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与青狮》 1、前缘·悲逝 于世间三界交汇之处,有一广大浮洲,灵气氤氲,名唤定世。 此处神地正中心的灵脉之源,由群玉山环环相围,有宫殿数座,唤作中枢。 此刻天色方明,残月未尽,中枢内廷司才熄了彻夜不灭的明珠灯火。 仙官紫毫抱着两本医书自屋舍中走出,沿宫道往医官署去。 他熟门熟路地和外间换值的医官打招呼,官署内有一鹤发老者,正带着药童,在高大的药架前挑挑拣拣。 医老一回头就瞥见了他,瞅着他怀里那两本几日前才借走的医书,道:“司记署日日忙碌,你是从哪儿抽的时间看书?” 紫毫没提自己昨日休沐,熬了一个通宵,而是满脸得意道:“兴许是跟着我先主,耳濡目染的呢?” 医老不接话,冷哼一声扭过头去,让身边小童带他去取本新书。 医书架子在官署另一边,紫毫一边翻看架子上的医书,一边与小童说话。 他一贯性情外向开朗,与人很说得来,再加上于医道聪慧,常能反过来教教这些小童,小童们因此极喜爱他。 这小童兴致勃勃地问:“紫毫仙君,前几日你说段郎在薛国打了胜仗,这几日如何了?” 凡人几十年,生老又病死,在神仙眼中不过弹指一挥间。但人间惊才绝艳者却十分难得,不知多久才能遇到一个。 而如今,人间就有这么一个。 紫毫在司记署负责抄录人间事记,常喜将一些趣事说与人听。人间这位无双段郎,是他近来关注的目标。 紫毫一边翻书,一边答道:“他先行一步回了王都,此刻还在路上。待过些日子有了其他动静,我再来告诉你。” 小童有些无趣地瘪嘴:“哦。” 他闷闷不乐地问紫毫道:“苍洲的仗都打完了,段郎回去以后,要做什么呢?” 紫毫想了想,道:“圣主名臣,当治数十年河清海晏罢。” 他这话说得太过理想。小童惆怅地望他一眼,正要开口,却听见院子里有人齐声敬道:“见过使君。” 二人抬头望去,院中行来那年轻武神,穿一身明蓝色的劲装,绣带束发,腰畔袖口都扎得紧俏。 他修长的双腿迈开大步,足下踏云,步履奇快,转眼就走进了医官署,十分干脆利落。 这是中枢璇玑宫的使君陵游,已许久没来过内廷,今日神色匆匆,必然有事发生。 紫毫思及此,放下书往这边走过来,只见陵游低声说了句什么,拉住了医老的胳膊,便急匆匆往外拖。 医老挣脱不得,外袍扯得歪歪斜斜,但他自己仿佛也顾不上,只是对着官署内喊道:“带上我的法器药箱来!” 仙侍和药童忙不迭地去收拾东西,紫毫闻言,也浑水摸鱼抱了个药箱,跟着当值的医官一起跑出去。 司记署换值点名的仙官见紫毫不来,正要出门去寻,恰在门口将路上的紫毫逮了个正着,揪着他就往屋舍内走。 他指指紫毫书案上小山高的文书道:“这都是今日新来的苍洲草记,你快些誊抄,那厢还等着归档。” 紫毫恋恋不舍地看看外面,拿起笔来,与旁边的同僚道:“你猜我在医官署看见什么了?” 同僚很是忙碌,但还是客气应付道:“什么?” 紫毫绘声绘色地将方才的情形说了一遍,丝毫没注意背后引来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主事仙官听得陵游的话,心立时拔高三尺。 他想起中枢那位难以对付的少神主,语气都变得惊恐。 “彤华主出关了?” 他口中这位神女彤华,性格要强,喜声势,好权柄,凡事都要同人争个高下。若有一日不生事,次日必生大事。 自打她开始掌权,内廷未有一日安生。 主事仙官也顾不得教训紫毫了,直接背过身去,开始催促各仙官完成手中文档,并将这些年里所有大事记整理成篇。 紫毫瞧他一副要去禀报公务的架势,嘟囔道:“我瞧方才情形,恐怕璇玑宫一时半刻,顾不上咱们。” 同僚在旁见他不动,开口劝他道:“你快动笔罢。彤华主若真在此时出关,不出半刻,使官必到内廷司。” 果不其然,未过多时,便有年轻仙官上门。 主事仙官不必看他腰牌,便知这威风凛凛的使官来自何处,匆匆上前行礼。 这使官道:“彤华主今已出关,要看这三十年人间所有详尽记录。你命人先将苍洲卷宗理清送来,阳洲与云洲的尽快。” 主事仙官无奈地看着这跋扈的使官,颇觉自己先前的吩咐着实有先见之明,又恨自己先见太迟。 司记署一时忙碌起来,负责编纂总记的仙官一边点着文书,一边催紫毫:“你桌子上没记完的苍洲草记,速速抄完给我!” 紫毫不免加快了笔底功夫,翻开最后一页草记,正记的是人间今早的事情。 他瞥了一眼,愣在当场。 最后四字:段玉楼殁。 -- 人间九洲,最大一处名苍洲。苍洲时逢乱世,九国并立,世家权贵、军阀草寇,彼此间争得不可开交。 几年之前,卫国内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侯爵子卫旸突露锋芒,一举拿下卫国的大权。 他野心勃勃,又素有手段,不满于仅仅做一个国君,即位当年便谋划着争夺天下。 短短几年时间,中原土地,尽数臣服于他脚下。 不久前,卫旸收到快马来信,他部下最得力的谋臣段玉楼,已经大破联军,攻下了薛国王都,经过修整和安排后,即将先行回国复命。 随着九国最强悍的赵薛联军溃败,卫旸成为这天下首位一统山河的帝王。 时年君臣,好不圣明,万世缭乱,终得太平。 卫旸心满意足,下令犒赏全军。 同时,他决定迎娶自己最心爱的女子。 卫旸勤于政事,大婚次日,仍旧不误早朝。 朝臣山呼万岁,恭贺卫旸之喜,贺他江山万里,贺他美眷相伴,贺他得享万年。 却有一个传信的小兵,一身风尘,狼狈地冲进富丽雄伟的皇宫大殿。 传信兵重重喘着气,跪在地上,甫一开口,便痛哭出声:“段郎君殁了——” 一片静寂里,满殿臣工顿时发出惊讶之声。 卫旸坐在高高的龙首金椅,默了半晌才接受自己猝失良臣的现实,于殿上恸哭失声,险些就要昏厥过去。 新卫五年,十月初六,青云道山石崩塌。段玉楼单骑归国,横死于此,尸骨遍寻无迹。 大好山河,如日初升,举目白丧。 -- 负责编纂的司记仙官已是炉火纯青的笔底功夫,将字句变得精简干练,饶是如此,寥寥三十年总记,却仍旧粗粗写了四五十页。 紫毫自告奋勇去璇玑宫送文书。 主事仙官看他一眼,提醒道:“彤华主刚出关,你莫要在那边耽搁。” 紫毫称是。 他恹恹不乐地走在宫道上,想:段郎好端端的,怎么就殁了呢? 紫毫浑浑噩噩地走进璇玑宫的宫门,却被一道无形结界推出三尺。 他这才回过神来,抬头望向门上石兽,恭敬询问,方知今日是使君陵游下了严令。 紫毫往里瞧了一眼,虽是一贯的忙碌有序,却依稀看出三分紧张情势来。 紫毫未见到彤华,心中有些失望,又因段郎之死,十分悲恸。待使官取走文书,他便躲在内廷的假山石上躺下,不想回官署了。 这一躺直到天黑,才看见医老带着十二位当值医官满面疲色地归来。 紫毫从假山上跳下来,跑过去拦住医老,行了个礼,问彤华主如何了。 医老想起那倔强的神女,因身体脆弱不住呕血,神元几乎都聚不起来,却还叫主事仙官站在一旁,抱着那么厚的文书总记念给她听。 他能有什么办法? 横竖是先保住神元不消,赶紧送去本源灵脉固养才是。 他累得头都不想抬,瞥着紫毫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医老乃是这内廷司中资历最老的仙官之一了。他年纪大了,修为平平,发须早白,若非是医术了得,经年累月,知道这定世洲太多的隐秘,也不至于能供职到如今。 他看着紫毫关切的样子,有心提点:“将你关心璇玑宫的心思放到记书上去,何至于天天叫人耳提面命?” 紫毫问不出什么,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闷闷回到殿内。 主事仙官上来就敲他一记:“今日大家忙成一团,你小子出去偷懒。” 紫毫揉一揉脑袋:“没有。” 他只是伤心。 主事仙官瞥他一眼,道:“等卷宗整理完了,你怎么闲着我都不管。” 紫毫心头涌起些烦躁道:“我听医老说,彤华主病得厉害,哪能将政务催得这样紧?” 主事仙官好笑地压低声音道:“你是第一天知道她吗?彤华主这一出关,人间就又要乱了。” -- 主事仙官说得没错。 这之后,人间果然就更乱了。 那新帝卫旸照着段玉楼生前给他留下的献计,巩固北境,先下南方。 可大业未成,他先遭瘴毒,一病不起,死在了归朝的路上。 卫旸薨得突然,身后只有一个不满一岁的襁褓幼儿,在一片混乱中被推上皇座。 满朝辅佐的大臣皆不比亡故的段玉楼,竟让大权落在了太后与太妃的手中。 再后来没多久,太后过世。幼帝失了生母教导,又不服老臣管教,暴戾恣睢、愚蠢无能;而太妃则心术不正,独揽大权。 庶母继子荒唐二十年,从朝堂之上混到床帏之内,将新生的卫朝搅得民不聊生,各地大军揭竿而起。 只恨这卫朝天下,先因段郎起,又因段郎殁。 多年好春秋,毁于一旦夕。 -- 卫旸和段玉楼死后二十年,定世洲群玉山头的古钟应势而响。 内廷司的仙官抬头一望,只见高悬的观世镜里,气势汹汹的军队杀进了富丽的卫朝行宫。 少帝断头,太妃自焚。 斩杀了少帝的将军,原地飞升。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前缘·杀将 少帝人头落地的瞬间,云瞻手持长剑,只觉周身轻盈。 刹那间尘音遥远,眼前渐而模糊一片。 他毕竟已年过半百,在今日攻入卫宫以前,已奋战三日三夜未曾好好修整,身体撑不住也是常情。 但他犹记得自己身后有上千将士,故而决不能轻易倒下。 云瞻望着眼前的大殿,深吸一口气,收剑入内。 身后是刀兵相触,人声鼎沸,身前是静谧一片,幽香暗浮。 与少帝厮混的那位臭名昭著的白太妃,就在殿中那重重帷幕之后。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撑不住了,于是脚步愈发快。 他触碰到那道帷幕,心脏因为即将要见到她,跳动得重如擂鼓。 随后他失重穿了过去。 落定是一片广大浮洲,地域辽阔,和风眷眷,七彩祥云环绕此处,灵鸟的唳鸣清脆悦耳。 他身上穿着有些磨损的铁甲,脸上还带着血迹,一身杀气不曾散尽。 他尚有些茫然,不解自己是如何到了此处,眼中锋芒却依旧锐利。 面前有云团落地,走下四个彩衣仙侍,对他躬身行礼:“恭喜将军,顺利飞升。吾等乃璇玑宫仙侍,特来此迎接。” 云瞻问:“这是何处?” 仙侍道:“此处是定世神洲,供奉希灵氏神明,沟通三界往来,稳定各方平衡,监管人间万象。将军自人间飞升天界,需通此处先行受命。” 云瞻一时怔愣:“飞升天界?” 仙侍道:“将军斩杀无道暴君,是大功德,如今已为仙身。” 云瞻想起片刻之前斩杀了少帝之后的异样感,思绪回笼。 他问:“我在人间尚有要事未完,仙子可否告知我如何回去?” 这仙侍自生灵智便在定世洲,从未见过一个来至此处还想要再回人间的。 仙侍心中发笑,但面上不显,只是侧过身去,道:“还请将军先随我去见使君罢。” 云瞻只道这仙侍不能作主,也没有为难,跟着她踩上祥云,升入半空。 只见偌大洲府之上,各处世家仙族,皆如众星拱月般,围绕定世洲正中的环形山脉。 “此为群玉山,中枢宫府便设在其中。” 群玉山正中,八道飞云仙桥将一块浮洲同周围环山相连。 中枢浮洲高悬于空,远望便是无限威严,置身其上,更是叫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众人自云端落地,步过飞云桥,经西北角门,望得雕梁画栋的璇玑宫。 璇玑宫内设十八殿,踏入宫门,越过白石玉地,莲塘清池,当先便是使官殿。 璇玑使官在其中忙忙碌碌,井然有序。 仙侍将云瞻带入使官殿旁一处居室,另有四个仙侍,手捧漆盘入内,要引他按例沐浴盥洗,卸去人间尘土。 云瞻皱眉,返身寻那仙侍。 仙侍不解道:“将军今已飞升,按律,应经内廷司与使官殿两厢核实记录后,立刻受命。将军既已为仙身,凡尘故旧,皆都舍去,又何必留恋人间呢?” 若要立刻受命,那便再不得返。 云瞻因此更加不肯退让:“还请仙子通报,允我面见使君。” 仙侍见他态度强硬,只得道一句稍后,先行退出去了。 不多时,便有一年轻使官入内。 他眉眼俊朗,依稀有倨傲之色:“苍洲生变,我们使君已亲赴人间处理,嘱咐过暂停受命事宜。阁下且先沐浴盥洗罢,有什么话,一并等使君回来再说。” 云瞻闻言稍安,但仍坚持道:“我有急事,耽误不得。” 那使官面有嘲色:“少帝方死,卫朝已亡。阁下又能有何急事?” 云瞻听见这话,心下有些恍神,一时未说出话来。 而那使官已转身出去,让仙侍们侍候他盥洗沐浴了。 他避世三十年,潜心研习修灵道,要义难破,未有所成;后又入世二十年,杀人无数,不辨敌友,早失道心。 这世道实在可笑。 才华满腹的同门都死于乱世,最后却是他,靠一身杀孽得见仙门。 -- 此后再无一人理会云瞻。 他难得地睡到日上三更,这种日子,便是从前求学的时候也很少。 他尝试出门,发现只要不走动太多,也无人来管束他,故便在门口石塘,百无聊赖地看着红莲游鱼。 如此无聊地过了两日,见得内廷来了一位紫衣仙官,正是紫毫。 紫毫抄书时早就见识过:这位将军征战时曾放言,“愿终乱世,还与百姓”。 眼见得乱世将尽却不见太平,他应当是很不甘心,所以才不来内廷受命。 他带着文书借故前来,正巧便见云瞻。 紫毫性格活泼,三言两语便与云瞻搭上了话,这才知云瞻是要等陵游安排,不免心中纳罕。 也不知区区一个凡人,有什么特别的,竟要陵游亲自安排。 他脸上倒是笑起来:“这说不准还是好事。天庭规矩森严,层级分明,不是舒心的地方。若是使君看重将军,让将军留在内廷就职,出身彤华主门下,又何愁前路不平?” 云瞻只想回人间,对前路没有期待,对这里的神主也没有兴趣,神色淡淡地应声而过。 紫毫瞧见他模样,只道他轻视彤华,分外不满地说起来:“彤华主虽说年纪小些,身体也不大好,但人却十分强势厉害,三界之内一向是无往不胜。人间地域最广最为富庶的苍洲,秘法最多的云洲,还有资源矿产最丰饶的阳洲,皆属彤华主管辖之下。来日将军若是得见,便可得知彤华主是多么厉害的神女。” 紫毫说起彤华,眼睛都亮了三分,表情十分骄傲。 云瞻看着他这奕奕神采,一时出神,想到了一位故人。 他那故人风流倜傥,机敏聪慧,性情诙谐,大抵是得了造物十分偏爱,才长成那般令人艳羡的模样。 世道幸而有他,故而世道不肯放过他。 紫毫见云瞻目色放空,顿了顿,唤他:“将军?” 云瞻回神,笑吟吟说抱歉,一时想到了故人。 紫毫听他如此说,便问:“我日日抄写人间事记。将军这故人是何名讳?我兴许知道。” 云瞻想,世人皆羡他,神明如是否? “他姓段,名玉楼,字云停。仙君可知道?” 紫毫怔住了。 他突然想起来,世人皆道这位将军出身草莽,却无人知,他幼时便已拜入青冥山宗,那原也是段玉楼的师门。 紫毫正要开口,却听天际有破空之声。 只见一道蓝色影子闯入群玉山结界,落定在璇玑宫门以外,全然视中枢不可驾云的规矩如无物。 云瞻见这般张扬的行径,正纳罕是谁,便见紫毫起身道:“使君回来了。” 门口走进来的那年轻使君,长相不过双十,十分年轻俊俏。 他马尾高束,刺绣的星蓝色发带垂于发间,身着一袭利落劲装,步伐轻快,身体挺拔,整个人如同初升旭日一般的耀眼。 云瞻远远看着,觉得自己兴许是疯了,来到定世洲以后,看到一个两个仙君,皆觉得像段玉楼。 有使官向陵游见礼,说了几句话,指了指云瞻和紫毫这边,引他回头去看。 陵游抬着明亮的眉眼,转身望了过来。 他身边那使官几步走过来,唤云瞻上前。 紫毫连忙推了推他:“陵游使君一贯是好说话的,小仙祝将军好运了。” 云瞻谢过紫毫,大步迈去,而陵游未等他走到近前,便已先转身向使官殿内走去。 使官殿内左右共设六室,此刻皆开着房门,得见有使官往来处理公务。 云瞻踏着黑玉地砖,路过威严奢华的金漆红柱,一直走到最内。 越过高悬的观世镜,其后设立左右两间使君舍。 右边那间门紧紧关着,一个灵气运转的阵锁浮在门上,莫名给人一种冷僻之感。 陵游带云瞻进了左边那间。 陵游翘着腿坐在高椅之上,桌案上是一本文书,详细记载云瞻生平,等陵游回来看过。 但陵游却根本没看。 他开门见山:“你想回人间做什么?” 云瞻自无多言:“我有旧仇未报,无颜忝居仙班。” 陵游看见他腰上那柄长剑,与他这身广袖仙袍放在一起,着实有三分不伦不类,可他不肯丢弃。 凡人都是这样的,明明只活几十年,却这样执著。 陵游道:“人间那白太妃一把火将大殿烧了,世人皆以为你已亡故,命书也早将你凡人命格写定归档。凡尘无你,你回何处?” 云瞻未料到自己等了两日,却只能等到这样的结果,怔了片刻问:“死了?” 陵游面无表情道:“恩仇消弭,前尘已死。你那些旧事,尽早都忘了罢。” -- 使官殿前这些红鱼,听说每一尾都是珍品,也不知是被怎样喂养过,十分瞧不上紫毫带来的那些清甜糕点。 紫毫再一次受了红鱼冷怠,无聊地坐了一会儿,便见云瞻跟着一位使官出来,面目平淡,看不出是好是坏。 他迎上去,问:“不知将军是去了何处任职?” 云瞻将手中调令递给他:“云上九重天,我能登七重,倒是不错。” 紫毫扫了一眼,没好意思告诉他,天界一共九十九重天。 一代有名杀将,做了七重天通文殿一个闲散文官,不知是如何得罪了璇玑宫这些心高气傲的使官。 紫毫还要多说,却被云瞻身边的使官拦住:“使君催促我等速去受命,仙官莫要闲聊了。” 紫毫挠了挠头,让开了路:“使官请罢,刚好我也要回内廷司。” 使官看他一眼,迈步向外走去。 紫毫走在云瞻旁边,低声道:“将军去了天庭,日后恐是难见了。方才的话我还未答将军,段郎之才举世无双,即便我等内廷仙官,日日观世,也十分仰慕。” 紫毫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过去,想起这将军在人间的一生,心一横,不待云瞻答话,再凑近一步,以袖掩口,用极轻的气声道:“段郎之死另有蹊跷——” 云瞻眉一跳。 忽而,门口屋檐上那石兽扬起头来,沉声呼道:“彤华主归——” 紫毫的话被打断,云瞻待要再问,却见满宫的使官仙侍忽而严整了神色,有使官入殿内通传,眨眼的功夫,便连陵游也快步走了出来。 紫毫拉着云瞻跪下,再也不说一句。 浩浩荡荡的仙侍已簇拥着云辇停在宫门口,陵游见这使官还没带云瞻离开,眉头皱了皱,却没多说什么,直接走到了宫门之外。 那使官收到了陵游眼色,对云瞻道:“低头,勿要直视。” 云瞻垂着首,一颗心七上八下。 他这人其实很是普通懦弱,如果不必出山,他大也可以耐住性子,像师父一样在山门里驻守一生。 失去的已经失去太久,人间再无他容身之所,他已经习惯了流离,眼见着就要接受陵游的说辞,告诉自己,前尘已死,当向前看了。 但紫毫这半句另有蹊跷,仿佛投石入湖,激得他浑身一震。 他想起多年以前,满目红绫的卫国王宫,秋意倾颓的寂静院落,又想到那年突然崩塌的青云山道,赶到时只能看到的满目狼藉。 不该是那样的。 一切都不该是那样的。 他神思恍惚,早忘了此刻是在迎接一位尊贵的神女。 他混乱的眼神自行礼的双手后抬起,倏而瞥见了那位传言中的彤华神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前缘·难寻 云辇的轻帘打起,稳坐其中的神女缓步走出。 她抬起左脚,向前跨了一步,脚下瞬时生出一团轻巧的红云,稳稳地托着她下落。右脚再一迈,便稳稳地踩在甬道地面。 她绾着精巧的朝云髻,每一丝发都梳得平整,金色的步摇轻轻晃,流转的光华刺人眼。 艳丽繁复的红衣上精绣的花纹,迤逦婉转地蔓延而下,随着广阔的裙摆散漫开来,让她犹如亭亭遥立的一束花枝。 而她面目比衣着更盛。 修长大气的远山眉下,是一双线条十分流畅的眼睛,眼波潋滟,内收外翘,眼尾飞扬,很是一副艳丽婉转的眉眼。 挺拔的鼻梁之下,红唇唇线饱满,宛如花瓣般绝色。 可偏偏她眼神却深若寒潭,唇边亦不生分毫笑意,大有外放的华然艳色,却又收于三分清肃冷意,平添贵气。 受世人供奉长成的彤华神女,就是这样明艳出奇却又冰凉漠然的美人。 她入内走来,根本就没往这边看过一眼,可云瞻看到她面目,一瞬怔然。 人间相见时,早是生死相杀、你死我活的场面,多少恩怨倏忽眼前过。 如今此刻,一个是天生神女,一个是飞升新贵,两下无言,一语难发。 “小七。”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 神女听见了,却没有转头。 云瞻清楚地看见,她深而空的眼神里,是日光初盛融化冰雪的凉,叫人不寒而栗,望之即畏。 神明眼中无生死,前缘前因都如尘。 身侧使官偏头过来,低声喝道:“噤声!” 而彤华已走进使官殿去了。 众人纷纷起身,使官原还想斥云瞻一句,被紫毫笑着岔过去了。反倒是云瞻先冷静下来,给使官行了一礼。 “方才面见神女,一时激动,失礼了。” 使官盯着他,问:“你方才说的什么?谁是小七?” 紫毫在一旁看着这剑拔弩张的情形,连忙出来打圆场:“是小奇,小奇大人。我方才同他闲聊,说彤华主养了个灵宠,名唤小奇。方才小奇大人不是在彤华主肩上嘛,他是瞧见小奇大人了。” 那使官将信将疑瞥了云瞻一眼。 云瞻哪里知道什么小奇,又哪里注意到彤华肩上有什么东西,但此刻也是顺着紫毫的话说:“确是如此。” -- 七重天通文殿是个清闲的地方,云瞻自打来了这里,根本无事可做。 七重天的仙人们,听闻他是彤华君送到天庭的,还颇有几分兴趣,仔细一看原是个借杀飞升的凡人,便纷纷避开,要么闭关修炼,要么炼丹炼药,竟无一人理会云瞻。 云瞻倒不在乎这个。 他始终记着紫毫没说完的那句话。 段玉楼最后离世的消息,和彤华那一张冷漠又美丽的脸,交替在他脑海中晃。 他有心去查此事。 可即便通文殿书册典籍繁多,翻了三日,也没翻到一个与凡间有关的字眼。 第四日,那个在香炉边打盹的小仙童终于醒了。 他坐起来揉揉眼,正打算站起来,面前就落下一道影子——一个配着剑的陌生文官落在自己面前。 “你你你——进殿者不可佩剑!你是何人,如此大胆?” 仙童吓得一屁股坐回去了。 云瞻笑了笑,蹲在他面前:“在下云瞻,三日前便来了此处,是新来的仙官。小童在此处睡得香甜,才不认识我。” 仙童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挪到一边去,站起来两下跑到门口,抬头对檐上的灵鸟问了句:“他什么时候来的?” 灵鸟叽叽喳喳答了,仙童才摸着头回来,行了一礼道:“实在不好意思,叫大人久等了。” 云瞻笑了笑,没责备这仙童,只问道:“我想看一看记载凡间事记的书册,你可知道在哪儿吗?” 仙童眨眨眼,问:“大人是从凡间来的?” “是。” 仙童哇了一声:“小仙长了三百多岁了,还是头一次见飞升上来的凡人,大人好厉害。” 云瞻轻咳了咳,仙童立刻反应过来,道:“天上的神仙都是很讨厌凡人的,怎么会记录人间的事情?莫说是通文殿了,就是去了上天庭,也没这些东西。” 云瞻想起那些避他不及的仙人,问:“这是何故?” 仙童身体轻飘飘地围着书架飞了一圈回来,将抽下来的书册哗啦啦展开给云瞻,上面洋洋洒洒的文字浮动变化,转成了一幕又一幕画面。 时间最初,有六位创世神诞生于混沌之间,使灵气运转流通,开辟世界。他们创造了侍神者,侍神者又繁衍出人类。 神心恒常,故时为无爱纪。但人类无法运转灵力,便有生老病死,便生七情六欲,无爱纪因此消亡。 人有苦痛,世界便有污秽。创世神结境封印之后没有好转,却也不忍消除人类,只得一同飞升新境,再辟乐土。 侍神者却自认被其抛弃,生出恶念,暗下毒手,害得创世诸神集体陨落。 封印消散,晦恶充世,二代神修行也受到影响。父神之双子兵戈相见,长子成了这世上第一个魔神,凝结浊气下沉地界;次子称天帝,收拢清气升至云上。 清浊浮沉,三界始分。 二代神因此分为两派,争战不休。战后神魔凋敝,灵气衰竭,世间再少天生神,而侍神者却在战时渔翁得利,汲取神陨之灵,迅速占领了漠西灵地。 二界神魔此时发觉侍神者罪行,大怒之下将漠西劈落中界,降下惩罚,一同摒弃,再不过问。 云瞻终于明白了那些仙官避他的原因。 只是—— “我自人间而来,凡人依旧虔诚供奉神仙。神仙又为何执著旧事,不肯原谅?” 仙童睁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道:“他们哪里供奉的是天庭!他们供奉的是定世洲!大人莫要再说这些话了。” 云瞻敏锐地察觉到天庭对定世洲的忌惮。 他试探道:“定世洲内的希灵氏,也是神族。” 谁知仙童慌忙摆手,还在唇前立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大人既来了天庭,便莫再提定世洲了。希灵氏虽为神族,却因监管三界往来平衡,自辟于三界之外,根本不归帝君所管。” 仙童显见得面色紧张,十分忌惮:“尤其是如今那位彤华神君,本就权势滔天,又仗着自己是天生神女、创世神后裔,在天界横行无忌,早就被上天庭看不惯了。大人若提定世洲,岂不是给自己使绊子吗?” 云瞻脸色慢慢沉下来。 “无往不利”,紫毫那句话,他可算是知道什么意思了。 仙童见他沉默,以为他伤心于自己凡人的身份,和经由定世洲受封的经历,连忙找补。 “不过我想,大人虽是凡人,但既有飞升之能,必有特殊之处。我不会讨厌大人的!” 云瞻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想自己若要详查段玉楼死因,到底还是得设法回定世洲去。 或者,再见得彤华一次。 他安静地思忖。 仙童看着他,想起了别殿仙官私下议论自家主事仙官的话。 他们说此子到天庭来,初时对人间舍不得,不舍得,一重天边境徘徊几十年,也就不会再看了,可笑至极。 小仙童觉得自己看到了第二个主事仙官。 他迅速地共情了。 他一把拉住云瞻,低声道:“大人莫急,我们主事仙官有办法的,我们去找他。” 他拉着云瞻出门,再问灵鸟:“我们大人哪里去了?” 灵鸟叽喳几句,仙童便拉着云瞻去寻,一边走一边嘟囔:“又喝酒,八成又醉了。” 云瞻茫然不已地跟着仙童转了一圈,还没找到人,先看到两个守境的天兵向他们走来,把拖着的那人往他们面前一扔。 “你来得正好——你家大人喝醉了,从七重天摔下去,掉在一重天的栏杆上,差点翻下去。这厢给你送回来,你千万看好。” 仙童一个人自然拖不住,云瞻伸手扶了一把,把人扛在了自己肩上,和仙童一起回去。 云瞻问:“这不是头回了?” 仙童抱怨道:“喝醉不是头回了,掉下去倒是头一回。那云海边境何等危险,万一掉进去,只怕要粉身碎骨。” 他推开通文殿后一间房门,道:“大人把他扔进来就行,等他酒醒了,自己会收拾自己。” 云瞻到底还是把这仙人放在了床上,转身离开时,看到窗前一个器物,上面搭着的丝布滑了下来,露出里面的一个角。 仙童也看见了:“我们大人以前也是在人间修炼,飞升时被彤华神君亲点上来,原本要封入中天庭做上仙。谁知他日日醉酒,屡次犯禁被罚,彤华神君也不管他,便一贬再贬,最后落到七重天来了。那个观世镜,是他从前自定世洲拿来的。大人若是挂念故人,等我们大人醒了,叫他帮忙开观世镜,看一眼也好。” 云瞻不是只为看一眼。 但他还是说:“谢谢小童了。” 他在屋舍里坐等了整日,才等到这仙人迷迷糊糊地起身,眯着眼睛看他,迟钝地发问道:“你是谁?” 云瞻道:“你昨日摔到了一重天边境,我与小童带你回来的。” 仙人哦了一声:“那你怎么还不走?” 云瞻没答话,转过头不再看他。 仙人见他对面便是观世镜,便懂了大半。 他将自己的脸搓了一把,下榻使了个清洁术法,这才懒洋洋走过来,对着观世镜一个响指,道:“看罢。” 迷雾散去,镜中是苍北白雪皑皑的仙居山脉。 云瞻伸手对着镜面向上一划,画面南下,最后停在了中原卫宫。 昔日富丽宫殿,如今已是一片焦土。火海燃尽,烽烟未散。有几个兵士守着宫门,却再无人居于其内。 他再向卫宫之外寻找。 他侍奉的新君已经拿下了卫都,正与其部下臣工讨论要事。 他再退,卫都百里之外,是青冥山。 山上那些灵障早已损坏,此刻看去,不过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荒山。 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仙人瞧着云瞻,心里觉得好笑,这样挂念不下的样子,和他当初也没什么两样。 仙人看了看观世镜,又看他,琢磨道:“莫非你就是那个借杀飞升的将军?” 云瞻瞥了他一眼:“你喝得烂醉,消息倒知道不少。” 仙人大笑,却不作答,只言其他:“这不是巧了吗?我当年也是自苍洲飞升天庭,也是经璇玑宫引荐。这面观世镜,还是我问彤华君讨的。你见过彤华君吗?” 云瞻不欲多说,只指着观世镜上的裂纹,嗤道:“就这么一面破镜子?” 这观世镜里景象一片模糊,他翻了一遍,也没看出什么来。 仙人倒是得意洋洋:“整个下天庭,就这么一面观世镜。裂成几半,模糊一些,不算毛病。” 他摆摆手,又去一边取酒。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一个喝酒,一个观世。 过了许久,仙人看着观世镜问他:“你看了这么久,找到要找的人了吗?” 云瞻默了半晌,道:“没有。” 无论是亲友,还是仇敌,都早在他之前死于乱世。 他反问仙人:“你留着这破镜子,是为了看谁?” 仙人灌了一大口酒,拍了拍他的肩:“前尘已死,追忆无用啊——” 云瞻沉默,心中却抵触。 追忆若无用,那逝者如斯,便是真的过去。 可他活着。 他活一天,都不可如此。 他往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常来此处看人间。 时光匆匆,卫朝殁,大昭兴,国朝又盛三百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北地 入了腊月,北境休兵。 此时正是凌晨,天未大亮,追云关向南三十余里的北燕城中,兵署却灯火通明。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有几人快马而来,当先那人身披厚氅,眉眼坚毅,正是如今的镇北大将慕容峙。 他快步而入,与前来迎接的将官道:“仔细说。” 那将官负责今日值守,最是了解情况,立刻道:“士兵巡山,三天一轮,因为下雪耽搁了,今日凌晨才回来,在山口撞见了这十几具尸体。我已命人去核查过身份,俱是封山前夕入山打猎没能回来的猎户。仵作正在检查尸体,初步结论,是野兽撕咬造成的致命伤。” 慕容峙冷哼一声:“什么野兽,把人叼走了,还能齐齐整整地给你送回来?” 将官立刻道:“属下已命人去仙居山查看了。只是这几日下了厚雪,不一定能找到痕迹。” 慕容峙道:“这事蹊跷,先别张扬。” 北关以北,与云洲隔海相望。云洲秘法众多,又习惯苦寒天气,时常渡海犯境。 从前九国动乱,前朝初立时国库空虚壮丁稀少,根本经不起大仗。段玉楼上谏修建的追云关,使云洲兵士三百年里没能南下一步。 大昭立朝后,慕容氏在北地和云洲交手三百年,知道这帮人有寒月偷袭的习惯。 仙居山脉是天堑,寒月大雪寸步难行,但也需仔细防范云洲兵士绕关渡山。 这几个猎户,瞧着像被野兽偷袭,未必不是云洲探子下的狠手。 将官自然知道这事的严重性,此刻不禁脸面一皱:“只是不巧,凌晨有一小列车队入城,恰巧撞见了。我只将人扣下了,如何做还要请将军示下。” 慕容峙嗤道:“什么车队腊月北上?还要我的示下?” 将官苦着脸道:“车上有金乌啼日,来的是繁记的祝二当家。我压根没露脸,只找了几个铁头兵,装作不认识,才把人押到侧院去的。” 繁记近年才在大昭兴起,迅速打通了全国商线后,前些年又一跃成为皇商,特供御用。 今上看重繁记,御赐了金乌啼日的标识。 这将官是斗胆扣留,但再要细查,却是万分不敢的。 闻言,慕容峙停步,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想,这将官跟了自己十几年,倒没想到是个这么有胆量的。 他当年仗着太子殿下在上京城横行的时候,也没敢扣过祝文茵。 “见着祝文茵了?” “没,倒是她身边那个蓝衣护卫露脸了。” 慕容峙目光平静,道:“富户贫民,谁家里没两件繁记的东西,都装不认识也不合适。你亲自去,面子做足,给人请到会客厅去。” 将官领命而去,慕容峙推开了停尸房的门。 房间内并排放着那些猎户的遗体,几个仵作来来往往,见慕容峙来了,纷纷停下行礼。 慕容峙摆了摆手,问:“可查出什么异常的吗?” 为首那仵作道:“这些致命伤俱是猛兽的爪牙所伤,小官在北地看了三四十年了,断然不会认错的。另外身上的拖拽爪痕,也确实来自于兽类。人为的痕迹,目前倒是没有。” 慕容峙又将仵作以及巡山的兵士多问了两句,这才走了出来。 他与另一位负责北燕城公务的臣子道:“上京筹备万国会,除夕就是国宴,这当口不宜多事。防备敌袭自是应当,私下里暗暗去查就是了。里面那几位,叫仵作收拾好遗容,给各家送回去罢,免得北燕城人多口杂。” 臣子称是。 慕容峙还惦记着那边的祝文茵,便往会客厅去了。 时间赶得巧,他走到会客厅前时,正巧将官领着人也到了。 来人身披一件黑色斗篷,瞧着颜色不张扬,只是用料上等,防雪防风,动起来还能看见精致的暗纹。 里头隐约见得是一身玉红色的衫子,明艳又张扬,在这沉闷的官署里鲜亮异常。 最底下一双鹿皮小靴,金线翘头,比上京贵女冬日用度也不差分毫。 她从羊皮袖笼里伸出一只玉白的纤细柔荑,抬起来压了压风帽边缘的毛边,露出脸来。 远山绵延的眉,秋水泛泛的眼,挺拔精致的鼻,娇美艳丽的唇。 屈尊在北地风口待了一早上的彤华神女,此刻皮笑肉不笑。 她凉凉道:“慕容将军,许久不见了。” 慕容峙知道祝文茵脾气古怪,仗着背后有靠山,一贯是横行上京。这回在北燕城受了这样的刁难,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含着笑上前一礼:“近来局势紧张,底下人也是谨慎起见,冲撞了祝当家,还请祝当家勿怪。” 彤华一向厌冷,此时心情早已十分不快,见慕容峙敢对自己装糊涂,口吻也讽刺起来。 “北地防务要紧。我也就在车上坐了半个多时辰,有什么的?将军言重了。” 慕容峙丝毫不觉尴尬,请她入会客厅,叫人上新鲜的北地雪芽。 彤华道:“不必了,我不爱喝茶。” 下人退了下去,不多时,又端了碗红枣热饮上来,放在彤华手边。 彤华早就听说,慕容峙放着上京的妻子不管,在北地纳了一个姓云的外室,因十分喜爱她,早前在军中都带着。 如今见这官衙准备如此妥帖,便知所言非虚了。 初时的寒暄结束,两个人安静对坐,一时无人出声。 慕容峙暗中打量,见她只握着杯盏慢悠悠地浅啜,料想她是故作姿态,便问道:“祝当家寒月前来,是有要事?” 彤华温暖了些,听到慕容峙再次主动开口,方才改了一副面孔。 “这一路大雪,我耽误了两日,比计划迟了,这才着急,出言冒犯,将军见谅。” 慕容峙道:“都是为殿下做事,为朝廷尽心,有什么怪不怪的。” 彤华取出一封信件,交予慕容峙。 “说来殿下也是想念将军,闻说今年陛下召将军回京述职,深盼将军回去。殿下先前传了一回口信,又命长信卫传了一回手书,将军始终推脱,倒叫殿下着急了。” 慕容峙自然记得这两回传信。 他纳云氏,除了父亲与太子,便未曾与人说过。即便是在北燕城,也因云氏深居,而少有人知。 如今云氏有孕,若他回朝,必然赶不上孩子出生。 他不愿将云氏带回上京,所以一直推脱。 太子不明缘由,传了回口信问他。 这是第一次。 之后不久,北地繁记商铺的伙计来送年货,人多眼杂撞见了云氏。慕容峙知道祝文茵借各地繁记商铺手眼通天,当下便觉不好。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太子的信件便随长信亲卫到了北地。 这是第二次。 太子在信中先斥他糊涂:慕容峙的夫人席氏,是今上赐婚,而他一个高门子弟,妻子尚未有出,外室先有了孩子,若是传回上京,难免生出波折。 随后又道此事并非人尽皆知,要慕容峙暂退一步,将孩子过继给其他兄弟。 慕容峙自然不肯,回信说明原委。 谁料这第三封信,这么快便随着这位难缠的祝二当家来了。 慕容峙接过来,一眼认出信封的暗纹和火漆的花样:“殿下的信件?怎么是祝当家送来?” 彤华道:“上京事多,长信卫也有自己的事忙。我正巧来北地商铺打理生意,顺路。” 慕容峙目光落在手里的信件上。 火漆上是太子的私章,四周没有被撬开重新黏合的痕迹。 他确认信封从未被人打开过,又问:“上京如何了?” 彤华道:“席家不大安分,几次未经东宫指示贸然行事,殿下有些不满。” 慕容峙联想起前几天抓获了几个潜入北地的探子,抓了一个严刑拷问,才知道是上京席家来此暗访。 他脸色倏然冷下来,垂首拆信去看。 这封新的信件上一共三段话。 第一段,怀疑朝堂有人暗通北关,命他清肃北地官员。 第二段,说圣旨已下,要他速回上京,不得延误。 第三段,语气温和了些,大意是说看过慕容峙的陈情信,明白他心意,过继之事作罢,只让他带云氏回京,按制处理。 慕容峙经营北地多年,一早便发现北地官员的不妥,早前已着手处置,这两日便可有结果。 他将信折起收好,与彤华道:“待这几日公务处理好,我便立刻快马回朝,有劳祝当家跑这一趟了。” 快马回朝。 这句话的意思是,慕容峙不打算带云氏回去了。 彤华一向矜贵,从不肯轻易受累,闻言如此,便抿唇笑道:“不劳烦。殿下命我前来,也是诸多思虑。将军年前总要入京,但云娘子有身孕,再快也要走到年后。我们女眷之间相处方便,也好互相照料,将军先行,可以宽心。” 慕容峙无意追究她给太子传话的事情,面上也还算客气,只是口吻坚决:“我无意让她去上京。” 彤华言辞锋利起来:“慕容氏经营北地多年,北关军塞犹有人吃里扒外;席家入朝不久,没有根基,却胆敢公然顶撞殿下,还将探子渗入北燕城。万国会前生乱,摆明了是冲着殿下来的。将军回朝,是给殿下助力,云娘子一道,是绝将军顾虑。殿下已然为将军考虑至此,将军也不该太过分了。” 慕容峙久经沙场,目光凛冽时便带肃杀之气:“朝堂如何,自有我与殿下去说,不劳祝当家多言了。” 彤华丝毫不惧:“那就用个不必多言的法子罢。” 她站起身来,自袖中取出一块令牌,递到了慕容峙眼前。 东宫令。 见之如见太子亲至。 慕容峙脸色微变。 彤华将令牌收了回去,微笑道:“将军公务若是繁忙,找个副官陪我去府上见过云娘子就是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异常 慕容府在北地伫立三百年,古朴稳重,就连门前的石狮,都因见过血,显得格外威严些。 彤华瞧着那匾上御笔亲题的“镇北将府”四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跟着慕容峙一同向内而去。 那外室云氏本是仙居山一猎户的孤女。父亲早逝后,比邻的猎户收养了她,原是打算养大了,给自己的儿子做妻子。 可惜那儿子命不好,还没等到与云氏成婚,先失足摔死在了山里。 云氏没了父母,又没了一个未婚夫君,因此落了个命硬的坏名声,无处可去,若不是被慕容峙带走,也许会一辈子留在那家赡养老人。 彤华远远瞧着,云秋月肚子圆滚,冬日里穿着厚衣行动不便,便只坐在后院里,看着侍女们采雪封坛,预备着来年酿好新酒。 她言辞温和,动作雅致,没露出半分的乡野之气。 可见慕容峙是真喜欢她,将她养得像个高门小姐似的。 慕容峙领着彤华上前,云秋月看见了,便起身与彤华见礼。 待听得慕容峙介绍说,“这是上京来的繁记祝当家”,云秋月一时面色还露了些慌乱,生怕自己的身份给他添了麻烦似的。 彤华看云秋月说话都轻声细语,便也没摆谱吓她。 她虽不大爱笑,却十分会装笑,此刻便笑得温温柔柔的,像个十分好说话的漂亮姑娘。 她从袖带里取了枚护身符出来,笑道:“来时特意在上京定世观求的,娘子临盆在即,戴上图个吉利。” 若是金玉,云秋月必然推脱,但是一个小小的护身符,便没必要了。 慕容峙先接到手中,摩挲一下,确认里头没什么东西,又没闻出什么味道,才递给了云秋月,给她松松系在了腰带上。 云秋月性子单纯,哪里知道慕容峙防备来人的这些弯弯绕绕,将护身符拿在手心瞧了瞧,笑着谢过彤华。 彤华同云秋月笑道:“云娘子身体康健,舟车劳顿便不至于太过辛苦。过几日回上京去,将军也好放心。” 云秋月闻言一怔,茫然看向慕容峙:“上京?” 慕容峙没有多提上京的事,只解释道:“上京的万国会是大事,我这次回去,可能会多留些日子,到时候只怕会错过孩子出生。上京有不少太医,你留在上京生育,我也更放心些。” 云秋月听他含糊其辞,又知彤华是上京来的,想他兴许另有公务,此刻便十分懂事地点头,不再多说了。 三人又说了两句话,慕容峙看云秋月不自在,便寻了个借口,请彤华出来。 “回京前我要先料理北地事务,要动身还需等两日。我叫下人去清个院子出来,祝当家休息两日罢。” 彤华婉拒道:“我在北燕城有个小院儿,来前已命人打扫出来,就不给将军添麻烦了。” 慕容峙想到她身边一贯有个近身的护卫,这一路倒是没跟着,估摸着就是去打点了。 于是他也不多挽留:“那我叫人准备马车,送祝当家去。” 彤华称谢。 居所中早有人准备好了平常用度,此刻待她回来,也没有谁来打扰。 她阖上门,满面寒霜,颇不痛快地把袖筒往旁一扔。 而房间另一侧的桌边,陵游偏着头觑她脸色,心中发笑。 桌上的茶已经泡好。茶具是从璇玑宫带来的,茶叶也是特供璇玑宫的犀羽翠。他按她往常的喜好泡好了,倒入杯中递给她暖手:“脾性越发大了。怎么人都回来了,气还没消?” 她忍了一路,脸上冷冷,将接过来的茶盏啪地放在了桌面上。 衣袖微动,她袖间忽而爬出一尾浅金色的小蛇,也就一尺长,鳞片极是精致光滑。它嘶了两声,瞧着和它的主人一样生气。 陵游挑了挑眉,立刻演起来,夸张道:“真是反了。我们彤华君自小金尊玉贵,何时被人这般不放在眼里?我立刻传信给纯肆,叫她找门路去席家煽风点火,保准叫慕容峙回京之后,一日都不得安生!” 他面前,这位气得不轻的彤华神女,淡淡瞥了他一眼,自己平静了一会儿,仿佛无事发生过一般,坐下端起来茶盏,慢慢啜饮起来。 彤华此行北地,找慕容峙不过只是顺路。陵游见她如此反应,只当此事过去了,打算等她喝完了,再说别的。 他把桌上的油纸包拆开,取出还热气腾腾的栗子糕,拿出一块喂小蛇,剩下的都推到彤华面前。 她倒忽然把茶盏放下了。 “就这么办罢。” 陵游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彤华道:“让席家去闹他啊。” 她睚眦必较,冷声道:“扣了我那么久,不亲自来请我,还跟我对着干。等回了上京,谁也别想保他。” 陵游没忍住笑了出来。 彤华瞥了他一眼:“别光笑。我让你查的事,你查明白了吗?” 他们今日来时,撞见士兵带着几个猎户的尸体回城,一瞬便嗅到从那几个猎户身上传来的妖气。 彤华让陵游循着味道去追,原想着妖物大多狡猾,得费些时间,没想到他这会儿工夫就回来了。 陵游立刻把唇角笑意收回来,向她回复道:“我循着踪迹往山里找了找,发现西面远些的山坳里,有个小村子,妖气很是浓烈,还有个禁制提防人靠近。我先派了两个使官去附近探探,等晚间就有信儿,你且等等。” 彤华点头。 陵游琢磨道:“也是奇怪。苍北的大妖不多,一个白狐王,五百年前死了,一个灰狼王,一百多年前也死了。璇玑宫未听得有什么大妖来此,就剩些不成气候的小妖,应当是不敢杀人的。” 彤华想了想,问道:“小狐狸找到了吗?” 五百年前,白狐王留下一个后裔便离世,奈何小狐狸是个红眼,被视作异端,苍北狐族因此分崩离析。 小狐狸自小受族人追杀,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幸得为狐王从前一家臣所救。后来那家臣离开,是灰狼王受托继续看护小狐狸。 陵游愣了下,答道:“灰狼死后就没见过了。她难以在苍北立足,应当是去了其他地方。若是不在我们辖下,也未可知。” 彤华伸手,托着爱宠小奇的三角脑袋,轻轻点了两下,道:“为防打草惊蛇,先不必彻查,但要盯紧。” 陵游说好,又问道:“你可见着嘉月仙君了?她那边可有不妥?” 彤华道:“一切正常。我给她留了护身咒印,便先走了。” 这才是彤华此来的真正目的。 日前,定世洲二位护殿仙君下世历劫,均落在她管辖的苍洲之地。这位嘉月仙君落在云秋月的身上,命劫将至,不日便要归位。 定世洲尊主特命她来苍北,确保嘉月归位万无一失。 只是那慕容家的匾,是人皇亲笔提的;门口那两尊狮子,是前朝镇守卫王宫的;慕容峙手里那杆传家的长枪,战场上不知取了多少敌人性命。 这些东西在北地放了三百年,全都见过血。 将府这般凶煞之处,哪个不长眼的妖邪敢来? 她想到嘉月,便嗤了一声:“她由来薄情,才要渡情劫。如今温言软语的,倒叫我不大适应了。” 陵游闻言便笑:“待得了闲,我也去瞧一瞧。她先时还说,小儿女矫揉造作,谁料如今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这位嘉月仙君性子冷僻严肃,两人小时候都吃过她的苦头,此刻看起热闹来,挖苦讽刺毫不嘴软。 彤华偏头看他,好奇问道:“她还说过这话?” 陵游顿了一下,道:“记不清在哪儿说的了,可能是说内廷的仙官侍女罢。” 彤华看着他埋头到杯盏里,道:“心虚什么?不会是撞见你和赤芜说话罢?” 陵游立刻反驳:“少胡说。” -- 使官探查需要时间,彤华午休过后,便跟着几个掌柜出去,拿捏起祝当家的款,装模作样地查起了账。待晚间收到陵游消息,才坐车回去。 她数够了钱,心情不错,眼睛也亮晶晶的,谁知看见了陵游,他的神色却十分难看。 彤华看他半晌没开口,玩笑的心思也没了:“怎么了?” 陵游认真道:“你等会儿瞧见了,先莫要冲动。” 彤华定定看了他一阵,伸出手将他拨开,一步一步往后院走。 院里站了十个使官,是随同她一起来的,都站在客房门口。彤华走进门内,便看见两边床上躺着两个人,拿黑布裹着,安安静静的。 气息微微一探,不必去看,便可想是个什么惨状。 陵游心下惴惴,站在了彤华身侧,防备她万一要做什么,自己好方便去拦。 她却什么也没做,连脸色都平静极了,只是眼睛深如寒潭,散着一股肃杀之气。 “查清楚那山里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还没——”,陵游立刻道,“我亲自去查。” 彤华微微抬眼,望向遥遥仙居山。 先是猎户,又是使官,在她的地盘上如此放肆,未免将她太不放在眼里了。 “我亲自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雪山 眼见天色渐暗,少年阿江掂量了木柴的重量,满意地笑了笑,拎起手里两只兔子的耳朵,往家走去。 正想着这兔子毛色不错,便忽然看见面前有两个骑马的身影,裹着厚厚的大氅,戴着风帽,隐约像是一男一女。 此地在苍洲之北仙居山脉深处,正值冬日,又才经历了一场大雪,按理应当无人来此。阿江停下脚步,有些防备地看向两人。 可马上的人看见他,却仿佛很欣喜似的。 右边那个从马上跳下来,招着手跑过来:“小兄弟!” 这人一边跑,一边摘下了头上的风帽,长发用发带束起了高高的马尾,面目明俊,行动间看到他大氅里裹得一身利落蓝衣,颜色通透又漂亮。 “小兄弟!” 他招着手跑到了阿江面前:“瞧小兄弟这样子,想来是山里的猎户?” 阿江退后一步,没说话。 来人摆摆手,笑容很是温和亲切:“小兄弟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和我妹子要北上找我姑姑,没想到仙居山这么大,昨夜那场大雪一吹,我把地图丢了,一时也找不到方向。走了一天一夜,水食也不多了,可巧遇到了小兄弟。眼看着天要黑了,我受苦也就算了,实在不想让我妹子跟着遭罪。若是小兄弟家在附近,可否让我们两个暂住一晚?” 阿江偏过头去看看马上的另外一个人,那人带着风帽,裹着毛领,看不清脸。 他问面前这青年:“北面就是冰原,你上哪里寻亲?” 青年笑了笑,道:“我姑姑是军属,住在北燕城。” 阿江家住仙居山,知道追云关,也知道北燕城:“你们走反了,北燕城要往东走。” 面前这公子瞧着也不超过二十岁,没比阿江大多少,闻言脸色不大好看,英气的眉毛皱了起来。 阿江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马上的那个姑娘,想了想说:“这样吧,今天天黑了,我带你去我家。明天你们再走。” 青年连连道谢,模样十分真诚,问:“还不知道小兄弟的名字。” 阿江豪爽地抹了抹鼻子:“叫我阿江就行。” 青年笑了:“多谢阿江兄弟,我叫陵游。” 阿江走在雪地里,陵游也就没有上马,牵着两匹马走到阿江身边。 阿江将兔子换了一只手拿,替他牵了一匹。 陵游道了谢,就给那姑娘牵着马。 阿江走近了,也还是没看见姑娘的脸,只看见了红色的裙角和精致的鹿皮小靴。他迟疑着问:“这位姐姐,不爱说话?” 她也不是没有说话,阿江走近的时候,她对阿江说了句多谢,只是后来都是陵游在和阿江说话了。听阿江这么问,陵游笑道:“我家妹子怕生,你别介意。” 阿江有什么可介意的,这姑娘一句多谢都说得温和柔软,他哪儿会介意? 阿江的家在一处山坳之中,在背风之处,竟似乎没那么寒冷。 陵游在昏黑的天色里眯眼看了看,这藏在深山里的村落,也有个上百户。 彤华坐在马上,嗅见了浓重的妖气,十分厌恶,从大氅里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将脖子上的围领向上提了提,几乎捂住了大半张脸。 阿江看到了,以为她是冷,忙道:“这就到了。” 山坳围着的这个小村在背风之处的凹地,村外顺着山势围了一圈石头,瞧着似乎是防风挡兽用的,彤华与陵游却一瞧便知,这便是借势而成的禁制所在。 因不知禁制关窍在那,正犹豫如何才能不惊动它,便见阿江回头同陵游道:“这位哥哥,你拉住你妹妹,再拉着我。这里雪厚坡陡,不好走。” 陵游扶了彤华下马,二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遮掩了自己身上的神息,伪装成凡人,跟着阿江走进了这个村子。 他二人俱是天生神,寻常情况下若要隐匿气息,寻常大妖觉察不出。装作凡人,是最保险的做法。 天色已黑,村中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而自打进了这村子的禁制范围,妖气就更加浓郁了。 从这少年阿江来看,不过只是一个凡人而已,而凡人染上妖气,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与妖物有过接触,要么是被妖物附身。 前者不可能,如果仅是接触,不会染上这么重的妖气。 后者就更不可能,这些村民数目众多,如果有妖物群聚,璇玑宫不可能一无所知。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些妖气,是从这些凡人体内散发出来的。 而这又引出另一个疑点。 若是某一代混入妖族血脉,成为半妖,妖气也只会越来越淡,怎会像如今这般情形? 陵游正想着,彤华却与他传音入密:“此地凡人皆在饲妖。” 他紧了紧握住她的手,算作回应。 他脑中飞速运转,想哪只大妖,会用这么下作的法子,以自己妖血为引,借代代凡人的生息修炼。 阿江快步到家,推门进了屋,把木柴和兔子一放,喊了一声:“爹娘,来客人了!” 内屋有个男声嘟囔着“这哪儿来的什么客人”,一掀开帘子走出来,傻了,万万没想到,还真有个客人。 阿江的父母显然也是没想到这里有外人,面色比刚才的阿江还要严肃警惕。 陵游再次扬起他那张亲和的笑脸,将方才的说辞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才见得二人脸色微微缓和。 彤华脱了风帽,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把脖子上的毛领往下压了压,露出了完整的一张脸来,艳丽的五官,清冷的风致,盈盈一双眼,山水含秋波,真是好生美丽的姑娘。 阿江有些看呆了。 她分外内向地站在陵游的身后,只露出半边身子:“大叔大娘,我和我哥哥只是借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不会麻烦你们的。” 她眼眸抬了抬,正撞进阿江父母的眼中。 那一双墨黑的眸子如寒潭深渊,几乎吸引得人义无反顾地坠落。 二人心下戒备忽的松懈。 阿江的父亲摆了摆手,松了口:“就一晚上,明天叫阿江送你们出去。” 彤华笑了笑,陵游连忙道:“谢谢大叔大娘。” 阿江见自己父母同意,救助了旁人的得意与开心涌上心头,笑着说:“哥哥姐姐坐一会儿,我去给你们弄点热水,再把这只兔子烤了,好歹吃一点再睡。” 陵游连连道谢,看他手里那把短刀钝了,于是从自己腰间解了一把匕首递给阿江:“阿江兄弟,我也没有别的谢你,这把匕首不成敬意。” 阿江连连摆手,没好意思要,推脱再三,还是勉强收下了。 他红着脸抽出来看了看,实在是喜欢得很。 阿江飞快去把自己刚猎回来的兔子烤了,给这兄妹俩端回来。瞧着彤华的样子,想了想,拿刀把肉切细了,才递给她。 当晚,陵游推脱了阿江的好意,与彤华就歇在外间。 阿江拿了几块皮子,一块铺在外间的小榻上,另两块分给彤华与陵游。 二人看阿江进屋,方才休息。彤华将皮子放在一边,裹住自己的大氅,躺在小榻上闭上眼。 陵游坐在她身边阖眼。 灯火灭了,万物静籁,耳边的声音却突然清晰放大。 里间,阿江的父亲压低了声音说话:“真邪门,也不知道怎么就让他们住下了,明天就是给狐娘娘的祭祀了,必须一早就让阿江把人送走。” 阿江的母亲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肯定地唔了一声。 陵游挑了挑眉:狐娘娘?莫不是那只小狐狸? 彤华闭着眼,耳边唯余呼啸的风声,夜风带着雪粒撞碎在墙壁上,平添三分凄厉凛冽。 她闭着眼养神。 月过中天,窗口簌簌,小奇扭着细痩的身子钻进来,缠上了彤华的手腕。 陵游睁开眼,轻步走到里头两个房间,手轻轻一晃,一道微光从门板上渗透,眨眼消失不见。 他回过来,压低了声音对彤华道:“都睡死了。” 彤华迅速起身,与他走出门去。 这山坳里伸手不见五指,小奇从她风帽露出头来引路,却什么也看不见,反倒被雪沫扑了一头,又缩了回去。 彤华伸手,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拨,一小团暗红色的火焰如莲般绽放,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火舌如同柔软美丽的花瓣,以极柔和浅淡的光线,照亮了前路。 威力惊人的上古神火红英,经她驯化,乖巧服顺。 小奇瑟缩着引路,带两人往村子最深处走。 二人行至山壁前,能看到其上有雕刻的古老图腾,被特殊的颜料描绘过,在红英淡漠的光亮下显得古老又怪异。 这图腾之下,有个圆形的祭台,四周都以圆石垒起,每一块都光滑不已,像是被人经年累月地抚摸过。 小奇示意两人去看那些石头,陵游上前伸手拨了拨,使力取下了一块,却看见台子里头,有昏暗的灯光。 他把石头按回去,回头与彤华道:“里头是空的。” 小奇引着彤华绕过这个简陋的祭台,在石壁和祭台中间狭小的一个地面上停住。 陵游会意,上前将那层明显人为铺开的薄雪拨开,然后抬起藏起的那层厚重石板。 一条石阶连通而下。 神火向下照明,陵游当先跳下去,感到石阶粗糙干燥,并不光滑难走,也并没有什么禁制陷阱出现,这才回头向彤华伸手。 彤华扶住他手,走下石阶,陵游打了个响指,石板自行扣回原处。外面的薄雪旋转着飘来,重新将这个入口覆盖。 陵游牵着彤华,当先而下。 祭台下面不深,勉强够陵游这样高挑的男子站下。但是空间却很大,能站几十人。这里什么装饰都没有,只有正对的一尊石像,和它面前几盏灯火。 石像狐首人身,狐目妖冶,烛火下渗人可怕。 彤华走上前去,抬眼和那狐目对视片刻,道:“是妖玉。” 妖玉算不上是玉,不过是一块集结妖气的石块,被镶在这石像的眼珠子里,被人看久了,难免有蛊惑之效。 她复又低下头,伸出一指,点在石台之上,指尖一点红光扩散而出,眨眼便覆盖过整个山坳。 “还有灵脉。” 陵游看她收手,摸着下巴打量那石像:“几百年不见,小狐狸倒是长本事了。” 当年收养小狐狸的灰狼王,死因疑点颇多。小狐狸幼时力弱,反杀灰狼几乎没有可能,再加上她随后失踪,璇玑宫就没考虑过这种可能。 而如今,自那二位璇玑使官的死状中不难猜出,小狐狸如今妖力之强。 这么看来,当年灰狼暴毙,多半是小狐狸下了黑手。 苍北这些年来不曾有其他大妖踏入,说明她这狐主是名副其实掌控了北地。 再看这祭台之下,灵脉充盈,显见得她对这些凡人的汲取,从未停过。 线索足够,彤华再度亮起红英,与陵游一同回到地面。 陵游施法收尾,彤华缓缓走过几步,侧目瞧见祭台之后,山壁遮掩之后,似乎另有一处狭道。 她暗暗放出一道神力,缓缓向内探查,以免惊动什么。 山道内延伸至一处带锁的岩洞,内里布置得精细,生着火,倒也不觉寒冷。洞内一切顺着神力呈现在彤华眼前,惹得她眯了眯眸。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祭典 第二日,陵游与彤华果真一大早起来收拾,半刻也不多留。 阿江想了想那柔柔弱弱的姑娘,把前段时间刚做好的肉干拿出来装了不少,然后将他们送了出去。 阿江看他们骑马走远,这才转身回家。 他想到今日就是祭礼,有些难言的激动。往常碍于年纪,自己不能参加,而今年总算可以了。 天色一暗,各家各户的男子便突然举着火把蜂拥而出,聚到了祭台之前。 神秘的世界即将开启,阿江一路走在父亲前面,甚至忘了看一眼留守在家的母亲,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据说,这位狐娘娘仙力深厚,所以作为后人的他们,有着常人不能及的目力、体力、和耐寒的体魄。 他们借此获取丰富的猎物,而在祭典上,继承狐娘娘仙力的祭司,会将受到过狐娘娘祝福的女孩子,指配给适婚的男子做妻子。 这些女孩子因受过仙力加强,会帮助他们更好地传承狐娘娘的血脉。 阿江越想越开心。 同岁的少年里,数他的猎物最多。他抱着自己那块成色漂亮的皮子,想,自己一定可以第一个去恳求祭司,让他娶回阿月。 只要阿月今年没有被选中做狐娘娘的圣女。 只要阿月落选。 祭台被人团团包围。满面恭谨走上祭台的祭司,是一个浑身着黑的男人。 他的双手涂着古老的符文和图腾,举着奇怪的法杖,口中念念有词。 台下人面目虔诚,都有着忐忑而疯狂的兴奋神色。他们不约而同地噤声,面孔在一片安静里被火光照得扭曲。 在他口中念动咒语时,上一位圣女裹着一身黑衣,被人从祭台后的山道里抬了出来。 这是自打她进入那间屋子后,第一次重见天光。 祭司在这黑衣圣女身边旋转呓语,而后掣出刀来,在她颈上横刀一抹。喷涌的血液顺着祭台的花纹汇聚在一处,慢慢地滴到祭台之下。 祭台下的男子们开始山呼,他们笑着,舞着,在祭司不停的祝祷声中,唱着对狐娘娘赞颂的歌谣。 阿江所有的兴奋和期待,都在那黑衣圣女丧命时消散一空。 他茫然看着村民们狂乱的神色,生出一种无措的畏惧。 他张口,却唱不出来,旁边的人举起他的手,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木偶。 祭典最后,方才抬出圣女的那几个人又走入祭台之下,扛着一个皮毛包裹重新回到山道之内。 夜太黑,火光闪烁,阿江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但他看不清那里包裹的是什么。 未成婚的男子走到祭台之前,向祭司奉上了自己的猎物。 阿江没动,因为他没看到阿月。 相反的,其他男子开始涌向石壁,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挤进了那个狭小的山道。 阿江怀中紧紧抱着自己那张引以为傲的皮毛,口中喃喃念着“阿月”,没走向祭司,却走向了祭台后的山道。 旁人只道他头一次来,兴奋傻了,将他向祭司推了一把。 他没站稳,跌倒在地。 狂风呼啸,忽有刀兵破空之声。人群安静了一瞬又变得嘈杂,而后场面开始混乱。 祭司举起法杖开始高呼,男子们纷纷拔出腰间刀匕。 阿江茫然回头,看见了前一日还对他笑容温和的陵游,此刻满脸肃杀,站在人群之外。 他说:“非人者,一个不留。” 祭司站在人群正中,徒然唤醒自己削薄的力量,试图反抗:“狐娘娘之仙力,必可助我等后人渡危渡厄。” 而他话音未尽,便被人踩在脚下,一剑刺穿了心口。 一个使官上前,一脚将他踩在脚下,提起了冰冷的长剑,对准他的心口,刺了下去。 -- 彤华站在山脊上,垂首看着这个小小村庄。 那些村民点起火把涌向祭台的时候,她终于停下了把玩手中瓷瓶的动作。 手心有红英神火燃起,将那瓷瓶包裹在其中。瓶身被灼成白气散尽,随即里面的液体,也被蒸腾成乌黑的烟气,转瞬消散。 这里面,是离此处不远的一个雪山寒池里,她的使官舀出来给她的尸符水。 将尸符化在水里,再让这些女孩前去沐浴,便可将她们都化作驻留妖力与死气的器皿。 神明的目力极佳。她遥遥看着那所谓祭司的身后,那些年轻女孩的脖颈处露出青黑色的妖纹,便是此计成功的标志。 狐主用这法子将凡人炼化成半妖,便可让他们世世代代为自己所用。 彤华漂亮的眉眼冷怠极了,带着浓郁的不加掩饰的厌恶。 她厌恶半妖,也厌恶这样将人变得半死不活的下作手段。 她想到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回忆,情绪一落再落,连小奇都察觉到了异常,从风帽里露出三角脑袋来蹭了蹭她。 就在此时,这夜风突然停了。 她的身边突然止了风雪呼啸的声音,只剩一道风,轻轻吹动了她的衣角。 与北地透骨的寒风不一样,这道唤起她注意力的风颇为温柔,不带丝毫凉意,仿佛就只是为了向她证明他的存在。 彤华抿了抿唇,轻轻问:“北地景色,还合你心意吗?” 很多年前,教导彤华的某一位先生曾问过她:“彤华主可知,何谓天地长存呢?” 彼时她年纪尚轻,只知道念书上那些翻来覆去说烂了的旧史,说从前有无爱之纪,天不老地不荒,万物永恒不变,得以长存。 即便已过三百年余,九国并立又没落,卫朝一统再崩逝,大昭雄起至辉煌,而北境的风雪啊,仍旧还是一个模样。 她身后,忽起狂风,雪浪翻涌,直袭而来。 彤华立刻回身,扬起的手心里生出炽烈的红英神火,飞速向那雪浪席卷而去。 红英的火光像一团绽放的花,旋转着四散而开。 雪浪哪里经得起这神火侵蚀,瞬间消解成雾白蒸气,又被寒风吹散。 而白雪之间,却有几道白色身影将她包围,齐齐快速扑来。 彤华冷笑一声,手轻轻一拨,红英便回卷而去,将它们围困其中。 红英瞧着柔和,其实却十分霸道,包裹来物之后狠狠向外掼在了地上,砸得飞雪四溅。 彤华一击得手,红英席卷而上,细看去,原是一群失力的雪白狐狸。 见是白狐,彤华将红英压了压,只将它们围困在地。 彤华对招时站在原地不曾移动半分,此刻方朝着正前方那只白狐走了过来,一步一轻,踏雪无痕。 白狐在红英中挣扎不脱,眼睁睁看着彤华靠近。 彤华在它面前止步的那一瞬间,它忽而眼中绿光大盛,也不知是从哪里汲取来了力量,竟然突破了神火的桎梏,狠狠扑了过来。 白狐离彤华只有一步之遥,它袭击得太过迅速,根本不留给人反应的时间。 彤华看见了,没退,却不是来不及。 她艳丽的眼里是无尽的冷,就在那一瞬间,她面前的空气仿若忽然凝结,随即向内扭曲,轰然爆裂。 从她面前这道无形的空间裂隙里,凭空而现一道黑色身影。 他穿一身长而宽大的黑袍,连面容也掩藏在巨大的风帽里,黑漆漆的洞口像个能吞噬万物的深渊。 他扬起袖口,用一股霸道的力量推向白狐,再一次将它摔在地上。 白狐被红英再度压制,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他坚定地站在彤华身前,像一道坚不可破的壁垒。 白狐眼中的瞳仁都散开了。彤华一看便明白:这些狐妖,是被操纵控制的。 狐主统御苍北,需要用这种手段控制狐妖吗? 她眼中有淡淡的光华流转,与白狐平静对视。白狐癫狂地嘶叫,眼神早已放空,彤华尝试唤醒它无果,便知是救不活了。 这施术之人颇强横,根本不在乎狐群的性命,用的乃是个不死不休的术法。 面前这白狐,早已在咒法和伤痛的折磨里分不清是非,分不清时间过了多久,分不清是当年还是今日,分不清眼前人,究竟还是不是害自己、害主人的凶手。 它只是在这一片惨厉的叫声里勉强抬起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所有的恨意厉声道:“你今日杀我,我便是魂飞魄散,也要诅咒你到末世之终!” 它受了黑衣人那一掌,早就伤重,用尽所有力气将诅咒落定后便咽了气。 彤华看着它再也不动的身体,顿了顿,方才反应过来似的,扬起红英神火,将此地烧了个干干净净。 风雪覆没,此地又回到最初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黑衣人在彤华身后看着她,问她:“你的末世之终,会成什么样子?” 他说这一句话也奇怪,不是用人嗓发出的声音,而是用法术聚音发声,听起来空洞又诡异。 他跟在她身边许多年,听过太多对她的诅咒。她自己都不在意,他就更没有感觉。她的末世之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其实无所谓。 ——彤华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也就随口回答他:“希灵氏皆不得善终。” 风雪里听不见他的回音。 他在一片苍茫里安静地看着彤华。 彤华解决了白狐,眼神淡了些,转过身来,却忽而目光一凛。 黑衣人安静地站在那里,也许是放松了下来,法力也没能掀起的衣袍此刻被北风微微卷起。 这世界黑白分明,叫人看得清清楚楚——那长袍下面空空荡荡,他根本就没有实体。 阿江看到这一幕,当场怔在了原地。 人间萧索的风雪里,昨晚温柔羞怯的红衣姑娘,此刻眉眼一凛,转瞬无情。 站在他对面。 望着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狐祸 祭祀开始前七日,阿月和同龄的女孩子们被带到了村外的雪山洞窟之内。 祭司同她们说,要供奉给狐娘娘的圣女,必要内外纯洁如一,谁能经历这寒潭的洗礼,谁就能做圣女。 阿月一点都不怕,第一个脱掉衣服跳了下去。 那池水冰凉刺骨。有个女孩受不住要往上爬,又被棍子打落。 阿月冻得瑟瑟发抖,过一会儿又觉得骨子里有些热意。 冷热交替,冻得她头脑都麻木,但她一点都不想出去。 她从七岁起便被送到祭司那里,日日去祭坛下为狐娘娘祝祷,未有一日不是诚心。 她过了七年这样的日子,就是为了成为狐娘娘选中的圣女。 所有人都认定了,做圣女是无上的荣耀,阿月自小就梦想着要成为狐娘娘的圣女。 就只有一个人不愿意。 阿江原本对她是很好的,有时候夜里祈祷,他还会来给她偷偷送吃的。她诚心一片,没有吃过,但是还是很感激,擦肩而过的时候,会同他笑一笑。 她也有和他说话的机会。她要他不要在这样做了,他不听,说怕她饿。 其实她饿什么呢?她们这些女孩子,在祭司那里,吃的都是最好的食物呀。 也就是之前不久,他来和她说:“我打了一张很好的皮子,如果你没有被选中,我来求祭司,让你嫁我,好不好?” 阿月生气极了。她怎么会落选呢?她生气得几天都没有和他说话,直到今天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她混混沌沌地度过了七天。第七天,她拥有了所有女孩中最完整的纹路。 祭司满意地看着她的身体,说她将会是狐娘娘最满意的灵器。 直到被抬到祭台下石室里的那一刻,她都在想,好你个阿江,我分明做到了,我要好好给你看看! 她知道阿江今年也会在。 狐娘娘的石像静静地立在那里,垂下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听见祭司在头顶高呼,源源不断的冰冷血液从石台的洞口流下,滴在她的身上,被她身上的纹路完整地吸收。 那个倒下的圣女没有闭上眼睛,透过石缝直直地盯着阿月。 她的唇角高高勾起,眼里全是残忍和疯狂。 她在笑。 她用诅咒和解脱的眼神望着阿月,被祭司杀死在阿月面前。 阿月就是那一刻突然明白的。 圣女只是一个特殊的容器,用来孕育带有狐娘娘血脉的孩子,让他成为祭司,带领村民们一代又一代供奉狐娘娘。 但是如今的祭司,已经五十岁了。 圣女们诞育过很多孩子,却已经五十年,没有诞育过一个带着狐娘娘仙力的孩子。 村民们太迫切了,所以看着阿月身上那样完整的纹路,他们会那么兴奋。 只要阿月能成功诞育一个带有先祖仙力的孩子,他就会成为下一位祭司,带着村民们继续生活下去。 若她不能,那么下场就在眼前。 用她的血,传与后人。 世世代代,则无穷尽。 祭台的暗门打开,她被送进那个据说只有圣女才有资格居住的石室。她看见很多人涌进来,说,别怕,这都是狐娘娘的厚爱啊。 她不知道狐娘娘究竟何处厚爱了她,她只感到自己麻木的痛意。 也许以后,每日都是这样痛的。 她想自己错了。 她想起那个偷偷给自己塞肉干的少年阿江,想,他会不会在外面,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 想着想着,她真的听到有人颤抖地喊:“阿月。” 阿月累极了,她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梦,因为她睁开眼后看到,这里不再有那么多人,只有一个抱着厚皮毛的阿江。 他哭着喊自己,但她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月只恍惚了一瞬,意识就渐渐回笼。阿江把皮毛紧紧裹在她身上,然后把她背了起来,说:“阿月,我们离开这里。” 外面风雪好大。 祖辈世代都没离开过这里,在他们的脑海里,雪山之外,是刀山火海。 但这都无所谓了,只要能离开这狐娘娘,哪里都是好的。 阿月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她感到阿江摔倒很多次,但每一次他都站了起来,每一次都没有丢下她,每一次都对她说,“阿月,再坚持一下”。 最后,他没站起来。 阿月僵硬地躺在雪地里,睁开眼,看到阿江徒然跪在自己面前,对着对面的人求饶。 “彤华姑娘……我与阿月,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求你,求你放了我们……” 对面那个穿着红裙的姑娘,生着好美丽的一张脸,冷然地站在一个黑衣人的面前,向他们迈了一步。 那黑衣人要拦她,伸手时却是一顿,身形立时隐于虚无。 下一刻,有使官出现在彤华身后,恭敬道:“使君正循灵脉追捕狐主。山下半妖已全部绞杀,清点完毕,无一遗漏。” 他抬头,看了看阿江和他身后的阿月,又道:“除却少主面前两人,确保已无活口。” 阿江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被积雪绊倒,跌坐在地。 他认得这人,就是他提剑杀了祭司。 阿江看着面前无情的彤华,那句“一个不留”还在耳边,是他把这些人带来了他的村庄,是他害死了他的族人。 他痛苦地大喊一声,拔出腰侧的短刀,就扑了过去。 那柄短刀还是昨晚陵游送给他的。 他喜欢得要命,擦了又擦,锋利的刀锋在雪地的白光里,反射出尖锐的光亮。 他眼里有恨、有悔、有惧、也有泪,他看不到自己的前路,只能看到面前红衣如血的彤华。 使官正要拔剑出手,却忽见红英神火迅速而起,席卷阿江全身,将他□□顷刻焚为灰烬。 脆弱的灵魂挣扎逃逸,却也被燃烧殆尽。 使官见彤华轻取阿江性命,心头一凛。 在他们杀进那村子前,收到的命令是毁去这些人的半妖之体,将魂魄洗净后送入轮回。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到来之前,阿江究竟如何犯了她的忌讳,竟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彤华面上无波无澜,又垂眼看向阿月。 阿月同样也在看着彤华。 她想起自己在雪山寒潭的那七天。 意识混沌之间,她仿佛看到狐娘娘出现在自己面前,笑着对自己说:“小姑娘,再坚持一下。” 她忘记了狐娘娘美丽的面目,却还记得那双漂亮的眼睛。 她想,真像啊。 但如果狐娘娘的眼睛不是那样温暖,而是这样冰冷,那她也许就不必那样坚定地等待着如此可笑的今日了。 阿月坐在雪地里,盯着彤华,问:“你就是狐娘娘吗?” 彤华看着这可怜的女孩,说不是。 阿月又问:“你是她的同类吗?” 彤华又说不是。 阿月的目光一下充满了愤怒:“那你在这里做什么?眼睁睁看着吗?” 彤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淡的,安静的,空荡的。她仿佛看着她,却又仿佛只看着天地。她似乎是带了些悲悯,却转瞬被漠然湮没。 她说:“我来杀你。” 侍神者的教训在前。半血之类,有胜凡人之能,却无凡人之心,修行艰难,易入诡道。天地二界早对半血之族下过严令,格杀勿论。 所以今日,此地无人可逃。 阿月怔住了,她默了半晌,点点头,木然道:“是啊,那狐妖有错,我也有错。那狐妖骗我,而我瞎了眼,看不穿这疯子的谎话,才有了今天。” 可她的声音又凄厉起来:“可只有我该死吗?那村子里的所有人,那狐妖,他们不应该一起死、一起下地狱吗!” 那村子里的所有人,心怀鬼胎的男人,被毒哑的女人,他们全都经历过这一切。男人们等着在山穴里的狂欢,女人们等着将所有人都拖下污水。 可他们谁也不说,谁也不放过。 他们死有余辜。 可更该死的应该是那只狐妖,用漫长又美丽的谎言来欺骗他们,将所有人变得面目全非,让他们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它骗了他们,却没有骗过所有人。 阿月将自己身上的狐皮扯下来:“你要什么才能杀了她?他们说过,我身上的纹路很完整,我是绝佳的器皿。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我只要她死!” 她恨极了,想要向彤华靠过来,却被厚厚的积雪绊倒,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阿月。” 彤华开口唤了她一声。 这一声虽轻,却好像鸿音万钧,直直穿透阿月的耳膜,将她一团乱麻的脑海一击即中。 阿月抬眼望着彤华,眼里的恨意慢慢散去,露出越来越大的悲戚。 她看着神明深不见底的眼睛,而后开始汹涌地落泪,开始无助地哭泣,但她口中还是在说:“你要杀了她……是她害了我,是她害了我们……” 彤华低声道:“我答应你。” 创造出第一个人类的神明,是六位创世神中唯一的女神希灵氏。她的女儿在天地二分的时候,没有追随任何一方,只是独自在三界交界处开辟了定世洲,以希灵氏之名,承担起平衡三界的重任,负责稳定天地间的对峙格局,中界人间也成其监管之地。 这位神女,从此便被称作定世洲始主。 人间福祸相依,有因有果,今日逃过,便要还到明日。始主慈悲,不忍看子民受苦,无论是小难还是大祸,每当信徒有所求,她都肯以身相替,护佑完愿。 凡人被她所护,这才供奉了她。 诸天神明,唯有希灵氏是人神。 彤华自诞生之日起,便受世人供奉,享尽定世洲繁荣富贵,也被人一遍遍教导过,始主无上的荣光和希灵氏的责任。 她是神,所以要毁掉半血这样无穷无尽的祸患。 但她是人神,所以要保护这些无辜受害的子民。 待洗净妖力,便可干干净净送去轮回。 善恶来生报,报尽则新生。 可阿江与阿月不行。 他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彤华安静地立于萧瑟天地之间,看着阿月的魂魄完全消弭于眼前。 红英火冷,烧彻长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暗涌 颂意自打做了彤华的使官起,就一直是她的得力干将。 他知道彤华因前几日使官之死,一直对这山中的狐主怀恨。 而这将凡人炼化成半妖的手段,更是为彤华所厌恶。 所以他找到了雪山寒池,给彤华带来了尸符水,摸清了狐主留在石像下蔓延而出的灵脉,进那村子当先斩杀了祭司,又率先回来禀报,期间没有一件事不够迅速。 但他仍旧拿不准彤华现在的心思。 因为彤华虽是希灵氏神女,却不大喜欢凡人。 但她一贯擅长伪装,像今日这样对阿江阿月不留余地的诛杀,实在是太过少见。 他沉默着陪伴在侧,看着阿江阿月魂飞魄散,等待彤华下一步的指令。 但彤华下一刻,回身扬手,倏然撒出一道无形结界。 几乎是在同时,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在这有如巨网坚墙的结界上。 薄雪翻涌,雪雾之下三个劲装男子倒地,呕出一口血来。 颂意的拇指立刻移向剑格,进入防备状态。 那三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半跪于地。 他们看着彤华唇角冰冷笑意,周身一颤,开口道:“见过彤华主。” 彤华方才便感觉不对,怎么都不该只是一群一击即溃的白狐妖。 彤华瞥见他们腰上的使官玉牌,明明白白刻着“菁阳”二字,心里冷笑:果然,唯有她的长姐昭元君,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插手到她的地盘上。 也难怪她的母亲,早早知道了北地的异常。 彤华微扬的眼尾如刀锋,冰凉又锋利,看得面前三人心里惴惴。 她手抬起,手指微微往回一勾,立时便有个碧色的符印从这三人胸口飞出,落在她手心,微微浮动。 彤华瞥了一眼颂意:“长姐为掩盖你们踪迹,倒是用心了。” 既有神印,也难怪颂意察觉不到。 她含着明艳的笑意问道:“许久不见长姐,她近来如何?” 一人道:“我等位卑言轻,日常皆是受上级之命,平素见少主不多。” 彤华闻言似赞许似的道:“虽位卑,事情倒办得很不错。都查到什么了?” 那使官佯作不懂:“不知彤华主所言何意。” 颂意偏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这使官看着眼生,许是新提拔上来的。 也难怪这样不懂彤华的脾气,居然这样答话。 彤华面上没一点变化,就只是看了他一眼。 那使官咬着唇,原本打算死不开口,没想到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彤华,脑海瞬间迷迷蒙蒙,身体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嘴里不由自主地便全说了出来。 “我等发现此地妖气异常,寻迹时发现了这些半妖,尚未来得及调查狐主动向,您便派了璇玑使官前来。狐主先前察觉到我们所在,误以为是您的使官查探,故而对他们下了重手。我等留在此处,是为了清理痕迹,防您查到。” 这下连颂意的眼神都冷了下来。 那三个使官感到彤华的神力威压更重,拼命调动体内仙力抵御无果,其中一个使官流着冷汗,咬牙开口:“彤华主,我等是奉少主命令前来,在内廷司登记有名,俱是高门仙族出身。中枢有自己的规矩,您不能对我们私刑拷问。” “不能?”彤华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中枢的规矩跟谁姓?中枢的规矩归谁管?” 彤华退开一步,眼神比雪还冷:“我的使官替你们受死,你们还想活着回去?” -- 陵游一路追着狐主而去。 这狐主故布疑阵,在石像下埋了真真假假十余条灵脉。颂意排除了其他,却仍剩三条,拿捏不定。 陵游一直等到祭典最后才动手,就是要等狐主主动现身。 方才祭典之上石像有变,显然是狐主已然循脉来此,但因见势不妙,便立刻脱逃。 陵游对苍北山脉地形不熟,被那狡猾的狐主设下好几处陷阱,险些追丢。 好在他看清了真实的那条灵脉,又由来心细,擅长追踪,硬是凭着蛛丝马迹,一路追到了它藏身的洞府。 这已经不是当初的狐主洞府了,陵游不熟悉路,可狐主却并不难找。 它先前受了陵游一击,虽然逃掉了,却还是伤得不轻,此刻逃回洞穴,连地上的血迹都来不及擦除。 陵游小心翼翼地遮住了自己的气息,隐藏身形,孤身深入。 他侧身借石壁遮挡向内看去,那狐主正重重地喘着粗气,怀里抱着一团透明的妖玉疗伤。 陵游干脆出手,指尖剑气直接穿透狐主身体。 还要抓活口,他没下死手。 那狐主吃痛松手,妖玉掉落下去,滚到了陵游这边。它来不及去捡,立时从另一个洞口跑了。 陵游冷笑一声,正要追上去,余光却突然瞥见向他滚过来的那枚妖玉。 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洞穴里,那枚妖玉依然透露着莹润的光泽,只是此刻或许是因为刚被使用完,光芒异常黯淡。 饶是如此,陵游依旧发现了它的不同。 他伸手捡起那妖玉,仔细看去,妖玉中锁着一个小小的、透明的魂魄。 那个魂魄是一只狐狸的形状,通体雪白—— 这才是真正的狐主。 陵游心下大惊。 如果真正的狐主被关在这个妖玉里,魂魄已经被损耗成这个模样,那么那个杀了灰狼、借此地凡人生息修炼的妖物,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脚下再也不停,足下生风追了上去。那妖物根本逃不过他的追踪,顷刻之前便暴露在他眼前。 它眼见北燕城就在眼前,也不再犹豫,一头扎入城中,左躲右闪,闷头一撞,竟投身进了慕容将府。 陵游立刻撒手一道结界堵下去,而后隐匿了身形,直往后院而去。 云秋月的房门闭着,人正在里面小憩。 陵游直接进去,伸手一探,探到了一层纯厚澄澈的护体神力,正是彤华前日来慕容府,给云秋月送的护身符里设下的。 陵游瞥着云秋月那隆起的肚子,英挺的眉毛几乎拧成一团。 陵游几乎要怀疑自己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仅不怕这将府的凶煞之气,甚至入府没受一点损伤,还能穿过彤华这道灵符上的护力,钻进云秋月的肚子里去? 好在这灵符到底护住了云秋月和孩子。那妖物没法子杀人夺舍,也没法子吞噬婴灵,最多不过是攀附在这胎儿身上,躲个一时罢了。 而云秋月,要不了多久,也就该临盆了。 陵游再设一道护力,召了个使官来,盯着云秋月,这才回去找彤华。 -- 彤华刚换了身衣裳,松散了发髻,只拿一根黑金长簪松松将头发绾了。听见陵游回来,便转过屏风出来:“你去慕容府了?” 陵游点点头:“我动云秋月身上的灵符,你感觉到了?” 彤华说是。 “那你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陵游看着彤华莫名的神色,心底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浮起来:“那妖物躲进云秋月的肚子里去了,扒着孩子不出来,你没感觉?” 彤华蹙了蹙眉尖。 陵游见她真的不知,赶忙把自己从狐主洞府中找到的那块妖玉交给了彤华,又将自己这一路经历说了一遍。 “我看它走动的路线,像直冲着慕容府去的,一点不怕慕容家的杀气,说明她早就看中云秋月的身体不同寻常了。她还能无声无息地度过你设下的灵符,不让你察觉。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灰狼普通,杀了也不可惜,倒是狐主体质特殊,留下才有大用。 狐主魂魄将灭,妖力枯竭,若彤华此时不来,兴许它还可神不知鬼不觉离开此地,换下一个地方继续繁育半妖,以供自身修炼。 大妖自视甚高,没有一个会用这样的阴损之法。 彤华洁白纤细的指把玩着这枚妖玉,深厚的神力轻缓地注入妖玉之中。 那个可怜的魂魄敏锐地抓住了生机,缠着她的灵蕴不肯松手,贪婪地吸食起来。 彤华的眼角红艳,漂亮的眼睛盯着妖玉,竟生出三分可怖来。 陵游的眉尖蹙起,两步跨上前去,打落妖玉,两指按在她额上,一股干净的神力涌入她脑海。 他声音放重:“彤华!” 这一声唤回了彤华的理智。 她抬起头,眼神里慢慢清明下来,而后微微向后退了些,离开陵游的手掌。 陵游的手顿了顿,收了回来,这才问彤华:“你今天做什么了?” 彤华没立时开口,只是深吸一口气,暗暗调息一周。身体的异样渐渐消失,可她心底却沉了一点。 她修习控神读心的禁术,连定世洲使官这样修为高深的仙官也可驾驭。她知道这会对自身有损,却没想到,自己如今竟这样容易失控。 她呼出一口气,实话实说:“我杀了菁阳宫三个使官。” “你杀了菁阳宫三个使官?!” 陵游的声调一拔三尺高。 彤华摆出乖乖听训的样子:“他们把事情查得比你还清楚,我们的使官是被当成他们误杀的。我杀了他们,不过是一命抵一命。” 陵游问:“你对他们施术了?” 彤华唔了一声。 陵游盯她一眼,接上了彤华的前话:“我会把璇玑宫再清理一遍。” 彤华道:“这次清理了,还有下次。只要不在紧要的位置,都不必去管。” 陵游瞥着她这副做错事后退让卖乖的样子,顿了一刻,还是没忍住:“昭元接下来肯定和你没完,尊主肯定也会找你的。” 彤华笑道:“没关系,我也不是头一回杀她的使官了。” 陵游认命道:“我会帮你收尾。你也别在北地待着了,赶紧回中枢养着去罢。” 彤华看他泄气,笑得眼睛弯弯:“等慕容峙和云秋月出发回京,我就回中枢,只放个傀儡在这里应付。但云秋月重要,你我此时不能动手,要一直盯到她临盆。” 陵游叹气:“我知道。” 大约青梅竹马总是有些奇怪的默契,总能从常人眼里万分的正常之中,瞧出一分的不正常来。 他看着她这副好说话的样子,突然冒出个很不好的预感:“你只是杀了人,没做别的?” 彤华没躲过去,还是把隐藏的后半句说了:“我叫人把他们带到英灵殿烧了。” 她指尖跳出一撮红色的温柔火焰:“红英烧的。” 红英活泼地跳了跳。 陵游的眉尖跟着它跳了跳。 他来回踱了两圈,指着彤华想说她,谁知彤华笑盈盈的,漂亮的眼睛弯弯,波光涟涟,硬把陵游的话堵了回去。 小奇缠在她手腕上,扬起小脑袋蹭她的指。 -- 次日,慕容峙处理好了北地事宜,来请了彤华,与云秋月一同出了北燕城。 他要在除夕之前赶到上京,自然无法与云秋月同行。饶是如此,依旧纵马在车边行了半日。 云秋月不舍他快马辛苦,强行忍住了盈盈的泪,催他先走,他这才停了马,与云秋月道别。 彤华十分善解人意地等候。 待慕容峙离开,云秋月才来到彤华的马车前。她眼角有些湿润,但没有哭,还同彤华笑了笑,道:“祝当家,我们也继续走罢。” 彤华问:“不再看一会?” 云秋月道:“既是一起去上京,终是要再见的,我此刻早出发一点,不就早一点到吗?” 彤华顿在原地,看了看将要消失在官道尽头的慕容峙。 “再看一眼罢。” 上京和北地不一样。 这世上遗憾,多的是见一面,少一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隐秘 医老又被璇玑宫传了一回。 他一边收拾自己的法器药箱,一边盘算:彤华主离开定世洲前,他才去看过一回,彼时并无问题,怎么今日一回来,又要传医? 他生怕是又出了什么变故,匆匆赶去璇玑宫。到了后一问才知,彤华并没有传医,是陵游不放心,才叫他前来。 医老估摸着以彤华不爱询医的性子,八成要让他直接回去。但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作来都来了。 彤华彼时正在处理事务的东配殿,坐在窗边高椅上翘着腿看奏报。 她绵软的绣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脚尖晃着,金色的足链松松地挂在踝骨上,少三分矜贵端庄,倒颇是风流漂亮。 听到禀报,她难得没拒绝,而是放下腿坐正了,理了理脚边裙摆,让人通传。 医老进来时,正看见她将手里的奏报合起放到一边。窗台上是个一掌高的琉璃架子,里头并排站着好几个红衣玉偶,流光溢彩,十分精细漂亮。此刻或立或坐,或笑或怒,虽不知具体是在做些什么,大抵都是在惹事罢了。 医老不是头一次见这傀儡。内廷司的仙官对此敢怒不敢言已有很多年——彤华君自己在宫里舒服享福,放个傀儡去人间替她搅弄是非,每每闹出一堆麻烦,都得叫他们认命收尾。 如今看,她是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了。 彤华本人没有做了坏事的自觉,闲闲伸出一只手来,道:“医老既来了,那就看看罢。” 那腕上有一只极温润漂亮的红色玉镯。她将玉镯向后推了推,方便医老动作。 医老指尖放出一道玉白的线状灵力,缠上彤华的手腕后没入她的皮肤,顺着她经脉一路游走。 彤华看天的模样悠闲,医老却心底发凉。 他不知自己还能如何做,才能提醒到这位全不在意自己身体的神女,只能再一次道:“彤华主许是损耗太过,这些天当好好在定世洲将养才是。” 彤华倒好像猜到他会这么说一样,随口应了一声。 医老正要告退,她又补充道:“出去见了陵游,也别说多余的。” 医老称是,退出来后叮嘱了仙侍两句,便要回医官署去。 他脑子里琢磨着要不要给彤华换个新药方,不知不觉就到了宫门处。 而陵游早在使官殿前等着了,此刻便叫住了他。 “怎么样?” 医老将先前给彤华说的,又给陵游说了一遍。 陵游淡淡道:“别用对付她的说辞对付我,到底怎么样,让我心里有个数。” 医老心道这二人原先那么亲近,如今倒是越来越别扭。里头那个不让说,外面这个避着问,也真是有意思。 他口中如实同陵游道:“她是天生神体,药用得再多,终究效用是有限的。” 陵游大概想到情况好不到哪里去,脸上没什么变化,也不提其他,只问道:“药还能换好的吗?” 医老叹道:“都用的是底下仙家进上来最好的药材了。那几味主材,是简少君一直命专人饲养的,还要怎么好?” 陵游沉默着没说话。 医老顿了顿,拉着他走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实话说,彤华主如今是不是还在修炼……” 陵游露出一抹荒谬的神色。 医老不敢多说,但见陵游这样,又焦急道:“你何必在这里诳我?我还能害她不成?她那个身体遭不住反噬,万一——” 陵游打断他,道:“医老想多了,这都是没有的事。您亲自看过,若是有什么,难道瞧不出来吗?” 就是瞧不出来,所以才奇怪! 好好一个天生神女,成天却偏好研究那些上古禁术。谁知道如今身体坏成这样,是因为去练了什么! 医老是医者,最气的就是这样,自己辛辛苦苦殚精竭虑,病人倒是混不在意作践身体。 他气得胡子乱飞,道:“你莫不是忘了她的命是怎么救回来的——” “医老!” 陵游沉沉打断了他,脸色板正。 医老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住了嘴。 二人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医老在这尴尬里站不下去,拱手向他告辞,道:“我会再将药方调整一遍,还请使君费心,莫要让她再自毁身体。” 陵游应道:“多谢医老。” 他与医老分别,走进使官殿,叫来一个使官,低声吩咐道:“去查一遍彤华的用药,一直查到上供各家的源头。” 他特别补充道:“尤其是简子昭。” -- 紫毫当晚下了值后来到医官署,原是想借几味药草,自己琢磨琢磨炼药,谁料走进来,竟见医老半夜了犹未回去,仍旧抱着本药典苦思冥想。 他看乐了,走过去欠嗖嗖地问道:“医老,遇到麻烦了?” 医老头都不抬,打发他道:“去去去,没工夫搭理你。” 紫毫乐呵呵地围着桌子绕了一圈,眼见尽是固本的药物,有不少药材颇为稀少,但中枢一直流水似的消耗。 他心头恍然,问道:“彤华主又病了吗?” 医老道:“给她换换药,没事。” 紫毫将医老扔在一旁的旧方子拾起来,看了半天,又到旁边药架子上去折腾。 医老见他没打扰自己,也就由着他去。 过了一会儿,紫毫拿着张纸回来了。 医老问道:“做什么?” 紫毫笑眯眯道:“你看看这个方子好不好?” 医老抓了一把药草扔进药炉里,道:“改日再给你改方子,我今日忙着呢。” 紫毫在旁边看着,挑剔道:“你把龙舌草放太多了。” 医老道:“还有白兰子中和呢。” 紫毫不解问道:“这不是浪费吗?直接用白月花不行吗?” 医老意外他能知道这么一个少见的药材,终于给他分了点精力,解释道:“神火性烈,用白月花对冲反而伤身,不能用。” 神火红英先前早已消弭,不知如何被彤华寻回驯化认主,乃是定世洲一大奇闻,这事紫毫知道,但是—— “认了主的神火,还会伤身吗?” 医老一边盯着药炉,一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手腕道:“你见过彤华主这个镯子没有?那里头灌注的可是红莲神火——” 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嘴里猛然打住了。 关于彤华手上那只镯子,紫毫也听说过,那是用一整块完整的赤方玉磨出来的,用料上等自不必提。 而奇的是,那镯子外表一点破损的伤痕都没有,里面却是空心的。 这样的制式,若是落在旁人眼中,恐怕定是要心痛不已,觉得糟蹋了玉料。但若是放在一贯喜奢的彤华身上,又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紫毫也没想到,那镯子凿空,居然是有用的。只是他读过许多书,知道很多异火,却没有听说过什么红莲火。 “红莲火又是什么?” 医老抬起头,看见他眼中的茫然,突然想起来,“神女撷英,狮王沐火”,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久到世事变幻,如今的书上,都不再会有撷英沐火的传言。 紫毫见他不说,心里突然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什么。 他追问道:“是已经消弭了吗?” 医老卡了个壳,一言带过:“是……这红莲火,是最为温和却最为炙热的神火了。彤华主体质阴寒,用红莲火才勉强压得下去。你若直接用白月花对冲,岂不是反倒加重她病情吗?” 紫毫若有所思。 医老转过去,继续看自己的药炉。 官署里安静了好一阵,医老本以为紫毫走了,谁料又突然听见他问道:“红莲火已经消弭了,又怎么会出现在彤华主那里?” 医老深觉自己嘴欠。 今日已将话说漏几回了。 他赶紧找补道:“一株神火罢了,彤华主有也没什么稀奇。” “是吗?” “是啊。” 紫毫觉得有些荒谬,神火稀有,都是认主的。彤华主有一样没什么稀奇,有两样就稀奇得很了。 紫毫聪明起来,实在让医老头疼。 医老害怕他再待下去,问出什么不该问的话,连忙赶他。 紫毫闷闷地把自己写的方子放在桌子上,拿了棵药草压住,反身走了出去。 医老放下一口气。 紫毫迈步回来:“医老。” 医老又紧张起来:“又做什么?” 紫毫穿一身玉白色的衣裳,站在门边夜色里,身形挺拔,面容俊雅,整个人像块玉似的雅泽温润。 可他又收敛了活泼好动的样子,深墨色的眼睛稳重深邃,仿佛暗藏刀锋,心意不灭,随时可待出鞘的一刻。 这副模样看得医老一顿,心下惴惴。 实在是……太像了。 晚风寂寂,紫毫第无数次反问他道:“我的先主,真的与璇玑宫无关吗?” 紫毫本身是只玉管紫毫,听说从前是某位神明案上常用,时日长了沾了神蕴,这才生了灵智。 只是紫毫自打有意识以来,便是在内廷,后来化出人形,更是一直在内廷述职,竟是从未听说过自己先主的消息。 中枢之内,他就只对璇玑宫有着异样的感觉。 他言辞恳切道:“如今神明稀少,个个都赫赫有名,我的先主既是神君,不可能毫无消息。若说是定世洲同他结了仇,内廷司也不必对我如此宽容客气。若是没有,他又是为什么不敢张扬,这一整个定世洲,竟无人知道我的来历?” 医老长叹道:“你是玉笔仙,你觉得彤华主和陵游使君,哪位可能会是你的先主呢?” 彤华自然是不可能的。她用笔最多的时候是批复公文,“阅准否”三个字贯穿所有文书,再多的都是让手下仙官去写的。 还有一个陵游,他是武神,更是少有动笔的功夫。 两个连字都写得少的神明,怎会生出一个玉笔仙灵? 紫毫不甘心,问道:“真的再没有了吗?” 医老捋一捋自己的胡子,道:“没有了。” 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医官署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药汁在药炉里咕嘟的声音,内廷司却忽而隐隐喧闹起来了。 紫毫侧目看了两眼,出去拦了一个疾步的仙官问道:“怎么了?” “菁阳宫三个使官几日未归,昭元主遣人去寻,方才查清楚,是彤华主将这三个使官杀了!” 医老跟在后头,远远就听见这一句。他想起彤华今日那个悠闲的模样,哪里像是个闯祸后该有的样子! 多久了? 一千……一千六百年了罢。她竟又杀了昭元的使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提点 昭元手下使官皆出身不俗,此次三人尸骨无存,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 彤华一早便被请去面见平襄。 平襄虽是如今定世洲的掌权神主,可行事风格却异常低调。因过早放权于诸位少神主,她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这并不等同于,她什么也不知道。 偌大的殿宇之内没有随侍之人。平襄端坐在小几前,一手捧着本棋谱,一手捻着玉石棋子,叫她免礼上前。 “定世洲接连死了六位使官,你没什么要同我说的?” 彤华答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平襄的目光仍旧落在棋盘上,道:“我是个闲人,多的是时间,你慢慢讲。” 彤华扯着唇角笑了笑,问道:“长姐没同尊主说清楚吗?” 平襄这才抬头瞥了她一眼,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来。 彤华落座笑道:“尊主可是为难我了,我一贯不会下棋。” 平襄径自将棋子和棋谱推给她,道:“北地那妖物兴风作浪多年,你却毫不知情,闹成今天这样。你可知有多少人会借题发挥?” 彤华接过棋谱,看了半天,才落下一子。 她无所谓地笑道:“旁人兴许都有可能,但长姐与我同出希灵氏,总不会落井下石的。” 平襄声音冷淡,却有十分的威严:“昭元此举,说来理亏,却不算出格。反倒是你,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事,没解决不说,还因此损失了六位使官。中枢是教你如此行事的?” 彤华的语气露出些隐约的强势,道:“打从我两百岁上,璇玑宫就没死过一个使官。事必有报,这是中枢教我的。” 平襄看了她一眼。 彤华顿了顿,又变了脸色,温笑着讽刺道:“不如我去赔个礼?就说是长姐心切,不曾提前同我说上一句,让我误会了。我又一时冲动,才做下这样的错事。” 平襄哂道:“你如今认错倒是乖觉。” 彤华从善如流道:“受了您的教训,懂事了。” 平襄看着她,她眼里有挑衅的光芒。 平襄道:“你永远不服,所以永远输给昭元。事情闹得这样难看,难道是昭元的错吗?” 彤华听问,唇角落了落,道:“我由来尊重长姐。她若不来激我的脾气,我也不会伤她的脸面。我是什么样的人,您是最清楚的。” 平襄看着她,心下发笑,道她还是个幼稚的孩子。 她伸手握住彤华的手腕,低下头去,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镯。 她像是想要欣赏这一块漂亮的玉一样。 那个眼神和动作一样温和,彤华却周身生出一种异样的恶感,硬生生掐着另一只手才忍住。 “收心。” 平襄看够了,沉声吐出两个字,一字一字砸在彤华心上。 “我早早便放权给你。你做了什么事,有什么秘密,我一直充耳不闻,也可以继续当作不知道。” 她露出慈母一样温和的笑意:“但你必须要听话啊,彤华。” 彤华颈侧有青筋迸起,一直忍耐到平襄收手,手腕仍旧残留着异样又诡异的触感。 她隔着衣袖,冷冷按住自己的手腕,指尖用力,小幅度地摩擦,直到发痛。 “我如此做,尊主难道不是乐见其成吗?” 平襄观察着棋局,头也不抬,随意道:“怎么说?” “诸使官皆出自定世洲仙族,本就心高气傲。他们背后的各家仙族得意扬扬,觉得自己拿住了中枢的命脉,中枢便离不得他们,从而便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久而久之,他们也放肆起来,敢狂到中枢面前来了。” 定世洲受制于众仙族,早已让彤华万分不满,此刻说起,也是满眼厌恶。 “神主杀了一个使官,最多是他的族人来哭号几日,即便没有任何回复,又能如何?他们不敢与中枢神族叫板,但定世洲数百仙族,皆会唇亡齿寒。我从前杀使官,杀的是众仙族对中枢的轻视;我如今再杀使官,杀的是众仙族最后一点侥幸。” 平襄万分平静地望着她,毫不惊讶于她破釜沉舟一般的狠意。 彤华冷然道:“这早就不是我与长姐之间的问题了。” 平襄将手里的棋子扔回玉盒,唇边忽而露出一抹笑意,道:“那就希望你,这次真的是不需要我来替你操心了。” 彤华拜别平襄,走出宫门,手微微地颤。 灵宠小奇从她袖口露头,担忧地望她一眼。 她面上分毫不显,仍如往日般傲然,转身回到璇玑宫。 璇玑宫内有人在等。 夙夕殿是彤华居所,平时并不用来待客,如今被仙侍迎进来在侧位落座的女子,正是彤华的胞妹,文宜神女。 文宜衣着素净,面容也素净,分明生着和彤华五分相似的眉眼,却无艳丽之色,更多是清淡如水的娴雅之风。 她看见彤华,连忙起身问道:“尊主寻姐姐说什么了?” 彤华瞧她焦急之色,自己笑了笑,向内室走。 “你素日不出宫门,今日倒来找我,可见这整个中枢,都知我和昭元在苍北争执的事了。” 她一边将自己的衣物脱下更换,一边要清水净手。两位仙侍鱼书与赤芜立于左右,分别伺候。 文宜拧眉道:“只怕整个天界都知道了。” 文宜性格内敛,虽不与昭元亲近,但也不像彤华这样十分对立。 她站在屏风外,忧心道:“你亲自动手杀了她三个使官,不管是什么前因,终究都不占理。我听说,几个仙族长老日日到她那里恸哭。她若不从你这里讨回来,如何给下属的仙族交代?” 彤华一边更衣,一边示意鱼书去取东西。 鱼书抿了抿唇,颇犹豫地取了个盒子出来递给彤华。 彤华将手伸出来,将盒子里的白色药粉倒在手腕上。那粉末药性极烈,瞬间灼烧腐蚀了她玉白的肌肤。 彤华手指都在颤,声音却依然寻常一般,与外间的文宜说话。 “你如今怎么这样多思?近日新供了犀羽翠,你去喝一口,解解渴。” 文宜无语道:“你那茶太苦,我可喝不惯。” 彤华笑了笑,看鱼书与赤芜两个人面上都快拧成一团,这才放过了自己,伸手向旁边的清水探去。 鱼书立时舀起清水,用最快的速度洗掉了彤华手上的药粉。 皮肉已经没了,腕骨也染了三分青黑。 彤华却终于觉得平襄留给她的触感被洗干净了。 新的皮肉生长出来,彤华去更换了新衣。 文宜听不见她说话,又问道:“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彤华笑了笑,漂亮的眼睛明亮极了。她反问道:“昭元敢怎么样?” 她不恐惧,不忌惮,但也谈不上狂妄。她就只是平淡地诉说着这件事,带着十分的笃定。 文宜微顿,道:“你真不与她和解吗?” 里间安静了一会,彤华终于走了出来。 她看着自己的妹妹,轻轻叹道:“文宜,这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文宜敛眉道:“我是担心你。” 彤华笑了,拍拍她的肩,道:“霜花图画好了没有,我那面墙都给你空出来好久了。” 文宜知道她是故意转移话题,也就顺势道:“差了一样霜白,内廷送来的颜色我都不满意,另让去配了。待送到我手上,还要再调,哪有那么快。” 彤华与她对坐,自己喝了一口茶水,道:“你仍旧如往常一般,去画画,有姐姐在呢。” 文宜眼见她如此,知道自己不过是与往日一样,白担心罢了。 但她仍旧提醒道:“过两日就是纯圣公主生辰,偏又赶上你这事,不如就不去了?” 彤华理所当然道:“自然要去。不去岂非叫人以为我怕了?” 那天界的纯圣公主一贯与昭元交好。事已至此,她若不去,才是落了下风。 两人说着话,门外陵游走了进来。 文宜颔首与他见礼,站起身来,先行告辞。 陵游目光在文宜身上定了定,又淡淡转开。 彤华偏着头看她整理衣裳,道:“你这条披帛的颜色倒是清透白亮,水汪汪的。” 文宜垂眼看了一眼,道:“新做的这条裙子颜色浅,我没挑出合意的披帛,自己染了一条。” 她又笑道:“你是怎么看的?我分明加了浅水蓝,怎么成了白的?” 彤华淡淡说了声好看。 她以前陪文宜玩,自己调过一种霜月白,较之普通的月白色,青蓝更淡而霜白更浓,染在衣物上,有如月色披身。 那时候彤华霸道得很,自己喜欢,大大方方赏了人,还不许别人用。 璇玑宫很久没见过霜月白了,是她看错了。 文宜转身离开,彤华这才问道:“怎么了?” 陵游先问道:“尊主为难你没有?” 彤华道没有。 陵游望她一眼,这才道:“纯肆传信,说有不少妖物借万国会使团潜入上京。我命颂意去看,妖气与北地同出一辙。” 他推测道:“那妖物想借云秋月入京兴风作浪?” 上京是都城,有天子之气护佑,寻常妖物根本无法容身。 那妖物显见得是早有筹谋。 彤华活了这么多年,见多了手段阴损又野心磅礴的妖物。如今情形算不得新奇,但还是让她心里隐隐浮出一个猜测。 她心里忖度几番,还是没有对陵游明言,只道:“让纯肆在上京多加留意,一切等我去了再说。” 去之前,她要先确认一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天宴 正月初一是天界纯圣公主生辰。 纯圣公主是天帝长晔唯一的妹妹,长晔对此十分重视。上天庭几日前便热闹起来,天界各仙官,都收到了上天庭赏下来的礼物。 七重天通文殿内,云瞻看着面前的木匣,听自己的主事仙官杜长年抱着酒壶在一旁道:“别的倒也都罢了,这一粒清心丹,起码一千年修为。咱们这样品级的仙官一人得了三颗,也是大手笔。” 云瞻看了一眼他醉醺醺的样子,将礼盒放到了一边。 杜长年看他收了药丹,问道:“怎么不吃?” 云瞻开始研墨,道:“等会儿吧。” 他这些日子得了本仙籍,左右无事,正抄书度日。 杜长年遥遥听得外头鸟鸣,笑道:“此时大宴也该开了。诸天同贺纯圣公主生辰,偏你在这里苦哈哈地抄书。” 云瞻应声,心思却有些飘远了。 他还在人间的时候,在青冥山修习。同门习书时好探讨交流,小小屋舍尽是朗朗之声。 青冥的书舍里藏着不少古籍,有好些都是残本,先辈们参了几百年,也未能参透。他少时看过两本,看不下去那些残损的晦涩文字,便甩手放到了一边。 这些日子他得了新书,方知那些原来都是天界的修炼仙本,也不知是如何残损后流落到了人间。 “吼——” 窗外远方忽而传来一声兽吼,云瞻思绪被强行拉了回来。 杜长年踱步出门去看,云瞻也起身走到窗边望去。 天界平和多年,何时听到过这样凶戾的叫声? 却见高天之上,有一通体金棕的妖兽扑了下来——原是一头妖狮! 七重天仙官修为不高,打眼一看便知这妖狮修为深厚,远非自己能够应对,纷纷躲避。 那妖狮身形颇为迅疾,从云端直扑而下,伤了不少仙官,而它却毫发无伤,速度不减。 云瞻方看清那妖狮身形,它身躯已重重落在通文殿前,四蹄落地之时,地面的玉砖破裂飞溅。 那妖狮身形,竟有数人之高! 云瞻原是个将军,见天兵在后追赶不及,而天门已在妖狮眼前,脑中根本来不及细想,脚下已向外而去。 他手往腰边一摸,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早没了佩剑的习惯。 但笔却还在手里。 他拇指用力向下一按,硬生生将玉笔折断,而后脚步一点飞身而起,踏在那妖兽后颈处,一手抓住那妖兽的头顶鬃毛,一手将玉笔刺下! 妖狮察觉到有人伏在它背上,立刻开始甩动身躯,背上人却稳如泰山。 它嘶吼一声,云瞻的笔从它后颈滑过。 妖狮修炼已久,皮毛坚硬,一支普通玉笔,根本无法伤它。 云瞻心里暗骂一声,手里紧攥着鬃毛不放,跃动身躯,又去刺它眼睛。 妖狮讶于此人灵活,飞快避闪。 云瞻手中没有兵器,修为仙法在它面前都不够看,这两招不过只是勉强支撑。他余光遥遥看见天兵,立刻喝道:“布阵困它!” 前来的天兵都是从高天追逐而下,被一个低等仙官一喝,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见这仙官始终在妖狮头顶,这才立刻布阵掷出捆妖索。 云瞻哪里注意得到众人迟滞的这一下,只一心一意对付眼前的妖狮。天兵虽至,可这妖狮修为深厚,绝拿不下来。 妖狮被困之下,奋力一搏,将云瞻甩脱出去。 云瞻顺着它背脊向后滑去,堪堪在地上滚了一周,这才稳住了身形。 而天际有破空之声。 云瞻半跪起身,抬眼望去,有人手执长剑,一剑刺穿妖狮后颈,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一招制敌。 来人用剑颇为强横,又兼具快准之特点。这用剑的身法三分熟悉,有些肖似青冥山宗的剑法,云瞻微惊,仔细一看,方见是陵游。 陵游轻飘飘地踩在它头上,竟压得它不得动弹。 妖狮不服,挣扎着还要起身,陵游干脆将手里长剑向下一压,直接将它按下地面数寸。 他俯身抓住妖狮头顶的鬃毛,抽出剑来,抬脚从妖兽头上跳了下来。他高高的马尾干脆利落,劲装的袍角轻便洒脱,手腕一动就是一个漂亮的剑花。 那妖狮可就不好过了,痛苦地嘶吼一声,而后在陵游的神力威压下,身形缩小到刚好够陵游垂手能抓住它的程度。 陵游瞧着随意散漫,可手下的妖狮,再也没能挣扎逃出他的手心。 他将手中长剑向旁边一掷,剑身直入了地面大半,钉在了云瞻身侧不远。 云瞻侧目望去,方才剑光寒寒,却原来只是他随手从天兵处夺来的寻常长剑。 那些丝毫未派上用场的天兵讪讪地向陵游拱手:“小神王。” 陵游没理,押着手里的妖狮抬步就要回去。 倒是人群后有个仙官站出来,唤他道:“见过使君。” 云瞻回头看,却是杜长年。 陵游看清是谁,眉眼淡淡,爱答不理。 杜长年倒并不尴尬,笑道:“昔年受彤华君举荐,又受使君照拂,小仙心中感激不尽。小仙亦知自己言行荒唐,失了彤华君的脸面。今日难得见使君,特来向彤华君与使君赔罪。” 杜长年原先封的是中天庭的上仙,如今的情形自然是无法与当初相比。这副模样显然是悔恨不已,倒叫人生出三分不齿。 陵游嗤笑一声,留一句“知道了”,便要转身离去。 旁边却另有一武官,手里握着长剑,悠哉地抱臂看戏,点着云瞻道:“方才若非这位仙官挺身而出,恐怕这妖狮便要逃出天门。此非小神王一人之功,我看还是请这位仙官一同上天复命。” 这话听着有些找事的意味,云瞻退步沉默。 陵游嗤了一声,停步偏首看了看云瞻。他不大乐意再碰上云瞻,却懒得与人争辩,便抛下一句:“还不跟上?” 云瞻万万没想到,自己竟如此轻易来到了九十九重天。 他站在华满园外时,遥遥听得仙乐之音。上天庭的神仙喜乐洋洋,虽有妖兽作祟,竟无一人惶惶。 陵游同他道:“外头候着,等人传唤。” 华满园内无殿堂,只在园中设立席位,由众神仙按次落座。 此时正值群鸟鸣乐毕,陵游闲庭信步地走上前来,手里还拖着一头张牙舞爪的妖狮。 最上首是天界帝君长晔,赞许道:“久不见陵游出手,天界第一剑果真名不虚传,老神王若如今还在,必然十分欣慰。” 陵游的父亲,曾是独镇一方的明宿神王。明宿九族覆灭以后,只剩下了他这么一个独子承袭封号。 他不喜欢被人叫这个称呼,此刻只散漫地颔首道:“帝君谬赞了。” 宴上赞叹恭维之声一时不断。 长晔身旁的纯圣公主笑着打量妖狮两眼,道:“怪道昭元要将此兽送与本宫,瞧着确是威风凛凛。若经驯化,假以时日,倒是个不错的坐骑。” 坐于纯圣身边的昭元君,着一身浅碧华裙,肩背挺拔,面容沉静,大气高雅,分明是个不输公主凤仪的端庄神女。 陵游看着纯圣与昭元说话,心里冷笑。 彤华今日赴宴时,才听说昭元今日带来一妖兽,用禁制困在笼内,交予了礼官。礼官因知要当场进献,便放在主台之外,以便随时送入。 谁知大宴刚开,忽听闹声哄哄,起了兽吼。 昭元一贯行事稳重,纵然要生事,也不可能在禁制上作伪,留下马脚。 彤华立刻授意他跟去,他若迟了一步,真叫那妖狮跑了,还不知会如何。 他还想着怎么回来打这出官司,谁道这宴上,竟已变得言笑晏晏了。 陵游于是顺着纯圣的话道:“我看它脚力强劲,不慌不忙,一路直奔天门而去。上天庭和中天庭两处天门守将,竟没能阻它分毫。这性情足力,做个坐骑,倒是不错。” 一个妖兽,却熟悉天庭通路。两处守将,皆不在当场。 陵游言下之意,已再明显不过。 长晔听出陵游之意,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点两下,旋即外面便来人通报:“青羽墨羽二位将军,在外卸剑待罪,求见帝君。” 凤族从前便是长晔左膀右臂,早年间遭受重创,就剩下这两个未长成的少君,和几十个大伤小伤的族人。 长晔有意安抚凤族,着力培养了这兄弟二人,将上天庭和中天庭的两处天门都交给了他们。千百年里,未有差池。 二将入内,向长晔请罪。陵游听他们辩解,无非就是巡察时不备,才让妖狮钻了空子。 他轻轻嗤笑了一声。 青羽垂首,面色平平,仿若未闻。倒是墨羽,偏首恶狠狠瞪了陵游一眼。 纯圣为长晔递了台阶,说今日宴饮,既未闹出大乱子,便不必重罚。长晔于是淡淡责罚了两句,又扣了凤族十年供奉,便叫二人退下。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显见得是不打算追究了。 他见陵游还在场中,开口道:“小神王今日有功,倒是可得一大赏。” 陵游见如此结果,也懒得多费口舌,便道:“不敢当。原是个七重天的小仙,在下面阻了一道。” 长晔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道:“是何人,传进来罢。” 随着声声唱和,园外有一青衣仙君缓步入内,衣袂飞扬,身形清举。 他到得近前,行礼道:“七重天通文殿执笔小仙云瞻,拜见帝君。” 早有人去查了云瞻来路,向长晔轻声禀明。他似是有些兴致,问道:“七重天的文官,竟有这般身手。今日捉拿妖兽,有你一功。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云瞻没想要什么赏赐,一时沉默。 长晔见他不说话,又道:“今日纯圣公主生辰,你尽管开口,只要不过分,都可应你。” 什么是不过分,这颇难拿捏。 云瞻先前在外等候,不知道这园内打得什么官司,此刻思忖片刻,竟道:“今日这妖兽逃窜,伤了不少仙官,小仙想请帝君查明原委,将放纵这妖兽的元凶缉拿归案,按律行罚。” 他不晓得上天庭的弯弯绕绕,但因想到是陵游抓去了这妖狮,又联想到彤华,觉得如此说应当是帮了她的。 便是问起,也只道天界规矩分明,秉公执法,总不会教人挑出错来。 谁料场上霎时安静,群仙皆倒吸一口凉气。 长晔摆明了不愿多管,这小仙若是在外守着,应当能看见二将很快脱身。若是聪明些,岂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陵游没忍住,回过头看了云瞻一眼,挑了挑眉。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可真够行的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争执 长晔脸上的趣意这才真实了些。 他问云瞻道:“这妖狮原是送给纯圣公主当坐骑的贺礼。你说说,要如何罚?” 云瞻听到是贺礼,拧了拧眉,思考一瞬后答道:“送礼之人,妖兽未驯,禁制无用,致使此妖兽作乱伤人,此为首罪。应将此送礼之人捉拿,询问清楚后按制处理,责其修补天庭损失,偿还伤者,再受刑罚。此外,另有今日礼官确认不实之罪,守将疏漏之罪,均应视情节,轻者罚禁,重者削籍。” 云瞻说完,在一片倒吸凉气和低声叱骂里,又听见不少嗤笑之声。 长晔倒没有表现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问道:“掌刑仙官何在?” 刑官项固走出行礼,应道:“下官在此。” 长晔问道:“说得可对?” 项固垂着眼,尴尬地停了两瞬,道:“确按天规律令,无误。” 长晔听完笑道:“不愧是借杀飞升的将军出身,严守律令,一丝不苟!彤华,你璇玑宫出来的好人物啊——” 云瞻自入场后一直垂眼少看,此刻乍然听见熟悉的名字,方暗暗抬眼去看。 只见纯圣身侧隔了一个人的位置上,彤华悠然倚着凭几坐在那处高位,身形俏拔又风流。 精巧的华盛绾着芙蓉髻,折射出的明亮光华却敌不过她艳丽面目。她枫叶红的繁复宫裙上,金线绣花中间穿插的几只月白飞鸟,好似下一刻便要穿透红枫,藏于天际。 她的华然明艳,在上天庭里也十分突出。 彤华垂眼看云瞻,轻飘飘地问道:“照你说,这礼送得不对?” 云瞻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抖了一下。 捉拿妖狮的是陵游,长晔问的是彤华,莫非这送礼之人,竟是彤华? 云瞻不由抬眼看她。 她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实在可怖,云瞻明显踯躅,解释道:“狮族本就心高气傲,野性难驯——” “吼——” 话音未落,只感一道疾风。云瞻下意识回头,看见那头本来乖得跟只猫儿似的的妖狮扬起头来,对他就是一个怒吼,前肢扬起,就要扑来。 “——这妖狮尚未驯化,岂能做礼送出。” 云瞻身形快速避开,嘴上却没反应过来,自将话说完了。 他偏头看去,只见陵游重新将妖狮的脑袋按下去,皮笑肉不笑道:“抱歉诸位,手松了。” 云瞻复杂地看着陵游,实在不知他是怎么个意思。 在一片安静之中,却有一女子,轻轻哼笑了一声。 云瞻循声望去,却是坐在彤华对面的一位蓝衣女子,面色高傲,哂笑道:“这位仙官原也是个以偏概全之人。咱们明宿小神王,纡尊降贵在定世洲做了这么多年的使君,可见狮族之中,分明也有不那么倨傲难驯的。” 诸仙垂首。 果不其然,彤华君遭了质问,霜湖龙女哪里能安静旁观? 云瞻看到彤华的眼神立刻刮了过去,瞧着平平淡淡的,却好像藏了刀子似的。而霜湖龙女面含挑衅的浓浓笑意,竟是分毫不让。 云瞻这才看到,方才那个在七重天将他点出来的武官,此刻就站在霜湖龙女身后,显见得是她的部下。 陵游侧目,淡声问道:“龙女羡慕?” 霜湖仿佛看不到陵游面对她时的那些桀骜与不屑似的,浅笑道:“彤华君从前狮群随行的大场面,见者有几人能忘?也不是谁都有彤华君的好福气,能得小神王的效力。” 云瞻听到这话方才恍然,这陵游真身原是只神狮,难怪方才他说完那句话,陵游要拿那妖狮吓唬他。 霜湖这话说出口,仿佛是吹捧之语,但即便是云瞻这样不知情的人,都能听出其中浓浓的讽刺之意。 他明显能感觉得到,在霜湖龙女这句话说完之后,彤华的眼神更凉了。 昭元就坐在彤华邻座,此刻余光瞥见彤华表情,立刻开口打断霜湖龙女,道:“那都是彤华幼时顽劣闹出的笑话。龙女不曾在场,怎么倒说得像亲眼看过似的?” 她一副好姐姐的模样,在为彤华开脱解围。 在场人见到这一幕,纷纷又一次在心里感叹,昭元君不愧是定世洲未来的继任神主,当真是好气度。 比其妹阴晴性情,不知好了多少。 而霜湖龙女是长晔得力臂膀,既然针对彤华,自然也针对定世洲。 她干脆直接调转方向,同昭元道:“昭元君好气度,果真大方明理。既如此,方才这位仙君口中所说惩罚,昭元君可认?” 说到底,天界是神族的地盘,所有规矩如何解释,不过是这几位动个嘴皮子的功夫。妖狮这一场小乱子,能在陵游回来之前揭过,就证明不算大事。 上天庭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无缘无故惩罚一位天神,霜湖和昭元没什么大仇,也不是非要逼她受罚不可。 但是既然今天争执起来,不过是借故开口,要下了定世洲的脸面,免得她们一贯嚣张猖狂,骑到天界的脸上。 云瞻这才了悟方才彤华和陵游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彤华一向和昭元不对付,乐得看她受罚,但是姐妹同属定世洲,又要回护定世洲的脸面。 何谓一损俱损,二人岂能不知? 她们姐妹,是又想给对方颜色,又不能鹬蚌相争,让旁人占了便宜。 昭元唇角含笑,目光转向上首,同长晔道:“此事既出,我自无可辩驳。既是帝君要赏这位仙君之请,我又岂好驳回?” 她口中如此说着,人却没有动作。在她话音落定的瞬间,她身后随侍的使君立刻上前,自愿为她受罚。 定世洲的位置摆在那里,罚是不会罚的,长晔淡淡揭过,打算赏云瞻一个武官去做。 云瞻无所谓这事怎么处置,上面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但这一场剑拔弩张的局势在此刻的调解中忽然平静下来,怎么看都有种虎头蛇尾的诡异感。 他总觉得这事应该没完。 果然,他低着头,听见了来自彤华的一声嗤笑。 她偏不是明理的人,偏不让这事过去。 彤华一把将手中酒盏向前掷了个粉碎,冷笑道:“霜湖龙女非要论罪行罚不可,看来今日监刑之人是有了。既如此,今日罪者,不妨论个分明。” 她语气咄咄道:“我倒是奇怪。礼官应是当场验过那妖狮禁制,才敢置于此处。怎么这么巧,开宴时让它跑了出来,惊动了帝君,又全身而退,还赶上两道天门守将,都恰巧不在当场?” 霜湖怒道:“彤华,帝君面前含沙射影,你好大的胆子!” 彤华道:“上庭无小事,我是为了天界安危着想。” 霜湖冷笑道:“天庭运行周转,自有法度规矩。何时轮到你来揣测,你来做主?” 彤华抬了抬下巴,倨傲道:“龙女倒是界线分明。我倒要问一句,既是各司其责,明宿神王愿意托孤与谁,轮得到龙女过问?陵游愿做璇玑使君,此乃定世洲事务,何时又轮到龙女插手?你冒犯于他,将神君与此妖狮相提并论,这可是南海、乃至天界该有的礼节规矩?” 来了来了。 诸仙沉默。 看看,这就是彤华君和霜湖龙女每回见面分寸必争的场面,从鸡毛蒜皮扯到两方对立,相当令人钦佩。 原先当了第一枪的小仙云瞻,早已扔在下面无人在意,这二位暴脾气的神女把两边的脸面都豁出去,非要争出个高下来。 这种时候,群仙大多沉默低头,不敢招惹,连长晔与纯圣也视若无睹,顾左右而不理。 针锋相对里,只有一人冒着风险开了口。 “彤华,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长晔座位两侧,一是纯圣公主,另一便是此人。 这明显是位地位颇高的神君,长相却颇年轻,形容也简单。他始终散漫自在地坐在长晔一边,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直到此刻二女争执不下,方才介入。 他轻松一开口,霜湖和彤华双双压下了气焰。 神君语气十分温和,缓声道:“原都是误会一场。你二人追溯其上,也是一家,何必如此?今日之事,定世洲与上天庭各负半责,出了此地,都不必再提。” 众仙垂首喝酒,看来今日这一场争执,终究还是定世洲落败。 而这神君又道:“我瞧这位仙官胆识过人,又精通律法,实在难得。今日便斗胆向帝君讨个人情,将这小仙要去,予我座下掌刑仙官,做个副手罢。” 掌刑仙君项固是三界初分时他自人间点化而来,在凡世时便是个恪守道法的刚直之人,曾痛斥侍神者叛神之行径。自飞升之后掌管天界刑法,多年来从未有差。 听闻此言,长晔笑同他道:“我岂有不应之理?今日之事,就如高逸之言办罢。” 竟是高逸君符舜。 当初创世诸神开辟世界以后,灵力得以流通周转,诞生了十二位天生神,皆为创世神座下弟子。这位高逸君,便是十二上神为首的一位。 二代神中,论修为之深厚,除却父神双子,便是这位了。 符舜既给了台阶,众人也就顺坡而下。但彤华连长晔的脸面都不给,又岂会让步。 她带着一点讽刺之意道:“我瞧天界安然太平,掌刑仙官长日无所事事,还缺这么一个不知深浅的副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查问 符舜面上犹然带笑,抬手示意项固上前,道:“你自己答彤华君的话。” 项固面如黑铁,刚正不阿,办案时向来是不说一句假话。他笔直立于场中,第三次在心中宽慰自己,这都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小仙这里繁忙,确实有些缺人。难得有一位通熟律令的仙官,小仙确实心痒。” 彤华扯了扯唇角,用一副你尽管骗鬼的表情看着项固。 符舜于是招手唤来仙侍,亲自斟了一杯酒,命仙侍送去彤华面前,口吻温和道:“难得向你讨个什么,竟如此不愿?如此吉日,众目睽睽,只当给我个面子罢。” 彤华依旧是威风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抬眼看向符舜。她面上没有半分居于人下的赧然,仍然傲气得不可一世。 敬酒的仙侍,不由得躬身更低,冒出冷汗。 彤华与符舜对视片刻,收回目光,轻轻瞥了一眼陵游和他手下那金色妖狮,顿了一瞬,方抬起手接过酒盏,放在了桌面上。 琉璃酒盏触上桌面,发出轻轻的一声响动。 仙侍暗暗呼出一口气,迅速退离了彤华身边。 符舜垂眸,温和笑道:“多谢彤华。” 前一句惩罚,似乎是定世洲落亏,可他如此平和宽厚的态度,又将彤华抬了起来。 符舜正要吩咐守卫将那妖兽带走,陵游却立时将把妖狮拢于一灵珠禁制之中,顺手收了。 他面色如常,迈步回到彤华身边坐下,半分没有要交出来的意思。 彤华也没说什么,明摆着,就是要将这妖狮带走。 昭元看了一眼,起身执酒与上位道:“这妖狮驯化不力,贸然带来,倒扰了公主大宴。还请公主首肯,让我将这妖狮带回定世洲去。” 昭元请求,纯圣公主自然应允。于是外间仙侍得了指令,鱼贯而入,奉花献酒,继续热闹,将这一段插曲彻底抛了过去。 而彤华与霜湖,此刻谁也不曾低头,即便生气,也不肯先行离席。 女子间的较量自幼稚到高深不一而足,什么样的方式都得来一趟。 谁先走,谁就输。 昭元偏头看了彤华一眼,道:“霜湖今日说话过分,你和她面对面,竟还能坐得住?” 彤华反问道:“长姐在我旁边,不也坐得住?” 昭元浅浅一笑道:“妹妹胡闹罢了,难道我做姐姐的,还要和你计较吗?” 她将她在北地那一场经历全部说成是胡闹。 彤华眉眼倏然冷了三分,语气微沉道:“我的使官死了,也是胡闹吗?” 昭元看她,就像在看一个不讲理的孩子,温柔道:“你不知轻重,不守规矩,把那妖物犯下的账,算在我使官的头上。若是我不停手,你是不是还要继续和我耗下去?你耗得起吗?” 她轻轻笑了笑,回过头欣赏舞蹈,十分不在意道:“妹妹既然一贯喜欢狮子,那妖狮便送给妹妹了。” -- 对面,项固与符舜眼光对接,会意颔首,而后转身对云瞻使了个眼色,二人一道向外走去。 云瞻跟上项固,回头瞧了一眼,看见彤华与陵游同案而坐,给陵游倒了一杯酒,动作自然无比。 他们从众仙身后无声走过,云瞻听到众仙凑到一起的窃窃私语。 “便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也太亲密了些。” “明宿神王何等英武,只叹十万天兵毁于一朝,眼见着阖族就只留下这么一个独子。虽是式微了,可论起出身和修为,倒也配得上。” 云瞻眉毛跳了跳:彤华和……陵游? 却另有一人道:“定世洲权柄滔天,明宿九族俱灭,未见得般配。不然从前平襄神尊怎么特地提拔了手下的仙族少君,送到璇玑宫去?” “平襄神尊的妹妹当年出降仙族,听闻那位仙君就曾做过她的使官,细说起来,倒也不是没有先例。” 云瞻囫囵听了一耳朵,有心想要知道更多,可惜项固脚步匆匆,很快就带着他离开了那一片。 二人走出没多远,迎面便见一群彩衣仙姬,头梳高髻,腰系彩缕,足下踩着高头履,身若扶风地行了过来。 项固瞧见了,侧身行礼道:“掌刑见过北穹公主。” 云瞻虽不知是谁,也跟着抬了手。 当先那仙姬衣着更华丽些,薄如蝉翼的臂帛上都用金线仔细地绣了花样。她怀里抱一把新制的瑶花琵琶,含笑对项固回礼。 她生得一副笑模样,点了妆后更是亲和美丽,即便对着项固这样有名的黑脸仙官,依旧笑意盈然。 项固退后两步让开道路,等她入场,这才与云瞻往外走去。 “这位是北穹仙帝的女儿,封号琼音,素善音律,凡有高天大宴,皆有她一支乐舞琵琶。你今日赶得不巧,没眼福了。” 云瞻笑了笑,没有言语。 不是没耳福,却是没眼福,那便是弹得不够好。 既然不好,又还有什么可惜的? 但再迈步时,他仍是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 离得远了,只有琵琶乐声遥遥传来,却什么也看不到。 云瞻还记得,当年在人间师门学习乐理的时候,那个活泼的师妹小七,弹得一手好琵琶。 -- 项固带着云瞻一起,顺着那妖狮所经之处一路向下。云瞻方才上来时因乘陵游之云,行得太快,此刻方才仔细看见这一片狼藉。 二人不禁拧起了眉。 陵游一点没说错,即便有仙兵追逐堵截,这妖狮依旧一点错路没走,几乎是直往天门而去。 席上各位神子的漂亮话可以几句带过,但该查的事情,依旧还是要查。 项固问云瞻道:“那妖狮冲下来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云瞻答道:“在通文殿与主事仙君看书。我听见吵闹之声,便看见那妖狮冲下来,所以就冲出去先拦,之后……小神王便来了。” 他顺口想说使君,话到嘴边,顿了一下,硬生生改了口。 项固自然听出来了,满意地笑了笑。 项固来到通文殿前,杜长年依旧是坐在院子里喝酒,看见有人来,方才放下了酒盏,笑着起身迎道:“掌刑仙官难得来下天庭。” 项固看着面前这个三分醺然的醉鬼,皮笑肉不笑道:“是啊,自打你走了,我特别清闲。” 当年杜长年屡屡犯禁,项固没少和他打交道。天庭少见这样会犯事的大才,项固至今难忘。 闲言几句,杜长年这才知道云瞻要离开七重天。他颇可惜地说自己少了个能说话的人,可面上却没什么可惜。 项固去查看通文殿前被毁坏的痕迹。云瞻正要跟上,杜长年却拉了他一把,低声问他道:“你跟使君走后,有没有听他说什么?” 云瞻摇头。 杜长年眼底露出一点失望,但随即被笑意掩盖,道:“那没事了。恭喜你升入上天庭。” 项固已然去看那个被陵游踩出来的大坑了。 那妖狮原身巨大,这坑里的砖石都碎成齑粉,上面还残留着陵游那一剑留下的黑色血迹。 痕迹明显,可以看得出陵游用了多么大的力气,也能看出那妖狮是有过一番剧烈的挣扎。细微的痕迹做不得假,怎么看都不是做戏。 项固心里微叹。 天下狮族,俱尊一主,即为大荒神洲西境的六翼青狮。明宿老神王的母亲曾出身六翼青狮一族,陵游又是明宿老神王的儿子,故而也算是带着一点六翼血脉的。 大荒如今已经覆没,六翼青狮一族也早就绝世。凭陵游的血脉,天下狮族见他,本应尽当臣服才是。 可如今,连一只普普通通的妖狮,都敢如此反抗陵游,可见狮族如今早就不比以往。 若是上天庭那位帝君亲眼得见,不知该有多么高兴。 项固详细询问了云瞻几句,而后叫来七重天驻守天兵,叮嘱仔细记录,最后与云瞻一道,顺路去七重天官署更换云瞻的任免记录。 离开前杜长年特意来送,云瞻念及杜长年借他看了三百年观世镜的情分,站在云上回望了一眼。 那广袖宽袍的仙君杜长年站在殿前,眼神空远,不知所想。 项固顺着云瞻目光望了一眼,多问了一句,这才知道今日杜长年曾主动向陵游示好。 项固啧声道:“杜长年当初得彤华君青眼,彤华君为他能得高封,不惜在大殿上与霜湖龙女大肆争执。便是当初他遭贬斥,也有不少人觉得,凭彤华君那样护短的性子,必然是要为他出头。谁知这么多年了,仍是无人问津。” 云瞻怎能不知项固句句都是提点,此刻沉默下来,想起杜长年先前闲言,说上天庭争斗不休,于人间不过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果不其然。 二人回到华满园,特地又去找了一回今日登记献礼的礼官,确保那妖狮交到礼官手上的时候,禁制没有一点问题。 项固一身轻松道:“这就成了,回去复命罢。” 云瞻皱眉问道:“就这样?” 项固颇有深意地笑道:“确保定世洲没有祸心即可,你还想查谁?” 此事的源头不在定世洲,那就是上天庭有人授意。而上天庭中,又有谁能这样大胆,敢在长晔的眼皮子下生事? 再查下去,就实在是太不懂分寸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端水 二人这一圈走完用了许久,待回到华满园时,园中神仙已不如初开宴时坐得那般规整,三五成群地散在了各处。 项固遥遥往中庭一望,符舜的座位空着。 他拉住一个今日主事的仙官问道:“可知高逸君去何处了?” 华满园广大,前是诸仙谈笑,后是众神清闲。那仙官给项固指了个方向,特地提醒他道:“彤华君也在后头,见到了记得躲远。” 项固与这仙官相交不错,好笑地多问了一句道:“一只狮子的事儿,又没掀起什么风浪,彤华君还气着呢?” 那仙官摇摇头,交代了手里的事,与他向旁边走了两步,无奈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 这另一波风浪,是从北穹公主琼音,走入中庭那一刻掀起来的。 琼音向众人见礼之后,便侧过身去,抬起了那把精致漂亮的瑶花琵琶,亭亭静立。 场中二十四仙姬各成其势,踏在云雾之上摆好队形环绕住了琼音。鼓声起,乐声扬,她手指自弦上一勾,翩然舞动起来。 为贺今日纯圣公主之生辰,琼音特地提前编了新曲,练了三年的新舞,期间一段反弹琵琶惊艳绝伦,摆下的腰肢宛如杨柳拂堤。 琼音耳侧听得一众仙家合掌赞叹,心中十分得意,暗道这一回偏要让那位千年来都不待见她的雅乐仙姬好好瞧瞧,到底谁才是这上天庭的绝世妙音。 乐声渐促,她指法愈发缭乱,面上笑意漂亮得夺目,心里得意之色也渐起。 她余光不自觉往座上瞧去,看见彤华平平淡淡地拿着玉箸,伸到陵游给她递来的瓷盘里,夹了一小块切好的花糕送入口中。 场中舞乐动人,满座目不转睛,便是那雅乐仙姬,也未曾移过目光。偏偏就只有彤华一个,连头也不抬,好似场下究竟是什么,都吸引不了她的目光似的。 她就是故意的。 琼音想着,心里霎时便生出一股恼恨来,这一点情绪迅速放大,立刻手下一颤,错了半个音。 场上歌舞升平,这一丁点的错落在其他乐器的合奏里,半分都叫人察不出来,场下也不过就是那位雅乐仙姬脸色平了平。 可琼音心头猛地颤了颤。 她立刻抬头,果然看见彤华偏头瞥了过来,那一双漂亮的眼睛秋水涟涟、滟光灼灼,带着三分诮意、三分趣意,轻轻地冲她笑了笑。 琼音气得眼红,咬着牙将琵琶转到身前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把剩下的弹完,做出一个漂亮的收尾。 长晔当先为她鼓起掌来,赞她技艺精进。 但琼音此刻只觉羞耻,强忍着与长晔和纯圣公主说完话,便退下去,气呼呼地把她那把珍视不已的瑶花琵琶随手扔给了身边的舞姬,一个人转出了场中。 北穹仙帝便是听不出那乐曲里的错误,也能看得懂自己女儿的脸色。此刻见她如此,便知道她心里是在想些什么,又为何如此。 他望了一眼彤华,心中无奈地轻叹口气,站起身来,执杯去敬长晔和纯圣,为琼音的离席圆场。 他德高望重,长晔满饮,将此事平平淡淡地带过。 当初,长晔亲封了四位仙帝掌管四方,除却东方仙帝正在闭关,其余三位今日都到场。故而在北帝敬酒之后,其余二位也陆续起身。 第三位敬酒的,是南极仙帝。 南帝敬过长晔与纯圣,不曾归座,而是转身走向了四海龙族的席位之前。 也就是不久之前,南帝与南海有些来往,因此得了霜湖龙女的一分便利。南帝与几位龙王交谈对饮后,便走向了霜湖。 霜湖是天生神龙,南帝是凡人成仙,若论身份,她原是受得起这一敬。但霜湖一向有礼,不会让南帝伏低姿态,便起身与他同饮。 这位南极仙帝在四位仙帝中功绩并不突出,却从来没有过错,靠的就是炉火纯青的端水功夫。 他敬过霜湖,又来到彤华面前。 前些年他小女儿顽劣,在人间闹出些是非。彤华知道后提醒了他两句,好在是及时止损,没有后患。 南帝一贯疼爱女儿,此后更是对彤华再添三分恭谨,今日宴上相见,也没有不敬一杯的道理。 就是这一杯坏了事。 这一杯酒,若是彤华喝了,也就过去了。 可偏偏彤华身都没起,淡淡否道:“我近日身子不好,不喝酒,南帝勿怪。” 这话原本不是推脱。 她前段时候因在人间北地用控神之术,身体有些亏损,陵游日日盯着她喝药休息。若是今日再喝酒,势必与药性相克。 可旁人自然不是这样想的。 这一语出,席上众仙的目光又暗暗投了过来。 众仙心道:又来了! 八成是看不惯南帝先去敬了霜湖,这才下了他的面子。彤华君连高逸君的脸面都不给,南帝岂能另得彤华青眼? 南帝倒也与彤华打过几回交道,多少知道她脾气,不觉得她是在针对自己。更何况,他见惯了风浪,心里就是想多了,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 于是此刻,他也只是道:“彤华君身体要紧,是我思虑不周了。” 对面霜湖龙女黑着脸冷笑一声。 陵游站起身来,拿了面前的酒樽,命仙侍斟满,同南帝道:“彤华身体欠佳,连日用药,喝不得酒。这杯酒我来替她,南帝勿怪。” 彤华的身体有些问题,这在天界是公开的秘密。陵游主动解释,又满饮此杯,给足了南帝脸面,免得他下不来台。 南帝谈笑对饮,关心了两句彤华的身体,便自如地归了原位。 只是这一出后,上来敬酒的就谨慎多了。大多是只敬长晔与纯圣公主,偶有几位关系与四海相近的,皆下来敬霜湖一杯,却对彤华视而不见。 此处到底不是定世洲,又有谁敢为了奉承彤华而下帝君的脸面,一时间显得彤华处倒清冷了些。 霜湖一连喝了几杯,心中终于有些畅快。 又有一位水君,辖地在东南交汇,算是霜湖的部下。他敬过四位龙王后,先敬了霜湖,又转向东海席上,同一青衣神君道:“五太子。” 这水君面上神采奕奕,丝毫不觉一旁的霜湖,已然露出警惕神色。 她在心中暗骂此子愚蠢。 五太子玄洌,原是安安静静坐在席上,从头到尾置身事外,万万没料到这一出竟也演到了自己面前。 他轻轻笑了笑,没拿杯,口中道:“你属地虽在东南交汇,却归南海统辖。我出于东海,封在内陆,更是与你无交。仙君这杯恐怕是敬错人了。” 东海龙王在前,瞥了玄洌一眼。玄洌只装作没看见,扶了扶额头,伸手让身边仙官扶了自己起身,口中说有些醉了,要出去透透风。 他经过霜湖身边,霜湖起身道:“兄长往日海量,今日怎么醉了?” 她口吻不再倨傲,亲近之中亦有恭谨之意。 玄洌漫不经心道:“猝不及防,喝得急了。” 霜湖见他表情尚好,便道:“开宴头一日,往来是多些。我陪兄长出去走走?也正好躲几杯。” 她是因为那仙官的莽撞,此刻特地来示好解释,玄洌心知肚明,笑觑她道:“你不与彤华斗气了?” 霜湖嘴硬道:“我与她也不在这一日两日。” 玄洌往对面看了看,淡道:“你猜,我若与你再多说几句,等会儿还哄不哄得好那位祖宗?” 霜湖就知道他方才拒酒是为了彤华,不满道:“她给你们东海是灌了什么迷魂汤?兄长下了我这妹妹的脸面,送去给她做人情?” 玄洌不与她争辩,只道:“妹妹坐罢。不辛苦妹妹了。” 他一路行去,站在台下同身边的仙官说了两句,便负手立在原地等候,只回过头来看向彤华的方向。 众人眼见着那仙官应声而来,走到彤华的席位之后,来请彤华。 上天庭这些仙官纷纷心中赞叹:神明就是神明,作起来也是别具一格,千万年不带重样,实在是好看。 彤华早年与东海有些不痛快的旧事,不大乐意在众人眼皮之下和玄洌来往。她拒绝了一遍,那仙官却又请一遍,她升起些不耐烦,正要再拒,抬眼看见霜湖不大开心的模样。 这下她开心了。 她施施然扶着仙侍鱼书的手起了身,朝着玄洌走了过去。她连刻意低调的作态都没有,故意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和玄洌并肩走出,把霜湖丢在场中。 二人皆面目含笑,可彤华低语的口吻却分外讽刺:“你还真是会心疼妹妹,瞧着霜湖对我耀武扬威,赶紧把我叫出来,好让她少喝几杯。” 玄洌无奈道:“霜湖与你都是我的妹妹,我有心一碗水端平,你们两个倒都埋怨起我。” 怎么能端平? 看从前,二人先祖是同生创世神,故有符舜方才的一家之言,只是虽然都可称作兄妹,到底亲疏有别; 看如今,彤华坐享三洲供奉,霜湖不过一湖之地,二人部下势力比起来,也是相去甚远。 她们真要斗起来,玄洌这一碗水,怎么端得平? 彤华没将这虚言入心,听过便忘。 华满园中花树繁茂,二人走在白石小径上,玄洌几次伸手,为她抬起头顶花枝,让她先过。 她与他闲话几句,待离得远了,到了一处僻静无人之处,便要与玄洌分开。 玄洌无奈道:“莫要生事。” 他仿佛吃准了她借自己邀请离席,是为了去惹是生非。 彤华哼了一声,趁他不备,狠狠踩了他一脚,扭头就走。 玄洌失笑,在这里孤身坐了好一会,直到时间过去许久,神识感觉到自己的部下来寻,这才缓缓踱步出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私言 彤华的确另有目的。 她早就觉得席间无聊,奈何没有什么理由可供她离开,又不好支开陵游。玄洌既然主动邀请,倒给了她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她打发陵游不方便,但打发玄洌还是简单的。待离了玄洌之后,她便立刻按照先前密讯相约,去见了一个人。 彤华足够谨慎,与那人在一僻静阁中相见,让仙侍鱼书在外守着,还特地设下了结界禁制。饶是如此,她也并未多言,只是几句话的时间,便退了出来。 她步履生风,几步又重新回到园中繁华之处。 天界常是惠风和畅的天气,彤华行在石径花树之下,一把十二骨竹丝折扇松松地执在她手间,被她举在额边挡着日光,轻薄的绢面透光,有花影落在她美丽的脸上。 阴影里,她眼瞳似翻滚黑海,汹涌又危险。 “今日之事,莫与人言。” 鱼书方才没见到对方,也什么也没听到,但见到此刻彤华的表情,便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 彤华此言之意,是指除了其他人外,连陵游也不能说。 鱼书会意,垂首称是。 二人走出一段,听见身后有人相唤。 彤华听见是符舜的声音,驻足间已恢复了寻常表情。她回过头,持扇的手没放下,头却低了低,目光自扇下望过来。 她肩膀随这个动作不自觉地微微向后一沉,露出衣领上一截修长雪白的颈子,整个人挺拔又曼丽,只是眉尖微微蹙着,仿佛是被扰了清静。 花下美人,比这园中锦簇花团还要美丽十分。 符舜迈步上前。 鱼书行礼,会意地退开几步,留他们放心说话。 彤华换了只手继续挡太阳,抬眼懒散地瞧着他,问道:“做什么?” 符舜早看见了她与玄洌出去,特地找了个仙侍,命他若是见到二人分开,便回来报给自己。 他原道二人为免众口非议,应当很快分道,却没想到那仙侍找到玄洌之时,已经过去了许久,而彤华更是没了影子。 符舜费了些功夫才寻到彤华,此刻背手站在她面前,目光颇有些无奈之色,口中道:“彤华,我以为你如今狂妄归狂妄,却不会再使小性子了。” 彤华才不听他的道理,偏首道:“你也不会惯着我,方才又何必帮我?” 符舜颇为头疼道:“方才你闹起来,有什么好处?定世洲和陵游的脸面都不要了,就为了全你争强斗狠的心思?” 彤华反问道:“你觉得我争不赢?” 符舜无语道:“这是争不赢的问题吗?” 彤华扬眉道:“是昭元先多管闲事,又借故挑衅。” 符舜见彤华听不进去,手指微动,在二人周身设了个隔音的结界,这才与她微微说明了三分,道:“能忍则忍。今日我能将他带走,明日若你我不在,谁来保他?” 彤华这下转眼望向了他。 符舜以为她知晓利弊,自己这句话应当是说动她了。 可彤华开口却是:“你知道了?” 符舜无奈道:“我是因为……” 彤华打断他道:“无论是因为什么,让这事断在你这里。” 她心里早有准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瞒了三百多年,已是难得。 她唇角抬了抬,没有笑意,只有狠意:“我很快就会有个了断。” 符舜轻叹,劝道:“不要再冒险了,彤华。无论是为谁都不值得。” 但彤华却道:“我是为我自己。” 她眼波盈盈,目光里带着固执和倔强,逼问他道:“你还会继续护着我的,对罢?” 她在利用他,他当然看得出来。 她眼神里所有的可怜都是伪装的假象,她才不害怕。 而他果真没有拆穿。 彤华目的达成,转开目光,看见那边远远走来了两个人,俱是板着脸的紧张神色,仿佛见着她是见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她无声轻嗤。 说着站在她这边,不是还叫人去查她了吗? -- 来的正是项固与云瞻。 他二人听那仙官说完宴上风浪,便到园子后头来寻符舜。 项固一路都念叨着莫要碰上彤华,谁知这就撞见了。 那遥遥花枝底下,凭栏站着与符舜一道说话的,不是彤华又是谁? 项固立时头皮发麻。 他停在原地,想着符舜看见他来,应当便会与彤华分开,到时他再过去,便不至于再与彤华撞上。 谁知彤华闲闲地晃了晃手里折扇,半分没有要走的意思。而符舜向他示意,要他上前回话。 项固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符舜问道:“如何了?” 项固一五一十回答道:“那妖狮确是一路向着天门而去,应是被有心人提点过。我问过今日登记的礼官,给妖狮用的降妖禁制是上古传袭下来的禁制,万万没有问题。” 彤华收了折扇,敲在掌心,笑道:“这可好笑了。那禁制能解开的人不多,我与长姐人坐在台上,各自的使君跟在身边,若不是我们解开的,还有谁啊?” 她是明知故问,项固却倍感尴尬,不好再继续答了。 他总不能顺着这话,说是上天庭有人捣鬼。 上天庭是帝君长晔的上天庭,若是有人生事,岂能没有先经过他的授意? 再说下去,就不合适了。 云瞻跟在项固后头,虽没出头,也没被为难,可经过今日这一大堆事,依旧体会到了彤华的难缠。 他再次想起那句关于彤华“无往不利”的评价,心里顿时十分同情起这位掌刑仙官来。 符舜轻咳了下,提醒她收敛一些。 彤华于是瞥他一眼转过身去,朝来时的方向走回去了。 符舜唤她道:“不和我回去?” 彤华道:“我去消消气,免得忍不住再生出事来,惹得你们又烦心。” 言罢,扶着鱼书,步步走远了。 符舜也没什么参宴的意思,回去之后同长晔说了一句,二人便一起离开了。 长晔一走,场上明显宽松许多,纯圣与昭元坐去了一边说话,诸神仙三五成群,觥筹交错。 项固倒是没跟符舜一起走,拉着云瞻走到了廊下清闲地,闲看着聊起天来。 云瞻正欲伸手为项固斟酒,忽见桌上爬来一个小人。 那小人的身子不过一个拇指大小,四肢俱全,倒是头比身体还大了一倍,没有嘴,只有两只硕大的眼睛,一前一后地贴在脸上,睁开时几乎覆盖了整个头部,仅余的左右两侧,满长着两只阔耳。 只要头部稍微一转,便是实实在在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小人抱起酒壶,稳稳地走在桌面上,给二人斟满两杯酒。 项固执起酒杯,同云瞻介绍道:“此为耳目灵。除神族外,耳目通灵,无所不能知,非刑司仙官不见不知。你既来了刑司,记得也莫向外说漏了嘴。这只耳目灵,今日便送你了,权当我贺你升迁之喜。” 言罢,那小小的耳目灵放下酒壶,拱手向云瞻一揖,复又向他伸出一只手。 云瞻望了一眼项固,项固正为自己斟酒,不去管他。他顿了顿,方伸手与那耳目灵轻轻一触。 刹那间,耳边杂音消寂,只剩无数灵线绵延不绝,以他为中心,铺天盖地地向外延伸而去。 左边,笑那四海兄妹,本为一家,却又不合; 右边,说那北穹帝姬,心高气傲,画虎不成; 前边,谈那璇玑二神,亲密非常,形影不离; 后边,聊那四代神女,昔日旧友,反目成仇。 无数声音争先恐后地顺着灵线闯入云瞻的脑海,却并不纷乱。 项固垂首饮完杯酒,又给自己续上一杯。 他手下耳目灵众多,显然也听到了那些闲话,三分奇道:“都这么久了,竟还有人记得,那二位是昔年旧友。” 他满饮一杯,轻松道:“你我正好在此躲个清闲。你若好奇,我给你讲讲?” 云瞻对这句话有些诧异。 他虽发觉项固并非面上那般一丝不苟,但也未曾想到,他是个爱与人闲聊的性子。 被他收下的那只耳目灵没有嘴,但因为认了主,心意倒也能相通。 这耳目灵只认现主,感觉到云瞻心里的想法,便立刻将把项固卖了个一干二净,同云瞻道:“掌刑仙官好听各处闲谈趣闻,三杯酒醉之后,口无遮拦,有问必答。” 云瞻瞬间头大,离了杜长年,又来个项固。怎么换了个上司,偏偏还是个醉鬼? “方才怎么不说?” 耳目灵正经道:“一杯酒时,他为吾主,吾自会监管他莫要贪杯。二杯酒时,你已与吾结契,你不曾问,吾便不答。” 三杯酒时,他已醉去,阻拦不及。 项固在一旁笑道:“我口无遮拦,人却清醒,你两个莫要在一旁说上司闲话。” 他看着云瞻沉默,问道:“当真不好奇吗?” 云瞻微顿,道:“我以为不该问的不问,是起码的规矩。” 项固顺着他的话道:“你说的没错。但上天庭关系盘根错节,你一无所知,只怕举步艰难。” 话都递到了这儿,云瞻瞧他一副快要憋死的模样,于是问道:“这二位神女,有什么渊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传闻 渊源说来俗套。 四海龙神子嗣众多,可惜大部分是蛟,没几个是神龙。霜湖龙女是龙,是天生神,是南海最受宠的幼女,也是龙族最为优秀的公主。南海龙王挑了一圈,最后在自家兄弟的子嗣里,选中了东海的九太子。 那时候,这是所有四代神里最出色的神君。 项固铺垫完前情,方讲到转折:“四海齐聚,宴上提起霜湖婚事。本该皆大欢喜,谁知九太子竟在众人面前坚决拒绝,宁可受罚,也不认此婚约。霜湖自觉失了脸面,去和九太子对峙,这才知道九太子早就和彤华君情投意合。” 云瞻不信,道:“定世洲为了保持中立,开辟之初便定过规矩,坚决不与别族通婚。便是平襄神尊的妹妹,也只是出降定世洲仙族。他们二人怎么可能有关?” 他们若真有此事,便是将天庭、龙族和定世洲的脸面和规矩都踩在了脚下。 且不说别的,单论彤华,如何现在还能这样手握大权、盛气凌人? 项固心道:他倒是对定世洲很熟悉。 他口中没多追究,道:“我从无爱纪就跟从高逸君。霜湖当年一闹,从九太子的寝殿里搜出了彤华君的臂帛,知者众多。我又不是没见过,骗你做什么?” 这事传出去不好听,上天庭和定世洲都瞒了下来。但这几乎坐实了彤华与九太子的关系,霜湖才因此不肯放过。 云瞻微微拧起了眉,心里犹然不信,问道:“然后呢?” 项固道:“九太子为了护住彤华君,将所有错都认了,最后罚他剥去神籍,贬下凡世,永世不得归位。而彤华君矢口否认与九太子的关系,一点罪都没受。霜湖为此迁怒彤华君,但天界无法插手定世洲,她也只能不了了之。” 项固换个姿势继续道:“帝君看重九太子,自然心痛。但九太子在人间轮回一千年,苦难受尽,转生成了个英明帝王的命格,功德圆满,便好归位。这样顺利的渡劫受罚,若说少了定世洲帮扶,也不可信。” 云瞻怔住了。 他之前只是猜测,人间那段旧事,也许是彤华瞒着旁人私自下世。 此刻若说彤华是为了这位九太子,好像一切都可以说得过去。 云瞻有些僵硬道:“可今日东海席上,并无九太子。” 项固道:“东海那位五太子,本也是个年轻有为的神君,但自九太子风头渐起后,便没了动静。彤华君在人间横插一手,硬生生坏了九太子的帝命,如今过了三百余年,听闻他在人间依旧平平无奇。至于东海呢,这些年就一直在五太子的手里。” 三百余年。 英明帝王。 云瞻心头僵硬,脑中浮起卫旸的名字,却又默默念着“不要是他”。 若是这一切都是彤华与那位九太子的一场闹剧,那他与同门在人间走过的一生,又算是什么? 他手在袖中紧攥成拳,浑身发凉,不甘问道:“那位帝王,叫什么?” 项固满不在乎道:“谁知道?” 是了。天庭厌恶凡人,是不会垂眼去看人间的。 项固吹着和风,觉得今日机会来得妙,正好将这新来的仙官好好提点提点,也省得在上天庭做事,却看不清彤华君诡变的面目。 她是这天界传言中的一等奇闻,而传言不一定为假,真相不一定是真。 有的时候觉得看清了她,其实过了十年、百年、千年,便会知道,其实自己根本不明白她。 而云瞻被这荒诞的天宴传闻当头一击,往日旧事,一一破碎。 原来,他是真的从不曾认识彤华的。 项固瞧着今日一片太平,心里想着无事,便没再听耳目灵的消息。 谁知还没舒服多久,一边急忙跑来一个仙官,慌乱道:“仙君快去看看罢。霜湖龙女与彤华君在无尽池那边起了争执,现如今动起手来了。” 项固拧着眉起身。 云瞻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身,一片混乱,将杯中一直没喝的酒水一口干了,撂下杯子跟上。 这入了口才发现,那耳目灵给他们倒的是什么酒,分明就是普通的水罢了。 三杯酒,三杯水。 他目光变深,看向前方项固的背影。 项固在追问那仙官:“找过南海了吗?” “几位龙王都回去了,南海其他几位太子公主在霜湖龙女面前都说不上话,只能去找东海的五太子。五太子正下棋,说走不开。” “找过昭元君了吗?” “昭元君与纯圣公主说话呢,只叫出来了她身边的使君。那位使君大人说,彤华君与龙女也不是头回斗法了,从没有‘半途而废’的先例。若是想要两边都说得上话,那只有五太子去才行。” 项固脚下飞快,又问道:“西海三太子呢?明宿小神王呢?” 小仙官都要急哭了:“都在无尽池。一个鼓掌一个叫好,不仅不拦,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呢。” 他头回遇到这二位神女闹事,明显六神无主:“我听说您处理过不止一次了,才来找您的,这可怎么办啊?” 项固一个头两个大,劝架的都不来,他来能怎么办! 无尽池就在后园,亭台轩榭,围着一汪清透湖水,原是华满园一处绝佳景致。此刻再看,早就被毁成另一副模样。 项固刚到,便有刑司仙官过来向他见礼。 项固问道:“记了吗?” 那刑官颇有经验,不慌不忙道:“来了四位同僚,四处散开来,一一都记了,没有遗漏。” “记多少了?” “约有十几页了。” 话音刚落,那边又是咚的一声巨响,岸上亭子彻底倒塌。刑官忙回头看了一眼,又在自己手上的簿子上快笔写起来。 项固麻木地看着面前断壁颓垣,与身后的云瞻道:“记住了,以后碰到这种事,先来跟前守着。别去劝,劝不动,还赏你一顿打。就在旁边记着,毁了什么,坏了什么,等完了去找她们讨。” 云瞻看向池水上空的两位神女。 霜湖在此处的优势得天独厚,那柄银蓝色的长剑所到之处,无尽池水皆追随而至。无尽池水不竭,则她之力源源不断。 彤华亦手执长剑。那长剑瞧着是长夜深黑的颜色,微微变换角度,却有月光寒星般的银色光芒。而她挥舞之间,长剑竟生火焰。 那火焰瞧着薄薄一层,只围着剑锋而生,可池水稍一靠近,立刻便蒸发殆尽。 二位神女修为深厚,剑术卓越,又都是各自气质中拔尖的美人,若是不考虑别的,倒真是养眼极了。 可惜很快就有仙官惊呼道:“无尽池漏了!” 无尽池顾名思义,本就是池水无尽。这一剑劈漏一角,那池水便漫漫无尽地倾泻出来,直向下天洒去。 项固面色一变,再叫两个小仙官吩咐道:“再去找五太子和昭元君,就说无尽池被毁,务必前来!” 而打架的两位神女根本不在乎。 她们身后,陵游和西海三太子悠哉悠哉,面对面坐在假山和屋顶上,看着二人表演。 项固又去挨个找这二位。 陵游翘个腿:“急什么?这才一个角。” 三太子掸掸衣裳:“仙君,你别怕呀。” 两位神女是虎,这二位就是为虎作伥。 项固不敢说,但心里敢骂:这二位神女惯成如今这样的脾气,没少这二位的功劳。 不断有仙兵来报,水落了几层天,后来上天庭和中天庭边境的那对兄弟守将也来询问情况。眼前一看,又无语归返。 好在派出了几次仙官相请以后,昭元和玄洌终于一起来到。 这二位比煽风点火的那二位更稳得住气,并肩站在一起瞧着场内。昭元夸霜湖术法精进,玄洌夸彤华剑法巧妙,两个人一派大家长互相吹捧的模样,就是没一个先服软。 跟打架那两个一模一样! 项固已经彻底麻木,懒得多劝了。 都闹成这样了,长晔不来,纯圣不来,符舜也不来。难得来了两个能做主的,却都不想管,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那他还着什么急? 项固眼睁睁看着那无尽池彻底被剑气损坏,不多时便有天兵来报,水已经落到了一重天云海里。 九十九重天都没够这二位造的! 这次,云瞻在他身后开口问道:“一重天云海,能堆得住这无尽池水吗?” 项固道:“云海有尽,此水无尽,事后都要疏通去人间,总不能在天庭堆着罢。” 云瞻顿了顿,径直迈步去寻昭元和玄洌。他面无惧色,拱手道:“无尽池水已倾泻至一重天云海,若是落下人间,必起大祸。请二位劝阻。” 他曾是为百姓征战的将军,现在是应当庇佑百姓的仙官。天上的神女闹成什么样都没他开口的份,但是牵涉到人间的百姓,他若不开口,永远都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项固一把没拦住,便让他将话说了出来。 听见云瞻开口,昭元头也没回,不予理会。 玄洌倒是宽和笑了笑,问项固道:“你也不是没见过,劝阻可有用吗?” 项固尴尬垂首。 玄洌道:“不过彤华身体不好,也不好再继续了。” 他抬起手一挥,池水忽起,强势地在彤华与霜湖之间隔起一道屏障。二人长剑撤出,裙摆挥洒,水花与火光消散,立于两面。 陵游和三太子同时站了起来。 霜湖挑眉道:“兄长这是做什么?” 玄洌道:“今日纯圣公主生辰,你是打算送她海底水晶宫?” 霜湖和彤华至少已经有几百年没打过架了。 一者,是这二位不睦,众所周知,没人会特意将这二位凑到一起。 二者,是这些年里上天庭与定世洲未有事务纠缠,这二位也找不到什么理由。 但今日大宴上,她们几次三番针锋相对,再兼之先前旧怨积攒,一时爆发,不争不快。 她们谁也不肯退让,偏又斗不过对方。玄洌这一打断,更是火上浇油。 霜湖冷哼一声,长剑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那倾泻而出的池水忽然有了方向,凝成一股聚在她的剑尖。 随着池水不断流出,她那一团水球也在快速挤压收拢。 而因为池水流动太快,一切不过瞬间,那凝结着霜湖法力的巨大水球便幻化成龙,向彤华直扑而去。 霜湖这一剑凶猛迅速,顷刻凝力而来。彤华反应也快,墨色长剑划过流星般的光泽,燃起火焰迎向水龙。 面前的水流顷刻蒸发,后续的水流却源源不断。 而几乎就是在霜湖动手的同时,陵游和三太子也同时扑了过去。 陵游身形如电如风,转瞬便到彤华身前,而右手在空中一握,向前凭空抽出了一柄巨大的重剑。 那重剑有五尺之长,比一掌还宽,厚度也有一寸六分,材质与彤华的长剑应是一种,也是浓墨深重的黑色。 他双手握柄,径自向前一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交锋 白光闪过,水花高溅,爆裂的池水瞬间飞扬洒开。这一处地面尽被劈碎,那边的假山屋顶也轰裂倒塌。 三太子身法迅速,也只是堪堪追上,拉住霜湖向旁边一退,饶是如此,也被剑气削去一缕头发。 仙法低微的仙官天兵,根本挡不住这一剑的力度,纵然使出仙法格挡,也被这裹挟着巨力的池水冲倒一片。 玄洌当先站出一步,伸手施法作挡。一击之后,也就只有他与昭元这一片,还算是干干净净,不显狼狈。 项固和云瞻在玄洌身后,倒是阴差阳错,幸免于难。 云瞻环顾一圈,终于明白怎么玄洌和昭元都不来劝。劝这一句,便将这整座后园毁完,还不如不劝。 二位神女终于分开。那三太子确认霜湖无误,想起陵游那一剑的蓄力,怒不可遏,喝道:“明宿!” 龙族男儿多英武,这位西海三太子,却是个十分漂亮的模样。一身锦色繁复长袍,华冠腰带都镶着珊瑚宝玉,就连鞋底的料子,用的都是绣金的软锦。 与二位华美的神女站在一起,半分艳色都不输。 此刻他一双狭长凤目带了恼火,面目也收了轻浮笑意,倒是显出身为嫡太子的三分矜贵威仪来了。 陵游也带着火气道:“叫什么?我还没找你算那一剑的账!” 霜湖自然知道,若不是自己先挑衅,陵游也不会贸然出手。 但服软是不可能的。 她拉住三太子,上前一步道:“我二人单独斗法,公平公正,你贸然插手,又算什么?” 陵游嗤笑道:“你在无尽池上与她斗法,好意思说自己公平公正。” “都住口!” 玄洌振袖下场,素来温和的面目板得严肃。 他站在霜湖与三太子面前,沉声道:“今日是什么场合?你二人水上寻衅,还好意思与人争执?四海脸面何在?” 四代神里,他年纪稍长,虽早不掌权,威严犹在。 他本就是龙族年轻一代领头的神君,如今训斥两个弟弟妹妹,不在话下。 霜湖自知理亏,咬着牙没再多说。反倒是三太子,见不惯霜湖吃亏,站在她面前道:“兄长今日是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玄洌不屑道:“威风?你几岁,她几岁?如今技不如人又收不了场的是谁?” 霜湖的目光落在对面。 陵游的重剑插在地上,剑柄刚好就在腰侧。他侧身站着,一手搭在剑柄上,一手扶着彤华的肩膀同她说话。 彤华应是摇头说没事,而后手下一转,长剑挽了一道光芒清绝的剑花,在掌心变成一枚黑金长簪,被她反手别进发髻。 她盯了彤华一瞬,收回目光,改口道:“是我错了。” 她态度转变之快,叫陵游和彤华都侧目看了一眼。 霜湖主动退步,玄洌自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道:“无尽池倾泻,已在一重天云海堆积泛滥了。你去处理,可有问题?” 霜湖收剑,道:“没有。” 在场众人,无不卸下一口气。 谁知另一边彤华懒懒道:“我有。” 霜湖皱眉望向她道:“你又闹什么?” 彤华偏首瞧她,反问道:“你收拾烂摊子,我来赔钱?” 霜湖哂笑道:“定世洲哭穷,真是新鲜。” 彤华回头招手叫项固,问道:“谁先劈坏东西的?” 项固心里觉得自己今天犯太岁,倒霉得很,怎么总能撞到彤华君的手上。 他扬手叫来自己的刑官,心里盘算着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霜湖却先开口道:“不必查了。我动的手,没什么不敢认的。” 彤华于是点头道:“行。东西各赔各的,无尽珠你来解决,一重天我来解决,有问题吗?” 霜湖应了。 她扬手便从那个破烂池子里吸出了无尽珠,虽然无尽珠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清水,但因有她法力强行封禁,所以只在禁制之中水流翻涌。 立刻便有仙官来接,预备着等此地池子重新修缮好了,才重新解开禁制将无尽珠归位。 没了无尽珠,地上的积水很快流干,尽数向下天落去。 彤华迈步离开,经过昭元身边时丢下一句:“辛苦长姐,特地来一趟。” 昭元微笑道:“是辛苦,没赢还让我白来一趟。” 另一边霜湖也转身离开。 她一张漂亮的面目一点表情都没有,三太子早已没了方才和陵游针锋相对的怒意,此刻悠哉跟在后面,笑她道:“怎么,自己动的手,反倒后悔了?” 他二人身边没人,四周安静。 霜湖驻了足,回头看了一眼,问道:“你刚看彤华了吗?” 三太子挑眉道:“我看她做什么?” 霜湖皱眉,瞪他一眼道:“她吸了旁人那么多年的修为,真挡不住我那一剑吗?” “许是为了藏锋。” “她是会藏锋的人吗?” 三太子看着霜湖眉心紧蹙的模样,不由好笑道:“你若是担心她身体,直说也无妨。今日宴上她没接南帝那杯酒,也许就真的是因为身体不好,怕和药性撞了。” 霜湖皱着眉反问道:“她辖下三洲,信众虔诚。她既为人神,受人供养,怎么可能一直好不起来?” 三太子轻易看穿她的心思,直白道:“你是想问,她身体怎么会那么差劲?为什么那么多人供奉她,也养不好?” 霜湖板着脸道:“我没这么说。” 三太子点头道:“行,是我会错意了。” 霜湖转头就走,觉得自己就不该多这一句嘴。 终归是她有病,看彤华一直憋着不痛快,送上门去陪她打一架。 -- 项固看着这二位神女同时、分别离开,心里想,闹成了这样,长晔和纯圣也没派人来,难得这二位闹完还能自己收拾好烂摊子,给他少添些麻烦。 现在,只要盯着这二位收拾好残局,再把该赔的赔了,就完事了。 项固顿了顿,把云瞻推了一把:“去跟着。” 云瞻:“我?” 项固痛心道:“总要经历的。” 云瞻沉默了一瞬,分辨项固是像刚才喝酒时那样装模作样,还是真的不想再面对彤华。 而项固已经满脸愁容地迈步去无尽池了。 云瞻无法,在彤华身后不远跟了上去。 青羽得了信,特地来接,正巧在半路见着她。 彤华淡淡道:“这几步路用不着将军护送,今日也不会窜出第二只妖兽伤人。” 她驾云快,很快落定上天庭边境。 青羽已命人收拾了边缘一处清静亭楼,亭楼四面有墙,关上了门,便只有临近云海一道大窗开着。 青羽请彤华入内,又指了自己亲自带来的两位凤族女官进去侍奉彤华。鱼书在一旁拦下婉拒,青羽于是又命她们退下。 彤华临窗而立,从发上取下那枚黑金长簪,扬手扔了下去。长簪急速下冲,幻化为剑,带着锋利的星光,带起燃烧的火焰,迅速掀起巨大的水浪。 彤华回头看一眼青羽,道:“刑官在这站着呢,将军去忙罢?” 青羽行礼离开,彤华看陵游一眼,陵游会意走了出去,果见青羽就守在亭楼之外。 他笑嘻嘻走过去,道:“青羽将军,我好久没来上天庭了,你陪我转转?” -- 亭楼中,彤华对着面前的八角棋盘,拿着一个玲珑的四角骰掷在桌上,手指轻轻一挥,便有黑白子轮流落在棋盘上。 这种玩法是天界许多女仙喜欢的,简单有趣,不费脑力。 彤华显然是为了打发时间,头一把想让黑子赢,凡是轮到白子掷骰,都是一点,而黑子四步一轮,很快就布到对面棋盘边缘。 第二把,又轮到白子胜一轮。 云瞻看了看底下云海。他修炼多年,目力长进,能看到那把长剑如主人一般散漫,飞快地绕着流水打转,只见流光闪过,积水便被炙热的剑气收拢,聚积到一处。 但那样广袤的云海,只用两局棋的时间,还不足以收拾干净。 云瞻上前一步,拱手道:“彤华君若是无趣,小仙愿献丑,陪您打发一局。” 侍奉的鱼书微讶,抬头看他一眼。 彤华也放下了杯盏,瞥向他。她目光淡淡注视他许久,他只保留着行礼的姿势,头也未曾抬起。 最后,彤华道:“坐罢。” 彤华坐在白子一方,此刻干脆让云瞻执黑子先走。 云瞻运气不错,开局摇出三点。他执棋,二子并排,另一枚放在斜上。 他落子没有犹豫,落定后抬眼望向彤华。而彤华面色淡淡摇着扇子,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只是手指一动,那玲珑骰子翻了个身滚动几下,转出了二点。 云瞻心想,看来她还没打算靠作弊来玩这一局。 云瞻掷骰的运气寻常,但好在之前在师门时,从师父到师兄弟,弈棋皆有奇巧。他不算聪慧,但也算个好手。 第一盘赢了。 云瞻不知道冒险赢她一局应不应当,但好在一直悠悠摇扇的彤华,面上也没露出什么不满。 她扇子轻轻一扇,棋盘上的棋子归位。她点点下巴,让云瞻继续。 云瞻抬手掷出一个三点,仍按上把的开局放了。 鱼书心里琢磨着自家主子兴许要觉得无聊,便偷偷看了一眼。彤华面上不显,扬手就将骰子翻出个四点。 鱼书心道:果然是无聊了。 她连着翻了三把四点,反倒是对面的云瞻运气平平,三个回合便显了颓势。 云瞻不急,仍按自己的布局稳稳落子。 这一局好生难缠,比上局多费了不少时间。彤华无论如何作弊,都被云瞻的棋牢牢困阻。最后硬是作弊给云瞻连转三个一点,才把白子布到对面。 云瞻岂能不知道彤华在捣鬼,只是淡道:“彤华君棋艺精湛,小仙佩服。” 彤华冷哼一声,将棋子扇了回去,道:“继续。” 接下来的开局,云瞻摇骰的点数不定,但总体仍是先前那一套法子。难得彤华没翻脸,一胜一败地硬是下完了六盘。 只是即便彤华赢了的棋局,也是靠作弊,且艰难异常。 第七盘,云瞻拿起骰子,正要掷出,彤华忽然开口道:“你若还是先前那一套,就不必来了。” 云瞻道:“小仙棋艺不精,凡有一招能赢,便无妨多用几次。” 四角骰落定,他拿起棋子,布上棋盘,道:“此起手之式,名为燕起,是小仙师弟段云停所创。每走一步,可续万变,凡用此式,未尝败绩。小仙只懂皮毛,又兼玩法不同,出手拙劣,让彤华君见笑了。” 他抬眼望向彤华,不退不避,终见锋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长梦 彤华看着这隐含着挑衅的神色,没有掀桌走人,手指一翻,骰子又转起来。 这一次,鱼书看出来,即便是没作弊,她也认真了。 她的棋路忽然变得莫测诡谲,掷出一点,便出其不意,掷出四点,便长驱直入。云瞻靠起手式多番变幻,她便直面其变,迎难而上。 云瞻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她却仍是不思考般快速落棋。 这一盘棋走得精彩,却输得很快。 云瞻输了。 他拿起骰子,手指间停留许久,却掷不下去。大局已定,他如何落子,都已无济于事。 “我认输。” 彤华没有多言,站起身便要向外走去。云瞻却快速起身,大步迈到她面前拦住她去路。 鱼书吓了一跳,伸手要护彤华,却见云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她道:“小七,果然是你。” 彤华立在原地,没有因为他这一句话露出任何一点惊讶的神色。但她也没有否认什么,只是目光颇深地打量起他的面目来,仿佛是直到此时此刻,才头一回看清了他的脸。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故人,随着时间逝去,他们的模样都不再清晰。 而他老了。 他飞升时,已是两鬓斑白。 彤华的的确确是有些陌生了。她已经太久没有记起过故人,只是不久之前,她从风急雪冷的苍北回来,曾久违地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那一场梦里,他们都还是她记忆里,年轻的样子。 -- 梦里是山间幽寒,飞雪簌簌。 古朴的几排屋舍寂静地藏在青冥深山之间,黝黑的瓦片上早已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少女白沫涵懒洋洋地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她此刻不过十三四岁,却已是少女初成、漂亮至极的模样。此刻她穿一身艳丽的红衣,衣裳虽然剪裁简单,却仍显得她一派娇美风致。 可惜她眉眼里没有笑意,尽是无聊。 “有看雪的功夫,你那篇策论早抄完了十遍。” 屋内响起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带着悠闲旁观的无辜。 白沫涵扁扁嘴,把窗户合起来,回头撒娇道:“师父啊,这策论讲得什么,我都还没懂,抄再多遍,也记不顺畅。不如等明日小师兄有空了,我去让他讲给我听,待我懂了,再来寻师父考校?” 她笑意甜甜,又是自小在身边养大的。白及不必抬眼,也知道她是如何狡黠的模样。 今日年关,她就是不想学了。 白及把手中书册一合,抬眼看她,故作严肃道:“这一篇我早给你与小五讲过。他昨日来寻我背过,又交了感想,今日才能痛快去玩。你自己不用功,还要去祸害小六?” 白沫涵见他抬头,立刻挪到了他面前,道:“小师兄聪明嘛。我去问他,正好是给他复习,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呀。” 她拉着白及的胳膊摇摇晃晃,白及受不了地挥挥手,她便兴高采烈地呼了一声,蹦蹦跳跳跑出去了。 白及看着她背影,又气又无奈,最后也只喊了一句:“小涵,穿衣!” 白沫涵抱着厚厚的袍子出去,一边跑一边往身上套。 绕过回廊向外,经过教习的房舍,就看到一片开阔的平地。虽然早晨才由师兄们扫过,此刻仍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薄雪之上,有少年月白轻衣,长剑飘逸。 白沫涵一路跑过来,玉白的脸上有淡淡的红,瞧着漂亮极了。 她立在回廊下,一面招手一面喊:“小师兄!” 少年回头,清风疏雪。 少年时的段玉楼,已是凤表龙姿的人物。他身材颀长,长剑削薄锋利,再兼之身形灵动飘逸,薄雪之间好不潇洒。 他剑招使得干净利落,闻声收势,也是果决干脆。 他几步过来,长腿一迈,跳上回廊,接过白沫涵递给他的外袍,甫一开口,便叫人不快。 “策论背完了?” 白沫涵瞬间拉下了脸,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可和师父说过了,明日要你来教我,若是还不会,师父连你一起罚。” 她早上去白及房中抄书,非要他等她不可。段玉楼在此处练了小半日的剑,却没料到她居然还是没有完成,不禁气笑了。 他出了一身汗,将外袍拢在身上,却不系起,颇为洒脱。 少年生得明俊,眼如星辰,轮廓清隽,微微挑一挑眉,甚是英俊明朗的笑意:“我八岁就背过了《巡北策》,你和五师兄用的标注还是我写的。你诳我也不动动脑子?” 白沫涵不快道:“如果不是你,我哪里会被罚!” 原是前些时候听白及讲课的时候,她躲在书卷后头睡熟了,段玉楼瞧见了,却没叫醒她。之后白及将她点起来回答问题,她下意识去看段玉楼,偏偏段玉楼回过头去不告诉她。 白及罚她下来抄十遍书,但是也打了段玉楼两尺子。 今日白沫涵给白及交了八遍,其中有六遍,都是昨晚段玉楼红着手掌替她抄的。 白沫涵懒得同他多说,圈住他手臂道:“快走罢。你躲了这半日的懒,师兄们肯定饶不了你。” 两人一路前行,穿过飞雪的庭院。推门而入,扑面一股热浪。 “好你个段小六!师妹去背书,你凑什么热闹?今日厨房大忙,晚间你来收拾!” 白沫涵眉眼扬了扬,一脸果不其然的笑意。 她迅速向声音的主人窜了过去,问道:“今日除夕,二师兄做了什么好吃的?” 二师兄张玉山满脑门的汗,才不理会她装乖:“你少卖乖——去跟小五包饺子去!他手慢,磨磨唧唧的什么时候能吃上!” 段玉楼进了屋便脱了外袍,白沫涵说话之间,他已挽起了袖子,洗了手,坐到了五师兄宁玉光身边的小凳子上去。 四师兄辛玉言在旁边沉默地埋头擀饺子皮,段玉楼伸手接过一张。 五师兄宁玉光凑近他,低声问道:“背过没?” 段玉楼道:“没。” 宁玉光道:“我就知道——哎哎哎,松手!” 白沫涵松了揪住他耳朵的手,道:“你又说我什么坏话?要是昨日没我给你帮忙,你能从师父那里出来吗?” 段玉楼接收到宁玉光的眼神,将白沫涵拉到自己身边来坐下。 宁玉光揉一揉自己的耳朵,道:“我好歹也是你师兄,小六都知道听我的话,就你没大没小。” 宁玉光其实和段玉楼同岁,只不过是早一些遇到了白及,这才做了师兄。他一贯性情跳脱,整个青冥山里,就他与白沫涵斗嘴最欢。 白沫涵正待回嘴,段玉楼伸出放上一团肉馅的饺子皮:“青豆。” 白沫涵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顺了灶台上一大碗青豆才过来的。段玉楼这么一说,她也就顾不上回嘴了,摸一颗青豆放在肉馅上。 段玉楼收手,低头捏褶,白沫涵又摸出一颗凑过去,问道:“一颗够不够?” 宁玉光啧了一声,嫌弃道:“就他那包饺子的手艺,两颗铁定要漏!” 白沫涵听他说段玉楼,立刻板起脸,作势要打他。见宁玉光立刻告饶,她也就顺势把手里的豆子递到了段玉楼嘴边。 段玉楼低头,不动声色踩了宁玉光一脚,嘴上就着白沫涵的手将青豆吃了。 他那一脚属实不轻,宁玉光呼了一声痛,愤愤地挪远了半步。 那边张玉山听见了他们嬉闹之声,团团转的空隙里还不忘抬头斥道:“赶紧包!不看看什么时候了!” 白沫涵看张玉山忙得碎碎念,乖巧地缩到了段玉楼旁边。段玉楼舀一勺馅,她就放一颗进去,段玉楼捏饺子的时候,她就自己吃一颗,再给段玉楼喂一颗。宁玉光几次要求吃,白沫涵都没给。 宁玉光愤愤不已。 年关的时候,就是掌勺的张玉山最忙的时候。青冥山这些姑娘小爷,一个比一个的矜贵挑嘴,一样的菜昨日吃了今日就不吃。 张玉山年年除夕都头疼。 “小七,包几个了?” 白沫涵听见张玉山叫,大致数了数,答道:“四五十。” 张玉山忙来忙去,头都顾不上抬,道:“够了,先端过来,我煮了给师父送过去,这都什么时候了!” 白沫涵起身端饺子过去,宁玉光趁机摸了一把青豆塞进自己嘴里。 白沫涵一边给张玉山递饺子,一边问道:“怎么不见三师兄?” 张玉山扬起他无情铁手,直接把饺子下锅:“后头杀鸡呢——瞧瞧你们包的这饺子,一年一年的怎么都没个长进!” 白沫涵听着这嫌弃的碎碎念,有些明白三师兄怎么主动出去杀鸡了,于是自己也想悄没声地溜掉。 张玉山才不给她这个机会:“二层架子上取两个碗来!” 这一使唤就停不下来了。白沫涵想躲懒,还是没躲过去。眼看着张玉山将锅里煮熟的饺子捞上来:“小七,给师父——” “三师兄来啦!” 门帘打开,提鸡进来的三师兄裴玉成听见白沫涵这一声,下意识立定当场。 他愣了,张玉山可没有,直接将大碗塞到他手里,吩咐道:“倒个醋汁再舀个面汤,给师父先送过去!” 而后他又提起菜刀,宽阔的身躯将白沫涵一挡,道:“血没洗干净,你找小六去。” 白沫涵怕血,忙不迭地跑了,继续去和段玉楼吃豆子。 “哎等等!” 他又叫住白沫涵道:“还剩十几个饺子,我已经舀出来了。你去吃了,回去午休。” 白沫涵根本就不饿:“二师兄,我都饱了。” 张玉山乜她一眼:“饱什么了?” 白沫涵道:“我把青豆吃了,二师兄你好厉害,煮豆子都这么好吃。” 张玉山愣了一下,回头往灶台看了一眼,这才转过来,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那碗青豆你吃完了?” 那是他预备晚上做菜用的! 白沫涵立刻甩锅:“五师兄也吃了,饺子里也包了,没吃完。” 张玉山道:“那就是没饱,吃了再走。” “二师兄——” “不要讨价还价。” 白沫涵无法,捧着那碗饺子回来了,又坐到段玉楼旁边。 她夹起一个递给段玉楼。 张玉山正低头处理那只鸡,头都没抬:“小六不许替她吃——” 段玉楼撇撇嘴,暗示她没办法。 宁玉光坐在对面,五官张牙舞爪,无声地动口:“给我。” 白沫涵筷子一转。 “小五也不行!” 白沫涵苦哈哈地收回了筷子,一个一个饺子往嘴里塞。她胃口本来就小,又不饿,吃了五六个就实在是吃不动了。 段玉楼见白沫涵咀嚼的艰难模样,低下头迅速地包好手里那个饺子,然后站起身来洗掉手上的面粉,把白沫涵手里的碗拿过来放到宁玉光面前,然后拉着白沫涵跑出去。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根本没给张玉山反应的机会。 宁玉光看着眼前的碗愣了愣:“小六这跟养闺女似的,尽惯着。” 四师兄辛玉言仍旧在无情地擀着饺子皮,抬头瞥了一眼,把宁玉光拉了过去。 “没事做就来帮我,就知道吃。” 二人一路回房间,经过段玉楼房间的时候他没停,白沫涵脸上也没反应,显见得不是第一次,他先送她回房间。 走进白沫涵房间,段玉楼更是驾轻就熟。 先开了一点窗缝,又点了炭火,最后还不忘叮嘱她道:“最多三刻我就来叫你。下午教你《巡北策》。” 白沫涵惊道:“下午?师父明天才考我!” 段玉楼淡淡瞥她道:“明天哪来得及?” 他站在屏风外头等,听见白沫涵窸窸窣窣地上了床榻。 香炉里的熏香燃起,轻烟袅袅里她很快呼吸均匀地睡着。段玉楼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还不忘替她关上房门。 他转过身往回走,见宁玉光在那边和他招手。 宁玉光知道白沫涵已睡了,张大了嘴型,用最大的气声喊道:“大师兄回来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归人 裴玉川回来的时候,青冥的这几个师兄弟,正围着灶台吃饭。 山门前有灵阵,阵法一动,几人便有感应。只是这灵力变化相当富有规律,不急不躁,一看便知是个懂得解阵的人。 整个青冥,如今唯一不在的,就是大师兄裴玉川了。 几人连忙丢下碗筷起身,一齐去前门迎接。宁玉光先快步绕到后面房舍叫段玉楼,再一同前去。 裴玉川时年不过也才二十岁,青山雪地里直立的身姿,云鹤松柏般逸雅。 他裹着厚实的外袍,左肩一个小包袱,和他走时带的一模一样,两肩却各多了一个大包袱,难为他如此,行路却还不显狼狈臃肿。 师兄弟们齐齐迎上来,口中喊着大师兄,将他肩上包裹取下。 却见他身后,还跟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身形瘦弱,目光倒是明亮,肩上也背着两个不大的包裹。 于是宁玉光便上前去,要取那两个包裹。 少年犹豫了下,看了眼裴玉川,这才对宁玉光行了一礼,恭敬道:“乔谭多谢师叔。” 裴玉川这回下山之前,白及已答应了他可以收徒,这便是他收回来的徒儿了。 青冥弟子,哪个不是绝佳根骨?师兄弟们修炼多年,打眼一望,便知这乔谭是个不错的苗子。虽然年纪不算小了,有些遗憾,但加以培养,日后也能有所作为。 裴玉川一一向乔谭介绍。最后一个轮到段玉楼,裴玉川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小六过年就十七了罢。看着今年长个儿了,变化大,快与我一般高了。” 裴玉成乃是裴玉川的族中胞弟,性情活络,此刻笑道:“兄长未见小七,女大十八变,才是不一样。” 裴玉川勾唇笑了笑,道:“是吗?” 他的样子似乎是想象了一番,却一带而过,转头与乔谭道:“还有个小师叔白沫涵,是个姑娘家,也就比你大一岁。想来是在午休了,回头再见罢。” 他与众人简单寒暄两句,道:“我先带乔谭去见师父。” 山门守阵一动,白及必然有所察觉。他一贯饭后要饮茶,休息一阵才午休,裴玉川回来后不能不去,又不想多言打扰白及休息,打算回头再与师弟们说话。 于是众人便带着裴玉川的东西,和他一起走到居舍。裴玉川带着乔谭叩了白及的门,进去问安。师兄弟几人拿着行李,去了裴玉川屋中等待。 他身上多出来的那两个大包袱,显然是给他们带回来的礼物。裴玉成和宁玉光手快,一人一个将包袱拆了,把里面的礼物取了出来。 裴玉川细心,礼物也是认真挑选过的,此刻一件件看过去,一眼便知道是送给谁的。 “小六,你的剑!” 段玉楼眼疾手快地抬手,接过宁玉光扔过来的长剑。出鞘一看,剑身锋利削薄,轻巧明亮,上镌二字“寒霜”。 那是一柄难得的宝剑,又与他轻快身法相配,显然是裴玉川特地选的。 段玉楼之前的确说过,想要一把新剑,只是好剑向来可遇不可求,青冥山上又岁月静好,有剑也无用武之地,这事便这样闲置了下来。 裴玉川寻回的这把寒霜剑正合他心意。段玉楼拿在手里,顺势就挽了几个剑花,剑光清寒,剑鸣清越,他心中甚是喜欢。 那边几人已经分完了裴玉川的东西,宁玉光四下里点了一遍,疑道:“怎么没有小七的东西?” 张玉山抱着自己那一套七色玻璃壶盏,眼神半分都没挪过来,只是口中随意道:“老大平素最疼小七,就是没有给师父的份,也必然有小七的份。” 这倒是没错。裴玉成和宁玉光眼睛往裴玉川的那个小包裹处瞄了好几眼,最终也没敢拆开来看。 段玉楼坐在窗口看剑。 没过太久,乔谭从白及房中退了出来。他听话地向右走,果见一处未关闭的房门,正是裴玉川的房间。 裴玉成先看见了乔谭,便问他道:“出来了?你师父呢?” 乔谭对众人还不熟,略拘谨道:“师祖说还有话同师父说,叫我先出来了。” 段玉楼就坐在窗边,看着乔谭站在外面回廊,并不入内,于是干脆起身,拿起那两个小包裹出去,同乔谭道:“走罢,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乔谭道谢,要接自己的包裹,段玉楼也就没和他客气,将包袱给了他。 他们走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前,段玉楼道了句“看好”,右手长指几下拨弄,将兽头锁解开,问道:“记住了吗?” 乔谭哪里见过这样生动的锁扣。那漆盘上的兽头恍如活物,被段玉楼拨弄几下,像是从睡梦中惊醒,做出了几副狰狞的表情,这才乖巧地一分为二。 乔谭点头道:“记住了。” 段玉楼几下将锁复原,退到一边,道:“你来开。” 乔谭试探地伸手,那兽头眼珠转几下盯住他的动作,獠牙血口,仿佛下一刻就要咬住他。 乔谭心里有些害怕,在兽头注目下,手伸得有些迟疑,但到底是完整无误地解了一遍,兽头分为两半,房门却没开。 