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娇》
1. 小小的老娘(一)
诸骄知道,她已经死了。
“你从无败绩,但并不会一直赢下去。”
“既是妖族少主,又身负孔雀大明王血脉,为何迟迟不应战?”
那声音熟悉又好听,诸骄耳朵一动,听他继续叹道:“阿娇,这是天骄大会的赛场,就算你我二人关系再好也别这时候走神吧…”
耳边声音逐渐清晰,重重山峦间的鸟鸣与嘈杂人声如有实质地砸向耳廓。诸骄浑身一震,眼前红雾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神圣辽阔的山殿。
——青城山。
这里就是天下第一世家,青城山道家所在之地。
“阿娇,你再不应声,我可要出手了。”
闻声望去,诸骄微微眯眼,险些被对面那异族少年的好颜色晃瞎了眼。
他一身白衣,额间覆着一片银箔,满头乌发编成小辫顺着一侧撒下。文武袖裹缚着少年挺拔禁瘦的身体上,望着他浅蓝色的瞳孔,诸骄微微眯眼。
白绩星…她最好的朋友。
底下围观的众人见二人对峙不动已是议论纷纷,还有几声颇为洪亮的叫骂传来。
对面的人又叹了口气,抽出腰间长鞭兜脸打来。
听着那清越鞭声,诸骄霎时回神。开玩笑,若是被白绩星的鞭子抽到,她怎么着也得疼上半个月。
直到此时,诸骄才反应过来。
她重生了。
前世死于万剑穿心,被妖魔仙家炸的尸骨无存,竟然重生了?
魂魄消散之际,她还在看一枝插在她尸块上的木芙蓉,怎么就糊里糊涂地重生了?
而且还是回到她十五岁第一次参加天骄大会之时。
腿上一阵剧痛,诸骄闷哼出声,瞪着那闪烁雪光的鞭尾。
底下早有一干少女心疼地擦拭眼角,与身边支持白绩星的人唇枪舌战起来。
“再不认真,我这鞭子可是不长眼的!”
诸骄踢了踢发麻的小腿,笑道:“好!”
尖锐鸟鸣骤响,遽然间山风大鼓,群鸟齐鸣。
底下的人只看到山风卷着树枝青叶刮来,鸟漩在上空盘旋,再一定眼,便发现那白衣少年已经捂着右肩站在台下。
“小王爷…赢了?”
“这么快?白绩星可是雪獒一族的少主,怎么可能转眼就落败!”
“白绩星和诸骄穿着一条裤子长大,不会是他故意放水吧…”
几个小姑娘立马反驳:“放屁!小王爷天之骄女实力如此,什么时候输过!况且她的南客腰刀还没出手!”
“就是,你们几人打不过小王爷就背地里泼脏水,可敢当着她的面这样造谣?”
几人苦哈哈地摆手求饶,心道若是被那活阎王逮到,不死也得脱层皮。
白绩星按下肩上伤处,朝对面笑道:“阿娇,你赢了。”
诸骄颔首,朝他露出一个惬意的笑,“本该如此。”
她身负孔雀明王的血脉,担负着妖族使命,历来便是能死,却不可输。
底下忽然一阵哗然,青城山的道长们屡番警告也无济于事,最后只好放任这群年轻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尖叫。
白绩星的信徒和诸骄的小迷妹们吵的不可开交,一方说白绩星相貌俊朗,身负雪獒血脉,是妖族的启明星;另一方道诸骄英丽俊俏,是妖族少主,更是绮洲少女春闺梦里榜的榜首。
坐在前方观战的各家领主揉了揉被吵到发麻的耳朵,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最前侧那人——
妖族之主诸从君,出自孔雀明王一脉,灵力深厚,以一己之力将诸家扶持为氏族排名第二的世家。
他重重哼了一声,站起来的身躯仿若小山一般巍峨。
众人纷纷跟着起身,有青城山的道长恭声询问:“妖君,您有什么需要?”
诸从君摆手表示无碍,随后发出一声气吞山河的怒吼:“诸骄,给老子滚下来!”
四下瞬间安寂无声,白绩星耸肩,示意诸骄回身看她叔父的那张大黑脸。
诸骄脸上看不清神情,诸从君面上不显,心下却打起了鼓。
这小混账最看中脸面,一直嫌他粗鲁无礼,他今日这番举动,恐怕小混账有的闹了。
白绩星最了解诸骄,担心两人眼下不分场合的闹起来,会被那群人仙世家看笑话,正想开口相劝,却见诸骄竟然扑去抱上诸从君。
不光是白绩星震惊,连诸从君都惊的不知所措,动作凝滞,迟迟没有反应。
诸骄眼角酸涩,若说重生一事对她最大的影响,便是能再见到故人。
上一世她叛逃妖族,与氏族百家为敌,只有白绩星和诸从君屡次相护,被她连累的下场凄惨。
诸从君身为妖族之主,却从未想将位子传给自己的儿子,就算诸骄叛逃后也依旧将她视作下一任妖君,处处庇护,以至于那群氏族颇有忌惮。
重活一世,她不想再看到诸从君负隅顽抗的模样。
想到此,诸骄忍不住环紧诸从君,直到对方脖子发出被挤压的“吱吱”声才一把将诸骄推开。
“想勒死老子…你又作甚?”
诸骄按下心底思绪,轻声道:“叔父,多谢。”
诸从君一头雾水,盯着诸骄张扬的脸试图找出些端倪…这混不吝的狗东西今日怎的如此腻歪?
可看来看去,只看到少女一身苍绿缎袍,额间束着一根绿松石与鸽血石缝制而成的抹额,笑得极为骚包。
她挺拔地站在阳光下,像是一只铆足了劲要飞上天的开屏孔雀。
诸骄微微一笑:“叔父,你牙上有菜。”
“…混账!”
白绩星跟在诸骄身后,见这番闹剧结束,朝着诸从君拱手行礼,“妖君。”
诸从君微微颔首,心道人家老白家是怎么养的孩子,这诸骄一个好好的小女娃怎的就成了这流氓做派?
青城山的几位道长对视一眼,恭声道:“妖君,诸位家主,此届的天骄大会已经结束,小王爷…”
话音未落,却被一声嗤笑打断:“历届的天骄大会都有青珩尊主亲自校验,这妖族少主一参加,百年来的规矩就被更改,真是可笑。”
诸骄闻声望去,见出言之人竟是世家排名第三的段家家主段长夜。
比起道法深厚的青城山与血脉强横的孔雀明王诸家,中原段家并非以灵力道法取胜。之所以位居三大世家,是因为段家原是人族至尊,历经百年,财力雄厚,爪牙众多,素有中原王之称。
人妖两族表面和平,青城山虽在世家中排名第一,却隐世已久,从不参与斗争,以至于段家以人族之主自居,与妖族明争暗斗。
诸骄目光阴冷,紧紧盯着段长夜风仪楚楚的身影。
前世便是段长夜率领众氏族围困,将她碎尸万段。
诸从君眉毛一竖,“你什么意思?”
未等段长夜回话,诸骄冷笑道:“他嫉妒你有我这么个优秀的小辈。”
段长夜嗤道:“小子张狂,未经绮洲主的考验,如何能当此届天骄大会的获胜者。”
天骄大会五年一次,胜者可得到绮洲主亲赐的绮罗令。
绮罗令意义重大,而天骄大会的获胜者历来皆是人族,这还是百年来第一次被妖族取得。
偏偏诸骄声名显赫,从会走路起便是绮洲人人唾骂的混世魔王。
本以为这种妖怪就算出身强大,日后也会因心性不稳而走火入魔,可没曾想诸骄在悬崖边上跳来跳去,一举跳到了天骄大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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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长夜看不起野蛮无知的妖族,连诸从君都从未放在眼中过,却不知为何独独对诸骄心生忌讳。
少女笑容明亮,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把银环大刀。
众人不禁屏息,目光纷纷追随那把气势恢宏的长刀。
妖族的上一任妖君,是万年间绮洲最为强大之人,传闻他当年只差一步便可封神,却无故失踪,妖族寻了许久,只在十五年前找到一颗纹着名字的孔雀蛋和一把银环大刀。
那妖君便是诸从君的兄长,孔雀蛋中的是他唯一的女儿,诸骄。银环大刀出自他最坚硬美丽的尾羽,诸从君为之取名为南客腰刀。
段长夜被刀尖雪光晃得微微眯眼,冷笑道:“不知礼数的小辈,老夫便替青珩尊主会会你…”
“爷爷,小王爷并非是挑衅。”一道轻柔女声自段长夜身边响起,随后朝向诸骄:“灵儿仰慕小王爷已久,不知今日可否有机会领教一二。”
诸骄一愣,见姑娘生的可爱,下意识道:“小仙女…”
剩下的话语被诸从君一拳头锤断,诸骄耸肩,心知她是段长夜的嫡孙女,名为段灵。
上一世被千夫所指时,段灵未曾落井下石,与段长夜那老登并不一样。
段长夜看这孔雀叔侄就气不打一处来,又见自家孙女出色,居高临下道:“灵儿未参加此次天骄大会,若是今日你对面站的是她,哼…”
“可以。”诸骄收起朔着雪光的长刀,朝段灵伸出手,“点到为止。”
段灵脸颊微红,看得围观众人纷纷咬牙,恨不得自己上去与诸骄纠缠。
等段长夜发现不对时,诸骄已与段灵打的你来我往。
知道的这是天骄大会,不知道的定以为这两人是在调情。
白绩星无奈摇头,别人不知道,他却最为了解好友。
诸骄是个看脸的。
刚破壳时就朝着长相好看的诸夫人叫,别着稚嫩的脖颈死活不看一眼诸从君;再大点时便挑着好看的人或妖打,等被诸从君好好修理过才稍微改善,却也只挑着漂亮的那伙人来往。
她的人生理想便是给天下第一美女沉山岚当丫鬟。
眼下这厮挑着段灵,正是老毛病犯了。
诸从君和段长夜也看出些端倪,纷纷被猪和白菜气得脸色越来越黑,正要暴喝出声却浑身一震,一股发自脚底的阴冷瞬间席卷整个赛场。
红色筋骨破土而出,顺着段灵的黄裙爬上腰间,极为邪恶阴潮的气息将人裹挟住,段长夜出手极为迅速,却也被血筋紧紧缠住。
幸而诸骄抽出铮鸣不止的南客腰刀,将血筋悉数斩断,及时救出段灵,带到安全地带。
见小姑娘吓得不轻,诸骄又安慰一番,方俯身冲下。
诸从君斩断脚下血筋,朝慌住的青城山道长厉喝出声,“是血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绮洲万年来的难题,便是这不知从何而来、又如何诛灭的血罗。
这东西并非人妖仙魔鬼,而是一种不问踪迹的恶灵,没有灵智,只知杀戮,极为棘手。可绮洲氏族没法将其诛杀,只能镇压在东海。
眼下血罗不现身,只拽着灵力尚浅的小辈吞食,诸从君怒火冲天,正欲爆发时便听一道恢宏长鸣自山巅传来。
三千翠绿尾羽骤然涨大,璀璨艳丽的颜色遮天蔽日,竟比青城群山还要高大巍然。孔雀尾羽锋利无比,覆向地上层出不穷的血筋。
南客腰刀破开尾羽,定定扎向地上,一声凄惨嘶鸣后,血筋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尾缀着绿羽印记的诸骄。
段长夜瞳孔微颤,心下惊起骇浪,抬眼看向那开屏孔雀。
直到青城山的几位道长惊声喊道:“血罗被杀了…诸小王爷竟可诛杀血罗!”
