽,高耸入云霄,历经地动,仍能屹立千年的古刹。 他们吃河豚,吃飞禽,吃鱼脍,上天入海,皆做成珍馐佳馔摆上桌。 他们也吃人。 享受的一切,都是在吃人。 丛林法则总是强调强者生,弱者亡,动物都是弱肉强食。 休说动物世界并非如此,而且自诩知礼节的士人,为何还自认为畜生。 宁毓承是人,无法再退化回去做畜生。 钱夫人愣在了那里,明显不理解。宁毓承能理解她的抱负,她的执念太深,因为她无法科举出仕,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宁毓华的身上。无论宁毓华如何解释,她都不接受,母子俩关系一直僵着。 宁毓承也能理解夏老太爷,科举出仕做官,入朝拜相,几乎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 他走了一条不同的路,这条路,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以为他是对大齐朝堂失望,才避世无心仕途。 也有一部分这样的原因,宁毓承不喜欢官场的倾轧,哪怕做到宰相,甚至是皇帝,要革新也谈何荣不易。 世家大族的观念如此,底下层百姓就是地上的落叶,他们只会被上面的风,卷向不同方向。 底下百姓占了近七成左右,只有他们彻底站起来,觉醒,才有可能得到根本的改变。 卷底下的人,让他们有上升空间,有话语权。 而这一切的基础,是吃饱饭,识字,发展科学,提高生产力。 多有挑战,多有趣的事情! 夏老太爷哼唧着,刚要说话,崔老夫人出声了:“好了,你我都上了年纪,还有几年可活。腿一蹬,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管他们作甚。莫非,后代不争气,你还能从地里爬起来,教训他们一顿不成?人死如灯灭,世间无鬼神,小七的文章难道你没看,少神神叨叨,操心那般多!” 崔老夫人年长,且身份高,夏老太爷不做声了。 田老夫人笑起来,道:“还是崔姐姐有魄力!老头子想不开,也是,孩子都不是从男人肚子里爬出来,母亲与子女分离的难受,他们哪能体会到。成天盼着儿孙要有出息,也不看看自己那点出息!” 夏恪庵不客气噗呲笑了,夏老太爷铁青着脸瞪过去,怕气坏了老父亲,夏恪庵忙提壶,替夏老太爷酒盅斟满,自己杯中也倒了些,举起酒盅,道:“阿爹,儿子陪你吃一杯。” 平时夏恪庵忙,极少在府中用饭,难得儿女孙女外孙孙外孙女都齐聚一堂,夏老太爷神色终于缓和下来,与夏恪庵吃起了酒。 大厅又开始热闹起来,宁毓瑶绘声绘色说着京城的见闻,说起时兴的衣衫头面,话一转,说到了广平巷爆炸那天的情形。 “我头天晚上睡得迟,不是,我每天晚上都睡得迟,早间就睡得格外香。突然,我的床在晃动,屋顶瓦片,床帐,多宝阁的摆件,都一起在哗啦啦响。我像是会飞一样,唰地一下,升了这么高,再掉下来!” 宁毓瑶口齿伶俐,像是说书先生那样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讲着那天早上的事。 宁毓朱与宁毓珊,在一边附和着,替她作证。 “我不知发生了何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院子中的仆妇也吓到了,说是地动。我没经历过地动,跟着仆妇跑到了屋外。后来,七哥派了福山来,安抚大家,说不是地动,让我们放心,好生呆在屋里,别害怕。哎哟,真是吓人呐!” 崔老夫人道:“以前我跟你祖父在任上时,遇到过一次地动。像是这般的情况,我也会以为是地动。地动是吓人,这天地一下晃动,人哪受得住。” 宁毓瑶道:“祖母,我不是被地动吓到了。在睡梦中被震醒,我还没回过神呢。我是后来看到成片成片,望不到尽头的宅子,皆变成瓦砾灰烬,尸首堆成山,还有哪些烧伤的人,脸上流着脓血,惨叫得没了人形,这才可怕。” “你没事跑出去看作甚?”田老夫人心疼地道。 “外祖母,我去安置灾民的地方,给他们送吃食,衣衫,糖水。” 宁毓瑶昂起头,骄傲地道:“二哥七哥阿爹他们都在忙着赈济之事,我也能做事啊。七哥以前总对我说,阿瑶别哭,吃颗糖就高兴了。我给他们送糖水去,让他们吃口甜,能减轻丁点的疼,也是功劳一桩。” 宁毓珠宁毓珊宁淼她们都去了,几个小娘子接连说起了当时的情形。崔老夫人她们听得不停惊呼,又唏嘘不断。 夏恪庵皱起眉,他在衙门,对朝堂事情了解得多,低声问宁毓承:“小七,最近朝廷风向,好似不大对。广平巷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什么猜测都有。” 在京城时,宁毓承就已经猜到朝廷的打算,他淡淡道:“我手上有关于伤亡,起火爆炸等详尽、真实的记录,包含朝廷的文书,公函。我打算慢慢整理成书,并附上消息的来源。” 夏恪庵一震,思索了下,道:“事情已经发生,在你阿爹的力主下进行了赈济,现在匠作监与兵器库都迁走了,且规定周围几里不许百姓居住。你再将这些记录下来,可会没甚大用,还会让朝廷在番邦面前失去威严,还会造成百姓的恐慌,让百姓对朝廷失望?” “真实让人感到恐慌,让一国在番邦前失去威严,让人对朝廷失望,这本身就是荒诞滑稽之事!” 宁毓承声音铿锵有力,他极少如眼下这般严肃,让夏恪庵不自觉放下了酒盅。 “记录真实,并非是为了传递苦痛,不安。人该吸取教训,同时有敬畏心。除去不再犯同样的错,广平巷这九千七百三十五条命,他们不该被人遗忘,真实,从不该被湮没!” 宁毓华坐在宁毓承右手边,他静静听着,道:“我以前在翰林院,许多史书,记载,都来源不明,让人难以分清楚真假。即便是起居注,也不一定为真,我同意小七的话,以假来做掩饰,长久下去,连自己都信了。留下真实的记录,是非功过,且待后人辩去吧!” 夏恪庵沉思着,半晌后叹道:“反正我管不了你,随你去吧。” 宁毓华笑道:“小七,你可别忘了,我们还要一起琢磨地里庄稼的事,” 宁毓承点头道:“大哥,等下你让人送到我院子来,我先看一遍。” 大家说着话,宴席直到很晚才散去。 崔老夫人决定,宁府再置办一场宴席,请亲朋世交吃酒,算是庆贺宁毓承他们出仕为官。 夏恪庵留在了宁府,准备再与宁毓承他们继续长谈。 几人一起前去松华院,宁毓瑛追了上前,喊道:“小七!” 宁毓承回头,见宁毓瑛手上拿着册子,跑得气喘吁吁,不禁道:“三姐姐别急啊,我就在府里,哪里都不去。” “你不急,我急。我明天还要回庆安,河道那边走不开。” 宁毓瑛常年在外,脸晒得黢黑,人却精神奕奕,那双眼睛在星夜下格外明亮。 “阿瑛你别太辛苦,要注意些身体。”夏恪庵关心道。 “我不辛苦,身体好得很。”宁毓瑛打着手势,让他们继续前行,她更是健步如飞。 “你阿娘跟我提过几次,说是帮着长长眼,看哪家的儿郎配得上阿瑛。我将自己认识的人,江洲府的人都看过一遍,天底下也找不出能与阿瑛相配的人。” 夏恪庵觑着宁毓瑛,声音更低了些,对宁毓承道:“你阿娘担心,阿瑛看上了文先生。你阿娘嫌文先生太老,长得还丑。” 宁毓承惊讶不已,这时走在前面的宁毓瑛说道:“阿娘说得没错,文先生是老了些,人还生得难看。” 夏恪庵神色讪讪,道:“阿瑛你耳朵真是灵光。”他顿了下,小心翼翼问道:“阿瑛对文先生有意思?” 宁毓瑛停下脚步,回转身看来。不止夏恪庵,连着宁毓华宁毓闵宁毓承几人一起,都睁大眼,等着宁毓瑛的回答。 “文先生一向有话直说,他曾对我表示过好感。”宁毓瑛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 夏恪庵屏住呼吸,问道:“然后呢?” “然后?何来的然后?”宁毓瑛双手一滩,哈哈笑起来:“因着他对我有好感,我们又在一道做事,我就要答应他?我喜欢年轻力壮,真正聪慧,漂亮的儿郎。你们别替我操心了,让阿娘也别成日多想。我不傻,还相当聪明。在外辛辛苦苦做事,回家之后,就该好好歇息享受。在家还要对着又老又丑的男人,我宁愿去挖污泥!” 夏恪庵听得呛咳起来,宁毓闵与宁毓华面面相觑,神色不停变换,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宁毓承笑着拍掌:“三姐姐如何想,如何做,我都支持!” 宁毓瑛眉毛一扬,一个潇洒旋身,催促道:“小七快些,我要与你说用焰火,炸开山之事!” 第136章 …… 宁毓瑛的想法,引来了几人的强烈兴趣,大家都没心思理会什么亲事。进了书房后,福山上了茶水,夏恪庵嫌弃他只有一双手,动作慢,自己去托盘上拿了茶盏飞快放在案几上,“福山你下去,我们自己来!” 