他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有些疑惑地看向段玉楼。 “你还没正式拜入青冥,未习得修灵道,身体内未有灵气积攒运行,自然打不开,以后就好了。” 段玉楼解释完,伸手放在兽头上一推,房门便轻巧地打开。 他一边向内走一边道:“年前都特意打扫过,房间里是干净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几个都可以来找。这里的门锁都是如此,只防君子,不防小人。若有事由,进便是了,均无妨碍。但我们几个倒也罢了,只有一个人,你莫要冒犯。” 乔谭知他说的是青冥唯一的那一个女弟子,连忙应道:“是,乔谭记得了。” 段玉楼说完话,点头道了句“你休息罢”,便走了出去,顺手还关了门。 他抬眼看看,四四方方一个院落,回廊那头白及的房门紧闭,谁也不知道白及同裴玉川在说什么。 他垂着首,在原地驻足片刻,风声自他耳边过,雪花轻飘飘地落在庭院。 他站了一会儿,又回到裴玉川房间里,去找师兄们。 -- 房内,白及问裴玉川道:“你九国游历一圈,竟找不到一个值得辅佐的明君?” 九国动乱许久,青冥之名久仰于世。青冥弟子不轻易入世,可一旦入世,必然名垂青史。 各国史上赫赫有名的明君霸主,不少都是得了青冥弟子的辅佐,才能得享百年。 青冥,是救世之师。 裴玉川脸上倒没有失望,只道:“九国动乱已久,天下积弊非一日之功,便是谁可凭一己之力挽救,也非是弟子可以相佐。既无十分满意之人,便不必勉强,回来收徒授业,守护青冥,也是一样。” 白及问道:“不回裴家?” 裴玉川目光淡道:“不回。” 白及大抵清楚裴玉川的心思,既然见他对裴家是这个态度,干脆也不再追问,只闲聊道:“见过那几个了?” 裴玉川答道:“师弟们都见过了,小涵去午休了,倒还没见上。” 提到白沫涵,白及明显心情好了很多,笑着道:“小涵长大了。” 裴玉川听着,眼里终于有了笑意,道:“是吗?我倒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子似的,跟刚刚被师父抱到青冥山的时候没有两样。” 白及显然也想到了那个时候,有些溺爱地笑道:“哪能一样?再过两年,便要及笄了,是大姑娘了。” 裴玉川一贯是知道白及对白沫涵的打算。此刻他听见这话,便正了脸色,直起身来,恭恭敬敬对着白及一礼。 白及抬眼望他。 他沉声同白及道:“我既回了青冥,就守一辈子青冥。小涵在这里,我守她一辈子,师父放心。” 裴玉川从白及房中退了出来。 他回到自己房间,这才与师弟们说上了话。 几人缠着他说这游历大半年的见闻,他大体说了几件趣事,听得师弟们颇为兴奋,缠着他不依不饶地问。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平日里看顾着他们长大,却不比师父,没有辈分限制,又温和宽厚,总是得人亲近。 他说了几句,却不再多言了,只是问道:“小涵何时睡的?” 几人不满地扁扁嘴,不乐意裴玉川停下,不情不愿地回头看向段玉楼。 段玉楼也没想到他怎么突然这么问,便答道:“有三刻了。” 裴玉川站起身道:“改日再说,我先去找小涵,你们都回去罢。” 几人被裴玉川扫地出门。段玉楼抱着剑跟着他,往白沫涵房间绕过去,问道:“师兄寻她做什么?” 裴玉川不答反问:“你下午与她有约?” 段玉楼点头道:“有约。她《巡北策》一直背不过,师父叫她抄了好几遍了。明日就是最后期限,我下午要去给她讲书。” 裴玉川笑道:“你一向喜欢练剑,几下背完了书,立刻就扎到演武场,哪儿有这耐心?” 段玉楼没答话,裴玉川继续道:“你且去玩你那新剑罢。我正好寻小涵说话,一并教她就是。” 烫手山芋扔了出去,段玉楼却并没有很开心,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某个方面被裴玉川忽视了。 他顶嘴道:“怎能是玩?师父前几日方说,我那一套青冥剑誓练得很漂亮。” 裴玉川从善如流道:“是吗?改日我倒要请教请教,还望段郎不吝赐教。” 段玉楼扯了扯嘴角,实在接不下话,向他行了一礼,回房间了。 裴玉川走到白沫涵窗边,轻轻扣了扣窗沿。 “小涵。” 白沫涵迷迷蒙蒙的,隐约听见人叫,揉着眼睛在榻上挣扎了一会儿才起来,嘴里咕囔道:“段玉楼,别叫了,让我再睡一会儿。” 窗外的人轻轻笑道:“小涵,我是谁?” 白沫涵愣了愣,外衣都来不及穿,直接窜到了窗边,一把将窗户推开,眼睛明亮又惊喜:“大师兄,你回来了!” 裴玉川笑道:“小涵,我回来了。” 他叫白沫涵回去穿衣,自己行至门边,开了兽锁,走了进去。 房门关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离人 到了晚间,师门三代凑到一起用年夜饭。张玉山掌勺做了一桌美味,被师兄弟们一起端上桌去。 白沫涵一进来就看见了陌生的乔谭,抚掌问一起过来的裴玉川道:“这便是大师兄新收的徒儿?” 乔谭正将一碟烧鸡上桌,忙不迭放下了与她行礼:“见过白师叔。” 白沫涵噗嗤笑了一声。 乔谭不明所以,愣愣地抬眼。少女笑颜如花,属实美丽动人。 瞧,我也是做小师叔的人了! 她挑着眉看裴玉川,裴玉川想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无奈地笑着拍了拍她头顶。 白沫涵偏头,发髻上银簪的双鱼穗晃了晃,俏丽极了。 段玉楼在旁边烫酒,此刻方才抬头看了一眼白沫涵。 原本照以前的规矩,白及右手边坐的是裴玉川,左手边坐的是白沫涵。师兄弟们按座次围一圈,刚好段玉楼便坐到了白沫涵身边。 白及先落座,随即裴玉川和白沫涵也坐了。白沫涵照习惯去拉段玉楼,段玉楼却没反应。 新来的弟子乔谭,还站在那方没动呢。 白沫涵看见了,从从容容地向左移了个空位出来:“乔谭来坐。” 她顺手再去拉段玉楼。 乔谭连忙摆手,有些惶恐道:“乔谭不敢冒犯。” 白沫涵半分不在意道:“青冥山上没有那么多规矩。你最小,今日你陪师父坐,刚好方便伺候。” 白及笑得和睦,裴玉川也使了个眼色,乔谭行了礼,这才走过去。等师兄弟几个坐了,段玉楼最后一个坐到白沫涵左手边,乔谭这才坐下。 宁玉光笑道:“大师兄可是带回个小古板。” 乔谭有些赧然之色,白沫涵隔着段玉楼拍他:“你别欺负我师侄。” 宁玉光打趣乔谭道:“瞧瞧,这可真是个好师叔,处处护着你,你以后无论走到哪里,可千万要照顾好你小白师叔!” 几个人笑闹着吃完一顿饭,又一起守岁。 宁玉光和白沫涵爱闹,带着乔谭出去放炮仗烟花,闹个没完没了。 裴玉川和张玉山陪着白及说话,裴玉成没说一会儿就被白沫涵拉了出去。 只有段玉楼和辛玉言安安静静,坐在最里头角落里下棋。 白沫涵站在院子里一回头,就看见段玉楼板板正正地坐在窗前,低着头摩挲棋子,仿佛外间的喧闹都不入他耳中一般,一眼也不看她。 -- 白及说话算话,第二日,果真将白沫涵叫去背书了。 宁玉光眼瞅着白沫涵苦着一张脸走进去,兴致勃勃地拉段玉楼去看热闹:“你昨日教小七背书了?” 段玉楼莫名:“我下午一直在武场练剑。” 宁玉光拉着他往白及房外走,幸灾乐祸道:“走,看看她背成什么样子?” 两个人停在门边,听里头的姑娘背书,虽然实在算不得流畅,但好歹也算背了下来。白及提问几句,勉强也能答得上来。 最惊奇的是,她竟还主动说了两句自己的观点! 宁玉光惊讶地忘了笑,径直探头去看,段玉楼也有些惊讶地望去—— 一向不喜功课的小姑娘,居然也有这么一日。 宁玉光怔道:“你不是没教她,她怎么会这些?” 他是没教,可直到晚间用膳,不是裴玉川陪她过来的吗? 河东裴氏,百年望族,嫡子自幼受教名师,岂会连区区一篇《巡北策》都讲不出个一二三四? 裴玉川若不拜入青冥,来日也必成大器。 房中,白及显然也因为白沫涵难得的好学争气而震惊,给她细细解释一番后喜上眉梢,哈哈大笑说乖女今日叫为师大开眼界! 宁玉光咋舌道:“师父也太疼她了。当初把她抱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拉着咱们一个劲儿地显摆,今天她把策论背过了,我看师父接下来能夸她一年。” 这话一点也不是虚言。当初白及外出游历,抱回一个战乱里遗弃的婴孩。他解了自己的棉袍大氅裹着她,顶着风雪走回青冥山,绕过山重水复的隐秘山路,将白沫涵带回了师门。 当时山门里的小少年们正踏在薄雪之上练功,看见白及,纷纷收势迎上去,行礼唤着“师父”。但白及一点都不怀念他们似的,只将自己的棉袍露出一个缝隙来,给他们炫耀。 那年的段玉楼只有四五岁,拿着小木剑,也像模像样学起了青冥剑誓。 最小的徒儿有心向师父显示自己的稳重,以表达自己长大了的心意。此刻听人来叫他,方像模像样地收了剑,过来对白及行礼道:“师父,青冥剑誓前两式,我已经学会了。” 白及看见他方才练剑的动作了,同他道:“你年纪尚小,学会了动作,再勤加练习足矣。回头让你大师兄帮你调一调姿势。” 白及凑近了段玉楼,胡子兴奋得一抖一抖,喜道:“你瞧,师父也有个小丫头了!” 段玉楼没能骗到第三式,拧着眉毛,看着小姑娘,颇为不顺眼。 他从那时候就意识到,在青冥山这一座小小的山门之内,白沫涵将会在未来的很多年里,都肆无忌惮地骑到他们头上。 事实果然也就是如此。白得了一个宝贝女儿,白及有意无意地炫耀了十几年。 段玉楼瞧着房门内骄傲的白沫涵,看她笑意里带着一点得逞的坏,想她真是一贯的狡猾。 -- 正月一过,二师兄张玉山便也拜别了师父,下山历练。 临行前他颇为担忧地看着簇拥他出来的这一行人,不住地絮叨:“……我烙好了饼,都放在架子上头,拿蒸笼布盖着。腌好的咸菜在墙角缸子里,你们记着吃。小七,我给你做了一碗酪,还在锅上蒸着,你再等半个时辰,记着取出来,不然就老了……” 宁玉光笑着推他一把,道:“知道了知道了,都说了几遍了。你放心历练去罢,我们照顾得了自己。” 他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张玉山的目光却更犹疑了:“不如我去和师父说,我不下山了。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们——” “走罢——” 事实证明,张玉山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一天,大家吃完了张玉山提前备好,只需上锅一蒸的精致菜品。 第二天,大家把第一天剩菜吃了。 第三天,裴玉成和宁玉光翻了两张弓进山了。 第四天,他二人又进了山。 第五天,青冥山那些聪明的兽禽躲得无影无踪,众人被迫把架子上的烤饼和角落里的腌咸菜取了出来。 第六天如上。 第七天,大家终于在极度崩溃里吃完了最后一张饼。 白沫涵苦着小脸道:“我好想二师兄。” 裴玉成:“我也。” 宁玉光:“我也。” 裴玉川顶着满肩的责任走进厨房,沉默了一个时辰后走了出来,表示他辜负了大家的期待。 世家公子,哪里会做这些? 最后乔谭艰难地举手,表示他可以去试一试。 手艺自然是不如张玉山,但总算能吃上正儿八经的饭了。 白沫涵亮着眼睛夸他,夸到乔谭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 -- 于是这样的日子一晃眼,一年一度的考校,便要在三月初到来了。 这种考校,文武皆有,人人都需得全力以赴。故而每年除了白及与白沫涵,没有一个不用功努力的。 白沫涵从不担心,因为她从来都考不过。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悠闲的场面——青年们个个通宵诵读,白沫涵呼呼大睡;青年们个个大汗淋漓,白沫涵呼呼大睡。 她自然也有睡醒的时候。 青冥山上少年时,有人一身青衫薄,长剑宛转飞花碎,有人静坐花容艳,妙目潋滟不离转。 灵巧轻薄一柄寒霜剑,被段玉楼用得长风飒沓,和裴玉川对起招来,丝毫也不落下乘。 裴玉川精于剑术,平日里白及不管,还曾给师弟妹们指点过不少。他早知段玉楼是修灵大才,却也未料他剑术精进如此。 一战酣畅,万分痛快。 白沫涵坐在廊下给段玉楼拍手叫好,被裴玉成一顿嘲笑:“怎么只知道夸小六,难道我们不是你的师兄?你手里的玫瑰饼还是我抽空下山给你买的。” 她大言不惭道:“小师兄的剑术就是比师兄们好!” 裴玉成故作生气道:“小丫头看得懂什么?马上就要考校了,书都背完了么?” “我当然背完了,我才不像小五呢,一本书背了三个月都背不过。” 被点名的宁玉光挽着袖子走过来,白沫涵直接就躲到了段玉楼的背后。段玉楼护住了她,接过她递来的水壶,低头瞧了她一眼,然后愣了愣。 段玉楼伸出了手,食指蜷着,抬起她下巴,拇指在她唇上划过。 这样的触感太奇怪,好像起了电,从唇上一直窜到心头,惹得她整个人轻轻一颤。但她只以为他是在捏她粘上的糕饼渣,忍住了,没有躲。 段玉楼搓着拇指上那点红色的唇脂笑道:“行啊小师妹,长大了。” 白沫涵瞬间脸红,落荒而逃,段玉楼却没去追。 他坐在她刚才在回廊坐过的地方,身体向后倒下,平躺着看向天上的飞云。 他英俊的面目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只有一片清冷的肃寂。 年幼的白沫涵,只看到了段玉楼眼里的温和,看不见他眼里的平淡。 他看朝阳是那样,看飞云是那样,看山间鸟鹿是那样,看白沫涵也是那样。 万物转过他眼底,万物都不留。 那一年,十七岁的少年段玉楼孑然一身,头也未回,在夜色浓重里走出了山门。 这就是他当年远走的情形了。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段玉楼这一走,此生再也没回来。 水流云散各西东,死生别离自此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30 第22章 破梦 她毁了他一世,又来祸害他此生。…… 云瞻已经三百余年,不曾见到当初故人了。 他一个人活到了最后,活到了成仙,也只能一个人记得青冥所有的往事。 他忘不了那个让全师门都头疼到无可奈何的小师妹,所以一直无法真的确定,这位冰冷薄情的神女,究竟是不是她。 但他所见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 青冥山的残卷,在天界找到了原本。那只是一本极其普通的书册,定世洲有也没什么奇怪。 陵游虽用重剑,但身法飘逸迅速,乍看竟与段玉楼用剑肖似。而今日彤华也执剑出手,二人用剑姿态分明同出一辙。 而他的小师妹白沫涵,一向不爱练剑,若不是段玉楼教她,她自己是不愿意练的。 云瞻自飞升后,没有面见彤华的机会,此时此刻如此难得,他便再也无法按捺,斗胆上前,要与她下棋。 小师妹始终学不会下棋,彤华下棋也是毫无章法,全凭心情。可她最后那一盘,棋路忽变,不是她自己的棋风,却更像是段玉楼的风格。 云瞻浑身紧绷,紧紧盯着彤华道:“段玉楼所创燕起,青冥山内没有对手,入世也未有败绩。唯一的破解之法只有他自己知道,对同门,他也只是说破了三成而已。” 彤华给鱼书使了个眼色,鱼书会意,立刻走到门口守着。 这密闭的亭楼,倒是给这二人提供了一个绝密的说话之地。 彤华待鱼书出去,这才伸出左手,顺着他右臂袖口向下一捋,将一只耳目灵捏在掌心。 云瞻一怔,他忘了这个才来到他身上的小东西。 而这一刻,他已经半分感觉不到这个耳目灵与自己的联系。 彤华碾碎耳目灵,方道:“当初陵游说你凡心不死,想处置掉你。我看你从不妄言,也就没这么做。恰今日闹出个妖兽的乱子,让你钻了个一步登天的空子。看来是我错了,你原没那么谨慎,也没那么能忍。” 她不否认,便让他更恨:“我还要忍多久?我以为你有隐情,不敢多言,可你将从前都忘了吗?” 他满脑子都是少年欢庆和后来荒土,那些回忆和面前这张美丽又冷漠的脸渐渐重合,教他顿时生出万般的可恨可憎来:“你争权夺势,游戏人间,把凡人……把我们,都当作你随用随取、挥之即去的棋子吗?” 彤华面上是一种颇为残忍的纯淡:“我丢了几本书去人间,想看看是否有机缘聪慧之人。等了几百年,终于是在青冥山,出了两个有望解开奥义飞升仙道的。这二人无论谁来,都可为我所用,可偏偏来的是你。” 她没有丝毫感情地望着他,道:“你借杀飞升,我却不缺会杀的部下。” 云瞻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些话,道:“所以青冥山对你无用。” 她淡道:“无用。” 云瞻倏然涨红了眼,伸出手去一把扣住她的肩膀。 那一瞬间他惊于她的单薄,可是升起的愤怒质问已然出口:“所以你烧了青冥山?师父和师兄都还在里面,他们都想着要去救你——” 彤华轻轻对他一推,他便一个踉跄向后倒去。 神力的威压让他再也站不起身,他只能艰难地抬头望她。 彤华伸出一只玉白纤细的手抚了抚衣衫。这位美丽的神女,连手也是精致的,她的指甲染着粉玉金箔,描着小巧飞鸟,桃花春日般生动。 可她又带着掐丝护甲,将她身上唯一的那一点生动,全都困在了金色的牢笼里。 她口中的话和她这个人,感觉是一样的冰冷残忍:“内廷司里那个对你多嘴的玉笔仙,我已经处置过了。” 云瞻想起那个外向友好的小仙官,扬首看向这个无情的神女,那样好看的一双眼,却像一潭漆黑的深水,日落无影,长风无漪。 她像一尊美人玉俑,冰凉又没有生气。 她垂眼望他,半威胁半提醒地说道:“至于你,好好在上天庭做你的刑官,不该多嘴,就不要多嘴。” 她的佩剑早已将积水逼成了一个巨大的水球,此刻心随意动,迅速带起红英神火,将一重天的水球烤了个干干净净,迅速飞回彤华掌心。 有雾白的蒸气在云海上浮起,她在一片空白中侧首将长簪别回发间,迈步走了出去。 神明强势的威压终于消失,云瞻坐在原地,却仍旧没有站起身。 他脑海里的小师妹,从冰雪可爱的襁褓婴儿,变成活泼机灵的女孩,变成美丽跳脱的少女,变成青冥山那次没能相逢的一别,变成遥远卫都里仓促的一见。 却怎么也变不成如今这个薄情寡义的神女。 原来他的小师妹,早就死在了三百多年前那一个繁华落尽的深秋—— 这一天漫长又琐碎,彤华原本只是为了去见一个人,此刻却觉得十分疲累。 天庭一直晴日温和,而定世洲四季昼夜却随人间变幻。彤华回到璇玑宫时,已是冬日晚间,一股戚戚寒寒的黑暗之中,只有寂寂明珠闪烁光芒。 她换了身衣裳,躺倒在了榻上。 鱼书和赤芜在侧,看她闭着眼,满面疲色,便安安静静地给她收拾,一个擦脸上的妆,一个卸发上的簪环。 待收拾得差不多了,彤华忽而问道:“狮子呢?” 鱼书听见这两个字,手一颤:“什么?” 她偏头看赤芜,便连赤芜这样活泼的人也噤了声。 彤华闭着眼,不觉她二人异样,道:“今日昭元送了我一头狮子,陵游把它带去哪儿了?” 鱼书这才想起这回事,飞快把手边的东西归拢好,道:“我去问问。” 她叮嘱赤芜,今日彤华斗法伤了元气,让她去熬药给彤华喝下,而后自己出来找陵游。 陵游正在使官殿里处理公务,他依旧记着昭元今日的挑衅,打算给她使点绊子。听鱼书说明来意,他将袖中灵珠递了出来,问道:“她要这个做什么?” 鱼书脸色有些复杂,拧着眉道:“她问我,‘狮子呢’,我当时没想起来,吓了一跳。我还以为……” 她不好再说了,陵游也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他送鱼书出去,道:“她不会主动提,你也不要多生异样。” 鱼书站在门边,正要离去,遥遥看到那边有人抱着几本文书和使官交接。 她仔细望了望,问陵游道:“那是紫毫吗?” 陵游看了一眼,点头。 鱼书手里将灵珠捏得紧了紧,转头离开。 紫毫送完文书,隐隐觉得有谁在看自己,回过头去,却谁也没看到。 使官殿依旧是那个忙忙碌碌的样子,檐下的灯笼里燃着烛火,晚风里晦涩黯淡—— 鱼书以为彤华已经休息了,却不料她一走进殿门,彤华就唤了她的名字。 彤华接过鱼书递过来的灵珠,将那只妖狮放了出来。 这妖狮着实生得威风,皮毛也亮,本来也是凶神恶煞唯我独尊的,许是在陵游手底下压得久了,此刻也变得安静下来,就只是半伏在地上看着彤华。 彤华半垂着眼问它道:“有名字吗?” 妖狮低低吼了一声。 彤华躺回去,闭着眼,口吻有些嫌弃道:“我不喜欢给狮子取名字。为什么你不能像陵游一样,取好名字再来?” 她将手伸出去,玉白的指轻轻勾了勾:“来。” 妖狮过来,卧伏在地上,调整好姿势,刚好拿头顶把她的手心托起来。 小奇从她的手腕上爬到妖狮的背上,转了几圈,立在它头顶嘶了一声。 彤华勾起唇,低低笑了一声,道:“好,听小奇的,你就叫小八罢。” 妖狮:??? 彤华才不管它的反应。她揉了揉它的鬃毛,道:“出去找鱼书带你洗洗。小八——” 她已经阖了眼,迷迷蒙蒙睡过去了:“好好待在我身边啊。” 先前那只狮子不肯好好待着,不见了。 她找不回来了—— 小八被清洗干净以后又回到了彤华的寝室,趴在彤华的榻边卧了一晚上。 半夜时,它忽而感觉有一阵风将它弄醒,睁眼只觉一道黑影倏然而过,又什么都没有。 它觉得自己在做梦,正要爬回去,又看见彤华睡梦里也紧皱着眉头。 于是它拍了一把枕边的小奇,又伏下了身子。 小奇看了它一眼,一开始没懂,随即反应过来,卷着彤华的手放到了小八的脊背上。 小八敏锐地感受到她落在它背脊的手忽而收紧,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她犹在睡梦里没有醒来,下意识般轻柔地摩挲了一下,不再动了—— 次日彤华睡醒,看见手下的小八,微微怔了怔。 小八万分乖觉,察觉到她醒了,抬眼看了她一眼,便走到一边卧下,由着进来的鱼书和赤芜伺候她。 先前小八在天界感知到了陵游身上的六翼神威,才降服在他的手里,来到璇玑宫后又听他教训了两句,早就安分下来。 彤华梳洗完,带着小奇和小八一齐去东配殿处理事务。 璇玑宫有二位主事仙官,一名飞翎,一名慎知,此刻亦在外间配合彤华整理文书。 彤华在内间坐了整日,展展腰背,起身向外,才堪堪走到帘后,便听见飞翎与慎知坐在外间正小声说着闲话。 细听去,却原来是说陵游和赤芜的。 彤华时常见到他们站在一起说话,见怪不怪,偶尔要给陵游送东西,都特地叫赤芜去,拿他们两个打趣充乐子。 飞翎正说着“世间情滥,无人免俗”,一扭头看见彤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正偏着头瞧她们,心里微微忐忑。 她想自己这八个字说出来,彤华众口铄金里活了这么多年,总不能敏感成这个模样。 彤华果然想的是另外一件事:“赤芜最近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了?” 赤芜性格十分活泼,平日里喜好广泛,偶尔也偷懒躲闲去看看话本子。彤华对自己部下十分宽容,去人间时,还给她带过繁记的话本。 彤华一问,飞翎立刻出卖了赤芜:“陵游给她从人间带的,讲的是洛河神女未开情智,私自下凡偶遇一对痴心人,回去之后梦中懵懵懂懂幻想出了一位郎君,甘愿长睡不复醒。” 彤华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叮嘱慎知道:“你回头再去她屋里看看,别又让她拿着什么话本去祸害鱼书。” 鱼书是字灵,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彤华一向管得很严。 鱼书自己倒是很乖觉,却抵不过赤芜跳脱,有时候存心使坏,鱼书也招架不住。 彤华心里想着刚才的话,有些好笑:洛河水域里哪有什么长梦不醒的神女,有的不过是一位龙君罢了。 掌管洛河那位神君,是东海龙族行九的嫡太子。 他天赋奇高,年少成名,心性果决又沉稳,模样也是一等一的端和雅正。 他一生不曾行差踏错,最后在彤华身上栽了跟头,被永久剥夺了神籍,在众神无可奈何的叹惋里下落人间。 而她没心没肺,只作不识。 可怜的龙太子,前生磋磨,她犹觉不够,毁了他一世,又来祸害他此生。 真是倒霉的神君。 彤华带着灵宠回夙夕殿去,突然觉得今日夕景不错,就坐在廊下,抚摸着小八的背脊。 陵游在使官殿内收到人间的来信,说云秋月再过一日便要入京,于是打算来与彤华说一声,好与她同去人间。 他一路行来,看见彤华在小八旁边的温柔神色,脚步一顿。 他心里突然有些泛苦。 璇玑宫里,从前原有另一只青狮。 消磨至如今,众人都忘了。 第23章 东宫 殿下已等您许久了。 大昭富庶,国力强大,发展至如今,俨然已是九洲中心。 为贺国朝三百年,九洲列国来贺,早几年便递出文书交流的比比皆是,一年前便有许多使臣抵达上京。 虽说冬日的天色亮得晚,但如上京这样的富贵繁华之地,却从来不受天色的影响。更何况万国会盛况如此,街上早早便有了人气。 待等到天色通明,早已是满城熙攘的热闹景象。身着各色服侍的使臣往来百姓之间,因司空见惯,倒也不显得突兀了。 彤华说是与云秋月一同上京,实际上离了北燕城后便回了定世洲,只放了一只傀儡在车队中应付。等她重新回到车队时,已经是正月初六。 她收好了自己那只傀儡,而后去见云秋月。到底一路舟车劳顿,即便放慢了步调,云秋月依旧显得有些疲惫。 她半点没发现彤华中间换了个人的异常,笑意盈盈和彤华说话。 城中早得了彤华将至的消息,另派了马车前来迎接。彤华带着云秋月换了马车,一道入京。 因有万国会,不少商铺年节也不曾休息。街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走到上京正中的钟楼,繁华更甚。 彤华将马车窗户推开一点,往钟楼西北处指了指,道:“瞧,这就是我们繁记最有名的梦雨楼。” 云秋月望去,只见一栋大方气派的五层红木高阁,墨绿色的琉璃瓦昂贵精致,门楣窗棂的雕花繁复美丽。 其御笔书提“梦雨楼”的牌匾之下,还刻着一个御赐的金乌啼日徽标。 马车经过梦雨楼,一路行至朱雀桥,缓缓停了下来。 车前的侍从跳了下去,往前探问了一圈,回来在车窗边向彤华禀明原由。 原是几位贵人乘车出行,狭路相遇,有些不快,起了争执,这才将路堵了。好在巡察上京的飞隼卫已经赶到,应该用不了太久。 果然,没等太久,前面的车轮声动,渐渐疏散开来。 万国会近在眼前,飞隼卫的都统燕回风日日亲自上街巡防一遍。不及弱冠的少年板着一张年轻的脸,谁家的脸面也不给。待人要耍起威风,便扬言让部下来抬车,一视同仁都扔下朱雀桥。 二位伯侯夫人气得牙痒,仔细想了想这人身份,还是忍了下来,各退一步,各行其路去了。 燕回风心里骂着人,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负手按刀站在路边,看拥堵的车马疏通。一回头瞧见那厢路边,还停着一辆车。 别人瞧不出,他可看得清楚。 那马车看着不扎眼,实际是东宫里的,里面要接的人自然只有一位,无非是繁记那位耳目明通的二当家祝文茵。 他叫手下等着,自己独自走了过来,停在车窗边,低声道了句:“祝当家。” 彤华将木窗推开一小道缝,燕回风站在那里,正好挡住旁人窥探的视线。 彤华同他寒暄,含笑道:“许久不见小燕都统,愈发威风了。” 燕回风听见都统前这个“小”字,撇了撇嘴,不冷不热道:“前头朱雀桥人多,祝当家若是要去东宫,返回一条街绕路罢。” 彤华道了句谢,阖上车窗,同外面车夫道:“听小燕都统的,绕行罢。”—— 大昭东宫正阳殿的后门处,侍官徐甘正来回踱步,不断望着来路。 直到看见两名长信卫引着人来,他这才松了口气似的,三步并做两步地冲过去,亲自伸出手去扶来人下车,道:“祝当家可算是回来了,殿下已等您许久了。” 上京冬日寒冷,彤华下车前裹了件斗篷,连面容都严密地挡在风帽之下。 她扶着徐甘的手腕下车,轻笑着道了句谢,而后回头指了指车里。 徐甘会意地挥了挥手,看着走来的一位年长的东宫嬷嬷,同彤华道:“祝当家放心,云娘子就交予这位赵嬷嬷照顾罢。” 彤华于是点头,对车里的云秋月道:“你且先留在东宫,与这位赵嬷嬷一道。待我与太子殿下说了,再安排你与将军见面。” 云秋月有些紧张,问道:“不直接去将军府吗?” 彤华笑意不变,眼里却有些冷漠:“娘子以什么身份去呢?还是在此地先休息罢。” 说罢便扭过头去,与徐甘向殿内走去:“殿下近来可好?” 她声音清清泠泠,音色像寒冬漂浮碎冰的湖水,稍近一些凉意便可渗入骨髓。 可她偏偏语调又是温和的,避免了让人忍不住敬而远之的惧意。 徐甘答道:“赶上这四方来朝的时候,比往日要忙碌了许多,身体倒是还好。” 徐甘引她入了殿中,她这才从斗篷里伸出一双纤细玉白的手来,取下风帽,整理形容。 柔顺的乌发梳着灵巧婉媚的芙蓉髻,步摇垂落的宝珠莹润剔透,她的模样却比这珠玉还要明艳十分。 她抬手抚了抚耳边的碎发,玉红色的衣袖顺着光滑的手臂滑落一截,露出她左手纤白腕子上的一只红玉手镯。红梅白雪一般漂亮的点缀,美人绝色更盛十分。 徐甘已不是头一次见她了,却依旧被她这张漂亮的脸一时惊到微怔。 彤华瞧见殿里新换的毡帘,想起一回事,问道:“前些时候,桑州新做出了一种错织锦,我让他们快马加鞭,赶着年前送四十匹来,殿下可收到了?” 徐甘连忙道:“收到了。殿下送了中宫十二匹,太子妃留了四匹,剩下的,给各位殿下一人送了两匹。几位公主很是喜欢,还问殿下多要。殿下哪里寻来?还是您手底下的掌柜,又多送了一百匹新鲜花样的回文锦,这才算完。” 彤华心里细算了算,中宫十二匹,太子妃四匹,四位公主八匹,余下十六匹,要再分八人。 可除却太子,大昭只有七位王爷。 还剩一位唯一未封王的,今上幼子皇九殿下,也单独有这一份。 彤华心里有数了,便道:“待初春成货入京,自然先给殿下留着。” 徐甘笑道:“那就多谢祝当家了。” 彤华道:“这有什么?各位贵人给繁记打了好名声,繁记赚了钱,才好侍奉殿下。我岂敢称谢呢?” 繁记收入分成,自祝文茵账上不知走了多少,最后都拿去养了太子原承思的兵士。徐甘自然清楚这事,垂目不语。 眼见着走到了原承思议事的书房之后,依稀听得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徐甘给她上了热茶,彤华便从容坐在一旁等。 她闲聊一般地问道:“我今日来时,在街上碰到小燕都统巡察,走路似乎比不得往日轻快,他身边有个近卫,脸上也一片乌青,不知是出什么事了?” 徐甘偏头瞧了一眼,低声道:“南关的卢老将军上月奉旨回朝,带了手下几十个亲兵。前些时候那些亲兵在街上喝酒,撞见了小燕都统的部下巡察,一语不合争执起来,最后竟当街斗殴。殿下听闻此事很不痛快,叫小燕都统亲自上门致歉。小燕都统不肯,殿下就赏了他三十板。” 彤华笑道:“新仇加旧怨,他一个年轻人,自然是不肯低头的。” 新仇是这口舌之争,旧怨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 卢氏是开国重将,至今却愈发式微,前些年时运不济,境况更是低到极点。 老将军卢遂良麾下一个副将不告而别,没有一点风声地就带着部下兵士向太子原承思投了诚。 这副将姓燕,一贯得卢遂良重用,走得却毫不留恋。他虽未得原承思青眼,可却给子孙挣了条康庄大道。 如今燕氏的女儿是东宫的侧妃,儿子燕回风进了飞隼卫,没一年就赶上前统领辞官。燕回风如今才十九岁,却已经是飞隼卫的统领了。 燕回风身边亲卫有不少是旧部的老人,巡察时遇上了卢氏出来喝酒的老兵。两家有旧怨,谁看谁都不顺眼,先是打起了嘴皮官司,后来火气上来了,直接动起了手,闹得十分难看。飞隼卫借着职务之便,直接将人押进了牢中。 这事没等燕回风禀报东宫,自有人已告诉太子。原承思立时叫来燕回风,叫他放人致歉。 燕回风很不痛快:放人也就算了,再登门道歉,岂不是打了燕氏的脸? 可惜这小都统还是太年轻,原承思的念头,是半分都没揣测出来。 彤华想起方才的事,愈发觉得这燕回风有趣。 说他如今年轻随意,他见到她,倒也晓得上前来打招呼;说他成熟稳重,他又敢叫人抬车扔下朱雀桥。 这样的莽撞,似乎是年轻人的共性。徐甘见彤华不知是想到了谁,居然明晃晃笑了出来。 书房内一片告退之声响起。彤华这时候身子暖了,方解了自己的斗篷系带。一身用料上等的衫子轻盈柔顺,沿着修长的身段逶迤如流水,衬得一身美丽风致。 徐甘恭敬伸手接过斗篷,请她先行入内。 室中只剩了原承思一人。彤华走到原承思身前,轻轻颔首道:“见过殿下。” 凡人受不得神明卑躬,天子尚且不足,遑论一个太子。彤华连膝盖都不屈,原承思却显然已经见惯了,面上一点不快都没有。 他一身常服,头上束了个普通的金冠,虽然简单,却依旧是一身的贵气。 他本是打算梳理公文,听见她的声音,抬起头来,眉头展开,白水黑玉的眼里露了三分笑意,端和雅正的面目生出三分温润来。 “劳祝当家替孤天南地北奔波数月,辛苦了。” 彤华抬眼望他,鼻尖微微一动。 好重的妖气。 第24章 相谈 蕞尔小国,其心当诛。 彤华面上不动声色,手下放出一道灵力探向原承思,发现这妖气只是沾染上去的,原承思本人倒是没有被妖物侵袭的迹象。 她稍松了口气,再指尖微动,一道灵力立刻覆盖整个东宫。 一切动作都在顷刻,原承思未曾发觉,只示意她坐,寒暄道:“你叫人送来的错织锦,女眷们都很是喜欢。安乐前几天还来问我,有没有富余下来的。” 他揶揄道:“待这料子过些时候量产入京,早春前祝当家又能大赚一笔。” 彤华落座,将这话抛回去,淡笑道:“能从上京这些高门望族手里刮下来一点油水,也是帮殿下分忧了。” 她侧目,看见殿中新增的一道硕大屏风,详尽绣着苍洲地势形貌。 “这屏风上的羽丝勾得倒是精细,就是特意摆在这里,叫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怪刻意的。” 原承思还真就是故意的。 “南玘送的礼。” 他手指轻轻将大昭之南的位置指了指:“蕞尔小国,其心当诛。” 彤华莞尔,顺口问道:“殿下这些日子在上京,应付南国如何?”—— 南国之事,要追溯到彤华北上之前了。 在大昭南境以外的苍洲之南,因有天堑相阻,瘴气相隔,三百年前连卫旸大帝都未曾到达,正是南国所属之地。 正因此地环境密闭,所以立足于此的南方四国,国情十分混乱。 苍南的隐灵海上,有教众登陆传播教义数百年,早已深深扎根在南国方方面面。为控制民心,更是绝不与外人相通。 如今的南国国君,名唤南玘,幼年即位,表达出了与年纪毫不相符的铁血手腕和帝王心性,将祸乱朝纲多年的教派和守旧老臣打压驱逐,凭一己之力挽救南国于危亡,仅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就稳定了国中又统一了南方四国。 这样的人自然不肯受隐灵海教派的挟制,这些年在国中发布的八成政令,最后都要针对到隐灵海的头上。 但隐灵海扎根日久,南玘便是伤敌一千,也得自损八百。 隐灵海对他素有不满,这些年来两方局势几乎一触即燃。 适逢大昭三百年的万国会,南玘便向大昭发出了要亲自来昭的信息。 他心思多变,隐灵海自然百般阻挠,也就是正式动身之前,他还遭遇过几次暗杀。 而南玘丝毫没有退让,不惜将心腹帝卫留在国中以防生变,也要亲自北上。 万国会事宜由太子全权负责。原承思见南玘如此坚决,怀疑他另有打算,特地找来祝文茵,让她借商线之便,南下调查。 南方是什么样子,彤华自然明白。她装模作样地离了京,躲了许久的懒,直到年前才回到上京,同原承思说明情况—— 原承思想起前几日见到的那个年轻国君,笑道:“我们之前的猜测倒是对了八分。他想要南关休战,与昭交好,并要孤帮他对付隐灵海异术。” 卫朝覆灭之后,异术大肆于世,派系林立。普通人若被异术侵袭,根本毫无察觉,也难以防备。隐灵海中有不少异术士藏身其中,南国国政混乱至此,未尝没有这个因素。 而天下异术,归为一宗。修为最强者,乃是苍洲第一异术士印珈蓝。 其名自卫亡后不久便流传于世,因她于高祖得位有功,早在三百年前便被奉作大昭皇室的座上宾。 彤华闻言,问道:“还有两分,错在何处?” 原承思望着她,顿了顿,道:“他不是要印珈蓝的破解之法,他要的是,大昭皇室压制印珈蓝的最终手段。” 彤华挑了挑眉。 印珈蓝修习异术已达至臻幻境,而原氏皇族丝毫不惧此人,只因有一套抵御异术的秘法,借此,大昭成功管控住了境内所有异术士。 南玘竟如此大胆,直接索要秘法,万分不怕大昭忌惮。 彤华脸色冷下来,道:“不能给。异术分流分派,各家法门均有不同。南方异术与中原差异虽大,但核心同出一源。皇室的秘法是控制异术的最终王牌,若是流入南方,必使异术失控。南玘幼年即位,群狼环伺尚能征服四国,若真能铲除隐灵海,南方便再无桎梏。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她态度非常明确坚决。 原承思点头道:“南方一滩浑水,孤不打算管他的闲事。” 眼下,且先晾他一晾。 彤华察觉到他的态度,想了想,问道:“南玘私下里作风不好,可是又做了什么?” 原承思嗤笑一声,伸手指了指那边架子上一沓奏报,示意彤华去看。 先前皇八子原泽舟在东海边境封了将军王,回朝前先行南下,迎接南国队伍一同北上。 因有此故,原承思到手的奏报十分完善,详细记录了南玘自入大昭南关以来一切行动。 彤华走过去,翻开最上面一本,只是打眼一扫,便觉得有些过分地花哨了。 南玘在国中这样紧迫的情况下亲自来昭,却还带了四个妃子,在江南道风月地滞留了十余日。 同行的黑水军作风严谨,南玘此举属实显得有些难看。 南玘至如今治国二十年,对待政敌心狠,对民众却开明大度,名望还算不错。只是于私,这位新君的生活实在可以称之为花天酒地不知所谓,多如繁星的美女扎堆生活在他的后宫,造就他一生里最鲜明的性格缺点—— 寡人之疾。 原承思已想好要如何打发这位好美色的年轻国君了。他望着彤华,提示道:“正月十五,是你们惊鸿坊的年初大演。” 彤华会意,想了想,决定多说两句,让这位眉头紧皱的太子再安心一些:“北上前我已安排好一人,可送去做他枕边之人。” 原承思偏头看她:“此人是否稳妥?” 彤华轻松地牵了牵唇角,精雕细琢的美人瞬间生动起来:“她自己还不知道。等到了时候,身不由己,我会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会听话的。” 狠毒又聪明,将一切都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将人心方寸之地拿捏得不错分毫。 这正是原承思倚重她的原因。 他很满意。 二人许久未见,又细细谈了谈这些日子里上京的事务。 待彤华要告辞之时,原承思忽而问道:“慕容说,先前在北地见到了九郎,你可知道这件事吗?”—— 徐甘在后门袖手站着,等过了两刻钟,才听见背后房门被轻轻打开的动静。 他在东宫侍候太子许久,耳聪目明,只有碰见这一位祝当家的时候不大灵敏。 她走路时好像脚不沾地似的,一点声儿都听不见。 徐甘连忙顺势推开门迎她出来,亲自取了在一旁暖炉上烘烤的斗篷递来。彤华也没劳动这位太子近侍,自己接过穿好了,待走到门边时,已然又将风帽扣了回去,如来时一样遮住了面孔。 门口的马车还是来时那一辆。 云秋月和她的行李自然是已经不在了,彤华从北地装模作样拿的那些行李,也在换车后随原车送回了。 她走到车边,顿了顿,假模假样伸手入车里,使了个小术法,取了个不大不小的绣袋出来,揉在手里交给徐甘。 “北方看到的小玩意,不值什么钱,内官赏个趣儿。” 徐甘捏在手里,只觉得是个硬物,也没低头看,只是收到了袖中,面上微笑道:“多谢祝当家了。” 彤华也不是头一回给徐甘好处。方才来时人多眼杂的,倒不如此刻更为便利。 “今年几位殿下都回京了吗?” 徐甘道:“寿王仍在樊州念佛,与往年一样,不回来了。将军王带着黑水军,前几日与南国队伍同行回京。还有九殿下,赶在腊月二十九傍晚城门下钥才回来,惹皇后娘娘好一顿念叨。” “时间这么紧张,不知是去什么地方游历了。” “听说是一直在岭西游历,去了西境大木岭,后来又心血来潮,一路顺着山北上绕了一圈,这才迟了。” “两境守将与地方官,都没有上报九殿下行迹吗?” “没有。九殿下一贯不喜欢亮明身份,到哪都是避着官署走的。” 彤华谢过徐甘,复又坐上马车。 车门阖上,她脸上的笑意也瞬间消失无踪,人前的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深邃的眼眸寒潭一般。 马车一路回到梦雨楼,在背街的侧门处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静立于一旁等候,彤华这才整了整衣襟,收敛了面上寒意,迈步下车。 梦雨楼后院里有正在做事的伙计,纷纷停下手恭敬唤她“祝当家”。 彤华恢复了笑模样,颔首回应,眼见着有一个伙计,手里端着木盘,与她打完招呼之后往梦雨楼背后另一侧的小门去了。 她原本是要上楼,又停了下来,唤他问道:“我这些日子不在,惊鸿坊预备大演,是谢当家来盯的吗?” 那伙计道:“谢当家来盯了几回,今日柳当家也来了,这会儿应当还在。” 彤华点了点头,顺着后面回廊的连通小门,先进了惊鸿坊后院。 惊鸿坊白日不开门,此刻没有客人。后院有几个练功的姑娘,看见她,唤一声祝当家。彤华皆笑应了,迈步绕进了楼中。 房门关着,推开来才听见乐声。 彤华目光落在台下最前面的座位上,走过去,低声道:“有七八个月了,怎么还出来?” 难为惊鸿坊这样小的院子,外头稀稀落落地藏了十几个暗卫,就连里面随侍的侍女,也是会武的。 第25章 两面 你们背着小九,这么算计他?…… 那里坐的自然便是如今大昭商界极有名的一位了。 繁记的三当家柳鸣珂,改革了繁记买卖模式的商业天才,又将繁记成功推入皇室封作皇商的奇女子。 谢年年开创了繁记,但真正将繁记做大到如今规模的,却是柳鸣珂。 柳鸣珂初入上京时,与祝文茵结为至交。如今她怀孕许久不常出门,祝文茵又外出多日,今日竟是难得一见。 她颇欣喜地去拉彤华,与她并肩而坐。 彤华轻轻吸了吸鼻子,果然闻到一点妖气,只是比原承思身上的淡许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见。 她便问道:“你最近还入宫吗” 柳鸣珂摇了摇头,道:“博衍不大乐意让我走动,一直让我待在府上,只有他偶尔去宫里请安。怎么了吗?” “没怎么,随口一问。” 二人坐在一起,看着台上的姑娘们排练歌舞。柳鸣珂向她抱怨,说大演一贯是惊鸿坊的看头,但她如今琢磨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新奇的点子来。 彤华懒懒发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难为你孕中想东想西,也不嫌累。” 柳鸣珂摸一摸自己的肚子,倒有些倔强道:“我只是怀孕,又不是不能走动。你不在上京,谢娘又事多忙碌,我有空自然得来看一看。” “王爷放心让你出来?” “不放心。他陪我过来,现在还在旁边茶楼里坐着呢。” 二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看着台上排练,待一遍演完,这才起身鼓掌,夸赞几番。 彤华叮嘱伙计去梦雨楼传话,给这边姑娘送点东西,当作嘉奖,而后陪着柳鸣珂往外行去。 这旁边的茶楼也是繁记的店铺,门面就对着长安街。 掌柜引二人进了雅间,齐王原博衍正坐在其中。 他一身锦袍玉冠,十分贵气,不必多加赘言,便知是个在上京繁华地温养了多年的贵胄。 这位皇六子齐王,与太子同出中宫,早年风流浪荡,在上京十分有名。 前些年他对自己的平民妻子一见钟情后,立刻收敛行径,安分做了个富贵闲人,倒也是上京一桩趣闻。 也是因王妃陶嫣,他才做了繁记与大昭皇室的牵线人。 原博衍抬眼看见彤华,一点都不惊讶似的,仿佛早就知道她回来。 彤华自然也不会忘记他手下那些满城乱窜的暗桩。 原博衍起身,与彤华打过招呼,诚恳有礼的模样,就好像是什么旧友相逢似的。 他又带着柳鸣珂,一手扶腰,一手搀臂,将人稳妥送进了圈椅之内坐好,语气有三分无奈道:“说好了半个时辰,你倒是会卡时间。” 世上确实没有几人知道,富可敌国的三当家柳鸣珂,就是传闻中那位拿下了风流齐王的平民王妃,陶嫣。 彤华原本没打算见原博衍,无非是方才偶然见了陶嫣,才过来一趟。 她十分耐心地落座,自己摆弄茶具,再打开内窗一点缝隙,听楼下说书,完全视对面夫妻两人的肉麻相处为无物。 反倒是陶嫣有些尴尬,拍了拍原博衍的手臂,叫他收敛一些。 他们消停下来,彤华才将目光从楼下收回,同原博衍淡淡道:“太子知道景时去北地了。” 她手掌中的杯盏盛着上京最新鲜上等的茶叶。茶水已经温了,不再散发热气,她的指尖沿着杯口打转,口吻与动作一般悠闲。 原博衍闻言,脸色微变。 陶嫣回头看了一眼原博衍,疑惑问道:“小九不是说去了南方吗?” 皇九子原景时,乃是昭帝最宠爱的小儿子。他七岁那年离宫游历,之后便同昭帝请愿,投身江湖,纵情山水。 与其说他是个不理朝政的皇子,倒不如说是个少年侠客。 自他上回离京,已有大半年未归了。 光看原博衍脸色,彤华就知道原景时瞒着她北上的事情,也有原博衍的一份。 原博衍一想就知道,必然是慕容峙将原景时的行踪告诉了原承思。此刻被戳破,倒也不觉得尴尬,直接打听道:“小九和慕容峙都不常在上京,即便从前打过照面,也并不熟稔。” 彤华讽刺道:“北地是慕容家的地盘。他再小心,到底还带着一串尾巴。” 当初怕皇室暗卫跟着原景时不方便,原博衍私下训了一批暗卫给原景时。原是个个拔尖的高手,到了彤华口中,倒成了没用的尾巴了。 原博衍没接这话,只道:“待入宫时,我会提醒他这事。” 原景时虽非中宫所出,但自幼养于中宫。原博衍与原景时兄弟关系亲厚,更胜同胞兄长原承思。自原博衍封王出宫建府后,原景时便常居齐王府内,正方便了这兄弟二人暗度陈仓。 彤华微有些出乎意料:“他在宫里?” 原博衍打量她两眼,心里也不知是在盘算什么,倏而又笑道:“母后特意叮嘱过我,要在宫里将他扣下,我岂敢去抢人?” 彤华听完,心念一转,道:“我听说卢老将军从南关调回来了,他家有适龄的女孩儿,可是拜过中宫了?” 原博衍点头道:“那姑娘倒是行事聪明,颇得母后喜欢。” 彤华这次的笑意有三分真切了:“是件好事。” 她面目好像瞬间轻松了似的,眉梢都染了些雀跃。 陶嫣怀孕,喝不得茶,手里拿着原博衍特地给她点的牛乳热饮摩挲。直到听完二人交锋,瞧见彤华神色,才在心里暗暗叹了气,幽幽开口道:“你们背着小九,这么算计他?” 瞧这熟练的样子,恐怕也不是头一次了。 原博衍笑了笑,避而不谈。 彤华握着茶杯暖手,轻松道:“这算什么算计?不过是顺着他的心意,替他筹谋罢了。” 原博衍什么意思,彤华再清楚不过,便直接道:“我攒了一堆事要忙,正好没空见他。” 她坦荡,原博衍便也痛快。 她看着原博衍明显开心而跃跃欲试的表情,警告似的与原博衍道:“若是过些日子,王爷听到什么动静,最好还是不要掺和。” 原博衍没说好不好,反问道:“太子的事?” “太子能有什么事。” “若非太子有事,谁还能使唤动你?” 陶嫣知道丈夫与好友之间一贯有些龃龉,眼看着两人言辞开始交锋,干脆出言打住,提出回府。 此举正合原博衍心意。 彤华一杯茶在手中始终温热,却不曾入过一口,起身时抬手往旁边一扬,尽数倒进了炭盆之中。 及至下楼,早有侍从将马车牵来。 陶嫣上车后推开木窗,说是孕期无聊,邀她闲了来府里陪伴自己。 其实彤华没什么空。 但她瞧见了原博衍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是笑着说好,成功看到他脸色一黑—— 繁记发家之时,梦雨楼不过一小小客栈,不在此处,而是在如今的惊鸿坊位置。原先的老板卖掉了客栈,谢年年便出钱买下,与祝文茵一同经营。 到如今,繁记规模占据了大昭商界四分天下。谢年年买下了临近主街的地皮,新建梦雨楼,仅留下一二层设置单间接待来宾,三层以上皆为自用。 彤华自后门楼梯入楼,直上四层。 仅设的两个房间,木门交错设置,是祝柳二人的房间。 彤华回了房间,去屏风后换衣裳。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叩门声。 这次进来的是一黄衣女子,原是上午坐在惊鸿坊台上首位弹琵琶的那位头牌乐姬。 她进来绕过屏风,余光忽而瞥见旁边木柱上有一道红影向她扑来,她敏锐地侧手一劈,那物却灵活得很,从她手边绕过。 这一绕,她便看清了,笑着放松了身体,将它接到手里。 “小奇大人好。” 她模样秀致,举止风雅,笑起来的模样颇好看。 小奇一贯喜欢温温柔柔的纯肆,兴奋地吐了吐信子,在她的掌心扭着身体,眉飞色舞地说起北疆的事,句句都在说昭元君有多么胆大妄为,居然敢插手到这边的地盘来。 纯肆配合地做一个听众,时不时做出各种回应的表情来。 她听完有些讶异,没料到彤华竟然杀了昭元的使官,抬眼望向内室那边,正好彤华从那后面出来。 “你琵琶技艺见长了。” 身后声音响起,纯肆连忙见礼:“见过少主。还要多谢少主上回指教。” 彤华问道:“你传讯说京城妖气浓郁,查出什么了吗?” 纯肆闻言便有些懊恼:“上京妖气大多是在皇室贵胄、或是高门权臣之家。这些时候来访的使臣与商人都多,来来往往的,我虽查了许久,还没找出源头。” 彤华踱步到旁边柜子前,拉开抽屉挑选香料:“无妨。既是耐不住冒头了,还怕揪不出来吗?” 她嗅一嗅挑出来的那个香盒,道:“你父母很是想念你,前几天特地来中枢见我。等过了这阵子,上京的事完了,你就回去罢?” 纯肆是家中独女,很受宠爱,自从做了彤华的部下,父母常借入中枢请安献礼之名来看她。 彤华虽从不说什么,纯肆到底觉得不妥,听闻自己不在时父母又去,便道:“我既身负使官之职,自然听您调令安排。我会与我父母说明,还望少主勿怪他们叨扰。” 彤华笑道:“父母爱子深切,也没什么。我叫你回去,是因为上京大局已定,另有别的安排给你。” 纯肆便放心道:“我听少主安排。” 彤华将香料撒入香炉,吩咐道:“上元十五的大演,你借故推掉罢。” 炉内渐起香烟,她漂亮的眉眼藏在烟后,渐渐模糊。 第26章 手足 到底是大了,渐渐也有了一些别的…… 上元这日,没有早朝,但却有各国使者要应付,晚间国宴又少不得操心。是以天还未亮,太子原承思便早早离了东宫。 应付完使臣,处理过国宴的事,他又去勤政殿见皇帝。 原承思穿一身蟒袍,紫带金冠,十分贵气又稳重的模样。 内监引他入内,他见皇帝不在,便停步在外间,问道:“陛下在何处?” 内监躬身道:“陛下一早便在皇后娘娘宫中。今日齐王殿下带着小郡主入了宫,又有九殿下在侧,一同说话久了些。大监知殿下要来,特地命奴才回来守着。” 原承思颔首落座,另有内监上来奉茶。 这内监待人下去,又道:“九殿下这回在外头待得久,回来时送了皇后娘娘两颗品质上等的雪芝,说是一路游玩到北地,特地寻的。” 原承思笑道:“九郎有心。” 他不过等了一刻,皇帝便来到了勤政殿。 方才他在皇后宫里,听说原景时去了北地,便问他最远行至何处。 原景时答道:“最远未至关内驻扎处,防守严密,不得过了。” 皇帝心里头念着北疆,可所思所想,一句都不在那边多说。 那两个儿子,一个富贵闲散,一个放眼江湖,都不是可与他谈论政事的合适人选,多说也无用。 皇帝与原承思入了内室,指着舆图道:“说说罢。” 大昭历代皇帝,皆是有胆有识的君主,今上也不例外。他七岁时便做了太子,加冠后便登基,比起前几任守成之君,更有征外的胆魄。 大昭国库充盈,如今四面作战态度强硬,便是自他而起。 原承思的政见一直十分坚定:西面流匪与东面海寇皆不足为惧,南面一滩浑水,既然当初没能解决,现在也不急于一时,只有北面,才是当务之急。 追云关之北那一片雪地冰原,自打九国乱世时输给了北海对面的云洲军队,这些年一直没能彻底收回来,寒冬腊月之时仍常受侵袭。 自大昭立后,慕容氏一直带兵镇守北关,对地形天气已足够熟悉,多年来又一直苦练冰原作战。若国中安定,则待寒月一过,便可将云洲军队逐出洲海边境。 原承思对北方,抱有绝对强硬的立场。 二人详说了一个时辰,皇帝这才道:“去看看你母后罢。” 原承思知他还要休息,为晚间国宴做准备,便告辞退下。 他前往皇后宫中,宫中却不见沈皇后,只有一只小白狐低低地叫着。 这白狐身量小,毛发雪白,原是慕容峙年前归朝赠给沈皇后的。原道是做个围领,沈皇后见它乖巧,没舍得,养在身边做了个宠物。 如今,正瞧着皇九殿下原景时蹲在殿中,倾身逗它。 原景时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飞扬,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他身上衣袍看似素净普通,却用的是一匹千金的月华锦,手里逗弄那小白狐的时候,袖口的衣摆微微动,仿佛有温柔的月光慢慢流淌。 他动作散漫,瞧着不像是金尊玉贵的皇家子弟,可是细细一看,依旧能瞧出那些由身份地位而带来的矜贵。 见原承思来,他起身行礼道:“皇兄来了。” 原承思拍拍他肩膀,口中唤一声九郎,问道:“母后不在?” 原景时嫌弃地皱眉道:“今早可是够乱的。原本几位哥哥嫂嫂来拜见母后,母后正开心呢,谁知没多久,朝臣的官眷,还有各国使臣的夫人,一窝蜂地涌进宫里来见母后。母后不愿听人聒噪,都引去御花园看梅花了。” 他一贯爱好自在,原承思爽朗笑起,二人好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 侍女取来了原景时的狐裘,服侍他穿上,原承思问他做什么去。 原景时道:“母后刚传话,说有几位老夫人来了,让我去见礼。” 兄弟俩并肩走出来,原承思笑道:“恐怕不是去见老夫人的。” 他对上原景时困惑的眼神,意味深长道:“九郎过了年关,有十八了。” 原景时整个人一顿,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脸色瞬间苦了起来。 原承思看他满脸不情愿,不免笑他道:“相亲宴常有,小九却不常见。几个哥哥都见识过了,今年也该轮到你了。母后辛苦一场,便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何必这副神色?” 原景时生母去的早,他自小就归沈皇后教养。沈皇后待他如亲子,原景时心里也记着她的慈爱,故此刻原承思一提,他伸手搓了搓嘴角,微微缓和脸色。 原承思浅浅笑着看他一眼。 动作倒还有些小时候的稚嫩,可少年人心性到底是大了,渐渐地,也有了一些别的心思。 他站在花树底下,和原景时一起往女眷那边瞧,点着下巴问身边的徐甘道:“母后下首那个紫衣的女公子是谁?怎么和宫眷都坐到了一处?” 今日来的官家小姐虽多,却都是在别处落座的。 徐甘也不认得,拉住一个侍女问了一问,这才回来道:“是卢老将军家的嫡长女,自小在南方长大的,年前才接进了京。” 原承思看原景时的神色,只见得兴致缺缺。 他心里暗笑一声,她母后不知道这个小儿子的心,竟敢把卢家的女孩儿叫来相看。 他带着原景时走到明处去,到沈皇后面前行礼。 今日的主角不是他,沈皇后也没心思在他身上。原承思看得分明,行过礼,说了几句话,便提出要和太子妃告退。 坐在沈皇后身边的太子妃林悦言眉眼淡淡,闻言站了起来。 原承思别过沈皇后,拉着林悦言的手慢慢向外走,悠悠道:“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今日景色,还如当年一样。” 他脸上笑着,心情显然与方才面对原景时不同,十分舒畅快意。他同林悦言指了指曲径通幽处,笑道:“那假山之后,我就在那里见到你的。” 那一年上元宴,她不愿与各位皇子相看,特意躲到了这无人之处。可偏偏是造化弄人,万众瞩目的太子也漫步至此处。 他二人相见,不曾互通名姓,却都知道了彼此是谁。 宫里的婚旨下得快,她很快做了他的妻子。 至如今,也有十年了。 林悦言的目光根本没往那边瞧,淡淡回答道:“殿下好记性。” 原承思唇边笑意淡了—— 原承思书房之内,很快便集了一群人,乌压压地在他面前跪成一片。 “卢氏要和九郎联姻,是谁的意思?” 原承思坐在上首,冷着面目,不怒自威:“中宫宴上的名册早就定了,这消息竟无一人送至东宫。若孤今日不去请安,还瞧不见这场大戏。” 底下人身形瑟瑟,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开口的那个。 他们无可辩驳,只能又扯起卢氏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来,说卢氏一贯没有眼色,恐怕早就心有不满。 卢氏有些不大好看的历史。 当年卫朝覆灭时,原氏不过其主君麾下一副将而已,因主君身亡,这才接过了皇位。 先主君麾下九将,原氏上位,慕容氏立刻站好了队,待灭了一家誓死不从的,其他也陆续投诚。 最后两家,就是卢氏和谢氏。 谢氏一贯明哲保身,态度中立,卢氏就显得冒进了许多。彼时他们两家互有姻亲,唇亡齿寒,谢氏少不得帮衬了许多,才让卢氏留到了今天。 十几年前,谢氏因主帅通敌被抄。卢氏既没来得及帮忙,也没来得及脱身,再加上一脉相承的死性子,径直惹了皇室不快,此后更是处境尴尬。 如今的老将军卢遂良,憋屈地守了十几年南关,借着大昭三百年这样大的庆典,才回了上京。 那官员借这段历史,暗指卢氏三百年来都鲁莽愚蠢不长眼色,又说最近卢氏亲兵街头斗殴的事。 原承思越听越怒,喝道:“住口!孤来问你为何没有消息,你在胡扯什么?” 卢氏这些年率军戍守南关,未曾有失。只是南关没有大仗,谈不上功绩,自然也就没有重赏,渐显得无足轻重似的。朝堂上轻易讨不得好,反倒是但有一个错处,便叫人来回责骂。 这些臣工,同朝为官,不明上意,一张嘴里愈发言辞刻薄,未尝不是推动君臣离心的原因之一。 原承思听到这些话,心里就烦。 愚蠢?他看蠢的是这帮人才对。 他叫燕回风放人、上门赔礼,燕回风不肯,他便打了燕回风一顿板子,这些人怎么就看不见? 他将这帮人斥责一番,挑了几个杀鸡儆猴。待他袖子一挥,面前臣工便迅速如释重负地退出去。 一直坐在侧首不曾开口的皇四子永王这才开口道:“皇兄何必动怒。” 永王母妃与沈皇后本是表姊妹,永王又与原承思年纪相近,二人一向亲近。他知这不过是一个结亲的消息没传到罢了,尚不至于让原承思动怒,八成是借故发火。 他宽慰道:“卢氏与燕氏多年不合,又受久了委屈,若是想要另觅前路,也无所谓一场姻亲成与不成。” 原承思冷笑道:“南关是苦了些,好歹也是他发迹之地。谢氏案牵涉者众,孤留卢遂良一命,进言陛下,打发他回南方守关,已是足够宽厚了。他倒是不记不念,得寸进尺。” 太子宽仁之名人尽皆知,他并不是手段狠毒之人,只是善于未雨绸缪。 于是永王道:“卢遂良子侄之中,没有可用之人,孙辈还小,更不必提。一个姑娘家而已,倒不值得费心。皇兄若不放心,我且叫人去盯一盯。” 第27章 上元 我买个面具,看他能不能认出我。…… 沈皇后实在满意卢家这个女孩,见原景时来了,便叫他领人去瞧一瞧落云湖边的双色梅花。 那是今年内苑新培育的品种,颜色相映,寓意好事成双。 沈皇后的心思几乎是挂在明面上了。 宫人们在后面远远跟着,两个人一路同行。 卢音致只有十六岁,却颇有将门风范,落落大方,毫不拘泥,十分有礼地同他说话。 原景时纵然常年游历江湖,到底也是出身皇家,不会落她面子,只是回应间有些心不在焉。 二人站在湖边,白袍紫裙,佳偶天成的模样。 卢音致轻轻笑道:“我自认是有趣之人,殿下今日心不在焉,想来不论是谁在此,都难以挽救殿下心情,不是我的过错。” 她心思通透,正对原景时侠肠:“今日怠慢卢小姐,改日再携礼赔罪。” 卢音致温和拒绝道:“不必了。有来有往,便不叫人死心。今日烦请殿下在此站一站,全我情面,日后各自同长辈说清,便也罢了。” 原景时没有拒绝。 他扯下一枝柳条在手指间弯折,闲问道:“卢氏镇守南关密云峡,你在南方军中长大,可有什么趣闻?” 卢音致笑道:“幼时随父亲巡查密云峡全线,行至望州地段,纵马山间,见到一个狭长山洞,空穴来风。我点着火折子往里走,隐约见得什么,正待看个分明,便被我父亲抓了回去。” 原景时回过头,将目光落到她脸上。 她意有所指道:“小女至今不知,那里头藏了什么宝物。九殿下游历天下,若到过望州,不知见没见过?” 原景时将手里扎成的柳枝兔子递给了她。 “来日游至南方,乐意一见。”—— 上元佳节,道路两侧早点缀上各式花灯,夜幕虽已降临,这繁华上京却犹如白日。 梦雨楼的琉璃瓦折射着万家灯火,夜间也见得绚烂璀璨。拳头大的红珠小灯接连挂在三层廊桥之上,将梦雨楼与其后的惊鸿坊相连。 日将落时,这背对主街的繁华地就开始热闹起来了。惊鸿坊中的仆从来来往往,匆忙间整齐有序,俱是为了今夜三月一逢的大演。 即便往来的普通侍女,也用的是繁记自产的浮金黛。浮金黛色浅却不如铜黛泛绿,反倒会有些金色浮光之效,正与今日繁华相合。 后场盛装打扮的数十个姑娘或立或坐,三五成群地说话。 “好端端的大演,纯姐姐怎么突然就病了。” 纯肆坐在众人之间,身姿婉婉,宛如春花初开,只是脸色有些泛白:“我也不是头回大演,倒不遗憾。你们好好演出就是,不必多想。” 有个姑娘有些可惜:“没你那一把琵琶,今日又该是素姬出尽风头。” 纯肆没接这话,余光往旁边瞧了瞧。 在热闹的嬉笑声之外,一个穿着浅金色舞服的女子扶着木栏,将脚尖绷起反压,妆容精致的脸上表情冷淡。 正是惊鸿坊舞部的头牌素姬。 自那年惊鸿坊成立,大当家谢年年亲自选中了她,她便成了惊鸿坊的标志。曲再新,歌再好,也抵不过她一个转身,裙摆旖旎。 乐声响,众姬走上了舞台—— 大昭国岁,万国来贺。前些日子的除夕宫宴上,因谈国事,还稍显严肃。今日上元宫宴,便随意了许多。 宴席到了后半,不少人都已酒意上头,南国那位国君南玘更是不胜酒力,先回别邸去了。 为庆大昭国岁,繁记新研制了特种的烟花送进宫里。原景时站在沈皇后身边,扶着她和众人走出,一起看向夜色沉沉。 他也喝了点酒,脸色有点红,看着这绚烂烟火,不禁思绪越飞越远。 这是繁记的烟火。 可她为什么不来呢? 沈皇后看他眼神放空,以为他是累了,本想撮合他去与卢音致站在一起赏烟花的心也散了,叫身边的侍女送他先去休息。 却见一个满头华盛、锦衣明媚的少女过来,一把抱住原景时的手臂:“我随九哥去罢。” 正是沈皇后的小女儿安乐公主。 沈皇后道:“小九醉了,你跟着他去做什么?” 安乐道:“九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还没听他说够外面的趣事呢。我陪九哥去吹吹风,说说话,再将他带回来。母后,好不好嘛?” 安乐生得娇俏,话音绵软,听得沈皇后只能无奈地笑。 原景时与沈皇后笑道:“母后,我随安乐去一会儿。” 沈皇后自然没了拒绝的理由,只叮嘱道:“披好大氅,别受凉了。” 安乐开心地拉着原景时走开,待人少了,这才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将出宫的令牌带来了,九哥,我们出去看灯罢。” 原景时无奈道:“母后肯定不会同意你出去的。” 安乐同他撒娇:“走嘛走嘛。我有护卫,还有你陪着,不会有危险的。再说了,九哥,你的心早就飞出去了罢?” 原景时少在上京,却不是不知道上京的事。 他板着脸说:“是我想出去吗?是你想去找那个姓裴的罢。” 安乐有些脸红:“去不去?我们这就走!”—— 彤华走上人群熙攘的长街。 她买了个狮子面具扣在脸上,对着小贩的铜镜整理带子。 那卖面具的是个中年人,笑问她:“姑娘一个人?” 彤华的声音捂在面具底下,闷闷的:“不是,还有我阿兄。” 中年人问:“你们走散了吗?” 彤华摇头道:“不是,我在等他。我买个面具,看他能不能认出我。” 中年人哈哈一笑。 彤华付了钱,转身融进人群里。 街上人来人往,大多是结伴出行,只有她一个人独来独往。 她一只手里提着莲花灯,另一只手拿着刚买的糖饼,敛裙坐在一旁台阶上,将面具掀起品尝。 美丽的面容终于显现,对面的一群少年人推推搡搡,终于见一个月白衫子的公子走到她面前来。 他取下面具,面上有些羞赧,但还是开口问道:“姑娘……是一个人吗?” 彤华一时怔了怔,仔细一看,才见这原是上京城内一个异姓小侯爷。 上京贵胄,没几个不认识祝文茵。但今日彤华为免人打扰,特意提前使了障眼法,这才没让人认出来。 彤华将口中最后一点糖饼咽下,站起身来重新带好了面具。 她回答说:“我是和我阿兄出来的。” 小侯爷出师不利,又不想太快离去,便问道:“我见姑娘只有一个人,可是和兄长走失了?” 她眼中藏着灯火千盏,笑道:“没有。” 她错开两步,重新融进了人群里。 长夜长明,这一次,她终于感到袖口被人拉住。 她没有回头。 那个人没有现身,藏在无人可见的一片虚空里,安静地拉住她的衣袖,而后顺延向她的左手。 他拉住了她。 彤华在面具下的嘴唇无可挽救地勾起来,用只有他能听见的灵讯与他沟通。 【做什么?】 【看你一个人,实在是可怜。】 她耳中回响的是一个熟悉而空洞的声音,一个不是用声带发出的声音。 彤华觉得今天自己实在是很放肆了。 她明目张胆地走在明亮的长街上,袖子下的手,紧紧地拉着那个谁也看不到的他。 这种安全感实在是万分难得。 她同他提要求。 【你给我买一个莲花灯罢。】 【别得寸进尺。】 彤华左顾右盼,像个寻常姑娘似的,见到什么新奇的都上去瞅一眼。 街口有人叫卖花灯,彤华被喊声吸引,回过头去,看见那处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她钻进人堆里凑热闹。 原来这商家在这里搭了个架子,在上面挂了不少绢花,若有人能在三箭之内将花射落,并答对里面的字谜,就可以兑换一旁的花灯。 彤华往旁边看,那些花灯也是由高到低放着,造型不一而足。越是好看的,对应的绢花便越高越难。 这商家敢这么做,就是有自己的底气,那花灯做得实在精巧漂亮,不断吸引着人上前买箭,要去射花。 可惜固定绢花的木环角度实在刁钻,先后不少人上前,皆是空手而返。 彤华看多了,竟也生出了些趣味,恰好那盏莲花灯合她心意,便从袖中取了钱币,同那商家道:“我也来试试。” 那商家见她不过一个姑娘家,没伸手去接,而是问她道:“这位姑娘,这木弓不好使力,可有人帮你吗?” 那木弓彤华自己也能用,但她却下意识回了头。 挤在自己身边的,不过是些素不相识的凡人,那个人早在她凑热闹的时候就松开了她的手。 她转过头看向人群之外,六道之外虚空之中,不见他的身影。 她的兴致瞬间全无。 她想说算了,身边却有人道:“我来帮这位姑娘罢。” 彤华回头,却是方才那位小侯爷。 他温和地对她笑着,伸手将钱递给商家。 周围人一看便知这是有意示好,纷纷扬起笑声和叫好之声。 商家伸手来接。 彤华正要开口拒绝,却见有人伸手隔开他二人,向外推开了这小侯爷的手,用一副清冷疏淡的嗓音拒绝道:“不必了。” 彤华偏头看过去。 来到她身边这男子,与那小侯爷一样,也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 可他身量比小侯爷高些,也没带玉冠,只用发带玉簪束了发,少了三分雍容,多了三分清隽,萧萧肃肃,风姿出尘。 他脸上戴着一张和彤华脸上差不多的狮子面具,站在彤华身边,将她和人群隔开,口吻淡淡道:“我来给我妹妹射花。” 第28章 灯市 他跟在她身后,眼里只看到她一个…… 彤华看见此人,当场怔住。 她以为他不会现身,而他却胆大包天地走到了人群之中。 她应该发怒的。 但他做都做了,她立刻便回头对着商户笑了起来,骄傲道:“我有我阿兄帮我!” 她嗓音泠泠又快乐,像是着急地要炫耀自己兄长的样子。 她一把将钱递给商家,看商家将木弓交到身边人的手里。 小侯爷原看她是一个人,只道她是借口推辞,没想到还真有一个兄长,周身气度不凡,竟生生将周围人都压了下去。 他不服气,便抱臂在旁边看着,看他究竟是如何的能人。 这男子接过木弓,没看彤华,也没看旁人,只是对着最高处的那一朵红色绢花,拉开了弓。 旁边的百姓七嘴八舌,有个好心的大哥提醒他道:“公子,店家要噱头,要挣钱,不能做赔本的生意。这木弓早被动过手脚,根本射不到最上面。你不如换一个。” 男子口中说着多谢,动作却没改,依旧是瞄准了最高的那一朵绢花,肩臂平稳,满弦松手。 那木箭擦着左边扑了个空,周围人有些许嘘声,但也不算可惜,毕竟谁也没想着他真能射中。 那小侯爷站在旁边,眼里瞧着,更是添了三分笑意。 男子背对着彤华,彤华探过头去,也瞧不见他的面目,不知他是什么心情。 她还记得从前他极擅弓马。 不过他应当是不在意的。因为他很快又平静地拉开了弓,好像周围声音皆不入耳似的,对着最高的那朵花再放一箭。 这一箭,又从右边落空。 彤华听着周围的声音,又看那小侯爷的笑,拉了拉他垂落的衣袖,低声道:“换下面的罢。我只想要个莲花灯,最上面那个美人灯太大了,我不喜欢,拿着也不趁手。” 他依旧没看她,也没答话,只伸手问她要箭。 彤华倒是没犹豫,直接将第三支箭交到了他手里。 他再次拉弓,眼底沉沉,平稳松手。这一箭带着疾风穿过木架最高处,准准地将那朵绢花带了下来。 周围人霎时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欢呼之声。 男子将弓还给老板,这才看向了彤华,凶神恶煞的狮头面具下面,只瞧得见黑白分明的一双眼,映着杳杳灯火……和她。 “喜欢什么灯,去拿罢。” 他的嗓音很低,还带着些久不言语的生涩,若不是彤华耳聪目明,几乎要听不见。 彤华原道他许久没有拉弓,可能会用些小术法,谁料他单凭箭术便射中了那朵绢花。 她回头看着他,脸上的惊讶和欣喜交杂。 她开心地答应了一声,跑上了台,解了字谜,挑了一只最精致最合心意的莲花灯。 她向他跑来,他自如地伸手,带着她跳到了台下。 他们自然地牵住了手,便再也没有分开。她拉着他向人群外走,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笑意:“我们走!” 她右手提着一只最精致明亮的莲花灯,左手拉着长街上最清隽挺拔的男子,脚步轻快地跑过,红色的衣摆随着步伐飞起,和着她发上双鱼簪泠泠之声,像翩飞的蝴蝶穿过人潮茫茫。 他心思有些放空。 刚才他隐于虚无,也是这样跟在她的身后。 寒夜明灯,她只穿了一身简单的红衣,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似乎不那么出众了,却仍旧出众得惊人。 出众到,他跟在她身后,眼里依旧只能看到她一个人的背影。 俗世浮华,皆为幻影。 他心思飘远了,由着她拉他跑到人少的背街处,这才停下。 她开心极了,提着自己的莲花灯不停地看,语气有些兴奋道:“你怎么来了?你记不记得,你之前也给过我一只这样的灯。” 他心不在焉地应声。 彤华安安静静地越过花灯看他,他偏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微微想了想,而后伸手,指尖落定在他面具之上。 他一把抓住她手腕:“做什么?” 她听着他陌生的声音,笑意也落下来,只坚决道:“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眼底十分固执,看得他心悸,愈发不肯松手。 两人正对峙着,却听那边突然混乱起来,有人在喊:“捉贼了!他偷了我的荷包!” 长街上正有花车经过,将人阻在了一旁,却有个男子,一溜烟地闯进这边。 这贼人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两个人,骂了一声就转进旁边小巷。 彤华只感觉自己的手被对面的人放开,眨眼间他便大步迈了过去。 男子步伐稳重,望着巷口,没有继续追,只是手里向前一扬,一道无形之力打过去,便见那小贼膝盖一软,跌倒在地。 那荷包的主人显然被花车阻拦还没过来,他便走上前去,捡起地上那个精巧非凡的荷包。 荷包倒是不鼓囊,只是沉甸甸的,恐怕装得都是金子。 他本也只是惯常做件好事,却没打算留在此处,转身便要离去。 谁知那小贼见自己今晚的成果被别人拿去,伸手就要来抢,却被他避开。 小贼不甘心,不知从哪里摸了把小刀,又向他刺去。 他伸手反制那小贼,头往旁边一避,将这小贼擒在手里,面具却被撞了下来。 那小贼瞥了他一眼,眼里的狠意逐渐变成恐惧:“……鬼……鬼啊——” 这瞧着长身玉立的公子,面具下却不是什么温润英俊的面孔。 他没有脸。 那是一团空荡荡的虚无,那张面具,就是他的脸。 小贼害怕地大叫起来。男子暗道糟糕,伸手重新将面具捡起带上。小贼得了个空,连滚带爬地向反方向逃窜。 男子要上前追他,却听耳旁有疾风剑鸣之声,一道炫光闪过那小贼心脏,瞬间致其毙命。 直直刺入墙上的那一支黑金长簪,干干净净的,未曾染上一点脏污,但却开始诡异地变红,将他的鲜血和魂魄不断吸入。 男子当然认得那是什么。 他迅速回头:“收手!” 他身后的彤华,面具下的目光冰冷透骨。 她没有多余的动作。长簪吸食完小贼的魂魄,自觉回到她手中。 有人声向着这处而来,男子拉着彤华就跑开了此地。 彤华手一时没抓住,提着的灯落在了地上,烛心燃上了画纸,将一盏漂亮的花灯烧成一片灰烬。 他拉着她来到一处无人的黑暗小巷,一把掷开她的手腕,咬牙道:“你又杀人了!” 彤华冷笑一声,取下了自己的面具,然后扬手打落了他的面具。 她看着他那张空洞的脸,嗤道:“那怎么办?他看到你了。” 他看到你了。 这话他已经听过太多遍。先前在北地,她先杀了阿江阿月,又杀了三个使官,对他也是这个解释:他们看到你了。 这话他听了许多年,已经让他生厌。 彤华明晰地知道他心里的症结,但她坚决不会对他低头。 自打他来到她身边,少有好言相对,凭什么要她一直宽容待他? 她就是这样恶劣的脾气。 “你也不是头一回见我杀人了。你自恃清高,北地之后便不肯见我,今日纡尊降贵来寻我,我却如此,不知你心里要怎么斥我。” 他越沉默,她越无措,只能继续尖锐开口,来掩盖自己的慌乱:“你这副样子——” “彤华。” 他打断了她的话,定定地唤她一声。 彤华愣了一下,方才脑子里的强横都散了,只是怔然问道:“你唤我什么?” 他不带一点感情地说道:“你心里有怨,恨我变得与从前不同。你不是也不一样了吗?” 彤华看着他,眼睫微颤,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不肯与她争执,扭头离开。他回到街边那家书画的小店,再一次趁店家不备,走到了后库。 那库里有一幅画,画里是大江东去,岸上却不见人影。 他归于虚无,将这具借来的躯体归还。岸上的公子背对他站在江侧,看着天际不肯回头,衣袂被风高高吹起。 所有的温情都被撕破。 他的上元结束了—— 彤华将面具扔掉,冷着脸回到梦雨楼。 她一个人卸去妆容簪环,看着桌上的双鱼簪,心里烦闷,直接塞到了抽屉最里面。待沐浴完出来,只觉得燥热,伸手便将窗户推开。 正月里晚风刺骨,彤华迎着寒气,这才觉得心头的郁结吹散了一些。 小奇在她的袖口探头,迎风吹了一会儿,又扭过头钻进袖子里,缠上她那只温暖的玉镯。红莲火寂静地在玉里流转,无声将暖意传达到她全身。 也就是片刻,风声犹在,风却停了。 彤华被风扬起的衣袖渐渐垂落,顺服地贴在曼妙的身体上。 彤华眼神冷淡地对着窗口:“你挡到我吹风了。” 小奇听到彤华说话,这才意识到再没有寒风吹入袖管。它尾巴依旧缠着手镯,将头伸了出来。 房间里依旧只有彤华一个人,它向面前的窗口嘶嘶两声。 窗前依旧平平静静,彤华闷声发脾气,直接将手扶在窗沿,倾着身体探出了头去,立刻便有料峭的冷意扑面而来。 她感到身前的禁锢忽而散去,晚风灌入,衣袂再度扬起。 那个人走了。 彤华直起身子,狠狠地甩上了窗户。 她怒气冲冲地回过身,看见内室的纱帘垂地,香烟袅袅,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房间正中间。 他的袖口提着一个雕花木柄,木柄的另一头,垂挂着一个精巧明亮的莲花玻璃灯。 他回来了。 这一次,这个灯不会再被毁掉了。 小奇回头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表情,放心地钻回了袖子里去。 放过他了。 第29章 古画 他藏身在三百年前的兰丘山水。…… 上元佳节,处处热闹。 但这些热闹都与齐王府内的王妃陶嫣无关。 原博衍生怕人多冲撞了陶嫣,便不许她出门,为了免她无聊,连宫中的晚宴都推辞了。 二人只清早去给沈皇后请了安,便又回了王府。 陶嫣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无可奈何,只得在府中翻看南国使臣送来的古董字画。 她幼时学画,又好收藏,预备一件件看过之后,将自己喜欢的留下,一般的收拾起来,来日送人。 她看了几日古董,有些枯燥,今日便叫人将书画箱子抬出来放进房间。 她随意取出一幅,手指一拨,画卷便在桌面上滚动展开。这画用的是上好的云纸,过了几百年,依旧保留得十分完好。 陶嫣不免轻轻赞叹了一声。 她赞叹地看过这幅画,眼神往过一瞥,立刻凝定在左上角的几行小字上—— “丁卯年三月十七,平郑兰丘,乐亭雅宴感记。” 陶嫣凑近了细细看一遍,确认不是自己看错了,又回过头来将画作扫视一遍,旋即便喊来原博衍。 原博衍就在外间,听见她叫,以为出了什么事,几步过来。待陶嫣说了这画,他才垂眼去看,看完也有些称奇:“春日乐亭宴——你怀疑这是徐照的画?” 九国时期鼎鼎有名的乐亭之宴,几乎请来了当时所有最有名的名士。诗赋、策论、书画,所留名作不知凡几,被称是文史上九国最后的繁华。 陶嫣心里有五分肯定:“我在宫中见过半幅徐照后来作的老梅图,比较起来,这一幅的笔触虽稚嫩了几分,倒是还能看出一样的影子。” 原博衍却质疑道:“徐照之风疏狂无羁,这样的精细工笔,不像是出自他的手下。” 陶嫣反驳道:“当时徐照只有十几岁,没有疏阔心境,自然没有旷达笔法。他是赵国世家子弟,学些工整画作也有可能,岂能由此断之?” 夫妻二人被这幅画勾起了兴致,甚至还去搬了九国旧史,非要瞧出个端倪不可。 可是陶嫣到底怀着身孕。外头打更的声音一响,原博衍再兴致浓烈,也毫不犹豫地合了书,而后催陶嫣休息。 陶嫣哪里肯放弃,继续同原博衍道:“就快翻到了。‘故人相对,两下难言’,徐照必然是见了旧友。参宴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名人雅客,总能知道是谁给他提的字——他能看上的人可不多!” 原博衍也好奇,但再好奇也没有陶嫣重要。陶嫣躺在床上反抗不能,说话累了,便这么睡着了。 有所思,便有所梦—— 梦里景象,春日风和,春花初盛,山色正佳。衣衫统一而整洁的小厮和侍女们来来往往,捧着美酒佳肴、笔墨纸砚,往返于众人之间。 陶嫣正好奇这是何处,要拉住面前走过的侍女询问,手一伸,却直直穿透了她。 她吃了一惊,连忙追上去,却听见这侍女和身边的侍女并着头说话:“……听闻赵国的公子照,今日也来了乐亭赴宴。” 陶嫣没想到,自己竟然大梦一场,置身于三百多年前这一场大宴之中。 即便是虚幻,也足够惊喜。 没人看得到她,又是在她的梦中,她便顺着自己的记忆,随心所欲地去她想去的地方。 绿柳之下,平整的青石之上覆着一张洁白的宣纸。少年公子瞧着不过十六七岁,洒脱地将宽大的外袍脱了,随手掷在一边,又将里袍的袖子也挽高绑起。 他瞧着形容放浪,目光却仔细沉定,将手中的毛笔往身边的山溪里一涮,又去蘸石上放好的胭脂朱。 那边有人隔着柳荫高喊:“这厢流饮的酒杯都叫颜料弄污了,快来人将徐照从上游带走!” 爽朗的大笑声阵阵,少年徐照又捋了捋根本没落下来的宽大袖子,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且叫这厮转过身去,正要画他的红布巾!” 史书里温和雅正的名士们谈笑风生,陶嫣也看得心情激荡起来。 她垂眼一看,那徐照哪里是在画人,分明是在点缀春花。虽画作未成,只有个雏形,却已能看得出来,就是她手里那幅画。 那果真是徐照的《春日乐亭宴图》! 陶嫣开心极了,站在徐照的身后,看他的手骨骼精细,拿着玉管毛笔,一般的玉白无暇。他落笔极稳,并且极快,景色已在脑海之中,不需任何犹疑耽搁。 他肆意几笔丢开手,抬头看了一眼,展了展腰背,突然看到什么似的,把笔一丢站起身子跑过去了。 陶嫣也好奇,跟着一起飘过去。 徐照从乐亭那边绕过去,她的身子却不受控制地飘到了这边。陶嫣正要往过再飘一飘,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不听自己使唤了。 她顺着山风花影来到另一边,沉沉地下坠,直到坠到实体之上。 她看见自己的手里拿着一枚莹白的棋子,落在面前的棋盘之上,然后一个声音从自己的嘴里发出来:“这局是我赢了。” 她竟是成了梦中人。 只是这人又是谁? 这回她控制不了这具身体了。她试图起身去追徐照,却没法动弹。 好巧不巧,这女子却站起了身,莲步轻移,往山溪那侧、徐照刚跑过去的方向走去了。 碧草如茵,落地柔软,就像踏不到实处。陶嫣好像和这具身体融为一体似的,她感到这女子的心惴惴,紧张地快速跳动着,又像是想见,又像是怕见。 她停在了柳条之后,眼前的景象若隐若现。 徐照对着那人,颇为兴奋道:“许久未见,我还道见不到你了!你怎么来了乐亭?” 那人笑了笑,嗓音温和,比这春风尚和煦几分:“我籍籍无名之辈,不过漫游。恰逢一旧交,邀我前来。” 那边有人来叫徐照回去画画,徐照颇为为难,那人道:“你先去画罢,我等你完了再说话。” 徐照去后,那人脚步在原地顿了顿,往另一边去了。 陶嫣看他离去,心里着急。这女子倒是动了,分花拂柳,主动走上前去,轻轻喊了一声。 “云郎。” 陶嫣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这一场载入史册的乐亭之宴里,有哪个姓云的郎君。 他没回头。 陶嫣感到这女子的双唇在颤,身体也微微发颤。 她仿佛不甘心似的,几番纠结之后,又追上几步,喊他道:“云亭!” 陶嫣当即惊掉了下巴:众所周知,段君玉楼,字为云停。 那公子穿着一身干净朴素的月白长衫,终是安安静静地驻了足,转过身来望向她,寒星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些无奈。 就好像,他故意装作未发现她,她还要主动走出来,非要引得两个人都尴尬不可。 这女子的执拗令他无奈。 而他终是应了声:“公主。” 他只是安静一眼,激起她心里惊涛骇浪。 陶嫣被这遥遥一眼推离了梦境,尚未看清段玉楼的面目,便回到了现实。 晨光熹微,陶嫣推着原博衍起身,急不可耐地叫人将画取来。 那画作在桌面铺开。 同样的山花木影,同样的乐亭山溪,属于段玉楼的月白衣衫藏在晦涩的笔触之后,眉眼都看不分明。 山林里的白衣段郎,藏身在三百年前的兰丘山水,静静地—— 陶嫣因梦起兴,拉着原博衍去翻古籍和史书,认定那题字必然属于段玉楼。 那么画上那句“两下难言”,便说的不是徐照,而是他口中王姬。 只可惜,九国时期的王姬,要么早亡,要么与别国和亲,记录的并不够多。 史书上的段玉楼,发迹后一直效力卫国。卫国自然也有王姬,只是都与段玉楼没什么关系,自然不会在遥远的平郑相见。 而段郎如不在王都,便是在战场,更是莫要提与别国王姬有什么来往的机会。 陶嫣翻找了好久,才看到一本破旧的杂记。杂记的主角,是卫旸与段玉楼的一生之敌,赵薛联军。 陶嫣一贯仰慕段玉楼,对那一段历史了如指掌,自然便记得他的对手中,有一位在薛国扶持幼主、掌握无双大权的薛太后。 赵薛二国,代代姻亲,这位薛太后,出嫁前曾是赵国最优秀的一位王姬。 她幼时便与各国展开多次外交,为赵国争取许多权益,长大后又拜访了自己的姑母薛王后,成功为自己谈妥了与薛国储君的婚礼。 这一场婚约来得并不顺利。 赵国虽兵强马壮,土地肥沃,但历任国君实在平庸,不少敌人都嗤赵国凭女立国。 相反,薛国兵士悍勇,国力强健,王君英明神武,早已有意减弱薛王后等赵人对朝堂的影响力。 王姬之所以能成功嫁入薛国,全凭一役。 这一役,是赵国冬月绕山,三千兵士全军覆没,为薛国保住了边境一座铁矿。 这一役并不算大,事实上,这座铁矿原本就是薛国计划中的弃子,之后也很快便被废弃。 它对历史的影响实在太小,后人常说,它最大的作用,不过是肯定了王姬对和亲的决心,帮助她成功嫁入薛国。 因为这一役,是王姬坚决出兵。 而领兵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则是王姬钦点。 杂记有太多戏言,诸如此类的野史,多半也只能一笑置之。陶嫣不过是调剂心情,才倚着靠枕看了下去。 这杂记上写这几乎从未记录在正史上的小将,说他之所以被推举,是因为王姬拜访薛国时,他曾在路上救过王姬,这才由游侠一步登天,做了个小将。 那小将名为云亭。 云亭,云停。 段云停。 第30章 天明 贪程未归客,徒自觅行踪。 上元的热闹消散于东方既白,次日一早,纯肆便上楼来寻彤华。 彤华应当是才起来洗漱过,长发还没梳起,只拿发带系着。她似乎是临时兴起,正站在书架前找书。 听见了纯肆的问安,她头也不回地道了一句“坐”,仍继续对着架子寻找。 纯肆谢过,抚裙坐在小几旁边。小奇从桌下爬出来,和她嘶嘶地打着招呼。 过了一会儿,彤华抽出一本书来,坐到了纯肆对面,问道:“悦姬送回来了没有?” 昨日南玘称醉从宫中大宴告退,转头又更衣来到了惊鸿坊。大演进程过半后,便有管事来这边请示,问是否叫悦姬前去。 惊鸿坊的姑娘都是清清白白的家世出身。昨日彤华不在,管事问到了大当家谢年年处。 谢年年自然不许,反倒是那管事说,悦姬自请前去了。 纯肆如实答道:“人还没回来。倒是别馆里有信儿,说是南玘很喜欢她。” 彤华翻开书,细细研墨。 这是她在定世洲便独用的藏金墨。以此墨书写后仔细观之,可见浅金色流水纹随笔锋而走。她带来处理人间繁记事务,多年来旁人眼热繁记生意,却没办法假造一封文书。 彤华便以此墨在书上作注。 她一边写,一边想悦姬这个人。 原是无意间撞到了这么一个小姑娘,走投无路食不果腹,嗓子虽有些哑了,却还勉强听得些金石之声。 她将悦姬带进了惊鸿坊,给了她一条活路。原是快忘了的人,此刻却跳出来成了意外。 她随口叹了一句:“难得偶尔行好事,可惜竟不得好结果。” 彤华的笔停在最后一划,她只写了一句,似乎找了许久的书,也只是为了写这一句。 她拿起书轻轻吹了吹快干的墨迹,语气里有些模糊不清的危意。 彤华放下书,将毛笔挂在笔架上,纯肆这才隐约见得那一句。 掣开金殿锁,撞碎玉楼钟。 那两个字混在一句话里,瞧不出什么特别,却在灯光下泛出流水金纹,带着一点崎岖,比不得旁字落定安稳。 彤华起身,合上书页,封面上再一看,不过是一本普通杂记罢了。 纯肆心中细细思索了一下,终于想起了下一句。 贪程未归客,徒自觅行踪。 纯肆在她身边的时间,不足以知道太多旧事;可她在她身边也很久了,如这简简单单一句诗,足以让她想起许多隐晦。 纯肆不觉抬起眼来看向彤华。 她将书放了回去,站在窗边看繁华的大昭上京,手指轻轻敲着窗棂,手腕上的玉镯轻轻晃,流转的光华都消弭在玉石中摇曳的火焰里。 她狭长眉目如寒潭寂静,深冷绝情。 房门外有人轻扣三声,道:“祝当家,沈公子来了。” 沈是皇后姓氏,原景时行走江湖,一直借母姓化名沈时。 彤华闻声,开始思索自己要不要装作不在。 倒是纯肆笑了,同她道:“自打这位回了上京,寻您也不少次了。您还能一直躲着他吗?” 原景时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见惊鸿坊的纯姬姑娘从房间内走出,与他见礼道:“见过沈公子。祝当家在里头等您呢。” 原景时笑着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他盘腿坐在外间的矮桌前,见彤华走出来,俊朗的眉眼泛起笑意来,将手边的东西推给她道:“城南那家馄饨铺,鲜虾青豆馅的就卖早上这几份。我想着你好久没吃了,给你带一份。” 他衣着素净,难掩贵气,安安静静地笑起来,便知是哪家高门无忧无虑的小郎君。 彤华坐在他面前,道:“昨天南玘刚来看了大演,你今日就到梦雨楼来?” 原景时满不在乎地笑道:“我不贪玩出来,他才要疑我,怕什么?” 他说的是原承思。 太子那些心思,他未尝猜不出来。 他倾了倾身,口吻有些眷恋地轻声道:“我听说他们给印珈蓝发了请帖,却没在宴上看见你。我们很久没见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很亮,有些像当年东海相见时,海水反射的星子波光,璀璨明亮。 彤华淡淡地撇过了眼,微微捋了捋袖子,拿起瓷勺来,将碗中的虾肉小馄饨舀起一个来送入口中。 城南这家馄饨做得鲜嫩可口,远近闻名,她在上京逗留的时候也常去光顾,可终究要承认,这并不是她最合心意的口味。 她怀念的只有一次,是在三百年前,九国乱世之中,薛国陌生城郭的街头巷尾。 他隐约知道,食物于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可看见她肯吃,心里犹然生出高兴的情绪来。 原景时面上浮现出了少年爽朗的笑意,同她闲话道:“今晨别邸里派出了一辆马车,眨眼的功夫全上京的权贵就都知道了——南玘派人到惊鸿坊,接走了一个歌姬。” “悦姬,我知道。” 她眉眼淡淡放下勺子,原景时看她剩了一小半馄饨在碗中,便直起腰来,难免皱了眉道:“你这胃口愈发小了。” 彤华笑一笑,找个理由解释道:“是这家馄饨放得多。” 旋即她袖口微动,小奇的尾巴勾在手镯上,只探出了自己的脑袋,凑到了碗边去。 彤华顺手舀起一个馄饨来,轻轻吹凉,叫它一口吞了下去。 原景时不是头一回见到她这宠物小奇,面上也不讶异:“你倒是疼它,自己有什么吃的,都留一半给它。” 彤华低头的目光颇温柔,点了点小奇的脑袋道:“小奇也跟了我许多年了。” 小奇一口一口接受主人的投喂,闻言瞧了原景时一眼,心里又暗自笑了一番这个傻子。 她想吃馄饨,不是真的想吃馄饨,她剩了半碗,也不是真的吃不下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小奇自她幼时起便跟在她身边了。 日日复年年,百年又千年,它什么都知道。 小奇进食的速度可谓雷厉风行。彤华一边喂,一边道:“太子对你心有防备,你自己心里要有分寸,但凡事不用和我说得太清楚。太子明晰洞察,我若哪日张口有失,于你不利。” 原景时被逗笑了:“你怎么对太子那么有信心?” 彤华但笑不语,盈盈眼底似玩味,又似不屑。 她问:“南方好玩儿吗?” 之前他分明跟她说自己去了南方,实际上却去了北地,还被原承思发现了。她若不兴师问罪,倒不合她的性子了。 原景时被她看得发毛,尴尬地笑一笑,低头从腰上卸下一把短刀,放在桌上推给了她。 彤华出鞘看了看成色,又收好递回:“是把好刀,你要进货?” 原景时问:“他们这精铁确实炼得好,你有渠道吗” 他眉眼淡淡,好像真是在说进货一样,表情颇平静。 彤华于是也就答:“不多,得慢慢来。” 其实她暗地里做些什么,原景时心里也大概有几分清楚。北地军备精良,部分原材料采购时要过她的手,她欺上瞒下倒卖军备,也不是头一回了。 与其给别人,倒不如给他。 他问她:“需要多久?” 她反问:“需要多少?” 北地有慕容峙坐镇,即使彤华方便行事,也不好太过张扬。 原景时不想耽搁太久,于是道:“起码三千。” 彤华没问做什么,只道:“我会尽快给你。” 原景时还要找话题,彤华先开口打断了他:“你如今住在宫里,大清早就出来,也太扎眼了。方才我让人给你备了点东西,你走时带上,回去也有个借口。” 原景时想到昨晚安乐上街遇刺,被一个毛贼顺了荷包,好在人虽受了惊吓,却没受伤。这事让沈皇后知道了,怕是一宿没歇好,他确实要回去陪陪沈皇后。 于是他道:“我改日去七哥府上,你记得来。” 彤华点点头,将他短刀扣下了,同他道:“太子知道你去北地了,你别带着这把刀招摇了。我回头送到齐王府上,让他给你收好。” 原景时笑道:“你收着也行,反正我如今在宫里,用不着佩剑。” 说到这儿了,彤华便想起来:“你的惠山剑呢?” 南国弹丸之地,久居南疆湿热瘴地,这次来访,却也是豪掷千金。送给原景时的那份礼物,乃是三百年前薛国名师铸就的惠山剑。 当年卫朝覆灭之后曾有过数年动荡,各地起义。薛国故地上有一人薛定,号称自己是薛国王室之后,以先祖之惠山剑起事。如果不是最后战死了,也轮不到原氏建立大昭。 惠山剑,不是一把名士之剑,而是一把君王之剑。 南玘拿出此剑时,原景时未敢接受,最后反倒是皇帝开口,才让原景时收下。 这虽是君王的剑,却也是败君的剑。 皇帝依旧一心向着太子。 原景时听彤华这样说,撇嘴不屑道:“那哪里是我的惠山剑?不过是败君之剑,不好留在别人手里。” 原氏皇族接不得惠山剑,但原景时接得。 江湖容不得养尊处优的小皇子,皇家也容不得游历四方的少年剑客。 他不在意地笑一笑,道:“你若喜欢,我拿来给你?” 彤华反问道:“你不喜欢?” 原景时摇头,道:“古剑有灵,我回去出鞘细看时,那剑鸣听着也太哀戾了些。” 彤华没多言,只让他自己好好收起来就是。 他一路轻车熟路地从后门绕出了梦雨楼。 他步伐颇为轻快,喜上眉梢,都只是因为这次终于见到了她。 不必提他寻了她几次,也不必提他起了多早,从宫里费心脱身出来。 能见一面,就是开心的—— 彤华送走了原景时,便起身去了东宫。 原承思结束了议事便到书房,蟒服未换,金冠未脱,瞧着很有一番威仪。 只是见着彤华,他表情便松懈下来:“祝当家来得早。” 彤华看他衣裳都来不及换,回道:“殿下近日辛苦,我不敢耽搁。” 原承思笑了笑,想她对官员事应当有所耳闻,也没多言,只道:“席家不安分,你多注意。” 席家攀附慕容家,这才投入太子麾下。可如今先是派暗探潜入北地,又在朝堂之上屡次冒进,显见得是背后另有主使。 彤华问道:“殿下打算何时解决?” 原承思道:“上京人多,何必此时揭短。” 他要保慕容峙的颜面,才放过席家。 原承思笑了笑,对彤华道:“倒是你们繁记,可是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孤听闻南玘很是宠爱她,这不是你准备好的人罢?” 彤华反问:“殿下此话怎讲?” 原承思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没有目标,也没有软肋。你不喜欢用这样的棋子,掌控起来太累。” 彤华笑道:“殿下明察秋毫。” 原承思可不会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在为难她。只有她懒得做的,没有她做不成的。 他道:“孤看南玘做派,恐怕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你既无心插柳,把人送进去了,那就多费些心思。陛下有意请各国来使参加春狩,时日还长。” 彤华没直接答应,只道:“听闻他的帝卫姜冉,乃是个心思缜密又手段狠绝的人物。此次虽没亲自前来,可留在南玘身边的,皆是她心腹。如此,想在南玘身边做事,恐怕不大方便?” 原承思抬眼觑她:“想从孤这里听消息?” 彤华颔首微笑,倒是没有什么被戳破的赧然。 原承思信任她,放心地向她交了底:“你尽管放手去做。姜冉身边,是孤的人。” 正因此,他才敢放心地晾着南玘,仍旧放眼北方。 他与她合作,一贯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就是彤华乐意与他打交道的原因。 故而此刻她也便回应他道:“殿下放心。出鞘之刀,没有白刃而回的道理。” 原承思看着彤华莫测却笃定的笑意,满意地笑了笑,转过身去。 他语调悠闲地问道:“见过九郎了吗?” 彤华道:“见过一回。” 原承思随意道:“倒是无妨多见一见。这几日母后一直将九郎留在宫里,又常传卢家那位嫡小姐入宫作陪。莫说母后了,便是孤瞧着,也般配得很。” 彤华透过窗户,望着东宫外,高高伫立的宫城红墙,问原承思道:“殿下望那宫城,何感?” 当今皇帝子嗣众多,光是儿子,不算已经亡故的,共有九个。 皇子们各有特点,且都优秀过人,令人惊奇的是,朝上却从没有夺嫡之争。 原承思自小便聪明勤奋异常,牢牢坐定储君之位,未来不出意外的话,这原氏皇族的天下,便要交到他手上。 他已将这宫城望了许多年。 原承思身形挺拔,贵胄的傲气和清贵的谦和融于一身,却毫不违和。 他天生就是这样适合皇位的人。 “无感。” 原承思轻轻地笑,道:“四方天,白石地,河山万里,孤已看久了,无感。” 他笑意里没有洒脱,也谈不上惋惜。 彤华道:“殿下风华正茂。” 他二人的口吻十分随意。原承思放松身形,望着飞檐道:“孤十余岁,便听人如此言,过了二十年,仍是此言。二十年落在孤身上不久,落在襁褓婴儿身上,也足够他长成个风华正茂的男儿了。” 原承思看着原景时长大,知道这个幼弟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人心绝非一成不变的死物。 彤华知道他在说什么,面上笑意仍清浅,眉宇里却冷寂了几分,意有所指道:“风华正茂,一无所有,那才可怜。” 这偌大上京之中,谁坐拥王城,谁一无所有,都很显然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观画 他成了天下人的段玉楼,只独独不…… 彤华刚从东宫回到梦雨楼,便被匆匆赶来一个侍女拦住。 这侍女来自齐王府,彤华见过她在陶嫣身边侍候。侍女递来陶嫣一封来信,邀她前去王府。 彤华看笔迹都能想到陶嫣的急迫。 她这些日子,为了给原博衍找不痛快,倒也去王府看过陶嫣几回,却不知她整日空闲,又能有什么急事。 虽如此想,她倒仍是去了齐王府。 陶嫣知道他们之间有些不痛快,干脆将原博衍打发出了自己的院子。彤华恰在来时遇到他,便驻足要与他说话。 原博衍引她向旁边走开几步。 彤华道:“我刚从东宫出来。太子不满景时和卢氏碰面,让我设法搅局。” 原博衍谨慎问道:“太子对小九生疑了?” 彤华道:“北地是太子重中之重,他既去了,难免惹人忌惮。你且叫他近日低调仔细就是。” 她一贯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原博衍相信她能应对太子。 只是有一点—— 他们这一路一直走得隐秘又顺畅,如今唯一的变数,反倒落在了原景时的身上。 他自有中意之人,恐怕没那么容易接受旁人—— 陶嫣特地在房间门口等她,见她来了,便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兴奋道:“我得了一个好东西,要给你看看,你随我来。” 彤华不太在意道:“齐王府是个富贵窝,你什么宝贝没见过。” 陶嫣眉眼飞扬,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除夕宫宴上,南国皇帝给各位皇子公主都送了礼物。齐王府收了一堆古画,我也是今日才看见,里面有一幅徐照的画作。” 徐照是九国时期的绘画大家,但其作都被自己后来焚毁,导致如今传世画作中几乎未见真迹。 彤华泼她冷水:“你怎知是真的?” 陶嫣笃定:“必是真的。我和博衍看了好几天,书都快翻烂了,这画的绝对就是乐亭宴!” 彤华险些被门槛绊倒:“平郑兰丘的乐亭宴?” 陶嫣称是,引彤华去了里间:“观画你不如我,我不是问你真假。我是有别的事情问你。” 陶嫣立定,手指在画卷某一处轻轻一指:“你瞧瞧这一位,是不是当年名扬天下的白衣段郎?” 陶嫣满意地看着彤华面目一怔,只道她是被这惊喜冲昏了头脑,兴致勃勃道:“我就知道你会感兴趣的,你不是最喜欢段玉楼?” 陶嫣的用词,比一般女子要大胆许多。初相交时彤华还颇为无奈,说仰慕是仰慕,喜欢是喜欢,岂可一概而论? 这么多年,陶嫣的用词到底没改过来。 彤华默然半刻,还是实话实说:“是,很喜欢。” 窗开着,院里的树叶沙沙,春风在外,肆意昭彰。 彤华低下头去看绿树荫蔽后那一点白衣——春色几许里诗意山水,贵族们把酒言欢,泉溪山柳畔,那人侧身而立,风骨遗世,同繁华喧闹的尘世相隔。 她看不清他的脸。 陶嫣习惯了和彤华不拘措辞的说话,观画的兴奋之下,根本没注意这一句与以往不同的应答。 她继续道:“徐照与段玉楼乃是知己至交,若非得知了段玉楼的死讯,徐照也不会烧毁自己所有的画作,立誓不再作画。真是可惜了。” 真是可惜了,两个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下场却一个比一个惨淡。 一个穷困潦倒,一生辗转。 一个英年早逝,尸骨无存。 彤华的目光落在了画里的凉亭。在一众贵族身后,亭中背身坐着的那个带着帷帽的人,身影纤细,手里举着杯和世家子应酬,却好像关注着春水脉脉的另一边。 她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这画如此生动鲜活,那人似乎立刻就要转过身来,向她走过来,用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慢和不屑,说,你不过是一个局外之人。 从来,从来,就不曾走进这段故事里。 彤华手指绷紧,问陶嫣:“我记得这张画,当场是被齐国的东道主带走了。” 陶嫣点头:“听说这些古画,都是南国皇帝派人在茂州一带找到的。那里是从前的薛国故地,想来这画是流落到薛国,又被人拿了去。” 彤华眉眼渗透出一点冷意。 她看向落款的时间,那时她已是薛国的王后,无上尊贵,竟也会如此乔装,来这里参宴。 那个时候,他们是见过了,还是没见过? 陶嫣见彤华定定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白影,仿佛要将他从画里抠出来似的,自己也觉得十分可惜。 她梦里没看清段玉楼的脸,画里也被遮挡了去:“就是可惜了,听说徐照是给段玉楼专门作过一幅画像的,若是能留下来,今人也就知道当初的段玉楼,是什么模样了。” 陶嫣语气可惜,彤华垂着头,脑海里却记得那幅画。 当时的徐照一袭破衣,辗转半边河山来到卫国。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几重艰难才来到她面前,但他破旧的包袱里,藏着那张用油纸包好的画纸。 那张画上的人,眉眼细致,栩栩如生。当日,便在熊熊烈火中,被燃成灰烬。 她没再见过徐照。 但听闻后来的徐照,过得如何穷困潦倒,也再没想过捡起笔以画谋生。 而段玉楼是个什么模样呢?她的记忆这些年越来越模糊,只记得似乎有一双寒星般的眼睛。 陶嫣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忽然想起,自己竟从未问过自己这个活了几百年的好友:“三百多年前,你声名未盛之时,可曾见过段玉楼?” 祝文茵的名字只起于十年以前,陶嫣初识她时,也以为她只是繁记一个当家人。直到前些年生子难产,性命攸关,宫中请印珈蓝前来救护。 这神秘的印珈蓝,平素露面都覆面具,至今无人见其真容。 而那日,印珈蓝却对着她取下了面具。 印珈蓝,就是祝文茵。 这是一个危险的秘密。一个会神通异术的国士大能,连皇帝都甚少得见,却借商户身份的掩护,与一个喜爱风月不问朝政的王爷来往过密。 陶嫣自那时起开始明白自己的丈夫背地里究竟有多危险,然而事已至此,她也只能一同隐瞒。 她依旧唤她“文茵”,不提旧事,可是今日观画,一时兴起,想这不过是寻常一闲事,这才多问了一句。 她一贯仰慕段郎风骨,若是身边人有缘得见,这样难得的机会,岂能错过? 彤华静立在桌侧,垂眼看着古画。窗边似乎有轻轻的风吹进来,犹豫着,犹豫着,拂不过她的衣角。 那年卫亡了,旧人旧事都死在那一年。 彤华道:“见过。” 陶嫣本也只是一问,未想到她真的见过,追问道:“什么样的?” 段玉楼是什么样的? 他是世人仰望,他是世人艳羡。 他激得起惊涛骇浪,看她的目光却是长风万里,不见归期。 彤华沉默片刻,最后道:“和传言一样。” 这画画得很早了。 这是在段玉楼发迹于世以前,他游历九州,泛舟五湖,看过烟波浩渺,见过山峦耸立,他无拘无束,他自由如风—— 那是从不曾出现在世人眼中的段玉楼,也是他此生最快意的时候。 可惜传言的最后,他成了天下人的段玉楼。 只独独不是她的。 彤华的手掩在袖中,开始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 她手指微点,小奇缠上她手腕,对着血管处,狠狠地咬了下去。 毒液渗入血液,那股周身泛起的剧痛终于有所减缓,但仍旧无法忽视。 彤华知道自己不能多留,面上保持着盈盈地笑意,起身与陶嫣道别:“繁记还有别的事,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要先走了。” 陶嫣半分没看出她的不妥,只是被她这说变就变的措辞说得一怔。 她无奈地送她出门,抱怨道:“我可算是记住了,以后再有这样的好东西,一定自己藏好了不给你看。”—— 街上人声鼎沸,彤华倒在马车里柔软厚实的褥子上,头痛欲裂,浑身发抖。 小奇慌张地钻出来,围着她嘶嘶地转,却茫然无措,几乎把自己拧成了一个麻花。 痛意将彤华的感知与外界渐渐剥离,她勉力借小奇的毒液,用修为予以抵抗,可是意识还是渐渐混乱。 她想起很多年前,平襄冷酷的命令,嘉月漠然的神色,自己无力的抵抗,还有心口那一道咒印被种下时,整个世界都倏然空白的可怖。 现在,这道咒印,突如其来地发作了。 呼吸沉重,她已有些听不清车外的声音,但却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波动,无形的、无声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样的空间波动,若要向前追溯,是在她从天宴回来那晚,他窥见她不安分的梦境,无意上前,便只是叫醒了小八,让它上前。 再向前,是在霜湖那一剑劈来时,他孤身挡在了她的长剑之前。而在陵游上前回击的那一瞬间,他在不让人发觉的前提之下,帮她吸收了大部分的剑气反击。 而这一切,她一无所知。 在她的记忆里,上一次与他相对,是上元那晚,他如梦一般地走到她面前,手里提着一盏莲花灯。 他一贯是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但现在,彤华一点都不想见他。 好在,将他们紧紧相连的,是另一道衔身咒。只要她催动此咒,他便有如傀儡,只能听从于她。 他无法现身,那道空洞的声音又传到她耳边。 【让我出来。】 彤华没理,只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心口开始发烫,仿佛有针刺攀上她的心脏和血管,痛意让她不再清明。 小奇嘶嘶地呼唤它的主人,不明白怎么到了这种时候,还不愿意放那黑衣人出来。 彤华手掌一翻,一个红衣玉俑出现在车厢之内,渐渐变成与她相同的模样。 而后她催动神力唤道:“陵游。” 几乎瞬间,陵游现身在车内,一把抱住彤华,同她道:“没事了,我在。” 彤华放下心来,彻底晕了过去。 九国的故事已经过去了三百余年。这一段在命书之外凭空横生的枝节,来无来处,去无去处,连她自己都难以窥明全貌。 时间越久越模糊,甚至连他的模样都看不清。 命运总有可笑之处。 她只是走上了段玉楼从未到过的北疆土地,翻开了徐照笔下那幅藏着他的古画,就轻易在梦里见到了面目模糊的段玉楼。 可苍天何其恨她?便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也不肯将她轻放,非要她仔仔细细看清楚,在那些荒唐可笑的旧事里—— 段玉楼是何等痴情。 第32章 不复 他就动了一次心,让她恨了一辈子…… 青冥山弟子若非师父准许,平日里不得私自下山。段玉楼此番私自下山踪影全无,已是犯了大忌。 二弟子张玉山历练未归,三弟子裴玉成自请下山去寻,临走时还在嘱咐白沫涵:在山门内务必谨言慎行,不要向师父求情,再惹师父恼怒。 段玉楼被找到的时候,肆意打马,泛舟河上,好不快活。 裴玉成看着他这轻松快意的模样,差点没气得将他原地打死,百计千方都用了一遍,奈何段玉楼软硬不吃,最后还闲闲地拍拍手劝他回去。 “我跑都跑了,逐出师门是肯定的了。我在外头从没用过青冥山术法,也没人知道我是青冥山弟子,不会给青冥山丢脸的。师兄们还出来找我做什么,牵连到自己白白挨骂。” 裴玉成气疯了。他实在不知道这个师弟究竟想干什么,质问道:“师门给你的不够多吗?” 段玉楼道:“够多了。” 他用气声轻轻笑,声音和眼神一样空茫:“太多了。” 他自幼生在青冥山,这些天走过的地方,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景色。时间越长,他还可以看到更多—— “但我想要的,师门给不起。” 白及曾教导过他们,同行同路,各走殊途,每个人的命运都不一样,走出了山门,他们就会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这其实已经是应当道别的时刻了。 可白沫涵不懂这个道理。 段玉楼究竟想要什么呢?她听着这似是而非的话,想不出段玉楼的深意,只得留书一封故技重施,执意下山去找段玉楼。 九国并立,战事不休。白沫涵自己就是被青冥山抱回的遗孤,长大了又在这乱世里漂泊许久。 寻到赵薛边境时,她一身风尘疲倦,正巧遇到赵国王姬的车队。 白沫涵一直记得那一日赵王姬的模样—— 矜持的、高贵的、亭亭如植地,就站在段玉楼的身旁—— 赵薛两国由来交往甚密,薛国如今的太后,从前正是赵国的公主。 赵琬这回去薛国,正是拜访这位许久未见的姑母,顺便替王父送上新的密信。 事务达成,王姬返赵。 路上,她遇到了这个萧肃清举的郎君云亭。 赵琬矜贵,天色稍暗,便停止赶路,命人在驿站休息。她扶着侍女的手,端庄地步下马车,向驿站内走去。 “小师兄!” 那个莽撞的姑娘白沫涵,风尘仆仆,被王姬的兵士拦在了驿站之外,但是她还是勇敢地走向前去,对着那个人的背影,大声地喊他。 茕茕孑立的小姑娘,她在看她暌违许久的师兄,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肯归家。 她无知无畏到令人可怜的地步,被赵国的兵士持刀戟团团围住,仍坚定地迈步向前。 士兵们见她不停,扬起长矛去刺。 白沫涵直接抬臂去挡,手中长剑与长矛发出刺耳的利声。 她的小师兄,闻声回头,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就紧紧蹙起了眉头,转头向身边的赵王姬低声道:“请命兵士收刀。” 他们隔着一道门,隔着宽阔的院落,中间是铁甲的兵士、冰冷的锋矛。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坚决道:“小师兄,我来接你回家。” 端庄又娇美的赵王姬轻笑着瞥向段玉楼,问道:“云郎?” 段玉楼有些歉意地跟她示意,然后走出来,站到白沫涵面前,拧着眉压着声音道:“你怎么来了?还不赶紧回去?” 白沫涵不退不避,眼神坚定又执拗,同他道:“你怎么出来的,我就是怎么出来的。你不跟我回去,那我也不回去了。反正师父气一个也是气,气两个也是气,差不了多少。” 段玉楼被她气笑了,问她道:“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白沫涵很坚定地重复,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会去赵国。” “我也去赵国。” “我是为了阿琬去的。” 白沫涵下意识接口,一个我字卡在了唇边,她盯着段玉楼面无表情的脸,片刻后越过他,看向了他背后的那位王姬。 我是为了你来的。 这句话就没再说出口。 那时候的白沫涵,头一次觉得,自己也许根本就不了解真正的段玉楼。 他笑着和同门一起打闹,眼神却清冷得像隔绝在众人之外。他留在青冥山,是因为他想留在那里。他要走的时候,也没人能留得住。 他什么都舍得,什么都不在乎。 那一刻她隐约懂得了段玉楼先前那句话的深意。 也许在她不曾同行的这一段路里,他已经走向了自己想要的方向。 她年纪还是太小了,随随便便就被段玉楼拿捏住,却仍旧不肯认输,色厉内荏地背着青冥山的规矩,想要恐吓他:“未得师父允准,你私自与王室相通,是重罪。” 段玉楼无所谓地笑道:“我已不是宗门的弟子,不用守宗门的规矩。” 他用她方才的话噎她:“更何况,一条罪也是罪,两条罪也是罪,差不了多少。” 后来的白沫涵想起这一刻,不记得自己的无奈,只记得自己的怨恨。若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那么再多的不甘,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可他不是。 赵王姬一身碧衣,婷婷袅袅站在雪中,明明是初冬时分,却仿佛叫人瞧见暖暖的春意盎然。即便有帷帽遮挡,也仍然能听出她声音里甜软的笑意:“云郎,不介绍一下吗?” 段玉楼前一秒对白沫涵横眉冷目,下一秒对赵王姬温柔如水。 他说这是他的小师妹,从小被人惯坏了,贸然离开了师门。他说他会给宗门传信,让他们赶紧将她接走。 赵王姬笑着,和段玉楼站在一边,包容着眼前这个莽撞的小姑娘。 她去拉她的手,眼睛却看着段玉楼:“妹妹年纪还小,云郎何必如此恼怒?” 白沫涵甩开了她,怒道:“谁是你妹妹?” 而王姬教养良好,根本就不恼。 她身边站着段玉楼,她已经赢了。 而白沫涵无法接受,段玉楼留恋俗世的原因,居然是为了一个赵琬。 她既找到了段玉楼,便不肯松手,非要将他带回青冥不可。而段玉楼不肯和白沫涵一起回去,于是写信给裴玉成,让他接走白沫涵。 白沫涵自然不肯,一路上三人都在玩些你追我赶的幼稚戏码,段玉楼从不接招,视跟随的白沫涵如无物,终至赵王都时,没有了大片队伍的目标,段玉楼轻易就甩脱了白沫涵。 白沫涵苦寻段玉楼无果,被裴玉成抓回了青冥山。等她再找到机会偷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以后。 再一次的出逃不是那么成功,大师兄的徒弟乔谭发现了她。 她心里叫苦,想自己遇到这小古板,绝对是跑不出去了,但是还要挣扎一下,同他软声道:“乔谭,小师叔平日里对你不好吗?你今日就当没看见我,回头师父问起,你权当不知道。我的事和你没关系的。” 小古板乔谭铁面无私,显然没打算放走她,非常强硬地同她道:“他的事,也和你没关系。” 白沫涵挣扎许久,乔谭都不肯松口,铁面无私地押送她回房间。 但他显然不懂白沫涵的狡黠。 他见她神色落寞,便出口安慰道:“小师叔,你放心,今晚的事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 随即便是颈后一痛。 晕过去之前,他看见她对着他笑吟吟地说:“那我们就说好了,你千万别说出去。” 白沫涵孤注一掷跑了出去,费尽心思在陌生的城郭里打听许久,才听说薛国边境战事告急。 赵国自己也无可用之将,原本就不愿出兵,去救一个距离遥远、根本不可为赵所用的铁矿。 可是就在前不久,赵王姬举荐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云亭小将,由他带人上了战场。 白沫涵听到这个消息,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她是提着剑去找赵王姬的。 除却侍从口中一声“王姬”,她又算是什么东西?青冥弟子由来只佐王室,选定的主上无不成为九国明主。赵琬只知他年少有才,不知他出身青冥大宗,借着这一点微薄的少年欢喜,将他肆意呼来喝去。 他可是段玉楼啊。 他可是……她最厉害的小师兄,段玉楼啊。 说到底,白沫涵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赵国却是九国里有名的强国。她一个人难敌百十兵士,再如何悍勇,也被摧折了傲骨按在赵琬面前。 白沫涵的剑折断了落在地上,人被兵士扣押,连腰背都直不起来。她倔强地抬眼,看着高高在上的王姬,啐道:“赵琬,你装模作样哄骗于他,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赵琬几乎都要忘记这个愚蠢的小丫头了。 骄傲的王姬受惯了旁人的追捧,只觉得眼前这个自不量力的女孩可怜又可笑:“既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一个局外人,又在不满些什么呢?”—— 赵琬的姑母嫁入薛国之后,联合了不少薛国臣工,权势渐大,愈发惹人忌惮,叫薛国的新王不禁开始考虑,究竟还要不要继续传统,从赵国迎娶王后。 再加上彼时薛国有难,赵国却无力支援,延续百年的赵薛联盟岌岌可危。 赵琬心里清清楚楚,贸然出兵不过是无用之功,却仍旧布了一局,将赵国三千兵士和一个云亭小将推了出去,成功打消了薛国之前对自己姑母的忌惮,让自己得以风风光光地嫁入薛国,成为薛国新的王后。 段玉楼自恃一身才学,带着三千人就敢冲向战场。他不知自己已成弃卒,入世后的第一仗,血战至全军覆没。 他最后狼狈地倒在了尸山血海里,被大雪一层又一层地掩埋。 白沫涵在寒冬里跋山涉水,不眠不休几个日夜,没见到小师兄,只见到伏尸遍野,都覆在大雪之下。 她就一个人一点一点地挖,双手冻得刺痛冰凉,鼻端有冰雪掩埋下鲜血的腥气,她终于拨开了那厚厚的积雪,看到他清隽苍白的脸颊。 她手颤得厉害,心脏狂跳,伸手将从小宠护她的小师兄从雪地里的死人堆中拉出来。 他阖着眼,面上有干透的血迹,战甲早就被劈砍得破碎,单薄的衣衫都已经被鲜血浸透,整个人冻得冰凉。 白沫涵把段玉楼从雪地里挖出来的那一日,漫天风雪,她一边痛骂段玉楼愚蠢,一边哭到眼泪在脸上冻结成冰。 少年易钟情,只是爱难成。 他就动了一次心,让她恨了一辈子。 她喊着他的名字,他始终没能睁眼,再回应她一句。 第33章 追逐 史书上的两人,到死都没有任何亲…… 白沫涵将他藏在一个古旧的山村里,每日照顾。 她根本就不知道段玉楼还能不能活,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未必能挽救段玉楼的性命。 他不过凡人罢了。 此处有青山绿水,茅房瓦舍,粗茶淡饭。如果不是他一直不肯醒来,白沫涵经常会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青冥。 她想,让我的小师兄醒来罢。 只要他能醒来,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冬月已过,晚春和暖,段玉楼九死一生,但还是艰难地活了过来。 他胸口致命伤还痛着,重新接上的左腿不知道能不能养好,可他似乎是一下就忘记了那个冰冷的血腥战场,仍道自己为赵琬披甲上阵,是一场感人的回忆。 他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白沫涵,但顾不及她霎时通红的眼眶,开口的头一句话,还是问赵琬如何。 她压抑了大半年的委屈都在此刻爆发。 “赵琬赵琬,你满脑子就只有赵琬。她是故意让你送死来给赵国搏个好声名!你想一直留在她身边,她却只把你当垫脚石。你是个无名小卒一介布衣,她是王姬,是赵王后唯一的女儿。你前脚为她送了命,都是为了她后脚好嫁薛劭。你还念着她!” 她不想看见段玉楼了,转身就跑了出去。离了大门两步,又想段玉楼难以自理,不由得停了脚步。 她气段玉楼,也气自己,坐在门外墙边哭了好久。 段玉楼听到了。 但他没有、也没能走过去。 这次之后,段玉楼便不再提赵琬的名字了,每日十分配合地喝汤换药,被白沫涵又悉心照顾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拄拐下床。 他的左腿骨伤得严重,可能以后都会微微的跛。 段玉楼倒是不怎么难过失落,只是认真地拄着木杖练习走路。 白沫涵望着他汗湿的背影,还有那略跛的左腿,不知又偷偷哭了几回,段玉楼一次都没看见。 段玉楼扔掉木杖可以独自行走的那一天,立刻便离开了这里。 白沫涵执意跟着他,看他用伤腿走路心疼,买了两匹马,他也就毫不客气地接过,策马而去。 他的快马停在了赵国的王都之外,王城喜气洋洋,人人都在念叨着王姬的喜事。 白沫涵拦住他,语气十分不可思议:“你还要去见赵琬?” 他语气轻快又理所当然:“去啊,为什么不去?” 段玉楼的易容以假乱真,他顶替了一名赵国官兵。 赵琬出嫁的那一日,他在王宫外的车架旁等了半日,站得腿都开始发痛,才等到金尊玉贵的王姬穿着繁复的宫服缓缓步出。 段玉楼站在车架旁,牵着横梁,避免马车因马的动作而晃动。 他低着头,对踩在宦官背上步上马车的赵琬轻声道:“阿琬,小心。” 那声音太轻了,地上的宦官没听见,扶着公主的婢女没听见,但是赵琬掩在扇后的脸却偏了过来。 她从绣着金丝凤凰的扇面上露出一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而他只是个普通的士兵,粗糙的手和面容,五大三粗的身形,半旧的灰衣,削薄的甲。 她似乎是想与他说什么,手有些颤,掩在扇后的唇微动。而他已退了下去,站在几步开外,垂着眼不再望她。 一直养尊处优的少年郎,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和一群脏臭的大汉宿在一起。有时候赵琬会无意识地看一看他,他就像没注意到一样,自做自的事情。 路上走了一个月,段玉楼送赵琬到薛国王都。 赵琬始终没能和他再多说一句话。 在他们的故事之外,白沫涵跟着段玉楼走了一路。 她想:也许段玉楼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赵琬。 她追着段玉楼去了赵国,又陪他去了薛国。赵琬嫁人已成事实,她以为小师兄这一段歧途走到头,也该到了知返的时候。 可段玉楼是与旁人不一样的人。他到了歧途上,也能闲庭信步地走下去。前方是深渊烈火,还是花团锦簇,他都不大在意。 白沫涵在喜气洋洋的长街上等了他半夜,才看见他换回一身干净的月白长衫,重新又变成她熟悉的样子。 她不想去提那些不快的事情,就拉着他穿过熙攘的人群,在长街上看尽繁华。 她还看中了一只漂亮的莲花灯。可笑那段郎玉楼,全身竟然只摸出了一小块碎银,全拿去给她买了那只精致花灯。 白沫涵笑他窘迫,大发慈悲,请他去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虾肉馄饨。 他们难得玩得开心,氛围融洽又轻松,他笑着说,小师妹,我和你回师门请罪,师父这样喜欢我们,一定不舍得怪罪。 他这次也骗了她。 第二天,段玉楼踪迹全无,白沫涵被裴玉成抓了个正着。 白及当初将她抱回青冥山,虽收她做了弟子,心里却待她如女儿一般。他退一步,不计较白沫涵接连两次的出逃,只要白沫涵乖乖认个错,不再提起段玉楼,所有的事,他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可白沫涵不愿意。 白及把她关在房间里禁足,她就干脆绝食断水。把自己折腾病了,白及心疼,把她放了出来,她就又去白及房门前跪着,求他收回成命,说既然饶了她,又何妨再饶了小师兄? 那一夜大雨瓢泼,寒风瑟瑟。白及狠下心闭门不见,白沫涵就一直跪在门口。她衣着单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脑混混沌沌。 因为先前绝食,她身体还十分虚弱,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脸色也十分苍白,可她面前的大门却紧闭着,无声无响。 有人举着油伞,轻轻站在了她身侧风吹来的方向。 是乔谭。 他的脸色在浓重的夜色里看不分明,只听见他的声音说:“师叔,回去罢。” 白沫涵摇头,声音轻哑又固执:“师父还没原谅小师兄。” 乔谭把自己的伞推给她,腾出手来解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衣服犹带着他的一点体温,这是白沫涵唯一能感受到的一点温暖。 她苦笑:“衣服给了我,等下还是会淋湿的。” 乔谭却执意给她披上捂紧了,蹲下身来同她道:“段玉楼已被逐出师门,罪无可恕。他又从不曾有悔改之心,日日流连花丛,荒废技艺。岂是师门放弃了他?是他自己放弃了自己。” 白沫涵摇头,很坚定地辩驳:“小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她挣扎着不肯放弃,说话间,白及打开了房门。 他的脸色藏在黑暗里,看不分明。她只听见他嗓音平淡地说:“你如此信任他,那就下山去找他罢。” 乔谭皱眉,不能理解师祖怎么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白沫涵却喜出望外,立马将伞还给他,对白及磕了个头便站起来往外跑。因为跪得太久,双腿僵硬了下,险些踉跄地栽倒。 “小涵。” 她听见师父在身后叫她,停下脚步回头。 “今日离了青冥山,就不要再回来了。” 白沫涵脸上的欣喜与笑意都淡了,她站在原地,与宠爱自己的师父遥遥相对。 乔谭来拉她,焦急道:“师叔,给师祖认个错,不要执迷不悟了。” 厚重的雨帘将她与青冥分割开来。她推开了乔谭,重新跪下,重重三个叩首:“师父保重。” 她对乔谭说:“乔谭,保重。” 白沫涵行至山门前,裴玉川静静地等着她走近。 他想起自己返回青冥的那个除夕,白及曾与他在屋内谈过一回。他对白及发誓,说要守她一辈子。 耳边雨声瓢泼,裴玉川的思绪不免拉得遥远,又不免被她的声音拉回。 小姑娘被雨淋透,狼狈又可怜地问他:“大师兄,你也要来拦我吗?” 她好像,如果自己答了一句是,便立刻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似的。 裴玉川心里有些发涩,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走近了,将手中的伞塞到她手里。 大弟子修了一辈子的绝学术法,不过是用来给小师妹烘干衣裳。 他在伞下给白沫涵裹了一件厚实的披风,又递给她一个小包袱:“披风里面的口袋里有不少大额的银票,你下山以后可以换钱。别一次性都换了,省着花。” 他将自己袖中的玉佩摸出来给她:“如果有什么困难,记得去找裴家人。我虽是不肖子弟,可他们看到这块玉,会帮你的。” 白沫涵眼睛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地落。 裴玉川给她擦干净眼泪,最后将手里的剑交给她:“小六的清霜剑,他丢下了,我再送给你。” 他用无限温柔宽和的眼神望着她,拍了拍她的头顶:“小涵,此一去,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白沫涵哽咽:“师兄,保重。” 裴玉川笑:“保重。” 白沫涵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青冥山。她没有回头看,不知道裴玉川在她身后淋着雨,目送她远行。 他心中有三分喜欢,堪堪要变为爱意,都在今日戛然而止。 他们没有以后了。 他就只是想,小涵这一去,若是找到了小六,就好了。 小涵这一去,若是小六不再辜负她,就好了。 可他也没想到,青冥山受尽宠爱的白沫涵,为段玉楼放弃了一切,最后,也放弃了段玉楼。 白沫涵再次入世,辛辛苦苦奔波九国,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段玉楼。 段玉楼朋友遍地,徐照甚至特地遣人送画给他,叫他紧张时卖了换钱。他收下了,却没卖,他这样文采斐然的人,走到哪里活不下去? 俊朗潇洒的段郎,即便跛了一只足,依旧有着勾人深陷的资本。 他流连风月,江南道两岸的烟花馆都念叨云郎的名字。 他编的曲送了红云姑娘,红云的琵琶便一举成名,他写的词送给香织姑娘,香织便成了头牌。 白沫涵失去了一切,但是出现在段玉楼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明艳而美丽的。 最起码,把他从脂粉堆里拉出来的时候,她绝不逊色于百里烟花场里的任何一个美人。 她很是失望,被段玉楼这倦怠的模样气得扭头就走,没两步又会转回来,肆无忌惮地破坏他每一桩风流好事。 浪迹天涯的段郎,走过九国每一寸土地。各处的人情风景都不一样,相同的只有背后随时随地会跟来的小尾巴。 段郎智计无双,却没办法甩脱这个小尾巴,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谨慎再谨慎,一看到那抹熟悉的红衣,便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抽身离开。 直到一路走到卫国王都,段玉楼借着街上人潮熙熙攘攘,脱身离开,将她远远地甩开。 白沫涵在人群里寻人,遇上长街惊马,蓦然回头时,看见的是卫旸骑在高头大马上勒缰。 她撞进了卫旸的眼底,也撞进了卫旸的心里。 但她顾不上卫旸。 这一场道别需得庄重洒脱,来日记起不留遗憾,忘了也不必怀念。 段玉楼早被白沫涵追得头脑发昏,想都没想便跳上了码头一辆正在驶离的大船。 船离岸边越来越远,他尚未反应过来,这是白沫涵第一次,没有追上他的脚步。 他气定神闲地在甲板上吹风。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有艘小船追了上来,伙计找到他,递给他一个包袱,笑道:“郎君怎么走的这样匆忙,行李都忘了带上。” 段玉楼哪有什么行李,笑着摆摆手:“你莫不是认错人了?” 伙计问:“郎君可是姓段?” 段玉楼问:“如何?” 那伙计便肯定道:“月白衫,流云佩,哪儿能认错呢?叫我们来追的那位姑娘说了,兄长要出远门,有些紧要的东西忘了带。她给了伙计们好多钱,叫特地来追呢。” 段玉楼一愣,以为是小尾巴的新花样,没敢接:“她说什么了?” “多的也没什么,就是祝兄长一路顺风。” 段玉楼上了甲板往后看,雾霭茫茫,早就看不见她了。 他不知道的是,那一天,有人站在那个细雨绵密的渡口看着他的船走远,心里想的是:你这一走,千万别回头。 痴儿白沫涵一味的追逐,就像是一场笑话。史书上的两个人,一个是祸国的妖妃,一个是才绝的谋臣,白沫涵到死,都与段玉楼没有什么关联。 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列在卫旸的旁边,却从来没有过任何亲密的交集。 如果非要抠出细枝末节,史书上的两个人,在并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曾因立场与观点不同,而就政事处处针锋相对。 他们并不和睦。 谁也不能去问她图什么,人总有些无妄的念想。 这一场无果的追逐,每个人都曾是旁人无法追及的月光。 第34章 痼疾 既如此,你留我做什么呢? 定世洲内灵气氤氲,仙雾弥漫,一派喜乐祥和的景象。 群玉山的璇玑内宫之中,却早已乱作一团。 只是这番景象,在中枢早已见怪不怪,无非是因为彤华君又病了。 彩衣仙侍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廊下的陵游一边挨着训,一边不住地偏头看殿门。 面前的仙官飞翎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掐着他的脸把他注意力揪回来,少年明亮而飞扬,五官皱作一团的模样也生动。 “飞翎姐姐!疼!” “你也知道疼!” 飞翎越看越气,不住地念叨他道:“她什么身体你不知道么?她才和霜湖龙女斗法伤了元气,在外头更要注意。我还提醒过你,让你在人间把她盯好了……” 陵游道歉:“我知错了知错了。姐姐骂我应当的。可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门也关不上,她若是见了风受了吵……” 飞翎立刻回头指使侍女把门带上,而后迅速回头,谁料陵游动作倒快,已经跑到另一边去了。 飞翎气急:“陵游!” 陵游好不容易逃离虎口,哪里还会回去,远远喊道:“我还要去使官殿,飞翎姐姐快回去罢!” 飞翎看着他的背影,身形高而瘦,却半分不显得羸弱,早已是个非常矜贵俊秀的神君了。 他不像幼时那样单薄了,也不再像幼时那样,会在外头一直坚持,非要进去亲眼看她一眼了。 身后殿门一响。飞翎回头,看见仙官慎知陪同医官署的人出来。 飞翎正色,听着千篇一律不知听过多少遍的话,和慎知一起将人送出去。 她问慎知情况,慎知眉目清清冷冷,道:“等会儿送主子再去一次遗灵窟罢。”—— 寝殿里,彤华已经站在了榻前,由鱼书和赤芜伺候着更衣。 彤华垂着漂亮的眉眼,脸色很是苍白,身上却是一套红衣,若非知她此刻身弱,便愈发觉出她那点只可远望的清贵冷怠。 “陵游呢?” 鱼书道:“知主子无妨碍,便先走了。” 鱼书微微抬眼瞧她,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应一声就没了下文。 彤华将腕上的小奇留在枕边,从内室转出来,瞧见小八孤零零的一个,安安静静地趴在门边角落里,谁也没妨碍。 见她出来,它支起了身子,用剔透的一双金色眼睛看着她。 彤华笑了。 她不知是想到了哪一桩旧事,心头泛软,走上前拍一拍它,这才走了出去。 鱼书等人在门口相送,慎知跟随彤华的轿辇,自中枢西北门出,过了云桥向外。一行人至群玉山合抱深处,方下了轿,往遗灵窟而去。 那洞窟之中,有磨好的石阶一路向下,彤华每走一步,前方十几步开外就有一盏明灯亮起,而队伍最后十几步的灯旋即熄灭。 走了一刻钟,方到了底部,正中一个硕大的地下温池,蒸腾的水气氤氲。 仙侍皆在外不可入内,慎知一个人进来,仔细服侍着彤华解衣入池。 彤华坐下的那一瞬,眉心眼底忽而有暗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消弭不见。她吸气吐纳,胸腔隐痛。 寂静的石窟里只剩下两人,彤华这才问慎知道:“医官署的人怎么记的?” 慎知早就着人暗中检查过医官署的卷宗,回禀道:“只写了元气有伤,触犯旧疾。您尽管放心。” 彤华应了一声,又问道:“我临走时放了一只玉俑替我,可出什么纰漏了吗?” 她三百年前从人间回来时就是这样,自己身体还没恢复,先问起人间的事。只是慎知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处事,也不再无谓地劝她,一五一十回答她。 “您刚从王府出来没多久,齐王夫妇在散步时惊了蛇。好在原博衍早将药王谷的小岑姑娘接到了王府,陶娘子平安生下一女。我已操纵玉俑去看过了,没遇上小岑姑娘。” 彤华听完,淡淡道:“女儿好。” 前些年原承思一直膝下无子,几位年长的王爷都自觉避讳,不曾先于太子诞下长子。只有原博衍肆无忌惮、出头冒进,恨不得随时能从他的锦绣堆里掣出刀锋。 去年皇太孙才将将出生,陶嫣又立刻有孕,时间这样紧凑,若是生出个岁数相当的儿子,又是将来一桩麻烦。 她得给原博衍蓬勃的野心浇点冷水,得让他长长记性,知道收敛。 彤华又问道:“正月里,哪儿来的蛇?” 慎知道:“安排使官去了。抓到的那蛇女修行不过百余年,只有些微末的道行。一百年前连硕仙族的少君夏枯与此女立下婚约,说她若可入定世洲受封,便娶她为妻。此女急功近利,跑到上京城里吸食贵气,妄图尽快增加修为,正巧犯在陶娘子头上。” 连硕仙族在定世洲封地里,并不是个大的属族。但既提了百年前,彤华立时便想到了一桩旧事。 “那蛇女呢?” “如今已拘在使官牢里。” 彤华点头道:“去传我的话,叫紫暮改日来见我。” 慎知点头记下了,又补充道:“抓这蛇女的时候,发现了原博衍那边的人。他找了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异术士,所用术法庞杂,看不出门路,不过下手倒是挺狠。陵游已经在查了。” 既是陵游在查,那就不必多问了。 只是—— “他不肯同我说,你去帮我盯着。” 陵游一贯不肯在她虚弱时用这些事情烦扰她,可是她只是休养,又不是什么事都办不成,何至于一点心都费不了。 慎知笑着应了,在彤华身后继续帮她梳理灵力运转。 她探过彤华体内每一处,暗自思忖,究竟是什么原因,叫这咒印提前了半日发作。 彤华的手指在水下抚着石刻的花纹,静默了片刻之后,她忽而问道:“阴司有消息吗?” 慎知立刻明白她问的什么,答道:“还没找到。” 她拿不准彤华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不敢多言。 可彤华却在想:赵琬已经嫁到了薛国,居然还去见他? 她眼底杀厉之色顿起,池水似有所觉,水面泛了浅浅涟漪。 慎知瞬间感受到她的戾气,将手掌置于她颈后:“少主,静心!” 彤华闷哼一声,双眼紧闭,眉尖立刻拧在了一起。她扶着池底座椅上的石沿,指尖泛白。 过了好一阵子,水面终于平静。 蕴灵池太干净,消弭了杀心怨念,终究让彤华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从那一段足够愚蠢和卑微的回忆里。 她孤注一掷去求,却一无所得。 彤华睁开眼,杀意散尽,徒留得空旷的深冷。 慎知慢慢放下心来,却仍留有余悸,放缓了声音道:“您越来越没办法控制戾气了。来日方长,您又何必心急?终归能好的。” 好不了的。 她知道慎知只是在安慰自己。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那里若隐若现地浮动着一个暗红色的印记。由于她的身体此刻与蕴灵池灵脉相连,骤然涌入大量灵蕴的时候,那里其实并不太好受。 慎知看出她的不适,尝试着再一次劝说她道:“何必非要受这绝情咒反噬不可?忘了也未必不是坏事。若是放不下,我会告诉您。” 彤华眉心那处,是一个绝情咒。 她少年时,实在太过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犯下多少大错。虽总有人为她收拾残局,但还是让平襄十分不满。 平襄见不得她冲动无知,见不得她年少放肆,见不得她为情乱智,所以命嘉月仙君给她下了一道绝情咒。 咒印生效了。 平襄没有对彤华掩饰下咒的事,刻意让她发现自己记忆里的空白,以此作为她的惩诫。 慎知还记得,彤华被平襄植入绝情咒的那一日,她在璇玑宫门外等了整整一天。被人搀扶着从云辇上下来的彤华,眼底空空荡荡,抬眼看着自幼长大的璇玑宫,目光茫然又陌生。 那枚咒印的功力太强悍了,最初的几日,她连他们几个身边人都想不起来。慎知这样冷情的人,也不免强忍眼泪。 后来彤华的记忆恢复了一些,可她清晰地发现,自己的过去仍有大段的空白。 因有禁令在上,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他,彤华也不记得他,可越是不存在,便越证明了他的存在。 那种未知的恐惧令她坐卧难安,她在这陌生的宫殿里住不下去了,便一个人跑去人间躲避。 可笑的是,她少时分明曾遍游人间,可人间也陌生,所有一切都在提醒着她——这些地方,都有你与他的回忆。 她爱过一个人,几乎占据她过去生命的所有时间,这么一忘,就什么都不剩了。 处处无他,处处是他,这么多年来,她就是用遗忘的方式来记住一个人。 那是她难以消解的不甘。 那是她走失的青狮。 而彤华一身反骨,越是忘记,越是不甘,千方百计也要记起旧事。 她初次尝试时牵动到了咒印,嘉月本就昼夜看管她们姐妹三人的元灯,立刻便发现了彤华咒印的波动,于是直接禀报了平襄。 平襄知她会有所行动,慢条斯理地罚了她一回,等再将她放回璇玑宫的时候,已是一月之后。 慎知那时便劝过她算了,但彤华不肯,拉着她的手同她说:“帮我想办法压住这个咒印,不能让尊主发觉——无所谓反噬多深,我得想起来。” 她的一切痛苦自那时起。 平襄和嘉月之后再无所察,而彤华瞒天过海,每月要生熬一日咒印反噬的痛苦,才能勉力记起过去的一点回忆。 彤华实在是太害怕那段记忆空乏的日子了。 她执念难解,不肯轻放,好不容易去到人间,好不容易寻得一个活生生的段玉楼—— 她怎么放,怎么能放? 慎知在她身后,看见她身前水面无声泛开的那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心里只觉得可怜。 她仍然不记得他的模样,却记得自己的难过—— 彤华在遗灵窟待了两日,晚间才回到了夙夕殿。 鱼书伺候彤华上榻,给她把医官署改过的新药端来。彤华懒怠地倚在坐榻上喝药,拿着瓷勺一口一口抿,觉得这药没之前苦了。 “医官署改药了?” 鱼书一怔,想起来,回道:“是使君让改的,说这药越来越苦,没病都喝出病了。” 也是好笑得很,内廷巴不得把所有良药招呼到她身上,有多久没人在乎过她会不会怕苦了? 鱼书坐在榻边小凳上和彤华说话:“少主这回把使君吓坏了。您也该自己多关照自己,免得他替您日理万机,还要分心您是不是遭了罪。” 彤华捏着勺子的手一松,一声脆响,药汁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想起幼时头回见陵游,他也就五六岁,模样稚嫩极了,同她说:“你别怕,我给你撑腰。” 后来她神体有损,却势力见长,而他也从一个无名小辈,变成打败大将军风无痕的天界第一剑。 他果真将她护到了如今。 “他怎么不自己来提醒我?” 鱼书笑道:“您又不是他的累赘。” 彤华在碗边摩挲了几下。 正在鱼书忐忑她是不是又要像之前一样把药倒掉的时候,彤华一口气将药喝完了。 她拧着眉道:“还是苦。医老这医术就没什么长进。” 鱼书听她抱怨,把漆盘上的花糖递给彤华。 彤华让她先下去了,自己含了一颗糖,又拿起一块逗小奇。 小奇难得见小八不在,自己终于夺回了主人的全部关心,开心极了,身体扭动得极为欢快。 内室的门窗闭着,就在此刻,却忽而平地生风。 彤华感到这动静后立刻消散了笑意,转头沉沉地望着那凭空出现于房间内的人。那个没有实体的黑衣人站在那处,气势瞧着颇有几分骇人。 他一步步靠近,不像走过来的,倒像是飘过来的。 小奇隐约感觉到面前人气势汹汹,扑上去一口咬在那一段宽大的衣袖上——咬了个空。 他没理会小奇,只是冷然问她:“这次咒印发作,为什么不让我近身?” 彤华有些生气,嗓音有阴冷的怒意:“这是定世洲,你怎敢现身?” 他义正言辞:“我不在六道之中,有能力不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存在。” 他自诞生的那一日起,便不知来处,魂魄不全。 彤华将他带到这世上,又给他种下上古禁术衔身咒。他无法离开她太远,也只能听她的话。她不许他现于人前,他就只能隐于虚无,做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他没有实体,唯一能让她看到的方式,便是披一身黑衣,可他连可以现身的机会都很少。 他也是有怒气的:“没人查得到我,你怕什么?” 她言辞做刀,平静反问他道:“也查不到我吗?我身边藏着一个怪物,但凡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他们也查不到我吗?” 黑衣人静静地望着她。 他想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也依旧看不懂彤华究竟想要什么。 “既如此,你留我做什么呢?” 小奇缠在彤华手腕上,感觉她在这一句话后周身僵硬,然后开始微微发抖,气得窜上去又咬了他好几口。 这世上所有人都恨她,恨她不如世人意。 可他凭什么? 小奇又生气又委屈,回头看了一眼彤华,又咬了他一口。 该死的,你个不长眼睛的东西。 你把她惹哭了。 彤华感到自己眼中有潮气,她咬牙紧绷着自己的情绪,道:“明知我此刻心里不痛快,你非要这样刺我不可吗?” 宽大的黑袍下,他安静无言,不再望她。 他觉得可怜。 放不下过去的人,都可怜。 第35章 初变 等世人都不再记得他,他才算是真…… 次日一早,中枢宫门前便有人入内拜见。 来人步下云辇,一双杏眼清冷,秀美婉约,正是定世洲荣氏仙族的少君紫暮。 飞翎亲自前来迎接,请她入璇玑宫。 紫暮一路行来,见不少内廷仙官行色匆匆,又听彤华此时不在,便道:“若今日忙碌,我便不坐了,改日再来。” 飞翎一边引路,一边道:“嘉月仙君前些年入世历劫,落在苍洲之地,属少主辖下。今日仙君归位,少主自然要去看看,还请少君殿内稍坐。” 她半分没有要前去的意思,只是毫无恭敬之色地啧道:“是她啊。” 飞翎颔首。 紫暮问道:“不顺利?” 这些事自有使官去管,不该由紫暮过问。飞翎未答,伸手请紫暮入殿。 紫暮见此便明白了:“那就是不顺利了。” 她有些开心地笑了笑,但笑意没多久便凝在脸上。她抬眼瞧着门匾:“使官殿?要我来此处作甚?” 颂意自殿中走出,向紫暮行礼道:“见过少君。少主吩咐,请您来此见一个人。” 紫暮侧目看着他面孔,道:“颂意?” 颂意称是。 紫暮紧盯着他,冷声道:“我记得你。” 他几乎是转眼之间便平步青云,成了彤华心腹,当时这一场近乎荒谬的晋升,几乎还是她亲眼见证的。 但她厌恶的不是这个。 颂意和紫暮从前打过交道,对她心中的偏见心知肚明,而此刻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是淡淡道:“劳少君记挂。” 紫暮冷哼一声,回头对飞翎道:“要我进去,可以,换一个使官来。” 飞翎垂首道:“这是少主的安排,少君莫要为难我等。” 紫暮微微眯了眯眼,颂意在一旁侧身请她入内—— 当日云秋月到了东宫之后,慕容峙特来寻原承思要人。原承思提点了他一番,便把云秋月交给了他。 他与家中长辈商议好,给了云秋月一个名分,不至于让她继续再做个外室。但因他打算直接将云秋月和孩子带回北地,是以此事一直没有告诉席家娘子。 但席娘子却不知从何得知了此事。 她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此刻知道席家难以与慕容家叫板,倒是长了些脑子,一直忍着。待今日慕容峙上朝不在时,才带了人突然冲到别院去,对云秋月发难。 她揪着云秋月的错,让她在院子里罚跪。 天寒地冻,云秋月没多久就破了羊水。侍女慌乱地要出去找大夫,却被席娘子这边的人拦住。好在慕容峙留了暗卫,赶紧出去找来了产婆。 可产婆也在内院门口被拦住。 屋外人心急如焚,屋内人已气若游丝—— 医老带着几个医官,匆匆赶到了嘉月仙君殿前,远远便看见对面一行仙侍,拥着一辆云辇,正往此处来。 中枢神宫之中,能乘云辇的,也就只有各位神主。那云辇外挂着个玉牌,云白的底色,朱砂阴刻。细看那标志,似莲非莲,花瓣冶丽,却是红英神花的模样。 医老止步躬身,对着云辇行礼:“老臣见过彤华主。” 他尚未抬头,却有一只雄壮的金狮突然出现在他脸前。 医老一把年纪,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被人扶住才免了摔倒。 “小八,回来。” 从辇上踏云而下的彤华,一身烟红色的华丽衣裙,朝云髻上流苏碎金,好一番明艳美丽的样貌。 她召回小八,又向医老颔首,示意他免礼,迈步向内走去。小八懒洋洋地瞥了医老一眼,慢吞吞跟在彤华身后。 医老倒是听说了前些时候彤华又养了一只妖狮的事情,此刻余光看去,心里暗道:这狮族出身的果然都是一样的傲慢样子! 头回见面都……都将他吓个不轻! 寝室床榻之上,嘉月的仙体正被灵珠光华覆盖。 彤华没进去,目不旁视从屏风旁经过,径自在外间抚裙落座。 医老拱手:“彤华主稍坐,老臣且去先检查一番,嘉月仙君的情况。” 彤华的手指落在茶杯边缘,不紧不慢地画着圈:“急什么?” 医老:…… 璇玑使官来催的时候可不像是不急的样子。 医老垂眼道:“嘉月仙君在人间的事,老臣也听过一些,做好万全准备,总是没错的。” 彤华悠然道:“倒是不知医老何时换了药童?” 紫毫今日休沐,到医官署来换书,听说医老要来迎嘉月归位,非要一同跟来看看。医老特地让他站到后头,却没想到彤华眼睛这么尖,居然还是看见了。 医老连忙解释道:“这是内廷司记仙官紫毫,他于医道颇有兴趣,时常请教老臣。老臣见他有些天分,又肯用功,这才带在身边,闲暇时教他一二。” 紫毫站在医老身后,抬眼看了看彤华,闻声上前叩首。 彤华低头玩着茶盏,头也不抬:“医老多大了?” 医老噎住,本能觉得下一句可能不是什么好话,只得犹犹豫豫答:“三千六百七十三?” 彤华扯扯嘴角,道:“岁数顶我两个还多,还信这些天分和用功的鬼话?” 医老心里长叹:小的时候,明明也是个温柔乖巧的小姑娘,怎么长大了,说话愈发刻薄! 可她还有更刻薄的呢。 “不过是凭他先主抄了百余年医书,耳濡目染懂了些道理,也可称作是天分了?医老也太不挑了。” 医老噎住。 他在心里暗暗道:这种时候,这种话,不能接…… “彤华主知道小仙先主是谁?” 却有人先一步问了。 医老暗叹:这果真是个傻的,没继承先主一点天分。 彤华哂笑一声,不去回答。 紫毫还要再问,却见殿外有一使官快步走入,向彤华行一礼,说嘉月在人间出了变故。 原是慕容峙手下一个暗卫,想着自家将军对云秋月的看重,心底一横,对席娘子亮了刀,逼席娘子退步放进了产婆。后来医官也跟着进去,眼见着,是要将云秋月和她腹中的孩子保住了。 那前来传讯的使官道:“使君命属下来请示少主,是否需要插手?” 彤华手里虚圈茶盏,玩来玩去,就是不喝一口。 医老在一旁听得明明白白,同彤华道:“这强行干扰凡体生死,将仙元送返,若有万一,造成损伤,恐怕不好。” 横竖云氏难产而死,已由命书写定,不过是早晚这一会儿的事情,等等也无妨。 彤华对使官道:“该杀就杀,按时带回。” 医老听见彤华这句话,气得胡子乱飞,抬手叫住那个离去的使官:“使官留步!” 医老知道说嘉月没用,只得来说彤华:“嘉月仙君好歹是在您管辖的苍洲之上渡劫,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您难免要受责累。何必非要争一时之快,却犯这个险呢?” 彤华看他那副模样,淡淡道:“差了时候,你去对付司命?” 天界神明之中,若论性情乖僻,能与彤华相比的也就只有这位。 医老闻言立刻闭嘴,愤愤地挤了挤眉头—— 云秋月的身体已虚弱不已,她恨恨地抓着被角,半晌也没等回要等的人,终于是撒了手,垂泪闭上了眼睛。 云氏身死,嘉月归位。 殿中好一阵忙乱。 彤华就坐在原位,手里玩着那个精巧的杯盏,目光望着门外青天,不知在想什么。 紫毫已经没兴趣学习医老的医术了,避开旁人走了出来,见彤华坐在那边,径直走了过去,跪在她面前诚恳道:“求彤华主告知。” 彤华收回目光,问他:“告知什么?” 紫毫道:“小仙在内廷司记待了一千五百年,内府文库里所有文书都一一看过,有关璇玑宫从前的文书,有大片的缺失。虽有人刻意弥补,掩饰一二,可细读之下仍有遗漏。先主若曾在璇玑宫,那您必然知道,求彤华主告知。” 他重重叩首,言辞恳切,眼里渴望的光芒真挚得灼眼。 小八伏身在彤华脚边,听到这话,偏头瞥了一眼彤华,只见彤华垂眼望着紫毫,没开口。 文书缺失,是因为有人刻意删减。 没人在乎旧事里剥离他之后是否连贯,只是不想再让他出现在世上一次,才好等时光将此人彻底抹杀。 等世人都不再记得他,他才算是真的死了。 紫毫见她不说话,急迫道:“彤华主,我的过去一片茫然,就像被人平白抹杀了一样,我有资格知道自己的来历!” “慎言。” 彤华终于开口,飞扬的眼睛垂下来看他,那目光淡如一潭死水,仿佛扔进一块石头,也只会不带一点水花地沉没。 紫毫看着这双神女的眼睛,突然平白生出对神明的敬畏来。 他不自觉地卡壳了:“小仙……小仙只是……” 里间有人来请彤华,彤华于是起了身,往屏风内走去了,徒留下紫毫一个人,怔然跪坐在地。 彤华望着内间的嘉月,眉心微微压低。 嘉月盘腿坐于床榻之上,经运转调理一番之后,已无大碍。 她相貌在女仙中并不出众,最多只得清秀二字。可她气质颇清冷,大有洞明世情、无欲无求之感。 她无情,才要渡情劫。 彤华袖中的手收拢成拳,向她颔首见礼:“嘉月姑姑,身体可好?” 嘉月抬眼,扶着身边侍女起身,向彤华回礼:“多谢彤华关照,我一切无恙。” 她太平淡了。 有的人,一场梦醒了,还有未回神的一时半刻呢。可嘉月不一样,她在人间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等魂归天界,凡情就断了个一干二净,一道艰难情劫于她,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一段时光。 她是真的一点也不留恋。 彤华看着她道:“姑姑若尚有心愿未完,我可去人间处理。” 嘉月淡淡道:“我无事,一切后续,你自行处置就好。” 彤华想起云秋月那般满眼爱意的模样,再看嘉月如今形容,愈发觉得可笑。她行礼便要离去,嘉月却唤住她,问道:“这些时日,未曾关注你姊妹三人元灯。你一切,可有不好?” 她重音落定在“一切”二字。 彤华心知肚明她说的什么,回过头去,笑道:“劳姑姑挂心,彤华一切都好。”—— 使官殿的暗牢由来恶名在外,紫暮听过,但没见过。 她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进去的这一天,再兼之是彤华的安排,越想越不舒服,出来时脸色十分难看。 飞翎在门口等候,颂意只送她到门口,行礼时还白得了她一个狠狠的眼刀子。 紫暮没什么要留的心情了,转身要走。飞翎拦住她道:“少君请正殿稍候,少主片刻便归。” 正殿内,飞翎亲手奉上茶点。紫暮瞧了一眼茶盏里深翠色的茶水,鼻间嗅到一股苦味。 她自然认得这是犀羽翠。 彤华从前不爱喝茶,璇玑宫何时有人喝茶,何时才贡了犀羽翠。 她没碰那道茶,只静坐等候。果然,不多时,彤华便从嘉月处归来。 紫暮抬眼打量她。 她如今到底是大权在握,周身华丽,全是些权柄带来的焕发容光。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点点光芒,唇角勾起的时候更是驱散了周身冷意,明眸皓齿,绝色姝华。 紫暮想起以前的彤华,像生意盎然的新植,眼里的亮光将明星也衬得黯淡。 神女有天生的华彩,旁人望之便心动。 而现在的彤华,即便穿着常服,也有一股让人望之生畏的威严。她已有了上位者应有的一切,再生动的笑意,也照不进深如寒潭的眼底。 定世洲信奉因果报应,也就不过如此。 紫暮起身行礼:“见过彤华主。” 彤华微笑,扶她一把:“表姐客气。” 定世洲多少仙族世家,关系错综复杂,能真正攀得上中枢一脉的,不过也只有这位而已。 平襄尊主的胞妹,早年嫁与了荣坤仙君。她虽早已亡故,但这唯一的女儿紫暮,荣宠却实打实地延续了多年。 昨夜被那黑衣人气得郁郁,又赶上早上嘉月归位,彤华心情实在说不上好。 不过面对紫暮,她倒是难得的笑脸:“表姐喜欢清甜的,换茉莉花蜜上来罢。” 暗牢都去过了,又岂是真为了来请她喝茶的?紫暮直接拒道:“不必麻烦,彤华主有话直说罢。” 彤华看她一眼,道:“可记得之前你家办宴饮,闹了桩祸事,连硕仙族死了一位少君?” 宴饮本是寻常,但紫暮一听“祸事”,便知是哪一回。 只是她犹有些不在意:“死了几十位,何止他一个,闹得沸沸扬扬,多久不得安生。不是早就解决了,怎么又提起?” 第36章 私心 这是一道至今仍在使彤华流血的伤…… 那一年紫暮设宴,定世洲仙族中不少年轻仙君,皆去赴宴。 席间有一仙君献上宝器焚情炉,说神仙无情,入此炉中,安然无恙,若有情动,火焰便不死不休。 神仙中也不是所有人都修无情道,自无爱纪消亡以后,谁也不敢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会动情。 但这些年轻气盛的仙君背靠定世洲,一贯肆无忌惮,全然不考虑司命官之后该如何为他们收场,当即推出夏枯,让他去人间试上一回。 连硕仙族原本便地位平平,夏枯似乎也早已习惯了拜高踩低这套,当时面色平平,并不反驳。 倒是紫暮,见那仙君满脸幸灾乐祸,冷笑了一声,命令他道:“你也去。” 那仙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敢忤逆,只得把话吞进肚子里,同夏枯一同去了人间。 七日之后,彤华得了空闲,从多如牛毛的请帖里看到了紫暮的帖子。听说宴上有个大赌,至今未散,便前往参宴。 众仙看到彤华,极为震惊,一时少不了奉承之人。彤华一概不理,坐到了紫暮身边。 而彼时坐在紫暮身边的,还有截风仙族的少君,简子昭。 简氏颇显赫,即便简子昭在家闲置,不入中枢任职,也是风光无两。更遑论他曾有平襄神尊亲自加冠的荣宠,早年又被亲点入璇玑宫做过使官。 昭元一看就是将来要继任的,那么平襄将这么一位优秀的仙君放在彤华的身边,其用意便分外好琢磨了。 可惜,当年因变,他不久后便辞去职务。这几年更是为了避嫌,一直远离中枢,与彤华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反倒是他与紫暮,二人常处处同行,亲密不已。 三个人坐在一起,可以说是相当惹人注目。可他们三个一派多年相交的熟人模样,坦坦荡荡,倒显得旁人心思狭隘。 落定后,有仙君提起七日前赌约的事,于是焚情炉再被抬到场中,请彤华与紫暮见证。 夏枯面目平淡,对二女行过礼,上前一步,就要纵身炉火。 彤华不动声色地望过场下,看着这些在她面前都敢如此放肆、竟敢拿仙君性命作赌的仙族,预备着宴后再去一一清算。 但此刻,她既在此处,便不能如此。 于是她张口阻了夏枯一回,道:“你可想好了吗?” 彼时彤华读心之术早已大成,微微一瞧便知底细,只要夏枯愿意放弃,也不是非要验证不可。 但夏枯却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彤华主,这世上怎会有看不清楚自己真心的人呢?” 他跳入焚情炉,火焰熊熊,顷刻间将他燃烧殆尽。 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不愿将爱说成是一场戏弄,于是宁愿身死。 那火势霎时而起,因风而动,转瞬传开,将宴上燃成一片火海—— 彤华道:“当日事态严重,我将此事揽下处置。至于人间那边,是简子昭请命亲自前去收尾。” 紫暮听见这句,皱眉道:“此事已经过去了。” 彤华目光锋利,道:“没过去。我叫你去暗牢里见的那个蛇女,便是夏枯在人间招惹的情债。她彼时不过一小妖,不难处置,简子昭为何将她留到了今日?” 紫暮反应再慢,也知道这句话是在问罪,立刻站起来上前几步急切道:“此事与他绝无干系。” 彤华冷然道:“你忘了当初他是谁的部下?” 紫暮立时顿在当场。 她知道,彤华此刻,已经不仅仅只是在说夏枯的事了。 当年璇玑宫除了陵游之外,另有一位使君在位,简子昭入璇玑宫任职,便是受他管辖。 这位使君叛主,使得彤华部下遭受重创,太多使官因此丧命,而最后,他也在三途海魂飞魄散。 简子昭有幸留得一命,为示忠心直接退出,至今闲居于室,不再过问一句中枢事宜。 这件事是至今都不能提起的禁忌,是一道至今仍在使彤华流血的伤口,但她却似乎从来不肯彻底地治愈它。 就仿佛使官殿内另一个空置的房间一样,她明明可以抹除掉,或者让另一位使君重新进去,但她选择只在门口设下一个聊胜于无的禁制。 从此,这个房间,就是一道悬顶之刃。 不靠近,万事大吉,但只要走近,便要有灭顶之灾。 彤华把这道经久不愈的伤,变成了一道见血方回的剑,当她想要对某人下手,这便是一个百口莫辩的理由,是她最终必定称心如意的武器。 现在,这武器对准了简子昭。 紫暮心里明镜似的清楚,但上位者的压迫,使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逼迫自己定下心来,再一次道:“此事已经过去了。紫暮可拿性命担保,简子昭绝无二心。” 她绝不能让彤华对简子昭下手。 平日里,她一身荣宠,万人艳羡。可此刻,对面那个不再是幼时与她言笑晏晏的表妹,而是她阖族效忠供奉的神主。 她眼里浮现的那一点近乎于轻蔑的平淡,就像是要对她说:“你的性命,不值一提。” 紫暮在一片安静里,紧张地攥紧了手。 可彤华最后开口,却是道:“紫暮,荣氏仙族有如今的风光,从前是因为你的母亲,如今是因为你。你的身份放在那里,简子昭追不及。” 管他如何出身显赫、修为高深,只消紫暮带着希灵氏血脉,他就永远追不及。 这句话里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拒绝。 但紫暮听出了彤华留给她的最后一分余地。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想要再说句什么,彤华又道:“表姐辛苦了,我让鱼书送你出去。”—— 彤华独坐殿中,还在回忆当初的事,正是因为她的介入,使得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 她身负绝情咒,既然无情,焚情便不该作用于她。 可是焚情炉的火焰卷上了她的指尖,立刻熊熊地燃向全身。 彼时场景混乱,众人都被火焰点燃,彤华反应极快,面上一点慌乱都没有,迅速熄灭了手上的火焰,重新露出一只莹白修长的手来,而后迅速双手结印,将火焰强势压制。 紫暮顾不得别人,先来问她伤情,简子昭就站在不远的地方。 她沉声同紫暮道:“叫你的人把这里守好,伤者送医,死者记名。这件事尊主一定会追责,我会把这件事拦下来。” 她面上仍旧沉稳冷静,但是藏在袖子下面的手在微微颤抖。 众人只道这异火有邪,竟伤了这么多人,没人知道,伤人的不是焚情炉火,而是她驯养的红英神火。 她没办法辩解她被点燃的事实,所以只能暗中放出红英神火,强势将焚情炉火吞噬。 红英神火何其厉害,修为不高的仙君根本无力抵抗,当场灰飞烟灭的也不是没有。彤华心狠,一切都是下意识。 她要制造所有人都被这异火点燃的假象,用这种方式将所有人拉下水,如此,才能帮她洗脱罪名。 她情未绝,此为罪名。 而事实证明她没做错,她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并且将调查此事的职责揽到了自己手中。 那段时间里,彤华将有关此案的所有文书亲自看过,日夜都在想当日还遗漏了什么细节,生怕有一点漏洞。 甚至于,那些侥幸活命的仙君,也被她一一查过。若有不合适的,她自有其他方式,无声无息地取其性命。 所有事的发展都在她的掌控内,只有简子昭不是,即便她命人暗中跟着简子昭去往人间,确保他行事并无可疑之处,但此刻,她也依旧无法安心。 如果,简子昭早就疑她了呢?—— 她再一次回想确认着当日的每一个细节,缓步走到了使官殿。 颂意看见她来,迈步来迎,同她道:“使君正在暗牢里,我陪少主进去。” 彤华止步,问他道:“那蛇女如何处置?” 颂意道:“已与阴司和妖族通过消息了。她与夏枯前缘未尽,轮回之后,要在人间还她一世。但她前些时候潜入齐王府,谋害人间皇族,此罪确凿,需剥去修为,去地狱受苦偿还,才得往生。” 这个结果和彤华料想得差不多。她点了点头,道:“就这么办罢。另外,你去帮我盯住简子昭。” 颂意听见后一句话,沉默了一刻,难得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属下就是简少君送来的。” 彤华不觉如何,只道:“我既然信你,你也不必避讳,去做就是了。” 颂意称是。 彤华没要他陪同,自己前往暗牢。陵游察觉到锁扣的灵力变化,没等彤华走进牢房,先出去迎她:“里头不好看,我在审。” 彤华点头,也没非要进那刑室看个究竟,只问道:“什么情况?” 陵游一五一十道:“云秋月肚子里那个孩子被吃得不像样,生下来也没法活。那妖物从她腹中逃跑的时候被我抓到了,还顺着找到了真身,但只是一只普通白狐妖,和仙居山的一样,也是被人操纵的。我正让人夺取她识海,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彤华问道:“真身在哪儿?” 陵游带她去另外一边,将符咒和灵索压制下的那只白狐身体翻了个面,将它脖颈上的绒毛拨开。 彤华垂眼去看,那绒毛之下的皮肤上,是一枚深黑色的蛇形标记,显然是用来控制这白狐的妖记。 那妖记,不是狐,而是蛇—— 三百多年前,彤华假借闭关之名,私自下世,因不敢让人知道这趟行踪,只得去寻魔尊薄恒,经他之手借个方便,请他为自己隐瞒。 她后来自人间归位,算不得顺利,是被一只半血蛇妖强行夺去了身体。 当初在人间,这半妖心思诡谲,手段狠辣,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想要,行事贪婪又狠毒。夺身之举,直接害得她险些神元溃散。 即便薄恒在地界一直守着她,及时将她神元归拢回身体,依旧导致她受到了极大的创伤。 陵游为此勃然大怒,亲去人间,将这半妖铲除。但显然他低估了这只半妖的狡猾,直到今日才发现,她竟还活着。 她取代了苍北狐主,掌控狐族,制造半妖,休养了三百年,又再一次以那种嚣张的姿态出现。 陵游脸色难看至极:“此事是我疏忽,我会尽快——” 他谨慎地看向彤华。想凭彤华对此人的恨意,三百余年不见,接下来不知要如何处理。 “不必。” 彤华淡淡道。 这半妖还活着,一切都与她在天界确认的事情对上了。 她想,人心不足,蛇可吞象,原来放诸四海,皆如是。 第37章 放弃 除了一身美名,他什么都没留下。…… 彤华一贯性狠,若是欺她过甚,她便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原先以为这半妖死了,倒也罢了,如今它冒了头,陵游是真的害怕彤华再做出什么疯事。 但彤华很淡定地将那狐尸放在了一边,转身同他说起了别事。 “昭元必然会顺着北地狐族的线索详查。你去给她找点事做,别让她插手到上京去。” 陵游看她神色,知她必然有许多事没告诉自己,所以比他更早发现了这半妖未死的事情,只是没有告诉他而已。 此刻此事确定,就更不必多言。 他心里盘算着要再去查这半妖的事,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头接上了彤华的话。 “昭元那边的事,我已经去安排了。但她既看出端倪,必然不会放弃。是否应该传令隐灵海,让他们安静一段时间,免得菁阳宫查到,借题发挥?” 隐灵海教宗的中心人物,是切切实实的半仙血脉,因不与外族通婚,直到如今,半仙之力都留存得颇为完好。 彤华行事嚣张,私自将其收为己用,通过他们控制南国军政,已非几日之事。 她手伸得过长,若叫人发现,后果难测。 此时昭元既然通过半血族对付彤华,很有可能还查到隐灵海去。北地的半血尚可解释为疏漏,但隐灵海这些半血族人若被发现,可就是个大麻烦。 但彤华才不管这些。 南玘确实是个难对付的国君。隐灵海看不住南玘,让他找到了机会北上,之前已让彤华恼怒。若此刻因为昭元插手北地半妖之事,而让隐灵海低调行事,便更易让南玘称心如意。 若他真的孤注一掷也要换回秘法打击隐灵海,那南方之地就难以控制了。 彤华嗤笑道:“隐灵海这些年大张旗鼓,却连一个南玘都看管不住。此刻便放任他们胡闹,又能有什么风浪。” 陵游见彤华无意收敛,心里已开始琢磨如何加大力度限制昭元。 彤华又道:“原承思的心扑在北疆,没工夫搅南国的浑水。我们在上京的事还没完,且叫隐灵海大闹一场,直接将南玘逼回南方。” 她口吻中平淡而毫无不舍地同他道:“隐灵海梵氏兄妹,一个有勇无谋,一个儿女情长,待此间事了,皆舍了罢。” 无用之人,彤华一概是不留的。 陵游对彤华舍弃隐灵海的决定并不惊讶,只是觉得逼南玘回去这件事颇有难度:“南玘打定主意分割政教,人已经到此,恐怕不好回。” 成大事者,皆心意坚定。他已走到了这里,没有什么能逼他回头。而偏偏他们有束手束脚,不好干预。 彤华无所谓道:“他敢离开南疆,无非仗着姜冉还在国中。姜冉一旦出事,南方无人坐镇,必然大乱,他必须要立刻回去。” 陵游提醒道:“姜冉是我们的人。” 彤华满不在乎道:“留条命就行了。暗暗帮隐灵海一回,让他们下手,自然谁也赖不到我们头上。” 她亦有旁的想法:“也正好借此提醒姜冉,莫要生出二心。” 姜冉早年被送往南玘身边,便一直是他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可作为彤华手下一枚原该按兵不动的棋子,她又有些不合格了。 二心之人,彤华也从来是不留的—— 长安街边的清口茶楼,一如往日敞开大门,烧开的雪水冒着白烟,被小厮倒进壶里送到点茶师傅的手上。 做惯了活计的师傅将火候拿捏得刚刚好,清透的茶香随着小二的步伐弥漫到整个茶楼。 雅间之中,原景时又与卢音致坐到了一处。 二人安安静静地看着茶楼中的年轻侍女泡茶,待侍女为二人斟茶退了出去之后,卢音致方大大方方地同原景时开了口。 “看来殿下同小女一样,都没能将此事说通。” 原景时尴尬一笑,颇为无奈。 卢音致很是得沈皇后喜欢,几次被沈皇后叫进宫里说话,离去时皆是被她身边的大姑姑亲自送出。 上一个这样得沈皇后喜欢的,还是齐王妃陶嫣。 原景时举起茶杯道:“请小姐品这一杯,权当为上次会面时心不在焉赔罪。” 卢音致望着他。 来京时,祖父曾特地与她谈话,提起上京之中,有个生于皇宫长于江湖的九殿下。她明白祖父的意思,也确实对这位殿下产生了好奇。 上元宴上她坐在沈皇后旁边,听沈皇后说这个幼子,顽劣惯了,一身匪气。她用词上像在骂他,语气却是宠爱温和的。 果然,她当日见到的九殿下,气度卓绝。 那日两位皇子一同走来,太子一身贵气,成熟稳重,九殿下却正是少年时,身带三分侠气,自然爽朗。 若真能嫁给他,想来也是有趣的。可是他宁愿看着花儿发呆,也不愿抬头看一看她。 卢音致有自己的骄傲,他若无心,她也不去自贬身价。 一楼堂中,忽而一声响木拍案,茶楼更静三分。 二人透过雅间窗扇,向下看去。 儒雅的老先生捋一捋胡子,喝一口茶,开口道:“接上回说到,那卫国王君卫旸困守平成马蹄谷,遭联军团团围困,已至弹尽粮绝。士兵人心惶惶,悲泣之声昼夜不绝,卫君只道自己是穷途末路,不想那日谷口狂风大作,万军阵前缓缓走入一白衣郎君……” “正是段郎!” 堂下有小儿,听到此处,开口接道。 童声稚嫩,惹得哄堂大笑。 卢音致也笑道:“这茶楼是个好地方,听一听话本,倒不那么无趣了。” 原景时听出她是在打趣自己,暗讽与自己在一起无趣,只是讪笑一声,低头没有接话。 真是够呆的。 她想。 卢音致见他不再接口,于是转过头去,叹道:“段君出世这一场东郡之战,确实神乎其神。卢家是武人,心底实在敬佩。” 三百年前的名士段玉楼,文人赞他才思敏捷,武者赞他武功卓绝,雅士赞他风流恣肆,政客赞他雄才大略。史册工笔里记着他,杂记闲谈里也记着他,茶楼里会说起他的逸闻,皇室的教习里也会提起他的事迹。 彼时正是九国并起,卫旸初任卫国王君,从东西两侧,同时向他国联军出战。东线战场其时有强大的赵薛联军借道燕山,将卫旸围困于平成山谷。 这一场东郡之战里,堪称神乎其神的出场,是惊才绝艳的段玉楼第一次走进世人的眼中。 “其时段郎白衣玉带,闲庭信步走入阵前,随手折枝捡石,几步成阵,竟将联军围困在外,不得脱身。联军立时大乱,段郎但笑不语,走入谷中。卫君见状,心中叹服,只暗赞他宛如神明谪降于世,上前道谢,问他名姓。” 白衣郎君缓带风流,眉目清和似春风,含笑行礼道:“在下,段玉楼。” 时年名士,恍若谪神,上苍赐他人间一世,似乎只为让人得见造物精心的手笔,于是每每提起,只徒然引人倾羡惋惜。 而原景时听着卢音致敬佩又叹惋的口吻,只笑道:“世人皆羡段玉楼。” 独我非焉。 “……段郎就此轻解了卫君之困。那卫君于战场之上,本就骁勇无比,民间有战神转世之说。此番有段郎在侧,如虎添翼,一路反攻,竟逼得联军节节败退。时于西南与宋楚联军对峙的领军之将白氏,虽与卫君早失联系,却也嗅得战机,趁势反扑……” 人们百无厌倦地听着段玉楼的故事,对他表达着钦佩与赞叹,可是听到白氏两个字,即便这茶楼里甚少市井气,客人大多教养良好,此刻也不免能听到压低的嘘声。 原因无他,历史上的白氏,声名着实不好听。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但这个名字第一次被史书记下的时候,已经停留在了王君卫旸的身边。 她自卫旸即位前的微末之时就跟着他,助他登上王位,同他征战南北,原本该是个有勇有谋的巾帼女将。 可她后来,竟做了个秽乱宫闱的妖妃。 那已经压低了的嘘声,原景时和卢音致也听见了。 原景时收回了看向台上的目光,颔首喝茶,卢音致瞧了一眼,问道:“殿下觉得,他们都小看了白沫涵?” 原景时道:“若卫旸无白沫涵,称帝之路要艰难许多。如今世人只恨她入宫后荒淫误国,一概不记得她从前的功绩。就单看这一战,若非她拖住了西南宋楚联军,卫旸也难以脱困,更遑论她还重创了宋楚根本。” 卢音致见得了知音,不免开心,也附和道:“白沫涵早年用兵,略显急躁,不过单看大局谋划,确是有才之人。依我之见,卫旸战神之名,少不得白沫涵成就。” 两人相视一笑,卢音致性情不比上京贵女,更显豪爽,当即拿起杯盏来,以茶代酒,与他碰杯。 原景时看着她灿烂笑意,将茶水一饮而尽,没忍住低头笑了一笑。 得遇同好,这是一件很值得欣喜的事。 世人皆对白沫涵深恶痛绝,而只要他们都说一句白沫涵早年有才,便能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很近。 可这样的感觉,祝文茵从来没给过他。 他还记得从前提起白沫涵,祝文茵只是随口道了一句:“有心误国,故意弄权,荒唐贼子,有何可说?” 她那时候的语气轻飘飘,轻蔑之意不加遮掩。 原景时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心情。 原来她也和世人一样。 说不出为什么失望,只是他觉得,她不该是那样。 卢音致看着原景时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 她欣赏白沫涵,用一句话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但她没办法再借此打开任何话题,从而与他更进一步了。 那些精通熟练的交际方式,在他身上,她好像都没办法去尝试。 人与人的结识,总要有来有往。如果只有一方不知辛苦地奔袭,那么再深的感动,也落不到对方眼底。 卢音致想,也许他再好,也不如她放弃更好—— 另一间雅室中,窗是关的。彤华坐在高椅上,却仍能听得见窗外的故事。 那扬名天下的白衣段郎,正借说书人之口,指点九国天下,苍洲山河。 他的尸骨掩埋在青云山道,他的策论遗失在岁月长河。死去的人永远也追不回来。除了一身美名,他什么都没留下,可这些人就是不肯忘他,一遍一遍说着他的故事。 于是段玉楼永远无法逝去。 彤华端起茶盏,手腕轻晃,镯子里的火焰飘浮,和茶盏上浮起的雾气一样来去无迹。 茶叶用的是犀羽翠,浮在杯中,状如细羽,形态坚硬,翠色浓郁。清苦的茶香散在室内,她的面目掩在水气之后。 她想起当初那一场战事。 当时的白沫涵确实遇到了麻烦。 在渡口告别段玉楼后,她全身心投入卫国政事,帮卫旸夺得了卫国的王君,又谋划着要攻占别国。 她到底年轻,急功近利,贸然同其余各国开战。卫旸带军亲赴东线战场,而她则去对抗西南两国。 但因她布置谬误,卫旸陷于危难之境,她被宋楚联军所累不得脱身,坐困愁城无计可施。 宋军日日在她阵前叫嚣,说东线传来的消息,卫君上战场居然还带着一个女人,弹尽粮绝时死于花下,多风流啊。 她听着生气,一箭射穿那挑衅之人,又是苦苦煎熬一场恶战。 卫旸带去的青梅傅歆,出身将门,精通兵法,武艺卓绝。如果他们两个在一起都没有办法脱困,那么东线的情况究竟已经到了何等恶劣的情况。 一封信几次提笔落不下去,清晨熬到了黑夜,她才以青冥山秘术发了一封密信出去。 她没想过再见段玉楼,但是可以的话,希望他能救卫旸。 多余的话写不出来,信上仅有的寥寥几句,字里行间尽是疏离的客套。 “师兄,我身在西南,军情紧迫。我王卫君陷于平成,盼念旧日同门之谊相助。此日之恩,此生不忘,来日必倾命以还。”—— “想什么?” 彤华的思绪被人打断。 她面前,那黑衣人坐在茶炉前,为她倒茶。 那黑衣人看她姿态悠闲地喝茶听书:“下次想喝茶,自己动手,不要叫我。” 彤华道:“不行。” 黑衣人问:“有什么不行的?” 彤华道:“我在伤心呢。” 那黑衣人沉默了。黑暗的风帽洞口对着她,好像是在打量她的神色一样。 她脸上笑眯眯的,不像是在伤心的样子。 他最后道:“不必。” 不必伤心。 反正段玉楼,对你也不好。 第38章 别意 如果他非要和她在一起,又能如何…… 在茶楼前作别的时候,原景时提出要送卢音致回去。他没有那样多皇子的矜贵架子,卢音致却只是婉拒,他也就没坚持,两人十分平淡地背向而去。 卢音致坐着马车离开,听着外面人声熙攘,心念意转,想到自己好容易来这繁华上京一趟,若是只为了见这么一个小殿下,未免也太过无趣,故而开口叫车夫停下。 她自己漫步在上京的街道上,走进繁记林立的商户,挑选着那些南方不曾有过的精致簪环,心情大好。 没有什么貌美聪慧的少年郎君,是拿一堆首饰换不去的,如果不行,她可以再加几件美丽的衣裳。 卢音致叫掌柜把她看上的戒指都拿出来,一个一个戴在自己手上举起来看。她习武,不比上京贵女的手又白又润,但好在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戴着戒指也十分好看。 背后有几个上京的姑娘笑她这样的动作,她却浑不在意——既然花了钱,自然要买好看的东西,若是花了冤枉钱,戴上却不好看,难道要便宜她那些姨娘生的妹妹们吗? 这是繁记最大的首饰铺了。大堂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首饰招待客人,四边还有许多闭上门的单间,专门服务那些贵客。在一片窃笑声里,卢音致听见一声清朗的笑声,不是暗讽,倒是夹着些格外的趣味。 她回头一看,却见有一个男子站在一个单间门口,笑着看她又将一个手镯套在自己腕上。 卢音致在家里被精心教养了很多年,送到上京来,不是为了便宜那些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的。眼前这个人生得好看,但她也不是会被美色所迷的女子。 她只是认出了他而已。 她为了自己的上京之行做过太多准备,观画记人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项内容。 卢音致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表现在脸上的,不过也就是转身后的一个挑眉,明媚又飞扬:“阁下笑什么?”—— 陵游坐在矮椅上,趴在桌面上和小奇大眼瞪小眼。 他手里抱着一个碗,碗里的凉米团子还散着丝丝甜味,小奇气鼓鼓地吐着信子,完全没将陵游吓退。 “你闲的没事干?” 小奇听见了主人的声音,瞬间感到有人撑腰了,扬起了身子耀武扬威,要挟陵游将碗交出来。 陵游也就是逗逗它,碗放在他手里捂着,连一点温度都没升,还是冰冰凉凉刚好的温度。 但他脸上还是装作嫌弃的样子,撇了撇嘴,看似不情不愿地把碗推给小奇,而后转头同彤华道:“成天见它吃吃吃,个头倒是一点都不长,除了会呲牙什么都不会,你养着它干什么?磨性子?” 小奇刚吞了一个米团子,听陵游这么说,上去就咬住了他。 皮肉都没破,就只是咬住了而已。 陵游再一次和它大眼瞪小眼,最终先败下阵,转头和彤华道:“让它松口。” 彤华头都没抬:“你先道歉。” 陵游:??? “为什么我道歉?” 彤华啜一口茶,抬头挑了挑眉,道:“无所谓,那你就让小奇咬一口,反正又死不了人。” 是死不了,但是那种致幻的毒素,足以让他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出个好几天的丑。 “小奇仙君,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请松尊口。” 陵游从善如流地低头示弱,小奇念着自己那碗米团子,也不和他多计较,松了口就扭着身子钻进了碗里。 陵游逗完了小奇,这才来和彤华说话:“我来的时候,瞧见卢音致在琳琅阁遇到南玘了。” 彤华没想到这两个人又扯上了关系,思索了一下,先问道:“南国如何了?” 陵游道:“姜冉下手狠,先前伤过小梵。这次咱们的人稍给机会,大梵便下手了。姜冉没防备,折损了不少人,自己也受了重伤。” 姜冉与隐灵海梵氏兄妹的交锋,一向可称得上是血雨腥风。大梵虽然不轻易出手,但只要小梵受伤,必不忍耐。明明是个有手段的,却甘心让权给妹妹,实在让彤华无语。 彤华问道:“南玘得信了吗?” 陵游道:“姜冉只以为是隐灵海下的手,命人封锁了消息,不想让南玘分心。不过南玘在她身边留了人,已经向上京传信了。估计用不了几日,南玘就要知道了。” 彤华于是放松下来,道:“可惜卢家百年将门,如今能用的子孙,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孩儿。” 时日这样紧,一个人,也没法分成几个用。 还有什么可担心?—— 彤华还记得陶嫣早产的事。听闻齐王府内那小岑大夫今日出城寻药,原景时又不在齐王府中,所以正好借这个空档来王府看望陶嫣。 齐王府的下人们念叨着怪事,虽是开春,但早撒了药,王府里从哪里钻出来的蛇,恰恰好就惊了待产的王妃。 原博衍自陶嫣生产后几乎与她寸步不离。陶嫣知道他和彤华不对付,惦记着要和好友说话,便将原博衍赶了出去。 原博衍面上笑着,十分体贴地走出门去,可一离了二人的视线,脸上的笑意便落了下来。他轻轻地停在窗边,没再动作。 彤华坐在陶嫣床边和她说话,微微笑着逗弄陶嫣身边的小女孩,将从袖袋里掏出的一个挂着红绳的白色小玉锁放在了襁褓里。 小丫头似有所知,手指一伸一蜷,便将那红绳捏在手里。 彤华淡淡笑了笑。 她原是极喜欢初生的一切,这样蓬勃的朝气,再带着无限的希望,好像前路没有一点黑暗困苦。 她低头瞧睡着的小人儿,轻声对陶嫣道:“阿邈天资聪慧,开蒙早,听闻你有孕,找了这个字,说取堇年安好之意,也不知是他从何处读来。他说他感觉到,自己一定是要有一个妹妹了。我也只是把这个字刻下来,替他送出来而已。” 原博衍立在窗外,听见这个名字,立时心头一紧。 这个女儿,其实不是陶嫣第一个孩子。 三年前,陶嫣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时候她专注繁记的生意,即便月份大了也坐不住,常往繁记跑动。 有一回她和彤华看账本的时候,误食了下人奉给彤华的茶点,谁知那糕点里有毒,当时便差点害得她们母子俱亡。 当日陶嫣被火速送回王府,原博衍将宫内的太医几乎尽数叫来,却怎么也商量不出个好的办法,最后实在无可奈何,由宫中施用秘法,找来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士印珈蓝,请她为陶嫣保命。 也就是那一次,陶嫣才知道,自己的好友祝文茵,其实就是神秘的异术士印珈蓝。 但早在这之前,原博衍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她是印珈蓝,也是祝文茵,她精通异术,也掌握大昭经济命脉,她与他们暗中来往,又为太子效命——原博衍实在无法不防备她。 