2. 小小的老娘(二)
再次见到这东西,诸骄心下骇然,可抬眼看向神色震惊的氏族众人,又觉得好笑。
绮洲为血罗迫害,仙门氏族更是日日钻研如何诛杀血罗,却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这血罗到底从何而来。
与段长夜对视瞬间,诸骄险些按捺不住暴走的妖力,将这道貌岸然的畜生碎尸万段。
被那双黝黑凤眸盯住,饶是氏族家主也不免心生恐慌。段长夜心下一凛,冷声问道:“血罗呢?”
闻言众人纷纷看向神色不清的诸骄,见她长身而立,眼尾绿羽仍在,竟生出些诡秘的神性来。
“死了。”
段长夜大声道:“血罗无人能诛灭,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诸从君上前一步,挡住诸骄半边身体,凛声道:“诸骄刚救了人,杀了血罗,你什么意思?”
“妖孽,妖孽…尊主都做不到的事,你怎么可能做到,你才多大!”
“就是妖孽。”诸骄定定看向他,仿佛透过眼前这人看到前世的血色硝烟,“我是妖,段家主莫不是忘了,孔雀明王本是妖神,血脉越纯越能遏制恶灵。”
她笑道:“怎么?你上学时夫子没教过吗?”
段长夜一震,心惊于诸骄的天赋,斥骂道:“竖子尔敢!”
两道极为强横的灵力碰撞在一起,瞬间罡风四起,四周湖面震起片片水瀑。
段长夜虽是家主,其灵力却不能与诸从君相比,众人见两人对峙,也纷纷操起刀剑蓄势待发。
“停手。”
金光乍现,青城山弟子闻言纷纷跪下,群山形态变换,繁叶下浮现一道清隽人影。
这下不止是在场众人,连诸骄也震惊不已。
上一世的天骄大会并没有血罗出现,绮洲主也并未现身。
绮洲主青珩,青城山的家主,她活了两世,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青珩本人。
上一世青珩常年避世,青城山道他是在闭关,可世人皆猜测他已过天年,身陨道消了。
故而诸骄见绮洲主竟是位风度翩翩的年轻道长时,不免暗暗吃惊…生的竟还不赖。
可转念一想,心下疑窦丛生,她虽是重活一世,却不像曾经经历的那般,既然如此,若她不再靠近天子绛和血罗,是否能避免重蹈覆辙?
青珩面色温润,虽是绮洲第一人,却没有其余几位家主那般威严,他站在诸从君和段长夜中间,温和地将两人劝开,见四下安稳,又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诸骄。
“小友?盯着贫道作甚?”
诸骄未经思考脱口而出,“你几岁?”
诸从君被她气得跳脚,青珩一愣,未觉冒犯,摆摆手爽朗笑道:“比你叔父大了两轮,看来常年吃素是可以青春永驻,从君啊,你也注意些饮食,瞧你老的。”
诸骄咂舌,暗忖这家伙竟然为了美貌不吃肉,也是个狠人。
“适才你们的言语已有弟子转述,血罗出现乃贫道之责。诸小友灵力精纯,能诛灭血罗是绮洲幸事。天之骄女,不外如是。”青珩转头看向忿忿不平的段长夜,劝道:“贫道出的考题再难也难不过适才了,绮罗令与这一届大会的胜者,是诸小友。”
“贫道仍需闭关,若有急事,诸君可来青城山。”
话音渐消,青珩的身影也逐渐消散,诸骄眉毛一抖,楞楞看着躺在手心的令牌。
这就是绮罗令,它象征诸多,可诸骄独独在意一点——不管她要求有多无理,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绮洲境内会无条件遵从一次。
也就是说,她想把那人带出来,是可行的。
脑中不由浮现一张美人面,少年脆弱美丽,却甘心为她赴死。
段长夜阴阳怪气一顿输出,诸从君扬眉吐气恨不得开屏。诸骄却没听进去半个字,满心满眼都在盘算绮罗令的用处,直到一干少年少女围上来,她才被诸多漂亮的脸蛋拉回神智。
“小王爷今日夺得魁首,实至名归!”
“小王爷的羽毛甚是明丽,比那锦缎绫罗好看千倍万倍,今日得见死而无憾了!”
“小王爷看着有些累,不知要不要去药王谷让我爹给开些药膳?”
凑上前说话的是药王孟不凡的女儿孟青娘,诸骄记得她曾经还带着这帮小姑娘小郎君闯过鬼界拔彼岸花,后来被诸从君抓到,抽断了她一条腿。
她记得自己的族妹便是嫁到了孟家,遂与孟青娘点头应允。
得到答复的小姑娘喜不自胜,恨不得一头扎进诸骄怀中,余光瞥见诸骄身后的黄色衣角,愤声道:“那段家欺人太甚,段灵为小王爷所救,她爷爷还不依不饶,也不知当时怎么有脸上台比试的!”
诸骄眉心微蹙,心知孟青娘对她仰慕,却也明白段灵为人善良,于是解释道:“段灵天赋颇高,当时也是为了帮我解围才上台,再者血罗一事…”
又顺手拨下孟青娘发间的柳絮,“若是你,我也会全力相救。”
诸骄言辞真切,却不明白为何孟青娘嘴唇微颤,像是要晕厥过去一般。
白绩星再次叹息,心道孟青娘这辈子恐怕是要栽在诸骄这厮身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孔雀一族的天赋使然,诸骄自幼作恶多端,身后却总有一大堆拥簇者。更可怕的是,这家伙男女不忌。
不出他所料,孟青娘回家后便逼着她爹研制出可转换性别的灵药,可怜药王一脸懵懂,不知道他闺女吃错了什么药。
孟青娘有一胞兄,名为孟红垣,与白绩星私交甚好,见亲妹如此,只好向白绩星求助,问那诸小王爷到底对他妹妹做了什么,以至于小姑娘这样鬼迷心窍。
这消息传来诸家之前,诸从君正与诸骄探讨正事。
门外侍从亲耳听到叔侄二人从轻声细语到互骂祖宗,忙青着脸跑去寝殿将妖君夫人请出。
诸从君生的差强人意,却取了个极为漂亮的夫人,妖君夫人名如其人,是枝娇艳华贵的芍药。
诸夫人赶到时,叔侄二人竟已平息战火,开始讨论起人生大事来。
“你去天子绛一事姑且不论,但你身上的业障却日益严重,诸骄,你必须和绩星成亲。”
未等诸骄言语,诸从君抬高音量,“你与白绩星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生来便是相生命理。你命格凶险,甫一出生便有天劫围伺。绩星则命格贵重,能除掉你这周身业障。这些年来若非你二人形影不离,有他气运相护,你这混账早就死在天劫之下。”
诸从君语速匆急,看诸骄一脸不在意,更是气急道:“我告诉你诸骄,你与绩星是天定姻缘,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见妖君的眼睛越来越大,诸骄忙道:“叔父别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诸从君不语,见诸骄那张酷似长兄的脸还是按捺怒火,“那你是嫁也不嫁?”
诸骄嘿嘿一笑,“不嫁。”
“你!”
诸骄忙将南客腰刀挡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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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越刀鸣乍响,待诸从君的罡气逐渐消散,诸骄甩了甩被震麻的手臂,笑说:“叔父脾气忒急,我是想问还没有没别的办法。”
诸从君没好气道:“有个娘的办法,你这命格,不当人家夫人就得当他女儿…”
“那当他爹呢?”
诸从君周正的脸上露出些匪夷所思的迷茫。
诸骄却摆摆手先行一步,苍绿裙尾与红靴倒映在砖面上,“就这么定了,我去找小白。”
“…”
诸从君的眉毛抖了又抖,最终还是一掌拍碎了眼前那块号称无坚不摧的南理石桌案。
“混账!给老子滚回来!”
*
“我叔父让你嫁给我。”
带着孟家消息而来的白绩星呛了一口热茶,眼球猩红地听着诸骄说些伤天害理之言。
诸骄轻拍好友肩头,“想必你也知道,你我并非父子便只能成亲才能救我。可你虽与我要好,却不能为我所嫁非人。小白,这不合适。”
白绩星舌尖烫的发麻,满腹脏话憋的他心口绞痛,却还得听诸骄口吐狂言。
“既然如此,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诸骄附上他耳边,郑重道:“咱俩各论各的,我叫你儿子,你喊我相公,如何?”
“…”
狗咬孔雀一事在妖族不算稀罕事,诸骄尾巴上有几块地方总是光秃秃的,诸从君每次看到都要笑她活该如此,薅成个秃毛孔雀才好。
一番大战后,诸骄心疼地摸着自己狼藉一片的尾巴,嘟囔道:“心眼忒小,没说几句话就上嘴咬,难怪当狗…”
又被踢了一脚才忍下嘴贱说起正事。
血罗被杀一事在绮洲引起轩然大波,诸骄以往虽出名,却也只是一帮小孩子跟在屁股后面起哄,全然没有如今这样声名大噪。
诸骄心知肚明,若非诸从君在前面拦着,她家不知会招来心怀鬼胎之人。
如今鬼魔二族不参与斗争,人妖间的矛盾日益加剧,人仙繁衍众多,妖族式微,只能靠天生血脉强撑。
前世她各种冒尖,不知得罪多少人,后来叛逃妖族,以中原孟家为首的人族氏族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为的就是不叫妖族有任何希望。
如此可见,两族间的矛盾有多根深蒂固。
前一任的绮洲主见两族嫌隙过大,便推行人妖之间通婚,二者生出来的孩子血脉不纯,被称为近妖。
诸骄念念不忘的白月光,绮洲第一美女沉山岚,本是鹿精,后来嫁给了天子绛的人族领主。听闻生了个毫无灵力的近妖,终日呆在天子绛中,外人不得见。
见诸骄眼珠子乱转,白绩星知道她没啥好心眼,沉声警告:“你愿意去哪里闹都可以,唯有天子绛,不可。”
诸骄颔首,很是靠谱地拍着胸脯,“你放心,我不闹,就是去那里见个人。”
“…”白绩星惊声道:“你要去那里见人!发什么癫!”
见诸骄神色不似作假,白绩星气得脑门生疼,“那沉山岚再美也跟你叔父年岁差不多,况且她已经嫁人生子,听闻儿子就比你小了一岁…你个女孩子老是恋着她作甚!再者天子绛是什么地方,几大氏族谈之色变一同看守的禁地,别说你我,便是你叔父我父亲想进去也要大费周章!”
诸骄挥手搭了个隔音罩,按住急躁的白绩星,沉声道:“天子绛若真是禁地,那我也溜不进去。而且不是沉山岚,我要见的,是她儿子。”
3. 春夜红棠(一)
天色有些晚,早些时候下了场雨,以至于春日也格外潮热。
床角帷幔不知被什么勾住,露条窄细的缝,传来紧热的温度和夜语呢喃。
门外的侍从没有一直守着,隔壁房屋点起炊烟,似乎是烧了热水以备后用。
月下的海棠花微微湿润,顺着脉络打下几颗水珠,不堪重负地塌下瓣身,听着屋中人说话。
许是天气闷热,里面的笑声也断断续续的,不时的掺杂些少年独有的哭声。
好听的、又让人有点急躁。
诸骄看不清身下是什么,只知道这东西又闹又娇,明明缠着她占尽便宜,却又露出一段白皙漂亮的脖颈磨着她,倔强又天真。
“姐姐…”
“姐姐,别走。”
“姐姐,我疼…”
诸骄不得不哄着,身体里仿佛被点了一把火,她以为是她叔父说的业障在作乱,故而找了个人给她压火…诸骄一惊,天灵盖里仿佛被灌了一盆凉水。
这压火的东西不会是…白绩星吧?