福山忙退下了,宁毓华宁毓闵帮着斟茶,宁毓承坐在杌子上,翻看着宁毓瑛给他的 册子。 “此处是青州府万安县牛饮水村,隔着这条沟渠,则是荆州府临水县的小庙村。山的这一面,是江州府庆安县野猪沟,仙来村。” 宁毓瑛恐她绘的简明舆图宁毓承看不懂,坐在旁边解释道:“这座山叫横山岭,山峰连绵,一眼望不到尽头。山高,山上树林茂密。庆安县比江州府冷一些,时常也不常见到雪。横山岭到十一月,山顶就开始积雪,要到来年三月才渐渐融化。平时山上人迹罕至,只有几个熟悉的猎户能翻过山去。前两个月我趁着山上还没下雪,与学堂于先生,王先生等几人,请野猪沟几个猎户带路,领着我们走过一遭。山上路的确难行,倒不见猛兽,只遍地荆棘,有些地方陡峭,只容一人经过,脚底下便是万丈悬崖。” 夏恪庵对这几处地方都熟悉,道:“青州府与荆州府这两县,离府城比到江州府府城还要远。多山林,林子产菌菇,兰花。曾经一盆千金难求的墨兰,就是出自小庙村。因着来往不便,有些人到这两地的村子收菌菇,兰花,价钱极为便宜。商人也赚不到几个钱,上品的兰花不易得,菌菇也并不鲜见,辛辛苦苦跑一趟赚不到什么利,久而久之这两处就愈发偏僻了。” 宁毓瑛点头,道:“这两处村子的百姓极少出门,村中最有见识的里正,最远只去过县城。村中的屋子低矮,七成都依着山而建,多是石头垒起来,一家子就住在石洞中。” 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三姐姐是想从横岭山开辟出一条路,让这几地连起来?” 宁毓瑛说道:“我听过广平巷之事后,在想着村中的石洞,就开始在琢磨。山路难开,要是用焰火从中炸开,从山中开凿出穿山而过的洞,道路就通畅了。我将想法同于先生他们说了,于先生他们也很有兴趣,我们几人才才走了一遭,看以何种方式开辟出一条道比较方便。” 穿山而过,在后世很是司空见惯,但在大齐,哪怕有焰火所用的火药,以及用作兵器的“铁蒺藜”,宁毓承在京城看过,他认为,在短时日之内,也是不可能之事。 对宁毓瑛的想法,宁毓承一下想到数不清的困难,但他什么都没说,只问道:“三姐姐,你与于先生他们商量过,大家可有具体的实施办法,会遇到哪些难题,哪些难题你们自己可以去琢磨,哪些难题需要我们帮着出面解决?” 宁毓闵与宁毓华虽听得新奇,他们对火药以及开山之事,知之甚少,两人都只安静听着。 夏恪庵想得多一些,不过他一时也没说话,等着宁毓瑛先说。 “首先是火药。于先生与王先生都大致了解,我们去江州府的焰火铺子找了些来研究,制造火药没甚问题。关键是开山需要大量的火药,用多少火药,能炸开多少的地方,这些都还要去试验。” 宁毓瑛这些时日将心思都放在了此事上,提起来时自然是流畅无比,自信而条理清晰。 宁毓承思索了下,道:“三姐姐,估计你的计划比较详细,我怕后面会记混乱,逐一来分析你的问题可好?” 宁毓瑛当即应好,她前去书桌前拿来笔墨纸砚在矮案上摆开,宁毓闵帮着磨墨,宁毓华则道:“阿瑛,我写字快,帮你记录,你只管与小七说话。” 大家一起分工,很快就准备好。夏恪庵笑着道:“书房的主人果真是小七。” 松华院一直以来,就是大家最喜欢,经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之处。宁毓承不吃酒,大多都是只在旁边静静听着,他们都清楚,他才是松华院的主心骨。 无论是宁毓华的农桑,宁毓闵的医,还是宁毓瑛的工,都是宁毓承站在他们背后,给他们出主意,给他们启发,尽全力帮助他们解决问题。 若无宁毓承毫无保留的支持,他们做不到今日。 宁毓承能理解夏恪庵的意思,却没有接话。他并非真正聪明绝顶,只因为他来自后世,对宁毓华他们来说惊天的发现,在后世只是常识而已。 同样,宁毓承只有一双手,没有宁毓华他们,他也做不了太多。 “三姐姐,我问几个问题。第一,火药的成分中,最稀缺是哪一种。如果需要大量的火药,是否用钱财就能解决。第二,你们可能改善火药,提高威力。第三,引线的问题,如何解决。第三,火药本身的特点,如何运送,保证其不在途中爆炸。第四,爆炸时,如何定点,如何保证开山人员的安危。” 后世的开山技术已经非常成熟,前期的勘测,后期火药定点爆炸,人员的安危,都是宁毓瑛要面对的问题。 现在的火药,成分中主要是硝石,木炭,硫磺。硝石稀少,硫磺价钱昂贵,皆不易得。火药纯度不够,不稳定,容易受潮等等一堆技术问题,宁毓瑛他们都必须考虑到。 宁毓瑛嗯了声,见宁毓华已经全部记下来,道:“小七你的问题我现在无法回答,这些我会去与于先生他们商量。” 宁毓承道好,示意宁毓瑛继续说接下来的问题:“其次是横山岭的山况,一些山底下有暗河经过,要是不小心将山石炸垮,堵住暗河,说不定会造成上游堰塞湖,下游干旱。山河万物有灵,依暗河而生的生灵,便要失去家乡,变成庆安县被水淹的百姓一样了。竹子开花,鸟儿飞走,鱼虾都不再来。” 宁毓瑛说到这里时,神色比较沉重。夏恪庵他们三人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宁毓承却很是激动。 虽然宁毓瑛用万物有灵来形容,其实,她已经模糊涉及到了生态这个观念。 地下暗河的水不会消失,堵塞后,会造成如宁毓瑛所言堰塞湖等结果。 还有一种可能,地下水系会沿着岩石层流到别处,地面泉涌,原本的土地,变成湿地,引发洪涝,山体滑波,地面塌陷,地震等灾害,甚至可能引起地表河流改道。地下水长期堵塞的话,还会因为氧不足,矿物质溶解等原因,导致水源被污染。 宁毓承道:“三姐姐,我不知你们对横山岭可有深入了解。首先,我以为山底的暗河,肯定有进口与出口,你们可以仔细去寻找过。其次,哪怕山底下没有暗河,石洞肯定要做支撑,免得顶部的山石掉落,山洞垮塌,三姐姐你们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最后,三姐姐可有考虑过,若不从中间炸出一个石洞,可用别的方法代替,比如重新选地方,直接从山顶,开辟出一条道路。” 宁毓瑛听得极为认真,这些问题对他们眼下来说,都是无法解决的问题,但她并不气馁,反倒变得越发信心十足。 因为宁毓承提出的问题,皆是核心关键。既给了他们思路,又避免了他们做无用功。 宁毓瑛再继续说最后的困难:“开山需要钱财粮食,人手。征兆民夫,火药,我们现在都算不出要多少钱粮人手,但肯定不会少。小舅舅,这就需要劳烦你了。” 夏恪庵无奈笑道:“阿瑛,你这是在丢给我天大的难题。在这之前,我也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宁毓瑛笑着道:“小舅舅,你别给我出难题就行了。” 夏恪庵瞪她,道:“阿瑛,要开辟横山岭,要惊动三个州府。青州荆州得一起出力,还需要禀报朝廷,得工部的准许,由工部拨付钱粮。有工部的旨意,其余两个州府哪怕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民夫的问题好说,钱粮就难了。要得工部准许,开辟横山岭,就必须非常重要。阿瑛,你觉着开辟横山岭,带来的成效,可能让朝廷同意?” 宁毓瑛是站在工学的问题上考虑,夏恪庵更多是民生以及收益。两人的想法顾虑皆没错,再好的想法,要能落到实处,能施展开才有用。 宁毓华这时就能说上一两句话了,他放下毛笔 ,道:“三个州府的路变通畅,往来增多,这是利于子孙后代的大好事情,不可只看眼前的利。” “要真能看得那般长远,朝堂上下的官员,就比清水还要清白。”夏恪庵讥讽道。 宁毓闵道:“大哥说得是,哪怕只看眼前的利,眼前也有利在啊。三个州府之间来往频繁,兰草与菌菇就可以卖出来了。名贵兰草不易得,村中可以借着地理之宜,栽种寻常兰草。我记得府中花房也栽种兰草,兰花金贵,始终养不大好。江州府有园子的人家,几乎家家都有兰草,村民卖兰草可得不少钱。菌菇能自己生出来,说不定可以学着种植。一旦成功,菌菇带来的利,那可了不得!” 夏恪庵眨了眨眼睛,道:“二郎,你尽在说青州与荆州能得的好处,那江州府呢?” 宁毓华笑道:“小舅舅,难道只青州与荆州有好处,江州府的野猪沟那边也偏僻,荒郊野岭之地,地中的那点庄稼,长得还没草高,都被到处跑的野兔吃了。野猪沟一带的百姓,多靠打猎为生。江州府气候炎热些,像是青州荆州的冬日气候严寒,皮毛价钱比江州府贵。就皮毛一项,也能赚不少的钱。我听说有猎户家抓了野兔来养,野兔生得快,一窝生得也多,我还打算去看看,要是能多养兔,这可是大好的事情。” 棉花种植少,产量地,且棉吃肥,棉花九成都拿来纺线织布,极少用于御寒。 普通百姓多用狗皮,兔皮等各种皮毛过冬,兔肉虽腥臊,若擅长茶饭的人处理过,肉格外细腻鲜美,比羊肉都好吃。 