如果不是陶嫣危在旦夕,他绝不肯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 他心里清清楚楚,一旦她插手,自己必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事实也果然如此。 陶嫣身体修养到如今,虽已看不出什么大毛病,可这次有孕还是让原博衍提心吊胆。 至于当初的那个孩子,为了保住性命,一出生便被送去了天池山拜师静修,十八年内不得归返。 所以他叫邈。 山长水远,不复相见。 陶嫣听说阿邈的名字,眼眶霎时就红了起来,微微哽咽问道:“阿邈还好吗?” 彤华耐心又温柔地道:“好啊。阿邈已经开蒙了,很聪明,等到了年纪,就能回来了。嫣儿,别哭啊。” 陶嫣流了几滴眼泪,开始觉得自己矫情,让侍女拿了个小包袱来,托彤华带去。 彤华应声。 她头也未回,却已经感觉到了原博衍在窗外僵直的沉默。 阿邈的名字,是一个致命的弱点,使她足以掌控这个野心磅礴的男人。 他的弱点不是孩子,而是陶嫣。 她逗着小阿堇,眼里是澄澈的笑意,心底却是冷的,刀锋淬毒,架在每一个人的颈边。 那份带毒的茶点,是她叫人送来的。陶嫣与她亲密无间,一时口渴,也就端去喝了。 陶嫣和阿邈无辜,彤华费心救了他们母子性命,却不肯将阿邈完好无损地归还。她将一个幼子送去遥远的天池山,让他们十八年不能相见。 她一贯是一个残忍的人,只是偶尔善良一回,便总叫人忘记她的手段。 如原博衍这般,想要得寸进尺,这可不行啊。 她总要提醒提醒他才行。 二人这一闲话,就到了晚间。 到了快用饭的时候,原博衍那边有小厮过来传话,说九殿下来了。 这意思其实就是不想让彤华去见,正好彤华嫌麻烦,此时也不想多见原景时,便起身同陶嫣告辞:“那我就先走了。” 陶嫣不知道原景时先前已经设法见过彤华一次,只以为这次恐怕是他特地跑出宫来,为着见她一次,便赶紧拉住了彤华,道:“何必急着走,哪里就一眼都见不得了?” 彤华道:“他正议婚,我此时见他,不是捣乱吗?” 原景时对她的心思昭然若揭,但彤华此刻所言,也是实情。 陶嫣的婚姻是自己选的,所以对于原景时的婚姻,态度远比原博衍要宽容许多。她并没有非要原景时和谁在一起不可的想法,也不会因为这弟弟的执著,就去强迫自己的好友退让。 只是,纵然他们处处都不合适,如果原景时非要和她在一起,又能如何呢? 原景时就是为了彤华才来的。 他从茶楼出来,和卢音致分别之后,便去了梦雨楼,因没寻到人,便干脆在梦雨楼等了起来。等过了大半日,等到天都有些晚了,才听到有侍从回来,说二当家往齐王府去了。 他立刻就往齐王府赶。 原景时坐在饭厅等着,听见有人过来的声音,便回过头去,见到来人,俊美的脸上立即绽开少年人的爽朗笑意,一双眼里光华璀璨。 “嫣姐来了。” 他问候过陶嫣,又唤彤华道:“文茵。” 陶嫣听着这两句语气截然不同的问候,带着三分趣意的笑容看向彤华。 彤华这次回上京,一直躲着原景时,先前在梦雨楼让他堵住了,原本可以脱身,只是觉得他由来不撞南墙不回头,兴许见一面倒还能消停些,才与他见了。 这一回,原本依旧可以不见,但她见他不死心,又生出些别的念头,才答应了和陶嫣一起过来。 她拉着陶嫣入座,没怎么搭理原景时。 原景时倒是未觉尴尬,坐在她旁边,还给她盛了碗汤。 彤华没动,自己夹菜,问他道:“怎么不回宫里吃?” 原景时笑道:“许久没见六哥了。” 其实是害怕回宫后,沈皇后又问起今日与卢音致会面的情形。 他不敢多说,怕扯出更多的,在她面前不好解释。 彤华对皇后为他安排相亲的事心知肚明,听到这里嘴角勾了勾,抬眼看了一眼原博衍。 原博衍一下就明白了过来,侧首同原景时道:“听闻卢家那个女儿,相貌出挑,品行也好。卢家镇守南方,是……” 原景时立刻给他添酒:“六哥,请。” 原博衍噎住,酒到嘴边只能喝了:“你别堵我的话……” 原景时又给他添了一杯。 彤华持着酒杯啜饮,见原博衍被堵得说不出话了,便仿佛局外看客般悠闲微笑道:“少年夫妻,门当户对,是段好姻缘。” 厅中立刻安静了下来。 原景时回头望向了她。 第39章 婚事 段玉楼有千般好、万般好,世上谁…… 场面有种诡异的安静,彤华迎着几个人的视线,却没有一点不自在。 她慢条斯理地向原景时解释起来:“婚姻里两家有共同利益,自然更加稳固。更遑论你们少年相识,时日长了,生出与旁人不同的情分,好处自可受用一生。卢家是个不错的选择。” 原景时从来不曾吝惜表达自己的感情。就是因为知道她全然知道,所以此刻听见她说这话,他才怒气横生,冷笑道:“我与你也是少年相识,可也有旁人不同的情分?” 彤华十分顺畅地偷换概念回答道:“你母亲托我照看于你,和旁人自然不同。” 原景时又道:“我与她素不相识,你怎知贸然做了夫妻,便可日久生情?” 陶嫣认识原景时的时间也不短了,知道在这件事上,他一贯坚持。话说到这里眼见得不好,她拽了拽彤华的袖子,想叫她松口。 来时与她说好,要么不提这事,如果提到了,就好言相劝。谁能想到这位主,不好好说,非要与他这样针锋相对? 话已说出口了,就没有收回的余地。彤华从来就不肯惯着他的心思,如今也是一样,此刻的语气也随着目光微冷。 “见面互报名姓,就算是认识了。庚帖一换,婚事立定,自有关于对方的千言万语灌到耳边来,由不得你与她不相熟。高门贵胄,皇室子孙,谁家婚事不是这样?偏你做不得,偏你受不了?” 这话可就不对了。谁不是这样?陶嫣与原博衍就不是这样。 陶嫣心虚地看了一眼原博衍,夫妻二人默契地默然,同时向后靠了三分,打算避过这个锋芒。 谁知两人争执起来,全然忽略了他们这个现成的例子。 原景时被彤华这段锐利至极的话气得头疼,站起身来,明明十分生气,却显出有些无奈的颓然:“偏我做不得?你未曾经过这样的事,怎能说我……” 彤华冷冷打断他道:“我未婚夫君你没见过罢?” 原景时看着她那双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他们这些人相识已久,何曾听说过她有婚约的事情? 这下连陶嫣和原博衍都抬眼看了过来。 “我未出生时,婚约已经立定,说我是为了这桩婚约而出生都不为过。长辈言重如山,无可转圜。我虽在外多年,却也知道此事不会拖延太久。待助你夙愿达成,完成你母亲托付,我自然便要离开此地。” 她异常直白又不带任何感情地同他道:“我不过今日劝你一句,你娶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总之无论是谁,都绝不会是我,你死了这条心。” 原景时一个字一个字听完了这段宛如小刀剜心的话。 十七岁的少年郎,正是丰神俊朗的时候,一身白衣穿在身上,端的是风姿飒沓,长身如玉。 可他现在是狼狈的。 他狼狈地注视着面前的姑娘。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也没有真正地走近过她。 彤华看着他这样明显脆弱和受伤的神情,还是心软了。 她隐约想起前生那个骄傲不已的他,那个下场惨淡的他。 重来一次,不该这样了。 彤华放软了声音:“景时,我活了很多年,从见你到如今,我从来就没有变过。等你子女成群、功成名就,我还是这样。等你头发花白了,旧人旧事都记不清了,我还是这样。等你死了,盖了棺,我说不定还会带一壶酒,去你坟前祭你。” 所以,懂了么? 这是她许久前就明白的一个道理。 没有谁能陪谁一生。即便妄然发誓,说好要一同走到终路,也不过是让听者到最后独自难过罢了。 她记得自己的过去里,吃过这样鲜血淋漓的教训,于是此刻可以冷静地教训面前的少年:“前路还长,你我终要各行其道。” 原景时似乎是有些站不住,扶着桌沿,静静地望着她,半晌方挤出一句话来:“文茵,你惯常骗我。” 他脸上那个艰涩的笑意比哭还难看:“平白无故冒出一个婚约来,也是在骗我的罢?就因为我不肯和卢家联姻,你用这样的法子对付我?” 原博衍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陶嫣心有灵犀地站了起来,立刻将彤华拉走。 原博衍按着原景时坐下,给他斟酒:“听清楚了?” 原景时缓了一会儿,放松地吐出一口气,轻轻地笑出来:“六哥和嫣姐商量好了,三个人演给我看?” 原博衍:…… 怎么说呢?在这件事上,他的傻弟弟蠢得自信。 原博衍无语道:“卢遂良老将军镇守南方,是我们一大助力。他一把年纪了,冒着这样大的风险站在我们这边,你得让他安心。” 原景时淡淡道:“安心不必用这样的方式。” “可这是最简单的方式。” 原景时拧眉,即便早知道自己此生会过成什么样子,他还是努力争取着改变:“六哥的婚姻就很好,原氏祖上,也不是没有恩爱帝后。这件事不是非要如此不可。” 原博衍看着自己的弟弟,一时沉默。 他顿了顿,问道:“你觉得,我和嫣儿,如今还很好吗?” 原景时怔了怔。 原博衍语调平静,说出的话,仿佛都不是伤过自己的刀:“从阿邈被送到天池山之后,我与嫣儿便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我没与任何人说过,但嫣儿一定是能感觉到的——我已经放弃阿邈了。” 原景时皱眉。 原博衍继续道:“阿邈不见父母,却常见印珈蓝,即便长大了,也永远摆脱不了这个女人。我已经为我的愚蠢和疏失付出了代价,我就当没有过这个儿子。但你还有退路。我不能容忍她害过了你,还要害你的以后。” 原博衍知道,阿邈是自己和陶嫣之间永远的裂痕,就是这道裂痕,深刻到足以用来提醒原景时。 “你不必羡慕我与嫣儿。及时止损,这样简单的道理,如果你到如今还不能懂,那就看看我,我给你做这个教训。”—— 陶嫣拉着彤华走出去,有些无奈道:“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好办法劝他。好端端的,怎么闹成这个样子。” 彤华到了外面,反倒温和了脸色,又柔柔笑起来,和方才判若两人:“软话我都说了多少遍,他有哪次听进去了?横竖我没对他这么强硬过,且试试呗?” 陶嫣看她这脸色变换,便知道她方才是装模作样,瞥她道:“你认识他的时间可比我久多了,他什么时候是吃硬不吃软的人了?” 夜色里彤华的眼波微转,看不分明眼底神色:“跟他说白了也好。” 陶嫣问她道:“你从哪儿又冒出一个未婚夫来?” 彤华不多言,只道:“以前家中长辈定的。” 陶嫣看出她不想说这事,也没有过问细节,只是撇了撇嘴,十分不信道:“难道小九的事结束了,你真要回去成婚不成?” 她想她平时自由惯了,无拘无束,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谁料彤华挑了挑眉,却反问她道:“为什么不?” 陶嫣婚恋观异常坚定,绝不委曲求全,所以不能理解,这个原本以为和自己一样观念自由的好友,居然打算实现这个莫名其妙的婚约。 彤华看她惊讶地侧目,开口道:“你知道我的未婚夫是怎么选定的吗?” 陶嫣看着她,微微侧首。 彤华道:“我的婚姻只是一个手段和筹码,必须要换回最大的利益。我的母亲挑了一群豺狼虎豹,将他们圈在一处,谁的爪牙最锋利,谁能活到最后,谁就是我未来的夫君。我的婚事早已定好,可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我母亲才终于选中了最后的那个人。” 陶嫣听得下巴都快惊掉了:“是怎么样的人?” 彤华想了想,道:“他出身好,识时务,算是还不错。” 这哪里是要选丈夫的标准? 陶嫣看着她:“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彤华笑起来,十分洒脱,像十分满意似的:“他既有权有势,我便无妨嫁他。最喜欢的人,和最有权势的人,我总要得到一个。” 陶嫣闻言,惊讶问道:“你有喜欢的人?” 彤华愣了愣,失笑道:“奇怪吗?” 陶嫣像见到这么怪物一样:“奇怪啊。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 彤华抚了抚耳边的碎发,思索道:“兴许是段玉楼那样的罢。” 陶嫣无语,用一种荒谬的眼神看着她:“就知道你在骗我。” 彤华笑了。 骄傲又美丽的红衣姑娘走在回廊中,檐下的玻璃灯干净又明亮,衬得她眼里波光潋滟。 “怎么不能是真的呢?” 她笑着说道:“段玉楼有千般好、万般好,依我看来,世上谁都不如他。” 他就只有一点不好。 他不那么喜欢她。 彤华去了陶嫣房间,重新用完晚膳,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起身告辞。 陶嫣送她到门口,被她劝止。 “你回去休息罢,晚上风大,仔细出来吹得头疼。” 余光里见原博衍与原景时兄弟沿廊下走来,彤华便转身同原博衍致意,预备迈步离去。 “我送你。” 原景时同原博衍谈完,倒不再激动了,眉眼淡淡地同陶嫣道安,主动开口,随彤华一道出去。 少年性情恣肆,难得沉默安静。 他在想他们一同走来的这十几年,也许他还是太稚嫩了,明知她危险,却还是迈步走近了她。 到如今,她已是他无法失去,他却是她可有可无。 原景时直到送彤华到了门口才道:“你说过,重要的事情,不会同我玩笑。” 彤华说是。 所以,所谓婚约,并不是她再一次拒绝他的虚假借口。 原景时道:“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要的东西,就是全世界都要来阻止,我也一定要将他得到。五岁的时候,我主动去找你,说我想要什么,直到如今,我都在为得到它而努力。我绝对不放弃。” 夜幕低垂,月隐星沉,他在晦暗灯火里转头看她,眼中刻着三分执拗:“你也是一样。” 对你,也是一样,我绝对不放弃。 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稚嫩的孩子,眉眼长开,矜贵又骄傲,越发有前世那位器宇轩昂的神君的风度。 这样的话,前生的他就同她说过,他们都为此付出过代价。 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了。 彤华扯扯唇角:“景时,得到是要付出代价的。” 有些代价,一生都付不起。 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执拗:“只要能得到,我愿意承受这种代价。” 第40章 围猎 他正欲开口唤她,忽听见破空之声…… 上京近来有些混乱。 慕容峙见云秋月被席娘子逼死,当即给席娘子写了休书,还把朝中几个席氏子弟挨个参了一本,军中的席家人也拔了一遍,彻底和席家撕破了脸皮。 席家根基不深,舍也就舍了,可如今这个时节,慕容峙却如此罔顾大局,让原承思十分头疼。 但僵持一场,慕容峙终究顾及太子,先收了手。待席家分割之后,便提前回北地去了。 春日已至,北关再次警戒,而上京预备了许久的春蒐,也终于开始了—— 春蒐开始的那日,围场里好不热闹。彤华立在一边,含着笑意和几名官员来往客套。 繁记这位祝二当家一贯长袖善舞,和朝中的王侯重臣来往甚密。便是有不便亲自前来说话的官员,也叫家中的女眷结伴过来,借着说繁记的新鲜货品,拉拢关系。 她面含笑意,未有不耐,最后还是安乐小公主来找她,才将她单独拉到一边说话。 繁记是皇商,安乐年纪轻,喜欢用繁记许多新鲜玩意儿,也因此与她熟识些。 安乐拉着她躲清净,同她小声抱怨道:“繁记凡有上新,皆送各家帖子,看就是了,多问什么?你倒是好脾气,还和她们一一周旋。叽叽喳喳的,真是烦人。” 公主与神女都是一样的娇惯脾气,彤华虽然装模作样地表示耐心,心里却也是如此想法。 两个人俱是穿着最新式的女子骑装,翻身上马的动作干脆利落,裙摆扬,清风动,一个娇俏,一个艳丽,端的好风景。 王公大臣之中,不少看见这一方小角落里的好颜色。 这位二当家祝文茵,十年前便与大当家谢年年和繁记一道声名鹊起,如今瞧去,却仍旧是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一派华然又疏离的美丽。 南玘遥遥看见了,问道:“不知那是哪家姑娘?” 原承思正与他站在一处,看了一眼,道:“是皇商繁记的祝二当家。” 他刻意没说全名,思忖这南玘是否又看上了祝文茵的美貌,却不料南玘莫测地应了一声,竟无后文了。 仪式繁琐,待皇帝当先驾马而去,众人才随行跟上。 沈皇后和妃嫔们没有随同,倒是公主贵女和官眷之中有擅骑射的,一同纵马而出。 安乐不喜欢骑射,今日却难得想纵马,约彤华同行。 二人未与众人同行,只待骑马至僻静处,彤华这才问道:“公主有话同我说?” 安乐面上生出些踯躅,让侍从退远,犹豫片刻后方开口问道:“上元的时候,祝当家在上京吗?” 彤华大概能猜到她想问什么。 上元这样的日子,一向少不了风月情浓。那一晚灯市煌煌,造就了不少年轻儿女们的风流故事。 不少人说,萧山府的裴小侯爷遇了个红衣美人,示好不成,被那姑娘的兄长拦了下来。他还穿了身跟人家一样的月白衫子,被人生生比了下去,叫这些公子哥儿笑了两天。 约莫是这位小公主也听见了,把爱穿红衣的姑娘家挑了一圈打听,最后居然连她也没放过。 彤华无奈道:“我那时刚回上京,听着楼下的热闹,看了一晚上的账本,眼睛都要花了。” 安乐果然放下心来,长呼一口气。 她的心思都表现在脸上,立刻变得轻松无比,道:“那我就没什么事了。你还要继续打猎吗?” 她本就是为了打听消息才来的,没什么继续骑马打猎的兴趣。 彤华笑道:“殿下先回去罢。我转一圈再回。” 安乐与她道别,带着侍卫随从返回了大营。 彤华淡淡笑着,回身目送这单纯稚嫩的小公主走远。 少女的心意赤忱,只是可惜了—— 命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萧山侯从来就不是她的良配—— 待众人陪皇帝打下了第一只猎物,皇帝方留下了原承思和几位老臣,叫其他人自便去了。 原景时一刻都没留,迅速驾马离开,在这硕大的密林里找彤华的身影。 他出发时看见安乐拉着她一起,估摸着也许还能找到。算他运气不错,没过多久,还真让他给找到了。 春林盛,碧色生,她却穿潋滟的红,在绿林里分外显眼。 他正欲开口唤她,忽听见破空之声,便见她身后一道飞箭袭来。 “文茵,身后!” 原景时喊她同时,箭已上弓,飞射而出。 彤华迅速回头。 密林,山野,飞箭。 她恍惚了一瞬,就这么一刻犹豫,那道箭已到她眼前。 而原景时的箭也来得飞快,准确击中了这道箭的箭杆,打偏了它的方向,两道箭擦着马身落到她旁边的土地上。 座下马匹一惊,往侧迈了两步,彤华回过神来,拉过缰绳稳住。 她皱着眉想:凡马还是凡马。 从前天界围猎所用的灵兽坐骑可稳重多了。 原景时已驾马来到了她身边,焦急地问她道:“没事罢?” 彤华对原景时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转头见有人驾马而出,语气懒怠。 “寡人箭术不惊,险些伤了姑娘,是寡人之过了。” 是南玘。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可惜行为举止却十分散漫,不像皇帝,倒像是个纨绔子弟。奇的是,他竟是一人前来,身后无人随行。 彤华心里给他再记一笔:“陛下无过。是我站错了地方,不该挡着陛下的箭。” 南玘笑道:“祝当家有意思。你们繁记出身的姑娘,偏都是如此牙尖嘴利?” 彤华压了压眉眼,冷声道:“悦姬若冒犯了陛下,自是我等疏于管教。今日回去,便对她严加训斥。” 南玘许是没想过她是这样尖利的性子,于是驾马走近,顺着她的话道:“悦姬的性情正好,寡人实在喜欢,今日还将她一同带了来。可惜她不会骑马,只能留在营地。” 他进一步提出要求:“祝当家既然在,不妨同寡人一起罢。追猎物追远了,倒是不记来路了。” 原景时听见这话,上前道:“山林复杂,祝当家恐怕也是失路至此,我带陛下回去罢。” 皇帝九子,独一人不曾封王。南玘笑看这位侠客般的九殿下,笑道:“那就有劳九殿下了。” 三人一道向外走,南玘时不时同二人说话,原景时还算有礼,彤华却没有好脸色给他,偏着头压根不理南玘。 总之女子小性,如南玘这样的人,最不会被冒犯。南玘瞥了眼彤华,没有再与她说话。 待走出几步,清风微动。南玘正与原景时说着话,便瞧见不远处的草丛之后,正卧着一只鹿,碍于地势和丛林掩护,尚没有看见他们。 他闭了口,放轻了马蹄,架起了弓。 原景时回头看向彤华,她此刻方回了头,手掩在袖中,做出一个让他按兵不动的手势。 南玘说自己马上功夫不好,比起方才射向彤华的那一箭,这一箭不知偏了多少。那鹿受了惊,迅速跑开,南玘不像是失望或者感兴趣的模样,却立刻扬了鞭,要驾马去追。 再厌恶南玘,原景时也不好在此刻由着他一个人乱跑。他下意识纵马追出,却忽而发现只有自己的马蹄声。 纵马不停,他回过头,看见彤华仍在原地,一双眼冰冰冷冷,张弓平稳,飞箭直袭南玘而去。 这次原景时来不及拦了。 他迅速回头,只听见一声闷响。南玘的马匹迅速消失了在了林间,人也失了踪迹。 原景时吓了一跳。 他知道她胆大,却不料她连南玘也敢杀。 他纵马过去,看见南玘落马的地方乃是一道陡坡,想来他已经滚了下去。 彤华也下马过来,同他道:“你现在就回大营,只说你们无意碰到,说了两句话,后来他去追猎物时你跟丢了,因没找到他,所以回来问一问,他有没有回去。” 她理由编得半真半假,原是最易引人相信的。可原景时觉得她今日行为太过放肆,谨慎问道:“你要做什么?” 彤华没明说,只道:“你放心,我做的事,没有收不了的尾。” 原景时抓着她的手臂不肯放,警惕道:“南玘不能死!” 彤华沉声应道:“我知道,你先走。” 原景时立定原地,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她,但终究还是没有再继续多言,只是转身骑上马背,离去时还三回头,拧着眉心看着她。 彤华确定他彻底离开才收回目光。垂眼时,草丛间有簌簌之声,小奇从中探出头来,对她嘶嘶两声。 彤华在陡坡旁足尖一点,整个身体便轻盈地离了地,轻快地落下这道颇深的陡坡。草上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血迹,小奇在前引路,彤华迅速跟上。 南玘在大昭境内的一切纨绔行径,原本就是装模作样。那箭来的时候他反应奇快,迅速低下了身子,所以躲过了致命一击。只是那一箭飞过,仍然伤了他的手臂。 彤华很快在陡坡下找到了南玘。 南玘一路借势滚下来,倒也没受什么大伤,此刻除了衣衫脏乱狼狈些,倒也没有别的什么不妥。他也不躲藏,只捂着右臂的伤口站在彤华面前,咬了咬牙笑道:“祝当家好大的脾性。” 彤华拿南玘的话噎他道:“我箭术不精,原是对着鹿去的,可惜放偏了。” 南玘嗤了一声,正待开口,彤华又换了一种口吻,道:“你身边不干净,行事小心些。” 南玘闻言,收敛了散漫的表情,正了正神色,用一种肯定的语气问她道:“悦姬是原承思的人?” 他属实没想到居然这么巧。 不过的确就没有这么巧。 彤华答道:“无论你在惊鸿坊带走谁,她都会变成太子的人。” 而悦姬,她孤身一人,没有牵挂,不好受人掌控,却易受人驱使。只要原承思能给她想要的东西,她便可随时倒戈。 南玘点点头,道:“走了一个,还得再来一个。悦姬还算乖顺,且先留着她罢。” 彤华问他道:“太子不会帮你肃清隐灵海,你要在这里留到什么时候?” 南玘活动一下酸楚的右肩,忽而问她道:“将来真的会是他即位吗?” 彤华眉目一凛。 当今原氏皇族,一共九位皇子,却从没有出现过夺嫡的争斗。原承思生而便是太子,早早便掌握了军政大权,未来如何,几乎是已经一眼能看到的结果。 但是南玘显然不这样想。 他此言一出,直接便让人觉得,他有想在此事上做文章的打算。 彤华心里觉得他是在找死,脸上却没有变化,冷淡道:“北地掌军的慕容峙,与太子一同长大,乃是太子心腹。东境有新封的皇八子将军王,南方有老将卢氏。如今东宫的良娣燕氏出身将门,其弟已然授了军衔。大昭兵力几乎尽在储君手中,你还想打谁的主意?” 南玘答非所问,似笑非笑道:“齐王原博衍,与太子心不齐罢?” 彤华心中微沉,脸上却露出一个微微匪夷所思的表情,道:“他二人一母同胞,同出中宫,一向和睦。你怎会如此想?” 但她心里却在想:原博衍心有二意,南玘如何会知道? 原景时和南玘尚无往来,这一点她可以肯定——原博衍心思蠢蠢欲动,成日里撺掇着原景时谋权图位,但他尚有余地,绝不会引狼入室,主动去招惹一个狼子野心的南玘。 近来上京朝局颇有波谲之势,彤华都不必刻意去猜是谁作怪—— 那只至今未寻得踪影的半妖,胆大包天,三百多年前就敢挑起卫薛两国交战。今时上京动乱,想必少不了她潜伏入京之后的功劳。 二人交换消息,点到即止。彤华说完话就自己回了大营,本以为南玘会自己回来,却半天没听到消息。 她与安乐和几个女眷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隐约听人提了一句,卢家的大小姐出身将门,猎场上英姿飒爽,竟和男子比起来也不落下风。 她瞥了一眼,卢音致确实是还没回来。 她留了个心眼,将小奇暗暗放了出去。小奇是仙兽,呼唤野兽自然拿手,不多时便带着消息回来—— 南玘和卢音致在密林里遇到了。 彤华自然知道沈皇后为原景时和卢音致牵线的事情,也能想到凭原景时如今的心思,恐怕对与卢音致的婚事没什么兴趣。 忧心的一方是卢家,怎么说,都该是卢家想着如何借原景时抽身时局。 倒是这卢音致,小小年纪却足够大胆,竟然真敢另辟蹊径,在原景时和原承思之间摇摆一回,最后倒头选择了南玘。 彤华悠闲地用着茶点,聊着天打发了时间。待晚间开宴之前,寻着空去找了一回原承思。 原承思的帐外有侍卫拖着猎物过去,彤华瞥了一眼,进帐恭喜原承思,贺他收获颇丰。 原承思才沐浴过,换了身衣裳,笑道:“今日猎物最丰盛的还当属八郎,这将军王的称号赐他,果真是名副其实。” 彤华笑着称赞两句,问道:“殿下可知今日南国陛下在猎苑中受伤迷路一事?” 原承思点了点头,道:“我听说是九郎让人找到的。他们碰见了?” 彤华没说是与不是,只是意有所指道:“别人我不晓得。倒是听说卢家那位小姐,和他在林子里碰到了。” 原承思倒是不知道这事。 他懂了彤华所指的意思,哂笑道:“看来是当初谢家的例子没做够,让卢家人生出这么野的心思。” 彤华消息传到,告辞出来,往自己的帐子走去。路上有个小内监赶来与彤华道:“祝当家,谢当家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错过 这一幕在她眼前重合,逐渐回到那…… 晚宴时皇帝和南玘推杯换盏,聊到了大昭与南玘沟通商线的事来。 大昭和南玘边境隔着密云峡,地形险要,虽然民间偶有往来,但大型的商线却始终没有连通。这回两方官员沟通许久,决定在南境开辟三城,以供边市交易。 这件事原承思先前和繁记透过底,繁记二位当家也是为此才来参加了春蒐。繁记这些年发展迅速,又是钦定的皇商,自然代表着大昭的脸面,要先派商队前往南关。 谢祝二位当家一同起身,手执酒杯,与二位国君共饮。 南玘垂眼觑着,唇边含笑,赞繁记当家虽是女子,却能有如今成绩,比之男子更值钦佩。 待客套完,炙好的肉由侍女送了上来,皇帝吃了一口,又称赞起打来这猎物的皇八子原泽舟。 原泽舟未及加冠之年,却已守了东境多年,剿灭海寇无数。他谢过皇帝称赞,又命人取剑助兴。 场地中间的琵琶乐姬还未撤下,此刻换了铿锵战乐。原泽舟持剑走入场中,邀请幼弟原景时一同,原景时欣然同意。 惠山剑出鞘,一声剑鸣—— 晚间众人都在宴上,留得这围场后一方小湖静谧一片。彤华坐在湖边的石头上,借繁茂的矮树和灌木遮盖着自己的身形。 她手边亦放着个酒壶,时不时拿起啜饮两口。 湖面被风吹得微皱,彤华面前月光照耀的一片水面,却平静清澈得犹如镜面。只是那镜面之上不是粼粼月色,而是宴会场上的所有景象。 她丢在场内的那个傀儡,还带着完美无缺的笑意,看着上场的两位皇子。 那是大昭年纪最小的两位皇子,一个黑衣利落,一个白衣飒拓,一个才封了将军王,年轻有为,朝堂新贵,一个无官无爵,漂泊多年,孑然一身。 差不多的年纪,截然不同的前路。 她偏首又饮了一口烈酒,听着遥遥传来的响声,直接向后躺倒在巨石之上,看着天幕之上燃起的烟花。 前些年陶嫣在西境找了个匠人,在繁记改良了烟花,自此后皇城的烟花便与民间不同,不仅颜色繁多,种类也更花哨。 她微醺地想起了自己从前的旧事—— 彤华少时,也是个很爱凑热闹的姑娘。 十二岁的时候,她头回去天界围场,兴高采烈地挑了一匹枣红色的灵兽坐骑。那灵兽四蹄和眉间是白色,她不肯起俗名叫踏雪,想了半天,最后叫飞云。 结果御兽的仙官委婉同她道:“这名儿取得也不是不好,只是东海九太子的那匹坐骑,也叫飞云。” 彤华因此不大愉快。 但那时她还是个空有其名却无实权的神女,脾气也算不得骄矜,最后闷了一口气,给灵兽改名叫踏浪。 这事后来叫东海那兄弟俩笑了好久。 彤华过去从未骑过灵兽出行,此刻来了兴头,拉着陵游一起出猎,忙活了许久却是毫无所得。 她刚好一点的心情,又被再一次击溃,于是气道:“不玩了,回去。” 天界围猎并不杀生。灵箭有着流星般的拖尾,一箭中,便在猎物身上留一个标记,而后立刻升到空中,变成一朵徽标样的烟花。 那日满天都是烟花。 西面那个碧色的是昭元,南面那个紫色的是司命,北面那个玄色的是东帝,东面那个金色的是天帝长晔。 而跟着长晔,还有一个银白色的,你一个我一个,与长晔较着劲地攀比的…… 是东海九太子玄沧。 陵游那会儿哄她开心,拿她的弓找了一只灵鹿。 红色的光箭正中灵鹿背脊,瞬间在它背上转换成一个红色的红英花标记,而后灵光直飞入天,在天空绽开一朵红色烟花。 他笑着将弓还给她,逗她道:“好啦,如此,你也不是空手而归了。” 彤华扯了扯嘴角,将弓收回来,却听另一边霜湖在笑她:“我可全都看见了。” 那时候,她们尚且还能言笑晏晏。霜湖到底年纪大些,为了照顾她,给她让了不少猎物。 彤华带着别人给她猎来的猎物满载而归,本来要去晚宴,听说玄沧去了,她便赌气回了定世洲。 说来好笑,她在还没见过玄沧的时候,就已经挺烦他的了。 那之后她一直心心念念,又挑了个时候重去。才走到兽苑之外,见门开着,问谁在里面。 仙官还是上回那个仙官,尴尬一笑,道:“是东海九太子。” 彤华转头就走。 她没见过玄沧,但却见过玄洌很多次。玄洌常来定世洲与平襄对弈,也常与彤华来往。他听说了此事,偶然在定世洲遇见她,便问她是怎么回事。 “我那九弟可是颇无辜,也不知为何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得罪上了你。若不然,我让他将飞云送你消气?” 彤华说不要,也用不着赔礼,但再没去过兽苑。玄沧听说了,还是托玄洌给她送了赔礼,是一套颇精巧的骑具并一张灵弓。 彤华老老实实在定世洲练了一年射箭,第二年再去围猎,听说玄沧没去,好像是去替长晔做事了。 十四岁的时候,天界的围猎取消了。那年大荒神洲的天岁神族叛乱,天界倾力而出,包围大荒神洲。天岁神族率部下各仙族拼死抵抗,最后全部陨灭,只剩下一位六翼青狮的少君。 十五岁那年,天界又是一派祥和气象,围场重开,但彤华没去围猎。她犯了错,被罚了禁足,老老实实留在定世洲。 之后又过了许久,她去东海找玄洌。她站在龙宫门外让虾兵去传话,忽而听到背后有水浪之声,一回头见有水箭袭来,连忙后退避开。 冲来的那尾矫健白龙盘旋落地,重新幻化成人形,笑问她是谁家的小仙子。 说来好笑,她与玄沧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彼此,可那一回,才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她对玄沧印象不好,转头便跟着仙侍进去找玄洌了。后来见完玄洌出来,却见玄沧等在外面,问她道:“终于看见你了。后日天界要围猎了,你去不去?” 彤华说不去。 当时为什么跟他说了不去? 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负气,她当时,好像是真的曾与人有约—— 彤华冥思苦想,也没记起是什么缘故,反而是胸腔开始泛起绵密的痛意,惊出了一背的冷汗。 她强自隐忍,调动体内术法流转,半晌长呼出一口气,才将这一阵不适度过。 她坐起身来,打算回去,却听身后有人道:“终于看见你了。” 彤华听见熟悉的声音,起身回头,看见原景时穿着素白的劲装,箭衣窄袖,拂过矮树低垂的枝叶,三两步越过灌木,干脆轻快地向她走过来。 这一幕开始在她眼前重合,逐渐回到那年的东海。 他还是来了。 可惜,他还是来晚了—— 原承思宴上喝了不少酒,待回到帐前,头脑颇有些抽疼。他估摸着林悦言已经睡了,便没进去,在外头坐着吹了吹风,稍稍缓解几分醉意。 谁料还没坐一会儿,便有侍女来请他,道:“殿下,太子妃提前煮好了陈皮汤,请您进去休息。” 原承思听见这句,微微怔了怔,这才扶着徐甘迈步走进帐子里。外间的灯还留着,陈皮汤在小炉子上热着,而屏风隔开的里间安安静静的,她已经睡了。 徐甘见他目光落在里头,便赶紧扶他坐了,又去给他倒了一碗陈皮汤递来。 原承思的手还算稳,接过来缓缓喝了。他还记得侍女说的话,轻声反问了一遍:“她煮的?” 侍女没敢说这汤是太子妃提前让人煮好,一直让人热在炉子上的,只得含糊地答道:“是。” 原承思笑了笑,不再多言了,慢慢将汤全数喝完。 才不是。 他又不是没喝过她煮的陈皮汤—— 原泽舟见原承思方才饮酒不少,走时分明足下有些缓慢,又想起自己从东海得的一味清露丹,化开来用是解酒的灵药,便回去取了,特意送过来。 正因为这么一趟,才在朗月疏星之下,正巧遇到彤华。 她的面目不甚清楚,却依旧美丽得难以言说。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即便深如寒潭,却依旧亮如明星,波光潋滟。 正与三年前那惊鸿一瞥之时,一般无二。 只是那时,在宫宴中,觥筹交错,灯火闪烁,她与他相隔万里。 而如今,面面相对,月光温柔。 暗怀着当初那不动声色的一眼之后的怦然心动,他不曾与人说起,也再也不曾与她相遇。 只是巡察东境的每一个晚上,他看见长空孤月,都想起她。 彤华方才应付完原景时。好在她提前收了傀儡,原景时只以为她提前离席,并没有察觉到不妥。 她借口防人看见,拒绝了他送自己回帐的要求。此刻在回去的路上偶然与原泽舟遇上,便与他两厢见礼。 原泽舟连细想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在那一瞬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拱手道:“祝当家……别来无恙。” 一别三年,相思成疾,药石无医。他已算是病入膏肓,却仍同她说着别来无恙。 可话一出口,便心生尴尬。 兴许她并不认识他。 彤华或是没想到在此与他不期而遇,惊讶过后,她唇角露出的笑意却是温柔的:“听闻殿下不久前新封了将军王,恭喜殿下了。” 她竟认得他! 原泽舟强压着心里的喜悦,道:“谢祝当家贺了。” 他看到她又笑了一笑,像看穿了他似的。 她与他行礼作别,他无法挽留,只能看她离去。 他守了三年的隐秘心动,也不过换得这一眼罢了—— 谢年年三十余岁,虽然保养得好,到底因早年磋磨,体力不足以支撑这么多天的围猎。待过了两日,便先回了上京。 彤华与她同回,在梦雨楼下遇见素姬来找谢年年。 素姬见到彤华,与她行礼打了个招呼。 彤华脸上蕴着浅浅笑意,回应道:“许久不见素姬姑娘。” 素姬眉眼淡淡,没有浓妆艳抹的时候,是个很素净的姑娘。她温和行礼,表情平静,看得彤华笑意愈深。 她不会不知道那日大演南玘在场,也不会不知道祝文茵另有盘算。 她如今这般低眉敛目的乖顺模样,就好像是在明晃晃打彤华的脸,讽刺她机关算尽,却意图未遂。 彤华且就含着笑看她道:“姑娘稍等,我与谢娘说句话。” 二人走开几步,彤华道:“悦姬恐怕是回不来了。该备下的,咱们做东家的,也是该准备上。” 谢年年问道:“你们见过了?” 悦姬虽得南玘喜欢,春蒐也带在身边,可惜那样的身份,平时也出不了南玘的大帐。她寻了个空档,私下见了彤华一面。 彤华点头,道:“当初设立惊鸿坊,是想留个清净处,收容这些无处可去的姑娘家。旁的地方鱼龙混杂,咱们这里可都没有。只是悦姬自己有心,我们是留不住了。” 谢年年早年是江湖人士,家中生变,辗转来到上京,建立了繁记。她自幼以智计闻名,如今虽不爱多事,但也不会看不出彤华的城府。 她淡淡提醒彤华,道:“繁记行商多年,难免遇到些腌臜事,你这些年处理背后阴损,辛苦了。” 彤华笑道:“这有什么?” 谢年年话锋一转,道:“但是,你莫要在繁记里头多生心思。” 彤华面色不变,心里却道自己这些年果然脾气变好了,连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凡人弱女子,都敢绷着脸威胁她了。 彤华道:“自然,谢娘多心了。” 第42章 南行 她口中说与我何干,脸上却说不愧…… 春蒐不久之后,大昭与南国的相谈出了结果。南玘提出返回南国,大昭特地设宴相送。 国宴之上,皇帝唤卢遂良出列,道体谅他年老,不忍他继续留守南方山岭湿热之地,特赐他返回上京,令他做个闲散得只需动笔的武官。 言辞恳切,明为恩赏,实则下降。 圣意突如其来,卢遂良毫无防备,不能公然抗旨,只得交权谢恩。 原博衍坐在席间,摩挲着杯口,不动声色地看向原景时。原景时只低头饮酒,一派无关之色。 原博衍思索着这些年里和卢氏的联系,想着卢遂良这一退,究竟是要帮他一把,还是干脆舍弃。 卢遂良一把年纪,自知卢氏一门荣辱皆在自己一身。原以为与九殿下的联姻在即,可谁知那日宴后到如今,宫中竟无一点消息。音致同自己说的那件事,能不能成,他自己心里并不肯定。 卢遂良余光望着丹陛之下的太子席位,又看见坐在另一边的那两位殿下,一个静观其变,一个高高挂起。 留在上京,断了和军中的联系,太子统御百官,不会轻放过他。卢遂良心里盘算几番,飞快组织着自己语言。 年迈的老将军风霜满面,声音切切道:“老臣多谢陛下厚爱,赏官赐宅,只是老臣在外将兵几十年,离家时尚是布衣少年,如今已成白发老翁。求陛下怜惜,赐老臣返乡养老去罢。” 他得退。 主动退,彻底退出太子的手心,才能干净抽身。他在军中几十年,根基深厚,只要他有价值,卢氏就还能翻身再起。 皇帝却笑了起来,又看向南玘,同卢遂良道:“朕有此念,也是因一件喜事,想老将军留在上京同乐。” 卢遂良心里一颤,果真听到席上南玘朗声一笑,随即道:“寡人不久前偶遇令孙女,相谈甚欢,不知今日有没有这个荣幸,修得一桩好事。”—— 南国来得快,去得也快。 彤华猜得没错,南玘野心勃勃,无论如何都要消除隐灵海这个阻碍,但是在姜冉的安危面前,一切都可以让步。 即便如此,南玘依旧不算无功而返。 南玘离开的时候,给足了大昭颜面,在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有开市交易的前提之下,他依旧求娶了一位公主。 传言被变得美好而浪漫。宿命般的一见钟情,品性相投的交谈来往,大昭封了老将卢遂良的孙女作公主,风风光光地送她出降南国。 彤华不觉得南玘与卢音致是什么宿命般的相见。能让南玘飞快抽身退步,无非是原承思让他尝到了好处。 南玘断了卢氏一臂,帮原承思少去一个威胁。原承思则需保南境安稳,必要时与他借力,助他荡平隐灵海。 这就是南玘与原承思的交换。 原承思一心收复北地,不代表没有野心图南。卢音致虽不是他的人,他却也暗中授意,若她可为自己所用,卢氏也可受保。 他只需她做一件事,摸清南国内情,引导南玘先下手清理南方乱局,以便大昭等得时机坐收渔利。 卢音致就是这样,带着原承思和卢氏两方的授意,跟随南玘南下的—— 南国来的时候排场盛大,走的时候也不会太冷冷清清。南国队伍临行之前,遵从南玘的命令,先行去繁记惊鸿坊接走了一个人。 新封的公主坐在华车之上,停在梦雨楼坐落的街角之前。南国年轻的国主亲自转到其后,站在惊鸿坊的门口,口口声声说,要带走他的红颜知己。 这是何其大的羞辱,送行的大昭臣属脸色都不好看,为首的太子殿下也是面无表情。于是就更没有人知道,华车帐幔里端坐的卢音致,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也许她想过嫁给南玘之后的日子会不好过,但她也许没有想到,她甚至还没有走出上京城最繁华的一条长街,这一刻就已经来到。 但南玘本人却毫不在意别人的想法。 他说有幸得见素姬舞姿,惊为天人,离别不舍,特来相见。 话说得再婉转,也抵不过姿态的强硬。素姬再骄傲,也不过是一介舞姬,这惊鸿坊外停着的人,无论来自大昭还是南国,毁她都轻而易举。 毁繁记,也是一样。 谢年年闻讯,匆匆自梦雨楼赶来,也不过是来得及受素姬三次跪地叩首,答谢知遇之恩。 这些年里,不是没有人想要挖走素姬。可素姬与谢年年关系匪浅,从来都是婉言谢绝。如今,也有了终至诀别的时候。 素姬心里清清楚楚,她不走,谢年年就完了。 素姬看着谢年年的脸,但她脸上连惊讶也消失干净,只有些匆促的余痕。最后的分别时刻,谢年年也不过是轻声道了句:“怀心,保重。” 一句保重,其实,也就够了。 谢年年请南玘给她留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说素姬匆匆离开,不免仓促,需得稍加准备。 南玘允了。 梦雨楼里飞快抬出三十六个大红木箱子,每一个都沉甸甸需要四个壮汉抬起,这就是谢年年给素姬的嫁妆。 原本是给悦姬备的,但如今要给素姬,谢年年又嫌不足,添了两倍之数。但即便如此,也终究是不足够的。 那一年谢年年遴选繁记舞姬,一眼相中宿怀心。别人都赞道那一舞《落雨》哀而不伤,清切脱俗,唯有她看出来,素姬演的是雨中浮萍,身不由己。 她倏忽而至,又仓促离去。 以为有了栖身之地,却原来,不过暂时而已。 谢年年拉着她的手,低声承诺道:“怀心,放心。边市一开,繁记商队必至南国。” 素姬因此眼眶含泪。她最后抬眼,看见红木高阁之上,彤华一身红衣面容明艳俯瞰长街,好看的一双眼睛凉而深邃。 她唇角轻轻一勾,悲悯里又带着三分讥诮,那洞穿一切的冷冽漠然,宛若世人口中无情天道。 素姬垂首,最后道:“谢娘,提防祝文茵。” 谢年年敛眉送走素姬,回到房间,看到倚在窗边的彤华。 许是看见谢年年面有隐忧,彤华道:“南玘虽然浪荡,但是后宫嫔妃的处境倒还不错。素姬是聪明人,知道只要不招惹姜冉,会过上好日子的。” 话听着像是好言安慰,可她实在太平静,就好像早就知道一样。 谢年年盯着她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怀心离开,是否有你的原因?” 彤华的确需要一个人去南国,去到南玘的身边。南玘已有姜冉,这个人不需要比姜冉更得宠,她只要这个人去了就可以。 彤华想起昨晚,她去到素姬的房里,一句话,就戳穿了素姬所有的秘密,让她退无可退,只有应允。 素姬与谢年年亲厚,可唯有一件事,乃是不可告人的隐秘,宁愿出走南国,也绝不能让谢年年知道。 彤华微微笑了一笑,直视谢年年,道:“没有。”—— 马车停在了原承思在外的一处别苑,彤华坐在花厅里等了快半个时辰,才见原承思回到此处。 彤华有心隐瞒自己所为,故意问他道:“殿下许了南玘什么好处?总不会只因为一个卢音致,他就乖乖回去了。” 原承思嗤了一声。南玘出刀必要见血,怎肯无功而返? “泽舟已从东境回来,他是将才,从前跟着慕容在北地历练了两年,又在东境同海上那些散兵游勇磋磨了三年,是时候再尝尝血了。” 原承思早有想法,道:“隐灵海,水战,没有比泽舟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打磨好了原泽舟,要用他来对付南边。彤华没有意外,只道:“大昭与南玘有密云峡天堑相阻,出兵不易。” 原承思道:“南玘会让路的。” 彤华看着他深沉眉眼,想,这条路,南玘让了,可就收不回了。 天堑一旦打破,南疆不过手到擒来。 南玘为了破隐灵海桎梏,竟不惜引狼入室。 彤华不多问原承思的谋划,倒是原承思引她往另一个房间走去,问道:“悦姬有几日没回繁记了罢?” 彤华未应声,面前的长信卫将房门一推,里面的人被绳子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布,衣衫脏乱,形容狼狈,见有人来,立刻大声地支吾起来。 彤华掩了掩口鼻:“原道悦姑娘是被南国带走了,怎么却在这里?” 悦姬早已没了前几日风光的模样,对着原承思呜呜地喊叫。 原承思站在门口,一步都没踏进去:“南玘将她捆了扔在行宫里,等今晨要走了才没继续藏着掖着。” 他眉眼冷漠道:“以为南玘许了她妃位,便可扶摇直上了。” 彤华倒是没想到悦姬看着乖巧听话,竟也学会这种两边做戏的本事,捉弄一位太子和一位国君。 可惜,她若选择太子,兴许还有一条活路。既然背叛了太子,南玘又怎么还会留她? 更何况,彤华早同南玘通了消息。即便悦姬真倒向了南玘,同他说了什么消息,也没有什么大用了。 原承思道:“你的人,如何处理,要问过你的意思。” 悦姬的眼神巴巴地落在彤华身上,仿佛在祈求她像若干年前在繁记前将她救起一样,今日也伸出援手。 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本该在多年前饿死街头的人,得了神明一次眷顾,还心生贪念,何其愚蠢。 彤华垂眼道:“离了惊鸿坊,便不是繁记的人了。殿下请便。” 于是原承思自便了。两个长信卫走进去,关上了房门。 原承思转身离开,悠悠走过回廊,问她道:“素姬是你的人?” 彤华摇头道:“素姬只听谢年年的话。” 原承思便问道:“你用谢年年要挟她?” 彤华故作无辜道:“殿下说笑了。是大昭和南国的君臣,站在长安街上逼她。这又与我何干?” 她口中说与我何干,脸上却说不愧是我。 大演那一晚的素姬,浓妆艳抹,一掌高的莲花冠,金粉色的大袖舞服,一套首饰尽是金玉之物。 她翻身时裙摆掀起,尖头履前缀着珠玉,白皙的脚腕上系着纯金脚链,那一圈红豆大小的金铃清脆玲珑。 只看她舞动间一个回眸,便是一番极致的艳丽风情。 掐着时间算,定了这支曲,天衣坊将这舞衣改过四五回,金玉坊的匠人手捧珠玉耐心打磨好几月,只是为了这样的一个素姬。 这是彤华精心包裹的一份礼物,下了那么大心思,绝不肯未出手便蒙尘。 前些时候见到素姬,她站在谢年年身后。明知道是彤华故意让纯姬下场,将风头都让出,却依旧毫不畏惧。 她觉得彤华失算了,没有任何人可以将她送出繁记。 彤华唇角有冰凉的笑意,这个傻姑娘,真以为谢年年能护得住她。 那她就用谢年年做刀,逼她自己离开。 原承思一贯喜欢她干净利落的作风。只是—— “区区一个素姬,做不得你祝当家的刀罢?” 他不爱素姬,素姬便伤不到他。 彤华笑道:“这便是我要送给殿下的大礼了。” 她手指点了一个方向:“东市繁记名下的普济药堂,每日都会立块木板在门前。殿下可命人盯着,哪日写了阳春砂,便进去同伙计说,要一钱,再问问有没有新鲜的蜂蜜,来二两。” 再普通不过的传信方式,原承思问道:“来源可靠?” 彤华笑道:“消息的来源,便是我的那一把刀。现在,她归殿下了。殿下认得她的——” 原承思显然感兴趣。 彤华一字一字念出了那个名字:“姜冉。” 第43章 无常 生离散,死同聚,不过一个选择罢…… 彤华终于把上京的人清理干净,心情颇轻快。 但陵游就不是那么开心了。 “我去阴司查过。悦姬此生命数不佳,不过一乞儿,活不了太久。但你当日施救,是延了她的寿数,也改了她的命理,这才让她有了今日。” 他说到这里,难免抬眼看一眼彤华,道:“这事上,你是不是越界了……?” 定世洲协同三界事,彤华是神女,随手一件小事,便有可能更改凡人的命数。她虽喜欢搅弄风云,但多是顺从命书所定,不至于出现太大的偏差。 所以负责看管命书的那位司命神君,只要见定世洲能收拾好彤华的烂摊子,便不会出言过问。 但这种时候,最难的唯有彤华这些办事的部下而已。 可做她的部下,谁敢有纰漏? 彤华抬眼瞥了一眼陵游。 陵游飞速改口道:“但是!我已同阴司判官商定好了。如果当真照咱们原本的计划,悦姬此生福泽虽享半未尽,但也不可全与命法相悖,可按原命判处此生,予来世享个好去处。咱们做的事,他们会当作不知道的。” 凡心里总会有些奇怪的想法。 若你原本只有一个,而旁人又给了你一个,你就会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若是多享了半个,人家又拿走了半个,就会觉得是自己亏了,即便补到来生,也觉得是亏损。 兴许是她在人间久了,也成了半个凡人,竟觉得是自己欠了悦姬。 可她这一生,坏事做了无数,亏欠的又何止一个悦姬。 彤华同陵游道:“薄恒掌管地界,如何护佑我是他的事情。但你且着人去阴司说好,让他们公事公办。如今人间形势将变,我又和原景时待在一处,难免有人死死地盯着我挑错,没必要给他们送现成的话柄。” 话是这么说,但您的话柄还少吗?您怕吗? 陵游如是想。 她又问道:“先前让你去查上京城内的邪气,查到了吗?” 如上京这样有天子坐镇的城池,一只半妖想要躲藏,恐怕还是有难度的,也不知道这半妖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 陵游点头,凑近了些,低声给她说了一个地方—— 彤华逼走南玘,都是因为不日便到来的沈皇后生辰。 沈皇后生辰当日一早,齐王原博衍夫妇先行入宫拜见沈皇后。 沈皇后抱着原堇爱不释手,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皇帝对这粉妆玉砌的小孙女也颇为喜爱,借沈皇后生辰之喜,直接给原堇封了郡主。 沈皇后抱着原堇和陶嫣说话,皇帝与原博衍去了殿外。 皇帝正好借这个机会与他道:“既有了孩子,你也莫要再如从前那般随性了。虽说自打你成婚便收敛了心性,但是到底是个赋闲的王爷,朝中也没个实职,这回给朕那小孙女一个封号,也是给她个倚仗。” 原博衍要的就是这样。他在朝中没有任何力量,不涉朝政,空享富贵,但是阿堇若是得了皇帝皇后喜爱,便是有了最大的依仗。 他垂目称是,谢恩。 皇帝觑他一眼,道:“你那儿子……” 皇帝一提,没说下去,却是询问的意思。原博衍会意,面上微露了悲戚之色,答道:“尚在天池山修养,前日来信,说一切安好。” 皇帝“嗯”了一声。自己这儿子成日里躲在富贵窝里,没个功名实权,也没什么朝臣拥护,好容易成了婚,有了个嫡子,偏偏那孩子身体那样不好。 宫中太医皆是当世名手,谁也不敢保证能将这孩子养活。 最后还是救了这孩子平安出生的国士印珈蓝,说她可将这孩子送去天池山,交予一隐世高人休养。唯一的代价,是一十八年,不得归返,不见亲人。 皇帝当年不大赞成,可原博衍夫妻心疼孩子,执意送走。 皇帝当时没说什么,权当自己这孙儿没了,后话全都按下不提。原博衍却请了旨意,请求立那远走的小儿原邈为齐王世子。 皇帝当时的意思很明显,这孩子身体既然不好,又没有从小养在身边,是不好受这世子爵位的。左右原博衍和陶嫣还年轻,日后有了孩子再行加封不迟。 但原博衍那回却十分坚决,最终还是封了原邈作世子。 一个不知回不回得来的世子。 皇帝心中总觉得原博衍糊涂,虽是由了他的意,却仍时时留意。待时日久了,发现他并没有多做什么的意图,这一道请封的旨意,更多像是对王妃的承诺和弥补,这才慢慢作罢。 齐王世子出了这样大的事,连着几年齐王府上都阴云漫布。此次又有了一个孩子,难免能抵消之前一点阴翳。皇帝封原堇郡主位,也有慰藉的意思。 只是看着这粉团团的小孙女,终究就想起了当初那个没见过的小孙儿。 原邈。 山长水远,兴许是与皇家无缘的。 皇帝叹息着走到前面,原博衍站在后面,垂下了眼。 那眼里,分明是沉沉寂寂,狠绝深藏—— 原景时为了沈皇后的生辰,回京后便一直住在宫里,每日无所事事,也见不到彤华。 只是他近来总有些心慌,沈皇后生辰前一夜,还罕见地失了眠,一整晚睡得都不太安稳。 生辰那日,原景时早早前去请安,坐到沈皇后身边和她说话的时候,虽不至于睡过去,眉眼却一直垂着。 沈皇后看出来他困倦,倒也没责怪他什么。她一向疼爱这个幼子,便摆手让他回去休息。 她用宛如亲生母亲般的慈爱目光看着他,顺了顺他的发,叮嘱侍女燃些她的安息香,味道虽淡,功效却好,还叫人不要紧闭门窗,嘱咐他不要贪凉盖薄被。 原景时辞了沈皇后,这才回去休息。这一觉睡得长,却安稳,他直接睡到了宴席快开始,方被宫侍叫醒更衣。 原景时坐在宴上,等着侍官报国士印珈蓝的名号,但是这样大的宴席上,她却没有出席。 他看着满桌珍馐,一口都吃不下去。他端起了酒樽,只喝了一口便呛个不停。 而后,他听见上位瓷器在地上磕碎的声音。 当朝沈皇后,不可谓不是一个空前绝后的贤后,合该长福长寿,长命百岁。最受宠爱的安乐公主亲手为自己的母后递上长寿面,用好听的声音,拿一切美好的词语祝福她的母后。 那碗飘香的长寿面只吃了一口,沈皇后当场吐了黑血。 这一场变故突如其来,皇帝大怒,一面让人送沈皇后回去医治,一面立即封锁了大殿,誓要查个水落石出。 原博衍不久之前才让人送走了小神医岑姚,立刻叫人去药王谷寻人。 亲手奉上长寿面的安乐瑟瑟发抖,跪在中宫之外泪流满面,口中不断祈祷母亲可以平安无事。 宴上层层查证下去,实情以极快的速度水落石出。而查出来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正妃林悦言。 从膳房送到大殿的路上,只有她一个人,曾动过那碗长寿面。 安乐声色俱厉地指着她控诉,说以为嫂嫂只是来指点她的厨艺,安知是藏了这样的祸心! 大殿之上无人离去,林悦言被千夫所指,殿中人各怀心思地看着这位高贵典雅的太子妃。 皇四子永王的王妃,恰是林悦言的胞妹。永王妃浑身颤抖地坐在位子上,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冲出去与小公主争执,道此事绝非太子妃所为。 而林悦言淡淡自座上起身,缓步走到殿中,拉开了自己的妹妹。 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对永王妃道:“你一句话都别说。” 她跪下,收敛了衣袖俯下身去深深跪拜,对毒杀国母的罪行,供认不讳。只说自己此举与林家无关,希望重惩自己,放过林家。 永王妃泪流满面,也跪了下来,像疯了一样胡言乱语,最后急得晕了过去。 只有林悦言看到,是永王站在她的身后,借袖口的遮掩敲晕了她。 林悦言抬起头,看见丹陛之上太子的双眼。 他在想,十年夫妻,她却原来,如此恨他—— 原承思当年看中了相爷林节的长女,奈何皇族之中规矩忌讳颇多,未必可以成事。林悦言的八字送进了宫来,还要一遍一遍核算过,确认两人八字相合,林悦言命数无误,再让陛下决断。 写着她八字的纸笺送到勤政殿的时候,原承思和印珈蓝都在。当时,是印珈蓝对皇帝说,正巧她在,一看便知。 皇帝没有反对,印珈蓝伸手将那纸笺打开,只看了一眼,便笑了出来。 原承思心中忐忑,一直盯着印珈蓝,却见印珈蓝笑出这一声之后,抬头快速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其实便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可是印珈蓝立刻便转向了皇帝,说林氏乃是命书天定,与太子最是良配。 旨意传下,太子的大婚被提上日程。原承思私下与印珈蓝相见,确认是印珈蓝向皇帝撒了谎。 他们两个命数是不相合的。 当初,原承思问她有没有破解的办法,她给了他两个选择。 “陛下娶沈皇后之前,也曾对别的女子动心。殿下来日还长,大可另择佳人,至于已经传下的旨意,就当个笑话。若殿下顾忌声名,我保证今日之后,天下人都不会再记得今日这一桩事。” 才子佳人,痴男怨女,原氏皇族中有为所求放弃权柄的,自然也有一辈子在冰冷的斗争里浮沉追悔的。当初皇帝也说过一往而深九死不悔的情话,可是还不到死,他就放了手。 原承思当时问道:“如果孤非要娶她呢?” 印珈蓝当时回答他道:“殿下娶她,报应又不会应到天下人的头上,只要殿下担得起。” 这些年来,原承思爱护太子妃之事已成美闻,可是面上齐眉举案的一对恩爱夫妻,每日真正的相处其实就如同最初的预言一样,难堪至极。 后来,原承思再找过印珈蓝。印珈蓝问他道:“时至今日,殿下依旧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吗?” 他仍是答:“孤未曾做错,自不后悔。” 印珈蓝垂眼道:“细算来,殿下一力护佑妻子至如今,也有十年好光景了。” 原承思面容渐渐紧绷,抓住了她话语中的关键词:“十年?” “已经很久了。” “不能更长?” “无人能长过生死。” 原承思逼问她道:“什么生死?” “生离散,死同聚,和当初一样,不过殿下一个选择罢了。” 原承思不肯选,这两样都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却原来,命运如此无常而残忍。 第44章 杀命 可惜这么多年,只是她的喜欢得偿…… 到了灯火通明的夜晚,繁记仍旧是上京里最繁华的地方。 原景时依旧还穿着深红色的蟒袍,只是随意披了件黑色大氅做聊胜于无的遮掩。他足下生风,用精妙的轻功快速越过屋檐,穿梭过上京熙攘的街道,来到梦雨楼中。 梦雨楼的侍女认得他,听他说要找祝文茵,便答她不在。 原景时不信,推开侍女便要入内去寻。幸有旁人见势先去请了谢年年,才没让他闹起来。 谢年年亲自来接他,带他上了四楼祝文茵的房间,推开门,露出黑暗又空荡的房间同他道:“并非是欺骗殿下,文茵当真不在。” 原景时沉默地看着这漆黑冷僻的房间,茫然地走下楼去。 他立在梦雨楼安静的院子里,停着一墙之隔喧闹的人声,脚下沉重,一时不知该向何处去找她了。 世人皆传皇九子生母早逝,可事实并非那样。他的母亲不曾进宫前,是江湖之中快意恩仇的侠女,因为喜欢上皇帝,所以愿意入宫,因为爱意逝去,所以决然离去。 她放弃了她的爱情,放弃了夫君,放弃了儿子,从此音讯全无。 原景时在江湖流离这些年,不是没有暗中打听过,却未曾听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可这些年里,是沈皇后的关怀无微不至。 他在宫中,她对他比对待自己的亲儿子还要用心,他在江湖,她派出无数护卫暗中保护。 后来她心道少年长大,不喜拘束,便不再多管,可是爱子之心依旧恳切,见不到他时常常念着,待他一回来,便要将千好万好的东西都给他。 原景时每每在外流离久了,自己也生思念。为防她担心过度,总要自觉回宫去看一看她。 这次回来,她想念自己,照旧留自己住在宫里。她记着他长大了,安排着要为他挑选一个合意的妻子。 她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但她对他,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好。 原景时重新回到宫城,骄傲的少年,一路成长,一夕坠落。 他跪在沈皇后的宫门前,无力地弯下腰去。 痛哭失声—— 皇帝走进寝殿,坐在床边执起沈皇后的手。 那双手保养得很好,修长纤细,本该是一双很美的手,指甲却有些泛着黑紫。 沈皇后勉力地笑起,看着他问道:“陛下怎么不说话?” 皇帝轻声道:“朕在想,初初遇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 沈皇后也回想,那一幕在她记忆里很明晰,她一直都没有忘。 三月份的东宫之中,桃花林一片大好景致。少年的她穿着最美丽的衣衫,戴着最精致的首饰,带着欣喜与紧张,期待着一步一步,走到她未来夫君的面前。 她心中忐忑,十指紧紧攥在一起,但步伐却是轻快的。 第一次相见,在那满目灼灼桃花色里,蟒袍加身的储君面如冠玉。她看不到这万花美景,只看得到他正在同人生气争执。 虽是强自压抑的怒容,可是生动无比,除却了东宫太子这样一个冰冷的身份和称谓,她第一眼见到他,对他的认知,便是一个活生生的立体的人。 他不是帝国未来的象征,而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可他没有看她,一眼都没有。 沈皇后抿着淡淡的笑,将从那时一直持续到如今的意难平都暗暗压下,问道:“那陛下想起来了吗?” 皇帝的脸贴在她的手心,道:“想不起来了,你给朕讲讲罢。” 沈皇后的目光放得很远很远,柔声道:“那个时候,陛下还是太子,先帝带着父亲与妾一同去东宫找您。那是三月里,东宫的桃花开得美极了,陛下那时候,在与百里姑娘置气。” 她不必去避开那个皇帝不愿提起的人名,因为无论从她的口中说出任何话,都不会让这位威严的天子生气。 她也不必有太多情绪,因那位百里姑娘于她而言,原本就不算什么。她在她的印象里单薄而仓促,几乎立不成一个影子,她对她其实没有太多感觉。 皇帝听着她的话,终于想起了那个被他刻意遗忘在漫长岁月里的人。 记忆里百里总是穿着桃花色的衣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守卫森严的东宫,就等在那片桃花盛开的林子里。 他答应她会娶她,可却与沈氏有了婚约。她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消息,特来与他诀别。 少年的皇帝只对人低过两次头,一次是求先帝同意他与百里的婚事,另一次就是站在百里面前,同她说,你留下来。 皇帝轻轻安抚着沈皇后,笑道:“是了,那时候我急着将她挽回,不曾理会你,转身就走了。” 沈皇后没有露出半点愤懑的神色,依旧温柔点头道:“所以,陛下第一次见到妾,是在大婚。陛下说妾的手生得好看。” 她行却扇之礼,一双素手执团扇,他赞她扇面凤舞九天,云霞氤氲,也赞她持扇柔荑,素净柔软,婉约如玉。 皇帝摩挲着那双手,看着沈皇后道:“纵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双手,依旧很美。” 沈皇后笑道:“为了陛下的赞美,谁都不知道在养护这双手上,妾下了多大的功夫。” 皇帝将脸埋在那双手里,眼中有温热的泪水慢慢溢出,落在她的掌心里。 他哽咽道:“千漪,你是我的妻子。” 沈皇后应道:“是,我是你的妻子。” 无论多少年过去,原柯旭这个名字旁边,只能写着沈千漪。 素来恭敬有礼的帝后舍弃了所有的礼节和繁复的称谓,他们成婚快三十载,此刻方宛如一对普通的夫妻。 沈皇后依稀想起很多年前,她惊讶于那位神秘的百里姑娘的美貌,坐在自家院落里的秋千上发呆,传旨的太监走进相府阔气的大门,无忧无虑的沈氏小女在一道旨意之后成为了心仪男子明媒正娶的妻。 沈皇后闭上了双眼,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停止了呼吸。 可惜这么多年,只是她的喜欢得偿所愿—— 沈皇后薨,皇帝悲痛交加,一病不起,命太子监国。皇帝病中不问朝事,只下了一道旨意,要原承思全权处置毒杀皇后的凶手。 要太子,亲手处置太子妃。 林悦言自那日宫宴之后便被关押在内宫大牢内。次日沈皇后的死讯传遍整个上京,原承思没有容情,将林氏一门被贬为贱籍,流放漠北。太子妃林氏处以缢首极刑。 林悦言处刑的时候是在牢内。她虽是重犯,林氏也已消亡,可她并没有被休黜,仍在皇室宗牒之上。 正因如此,该有的体面依旧要给,所有的狱卒和看守全数退避,只余下执刑之人在内而已。 病中的皇帝没有发声,默认了这样的处理方式。 事实上,林家作为无根无基的新臣,已经掌握了朝中太多的力量,皇室需要有能和世家抗衡的资本,但决不允许权臣无法无天。 行刑当日,原承思亲自挑选了一把弓,叫人带去内宫狱。 再过不多时,他的妻子,就会死在这把弓下。 他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没有不忍,也没有痛恨。 这一天没人敢去东宫招惹这位太子,他静静坐在书房里,等着时光流逝。 房门轻响,衣着利落的原泽舟快步走进。他方才下朝以后,没有同原承思一起回来,而是先去看了一趟林氏一门处理的情况,而后又去了永王府上。 永王妃在旨意下后立刻成了庶人,虽未被休黜,却也要和林家一起被流放。 永王本来千般不愿,原泽舟最后却拦下了他。 他字字恳切地相劝—— 皇后之死突兀蹊跷,太子妃既已认罪,若不立刻惩办,难以交代。她犯下这样诛九族的大罪,若想要保全林家人,难逃极刑。林氏阖族既然都被流放,那么在军中,原泽舟和慕容峙有办法护住永王妃。 向来洒脱的永王彼时也通红了眼。他爱护自己的妻子,可疼爱自己的皇后就那样死在自己眼前,他没法不去恨她。 他颤抖着手,捏着原泽舟的肩,道:“八郎,别让她……” 他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原泽舟只能对着永王一揖,沉声道:“弟弟拿性命起誓,事情未清,一定保住林家众人。求四哥帮忙查清此事来龙去脉,尽早还林家清白。” 原泽舟和原承思回禀道:“林家人清点完毕,没有漏算,已经发往边关了。只是我去四哥府上带走王妃的时候,四哥情绪有些……” 原承思淡淡应道:“他夫妻二人原本就感情深厚,此次妻子遭了无妄之灾,他自是心急火燎。” 夫妻恩厚,心急火燎。年轻有为的太子淡淡说着旁人的故事,好像这一切都同他无关。 原泽舟太知道原承思对妻子的心意,这些年他虽见得不多,可每一次都见得原承思用心至诚:“四哥到底站在我们这边,知道三哥你的为难。只是太子妃她……果真不能转圜?” 事已至此,如何转圜? 他二人早已形同陌路,昔年恩爱好似幻梦一场。她终归不喜欢皇家,他也没有做到自己向她承诺的那些誓言。 是他做错了,却还要强留。 时间到了,有人小跑着回来报信。东宫长信卫停在他门前,道:“殿下,牢中事已毕了。您可要去……” 他实在觉得不太好开口,正思索怎么说,房内原泽舟道:“知道了。” 原承思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像是要确认似的,面色惨白。原泽舟下意识去扶,只感觉他的手是虚的,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 原承思道:“孤亲自去验。”—— 林悦言确实是死了。 她认出了那一把来自她丈夫的长弓。从前他们去围猎时,他曾在她背后拥住她,拉开这把弓的弓弦,教她骑射。 现在,弓弦停在了她的脖颈上。 长弓一次又一次翻转的时候,痛苦成倍成倍地递增。肺部的空气异常稀薄,可她的意识却十分清醒。她受不了的时候开始挣扎,身后的长信卫不忍道:“太子妃,快了。” 她听到了,但是痛苦还在。 原承思现在就停留在她面前。 受过极刑的人,面目都不大好看。但林悦言和别人不一样,她脖颈是紫的,还有血痕,脸也有些充血,他看得出她的痛苦和挣扎,但最后残留的表情并不狰狞。 长信卫说,她挣扎时突然停了手,去的很快。 受缢刑的人,最后那段绵长的痛苦,她没经历。 原承思缓缓俯下身,迟滞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了抚妻子的脸颊。 第45章 归位 有关你我,有关前世那点生生死死…… 彤华披着一件素色披风,扣着风帽,沿街稳步走过。 方才她带着陵游一起,隐去身形去了内宫狱,本是要接中枢另一位曦月仙君归位,谁知那闻召而来的仙元尚未落在林悦言头顶,转瞬就被人夺去。 仙元消失的那一瞬间,陵游立刻闪身去追。 彤华孤身站在那里看着林悦言软下来的身子,心里虽已想到是谁,但未免还是有些计划被人打乱的恼怒—— 沈皇后死后,原景时一直在宫中万福殿为沈皇后守灵。今晨侍从再一次来劝他,让他回去休息。 今日是林悦言的死期。 原景时于是起了身,离开了万福殿,但却并没有回住处休息。 他一路走到内宫狱外,这才停步。他没有靠近,只是漠然地看着东宫的长信卫带着长弓进去,过段时候又出来前往东宫报信。 他知道林悦言已经死了,但他心里却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快意。逝者已逝,即便杀了凶手,也无法使死者复生。 他转身离开,特意选了一条人少的宫道,打算安静地折返。 但是他很快就发觉到了不对。这条宫道实在是太安静了,即便偏僻,也不该一个人都没有。 他停下了脚步,果然听见了一个女子的轻笑声。 “我们许久不曾见过了罢?” 那女子从宫道拐角处闪身出来,看着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眉入鬓,凤眼妩媚,穿一身缇色衣裳,肌肤雪白,乌黑的长发上绾着几支细细的银簪,天生长得一副娇艳妖丽的模样。 她笑着向他走来,腰间的银铃响声清脆:“我的确是有许久不曾见到过你了。” 原景时面色波澜不惊,身体却已经在暗暗戒备:“姑娘想必是认错了人,在下并不认得姑娘。” 女子也不勉强继续这个话题,又换言道:“祝文茵,你想求她救皇后,她却根本不见你。你的喜欢被她践踏,弃如敝履,你恨她罢?” 她嗓音十分独特,低而哑,与她的妖媚长相杂糅后,意外催生出一种独特的蛊惑美感。她低低在他身畔道:“她一直都在骗你呢。” 原景时身体紧绷,正欲动手,却见她忽然闪身躲到了自己身侧。他迅速回头,只觉一道凛冽之气飞速而至,又在他面前轰然停止。 陵游面目冷清,手上却是一根与他此刻强硬气势丝毫不符的……棍子。 不知是从哪儿顺来的一根短棍子,原景时看了一眼,八成是墙角被人遗落的扫把杆。 能将一根断棍子使出这样的气势,也就只有陵游了。 从前初习剑时,彤华曾经打发陵游来指点他。陵游光明磊落,单用剑术,就轻松赢下了他。但那时候,陵游用的是折下的花枝。 陵游擅剑术是真的,可从没让人见过他的佩剑,也是真的。 短棍平平稳稳地端在原景时面前。刚刚陵游本意是对那女子出招,见原景时挡在中间便立刻收招,丝毫未被力度反伤,也没让原景时受伤,足见本领之高强。 陵游冷声道:“你故意放出气息引我去追,自己又偷偷躲在这个结界里。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 女子从原景时背后探出头来,一双宛如白玉柔若无骨的手搭在原景时肩上。她对着杀气四溢的陵游依旧笑眯眯的:“明宿王,好久不见了,你怎么退步成这个样子?不用剑,用破棍子?” 原景时听见这个称呼,心思微动。 陵游道她仍旧是如过去一样酷爱惹是生非,懒得和她浪费时间:“少主在等你,你速速与我回去。” 女子挑了挑眉,居然真的从原景时身后走了出来:“走罢,别教她等急了。” 陵游听闻此语,将棍子一扔,负手而立,摆出一副要走在她身后、盯紧了她的模样。 那女子与陵游一道消失之前,蓦然转过头来,对原景时道:“九殿下,我许久不见你了,下次见面的时候,麻烦你多嘴问我一句,我的名字。” 九殿下,下回见面,我们就该好好说道说道了。 有关你,有关我,有关前世那点生生死死的破事—— 群玉山外,离众仙族仍旧还有一段相当长的神域,分成为几位神主的封地。彤华的封地名作明镜湖,通过结界后却是一片山谷。 彤华由来喜艳色,可是封地里却是一派清透的山水景致。使官都驻守在外围,便显得中心的明镜湖更是清幽雅致。 碧茵低丘,清湖小岛,岛上花树围绕,竹楼临水迎风,一分多余杂色都没有,正是彤华所居之处。 彤华坐在小楼外,倚着木栏,伸出手拿一株花枝拨水,面色平静。 她吩咐陵游追到人之后立刻带到封地,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谁都别想从她这里把人带走。 女子见到她,眼中的媚色不自知地削弱了许多,脚步微顿,踟蹰地走到了她面前,方半跪于她身前,拱手行礼。 “璇玑卫使官倾城,见过少主。” 她有倾城美貌,确是担得起这样的名字的。 彤华没看她,幽幽道:“我将你流放在外,近千年平安清静,此时何必多生事端?” 倾城垂首道:“属下知错。” 她默默将曦月的仙元归还,陵游速速接过,立刻返回中枢。 彤华收回了手,左手臂搭在木栏上,花枝滴水。 她轻叹道:“不必你主动,我也要想办法让你回来,你何必心急?” 倾城当年是犯了错才被逐出定世洲的。原本天界要罚她,肯定不会这样轻处,是彤华一向护短,抢在众人之前料理了她,将她逐出定世洲,这才作罢。 倾城在外近千年,名为流放,实则一直在暗中为彤华探听各式消息。 当初的事情已经过了许久,彤华原本就没打算惩罚倾城,是在想着找个合适的时机叫她回来的。 倾城面带惭色道:“我知道少主当初给我种噬骨咒,是在保我性命,这些年里,不敢怨恨,可是我未有一日不想回到少主身边。” 一时昏,一时错,近千年孤苦流离,不敢声张,不过是想回来而已。 彤华倾身,伸出手去,覆在她颈间的坠子上,将那剔透的坠子扯下。坠子在地上摔碎的时候,萦绕了这么多年钻心噬骨的疼痛也随之消失。 当初的惩罚,不仅仅是流放而已,这道噬骨咒,就是加在她身上最沉重的烙印。 多年里都要她承受噬骨的痛意,如今终于解脱。 倾城俯首向她言谢。 彤华倾身,手肘支在腿上,看着倾城笑起来,妖媚的脸上竟生出些单纯的喜色,那模样让她怔了一瞬。 她勉力微笑道:“欢迎回来。”—— 彤华带倾城一起回了中枢,一进璇玑宫门,内廷立刻便有人来问事。 鱼书和赤芜帮彤华换衣,又松了头发重新挽了简单的发式。彤华坐在镜前拨着匣子里新多出来的几样首饰,淡淡与立在一旁的飞翎道:“且叫他们偏殿里先等一等,我先去见过曦月仙君再说。” 彤华又吩咐了一句别的,飞翎领命而去。 她借着梳妆的时候歇神,身边的颂意放轻了声音,与她汇报公务。她一件件听,忽问道:“东帝和丹旭夫人的事儿查得如何了?” 说到这事儿,她就烦心。 两位护殿仙君下世都在苍洲,已足够她操心,她时刻注意嘉月与曦月的动向。在人间注意得久了,她就发现了不对。 这不对来源于皇后沈千漪和丞相林节。 那林节是天帝长晔亲封的东方帝君谷晴则,掌管东方。而沈千漪,却是谷晴则的丹旭夫人。 当年鹤族的小少君入了魔道,摇身一变成了魔界右君,鹤族因为此事获罪,但是鹤族最后没有收到任何处罚,只源于东帝娶了鹤族女帝为夫人。 鹤族女帝相传乃是三界第一美人,最后成为了东帝的夫人,很是受宠。 这回可好了,这二人瞒着天界私自下世,天界却没有任何关于他们要下凡历劫的消息。若非她在处理曦月归位事宜时,发现了沈皇后就是那位丹旭夫人,恐怕也要和别人一样,以为东帝正与夫人在东方天宫里待着呢。 颂意立刻答道:“东方天宫也在秘密寻找丹旭夫人。人没有归位,他们却不敢声张,想来确是私自下界的。至于丹旭夫人的仙元,是在沈皇后死后被魔界右君带走的。” 彤华把手里的梳子直接拍到了桌上。 她与地界众人交好,这右君也和她关系不错,这回从她地盘上截人,竟一句话不给她交代,让她如何去料理周全? 之前她观命书所写,永王夫妇还需纠缠一番,得等到最后夫妻彻底决裂,林节才会死在永王手中。此刻距林节死期还有些念头,若是等到那时东帝归位,闹到要去和地界交涉,她总得有个应对的说法。 她压着火气道:“去找薄恒,让他好好问问自己的部下都干了什么好事!”—— 飞翎走到殿中,倾城正抱臂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喝茶,见到她笑称了一句飞翎姐姐,飞翎随即微笑点头,以作回应。 一番互动,看得一旁内廷前来的几位仙官心里一阵七上八下。 他们来时见到倾城,心里不是不惊讶的,猜测了许久,都没想出彤华君这是怎么个意思。 各宫神主一般有两位使君,职务相平,不分高低。璇玑卫之中,陵游是一个,另一个先前死了,位置一直空着,但后来却是倾城来补的缺。 可以说,倾城虽无使君之名,却有使君之实。 她素来脾气火爆泼辣,看上什么好处便如吸血鬼一样,内廷是向来不愿同她打交道的。 多年前,这大胆的倾城偷偷跑到天界天机阁修改了命书,须知天命有定,不可更改,倾城此举,乃是大罪,万死不足以赎罪。 她虽平日里得彤华君喜欢,可是那回连彤华君也被她气得不轻,先斩后奏给她下了噬骨咒,流放出了定世洲。 内廷各官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飞翎此刻的出现无疑代表了彤华的意思,这么相视一笑足以使人明白,倾城绝非是回来受罚的。 飞翎笑对内廷这几位仙官道:“各位仙官且稍等,少主更衣之后,要先去看望曦月仙君,稍后再回来与各位议事。” 各仙官称是。 飞翎又与倾城道:“倾城许久没回来了,少主的意思,请你先回使官殿去看看。” 这话是给内廷司仙官听的。 到底倾城当时虽然被罚了,使官的职务却是一直都没卸的。 这便是彤华要给倾城撑腰了。 第46章 死生 她的情苦,都由他饮尽了。…… 魔界永远昏沉的夜色之下,彤华闲坐在放置着绒垫的宽厚石椅上,看对面黑衣的男子为自己斟酒。 男子有极盛的姿容,精致又华艳,却丝毫不显女气,周身一派英华气度。抬头看彤华时,便见那双眼睛尤其完美,琉璃色的眼眸如珠玉珍宝镶嵌,光华璀璨又夺目。 正是魔界之尊薄恒。 他拍开酒坛泥封,将珍藏的酒酿倒入彤华面前的酒樽之中,那酒色泽清冽,味道却极烈,开坛便嗅见浓郁的辛香。 彤华是天界有名的酒鬼,但却不爱饮天界那些绵柔的酒酿,时不时地总喜欢到地界蹭酒。薄恒每每得了好酒,都给她留着。 如这一回,她的使官早早给他递了消息。他知道她今日来此的目的,却也不先提起,只是特地取了一坛好酒,请她来尝。 彤华懒散地靠在铺了皮子的石椅上,道:“我才休养回来,不喝酒。” 薄恒笑了,毫不留情地戳破她,道:“你若是这样顾忌身体的人,也不至于有今日。” 彤华盯他一眼,撇了撇嘴,这才倾身拿起酒樽,抵在唇边,脖子向后一仰,喉咙全部打开,那酒水尽数直直落入肺腑。 这是她喝酒的习惯。 味道未必尝到了,身体倒确确实实伤透了。 薄恒眼中看着,心里无声地叹,从前给她说过不知多少回,她似乎从来不知道爱惜自己。 彤华放下酒杯,道:“酒也喝了,你那位右君,还不肯出来吗?” 她果真是来兴师问罪的。 薄恒帮她斟酒,笑道:“他看顾他姐姐,抽不开身,特地要我代他谢罪。他为他姐姐冲动也不是头一回了,将来东君归位问起,你也不必插手,凡有事,只管叫他们自己闹去。” 彤华觑他一眼,道:“成啊,那你也给我立个誓,言出法随,免得将来不认这个账。” 薄恒居然真顺着她的意思办了,掐了个决立了个誓,交到了她的手中。 “这次能好好喝酒了吗?” 彤华好好收下了,这才和他碰了杯。 薄恒明明是如今地界的实际掌控人,面对彤华的时候,却相当顺从地照顾她,拿捏着饮酒的分寸和速度,把控着时间替她斟酒,免得她喝得太急,又免得她喝不尽兴。 如此,十分舒畅地喝完了一坛酒。 他也有许久没见过她,有关前些时候她和昭元在苍北争执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此刻闲聊,便若无其事地提起来,问她道:“听说你长姐前些时候得罪了你……你怎么去了苍北?” 他摩挲着酒杯,仍记得,她自打三百多年前从此处回来,虽仍常去人间,却一次都没去过苍洲之北了。 这句“得罪”,用词非常让彤华满意。她难得没有避讳这个话题,主动道:“是,苍北好大的风雪,再也不去了。” 薄恒笑了。 他站起身走开,彤华也没多问,只是仰首看着天上红月。静了半晌,他又提着一坛酒走了回来。 “我在三生途下藏了三百五十年的陈酿,尝尝看?” 他给她斟了一杯,看着她扬首饮尽。冰凉的酒液从喉咙滑下,似北地一场风雪,幽幽将她吹向故地。 她分明没什么醉意,可是这一杯之后,头脑却突然开始混沌起来了。 那些早忘记了的,早已刻意忘记了的,早已以为忘记了的,从她眼前倏忽而过。 她问薄恒道:“这里头放了什么?” 薄恒笑起来,漂亮的眼里如脉脉含情:“忘川水,彼岸花,你的三分情思,外加三生途下三百五十年的无人问津与薄情。” 彤华的表情颇茫然,像在听一段属于别人的笑话。 薄恒那一双琉璃色的眼眸望着彤华,帮她一点点回忆起来:“当初你从这里走过轮回道,我亲手把它埋下的。” 当年彤华突然宣称闭关,他还没来得及惊讶,便见她掩人耳目来到魔界寻他,请他帮自己一个忙。他没办法拒绝她,只得亲手为她塑造了一具凡体,送她下世。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此事,他全程不假他人之手,陪她去鬼界,牵着她的手,亲自送她走过长长的奈何桥。 忘川河水翻涌而过,怨鬼、厉鬼,皆在那浑水里浮浮沉沉,哭声厉声随水声掀起又沉没。 当时他问她:“此行未必可如你意,你不会后悔吗?” 她的回答是:“我从不后悔。” 他替她酿了一坛酒埋在三生途下,牵着她迈步走上长桥,他说起同她走过的这些年里,她一直执拗,也从来不会后悔。 走到头,她美丽的眼眸混沌了,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他抚摸着她的眼睛,轻声叹道:“真是个傻姑娘。” 他亲眼看着她孤注一掷地走向人间,走向兵荒马乱的九国土地,而那段迷惘遗忘的路途,她不会记得。 薄恒垂眼,将自己酒樽里的酒,抿了一口。 透明的,清冽的,干净又坦荡,在口中含过又咽下,舌根却发苦。 她那三分情思,都是苦。 彤华仰靠在山石上,枕风对月,终于睡去。她的身体蜷缩起来,是一个颇不安定的姿势。 薄恒静静坐在她身边,无声地守着,直到喝尽了最后一滴苦酒,方才起身缓缓走到了她的身前,倾身去望她。 她的情苦,都由他饮尽了。 接下来。 “彤华,你的心愿,何时能偿呢?” 薄恒轻声叹,掌心落在她颊边,轻轻拨开那一缕碎发,她通红的眼尾分明。 他静静地陪伴她到月上中天,才看到彤华茫然地从梦里醒来。她怔然地望着月色,还未曾完全清醒。 薄恒问道:“都梦见什么了?” 彤华眨了眨眼,将身子撑起来,坐直了展了展腰背,顿了一会儿方才大醒似的说:“梦见一个不识好歹的凡人。” 她这一场长梦,完完整整地走过了人间那一生。她从困苦婴孩,走到少女初成,走到独当一面。 她执拗地走过了二十余年,才等到世人仰慕的段玉楼站在她面前,一双眼将她望了又望,千言万语不过丢下一句:“你等我回来。” 他骗她那么多次,她竟然还信了。 果然,那一次,他也没能回来。 薄恒什么都懂。在她孤注一掷踽踽独行的那些年里,他一直都是忠实的旁观者。 但他不会说值不值。 如果这些事,都非要与她说个分明,那大约会太令人不甘了。 薄恒看她漂亮眉眼,笑道:“醒了就回去罢。出来了一天,想必没与陵游打过招呼。” 彤华别扭地坐起来:“我出来一趟,怎么还要被他们管着?” 薄恒不与她打嘴皮官司,走过来扶她起身,一路送她往魔界之外:“璇玑宫里陪你到如今的人不多了,唯你生平富裕,最不懂得珍惜。”—— 原承思在东宫等了三日,听到徐甘报祝文茵来了,立刻去书房见她。 林悦言的罪责是逃不脱的,他亦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私下找来彤华,要她设法保全林悦言。 有关于她是印珈蓝的事,他也是知道的。他想,异术之法,瞒天过海,保下一个人应当不成问题。 他显然是焦急的,进来时脚步匆匆,于是彤华也没有多言,直接展开手帕,将一块染血的碧玉递过去,道:“她谢过殿下保全林家,另外还有一句话,托我带给殿下。” 她微顿一刻,道:“原物奉还,好聚好散。” 原承思眼中盯着那玉,听见这话,原地顿了许久,方伸出手来,将玉接到手里。 他不自觉握紧了,即便隔着一层丝帕,依旧慢慢感受到骨骼与玉石摩擦的痛意。 “查清了吗?” 他声音有些嘶哑,即便一切尘埃落定,也不愿停下搜查的进程。 其实经过也很简单。 林节与沈千漪青梅竹马,若沈千漪没有入宫,兴许便会成为林节的妻子。林节对她念念不忘,便对自己的夫人态度冷怠。他夫人生下两个女儿后没几年便郁郁而终,他也没有再娶。 那年帝后南下,林节随行。林悦言曾无意见过自己的父亲面见皇后,于无人之处提及旧事,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出的情愫,全是些对过去脉脉温情的怀念。 沈皇后与皇帝伉俪情深,面对臣工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冒犯,被气得浑身发抖。 林悦言本就不喜皇室,但她并没有恨沈皇后,只是对自己的父亲厌恶更甚。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妹妹也看见了这一幕,而她显然不知全貌,对皇后怀恨在心,并将母亲的悲逝统统归罪于沈皇后。 她以为这件事过去已经太久,妹妹早已将这件事放过,却没想到她仍旧等待着机会,在此时疯狂地毒杀了沈皇后,却没有考虑过后果。 林悦言早与原承思渐行渐远,但愿自己顶罪之后,可以留妹妹一条性命。但这事也实在太过难办——对于永王而言,皇后和妻子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亲人。 此事涉及到帝后,宫中绝无知情之人,更不会有人提起。原承思势必要查清所有内容,才将此事托付给她,用些非常之法。 原承思沉声问道:“真凶是谁?” 彤华道:“永王妃买通了御膳房的小太监,在汤锅里动了手脚,太子妃给她顶了罪。” 永王的母妃也姓沈,永王也是沈氏的皇子。于太子而言,他是他在朝堂之上最得力又亲近的兄弟。 那年春宴,太子和永王同时娶回了林氏姐妹。永王同王妃间感情甚笃,若他知道,是自己的妻子,杀了沈皇后,要他如何承担? 原承思记着那日永王妃的失态,心中多少有些猜测,但此刻得到证实,还是蹙着眉头,手掌慢慢拢上了眼前。 他心中或许有惊涛骇浪,但在这短暂的平复中都隐瞒过去。他重新放下手,对彤华道:“多谢。” 彤华看着他强自压抑却又伤怀的表情,想起定世洲里的曦月。 于彤华而言,这些都不算什么。 当着原承思的面,仿佛是她用异术之法做了个太子妃逝去的假象,背地里却将太子妃换了出去。 可实际上,她本就是要在林悦言死后,接曦月归位的。 她在定世洲看望曦月时,曾对她说过太子请自己帮忙救她的事。曦月显然与嘉月不同,对前生事尚不能一下度过,但她亦没有回头的打算,只是将生前与原承思定情的玉佩给了彤华,托她帮自己了断此事。 怪道都说情关难。 她连再见他一面都不敢。 林悦言不会再回去了。 这一块玉是她的别意,此刻,终于完整地传递到了原承思的面前。 第47章 半妖 我这具身体,你用着可还习惯?…… 沈皇后薨逝之后,宫中一片愁云惨淡。 她生前最喜欢的那只小白狐,原是由一个侍女管着。那侍女思及皇后善待宫人,那日暗暗垂泪,喂食时晚去了半刻。就这么半刻之间,这白狐丢了。 等再找到的时候,白狐浮在后宫的井中,早已气绝了。 皇帝叹这殉主的白狐忠诚有灵,命人做了一个小棺椁,随沈皇后一同下葬。 而这夜,上京城外,有一个黑色身影鬼魅般迅速穿过。她身形瘦弱,隐约可见得是一个女子。 趁夜色漆黑,看门人已经陷入沉睡,这女子潜入城郊义庄之中,走向了最内侧的一个破旧棺木。 她取下黑色披风的帽子,露出了自己的头颅。一头散乱毛糙的头发随意披散,几乎将她那张苍白又消瘦的脸全部挡住。 可是她的动作又有着十分夸张而诡异的幅度。每当她的肢体有所动作,轻飘飘的头发就会随之荡开,由此在惨白的月色之下,露出她那张皮包骨头一般可怖的脸孔。 然而更可怕的是,她的皮肤并不光滑。自耳边下颌蔓延而上的,是遍布了半张脸的深灰色鳞片。 那鳞片像是极度缺水的样子,异常干燥,翘着泛白的边缘,仿佛下一刻就要撕扯着皮肉从她脸上掉落。 她来回检查了这棺木一遍,不见有什么问题,方伸手解开了封在棺盖上面的结印。她伸手将棺盖推开,露出了躺在里面的那具身体。 棺中是个极漂亮的女子。长发乌黑,皮肤白皙,穿着一身艳丽的红衣,面目十分静谧温柔,看着不像是死了,反倒像是睡着了。 她静静地躺在这里,红梅白雪一般迫人的美丽。 在看到棺中人的一瞬间,这诡异的女子立刻露出了有些癫狂而兴奋的神色。她痴迷地伸出手去,那手上亦覆盖着干燥的深色鳞片。 她看见了自己的手,立刻板起了脸,如临大敌一般,迅速地收回了手,而后开始撕掉那些鳞片,全然不顾皮肉的疼痛,直撕得两双手血肉模糊,却一枚鳞片也没剩下。 她终于满意了。 她再一次笑出来,轻轻地抚过棺中的红衣女子全身,但却根本没有真正地挨上,没有让一滴血污落在她的衣服上,仿佛手下是什么易碎的珍宝,触碰一下就会烟消云散似的。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白沫涵,我实在是舍不得把你放在这里,我真是舍不得你,我回来了……” 她极度迷恋地,将目光最后停留在红衣女子的脸上。 多漂亮的一张脸啊。她害怕用坏了,害怕别人碰坏了,哪怕自己的身体已经残破到了这个程度,依旧舍不得用。 当年她得了这具身体,便一直如此珍视,即便是最艰难的时候,连性命都难保,她依旧没有想过舍掉。 她至今还记得,来一路追杀她的那个蓝衣公子,在以为她将这具身体毁去的时候,面目当场难看到什么程度。 可是谁会知道呢?她还是把这具漂亮的身体留了下来。 多漂亮的一具身体啊,她还没有享用够,才舍不得轻易毁掉。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再遇到这么合自己心意的了—— 彤华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义庄的院中。 她与平日在人间的模样不大一样,没有用太过艳丽的打扮,只是穿着朴素的衣裳,裹着一身黑色的披风。 她脸上还覆盖着一张面具,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冰冷的目光,正从破败的窗户中望着里面那个丑陋又疯狂的女子。 那女子疯狂又压抑的声音传到彤华的耳中。她看着这女子的身形慢慢变得透明又虚幻,逐渐化成深黑色的烟气,尽数投入到棺中那具身体之中。 于是那美丽的身体睁开了眼睛,但神色怎么看都有些诡异的得意。 她撑着棺木的边缘跳了出来,转着圈欣赏着自己的身体,慢悠悠地向外走,满脸含笑地摸摸头发,又摸摸脸颊,说不出的喜欢和满意。 她对着月色看着修长又白净的双手,而后才从指缝间看见了面前的彤华。 深色的衣裳,面具遮面,这是独属于苍洲第一异术士印珈蓝的标志。 这女子立时怔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彤华的身形,讷讷开口道:“印珈蓝……” 彤华听见这个名字,唇角一翘,笑了。 “是我,我是印珈蓝。” 盖因她戴着面具的缘故,她虽笑了,这女子却并没有看到。她只是看到了彤华冰冷又蔑视的眼神,那种眼神深深地刺到了她,让她突然在原地疯狂地尖叫起来。 “你不是!你不是印珈蓝!你这个假货!” 她尖锐地重复着“你不是”和“假货”,即便此刻已是一张好看的面容,但依旧显出了十分的狰狞可怖。 彤华有些好笑地问她道:“我不是印珈蓝,那谁又是印珈蓝呢?” 那女子这才停下了口中的话。她静静地看了彤华一刻,突然厉声嘶喊道:“是我,是我!” 她迈步走向彤华,口中道:“我才是真正的印珈蓝!你偷了我的名字和异术,你这个假货——” 她脚下速度越来越快,扬手成爪,极快地闪身冲来,径直向彤华脸上抓去。 她的掌心凝聚着一团青黑色的烟雾,那是半妖凝聚的异术之力和从狐主身上偷来的大妖之力。 她才是真正的,半妖印珈蓝—— 彤华当年自人间归位时,神元几乎都被摧散,薄恒修为那般深厚,都险些没能将她神元拢回。 好不容易联系了陵游,将她送回定世洲,却是一点都再折腾不得。医官署的人只以为她是出关,当她是遭遇反噬才受到如此重创,虽觉得离谱,却也只得焦头烂额地想办法。 但医官署的仙官再厉害,也是无力挽救一位神女的。 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尽全力多撑一会儿,让神女的命灯多坚持一会儿,让她有余力坚持到遗灵窟去,才好用希灵氏的本命灵源修补她破碎的神元。 没有人知道,她如此伤重,只是因为在做一个普通凡人的时候,遇上了一只贪婪的半妖。 彤华当时情况不好,已经到了生死由命的地步,平襄听说了她神元破碎,不仅没有来看,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曾过问。 陵游无力回天,所有恨意和惧意都急需发泄,便冲到人间去追杀这半妖印珈蓝。 他来势汹汹,印珈蓝再如何强大,也无法与一位神君抗衡,只得假意摧毁身体,作出假死模样,才能伺机逃出生天。 那之后,他们一直以为,印珈蓝已经死了。 但是,印珈蓝所创立的异术,却依旧留了下来。这种极易入门的邪术强悍地冲击着修行正道,也在侵蚀破坏着维持凡人生存的平衡点。 已经扩大的影响力,无法在一朝一夕间挽回。彤华便顶用了印珈蓝的名字,修正异术,创立牵制异术的秘法,暗中相助修行正道,以期将一切挽回。 到如今,异术在九洲通行,但大多人都以为异术也是一种正道,修习者也正直大义。虽亦有心术不正之人用异术作恶,但已鲜有人知,异术最初其实就是一种旁门左道。 异术没有对人间造成太大的冲击和破坏,但彤华依旧厌恶印珈蓝。她虽然一直用着这个身份,却愈少用这个身份露面。 即便如此,印珈蓝这个名字,依旧作为一种十分正面的形象,名扬四海。 而真正的半妖印珈蓝,命大逃过一死,伤重难愈苟存于世,却见得自己名字为人所夺受世人敬仰,心中的那点愤恨便越来越强烈,十分难以容忍。 她逃亡北境,设法谋杀狐主,修养三百年后,她终于从北境冒出了头。 半妖印珈蓝越想越恨,手中聚力,扑向彤华,满脑子都是要将自己失去的一切重新夺回来。 彤华没有动作,身前却忽起罡风。印珈蓝狠狠撞在一层透明的屏障上,半分接近不得。 她不死心,加大了手中的力量。 彤华抬起手,从容地卸下了脸上的面具。 印珈蓝终于看清楚了。纤长秀致的眉,内收外翘的眼,挺拔的鼻,饱满的唇,那是一张和白沫涵生得一般无二的脸。 那就是白沫涵的脸。 可她却好像比白沫涵更加美丽十分。 “好久不见啊,印珈蓝。” 彤华微笑着面对印珈蓝,同她打着招呼问道:“我这具身体,你用着可还习惯?” “白沫涵。” 她含恨念出这个名字:“你还没死!” 印珈蓝目光怨毒:“我就知道。除了你,没有人会这样恨我了。你的师兄把我逼出了卫王宫,让我流离失所。而你抢走了我的名字和异术,你用我的身份声名鹊起……苍洲第一异术士,这应该是我的名号。他们应该供奉我!尊敬我!尊敬我的异术!他们应该敬我为国士,在大典上高喊我的名字!” 她手中再次聚力劈来:“你把我的一切都抢走了!” 彤华唇边笑意漫开,美丽的眉眼弯弯,可眼底却是冷的,缓缓流出尖锐的讥诮和讽刺,仿佛刀锋般尖锐。 “原来你觉得,是我抢了你的?” 侍神者从前叛神背主的历史不大好看,故此天地神魔俱厌半血之族。彤华年岁太小,没经历过,又一贯离经叛道。她连隐灵海半仙族都敢豢养,又何谈厌恨半血? 她知自己有着一贯的自傲的劣性,以为自己只是单纯的蔑视这些低劣的半血之族而已。 直到那年在人间,她遇到了印珈蓝。 第48章 将相 时光是世上最残忍的刀锋。 当初白沫涵在渡口送别段玉楼之后,便留在了卫国,帮助卫旸拿下了卫国大权。 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世家子,终于得以展现他的赫赫野心。待他迅速肃清内政之后,便与白沫涵一起计划着向外扩张版图。 他们分兵两路,各自出征,却遇上联军派出的老将。到底是因为年轻缺乏经验,先后落入陷阱,各自被围。 白沫涵几次尝试反攻无法,这才以青冥秘术给段玉楼发了一封密信。 她没有抱太大希望,但段玉楼还真就去了。 他不仅去了,还留了下来。白沫涵当时被困许久,某一日突然察觉敌军撤兵,她立刻突围,分析战局,而后发现是有人在东郡帮她。 段玉楼经此东郡之战声名大噪,他留在卫旸的军中,与白沫涵两军配合,顺利得胜归国,为卫旸拿下了卫国之外两处极佳的军事要地。 从那之后,卫国出兵,再也不受邻国桎梏。 战事结束,白沫涵回到卫国。长亭之外,等她的人,除了卫旸,便是段玉楼。 自此以后,段玉楼留在卫国,不走了。 白沫涵对此不置一词,卫旸倒是很开心,段玉楼是个有才之士,他不肯轻放,若他愿意留下,那自然最好。 但是段玉楼很不规矩。 他不好好上朝,也不好好出谋献策。唯一出声的时候,也不过就两种情况。 第一,卫旸主动问他。 第二,白沫涵说的时候,他反驳。 说起这个,彼时卫国朝堂上的官员都相当头疼。一个白将军,一个段郎君,卫旸将他们看作左膀右臂,一个也不肯割舍。偏偏这两个人啊,从来都不对付,唯一劲往一处使的时候,是吵架争执的时候。 那是相当来劲,相当不肯示弱。 从来懒洋洋说什么都好的段郎君,在白将军面前绝对不退步。 但二人的争执,准确地说,是白沫涵单方面向段玉楼挑衅。 卫旸不是段玉楼选择的主君,段玉楼也就不如白沫涵那样上心,卫旸问,他就答,最后全凭卫旸决定。若是白沫涵有异议,任她如何重拳出击,也只能砸在段玉楼轻飘飘的棉花上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朝臣再怎么受不了,也不过一个忍字罢了。 无他,这二人吵得越厉害,卫国版图就越大,卫国势力就越强悍,卫国百姓的日子就越富足。 而在这二人争吵的空隙里,卫旸总会找个合适的时候掐断,然后一言以定。 卫旸开口,他们自然就停了。 至于原因,白沫涵是听取主君决定才闭嘴,段玉楼是懒得吵了。 这两人吵得最严重的一件事,无非是战争。 卫国东西开战,同时得胜。白沫涵杀心极重,一贯是朝中主战的一派,主和的大臣嘴皮子说不过人家,又打不过他们,只能拉段玉楼救场。 主战主和争执不休,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在勉强地稳定了一两年以后,卫旸传段玉楼去,问他此刻攻薛,是否合适。 段玉楼站在硕大的地图和沙盘之前,垂着眼看部队的分布和驻扎,不知心里在犹豫着什么,最后终究还是对卫旸道:“一切全凭王君决断。” 他觉得那不是好的时机,贸然开战也不是正确的选择。但他心里非常清楚,卫旸决心已定,他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了。 那天晚上,无风,无月,无星,晦暗无比,不见前路。 白沫涵不大喜欢这样的晚上。 她喜欢晚风,喜欢星河,若论最喜欢的,那些都没有也没关系,但一定要有一轮皓月,那月色一定很清亮,泛着皎白色的光芒,洒在天地山河,温和而旷远。 她那天没有欣赏夜色的心情,却好像是突然有所感,所以走上了长街。命运的呼唤总是这样神奇,正让她看到一身简装的段玉楼。 她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直直向下坠落,可是面色犹然强自保持着平静。 她已经和当初的小师妹白沫涵不一样了,这些年的经历让她改变了许多,让她有一种莫名而生的尊严,就是绝不能在他的面前露怯服输。 她问他道:“你要去找赵琬?” 段玉楼腰间是剑,手边是马,口中说道:“我去薛国。” 这话其实有两个意思。他也许是去找赵琬的,也许只是为了去薛国。 但是白沫涵想不到那么多了。 若是几年前的白沫涵,可能会大发雷霆。但那一刻涌入她心头的不是失望,不是痛恨,只有一种意料之中本该如此的释然。 所以最后,她什么也没多问,不过就只是点了点头,平静道:“一路顺风。” 时光是世上最残忍的刀锋,将曾经最熟悉的两个人割得面目全非。段玉楼心中难得生出犹疑,正要开口,却见她已然转头离去。 她变了。 再一次看到他奔赴赵琬,她已经不会再去阻拦他了。 那个时候,卫国已经收服三国。卫旸作为一国之君已不适宜出战,而另一位女将傅歆已成王后。卫国史上第一次正式征薛,是白沫涵独自领兵。 那时候的薛国状况其实并不安定。国君薛劭早已卧床不起,把持朝政的除了王后赵琬,还有薛劭的亲弟薛勘。 即便如此,面对九国最强大的赵薛联军,谁也不敢轻敌。白沫涵胆大心细,进退得当,颇为谨慎。谁料赵薛二国带兵之将决策远远不及薛劭当年,几个月里便被白沫涵逼得节节败退。 最后,薛国为挽救败势,由薛勘亲自带兵上了前线,周旋日久,才在白河谷与白沫涵狭路相逢。 白河谷,是卫国一切噩梦的开始。 也就是在白河谷,白沫涵突然意识到了薛勘的算计。 先是天时。 按白沫涵初时的计划,不必冒进,只需打下与赵薛联盟的其余各国。可薛勘命人佯装败退,边关失守,让白沫涵顺理成章踏入赵薛国境,此后便只能处处谨慎,不能轻易退后,以免反扑。 而这一周旋,便拖到了雨季。暴雨多日,白河水位暴涨,白沫涵退兵困难,只能留驻。 再是地利。 白河并不算长,却水流曲折,沿途多分流,最奇特的是,乃是一条自东向西流淌的逆行河。 薛勘熟悉境内地形,在山谷之内与卫军频繁交锋,卫军虽一贯打仗勇猛,却也在补给不及的情况下吃了大亏。 后是人和。 赵琬本就是赵国的公主,又做了薛国的王后,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保不齐就是日后的国君。她手中握着实权,与薛勘是一条心齐,再加上拿联军从前的功绩稍稍动员,便可使兵士无所畏惧。 不仅如此,薛勘在此突然露出了极强的军事计谋,他仿若一个算无遗策的神明,精确地猜准了白沫涵每一步的行动,将她逼到退无可退。 粮草的补给被人截断,卫旸在国中担忧不已,亲自带兵前去支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白沫涵发现了薛国的最后一招。 他们在白河里下了剧毒。 卫国的兵士开始无端倒下,即便白沫涵勒令停止在白河中取水,兵士死亡的情况也没有停止。与此同时,粮草渐缺,白沫涵只能命人上山打猎。 没过几天,兵士带回了几头野熊。 她纳罕于他们怎么能打到这样大的猎物,亲兵回复说,他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死的了,见没有腐烂,便拉了回来。 白沫涵心头一跳,连忙让人将熊拖走焚烧,却已经迟了。 谁也没料到薛国如此丧心病狂。他们在上游投下的毒物药性极强,白河浸润土地,土地滋养树木,树木喂食鸟雀,大兽捕食小兽。这整座河谷,在不知不觉间,已变成了一个处处是毒的死地。 不仅如此,白河支流众多,最终会义无反顾奔向卫国境内,若不加以阻止,于卫国便是灭顶之灾。 于是白河谷之战,成为史书上对白沫涵一切讽刺与嘲笑的开始。 她身边三万精兵,全成为她突围的陪葬。白沫涵本人像一个吓破了胆的懦夫,一个人逃了回来。 她在先前打下的城池里与卫旸相见,却没敢靠近他一步。她向他详细说明白河谷的事情,要求他弃城而退,封闭水坝,迅速拯救国中百姓。 但卫旸没退。 他什么都明白,却仍旧平淡,同白沫涵道:“白姑娘,你觉得寡人走到这一步,还有退的余地吗?” 青冥山弟子学的是治世打仗和辅佐君王的道理,白沫涵受人宠爱,白及从未教过她这些阴暗腐朽的东西。她不知道人心易变,时间和权力是最会让人面目全非的东西。 卫旸能从默默无闻走到如今,本就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狠心之人。到了现在,也不必再多加掩饰。 他就是要将身家尽数押上,成王败寇,只看此一役。 君将尽出,绝不能退。 白沫涵只觉荒谬,拉着伺候他多年的内监问道:“这次王君出来,国中还剩谁?” 内监识时务,迅速向她报出一连串名字。白沫涵脑子里飞快安排着这些人,并思索是否需要傅歆作为王后出面改变局面。 而后这内监又道:“对了,还有段郎君。” 白沫涵怔住了。 那内监飞快道:“郎君在战前突然消失,如今又突然回来。王君为防不测,先将他禁足在府中了。” 听到段玉楼的名字,前面所有的思索都在脑海里消失了。白沫涵冒出来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有他在。 有他在。 白沫涵在青冥山上长了十几年,遇到什么事,脑子里的念头都是,有他在。 他是她无所不能的小师兄。 而如今她竟然依旧还是这样依赖他。 白沫涵从房间走出来,看着苍蓝天色,往事依稀脑中过。她想选择了卫旸,这也许是她做错的又一件事,而她已经没办法回头。 但他还有机会离开。 她吐出一口气,想,白沫涵,你就放过他罢。 白沫涵在卫旸身边留了下来,严格控制他的食水来源,并命兵士去往周围城镇,控制百姓用水。 她期待着水坝和自己配置的解毒剂可以起作用,但并没有把握。如果她连毒药的配方都弄不清楚,解毒剂又怎么能恰好凑效? 她当年被白及抱回青冥山,取名叫作白沫涵。沫者,相濡之物,救于困苦;涵者,博纳宽容,万物明朗。也不知他是何等忧心她归路,字字都盼她此生有贵人襄助,一生顺遂。 可除了青冥那些年,她一贯是不被上天偏爱的。 几日之后,她在熬了几个通宵布防之后呕出一口黑血。 她怔住了。 第49章 危机 喏,他的袍角都鼓起来了。 白沫涵本就根骨奇绝,在青冥的那些年里,又学会了特殊的吐纳之法。同时,她也记得青冥的秘方,可以特制密传的万用解毒剂,寻常病症毒害轻易伤不到她的身体。 所以她在发现白河谷那种传染性极强的疫毒之后,也丝毫不惧自己会被传染。 所以她才会隔绝那些谷中兵士,自己孤身返回向卫旸报信,而不惧会将疫毒带回卫国的队伍之中。 但是今日的这一口血,打破了她所有的自信和妄想。 白沫涵的手开始发抖,即便手指紧紧地扶着桌沿,用力到指尖都有些泛白,但依旧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她的头脑也变得一片空白,即便强行平复着心绪去思考,也许久都混乱着想不出任何事情。 在她所有的认识里,青冥的力量,代表着世间最后的救世之道,如果连青冥都没有办法抵御,那么她实在想不到,还有谁可以解决白河的疫毒。 白沫涵近乎于麻木地将地上的毒血擦了,将脏污的帕子扔到火里烧了。她看着那些血都随着棉布化成灰烬,才仿佛终于稳定了下来,捂住自己的口鼻走了出去。 她向着卫旸的住处去,时机好巧不巧,一眼就让她看见卫旸帐前,正在换防的亲兵倒了下去。 一切就此失控了。 白沫涵特地下达军令,让后方兵士与去过白河谷的兵士分开驻扎,不许两方流通,甚至于自己也与人保持距离,减少会面,但还是没能防范。 她只能迅速将卫旸隔离在清洗过的房间,每日熏艾,一切护卫的兵士和服侍的侍从,全部都是确保健康,不得与旁人见面交流,只能关在那个单独的院子里不能外出。 她要优先确保他作为王君的安全,而后开始筹措驻防和防疫救人的各项事务。 她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布置完成,想要将疫毒控制在前线的军中,但那时已经晚了。 前线的县乡之中,已经出现了同样的情况。那些无辜的百姓,也开始一个又一个地倒下。 这并不是白沫涵一人贸然回返的错。因为白河流淌不绝,哺育千万民众,远比她归程的马蹄要快。 哪怕他们全部战死在了白河谷中,哪怕他们没有回来,也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疫毒强横,无论人畜,皆不得幸免。 白沫涵给都城发了信,但那封信,甚至不敌疫毒蔓延的速度。 卫国的兵士个个骁勇忠诚,即便发生了这样的事,依然毫不动摇地相信着自己的主君和主将。只要卫旸和白沫涵依然稳如泰山,他们便死也无惧,甚至叫嚣着,便是早晚就要死在这里,也要反攻赵薛联军,拼一个你死我活。 他们无畏无惧地喊着,都是血肉之躯,赵薛联军也别想活得安生! 但白沫涵知道不能这样做。 她已经收到前方的密报。白河谷里的薛国士兵没有染病,薛国一定有防范的办法,如果贸然反攻,不过是徒然送死罢了。 她隔着房门,求见卫旸。守门的侍卫奴仆全部退开,只留下他们二人单独说话。 没有任何人看见房间内卫旸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却依旧沉静而稳定。他非常坚定地告诉白沫涵:“寡人身在此处,绝无丢弃兵将国民、而自己退避一方偷生的道理。” 他决然不退。 白沫涵与他做了多年君臣,已经领略到他作为主君的魄力和胆量。他们在行事的时候,已经默契到不需要太多言语,所以此刻,她没有用任何道理劝阻他。 她只是同他道:“王君保重,我先行离开。” 她看不到,卫旸的手掌,在这句话之后轻轻地贴上了房门,覆上了窗纸上属于她的那一道淡淡的影子。 她只是听到了他明显放轻了的声音,带着隐约的珍重和不舍。 “白姑娘,此役结束,请答应我来日还能再见。” 白姑娘,请答应我,一定要保自己无恙。 请答应我,等卫国度过此难,你我还能安然相见。 白沫涵拜别卫旸,布置好一切事宜,留下自己最信任的几位副将统领全军。只要他们在,只要卫旸在,这里就不会生乱。 而后她做好防护,牵出快马,朝着王都的方向一路回奔。 她亲眼见过中毒者的死状,也渐渐感到自己身体的状况不佳,但她的马一直没有停下。 她心里全是段玉楼,说不上究竟是为了求援,还是只是为了见他。 白沫涵在此役中付出了平生最惨痛的代价,即便那时的她还并不清楚。 薛国在白河里投下的剧毒,毁掉的不仅是一个国家,也不仅是一群百姓。它摧毁了不知多少人的初心,最后才让每个人都面目全非。 她只是在那之后不久,才听说了制毒者的消息。 那是来自薛国宫廷里的一个异术士。 这制毒的异术士自那年后成了白沫涵记恨厌恶的仇敌之一,但直到多年后彤华即将归位的时候,才与她见了一面,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作印珈蓝。 那一面称不上愉快。因为白沫涵太过狼狈,而印珈蓝又太过得意。 那时候印珈蓝开心地发现,白沫涵拥有一副绝佳的身体。她不知道这是一个神女的凡体,只道她是天生如此奇绝的根骨,便贪心大起,趁白沫涵无法还手之时,直接夺走了那具身体。 彤华那时因此受了太多磋磨,因她一贯记仇,所以绝不会忘。 她如今已然是一个强大的神女,一个半妖即便吸纳了大妖之力,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彤华不必出手,面前扭曲的空气都在压制着印珈蓝。她看着她被迫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满脸不甘的愤怒,心中终于生出了三分快意。 “你长进了很多。” 彤华慢声道:“你早就跟着慕容峙入京了,却还叫人在北地留了个障眼法。你来到上京,正赶上热闹的时候,便拿沈皇后做幌子,留在宫里耳听八方。你瞧出了齐王与太子的龃龉,就想办法煽风点火,又给予南玘消息。” 她想透了一切,此刻都对着印珈蓝一一点明:“你无时无刻不在对付太子。你借席家与慕容家生事,你借卢家撺掇齐王,你借小林氏毒杀皇后。你依附的人是谁?鼓动着谁的野心?” 她轻轻说出一个人,问道:“是他吗?” 印珈蓝周身一冷。 她说对了。 她全都说对了。 她什么都知道,还任由她如此,她要干什么! 彤华接着笑,看穿了她所有的念头,同她道:“你在想我要干什么,对吗?我偏不告诉你。但你要做的事实在是很好猜,我取代了你,声名远扬,你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想逼我出面,好杀了我夺回一切,对吗?” 她问她道:“被人取代的滋味,好不好过呢?” 印珈蓝挣脱不能,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阴恻表情,狠道:“你恨我夺走了你的身体是吗?可你要不回来的。这身体已经被我改造过了,除了我谁也用不了。你即便拿去了,也永远回不到这具身体,只能看着它一点一点烂掉!” 她毫无死到临头的自觉,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彤华的脸道:“你别生气呀,白姑娘。你现在这张脸、这具身体,不也很不错吗?而且你应当谢谢我的,如果不是有我在,又有谁会告诉你段玉楼死在青云道的消息呢?” 彤华没动。 印珈蓝却突然“唔”了一声,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死死噎住,而后视线一黑,便再也看不见任何景象。 她的一生都是在生死边缘游走,只有比她强大的力量才会让她惧怕。她在无法逃脱的恐惧里忍不住地想——这到底是谁! 这力量并不来自于面前的彤华。可是,印珈蓝的妖力已不同往日,可以探到周围所有的异变,是谁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彤华偏头,看向身前的黑衣人。他终于从一片虚无的空气中现身,肆无忌惮地动手,仿佛下一刻就能夺去印珈蓝的性命。 他只是站在那里,却好像能让她看出十分的生气。 喏,他的袍角都鼓起来了。 他转过来,问她道:“不杀了她吗?” 他这回倒是心狠起来了。彤华因他的话而笑起来,道:“直接杀了多没意思。” 印珈蓝的身体因为黑衣人机械空洞的声音抖了起来:这究竟是什么人? 白沫涵的名字已经声名狼藉,当年爱护她的人已经全部死去,世上究竟还会有谁站在她的身边? 彤华看见印珈蓝的时候,心中的确是有着很深重的厌恨的。 可是在他出现在她面前教训印珈蓝的时候,她那些压抑的情绪却仿佛一瞬间都跑空了,反而变得有些轻松快意。 她轻轻迈步走近他,几乎要和他的黑袍紧密相贴。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道:“你现了身,她也就没法活了罢?” 他知道她是在笑话他。 他先前多次指责她用自己现身的理由杀人,多次为此不满,这次又好像不在意了。 可她好像不去想,印珈蓝和那些人又不一样。 她就只是看他的态度。 黑衣人退开一步,低声警告她道:“别又生出事来。” 但这一次,他没有阻止她的杀心。 他话一贯少得很,彤华也已经习惯不去联想更多,只停留在字面上的意思。 她道:“留她给我做个傀儡娃娃罢。” 她靠近印珈蓝,对她道:“也让你尝尝这个滋味,怎么样?” 第50章 惊变 她是这处死地之中唯一喘息的遗存…… 是夜,彤华脸上覆着面具,将披风的风帽戴起,遮去自己大半的面容,孤身一人行走在上京之南的飞云岭密林之中。 皇帝对她起了杀心,已命龙隐卫追了她好几日了。 龙隐卫隶属于大昭各代皇帝,只忠于皇帝一人,其下分龙权、龙驰、龙爪、龙灵四司。龙权地位最高,能力最强,专职护卫皇帝,为皇帝指使,可号令其余三部;龙驰负责传递消息;龙爪行暗杀刺探等事;龙灵修习各类异术。 异术由印珈蓝而发扬光大,她也成为了苍洲异术士第一人。原氏皇族训练龙灵司,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对付她。 龙灵利用异术及反制秘法,在都城以外,借自然地貌,设置了一圈拱卫上京的防线。如今皇帝决心处置印珈蓝,这道防线就起了作用。 她出京向南,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穿越飞云岭,只能被困在其中。 彤华自然是可以离开的,但她有自己的想法,便将计就计。 她先前为了林悦言的事,前往东宫寻找原承思,也借此故意留下痕迹,让龙灵发觉,而后一路装作脱困不得的亡命之徒,始终让龙隐卫得以用一种远近适中的距离跟在自己的身后。 夜晚有风,吹得树枝轻晃,树叶也发出簌簌的声响,是个隐匿杀人的好时机。 龙爪司指挥使宋挽,已跟随她许多日。 龙灵虽擅异术,却不擅追踪,勉强跟来恐会打草惊蛇。于是二司联手,宋挽亲自带部下跟随,始终没有让印珈蓝摆脱。 她隐在树间,一刻也不敢松懈。 龙爪副使明溪毫无声息地出现在宋挽身边,向她比划一个手势,示意一切正常。 他们虽然年轻,但已是从小一同训练长大、又多次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二人之间的默契与信任,远非旁人可比。 他说正常,她便相信。宋挽点头回应明溪,眉尖却犹然皱着,心中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让她的心总不能安然落地。 明溪知她这一路行动,一直十分紧张,此刻便没有多言,只是借风声之便,无声无息来到她身边,在一片繁茂的树叶间隐藏好自己的身形,而后停留在她的身前。 即便不在行动之中,他依旧下意识地停在一个可以保护她的位置。 此番追踪印珈蓝实在太过凶险,他们行动之前都有准备。那时大哥特地抽身前来送别,他好好地答应过大哥,一定要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每次行动之前,他都会这样承诺大哥,每次任务结束,他也都能做到,而这一次也…… 明溪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宋挽。 他面上含着温暖又柔和的笑意,目光明亮,看了一眼宋挽,想要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那一瞬间有风刮过,他感到紧束的衣衫微微拂动,看见宋挽耳边的碎发被风吹起,而后,他看见她的脸色忽然大变。 “明溪!” 她的身形毫无顾忌地前倾向他的方向,张口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飞了树上寒鸦。 明溪一霎没有反应过来她这样异常的举动,但却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迟滞。他低下头去看了自己一眼,身上并没有什么痕迹,只是这一动,觉得脖颈有些僵硬。 好奇怪啊。 好奇怪。 他抬起头,想要和她说话,可是只是再次看了她一眼,下一刻便沉重地向后仰去。他无法操纵自己的身体,无法借卓越的轻功安然落地,于是只能沉重地摔落在地上。 他们原本就是最敏锐的皇家暗卫,明溪感觉到今晚的危险了。 保护好自己,阿挽。 明溪的唇轻轻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此刻,他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躯体了。 他的脖颈骤然断裂,将身体和头颅分成两个完整的部分,只有鲜血轰然喷洒而出,犹如春日的潇潇暮雨,密密地落在他的脸上,连带着打湿这一片青翠草地。 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他抬眼望着树上的宋挽,她最后那一个震惊的表情就定格在他乌黑的瞳孔之中。 他死了。 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宋挽眼睁睁看着明溪坠落,下意识便要伸出未拿剑的左手,想要去拉他一把,可是那条手臂在伸出之后,竟也随着明溪一同落了下去。 她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臂脱落,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左肩处,这才看到几滴鲜血从断口渗出。 那熟悉的残肢断口,陌生地出现在自己的身上。宋挽看着,此刻才缓缓有了微微的痛感,那痛感慢慢放大,终究让她头脑有了片刻迟钝。 与此同时,深林里埋伏的所有人突然纷纷坠落在地。 战无败绩的龙爪司,眨眼间只剩下了一个活口。 宋挽什么也没看到,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面前景象只在眨眼便换了一副模样,唯余下一片血海炼狱,而她是这处死地之中唯一喘息的遗存。 她怔然抬头,看见面前树梢上站立的女子,彷如羽毛般轻飘飘地立定,晦朔月光笼罩着她挺拔的身形,露出一种近乎苍凉的残忍。 女子的左手之中,锋利的长剑上还沾染着浓稠的鲜血,一滴一滴地在月光下滑落,落在苍翠的绿叶上。 她抬手,终于取下自己脸上那张从不揭开的精致面具,一张华艳明媚的脸,举世而无双。 宋挽认识她,上京没有人不晓得她,她是繁记的当家,皇商祝文茵。 宋挽眼睁睁看着她无所谓地露出真容,心里想,难怪她由来不惧,因为这些年宫中有何异动,她根本心知肚明。 彤华看着她,道:“你放心,他们死得很快,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你的穴道我也封住了,不会让你太疼,也不会让你在此刻死去。” 她的话语很温柔,就像是在安慰她似的:“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印珈蓝不是谁都惹得起的。”—— 宋挽一回到上京皇宫,立刻就去面见了皇帝。 皇帝看到了她的伤,听她说完行动中发生的一切,面色不变,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惧怕,只是让宋挽先下去治伤,再听调遣。 待宋挽退下,皇帝这才同身边早已心惊肉跳的内监问道:“六郎呢?叫他进宫来罢。” 内监自皇帝幼时便跟在他的身边,从来寸步不离左右。关于齐王原博衍之前对皇帝的秘密进言,他也全然知晓。 他知道皇帝要做什么了,匆匆让人去齐王府密传,叮嘱了切切不可惊动旁人。而原博衍见到宫中来人,亦知皇帝所想,便没有惊动任何人,低调入宫,面见皇帝。 内监在宫门处等着原博衍,待他来了,便快速将宋挽今日所禀与原博衍说了。原博衍听得眉心一凛,迈步走入勤政殿中。 二人相对,都知所为何事。皇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开门见山道:“今夜整个龙爪司,都折损在印珈蓝手里了。” 原博衍与平时赏风观月的闲散模样不同,此刻面目沉肃,眼中有些深恶痛绝的厌弃,道:“儿臣全听父皇吩咐。”—— 宋挽回到自己的住处,龙灵司指挥使杭英立刻赶来。杭英本就会医术,又修习异术,此刻正合适为她诊治。 他一边处理伤势,一边同她道:“万幸,那印珈蓝封住了你的经络穴道,不至于失血过多。只是……”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低声小心道:“……这条手臂,是回不来了。” 宋挽捏紧了左边空荡荡的袖管,恨声道:“不就是一只手吗?我右手还能拿剑,今日龙爪司的仇,总有一天我会从印珈蓝那里讨回来!” 门被猛然推开,宋挽抬眼看清来人,愣了愣神,而后又厌恶烦躁地皱起眉,仿佛一眼都不愿多看似的。 她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站在门口的男子,身材挺拔,穿一身合体的黑色劲装,声音低沉道:“陛下同意了。” 他看着宋挽左边的袖管,同她承诺道:“我会亲自带人前去,我一定把印珈蓝活着带回来给你。” 杭英诧异地望着他道:“明渐,你是龙权司指挥使,怎么能离开陛下身边?” 明渐眼中仿佛压抑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道:“龙爪司几乎全军覆没,大昭的脸被人掌掴羞辱至此。我自己的弟弟……还有你,全都折损在她手上……” 他字字清晰,咬牙道:“我绝不会放过她。” 宋挽手指收紧,想到了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少年,和眼睁睁看着落下去的那只手臂。 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每一幕都在她面前不断重演,炼狱般折磨着她的神经,向下坠得她不得脱身。 她眼中有严重的血丝,抬头看向明渐的时候,有一种诡异又悲凉的可怖感。 明渐的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宋挽字字清晰地同他开口。 “你没有亲眼见过今晚发生的事情,你永远想不到印珈蓝是一个怎样的人。就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什么都没有看清,她灭了龙爪全部,杀了明溪,砍下我的手臂。就那么一瞬间,她就做到了一切!” 明渐落在身边的拳头捏紧了。 宋挽看不到他压抑的情绪,只是偏激地将自己所有的情绪全部发泄在他的身上。 她站起身来,缓步走近明渐,直直地盯着他,咬牙冷声道:“你明渐在她面前算什么?你凭什么在这里说,不会放过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旧识 他要么是修灵者,要么……就是杀…… 彤华仍在飞云岭中。 她在北地对半血族的屠戮,尚可有所解释。但她此夜在飞云岭中的所为,全部针对的都是彻头彻尾的凡人。 所以哪怕那个黑衣人前一刻还在为了她教训印珈蓝,后一刻便又气得消失了。 她知道龙灵依旧还有人在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待宋挽回去了,她便找了个清静开阔的地方,坐在一棵老树的粗壮枝干上,静静等着。 她没有张口,只是用灵讯与那人沟通。 【你瞧他们头上,个个黑烟缕缕、死气沉沉,也活不了几日了。我今日即便不杀他们,鬼差也是要来拿人的。】 她能感觉到那人没有离她太远,但依旧还是没有理会她。 【总归是要死的,叫他们为我造个声势还不行吗?我记着他们今日这一份,改日就去地府叮嘱,给他们来生选一个好端端的命格。】 风声过耳,却不过身。 【如此弥补,还不行吗?】 彤华对他的秉性清清楚楚。这个时候,只要顺着他的意思说,哪怕一听就是谎话,他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原谅她。 但她偏不说。 她为非作歹,破坏规则,报应都会落到她的头上。但她本就不是好人,她不怕任何报应,也无所谓自己的报应。 彤华坐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空气闲话,看着天色亮起又昏黑。直到太阳再一次将将升起的时候,才停止了对那人单方面的对话,垂眼往树下瞧了一瞧。 她等的人来了。 当先的是原博衍,跟在他身后的,是皇帝身边最倚重的龙隐卫。龙灵司诸人纷纷结印结阵,从四周将她围困。 彤华从来没见过这些人使出此阵。凭他们的本事,原本是抓不住印珈蓝的,也不知历年是如何努力研究了一番,通过此阵相互借力,竟也能将人围困至此。 她觉得有几分意思了,从枝头施施然落了下来,轻松笑道:“王爷,好大的阵仗啊。” 彤华的目光扫过原博衍,最后落在他身后的那个异术士身上。他装神弄鬼的,把脸包得严严实实的,刻意不肯让人看清楚。 但她却很确定,他在定定地看着自己。 原博衍看她如此模样,脸色愈发冷,目光一刻不转地盯着她,问道:“我母后过世,嫣儿受惊,阿邈体弱……是否都与你有关?” 彤华道:“算是有罢。” 沈皇后辞世,陶嫣难产,原邈体弱……这些都是他们的命格写定。即便她不插手,也改变不了这样的命运。 只不过是她一贯劣性,酷爱借机生事罢了。 原博衍皱眉,忍无可忍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算?” 明渐立于龙隐卫最前,执剑道:“王爷何必同她多言,拿下便是。” 随他此言,龙隐卫立刻列阵上前。彤华单手轻轻一拂,便将众人都屏退在周身之外,不得靠近。 只有那个异术士,拔剑出鞘,直袭她面门。 这一击里,有鬼气,有妖气,这个异术士修为深厚无比,不知是吞噬了多少妖鬼,才有如今实力。 可除此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彤华稍一闪身,手指轻轻一弹,直接打落他手中法器长剑,反手一推,没挨到他,便将他推到足下结印之外。 她手一抬,那长剑便像吸附在她掌下一般,悬浮着飘了起来。 彤华透过长剑看那个异术士。他裹着脸的长布巾被她掀开,露出了一张狰狞的面目——除了满脸覆盖的剑疤以外,还有与妖鬼搏斗时留下的各色印记。 两个满是皱纹的眼皮子大小不一,勉强包裹着一双浑浊的眼珠,鼻子削掉了半个,嘴唇也黑紫。 那张脸被毁得彻底,已称不上是一张人脸。 他一露面,在场人无不惊骇——齐王找来的这个异术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彤华不认得他。 她只需稍动神力,便可知眼前人是谁。可他是这样一副人鬼不辨的惨淡模样,她忽然便不想看了。 若是仇人,也不是与她如今有仇。若是故人,那她要如何面对? 彤华单手结印,一道红光霎时扫荡过此处,所有人都瞬间被定在原地。落叶在半空停住,时间在此时静止,只剩下这相对的两人。 彤华问道:“你是修灵者?” 三百多年前,异术不过是小范围的邪门外道,被人们奉为正统的,乃是修灵者。 修灵者世所罕有,乃是真正以凡人之躯习通天之能,一身本领皆为扶助苍生。世上虽有修灵门派,但真正有根骨能习得精髓的人少之又少。 世人只道青冥山频出当世大才,却不知道,青冥山弟子皆习修灵道,皆是以凡人之躯、无双之力护佑家国的高士。 最后一代修灵者,随着青冥山覆灭而消亡。此后修灵道失,异术横行。 而方才这人一击,力量里还带着修灵道的余韵。 他要么是修灵者,要么……就是杀了修灵者—— 沈皇后停灵满四十九日,今日该下葬了。 原景时跪在皇陵冰冷的石砖上,看着沈皇后的灵柩被人运进深长的墓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母亲。 众人一一撤出,他退下时回过头,看见孤独地站在那里的皇帝。 他似乎并不悲伤,但好像却变得苍老。 他身边,有个劲装侍卫走近。原景时认出那是皇帝的龙隐卫,却想不到,此时他来是为了什么。 沈皇后生辰那日的心慌之感卷土重来。他随同众人退下,却有内监跑来拦住了他,道:“九殿下,陛下召您入宫等候。” 原景时在宫中一直等到深夜。皇帝身边的内监来同他传信,说皇帝今日与大臣议事,耽误了,明日再来见他,请他先休息。 原景时和衣躺在床上,想着皇帝为何突然召他,又不解此时能有什么大事,需要议到深夜。 他睁着眼睛至夜半,嗅着帐外的安眠香,慢慢地睡了过去。只是他睡得十分不安稳,时醒时昏,一身冷汗。梦里的片段光怪陆离,破碎而遥远。 那是他的从前—— 他自幼异于常人,初到人世便懂得很多东西。他记得自己在母腹中的感觉,记得出生那夜的一场大雨,记得皇帝怀抱他说此子最得朕心,记得一切所见,故而也见过他的母亲。 也记得,那红衣潋华的女子缓缓走近了,漂亮的眼里藏着星河万里,盈盈灯火下分明动人。 那时他尚是襁褓婴儿,被生母阮傲月抱在怀里,听她临别的托付道:“珈蓝,这孩子日后,全都要托你照顾了。” 他想:哦,原来她叫珈蓝。 她有千言万语,说着说着便词不达意。印珈蓝打断了她,看着襁褓中的原景时道:“说那些做什么,这孩子……都懂的。” 他的母亲不解,失笑道:“这样小的孩子,能懂什么?” 可他却暗自吃惊。印珈蓝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好像看穿了他的一切一样。 那不是原景时第一次见到印珈蓝,却是第一次看清了她的面目。她微笑着,云淡风轻地看过一切,然后肯定地同阮傲月道:“他自己会明白要走什么样的路。” 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印珈蓝,同样失去的,还有他的生母。 他被接到沈皇后宫中照顾,身边唯一一个老人,是从前母亲给他留下的一位老嬷嬷。 他实在早慧。说话学得比旁人快,做事也比同龄人聪敏。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有意掩盖,却还是被这位嬷嬷发现。 他一直隐藏得很好,嬷嬷第一次因他过分而提醒他,是到了四岁那一年。 那一年他翻开了太子的奏本。 原承思疼爱自己的幼弟,没有计较,叫嬷嬷将他抱了出去。可他全部看到了,他全部看懂了,他伏在嬷嬷肩头,说太子做得不对。 嬷嬷生平第一次捂住了他的嘴,待回了房间以后,才压低了声音同他道:“殿下,你不能如此做,也不能如此说……那是太子殿下!” 嬷嬷眼底有很复杂的情绪,同他恳切道:“殿下聪慧,想要什么都是值得的。可是太子殿下的东西,您不能多想,不能想!” 她语气很重地重复强调了一遍。 他说好。 他知道嬷嬷是在护着他。 可他又不禁想,凭什么呢?太子生而便是太子,生而便拥有其他兄弟所没有的东西。太子对兄弟仁慈大方,那是因为,他早就有了比其他兄弟多出不知多少的东西。 原景时想,凭什么呢? 五岁的时候,嬷嬷生病过世,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的秘密。沈皇后怕他伤心难过,让原博衍带着他出去玩一玩,巧的是,他们看到了风华正茂的原承思。 国朝光彩夺目的太子殿下,身边带着廿余好儿郎,意气风发地聚在八角凉亭里,眼里是大好山河,口中是国朝天下。看一眼他们,就仿佛看到大昭未来几十年的兴盛。 而原景时却多看到了一点。 他看到了原博衍眼里的不甘。 那日原博衍带着他出了宫,去了皇长子寿王的王府。当时的寿王是上京城内最风流爱玩的王爷,兄弟俩走近正厅,便听见有仙乐之声的余音泛泛而止。 那时候上京还没有繁记,却有一位名伎渥丹。繁记是上京里的不夜华城,而那时的渥丹,一人便成不夜无双。 寿王到底知道分寸,不至于在两个年少的弟弟面前品味风月,便让人先从一旁送走了渥丹,自己来见两个弟弟。 原景时余光瞥了一眼,就借着自己身量小,东躲西藏甩掉了仆从。 他藏在马车里,看见车帘打开,一身红衣的渥丹站在马车外,用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 他紧张极了,不敢说话,渥丹却笑了一笑,坐进了车里,同车夫道:“走罢。” 马车缓缓驶开,她轻轻对他道:“九殿下,你好大的胆子。” 原景时睁着干净清澈的眼睛望着她,问道:“印珈蓝,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大昭的国士印珈蓝,出现时一贯拿面具遮面,先前在宫室中和阮傲月说话时,却卸下了她的面具。 他记得她的脸,也记得她的眼睛。 她没否认,从车内的小屉里取了棉巾。那巾子一直沾着水没拧干,此刻拿出来还是湿的,她用这方干净的巾子擦完了手,将巾子扔到了一边。 她同他道:“御花园里每隔三日,会有个叫王保的小太监,赶着酉时去侍花。你若想见我,可以去找他。” 她叫停了马车,自己带好幕篱下了车,叫车夫送他回去。 后来,原景时回到皇宫,果真在御花园里见到了那个憨直的小太监王保,再后来,也果真再一次见到了印珈蓝。 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当年的疑问终于得以坦荡地出口:“太子能做皇帝,我不能吗?” 他看着她的眼神认真,这样有些荒唐的话,便足以让她知道不是玩笑而已。 她没有觉得可笑,只是眼中似乎是有一些无奈的情绪。她静静地听完了他所有话,没有说出半点拒绝他的话语,只告诉他道:“你想要的,我会帮你的。” 于是那之后,这世上便再没有了渥丹,不久之后,上京却又有了繁记。她摇身一变,成为了行踪隐秘的二当家祝文茵。 她收敛庞大的财富,她收集广泛的情报。这些东西,最后都会成为实现他想法的助力。 异术士印珈蓝,应当只与皇帝有所往来,只尊奉皇帝一人。但她和太子有往来,和王公大臣有往来。她用不同的身份游刃有余地穿梭,无往而不利。 她一切行动,原景时都知道。 他的七兄原博衍一心为了他,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那一个念头。 但原博衍对她没有全然的信任。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 她什么都有了,她已是太过危险的人物。 原景时知道,这么多年的放纵,在一步一步满足自己心愿的同时,也终究为自己养成了一个心腹大患。 他心中非常清醒地明白,有朝一日,他再不舍,也终究留不得她—— 原景时自梦中惊醒,许久才将急促的呼吸平稳下来。他沉默一刻,这才起身去换下这一身被冷汗浸透的寝衣。 他的手指有些颤,便狠狠地握了握拳,又捏了捏自己的手掌和手指,想要平静下来。 月过中天,夜色安静得有些渗人。寝殿之外,有内监轻轻地唤他。 “殿下,陛下有请。” 第52章 穷途 这世上,兴许只有得不到的,才最…… 阮傲月当年得宠,不愿与其他嫔妃扎堆,皇帝偏疼她,就将这僻静清幽的宫室给她一人居住,免得旁人来搅扰。 原景时很久都没有回过母妃当初的寝殿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是富丽的皇宫,也有了时光过后的老态。外间的宫室一遍遍翻新,永远保持着帝国的威严,这一隅无人的角落,却慢慢破败下去了。 夜里这古旧的宫室只剩下零星几盏孤灯。原景时顺着灯光的方向,走进这座许久不曾有人来过的宫室。 内监全部等候在外,皇帝孤身一人站在殿内,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静默无言。 原景时向他行礼,也看向了那幅画像。 画中的女子穿着桃花色的衣衫,面容姣好,笑容灿烂,宛如璀璨春光般耀眼。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的一霎被绘进画中,宁静眉眼都添了三分欣喜。 皇帝看着画像轻声道:“你没见过她,这是你母妃刚入宫时朕给她作的画像,你母妃那时候真是……” 皇帝细细地咂摸,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于是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见过的。原景时心中想,他见过的。 他的母亲,只给他留下为数不多的一点残年记忆。但他却也清晰地知道,这个画中人,不是阮傲月。 他看着皇帝轻轻地抚摩着画像上女子的脸颊,口中也就如此道:“这不是我母妃。” 那样情深的模样,不给陪伴了他一生的皇后沈千漪,不给盛宠了许久的爱妃阮傲月,偏偏留给了这幅画。 此刻寂寂无人,他又是想让谁看,让谁感动? 皇帝停在画像上的的手指闻声一顿。 他已经老了,皱纹爬上眉眼和脸侧,他的孩子们俱都长大成人,几年前,他便有了孙子。 可是画上这人封存在这古旧的宫室里,世间都在变,只有她没变。 她就定格成画中的模样,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饱含一腔爱意,永远走不到与他决裂的那日。 皇帝垂下手,用久远怀念的眼神看着画上的女子,淡淡承认道:“的确不是。” 他已有十余年没有来到这里,没有看到这幅画。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是沈皇后那时淡淡地提起,他才发现,这个人一直在他的头脑中,从来不曾遗忘分毫。 百里慕灼的名字,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比桃花灼灼还要明艳。 这么多年,他得到了天下所有的一切,唯一没能得到的,就是她。 印象里的百里,永远伴随桃花一起出现。上京桃花至美之处,一是东宫,二是定世观。 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定世观的桃花林,三月桃花灼灼夺目,她面色比桃花还美丽。 当初他还是储君时,朝中商议太子婚事,他特意下令,禁止东宫提及此事,怕的就是百里知道。可是再一次请求先帝未果后,他发现百里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她性中决绝,站在他面前,眉眼已经不再温柔,甚至于生出了几分不耐的厌烦,同他冷道:“我竟不知,你是有婚约的。” 她的离去和她的到来一样猝不及防。他无法挽留一阵长风,也无法挽留她坚定转身的背影。 他不知道分离之后她去了哪里,不知道之后她过得如何。她或许有了意中人,与他喜结了良缘,夫妻和睦,儿孙满堂,可那些都是他不敢想的。 他们已经分别,他便刻意忘却。最开始她还在他的脑海里停留,可是时间长了,也就慢慢淡去。 某一日他终于发现自己再也记不起百里的长相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开心,就遇到了阮傲月。 那时他已承继大统,贵为天子,出宫去定世观上香祈福。阮傲月正值妙龄,自由勇敢游历江湖,落脚在此。 她从桃花林里穿过,想要避开帝王的驾临,却偏偏撞进他的眼底。 那一刻,百里的名字在他唇畔呼之欲出。 她走出来的时候,他差点脱口而出百里的名字。 阮傲月与百里最多不过四五分相像,加之百里沉静,阮傲月跳脱,其实她们并不能混为一谈。 可是荣登大宝的年轻皇帝太需要这样一场荒诞的大梦了。 他为了皇位,为了权势,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做储君的时候他放弃了的,做了皇帝也补不回来。 这世上,兴许只有得不到的,才最难忘却。 从前的时候,他想着,不过是一个百里慕灼罢了,这世上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可他后宫佳人云集,从未有一个,能抵得上百里。 他渴望百里再次出现,他渴望她来救他,而阮傲月正是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出现。 对着阮傲月,他才重新画出了温柔含笑的百里。他得到了阮傲月,才抹去了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才微微弥补了年轻时的那些遗憾。 所以原景时是他最后一个儿子。 他再也不需要用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女子作替身,来抹除百里久久不能去的影子。 他未必真心爱过阮傲月,可是原景时作为他的幼子,却得到的是他真真正正的疼爱。 遗憾啊,爱啊,他那些澎湃着再也无法抒发的感情,都寄托在了原景时的身上。那些复杂的感情早就说不明白,但他对这个孩子的爱是真的。 他做了皇帝,冷硬了心肠,一生伤害过很多人,可是这个幼子,他不愿再去伤害他更多。他即使不爱他的母亲,总要给她最后的一点尊重。 皇帝站了起来,率先走了出去。 “跟朕来内宫狱看看罢。”—— 这世间最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也有最阴冷的牢狱。原景时跟随皇帝走过数十道封锁,才看到内宫狱最深一间牢室内,被紧紧束缚的印珈蓝。 大昭皇室拥有对付异术的秘法,所以没人会想到,他们会这样忌惮印珈蓝的存在。 皇帝隐忍多年,到此刻,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她禁锢在这里。 她低垂着头,闭着眼,全身各处都被固定在墙壁的铁索穿透,腰和脖子也被锁链紧紧地缚住。她身上流出的血已经染红脚下一大片地面,龙灵司在地上画成的异术法阵将她控制,让她无法使用异术。 她阖眼,像是睡过去一样,在这样的环境里依旧平静而美丽。 原景时脑子里全是方才那一场混乱的梦境,和眼前景象来回交错。 他和她走过很多年,除了如何才能长久地陪伴,原景时想的最多的事,就是如何才能杀了她。 他爱慕她,也忌惮她。 而此刻,他忽然想到,也许他并不需要亲手带走她的性命。 在大昭横行三百年的国士,此刻就被囚在铁索之中,抬眼望向来人。她看见了皇帝身后的原景时,却一点余光也没分给他。 她只是十分惬意地望着皇帝,好像自己一点也不狼狈,也没有受过什么酷刑一般:“我倒是猜到你不会容我了,可你竟这样有耐心,等到此时才抓了我。” 原景时不知道皇帝带自己来是何用意,站在皇帝皇帝身侧后半步,半点情绪都不敢流露。 皇帝余光里打量着原景时的神色,见他一直面无表情,颇有些满意地对她道:“朕还是感谢你的。无论是印珈蓝还是祝文茵,你为大昭做过不少事,甚至于,你把朕的儿子也教得很好。” 她笑道:“虽不知你说的是哪个儿子,不过既然念我有功,不妨放了我?” 她摇了摇手臂,铁索晃动,发出碰撞的声音。 皇帝仿佛瞧见一件奇事,笑道:“印珈蓝竟也怕死?” 她反问道:“能好好活着,何必非要死呢?” 皇帝便道:“如此,朕就更想瞧瞧你垂死挣扎的可怜模样了。” 他伸出手,示意了一下立在机关旁边的明渐。明渐看了她一眼,目光里一闪而过的寒芒,是无法免除的恨意。 她瞧见了,便又回过头来,与皇帝道:“还是放过我罢。你若真在此杀了我,此生都别想再见百里慕灼。” 她装模作样地做出恐惧的神色,口中不紧不慢地说出这句话,满意地看到皇帝眼神的变化。 皇帝在这一瞬间叫停了明渐按下机关的动作。 他的座上宾,他的眼中钉,他为保大昭而留着她,为保儿子而想杀她。 她是千方百计求生路,他却不得不多问一句。 “你知道她?” 她偏着头,用戏谑的眼神看着皇帝,半真半假地笑道:“当然啦,我与她可是——血肉相连呐。” 她那些漂亮的傀儡,可是她一个一个,用血液点醒的呀。 皇帝想不到这些术法。他只是听到血肉相连,脑中便自觉地冒出一个念头——百里走后,果真是有了后人的。 可这个念头刚生出来,便被他立刻打消。 皇帝觉得可笑——印珈蓝发迹于三百多年前的卫朝之乱,她是一个不知源头在哪里的传说,她怎么可能与百里有关? 可是,她出现在众人眼中时,永远都戴着一张面具,没有人可以真的保证,那张面具下隐藏的脸,真的属于同一个人。 百里的名字让他生乱。 他迟疑了。 而原景时却想:假的。 他出生时所见的印珈蓝,已经是面前这个样子,这十几年过去,她从来就没有变过。 她口中所说的话永远真假掺半,这句明显为了求生而说的诳言,又怎能当真? 他心中踯躅——一方面想她活命,另一方面又想戳穿她的谎话,让她干干脆脆地死在这里。 此时是个绝佳的时机,他的父皇会替他动手,他不必费吹灰之力。 她见皇帝不说话,又道:“你不信也没什么,就当我还是三百年前那个印珈蓝罢。如此,你又敢杀我吗?” 她笑意颇从容,威胁他道:“我今天死在狱中,明天你原氏皇族的隐秘就会昭告天下——是你们设计杀了主君薛定,谋夺他的帝位江山!你知道薛定当年那个失散的襁褓小儿在哪里吗?你知道他在哪里,一代又一代地留下后人,始终筹谋着夺去你原氏皇族的大权吗!” 这就是印珈蓝一个异术士可以稳坐国士之位的理由。 三百年前,原氏跟随主君薛定打下江山,也是原氏与印珈蓝合谋,杀了薛定夺取皇位。他们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能相安无事,互相包庇直到今日。 这个隐秘被一代又一代皇帝相传,原氏不可能任由印珈蓝肆无忌惮地威胁他们,迟早都会动手。 至今日,终于有一个有魄力下手的皇帝了。 皇帝的手松了又紧,最后向明渐伸出了手,轻轻摆了摆。 明渐早已对这女子的胡言乱语忍无可忍,见皇帝伸手,便推动机关。铁链收紧,将她的肢体狠狠拉扯。 他将放置在一旁木盒中的长剑取来,那长剑上泛着幽蓝色的光芒,银色法印在剑上缓缓流动,眼见是一柄相当强势的法器。 她眯眼瞧了瞧,眼中寒光盛了些。 众人只道她这副神色,是巧言令色无果之后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皇帝愈发认定她难逃今日,径直拿过长剑,直接刺穿她心口。 法印见血,立刻遍布她全身。这个即便历尽酷刑也依旧美丽的女子,在法印的摧毁之下,终于低下了她的头颅。 皇帝收回手,一点后悔都没有。 他要保住大昭的基业,保住他的儿子们。 若他当真为此杀了百里的血亲,那这些仇恨,他去阴间,等着百里向他讨要报应。 他回头看原景时,原景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但原景时只是有些麻木地在想:就这样而已,她死了吗?她真的死了吗? 第53章 末路 他断得干干净净,如何不让人满意…… 皇帝坐在黑夜之中冰冷坚硬的龙椅上,渐渐出了神。 他这一生顺风顺水。先帝子嗣单薄,三个儿子里,有一个少年早夭,有一个百病缠身,皇后只有他一个儿子,他理所应当生下来就是太子。 他年少即位,治理国家井井有条,也算是一代明君。他少年时遇到过让自己动心的女子,娶了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拥有后宫佳丽三千,还得到过一朵善解人意明眸皓齿美丽动人的解语花。他有九位皇子,七位公主,子孙满堂。 他这一生,如此美满。 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已经老了,有了沉疴痼疾,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皇后一去,他悲怒之下情况便每况愈下,此时不过是强撑着力气处决了印珈蓝,以免幼子长年累月为她所迫。 但现下他还要强撑着,再做一件事。 他这九个儿子,除却皇三子早早定下了储君之位,剩下的人里,皇长子吃斋念佛,皇四子政感敏锐,皇五子追复古礼,皇六子花天酒地,皇七子喜好音律,皇八子身有将才,皇九子游历江湖。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的儿子们每一个都很优秀,但只有一个,可做千古名君。 只是,近在眼前还有一个,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的太子,从未曾让他失望过。他要为他铲除一切障碍。 他在想,那个儿子什么时候才会忍不住,走进他这大殿来。 殿门推开,带着冰冷锋利的武器和身着甲胄的卫兵进入的,是他的次子宁王。 分明是养在同一位后妃的膝下,他的皇长子病弱,虽早年有些荒诞,但后来还是信了佛道,日日吃斋念佛,不问俗世,可他的皇次子却天生一副贪婪的心肠,装得乖顺模样,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本性。 皇帝已经老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下面对自己放肆地叫嚣,可那些话到了耳边,都好像已经听不太清。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脸,听到的都是那个人的声音。 他这夜没有休息,只是方才坐在这里浅浅打了个盹,居然看见了少年模样的百里。 她终于入了他的梦,却是一个遥遥的背影,凭他如何呼喊,都不肯驻足回过头来。 已经到了命数将近的时候了,他知道。 皇帝垂下眼,打断了宁王的话,平淡道:“这个龙椅你垂涎很多年了。宁王,这些年你做的一直很好,不过你想做皇帝,还是算了罢,你太不适合了。” 话音未落,龙权和龙灵已经出现在皇帝两侧。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的龙隐卫,此刻是他最近的防卫。 宁王颇为嘲讽地讥笑道:“皇帝人人都做得,如何独我做不得?” 宁王的人马一拥而入,随着宁王的授意,向龙椅上的皇帝拼杀过去。明渐掣出刀来,与杭英一左一右护卫在皇帝斜前方。他挥刀向前一指,龙权和龙灵立刻与宁王的人马动起手来。 跟随宁王进入大殿的,都是他精心训练过的亲卫,可是即使人数上占了优势,龙权龙灵也丝毫不落下风。 龙隐卫训练之严格,能力之强劲,原非亲王麾下兵士近卫能比。 双方久久僵持,宁王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大昭建国以来,龙隐卫未曾背主。龙灵的指挥使杭英竟是宁王的人,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多亏明渐机警,不曾远离皇帝,这才回救及时,不曾使皇帝受伤殒命。 明渐武艺卓绝,杭英本就不及,再加上他当时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所以明渐两招便刺穿了他的咽喉,将他的尸体重重踢下丹陛。 只是随着杭英反手面向皇帝的那一击,龙灵所有人都将对手自动换成了龙权司。 局势瞬间反转。 龙灵修习异术,终究是比寻常人占些优势。龙权司众人立刻闭目塞耳,尽可能减少异术所带来的影响,但即便身手极好,也渐渐落了下风。 正此时,却突然有一个穿着劲装官服的女子破门而入。她腾挪的身手极快,毫不恋战,直接穿过众人来到皇帝近前,对皇帝行礼。 “龙驰大部人手随正使反叛,此刻在殿外均已被属下率余部斩杀。龙驰司副使乐无忧,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她不过一个副使,带来的人手不多,此刻都浑身血迹。但个个目光坚定,手执武器越过宁王的兵士,站在了皇帝身前。 宁王为今天逼宫,收服了龙驰龙灵两位正使,却没想到他们两人,一个在这里也未能拿下龙权,而另一个居然早早死在外面。 他脸色铁青,不由怒道:“父皇,您这是要逼儿臣!” 龙座上苍老的皇帝,看着这混乱的场景动也不动,直到此刻才渐渐明亮了有些浑浊的眼睛,笑了出来。 太子来了。 原承思穿着深紫色的太子蟒袍,锦带玉冠,长身玉立,风姿卓越,站立在敞开大门外月色清辉里。 他手执长剑的身形,是国朝稳定的最好证明。在他出现的瞬间,足以使这混乱的大殿平静下来。宁王带来的所有兵士,都止了交锋,退开到了两边。 原承思十分从容地迈步走进,停在宁王面前,对着龙椅上苍老的皇帝行礼,沉声唤道:“父皇。” 皇帝看着他,这是他用尽一生心血培养的太子。他逼死了林悦言,那是原承思最心爱的女人。他知道毒杀皇后的未必是她,更有可能是她那个妹妹,可是这不过是一个拿来处决她的借口罢了—— 皇后之死必须有一个交代,林家权力渐盛,必须要从朝堂上驱逐。 此事关系到两个儿子,太子和永王,如果非要选一个,其实很好选。 皇帝微笑着看着自己最满意的孩子,道:“太子,你来了。” 皇朝还没有交到他的手上,但一切都在为他的将来做准备。原承思稳坐储君之位多年,手中势力经由皇帝默许,早已十分庞大。 之前,席家借姻亲攀附慕容家,却又有了二心,与慕容家生出龃龉。原承思不会将这些看作是年轻夫妻间不睦的小打小闹,剥丝抽茧细查下去,幕后主使根本无从遁形。 他这位二哥,当真是胆大包天,明知自己关心北地,竟还敢教唆席家,转头对慕容家下手。 宁王站在身边,但原承思一眼都没有看他。那种无视的漠然和轻蔑,在他从容的姿态中毫无掩饰地表现出来。 他平静道:“儿臣来为父皇,诛杀叛贼。” 宁王开始发抖,他厌恶这个弟弟,觉得他夺走了一切,可此刻他站在自己面前,却又使自己不可避免地恐惧起来—— 这是太子。 太子来了,自己就完了。 这样的念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宁王知道自己今天输了,今天这座冰冷的大殿,就会成为他葬身的坟墓。 但他不想认输。 他痛恨他偏宠太子的父亲,痛恨生来就是太子的弟弟。他不惜与那个妖女合谋,借席家来对北地下手,想要断太子一臂,到头来却是白费力气。 他今日就是死,也要杀了自己最恨的人。 宁王拔剑就向原承思砍去。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亲卫一拥而上,龙灵诸人也伸手施展异术。殿外的长信卫,殿中的龙权龙驰,皆持剑反击。 而在这样危急的情形下,原承思面对龙灵,丝毫不惧异术损伤,毫无退避之色地直向宁王杀去。而龙灵异术,竟是真的伤不到原承思分毫。 原承思身形挺拔,动作迅疾,一剑直指宁王咽喉。 宁王的武功不好,他的文治武功,无论如何都是比不过自小就被悉心栽培的太子的。他毫无意外地死在离皇座一步之遥,伸手却难以触及。 而太子麾下长信卫,竟也能无视龙灵异术,一拥而上,将他们尽数斩于剑下。 皇帝高坐上位,没有任何异色。 原承思迅疾了当地结束了殿中的闹剧,吩咐人上来收拾了宁王的尸体,殿外的叛军也被原泽舟带兵拿下。 这喧闹嘈杂的一夜终究像是要结束了。原承思看着这一片狼藉,却回首望着殿外道:“为兄竟不知,龙驰竟收在你的掌控之下。” 那厚重的大门此刻已经敞开了,原景时白衫清越,在夜色里静静地望着这里的一切。 他走近了,面容渐渐清晰。而方才护驾的副使乐无忧,此刻已经不动声色地站去了他那一边。 原景时淡淡的,用一种无谓的眼神对原承思道:“皇兄,我从不与你为敌。” 原承思早就想到原景时会如此说。他看得出自己的幼弟绝非池中之鱼,可是从小到大,他从没有威胁过他。 他似乎是对那个至高的位置,自小便抱有浓厚的兴趣,但是所作所为,却离那个位置越来越遥远。 他将自己放逐到遥远的江湖,于是上京朝堂之上的一切都与他再无关联。 他断得干干净净,如何不让人满意呢? 于是原承思笑道:“你我兄弟一场,孤自然知道。” 沈皇后膝下的长兄幼弟,每每站在一处,总是这样一副兄友弟恭、和和睦睦的景象。 皇帝看着这一幕,向一旁的明渐摆摆手。明渐会意点头,快步走到后殿,不多时便捧着漆盘回到皇帝面前,恭敬递出。 皇帝示意他送给原承思,于是他又来到原承思面前。 那漆盘之上,是一道写好的传位诏书,以及代表着国朝最高权力的皇帝玉玺。 今晚注定将有一道权利的交替,但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唯一的太子。 原承思接过,在丹陛之下叩谢皇恩。 第54章 自绝 他何必要告诉他此事的因果。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自己最看重的孩子,和自己最喜欢的孩子,并肩站在下面。 他的小儿子很好,可他从来没有给过他可以争皇位的机会。他发现小儿子走出了宫门,便干脆直接地同意他的离去。 这些年来,原景时在江湖辗转,寻找他的母亲,又在各地结交,可他在上京的权利网,却被皇帝一点一点削弱。 他和印珈蓝接触得太早了。 仅凭这一点,皇帝便绝不能让他为帝。 原景时与皇帝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望。他们是这样有默契的一对父子,只需要这样淡淡的一眼,便读懂了对方的心思。 皇帝始终神色自如,因为他已经在指掌之间将几个儿子紧紧拿捏了许多年。正如这个混乱的夜晚之中,他一直稳如泰山。 庞大的国朝像守序运转的机器,足以在黎明到来之前,绞杀所有不安或危险的因素,以永保盛大康平。 无论是何人到此,都掀不起半分风浪。 皇帝满意地看着太子捧着诏书玉玺起身,这才道:“都退下罢。” 仅余的龙隐卫留在殿中没有动作,依旧守护在皇帝身侧,而原承思带来的长信卫则慢慢退了下去。 在外绞杀完所有叛贼的禁军入内,将殿中的尸首拖了出去。宏伟的大殿到了此刻,终于空了下来,只有满地未干的血迹,昭示着一晚的混乱。 原承思没有动作,皇帝也没有命他退下,兴许是有别的话要说。 但原景时看着自己的父亲,同样也没有转身离开。 如果他方才足够理智,便不该踏进这座大殿;如果他现在足够理智,便该立即向太子称臣,以示无二忠心。 但他不想那样做了。 踩中圈套又如何?他一贯从心所欲,此刻也不想压抑。如果这一刻退了出去,也许一生也无法将今夜释然。 他看着皇帝,忽而拔剑而来。那一柄冰冷的惠山剑,历经三百年流离,至今尖锐锋利。 皇帝或许是没有反应过来,或许是压根没想要躲开,他看着自己的幼子拔剑向自己刺来,他甚至想—— 孩子,来,杀了我罢。 如此,他的太子,就有足够的理由,处决这殿上最后一个有野心的人。 他是他最疼爱的幼子,却是下一位帝王仅剩的对手。他受教于印珈蓝那样心机深重的女子,有足够的手段,也有足够的野心。只要给他机会,给他时间,他有那个能同太子一争高下的本事。 乐无忧站在原景时一旁,见他动作,立刻扬起兵器先一步阻挡在明渐面前,为原景时扫除麻烦。她所带来的那几个部下,也立刻上前去阻挡龙权众人。 明渐毕竟是宫中一等一的高手,身手本就比乐无忧要好。他无意和乐无忧纠缠,不惜受了一剑,也要立刻摆脱乐无忧的攻势,挡住原景时。 而在这瞬时之间,原景时已经来到了皇帝面前。他眼中始终保持着一种漠然的情绪,只看着皇帝的面孔。 明渐思忖着这位九殿下的身手,从前他回宫和将士们操练的时候,虽表现出了不错的水准,但终究是不敌他的。 可这一刻,原景时却突然不再掩饰自己的本领。原本以为是不够看的身手,此刻足以迅速而强横地杀穿龙权司,无视明渐最后的阻挡,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长剑抽出的瞬间,明渐的身体已然脱力,重重地倒了下去,顿时气绝。 新帝尚未登基,龙权誓死护主。 惠山剑的剑尖向下,鲜血沿着剑身如油滑落,登时锃亮如新。但皇帝心口前的龙袍,却被鲜血晕染开一大片。 三百年前属于主君的惠山剑,终于在此时此刻,反杀了谋逆的家臣原氏后人。 原景时弑君了。 那一剑穿透了明渐的身体,最后直直刺进了皇帝的心口。 但他的模样仍旧是平静的,仿佛这个弑君的贼子并不是他一样。他只是看向皇帝,问道:“为何要杀她?” 皇帝大笑着向后仰去,将口中鲜血艰难地咽下去:“她活得太久了。” 他早知自己大限将至。 他一生阅人无数,原景时的确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深沉心思,可在他面前,还是简单得容易分辨。 他看得出原景时对印珈蓝的依赖,也看得出他对她的防备,甚至在内宫狱中见到印珈蓝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原景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残忍杀心。 可他明明有过这样的念头,却还是沉默了下来。 如此,皇帝便明白了,印珈蓝的生死,是原景时无法做出决断的选择。 那么就由他来选。 原景时若真想要保护她,留下她,又怎会生出旁的想法?他不出手,原景时终究也会那样做的。 譬如当年,他若真想留下百里,为何又让沈家生了入主东宫的心思。 他何必要告诉他此事的因果——喜欢是真的,放弃也是真的,若不忍亲手断绝,那便由他替他动手。 他这个父亲,也没为他做过什么。 就这样罢。 他早早为自己准备好了陵墓,那处偏远的陵园在一片青山秀水之中,种植着繁茂不败的桃花。 他慢慢地笑起来。她会喜欢的,若是有幸,或许她会来……看一看他。 夜晚的漆黑好像慢慢散去了,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明亮,带着无尽的桃花色,明亮得要灼伤人的眼。 百里终于转过了身,在那一片桃花里向他招了招手—— 原景时看着自己的父亲阖上双眼,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才转过身来。 原承思站在下方,就那么冷眼瞧着,竟根本没有上前。 他心里非常清楚——长信卫就守在殿外,只要他一声令下,原景时就永远别想活着走出这座大殿。 杀父弑君,这样大的罪名,原景时是绝对逃不脱的。 但原承思却没有急于动作,只是看着原景时走到自己面前几步之遥的位置,与自己对面而立。 他看着他无畏无惧、也绝不后悔的表情,心中有一个念头在对他说:他做了你不敢做的事。 原承思永远也不可能承认的是,即便他生来拥有一切,此刻也被父亲推上了这个最高宝座,但他心中依然存在着一种深深的怨恨。 他因为太子的地位和权力,才结交了热忱报国的友人,才夺得了心心念念的爱人,而又是因为如此,他才去诛杀了分道扬镳的知交,才逼得绝望的妻子走上绝路,还害死了自己最深爱敬重的母亲。 有的时候,他恨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力,恨这代表至高权力的皇帝,于是也痛恨着身为皇帝、给予他这样权力的父亲。 但他永远都不能这样说。 他已经得到了父亲最多的馈赠,已经拥有了一切的好处,如此念头只要在脑中存在一瞬,都是一种忘恩负义和大逆不道。 他不能什么都要。当他选择了接受这一切的时候,也要接受,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终究要被悉数抹杀,他是太子、是皇帝,却不会再是他自己。 在这个漆黑的夜里,这个一生自由的弟弟,用惠山剑杀了父亲的那一刻,也刺穿了在背后冷眼看待这一切的原承思。 原景时看着他,见他不曾说话,便道:“皇兄若不动手,我便走了。” 原承思这才道:“九郎,我已放过你一次了。” 在他持剑刺向皇帝的时候,他未曾阻拦,已是放他随心所欲地放肆一回了。 原景时点点头,道:“那就多谢皇兄了。” 他最后同他道:“皇兄,后会无期。” 原承思颔首回应。 原景时别过这位自幼便一直关爱护佑自己的兄长,向着门口走了过去,乐无忧带着残部跟在他的身后。 殿门大开。 原景时举起长剑,迎向了一拥而上的兵士—— 彤华睁开眼睛,结束了对内宫狱里那个受刑傀儡的控制术。 她在义庄里将半妖印珈蓝封存在了白沫涵的身体里,而后做成傀儡。印珈蓝暂时被封闭意识,无法反抗,那具身体便随彤华驱使。 在人间的故事中,印珈蓝终究要有一个落幕和收尾。彤华不可能自己去受刑,所以用了这个法子。 现在,她终于要将她毁掉了。 陵游同她道:“原景时杀了老皇帝,原承思也拿到了即位诏书。” 他顿了顿,又道:“原承思应当是不打算留龙隐卫的,四司几乎都在今晚乱战中被灭了。还有几个活口,长信卫已经去秘密清理了。” 彤华想起那个在飞云岭被她削掉一只手臂的女子,伸手在左臂处比划了一下,问道:“她呢?” 陵游愣了下,道:“没注意,我去查。” 彤华摇了摇头,道:“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龙隐卫只忠于皇帝,这就意味着,并不忠于某一个人。原承思不满这样的宗旨,才自东宫拉扯出了独忠于自己的长信卫。 既有长信卫,自然便不再需要龙隐卫。今晚原承思下令清缴龙隐卫,宋挽是龙爪司正使,又刚受重伤,恐怕是逃不掉的。 这几天,彤华为逼皇帝动手,手下并未留情,今晚原承思又在宫中清洗了一批人。陵游想了想,决定还是明说:“地府乱成了一锅粥,你的麻烦要来了。” 始作俑者本人诡辩道:“原承思要铲除龙隐卫,这些人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事情,地府焉能怪到我头上来?” 彤华同陵游道:“去给原承思传个信,让他知道我还在呢。” 陵游愣了一下,问道:“那你呢?” 彤华眉眼淡淡道:“我去找原博衍算账。” 第55章 故人 你果然优秀,青冥剑誓,一式未忘…… 原博衍与皇帝的一切行动,事先都没有与原景时有过商量。所以他明知今晚宫中有大变动,却依旧没有给原景时任何提示,并且一直在王府中闭门不出。 但是,在皇帝带着原景时离开内宫狱后不久,他便进宫来到了此处。 此地看门的守卫大约是清楚今夜风雨飘摇,对原博衍身后跟着的那穿着灰布斗篷的人目不斜视,只是对原博衍行礼后便打开了大门。 最里面的那间牢房还是方才的样子。里面的女子仍然被捆在刑架之上,静静地被一柄剑钉在原处,闭着眼,美丽得不可方物。 龙灵司留了四个部下在此,两个抱剑站在门口,剩下两个要进入牢房法阵去将她放下。 “别动她。” 原博衍身后那人说话了。 他声音破碎喑哑,昏昏漏风,听着颇有些鬼魅的意思。龙隐卫见惯了怪人,根本不放在眼中,只是向原博衍行礼,却没喊停。 原博衍道:“让他们住手罢。” 那龙隐卫皱了皱眉,道:“此女危险至极,奉陛下之命,要即刻带走焚烧,还请王爷不要插手。” 原博衍道:“连杀死印珈蓝的那把剑,都是我身边这位术士给的,若是行为不合适,难道他会不知道吗?” 他见这龙隐卫不动,又将令牌取出:“去护卫陛下才是你的正责。” 龙隐卫看了一眼,这才称是。 里里外外的人撤了个干净。原博衍没走进那间牢房,只是站在门外道:“你去处理罢。” 那灰衣人却没动,只是站在院中,遥遥望着屋中那人道:“要等。” 原博衍一贯不爱与这些修术之士来往,这一句更是让他皱起了眉。他压低声音道:“你之前说那柄法剑就可取她性命,今日又改口,已是欺君犯上之罪。你不赶紧处理了她,还要等什么?” 灰衣人道:“等真正能杀了她的人。” 原博衍气结,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大惊回头,看到内宫狱院墙之上,彤华正坐在上面。 “他在等我呢。” 她穿一身红衣,绾着简单的侧堕髻,细碎的流苏垂在颈边,夜色里衬得美人如花又如玉。月光拢在她周身,散发着柔和又明亮的光芒。 她坐在月上墙头,手撑着两侧,双腿叠在一起,脚尖微微晃着,将裙摆荡出浅浅的涟漪,红云起落般美丽。 原博衍看着这几乎可称之为圣洁的一幕,忽而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年纪尚幼的时候,觉得寿王的日子新鲜,便常去寻他,于是便多次在寿王府见到渥丹。 他那时觉得渥丹真是美丽极了。若是世上真有至极二字,那于风骨与美貌之上,便只有渥丹堪任。 而她那样放肆,即便所有人都对自己毕恭毕敬,她仍旧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用一副看着普通小孩的眼神看着他。 不,她根本懒怠看他。 原博衍那时是中宫最小的儿子,天不怕地不怕,撕了渥丹的那只精细的纸折扇,把扇骨踩得四分五裂,等着她像其他宫人那样跪下对自己说“殿下息怒”。 可她就只是嗤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那一声气音,轻轻的,轻轻地,成为他经久不息的桎梏。 之后他和九弟原景时走到了一路,有意无意地引导他、推动他,再满意地看到他成为自己的出头鸟,去和太子一争高下。 他第一次明白原景时原来不是他的掌中之物,是那一日,原景时带他出宫,说要带他见一个人。 见谁。 她说自己叫祝文茵,以后便如此称呼罢,六殿下? 原博衍想了很多年,自己究竟差在了哪里?为什么比不过原承思,如今连自己和原景时的位置都做了互换? 直到拥有了陶嫣,他才能不再纠结这些自年幼起便一直固执的愚蠢念头。他想,不与她再相关,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而现在,当初那个撕碎折扇的报应,终于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彤华笑着看原博衍,她觉得有意思极了。 皇室九个皇子,没有一个蠢人,原博衍如果能看清自己的位置,这一辈子也能名扬千古。可自从她十几年前看到他,就已经能从他眼里看到对太子的不满。 仁厚的同胞亲兄成为太子,你究竟在不满什么呢? 他只要不做皇帝,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偏偏他就想做最不能想的一件事。 定世洲监管人间万象,要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精准着沿着命书的落定发展下去。世人常说命运有无形的指引,不过是神明在发现偏差后,给予的无声点拨罢了。 但彤华偏偏性情恶劣,要置身其中搅弄是非,见他毁了自己一把漂亮的折扇,便要十倍奉还。 她给了他一点微薄的希望,轻易地让他耿耿于怀,然后残酷地摧毁了他的痴心妄想。 凡人求之不得的绝望,她瞧着真是快乐极了。 彤华从墙头轻轻落下,一步一步走来。 原博衍背脊发凉,他侧开一步,指着她质问灰衣人道:“你不是告诉我你能杀了印珈蓝吗!她为什么还活着!” 脆弱的窗户纸已经撕破,他也不必在乎那一点客套虚伪的脸面。他们从一开始便不是真心相交的盟友,此刻又何必粉饰太平?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高昂的嗓音,不过是在掩饰自己心里对于她的恐惧。 至于恐惧什么,他不想再想了。 灰衣人的目光悠悠,落在彤华漂亮又遥远的脸上,三百年的悠长时光,倏忽自眼前而逝。 他说:“她不是印珈蓝。” 原博衍道:“可我要杀的是她!” 他才不在乎她是谁,他只要她死,只要这个轻而易举就要毁掉他一生的人立刻死去! 他亲眼看见房中那个身体,回过头看彤华的眼神凛冽:“你又用了什么异术!” 彤华嗤笑了一声。 灰衣人又道:“她不用异术。” 彤华不理会原博衍,只对那灰衣人道:“我以为你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你怎么就只刺了她一剑?” 他们三个人是各说各话,但这灰衣人与彤华间却仿佛自有秘密。原博衍的手暗自扣住了腰间软剑,默默退开半步距离,防备地望着他们。 灰衣人回答的声音很沉重,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我确实想将她千刀万剐,可这不是她的身体。” 彤华脸色淡了淡,道:“那么这具身体,就由我处理了。” 灰衣人退开了一步,让她进入牢房之内。 彤华在义庄时便拿下了印珈蓝,将她牢牢固定在这具身体里面不得逃出。而后以傀儡术操纵她,借她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做完要做的戏,这才让皇帝杀了她。 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此刻才真正而缓慢地重新看起白沫涵的面目。 她觉得有些陌生,便走过去,抬起手,将她脸上的血污擦干净,露出原本的面目来。 一张和她原本面目相差无多的脸。 彤华抬起手来,握住插在她心口的那柄长剑的剑柄,微顿片刻后,红英神火从她掌心溢出,卷上剑刃。 正如陵游以为印珈蓝早已死去,彤华也一直认为她这具凡体早就被毁掉了。这些年他们谁都没有注意,但这具身体,会是她私自下世的铁证。 纯圣公主生辰宴上,符舜提醒过她。 而现在,这具尚存于世的身体告诉她,天界,有人和印珈蓝有联系。 一定有人,在当初就护住了印珈蓝。也因此,这个人知道了她的秘密,打算一边暗暗指点印珈蓝,一边用这种方式,等待着攻击她的最佳机会。 想要对付彤华的人太多了,她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有谁会知道她私自下世,继而用这种方式针对她。 彤华漆黑的眼中倒映出白沫涵的脸,倒映出柔和又残忍的火光。 她将手向前送了送。 灰衣人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尸首被火光吞噬殆尽,连飞灰都没有留下。他眼中光芒闪动,千情万绪翻涌而过,最后也只不过是问她一句:“你觉得结束了吗?” 杀了印珈蓝,就是结束了吗? 他冷笑道:“你只道是印珈蓝毁了一切,你杀了她,就觉得这一切都结束了是吗?” 他声音拔高,破败的嗓音提不上去,像个漏气的风箱,呼哧呼哧,难听极了—— “错的不是什么印珈蓝,是你!都是因为你错了!你一向不听人劝阻,永远不知悔改不知弥补,错了一次再错一次,害死一个再害一个!你满心就只有段玉楼,如果不是你执意要跟着段玉楼离开,谁都不会死,他们都不会死!” 彤华在他痛苦的质问声里回过头去,用一种很淡的口吻问他:“以前学过的东西,都还记得吗?” 他看着彤华的眼里都是恨意,一张本就丑陋的脸愈发狰狞:“你问我记不记得?该问这话的是我!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究竟还记不记得?” 彤华静静地听他喊完这一句,转身走到房外院中,左手自发上取下长簪,面对他稳稳抬手时,已变换为锋利长剑。 “那就来试试看,到底记不记得。” 灰衣人像是瞬间被激怒似的,立刻就持剑冲了过去:“换右手!谁教你的左手剑?” 他一身破败的深色衣裳,身形鬼魅一般,一下就来到了彤华面前。他飞身而去,右手一抬,右腿一曲,手腕弯折,横扫而去。 彤华面容沉静,不慌不乱,直接向后撤步。灰衣人不依不饶,一击不中,反身再刺。 “换右手!” 二人身法奇快,谁也没用术法,只是单纯以剑术对抗,招招都往对方的致命处去,仿若彼此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 可饶是彤华用了左手剑,略有不同,依旧能看出二人几乎于相同的身法。 彤华有所图,半是引导半是逼迫,非要带着他往自己想要的地方去。灰衣人眼中恨意昭彰,顺她之意,手中剑术动作愈发迅疾。 两人相对五十招,未见谁有胜势。 “换右手!” 灰衣人再喊一声,趁彤华向左回身,还没正对于他,便直接变招,一剑横扫。 彤华能接这招,但她看出来了,他这招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要逼她换右手剑。 他今晚所有的攻击,都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 于是她如他意,左手一松,长剑落下,顺势接入右手,上前一挡。灰衣人径自接上动作,将她长剑用力上挑,直接抛空。 她手中无剑。 她输了。 灰衣人愣在原地,怔了片刻,方问道:“传言说卫旸毁了你,是真的?” 彤华不答,只是笑赞他:“你果然优秀,青冥剑誓,一式未忘。” 他没得到答案,正欲上前,彤华直接一掌,将他推出几步,重重地砸在地上。 “你输了。” 她说。 晦涩的月光之下,灰衣人听着这句话,眼中渐泛起些波光粼粼的水气。 他抬臂,遮住了眼睛。 他的嗓子已经坏了,听不出是不是在哽咽,可每一个字是清楚的。 “白沫涵……这些年,你也不好过罢。” 原景时走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这一句。 原承思已经放他走到了门口,殿外的兵将不会再放他这个弑君之人。他竭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本该立刻出宫,可他记得她的身体还在这里,便不顾一切再度返回。 她果真没死。 而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那灰衣人叫她,白沫涵。 原景时抬头看向彤华。她站在沉夜孤月里,面目冷寂。 前些时候,他还在茶楼里听过这个名字。 死于三百年前的。 恶名昭彰的。 白沫涵。 第56章 诀别 我不敢多言,你莫要恨我。 彤华站在夜色里,看着这浑身伤痕的异术士重新站起来。 她轻轻唤他道:“乔谭。” 小古板乔谭,他本该死了,却不惜舍弃了修灵道,处处吞噬鬼怪妖精,哪怕变成了这样,也要顽强地活下来。 他恭敬地向她行礼,就像在青冥山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多年未见了,师叔。” 他恨了她三百多年,可是看她如今过得不好,却仍旧忍不住开口:“师祖当年疼爱你,知道修灵者献祭魂魄入道,死后再无来世,便没有让你修灵,只想你做个普通凡人。” 他悲切地望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好好转世呢?” 彤华轻松地笑了笑:“我那时不知你还活着,只道青冥山覆灭以后,就只剩下我了。若是连我也忘了,那谁还会记得?谁来报仇?” 这句话未必全是真话,更像是逢场作戏的美丽虚言。但他不明白眼前的神女彤华已经不再是人间的白沫涵,眼中还是无法遏制地涌出泪水。 师友故去,唯余自己,于是再无何人可以听他诉苦,听他说,他这些年真的过得好苦、好苦……他没有归处,没有去处,除了报仇,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做。 他痛恨白沫涵,恨她不顾一切离开青冥,在外面又顽固不堪,最后将整个青冥拉下地狱。 他也恨印珈蓝,用恶心至极的异术毁去了青冥和修灵道,害死了那么多人,还抢走了白沫涵的身体。 这么多年来他听着印珈蓝的名字愈发响亮,怀着满腔的恨意四处追寻印珈蓝的踪迹。他修灵,也修异术,什么样的方式能最快地杀人,他就学什么,一切都只是为了能杀印珈蓝报仇。 现在,印珈蓝已死,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杀掉再多的人,也不能换回死去的人。他恨不得将印珈蓝千刀万剐,可她却藏在白沫涵的身体里。 真正的白沫涵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可他……对不起她,他也还不起她。 他再也不是那个会让她骄傲夸赞的乔谭了。 晚风里,他缓缓屈膝,跪在她面前,长吁一口气,最后道:“我有一件事,恳求师叔。” 他静静地望着着面前的她:“青冥陨落,修灵覆灭。我一心报仇,身体已经毁坏,对不起师门教诲,无颜再提青冥。求师叔杀我,保全青冥之名。” 他拱手,深深叩首,用佝偻的身体做最后的恳求。 彤华目光落定在他身上。三百多年过去,他变了很多,她没有变化,可他们都已是面目全非的样子,谁也回不到过去。 她说:“我答应你。” 乔谭埋首,声音哽咽,带着即将洒脱的快意:“多谢师叔。” 终于要结束了。 终于要,舍去这令他恶心的身躯了。 彤华站在乔谭对面,呼出一口气,抬起的手中结着一个暗红色的咒印,漂亮而残忍地落在乔谭眼前。 她手指点上他眉心,道:“乔谭,你今日的功课做得很漂亮。” 她轻声开口,尾音却在乔谭脑中激荡不休,他头痛欲裂,径自倒在了地上,一切的意识都极快地消散而去。 他走过的万里长路,随着漫长的时光,倏忽回到一切最开始的地方,而后归于空寂。 最后一刻,他忽而间想起自己三百年前骄傲地走入青冥的情形。那时满心的骄傲与欣喜,没日没夜的努力和用心,都只不过为了在得到表扬的若干声音里,听见她对他说:乔谭,你很不错。 他有一个秘密,藏在他心里三百年,没有与任何人说起过。 今日,便当是最后自私一回。 我怯懦不敢多言,小师叔,你莫要恨我—— 陵游见乔谭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便现身走到彤华身边。 彤华垂眼看着乔谭,道:“将他身上鬼魅邪气净化后,尸骨焚化,送回青冥故地罢。” 她犹然记得,从前的乔谭是何等自尊自傲的少年,一生都以自己为青冥弟子而骄傲不已。 他是担忧学艺不精,恐断送性命也难以复仇,可又自觉死不足惜,唯恐青冥再也无人可以复仇,所以才剑走偏锋,不惜自毁根骨,将自己变成这个模样。 陵游应声,手一挥将乔谭尸骨收于灵珠之内,旋即问她:“事情都结束了,我们该回去了。” 彤华点头:“你先走,我再说几句话。” 陵游转眼看了原景时一眼,转身走了。 彤华转过身,一直静默地站在那边的原景时,面目藏于阴影之下,看不分明。 见她望他,他便迈步向她,问道:“你要去哪儿?” 彤华道:“你都听到了。我留在这里,借印珈蓝的名字兴风作浪,都是为了逼她出来,好报仇了断。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自然就要回家了。” 原景时逼近她一步,沉声复述:“做完了?” 他的眼中漆黑一片:“你从前答应过我母亲,要一直照顾我。你从前答应过我,要帮我拿下整个苍洲之南!” 彤华反问他道:“我难道没有做到吗?” 她一处一处帮他细数:“嫣儿掌握繁记,你不用担心钱财。北地的军备倒卖已久,你不用担心军械。卢遂良在南方掌握十万精兵,卢音致已然嫁入南国。太子逼南玘开了南国水路,南玘也只会去防备于他。