她三魂丢了七魄,猛地起身时听到潺潺水声,还有一道仿佛野兽喉咙中发出的呜咽。
不是白绩星。
绿色床榻上躺满海棠,红色花瓣将这里勾勒地活色生香。
诸骄呼吸急促,清楚地在那双漂亮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还有那被揉碎在花枝中的少年。
*
“脸怎么这么红?”诸婴奇怪地盯着诸骄看,有些担心地嘟囔,“姐,你别是生病了吧。”
诸骄回神,一把拨开诸婴凑近的脸,顺带踢了他一脚,“天太热了…你赶紧练功,省得你爹又骂我带坏小孩子。”
诸婴瘪嘴,心道你带坏的何止小孩子,那帮年轻子弟的亲长恨不得把你压在青城山下,永远出不来才好。
白绩星看了一眼,轻飘飘道:“昨晚做梦了吧。”
诸骄一抖,想起昨夜梦里的荒唐事,看怪物一般看向好友,惊道:“你给我下药了?”
白绩星无言以对,翻了个白眼抓着诸婴去吃早饭。
诸骄猛晃头,暗骂白绩星老奸巨猾竟然诈她,她定是因着节气原因才这般躁动,只是…
她怎么会梦到那个家伙。
重活一世,她只想把人救出来,剩下的,没那么多想法。
再者,少年那般好颜色,天上人间遍寻不得。她年少气盛,偶有感觉实属正常。
思及此,诸骄不做多想,甩甩胳膊向已经走远的二人追去。
饭桌上诸夫人见三人吃的狼吞虎咽,便知几个小辈定是一大早便被诸从君操练,她暗暗瞪了眼自家夫君,又给诸骄拿了个肉包。
“谢谢婶娘。”诸骄举着包子说:“外面的东西华而不实,唯有婶娘做的包子表里如一,皮薄馅多,味美汤浓,若是拿出去可比什么宝石宝刀来的珍贵。”
诸夫人眉开眼笑,嗔道:“油嘴滑舌,怪道我家那外甥女天天吵着找你。”
诸从君脸黑成锅底,重重咳了一声,与诸夫人对视后沉声道:“阿娇,给绩星捡个包子。”
诸骄不明所以,随手递过去个体积庞大的肉包。
白绩星嘴角抽搐,“多谢。”
诸夫人随之道:“阿娇,再给绩星盛碗粥。”
白绩星:“…多谢。”
“阿娇,给绩星夹点菜。”
“阿娇,给绩星加点糖。”
“阿娇,给绩星舞个刀。”
“阿娇,给绩星亲个嘴…”
白绩星猛地起身,“妖君,夫人,绩星离家多日,父亲已催促多次,实在不能多留…如此,绩星今日就要启程赶回白暮雪原,这些时日多有叨扰,还望妖君与夫人见谅。”
望着白绩星匆匆离去的身影,诸婴适时总结:“我姐被嫌弃了。”
“胡说!”诸夫人一掌拍下他的碗,“你姐只是太老实本分,没有经验,阿娇,你…”
诸骄起身,朝余下三人郑重承诺:“放心,我一定把狗追回来。”
孔雀一族历来喜静,但因担着妖君使命不能远离世俗,故而选了个绮洲中心还算清幽的啾啾谷度日。
此处山清水秀,春日里清风阵阵,传来声声鸟鸣,很是惬意。
白绩星往下面一望无际的绿野中抛了颗石头,见枝叶被打的微微发颤,不由一笑。
他没回头,把桌上顺来的肉包扔过去,“还挺快。”
诸骄接了一手油,“啧”一声后狠狠咬下,“他们巴不得我天天追你。”
“这也不是办法。”白绩星泛蓝的眸中涌现出担忧,“实在不行,咱们成亲算了。”
诸骄拍拍他肩头,“小白,你我之间说这两个字,不觉得违背纲常,要被天打雷劈吗?”
话音刚落,天边传来两声闷雷,诸骄对白绩星肩上的油爪印视而不见,点点头表示,苍天有眼。
白绩星无奈,掐了个净沉决,起身飞向远处。
“还不走,一会晚了天子绛可溜不进去。”
*
万年前神界坍塌,诸神陨落,创世神见六界凄惨,便用最后神识将绮洲大地搬出海上。
此后世间只有人妖鬼魔四族,一千年前,绮洲苍生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名为阴阳疽。
得病者面容肢体遍布黑绿眼睛印记,不出一月便会浑身溃烂,若不将人在生时烧炼,尸体就会化作一种极其邪恶恐怖的恶灵,便是血罗。
血罗为害绮洲,几大家主联手将六界中的血罗镇压在东海,却始终找不到办法灭绝恶灵的出现。
直到两百年前,天子绛的领主林陌横空出世,称天子绛有办法根除阴阳疽和血罗。
自此以后,天子绛被视为禁地严密看守,为找出根治方法,天子绛人再不现世。
眼前宝地景色宜人,诸骄却觉得喘不上气。
天子绛。
上一世她殒命之地。
心底如被擂鼓一般,声声震撼,诸骄手心沁出密密麻麻的汗,脚下再动弹不得半点。
见诸骄神色有异,白绩星忙按下她,小声道:“这里值守之人可都是各家家主与亲信,凤启给的这两件金缕衣只能隐匿气息,你这般失常,恐会被发现!”
诸骄咬住口中软肉,又回头看了眼天子绛幽深的入口,方颔首表示无碍。
“阿娇,那林岁棠自出生起就没出现在绮洲过,你是怎么认识的?”
白绩星越想越奇怪,诸骄与他日日玩在一起,突然说要来看人,要看的还是一个近妖。
诸骄笑不露齿,“说来害臊,是在梦里。”
“…”白绩星咬牙,“被抓住了我才不管你。”
“好说好说。”
白绩星越想越无语,正想与诸骄再好好掰扯一番,不远处遽然传来一声叫喊。
——声音凄厉,绝不是寻常事。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奔向声源处。
眼前山雾缭绕,虽看不见,却能嗅到极重的血腥味。
耳边传来水声,不知为何,诸骄心中忽然有了股奇妙的预感。
见她突然停下,白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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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催促,“你怎的…”
诸骄手起人落,将被敲晕的白绩星安顿在草丛中,又掏出南客腰刀,嘴角露出抹残忍的笑容。
想来是故人。
果不其然,寻着水声和味道找过去,诸骄见到了上一世曾亲眼目睹的罪恶。
为何氏族中总有资质平平之人突然灵力暴涨?
世人以为天道酬勤,诸骄却早在前世的十五岁便窥见原因——再是物华天宝,也比不上人吃人。
那身着墨袍的男人头顶玉冠,手上抓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
他嘴角带着血色弧度,状若阎罗。
“段公子。”
段成猛地一震,没想到会有人出现。
他是段长夜的小儿子,但天生灵力微弱,被打发到这天子绛中看守。
但也幸好被扔到此处,得以知晓天子绛的秘密。
——天子绛是禁地,天子绛人却是宝物。
诸骄别开眼不去看那被蚕食的身体,冷声道:“你这吃相,真叫我恶心。”
“你是…”段成有些狼狈地擦拭嘴角,见诸骄一身装扮,自然知道是谁,怒声质问:“诸小王爷,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重重哼了一声,“你可知道,这是禁地,你怎敢擅闯!”
诸骄只觉得可笑和厌恶,语气冰凉,“你在吃人。”
段成心下一紧,冷静下来后诱哄道:“不是人,是他们献给我的宝物。小王爷,何不与我同享,日后我中原段家必不再会为难妖族。”
“呵,你算个屁。”
“你!”
血色迸溅,红色雾气中诸骄想起上一世她听信段成谗言,以为天子绛为了依附段家将族人双手奉上,以至于段成逃脱,留下大患。
如今她砍断这败类的脖子,就算是那老匹夫的儿子,可人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是她干的。
只是…她望向那被蚕食了一半的身体,转手拨下一枚翠羽放在上面。
几息后,尸体化作金粉,被山风吹往远处时拂过诸骄的手背。
很轻,又很重。
又在段成尸体上乱插了一通,诸骄才想起被自己扔在草丛中的好友。
并非她故意打人,只是这种事情白绩星知道越少越好,就算日后东窗事发,也不会影响到白暮雪原。
诸骄不禁念叨:“小白啊小白,我是为你好,一会动手的时候可别往脸上招呼…”
扑通——
没找到白绩星,诸骄脚下一滑,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卷进激荡漩涡中。
耳边水声轻柔,却能卸掉她的灵力招式。
不知被碰到哪里,诸骄身体一软,直直砸了下去。
只是却没有预想中砸到水面上的冲击,手上也不知抓到些什么,又滑又韧。
还带着些很熟悉的轻哼。
“咦我…”诸骄咽下呛到嗓子眼的水,呆呆道:“个仙人啊。”
水滴温热,打湿了眉心那枚鲜亮的红痣,像是被揉出汁水的海棠花心。
诸骄不由得栽进那对黑亮的眸中,像是在春夜棠花中晚归的乌篷船。
可是船上没有声音,她回神,才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中。
衣物尽数打湿,得以全揽眼下好景色。
少年衣衫尽褪,肩直细腰,薄韧肌肉裹缚在他漂亮的身体上,又在她的触碰下微微颤抖。
一如梦中那般,招人又磨人。
诸骄微微一笑,伸手触碰他微红的眼。
“好久不见——”
林岁棠。
4. 春夜红棠(二)
“你是谁?”
诸骄一愣,解释道:“我是妖族少主,来找你娘。”
少年不解,皱眉道:“你为何认识我?”
又别开头,露出颗泛着粉色的耳朵,“你先下来。”
诸骄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抱着人家脖子挂在身上,她笑笑,撑着少年肩膀跳下来。
“梦里认识的吧。”诸骄凑近看他,“你跟你娘长得没什么区别。”
“…我叫林岁棠。”
“我知道。”
林岁棠回身,不顾诸骄炙热的目光,将衣物一件一件捡起穿上。
诸骄看得眯起眼睛,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
她记得林岁棠比她小了一岁,长得却比她高很多。
“你杀了段成。”林岁棠突然问:“没事吗?”
诸骄眉心微蹙,“你看到了?为何不制止?”
“他口口声声说是我们天子绛双手奉上的,如何制止?”林岁棠顿住,攥紧手中的发带没有下一步动作,“没人会信…没有任何意义。”
诸骄叹了口气,想到林岁棠生来没有灵力,就算想要制止也不可能从崖底瀑布跳到上面。
“姓段的死有余辜。”诸骄轻声道:“我有些急,对不住。”
林岁棠已经爬上岸,湿漉漉的红衣贴在他身上,显得上面的祥云银纹格外鲜妍。
他没回头,“走吧,带你去找我母亲。”
水面掀起涟漪,层层叠叠的波纹好像随着少年的动作越来越大。
诸骄抓起飘在水面的发带,鬼使神差地把它塞进衣襟中。
她上一世最后的记忆,是万剑穿心后,林岁棠抱着她残缺不堪的身体,一同迎向氏族引来的滚滚天雷。
少年浑身血色,可诸骄却将那张脸刻在眼底。
竟是惊心动魄的漂亮。
她跟在林岁棠身后走了段路,却总是心神不宁,好像忘了些什么。
直到在领主殿中见到黑着脸的白绩星,才想起来她遗忘为何。
白绩星是被叫嚷声吵醒的,一醒来就听到有人喊段成被杀害,心中顿觉不妙,料想是跟诸骄这厮有关,忙裹紧金缕衣找到沉山岚。
却没曾想这厮跟着人家儿子衣衫不整地滚回来。
瞥见蓄势待发的银鞭,诸骄好生讨饶才叫白绩星平息怒火。
只是转头一看,诸骄眼睛都粘人家沉山岚身上了!
“诸骄!”