对养兔这些事情,宁毓承就一窍不通了。他前世从未吃过兔肉,在大齐尝过风干的腊兔,吃起来肉质如鱼肉般细腻,远比猪肉要好吃。 夏恪庵也暂时没话可说,反正宁毓瑛那边还有一堆技艺上的事要解决,眼也不急于一时。 宁毓承觉着此事可以试一试养兔之事,问道:“养兔可要用粮食?” 宁毓华道:“草,瓜果等皆吃,若饿急了,还会啃树皮。只要有足够多的草料即可。兔的粪肥可拿来种草,草拿来喂养兔,真是两全其美之事!小七,不如我们一起去躺野猪沟!” “行!”宁毓承一口应了。 大家一起聊到深夜,最后意犹未尽各自散去睡觉。 翌日宁毓承认真看宁毓华的庄稼种植记录,他从头看到尾,还是原来几个常见的问题。 水利灌溉在江州府做得非常好,惟有病虫害,肥料,种子几样未曾见到提高。 种子可以慢慢培育,像是蝗虫这种,后世都没得到非常有效的解决。病虫害也一样,要用到化学杀虫剂。肥料就更难了,氮肥要能制造生产,宁毓瑛的**就可以束之高阁。 宁毓承考虑建议宁毓华在堆肥上下功夫,病虫害则去找它们的天敌,试着用食物链来制衡。 过了两天,宁府办了宴席,宁毓承与宁毓华便出发去了野猪沟。 野猪沟如其名,地形狭长,因为当年多野猪而闻名。打得多了,野猪已经许多年没有下山。 江州府还温暖得只用穿夹衫,野猪沟冷得已经需要穿厚厚的皮裘。绵延起伏的群山上,云雾缥缈,松林苍绿,红枫深红,银杏明黄,一层又一层,层林尽染,如花卷般美丽。 野猪沟的百姓却无心欣赏,祖祖辈辈居住在此,他们早已习惯,且每天睁开眼,便要出门去找吃食。 庆安县原来的李为善早就被罢了官,如今的县令黎融生年方二十七岁,是元丰七年的二甲进士,从陇州府调来做了庆安县的县令刚三个月。 到江州府时日不长,宁氏的大名,在大齐都如雷贯耳,黎融生当然知晓。在官场几年,对于官场上的热络那一套做得还是不甚熟练,沉默寡言跟在宁毓华宁毓承身后,一起前往野猪沟的叶里正家。 野猪沟的房屋矮小,破旧,叶里正家也只三间正屋上盖着一半的瓦片,另外一半盖着茅草。柴扉门推开,头发花白的叶里正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叶里正早年也是猎户,打一头野猪时摔断了腿,现在打猎的事交给了两个儿子。他认识几个字,比较有威信,被推举为里正。 休说府城来的官员,就是县城的差役,都极少到野猪沟来。前两个月从府城来了贵人,今天又从府城来了官。 莫非,野猪沟发现了宝物? 叶里正弓着腰,眯起浑浊的眼睛打量,听到黎融生道出他们的身份,他忙惶惑不安见礼:“原来是贵人老爷,给贵人老爷见礼了。” 黎融生看着叶里正的笨拙,一时有些尴尬,生怕宁毓华宁毓承不悦。 “叶里正无需客气,我们前来,打扰到你了。”宁毓华笑着客气道。 其他村民看到车马前来,跟着出来看究竟。宁毓承顺便打量过去,衣衫褴褛,灰扑扑,神色是穷人常见的麻木。 宁毓承叹了口气,对黎融生道:“黎县令,你可来过野猪沟?” 黎融生有些紧张,摇头道:“下官还未曾来过。” 庆安县隶属江州府,虽是下县,黎融生家境平平,又出仕不久,万万轮不到他到庆安。 还是因着广平巷之事,官吏去世空出位置,别的同仁们都升了官,他捡到了庆安县的县令。 宁毓承没再多问,黎融生是夏恪庵的下属,等他领教过夏恪庵的脾性,肯定会飞快成长。 “小七,叶里正说村中夏贵儿家养兔,我们去看看。”宁毓华说道。 宁毓承点头,几人跟着叶里正朝夏贵儿家走去。夏贵儿住在山坳中,山坳里搭了几间草棚子,走近了,便能闻到随风飘来浓浓的尿臭味。 叶里正扬声喊夏贵儿,从一间草棚里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他身上裹着脏得泛光,看不出颜色的皮裘,手上端着一只竹框,框中放着几只灰白的兔子,眨着眼睛望着他们:“叶里正,这几位贵人是?” “他们是城中来的贵人官老爷,都是京城的大官!这是咱们县的县令。” 黎融生未曾详尽介绍宁毓华与宁毓承的官职,叶里正哪弄得清楚,只管照着贵得不得了的说了。 夏贵儿眼珠灵活转动,一看就很是精明。听到京城的大官,他绝对不信,认为叶里正是在吹嘘。黎融生是县令,对夏贵儿来说,就是天大的官了,他当即点头哈腰,恭敬无比地道:“原来是县令老爷,县令老爷来野猪沟,野猪都能变成金猪!” 黎融生见夏贵儿对他格外恭敬,反将宁氏兄弟两人放在了一边,比先前还要局促,忙道:“宁司农与宁宣抚使要找你问话,你且照实回答,莫要隐瞒。” 夏贵儿僵在了那里,赶忙又对宁毓华宁毓承点头哈腰。头点到一半,宁毓华拦住了他,盯着他手上的竹筐:“你快别多礼,兔子重,你快放下。” 夏贵儿依言放下了,宁毓华问道:“你如今养了多少只兔子,可能领我们去看看?” 宁毓承看着地上的竹框,发现兔子在里面一动不动。他顿了下,蹲下来拔了根草,轻轻碰触,兔子还是毫无反应。 夏贵儿心疼地看着兔子,哭兮兮嚎丧道:“贵人啊,我辛辛苦苦养的几只兔子,今天足足死了十只啊!” 大家皆一惊,兔子成堆死亡,肯定不是好事! 第137章 …… 听到情况不对,宁毓华脸色一变,转身朝草棚走去。宁毓承跟在他后面,刚到夏贵儿先前出来的那间草棚门口,便被扑来的熏天臭气,差点熏个仰倒。 宁毓华也守不住,抬起衣袖捂住口鼻,在门口停下了脚步,抬眼朝屋内打量。 草棚低矮,里面黑黢黢,在 间垫着几块石头,石头上摆着木条钉起来的笼子,让灰兔不大的笼子中,每只笼子约莫挤了七八只灰兔。灰兔的粪便,从木条缝中漏到地上,泥土地面泥泞不堪,骚臭得让人窒息。 不止这间草棚,其他几间一样如此。再看夏贵儿,从黑乎乎皮帽下露出来的头发,油腻腻打结,一口黏糊糊混乱黄牙,真个人邋遢至极。 就算不懂如何养兔,宁毓华他们经历过瘟疫,也能看出这样肯定不行。 宁毓华走开了些,到上风处深深呼吸几口冰凉的空气,等缓过神,将局促不安的夏贵儿叫了过去。 夏贵儿躬身立在那里,眨巴着眼睛,紧张地等着宁毓华发话。 “我问你几个问题。”宁毓华怕吓到夏贵儿,尽量缓和了神色,说道。 “是是是,贵人尽管问。”夏贵儿点头如捣蒜,生怕惹了宁毓华不高兴。 宁毓承在一边不做声,一切由宁毓华做主。黎融生与叶里正皆有些不安,一时弄不懂宁毓华他们究竟想作甚。 宁毓华问道:“你养了多久的灰兔,以前可有如这样接连死亡的情形发生?” 夏贵儿赶忙如实答道:“养了两年的灰兔,以前养得少,灰兔机灵,跑得快,不好抓到。我是去堵灰兔洞,抓了小兔回来养着。灰兔胆子小,抓回来没几日,便被生生被吓死了。前两年没几只灰兔,灰兔两三月生一窝,一窝能生上十只。小兔不好养大,能活上三四只就了不起了。有时候一窝灰兔生下来,小兔长不大,母兔都赔了进去。今年多了几只,长到了五十三只。前两天接连死了好几只,可今朝,一下就死了十只啊!” 想到死去的灰兔,夏贵儿心疼不已。他以为这些灰兔养大之后,拿到城中去卖掉赚点钱,去找媒婆说一门亲。 野猪沟穷,外面村子的小娘子都不愿意嫁进来。爹娘早已去世,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还打着光棍。家中只他孤零零一人,寸步都离不得草棚,伺候灰兔,防着有人来偷。 宁毓华听得认真,继续问道:“你平时喂灰兔吃甚?” 夏贵儿道:“就是喂草,割青草回来喂。冬日草枯黄了,就去背风暖和处割。青草不够,就喂干草,灰兔也吃,只是会掉肉。四个月就能养大的灰兔,遇到冬天草料少,开春红青草长出来,会长肥一点。” 野猪沟穷,豆子粮食人都吃不饱,哪会拿来养兔。 宁毓华拧眉沉吟,道:“死掉的灰兔,你平时如何处理的?” 夏贵儿暗自琢磨,他们这些贵人真是奇怪。农家平时养的猪,鸡等死了,谁舍得扔掉,全部都煮着吃了。 夏贵儿照实回答了,指着叶里正道:“我还送了叶里正两只。” 叶里正暗自懊恼,好个夏贵儿,两只死灰兔都敢拿出来说事! “这十只死兔,你莫要再吃了。”宁毓华干脆地道。 贵人真是财大气粗! 夏贵儿仿佛如遭雷劈,足足十只灰兔,他肯定舍不得全吃掉,琢磨着剥皮后,拿去城中卖掉。 “一只灰兔死了,可能是意外或者其他缘由,十只灰兔一起死,那就是病症传给了其他灰兔。你这里脏得” 宁毓华忍住先不提夏贵儿脏乱问题,先说死兔之事:“病症如何传开,你我都弄不清楚。如今草棚中还有三十余只灰兔,你舍不得这十只,要将其他三十余只都搭进去?” 夏贵儿当然舍不得余下的灰兔,亦舍不得死掉的十只灰兔。他又不敢与宁毓华分辨,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宁毓承这时插话道:“这十只死灰兔我买了。” 