今日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后整顿朝堂,你正好借此机会南下。岑姚医术高明,会一直护你周全。顾均和钟娘子在望州替你筹谋日久,已练了七年精兵。如今万事俱备,你还需要什么呢?” 她说得全都没错,她说得都做到了,但原景时还是执著道:“可我还没有做到。而你说过要陪我走到最后。” 彤华也不是第一次应对他的无理取闹了:“这已经是我们的最后了。” “可——” 她淡淡打断道:“你们不是已经开始防备我了吗?原博衍寻人对我下手,我再陪你走下去,我们就不可能像今天这样体面地分别了。” 原景时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来回变换,他沉声道:“你不想要天下,我还能怀疑你什么?” 他满面坚定之色:“我会一直相信你。” 彤华不需要他的承诺,只是轻声道:“你有你追求的事情,我也有。接下来,我们不同路了。” 她已经窥见宿命最后的走向:“你终会得偿所愿的。” 他慢慢长大,看过了太多善良与恶毒、美丽与丑陋,慢慢懂得人心方寸之地是如何难以捉摸,也慢慢明白,世间千万人事,在她眼中无一不可利用,而他也只是她手中一枚棋子。 她的口吻像哄一个孩子。原景时悲哀地发觉,在过去的很多时候,她就是用这样的语气,哄骗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他静静地看着她离开,而风声萧萧不停。他转过身问原博衍道:“六哥,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呢?” 原博衍望着他,有千言万语滚到喉咙,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声:“我没办法相信她。”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语气里有愤怒也有无奈:“我知道,因为她与你母妃相熟,你肯和她相处。但是你要明白,你将来要做的事容不得犯错。她身份成谜,与陛下说得上话,也与太子结交,我初时见她,她是在寿王的府邸。你相信她站在你这一边,难道她真是如此吗?” 原博衍沉着目光道:“若不是你非要等,也不至于我来出手!”—— 彤华回到定世洲,命使官前往天庭,传召杜长年。 杜长年自来到天庭,便不曾与彤华有过任何联系。前些时候的天宴之上,他倒是见了陵游,不过见当时情形,却不像是要引见的模样。 之后他询问云瞻一回,也确认了这个想法。 此时已经相隔多时,总不能是她心血来潮,想起他这么一号人物,才召他前来。 天界近来还算太平,不曾发生过什么大事。他前往定世洲的一路之上,都在想彤华意图,结果到了璇玑宫后,竟直接被带去了使官殿暗牢。 这属实不是个见面的好地方,但彤华见到他时,居然还能神色自若地与他寒暄:“当年让仙君屈居七重天,委屈仙君了。” 杜长年不知彤华意思,但沉默片刻之后,挺直了脊背,面上那些长日里显露出来的惶恐模样,此刻也消失殆尽。 “小仙自己选的路,甘愿为人做刀,怎敢责怪彤华君?” 彤华望他,问道:“你所做一切,当真是为了光复狐族吗?” 杜长年沉声道:“是。” 她又问道:“也为了你在仙居山藏起来的那只小狐狸吗?” 杜长年抬起了头。 彤华伸一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白狐,红眼,她承继了先祖之力,没错罢?” 杜长年眉头微微皱起:“彤华君有何疑问,小仙知无不言,但请您勿要伤她。” 他上前一步:“长歌她什么都不知道。” 彤华转过头来,平淡道:“你给她取了个好名字,也将她保护得很好。可惜她是你狐族的眼中钉,却还要做苍北的狐主,总不能太善良软弱了。” 她问他:“你抛下她之前,考虑过这一点吗?” 杜长年拧起眉,直接问道:“长歌怎么了?”—— 白狐长歌自幼生就一副红眼异相,狐族容不得她,想要她性命。她去过很多地方,每次遇到同类,都会被欺负。 它们聚起来将她围成一团,丢着石头要将她砸死。小狐狸血蒙了眼,哪还有逃跑的力气? 她就是这样见到了杜长年。 侍奉狐王的墨狐一族,即便在狐王死后多年,也依旧保持着让人望之即畏的威严。他将她拢在怀里,惩罚了那些欺人太甚的同类,而后带回了仙居山抚养。 就连长歌这个名字,都是他给起的。 小狐狸自幼没吃过一口饱饭,生得瘦弱极了。杜长年悉心照顾她,待她好一些了,小狐狸得寸进尺,说想吃鸡。 她耷拉着毛茸茸的耳朵对他撒娇,说自己从来没吃过鸡。 杜长年清修多年,心有大志,从不肯损坏功德。但为了长歌,还是破例去山村里给她买了一只鸡。 长歌以为自己找到了落脚之处,以为此后每天,此后一生,都会同他生活在仙居山。 可是待她稍稍长大了些,杜长年便告诉了她:墨狐一族世代不忘使命,只为光复狐族。 他还告诉她:这双红眼,不是什么不祥之兆,正是先祖的标志。 他说狐族本有灵智,却因族人贪婪,被剥去仙籍,贬为妖类。墨狐世代守护狐主,不能忘怀昔日品格,希望她也可以以此为志,重现当年荣光。 长歌被同族欺负了这么久,她根本就不想帮这些族人恢复什么荣光。她对所谓的先祖清名没有兴趣,她就只是想和杜长年在一起。 但她能让杜长年为她做所有事,却独独没法让他留下来。即便她做过再多错事,折损过杜长年再多功德,也依旧无法阻止他的飞升。 是他太过于好了,而她又被他细心教导,始终做不到太坏。 她阻止不了他。 飞升在即,她却不能同行。杜长年最后同她说:“长歌,我先去天界等你,你快点来。” 杜长年成仙的消息无疑是狐族间一道惊雷,终于让人隐约想起狐族以往的辉煌。狐族开始翘首以盼,等待仿佛不久便要到来的光明前途。 而杜长年就此杳无音讯。 初时的期待渐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唾骂之声。狐族认为他是个获得荣华便忘记狐族的寡义虚荣之辈,不再寄希望于杜长年,他的名字渐渐消失在狐族之间。 而长歌却仍旧不肯放弃他。她费尽心思,想,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找到他。 这一晃就是许多年。 小狐狸长歌感到十分疲惫,她感到有温暖的手掌覆上自己的皮毛,便费力地睁开眼睛,迷迷蒙蒙之间,看见面前的黑衣仙君。 他垂着眼,笑中含泪,低头抚摸她的皮毛:“长歌。” 长歌眼眶有些发酸,不过还是忍住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狐族骂他忘恩负义,可杜长年还是那个杜长年,何曾变过了? 他笑着看她,眼神里却有些悲戚。她呜咽一声,将脑袋送到了他手边。 她想问问他,我来了,你又为什么难过呢? 可她脑袋又开始昏昏沉沉,符枷再一次覆盖在她身上。 杜长年的手发颤,轻轻地抚了抚小狐狸的头。他回过身来,声音很沉,还有些压抑的狠:“请彤华君告知,长歌做错了什么?” 第57章 错过 我以为你会愿意和我说些人间的事…… 彤华让他去见了那只小狐狸,此刻方道:“前些时候,璇玑宫发现苍北有一群凡人,却被寄生了妖族血脉,我总要知道他们的来源。” 杜长年听见北地二字,坚决开口:“长歌不会做这样的事。” 彤华点头道:“的确不是她做的。是有人杀了你们墨狐一族的同类,操纵了苍北其他狐妖,借你狐族同胞生事,事毕以后还杀了他们,吸取了他们的修为和内丹。” 长歌继承先祖之力,一经蜕变,便有无上的大妖之力。她背后还有整个苍北狐族,这实在太具有吸引力。 更遑论,她那时候,只是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狐狸罢了。 杜长年深深拧起眉:“是谁做的?” 彤华道:“是一只半妖吞噬了狐主,李代桃僵。” 狐主长歌此刻已经死了。真正的小狐狸,早就带着想要见到杜长年的执念死去。 她的执念太深,执著地留在这块妖玉上,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可笑面前这杜长年,还以为自己在天界权力斗争中沉浮到最后,终能换得狐族安稳的那一日,可以让长歌光明正大地生活在天光之下。 而错过就是错过。 这小狐狸的执念靠彤华的那一点灵蕴才没散去,但其实,妖玉早晚会褪尽力量,她的消逝也不过只是早晚之间。 彤华道:“我很是奇怪。这半妖究竟是如何去到苍北取代了狐主,如何知道我派人去了苍北查探,又是如何知道,苍北恰有一位定世洲的仙君入世历劫呢?” 杜长年沉目望她,问道:“彤华君确定,定世洲内,不会有任何问题吗?” 彤华轻松地笑了笑,道:“那你今日就不会与我有说话的机会了。” 她微笑着问他道:“你有想到什么吗?” 杜长年思索片刻,嘴唇翕动,吐出三个字:“……观世镜。” 除了定世洲,还有谁会这么关注妖族和人间?还会有谁,可以看清这么多事情? 彤华面色瞧不出喜怒,平平淡淡,仿佛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一点也没有惊讶似的。 她转过身要走出去,又驻了足,同他道:“小狐狸,你带走罢。” 杜长年将长歌细心地归拢在妖玉之中,将自己的仙灵与她绑定,将妖玉贴身收好,同彤华道:“多谢彤华君。” 彤华看见他温柔的动作,忽而问道:“当年我问你的话,有答案了吗?” 杜长年想起自己飞升的那日,这位玩弄权术又贪心不足的神女问他,要做帝君宠臣,还是璇玑部下。 他答不出来,不知哪条路是对的,多年来一直反反复复。 彤华那时同他道,不着急。 而如今,他从她手里带回了长歌。 他抬手,对着彤华深深一礼—— 云瞻只来过一回使官殿,当初只是和陵游说了两句话,就被带了出来。 这一回,使官径自将他带到了使官殿后室之内。那室中烛火昏暗,正中一个方形铜柱,约莫有十人展臂之宽,四面皆有狰狞兽头。 使官伸手移动几下,兽头被分成几块,来回变换,最后解了锁,向他们打开了大门。 这锁熟悉得令他窒息。 使官领云瞻入内。 这中间竟是个无限空间的内置牢狱。下了十三层,四面是昏暗的十六方扭曲长道,通向不同的方向,将几间牢狱分别搁置,互不相见。 使官驻足,指了一个方向道:“你且沿此路向前去,有人等你。” 云瞻向前走去,足下青砖湿滑,此处空间阴冷,属实让人浑身发毛。转过两道弯后走到了牢室,他一眼便瞧见了翘着腿坐在宽大高椅上的彤华。 彤华腿翘着,背却是直直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搭在两边扶手上,不觉散漫,只见威仪。她双刀髻后垂着的金色流苏一动不动,红裙逶迤如流水,将周身的冰凉遥遥传来。 她已在此坐了许久。 云瞻拱手道:“见过彤华君。” 彤华也没回头,也没免他的礼,云瞻也就保持着弯腰颔首的姿势站在那里。 她故意如此,侧过头来,仿佛对他十分陌生似的看了他许久,最后才直接地问他道:“你最后来找我了吗?” 她一反常态,主动地提起人间的旧事,竟让云瞻有些不知所措。他轻轻抿了抿唇,却一时没有应声。 彤华见他不说话,不太在意地笑了笑,道:“陵游说你凡心不死,我以为你会愿意和我说些人间的事。” 她抬了抬手让他免礼,于是云瞻也就直起身来,看着她问道:“你会说吗?” 彤华有商有量:“那要看你想说什么。” 云瞻便问:“你当年下世,是为了什么?” 彤华果断道:“这个与你无关。” 她分明想知道,却还是不肯与自己明言,这让云瞻有些失望。但他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她最初的问题。 “我去找你,想同你说两句话。” 那时候,他是去找她了的—— 当日在人间,云瞻最后一次与白沫涵相见,是在飞升前二十多年,富丽的卫国皇宫之中。 他听说白沫涵受困,黑衣夜潜入宫去找她。卫宫中的防守本就严密,白沫涵住处的兵士更是将那座宫室围得密不透风。 他排除万难才设法见到她一面。她那时候的状况很不好,他说要带她离开卫宫,她却执意不肯。 她说段玉楼还没回来,她不能走。 他那夜独身而归,又在卫都等了两年,只见得一封又一封的捷报送进皇宫。 卫国的军队大胜,云瞻眼见得卫国王都满城披红,心里万分着急地想段玉楼怎么还不回来,想白沫涵怎么还不出来。 但随后不多时,便听得丧钟鸣彻都城。 段玉楼死了。 后来云瞻漂泊他国,投身军中。乱世的军队没什么忠诚可言,今日胜明日逃,哪边风大哪边倒。他赢过,也降过,最后得了赏识,遇了贵人,做了将军,时隔二十年又杀进卫国宫殿。 他迫切地想要见见那做了太妃的白沫涵,却还是没能看到。在他飞升之后,他才知道,白太妃在那座宫殿中焚火而亡。 他心愿还是偿不了——段玉楼没有回来,白沫涵也再没有走出来。 他戎马半生,就见了她那么一眼。 彤华没有笑意地勾着嘴角,问他:“见到我了,又想说什么?” 云瞻在先前天界那一场大宴上已经见过彤华一次了,那一面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记忆。 彤华顶替印珈蓝,终究只是隐秘之事。他在七重天那面观世镜前看了人间三百年,只以为是当初那个毁掉了青冥山的半妖声名鹊起,而凡人将其奉若神明。 至于彤华,她如此漠然,什么都没有做。 他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云瞻面对她的询问,哂笑道:“没什么可说的了。彤华君与我,不是同路人。” 她入世二十年,回来继续做高高在上的神女,觉得人间与天界一般无聊。可那短暂的时间,对他来说,却是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一生。 云瞻的口吻里带着些暗藏的讽刺,彤华不再望他,垂首道:“所以我才最讨厌你们这些直接飞升上来的仙君。前尘不死,何以为仙?” 云瞻心中再一次对她浮现出浓重的失望——他以为她和别人不一样,可原来她也是这样自恃身份的神明,与旁人也没什么两样。 云瞻攥紧了拳,掌心发痛:“你的事迹在上天庭不稀奇。部下使官被杀,你心怀怒意,便不由分说向长姐的使官下手。而青冥山竭力护你一世,覆灭时你却不闻不问。你如此冷漠嗜杀,何以为神?” 他一字一顿地质问她:“希灵氏为人供奉,你怎配为世人之神?” 彤华抬眼,静静看向他。 她那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乌黑深邃,望之便宛如落入万丈深渊。 云瞻只觉周围环境霎起威压,迫得他不得不使出全部仙力抵抗,即便如此,他仍旧是立刻弓腰跪在了地上。 彤华就静静地看着他被她压弯一身傲骨。 云瞻讽刺道:“你不占道理,便只剩强权。众生跪你,几人服你?” 彤华垂眼望他,道:“我生而为神,我如何,神道如何。” 她扯了扯唇角,不屑于他的不自量力:“你杀尽凡人,才飞升为仙。若你不服我,大可再来杀神证道,试试这苍天究竟看的是谁的规矩,究竟站在谁的一边。” 云瞻额角有汗水滚滚而下,却仍旧固执抬头,用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既入青冥,万死无悔。我立过誓,自然要守一辈子青冥!” 彤华看他这样固执坚持的模样,眼中浮现出了一丝开始厌烦的情绪。她静静问他道:“宁玉光,你有什么话要同我直说吗?我只给你这最后一次机会。” 青冥五徒宁玉光,字云瞻,少年时跳脱顽劣,资质在同门间最差,一生只愿做个侠客。奈何世事无常,最后却做了个将军,血债累累,成了青冥山唯一一个飞升成仙的弟子。 他听见彤华这样叫他,怔了一瞬,而后静默在了原地。 他咬牙道:“没有。” 彤华有些失望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玉,扔到了宁玉光面前:“你一向细致入微,又如此聪明,难道猜不到,是印珈蓝夺走了白沫涵的身体吗?” 他沉默着,攥紧了拳。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惊讶。 “你真正痛恨的,是那个毁掉了青冥的白沫涵吗?” 她顿了顿,又问道:“还是那个,眼看着青冥覆灭,却无动于衷的我呢?” 第58章 追悔 是她太贪心,见他,便爱他。…… 宁玉光下山历练的时候世道不太平,不少地方大旱闹了饥荒,他在一个破庙里留宿的时候,碰到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姑娘缩在角落里,看见他的时候害怕得直缩。 他将自己仅剩的口粮给了小姑娘,小姑娘这才敢与他开口。他问她叫什么,她说自己一直是乞讨为生,没有名字。 当时他们所处的那座山,因形如玉珈,树木丰翠有阳光照射时,常有青蓝之色,便取名叫珈蓝山。 而这座山所属的地界,又叫印县。 所以他便把这两个地名组合在一起,当作一个纪念这段相逢的名字,送给了这个小姑娘。 小姑娘欣然接受。 这世上的命运就是如此荒谬。那时的印珈蓝修为不深,甚至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半妖之力,如果遇到她的是青冥山其他任何一个弟子,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看出她的异常。 可偏偏遇到她的,是修灵道学得最差的宁玉光。 她只消杀几个人,用点小术法遮掩,便可减弱自己身上仅有一半的妖气,伪装成一个人。 而他就相信了。 印珈蓝没有和他同行太久,后来到了薛国,宁玉光找了个药馆,把印珈蓝安顿了下来。他想着这丫头太小,总不能和他一起颠沛流离。 印珈蓝有些不乐意,他便取下了自己一块玉,分了一半给她,约定说日后再见。 他不知道在自己走后,她做了什么。 那时薛国的国君薛劭恶疾缠身,发告示广寻名医。印珈蓝杀了那药馆的老板一家,用他们为自己炼出密药,而后又寻机会入了薛国宫廷献药,从此后就留在了宫中。 薛国覆灭之后,宁玉光想起了这个被他留在薛国的小女孩,便试图去寻,结果自然毫无所得。他再如何想,也不会知道,她夺走了白沫涵的身体,取代了她的身份。 他漂泊二十年,无法相信那个被人人唾骂的妖妃,还会是当年单纯可爱的小师妹,也无法相信是她下命令让卫国大军前去,一把火烧毁了青冥山。 他戎马半生,杀进卫宫,要去问问她,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没能看见她的脸,却在殿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殿内传出的气息。 那是妖。 一个肆无忌惮的,根本不隐藏自己妖气的妖。 他茫然地来到定世洲,却急迫地想要回去。他要查清楚那是谁,究竟是谁取代了白沫涵,是谁摧毁了青冥。他要查清楚真正的白沫涵被那妖物害去了哪里。 而后他便看见了彤华神女。 这位神女,据传已出关二十年。人人道她肆无忌惮,枉顾不得插手人间的规矩,可她在定世洲看了二十年人间,看山河破碎,看青冥覆灭,却从来不曾阻拦过一次。 他来到了天庭,捏着自己唯一的那一块玉、一柄剑,恨意自心底慢慢滋生。 而那块玉恰逢其时地亮了。 陵游当初去人间追杀印珈蓝时,印珈蓝已经将属于白沫涵的那具身体藏了起来,装作将它毁掉的样子,投身到另一个躯体之中,试图逃命。 陵游发现了她的踪迹,下了杀手,并且以为自己已经诛杀掉了印珈蓝,但却没有注意到,印珈蓝身上的一块玉掉落在了丛生的荒草之间。 彼时印珈蓝经受陵游重击,躯体损毁,魂魄却机缘巧合地被这块灵玉吸了进去。玉在罡风下滚落泥潭,陵游因此没找到她的踪迹。 再之后她顺着泥潭到河水,顺着河水又北上,被大鱼吞入腹中,再被雪狐捕食捞了出来。 取代狐主后的某一天,她摩挲这块灵玉,忽而感到玉上莹光一闪,有极微弱的灵力自玉中闪过。 她这才想起那个愚蠢的修灵者,未料到他杀人如麻,如今竟也能做个神仙。 她更没想到,他这样恨自己的师妹。 宁玉光心魔已成,印珈蓝又擅蛊惑人心,他不知道她就是那个毁了青冥的始作俑者,不知道她就是半妖印珈蓝,只以为她是苍北的狐主,机缘巧合得到了那半枚玉佩。 他等待着机会,将自己能听说的为数不多的消息传递给她,最有用的一件,应当是听说定世洲的护殿仙君下世历劫,投生在了苍北。 印珈蓝抓住了机会,生出变故,而宁玉光被提去了上天庭,此后对定世洲动向知晓更多。 他心魔已成,再无暇多念其他。 就只是想要她死。 而已—— 牢房外守着两个使官,见彤华出来,方向她行礼请示,得她点头允准后,便进入了牢房之内。 彤华听见身后传来宁玉光凄怆的大笑声,但忍住了没有回头。 他终于发觉了自己被印珈蓝利用的真相,却已经迟了。天界律令严苛,他今日走入这暗牢之中,便再也出不去了。 她就一直站在原地,直等到里面的使官走出来,同她道:“少主,已经解决好了。” 她有些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这才往回走。 她想起自己在人间的时候,师门内属宁玉光最调皮顽劣,最爱捉弄于她,偏偏也是他,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不惜以身犯险,夜潜卫宫,带她离开。 彤华一路回到夙夕殿,没让人服侍,也没有点亮明珠,只是自己闭了门,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她早已习惯了人心不古,她应该习惯的。 她想起很久之前,宁玉光跟着师兄下山采买,曾经给她带回过一只双鱼簪。那是小白沫涵得到的第一件首饰,她一直很是喜欢。 她走到妆奁前,翻了半天,这才想起来,上元那日她心情不快,丢在了梦雨楼的抽屉里。 她心脏突然突突地抽了两下,而后一阵剧痛袭来。她的手下意识去扶桌沿,却只是扫落了妆奁,将那些华美的珠翠摔得满地都是。 她没能借住力,双腿泛软,径自跌倒在了地上。 彤华强忍着痛意,挣扎着抬头,看见窗外月上中天,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于是立刻扬手布置下一个结界,将这寝殿内室变成一个足够封闭的环境。 门外有人快步跑来,焦灼但很轻地拍了拍房门,她猜应该是慎知,或者是陵游。因为知道她绝情咒反噬的只有他们,但她已经顾不上管了。 今日是十三日,是她每月反噬的日子。 彤华放过结界,便彻底失了力气,蜷缩在原地。她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连声音都快要听不进耳。 这些年来咒印发作,每一次都比前一次要严重一些。彤华向来能忍耐,从前也便罢了,如今时间日久,她便有忍耐不住的时候。 故而这些年里每到这日,她便号称修养,自己去蕴灵池躲起来,总之那里有本源灵力供给,不会让她太过难熬。 骄傲的彤华君,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咒印发作的模样。 但是有一个人不一样。 那黑衣人轻易地穿过这封闭的结界,在她身前现出身形。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向榻边走去。 她实在太痛,忍受不住,他抱过她那一刻,她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臂。可他的袖管空空荡荡,她也只能攥住一把冰凉的布料。 即便如此,他依旧稳稳抱着她。 他魂魄不全,没有实体,只有灵识和法力,没有术法支撑的身体和变幻的斗篷,他便无法给她一个具象的认识。 但是他必须要告诉她—— 你看,我在呢,我一直在你身边呢。 他是只有她才知道的存在,除了守护在她身边,他似乎已没有其他去处。 他将她放在榻上,没有松手,只是抱紧了她。她就那样紧密地蜷缩在他怀里,他不能做更多,不能替她分担痛苦,只能用法力将黑袍斗篷填充紧实,让她依靠过来的时候,最起码有个实处可落定。 彤华可以封住自己的意识,使自己暂时昏迷,以度过这段时间。可见到他来了,她没有这样做,甚至还扯出一个笑来:“我当初如果能救你就好了。” 如果能救你,你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去处,也没有自己。 这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他说,他用毫无生气的声音再次回应她道:“别胡说。” “我没胡说。” 她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襟,妄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你快想啊,你快想起来……” 她闭上了眼睛撞进他怀里,不知是痛还是旁的原因,眼角湿了,大颗的眼泪哭出来,声音抽抽搭搭,又痛又恨。 她是不爱哭的人,给人的一贯印象,无非是性格乖张,手段强硬,但自己似乎,总害她哭。 他沉默着将她抱紧:“抱歉。” 抱歉,我全部都无法想起来,有关当初我到底是怎么死去,被谁所杀,又是如何落到了这番田地。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点也记不起来。 她瓮声道:“你混蛋……” 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向她道歉? 他应了一声,终陷入长久的沉默。 彤华在深切的痛意里浮浮沉沉,脑海里的画面光怪陆离。那些她忘记的与记起的回忆,在她眼前交错闪过。 她看见长夜未央,灯火辉煌,英俊潇洒的白衣段郎,孑然一身走在熙攘的长街人群里。 她看到他,又是难过,又是生气,又是委屈。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对他笑,向他招手。 那一瞬间,无情的段郎眼里,好像也含着对她的温柔笑意。 她想,段玉楼除了不爱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最起码,最后他还是一直留在了卫国,他不会因为赵琬而放弃救她,也不会因为赵琬放弃攻薛。 她一生没等到他回头,可他还是走到了她的身边。他陪她从青冥走向乱世,从九国走向卫朝天下。他已经与她相伴一生,她还要如何要求更多? 原本,她入世这一回,就不是为了同他相守。 是她太贪心,见他,便爱他。 黑衣人不入她的梦,只是在现实里拥抱住她,一次又一次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两人徒留长久的痛与沉默。 他强行封住了她的意识,等她自己醒来的时候,痛意已经慢慢过去。 他低着头,帽子垂下来,黑漆漆的洞口面向她:“子时过了。” 夜半,月落,日升,残阳血照,晚星孤悬。 十二个时辰过去,这一天的痛苦,终于结束了。 他动作温柔,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和后背,听见她闭着眼轻轻道:“对不起啊,小师兄……” 这个连身体都没有的可怜人,闻言将她抱得更紧。 没关系,小涵。 小师兄没怪过你。 第59章 君心 她像本身就生长于他的生命里。…… 此日静谧。 彤华意识被他所封,安静熟睡。段玉楼趁她不知,凭借自己异常,与她灵脉相连,将她心口反噬的痛苦,慢慢地共享到自己身上。 他不在三界六道之中,也没有躯体感受,于是世间万物的力量都可由他借用而来。 他可以分享她的痛苦,但却无法感受。那些痛苦在他虚无的身体里转瞬消散,而永远无法传达停留。 段玉楼怀中拥抱着彤华,安静地想着当初那一段短暂的人间旧事。 他在青冥山上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十分的温暖热闹。久游的大师兄回到了师门,大家从小一起长大,此刻也团团圆圆地聚在一起。 裴玉川回来后和师父白及在房中说的那些话,那些关于白沫涵的话,段玉楼不是有意偷听,但确实是听了个分明。 当晚他们出去放烟火,他就缩在房间里,和四师兄辛玉言下棋。 他心不在焉,沉默寡言的辛玉言抬头看他一眼,问:“大师兄和师父说话,你都听到什么了?” 他声音不大,隐在鞭炮声中,也就只有段玉楼勉强听见。 段玉楼落下一子,不想多说:“没什么。” 辛玉言便道:“既然要装作没什么,那就装得像一些。如此魂不守舍,也就只有那帮蠢得没心眼儿的才能被你糊弄过去。” 段玉楼沉默。这位四师兄,平素不爱说话,这一张口,倒是颇为毒舌。 段玉楼揉揉鼻子,问道:“我从前,是否与她走得太近了?” 辛玉言抬头瞥他一眼:“怎么?师父要嫁小七?” 段玉楼:??? 这是怎么猜出来的? 辛玉言看他脸色,便知自己猜对了,又低下头去看棋,平淡道:“小七到底不是正经选中的修灵者,承不了青冥师业。师父一贯疼她,想给她寻个好归宿,也是常情。大师兄此次收徒,显见得日后要留守山门,叫他娶了小七,岂不比嫁出去令人放心?” 青冥弟子,以凡人之躯修通灵之道,若能在身死前破解关窍,当可立地飞升成仙。 虽百余年来,未曾有人成功飞升,但修灵之道,却的确是上品道义,对修习者的根骨也颇有要求。 白沫涵的根骨是好的,但白及不忍她舍却今世来生,不曾引她入修灵道。 她一个女子,不好入世去做谋臣,将来也没有飞升的机会。就算要碌碌此生,白及也要为她寻条安稳的后路。 理是如此没错,只是——段玉楼撇撇嘴:“妹妹变成嫂子,到底奇怪?” 奇什么怪?奇怪什么? 裴玉川出身高门,又是如此人品,白及看中他,有什么好奇怪? 辛玉言道:“待正月一过,二师兄也要下山了。” 他看出段玉楼心不在焉,输棋已是早晚之间,便把棋子一撂,道:“咱们师兄弟几个,也到散的时候了——” 段玉楼怔然看他施施然起身,问:“怎么走了?” 辛玉言打个哈欠:“话说多了累,回去先睡了。” 窗开着,段玉楼透过廊下灯笼晦涩的光影,看得见院中人笑闹的身影。白沫涵穿着一身红色小袄,美丽的面目被烟火衬得忽明忽暗。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她从小就最依赖自己,他想要避着她,却怎么都避不开她。他的眼神哪怕刻意地避过她所在的方向,余光依旧可以看清她的一切动作。 她像本身就生长于他的生命里,那般自然又轻易地便可以吸引他的全部注意。 少年的段玉楼不会有庸人自扰的烦恼,如果避不开她,那就不必去避。他放任她出现在自己的身旁,那种强行从身体中剥离一部分的异样感觉才逐渐消失。 他变得正常了。 可是没过多久,他却又发现白沫涵不一样了。她似乎长大了,也开始慢慢在意自己的容貌,师兄们下山采买时,会开始给她带些美丽的簪环,而她也开始将那些华而不实的装饰戴在发上。 她的变化叫他觉得有些新奇的陌生,那次练剑帮她擦掉唇边糕点渣滓的时候,他的指腹在她唇上蹭下了一点殷红的唇脂。 从前青冥山没有人会特意给白沫涵买这些东西,约莫都是这回裴玉川给带回来的。 他这次明白了。 他不是不在乎了,而是刻意忽略了。这就好比一根鱼刺停留在了他的喉间,始终不曾彻底咽下,也许他会暂时因为其他事情忘记,但他只要饮水吃饭,就一定能感觉到那种不适。 这并不致命,只是让他连日常都不好受。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段玉楼近乎于慌不择路地离开了青冥山。 他流浪四方,见过很多人与事,意外停留在了赵琬身边。他陪她去了薛国再返回赵国,为她上了战场,为她九死一生,再一路乔装兵士,从赵国走到薛国,在王城外送别赵琬。 待他从兵营脱身的时候,已是晚上,他又变回了清爽的少年,穿着月白色的清爽衣袍,轻快地走在薛国王都的街上。 王宫的婚礼正在举行,城中繁华又喧闹,他逆着人群走,离身后巍峨的薛国王宫越来越远。 赵琬就此远离他的生命,而白沫涵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她追了自己一路,看过他与赵琬的所有,却仍旧没有离开。 她也穿着红衣,没有赵琬的嫁衣那样繁复端庄,却美丽无比。 段玉楼一时怔住了,人海茫茫,灯火点点,他被这样美丽的她迷住了眼。 他不得不承认,记忆里一直像个小孩子的师妹,也长成了独一无二的美人。 他才要开口问她怎么还在这里,她已扬着笑脸走近他,十分自如地拉住他的手腕,说道:“我肚子饿了,咱们吃饭去罢。” 他踉踉跄跄地跟着她在人海巷弄里穿梭。 是茫然,也是快乐,是失神,也是心动。 可在那一刻,这些复杂的情绪,迟钝的他已经通通分辨不出,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响如擂鼓,在人声鼎沸里依旧清晰洞明。 薛国有大河,河虾很是鲜美,他们坐在小摊上,白沫涵要了两碗虾肉馄饨。老板也被举国的欢庆氛围感染,在白沫涵甜美的笑意和好听话里多给她盛了好几个馄饨。 白沫涵没动筷子,直接拿勺子舀起一个,随便吹了两口就放进了嘴里,结果烫得张口,又不好吐出来,急得她不停跺脚,只能不住地拿手扇风。 汤汁的鲜美香气飘进段玉楼的鼻子里,但他却只是一直看着这个小姑娘,看着她捂着嘴折腾了好久才吃下去,红艳的唇瓣沾了一点汤汁,显得晶亮又莹润。 她回过头来看他,他早一步低下了头,慢悠悠地吃自己方才舀出来的那个被他放凉的馄饨。 两个人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任由背后声音嘈杂。 白沫涵吃得快,饱得也快,剩了小半碗放在那里。段玉楼饿了一天了,虽吃相文雅,但速度却惊人,很快就将自己面前这一大碗吃完。 他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抬手拿过白沫涵那个碗,把她剩下的馄饨吃完了。 白沫涵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吃我的馄饨!” 段玉楼反问:“你不吃我还不能吃了?” 可那是吃剩下的呀。 小姑娘脸有些红,黑夜里看得隐隐约约。段玉楼在勺子的遮掩后偷偷笑了。 后来他们找了客栈落脚,他在房间外微笑着拍她脑袋,叮嘱她好好休息,消除她“如果不盯着他又会跑了”的恐惧。 “好好休息,明日回青冥山罢。师父那么心软,那么疼我,只要我好好向他请罪,最多罚跪抄书,挑水劈柴,不会有事的。” 她问:“一起吗?” 他笑:“嗯。” 段玉楼从不欺骗白沫涵,白沫涵开心极了,那一晚也睡得香甜。 但段玉楼为她关上房门,立刻没有任何犹豫地离开了,就像之前离开青冥山那样。 他又觉得奇怪了。 但这是另外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离开青冥山的那一天,他看小师妹的时候,好像不是在看小师妹,他的胸腔有另一个他撕扯而出,叫嚣着要更加靠近她。 他逃了白沫涵很久,活着的时候,没逃出她的掌心,死了以后,还是留在了她的身边。 被天下人艳羡倾慕的段玉楼,如今变成了这个可怜又离谱的样子,都是拜她所赐。 彤华的咒印度过了,他才放下一颗高悬的心,可是那件宽大的、素来连衣角都不曾扬起的斗篷,却好像失去了部分支撑一样,轻轻地从床沿滑落,露出里面空荡荡的模样。 他本该习惯的。他本该无感的。 可是他却感觉到理应放着心脏的那个位置,她靠在他身上倚在他怀里的那个位置,带着锐不可当的痛意。 他在人间,和她纠缠了许多年,自己那点心意反复不定,来来回回地无端变化,从来都不敢光明正大地显露出来。 他不能说,不能表现,生怕被别人看清,惹人发笑—— 哈,段玉楼,你也有这样的心思,你也有这样的一天! 他庆幸自己从来不曾宣之于口。 所以此刻当她昏睡中含着泪唤“孚尹”的时候,他便不会过分狼狈。 步孚尹,那个消失于她身边的使君,才是他诞生的原因,是她心愿未解下世追逐的理由。 他想等到她醒来,就可以对她说:“何必要给我下衔身咒?你心痛的时候,还要连累我。” 可是他好像不得不承认,他的心痛不是来源于将他们连在一起的咒印,而是因为他爱上了她。 第60章 难言 段玉楼,你知道我喜欢你的。…… 这一日过去,彤华终于睁开眼睛。她躺在他怀里,浑身疲惫,有气无力地同他道:“我渴了。” 他将她照顾得周到,伸出一只手,隔空将桌上盛着清水的玉杯取了来,过手时便已变成合适的温度,正好喂进她的口中。 她一饮而尽,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休息:“我那柜子里放着一套茶具,一小瓮雪水,还有一小盒犀羽翠的茶叶。左右你没事做,给我点茶罢?” 这姑娘喝茶是很挑嘴的,除了特供的犀羽翠之外,其余一概不喝,若是没有此茶,宁愿喝水。 段玉楼当年在人间,也是处处拔尖的人物,茶艺更是一绝。彤华归位之后,没少在无人处,拉着他伺候自己。 他没动,淡声道:“好好休息,别作。” 彤华倒是很听话,真的就安静下来,没再要求什么。 她本来是并不喜欢喝茶的,相反,那些味道甜腻、样式独特的吃食才得她的欢心,她原本喜爱着大多寻常小姑娘会喜欢的东西。 不过从前步孚尹还在的时候,他倒是很喜欢这茶,他死了以后,她才想着要去尝试一下。 犀羽翠的味道又苦又怪,后味更是难以言喻,完全配不上它那个风雅的名字,不过这么多年喝下来,倒也慢慢习惯了。 只是习惯而已。 谁知殿中安静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他反倒又开口了:“还记着步孚尹呢?” 他的话语有些锋利,她却是听得笑了,睁开眼睛打量起他。她似乎觉得有趣极了,手落在他袖口的位置,手指轻轻描摹着黑衣上的纹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道:“记着呢。” 她记忆里的步孚尹,总穿一身霜月白的轻衫。月凉如水,他独披一身月色。但若是满天星光,不见日月,他必定同星辉一般夺目耀眼。 她十四岁时,步孚尹就来到了她的身边,她两百岁时,他死在她的生辰之日。 自从步孚尹死了,这个名字就成了禁忌,就此在这世间被人抹杀。只有面前的段玉楼,一点也不避讳。 段玉楼听出她言语中的戏谑意味,没再答话。 还好自己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平平无奇说出了这一句话,没留给她更多的把柄。 他确认自己是厌恶步孚尹的。 最初的时候,彤华费尽心力地用禁术创造出他,却千方百计掩饰他的存在,不肯让任何人知道。彤华为了确保他只听命于自己,还给他下了一道衔身咒。 他没有实体,魂魄只是散碎的灵体,是世界之中突然生发的一个异数,所以不会被宇宙的规则捕捉,所以可以汲取巨大的力量为她所用。 他那时觉得她野心磅礴又肆无忌惮,不肯如她所愿,可惜却离不开她。 但时间久了,他便发现,她诚然是这样的女子没错,可她创造出他,却不全然是因为这个。 她是因为失去了步孚尹。 那位来自大荒神州的青翼狮族的少君,因为天赋异禀,拥有着连天帝长晔都会忌惮的强大法力。在大荒彻底陷落的那一场大战里,只有他是唯一活到最后的天岁神族。 长晔要杀他,而彤华留住了他。因为有了步孚尹,彤华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式微神女,她的权势愈大,甚至逐渐敢与继承人昭元分庭抗礼。 他塑造了彤华如今的模样,也成为她最大的底气。所以当他背叛她之后,她所有的对手都将刀刃明晃晃地对准了她。 彤华杀了叛臣步孚尹,他们料定她再无手段可以反抗。她迫切地需要一个比步孚尹更加强横的力量,来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他出现了。 她虽不惜使用禁术,他却只是她迫于无奈自保的手段罢了。 但她对他尚算得好。她几乎不曾用衔身咒禁锢过他什么,也允他行动随意。可他无处可去,飘荡许久,最后只能留在她的身边,即便偶尔离开,也不会离得太远太久。 她稳定了局势,和他一起又走过了千百年。她兴许是对他也生出了三分好心,某一日突然同他说,古书上有一道秘法,只要将残魂送入人间轮回,攒够一甲子的生灵气数,便可以生出实体。 可惜这法子只有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他那时没有名字,也没有感情,只能说他是在活着,却也不算是真正的活着。他没有倾向,所以无所谓同不同意。 倒是彤华,兴许真是兴致来了,自说自话筹谋布局,当真将他送到了人间。 当时九国动乱多年,各国王室尊崇青冥,因青冥山弟子不轻易出世,一旦出世,必定左右天下大局。九国并行几百年,凡是由青冥山弟子辅佐之人,最终都成了有名的国君。 而他暂忘前缘,成了青冥山的弟子段玉楼,拥有了可称之为传奇的一生。可惜他死得太早了,秘法失败,又重新变回了这副鬼样子。 他此行唯一的收获,是有了名字和七情六欲。 段玉楼惊才绝艳,形容俊美,从不缺爱慕者,可他偏偏喜欢上了自己的小师妹。他死之后,荒芜的灵魂依旧飘在小师妹的身边不舍离去,于是他终于看清了里面属于彤华的灵魂。 若是以前的自己,在看到这一幕时,也许会觉得十分荒谬。但在这短短的数十年后,他心底唯余无尽的遗憾。 他想起之前千百年的无聊往事,又想着人间这一段短暂相逢,忽而觉得自己的不自量力。 他想自己应该收拢起在人间那些泛滥的情愫,正视她原本就是个有着无限风月过往的神女,从此以后,就像从此以前那样平凡地面对她才好。 可她就是有这么大的本事,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望着他的时候,就让他满心都觉得:她原来也是真心待我的,我又如何能将她狠心丢下? 彤华看着沉默的他,问道:“我好几天没见你了,是不是如果不是我咒印发作,你也不会来见我?” 见她?何必相见?她前些日子心思都在原景时身上,他总不能去问她:你为什么偏要与他在一起? 他不能这样告诉她。在人间的时候,段玉楼就没被她牵着鼻子走过,如今回到了原位,他也不能叫她拿捏住。 段玉楼有自己的骄傲,绝不会轻易向人低头,尤其是她。 但彤华看出来了,并在此刻向他做出承诺:“此间事了,我会与他划清界线。” 他当然知道她为何如此。 当初东海九太子玄沧还未被贬黜,与她有过一段旧情。步孚尹还在的时候,玄沧就在追求她,步孚尹死了之后,玄沧不久便得偿所愿。 玄沧和她纠缠了很久,这事先时被二人瞒下,后来东窗事发后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他见过她和玄沧在一起的模样,玄沧被贬,还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未必真就爱玄沧爱到了生死相随非他不可的地步,可深情的戏码,也做得足够多了。 她去人间历劫,追了玄沧一世,使官倾城看不下去,犯下死罪去偷命书,篡改了他们在凡间的命格,彤华之后才没继续。 再后来,嘉月奉命给她种下绝情咒。世人都道她忘记了玄沧,她也一直如此装模作样,可段玉楼心里清楚,过去的那些人,她谁也没忘记,包括玄沧。 如今玄沧生在皇室,她又与他有了牵扯。一是因为玄洌请求于她,在人间稍加看顾提点;二来,玄沧曾是神龙,在人间的命格注定可以左右天下大局,彤华需得仔细监管,不得有误。 至于第三个原因,是因为他在九国时期的那一世,彤华杀过他一次,坏了他的命格,所以必须补偿。 对于她所有必须要帮助原景时的理由,段玉楼都明白。 这样骄傲的神女,从来都是旁人将她高高捧起,今日却对他做出了保证,他还能多要求什么。 他见她无事,放开了她,退开一步背过身去,打算重新回归到那一片虚无里去。 可她又在背后唤自己的名。 “段玉楼。” 他生出些无名的恼火。因为她唤了他的名,就像在他脚下设了一道难逃的枷锁,绊着他无法离去。 他回头,拿巨大风帽下那个黑漆漆的洞口觑着她,等她的话。 她问他道:“你知道我喜欢你的罢?” 他先时已经取了她的钗环,也为她擦汗拭面。如今她长发垂落,粉黛不施,是另一种好看的样子。 她只是轻轻地看着他,足以让他残破的灵魂都为之战栗。 他没有心,却有七情六欲,他无法用心,却付出了整个灵魂。 可是彤华不一样啊。 他伴随了她这么多年,知道她精于人心方寸之地,一点点情绪都能被她抽丝剥茧地分离利用。 她说着爱,却未必是真,只是这世上于她而言,并无什么不可利用。 她就好像要迫切地做成一件事,不计代价,不管后果,只要达成目标,然后便好离去。 她如今同他面对面,语气很坚定地说出这话,她就是要让他避无可避地清楚听见。 但他伴随她这么久,这么了解她,认识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所以知道,她绝情咒发作之后,真正忘记的那个人只有步孚尹。 他与她感同身受的所有反噬的痛苦,其实都来自于她对步孚尹的不舍。在他不曾进入她生命的那些时光,她早有了真正爱慕的神君。 段玉楼在原地顿了一刻,不想回答她的这句谎言。他近乎于自残地剥离开脚下那道无形的枷锁,转身归于虚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失爱 “小涵,我很想你。”…… 彤华这会儿还懒怠,也就没特地去留他,自己再稍稍休息一会儿,便撤了结界,传慎知来。 慎知知道她的情况,已在寝殿后殿中为她准备好了药浴。此刻闻召,便去扶彤华进浴室。 浴池中的灵药全是用于固本蕴灵的。彤华坐在其中,慢慢调动体内神力运转,引入定世洲中氤氲浓厚的清澈灵气,以修补身体经过一日反噬的亏损。 她的长发浮在水面之上,丝丝缕缕,分明缠绕。彤华轻轻将发拨到一边,余光里瞥见左肩那个深青色的刺青,一路从肩头蔓延到肩后。 那是个红英花的模样,纤细的花瓣蔓延而出,肆意又张扬。 彤华从前左肩受过伤,在这里留下了一个伤疤,用药之后便消除了。但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后来又调配了一个从来都不曾用过的深青色,让慎知帮忙刺了一朵红英花在这里。 这是一个让她心甘情愿又抹不去的印记,提醒她,如果无法记起刺下它的理由,那么这理由便必然与步孚尹相关。 只是有一个问题——她受伤的时候,她刺上这个图案的时候,步孚尹已经死去多年,而她正在与玄沧密切相交。 她并不怀念玄沧,事实上,这位骄傲的神君很有自己的主张,在他不肯对她退步的时候,也对她造成了许多麻烦。 她不会为玄沧做这样的事,但潜意识又并不反感,所以真正的原因,约摸还是在那一点不曾记起的回忆里。 彤华没多执著,目光扫过一眼便收回来,转而又落到自己的手臂上。她的手指捏起一片花瓣,来来回回卷在自己修长纤细的指上,腕子上的玉镯随着这极轻的动作微微晃荡。 玉料在神界不是过分稀罕之物,但镯子却是步孚尹自己一点一点悉心打磨出来的。 他来到定世洲的第一年,赶上彤华十五岁生辰。虽然这个节点对大多数神族来说不算什么,但在天岁神族之中,是女子比较重要的一个日子。 于是他悉心挑选了这么一块玉料,打磨好后在其中灌注了自己的红莲神火,紧赶慢赶,恰在彤华生辰的时候,戴到了她的手上。 见面的时候,彤华还穿着生辰仪典之上的繁复宫装,发髻梳得高雅齐整,耳边红英花的金饰生动华丽。 她有些微醺,脸颊泛红,粉面桃花。 她看见了他握在手里的镯子,便直接取下了金手钏,而后向他毫不犹豫伸出一双白洁纤长的手,皓腕凝霜雪,空空荡荡,等他那一对手镯来将她圈住。 他将她的轻软臂帛拉过来覆在她手上,这才将光华温润的玉镯一点点推进,待臂帛抽掉,那一对尺寸正正合适的镯子便在她腕上轻轻晃动,透着盈盈温柔的光华。 小奇从她袖口蜿蜒而出,在那镯子上环绕,吐着信子不舍离去。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她笑意盈盈,故意问他道:“送我镯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未言,看着她的双眼坦坦荡荡,认真得不带半分狎昵之色。 她没再说下去,但后来还礼,赠了他一块玉佩,还亲手打了玉穗坠上。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那块玉,步孚尹收下后便不知放到了何地,一生未佩在身上。 彤华这些年损耗太过,不比少时圆润,垂手的时候,感觉那镯子都快要落下来。可偏偏它如此合宜地套在她手上留了这么多年,早就宛如长进了骨血之中一般,取不掉了。 慎知在一旁药架上准备药材,回头看彤华时,见她又在盯着自己的手镯看,以为她又和上次发作一样,生出些偏激的心思。 她用漆盘端了准备好的药酒,坐到浴池边的石沿上,将托盘浮在水面上推到彤华手边,而后问她道:“少主有什么不舒服吗?” 彤华回过神来,笑着扬手拍了拍她的膝头,轻松道:“没有。” 慎知开始思索自家主子是不是更疯了,居然看上去真的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没有半分从前发作完后的阴郁躁意—— 段玉楼并没有走远。 他透明的身体停留在夙夕殿的屋檐,感受到纯净的灵气慢慢汇聚到殿宇之中,而耳边隐隐听到彤华与女官谈笑时,声音渐渐恢复了元气。 虽然他是确保了彤华无事才离开的,但离开之后,心中还是想着她此刻虚弱,又不自觉地回到了她最近的地方。 爱慕她的心意令他感到羞耻。因她从来不缺旁人的爱慕,于是高贵傲慢至此,只将这些当作俯拾皆是的便宜东西随意玩弄。 自然有人甘之如饴奉上所有,但他不肯沦落至此,只成她眼中芸芸众生。 有的时候,他真庆幸于她是这样不懂得珍惜的女子。不珍惜,才不会在意。 如此,才方便了他将自己那一点掩饰不住的心意,如水滴入海般藏匿其中,而不惧露出马脚,让她轻易发现。 但她不曾发现的每一个瞬间,正如她轻易便将痛意抛诸脑后的此刻,他都会纠结地心生不满—— 他想她真是一贯的有眼无珠,东西多了混杂在一起,她便也轻易地迷了眼睛,永远分不清谁是真情,谁是假意。 也永远看不清他—— 当初白沫涵在渡口与段玉楼相别后,他无人跟随,乐得逍遥,在人间四处游荡,何处风景好,便往何处去,有时候跋涉千里,也许只是为了等一场春花冬雪。 他四处交游,朋友遍地,不曾遇到什么艰难困苦,行至齐国时,还赶上了乐亭之宴举办。他的一位友人敬他文采,邀请他同去,正巧让他见到了从前在赵国认识的好友徐照。 文人议论,各抒己见,虽有不同,却不排外。段玉楼富有学问见识,又性格开朗,很快与众人谈得热络。 也就是那个时候,有人说起九国局势,道那卫国换了新君,又立了两名女将,手段强势,东征西战,无往不胜。 段玉楼听见那女将的姓氏,一笑而过,并不多言。之后又见到赵琬隐藏身份来此,想她多半有政事上的打算,便不欲惹事上身,立时和友人道别离了齐国,又四处游玩去了。 但好日子没过多久,他便在路上遇到逃命的百姓,听说是卫国强势蛮横,向诸国宣战了。 段玉楼彼时嗤笑一声,想这卫国能有多厚的家底,经得起这么糟蹋,敢同时向各国开战。 果真,如他所料,过了两月,卫国开始式微,东西战事接连吃紧,还在联军老将身上吃了大亏。 果真如此,他想。 段玉楼自在惯了,随着自己的心意,看见哪条路,就往哪条路上走,可眼瞧着,大的方向是朝向西南的。 他想,走这条路,万一遇到了小师妹,指不定要求着他帮忙,又是一件麻烦事。 但他脚底下的方向没变。 他不想否认白沫涵之前给他造成的麻烦,可是少年心意如此,纵有千山万水相隔绝,郎心自有一双脚。 段玉楼一路奔波,结果人还没见着,先收到了她的信。 “师兄,我身在西南,军情紧迫。我王卫君陷于平成,盼念旧日同门之谊相助。此日之恩,此生不忘,来日必倾命以还。” 简简单单一句话,客套又疏离,气得他一杯茶没喝完,起身便走了回头路。 平成的战事确实已经很紧张了。段玉楼身在暗处,用术法窥了窥卫军王帐。军医同卫旸说着药品全无,卫旸身后,他的青梅傅歆,因突围失败,伤重濒死。 他想这卫旸可真无情,傅歆同他说着疼,他居然在想,不知西线的白姑娘怎么样? 段玉楼心道:白姑娘怎么样,轮得着你担心吗? 风尘仆仆的段玉楼,也还是风流潇洒的模样。他风轻云淡走过敌军万千重,走到了卫军坚守的谷口,折树枝,捡碎石,衣袖微拂,像是随手一扔,叶石转动,便摆出了一个任谁来也破不了的阵法。 他面对卫军,声音朗朗,内力深厚,传入大帐:“在下段玉楼,请卫王安。” 段玉楼救出了卫国的军队,也救活了傅歆。 他是如此对卫旸和傅歆说的—— “在下原本在江南赏景听曲饮酒作乐,奈何受到师妹传书,嘱我速至平成,救卫王军。在下平时所学甚微,不如师妹刻苦用功,实在是心无大志。不过惟有师妹一人,一直由在下看顾,从小到大,宠溺非常,呼斥向东,不敢西行,但有令出,无有不从。故而只得立即启程,不敢怠慢,极速而来,幸而不晚。” 如此,云云。 没那么夸张,也没那么写实。 傅歆觉得他言辞轻佻,但碍于救命之恩,还是问道:“阁下师妹是?” 段玉楼笑,三个字,被他唤得温柔小意:“师妹姓白,芳名沫涵。白沫涵。” 傅歆若有所思,卫旸错开了目光。段玉楼想,卫旸若真是个聪明人,怎么都该听懂了。 白沫涵这丫头,日后若是要嫁与旁人,也不该是卫旸这样的人。 他再替她操心这一场。 他替卫旸筹谋布局,不仅想着如何赢,还要想着如何能帮白沫涵赢。千思万想,生怕一失。上一次这样筹谋的时候,已是许久之前,还骗赵琬说自己名唤云亭的时候。 那一次,他输了。 这一次,他赢了。 段玉楼的心里也有着少年张扬的爽快,落败的耻辱终于在今日洗刷干净。但这样的快意,很快就被卫旸正品着装、迎接白沫涵班师的消息吹淡。 卫旸站在古道边等着她,而他懒洋洋地坐在半旧的长亭里躲着日头。他低着头想他的小师妹,自那一日渡口相别,这一次,确实是许久未见了。 女大十八变,她又长成了什么模样呢? 他敏锐地听见远方的马蹄哒哒,抬起头时,看见卫旸垂下的袖管里,紧握的双拳。 这个人,在急切、激动、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归来。 段玉楼心想,白沫涵孤身一人先快马加鞭赶回,难道是因为要见他,而不是来抓他这个到处躲藏的坏师兄吗? 可那朵红云啊,果真就停在了卫旸身前。 她对卫旸道:“白沫涵不辱使命。” 段玉楼突然觉得自己可笑。他救的人,他布的局,都是为她完成另一个人的使命。 可他这一场奔波操劳,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开心,那么又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白给旁人做嫁衣。 段玉楼从不做这样的事。 他心里冷笑,想着这没良心的臭丫头,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自己。 白沫涵没让他等太久,说过两句话便走到他面前,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只有一句:“多谢师兄。” 段玉楼坐在亭边木栏,自然雅致闲云野鹤。他打量了她一遍,被她的态度气笑了:“你没受伤就好。” 他不想和她多说了,她身后的卫旸,却又仿若要唤她名姓。他不让她回头,率先开口唤她道:“小涵。” 她本是脚尖轻抬,要转身离去了,闻声又偏过头,正撞进他的怀抱。 漂泊多年,二十二岁的段玉楼站起身来,重新将小师妹抱进了自己怀里。自离了青冥山,兜兜转转有五年,这一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离不开她的。 他没办法离开她。 他被这样一个拥抱轻而易举满足,在她耳边轻声叹道:“小涵,我很想你。” 他抬起眼来和卫旸对视,意味十分明显——他绝不会把她让给任何人。 可她却僵硬了身体,把他轻轻推开,敛着眉轻声道:“师兄,此处人多,莫开玩笑。” 段玉楼的笑意凝结在脸上,想说自己没开玩笑,可他看见了她认真的神色,她没有什么雀跃的欣喜,她是真的觉得他的拥抱不合时宜。 在人前不合时宜,即便此处无人,也是一样。 很久之后,傅歆和段玉楼偶然对坐一起,两个失意之人原本口风严谨,那时也不免多说了几句。 傅歆重新提起那一场荒唐的示威,段玉楼也只是苦笑道:“是我错了。” 他不该以为,因为卫旸喜欢她,她便也会对卫旸不同。他也不该,用那样的方式去提醒卫旸,不要对她有别的想法。 更可笑的是,他最最不该以为他喜欢她,她便也要以同样的感情回馈。 师父从小教导他天时地利人和的重要性,人要对,时机也要对。 不是所有人和事,都会在完美的时候,如人所愿。 后来,她成了銮殿里卫旸珍藏的贵妃,而他死在崩塌的青云道上。 故事在此戛然而止。 第62章 离京 为什么你会是这样的人? 先帝停灵八十一日之后葬入帝陵,原承思随后登基。他所收到的第一个请求,是原博衍上书,自请带妻子迁居南方。 原承思看着那折奏本,沉默了许久。 原承思和他一母同胞,看着他一路走到今天。他能看得出原博衍的能力和野心,也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矛盾的态度。 他诚然对自己有着和其他弟弟对自己一样的尊重,但又有其他弟弟所没有的不甘。他有能力,不甘平庸,但又只能蜗居上京、装作一个对政事毫不用心的闲散王爷,即便是原承思,也可以谅解他心底里那些不满。 所以原承思对他一向是宽容的。 即便原博衍和原景时凑到一起,撺掇着原景时生出野心,自己又在私下里结识朝臣将领,无一日安宁地想要给东宫使点小绊子。 哪怕是在生母薨逝之后,原博衍依旧不够老实,趁原承思处理林家焦头烂额之时,私自带着异术士去见先帝,请令要杀印珈蓝。 先帝彼时因发妻之死一病不起,将所有事都交了出去,正方便了他这七殿下浑水摸鱼,拿虚假的消息诓骗宁王,让他误以为太子即位只在朝夕之间,从而急迫不已地发动宫变。 他甚至不顾自己父亲的性命,提前联系了龙驰副使乐无忧,要她在最后一刻才能出现,试图在这一场乱局中渔翁得利。 原承思不是不失望的。 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父母对他的关爱不曾少于自己,他亦从不曾亏待于他,可原博衍内心的不平衡仍旧无法抹除,哪怕是不管不顾自己的双亲,也不能看他安然度日。 但是原承思依旧可以放他一次,就像放过原景时一回一样。 看在故去的父母面上,原承思可以考虑到他是自己唯一的亲弟,再宽容地包容他一次,留他一家继续在上京做一群富贵闲人。 横竖原博衍明面上不曾过分,他又何必非要学那些争议不绝的君王,将自己的兄弟赶尽杀绝? 心比天高,力有不逮,连光明正大都不能做到,原承思可怜他。 他手执御笔朱砂,轻飘飘地将这道折子否了。 但不过多时,原博衍便入宫来,再请一次。 他的脸上带着十分虚伪的悲伤和叹惋的表情,同原承思唏嘘地说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为争皇位,兄弟之间杀得血流漂杵,他留在上京,不过也只是徒增伤感。 他说想带着妻子南下,一路走一走转一转,去南方看一看与北方不一样的景致。 在风流富贵里活了二十余年的王爷眉眼疏淡,同自己唯一的同胞兄长道:“陛下,或许日后还有能见的一日呢。” 年轻的皇帝心道:不会了,不会再见了。 他是真的放过了他的兄弟们,可是皇朝更迭,帝国落在了他的手中,他的兄弟们却还是离开了他。 他们当然知道原承思的仁厚,这么多年,他们这些兄弟,一直仰赖他的照拂。没有人能越过他,他便以该有的自信和该有的仁慈宽厚面对他的兄弟。 可所有人都淡淡拉开了和他的距离。没有人再称他“皇兄”,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恭恭敬敬的“陛下”,他们都退开了权利的中心,用行动告诉他,他们无意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即便是最亲的人也一样。四弟追随流放的小林氏而去,八弟秘密赶赴南方军中,与他同父同母的六弟,也来告诉他,大昭大好河山,我要去看一看,我要离开上京,再也不回来了。 原景时已经逃离上京,放出去追杀他的长信卫至今不曾找到他的踪迹,显见得他是提前做好了逃离的计划,所以才如此游刃有余。 原承思淡淡地看着他许久,最后道:“你去罢。” 去放开磅礴的野心,才好叫他一网打尽。 齐王原博衍离京的那日,一道将望州行宫赐予齐王的旨意也传了下来。原承思没有打算安排人手在那里盯着这个弟弟,他似乎只是想给他个能落脚的地方,告诉他,无论走到哪里,他永远是他的弟弟。 原博衍一路都没有自恃身份,他低调出行,好像不再是一个王爷。他带着妻女离开了上京,一路都在防备来自帝王对他的斩尽杀绝,可是一路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陶嫣始终袖手,冷眼看着这一切。 早在宫变那日,她便已经和原博衍爆发过一次大的冲突了—— 彼时陶嫣半夜起身不见原博衍,一问方知原博衍入宫去了,心中只觉不妙,再难安睡,便派人悄悄去宫城打探。 宫变的消息自然不会太快地传出来,但形势已是与往常不同。侍从回来回报,陶嫣心中惴惴,暗自命府中侍卫严阵以待,待看到凌晨时原博衍匆匆回返,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一问之下,大吃一惊。 原博衍急匆匆地吩咐暗卫护送原景时出城,而后才对陶嫣说出宫中宁王发起的事变。他措辞谨慎,半遮半掩,当日倒是未让陶嫣察觉不妥。 但等次日宫中传出消息,陶嫣还是发现了丈夫的欺瞒。 “异术士印珈蓝勾连宁王逼宫犯上,被太子一道斩杀。” 她念着宫里传出来的这道消息,一字一顿地质问原博衍:“她何时勾连了宁王?太子又如何会斩她?” 纸包不住火,原博衍也没想一直瞒她,只不过未想她知道得这样快。 他淡淡回答陶嫣道:“她人还活着,不过是放了个假的借机脱身。我和小九从宫中离开时,亲眼看着她离开的。” 陶嫣看着他的面目,愈发生气道:“你何时也开始在我面前避重就轻了?太子倚重文茵,不至于在这个关头杀她。我知道你一贯对文茵不满,这件事里难道没有你的参与吗?” 原博衍被她戳破,也就不再遮掩,露出些厌恶的神色道:“她知道我们那么多事,还站在太子那边。我们一点反制她的手段都没有,来日她若反咬一口,我们全都要死在她的手里!” 陶嫣冷笑道:“她可有反咬过我们什么?” 原博衍道:“即便如今没有,来日也难保!” 陶嫣十分失望地望着他道:“为什么你会是这样的人?” 原博衍听见这句话,心中一滞,没能开口。 陶嫣道:“我嫁与你多年,也认识太子多年。他从不曾对你们兄弟下手,反倒是你,一直对他怀抱着莫须有的忌惮。这世道太平安康,太子英明有为,即位也会是一国明君,得道者多助,文茵不站在他的那边,难道偏要站在你这边,好端端的却妄生事端吗?” 原博衍也生出火来,不过是因为爱护陶嫣,才暗自隐忍道:“你又怎知太子便是仁德之君?我因生在中宫,日日提心吊胆,朝政一概不敢多问,不过是怕惹人忌惮。如今暗杀印珈蓝,我心里是为了护住小九,可太子知道了,又会如何想我?看在母亲的份儿上,他能放过我一次,当了皇帝,还能放过我第二次吗?” 陶嫣理解他的处境,却不能同意他的做法:“所以你就为了这些没有发生的事情,夺人性命也在所不惜吗?” 她眉尖紧皱:“文茵是我的朋友!我自来到这里的每一日都受她照拂,便是将来真有太子断情绝义的一日,文茵也不会对你我坐视不管!” 原博衍忍了又忍,才没将当初原邈的事情说出来。 他无数次想要告诉她,也许她所谓的好友,才是将原邈害到如今地步的罪魁祸首。可偏偏原邈又是她一直以来的痛处,越说越是感伤。 他终究还是在妻子的面前败下阵来。 “我会向他上请离京的。如他愿意,嫣儿,我们就离开这里,去南方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生活罢。”—— 原博衍没有告诉过陶嫣,离开上京不是他们的结局,而是他们筹谋的开始。 他们没有想过和根基深厚的原承思争夺帝位,从一开始,他们想要的就是南方。 南玘虽有作为,帝卫姜冉也有手段,可是南方各国早已沉疴难救,南玘和姜冉的强硬手段能压一时,可是终究是无法根治的。他们是要将已经腐败至极的南方政权连根拔起,取而代之。 待那时,大好一方苍南之地,便通通会成为他们的地盘。 陶嫣不知这点,只以为新君顺利即位之后,一切安安稳稳,他们一家人也能游历天下,远离朝堂,自由和美地度过一生。 但因为原博衍算计祝文茵却没告诉过她,她还是和他生了好多天的气。 她冷眼看着原博衍一路上的防备,而他又一直放低身段、软言哄她,如此几天过去,她终于肯开口同他说话,只是语气里犹带着些讽刺之意。 “他一路不曾派人来追,也没对我们做什么,这下你可该放心了罢?” 原博衍听她终于对自己说话,哪里还会介意这点,便答她道:“我是风声鹤唳,疑神疑鬼。小九也走了这么久了,我没收到消息,心里不踏实。” 他们早有计划。原承思即位之后,他们留在大昭,才是危险的开始,只有南方才是原承思力所尚不能及。 南方的退路早就设定清楚,原景时一路向南,应当无碍,但没得到消息之前,一切都不能放下心来。 陶嫣知道自己一时之间是劝不回原博衍了,无奈地抿了唇,将头偏向一侧。 原博衍知道她是希望日子一切安平,希望自己对太子也能放下那些不必要的芥蒂,如寻常人家一般兄友弟恭。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这些兄弟是不一样的。 多奇怪啊。九个儿子,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向,却没有人去抢那个一看就知道是原承思的皇位,没有人觉得那个位子是比自己现在做的事更值得费心的。 多奇怪啊,生在皇家,这有多难得。 可原博衍一点也不珍惜。他一直盯着自己同胞兄长的皇位,他没觉得自己能抢过,可是看着原承思一个人坐在上面,他不愿意。 陶嫣忧心忡忡,又开口问道:“我们这一路南下,不去见景时吗?” 原景时虽然年纪轻,看着像是听原博衍话的乖巧弟弟,但心中有自己的分寸和打算。有他在,在重要的事上,原博衍便无法独断专行。 而且原景时如今处境实在不妙,她确实也担心他的安危。 原博衍看着一脸担忧的妻子,握了握她的手,道:“不见。若无变数,景时会直接在南方等我们的。” 第63章 逃杀 旧仇经年,他竟如此等不及。…… 原景时当日能从宫中重重围困逃出,已是十分侥幸,更不可能在上京久留。原博衍一时无法离开,自能帮他收尾,他便毫不停留,径自杀出上京。 对他的搜查抓捕从来不曾停止,他设法与乐无忧出了城门,便迅速穿过飞云岭,按照之前的布局和计划,一路南下。 乐无忧自从跟着原景时离开了皇宫,就没见他有过别的什么表情,也没听他过多说什么话。离京时他一路快马,就像是亡命奔逃,却不是惧怕那些所谓的追兵。 他再也不想回到上京了。 上京从来就不是他的家,他早就没有家了。 乐无忧深知原景时的脾性,她或许才是这世上最了解原景时的人,比之原博衍更甚。因为她是他最信任的人,所以她才会入宫,加入龙驰司,将最秘密精准的情报全部提供给原景时。 如此,原景时才不至于被祝文茵一人隐蔽双眼。 药王谷中,岑姚得了原博衍来的飞鸽传信,估摸好了时间。月上柳梢时她听见马蹄之声,原景时自药王谷前下马时,恰见一抹娇小的身影向他而来。 岑姚身量娇小,一身白衣如雪,喊着“景哥哥”,一下扑到原景时的怀里来。 原景时抱着她,弯着腰,将脸埋在她的肩膀。岑姚看见他身后跟随的乐无忧,知道他已经处理完了上京里的事情,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和他说话,却忽而感受到肩上微热。 陶嫣生产时她去了上京,才回到药王谷不久,便收到传书说沈皇后中毒。她匆忙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上京一片混乱,她只能再次回到药王谷等待消息。 岑姚察觉到原景时的情绪,身体僵住不敢动了,就站在那里给他当架子。直过了好一会儿,原景时才站直了身子。 月色下他面色如玉,岑姚瞧了半天,也没看见他的眼眶,到底是不是红的。 原景时看见她担忧的神色,轻松地笑了笑,同她道:“对不起啊,这次也没能把她给你带来。” 岑姚尚年幼时,祖父岑无疾死于江湖势力幽冥殿之手。岑无疾彼时因与彤华假扮的印珈蓝相识,临死前又不放心自己的小孙女,病急乱投医,连她也敢托付。 彤华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但却为原景时做了盘算。她命人去地府打了招呼,用了一套金针续命之法给岑无疾留了三天性命。 但是对于岑无疾的请求,她却是当着岑姚的面就拒绝了,只说是,会有更合适的人来照顾岑姚。 后来,岑姚等来了原景时。 岑姚年纪虽小,却记着当年事,一直恨她见死不救。 那时彤华已经走了,这么多年,岑姚再也没有见过她。知道原景时认识印珈蓝之后,她曾委婉暗示他想再见一次她。 原景时答应了岑姚,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上次她为陶嫣生产入京,原本能见的,可还是错过了。 岑姚有些可惜,但还是道:“没关系,下次再说罢。”—— 彤华身在定世洲,陵游来看过她身体,见她这次咒印反噬后恢复得还算不错,稍稍放下心来, 他对她说起原景时一行已到药王谷的消息:“……另外,岑姚的消息,我已经透露给幽冥殿了。” 幽冥殿亦正亦邪,实力强悍,在江湖中的实力相当不容小觑。十二年前幽冥殿殿主桑浒惨死在凤山公冶俘屠的绝招“七步绝杀”上,当时的少主桑旻不过十四岁,毅然决然站出来执掌了幽冥殿,并且带着部众杀上凤山血洗了公冶堡。公冶世家自此销声匿迹,桑旻一战成名。 因为岑无疾念在与公冶俘屠的旧交上,拒绝医治桑浒,这才导致了桑浒就此绝命。于是桑旻后来找到机会,又杀了岑无疾。 桑旻和岑姚之间,有着祖辈的血海深仇。 彤华抿了一口犀羽翠新茶,苦意自唇畔绵延至肠胃,她却眉头都没皱一下:“那就等等桑旻的动作罢,倾城已经去找他了。” 倾城去? 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如在眼前,陵游听见这个名字就头大,隐约觉得自家主子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原博衍先前为原景时训练过一支暗卫,这些年一直跟着原景时。他这次南下,这些暗卫一直随行在侧,一边探听消息,一边保护他安全。 乐无忧从前在宫中就做惯了这些,如今便接过了这支暗卫。 他们暂居在岑姚所处的药王谷修整,待乐无忧与暗卫们打点好行程安排,便报给了原景时。 原景时再也不会返回,便带着岑姚一起出发,按照暗卫已经打探好的路线,没过几日便顺利来到了绎水镇。 绎水镇是绎水分流处的一座小镇,保存着一种原始的乡土美感。石板巷狭长,水声澹澹。原景时和岑姚并肩走在最前面,暗卫四散围在暗处,乐无忧则守在原景时身后十步之内。 岑姚同原景时说着话,乐无忧跟在后面,面上虽不显什么,却已暗暗用手势示意隐于暗中的暗卫。 说不上哪里奇怪,就是感觉太奇怪了。 他们向街边的村民询问客栈的位置,村民指了一条小巷:“从这过去就有一家,临水边。” 原景时看着那条巷子,口中称谢走了过去,手臂却将岑姚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点。 巷边的二层小楼之上,突然有人泼下一盆水来,眼见就要落到岑姚与原景时身上。 原景时反应奇快,拉着岑姚飞速一闪,那水便浇在了他二人与乐无忧之间的空地上,不过是有几滴水溅起来,沾湿了几人衣角罢了。 巷口有个老大爷放下了嘴边的旱烟喊道:“你差点把水泼到这几个外乡人身上喽!” 那楼上窗口探出一个头戴青花布巾的年轻妇人来,那妇人面容清秀,手里拿着一个大木盆,抱歉笑道:“不好意思啊,从前这里没什么人,我没溅湿你们衣裳罢?” 乐无忧看向原景时,见原景时摇头示意无事,便抬头笑道:“没事,您下次小心些。” 那妇人又不好意思地道了歉,几人便继续往客栈去。 陵游在暗中看着这一幕的发生,无声地笑了笑。 前些日子还道桑旻如今满脑子只剩下了风花雪月,看来是说错了,旧仇经年,他竟如此等不及。 方才那水,掺着无色无味的剧毒,若是沾上皮肤,恐怕会立即致命。是他用术法压下了那水,纵有几滴溅起来,也不过是溅在了几人的外袍上,这才无碍。 他看着原景时的背影轻嗤了一声。 命真好。 若不是彤华要留着他,他不想救他的—— 客栈的老板是一个孀居的妇人,客栈虽不太大,却整理得干净整洁。 原景时照顾岑姚,吩咐乐无忧与她同屋过夜。他们二人都猜到了夜间兴许会出事,到了夜半子时,果真所料不错。 原景时的剑就放在手边,虽阖目佯作睡熟的模样,但却一直清醒。他手掌一拍,剑身出鞘,三寸剑光间已夺面前人性命。 他下榻,持剑在手,将面前另一人一剑毙命。暗卫也出现在房中,斩杀了另外两人。 原景时立刻翻窗而出,向隔壁岑姚的房间而去。入窗的一瞬将一人穿心,而后将乐无忧背后护着的岑姚拉到自己身边来,对乐无忧喊一声:“走。” 这夜的镇子安安静静,却处处是埋伏,处处是冷箭。客栈老板娘和泼水的妇人齐齐出现在他们面前,换了深色的劲装,招式迅疾而凶残。 原景时目光落在她们手中造型奇特的双刃上,点出二人身份:“幽冥殿双鬼。” 偌大江湖,死在幽冥殿双鬼手下的人不知几何。岑姚从未见过这二人的面目,却无数次听见她们的名字。 如果不是这两个人,她的祖父就不会死。 岑姚的手探到了腰间,想要去摸荷包里的毒囊,可是手却被一个人按住。 “小包子啊——” 来人另一手捏捏她柔软的脸颊,马尾发辫从她耳边扫过。他用很清润的少年嗓音,同她轻松而快速地说道:“这种时候,走为上策。” 原景时带着暗卫终于甩脱幽冥殿,循着陵游留下的踪迹找到他的时候,岑姚已经掐着腰和陵游发了半天的脾气了。 “包子什么包子?谁小时候不长婴儿肥?就你瘦,瘦得尖嘴猴腮的还来戏弄我?有意思吗你?回回掐我脸,是想把我肉掐下来啊?成天说你武艺超群,你倒是上去打啊,拉着我跑算什么本事?把那群人打跑不就完事儿了,就知道溜,回回遇见事你就知道拉着我溜,你不会别的了啊?” 她清脆的嗓音,像是一直摇晃的铃铛。陵游听着岑姚大呼小叫的抱怨,居然也没什么不耐烦,只是转头问原景时:“甩掉了?” 原景时点头道:“所幸有你帮衬,才好脱离。” 陵游应了一声,揪着岑姚往他身前一送:“我就是来送送她,告辞。” 他方才好像还十分自如地留在这里听她指责,此刻居然转身就要离开。岑姚不可思议,不想他特地跑过来一趟,居然就只是为了这么无聊的一件小事,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拉他。 原景时也叫住了他:“等等。” 陵游被岑姚拉住,被迫回头,原景时踯躅一刻,问:“她还好吗?” 乐无忧有些无语地抿了抿唇。 先前听齐王说,原景时被这个女子迷得五迷三道。先时设计诛杀不成,此刻让她走了,但即便如此,恐怕也未必安生。 如今看来,果然是没救了。 第64章 再识 你前世里便与我认识了,九殿下。…… 陵游当初在天界时本就不待见玄沧,如今更是不大乐意搭理原景时。无奈是岑姚拉住了他,他才暂时停住。 此刻听闻,他便有些嘲讽道:“你父亲在宫中要杀她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关心?” 乐无忧听见这句话,当即拧起了眉。原景时倒是没有什么脸色的变化,又道:“是她让你来的?她果然没有回去。” 他话语里透露着他的潜意识:陵游只是一个对彤华言听计从的护卫罢了。 陵游冷笑一声,想起前生玄沧对他就是如此轻慢的姿态,大抵还有着对天岁神族血脉的轻蔑。 于是他心中的不爽再次翻涌上来,向上指了指天,隐含着警告对原景时道:“前路还长,生死由命。” 想趁他是凡人时要他性命的仇家,可还多着呢。 陵游轻嗤一声,没再多言,转身将自己的手腕从岑姚手中抽出来,朝她摆了摆手,转身便走了。 岑姚听着他们说话,看着他们对峙的神色,手下并没多大用力。这一下没抓住他,口中“欸”了一下,愣愣地看着他一下就消失了的背影,目光半晌没转回来。 原景时看着岑姚的样子,问道:“你说之前出去寻药,遇到危险时总会有个帮你的朋友,就是这个?” 岑姚似乎在想事情,被原景时一问,突然回神,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原景时看出来了,走到她身边,问她道:“怎么了?” 岑姚支吾着,口中道“没怎么”,摆明了是不想多说的样子。 她回忆着方才的感受——她抓着陵游的手腕,手指就搭在他的脉上,但指尖却平平静静,没有任何血液搏动的迹象。 可他明明是个活人。 岑姚觉得奇怪,但没有多说。原景时看出来了,也没有刨根问底,看她没有受伤,便要继续行路。 乐无忧跟在原景时身后,低声同他道:“幽冥殿和老神医是有仇,但我们这一路都在掩饰行踪。幽冥殿此番突然行动,还显见得是有所准备,是否显得太过突兀?” 她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人通风报信,幽冥殿不可能如此准确地找到岑姚的下落。 原景时明白乐无忧的言下之意,但此刻只是道:“无忧,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行踪了,先走。” 乐无忧看出他在回避,但也知道此刻情况尚未完全脱离危险,于是没有争辩多言,跟着他迅速离开此地。 果不其然,没过两天,他们在山间行路的时候,便又遇到了幽冥殿一次突袭。寡不敌众,原景时纵有护卫在侧,也敌不过幽冥殿大规模的围攻。 原景时并不恋战,此刻和这个江湖大门派交手,无疑是要战至你死我活。故而他早已对部下做了决断,但有机会,尽快甩脱。 原景时带着岑姚,施展轻功飞快移动。几个护卫断后,乐无忧则在他身后护着二人,同时注意身后的情况。 几人一路穿过深山密林而逃,方便消弭痕迹,也便于隐藏。可是幽冥殿将他们死死咬住不放,幽冥殿双鬼很快就截到了他们面前。 双鬼配合默契,一前一后发起攻击,原景时护着岑姚,很多时候不能施展太开,乐无忧带人守在左右,一时之间只能守,难以攻,颇为被动。 方才留在后面掩护他们先行的暗卫随即赶到,又是一场大战。 他们赶了一天路,正要歇下时遇到了幽冥殿的人,一路且战且跑,已快过了一晚,一日一夜不曾合眼,还要经历这样的逃杀,原景时早就拼红了眼。 他以前行走江湖,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的时候,生死一线,性命攸关,谁管你是谁?他是上京的小皇子,却行走在江湖刀口舔血,他是端方自由的少年侠客,却被皇族的血缘牵系。 皇宫无他容身之处,江湖也没有。他不属于皇宫,也不属于江湖。 他无处可去。 在他说出自己对君王之位的欲望时,是祝文茵提醒他,他其实不必为皇宫或江湖所困,此处无他容身之所,是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归宿。 于是他几番考量,放弃了和原承思一争高低,而是定了南下之路,去那个豪权腐败、积弊过深的苍南之地,不破不立。 他执念已深,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在这里。 原景时不知这一场厮杀持续了多久,终于让他从厮杀的木然里清醒过来一点的,是眼前一闪而过的那一道白光,伴着清脆的铃响。 那道白光如雷电般迅疾且威力强大,它精准地穿梭在杀阵之中,快准狠地捕捉着目标,迅速将局势扭转。 原景时没了这些人的禁锢,迅速抽身而出,与乐无忧互相配合,将幽冥殿双鬼斩于剑下。他剑刃上的鲜血滑落在泥土里,剑身转而变得锃亮,仿若从不曾经历拼死的逃杀。 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这一战结束了。 那如雷电一般的白光乖顺地回到了主人的手里。随着天光大亮,她的身形终于显露在山林间洒下的阳光里。 来人身形窈窕,姿态婀娜,一身缇色的衣衫风华妩媚。她发上插着简单的银簪,银色的花朵坠饰小巧精致。 这下原景时看清楚了。 那天就是她把自己困在宫道里,说了好多语焉不详的话,最后被陵游押着带走时,还不忘与他相约,要他下次相见时,问一句自己的名字。 倾城一步步向着原景时走近,腰间的银铃儿响声清脆,手中那道看不出材质的银色长鞭,柔软得不像是方才迅疾夺人性命的闪电。 乐无忧看她动作,立刻迈步靠近原景时,谁料脚边一个幽冥殿部众,原以为是死在长鞭之下了,此刻却突然对着乐无忧抬起了手。 乐无忧下意识就转剑向下刺去。 倾城侧目看见了,立刻将鞭子一扬,打偏了乐无忧的剑刃,而后将那幽冥殿部众的身体一扫,他便无力地顺着斜坡地放下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乐无忧动作被阻,面对倾城厉声道:“你是何人?” 她同时保有警惕,立刻就要挥手叫其他护卫去查那些人是否真的断气,补刀以防暗手。 倾城又是一鞭,逼退了她身边另一个动作的护卫,而后笑道:“不仅刚才那个,这里所有人,我都不会让你杀的。” 她要遵守不得滥杀凡人的规矩,此次插手已是例外,更不能看着这些人捡自己的漏。但她因有如此举动,故而立刻被在场众人自动列入敌人的范畴。 倾城看着他们兵器慢慢对准自己的防备动作,于是扬了扬手里的长鞭,而后将它盘回腰间。白光一闪,鞭子就变成她纤细腰肢上一道漂亮风雅的腰带。 她这下没武器了,慢悠悠道:“我若是恶人,凭你这副剑都快握不住的样子,又能怎样?” 乐无忧捏紧了剑柄,倾城也不再理会她,转头望着原景时道:“好久不见了,你怎么连这几个人都解决不了?” 原景时死战许久,有些脱力,将长剑拄在地上支撑自己。他示意部下先不要动作,而后才慢慢站直了身子。 倾城笑得愈发开心:“上次见面我跟你说过什么,你没忘罢?” 原景时看着她,收剑回鞘,与她拱手见了个礼:“不知姑娘姓名?” 冷硬又不知委婉的一句,真是没意思。 直来直往的,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 她记得,从前的九太子,虽道是君子如玉,温和洒脱,私下里也是风流的。 她自顾自完成这场自导自演的会面对话,笑道:“见过九殿下,我名唤倾城。” 这一方天地渐渐亮起来了,她站在晨曦里,叫人看清楚了她的样貌。 她端的是天生美色,若论艳色,更甚彤华三分,只是妖冶之色更重,不比彤华身有华然清贵之感。她如此窈窕地站在密林之间,仿佛是美貌巧言要骗人性命的山鬼。 可她绝对配得上这个名字,她只要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人相信,她有让人为之倾城的资本。 原景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可他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女子。他问道:“是‘一顾倾人城’的倾城?” 倾城唇边浮现的笑意终于鲜活,因为终于听到了有趣的话:“是‘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的倾城。” 人若不复再得,何须你倾城又倾国?若然不能善终,何必相遇倾城之色? 她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位受封洛水龙君的东海九太子玄沧,身着白色华袍,风流倜傥。他问她名姓,口中咀嚼几番,赞她冶丽之姿,配得上这个名字。 玄沧用欣赏美人的含情目悠悠望着她,卧在软榻上,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蜷起的膝,吟着“一顾倾人城”,称赞道:“好名字啊,配得上。” 他似真情,似假意,似在赞眼前这个美人,又似只想看一看,怀中人的反应。 玄沧笑着,倾城也笑着,可他怀中温柔拥抱的彤华,目光却是冷的。 她盯着那个甫一相见就在挑衅自己的倾城道:“非也,是‘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岑姚拿出自己腰间的如意锦囊。那锦囊看着不大,里头却仿佛无底洞一样,取出来的纱布药物源源不断,足以给所有暗卫的伤处包扎。 她将东西分给旁人,自己先来给原景时包扎手臂上的刀伤。原景时看着她的锦囊,思忖着没说话。 他以前就见过这东西,以为是她认识了什么奇人异客,给了她这东西,却不想就是陵游。 至此为止,他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似乎都与彤华有关。他开始想,自己虽是心甘情愿走进她的圈套,来日是否再无能退出的一日。 岑姚给他包扎完,又去给其他人包扎。原景时偏头看见了悠闲地站在一边的倾城,想了想,提剑走了过去。 她背对着众人,对着早晨新生的阳光伸了伸懒腰,然后眯起眼,看手举起指缝里透过的细碎的阳光。 原景时驻足在她身后,开口道:“之前你在上京被陵游带走,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倾城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靠近,闻声才回头看他。他挺拔清素地站在那里,瞧着是个非常清正的模样。 这点倒是和玄沧一样。就是因为他人前常做端方君子,所以才会让许多人忘记,为了维护长晔至尊的统治和天界神族的地位,他曾面带微笑着屠戮过多少无辜性命。 他为得到彤华,不惜一切,不惜毁她。若不是为了挽回彤华,倾城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只能犯下大罪去盗命书。 她看着原景时的脸,心中想:若不是你,璇玑宫何至于此。 她心中千般思绪,一点都没有表现在脸上,只笑道:“我是少主的使官,他算是我的上司。” 原景时打量着她,道:“使官?天下九洲,我怎不曾听说何处有着这种称呼?” 倾城笑道:“天下之大,你不曾亲自踏足,不知又有何怪?” 她表情有些狡黠:“你想知道她的身份,她却不说,我若是直接告诉了你,岂不是失了兴味?” 原景时咂摸着她言辞之间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稔,道:“我不曾与姑娘相识,但姑娘似乎对我并不陌生?” 倾城笑了。 她走近他,笑嘻嘻与他低声道:“你前世里便与我们相识了。这次,还有上一次,我都是冲你来的。” 她看着他微讶的神色,道:“九殿下,好久不见啊。” 多少年了,九殿下,你又落到了我手里。 第65章 看戏 但凡台上演的是段郎,那多半是她…… 倾城碍于自己的规矩不能轻易杀人,帮他们脱了困便作罢。原景时一行人多少都带着伤,又久战力竭,便先作转移。 如果没有她这一插手,凭原景时的作风未必会放过那些人,所以在看到她居然跟着自己一起出发以后,原景时便与她约法三章:既然她不肯杀人,那之后再遇交锋,便不可再插手。 倾城欣然应好。 但离开之后,乐无忧还是暗中吩咐了人折返,将那些人处理干净。 此后他们一路南行,幽冥殿的部众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在官兵追捕的空隙里见缝插针地给他们制造麻烦。乐无忧从初见倾城时便不满,这一路见她无所事事地随行,更是因此气得牙痒。 原景时自然也猜到这都是倾城的缘故,但倾城虽不再帮他们打斗,却时常冷不丁地提醒他们两句,所以此后路上虽然摆不脱这些尾巴,却不再有所交战。 她像是来给他们找麻烦的,但又帮他们避开了许多麻烦。原景时猜测倾城是有自己的算计,虽然不会和他们说,但不达目的,恐怕也不会轻易离去。 横竖她起了个避战的作用,他也就没有阻她同行,留在身边,还能静观其变。但他依旧吩咐了乐无忧,让她暗中去信,询问原博衍行程。 原博衍收到信就知道原景时是要与他们会和,于是迅速回信,说他们不日便到蒙城。 他没有主动提及在哪里相见。因为原景时路线本就不定,只需要让他知道了自己南下的速度,他自然会在合适的地方来见。 原景时熟悉江湖势力,想到蒙城之中,有一位大商陆聿。此人黑白通吃,在江湖之中也有些分量,而蒙城正是他的地盘,旁人不敢轻犯,幽冥殿一贯懂规矩,更不会踏足生事,于是立刻改变计划,转头去了蒙城。 果然,入城之后,立刻安稳。 幽冥殿追杀岑姚,是因昔年旧仇。原景时一行人在不曾知会陆聿的前提下,贸然进入蒙城躲避,本就不算道义。只要幽冥殿与陆聿沟通好,那么蒙城自然也不会留下他们,而反与幽冥殿交恶。 原景时本是只为先见原博衍一回,顺势给自己和部下一个喘息的余地,所以揣摩着幽冥殿与蒙城沟通的时间,打算在他们出手前离开此地。 谁料原博衍一行人进城与原景时相见之时,还向原景时引荐了一个人,正巧便是陆聿。 这个相识的渊源还要从他们夫妇南下赶路时说起。他们两路人在途中遇到了一些意外互施援手,闲聊时知道了陆聿身份,陶嫣便十分惊喜。 大昭经济,分化南北。繁记在北方独占鳌头,陆氏便在南方紧随其后。 两家交锋多年,齐头并进,亦敌亦友,争了多年,陶嫣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对手。 陶嫣确证了他的身份,自己也没有过多隐瞒,主动报上了柳鸣珂的名讳,自证身份,而后又与他提起了繁记想要与陆氏合作的意向。 生意做到这个份上,争得头破血流实在没有意思,既然两家都不是会轻易让出地盘的龙头,那不如通力合作,反倒走得更远。 陆聿年已不惑,见多识广,手下的消息网也通达。他本就知道上京近来有一位南下的王爷,又从他们仆从举动之间有所猜测,听见陶嫣表明身份时,倒对他们皇室贵胄的身份并不惊讶。 反倒是齐王妃就是繁记三当家柳鸣珂的这件事,更让他感兴趣一些。 交谈之间,陆聿亦被陶嫣这样果断而大胆的合作对象吸引,南下同路时相谈甚欢。在听说他们夫妻南下要在蒙城暂时落脚修整之时,陆聿便主动邀请了他们。 有了这一重结识的缘分,原景时的麻烦也就不再成为麻烦。陆聿只道在蒙城之中不必担忧,交由他与幽冥殿交涉就是,而后便行地主之谊,请诸人住在了陆氏在蒙城最好的客栈。 待众人休整一晚之后,次日傍晚,陆聿又招待他们一同吃了晚饭。 国丧三月之内,谢绝歌舞,原博衍和原景时为先帝守制,不食荤腥禁止玩乐,连小郡主原堇的满月宴都没有大办。 如今三个月已经过去,百姓的生活不能为一位死去的君王停摆太久,民间的生活又重新变得生动起来。这些戏楼乐馆,也重新变得热闹。 饭后陆聿相请他们听戏。这家戏楼同样也是蒙城最好的戏楼,虽有丝竹管弦之声,却并不嘈杂,环境十分私密安静,演出也是风流文雅。 几人于是答应。 只是陆聿实在贵人事忙,只陪着听了两出,便被下属来说了几回消息。陶嫣要与他合作,自然十分客气,请他先忙正事要紧。 陆聿向众人致歉,特地嘱咐了戏楼老板几句,才离开去了陆氏一家绣坊。 他轻车熟路上了楼,敲响了一扇房门,房中应声,他便推门而入,对着那个坐在桌边的女子唤道:“小姑姑。” 那女子眉眼温柔,不过也就三十余岁,还比他要小些,只是按辈分来算,倒确实是他的小姑姑。 她笑着点点头回应他,复又低下头去,看着手里那一幅桃花绣图道:“你且等等,还有几针就绣好了。” 陆聿坐到桌边,喝茶等她。 女子很快绣完,结了针,拿起来看了两眼,又问陆聿道:“如何?” 绣图的桃花开得生动繁茂,几乎要从画中蓬勃长出,鲜活得几乎不像是一幅绣作。 陆聿赞许道:“虽然你小时候不大擅女工,如今确实没得说的。” 女子白他一眼:“你虽比我大,好歹我也是你小姑姑,你别老拿小时候说事。” 陆聿笑,又道:“真的好,烧掉可惜。” 女子看了看他,手指轻轻从绣图上滑过去。如今已过了春日,她这厢桃花开得再好看,终究不是真的。 先帝驾崩,举国戴孝。这女子穿着白衣,房间也布置得素净,只有这花是艳丽而鲜活的。她眸中泛起些生动的光泽,透过花看到了过去许多的大好时光,而那些时光都过去了,今年的桃花也开败了。 她想,他终究是死在了暮春最后一树桃花开过的季节。只是不知道死后,究竟有没有看到那灼灼其华的意中人。 她笑了笑,转过身去,将刚作好的绣图置于红烛之上,带着火苗一起扔进了旁边的铜盆里。 陛下,一路好走,傲月送你最后一程。 陆聿在她背后,终究还是关切地唤了一声:“傲月?” 她转过身,笑骂道:“叫小姑姑!” 陆聿眉眼淡淡的,不再同她玩笑:“小姑姑,我今日见到景时了,他来蒙城了。”—— 台子上穿着华服的戏子咿咿呀呀,往来的小厮面色恭敬,衣衫干净利落。雅间里,众人分坐各处。 原博衍和原景时难得清静,也没有饮酒,坐到雅间最里头,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坐下棋。 陶嫣开始洽谈与陆氏的合作,一切顺利,心里十分开心,和岑姚、倾城一起坐在窗边,看着戏台子聊天闲话。 倾城原本是没有和他们一起与陆聿相聚的,只是她自己来戏楼找乐子的时候偶然遇见了他们,便十分自来熟地和他们进了一个雅间。 在蒙城住下的第一晚,原景时已经和他们夫妻小谈过彼此这一路的经历。陶嫣知道倾城目的不清,但此时说话相处间见她不算难缠,又有着自己好友祝文茵的这一层关系,所以与她态度还算亲和,也能和她说笑几句。 倾城坐在窗边,颇为认真地看着戏,手里剥着花生瓜子,低声哼哼,偶尔停下来,手指还轻轻打着拍子。 陶嫣瞧倾城一派行家的模样,问道:“姑娘喜欢听戏?” 倾城眼神一动,满腹坏水儿漫上来,极具迷惑性地藏了起来,只泛成眼中莹莹秋波。她勾一勾唇,笑道:“我们少主从前喜欢听这些,做下属的投其所好,我也就去学了一些,自己倒谈不上多么喜欢。” 关于彤华喜欢听戏这件事,陶嫣倒不算多么意外。 她想起自己最初来到繁记的时候,神秘的二当家祝文茵一言就戳破了她与众不同的来历。但她看着陶嫣的防备之色,却也没有得寸进尺地逼迫什么,只是对陶嫣说,若是做好了决定,来找她就是。 后来陶嫣决定留在繁记,打听好几番,才找到在戏楼听戏的彤华。 陶嫣至今记得她那一刻静默却惊心动魄的美感——那时候她坐在戏楼雅间里的高椅上,腰背笔直,手搭在两边扶手上,腿也翘着,又正派又散漫的姿势。她目光垂着看楼下戏台,漂亮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于是陶嫣十分会意地笑了笑,答她道:“是,我记得,文茵在上京的时候,闲下来就去繁记的戏楼里听戏。什么时候走进去,但凡瞧见台上演的是《段郎智计定天下》,那多半是她在台下听着。” 原博衍对她有所隐瞒,有关宫变那晚的事,她并不知道得十分详细,有关于彤华就是白沫涵的那件事,她更是未曾听闻。 她这句话本是无心之言,可另一边,在“段郎”这二字出口的瞬间,原景时手中的玉石棋子“啪”一声落在了棋盘之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磕碰的轻响。 原博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抬眸看了一眼原景时的神色。 陶嫣背对着他们,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这一桌只有倾城敏锐地注意到了那边的异常,无声地勾唇笑了一笑。 第66章 白衣 她难忘一些,也是难免。 岑姚漫不经心地捻着点心瓜子吃着,目光几乎都放在戏台上,少见转头回来,只嘴上应和着陶嫣的话。 但听见她们说到了彤华,她还是立起了自己的耳朵。 岑姚对彤华的感情一向复杂得很——她对岑无疾见死不救,却又等了他三天,直到原景时来带走岑姚,让他放心;她瞧着像是讨厌岑姚这桩麻烦,可之后陵游来看过岑姚许多次,帮她解决了很多麻烦,也提到过这些都有彤华的授意。 原景时诚然对岑姚很好,可她这些年闯荡江湖,也未必能时时被他庇护。如今她小小年纪闯出个“小神医”的名头来,多的是遇见危险的时候,原景时不一定每次都在,但陵游一定是每次都在的。 可以说,是他,或者是她,保护着她平安地长到了如今。 岑姚到底也是有所成长了,回忆起从前的事,已经不再像一个幼稚的孩子那样心怀怨恨。她知道祖父当时的情况已经是无力回天,即便彤华真的出手相救,也没法保住性命。再加上后面这些年的相助,岑姚心中是感谢彤华的。 但彤华偏偏又一直不肯与她相见,所以这一点小小的不满就变本加厉地延伸,再想起当初她避之不及的那一场托孤,便总是令人不肯释怀。 岑姚心口不一,心中对彤华没有怨恨,可面上却总表现得很与她不对付似的。 所以此刻听见倾城如此说,岑姚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她想不到她那样眼高于顶的人,居然也与世人一样仰慕段玉楼,甚至会花费多余的时间去听戏。 岑姚想知道更多,但又不明说,只是非常不饶人地说道:“她可不像是那样的人。” 倾城假作无奈的语气,一句一句连环套,把人往陷阱里带。 “我倒是听前辈们说过,她少时爱玩,出去听人唱戏,看梁祝、看西厢,惹得他们都指着台上才貌双全的白衣小生笑她。她一个人说不过别人,就去找救兵,结果救兵权当看不出来,等她真恼了,才去假模假样地赔不是。” 她语气里的笑意分明,仿佛自己是真的见过这样生动鲜活的一幕。但她其实根本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这样的场面。 她开始为彤华效命的时候,彤华已经是如今的模样了。 那边原景时下着棋,已经开始心不在焉。原博衍见他走神,吃他一子。 岑姚撇嘴,有些不相信地无语道:“平日里尽见得她打趣别人,怎么轮得到别人打趣她?” 陶嫣到底聪慧,又比岑姚想得多些。虽然方才有了失言,但当她听到那句“救兵”,就知道倾城话里有话。 她知道原景时口中虽不提,心中到底没有冷透,在不知道会引出什么下文的时候,最好还是及时打住。 于是她笑着打趣岑姚,顺便转移话题:“年少慕艾。你也是个小姑娘,难道没有这样的时候?” 岑姚年纪小,经不起笑话,脸颊当场就红了,张牙舞爪地和陶嫣闹起来。 闹着闹着,余光就瞥到了坐在另一边的原景时。她眼中看到原景时有些无奈却始终不曾抬眼的神色,还看到原博衍对着原景时轻轻地笑了一下。 陶嫣见她低头脸红,目光十分自如从容地转向了原景时那边。因为座位的角度,不大能看清原景时的面目,倒是能看见原博衍脸上的笑意。如此想来,应当是没什么事的。 陶嫣放下心来,遂顺着话故意去逗岑姚:“我们岑姑娘也喜欢上哪家公子了?莫不是我们小九?” 岑姚本就被闹得无措,此刻被陶嫣挑明了话头,更是显得慌乱。可她捂着脸倒在陶嫣怀里的时候,心里却想到了另一个人。 陵游啊,也是个又俊俏又厉害的公子。 他其实是很贵气的长相,却和原景时这样天生的皇室贵胄不一样。他不束玉冠,不穿广袍,高高的马尾配劲装,潇洒又利落,笑起来的模样朝气蓬勃。 他像一阵无拘无束的长风,心向哪里去,脚下就往哪里去,天下之大,漫漫无边,绝不会有能够关住他的牢笼。 他还喜欢逗她笑,拿鬼点子招惹她,有时候还会小小地欺负她,可是淘了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他也会千里万里地赶来送给她。这世上有太多艰难遥远的相见都需要充足重要的理由,可他与她相见的原因只是想到而已。 他还会保护她,每当她出门在外时遇到什么危险,他总会突然如天神下凡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无论多么困难艰险的境遇,都一定能让她平平安安,就像上回在绎水镇一样。 他喜欢拿话欺负她,时常听不出她话语里的不舍和挽留,起身就走得无影无踪。他对她不好,可是又很好。 如果以后祝文茵真的回了家,那陵游也一定是要跟着她回家的。那到了那时候,他们还能像如今一样不期然地相见吗? 岑姚的心里突然就变得乱糟糟的。 倾城的坏心思被陶嫣几句话轻易化解。她看着面前这和睦的一幕,笑意不减,强行顺着陶嫣的话继续道:“可不是,现成的一位白衣公子。” 当年名动三界的九太子,原形是一尾白龙,化成人形之后,常年着白色华袍,如雪如玉的一位郎君,人前端方尔雅,人后温柔风流,走到哪里都惹女子倾慕。 可此白衣,非彼白衣。 听到倾城这句话,正笑着的陶嫣突然一怔。 白衣公子。 她脸色微微有些僵硬,抬眼看了一眼原博衍。 原博衍与她目光相接,便知道夫妻二人想到了一处。他不动声色打量着原景时的神色,可原景时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没听见一样。 可明明方才,他听到岑姚被打趣的时候,还无奈地笑了一下。 陶嫣撑着笑意去拉岑姚,打算再次把这个话题推开:“就是个话本子罢了,倾城姑娘编话打趣你,你听不出来?” 倾城一笑,就和没看出他们那些尴尬一样,摆出一副顺坡而下的态度来:“可不是,我嘴快,开玩笑呢,冒犯岑姑娘了,自罚一杯请罪。” 原景时执棋的手有些僵硬。 那晚分别的时候,他才知道她是白沫涵。但那时候的她,不是史书上人人唾骂的妖妃,而只是青冥山人人爱护的小师妹。 那个才名冠绝天下、世无其二的段玉楼,也只是一个对她关心偏爱的师兄而已。 若先有白衣段郎人人称羡,他却偏偏独待于她一人。那她难忘一些,也是难免。 故她独好白衣。 你穿一袭白衣,她或可看你一眼,若让你生了情愫,你也莫要觉得她是真的喜欢你,她只是喜欢你那件衣裳。 原景时掩在桌面之下的手指慢慢收紧,将自己雪白的衣角抓皱了一片。 他虽喜白色,却并非是独穿白衣的。原本是之前有一次在繁记买新衣,试衣裳的时候她赞了他一句白衣好看,他才渐渐开始多穿白衣。 如今才知道,她说的那句白衣好看,当真只是白衣好看而已。 倾城作恶的目的达到,置身事外,趴到窗边仔仔细细地看戏,说什么也不回头了。 她安安静静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虽置身在这样尴尬的氛围里,心里却有些得意的快感。 九殿下,你感觉如何呢? 你在神界就万分爱慕她,放弃了那些独一无二的荣华,甘愿认罪被贬下凡间,却还是对她又动了心思。你与她一场情事闹得天翻地覆人尽皆知,你说你只思慕她一人,可是她从来没有承认过。 只要她不承认,哪怕是真的,也没人敢明说它是真的。 而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她从不曾真正爱过你。 倾城活了这么多年,谁都不信,只信自己眼睛里看到的东西。 她被流放去人间那么久,岂能没见过段玉楼?传闻他一袭白衣,不过是仰慕者口口相传后渐变的说辞,他在传言里变得犹如神祗,好似一身白衣便代表着他出尘似仙。 其实不是的,段玉楼穿的是月白。 倾城那时也暗暗去看过,那段玉楼倒也是个满腹才华的清隽郎君,长相虽不与步孚尹完全相同,却也有三分相似,而一身气质,更是十足相像。 第一眼里倾城恍然就要将他错认成步孚尹——这些年里,所有穿月白衫的人里,属他最像。 彤华不好白衣,彤华独好月白。 她说给原景时听的那一长串话,每一句都是真的,只有一句白衣是假的,可只有这一句假话,狠狠地戳到了他心里去。 倾城看着戏台子上,水袖纷飞,翎羽招摇,一出戏上,一出戏结。一幕幕走马而过,演的都是旁人的故事。她喝着酒,模糊地跟唱。 当年那一幕公子佳人的戏到底是落了幕,见到他们的时候,倾城以为自己听的是倾盖如故,最后看到了结局,方知是兰因絮果。 到底意难平—— 彤华没交代任何部下使官,自己孤身去了蒙城。 倾城联系幽冥殿的行动是她派的没错,但后续去找原景时的这一出却与她没有关系。彤华原本想让倾城待命,但她既然非要生事,只要不影响大局,她也就随她而去。 只是如今,暂没有什么相见的必要。彤华来了此处,也没有暴露神息,让倾城察觉分毫。 原氏兄弟在蒙城的情况她已经知道。她原本确实是想帮陆聿和繁记连线,没想到陆聿自己倒是主动,先和陶嫣有了联系,还如此顺利地谈起了合作之事。 这些年里,陆聿在南方发展势力,明面上的财力暂且不提,暗中的势力其实已经延伸到了苍洲之南。南国之内最重要的经济命脉,不说卡在陆聿的手中,但也是经他把住三分力的。 原景时一路南下,日后起事,不能缺钱,陆聿的钱财在南方,于他有大助力。 再者,陶嫣跟着原博衍南下,日后恐怕难回上京,但以她的性格,只怕也不会放弃自己在繁记的事业,所以之后繁记的经济主力必然会分割南北,这一部分的经济转移,也离不开南玘的帮忙。 至于两方合作的消息,陶嫣敬重谢年年,不会绕过她,但传信一路回上京后,又刻意避着她,摆明了是想绕过她和谢年年直接敲定。 这不会是陶嫣做的,只会又是原博衍从中作梗。 不过彤华也懒得再计较这个——这样也好,过程间撇开了她,他们才敢信陆聿。 彤华看着陆氏的标记,一路沿着街边走过。 第67章 错认 他不过是个已死之人。 乐无忧对看戏听曲不感兴趣,也就没有在雅间里待着。她抱着臂站在门外,和原博衍的近卫郁风相对而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这戏楼里唯一的声响来源于台上的声音,走廊里倒是安静无人。她站得累了,又走到雅间木门所对的走廊窗边,推开窗吹了吹清凉的晚风。 原本是有些惬意地微微眯了眯眼,却突然目光聚焦,朝街角定了定。 郁风看到她突然的戒备,立时也严肃了神色,向后退了一步,将后背贴在了雅间的门上,问她道:“怎么了?” 乐无忧又看了一眼,摇头说“没事”,脑海里一直在琢磨刚才那个奇怪的感觉,到底是真的看见了,还是眼花了。 她怎么觉得,是那个神神秘秘的祝文茵跟来了呢?—— 这一场戏很快结束。 时间已经不早,众人也没了将戏继续看完的心思,便起身走出了雅间。 原景时和原博衍留到了最后,直到其他人都出去了,原景时才摩挲着手中一直不曾落下的棋子,问原博衍道:“兄长觉得,我与段云停相比,如何?” 原博衍抬眼望他。 他心里知道,虽然原景时对待彤华的行径一贯隐忍包容,但他其实根本经不起她或者她身边人对他的相激。即便当下不会发作,也会一直在心里记着,那一日真要喷发,便是不死不休。 所以,有关于世人皆羡段玉楼,有关于她正是这位无双段郎的小师妹,他已经有些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 原博衍稍顿片刻,道:“在野,你与他俱是年少成名的侠士,无谓谁强谁弱。在朝,他不过是个不得善终的弄权之臣。” 他声音微沉,道:“而你,奔波四处,退避多年,不是为了向谁俯首称臣的。” 原景时十分平静地看着原博衍,却看得他心中有些生怯。他惊讶于自己的弟弟何时也有了这样迫人的震慑力,心中平白生出了恐惧与羞恼,只脸上强自镇定。 而原景时很快放过了他。 他收回了审视的目光,垂首轻轻笑了笑,道:“……也对,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已死之人罢了。” 所以,哪怕世人再念念不忘,哪怕她心中再念念不忘,他也不必放在心上。 前路漫长,他既然已经死了,又如何能来于他相争,与他相比呢? 于是他放松了,笑着将棋子扔回了玉匣,在棋盘上给原博衍留了一条生路,起身向外而去。 原博衍看着棋盘之上,黑子在听到“段郎”后对面人突然凛冽肃杀起来的棋风,动作微顿—— 走廊里寂静非常。 下一出戏即将开始,走廊里除了几个侍奉的小厮,见不到一个客人。 倾城散漫地跟在后面,绕着雕栏玉砌的走廊向外慢悠悠地晃。戏楼中空,她看见台上的艺伶,也看见大厅繁杂的客人。 拐弯的时候,她隐约见得二楼的楼梯一角,快速闪过一个人去。那人的侧脸虽一瞥而过,却看得倾城心头狂跳。 她突然倾身,手扶在木栏边,对那个方向脱口喊了一句:“步使君!” 无人应声。 这戏楼布置巧妙,几段楼梯皆是分开布置,从三楼走下二楼去,还要再转过半边,才能走到下一段楼梯。那人下到了二楼,径自绕了过去,有厢房作挡,很快就消失在了倾城的视野。 岑姚和陶嫣走在前面,转过这道弯时,突然听见倾城声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闻声回头。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见一道缇色的轻快身影自眼前划过,方才倾城站的地方,哪里还有人在? 倾城动作奇快。在张口唤人却不见回应之后,她直接快步奔向楼梯,手撑着木栏翻了下去,越过前面的陶嫣和岑姚,直接稳稳落在二楼最后一节楼梯上。 她脚下不停,身形一晃,迅速绕过挡在前面的几个侍茶小厮,提步追了过去。 这戏楼装饰独特,走廊绕了一圈,帷幔层层叠叠地悬挂,奢华又轻慢。眼见得那人身影又出现在眼前,却马上就要走下台阶。 倾城着急,直接拔下发上一根长簪,扬手便掷了过去。那长簪带着一道细碎的风,正掠过他的面前,直钉入一旁的木柱。 那人因此停了下来,回了半身,一张清隽英俊的面目终于完全显露在了倾城的面前。他冷淡地抬眼看着倾城,却一言未发。 他长眉英挺,眼如寒星,身上一袭月白色的衣衫,袖口上浅绣的霜雪,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疏离遥远。 倾城停在他面前,此刻已完全怔住。 她原以为自己或许是看错了,或许这只是个身形相近的人而已。可待此时仔仔细细看清了,她浑身血液却仿佛顷刻冻结。 旧时光已经太早了,她不曾见过彤华和步孚尹一起走过的那些年,却见过活生生的步孚尹。 这个人站在她面前,让她不由得生出从前的那些敬畏来,甚至口吻都变得有些迟疑。 她试探地唤他道:“步使君?” 那人望着她,冷淡道:“认错了。” 他眉眼冰凉又淡漠,确确实实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他不认得她。 戏楼的老板从伙计那里得知了那雅间空了的消息,便急匆匆赶过来,此刻又看到这么一出意外,脚下更是加快了速度。 这几人是陆聿交代过的贵客,总不能在他这里生出矛盾。故他人还没走到跟前,口中已急切连声道:“误会了,误会了!” 他站在中间,给两边微微欠身道:“几位是外乡人,恐怕是认错了谢郎。” 倾城听到老板这话,却更惊讶似的。她快步走到那人面前,眼睛紧紧盯着他,声音也有些颤抖,十分不可置信地问他道:“谢郎?你姓谢?” 当年步孚尹带着彤华游历人间,曾给自己取了一个假名,就是姓谢。 那人不厌其烦,转身便走。倾城上前一步想拉住他,却被他身边的随从挡了一下。 倾城眼见着他要下楼去,在他身后扬声问道:“你认识贺姑娘?” 她是在问话,语气却似乎已有三分笃定。 她站在高高的楼梯上,垂眼看着他渐渐掩在暗处的背影。他没有回过头,但脚下微顿。 倾城这次有七分相信了。 他没回头,下楼走了,倾城也没再去追,只是从一旁的窗口看见他很快走了出去,上了一辆马车,然后消失在夜色里。 老板对着几人说这是一场误会,恐怕是认错了人。 他对倾城道:“姑娘怕是认错了人。此人姓谢,名以之,是城南的倌爷,从小就被卖到南风馆里头去了。姑娘身份贵重,又是外乡来的,应当不认识他。” 倾城皱眉,嗤道:“倌爷有这样多的闲钱,上你三楼的雅间听戏?” 老板干笑两声道:“姑娘有所不知,这谢郎原是小小年纪就被卖了进去,老板瞧他细皮嫩肉的,幼时又读过书,多养了他些年,十四五岁上才拉出去见客。头回亮相,拾掇了好大的排场,竞价的客人比那争花魁的也差不了多少。后来是被一位恩客出大价钱包下了,平时里锦衣玉食的,也不接别的客人,手头闲钱也多。他的身价水涨船高,虽是赎不了身,但大手笔听听戏,倒也是不在话下。” 倾城问道:“他那恩客叫什么?” 老板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倾城道:“恩客既然大方,攒这些年,也该够他赎身了。” 老板无奈道:“他是贱籍,除了服侍人的手段,什么都不会,出来了也是受苦。还不如在那里头,反叫人锦衣玉食地伺候着。” 倾城唇角轻轻扯了扯,三分嘲讽的笑意,道:“看来是我认错了。我那位故人光风霁月,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她回想刚才的场景,那谢以之回过头来,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在身前握着腰间系着的玉佩摩挲。他不耐地望着拦着自己去路的倾城,说她认错了。 眼神是凉的,步使君就是那样,待人有礼有节,眼里却永远笼着薄霜,萧索又疏离。 这世上,没有谁会和谁一模一样。如果相似到了这样的地步,那就只会是有人刻意为之。 两个可能。 如果不是昭元君,想假作一个傀儡来对付彤华,那就只可能是彤华自己,在作茧自缚。 戏楼的老板给他们安排了两辆马车,原景时与原博衍上了一辆,陶嫣岑姚与倾城上了后面另一辆。 原氏兄弟一个看乐无忧,一个看郁风,把自己最信任的部下全安排去跟了后面那辆车。 倾城看见了,但懒得开口多说。她的心思显然都放在刚才所见的谢以之身上,一路都冷怠着眉眼,没有说话。 马车摇晃,她腰间那些细小的铃铛也小幅度地摆动起来。此刻一点微微的响声,愈发将她的脸色衬得意味不明。 陶嫣知道她还在想方才那件事。她方才站在后面看着谢以之的时候,心里也有些异样的感觉,她思索了一会儿也没想到原因,便与倾城道:“说起来,我方才见那谢以之,总觉得他身上有哪里奇怪。” 就仿佛,有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被强硬地放在了他的身上,所以整体上虽看着没有什么,却总有些淡淡的错位异感。 倾城抬眼问道:“哪里?” 陶嫣素来观察敏锐,她在脑海里将谢以之从头到脚回忆了一番,最后停在了他手里摩挲的玉佩。 “他的玉。” 那玉挂在他腰间,却一直轻轻握在他手里,狭长的一块玉,不是大昭流行的玉佩式样。 倾城沉默了一下,闭上了眼催动术法,方才的场景在眼前寸寸放大,那枚长形的玉佩,上面是精巧的一排刻字。 倾城在他手指遮掩下费力去看,口中低声念道:“守己有度……在中……” 她忽而睁眼,心间大震,因为虽然目中所不及,脑中却已经想到了那一句话:“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 孚尹旁达。 谢以之转身的那一瞬间,手指轻抬,玉柱的底部,清清楚楚地刻着二字“烙月”。 从前步孚尹在璇玑宫的居所里,种的全是月白色的烙月雅兰。 陶嫣听见倾城所言,抚掌道:“对,就是这句。” 倾城抬眼看她。 陶嫣确定道:“那不是玉佩,而是玉章。那是文茵的东西。” 倾城终于明白从他身上生发的那一丝诡异来自于哪里了。无论是昭元还是彤华,那幕后之人在试图将谢以之彻彻底底地变成另一个人—— 变成步孚尹。 第68章 相似 他站在她身后,从来没离开过似的…… 谢以之今日的心情算不得太好,出来听戏花钱消遣,扔了一把金瓜子也没高兴起来,干脆提前离席,结果下楼时还遇上了这么一出插曲,于是脸色变得更差。 他坐在马车里,翻起了自己的袖口,在方才倾城来拉他时险些要抓住的位置轻轻拍了拍,就像是要掸掉一些不存在的灰尘。 这么一翻手,他手心里那枚握得温热的玉章就露了出来。他借着夜色之中透进马车窗帘里的那一点隐约的亮光,看清那枚玉章下方清晰分明的“烙月”二字。 于是谢以之再一次回想到方才的场景。 他回想着刚才的事情。最开始,那女子唤他“步使君”,他确信自己不认识她,可她的神情却不像是在作戏。 后来,老板说她是认错了人,可她听见自己姓谢,反倒更惊诧了,似乎比姓步还要更让她肯定三分。 她还问他,认不认识贺姑娘。 长成他这个样子,姓谢,还识得贺姑娘。 他心里有三分猜测了。 马车到了地方,慢慢停了下来。他扶着马车门边的木扶手缓步走下,动作优雅得宛如某家高门氏族的贵公子。 可他偏偏来的是一家在夜里灯火通明的南风馆,更可笑的是,他不是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他是回到了这里。 这里面不比妓馆,男客和女客都有。一进门,便见一个衣着单薄披发描妆的貌美男子,坐在一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中年男子脚边,手里捧着酒盅,朝他轻佻地笑道:“瞧,我们谢郎听戏回来了。” 那中年男子一身暴发户的气质,眯着眼睛捻着胡须,将谢以之从上打下地打量一遍,口中因醉酒而含糊不清地道:“谢郎……原来这就是你们这儿闻名八方的谢以之啊。” 谢以之不聋不瞎,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径自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半分不曾将他们放在眼里。 那中年男人看不惯谢以之的傲慢,居然生起气来,一脚踢开脚边的红倌,绕过桌子来拉谢以之,才扯到他的袖子,便见老鸨上前拦阻,赔着笑劝道:“这位爷,我们谢郎是不接客的。” 那男人也许是行商经过,并不了解,又是半醉,一来一回竟吵嚷起来。 厅中一时乱起来,张牙舞爪地闹个没完。谢以之被阻拦住了脚步,微微有些狼狈地被人挤在那里,可他虽身在闹剧之中,却漠然得仿佛是一个局外之人,清隽英挺的眉眼尽是冰冷厌恶。 但凭他的身价,他们不会由着他被人如此攀扯,所以很快也就将那个中年男人拉走,将他护着挡着送到了后院。 “谢郎快些回房间去罢,贺姑娘来了。” 谢以之差到谷底的心情,在听到这一句话后,突然就重新被抬了起来。许多日郁郁不去的烦躁,几乎被瞬间抚平。 他十分急迫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却又不急着进去,只是安静地站在房门之外,看到暖黄的亮光顺着窗纸透出来。 这短暂停驻的片刻宁静,足以让他心中生出一种久违的柔和。 进门之时,屋中的女子倚在榻上的屏几旁,正拿着他放在床头的一个话本看,合欢红的裙摆柔软地垂落,旖旎得流水一般。 “兰亭。” 他的声音里带着温柔的雀跃,脸上也泛起由衷的笑意。在外面如玉一般的冰雪檀郎,被这一幕融化成熨帖春水,只想流淌到她的身边。 彤华闻声抬眼,看着他轻轻笑了笑,便要放下书起身。 谢以之下意识伸手要接,动作又顿了一下,而后退了一步,有些尴尬道:“刚才在下头遇见些麻烦事,我先去换身衣裳。” 他转过身去,走到屏风之后。原本以他的想法,是打算回来先沐浴的,但既然她已经等了许久,他也没那个时间顾着自己,只能擦了脸洗了手,又拿出干净的衣服换了,便匆匆走了出来。 彤华起身走到灯边挑了挑灯芯。烛火摇曳,纱帘重叠,她身影影影绰绰,让从屏风后转出的谢以之呼吸一滞。 灯下观美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以之换了身常服,手里系着腰间的带子。彤华回过头看着他,对他道:“我回回过来,都见底下人穿得桃红柳绿。你倒是穿着这一色儿的衣衫,也不换换别的?” 谢以之无所谓地笑道:“之前你不是说喜欢?” 他刚说完,又微顿了一下,抬眼看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不好看?那我再去换一件?” 彤华看着他眼中甚至可算得上是天真的赤忱笑了一笑,而后道:“好看,不用换。” 谢以之松了口气,这才走过来。他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个素白色的信封递给她,道:“我有东西送给你,只是有些无趣,你若不喜,随手处置就是。” 他虽然这么说,脸上带着无谓之色,分明就是想要她喜欢、想要她收下的。 彤华接过来看,从信封里取出两页书签来,合适的大小,精巧别致的花样,两页清透的薄纸里粘着舒展的干花,纹路都清晰地映透出来,还散发着极淡的花香。 谢以之记着她上回在这里看书,因没有书签用,随手放到了一边。可她看书又不上心,再翻开来也不记得自己看过什么、没看过什么。一套话本子糊里糊涂,怎么都看不完。 她也想到了这回事,勾了勾唇,又看见一行俊雅的小字写在书签的角落里: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她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是这一句?” 谢以之微赧地笑道:“我很喜欢你的名字,兰亭。” 兰亭啊。 彤华心间咂摸着这两个字,遥遥想起了那年初春的琴关,瑟瑟的山风,遥遥的琴声,那人一句调侃的玩笑话,一个对她而言并算不得美丽的名字。 她实在是不喜欢。这让她觉得,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用心了解过她。 谢以之没瞧见她眼中倏然淡去的和缓,只是仍旧在笑,同她欣然地回忆道:“我初次见你,还以为你姓贺兰,现在想起还是觉得愚蠢。你……” 她忽而打断了他,问道:“晖羽送走了吗?” 谢以之一怔。 彤华脸上的表情淡淡,继续问道:“你给自己攒了这么多年的钱,全都拿去先给她赎身了罢?” 谢以之不敢继续靠近她了,他微微退开了一步,有些踯躅地唤她:“兰亭……”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不是他,所以她不必藏心藏迹,可以十分直接地说出自己的不满和不喜:“从此往后,不必如此称呼我了。” 谢以之下意识想要开口叫她,可是“兰亭”两个字到了嘴边,却仿佛是被什么禁锢住,再也无法出口。 他不知道这不是由于他一时的无措和慌乱,而是由于一位任性神女的禁令。 彤华冷淡地继续道:“我这一次来,本来也就是要告诉你,我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原以为你这些年攒足了赎身离开的钱财,但看来你现在走不了了。” 她将书签收回信封,举起来轻轻晃了晃,道:“礼物我很喜欢,想来你应当不介意我收下。谢公子,我们后会无期。” 她绕过他向外走去。谢以之愣了下神,但立刻去伸手拉她,焦急解释道:“我与她识于微时,只是一时同情她遭遇,并无其他。” 彤华轻轻摇了摇头,甚至显得十分宽容地回答他道:“你不必向我解释任何事。十七郎啊,你莫不是忘了,我只是一个买下你的恩客而已。” 他们原本就只是银货两讫的关系,她给他活命的钱,给他清高的资本,换他那样一张相似的面目,可以时不时让她瞧见。 她又不是真的爱他,最多,最多,也只是喜欢他那样的一张脸。 她有些悲悯又漠然地同他道:“我不在乎你们是什么感情,也不在乎你要做什么好事。我只是有些可惜,你有这样重要的一笔钱,总不该拿去犯傻罢?” 她轻轻地点了点他的肩膀,提醒道:“十七郎,你那么多的家人,难道都忘记了吗?” 许多年前,豪掷千金的贺姑娘路过此地,保住了一个清清白白的谢以之,到如今,她又毫不留情地将他丢在了这里。 谢以之脚下生根,望着她的背影,却迈不出步子。他喉头滚动几番,最后十分艰难地冲破桎梏,脱口喊她:“兰亭!” 彤华足下微顿。 她心中被这一声微微震颤,一时分不清是何心情。她听着这个嗓音唤她兰亭,一边想,别回头,是他先舍你,一边脑海里又恍恍惚惚,想到琴关日光温暖,笑意缓缓的步孚尹亦步亦趋走在她的身后。 “你之前同我说,在人间想取个化名,我一直没想好。不过刚才突然有了一个,你要不要听一听?” 旧事里的她没回头:“什么?” 步孚尹悠悠道:“琴关幽兰,秀丽俏拔。你本名恰有个兰字,叫兰亭如何?” 从前的她与现在的她一起回过头去,从过去到现在,他还是那身月白色的衫子,站在她身后,从来没离开过似的。 谢以之终于走近她:“蒙城最近来人了,脱口唤我步使君,还问我认不认得你。” 灯火昏黄,留在琴关记忆里的那个人,她看不清楚,眼前的谢以之,却清清楚楚。 原来这就是他的样子。 步孚尹在琴关的阳光下扶住她,对她轻轻地笑:“兰亭呐,小心。” 谢以之喉头发苦,与她站着两步的距离,轻轻道:“兰亭,你要小心。” 第69章 不同 你不喜欢她,为何那样看她?…… 很久之前,苍洲琴关的兰花,便已是天下闻名的美景了。 山道上慕名而来的那位郎君,相貌约在双十左右,一身颜色清浅的月白轻衫,潇洒而行,神色从容。 他眉宇英挺,星眸沉寂,面色自在又惬意。 他身后的红衣姑娘,瞧着十六七岁的模样,娇艳又灵动,只是漂亮的眉眼里蓄着不耐,长眉簇起尖尖的皱,水光潋滟的眼睛深邃又浩荡,好像万千山水都不在其中。 她停下来,顿了顿脚,开口落着埋怨:“走那么快作什么?此路崎岖,你便不能扶我一把?” 步孚尹回过头来,面色里也没有不豫,只是望着她笑了,三月春风一般温暖柔和。他几步返回到她面前,伸出手:“来罢。” 彤华伸出一只手搭在他手上,另一只手提起自己的裙摆,两只皓玉白洁的纤细手腕,各晃着一只精致的红玉镯子,玉色浓郁,赏心悦目。 他牵着她走,还要听她絮絮地念:“不过是无意听了一句,也值得你远远地奔波一个月到这里来,你又不肯用术法,千里迢迢的,累都累死了。你还要来爬山?这么久了,琴关的兰花早开过了,你就是再绕半边山,也见不到一朵。依我说,同百花司递个消息……” 步孚尹的手从她冰凉的袖口滑过,捂住她的手。他漫不经心地打断她道:“这时节山里还冷,今日又有风,你怎么不多穿些?” 彤华捏他手,一脸不可思议道:“我这身裙子是新做的,要是穿了披风,谁还看得见我的裙子?” 步孚尹用她的逻辑来反驳:“你的披风也是前些时候新做的。” 她撇嘴道:“知道是新的,前些日子看见了,不知道夸吗?” 他笑,有些无奈,领着她入路边古旧木亭中坐了,解下水囊来递给她,手心微动,便将水温变得温热。 琴关的兰花开在晚冬早春时节,他们来晚了,此时统共也没见到多少,这亭边倒是开了几株。 她喝着水,瞧着他站在亭边,目光落在那几株兰花上。她咬了咬唇,手里转着玉镯,问道:“你喜欢兰花?” 他没有回头:“你名中有兰,为何不喜欢?” 但他没有说清楚。若是“你为何不喜欢”,便是个疑问的口吻,若是“我为何不喜欢”……便要让人多想了。 山林深处,另有幽幽琴声,声音遥远,听来断断续续的,他注意到了,渐入了神。 她没好气:“什么曲儿?” “《幽兰曲》。” 又是兰,没完没了,她想。 步孚尹等到一曲琴声终了才有了移步的意愿,又伸手给她:“小姑娘,曲儿听完了,走罢?” 她不理他,也不动,于是他复又道:“去给你做身厚实的新衣裳,走罢。” 她瞥他一眼,绕过他抱着胳膊往山下走,也不嫌弃一个人山路难行了。 于是他便跟在她后面,依旧一副悠闲的模样:“你之前同我说,在人间想取个化名,我一直没想好。不过刚才突然有了一个,你要不要听一听?” “什么?” “琴关幽兰,秀丽俏拔。你本名恰有个兰字,叫兰亭如何?” 这一程左右都绕不开一个兰字。彤华背对着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了,唇角勾起来的温度却是冷的。 她没回头,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兰亭,好啊,姓什么?” “随你来定。” “那我也送你一个名,姓随你定。” 她止步回头。早春的傍晚,天微微暗,寒风料峭。满山凛凛,不见春意,她是此间唯一亮色,花开在她眼中,枝条蔓延是她长眉,一团火一样的明媚艳丽,体温却是冰凉的。 她口中念出两个字,问他,好听吗? 他心里念一遍,明白了她的意思,口中道好啊,甚合我意。 从那以后,步孚尹行走人间,就叫谢兰情—— 很快,在圈子里渐渐大家都知道了,那位被包了七年有余的清倌谢郎,失去了他最重要的恩客。而更要命的是,他穷困潦倒,手上并没有足以让他选择自己生活的钱财。 曾经他可以对所有客人和其他看不过他的小倌不屑一顾,但现在不可以了,他再也没有了可供他清高的资本。 倾城是在街上闲转的时候听见了这个消息,那时候还是白天,但是她扭头就走向了城南那家南风馆。 有洒扫的小子来迎倾城,笑着阻拦道:“这位姑娘,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们还没开业呢。” 倾城倒也没硬闯,直接扔给他一大锭金子:“给我叫谢以之。” 那小子十分为难,倾城嗤笑道:“不够?那我自己找。” 她一把推开了他,走到后院去,正巧看见谢以之站在井边,脚边的水桶被人踢翻,水溅了他一身。 他依旧是用淡漠厌恶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对眼前的境况毫不在乎一样,但背绷得笔直,手也在背后捏成了拳。 倾城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谢以之被几个小倌欺辱。周遭不是没有旁人,却没有人去帮谢以之。 那是清白的谢以之,干净的谢以之,高傲的谢以之,永远漠然地俯视他们的谢以之。明明大家从小就生活在了一起,可是谢以之就像从来没有被踩在泥里一样。 凭什么? 倾城没有看得太久,因为那些人的言辞和举动很快过分起来,而谢以之生着一张步孚尹的脸,她没办法想象步孚尹无助受辱至此地步,哪怕面前只是与他相像的谢以之。 她走了出去,掣出鞭子,将那几个小倌全部一鞭抽翻在地。有护院和小子喊着冲上来,倾城通通扔给他们金子解决:“拿去治他们的伤,闭嘴,安静,立刻滚远。” 老板也闻讯赶来。 很难想象,这样一家闻名的南风馆竟然不属陆氏,而这足以证明谢以之仅仅用自己的名声就帮他们赚取了多么大的利润。 谢以之不可能一直不接客,他被养了这么多年,老板不可能放任他这样浪费自己当年在他身上花费的钱财。 他不阻止旁人欺辱谢以之,是因为他需要有人折断谢以之一身傲骨,好让他明白,如今已经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情况。 他冷眼看着倾城,正待说话,倾城回过头对他道:“贺姑娘让我来看看谢郎,这才几日,老板倒真会养人。” 那老板眯眼,明显不太相信:“贺姑娘之前已经说过不会再来……” 倾城笑,很无语地摆出一个公式化的表情:“贺姑娘在你这里砸了这么多金子,还不够她开个玩笑吗?” 老板迟疑道:“那姑娘今日来……?” 倾城摸出几张纸来递给他:“奉贺姑娘的意思,来为谢郎赎身。” 老板打开那几张银票,琢磨道:“以谢郎如今的名气,外面的开价水涨船高,姑娘的价钱,恐怕还不够。” 倾城冷笑,挑眉看着他,想听听他要把谢以之卖出一个什么样的价格。 老板凝着她,思忖着又报出了一个数字。 倾城从袖子里再拿出几张纸来递给他:“成交。”—— 谢以之两手空空地离开,倾城问他是否需要带走什么东西,他只说,这里没什么是他自己的,所以不用带。 倾城陪他去买了几件衣裳,特地没给他拿月白色的。谢以之倒是没挑拣,随手拿起一件穿上,换下了之前那件被弄脏的月白色轻衫。 他看着倾城一直打量他,这才问道:“姑娘看什么?” 倾城笑道:“想看看你不穿月白色是什么样子。” 谢以之明白了。 又是有关贺兰亭那位所谓的故旧。 他不多问,等到出了成衣铺,才道:“她不会让人来给我赎身的。姑娘如此做,不怕她怪罪?” 倾城负手道:“她的确没有让我来。但即便我今天不来,她也不会让你在那里太过受苦的。” 她别开话题问道:“之后你要去哪里?” 谢以之道:“离开,找人。” 倾城挑眉。她还记得方才自己听人说,谢以之是为了给一个妓子赎身,才被自己恩客舍弃的。 倾城从自己身上摸出了一小颗金铢给他:“之前那些钱都是假的,我也就揣了这么一点真的。收下赶紧走罢,等他们发现钱是假的了,你就跑不了了。” 他不是步孚尹,身上没有一点步孚尹的气息,就只是一个和步孚尹长得十分相似的凡人。 可无论是不是真的步孚尹,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是为了旁人背弃了彤华。 从谢以之听见贺姑娘三个字而顿足的那一刻开始,倾城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彤华来见过谢以之了。她就是那个包下了谢以之许多年的恩客,她在不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悄和谢以之来往了很多年。 她不可能不知道谢以之和步孚尹没有关系,但她仍旧将谢以之在蒙城里藏了很多年。 倾城一直记得,自己跟在彤华身后走进璇玑宫的那一天,那在传言之中风生水起的步使君从一旁的宫道走来,同沉着一张脸的彤华笑着说话,明明是疏离又淡漠的神君,对她笑起来的时候却霎时如三月春风。 谢以之没拒绝倾城的钱财,接过手后道了声“多谢”,就要转身离去。 倾城突然想起来,问他道:“你喜欢贺姑娘吗?” 她不期待他的回答,就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谢以之那双长时冰冷的眼睛霎时温和下来,转瞬又开始涌起遗憾,最后云收雨住,归于寂寂。 他摇头,只留下一句“告辞”。 大街上人潮汹涌来来往往,倾城一个人静立在原地,看着他走远,然后消失。 他们果真还是不一样。 她想起她最后一次见到步孚尹,他用绵长的目光望着夙夕殿的方向。她问他:“你不喜欢她,为何那样看她?” 他眼神一下就冷了。那些细细绵延了许多年的爱意和留恋,被碾灭、深埋,只剩下万古不化的冰雪,汹涌的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步孚尹到死都没回答这个问题。 听说他背叛了她,要置她于死地,最后事败,死在了她的手里,变成了英灵殿里那座被素布盖起的牌位。 璇玑宫里的戏不唱了,那个天真幼稚的小神女和温柔惬意的步使君一起死在旧时光里。 彤华君将罪臣步孚尹的名字从璇玑卫使官的名录里划去,眼里的情绪和最后的步使君如出一辙。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 若是许多年后他们还能对彼此念念不忘,那么一定是恨意让他们走到如今。 第70章 半生 不知道自己还等不等得到下一回。…… 五十年前,蒙城还没有如今这样繁华,只是一个坐落在蒙山脚下、绕着淇水生存、再也平凡不过的一个渔乡小镇。 李老三一直记得,那一天下着雨,整整一天都没有什么客人,打算收摊的时候,却来了生意。 油纸伞下的那个红衣女子,生了一张极美丽的脸,长眉艳致,美目潋滟,身形高挑,长发柔顺。她盈盈身形婀娜,步步都像踏莲而来。 她身边还有个模样俊俏的郎君,一身湛蓝色的衣裳,洒脱利落。他束着高高的马尾,发带和衣衫一个颜色,被雨里凉风微微吹起。 他站在姑娘身后半步,抵着她的肩,给她撑着一把大伞,伞的方向向她倾斜,由是那些被风吹斜的雨丝,便错过了这被他保护的姑娘,飘落在他发梢肩臂。 只奇的是,那些雨丝落在他身上便消失,衣料却没有打湿分毫。 这二人一路并肩走来的景象实在是十分养眼。李老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和郎君,脑中想不出什么多余的形容词来描述,便只剩下美丽与俊俏。 虽已到了傍晚,这二人却不像是匆忙寻找落脚之地的过路之人,更像是途经此地寻个避雨的地方,行色不见半分急迫。 他们借了这一方草棚等雨停,缓了李老三的归家路。彤华侧目瞧了一眼,陵游便摸出钱财来,点了一条大鱼并两样凉拌小菜。 李老三应声,寻了条新鲜的大鱼,起锅烧油。彤华悠闲地等雨停,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乡村风味,侧眼看着李老三做鱼。 李老三仔仔细细地给鱼刮鳞去刺,下锅的时候,她抓了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大把辣椒扔进锅里。 他差点儿都不会做饭了,连忙道:“姑娘啊,这辣椒味重,太伤胃了。” 彤华笑着摆手说“无碍”,就着连绵大雨洗干净双手。 李老三看见了,同她道:“最近天气不好,这雨水带泥不干净,我去给姑娘打盆干净的水来罢。” 彤华便笑道:“不劳烦。无根之水,才最干净。” 李老三于是仔仔细细地做好了鱼,端上桌去,把木筷擦了又擦,这才递了过来。 彤华眼睛亮亮的,却没有立刻下筷,而是先给陵游找了个空碗,倒了一碗茶水,道了句“你自己将就罢”,而后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陵游自打那把辣椒下锅便皱起了眉头,用法术闭气才不至于继续受这股呛味,此刻见她吃得开心,也不阻挠她兴趣,自己默默夹小菜吃了。 李老三见公子吃不了辣,赶忙又做了个清淡的素菜过来。他坐在灶台后头静静看着,姑娘模样俏生生的,笑话他,两个人逗趣一样吃着一顿饭,不知是一对兄妹,还是互生情愫的一对有情人。 吃着吃着,彤华突然抬起头来,回头看去,大雨里一只小黑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老三的鱼篓。她目光定了一瞬,而后对李老三笑道:“老板,捞条大鱼来给那小猫吃了罢,我付钱。” 她言罢向那小黑猫招了招手,那猫好像听得懂人话似的,便跳上了彤华坐着的长凳,由着她用干净细致的丝帕擦干身子,顺着毛发轻抚。 李老三不由提醒她道:“这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猫,给它一次吃的,它下回还要来。” 她笑道:“这小猫修炼许多年了,与他恩惠,日后化成了人形,还能帮帮老板。” 李老三大吃一惊:“这猫是……是……妖怪?” 彤华道:“妖也是知恩图报的,这小猫不是恶妖,老板不必担心。” 她又拍拍那黑猫的头,问道:“你有名字吗?” 她嘀嘀咕咕和黑猫说话,陵游拎着茶壶过来佯作添水,又顺手给李老三添了一大锭银子。李老三下意识推脱,陵游便低声道:“算作是饭钱,再给那小猫两条鱼吃罢。” 他没由他反驳,等着人吃完了,转过头又撑开了那把油纸伞,拉着彤华在烟雨迷蒙中慢慢消失了踪影。 李老三愣了一愣,转身挑出了一条最大的鱼,扔给了那小猫。 他转过身去收拾自己的铺子,嘴里嘟囔道,“这小畜生,运气真好……”—— 五十年后的蒙城内,一座靠水的酒楼旗帜招展,彤华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方,走进的时候正赶上晚饭的点儿。堂中人满为患,小二不认识她,跑过来招待,一句话没问完,老板就迎了过来。 老板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笑着迎过来,叫小二去招呼别人,亲自引了彤华上楼:“童姑娘有日子没来了,我爹日前还说起您呢。” 彤华客气问道:“你父亲还好?” 老板笑应道:“大病没什么,就是些腰疼腿疼的老毛病,一直吃着药,还算好。老人家如今清闲,偶尔去打打鱼,图个乐子,还算不错。” 彤华点头,点了几道新菜式,问道:“堂中怎么不见出野?” 老板笑道:“许是在后厨呢,姑娘稍等,他鼻子尖,不用我叫,自己就来了。” 他退了出去,又带上了雅间的门。果不其然,不多时窗缝里便钻进一只黑猫来,几下跳跃,爬到了彤华的膝上。 她笑了笑,将那黑猫从腿上放下去:“出野,多大了,没半点规矩?” 那黑猫在一旁幻化出人形,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眼尚稚嫩,他撇了撇嘴道:“你好久没来了,一来就管我规矩?” 彤华道:“再这样没规矩,你就继续给我待在这儿,别想让我带你去定世洲。” 出野懵了。自打她五十年前给他买了鱼吃,这些年每每来此处,他都要来找她,问她何时可以带他走,他愿做她的部下。可是彤华一直说他性情顽劣,不适合去定世洲,要他在此处磨炼心性,顺便替她查探。 他年纪到底小,从小长在山野,性情顽劣,闻言急了,又扯着彤华衣裙上的飘带滚了过去,胡搅蛮缠地闹她:“我不要,你带我去罢,我听你的话……” “我看你这只野猫不想活了!” 出野眼睛一翻,想,讨猫厌的人又来了。 门霎然推开,陵游裹着满面怒气一掌袭来,正对着出野而去。 出野想都没想,拉着手里那根带子就往彤华怀里躲,显然是这一幕已经经历了太多次。 这么一来,陵游只能收手,改为拉他的动作:“给我起来!” 谁的身上你都敢躺啊! 陵游看着这只猫就来气,撒娇就撒娇,当个宠物逗个开心也算了,偏偏就喜欢幻化成人形冲彤华撒娇。猫儿能钻彤华身上,人可不行!陵游每每见着就来气。 他还就纳了闷儿了,这东西是怎么讨了彤华喜欢了,居然由着他这么胡来? 彤华拍拍出野,把他提到了一边,没让他再继续腻着自己,然后问他道:“说正事罢。蒙山的禁制,你查得如何了?” 她在天界的事务不少,身体也支撑不住,若非在人间有谋算,其实不大在人间长留,这些年也是为了原景时才常来人间。五十年前她偶然经过此处时,才发现蒙山上有些古怪。 之前她帮卫旸打仗,四处奔波,倒是没发现此处有一道禁制。再来时出现的这一道禁制,便显得很古怪了。 因是机缘巧合,她与出野结识,留他在此处帮自己看着这禁制的异常。出野平时偶尔在酒楼帮忙,说要修炼时就躲到山上去暗暗查探。为防出野有注意不到的地方,后来她还另派了倾城来查过。 蒙山上森林极为茂盛,以致此地成为极大的木材出产地。倾城是花灵,本体属木,觉得奇怪,但明面上并查不出什么,所以后来同她说,或许蒙山地下有些古怪。 果真,出野同她道:“那道禁制很奇怪,拦不住凡人,可是有些道行的修仙人或异术士却会被迷雾围住。兽类妖类精怪也都无碍,可是修为高些就待不住了。我也是因为修为浅,才能在里头钻来钻去,不过也没找出什么不妥来。倒是最近这段时间,禁制更强了些。” 蒙山之所以取此名,便是因为山上大雾终年不散。那道禁制就是借大雾做文章,扰得人晕头转向,以防有人查探。 照理说,出野这样修为尚浅不起眼的小妖,是不会被阻碍太多的。但他也觉得麻烦,就说明设下禁制的人加强了限制的力度。 彤华猜到了原因,微微偏头,目光凉凉地对陵游道:“你的分寸把握得倒是好。” 因之前彤华与昭元相争,陵游暗地里给菁阳宫找了不少麻烦,如今看来是惹怒了她的这位好姐姐。试想若是放在从前,她怎么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对付她? 陵游选择闭嘴。 用完饭,几人告辞离开,出野笑着和老板打招呼,说过几日来帮忙。老板笑眯眯地向彤华夸他,说他这些年来帮了自家不少,引得出野颇为自得。 他们走了出去,街那头却有一辆小车拉着几篓鱼来。车前的老叟一双老眼看着街角消失的那道红色身影,身影顿了顿,一时愣在了那里。 老板才送走了彤华等人,转了一圈就看见了老叟,他赶紧迎过去:“这么晚了,咋是您来送鱼呢?” 老叟眼前消失的那个身影与许多年前雨中的那个身影重合了,他抓着自己儿子的手臂,颤巍巍把鱼从车上取了下来,问:“童姑娘也有几年没来过了罢?” 老板拍了下腿:“嗨呀,童姑娘方才来了,刚走!不知道您老要来啊……” 他复又压低了声音:“那出野小子是个小猫妖,心地良善。这位童姑娘莫不是也是个……” 他见老叟没说话,又道:“我都长了四十多岁了,这童姑娘来了这么多回,怎么模样都不变啊?我打小记事儿,她就这么副模样……” 老叟没说话,看着鱼篓。这位姑娘来过许多次蒙城,每回都到他家吃鱼,每回他都是从自己亲自打的鱼里,挑最肥最鲜最嫩的那条给她亲自做。 后来儿子接手,他也没怠慢。这些年老了,掌不住勺儿了,隔几日打两条鱼还是行的。 这篓鱼才送来,而她已走了。 李老三心里知道,是她叫那小猫留下来帮他们,那小猫干活儿勤快,给他们帮了不少忙,招揽了不少客人,不然这酒楼也做不到今日,李家的招牌,也响不到这样的地步。她几次来,都要问问他们的生意。他心里是感激她的。 这篓鱼没叫她吃到,不知道自己还等不等得到下一回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家仇 幼时那把小木弓,早不知流落何处…… 陶嫣是在街上遇到的谢以之。 这日她与陆聿商讨完一桩合作事宜,在乘马车回客栈的路上,偶然看到街边有些小孩儿的玩具,便下车去挑了几样,打算回去带给女儿原堇。 结账时,她抬眼看见有个护卫闪身去了一条隐蔽的小巷口,便好奇望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了那小巷中一点隐约嘈杂的声响。 她的护卫是为确保安全才去看了一眼,陶嫣也不打算多管闲事,只是回到马车上的时候恰巧经过了那个巷口。她无意间侧目,余光里看到一角清透的浅色衣裳,这才仔细看了过去。 里面有几个大汉将一个人围在墙角拳打脚踢。陶嫣没看到挨打的是谁,只看到他的衣角和蜷缩的身形,但那一点月白实在是惊起了她的注意。 她赶紧嘱咐护卫去救人,随着地上那几乎站不起来的人被扶起来的动作,她才看清楚,哦,这衣袍脏乱满脸脚印的流浪汉,原来就是前些日子里那淡漠疏离的冰雪谢郎。 他断了一条腿,自己根本站不住,一边手臂似乎是脱臼了,无力地垂落,只是右手还紧紧攥着什么,只瞧见一截丝绦露在外面。 陶嫣将谢以之带了回去,岑姚来为他治伤的时候啧啧称奇,暗暗在她耳边说,被打成这样还不忘说谢谢,真是个奇人。 谢以之一直清醒着坐在床榻之上,垂着眼不呼痛,也不给人添麻烦。侍卫照着岑姚的吩咐给他包扎好伤口,他也不忘说一句“多谢”。 岑姚帮他清理伤口,大伤处理完了,才轮到小伤。岑姚叫他伸手,谢以之似乎也是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拿着东西,沉默着松了手,将东西放在自己身边,才向岑姚伸手道:“这些小伤,不劳烦姑娘了,我自己来罢。” 就这么一来,陶嫣才看到他手里紧攥的东西,是他那晚握在手中的玉章。 暗卫已将查探过的消息告诉了陶嫣,她也无意再在谢以之面前提起那些当倌爷的事情。 她有些明白那些人为何行凶,兴许只是图财而已,便与谢以之道:“公子既有这玉章,卖了也能抵些银钱,不至于受这个苦。” 谢以之闻言,下意识看了眼放在身边的玉章,顿了一刻方道:“也对,是我没想到。” 他没再收回那玉章,仿佛是在劝说自己似的低声道:“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陶嫣这回看得清清楚楚,那确实就是彤华从前刻的那个章子。它没有被束之高阁,而是辗转千里来到了谢以之的手中。 那玉章上的“烙月”二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碰过印泥,不只是如何被主人厚爱摩挲,玉章才如此光滑莹润,仿佛比当初刚做好时还要更透亮些。 原景时和原博衍是在他喝完药后推门走进来的。谢以之抬眼,将碗放在一旁,向二人见礼。 原景时手虚扶他一把,含笑道:“不客气……谢十七郎。” 谢以之抬起头来—— 十八年前,上京高门贵族里,谢氏风头极盛。 谢氏和原氏从前一同追随主君薛定打过江山。薛定死后,原氏高祖立了大昭江山,谢氏虽与原氏生出龃龉,却也审时度势,俯首称臣,换得后代风光延绵。 十八年前,谢氏当家四子,俱是朝中高官。嫡出二女,一嫁皇帝,一嫁亲王,很是风光。谢氏年轻一辈的几个子弟中,还有同太子殿下一起长大的伴读。原博衍幼年读书时,也见过这一群风华正茂好儿郎。 谢氏一切荣光,都崩塌在谢氏二房的大罪里。 贪墨渎职事小,大逆不道、私通海寇事大,再加上私吞军饷、买官卖官等一系列罪责,罗列的罪名写了极厚一本,先帝大怒之下,命彻查。 那时还年轻的太子原承思率先舍弃了谢氏伴读,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先帝信任原承思刚直,命他监管此事的调查情况。 大家族中藏污纳垢,谁也不可能真正干净。谢家多少能提前听到些风声,处理掉了一批证据。但因谢家之罪有人揭发,又上呈了铁证,很快便将罪责定死,半分也抵赖抗争不得。 除却从政的二房,谢氏满门从军。自长房老爷战死以后,便由三房老爷执掌军务。三老爷镇守边关二十余年,甚少沾染上京政务,一身清清白白,奈何二老爷的次子五郎跟在他身边从军,一时糊涂,被搅进了这趟浑水。 边关无小事,先帝下了决断,抄了谢氏满门。正出身在三房的谢十七郎那年才四五岁,还不曾见过自己父亲一面,便听闻了他的死讯。 年轻的谢家郎君里,二郎死在了边关,五郎在牢中自刎,七郎匆忙回京转圜,在路上遭了敌家埋伏,割了脑袋。十一岁的谢十郎替长兄给长嫂写了休书,而后平静地走向刑场。长嫂撕毁了休书,和谢氏的女眷一起上了断头台。 谢家出嫁的女儿幸免于难,但都未肯苟活。有的和家人死在了一处,还有一个在不久后便病故了。 到最后,只有几个五岁以下的孩子,免于一死,被贬为贱籍。最小的十七郎被自己最小的姐姐抱着,一起被官兵拉了出去。 两个孩子在府门口被人拉扯着分别,十七郎在囚车里看着荣耀了几百年的谢氏府邸葬送在尘土飞烟里,黑漆金字的门匾被摘了下来,被官兵的乱步踏得粉碎。 几个沦为贱籍的孩子,最后也没能见上一面,被遥遥地分开,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他们本是不该离开上京的,但十七郎也不知是如何辗转了一番,最后居然是被送到了蒙城,扔到了一家南风馆里。 老鸨不知他身份,只知他出身大户,读过诗书,虽然年纪小,但能看出相貌好,于是养了起来,指望日后靠他发财。 十七郎出身将门,瞧着是个玉砌的小公子,心里却是一只狼崽子。最初他万死不从,逃过、反抗过,但终究都没有什么用,最后换来的结果,就是被打、被关、不给饭吃。 他如此忍受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直不曾认输。 可后来磋磨的时光日久,那短暂的童年去得太快,他终究还是低了头,变成了这里闻名一方的倌爷谢郎—— 谢以之垂着眼,听见原景时对他道:“我派人去查了当年的卷宗,循着消息辗转打听了你几个姊妹的下落。病的病,死的死,也有下落无踪的,大约从七八年前起,就没什么下文了。” 他见谢以之无动于衷,又道:“你的姐姐谢十六,在上京留了几年,又被人带到了汴州,之后被一个运城富商带走,此后音讯全无。但那之后不久,却发生了一桩事。” 原景时也是因为去查谢以之,才发现了这件事和谢家的关联。 “那年,尚是太子殿下的新帝新婚燕尔,曾与先帝太后一道,外出祭典,居行宫月余。当时有个舞姬宴上行刺,不过没出什么大乱子,很快就被摆平了。” 也就是那一年,谢以之被推上了台子,台上是脂粉香、歌声慢,台下是灯红酒绿、奢靡荒唐。 雅间里的贺姑娘身负重任,心念意转点了点指尖,拿金铢给他砸了个大价钱,没让他跌落在台下的一滩烂泥里。 于是阴差阳错的,谢氏只留下了他这么一个人。 他傲骨被打碎,旁人说叫他忘了从前的好日子,往后就这么苟且活着,他十分痛苦而不甘地认了。 这时候却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贺兰亭,愿意等着他再重新站起来,让他重燃了一点希望,想要努力地变回从前。 而她又在如今那般随意地放弃了他。 在他被她放弃的时候,她还对他说,十七郎,别忘了。 他不肯忘的时候,所有人都要他忘。他痛苦地放弃自己,想干脆把过去都忘了的时候,她又和他说,你别忘。 他就一直被过去和未来折磨着。 他留不下什么人,繁华和苍凉也都与他无关,孑然一身浑浑噩噩到如今,只剩得记忆里那些模糊的片段,和一点点被消磨掉的恨意。 谢以之头回见到晖羽的时候,她被她的客人拉出了妓馆,拖上了马车。他在外归来,晚风杨柳下静静地踱步路过,大红明灭的灯笼下头,晖羽那双眼里的害怕,一下落到了他眼底。 他隐约记起,府门前松开了十六娘的手的那一瞬间,被兵士裹挟走的十六娘,也是那样的一双眼。 晖羽没有名气,来找她的客人自然也就不难打发。他在暗处扔了几颗金铢去,没人知道那一夜是一个倌爷,救了一个妓子。 他二人一切的缘起,皆源于无意落在他眸中的那一眼。同是天涯沦落人,谢以之一时的心软,便不想让她吃太多苦头。 他手上有余钱,就给了晖羽。晖羽给鸨母拿得多,渐渐也就能挑一挑自己的客人,不必应付些末流人物。 某一天晖羽与他闲话,眉眼弯弯地幻想着自己赎身之后的美丽生活,他难得动容,就把自己的钱给了她。 可惜晖羽是个不大会演戏的人。他看见晖羽接过钱财的眼神的时候,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 是他把这里的人想得太好了。他被一个妓子骗得彻头彻尾,真是无趣极了。 记忆中温柔的十六娘,长着一双明亮的杏子眼,心里是清风明月,绝不是算计欺骗。 晖羽离开之后好久,他整日整夜地都在想十六娘。这个和他年岁最近的小姐姐,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世情风霜。 然后他想起了说要送他长弓却死在战场的谢二郎,想起了一柄君子剑用的簌簌生风最后却自刎在牢中谢罪的谢五郎,想起了下棋时左右互搏棋路可暗合兵书十六卷的谢七郎,想起了自幼身体不好却会在观中清修亲求护身符给父兄的谢九娘,想起了张扬明媚又细心温柔的谢十一娘,还有后来嫁进来没多久就孀居了的、对弟妹们如母亲般关照的长嫂。 谢家的每一个人都还留在他脑中,可幼时那把小木弓,早就不知流落在何处—— 谢以之面目平静地问道:“你只查到了这些?” 见原景时凝着他,他居然笑了:“你可知,新帝是受了谁的帮助,才赢了我那老谋深算的二伯?若无此人宁可错杀不肯放过,谢家人不至于全死在那场大案里。” 这是原景时并不知晓的部分。他原以为谢以之幼年遭变,知得不多,倒不想从他这里反得了些内情。 “何人?” 谢以之手指攥起,咬牙念出一个名字:“印珈蓝。” 他幼时便听说过国士的名号,是贺兰亭告诉他,就是异术士印珈蓝暗中相助原承思,她是他的敌人。 满室寂静,他望着原景时微变的神色道:“印珈蓝很早就在为他做事了,阁下若不知,何必与我多说?” 她早就在为原承思做事了,原来可以追溯到如此久远,追溯到他甚至都没有出生的十八年前。 原景时心底滚过她的名字,一时说不出话。 谢以之觉得十分可笑:“新帝已经登基,印珈蓝也已经被杀。你想撺掇我复仇,我又能去向谁寻仇?” 原博衍此刻方开口问道:“公子所结识的那位贺姑娘,是否惯穿一身红衣,左手腕上长戴着一只红色镯子?” 谢以之微怔:“你认识她?” 原博衍冷笑道:“你的仇人还没死呢——她就是印珈蓝。” 她就是那个,借印珈蓝之名为非作歹多年的,一切仇怨的始作俑者。 第72章 天岁 大荒神洲沦陷,她是它的仇人。 蒙山上其实没有那么好走,众人皆受禁制影响,辨路有着不同程度上的困难。 尤其彤华是天生神女,灵力比旁人充沛,在此处更是难以施展。若非有人开路,绝不会这么容易就进入。 陵游一路走,还一路留下标记。彤华这回进山带了几十个使官,全都四散而开,保持相距不远的阵型查探情况,再相互联络传信。 陵游看着自己做下的那些标记,和山中随着天色越晚而越浓重的雾气,拧眉与彤华道:“这禁制能起到这种程度的迷幻作用,会不会是用了什么法器做媒介?” 一般的禁制,不会困得他们这样步履艰难。只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到有什么力量强大的法器不在原位。 出野闻言便道:“蒙山什么都没有,只有树多,要动手脚,必然与树有关。只有借整片森林铺展,才会有这样的效果。” 彤华并非没有想到树的蹊跷,她问出野道:“你先前探查,确定此处便是关窍所在?” 出野之前几番探查,将这样大一座蒙山排除了好几处,只留下如今他们所到的这方圆十里。 出野点头答道:“没错,此处禁制阻力最强,我每每探至此处,皆被困扰。如今禁制加强,这一片范围向外扩大了些,但这处位置我是可以确定的。” 彤华已经在这里太久。璇玑宫已经很少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这么多人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却始终难以推进半步。 她耐心告罄,不再继续浪费时间,而是扬起一只手来。红英神火如莲般绽放在她掌心,暗红色的火焰如同延伸纤细的花瓣,妖冶又危险地向外拓展,以她为中心迅速向外涤荡而去。 红英迅速席卷这一片地带,却触木不燃,并未伤害到满山草木,只仿佛如风吹过一般,在树皮枝干的表面上留下一层浅浅的奢雅香气来。 彤华的目的就是要主动触发这道禁制的防御机制,从而捕捉禁制的缺口,但这道缺口来得比她想得还要更快一些。 神火扩散的速度极快,几乎没过几瞬,众人便听见一声兽吼。凶狠的啸声未停,已有一抹巨大的黑影从红英烧灼的漫漫火焰之中朝他们扑来。 这突然现身的巨兽,四足着地时也有两人之高,周身覆着坚硬的鳞甲,头上有角,一双凶恶的大眼还向外泛着火光。 它身形巨大,但移动却十分灵敏矫健,在这密林中腾挪之时,半分没有撞到树木藤蔓。 彤华放出的神火不伤人、不伤树,只留下那种奇怪的香气。这巨兽隐藏在保护此处的禁制之内,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却又无法扑灭神火,便毫不犹豫现身,想要以自身之能处理掉放出这大火的人。 见它现身,不必彤华出言,已有十二个使官手持兵器上前结阵,在陵游带领之下与此兽相斗。 而这巨兽勇猛异常,众人虽见过不少神兽与魔兽,一时之间竟不知此为何物,与它缠了许久,不见它有什么破绽或者弱点,也因此未能占得上风。 彤华静静站在一旁,目光定定地望着场中,锁住了陵游交战的动作。 陵游手持裂天重剑,剑身三尺有余,宽有近五寸,且剑身沉厚。本该以力量为重,可他偏擅长快攻,这便将速度与力量杂糅在了一处,与人对阵时,少有人能讨得了好。 而此时,他与此兽对阵,却远未发挥出他力重迅疾的优势。 彤华对身边示意,顿时又有暗处的十二个使官加入战局。使官之间配合默契,不必多言,立刻将阵法之力成倍发挥,以陵游为主攻,进退有余,加快攻速,对那巨兽分毫不让。 陵游的重剑在阵法辅助下更是势不可挡,震破了那巨兽身上一处鳞甲,霎时便让它见血。但它皮毛显然也极厚,如此具有威力的一招,也不过割破它寸余深的伤口。 这是很难见的场面。 陵游是打败了曾经号称“天界第一剑”的大将军风无痕,才将这个名号冠于自身的。重剑“裂天”之威名,就源于其巨大的力量。 当年龙族曾有一位龙太子堕魔,意图夺取龙族至宝逃窜魔渊。其余神将一时奈何它不得,还是陵游一剑劈碎他神元,使其当场魂飞魄散。 若说当初击败风无痕时无人见证,尚有人觉得陵游名不副实,此事之后,便再也没人对他剑力有任何异议。 而如今,此剑居然无法重伤此兽,实在是叫人对这巨兽更加吃惊。 巨兽被这一剑彻底惹怒,大吼一声,攻势更猛,速度更甚。二十四个使官与它纠缠,攻势也明显加快,只见残光剑影飞舞,几乎看不分明,但方才势均力敌甚至略占上风的局势早已不在。 这些使官的身上,很快多出了各式各样的伤口,甚至凭自身修为,难以自愈。 彤华一贯看重自己的使官,见使官受伤,便没了与这巨兽慢慢周旋甚至将它活捉的心思。 她双目微动,再抬眼看向战局时,眼中微泛了暗红色的光芒,一瞬间所有人的动作在她眼中都变得清晰而缓慢—— 使官的攻势并未有所减慢,但却好像是全部失去了控制一般,每一道朝向那巨兽的攻击,在余力退散时都会或多或少伤到同伴,而他们自己却恍若无睹,也无意收力。 他们仿佛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是对这巨兽起了不顾一切的汹涌杀心,即便自己近乎是在自相残杀、同归于尽了。 好厉害的凶兽。 众人与它对阵,只道它凶狠、修为高深,却没有注意到它那双似乎只是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双眼有什么不妥。 没人意识到它眼中喷薄的那两团火会起到什么效用,所以也就没有任何避忌。 彤华本就是控心醒神之术的行家,一身修为大都凝聚在自己的一双眼睛上。她立时便意识到,那凶兽眼中不灭的火焰,起的是极强悍霸道的致幻作用。 她立刻反手取下发上黑金长簪,转腕间便化为她的佩剑沉光,长剑显形时在空气中带出的一声清越剑鸣,惊得战中众人身形微顿,意识却渐渐清明了。 而就在众人这一瞬的清醒混沌之间,彤华已足尖一点,持剑径自冲向阵内。余下使官也迅速执剑念诀,再次向阵法施力。 她飞身而入,攻势极快,右手长剑快而稳准,径直在巨兽背后割出一道血口,惹得那巨兽挺身一声痛啸。 “吼——” 彤华随着巨兽的动作翻身而下,避开巨兽回身扬爪的一拍,以及尖锐獠牙的一挑。 她在战局之间冷声对部下使官喝道:“此为大荒神洲天岁一族守疆护界的火眼轮回兽,双眼火焰不可直觑。身死即元灵消亡,内丹立损。尔等莫下杀手,活剖内丹,生取元灵!”—— 大荒神洲之地位于极西禁海之滨,进出唯有禁海一处可以翻越,可是禁海之中有凶溟神兽居于海底,而禁海与大荒神洲岸上,一直则是由火眼轮回兽守护。 二兽太过凶猛,以致大荒神洲之地素来荒凉,无人踏足。 而从前最神秘的天岁兽族,便世代居于大荒神洲之上。 天岁属神族,是这世上最神奇的兽族,其最大的特点莫过于自身修为的强大。血脉的特殊性决定了他们只要修炼一年,便抵得上旁人万年的功力,更莫要说那些根骨奇佳之辈,修为更是强大可怖。 彤华幼时,天岁一族日益强大,被指有不臣之心,从而获罪。先是有证据指控,创世诸神陨落于神死之地,有其族从中作梗,后来各色罪名罗列呈上,最后天帝长晔的心腹龙族收尾,上禀天岁三尾狼一族曾试图毒杀其东海太子。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天界阖族皆受其害,人人义愤填膺,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天帝长晔最后下令,率天界各族血洗大荒神洲,意欲夺其元灵,以筑神地屏障,彻底分割天地二界。 可谁知天岁一族由来性傲,宁死不屈。他们一直战到最后一刻不肯认输,若是实在再也无力抵抗,便立即自绝。 天岁一族身死则神灭,元灵立毁。天界杀尽了天岁一族,也未能缴获多少天岁元灵。而那部分元灵被炼化之后铸就的神族屏障,至今不曾使地界进犯半寸。 而火眼轮回兽又是天岁一族中的异类。 它是石身,没有亲人,十年度过则迎来一死。而后内丹聚灵,唤醒身体,继承从前记忆,然后重新修炼,生死循环,永远孤独,永远无伴,生死无解。 它不能累积那些强大的修为,和别的天岁兽最大的不同,无非就是永远记着前事,永远都不能忘。 世人都以为天岁一族已经全部灭亡,谁知如今已过了这么多年,它死生这么多次,竟还在此处活着。 彤华已经能想到人间这座平凡普通的蒙山下,藏着的东西大约是什么了。 天岁兽族心志坚定,矢志不渝,它职责所在,守的是大荒神洲疆域,如今守在此处,自然也与大荒神洲跑不了干系。 陵游持剑身在杀阵之中,面色一直凝重,众人皆道他是遇到了一个难缠的怪物,却不曾想到其它。此刻他听闻彤华所言,面色未变,心底却一沉。 他心中奇怪:天下双目喷火的兽物何其多!当初大荒神洲被血洗,她从来不曾见过这只大荒神洲守疆的火眼轮回兽,如今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自打见到了火眼轮回兽,他心中便已是大惊,唯一所幸,莫过于是它似乎未曾认出他来。 陵游不愿伤它,苦苦思索方法,彤华却已看破了关窍。他持剑的手发麻,甚至还有些微微的颤抖,可他强压着心里那点情绪,逼着自己稳下来。 稳下来! 当年的天岁神族何等荣光,当年奉天岁为主、由天岁护佑各族的大荒神洲何等景象! 长晔一场私心作祟的血战将那里彻底变成死地,天岁的血海深仇至今未报,以前居于大荒神洲的各族或逃或杀,早已分崩离析。而大荒神洲当年的天岁旧族,也只剩下眼前这守疆的火眼轮回兽了。 他执剑为彤华格挡,与她低声道:“它有致幻之能,刚刚大家都着了道,你莫要近它身。” 彤华加入战局不久,已重伤火眼轮回兽三回,方才陵游挡她一下,固然是帮她挡下了火眼轮回兽巨掌凝力的一拍,却也阻止了她第四次伤到此兽。 陵游与她青梅竹马,相护多年,从未有过这样失之默契的时候。 彤华的表情甚至都没有流露出一点异样。她淡淡地,顺势站在了陵游之后,可她手中沉光却握紧了,剑刃贴在手臂上,藏在前方人看不到的位置。 她使剑擅长反持,剑招出其不意,剑刃紧贴于手臂之上,动作之间,甚至猜不到她将剑刃转于哪个角度,许多时候,连手柄也能成为制敌的凶器。 这是她用剑的一个特点。 彤华冷眼看着众人厮杀。她重伤火眼轮回兽三回,可是此兽依旧可以发出致幻之能,虽然效果已经渐弱,但是她依旧不满意。 璇玑使官多年战无不胜,没有在它这里见了血,却不讨回来的道理。 她目光淡淡望着陵游身形,找准时机,毫不犹豫几个错步,身形奇快地来到轮回兽头顶,反手自它面前掠过,便伤了它一双火眼。 第四剑! 她静静地看着它眼中熊熊火焰不再,只剩下一双淌下鲜血的猩红眸子。 它痛苦地长啸,背上、腹上、后腿、双眼四处被她所伤,伤口鲜血直流,伤口附近的皮肉还有被灼烫的痕迹。 她毁了它那一双火眼,也彻底毁掉了它致幻之能。 陵游眼见这一幕,手里一震,差点握不稳剑,可是杀招已经刺了过去,他只来得及微偏一寸,重剑从它背脊掠过,刺穿一长道寸余深的伤口。 彤华十分平静,被陵游拦下的那一剑,终究还是割在了原本要针对的地方。她稳步退后注视战局,那轮回兽已落了下风。 她知道自己这几剑对它而言意味着什么。 沉光剑,是用大荒神洲的寒星铁作材料,拿大荒神洲的红莲之火灌铸的,剑刃触之不觉冰冷,反觉灼烫。即便是它这样厚的鳞片皮毛,也会被立刻灼伤烧焦,然后向内直直伤透它的石身,无从治愈。 它是大荒神洲的守疆兽,它不会分辨不出这柄剑的材质。 大荒神洲沦陷,神族得利,她是它的仇人。 第73章 守护 他这一生匆匆到最后,还是她最难…… 陵游想:它目不能视,身负重伤,已救不得了。 一身鲜血淋漓的火眼轮回兽做着最后的挣扎,它看不见了,但是也感觉到,那柄重剑没有再伤它了。 他以为它没看出他是谁,他以为它看不出他所有的攻击都是在给旁人做戏,他以为它不知道他其实想要保护它,但它其实都明白。 火眼轮回兽带着生死不离的记忆,年复一年地守护在大荒神洲。有很多事不足以铭记,但是大荒神洲被进犯的那一天,它永远不会遗忘。 长晔借道四海龙族下辖水域,带领天界部众穿越禁海,一路来到大荒神洲边境。这位倨傲的年轻帝君丝毫未将他们放在眼里,与诸神合力来破守境结界。 火眼轮回兽修为深厚,毫不惧敌,动用结界神力抵御。为助长晔破境,凤族五位上将率先落下云头与它交手。五将配合十分默契,轮回兽应对吃力,立刻脱身向东境跑去。 它非是没有和族人一样不死不休的决心,放弃边界逃窜内陆,是因为知道自己挡不住天界各族的千军万马。 它死不足惜,却务必要将天界杀来的消息传给各族。 而它身后,结界破裂,凤族部众唳鸣闯入,开始屠杀。 统率东境的天岁神兽是三尾狼一族,他们听见轮回兽的警报,立即将境内小族迁往内陆,而后集结于大荒东岸禁海之滨。 三尾狼一族从前伤过东海九太子,险些使其丧命。此番在禁海边相对,乃是仇人相见,龙族主动请战,长晔允准。 这一战可谓腥风血雨。 天岁神族数量稀少却修为高深,龙族则胜在部众繁多,又有多位真龙太子坐镇。双方交起手来,直斗得这一方天地都昏昏变色。 天界各族来势汹汹,三尾狼一族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顽战不退,不过是为了拦住他们,好给其他部族同伴争取时间。 火眼轮回兽始终都记得,站在长晔身边的那位白衣神君,面色含笑地走下云端。他直向三尾狼主君而去,明明招招致命,却神态从容,逼得对手节节败退,几乎无法还手。 那其实是一位极俊朗的神君,身姿挺拔,贵气逼人。他含着笑意抬头时,龙族都在为他们这位尊贵的太子欢呼。 但他的动作却是残忍的。他将东境的主君踩在地上,剥夺了他最后想要自绝的尊严,用一种极其羞辱的方式,在大荒神州的土地上处决了他。 这神君了结了自己许多年前与三尾狼结下的仇怨,也奠定了大荒神洲首战的胜局,完完全全扬起了天界联军的士气。 他生取了三尾狼的元灵,活剖了内丹,让它在尚未丧命时痛苦地感受这一切。气度清华的神君用着如此狠辣的手段,并且将同样的手段用在了每一个犯在他手里的天岁族人。 天岁神族奋死搏杀,无力抵抗时便立刻自毁,绝不肯使自己的内丹元灵被对方所取。 火眼轮回兽飞快向各境传递消息,而后回到东境战场。可惜那时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在这位神君毫不手软的攻势之下,最后被逼下了禁海自绝。 原本是必死无疑,龙族犹派兵下海来追。它万般绝望之下自爆内丹,落入海下深渊,追兵觉它必死无疑,方没有再追。 那神君便是东海九太子玄沧。 是他亲自动手屠戮大荒,火眼轮回兽永生不忘。 它没有因此死亡,那只潜伏于禁海之底的凶溟神兽留下了它。 它并不可惜自己的内丹,它生死轮转,已不知舍了多少内丹,它只是想回去报仇,回去看看同为天岁兽族的那些同伴。 可是这不过几面之缘的凶溟神兽却告诉它,它重生这一回,大荒神洲早已经没有了。 昔日天岁兽独霸一方的大荒神洲,早已经在三个月之内,被彻底血洗干净。 彻底这个词让它头脑发懵,它咬着牙确认,是否已无一个活口。 那凶溟神兽闭口不答,被追问几遭方告诉了它:六翼青狮一族的少君恂奇舍下阖族性命窜逃,长晔抓到恂奇这最后一个活口之后,恂奇为保性命,甘愿臣服,如今已改名换姓,效力在定世洲门下。 天岁兽族天生傲骨,绝不瓦全,六翼青狮也算大荒神洲西境的一方霸主,岂能有这样贪生怕死之徒! 火眼轮回兽不能容忍这样一个舍下阖族逃命又向神族求饶的叛徒,想要离开禁海去取恂奇性命。它重生之体尚幼,即便不能为天岁阖族报仇,至少要杀了这个叛徒。 可它还没离开禁海,便听说,凤族被人截杀六百余部众,凶手在逃。 轮回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揣摩着这个数字,想这个数字背后的意义。 天岁神族并不庞大,虽遍布整个大荒神洲,数量也不过百。生活在大荒神洲的大部分族群,都只是他们庇佑的各个小族。 六翼青狮一族是大荒神洲西境的霸主,窜逃的那位少君恂奇杀了六百多部众,差不多,便是其域下各族子民的数量。 恂奇当初被定世洲带走,心无旁骛地给自己养伤,面上虽不动声色,却一直没有放弃报仇的念头。他先杀凤族,之后没有束手就擒,毫不恋战地立刻离开,直奔天界九十九重天。 从一重天开始,一路向上,他要除掉所有阻挡他路的人,然后去九十九重天,杀天界的帝君长晔。 火眼轮回兽闻讯时热血澎湃,等不及要去找那个在天界云阶之上、身负阖族血仇的狮族少君。 当初在大荒神洲,这位少君早有威名在外,他的名号多么响亮,它听说他叛变时的愤怒就有多么强烈,而此时想要前去追随的信念就有多么坚定。 大荒神洲故地尚在,天岁虽亡,却犹有一位少年霸主! 如此有何惧之! 火眼轮回兽未能有机会同这位少君共同杀上九十九重天域,却忠心追随了他一生。恂奇命它不得现身,要它在蒙山守护最后那一点生存之处,它便谨遵其命,多年来未有悔改,可前不久却有人发现了此处,在未彻底探明之前便设下了禁制。 它是守疆的神兽,尚未找到平安离开的关窍,已有人携神火而来,要烧毁此地。 此时已非当年,它身后已无可以集结的天岁同胞,唯有孤身而出,以命相搏。 轮回兽其实认识那个蓝衣高发的神君。 很多年前,它曾在大荒神洲见过他,他离开大荒神洲的时候,也是它在禁海之滨目送。为了保护他,大荒神洲很久没有提起过他的名字,此种情形,它也不能表现出它还记得他的样子。 只是,陵游小少君,昔年一别,我们许久未见了。 他看到它时那样震惊,杀阵之中对它费心保护,它全部都明白。它是守疆的神兽,它也得保护他。 它自然也注意到了那柄伤了它四次的长剑。寒星铁,红莲火,那曾是少君恂奇最独一无二的标志。 当年大荒神洲被毁之前不久,恂奇方度过了他十八岁的成人礼,那晚的万千星辰比不得恂奇眼中的光芒,他一身寒星铁铸造的铁甲加身,手中红莲神火照亮了整个西境的夜空。 那时候的恂奇受族人万千仰慕尊崇,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火眼轮回兽虽不曾见过那柄长剑,可这已足够让它想起自己追随了一生的少主。 它想,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那年大荒神洲之外再相见,恂奇已改了名姓,除却样貌,他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长发垂落,束月白玉带,着月白轻衫,淡漠而清隽,十二骨苍青玉骨竹丝绢扇页页收拢了合在掌心,低垂的眉眼凉薄又寡情。 往昔狰狞岁月都过去,他再也不是那个躺在沙丘之上、听着鸣日鸥的叫声、看着苍茫落日璀璨繁星的狂妄少君,他如今是一个养尊处优之下工笔风月里的陌上君子,举手投足皆是风华。 他不再是少君恂奇,他变成了使君步孚尹。 恂奇可以将所有激动的情绪都表露在外,带一身鲜血杀上九十九重天。这疏离凉薄的使君却万分冷情,万千心绪都藏在眼底寒芒,手段决绝,步步为营。 这个变得陌生的神君到了最后来见它时,才在步孚尹的皮囊下,重新露出了属于恂奇的面貌。 他似乎有些得见大仇得报的畅快了,他在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可轮回兽站在他的面前,却分明瞧见他眼里有着一闪而过的悲伤,转瞬就被恨意与快意重重吞没。 那目光看得它心悸,而他却对它道:“再等一等,我很快,就会杀了她。” 火眼轮回兽不知道他在说谁,只是隐约觉得,即便是在恩仇报尽以后,恂奇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事实果真如此,那一场愿结束于他的身死,他没等到,它也没等到。 他的愿望,谁也不再知道。 火眼轮回兽陷于旧事,恂奇的面貌在它面前挥之不去,它多怀念,多遗憾,此刻便多恨面前的彤华。 那柄剑让它知道了她的身份,是她杀了他,是她辜负他一腔心愿。它是困兽犹斗,积攒着最后的一点气力,也绝不能放过她! 它不管不顾扑向了她,耳边听到呼呼风声。陵游在它身后大喊一声持剑而来,它只恍如未闻。 它眼前一片猩红,红里是她一双平静望着它的眼睛,冰凉的,宛如少君恂奇昔年遥望的漫天寒星。 她避之不及,却很冷静,身形未动,只将手腕一翻。它看见她举起的那柄长剑,灼烫的剑刃却泛着料峭寒光,恍如漫天星辰璀璨寒凝,如恂奇少君成人礼上最意气风发的眼神。 她此招绝快不过它,它已近在咫尺了,它知道。 而那一刻,却有一黑色身影飞快闪过,毫不犹豫扑向它伸开的巨掌。 是出野。 它长而尖锐的獠牙刺穿了出野的身躯。出野外貌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上身单薄,被刺穿的伤口汩汩流着血,他却恍若感觉不到痛楚,向上一挣,要拦它即将拍下的一掌。 彤华手中寒芒一闪,沉光已立时穿过出野身躯,力道分毫不减地狠狠扎进了轮回兽心口,从它背后直飞而出,击碎一棵树木后擦过陵游耳边,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陵游下意识闪避,而一避之间彤华已出手穿过出野身躯,从那个血洞里狠狠一握,生取了轮回兽内丹。 内丹生取,何其痛苦,火眼轮回兽的修为顷刻之间被抓去了旁人的手里。它将出野狠狠一拨,将他单薄的身躯扫落一旁,那一刻彤华与火眼轮回兽之间再无阻碍。 它不需要什么内丹修为,它原本就是凶兽,杀她用足够凶狠的杀招足够了。 而她武器已失,近在咫尺。 没人能再阻止它杀她了。 她冰凉的眼神注视着它,那样的眼神有些像当年的步孚尹,恨意和仇恨都不再汹涌澎湃,他只是对面前发生的一切都冷血淡漠,仿佛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的情绪。 那个凉薄的使君步孚尹,那个不肯辜负大荒神洲的少君恂奇,给它传来的遗命却是—— 日后若彤华君有难,你务必护她周全。 仇啊,恨啊,他这一生匆匆到最后,还是她最难忘。 它痛苦地悲号:是她——!是她害死了你啊—— 杀她,便负你心愿,不杀她,便负你性命。火眼轮回兽毫不犹豫抬起巨掌,要杀面前的彤华。而众使官早已结网在它面前,合力向后一拖,将它困在地上。 尘埃落定。 第74章 生杀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火眼轮回兽深恨这些虚伪而贪婪狠毒的神族,即便是在这座小小蒙山里藏身多年,也不曾消磨当初想要复仇的夙愿。 它抗争到最后一刻才沉重地倒在了地上。它呼哧呼哧地喘着沉重的粗气,看着彤华走到自己面前。 它当然知道她是谁。 当初大荒覆灭后,四散分离的小族乱成一团。而已经投身在定世洲的恂奇,又暗中将它与小族幸存者迁到这里,嘱托它在此处保护好它们。 轮回兽以为他要积攒力量向长晔复仇,又或者是要伺机夺回大荒神洲,让族人们还于故土,摩拳擦掌要跟着他去冲锋陷阵。 但恂奇却没有这个意思。 他安顿了他们,便要重新回到定世洲去。轮回兽十分不解地问他,即便此刻不是好的时机,也大可以再忍耐等候,为何不与他们一走了之,何苦回那神族之地为人部下? 直到很多年后,他才回答了它的问题。 “在大荒的时候,我就已经念了她许多年。” 他也有无奈而自惭的时候,绵延到如今,都成痛意。 “是我错了。” 是他放不下自己的族人,却也放不下她。 火眼轮回兽看着彤华一步步走近自己,心里预料到自己的结局,立刻便开始自毁元灵,不肯像那些可怜的族人一样,让自己的神元落到神族的手里。 可她冰凉的手指已经点在它的额上,阻止了它的动作。强大的神力蔓延它全身,使它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她来摆布。 火眼轮回兽认得出来,那不是她原本的神力。 那股神力来源于何处它非常了解,正如那柄长剑必然出自它追随的那位少君恂奇一样,这神力,也同样来源于恂奇。 恂奇已死,步孚尹已死,正是死在她的手里。他的神力尽归她所有,此刻,也是这一股神力侵蚀了它的身体。 火眼轮回兽死了。 它想起了那个平和的大荒神洲故地。东境的往生潭之中藏着美丽奇绝的传说,从北境斜流入南境的那两条大河湍急雄浑。 年幼的狮族少君躺在沙丘看苍茫的落日,鸣日鸥对遥远的落日啼叫,自由的声音响亮而清脆,直直传到世界的尽头—— 彤华收了那枚剖出的内丹,缓缓地走到了陵游面前。 方才他站得远,可是见到轮回兽殊死一搏,仍旧是立刻提剑而来想要阻止。凭他的速度,本可以拦下轮回兽和彤华的动作,可彤华却飞出一剑,挡住了他的脚步。 他们相处多年,如此了解彼此。陵游心里清清楚楚,她杀心已决,也已经看出他今日所有的小动作,这一剑就是对他最后的警告。 事已至此,他没想要停下,可惜只是脚下这一顿,轮回兽便已丧命在彤华手中。 陵游抬起眼,目光从已死的轮回兽身上,慢慢转移到彤华手中那颗光芒柔和的内丹,再慢慢转移到她的脸上。 他脸颊的伤口有着被火烫过的痕迹,但因是神器所伤,始终无法愈合,淌出的血滑过脸颊,滴落在他湛蓝轻衣。 彤华在他面前几步立定,对着他伸出手去。陵游下意识便退了一步,脚下一时不稳,用重剑撑了一把才站住。 但彤华却并不是要对他做什么。他身后的沉光感觉到主人的召唤,重新回到彤华的手上。陵游这一步拉开了与彤华的距离,此刻,那柄剑就停留在他们的中间。 他喉头滚了一下,有些无措,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彤华就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而后转过身走向出野。 她左手反持沉光,屈身蹲在出野身边,右手拿着火眼轮回兽的内丹,悬于出野上身那个巨大的伤口处。 在内丹平和的光芒包裹之下,他源源不断流淌的鲜血竟慢慢止住了,伤口也开始有了愈合的迹象。 她看着出野道:“方才是我害了你。” 出野摇了摇头,口中道:“没关系。” 他声音十分虚弱,几个字节说得缓慢而小声,可他还是努力看着她扯出一个笑意来:“不怪你……” 扑上去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太多,就只是想保护她而已。她明见他受伤却不救,反而借他身躯作挡,刺穿他再杀轮回兽,他都不怪她。 如果她不能保住自己,那么他们这么卖力与它搏斗,又这样豁出命去,这一切不就都不值得了吗? 可彤华看着他,微微顿了半刻,却只是十分漠然地说道:“你的确不该怪我。” 出野脸上的笑意刹那间有些僵滞。 彤华的手慢慢拉高了,内丹远离了出野,可却又没有完全离去。于是他的伤口又缓缓渗出血来,痛苦重新充斥他身躯,他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缓慢地流逝。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这生机,但想要抬手却无力。那柔和的光芒无法落在他的身上,而彤华的长剑已经抵在了他的心口。 她开口道:“我是故意没有出手,故意站到离你最近的地方引你来救我。我花了五十年的时间也没把你养熟,你既非忠心于我,我又为何费心救你性命?” 出野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这些年他与她来来往往,多的是亲昵得过分的时候。他以为她其实是个好脾气的神女,却原来,传闻一点也不假。 曾言笑晏晏的假象被撕去,她并不温和,也不喜欢同人亲近。 她真正的模样遥远而冰冷,她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上位者,她心狠手辣,她不择手段,她冷漠以至于冷血,她要扫清一切障碍,无论对面是谁。 她始终孤身一人。 剑刃的寒光转过她的脸颊,她看着他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出野。” 选她,还是选他。 选生,还是选死。 出野很深地望着她,头微微向她的方向偏了偏,就像从前每一次做猫儿向她撒娇时的那样。 彤华的心里微微一松,可还没将内丹放下,出野便放下了手。 他不再试图去争取那一道最后的生机,而是十分决绝地握住了剑刃,将剑锋送进了自己的咽喉。 他那双干净又天真的眼睛注视着她,含着湿润的水气,慢慢地归于寂静。 躺在地上气绝的黑衣少年,看上去还是没长大的孩子模样。他的眼睛没有闭上,上身一片模糊,硕大一个血洞吞噬了他。 彤华保持着那个姿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来。她的动作仿佛十分疲惫,好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沉光剑从他身体里拔出。 出野元灵散尽,重新变回了本体,一只毛色乌黑的猫。 他没做过什么坏事,五十年前吃了李老三两条鱼,五十年里一直都在李家报恩。忙碌的时候,他变成人形给李家当跑腿的伙计,清闲的时候,他变回本体趴在李老三的腿上,由他摸着自己的毛逗趣。 这回临走前,如今的老板还替他爹夸了他,招呼他办完了事回来玩儿,他要给他试试新手艺,不辣,猫儿也能吃。 他回不去了。 彤华不再望他,回过身面对陵游的方向,对着他走过去。陵游清晰地看见她此刻的眼睛,仿佛是望不到底的漆黑深潭。 多年相守的默契,使得在这一刻,他即便是这样安静地对视一眼,也能明白她心中的所想—— 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陵游很清楚自己应该说什么。