诸骄猛地一抖,见沉山岚捂嘴轻笑才觉冒昧。
见两个小辈一身狼狈,沉山岚笑道:“小王爷侠肝义胆,今日这事,我已命人压下,日后若段家追究,尽可用段成身上的阴阳疽驳斥。”
她眼波流转,岁月无声间的美丽楚楚动人,“料想段家的人正在路上,不过段成这人自作自受,早早染上了阴阳疽,段家不会过度追究的。”
“阴阳疽?”白绩星皱眉道:“这里怎么会出现阴阳疽?”
诸骄忙打岔,“段家的人最爱邪门歪道,得了阴阳疽也不奇怪。”
沉山岚有些奇怪地看了眼白绩星和诸骄,她本以为诸骄杀死段成是因为二人亲眼撞见天子绛的秘密。
没想到白绩星不知情。
她看了诸骄一眼,猜想这位少主不想把人牵扯进来,不过天子绛的秘密早晚有公诸于世的那天。
沉山岚略一思索,问道:“不知小王爷为何突然来到禁地?”
诸骄抬头,看了眼沉山岚身旁沉默不语的红衣少年。
“是奉命来办一件私事。”
沉山岚眼底水色潋滟,没再接话。
“岁棠。”她柔声道:“你虽是近妖,却也应当拜见我族少主。”
红衣少年顺从地走近,刚要屈膝时却被诸骄拦住。
诸骄忍不住盯着他眉心红痣看,被白绩星拐了一肘子才反应过来,“…不必,不知林领主在哪?”
沉山岚顿了顿,笑道:“夫君本该拜见小王爷,奈何染了风寒,还望小王爷见谅。”
诸骄暗道她这话说的牵强,谁不知道林陌有金刚不坏之身,怎会感染风寒?
手心扶着的胳膊微颤,见少年乌长睫毛垂下挡住眼底的水色,诸骄疑惑地和白绩星对视一眼。
事有蹊跷。
婢女鱼贯而入,端上糕点茶水,适时打断殿内奇怪的氛围。饭后沉山岚离开,叫林岁棠陪在二人身边,省得叫那些看守之人发现。
“你今年十四?”诸骄没话找话,“怎么这么高?”
林岁棠神色恹恹地点头,因着发带丢了,便随手折了根柔韧的花枝将头发高高束起。
诸骄看的目不暇接,不得不说少年郎和高马尾乃天生一对。
林岁棠的好看与白绩星截然不同。
白绩星出身白暮雪原,清雅贵气,俊朗阳逸,言谈举止间带着雪獒一族的傲气和疏离,叫人只敢远观不敢近看。
而林岁棠容貌太盛,只看一眼便觉眩晕,偏又肩背挺直、腰细腿长。以至于诸骄前世第一次看到他时便想将这枝盛放在春夜里的红色海棠摘回家,日夜把玩。
诸骄轻声问他:“想出去吗?”
林岁棠一愣,黑瞳紧紧盯着诸骄。
他从出生起便被关在天子绛中,除了领主殿,也就只有今日沐浴的小瀑布可以去。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眼前这个胆大张扬的少女能带他离开。
“你能带我出去?”
诸骄笑笑,“大差不差。”
林岁棠走近一步,忽然伸手抓住诸骄的衣袖,像是很依赖一般凑近道:“但我不信你。”
身为天子绛领主的儿子,他怎么会不知道这里的秘密。诸骄一看便是那种为了修为不顾一切之人,他如何相信?
况且她杀段家人时,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带水,足以看出这人有多狠辣。
诸骄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白绩星一把拉开。
“林公子,带我们去歇脚处吧。”
白绩星声音冷淡,定定看着容貌昳艳的少年。
天子绛处处透露着诡异,连诸骄也像有事在瞒着他,这个林岁棠更是——
相貌近妖,言行反常。
见白绩星这样,诸骄倒没说话,只跟在两人身后,盯着林岁棠在日光下泛着金色的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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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她遇到林岁棠时并不是今日这般有惊无险,而是天子绛崩裂覆灭,沉山岚泣血托孤。
那时的林岁棠历经变故,变得阴郁冷漠。
而眼下这个少年,虽然防备心重了些,却多了鲜活和生机,叫人不得不喜欢。
三人一路上没再多言,直到将二人送到住处,林岁棠站在门口踯躅,诸骄才开口问道:“你可还有什么事?”
林岁棠有些犹豫,“我…我听那帮值守的人说,你得了天骄大会的魁首,奖励是…”
“没有什么奖励。”白绩星眸中泛冷,“林公子累了一天,也该早些回去歇息。”
他近乎是审视一般看向对面的少年。
诸骄得了绮罗令,绮罗令自然可以将他带出天子绛。可如此一来,意味着诸骄违背绮洲几百年来的规矩,与几大世家和绮洲主为敌。
这厮本就树敌颇多,再贸然动作更会惹火烧身。
林岁棠却不理她,眼中仿佛只装了诸骄一人。
他声音压低,恰如梦中那般无助,“我想求你一件事,用我一切做筹码,只要你看得上。”
“你!”白绩星拉住诸骄,冷声道:“阿娇,你…”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少年发间都是花枝上抖落的细小花瓣,诸骄轻轻吸气,笑道:“你长成这样,说这种话可是会让我多想的。”
林岁棠拢眉道:“我还没定亲…”
“她定亲了!”
诸骄一抖,回头看白绩星气得差点掏出鞭子,指着她骂道:“色欲熏心!你这混账在禁地里不夹紧尾巴,乱说些什么!再者想这混账事也得先跟我解除婚约,你作什么死!”
林岁棠冷声质问:“你同他定亲了?”
诸骄忙摆手,“娃娃亲,娃娃亲。”
白绩星跳脚,“是你家追着我家定的!”
“既如此,是我多言。”林岁棠转身,冷冷地瞥了眼打着哈哈的诸骄,“二位请便!”
诸骄只得目视美人远去,感受到身后仿佛要被目光凿穿,她无奈道:“小白,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阿娇,你要来禁地,我可以陪你,但你想带这个人离开,绝无可能。”
白绩星没再如适才一般急躁,轻叹道:“这里处处透露着古怪,那个林岁棠绝不是面上那般简单。”
诸骄知晓白绩星是全然在为她打算,可她既然来了天子绛,就绝不会空手而归。
“我知道。”诸骄颔首道:“明日我们便回去。”
白绩星狐疑地看了又看,却没在诸骄的脸上发现端倪。
以他对这厮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了解,诸骄绝不可能放弃打定的主意。
但直到第二日两人离开天子绎,诸骄也没有再多纠缠,白绩星这才放下心,心道这厮年岁渐长,终于知道些轻重了。
只是半路上白家忽然传信,道家中有急事,命白绩星速归。
他父亲一向温和爽朗,鲜少有这般急切的时候,白绩星不做他想,与诸骄告别后便匆匆赶往家中。
全然没注意到身后好友目送他离开时,嘴角那抹得逞的笑意。
5. 算计
“小公子身上的伤口一看便是刀伤,二公子怎么不去追究?”
“凶手真狠哪,割掉小公子的脑袋不说,还把他手臂摘走了,听说尸体上全是窟窿眼…”
“中原段家这样的权势,怎么敢有人…不是说与林家那近妖有关吗?长得那副样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诸骄眉心微蹙,裹紧金缕衣凑近几个正在低声讨论的段家侍从。
“林陌身为天子绛的领主,却不得不臣服几大世家,别说我们段家,便是孟家与谷家赵家,他们天子绛也不敢作对。那个近妖虽然是林陌独子,但小公子这事若真跟他有关,也落不到好下场!”
“可不是嘛,刚才他们审人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那近妖生的真是…不错,难怪林陌夫妇把人藏的这么紧。”
几人说话越来越放肆,诸骄眸中露出些厌恶,挨个给了闷拳才离开。
林岁棠被抓了…
这几个字叫诸骄心下“嘭”地烧起一把火,霎时起身朝领主殿飞去。
诸骄暗忖,段家人应该是在瀑布中探查到林岁棠的气息,抓不到她,就拿软柿子出气。
天色渐晚,连绵的海棠花开满山谷,大片大片的绛色映着湖面灿若晚霞。
诸骄看了眼开到荼靡的花朵,不禁暗自皱眉。
这地方总有一股浊气,她原本以为是几个氏族折腾出来的,可仔细辨查后才觉不对。
似乎是外界的什么东西被招了进来。
等到了领主殿,沉山岚正面色苍白地在里面等着。
见诸骄容色严厉,沉山岚忽然跪下,“求小王爷救岁棠一命。”
“到底怎么回事?”
沉山岚长伏道:“段涛在瀑布中捡到了岁棠的发带,一大早便率人将岁棠抓走…那发带虽是岁棠的,可小王爷您知道内情,岁棠没有杀人!”
诸骄眉心蹙紧,林岁棠的发带明明在她手中,段家人又从哪里弄来一条?
她俯视地上哭倒的美人,“林陌呢?”
沉山岚一顿,只哭道:“求小王爷出手相救。”
“人是我宰的,不必言求。”诸骄转身,重新披上金缕衣,冷声道:“林陌身为领主,为何久居不出?沉山岚,你有所隐瞒。”
“我…我会给出解释,但是眼下,我有一物要给小王爷。”
*
天子绛深处传来几声尖锐的野兽嘶吼,厚重血气如有实质一般打向她的鼻息。
额头微微泛冷,诸骄仔细在瘴气中辨认方向。
若是旁人,定会在这恶劣环境中丧失方向,可诸骄上一世没少涉足,故而循着记忆也能找到段家家牢。
还未进入便能听到里面皮肉鞭笞的声音,诸骄心下一跳,直直地冲了进去。
“你的发带为何会在事发地?你到底如何杀的段成!”
“还不快快招来,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一个赤膊男人骂道:“再不出声,小心我手里的鞭子!”
“慢着。”
林岁棠侧目,顺着地上杂乱人影看向走近之人。
段家大公子,段涛。
传闻段涛天赋惊人,是段家的下一任家主。
段成那废物活着不受重视,死了倒能把他大哥招惹过来。
“林公子,今日将你请来并非为难,只是我那弟弟死的蹊跷,说出去不大好听。”段涛轻笑道:“林公子可告知一二?”
林岁棠肩上挨了两鞭,腹部被段家侍卫重击,脸色惨白,嘴角溢血,极致的白与血色交织,显得格外惊人。
他抬眼,目光微顿,无力道:“我不知道。”
段涛走近,抬起林岁棠的下颌,赞了一声后道:“天子绛人修炼邪魔外道,段成出手阻止,二者交手之际不慎丧命。”
他声音渐低,诱哄道:“林公子正巧路过,目睹了全程,对吧?”
“呵。”林岁棠眸光微闪,“是吗?”
他挑衅地笑着,“我不光知道段成怎么死的,还知道你会是什么下场。”
段涛眯起双眼眼睛,“哦?是什么呢?”
林岁棠的声音低不可闻,“染上阴阳疽的滋味如何?段大公子。”
段家家世显赫,号称中原王,段长夜学着千年前人皇做派,娶了几十个夫人,子女众多。
段涛虽为长子,生母却是普通人,天赋灵力不可与其他段家人相比,之所以能一跃成为这一辈的佼佼者,皆得益于天子绛。
他偷听到段长夜与其他家主的谈话,知道天子绛人的皮肉可以叫人灵力大增,故而争到值守禁地的机会。
却没曾想,竟会染上阴阳疽。
段涛眼底划过晦暗,屏退两侧噤若寒蝉的侍从,“区区近妖,真以为世人会信你吗!”