夏贵儿猛然抬头,目露惊喜,怔怔望着宁毓,一时难以置信:“贵人,你要买死兔?” “我买了。一百个大钱,你可肯卖?”宁毓承问道。 “卖,卖!”夏贵儿点头如捣蒜。 如果拿到城里去卖,一只活灰兔价钱,大约在七十个大钱左右,与一只鸡差不多。 但是死兔价钱就便宜了,死兔的气味格外腥膻,需要加更多的香料来烹煮,不若鸡烹煮起来省事,一只要便宜二十个大钱。 夏贵儿去城中卖过一次灰兔,除去酒楼与富人,一般百姓不会买。灰兔没甚油水,夏贵儿都是拿来烤了吃。要是花七十个大钱,他肯定会去买一块肥肉。 宁毓华令他将灰兔扔掉,不用辛苦进城,还能得一百个钱,他当然愿意。 宁毓承让福山拿了钱给夏贵儿,将死兔拿去掩埋掉,他正色道:“以前瘟疫的时候,防治的册子上就已经写得很清楚,莫要吃病死的家畜,在山上捡到的野鸡等野物一样如此。也许你们认为无妨,只是侥幸意外。一旦出事,便与性命攸关!” 死掉的灰兔身体中,肯定有会传染的病菌。以夏贵儿的邋遢,他收拾过死兔,又去喂养余下的活兔,简直是要将草棚的灰兔一网打尽! 宁毓华见宁毓承提到瘟疫,他眉头皱得更紧,与夏贵儿也说不清道理,干脆直接下令道:“你的草棚要收拾得干干净净,将地上的土铲掉一层,在土上撒一层草木灰。装兔子的笼子也要清洗过,再放得高一些,每只笼子中,少养几只兔子。草棚的地太脏,要勤快些收拾,草料,水,都要干干净净!野兔冬日都住在洞中,洞中暖和,给笼子里铺一层干草垫子,草棚漏风之处全部堵上。” 夏贵儿听得一愣一愣,叶里正不解,问道:“贵人,这样一来,这些灰兔就能保住了?” 宁毓华顿了下,坦白地道:“我也不敢肯定。只如草棚这般脏乱,肯定不行。叶里正,夏贵儿只一人,他忙不过来。你找人帮忙搭把手。地上铲走的土,可以拿来做粪肥用。夏贵儿,既然是来帮你的忙,地上可做粪肥的土,就送给他们了。” 粪肥也可卖钱,夏贵儿想了下,反正他只有三分贫瘠的山地,只种了些小麦,用不到那么多粪肥。无需招待帮忙的人用饭,用粪肥换劳力,也不亏。 “还有你。”宁毓华实在看不过眼,指着夏贵儿道:“你自己也洗刷干净,住的屋子理一理。脏成这幅模样,也不怕生病。” 夏贵儿只管着一一应下,叶里正去帮着找人,前来收拾草棚。 宁毓承想着如先前夏贵儿所言灰兔容易受惊之事,提醒道:“动作声音都要轻一些,别吓着了它们。” 叶里正应是,夏贵儿正要跟着离开,这时他后知后觉,茫然地道:“贵人,你们前来,就是帮着我养灰兔?” 宁毓华笑起来,道:“否则,我们从府城赶到野猪沟,难道是猎野猪来了?” 夏贵儿整个人怔住,叶里正也难以置信望着他们。他与衙门的人打过交道,胥吏都高高在上,何况是大官们。 黎融生愈发不自在了,宁毓华与宁毓承两人说着话离开,他忙跟在了后面。 既然宁毓华掌农桑,本身宁毓承对农桑一事也不擅长,一切都由宁毓华出面,他只在旁边认真倾听,或者出言补充提醒。 一行人在村中走访,询问庄稼,打猎的收成之事。村民们有人防备,有人战战兢兢,走了大半个村子,将村中情形摸得七七八八。 太阳逐渐西斜,村中就是屋子最宽敞的叶里正家,也住不下他们一行人。 黎融生提醒道:“时辰不早,山路崎岖难行,夜里赶路更加危险,还请两位得先离开前往县城。有未尽之事,不若明朝再来。” 宁毓华看着天色,正要叫宁毓承前去庆安县县城,这时,看到宁毓承走向靠山的一户人家。他跟着看去,这户人家与村中别的人家并无不同。三间草屋,院子用篱笆与石块垒砌得半人高,柴扉院门半掩着,院中种着菘菜葱蒜。 宁毓承推开柴扉门,在门口扬声问道:“请问可有人在家?” 从西屋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他搓着手,拘谨地见礼:“贵人请进来。” 宁毓承道 了打扰,进了远门。宁毓华见状,赶紧跟了上前,黎融生亦步亦趋跟在了他们身后。 汉子是夏贵儿的同宗堂兄夏柱子,同样是以种地打猎为生。娶妻多年,妻子身子不好,一直不曾生养。 夏柱子请宁毓承他们进屋,“屋中乱,贵人莫要嫌弃。” 夏柱子的菜地锄成一垄一垄,菜长得旺盛,竹筐齐整挂在墙壁上,一看就手脚勤快爱整洁,与夏贵儿简直判若两人。 宁毓承道:“我们等下就要回县城,就不进屋坐了。我见到你屋边堆着树桩,我可能看一看?” 听到宁毓承的话,宁毓华与黎融生都转头四望,看到在草屋西侧的角落,有几根树桩露出了头。 夏柱子脸色变了,结结巴巴道:“就是几根当做柴禾烧的树桩而已,贵人要看,我去取一跟木柴来给贵人过目就是。” 宁毓承忙道:“那是养木耳的树桩。木耳不好养,也好养。木耳本就生在枯树上,今年收过之后,来年还会再生。” 宁毓华顿时双眼一亮,禁不住疾步朝堆放树桩之处走去。夏柱子急了,上前就要拦,宁毓承拉住他,安慰道:“你别急,我们不会抢你的。” 夏柱子与夏贵儿关系不好,前面宁毓承他们去看草棚的灰兔时,他远远听过几耳。 府城的大官与县令前来,的确不见大动干戈,也没有使唤他们干活,怔粮索要钱财。 夏柱子犹豫着停下脚步,不过还是不放心盯着宁毓华,急着道:“贵人别乱碰!” 三间屋子的后面,堆放着近二十根枯树桩,树桩湿润,上面盖着厚厚的草。一眼看去,与寻常当做柴禾烧的枯树无异。估计是树桩太多,实在藏不住,才露出了一截。 村中其他人家,冬日柴禾都劈开了,架起来方便干燥好烧。 夏柱子家也有架起来的柴禾,且后院露出来的树桩,一看就是枯树,湿润,已经开始腐朽。当做柴禾烧的枯树,要趁着天时好时晒干,赶紧烧掉。 宁毓承知道枯树上会长野生木耳,一看湿润的枯树桩,就猜到了怎么回事。 宁毓华绕着树桩打量,头也不回道:“我不会碰你的!” 夏柱子还是走了上前,在一旁死死盯着,像是护着金子一样护着枯树桩。 “你养几年了?”宁毓华好奇问道。 “只养了一年,没收几朵木耳。”夏柱子见藏不住,只能白着脸闷声回道。 宁毓承夸赞道:“你能想到将长木耳的枯树拿回来,很是聪明。” 夏柱子低头不吭声,宁毓承话锋一转,道:“只你可曾想过,枯树总有一日会彻底腐朽。好比是地里种庄稼,土结块,没了肥料,庄稼肯定长不起来。等树桩彻底腐烂,你的木耳就没了。你可能会再去山上捡,只哪有那般容易,你这树桩养木耳,就你这间小院,也藏不住。要是搬到别处去,气候,地势等都不同,今年长了木耳的树桩,明年说不定就只是一根枯树桩。” 夏柱子瞠目结舌看着宁毓承,道:“贵人懂得如何种木耳?” “我不懂。”宁毓承摇头,指着树桩道:“木耳跟韭菜一样,割掉一茬,来年还会长,这树皮下面肯定有东西。” 他只知道木耳是菌丝,培育菌丝广泛人工栽种。夏柱子长在横山岭,靠山吃山,兴许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但对木耳习性的了解,肯定比他们这几人都要深。 启发夏柱子动脑这钻研,比他与宁毓华去琢磨要有意义。 “你这般费时费力,还不如春上时,砍几颗长木耳的椴树等树木,去阴湿之处放着,过一段时日,待下雨后就去收,说不定比你辛辛苦苦弄到屋后藏着的收成还要多。” 宁毓承见夏柱子神色若有所思,笑道:“村中肯定也有懂得木耳之人,你可考虑一下,与其合力种木耳。遇到不懂,难以解决的问题,我与大哥兴许能帮到一些忙。我们不要你的回报,不与你们争名夺利。要是有人敢来争夺,你也可以找我们。” 说完这些,宁毓承就与宁毓华离开,一行人赶回县城。 两人同坐一车,宁毓华感慨道:“夏氏兄弟还真是,脑子都灵光得很。可惜野猪沟太穷,将他们耽误了。” 宁毓承道:“还有一种可能,因野猪沟靠着横山岭,他们才有这份灵光。木耳与野兔,是横山岭这片大山的赐予。” 宁毓华一愣,笑道:“你说得倒是。横山岭满山的宝贝,就是路不通畅,山上的宝贝不值钱,野猪沟的村民,放过着穷困的日子。”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句诗,也能用在此处。比如猎户猎来的猎物得不了几个大钱,从江州府贩卖到别处的商贩,卖野味的酒楼,他们占了大半的利。 宁毓承道:“只靠着横山岭的宝贝发不了财,也过不上好日子。只运送这一道成本,就太高了。” 虽说改进了车轴,车厢还是颠簸不止。宁毓华手撑着车壁稳住身子,叹了声也是。 只沮丧了片刻,宁毓华很快高兴起来:“看到种木耳的枯树桩与灰兔,尤其是夏氏兄弟他们这份聪明劲,简直比我自己钻研出来还欣慰。这大齐烂糟糟,天底下还是有数不清的人才,认真努力活着的百姓!” 翌日,他们又去了野猪沟。早起出发时,宁毓华就开始心神不宁,想着灰兔的情况。 到了野猪沟,车一停下,宁毓华就大步前往养兔的草棚。夏贵儿正在门前忙碌,见他前来,赶紧起身见礼。 宁毓华摆了摆手,急声问道:“今朝灰兔的情形如何了?” 