她对他别无所求,只要一个最坚定的选择。只要他说,她就可以容忍他方才一切的行动。 但他开口,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陵游眼眶有些红,却不是唇亡齿寒的悲意。 他向她隐藏了一生的秘密,都在此刻坦白:“我是天岁族四翼青狮陵游,少君恂奇族弟,自出生被送到他身边,护卫于他。六岁那年,明宿神王收我为子,而后少君恂奇命我从此身份,到你身边,奉你为主。” 彤华眼里最后的一点光亮终于熄灭了。 她有些讽刺地扯了扯唇角,忽觉此刻实在是有些孤单得可笑。 恂奇,步孚尹。他分明已经死了,已经从自己的生命里彻底走了出去,可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么多人,为什么还要像幽灵一般,阴魂不散地围绕在她身边? 出野为了他放弃了自己,而此刻,连陵游也要被他夺去。 先前薄恒对她说过的话一点都没错,她身边剩下的人不多了,连陵游,她也留不下来了。 陵游看见她的神色,有些痛心地皱紧了眉头,对她伸出手去。 但彤华立刻后退一步避开了。 陵游在原地沉默片刻,低声道:“抱歉,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 彤华微讽道:“你不说,我也不查吗?” 步孚尹是天岁神族的少君,陵游从前出身的明宿一族也有天岁血脉。她就是再愚蠢,也不至于半分都不去了解。 只是这些事,他不说,她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这些年,他们原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默契,哪怕今日陵游露出了那么多的破绽,她依旧没有点破,愿意和他继续那么糊里糊涂地走下去。 这样的默契都是被陵游自己戳破的。 他也并不后悔,只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她道:“你只知道这些。” 可其实还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陵游始终无法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心中千般万般不甘,都想要在此刻对她和盘托出。 但在他放弃了她所给的最后一次机会之后,在他选择了站在步孚尹那边、选择了放弃她站在她的对面之后,她对他所有的特殊和耐心都已经告罄。 彤华无谓地对他摇摇头,道:“我不需要知道别的。” 她将沉光举到他的面前:“我也以此剑送你,自行了断。你不自绝,我会动手。” 她痛下杀手的模样实在太过平静。她杀一个与她无冤无仇的火眼轮回兽是这样,杀一个被她利用至死的猫妖出野是这样,如今,杀一个从幼时起便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青梅竹马,也是这样。 她杀心起时,对他和对旁人没有任何区别。 陵游垂眼看着沉光剑上曾代表着恂奇的炽烈寒芒,默然片刻,问她道:“为何要杀他?” 彤华目光一暗,手下忽而一转,剑刃便直接抹向他咽喉。 陵游立刻抬手紧扣住她手腕,可脖颈处还是被划伤。这一剑动作毫不犹豫,若他稍晚一刻,便会丧命于此。 她根本没想要收招。 陵游不惧死,但他偏要问出个所以然。他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声音也大了几分:“为何要杀他?!” 第75章 背离 在血仇面前,至爱亦可杀。…… 他的手握在了她的手镯上,因为过于用力,而使坚硬的玉石与她腕骨厮磨,泛出了清晰的痛意。 彤华因这样的痛意而感到厌烦,左手一松,长剑落下,被她右手接过向上一扬,从他垂落在肩侧的发间划过。 她终究还是念在旧日情谊,留下了他的性命。只是随着他的断发落地,这些年相携的情谊,也尽止于此。 陵游咬着牙,眼眶一下就热了。他不肯松开她的手,不肯了断他们之间多年相携的时光,只死死地盯着彤华的眼睛。 他知道是自己的选择导致了这样的局面,他知道她性情使然,绝不肯再粉饰太平,但心中还剩下一点侥幸,不肯相信她会这样放开自己。 彤华没有挣脱,可是只与他对视了一瞬,便别开了目光。 她忽略了他眼底里那些对她的情谊,只刻意将他所有的执著,全部都当作是他对步孚尹亡故的愤恨。 她平静道:“步孚尹,你觉得他死的冤。” 她将这个旁人都以为是讳莫如深的名字轻易提起,没有声嘶力竭,淡然得就像在说今日的天色真好。 她不是忌讳,她只是不想提。 陵游想要开口,彤华又开口道:“他死了有多久了?一千……” 她眼前浮出了一点迷惘,仿佛是真的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陵游凝视她,默了一瞬,方接口道:“至你今岁生辰过,便是一千六百年整。” 她静静站定在原地,许久才道:“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离她最后一次因为步孚尹犯下大错,已经过了一千六百年。 彤华回头看向陵游,偏头问道:“两仪山,你还记得吗?”—— 虽然彤华如今与昭元维持着表面的和气,只偶尔小打小闹,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但在从前,她们是真的曾经撕破脸面地争斗过。 彤华也有过十分疯狂的时候,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不肯有一丁半点的退让。 那种不顾一切的狠绝,甚至可以让她当着昭元的面,杀死她部下使官,而后再满目戾气地对昭元威逼要挟。 那时她们之间的关系几乎已至誓不两立。彤华凭借步孚尹运筹帷幄的算计,在局势中处处占优。直到二人在两仪山爆发了最后的一场激战,彤华亲自带了三百使官前去,可是步孚尹却失算了。 昭元出动了部下大半使官与仙卫,仿佛是全然知晓她的行动一般。彤华每退至一处,皆会遇到伏击和截杀的人手。 她带着自己的部下且战且退,心想:没关系,一切都有他在。 有步孚尹在,他一定能最快发现她在两仪山的情况,而后为自己安排后手。 等他来了,就没事了。 他们被昭元的部下重重围困,几日几夜不能脱身,而彤华三百使官尽数牺牲。从她出生便守护在她身边的护卫尔娘,流干了身上最后一滴血液。 她一手抚着彤华的脸庞,一手拉着彤华的手。她笑着看彤华苍白的脸色,眼睛里是浓重的不舍与担忧。 这一生这样长,她陪伴这个小姑娘长大,也只能陪到此处。 尔娘就像往日里对她殷切的叮嘱一样轻轻道:“少主,不要怕,要回家了。” 她倒在她身边,直到眼睛慢慢失去了最后一抹光亮。 彤华看着她的长姐雍容华贵地从使官仙卫的包围圈里,曼步走到她面前,她终于明白—— 没有后手了。 步孚尹不会来了。 临走前他深沉注视着自己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相信我,暄暄,一切都有我。” 她相信了他,可她却忘了,她也是他的敌人。他一边深情地说着会和她一直走下去,一边精妙地设计送给她的死局。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昭元不杀彤华,只是与她轻声道:“其实即便只有我一个人,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之所以与步孚尹合谋,是要让你看看,你留下他,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三百使官全部牺牲,四十七人尸骨无存,一百一十六人遗体不全。最后留在英灵殿的那些牌位,名字都是她一个个亲手写下,直到如今,她都记得他们的名字和模样。 那是璇玑宫最惨重的一场伤亡。 那时她行一路,一路都是他们的尸体,他们护卫她到最后一刻。初时是她安慰他们等步使君至,后来是他们告诉她要等步使君至。她一点点被绝望吞没,直至最后一刻彻底窒息。 彤华一直记着当初那种等死的感觉,至今不能忘,不敢忘。她不愿意让别人提步孚尹,因为提到步孚尹,便要让她想起少时那个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自己。 步孚尹见证了她一整个少年慕艾的纯真时期,最后狠狠给她上了一课,将她变成如今这副心肠冷硬的模样。 她知道步孚尹的心中有恨,从他孤身离开大荒神洲之时起,他就始终对神族含着深切的恨意。 但她从前太天真了。她总觉得,自己与他总是与旁人不同的,他再恨她,也终究爱她。 她错了。 她终于看清步孚尹是什么样的人。他心中诚然喜爱她,但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远远凌驾在这微薄的感情之上。 她并不是他不可舍弃,在血仇面前,至爱亦可杀。 彤华学会了这一点,在他夺取她性命之前,她先下了杀手。 那时候正是她两百岁的生辰之宴,步孚尹的死讯自三途海上传回,席上那些盼着他殒命的神仙终于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 他们高举起酒杯,贺她生辰之喜,贺她诛杀逆臣之功,而后在推杯换盏之间,笑她自断一臂,笑她自毁生路。 他们等着她失去步孚尹之后只能坠落的那一日。 但彤华没有如他们的心愿。 他们以为她一直还是从前那个空有身份却无权力、满心只知道小情小爱的愚蠢神女,在步孚尹死后,便再也无力掀起任何风浪。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步孚尹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的死亡给了彤华足够的理由,让她一寸一寸从平襄和昭元的手上撕下属于自己的势力。 她锋芒毕露,再不见任何谨小慎微之色,行事愈发狂妄,有理时得寸进尺,无理时仗势欺人,直发展到如今天庭都对她忌惮的程度。 这一路走来并算不得容易,那种挣扎多时之后依旧被人背叛的窒息感始终在她背后逼迫着她。 而今日陵游也绝然站在了她的对面,仿佛这些年来一切都没有变过,无论她如何想要挽留,都无法阻止对方的转身和离别—— 陵游听见“两仪山”,脸色倏然白了半分。 他守在彤华身边,当日一直有心阻止她争斗,可是见势不妙,心里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本就是彤华手里最锋利的一柄剑。他分得清是非黑白,也愿意为她染上一身血污。如果一切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当彤华选择了敌人,他也就会毫不犹豫地出鞘。 他一直是彤华身边最后的一道防线,但在她出战两仪山的时候,他却被步孚尹拦了下来。 他相信了步孚尹口中的“另有安排”,也错过了两仪山上发生的一切,直到他得知彤华没能从两仪山回来,才意料到这一出调虎离山之计,才明白步孚尹根本没有向两仪山增派后手的打算。 这一点实在是事实确凿。死去的使官都是他多年同僚,英灵殿里的每一个名字他都认识——他没有任何可以替步孚尹向她辩驳的余地。 彤华看着面前的陵游,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是他先背叛了我,想要我的性命。” 陵游无法解释两仪山发生的一切,但心里仍旧相信步孚尹,所以此刻也坚决地同她道:“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背叛你,他也绝对不会。” 彤华纤细的眉尾微微向上一挑,有一抹讽刺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而后又重新变得冷寂:“他说恨我的时候,你见过吗?” 她还记得当初,他卸下了温和的面具,用满目的恨意望着她道:“我生平如此,最恨之人,舍你其谁?” 他也将恨意付诸行动了。他恨不能杀了她,与她直至你死我活。 陵游同样无法反驳。 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和步孚尹感同身受,那么一定就是陵游。他坚信他爱意的同时,也理解他的恨意。 彤华心中终于泛起不忍,面上却半分没有流露。她垂下头掩饰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顺势收回沉光,将长簪别回发间,对他轻轻道:“走罢。” 陵游的眼眶泛红,喉咙干涩,拒绝的话语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彤华似有厌倦之色地错开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她的使官围绕着她,守护在她的四面八方,每一道气息和目光都可以被她轻易捕捉感应。 只要她愿意,心声也同样。 那些忠心的、不忠的,全都混杂在一起,再被她清清楚楚地分开。 他们都在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彤华回过头看着陵游,他的情绪已经冲到最前,顾不得别的什么,所以此时,也不是她再与他多言的好时机。 她微微顿了顿,将手腕一转,别开了他握住她的那只手,抽离之前,手下却用了些力,反在他的手腕轻轻捏了一下。 她一瞬间便松开了他的手,只口中冷漠道:“你既为他鸣不平,今日之后,我等着你来为他索命。” 陵游见她如此决绝抽离,听她只甩下这样泾渭分明的一句话,心里的委屈和难过愈发翻涌。她好像可以毫不犹豫地割舍,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可以就此轻松翻过。 他执拗地发问:“从前……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他终于看清,她是想要迫不及待地逃离从前,但他仍旧困在过去,还盼望着她也不要遗忘。 可她没有满足他这一点微薄的希望。 她站在在清晨微寒里回答他道:“不过是少年相识一场而已。” 所以,也不过只是比旁人难忘一些,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 彤华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微屈膝,向他颔首行了一礼:“这些年,多谢照顾。” 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就此走远。 周遭使官现身,站在四面八方向他沉默着行礼,敬谢他在璇玑宫的这许多年,而后全部果决转身,纷纷追随彤华而去。 陵游孤身站在原地,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去。山间林木萧萧,风声过耳,终究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第76章 无相 他口吻微微无奈,如此温柔地唤她…… 陵游低着头,发尾扫到脸颊,目光下落,看到了地上那截细细的发辫。 他在大荒的时候,就不喜欢别人碰他的鬃毛,即便是恂奇与他打闹也不行,他非要把恂奇按在地上痛殴几下才罢休。平日里化成人身,他就随便拿发带扎个马尾,别人也不说他什么。 等到了定世洲,他依旧不喜欢别人动他的头发,可定世洲到底讲究形容,他戴玉冠不趁手,气得直接把冠砸了。 那时候那冠砸在正要进门的彤华脚边,吓了她一大跳,他慌忙凑过去给她赔不是。 后来她便让内廷给他制了各式各样的精美发带来。他束高了长发,干练又利落,还有旁人都比不得的俊俏之色。 她是唯一一个能动他头发的人。 他发间那几条细细的辫子,就是彤华无聊的时候抓他头发编的。他散发时就解了,她闲着无聊自会来抓着玩儿,这还是头一回,他没解,发却散了。 陵游躬身将发辫拾起来,随手插在腰带里,而后又拿起长剑,在地上挖起坑来。他没有用法力,费了好久的工夫,才挖出一个足以埋下火眼轮回兽的大坑。 他埋葬了它,然后再抹去了坟茔的痕迹。 许多年前,他离开大荒神洲,含着泪在夜色里与恂奇拜别。恂奇紧紧抱住他,嗓音微哑,低声同他道:“小游,以后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而不是,小游,以后在外面,若是受了委屈,就回家来找我。 火眼轮回兽在禁海之滨埋着头阖着眼,陵游不知它是真睡还是装睡,那时却希望没人看到他偷偷抹掉的眼泪。 他不知道在自己转身离开后,火眼轮回兽站在了恂奇的身边,一起目送着他远走他乡。 他这一走,即是永远。他们都心知肚明,来日方长,也许来日不会再相见了。 如此过去很多年,大荒死战之后,他的族人没了,家也没了,河流干涸,树木枯死。大荒神洲地处极西,土地因为失去水源而被落日彻底晒干,成了一片死地。 地势在失水的原因下开始倾覆,禁海吞没了大半个大荒神洲,之后这一千八百年里,早已彻底沉没。 他们彻底成了在外漂泊无家可归的孤人,守疆的巨兽内丹被剖,再也不能轮回重生,甚至无法被埋葬在故土之上。 陵游埋了火眼轮回兽,又去埋出野。他是狮子,凶狠惯了,一直不大喜欢猫。出野自打出现就不受他的喜欢,每每变成个少年模样蹭到彤华怀里撒娇撒痴,他便气上眉梢,提着剑喊他:“我看你是想死了。” 今日出野死在了这里。 陵游有些迟钝的麻木。在今日之前,他完全不知道出野居然与步孚尹有过联系,甚至直到现在,他都想不通他们有过怎样的交集。 出野不过是个几百岁的小妖,可步孚尹已经死去太久。 但他不再去想了。 他在这一刻才散去了昔年里对出野的芥蒂,步孚尹的名字终于还是将他们串联在了一起,仿佛冥冥之中他们也有了一分相同的联系。 陵游艰难地辨别着方向,走下山去,从蒙山下流淌不绝的淇水之中捞了两条鱼上来,又重新向山上走去。 那只猫最爱吃鱼,他原本打算将他带下来,就葬在淇水旁边。但是他又想起孤独的火眼轮回兽,心里又生出些自私的念头。 轮回兽已在此处孤单地驻守了这么多年,那只猫儿活泼,将他们葬在一起,还能做个伴。 至于那猫儿的口腹之欲,大不了他来弥补就是了。 陵游拎着鱼往回走去,但一直在无意识地打着转儿。明明之前众人一起上山时,他一直沿路留有标记,下山时也同样做了记号,但是此刻他却发现,那些标记全部都变得十分混乱,即便是他这样擅长追踪的人,也几乎无法辨明方向。 他一路摸索着那些标记,艰难找路,走深了之后渐渐看到被红英标记过的树木。 他在出野坟前将鱼放下,转身检查那些树木上的痕迹。分明方才刚被红英越过,但此刻已有不少树木生长出了新的枝干,甚至于连树干上的痕迹都渐渐消失。 这样怪异的生长速度,让他心头的不安越发强烈。 之前他一直以为是火眼轮回兽为保护此地防人发现,才用致幻之能设下禁制,可如今轮回兽已死,禁制却还在。 这里的树木一定是有问题的,但在经历过霸道的红英神火之后,居然还有这样旺盛的姿态,这实在是太过诡异。 陵游下意识皱紧了眉,躬身仔细检查了这些树木的根系,起身时腰间的发辫因他动作而掉了出来。 他心里有些急,随手将它拾起来塞进护腕之中,这一塞却让他立时顿住。 他的手指勾着那里面的东西缓缓取出,入目赫然是火眼轮回兽的完整元灵。这一颗小小元灵掩藏了柔和的光芒,收敛了所有气息,静静地躲在了他的身上。 他忽而想起彤华方才拨开他手的动作。 他霍然看向彤华离去的方向—— 彤华原本也觉得,此处的禁制应当是火眼轮回兽设下的。可她走了没多久便发现,那道禁制依旧存在,并且还在不断误导着她的方向。 她站定在一棵树前,倾身嗅了嗅,这棵树散发的气息,也与旁边的几棵树木不同。 她放出神火,是想要利用红英标记。其他树干表面颜色都会变得深一些,但这一棵树木上遗留的香气却很淡,模样也几乎未变,又或者是已经消弭了红英的影响,重新长回了原先的样子。 她对着身后的使官吩咐道:“在红英蔓延范围之内,保持联系,分开去查。” 她指了指面前那棵树的痕迹:“就查这一种。” 使官得令,四散而去。 蒙山可说是大昭境内最大的木材供给地之一。这里的树木异常粗壮,茂盛得几乎有些不合常理。彤华取下发簪,在那棵树木的枝干上狠狠一划,裂缝的边缘却没有任何被红莲火灼烧的痕迹。 金克木,木生火而克土,可红英火和红莲火在此都没发挥原本的力量,而蒙山上土壤也肥沃殷实,此处竟是与五行相生相克之道相悖。 一切皆非真实相,恐怕这地下藏的不是别的,而是那棵传说中不知扎根何处的古树无相。 彤华大概能想通了,此处的禁制与她那位长姐昭元逃不了关系。 昭元一直想要把手伸到她的地盘上来,之前在苍北提前于她找到那半血狐族是一件,如今在蒙山发现无相木又是一件。 无相木当初从天界被步孚尹一剑劈落,本以为离了神族环境,便早该枯死。可是它在此处藏匿多年,居然一直好好地存活,还有余力散发幻象使人难以靠近。细究其中,必有原因。 昭元不会想不到这是无相木,却也必然被幻象所迷,不得靠近,所以便干脆在此处再设下一道禁制防人窥探,而后再引她前来,让她替她做一回探路先锋。 彤华扯了扯唇角,不知是赞许还是嘲弄的意思,冷笑道:“步孚尹可真是好本事。” 他当年投诚之后,未过多时便去屠戮凤族,又杀上天界。当初砍落无相木,如今看来,竟全是在他计算之中。 他八成知道自己难以成功复仇,兴许自己也要因此殒命,但是只要能让无相木落下凡间,便尚有机会庇护残余的族人。 如今看来,他也果然是如此做的。 他将无相木藏在蒙山,又将族人藏在无相木下。如此,有无相木幻象庇佑,即便是知道了此处有蹊跷,恐怕也是查不出来的。 她身边跟随的使官闻言却不敢出声。这个禁忌今日已犯了多回,他们做部下的,得少主宽待是一回事,不分上下地妄议又是另一回事。 探查的使官不多时就回来复命,言道在红英经过的范围内,至少找到了几十棵这样的树,其形状与普通的树木无异,可是经过红英标记之后,便可以准确辨认。 彤华心中所想被证实,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多树都是无相木,无相木也不可能藏在如此一座几乎没有防御的蒙山之上。它经年累月不曾被人发现,而蒙山地下,又藏着些或许马上就可以揭开的秘密。 她已有定论,便将手掌覆盖在面前那棵树的树干之上,旋即闭上了眼睛,散去了身周的神力戒备。 几乎就在刹那之间,她身形一闪,转瞬被树吸入,消没了身影,等到意识回神的时候,已经身在璇玑宫夙夕殿里。 她看着殿外的凋敝景象,意识微微有些模糊,旋即听到陵游在她面前喊道:“不行!” 不行什么?有什么不行的?陵游才与她决裂,凭什么这样大呼小叫?她感到头疼,皱着眉抬起头来瞧他,余光中却看到了另外一道身影。 彤华微微怔住。 陵游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妥,只拧着眉注视着她,脸上全是愠色。 他手里扯着一本奏本,语速飞快地同她道:“你明知道这就是个陷阱,摆明了是借之前那桩事来设下圈套,迫你二人离心,说不定还能要了他的性命!你这是让他去送死!” 彤华头脑还没跟上来,话却先说出来了:“既知是离心的圈套,入局之后,又岂能如他所愿?” 此话一出,彤华微怔,终于想起这是什么时候。 明明时间已经过去许久,接下来的情形也变得有些模糊,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些将要发生的事情又好像缓缓在她眼前拨开迷雾。 她没敢偏头,因为突然间不敢去看旁边那个人。她心里想着,接下来那人就该请陵游出去了,果真旋即耳边便响起一道清冷如月的嗓音—— “陵游,你先出去。” 一切都对上了。 那穿着霜月白的神君坐在一旁,手里慢慢将折扇收拢。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陵游还想要说什么,在他淡然目光之下只好闭嘴,愤愤走了出去,把大门闭上。 彤华坐在低椅上,心里生怯,垂着头只看面前的地砖,而那砖面之上旋即有人站定。 他的靴面是霜月白色的浮光锦,衣角绣着烙月雅兰的纹样,她嗅到他衣服上烙月雅兰味道的浅淡熏香。 他屈身蹲了下来,衣袍落地,微微向前倾身之间,一边膝盖虚压在地上,衣角正挡住她软底绣鞋上红英花的纹样。 “暄暄。” 他口吻微微无奈,如此温柔地唤她。 第77章 幻象 她会在这一场假象里直至死去。 彤华冷硬已久的心,突然便因这一声称呼泛软了。 她生出些令自己有些尴尬的眼酸,面上却一点也没流露出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她的脚向前伸过去,足尖塞进了他膝盖与地面之间那点小小的缝隙,语气很生硬地同他道:“起来,地上凉。” 他没动,一只手把她下巴抬了起来,让她与他相对而视。 彤华终于避无可避地看清了他的脸。 神君看着十分年轻,长眉入鬓,一双眼暗藏星河长盛,鼻梁高挺,肌理如玉,有着天界神君极难得一见的英气。 他容色虽非至佳,却极盛,平日里又一贯冷情懒散的模样,彤华贯厌即便如此,竟还有那样多的人对他思慕。 于是惯得他本性里十分的轻慢脾性,纵有一身月色加身的清华气度,她也忘不掉他藏在好皮囊下的那些恶劣心肠。 平日里装腔作势的谦和君子,私下里暴露本性,只爱捉弄她。她恨他不过,又爱不过,一颗心被他掉得七上八下,这几日正被他从高处扔下,摔得粉碎。 他语气十分温柔地问她道:“还在生气?” 他从善如流地道歉。她想,他其实未必就是真觉得自己错了,不过是在用最快的方式把这一页揭过去,就像是她做错了无理取闹,而他只负责温柔体恤。 “这件事上你是得给他们一个说法,如你所说,知道这是个圈套,总不能自己走进去了,还被人耍得团团转。待明日陪你过了生辰,我便去三途海解决此事,不会教你为难。” 他面面俱到,处处周全,而她则太不知进退。 他那一双眼睛里藏的是腊月寒星,冷情又凉薄,可他笑着看她的时候,竟和煦如三月春风过境,拂过她心头万物逢生。 彤华注视着他温柔神色,想说:你去了之后不要逞强,做不成也没有关系。如果时间耗费太久,我就派人去接你,我绝不食言。 可她却站了起来,毫不留情地将他一推,狠狠道:“你现在就走,我不想耽搁。” 他被她这猛的一下推得踉跄,以手扶地站起来,本以为他那样阴晴不定的性子,定是要冷脸了,可他面上却一丝阴郁不耐都没有。 他将手里那把扇子放在她手里,她甩手不要,他就捏着她的腕子,使了些令她难以挣脱的力道,强迫她拿着。 她被他捏得生疼,拧起了眉,也无法挣扎了。 他这才松了力道,用含着笑意的声音同她道:“扇面我画好了,不过没想到合适的字来提。旁人写的字我不爱看,不妨你给我找句话写上?” 她有些不满地生怒道:“你何必如此勉强?” 他只依旧放低姿态,反问她道:“难道临走前,你还要和我置气吗?” 可她心里在想,难道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时候还少吗? 彤华终究乖乖地拿住了那把扇子。他低着头给她揉捏着泛了红的手腕,低声道:“你的礼物我都准备好了,就放在我案边那个小屉子里,若我明日赶不回来……” 她冷冷道:“若明日结束之前你回不来,我便绝不原谅你。” 他怔了一刻,看着她的眼睛,低低笑了出来:“暄暄,你仗着什么,这样跟我闹脾气?” 他的笑意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意味,她看不懂,却看得分明。他话语中有真切的言下之意,可惜她听不明白,也没有深究。 他含笑走了出去,外面正是深秋时节,一片萧瑟景象。他来到定世洲时春花烂漫,而今这一路行出去,枯枝落叶都踩在脚下。 彤华心头突然无限恐慌,她追出去,去追那个月白色的背影,却根本追不上他。 追逐之间天色忽然大变,寒夜无星,凉风透骨,一轮红月阴森可怖,那人站在三途海翻卷的墨色浪涛里,一身轻衫都被鲜血染透。 “孚尹!” 这个名字终于被她喊了出来。彤华满眼是泪,可她早已顾不得了,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救他回来! 彤华扑过去,却只越过他不曾回头的身影,抓了一手空。她身子猝不及防向前冲去,以为是没有落处,却正撞入一个怀抱里。 她鼻端是烙月雅兰的细致清香,细细密密地包围了她。 步孚尹怀抱着她,抚着她微乱的发,声音带着笑意,脸色却故作嗔怒:“每回都这么从窗台上跳下来,万一哪回我没接住怎么办?” 彤华茫然地抬起头来,面上的泪没了,悔没了,痛也没了。窗外的红月没了,秋夜没了,寒风也没了。三月春光大好,面前的人还是一副少年模样。 他不再是寒星冷月疏离淡漠,而是清风骄阳温柔肆意,他微笑着望着她,眼中的喜爱毫无遮拦,柔柔的,满满的,慢慢将她包裹吞没。 少年的他自背后摸出一把长剑,寒星铁,红莲火,正是她的沉光剑。 他扶她站直了,垂首将沉光剑递给她道:“我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赶不及,你必然要埋怨我,好在赶着你生辰回来了。你看看,可喜欢吗?” 面前的步孚尹眉宇飞扬。他原本是爽朗英俊的面目,与落日残阳、大漠荒烟是万般的绝配。可是来到了定世洲,摇身一变,穿着浅色轻衫也毫不违和,注视着她的时候,大气英俊的眉眼反见了从前见不得的温柔清隽。 她痴痴地望着他,多看一眼,便多一眼。 他笑着催促她收礼物,她方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剑芒寒星,触之即燃。 她低着头看着那柄崭新的沉光剑,手微微地颤抖。 少年时,少年时,明台花,窗边月,眼前人,心上人。 她动作果决,将长剑狠狠刺进面前那人的心口。那一瞬间,她面目冰冷,眼眶中的泪倏然而落。 他面色充满了不可置信:“暄暄……” 他那样痛苦,眉头紧蹙,满头冷汗,他抓着她的肩膀,不能相信她竟这样对他。 彤华抬起头来看着他,他那样痛,要让她也感同身受。他的心有多痛,她的心就有多痛,她悲戚道:“孚尹,我很喜欢。” 孚尹,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你陪我过生辰,我也很喜欢。 尤其是你,是我最喜欢。 她抬手紧紧拥抱住他,嗓音颤抖:“可你是假的啊。” 他身前喷薄的血液,一分也没有染上她的衣裙。 这一幕多么让她感怀,她那样不舍,那样贪恋,那些从前从来不肯说出口的潜藏的爱慕全都想要对他说出,她多想要将他留下来。 奈何他不过是个假象。 彤华自幻象中醒来,心又一寸又一寸地变得冰冷。只是她的眼眶犹然发热,那些不值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绝情咒占据着她的身体,驱逐着这些她不能拥有的情感,用心头那一点隐痛,来反衬着她可笑的眼泪。 彤华面无表情地抹去眼角的湿意。 她没有猜错,当她放弃抵抗那样可以让她产生幻象的时候,她成功地被无相古树吞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它给她呈现一场幻梦,把她最难割舍的全部放在面前,先要她痛,要她不舍,再给她一切美好,将她彻底挽留在这一场幻梦里。 在这一场幻梦里,她起身追了出去,她留住了步孚尹,他也从不曾决绝地离去。 她会在这一场虚伪的假象里直至死去。 身侧有一股力量在隐秘持续地波动。彤华知道段玉楼必然听到了她与陵游那一场关于步孚尹的争辩,也知道他身在六道之外,或许不受无相古树影响,或许已经看到了所有她在幻象里的反应。 她知道她或许应当见他一面,可这个时候,她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她甚至直接发动衔身咒,勒令让他不能靠近。 彤华站起身来,看周围的景象。这同样是一片森林,每一棵树木都比蒙山上的树木要粗壮许多,显然这里并非蒙山。 她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是一片漆黑,或者说,这里根本就没有天空。 此处唯一的光源,便是那些星星点点在林间漂浮的蓝色光点,每一点都是从这些树木之中满溢而出的灵力。 这就是蒙山地下藏着的秘密。 一片地下森林—— 原景时未在蒙城多留,也带人出发了。 陶嫣和原博衍留在了蒙城,他们有原承思亲封的爵位,又要相谈与陆氏的生意,再加上不想年幼的阿堇继续上路奔波,因此暂时不愿离开,原景时却没再驻足。 临走时,陆聿专程来送。 陆聿面对原景时的时候,眼中仅仅保持着对一个少年的欣赏。阮傲月是他的姑姑,原景时是她的儿子,陆聿什么都知道,但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陆聿平日里没什么架子,时常步行过市,今日却乘马车而来。原景时心下稍觉奇怪,却没有深究,只是离去经过时,余光将那马车扫了一眼。 帘帐紧闭,什么也看不到。 他策马而去。 一身素衣的阮傲月隔着一辆马车的车壁,无声地送别了自己的儿子。她听着他转身离开的马蹄声,不过从车帘缝中,静静看了看他的背影。 我儿景时。 十七年未见,已出落成了这样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她这些年也听过不少来自上京和江湖的传闻,也犹豫过是否要去相见,可最终也没有去见过他。 她既与皇帝断了个干干净净,便再也不愿意同皇家惹上任何关系。 她还是阮氏小姐的时候游荡江湖,为皇帝放弃了家。后来知道皇帝另有所爱,便离开了他。她在江湖漂荡几年,再惊闻噩耗回家的时候,东阳阮氏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侄子,还带着一身伤病。 她年纪小,出生的时候,便连大哥的儿子阮经年都已经长到了五六岁。阮经年虽称她姑姑,小的时候也像对妹妹一样宠着她。她在外头走了一圈,天真的阮氏女被打磨得意气萧索,只有守护好自己唯一的家人,在此处定居。 帮她走出上京的,是印珈蓝,救下阮经年的,也是印珈蓝。 她犹记得阮经年当时的模样,阮氏败落,家人尽死,妻子生死不知,而他形销骨立,已无生志。意气风发的武林盟主,年轻的江湖领头人,一瞬间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阮傲月一生多舛,历尽千帆,也不过只想守着最后一个亲人,守着这点来之不易的安稳罢了。 她多想和自己的儿子团聚,可惜他野心却蓬勃昭彰,志不在此。 亲缘淡薄,不过如是。 第78章 异样 吾乃精灵遗族,曾居大荒神洲。 原景时南下之路,许久之前便已经开始计划,定下了多条路线。但因为他走时还干了一番大事,惹得原承思一路追杀,所以导致几条大路几乎全被废弃。 但好在,从蒙山中穿过的山路,他们也是摸索过的。 顺淇水而行的商船也有不少,但总会有官兵查问,无谓犯险。于是最后决定,是从山间穿行而过。 原景时先前自己就走过蒙山,本身队伍带有详细地图,而跟着他的护卫又都是野外生存的好手,一路上倒也没有什么太大麻烦。 就连一向难缠的幽冥殿,也暂时不见了踪影。大约此地还在陆聿的地盘上,所以他们不曾出手。 如此,唯一的麻烦,就只剩下了仍旧跟在他们身边的倾城。 乐无忧心里厌烦,一路臭着脸防她,倾城却只作不见。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原景时行路,眼神打量着蒙山上的景象,在想这地方究竟有什么问题。 她之前就替彤华打探过此处,知道这里有一道禁制,也知道彤华解决完上京的事之后便要前来处理。就在前一日,她还收到了一道灵讯,说蒙城有异,让她迅速敦促原景时离开。 好在是原景时急于南下,隔日便动了身,没有让她再多费脑筋。 不过,彤华这一道命令也就说明了一个问题—— 当日彤华让她待命,她擅自来找了原景时。如今看来,她的行踪彤华全都知道,只是没有插手罢了。 所以,她见过谢以之,彤华也知道。 她有些想不通了。 倾城感受着山间仍然存在的禁制限制,只盼着原景时可以早日离开此处。而原景时对此浑然不觉,到了夜间,便直接扎营休息。 她总不能在没有任何事发生的时候,便要求他们强行赶路。只是她心里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随着她在这座山中的时间愈久,便愈发浓烈。 倾城本是花灵,此时独自站在一旁,将气息融入身周草木。此处生灵皆与她有同样感觉——实在是此地的气息太过紊乱,毫不稳定,仿佛再昭示着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拧着眉,转过身,想要提醒原景时立刻离开。 正此时,出去探查的护卫回来复命,带回来了几截树枝,树枝的颜色很深,细嗅之下还有很淡的香气。 那为首探查的护卫道:“……前面还有一处空地,似乎有打斗的痕迹,不确定是不是猎户进山捕兽的痕迹。总之今晚要小心为上,护卫需分出一半,小心值夜。” 原景时点头同意,又接过树枝看了看,趁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来,想着既然不远,就过去看一看。如真只是普通猎户留下的痕迹,也好放心。 倾城本就离他不远,此刻又过来找他,鼻端一下便闻到熟悉的气味。 她脚下快步而来,待看清他手里那截断枝,脱口道:“这香气是红英。” 原景时身边还站着岑姚。她被原景时叫过来闻这个气味,一时间没想到答案,此刻听见倾城说了出来,多问了一遍:“什么?” 她似乎没听过这种名字的东西。 天下异术士横行,原景时从前也见过许多他们手中的非常之物,算不上特别惊讶。他便转头问倾城道:“你既能辨认,想来也知道一二?” 倾城瞥他一眼,无意多做解释,只道:“是我们的东西。” 原景时微怔,又想到彤华可能在此。 她没理会原景时,只从他手中取过那截已经枯死的枝条。那枝条在她掌间,慢慢被一股柔和的绿意包裹,而后渐渐起死回生,重新泛起生意。 它倏然从她手上飞起,向着原本的地方飞回。 倾城飞身而起,直追而去。 那枝条到了原来生长的树木旁边便坠落在地。倾城看着周围环境,眉头越皱越紧。 她一路行来,眼见得渐渐有些树木混杂着极淡的香气。若是旁人在此,恐怕察觉不到,但因她对草木之气熟悉,所以十分敏感。 她顺着这味道向深处走去,在黑暗的夜色里辨认出打斗的痕迹,和一片被翻过的土地。 倾城蹲下身,将手贴在那一方土地上。 乐无忧跟着原景时一路过来,看见了倾城的异样,道:“这里肯定埋了什么东西,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说着就要让人动手。 倾城立刻道:“不可!” 乐无忧与倾城互相看不过眼,已经暗暗斗法许久。本来今日大家已经要扎营,皆因这异样,一路向深处探索直至夜色深沉,不由得乐无忧不满。 乐无忧冷诮着问道:“你怕看见什么?莫非这下头埋的,是你们……” 倾城本就心情不豫,又一贯是个有脾气的,恼火积累之下终于爆发,直接解下腰间长鞭向乐无忧甩去,一道白光犹如白电,迅疾而势如破竹。 乐无忧飞快拔剑抵挡,却已经来不及,分明反应极快,可还是被倾城抽中腰侧,一道寸余深的伤口,血流不止。 “乐无忧。” 倾城眉眼妩媚,冷冽下来却带着狠绝之色:“我忍了你好几日了,你得知道我不动手不是因为打不过你,只是纯粹看不起你而已。” 她拿鞭子指着她:“刚才这一鞭,是替你主子教训你,让你知道,任何与自己实力和身份不匹配的无礼和轻慢,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乐无忧咬着牙,冷冷地看着倾城,手紧紧按着伤口要止血,可是血根本就止不住。她还要开口,原景时却面色冰冷喝退了她。 他吩咐部下去给她包扎,旋即自己走到了倾城面前:“无忧同我幼年相交,这些年来一直忠心于我,她言辞过激,我代她对姑娘道歉。” 他替乐无忧道歉,承认乐无忧有错,声音却很冷漠。 倾城知道恐怕他并不将自己看在眼里,容忍她不过是看在彤华的面子上。 她伤了乐无忧,他虽放低了姿态,却定然是要和乐无忧站在一边的。 乐无忧与他是幼年相伴相知,多年相伴扶持,感情是不一样的。他虽不满乐无忧总怨怼彤华,可是也不代表,可以由人随意欺侮乐无忧。 尤其是在他的眼前。 众人返回营地,岑姚见乐无忧受伤,赶忙拿出伤药,却发现过了这么久了,血根本没止住,乐无忧脸色惨白,已经晕了过去。 她将此事告诉了原景时,原景时便来找倾城。他已经懒得同她多言,张口只有两字:“解药。” 倾城翻了翻眼皮,讽道:“我鞭子上没毒,哪儿来的解药?” “若是无毒,为何血流不止?” “若是可以止血,要这鞭子何用?” 她淡淡瞥了一眼乐无忧,中枢不可杀人的规矩都被抛在了脑后:“你们凡人都是怎么治伤的?刮骨割肉?虽然痛了些,但想必是有用的。”—— 陵游一路做标向里探去,终于碰到了一个正在查探的使官。 那使官见到他,倒是有些吃惊,似乎是没想到他又追了上来。 陵游也不管这些,只问道:“她人呢?” 他从前是璇玑宫使君,向来听人一问便答。可今日,使官闻陵游问,竟迟疑了一下。 他犹豫一瞬,方开口道:“方才已有使官领命回内廷颁令,即刻起消除前璇玑宫使君陵游所有职务,交由颂意掌管。明宿神王,请您速速离开,否则,遵少主命令,我等可对你立刻驱逐,不择手段,不必通禀。” 他们换了称呼,不再唤他使君,而是唤他明宿神王。 她放他一马,是念在旧情。再相见,若觉他不妥,便不会再留余地。 陵游渐握紧了拳头—— 彤华自从地下森林中脱离幻境,几乎只在清醒之后片刻,便瞬间遭受伏击。 火眼轮回兽没能拦住她,无相古树没能拦住她,于是便立刻有人来阻止她。 有箭矢破空而来,速度极快,彤华侧身之间,长箭擦过她身侧,直直钉到她身后树干上,随即立刻化为蓝色星点。 流星箭。 三界之中,有不少擅长弓箭的部族,而唯有精灵族,用的是流星箭。 箭雨袭来,密密麻麻,彤华开始闪避抵挡。她身形奇快,反持沉光,在箭雨之中仿如一道魅影。 密集的箭势本该将她逼得后退,她却不管不顾,冒着被射中的风险,不断向前逼近。 她绝不能退。 她已经走到了这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有些东西几乎就在眼前咫尺,谁都不能让她放弃。 彤华双手结印,眼中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指尖浮现出一朵红英的花影。绯红色的花朵半开半阖,蒙着淡淡的光晕,渐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 她朗声喝道:“我乃定世洲彤华,不管尔等何人,速速出来。” 森林深处白光大盛,继而那白光从中撕裂,一行身量短小不过一掌的小人飞舞着轻薄的翅膀,鱼贯而出。 他们来到彤华面前,在她面前挽手鞠躬,颔首恭敬道:“见过彤华君。” 为首的那个精灵少女,头戴精致花冠,透明的翅抖动挥舞,飞到了彤华的面前。 精灵有些惊讶,握着手道:“吾乃楹花藤精灵,曾居大荒神洲,守护往生潭。得少君恂奇护佑,带领大荒故地精灵遗族,守护此地与其余旧族。他曾再三叮嘱吾等,不可伤害彤华君。今日不识神君身份,误伤于您,是我族之过,还请彤华君宽宥。” 彤华扯着笑,口吻冰凉:“大荒神洲遗族?” 那精灵少女侧身让到一边,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地下的秘密,由此向她敞开。 第79章 忠守 当屏障里的秘密被撕毁,他也无所…… 陵游一步向前,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他看到了原始野性的大荒神洲,还是原来的模样——飞扬的尘沙,荒芜的沙丘,汹涌的河流,狰狞的棘草。那里曾是他的家乡。 六翼青狮的少君恂奇,是大荒神洲西境日后的王。 陵游自出生便被送到了恂奇身边,两只小狮子从小一起打着架长大,分享着彼此的秘密,相约一同守护整片西境。 他们是君与臣,也是兄与弟。 他们本该这样一直走下去的。 六岁那年,他们少年好奇,一起跑去了东境往生潭。这藏在石下的一小方潭水有着大荒最美丽的故事,传说可以映照出每个人的永生执念。 生命轮回往复,记忆消弭再生,执念永恒不变。 这实在太难得了,即便是一直守护往生潭的楹花藤精灵,也没真见过几个能照出什么的。 陵游自在潇洒惯了,本来也没想着能照着什么,探头只见浑水一潭,便十分不在意地退开了。 恂奇问他:“看见什么了?” 陵游揉着杂乱的头发,非常夸张地回答他:“看见一个大美人!” 恂奇笑着砸了他一拳,把他推到一边,自己向潭中看去。 陵游抱着臂站在旁边,心里想:传闻八成是假的,就看罢,一看一个不吱声。 恂奇这一看,还真就不吱声了。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石边,方才打闹的笑意都没了,干净的眼里透露着认真仔细,仿佛真是在好好地打量着潭底的幻影。 陵游半信半疑凑过去搭住他的肩:“不是罢,你看见什么了——这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恂奇这才侧目看他,很疑惑地问道:“你看不到?” 陵游被他吓到了,强自镇定道:“你可别骗我,什么也没有啊。” 这下恂奇仿佛才是真正确定了一般。他拍开陵游的手,询问一旁的精灵:“她是谁?” 精灵很无奈,她们也看不到少君的执念呀。 小精灵扑扇着翅膀:“有一个办法,不过没人试过,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若是喝了这水……” 陵游觉得荒谬:“这么浑的水,谁知道——阿兄!” 话没说完,恂奇已经跳了下去。 往生潭不深,那长久执著的念啊,也就在这尺寸之间。陵游吓了一跳,趴到石边看去,恂奇浑身都湿透了,在水中扬起一张笑脸,冲他招了招手。 他们一路奔回西境,在长风夕阳下晒干湿意。最后躺在沙丘上看星星的时候,陵游没好气地问他:“还好没什么大事……怎么样?喝了那口脏水,和那人说上话了吗?” 恂奇笑了:“说上了啊。” 陵游十分配合他的胡话:“男的女的?姓甚名谁啊?” 恂奇的眼睛亮亮的,回答他:“暄暄啊。” 陵游觉得他疯了:“暄暄啊,暄暄又是谁啊?” 说到这句,恂奇终于来劲了。 他干脆坐起了身子,踢了他一脚,说道:“要不你帮我去看一眼罢?我不能离开西境,但我都没见过暄暄。” 陵游愣了一下,这才坐起来:“你没在开玩笑啊?” 他真没在开玩笑。 少君恂奇不仅有永生执念,这执念还是一个从来不曾谋面的姑娘。这样荒谬的秘密在他心间跌宕,撞得他一团乱麻。 他不能告诉别人,就只能告诉陵游。陵游当真半点没觉得他荒唐,扭头就去找明宿神王撒娇了。 明宿神王本就有天岁血脉,又是陵游少年恩师,禁不住他这一闹腾,就将他带了出去。 他们实在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决定,不能仅凭一时的心血上头而匆促决定。 可那时候的他们不懂这些。陵游心里念着“暄暄、暄暄”,装作是明宿神王的幼子,一路来到了定世洲内。定世洲三位少神主,最大的那个已经一千多岁,不来和他一个小孩子玩耍,最小的那个内向怯懦不爱见人,面也没见上。 但陵游本来也不是为了来见她们的。 他要见的那个,此时年纪还小,虽然早慧懂事,不比凡人孩子还懵懂幼稚,但仍旧是个娇贵脆弱的神体。 他见到的时候,她觉得人形疲累,正化作本体,在花园的枝头吹风。 仙侍们笑着在树下唤她:“彤华主,枝头高,睡熟了落下来可怎么好?快下来罢。” 陵游抬着头,听见最上头那一朵照古兰用稚嫩的声音回应道:“我刚睡着……不会的。” 她显见得是睡昏了,刚说完就落了下来,陵游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她的花瓣在他手心颤了颤,突然跳下来变成一个可爱的小女童,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捂着脸:“吓坏我了!谢谢哥哥。” 陵游陪着她玩了一整日,回去的时候,他想着要笑话恂奇:还说什么见到了大美人暄暄,暄暄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呢。 他那次没能回去。 那时魔族突然率大军进犯,回大荒的通路被断,明宿神王率领族人上阵迎敌,阖族阵亡。死前他为护陵游,便向定世洲去信,将陵游送了过去,请平襄暂时庇佑。 他没有戳破陵游的身份。假以时日,他还要给陵游回到大荒的退路。 但陵游将这个身份认下来了。因为他亲眼看见长晔的阴谋——他要借这一场大战,清空明宿一族不肯为他所用的势力。 顺者昌,逆者亡,他要做这天界独一无二的帝君,不可有任何人与他争锋。 陵游心里清楚地明白:如果他不在,明宿之名便会彻底消失。 而同时,在他彻底坐实自己是明宿神王之子的身份之时,天岁一族的小少君陵游便是真的死了。 六翼青狮为天下狮族之首,在听说明宿一族覆没、但幼子陵游却幸存于世的时候,也派人来定世洲见过他一回。出于保护陵游的目的,他们配合着他,再也没有暴露过他的身份。 天岁神族从不与外界沟通,此番出境已是意外。使臣临走时欲言又止的眼神让他心里发酸,也就是那一次相见,陵游终于明白,他再也不能回到他的家乡。 但他后来,还是回去了一次。 那是很多年以后,彤华与他外出时遭受伏击,因他护卫不力落入了离虚幻境。 离虚幻境是世上至凶险之地,但这么多年来,却没人知道其所在。彤华出事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天界,可更多的人,都是为了离虚幻境而来。 他们不关心彤华的死活,只关心这离虚幻境之中,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诸天神祗费尽心思打开离虚幻境一条口子,却没人愿意进去做那个送死的探路人。 陵游要进去,可已然是一身的重伤,走两步都要喘气,被使官拦了下来。 人海茫茫,无人站出,陵游几乎咬碎了牙,可远方云端之上,却有人衣袂飞扬。 他遥遥赶来,问陵游,彤华落入离虚幻境前可有受伤,目光里带着深沉的坚定。 东海五太子玄洌孤身一人进入离虚幻境,一个时辰之后一尾青龙破空而出,直直坠落在云端,元神将散,几乎气绝,诸神连忙搭救。 玄洌得以重新化为人形之后无暇顾及自己伤势,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进去了多久。 有人答:一个时辰。 玄洌闻言安静下来,带着陵游的心也一寸寸沉默。 良久之后他终于低声开口:“里面过了整十年,日日凶险异常,伤后难以复原,我只能先回来。” 玄洌自怀中取出了一块浸透了鲜血的衣料:“抱歉,只找到了这个……” 陵游抢先一步夺到手里,看了一眼,直接便晕厥了过去。 那是彤华的袖子。 一个时辰,十年。 自彤华进去,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十二个时辰,一百二十年。 陵游因伤重昏迷被送回璇玑宫,仙侍才退下去,他就睁开了眼睛。他掩人耳目,偷偷潜回大荒神洲,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踪迹。 他终于回到暌违许久的家乡,看见那样颜色凄厉的夕阳之下,一座荒芜的山坡之上,一头年轻的六翼青狮刚刚吃完了一只妖豹。 那青狮吃饱喝足,慢慢站立起来变成人形,黑衣黑袍肃杀凛冽,乌发干净利落地扎在后脑。那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 少年抬手粗犷地擦拭了唇边的血液,正要离开时却看见了陵游。两个同岁的、自小在一起长大的族亲,这一刻遥遥对立相顾无言,气质迥异。 陵游不知道那一瞬他曾经的少主在想什么——十七岁的少君恂奇才从一场死亡中脱身,带着微微的恍惚看着他:分明是曾经日日与自己一起茹毛饮血的兄弟,如今在她身边,却穿着这样温柔的蓝衣,这样干净清澈。 她必定是……很好的人。 那时的陵游尚未发觉他已与自己昔年的兄弟变得不同,他跪在恂奇的面前,抱着他的腰痛哭一场。 恂奇伸手抱住了他,问:“小游,你想不想回家?” 想不想回家? 陵游怔忪:“那彤华呢?” 英俊爽朗的黑衣少年笑着拍他的肩,骄阳一样的少主对他道:“你想回家,就回家来罢。她是我的执念,我自然要亲自去守护。” 彤华的笑脸还在眼前晃,她不喊他“陵游”,她喊他“哥哥”。 他在恂奇的相扶下站直了身子,同他道:“阿兄,我很想家。在定世洲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大荒神洲。父亲怎样了,母亲怎样了,他们是不是还在为我的死讯难过,你没有了近卫之后会不会不方便,以后仰月狐的小公主来闹腾你,会不会没人帮你挡了。我很想家,想念大荒神洲,也很想你。” 恂奇道:“没事了,你回家了。” 陵游看着他的眼睛,道:“阿兄,我很想你。” 恂奇笑着安慰他:“都回来了,还说什么想不想的?” 陵游笑着,将恂奇腰间那柄短刀抽了出来。 他不舍伤他,只能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划了自己一刀。 痛意让他的视线变得微微模糊,痛意让他的意识渐渐清醒。他看着慢慢模糊远去的黑衣少年,说着从来不敢出口的心思:“阿兄,我很想家,也很想你。” 陵游终于从幻象中醒来,腿上的伤口汩汩流着血。他一边怀念幻想里的那个少年,一边给自己包扎着伤口。 记忆里的恂奇和幻象里的恂奇不一样。那年他一身重伤跑回了大荒神洲,抱着恂奇的腰痛哭,多年的思乡之苦都宣泄在那一场痛哭里。 恂奇抱着他的头,安抚着他的情绪,直到他哭声渐渐平息,才不带一点感情命令道:“回去。” 他放开了他,用不容拒绝的力道推开了他,转身向反方向走去。陵游追上去喊他“阿兄”,恂奇隔着远远的距离回头骂他:“你滚回去!” “大荒神洲才是我的家!” “大荒神洲不是你的家!这里早就不是你的家了!” 那个黑衣少年在那一刻显得无比残忍而狠心:“你的父亲是明宿神王,你的家在定世洲,你要守护的人也在定世洲。我不是你的主君,她才是。” 他在定世洲隐瞒身份多年,别人都叫他明宿小神王,没一个人知道他来自大荒,是纯正的天岁神族。 他活了许久,看过世间百态,众生都想做人,可是做人有什么意思?大多数人,不过是顶着一副躯壳的行尸走肉罢了。 他做人的时候越久,越怀念自己还是一只野兽的时候。 弱肉强食,生老病死……一生只忠于一个人。 他的忠诚遥寄于大荒神洲,从他出生一刻已经决定,千百年来的守护不过是——他的心愿。 陵游咬着牙给自己扎好绷带,脸色冷静,一点无措和紊乱都没有。没有时间让他在这里消磨,他答应了要保护好彤华,就绝对不能死在不在她身边的地方。 他看见了地上的血迹,虽不多,却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彤华在离虚幻境中的那一次受伤,让陵游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他失去了自己的自负,失去了自己的族兄,他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明宿神王已死,世间只留下他一个再无去处。彤华回来的时候,他想,他这孑然一身,只剩下了她。 从那之后,他不敢见到彤华受伤,偏偏彤华总是受伤。 小时候的她,会乖巧地牵着陵游的手,说有哥哥在呢,我不害怕。可是长大后的她,虽与他默契亲近万分,中间却仿佛总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当那屏障里的秘密被撕毁,他也无所遁形。 他迈步,毫不犹豫地走向森林深处。 第80章 暗恋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那楹花藤的精灵少女扑扇着纤薄的翅膀,带着彤华来到了无相木前。 这棵古树高大不能见顶,合围难以估量,枝叶葱茏,蓝色的星子光芒点缀其间,黑暗之中美丽无限。 “我等精灵,平日里便居于无相木上。这无相木与天地同寿,枝繁叶茂,它的枝干生出枝干,垂落在地上之后便重新扎根抽条,长出一棵新树。这片地下森林,便是它独木成林。” 楹花抚摸着无相木的枝干,灵力开始无声传递,互相滋养彼此。 “这一大片树木如此繁茂,根须也深深地扎在土壤里,然后这些根穿过了土壤,穿过了山岭,重新见到阳光,再次长成树木。蒙山整片森林,其实都是这片地下森林的根须。” 彤华看着周围那些树木,每棵都可参天,而它们都只不过是无相古树的其中一根树枝。蒙山那样大的一片森林,不过是他们的根须。 这片森林,乃是倒立而生,所以五行在此逆转,一切都是相反的。 彤华问她道:“除了精灵之外,大荒神洲其他遗族呢?” 无相木洞开大门,由楹花将彤华带进精灵族腹地。楹花听到这句话,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死的死,逃的逃……少君孤身一人,独木难支。能活下来的,都在此处了。” 无相木在苍洲,苍洲又恰是彤华辖下,步孚尹将他们藏在这里保护起来,却不叫她知道。他是凭什么觉得她不会留下他们,又或是凭什么觉得她会留下他们? 楹花引彤华入了房间,藤蔓花朵交织装饰的房间清新自然。这无相木间的一切都是幻象,这精灵族的住地也一样,原本是给小巧的精灵居住的房屋,可在彤华踏入的时候,便成了与彤华身形相符的大小,皆是随心而动。 大荒神洲覆灭之后,世上就没人再唤他“少君”了,如今楹花却还这样称呼。彤华没见过他作为少君的模样,如今坐在藤椅上,想也想不出。 她靠在椅背上一下又一下转着手腕上的镯子,问道:“他以前是什么样的?” 楹花侧头望着她。 很多年里,楹花一直在想象她的模样。 让少君喜欢的模样,让少君痛恨的模样,温柔的模样,狠毒的模样。 小精灵至今不明白两种截然相反的样子为什么会同时存在在一个人身上,可是如今终于见到了她,小精灵才想到:这原来就是少君执著的念。 “少君少时便有名望,天岁族年轻一辈里,属他声名最盛。他相貌英俊,待人和善,性情也热烈,西境的子民都在盼望着他长大。十八岁成人礼的那一天,四方皆去向他贺岁。” 楹花回忆到此处,面上不自如地泛起骄傲又怀念的笑意。 “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关节。从那之后他长大成人,可以担负起家族乃至整个西境的荣辱兴衰,证明他有资格成为六翼青狮未来的少主。那天的少君意气风发,所有人都在呼喊他的名字。” 楹花忘不了那天的狮族少君。成人礼的前一夜,他孤身一人坐在沙丘上,穿着一身利落黑衣,寒星铁的盔甲放在一旁,他温柔了那一双英挺的眉眼看着夜晚的繁星,烈酒微醺里,他眼中满天星河璀璨而宽和。 他拎着酒壶轻声与楹花道:“楹花,不知今日她过得如何了?” 楹花没见过他那般模样,于是问出了心中自十二年前就一直存在的那个疑问:“少君既然在意,何不亲自去看看?” 就看一眼。 一眼的时间,想来是不会出什么大错的。 倨傲霸气的少君自小长在弱肉强食的氛围里,生死鲜血之中摸爬滚打,少有这样柔肠百转的心思,那是楹花唯一见到的一次。 恂奇听着这话,缓缓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意,仿佛他只是这样想上一想,便足以快乐许久。 他的语调都有些雀跃:“我若与她相见,必然藏不住心中爱慕之意,定要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死缠烂打,非要她也喜欢上我不可。” 少年饮酒,酒烈而醇。他笑着笑着,很快又低落下来:“可我这一生,并不长久。” 那是一个被天岁族深切守护的秘密,他们太强大了,便显得这一点足以致命。 他们的生命脆弱,寿数与凡人无别,六七十岁而亡,已算不错。他这一生,注定并不会长久。 “我实在不想她因我死而难过痛心,又不想她因不爱我而不难过痛心。思来想去,还是莫相见的好。若我这一生执念还算能感动天地,但望来生见她,能换个长长久久。” 他有了执念,也就有了弱点,有了对命运安排的无可奈何。他放弃了与她的相见,又放心不下她,怕她过得不好。 陵游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就让陵游去看她一眼。陵游回不来了,他就要他一辈子留在她的身边。 那时的恂奇还是个热血爽朗的少年,出身如此,从没有过什么自私自利的想法和行为。那是唯一一次,为了喜欢的人,为了自己踯躅怯懦的贪恋,让自己最好的族弟放弃了家乡。 他一直心有愧疚。 恂奇不爱饮酒,酒量也算不得太好,他很快醉了,躺在地上和楹花道:“其实我想过很多回,我们大荒神洲的汉子,哪儿能如此怯懦,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应该去她面前告诉她,我喜欢你,你若喜欢我就和我在一起,你若不喜欢我我就努力让你喜欢我,你若实在不喜欢我的话就想想办法,没办法的话你就别管我了,我喜欢我的也不碍你的事儿。” 楹花几乎都要给他鼓掌了。 她撺掇着恂奇立刻去,恂奇却睡着了。 她趴在恂奇身边等他醒来,次日他从梦里醒来,也从一场酒醉里醒来。楹花把昨天他那一番豪言壮语复述了一遍,他听着风声评价道:“嗯,挺好的。” 楹花不可思议:“挺好的?就这样?” “嗯,就这样。” 他轻松地笑一笑:“我喜欢的姑娘,应该一直都无忧无虑。她不必知道此时此地有个人偷偷爱慕她,许多年之后,也不必知道此人身死大荒神洲。我爱我的,不碍她的事儿。” 向来勇敢过人的狮族少主只怯懦这么一回,但是这并不是件羞恼的事情,他只是爱上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他只要守护着家人,守护着西境,完成他需要去做的那件事情,然后在这短暂的一生里,安静而深沉地爱慕一个姑娘。 就足够了。 他自己给自己套上盔甲,走向属于他的盛典,走到他的子民中去—— 楹花打量着彤华的神色。她垂眼转着自己的手镯,目光里有分明的笑意。她在幻想那个未曾谋面的西境少君,那个仅是从言语的回忆之中,便能感受到美好的少年。 “但是,少君的家乡和族人都被天界毁了,血仇一日不报,他一日不敢爱慕于您。他的爱恨相依而生,又互相背离。他挣扎多年,彤华君应该明白的。” 彤华抬起头来,从旧事里抽身,脸上又变得冰凉冷漠:“他的爱慕与我何干?我便是与他有些旧事,这许多年里也早就被抹杀得一干二净。提起他的名字,我只能想到他的不好。他恨我,杀我,我只能记得这些。我忘不了他,只是因为恨他。” 她对他一切的特别,唯有一种解释。 唯敢有一种解释。 楹花那颗属于精灵的纯净心灵,让她觉得俗世凡心皆复杂得无法理解——所有人都要戴着面具说着假话,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问彤华道:“少君死在三途海之后,我分明察觉到这世上还有他的气息,难道不是你救了他吗?” 彤华手上转着玉镯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口吻却平淡:“他当场魂飞魄散,你感知到的,八成只是一点残魂。” 楹花摇头反驳:“不对!近在三百多年前,我就感觉到他从蒙山经过许多次。不是一个魂魄,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凡人。我记得……” 彤华冷笑着打断她:“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步孚尹都死透了,怎么会活着从蒙山……” “不会错的!我都记得!” 楹花捏紧了拳头,坚决道:“那个凡人叫段玉楼,他魂魄不是完全的,他的魂魄是少君的!他在人间打仗,几次从蒙山经过,最后在东面消失了。那就是少君!” 彤华面色紧绷,手里紧攥的力道越来越大,掩在袖口下的手指都泛了白。 她身子向前微倾,绷直了方才还懒怠倚靠的腰背,一字一句道:“步孚尹一千六百年前死在了三途海,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即便是剩下一点残魂,这些年来也早就彻底消散。这世上不可能再有步孚尹了。” 楹花依旧不死心,仍然固执地相信着自己:“他的魂魄不全,他变成了那凡人段玉楼,是不是?” 你不是不爱他,你一直都在说谎,你设法杀他,你将他的势力斩尽杀绝,你不能让人提他,你做出一副恨他入骨的模样,都其实是假的,是不是? 彤华看着楹花,口中道:“不是,他已经死了。” 那一年,她送他的残魂走上轮回道,他在人间变成了段玉楼。 薄恒说真傻,她才不觉得。 步孚尹死在三途海的时候,她便用衔身咒佐以禁术将他魂魄重聚。可惜此术本就是逆天而行,未能将他魂魄收敛完全。于是他没有实体,也不记得过去。 过了许多年,她终于找到了新的办法,送他去了人间轮回。这一回,他成为了段玉楼,拥有了七情六欲,拥有了新的人生。 只要他活够一甲子,便能攒够生灵气数,好好地活下去。若他再能突破修灵道,便可舍弃前生,干干净净地做个长寿无疆的仙君。 待他那时自璇玑宫飞升,他们还能再见一回。他也许已经斩断前缘,她也许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但只要她在一日,就可护他一日。 可他还是死了,带着人间的七情六欲和过往旧事,重新回到那一片虚无里。 他不记得他是步孚尹,她也不想再告诉他。纵然衔身咒将他紧紧地捆绑在她周围,可是来到这里,她还是以咒术之力迫使他不得靠近,与楹花的谈话,她半句都不让他知道。 如果某一天,她有办法能让他重新活过来,她希望他不要是恂奇,也不要是步孚尹。 如此,不必谈生死,也不会有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深爱 你不就是在等着我来吗? 楹花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不过是想从彤华口中得到一个确认。 她始终不肯承认,但楹花心中的想法已经确定,于是也就不再执著地要她说出来,只是慢慢转过身,看着这小木屋外面的景象。 无相木的真身如此高大,仿佛与黑暗的大地天幕相连,蓝色的点点光芒都在它周身舞动,柔和而温暖。 可是楹花知道,这里已经有很多枝干开始慢慢枯死,那些光芒也已经慢慢黯淡减退。为了保证无相木仍有致幻之能,可以暂时拖延外来的入侵者,它们只能将力量集中在最中间的这一棵本体枝干上。 “无相古树的灵气已经不够了。上古花木与精灵相依而生,没有精灵,树便是死路一条。我们仅剩的精灵太少了,无相一点一点散去它的灵力,甚至难以再庇佑我们,流星箭也慢慢失去威力。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等到无相木死亡的那一日,精灵族也会永远地消失。” 无相木的灵气已经十分微弱,这就是来人可以轻易挣脱幻象的原因,它已经没有强大的能力可以让人沉迷梦境了。 它早该死亡、枯朽,带着这地下的世界一起崩塌。等到它们全部消失,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埋藏着什么秘密,也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彤华看着这棵许多树枝已经枯死的古老神树,站起身对楹花道:“我的长姐很快就会来到这里,我不会让她拿大荒神洲的事情来要挟我,暗指我窝藏天岁遗族。我会毁了这里。” 她还是留给了她们三分善意。 “精灵族离开这里还能活命,你们立刻离开,我会当作没见过你们。” 楹花听到,有些微微的讶异,但还是坚定地摇摇头,微笑道:“彤华君快离开罢,不必亲自动手了。无相木已到极限,它死亡的时候,精灵是不会离开的。” 原本无相木几十年前就该枯死,能再坚持这么多年已是十分不易。精灵早就预料到这样的一天,已经提前将其他遗族迁走安置,如今也没有什么遗憾。 既然无相木要迎来最后的结局,她们也就要陪伴到最后一刻。 最后一棵上古神树会死在这里。 所有人都能走,精灵不能走。 精灵与树相依而生。 彤华理解了她的意思,没有强求,转身向外走去。 楹花咬咬唇,又同她道:“您能不能去看一看大荒神洲?大荒已经没有了,但是少君曾经说,若有机会,想让您也看一看。我们大荒神洲的落日和星辰可美啦。”—— 地裂山崩。 无相木幻灭消失,这个地下的倒生世界失去了支撑,也开始逐渐坍塌。飞沙走石,星光陨落。彤华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心口却忽然一痛。 那痛意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咒印发作时的感受。她站立不住,扶住手边一棵粗木,慢慢滑坐在地,有些艰难地调整起自己神力周转。 她在这里耽误了太久,又和陵游有了不快,一时居然忘记了,今日又是一个十三日。 她怎么就会如此大意,若她真待在此处反噬一日,恐怕早就要被掩埋在这地下世界里了。 若是他日后知道了,定会嘲笑她还是像幼时一样鲁莽。 还是像少时一样,只要遇到了和他有关的事,就会失去理智。 还是像少时一样,喜欢着他。 她痛意持久而深刻,她想:她今日终于算给他偿了命了。 眼前景象慢慢都模糊,耳边嘈杂的坠落坍塌声也渐渐听不到了。她忽而感受不到那些飞沙走石砸在她身上的痛感了,于是迷茫地抬起头,隐约看到面前的那一道黑影。 他撑起一片结界,来到她面前。 即便一身黑衣,看不清面目,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却让她突然安心了。 段玉楼不知此刻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望着她,在此刻又该怀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分明不许他靠近,可这一刻,他还是想到她身边。 段玉楼这一回出现在彤华面前的时候,和以前不一样。他没有上前抱住她,只是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冷漠旁观。 彤华自然也发现了,可惜她没法做出反应。她只是靠在这里,就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似乎连发出声来都变得艰难。 面前的段玉楼同她道:“此地无人,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对罢?” 她躲着他,避着他,可终究还是栽在了他手里。他没等她的回答,径自开口。 “就从你送我入轮回,我成了段玉楼开始说起罢。我自婴孩起便被师父带回青冥山教养,后来你入轮回,也被带进了师门。师门里没有女孩子,我那时觉得你新奇,喜欢逗你,和师父师兄一起看着你长大。那个时候我是挺喜欢你的,也挺愿意宠着你,这样的纵容就像是养了一只小猫小狗,和男女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垂着眼,不看他。她心里明白这是实话,少年的段玉楼,确实对她没有别的想法。 他又继续道:“我一向自负,那年偷偷下山,遇见了赵琬。我信了她骗我的假话,因她泄露了我布军的计划,我差点死在战场上。因为想见她一面,所以带着伤回去见她。她嫁去了薛国,我还是愿意帮她坐稳王后的位置。我那时候确实是喜欢她喜欢得没救了,甚至从没想起过你,更莫要提别的。” 她手指慢慢收紧。 “我因此事被逐出师门,你去给我求情,我并不感谢你,我本来也就不想留在青冥山了。我流连烟花之地,你一直追着我穷追猛打,每每在我惬意的时候闯进我房间来,摆出一副我可以纵容着你胡闹的模样来给我耍脾气。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恼烦你阴魂不散,你口中那些让你动心的时候我通通都不记得,我从来没有刻意对你如何,都是你自作多情。” 彤华静静听着他说那一段旧事,平平无奇地说过去,只是因为她自作多情无理取闹而已,那些日子她以为他对她也有些不同,在他眼里,就像是跳梁小丑的喜剧一样。 “之后你辅佐卫旸,名满天下。卫旸被困时你无暇分身,向我写信求援,我去时向他们解释的每一句话都是假话,可他们居然真的相信,我是因为你的求救信,所以才赶去帮他们解围。其实你那封信我扫了一眼就扔了,我没打算管你,之所以去了,只是因为我那时候恰巧走到了那里,几日无聊,找些事做。我并不是因为喜欢你。” 他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乌黑的洞口低垂对着她:“要我继续说吗?我做段玉楼的那些年里,其实并不喜欢你。” 她不说话,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极寡淡,仿佛根本没有受到他言语的影响。她甚至还扬了扬下巴,疼痛里仍是倨傲的姿态,示意他继续。 他似乎有些讽刺的意味了:“我做凡人的时候都不喜欢你,如今回到这无身之处,难道还会喜欢上你吗?” 她无动于衷,就好像这些都与她无关似的。那些风月旧事在他一句又一句的“我其实不喜欢你”被摧毁,她不太想听了。 她只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知道好笑在哪里。 段玉楼却突然向前了一步,低下身子。他伸出手,那只袖管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 他分明是用法术发声,声音平淡而空洞,可彤华此刻居然在这样的声音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滋味。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这样说?你怎么不动动你那聪明至极的头脑好好想一想,我不喜欢你,为何由着你追我那么多年?我不喜欢你,为何替你去救卫旸、给他做事?我不喜欢你,为何为了你去要挟赵琬?我不喜欢你,为何离了卫国不赶紧走,还要让你等我回来?” 她看着他风帽黑乎乎的洞口,好像里头真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一样。 他压抑着怒火对她道:“我骄傲了一辈子,从不愿对你低头,做段玉楼的时候不愿意,变成了这幅鬼样子之后更不愿意。但是,希灵兰暄,你赢了,我向你认输了。你把步孚尹忘了罢,他都死了那么久了。你忘了他,试试看爱上另一个人。不是像对玄沧那样逢场作戏,是真的爱上一个人,我想要你真的爱我,哪怕我是这个样子。” 彤华看着他,气得几乎都快说不出话来。 她一遍遍与他说,“你知道我喜欢你的罢”,他都当没听见吗? 她起身扑向他,他没料到她这一番动作,心里一点防备都没有,那件黑袍之下也没有什么支撑。她向一件空荡荡的衣服扑过去,因为没有受力,立时便要撞到地上。 他一下反应过来,赶紧用灵力充起了那件衣服,在地面上接住了她,平躺着将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 彤华红了眼眶,抓着他的斗篷咬牙道:“你是这个样子怎么了?你就只是段玉楼,这难道不好吗?” 你是段玉楼,不是玄沧,不是原景时,也不是谢以之,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爱穿白衣或是与他相像的男子,你不是步孚尹的附属品,也不是那些逢场作戏的无关者。 你也不是步孚尹,如此,你便不必背着那些逃脱不了的深仇旧恨,不必时时步履维艰地防范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杀机,你便能好好地活下去,不必被人所害,也不必被我所害。 你不必觉得我深爱着旁人,因为我自始至终只爱你一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只爱你一个人。 她慢慢收紧手臂,将他抱紧。她没有力气了,下巴搭在他肩头的位置,低低的声音同他耳语:“我说我喜欢你,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吗?我不喜欢你,为什么一直揪着你不放?” 她隐约感觉他抱她的力道大了些,他抚了抚她的后脑,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将自己的灵力与她贯通,方便她将反噬之痛从他这边传递出去。 然后他纵身而起,飞快向地面转移而去。 这地方再待下去,恐怕就要被埋住了。 她在他怀里,慢慢闭上了眼,有气无力地问他道:“不是跟你说,没我的允许不准现身吗?这地下有这么多双眼睛,我藏了你这么久,你贸然出现,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无所谓。” 他说。 他无法拒绝她不让她靠近的命令,可是在他奋力想要冲过来的时候,却发现,他毫无阻碍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切其实都很好解释。 “你不就是在等着我来吗?”—— 陵游脚步顿在原地。他孤身一人寻至此地,远远看见了彤华,却没敢靠近。 那树下凭空而现了一个黑衣人,看不清模样,辨不清身形,离得太远,连声音都听不清。 可是他看见彤华的眼睛里啊,却好像突然有了光亮。她在一片黑暗里看着那个人,她甚至笑了,天空都在飞速坠落,他们却在万物坍塌的世界里相拥。 那是一个,可以让彤华不管不顾地收紧手臂去拥抱的人。 陵游心头一动,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 他动弹不得,看着那个人带走了彤华,才呼出了凝滞在喉间的一口气。 他不可置信,但是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陵游回过头,向外走。 他不能追上去,纵然心中有了那个愈盛的念头,他也不能去确认。 如果她用尽毕生的时光来向世人撒谎,只是为了留下他一个人的性命,那么任何人,都不该上前打破这个谎言。 第82章 奔走 过去那些同门情谊,都在家国面前…… 段玉楼带着彤华离开的时候,最后一次越过了无相木的枝叶。 彤华被幻象缠进来时,他立刻就跟了进来,随即无相木唤醒了他的渴望,在人间的那些时光扑面而来。 他不在六道之中,没有幻象能奈何他,所以他看到的,全是当年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旧事—— 段玉楼在卫薛开战之前离开卫国,没有留下任何解释。 他兴许是投敌罢,可又不太像,因为他太惬意了,惬意得不像是去传一个十万火急的战讯。 他终于到达薛国王都的时候,卫薛之战早就打得如火如荼了。 卫国已经吞并三小国,赵薛联军又联合了东郡诸侯,将军和宗室子弟纷纷带兵,战线几乎拉满整个国境线。 段玉楼来到薛国王城,使了些手段,混入了宫中。 国君薛劭伤重成痼疾,卧床不起,赵琬那时有孕在身,挺着肚子日夜操劳国事,疲惫至极却不敢松懈。 见到段玉楼的时候,她震惊又戒备,压着嗓音命心腹侍女关起殿门,十分不可置信地质问段玉楼道:“王宫你也敢闯,疯了?” 段玉楼穿着宦官的衣裳,笑容倒是一如既往地清和,还不急不慢地和她寒暄道:“王后,好久不见了。” 他从前唤她阿琬,如今唤她王后,有些事情终究是不同了。 赵琬有些犹豫地望了他半晌,而后放柔了声音,唤了他一声“云郎”。 她残存的情分有多少不好说,但是这样一个可以领导东郡诸国的薛王后,显然不会是一个满脑子小情小爱的女人。 段玉楼似笑非笑地听着这个称呼,很体贴地让她坐下,而后自己才坐到了她的对面。 他扯过桌子上的地图,展平,扫了一眼后将手指点在了薛国一处边城,然后顺着地界向下一划。 赵琬看着他指过的痕迹,问道:“云郎何意?” 段玉楼的语气十分温和,不像在说政事,倒像是在与故友闲聊:“王后舍去这三城,外加一个最小的宋国,我还能再保你赵薛二国一段时间的安稳。” 赵琬声音有些冷:“一段时间是多久?” 段玉楼掐着指琢磨了一番:“半年是没问题。” 赵琬显然知道他的难对付,此刻哪怕他是这样一副悠闲而无害的神色,她却依然打起十二万分的谨慎,甚至紧张到扶着桌案边的手指都在泛白。 段玉楼看她这副如临大敌的神色,心里觉得好笑,面上也就没有掩饰地笑了出来。 “你知道的,我虽然不学无术,唯一打了一场小仗还败了,可我的小师妹实在是很聪明。小小年纪,已经帮卫王收了九国半边疆土了。” 他最后总结道:“你又赢不了她。” 他的语气带着掩饰不完的嚣张,似乎是故意要炫耀我家有女初长成一般,那模样像极了青冥山上的白及,吹嘘起她完全不带掩饰。 赵琬望着他,身体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寒意。 她其实不太记得所谓白沫涵的面目了。许多年前,她曾在前往薛国的途中见过她一次。那时的白沫涵年岁还小,满身风尘仆仆的狼狈。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王姬,她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就将白沫涵抛在了脑后。 她从没想过,到头来,和她在国政与战事上相争的,会是这个小姑娘。 赵琬知道白沫涵打仗不好对付,而如今段玉楼站在了她的身后,更是让她不得不万分谨慎。 她望着多年未见的段玉楼,想起自己不久前,曾下给联军的那一道命令。 她问他道:“你知道卫旸亲自带兵出征了吗?他和白沫涵一起,正在白河谷同我东郡联军作战。” 段玉楼神态自若地回答道:“听说了。” 他好像一点都不紧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正要入口时看见了她面前的杯子,微顿后便放下了自己的,转手将她的杯子放到了一边。 “你有身孕,别喝浓茶。” 这一句随口的话,不知戳中了赵琬那一根脆弱的神经。她忽而眼眶泛红,手里撑着桌沿便立直了身子,倾身向他:“我等你了的!” 他明明恨自己,却还用这样的态度对她,仿佛就是将她架在刀山火海之上。 赵琬眉尖微皱,目中有泪:“云郎,当日我等过你。我命人去找,没人见到你的尸身。我等你了的!我求父母将婚事一拖再拖,始终没有等到你。你不能怪我。” 段玉楼目光淡淡,甚至都没抬眼看她。他没提自己那些日子里伤重昏迷,也没提自己甫能走动,就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她身边。 他就只是勾了勾唇,很无所谓道:“我没怪你。” “那你为何非要辅佐卫旸不可?” 她哀怨地恳求他,诱惑他:“薛劭的情况瞒不住,他活不了多久了。等我肚子里的孩子一出世,我立刻便可掌权。你来薛国罢。高官厚禄,薛国不会比卫国更差。一个孩子,也不会比卫旸更忌惮你。” 她甚至还在体贴地为他考虑:“若你不愿意见我,去赵国也好。我会给我母家去信,让他们重用你。” 段玉楼有些讽刺地笑了:“你就这么确定,你肚子里一定是个儿子?” 赵琬狠厉道:“一定是个儿子。” 王室秘辛,九国血脉,谁比谁更干净?都是乱臣贼子,不过是狠心者才能荣登王座。 段玉楼与她谈判失败,淡淡拂袖道:“那我就等着你成为薛太后的那一日,得偿所愿了。” 他离开了王宫,准备回卫国去。白沫涵必然是做了十足的准备,否则不会让卫国王城空守。可是她一定十分艰难,否则卫旸不会自己亲自上阵助她。 他要赶紧回去,但是赵琬没打算放过他,一路派人追杀。他持剑挥舞的动作渐渐僵硬,剑刃都钝了,最后将剑折成两半,还能用锋利的口子再刺死两人。 他得回去,就这么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一身是血,走回卫都。 他身上没有致命的伤。他将衣服扯了,让医官用最快的速度给他包扎上药,然后命人将卫国一切军队部署悉数告知。 可笑的却是,他段府还立在王城,他却被隔绝在了王宫之外。兵士冷着脸拒绝他道:“上面有令,若段郎君过多关注军政大事,即刻下狱看守。” 段玉楼只以为是白沫涵气他出走,没有在意,便和士兵讨价还价:“不过多关注,就正常询问。王君情势如何了?” 置身于破败肮脏的卫国牢狱时,段玉楼颇有些惆怅,没想到白沫涵竟如此说一不二。但来都来了,他也就安之若素,自己整理了稻草,弄干净地面,躺在了唯一一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 段玉楼一连在这里住了半个月,看守的兵士颇为奇怪。那日赶回的段玉楼风尘仆仆,颇为狼狈,像是十分焦急,怎么就忽然转了性子,安安稳稳地住在这儿了? 直到半个月后,他被放出来了,来接他的兵士语气有些急迫:“段郎君,白将军要见你。” 一直安安稳稳的段玉楼忽而变了,他身形看着还算稳,可是脚下几步就走出了牢狱,抢了门口兵卒的快马就要飞奔而去。 兵士连忙喊他道:“白将军不在宫里!”—— 段玉楼快马到了城郊,看着院子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守卫,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他一把推开房门。昏暗的房间里,白沫涵正伏在床边,呕出了一大滩血。 段玉楼立刻迈步,白沫涵却以帕掩住口鼻,对他喝道:“退后!” 段玉楼的眉皱得越发紧:“普通病疾于我……” 白沫涵直接道:“我也学修灵道,对付不了的。” 她没有浪费时间,语速很快:“这不是普通疫病。最先发源于白河谷战死的兵士,后来伤者中如不注意防护伤口,也会感染。我曾命人尽快焚烧填埋,但是很快附近土地的树植便枯萎死亡。军中捕食山中鸟兽,很快也出现了问题。白河的水是不能喝了,但是白河的分支河流最后会穿过国境,卫国就完了。王君如今还未发病,但是军队围困,无法突围。薛国有备而来,你……” “我知道了。” 段玉楼知道了严重性,没再让她多说,只是叮嘱她道:“你全心修养。” 白沫涵道:“我死不了。” 最后,白沫涵提醒他:“你要小心薛勘。” 段玉楼记下了。 他办事极快,调用了所有可以调配的军队,沿白河分布下去,入驻周围各城镇村庄,严格坚守水源。猎户全部禁止狩猎,田地全部有军队监管,凡有死者均由仵作确认死因,仔细焚烧深埋。 他召集各部大臣,详列条款,要求三日之内敲定所有大纲。他命心腹监管,飞速实行,同时没日没夜地追上全速奔赴白河谷的军队。 后来的事情,史书都有记载了。 历史上,段玉楼参战的次数并不多,但他只要上了战场,便总能叫人赞叹他的军事大才。 段玉楼一边支援卫旸,一边与心腹传信,决定国中处理疫情的事宜。他迅速将卫旸从凶险的战场上替代下来,送回国中,而后开始冷漠而凶狠地排兵布阵。 他很少休息,一双眼熬得猩红,但是所做的决策没有一点差池。 他迅速了断几处战役,缩短战线,集中火力绕道攻下赵国侧下方的宋国,野兽般连续撕下赵国三座城池。与赵宋相邻的其余几国纷纷退守边境,薛国霎时孤立无援。 在此之前,薛国的摄政王薛勘认为白河谷一役结果已定,便只留下副将在此,自己先行去了别处。谁料赵国损失如此惨重,不得不退回军队重新布阵,以阻止段玉楼继续犯进。 于是薛勘重新领兵而来。 带兵的这位摄政王薛勘,太过了解白沫涵,行事又太过狠辣。段玉楼绞尽脑汁,也记不起之前在薛国,有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 直到他们终于在战场上相见。 对面的摄政王薛勘,就是青冥山上世事洞明的四弟子辛玉言。 直到在亲眼看到之前,段玉楼从未想到过是这个样子。 过去那些同门情谊,都在家国面前舍弃。他对白沫涵带领的卫国军队下药,他毫不犹豫。 他全然只为了卫国,为了赵琬。 段玉楼愤而拔剑刺向薛勘:“你是不是疯了!那是师妹!那是小涵!” 薛勘和他厮杀,毫不容情:“那不是师妹,那是敌将白沫涵。如你今日,也不过是我的对手而已。” 那个时候,段玉楼没听懂薛勘的意思。 那个时候,段玉楼被愤怒冲昏头脑,再也不管不顾。他听说薛勘兵分两路,一路借道赵国迂回,便命人前去拦截,取而代之生擒赵王。 而他自己,则不惜用起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正面对抗起薛勘。 他用最快的速度,打到赵琬不得不在国中下令停战,宣召撤回薛勘,而后派使臣议和。 此时距段玉楼从卫国王城离开,不过两个月而已。 段玉楼根本没有给薛国使臣讨价还价的机会。赵王在他手里,薛国同他对峙,东郡诸侯利益被压不敢联合,大片东郡地域尽入囊中,而他只要一样东西。 能救命的解药。 没有道理同在白河谷打仗,卫国兵士染病,薛国却毫发无损。必然是薛国提前有所防范,才将这毒物下在白河之中祸害卫国。 赵琬看着使臣传回的信件,气得双手颤抖。她已经那般向段玉楼示弱,他居然还是如此步步紧逼。 她传信给他:“你自己来拿。” 第83章 疫毒 日日复年年,你所求皆能得偿所愿…… 段玉楼收到信,还真就自己去了。 他当着赵琬的面,喝下一壶白河水,逼赵琬交出解药。 修灵道是秘密,薛勘回国后也不曾对任何人说过。所以赵琬不知他是修灵者,只道他一个普通人,为了白沫涵连命也不要了。 她一双秀目红了又红,道:“那是我手下异术士练的,没有解药。” 段玉楼身为修灵者,不齿异术士,嗤道:“那就让他练。” 三日之后,赵琬交出了一瓶解药和一张药方:“按此量炼制药丸,每日一颗,七日之后,自然能好。” 段玉楼问道:“致病的药呢?” 赵琬问道:“你要做什么?” 段玉楼不耐烦道:“给我就是。” 赵琬恨恨道:“段玉楼,你欺人太甚!” 段玉楼脸上笑着,却有些危意:“赵琬,趁我还好说话,交给我。” 说来可笑,这疫毒害死了这么多人,当初却仅仅只炼出了两颗,一颗下在了白河,另一颗,就在段玉楼的面前。 段玉楼当着赵琬面就将那颗药吞了。 他知道赵琬根本不相信自己那壶中是真正有毒的白河水,所以这颗解药也未必就是真的有用。 他看着她倏然紧张起来的神色,笑道:“赵琬,且试试你这解药有没有用。” 段玉楼早就不信赵琬了。他取了十四颗药,一分为二,每日吃两个半颗,七日之后,他调息之后,觉得身体无恙,这才返回卫国。 那些半颗半颗的药,都被他重新揉成了一整颗,白沫涵没看出不妥。 白沫涵为防止感染,自己住到了城郊别院,也没在院子里安排太多人伺候。段玉楼带着解药回来的时候,她正阖着眼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她身上。 段玉楼轻轻走近了,直到停在她身边,感受到她的呼吸。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去,帮她把披着的毯子盖好,却弄醒了她。白沫涵微微拧着眉心眯起了眼,段玉楼便自觉地倾了倾身,伸手帮她挡住了阳光。 “我弄醒你了?” “你回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口。 白沫涵没有问他任何的国事,她那样信任他,只要看到他好好地回来,就知道他一定已经解决了一切。 她躺在藤椅上伸着懒腰,语气懒懒的:“我一个人在这里躺了好久,身子没力气,感觉骨头都缩起来了,腿也是僵的。” 段玉楼笑道:“想让我帮你按按就直说。” 他拿出了一瓶药递给她道:“吃了,打了半天仗,就为了换这么个东西。” 但她没那么容易放过段玉楼。 她板着一张明显消瘦了的脸盯着段玉楼,质问他道:“你又见赵琬了?” 段玉楼挑眉辩解道:“我是去拿药。” 白沫涵扁扁唇,道:“所以我才看不惯她的。” 她手里捏着药,却不吃。 段玉楼催促她,她又和他提起条件。 她把药丸倒出来数了数,而后道:“七颗药,你答应我七个条件,你做到了,我就吃。” 段玉楼板起脸唬道:“白沫涵!” 白沫涵才不害怕,把药瓶扔回去,自己缩进被子里瓮声道:“那不吃了。” 段玉楼默了一瞬,又无奈道:“你又要闹什么?” 她露出眼睛,柔柔地撒娇,像在青冥山一样,指着外面的橘子树道:“我今天想吃橘子糖。” 段玉楼哪里会,丢下解药,黑着脸走了。 白沫涵在他身后道:“求求你啦,小师兄。” 段玉楼没理会她,出去找了个摊贩买了一包橘子糖,走了两步又转身回去,对熬糖的老妇人道:“婆婆,您能教我做橘子糖吗?” 老妇人看着他笨拙地熬糖,笑问他道:“是给妻子做的吗?” 段玉楼愣了愣,摇头道:“是妹妹,生病了不肯喝药。我若是拿买的糖诓骗她,她又要闹。” 这话说得他分外不自在,迅速弄完后便仓皇离开。 橘子糖品相不好,糖霜不均匀,汁水没收住,糖分不够,还有些酸。但白沫涵很给面子地吃了两颗,然后在段玉楼乌黑的脸色下把解药吃了。 “你看,我又不会提过分的要求。” 她得寸进尺,段玉楼瞥她一眼,没好气道:“你看我明天还搭不搭理你。” 白沫涵道:“我断了一日的药,这就没用了呀,你今天白做了。” 所以,接下来几天,段玉楼还是没辙。 画了一支美人风筝,削了一支简单木簪,给她吹叶笛,再亲手磨了墨给她,让她把自己画成一个大花脸…… 只要她能好,这都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段玉楼黑着脸做,白沫涵高高兴兴地吃药。 第六天,白沫涵提要求的时候对他道:“我想看你练一遍青冥剑誓。” 段玉楼这次没应:“我不是青冥弟子了,不能练。” 白沫涵道:“只有我们两个,又没别人看到,你怕什么?” 他坐在她身边,沉默了半天,为了让她吃药,还是去取了剑。 还是寒霜剑,还是段玉楼。这一幕那样熟悉,曾经充斥在她少年时的每一日回忆之中,可却也陌生至此,多年不曾得见。 白沫涵看他起手式,躺在藤椅上,把脸缩到被子里,悄悄地哭了。 他左足跛了。 即便经过这么多年,走路时已然看不出来,可是以灵活奇巧著称的青冥剑誓,他再也练不出当年的样子。 当年青冥山上剑术第一的小师兄段玉楼,入了一回人间世,受了多少磋磨啊。 这一次,段玉楼收了手,终于听见了她强自压抑的哭声。 他装作不察,等她哭完,这才走过去,拍了拍那一团被子。 “吃药了。” 第七天,白沫涵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同他道:“你继续练修灵道罢。师父说,你是所有人里最有希望突破瓶颈的那个,我想看你顺利飞升。” 段玉楼没想到她又提一个这样的要求,但又怕她哭,于是道:“换一个罢。” 他半真半假地道:“只要你不说,想要我再实现你七个愿望。” 真要这样其实也没关系,如此,日日复年年,你所求皆能得偿所愿。 白沫涵这回却不贪:“你能生生世世守着我吗?所有事你都不要忘,有关我也不能忘。一百年,两百年,你得永永远远守着我!” 段玉楼笑道:“你我从前拜入青冥,修灵道弟子,身死魂灭,哪还有什么来世?” 白沫涵道:“我都知道,我修不成的,师父当初没有改过我的命。我往后还有来世。” 她十分狡黠:“而你若不做个小神仙,怎么应誓啊。” 段玉楼道:“这话答应了也不难。不过我答应你了,日后却不一定能做到。你岂不是亏了吗?” 白沫涵道:“你不应誓,早早死了,那报应就都落到我身上。你忍心吗?” 她拿自己逼迫他,欢天喜地地吃了药。 橘子糖也给她做,青冥剑誓也舞给她看,她要他守她终生,他也只能应。一个任性的叛徒,若是继续练习修灵道,不知会不会被白及记恨。 但那都没关系。只要她能吃药,只要她能好,所有的惩罚他都可以应。 段玉楼看着白沫涵吃完最后一颗药,想,要过去了,这一切,终于都要好起来了。 他坐到她脚头,拿薄毯盖着她,掀起她的裤腿。她每日躺着,身体僵硬不舒服,他每日都要帮她按摩,放松肌肉。 白沫涵露出得逞的笑意,自然地和他说着话:“其实我觉得我得这病,好像也没别人那么严重。除了爱咳血,身上没力气,也没什么不对了。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小姐多的是这样的。不如我以后不舞刀弄枪的了,就天天玩些琴棋书画,也不管朝上那一堆事情了……怎么了?” 她感觉到段玉楼手上半晌没动作,问了问。 段玉楼看着她小腿上浮现的烂疮,和那些因为疫毒去世的死者一样的渗着血的斑痕,很自然地放下了她的裤腿,将手避开伤处轻轻地揉捏。 他抬起头来,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表情没有一点波动地说道:“瘦了好多,该好好给你养一养。”—— 赵琬再一次骗了段玉楼。 她不再以自己设骗局,却拿白沫涵设了骗局。段玉楼试过的解药分明有效,可是回到卫国之后就没了用处。驻守各地的军队仍然不能撤,这就导致几年之内卫国根本无力继续进攻别国。 即便卫旸再有才,也必须先管理本国的病情,再彻底收复宋国的遗民。 段玉楼因赵琬背信,大怒之下命人暗中截杀赵王,赵国却先一步传了死讯。 赵王死了,但是赵琬却生下了一个儿子。 赵琬狠起心来,什么都敢做。 那个孩子是在和谈期间生下来的,赵琬隐瞒不发,却传信去了赵国。赵薛本是一体,根本不必怕死一个赵王。而在段玉楼回卫国都城的这段时间里,足够赵琬重新布置边防军务。 段玉楼当然有足够的才能进行反攻,但是他顾不得那些了,因为白沫涵在渐暖的天气里一日日慢慢溃烂。 白沫涵并不是吃过解药后立刻就好了的。她的病情愈发严重,浑身的骨肉都在疼痛,眼前看不清东西,口中失了味觉,不大能听得见人说话,最后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想自己或许是要死了。 段玉楼轻柔地帮她理好衣襟,掩去已经蔓延到她脖颈的血疮,温和说道:“放心,没事的。” 白沫涵听不清,只是模糊地看着他轮廓,忽而道:“小师兄,长大以后,你便不抱我了。” 段玉楼沉默了一瞬,把她拥在怀里。她的背抵着他的胸口,心跳相叠。 “小时候你答应我,每年生辰在我院子里给我种一棵花树。你走之后就没有了。” “我明天给你补上。” “我好想念青冥山下的桂花糖,我都好久没吃了。” “我让人去给你买。” “我还想出去转一转,不遇到别人,就不会传染的。” “我明天陪你去。” “那说好了?” “说好了。” 段玉楼抱着她,和她说话:“小涵,天亮了,别睡,别睡。” 但是白沫涵已经闭上了眼睛。 白沫涵一觉睡到了天亮没有醒,中午没有醒,傍晚也没醒。段玉楼睁着眼又熬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用披风裹好了她,抱了出去。 他的侍从走上前,有些踌躇,眼睛也有些红。 段玉楼温声道:“哭什么?我带她回师门去,不至于连这个小病都治不好。” 他很温柔地看着白沫涵,眼神有些像从前在青冥山的时候。 “我送小涵回家。” 第84章 惜别 直到最后,他们都来不及好好与对…… 白沫涵一路都没醒来,段玉楼一路马不停蹄,不敢怠慢,却把白沫涵照顾得极好。 他还记得旧路,可守山门的灵阵已经变了。他分明精通运转规律,即便阵法解开了,却依旧被阻拦在外。 他知道这是白及不肯见他,所以才有这么一出。 段玉楼在外面漂泊太久了。人间万事,他什么都见过。他失去了太多,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骄傲的少年了。 他抱着白沫涵,跪下来,对着空荡的山门叩首认错:“不肖子弟段玉楼,自知有罪,不敢请恕,惟请开恩,挽救小涵性命。” 他声音很大,在偌大的山间空洞又残忍地回响,最后变成一遍又一遍对他年少轻狂的鞭笞。 山门里的人一定听到了他的话语,但却没有给予任何回音。 任他如何叩首,如何恳求,无人应答。 段玉楼求了三天,三天里只有飞鸟肯为他驻足。他望着阴沉的天色,想到,要下雨了。 他没有带避雨的东西,自己淋湿倒是没有关系,但白沫涵已经受不住了。他想着,便要抱着她起身。 而就在此时,山门开了。 走出来的不是白及,而是乔谭。他用含着薄恨的眼神快速扫过风尘狼藉的段玉楼,而后目光落在瘦弱的白沫涵身上,变为无可奈何的痛心。 段玉楼知道白及不肯的意愿了,但他仍然在恳求:“我与小涵在俗世犯下诸多大错,但那些都与她无关。所有一切,都非她本意。师父……他老人家,能否开恩,再救小涵一回?” 乔谭拧着眉望他道:“不是师祖不肯救。她为了你逃了两次,又被抓回来两次,师祖原本都宽恕她了。但她不肯放弃,还想去找你。是她自己放弃了师门,她已经不算青冥弟子了。”—— 段玉楼再回到卫国王城的时候,卫旸已然自立为帝,建立了卫朝。 先前段玉楼帮卫国攻下宋国,地势占优,整合军队开始稳定国势,建朝称帝是早晚的事。段玉楼这次回来,又被赋予了新的任务。 因段玉楼通奇门五行,由他主理,开始设计皇陵的修建布置。弗陵虽不大,也未耗费太多财力人力,但足够安全,已足以使卫旸满意。 而白沫涵也重新回来了。她病都好了,什么后遗症都没留下,又是以前那个美丽健康的白姑娘。 这一次回来,两个人不怎么吵了,老老实实地帮卫旸治理国家。闲的时候就待在一起,打马转山,行舟游水,好不自在。 后来,又过三年,卫朝自疫毒的影响中稍稍缓和一些,便重整旗鼓,重征东郡赵薛二国。这一次,卫旸没有御驾亲征,是段玉楼亲自领兵离开王城。 临行前,段玉楼同卫旸道明:“臣无意做官,此战结束之后,请陛下允臣离朝。从此之后,世间再无段云停。” 卫旸十分可惜地劝他道:“段卿北策,条理分明,雄图壮志,何必在此退隐?” 段玉楼道:“臣已献上计策。陛下身边能臣良将甚多,皆可上通北境,下收南疆,不是非臣不可。” 卫朝天下,不是必需一个段玉楼。 功高盖主,这不是一件好事。段玉楼已经提前料想到了自己声名卓越的下场,唯有及早抽身而去,或许才不至于殒身折命。 卫旸分明是满意的。他分明做一个不舍贤才的明君就好了,将来史书上还能留作一段美谈,何必非要走到最后生死相绝的时候呢? 段玉楼又说,他要带走白沫涵。 这次卫旸没有同意了。 “白姑娘前些年生病,身体本就大不如前,没法上阵带兵,白白消磨精力。卿在外征战,带着白姑娘,反倒徒添担忧。不如就留白姑娘在王都将养身体罢?将来的事,等卿得胜归来,再议不迟。” 段玉楼是去意已决了,但这场大战对卫旸来说实在太过重要。他必须要确保此战成功,所以只要留下白沫涵,段玉楼便只能在他股掌之间。 他做对了。 段玉楼明白卫旸的顾虑,又想他对白沫涵一向算好,白沫涵若是真留在王都,总比去战场上好。 他答应了,临行前,在卫国王宫的宫门处见了白沫涵一面。 他心里有话要对她说,又不知此时开口,究竟合不合适。 他想,还是等回来的时候罢。 等他回来,再告诉她。 段玉楼思忖再三,同她道:“照顾好自己,不要顾忌我。” 万事先照顾好自己,若当真发生意外,当以自保为重,不必顾忌他的安危。 白沫涵听懂了。 于是他放心了:“你等我回来。” 她说好。 段玉楼离了卫王都。 他稳健,却也雷厉风行,一路都攻势强横。而薛国对阵的,是薛劭的弟弟,摄政王薛勘。 段玉楼没有再容情,他用了一年的时间,破了赵国,再一次走进了薛国的王宫。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赵琬,没有畅意,也没有狂妄,他甚至没有想要再见她一次的念头。 不期然在殿中遇到时,他也只是回过身,吩咐自己的副将,留她一具全尸。 他向宫殿外走去,背后的赵琬不甘认输,犹在挣扎。 她倒在地上,发髻散乱,鞋也蹬掉了一只。她的手被人按着,没办法阻止麻绳勒上自己的脖子,只能用最后的力气仰起脖子对着空气喊道:“白……白沫涵!杀了她!印珈蓝!去杀了她!” 她嗓音破碎又嘶哑,最后只剩下气声,段玉楼却听见了。他霍然回头,赵琬已经气绝,他立刻喊自己的副将:“给我找!她刚才喊的那个人,找到她!” 薛国王宫被翻了一个底朝天,段玉楼也没能找到赵琬口中的印珈蓝。他心慌意乱,几乎完全无法在薛国继续逗留。 他留下副将和随军的大臣处理事务,带着几个侍从,立刻快马回奔。他一路昼夜不休,在马上摇摇欲坠,累死了无数快马,不眠不休。无奈之下,部下将他打晕,让他阖了半日眼,随后又重新踏上归程。 驿站换马的时候,有人说,卫帝以天下为聘,正预备着大典,要迎娶白将军。 段玉楼没有议论,立刻翻身上马。 当年同卫旸在长亭外迎接白沫涵回朝,他将她抱在怀里,抬眼望向卫旸。就是这一眼,他在明明白白地警告卫旸。 卫旸安分了这些年,却原来,根本就没死过这条心。 段玉楼快马奔袭在回朝的路上,满心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要回去拦下她,他要问一问她。 你如果不是我的,又怎么能是……别人的? 他没能见到她。 分别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料想得到,那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所以心里话,他一句也没能回答她。 他隐约记起白沫涵病弱的时候,曾朦朦胧胧地说喜欢他。 可直到最后,他们都来不及好好与对方说清—— 原景时一行人正在赶路,忽而被这一阵忽如其来的地动山摇震住了。 有侍卫高喊道:“地龙动了!” 狗屁地龙!倾城心里暗骂。 这地下有东西,她早先就知道。谁知道这么快就出了事? 彤华那边既然给她传信,自然会估计着她和原景时离开的时间。若是如此,恐怕是另外有了变故,未按她预料发展。 这一场地动情况并不乐观,持续了很久,震感也十分强烈,树木倒塌,山石陨落,有几个侍卫被砸下了山崖,还有些地方出现了地裂,有几个人直接掉了进去。 原景时拉上岑姚,当机立断,勒令所有人立即避难。一行人使出轻功,用最快的速度向安全处躲避。 倾城飞身而起,直接去到原景时身后,展臂向上一扬,立刻便有树木藤蔓随她灵力所指方向交织成网,拦住了从山上崩塌而下的巨石断木。 原景时早知道倾城有些本事在身上,原以为她就是个异术士,却不料她居然有这样大的本领。 但他惊讶之余,也并没有太多的犹豫,而是手里喊着侍从们立刻离开。 倾城自然不可能一直堵在这里,看着他们向下撤走,便立刻跟上,一路再作障碍。 她余光里见乐无忧因伤重,此刻轻功不济,便闪身过去,手掌在她伤处一扶。 乐无忧下意识抽剑回头,才看见是倾城,便被她又一把推开。她借力向下走了一截,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伤处居然痊愈了一般,没什么大问题了。 而就在这一瞬间,岑姚落地的那一处忽然开裂了。 她是有点不错的轻功傍身的,但是天灾面前,再好的功夫也无济于事。她落地后难以借力,直直便往下面坠落。 原景时在她身边,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拉,结果手上抓着的藤蔓也断了。乐无忧大惊之下立刻便和侍卫们靠近原景时,但倾城更快。 她对着乐无忧抛下一句“先保命”,而后便追着原景时跳了下去。 裂缝瞬间再次闭合。乐无忧扑过去,已经来不及施救,她脑子里轰的一声—— 完了!—— 蒙城中亦不容乐观。 这一座昔日里繁华至极的城池,已经被蒙山上滚落的山石和地裂的吞噬彻底摧毁,高楼坍塌,遍地都是断壁残垣与哀嚎之声。 地动平稳之后不多时,附近的官军迅速前来搭救。 陶嫣和原博衍躲过一劫,出事的时候,原博衍帮陶嫣挡了一下。小小的原堇被陶嫣紧紧护在怀里,困在了房屋一个角落,原博衍在她们上方相护,被挖出来的时候发现断了腰椎和腿骨,始终昏迷不醒。 陶嫣手边当时只剩一碟点心,和残碗里一点茶水。原博衍抿了一点点心,剩下的都让给了陶嫣。 原堇到底是个小孩子,被母亲牢牢抱在怀里,没有受到一点伤,只是被饿狠了。陶嫣也没有什么大碍,只受了些擦伤。 好在原博衍近卫救援及时,没有让他们被埋太久,否则原博衍恐怕就真的没救了。 地动之后不久,朝廷迅速下发抚恤银,派了重臣火速前往蒙城,还派遣了就近队伍全部加入救援,药品食物一车一车送往蒙城。 不久之后,蒙城附近山道上无数块从蒙山落下的山石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块刻字的石头。 这一条消息很快传到了各地,也传进了遥远上京之中、新帝原承思的耳朵里。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他看着朝臣面色各异,盯着“紫微”“失正”“无德”“降祸”那几个字。 有人拿天灾做文章,说他的皇位,来位不正,说他残害兄弟,残忍无德。 此为后话。 第85章 窥源 她在等待着什么人,始终不曾回过…… 入目是一座极为豪华精美的宫殿,殿中装饰是各色珊瑚珍珠之类,纱帘拂起不是因为微风吹动,而是因为有水流安静淌过。 海水中是盛开的海粉桃,明艳艳地盛开在蔚蓝的深水里,显得十分生机勃勃。 可是站在窗前欣赏它的少年神君,脸色却十分苍白,唇色也显得很淡,孱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似的。 他穿着一身白色单衣,眼里有些寂寂地看着窗外这些明艳的海花,那样秾丽的颜色,也激不起他的生气。 一个侍婢模样的小女子端着盘子走进来,见少年站在窗边,连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又去拿外衣来给少年披上。 她皱眉道:“殿下也该保重自己的身体。毒还没清干净,伤口也没好,不躺在床上静养,下去看什么花儿啊?” 她念叨着,又扶他坐在软榻上,这才把盘子里端的玛瑙盏奉给他:“把药喝了。” 少年拧着眉看着盏里的苦汤药,有气无力地皱了皱眉,声音里带着久病不愈的虚弱:“非英如何了?我休养这些日子没顾上问,三叔必然将他关起来了。” 侍女点头道:“西海龙王说了,殿下要是没有大好,他就别想出来。” 他有些无奈道:“你找人与父王和三叔说一句罢,将他放出来,关的久了,他又要生事。” 侍女应了,又撇嘴道:“人都道他爱生事,我怎么瞧着,倒是你更能生事些?” 她将他手里药盏推了推:“别光顾着说,喝药。” 少年挑了挑眉,见没糊弄过去,又道:“珠儿,我这次去大荒,也不算毫无所得,我给你讲讲罢。” 珠儿颇强势地将药盏往他唇边推去,逼着他喝了。她一边灌,一边没好气道:“殿下念叨多少回了?大荒的往生潭,你在里面瞧见了你的永生执念了,还是个漂亮的姑娘呢。” 药汁不多,几口就喝完了。少年微微呛了呛,接过珠儿递来的帕子擦掉嘴边的残汁。 珠儿一边收,一边道:“就因为这样,才遇到了毒性霸道的三尾狼,让它挠了几爪子,差点丢了性命。” 他中的毒是真的很霸道,只是站了一会儿的时间,现在就开始觉得疲累了。他干脆回床榻躺下,抬头看着顶上帷帐精致的刺绣花纹,眼神慢慢放远,又回到了记忆里的那段景象。 珠儿从没见过自家殿下会因为什么,这样真心实意地笑出来的。 他目光柔和极了:“真是有意思——我连她的脸都没有看清,但是一看见她,我心中就觉得,她一定会是我的。我看到她……” 他似乎是真的疲惫,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这句说到时就闭上了眼睛,竟然是慢慢睡过去了。 然后这画面突然抽远了,又变得混乱不堪,许多人声错杂,又听不分明。 他们似乎是在或焦急或平淡地议论着这少年的生死,但少年一直昏迷不醒,将各种声音都排斥在外。 最后,珠儿忽然从殿外闯了进来。 她也不知是去了那里,此刻进来时,似乎颇有些急迫,连衣着都有些凌乱了。但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也顾不上与人见礼,匆匆便冲入殿内。 她忽而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接将自己的手掌按在少年的心口上,而后将匕首狠狠地扎了下去。 周围人都吓了一跳,扬手便要阻止。可是珠儿消散的速度更快。几乎是在见血的瞬间,她的身形就发生了变化。 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句“殿下,醒醒”,便仿佛不存在般刹那消散,徒留下那少年忽而睁眼,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终于醒了—— 在珠儿那一刀刺下的时候,岑姚突然感到一股切肤之痛。 她一直遥遥地旁观,分不清这是谁的故事,此刻却仿佛被拉进故事里,也做了一回局中人。 她感到自己在夜色与和风里轻轻地摇摆,而后似乎是被一双温热的手掌轻轻托起。 她抬起眼,看到是一个十分英俊的郎君,穿着一身月白的衫子,正垂目望着她。 他的身边,有一道非常熟悉的少年声音在说话:“这花儿……什么昙?这花儿最难养了,你怎么伺候这个?” 像陵游,岑姚想。 这郎君便道:“优夜玉昙,是难养了些。不过开着好看,到时拿去给她瞧瞧。” 那个酷似陵游的声音啧了两下,不说话了。 岑姚感觉自己在这里过了许多天,每到夜色来临,这郎君便要来看自己一眼,仿佛是担心错过了花期一般。 后来某一天,她被另一个人托起了花苞。 这下岑姚看清楚了,这个躬身拧眉看着自己的少年,真的是陵游。 他似乎比如今要再小一些,少年气也更足一些。他的发尾从肩侧落下来,轻轻扫在她的花瓣上。那种触觉非常奇特,岑姚想,不知道花儿能不能说这是痒痒的感觉? 但他听不到自己的腹诽。 他就只是对自己要挟道:“什么花儿啊,这么难伺候?成日里就在这园子里睡大觉。” 他是真的很疑惑:“你不开花吗?别睡了,醒一醒。”—— “岑姚,醒一醒!” 岑姚倏然睁眼,看见四周一片黑漆漆的,不停有碎石落下,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但她被人护在怀里,安安全全的。 陵游手里抱着她,躲避着这些碎石,用很快的速度从枝叶间飞过。 他看见她睁眼,明显松了一口气:“醒了就行,眼睛闭上。” 岑姚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看着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陵游看都没看她:“我不在这儿,你就死定了。” 他抱着她的那只手臂调整了一下位置,伸过来掩盖住了她的双眼,免得她再乱看。 岑姚没有拨开,只和他说道:“我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看到了好多画面,我还看到你了。” 她明显在嘈杂的声音里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 她又道:“我看到我变成了一朵花,你特别凶地吓唬我,问我怎么还不开花?” 世界突然安静,她从他的指缝之间,看到有刺目的光亮倏而渗透进来。 有风迅速吹过,带着细碎的沙子擦过她的脸颊。不知过了多久,陵游终于落定,将她放在了地上。 他的手收了回去,将视线重新还给了她。 岑姚看清了他的脸。又是他,每一次她遇险,都是他出现在她身边。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哪本书会这样写? “那些都是幻象,小包子。” 是幻象吗?岑姚不太确定。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她什么都来不及反应。那个侍女珠儿和少年郎君的对话,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她即便隔着云里雾里,都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少年在说起那段回忆的雀跃。 他见到了一个人,他很开心—— 那个人在水中。 岸上的石头垒了很高,洞口实在太小,而水面又实在太低。想要看清楚,需要俯身在那石头边缘,借着一点斜斜照入的阳光去望。 水不够清,那样一望,漆黑的一片。 但原景时偏偏就看清了。 那水面之上,分明清晰地有了光亮,将水面上的景象分明地呈现在他的眼底。 那是一个身着红色华服的小姑娘,身量看着像还未长成,约莫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华服珠翠分明繁复,她却美丽灵动。 她的背影在缓慢地来回踱步,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却始终不曾回过头来。 原景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她似有所感,忽而转过头来。步摇上的光芒闪动着越过她的眼前,她的眼睛带着一些惊讶,转过来直直望进他的眼底。 是她。 原景时的身子从石上跃下,伸手朝着她的方向而去,腰上却仿佛突然多了一道力量拦阻,拉着他迅速从此处抽离。 于是她错愕的面目迅速在水面之上浑浊,眨眼间便不再分明—— 原景时睁开了眼睛,倾城的长鞭缠在他的腰间,一把将他拉回了自己身边。 她看了他一眼,道:“醒了就行。” 原景时看着四周昏黑的环境:“这是什么地方?” “地下。” 倾城飞快地回答他的问题,皱眉抬头看着昏黑不见五指的天空,口中道:“此地有无相木,可引人幻象。等下我拉着你出去,你若陷入幻象,或有挣扎,我一定打晕了你。” 她垂眼看向他,征求他的意见:“和你说一下,你有意见吗?” 原景时知道自己没办法出去,没有反对,主动将倾城那截鞭子缠上了自己手臂。 倾城挑眉,见他如此配合,也就没有多言,伸手拉住了他手臂上的那截鞭子,飞身向上跃去。 这一次直到越过地面,那些幻象都没有再度出现。原景时一度怀疑是倾城在骗她,可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在这事上骗他的必要。 他们落定在地面之上。倾城站在高处,眉眼低垂,竟有些失落之色:“无相木死了。”—— 紫毫十分头疼地把刚送来的草记誊抄完。 前些时候听说彤华君去了人间,转头便出了这么多事,先是苍洲大昭的帝后先后崩逝,而后又是蒙山地动。 无怪内廷一提起彤华主就头疼! 他抱起案上的文书,走出门去,交予那边文库归档,余光看见那边有几个仙官凑在一起说话。 他凑上前去问道:“怎么了?” 那仙官瞥见是他,也就将他拉进了这个小圈子:“简少君来中枢了。方才我回来的时候,亲眼见仙侍领他进了璇玑宫。” 紫毫睁大了眼睛:“截风简氏的简少君?进了璇玑宫?” 第86章 等候 你为什么嫁给了他? 璇玑宫华美的飞檐之下,有锦衣仙君静静等在红木廊内。他垂着一双温和的眉眼,负着手长身玉立,等候间未见分毫不耐之色。 他不说话,静静听宫殿里飞出来的琵琶乐声。 那乐声并不十分连贯,断断续续的,像是个不会弹琵琶的人在胡乱拨弄,一声又一声,能听出弹奏者分明的百无聊赖。 鱼书从殿内走出,合手来到他面前,与他行礼,引他向前:“仙君久等了,少主请您进去。” 仙君简子昭笑应了此言,跟随鱼书缓步向殿内而去。 他温声道:“我记得彤华主许久不弹琵琶了。” 鱼书答道:“少主今日得闲,才叫人翻出来的,随手拨弄两声,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都是消遣罢了。” 简子昭侧耳听,辨了半天,听懂了一句,缓缓念道:“旧事如天远。” 他在说她弹的那一首曲词。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鱼书笑了一下,没接话,绕过了夙夕殿的主殿,往东配殿去。 他似乎是很熟悉她的生活,见此路线,便熟稔地问鱼书道:“我原以为她在修养,怎么是在处理公务?” 鱼书未答,推开了东配殿的大门,请他入内。 但彤华却也没在处理公务。简子昭入内时,正看见她坐在高高的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怀里那把华美精致的琵琶。 她一身艳丽的红衣,鞋子落在地上,裙边提上去一截,两只玉白的脚没套锦袜,隐约间还能看到一截轻轻晃荡的纤细小腿。 她双足腕上系着制造精美的金链,细细的链子缠着小腿而上,最后隐没在裙间。 这样的饰链,多是妖族或者魔族女子佩戴,神女中几乎未曾见得,倒显得她比别人都要不同。 简子昭垂着眼没有多看,走近了向她行礼:“见过彤华主。” 彤华的裙摆被风拂过,向下滑了一截,遮住了秀美白皙的双足。段玉楼用只能她听见的声音轻嗤了一声:【他怎么来了?】 段玉楼从前不怎么一直守在她身边,这次从蒙山回来,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引起她的注意,不停地和她没话找话。 彤华人在定世洲,分心和他说话,有时候在人前,想笑都不能笑。 她面无表情地回应他:【我再不见他,我母亲就要想法子了。】 她应了简子昭的礼,停了手底下的拨弄,将琵琶递给站在一边的赤芜,命她收了。 赤芜接过琵琶,与外面的鱼书一起退了下去。 彤华递出琵琶的手停在那处,简子昭会意走近,将手腕搭在了她手心下面。 段玉楼:? 段玉楼:【把手收回来。】 彤华从窗台上飘落。简子昭明显未感觉到她的借力,她就只是扶着他,轻轻地落下来,穿上鞋就松手。 窗开着,她宽阔的裙摆被风扬了扬,她散漫地扯了扯裙边,向桌案边走去。 她惯常在东配殿处理事务,放着高桌高椅,图个伸展舒适。她舒舒服服坐下了,脚抬起来搭在一边的脚踏上。 简子昭跟在她身后两步,笑道:“既然重新取了琵琶出来,怎么不好好弹?” 彤华漫不经心道:“都快忘了。” 要不是某些人想听,她才不费这个力。 简子昭想起从前的彤华,弹得一手好琵琶,漫天神祗竟是无人能敌,后来不弹了,原以为就是赌气,结果一晃到如今,真就没碰过。 如今拿出来拨两下,说她都忘了,倒是颇让人有些遗憾。 他没有再继续,看着她拿起公文,便道:“既在养伤,还看公文作甚?” 她顺口回他道:“我便是死了,太阳还不出了?” 简子昭无奈。 彤华又扬手点了点手指,便有一本公文平稳地飞到了他的面前。简子昭接到手中,打开来看,却是有关蒙城地动之事的。 彤华拿起杯盏抿茶,垂首同他道:“这差事给你了。倾城也在那里,也许还会碰到陵游,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她“唔”了一声,皱起了眉,想段玉楼怎么把这苦茶泡得这样浓。 她放下杯盏,抬眼见简子昭一时没有答话,又道:“这可不像琵琶。你几年没在中枢,不会忘记了罢?” 简子昭笑着收了公文,对她行礼:“自然不会,子昭遵令。” 彤华让他外间喝口茶再走,简子昭明白她的意思,退了出去。 段玉楼这才问她道:【怎么叫他去?】 彤华道:【和大荒有关的事,不好自己藏着掖着。叫旁人都来看看,免得日后有嘴说不清。】 段玉楼问道:【你和步孚尹,还有什么说不清的?】 彤华没想到段玉楼竟有这么琐碎的时候,颇有些无奈,却又觉得好笑,干脆闭嘴不出声了,且看着他干着急。 但是,她和步孚尹之间,自然还有一件事。 知情者不除,她永远难以心安。 简子昭在外间坐着喝茶,侍候公务的女官飞翎在外头陪他说话。简子昭很有规矩,半点不打听中枢政务,也不问她的日常,都说的是些琐事。 大概坐了一会儿,觉得能应付平襄了,便起身告辞。 他没进来,彤华也只是在里间应了一句。段玉楼听见他走了,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同她道:【有件事,我要问你。】 彤华颇讶异:【你也会有问我的时候?什么事?】 段玉楼安安静静地握住了她的手。 【在蒙山的时候,我也被拉进幻象里了。我只看到了我从薛国回去的时候,那之后,你为什么嫁给了他?】—— 当然是因为逼迫。 那个时候,卫旸建立卫朝,坐拥半边天下,只消解决赵薛二国,便可成为一统河山的皇帝。 先前白河谷一役,迫使他们不得不停战以休养生息。但是段玉楼的政令推行得快速而到位,眼见着民生就要恢复过来。 不仅如此,段玉楼还在这期间,将卫旸的弗陵修筑完毕。他精通八卦奇算之术,也知晓建筑之理,故而在并不伤耗人力物力的情况下,便修建成了一座足够安全而庞大的帝陵。 安装机关的匠人已经全部坑杀,所有图纸也全部烧毁完毕。史书上没有关于这道命令的记载,至今也无人猜到究竟是谁的主意。但这保证了弗陵至今为止的极度安全,没有一个盗墓贼可以找得到它的墓道入口。 而在当时,弗陵只在大体完工后,卫旸便体恤地让他回府休息,免了他再继续为这个将成的帝陵操劳。 卫旸看着自己面前的奏报,尽是段郎功绩。不需要谁刻意阿谀称赞,便可看出段玉楼之能干。 就连那群文官,也敢情绪激昂地说,如今已有了攻薛的底气。 卫旸想,为什么他的臣民,日日都在称颂段郎? 卫旸一边渴望段玉楼为他攻占九国,一边又忌惮他声名鹊起。明知道赵薛联军是何等勇武,却还是要控制段玉楼手中的兵马。他害怕他拥兵自重,害怕他另生二心。 他也不肯段玉楼和白沫涵一起出征。他害怕他们两个掌握了所有军权以后对他不利,他担心段玉楼反,给他配了足足十八个副将,仅仅只是为了分散兵权。 最后,他还将白沫涵接进了宫里。 段玉楼岂能不知卫旸何意?他接受了卫旸对他布军的一切不利安排,最后向卫旸请辞,说他厌倦官场,此战之后,便要离去。 白沫涵在宫门口等他。 在宫中侍候她的侍女,不是之前她惯用的,而是卫旸给她安排的。即便是在他们二人相见的此刻,也没有退避到太远的位置。 他们的一言一行,尽在侍女目光耳力所及之处。 白沫涵与段玉楼坦坦荡荡地站在宫门处,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谁也没有越界。 他其实也没有多说什么,照顾好自己,不要顾忌我,你等我回来。 这句话落在卫旸的耳朵里,意思就变了味。 他忽然想到,朝臣中多的是被段郎才智折服的人,军中的兵士也多的是敬佩段玉楼的人。若是有一日将在外不受君命,便有八十个副将,也奈何不了段玉楼。 于是他命人在白沫涵的饭食里动了手脚。 他用了大剂量的麻沸散,确保白沫涵沉于梦中一定醒不过来,而后命人折断了她四肢,废掉了她筋脉。 白沫涵一梦而醒,便再也无法动弹。 卫旸亲自来见她,说他不忍心她疼,可他却没想过她醒来以后,养伤的每一天,究竟疼痛到什么地步。 他毁掉她一生所学,将她囚禁在宫中,命亲卫心腹看守,让她再也无法回到王军,再也无法与朝臣联系帮助段玉楼。 他同她道:“白姑娘,你若能安分地留在宫里,朕必然是不会动段卿的。朕会等着他平安凯旋。” 段玉楼当年费了好大工夫,才将她的身体调养好,但卫旸如此作为,使得她的状况越来越差。 她一直小病缠身,四肢的反应也很迟钝,双腿更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任何知觉。等她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出宫室的时候,已经在一年以后了。 那时候是初春时节,花叶抽新,白沫涵坐在檐下,能听见外面宫女银铃一样的笑声,还有几个风筝,高高地越过墙头。 白沫涵裹着狐裘,看了许久,直到身体坐不住了,这才回去。 第二日,外面安安静静。侍女不说白沫涵也能猜得到,必然是卫旸命人处置了。 拿风筝传信,屡见不鲜。虽说她那时是临时起兴,也难免有暗谋的嫌疑。 但卫旸还是给她送了一支美人风筝来,说她如果闷,可以在院子里放一放。 白沫涵看都没看一眼,就让侍女收在了一边。 她后来还是每天出去透一透气。她先是每天坐在轮椅上,后来能下地了,就自己试着走路,但最远就是到廊下,半分也不多走。 她看一看天空长云,看一看墙头飞鸟,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做。侍女看来看去,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唯一的不妥,约莫就是她再也没和卫旸说过一句话。 那只风筝,还真不是白沫涵的安排。 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看一看飞鸟。 围场里养鸟的内侍,会每天将不同的鸟儿放出来透气。有那么几只不显眼的灰头喜鹊,每隔两三日不定,就会落在她宫室的墙头之上。 初时躺在床上,侍女打开窗户时,她侧头就能看到。后来她能走动了,便出门去看。那墙头偶尔是六只,偶尔是八只,多的时候有十四只,好在大多时候,都是双数。 双数,代表着段玉楼一切平安顺利。 段玉楼征薛用了两年的时间,两年里,白沫涵对他的去处和事情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墙头喜鹊报来的平安。 后来,墙头飞来了一只蓝头的喜鹊,白沫涵便懂了。 段玉楼胜了。 那日卫旸也很高兴,带着笑脸来她宫里。他和她一起用晚膳,饭间告诉她,段玉楼已经攻入了薛国王都。 卫旸问她怎么不开心,她说,陛下得胜,一统九国,臣自然是开心的。 卫旸看见她没有笑意的脸,得胜的喜悦也被冲散了大半。他让医官来为白沫涵诊脉,医官说她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接下来只需调养即可。 白沫涵早年征战,九国地图早就在心。她每日盘算着段玉楼归来的脚程,问卫旸,接下来是否可允她与他一同离去。 卫旸看着她请去,开口同她道:“白姑娘,你入宫来罢。” 第87章 不归 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修罗。 白沫涵那时候已经在宫中了,卫旸说“入宫”,自然不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 说实话,他已经尝到了甜头了。 段玉楼不在都城,任凭他再有通天之能,也只能对卫旸俯首称臣。那些忠于国君的副将们,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给他使绊子,他也只能忍受。 与此同时,他思慕了多年的白沫涵,也终于不再幻想着飞越到海角天涯。 她的眼睛只能看着王宫之上这四方天地,她的脚步最远只能走到黛瓦宫墙,她的心想要远去,但也知道自己不能远去。 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了王都,心甘情愿地留在了他的身边。 她不再和世人一样念着段玉楼的名字,哪怕她心里想着,口中也再不会说出让他伤心难过的话来。 卫旸觉得如此甚好,日子如果能一直这么过下去,那就太完满了。 他同她道:“白姑娘,你知道我是一直喜欢你的。我愿意用这江山做聘礼,来迎娶你做我的妻子。” 白沫涵只觉得他的面目可怖:“陛下已经有妻子了。” 卫旸却不觉如何:“是,是……阿歆已经做了我的皇后,我也不能废黜她。可是,白姑娘,我会让你做这天下最尊贵的贵妃,即便是皇后,也不能让你对她退让。”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后退半步:“白姑娘,你来做我的贵妃。我保证,我会一生疼你、爱你,我绝不会辜负你。将来,若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就让他做储君、做国君,继承这大好天下。” 他逼迫她,眼神却仿佛切切深情:“白姑娘,你愿意吗?” 卫旸年轻又英俊,做此深情模样,只怕但凡换一个女儿家来见,都要立刻沉醉其中。 可偏偏白沫涵站在他面前,只看得浑身发痛、几欲作呕。 他已经变了。世情翻覆,当年那个打马长街的快意少年早就一去不返,那些明朗心境也死于多年的权势争夺。 如今的他,落在白沫涵眼中,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修罗。 卫旸看出她的不信任和害怕,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又立时歉疚起来,向她保证:“先前的事,是我一时糊涂了……白姑娘,你原谅我,我实在是害怕你又要离去。我不是故意的,白姑娘,你身上痛苦,我心里也是痛苦的。只要你肯留下,那些事,我再也不会做了。” 白沫涵不会相信这些话的。 她从前选择了帮卫旸夺位,这件事并不让她后悔,她知道卫旸是一个好国君,以后也会对百姓尽职尽责。 但她如今要走,她也不会留恋。她知道卫旸已经变了,他们已经无法同道而行。 如果段玉楼没有在前线危险之地,当初五师兄宁玉光在她受伤偷潜入宫时,她早就义无反顾跟着他走了。 白沫涵没有同意,但也没有说不好。她已经不指望和这个疯子讲任何道理。她越冷怠,卫旸对她就越上心,为她准备的婚礼排场就越大,耗费的时间就越久。 如此,段玉楼回来的速度就越快,他们能一起离开这里的日子就越早。 白沫涵一日一日在心中描摹着地图的路线,计算时间假定的速度越来越慢,她想着哪处地势险要、行路缓慢,哪处天气不好、或要改道。 她想了所有的理由,来解释段玉楼迟迟未归王城的理由。但她每日从清晨等到深夜,段玉楼的消息,再也没来过。 但她觉得,段玉楼临走前欲言又止,说让她等他回来,这一次,总不该又是撒谎骗她。 她想,他一定会来的—— 卫国的王宫里,喜气洋洋,殿中梁柱之上,处处都挂着红绸。只是灯架上雕花的红烛都熄了,只有微薄的月光从窗纱透进来,眼看着是一片惨淡的萧索。 白沫涵发上的华冠已经被她扯了下来,华服也早就丢到了一边,她面目冰冷地盯着面前这个面目丑陋的半妖。 她目中全是恨意,声音也发狠:“薛勘诚然与我为敌,但你也休想如此污蔑于他!我清楚他的秉性,他坦坦荡荡,绝不是那样的人!” 半妖印珈蓝桀桀笑道:“白河谷的疫毒,那是薛勘出的主意,赵琬做的决定。我在赵琬身边这么久了,我亲眼所见,说的都是真话,你为什么不信呢?” 白沫涵冷嗤道:“你一个半妖,满口鬼话,还想要我信你?” 印珈蓝的脸色倏然变得极其难看,但她很快又压抑了下去,再次用那种诡异的笑容面对白沫涵。 “这不就是你痛恨赵琬的原因吗?她先夺走了段玉楼,接着又夺走了辛玉言。他们都爱她,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薛勘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呢?” 白沫涵几日没有睡好,熬得满目通红,印珈蓝再加上最后一把火:“还有段玉楼。你觉得,他终于离开了卫国,见到了赵琬,还会不会再回来找你?”—— 殿外,卫旸穿着玄黑色的衮服,停在了红色的灯笼之下。仕宦在他身侧压低了声音,轻轻禀报道:“陛下,段郎殁了。” 卫旸应了声,摆手让仕宦退下。他沉默了半刻,上前敲门,手指关节落在门扉上的时候,他终于笑了。 他笑得放肆而轻松,只觉得过去这些日子里,不曾有哪一日比今天还要令人快意。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一喜九国一统,二喜段郎已死,三喜眼前人,恰是心上人。 大门紧闭,没有人来为这位至尊帝王打开殿门。但他一点也不恼,因为这座大殿就是最后的牢笼。 他想要的人就在里面,她避无可避。 美丽的鸟儿啊,他虽不舍她飞走,可容她在牢笼里鼓气的余地,他还是要宽容地留给她的。 他笑着,声音温柔,终于名正言顺地喊出那个从来不敢当面呼唤的名字。 “沫涵,今日你我大婚之喜,何必如此闷闷不乐?” 她的翅膀被折断,羽毛被拔除。她在前朝的权力都被收回,再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同他共度一生。 他会好好待她的。 宫殿的大门紧闭,坐拥天下国土的新帝,叩不开沉重的殿门,便温柔地呼唤她:“沫涵,给我开门罢。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对白沫涵而言,唯一的好消息,只有段玉楼的平安了。 印珈蓝抚上她的肩头,在她耳边低笑道:“卫旸在骗你呢。即便你开了门,他也不会放过段玉楼的。” 印珈蓝满意地看着白沫涵攥着衣角的手指收紧,继续道:“他是皇帝啊。他坐拥九国国土,怎能忍受身边人的声名盖过他去。世人皆羡段玉楼,卫旸容不下段玉楼。” 白沫涵咬牙:“住口。” 印珈蓝才不听她的:“你虽是修灵者,天赋异禀,也没办法起死回生呐。救不活段玉楼,你好歹杀了卫旸给他偿命——” 白沫涵霍然回头,一把钳制住印珈蓝的咽喉,将她死死钉在床边木栏之上。 “印珈蓝——想活就给我住口。” 印珈蓝笑了,她十分听话地摇了摇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但她眼里都是趣味,挑着眉让她听卫旸说话。 卫旸屏退了侍从,与她道:“寡人听说青云山道崩塌了,不过你放心,段卿回来的脚程快,兴许已经走过那里了——” 他说话故作低沉,可语气里的兴奋,在安静的夜色里传递进来,几乎已经完全难以遮掩了。 白沫涵紧绷许久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九国逐鹿,这一场争斗到最后,赢了的只有卫旸一个人。 她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拾起自己的剑,一步、一步,走向殿门口。 印珈蓝一双阴冷的眸子盯着她,从她身后扑了上去—— 三百年前,青冥覆灭的时候,其实已经可以算是没人了。 最先死的,是师父白及。 白及当初没给段玉楼开门,却一直试图为白沫涵和受灾的卫国百姓炼制解药。由于灵力消耗过大,虽然找到了免除各地病疫的法子,身体却很快急转直下,不久就过世了。 裴玉川将药交给了段玉楼,段玉楼这才能迅速地恢复卫朝气力,重整旗鼓。 而后是四弟子辛玉言。 段玉楼与他两军对阵,众目睽睽之下,有无数将领兵士所见,他亲手将他斩于马下。只是未过多时,青云道崩塌,段玉楼也在归国的路上死去。 再之后,印珈蓝顶替了白沫涵的身份,先是给卫旸下毒,害他驾崩,之后又设计使傅皇后病逝。印珈蓝控制了他们留下的独子即位,子少母壮,一派祸国之相。 印珈蓝手段狠毒,苛税暴政,大好卫朝,毁于一旦。 天下大乱。 各地揭竿而起,青冥弟子纷纷入世。就在此时,守山灵阵示警之声大作,留守的裴玉川和乔谭眼见得卫朝军队杀上青冥。 但来的不是普通兵士,而是异术士。 裴玉川一眼就看出那为首异术士身上的半妖之力,出手相阻,可他尚未飞升,不过是一凡人,斗不过这千人阵仗。 最后一刻,裴玉川喝令弟子乔谭从后山密道离开。乔谭初时不从,但裴玉川态度坚决。 “凡有修灵之士存世一时,绝不可断绝此道,让奸佞势盛,祸乱正途。” 青冥百余年传世基业毁于大火,裴玉川兑现了诺言,守护青冥直到最后一刻。 至此,青冥唯二有望突破奥义飞升证道的天才弟子,全部陨落。 印珈蓝四处作乱,各地百姓都看不过她,她还唬得幼帝团团转,最后厮混到了床帏之内,吹着枕头风让他暴力镇压各地不服朝廷的文人武将。 大军行至泓河旁,河东裴家为守文坛典籍,带着万车古书渡河南下。唯有少主裴玉成不肯过河,要向天下文人做不退不畏之表率。 他一边助义士躲避,一边站在岸边。 领兵的将领都知道裴家在天下文人中的地位。这世间不怕谁的战力骁勇,偏偏就怕文人白纸黑字。裴玉成不肯渡江,一身傲骨本就被天下敬仰,若是他今日在这有个三长两短,卫朝一切行为便再无辩解之力。 但印珈蓝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命自己的亲信前去,将他头颅斩落泓河喂鱼。岸边的百姓自发跳入河中打捞,也没能将他头颅找回。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地义士都因为这个导火索联合起来,义无反顾向国都进兵。 印珈蓝敢做,就一点都不害怕。她有修灵身,又有半妖力,对付凡人绰绰有余。她用妖术控制王宫的军队杀人,双方都战得死伤惨重。 起义军中那个冲上来喊着“纳命来”的胖子,被她万箭穿身,在城门上吊了七天七夜。凡是有人想来带回他尸首的,全部都被射落在城门之下。 一时之间,门前尸首成山。 那是来为师兄弟们报仇的张玉山。 最后印珈蓝遇到了长大后的薛定。 印珈蓝见过襁褓中的薛定,只是她没想过,自己费尽心力帮赵琬保下来的这个孩子,居然会是最后将自己逼入绝境的人。 青冥最后一个弟子宁玉光,已然四十余岁,半生风霜,半生恩仇。他为薛定前锋,执剑来到少帝和印珈蓝面前,杀孽累累,飞升成仙。 这就是所有故事最后的结局—— 彤华曾怨恨过,为什么他没能活着回来。现在却无比庆幸,他没有看到她的最后。 她收了收手指,轻松地对着虚空中他的方向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没什么。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喜欢我啊,小师兄。” 第88章 受命 命运根本无可更改。 此次简子昭来内廷见彤华,平襄那边一直有人盯着。简子昭把握着一个不长不短的时间离开,飞翎亲自送他到宫门口,很是有礼地与他多说了两句话才算完。 她回来以后,便去使官殿寻了颂意和纯肆。 二人和飞翎一起来到东配殿,显见得待遇比简子昭方才好了许多。彤华给他们赐了座,几人说话间也更随意。 陵游卸去使君职务之后,璇玑宫的使君之位彻底空悬。倾城一直不在定世洲内,彤华也没有将她召回的意思。 于是颂意和纯肆暂时管控使官殿一切事务。 颂意先前本就受彤华重用,做的就是这些事情。纯肆自知资历不足,只作颂意辅助。 二人将最近的事务整理清楚,逐一和彤华禀报处理,一晃就过了半个多时辰。 鱼书前来敲门,待飞翎来开了门才进去,给在座众人挨个奉上茶点,又对彤华道:“慎知姐姐叫我来叮嘱少主,为免劳累,多休息。” 彤华拿着银筷,将盘子里的糕点夹到自己手里的小碟子上,分小了才送入口中:“我休息得难道还不够?唯有慎知操心得多。一个执事女官,还担着医官的职,内廷合该给她多发一份月例。” 飞翎在一旁笑道:“那可不成。要么少主也不能忘了我,总不能厚此薄彼。” 主仆间玩笑两句,鱼书便退了下去。飞翎也念着不好让彤华疲累,只是看她脸色尚好,也就没有多说。 彤华的确不累。 那些需要她费脑子去想的,有段玉楼站在她旁边,口中与她分析指点、谈说利弊。她几乎不用自己考虑,段玉楼就会告诉她如何处理。 至于那些不需要她费心的,段玉楼就在旁边和她品评几句,还在众目之下,故意绕到她身边来牵她的手,在她手心挠痒。 天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不笑。 段玉楼一直注意着她的身体,琢磨着时间,看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就拉着她站起来。 彤华自如地伸展腰背站起身来,倒也未叫身边人发现什么不对劲来。段玉楼站在她身后,帮她揉捏肩颈。 她随口又问一句:“最近外头可还有什么响动吗?” 纯肆和颂意对视了一番,顿了顿,尴尬道:“倾城姐姐这次回来,外头有些风言风语。左不过是说她前些年空领其职,回来了又去了人间,没见做什么事。” 彤华听完,反问道:“她做事那个样子,不放去人间,合适放在内廷吗?” 早些年璇玑宫式微,陵游好歹是个神君,又跟在彤华身边,得自尊身份。有些不好做的事情,就是借着倾城雷厉风行的手段胡搅蛮缠大闹一场。彤华当时让倾城做使君,掌着高位大权,就是为此缘故。 彤华站在桌边,桌角放着一本名册,是近期璇玑宫的人员调动名录。她垂眼看了看,道:“倾城到底从前有过错,不合适再叫回来做使君。她的去处自有我来安排,至于外头是谁嘴长,你们去处理干净。” 二人称是。 她重新捧了茶盏,道了句“淡了”,飞翎上前去接过茶盏,出去换过。 彤华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角:【段公子,你今日的手法实在有失水准啊。】 段玉楼:【犀羽翠,没喝过,不会弄。】 彤华以袖掩口偷偷笑,纯肆见她久无下文,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如今两个使君都已经裁撤,少主可想过由谁来顶缺?” 颂意如今只是代管,并无授职,多有不便。两位使君都不在的情况下,他更是辛苦。使官除却护卫主君之外,还需得处理许多关键之事。短时间也便罢了,长期如此,恐有差池。 彤华听纯肆这话,挑眼看她,笑出了声:“若是旁人与我说这话,我必然以为他是有意此位。怎么你来说这话,我就一点都不猜忌你呢?” 纯肆愣了一下,皱着鼻子跺了跺脚:“少主夸我还是损我呢?我分明是在为少主着想。咱们如今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颂意再如何厉害,一个人哪儿能担下来?” 彤华反问道:“陵游十四岁上就担了这职务,颂意如何就不能?” 纯肆闻言,吃了一惊,没想到彤华没开玩笑,真就是这么个打算。便连一直垂目不言的颂意,也微讶地抬了头。 彤华顿了顿,打量他二人神色,又对纯肆道:“也行,那你来做。” 纯肆慌了,从椅子上弹起来,使劲摆手:“我哪儿能做这个?少主说笑的罢?” 飞翎此刻走了进来,将新茶放在了彤华面前。彤华一面捧起茶盏,轻轻地吹着气,一面同飞翎道:“你亲自随颂意去一趟内廷,把名字记了,以后宫中使官由他总领。陵游那里的玉牌取出来,也一并给他。” 说来说去,还是让颂意一个人做。 颂意起身,神色有些犹豫。彤华道:“你只管去做。若真不成,我也不会非把你放在那里。” 颂意这才暗暗吐了一口气,确定彤华这不算是过多的打探,行礼谢过,随飞翎一起出去。纯肆望着颂意偷笑,也一道退了下去。 段玉楼看着颂意出去,同彤华道:【你这个部下心思够重的。】 彤华在厅内缓缓踱着步放松:【就是心思重,才让他来。他习惯了瞻前顾后,不会出大错。】 东配殿静悄悄的,两个人安静地交流,却没人听得到,隐秘的安稳氛围将两人温和包围。 慎知这会儿进来,拿出个小盒子来打开递到彤华面前。彤华先前记着,没动新茶,正好能喝药。她捏过小盒子里的药丸放入口中,直接吞了下去。 慎知还是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了她手边:“颂意这些年做事一贯稳重,少主可以放心。” 彤华勾唇道:“纯肆虽痴些,好在颂意聪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心里清清楚楚,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蒙城大灾之后,山石滚落,截堵了入城之路,祸不单行,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城中损坏太大,陆聿当先派几个伙计去附近城镇的分号调用物资,但是速度到底受了影响,物资数量也有限。 好在岑姚安然无事,又精通医术。陆聿便将城西陆氏药铺的一处院子给她腾了出来,供她救治伤员。 原景时一下山立刻和乐无忧会和。他救出原博衍后交由岑姚医治,又和陶嫣沟通,命侍从去周围求援,去附近城镇的繁记商铺运送物资,再找一堆人直上上京,向朝廷禀报情况。 倾城听到此处,拧着眉拦他道:“不能去。” 原景时戴着斗笠,雨水连成串沿着他帽沿向下落:“这大雨若是不停,淇水泛滥成灾就更是麻烦。周围小城规模都逊于蒙城,若上京不知详细,谁来救蒙城?” 倾城拉住他,正色道:“无论是你还是齐王的侍从,进了上京,都不能直接面见天子,只能向臣子传讯,再由他们上报。暴露你行踪不说,但说你们两个的情况,凭什么结交那些臣子?你是想害死谁?” 她觉得原景时此举实在是有些天真:“蒙城的消息自然有人送去上京,根本轮不到你管。蒙城没有你重要,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原景时冷然道:“百姓死绝,何来帝王?为保我一人,要拖延时间,害此一城丧命吗?” 倾城正欲再说,却有一灵讯速至。她飞速看过,指尖从原景时眼前飞速掠过:“看见了吗?我家少主知晓情况,已至上京。你就留在这里,大灾之后,若再出水患疫病,有的是你要忙的。” 原景时咬牙,静默一瞬,对身后侍从道:“速去周围城县求援。” 岑姚此刻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将一页纸塞过来:“还有这个,都是急需的药品。” 身强力壮的男子都在外面救援,妇女老弱皆在这个院子里帮忙,饶是如此,时刻不停送来的伤患太多,岑姚能用的药物已经十分稀缺。 时间紧张,外面的物资虽有入内,但供不应求。 原景时接过岑姚的单子,带着侍从冒雨走了出去。 倾城站在原地看着。岑姚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十分真诚急迫地恳求她道:“你在山上的时候,我看到过你能让那截枯死的树枝复生,你能不能帮帮我?” 倾城问道:“怎么帮?” 岑姚把腰间的如意锦囊取下来,从里面掏了几个油纸包出来:“我这里有收集的药物种子。若你能使植物复生,是不是也能让植物催发?” 倾城沉默着没有说话。 岑姚眼里的光芒渐渐暗下来:“不可以,是不是?” 她听着耳畔源源不断的哀嚎声,转身向内走去:“那我再想办法。” 其实她的心里已经慌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没有药品,没有医具,她根本救不了那些人,只能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死去。 倾城在她身后道:“可以。” 岑姚顿了一刻才反应过来,惊讶地转过头来,将纸包塞到她的手里:“倾城姐姐,求你帮我。” 倾城看着她,道:“但你知不知道,世间一切都有定数。一个将死的人今日未死,也许会改变将来的许多事情,也许为了修正这个错误,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岑姚安静了下来。 “代价来临之前,我只知道,如果现在能救而不救,我一定会后悔的。” 她非常坚定地说道:“我是一个医者,我要救人。”—— 到了晚间,倾城取了几颗夜明珠置于横梁之上,也算免了烛火之需。外间有不少妇女忙碌,分别熬药拣药,里间岑姚手上翻阅药典的动作不停。 窗外的雨依旧不停。倾城站在窗边,从敞开了一点的缝隙里,看见漆黑一片的天色,看见每日黄昏日落起都会出现的景象:城边亮起一排灯火,顺着山脉城郭一路绵延,最后消失不见。 那里是凡人见不到的景象:鬼差提着的灯笼里燃着冰蓝色的火焰,拴着那些鬼魂押去地府,管你生前善恶贫富,都站在一起,走在一条路上。善念、怨念,都变成荧光点点,在人间飘飘荡荡,减弱,再散尽。 她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院子里的人在拼尽全力地拯救他们的同类,但他们不知道,自己根本无力抵抗在命书上写定的命运。 地动之后,她曾经和使官联系过。这样大的灾难,上界不可能全然不知,若是因为彤华所为而引起,她必然无法推卸责任。 但使官给她的回答是:此事已和司命神君确证过,此地百姓确实在此时有此一劫,即便无相木不在此时死亡崩塌,也会有其他原因引发这一场地动。 倾城不知道这场灾祸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但是她过去的经历让她清楚明白,命运根本无可更改。 即便她比这些凡人强些,可以偷到命书,也根本改变不了命运的走向。 岑姚抬起头,看见她出神地望着外面,不解问道:“在看什么?” 倾城给她比划了一下:“那边山上,全是被鬼差带走的鬼魂。” 岑姚这次不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地骗人了。她复又低下头去,开始处理手上的事情。 倾城看着她,她在尽力地阻止这一场灾难,但她不知道,没有一场灾难会真的奔向不可挽回的结局。 这是神明控制的世界。当人类无力挽救,在彻底毁灭之前,他们一定会将一切拨回正确的轨道。 这是神明的仁慈,也是神明的冷漠。它不在帮人达成心愿,而是在此刻给人以充足的时间拯救同类,再在最后止损。 第89章 除名 他再也不想要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 次日,倾城坐在后院廊下,手里拿个蒲扇,撑着下巴面对十几个正在熬煮着药材的药罐。岑姚拿着药方,嘴里念念有词地走到后院里来拣药。 陵游就是在此刻来的。 他一开始没看见倾城,倾城也就没出声,看着岑姚惊奇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陵游递给她一个锦囊:“我遇到有人求援,看到你写的清单。周围城镇也有遭难,药材连自用都不够,一时送不过来。你所需用的那些药物我去别处找到了,数量虽不多,但能用一阵。” 他话未说完,岑姚已拿过他那锦囊,打开了开始翻检,看到里面的药材数量丰富,一时有了喜色。 只是还没开心一会儿,手中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那锦囊就落到了别人手里。 两人转首,陵游这才看到倾城。她站在廊下,手里拿着锦囊,眼睛往里头瞥了一眼,凉凉道:“东西不少啊……明宿王费心了。” 她笑着说话,岑姚一时也没多想,快步走来要拿锦囊:“快给我,这些东西正合用……” 陵游脸色沉了沉,直接绕过岑姚出手。倾城飞快闪身到后院空地处,长鞭飞舞,硬是不叫他近身。陵游黑着脸,抬手扯了旁边杂物上一根棍子,握在手里便向倾城袭来。 尚未来到倾城面前,便被人用术法挡下。 倾城与陵游同时回头去看,却见一锦衣郎君站定在他二人之间,回头对着倾城道:“倾城姑娘,给我罢。” 倾城看着他,脸上笑意不复,手中犹豫一瞬,将锦囊交了出去。 她向来人抬手行礼:“见过简少君。” 简子昭接过锦囊,颔首回礼,笑道:“我是闲人,怎敢承姑娘的礼。” 话虽如此说,到底也不过是他客套一句罢了。 他转过身将锦囊还给陵游,陵游过手就直接抛给了岑姚。 倾城心里一贯觉得这些出身好的仙君难伺候,眼前这位又身份特殊,还恰恰在此时出现,实在让人多想。于是她便问道:“少君为何在此?” 简子昭回身面对倾城,微笑答道:“她让我来转告你,上京下旨传达的物资最迟后日便到,路也快通了。至于这些药品,早一日晚一日,差别不大,姑娘给他们用就是了。” 陵游自打见到简子昭,脸色就不怎么好看。此刻听他如此说,声音更加凌厉:“你早已退出中枢,她怎会让你来此?” 简子昭温文一笑:“无可奉告。” 倾城扬了扬细长的眉,看笑话似的看着陵游:“你日前已被中枢除名,这些事,不必你来操心了。” 陵游敛着眉没说话,倒是岑姚站在后面,面色微讶。 她没见过陵游这么憋屈的模样,下意识就要过来维护他。但陵游却没再与院中这二人多言,转过身来拉着岑姚走进了房间。 倾城看着他背影,余光瞥见回廊那边已经安静站了多时的原景时,忽而勾了勾唇角,回头对着简子昭笑道:“少君许久不在中枢,今日难得管这些事,莫非是与我家少主好事将近了?” 原景时本是有事来找岑姚,顺便告诉她路快通了,谁知一来便见陵游与倾城大打出手。他未现身,只静静看着,此刻便听到这么一句。 先前在上京,她说她有一门婚事,他半信半疑。后来知道她是白沫涵以后,就更加不相信。 谁知如今真的冒出来这么一个人。 简子昭从前没怎么和倾城打过交道,未料到她居然如此大胆,敢如此直言。他微有些讶异,不过很快就遮掩了过去:“此事岂好随意谈论?” 他也能感到这里并非他二人。到底是在人间,只怕他说多错多,无谓多生事端。 简子昭也不待倾城继续多说,便先道:“我另有公务,告辞了。” 他身形一瞬便消失,倾城的脸色也在他走之后沉了下来,手里的鞭子慢慢捏紧,盯着他消失的地方,目光渐渐变得凌厉。 原景时这才走了出来。 倾城对着简子昭离去的方向扬了扬眉,道:“听见了?他出身高门,一直颇受看重,因旁人犯错牵连,低调了好些年,不过看样子,复宠也就在眼前了。” 她嘁了一声:“有本事早早和我家少主立了婚约,复宠看来也没什么难的。” 她没看原景时的脸色,转身走进房间。 虽然恶心原景时是她的快乐源泉之一,但是简子昭突然出现,着实让她没有太多的心思逗他—— 岑姚非常担忧地看着陵游。 她进了房间,没有旁人打扰,才问他道:“你们刚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和……她,闹矛盾了?” 陵游说的含糊:“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岑姚口中咕囔道:“我才不是担心呢。” 陵游笑一笑,揉了下她的脑袋,把草药翻出来:“看看要怎么处理,我帮你弄。” 两个人坐在一起处理起草药。岑姚听见倾城进来的声音,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想到她刚才在院子里欺负陵游,又不忿地低下头。 倾城也没打算和她一个小丫头计较。 她靠在门边,问陵游道:“你其实不合适留在人间了,什么时候走?” 岑姚听见这话,又看向陵游。 陵游头也没回:“我就站在这里,你又敢杀我吗?” 倾城也听说他和彤华在蒙山上发生什么事了。她其实有些讶异于陵游会为了一只轮回兽和彤华翻脸:“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早就见惯了生死。” 昔日明朗的少年如今眉眼沉静,他抬起头来,沉声道:“这些死去的人通通与你无关,所以你没有感觉。草木无心,生死无妨,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懂。” 她笑他优柔寡断,难舍难放。 他笑她不懂人心,草木无情。 倾城冷笑了一声,反唇相讥:“你若当真有心,当年你阖族被杀的时候,你就该去和他们站在一起,最起码即便死了,也能死在一起,而不是如今才和她秋后算账。” 她在用他的血仇嘲讽他的怯懦胆小,岑姚忍不住了,站起来想要说话,陵游一把按住了她。 他手里揉碎了一把药草,站起身冷然面对倾城。他释放的神力轻易压制住倾城,让她无可忍受地露出痛苦之色。 他眼中压抑着汹涌的波涛:“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该恨她,我只能恨我自己。若我当初敢和如今一样,为了我的族人站出来,那么今日就不会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大荒神洲被围剿时,璇玑宫拒绝前往大荒参战。他那时在外另有任务,不得抽身,只能尽可能不惊动旁人地打探一些消息,又不敢多问太多。 他满心焦虑,好不容易做完了任务回去,大荒神洲没了,他的家也没了。 他就只剩下那么一个兄长,却已经改换了姓名。他许多年后再见故人,故人比新人还要陌生。他守着自己的兄长,可他最终也为了复仇丧命。 明宿一族陨落的时候,他没有站出来,大荒神洲覆灭的时候,他也没有站出来,最后步孚尹死去的时候,他依旧没有站出来。 自始至终,他一直是一个隐忍不发的怯懦者,所以活到如今,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被剩下来。 有的时候,他真的觉得,与其如此,还不如当初和家人死在一起。 倾城听着他的话,眼中浮起些讥诮的神色。 陵游甚少有这样傲慢而咄咄逼人的时候:“可这些轮得到你来议论吗?” 倾城虽受制于他,姿态却从容,甚至还笑了出来:“你杀了我就能挡得住这些议论吗?你当初不声不响,如今却为这事和她决裂,因此事看你们笑话的人还少吗?我当你是半点不惧人言了,怎么我才说了这几句,你就受不了了?” 她戳中了他的痛处,伸出手,轻轻松松就按着他的肩,将他推开自己身前。 她略有不适地顺了顺自己气息,又步步紧逼,眼神十分凌厉地和陵游对视。 “你今日来救蒙城,蒙城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连自己的族人都不救,竟会对这些陌生人施以援手?明宿王,你才不恨自己呢,你只是没有去处了,害怕极了,但又对她低不下头来,所以只能如此去说,盼着她能念在旧谊,以后还将你留在身边。” 她用嘲讽悲悯的眼神看他:“你还挺会感动自己的。” 陵游脸色很白。 因为自己的劣性,全然暴露在天光之下。 轮回兽被围困捕杀的时候,那些纠缠他许久的噩梦又细细密密地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一刻也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心理作祟,只是他觉得,不能如此了。 他再也不想要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了。 救下轮回兽,救下一个族人,就好像能拯救他的罪孽,就好像能替那些死去的族人原谅自己,就好像可以告诉自己:你这样做,其实也并没有错。 可是他又没能救下轮回兽。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他也没有地方能去了,他又是孤单的一个人。对于他而言,彤华也是他唯一拥有的亲人,于是他渴望着彤华可以不顾一切地留下他。 他在那时候已经慌乱到难以思考,所以等自己冷静下来,看到彤华给他留下了轮回兽的元灵,他才能后知后觉地想到—— 彤华身边并不干净。 她身边也有时时刻刻盯着她的双眼,她必须要杀掉轮回兽。但凭他们之间相守相携多年的情分,她不至于对他无情至此。 是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第90章 知交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最坚实的伙伴…… 地动之后,彤华只回到定世洲略作休息,见过简子昭的次日,便亲自去了上京。 皇宫不比东宫,见面不够方便,但如今这里已经是属于原承思的皇宫,所以见面反倒比从前在东宫时更加容易。 彤华穿着披风来到皇帝处理公务的勤政殿,来迎她的仍是侍官徐甘,他如今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了,衣着上都比从前繁复许多。 徐甘向她问好,没有再提“祝”字,只是问候道:“许久不见姑娘,姑娘一切可好?” 彤华微笑道:“一切都好,劳内官关心。” 徐甘含笑领她入内:“陛下知姑娘来,特地留了空,殿中无人,姑娘请罢。” 房门在她身后关闭,彤华取下风帽,看着殿中的原承思,颔首见礼:“陛下一切可好?” 原承思知她今日要来,此刻甚至是站在殿中等候的。他看见她,面上展出真切的笑意来,仿佛旧友重逢似的熟稔:“朕自然都好。倒是姑娘,瞧着不大好啊。” 他先落座,而后拂手请彤华一旁落座,口中道:“先帝去后,朕与姑娘便不曾见过了。朕听闻当日七郎带龙灵司去捉拿姑娘,让姑娘吃了些苦头。这些日子不见,竟还未养好吗?” 其实当初在上京,她倒是没受什么苦,只是这回刚刚休养出来,身体还没有完全从反噬之力里恢复过来,所以看上去有些虚弱。 难为原承思连这都能注意到。 彤华也没过多解释,且就这么半真半假地应下了:“异术对我无用,苦头倒也谈不上。就是捉那半妖印珈蓝费了些力气,好在都是处理干净了。” 她颇有些安心下来的意味:“印珈蓝之名死去,异术士也慢慢分散。陛下只消以后在暗中慢慢打压,总有一日能消除这些旁门左道。” 原承思因此言笑道:“若非看姑娘身体不好,朕当与卿共饮之。”—— 若是有旁人在这里,听到这些话,必然要大吃一惊。 当初先帝原柯旭想要杀她,是因为知道她与原承思之间有所来往。但他不知道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他所想还要密切。 彤华当年自人间归位,是从薛定起义抗卫之时,便以印珈蓝之名开始活动。之后原氏主君与她合谋暗杀薛定,她便助原氏主君顺利登基。 他们两个,看上去是守着弑君命令、拿捏着对方把柄的一对祸首,但实际上,彤华从未真正畏惧过原氏皇族。在她国士之名远扬之时,她也在设法修正异术之间的不正之术。 但这样的作用终究有限,总有一些歪门邪道,是无法更正的,所以她又设立了一套钳制的秘法,来牵制异术士。 可惜原氏皇族守着先祖的秘密,即便拿着这套秘法,也因不敢与她翻脸,而一直不曾拿去打压异术士。 彤华隐秘处理了异术三百年,终于等到了原承思。 那时原承思去秘密拜访一位反对国士印珈蓝的隐世大师。那位大师疑他用意,不惧他储君身份,多次闭门不见,于是原承思每月去拜访一回,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得见大师真容。 他多次与大师相谈,最后说出异术乃非人之法,长久传世,终将祸民,当斩除之。 彤华那时坐在大师一旁,笑了出来。 原承思彼时以为她是大师弟子,只是在一边旁听,见她发笑,不解望来。却见那大师起身,恭恭敬敬对着彤华一礼,他这才恍然起身。 那大师便是彤华给原承思的考验。 她自身后取出了属于国士印珈蓝的那一张面具,在自己脸前晃了一晃,而后又缓缓拿开,清晰地看到了原承思脸上的不可思议。 她第一次选中了可堪托付的君王,那一年,原承思只有十四岁。 他们头回正式相谈,目标就非常一致,态度也足够坦诚,求仁得仁,在之后的这么多年里,他们一直保持着对彼此的极大信任。 大昭是个足够长寿的朝代,而原承思是个足够优秀的储君,彤华对他抱有莫大的期望,绝不会让任何人来阻拦他延续盛世的脚步。 所以,哪怕是玄沧转世来到了原景时的身上,她也不会为了偏帮这位可叹的九太子,而毁去本该属于原承思的功绩。 建立繁记,诚然有着要帮助原景时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因素,是为了帮助原承思建立天下的情报网。 齐王夫妇只是明面上将繁记引为皇商逐渐壮大的贵人,但暗地里推动繁记发展的人,一直都是原承思。 在半妖印珈蓝潜入上京之时,她便提醒过原承思,发现印珈蓝是躲在宁王背后暗中作乱,其实也有原承思的一份功劳。 宫变那晚,原承思面对宁王的叛军和龙灵司的异术丝毫不惧,而她能在飞云岭和龙隐卫斗个有来有回,还能知道原博衍带了异术士来追捕她,全是因为他们早已提前沟通过所有消息。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最坚实的合作伙伴—— 徐甘进来给彤华放下杯盏,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彤华揭开盖子一看,清水,里面什么茶叶都没有放。 她从来不在外面喝茶,每每捧起杯盏,也都只是装模作样。原承思发现了,这回相见,比从前还要自如,干脆就嘱咐人给她上了清水。 彤华微笑,执杯遥遥对原承思一敬,转而饮下。 原承思手捧茶盏,隔空相碰,而后道:“姑娘蛰伏多年,如今仇敌已死,异术即将不存,也算是心愿得偿了。” 他将桌案旁放置的那个匣子指给她:“此物是贺礼。姑娘不告而别,原道是无缘送出了,今日正好。” 彤华倒对贺礼没什么兴趣,手中虽然取过来,面上却不怎么在意,只是和原承思道:“岂能是不告而别?这不今日稍好些,又来寻陛下了吗……” 她手下打开匣子,目光下落,看清后便是一顿。 里头一本书册,封皮上端端正正的三个字:《太平论》。 原承思看着她微怔的动作,满意地微笑起来。 彤华有些不可置信,手一时没有碰下去,只是抬眼望向原承思,问道:“段云停写的《太平论》?” 段玉楼原本是坐在彤华身边陪伴,听见这话,也从虚空之中飘过来看了一眼。 这套策论当初被卫旸烧了个干净,现在早就没有存本,也不知道原承思是从哪里找来的。 原承思道:“先前有人向朕举荐了一个学子,年纪虽轻,学问却很不错。据他所言,他家中早年与段云停有些旧交,曾留有段云停关于此论的初本,只是年久缺失,不过保存了大概。朕叫几位学士一道研究,勉强复原了大半,已能看出是本治世良策。朕已经叫他们准备刊印发行,放入太学教授了。” 段玉楼当年写过不少策论,后来决心离去时,更是给卫旸留了不少。但卫旸刻意掩藏段玉楼声名,将他所著尽数毁去,如今也并没有留存。 彤华曾试图叫他重新写出来,但段玉楼没做。 一者是觉得,毁都毁了,许是注定无缘面世留存,不必强求。二者时移世易,他早不复当年心境,那些东西年岁日久,他自己都记不大清了。 彤华活得太久,看过太多宝物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消失,心中也并不觉如何。但这些策论是当年段玉楼的心血,她便尤为可惜。 她翻开看了一眼,确实是当年段玉楼写的策论。 她难掩动容之色。原承思看着,又道:“给姑娘先看,也是有所求。这是姑娘的师兄所著,所余半本未存,空着实在可惜。” 他当年也好奇过彤华如此行事的原因,彤华不曾提过,他也不曾发问。但他实在聪慧,相处的时日长了,又多谈异术之事,从细枝末节之处,窥一叶而知秋,居然自己就猜了出来。 只是他实在太懂人情分寸,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还是后来某日彤华见他说话时刻意避讳,才无奈发问:“殿下不信鬼神,如此不觉荒谬?” 原承思当时道:“天下万事,无奇不有。这是姑娘经历,孤有惊异,却不觉荒谬。” 这么多年,除了那一回,他从来没有明言此事。若非今日是看到这篇策论,心里实在觉得可惜,否则也不会如此相请。 彤华仔细收好书册,而后道:“我师兄生性天然,曾言这世之存亡,皆有定数。这半本存世,是它有存世之命,另半本不存,亦是如此。” 她无奈地摇摇头:“更何况,我从来不爱背书,早就记不得了。” 原承思爽朗一笑,倒也没有坚持:“言之有理。可惜啊,不见段郎,是朕之憾。” 彤华抿唇而笑,余光往旁边扫了一扫——段郎正走在他身后,看他架子上的书册呢。 她复问道:“陛下可否透露,那位献书的学子是?” 原承思道:“姓裴,裴鸿博。” 彤华听见这个裴字,心头微滞:“是……河东裴氏?” 原承思道:“他出身一般,不是望族。但河东裴氏昔年南渡分家,若有旁支在外,亦未可知。” 他微顿,又道:“姑娘感兴趣,朕叫人将他的资料给姑娘一份就是。” 彤华再次称谢,摇摇头,颇有些无奈道:“我是来给陛下找麻烦的,这一套大礼收下来,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原承思笑道:“什么麻烦,姑娘且说来听听。” 彤华估摸着时间,灵敏的耳力听到有人正急匆匆地向这边大殿跑来。 她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地告诉他道:“蒙城受灾了。”—— 消息传到上京很快,但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晰。彤华卡着消息来到上京的时候才和原承思说了蒙城的情况,根本算不上是泄露天机。 她熟练得像个惯犯。 是以,原承思用最快的速度了解到了蒙城受灾的程度,而后迅速布置,派了官员、医官,派了饷银和药材,派了军队,每日繁忙不断。 原承思自幼习爱民之道,做储君时就素有仁德爱民的美名,做了皇帝更甚。为此事一直夜以继日,处处都妥帖考虑。 但即便如此,到底上京和蒙城距离相隔太远,总会有问题暴露出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且,更麻烦的是,有人在借此生事,通过落石刻字,编排了一通关于他得位不正所以才天降大灾的传言。 蒙城受灾超过半月之后,这传言来到了原承思的耳中。 彤华再一次来到勤政殿。 原承思明显比前些时候疲惫许多。她叮嘱他注意身体,他只道无碍,自案前抽了一本奏章出来递给她道:“你看看这个。” 彤华打开一目十行地看过:“樊州离蒙城不远,但情况倒是不太严重。药品和物资价格哄涨情有可原,只是涨得也太多了,囤积的数量也不小。” 原承思站在舆图前,点了点樊州的位置:“我那位皇长兄,身在樊州外二十里的普济寺念佛,前些日子倒是救济了不少逃难而去的灾民。” 彤华心领神会:“身在寺院足不出户,却囤压了这么多东西,的确可疑。” 她走至舆图前,看了看樊州和蒙城的位置,在蒙城附近一点:“那块被处理掉的石头,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她说的是那块暗指原承思即位不正的刻字石。 她手指又继续顺着蒙山山脉滑到樊州:“倒是个绝佳的藏兵之处。” 原承思轻笑一声,道:“他原也不是一直都吃斋念佛的,你莫非是忘了当日是如何与他结识的?” 说起来,当年结识,却也与原承思有些关联。 那时候寿王还不礼佛,风流程度比后来的原博衍更甚,私下的动作也十分不老实。彤华是去替原承思解决过他这一桩麻烦的。 原承思返回桌案,重新坐下拿起御笔:“劳姑娘去一趟。朕会调小燕暗中带兵随行。国难当头,百姓为重,望姑娘速战速决,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说的是从前在飞隼卫做统领的燕回风,如今朝局更迭提拔新臣,有意锻炼他带兵。 彤华心里想了想那位少年小将,问道:“他一直协理皇宫布防,陛下要用他平叛?” 原承思道:“宝剑总收在鞘里不见血,就只能当作个装饰。总让他留在上京这富贵窝,天大的意气都消磨了。更何况,他也不过是去樊州杀些个大发国难财的蛀虫,算不上平叛。” 年轻的帝王朱笔御批,轻轻吹了吹,便合上那本奏章,轻拿起,轻放下。 一切落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箭术 他在的时候,她确实要更开心些。…… 蒙城受灾的这些日子里,原景时每日带人救援,昼夜不休。 此地官员本就与陆聿相熟,再加上连齐王夫妇都在此处,更是对他们一行人的安排无有不从。 他们不认识原景时的脸,辨不出他的身份,只消他换个假名,再有陶嫣作保,便对他言听计从。他们只道他是齐王妃的部下,奉的是王妃之名,所以当他有命令传达时,也十分配合。 由此,救援进展还算顺利。 但依然缓慢。 外面的路清理需要时间,外面的救援进来也需要时间,他们到底人少,自救的速度有限。他救的越多、见的越多,就越不敢停。 于是即便到了深夜,医馆依旧灯火通明。岑姚所有的药物种子都已经被倾城培育成熟,岑姚将药物拿去处理之后,又拉着倾城帮她熬药。 倾城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岑姚按在廊下的小椅子上,手里还被塞了一把蒲扇。 她反抗的话随着岑姚快速的转身而噎在了喉间,认命地扁了扁嘴,便对着药炉扇起火来。 她的目力穿过漆黑的长夜,落在苍茫的蒙山之上。她能感觉到这里的灵气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浑浊不堪,带着浓郁的死气。 她已修炼成型,每日吸收天地灵气在体内运转、增进修为,但此地的灵气实在有些不够入眼。她不死心,阖着眼,将自己的灵识一点一点扩散出去,以她为中心,慢慢覆盖过整座蒙城。 凄迷的景象在她眼前蔓延,而后她看到了原景时。 她骤然睁眼,抛下扇子,身形一晃就消失在了廊下—— 原景时正在与人交战。 说来好笑,外头救援的人还不曾进来,这数以百计的杀手倒是先闯了进来。他们伏在暗处盯着他,待确认了身份便直接执刀而来。 原景时匆忙将在此处救人的百姓们驱散,而后带着自己的护卫和来敌交起手来。 他心中飞快思索着这些人的身份:不是江湖手段,不会是幽冥殿的人来趁火打劫,也不像是他从前行走江湖所见的仇敌;也不是官兵的武艺。 若说像什么,这种不死不休的打法,倒像是谁豢养的死士。 原景时已将自己的护卫分成几拨,此来带的护卫有限,那些通知官兵的百姓速度也有限,一时战中落了下风。 倾城来时,不见他受伤,也就不急着插手,闲闲地站在一旁问他道:“什么人?” 原景时听见了,抽空回了一句:“死士。” 那就是不知道什么人。 倾城继续抱臂旁观:“要我帮忙吗?” 其实原景时不分昼夜地救人,此刻已经十分疲惫,这样激烈的交战下,动作明显比从前僵硬。但他知道倾城就是白问一句,也帮不了他什么。 他一剑去,刺穿身前人,一剑回,断颈身后人:“不用,才这几个人。” 倾城果然只笑看旁观。 但他身前的那些死士,听见他此言,却露出了轻蔑神色。为首那死士冷哼一声,便带着人在此围上原景时。 原景时这下察觉出不对了。 他立刻回头对倾城喊道:“回去找嫣姐!” 倾城也几乎是在同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扬手之间放出一阵浓雾,那些死士瞬间晕倒在地,而后她身形立刻消失在了原地。 原景时顾不及补刀,带着人快速回奔—— 陶嫣这边果然出了问题。 她的住处就在医馆隔壁,她的那些护卫留了两三人供她驱使以外,剩下都安排去了医馆或者其他地方帮忙。 在这些死士潜伏入内要刺杀陶嫣和原博衍之时,立刻便被她的近卫郁风发现。郁风飞快传讯后与死士交手,不多时,医馆那边的护卫便迅速聚集而来。 但他们的护卫同样分散,一时之间无法打退这些死士。 郁风心中微沉,在想原景时的人手估计一时半会儿无法察觉到这边的情况,如要坚持到援兵来到,他们还要坚持多久。 他脑中飞快想着对策,而后便听一道破空之声,一道飞箭袭来,径自射穿了他面前一个死士。 他出剑时回身瞥了一眼,看见不远处倒塌的高楼废墟之上,谢以之正拉开长弓,对着这边快而准地再放一箭。 倾城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他脚下倒着两个黑衣的死士,全是被一剑割喉。这两个死士的背上还背着箭筒,显见得是躲在暗处偷袭的人。 而谢以之此刻就一脚踩在那死士背上,将那箭筒立在自己腿边。他垂手取箭,放在弓上,拉开,双手很稳,目光是凉的。 他几乎不需要瞄准的时间,搭上便放出,准头却十足,发出必中。 倾城目光定住了。 她见到他时,他是灯影乐声里的倌爷,清高又傲气,谁都不落入眼中。这一刻是刀光剑影,生死关头,他执剑挽弓,面目沉而稳,未有半点慌乱。 他若是未曾蒙难,到如今,也该是个少年意气的小将军。 但她脑中却想到了步孚尹。 实在是太像了。即便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是,但她还是会在无数个时刻将他错认。 也难怪彤华,自己的境况如此不妙,平日连步孚尹的名字都不能提,却还敢冒这样大的风险,将他藏在这里。 那些死士见到谢以之的援助,立刻改换了战术和配合,分出两人去处理谢以之。 谢以之的腿伤还未好,还上着夹板,明显看着行动不便。倾城手下长鞭立时飞出,而谢以之的动作却更快。 他长弓直接翻转而过,将刺来的长剑卸力后顺势而上,用弓弦勒住了死士的脖颈,而后抽手从脚下尸体的身上将长剑抽了出来,对着另一个死士的攻击挡了过去。 他的动作十分流畅,手底下也足够狠。虽然比起那些死士还是生涩了许多,但却并不僵硬,一看就是练过的,还全是致死的搏命杀招,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其实会武倒也不算奇怪。谢以之出身将门,幼时开蒙,知道些技艺不奇怪。他这些年里清闲,自己琢磨琢磨,倒也能练出些东西。 但弓箭不一样。他那一箭奇准,一箭毙命,若是没有经年累月地练过,哪里有这样的力道和准头? 可谁家的倌爷会练这个? 倾城的长鞭倏然而至,直接轻取其中一个死士性命。谢以之反应奇快,直接丢开手对付了另外一个。 他解决了面前的危机,复又扬起长弓,再次援助郁风等人—— 原景时带人回援后,战局结束得很快。 他确认过房中的陶嫣和原博衍无事,便让部下清理院落,再查来人身份。 谢以之拄着木杖回到院中,和原景时点头见礼。原景时对他称谢,又问他是否牵扯到伤处。 倾城在一旁冷眼看着。 他们分明不是第一次相见了,也不知道他们瞒着她见过几回说了什么。不过倾城倒不在意这个,她就是觉得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彬彬有礼说话的样子非常好笑—— 当年的九太子和步使君,可是王不见王。 问过伤势,原景时想起他方才对敌姿态,便问他道:“我瞧公子武艺熟练,弓箭更是精准,是之前练过?” 谢以之道:“我未习过弓箭,不过碰巧罢了。” 这是实话。谢家练的是杀敌的功夫,只求速杀速胜,十一郎幼时力气不足,只学过剑,没学过弓箭。 他也曾有过一把小木弓,却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一支箭,谢氏败落之后,他唯一再碰到箭,也不过是为了投壶,因此有了些准头。 他人生第一次杀敌,第一次用弓,也就是在此时了。 这样的天赋,沦落真是可惜。原景时眼中流露着欣赏又惋惜的神色,叮嘱他去找岑姚重新看看伤势,而后便去处理自己的事了。 谢以之退了出去,却没有往医馆去。他随处找了个有亮光的地方坐下,调整了一下木板的位置,打算自己重新包扎。 倾城跟在后面,问他道:“怎么不去医馆?” 谢以之拆下纱布,头也不抬:“药品都短缺,我这伤不必浪费。” 倾城垂眼瞥了一眼,又道:“骨头都歪了,自己不会看伤,将来缠成跛足,武艺不就白费了。” 这下谢以之顿住了。 倾城上前,伸手将他腿骨掰正。谢以之扯着绷带,对倾城道:“多谢姑娘今日相助。” 倾城帮他扶着木板,头也不抬:“今日人少敌多,你倒是不慌?” 谢以之扎紧了绷带,拉紧的那一刻有些疼,但他眉都没皱一下。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去问倾城道:“方才乱中瞧见姑娘看我,可是我又叫姑娘想起故人了?” 倾城没想到他主动提起,抬眼看他。他的目光在昏昏灯火下犹然干净清澈,毫不避讳。 她直起身子,向后退了半步,靠在墙边看着他,直言道:“听说故人精于射艺,可惜我没见过。谢公子今日行为,倒让我可以想象故人三分风采了。” 谢以之听见她回答,唇角没有温度地翘了翘。 她好一个故人啊。连他自己都要生出好奇,想去见识一下,那个故人究竟做过什么样的事,让他们、让她,这样念念不忘。 他也是一派轻松的模样,手搭在膝盖上,仿佛真是在聊什么有趣的话题。 “所以,如果这世上有另外一个人顶着这样的一张脸,你们也会对他另眼相待。” 