他猛地出手,掐住眼前人的脖颈,听着骨骼皮肉不堪挤压的声音,嘴角噙着抹残忍的笑意,“生这一副好皮囊,想来骨肉里的灵力也比那帮烂泥强。”
林岁棠眼尾上撩,奄奄一息的模样却像盘踞在丛林中的大蛇,幽暗而隐晦。
泛白的唇瓣微掀,目光满是怜悯。
段涛陡然大怒,手指用力地扣紧,林岁棠喉咙中发出呜咽声,眼前发黑,耳边开始嗡鸣。
咣——
林岁棠大口大口喘息,突然涌入的空气叫他不由自主地溢出眼泪。
“哭什么?”
眼角的触摸轻柔又带些磨砂感,他抬头,入目一片苍翠欲滴的绿。
诸骄捻了捻粘在指腹的泪珠,自心口烧起一捧野火,顺着经脉轰到手中的南客腰刀。
“妖族少主?”段涛甩了甩被震麻的手臂,“你怎么会在这?”
诸骄没回头,亦没有任何答复,只是盯着少年泪眼,伸手摸向他颈上刺目的红痕。
“原来是这样的吗?”
林岁棠目露疑惑,诸骄只是笑笑,然而那笑意冷漠至极,没有一丝温度。
段涛沉声喝道:“诸骄,你为何会在这?”
他听说过这混世魔王,年纪轻轻但出手狠辣,若真是交手,他未必能全身而退。
“当年绮洲主命几大世家值守天子绛,没说把我诸家除名吧。”
诸骄回身,南客腰刀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段大公子,你这是调查死因,还是强抢民男?”
“笑话,我弟弟死的凄惨,自然是要究因问果。”
诸骄忽然一笑,“那就好说。”
一截丑陋脏污的手臂被扔到段涛面前。
段涛脸色骤变,看着那手臂上的黑绿眼睛,猛地抬头。
“还用我废话吗?”她嘴角露出抹讽刺,“还是觉得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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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说服力,找你爹来个滴血认亲。”
上一世诸骄偶然发现段家秘密,段长夜十三个子女,除却早夭的三个,剩下的全部都得了阴阳疽。
而这段涛,是死的最晚的一个。
见段涛目露凶光,她轻蔑笑道:“你侄女段灵在我手下过不了三招,你那老爹段长夜,也不敢与我硬碰硬。段成死在我刀下,与林家无关,你是个聪明人,当知段成不过是个废物,哪里比得上段家名声。”
段涛沉声道:“我如何信你?”
“信或不信,随你,但你拦不住我。”诸骄收起大刀,“想回家告状就快些,再晚容易堵飞。”
她自顾自地拆下林岁棠腕上锁链,见人皓白肌肤上刺目伤痕,凤眸中泛着冷光。
路过不发一言的段涛,诸骄停住脚步,“段大公子。”
段涛尚在盘算,不知诸骄要做什么,正欲张口之际胸口遽然疼痛无比,一条长腿直直将他踹飞到墙边。
“你!”
翠光乍现,诸骄眼尾氤氲出块绿羽印记。
她目光如炬,叹道:“怪我脾气太好。”
段涛:“…”
*
再次路过那片映着海棠花色的湖面,诸骄抓着人飞了下去,指着清澈湖水让他沐浴,好洗掉一身血气。
林岁棠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一瘸一拐地走到湖边褪下外衣。
诸骄眯着眼睛,见他身上几道鞭伤,默默磨起了牙根。
“好玩吗?”
林岁棠一愣,暗红衣袍半掉不掉,懒懒地挂在他一侧肩头上。
他眼底微光粼粼,不解地看着诸骄。
“偷了我的梦,引我来这里。”诸骄哼笑,“我竟不知你有这样的能耐。”
她说怎么会做那样一个梦,对象还是林岁棠,原来是被这看似人畜无害的家伙算计了。
若非沉山岚道明一切,她还会被蒙在鼓中。
上一世到死她都以为林岁棠是个毫无灵力的乖小孩,却没想两世来,她都是个傻子。
只是上一世她是为了见沉山岚才来天子绛,进而发现秘密大闹六界;这一世她有心避之,却还是来了这里。
想来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就是不知她是否还会重蹈覆辙。
迎着他潋滟生姿的眼睛,诸骄生不起气,“挺好,费了这么大劲,你想我怎么做?”
水声凌凌,随着少年起身发出好听的拨弄声。
林岁棠不再如之前那般天真执拗的少年模样,他眼尾暗红,瞳孔漆黑,没有一丝表情,竟像个藏在阴湿沼地的鬼魂。
“我自然是想姐姐,带我离开…”他越走越近,少年年轻漂亮的身体在月下蒙上一层莹润的光采,“日夜缠绵啊。”
诸骄屏住呼吸,直到林岁棠几乎贴上她才按住这好看的小魔鬼。
“别装,说真话。”
林岁棠一愣,手指却缠上诸骄垂至腰间的长发,“姐姐是还在想那条大白狗,我不介意的…”
似乎是被迷惑一般,诸骄缓缓摸住他流畅好看的下颌,仔细摩挲。鼻尖靠近少年泛了红痕的脖颈,任由湿热喘息攀上去,让那截白玉瑟瑟后退。
诸骄轻声道:“既然不介意,那就说说,是怎么骗得段家那群人吃了尸体,染上阴阳疽的?”
6. 前世(一)
“是我母亲同你说的吧。”被诸骄明亮的眸子盯着,林岁棠微微仰头,淡声道:“你看,月亮多圆。”
诸骄可没什么赏月的心思。
她活了两世,好像从未看清过林岁棠。
记忆中的少年,挺拔漂亮,乖巧听话,又一心一意为她好,不惜死的那样惨烈。
可眼前这个林岁棠,城府极深,手段高明,顶着张好脸蛋为非作歹,甚至想在她头上动土。
可是…诸骄嘴角扬起,这样才有趣。
林岁棠抽身离开,漠然开口:“是我听说你得了绮罗令,盗梦引你前来,也是我将这些尸体给了段家人。”
他微微停顿,嗤道:“他们自己贪心,为了修为丧心病狂,我只是适当提供帮助,不求回报,不收酬劳,如此而已。”
夜里渐凉,山风吹过,少年不禁打了个寒颤。
浓重的绿在月色下格外鲜亮,林岁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笼罩在簇簇美丽坚韧的苍绿尾羽中。
他不禁屏住呼吸,看着羽毛上折射出宝石般的光采。
“挺好。”诸骄点头,“你生得好,性子太软了容易被欺负。”
林岁棠怔住,星眸定在诸骄身上。
性子…软?
母亲说他阴暗诡谲,是天煞之人。
“林岁棠,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如实告诉我。”
见诸骄突然这样郑重,林岁棠不由自主地颔首。
“你爹林陌,到底出了什么事?”
上一世天子绛覆灭,沉山岚祭身山火,林陌却始终未露面,直到她魂飞魄散,灵识在天子绛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为恐怖的魔气。
那气息足够强大,足以弑神。
如今想来,林家人行事诡秘,定与避世不出的林陌有关系。
林岁棠未发一言,在诸骄如焗的注视下咬紧口腔软肉,直到一丝血色从嘴角溢出。
“哎哎哎,这是咋了?”诸骄忙往他体内打入一道灵力,急道:“不说就不说,咋还咬舌自尽…”
孔雀翠羽微微晃动,林岁棠有些恍惚,他想问诸骄到底要如何处置他。
可一抬眼,却撞进少女璀璨明亮的眸中。
传闻妖族十五年前曾有一次浩劫,恶鬼潮逼上妖界,妖君率领众妖退敌,然而人仙世家坐视不理,妖族节节败退。
妖族心灰意冷之际,极东一侧传来厚重钟鸣,巨大佛影笼罩整个绮洲大陆。
佛光散尽,鬼潮退散,万佛金莲中遽然响起一道清鸣。
此后世人皆说,那在万佛现世中诞生的诸骄,将是真正的孔雀大明王。
林岁棠被这双眸子吸引,迟迟说不出话来。
他选中诸骄的原因,是听闻她修为惊人,泼辣暴躁,诸家又与段家关系恶劣,便以为只要诸骄抓到段家把柄,定会闹得天翻地覆。
但没想到诸骄会按下此事,反而察觉到林陌的反常。
他布了这么久的局,不会就这样结束…
四周被孔雀尾羽遮挡,抬头却能看见一团清晰皎洁的白月。
月影层层叠叠,像极了他第一次看到氏族蚕食天子绛人那晚。
就快开始了。
头发被一阵热气烘干,林岁棠定眼看去,只见一根暗红发带正静静躺在诸骄白皙的手心里。
见林岁棠神色不明地垂眸,诸骄指间微动,红色发带飞至少年发顶,灵活地将满头乌发束成一个高马尾。
“头上带白不吉利。”诸骄打趣道:“你的发带挺容易被人捡到。”
林岁棠愣住,呆呆看着诸骄手心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色发带。
原来她都知道。
为了让段家人将他抓走,他故意找了根发带丢在现场。
没想到那日真正丢的那根在诸骄手中。
见少年耳垂微红,诸骄道他脸皮薄,连忙住嘴。
林岁棠眸光闪烁,“你…为何帮我?”
“没有为什么,就当是还债。”
“还债?”他睫羽垂下,遮住眼底碎光,“还梦里的一夜情债吗?”
“咳咳咳咳…”
诸骄冷不丁被风呛到,惊恐道:“你这小鬼,才十四岁乱说些什么!”
林岁棠眉宇微拧,“十四岁又怎样,我…”
“嘘——”
诸骄浑身一紧,眸色转深,一股阴冷腥膻的气息自四面八方袭来。
是血罗。
上次天骄大会上她诛杀过一只,可眼下她能感受到的,最少有百只以上。
诸骄猛地抬头看向穹顶惨白如纸的圆月。
天子绛位于各族交界处,是绮洲最大的一处海天裂缝,天裂外便是镇压着血罗的东海。
林岁棠做了什么显而易见,他打开了海天裂缝。
于月白之夜,引万恶尽出。
难怪林岁棠之前会一直看向天空,他身为沉山岚的儿子,知道如何打开裂缝再正常不过。
这样看来,他布局已久,只等着她自投罗网。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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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比上一世天子绛覆灭的日子足足提前了三个月!
少女凤眸锐利如刀,看得人不禁想要后退。
她冷声质问:“你干的?”
林岁棠双眼微黯,嘴角漾开一个带毒的笑容。
“我才十四岁,怎么会是我呢。”
诸骄抽出腰刀,抵上少年伤痕累累的脖颈,“你知不知道,这些数量的血罗,会将这里的人通通害死!”
少年喉头滚动,美丽纯撤的眸中满是怨毒。
“我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不过…”他长睫轻颤,“这些怪物好像不杀天子绛的族人呢…难怪是几大世家中最优秀的子弟,杀人都要挑着氏族来。”
“糊涂!”
诸骄斥骂出声,她怎会不知氏族手段。
林岁棠以为只要天子绛一事引起轩然大波,再有她这个身份显赫的妖族少主作证,天子绛就能险中求生。
林岁棠算无遗策,考虑到血罗不杀天子绛人才将他们引过来,既能杀光在这里作恶的氏族,又能将事情揭露于世。
可诸骄经过上一世,怎会不清楚这群氏族是什么东西。
“几大世家联手看管天子绛,绮洲主闭关不出,血罗攻上来,为免闹大,各家主只有一个选择。”诸骄眼睛亮的惊人,“烧光整个天子绛和天裂。”
林岁棠瞳孔微颤,诸骄继续道:“你以为段成一事将各氏族最优秀的子弟引来调查,家主们会有所顾忌吗?”
“他们若有人性,怎会对天子绛干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上一世,血罗杀进天子绛,几大家主当机立断,将知道内情之人悉数斩杀,随后放火烧山。
唯一不同的是,上一世的血罗并非林岁棠设计引来。
而是沉山岚走火入魔,在她面前亲手打开了裂缝。
诸骄暗忖,难道她重活一世,终究还是影响了事情的走向吗?