第138章 …… 夏贵儿还是穿着昨日那身脏皮裘,人倒是收拾了下,脸依旧黢黑,不再如昨日油腻。听到宁毓华的询问,他看上去喜忧参半,忙放下手上的活计,打开草棚帘子。 宁毓华探头看去,草棚漏风的大洞用树藤缠堵住,地上的脏土被铲走,洒上了一层薄薄的草木灰。木笼子被垫得高了些,笼底铺了干草,盛水的石槽也清洗过,里面加了清水。灰兔在里面嚼着草,看上去比昨日要有精神些。 “昨日夜里没了三只,贵人放心,我都收了起来,没有吃。” 说到这里,夏贵儿眼珠转动,朝后面的宁毓承瞄去。 宁毓华专心看着草棚与灰兔,没看到夏贵儿的动作。宁毓承将他那点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对福山说道:“你拿三十个大钱给他。” 夏贵儿眼睛一亮,呲牙笑了,连连胡乱躬身道谢,“福山贵人,我这就去给你拿死兔。” “你别急,等这里忙完再说。”宁毓承忙指着草棚,拦住了他。 “是是是。”夏贵人接过福山递来的大钱,仔细地揣好。钱落袋,夏贵儿当然不急,跟在宁毓华身后,说起了灰兔的情况。 “死的那三只,原来就快不行了。 不过情形还是不大好,草吃得不多,母兔没奶喂小兔。小兔饿得慌,就去吃青草。小兔吃多了青草会拉肚子,有些会好,有些拉上一两天就没气了。” 宁毓华皱眉,道:“平时野外的兔子,除去吃草,还吃什么?” 夏贵儿一愣,挠挠头,道:“以前野兔多的时候,山上吃食不够,便跑下山,到庄稼地里啃粮食,捡高粱米,麦苗麦粒都吃。” 比起养兔,百姓更精通养猪。猪全身都是宝,但大齐无法大力推行养猪,就算江州府,百姓家中至多只能养上一头。一年到头精心喂下来,有些不过堪堪过百斤。 猪除去吃草,泔水,还要喂粮食才能长得肥。寻常百姓家平时自己都少见荤腥,泔水跟水也差不多。粮食如豆子,人都吃不够,更何况拿来养猪。 兔虽吃草,但也要加其他粮食混着喂。以野猪沟的穷困,夏贵儿肯定拿不出多余的粮食。 宁毓华一时没有做声,宁毓承沉吟了下,道:“舂米舂麦的糠皮,豆子的壳,仔细磨细了,看看灰兔可会吃。” 夏贵儿家中糠皮豆皮有一些,只是不多。眼下姑且一试,他忙答应了。 野外的动物,在长期的进化生存中,学会抵抗天敌,捕食,也会自我调节。比如熊猫母亲舔舐熊猫宝宝,帮着它们排便,提高免疫力。其他的动物在身体不舒服时,也会去寻找药草等进食。 宁毓承再道:“山上药草多,你多找几种放到木笼中,看它们会选哪一种吃。若会吃的草药,就多去找一些,这些药草肯定对它们有帮助。” 夏贵儿飞快点头,眉飞色舞道:“野兔野兽都聪明着呢,有毒的药草它们闻一闻就能得知,肯定不会吃,要是吃进去,药草对它们只有好处,无毒!” 宁毓华道:“那你赶快去。” 夏贵儿离开了,宁毓华与宁毓承一起,仔细看过草棚,将发现的问题记录下来,回头再思考如何解决。 中午时,叶里正做好了饭食,前来庆他们去用饭。 叶里正估计已经费尽心思,将家中能招待贵客的食物都搬上了桌。桌上摆着三只缺口瓷碗,瓷碗中是风干腊肉,干菌,菘菜。主食是杂面饼子,杂面仔细筛选过,远比平常他们吃的要细腻软和。 两人都没推辞,高高兴兴用了饭。叶里正见他们吃得欢快,虽是掏空家底,笑容打心底露出来,愈发浓厚。 今朝天气阴沉,格外寒冷。几人吃完饭,在火塘边坐着取暖。 火堆上的陶罐咕噜噜煮着茶,此茶水并非常饮的茶,平民百姓也极少喝得起茶。白水寡淡,便加些草,花,树叶等做成茶。 陶罐里熬着橘叶熟水,橘树叶香气浓,晒干之后放在水中煮,仍旧保留着橘叶的清香,气味比新鲜橘叶要淡得多,也不如新鲜橘叶苦涩。 叶里正说着野猪沟这些年的日子,几十年的时光,只三言两语就能概括。 一如既往的穷困,生死都起不了浪花。 “大家都想着要离开这里,又走不了。”叶里正浑浊的眼里,布满了迷茫。他回想起当年曾出外闯荡过,最后还是回到了野猪沟。 “出去能作甚?没个落脚处,大字不识,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楚,卖力气的人到处都是,哪轮得到你。” 他看向宁毓华与宁毓承,鼓起勇气,双眼冒出希冀的光:“两位贵人都是大好人,见识广,可能帮帮我们?” 这两天宁毓华与宁毓承商量过,如何改善野猪沟的现状。 主要还是落实在木耳与灰兔养殖上,野猪沟的土地贫瘠,收不到几颗粮食,山坡多,用来种植苜蓿草,一能防止土壤流失,二来正好用来养兔用。要是灰兔养殖失败,也能用作养牛。 这些尙只是构想,未具体落实之前,两人都谨慎不提,免得给他们盼头,最后又让他们失望。 宁毓华道:“我们尙在计议中,等到有眉目的时候,再与你细说。” 虽未听到肯定回答,总比什么盼头都看不到好,叶里正感到好过了些,连连道:“好,好,两位都是大好人呐!” 宁毓承问道:“叶里正中午给我们吃的菌菇鲜美,村中其他人家可有?” 叶里正道:“都有都有,多少都采了些。入秋菌菇多的时候,卖不了几个大钱,大家都放着,等到过年时,交给我一并拿到县城去卖。得几个钱,换些油盐粮食回来,过年能碗饱饭。” 宁毓承道:“你去让他们准备好,明日我们来收菌菇,按照过年时在城里卖的价钱来算。村中要的粮食,油盐,我们正好来回县城,顺道帮你们带些来。” 不用自己跑一趟县城,菌菇的价钱也好,叶里正忙激动地道:“好,我这就去,让他们将菌菇筛选干净,选最好的拿出来。贵人放心,我们在山里住着,何种菌菇能食,闭眼都能分辨出来!” 宁毓承说好,“时辰不早了,我们自己四处转一转。” 宁毓华跟着起身,与叶里正道别。福山留下了一小袋米,一包盐,一块约莫两斤重的新鲜肥猪肉。 叶里正看到,眼眶都红了,忙着要推辞。 宁毓华笑道:“以后我们还会常来,空着手。哪好意思来叶里正家白吃白喝。” 叶里正这才犹豫着收下了,宁毓华跟宁毓承一道离开,沿着山下转了一圈。 入目之处,山峦叠嶂,荒草萋萋,穷困荒芜。 两人一时也找不到任何好的办法,先回了县城。进城时天色已晚,宁毓承在客栈前下车,看到从大门内出来的明苑,他不禁愣了下,问道:“阿苑你也来庆安了?” 明苑看到宁毓华宁毓承,也惊讶不已,屈膝福了福见礼:“我刚到县城,真是巧,居然在这里遇到两位。” 宁毓华笑道:“可不是巧,你也住福客来客栈?” 明苑大大方方道:“我去问过价钱,这里太贵了,我准备去找一间便宜些的住。” 宁毓华皱眉,劝道:“便宜些的客栈不稳妥,你又是小娘子,不如就住在这里。价钱你不用担心。” 明苑朝旁边停着的骡车指去,笑道:“我与伯父伯母一道来的庆安,晚上我与伯母同住一屋,还有伯父看着,没事。” 骡车前站着一对约莫五十岁的夫妻,他们与明苑同宗,水灾后流落到江州府,遇到明苑阿娘沈氏。明苑正好要找人,便留下了他们。 夫妻老实巴交站着,宁毓华没再多劝,道:“吉庆对庆安县最熟不过,我让吉庆跟你前去,帮着你找住处,” 吉庆是宁毓华的小厮,以前在庆安救治瘟疫时,他跟着宁毓华身边,走遍了庆安的大街小巷。 明苑笑着道谢,又对吉庆道:“劳烦你了。” 吉庆忙道:“离福客来不远,就有一间客栈,那里价钱适中,我带娘子前去。” 宁毓华看着他们离开,转身进大堂,感慨地道:“阿苑真是厉害,身无分文从平江府到江州,短短时日,就有了自己的铺子。” 明苑的铺子不大,亦并她买下,而是赁了来,铺子里什么都卖。 宁毓瑶去逛过明苑的铺子,她回来说起时,既惊奇又很是佩服:“明姐姐真是,哎哟,铺子里卖荷包,绣帕,还卖干花,草编的蝈蝈!明姐姐的铺子,就是货郎的大挑子!” 当时宁毓承很好奇,要真如宁毓瑶所言那样,只卖些不值钱的小玩意,铺子有赁金等本钱,明苑的铺子如何开得下去? 明苑开铺子时,夏夫人就听说过,还帮着她出了主意,道:“阿瑶你真是,阿苑可比你大不了几岁,货郎挑子上的东西,可有阿苑的多,精美?只草蝈蝈多卖一个大钱,阿苑在明明堂的同窗们常去铺子光顾,哪在意一个大钱。一个大钱,十个大钱,阿苑的买卖,就这样做起来了。” 草蝈蝈不值钱,乡下人会编的人多。明苑本来就在乡下城中跑,收各种绣活,她顺道收回来,走的是薄利多销路线。 宁毓承心中一动,道:“她来庆安,肯定不是为了游玩。不知她打算做什么买卖。” 宁毓华也来了兴趣,道:“不若我们请她来用饭,顺道问问她。” 宁毓承道好,“不知吉庆带着阿苑去了何处,等他回来时,再让他跑一趟前去请。” 谁知,两人刚回去洗漱更衣,在大堂寻了安静角落,坐着吃茶时,明苑自己跟着吉庆一道来了。 明苑笑吟吟上前见礼,道:“吉庆带着我前去住的客栈很好,替我省了不少的钱。我无论如何,都要来亲自给你们道声谢。” “阿苑客气了,快坐快坐。你还未用晚饭吧,不如我们一起用可好?”宁毓华笑着道。 明苑应下,在两人对面坐下。