他有些自嘲道:“我与姑娘素昧平生,姑娘多次助我,我不仅该谢姑娘,还该谢他?” 倾城半开玩笑道:“谢他就算了罢,他也没做什么。也不用谢我,我承认,我之所以几次救你,确实是想护好你这张脸。” 她面上戏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毕竟他在的时候,她确实要更开心些。” 谢以之想到头回与她相见的时候。他站在明亮的高台上,底下叫嚣的看客一个都看不清楚,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选中了他。 但当他被带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目光确实可以堪称温柔。 谢以之强行遏制住自己的思绪,站起身来,想要将她抛诸脑后。 倾城却再一次唤住他:“谢公子,恕我冒犯,在见她之前,你可还曾遇到什么人吗?” 谢以之问她何意。 倾城道:“据我所知,世上不会有两个完全无关的人,除却容貌之外,也能全然相似。我虽知公子与他不同,却依旧时常恍惚。这样的一致不得不让我怀疑,是否另外有人从中作梗。” 如果他面目气质如此,不是彤华刻意为之,那么又是谁将他变成这样,引她上钩? 第92章 阋墙 莫要捻酸呐,段郎。 樊州山寺之中,皇长子寿王正着一身僧袍,手捻一百零八串佛珠,端正地盘膝坐在卧榻之上。 他不曾落发,长发皆简单地盘起,浑身上下不着一点修饰,连僧衣都十分朴素,端看着一派宁静祥和,无牵无挂。 可他的面前,这狭小的禅房之中,却站着五六个身着铠甲的将士,一旁还有青衣布衫的谋士。 他们站在一起,禀报着已将原承思得位不正的消息散布出去的情况。 整座禅寺,不闻人声,院落之中,皆是兵士。 又有一人入内,同寿王行礼,面色紧张道:“前去蒙城中的死士都没回来。今日属下派人去探,齐王夫妇和九殿下还在城中……无事。” 这下寿王睁开了一直闭着的双眼。 他勾勾手,叫那人上前。 那人瑟缩着走到近前,因寿王坐着,他不敢高过寿王,于是又半跪在地。 寿王瞥了他一眼,面上分辨不出喜怒,只是方默了一会儿,他便扬起手中的佛珠,径直抽在了那人的背上。 “蠢货!” “殿下恕罪!属下该死!” 这人直接跪下叩首认罪,寿王却不曾收敛。他坐在原处,手里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这个部下:“蒙城里都乱成那个样子了,不是说老七伤得重起都起不来吗!你们派过去一百多个死士,杀个小儿,杀个瘫鬼,杀个妇孺……杀不了?” 那部下心里叫苦不迭。 纵然齐王病重了,可他还有部下。那九殿下行走江湖多年,更不是什么小儿。他派去一百多个死士,已然是重视了,可谁知对面竟有那样大的本事,这样都不死,还能反杀他们的死士! 房中人皆请寿王息怒。 寿王抽断了手里佛珠,这才吐纳呼吸平静了一会儿:“天灾助我。老九也就算了,那老七,这样大好的机会,把命扣在老三的头上,都叫你们这些没用的毁了!” 有谋士上前劝他道:“蒙城中乱作一团。他们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几番攻击。此次一击不中,咱们再另加人手,赶在朝廷人马到来之前,先取了那齐王性命。九殿下兄弟情深,必然不愿离去,自然有朝廷的人来了收拾他。” 寿王凉凉地瞥他道:“我手底下有多少死士,叫你这么浪费在两个没用的小子身上!” 房内一时尴尬无言。门外那部下听着没声了,才瑟瑟入内禀报,说是在山门下抓到一个女子。 寿王一时没东西扔了,皱眉拔了旁边部下的帽子扔过去:“饭桶!一个女人上门有什么可报的,你们不会看着办吗?” 那部下赶紧呈上一枚玉佩信物道:“那女人自称渥丹,说与寿王熟识,特持信物求见。” 这回寿王愣了愣,居然笑了。 他微挑了挑眉,抬起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兴味。他摩挲着手里的美玉,道:“她啊……带进来罢。” 他特地理了理衣襟,叫跪在脚边的部下滚到一边去,还让他把地上散落的佛珠都捡干净。 不多时,兵士们将人押解进来,蛮横地推到了寿王的面前。她手臂被缚在身后,双眼被布条蒙着,看着好不可怜。 寿王啧了一声,摆摆手,让人都退到一边,又叫部下取了她的蒙眼布,望着她的样子皱眉道:“何必如此粗鲁?还不快给渥丹姑娘松绑?” 当初从上京走出来的人,哪个没听过渥丹这样艳丽的花名儿?这房中众人,不免拿余光偷偷向彤华身上打量。 段玉楼看着那些兵士粗鲁的手段,又看着这些人的眼神,心里很是不高兴,不能明目张胆地出手,只能暗暗使了些手段,叫这些人手脚发麻。 他不满地问彤华道:【办法那么多,非要被绑着进来?】 彤华自己的玩心不减,没有理会段玉楼,只是抬着一双美丽的眉眼对寿王笑道:“寿王殿下,许久不见,渥丹有礼了。” 她声音也好听,轻雅又艳致,角落里有人听得眼睛都发直。 寿王十分温和地同她笑道:“当初听闻渥丹姑娘从良,不知上京多少人因此痛断了心肠。十余年未见,渥丹姑娘不仅与昔日风致一般无二,甚至更盛从前三分呐。” 他笑着的模样和多年前在上京时相见的样子很像,可这念佛的清静样却和当年酒池肉林里的荒淫模样十分不同了。 彤华揉一揉手腕,纤细白皙的手腕在修长的指间轻转。她那一截被绳子磨砺过的腕子红了,下头又套着一只红镯,在雪白肌肤的对比下显得格外显眼。 “谢殿下夸赞。” 寿王一眼就瞥见了她的手腕,但这样的美丽比起她的面目还是逊色一些。他见美人娇弱如此,便直接下了坐榻,殷勤地走到了彤华面前。 他瞧着十分温和有礼,但是话语间却有试探的锋利:“只是不知,渥丹姑娘如何知道我在此地,又因何故来此啊?” 段玉楼提醒彤华道:【让他退后。】 彤华放下手,仿佛完全不怕自己置身险境似的:“殿下要做的事,陛下都知道了。”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拔出了刀,砍向彤华的脖子。寿王及时抬手制止,免得见血,但那刀锋还是停留在了她的颈边。 寿王向后拉开了一步距离,缓缓道:“渥丹姑娘,你人已在本王房中,刀,就在你的脖子上。” 他手指在刀刃上轻弹一声:“话,要仔细说。” 彤华微微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惋惜之意:“殿下是皇长子,可惜却是庶出,没能得到储君之位,想必是恨极了陛下的。可是殿下为何不想想,我朝向来选贤选能,殿下虽年长于陛下,为何却未受到先帝青睐呢?” 她这话是在嘲讽他的才能不如原承思,而他平生最恨,就是旁人说他不如原承思。 寿王的口吻分明冷厉了几分:“看来姑娘是不打算好好谈了。” 他若有所思地琢磨道:“姑娘说这话,原来是效忠于老三的?他给了你什么?姑娘不如转投在本王的麾下,将来若有子嗣,本王一定选贤选能。” 寿王已年近四十,可是面前这渥丹姑娘,却还是和十余年前一样,十几岁的青葱模样,又艳丽又勾人,知她心有城府,实在觉得杀之可惜。 这渥丹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当年他一贯风流,满京的娇花探看过,没一个比得上她。偏偏这渥丹一贯姿态高,他与她来往几回,都不能近身,实在是十分可惜。 如今若能留给他做个姬妾,倒是美事一件。 彤华感觉自己的袖口被人碰了碰,某人正在表达他的不满。 【别让他碰你。】 寿王伸出手,想要搭在她的手腕上,却听她提醒道:“劝殿下莫要碰我。” 他生性多疑,听到这话,真就停住了没动,只悬停在彤华手腕上方一寸。他口中试探问道:“否则?” 彤华笑讽道:“殿下风光到如今,多亏了未生得一对管不住的手脚。否则……” 她声音压低了些,语速也放得缓:“哪还活得到如今?” 寿王被她讥笑,唇角向下撇了撇,有点失去兴味地望着她,而后慢慢收回了手,转身踱回榻前,轻叹道:“多好的美人儿啊,真可惜。” 他这句话落地,突然回身,手中握着从榻下抽出的匕首,直取彤华心口而去。 彤华轻轻侧首,身形一闪便脱离了脖子上架着的钢刀。她径自上前伸手握住了寿王执刀的手腕,闪身上榻,在他身后用匕首勾住他的脖子。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那把匕首在他脖颈一侧划下一道血痕,被彤华握住的那只手,也突然开始溃烂流血。 彤华既然已经出手,段玉楼也就不客气了。他早就看这登徒子不顺眼了,只是稍微使了些手段,便让寿王周身麻痹疼痛,冷汗直流,痛呼出声。 众人未料到这样一场异变,只是寿王已经落在彤华手里,又露出如此惨状,他们此刻也不敢妄动手脚。 彤华在寿王身后轻轻笑了:“来,殿下,说说罢。你私养的军队,都藏在哪儿了?” 有谋士怒道:“妖女,你在此处被重重包围,若想留个全尸,最好……” 段玉楼扶着彤华的手一推,架在寿王脖子上的刀锋便突然嵌入一分,霎时鲜血如注,染红寿王灰白的僧衣。 彤华在众人高喊声中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知道段玉楼对她的忍耐已到极限,于是只好对寿王用了读心之能。 “殿下不愿说吗?那让我来看看……后山。难为殿下了,竟找了那么大一处藏人之地,能藏多少?两千?” 她讥诮道:“区区两千人,殿下就觉得自己能对付陛下了?” “妖女!妖女!” 众人大惊。寿王半身麻痹,半身冰凉,强撑着对彤华骂道:“渥丹……我那三弟,自诩对发妻情深意重,可竟连你这么一个脏货也……” 段玉楼手下对着他腰部一个发力,寿王痛呼出声,霎时感觉足下一软,再也站不住脚,也没有任何感觉了。 彤华瞥了一眼,心想:总之他命书所写,终究也活不长了,临死前成了个瘫子,也算不得是什么大问题罢? 也就是同一时刻,一道快箭穿透窗纸,直直钉在了寿王的胸膛。 彤华不再耽搁,直接带着寿王从窗户出去,稳稳落在庭院之中。 她速度奇快,连头发都没乱一丝。寿王却很是狼狈,沾了一身的血土。 院中的兵士皆倒在地上,非死即残,惊奇的是方才他们在房中,竟全然不曾听见声响。 彤华将寿王扔在地上,对着院中那小将燕回风道:“燕小将军,寿王在此,我先告辞了。” 燕回风听着这个“小”字,不满地抿了抿唇,但还是和彤华抱了下拳:“多谢姑娘。” 他挥手叫部下上前,将骂骂咧咧的寿王嘴堵上,然后拿麻绳捆了拖下去。寿王手下那几个无用的将领,还想上前来争夺,被士兵按在地上。 彤华一向觉得逗他有趣,这次看他反应,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立刻就感觉身边有风。 是某人又不乐意了。 她见好就收,对燕回风应了一句“不谢,告辞”,而后便迈步离开。 只是她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没办,便又回过头来问道:“燕小将军,可能通融一二,给我一根手指?” 燕回风有些犹豫。他虽然知道原承思宠信她,却不知这个程度足不足以让她未禀之下就拿走寿王一根手指。 彤华笑道:“两方交手,难免刀剑无眼,有些伤在,也属正常。” 于是燕回风同意了:“姑娘请便。” 彤华口中说着“多谢”,右手对着寿王的方向一扬,便转身走出了这座山寺。 燕回风望着被按在地上的寿王,垂眼一看,寿王这才颤着手痛呼出声。 好快的速度。 燕小将军低头看着自己的佩剑,突然想努力了。 另一边,已经走在山道上的彤华,回头望了一眼山间禅寺,口中默念了一句燕回风。 段玉楼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还没看够?】 如此生动有趣的段郎逗笑了彤华。 “莫要捻酸呐,段郎。” 她可真没别的意思。 她是想到燕回风背后的燕家了。 燕回风的长姐燕回雪,是如今宫中执掌凤印的皇贵妃。当年她入东宫为侧妃,燕氏荣耀便更上一层楼。燕氏有多风光,林氏便有多惨淡。 林氏是权臣,燕氏是新臣,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原承思也算挑了更有用的那一个。 她抬眼看向蒙城的方向。 第93章 字意 一个字,是与否,就是两个截然不…… 死士的身份自然无从查证。 原景时去看陶嫣,确认在自己离开上京之后,不曾发生过什么大事。 既然如此,那就不是上京的仇家。原景时想到近来有关于那块落石刻字的流言,心里大概有了点想法。 只是他如今部下人手短缺,蒙城又事情紧急,没空做多余的事。于是他便让自己部下暂时先加强防范,只让乐无忧分了两个人去樊州探查。 原景时部署完一切,踩着夜色回到住处。住处之外,却有人身着披风,等在门口。 来人孤身站在那里,也不知是何时来的,连护卫们都没有发现异常。原景时心中提起戒备,问道:“阁下何故等在此处?” 那人回过头,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和一截浅碧色的袖口。她微微将风帽向上抬了抬,却见是个女子。 她微微笑了一笑,道:“九殿下,我是来找你的。” 她一语道破原景时身份,他身边的护卫立刻就要拔刀,被原景时抬手拦了下来。 她朝他身边的护卫瞧了一眼,又道:“倾城最近跟得紧,我一直寻不到空与九殿下说话。她此刻难得不在,我们不妨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原景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眼,慢慢走了过去,越过她身边推开了大门:“姑娘请罢。” 房门关闭,护卫们立时四面将房间围护起来。 这女子进了房间方脱下风帽,露出一张姣好的花容来,修长的眉,沉静的眼,不凡之气度,一望便不似普通人家出身。 原景时这才看清楚她的脸,与彤华还有两分像。 他问道:“姑娘贵姓?” 她微笑以对:“殿下称我昭元就是。”—— 此夜之后,谢以之便一直在医馆帮忙。他本就腿伤未愈,无法出去救人,在这里倒也能出个力气,帮岑姚照顾一些无法移动的伤患。 倾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十分诡异,最后自己躲开,眼不见心不烦。 她想着简子昭来了此处,可是除了最开始见的那一面,就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了什么。 主意打定,她立刻往医馆外走去,打算看看简子昭在做什么。 刚到医馆门口,就见纯肆小步跑来,招着手叫她:“倾城姐姐!” 倾城微讶,笑道:“稀罕啊,你怎么来这里了?” 纯肆手中取出一个小木匣,道:“我替少主送东西来。” 她轻轻压着声音问倾城道:“听说姐姐在此处遇到一个人,容貌肖似那一位?” 纯肆年纪小,关于步孚尹的事只是隐约知道。近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又听倾城送回中枢说蒙城有人肖似步孚尹的消息,难免心里好奇。 倾城偏头示意:“里头呢。” 纯肆笑起来,拉着她往里走:“姐姐带我去找找。” 倾城无法,又跟着她往里走,在人群里找到忙碌的谢以之,喊道:“谢公子,借一步说话。” 谢以之放下袖子走了出来,纯肆的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身上。来时只乍见得是个浅素衣衫的颀长背影,转过来时才见得英俊又疏离的眉眼。 几人站在院外背人处。谢以之虽不知纯肆是何人,但却清晰地看到,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有好奇被惊羡掩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想:又是故人说。 怎么人人见到他,都如此眼神。 纯肆含笑致礼:“在下纯肆,替贺姑娘来给公子送一样东西。” 谢以之没想到这样快就听见了贺兰亭的名字。他与她相见最后一面似乎犹在眼前,又好像过去很久了,久到贺姑娘这三个字,都让他品出了三分陌生。 谢以之将小木匣接过来,打开来看过一眼就重新合上。 他未想到是这么个东西,方才心中涌起的那些隐晦的希冀都冲散得一干二净,脸色不大好看,问道:“这是何意?” 那个匣子里装的是一截断指。 纯肆道:“此物属于当今寿王。用不了太久,亲王薨逝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大昭。” 谢以之一时不解。 纯肆又道:“谢氏虽是世家,却也没有本事能把罪名列出三尺高。单是贪污受贿、买官卖官,就没有他以一家之姓畅通无阻的道理,更遑论大罪?谢家自己诚然不算清白,却也有替人受死的意思。” 这两句仿佛毫无关联的话,在此时放在一起,让谢以之隐约意识到了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一些真相。 “当年谢家没有供出寿王,作为交换,寿王需要保住谢氏血脉。但由于当时负责此案的太子上书陈情,判罪时免了五岁以下孩童死刑,所以寿王什么也没做。” 谢以之手里那个匣子忽然变得万分沉重,按着木匣的手指关节微微泛了白。 他的家人做错了事,拼死想要挽回后辈的性命,可是求救之人却在隔岸观火。 “谢家覆灭之后,寿王暗中找回了二房的十三娘和十五郎。谢十五那时重病,寿王以他为要挟控制了谢十三。再之后,谢十六辗转被卖了几回,落到了寿王一个幕僚的手中。” 谢以之听到自己姐姐的名字,乍然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纯肆。 “谢十六那时已经有了身孕,寿王默许她生下孩子后又故技重施,以孩子控制了她。两个女子被他设法送到今上身边行刺,事情败露之后身死。今上深究后查到了谢家,所以才又下了令,命铲除所有谢氏遗孤。” 也就是那时候,贺兰亭在蒙城发现了和步孚尹长得一模一样的谢以之,而后私心作祟将他留了下来。 也由此,谢家只剩下一个谢以之。 倾城没细打听过谢以之的过往,只知个大概,闻听纯肆此言,面色忽而沉下来,不复从前轻佻之色。 步孚尹当年就是阖族被灭,仅余一人的。 这谢以之真是哪哪都巧合。除了一张脸,连身世都能合到一处去。 谢以之听完这一长段话,双手发抖,眼眶泛红,不是上涌的泪意,而是无尽的恨意。 他咬牙追问道:“十五郎呢?十六娘的孩子呢?” 纯肆道:“谢十五没有就医,病死了。谢十六辗转各地,染了病,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 所以,这两个可怜的女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平白被仇人欺骗许多年,最后自己也丢了命。 谢以之脑中嗡嗡作响。幼年的记忆随着年岁渐长不知忘了多少,到最后只剩些零碎的片段,尽是谢氏覆灭的景象。 他一个人在世间沉沦了许多年,贺兰亭叫他不要忘,不要忘,可他还是忘却了。只剩下这好似生来便背在自己身上的血仇,逼着他去找人偿命,却无论如何也换不回当初至亲。 这一长段话下来,听得谢以之整个人头重脚轻。他下意识转回身去,空荡的胃部开始翻涌,让他生出一种想要呕吐的不适感。 他面色开始发胀,额头和脖颈处的青筋浮起,但当他微微躬下肩,却觉得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力动弹,只能任由那种窒息的感觉把自己全然笼罩。 倾城在旁边眯了眯眼,大步跨上前来,手掌带着清澈灵力落在他喉间,顺着身体一寸寸下落,直到将他的生理不适全然压下为止。 谢以之强自镇定了许久,才慢慢找回自己的理智和声音。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直到今天才告诉我,是吗?” 她残忍得令人发指——她不是个好人,热爱撒谎,可却不善良,不肯将人骗到最后。她非喜欢挑破了,说穿了,看着对面人清醒之后却无能为力的姿态。 纯肆眼底里露出了一点怜悯,却无法感同身受。反倒是倾城在旁边微微紧了紧眉心,回头对纯肆摇了摇头。 纯肆于是没有回答。 谢以之却扬手晃了晃手里的木匣:“她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告诉我,寿王才是我的仇人,她和新帝便足够无辜吗?” 所以纯肆才不喜欢愚钝的凡人的。 她觉得他根本没懂彤华的意思:“公子先前浪费十数年光阴,如今寿王已死,恨意自然无处可去。只是将来长路漫漫,若一直浑浑噩噩,困于旧事,又要如何自处呢?” 所以,向前看啊。 但谢以之已经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了。 纯肆该带的话全部带到,颔首致礼便要离开,谢以之却又出声叫住了她:“贺兰亭,她先前问我的话我还没答,她不想知道答案了吗?”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 他那些面对她时会不自觉流露的温柔,在念出“贺兰亭”这三个字的时候,全然变成得尖锐又锋利。 若说从前待人的那些冷漠,尚有三分伪装的刻意,那么此刻从骨间透露的寒意,就全然是真实的凛冽。 纯肆未听得彤华有关此事的吩咐,也不知道这二人先前说过什么,有些疑问,看了一眼身边的倾城。 倾城显然也不知道此间事,眉心拧起褶皱,与她对视一眼,又看向谢以之。 她隐约觉得谢以之接下来说的话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谢以之站直了身子,方才的不适还没有全然褪尽,眼中犹然泛红。 很多年前,贺兰亭初初与他说起所谓故人,同他道:“我认得一个故人,也姓谢,名字和你一样,也有一个情字。” 他那时有着了解她的一切好奇与希冀:“是吗?” 那时候贺兰亭问他:“你名唤谢情,究竟是何意?” 那时候他没懂她心里那些纠结,只是觉得父母一生恩爱,谢情二字必是厚爱见证——此生之幸,谢你长情。 他如今终于懂了。一个谢字,可以是感谢相受,也可以是辞谢不受,是或者否,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意思。 他冷然回答了贺兰亭多年前的疑问:“先有情,才称谢。若无情,何处受?” 倾城脸色变了,低喝道:“谢以之!” 谢以之,他揣摩着自己的名字,竟轻轻地笑了。 他的笑意里带着些同归于尽的决绝。他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也能用作一把伤人的刀。 倾城面上含着愤怒,给纯肆丢下一句“你先走”,而后几步上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方才在胡说什么!” 谢以之已经豁了出去,此刻根本无所畏惧。他甚至勾着唇角问倾城道:“倾城姑娘不妨告诉我,故人可叫谢兰情?” 倾城怔了一下,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其实哪里是在看他? 谢以之拂落倾城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哂笑道:“她果真名中有个兰字。” 第94章 波澜 天下九洲,难道都要陪着她去吗?…… 原景时就站在几人身后。 关于谢家的那一番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遇到谢以之,查了他的身份,知道了早在许多年前,她就与原承思有了密切的联系。但一切有关于查证的推测,都没有亲耳听到来得真实。 他们那样早就相识,得了彼此全然的信任,一切的配合都不是逢场作戏。当年谢家灭门,她帮他处理后续,如今亲王反叛,她又来替他解决。 他全心全意待她,她却在偏帮原承思。 而如今,她把他丢下不管,但因谢以之长了一张与她故人相像的脸,哪怕已经断了联系,她还要叫自己的部下一回又一回地来蒙城寻他。 真是好样的。 她待所有人都好,唯独对自己不好。 原景时脸色阴沉,心里万般恼恨。 关于自己的事,她知道的太多。原博衍先前提过要杀她,也的确如此做了,可惜是没有成功。 倒是他自己,与她相处日久,爱不得,杀不舍,到如今叫她脱离了视线,可每个人、每件事,还仍旧要受她处处辖控。 一步错,步步错。 他踌躇许久不曾落定的决心,在这一刻蠢蠢欲动,将他推动着走上前去。 倾城压低了声音和谢以之道:“你们家的事,千错万错,怪不到她的头上。你不记着她救下你,也犯不上这么针对她。” 谢以之讽刺道:“她救的是我,还是我这张脸啊?” 倾城的诮意比他更甚:“一张脸罢了,有什么稀奇?她哪里又是在救你?” 何等相似的经历,何等相似的情节。大荒神洲陷落时,是神族率兵前去;而谢以之家人被原承思铲除,彤华亦有参与其中。 这种间接的戕害再一次重演。彤华不是在救谢以之,而是在救当年的步孚尹。 “倾城姑娘,慎言。” 倾城惊讶回头,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原景时,眉头不自觉地拧紧。 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不可能感觉不到一个凡人的气息,怎么可能让他这样轻易地走到了自己的身后,自己却全然没有察觉。 她如此想着,口中也就如此问了:“你怎么来了?” 原景时道:“我来找阿姚。” 与此同时,倾城发现即便他就站在面前,自己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了。 她心下一沉,也不多言,直接伸手向原景时而去。原景时却立刻退后一步,避开了她这一指。 下一刻,有一股更加纯粹身后的力量从原景时身后袭来,将她无可反抗地全面压制住,逼得她被迫单膝着地去抵御。 她根本无从反抗。 倾城费力抬眼,看清来人时面上浮出些厌色,可这些天里心中的猜测却全然在这一刻笃定下来。 “昭元君。” 昭元自原景时身后缓步走出,气质高贵而雅致,轻松将她压迫至毫无还手之力。 她微笑着替自己的妹妹教训这个性情乖张的部下:“你一贯口无遮拦,这么多年了也没变过,岂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她们之间也是有些旧怨的。 从前彤华势力比不得如今,有时候办事,别人给不得她太大的面子。这个张扬放肆的倾城简直就如平地惊雷,四处横行跋扈,倒也给彤华闯了一片天地出来。 那个时候,菁阳宫就被倾城找过麻烦。 她那时没打算和一个小小使官计较,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将来总有彤华要自己收敛的时候。 只是彤华如今确实不用这招儿了,但倾城自己却毫无意识,还是这样跋扈。 犯到她手里了,又能怪得了谁? 倾城冷哼一声,道:“许久不见昭元君,倒是想请教请教,我何处冒犯了昭元君,至于上来就给我这样大的教训?” 昭元笑道:“大吗?我倒觉得轻了。” 她面上温和,眼里都没什么笑意:“你家少主杀了我的使官,我就让你跪一回,也算得上是教训吗?” 倾城立刻回道:“那也是你们先……” 昭元打断她道:“是你们先的。” 这次倾城不说话了,只用一双发狠的眼睛看着昭元。 因为昭元确实没有说错,一千六百年前,的确是彤华先下手杀了昭元的使官。 倾城咬了咬牙,这点受辱的恼恨被压下三分,心里突然清醒了一些。她突然想到什么,手心聚力,忽然转身朝向身后的人:“谢以之!” 昭元在她身后合掌,手心结印将她收拢其中,转手交给身边的部下。 她下手没有太多迟疑,为的是防止倾城多嘴再喊出什么话来。 倾城这一路上有关步孚尹已说了太多,相当不把定世洲的禁令放在眼里,即便今日没遇着她,迟早也得落下祸端。 昭元轻轻看了一眼谢以之,转身面向原景时:“多谢殿下,这个不听话的部下,我就先带走了。” 原景时道:“蒙城不止她一个。” 昭元道:“简子昭,我知道。” 她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已经知道他见过简子昭了似的:“他不会来的。”—— 蒙城的道路很快被官兵打通,上京的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进来。 原景时不便与前来察看灾情的大臣相见,陶嫣为保护他,坚决不肯让他露面,自己主动站了出来,与大臣沟通蒙城情况。 她固然也疲惫不堪,但无法退后。 同时,一切重建步上正轨,原景时也开始部署前去江南道的计划——原博衍的情况不大乐观,若真的伤重太久不治,以后恐怕再也站不起来。 岑姚倒是有个法子,只是缺一味奇药,就在江南道。此药名为鬼藤草,是从前一位名医以特殊之法栽培的药物,极难成活。 即便是岑无疾走遍天下,也只有一棵在手,从前救人时用掉了,就只剩下了几颗种子。岑姚用很多方法试图培育,都未能成活。 她也曾经试图让倾城帮忙。但倾城说此物是以剧毒培育的邪物,和岑姚此时所用无关,没有同意。 再加上倾城现在不在,想找她也没办法。 于是一行人打算过后,决定前往那名医后人之处,寻求此药。 说来也巧,那家人姓单,居于淮州,在江湖上鼎鼎大名。原景时行走江湖,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也有些门路关系。 他从前身边有一个护卫钟琰娘,剑术卓绝,曾在他少时教授过他武艺。据她所言,她自幼生长于江湖之间,单家和凤山公冶家乃是世交,单家如今的家主名为单慕知,幼年时曾被接到凤山受教。 钟琰娘幼时也在凤山,因此与他结下了同门之谊。 原景时想到此事,立刻给钟琰娘发了消息。钟琰娘得知情况后立即出发,与他约定在淮州相见。 行程安排好,原景时即刻带着岑姚一起出发。原博衍由于伤势过重,不宜搬动,便由上京来的太医照料,没有离开蒙城。 原景时特地将自己的近卫也留下了一半。如今原博衍受伤,陶嫣主事忙碌,原堇弱不更事,护卫多留一些,他也更放心一些。 陶嫣没有拒绝,只是叮嘱他一路小心。陆聿也来送过他一回,说让自己的人探过一回,幽冥殿的人已经撤离了附近,他们出去应当无碍。 在上京大部人手抵达之前,原景时离开了蒙城。 而就在他离开不久,陶嫣得到消息,谢年年此次跟随繁记的救援物资一起,亲自到了蒙城。 如今文茵不在,上京无人,陶嫣以为来的只是东西,没想到谢年年也跟着来了。待见过上京其他人后,便特意去找了一回谢年年。 “此地混乱,上京又没人坐镇,谢娘怎么亲自来了?” 谢年年亲力亲为,手里还拿着本册子,闻言便笑道:“繁记在上京早就成型了,那么多掌柜看着,一时也出不了什么麻烦。倒是你这里,丈夫孩子顾不及,哪还有精力处理这么多事?” 她拍一拍她的手,安慰道:“我这次来带了不少药,铺子里的安老大夫,我也给你带来了,再加上还有宫里的太医,你不要太过忧心。自己立住了,万事才能立得住。” 陶嫣点点头:“多谢谢娘,我明白的。” 她呼了一口气,道:“说实在话,你过来了,我心里也定些。你也是经过大事的人,这下我遇到什么,起码有个能和我商量的人。” 谢年年笑望她道:“要钱、要东西,我尚且能和你商量。朝廷里的安排,你可千万别来找我,我不和你商量。” 陶嫣笑应了,又道:“另外,陆家那边也帮了不少忙,今日物资送到,和那边的伙计交接,我想着找个时候,叫上陆老板,一起吃顿饭。” 谢年年点头道:“应该的,到了他的地盘,哪有不拜访的道理?更何况,你还牵线要和他合作呢。你安排罢。”—— 幽冥殿总部之内,家主桑旻的房间门窗紧闭,因无灯光而显得格外昏暗。 桑旻只着黑色单衣躺在床榻之上,分明沁了满头大汗,身上却压着厚被。他眉头紧皱,疼痛从四肢百骸泛滥全身,不可阻断。 床帐微动,他下意识去握放在一旁的佩剑,来人却飞速道:“是我。” 黑暗里只能隐约见得一个轮廓,他听见这一声清寒的女声,却松了握剑的手,躺回去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里有些微的颤:“李姑娘。” 李梦微在黑暗里嗤笑:“还行,神志还算清醒,能认得出我。” 桑旻努力忍耐着身体里的痛苦,问她道:“云儿呢?” “支开了,你放心。” 她坐到他床边,手伸进厚被中碰了碰他的手,立刻便退了出来,然后伸出两指放在他眉心:“四肢都凉透了。这些年你做事,不如先时果决了。” 李梦微的指是凉的,但是按在桑旻的眉间,却渐渐生出了热意来。这热意从他眉心开始缓缓流动,渐渐驱散了他身体的寒冷。她撤回手的时候,他终于感到自己可以动弹了。 李梦微起了身,桑旻缓缓支撑自己身体坐起来的同时,李梦微已经拉开了窗帘,看着外间天色道:“今日阳光甚好,你该出去走动走动的。” 他沉默片刻,道:“上次在雪山小住时,李姑娘给我的药,这次再给我一瓶罢。” 李梦微抱着臂觑他:“做什么?再住去那冰天雪地的闲云山庄?吃那药等于自杀,还不如你拿自己的栖云剑抹脖子来得快。” 桑旻摇头道:“单慕知的请柬发到了云儿手里,我要陪云儿去一趟。” 李梦微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问道:“去过了北疆,又要下江南。天下九洲,难道都要陪着她去吗?” 第95章 再遇 所以,非要回去,还是想要见她。…… 原景时走到淮州附近的虞齐县时,远远的,就在路道旁看见了钟琰娘和顾均夫妇。 他们对着他招了招手,他便走到跟前下马,扬手一礼道:“钟娘子,顾先生。二位在此处,等多时了?” 钟琰娘如今三十余岁,衣着简朴干练,却看着极有风韵。她手里按着腰间宝剑,朝他回礼,爽朗笑道:“我们昨日到的,和乐姑娘通了消息,卡着时间来的,没等多久。公子一路顺利?” 原景时点头道“顺利”,又问他们如何。 钟琰娘道:“南方一切顺利,公子尽可放心。此地不便说话,我们去驿馆再聊。” 虞齐县内有一家小驿馆,是早先他们在这里安排下的,方便进行信息传递,原景时也来过这里。众人没有异议,驾马往虞齐县去。 房间已经安排好了,都在同一侧,没有外人打搅。钟琰娘提前吩咐人准备好了饭食送到房间里,只等着给他们接风洗尘。 岑姚笑嘻嘻地坐在钟琰娘身边道:“景哥哥记着娘子去岁才诞下双生子,本来是不打算劳动娘子的,只说寄封书信便好。听说娘子亲自来了,也不知如何谢过,就让我找了好一堆上等补品,回头我都给娘子拿去。” 钟琰娘谢过收下,也不推辞:“我在望州清闲,出来只当舒展筋骨,谈不上辛苦。公子言重了。” 原景时以茶代酒敬过两人:“二位替我在望州筹谋日久,大恩难保,何谈言重?” 他问道:“两个孩子还小,就这么放在家里,可安全吗?” 钟琰娘笑道:“公子小瞧我们了。这么多年,身边哪能没个可信的人?都安排好了,只等帮公子办完这件事,我们再回去就是。” 她顾着和两人说话,筷子也没动两下。岑姚余光里瞥见顾均虽寡言,却一直帮钟琰娘布菜,连送到碗里的鱼虾都是去刺剥壳的,不由笑起来。 “我看眼下不急着办这事,急的是这碗里的虾,娘子吃的还没顾先生剥得快。” 顾均年已不惑,蓄着薄须,一看就是十分温和的读书人。他听着小姑娘的打趣,倒也不恼,面上微微一笑,毫无赧然之色,手里的动作也未停。 几人笑着寒暄过一阵,这才谈起正事。 他们问过原博衍伤势,知道原景时和岑姚拿到药之后还要返回蒙城,顾均便道:“朝廷的人已经到蒙城了,其中还有今上亲信,公子若要回去,恐怕多有不便。” 在他们原本的计划里,没有原景时弑君这么一条,自然南下要方便许多,装着游山玩水便好。但如今木已成舟,顾均也不是想当初恨少言的性子,干脆不提,只想以后。 “公子不如直接南下,药物由我安排人手送到蒙城。” 原景时道:“也不只是此事。我长兄寿王在樊州念佛,前些时候借天灾生事,已经被拿下了,顾先生可知道?” 顾均道:“知道。公子想做什么?” 原景时道:“我叫无忧抽空去查了一回,朝廷是让燕回风带兵来的。” 顾均点头道:“此事我也略有耳闻。捉拿一个亲王,无声无息带走就是,本不必带这么多兵士。再者,这燕回风是他着力培养之人,可见对此事的看重。” 原景时微顿,又道:“不止如此,祝文茵也来了。” 饭桌上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上京的事,他们也多少听到了消息,今日本来是没打算提的。原景时这么突然一说,倒叫他们有些猝不及防。 到底还是顾均稳重,面不改色道:“我没收到这方面消息,是我失职了。” 原景时微摇了摇头,道:“本来也就没消息。但她叫人来找了一回谢十一郎,我估摸着这事儿也有她的一份。” 顾均立时了悟其中关联。 谢以之的事动用了各处探子,他那时虽不与原景时在一处,但也知道了他调查谢以之的动作,也因此特地去看了关于谢以之的消息。 她拿寿王的事刺激谢以之,那也是有因在前。 顾均淡定应对:“今上信任她,之前就让她做过许多不便之事,若她此次和燕回风一同前来,恐怕是今上要保个万全,免得寿王在蒙城灾时生事,难以控制。” 原景时就是这个意思,闻言点了点头。 顾均为他杯中斟茶:“寿王在山间念佛,山间是可以蓄兵的。这些人想要处置,不可能无声无息,所以还在樊州。” 他微颔首道:“公子放心,我叫人去查。” 原景时提醒道:“蒙城内也要查。樊州离蒙城太近了,蒙城里的陆聿家财万贯,难保他们没有什么利益往来。” 顾均称是。 岑姚默默低下头扒饭。她这回听懂了,但是没戳破他的小心思。 所以,非要回去,还是想要见她—— 他们休整了一晚,次日动身往淮州去。 虽然如今原承思的心思都放在蒙城的救灾上,但淮州也是江南道的繁华富庶之地,保不齐还有官兵盯着原景时的行踪。 钟琰娘和顾均夫妇提前来到,也是为了联络此地暗桩帮忙掩饰,由此,原景时才得以安全进入淮州。 一行人往城南清子山去。钟琰娘路上与原景时闲话时方道,如今单家的家主单慕知,原是打算近日里要成婚的。钟琰娘作为他的师姐,早就收到了请帖,即便没遇到原景时这桩事,也是要抽空来的。 果不其然,他们到清子山时,却见得清子山庄门前系着红绸。只是相比起他家雄厚财力,这装点又实在算不上多。 山庄门口迎客的小厮接过了钟琰娘的请帖,看了一眼便请他们入内等候:“这些时日来山庄赴宴的客人多,我家主君特地提了您的名字,说是若您来了,要我们立刻通禀。各位且先去一坐,我家主君必然马上就来。” 钟琰娘点头称是,回头看了一眼原景时。原景时并不张扬出头,伸手请她与顾均先行。 这清子山从上到下都是单家产业,山庄之内风景更是秀美无双,只是婚期在即,实在却不显得十分喜庆。 于是钟琰娘便问道:“山庄内挂红不多,可是有什么缘故?” 小厮答道:“这些天蒙城不是受灾了吗?主君叫人去送了些东西,聊表心意,见那边遇难的无辜百姓太多,不愿张扬。虽然婚期已定,不便推后,但还是吩咐一切从简了。” 钟琰娘点点头,正要接话,便听有人高声唤道:“师姐!” 循声望去,院中远远迎来一个青年,年约而立,瞧着十分器宇轩昂。他衣着虽华贵,裁剪却利落,身形高大挺拔,足下有力,正是家主单慕知。 他挥手让小厮退下了,自己快步迎过来。他唤了一声“师姐”,看向她身旁的顾均:“这位便是姐夫了?从前只听师姐信中提过,今日可算有缘一见!” 原景时在后静静瞧着。 这单慕知在如今江湖之上,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也算是有一方威名。他从前听说过他行事,是个十分守规矩的人,所以自打十几年前阮家败落、江湖各派散落四方之后,他倒隐隐有个领主的势头。 原景时知道这些,又听说他这个岁数一直不曾娶妻,原以为他性情严肃,却不料言谈之间倒是爽朗,瞧着也比想象中更年轻几分。 钟琰娘和顾均与他见礼,小谈了几句,便给他介绍原景时:“这是沈时、沈公子,我前些年受伤避世,不曾与人联络的时候,就是和他在一处。” 单慕知快速打量原景时一番,道:“飞羽剑沈时,剑术以迅疾准确闻名,百闻不如一见呐!” 他客套地抱拳:“前些年多谢公子照拂我师姐了。” 这就要追溯到许久之前了。打从原景时打算离开皇宫时,钟琰娘便受邀来做了他的护卫。那时她伤重不便,隐世避祸,原景时又正有意去江湖闯荡,二人便一拍即合。 细说来,他们相识,还是彤华从中引荐的。 这些话不必多提。原景时对单慕知有所求,此刻也十分客套:“庄主谬赞了。若非钟娘子指导我多年,我也学不成这无双剑术。” 单慕知笑道:“如此,大家也算是半个同门了,不必见外。” 钟琰娘来时已给他传信,他大概知道此人有所求,说出这话,基本就是暗示成了一半了。 原景时心下稍安。 钟琰娘又给他介绍了原景时身边的岑姚,单慕知又道:“当初我师父与岑老是旧交,我还见过岑老。今日见小神医平安长大,岑老在天之灵也好安息了。” 寒暄几句,单慕知请人入内。几人穿过院子,刚走了两步,却见有个弟子匆匆跑来,对着单慕知行了一礼。 钟琰娘瞧了一眼,道:“不妨叫小厮引我们进去罢。你有事就先去忙。” 他的部下不可能无缘无故见他待客还刻意打扰。单慕知抱歉地给钟琰娘道了句“师姐稍后”,走过去问了两句又回来:“几位先入内休息罢。有位贵客到了,我要出去迎接。” 钟琰娘随口问道:“没有大事?” 单慕知笑了笑,却瞧不出什么喜色,只道:“不是什么大事,霍姑娘来了。” 钟琰娘挑了挑眉,也没多问,便让他先去了。 顾均不是江湖中人,听得茫然,见妻子神色分明有趣,待他走后,便问道:“这位霍姑娘是?” 钟琰娘好笑道:“闲云山庄的霍云栖。江湖中传言他与她走得近,我猜是他心里有意,如今他成婚了,霍姑娘又来观礼,想来二人是君子之交,倒是外人看着狭隘了。” 也不怪别人猜测过甚。他们两个那传闻,若是没有旁人在其中,的确是听着太情深义重了些。 可惜这段故事里,和霍云栖走到一起的不是他,他要娶的人也不是霍云栖。 小厮领着几个人向内而行。钟琰娘几年没见单慕知,也不清楚这些传闻真相,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正从假山回廊的缝隙里看到单慕知快步迎上去的身影。 她脚步不由得微顿,原景时也回头瞧了一眼。 这一看,几个人都停了下来。 那边来的一行人里,最前的是个白衣女子,清寒气质婉约面孔,出尘遗世,美得举世无双,正是曾经名震江湖的魔女霍无伤的女儿,霍云栖。 而她身边却并肩而立一个风华玉树的黑衣男子,面色冰冷,只有对着霍云栖的时候,才会有温暖的一分笑意。 他的左手拉着她的右手,他们两个人大大方方,见人也没有避讳。 这在江湖里,和单慕知心仪霍云栖的传闻一样有名——霍云栖身边追求者众多,但名花有主,是幽冥殿殿主桑旻。 桑旻在江湖上的名号,比他幽冥殿殿主还响亮的名号,由他出神入化的剑术得来,剑名“栖云”,他就是“栖云剑”。 栖云剑桑旻。 原景时没见过桑旻,但是只要知道那是霍云栖,便可以想到那是桑旻,立刻将手边的岑姚护到自己身后。 那边的桑旻无比敏锐,几乎是走到视野之内,便立刻侧目准确地看到了他们。 但他分明是认出来了,却只是淡淡一瞥便转开了目光,似乎并不打算在此多生事端。 单慕知面上是温和笑意,一点看不出异样情绪,只是关怀问道:“霍姑娘,车马劳顿,身体可还好吗?” 霍云栖未言,却有一道女声,含着微微笑意道:“庄主说笑了。有殿主在,怎么舍得叫霍姑娘不舒服呢?” 她从众人身后,走到近前,走到原景时的视线之内。原景时听见她的声音,只觉浑身紧绷,然后就再也难以放松。 彤华还是从前那样美丽的面目,姿态矜贵又优雅,此时和霍云栖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站在一起,也不差分毫。 岑姚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祝文茵,她咬着牙,不说话,下意识看了一眼原景时,又回头看向了她。 当初,就是她对自己的祖父见死不救,让自己苦苦守了三天,眼看着岑无疾死去。 她那点延续了多年的憾恨,在此刻相见的一瞬间泛上心头,眼中有些冷硬地盯着彤华。 彤华自然感觉到了。她侧目望了过来,看都没看原景时一眼,只是把温柔的目光落在了岑姚的脸上,甚至还侧了侧头,示意好久不见。 她看着岑姚,想起十几年前的匆促相见,再往前回溯,是一个初春之夜,玉昙初绽,晚风微寒,那道月白色的长袍衣角泛凉。 霍云栖对单慕知介绍道:“这位是李梦微,李姑娘。” 又是一个假名字。 第96章 试探 他也有了不能解的难题,心中越来…… 单慕知瞧了彤华一眼,心中微动,回头看了一眼霍云栖道:“先前听你说过,李姑娘医术高明,帮了你们不少,今日倒是碰巧一见。” 彤华但笑不语。 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有些交谈,在两地时亦有书信往来。桑旻心里清楚,面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手下却搓了搓霍云栖的手背。 霍云栖于是道:“我们此次过来,要多叨扰你几日了。” 单慕知立刻答道:“不会。” 他垂首望她时微有歉色:“这些日子来我山庄暂住的江湖各派人士众多,恐生不便。我给你留了一处院子,虽远些,但好在僻静优美,你莫见怪。” 霍云栖知道自己的母亲当年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大好听,所以她在闲云山庄时一直极少外出,也尽量避免搅入旁人纷争。 她多谢单慕知体贴,与他一起往住所走去。 一行人先走到了一处院子前,单慕知领着霍云栖看完,见她表情应当是满意,便微微一笑,让她先休息,而后又转向桑旻道:“桑殿主的院子在旁边,我带殿主去。” 霍云栖闻言便上前一步道:“不劳烦了,我和阿旻住一处就好。” 单慕知眼底微颤,不料他们竟已亲近到此种地步:“到底二位尚未成婚,如此恐怕不妥。” 霍云栖道:“江湖儿女,不在意这个。更何况我与阿旻的关系,江湖尽知,也无妨在此处避嫌。” 单慕知心中泛苦,有些无力地扯了扯唇角,道:“既如此,便这么安排罢。你看看有什么缺的,直言就是,我让下属给你们送来。” 霍云栖应声。 他如今即将成婚,为免生出对她不好的闲言,即便此地人多,也不便多留,于是便转身从房内退出,一路往外走去。 霍云栖和桑旻没有跟出来,倒是这院子里,彤华正站在园中池潭上面的小木桥,悠悠闲闲地低头看鱼。 她手里掐着一朵花,手指轻轻把花瓣揉碎了,撒在水中,引鱼来争食。鱼抢得越厉害,她笑得就越开心。 单慕知心里想了想,走到近前,开口前还特地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霍云栖没有出来。 他压低了声音唤她:“李姑娘?” 彤华不紧不慢把手里最后一点花瓣丢下去,回头笑道:“单庄主。” 单慕知道:“我从前与霍姑娘闲聊,曾听她提及姑娘医术很是了得,今日冒昧发问,姑娘师从何人?” 彤华道:“家传技艺,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偏方。” 单慕知作恍然之色道:“原来如此。怪道我在江湖这些年,一直不曾听说李姑娘的名姓。” 彤华瞧他分明是来打听自己消息的,于是也就由着他的话接口道:“我从前一直是在大阳洲住着,不曾来过苍洲。若非是幼时与霍姑娘在大阳洲有些旧缘,是不会过来的。” 天下九洲,他们所在的苍洲,是最大也最繁荣的一处。而这阳洲地处偏远,环境十分恶劣,于是也因此诞生了许多奇人异士。 当年魔女霍无伤在江湖上被人群起攻之,身受重伤,不得已出海西逃,就是去往了阳洲。霍云栖在那里出生,直到霍无伤逝世,才被养父带回了苍洲江湖。 有关霍云栖的这段经历,单慕知是知道的,面前这李梦微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乍一听也的确能对上。 但是有一点—— 苍洲人士为了将阳洲与温柔乡扬州区分开来,一直是称其为大阳洲的。而阳洲人士,却从来不这么称呼自己。 阳洲环境恶劣,地域派系繁多,为争求资源,时常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初来苍洲之时,语言不通,又十分蛮横无理,所以遭受了苍洲人士的许多鄙夷。 他们初时知道自己的家乡在这里叫作阳洲,却又听许多人称其为大阳洲,误以为这是个什么蔑称。即便之后了解了原因,也养成了习惯,不将自己称作大阳洲,反而要较劲地把扬州叫作小扬州。 故此,这个称呼虽没什么太大的歧义,却成为了辨认两地人士的绝佳办法。 而现在,李梦微声称自己是阳洲人,口中却说的是“大阳洲”。 但单慕知没有开口戳穿这一点,只是笑道:“那就难怪了。大阳洲奇人辈出,是我孤陋寡闻了。”—— 桑旻特地吩咐人,将这院子里一处僻静房间留了出来,待打扫干净了才来寻彤华入住。 彤华于是谢过,这才施施然往房间里去。 房门关闭,她翻手设下一个小结界,段玉楼这才从她身后现出身形。 他提醒她道:“单慕知认出你了。” 彤华点点头,走到窗边的美人榻上躺下休息:“我知道,来试探的招数也并不高明。” 段玉楼慢悠悠地飘到她身边:“他能做到这个地步,没有城府是不可能的,多半是故意没打算藏。” 彤华支起手臂,摇了摇手指道:“我看他是忍不住了。要不是霍云栖还在近前,他直接动手都未尝不可。” 段玉楼伸出一截袖子,用手掌——姑且算作是他的手掌,温柔地捉住她的手指,十分习以为常地与她交换体内灵气:“你这次没必要过来。” 他目光透过紧闭的窗户,望见外面湛蓝的天色,饶是如此,也能以一种极佳的目力,看到凡人所看不到的污浊血腥。 “他们这些江湖人士,一生恩仇不休,总也没完没了。你贪玩儿也就算了,实在没必要牵扯进来,图惹一身麻烦。” 彤华笑着晃了晃他,道:“我哪里就牵扯进来了?你瞧瞧过去的这些年这些事,即便没了我也是要这么过的,罪魁祸首怎么也算不到我的头上。” 就是因为这样,别人才觉得她是惹事精。内廷天天盯着人间事记,怕她又去闯祸;天庭的司命神君从前一直是昼夜不休蒙头大睡的作息,听闻如今也被长晔拽起来盯命书了。 前一阵蒙山地动,人人都觉得是她干的好事,逮着她查了好一番工夫,发现真与她无关才悻然罢手。 只是不必想也知道,待各自散去了,又要把账记到她的头上。 段玉楼收回目光,复又低下头来望她:“你只要这回来老实些,办了该办的事就走,我也不至于这么念叨你。” “知道啦。” 她笑嘻嘻地回应他:“拿鬼藤草多简单呐,找个使官来都办好了。这不是以前丢的烂摊子还在吗?正好来一并清理了。” 段玉楼听着她满不在乎的口吻,十分无奈,干脆没接话。 这所谓的鬼藤草,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它原先是长在鬼域的灵草,因为魔尊薄恒那个不听话的妹妹到处乱窜惹事,偶然带到了人间。 本来这东西在人间长不出来,谁也就没注意到,只是单家居然将这东西培育了出来。人间隐隐要因此物生出大变动来,定世洲有监管之责,彤华就要将它在人间彻底毁掉。 也就是因此,她又跟过来凑热闹。 彤华顺着段玉楼温柔的力量,将体内灵力运转一周,确定完全干净澄澈,便与他道:“没什么事了,你停下罢。” 她和他开着玩笑:“我就是个碎底的瓷瓶,出一回人间,总要外泄许多灵力。要是这次回去,让我母亲发现我体内干干净净的,岂不是出大麻烦吗?” 段玉楼确认她身体里的浊气真的完全被自己置换出去,这才停了下来,只是依然握着她的手道:“你这回发作,无非是比从前多疼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事,怎么这么久都不好?” 如果他有身体,她一定能看到他的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彤华从前受过伤,每次去人间,受人间浊气影响,再加上自身灵气无法汇聚不断外泄,所以必须按时回到定世洲修整,将体内浊气排空,重新蕴满纯净灵气。 以往她在人间,因修为强大,浊气侵袭并不十分容易,但这一次来人间却不同。他每每探知她体内就会发现,只要他松开了她的手,几乎立刻便会有浊气慢慢侵入。 同时,她纯净灵气消逝的速度,也比以往更快了几分。 彤华不肯让中枢发现她去遗灵窟本源休养的频率增多,所以之前时常忍耐,或者只在自己宫里待着,但这终究不如回本源补充来得更快。 好在是有段玉楼,无所顾忌,可以帮她置换清浊。 但是段玉楼帮她越多,心里就越沉。若说最近发生过什么大变故,也就只有在地下森林,但他记得那时候她是没有受什么大伤的。 他也有了不能解的难题,心中越来越恐惧。他无可避免地想到多年以前,白沫涵在他怀里慢慢溃烂死去的时候。 那时候他无能为力,而如今也是一样。 他只能缓解,却不能阻止。 他明明有着强大到无人可敌却又无人可察的庞大力量,却无法补全她破碎的神体。 有七情六欲的坏处在此时暴露无遗。 彤华本人倒是没有那么多忧心:“兴许就是因为你这回让我多疼了一会儿,所以我才这么虚弱呢?” 她还故意装作无比脆弱的样子,以袖掩口虚伪地咳了两声。只是眼神是坏的,她坏心眼地看着他,想要他心疼她。 段玉楼垂首望她,半晌不言。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自觉无趣,要将手从脸上收走的时候,他又忽而俯下身来对着她问道:“你要什么?” 像当初那样,再向我提七个愿望罢,小涵。 只要你提出来,只要我能做到,我就能永远留下你。 永远都不会失去。 第97章 暗杀 她的手落在他的衣角旁边,只是微…… 清子山近来宾客繁多,入夜之后,守卫更是严密,尽职尽责地四处巡逻,以防生出意外。 夜深之后,四处灯火熄灭,客人们大多都已经歇下。而单慕知的卧房之内,却仍亮着一盏亮光微弱的孤灯。 那一点灯火被小小的灯罩捂着,几乎只能起个聊胜于无的作用。 单慕知就是手持这样的一盏小灯,安静地走到床铺之后,手摸到架子后的一处机关,轻轻扳了一下,露出里面一间暗室的小门。 他走了进去。 暗室并不大,唯一的光源就是他手上的那盏灯,足可教他看清整个暗室内的摆设。他将小灯放在桌上,而后取下了架子正中摆着的一个剑匣。 单慕知垂首,看着剑匣里尘封已久的那柄宝剑。他眼底分明倒映着盈盈火光,却瞧着漆黑昏暗,浓墨般不辨情绪。 他幼年时家中混乱,父亲早亡,母亲为护他安平,将他送到凤山,拜入家主公冶俘屠门下。 公冶俘屠那时十分欣赏他的天分,将自己的绝学“七步绝杀”倾囊教授,还说将来等他出师,便将自己的阴阳双剑一分为二,赠他一柄。 公冶俘屠一把剑鞘里藏着双剑,可是行走江湖多年,只出阳剑,不出阴剑。单慕知心中敬佩他那一把阳剑,公冶俘屠此言,是他少年求学时最大的希冀和向往。 后来公冶俘屠果然实现了诺言,将阳剑给了他,但却不是因为他顺利出师。 阳剑刃宽而沉,单慕知习剑多年,都无法做到七步之速。他还未来得及攻克这一道难关,公冶堡却没了。 时为武林领主的阮氏家主阮经年,带部下自东阳而来,与盟友一同围攻凤山,要报祖辈一桩旧仇。公冶堡防御被破,公冶俘屠伤重不敌,临死之前将阴阳双剑交给了他,让他带着自己未出阁的小女儿公冶宁逃脱。 此刻他面前静静躺着的,就是那柄孤单多年的阳剑。 单慕知像以往做过了无数次的那样,取了干净的布巾,细细擦拭过宝剑,而后将它安稳放回,再退后一步,挺直背脊跪了下去,恭敬地三叩首。 江湖中寻找公冶俘屠的阴阳双剑已经多年,他却从未用过阳剑一回,所以也没有人知道阳剑在他的手里。 这柄剑不是他出师时从公冶俘屠手里得到的,所以直到如今,他一直认为这柄剑并不是真正地属于自己。 “师父。” 他对着那柄剑,如同面对公冶俘屠:“弟子无能,多年以来未寻到仇敌。但上苍有眼,叫那李梦微又露出尾巴,重新回到江湖上招摇。” 他早听霍云栖说过,身边有一位神医姓李,现在见了才知道,原来就是李梦微。 剑上折射的昏黄光芒映在他眼底,如同恩师留给他的最后一分温暖。 他沉声对他保证道:“师父放心,今日李梦微进了清子山,我不会让她再活着出去。” 单慕知再一叩首,起身将宝剑拿起,而后执灯回到卧房。他将自己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取了下来,又取出一身普通的利落黑衣换好,拿了整张面具盖在脸上,再用黑巾覆面,确保即便是最亲近的人站在面前,也绝对不会认出他是谁。 然后他带着阳剑离开了卧房。 山庄内的一切布防他都非常熟悉,足以让他毫无停顿地来到霍云栖的院落之中。 最大的东卧房静悄悄,此刻窗纸昏暗,里面的人显然已经入睡。他只瞥了一眼,便往李梦微的卧房而去。 今日,他山庄中洒扫的下人,已经告诉了他李梦微住在哪个房间。 单慕知取出手指长短的一截熏香,点燃后穿透窗纸扔了进去。迷香燃得快,药效大,用的都是最常见的药物。他等下进去将香灰踢散,哪怕有人能够发现,也不会查出是谁动手。 他摩挲着剑柄等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注意着门窗处是否设了简易机关,慢慢地潜身入内。 床帐只有薄薄的一层纱,即便没有明亮的月光,凭他的目力,也能依靠一点细微光线看清里面平躺熟睡的人影。 她的呼吸非常安稳,半点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单慕知并不觉得自己此来使用的手段下作。早在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李梦微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物,她如果真的精通药物,便不至于栽到这小小迷香上。 他眼中恨意愈加强烈,足下没有半分停顿,直直便往床榻边去。他手中阳剑抬起,一个迅疾的起手式—— 七步绝杀。 单慕知离开凤山以后练过许多年的七步绝杀,直到如今才找到第一个剑指之人。 长剑刺入纱帐的那个瞬间,帐中人忽然察觉不对起身,可是单慕知的长剑已经刺进了她的身体。即便她飞快地侧身躲避,还是没能避过这一剑。 单慕知动作不停,刺进她肩膀之后立刻顺她逃脱的方向向下斜拉。阳剑本就霸道,他腕力臂力又强劲,这一剑后,帐内那人再也无力抵抗,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知道她死定了。 那一剑劈下,她的身体恐怕已经成了半截,即便当下不死,也会因失血过多丧命。 她的手落在他的衣角旁边,只是微微动了动,就再也没有反应。 单慕知浮出强烈的不可置信。他无法相信李梦微就这样死在了这里,可是当年的李梦微就不擅武艺,如果不是阮经年护着她,凭她作恶无数,早都不知道要死多少回。 于是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感还是涌了上来。 他冷笑着将她衣服一揉,将剑上的血迹一抹,没有过多停留,转身收剑来到窗边,将香灰踢散,出去后又仔细地关上了房门。 单慕知心底万分雀跃,但是即便身体已经在激动地颤抖,脚下仍然没有放缓一点速度。他用最快的速度避开守卫,想要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 霍云栖的住处本就偏远,他这一路回去,几乎穿过了大半个山庄。就在他马上就要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他正走过的那个院子却突然点起了灯。 有人惊叫道:“快抓凶手!救救我家小姐!” 单慕知立时回头望去。 这是他的家,他熟悉每一个院落。这个院子里只住着一个小姐,是数日后便要与他拜堂的未婚妻子。 杀死李梦微那个瞬间浮上他心头的恐慌,此刻终于大面积占领了他的身体。他唯一暴露在外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嘴唇微动,下意识便往那个院子里迈出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守卫发现了他。 他们高喊着同伴,举着火把,迅速向他追来。灯火一片又一片地迅速亮起,越来越多的人向他而来,将他当作了要抓的凶犯,气势汹汹地涌了过来。 单慕知想想自己这一身装束,咬咬牙立刻回头跑开。 他的身后,山庄的护卫,江湖武林的义士侠客,都追赶而来。 他知道自己无法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即便他回去了,也根本没有时间换好衣服出来面对众人的拷问,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连闲散的宾客都走了出来,他作为主人却还没有现身。 但他纵横江湖多年,能做到这个位置上,不会连这点镇定都没有。 即便方才那院子里的尖叫声,直到此刻都还在冲击着他的耳膜,但他的头脑却仍然算得上是冷静。他知道自己还有一条路能走,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向着那个方向前进。 单慕知一路奔逃,避开四面八方而来的江湖人士,他的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不认识的青年。 那青年衣着十分利落,抱臂执剑,似乎已经在此处等了许久。此刻他望着单慕知,便像望见了自己要等的人一样,立时拔剑出鞘,飞身而来。 他的速度奇快,前一瞬还在遥远的屋檐之上,眨眼便已到了单慕知的眼前。单慕知根本没有退避的余地,甚至于他都没能看清,对方的长剑已经在他右臂上划出极深的一道伤口。 那一瞬间,单慕知险些连剑都握不住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一边暗道江湖之中是何时有了这么一号人物,一边又苦思冥想,要如何尽快摆脱此人,以免被身后那一群人追上。 但对面这青年收手了。 他的出现,似乎只是为了伤他这一下,而后便立时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单慕知咬牙捂住自己伤口,听着身后愈近的人声,也没有瞬间停留,只向着他原本要去的地方一路狂奔。 他来到清子山上一处断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身后的人碍于深夜视野不清,一时停下脚步。单慕知抓着藤蔓下落,拿捏着高度荡进一处狭窄的山壁间隙,用双足撑住两侧立住身形,而后松开了藤蔓。 他的右手已经彻底失力,只能十分狼狈地向里挪去,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坠落山底。 单慕知撑着一口劲来到山隙里一处隐藏的山洞,这才微微喘了口气,而后扶着山壁一路向内走去。 这条密道,直接通向他卧房的密室之下。 他推开头顶的一块巨石,从密室的地板之下爬了上来,又将一切复原。他咬着牙把药箱翻出来,将衣裳扯了,迅速处理了自己的伤口。 单家奇药不少,可以瞬时止血、让他回复些元气的法子还是有的。单慕知将一整瓶药灌进自己口中,又把自己的伤口包扎好,确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渗血,这才将脏衣脱在密室之内走回卧室。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身深色衣裳穿上,这才走了出去。 清子山庄已经乱了。 他的部下自然会守着他的住处不让人进,可他终究要给外面的人一个说法——为什么今夜有人行凶,他却此刻才现身在此。 单慕知暂时没想那些。 他只是先去了那个方才不曾踏进的院落。那院子里平时不会这么杂乱,此刻乌压压站了好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闲话。 钟琰娘站在那里,瞧见他来,用一种十分担忧的眼神看着她,她是在担心他的心情; 霍云栖和桑旻也站在那里,他们离了这么远也来了,虽然桑旻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霍云栖的眼神里却是有同情和忧心的,她是在忧虑他的处境。 单慕知没有看她们。 他只是一眼就看见,在霍云栖身侧,本以为已经死了的李梦微此刻依旧好端端的,用一种十分戏谑的眼神望着他。 而她身边站着的那个人,正是方才执剑划伤他手臂后又立即消失的青年。 他再一次陷入她歹毒的陷阱。 第98章 伤口 我何时说过那一招是七步绝杀?…… 清子山庄这晚灯火通明。 单慕知坐在正堂上首,他身侧坐着的那个中年男子,满面悲痛与愤恨,正是他的岳丈翁文石。 堂中乱成一团:弟子受他命令封锁了整个山庄,四处搜寻凶手逃窜痕迹回来复命;发现尸体的侍女哭哭啼啼地说着当时的情状;翁夫人痛失爱女,分明泪流满面,但却依然坐在此处不肯离去;翁文石悲愤不已,在江湖众人面前撂下狠话,杀女之仇不共戴天,凶手就是化成了灰,他也要把骨灰挖出来报仇。 只有单慕知是安静的。 他手臂的痛意牵扯着他迟钝的神经,让他得以在耳边一片嘈杂之时,依旧可以清晰地记起方才他走进那间卧房时看到的所有场景。 刺绣精美的纱帐被刺破,看着十分狼藉,从残影里看见床上卧着的瘦弱女子,那是他的未婚妻翁念念。 她斜斜地躺在宽阔的大床上,姿势很是怪异,明显是想要逃窜,却没来得及逃离。 但比她姿势更难以入目的是她的死状——她的上半身自右肩到左腰被完全斩断,破碎的内脏都因此隐隐暴露出来,鲜血将整个床铺染红,又流淌到地面的瓷砖上,几乎一直蜿蜒到门口。 单慕知手里有过很多条人命,但却从没有一刻让他觉得一个人可以流出这样多的血。他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一步,只要他迈出一步,就会踩在翁念念的血上。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手被染红,毫无力气地垂在床沿,就是这只手,在他痛下杀手的时候曾经想要握上他的手腕,最终却只能擦过,落在他的身旁。 她的衣裳上还有一处血迹与其他不同,此刻,堂中众人正在愤懑地斥责这个残忍的凶手,道他杀过人,居然还敢用她的衣裳拭剑。 “山庄如今已然封锁,诸位都在此处,只需拿出武器对比一番,就能知道凶器和凶手。” “我等行得端、立得直,但凡清白,一比便知,何惧如此!” 当真便有心直口快的义士,当即便从剑鞘里拔出佩剑,放在堂中小案上,和那块染血的布料比划了一番。 结果自然是找不出来的。 单慕知清楚真正的凶器放在哪里。 他在一片混乱里静静抬眼,不动声色地看着此刻正隔岸观火的真凶,在想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如此害死了翁念念。 翁文石对今晚的单慕知非常失望,大有即便得罪了天下人,也要让他们一一对比过血迹的架势。 但他只胜在年长,到底不能服众,场中也有人明显不忿,不肯用这种办法自证清白,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如此怀疑旁人。 霍云栖见单慕知一直不言,也看到场面大有收不了场的架势,回头看了桑旻一眼,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向前走了一步。 “诸位英雄,请听我一言。” 她不卑不亢,虽有人不屑反驳,但也根本不去理会:“凶手行凶,未必会用自己常用的兵器,即便真找到了凶器,也未必就能找到真凶。” “嘁,那你又有何高见,能抓住这真凶啊?” 霍云栖回头与单慕知对视一眼,又转向翁文石,抱拳一礼后道:“今日追凶之时,那凶手被伤了右臂。凶器可以作假,伤口做不了假。” 单慕知紧紧地看着霍云栖。 她是在帮自己找到真凶,他知道。 但此言一出,翁文石绝对会让所有人脱衣验证,他手臂上的伤口,无论如何都无法作假。 翁文石明显有此意。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也顾不得对霍云栖作为霍无伤之女的偏见,立刻问道:“是何人伤他?” 彤华对身边人使了一个眼色,他会意上前道:“在下颂意。追击凶手时,我曾伤他右臂。” 翁文石没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个名字,不大相信众人都没能追到的凶手,居然会被他伤到。 果然,另有人问道:“你说你伤了凶手,有何凭证?” 颂意道:“没有凭证。” “没有凭证,要我等如何信你?” “话已说过,信与不信,翁老决断。” 他略一颔首,不顾众人态度,径自退回到了彤华身边。 钟琰娘的目光跟随着颂意,此刻又与彤华相对。 她自然是认得彤华的。那年凤山被屠,她幸留一命,却身受重伤,多亏了彤华路过出手相助。凤山灭后她虽有求死之心,但念在彤华此举,愿做一事还她救命之恩。 彤华那时要她给人做个师父。 由此,她跟着彤华去了上京,见到了原景时。 那之后,她与彤华之间的联系就淡了下来,反而渐渐成了原景时的心腹之人。之后她为了原景时前往南方,更是再也没见过彤华。 此次在清子山庄相见,她们尚没有交谈的机会,她也不知彤华是如何站在了桑旻与霍云栖的那边。但此刻只是对视的一眼,她用了片刻,便下定了决断。 此人说的必是实话。 她即便做局,也不会用虚假的谎言做基底。她立刻回身退出人群,去翁念念的房间找岑姚。 尸体不会开口说话,但伤口可以留下许多痕迹。翁家人收殓翁念念遗骨之时,知道小神医岑姚在此,特地请她过来,帮忙查看。 钟琰娘来时,岑姚也看好了一切,正从房间里出来。 她虽见惯了江湖寻仇的惨状,但到底是个小姑娘,见到翁念念如此,出来时情绪还是有些低沉。钟琰娘确认她处理完了这边的事,拍了拍她的肩膀做安慰,道:“我有事找你帮忙。”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岑姚回到了堂中。这边翁文石显然已经与众人起过了争执,有许多人十分不满,声称要立刻离开清子山,若有人拦路,便要翻脸无情,径自杀出去。 说着,便有人手持兵器向外冲去。 翁文石见如此便要动手,单慕知却更快一步,当先扬手将桌上的瓷盏甩了出去,正朝着走得最快的那人后心而去。那人回头作挡,正要发怒,便听单慕知冷声道:“今日不曾验过,谁也别想离开清子山。” 那人大怒,举起兵器就朝单慕知而来,却忽觉足下一软,立时半跪下来,拿兵器支撑着自己才不足以倒下。 与此同时,堂中人慢慢都察觉到了身上的不对,有内力不足者已然无力站立,修为深厚者立刻运起内功抵御,但仍旧能察觉到自己已经受到了影响。 岑姚此刻方才站了出来,取出解药递给场中的单慕知与翁文石,而后转身扬着手中的瓷瓶对众人道:“诸位所中迷药无毒,不会伤及自身,但若无我解药服下,十二时辰之内必会周身麻痹。若各位不肯配合,也无怪我们强行如此了。”—— 天色亮起。 能来参加婚宴的,自然是与单慕知还算得上关系向善,既然不是凶手,只是查看右臂即可,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的。 武林中人,谁身上都带点伤疤。自然也有人查看后发现右臂带伤,只是要么时间对不上,要么兵器对不上,尚未见得完全满足条件的人。 眼见得宾客已经查过大半,钟琰娘起身走向单慕知:“单庄主,我有一言,可否借步?” 单慕知回头看一眼翁文石,知他听见,便起身与钟琰娘向外走去。 他们来到堂后僻静处,单慕知寻了一处空房,请钟琰娘入内,待关上房门,钟琰娘方冷然问他道:“凶手是不是你?” 单慕知看着她冷厉的脸色,没有说话。 钟琰娘道:“旁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得出来。江湖上阴阳双剑消失许久了,于是大家也都忘了。但今日宾客之内,亦有江湖前辈,难保何时就会败露。此刻翁小姐的遗体被翁家人护着,不许人随意查看,但若是有认识的人看见了,你要如何解释?” 单慕知态度十分平静:“从前拜入师父门下的外姓弟子众多,不少在凤山灭门之前就已经出师,会用师父的剑法,根本不算稀奇。更何况,双剑消失已久,他们即便真的能瞧出那一招是七步绝杀,又如何知道双剑如今在谁的手里?” 钟琰娘反问道:“我何时说过那一招是七步绝杀?” 她面露讥诮之色,又兼具着一些对他撒谎的失望:“这一招练成这个样子,你也有脸说这是七步绝杀!” 她见单慕知沉默着不肯开口,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单慕知没有躲开,眉毛却瞬间因疼痛紧皱了一下。 钟琰娘松开手,道:“阳剑在你手里,你不必和我撒谎。我只问你,你如此坚决同意他们彻查,若是等所有人都查完了,他们再想起你昨晚未能及时出现,会不会也要你撩起袖子,查一查你的手臂!” 她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你是蠢了还是疯了!” 单慕知扯了扯唇角,道:“让小神医迷倒众人查验的人,难道不是师姐吗?” “我是为了救你!” 她音调明显升高,但依旧有意识地压低着自己的音量。她顿了顿,问道:“我只问你一件事,此事是否有隐情?” 单慕知痛快承认:“有。”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是要杀一个人,但不是为了杀念念。” 钟琰娘分明看清,在他口中说出“念念”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眼里也流露出无法遮掩的痛色。 她因为这样的痛色而沉寂了一刻。 “我会帮你的。” 她说。 单慕知苦笑一下,道:“你没法帮我。天下英雄面前,你没法帮我。” 钟琰娘敏锐地察觉到问题,问道:“你要他们都在这里看着,是要做什么?” 无论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都会毁掉他。 单慕知的眼底划过深沉的恨意:“她害死了太多人了,我不会放过她。天下人面前,她休想脱罪。” 他这样只求速死只求报仇的心,让钟琰娘想到很多年前的自己。他是她昔年留存到如今的同门和亲人,她不会让他如此抛却性命。 “我说了我会帮你的,慕知。” 她忽而扬手对准他身上几处大穴快速落定,单慕知对她没有防备,阻止已是不及。几乎同时,有人自屋顶落下,一掌落在单慕知伤处,刹那之间,便有剧毒蒸腾起灼热的白汽,烧穿了他的衣袖,将那一块皮肉都腐蚀到可见白骨。 钟琰娘迅速藏起单慕知手臂上残存的纱布,故意踢翻桌椅,闹出极大的动静。 她在前堂众人赶到此地的瞬间,故作不敌错手放过了那人。在那人身形在众人眼前消失之前高喊道:“还不去追!” 第99章 旧仇 她已有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这毒掌的毒性不轻,单慕知飞快封住自己身上几处大穴,依然觉得整个右臂又痛又麻。 他靠着门扉按着大臂,整个手都在不停地颤抖。岑姚远远看到他的伤口,立刻取出止血药来上前帮忙。 单家人看到了那个逃窜的身影,立刻就跟了上去。 翁文石一边示意自己的部下去追,自己飞快走到单慕知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单慕知满头大汗,不像是装出来的痛苦,下人匆忙搬来椅子,他立刻就跌坐下来:“我和师姐说话,那凶手看见我落单,从背后突袭。” 翁文石拧眉不语,人群中却有人道:“单庄主伤得也未免太巧了些。” 他们侧目望向那人。 那人道:“昨晚大家伙听见有人行凶,不多时就都赶了出来,反倒是单庄主始终未出房间。今日大家一同查看右臂伤口,单庄主还没有验证,却突然被人叫走,等我们再见到的时候,就这么好巧不巧地伤在了右臂。” 他冷笑一声道:“这么大一片伤,那真正是刀伤、剑伤,什么都看不分明了!” 他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在说单慕知才是真正的凶手,自导自演了这么大一出戏,故意要将别人的注意力移开。 单慕知与此人之间不算仇敌,却有些利益上的龃龉,平时大家面子上都做得和睦,今日也许是他行动强硬,到底也叫对方有些不耐烦了。 单慕知于是冷声不屑道:“正是因为我迟去了些,所以才有嫌疑,这么把我手臂伤了,正好嫁祸在我的身上。这样愚蠢的伎俩,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也就你愿者上钩,蠢得没边。” 那人被他嘲得没脸,更加口里不顾分寸:“你杀妻也不算毫无理由,谁不知道你和闲云山庄的霍庄主——唔——” 话音尚未落定,另一边一直默默无声的桑旻已然出手。他袖中薄刃自指间飞快弹出,正打在那人一张一合的口齿之间,那人捂着嘴弯下腰去,一时鲜血直流,舌头已然换了地方。 这下他才冷静下来,想起桑旻在江湖上的名声。 其父虽然手段狠辣,还算讲些道理,这位少主年纪轻轻接手幽冥殿,行事风格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是这些年他为霍云栖长居北境雪山,才在江湖上出现得少些。 是他一时大意了,居然忘了桑旻还在这里,就敢提起霍云栖。 那人和手下恶狠狠地看着桑旻,没一个敢出声动手,反驳桑旻。 正此时,翁文石开口了。 “此事绝无可能是慕知行凶。” 他非常沉静地站在单慕知身前,一字一言落地有声:“我亲眼见证他与小女两情相悦,绝非假意,知他用心,才同意了这桩婚事。他与闲云庄主自是好友相交,无关风月,更不必牵涉其中。” 翁文石的目光和语气都坚定,即便翁念念死去尚无多时,他还沉浸在万分的悲痛里,但他依旧给予了单慕知全部的信任,不允许这里有任何一个人来质疑他的清白。 “今日得罪各位英雄,我在此处向诸位致歉,但却绝不后悔。方才验伤未完,还要继续进行,待所有人今日验过,方可回住处休息。方才已有人去追那凶手,在没有新线索之前,谁也不能离开清子山!”—— 翁文石说到做到。 他查完了众人的手臂,也没有多加为难,道歉后便请众人回住处休息,但却不肯打开山庄大门让人离去。 深夜,单慕知见过翁文石,从他居所出来,而后去往山庄密室宝库,取了灵药鬼藤草。 这鬼藤草十年才能长成一株,直到他进入密室之时,都还长在泥土之中。他取了绢布,将土壤和根茎包裹好,又仔细地收纳在绢袋和木匣之内,才取了出去,往钟琰娘的住处而去。 原景时一行人初初来到那日,单慕知曾专门去他们暂居的院落,和钟琰娘重逢共叙。那时钟琰娘特地叫来了原景时和岑姚,说起此来请求。 单慕知近年来用不上鬼藤草,既然钟琰娘来提,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当即便应了下来。只是后面出了这档子事,钟琰娘也就不再好提。 但单慕知记得。 他特地叫人去给钟琰娘传了话,他来到时,虽然已经很晚,但原景时、岑姚与钟琰娘、顾均夫妇,都在堂中等候着他。 见到他来,钟琰娘原打算安慰他一番,让他节哀,只是看到他疲惫又低沉的神色,一时又没有开口。 说得越多,伤处越疼,何必多言? 单慕知自然读得懂她眼中关怀,只是浅浅点头示意自己无事,而后将手中木匣交了过去。 “鬼藤草在此,七日之内最好使用,否则药效渐散。” 岑姚珍而重之地接过。原景时想到兄长总算有救,十分恭敬地对着单慕知一礼:“多谢单庄主救命之恩!来日若有事,我定全力报答。” 单慕知连忙相扶:“公子不必客气。我懂亲人出事的着急,若能相助,自不会袖手旁观,不算什么大恩。” 岑姚递给他一个药罐并一个药方,道:“我瞧庄主今日受伤,已经见骨,此药虽不珍贵,涂抹却有好处。佐此配方长期服用,对庄主伤处有益。” 她今日已经给他留了药,晚上又送,单慕知没有拒绝,收下称谢。 他没有再继续多余的客套,转身看了一眼钟琰娘,对她道:“我方才从我岳丈住处出来,发生的事情,我已然与他尽数谈过。” 钟琰娘眼睫微动,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为什么,他杀了翁念念是事实,这件事,他已经全部告诉了翁文石。 单慕知又对原景时道:“鬼藤草不能耽搁,再者,公子原本与这些事没有关系。今晚寂静无人,我送几位下山离去。” 原景时心中自然是想要走的,但于道义情分,都不能这样轻易离开。他正要开口说话,顾均在一旁同他道:“庄主说的是。公子有事要紧,不必久留,再者,幽冥殿在此处,小岑姑娘也不安全。公子带着小岑姑娘先走,这里一切,有我与琰娘来办。” 钟琰娘也有留下的意思,听顾均如此说,立刻附和。 于是原景时也不多言,和岑姚回去拿了行囊,立刻跟着单慕知向外走去。顾均和钟琰娘一起,送他们到山庄之外。 单慕知没有走大路,反而是带着他们走了一条极隐秘的小路,从他院中一处花园山洞进去,走了一截密道到山中。 他指了一个方向对原景时道:“公子顺此方向往山下而去便是。” 原景时再次谢过,拉过岑姚,就要离去。 才迈出一步,便听有人拦在去路之上,笑吟吟地说道:“单庄主这是做什么?月黑风高,带客人到这里看夜景?” 乌云忽然散去,清透的月光穿过繁茂的树林,温柔地照亮了那个抱臂倚靠在树边站立的女子。原景时只要听到这个可恨的声音,都知道是谁拦住了他的去路。 彤华直起身子,微微踱了两步,走到了月光之下,完完整整地露出了自己的面貌。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手执栖云剑,目光冰冷地望着他们,正是桑旻。 钟琰娘明显感觉到原景时周身的气压低了下来。她立刻上前一步站了出去,顾均却比她更快一步,站在最前对彤华抬手行了一礼:“祝姑娘,好久不见。” 彤华笑道:“顾先生好啊。” 他少年时聪慧,很快成了举人,可来到京中后才名家世不显,连续三回不中,名落孙山时也耗尽了钱财,心情万般低落之下,拿了一小坛最劣的黄酒,躺在城墙根底下买醉。 是彤华把他带走交给原景时的。 她笑吟吟地道:“我如今不姓祝了,先生请改口罢。” 顾均道:“姓名本是外物,横竖都是假的,改不改口,有何区别?” 他态度温和,言辞却有些锋利了。 彤华倒也没生恼:“先生说的对。” 钟琰娘和她打过交道,心里清楚,原景时和祝文茵多半已经闹掰了,如果如今他们站在对立面,真的动起手来也未必能占到上风。最好是趁她好言,平稳地解决此事。 她和夫君配合,放软了态度道:“夜深了,姑娘怎么到这儿来?” 彤华见她有礼,果然笑意盈盈地回应了她:“钟娘子,好久不见,一切都好啊?” 钟琰娘是昔年师门被灭、重伤濒死时被彤华救下的,她替她治伤,带她去见了原景时。 这夫妻二人都是通过彤华来到原景时身边的,如今却都与她断了联系,全然为原景时办事。原景时不怀疑他们的忠诚,但手下却依然握住了佩剑。 他唯一的担心来自于面前的彤华。过去的一切已经告诉了他,她落下的每一步棋都有她的用意,既然是她将钟顾夫妇寻来,那必然也就拿捏着他们的软肋。 他们已经帮助他良多,若是彤华以他们软肋相逼,那他也不是非要让他们孤注一掷不可。 钟琰娘回应道“都好”,彤华便道:“那就好。今日这事儿麻烦,我原是不打算将你牵扯进来的,横竖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也不必粉饰太平。要么你与顾先生回避罢,处理完了,自然是去是留,都有定论的。” 钟琰娘沉下心来,道:“姑娘何必如此?清子山庄的事,与我也有些关联。姑娘若真要相谈,我自然能与姑娘、与我师弟共言共讨,又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她伸出一只手,侧过身相请:“姑娘何不庄内一叙?” 彤华笑道:“原是要好好叙的,只是见你们要走,我心里着急,这不才特意来寻你们吗?” 钟琰娘道:“姑娘说笑,事情还没解决,我们能去哪儿呢?” 钟琰娘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先带进山庄,好先送走原景时和岑姚,彤华又是打定了主意要拦在下面。 单慕知看得久了,耐心终于告罄。 “师姐何必与她多费口舌?” 他上前站在钟琰娘身边,目光锋利地看着彤华:“李梦微,你我新仇之前,尚有旧仇。若我记忆不错,十二年前凤山公冶堡被屠,你也在场罢。” 此言一出,钟琰娘周身一震,双眼不自觉睁大。她回头看向单慕知:“你在说什么?” 单慕知恨意上涌:“是她,师姐,凤山都是被她毁的!若是没有她,容琰那白眼狼也没本事做了那么多年细作还不被人发现,到最后,他也没法打开公冶家的大门,让公冶堡原本固若金汤的防御直接变成了一张破纸!” 钟琰娘怔在当场。 这句话冲击着她的大脑,往日一幕幕倏然重现在眼前。凤山那日的刀兵之声,三日不休的瓢泼血雨,再往前,宗门和睦的谈笑之声,少年目光真挚发下的赤忱誓言。 容琰。 她已有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她浑身僵硬,顾均侧目望向了她。 彤华打量着单慕知,仿佛此刻才记起了他到底是何人,恍然大悟一般道:“是你啊……原来当年,是你去报信的?” 她复又轻轻笑了一声,颇有些讽刺的意味:“你带走了公冶俘屠的阴阳双剑,未让他落入敌手;你救走了他最心爱的六女儿,给他留了一条血脉;你好端端回到了清子山,处理了你狼子野心的叔伯兄弟们,夺得家主之位。” 她挑眉问他道:“若是当年没有容琰救你,你猜,你这一生,能不能过得如此顺遂得意?” 第100章 叛徒 他得死在这里才行。 江湖之中,多有武功奇绝之辈,而凤山公冶家,正是以祖传秘技“七步绝杀”的剑术独步武林。 二十二年前,容琰和单慕知同时来到凤山。他们在上山的路上便遇到了彼此:一个是避难来的,一身狼狈,身边就跟着一个会武的老仆;另一个是拜访来的,宝马香车,礼物侍从无数。 单慕知的母亲与凤山有些旧缘,为了让儿子躲避家中内乱,将他送了过来。而璐川容氏与凤山本就是多年世交,常有小辈互相来往求学,甚至结为姻亲。 家主公冶俘屠请他们二人入内,左看看,右看看,两个都十分满意,最后一起收在了门下。 容琰生在大家,本就是个骄傲爽朗的外向性子,再加之年纪比单慕知大些,在山路之上便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请他上车来坐。拜过公冶俘屠后,又主动揽着他的肩,去客房安置下来。 他十分体贴,知道单慕知没带什么行李,主动和他住了一件屋子,把自己的行李往房间中间一铺,左一件右一件地一铺,不动声色地补齐了单慕知的日常所需。 最后,他勾着他一起去练武场。 “师弟没去过练武场罢?凤山的练武场可不一般了,在山间瀑布旁边,有水有树,宽阔凉爽。我从前去过,我带师弟去瞧瞧。” 就是在这一处绝佳景色旁边,他们两个第一次见到了公冶宁。 公冶俘屠没有儿子,膝下只有六个女儿,最年幼最受宠爱的六小姐公冶宁那年只有七岁,比单慕知大些,又比容琰小些,但站在他俩面前,两人都得叫她一声“师姐”。 公冶宁也是个很明媚的女孩,一身鹅黄的衣裳,娇俏可爱,又朝气蓬勃。她拿着一把稍短些的钢剑,像模像样地跟在弟子后面,休息时看见遥遥站着两个男孩,便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等问清楚不是坏人,便同他们笑道:“你们是爹爹的弟子啊。我是小六阿宁,你们叫我师姐就好啦。” 单慕知乖乖巧巧地叫“师姐”。 容琰和她一般的张扬,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手指轻飘飘地弹了下她小髻上的鹅黄色飘带,口中道:“阿宁啊,你长大了。” 公冶宁歪了歪头:“你认得我?” 容琰笑了:“认得,我上回来,你在山上摔了,嗷嗷哭,我给你拍的土,你不记得了?” 公冶宁“啊”了一声。 她不记得谁给她拍的土了,但记得她上回摔得好疼好疼,尤其膝盖上那一块,本来没破,拍了两下,反倒拍破皮了。 三个人头一回见面,公冶宁不大喜欢容琰,拉着单慕知跑了,还要他离容琰远些。 单慕知那时还是听话的性子,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听公冶宁的话,即便长大后性情教养得很是爽朗,再也不复幼时怯懦,但依旧对公冶宁很是乖巧。 由是他对公冶宁此言非常无奈。 她说着要离容琰远些,最后却离容琰越来越近。公冶宁稍大些的时候,干脆也不演了,横竖容琰对她的偏爱独一无二又正大光明,她早晚都是要和他在一起的。 他们是凤山上最明媚张扬的一对少年,笑起来的时候,比阳光还耀眼,只是在旁边遥遥看着,都能生出无限美好与希冀来。 原道是好一对天作之合。公冶宁幻想了很多美丽的未来,唯独没想到,容琰会成为公冶家祸患的源头。 阮经年带人围攻凤山,山下各派之中,分明有璐川容氏的人马。他们关上了大门防御,想要去找容琰,但容琰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 公冶堡的防御固若金汤,绝不会有外人攻入的可能。公冶俘屠设计让弟子从密道逃脱求援,以期可以解决此难。但是信还没送出去,公冶堡的高墙就成了破纸一张。 在所有人都在墙上防御之时,单慕知亲眼看到容琰从藏身之处走出,打开了公冶堡的大门。 长日生活在一处的好兄弟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单慕知从未见过那样平静沉着的一个容琰。他对着门外第一个走进来的人道:“李姑娘,一切都准备好了。今天在公冶堡,一个人也跑不了。” 那天的公冶堡因此事再无抵抗之力。单慕知抱着公冶俘屠的阴阳双剑,拉着公冶宁钻进密道,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直到跑出了包围圈,他才敢停下来喘一口气。 公冶宁听他说出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不敢相信是喜欢了多年的心上人背叛了凤山,疯了一样地要冲回公冶堡。单慕知拉不住她,只能跟着她一起回去。 回去的时候,整个公冶堡血流成河,伏尸遍野。不止是公冶家已没了一个活口,就连帮助阮家灭门的容家,也被阮家在公冶堡内闭门屠杀殆尽。 单慕知捂着公冶宁的嘴,强行将她压在地上,才免得她冲出去送死。他们亲眼看着阮经年杀死了所有人,看着他们全部离去,他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他们疯了……阮经年疯了……” 公冶宁终于冷静下来,只是一双眼睛通红,口中喃喃道:“容家阿姐是阮经年的妻子,他连他们都杀了……” 单慕知颤抖着扶公冶宁起来:“师姐,我们先下山,我们去求援。” 但公冶宁甩开了他。 “人都死了,求援有什么用?” 她伸手向他怀里去抢剑。单慕知怕她冲动,不敢给,死死抱着不撒手。但公冶宁已到崩溃边缘,力气也大,她推搡着拔出一柄剑,正是从不出鞘的阴剑。 她剑指单慕知,让他不要跟上来,而后一步一步向密道口退去。 “这里没有容琰,他得死在这里才行。” 她走了出去。 这里的尸山累累,的确没有容琰。但是整个容家,确实只剩下了一个容琰。阮经年不会犯那样的错误,在这边绞杀容家人的同时,另一支队伍也将璐川的容家人清剿了个干干净净。 公冶宁在山顶看到了绝望崩溃、一身血迹的容琰。他为虎作伥,反受其害,他分明还未加冠,还算的是个少年人,却好像在这一天之中迅速成熟起来,单枪匹马,就敢剑指阮经年,与他决斗。 那个时候,公冶宁的心情或可称之为爱恨交织,盼他死,盼他活,盼他可以和阮经年同归于尽。 那一天,凤山下了一场大雨。单慕知打晕了公冶宁,在山洞里守了她一夜,躲过了凤山灭门这一劫。等公冶宁醒来的时候,山顶决斗的那两个人,已经双双落到了山崖之下。 公冶宁在山下找了很久,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找到。 单慕知跟在她的后面,劝她道:“师姐,放弃罢,找不到了。” 整个凤山都没了。 那一场大雨,来得诡异又可怖。雨落下来,猩红如血,落地即蚀。那场雨落了许久,将整个凤山浇得寸草不生,直接变成了一座荒山。而那些倒在山上的尸体,也被腐蚀成一地血水,汩汩地流入山溪,流到山下。 而阮经年与容琰,是冒雨在山顶决斗的。 他们即便没有在山崖下摔死,也该被这一场大雨淋得尸骨无存了。 单慕知一直记得当初的那一幕,始终也无法忘记。他恨恨地盯着站在面前的彤华,宛如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一夜,他看着门外走进的李梦微。 他对身边的钟琰娘道:“师姐不认得她吗?李梦微,就是她被容琰放了进来!就是她,毁了整个凤山!” 钟琰娘整个人分外僵硬地站在当场。她手中所持的那一柄阴剑,在她颤抖的手间蠢蠢欲动。 她望着彤华,问道:“姑娘当日在凤山救我性命,不是因为恰巧路过,而是因为围攻凤山,才在当场?” 彤华脸上的微笑回答了一切:“错了,当日在凤山,原本不是为了救你而去的。” 如果不是容琰求她,这位六小姐公冶宁,本该死在凤山之中的。 但钟琰娘以为她这句话的意思是,她前去救她,就是为了留下她,好将她带到上京给原景时,再继续利用她。 她拔剑出鞘,直指彤华:“姑娘待我有恩,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是不是你杀了我的家人?” 她太善良了。 善良到这一问,都让彤华觉得有些愚蠢。 她走到桑旻身边,云淡风轻地指了指对面的人。 “桑殿主,父债子偿,公冶俘屠当年重伤你父桑浒,岑无疾不肯救人,害他不治身亡。今日,你面前这位钟娘子,她本名公冶宁,乃是公冶俘屠的六女儿;旁边那个小神医岑姚,是岑无疾的孙女。仇人的后辈都在这里,父债子偿,你若要继续杀下去,今日便可以做到了。” 她甚至非常讥诮地笑着怂恿道:“他们没人。” 所以,根本挡不住他的。 一场陈年旧事,三两句话,几百条人命。 岑姚看着彤华如此恨得牙痒,自己都要忍不住出剑。而单慕知和钟琰娘已经容忍不得,立时便要拔剑向前。 “二位且慢!” 却有一人,白衣如雪,轻功迅疾,飞身而来,拦在二人中间。 正是霍云栖。 她对着单慕知和钟琰娘一个抱拳,请他二人稍顿,而后转身看向了桑旻。 她已经听到了一切,她知道桑旻对仇恨的执著。她目光十分复杂地看着桑旻,想要阻止他接下来一触即发的杀阵。 “阿旻。” 霍云栖是桑旻的鞘。只要她在,便足以使他露出踌躇。 彤华看了一眼桑旻,对霍云栖道:“霍姑娘,当年你母亲被苍洲武林围杀,公冶俘屠可没少参与。说起来,这也是你的仇敌。我绕了这么大一圈才把水搅浑,你觉得你有多大的本事,能阻止这一切?” 霍云栖冷然望了一眼彤华,暗含警告,而后又转头对桑旻道:“阿旻。我义父的家人曾因我母亲而死,他向我母亲寻仇,却愿意养育我长大。他教我恩仇立断,不必牵连子辈。我称他义父,也受他教诲。今日我也要告诉你,冤冤相报难了,父辈故人已死,不必再向他人寻仇。” 桑旻看着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来。 这个姑娘,在恩怨风雨里出生,偏偏被人守护在羽翼里长大。她生母是这江湖上臭名昭彰的恶人,她却心性单纯,坚守正道。 她正义得不可思议,所以有些事,他永远都不可能告诉她,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若能平平淡淡地活着,谁愿意一辈子都活在血海深仇的阴影之中? 可他回不了头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罢手 但愿来日再无相见。 桑旻站在皎白的月色里,用一种很复杂很挣扎的眼神看着霍云栖。他无法不顾她的话,却也无法放下自己的仇。 她只是温柔地站在他的面前,足以成为对方最坚固的壁垒。 彤华连多看一眼都不必,只是看见霍云栖来,就知道桑旻不会再下手了。 果然,桑旻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转向了彤华。他对着她抱拳一礼,道:“李姑娘,抱歉,我无法下手。” 彤华也谈不上失不失望。 自从阮经年死在凤山以后,整个江湖群龙无首,直到如今才将将结束了一盘散沙的局面。单慕知和桑旻南北对立,是避免江湖中一家独大,但桑旻最愚蠢的一点,就是面对霍云栖的态度。 以前他和单慕知一起对着霍云栖犯蠢,尚且用不着操心,但如今单慕知已然放手,桑旻却愈发深陷。而现在,他甚至听霍云栖的话,想要放弃复仇。 别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桑旻不会不知道。 他知道,却还如此做了。 彤华想到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还没结束掉这些陈年旧怨,桑旻就主动放弃掉了一切。 她面对桑旻的态度,瞬间就少了从前的那些温和,语气有些凉凉地回应他:“用不着对我抱歉,你自己决定就好了。” 桑旻自然听出来了,他又对彤华道:“李姑娘,我们之间的事,今后请莫要再提。” 他退开了彤华身边,走向了霍云栖,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坚决地选择了霍云栖为他做定的选择。 霍云栖这才回头看向另一边的人。她看了一眼单慕知,又转头面向岑姚:“岑姑娘,之前阿旻派人追杀于你,我代他向你致歉。我可以向你保证,今晚之后,只要你与幽冥殿不再生出什么恩怨,幽冥殿就此罢手。” 岑姚道:“我本就与他没什么恩怨,是你们先找我的。” 霍云栖对她颔首,而后又回身对彤华道:“李姑娘,我们先时多受你恩惠,原该报答。但你却千万不该,教唆阿旻反复涉入江湖争斗之中。念在先前之义,我们不会偏帮任何人。今日告辞以后,但愿来日再无相见。” 彤华兴致缺缺,也懒怠应答她,只是问了桑旻一句:“你确定了吗?” 这是多一次的机会。 但桑旻只是犹豫了一瞬间,便回答道:“我确定。” 彤华很轻地微笑了一下。 就是那一瞬间,桑旻感到自己的心脏狠狠抽动了一下,牵着霍云栖的那只手,下意识就收紧了力度。 霍云栖还以为桑旻是因为听到了彤华那句话,心里犹有挣扎,遂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拉着他往山庄内走去。 桑旻强忍着心口那点难以遏制的不适,脚下沉重,但为了不让霍云栖发觉,硬是忍耐了下来。只是走在霍云栖身后时,再回头看了彤华一眼。 他在恳求她。 但她已不再看他了。 彤华视面前那对被仇恨深埋的师姐弟于无物,微微仰起头,看了一眼清子山庄的方向。 单慕知的左手已经落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将长剑拔出了半寸。彤华突然道:“单庄主,要不要及时回你的清子山庄看一看?” 那一瞬间单慕知下意识地停顿,觉得她此言必有奸计,又怀疑她只是孤身一人在虚张声势。 只是还没做出决断,便听身后忽然传来极具规律的鸟鸣之声。那声音并不来自于这山间的任何一种飞鸟,而是山庄弟子用来传讯所用的骨哨。 哨音自山庄内向外传递,传到山间驻守的弟子那里,再传递到单慕知的耳中。他听见了那道声音,面色瞬间一变。 那是程度极高的重要信号。 身前是仇敌,身后是山庄。他知道自己不能丢下清子山庄不管,但是他也知道,李梦微已经丢了桑旻这个立足于此的最大筹码,大概率等他回头,她便会直接离开此地。 “看来单庄主又有的忙了。” 彤华轻轻笑一笑,对着岑姚偏了偏头道:“还不快走?”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 她就丢下这么一句话,飞身倏然而去,赫然是朝着清子山庄的位置。 这下单慕知没有丝毫犹豫了。他径自从密道进入,通过最近距离返回山庄。 比起让李梦微跑了,让她回到山庄去,才是最麻烦的一桩事。 钟琰娘这下彻底离不开清子山了。她看了一眼原景时,又看了一眼顾均,扭头去追赶单慕知。 顾均不会武艺,横竖也追不上她,此刻也不着急赶回,只是对原景时道:“公子立刻走。清子山若是再出事,就真的是要把所有人都留在这里了。鬼藤草已经拿到,不能耽搁了。” 他看出原景时的踌躇,有出于对钟琰娘和单慕知的道义,也有出于对彤华的执著。他作为他的谋臣,必然要阻止他再一次以身犯险。 但他知道原景时并不难劝。 因为他其实也足够狠心,所谓的道义与执着,终究都有一道底线。当有更重要的事摆在他的面前,他会清楚什么才是自己应该做下的选择。 顾均道:“江湖事,江湖了。公子终究是要慢慢退出江湖的,此刻回去,徒增麻烦。我与琰娘都承公子的情,公子先回蒙城救人,才是第一要紧。” 原景时没有打算回去。 他心里清清楚楚,无论从哪个原因来看,此时跟着他们返回,都不是正确的选择。 但他的眼睛还是又朝山上看了一眼,口中低声道:“他们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顾均意有所指道:“所以公子强留也无用。” 原景时回过头来,道:“请先生告诉钟娘子与单庄主,莫要因一时激愤,便去与她交手。寻常兵器伤她不得,勿要因冲动,反让自己吃亏。” 他对顾均抱拳一礼,拉着岑姚,扭头走向了山下—— 翁文石夫妇死了。 他们二人的死亡,比翁念念还要突兀。若说翁念念死时,尚叫人得到了些关于凶手的信息,那么翁文石夫妇死时,则是真正的无声无息,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而相同的是,庄主单慕知又来迟了。 先前翁念念死时查找凶手,山庄中已有多人不满,如今此事一出,更是怨气沸腾。先时不满的人此刻又站了出来,矛头直指单慕知。 “这是在清子山,是在你单庄主的地盘,是哪里来的神仙妖魔,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杀了你妻子一家!单庄主,我瞧你是贼喊捉贼,如此顺理成章,将翁家在江南道的生意好全都吃下来!” “单庄主,我们之间可是有人亲眼所见,翁老死之前,只有你去过他的房间,听说还在里头砸了东西。你倒是解释解释,你们发生了多大的冲突,才要不惜将翁老一家都残杀在此!” 在场之人虽与单慕知交好,可大多都已在心里认定了单慕知才是那个杀人凶手。即便钟琰娘和霍云栖站出来为单慕知作证,事发时单慕知都不在现场,却依旧无人相信。 单慕知环视众人,目光落在几个年长的江湖前辈身上。他问他们道:“在座有不少江湖前辈,见多识广,可能认出翁老身上伤口,出自什么兵器?” 年轻些的,自然以为是宽些的长剑。可此言一出,这些年纪稍长的纷纷对视,而后有人道:“江湖上已有十几年没有过这样的剑伤了。” 场中安静了半刻,那人道:“是凤山公冶家的阴阳双剑。” 却有人嘲笑道:“凤山公冶家,那不就是单庄主的师门吗?既然是他家剑术,单庄主就更无法解释了罢!” 那老前辈道:“老朽当年亲眼见过公冶俘屠杀人,也亲眼见过阴阳双剑下的伤口。翁老与夫人身上那处伤口特殊,的确出自阴阳双剑的阳剑,是半分抵赖不得的。但奇就奇在,凭那柄阳剑的分量和速度,和这处伤口是无法对应的。” 那人反驳道:“这有何奇怪?单庄主剑术不及他师父,速度差些,力道小些,也是在所难免的。” 那老前辈还算客观,说出了这处伤口最大的诡异之处:“若有此伤的力度,就该有更快的速度,但这伤口不够利落,速度是不及的。而七步绝杀若是只有这个速度,便达不到那样大的杀伤力。此伤看着可怖,却难以对应,这才是奇怪之处。” 单慕知这才道:“不仅是翁老,念念和夫人的伤口,都几乎完全一致。试问在场诸位,谁能做到对不同三人刺出完全相同的三招,还能留下完全相同的伤口?” 在场之人都沉默了下来。 此言的确有理,寻常人的功力就算再深厚,也无法做到如此精准。环境不同,对面人的功力不同,的确是无法做到完全一样的。 更何况,单慕知右手受伤是事实,面对功力比翁念念更强悍的翁文石,的确是不该还能使出那样让对方不堪一击的招术的。 单慕知的目光冷然看着站在人群后的彤华,新仇旧怨加在一起,他就要喊出她的名字。 但此时却有人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人群朝着那人望去,那人站在人群之中,口中道:“仅凭剑术,自然难以做到,只是大家都忘了,这天下间的奇术极多,单说那异术种类繁多,学上一两招来加以运用,兴许也并非难事。” 立时便有人斥道:“一派胡言!诸位都是当今武林响当当的人物,有身份有地位,傲于自身绝学。岂有那无耻之徒甘愿学这等旁门左道,玷污武学奥义!” 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语落地,众人纷纷应和:“喻楼主说的是!” 单慕知瞧了他一眼,道:“喻楼主说的是,但有关此言也不无道理。若用异术辅助,的确可以造成此种情状。既然今日要详查,便不能放过这种可能。” 那人是玉蝉楼主人喻高义,如今四十有余,相貌十分儒雅,在江湖上颇具盛名。他一贯是个端正刚直的正派作风,来到清子山庄后,虽遇这许多变故,却不曾掺和一言。直到此刻听到有人说出异术,才加以反驳。 他听单慕知如此说,便道:“若说是异术士,那也不难验证。我听闻那修习异术之人,身上总有些反噬之兆,与寻常伤口不同。既然昨日已经验过伤口,也无妨今日再验一回。” 他大义凛然地从人群之中走出来:“我先来。” 单慕知原不是为了验他,正要开口,却听人群之后,彤华悠悠开口:“喻楼主,莫急啊。” 第102章 真凶 我仔细选个最贵的脑袋。 喻高义听见这话,回过头去,一眼看到翘着腿坐在那边廊下的彤华。 他穿过人群走了过去,立在她身前几步,双手合于身前,恭恭敬敬地朝她躬身行了一礼:“李姑娘。” 在场之人见这一幕,大多有些吃惊。 彤华此来一直十分低调,刻意压抑自身风头,几乎不曾出头,即便在场有人因她出众美貌注意到她,也不会全然被她吸引,更遑论去刻意打听她的名姓。 此时骤然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大多数人也都是因为喻高义的举动。玉蝉楼在江湖上素有声名,喻高义也是有些身份在身上的,怎么一把年纪了,倒向着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姑娘行了礼。 此时一看,才见着昨日那站出来提出凶手手臂有伤的颂意,居然站在她的身后,也是她的部下。 彤华与他玩笑一般开口道:“呀,原来喻楼主还记得我。” 喻高义收了手,但依旧十分恭敬地微微躬身道:“李姑娘这话折煞我了。昨日诸位聚在一起,我初初瞧见姑娘,立时就认出来了,只是见姑娘行事低调,才不曾打扰。” 彤华微笑着戳破他道:“原来如此。我还道人心易变、时移世易,喻楼主如今风光了,早就不念当日,若是我不开口打个招呼,喻楼主便不打算来与我叙旧了。” 喻高义面色不变:“岂敢,姑娘玩笑了。喻某从前落魄,是受阮盟主提携才有今日风光,自然记得昔年阮盟主之恩德,也记得姑娘向阮盟主为我美言的恩情——喻某要多谢姑娘的。” 他回忆起自己发家的经过,吹捧过了阮经年,也不忘如今是她坐在自己的面前。话说了一圈,最后还能绕回到她的身上。 彤华笑得温和,说话却不大给他留情面:“倒也不必特地记我的恩情。我一贯看不上你为人行事,不曾替你美言什么,受不得你这谢。” 这话无异于在众人面前给喻高义脸上扇了一巴掌。尤其是宾客中有与他不那么对付的,此刻如看好戏一般高声道:“喻楼主,快回来罢!一把年纪了,何故将自己这一张老脸,送到那黄毛丫头的脚下踩啊!” 这话的态度十分轻蔑,颂意立刻便侧目看向那人,手中长剑也向前挪了三寸。倒是彤华十分淡然,抬手示意他不必动作。 她眉尾微扬,只瞥了一眼那人,便回过头来。喻高义在她面前颔首道:“姑娘天性聪慧,自然看众人都是凡夫俗子。” 其实凭借他如今在江湖中的地位,已许久不曾有人敢这样无礼地对他。但此刻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还是忍了下来。 那个口出狂言的蠢货,自己没听说过李梦微的大名,敢在这里放肆,他却绝不敢如此。 当年他跟在阮经年身边,见识过这位李姑娘的手段。脸面算不得什么紧要的东西,得罪了她,自然有千倍万倍的报复等在后面。 彤华摆摆手,道:“喻楼主也不必因我在此,就来拍我的马屁,叫他们这些不知情的蠢货见了,反倒丢了自己的脸面。” 那人被彤华讽刺一通,恼恨顿生,提起兵器就朝彤华而来。彤华纹丝不动地坐着,自有喻高义立时回头,替她去挡。 那人骂道:“喻高义,她如此羞辱于你,你倒替她挡剑。亏江湖夸你风骨清明,今日如此,真是丢尽脸面!老子瞧不起你!” 言罢那人内力更厚三分,竟与喻高义直接在场中动起手来。 他们功力相差不多,你来我往,一时之间竟分不出个胜负。 彤华冷眼瞧着,看那边单慕知隐忍的神色,又注意到场边已有了打算插手阻止的人,这才给颂意了一个示意。 颂意立时拔剑而去。 他长剑带起倏然长风,在喻高义抵挡攻击之时,直直速袭向他的后背。 场中人万分惊愕,一边暗暗惊讶于颂意功力,一边又心道他此招阴损,居然趁喻高义无力回头抵抗之时做此杀招。 可下一瞬,喻高义掌下竟忽生出一股巨大力量,一掌将那人拍倒在地,而后立刻回过头来,掌间隐泛黑光,径自将剑气推出。 颂意目的达成,收剑而退,那携带着黑光的掌力突然失了受力,瞬间将一旁的柱子击穿。 倒地那人已经气绝,整个场面瞬间静默。 彤华站在一旁,这才笑道:“当年阮盟主抵制异术,我听喻楼主方才所言,心中甚是感动。你口中说着尊奉此言,怎么又去学了这下作手段,去戕害翁家、陷害旁人呢?” 她此言激起千层浪,喻高义方才那一招不是异术又是什么? 喻高义骤然抬头,看见她分明冷淡厌恶的眼神。他迅速站直身子向后退了几步,以一种防御的姿势回望于她。 “好个喻高义!口口声声假作无辜,竟是你暗自行凶!” 场中有人谩骂出声。喻高义心知自己一时着急暴露,但依旧咬牙不肯承认:“李姑娘,凡有武学你所不识,便尽然都是异术吗?” 彤华笑了笑,望向方才那为单慕知解释伤口的老前辈:“殷老,可还记得我吗?” 众目睽睽之下,这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竟也对着李梦微一礼。 “李姑娘,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彤华说着“都好”,又道:“殷老,喻楼主糊涂了,说我是胡言。他年纪轻,不懂事,您跟他说说,我这一双眼睛,可有没有看错过什么?” 那殷老答道:“李姑娘明眸慧质,未尝错看。”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蠢的人也该知道她的身份不一般了。许多人心中开始思索,这江湖之中是何时有了这么一号姓李的人物,竟连这些老前辈,都对她分外恭敬。 自然有人不认得她。 但自然也有人想起了旧事,此刻已经开始心下惴惴不安了。 李姑娘,这是不是李梦微? 当年阮经年统率中原江湖,身边有个十分美貌的年轻谋士,传闻就叫李梦微。只是她甚少露面,也不甚张扬,所以关注的人不多。 但细细追究起来,阮经年能年纪轻轻便使武林折服于他,没有李梦微为他筹谋布局,是绝然做不到的。 这些人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阮经年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被他藏在背后的李梦微也由此消失于江湖,而她今日重新出现,如此张扬地露面于众人眼前,还这般嚣张地拿喻高义开刀,究竟是什么意思! 阮经年当年尸骨无存,活不能见人,死不能见尸。今日突然见李梦微,莫非是……阮经年还活着? 海中有鲸落而万物生,阮经年的死就如同巨鲸沉入深海。今日在此的许多人里,不乏有当年追随阮经年的,他们无不例外,都从死后的阮家捞到了好处,才有了如今的风光。 他们暗自打量着彼此——在场这么多人,若是真的重新面对阮经年,没有一个能堂堂正正地站出来,说自己绝对无愧于他! 单慕知也没料到她敢这样直接暴露名字。 他先前见她遮遮掩掩,以为她要故意藏匿这一段旧事,可是如今她此举,分明是要借当年的旧势,来好好会会这一干旧人。 但江湖之中,血海生杀,留下来的,都是些心狠之人。 阮经年活着的时候,天下人都夸赞他是个好盟主;阮经年死了以后,天下人都怀念他是个好盟主,但这仅仅限于他死了的时候。 一旦他们知道他还活着、他要回来,没有一个人会去重新将他捧起。 他们一定会十分默契地涌上前来,而后,狠狠地将阮经年踩回地狱。 瞧,这些人的手,运力的运力、执器的执器,已经都暗暗地做好准备了。 如果阮经年真的要回来,那么今日,就先杀李梦微。 单慕知望着她,开口道:“李姑娘。你追随阮经年多年,距如今时日已长。我记得当初在凤山之上,你就是这副模样,如今再会,你依旧是这副模样。若说起异术,你,当真没有沾染吗?” 这话其实是在座许多人的疑问。他们想到了李梦微,但却不敢确认这个女子就是李梦微。她太年轻了,年轻到和当初那个李梦微,年纪根本无法对应得上。 但如果说到异术,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单慕知继续道:“昔年你追随阮经年,率人围攻凤山公冶堡,你我之间本就有血海深仇。今日再见,你用异术杀害翁家三人,又嫁祸于我,可是见当年不曾斩草除根,如今又想来害我、害我清子山!” 他用言语煽动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他要告诉所有人,是她杀了翁家人,是她与在座的每个人都有旧仇,她今日来,就是要故意生事,就是不打算让任何一个人好过。 彤华心道他愚蠢,用有些无语又无奈的眼光看着他,仿佛不见此处氛围已经暗流涌动一般。 “我已将凶手点出来了,你不去审问报仇,却在此处煽动诸位,盘算着怎么才好要我的性命。若我还是当年的李梦微,放眼江湖,谁敢如此放肆?可见这世道一变再变,人心不复,终无定数。” 她打量起了在场的众人,口中道:“如今江湖之风,实在是不堪入目,我再多看也是恶心。只是就这么走了,留你们各自安然散去,实在也太丢阮盟主的脸面。不妨这样——我瞧着在座宾客,不少都是当年阮氏旧部,我取几个脑袋,回去交给阮盟主,如何?” 她这话出口,几乎等同于明言阮经年未死。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高喝道:“李梦微!你只有一个人,难道敌得过在场几百位英雄豪杰?敢在此处大放厥词,今日便让你知道教训!” 他持兵器而来,彤华只是手腕稍稍一挥,便叫他立时跪在地上,只是脖颈被扼着向后弯曲,窒息感涨得他满面通红。 众人不识她神力,只道是她内力深厚,心道当年传闻李梦微武功平平、甚至是不会武功,如今看来也是虚言,一时都不敢贸然上前。 彤华瞥了这人一眼,道:“我都不记得你,你冲上来送什么死啊?即便是拎了你的人头去,恐怕阮盟主还要怪我办事无用。” 她十分自如地往院中走了两步:“既没人愿意主动给阮盟主献礼,那就由我来挑了。我仔细选个最贵的脑袋,才好表示尔等对阮盟主的忠心和敬佩,是不是?” 彤华微顿片刻,仿佛是真的开始在众人之间挑选起来。 众人心中七上八下,暗暗相觑,盘算着如何解决了眼前这桩麻烦。她却忽然闪身一动,出现在了单慕知的身后。 单慕知动作自然比不得她,轻易便被她扼制,无法动弹。 她神力压迫之下,单慕知立刻呕出一口鲜血来,手臂上的伤也再次裂开,将袖子染成一片深色。 “都别动。” 彤华对着众人说话,眼睛却看着钟琰娘。她在叫这场中最关心单慕知生死的钟琰娘住手,而后目光微微一偏,落在其后的霍云栖身上。 她为救挚友,长剑已然出鞘,内力已至剑尖。 彤华微微一笑,道:“霍姑娘,传言众口铄金,我今日也为你洗一回清白。你来选罢。” 这话说得实在奇怪,霍云栖一时竟然未解——选什么? 她当下没能反应过来,但很快彤华就给了她解释。一直不曾说话的桑旻忽然沉重地倒在地上,霍云栖骤然回头,看见他七窍见血,已不能言。 桑旻与单慕知,选一个罢,霍姑娘。 第103章 选择 他放弃了所求,也就放弃了所有。…… 桑旻其实早就死了。 当初父辈交恶,公冶俘屠绝杀桑浒。他为铲除后患,将桑浒唯一的儿子也拉了出来,斩于剑下。 那时候,只有他的小女儿桑昙,因年岁尚小、体弱多病、不会武艺,所以不曾让世人所知,一直也没有养在幽冥殿。 但父兄死时,桑昙正巧来了幽冥殿。他们将她藏在了密室之中,才叫她免于灭门之难。 桑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全家的死亡,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报仇。但她遇到了一个心术不正的异术士,提出和她做个交换——他可以用她的性命,换回她家人的性命。 前提是,桑昙要把自己的命给他。 桑昙当然知道这异术士不是什么好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即便可以,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实现承诺。但是凭她之力,根本无法报仇,所以只有答应。 这异术士是要拿她这个小女童的身体做傀儡,但他无法换回一个成年人,只能换一个年岁相仿的孩子。 桑昙选择换了桑旻。 那个时候,彤华正在追踪这个害人不浅的异术士。术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带着使官找到了这个异术士。 异术士自然被解决掉了,可是处在法阵中心、正将换魂进行到一半的桑昙,却是一个麻烦。 一个异术士其实根本不具备复活一个逝者的能力,他诚然会些邪门的术法,但根本不可能成功。如果彤华不出手,桑昙和桑旻一个也活不了。 只是这术法并不可逆,彤华保了一条命,也只能保下桑旻。 这样擅自插手凡人的生死,其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但彤华看重了桑旻年幼便敢直面公冶俘屠的勇气,又欣赏于他后来隐忍蛰伏多年不休的恨意,想着将他留下来,将来平衡江湖势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桑旻因此活命。他的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命是从自己妹妹那里借来的,所以他人生唯一可以追求的目标,就是妹妹死前最后的心愿。 他必须要去报仇。如果他不能报仇,就无法面对枉死的妹妹。 报仇,是他活命的原因,是他生气得以驻留的一切根本。若是他的大仇得报、恨意消散,就会迎来最后的死亡。 桑旻原本并不觉得可惜,也不畏惧那一天的到来。只要有机会报仇,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 但他遇到了霍云栖。 如果那次他受重伤躺在山野里的时候,她没有对他施以援手,他最多也只是带着遗憾死去,终究也能与家人团聚。 可她偏偏发现了他。 她留下了他的性命,也挽回了他的向死之心。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纠结,也让他生出了本不该有的贪念。他放弃不了霍云栖,只能选择拥抱她。 他开始贪恋这个世界,贪恋这个难得的爱人,想要长一些、再长一些地活下去,如此才好与她共同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所以他要一直恨下去。 公冶俘屠死在了凤山,死在了阮经年的手里,那他就去找他的女儿、弟子;岑无疾不肯救桑浒,那等岑无疾死了,他就再去找岑无疾的孙女。 总之,只要他这样不讲道理地纠缠下去,恨意不绝,他总也能一直这样活下去。 霍云栖不知道这些,只以为他是被恨意蒙蔽了双眼。她不忍他一直生活在仇恨的压抑和痛苦之中,多次劝他放下杀念,与她一同归隐。 但他没有办法一口答应,只能含混着带过,在她面前做出释然的伪装。 他也想放弃一切和她在一起,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如果死了,那么一切相携相伴的美好未来都是空话。 一直以来,他都活在无重的焦虑和犹豫之间。他一直想要杀了岑姚,留存自己的杀念,可同时他又害怕,这将是他的最后一个仇人,他害怕当他杀死了所有的仇人之后,自己将再也不能陪伴霍云栖。 偷来的命,本来不该这样贪心,又这样不舍的。 他也曾经问过彤华:“李姑娘,有没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再晚一点?” 彤华那时反问他:“那你又能用什么来和我交换呢?” 她遇到过很多人,很多人都在和她谈条件,希望可以得到更多。可是他们似乎从来不去思考,如果没有付出可以匹配的代价,又凭什么得到她一次又一次的怜悯和付出? 她不做好事,打着善意的幌子欺骗凡人和他们做出交换,可也算是满足了不少人的愿望。金钱权势,宝马香车,美女如云,绝世武功。 可她也有愿,一报不能还一报,真是好没意思。 桑旻问完那句话,也知道自己是在妄想。他连这条命都不是自己的,又能再拿出什么来换? 他一路走到今天。彤华带他截住钟琰娘和岑姚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有些麻木的解脱——就在今日了,只要杀了他们,这一生,也就终于要结束了。 他甚至有些放空地想:单慕知的妻子死了。 翁念念死了,他也死了,霍云栖找不到他,单慕知一定会保护好她。 将来若是他们走到了一处,把霍云栖交给单慕知,他也是可以放心的。 所以,杀了他们,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死去,本该是他应得的归宿。 可是霍云栖来了。 她就站在那两人面前,想要阻止他在这条路上走到绝处,想要给他留下挽回的余地,此后才好回头。 他回不了头了。 他只有放手。 最后一回了,终究都是要死的,再对她温柔一回又何妨呢?来日地狱中见到失望的父母和妹妹,他再向他们请罪,可是起码活着的云栖,他没有真正答应过她的请求,最后一刻,他也想做个真正的温柔的爱人。 他也没有后悔,只是希望彤华可以稍微留一点余地,叫他晚些死去。 可是在他心脏抽紧的那个瞬间,他突然醒悟过来—— 他放弃了所求,也就放弃了所有。 他本没有资格再索取更多的。 桑旻一直坚持到这一刻,终究没能与她走到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好好诉一诉衷肠。 最后一眼,他看着她拔剑前行,走向单慕知—— 霍云栖看到桑旻倒下的那一个瞬间,脑中倏然闪过一片空白。 她立刻过去,将桑旻抱在自己怀中,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鲜血,可无论凭她如何呼唤,都无法让桑旻睁眼,再回应她一句。 “李梦微!” 她愤然抬头,平素的清冷淡漠当然无存,只剩下强撑却单薄的愤怒与恐惧:“你对他做了什么?” 彤华站在正中,轻而易举地拿捏住局势,逼得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 她摇了摇头,同她道:“霍姑娘为何问我呢?凡有所得,必有所失,方才不是你站在他面前,逼迫她选择你的吗?” 她笑意里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残忍:“没用的棋子,不及时收回,总是碍事的。你说是吗?” 霍云栖彻底慌了,她的手指放在桑旻的脖颈上,却无法感受到分毫血液跳动的痕迹。 她心性素来强大,有千种万种办法面对人世的艰难,但唯独没有丝毫办法,来挽救一个人的生死。 “你要怎么做?” 彤华微微笑起来。她的指尖就点在单慕知的咽喉,只要轻轻一动,就可以夺走他的性命:“你来选罢——两个人,生与死,你来决定。” 她根本没法选的。 这是并不公平的交易。 钟琰娘看到桑旻情状,大多没有生还的可能,诚然她知道彤华也许真的有办法救他,所以更不能让她再继续对霍云栖步步紧逼。 桑旻已经死了,但单慕知还活着。 她对桑旻的生死并不关心,但起码她要保住单慕知。 她站在院中,只是微微思索了不久,便立刻抽出剑来。她手中那一柄阴剑削薄却锋利,在夜色里挥出冰冷的剑吟,目标清晰地指向了喻高义。 喻高义在这一场对峙中想要渐渐隐去自己的存在感,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再次逼得动手。他不知道钟琰娘是何许人也,却发觉她武艺在自己之上,且出手尽是杀招。 异术士的帽子已经扣在了他的头顶,他无法光明正大地使用异术求生,但却可以不动声色地施展。 而此时,霍云栖也明白了钟琰娘的意思。 她将桑旻平稳地放在地面上,而后拔剑出鞘,自另一方配合她的出招。二女动作迅疾又狠辣,逼得喻高义完全难以招架。 他步步败退,忍无可忍,再次运用起异术来。可是直到此刻他才忽然发觉,他已经完全无法运力。 仿佛是有什么更加强大的力量笼罩着他,压迫着他,使那一部分力量完全无法施展。 喻高义的动作瞬间无措起来。他抬眼之间,看到人群之外,彤华那一道淡漠的目光。 他年轻的时候,被人像狗一样践踏,为了保命在阮经年部下俯首帖耳。大家都是为人做刀,又有谁能比谁尊贵?这李梦微一个孤女,每天跟在阮经年身边拿一张嘴翻覆黑白。 她说她看不上他为人行事,他又如何能看得上她? 他就是想要一步一步爬上高位,让昔日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尊敬他、让那些羞辱他的人只能舔着脸来恭维他、让那些想要杀他的人……最终只能死在他的手下。 清子山和幽冥殿争执,互相争夺地盘、扩张势力,却伤了他玉蝉楼的根本,让他一时大伤元气,只能暂时低调退避,让渡位置。 神仙打架,伤及蝼蚁。他攀附清子山,是为了保住玉蝉楼,他想灭清子山,是因为恨单家。这又有什么错呢? 这愚蠢的单慕知,为了个女人和桑旻争个没完没了,最后自己缩了回来娶了翁家人。他说要补偿玉蝉楼,但喻高义咽不下这口气。 他听说桑旻和霍云栖前来参宴,便打听好他们的住处,设好法阵,想要杀了翁念念,再把她的死转嫁过去。这有些麻烦,但不是不好做到。 唯一在他意料之外的,是他的探子看见了和桑霍二人一同前来的李梦微。这是一个大麻烦,他的确没有办法把握,这个女人完全无法看出端倪。 但单慕知帮了他一把。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居然想杀李梦微。 喻高义几乎都要笑出来了。李梦微是该死,但在知道她此来目的之前,还是不要招惹更好。他有了更好的办法,完全不必脏了他的手。 他设下的法阵顺利开启,单慕知要杀李梦微,最终却杀了翁念念。 但李梦微一定会知道,单慕知原本是为了去杀她。他们之间原本就有阮经年灭公冶家的仇,狗咬狗的戏码,实在是太好看了。 但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喻高义越想,愤恨就越烈。他无法使用异术,在霍云栖和钟琰娘的剑下伤处越来越多,无人来帮他,无人能挽救他的颓势。 这二人分明是为了杀他去救单慕知。众人心里清清楚楚,何必要为了一个喻高义,去得罪整个清子山。 喻高义恨恨地看着彤华,忽而再也不顾霍云栖和钟琰娘,而是抽身而出,直接向彤华而去。 彤华立于原地不动,钟琰娘在他身后展臂抽剑,足下一点,飞羽乘风般直刺而去。剑刃白光在他眼前闪过一道圆润的弧线,伴随着利落的断颈之声。 七步绝杀。 喻高义死于当场。 钟琰娘收剑回鞘,站在他的尸体旁边,冷然抬眼望着彤华道:“凶手已然伏诛,姑娘想要的人头也有了,可以松手了。” 第104章 争夺 爱意和幸福,是可以轻取性命的刮…… 彤华目光往地上的喻高义身上转了一眼,这才扬声道:“今日诸位行动言语,我都记在心里,如今还请诸位给个方便,将来江湖再见,阮盟主自然也会记得这回。” 她是要让众人回避。 她手下收力,在单慕知背后推了一把,当真如钟琰娘所愿,将他放过了。 在场众人暗自思忖:她句句都在提阮经年,显然是为了威胁。 若是阮经年还活着,他们在此处合力倒也罢了,只是将来四散各处,单凭一家之力,还真未必能抵抗得了。 今日不退,到那时便迟了。 可是阮经年是死是活到底没个定论,今日李梦微说了这么多却不见阮经年,也未必没有可能是狐假虎威。 若是为了一个死人得罪单慕知,到底不大划算。 犹豫间,单慕知望着彤华,对众人开口道:“诸位,今日之事,是我私人恩怨,劳烦各位辛苦半宿,请先各自回去休息罢。” 他这话一出,也算是给了众人一个合理退避的理由。众人纷纷抱拳行礼,而后挨个散去。 待此间无人,单慕知这才与彤华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必祸及他人。你也用不着不敢承认——翁家的死,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 彤华把问题抛回给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你自己想想和喻高义有没有利益纠纷。” 她解释再多都没用。若是单慕知执意要认定是她杀了翁家三口,即便有证据,也会被当作她伪饰的假证。 单慕知心中有数了。 他点点头,又道:“我那晚计划杀你,是为公冶家的旧仇。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必祸及他人,止于你我二人即可。” 他在说身后的钟琰娘,也在说仍旧不醒的桑旻。 他的师姐,好不容易退出了纷争的江湖,有了自己的家庭,眼见着就要和和睦睦地度过一生,无谓再被拉回旧仇的泥潭。 而霍云栖,他诚心爱慕过她,如今也是真正地放手,祝福她有个完美的归宿。他们注定做不成爱人,但好在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为了她,他愿意暂时按下与幽冥殿的那些恩怨,只为她能有一个好的将来。 所以一切,都停在他这里就好。 彤华此来,本就是要解决这些陈年旧事,于是答道:“我也正有此意。” 她目光转向他身后的霍云栖,道:“想救桑旻也不难,单庄主这里有一株鬼藤草正值成熟,可让他醒来。” 话音落地,钟琰娘立刻拧眉道:“你明知那株鬼藤草有用。” 霍云栖闻言,这才反应过来,一直和钟琰娘在一处的原景时和岑姚已经不在此处。 她上前一步对单慕知道:“我不能置阿旻性命不管。这株鬼藤草今日借我,来日,你若要其他什么东西,我一定尽力为你去取。” 她亦知道单慕知敬重钟琰娘,又回头对钟琰娘拱手道:“人命关天,请娘子割舍,将来若有需要,整个闲云山庄必听你差遣。” 钟琰娘没有退让:“我来求取鬼藤草,也是为了救人。” 她们再一次感受到了彤华的恶趣味——也许她就是故意如此,又要挑起她们之间的争斗。 单慕知却在此刻道:“还有一株。” 钟琰娘微讶,道:“我听闻鬼藤草十年长成一株,繁殖培育都有定数,你从哪儿又找来一株?” 事已至此,单慕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吹哨叫来自己的亲随,让他去库中取另一株鬼藤草来。 他向钟琰娘解释道:“从前有一回凑巧,鬼藤草长出双株,单家保留了一株用来育种,想尝试让它双生的办法,只可惜一直未成。” 他望向霍云栖,声音沉下来:“霍姑娘,放心。” 霍云栖的心里稍安,压低了眉眼看向彤华:“鬼藤草一来,你就会救下阿旻,是吗?” 彤华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吗?” 她踱步到喻高义的尸体旁边,手指在他头顶上方轻轻点了点,就见已死的喻高义突然睁开了眼睛,而后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十分呆滞地站在那里,随着彤华手指的移动,慢慢转身。 “你叫什么?” “……我叫……喻高义。” 他说话有点迟缓,但咬字却清晰。 彤华收了手,他又瞬间仿佛失去所有力气,狠狠栽倒在地,再次变回那具冰冷的尸体。 霍云栖仿佛突然想到什么,霍然转头看向了一旁静静躺着的桑旻。 她艰难地挣扎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阿旻已经……死了?” “是。” 她肯定的回答出口之快,令人绝望。 “不可能!” 霍云栖下意识反驳彤华。她双眼通红,根本不能相信这样的答案:“我每天都与阿旻待在一起,他是什么样子我非常清楚。” 她回忆着自己爱人的模样:“他的身体是热的,脉搏是跳动的,会笑、会与我说话、哄我开心,他和寻常人没有任何区别,你凭什么说他已经死了?” 彤华反问道:“那方才的喻高义,不也站起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那不一样。” 霍云栖执著地摇头道:“那不一样。” 彤华淡淡道:“没什么不一样的。人死了以后,身体就只是一个没用的躯壳,和街边的木俑、戏台上的纸偶,没有半点区别——都是傀儡罢了。” “可他平时没有半点异样。” “那是因为他发生异样的时候,你都不在。” 对有些人来说,爱意和幸福,就是可以轻取性命的刮骨钢刀。 桑旻也有因幸福想要放弃仇恨的时候,那些身体冰凉僵硬如尸体的时候,他永远都会支开她,绝不让她看到一次。 霍云栖突然想到过去的很多时候,他的确会将自己支开,但他的理由永远充分而不动声色。 在她短暂地与他分开的那些时间里,她在无限欢心地沉浸在他给予的快乐和幸福中,而他如何,她不知道。 她这才感到自己从前许多次的迟钝,都成如今锥心的痛意。 她有些艰难地发问:“他那些时候,会怎么样?” 彤华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对罢?” 而言谈之间,那个去取药的心腹回来了。 他面色十分慌乱,语速极快地同单慕知道:“家主恕罪,我方才开密室去取药时,一时不备被人暗算,鬼藤草被人抢走了。” 霍云栖脸色瞬间大变,单慕知问道:“谁抢的,看见脸了吗?” “那人戴着雕花面具,应是侠盗花留影。庄中部下已经去追了,山中的兄弟们也得了信号,已经在布置拦截了。” 这所谓的侠盗花留影,乃是江湖中一个轻功绝佳的高手。他从不轻易与人来往,行踪不定,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今都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容。 之所以称他作“侠盗”,乃是因为他多做劫富济贫的好事,虽然偷盗不算什么正义之事,但他分得清好坏,也算是一个正义之人。 只是单慕知并未请过花留影,今日之前,也不曾与他有过什么恩怨。 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这个时候出现,抢了鬼藤草。 三人在原地只顿了一刻,下一瞬便想到了什么,齐齐地望向了彤华。 果然,彤华十分满意地微笑了起来,而后对他们道:“既然鬼藤草已经拿到了,我就不与诸位耽误时间了。” 这向来无门无派独行江湖的侠盗花留影,竟是她的人! 霍云栖当即拔剑,拦在了彤华的面前,阻止她的离开。 她从前对她一贯尊重,但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变故,已经让她忍无可忍:“李姑娘,说好了用鬼藤草救活阿旻,何故如此?” 彤华笑道:“我只说鬼藤草有用,何时答应了你要救他?” 她分外可恶地说道:“我要你选一个,你杀了喻高义,要我放过单庄主。我以为,这就是你的选择了。” 她瞥一眼那边人事不省的桑旻:“至于鬼藤草这个法子,还是我送你的呢。” 单慕知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霍云栖被欺,他当即打了个手势暗示部下,又与彤华道:“即便你不肯救他,又为何要抢鬼藤草?” “抢?” 彤华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鬼藤草是从哪儿来的,你知道吗?什么时候它到了你们手里,就成了你单家的东西了?” 钟琰娘从前与原景时一道,也算是和彤华站在同边。那个时候尚不觉得,如今站在对面撕破脸皮,才觉出她酷爱捉弄于人的劣性来。 她厌恨起对面人顽劣又自大的态度:“你由来便是如此,看见旁人坎坷艰难,自己便觉得得意无比是吗?” 如果一切都按照单慕知所言,当初是她害了公冶家,那么她救了她、看着她这些年里对她感恩戴德的时候,是否也在傲慢地嘲笑着她的无知和愚蠢? 彤华的目光落定在她的脸上。 早在多年以前,她就是公冶家最受宠爱的小女儿,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从来也不知道是江湖上的腥风血雨,让公冶家一路踏着旁人的性命走到高处,才让她有了那样尊贵的生活。 后来她也受了磋磨,但很快又安稳了下来。顾均死心塌地地爱慕着她,不冒犯也不退缩地等着她的首肯,于是她一家四口,如今也过上了自己的好日子。 彤华十分冷淡地想:真正坎坷艰难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空闲,去为别人打抱不平的。 “你以为这世上同样等着鬼藤草救命的人,除了桑旻就没有别人了吗?” 她提出了一个他们从来不会考虑的问题:“桑家被灭门,桑旻想要活下来,千方百计才能撑到如今。公冶家也被灭门了,当年那场雨下成那样,你怎么就能好好地活到如今?” 她冷笑一声,道:“公冶宁,你不会当真以为是你命大,生死簿上恰巧漏你一笔罢?” 彤华言尽于此,也不看他们反应,只是拂袖转身,身形立刻消失在众人眼前。 霍云栖见此脸色大变,下意识就要去追。钟琰娘却在她身后喊道:“霍姑娘且慢!鬼藤草没丢!” 霍云栖原本没打算回头,但钟琰娘后半句一出,她还是停了下来。 她将信将疑看着钟琰娘:“娘子何意?” 钟琰娘尚未答话,忽有一人从墙头跃下,落定在他们面前。 他带着一张雕花面具,正是方才所说的侠盗花留影。 单慕知看见他出现,脸上亦没有半分惊讶——此日之前,与钟琰娘配合伤他手臂的那人,就是花留影。 第105章 改变 你自己乐意遭罪,我不心疼你。…… 花留影自腰后取出一个布袋递过来,单慕知接过取出看过,对霍云栖道:“是鬼藤草没错。姑娘稍等,我叫人将药熬了,拿来给桑殿主服下。” 他叫亲信过来将鬼藤草拿去,又吩咐人准备担架,来抬桑旻回房间。 霍云栖谢过后,看着这神态自若的三人,又想起方才与彤华对峙的场面,此时方问起是怎么回事。 钟琰娘解释道:“我夫妇在南方时,偶然与花大侠结识,来往过几回,有些旧交情在。之前翁姑娘出事,我出来追凶之时,偶然遇到了花大侠,这才知道她此来是为了鬼藤草。” 于是她寻花留影帮忙,洗脱了单慕知杀害翁念念的嫌疑,之后彤华要拿鬼藤草,花留影更是顺水推舟。 总之彤华那人一贯喜欢看人玩弄于自己鼓掌的狼狈模样,他们假模假样地演演戏,让她满意离去,也免得留下生出其他波澜。 霍云栖对着花留影称谢,而后又浮起些担忧:“只是阁下将鬼藤草给了我,又如何向李梦微交差?” 花留影的面容隐在厚厚的面具之后,导致他说话时的声音,都仿佛变得沉重而模糊。 但他的口吻倒是不甚在意:“无妨,她原也不是自用。只怕即便得了鬼藤草,那人也不肯用,她又能如何?” 钟琰娘于是想起方才彤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她说她不是无缘无故才活了下来。 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因花留影这句回答,再次回到她的脑海之中。 她问花留影道:“阁下知道她是为了救谁?” 花留影看着她,沉默着没有开口。钟琰娘却因此确认了他的答案,诚恳道:“阁下若是知道,还请告知于我。” 那些旧事,分明与她息息相关,可这些年她渐渐退出江湖,单慕知又有意护她,到头来再提起从前,竟显得她仿佛是个局外人一般。 可是当初,明明是她从凤山的尸山血海里走了出来。 明明是她,亲眼看到了凤山的灭亡。 花留影显然是知道那些旧事和内情的。他踯躅片刻,最终还是告诉了她:“是容琰。” 这已经不是这晚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了。 年少时明朗的少年,无端烦恼爱风流的年华,不带一丝杂质的诚挚感情,却是别人布置许久的一场阴谋棋局。 他们没办法忘记他的欺骗和背叛,直到今日,那种恨意都依旧在心上盘桓。 但是—— 单慕知侧目望了钟琰娘一眼。 他要怎么样才能相信,将自己的名字改成“琰”字的师姐,当真对容琰半分情谊全无,只剩下全然的仇恨? 李梦微先前说,如果不是容琰,他们不会有如今。 这话其实没有错。 他们当初躲在密道里的时候,容琰已经看到了他们。他知道密道的位置,只要抬手一指,他们根本活不下来。 但他只是淡淡地扫过一眼,就侧过身去,挡住了李梦微的视线。 也许当初该死的人的确不是容琰——阮经年虽然杀了容家人,但是容琰的姐姐容瑜,却是阮经年深爱的妻子。 他不会轻易杀死爱妻最疼爱的弟弟的。 所以,李梦微那句话的意思是,容琰是替公冶宁,死在了凤山之上。 他也和桑旻一样,变成了一具空荡的躯壳,被人像傀儡一样驱使,等待着这世上最后一株鬼藤草,才能重新活过来。 “师姐。” 单慕知见她沉默,唤了她一声。 钟琰娘显然是也回想起了旧事,听到这声才恍然回神,应了一句:“嗯……慕知,今日的事也结束了,我得回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夫君还在等我。” 她无法忘记或是否定那一段被容琰占据的过去,可她已经有夫君了。 她初到原景时身边的时候,就认识了顾均。那是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没有背景,但有才华,见的次数多了,便笨拙地寻了个还算美丽的月明之夜,在清风徐徐里向她表明了爱慕之心。 她原是无心嫁娶,一口回绝,一边教授原景时剑术,一边慢慢将过去抛诸脑后。阮经年已死,她复仇也找不到凶手,只能等待时间将一切遗忘。 她陪着原景时行走江湖,过去在这大好河山的浩瀚里被慢慢掩埋。顾均却也十分固执,手无缚鸡之力,嘴上不会甜言蜜语,却还是跟着他们走了一路。 她应许了顾均的那一刻,是真正从过去走出来的时候。她终于成了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普通女子,在望州和顾均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快乐又美满、没有任何忧愁的日子。 她不想要再回头看了。 他们师姐弟两人对视一眼,已然互相明白了对方心之所想。就像单慕知放弃了霍云栖一样,公冶宁也放弃了容琰。 如今,翁念念已死,单慕知好容易拥有的姻缘就此而止,但钟琰娘的前路尚且坦荡,还能继续向前而去。 单慕知放下心来,对着她点了点头。 花留影在一旁看她如此,便道:“我还要去与李姑娘汇合,不多留了,告辞。” 他一抱拳,转身便要离去。 钟琰娘叫住他道:“阁下回去也不好与她交代,不如直接离开。她若是威胁了你,我们可以帮你。” 花留影摇头道:“她从前与我有恩,也不会对我如何。我是一定要回去见她的,多谢娘子关心了。”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几步后又回过头来。 “霍庄主,有一句话,她没有骗你。鬼藤草可以让人苏醒,但也仅此而已了。”—— “你和他们说这么多?” 彤华坐在山石之上,手里把玩着那个空荡荡的木匣,好笑地望着花留影。 花留影隔着一条极小的山溪,坐在她的对面,手里随意捡起的树枝点在溪水之中。 他将面具放在手边,静静看着溪水淌过树叶,徒留月光折射的点点波光。 他有些无趣道:“原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太大希望,自然也就不会太过失望的。” 彤华道:“把一个已死之人药活,这还没用吗?” 花留影道:“活尸罢了。” 彤华打量着他的神色,想到了自己背后的那个虚影:“即便是活尸,也是有人在期待着的。” 花留影闻言笑了笑:“霍云栖就等着桑旻,所以鬼藤草给她,正是物尽其用。” 彤华“嘁”了一声,摆手撵他:“赶紧走。就因为你这一遭,白费我好几天的工夫——留着看得我心烦。” 花留影笑容更灿烂了。他丢下一句“好嘞”,手里的树枝一扔,拿起面具几下腾挪,就消失在了密林之间。 段玉楼此刻方才现身。 彤华随手将木盒碎了,手指轻轻搓了搓,赶在他开口之前,卖乖地同他抱怨:“早知道就听你的了。” 早知道陪着那些人浪费这么几天,居然还是把两株鬼藤草都送给了别人,她就不来折腾这一回了。 原本她是真的想取一株鬼藤草回来救容琰的。 段玉楼非常娴熟地牵起她的手,再次帮她净化起体内的浊气:“尽快把容琰的事解决了也好。” 他有些无奈:“凤山对你造成的损伤太大了。” 如命书所写,阮经年当初带人杀上凤山,公冶家的人本该尽数死绝,至于容琰,本该在与他决斗中便坠崖殒命。 但彤华留下了他们的命。 她是为了许多年后的今天,为了另一件事的谋划千里布局,最后才能绵延到此处。 命运如同千溪归流,其间一点细微的干扰,最后都会造成巨大的变化。 天理昭彰,各循其道。她自然无法这样肆意地插手凡人的命格,如此行事的结果,就是降落在她身上的报应。 那一场腐蚀万物的红雨,原本是为了留下他们的性命,将一切都拨回正道。但彤华固执插手,所以伤害就到了她的身上。 凤山寸草不生,人畜绝迹,不伤天神,伤人神。 彤华管辖苍洲,便享苍洲凡俗信仰供奉。凤山一夜绝迹,曾经是对她的一次重创,也是天道对她相应的惩罚。 “不能急。” 她摇了摇头,但抬头看了他一眼以后,又十分乖顺地站起身,柔柔地投进他的怀抱。 他想生气,但是还是抬起手臂揽住了她。 彤华在他怀里道:“你也别急,这事今日没完,还得再找机会。容琰的命是被我变了的,总得好好了断,不然将来反伤了我,你不又要心疼我吗?” 本该是在家人宠爱下出生长成的小公子,因她提前插手,彻底改变了人生的轨迹。 就连他的出生,都成为了这场长年阴谋中布局的一环。 她在阮经年身边做谋士李梦微的那些年,亲手将容琰培养成了最优秀的细作送到凤山。原本应当是受家人性命要挟才打开公冶堡的理由,因此变成另一番模样。 容琰的命书因她彻底改变。 其实彤华一身反骨,也没少和天命对着干,诸如此类的反伤有过好几回,仗着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好,债多不愁,从来也不上心。 但段玉楼一直希望她尽快解决这些旧账,尤其是在蒙山下表明心迹之后,他就愈发不加掩饰。 他冷淡地应对着她的油嘴滑舌:“你自己乐意遭罪,我不心疼你。” 彤华抬起头来望着他,故意皱眉道:“你怎么也不帮我想想办法?我原本是打算借此机会收了鬼藤草,正好救了容琰。容琰好好的,就能拿捏住他长姐容瑜,拿住了容瑜,就等于拿住了她夫君阮经年。一举多得的好事,这下都不成了。” 段玉楼反问道:“我帮你什么?鬼藤草已经用完,也算你目的达成。至于阮经年,他还不算老实吗?” 彤华轻嗤:“真的老实,就不会自己去和繁记联系了。” 段玉楼道:“殊途同归,难道这不是你原本的念头?” 话是这么说,但彤华就是不大乐意。她习惯了凡事掺和一脚,这件事转了一大圈,最后居然把她绕了过去,她实在有些不开心。 段玉楼看出了她的不满,道:“别想了。你这回出来久了,也该回定世洲了。” 彤华摇摇头,道:“回不了,得再去一趟蒙城。” 段玉楼若是有脸,此刻才是真的黑了。 “那边还有什么事没完?” 若是回去了,又难免要和原景时打交道。 彤华却道:“倾城许久没给我传信了,简子昭明明就在蒙城,可是给我回信的时候,一次也没提过倾城,这不太对劲。”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我怀疑,我的那位好姐姐,恐怕已经到了蒙城了。” 第106章 塑像 她如此高高在上地垂首俯视。…… 原景时带着岑姚,一路快马回到蒙城。 蒙城的景象比起前些时候已经好了许多,但对比起从前的繁华,仍旧看着荒凉不已。 岑姚迅速处理了药物,拿去给原博衍服下。没过多久,他便睁开了眼睛,与人说话时虽然虚弱,但也算应答如流。 至于最令人担忧的腰伤,也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当刺激到他的腿部时,反应和感官都是正常的。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陶嫣提心吊胆了许多日,此刻终于撤下了坚强的姿态,投入他怀中淋漓地哭了一场。 原景时和岑姚不好打扰他们夫妻,便安静地退了出来。 一直留在蒙城养伤的谢以之,听说他们带着药回来,也过来看了一眼。原景时听说谢以之这些日子帮了陶嫣不少忙,十分郑重地谢了他一回。 谢以之谦让回礼。 原景时想起自己离去时,蒙城的部署只是大致规整,但还有很多疏漏之处。他们一齐走出了院子,而后问他道:“这些日子蒙城百姓如何了?死伤之人还多吗?” 谢以之答道:“药品足够,物资足够,自然活的人也多些。只是蒙城这么大一片废墟,每日挖,自然每日都有死去的百姓。” 蒙城繁华,城中有不少高楼,如今都是废墟。原景时回来时经过陆氏药铺那个院子,看里头还是满满当当,便问道:“那边院子小,新救出来的百姓都住在哪儿?” 谢以之道:“都在定世观里。那边高阁未塌,院中损伤不多,就把百姓们都暂时安置在那边了。” 那处定世观,原景时也知道。 昭人由来信奉定世神。若干年前,此地百姓富庶虔诚,多捐银钱,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匠人精心打磨雕刻了三年有余,才为定世神塑了一座近三丈之高的金像。 高阁建成,几重院落。蒙城这座定世观规模极大,落成之后,规模仅仅次于上京那座定世观。 地动当日,也能见得这座高阁依旧矗立。只是一来,去那边的几条路都被废墟挡着,一时清不出来,二来,为数不多的人手都要急于救人,也顾不上那里,所以先搁置了。 待上京的支援到了,人手充足了,方将道路清了出来,将无家可归的百姓暂时安置了进去。 原景时在蒙城的那些天,去那座定世观里看过一回。地方足够大,倒也不怕放不下这么多人。百姓们多年前供奉神明的举动,如今也成了庇佑他们的避难之处。 他点点头,道:“我和阿姚去瞧一眼。” 谢以之闻言却阻拦道:“岑姑娘去倒没什么,公子恐怕不方便。” 他对上原景时困惑的眼神,解释道:“那边官兵多,难保有认得公子的人。如今公子回来,也该小心些。” 原景时一时没想明白:“都是些受伤的百姓,能留多少官兵?” 谢以之道:“公子有所不知。蒙城连日多雨,难见晴日,前头有尸体没做好处理,百姓们受伤后身体又弱,兴起了一阵恶疾。那阵子死去的百姓实在是多,活下来的日夜对着定世神祷告,但这自然也是没用的。压抑得久了,难保有人心绪不稳。” 他微叹一口气:“就是昨日,百姓们一拥而上,喊那定世神无用,将塑像砸了。上面怕民情激愤,再生出什么事来,就叫官兵去观外看着了。” 原景时与岑姚听得直皱眉。 原景时心里再清楚不过,这种时候,人多了,难免就会有冲突:“什么叫看着?百姓手无寸铁,闹得凶了,难保官兵不动手罢?” 谢以之踌躇道:“是……所以公子想去,实在不方便。” 原景时面色不豫,但没有再多言。岑姚知道他没办法去,于是安慰地拍了拍他手臂,提出自己先去瞧一瞧。 原景时道:“你一切小心。” 岑姚点了点头,向外面走去。谢以之原本陪着她,她看了一眼谢以之的腿,开口劝道:“我知道地方,自己去就好。公子腿伤还没好全,还是别劳动了。” 谢以之犹豫了一下,岑姚会意道:“你放心,在这里有暗卫跟着,不会有事。” 谢以之这才点头,告辞离去。 岑姚见着他离开了,这才打量了一圈四周,确保没人在,才从衣领里取出一枚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小哨,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回用上这个哨子。往日来不及用,人就来了,只是今日…… 她抬头看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由得扁了扁嘴,低声道:“什么嘛,也没什么用……” “怎么没用了?” 岑姚听见这个声音,面上立刻笑开,回过头去。她的背后,陵游坐在墙头之上,一条腿曲起支着手臂,十分散漫地垂眼看着他。 “你真的来了啊。” 她眼睛亮晶晶的。 但陵游却懒洋洋的:“我还当你不记得有个哨子了……叫我做什么?” 岑姚走近他两步,问道:“我听说定世观有好多官兵在外面守着,你能不能绕过他们,把我带进去?” 陵游反问道:“你是小神医,走大门谁会拦你?” 但看着岑姚瞬间扁平的表情,他还是又说道:“可以。” 这下岑姚计谋得逞,笑嘻嘻地跑回了院子:“景哥哥!我带你进定世观啊!” 陵游的脸这下彻底黑了—— 在昭民的传说里,定世神是有一个故事的。 人间福祸相依,命运有因有果,若是今日逃过,便要还到明日。定世女神慈悲,不忍看子民受苦,每当信徒有所求,即便是要自己替他们接受惩罚,也肯护佑他们完愿。无论是小难,还是大祸,她都肯以身相替。 女神这样的善良感动了一只狮王,让它心甘情愿对她俯首。狮王不忍见女神遭受这些本不属于她的苦难磋磨,便挺身而出,替代女神承灾赴死。 于是,大昭境内每一座定世观的大殿之中,都有神女与狮王的塑像。 在蒙城的这座定世观也不例外。百姓们在此处供奉的那座金身神女像,有两丈多高,而在神女身前,是一只威风雄武的青狮,背后扬起健硕的长翼,正横身侧立,目光如炬,不退不让地保护着身后的神女。 几十年里,百姓们虔诚来此许愿,愿定世神拯救一切困顿,再将鲜花彩缎奉上,香烟袅袅里长跪叩谢她善心仁厚。 而此刻,当原景时迈步走进内院的时候,遥遥只见满目狼藉。 地动之后,山路封堵,救援难至。此种情形之下,又逢连日暴雨,病疫突起。这些幸存的百姓口中心里念了多日的定世神,却仍旧不见来路曙光,只见得城西焚尸的火光冲天不得停歇,只闻得家家痛哭从未间断。 此地昭人数百年对定世神的信念,此刻终于全数瓦解。 他们忘记了这座破败的殿宇,是如何见证了他们的富庶平安,又是如何庇护了灾后无处可去的他们。 他们只是抓起了最近的瓦砾砖石,狠狠砸在了塑像之上。 而后是斧头,是柴刀,是棍棒。 他们不再信奉她。他们要毁去这个无用的神,毁去这个吃去他们几十年香火、此刻却不肯为他们渡劫挡灾的,定世之神。 神女飘逸的衣带断裂,手指破损,面目有了划痕,仿佛悲悯怜世的目光之中也出现了无限悲意。 但她仍是一动不动,如此高高地,高高在上地,垂首俯视这些可怜的人。 于是她这样的姿态激起了人们更大的怒火,他们放弃了从砖梁山石之下拯救那些面目全非早已死去的同乡,而是一齐涌到了这里,将她身前那座一直守护着她的狮王雕像推翻在地,然后去推神女的塑像。 但这座塑像太大了,大到,在没有大型工具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移动她,却不能推倒她。 于是他们唾弃她,砸坏她,将秽物泼到她的身上,更有人爬了上去,用刀剜出了她那双明玉做的眼睛。 伤痕留在她的脸上,成她空洞眼眶下经久不绝的泪痕。 百姓们离开了大殿,离开了这个院子,宁肯睡在外面,也不肯再走进这里,再见这无用的神像。 于是原景时得以略过百姓,略过官兵,来到这寂寂无人的内院之中,看到这一片伤痕狼藉。 可在这样的灰败惨状里,却仍有一个人,还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红衣,像是这景象里唯一的亮色,可背影却显得万分凄怆。她孤孤单单地站在殿宇中央,面前是那座不复从前的神女塑像。 但她没有看神女。 她看着那座翻倒的狮王塑像。即便是如此的场景,它依然如传说中一样,守护神女到了最后一刻。 它的翅膀已经彻底断裂损毁成无数的碎块,牙齿掉落,眼珠被挖,四肢和躯体也断成几节。它带着无数的伤痕躺在了神女塑像前面,不再伟岸的身体依旧顽固地阻挡着每一个想要进来伤害她的人。 于是她伸出了手去,落在了狮王塑像之上。 她抚过狮王背脊的伤痕,抚过它的头颅,眼眶,牙齿。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很温柔,好像面前不是一个冷冰冰的肮脏塑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旧识。 她向前一步,和它缓缓靠近,连手指都在颤抖—— 彤华一回到蒙城,就感觉到了定世观的异样。来到这里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了这座被损毁的塑像。 这是昭民口中的传说,却是中枢讲了很久的历史。 定世洲始主当年安定人世,而大荒神洲神地上的天岁神族里,有一只青翼狮王,仰慕始主风姿,自愿俯首,护她一生。 她一贯不解始主的怜悯来自何处,又为何肯付出一切护佑人间。但是守护始主的狮王,却是这个故事里唯一让她觉得切心的部分。 她的从前,也曾短暂地拥有过这样的一只青狮。 很多年前,她唯一一次去到大荒的那日,也有一只青狮在诸神面前扬起了伤痕累累的六翼,只是将她圈在了自己的身前。 原景时当日与她在淮州分别,未料到居然这么快就再次与她相遇。此刻脚步顿在原地,一时没能出声。 而就是他来到的片刻之后,檐上有迅疾风声掠过,前些时候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简子昭出现于此轻轻落地,侧目看了他们一眼。 准确地说,是看了一眼陵游。 陵游前些时候不在蒙城,也是今日回来,才头回看见这观中景象。 他因为岑姚叫来自己去帮原景时而不大好看的脸色,因为见到这残破的塑像难看了一倍;此刻又因为见到简子昭的到来,更加难看了一倍。 简子昭只是对他简单地颔首示意,而后便迈步去了大殿门前。他显然也有忐忑,此刻只轻声唤道:“少主。” 彤华听到了,一时没动,之后手从塑像上收回,在面前掠过,才最后落到身侧。 她顿了一会,才回过头来。 她永远美丽,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道再美丽不过的风景,叫人惊艳得挪不开眼睛。 但她不再是往常那样明艳到不可一世的模样了。她唇边没有笑意,潋滟的眼睛里一片冰冷。即便眼尾还有些微红,但仍旧是满目锋利的狠意,直叫人看得内心惴惴。 简子昭默默绷直了背。与彤华相处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彤华在发起狠来的时候最好谁都不要招惹。 但他仍旧发觉,她比那一日在中枢拜见时,脸色还要苍白。 他恭敬地躬身,向她行礼。 彤华冰冷地看着他道:“你就把事办成这样。” 第107章 求救 她无法理解,所以难过生死。…… 简子昭颔首更深,没有解释。 百姓积怨甚深,这其实是无法的事,昨日观中塑像被砸,他不能插手,只能立刻传信上禀。 但是彤华要因为此事斥责他行事,他也无法解释,只能认下。 他甚至无法说“息怒”,无法说“立刻设法解决”,因为事已至此,他根本无法解决。 彤华也不是一味将所有理由推给下属的人,何况简子昭严格来说算不得是她璇玑宫的下属,也并不应该承担这个责任。 她只是以此掩盖过方才的失态,待见简子昭如此全盘接受的谦卑姿态,自然也就顺势而下,不再多言。 她从殿中走出,站在简子昭身侧立定脚步,压低了声音同他道:“此日之事,回去再说。” 简子昭称“是”。 彤华迈步向几人走去,目光一眼都没看过陵游。陵游压着唇角,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彤华,周身气压明显降低。 岑姚想到之前,这两人是生出了矛盾的,虽然只是听说没有亲眼见过,不过看今日这场面,实在称不上好。 她转向左边,左边是被彤华摆了好几道的原景时;她转向右边,右边是单方面被彤华绝交断义的陵游。 岑姚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场面实在太可怕了,这两个人本身就不对付,这时候看见彤华出现,感觉空气里都在冒刀子。 无辜之人经过,都得被捅上两刀。 这种时候,彤华无论和谁说话,都绝对会让另一个人不爽的。于是她在这种时候选择了和谁也不说话,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岑姚。 “小岑姑娘,药好用吗?” 她语气还算正常,只是脸色依旧还是冰冷的,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里出来。 这让岑姚非常不适应——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彤华就是一个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一定会保持微笑的人。 她不笑了,这太奇怪了。 而彤华显然也是没想着要等岑姚的回答。 她问完那句话,仿佛只是和她起一个头,紧接着就立刻道:“奉劝姑娘,勿留种子,否则我会来找你的。” 岑姚“啧”了一下。 那株鬼藤草她也研究过了,叶子扒开之后,最里头是裹着种子,只是一见光没多时就全白了。也不知道这种东西连光都见不了,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她有心留都留不住,更何况,就那么一株鬼藤草,效用早被她利用殆尽,想剩也剩不下了。 岑姚闷闷地“哦”了一声,便见彤华越过了他们向外走去。 就只听见彤华对身边的简子昭说了一句:“传上庭查惩缺位。” 简子昭闻言微顿,而后立刻应声:“是。” 岑姚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耳朵里只听了个囫囵,脑子没反应过来。但陵游瞬间就意识到了她是什么意思。 他如果不是定世洲的人,那就没有来人间插手这些闲事的资格,只能回到自己应在的位置之上。 明宿阖族虽死,但明宿封地白虹原却还是在的。虽然前些年陵游一直在定世洲,但是那块已经因无人而变得一片死寂的神地,其实才是属于他的归宿。 他既是明宿神王,那就归天帝长晔管辖。若她消息传回上天庭,长晔彻查漫天神仙,见得他不在白虹原,是可以对他进行处罚的。 她已经给过他机会,他没有自行离开,所以此时,她也就没有再客气,而是直接让长晔来抓他回去了。 彤华已经毫无留恋地错身而过,陵游在原地死死攥紧了双拳,只停顿犹豫了片刻,立刻回头追了上去。 他今天非要把这话跟她说明白了不可。 他那日着急了,对她言辞激进,确实不比平时温和。但她那日将轮回兽的元灵还给了他,还给他了暗示,应该是没有真的和她生气的。 他自己心里有鬼,一直向她不肯低头。可是这点自尊又有什么重要? 她是他仅剩的亲人,即便恂奇真的回来,她也是他最重要的人。他绝不会为了恂奇放弃她,也不会为了恂奇背叛她。 他要把这一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好解开她心里那一点恐惧,让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毫无条件地站在她的那一边。 之前和倾城争执过之后,他已经想了很久,等彤华回头来找他是绝对没有可能的,那又何妨让他去找她? 他跟着她一路去了淮州,但她身边一直有人,也不便见他。难得有了需要用人的时候,颂意那小子知道她的安排,剑也比他出得快……他只能无功而返。 他明知道她在害怕什么的。 既如此,他就应该和她说明白。 哪怕她为了给人做戏,继续这样在人前不理会他也好,但起码她不要再这样不将他放在眼里,起码不要连私下都不肯与自己相见说话,起码……不要将他赶走,不要让他去没有她的地方。 他只有她了。 陵游快步追上去,正要伸手去抓她手臂,却见门边迈步走进了一个妇人。那妇人看着彤华顿了一瞬,立刻扑过来跪在她面前,哭道:“童姑娘!你救救我孩子罢!” 陵游的手顿住了。 这妇人他也认得,李老三的孙媳,从前也时常跟着李老三的儿子和孙子在酒楼里劳动的。 此刻,她怀中紧紧抱着个不足一岁的孩子,伸出一只手抓着彤华的裙边,无力地跪着弓起了腰,苦苦哀求。 “童姑娘,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孩子他还小啊……我明明把他护住了,我明明连个肉皮儿都没叫他磕破,可他醒不过来了!我求大夫帮他看病,给他开药,我成日成夜地守着他,可孩子怎么都不好啊。” 她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又松了手给彤华磕头:“童姑娘,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你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 彤华伸手去拉她,却拉不起她。简子昭站在一旁,迅速向门外看了一眼,没见着院外有人被她的哭喊声吸引过来,而后上前一把扶起了这妇人,看着十分周到地将她往里拉了几步,远离了门边。 彤华这才问道:“你家翁呢?你公婆夫君呢?” 妇人悲道:“都死了,都死了……就活了我一个……” 她说着又跪了下去,拉着彤华恳求道:“童姑娘,我嫁进李家不久,但我知道您不是一般人。旁人没有法子,但您一定是有法子的。我就想请你救救我的孩子,将来我当牛做马报答您,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罢……” 岑姚是个大夫,听见这话,立刻过来将她的孩子接到手里。她抱着那孩子,检查了好几番,心下渐渐凉了下来。 这孩子现在的确还有一口气在,但是年纪太小了,身体也太弱了,恐怕是真的救不活的。 但她不能这样说。 她心下一定,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彤华忽而道:“没事,你先起来。” 她从岑姚怀中将孩子接了过来。岑姚一开始不肯给,盯着她的眼睛不松手,可是彤华只是那么和她平淡地对视了一眼,她就不自觉地收了手。 彤华看着那个孩子,魂魄都快散了一半了,只怕都不必越过今晚,阴司就该过来接了。 她用一种十分亲和自然的样子抱着这个孩子,嘴里哄着孩子又宽慰着妇人,很自然地就将孩子还了回去。 如果是博爱世人的始主在这里,也许真的会以身相替,将报应引到自己身上,换这幼子一条活路,好叫这年轻孤弱的妇人有个念想。 但彤华不是。 她肯救桑旻和容琰,是因为这两人有用。若是救了这孩子,将来又有什么用呢? 彤华从前受教中枢,却一直无法理解始主所为。如果这是人神的宿命,那又是谁赋予了人神这样的宿命?她无法理解,所以始终难过生死。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也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世人。她承认自己的无情和自私,可这世上无情自私的神明那样多,多她一个又如何? 人的命运本就已经定好,她遵循命运天道,又何错之有?凭什么她救了是错,不救也是错呢? 彤华扶起这个可怜的妇人,带着温和的笑意哄骗着她:“没事的,回去罢,好好听大夫的话就是了。” 她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可是落定在妇人耳中的时候,却如同洪钟敲响,刹那间世音静谧,只留下她那么一句—— “回去罢。” 这一句话像咒语一样,干涸了她目中所有眼泪,抛却了她心中所有焦急,让她得以稳稳地站起身来,对她回应道:“我回去了。” 她的眼中只剩下了一片死寂,徒留面颊上未干的泪痕,残存着经久不失的绝望。 彤华的眼神再次变回漠然。她看着她的背影,就像当初在仙居山看着那个绝望的小姑娘阿月。 她们都一样,轻易地被一句话控制,而后放开了自己的挣扎和执著。 岑姚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她怎么可以做到这样……这样轻易又毫无负罪感地欺骗一个人,让她直接放弃最后的希望? 她心中忽然浮出了恐惧。这是她第一次对彤华产生恐惧,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也许并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对她带有一种特别的宽容和善良。 岑姚下意识远离了彤华身边一步。她看着她,却在她将目光转向自己脸上的时候,立刻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她追上了那妇人,想要劝说她,让自己来试一试,也许那孩子还有救。 即便今夜醒不来,但也许心跳可以坚持到明天。那个孩子已经坚强地活了这么多天,也许他也有着不屈地想要活命的意志,也许多一天,那个孩子醒过来、活过来的希望就更大一点。 鬼藤草还有一块根茎没有完全用完,也许是有希望的! 但岑姚还没有追到那妇人身边,妇人便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低下头去,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怀中安静的孩子。她的眼睛无神,这样长久注视着的时候,连一点细碎的颤动都没有。 但她的眼中却是湿润的。她的眼眶里慢慢蓄满了眼泪,慢慢如洪水冲蚀长堤一般突破眼底,一颗又一颗地重重砸下来,砸到自己孩子的脸上。 她无声地落着泪,看得岑姚一时都心惊得不敢言语,顿了许久之后,那妇人终于动了—— 她忽然转回过身来,眼中带着十分的狠绝和恨意,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扑向了彤华,大声咒骂于她—— “你这毒妇!你见死不救!毒妇!” 第108章 血痕 他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也许是方才那种安静实在太过诡异了,所以在妇人这一声咒骂出口以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但岑姚和原景时的震惊,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陵游和简子昭是震惊于,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女子,居然这么快就冲破了彤华言语的桎梏! 这是怎么可能会发生的事! 彤华显然自己都是没有想到的。她长眉微挑,明显是没有想到这妇人居然还会回头,以至于那妇人伸手扑过来的时候,她甚至没有躲开。 于是那妇人的指甲划过她的手背,由于力度太大,径直在她玉白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指甲不是尖锐的武器。 但彤华因为这一点痛意顿在了当场,而后微微睁大了眼睛,慢慢低下头去,看向了自己的手背。 那妇人一下没有抓住彤华,栽倒在地,又站起来要扑她。这下陵游反应过来,大步上前拖着那妇人的胳膊就将她甩开:“人呢!怎么不看住这妇人!” 几乎同时,简子昭一步上前,直接站到了彤华身体前侧方。他手臂抬起,虚虚环在她的身后,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前,挡住了她那一只微微抬起的左手。 那是一个下意识里做出的十分保护的姿势。 门外的官兵听见了陵游的喊声,匆匆跑进两个人来。他们也没想到这里怎么进来了一个哭闹的妇人,还在地上挣扎着,非要过去扑人,下意识就去抓这闹事的妇人。 岑姚一把将原景时推过侧身,没让他正面对上那两个官兵。然后她这才走过去和那官兵说话,转移开他们的注意力。 场面很混乱,声音很错杂。 但彤华都没管。 她就是怔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一道细长的伤口,痛意并不致命,只是因为鲜血的颜色猩红,所以在她手背上显得格外明显。 简子昭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他第一时间就看清了这道伤口,所以才知道这有多严重,所以才会立刻上来挡住她。 他面上的表情还算得上是镇定,但他其实已经浑身紧绷,心脏也在狂跳—— 彤华受伤了。 她的神体已经破损到连灵气都无法贮存的程度,却依旧可以在三界横行霸道地生事、嚣张跋扈地和昭元分庭抗礼,凭的就是实力的十分强大。 但现在,这样一个强大的神女,这样一个在人间刀枪不入的神女,却被一个凡人的指甲轻易划伤了。 那一刻简子昭的心里汹涌混乱地涌过无数念头,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归于一片空白,归于他垂首时,一片空白里那一点鲜明的血迹。 他的目光落在了彤华的脸上。 彤华没有看他。 她的手就那样停在那里,毫无向他掩饰的念头。 她就只是低着头看着,手微微一颤,转过一个细微的角度,于是那道伤口也就跟着一动,仿佛就是在嘲笑着她—— 没错,这伤口是真的。 它真的存在。 她这个细微的动作敏感地戳中了简子昭,简子昭立刻抬起另一只手,虚虚地盖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是在劝她,又好像是在劝自己:“没事的,彤华……没事。” 彤华的失神因为这一下触碰而突然惊醒。她的手下意识从简子昭手下撤回,动作之突然,让简子昭那只手也跟着颤了颤。 他顿了顿,唇抿了一下,将手收了回去。 而彤华重新落下去的那只手上,已经看不出任何伤口了。 那道伤口实在是太小了,她甚至不用刻意调动自己体内的力量去修复,就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自行痊愈。 那道伤口实在是太不足道之了。 但它让她整个人忽然醒悟了。 为什么她从蒙山出来以后身体一直不好,为什么她的状态每况愈下,为什么她必须要毫不间断地利用本源滋补,或者要段玉楼一直守着她帮她调换气息…… 这就是理由。 不是她的旧伤犯了,也不是她的咒印反噬,而是她的供养断了。 最广阔的苍洲之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蒙城。这里的百姓因为这一场天灾的残忍,而选择斩断自己对定世神的信仰。 十几年前在凤山发生过的事,此时在蒙城再一次重演,但这一次她失去的子民,远比凤山要多百倍千倍。 她没有办法像当初在凤山那样,轻易地忽略这一点点反伤。如果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她会变得越来越弱。 如果这世上真的会有再也没有人愿意供养她的那一天,她就会彻底消亡。 这个伤口不大,但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她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 官兵和岑姚沟通,大致搞明白了情况,将那妇人带了出去,岑姚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也跟着走了出去。 陵游站在那边没动,只回过头来看向彤华。 他的眉头紧皱,落在身边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甚至还在轻轻地发抖。 他的目光都用力到泛红。她这样的脆弱境况让他想起从前的许多时候,每一次都足以致命,每一次都死里逃生,她仿佛从来都无所谓自己过成什么样子。 但是彤华只是空洞地看向前方,没有回应于他。 另一边,原景时背对着他们,默默地垂下了眼,掩藏住了眼底翻覆不绝的情绪。 只是他的眼睫还在颤,将他心底那点难以平复的激动泄露了出来。 他当然也看清楚了。 在她手背出血的那一个瞬间,他的心里却涌出无边无际的激动。他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令他觉得自己不齿,但又无限兴奋。 她会受伤了。 所以,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是所谓的不伤不死之身了。 所以,这一次,他才是真正有了杀她的机会和可能—— 地动以后,蒙山依旧保持着巨人的姿态,环抱在蒙城四周。 彤华就坐在蒙山一处悬崖边缘,高高地俯视着一片废墟的蒙城。所有的楼房都倒塌了,只有定世观的高阁立着,在此处看得更加明显。 简子昭站在她的身后,见她一直看着蒙城不说话,心里踌躇几番,最后还是开口唤她:“彤华主。” 方才脱口而出的“彤华”,此刻早就被两人遗忘。 他向她沉声承诺道:“你放心,此日之事,我会让它烂在肚子里,不会再有人知道,包括中枢。” 彤华回他道:“你保证不了,嘉月仙君一定会知道的,她知道了,尊主也就会知道了。” 嘉月在中枢负责内事,看管她们姐妹三人的元灯。如果她出了问题,嘉月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告诉平襄? 但简子昭却道:“不会。这只是一城之变罢了,不算什么。” 彤华没有出声,简子昭又道:“你从前受过很多次伤,这次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元灯即便有变化,她们最多也以为是你的旧伤,不会发现什么的。” 彤华这下笑了笑,回过头来看着他道:“你一直说不算什么。如果真的不算什么,你就不会这么紧张地一直跟着我,一直安慰我了罢?” 简子昭抿紧了双唇。 是,他的确是在说服自己。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不是什么小事。 自古而来,失而复得,总是艰难。这道伤痕会长久地留在这里,反复提醒着触碰到它的百姓,也许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因此看穿天道的薄情,明白对神明的信仰,本就是一件无用又可笑的事情。 所以,神就是神,何苦非要去做什么人神呢? 始主真是好没道理。 彤华自嘲一般道:“又或者,尊主知道我一贯行事荒唐,经年的报应一同积攒到了今日,她会训斥我两句,或者狠狠罚我一顿,觉得我丢了定世洲的脸面,觉得我是活该罢了。” 简子昭道:“可是这道天灾原本就与你没有关系。” 无相木本就是要死的,她来不来,它都是要死的。 他听见她发出了一声嗤笑。 简子昭的声音沉下去。他正色同她道:“无论如何,我不想你出事。” 彤华微顿,道:“我知道。” 她用轻松玩味的口吻回应他:“虽然我不大相信你们,但这句话我还是信的。” 简子昭无语道:“恐怕我在你心里已经做不得好人了。” 彤华道:“那不至于,只要你和你叔叔之间,只剩下一个人能说得上话。” 简子昭被噎住了。他家那些破事确实麻烦了些,他自己都觉得烦心,更遑论彤华。 他看着她的背影,想:他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不想留在这里了。此刻和她单独地相处让他觉得坐立难安,他一刻也忍受不下去了。 他向彤华告辞。 彤华却叫住了他:“我还有事问你。” 简子昭硬生生留在了原地,道:“彤华主请问。” 彤华问道:“我有个部下名唤倾城,她前些时候也来蒙城了,你应该和她见过了罢?” 简子昭答道:“初来时见过一回。” 彤华又问道:“之后呢?没再见过了?” 简子昭道:“她似乎一直留在药铺那边,我之后过去,就不见她了。” 彤华的手指在膝盖上点了两下,此刻整个身体都转过来坐着,看着简子昭道:“这可奇了。她没来找我,也没回定世洲。” 这话明摆着是有怀疑。简子昭立刻道:“我去查问她从前行踪,若有消息,立刻回禀。” 彤华点点头,而后又问道:“这些时候,蒙城没来什么不该来的人罢?” 简子昭道:“天界和地界的都有,中枢也有仙官过来,大约都与地动之事有些关系,不曾见过什么无关之人。” 他回答得冠冕堂皇,就因为这样,她才不把他当好人的。 但她打住了这个话题,最后只是道:“中元将至,届时鬼市大开,此地冤魂众多,恐会生乱,你留心些。” 她继续将这里的事交给他。简子昭应过,立刻离开了这里。下一刻,段玉楼出现在她的身后。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沉默着伏低了身子,从后面径自将她紧紧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彤华感受着他不由分说的动作,轻轻笑了一笑:“别怕呀,没事的。” 段玉楼没有言语。 她怎么会明白他的心?她根本不知道,当年在人间,自己是怎么抱着人事不省的她穿越千里求救。 她怎么会明白他的害怕? 他那个时候是真的做好了准备:如果白沫涵当真因此死去,他宁愿做个大逆不道之人,也要实现她最后那个愿望,回去继续修灵道,好得道飞升后长长久久守着她转世再转世。 可是凡人死去可以转世,神女死去,他要如何挽回? 他紧紧地拥抱住她,用尽自己的力量,怕勒疼她,又不敢松手,但最让他绝望的,是这样一副空荡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受到她填满自己臂弯的存在感。 她明明就在自己身前,可为什么却感受不到呢? 她残忍得让他绝望——如果早知道去人间一趟,他会因为有了七情六欲而变得这样痛苦,他还不如像以前那样,做一个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孤魂野鬼。 彤华拍了拍他:“等朝中将这里重建起来就好了。此处是经济命脉,不比凤山荒凉,很快就会恢复。你不必那么紧张。” 但他却突然道:“我来入六道。” 彤华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着他那个空空的帽口:“你疯了!” “我没疯。” 他声音非常平稳,以一种即便冒着被她舍弃的风险也要如此去做的决绝姿态。 “我入六道,归于命书。从此以后我来供奉你,只要我在,就绝不会让你消失。” 