嘈杂人声忽然如浪潮一般涌来,灵法在头顶轰炸成漫天焰火,孔雀尾羽熠熠生辉,悉数落在上空氏族眼中。
段长夜眉心蹙紧,看向一旁的段涛,“她怎么会在这?”
段涛看了眼一旁的其他家主,低声道:“想来是诸小王爷看到血罗攻进天子绛,过来诛杀血罗。”
“来的倒是快。”段长夜并未起疑,“这魔头在倒有些棘手…不过无碍,她一人做不了什么。”
“各家主已赶至天子绛围起结界,血罗一旦出去必定天下大乱。”
“传令下去,放火!以绝后患!”
7. 前世(二)
诸从君和白绩星赶到时,天子绛已是狼藉一片。
中原段家、药王谷孟家、庐州河谷氏与几大妖王久候多时,一见二人赶到纷纷迎上来。
剑仙谷婵率先开口:“天裂已开,几百只血罗纷纷涌入天子绛。万幸诸小王爷打开孔雀翎,将血罗困在其中,只是这不是长久之计,还需快下定夺。”
诸从君虎目一瞪,喝道:“你们几个在这里呆着,让我家阿娇下去,格老子的,你们还是人吗!”
白绩星起身,留下一句“我去看看阿娇”便飞身离开。
段涛轻咳一声,解释道:“诸小王爷叫我们离远一些…”
药王孟不凡性格古怪,与段长夜是出自同门,最是看不惯诸从君这等妖族,见他形色严厉,哼了一声道:“我等一赶到就见诸骄的孔雀翎拢住整个天子绛,你问我?我倒要查清楚这裂缝是如何开的!”
众妖族纷纷嚷道:“老头你什么意思!”
孟家人梗着脖子,“那女的把我们撵走,自己逞英雄,你们妖族倒怪罪上了!”
“说不定就是她自己打开的,不说这诸骄暗恋沉山岚吗…”
小妖回骂道:“放屁,我们小王爷光风霁月,能看得上有夫之妇!”
诸从君怒目看向沉言不语的段长夜,“段家主,我觉得就算我们杀不了血罗,但最少也得把他们撵回去,只叫一个小辈下去,未免太难看了吧。”
段长夜未语,段涛拱手道:“妖君,非是我们袖手旁观,而是那天裂破碎,再无法修复,东海已经镇压不住血罗了。诸小王爷担心血罗出去危害百姓,才将他们网在尾羽中。”
诸从君没想到局势如此恶劣,一时间也没有办法,铁青着脸站在原地。
“这样下去,饶是诸骄再有蛮力也顶不住…我去请尊主。”
段长夜终于开口:“你以为我等想不到这茬吗?青城山的人正在门外等待增援,说尊主日前去了海外仙人,没人找得到他。”
诸从君将桌子拍得震天响,“那也不能这样等着,诸骄再能撑又能顶到什么时候!”
孟不凡眸光闪烁,低声道:“不能把他们送回去,不如就让这群东西留下来…”
“你什么意思?”
见谷婵迷惑不解,段长夜补充道:“为了绮洲,天子绛,可弃。”
一个身着墨衣的男人忽然嗤道:“你们人族口里嚷着仁爱,干的事却狠。”
段长夜等人微微拧眉,却没与这人争执反驳。
墨衣男子便是东海黑蛟一族的族长,名为净霖。
东海远在绮洲海天一线间,此地有上古神明留下的神识,是修炼之人的宝地,但绮洲氏族将血罗镇压在东海后,宝地也逐渐散尽灵气,变得死气沉沉起来。
“那也不能这样僵持下去。”谷婵手持长剑,看向诸从君,“妖君,我去助诸小王爷一臂之力。”
*
血罗的影子在绿羽笼罩下肆意翻涌,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四周。
孔雀翎羽并未阻拦他,白绩星深吸一口气,周身涌起奇异的白光,随着绿羽颤动倾覆而上。
诸骄回头,脸颊上有几道鲜艳血色。
见是白绩星,她松了口气,“还好你来了,这雪渠引可真舒服。”
雪獒一族的天赋灵法源自千年前的雪山圣花,名为雪渠引。
传闻彼岸花与雪渠花同出一土,前者送魂灵往生,后者接亡者再生。
但千年来,也只有白绩星有修炼雪渠引的能力。
“你灵力损耗过大。”白绩星皱眉,手心的白色光芒更盛,“到底怎么回事?”
诸骄摇头,“一会说。”
“他是怎么回事?”
无需看白绩星在说谁,诸骄瞥了眼一旁跪坐在地的少年。
他身上红衣明暗交错,不知是水还是血,将祥云金纹洇湿成诡异的花。
诸骄叹道:“沉山岚走火入魔,打开了天裂,我将之诛杀在孔雀翎中。”
因为是背对着,故而白绩星没看到诸骄略显心虚的神色。
她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倒没叫白绩星起疑。
沉山岚的确走火入魔,但并未打开天裂,也没被诸骄诛杀。
她修炼林氏一族盗梦秘法已久,却因体质不同而遭受排斥。天裂大开血罗涌入,沉山岚用仅存的神智将林岁棠交付给诸骄,而后自绝。
她深知,只有这样才能让林岁棠和天子绛有一线生机。
简简单单几句,却叫白绩星眉宇紧锁。
“成魔?”他走向林岁棠,“林陌在哪?”
“小白,你先等等。他什么都不知道,且我探查过林陌的气息,并不在天子绛中。”诸骄劝道:“你别难为他。”
白绩星无奈,心知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诸骄见他没有追问,顺势道:“沉山岚成魔,林陌失踪,血罗出现一事必然怪罪在天子绛头上…”
她眸色转深,坦然道:“我答应了沉山岚要救他们…还有林岁棠,我要带他走。”
“诸骄,你疯了。”白绩星斥道:“氏族不追究你在这做了什么已是走运,若想带走禁地之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小白,我…”
话音未落,头顶的孔雀翎羽发生清脆的断裂声,诸骄目光一凛,从灵囊中取出一根金色翎羽抛给一言不发的林岁棠。
“活下去,我带你走。”
少年怔怔无言,怀中母亲的身体逐渐便轻,最后化成几片薄薄的花瓣,缀在他被血洇湿的衣襟上。
他的母亲早就告诉过他,天子绛出不去,氏族之力无人可抗衡。
是他偏不信,最终酿成大错,牵连族人。
“林岁棠,是错是对,只有活着才能分辨。”
“谁欠你,就去亲手讨回来。”
诸骄的声音再次将他拉回这片狼藉中,脚边的金色翎羽熠熠生辉。
他听到白绩星急恼地斥责诸骄为何将自己父亲留给她的翎羽送出去,后者没说话,只骂了声血罗难缠。
他抬眼,正好撞进一片侬艳到了极点的青山苍绿中。
少女身姿挺拔,高挑英丽,一头乌黑长发垂至腰间,散发着柔和却又凛然的光泽。
她纤细的双臂伸展,霎时间化作巨大的羽翅,其上翎羽闪烁着符文,镌刻着属于孔雀明王的印记。
猛兽的嘶吼声在翎羽中爆发,白绩星脸上布满经文,因着长时间使用雪渠引而显露真身。
他大声道:“阿娇,血罗太多,仅凭你我撑不住的。”
诸骄眼尾浮现绿羽,“等叔父跟他们掰扯完…不过这群废物,我叔父也说不通,实在不行就杀出去。”
“这么多,怎么杀?”
诸骄眼尾一撩,自灵囊骤然烧起一把熊熊烈火,仿佛从前世的血色滔天中燎原至此。
“我的刀,不止会杀人。”她瞳孔乌黑,亮的有些诡异,“还可以破天。”
话音刚落,诸从君雄浑的声音在上方传来,“诸骄,收起你的尾巴。”
白绩星深吸一口气,攥着鞭子站在林岁棠身前,与诸骄对视一眼后同时收起灵法。
苍绿尾羽犹如山榻地陷般轰然垂落,一阵尘烟后,诸骄等人的身影现于众人眼前。
白绩星和诸骄适才显露过真身,形貌上有些妖异,尤其是诸骄,额饰上沁着血迹,漂亮的眉眼无端显露出些凶残来。
段长夜等人并未多言,只深深看了眼白绩星身后的红衣少年,诸骄眸中泛冷,站在二人身侧。
段长夜看她一眼,问道:“诸骄,我问你,若你全力,可杀几只?”
“不过十只。”
谷婵与孟不凡等人纷纷看向高挑英丽的少女,那日天骄大会诸骄斩杀一只血罗已是奇迹。眼下她又这样自信,难道妖族的天赋竟已如此恐怖。
“十只…呵。”段长夜冷笑道:“这里足足有几百血罗,净霖,你说孟谷主所言方法残忍,眼下你又当如何做?”
众人看向气势凌厉的黑蛟,见他没有回答又转回注意。
只有诸骄,盯着净霖不知在想些什么。
“集绮洲氏族所想,循六界苍生为生,今我等在此,恰如几百年前祖宗英灵所做之事。”段长夜脸色沉重,朝着众人微扬下巴,“东海已无法镇压血罗,而血罗惧火,不如以火为界,将几百血罗镇压在天子绛中。”
“诸位以为如何?”
谷婵第一个开口追问:“那天子绛的生灵呢?”
段涛恭声道:“剑仙有所不知,天子绛人体质特殊,血罗不会攻击他们。”
谷婵微微皱眉,“百年前为了解开血罗秘密就将天子绛封闭,这里的生灵已是不容易,如今又…在下真是于心不忍。”
孟不凡沉声道:“那方圆百里乃至于整个绮洲百姓就容易吗?说到底是沉山岚成魔,打开天裂酿成大错,他们天子绛是来赎罪的。”
不是的…
不是他们,是我,是我做的…
林岁棠唇瓣微动,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而后手指僵硬,整个人仿佛失掉一般被固定在原地。
绿衣少女回头沉沉看了他一眼。
林岁棠心下一沉,是诸骄。
诸从君拧眉,恶声恶语地骂道:“你还是药王谷的谷主,家训是什么救死扶伤,现在张口就要害死这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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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是什么绝命毒医吧。”
“你这莽夫!”孟不凡脸色涨红,“在下是为了苍生百姓!”
诸从君气势不减,“天子绛人就不是苍生了吗?况且适才你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就没想过把天子绛人带出这地方,偏要都给一起烧了?”
孟不凡气急,却不敢接这话,只能指着诸从君鼻子骂他胡搅蛮缠。
段长夜淡淡瞥了他一眼,“天子绛人若离开天子绛,这地方就没有一丝灵气,别说镇压血罗,恐怕天裂都堵不住了。”
他冷笑道:“妖君这么多想法,眼下以为如何?”
“以我看,我们身为各家家主,不如出去厮杀一番…”
“除了诸骄,还有谁能杀得了血罗?”
诸从君骤然失声,听着外面血罗难听的嘶吼声皱紧眉心。
见没人反驳,段长夜朗声道:“既然诸位没意见,那便请青城山的道长撑幡,以天子绛为界,点火!”
诸骄闷哼一声,察觉到林岁棠身上的定身咒几乎快要被撑开,她侧目,狠狠瞪了眼眼角猩红少年。
她暗忖既然重活一世,把林岁棠安安稳稳带出去就好,别的无需多管。
那边青城山动作迅速,眨眼间已经将巨大的褐色幡布撑开在天子绛四周。
如今已是晨时,可在幡布遮挡下,天子绛犹如一块枯井井底的石头,渺小又可怕。
诸从君和净霖对视一眼,实在找不到能阻止的方法,只能黑着脸看这帮人动作。
诸骄竭力压制体内翻涌的灵识,白绩星看她神色有异,自脊背输入一道温和的灵力。
“阿娇,你在想什么?”