她主动唤来伙计,要了福客来铛头拿手的菜,笑道:“晚饭我请客,你们别推辞,且听我完必须会账的缘由,看看我是否该请。” 两人没说话,含笑听着明苑的理由。 “我与阿娘能到江州府站稳脚跟,进明明堂读书,做买卖,多靠田老夫人,宁氏的帮助。没你们,我与阿娘不知流落到了何方,生死都难料,哪来今日。” 明苑认真说着,脸上的落寞一闪而过:“好些人道,我是借着夏氏宁氏的势,才有了今朝。我的确如此,若无夏氏宁氏在,铺子的买卖不会那般顺当,我也不敢往乡下去。” 年轻小娘子抛头露面,遭受的非议,明苑只是轻描淡写提了几句。 宁毓承听到的传闻,远不止如此。宁毓闵与他都未曾定亲,好些人在背后嚼舌根,称明苑心气高,想要嫁入宁氏。 “我在江州府借势,在庆安县,也借你们的势。”明苑双眸浮起笑,说道。 “何来此说?”宁毓华看了眼宁毓承,诧异问道。 明苑坦诚地道:“庆安县并入江州府不久,始终穷困。穷困之地,东西都要便宜些。我来庆安县打算选些布料,绣品等货物,到江州府贩卖。我不求能赚大钱,只得几个辛苦钱就足够。我在庆安人生地不熟,只怕有些商户会欺我年轻不懂行,乱要价,以次充好。福客来客栈在庆安大名鼎鼎,我在这里与你们一坐,再出去与商户谈时,看谁还敢随意欺我。” 宁毓华转头四看 ,大堂的桌椅坐得七八成满,有好些客人朝他们这边张望,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哈哈哈,这个势,也得你聪慧,借得巧妙。你若不提,我都想不到。”宁毓华笑道。 “宁大哥谦虚了,我也不能仗着自己是小娘子,弱小,便觉着都是理所当然。” 明苑真诚而直接,“总之,晚饭我来请,我现在也只能请得起一餐饭,待我买卖做大之后,再多请几餐,还望两位赏脸才是。” 宁毓华笑个不停,道:“好,明大东家请客。我就不客气了。” 宁毓承思索片刻,道:“阿苑,你能想到庆安县的货物价钱便宜,也有人能想到。只要能赚钱,也有人不嫌辛苦。贩卖货物转手赚辛苦钱,始终不是长久之道。” “确实如此,江州府的货物多,尤其是布匹绣品琳琅满目,庆安县的布匹与绣品,在府城并不稀奇。我只敢在江州府,平江府也能走走熟悉之地,其他的地方,就不敢去了。” 明苑点点头,眉头蹙起又松开:“管他呢,先做好这笔买卖,手上有本金之后,再徐徐图之。” 宁毓承问道:“阿苑有了本金,以后打算如何做?” 对着宁毓华与宁毓承两人,明苑也没甚隐瞒之处,道:“我打算前去寻个合适之地,在村中种桑麻,养蚕收蚕茧,缫丝织布。哪怕不会也没关系,缫丝织布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做得好坏而已。阿娘也会,可以去教他们。如此一来,省了中间的差价。赚不了大钱,比我到处跑,一个大钱一个大钱挣要强。” 宁毓承微微一笑,道:“阿苑,有个地方,你可以先去瞧瞧,看可合适。” 宁毓华这时也反应了过来,道:“阿苑,这几日我们都在野猪沟往返,若你能抽出空,可随我们一道前去,看看那里可行。” 明苑爽快地应了,在庆安县选了些布与绣品之后,随着宁毓华宁毓承一起去了野猪沟。 第139章 …… 山路颠簸,明苑从车上下来时,脸色泛着苍白。扶着车门,过了阵才站稳。 宁毓承见状,上前关心道:“我们且先歇一歇。” “无妨。”明苑拂开遮挡住眼睛的发丝,活动着手脚,四下打量,道:“在路上都要近两个时辰,一天做不了多少事,我们得赶紧些。” 宁毓华便交代宁毓承留下,与明苑慢些来,他则急着去看灰兔。 宁毓承明苑她坚持,便道好,指着村落与后面的横山岭与她介绍起来:“野猪沟就是一条狭窄的山沟,能耕种的田地不多,土地贫瘠,庄稼收成不好。村中的人靠着上山打猎为生。这些年猎物也不多,日子愈发穷困。” 宁毓承指向草棚方向,说了吴贵儿养灰兔的情形,顺道将吴柱子用枯树桩收木耳的事也说了:“只这两样,能不能成还难说。灰兔这两天死得少了些,但这般死下去,终究不行。养兔的本高,兔卖得贵了,也没人会买。木耳亦一样,家境宽裕的人家会买来尝尝。且别地也有木耳,并不稀奇。要是木耳的产量高了,价钱就能便宜,不愁销路。种植的木耳始终比不过野生的滋味,价钱差不多的话,大家还是愿意买野生木耳。” 明苑沉吟了下,道:“你们前两天收的菌菇就不错。要是能种木耳,也能顺道种菌菇。” 前两天从村中收去的菌菇,被明苑买了去。冬至新年快到来,以明苑现在的境况,她送不起贵重的礼,但礼又不可少,送些山珍最合适不过。 前人写过菌菇一类的书,里面罗列了如松蕈,竹蕈,紫蕈等菌菇。除松蕈便是松茸外,与后世的称呼皆不同,他也辨认不出究竟是哪一种。 后世培育的菌菇种类,除去木耳,现在宁毓承还未见到。且如松茸等菌菇,只能野生,尙无法人工培育。 明苑头脑灵活,能吃苦,做事利索,宁毓承很是欣赏。 虽说她自称是仗着夏氏宁氏的势,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是男儿身,这一样就是天大的便宜。 要是换做与她一样的境地,而自己非宁氏子弟,指不定远不如她。 宁毓承温声说了现在种植的难处,“野猪沟不同于其他地方,土地实在贫瘠,再勤劳种地,一年到头也收不了几颗粮食,只能想别的出路。” 明苑认真听着,点头附和道:“是难啊。兴许总有成功的那一日,若那一日要是太遥远,与眼前的村民来说,并无半点帮助。” 说到这里,明苑似乎觉着自己太急功近利,歉意笑着解释道:“我就是这样,只看得到三步远,再远我就看不见了。阿娘也经常说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想着当时,我们连明日是死是活都难知,我便告诫自己,顶多只看明朝,纵览全局执棋落子,是站在山顶上那些人的事。我们底下的平民百姓,在间隙中找到生路,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之事。” 寒风在山沟呼啸,山巅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他们皆是天地间渺小的尘埃,消失在时光荏苒中。 宁毓承默默看了看明苑,缓缓往前走去。 风大,明苑也没再说话,拉起风帽遮挡住寒风,与宁毓承并肩走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这些天宁毓承都在,村民对他们没了以前的戒备与拘束,柴扉门开了,汪老六热情地跟宁毓承打着招呼,眼神却止不住往明苑身上瞄。 “宁宣抚使来了。外面冷,进来烤烤火。” 明苑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宁毓承本想侧身挡住汪老六的眼神,见状没有动。 明苑经常去乡下,走街串巷,早已习惯了各种审视,猜忌的目光。她需要保护,并非站在她面前,事事代她出头。 宁毓承会选择,站在她与她一样的妇人娘子身后, 挡住她们身后的万丈深渊,举着火把,照亮她们脚下的路,让她们能勇敢向前,与满人一样,挺直胸膛向前走。 “这是府城来的明东家。”宁毓承介绍了明苑,再对汪老六道:“明东家这次来野猪沟,是为了做买卖。” 汪老六震惊不已,没想到年纪轻轻小娘子,居然是做买卖的东家,还与朝廷大官交好! “请请请,明东家请进。”汪老六恭敬无比迎着他们进屋,热情无比端上家中的老竹椅,用衣袖擦了又擦,再请他们坐下。 明苑朝宁毓承笑,颔首施礼,眼睛眨了眨。宁毓承亦笑容坦然,回应着她的谢意。 汪老六喊了妻子严氏出来陪着明苑,取了熟橘叶茶出来,放进火塘上的瓦罐中煮。 明苑开门见山问道:“严嫂子,我未在村中见到桑树,野猪沟可是未曾养蚕?” 宁毓承在,严氏比较拘谨,她还未开口,汪老六九抢着答了:“好些年前种过,山沟的地少,在沟渠山坡边种几颗桑树,养不了几框蚕。野猪沟冷得早,只能养上一季春蚕。村中妇人手笨得很,蚕也养不好,经常一筐一筐死掉,最后渐渐都不养了。桑树吃肥,砍了种麻,多少能得些麻织布,否则,连衣衫都没得穿。” 明苑没有接话。依然问严氏:“严嫂子可会养蚕?” 严氏偷觑了眼汪老六,答道:“小时候在娘家时,帮着阿娘养过。嫁人后,野猪沟不养蚕,我也就没养过了。” 明苑附和道:“我小时候也帮阿娘养过蚕,养蚕辛苦,蚕娇贵得很,得要精心伺候,要是偷点懒,蚕不是拉肚子,就是没精神。好不容易养大,能结蚕茧了,依旧不能放心,指不定有些变成僵蚕,非但不吐丝,还变得腐烂,臭不可闻。” 严氏见明苑说起幼时熟悉的事,她不禁放松了许多,兴致勃勃说了起来:“当年阿娘养了许多蚕,从早到晚都在采桑叶,伺候蚕,辛苦虽辛苦,卖掉蚕茧之后,阿娘会买一包糖回来,她自己舍不得吃,都分给我们姐弟甜嘴。