第109章 鬼市 我这里没有这样的道理,神女阁下…… 两个人再次陷入僵局,多日没有搭理过对方一回。 彤华自然是不会同意段玉楼这么做的。她费心费力地要将他藏住,即便想让他重归六道,也是绕了一个大弯子,让他先去人间做段玉楼,再借修灵道重新飞升。 这件事根本不是两手一拍那么简单。长晔对定世洲严防死守,如果知道步孚尹复活了,只怕使尽浑身解数,也要重新将他置于死地。 与其重归六道落下弱点,还不如就这么脱离六道活在世界规则之外的好。 但段玉楼自然不会想到这点的。 他觉得作为神女的彤华,并不如作为凡人的白沫涵那么爱他。 他觉得她还是一切以权利为先,就像她最初创造他的理由那样,想要利用他做自己的绝世神兵,好继续横行霸道地夺取权势。 即便他想那样去做,只要她用衔身咒控制住他,他就别想先斩后奏。 于是两个人各怀鬼胎,却都难以说明,这么怄着气,一直冷战到了中元那日。 七月十五,鬼市大开—— 彤华不大相信从简子昭那里能真得到什么可信的内容,安排了颂意去查倾城行踪。 她大约能猜到是昭元插手了这件事,倾城恐怕也在昭元的手里。让颂意去查,不是为了将倾城立刻带回来,只是为了确认确有此事。 所以这次她进鬼市,身边带着的使官是纯肆。 其实她心里清楚段玉楼必然会跟着她一起,但鉴于最近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先向他低头的打算。 她们都能掩饰自己的气息和长相,但却不想让旁人注意到她们可以掩饰的特别之处,所以取了两件可以矫饰的斗篷作掩饰,拢在身上走了进去。 鬼市并不是鬼才能走进,实际上,许多修仙之人或者异术士,都可以凭借机缘或者法器进入。 她们披着斗篷走过,还真是最不显眼的一种装束。 鬼市上空的月亮泛着血色的诡异光芒,氛围也奇怪可怖,但街市之上却没有安静到见不到鬼影。 相反的,这鬼市非常繁荣,人啊、鬼啊,热热闹闹地凑到了一处,谈不上是摩肩接踵,但也算是密密麻麻。 期间景象,竟有些像人间大城市里的夜市一般。 纯肆从前没来过鬼市,跟在彤华身边时十分警惕,但还是好奇地打量了一番。 酒楼里有酒鬼泡在酒缸里喝酒,食肆里有饿死鬼旁边摞着几口大锅,鬼小二上得慢些,他就急得要把自己的手卸下来扔进锅里。 这地方甚至还有个好大的赌坊,火红的灯笼挂了好几层,摇骰子的声音在外头都能听见。一看这楼阁的富贵景象,就知道这是鬼市里一等一的销金窟。 不过彤华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她以前来玩过几回,还算是熟门熟路,只是随意看了几眼,就绕过一株老柳树,来到了相对僻静一些的小路上。 小路上依旧是些长得稀奇古怪的鬼魂,有的支着小摊奇奇怪怪地看着过路者,有的疯疯癫癫地抱着墙哭,还有的在街角来来回回地转,提着灯左顾右盼地寻找。 彤华绕过了他们,看到了街尾柳树下坐着的一个鬼魂。 他看起来衣着破败,约莫在鬼界也算不得是个有钱的鬼,可怜兮兮地袖着手,抱着个酒葫芦窝在树底下睡觉。 他面前放了块破木板,上头就三个字:收破烂。 彤华没见过他,但是看见这三个字,就知道自己找对鬼了。 她们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纯肆率先问道:“老板,您这儿收宝贝吗?” 这鬼闭着眼睛,头都不抬:“不收不收,我只收破烂。” 纯肆有些好奇地挑了挑眉毛,又道:“啊,说错了,不是宝贝,是破烂,上好的破烂。” 这鬼继续道:“不收不收,我只收不值钱的破烂。” 彤华笑了笑,伸手将纯肆拨到自己身后,而后蹲下身来,将自己掩在斗篷里的手向前推了推,问道:“那老板瞧瞧,我这个破烂,你收不收?” 这鬼这回睁了半只眼:“姑娘拿不出来,恐怕是个宝贝,我不收。” 彤华笑道:“我拿不出来,是因为拿不出手,太破了,别的鬼不收,恐怕只有老板您能收。” 于是他终于睁开了两只眼睛。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回,抱着酒葫芦坐直了身体。他盯着她,想了一会儿,而后伸出手,隔着一寸距离,停在了那个斗篷凸起的位置。 他呲着牙扯了下唇角:“姑娘开我玩笑?这东西连破烂都算不上,我随便去捡就是了,干嘛要花钱买你的呢?” 彤华收回手,道:“错了,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的宝贝。” 这下他笑了,明显很感兴趣地向前倾了倾身:“姑娘想换我什么宝贝?” 彤华一时没有答话,沉默了一下,忽然站了起来:“算了,恐怕我想换的宝贝,你也没有。” 她撂下一句讲价经典话术:“我再去别家问问罢。” 她扭头就走,仿佛真没什么留恋的。 这鬼也不着急起来追,又懒洋洋地窝了回去,只是口中十分自信地说道:“若是姑娘在我这里换不到想要的宝贝,去别家也是换不到的。” 彤华于是停下脚步,回过身说道:“实不相瞒,类似的鬼市,这已经是我来的第九十九处了,没有一个鬼,能拿出那东西来换。” 这鬼立刻来兴趣了:“姑娘不说说,怎么知道我没有呢?也许天底下的鬼市里,只有我有,错过了难道不可惜吗?” 彤华口中说着“也是”,又慢慢走了回来。她站在他面前,见他就这么半躺着抬头看她,便伸出手指勾了勾,叫他起来。 他停了下,忽然露着尖牙笑了笑:“行,我受累,起来听听。” 他撑着树站起来,拍了拍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尘,道:“姑娘说罢。” 彤华压低了声音,问道:“有长生骨吗?” 这下他脸上的笑消失了。 他退后了一步,十分明显又仔细地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而后道:“确实是个难得的宝贝。” 他琢磨了一下,道:“能换,得拿最破的破烂来换。” 彤华道:“好说。” 于是他点点头,十分利索地将那破木板拎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转过身去:“姑娘跟我来取罢。” 他大咧咧地甩着袖子走在前头,路越走越荒凉,最后到了一个极破败的小道里,黑漆漆的,推开了一道破门。 他十分诚恳地用袖子掸了掸门上的蛛网:“姑娘请罢。” 纯肆明显有点不大乐意进去了,无声提醒了一下彤华,彤华倒是无所谓,跟在他的后面迈步走了进去。 这门推开以后,里面的房间极窄,只是站在里头,就能感觉可以碰到两边的墙壁,好像宽度只允许一个人站着。 那鬼先进去,把葫芦放在地上,手里打了个响指,一簇幽蓝色的鬼火窜上了葫芦顶端,仿佛一盏鬼灯似的,这才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房间是真的小,左右不过一个人的宽度,长短恐怕也只够他一个人刚刚睡下。如彤华这样稍高挑些的女子,进去身子都站不直,难怪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 纯肆跟了进来,门自动“啪”得关上。 这鬼就席地而坐,只有面前的葫芦幽暗地照亮他。他伸手指了指他面前,道:“没有椅子,不好招待,姑娘凑合坐罢。” 彤华没坐,口中道:“算了罢,我这辈子没坐过棺材,怪得很。” 这下纯肆才反应过来——这个模样,可不就是个棺材吗! 那鬼道:“不坐也行,就是矮得很,姑娘站着不舒服。” 彤华抬起手,隔着斗篷抵上头顶的墙板。纯肆原以为她是要将空间推高,却不料彤华下一刻手向下一带,这顶板立刻低矮了许多。 彤华顺势坐下了,顶板就抵在她的头顶。 她是坐在空气上,仍旧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这鬼抬头看见了,非常诚恳地叹道:“又小了……真是谢谢姑娘了。那个玩意儿,我就勉强当破烂收了。” 彤华说“行啊”,而后将一株鬼藤草取了出来,扔到了他怀里。 他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地瞧了瞧,唉声叹气道:“嘶,我还是觉得亏了。虽然姑娘你帮我缩小了我家,但是这玩意儿的确算不上什么烂破烂,我是真的做亏生意了。” 彤华道:“不是白给你的,是有话问你。” 这鬼道:“不能问。方才在外头谈价钱,你也没说要问我话,没有这样强买强卖的道理。” 彤华道:“不难,我还你个宝贝,把价钱扯平就是了。” 这鬼道:“不成,我不要宝贝。” 彤华笑道:“你不要宝贝,是因为天下之大,几乎什么宝贝你这都有。但我给你的宝贝,是你没有的东西。你没有的宝贝,和你没有的破烂,是一样珍贵的东西。你考虑考虑呢?” 这鬼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有道理!那姑娘问我罢!” 纯肆看得瞠目结舌。 她虽然来时已经有所准备,但当真遇到了把宝贝当破烂、把破烂当宝贝的,还是有些震惊。 彤华目的达成,于是切入正题,问他道:“人间还有没有鬼藤草?” 他怔了怔,答道:“姑娘问我这个?不是浪费吗?” 彤华问道:“如何浪费?” 这鬼道:“姑娘明知道问题的答案,却还要来问我。我知道鬼界的事情,你却问我人间的事情。” 彤华道:“鬼藤草也是鬼界的东西,你只管答。” 这鬼撇了撇嘴,道:“没了。” 彤华问道:“怎么没的?” 这鬼不满道:“你都问完了,我还多送了你一个问题,怎么还问?” 原来“如何浪费”也能算是个问题。 彤华道:“你告诉我,我走的时候大发慈悲,将你这棺材屋再缩小些,叫你爬进来都费劲。” “成交!” 他立刻答应了,仔仔细细地回答了她:“人间的最后两株鬼藤草,是姑娘眼皮子底下没的。一株被活尸吃了,另一株被活死人吃了。所以,没了。” 彤华点点头道:“还算正确。” 这鬼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我们的这桩生意谈完了?可以下一项了吗?长生骨长生骨,我想谈长生骨很久了!” 彤华偏了偏头:“谈完了,不谈了,告辞。” 她伸手一推,将房顶倏然推高,足够她挺直背脊站起来,回过身向外走去。 这鬼立刻生起气来,将房门紧紧封死:“想谈就谈,不想谈就不谈,我这里没有这样的道理,神女阁下。” 第110章 交易 我是个遵纪守法的良鬼。 纯肆听到这句“神女阁下”,心下暗道不好,也不知这鬼是如何看穿了她们的身份。但彤华此来没打算叫别人知道,于是纯肆当即就打算拔剑料理了他。 倒是彤华没有着急,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回过身去重新看着这鬼:“张老板果然名不虚传啊。” 她重新面对他,扬手将风帽掀了,露出自己的脸来,面上明显挂着满意的微笑:“我也打听过,地界四方做消息生意的鬼里,数你最灵通。如此看来,是有些真本事在的。” 他非常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既打听过了,何必浪费时间白白试探一番?我在鬼市做了这么久的生意,凭的是好信誉,名声可不能坏,你说是不是?” 彤华好笑道:“您这名字能换什么好名声?张二狗老板?” 这看着还算清秀的年轻男鬼张二狗,非常洒脱地摆了摆手:“姓名乃身外之物,能用就成,我觉得顺口顺耳,挺不错的。” 他说完,又试探地望着彤华道:“难道命书也有规矩,我这样的名字,只能做芸芸众鬼?” “那倒没有。” 彤华一笑,同他道:“既然老板敞亮说话,那看来我们可以继续谈了。” 她向前一步,回到了方才的位置。这回她没再迁就张二狗的喜好,抬手轻轻一拂,给自己变了把舒舒服服的椅子出来,稳稳坐下了。 张二狗看着她这番姿态,无声地指了指头顶。 方才那矮房子他挺喜欢的,这么高,他看着很害怕、很忧愁。 彤华不紧不慢道:“也不在这一时了,谈完再说罢。” 她总不至于连这样的小条件都要欠着,但张二狗因此不大高兴了。他耷拉着肩背道:“还谈什么呀?长生骨?我没有,你也没有,非要谈这个,咱们俩要这么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彤华听见这句话,瞳仁骤然微缩,但面上不露声色,继续笑道:“这会儿不想谈了?刚才不是还拦门要谈吗?” 张二狗抻了抻腿,道:“如姑娘方才所言,这东西我没有,没法用它来换姑娘的破烂。我也确实想要,如果姑娘有,我肯定会想办法和姑娘换,但是看来姑娘那里也是没有的。我拦门,是不服气这么做生意。我是个遵纪守法的良鬼,好端端的,哪有像姑娘这样吊着鬼玩儿的呢?” 他的确是因为对长生骨感兴趣才请她进来的,但是他既然没有,自然也就不能和她做这个生意了。 他态度又变得自在散漫,说话天真极了。 但他偏偏又不是个天真的鬼,他心细如发,知道她不愿意暴露身份,就继续叫她“姑娘”。 彤华望着他道:“我怎么是吊着你玩儿呢?我就想来问一问鬼藤草的事,看它是怎么流通到了人间,如今又有没有在人间绝迹。但你看不上鬼藤草,不愿意把它当个破烂收。我如果不提长生骨,你也不打算回答我罢?” 张二狗又逐字逐句较起了真:“你只问我人间还有没有,可没问我是怎么去人间的。” 彤华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太富贵了,没那么多破烂给你,去换两个问题。” 再说了,鬼藤草是怎么流通到人间的,她难道会不知道吗? 张二狗无聊地摆弄了一下手里的鬼藤草:“看出来了,不然也不会拿这东西来问我问题。” 这东西在鬼界随处可见,算不得什么宝贝,也算不得是什么破烂。破烂是他没有的东西,但鬼藤草,他都不用收,只要愿意走两步,唾手可得。 他非常无语:“你可以不问的,反正那个问题的答案你也知道。” 彤华想起自己看过的关于他的资料,什么回答起问题来一字千金,多一字都不肯多说,如今看着可不是。 她挑了挑眉:“你还跟我聊上了?” 张二狗点点头,肯定道:“聊天对我来说也是很珍贵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废话没什么用,是纯粹的破烂。” 他当鬼当久了,脸色惨白,但是笑容十分灿烂,眼睛都笑得弯弯。 他十分真诚地看着彤华说道:“看在你今天和我聊废话的份儿上,我可以回答你那个真正想问的问题。” 鬼藤草确实不是彤华想问的问题。他看出了她胡搅蛮缠之后真正的疑惑,这让她对这个鬼的业务水平放下心来。 于是她此刻才道:“我在找一个鬼魂,遍寻无果。” 张二狗拍拍自己的胸脯,自信道:“我当什么事儿呢,原来是找鬼啊,这多简单啊!什么名字,什么特征,说来听听?” 彤华一字一定:“赵琬。” 九国时期的赵王姬、薛王后、薛太后,赵琬。 在她死后的许多年里,彤华在许许多多个不同的地方,见到了自己在人间认识的故旧,只有赵琬在身死之后彻底消弭了踪迹。 她没有轮回,不在鬼界,也不在人间。她仿佛是光线熄灭后就消失的影子,再也没有让她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张二狗呲着牙笑了:“这问题,问得多巧啊。” 他迎着彤华注视着他的目光,回答道:“我见过这个鬼,她来找我买消息,用一个破烂的平安结,买长生骨的消息。” 彤华对后面那一长句话没什么兴趣,只是听他说“见过”,目光瞬间便沉下来:“她在哪?” 张二狗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道:“不行,不能说。” 彤华冷笑道:“世上还有你不做的生意?” 张二狗解释道:“生意自然是要做的,但是买卖相抵,得一笔一笔算明白了才行。她来问我长生骨在哪,还给了我破烂,但我没答上,这算欠了她的。既然欠着,回头还要还,就不好把她的消息再卖给别人了。” 彤华嗤他道:“你也有答不上来的问题?” 张二狗讪讪一笑,道:“能答是能答,但是不好答。我虽然已经死了,但我和活着的时候一样,死了也是个惜命的鬼。长生骨在哪,我即便知道,也不能说啊。” 他身体前倾,微微掩口,压低了声音道:“姑娘身份特殊,看在今天和姑娘相谈甚欢的份儿上,我实话说了——我是个鬼,我归鬼王管,鬼王归魔尊管,我怕鬼王,也怕魔尊啊。” 于是彤华问道:“怕薄恒,不怕我?” 他立刻轻松了,又懒懒地坐回去:“你又不是鬼,我怕你干什么?” 彤华垂眼看着她,搭在膝上的手指点啊点的:“和有趣的人聊废话,我倒也不会觉得无趣。但和不识抬举的聊,我就没什么耐心了。” 张二狗拱了拱手,笑道:“谢谢姑娘称赞,可有一点我要澄清一下——我是鬼,不是人啊。” 他的废话是真的很多。 彤华开始威胁他:“外头那间赌坊,我来时也瞧了一眼。只要我乐意,只消半个时辰的功夫,我就能让它的资产翻上二十倍。” 张二狗本就惨白的脸,因为这一句话,变得更白了。 他非常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胸口,挣扎道:“你不能这么做。” “我当然可以。” 彤华挑挑眉,继续道:“除了赌坊,还有客栈、酒楼、食肆、当铺……那一整条街,只要我想……” 她的手指向上扬了扬,一个很自信的手势,未尽之言都在这一个动作里表达得淋漓尽致。 他更痛心了:“我诚心诚意和你聊天,你居然这样威胁我吗?” 鬼王明鉴!魔尊明鉴!他的钱是真的多到再多一点都会让他万分痛心的程度啊!! 作为整个地界最富有的鬼,没有什么是比赚钱更让他感到痛心的事情了。 他给饿死鬼开食肆,吃够五碗就免单;他给酒鬼开酒馆,两坛不醉就免单;他给赌鬼开赌坊,就差把骰盅做成透明的了,进来的鬼哪怕连个抵押物都没有,他都能先借再还,还能保证他们出去的时候必然能大赚一笔。 即便如此!即便张二狗还亲身上阵,每天缩在街角,拿自己的宝贝去换别人的破烂,可是每日回去盘点资产,依旧是出不敷入。 他当初死得很容易,但赚钱比他死得还容易,这让他绝望。 彤华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他纠结万分地和她商量:“我也是个有原则的鬼,如果你能给我个破得不行的破烂,我也不是不能和你做这个生意。” 他看着彤华的脸色,又退让了一步:“没有破得不行的,一般破的也行。” 彤华靠在椅背上,扬着下巴直接拒绝道:“我说过了,我富贵无极,没有破烂给你。” 张二狗再度陷入纠结。 彤华看他居然是在认真地烦恼,想了想,觉得这事其实也很好解决。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比这个棺材还破的住处的吗?” 张二狗头也不抬:“别跟我提什么曝尸荒野,你这是空手套白狼,我不做这样的生意。” 彤华于是道:“我给你个草席,比棺材破。” “成交!” 这下张二狗又幸福了,他非常爽快地同意了。 天知道他去和鬼换草席有多艰难。那些裹着草席死去的穷苦人,大多穷得只剩下一张草席,也没其他的破烂能和他换。 有的,把草席看作是他们唯一的东西,不愿意换;有的,要把草席押到赌坊去,换更多钱。 他倒也不是换不到草席,只是那些草席入了库,总有更穷的鬼去他的破烂市场里再淘。 来来回回的,还是给他赚钱。 他想要一个不会赚钱的草席,现在彤华说要拿消息换,这个是可以的。 消息对他来说是不值钱的东西。 彤华和他达成交易,回头示意纯肆,纯肆彻底折服于这场讨价还价,会意地退了出去,给他找草席。 张二狗的嘴里碎碎念,约莫是些道歉的话。他念叨了几句,对着彤华道:“她就在蒙城呢。” 彤华压低了眉眼,追问道:“蒙城何处?说具体。” 张二狗拒绝:“那不行,这是另外的……” 彤华心领神会:“我立刻叫人砸烂你那条街。” “不行!” 张二狗惊恐地拒绝了:“从前我专门雇了一群鬼来砸我的街,又花了重金去修缮,特地叮嘱他们从中间多捞点油水,不用修得太好。结果那些客人反倒觉得歪七扭八的有特色,更爱来捧场了。他们来得更多我就赚得更多……你这是害我呢!” 很绝望,天界最有钱的神女和地界最有钱的富鬼面面相觑,两个聪明无比的脑子凑到一起,想不出一个能迅速把钱花出去的办法,也拿不出一个不值钱的破烂。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旧敌 他知道她看着他的时候在想什么。…… 九国至今三百余年,这是彤华第一次听说了赵琬的消息。 她本以为自己在听到她的消息时,也许会恨不得立刻冲过去要了这女人的性命,但实际上,除却刚才初初听到时,她尚且急迫了一会儿,此刻居然已经冷静了下来。 在蒙城,这就很好办了。 反正蒙城已经毁成了这个样子,反正她也不需要再顾忌那些凡人了,接下来,哪怕是让这里彻底变成一处死地,她也是要把赵琬挖出来的。 张二狗看着她:“我觉得你现在一定在想些很恐怖的办法。” 彤华也没否认:“那得看你今天还想不想做这个生意。” 强买强卖!这绝对是强买强卖! 两人僵持之间,纯肆拖着个破草席回来了。 实际上,这东西都快不能称之为“席”了,长宽都不够,整个席子好几处大破洞,有草的地方也稀稀疏疏的,说这是捆杂草随意揉出来的也有人信。 但是张二狗眼睛亮了。他抱着这张草席,露出了很幸福的表情。 彤华于是起身:“你跟我出来。” “做什么?” 他不太明白,跟着出去,下一刻,彤华回身一掌,他那个破旧的棺材房子轰然倒塌。 她从纯肆手中接过一道布告,递给目瞪口呆的张二狗:“这块地都不是你的了,带着你的草席走罢。” 彤华看他震惊得说不出话的样子,转过身对纯肆道:“转告鬼王,给他下驱逐令。” 张二狗这下突然反应过来了,他抱着布告和草席几步过来,很兴奋地问道:“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待了?这里的铺子也都不归我了?我彻底破产了?” “不满意?” “满意!” 他可算是遇上天降大难,将他这笔财产全都夺个干干净净了! 张二狗非常认真且恭敬地给她行了个大礼,道:“我想通了,我不能违背做生意的规矩,但姑娘帮了我大忙,我可以给姑娘行个方便。” 彤华示意他说说看。 张二狗道:“我可以给姑娘做个中间鬼。你告诉我长生骨的下落,我告诉你赵琬的去处。这两条消息,一条归你,一条归她,我只做个传话的。” 彤华看着他天真的神色,问道:“你确定你说的是长生骨吗?” 张二狗肯定地点头。 彤华嗤笑道:“赵琬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换长生骨?” 她转过头就走,直接吩咐纯肆:“命人封锁蒙城,开启绝世境。” 张二狗闻言,在她身后忽然沉声:“你不能开绝世境。” 彤华脚步都没停。可笑,今天就是平襄亲至给她下令,这个绝世境她也开定了。 在赵琬离开这里之前,她必须要处理掉她。 张二狗又在她身后道:“我告诉你。” 彤华这才止步回身,他满面正色道:“我告诉你赵琬的下落,你不能在蒙城开绝世境。” 她看着他的表情,他的眉心都轻轻蹙了起来,是真的在忧心她会不管不顾地如此去做。 彤华只为知道赵琬目的,此刻他愿意说,她也不是非要如此做不可。 “成交……张二公子。”—— 彤华气势汹汹从鬼市走出来的时候,人间的天际才刚刚隐隐泛了鱼肚白。 那些和亲人团聚过的鬼魂,依依不舍地别了人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遥远的亲人,慢慢地回到空荡的鬼界。 彤华逆着他们向阳间走去,迎着他们或艳羡或厌恨的目光。 纯肆的目光四处巡视,防备地看着这些鬼魂,以免他们突然生事。 而彤华目不斜视,脚步奇快,迅速地踏入人间的那个瞬间,便立刻脱下了斗篷,随手抛到一边。 纯肆伸手接了,连着自己的一起收了,心里七上八下地迅速给颂意发了一条灵讯。 颂意在蒙城查倾城的行踪,收到讯息,必然可以很快赶到。 她心里分外忐忑——她也知道,彤华下令寻找赵琬魂魄已经许多年,只是一直徒劳无功,在今日张二狗说出那个所在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有预想的到。 谁能相信,赵琬三百多年里遍寻不到,如今居然就藏在彤华的眼皮子底下,还藏了这么久的时间。 彤华转身走向人间的时候,纯肆就知道自己必然拦不住她了,如果不多来点人跟着,恐怕会出事—— 使官出手,尚有余地,彤华出手,那就彻底无法回寰了。 实际上,在听到彤华说出“赵琬”这两个字的时候,段玉楼就已经默默地飘到了她的附近。 他太清楚作为神女的她是一个怎样横行无忌的性子,也很清楚她是怎样厌恨着赵琬,所以明白,如果她当真在这里得了赵琬的消息,必然会立刻杀到她面前去。 而当张二狗说出赵琬的所在,他就更加确信,彤华已经怒气上头,如果无人阻拦,也许会在冲动之下造成难以解决的后果。 但他对于她的紧张,在两人冷战多日的前提下,已经被彤华完全扭曲成另外一个意思。 她想到当初在人间,他就一直善对赵琬,哪怕最后两国杀到你死我活,他都去见了她最后一面,还给她留了全尸。 甚至连她的尸首,他都默许放入薛国王室的陵寝之中了。 所以此刻,她一句话都不想听他多说,直接启动了衔身咒,强行禁锢住他,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 段玉楼气得无语,但当下生怕她做出什么事来,还是用可以靠近的最近距离紧紧跟着她。 彤华一路去到原景时等人一直暂居的那个药铺院子。 她脚步生风,快速走到门扉紧闭的院落之外,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说,直接足下轻点越过墙头,落定在院落之中。 她一个扬袖,一道结界立刻封锁住了整个院落,管他是人还是神仙鬼怪,都只能进,不能出。 她如果想要安静地进来,完全可以不被任何人发现。但她这样风风火火地来了,立刻就惊动了在此守卫的暗卫。 乐无忧立刻就出现在她面前,但自然是挡不住她的,都不用彤华动手,纯肆就可以将她制住。 于是暗卫纷纷现身将她们团团围住,要在她进入内院之前阻拦住她。 颂意正是在此刻赶到。他站在彤华身前,长剑虽未出鞘,却直指对面众人,大有对面只要敢动手,他就一个都不放过的意思。 乐无忧看着面前的纯肆。她之前在龙隐卫的时候,手下情报详尽密集,那时她就知道且见过这个在惊鸿坊的乐伎,只是不知道她居然是彤华的部下。 此刻彤华突然找上门来,身边还带着两个部下,看着就是来者不善。虽然还不知是来做什么的,立刻就将情形变得紧张十分。 乐无忧的心下快速思索,想他们这些人,如果真的动起手来,必然是拦不住她的。 可就在这样一触即发的时候,却有一人来到院前,出声唤了彤华一句。 “贺姑娘。” 在此地能这么叫她的,就只有一个人。 彤华循声望去,看见了站在廊下的谢以之。 他原是起了个大早,在旁边院子里练习射箭,于是在突然听见这边有了异样声时,才得以迅速赶到。 他也没想到在这里再一次见到了她,稍怔了怔,便唤出了她的名字。 纯肆看着谢以之,当初她回去复命,彤华曾经问过她,他是否还有说什么。纯肆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告诉了彤华。 彤华当日听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这句狠话已经撂下,总以为来日相见,应当是痛恨不已的场面。 但他目光却依旧清亮,不见厌恶也不见亲近,坦坦荡荡地合手颔首,对她一礼,好一个清俊端方的公子。 天色忽亮。 清晨的温柔光芒落在了他的身上,颔首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见得隐约一双英俊眉眼,清隽寥落地低掩下去。 彤华一瞬有些怔然,来时的怒气冲冲都一下散去了七分。 他这样的一幕让她脑海中忽然有些混乱,好像很多年前在璇玑宫里也有过这么一刻,步孚尹也是这样站在廊下,合手同她行礼,戏谑又玩笑着唤了她一声“彤华主”。 她的目光一时落定在他身上,没有说话。 段玉楼遥遥看着,敏锐地看到了彤华的失神,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是怎么回事。 她分明是还记着步孚尹不能忘记,前些时候她在定世观里对着狮王塑像落泪,他只是不提,他又不是瞎。 少年爱慕是深刻些,但总也不至于深刻到如此。他还在她旁边呢,她还能一边说着心里有他,一边又一直怀念着旁人。 分明是情势紧张的时候,而段玉楼心里那点不爽又隐隐泛起来一些。 但此刻他又没法说,真是无限憋屈。 那边,谢以之越过暗卫,走到彤华身前,隔着几步的距离问她道:“贺姑娘来此作甚?” 彤华道:“我来见见好友。” 谢以之望着她,道:“姑娘来势汹汹,可不是见好友的样子。” 彤华眉峰微扬,道:“我听说谢娘也来蒙城了,她和嫣儿应当都在罢?我们也有许久没见了,我正巧今日得空,来见一见。” 谢以之和乐无忧就站在她的面前,既然看见了她是如何来的,自然不会相信她只是简简单单地来见一见旧友,说两句话就走。 谢以之道:“贺姑娘,这世上从没有无端来访还如此蛮横,不打一声招呼就往里闯的道理。” 他如今倒是敢顶撞她了,不如从前那样百依百顺。 彤华也并不生气,只是今日来原本不是为他,更有赵琬的事着急处理,也不想将时间全都耗费在和他的口舌之争上。 她侧目示意纯肆。纯肆会意点头,身形一闪便越过墙头去了内院。暗卫反应过来立刻去追,自然只能晚她一步。 彤华负手而立,态度强硬道:“我站在此处,就已经是知会你们了。” 她做事的行径霸道,只是一时没忍住,目光抬起来,又细细地看了一眼谢以之。 但谢以之再也不会因为她这样的眼神沉溺了。 他再清楚不过地明白,她看着他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所以可以此刻坦坦荡荡地和她对视,却不生半分旖旎。 段玉楼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 难怪气成这样,都还没有直接冲进去,原来都是看着谢以之的面子上。 或者,看在他那张脸的面子上。 他更加气不顺了—— 陶嫣这些时候已经习惯了早起,纯肆进去找她的时候,她刚刚起身穿好衣裳。 她本就认得纯肆,也知道纯肆在上京宫变之后便离了惊鸿坊。此刻听到纯肆说她家主子来了,立刻就知道她是在说彤华。 她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见好友,回应了一句要她稍后,便回卧房开始收拾着装。 原博衍半靠在床上看着她,显然有些不放心她独自去见。 陶嫣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同时提了我与谢娘子的,多半是为了繁记的事,这回和陆氏合作绕过了她,原本就是理亏的。” 她试图劝原博衍放心:“谢娘子和陆老板出去办事,如今也不在蒙城。我既然知道她来了,自然不能不见的。你放心,我和文茵是多年旧友,不至于为了这样的事怎样。” 她虽知道彤华在外面一贯有些手段,但自然觉得友人不会算计自己,只是原博衍不如此想。 他拦不住陶嫣,便叫人去隔壁院子叫原景时,让他陪陶嫣一起去。 陶嫣一边绾发,一边诧异问道:“你不是最不肯小九多见文茵?此刻知道她来了,不让小九躲,反而要他陪我出去?” 原博衍道:“今非昔比了。” 他和原景时也聊过这些日的事情。他看着弟弟长大,自认很了解他,所以看得出来,他当初那点愚蠢蒙昧的喜爱之心已经散了许多。 人总是要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看清一些东西的。 如今,原景时已经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了彤华对他的危害。她对他影响越多,她对他了解越多,就对他的将来越不利。 实际上,他见她的次数越多,就会越加失望,对她的防备和杀心自然也就更加深厚。 他对她的感情重心,显然已经慢慢转移到了对未来的担心和顾虑上。 既如此,她便不足道之了。 而更让人放心的是,原景时自然不会已经是那个为她糊里糊涂的莽撞人,但从过去到现在的每一次相见来看,彤华每次说话虽然强横,但行事总是容忍,显见得是对原景时有考量和顾虑。 虽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但这反而成为了他们趁手的武器。 见一面罢了,何乐而不为? 第112章 鬼魂 你那般害他,还敢和我提他?…… 彤华没有等候太久,原景时就陪着陶嫣一起走了出来。 侍从去叫的时候,原景时就从暗卫那里听说了外面的情况,此刻出来时见着她这副阵仗,脸色冷冰冰地直觑着她。 倒是陶嫣,面上浮起的高兴却是很真实的。 她本就与彤华友谊深刻,先前上京宫变时,听说了许多诛杀印珈蓝的话,虽然心里知道她没有什么大碍,但没有亲眼见到,总是不能放心。 前几天她听他们说在定世观见到了彤华,只是那时彤华直接离开了观中,也没来与她见一回。 所以此刻,哪怕真看见了彤华以这样强势的一种姿态闯进院子里,她依旧觉得彤华不是来找事,反而认定是身边的人对她防备太过,总觉得她不安好心。 其实老友相见,何至于此? 陶嫣视暗卫如无物,比原景时快走了几步,往彤华面前去。 “文茵,快进来。我前几日就听他们说你来了,怎么也不来找我?只是谢娘子不赶巧,今日不在……” 彤华的视线落定在陶嫣身上,她的眼底滑过暗暗一丝流光,瞳仁泛着幽幽的光泽,如薄雪倾覆,面前的一切在她眼底神力中无所遁形。 许多人猜测过她与陶嫣的关系,想她们两个,一个是心机深重的神女,一个是凡间寻常女子,平日里看着情谊深重,必然是她为了假作身份演的样子。 但其实还真不是。 人与人的交往总是讲究一个缘分,有的人哪怕处处相当匹配,也未必能在一处说得来一句话,有的人哪怕处处不同,第一眼相见就是倾盖如故。 彤华长在定世洲,姐姐昭元与她争得死去活来,妹妹文宜避世以致大门不出,她倒还有个表姐紫暮,只是紫暮与她偏偏是第一眼就看不顺对方的类型,再兼之过去许多旧事,还夹杂着一个简子昭,到底连见了面也难说话。 普通的仙女,是做不了她的朋友的,至于等同的神女,又是另一番光景。 神明大多隐世,无权的神女自傲,看不上她争权夺势;掌权的神女倒是有,却比不得她势盛,如霜湖那般,不与她争起来就不错了,如何能相安无事? 所以啊,她表面看着风光,私下里何曾真有什么闺中密友? 说来如何不算一桩奇事?她与陶嫣因为一个共同的秘密相识,为了这一个共同的秘密,又成了知交好友。 她在繁记做祝文茵的那些年里,还真和陶嫣不止一次地同榻而眠、夜话耳语。 那对彤华而言,实在是很新奇的一段体验。 她也有喜爱美好的一颗心,若是旁人都觉得她在算计利用陶嫣,从而不将陶嫣放在心上、放在局中,那其实也是很不错的一件事,正方便了她假模假样地享受这一点难得的友谊。 她因此从来没有解释过。 原博衍防着她又如何?她自然和陶嫣有这样的默契。无论外面的事翻覆成何种模样,哪怕连原景时这样对她生出死心塌地爱慕的人都渐渐有了对她的杀心,陶嫣照旧会无条件地信任自己。 彤华从未在任何一刻对陶嫣有过戒心,所以才有了今日,叫旁人钻了这个空子,让她这么久都不曾发现。 她实在是很厌恶这样的感觉。 彤华看着陶嫣向自己走来,一只手抬起对准了她的方向。 陶嫣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和动作,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是口中还没来得及发问,身体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牢牢地困在原地不能动弹。 她低下头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动作,抬眼莫名看向彤华:“文茵?” 下一刻,彤华目光倏然冷厉,对她翻掌。 原景时立刻变了脸色,大步上前要来拉陶嫣,口中厉声对彤华喝道:“祝文茵!” 乐无忧也同时出手,只是被颂意拦下推到一边,暗卫立马上前,却也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所阻,困在一边。 所有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由不得人过多反应。原景时尚未抓住陶嫣,只听得身后传来破空之声,一道白色光箭“嗖”的一声穿透了陶嫣的身体,从她背后穿心而过,直直钉入彤华面前的空地之上。 陶嫣被这一箭的力量狠狠带着,要向前摔倒。 他大惊:“嫣姐!” 他大步上前扶住陶嫣,也顾不上别的,先看过她前身后背,寻找伤口。 陶嫣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刚才那一箭的力道实在太大,如果不是原景时及时扶住了她,她必然是要栽倒在地的。 她心脏狂跳,刚才双腿都有些泛软,此刻被原景时扶住,才迟滞地找回了双腿的知觉。 她深呼吸了一下,才拍拍原景时:“我没事,没事。” 原景时确认她身上确实没有什么伤口,也不像方才那样身体被困无法动作,这才放下心来。 但是彤华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攻击依旧让他生气。 他明白原博衍的心思,有他在,起码她会收敛一点,起码他能守住陶嫣不要出事。但今日刚出门就遇到了这样的事,若是陶嫣真有了什么意外,他还不知要怎样给原博衍交代。 更何况,陶嫣待人一向真诚,对他也是十分用心,成婚前他就叫她“嫣姐”,婚后也没有改口叫她嫂子。哪怕今日没有原博衍叮嘱,他也是要保护好她的。 他与原博衍诚然与彤华有些龃龉,但陶嫣却从来不曾对不起她。她若要对他们出手,何必要拿陶嫣开刀? 原景时怒气横生,转过头便要质问彤华。 可当他转过来面对彤华的时候,却看到她身前那一道白色光箭光芒闪烁,竟然有一个女子慢慢在晨光照射里显出纤瘦的身形,只是身体竟有几分透明,身体边缘也有些破碎模糊,诡异至极,不似活人。 她被长箭狠狠钉在地上,无法逃脱,只能伏在那处,有些痛苦难忍地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在场之人俱都惊讶不已。若是没有想错,这个女子是被那一道光箭从陶嫣身体里射出来的! 简子昭自屋檐之上翩然落地,翻腕收起了手中的长弓,而后对她合手行礼:“少主。” 方才彤华那一手动作,都只是他们二人天衣无缝的一场配合。 纯肆看见简子昭,立刻觉得自己叫颂意过来的决定是个错误。她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颂意,觉得是谁也不可能是颂意叫来简子昭。 她对着颂意动了动眉毛。 颂意沉默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看到纯肆的动作后,摇了摇头。 纯肆想:果然不是他。 也或者,是彤华叫他来的。 但彤华又没有吩咐他们去叫人,所以,她会自己去主动找简子昭吗? 纯肆不太懂这些弯弯绕,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简子昭。 原景时看着面前这荒诞的一幕,眉头紧紧皱在一起。陶嫣按住他,不让他开口,自己问彤华是怎么回事。 彤华这才抬眸瞥了她一眼,表情分明柔和,和方才截然不同:“莫怕,只是个附在你身上的鬼魂。” 陶嫣的确方才有被彤华那一眼的狠厉惊到,也确实还因为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箭心有余悸,但她的确从来没有一刻觉得,彤华会真的伤害她。 彤华解释之后,她看着地上的鬼魂,只有对它曾一直附在自己身上的后怕。 她有些不敢想象,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常,可是这个鬼就这么伏在地上,明明白白是从她的身体里被驱逐出来的。 彤华垂眼看向了地上这女鬼。她显然十分痛苦,身体已经蜷缩了起来,长发垂落,将脸完全挡住,瞧着十分狼狈。 彤华觉得陌生。 她抬手拂袖,那箭又从地上倏然而起,直接向廊下的木柱飞了过去。它重新将这女鬼钉在了柱上。 这回,有了檐口的阻挡,女鬼的身体躲过了阳光,终于得以褪去透明,而慢慢聚成实体。 彤华走上前,立定在她面前伸出手去,轻轻拨开了她面前的长发,看到了万分熟悉的、令自己生厌的一张脸。 由来高傲又美丽的赵琬,离开了阳光的直射,终于得以睁开双眼。 她此刻分明因胸口长箭的痛意而狼狈万分,却依旧望着对面的彤华笑了出来:“我们许久不见了,白姑娘。” “赵琬。” 彤华沉声念出她的名字:“你见到我还敢留下,没有考虑过万一落在我手里,会是个什么下场吗?” 她整个人的气场在看清赵琬面目的时候瞬间发生了变化,即便是旁边还有许多无关之人,但她似乎都已经无谓顾忌。 她这样的情形让颂意、纯肆、甚至于简子昭都开始提起了一颗心,他们非常熟悉这样的彤华,并且已经开始熟门熟路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预备着等下要怎么处理在这里的这些凡人。 但即便是如此紧张的场面,赵琬依旧从容不迫,就像她过去每一次面对她那样。 “你变化很大,白姑娘。” 她掌心压着长箭,尽力隐忍着灼烧滚烫的痛意,但面上十分自然,毫无半分惧色:“但有一点是没变的,你始终害怕我,所以色厉内荏。” 在赵琬现身的当时,段玉楼就已经站在最近的位置,全神贯注地盯着彤华。 他知道她是不能见赵琬的。 而此时,当赵琬此言落定,他心中立刻沉了下去,动作分毫不停就要冲破桎梏靠近彤华。 他知道彤华其实不会真的拦他。 但彤华这次是真的拦住了他。 她感觉到了他的靠近,心中愈发生恨,动作也更加发狠。她上前一步,以手指关节抵住赵琬的心口,长箭之上霎时光芒涌动,随着她的神力压迫向赵琬全身。 赵琬立刻感觉到自己魂魄都要被她撕裂的痛意。 但她却笑得更开怀了,因为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过了三百年,当初那个敢在驿馆里要求段玉楼舍下她跟自己离开的小姑娘,如今依旧是那么稚嫩而鲁莽,好像半点都没有长大。 在她在赵薛两国朝堂之上盘桓挣扎的时候,这个小姑娘被段玉楼好好地保护在卫国,直到多年后的如今,还是这样天真的样子。 人与人的差距啊,真是大相径庭,让人难平。 彤华的目光锋利如刀,声音也压得低沉:“我原本不打算这么对你的,但是你让我发现,我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加讨厌你。” 她松手推开,回身对纯肆道:“押她去见薄恒。” 在她想要纯粹地作恶的时候,薄恒永远是她最残忍的武器。 他会让她后悔今日这样挑衅自己的。 赵琬却在她身后笑道:“白姑娘,我们久别相见,不好好地聊一聊吗?” 彤华回头看她:“你我之间有什么好聊的?” 赵琬道:“很多。你的王君,你的朋友,你的同门,还有……” 她看着每多听一字、脸色就沉下一分的彤华,慢慢说出了最后的三个字。 “段玉楼。” 还有段玉楼。 她们之间一切的缘起,都因为段玉楼,因为这个人,才让她们原本没有半分交集的人生,从此紧密地纠缠到直至死去。 段玉楼不可思议地看向赵琬。他想她真是疯了,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分寸,真当他不在就能胡言乱语,拿莫须有的东西故意刺激彤华吗? 他头疼地想:她真的是个大麻烦。 彤华自然感觉到了段玉楼的紧张,于是更加讥诮:“你那般害他,还敢和我提他?” “为什么不敢呢?” 赵琬偏了偏头:“我只是害他断了一条腿,可你却害他丢了一条命啊。” 第113章 谎言 这根本称不上是一个拥抱。…… 当年薄恒送彤华去往人间时,将她的身体留在了地界看护。所以属于彤华的那一道绝情咒,只留在了她的神体之上,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人间的白沫涵。 积压了千年的情感在凡人的身体里喷薄而出,白沫涵头一回动心,便是轰轰烈烈,惊天动地。 那一年,她私自下世,投了个凡身,前事尽忘。只有一个不甚清明的执念,一直引导着她步履不停。 那一世,她爱上了人间的段玉楼。 世情变幻莫测,人情苍白短暂,无论多么风云激变的乱世,最终也只是落定在书册上寥寥几笔,而回归神体的彤华,也回归了原本冷情的性子。 回归后的段玉楼也偶尔恍惚,看着她的时候,总会回想起当初在青冥山的日子,只有在那个时候,他们的世界里才是真正的只有彼此。 而不是像如今一般,即便只字不提,却还是能经常得见步孚尹或是其他人的影子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他看着她的绝情咒发作,看着她安静地忘记了步孚尹。他始终不能理解,一个人因为什么才会同时用不同的方式对两个人表达爱慕。 他并不怨恨,只是贪心,只是有太多的不确定。 他诚然相信她的确如她所言那般喜爱自己,却始终无法确信这样的喜爱,可以深厚到哪一种程度。 所以他始终难以对她启齿明言。 实话说,感情走到了这个份上,几乎已经可以算是互相折磨的孽缘。因为在彤华自己反复对他强调却始终无法打消他的犹豫时,也会助长她对他的怀疑。 他们非常清楚彼此的感情已经走上了怎样的一条绝径,奈何这条路从没有回转的余地,所以只要前方一片坦荡,倒也无妨暂时将这些问题搁置。 但现在,赵琬出现了。 她是他们谁都无法忽视的存在。 彤华知道她是在故意挑衅和激怒自己。事实上,这次她气势汹汹地前来逼她现身,已经是在她面前落了下乘。如赵琬那般聪慧之人,自然已经拿捏住了她这一项弱点。 她故意提到段玉楼的名字,更像是抛出一个让彤华无法拒绝的诱饵,让她上钩,好达到自己的目的。 什么害他性命,从赵琬的口中说出来,根本就不足为信。 但是理智想到是一回事,感情上的刺激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段在命运里横生的枝节,因有他们的参与而无从窥见全貌。所以彤华始终无法相信,段玉楼那样厉害的一个人,会天时地利般死在一场荒唐的天灾里。 他究竟是如何死去,他不记得,她也没有定论。 现在,赵琬再次提起。 赵琬看着她紧皱的眉头,满意地笑道:“当初在白河谷,若不是为了救你,段玉楼本命不该绝的。” 白河谷。 那一场疫毒逼缓了卫国东征的进程,也让自己丢去了半条命,丢去了在朝堂上的权利,让她最后只能如待宰羔羊般折断手脚,在卫宫里听凭卫旸摆布。 当时是段玉楼为她带回了解药,当时是段玉楼带她去了青冥山。 当初问起此事,他只是淡淡说过,白及虽不肯见他们,但乔谭却出来帮了他一把,解药起了作用,她自然也就好了。 她从未对此起疑,直到此刻才迟滞地反应过来,段玉楼从没有对她详尽地说过那一段经历。 她只当他性格所致,不愿明言爱意,所以对于自己千里求救的动作羞于启齿,却从没有想过,其中或许也是有隐情的。 彤华无法控制自己那一颗震如擂鼓的心脏,当初在卫宫里一日一日回忆地图计算时间的绝望,势不可挡地重新冲回她的脑海。 他说着“等我回来”,转身之后就再也没能回头,再也没能让她看见他的面孔。 那种抓不住的感觉冲刷了她最后的理智。 彤华一步上前,袖手的瞬间指尖扬起红英的火焰,如她怒意般炽烈汹涌。 段玉楼暗道不好。 神火随主人心意而动,而现在彤华的心情显然已经不再受控。那道火焰在振手而出的时候大有无所顾忌的情势,若彤华自己不去控制,焚毁此地也不过是顷刻之间。 他立刻出手—— “彤华!” 颂意剑气挡住神火骤然扬起的那个瞬间,是简子昭一步上前,强行拉住了彤华的手。 他抓着她的手腕,手掌只是从神火表面轻轻掠过,此刻却已然完全灼伤,隐隐露出森然的白骨。 但他没有松手,仍旧紧紧抓着她那只手,不曾让她抬起。 彤华脚步停下,神火瞬间熄了嚣张势焰,只是却不是因为简子昭的这一拦。 段玉楼的灵力将致命的红英神火温柔包裹,他自身侧将彤华拥进怀里:【小涵,别信。】 彤华的眼睛倏然就红了。 她有些难过地想到:这根本称不上是一个拥抱。 这一次,上一次,他变成这副模样后的每一次。她依恋地偎着他的时候,都根本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拥抱。 她分明计划了那么久,在找到这个禁法的时候,她就开始在人间筹谋。 她将天书留在人间,点化聪慧机缘之人,将他们带上修灵之路。天下修灵宗门十二,发展数百年,她才选定了青冥山。 她送他进入轮回道,看着他生在富贵之家,父母恩爱,兄弟和睦,看着他在家人的爱意里长大,再被白及选中带上青冥山。 然后她才生出了贪心—— 去陪他一世罢。 他们从前的日子过得剑拔弩张,从来没有过像青冥山上那样宁静又美好的日子。 他若真能如此走过六十年悟道飞升,如何会像今日这样,又变成这副天地不容的模样,以至于连一个拥抱的存在感都如此模糊。 彤华由此对将他留在乱世的赵琬痛恨不已,而段玉楼明白她的心意,从来不曾说过自己下山的原因,只将一切归结为自己年少的轻狂。 他当然不能那样说,但他挡不住赵琬的嘴。 段玉楼拥紧彤华,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臂上,抚平她微微的颤意,另一只手覆在她脑后,作以温柔的安抚。 他有些厌烦地看着赵琬,口中的话却是和缓地对着彤华。 “不用信她的话。我告诉过你的,那些事和你没有关系。”—— 彤华这一手杀招骤止,简子昭不知段玉楼在场,只以为当真是自己拉住了彤华。 但他上前拉她不过是情急之举,他清楚自己在彤华心里是什么份量,远不足以制止她的杀心,使她收手。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忍着手上剧痛,却不敢松手,只是紧紧皱着眉压制,而后对彤华低声道:“你今日杀她容易,但何必要为她违背中枢严令,再给尊主或者昭元君拿住话柄?” 莫说中枢,便是整个天界,也不允许有人违背天命,随意拨乱世间的运行规律。 她虽爱犯禁,好歹也知收敛,纵有杀计,也总事出有名。赵琬的鬼魂虽附身于人,却不曾害人,最多是抓回地府惩过,便要送进轮回。 彤华平白无故要使其魂飞魄散,旁人虽不能将她如何,但若叫她的对家抓住,必然会对她有所不利。 如今苍洲本就混乱,帝王更替、城池地动、无相枯死、谪龙伏世……早就有人虎视眈眈。 这样放肆下去,她根本讨不到好,也许到最后,连她当初私自下世的事情,将再也无处遁形。 而凭她如今这样的身体,根本禁不住任何惩罚了。 段玉楼的抚慰和简子昭的提醒在彤华耳畔一左一右的交错。一个是情,一个是理,全都由不得她不听。 简子昭看见她闻言侧过头去,手下火焰止息。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却看见她这一侧首间,从他眼前划过的通红的眼尾。 她似乎是不想让他看清,只是扭过头对着空气无声消化的背影,看着实在是无端可怜。 他心中大抵了然,心情却有些复杂。 她不肯与他有过多的接触,平静下来便立刻将自己的手腕一转,从他掌心脱离。 简子昭的手僵在原地,又痛又空,只短短停顿一瞬,便默然收回。 他徒然动用自己的仙力,试图修复神火留下的伤口,速度非常缓慢,让他痛得有些麻木。 他看着彤华,彤华看着空处,没有理会他。 但彤华其实是在看着段玉楼。 她在想,人间的那些年里,作为白沫涵的自己实在是一个屡败不省的傻子。即便段玉楼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她依旧还是对他保持着无限的信任。 永远都是那样,永远都是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实际上,段玉楼才是那个骗她最多的人。在这件事上,也许撒谎的并不是赵琬,而是他。 彤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自己方才的那一点激动,然后微微退了一步,拉开了和段玉楼的距离。 她回头看向颂意:“你来清场。” 颂意应声。 她又对简子昭丢下一句:“你在这等着。” 而后她望着赵琬,伸手将她拉进了就近的那间空屋,紧紧关闭的房门之上流光波动,她在这里再次布下一个小结界,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包括段玉楼。 颂意行事一贯迅速,彤华前脚将房门关闭,他后脚就执剑掐诀。这处小院本就有彤华结界困阻,于是他灵诀轻易便借势布设开来。 只眨眼之间,在场众人之中,除了颂意、纯肆及简子昭三人,全部如傀儡一般立定原处。 纯肆配合他行动施展术法,在场凡人的眼神立刻泛空,将彤华来此之后的所有记忆通通瞬时遗忘。 但颂意没有解开术法,在彤华从房间里出来之前,为免麻烦,他们必须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直到彤华解决完这里所有的事。 简子昭袖手站在原处,无言看着颂意的动作。 这个使官出身无名,却在定世洲里非常有名。当年步孚尹还是使君的时候,他就在彤华的授意下抢走了步孚尹的一部分权利。 后来陵游做了璇玑宫唯一的使君,颂意虽未提为使君,权利和受用程度却并不输给陵游。 再如今,陵游不在,果真又是颂意走到了使君之位上。 定世洲内各仙族对颂意的评价并不算得十分正面,说他是攀了高枝,更难听些的,说他是彤华的一条好狗。 但即便是做狗,客观来讲,他的的确确也是将事做得很漂亮的。 简子昭也喜欢得力忠心的部下,若是平常遇到了,兴许他会真的发自内心地、很欣赏地夸赞对方几句。 如果颂意从前不是他的下属的话。 第114章 空念 我师妹送我的平安结丢了。 彤华一进门,就拂去了椅子上的尘土,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赵琬看着她的神色,笑道:“彤华君如今静得倒快,不比方才在外头,一时着了急,要打要杀的。” 彤华听着她这个称呼,口中道:“你做鬼这些年,打听了不少啊。” 她有些讽刺地嘲她道:“《春日乐亭宴》,你藏在徐照那幅画里颠沛流离,不好好去轮回,非要吃这个苦头,图什么?” 赵琬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是啊,我不好好轮回,非要藏在画里做什么?” 她往一旁走了两步,指尖点了点另一把椅子:“彤华君,准坐吗?” 彤华无所谓道:“坐罢,不坐怎么好好聊呢?” 她一个鬼,说站说坐都有些可笑。但她依旧保持着自出生起便习惯了的优雅体态,展袖坐在了彤华对面。 “我知道彤华君想听段郎死因,还请彤华君耐心些,允我说得长些。” 彤华听着这句“段郎”,莫名觉得刺耳。 赵琬目光悠悠,回忆渐溯到多年以前:“我不是自己进那张画里的。我死的时候,印珈蓝恰在我身边,她趁机将我魂魄抢走了,然后藏在了画里。在画里的时候,她给我说了不少事,简直闻所未闻。” 她摊开一只手,一件一件给她数:“她说段郎的师门青冥山,教的不止是治世学问,他们真正是在研习修灵道,那是一种可以得道成仙的术法;她还说,白沫涵也出自青冥山,生得一副绝佳根骨,她打算将我带去卫国,抢了你的身体,好送给我用。” 彤华嗤笑道:“这样的鬼话你也信?” 赵琬摇摇头,道:“我不信。说来你兴许并不知道,虽然印珈蓝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但我其实很讨厌她。此女当初在宫中上位之时,手段便算不得干净,后来又炼出疫毒,想要我投放在白河谷中,而后一劳永逸地毁去卫国。” 彤华道:“你莫要说此计不是你的授意。” 赵琬道:“我的确没有同意。印珈蓝勾连旁人先斩后奏,我见木已成舟,否认也无用,你若想把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我认。” 她出身王室,幼年辗转多国纵横交涉,用的是明争阳谋,从不屑阴谋诡计。她在看到印珈蓝一次次用阴毒手段在朝堂上位之时,就明白印珈蓝不死,王国迟早大乱。 这话彤华是信的。赵琬虽不是什么从不说谎的人,但这点骄傲还是有的。 于是她问道:“谁决定的?” 赵琬道:“祸首已死,再问也无用了罢?” 彤华冷笑道:“人死了是变成鬼,又不是凭空消失了。我要找他算账,还要管他是人还是鬼吗?” 赵琬意有所指道:“有的人死了,是不会变成鬼的。” 彤华的目光倏然冷厉,语气也沉下来:“你若再敢胡言羞辱我师兄,我就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了。” 赵琬问她道:“你们青冥山,学的是治世之道、辅弼之法,君王权术手段里,没讲过这些吗?” 那时候卫国的军队战势甚厉,一路高歌猛进地向东开拔,连一向英名在外的赵薛联军也只能节节败退。为了挽救颓势,背水一战时用些非常之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彤华只是无法接受这件事,居然是由一向磊落洒脱的四师兄辛玉言所做。 可这个解释实在是并不突兀。在做辛玉言之前,他首先是薛勘。 如果薛劭殁时,赵琬没有怀孕,薛国的王位就该由他来接任。他的确有理由、有责任,无论如何也要挽救薛国于危亡。 哪怕是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乱世里的高尚本就是不值钱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会比生命更加宝贵,他的尊严和国民的性命比起来,不值一提。 赵琬见她沉默,知她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类比之下,自己也感觉到了寒心。 她默然片刻,继续道:“印珈蓝是否从那时起了解到了修灵道,我不清楚,但她告诉我的时候,显然已经对修灵道了解甚深了。我知她不是好人,虽生前就想要她性命,却未能如愿,只能寄希望于段郎。” 彤华冷声问道:“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赵琬道:“他让兵士勒死了我,我临死之前喊了一句话。我让印珈蓝去杀了你,他听到了。” 彤华并不知道这一段插曲,听到此处,微微愣了一下。 所以,那时候的段玉楼,并不是因为得胜了才归朝,也不是因为知道了卫旸要娶她才回来,他应该是在攻入薛国王宫的当日,就已经准备要回来。 所以,实际上,听说了她有危险的段玉楼,应该比她计算的还要更快回到卫国才对。 赵琬看着她明显有些惊讶的眼睛,再一次想到当初那个为了她无畏又无惧的段玉楼。 她想,段玉楼是真的好喜欢他这小师妹啊。 她虽一向早慧于人,可是到底年纪还轻,那时危难之中,见如此一个英俊又优秀的少年郎君援救自己,若说对他毫无感觉,那是万分不可能的。 她没有明说,只偷偷藏起了他那一枚被山匪削断了挂绳的平安结。 她向他道谢,请他与自己同路而行,他似乎没有目的,于是欣然同意。只是走出了不远,便说他要回去。 她问他回去做什么。 他回答她道:“我师妹送我的平安结丢了,我得回去找。” 其实,如果赵琬那时有对感情游刃有余的本领,便能注意到这句话的重点其实落在“师妹”,“师妹送他的平安结”或者“师妹送他的其他什么东西”,这才是一样的意思。 但那时的赵琬只是想到,啊,那枚平安结,果然是他极重要的东西。 从容如赵琬,也有晚了许多年,才后知后觉的时候。 他不是被她伤透了心,才转而看清了小师妹的好,才沉下心留在了小师妹的身边。从一开始,小师妹就是他心里更重要的那个人。 赵琬苦笑道:“两国交战,我算不如人,输了也就输了。但是印珈蓝是个祸害,绝不能留。我原想着,他为了你,必然会设法去杀印珈蓝。在听印珈蓝说他研习修灵道之后,我就更加相信他一定可以杀掉印珈蓝。” 她说到这里,却又有些世事无常的慨叹与绝望:“但是印珈蓝一点都不害怕,她跟我说,让我放心,她说段玉楼不足为惧,白沫涵必死无疑。我以为印珈蓝还有别的手段,便问她为何。” 彤华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赵琬,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这就是段玉楼死去的真相。 赵琬继续道:“她不曾防备,便告诉我说,段玉楼根骨已毁,修为尽失,已是个普通人了。” 彤华怔在原地。 她迟滞地反应了许久,才将这句话的意思在脑海中拼凑出来。 她无法相信,咬着牙道:“印珈蓝一个半妖,懂什么修灵道?她看得出什么?” 赵琬有些怜悯地望着她:“她不是看出来的。当初印珈蓝见你征战,便想设法除你,白河谷的那道疫毒,从一开始就是奔着你去的。别人或有解药,可以挽救性命,但你没有。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救你,你只有死路一条。” 但她活了。 让她活下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段玉楼。 彤华开始回忆起当初的那段日子。段玉楼带回来的解药方子,救活了大部分的国民,唯有她吃了他亲自喂给她的解药,依旧还是病得人事不省。 她醒来的时候,只听说他带着昏迷的她去了一趟青冥山,如此便治好了。 他说什么来着?他说白及没有出来见他,但是乔谭出来了,给他说了解决的办法,让解药生了效用。 可解药哪有什么效用? 她混乱地想到当初在宫中见到乔谭,他始终用一种仇恨又愧疚的眼神看着自己,哪怕是在求死的最后一刻,目光里也仿佛含着许多未尽之言。 她那时只以为他是阅尽沧桑,不堪容忍世事无常罢了。 但如果,他是真的有话没有告诉她呢? 如果段玉楼真是为了救她,所以毁去了一身修灵道,那么之后的一切都可以拥有了另一种解释。 他从来不用修灵术法,不是因为愧对师门,而是因为他是真的无法再用。 他明知道自己有危险,明知道印珈蓝一个半妖,可能会更快地赶到卫都,但他依旧只是快马而已。 当初他接到自己的信去东郡救援卫旸都能用术法,没道理在这样重要的关口还如此遵循原则浪费时间。 与她有关,他何时那般重过原则? 她忘记了于他而言,她远比他的原则更加重要。 彤华整个人变得僵硬。在今日之前,在赵琬说到此处之前,她恨过许多的人。她觉得是印珈蓝害死了段玉楼,觉得是赵琬和薛勘害死了段玉楼,觉得是卫旸害死了段玉楼,但她独独没想过—— 是她自己害死了他。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段玉楼的修为就不会毁,那么哪怕有再多的敌人虎视眈眈,也伤不了他性命分毫。 可笑她还总做着顺利的假设,幻想他若不死,如今该是个多么美好的局面。 她根本没想过,他即便活下来,也只是个凡人,死亡对他而言不是归来,不是重生,就只是死亡—— 尽是一场空。 彤华喉头艰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段玉楼当初在卫国王宫门前转身而去的那个背影,和步孚尹在夙夕殿前离去的那个背影,在她脑海中重合成一片—— 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又一次害死了他。 第115章 真相 她谁都不要,她就要他。…… 赵琬静静地看着彤华明显失神的表情。她并没有觉得痛快,反倒觉得苍凉。 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她不再是王姬赵琬,而只是个在世间飘荡的孤魂野鬼,对面的人也不再是白沫涵,而是神女彤华君。 时移世易,她们早就不是当初还保有一点幼稚、憋着一口气要和对方较劲的小姑娘了。 赵琬也是在自己死后,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招惹上了什么人物。 那个时候,她因被印珈蓝囚于画中而自觉受辱,宁愿自毁也不肯如此。只可惜画上被印珈蓝施加了术法,鬼差来拿人时,一时竟未寻找到她。 好在那时候宫廷已经大乱,她的侍女听见了印珈蓝抱着画和她说话的声音,虽不可置信,却还是趁印珈蓝一时不备,将她偷了出来。 薛国城破,宫里全是逃亡的宫人。侍女顺利逃了出来,也就是出宫以后,赵琬才发现自己不像在宫里那么受限制了。 离印珈蓝越远,她就越自由。她甚至可以给侍女传话,让她将这幅画烧了。 只是,赵琬是一心求死,她的侍女却是想要她活命。侍女怕伤着她,小心翼翼只先点了画轴,于是只是这么一点点的损坏,就让赵琬的鬼魂轻易被释放了出来。 侍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突然显形的身影,忙不迭地将火扑灭了,问她接下来要怎么办。 赵琬让她走了,自己带着画回到宫里。她暂时避开了鬼差,打算先确保儿子薛定安然无恙,再去阴间轮回。 薛定不在宫里,被一个老仆抱走,也不知去了何处。赵琬找了几天,到处听消息,有的人说青冥山道塌了,有的人说卫旸娶了白沫涵。 再然后,她忽然从那些亡魂和鬼差的口中,听到有人在找她。 那些鬼差说,上面有位大人物亲自来了,要找赵琬的鬼魂。 赵琬敏锐地觉察到来者不善,干脆躲了起来观望局势。抓她的势头愈演愈烈,最后虽然平息了下去,但却一直没停,依旧还有一股势力,在坚持不懈地寻找着她。 她花了些时候弄明白,那些鬼差说她是犯了什么大罪,不归地府管了,定世洲要亲自提去审问。 打听得多了,她就知道,人们口中说的定世神,就来自定世洲。只是定世洲内有许多位女神,其中管辖苍洲、又和地界交好的只有一位,封号叫作彤华。 赵琬不是傻子,这绝不是什么犯罪审问,显而易见,是她得罪了这位彤华神女。 但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若是之前就有旧仇,自己刚死的时候就该有人来抓了,怎么会过了那么多天,才突然有了来抓她的动作? 赵琬因此彻底藏身在了画中,始终没有暴露自己的所在。时间久了,随着画作辗转过许多个地方,她也慢慢听说这人世许多无常。比如太妃白沫涵荒唐无比,比如薛定起义胜卫,再比如昭朝建立,国士的名字叫做印珈蓝。 赵琬突然想到,印珈蓝当初曾经说过要去抢走白沫涵的身体。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也许就可以解释这些事情。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那么真正的白沫涵,就不在人间。 她联想到那位突然开始捉拿她的彤华神女,又觉得不大可能。 这样的怀疑一直持续到她来到齐王府中。赵琬听到陶嫣夫妻二人聊天提到过印珈蓝的名字,似乎她有着另一个名字叫祝文茵,还是陶嫣的挚友。 她当即决定带着陶嫣入梦,诱使她引来祝文茵。 画作摊开,赵琬藏身画中,终于再一次与彤华面面而对。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赵琬甚至是有些感慨地看着她站在自己面前。 史书笔下毁掉的不是一个名字,是她廿余年的人生。她的一生都被毁去,作为罪魁祸首的印珈蓝,却摇身一变在新朝成了美名。 她想白沫涵一身骄傲,却始终难以释怀恨意,连印珈蓝的名字都可以顶替利用,恐怕只是万分不甘,想要引出故旧。 那一刻赵琬便清楚了。即便过了这样久的时光,只要一日不见,只要一日不泯当日仇怨,那么白沫涵的不甘,就一日也过不去—— 彤华的确过不去。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心里涌起的那些情绪压了下去,而后抬首看向赵琬:“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赵琬垂眼,沉默半晌,开口道:“我方才在外面,说是你害死了段郎,不是这样的。” 彤华看着她脸上那点悲悯,都懒得去分辨是真情还是假意。 在她说完前面那一长串话之后,突然再补上这么一句,这是想做什么? 彤华冷笑道:“你前面说是印珈蓝制作了疫毒,而他是为了救我才毁掉修为,不就是想说我和印珈蓝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吗?这时候又来说什么好听话?” 赵琬道:“我不了解你们的世界,究竟是不是疫毒毁去了他的修为,我也不知道。但是,彤华君,一个凡人想要在人间活着,凭他不难做到吧?” 彤华望着她,等她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赵琬咬字十分清晰,句句分明:“青云道不是突然塌的。段玉楼功高震主,卫旸早就想要他死了。” 彤华还记得卫旸当时暴露出的另一副嘴脸,颇有些讥诮道:“段玉楼上阵之时,我就住在卫宫,难道会看不出这个?” 赵琬摇摇头,道:“比那还早。赵国、薛国,你我和段郎,我们都该找他偿命。” 说到此处,她眼中也露出了阴森的恨意:“早在你和段郎在前线为他冲锋陷阵之时,他就已经暗中派亲信来薛国寻我。段郎后面征薛之时,他一直让人把段郎的行军计划透露给我。只要我们能让段郎吃瘪,他就能一直做出信任段郎的姿态欺骗臣民。” 同时,还能延缓他进军的速度,推迟他返回的归程,好让他和白沫涵,长长久久地难以相见。 赵琬的眉心紧蹙,回想起那些年的日子,还是厌恨于卫旸的阴险。 “许是疫毒之事的报应,赵薛两国那些年旱涝不断。卫国迅速恢复元气,赵薛两国却一直元气空虚,所以开战之后,根本经不起长时间的消耗。卫旸用我百姓性命作要挟逼我配合,甚至还让他的亲信拿捏住了我的儿子。” 她说到此处,音调都因愤恨而颤抖起来:“他要我与段郎同归于尽,自己才好坐收渔利,如我不肯,便不受降民,就地格杀。你们都说卫旸蠢钝,不配为君,我看不是。卫旸步步算计,青云山道不塌,段玉楼也没办法活着回去。” 彤华想到了卫旸会设法杀段玉楼。 但关于他竟私联赵琬要挟于她的事,她半点也不知道。 他道貌岸然,装出一副正义的姿态,实际上却拿自己的百姓和国家的根基,去和敌国共演一场经年大戏,好让史官记录下来,让万民永世地歌颂他一统九国的盖世功德。 是她当初瞎了眼,居然选中了这样的一个人来做天下共主。 那段故事的结局终于在此拼凑完成。她一直想要探明段玉楼的死因,实际上事实也就是这样简单。 彤华站起身来,长吁一口气。 她打量着赵琬。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赵琬。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赵琬根本就不是害死段玉楼的真凶。 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对赵琬的痛恨。 这样的痛恨,和对印珈蓝、对卫旸,都是不一样的。 她望着赵琬,问道:“你今日和我说这么多,想要什么?” 这才是她的目的。 她藏在画里,多的是转移的办法,肯附在陶嫣身上出来,原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见她的。 赵琬用非常执拗的神色回望她,口中道:“我想见我的夫君。” 彤华立刻便笑出来了。 她红唇扯开,好明媚的一个笑意,可是眼里的悲意也泛了出来。 她恨赵琬。她恨段玉楼下山之后就为她留在了尘世,上阵受伤,永远地留下了跛足的旧疾,只为全她一场心愿; 她恨辛玉言回到故国,不惜对同门用上卑劣之法,不惜惹上“觊觎王后”的一身臭名,也要护住赵琬的后位和在两国的话语权; 她恨自己这二位师兄在她身上付出这么多,却从来没有从她身上获得同等的回报。 命运从来不公平,她明白,却依旧觉得戚戚——他们为了赵琬舍弃了最重要的青冥山,到头来,赵琬只求一人,却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借段玉楼嫁给薛劭,她借辛玉言护住薛劭的江山。她谁都不要,她就要薛劭。 彤华只觉可笑,她甚至笑出了声。 她指着房门之外,好笑道:“你在这里这么久,看不出原景时是谁吗?我毁他皇权一次,到如今,又害他被逐出中原。你的好儿子亡命天涯,你不想着如何救他,却要去找你的夫君?” 九国最凶猛的赵薛联军,溃败在段玉楼的阵前,待卫朝覆灭,又在薛定手里重生。 他面容生得俊美,行军作战心思缜密,政务更是处理得井井有条,遗传了他父母所有的优点。 薛定幼时流落,吃过百姓之苦,于是做了少主以后,依旧心系天下。收服于他麾下的文武志士皆是诚心拜服,认定他统一这乱世之后,必然是一代贤君。 东海九太子转世在他身上,只等着这一世功绩美满,便好给天帝长晔一个名目,名正言顺地提他飞升,归位复命。 但彤华容不得他。 她见不得这天下姓薛,见不得赵薛后人得享万年。她宁愿叫他的功德推后三百年,也绝不肯让他得到这九国江山。 赵琬的目中浮出了温柔又慈爱的情绪。 她在这里久了,听到过他拭剑时惠山剑发出的悲鸣。它曾与他一起指点江山,过了三百年,又再次相遇,在昭朝的大殿上手刃原氏的皇帝,以保当日之仇。 她做一个孤魂野鬼,看到过薛定长大,看到过他没有辱没先祖和他父亲的模样,也看到他转世到如今,依旧是清清朗朗的一个好郎君。 赵琬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身死转世,已算不得是我的孩子,我也不好用那前世那一点微薄的母子缘分,去干扰他此生的路了。” 彤华狠道:“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转世一回,两回……我都不会放过。” 赵琬轻轻点了点头:“只要彤华君肯放我去见他一回。” 彤华走到门边,推开了门,阳光落进来,有尘埃轻轻地浮在她们眼前。 院落里的几人同时回头看向她们。 彤华对颂意道:“带她去鬼市,找到薛劭之后,一起押去轮回道罢。” 她的决定变了。 颂意的目光在她们之间迅速转过一个来回,立刻垂首称是。 彤华回过头,背对着门口,重新向房间内走了几步。 “去罢。你特地去鬼市跑一趟,不就是为了找他吗?” 那个短命的王君,心甘情愿落入赵琬政治联姻的圈套,纵容着她在薛国朝堂上玩弄权术,等他死了,还要在鬼界等着,一直等到妻子来了,才要一起走上轮回道。 赵琬十年不去,他便等十年,百年不去,他便等百年。最后实在等不到了,魂魄消散,连记忆都没了,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却还是在鬼界提着灯到处走着。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了。 彤华想起那个在鬼市街口徘徊的鬼魂。明明赵琬也去找了张二狗,可显然一步之差,他们是没有遇到的。 这样差的缘分,还要强求。 世人呐,真是可怜。 第116章 交换 她看不到他山长水远的眼神。…… 赵琬这些年里其实暗中去轮回道找过很多次。 时间久了,她渐有些足以自保的力量,可以保证不被别人发现。去找过,无果,便回来继续藏在画里,等待着下一次再出去找。 这个中元之夜,她盘算着要去鬼界打听消息,特地去找了那位据说消息十分灵通的张二狗。 张二狗问她讨个不要的破烂,她实在摸不出什么东西,最后腰间摸了一圈,取出了一个留在荷包里早已遗忘的平安结。 她怔了怔,想到当初满怀欣喜藏起这个平安结的时候。 张二狗笑嘻嘻地劈手拿了过去:“这个好啊,破破烂烂的,还是个你不要的东西。” 赵琬下意识想要拿回来,可是看见他意有所指的眼神,又骤然止住了伸手的动作。 那的确不是什么该留的东西,从最开始,她就不应该把它藏下来。这东西纵然是个宝贝,也该是他段玉楼的宝贝,但绝不会是她的宝贝。 于是赵琬丢掉了段玉楼的平安结,去问了薛劭的下落。 张二狗这鬼做生意的习惯实在是怪的很,话都由他说,规矩都由他定。他做决定之前,别人想的什么都不一定可以实现。 他说她这个问题问得亏,出去转一圈就能看到的答案,何必偏偏要来找他问? 但是他又实在非常喜欢她给出去的那个破旧的平安结,所以跟她商量:“这样罢,姑娘,你问我一个我绝对答不上来的问题,如此再加上前面那问,便是我理亏,绝不会让我占着便宜。” 他看着沉思的她,十分谨慎地强调:“一定要是一个我绝对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啊!” 赵琬想了又想,除了薛劭的下落,她实在是没什么想知道的答案,即便想到了什么,八成也是张二狗知道答案的问题。 于是她最后想到了印珈蓝。 印珈蓝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搜罗各类宝物,以精进她的异术修为。其中有一样东西,她念叨过很多回,也对赵琬非常沉迷地描述吹嘘过。 但那时她也说过,这是一个传说中才有的宝物,如今是没有任何人见过的。 于是赵琬便将这个宝物问了出来:“老板可知道长生骨的下落吗?” 张二狗的表情一下就变了。 他同她道:“我的确答不上来,这桩生意成了,来日若是得了答案,我便告诉姑娘。” 赵琬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兴趣,点一点头就回身,张二狗却叫住了她。 他脸色严肃了几分,思忖着打量着她,低声提醒道:“此物即便落在天生神魔的手中,也是个可以复生回灵的难得至宝。姑娘只是个鬼,想活过来的法子有的是,莫要执着于此。若是拿出去四处打听,恐招来大祸。” 他未必看不出来她并没有用此物设法复生的打算,但还是给了她一个询问的合理理由,以此提醒了她,莫要再四处打探。 赵琬听得明白,口中称谢,这才离去。 张二狗说她转一转就得见,她在鬼市转了几圈,也没能见着。但她却并不沮丧,她有了张二狗那句话,总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见到薛劭了,心底的兴奋和期待始终挥之不去。 只是她还没找到薛劭,就先遥遥看到了彤华。她心愿未成,想着躲起来之后再做打算,可是彤华过来抓她的时候,她又想,罢了,终归是要有此一见的。 赵琬拿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来和这个无比痛恨自己又无比位高权重的神女做徒劳的尝试,以期交换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她成功了。 如今的赵琬,明明已经是一个半透明的鬼魂形象,可是在听到彤华命部下带她去见薛劭的时候,她的那一双美目里,还是如秋水对月般泛起了盈盈的亮光。 她眼里的祈盼像许多年前她走向婚车时那样,仿佛面前无论出现什么困难,也不能阻止她坚定地走向薛劭。 她十分诚恳地对着彤华颔首一礼:“多谢彤华君。” 彤华看着她喜不自胜地露出笑容,转身向门外走去,段玉楼就站在门外,安静地遥遥对望。 赵琬目不斜视地越过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去寻找薛劭。 彤华看着她的背影,也看着段玉楼。他没有实体,没有面目,没有表情。她看不到他山长水远的眼神,是否先穿过了赵琬,才落定在自己的身上。 她走出房门,走到明亮的阳光之下。段玉楼伸手拦住她,握住了她的手臂,于是她顺势停下了脚步。 她也没有异样地回头,只是先招颂意上前,与他耳语吩咐了几句,让他带着赵琬离去。 等他们走了,彤华才看向院子里的简子昭。简子昭一与她对视,便知道她是打算清算自己了。 他只好上前一步。 彤华果然看着他道:“我的事儿,你没少打听罢?都知道了,是不是?” 简子昭无奈道:“只是猜到一些。” 彤华知道自己的这些事迟早都会暴露,当日在天宴上符舜便提醒过她,此刻简子昭见到她与赵琬却毫不惊讶,显然是对此事知情。 她也不去盘问这所谓的“一些”是多少,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 她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此事是我的秘密,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就不会放过你。横竖在旁人眼里,你我早就站在了一条船上。” 她逼近他,声音也随着放低,带着十足的压迫感道:“既在一条船上,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别想要探出头去,再与旁人搭上关系。” 她会有无数种方式惩罚他,却不一定是要处置他本人。她比谁都知道他的弱点,在定世洲里,他们是困境最为相似的两人。 所以这样照镜子般的难堪,才是他们厌恶彼此的根本。 简子昭亦不再做那副虚伪的谦和模样。他不笑的时候,眼尾拉得平直,眉心再压下来,直接显出清晰的厌倦之色。 他负手而立,想要点醒这个虚张声势的神女:“彤华,你我自小便相识,你十四岁时,我就入了璇玑宫。我以为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应该明白了。” 他垂眼看着她,流露出对她肆意的嗤笑和不满:“你我皆是尊主傀儡。” 简子昭从懂事起就明白的一件事是,他的出生,是尊主的授意、家族的领命。 他的存在,本就是中枢权力游戏的其中一环。不重要,不必需,但执棋者乐意加上,根本不需考虑他的意愿。 他于是按部就班被吹捧着长大,长成他们全都满意的模样。他顺利地与彤华相识,又顺利地迎来平襄为他授勋加冠,而后进入璇玑宫门下,好成就一段美丽的佳话。 简氏只效忠定世洲尊位上的那位神明。平襄在上面,他们便效忠平襄,于是平襄要他们如此做,他们便如此去做。 他根本没得选。 简子昭想她说得容易,这么轻飘飘地威胁自己几句,就想要他站在她的船上,她凭什么这样自信? 他不是站在她的船上,他是被平襄的绳子吊着,安放在她的船上。 若是这艘船有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平襄大可以将他轻易提走,临走之前,说不定还要他将船刺破。 平襄就是那样的手段,掌心之内由她兴风作浪,边界之外却由不得翻天越地,即便毁了,也不放过。 彤华才是对他这种愚蠢效忠又不知反抗的姿态恼火不悦。 她恨他畏首畏尾、怯懦不已:“别犯蠢了!不明白的人是你才对。活路只有唯一的一条,从前或许是尊主,但当你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她目光里藏着若隐若现的锋芒,只待将来某一刻得以出鞘见血一般。 “如你一般的仙君,昭元身边有,文宜身边也有。我将来若是落败,你只有死路一条。你一开始没能攀上尊主,尊主就不会再将你要回去用了。” 简子昭如何不知? 如果平襄真的重视他,当初他为避嫌,在步孚尹死后请旨离开璇玑宫的时候,平襄就不会毫无作为。 如果她真的重视他,这些年他就不会蜗居在家碌碌无为,只等得这一回中枢另有安排,才宣他入内,要他再见彤华。 简子昭虽然明面上离开了中枢,私下的消息却还算灵通。这次忽然召他入内,他自然也打听了一番,约莫是彤华再次犯禁,平襄打算提点她了。 他那时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禁,如今倒是大约猜到了。 因为那个凡人,因为段玉楼。 他讽刺地望着彤华笑了笑:这个傻姑娘,底牌掉的精光,还真当尊主什么都不知道呢? 若是当年吃了那么大的亏,能给自己长点教训,也不至于如今又被尊主暗暗拿捏。 简子昭微微摇了摇头,同她道:“说实话,彤华,我一点也不觉得你能赢过尊主。即便将来你们姐妹三人,当真有一个能接过那个尊位,那也不是你们主动拿的,而是尊主愿意给的。” 彤华冷冷道:“那就是谈不拢了。简子昭,你惧怕尊主的手段可怖,没想过我的手段吗?” 简子昭再次摇头,道:“但你说的一句话有理,我在尊主那里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但我又偏偏也是一个贪慕权势的人。” 他露出一点笑意,直直地与她对视:“你我相识一场,念在昔日情谊,我赌你敢玩命,也会给我一条康庄大道。” 他合手,恭恭敬敬对她躬身一礼:“简子昭,听凭少主吩咐。” 前几句的“少主”,都是他在人前,为了避人知她名讳而特地掩饰,直到这一句,终究是实实在在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彤华反倒没有立刻接住他这个话口。 她打量着他突然转变的姿态,道:“答应这么快,你想要什么?” 简子昭直起身来,定声道:“我要紫暮。” 彤华道:“我做不了她的主,但我也肯定不会与你成婚。到时婚约解除,简氏仙族由你坐镇,随你想去要谁。” 简子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到时?” 真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彤华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却没有继续给出实质的认定,只是肯定道:“对,到时。” 她没有点明,只是让他知道,他并不需要为此付出太多代价。 “你要做的很简单,就像以前一样,尽你最大努力去讨好尊主,向她表示忠心,尽你最大努力去维持我们的婚约,但同时确保它会无限拖延,永远也不会立刻实现。” 她对着他勾起了唇角,笑了一笑:“你一直都做得很好,不是吗?” 第117章 算账 还有什么事,你没有告诉我吗?…… 定世洲属族众多,为表对中枢各位神主的恭敬,居处都离中枢内宫甚远。群玉山外一大片风景秀美的空余神域,被三位少神主分别揽去一块,用做了封地。 昭元掌权的时候,彤华和文宜还没出生,这一片神域由她随意挑选。她为处理事务方便,免得使官及其他仙官常往中枢内宫进出,就选了最平坦也最出入方便的一处修建殿宇房舍,以便部下使官所居。 至于内宫里本属于她的菁阳宫,自彤华开始与她争权之后,她就回得越来越少,之后更是将使官殿内的使官尽数撤出,只留下了内官管理。 昭元是为了免彤华窥伺,又懒得在她身上多费心思,再加上得平襄看重,不在乎为这点小事生出风波,所以才干脆搬去了封地,只偶尔回来小住。 她不大在意以这样的事来表达主权,但彤华既然要与她争,自然是分寸不让。 彤华看见昭元让出了中枢内宫,自己便坦荡地在内宫里嚣张行事。使官忙碌地进进出出,又有其他仙官时常往来,便显得她派头十足,竟好似比昭元还要更加得势一般。 也因此,她坚持住定了内宫,甚少往封地去。 但今日,彤华回了定世洲,却十分罕见地没有回璇玑宫。她甚至没有进群玉山,只是径自进了封地之中。 她封地倒是不比昭元的封地广阔方便,但是位置却更加安静,名字叫作明镜湖,其实范围内却是一处幽幽山谷。 使官殿内虽常有数十使官议事,但其实大多都还是留守在这山谷里的一圈青翠小山之上。 此处除却安置所有使官的清幽居所,自然也有办公议事的房舍。彤华再嚣张,到底也有戒心,占地盘是一回事,真有要紧事还是要回封地,否则中枢到处都有眼睛,如何也不安全。 她此刻回到此处,也没有刻意掩藏气息。护界结界做出反应,守界灵鸟盘旋清鸣,留守的使官们未料到她忽然来此,纷纷走出房舍向她行礼。 彤华驾云而过,垂首向他们示意,而后落在山谷正中间的明镜湖上。 湖心小岛之上碧草如茵,粉黄的花树错落环绕,临水处起了一座简单的小小竹楼。再加之夏日炎炎、日光明亮,如此透过护界结界上的粼粼波光落下来,瞧着彩霞浮水般清丽温柔。 彤华落定在其中,瞧着都比平日在中枢见时要亲和许多。 她走进竹楼阖上房门,使官们见此方才各行其事。 清澈浓郁的灵气涌入她的身体,迅速为她修补起体内的亏损,她默然地看着段玉楼现身,自己却抿住了唇没有先开口。 她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倚着柔软的靠枕,只目光定定地望着他,等他先说话。 段玉楼一时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 今日见她们要闭门说话,虽有前头在院子里剑拔弩张的那一幕,但他倒也不觉得二人会动起手来。 都是自恃身份的人,前生便较着劲、不肯在对面落了下乘,不可能此时放下身段。 但至于面对面要谈什么,他还真想不到。 段玉楼的确对彤华隐瞒了一段,他此生都没想过再让她知道,而这一段,赵琬一个凡人,应当是不清楚的。 至于别的,都是无关紧要。 他还算得上是从容镇定,也不急着开口,只是动用力量,来探她的身体。 彤华冷着脸释放神力,将他的力量打了回去。 她因他只会如此的举动而不满,眉心低低地皱在一起:“我还没脆弱到你一刻不来就会丧命的地步。” 她开了口就开始后悔,咬住唇开始反省,自己在面对他的时候,怎么能永远幼稚地藏不住话。 段玉楼收了力,思忖着她反击的力气,估摸着她这次回来,应当是恢复了一些。 他得想着办法哄她在定世洲多留一阵,好歹将身体养养好。人间的故人都见得差不多了,她总没有什么理由再回去了。 “生什么气?” 他靠近她,一直到她面前,都没有被她推开。 他于是了解了她的小心思,低下身子,让她略略低下头,以一个俯视的角度看着自己。 他捧着她,也在哄着她。 “以前的那些人,都见见也好。你心有不甘,见过一回,便知道其实都算不得什么,对不对?” 彤华听见他这听不出语气的淡淡口吻,重复道:“算不得什么?” 她眼睛泛着可怜的微红,问他道:“段玉楼,你瞒了我什么事,还不肯说吗?” 段玉楼并不上钩:“你若疑心我和赵琬之间有过什么,何需我来解释?” 他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落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你可以做到的,你直接来听。” 他知道她有读心的能力,也可以用衔身咒来控制自己。他是在赌她不会如此做,如此,他就可以保留他的秘密。 彤华果然没有这样做。 她的手掌按在他可称之为心脏的地方,可是掌下的感觉却什么也没有,他没有什么可供跳跃的心脏,他是个连自证都无比苍白的残魂。 彤华向前倾身,微微靠近他道:“你实话告诉我,你的修灵道是不是毁了?” 段玉楼心底微微一叹。 “赵琬说的?她一个凡人,懂什么修灵道?怕不是故意这么说来诓你。” 他尝试着尽力用声音表达温柔,但是只有法力凝聚的声音,永远无法表达他的心意。 他只是在想,故人已死,辛玉言、印珈蓝、乔谭……他们谁也无法告诉彤华真相。 她无法求证,只要他不认,那就是假的。 彤华不是白沫涵,她不会像白沫涵那样轻易地被他欺骗:“那你要怎么解释,在听到我要嫁给卫旸之后,没有立刻回来将我带走?” 段玉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反客为主。他问她:“我不在的时候,卫旸欺负你了,是不是?” 彤华踢他一脚:“是我在问你!” 她这一脚对他而言无关痛痒。段玉楼学着她一样咄咄逼人:“我不知道你在卫宫里发生了什么,你只说是被幽禁着等我回来。那乔谭之前为什么害怕你用左手剑,又为什么说卫旸毁了你?” 他们都有无法告知彼此的秘密,沉默和回避足以代表了一切答案。 彤华对他道:“你让宫人放的鸟儿,我看到了。收到捷报的时候,我一直在计算路程,想要你早点回来接我。” 段玉楼听着她止不住委屈的语气,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对不起。” 彤华更难过了。 他连一句“我该早点回来”都不说,究竟是有多担心她绕回前话,质问他为何不用修灵道术法。 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但是已经足够证实一切了。 她气不过,忿忿地又踢了他一脚。 段玉楼满意地看着她度过了这一段情绪,知道她不会再过多追问,心中松下一口气来。 但彤华却又问道:“还有什么事,你没有告诉我吗?” 段玉楼纳闷:“还有什么?” 彤华冷哼一声,手中法力变幻,取出一幅画轴来:“你背着我,偷偷去乐亭宴见赵琬?” 这画正是陶嫣手里那副《春日乐亭宴图》。 彤华早上和简子昭说完话后,便解了院中人的术法。他们的记忆停留在彤华上门找人,而陶嫣刚刚从内院出来。 彤华一派当真是来找挚友的模样,被陶嫣喜滋滋地拉着,去内院找了个空房间说话去了。 这画就是那时向陶嫣讨来的。 画卷在空中展开,彤华十分迅速而准确地找到了他和赵琬的位置,指着两个小小的背影质问段玉楼。 “还说是去见好友,谁知道是去见谁的?” 她眼含讥诮地觑他道:“小师兄,要不要解释解释是怎么回事?” 那个时候,赵琬才嫁到薛国,段玉楼还没到卫旸身边。白沫涵不在他的身边,他们有些后续,她也不会知道。 段玉楼听见这个称谓,就知道她其实并不生气。 如他所言,她对赵琬所有的怨恨都是心有不甘。见过这一回,解开心结,总是要比之前执拗地钻牛角尖强。 他解释道:“是友人约我前去,我不知道她在不在,也没见过她。” 赵琬自然是在的,她前去是为政治上的考量,有一位与她极默契的邻国盟友,就是在此刻与她达成盟约。 史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呢。 彤华又道:“嫣儿和我说,赵琬引她入梦时,给她看了许多画面。她亲眼所见,你和赵琬在这里还见过一面,说了话。” 段玉楼:? 他想着她和友人说话,避开了一会儿没听,怎么就由着她们闲话自己到这个份儿上? 眼见着清白不保,段玉楼立刻道:“当真没见。赵琬既成画鬼,作幻象骗她也未可知。更何况,她那时已经成婚,无缘无故,我见她做什么?” 彤华不依不饶:“若有缘故呢?” 段玉楼道:“有缘故的时候,也就见了一回。不是你托付我去前线换回卫旸的吗?” 其实是两回。第一回,开战时去找赵琬商量割城,第二回,开战后去找赵琬索要解药。 但是能少一回是一回,横竖都是为了一桩事,何必多说一回给自己找麻烦? 这事也不能详细说,不然又要提起白河谷和疫毒的事。 段玉楼今日所有言辞,全都是谨慎小心地点到即止,绝不让她展开追问。 他十分冷静地拿捏住她:“那时你又是为了什么?几次三番要我去战场换卫旸,他有危险,我就不危险吗?” 说到这里他就想到东郡之战后她班师回朝的那一回:“你从东郡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意思?话都懒得同我说,巴巴地要去找卫旸。” 他这套胡搅蛮缠的姿态让她非常新奇且受用,足以使她抛开前话,反过来去哄他。 彤华笑眯眯地收了画卷,伸手圈住他脖颈靠过去:“别生气呀,他不是王君吗?” 段玉楼没有就势靠近她,仍装作气愤,只是扶在榻边的手十分自然地绕到她的腰后:“他是王君,我还是小师兄呢。” 他很不留情地指责她道:“一双眼睛只顾着外人,没良心。” 彤华方才还伤心泛红的眼睛,此刻终于恢复成了一贯的潋滟明亮。她眼睛笑起来的时候,锋利的感觉都如冰雪见到阳光暖暖消融。 段玉楼仗着自己没有实体,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样的美丽。 她看着他打趣道:“原来你那样早就喜欢我了。” 她是随口挑拨风月,他却是真心回答:“你懂什么?” 远比那时候要早多了。 第118章 将雨 这是一种对她无声的训诫。 风和日丽,长空晴朗,随着仙鸟悠扬啼鸣之声,封地结界外有人拜请入内,验明身份后被恭敬请入正堂。仙侍密雪得了消息,去请了昭元过来。 昭元见得来人,面上一副温和笑意:“仙官今日得空,来我这里小坐,正巧得了新茶,仙官尝尝。” 平襄身边的第一内官覃黎立于堂中,虽受昭元礼遇,等候时却不曾自行落座,十分规矩地站定等候。 见到昭元,她颔首行礼,这才道:“昭元主盛情,自然不辞。只是我今日来是为传召,尊主请您入内相见。” 昭元便道:“那请仙官稍待,我去换身衣裳再来。” 覃黎自然不会催促,应声请她先去。 昭元吩咐仙侍给她上新茶点心,而后转出了正堂,温和有礼的模样直到回了寝室之中,才慢慢淡了下来。 密雪帮她重新绾发,她一边挑选簪环首饰,一边问道:“彤华最近可有什么消息吗?” 她这边最近一片太平,辖内未出什么问题,平襄突然叫覃黎相请,八成是叫她为自己处理麻烦。 定世洲内除了彤华,恐怕也就没什么麻烦了。 密雪拿着梳子绾发,口中回道:“碎玉在内宫里,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 但她想了想,又详细补充道:“当日人间地动时,彤华主曾回来休养,见过简氏少君一回,不多时便又去人间了。这几天倒是回来了,不过一直住在封地里,根本没出来。” 昭元从镜子里看着她道:“她那么个占山为王的土匪性子,何时这么乖巧地久住封地,连个信儿也不露一句?” 她说到这里,便十分有趣地笑了笑:“可见是惹麻烦了。” 密雪细细思忖了一番,有些不解道:“若说彤华主那边有什么大事,也就是无相木在苍洲现世。无相木都枯死了,简氏少君也去了,还能出什么事?” 她想到一个可能:“莫不是东海那位九太子有什么事?” 话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十分荒谬地摇了摇头。 昭元看着她的表情,自己也笑了一笑:“东海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你自己说着都不信。” 密雪接过她手中递来的钗环,问道:“少主觉得呢?” 昭元对平襄的性情再清楚不过,知道她虽做着人神之主,骨子里却并不爱人。 这回无相木枯死导致地动,她恐怕也就只知道到这里,至于具体是哪座城池动了,又死了多少凡人,恐怕她压根都没问过,也没听人说过。 若说她是如何关注到了这件事,约莫也是因为嘉月仙君看管元灯,告诉了她彤华因失信而神体受损的事。 但她也绝对不是因为心疼彤华的身体如何。 平襄比谁都要看重定世洲的地位和脸面,彤华未遇敌手却自毁长城,这才是让她气愤之处。 所以她才会将简子昭召入内廷。 昭元将匣子里冰凉的项链和手镯一一带上,和肌肤相接那一刻的触感异样却不致命。它们充作她高傲示人的资本,即便她仰仗的并不都是这些东西。 但它们要有。 “彤华的那些聪明,若是肯放得圆滑柔软些,也不至于回回都踩在尊主的雷线上。” 昭元无感地看着镜子中渐变得华贵端庄的自己,口中轻哂道:“记吃不记打,自找苦吃。” 密雪听见这句“记吃不记打”,立刻想到了彤华最令平襄所不满的一点。 好端端一个神女,权势盛大,应有尽有,出去兴风作浪闹点什么祸事不好,偏偏要喜欢一个男人。 她有些惊讶,却犹记得压低声音:“为着她藏在那里的那个凡人?” 昭元瞥她一眼,自将唇妆点了:“当初他们都说像,我还不信,若非那回亲眼去瞧了,当真要以为他们是夸大了。” 不仅仅只是脸像,难的是神态动作、以至于给人的气质感觉,就跟照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甚至连身世经历,都能巧合地暗暗相对。 这种极致到刻意的圈套,也就是彤华乐意跳进去。 密雪想到昭元去蒙城的那回事,一边为她更换衣裙一边道:“彤华主宫中那个使官还在咱们这里关着呢,审不出什么东西,不过瞧她的意思,是觉得那个凡人是咱们设下的圈套。” 昭元眉眼瞬间冷下来:“不是我做的,也不是她做的,难怪尊主着急上火呢。” 谁知道是彤华得罪了谁,拿这种招数算计她来了。 昭元吩咐了密雪两句,这才转身出门,跟着覃黎回中枢去了—— 她前脚踏进平襄的宫门,后脚璇玑宫中便有信传到了明镜湖。 彤华正坐在窗边拿着本曲谱闲看,见有灵讯来,便伸手接过查阅。待见得里面明晃晃的“昭元”二字,心情倏然就冷落了下来。 她面上方才还是悠然自得,突然变了脸,段玉楼自然不会瞧不出来。 他对着一整套茶具坐在彤华身边的小案前,见她如此,侧目问道:“怎么了?” 彤华重新倚靠回柔软的引枕,将灵讯随手丢进他的怀里:“尊主召昭元入内议事了。” 她仰首看着屋顶,在小榻上翘着腿,不穿罗袜的足从柔软的裙边探出来,白晃晃地点呀点。 “菁阳宫近来太平极了,昭元也不是个会被尊主斥责的,这么明晃晃地趁我不在内宫见面,怕不是要算计我罢?” 她眉心微微皱起来,口吻变得有些烦躁:“千万别召我,我实在不想去见尊主。” 段玉楼将盛了新茶的杯盏递给她:“那就说你伤没好。” 反正她如今因蒙城而神体受损的事,平襄已经知道了。这伤也不是一时半刻能修复的,拿来做借口正好。 彤华侧过身,将茶盏接过,一点一点抿着:“应当不是为无相木和地动的事,有简子昭在那边,她犯不上来盘问我。” 段玉楼见她垂着眼思索,伸手按了按她眉心:“不必多想。若是召你,等不到现在。既不召你,便是另有安排,到时再看便是。” 他陪在她身边这么久了,多少也了解一些平襄对待她的态度。若说是尊主对待下属,那自然做成如何都无话可说;若说是母亲对待女儿,那就更是有口难言,不提也罢。 段玉楼话说得轻飘飘,仿佛是真没什么大事一般,但心里却悬了起来。 如果平襄当真觉得彤华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有些过火,那必然是会立即传召她入内提点,管她是否有伤在身,总之是雷声大雨点小,算不得什么。 就像上次彤华在苍北杀了昭元的使官那回一样。 但她如果觉得彤华做错了,往往当时并不会多加斥责,而是暗暗布局策划,只等着哪日给了彤华重重一击,才重提旧事,让她记住这个血泪教训。 这回蒙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平襄不会在意人间死了多少人,但是彤华身为希灵氏神女,竟使人神失了凡人信仰。对平襄而言,这简直就是将定世洲的脸放在脚下去踩。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传召彤华。 诚然将简子昭再次强行放在她的身边,是一种对她无声的训诫,但这件事对彤华形成不了任何威胁。 她多年里和简子昭针对那桩所谓“婚约”的默契,未尝不是平襄眼中懒得去管的无伤大雅的孩子把戏,做不得真。 平襄知道彤华与昭元王不见王,如今叫昭元去,若是将来彤华当真中了招,必然自觉羞耻不堪,在昭元面前受辱,自然对彤华是一桩记忆深刻的教训。 段玉楼不大担心昭元会实质性地伤到彤华,在姐妹相斗的这场战争里,昭元显然是更加有分寸的那一方。 但是他依旧不满,并且非常不愿意再让平襄用这种方式来挟制彤华。 他开始盘算起接下来应当怎么去做。 彤华对他装得这般娇痴,心里其实也对平襄的手段一清二楚。这样的事从前也发生过不少回了,颂意听到昭元被召的消息,不必等她吩咐,自然知道要如何谨慎防备。 她只是疑惑,蒙城地动之事,连上天庭都查问不了她什么,平襄当真是为了这事要来罚她吗? 理由是什么? 这回的一切都太奇怪了。奇怪的不仅是平襄,还有昭元。她莫名其妙去蒙城带走了倾城,却只是用术法锁了她,每日命人去盘问她几句,连虐待都算不上。 她放在菁阳宫里的暗桩如此回话,倒叫她一时想不通昭元的意图。 所以,在这件事里,倾城也会是她们计划的一环吗?可是倾城又和最近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彤华一边想,一边发觉段玉楼亦沉默了下来。她的唇角掩在杯盏之后偷偷勾了起来,想着这人由来口不对心,这回主动要来帮她想办法应对,那她就不费这个心了。 她将茶水饮完,把空杯还给了他:“不管了,我这次拒不接招,随昭元折腾去。若她们想来招惹我,我自去人间躲着,不碍尊主的眼。” 段玉楼立刻回头觑她:“才消停了几日,又回去?” 也不知前几日才老老实实答应他在定世洲养身体的那个骗子是谁。 彤华笑道:“如果,如果嘛。昭元要面子,不至于杀到我封地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对方露出真正的杀招以前,一切动作都是徒劳无功。 她有段玉楼陪伴,安安生生地在小楼里过了许多天的太平日子,只是没过多久竟一语成真,她真要去人间一趟了—— 蒙城近来也是命途多舛,有人趁蒙城元气尚未恢复,再度难上作乱。 第119章 夺器 如果陵游还在就好了。 无相木引起蒙城地动时,一时造成此地气息紊乱,护界的结界破损导致无相木的灵气外溢,引起了许多修士的注意。 无论门派大小、修为高低、阵营正邪,多少都得了些消息,纷纷赶来此地,想要分一杯羹。 且不说神树无相在此扎根多年,养护了多少天材地宝。若是撞了大运,巧合之下捡回一截未死的无相枝叶回去精心养护起来,将来有大机缘也未可知。 一时蒙山之中鱼龙混杂,彤华本就有派人前去防止生乱的意图,即便没有平襄插手派来简子昭,她也是要遣其他使官去的。 彤华一直持续接收着这边的信息——人间有八个领头的修仙门派,统称作“正道八门”,此时除却一家梦宗,其余都派了弟子前来。有他们大派坐镇,遵规守矩,虽偶尔生出些小插曲,却也绝不算混乱。 各自捡些好处回去,给自家弟子送点机缘,也便罢了。 眼看着这么多天过去,蒙山里有点灵气的宝贝都被扫荡一空,许多小门派已经收手,就连正道八门里也有两家踏上了归程。 却不知是谁从哪里放出了话,说是蒙山一道地动,震出了天子剑的消息。 这下可好,那两家毫无犹豫,又原地折返了。 说起这柄天子剑的来历,其实也算不得久远,细数起来,也就三百多年。 当初卫旸称帝,统一九国后为表不世之功,请名家铸就此剑。天子剑斩功臣大才,斩贼子奸佞,护无上帝权,护国中百姓,因属人间帝王,渐生灵而成神器。 天子剑是唯一属于凡人的神器,所以虽自现世便成为帝王的代表之物,却并不是随意归属于任何一位帝王。 卫旸驾崩之后,卫朝少帝未曾有一日佩剑临朝,连祭天大典都不曾请出。传说中,在卫朝灭亡之后,薛定入住卫宫,曾经短暂地拥有过这柄神剑,但随着昭朝建立,此剑也随即不知去处。 昭朝的原氏皇族从来对即位天下之事甚少提及,就是知道手里一无天子剑、二无九国玺,实在是不占道理。 原本过了这么多年,昭朝的统治太平安定,百姓也都安居乐业,再加之史官刻意少言提及,大家约莫也都忘了这回事。但这回这个消息一出,又隐隐生出了乱子。 普通的百姓自然是不如何关注的,但大昭上位的那些统治者,总是要坐不住了。 修士也眼馋。这东西说来说去,已经是一个传说中的神剑,即便真被人间的皇帝拿去了,也只能用作一个象征性的物件,起不到什么实际的作用。 可是他们拿去就不一样了。这样蕴含灵气的神剑,若是成了哪家的镇派之宝,自然可改修士界如今局势。 若是哪家再有个不世出的天才弟子,得以掌握此剑,想来飞升指日可待,一人得道,门派自然鸡犬升天。 一时间,八门对此虎视眈眈。 彤华特地去问过原承思的意思。朝中倒是有大臣暗中向原承思进言,原承思却对此剑兴致缺缺。 他是想着,原氏皇族当年从薛定手里夺位,的确算不上干净,如今好容易过了这么多年,叫世人忘得差不多了,印珈蓝也已经铲除,眼见得是一片大好,无谓为此剑生出风波。 即便真抢来了,他们一群凡人,也未必能守得住。若是将来原氏子孙再出个无德之人,白白将天子剑丢了,那才是真正的亡国之相。 彤华也是如此想,正所谓怀璧其罪,与其让他们守着个前朝圣物惶惶度日提防外敌,还不如将此物彻底抹成传说之物,丢出去了事。 见过原承思,得了这个回答,离去时她特地向他承诺:“陛下放心,此间事了,凡世之间,不会再有天子剑的传言了。” 原承思自然放心让她离去。 颂意已经早彤华一步先来了蒙山布控,收到彤华过来的灵讯,立刻便去接她。 “使官已经四处查过,蒙山之中没有天子剑的气息。修士们各自占地试图寻找,如今都还没有动作。放出谣言的人已经在查,但目前还没有结果。” 他微顿一下,说出最紧要的一个消息:“目前为止,没看到菁阳宫的人。” 前些日子昭元被平襄传召的消息还是他传给彤华的,如今突然发生这样的事,他自然第一时间就考虑到了是不是昭元的行动。 彤华立于云端,垂眼向蒙山而望。蒙山上本是长年的雾气迷蒙,因无相木枯死,没了那么多馥郁灵气以作遮掩的用途,如今只剩下一点薄薄的迷雾。 而深山之内,由于八门都开了灵阵观测,竟是连一点雾气都不剩下了,坦荡得一目了然。 彤华以前或多或少和八门里的人物打过一些交道,垂眼看时,见着了几个眼熟的人。 颂意察言观色,见她目光落定在几家立于灵阵四方的人物,便又道:“先前司命神君给了回复,观命盘指引,天子剑未归神域,由修士掌握。” 彤华来时便向司命秘密发了一条灵讯,以期确认天子剑下落。原承思拒绝时她心里就大约有了数,如今回复到位,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她垂眼看着这几家,一处又一处地点出他们的名字:“定云谷,饮鹿泽,无量山,沧乾墟,照天海,凤首山,结丹川……” 她侧首问颂意道:“你觉得谁能抢到天子剑?” 段玉楼站在她身旁,差点没笑出声——真是个好问题,排除法,起码排除了一个梦宗,现在只剩下七个回答了。 颂意一时有些沉默,突然有些怀念起陵游在的日子了。 起码那个时候,这种问题,彤华也只会抓着陵游问,不会用来为难他。 故此,颂意对彤华这种随意所至的即兴问题实在是没有太多应对的经验,不太清楚其实只要随便猜一个就可以。因为她大概率只是想跟人打赌赢一回,赢什么不重要,哪怕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都行。 按照以前的惯例,陵游的运气一贯不是太好,总会选中一个错误的答案,又或者是他故意。 但现在,因为面对的是颂意,所以他真的开始很认真地思索了起来,试图分析出最接近正确的选项。 他用最快的速度思忖了一遍,回答道:“定云谷。” 彤华诧异地挑眉,望着他问道:“为什么?” 颂意还真开始一个一个分析了起来:“各宗分别镇守圣器,圣器特质不同,各宗修术便不同。如照天海、凤首山、结丹川,攻击力稍逊,恐怕不利争夺。沧乾墟先时出了一位魔君,不管是否来助,其他几家必会对他防之又防。无量山宗主不管事,只由两个大弟子出面,恐怕斗不过其他宗门长老。饮鹿泽和定云谷倒都是有天才的小辈,但饮鹿泽里的那位刚刚破境,稍逊于定云谷那位的修为,在长老实力相当的情况下,恐怕会落于下风。” 他说了一长串,最后总结道:“属下拙见,因此认定是定云谷。” 但其实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理由——彤华点人的时候不按他们分布的顺序,言辞提起的先后,已经表达了她关注的轻重。 结丹川怎么看怎么没有希望,那便不是从后往前看,而是从前往后看了。 但他没说。 除却第一回相见彤华看走了眼,后面的每一回,彤华都能看到他老成严谨的作风。她知道他的性子,所以万万没想到,他是按照自己的说法猜的。 但她耐心听完了颂意的分析,觉得他果然一如往日谨慎持重,这些理由确实没有什么大错。 彤华的目光移向左边那家,用指尖点了点,引颂意去看。 “沧乾墟的修习之道,原本是八门里最霸道的一家,也最适合持有天子剑。若是薄恒当真不管,由着他那个部下来助战,其他几家合力也斗不过。” 方才颂意说完,段玉楼就想发笑,他这样的严肃面对彤华的顽劣,实在是有些被捉弄的可怜。难得都是些有理有据的推测,却并不全说中彤华心中所想。 如此,彤华再这么若有似无地故弄玄虚一回,也不知他是否还能坚持方才所想。 若是改了,彤华可就是正中下怀,要与他打赌了。 颂意也确实是迟疑了一下,而后才与彤华道:“沧乾墟所镇守的圣器化力杵,本已十分霸道。再兼之与魔界有所联系,更是惹人忌惮。若再拿到天子剑,恐怕八门平衡,再难恢复。” 他没改。 段玉楼轻轻拍了拍彤华的后腰:【还不认输?】 真当谁都和陵游一样,为了全她那点取乐的心思,想中了也要故意猜错,就为了给她引出一点难得的开心? 部下就是部下,自然只为对,不为错。更何况,若今天来的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这是最认真不过的颂意,岂能领会她那些狎昵的心思,如此配合她玩笑? 彤华自然也想到了这点。 颂意的靠谱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对他愈深的倚重全部来自于他从不失手的可靠。 她问他的时候还在想,颂意来回答,八成是不会错的。果然,他每句分析都占理,每个决定都正确,这的确让她非常满意。 但他已经说准了正确的那个选项,她就没有心思再继续赌下去了。 彤华微笑着肯定了颂意的回答,没有让他生出失望,但她的心里还是浮起了一点低落。 她突然就在想:如果当时在这里没有闹那一场,如果陵游还在就好了。 第120章 密谈 有关长生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 趁正道八门留待蒙山寻找天子剑的时候,彤华特地去找了一回昭元。 只是她分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定世洲去,却没有如此做,而是撰写了一条灵讯,秘密发给昭元。 昭元约莫也没想到彤华会突然来找自己,甚至灵讯之上还要她掩藏行踪,来指定之处寻她,更是有些诧异。 细思之后,她听从彤华的灵讯,秘密前往。 彤华约她相见的地点,是蒙山深处的一道洞穴。昭元到时,彤华已经提前设好了灵阵与结界,由侍官纯肆出面引路,才将她带去洞口。 她身边的使君东和要跟随她入内之时,纯肆伸手拦了下来:“我们少主只请了昭元主一人入内。” 东和当即便道“不行”。 昭元看了一眼纯肆,神力感知到这处结界并无杀气,只有隐藏之用,又想彤华无缘无故,不至于在此处动手,便让东和洞外留守,自己走了进去。 东和与纯肆相望一眼,转过身去,齐齐守在了洞口。 此处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洞口有密林遮挡,本就轻易发现不了。昭元一路顺着缓坡而下,经狭道拐过两道弯,方在一个大些的洞窟之中看到了等待的彤华。 红英在洞窟之上分散一周,将这处黑暗的空间点得明亮。彤华坐在天然形成的一处石台上,看见她来,也没起身,只是伸手示意她的对面:“长姐来了,坐。” 昭元身上还带着隐藏气息的一道灵符,此刻也懒得卸了,便如此坐在了她的对面。 “如此神秘,不知是要与我谈什么?” 彤华也不与她过多客套,直接道:“第一件事,我要确认,这次在蒙山放出天子剑消息的,不是长姐。” 昭元与她对视,猜到她是因为自己前几日被平襄宣召,所以怀疑自己要对她下手,于是便答道:“不是。” 她要做局教训她,从来用不上这样繁复的手段。从前的每一次,她都是直截了当地下手的。 彤华清楚昭元的作风,自己也不觉得这事是昭元做的,不过有此一问,确认一回。昭元既说了不是,也无谓在这样的事上撒谎。 她点一点头,又道:“第二件事,我要确认,这件事不是尊主做的。” 昭元行事算得上磊落,但平襄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性子,也无谓手段如何。 她有可能不让昭元去做,却有可能自己去做,若当真如此,结果或许未必会在此刻而现,但将来爆出动静的时候,也许会防不胜防、无可阻拦。 昭元这回没有及时回答。 她垂下眼,仔细思索了一番当日面见平襄的情形,这才道:“应当不是。” 她这次显然没有方才那么肯定,只是道:“起码在我面前,我未曾听她说过与天子剑有关的任何消息,你也知道,她如今是不过问凡人俗事的。” 天子剑的流言传了许多日,如果不及时压住,传播开来,被有心人拿去大作文章,是会对原承思不利的。毕竟自他即位以来,天下本就不算太平。 彤华让颂意查了许多天,只是追究到几个散修和异术士的头上,便再也寻不到线索。这样的无凭无据,便让她有些怀疑,是否是平襄再做文章。 毕竟当初在苍北,就是平襄先听说了狐主用凡人炼制半妖的事,而放命让昭元先去查的。 彤华这回不曾全信,只是存疑:“说实话,我如今草木皆兵,不大相信尊主。” 昭元想起平襄真正提起的那件事,看着彤华,便觉得有些好笑——她存疑是对的,却没疑到正路上,那又有什么用? 她微笑道:“尊主也不是凡事尽与我说的。你若只是为了问我这个,万一我乱答一通,对你是没用的。” 就差明着说,今日她说的话,其实一句也不可信了。 彤华却道:“我何必不信长姐说的?” 她手指向上指了指:“今日防备至此,就是为了来和长姐好好说话的,你我时间宝贵,也无谓如此浪费。” 昭元唇边始终挂着清浅的笑意,配上她那张原本就亲和动人的面目,显得春风拂柳般和煦温柔。 无论心里是什么样子,起码面上,她永远都是一个成熟地包容妹妹幼稚举动的好姐姐。 她点点头,道:“既如此,妹妹直说自己今日第三件事罢。” 费这么大的力气相见,总不至于就是为了询问上面两个真假难辨的问题。 彤华手腕微动,掌心变出一样物件,黑漆漆的一样在手里,一下倒也看不清楚。 她扬手掷给昭元。 昭元伸手去接,手心中立时凝出一团灵气相阻,不曾真正接触到那件东西,只是在手中悬浮。 她这才仔细看去,原是一样长不过一寸宽不过三分的东西,瞧着有些像一截骨头,只是颜色焦黑,却不是被烧焦烤焦的样子,反像是从内而外、生来如此一般。 昭元一时没看出这是什么东西,仔细打量了几眼,手中神力也没探出什么特别的,便问道:“这是何物?” 彤华锋利的眉尾微微向上挑了挑,分明是平淡无奇的口吻,却硬是从脸上看出了几分诮意:“长生骨。” 昭元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她再一次仔细探了探此物的成分,确认自己是真的没有遗漏什么特别的东西:“材料约莫有个上百种,若是人间的修士所炼,的确是有几十样难得的东西,不过放在天地二界,也是寻常之物。” 她顿了顿,又道:“最多也就是炼制的火焰稀奇些,不过看样子,最多只是灵火,也够不上更高的品级。只是都凑到了一起,一时分辨不出,有些唬人的手段。” 彤华点点头,对她所言表示赞同:“长姐说的是。” 她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这么个赝品当乐子。昭元若有所思地望向她,问道:“从哪儿得来的?” 彤华道:“前些时候蒙城鬼市打开,我去转了一圈,听见有人打听长生骨。我叫颂意去将有关之人都盘问了一圈,最后找到了这东西。” 她好笑地扬了扬下巴:“就这东西,一物难求,许多人啊、鬼啊、妖啊的,凑到一起抢夺不休。若不是我的使官们找到了,兴许阴司还得多几桩官司。” 昭元细品了品这话的意思:在哪儿找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故意放出了有关长生骨的消息,还有人做出了这东西流传。 这二者孰因孰果暂且未定,但细究下去,必然是有人故意为之,有所企图。 昭元思忖道:“如长生骨这般上古传说中才见的至宝,如今是否存在都尚且难说。既然无人见过,自然就有作假的空间。我却也不是头一回见着有人拿着传说至宝的名头骗人了。” 彤华红唇微抿,垂眼时唇角却向上一勾,有些揶揄道:“若是骗人,就不叫姐姐来看了。” 她抬眼望向昭元,唇畔笑意还在,眼中却微微泛出些凉意,有些像晴阳下的清透水面,看着剔透晶莹,下面却是万丈深渊,寒冷万分。 “我抓到了那个打听的,又从她那里顺藤摸瓜,查了上去。详询之下,却听这长生骨的消息是从寰洲来的。约莫是几百年前,一个小妖在寰洲听说了长生骨在苍洲的消息,所以过来寻找。” 天下九洲,寰洲在苍洲东侧偏北的位置,和苍洲隔海以对,恰好就是昭元的辖地。 彤华的消息说得半真半假,但主要的信息却是没有错的。 颂意当日将赵琬送到鬼界,找到了薛劭的魂魄,送他们二人一道往生。轮回之前,颂意受她吩咐,特地问了赵琬一句,是在何处听说了长生骨的消息。 原因无他,虽也偶然有不轨之徒借长生骨造谣生事,但这到底是个传说中的宝贝,如今多的是不知之人,也不会隔三差五地被人翻出来提及。 如果赵琬是在哪处听说,查都是好查的。 但赵琬却说,她是从印珈蓝那里听说的。 说来好笑,赵琬是当真厌恶印珈蓝心思歹毒、品格阴损,但印珈蓝却好像很重赵琬似的。赵琬活着的时候,她帮她谋势夺权,赵琬死了以后,她还要替她来杀白沫涵。 她甚至还对着赵琬深剖自我,万分动情地说过自己的过去。 她说她幼时原本是在寰洲出生,听说长生骨是天下至宝,想着可以改换自己的骨血,所以才去查问。在听说此物在苍洲之后,她立刻便来了苍洲。 只是她在苍洲久寻不到,还不曾在苍洲听说过长生骨的传闻,最后才隐隐意识到那也许只是一个谎言,所以才慢慢放弃。 这之后,她才又动了偷修灵道修士身体的念头。 赵琬便是偶然听她说起,才知道了长生骨的名字。只是那时候她懒于听一个半妖剖白自我,从来没有放在心底,若不是和张二狗做那一回交易,她都根本没想起过这回事。 彤华听到这个结果后思索了许久。印珈蓝出生的那个时候,她将将要布置好人间的修灵道布局,准备将段玉楼送去人间求生。 这个时候传出长生骨的消息,实在是微妙。 她诚然是隐秘地花费多年时间,布置了修灵道这一局,自认无人得知。但如果她去人间这一回,并不是在如今才慢慢为人所知呢? 如果背后第一个知道的人,早在当初还没有做这一切之前,就发现了她的行动呢? 她越想心底越沉重。 昭元看见彤华明显不再戏谑的脸色,听见她说的这一长串话,自己面上的笑意也落了下来,换而是几分严肃的正色。 她在想,如果是有如此一道传言,大动声势地漂洋过海,却沉寂下来,只是隐秘传递到如今,的确该引人注意。 更遑论,此事有关长生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昭元长眉如杨柳细叶,平素里显得她整个人春风和煦,此刻神色凛然,终如柳叶弯刀,显出了凌厉的锐气。 “具体是什么时候,你给我个区间。我回去之后,会让使官详查。若当真是从寰洲传出来的消息,无论是戏言还是确有阴谋,我都会揪出一个结果回复你。” 彤华依旧没有详言:“三五百年罢,我这里传得太久,已查不清了。” 昭元听见这句“三五百年”,下眼睑微微抽动了一下,但是因洞中火光晃荡,阴影遮挡,如此微小的动作,彤华没有看清。 昭元不动声色地站起了身,道:“知道了,你等我消息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深陷 越是泥潭深陷,越是不得抽身。…… 红英是个很活跃的性子,在洞中亮得久了,不如其它神火稳定不变,总时不时跃动一下。 于是昭元站起的当下,它凑巧微微一动,漆黑的影子在昭元身上闪动一下,正好略过了她的面颊。 彤华那一瞬间没看清她的脸。 昭元定定地望了一眼彤华,转身向外走去。 彤华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山道,眉尖微微地蹙起。 有关长生骨的所有传说,到如今都已流失,剩下的只有这样一个名字,即便是许多从上古活到如今的神魔,也未必知道更多内情。 而许多年前,彤华曾在偶然之下,得知了一些关于长生骨的消息,并为此闹出了许多风波。到最后因为自己无法收场,是平襄亲自插手此事,才未使外人知道分毫。 这件事因为太过严重,所以除却彤华与平襄之外,几乎只有嘉月、曦月二位护殿仙君,以及彤华身边的仙侍慎知,是明白确认知道此事的。 其他的,陵游或许猜到了,但他明面上也是没有涉及到此事中的。 也由此,彤华非常清楚长生骨的重要程度。她思忖过后才约来昭元相问,提起长生骨的名字之时,是想要先探一探昭元的深浅。 她必须要确认,关于那件事,昭元究竟知道多少。确认之后,才可以决定下一步要如何去做。 如果当初的那件事里,平襄也将昭元摒除在外,没有让她过深地插手了解,那么昭元也不会知道长生骨是多么重要的东西,那么在彤华提起长生骨的时候,她便不该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但是昭元主动提出要查。 她瞬间严肃的反应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知道长生骨对于定世洲而言是什么含义。 彤华因此而对她立时拉高了警惕与防备:昭元知道长生骨,这意味着昭元知道了当初那件事情的内情,而这对彤华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甚至几乎等同于被昭元掐住命脉的事情。 但彤华当下忍住了心里的情绪,并没有发作出来。 因为她确信,平襄知道那件事有多严重,所以一定也会敲打昭元。而昭元既然这么多年都装作不知道,就说明她也遵守命令,并且知道分寸。 所以这不是当下的重点。 彤华现在要做的事,是利用昭元对长生骨的重视,来误导她做出相应的对策。 她真假参半又半遮半掩地透露出长生骨流言的消息,昭元果然误会。从昭元的反应来看,她已经如她所愿,认定是有人故意用长生骨做局,布置一场经年的计划。 无论对面是不是针对定世洲,但只要涉及长生骨,必然会影响到定世洲。 因此,无论真假,她都一定是要去彻查确认的。 数百年前,印珈蓝知道长生骨,或许只是一个极偶然且凑巧的事件。但无论这件事是偶然还是人为,彤华都必须要得到一个具体的结果。 她不便自己去查,所以要借昭元作刀,让她去查。 如果当年在段玉楼临世前夕,长生骨的消息忽然暴露是有人故意所为,那么很有可能是针对他的复生,或是针对彤华。 那么没有印珈蓝,也有可能会有其他的妖魔鬼怪知道,从而聚于一处生乱,从而阻止他顺利复生。 此事若真有计划者,那么也很好猜。如果有谁那么忌惮步孚尹,会怀疑他当年在三途海魂飞魄散有假,那么不是长晔,就是平襄。 只有他们两个,最不肯他活下来,最不肯他重新活过来。 只有他们两个,到现在还会像戒备一个活着的大敌一样,防备着步孚尹。 长晔是天界帝君,彤华如果想要查他,多少有些麻烦,但是如果想要排除平襄,却并不是毫无办法。 昭元此去调查当年长生骨盛传的来源,若是与平襄无关,她自然会如方才承诺,还给彤华一个合理的结果。 但若是与平襄有关,她依旧还会给她一个答复,但这个答复为了遮掩平襄的插手,自然就是假的。 假的,就会有漏洞了。 彤华在想:平襄心细如发,也许已经知道当年步孚尹在三途海未死了。 如果平襄知道步孚尹未死,那么就一定会想到是彤华设法留下了他的魂魄,那么就一定会想到她会设法复活步孚尹。 若是她知道得更多,那么让他入世复生、让他转世成为段玉楼的事情,也许也就都清楚了。 彤华觉得这非常有可能。因为她当年私自下世的消息,连长久深居少出的高逸君符舜都知道了。 他甚至还在纯圣的生辰宴上提醒过自己。 彤华坐在原处,心里越想越深,越想越沉。她希望得到乐观的答复,但也往最差的结果想去。 她在想,如果昭元回复她的结果证明,当真是平襄当初故意泄露长生骨,引各路妖异齐聚苍洲,设法阻止她想要将他复活的计划。 那么今日,放出天子剑消息的人,则有很大可能就是平襄。 彤华的手指寸寸收紧,将自己柔顺的裙摆径自抓皱了一片—— 没有人比她自己更加清楚天子剑真正的下落—— 昭元走出山洞,看着门口立定的两个使官,对着东和一点头:“我们走。” 纯肆在她身后拱手行礼,送她离去。 昭元掐诀与东和一路返回,东和担忧地望着她道:“少主脸色不好,可是彤华主说了什么?” 昭元正色吩咐道:“你一个人,勿带旁人,独自去查。三百年前……一直到五百年前,是否有人在寰洲散布长生骨在苍洲的消息。” 一个人,勿带旁人,独自。 昭元甚少将一句话重复三次的。 东和立刻明白了此事的严重性,又听见后面的寰洲和苍洲,大约明白了这是昭元与彤华之间的一向矛盾,便立刻应声道:“是,属下回去后便立刻动身。” 昭元点了点头,又强调道:“要快,一定要快,但不能惊动旁人……辛苦你这一趟。” 她再次的要求,让东和心里的重视等级更甚一筹:“不谈辛苦,少主放心,我必全力去办。” 他是个足够有分寸的使君。如果昭元不说,他便不会主动去问,他只知道自己可以知道的,若是更深的秘密,他不会主动发问冒犯。 如此才是为人下属的分寸。 他没有多问,但是昭元主动开口了。 “这事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这个传言查下去,也许会查到尊主的身上。” 东和闻言,立刻神色一凛,而昭元压低了眉眼又道:“不,是一定会查到。” 离开了彤华,在自己的心腹面前,昭元无所遮掩。她面上的凌厉比方才在山洞之中还要更加深重,分不清是忧心还是恐惧。 她方才并没有对彤华撒谎。 长生骨的事情,她实在是没有在彤华面前遮掩的必要。既然同属希灵氏,那么在底线之上,她们便没有任何异议。有关长生骨的事情,就是打碎骨头斩断筋、命悬一线也得和着血咽回肚子里。 早在当初涉身于那件事中的时候,平襄就非常严肃地告诉过她——长生骨的秘密说起来并没有重要到这个程度,但长生骨的秘密泄露之后所会引发的更深的事,会是对定世洲的灭顶之灾。 她知道长生骨的秘密,但却不知道更深的事是什么,到如今,也不知道。 但这句话让她知道,长生骨是绝对不容有失的一件事。所以彤华说这个消息有问题,不论真假,她都要去查。 但到底和平襄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平襄做的,她其实真的不知道。 平襄从没有告诉过她关于长生骨更多一分的事情。 但她实在为平襄做过太多的事了,她想凭她所知道的,应当可以确认,当初的消息就是平襄放出去的。 昭元也攥着彤华所不知道的秘密。她此刻越想,越是心惊,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气得几乎浑身发抖。 她咬牙切齿:彤华这个狠毒的丫头,居然不惜将她拉下水,也要和平襄对着干! 她术法转移空间,来到定世洲之外,都一时没敢进去,只在外面找了个隐秘的无人之地暂且落定,设了个结界平复心情…… 根本平复不下来! 她一掌灵力宣泄而出,将旁边巨石击了个粉碎:“彤华真是疯了……为了一个男人,疯了。她的爱情有那么重要吗!” 东和陪昭元经历过所有事情,有关平襄吩咐昭元做的事,他心里也都清楚。 他看着昭元如此,自己的心里其实也是惊涛骇浪,但此刻也只能强自压制住,反过来对昭元道:“少主!息怒!” 昭元也谈不上是不是恼怒。她深深呼吸几回,慢慢坐定,这才道:“没了步孚尹也会是别人。彤华对尊主积怨已久,只是要找一个爆发的由头,和尊主作对到底。” 她难得如此,温柔如晴夜星子的眼睛,此刻冷得能立时凝出千里冰川:“她有多大的本事,愚蠢到和尊主硬碰硬。” 东和眉心紧锁,万分担忧地看着昭元:这事是平襄与彤华的斗争,但显然,原本无辜的昭元,此刻已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他谨慎道:“少主,事涉尊主,我们也可以不去调查。越是泥潭深陷,越是不得抽身啊。” 昭元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不远的地方,定世洲灵气氤氲,彩霞环绕,美丽万分,半点也看不到里面的黑暗阴私。 “抽不得了。” 她眼睛黯下来,声音也轻下来。 “早就抽不得了。” 第122章 巧合 苍天可鉴,这回可不是她有所图谋…… 见过昭元之后,彤华彻底禁止了段玉楼在任何场景下现身。 先前他偶尔现身,都是在彤华的结界保护之中,也不曾被人瞧见。时间长了,他们都有些放松了警惕。 段玉楼现身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不设防;彤华自己也有些得意忘形了,自以为时日已长,不会有人知道。 今年上元的时候,他们还胆大妄为到在街上看灯射花。 彤华想,不管平襄是否知道,又知道了多少,起码这时候得让段玉楼回避,莫要在风口浪尖上冒头。 与此同时,她开始引导人间的流言。 天子剑原本就不在蒙山,任由他们如何去查,也必然查不到任何线索。那些散修时间耽误得太久,自然慢慢失去兴趣,也就逐渐散开了。 八大宗门倒是不甘放弃,只是也渐渐对天子剑是否在此产生怀疑。只是他们眼见得其他宗门没有罢手,自己也就不肯先行离去。 宗门内部各自关注彼此动向,谁都不愿先作行动落于下风。 想要打破困局却也不难,彤华在几大宗门之间都埋过暗线,只消吩咐下去,稍作手脚,自然有人会先坐不住。 如此几日之后,的确有两家暗自动作。虽然明面上还在蒙山中观测,但实际上已将人手逐步转移。 而薄恒也给她暗中传了灵讯,问她是否需要自己相助。 这几大宗门之中有一家沧乾墟,许多年前曾有一位弟子堕魔,如今是他麾下魔君。正道虽不堪与魔道为伍,但攀着这层关系,自然有人愿意和这位魔君保持联络。 彤华看着这几大宗门缓慢的行动速度,给薄恒回了一条消息。 于是沧乾墟也动了。 他们本就是争夺天子剑最强劲的对手之一,自然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躲不过其他几家的关注。 待打探到他们暗暗向五安驿先行转移的时候,几家立时忍不住了,马不停蹄地追了过去。 当初薛定虽然攻进了卫宫,但直到死前都只是封王而不曾称帝,甚至在入主卫都之后还带兵出战了好几回。 他最后死于五安驿附近,陵墓就修建在这里。沧乾墟如此行动,便让其他几家都认定他们必然是知道了什么消息,确认了薛定当年的确拿到了天子剑。 搞不好,薛定还将天子剑带进了自己的陵墓之中。 至此,吵嚷了多日的蒙城一带,终于安静了下来。 不再有人在灾区大发国难财,也不再有人熙熙攘攘地为利而来,不顾蒙城内元气尚未恢复,只为了自己的私欲,而间接加重百姓的负担。 若是平时,也许百姓们乐得做这些修士的生意,但在此刻,都是累赘。 彤华离去之前,又去了一趟定世观。 她仰首望着这尊巨大又残破的神女塑像,她对它非常熟悉,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要经过这里,就能感受到环绕在这座塑像四周万分浓郁的信仰之力。 她时常无法理解凡人的行事逻辑。他们用石头黄泥糊起一个高大的假人,就想用它来感动神明,来换取与众不同的恩待。 他们明知道这是假的,却依旧相信。如果时来运转,就对着它高呼感谢,如果命途不济,就对着它痛骂迷信。 双标得毫无趣味。 的确有人来问过她,需不需要做什么事,重新挽救此地凡人对她的信仰。即便是二位护殿仙君,也曾来或直面谏言或旁敲侧击地让她做出行动,免得到头来一场空,反误了自己性命。 但她什么也不想做了。 管辖俗世的人神,也有禁锢自己的规则,其实她从来就不曾真的能帮助他们什么,她也自认没有始主那样博爱的胸怀,愿意以身犯禁承担责罚,来护佑这些脆弱而短暂的渺小生命。 她不需要他们再信仰她了。 最后一次,她给予他们用作诀别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但望这城池满目疮痍,能尽快回复成足以让他们将自己一切恶行都轻松抛去脑后的美丽模样。 她伸出手去,轻轻覆盖在塑像之上,阖眼默然半刻之后,转身离开此处。 她的身后,塑像上破碎的彩绘连着干涸的泥土,开始一片又一片地向下掉落。神女悲伤残破的面颊之上,那一点仿佛泪水般的破损之中,在太阳的照射之下,缓缓浮出了属于黄铜的璀璨光泽—— 彤华一路往五安驿的方向而去。 她立在云端之上向下望去,除了秘密聚集的大宗门修士之外,还有些邪修或是妖异之类,都等着天子剑的现世。 薛定到底从前做过原氏皇族的主君,所以原氏建立大昭之后,还是好好修缮过他的陵墓,并且派了人专门守陵。于是过了这么多年,薛定墓一直不曾被盗,始终完整如初。 大宗门固守正道,口中念着道义,自然不会做出盗墓的举动。但是那些妖邪不一样,这样的凡人神器,是他们唯一可能驾驭的神器,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彤华只是垂眼看了看,见到定云谷的队伍里,某个熟悉的修士也到了此处,便没有再停留,径自越过了五安驿,继续往南去了。 五安驿向南数十里外,还有一处陵墓,建在玉玑山下的,是卫旸的弗陵。 彤华站在云上,连高度都不曾降下分毫,她甚至不愿意再向前一步,走到玉玑山的边界中去,只是远远停着,将眼皮淡淡垂下一点望着,仿佛是连看都不想再看。 当初卫旸为了将她留在宫里,不惜断她四肢经脉、废她武艺修为、绝她势力往来。彤华从没有在谁身上受过这样的折辱,自从人间归位以后,便再没有见过他一次。 她冷眼看着使官一日又一日记录的文书,看他被印珈蓝玩弄于股掌,看他南征却因毒一病不起,最终只能含恨而崩,丢下新生而脆弱的卫朝山河,被匆匆地抬入弗陵。 而后,薄恒给她传讯,说弗陵之内有法阵,阴司鬼差无法进入,没能将卫旸带走,请她设法处理。 她只回信,道他既愿困守山陵,便不必将他带走,且就让他那么待着罢。 再雄伟华丽的帝陵,也只是死气沉沉的一个地下空间。他既愿意把自己关在那个牢笼里不见天日,她又何必将他放出来远眺天光? 关的久了,是人是鬼,终究都是会疯的。 她不是没有想过报复,却一直没有想到合适的法子,因为无论她对卫旸做了什么,段玉楼都一定会知道。 他一定会疑惑她为何如此痛恨卫旸,但她却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曾在宫中被卫旸虐待的事。 彤华招手召来两个跟随的使官,将一道灵简给了他们,吩咐道:“你们两个,按这上面所标注的解法进入弗陵,谨记勿要惊动机关和法阵,不要闹出任何声响,而后将天子剑取出来,去五安驿找个隐秘的地方藏好。我去镇上等你们复命。” 使官应声,往弗陵而去。彤华一眼也没有多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上的玉玑镇去。 玉玑镇是距离玉玑山最近的一个城镇,规模谈不上大,可供来往过路之人居住的客栈也就只有两家。 彤华选了家看起来更新一些的,要了一间上房,静静地等候消息。 她住进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偏晚。待到暮色将将全然降临的时候,却听得叩门之声,开门去见时,是客栈老板十分抱歉地站在门口对她拱手。 “姑娘,冒昧打扰,实在是对不住。是这样——我店中方才来了一大队客人,张口便要三间上房,可我这小店之中,统共也就三间。我和那几位客人商量过了,但他们说,他们有病人照顾,不便分开,而另一间客栈只有两间上房,不够用的。” 这老板说着这话,脸上的为难之色越来越重,声音也明显小了下去,甚至不大敢抬头看彤华的眼睛。 只是说到这里,他偷偷瞥了一眼,见彤华分明没什么笑意,眼睛里冷冷地盯着他,立时便汗流了一背。 彤华的心情本就说不上多好,此刻凉飕飕地反问道:“我懂了,他们是要撵我出去?” 老板听见这样的口吻,连忙道:“姑娘放心,那几位客人说了,天色已经黑了,他们会亲自派人护送姑娘到另一家客栈去,也会出钱管下姑娘居住的房费,不拘是多少日。只是希望姑娘体谅,他们实在不便分开。” 彤华住下时付了他不少银钱,这老板也的确是好水好食地伺候着她的。此刻他来找她,实在也是万分纠结。 彤华听见有一队人,估摸着老板不好得罪,便道:“不让老板烦心了,我亲自去找他们说。” 言罢,她迈步而出,绕过老板,径自顺着楼梯往下去了。 还不待完全走到大堂之中,只是站在楼梯之上,彤华便看见了楼下站着的是什么人。 苍天可鉴,这回可不是她有所图谋,故意要见上一面。 她脚步停在了楼梯半截。 不过堂下的人也是敏锐,抬起头瞧见了她,只是看见她的时候个个脸色都不大好看。 就一个笑了。 陶嫣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绕过旁人往楼梯这边快步走来:“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我们是抢了你的房间。” 彤华难得有几分尴尬,瞥了她一眼,目光又在一楼的大堂里扫了一圈。 柜台前头,站在最前的是原景时,他身边的是岑姚和原博衍,后头除了近卫,甚至还跟着谢以之。 嚯,来的实在是齐全极了。 第123章 杯酒 我其实不大爱喝酒的。 玉玑镇的东侧,有一条大河的细小支流,从东绕南将玉玑镇温柔包裹,百姓们因此不愁水源,才在此处安居乐业。 出了客栈,沿着后门的小巷往东南绕过一个拐角,就有个临水的小食肆。虽然面积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别致,临水还架了回廊,可供客人凭栏临水而食。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玉玑镇不比大城,此刻早已安静了下来。这食肆中早该没了客人,若不是这么一群人浩荡荡地进来,老板早该关门回家。 但见了这么多人,个个穿得华贵精致,老板自然也没有闭门谢客的道理,于是高高地挂起了红灯笼引客入内,将灯都点亮了,嘱咐厨房重新开火。 陶嫣从窗框向外一看,看到了临水的外廊,拉着彤华走到了外头坐下,临去前还专门回头按住了原博衍。 “我们两个出去好好说会儿话,你们谁都别跟着过来。” 原博衍心里不大乐意,不过见从那扇大窗里也能瞧见外头,便没说什么。只是等她们两个出去了,他还是暗暗指示郁风往窗边去坐。 在那个位置,有什么不妥的,都方便立刻出手。 彤华跟着陶嫣走到外头,坐下时十分自然地随意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在原博衍腰间掠过,一瞬便收了回来。 不愧是鬼藤草,这才多少天,先前一直只能躺着,如今都能走着出来吃饭了。 彤华和陶嫣没往木凳上坐,径自坐到了栏边去。陶嫣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促狭道:“你快用些小术法,别叫他们偷听我们说话。” 彤华闻言笑了一笑,抚裙落座时手轻轻一动,屏障就放了出去。任凭屋里人坐得再近,也只能听到隐约的人声,却听不清楚她们具体在说什么。 “好了。” 陶嫣这才满意道:“就是嘛,咱们两个好好说会儿话,他们紧张什么?你别理他们兄弟两个!上回在蒙城就说了两句话,还叫你卷走我一幅画,实在是太仓促了。” 彤华抿唇微笑,解释道:“前些日我家里出了些事,来回奔波了两趟,时间不多,就没想着和你说。” 原景时头一次离开蒙城,在地动前曾经在蒙山上隐约见得疑似是她的痕迹;之后简子昭来了蒙城,听说和她有些关系;再之后她去淮州想要夺药;最后又回到了蒙城…… 这一长串事情,陶嫣没见到,但都听他们说过了。 她听见彤华说“出事”,想起从前她给自己说过那么一回家里的事,虽然知道有术法遮掩,还是微微倾身靠近了些,掩口问道:“先前蒙城里来了个郎君,似乎是姓简,小岑见了一回。他是不是就是你从前说过的那个、家里给你安排的未婚夫君?” 彤华眉宇间微微生出些不曾遮掩的厌色:“算不上,没婚书没过礼,连个明确的话都没说过。” 平襄当初亲自给他佩冠,的确是抬举了他。兴许她此举真有这么个意思,但既然没有明言,其他人也就只能猜,不能认。 只是这重关系拦在中间,彤华有时颇烦心。 陶嫣只当她是承认了,便道:“上京城里世家订婚的套路我也见得多了,有时候偏这么一句话,便只是最后的一层窗户纸了。不捅破便尚有余地,捅破了改都不好改。” 她在木栏上搭着手臂,支着自己的额角和她说话:“之前你身边那个倾城姑娘在,说过什么‘好事将至’的话。你家里出事,不会就是他的事,要戳破窗户纸了罢?” 彤华挑眉看着她:“柳当家,何时这样聪慧了?我就一句话,当家的明心睿智,什么都想到啦?” 陶嫣听着她戏谑的口吻,伸手打了她一下,笑骂道:“做什么?我关心你婚姻大事,怕你将来过得不高兴,你就这么嚷我?” 说着话,老板亲自过来,将饭菜端来,又将桌子朝着她们两个挪了挪,方便她们用饭。 待他出去了,彤华才道:“别担心,我都处理好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成不了事。” 陶嫣点点头,看着桌上的丰盛菜色,从脚边提起一坛子酒来:“我特地从车上拿来的,喝两口?” 她的酒量实在一般,天色已晚,她又刚断奶水,彤华不大想让她喝,就伸手拦了一下:“算了罢,喝酒误事。” “大晚上的,天大的事也是明天做,怕误什么?” 陶嫣拨开她手,不大在乎道:“我就抿小半杯,不碍事。你既然吃过饭了,吃不下就喝两杯,就当陪我吃了。” 她拍开泥封,当真只给自己倒了小半杯,而后又给彤华倒:“这坛酒是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跟范师傅学了做的,就埋在咱们梦雨楼的院子里。从上京走的时候,我瞧着小九的样子,约莫是难回来了,就特地挖出来带上了。” 她笑了笑,将酒壶放在一边,手指摩挲了一下,道:“我还以为在蒙城的时候就该打碎了,谁知道这么好运,整理的时候瞧见它好好的。瞧你如今来去无踪的,抓住了机会,当好好对饮才是。” 彤华听完了,便拿起酒杯笑道:“我记得你埋酒的事,原来就是这坛。那倒是不该推辞,非喝不可了。” 她们两个迎着凉爽的晚风碰杯,彤华叮嘱她少喝些,自己却是个要满饮的架势。 只是到了唇边,微微顿住,一时没饮下。 陶嫣喝了一口放下杯,才看见她杯盏抵在唇边,却没入口,便问道:“怎么不喝?” 她眉头微微皱起来,又拿起自己的杯子抿了抿:“我第一次酿酒……不好喝?我尝着还行啊。” 彤华唇角翘了翘:“一个人一个口味,好不好喝哪有定论,你紧张什么?” 她往唇边沾了沾,顺手就放到了桌边。 她们两个从前一起喝酒,不像在外头似的要讲喝酒的规矩,自己慢酌图个开心,都是缓缓抿着喝,只偶尔豪放一回,拼个见底。 陶嫣也没在意,拿起筷子来吃饭。 彤华坐在一旁,侧首打量起水面映照的月色,看着微风吹过水面微澜,不经意般问道:“我听说谢娘也来蒙城了,上回没见着。” 陶嫣应道:“来了。我想着要和陆老板合作做生意,谢娘子来的时候,我就同她说了这事,叫他们两个凑到一起商量了一回。我瞧着他们挺投缘的,之前城里少重建的东西,还是她和陆老板一起出去找的。” 彤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趴到栏杆上,拿手背垫着下巴:“投缘……投缘就好,我还生怕他们两个打起来。” 陶嫣没忍住笑出了声:“不至于罢?两家做生意,虽然有点碰撞,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哪里能打起来?” 彤华看着水面那一轮破碎的月亮不说话。 怎么不投缘?谢年年名字里那一个年字,不是阮经年的年,又是哪个年? 做了许多年的恩爱夫妻,倒叫深爱的夫君瞒着杀了自己全家,容家的“妙智娘子”算计了别人半生,谁知到了最后,却被别人算计到这个地步。 璐川容氏的大娘子容瑜,九死一生逃亡上京,隐姓埋名半生,恐怕从来没有想过,在南方和自己分庭抗礼的商人陆聿,就是自己暌违多年的夫君阮经年。 没有旧恨?哪里能没有旧恨。 陶嫣听着彤华趴在栏杆上不出声了,回头看时,她耷拉着眼皮,是有些恹恹的神色。 她问她道:“困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说完又敛着眉不轻不重打她一下:“叫你跟我说句话,你就犯困,哪里有那么困?” 彤华含着笑意直起了腰背,拉了拉裙摆,坐正了些:“我哪里敢困呢?我怕你困,怕孩子困,想着让你早点回去休息。我好久没见阿堇了,明儿叫我抱抱,得空我再去趟天池山,也好给阿邈讲讲。” 她目光十分和煦地落在陶嫣身上,提起“阿邈”这个名字的时候,自然得仿佛从没有意识到有多么不妥。 即便从前她用这个名字拿捏过很多次原博衍,但从来没有刻意地刺激过陶嫣。 陶嫣果然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脸上那些笑意都散去了许多。她人生若当真有什么遗憾,恐怕也就只有阿邈一个。 彤华问她道:“嫣儿,你考没考虑过回去呢?” “回去?” 陶嫣重复了一遍,才迟缓地想起了自己乏味又冷漠的前半生。早亡的母亲和外公外婆,对她置之不理的舅舅,将她忽视得彻底的父亲,得意忘形的继母,私生在外长大了又来和她争抢的弟弟,从没想过要真正交到她手里的公司,还有最后突然坏掉、害她丢掉一条性命的那个该死的刹车。 她来到这里之前,是真没想过这种根本不符合逻辑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更离谱的是,她自己虽不敢说,但只见过一面的祝文茵却同她道:“你不属于这里罢?怎么来了,不回去吗?” 这是只有她们知道的秘密,也是她们友情的开始。 当时陶嫣回答的是:“不回去,我不想回去。” 如今又听一遍问,她依旧是答:“不回去。我的家人都在这边了,我早都忘了要回去了。” 她说着家人,想着自己的儿子,有些隐隐不去的难过。她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又觉得不对劲,将杯子往她面前递了递。 彤华看着她,拿起酒杯,和她轻轻碰了碰。 陶嫣将酒一口喝干了,用已有些微醺的眼神看着她,将酒杯倒过来甩了甩,轻轻埋怨道:“都怪你,好端端的,非要说这个。” 彤华面无表情,只拿一双流光璀璨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看得她心里突然慌乱起来,心跳声响如擂鼓。 她就要失败了,她在想。 但彤华却只是突然笑了一下,朝她举了举杯,然后将酒杯贴在了唇边。整杯酒水在唇舌滑过,尽数都入了胃中,一滴不剩。 陶嫣看着她喝酒的时候,只剩七分清明的眼里有些复杂的光影,一句话就在唇边,嘴唇几动都没有出口。 彤华一边饮酒,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陶嫣。她那样微带着锋芒的眼神,其实已经足够唬她说出所有想要告诉她的真话。 可陶嫣一句话都没说。 杯酒尽,彤华的心底终于是失望了。 她将酒杯稳稳放在桌面上,枯下了眉目:“我其实不大爱喝酒的,酒真的不好喝。” 陶嫣垂下了眼:“抱歉。” 仿佛是在说酒。 彤华想,她又失去了一个可以和她说话的人。 真是好没意思。 第124章 断念 既像真情,又像矫饰。 这一杯酒放下,彤华再也没有添酒。 方才两个人无声中对望的那一场眼神的交锋,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被这清朗的晚风一吹,就散得分毫不剩。 唯留下好友相逢,言笑晏晏,大事小情,畅谈不足。 彤华生而无所不有,当一切都成俯拾皆是的寻常之物,自然就眼中心里看得极淡。但也因此,更显得某些事对她而言弥足珍贵,养成她十分偏执坚持的性格,绝不容许白璧有瑕,染上一点点脏污。 和陶嫣的这一段友情也是如此。 在从前的认识的每一天里,她都觉得自己和陶嫣之间的友谊真是一段命运的巧合,毕竟在相见之前,连她自己都不觉得会和她成为真正的朋友。 而当这杯酒饮尽,重新将空杯放回桌面上,她的这一段友谊也就走到了尽头。 她舍得决绝而干净,没有丁点的留恋,就这么一息之间,足以让她将珍视之物弃如敝履。 廊里挂着的灯笼在风里偶尔轻晃,陈旧的油纸裹着昏黄的光线落在彤华的脸上。她的面色十分自然,唇边的笑意都没有半分改变。 陶嫣没有醉。她因为这一坛酒而清醒万分。 但即便是自认对友人极度熟稔,她依旧无法从她完美无缺的脸上看出任何不同的情绪,那个微笑完美得就像面具一样。 既像真情,又像矫饰。 彤华却十分自然地将酒坛从桌边移开了。她拿起木勺,给陶嫣舀了半勺豆腐汤放在一旁的碗里,放到了她手边。 “还是快些吃罢。晚上风凉,多说几句话的工夫,饭菜都要凉了。” 陶嫣含糊地应了,一时也没敢去碰那碗汤,就是对着自己的碗又夹了些菜,低下头继续吃。 她身边,彤华还随意道:“我尝着这酒还不错,味道清冽,也不刺喉。等再过一阵子罢,等你身体好些了,我抽个空,再来陪你喝酒。” 陶嫣只觉得这杯酒之后味同嚼蜡。她将口中没味儿的饭菜囫囵地吞下去,这才道:“我头一次酿酒,你也别奉承我。要是真的不好喝就算了,改日我重新酿坛好的,再给你尝。” 彤华发出轻笑的气声:“行啊。” 语气很雀跃,就像真的已经在期待那一日了一样。 她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陶嫣快速将饭吃完了,临起身之前,犹豫了一小个瞬间,便将汤碗端了起来,将已经不再烫口的豆腐汤喝了,这才回头去拉彤华。 “吃完了,咱们走罢。” 陶嫣吃饭速度不慢,比起上京许多贵女,要显得利落许多,但比起外头坐着的原氏两兄弟还有那些近卫,还是慢了些。 她们走回大堂的时候,堂中其他人已经吃好了。 一行人再次返回客栈。 原景时不可能和大病初愈的兄长抢房间,也没有委屈岑姚,安排了乐无忧和岑姚同住一间上房之后,自己去住了一间普通厢房。 彤华看见他们在楼梯口分道,原博衍似乎有些不满,自始至终没有理她。但彤华也没想着要给他们去让,自己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房门关闭,结界落定。她这才招手示意使官过来。 早在她们用饭时便已传讯给她的两个使官,此刻方现身在房间之中。他们对彤华行礼后道:“少主恕罪,属下未能成功拿到天子剑。” 彤华落座在窗边木椅,腰背笔直,右手落定在胃前的位置,指尖泛出一点绯色的灵力光芒,一点一点推着向上逼出。 她一边做,一边问使官:“弗陵中情况如何,详细报来。” 使官道:“属下是按照少主给的灵简上所示意的正确路线和灵阵解法,一路向内去的。但是只通过了两道阵法机关,便感受到了另外一股力量设下的法阵,和前面的法阵截然不同,可以肯定不是出于同一人或是同宗之手。” 彤华的手掌向上推得缓慢,眉尖因此而微微蹙起。她忍耐着身体里的异样之感继续问道:“破不了?” 使官答道:“属下为不惊扰,先释放灵力去探,可知墓中如此类法阵还有许多,和灵简上勾出的法阵纠缠在一处,又彼此联系。设置上虽不比灵简上这些法阵精细,但因环环相扣,有些麻烦。若想要不惊动地解开,恐怕要费些时间。属下便想先回来回复少主,再做定夺。” 彤华的手在心口处停顿许久,最后卸力放到了一边。她拧着眉听完了使官的话,倒也没有责备他们,反而是肯定道:“谨慎些是对的。如今看来,想打弗陵主意的人也不止我们。宁可慢些,不可犯错。” 这两个使官这才放下心来。 他们方才回复时,看见彤华一直面色不豫、眉心紧皱,还道是因自己办事不力才如此。但既然此刻她又说了这样的话,便意味着不是因为他们。 “你们先去。” 彤华挥手让他们退下,深深呼吸一回,这才又唤道:“纯肆。” 如今她安排颂意为自己坐镇使官殿,跟在自己身边贴身保护的使官就用了纯肆,有什么安排吩咐,也都是第一时间告诉纯肆。 纯肆一直守在她旁边,听唤便立刻现身,对她禀报道:“少主让我查的事已经清楚了。他们一行人原本是要往五安驿去的,但似乎队伍里那位小岑姑娘见了……小明宿王几回,后来就转道来玉玑山了。” 纯肆习惯了叫“使君”,这些时候有日子没提陵游,突然一张口,差点嘴坏又叫了使君,停了一下才改了称谓。 这也实在是不能怪她。陵游小小年纪就在定世洲了,他们这些人早就将“使君”二字叫得顺口,哪里用这么生疏的称谓叫过他? 彤华倒是没在意这个停顿。 她听见是陵游插手,倒也不惊讶,问道:“先前我不在蒙城,陵游没少去见岑姚罢?” 纯肆称是。 彤华冷哼一声,转头看了一眼桌面。桌上已经换上了她常用的茶具,壶中也已有了沏好的犀羽翠茶水。 就这么一眼,纯肆立刻上前,掌心水系灵力流动,确保茶水依旧保持在一个合适的温度,这才倒入彤华的杯盏之中。 彤华拿着杯盖轻轻拨了两下,又索然无味地丢了回去,将手收了回来。 “我倒是想让你们去盯着他。但他一向擅长追踪躲避,又熟悉你们的做事风格,恐怕派了使官出去也是没用的。” 纯肆敛眉道:“上次少主在定世观提了上天庭,自那之后,他就很少在使官面前现身了。使官们毕竟只是仙族,虽然多有留意,却也防不胜防。” 彤华问道:“上天庭没去查白虹原?” 纯肆有些惊讶,无声地挑了挑眉角。 上次颂意让使官去通报上庭,她还认为多此一举,总觉得恐怕彤华只是为了给陵游放句狠话,不是真的要让上天庭去为难陵游。 但颂意说她没懂,还是这么做了。 如今看来,倒是她真的不懂事了。她怎么能想到彤华和陵游青梅竹马长大,这么深厚的情谊,说翻脸就翻脸,更何况陵游分明是有心示好,彤华依旧如此狠心。 彤华坐着,又垂着眼,没看到纯肆微微惊讶的表情。 纯肆很快调整好了,毫无停顿地回答道:“查了。上天庭可算揪住了一个把柄,让掌刑仙君项固亲自去查,听说是隔三差五就突然查一回白虹原,还查了好几回。只是每次去的时候,小明宿王都在,所以也就不能多说什么。” 彤华又是一声冷哼,抬眼望向纯肆:“白虹原都空了,他又在人间和岑姚来往密切。谁给他通风报信,查了吗?” 纯肆正要回答,她又道:“算了。凭他手段,恐怕白虹原也守得严密,有他设置结界,旁人也进不去。” 她说的字字都对,纯肆无法多言,只能称是。 她心里想:所以这是闹什么?两个人熟悉彼此就像看着左右手似的,还非得让左右手再打一架,这哪能分出输赢? 彤华大抵也清楚:陵游既然归位白虹原,那地方就是只属于他管辖的安全之地,即便长晔亲自去了,不费些大力气恐怕也进不去。 轮回兽的元灵已经归还了他,轮回兽又是个最为特殊、最不局限如何塑造身体的特殊神兽,留在白虹原里,恢复必然快速,也不用担心旁人发现。 有这忠心耿耿的守疆神兽在,哪能让陵游吃亏? 但他一边介入人间的事,另一边又不肯叫她发现,也不来找她相谈,这事确实有些麻烦。 毕竟陵游已经离开定世洲,不了解定世洲如今的情况,也不知道她的打算,如果他再这么下去,将来或许要误她的事。 彤华思忖片刻,对纯肆吩咐道:“原景时那边盯死了,原景时、原博衍、岑姚……陶嫣,都盯死了。陵游必然会避着你们,但你们还是要继续盯。往玉玑山上多安排几个使官,确保密切掌握弗陵的情况。另外,准备去联系八大宗门的人,如果这边取剑不顺利,便引他们过来,让他们自己取。” 纯肆一一记下了,见彤华没有别的吩咐,闪身退了出去,找使官安排这些事情。 彤华这才重新扬起手掌,再度施用神力,按在自己胃部。 段玉楼无法现身,但立刻将自己的力量施加在她的手掌,在虚空之中问她道:【药效发作了吗?】 他也并不多此一举,去问她明知道酒水有问题,为什么还偏偏要喝下去不可。 她的心思他是明白的。 当初陶嫣拉着她见证,说要开启一段新生活,开开心心地将酒坛埋了下去,两个人的友谊自此开展。 今日要了断,自然也要有个了断的样子。这一杯酒可斩旧情,时光流水,长去不回,自此之后,再无可念。 彤华也不含糊,借他之力向外相逼:【没有,我神力包裹住了,没碰到身体。】 她特地留了一个心眼,酒水虽然喝进去了,却连碰也没碰上。即便是先前装模作样抿的那一下,也是有神力阻隔,没有让酒水真的碰到自己。 段玉楼与她神力合一,感知相通,慢慢感觉到那杯酒的异样之处。明明是没有碰到,按说不该发作,但其中的效力分明是蠢蠢欲动,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连他二人合力向体外排出都没有办法。 它就像扎根在彤华身体里一样,固执地不肯离开,如果非要斩草除根,那必然要伤筋动骨。 段玉楼立刻改换施力方向:【你放掉神力,我来接管。】 第125章 布局 她已经在和他的闲话里慢慢睡着。…… 陵游在蒙城停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在他发现轮回兽的元灵被彤华暗暗还回的时候,第一想到的事情,便是先找一处安全之地让轮回兽养伤。 如他身份,尽快回到明宿封地白虹原,里里外外彻查清理一番,设置好护界结界,便是一个绝妙的安全之地。 他也的确如此做了。 再者,无相木枯死之前,楹花精灵们也将在地下庇佑的那些大荒遗族暗中转移了出去。轮回兽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陵游还要将他们带回白虹原安置。 这些都是重要的事。 但偏偏他那个时候被情绪所困,想到当年无力救援族人,所以看到蒙城百姓艰难自救的时候,一时不忍,去给岑姚送了一回药。 就这一回,让他看到了简子昭。 他非常、非常地不放心简子昭。 陵游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看简子昭不顺眼。 实际上,他与彤华认识简子昭的时候非常小。那时候简子昭跟随家中长辈来中枢拜见,因此认识了他们。他们说白了还是两个孩子,而简子昭年纪略长于他们,又身为人臣,恭谨有礼,相处起来很是愉快。 那时候他们一群伙伴关系还是不错的。 但是陵游经历的事多,随着他们渐渐长大,陵游渐渐成熟,也慢慢可以看清简子昭掩藏在恭顺谦让外表之下、细索又不易察觉的权欲之心。 有野心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前提必须是他肯做一个忠臣。如果他一直老老实实地认准了彤华,那陵游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手中有权力,自然便会有攀附之辈。简子昭分明对权势渴望至极,却总是装作无意,实在是让陵游觉得虚伪不已。 更何况,他虽然始终表现出自己可以成为他们友人的姿态,表示自己不会涉及中枢权力斗争,也一直没有同意要进入中枢,但是当步孚尹来到定世洲、成为璇玑宫的使君之后,平襄很快就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为他亲自佩冠,给了他一个天大的脸面,然后点他进入中枢,做了璇玑宫的一个使官。 这件事让彤华和陵游心知肚明,他是去向平襄表了忠心。 这个选择并不能称之为错。实际上,简子昭做使官的那些年,从来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彤华的事情,而陵游也没有刻意针对为难过他分毫。 只是成见已深,难以修复,直到简子昭主动上请退出中枢,陵游才能稍稍放心。 谁知过了这么久,简子昭又凑到了他们眼皮子底下。 简子昭已经许久没有参与过中枢的权力斗争,彤华也知道他的秉性。此刻他突然奉命出现在蒙城,绝对不可能是彤华主动为之。 陵游用脚想都能知道,肯定是平襄借着无相木这件大事,又逮住了他离开定世洲的关口,把简子昭硬塞了过来,迫使彤华再度起用简子昭。 陵游坚决不信简子昭别无所图,所以才留了下来。 简子昭一贯有行于污泥却不染纤尘的好本事,瞧着做事遵规守矩,和当初在璇玑宫时一样老实,但蒙城却并不太平。 明明已经开始顺利复原重建,百姓们却突然暴乱打砸定世观;好不容易安稳些了,又流传起天子剑在此的消息,引得那些修士和妖异过来添乱。 旁人不知道天子剑的底细,陵游是知道的——当初卫旸练出天子剑,意外使其生灵,人间平白多了这么一件神器,多的是对它虎视眈眈的妖异之辈。璇玑宫为免他死后生乱,特派了四个使官前去,日夜不休地戒备四周。 陵游知道卫旸在人间欺负过彤华,那时候还去过人间,想要替彤华出一口恶气。他亲眼看着卫旸万分不甘,紧紧攥着那柄剑死不瞑目。 什么少帝不曾佩剑,什么薛定曾得此剑,那些传言没有一句是真。真正的天子剑,早就跟着卫旸一起深埋土中。 好端端的,偏在这时候荡起风波,若说其中没鬼,谁信? 陵游一面要避着使官,一边要应付上天庭的查问,实在有些分身乏术,但依旧没有放弃。只是简子昭那边实在是干干净净,而所谓天子剑的消息也仿佛是始作俑者在刻意隐藏,既不让人上溯源头,也不让人下寻结果。 弄得陵游好不憋屈。 而正此时,岑姚又来问陵游,知不知道天子剑? 陵游没好气地看着她,心里想,是否是他过去对待岑姚太过予取予求,所以惯得她敢这般,为了原景时而三番五次给自己下套? 他自然是没有答的。 但不过多时,等原博衍身体好些了,原景时一行人还是立刻启程,偏离了原定的路线,瞧着一路就是往弗陵去的。 做了皇帝的原承思都对天子剑不感兴趣,驻守蒙山的正道八门也没找到位置的线索,原景时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切就仿佛一台早已预定了主角的大戏,明知原景时有在南方立业的想法,还要在冥冥之中刻意指点,从而将神器准确地交到他的手上,好助他完成一场不世之功。 想要玄沧归位的人,除了上天庭就是四海龙族。而配合他们的又是谁呢?是昭元……亦或者就是平襄。 如果是平襄,她就是在一步步毁掉彤华。 陵游怕原景时真为了天子剑给彤华生出什么乱子,因此一路跟随他们来到了弗陵。 他亲眼看着璇玑宫的使官也来了此处,确定位置下了弗陵,只是自己在外面等了许久,也没见有动静。终于等到他们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使官两手空空,并没能成功将天子剑带出来。 陵游想:彤华既然让他们去取,必然是对陵墓中的情况有所准备,不该如此的。 原景时来的路上,已经去寻了下墓的好手,若是为了抓紧时间,恐怕根本不会多等。 陵游只是微微思忖了片刻,便毫不犹豫,走到了之前那两个使官进入弗陵的位置,掌心贴地,身形不过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笼罩的苍茫山岭之中—— 彤华在安静的房间之中,直直耗了将近整夜的时间。 在食肆的时候,她只是用神力包裹,并没有做过多的动作,尚算得上是无知无觉。 但当她回到房间,试图催动灵力将酒液排出之后,药效几乎立刻就发作了起来。 她无法将那一团仿佛扎了根一样的东西从体内排出,即便是段玉楼那样特殊的灵力在一旁相助,依然算不得顺利。 他们谁也没想到这究竟是什么药,只是随着尝试的次数变长,它对彤华的影响就越大。 段玉楼见她开始皱眉,手下暂停了尝试,只是做好防护之后灭了灯,抱着她躺在床上,尽力让她舒服一些,而后再做尝试。 彤华已经完全放弃了释放自己的神力,将所有都托付给段玉楼。 她平直地躺在床上,双手放在两边随意摊开,摆出一个十分随意散漫的姿势。 她感觉胃部一股浓浓的暖意,散发着微微的烫,却并不致命,如果忽视它对自己的冲击,那种温暖的感觉甚至可算得上是熨帖。 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床顶,后来又在黑暗之中闭上了眼睛,和段玉楼闲话:“她会这么愚蠢吗?下药也不下个隐蔽些的。这么快就发作了,不怕我立刻去找她麻烦吗?” 段玉楼的身形并没有显露出来,可他的灵力却一直包裹着彤华,让她知道自己就在她的旁边。 他的力量隔绝了她胃部的异样,防止了药效对她脆弱神体的冲击,声音也悠悠地荡进她的脑中。 【比起这个,你更应该让使官去好好查一查,她一个凡人,是从哪儿得来了这种东西。】 彤华没有睁眼,只是唇角一弯,轻轻地笑了笑:【还用猜吗?倾城在昭元手里,昭元已经来找过原景时了。】 所以,这是昭元给的。 又或者,昭元也不敢这么对她,实际上,也可能是平襄给的。 其实她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于是也就这样询问段玉楼。 【你觉得可能吗?尊主平生最恨天界,最恨长晔。她有可能和长晔同谋,为了让玄沧顺利归位,而来取我的性命吗?】 段玉楼一时没有回答。 在他眼中的平襄,诚然对上天庭怀有深切的恨意,也未必真的想要玄沧归位,但她如果有所图,那么献出一个女儿的性命,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尤其,彤华还是她三个女儿里,最不听话的那一个。 他试图用自体的灵力,将她体内的东西轮转置换出来,就像先前为她置换体内浊气那样,只是并不大顺利。 但他仍旧分神来与她说话。 【玄沧被贬,是他自己认罪伏诛,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想要换他回来,毁天灭地,也轮不到你这里。】 彤华在黑暗里,无声地发出了一道嗤笑。 她在嘲讽之前那个愚蠢的自己:“恐怕我也算不上清白。” 段玉楼手下使力明显重了一分。 他不是很想提那些事。 当时他也是刚刚诞生,对彤华还没现在那么浓重的占有欲,只是看着玄沧借着步孚尹死去的时机对彤华死缠烂打,实在觉得他是万分的装模作样。 他也不能当全没看见过,否认他们那时候的来往是假的。 他凭什么否认。 段玉楼万分气不顺,但彤华如今难受,他也不会把重心放在这些闲气上。 他只是有些不悦:【你若不想我此刻将你丢下,就少提他。】 他的表达已经十分明白,彤华笑了一笑,放在身边的手动了动,手指向内微微一挽,仿佛是一个想要拉住他的姿势。 他显然受用,还能分心释放一股力量,让她感到自己被她抓住。 彤华和他开起玩笑:【别慌呀,小师兄。他即便真的回来了,我也不会不要你的。】 段玉楼自认并不很有耐心,但是照顾起她来,却时常觉得万分不足。他静心又静心,默默抽离了一整晚,才将她体内那些异样完全剥离。 他松下一口气,看见她已经在和他的闲话里慢慢睡着。 那样秾丽的一张面目,睡熟了以后才收敛了锋芒,显出些恬静和乖巧来。他静静看着她的脸,想之后若是平襄真要对付起她,自己要对平襄做到哪种程度才能合适。 彤华是不会想要她死的。 他静静陪伴她直到天亮,才撤回了让她安睡的那一道灵气,收敛了自己的气息。 纯肆前来请示,唤醒彤华之后方才入内。 她长眉不展,面色严肃:“少主,小明宿王和原九进入弗陵墓道了。” 第126章 危机 恂奇!你大爷! 陵游之前还在璇玑宫的时候,因为彤华私自下世,也曾关注过卫旸许久。 卫旸似乎是非常害怕什么,所以在修建自己的陵墓之时,命人暗中寻访了许多术士,为自己的陵墓设置法阵。 术士的修为有深有浅,设置法阵的水平自然也参差不齐,试验时还经常互相干扰。若真放任他们去做,恐怕连弗陵的修建都要出现问题。 于是最后还是那位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才子段玉楼揽下了这个活,自外而内,自上而下,为卫旸设置了足足一十八道法阵。 如此,即便是盗墓贼能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入墓的安全路径。 虽说是法阵,但陵游并没有留意太多。横竖一个凡人在凡间,即便有些道行,也算不得深厚,若说能防住一个天生神,实在是有些好笑。 但现在,陵游连续穿越两道法阵,已经感觉到了让他提心的奇怪之处—— 这道法阵的感觉让他非常熟悉。 陵游自然知道彤华把天书丢去人间促成修灵道的事情,但这熟悉之感并不是来源于法阵设置的原理,而是来源于它设置的方法。 同样的一个法阵,哪怕处处都相同,但因设置之人微小的行动习惯或者修为习性,都会造成非常不同的变化。 他诚然不认识段玉楼,但段玉楼设下的法阵,却让他想到了多年以前的步孚尹。 陵游想起那年彤华私自下世,连他也要瞒在鼓里,后来他收到薄恒密讯,前往地界接她,她的神元破碎得一塌糊涂。 她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只是为了去人间陪一个凡人走过一生。 而无相木在枯死崩塌的那一天,她在地下无人之处,又拥抱住了一个黑袍掩面的人。 不同的线索交杂在了一处,最后在陵游的心里汇聚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答案——段玉楼就是步孚尹。 荒谬,却也由不得他不信。 陵游终于明白了彤华对九国故旧的执拗里,除却那些她在人间遭受的苦难与委屈,还包括了对段玉楼被他们逼上死路的痛恨。 他心里一片翻江倒海,强自静下来,继续往里探去。 这十八道法阵环环相扣。若非段玉楼作为凡人的力量不够,再加之陵游对步孚尹的风格十分熟悉,恐怕换个寻常人来,根本无法做到毫无惊动地便闯阵入内。 但卫旸显然是不信任段玉楼的。因为越过这两道法阵以后,随即便出现了源于他人之手的劣等法阵,精妙不足,冗杂有余,虽然也互相联系,却十分粗糙,还是因为攀着前头十八阵的余力,才得以发挥出本不足成的效力。 这必然是在段玉楼设置完成之后,卫旸才又命人加上去的。 陵游有些鄙夷地看着这些法阵,觉得当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卫旸好没品的一个决定。 于是他一改先前低调行事的作风,不再避免触碰任何东西,反而是脚下轻快地踢了几下,破坏了几个阵中的摆设,直接使这几道法阵失效了。 失效的瞬间,属于段玉楼的法阵脱离了这些法阵带来的限制,反倒力量如火焰迎风一般,又昂扬地向上冒了冒。 这样才对嘛,总算顺眼了。 陵游满意了,轻快一笑,眉梢眼尾都不自觉地向上挑了一挑,脚下的步伐都舒坦了许多。 但随即,他还没乐完,先前已经顺利通过的两道法阵却突然运转。 陵游没想到有这么一出,心里一惊,动作却非常迅速,立刻就闪身躲避掉了突如其来的几道攻击。 他清楚法阵原理,解起来也不算困难,只是这法阵攻击人的速度非常迅速,想来是段玉楼自觉效力不够,还在设阵的材料上下了功夫。 陵游一边躲避,心里一边暗暗骂了一句——真是他的好大兄,跑去当了个凡人,手段还是这么狠。 就这么一道后加的法阵,启动时都没惊动原来的法阵,居然会因为损坏了而让它运转起来。 怎么他就这么倒霉,隔了这么多年了,还能被他揍一顿! 陵游身形飞快,几下腾挪,避过攻击而往破阵之处攻去。法阵的攻击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好不容易才让他顺利地走完破阵之道。 他终于安稳地落了下来——可算是解决了。 而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还没完全升起,脚下那一处绝对安全的生门位置,却突然一个变化。陵游一时不防,就要往下落去。 他下意识提起神力向上跃起,法阵中本已停下的攻击却突然对着他当头强压下来。 地砖闭合,他径自掉了下去。 头顶光亮消失的那个瞬间,陵游的心里暗暗大喊一声—— 恂奇!你大爷!—— 坠落的这个地方却又与上方不同。 上方墓道里点燃的壁灯,直到三百余年后的今天都长明不灭。只是陵游掉落的这个地方,却不知是墓室的哪个位置,又阴森潮湿,又漆黑一片。 好在陵游神识明晰,迅速穿越墙壁阻隔,探过周围设置,立刻清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一般人一定会以为自己是掉到了更深的地方,但实际上,在刚刚坠落的过程中,曾有过多次碰壁又被弹开的情况。 若真有盗墓贼进来,即便能在外面墓道里的机关攻击下活过来,也必然会走进这个法阵里;即便有幸走到生门,也会落进这个陷阱里;即便被撞了那么几下之后还有命活,也只会以为自己落到了更深的地方,殊不知已经被反弹去了离地面更近、而离中心墓室更远的地方。 陵游有些无语地想:早知道他就不这么守规矩,老老实实地从墓道里走。 但这个叫他吃了苦头的法阵,却使得他的内心突然浮起了雀跃和高兴的念头。 这样的会让他觉得亲昵的打闹,已经要追溯到大荒的童年时代才会拥有了。 只有恂奇才会和他这样,璇玑宫里的步孚尹死气沉沉,从来不和他做这样的玩笑。 陵游见法阵如见故人,开开心心地拍了拍染了灰的袍角,十分从容地背着手,在黑暗里顺着墓道向前而行。 他完全不着急越过,并且打算一步一步进入,他甚至欢快地吹起了口哨,有些期待地想看看段玉楼后面设置的那些法阵里又藏了什么手段。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尖叫。 下一刻,眼前突然有一道橘黄色的亮光倏然一闪又归于寂灭。 火折子被撞掉在了地上,滚了一下就熄灭。岑姚有些惊慌地跑过了拐角,直直地冲进了他的怀里。 “什么东西!” 她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推开他就赶紧往后退去。 陵游听出了她的声音,口中轻轻“啧”了一声,手里一扬,立刻有一道红英火从他掌心漫溢而出,浮在空中燃烧起来,将这附近的一片都照得万分明亮。 当初彤华给过他一缕红英火,直到此刻都没有收回。神火有灵,到现在都对陵游保持着听话乖巧的态度。 他站在摇曳的火光之下,眉骨落下的阴影打在他眼皮上,更显得脸色很臭。 他直直看向岑姚:“什么什么东西?你感觉不出来是个人?” 岑姚看清了陵游,怔住了。 她方才吓了一跳,一路往这边跑,突然撞到他又没了火折子,难免一时惊恐。 但此时他站在明亮的光芒下,虽然说话的口吻很冲,但却让她觉得亲和极了。 陵游看见她身后过来的原景时和乐无忧,想着原景时怎么能允许她也跟来胡闹,便道:“你怎么到这……” 岑姚没等他说完,立刻就跑了过来,十分迅速地躲到了他的身后,双手抓着他的手臂,只冒出一双眼睛来。 “你快去你快去,前面有蛇啊!我撒了好多药,它们一点都不怕,我要吓死了!” 陵游有些嫌弃地低头看着她,听到“有蛇”不以为意,只是无意间往前瞥过去的那一眼,却让他立刻神色一凛。 前方的墓道之中,就这两句话的时间,已经密密麻麻地铺满了蜿蜒的蛇群。 它们从墓道四周墙壁慢慢移动过来,鳞片在火光的映照下发出近乎诡异的紫色荧光。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蛇。 很多年前,陵游还在大荒无忧无虑地做小狮子的时候,曾经见过一回——魔界当时有暴乱,北境的玄月窟被魔界煞气所侵,生活在那里的属族紫星蛇无一幸免,全部魔化,无法挽救。 北境天岁主族仰月狐来信,请六翼青狮前来相助。陵游跟着恂奇去了一回,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蛇。 陵游的瞳孔骤缩,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可怖而诡异的一幕——这些魔化的紫星蛇盘踞在这冰冷的墓道之内,用线性的骇人眼神盯着他们,铺天盖地地向着面前的猎物行进。 它们涌动之间,蛇群中偶然还可见几片灰色布角,翻起后便被裹挟着再次卷入蛇群。 陵游眯眼看去,回头问原景时道:“那是你们的人吗?” 原景时脸色非常难看,低声应了一句。 岑姚有些着急地拍了拍他的背:“你能不能解决?不行别废话了,赶紧跑!这东西毒得很,根本沾不得,好在是它们跑不快,现在赶紧走还能活命!” 她拉着陵游要走,陵游却伸臂将她拦了一下。 他目光落在前方,头也不回,但左手掌心扶在岑姚的肩上,将她向自己身后推开。 他缓慢上前一步,右手从身侧空气中一握,抽出一柄更甚半人之高的厚重长剑,然后将原景时等人全部都拦在了身后。 他神色凛然,嗓音低沉,是不可拒绝的严肃口吻:“你们先走,这东西没法对付。” 他们都知道陵游擅剑,但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见到陵游的重剑。原景时看了那剑一眼,又抬头看见了陵游拧眉的凝重神色,毫不犹豫地过去拉起岑姚的手,往反方向迅速离开。 岑姚“欸”了一声,转过拐角之前,只回头看见陵游慢慢撤步,扬起了那柄重剑,扫向了对面的蛇群。 当年大荒清除这些魔化的紫星蛇万分艰难。 它们煞气浓郁,毒性霸道,稍碰一下都可能置人于死地。仰月狐族根本不敢让属族部下来解决,只能联合狮族来共同绞杀。但即便如此,两族也不敢掉以轻心。 狮族为护恂奇无恙,甚至不敢让他深入。 可是陵游记得清清楚楚,这些魔化的紫星蛇,当初早被杀了个干净,怎么会在大荒覆灭多年以后,出现在一个凡人的陵墓里! 他根本无力解决这么多紫星蛇。 他的心沉了又沉。 第127章 包围 生门死门皆为死路一条。 在确定要下墓之前,望州那边的下属中已经接到了传书。有个精于此道的老手老徐,先一步赶到了弗陵探查。 说来也巧,山上经过多年雨水冲刷,有一处位置塌陷,顺势开凿之后,恰能一路下到墓道之中。这地方被老徐发现,先下去查看过后确认,才告诉了原景时等人。 当时原景时一行人还在蒙城,便只派了几个护卫先过来,陪着老徐他们下去了几次,确定了方位,只等原景时来了再做决定。 原博衍知道弗陵下的危险,原本是打算挑几个功夫好的和老徐下去。但因为天子剑非寻常人可得,所以最后还是原景时亲自下去。 乐无忧自然是要跟上的,另外又从护卫之中,选中了三四个好手一起陪同。临行前原博衍千叮万嘱:若有危险立刻退回,天子剑不要也罢。 原景时应了,这才跟着老徐下去,根据他推测出的行进方向,一路往内而去。 所以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十分幸运地避开了最外围的两道法阵,直接免了一大段的麻烦和危险。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路就好走。 原景时虽然早已知道弗陵内设计复杂,可他越走却仍是越发心惊。 他心中默默记忆着来时的道路和方向,又同时计算着墓道内的方位和出路,如此走了半夜,这才发现弗陵之中处处都是一个生门一个死门。 他每每想要避开死门以防陷入绝境,就会发现自己走到另一条死路上。 这就意味着,即便没有那些机关暗器,也很难有人可以十分顺利地一路选择正确的生门,然后走向主墓室去。 而他们之所以遇到这些蛇群,就是在前面因为躲避机关而不小心走错了路,导致那条墓道的机关门关闭,从内难以推开,这才难以回到正确的路上去的。 但奇怪的是,他们走的这条路,处处都是与方才截然相反的死门,看似处处危机不敢踏入,可当他们尝试寻找出路时,才发现机关竟然通通没有被触动。 当时大喜过望,以为是段玉楼设计时真假相佐迷惑旁人,谁知道就这么走了下去,居然就遇到了这些诡异的长蛇。 此处机关难以被触动的理由终于因它们的出现而被众人所知——就是因为深处藏着这些守墓的长蛇,所以才不需要机关轻易出发。 生门死门皆为死路一条,当年的段玉楼于此道竟已精通至此。 岑姚试用了好几种药粉,连毒药都用上了,却依旧不起作用。有部下因为上前阻拦,劈砍时腿上碰了一下那蛇,立刻瘫软在地,被蛇群卷到了中间去。 原景时立刻做出决定,让所有人立即撤退。 陵游出现在这里实属意料之外。看到陵游出现,原景时心里也有了些底,想着这些非常之物,总要有非常之人去对付才行。 但是看到即便连陵游都是那样谨慎严肃的神色,他就知道,背后的蛇群远比他想象得还要难以对付。 他想到这里,手下暗暗探入腰间,将藏在那里的东西摩挲了一下。 陵游没看见他这个动作,只说让他们先走。原景时没有一点犹豫,拉起了岑姚的手腕,就头也不回地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当务之急,要离开这个墓道才行。 他们一路奔逃,不曾遇到什么机关阻拦,安静得十分诡异。原景时越走越觉得不对,立刻开口对身前身后的部下道:“太安静了,都小心些。” 话音刚落,走在最前的老徐就快速刹停了脚步,扬起手臂将他们拦下。 众人放眼望去,在他们手中火光照亮的范围之外,那一片黑色的阴影之中,渐渐有熟悉的紫色磷光闪现出来。 相同的长蛇,从另一个方向,向他们缓慢而来—— 陵游应对得十分艰难。 这里的紫星蛇和当初大荒被魔化的紫星蛇一模一样。 它们的行动未必有多么迅速,但毒性和煞气却异常霸道,莫说有所接触,但凡是被它攻击时口中喷射而出的毒液或者煞气溅上一点,都会非常麻烦。 他已经施术护体,但依旧要万分小心。这不是凡间的什么俗物,即便施术也未必可以防住。 