诸骄侧头,见好友眼中的悲悯和不解,心下一抖。
她强自压下心底情绪,不去看林岁棠愤恨的眼睛,“你这样问,是觉得他们做的不对吗?”
白绩星轻声叹道:“他们做的对不对,你我心知肚明,可是阿娇,我们还能改变这个世界吗?”
道家圣火点起熊熊火把,众家主用灵力将诸多火把蓄的越来越大,直到以燎原之势照亮整个天子绛。
诸骄忽然看到脚下不知情况的天子绛人。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未出嫁的姑娘,和自出生起就没见过外面是何模样的小童。
脑中骤然浮现上一世万剑穿心时,这群氏族的唾骂。
“区区妖族竟想扭转乾坤,真是笑话。”
“她野心过大,生于斯死于斯,也算死得其所。”
“该死的妖女,早早嫁人生子也就罢了,还想改变世界,难怪死的这样凄惨…”
不…
即便重来一次,她也从没想过改变这个世界。
她要的,是把目之所及踩在脚下。
见诸骄不答话,白绩星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好友,见她眸中熠熠生辉,心中顿觉不妙。
他握住诸骄手臂,急声道:“阿娇,千万不可冲动,你…”
“我不同意!”
周遭瞬间寂静,诸从君脑门一跳,喝道:“诸骄,闭嘴!”
诸骄甩开白绩星,匆匆朝诸从君拱拳,而后刀鸣与孔雀唳叫响彻云霄,遽然间圣火熄灭,幡布寸寸碎断。
青城山的人见道家法宝被这样损毁纷纷冲上去抢救,余下众人脸色凝重,只有诸从君跳着脚骂人。
段长夜沉声道:“诸骄,以往小打小闹老夫可以忍你,可眼下事关六界,你如此阻拦,可是与氏族为敌?”
一模一样。
诸骄不禁慨叹,这老登向来这个调调,两世以来骂她的话就没差过一个字和断句。
“诸骄,天子绛和天下苍生,你如何选择?”
诸骄显些笑出声,如前世一般,他们问她如何选择。
上一世她据理力争,带着白绩星与天斗与地争,但眼下不一样。
“天既生我,奉我而行。”
看了眼诸从君猪肝一样的脸色,诸骄默默憋回了后一句话——老娘够强,做个屁的选择题。
段长夜眉心皱的能夹死蚊子,“你什么意思?”
刹那间,无数翎羽如利刃般射出,与血筋绞击在一起。光芒四溅,轰鸣声震耳欲聋。
绿色的羽毛在风中晃动,似在古老斑驳中的一抹晨光,又似在积蓄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狂风褪去,巨大刀面在层层叠叠的青浪中割断云霞。
诸骄周身光芒达到极致,形成一个巨大的光圈,将其环在中间。
“我有一招名为,离经叛道!”
“还有——”
天边浮现一尊似笑非笑的法相,少女清脆干净的声音在上空回旋,“去你大爷!”
8. 选择
“阿娇!”
随着白绩星的一声厉吼,林岁棠身上禁锢瞬间消失,一根金色翎羽落在肩头,耳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诸从君大声吼道:“混账,给我滚下来,你要作甚!”
天边法相若隐若现,氏族间陡然爆发出惊呼,指着诸骄喊道:“那是什么!”
段长夜与段涛对视一眼,可纵有诸多想法也无法靠前。
浓稠似墨的血云翻涌,所到之处,生机消逝,万物被恐惧与绝望的阴影吞噬。
除却一尊朔着青芒的巨大身躯。
“怎么会…”诸从君斥责的话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怎么会…怎么会,阿娇还有三年才十八,怎么可能这时候会显露真身…”
林岁棠近乎痴迷地仰头。
孔雀大明王——
传闻中可消除毒害与灾厄,有“诸佛之母”之称的孔雀明王。
万千霞光退散阴霾,山风挟叶成浪,与远处狰狞的天裂对峙。
一只苍绿孔雀横亘在长空下,其上屹立着位一面四臂的神女。
她四只手臂分别持着敷莲花、俱缘果、吉祥果和孔雀尾,身后摇曳的每一根翠翎上布满眼状斑纹,绮丽而高大。
诸骄眼尾的绿羽印记变得狭长,她静静俯视众人,面上无悲无喜,好似尊佛堂莲台上的神像。
不知情况的天子绛人将这当做来拯救他们的神迹,纷纷俯首叩拜。
诸从君面色变了又变,粗糙的脸上流露出既是担忧又是欣慰的情绪,最终还是撩起衣摆,朝少女单膝跪下。
不为别的,只是孔雀一族,除却先祖孔宣,再无人能化出孔雀明王真身。
当年兄长失踪后给他一封书信,信上言明诸骄生来天煞,但只要平安长大,定会在十八岁时化出真身,重振妖族。
故而诸从君才极力叫诸骄与白绩星成亲,以保性命无虞。
段涛小声道:“父亲,她…”
段长夜抬手阻止,目不转睛地盯着上空,秘密给孟不凡发了条传音。
——此女若在,人族再无翻身之力。
孟不凡抬眼,瞥见段长夜眸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天裂边缘,血筋如汹涌的潮水般骤然扑来,所到之处均像是被一股力量撕扯,继而龟裂,被血罗贪婪吸食。
原本清幽寂静的天子绛,已经沦为炼狱。
众人惨叫连连,四处奔逃,却无法摆脱血罗疯狂的追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被一点点吞噬,甚至撕扯灵魂。
诸骄感受着身体内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磅礴灵力,手中的南客腰刀发出低鸣,金色符文闪烁在刀面上。
前世她大闹天子绛时不过十五,并没有幻化出真身的本事。直到三年后,再次进入天子绛,与各氏族反目为仇,后来叛逃妖族后,她才第一次化出明王真身。
重活一世,她没能避开纷争,但并不代表她现在还如前世那般无能。
苍绿孔雀俯冲而下,直冲向血罗涌现之处。翠翎所到之处,无一不湮灭退散。
诸骄大喝一声,手中长刀将天地撕开了一道巨大裂口,内里无色无声,只有一股近乎疯狂的缥缈覆着在穹顶之上。
有人惊呼道:“天地无相,这是虚无间!”
“万年前与神界一同出现的虚无间,竟然会被斩出来!”
虚无间显现。无尽的死寂从中涌出,散发出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吸力。
血罗没有灵识,但却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他们转身挣扎,试图逃离。
但虚无间的玄色漩涡却将四处逃窜的血罗禁锢绞缠,仿若鱼线一般将之拖拽到入口。
“达地牙他,他尼。”
少女脸上隐约闪烁着红色经文,她口中念着古老的咒语,任由南客腰刀划出的虚无间将血罗紧紧束缚。
随后,长刀雪光乍现,一道道光芒化作绳索,将血罗尽数拖向虚无间。
虚无消失,万籁沉寂。
沙石飞叶声越来越大,随着孔雀翠翎的消失变得震耳欲聋。
孟不凡侧头,看了眼神色沉重的段长夜,唇瓣颤动,嗫嚅道:“诸骄,绝不能留。”
万年来人妖之间得以维持在微妙的平衡中,全因妖族因繁衍冗杂致使血脉不纯,妖族后辈灵力低微,再无出色之辈。
人族恪守修炼之道,深知天道酬勤,又子嗣繁多,这才强压了妖族一头。
可妖族沉寂多年,这一辈却出了诸骄和白绩星二人,若真待他们成了大妖,妖族兴盛指日可待。
那人族这些年来谋划许久,包括天子绛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灵力汹涌之下,诸骄能察觉到体内灵囊逐渐透支,她眉心微蹙,看了白绩星一眼。
白绩星旋即化作原型,一只高大漂亮的雪獒飞身上前,接过诸骄发僵的身体。
诸从君快步上前,反手给诸骄体内打了一道灵力,却被她按住,笑道:“叔父,不用你,小白比较好用。”
诸从君眉毛翘起,恨不得一掌拍晕这不孝子女。
身后脚步声纷沓而至,诸从君面色肃正,转身看向走来的氏族众人。
谷婵面色激动,像是看吉祥物一样盯着诸骄,“诸小王爷,那些血罗被关进虚无间,是否会被天地无相尽数剿灭?”
众人纷纷看向正在打坐的少女,诸骄没有回话,净霖突然道:“血罗不会被杀死,只是换了个地方被关起来。”
见众人神色各异,他嗤笑道:“这东西关在我东海几百年,吸尽天地灵气,连绮洲主都无可奈何,眼下被镇压已是万幸,你们还指望一个小辈把这些玩意都杀了,真是可笑。”
段长夜皱眉道:“虚无间毕竟没有氏族封印,若哪日落入六界,后果谁来承担?”
听他这样说,氏族议论纷纷。
“对啊,这诸骄一刀能斩出虚无间,若下次用刀,把这群血罗放出来怎么办?”
“原本有氏族封印在,大家还能一起监督,现在只有诸骄能打开虚无间,简直可以为所欲为!”
“我倒觉得这是妖族故意为之,把血罗收进虚无间,日后若谁与他们为敌,还能将那群怪物当做战力…”
“这样说来,我倒觉得血罗突破东海封印很是奇怪,难道也是妖族…”
诸骄听笑了。
她早知人心难测,却没想到能如此讽刺。
白绩星定定看了眼出言不逊的氏族子弟,袖袍中的手掌微动,几个声音最大的弟子猛然咳喘起来。
他看向绒毛中的少女,有些担忧道:“阿娇,你的刀…”
“放心。”诸骄咽下喉咙中上涌的血腥气,“血罗在虚无间出不来。”
“笑话,收也收不住,打又打不过,现在又语焉不详地倒打一耙,你们可真是好教养!”
诸从君气得连连冷笑,“几位若不放心,我让我家阿娇打开虚无间,你们进去把血罗杀光不就得了吗!”
此话一出,原本振振有词的氏族声音减弱,不敢再去看诸骄。
段长夜敛眉,难得地放软语气:“妖君,我等非是故意寻事,而是血罗一事事关重大…罢了,待尊主出关后我们再做打算也不迟。”
他话头一转,双眼如鹰隼一般看向诸骄方向。
“但是眼下,还有一件事亟待我等解决。”段长夜身边涌起一阵罡风,朝着诸骄三人卷去,“天子绛失守,天子绛领主林陌失踪离职,领主夫人沉山岚成魔打开天裂…天子绛必须受到惩罚,沉山岚和天子绛人的罪责逃脱不得!”
罡风气旋越卷越大,却在接近雪獒时化作齑粉,随风消散。
白绩星化作人身,泛蓝的瞳孔中朔着雪光,“段家主,还请自重。”
段涛试图上前挡在段长夜身前,却发现那位一向温和俊雅的雪獒族少主身上竟然有如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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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的威压。
他不禁开始理解为何人族几位家主近年来如此着急,妖族的两个年轻人,足以掀翻整个绮洲。
段长夜并未发怒,而是看向二人身后的红衣少年。
“那是林陌和沉山岚之子?”他语气低沉,手上飞快地拍出一道符纸飞去对面,“既如此,就该跟随老夫回去代他爹娘赎罪!”
青光乍现,黄色符纸被扎在地上,只有边缘还在拼命挣扎,试图推开身上的银环大刀。
“林陌是死是活不知道,沉山岚以死谢罪。”诸骄站起身,凤眸淬着寒光,“想算账,找他们去。”
孟不凡冷声呵斥:“诸小王爷,就算你英勇善战,眼下也不是你有恃无恐的时候,天子绛一事自有氏族评判,你作甚阻拦?”