只后来阿娘去世得早,家中就大不如前了。” 说到这里,严氏神色变得暗淡,没有再做声。 严氏娘家养蚕,还能给他们买糖吃,家境应当不错。能嫁给野猪沟的汪老六,肯定又是一桩心酸事。 汪老六在旁边坐着,明苑自不会问,指着严氏身上穿的麻布衣问道:“严嫂子身上的衣衫,可是自己织的布?” 严氏低头,扯了扯葛麻衣衫,道:“家中穷,哪买得起布,都是自己种麻纺线织布做衣衫。” “严嫂子的手艺真是好,布值得不错,均匀细密。”明苑真心夸赞道。 严氏高兴笑了起来,道:“村中的妇人都会纺线织布,村中只有两架织布机,我们轮流着用,要是织不好布,手笨拙,在村中可抬不起头来咧!” 明苑认真道:“严嫂子这手艺,就是在城中也数一数二。我不会织布,看阿娘织过。你们织布机放在何处,严嫂子可能带我去瞧瞧?” “织布机都放在叶里正家,我领明东家去。”严氏热情地道。 明苑跟着站了起来,对宁毓承道:“织布的事,你们没甚兴趣,我跟严嫂子前去就是。我们妇人娘子说说私密话。” 宁毓承点头,笑着道:“我去草棚那边,等下再来叶里正家中寻你。” 离开汪老六家,大家分头去忙碌。宁毓承前去草棚,宁毓华正与夏贵儿一起,守在一窝出生不久的幼兔身边,低声说着话。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宁毓华回头看来,点头道:“小七来了。” “怎样,情形如何了?”宁毓承问道。 “没了一只幼兔,比前些时日好多了。”宁毓华侧开身,让宁毓承看笼子中挤在一起的幼兔。 兔的气味重,为了保暖,草棚的洞都被堵上,里面气味更是难闻。 宁毓承看了一会就头晕目眩,亏得宁毓华竟呆得住。他到草棚外透气,宁毓华也跟了出来,呼吸了口清新的空气,舒展活动着酸麻的手脚、 “加了舂细的糠皮,豆皮之后,母兔吃得很欢快。只豆皮糠皮不多,人要拿来填肚皮,舍不得拿来养兔。”宁毓华说道。 平民百姓吃的粮食,大多是碎米,混着稻壳麦皮与稗子,的确没有多余的粮食拿来喂养灰兔。 宁毓承道:“野兔也并非有这些吃,主要还是吃草。大哥,我们可以试试苜蓿草。牛羊吃苜蓿草都能长得肥胖,灰兔也应当能。” 苜蓿草原从番邦而来,野猪沟未见生长。宁毓华复又笑起来,道:“行不行,总得试一试,比没有法子要好。” 进草棚与夏贵儿交代了几句,宁毓华再走出来,四下张望道:“阿苑呢?” 宁毓承道:“阿苑与村中妇人严氏去叶里正家了,说是要看织布的事。我们等下再去,让她们妇人娘子之间说话。” 叶里正家在山坳另一边,两人沿着小径慢慢走着,宁毓华顺道在山涧中净手,问道:“阿苑已经看好了蚕桑之事?” 宁毓承摇头,道:“野猪沟以前种过桑,再栽种起来也没问题。阿苑有自己的打算,养蚕织布多是妇人的活计,男人们在身边反会添乱。” “阿苑真是,将将到村中,就与人混得熟悉起来。”宁毓华拿出布巾擦拭着手。山泉水冰冷浸骨,他的手冻得通红,忙拉紧大氅,望着阴沉的天色,道:“我们今朝早些回城,路上走得慢一些。阿苑是小娘子,禁不住来回赶路颠簸。” 宁毓承应了,宁毓华长长舒口气,笑道:“阿苑是我的财神爷,可不能让她累着了。” “大哥想要在野猪沟种桑麻养蚕织布,江州府多得是愿意来做买卖的人。”宁毓承实话实说道。 “江州府是不缺商户,大商户看不上这三瓜两枣,会不尽心。小商户不一定比得过阿苑,别将买卖做砸了。做买卖的商户,不能只看头脑灵活,还要真正宅心仁厚。” 宁毓华叹口气,道:“野猪沟禁不起折腾,也不能被商户都把利榨干,要给村民多留些。以阿苑的聪慧,她哪能不知,还是二话不说就来了。” 宁毓承且笑不语,这笔买卖无论最后如何,宁毓华都会承她这份情。 两人一路说着话,再去夏柱子家中坐了一会。夏柱子打算与侄子夏福顺待开春后,砍些槐树枝放置在山上背阴,湿润的之地,看木耳的长势与收成会如何。 夏福顺比夏柱子年轻,人也灵活些。山上何处长了菌菇,木耳,他闭着眼睛都会找到。夏柱子将他拉进来搭伙,不失是个好办法。 从夏柱子家出来,再去到叶里正家。明苑正在门外与严氏等几个妇人说着话。见到他们过来,严氏等人忙告辞离去。 宁毓华上前问道:“阿苑看得如何了?” “能试一试。”明苑很是干脆道。 宁毓华一喜,忙道:“我们进屋去坐着说话。” 几人进屋,叶里正忙着搬凳子,在火塘里添了柴禾,让几人围着火堆说话:“午饭马上就好,几位是要现在用,还是先坐一阵?” 宁毓华道了声叨扰,“我们坐着说会话,等下再用饭。” 叶里正客气了句,回了灶房去看饭食。宁毓华迫不及待问道:“阿苑去山上看过了?” “山上能生别的树,也能生桑树。桑树不是问题,主要还是在养蚕,缫丝织布上。村中的妇人小娘子,所有人都会织布,会养蚕的约莫有四五成。种的麻收回来,先得剥皮,浸泡麻,反复捶打洗麻。待洗干净之后,再分麻线纺,织布,远比缫丝织布麻烦,辛苦。妇人小娘子会做这些活计,养蚕缫丝织布自不在话下。” 明苑与严氏她们说过话,将村中的情形基本打听得七七八八,无奈地道:“野猪沟的雨水多,采回来的桑叶未经晾干,便拿去喂蚕,蚕吃多了,就会拉肚子死掉。野猪沟老鼠还多,我先前就看到了两只。雨水多,虫蚁少不了,蚕忌讳这些,最容易生病,不费心思看着,防好老鼠虫蚁,蚕肯定养不好。” 宁毓华沉吟道:“只要教他们,他们肯定会精心伺候。” “我也这般想,毕竟是钱财,他们定会上心。”明苑愉快地道:“我打算春后带些桑枝过来,让他们插桑树枝,开始种桑。至多一年,就能养一些蚕了。先慢慢做起来,在村中缫丝织布,前面的蚕少,丝少,就当拿来练手。” 桑树还要栽种起来,的确急不得。事情有了眉目,宁毓华不由得长舒了口气。他也没问明苑打算给村民的利,几人用完饭,便回了县城。 明苑回江州府,宁毓华宁毓承再在野猪沟留了三天,也回了江洲。 转瞬间过了年,开春后,明苑带着桑树枝,前往野猪沟。 宁毓瑛那边,与于先生他们商量之后,再次启程前往横山岭,一是探暗河,二是寻找适合开山之地,三是在深山中试验重新配比的火药。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桑树发芽,长出嫩绿的桑叶。 荒山野岭处,轰隆声响彻山谷,惊得鸟雀四飞。 宁毓华蹲在山沟边,看着长出来的苜蓿,听到隐隐的轰鸣声,不禁侧头望着天际。 太阳明媚,野猪沟的夏日,绿意盎然,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宁毓承与明苑并排走过来,两人都穿着简朴的深青布衣,仿佛与田野间的青绿融为一体。他们边走边说着话,年轻沉静的脸,又充满朝气。 宁毓华想到周氏对他说过的话,禁不住笑起来。 的确,宁毓承的亲事有着落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第140章 正文末章…… 元丰十三年,卧病在床的陛下驾崩,太子正式登基,翌年改号建安。 新帝登基,一般朝堂会有变动。在监国时期,朝堂已经过不大不小的变动,原太子时期的属官,亦从新宠变成旧爱,最终元丰时期的旧臣,反倒比较稳当。 政事堂原首相王相年愈七十三,一直不曾致仕。最终在福庆殿摔一跤之后,瘫倒在床再也无法上朝,宁悟明升任中书省右仆射。 大齐朝堂 设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与枢密院共同掌文武大权。其中中书省权势最重,置中书禁中,即为政事堂,右仆射为政事堂之首。 宁悟明为相多年,到后期时,政事堂基本以他的意见为主。新帝登基之后,若他做不了首相,宁氏就该有大麻烦了。 除去宁悟明升迁,在江州府多年的夏恪庵,被调回京城任户部尚书。 九月的江州府,秋老虎在太阳当空时,仍有余威。 夏恪庵戴着草编的斗笠,身上穿着布衣短褐,蹲在田埂边,望着眼前金黄的稻田,满脸忧伤。 “唉,吃不到新米了。”夏恪庵痛心至极,念叨完新米,又开始骂街。 “老子稀得做那劳什子尚书,京城那破地方,鼻屎大的心眼,能生出一百八十道弯弯肠子,只有宁江南受得了。” 夏恪庵蹲得腿发麻,干脆一屁股坐下来,双手撑着地,仰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学着狼那般嚎叫,发泄着心中的郁闷。 嚎丧完,夏恪庵还是感到不痛快,开始对户部指桑骂槐。 “户部尚书,呵呵,也敢称户部掌管天下财赋,羞死你祖宗八代!天下的财赋,要是没老子的江州府,户部就是街边的叫花子!” 夏恪庵骂一句,看一眼旁边微笑不语的宁毓承,哼了两声,脸上的愤怒,变成隐隐的担忧。 “小七,以后也不知谁会接任江州府,我觉着,十有八九会是庸碌之才。