诸从君回嘴骂道:“你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老东西,我家诸骄流血流汗的,说句话还用得着你管,你算什么东西!”
知道诸从君是个蛮不讲理且护犊子的,孟不凡翻了个白眼,脸色涨红地背对着他,跟在段长夜身后表明立场。
段长夜瞟了诸从君一眼,又看向诸骄,“这近妖还未满十八,幻化不出妖身。按照绮洲自古以来的规矩,年幼的近妖均由我段家进行教导抚养。”
感受到身后少年遏制不住的杀意,诸骄瞪了他一眼,听段长夜继续道:“至于天子绛…这里的人虽然无辜,但保不齐还有什么诡异之处,还是需要诸位一同镇守,待尊主出关后再做定夺。”
定你大爷。
诸骄险些笑出来,青珩几十年现身一次,这段老登一言不合就要继续镇守。
想必真等青珩出关那天,天子绛的人已经被这群氏族玩灭绝了。
再说林岁棠是天子绛领主的儿子,血脉纯正,上一世段长夜便是有意将林岁棠养好以后再给自家的出息子弟,是以他眼下对林岁棠步步紧逼,生怕到嘴的鸭子飞了。
不过虽说绮洲一直以来的幼年近妖都归段家管,但那仅限于没有归处之人。
林岁棠又不是没主的。
见众人没说话,段长夜颔首道:“既然如此,还请诸位与我一同结契镇守天子绛。段涛,你去将林岁棠带回…”
“我不同意。”
又是这四个字——诸从君眼前一黑,心道这魔头又要作什么,偏与氏族为敌才开心。
“诸小王爷,你此前百般阻拦,但念在你镇压血罗有功,老夫不去追究。”段长夜重重哼了一声,“如今老夫处理大事,你再这样胡搅蛮缠,休怪老夫不念旧情!”
话音刚落,数十张符纸噼里啪啦地朝诸骄打去,呼呼风声裹挟着破空声在四周响起。
雪光乍现,长刀狠狠地劈在符纸屏障上,强大的冲击力震得地面尘土飞扬,周围的树木簌簌作响。
符纸逐渐生出裂痕,一道清越的铃铛声后,诸多符纸不堪重负,轰然破碎。
诸骄站在碎纸中心,脚边气旋卷起飞叶,刮向深深扎进地面的南客腰刀。
“绮罗令!”
段涛惊呼出声,那南客腰刀屹立在天子绛的入口处,刀把上挂着一串铃铛玉牌,正是可毫无代价号令绮洲氏族一次的绮罗令。
“你们害怕我的刀会放出血罗,那我便将它留在天子绛,只是这里不需要你们镇压。”诸骄眼尾撩起,朗声道:“我以绮罗令号令氏族离开天子绛,此后再踏入这里一步,休怪我这把破刀不长眼睛。”
“诸骄!”段长夜气急道:“你可知道绮罗令象征着什么,你竟然用到这里!”
诸骄没理他,扫向面前形色各异的众人。
她指了指身后的红衣少年,“至于他,手持妖君金翎,便是我诸骄的弟弟。”
林岁棠脑中发出低鸣,金色翎羽微微挠过手心,顺着经脉带来一阵瘙痒,直达心口。
少女清脆干净的声音再度响起。
“想带他走,打败我再说。”
9. 小堂妹,跟我走吗(一)
“疯了,疯了,你真是疯了!”
段长夜拔出佩剑,指着诸骄鼻子,厉声斥道:“如此离经叛道、公然挑衅,你是想与氏族为敌吗!”
诸骄脸色转沉,上一世所经历之事在眼前逐一浮现。
咄咄逼人的段长夜,袖手旁观的氏族家主,毫不知情的无辜百姓…她冷笑,好一副百态横生的戏台子,竟叫她分不出什么是人,什么是魔。
“那又如何?”
少女周身瞬间爆发出巨大的灵力漩涡,仿佛山崩海啸一般在天地间蓄势待发。
“离经叛道,千夫所指——何为道经?何为指正?”
段长夜拂袖道:“自然是规训伦常,道蕴乾坤。不论是人还是妖,处世当如绳墨正,待人须循经文,一举一动均由教条礼法而生,不可忤逆,不可挑衅,更不可不顾大局。”
诸骄颔首,“原来如此,那你与天子绛的秘密也是遵着教条礼法做的吗!”
段长夜一凛,险些捏碎手中剑柄。
少女的声音逐渐清厉,苍绿翠翎隐隐浮现。
“听你的规训,一堆腐木枯松;循你的道法,一群草莽俗庸。嘴上仁义道德,却骛远于假名;标榜有为君子,又卑微于虚声。”
她微扬下巴,眼尾绿羽在瘠薄日光下熠熠生姿,“我辈蓬蒿,顺风顺雨不顺尔等,随心而行,诸事皆宜。”
她喝道:“想让我听你的,打败我再说。”
段长夜与孟不凡对视一眼,心中暗恨诸骄怎会知道天子绛秘事,终究还是投鼠忌器,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任由她揭穿。
场中对峙一触即发,直到妖族开始动作。
率先站在诸骄身前的是白绩星,他手中攥着银鞭,周身隐隐露出雪獒形态,尾巴低垂,俨然一副战斗姿态。
其次是净霖、九尾狐、朱雀等妖族,最后诸从君重重咳了一声,走到诸骄身前。
他拔出武器,指向对面的众氏族世家,“当着老子面对我家孩子喊打喊杀,真以为我妖族没人了吗!”
谷婵面露难色,“妖君,两族之间共同议事,不要激动。”
“这他娘是议事吗!”诸从君骂道:“林家这小子拿了孔雀一族的金翎,从此便是我义子,想动他先问问老子的双刀。”
他看了眼伫立在入口的大刀,“至于天子绛,有绮罗令在,你们想违逆尊主就去干,我敬他是条汉子!”
白绩星嘴角抽搐,深谙诸家规训——
干掉我,你才有资格说话。
他暗忖,诸骄对林岁棠的态度着实奇怪,不过氏族今日定是带不走他了。
事实证明,诸从君最后一招搬出青珩着实有用,段长夜黑着脸离开,临走嘴里还嘟囔着要找尊主告状。
诸骄看着身前密密麻麻的人头,说不感动是假的。
前世她为了不牵连妖族选择叛逃,到最后也没人来给她收尸,她以为族人定是恨透了自己。
可如今看来,或许是她想错了。
回来后,她不会重蹈覆辙,但也不想麻木,不想为了生而生。
天子绛,她护得住;妖族,她也守得起。
脚下蓦地发软,超负荷的灵力叫她身体不堪重负,诸骄回头,看着少年微红的眼睛低声道:“拿好那根毛。”
又转过来拉了拉白绩星的袖子,“扶我一把。”
一阵天旋地转,诸骄感受到自己跌入了个没有香气的怀抱。
没有香气…她自己也觉得形容的奇怪,可最后的神智却告诉她,很香,却无味。
“阿娇!”
*
春日晨光穿过雕花窗棂,在深色床榻上洒下片片碎金。
不知名的小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和着微风中若有若无的花香,一同涌入五感中。
诸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她掀起发沉的眼皮,见入目即是熟悉的楹帘,心知她们已经回到了啾啾谷。
“小白…婶婶…”
唤了一圈人,却没一个应她的,诸骄口干舌燥,正支起身体想下地找水时,却一抬眼愣在床边。
十里九春,红枫秋霜。
有一种人,饶是你见过他许多次,也永远比不得这一次和下一次。
门口立着位少年,身姿挺拔,红衣如枫。束起的高马尾徜在朝光中,仿若彩画中春日枝头初绽的繁华,绚烂昳艳。
诸骄注意到,他左耳上挂着枚长长的摇叶金,在春风中轻轻晃着,折射出暖煦的光。
四目相对,少年眼眸一亮,快步走到床边,声音低沉:“你醒了,姐姐。”
诸骄胡乱地应了一通,接过林岁棠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才平复心下乱跳。
她看向那串摇叶金,问道:“这是给你的金翎?”
林岁棠点头,“是妖君缀在我身上的。”
诸骄心道她叔父看着不拘小节,还挺有审美。林岁棠带上这长长的摇叶金,更是好看的叫人心里发颤。
“你…”诸骄想到什么,犹疑道:“你母亲的事…叔父是疏忽了,我命人给你准备一套孝服。”
林岁棠这时候才十五岁,从小长在避世的禁地中,眼下家中陡然生变,生母离世,跟着她背井离乡来到啾啾谷,心里说不定有多无助。
诸骄暗骂她叔父光想着打扮人,也不看看人家家里什么情况。
“不必。”林岁棠低头,眼尾垂下的弧度好看又可怜,“天子绛没有这样的规矩,我母亲也不喜欢白色。”
见他这样,诸骄轻拍少年肩头,“这样啊,那便随你了。今后你跟着我…们,没有人敢在欺负你。”
清风吹过,少年额间碎发微微晃动,看得人心里发痒。
他抬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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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信任。
“姐姐,我相信你的。”
诸骄心里哗然不止,心道长成这副样子就别让他出去乱晃荡了。
真容易出事。
门外忽然响起白绩星和一干焦急的女声。
“几位姑娘,阿娇还没醒,你们莫要着急,若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
这声音是白绩星的,只是听着有气无力,似乎很是疲累。
“小王爷力挽狂澜,在天子绛大显神威,是我们的榜样!”
“听我爹说,小王爷天生神力,临危不乱,为了苍生不惜耗尽灵力…”
“啊呜呜呜我的王爷,她什么时候醒啊…”
诸骄脑门一紧,知道是女孩们关心她,想来她昏迷的日子也没停过。
她最听不得小姑娘伤心,便叫林岁棠离开她好更衣。
只是刚要宽衣解带,却发现人还站在她床前。
诸骄疑惑地看过去,正好撞进少年润湿的眸中。
他有些委屈地抿着嘴唇,轻声道:“姐姐挂念的人,好多。”
诸骄:?
望着少年转身离开的身影,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是,除了他林岁棠,她还挂念谁了?
思及此,诸骄脑中白光乍显,一个纤细的身影浮现在记忆中。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知道是个娇小柔弱的姑娘,带着一筐木芙蓉,一瘸一拐地踏着断壁残垣,走到一堆狼藉前。
小姑娘名为诸意,是自己族里的堂妹,早早便与药王谷的孟勤定下亲事,嫁到孟家。
狼藉中的尸体已经看不清人形,只有一条红绿额带沾满血污,孤零零地躺在一边。
诸骄知道这堆不明物体是什么。
是上一世大战过后的自己,十八岁的诸骄。
小姑娘脸上有伤,腿脚也不便利,身体瘦弱不堪,一看就是常年遭受过虐待。
她喊道:“诸意,你怎么了?谁打的你?”
可惜她只是一缕残魂,诸意听不到,也看不到。
诸意轻轻地啜泣着,几次试图把她的身体拼起来带走却无济于事,最后只好留下满筐木芙蓉,朝着小花堆重重磕了几个头。
她脸上都是伤,嘴巴里也有伤口,是以咬字有些不清晰。
她说:“阿姐,我来寻你了。”
诸骄猛地回神,木芙蓉的香气还氤氲在鼻息间。
诸意嫁的人是孟不凡的侄子,孟勤。
这败类不学无术,素来看不惯诸骄,故而常拿诸意撒气。
诸意温和柔顺,却只有在孟勤讽刺她时出口反驳,于是每每都会遭受毒打。
最后在她身陨那天,诸意背着一筐最喜欢的木芙蓉,自刎在她尸体前。
而现在,正是诸意嫁到孟家一个月后,也是她第一次遭受孟勤那个畜生毒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