平庸不可怕,可怕的是好无知之知名,将好好的江州府弄得乱七八糟。” 宁毓承倒不太担心,指着面前快要成熟的稻田,道:“舅父说过江州府是户部大户,江州府要是走下坡路,首先害怕的非江州府百姓,而是陛下。” “这倒也是。”夏恪庵附和了句,苦笑一声,道:“江州府好不容易有了今日,说不上都能衣食无忧,至少比以前好过不少。今年又是个丰收年,一亩地能多收二三十斤稻谷,这是大郎费尽心血的成绩。二三十斤对富人来说不值得一提,这里面的辛劳,只有你我清楚。往前走一步不易,往后退就跟那摧枯拉朽一样,轰地一下就倒塌了。” 宁毓华这些年埋首田地间,与粪肥虫害为伍,钻研琢磨如何提高粮食产量。另外一边,灰兔的养殖算是比较成功,只碍于喂养粮食,规模始终不大。木耳与其他的菌菇。夏柱子他们也有了不小收获,除去春日砍椴木,槐木等放在山间背阴处,开始琢磨木耳的种子,即菌丝的养育。 野猪沟的村民种桑麻,种苜蓿草,粪肥不够,便去横山岭挖腐坏的树叶回来当做肥。 宁毓华看到之后,灵机一动,用树叶,草,秸秆等加入人畜粪便中,做腐化堆肥。 堆肥用在地中,做底肥使用,庄稼的长势,比寻常的粪肥要茂盛。 当年一亩地的收成,提高了近二十斤左右。 除此之外,宁毓华采用宁毓承“食物链”的建议,在田中放鸭,琢磨各种虫的天敌,养青蛙等,使得庄稼的病虫害减少了许多。 最后最难的就是改进种子,择良为种,良种经过一两年,便开始逐步退化,需要不停的改进。 种子会退化,犹如人有生老病死,是无法改变,也不可逆之事。 所幸有死亡,也有新生。只要不断钻研,种子终究会一代又一代,就像是人一样,绵延不息下去。 宁毓承道:“阿爹会看着,继任知府不会太差。再说,江州府有我们在,最最重要的是,江州府的百姓,早已非从前。” 江州府这片地方,宁氏会誓死守护。如今的江州府,不再是宁氏在单打独斗。 除去江州府的乡绅们,还有渐渐觉醒的百姓。 宁毓承用白蜡之利,在江州府遍地开办识字班。宁九主要负责此事,他与郑氏兄弟,常宝所著的《白蜡虫养殖》一书,得到朝廷嘉奖,几人在江州府,甚至大齐都颇有名望。 他们依然没离开江州府,还是在各村教授人读书识字。有些明明堂算学工学班的学生,离开学堂后,跟着他们一起,除去识字班,还教授算学工学等学问。 官老爷们是读书人,读书人的高高在上与威仪,在江州府就不太适用了。 这一点,宁毓承不会对外宣扬,亦不会深谈。夏恪庵亦如此,沉默着没有做声。 无论是士族亦或天子,需要的是恭顺的百姓。天威深不可测,这是帝王统治天下的重要手段与基础。 一旦被打破,天威再也无法糊弄百姓,龙椅江山就坐不稳了。 且宁毓承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就是朝廷不放心,要派人来镇压,也要他们打得过。 江州府的百姓,比起其他州府,从身高,体型上,明显要优于他们。 这对于打仗依然靠着兵丁冲锋陷阵来说,江州府的募兵,在战斗力上有着绝对优势。 另外,江州府还有火药这个大杀器。 宁毓承不会用这些,江州府打天下可能会胜利,但代价太大,太过惨烈。 除去生灵涂炭,死伤无数白骨累累,江州府亦会如夏恪庵所言那般,好不容易往前进的一步,会迅速倒退十步百步。 风吹过,稻田沙沙,带着水的淡淡腥味,稻谷与草木清香。 “走吧。这些稻,就交给你去处置了。”夏恪庵翻坐起身,拍着身上的草屑。 夏恪庵离开江州府,官田要留给下一任知府。以前官田的粮食,除去留着自己吃之外,夏恪庵都拿来当做赈济粮,在青黄不接时,散给了穷人。 以后新任知府,估计不会这么做。夏恪庵也管不着了,宁氏也不能强迫新任知府必须做善事。 有对比在,再加上宁氏。江州府虽富裕,究竟是否肥差,就见仁见智了。 过了两日,宁悟明从京城来信,朝廷定了新知府的人选。新知府徐尧锦今年五十岁,人比较务实,官声不错。 夏恪庵松了口气,待徐尧锦到江州府,交割之后,启程离开江州。 宁毓闵去了横山岭,宁毓华与宁毓承,夏夫人宁毓瑶她们一起,在码头相送。 想到与父母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着面,夏夫人死命忍着,泪还是止不住汩汩流下,哭得双眼通红。 夏老太爷心情不好受,站在那里不做声,田老夫人则不断拭泪。 夏恪庵同样难过,一边劝说着父母,又对夏夫人道:“大姐,你别哭了,要是想阿爹阿娘,就来京城看我们。” 宁毓瑶已经比夏夫人高出一个头,虽然已经长大,性情在开朗活泼外,增添了一份豪气。她伸手将夏夫人一揽,豪迈地道:“舅父放心,有我呢,到时候我陪着阿娘来京城,探望外祖父外祖母。” 夏恪庵笑着道好,田老夫人红着眼,嗔怪地道:“阿瑶你早些成亲,莫让让你阿娘担心,外祖母就阿弥陀佛了。” 死 道友不死贫道,宁毓瑛又不在,宁毓瑶很是没义气,将她推了出来做挡箭牌:“三姐姐都没成亲呢,我身为妹妹,当然不急了。” “你三姐姐不一样。”田老夫人瞪着宁毓瑶,恐她会难受,将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宁毓瑶聪慧,田老夫人的未尽之言,她自是一清二楚。但并不会放在心上,宁毓瑛是厉害,在大齐都赫赫有名。只她向来心胸开阔,且觉着自己也很有本事,不会与亲姐姐去比高低。 “哎哟,外祖母知道我比不上三姐姐,外祖母,你要多给我留些宝贝,贴补贴补我呗。”宁毓瑶挽住田老夫人的胳膊,嘻嘻笑着道。 明苑在野猪沟的蚕桑买卖,当时她的本钱不够,拉了宁毓瑶宁焱宁毓珊宁毓珠几人一起入股。尝到甜头之后,宁毓瑶就开始四处投钱,等着年底分红。 宁毓瑶喜欢钱财,手也松,经常捉襟见肘。她嘴甜能哄人,祖母外祖母阿娘,连身在京城的宁悟明,都被她哄得给她钱。 而宁毓瑶松掉的钱,是她拿去买了书与笔墨纸砚。这些都贵,她买来之后,全部交给宁九他们拿到识字班,给了家境贫寒的妇人小娘子们用。 经过宁毓瑶一通搅和,冲淡了些离愁别绪。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夏恪庵一行在依依惜别中,登船离开江州,官船离开码头,顺水而下,前往京城。 稻谷收割之后,宁毓华与宁毓承一起前往野猪沟。宁毓华去看木耳与蕈菇与灰兔,宁毓承则去找明苑。 野猪沟的蚕桑养殖越来越多,在自己家中缫丝织布已经忙不过来,明苑在村中建了缫丝坊,织坊,染坊。 染坊先前才建好,要赶着染新布,明苑送走夏恪庵他们之后,便赶回了野猪沟。 宁毓承前去染坊,明苑却不在,她去了横山岭找宁毓瑛。 宁毓瑛与于先生他们一起,找到了横山岭山下的暗河。为了稳妥起见,他们最后采用从山底到山顶,开山路的方式,打通横山岭的交通。 经过勘察,最为合适,容易的路径,离野猪沟约莫五里地。 因为钱粮,民夫的身体,天气等原因,进展得比较缓慢。 最近正是横山岭天气最好的时节,宁毓瑛驻扎在横山岭,已经许久没有下山。 宁毓承这时想起来,今朝是宁毓瑛的生辰。他们兄妹基本都不过生辰,没想到明苑记得,他不由得一笑,赶忙去了横山岭。 横山岭底下的山沟里,搭着一排排帐篷。明苑从帐篷里出来,看到宁毓承,眼睛一亮,笑着迎上前:“你来了。” “我来了。”宁毓承也笑着迎上去,携着她的手,看向明氏夫妻手上提着的食盒,道:“你要给三姐姐送去?” “是,三姐姐忙,我做了几道菜,送到山上去给她。你赶路辛苦,在帐篷里等我一会。”明苑说道。 “我陪着你一起去。”宁毓承说道。 两人成亲之后,各自都忙,平时聚在一起的时日不多。明苑未曾回归后宅,帮着夏夫人掌管中馈,一直忙着自己的买卖。 明苑知道宁毓承前来野猪沟,是与宁毓华一起钻研灰兔与木耳等事情,她也要去忙染坊的事。 夫妻难得团聚,明苑没再坚持,一起朝山上走去。 山道考虑到下雨时会路滑,采用了降低坡道,蜿蜒向上的办法。如此一来,时日长,需要耗费更多的钱粮。 当时工部就反对了此方案,宁毓瑛他们坚持,既然要修路,就要修好。双方来回争执许久,工部最终勉强答应下来,户部借机砍了大半所需的钱粮,由宁毓瑛他们自行去筹措。 横山岭的秋日,早晚已经有了白霜。在午间的太阳下走了一段路,两人都走出了一身的汗。 明苑脸上浮着红晕,仰头望着山道。山道在快靠近山巅处便断了,宁毓瑛他们正在那里忙碌。 “三年了,才修到这里。”明苑停下脚步喘气,感慨地道。 宁毓承站在她身边,随着她一起往上看。离得远,只能看到人影绰绰。 开山修路,就像是他们在江州府的这些年,历经重重困难,却始终在缓缓向前。 待歇息之后,宁毓承牵着明苑的手,一步步朝山上走去。 终究会有登顶之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