他没想着要将这些紫星蛇全部击杀,因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他只能在不激怒它们的情况下,尽量不受到它们的攻击,拖延一段时间之后直接转移出弗陵之外,再去寻找彤华告知此事。 他且战且退,只是没过多久,又从背后看到了退回来的原景时一行人。 “怎么回事?” 原景时将武功最弱的岑姚护在中间,沉着眉道:“那边也有蛇。” 陵游脸色闻言愈发难看。他扔出一道结界暂时防住对面的蛇群,而后拉他们避过一节站在拐角之处,这才问道:“没找到出路?” 原景时盯着两边的情况道:“这条通路怪得很,可能是条循环的死路。我们进来的位置现在被蛇群占着,过不去。” 陵游想起自己方才进来的那条路径——所以,即便进来的人被摔来摔去的都没死,等遇到了这些紫星蛇,也是必然要死的。 这真的会是那位在史书上万世扬名、以仁德宽和的性情闻名的君子段玉楼所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他如何可以找来这样多的紫星蛇,如何可以将它们困禁在这里? 他如何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困死一群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囚徒? 明明只需要随便放几个机关堵死通路,便是个难以逃脱升天的死局,他何以要如此去做? 来路上的紫星蛇还在步步紧逼。岑姚紧张地看着那个方向,突然眯了眯眼睛,问道:“我没看错罢?是烟吗?” 众人立刻向蛇群的方向看去。果然见蛇群爬过的空间里,不知何时生起了深深的紫色浓雾,十分诡异地跟随着蛇群的行进,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慢慢蔓延。 难怪它们速度这么慢,这样大的杀伤力,慢也能磨死人。 更何况,这样缓慢的逼近,无异于是慢刀子割肉,若是换个寻常人经历这么多再见到这一幕,恐怕是要被逼疯。 “你没看错。” 原景时这个时候都不忘回应岑姚,一边将她护住了,一边迅速确认了下蛇群还没有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而后转头去问陵游道:“你能处理吗?” 陵游道:“没法处理,我一个人解决不了。” 当初在大荒,能剿灭紫星蛇就不是凭借一人之功。仰月狐和六翼青狮的修为性质有互补之处,两族联手,由修为深厚的长辈共同设阵,才将他们剿灭后压在坍塌的玄月窟下。 那时候恂奇去了,也参与了设阵,陵游修为不够,但为了保护少君,自然也是去了。凭他记忆里的印象,当初在玄月窟里全部魔化的紫星蛇,恐怕加起来也没今日在墓道里的多。 他头皮都有些发麻,这东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众人看着蛇群逼近,又向后退了退,而另一边的蛇群,也从那边的墓道之中冒出了头。 它们从两边相逼,不紧不慢,分寸不让,吐着信子望着这些不速之客,与他们渐成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 岑姚咬咬牙,从腰后摸出了一瓶剧毒,大有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一定要把蛇群毒死的架势。 陵游淡淡瞥了一眼:“把你的药收了,没用。” 他甚至当先将自己的剑收了,赤手空拳,十分悠闲地抱起了手臂。 岑姚看见他如此却是眼前一亮:“你肯定有办法出去,快说呀。” 陵游指了指上方,道:“在此处设一个传送的法阵就行了。虽然越过上面那几层法阵会有些麻烦,可能会触发引起防御,但问题不大,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原景时的目光定在陵游的脸上,心里始终没有松懈下来。他们一直在和对方僵持对望,谁也没有退后一步。 他在等待陵游接下来会提出的条件。 岑姚见陵游毫无动作,便上前拉他手臂:“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 陵游看着原景时,脸上那种可恶的笑意和彤华如出一辙:“我在等他开口呢。” 岑姚知道他和原景时不对付,主动和他说话就是为了避免他们两个在这种危险之地闹起来。 千防万防,还是如此,她有些无奈地和陵游道:“有什么事,等我们出去了再说不行吗?” 陵游坚持道:“不难,我就要一个名字,很快就说完了。” 他眉眼向下低了低,压迫感瞬间升腾而起:“是谁告诉你天子剑在这里的?” 岑姚毫不知情,但听见陵游这么问,大约猜到原景时那边必有隐秘,于是开口道:“没人,我们也是听说的,前段时间在蒙城,不是来了好多人吗?” 陵游低下头乜了她一眼:“岑姚,你打量我是傻子,什么时候都由着你骗吗?” 岑姚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这么叫自己全名的时候实在太少了。 但由此,她意识到这个问题对陵游的重要性。这件事让原景时闭口不谈,陵游也紧追不舍,恐怕不是简简单单一个消息的事情。 原景时压根没指望陵游。他甚至略带讽意地回他道:“怎么,查不到吗?” “的确不好查。” 陵游十分从容地应了,但并无恼意:“但其实查不到也很能说明一些事——” 他目光倏然冷下来,话锋一转:“昭元,是她。” 原景时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也没有回答。 陵游心里已经确信了自己的想法,虽然已经有了预想,但此刻还是不大痛快。 他脸上的笑意消散了个一干二净,手下神力忽起,法阵在他脚下蓦然显露而出,明亮地绽放一下后安静地稳了下来。 “既然如此,你就指望着她来救你这条性命罢。” 他毫无掩饰,力量喷薄而出,直接惊动了墓道上方的法阵和这些魔化的紫星蛇。 墓道突然开始有了微微的震感,紫星蛇也因受到刺激,一改先前温吞的行动方式,盘旋交错着骤然加快了逼近的速度,张开血盆大口扑了过来,口中的毒素喷射而出—— 陵游袖手一震,先前设下的结界如水面波澜般荡漾而散,尽数收回他手中,眼见着他们与蛇群之间便毫无阻隔。 原景时眯了眯眼,立刻拔剑拉着岑姚向后一退,与此同时,却有人从他身边飞速掠过,只留下一抹残滞的红影,和刹那之间便消散得一干二净的幽微香气。 原景时微怔了一下。 彤华闪身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目光锋利,冷然喝道:“退下!” 第128章 退避 他终于重新恢复成神采奕奕的意气…… 有段玉楼陪同,弗陵之中的法阵和机关自然无法困住彤华分毫。她十分顺利地下到弗陵最上方的那一层墓道中,而后释放神力去探,找到了陵游所在的位置。 他神力波动不小,还有用剑的迹象。在彤华印象里,如今陵游需要用出重剑的机会已经不多了,此刻用剑,想必是遇到了麻烦。 段玉楼飞快指点她路径,和她以最快速度穿越法阵阻拦,直到进入那个封闭的密道,正巧见到陵游和原景时一行人对峙,释放神力惊动了上方的法阵和蛇群。 彤华支使段玉楼上去稳住法阵,自己则脚下不停,往众人之前越过。 她从原景时从原景时等人身后经过的时候,左手向后一甩,红英的冷焰立刻猛烈地对着蛇群燃烧起来,坠落的火星落在几条长蛇的身上,直接灼出一个不小的伤口,唬得它们暂停了一刻,下意识向后缩了一段。 而几乎只是在眨眼之间,彤华已经来到了最靠前的陵游身前。 她右手向外振袖,小奇从她袖口窜出,离弦之箭一般跃到空中,伴随着她那一声冷厉威严的“退下”,对着蛇群张开了口,用十分具有威慑性的姿态对着它们喝了一声。 小奇体型本就不大,被彤华养到现在,也就小指的粗细。它跃到空中的时候,由于墓道昏暗,几乎都看不清身形。 但就是它这么一张口,墓道前后夹击众人的蛇群却全部突然换了一副态度,先前的凶悍一扫而空,直接化作有些惊恐的畏惧,竟连头也不敢抬,慢慢地开始后退了。 只是虽然退了,却也只是退开一段距离而已。它们并没有被小奇完全震慑到直接撤退,只是拉开了和众人的距离,仍旧盘踞着和他们僵持,没有散去的意思。 而方才生出的那些含着毒气与煞气的浓紫色的烟雾,此刻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小奇见它们退下,这才自空中一扭身回到彤华肩上,依旧仰着小脑袋,目光凶悍地盯着四周的蛇群,因为体型太小,看着居然有些滑稽。 但蛇群之中,它目光所及之处,长蛇自动回身躲避,完全无法控制地表达敬畏。 彤华脸色如同覆着一层长冬深雪,骤然回身看向陵游时眼中怒气喷薄,而手中红英的冷焰流火径自砸到了他的胸口上。 神火被她砸得气势汹汹,陵游不退不避,甘愿挨她这一打,可是神火瞧着凶,到他身前却径自温柔地消散,正如她眼里那一点还没消散的火气,怎么也不是真的恶他。 彤华冷冷地望着他,语气非常生硬:“你找死是不是?” 陵游站在她面前,方才面对原景时那种张扬的气势瞬间就没了,垂眼对她的时候甚至流露出一些令人可怜的乖巧。 他声音也弱下来:“我能出去。” 于是彤华的火也就发不出去了。 在她方才站到他前面的那个瞬间里,她余光中也看得分明,就在那一刻同时,陵游的手也在预备着拔剑了。 在她站出来保护他的时候,他也在毫不犹豫地要保护她。 他们之间隔着半步的距离,就是这半步,走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彤华想要骂他的话此刻被他这一面径自堵了回去,最后她安静了半晌,只是伸出手照着他胸前给了不轻不重的一拳。 她抬眼看向他,眼神里分明是有点迟疑:“知不知道分寸?” 别再像上回在蒙山上似的,自己费劲给了他八百个眼神,这小子只知道又哭又闹,一点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轮回兽的出现代表着天岁一族又会被翻到明面上,天岁族在定世洲就意味着步孚尹、意味着这是攻击彤华的利器。那时的彤华接连被昭元针对,已经察觉到了不妙,谁知道陵游居然那么不理智,直接说白了自己的身份。 当时在场的使官不少,虽然都是璇玑宫的部下,但也并不全都是清白干净的。明面上虽说是传不出去,但暗地里保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子。 彤华明面上厌弃步孚尹是个叛臣,不可能留下在此对他表忠的陵游,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借那个话题和陵游吵一架,将他从定世洲剥离出去。 他身份已明,留在定世洲便有千般不便,但好在明宿神脉犹在,是认定陵游身份的。只要回了白虹原,任说陵游是天岁遗族的风言再多,只要明宿神脉认定,谁也不能动他分毫。 此举一来是将他推出定世洲,认定明宿王血脉由此护他安全,免得长晔等人借天岁旧罪说事为难于他,二来也可为彤华自己保留一道后手,若是将来真有什么针对自己的困局,那么陵游便成局外之人。 事实证明,彤华此举完全正确。 他们两人青梅竹马长到如今,也算作是相伴一生,彼此默契自不用多说。即便当初是陵游一时没想到,迟钝了一会儿,之后也早就反应过来了。 所以陵游第一时刻从蒙山地下离去之后,就返回了白虹原。 明宿神脉认定了他,长晔也无可奈何,所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外面却安安静静,没人真拿他是天岁族的传闻说事。 毕竟天岁族早就死了个干干净净,想要查证也无处可查,若无结果反倒还平白污了明宿忠名,实在是没有必要。 这事至此便算是各方都顺利揭了过去。 陵游一直陪在彤华身边,若说冷战最开始他还有些气不顺、故意闹别扭的时候,此刻时间久了,这念头也都散了。现在彤华稍微对他软和一点,他立刻就笑得没边。反正也是背对着其他人,他们都看不见他的脸。 本就是清朗明媚的一个小神君,丢了魂似的过了这么久,此刻终于重新恢复成神采奕奕的意气模样。 他看着彤华温柔地笑了起来,眼睛轻轻眨了一下,但这样活泼的表情很快一闪而过,换成有些冰冷的样子。 他口吻硬梆梆地回她道:“我自己出得去,用不着你来管我。” 他甚至眉头都有些烦躁地拧了起来,仿佛是真的被她这一动手弄得有些羞恼似的。 彤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有模有样的,这是连着前几天的委屈一起发泄,等着她哄他呢。 她才不哄。 彤华瞪了他一眼,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去了,自己上前两步先看了一眼岑姚,又回头看向了原景时。 他安安静静地和她对望,眉眼沉寂,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居然都透露出了几分陌生。 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一头热的感情还能维系许久,一方刻意冷落,一方总会淡的。 若不是他有玄沧的身份,涉及到背后多方博弈,彤华也不会在他身上插手太多。既然如今昭元要助他归位,她正好顺理成章地退出去。 所以她也就只是看了那么一眼,确定他没被那些紫星蛇伤到,就转头面向了岑姚。 “我先送你出去。” 岑姚看了一眼陵游,见他臭着脸,这才对彤华摇摇头道:“不行,这里头好多毒物,我得跟着景哥哥。” 彤华看她分外坚决,估摸着连她这次进来,恐怕都是她坚决要求的结果。 她也没强求,只是叮嘱道:“避毒丹一直含在嘴里,这蛇的毒烟和毒液你都对付不了,站在队伍中间,别露头。” 岑姚给她摇了摇腰间系死的如意袋,又呲了呲嘴,露出藏在齿后的那颗避毒丹,示意自己已经吃了。 不仅自己吃了,还给大家吃了。她毕竟在江湖上也混了几年,这点防范意识还是有的。 彤华这才点头,重新转身回到墓道最前,只是经过原景时的时候,目光低垂望了一眼,还是提醒他:“若是带了惠山剑,就不要用你那把剑了。” 普通的宝剑,再顺手再锋利,也是比不过生灵认主的宝剑的。 虽然惠山剑也劈不了什么魔化的毒蛇,但是震慑力总比普通长剑好些,聊胜于无罢了。 原景时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彤华没有多言,按照段玉楼给她所指示的方向前进。因为有小奇震慑,那些紫星蛇畏惧之下,只得盘旋着后退。 彤华走一步,逼一步,它们就退一步,而他们身后的蛇群,则又慢慢地向前逼近一步。 如此,直直走到将要拐上生路的那道机关门口时,蛇群却突然停了。 无论小奇如何相逼,它们露出了如何畏惧的样子,但它们依旧不肯再继续后退。 显然,它们是守定了这道门,坚决不肯退让的。 段玉楼非常清楚弗陵内各处墓道的设置,自然给彤华指向的都是最快的通路。这道门后是通往主墓室最快的路径,但现在都被蛇群堵住了。 这蛇群并不是他当初设置的,如今自然也就摸不准他们为何在此,又为何如此执著地为卫旸守灵。 但他亦不会让彤华犯险,非要和这些习性难以捉摸的魔化毒蛇相争,于是便立刻改换了方向,让彤华后退。 彤华没有异议,按照他的说法立刻转头。 墓道并不复杂,但由于阵法设置,容易受到干扰,从而会使人对方向的判断变得混乱。 段玉楼一路引着彤华行走,没有让她走上歧路,很顺利地来到另一道机关门前。 彤华的左手抬起,按在左边的墓道砖墙上,那墙壁之后就是另一道机关门。 这次蛇群没有前来阻拦了,但它们却显然兴奋了起来,“嘶嘶”地吐着信子,一直用阴冷的目光盯着他们。 彤华看着它们的样子,心里默默去问段玉楼:【它们样子不对劲。你确定这道门后没设置什么东西?】 段玉楼道:【没有,门后通往一个假的主墓室,一个机关法阵都没有。】 不仅是帝王,包括许多王侯和富贵人家,为了防止墓穴被盗,都会给自己修建假墓,有些假墓根本和真墓不在一个地方,也有些假墓建立在真墓之上,为的是让盗墓贼打到此处便可以停手,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卫旸作为卫朝的皇帝,设置这样一个假墓自然无可厚非。 彤华又问道:【假墓是死路吗?】 段玉楼答道:【我留了活路。】 这下彤华放心了,将手边的机关门使力推开,一条黑暗又安静的墓道显露了出来。 里面十分干燥,砖缝里生出的杂草都有些枯黄,和外面这条阴冷潮湿的墓道一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彤华把住门边,侧目对其他人道:“进。” 她带着小奇,要震慑蛇群,不能先进。其他人也没过多废话,见门开了,听她说完便立刻迅速走了进去。 彤华等他们都进去了,这才慢慢地退进了这条墓道之中,然后缓缓拉上这道机关门。 她半开玩笑地又问了一遍段玉楼:【我能相信这条墓道后面真的不是死路罢?】 段玉楼看着外面情形,回答得相当保守:【在我当时的设计里,是的。】 彤华略无语地扯了扯唇,轻轻“啧”了一声,同时留了一个心眼。 她指尖向下,朝着机关门扣死的门缝位置扔了一颗柔软的灵珠进去。机关门关闭,严丝合缝地对准了墙壁原来的砖石,没能让外面的紫星蛇继续跟进来。 但门却是没关实的。有这颗灵珠挡在这里,他们若要退回,还能将这道门在此推开。 这座弗陵从出现不应存在的法阵和魔化紫星蛇的时候,就已经变得不正常了。 彤华完全无法放心地按原路线进入而不留半点退路。 那就太愚蠢了。 第129章 破击 步孚尹是一个抹不去的名字。…… 这条墓道的确是比外头要安全许多。 顺着这条墓道直直向前走,连一个岔路都没有。陵游和彤华看着谁也不理谁,其实一直以灵讯传音入密。 他想着彤华没去过大荒,不认得紫星蛇,便将外头紫星蛇的底细和魔化的事情都告诉了她,还说了当初是如何解决的。 【我一直以为紫星蛇已经完全被处理干净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你莫要和它们硬碰硬,等出去了再想办法解决。】 如此,两个人这么通着消息,不多时便走到了一间特别开阔高大的墓室之中。 长久而静谧的黑暗被一扫而空,墙壁上的灯烛明亮万分,没有一支熄灭黯淡,尽数煌煌地映照此处。 干燥墙壁上的壁画鲜艳精细,多年不曾褪色,正中间的棺椁一派威仪,竟有一人之高。整个墓室瞧去十分符合卫旸庞大的规制,旁边还陈列着无数精细物品,如果不说,谁也想不到这会是一个假的墓室。 原景时那边的老徐率先查看了一下,很快就回复他道:“这是假墓室,真的也许还要下去。我去找找路。” 原景时点头。 彤华瞧见了,扭头问他道:“下面只会更加危险,你不找路返回,还要继续下去?” 原景时反问她道:“你也要取天子剑?” 彤华没否认,只是道:“南方的部署很齐备,你想起事,并不缺一把天子剑。” 原景时心里只觉讽刺:“劝我放弃,然后你拿着天子剑,去找我三哥邀功?” 如今日一样,是不是过去每一次的取舍其实都是如此,从他的手里拿走,只为交到原承思的手上。 包括让他南下重新立业的决定也是一样,只是为了保证原承思的江山稳固。 彤华倒是坦荡,同他道:“前朝凶物,拿去也是无用。倒是你要做好准备,不是你的东西,想要得到,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原景时面色一凛,眉心微压,正要说什么,那边老徐轰然拍开一条墓道的大门,回头与他道:“主子,这边可以走。” 于是原景时什么也没有多说,头也不回地带人进了那条墓道。 彤华瞧着他们的背影,问段玉楼道:【那边通哪儿?】 段玉楼答道:【一个回环阵,看他们运气能不能找到出路。如果出去了,越过两道法阵,能到主墓室。】 那就是到不了。 法阵没那么容易通过。 彤华于是给陵游暗暗发了一条灵讯过去:【那条路后有法阵,想办法把他们送出去,不要出事。】 同时,她又将段玉楼先前给她绘制过的法阵地图都给了他,还不忘告诉他:【弗陵除图上标注外,另有其他变化,为防生变尽快离开,有事联系。】 陵游会意,让她也小心防范,而后走到了岑姚身后。机关门关闭的瞬间,他回头和她对视一眼,彼此会意。 眼见着这座假墓室空了,彤华方问段玉楼道:【可还有别的通路能去主墓室?】 按照她原来的打算,是想寻几个修为深厚的妖异过来取剑,再趁它们破阵后受创虚弱,正好引定云谷那些修士过来夺取。 但因陵游意外下墓,她也追了过来,就无谓多此一举,横竖有段玉楼陪着,自己的使官也在外面防范接应,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太大问题,干脆自己取剑便是,无谓再多此一举。 段玉楼知她心意,细细思索一番,道:【这间墓室里两条通路,都能到,另一条复杂些,还与刚才进来那条路有相通的地方,可能还会遇到蛇群。】 彤华也就没有犹豫,走到原景时离开的那道机关门的对面,打开了另一道墓道门,留门走了进去。 【先下去看看再说。那些紫星蛇不对劲,早晚也要处理,如有不妥,退回就是。】 于是段玉楼帮彤华引路,带着她绕过两道法阵,俱都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顺利地走向了通往真正主墓室的方向。 可就是在此刻,那些蛇群又再一次出现了。 彤华与段玉楼先前猜想,这些蛇群堵住了通往主墓室最快的那条路,是否是为了保护主墓室不被外人所入,这一点终于得到了证实。 弗陵内部墓道比寻常墓葬还要复杂许多,而这些紫星蛇正巧挑选了最靠近主墓室的一条通路,一边可以随时移动,全方位地护住主墓室。 而现在正是如此,无论外人走哪条路进入,它们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然后拦住试图进入的不速之客。 彤华心底微微一沉:既然紫星蛇不是段玉楼设置,那也许就是后面才进了弗陵,主墓室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它们这样严防死守? 而卫旸,他有这个本事找到早以为灭绝多年的紫星蛇,来为自己守墓吗? 她来时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弗陵之中,显然有比她所知更为复杂的东西。 小奇趴在彤华的肩头,对着紫星蛇群凶神恶煞地吐着信子。可是不同于之前的立竿见影,这一次它的威吓却不再管用。 哪怕彤华释放出红英神火相佐,蛇群也分毫不让,甚至想要向前将她逼退,大有一副与她不死不休的模样。 段玉楼眼见得这些蛇不对,想着彤华身体接连受创,昨日的药虽然已被他置换清空,但陶嫣下药之举实在诡异,保不齐还有什么麻烦没被发现,所以不肯让彤华犯险。 【先退,回上面墓室去。只要不入内,它们不会攻击。】 彤华的目光紧紧盯着蛇群,有小奇在,她倒是不害怕它们敢突然攻击自己,只是心里实在是觉得麻烦—— 这些紫星蛇不解决,别说是什么命定之人,谁来也没办法进去拿到天子剑。 卫旸到底在里面搞什么鬼?守着陵墓不轮回,还找这些魔物守在这里? 她正巧没跟他算账呢,他居然给她惹这些麻烦! 彤华越想,心中情绪越重,干脆直接抽出佩剑沉光,浓黑色的剑身在昏暗的墓道里看不分明,只是挥剑之中可见的银白色剑光冰凉锐利,杀气十足。 段玉楼心中一凛,再去拦她:【你一个人在,不要冲动!】 彤华早已想好:【紫星蛇族魔化,特去请青狮一族助阵,为的是他们修为属性相克,又有红莲神火佐助,正好压制紫星蛇群。】 她回答他时万分冷静,仿佛真的已经仔细思索过了,但段玉楼只觉荒谬—— 按照陵游所言,且不说当时青狮助阵绞杀紫星蛇时,有多位修为深厚的族人一同合力围杀方得成功,便就是如今彤华一人,即便她那只手镯里留存一缕红莲神火,那也依旧是条件不足,哪有和蛇群一战之力? 但他有衔身咒限制,反驳不得,而瞬时之间,彤华已然执剑出手。 她长剑出手的瞬间,剑刃在挥动之间带起汹涌燃烧的一道火焰,却并不是她惯用的红英神火。 红英妖冶而冷寂,此火却霸道又炽烈,显露出太阳般耀眼而灼热的光芒,仿佛只要靠近,可将世间的一切事物全都燃烧殆尽—— 这是红莲火。 这是已经消弭的红莲火。它不是仅存的一点星芒,在她细长的手镯里残余燃烧,而是完全被她扬起,用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迎向前敌。 在她长锋所指,红莲神火冲向蛇群的攻击之后,红英神火紧随其后,环绕着她沿长剑释放而出的磅礴神力,毫无惧色地燃向蛇群。 而那股神力并不属于定世洲本源之中给予希灵氏血脉的清澈力量,这神力远比红莲神火的攻击还要霸道,如劈天裂地,直欲斩碎星辰,在两道神火环绕之下万分狂烈。 段玉楼正欲出手的力量,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重新掩在了虚空之中。 他被她留在了原地,只得静默地看着这一幕——佩剑沉光,是大荒的寒星铁,红莲神火,是六翼青狮奉养,而她身体里爆发出的那一股强大又顺从的力量…… 是步孚尹。 修炼一年可比旁人万年的天岁神族,其中的佼佼天才恂奇,他改名换姓留在彤华身边,痛恨她、背叛她、毁灭她,最后被她设计击杀在三途海。 饶是如此,他还是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留给了她。 而那些都是在他段玉楼诞生于世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他没见过步孚尹,没见过他是如何对待彤华,没见过彤华面对他的样子,没见过他们的过去。 他作为这样一股强大力量的候补降生在了彤华身边,但时至如今,哪怕走过百年千年,哪怕人间相爱一生,哪怕情浓意深互诉衷肠—— 步孚尹还是一个抹不去的名字。 彤华今日独自下墓,迎上这些紫星蛇的时候心中已有万全打算,红莲火她自然是有的,而仰月狐和六翼青狮的合力……她自然也有。 如她现在神体破碎的情形,她早就私下修炼过摄取旁人修为的禁术。她一向谨慎,既然敢做,就有能遮掩的手段,外人拿不到证据,便连平襄也探不出她体内旁人的气息,由是虽有传言,却无人可证,以此问罪。 她摄取过太多力量,破局之力尽在她一人之身。紫星蛇是大荒属族,若要旁人前来解决,便是能有办法,也要大费周章,不如她自己上阵,一劳永逸。 这些庞杂的力量在她脉络间顺从地合为一体,随她流畅而迅速的剑招喷薄而出。那些气势凶狠的紫星蛇回避不及,被准确击中,发出此起彼伏的“嘶”声,声量虽不大,只是听着万分凄惨。 那些长蛇的身体被剑力击中、斩碎,被火焰灼烧,瞬间蒸腾成浓紫的雾气,又被神力轻而易举地驱散。 它们因遇上克敌而毫无反击之力,以一种分外残酷的姿态死于当场,速度之快连回避都不及。彤华一剑而出,紫星蛇群伤亡一片,使她轻易便向前逼进了一段距离。 如此形势,她真想要走到主墓室前,不过片刻之功。而这些紫星蛇群尽数灭于她手,也只是早晚之间。 但蛇群依旧没退。 一招之后,后方的蛇群明显对她的力量展示出了天性的恐慌,但却没有四散逃窜。这些修炼多年的魔蛇虽然灵智被侵,却仿佛仍有坚持,径自向前涌来,爬上同伴的尸体,要继续阻拦彤华。 彤华微微眯眼,看着这些坚持到底的蛇群,便要再劈一剑。 可此时,却有一条明显要粗壮许多的长蛇越过同伴,立起身来幻作人形。 他站在被火光映照的墓道之中,沉声道:“彤华君,莫要再向前了。” 第130章 阻拦 我不可说……彤华君,不要再向前…… 那是个十分消瘦的少年,穿着深紫色的衣袍,样貌还算作清秀,只是瞳仁泛着幽暗的紫色荧光,被神火的光芒一照,显得有些诡异。 他站立在蛇群中间,并没有离彤华太近,开口时那双诡异的眼睛就安安静静地锁定在彤华脸上,声音平得没有一点起伏:“彤华君,莫要再向前了。” 仿佛一个严肃的警告。 彤华并没有将力量彻底收回,只是依旧环绕在自己身侧,足以震慑它们。 她盯着这少年问道:“你如何认得我?” 紫星蛇族在陵游少时便已灭绝,那时候大荒尚未陨落,此刻他们突然出现,开口就识得她的身份,实在惹人生疑。 那少年答道:“吾等留滞人间多年,自然听过彤华君的大名。” 彤华管辖苍洲,又有红英神火傍身,这理由细说来仿佛也能听得过去,只是彤华总觉得有些奇怪。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那少年答道:“吾名敬文,在此守墓。” 他态度不卑不亢,在看到彤华使出大荒的杀招时才现身,并没有让她再使出第二遍杀招,而他身边的蛇群,显然在他现身时更是恭敬,环绕着他面对彤华,完全不见退避之色。 彤华心里暗忖,约莫他是紫星蛇族的主君或是少君,故此才让这些紫星蛇如此信服。 她听闻“守墓”二字,心中实在不解,又问道:“何故为卫旸守墓?” 卫旸一个凡人,纵然做了国君有些功绩,又是如何引来了这些八竿子打不着一撇的紫星蛇族,心甘情愿地为他守墓的? 敬文听问,答道:“不为卫旸,为故人。” 彤华更觉奇怪:“皇后傅歆?” 敬文继续否认:“非也。” 她心里隐约觉得奇怪,心想莫不是又和蒙山下的无相木一样,藏了些天岁遗族? 但是陵游既然已经回了白虹原,应当已经从轮回兽那里知道了天岁遗族迁移的位置,将他们都移到白虹原了。 总不至于留在这里。 更何况,这些紫星蛇当年已经被认定灭绝,即便是当年守在无相木下的楹花精灵,兴许也并不知情。 他们时隔多年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什么? 彤华心中暗自盘算,一时没想出头绪,而敬文却又同她开口道:“彤华君不必对我等赶尽杀绝。我等在此守墓,绝不会离开一步,也不会滥杀无辜,若哪日真的消亡,也只会在这墓道之间灰飞烟灭,绝不会给地上之人添任何麻烦。还请彤华君罢手,休伤我族人。” 彤华看着他的眼睛,心中谨慎不休:“尔等已经魔化,早晚失去灵智,如何能保证你们将来绝不生事?” 敬文道:“如彤华君眼前所见,我虽被魔化,灵智犹在。我已对自己下过咒术,若将来灵智消散,不辨清浊,当即自绝,族人遂与我同死。” 他扬起手掌,自眉心越过,眉间立刻显露出一个清晰不已的咒印标识,颜色光芒干干净净,足见得力量强大,分毫未受魔气干扰。 “彤华君若仍不信服,可与我在此立约。将来若咒术失效不成,彤华君自可有所感知。” 彤华足下立定不动,并没有上前与他立约的打算:“你做到如此,只为守墓,此中意味,我难以信服。” 敬文看着彤华不可商量的强硬神色,微微一顿,收回了递出的手掌。 他十分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彤华。她长剑在手,周身神力沉浮运转,光芒不休,红英与红莲两火交错,将她护在正中。 她甚少完全将这样的力量展露出来,但此刻毫不掩饰,打定了主意非要进去不可。 敬文注视着她,烈烈燃烧的红莲神火映进他的眼底,他幽紫色的眼眸都被这一团火光照出了几分温暖之色。 他问彤华道:“彤华君已经打定主意,今日非要进这墓室不可了吗?” 彤华定声道:“我非进不可。” 敬文听到这个答案也并不意外,他平静的脸上居然露出些遗憾,又或许还有些悲怆的苍凉,只是还未让人完全看清,他便已经合起双手躬下肩背,将脸埋在手臂之中,对彤华缓慢而又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声音闷闷地传入她耳中:“那就请彤华君恕罪罢。” 这之后,他身形矮了下去,重新归为蛇形之体。他线性的眼睛看了看她,吐了下信子,扭头就穿入蛇群之中,与他的族人们重新结合成了盘桓纠缠的一体。 随着他出面交涉失败,蛇群重新扬起了锐利锋芒,扬起头来对着彤华吐信示威。小奇再次向前震慑,这次已经毫无作用,它们毫无畏惧,甚至敢向着神火探头。 彤华一时没有动作。 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并没有因为敬文三言两语,便要退回去的打算。 实际上,如她所言,紫星蛇已经魔化,将来失控的风险无法抹除,趁此机会她可施力,正是消除风险的最佳时刻。若是留到将来,再生事端,难保还有像今日这样天时地利的好时机。 何况,她一直以为这弗陵之中只保存着一把天子剑而已,但她下墓后的一切异常和变故都在告诉她,墓中远不止一把天子剑在。 里面必然存有更大的秘密,而这些魔化的紫星蛇在此,足可证明这秘密必然与大荒有关。 大荒是扎在彤华心头的一根刺,只要提到大荒,便无法不让她放松警惕。若今日她无法在他人之前得知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将来,便有可能成为伤她的一把尖刀。 她绝无退避的理由。 而只在她微滞的这一瞬之间,蛇群“嘶”声不断,对着神火不断逼进,仿佛是十足进攻之势。彤华察觉到它们魔气加重,打算速战速决,立刻重新扬剑,再使杀招。 但这一次,被她挥出的红莲神火却不再具有如刚才那般巨大的威力了。 它依旧对彤华臣服、顺从,但却不愿再伤面前的紫星蛇群,在挥剑而出的那个当下,便开始示弱,直到在接触到蛇群之前便自行熄灭。 彤华一道重击,未见预料之中的力量,又眼看到神火示弱,眉头紧紧皱起,心中径自生出如对这神火主人一般的不满。 她从不对他示弱,所以,此刻也不会示弱。 她体内神力骤起,强行加重剑力,直接放弃了红莲神火对紫星蛇群的天性压制,打算用蛮力破掉紫星蛇魔性。 而她破碎神体因她此举负担加重,神力随她第三剑再起而迅速向外流失。 她是不顾一切,拿命去与对面的紫星蛇群相对抗,看谁能挺到最后,看谁能到达那一道墓门。 段玉楼见彤华冲击之势,心中万分惊骇,一边因她如此看重步孚尹而苦涩不已,一边又生出对她神体破损和力量枯竭的担忧与惊惧。 后者很快盖过前者,他毫无犹豫,见彤华冲向前去,直接开始引力,大量而迅速地涌进彤华的身体。 他手下分寸有度,既迅速地弥补了彤华力量的流失,同时也没有因灵力大量涌入而对她造成冲击。 他的力量丰厚而自然地和她合二为一,而后穿过她的身体,与她释放的力量合为一体,最终流向她剑锋所指,由她心意向紫星蛇群迅猛扑去。 他们彼此有一种谁也不肯相让的坚持,于是将这一场对战的时间延续下去。但紫星蛇群到底有限,无法抵御彤华这边无穷无尽的力量,更何况,红莲神火虽不肯攻击它们,却会护着彤华,不肯让她受伤。 这是一场从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阻拦。 彤华一路相逼,紫星蛇群虽因少了红莲神火的伤害,而未如第一剑般死伤惨重,却也是有了不小的伤亡。 它们在威压下节节败退,最终退到了一处稍宽敞一些的墓室之内,苟延残喘地望着彤华,还欲做最后的抗争。 彤华一脚迈入这间空荡的房室。 段玉楼站在她身后,告诉她,这是主墓室的前室,到此后已无歧路,只要越过铭碑后最后一截墓道,便可直接进入卫旸真正所在的主墓室。 就只剩这最后一截路了。 彤华看着面前残存不多的紫星蛇,心中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无声地卸了一口气。 两道神火被她收回,释放的神力威压也渐次消去。她将长剑收回,不再剑拔弩张,只看着蛇群中的敬文,淡声开口。 “你们已经无力阻我了,带着你的族人回去罢。” 敬文缓慢上前,再一次幻化出人形。这一次,他不像刚才那般身形笔直。 他浑身都是血淋淋的伤口,从内流出紫黑色的血液,看着可怖至极。 他受伤非常严重,单膝跪在地上,踉跄着扶了两回地,才勉强站了起来。 蛇群盘桓在最后那截墓道之前,坚决不肯离去。他也站在那里,手扶着墙壁站稳,喘了几口气,才开口道:“彤华君,莫要再向前了。” 彤华望着他固执神色,沉默半刻方道:“我此来本是为取天子剑。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让你们如此坚持,不肯退让?” 敬文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只有天子剑。” 彤华眉头微皱,而敬文又道:“但我不能让你过去。” 彤华抬眼看了下这条黑暗的墓道,又上下打量一番,此处有段玉楼提前设置好的法阵,走到近前仔细探查,才会察觉到这法阵之内,又生出森然的鬼气。 这鬼气十分浓郁,力量又十分蛮横,绝不是什么寻常鬼怪可以释放出来的,非得要在人间磋磨数百年不肯归去的执著积累,生前留有遗憾余恨的不甘不舍,还要生前身份非富即贵,有天命即定、异于旁人的特殊之处。 不必想也知道,是卫旸的鬼魂留存在那主墓室中,渐生出了这样强大的力量,将这处法阵日复一日地加重再加重,使得来人为免死伤,只得从这一条墓道进入。 这是唯一安全而没有禁制的一条道路,安全得仿佛一个诱人的陷阱,引导着来人不由分说地踏入。 彤华看着卫旸这强大的鬼气,再问敬文道:“可是卫旸力量压制,困你们在此处?” 敬文摇头否认。 他望着彤华,那双妖异而没有感情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三分恳求之色。 “我不可说……彤华君,请退回室外,不要再向前了。” 他实在是伤得太重,说几句话的工夫便再也站不住了。他足下失力,踉跄一下,一只脚下意识退了一步,将将就要踩中墓道青砖。 可他脸上突然露出惊恐之色,而他足下长蛇立即悬空浮身而入,有些缠他脚腕,有些垫在他的足底,还有些拉住他留在前室的身躯和四肢,帮助他平衡身体,硬生生在他足下落定之前,将他拽了回来。 敬文足下一软,径自跪倒在墓道之前。 他眼睛里忽而流出无能为力的泪水,混合着血液一起溢出眼眶。 “彤华君——” 他嗓音枯而嘶哑,再次重复:“不要再往前了……” 彤华的目光一直紧紧落在他的身上,她看着敬文与蛇群这一个动作奇诡的意外,心底突然一沉,浮出一个自己都不肯相信的念头来。 她眼睫因这个念头狂颤,语调也不再平衡,喉间哽了许久,才指着那条墓道问道:“那里有什么?” 她看着敬文含血的双眼,眼中控神之力顷刻锁住敬文仅存的全部心志:“那墓道下面埋的是什么——” “是段玉楼——!” 敬文喊出答案,重重拜伏而下。 彤华脑中轰然一声。 段玉楼怔在当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0-140 第131章 渴望 你如此恨我,只为了一个段玉楼。…… 彤华当初收敛残魂,使用禁术助他下世积攒生气复生,这本是一段在命书之外的经历。 所以他们在人间的这段故事,实属于来去无路,生死不明,即便是他们自己归于原位,也未必可以回望透彻。 段玉楼并不记得自己在青云道丧命的完整经过,而彤华那时被印珈蓝所侵,归位时已是垂危之际。等这一片混乱过去,人间早就尘埃落定。 天道自有一套法令规制,不可肆意窥探命格,纵然彤华是天生神格,也难逃天道禁制。 他们谁也无法窥伺回看最终的结局。 一直以来,关于历史上那位名相段玉楼的死亡,从来都是众说纷纭。他是怎么死的,是天灾还是人祸,是敌国灭亡背水一战的相搏,还是卫旸惧他功高震主的忌惮,从来就没有人能真正说得清楚。 但现在敬文心绪被彤华控摄,说出了这个答案的真相。 他就在这里。 段玉楼一直以为自己的尸骨已经被掩埋在了青云道崩塌的山石之下,此刻想也知道,必然是卫旸做了这件事。 他其实无谓自己的尸骨被掩埋在哪一处,震惊一瞬后便平淡而过,但他知道彤华对那一段旧事的不甘与执著,所以立即望向了彤华。 他在虚空中释放自己温柔的力量,压制彤华体内无序暴走的力量,以保证她那一双眼睛不被冲击之下的重力所伤。 【静下心来,小涵,静心。】 彤华静不下来,她在段玉楼的支撑下才能勉力站定,溯着他的声音望向虚空中他所在的方向,眼中倏然泪意升腾。 她望着只有她能望见的残破躯体,被敬文那一声痛呼而出的“段玉楼”狠狠击中。 她无法不信。 是她亲手收敛了步孚尹的残魂,是她将他送到人间,重新聚成了段玉楼。 没有人会如此清晰地知道步孚尹和段玉楼的关系,就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 但是紫星蛇是大荒遗族,他们能辨认出天岁神族特殊的魂魄气息。 正如段玉楼征战走过蒙山时可以被精灵楹花所发现一样,紫星蛇来自大荒,他们同样可以辨认出段玉楼的气息,来源于遥远的大荒神族。 天岁神族是大荒所有属族的主君,紫星蛇虽然来自北境,却也依然对六翼青狮称臣。 如是所言,段玉楼的尸骨就埋在这条墓道的青砖之下。卫旸用法阵防守四周,只留下了这么一条通路,就是在等着来此墓室之人,都从这条墓道上越过。 紫星蛇无法容忍旁人踩在大荒主君的尸骨之上。 所以他们才会守在这里。 彤华目中泛起猩红的血色,面上生出万分的厌恨之色,咬牙怒道:“卫旸胆敢如此——” 她忽而甩开段玉楼,足下一点,径自从墓道上方飞身而过,手中将沉光剑倏然抽出,凝力向前一劈—— 墓门轰然倒塌。 卫旸所在的主墓室,终于显露在她的眼前—— 彤华足下不曾沾染墓道分毫,重击劈开墓门之后,才落定在墓室之中。 真正墓室里的布局陈设和方才那个假墓室相差不多,只是空间要更大一些,随葬的冥器也更多一些。 彤华冰冷如刀的目光落在棺椁之上,直到那上面渐渐浮出一个鬼魂的身影。 他从棺椁之上轻飘飘落下来,停在彤华的面前,没有什么厚重的冕服加身,也瞧不出什么皇帝的威仪。 就好像是少年打马过长街,潇洒快意不足尽,公子卫旸穿着鸦青色的轻衫,还是初初在卫国长街之上见到白沫涵时的模样。 他俊秀的脸上蕴着温柔的笑意,目光里的爱慕绵长,带着十分的怀念与相见的惊喜看着她道:“白姑娘,好久不见。” 但彤华没有他那样的好兴致。 她只是看着他,手足便渐渐生起冰冷的痛意,就好像千刀万剑刺穿了她的四肢,再将她拉进寒潭中向深处沉坠。 那个寒冷的冬天再一次跨越时间降临在她身上,他清和温柔的呼唤让她如堕寒冰地狱,无处脱逃。 她由来习惯伪装情绪,此刻却连最擅长的虚假微笑都无法保持。方才在外面生出的恨意无法扼制地流露出来,她扬手便执起长剑对着卫旸从上而下地劈落。 但他是一个鬼。 随着剑锋接触到他的肩头,他的身形也归于虚幻,直到剑锋从他腰际划过,他才重新变成完整的形态。 卫旸安静地望着满面愠色的她,那些用作粉饰太平的笑意终于不再。 他露出了属于那个残忍又无情的帝王的神色,沉默许久方道:“你如此恨我,只为了一个段玉楼。” 她恨他夺去了他的功绩,毁去了他的声名;她恨他强行将她纳入后宫,不能让她与他远走高飞;她恨他费尽心机取他性命,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他。 她如此恨他,全部都是因为一个段玉楼。 世人皆羡段玉楼啊—— 他不羡段玉楼才智无双,只羡他得了白沫涵的真心。 他想这人世间的情愫,为何从来都是交错不清,若是人与人之间只有独一无二的一段缘分,白沫涵从来不曾走到他的眼前,那他也不必产生这段无望的妄想,又恨上一个轻而易举便得到一切的段玉楼。 他一日又一日地无法容忍,直到将他逼上死路还不肯罢休,他积恨难消,命人将他从青云山道下挖出来,把他破碎不堪的身体碎尸万段,抛在这三丈墓道之中,让那些修筑陵墓的奴隶反复将他踩在脚下,仿佛这样的羞辱才能足够。 铺砖的那一日,卫旸亲自来到了这里。他就坐在前室之中,欣赏着段玉楼被丢弃在青砖之下,每一寸砖石土地都沾染着他的骨肉鲜血,谁也不能还他全尸,叫他安然无恙地轮回转世。 他驾崩以后,依旧常坐在自己的棺椁之上,向外望着这条墓道的地砖。 他渴望着能有人来。如果是盗墓的卑贱贼子,就让他们将段玉楼再踩一回,但弗陵太坚固了,段玉楼为他设计的陵墓如此精妙,三百多年了,都没有一个盗墓贼可以进入此处。 当然,盗墓贼不来也好,他本来也不希望看见自己完美的陵墓被盗洞打成老鼠窝。 他更希望看到白沫涵。 他想她那样爱慕她的师兄,必然会想到自己对段玉楼起了杀心,必然会来找自己算账。等她过世,尸骨被人送进他旁边的墓室,他便可以再见她一回。 到那时,无论她是如何含恨地质问,自己都能圆一份与她同衾同穴的心愿。 白沫涵的尸骨始终没能进来,但他一直还在等待,在这阴冷的墓穴中、棺椁狭隘之地,他等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终于又让他看见了她。 他心满意足,只是遗憾她依旧怀念段玉楼。 她依旧只为了一个段玉楼。 彤华紧攥着剑柄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看着他,狠声道:“你把他埋在墓道下面……你敢把他埋在这里!” “我敢。” 卫旸看着她,没有任何笑意地扯了扯唇角,态度十分轻松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不仅让人把他埋在这里,连他死在青云道,都是我命人去做的。” 彤华看着他这张虚伪可憎的面目,咬牙切齿地遏制自己想要再杀他千次万次的念头:“段玉楼没有半分对不起你。” 她指着他墓室壁画上绘出的千里舆图:“你的大好天下,都是段玉楼帮你一点一点拿下来的!” 卫旸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着这笔锋描绘下的锦绣河山,真实的景色远比这画上的还要壮丽万分。 “是啊,都是段玉楼。” 他看着这每一寸都万分熟悉的江山,看着他曾经也披坚执锐、亲自上阵冲锋在前越过的九国土地,看着他也为之付出无数心血、殚精竭虑地计划将来的卫朝社稷—— “到如今,都成段玉楼一人之功。” 那是无论他立下多大的功绩,也无法掩盖他丝毫光芒的段玉楼。 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忌讳的。段玉楼终归是他的臣子,有着才华报国的志向,有着从无二心的忠诚,他做得越好、越优秀,卫旸这个名字也会越响亮—— 这是一个卓越的君王,连如段玉楼这样的不世之才,都甘愿向他俯首。 段玉楼有负鼎之愿,卫旸也有齐天之志。 他也想要这世事美好尽如人意。若是他们真能像史书美化过后的温馨模样,彼此毫无罅隙地做一对肝胆相照的贤君忠臣,那其实也是他人生一大幸事。 可他独临万人之巅,手中依旧空空荡荡,垂眼去看段玉楼,他却万事得意,应有尽有。 可他才是皇帝。 卫旸万分不甘地望向彤华:“白姑娘,你来告诉我是为什么,他段玉楼究竟是做了什么好事,何以苍天神祇对他如此优待,尽要他万事得意?” “因为我要他无所不有,我要他一生完美无缺!” 彤华目光锐利地回望于他,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因为是我给他,所以我要给他最好。” 因为她想要他重新光明正大地活在世上,要他不被从前的阴谋旧仇裹挟,要这世上再没有人拿他天岁神族的欲加之罪说事,要他好端端地度过一生。 所以她要给他一个最好的开始,要他走上这条毫无瑕疵的修灵之路,飞升后长长久久地做一个逍遥快意的长寿神仙。 卫旸没有说错。 这位偏心的神女爱上了一个人,所以才抛却了面对世人应有的公平,只对他优待至此。 她想要他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星之亘古,如辰之无尽,如天地之长寿,如宇宙之博大。 如世间万物美好之极,顺遂得意到绝不肯休。 她对他就是有着这样无穷无尽的偏爱。 卫旸看着她,目光里泛出因永远贪求不得而生出的苦涩之意。 他猜的不错,她果然不是寻常人。 这世上的人鬼过客,匆匆来往,只有她如深夜流星,只露得瞬间的迷人,又长久的归于寂灭。 卫旸想起她在墓室外说过的话,十分平静地问她道:“初次见你,不是偶遇,而是你刻意为之罢?” 他的提问没有疑惑的语气,似乎已经万分确定,只差这最后一次残忍的道破。 少年时,那样一片赤忱的年纪里,风华正茂,情窦初开,一眼就是一辈子,一眼就是三百年。 他是真的用过心的。 他以为他们之间,不过是时间问题。可若不是真情实意,凭他如何苦苦煎熬,又如何得见天日? 她是这样特别又冷漠的女子。她不会为谁回头,却还是来到了这里。他痴迷又眷恋地望着她,可她却如三百多年以前一样,怀抱目的,才走向了他。 从前她利用了他的一生,只为全段玉楼的声名无双,如今又为得到天子剑,才肯踏足此地。 如果外面的法阵可以轻易解决,她不会亲自前来;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了段玉楼的尸骨压在那一截墓道之下,她也不会这样果决地闯进来,再与他见此一面。 原本就是毫无缘分,一切早已注定,难以强求分毫。 卫旸不再看她无情的那一张脸,转过身低下头去,突然轻声地笑了出来。 他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胸臆之间郁积的浊气散开,他越来越爽快。 他执著了三百余年,终于结束在今日。 他笑意泛浮,眼里空洞。他抽出那柄对他已是毫无意义的天子剑,挥手便丢给了她。 “拿去……拿去!” 都拿去,莫强留。 莫强留啊—— 第132章 触阵 她死去了,并没有埋葬到他的身边…… 段玉楼没有跟着彤华进去。他站在墓道之外,看着她持剑而入的背影,最终还是忍住了想要闯进去的冲动。 其实到了如今,若说他那一生有什么遗憾,就是未能成功复生再塑躯体。但是关于卫旸对自己兔死狗烹的所为,段玉楼倒也谈不上有什么痛恨。 青冥山教授修灵道,也教授治世之学。他明知功高震主不会有好的下场,却仍旧不曾遮掩锋芒,有这样的结果也不算意料之外。 但他心中不是不痛恨卫旸。 从彤华之后几番闪烁其词,他多少能猜出当初自己离都出战之后,恐怕卫旸对她并不算好。 在彤华因他尸骨被辱而冲进墓室的时候,他也想要找卫旸好好地算一算这笔旧账。只是他想到彤华一直刻意隐瞒,自己又何必不顾分寸,非要让她剖白难堪。 卫旸留滞人间多年,鬼气浓郁,已有足够的力量在墓室设下结界。段玉楼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又难忍一直看着的躁意,便将目光落在了地面那些老旧的青砖上。 砖面的质感经时间流逝而变得古朴厚重,上面刻着的纹样,是经过臣子们多番探讨设计,为卫旸所定制的图案。但是在足足二十四种版本的设计图中,是他亲自确定了这一种—— 只有这个图案的四角上,刻着精细小巧的木兰花。他私心选择,挑了小涵会喜欢的那种。 卫旸不大在乎这些细节,上报的奏疏看过一眼就批了准字。于是这些毫不引人注目的木兰,就静静地生长在了这里。 他轻轻地触摸了下砖角那个小小的凸起的纹路,边缘的弧度光滑而温柔。 那时候他是因心中有她,所以凡事所想,尽皆与她有关。世事无巧不成书,谁也不会想到,就是她所爱的木兰,陪他的尸骨在这里一同度过三百年。 虽然黑暗无际,却是安静长久,如此一想,仿佛倒也不觉孤单。 那座主墓室里的灯火明亮,穿过这条漆黑的墓道落进他的眼底。他看见她手持天子剑转过身来,隔着这一点距离遥遥望着自己,半晌之后,飞身而来。 段玉楼退后一步,以虚无的拥抱,将她接在自己怀中。 他感觉到她在轻微的颤抖,于是一边轻轻地摩挲着她,一边望向了墓室中的卫旸。 他不在三界六道之内,在彤华不曾动用衔身咒的时候,可以完全不被她发觉地释放出自己的力量。 他的力量毫无迟疑地迅速越过狭长的墓道,不由分说地破开卫旸的鬼力结界,而后重击在卫旸的鬼魂之上,扭曲,撕扯,爆裂。 时间在他鬼魂之上停滞流淌,如无数刀锋将他鬼魂破碎切割,唯余他突然仰首挣扎,却不见逃脱生天的丝毫可能。 彤华感觉到自己身后鬼力气息的紊乱。 而段玉楼温柔又强硬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别回头。】 卫旸看不到段玉楼,不知道这是段玉楼对他的折磨,只以为这是来自于彤华。 他在一片魂魄撕扯的痛意里,睁眼就只能看到黑暗尽头属于彤华的那一道背影。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离去便不肯回头。 他心中遗恨骤起,翻覆不休,掌心倏然凝聚鬼力,扬臂时却不是为了挣开钳制住自己的这道禁锢。 他重重地击向墓室内右前方的那一道石门。 卫旸称帝之后,一生只有一后一妃。她们都与他从微末之时走到万人之巅,所以感情深厚到崩逝以后,墓室也紧密地相连。 左右前方两道石门,一边通往皇后傅歆的墓室,一边通往贵妃白沫涵的墓室。 傅歆来过。 她走过左方的那道门,要他同去轮回,他自知辜负她甚多,却还是拒绝了她。 时至今日,那双流露着无限失望的眼睛,都还时不时地在他眼前晃荡。 他只是想等白沫涵来,可她从来没有从那道门里过来。 她死去了,尸骨无存,并没有埋葬到他的身边。 那一道将希望转为无望的石门,就这么落定在这里,嘲笑着他注定无果的等待。 他也许再也不会有偿还傅歆的机会了,他也许再也无法走上轮回道,他也许会在这里魂飞魄散,但在这一切之前,他要毁掉这堵可恨的石门。 他这包含着万分恨意的一击重重地撞去,石门上立刻浮起一道清浅光华的法阵标记,一闪便又匿去。 卫旸眼见着那道光华,心中不忿,掌心再次聚力,比上一次更重、更狠地攻击而去。 石门上的法阵安静地流转,石门稳定地落在那处。 第三击—— 他目眦欲裂,不遗余力。 那是他难以满足的心愿,想要和深爱之人葬于一处的奢望,那是命运可笑的拦阻,嘲弄他坐拥天下,却无法走过这一道笨重的石门,永远也无法走到她的身边。 彤华感到身后的气息彻底消散了。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青冥山毁于山火,师父、师兄,都在三百年前的乱世中逝去;幸而飞升的上仙没能舍去执念,最后行差踏错地误入歧途;年轻的师侄舍去大好前途,为了复仇自毁前程。 段玉楼引作至交的好友徐照,走出华室颠沛一生;白沫涵交锋半生的宿敌赵琬,沦为画鬼漂泊多年。 而如今,最后一个故人卫旸,也在这里灰飞烟灭。 手中的天子剑随着旧主气息的消散而发出一声悲鸣,不甘地震颤起来。彤华强行压制住它的暴动,对段玉楼道:【我们……】 头顶却突然传来轰的一声。 墓室没有任何震颤,可这一声巨响突如其来,实在是骤然令人一惊。段玉楼立刻反应过来:【无物定阵,弗陵要封了。】 法阵受损会触动机关,这本就是当初为保弗陵完全而留下的设计。 如今卫旸鬼魂消散,弗陵失了主人,连可以镇墓的天子剑也离了原处。那些交错盘桓的法阵没有了可以镇压它们的力量,骤然便动荡起来。 这不会导致弗陵坍塌,但却会让机关触发,一旦动作慢了,各道墓门都会直接封死。 到时候再有法阵加持,再想出去便难如升天。 彤华想到陵游身边跟着原景时,若是没能在封锁之前出去,再要设置法阵转移,恐怕就要另费一番周章。 而天子剑明显是有人刻意做局,陵游晚走一步,就多一分风险。 她立刻释放神力,顷刻间遍布整座山陵,找到了陵游的位置,而后顺着段玉楼的指点,绕过重重法阵向他的方向而去。 陵游也察觉到了不对,又感到了彤华的神力,便立刻传递灵讯给她,表示自己正在带人后撤。 两方最后在分别时的假墓室相见。原景时看见她的第一刻,目光就落到了她手中拿着的长剑上。 彤华没有过多废话,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上来路:“天子剑移位,机关已经启动,等下所有通道会全部封死。” 在这重重法阵禁锢之下,想要直接设阵转移位置固然不便。但是出了这道门,上方唯余两道普通法阵,完全可以在利用法阵转移空间时轻易破开。 她一把推开面前的墓门,对第一个出去的陵游道:“你直接设阵转移。” 这道墓门先前因有她先见之明,留下了一个灵珠阻止,所以未能及时封死。但是在法阵和机关的催动下,墓门还是沉重地向内闭合,如果不是彤华神力支撑,根本等不到他们全部过去。 原景时越过墓门的时候,彤华一把将手里的天子剑扔到了他的怀里,而后甩了甩通红又麻木的手掌。 到底是个生灵的神器,她非主人又贸然拿在手里,自然有所损伤,只好在天子剑到底是凡人剑器,轻易伤不到她。 她松开了支撑墓门的手。 墓门因她卸力,开始轰隆隆地闭合,转眼只剩下一道狭小的空间。陵游不解彤华所为,下意识伸手施力阻住墓门。 原景时却也同时上前一步抵住石门,目光死死地盯着彤华,大声问道:“为什么不出来!” 为什么早就站在了原承思那边,却还是答应了母亲要照顾自己,却还是要帮自己实现心愿。 为什么才说了天子剑不属于他,扭头就拿到丢给了他。 他生而见她,生而爱她,那些绵密的爱意仿佛长在他的心里,仿佛是生来已经注定。兴许当真如倾城之前所愿,他们之间,的确是有前缘天定,未解所以难休。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为什么见他爱她,却又要他恨她? 一个妇人用指甲就可以划伤她的手背,一把天子剑就能灼伤她的手心。她已经不再无坚不摧,他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自信地认为,她一定可以从所有的危难中全身而退。 他的确想过杀她,时至今日,杀心依旧不休。但同时,他也害怕她的死亡。 死亡是这世上唯一无法跨越的障碍。 自上京分别,他一直在劝说自己接受二人的歧路之别。他想过要坦荡地舍弃过去的一切痴念,只将她当作陌路之人。 只是到这一刻,他还是卸下了那张每次重逢都故作淡然的面具。 她也许不会死,可她为什么不出来。 如果呢?万一呢?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万全。 石门在两力相持下缓慢闭合,从一人之宽,变成半人之宽。原景时不管不顾地将手臂伸了进去,一把就要抓住她:“出来!” 出来,活着做他的仇敌,活着为非作歹,让他痛恨到咬牙切齿。 出来……才能活着。 她那么聪明,真的感觉不到自己面临的陷阱吗?早有人等着她脚下踏错,早有人等着她歧路赴死。 她那么聪明,为什么非要留在里面,为什么不肯快些出来! 原景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她却反手扣在了他的腕上。他感受着自己手腕上的力量,眼底倏然泛软,筑起的高壁深垒轰然坍塌。 他再开口,语气里已带了恳求之意:“……出来。” 出来,活下来。 彤华仔细看了他一眼,指尖微微用力,反手将他推了出去。 她一句话也没有留给他,而后便将目光挪向了陵游,解释了一句:“我不能走,段玉楼的尸骨还在里面。” 原景时指尖的力气泄了。 陵游也明白了。 他们目光交错,他看清了彤华的坚定,也看出她已有把握。他没有强求什么,只是传递了一个让她当心的眼神,默默松开了手。 二人彼此会意。彤华将石门一拍,毫不犹豫地转身返回。 她身形匆匆,眨眼间便消失在墓道尽头,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一次回头。 第133章 秘密 他像面对恋人一样的眷恋。 法阵在身后一道道迅速闭合锁死,彤华几次瞬移闪避,再次回到主墓室前室之中。 敬文和他剩余的族人没有回到外面的墓道,等法阵彻底封锁,他们就正好留在这个前室,留在那条墓道的前面。 彤华看着他们带着伤口盘在墓道前,问道:“我听说紫星蛇族在大荒成魔时已被绞杀,为何你们会出现在这里?” 敬文盘腿坐在地上,道:“没有绞杀,只有封印。” 他眼眸垂落,紫气黯淡:“少君仁德,想要再寻办法挽救我们。只可惜大荒覆没,我们的魔气也无力驱赶,最后一起坠落到禁海之下。后来机缘巧合,才冲破桎梏来到人间……” “原来如此。” 彤华听到此处,打断了他。 紫星蛇为守护少君而来,却为段玉楼的尸骨俯首,这已经是一个太过具有指向性的行为。 段玉楼还在这里,她还是不想让他知道他与步孚尹的联系。 她垂眼对他道:“我不可能把他尸骨丢在这里,请让步。” 敬文的眼睛倏然亮了亮,抬头惊喜地望着她:“彤华君有办法?” 他也不顾自己伤情,连忙撑着地面和墙壁站了起来,侧身让出一条通路:“彤华主请。” 彤华经过他的时候,脚下一顿,目光往他面上停了一瞬。 他身上的魔气这么久都没有完全废除,已经和他的身体融为了一体,没有挽救的方法。 如果之前在墓道里,他没有阻拦自己,或者她早一步探知了他的内心,也许就不至于大动干戈,再加重伤势,变成这样。 只是他说自己不能说,究竟是为什么? 是谁给他下了禁令?他又会听从于谁? 彤华思绪几番来回,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将小奇放了出来。 小奇一下就卷上敬文的手腕,敬文明显惊了一下,有点慌乱地把自己手臂举远了些。 但小奇只是盘在手腕上没有乱动,吐了吐信子,口中窜出一点红英的小火苗。 它完全没有方才在墓道中震慑紫星蛇群时那样的威压,实际上,小奇对敬文表现得相当友好,甚至在敬文不可置信地看着它的时候,它还回头看了眼彤华,而后对着敬文偏了偏头。 彤华淡淡将眼神向后瞥了瞥,示意他们先到一边去。敬文会意地带着族人们撤到了前室的另一边,给彤华腾开了足够的距离,彤华这才来到了墓道口。 她敛裙蹲下身子,伸出手掌贴在墓道的砖面上,指腹触碰过上面凹凸的花纹,最后落定在砖角的那一朵木兰。 她指尖微微用力按下,神力倏然激荡释放,顷刻间锁住这条狭窄又黑暗的墓道。 而神力包裹住的这一块空间,时空骤然爆裂扭曲。 它和整座弗陵分割成两个空间,由彤华强大的神力阻隔,开始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弗陵随着时间的流淌向前,而这个墓道之内的空间,随着彤华的推力退回。 角落的薄苔消失,砖面的纹路渐渐恢复如新,看着区别似乎并不明显,但实际上却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飞快向前回溯,一直回溯到三百年的时光。 彤华就站在墓道口,看着那些青砖变得崭新又消失不见,最后露出空旷的地面。墙壁和顶部都已经修建完成,就只剩下没有铺砖的地面,瞧着上面宏伟下面简陋,十分不协调。 无数的工人穿着短打布衣,带着工具和材料在此处进进出出。 只是突然有那么一个时刻,人群消失了,这条墓道变得安安静静。 彤华立刻停下了回溯时间的力量,不再让它走马灯般一闪而过,而是与时间同速,在她眼前展现出了当时的那一段场景。 有几个穿着劲装的人蒙着脸,服侍也都十分低调看不出来路,若不是彤华熟悉卫旸身边卫官训练的步法,也认不出他们的身份是什么。 他们特地吩咐这里的监督官员将工人们撤走,赶着夜间才趁无人来到。他们抬着几个箱子走到了这里,然后停下了脚步,回头向最后来的那人请示。 他们只会听命于卫旸一人。 彤华只看得到他们,但凭他们这个动作也能知道,是卫旸亲自来了这里,就站在这个前室之内。 为首的那个卫官听他吩咐,而后转身带着其他人走进墓道。他脚下将夯实的熟土踩了踩,而后扬了扬手,示意其他人可以开始了。 随着这个手势,卫官们纷纷将手里抬进来的那几个箱子打开,将里面用麻布包着的都拿出来,放到了地上。 彤华眼里看着那些被染得通红的麻布,感觉呼吸都停滞了下来,整个身体都开始变得万分僵硬,心口也牵扯出了咒术发作前夕的痛意。 而就在那些麻布被抖开的瞬间,她眼前突然黑了下来。 是段玉楼。 他漠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散碎地扔在地上、铺开、再铲土盖上,十分平静地遮住了彤华的双眼,而后将自己的力量灌进她的身体,帮她疏导心脏上种植的咒术,以免她在此处发作。 彤华下意识抬起手,要拨去眼前阻挡她亲眼去见的这一股力量。 【别看。】 段玉楼对她道。 时光无法逆流,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但是凭借她强大的神力,只将这一块局部的时空回溯并非完全不能做到。 眼前的所有,不是凭空想象的幻境,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景象。 他当时就是被这么带了进来,就是这么被埋在了下面。 彤华紧紧攥着他施加在她眼前的这股力量,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 【你放开。】 她开口,是命令的口吻,如衔身咒发作,他当立刻撤力,再也无法阻止。 但他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段玉楼知道她也在害怕,他也并不想要她亲眼看到这一幕。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多看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又何必如此。 彤华抓着他,也是给自己一个支撑的力量。她张口时明显不稳:“你在……我要把你带回来。” 她回溯到从前,不就是为了把他的尸骨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在一切落定之前把他带走,就可免他长眠在此,免他死后受辱。 但段玉楼依旧没有松手。 青冥山道崩塌,已经将他埋在了下面,肉体凡躯对抗不了坚壁硬石,卫旸将他挖出来是为了消解自己的恨意,但他没法把他整个挖出来。 所以即便回溯到了这里,也无法把他完整带走。 【我来。】 他安慰着她,让她感到自己力量的释放,让她知道自己在做这件事。 他将时间在覆土完毕之后的那一刻停驻,将埋下的身体聚拢起来,又用神力收敛成一个小小的月白色的灵珠,而后缓缓交到了彤华的手里。 【在这里了。】 彤华握着那一颗微微发凉的灵珠,声音发颤地问他道:“都在这里吗?” 段玉楼答道:【都在这里了。】 就让她以为都在这里了,何必非要去看一眼不可? 彤华指尖收紧,将那枚灵珠完完整整地握在自己手里,而后才对他道:“你让我再看一眼……就一眼。” 段玉楼回头看了眼墓道里的景象,微微顿了顿,重新将时间向前推动,而后才将光明还给了她。 时光再一次停驻时,彤华看见的是在这之前,连墙砖都还没有贴上的时候。 整个墓道都还是最原始的样子,三百多年前的段玉楼穿着一身简单的衣裳,一个人负手站在墓道中间。 他默然而立,目光静静地落在某处,墙壁上简陋的油灯落在他漆黑的瞳仁,闪烁着一点点昏黄的火光,却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彤华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时光的阻滞拦住了她的动作。 那个时候,应当是他们在下山入世之后,难得的一段清闲时光。那时候她还没有入宫,他还没有被卫旸针对,两个人大有要将朝堂之事袖手不管,只每日看山看水、就这么逍遥而尽度过此生的意味。 可他的脸上,为什么毫无半分面对她时的欢喜,反见得这般苍凉的无奈呢? 三百年前的那个段玉楼,一个人这样安静地站了许久,最后一撩下摆,坦然地坐在了地上,而后将手里的油灯放在了墙边,自己从袖中抽出半掌长的袖刀,微微躬下腰去。 他左手扶在墙壁上,在最接近地面的位置比划了一下,确定了一个将来一定会被砖面覆盖住的高度,而后才将袖刀落在了上面,缓慢地刻下了一个图案。 没有任何人在这一刻前来打扰,这是他封存于心的一个秘密,等将来弗陵落成,他的秘密也就会随之一起长眠地下。 图案并不复杂,他刻得虽然缓慢,却几笔也就将它完成。他认真的眼神此刻方浮现出一点温暖的柔情,手指覆在上面轻轻地摩挲几下,像面对恋人一样的眷恋。 他终于站起身子,手里随意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土,只是眼睛依旧落在最下面。 他笑着,用很轻的声音道:“再见。” 外面有工人走了过来,给他行了一礼,道:“段郎君,墙上的砖都送来了,今日就可以准备铺砖了。” 段玉楼对他点点头,应道:“好,我再看一眼,这就出去。” 那工人于是再行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彤华看着段玉楼将袖刀收了,面对着墙壁沉默下来,可是突然之间,他却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猝不及防地转过头来,正与彤华的目光撞到一处。 隔着这三步之遥,隔着这迢迢三百余年的时光,两个人如此巧合地面面相对。 她终于得以再一次亲眼看清他的面目,可是他站在那里,站在三百年前的旧日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何回头、看着什么,不知道自己错过的,不仅是余生长久的相守,还有三百年后爱人仓促重逢的一见。 他清澈的眼睛看不到她,又变得平淡而空茫。 他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如此,垂下眼无奈地勾唇笑了一笑,而后迈步向外走去。 他向着彤华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走来,没有任何停留,身体在穿过她的那一瞬间倏然消散。 时间强行的回溯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扭曲的空间在瞬间内返回到现实,彤华因骤然的时空爆裂而受到冲击,俯下身来呕出一大口鲜血。 但痛的不是她的心口。 在回到现实的最后一刻,她清晰地看到段玉楼在墙壁上留下的那个图案—— 是烙月雅兰。 是步孚尹从大荒来到定世洲第二日,彤华便送给他的,烙月雅兰。 第134章 围杀 你如果肯听她的话,何至于有今日…… 彤华的心里乱得一塌糊涂。 在步孚尹来到定世洲以后,烙月雅兰这种本不算十分特别的仙植,在那段时间内一度成为了步孚尹独一无二的标志。 在步孚尹死在三途海后,为了避讳,定世洲已经几乎不见此花。 她是贪恋过去,贪恋在人间那段本可以安然幸福的人生,所以才想要趁此机会多看一眼。 她没想到过会看到这一幕。 彤华无法确定地说那就是段玉楼了。在他刻下烙月雅兰以后,他长远的眼神,他安静的笑意,他那句轻声的“再见”,突然就全部被赋予了另外一重意义。 在步孚尹死后,她收殓了他的残魂,凝聚成如今这个没有实体的他。那时候他还没有名字,只是一个十分冷漠的游魂,走过了许多年,才等到作为段玉楼的这一世。 所以无论是段玉楼,还是从前那个无名的他,都绝对、必然、肯定不会拥有步孚尹的记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段记忆的逝去,是彤华无限心安的来源。 但那朵烙月雅兰毁了她的心安。 她开始回忆起三百年前的段玉楼,他的一举一动里是否有任何不妥的时候;她开始回忆归位后又归于虚无的段玉楼,他的言谈之中是否流露出过不该属于他的情绪。 没有,都没有。 他从来没有一刻,流露出步孚尹面对她时,会无法掩饰的那一种恨意。 可是这朵烙月雅兰又是什么意思呢? 它明晃晃地被他刻在那里,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毁去了她对过去在人间一切美好故事的回忆。 彤华越想,心中越是不甘。她想要冲上前去一步,将那块墙砖翻开,好仔仔细细地看上一眼,确认那不是她的幻觉,而是真的存在的印记。 但段玉楼在她身边拉住了她:【法阵启动锁死后,会开始绞杀留在墓中的人。你受了伤,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 他口吻算得上是耐心,因为她情绪不稳定,又带着宽和的安慰。 他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还如以前似的面对自己。 彤华一颗心七上八下。她看着他,心里万分狼狈地生出无法自控的戒备,但她没有办法试探他,她连问他一句“你是否看见了”都无法出口。 法阵已经启动,在听到段玉楼这句话后,她没有再失态,直接运转神力破阵,身形连续穿越数道法阵,直到最后越过封顶的土壤,落定在玉玑山顶。 她唇畔鲜血未干,心绪又乱,脚下微微错开一步,踉跄了一下。 就是这一个踉跄之间,林木之中忽然有利刃破空的轻响之声。彤华敏锐察觉回头,侧身避过的同时,锐利的眼力穿过漆黑夜色,看清那边高木之上,有人一身月白衣衫,手持长弓,在这迅疾的一刻之间放出了第二箭。 这一幕浮光掠影,骤然间似乎是时光飞溯而回,回到那一年秋日景,秋日宴,步孚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利落轻衫,骑在马上跟在她的身后,安静地凝望着她,而后伸手执弓,对她满弦。 而随着她听风回头,那一箭也同时在她肩头轻轻撞碎,灵力碎成点点星芒无声坠落,只剩下肩上落花拂过一般的异样感受,轻轻的酥麻感经久不褪。 他那双深黑色的瞳仁里,将她整个人深深锁了进去,话音落定,不由她拒绝半分。 “那现在,你是我的了。” 这一片刻短暂模糊的记忆,随着密林里飞速放出的第二箭,在这一眼之间重新来到她的面前。话未尽,人未见,那一箭已带着强大的神力,重重穿透她左肩—— 早不是当初时候。 在玉玑山接应彤华的几十个使官,在长箭射出的瞬间便闪电般靠近彤华,而比他们更快的是一个清蓝色的身影。 陵游脸上没有一丝平日里插科打诨的爽朗模样,只余下无尽寒冷和肃杀之气。他手中一柄重剑,携裂地劈天之势,自空中径自对着彤华的方向斩落。 但这一剑却不是为了杀她。 彤华因那长箭的力量而向后踉跄了一步,就是这一步之间,她脚下忽然泛起碧色华光,以她为中心迅速向外扩散,直到全然亮起,将她正好困在中间。 法阵的图案在她脚下有规律地旋转,灌注其中的神力顺着法阵纹路顺畅运转,将她紧紧制于中心,而后倏然将重压落在她一人之身。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彤华身上本就有伤,因此力而立时伏下身去,被压制在地上,难以动弹。 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她部下的使官们,即便速度已达极致,却依旧被立刻运转起来的法阵困在外围不得近身,还因为试图闯入的动作碰到了法阵,从而或多或少地露出了眩晕和痛苦的神色。 而陵游那一剑,竟也没来得及在法阵亮起时作以破坏,神力劈在了法阵之上的结界,结界仿佛铜墙铁壁一般,只是倏然亮了一下,裂开了极小的一道缝隙,可惜还不及做什么,又立刻严丝合缝地闭拢。 身在法阵之内的彤华坐在地面,膝盖点地,手掌撑在松软的土地之上,施加神力抵御,这才缓缓直起腰背,但却也仅此而已了。 这个法阵明显只针对于她一人,在法阵运转起来的瞬间,段玉楼便被隔绝出去。他跟随陵游那一剑劈开的空隙迅速闯入阵中,因自己不在六道之中,而不曾引发法阵变动,也得以留在其中,只是却难以真正帮助到彤华什么。 他的力量流向彤华的身体,却不再可以为她所用,十分之力在她体内仅能余下不到一分,随后又在顷刻之间随着她运力抵御而迅速流失。 而随着彤华施力,她丹田之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她的神力开始变得迟滞,无法灵活运转,最后几近枯竭,强行运力,便会受到反噬痛意。 彤华强行运力破除,内脏开始燃起了强烈的灼烧痛感,阵内空间剧烈的挤压翻绞之力下,径自使她再次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肩膀微微塌下来,呼吸都开始有些不顺畅,她许久没有过这样狼狈致命的时候了。 夜幕深沉,如泼墨沉山倾轧而下,都落于她一人头顶。她独自留在这光华清透的法阵之内,一身红衣烈得万分夺目,只她噙着唇边血迹冰冷抬眼的那一幕,竟成惊人之色。 她的对面,除了拿着天子剑的原景时,还有昭元。 而从密林深处走过来的、拿着长弓的那个人,是谢以之。 彤华的目光定在他走过来的颀长身形。如果没有晦涩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她也许真的无法分清他到底是谁。 她肩膀上的痛意剧烈,那一箭是谢以之射出来的,但箭上的神力却不是他会有的。 彤华的眼神转向昭元,看着这个明明布阵围困就好、却偏要让谢以之来射她一箭的好姐姐,在如此痛苦的当下,居然还有闲心笑了出来:“你为了杀我,真是煞费心思。” 在法阵之外,将她使官围住的,是数以百计的菁阳宫使官。 结阵的是她麾下十二部领主,此刻已和一心破阵的陵游缠打在了一处。他们齐齐围攻陵游一个,攻势之密集狠绝,全然是不顾死活下了杀手,再不肯给陵游斩下第二剑的机会。 而在法阵之内,布局之前,将药下在她身上的人,是陶嫣。 彤华感受着体内运力的异常,终于明白了那个药的异常之处。她只想到了莫让药液落入自己体内,却没有想到,那个药原本就不是针对她的身体,而是针对她的神力。 只要触碰到了她的神力,药效即可保留,而后在法阵运转的当下,立刻发作。 那杯由她好友亲身酿制亲手斟满再亲自送到她面前的酒酿,在这处精绝阵法里,无声无息地发挥了必杀的效用。 昭元立定在那一处的身形端庄,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向彤华:“不是我煞费苦心,是你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没有任何长进。” 先前在两仪山那回,彤华的确是输给了她,但是之后回了定世洲,彤华也没少让她吃亏。 她看着昭元冷笑一声:“当初在两仪山,你就杀不了我。今日换了个地方,难道你就能杀我吗?” 她笃定了昭元不敢,所以才在这样狼狈的时候,还敢讥讽对面:“我就在这里不动,你敢杀我吗?” 无过弑神乃是重罪,不管是谁来到这里,也承担不了弑神的风险。 又遑论一个昭元? 昭元垂着一双慈悲目,露出了一点可怜她的神色,这一点可怜击退了彤华脸上的讥诮之色。 她看着她慢慢褪去笑意的面目,口中道:“你知我一向守矩,也不喜与你做无谓争执。今日既然做到这步,自然是得了尊主的首肯的。” 昭元想着这些年的日子,和彤华无时无刻不在暗地交锋,分明彼此的势力已经互相撕得头破血流,可是等她们面对面见到了,还是微笑着挽起手来,唤一声“姐姐”“妹妹”,彼此十分默契地一致对外,将希灵氏的脸面维护妥当,将定世洲的利益攥在手心。 她们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这回面见平襄之前,昭元仍旧以为这次也如从前一样。这个狂妄又放肆的妹妹做了错事,惹了平襄生气,所以才要给她一点不轻不重的教训,好叫她收敛举止。 但她必然不会真正悔改,只是故作乖巧地度过一段时候,又会再度卷土重来。 她永不低头。 这样的循环已经有很多次,昭元甚至已经习惯,所以根本没想到平襄这回会动这样的心思。 她也难得对彤华生出了些怜悯之意:“你如果肯听她的话,何至于有今日?” 彤华看着她的表情,只觉得这话虚伪不已:“听话?” 她嗤笑出声,眼神愈发冰冷锋利,声音低沉而含恨:“这么多年,我一直做她的刀,杀她不能杀的人,做她不能做的事,为她扫清一切眼中钉绊脚石。到头来,我还要按她的意思,死在你的手里,为你将来继承一切铺好一条康平大道?” 她越说越觉得好笑,眼中尽是些讽刺之意。 昭元见她如此,摇头道:“你自以为听话,可你所作所为,不是一直在挑衅她吗?” 彤华冷笑道:“我又挑衅她什么了——” 昭元眉心微压:“亲口承认错了的人是你,甘愿接受绝情咒惩罚的人也是你。可你为什么非要明知故犯,又到人世里,再去和段玉楼纠缠?” 第135章 死局 郎君,夜雪不停,莫要纵马。…… 彤华听见她口中说出段玉楼的名字,眼神突然就变了。她指尖骤缩,想到平襄那张永远温和又冷漠的脸,只觉得浑身都开始发紧:“是她——” 她早就知道她去找段玉楼了。 彤华私自下世,虽说是用闭关治伤的名义,但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真的瞒过平襄。她太清楚平襄对定世洲的掌控力,只觉得她知道也是早晚的事。 但她希望这件事即便真的暴露给了平襄,也千万是要在段玉楼顺利飞升之后。 彤华归位后,自知当时伤重,闹得动静不小,所以事后也去试探过平襄几回。平襄表现得毫无异样,要么就是根本不知道这些事,要么就是知道了,但见彤华这些年里诸事未成,所以干脆不去多管。 如今显然得见,是她错了。 彤华想到平襄那张由来漠然至极的表情,想到她永远都安安稳稳地坐在宫室中面对一张方方正正的棋盘,将所有人都当作她掌下想如何摆放就可以如何摆放的棋子,心里积压许久的厌恨都涌上心头。 她强行激发神力,因药效控制,周身剧痛,但依旧没有停止。她神力本就深厚,再加之有段玉楼在她身后予取予求,更是不必节制。 她抬手向昭元暴击而去的那一下,让整个法阵都向前震颤了半分,若不是十二部领主各自站定阵法各位控制,恐怕还不止如此。 昭元足下未动,心中却骇然,想这阵法已经修进到如此地步,她怎么还能撼动? 她立刻转过身对原景时道:“公子先离去罢,等将这边的事解决了,我会去见公子的。” 他们已经合作了许久,在蒙城拿下倾城,她告知他天子剑的下落,他再帮她布下这道杀阵,好来彻底解决彤华。 原景时看了一眼彤华,彤华眼里只剩下冰冷的疏离。他在原地微定了定,将方才在地下时生出的那点心软都尽数扼杀,而后才回头对着昭元颔首。 “多谢。” 谢她告知他天子剑的所在,谢她今日灭他心腹之患。 他背过身离去,手里紧紧攥着那柄天子剑,步伐飞快地往山下而去。 谢以之跟在他的身后,只是离去时又看了彤华一眼。 若说痛恨,谢家被寿王利用,最后导致原承思暗中下令赶尽杀绝,作为幕僚的祝文茵来到蒙城,本就是有命在身,不为救人,而为杀人。 若说爱慕,他在那一片肮脏虚伪的风月场里,也的确是曾沉迷于她那双看似分外专注的眼睛。 但此刻相望,这一眼里没有痛恨,也没有爱慕,就连先前在蒙城重逢时尚且抱有的平和都消失。 在看到她终于迈进死局的这一刻,他终于彻底和过去作别,不必再按照她的想法,做她希望自己去做的事情。 他终归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他决绝转身的姿态,看得彤华眉心微微一皱。昭元余光里将她神色收在眼底,又瞥了一眼谢以之的背影,心底微微无奈地暗暗一叹。 在来到蒙城之前,她也没想过这里居然会有一个人,竟然和步孚尹如此相像。 彤华性情里的执拗,已经顽固到了会将她毁掉的程度。蒙山上的大荒遗族,蒙山下的谢以之,一切都昭示着她从来不肯将过去放弃。 她不肯舍,那只能被平襄舍弃。 这是彤华第二次如此狼狈地陷入昭元的法阵。可惜上一次在两仪山时,昭元本是无心杀她,教训过便放手,而这一次平襄是铁了心地要杀她,那她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昭元没有什么得胜的喜悦,相反,在尊奉平襄命令来做这件事的时候,她生出一种寒凉的悲意。 这一场无用便舍的无情死局里,如果不是彤华,也许就是她了。 昭元看着自己的妹妹,她的可怜从来就不是今日落败在她的手里。 她心中还是生出了三分怜悯:“你一直执著于段玉楼,直到今日都还在追查他的死因,我也可以告诉你实情——卫帝命人在青云道截杀他的时候,是我命人在那里杀了段玉楼。” 她目光在彤华身下的法阵轻轻扫了一眼,口中道:“他的确很有本事,虽然是一个凡人,居然差一点就破了这个杀阵。若不是经过了他,这个法阵也不会继续精进,今日再一次困住了你。” 她看着彤华如同猎物落入牢笼却依旧不肯服输的双眼,淡淡道:“同死此阵,也算予你们同归同去了。” 印珈蓝设下毒计,借白沫涵毁去了段玉楼的修灵道,让卫旸得以有足够的胜势,将他困杀在青云道。 但真正让他毫无反抗之力走向死亡的,是昭元精密而谨慎的杀阵。 段玉楼死于神明的暗杀。 这才是彤华追查许多年的真相。 彤华听见她这么轻易地说起了段玉楼死去的情形,心绪起伏,神力激荡之下被法阵反制得也就愈发厉害。她脖颈上的青筋迸起,眼中被压迫出一片通红的血丝。 “段玉楼只是一个凡人。” 昭元眉心微微皱起,沉声道:“他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凡人。” 她看着至今仍不知悔改的彤华,试图让她看清自己行事的荒唐:“他是步孚尹。” 彤华瞳仁骤缩,紧紧地盯住了昭元—— 昭元年长了彤华一千余岁。在彤华出生的时候,她已经是定世洲足以独当一面的神主了。 没有人会认为一个彤华会威胁到昭元的继承者地位,包括昭元自己。 小时候的彤华,实在是个很乖巧的神女。昭元看着彤华长大,估摸着如果这样下去,她大约和上天庭所有避世的神女一样,最后会安安静静地在封地中,一直守到时间尽头。 一切都是从遇到步孚尹开始发生变化的。 天岁神族获罪,天帝长晔率天界部众攻打大荒,因涉及到创世诸神陨落之事,连定世洲都不曾保持中立。 那时昭元觉得平襄下令出战是很不理智的行为,也曾向平襄进言,但平襄态度非常坚决,并不曾与她多说什么,只是以创世神之死为理由,命使官前往。 昭元直到跟随平襄到达大荒以后,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参与这一场屠杀。 在她看来,作为三界平衡监管者的定世洲,决定参与这样的战斗,即便有完全正义的理由,也并不十分明智。 好在平襄只是去了,却没有让使官做任何事,只保持着一种旁观的姿态。昭元因此也不曾出手,消极面对,想着早日回到定世洲作罢。 谁料天岁诸族即将完全覆灭、就只剩下一个少君恂奇的时候,彤华却突然出现了。 昭元根本想不到彤华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拦在长晔的面前。她更想不到的是,那只已经遍体鳞伤、杀红了眼的青狮,居然没有杀了彤华,而是将她揽在了羽翼之间。 那是很荒谬的一个场面。 昭元想,众目睽睽之下,恐怕定世洲很难解释自己和大荒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她想平襄也许不会包容彤华,而平襄果然如此,直接舍弃了彤华,来换定世洲的清白。 可是从踏上大荒的那一刻起,定世洲哪还有什么清白?只不过如今是将所有脏水都泼给她,叫她受一场无妄之灾罢了。 从彤华在大荒和恂奇站在同一边的时候开始,她就和平襄站在了对面。但她似乎并没有想明白,定世洲虽然只是旁观,但也是屠杀天岁神族的凶手。 她想要和步孚尹站在一边,但步孚尹绝不会忘记大荒的旧仇,舍弃一切坚决地选择她。 大荒之战已起,无论罪名是否属实,天界都必须斩草除根。步孚尹活着就是一个隐患,原本只有长晔会担忧,但因为彤华将他带回了定世洲,所以平襄也因此有了心腹之患。 长晔和平襄都不肯步孚尹活着。但凡有一个可以将他彻底灭杀的机会,他们都不会放过。 更遑论让他复生? 距离步孚尹的死亡已经过了千百年,昭元一直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无非就是彤华还会念着从前的龃龉,再和平襄有所争执。 所以当平襄秘密宣召她,告诉她段玉楼就是步孚尹的时候,昭元整个人都震惊到无以复加。 步孚尹绝不能活,即便是换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彻底摒弃旧事重新复生也不可以。在他飞升以前,在他还是个凡人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及时灭杀,这就是最不留痕迹的办法。 于是昭元受命前往青云道。 昭元一贯知道彤华胆大妄为,可饶是如此,她一时也未敢相信彤华居然修炼禁术去做这样的事。 她希望是平襄说错了,但是直到在人间见到段玉楼的时候,她悬着的心还是重重地砸了下去。 她想彤华还是太稚嫩了。即便是换一个身份,如他这般姿态,只要是认识步孚尹的人,岂能会认不出来? 那时候正是人间的晚秋初冬,天气寒冷,山上刚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山下驿站的小吏深夜里迎来了段郎和他的几个近卫,打水装粮时说山道路滑,特地劝他们歇一夜再走。 但他没有点头。 昭元看到段玉楼掩藏在平淡神色下的急迫,他明明没有开口催促,也没有任何的动作示意,但他的近卫十分迅速,重新打了水粮,就对他说可以出发。 他迈步过来牵马的时候,小吏看到他的跛足,想起前些时候经由这里传回王都的捷报,惊喜地问他可是段郎? 他面色十分严肃,但是听见小吏发问,还是软下神情,自马背上回头对小吏颔首致谢。 骏马奔向漆黑的深山,小吏在后面追着他跑出去,万分担忧地高喊着“山路雪滑,郎君何不明日晨起再走啊”。 就连他身边的侍卫也在劝他:“郎君,夜雪不停,莫要纵马。” 他是这样受人爱戴的贤臣良将,可惜除了这些百姓以外,没有人想要他活着。 段玉楼驾马的速度始终迅疾,仿佛一刻都不敢停息,但他没有奔向自己所想的目标,而是奔向了自己此生的最后一场死局。 昭元静静地站在高山之上,垂眼看着他的身影没入长夜山道的阴影之下,再被彻底尘封于法阵之中。 山石崩塌。 他也不复存在—— 段玉楼就是步孚尹。 这是彤华费心遮掩许久的秘密。 昭元许是善心大发,给她死前一个明白,却将她这秘密轻而易举地挑破。彤华知道段玉楼就在自己的身后,但她没有回头。 在从前的许多年里,彤华都不敢去想这个秘密暴露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奇异的是,在昭元说穿的那个瞬间,她丝毫不觉得慌乱无措,相反的,她甚至浑身轻松,有了一种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的洒脱感。 人与人想要走到最后,缘分二字实在缺一不可。平襄早说过他们有缘无分,是她不肯相信,总觉得自己能强求一个结果。 结果现在就来了。 她所谓的、希望他能够忘记所有旧事、用一个新的身份与她重新开始的美好幻想,根本就是不会成真的妄想。 彤华沉默了瞬间,忽而扯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笑,也不知是无奈还是释怀。 她坦然地回望昭元,反问道:“没有人希望他活着,所以你也要杀他吗?” 昭元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彤华的眼神一直盯着昭元,只是手攥成拳,往地面砸了一下:“我在三途海见过这个法阵,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你在那里杀了他啊。” 第136章 破阵 他一生的最后,是怎样等着她来的…… 昭元的记忆倏然回到了那个夜晚。 长晔与平襄想杀步孚尹,早已非一日之念。昭元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在此事上联手,但可以知道的是,最后在三途海布局的是长晔,而让她去那里秘设杀阵的,则是平襄。 昭元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凭三途海的危险,步孚尹孤身犯禁,恐怕未必能安然而归,若是他当真死在三途海,那就也用不着她再起阵。 但她又想,那是天岁神族的天才恂奇,如果当真从那里活着回来,也未必没有可能。 而她当真要杀他吗? 她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答案,纠结了许久之后,步孚尹的身形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眼中。 天地间最后一个天岁神君站在广阔无极的三途海上,周身空旷,面目冷清,身上霜月白的轻衫被深红色的鲜血浸透。在脚下法阵亮起的那个瞬间,他准确抬眼望向了她所在的位置。 昭元忘不了那个肃杀萧索的眼神。他白日里曾与她清风里下过棋,与她骄阳里论过曲,他也曾将她引作知交,但那一刻他看着她,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他活不了了。 昭元心里非常清楚,步孚尹来到定世洲后本就受到钳制,这次又孤身伤重,没有援手,而这场法阵威力巨大,即便他精于此道,可以找到生路,也没有力量活着出去。 法阵开启便是无休无绝,她看着他扬手破阵,却注定只是一场徒劳的拼搏。 她不大想看到他最后的陨落,扭头便离开了三途海。后来听守阵的十二部领主说,应是长晔还派人守在暗处,直接摧毁了步孚尹魂魄,虽然彤华最后赶到了,但是并没能挽救他性命。 昭元以为,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了。 她想到彤华也许不会甘心,虽然知道他作为段玉楼重生的时候心里十分震惊,可是细细思索之后,又觉得这其实也并不意外,这就是彤华会做出来的事情。 彤华为步孚尹犯过很多次错,做过很多让人瞠目结舌的荒唐事,所以让他复生,也只是情理之中罢了。 但是没有人会希望步孚尹活着。 他活着,那么三途海那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就会被翻到明面上来。甚至不仅是三途海,一切的旧仇新恨,都会累积成令人不安的隐患。 只有段玉楼也死了,只有步孚尹的魂魄彻底如他其他天岁族人一般魂飞魄散,当年的所有事情才会彻底成为一个永远不会暴露的秘密。 那些始作俑者,才能真正的安心。 杀过步孚尹,再杀段玉楼。她此生杀他两次,这也是她一直不曾明言叙说的秘密。 她也同时生出了一种紧张散去的释然:“你看到了,那我就没什么好否认的了。是我做的。” 彤华知道这又是平襄的手笔。 平襄总是这样,永远毫不关心般高高挂起,只是指派她这个两个女儿争来夺去,才好从无数次考验中仔细判定,究竟谁才是她真正需要的那一个。 彤华不再看着昭元,她低下头去,长发遮住她的脸,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在想那一个晚上,孚尹落在此阵之中的时候,他一生的最后,是怎样等着她来的呢? 法阵并没有静止不动,从它启动开始,就一直在用力地向中心收缩,越压缩,局域的压迫感便越重。彤华慢慢塌下了肩膀,显见得已经是有些承受不住。 由此,阵外的相持更加激烈。 这次同她一起出来的四十个璇玑宫使官,始终不曾放弃在阵外与菁阳宫使官对阵。到底是人少式微,经过一番挣扎搏斗,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来,却没有一人放弃。 而由于十二部领主的法器互相对应,竟也使得陵游身上见了一道血口。他们修为本不及陵游,但法阵中本就有昭元神力,再经过阵法激化,陵游也难能一时破阵。 彤华慢慢听不见旁人的声音了,她溺在自己的意识里,突然想到了步孚尹,他就好像站在她面前一样,还是很多年前她拉着他的手初次站在明台上的那个时候,他看着她笑,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时间迅速地流逝而过,后来这些温情都消磨不见,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夙夕殿的窗边,看着夜色里那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守着自己的生辰等步孚尹回来。 就是那样的一个晚上,就是这样的一个阵法默默地在三途海铺展开,将步孚尹的命终结在那一刻。 她留不住步孚尹,也留不住段玉楼。 一次又一次,她始终无法完愿。 使官们终究全部倒在了阵外,拼尽最后一滴血也在挥剑。很多年前,他们的使君步孚尹下了最后一道命令,要求他们拼死也要护住她。再之前,他们走进璇玑宫的时候,曾立血誓以证忠心。 最后一个,死在阵外,手碰到了阵边。如果还有命,他很快就能冲进去。 可背后的人没有给他机会,当他倒下的那一刻,法阵也在向中间收缩,他再也没能够到那个法阵。 陵游难以解阵救人,急得眼睛都泛红。他低下头,看见那个慢慢向中间靠拢的法阵,越收缩,那些力量就会越集中,最终只会聚集到一处然后狠狠爆发。 而中间的彤华闭着眼,显然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 陵游对着她大喊:“彤华!” 彤华睁开了眼睛。 她从自己的幻梦里醒来,看见璇玑使官又一次倒在自己身边。这一场好梦,像一回戏弄,两仪山场面的复现,刺激着她感受越来越猛烈的痛苦。 彤华攥起拳,在这样加倍递加的重压之下,微颤着再一次支起自己的身体。她扬起头,纤弱的颈子仿佛就要折断,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她受够了。 小奇感受到主人的召唤,强自爬到她手指尖,一口咬了下去。随着她血液涌出,彤华也抬起手来,在空中绘出一个回路。 她手指纤长,每一瞬的动作都宛如明花盛放,如这样万花牵引之下,指端涌出的血液滞留悬空,单手成印。 昭元的眼睛突然睁大—— 那是步孚尹当年破阵用过的结印。 他以此印,与法阵同归于尽。 今时今日,那个血液凝成的相同印式之后,彤华的眼神轻蔑而冷漠。她也没有给对方留任何的喘息之机,手中印记刹那间覆盖此处,如同这杀阵开启,谁都别想逃脱。 昭元立刻对自己的部下喝道:“全部退后!” 说话的同时,她反手便迅速甩出一个结界,试图将法阵包裹在其中。 她记得彤华方才震动了那个法阵,如果她当年真的那么早就到了三途海,看到了步孚尹破阵所用的这个结印,那这个法阵根本就阻挡不住。 并且,陵游还在。 这一对自幼生长在一起的青梅竹马,拥有这世上最深厚的默契。看清彤华结印动作的陵游又重新横起了重剑,剑扫四方,无人能逃,纠缠围困他的十二部领主来不及退后,直接命丧当场。 陵游杀红了眼睛,对着法阵中央奋力一劈。 彤华平静地同身后人道:【帮我。】 他始终一言未发,但在那一刻,彤华体内的力量骤然充沛。 强大的剑力落下,裹挟着两人力量的结印向外扫荡,合力之下,山体震荡,轰然发出一声巨响—— 玉玑镇的客栈里,陶嫣站在窗边,望着那座被黑暗笼罩的玉玑山,沉默着没有说话。 原博衍见她站得久了,自己扶着手杖慢悠悠地走过来,同她道:“那位昭元姑娘已经去了,小九今晚恐怕回得晚些,还是先休息罢。明日早起,便该尘埃落定了。” 陶嫣转头见他过来,扶着他先在窗边椅子上坐了,然后自己坐去了他的对面。只是她眉心依旧折着浅浅的皱,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将目光望向了远方。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顺利。” 原博衍难得没有详细去说什么安慰妻子,只是有些含糊地道:“事已至此,担忧也无用了。” 他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指尖僵硬冰凉,全然不像在这样温热的天气下会有的温度。 “你别太挂心——” “是我把她送上死路的。” 陶嫣紧紧回握原博衍,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些力量:“如果我没给她喝那杯酒,那个昭元,根本就不敢这样去杀她。” 她收紧手指,看向原博衍:“她已经说过要走了,你也已经没了要杀她的打算了,是我这么做的。” 原博衍揽着她的肩,将她拥进自己怀中,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没有错,你只是为了阿邈而已。” 他的眼中有对妻子的心疼,可是心疼过后,便随即渐渐沉了下来,甚至连一颗心也渐渐冷下来。 在他们之间,原本想要杀祝文茵的人只有他,或者说,连他也不是最开始就想要她性命的。 祝文茵帮原景时谋划南下之路,却又与太子走得太近。原博衍一开始的确防备至极,也做了一些准备,以免她对己方的安排全然清晰。 她自然是看透了的,她有一回同他说,他做得对,甚至十分默契地在某些事上回避开来。 原博衍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她有退避的打算,只是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心里也有默默较劲的顽固,发展到最后渐渐激进,显得他杀心最重。 但从蒙城那次相见,他突然意识到,她的退避并不是嘴上说说,她也许是真的要慢慢离开,上京之后多番奇巧的相遇,只是她为斩断联系而对诸人诸事做出的最后道别。 他确实没有再想过要杀她了。 她慢慢离开,而原景时也对她死心,这已是很好的结果。 但是原景时却开始与昭元合作了。 说实在的,原博衍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物,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搏得了原景时的信任。 兴许她也感觉到了自己对她的怀疑,所以她主动出击,告诉了陶嫣有关原邈的事。 昭元告诉陶嫣,原邈之所以被迫离家,只是那个所谓好友祝文茵的一个谋划,正好利用她对孩子的牵挂,好将她和原博衍全部捏在手心。 就连原博衍都说不清楚自己看到陶嫣万分自然地将毒酒递出去时是个什么心情。然而事已至此,他只能扶着妻子站起身来,安慰道:“好了,没事了,我们睡罢。” 话音落定,轰然一声巨响。 陶嫣立刻周身一震,大步迈到窗边。她目光再一次落到传来巨响的玉玑山上,嘴唇颤动,口中却没吐出一个字来。 第137章 归路 他不过是一时的护花之人。…… 原景时走在半路上,就突然听到了那一声巨响。 山上颤动了一刻,原景时脚下微晃,抬手便扶住了手边树木,而后才骤然回头望向山上。 他漆黑的眼眸里将所有翻覆的情绪都掩盖下去。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回过头,决定继续下山。 可是一转过身,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岑姚几步冲上来。 她似乎是小跑上来的,一直在喘,头上全都是汗。原景时一把扶住了她,她立刻塌下了腰,剧烈地喘息起来。 但她没有耽误什么时间,喘了一下就紧紧拉住他的手臂。她眼神里写满不可思议:“你要我先走,是为了处理她?” 原景时沉默着看她,岑姚使劲对着他肩膀砸了一下:“说话啊!你要杀她?” 她渴望着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但原景时却没有如她所愿。他错开她的目光,拉着她就要往山下走:“这些事你不用管。” 岑姚大惊,两手拉住他手臂,只是自己一路跑上来早疲惫不堪,自然拉不住他。 她干脆直接曲腿坐到了地上,硬生生拉着原景时停了下来:“景哥哥,不能听那女人的,不能走!她也是会受伤的,那个女人是要她死……她会死的!” 她会死的! 原景时俯下身来垂眼看着岑姚,淡淡打碎她所有希望:“阿姚,我就是要她死。” 岑姚所有话都再也说不出来,她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一幕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原景时要拉她起来,但她一把就甩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山路不稳,她向后踉跄了一步,谢以之正巧站在那处,眼疾手快扶住了,岑姚回头见是他,又再一次将他甩开。 她向山上退了几步,低着眼,用一种很是失望又陌生的目光看着原景时。 原景时皱着眉,向她伸出手,好言劝她:“阿姚,别在此处胡闹,先下山。” 但岑姚摇了摇头:“我不下山。” 她深深呼吸几下,平复自己的气息,十分坚定地说道:“你觉得她帮着皇帝,不肯信她,要她死,我理解。但如果没有她在,我早就和我祖父一起死了。” 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可以走,我要回去找她。” 岑姚丢下这句话,转头就往山上跑去。原景时紧紧拧着眉,还是对身边的谢以之道:“你先回去罢。” 谢以之看着他又踏上来路,在他背后道:“公子,往事勿追。” 原景时已经走到了他前面,闻言背影微顿,低低丢下一句:“知道了。”—— 山上法阵所处之处,一片狼藉。 昭元强撑着结界阻挡,才未使得这一片都被破坏,但也因此受到了巨大冲击,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十二部领主已死,昭元神力阻断,法阵彻底破除。一片尘埃落定,彤华静静地站在中心,扫过昭元一眼便转过身去,看着自己身后在虚空里站定的段玉楼。 遥遥的,不肯近,不说话。 而她只能看到他一个透明的轮廓,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的心。 一切秘密都已洞明,再也没有什么需要她用尽全力地遮掩。这一次破阵本就用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这一颗心放下来,她也就不再有余力强撑。 体内的神蕴快速地流逝殆尽,彤华无力站立,倏然便倒了下去。一旁已经脱力的陵游半跪于地,挣扎着向前一步,却趔趄了一下,十分狼狈地跪在地上将她接在怀里。 他感受到她破碎神体里的空旷,那种恐惧将他倏然拉回到幼年将她丢在离虚幻境的时候。他徒然将自己的神力传进彤华的身体,却完全无法留存,只能流水般淌过已经破碎的脉络,而后消散殆尽。 “暄暄,暄暄……” 陵游手落在她颊侧,轻轻捧着她,但碰都不敢碰,声音颤得厉害:“不行,坚持住,暄暄,坚持住,我带你回去……” 昭元被身边的使君东和扶住,才不至于狼狈倒地,饶是如此,她也被破阵之力冲击得不清。 她撑着东和站住了,目光落在倒下的彤华身上,想到:这一次,彤华是真的要完了。 她开心不起来,她浑身都在发寒。平襄那样看重她,将十二部领主都给她,告诉她了这样一个精绝的杀阵,让她用这个杀阵,去杀一切不如她意的人。 先是步孚尹,再是段玉楼,最后是彤华。即便步孚尹找到了破阵之法,即便彤华学会了破阵之法,但这个杀阵依旧还能轻取他们性命。 平襄从一开始,也许就没打算要他们、要彤华活。 彤华不再执著地看向段玉楼,淡淡地将目光收回来。她感觉到陵游滚烫的眼泪已经滴到了她的脸上,只可惜伤得太重,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带着她站起来。 她抬起手,有些费力地探到他眼下。陵游见状赶紧伏低了身子抓住她手,好叫她省些气力。 彤华把他眼泪擦了擦,很轻地扯了点笑出来:“别哭了……当哥哥的,怎么这么大了还哭。” 她小时候就是叫他哥哥的,陵游听见,眼泪掉得更凶,只是吸了吸鼻子,在她身上迅速点过几下,将她身体暂时封锁,免得连最后一点神力都跑空。 他轻轻拍了拍她:“别笑了,歇一会儿,我带你回去了。” 彤华的眼神却渐渐淡了:“你还记得路吗?” 在那些苍白的幼年之时,比起青梅竹马这样美丽的描绘,倒不如说是一场相依为命的陪伴。一个是失去所有亲族的落魄神君,一个是生而便作棋子的式微神女,他们栖身在定世洲冰冷的宫殿里,连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都找不到。 天下之大,无路可去,就只剩下彼此而已。 “我能……我能。” 陵游咬着牙,另一只手支着佩剑要站起来,却实在是没有力气。 没有人能再上前帮他,璇玑宫前来的使官,已经尽数倒在法阵之外。 但他依旧倔强地扶着剑尝试。他连头都不敢低,他能感觉到彤华已经安静地沉在了自己手臂里,但他不能低头。 这一口气不过是强撑在这里,在离开之前,他不能看她闭眼。 原景时到时,遥遥便看到了她贴近陵游闭上双眼的那一幕。 他看着,四肢躯体慢慢变得冰凉。他知道这感觉叫作失去,他是在失去她,在她缓缓阖眼的时候,他的心也仿佛是有钝刀慢慢割下去,逼得他不可忽视,切身领会。 终灭成灰。 岑姚感觉不到自己的疲累了,脑中空白,飞速冲了上去。她跪在彤华另一侧,有些无措地看着她身上的鲜血、她苍白的面孔,却不知她到底伤在哪一处。 她心慌得厉害,手里按自己行医多年的反应,下意识就要去探彤华的心跳。彤华的颈子掩在陵游手臂之间,她伸手没有碰到,但另一只手却顺利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在岑姚抓住她手腕的同时,她的手也无力地垂落,纤细又脆弱,直如风里一朵折枝枯兰,不剩下分毫存活的迹象。 岑姚觉得是自己感觉错了,因为先前她拉住陵游手腕的时候,也并没有感觉到他的脉搏,她觉得彤华必然也是一样。 她还想要再做些什么,但陵游连旁人对彤华这一瞬的触碰都无法忍受。 他一把推开岑姚的手,居然硬生生抱着彤华站了起来,向后退开几步。他的重剑随主人心意而动,气势汹汹来到他的面前,卷着落叶飞花,在地上扫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们所有人都被划在那一道剑痕之后。 陵游就站在那道剑痕之后,抬眼看着岑姚。 很多年前,彤华与步孚尹尚不知世情艰难,暗暗做下一个万分叛逆的决定,妄图彻底封锁明台,隔绝所有人的接近,好困于一隅藏一辈子。 明台一段好时光,好花好月好良宵,陵游是唯一可以随意来往的那个人。他眼见着步孚尹精心养护了许久的优夜玉昙,只为最后能等它绽放之时,可以摘下送到彤华的窗台。 陵游也喜欢那样平和的日子,这花就是那好日子的一个符号。他守着那花,就是守着那一段好光景。 这样护花的心思默默地养成了习惯,后来明台关闭,黄粱梦醒,窗台那朵玉昙也枯萎死去。只是花灵落到人间,偶然被他遇到,他还是被怀念驱使,去暗暗照拂一二。如此朝朝暮暮,岁岁年年,生生世世,不为人知,经久绵长。 终于到了此时,这花,找到了原先最思慕的人。 他几乎忘了,这花前世是东海的蚌女,伺候在九太子身边,为了帮九太子解毒送了性命。 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 他不过是一时的护花之人,度过此时,依旧回归正道,寸心不曾动摇。 至于那花,终会有爱她之人细心采摘悉心照料,只是从不曾与他相干。 昭元看着他连站立都不稳的样子,将唇边血迹抹了,对身边东和吩咐道:“送彤华君回去,璇玑使官一并带回厚葬。” 东和称是,正要上前,那边陵游却喝道:“不许碰他们!”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转头打断了她:“生入璇玑,死无悔意。我们的人,不必由你们来送!” 他重剑飞驰而过,红英神火骤然升腾,温柔裹挟住使官们的遗骨,将他们化作缕缕遗灵,保护着席卷而去。 重剑巡过整场,剑声锋利,震慑诸人。 陵游站在剑气中心,冷眼看着昭元,看着她部下每一个使官,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而后飞身离开了这里。 第138章 挽救 他是豁出性命也要救她的。 陵游虽已非内廷使君,却熟知璇玑宫内部联络的方式。在带彤华离开的途中,他已经迅速秘密发讯,落定白虹原不久,结界外就有人来见。 轮回兽识别来人身份,将人放了进来,带着他们去找陵游。 除了如今的使君颂意,主事的两位仙官飞翎和慎知,也一起到了。 陵游实在是站不住,虽已回了白虹原,有了神力补充,但见他们时,仍旧没有全然恢复,只是坐在前堂等他们过来。 他没有什么寒暄的闲话,开口先对慎知道:“你先进去,彤华在原来的房间。” 从前彤华来过一回白虹原,陵游特地在这边给她收拾出了一个房间。之后明宿的宫室虽然空了,但她那间卧房还是留着的。 慎知快步入内,陵游这才问颂意道:“内廷什么情况?” 颂意答道:“尊主处、嘉月仙君处、菁阳宫、内廷,全部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他骤然接到陵游说昭元奉命阵杀彤华的消息,字数虽然简略,但以他反应,已足够明白情形危急,当即便做了准备。 “赤芜鱼书都在内宫,已经开始处理机密。我调了使官配合她们,都是可信之人。” 陵游原本是要他们尽快撤出,听见她们两个还在,立时皱起眉:“嘉月仙君监管彤华元灯,发现只在早晚之间,昭元也不会迟迟不向尊主禀报。给赤芜她们说一声,东西不重要,尽快退出来。” 颂意回了一句“知道”,却也没说是好或不好。 陵游没与他过多争辩浪费时间,将使官们的遗灵交给颂意,提醒他道:“勿作无谓伤亡。” 颂意沉沉看了一眼他交到自己手中的遗灵,对着他拱手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几句话的工夫,只剩下了飞翎一个。她看着陵游分外虚弱的样子,上前一步,眉心紧皱:“你还好吗?” 陵游闭了闭目,强打着精神再次抬首:“没事。” 他手中幻化出一个灵匙交给飞翎,飞翎不解其意,但还是伸手来接。 陵游却突然控制住她的手,强行将她向前拉了一步。他紧紧逼视她的双眼,道:“彤华的印,你知道放在哪里,她东配殿书架下有一个暗格,你也知道在哪里。这就是那个暗格的灵匙。” 飞翎不解其意:“我要做什么?” 陵游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回去拿了里面的文书,盖了印,离开定世洲就好。” 飞翎闻言皱眉:“你说什么?” 陵游平静道:“彤华对你早有安排,文书已经写定,只差一个盖印。她原是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将你送去天庭,封一个仙号,或许去不了上天庭,但终归能做个正经的仙君。毕竟你从前在凤族,也是白鹊部的少君。” 飞翎潜在定世洲多年,从未有过任何差池,连当初凤族被步孚尹屠杀,都没有暴露任何迹象。此刻骤然被陵游拆穿,心中大骇。 陵游看着她倏然间警惕起来的脸色,又道:“凤族攀附天帝,你虽为细作,却没做过什么戕害彤华的事。她知你少年离家的艰难,还你一条生路,文书是放你离开定世洲,盖印便可奏效……回去找青羽,他念着你们昔日婚约,还在等你,他会安排好你的去路的。” 飞翎听着这一大串话,眼神复杂:“你知我身份,却告诉我少主情形,如今还敢放我回到内廷。我若当真做了什么,你们便毫无生路可走。” 陵游轻轻笑了笑,松开了手里桎梏她的力气。 “凤族屠戮大荒,我兄长又毁了凤族,你我之间冤冤相报,终归是没完没了。我无心以杀止杀,既然彤华是这样安排了你,她肯信你,放你归去,我又何必不信?” 飞翎的眼眶顿时通红:“我幼年时,帝君用我家人要挟,派我来到定世洲。他到头也没保住我的家人,但少主如何待我我心里有数。我从前是给帝君传过消息,但我现在绝对忠于少主。这种时候,我不能……” “我知道你对她忠心。” 陵游淡淡打断了她,揉了揉眉心:“她也都知道,所以想给你个好归处。趁如今消息都还没有散出去,内廷里还有能操作的时机,趁赤芜鱼书都退出来,无人入内,你去拿文书除了名,走罢。” 她看着他,咬了咬牙,俯身下拜,而后又换了方向,对着彤华房间的房间一拜,站起身来收好灵匙,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陵游坐在原地暗暗吐纳几回,轮回兽在门口望着他,示意他颂意已经离开。 他点了点头,知道颂意有分寸,也没有多管的心思。 他扶着桌案站起来,从后门出去,一路往彤华所在的那处房间去。 房间布置得温柔惬意,甚至还留着从前哄孩子用的小物件,一切都是幼时的样子。 慎知已经帮彤华换衣清理好外伤,但是内里的亏空是没有任何办法弥补的,如果不是陵游暂且将她封住,恐怕现在早已留不住了。 慎知懂医,却也无能为力,由来称得上是平稳的面孔此刻也乱了方寸。她看着陵游来了,问他道:“究竟怎么回事?” 陵游扶着床边,垂眼看着安静平躺的彤华,她面色非常安宁,就像这只是平时小憩,偶有幻梦,眨眼就醒了。 他低声道:“她的事,除了几个近身之人,不能外传。” 他其实也是无人可靠,才留下慎知:“从前你帮她瞒过尊主和内廷,这回也要靠你。” 慎知立刻道:“那怎么能一样!” 她下意识反驳,又看着陵游十分虚弱的样子,无奈地拉着他坐到一边去,这才道:“先前那回是提前做好了安排,除了我与她以外,再没有第三人知道。而如今动手的是昭元主,下令的必然是尊主,即便你封体有效,元灯那边看不出破绽,昭元主也不会不去禀报尊主的。” 她觉得他是在异想天开:“秘而不发是不可能的,尊主迟早都会知道。” 陵游抬起眼望向慎知:“知道又如何?” 他已经冷静下来了,也足够冷静了:“璇玑宫死了四十个使官,连纯肆都折在了里面,颂意只要带他们回去了,定世洲就不可能不知道。但只要宫门封锁,没有消息进出,一日见不到彤华,他们就一日无法判定彤华陨落,那她拥有的东西,就谁也别想拿走。” 慎知觉得这并不现实,但她没有立刻辩驳。 璇玑宫里有一处英灵殿,里面供奉的牌位上,写的全是璇玑宫故去部下的名字。今日这四十个名字一填,名单一定,有来处的使官遗灵挨家挨户地送出去,一切就再也遮不住。 而彤华呢,她的确没有死,可也不算活着,只是强行被陵游封住而已。她不会枯败,不会醒来,她会永远停留在这里,也只能停留在这里。 也许回到遗灵窟,用本源神力修复,或可有救,但本源把握在平襄的手里。即便真能回去,更大的可能是,连本源也无法将她挽回。 “我没有办法。” 她想了许多,最后也只能无力地回复陵游:“希灵氏的神女,命都是本源给的。如果尊主想要她的命,谁也没有办法。” 陵游目光落定在床榻上的彤华脸上,问道:“但我封住了……只要我活着,她起码不会真的陨落,对罢?” 慎知点了点头。 但她心里知道这根本没用。 陵游点点头,道:“足够了。” 这之后,他每日都要去给彤华身上的封印补充神力,以免平襄得以越过封印从本源对彤华进行影响,至如今,已有半月之久。 他来的时候,慎知总会会意地避开,留他一个人在此。陵游的确想要与彤华说一说话,但却始终没能开口。 说什么呢?他与她相识在幼年,一同长大,这些年里,无一日是故事,无一日不是故事。 他与她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也不是刻骨铭心的爱人,他们和其他的青梅竹马并不大相同,若说是相识相知的友人,似乎也不那么妥帖。 可是如果彤华真的彻底死在他的面前,就像他丢了半条命,再也无法补齐。 他是豁出性命也要救她的。结印内破,剑气外攻,他与她向来配合默契,他们应当一起好好地回来。 但她在阵中已被伤到不成样子,也知道这阵法精进之后,即便可以破阵,恐怕也没有活路。她如此做,只不过是为了重创昭元,给自己留一口气在,好制造假象,再给陵游留一条后路。 她问他还记不记得回去的路,可她若死,归途何在? 陵游再次沉默地坐了半天,后来实在无话,站起来走了出去。 只是刚刚走到门边,手还没有碰到门框,他便突然觉得不对,飞速回头看去时,只见床榻之前一道黑雾凝成,有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被斗篷遮挡得严严实实,拖在地上的衣摆遮住双脚,宽而长的袖子藏住双手,风帽盖住头部,和陵游面面相对的时候,整张脸都罩在那个黑洞里。 陵游见过他。 在蒙山的地下森林里。 陵游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手攥成拳:“她出事这么多天,你却今日才来?” 他不知道那天交战之时,他就站在彤华的身后。他只是想,他终于来了。 陵游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想,只是总觉得他会有办法。 段玉楼听闻此言,也不计较这话里话外他曾见过自己的意思,只是道:“我不来,她恐怕活不了。” 陵游第一次听到他出声。那种用法力凝聚而成的声音,空洞又平乏,伴着这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听得陵游怒从心起。 他也不知自己在恼怒什么,怒他这样对待彤华,又或者怒他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忽而抽出重剑在手,以极其迅疾的速度直刺过去。而段玉楼避也不避,就直直站在那里等着。陵游这一剑从他身体穿过,没有经过任何实体,几乎要伤到彤华。 陵游大惊,飞快撤剑,而掌力又掀开了他的兜帽。他看着他空荡的躯体,立刻拧起眉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没有身体,斗篷是用法力撑起来的,声音是用法力发出来的。如果他不出声,去掉了这个斗篷,就像这世界根本没有他一样。 段玉楼似乎觉得这种无头之相有些怪异,又默默将兜帽盖上了。 他淡淡回答陵游:“如你所见,我灵魂不全,没有实体,身在六道之外,除了她以外,不会有任何人感觉到我的存在。因为她才有了我,她要死了,我就来看一看她。” 陵游暗暗握紧了剑柄。 灵魂不全,六道之外,原来你成了这个样子。 原来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段玉楼何等聪慧之人,听见陵游说话,便知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存在,看见陵游这样的眼神,便知他脑子里想着的那个人,无外乎又是步孚尹。 他心里只觉万分讥诮,又道:“你不必这样看我。我生于世间之时,步孚尹已死,兴许我真是你那位兄长,但我不会认。” 陵游收剑,咬牙切齿:“我也不认。” 段玉楼没接话,转过身去,微微俯下身子。他冰冷的袖口从彤华面颊一侧温柔地划过,只是这轻轻的一下,都仿佛能看到无意流露出的珍视。 陵游看着他动作,心中生出些祈盼,问他道:“你有办法救她?” 段玉楼淡淡道:“我不在六道,不受六道规则束缚,如何不能救?” 第139章 反叛 他不打算回头,也没有回头路。…… 昭元坐在封地前厅之中,静静抬眼打量着跟在使官身后走进来的简子昭。 他姿态十分从容,见到昭元,便合手行礼:“见过昭元主。” 昭元挥手让使官先退下,却也没打算让他落座,直接便问道:“你说关于彤华有话要说,现在可以说了。” 简子昭察觉出昭元那一点不待见,面上却依旧温和有礼,不露分毫情绪,只垂首道:“我与旁人一样,并不知彤华主任何消息,只是若不如此通传,恐怕见不得昭元主。” 这些天里,外面的消息简直不可胜言。 彤华与昭元不对付,一连斗了许多年,定世洲诸属族知道二女在人间又交战一回的时候,本没有上心。 只是随着璇玑宫内几十道遗灵被交还各族,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这回交战的严重性,开始向内廷打探起消息。 但内廷想要封锁消息,外面便绝对打探不出什么。具体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当日彤华一方无人生还,连出身不错的纯肆都没能逃脱,而昭元那边也并不算讨到了好处,最为倚重的十二部领主全部命丧当场,使官也死伤惨重。 就连昭元自己,自人间归来后连中枢内宫都没进,直接回了封地后便闭关养伤,谁也不见。 此役之中唯一没有消息的,是彤华。 她至今不见踪影,璇玑宫已经彻底封锁,散落在各地执行任务的使官几乎被悉数调回,全部退出内宫封闭在封地之内……这一系列的异常,让她陨落的传闻渐渐甚嚣尘上。 这绝不是无事会表现出来的情形,可若真的出了事,一个神女陨落,如何能毫无异象,如何会秘不发丧,不行丧仪? 再者说,若彤华真的陨落,那昭元就是弑神之罪,又如何能平平安安,留到如今都不曾被提去问话? 各族众说纷纭,没人真的肯相信彤华死在了昭元手里,却也没人敢真的排除这种可能。平襄偏爱昭元日久,若真要下此决定,为她遮掩,当真是并无不可。 只是各族议论纷纷,却终究没有人敢明着发问。 至今日为止,就简子昭一个。 若不是他叫使官传话,说自己有彤华相关的事情要禀报昭元,昭元也不会让他进来。 她听见简子昭此言,便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如今各族都谨慎,知道内廷戒严,都不来做出头之鸟。你族中长辈没提醒过你吗?” 简子昭却不觉自己莽撞,反倒十分轻松道:“我族一贯忠于尊主之位,纵然如今两宫相争,自然也不似别家似的心惊胆战,且只等着尘埃落定就是。” 他说到此处,十分逆反地转了话锋:“可我又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呢?” 昭元知道他在族中年轻,虽有个少君的名号,却与自己的叔叔争权争得没完没了,到如今也没个结果。 她眼见得他一边不肯认下与彤华的婚事,一边又靠这点风言在族中立誓,实在也觉得他无趣得很。 “你面前不过两条路——要么,老老实实地听尊主的吩咐,简氏风光一天,你就风光一天;要么,你就守住了彤华,只凭你们相识的情分,她也不会亏待你。” 简子昭轻轻笑了笑,道:“可我想选第三条路。” 他望着昭元道:“尊主已置我为弃子,若不是这回为了敲打彤华主,也不会将我提回中枢;至于彤华主,恐怕陨落也只是朝夕之间了罢。” 昭元脸色瞬间凌厉:“简子昭,你放肆!” 简子昭毫不在意,继续道:“两宫使官死伤近百,彤华主至今不见踪影,可是中枢却毫无动作。要么,就是尊主在等着她元灯熄灭,要么,就是逼她杀回来谋反篡位,真到那时候,她也只剩下死路一条。” 他此来就是为表达态度,既然要说,自然就是摊开来说:“我已经多次向昭元主表达过我的诚意了。如今风雨飘摇,昭元主是否也该给我一个回答了?” 昭元听完,冷声道:“你不是第一个向我投诚的。” 简子昭笑道:“我知道,荣氏早已偏向昭元主这边了。” 昭元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而后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意思,原来是为着紫暮。” 简子昭并不否认:“为她,也为我一族。” 昭元目光深沉地落定在他脸上,一字一句清晰万分地警告道:“你需知道,无论如何,简氏一族不会有任何变化,但你一定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简氏又来只忠于尊主之位,谁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们就效忠于谁。他们坚决地投效定世洲,所以无论是现在的平襄,或者将来有谁即位,都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他们也自然能永葆荣光。 但简子昭不会。 他自己打破了族中的规矩,先是尊奉平襄,后来又归于彤华阵营,在家磋磨几年,如今便再次倒向昭元。将来无论是谁,都不会留他这样的不信不忠之人。 简子昭听得懂这话的意思。 但他不打算回头,也没有回头路可言。 简氏是二虎相争。对平襄而言,昭元与彤华将来谁能即位,简氏自然就会决定出最后的归属。 简子昭从一开始就被抛到了彤华的那一边,而彤华在这场继承人的争锋里,从来都并不占优。 他因此从来无法真正在族中握有绝对的话语权。 简子昭的确有过彤华最后或可得胜的幻想,但从他被迫离开中枢的权力中心开始,他就深刻明白彤华这样的任意妄为,绝不会是平襄可以包容到最后一刻的行为。 他无法容忍自己成为弃子。 他无法容忍自己丢掉了属于自己的仙族,丢掉自己的荣耀,最后再丢掉本来属于自己的一切。 包括紫暮,包括因为他和彤华这一段传闻而再也无法与他走近的紫暮。 都是为了所求如愿,手段低劣一点,可耻又如何? 他对着昭元微微躬身,仿佛是敬重的一礼,却看得出他对待命运的轻蔑:“那就期盼昭元主可以得胜了。” 他向她告退,只是临去前又转过身来,仿佛是忘了说,这才要提醒她一回:“对了,还有一件事,务必请昭元主留心。” 他意有所指道:“我对彤华主尚算有些了解,她一向护短,不肯受人欺辱。她身边那个使官倾城,被您拿去多时了,不知彤华主可来向您讨过?” 他合掌一礼,道:“简子昭告退。” 昭元看着他出去,脸上的冰冷和厌恶这才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 她一把打翻了手边的茶盏,顺势站起了身:“早知属族狂妄,敲打不足。他简子昭算个什么东西,对着中枢神主也敢挑挑拣拣!” 她身边的主事仙官碎玉默默用仙力将地上的碎瓷收了,走到她身边道:“少主何必动气?如他这般反复无常,将来不是我们,也自有尊主或是彤华主找他清算。” 昭元听到这句,便道:“他自然是活不了的,但是尊主的心思,莫说是你,恐怕我也猜不明白。” 她这话却是真心话。 当日彤华破阵前,陵游已斩杀十二部领主。虽然法阵经过步孚尹与段玉楼两回后已精进许多,但再妙的法阵也不会没有破绽。他二人本就神力深厚,又无布阵之人,昭元的确不觉得那是必杀之局。 若要杀彤华,趁他们破阵后重伤的当下便该动手,昭元没下这个命令,让陵游带走了彤华,便借冲击的伤势为理由关闭了封地。 她一次都没有回过内廷,也没有向平襄报信。但平襄那边居然不曾来问,甚至在如今流言纷纷的当下,都没有过任何动作。 这样大的变故,却虎头蛇尾,突然销声匿迹。演变到如今,竟是动也动不得了。 昭元皱着眉,问碎玉道:“内廷如何说?尊主还是没有安排?” 碎玉摇头道:“没有,密雪一直盯着,不见动静。嘉月仙君处也安稳,听说元灯都还是亮着的。” 昭元又问道:“倾城呢?” 碎玉道:“东和管着呢。还押在使官殿的暗狱内,没出什么意外。今日他还回了消息,说璇玑宫那边还是封闭的,包括明镜湖封地在内,使官们依旧还是闭门不出。” 昭元只是听着就不相信:“陵游带着彤华,如今只能去白虹原。使官们明知道她陷于危难,会留守在定世洲按兵不动吗?” 元灯不灭,代表彤华未死。璇玑宫和明镜湖多半已是空城,使官们只怕早已暗中转移到了白虹原。 昭元自己能想到,平襄自然也能想到。要杀彤华是平襄的主意,她为什么毫无动作? 时间太久了,越安静,就越让人心慌。简子昭的到来是一个暗号,证明属族已经等不及了。 有人等不及,就有人生事。这件事结束的时候,不会太远了。 昭元思忖许久,吩咐碎玉道:“立刻给东和传信,叫他不必关注中枢了,立刻撤离。” 碎玉看她沉了脸色,微微犹豫一下:“彤华主可用的势力几乎已经完全退出定世洲,少主若是担忧她卷土重来,那定世洲才是最保险的地方。何必要退出不可?” 昭元沉声反问她道:“是啊,她的人都撤出去了,那内廷里还剩下些什么人?” 碎玉听到这话,立刻意识到问题,转身便出去向东和传信。 昭元手指紧攥,侧身走到墙边推开窗户看向中枢的方向,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有事不妙。 下一刻,她双眼骤然睁大—— 群玉山上,中枢结界开了。 第140章 反杀 你若不肯说,我杀了你。 中枢结界彻底开启,群玉山头连接结界的二十四道法器已尽数不归内廷掌握。 彤华站在内廷宫室之前,穿一身华丽的枫叶红宫裙,发髻上簪环的金流苏落下来,顺着阳光在她耳前洒下一片细碎的光影。 而她面上始终含着从容笑意,抬头望了一圈泛着水面涟漪光影一般的中枢结界,放在腰侧的右手轻轻地动了动手指,那二十四道法器就顺着她心意变幻方位。 倾城手里攥着鞭子,快步走过长长的宫道来到她的面前道:“少主放心,都拿下了。” 彤华应了声,这才停下了欣赏结界的眼神,望向她说了一句:“辛苦你在内宫,这些时候让你受罪了。” 倾城颔首笑道:“都是按少主计划办事,算不得受罪。” 彤华伸手轻轻拍了拍倾城手臂,这才回头看向拦在前路上的曦月,开口道:“曦月姑姑,你也听见了,内宫如今已在我的手中,姑姑又何必非要拦在这里,作无用之功呢?” 曦月的口吻里带着想要她自己退后的希望:“你若想见尊主,好好谈就是了,摆出这副阵仗来,谁也不好收场。” 彤华没有退让:“已然如此了,没法收场了。” 曦月神色严肃:“你如此是在自寻死路。” 彤华从容地微笑以对:“我现在叫人退下,才是自寻死路。” 她身后的使官和仙卫,均已是严阵以待,法器在手,只等得她一声令下,便要向前进攻。 曦月看了看这浩荡的架势,震慑彤华道:“你需记得,你的元灯还在内廷由嘉月看守,你的神元联系本源,掌握在尊主手中。你此刻但凡敢向前一步,不必我出手,就可一败涂地。” 彤华却并不害怕中枢拿捏她的这些手段,反倒是很挑衅地向前缓缓迈出一步,拉近了和曦月之间的距离。 “姑姑不出手是对的。你身后这些内廷的使官仙卫,未必都是听姑姑话的。” 曦月目光一紧,直直地盯着彤华。彤华自信地笑了笑,对她提出自己的要求:“曦月姑姑,你一贯是对我极好的,这次我也不想为难于你。只需往旁边退一步,你我大可两厢太平的。” 曦月冷声道:“对你好,是我为臣、为长辈应做的。但你莫要忘了我是护殿仙君,有责任守护中枢。” 彤华闻言,垂眼笑了笑,也不继续劝她了。她抬眼看了看内宫这高大又厚重的宫殿,即便地域广阔,却总也看得她逼仄万分,仿佛透不过气一般的压抑。 “这中枢有什么可守的?” 她口吻带两分讥诮:“中枢若是肯对我好些,我今日也走不到这一步。” 曦月目光微凛,提醒她道:“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中枢给的,还要中枢如何再对你好?” 彤华微微沉默了半晌,点点头:“是,都是中枢给的,冤有头债有主,也该问中枢讨。” 她面上的笑意不休,但是眼里的温度却是冷的,漆黑的瞳仁像冬夜里不尽的长夜,只将冰凉之意寸寸积攒。 她转身退到使官边缘,这才侧身看向倾城,给了一个淡然的眼神。 倾城会意,颔首应她,而后长鞭一展,游龙闪电一般袭向对面。 彤华从容地背身站在原处,仿佛丝毫不关心战局如何。如她这些年一直霸占着内宫不肯搬去封地,为的就是防止有朝一日面临像今天这样的局面。 内廷的仙官是忠心,但也不是非要忠于平襄不可的。 这么经年累月,岁岁时时地耗下去,总有一日,能换成她所需要的人。 倾城很快带人解决了对面,彤华听着身后的动静渐渐小下来,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回过身去,右手抬起缓缓结印,指尖微收,对面的曦月立刻就被她印记控制住行动,再也无法反抗。 曦月震惊地看向她,想,只有尊主才能控制住内廷仙官和护殿仙君的行动,为何彤华居然也可以? 她让她放弃抵抗,当真是知她无力抵抗,想要好言相劝了。 彤华的手微微向侧面一拨,曦月便阻止不得。她眼看着彤华越过她和其他仙卫仙官向内廷走去,出声喊她道:“彤华!你斗不过尊主的!” 彤华脚步一顿。 曦月看着她僵硬的背影,想到她从前被平襄打压磋磨的那些日子,眼里分明闪过不忍和痛心。 她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了,但还是想要劝她:“彤华,群玉山外数百属族,尽在尊主掌握之中。你如此反抗于她,就彻底走不出这内宫了!” 彤华在原地沉默一下,回过头去走到她的身前。她看清了曦月眼底最后的挽留,只是正如她先前所言,此刻她早已没有了回头之路。 “曦月姑姑,不妨我也对你直言。先前我宫中使官去各族护送遗灵,都不是白去的。” 曦月心中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平淡又残忍的脸色。彤华淡然回望于她,眼里有对她昔年照顾的感激,也有一去不回的决绝。 “多谢姑姑多年关爱。” 她丢下这句话,转回头去,步履坚定地走进内廷。 内廷宫室之中,嘉月始终闭门不出,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动乱都与她无关一般。 使官为彤华推开大门,宫室内安安静静。彤华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让倾城在外控制局面,使官又为她关上了大门。 彤华走进内室,嘉月安静的背影终于落入她眼中。 她似乎根本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一样,静默地坐在三盏元灯之前,眼神和灯火一样的死寂,仿佛狂风来吹,都激不起一点摇曳的分寸。 但当彤华站定,她还是敛裙站起了身,回头面对于她:“你来了。” “来了。” 彤华分外有礼,还如往日见到她一般的恭敬,颔首对她一礼。但她心中却没有什么恭敬之意,不过是因为做习惯了,也无妨今日这最后一回,也保持得体面一些。 她目光落在她身后三盏元灯,微笑发问:“嘉月姑姑日日面对这三盏元灯,可看出什么没有?” 嘉月平淡答道:“看不出来。” 她面对着彤华好奇望来的眼神,意有所指道:“只是一盏灯而已,看得出还亮着罢了,看不出你们要做什么。” “看不出?” 彤华唇齿间品着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就这么笑了出来:“所以尊主就是拿这三盏毫无用处的灯,拿捏着我们姐妹三人,谁也不敢暗自轻举妄动?” 嘉月听得出她的诮意,只道:“尊主从来没说过什么,是你们自己多想了。” 彤华望着她永远平静的脸色,缓缓踱步到案前,目光落定在这三盏元灯之上。 过去的这么多年里,每每当她们姐妹三人的身体状况有任何变化,中枢都会有仙官或者使官前来询问,而若是她们因此被平襄叫去,平襄也会有意无意提一句,是嘉月在监管元灯。 于是她们当真以为这盏元灯将所有一切都暴露在平襄的眼皮子底下。 彤华当年多次以身犯禁,包括后来修炼禁术,又试图抵御绝情咒反噬,所做种种,皆要优先考虑如何才能避免惊动元灯,免得平襄发现她又有动作。 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到今日居然只换得嘉月一句“看不出”。 她沉沉地看着这三盏晃也不晃的元灯,忽而扬手拂袖,一把将它们全都打落在地。滚动之下灯火熄灭,只留下黯淡的灯身在地上破碎不堪,可她的身体里,却一点异样的感受都没有。 一点也没有。 这个号称和她们生命相连的东西,当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平襄就用这么个假东西控制了她们一辈子! 彤华心头怒意骤起,推翻了面前这灵气充裕的灵台,神力骤然释放向外,眨眼间扫过这座宫室。她回身逼到嘉月面前,冷声问她道:“蓄忆珠呢?你放哪儿去了?” 她那些因为绝情咒而失去的记忆,自当初便一直存在蓄忆珠里,被平襄交给嘉月保存。这么多年里,彤华尝试过无数次,甚至在嘉月下世渡劫时也多次前来,却从没有一次找到过。 元灯被打翻,下面的灵台被摧毁,她神力探过这整座宫室,却没有一个地方出现那么一小点的波动,可以与她的神力相互呼应。 当初那种朝夕之间便失去一切的感觉仿佛至今仍停留在她的身体,因为剥离掉步孚尹所以记忆变得一片空白的惨痛惩罚,使她不得不重新面对整个陌生的世界。 她对抗了许多年,的确是想起了一些,可是更多的回忆,都还是空空荡荡。 而嘉月只是摇摇头,否认道:“没有蓄忆珠。” 彤华有能力控制住曦月,自然也就有能力控制住嘉月。印记的控制让嘉月无法反抗,只能被彤华紧紧攥在手里,而红英彰显着主人的怒气,轰然环绕在她的四周。 彤华逼她道:“你若不肯说,我杀了你,将定世洲翻个底朝天,不怕找不到。” 但嘉月依旧还是摇头:“我说了,没有蓄忆珠,你也找不到。” 她这种保持了千百年的平静之色,在这种时候显露出一种让人惊惧的吊诡。 她看着彤华,并不是可怜她,只是那种因无情而流出的蔑然。她在想,彤华在平襄手下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是无法想到平襄的手段,真是愚蠢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尊主下咒夺你记忆,是惩罚,不是商量。既然没有还你的打算,就不必费心留着。” 她一字一句,打破了彤华此来所有的祈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0-150 第141章 给予 她有爱人和不爱的权利,…… 彤华并不怀疑嘉月此言的真实性。 嘉月冷性冷情到无趣的程度,从不肯也不会说假话。涉及到平襄,彤华知道这就是平襄会做的事。 这是平襄惯用的把戏,用一样对她而言无足轻重的东西,轻飘飘地将别人拿捏在手掌心。 对于彤华而言,平襄想要罚她,所以就用绝情咒来罚她最重要的东西。她知道步孚尹在彤华过去的生命里有多重要,所以就剥夺她过去所有的回忆。 这一招的狠毒之处就在于此—— 平襄从不避讳这是来自于绝情咒的处罚,所以彤华清醒地明白,自己所失去的不仅仅只是过去的回忆,也是旧日里对步孚尹所有的爱意。 要么,她接受忘记爱人的现实,要么,她放弃过去的一切,放弃自己的爱人。 彤华想要去选择第三种结果。好在他们之间从来就不是什么亲密无间的美好爱意,宛如蜜糖砒霜一般,情天之后犹有恨海。她对步孚尹有恨,所以给自己留了一条道路,通过切齿之恨,她还可以再一次记起一些旧事。 但这其实根本不算什么路。 她如果不肯选平襄给予的这两个选项,就只能接受自己必须痛恨步孚尹、同时又清晰地知道自己从前与他相爱的事实。 平襄不去阻止她一切的挣扎,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局,无论走到哪一个方向,对她而言,都是必须接受的惩罚而已。 但在当初,她刚刚命嘉月下咒之后,她曾亲自在彤华面前,将那一缕七彩的回忆藏进蓄忆珠里,用那一枚散发着美丽光泽的小小灵珠,对彤华撒下为之无法放弃的诱惑。 蓄忆珠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平襄非常明白,这是唯一能停止这一切的办法,彤华想要结束,就只能来夺蓄忆珠。 但惩罚是不会收回的。 所以她只给她希望,却不给她生路。 蓄忆珠没了,这些惩罚只能继续下去,如果彤华不肯舍去步孚尹,这一切就不会结束。 外界说平襄即位后,是个毫无声响的守成之君,甚至连对人间的监管之权都扔给了三个女儿,平日里几乎足不出门。 可就是这么一个把自己的名声塑造的清淡如水的神君,对待自己的女儿,却残忍得毫不留情。 彤华放开了嘉月。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得不到任何结果了。 曦月温柔地保护她,嘉月又冷漠地规束她,但是说白了,她们也只是普通的仙官而已。这一切都和她们的意志毫无关系。 平襄就这么自己淡淡地坐在高位上,把所有人都当做无情的棋子肆意摆弄,最后让他们全都只能无可反抗地走到她设想的位置。 棋子之间的互相为难,没有任何意义。 彤华转过身去,向外走去。 嘉月在她身后叫住她:“你去找尊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走过人间一趟,遭受情劫一回,被人爱过,也被人伤过,但她回到了这个位置上,就舍弃了过去的一切,再深刻的爱恨都无法改变她分毫。 所以她无法理解彤华为什么非要这么执著地在这一件事上和平襄作对到底不可。 本身……那本身并不是什么美丽的爱情啊。 她痛斥彤华:“你是定世洲的神女!岂能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爱情糊涂至此!这世间万事万物,他步孚尹根本什么也不算!” “我岂是只为了一个步孚尹!” 彤华拂袖转身,面色愠怒,目中生恨,近乎于咬牙切齿地道:“多的是比步孚尹更重要的事,但她不能这么对我。” 她从来就不是非要如何不可。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感情是这世上最无意义也最难得到结果的东西。这浩大世界,从结束了无爱纪的那一天开始就出现了失去,不再有任何事物永恒,不再有任何事物不会逝去。 所以不再会有任何亘古不变的东西,包括感情本身。 她生在希灵氏,自幼接受中枢那种残酷的教导,知道自己肩上需要背负的责任,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逃避这些去追逐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 她有爱人的权利,也有不爱的权利,她可以从容地接受,也可以洒脱地放手。 但必须是她自己愿意。 也许终有一日,她的爱情会终结,她会像别人所期望的那样放弃他,甚至为了大局利益而毫不容情地杀死他。可是在那之前,平襄凭什么这么对她? 彤华杀气重重地走到平襄宫室之外。 平襄的使官已经被尽数镇压,彤华毫无任何阻碍地来到这里,一把推开了这一扇厚重的大门。 天光洒进宫室之内,溯着深深的大殿向内看去,平襄一片从容,仍旧坐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侧首望着手边的棋盘。 她手中捏着一枚棋子,思索着要将它落在何处,指尖向左又移向右,最后终于满意地落定在某个角落。 从此后大局已定,没有任何辩驳和改变的余地。 就在那棋子停在棋盘之上的那个瞬间,那个很轻很轻的“嗒”声仿佛轻易地越过了她们之间这个长长的距离,最后沉重而清晰地在彤华心里响起,场面安静到振聋发聩。 彤华的手突然就开始发抖了。 她的手指还扣着大门上雕花的纹路,但她按不住也收不回,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 她依旧还是平襄手里的那颗棋子。 是平襄,借着无相木引出天岁旧事的机会,把简子昭放在了她的身边,让她不满、猜忌、质疑,让她防备着他,又不得不去和他同谋,让简子昭知道自己的无力,激发他的不甘和不忠; 是平襄,让昭元去见原景时,帮他解决麻烦,帮他去拿天子剑,好方便他成就一番功业,将来好顺利归位,重新再成为长晔的左膀右臂; 是平襄,知道彤华的忍耐已至绝境,正好在玄沧归位之前再借昭元逼她一把,让她知道是自己下令先杀步孚尹、再杀段玉楼,好逼她彻底逆反; 是平襄做好了一切准备,敞开了这偌大中枢内宫的大门,好等着她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彤华以为是自己做了许多年的准备,在内廷安插好人手,在属族内控制好一切,又提前借倾城在内配合,这才能顺利夺取一切,走到这一步。 但其实不是的。 连她走到这一步,都是平襄想好的。 她执棋那个不急不慢的手势,看得彤华瞬间卸下了身上紧绷的气力。 彤华提着自己宛如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脚,缓慢跨过了这一道大门。大门在她身后关闭的同时,所有自然明亮的光也被关在了她的身后。 平襄满意地看着她的到来,对她微笑道:“既然来了,怎么不上前?” 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下那个象征着定世洲最高权力的座位上轻轻拍了拍,轻声道:“来这里。” 最后一段路,她笃定地唤着彤华上前,仿佛对她的行动深信不疑,知道她绝对不会回头离开。 彤华在原地站定许久,始终没有动作,但平襄却并不着急。她很有耐心地看着她,直到她最终缓缓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是彤华第一次,在面对平襄的时候,没有行礼。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平襄发问:“我若是死在昭元手里,来不了呢?” 平襄微笑道:“我救过你很多次,有我在,昭元杀不了你的。” 她对她们先前所有在无数次斗争里付出的牺牲无动于衷,此刻似乎是在安慰孩子似的轻飘飘道:“若是你真的斗不过她,无非是时日还不够。等再过些日子,你还会像今天一样来到这里的。”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么清晰,正如彤华从推开这扇门时所想到的一样。 这里的一切,她早就已经决定了要交给彤华。不是这回,也有下一回,不论早晚,总归都是要给她的。 彤华觉得荒唐而可笑,但即便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次的失望,她依旧还是没有将她想得太坏。 她抱着自己的最后一点希望问平襄道:“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你是从什么时候才决定了,要将这所有一切都交给我的? 如果是从刚才,或者是从不久之前,那这之后发生的所有,都可以获得原谅。 平襄看到她眼底的那一点恳求和软弱。她想这个孩子果然还是没有长大,已经走到了这里,却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不过没有关系。 她会教她的。 平襄面上浮出从没有出现过的慈爱笑意,用从没有给予过她的万分疼爱的眼神望着她,像这世上所有说着会将自己全部爱意赋予孩子的父母那样,对她说道:“从一开始,就是要交给你的。” 她真像这世上最厚爱孩子的慈祥母亲,月也可摘,星也可摘,只要是能给孩子的,她通通都要拿来给予。 可这样的姿态落在她身上,这样的话由她口中说出,联系起过去漫长的年月,仿佛一把包裹着鲜花和爱意的锋利钢刀。 “一开始。” 彤华齿尖一字一定地咀嚼着这三个称得上是残忍的字,仿佛口腔里都漫布着无法止息的血腥气息。 她眼里毫无遮拦地,彻底将自己这些年所有的伤痛和脆弱袒露给她:“从我出生开始?” 而平襄微笑着摇头,将她所有的经年旧伤,全都再一次血淋淋地撕裂。 “从我自始主手里接过定世洲的那一刻开始。” 从平襄这个封号彻底落定在定世洲尊位之上开始,落子无悔,谋定而后动。她所有一切漫长的铺垫,都是为了今日有此一见。 第142章 控制 这是一场漫长的毁灭。 始主之死,源于上天庭。 天地二分,神魔大战,始主独自开辟中立的定世洲,还将定世洲确立在这样强势的地位,长晔自然对此有所不满。 始主在定世洲风光最盛的时候陨落,平襄从匆匆即位之时就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不能继续正面相抗,只能韬光养晦,暂避锋芒。 天地二界相争,本质上是父神双子的神魔之争,她塑造了一个完全公正而收敛锋芒的低调形象,不参与任何一方的任何行动,甚至还向长晔暗示,希灵氏也属于神族,真到那一日,不会做任何不利于神族的事。 定世洲不能接连失去两位神主,所以平襄坐稳了属于她的位置。 但她不会忘记自己生来就见过希灵氏的荣光,不会忘记始主这一番事业,最后将定世洲立在了怎样说一不二的高度。 她想自己倾尽一生,也要将定世洲推回应在的位置,而不是让长晔肆意妄为地想要掌控三界。 她先是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属族为首的荣坤仙君,稳定住了定世洲内部因始主之死而有些紊乱的场面,下一步,就开始设法如何独立定世洲,和长晔相持。 她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但却不能亲自去做,所以她在本源蕴灵池中,塑造了自己的长女昭元。 没有怀胎十月,没有精血孕育,所有联系母亲与孩子之间的温情都不存在。希灵氏的子嗣传承就像天地初开时只此唯一的那枝照古兰一样,只有前一朵枯萎凋落了,下一朵才会重新抽枝绽放。 平襄将照古兰的一截枝干放在了蕴灵池里,在本源神力环绕之下,注入了自己的一点神蕴。 从她决定延绵子嗣开始,她将和她的孩子分享本源神力,之后此消彼长,随着孩子的修为愈深,本源神力就会逐渐倾斜,等到她神力枯竭的时候,就是从神主之位退出来的时候。 平襄掌控着本源神力,计算着时间,将昭元塑造成一个最优秀的继承者的形象。昭元聪明,听话,又有能力,将所有事都办得很好,还和纯圣公主将关系联系得很好。 可以说,昭元将平襄的某些特质扩大化,即便是不同的那些部分,也是上天庭会希望看到的样子。 如此长达千年的时间里,昭元取代平襄成为了定世洲在外的形象代表。在平襄刻意将自己隐身的安排下,昭元俨然已经有了未来的定世洲神主的样子。 于是平襄这才开始着手塑造彤华。 一枝双生花,使彤华和文宜同时降生于世,这实在是平襄意料之外。但实际上,在平襄原定的计划之中,在彤华之后,原本就还需要另一个孩子的到来。 所以她不需要扼杀文宜,但同时,她也不需要文宜长得太好,像如今这样籍籍无名,就是她希望看到的局面。 至此,一切前期缓慢铺就的暗线,终于连接成了她设想实现的棋局。 彤华站在离她如此接近的位置,终于看清了平襄那双平淡双眼里隐匿的疯狂和炙热。她在病态地信奉着定世洲和希灵氏,将自己不惜牺牲所有的行为看做是光荣的卫道之举。 她知道平襄看重定世洲,只是没想到她有多么看重。她觉得平襄已经偏执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你根本不需要做这些。” 彤华无法理解地看着她这张扭曲的脸:“长姐把一切都做得很好。你想要定世洲的荣光,长姐全部都能做到。” 如果像从前那样,她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昭元身上,将所有的好处都偏袒地给予昭元,而只予彤华文宜那点该有的尊荣和富贵,她们哪怕长成了,也只会像从前一样和睦谦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内廷刻意的对争权夺势的熏陶里,被逼迫着走到如今这样你死我活的局面。 平襄听到她这句话,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睛依旧直直地望着彤华:“昭元的确很好,但她是上天庭希望拥有的定世洲继承人,不是我想要的。” 她看着彤华,像欣赏一个被自己打造出来的完美器具:“这么多年,我刻意把你养成这样嚣张跋扈的性情,这样自尊自傲的心气,你的眼里容不下长晔,将来即位,你也绝不可能甘愿委曲求全居于人下。” 她用最满意的眼神看着她,用最狠毒的话语来描述她:“你会去争,会去抢,会用一切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你根本不懂如何与旁人建立长久的联系,你不会有亲人,不会有友人,不会有爱人,你只会用利益的交换来和旁人绑定,所以绝不会迷信感情的坚固,而利益是绝不会背叛你的东西。你只相信利益置换,所以你永远能把最好的东西带给定世洲。” 她越说气势越昂扬,看着彤华的目光灼烈到伤人的地步:“彤华——你就是定世洲最需要的神主!” 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彤华心里想。 这根本不是什么精心的塑造,而是一场漫长的毁灭。 她没有亲人——昭元被平襄强硬地放在了她的对面,和她争夺不休;文宜被不动声色地剥夺一切,除了两句不轻不重的关心话语,什么都无法给她;她有一个血缘相连的表姐紫暮,但紫暮看不惯她一心只为权势,更无法容忍她明知自己的心上人是简子昭,却无法反抗平襄强硬的安排。 她没有友人——少年时被点进璇玑宫作陪的那些属族少君,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一个简子昭,还藏着一颗不忠不义的狼子野心;上天庭的雅乐仙与她是不论尊卑的知音,从她琵琶断弦开始,便有了对面而立也只作不见的深厚嫌隙;霜湖从前和她的关系也很是不错,如今分割两个阵营,自然也是王不见王;至于人间……不提也罢。 她同样没有爱人——爱她的人如过江之鲫,爱她权势无双,爱她美貌绝艳,爱她故作深情,只是不见谁能一直停留;而她爱的人,早就死在了漫漫长河,可他若是活着,这段感情也绝对不得善果。 平襄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因为这世上所有的感情从来都无法长久而单纯地被她拥有,所以她只能用利益置换,而只有利益是长久的。 彤华想,自己在从前,在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幼年时光里,也是拥有过世间的美丽的。那时候昭元还是疼爱她和文宜的好姐姐,璇玑宫的伙伴们热热闹闹地笑成一团…… 过去,她也是拥有过的,她也是可以拥有的。 但之后全都不存在了。 那一切就像幻梦一场,被平襄残忍地抹杀。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会怀疑那些是否真的存在过,但又无法欺骗自己。 而这也是平襄想好的——用这些来印证感情的脆弱和不堪。 窗纸里透进来的光亮,打在平襄亢奋的脸上,却照不到彤华的眼底。 她冷然看着平襄,这些年持续不断的反抗,在此时再一次占据了她的心底。 “如果我不干了呢?” 她用最后挣扎的余力反击:“如果我不要那个位置,你所想的一切都会落空。” 平襄看着彤华已经被逼到了最后一步,还愚蠢到试图同归于尽,面上的激动与开心终于消散了一点。她冷漠地笃定道:“你不会的。” 彤华冷笑道:“我会的。” 没有什么是比放弃更加容易的事了。 而她有着愿意和她对抗到底的坚持。 平襄再一次道:“你不会的。” 她残忍地微笑,望着彤华的眼中残烬,是火焰熊熊后仅存的最后一片废墟:“你为了这个位置,已经失去得太多了。如果最后连这个位置也保不住,那么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剥夺了彤华本可以拥有的一切美好,让她走在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引导着她不能回头,在耳边告诉她:如果你不想失去,那么你就要走到那个至高之位。 去抢,去抢那个最高的位置,如果你抢不到,那么失去的所有都只是白白牺牲。 这些已经付出而不可挽回的沉重的沉没成本,决定了她不可能丢下这个位置扭头就走。 她只能接受。 平襄丢下最后一项不可能进行谈判的砝码:“你今日放弃,明天就会有无数人对你围而攻之。到那时候,长晔是否还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明宿封号,再留下陵游的性命呢?” 当初在那样的风口浪尖上留着陵游,留着他与她相伴到如今,可就是为了今天这最后一刀啊—— 斩断她所有退路,这剩下这唯一一条生途。 彤华安静地看着平襄,昏黑的眼睛里终于只剩下了死灰一片。在经久的沉默以后,她只问了她一句话。 “我是你的女儿,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什么样的安排都无所谓,让昭元或者她或者文宜随便谁来即位,这些都无所谓。她们都听从了平襄的教导,都将希灵氏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都愿意为了定世洲付出自己的一切。 就像当初平襄的妹妹为了平襄地位稳固下嫁属族一样,无论三姐妹中的谁做了神主,剩下两个也一定会全心帮助自己的姐妹,哪怕是要舍弃已有的爱情,用自己的婚姻去换。 这世上多的是比爱情更加重要的东西,即便是彤华,也其实是可以做到这样的。 彤华失望地看着平襄:在她为了自己的母亲付出一切的时候,为什么忘了,她们也是她的女儿? 平襄却反问她道:“你觉得我不够爱你吗?” 她仿佛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这一生为了一个错误付出了多少代价?如果我不爱你,我会直接舍弃掉你,换文宜、或是重新再塑造一个孩子来培养,而不是为了你那么一个愚蠢的决定,替你狼狈地遮掩到如今。” 彤华知道她在暗示哪件事。 平襄一直说那是错,那是错,一直让彤华亲眼见证所有因此引发的恶果。她辛辛苦苦地为彤华遮掩,如今看来更像是只为了定世洲的未来,可这些年她却一直以此为把柄,拿捏着彤华的最后一道底线。 只要用这件事,她就只能乖乖听话。 彤华受够了这样打压的控制:“那不是我的错,那是你——” “那就是你的错!” 平襄的面色严厉起来,指责着女儿一生里最大的错误:“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你为什么不听话?难道是我要你去祸害大荒的吗!” 第143章 阴私 他们故事的开头,是一纸婚书。…… 世间的缘分总是万分奇妙,给一个缘起的开头,也许会写出无数种不同的故事。 对于彤华与恂奇而言,他们故事的开头,是一纸婚书。 平襄在塑造彤华以前,就已经开始思考起她的以后,一段完美的婚姻,也是其中需要重要考虑的一个部分。 一来,彤华外嫁,上天庭便会认定她将来绝无即位的可能,再加上有昭元来做挡箭牌,那么便可成为彤华一道完美的保护伞; 二来,这段婚姻必须要实力相当,如此,等到将来彤华归来,才好成为她一份绝佳的助力。 基于这两点的考虑,平襄直接便将范围锁定在了大荒的天岁神族。 天岁神族完美符合平襄的要求,他们修为深厚、又是上古神族,并且还带着一个别人所不及的优点—— 他们的寿命短暂,婚事若成,等到夫君亡故,彤华便可顺利地被定世洲接回。 而更好的是,天岁神族对家族、对主君的忠诚和团结,达到了一种惊人的地步,如果彤华当真与天岁神族联姻,那么就会被所有天岁神族纳入内部的范畴。 即便彤华将来真的丧夫,只要她需要,天岁神族依旧还是会将她视作故主,从而毫不犹豫地站在她的身后。 平襄观察大荒四境许久,想要挑一个合适的人选,恂奇就在那个时候如她所愿地降生在了西境。 她立刻就看中了这个即便在天岁神族中也属难得一见的天才少君,秘密前往大荒,与西境六翼青狮主君牧弘相谈。 牧弘亦有自己的想法。他早知天地二界的神魔之战从来不休,将来必有决战,而天岁神族偏安一隅,若不选择阵营,大荒便将成两方开战之地。 于是他同意了。 这段婚事成为了牧弘和平襄两人的密约,而作为凭证的,则是恂奇与彤华两人的婚书。 约定既成的时候,恂奇年纪尚幼,对此一无所知,而彤华,甚至还不曾降生于世。 在原先的计划里,平襄和牧弘只需要各自保守秘密,等到恂奇成人之后,再宣布婚讯就好。但在时间就这样无风无浪地缓慢度过之时,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彤华看到了平襄藏起来的婚书。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早有一桩被旁人提前决定好了的婚事,而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天岁,恂奇。 这四个字并排写在她的名字旁边,从第一刻落在她眼中时,带给她唯一的感觉,只有浓浓的恐惧。 那一刻,彤华想到的是紫暮的母亲含真君。 平襄为了巩固局面,让含真与荣坤仙君成婚,但希灵氏神女传承特殊,谁也没想到含真居然可以生下一女。 紫暮生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彤华不知道含真究竟是怎么死的,但她知道含真之死绝对和平襄脱不了干系。 这其实是一场隐晦的暗示。如果彤华最后真的输给了昭元,那么含真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她只会落得和含真一样的下场。 彤华日日都在平襄的逼迫之下和昭元争斗,而这一道婚约的缔结,意味着平襄已经在暗中放弃了她,意味着她将彻底在这一场竞争中,失去获得尊位的资格。 如果她失去了尊位的权利,总不能将一切都寄托在昭元的仁慈之上。 那时的彤华不知道平襄真正的打算,只想到鸟尽弓藏,认为平襄要将自己利用完后便彻底舍弃。 所以她就想,无论如何,这桩婚事都不能成。 但是密信盟约就在她眼前,平襄和牧弘明明白白将公布婚讯的那一日选在了恂奇十八岁的生辰。彤华盯着婚书上的八字细细算了一遍,日子就在不久之后。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彤华在极度的慌乱里,一个人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最一劳永逸的法子,是去找平襄将此事聊开,设法使平襄放弃让她成婚的打算。但这也是最愚蠢的一个法子,因为平襄做下的决定,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 她也没办法解决婚约。名字已经写定,不可能不履行,如果自己不去,总不能将文宜换过去。即便她真想这么做,无缘无故,也找不到自己不能履行婚约的理由。 如果换后来的彤华来处理这件事,她会有一万种可以顺利取消婚约的办法。 她可以像处理简子昭这样,一个拖字大法将履约的时限无限延长,要么拖到自己上位的这一天,要么拖到对方放弃的那一天; 她也可以另找一位神君闹出点惊天动地的风言风语,就像当初和玄沧那样,逼得其他人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被迫替他们遮掩。 但那个时候的彤华,手里没有足够的权势,也没有任何处理问题的经验。她只觉得无论怎么做,最终都无法违拗自己必须成婚的现实。 天光破晓的时候,她用自己昏聩恍惚的头脑,下了最狠毒的一个决定。 她要杀了恂奇。 她无法劝说平襄,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让两方神族取消婚约,但如果只是一个恂奇,她不是不能解决。 这是她抛却良善之后的第一次杀心,是她一生狠毒手段开启的源头,婚书上描写的良缘天定,是激发她残杀无辜的导火索。 她从来没有见过恂奇,对他的了解,仅限于这么一个简单的名字。 但她想,她不会忘记他了。 彤华看着平襄,听她再一次说这全部都是她的错,但她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听话地回避,而是直直地回望平襄:“我承认我所做的一切,那你呢?” 她眼中寒光划过,言辞锋利:“拿含真君之死让我引以为鉴,逼着我不计手段也要拿到尊位的人,难道不是你吗?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却要我扫清一切拦路障碍的人,难道不是你吗?我按照你说的去做了,杀他们的人是我,难道就不是你吗?” 平襄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说过含真什么,又教过你什么?当初的事,难道是我下了命令,要你这么做的吗?” 她将所有责任强行焊死在彤华身上:“是你自己禁不住事,贸然做下这个决定,要去那么做的。” 彤华狠道:“是你逼我的。” 但平襄依旧不认。 她缓和了脸色,又变成那副疼爱女儿的样子,在彤华终于敢这样撕破脸皮和她争执的时候,径自退了一步,让她的出招全落在了柔软得无处着力的棉花上。 “你可以这么想。” 她这样说。 “你无法承担后果,所以将这些痛苦和恨意,一股脑的都发泄到我的头上来,这也没有什么。” 她非常宽厚地望着彤华:“我做你的母亲,岂能连你这点脾气都不包容呢?” 彤华看着她,突然垂下眼,讽意极强地轻笑了一声,却也说不出到底是在嘲笑谁。 “原来这是母亲对我的包容,是我狭隘了。” 彤华最后也没能顺利杀掉恂奇,但大荒的天岁神族,是切实地迎来了一场灭顶之灾。 天界进犯大荒时,平襄决意前去,是为了在长晔发现之前,浑水摸鱼拿回放在牧弘那里的另一张婚书。她要拿回婚书,杀了牧弘,杀了恂奇,好彻底将希灵氏和他们的联系断掉。 她分明是在销毁罪证,分明拿着这件事要挟了彤华这么久,却原来,在她看来,这是母亲对女儿的包容。 平襄侧过头去,长袖一拂,一旁的灵锁解开,被收藏了这么多年的那两张婚书,再一次出现在彤华眼前。 她将它们直接递到了彤华眼前,让那两个乌墨洒金的名字,明明白白地落在彤华的眼底。 “你一直害怕恂奇知道你做的这些事,一直害怕我拿着这两张婚书,会对你们做什么。现在你不用怕了。” 那两张婚书倏然飞回平襄手里。她安然自得地望着彤华:“这已经是仅剩的罪证了。等你即位以后,只需要毁掉这两张纸,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了。” 平襄说完这句话,伸出右手对着彤华,那一个淡淡的尊主印记浮在掌心。她左手再一次晃了晃婚书,无声地要她上前。 彤华如她所愿地走了过去,伸出手接住了那个印记。平襄收指握住了她的手,那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再一次从手上席卷而来,让她整个身子都万分僵硬。 神主的力量开始飞快地交换流动,平襄满意地微笑道:“其实你根本不用怕的。彤华,你不知道我有多满意你做出了那个决定。你还那么小,就敢为了尊位毁婚约,你害怕死了一个恂奇,目标太过明显,就干脆解决整个天岁神族。你那么害怕,还知道不能亲自去做,还知道罗列一个反叛的罪名,借长晔来剿灭大荒。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选你是我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尊主的权力和神力在平襄压抑又疯狂的声音里无声地完成了一个过渡,在彤华彻底接纳之后的那个瞬间,她立刻上前一步,反握住了平襄的手,一把将她推后制住,按在那张冰冷的神座上。 她的眼里声里不带一点温度:“你说的没错,到了这个位置上,想要的都会有的。拿了你这里的长生骨,我再复活他一次就好,如你所言,毁掉婚书,他就再也不会知道我做过什么。” 平襄平静地望着她:“可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可以活着,但不能知道真相地活着,你心里这样清楚,我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呢?” 她已经无力抵抗彤华的威压了。她已经让渡了尊主的力量,生命已经流逝到了尽头,彤华压制她,她也就只能任人宰割。 只是话锋一转,她又说道:“只是长生骨,我已经用了。” 彤华眉心一紧,神力顷刻间释放而出。她已是这定世洲内的尊主,整个定世洲于她都只在指掌之间,不曾有任何隐瞒的余地。但饶是如此,她依旧无法找到长生骨的所在。 没有一点灵力的波动,也没有一点气息的感应。平襄能拿自己和女儿的一生布局,区区一个长生骨又算什么? 不待彤华逼问,平襄已经不打算再隐瞒什么了。 既然今天要将一切都交给她,总要告诉她定世洲里,都发生过什么秘密。 平襄的目光落在彤华的脸上,却又仿佛透过彤华的身体,虔诚地望向另外一个人。 “我献祭了长生骨,换始主复生临世。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她藏在你的身体里,随时可以夺身复苏,你想隐瞒,但我什么都知道。” 第144章 留影 风声萧萧,他被团团包围。 乱世之初,曾有王庭。 王庭式微,最终瓦解,象征王权的王玺在争夺中被正巧砸成九块,由九国王君分别拿去。 因有此故,这块王玺也被后人称作九国玺。 卫旸统一九国之后,曾命人在各国搜刮王玺碎块,试图重新聚齐九国玺,但最终却还是差了薛国的那一块。 后来他命人几番查找,才知道是幼君薛定在城破前被侍者带领逃亡之时,一并将那个碎块带走了。 九国玺自此残缺,而卫旸在南征的途中骤然薨逝,说来可笑,这枚九国玺,居然就在那个一片慌乱的夜晚,从此丢失。 至于剩下的那个碎块,薛定长大之后,曾凭它和惠山剑再次起事,但在他过世之后,昭朝的原氏皇族也没能得到这个属于他的碎块。 自此以后,九国玺彻底消失不见。原氏皇族重筑帝玺,再也没有提起过九国玺。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在大昭成立百余年后,卫旸失落的九国玺居然在南方之地重新出现。 许是流落的路途坎坷,它再次沿着修补的痕迹裂开,分散到了南方四国。 随着南玘统一南方四国,这枚少了一块的九国玺,摆上了南玘的桌案。 而这现在是原景时的猎物。 南国之所以敢不归顺大昭,是因为有南境的隐灵海为他撑腰。而隐灵海的半血仙族,曾在多年以前,与王庭有过结契。契约在九国玺中,他们因此才听命南国。 但同时,由于九国玺不全,他们也并不完全听话,如今甚至渗透到南国军政之中,试图反控南国。如果不是南玘掌握九国玺,恐怕根本无法压制隐灵海。 南国与隐灵海之间这种秘密而微妙的关系随着一道密信传出,最后来到原景时的手中,让他决定用拿到九国玺的办法,最快掌握南国局势。 南国王宫守卫森严,机关重重,还有南方特有的瘴毒和巫术保护,一般人绝对难以入内。但是王宫之内,如今却多了两位后妃。 一位是大昭送来和亲的公主卢音致,另一位,是南玘亲自从梦雨楼带走的素姬。 原本卢音致是防着素姬的。 素姬当日被南玘接走,是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但谢年年依旧可以迅速拿出厚礼陪嫁,恐怕是早有人给谢年年透露了消息,这才有所准备。 虽然素姬在繁记时只和谢年年亲近,但不能不防她与祝文茵有所关联。 顾均提醒过卢家人,于是卢家便写信提醒了卢音致。卢音致一路南行,一直提防素姬,到了南国王宫之后,也只和她保持泛泛之交,从来不曾亲近。 但在她收到密信,试图去盗取布防图时,却不慎出了些岔子。千钧一发之际,是素姬突然出现,为她遮掩,这才使她不曾暴露。 二女同行多时,终于得以交心。素姬是被祝文茵拿住把柄逼迫而来,自然不会真心顺服于她。虽然她的目的也是要素姬成为细作,但素姬并不打算帮她。 更何况,如今听闻,繁记那位祝二当家,似乎已经默默退出繁记了。 那就更不需要听从了。 卢家让卢音致得手后不必冒险送出,只说已有人秘密入宫,自会找她去取。卢音致虽不知是谁,但仍谨慎听从吩咐,果然在收到她讯息之后的当天夜里,便有人前去。 前去接收的那个人,是当世轻功第一,最擅易容伪装,本职虽是个偷儿,却被人敬称作侠盗,正是花留影—— 花留影已逃亡了六七日了。 他从南国王宫进出都还算是顺利,但是当他离开南国后的次日凌晨,南玘还是十分迅速地察觉了不对,派人来追。 王宫的普通士兵倒是好对付,南玘身边的死士也不难解决,但是最麻烦的,是隐灵海居然也出动了人手。 隐灵海明眼看只是个教派,但祖上当真有过一位仙子,在可以保护血统仙力完整的情况下传承到如今,是实打实的半血仙族。 因有彤华刻意隐瞒纵容,隐灵海的半仙之力保留极好,除却继承先祖仙力的那几个继承人外,其余修习此道的族人,修为也很是不错。 花留影接触过异术,有点预防之法,但对付起这几十个追杀的隐灵海族人还是吃力,一路逃亡甚是艰难。 他费了很大一番工夫,终于走入密云峡所处的深山之中。 南疆地势极佳,因有连绵山脉阻隔,使得数千年来从无外族踏入。这山脉之间瘴气横生,迷雾不散,而密云峡更是奇险无比,几乎无人入内。 花留影知道有人会来接应自己。他和钟琰娘顾均夫妇二人已相识许久,来此之前,他们详细告诉了他所有计划,并且告知他,互市已开,他们的人已经暗中分批潜入南国境内,而另一批人马,则会从密云峡连山之中缓慢入内。 顾均曾预想安排人尽快接应于他,但花留影知道南玘多疑,恐怕自己出来不久就会被察觉,又觉南玘必然会严查互市关口,撤退也难,所以特地避开人多之地,约定与他们在山中秘密相见。 山路难行,南玘恐怕不会觉得他会向山而去。 顾均因此同意,约定了地点,答应会让人前去接应。 地图已在花留影脑中,他提前服好岑姚给他的避毒丹,将身上几道伤口重新包扎好,将唇边鲜血一抹,向山间而去。 只是才从藏身之处走出几步,身后却听得破风之声,花留影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得山头微荡的树冠。 他眯了眯眼,想这隐灵海真是阴魂不散,追到这么向北还不肯罢手,脚下立刻施展轻功,往山内而去了。 深山之内毒林百里,连兽虫禽鸟都带剧毒,花留影已然受伤,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他眼见着隐灵海的人就要追上他,咬咬牙改换了方向,朝着另一条路行去。 风声萧萧,他瞬间被团团包围—— 密云峡山脉中高峰众多,鸢落崖深数百丈,可算是最险的高崖之一。 昭元落定在崖边,目光望出去,眉心便是微微一皱。 崖上因多年瘴毒寸草不生,仅余下深色潮土。如今望去时,只见得尸体陈伏,血迹因潮湿经久不干,只洇出大片大片的深色。 她还是来晚了。 她身边跟随的,是除东和外的另一位使君东季。他带另外两个使官上前查看,不久之后回禀她道:“一半都是普通凡人,剩下的一半,都是半血族。按照衣物和兵器上的痕迹来看,应当都是来自隐灵海。” 昭元看着地上尸体,少说也有一百来具,凡人和半血族能战成这样,也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她不知道该说这群凡人太过厉害,还是该说这些半血族太过无能。 想来应当是隐灵海无能的。她知道彤华在南境豢养半血族的时候,也是有些吃惊,不过之后听说她似乎要舍弃他们,心里也多少有点猜测。 如果不是无用,彤华也不会放掉这一手辛苦培养起来的势力。 她想到此处,问东季道:“派去隐灵海的使官还没回消息吗?” 东季道:“回了,方才给我传了讯。据说如今的族主梵仟玥前不久险些被暗害了性命,隐灵海因此内部戒严,派去的使官花了些时间才探到。” 他顿了一下,方道:“虽然如今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使官们发现隐灵海内有璇玑宫的使官,估摸着,或许是彤华主下的令。” 昭元听着这话,面色没什么太大波动,仿佛已经猜到了似的。 “这小小一块南疆之地,局势错综复杂,都和彤华逃不了关系。她提前设置了这么多势力互相牵制,就是为了守住九国玺,既然隐灵海没用,自然留不下来。” 她也是提前查过彤华这些年在人间的行事,才知道南方竟然这么混乱。 国君南玘,国师姜冉,后妃卢音致和素姬,隐灵海半仙一族,几年前被南玘剿灭的两派旧臣,纵横南方的民间大巫……林林总总查出了二十三股势力,全部都有彤华的介入。 他们互不知道对方其实都从属于彤华这一个主子,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互相争斗,而彤华只是时不时观望一二,何时加一股势力,何时再取一股,保持他们的平衡,直到由命定之人来终结整个南朝。 大昭不能独大,但南玘不具备和大昭抗衡的能力。玄沧入世多年,当初作为薛定的那一世不曾成就功业,如今拖延了三百多年到原景时的身上,正好借此功德圆满。 彤华原先是这么设想的,而昭元虽然插手,却也没有改变这条路线。 她当初之所以将天子剑的消息告诉了原景时,就是为了全他那一段作为薛定时没有得到天子剑的机缘,人间机缘落定,才好顺利归位。 她淡淡看了看天色,道:“原景时处理不了隐灵海,你传信给我们的使官,帮他一把,不必管梵仟玥的死活,先杀梵蔚。” 隐灵海因先祖出身仙族,自诩高贵,为保证当权者血统的纯正,有些隐秘的传承规则。这一代隐灵海的主人本该是长子梵蔚,至于梵仟玥,初时则是作为梵蔚的妻子出生。 可梵蔚最终还是在一派推举他为族主的声音里,把位置交给了梵仟玥。 梵仟玥贪得无厌,一心只有滔天权力和妄图成仙的野心,至今早已成年,却迟迟不提成婚之事。梵蔚为人臣子,更是闭口不提。 他爱她如此,毫无任何道理可言。他从不忤逆梵仟玥的任何决定,即便梵仟玥并不足够聪明,他也只会默默为梵仟玥兜底,却不会反抗于她。 没了梵蔚,梵仟玥根本走不长久。到那个时候,处理隐灵海,就不会再是难事。 东季领命而去,昭元的目光再次落定在面前这一片惨烈景象。她确信自己没有找到想找的人,眉心微微一皱,转头看向了茫茫的山崖之下—— 身上不知是被什么毒物碰触了,痛到极致,反倒不觉得痛了。花留影的身体疲惫到眼皮都难睁开,但意识却渐渐清醒起来。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他艰难地动了动身体,这才恢复了些触觉,感到自己身上的重量。他垂下眼去看,钟琰娘静静地阖眼昏睡,似乎并没有受到他这样严重的伤势。 他心里想:护住了……这一次,还好是护住了。 这个念头确定下来,他骤然松了一口气,意识再次变得混沌。 阖眼之前,他看着面前那个恍惚的人影,费力地张口道:“……李姑娘,救救阿宁。” 第145章 雨停 凤山的雨,终于停了。 从悬崖上坠落的时候,他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想:这一幕,有些像十二年前的凤山。 他抛却了虚伪的和善面具,背叛了青梅竹马的爱人,背叛了焚诗煮酒的朋友,背叛了恩重如山的师门,选择了去履行作为一个细作的职责。 容家追随阮家,公冶俘屠又和阮经年的父亲有仇。阮经年要去寻仇,容家自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 在刚刚懂事的年纪,他就被容家人送到了阮经年那里,阮经年又将他带到了李梦微的身边。李梦微训练他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细作,他的一生都仿佛只为了这么一件事。 他如果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做? 他去打开公冶堡大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脑中头一次没有了任何思考,背后师友的喊声仿佛也十分遥远。 李梦微从外面第一个进来,拍着他的肩道:“二公子,你做的很好。” 她说好,应当是好的。 但他不快乐,也感受不到快乐。 昔年少年欢娱,都成今日焦土。他看着那一日的刀光剑影,最后发现自己失去的除了这些幸福而快乐的时光,还有容家和自己前半生所有忠诚的信仰。 阮经年在屠杀公冶堡报仇之后,刀剑改换方向,又杀尽了那里的容家人。 那一刻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前后都无路,左右都是敌。 他没想过要逃离,径自拔出了长剑,站在凤山山顶,带着满怀的悲痛恨意向阮经年发出决战。如果不能报这滔天仇恨,也必不苟延残喘独活于世。 但那时候,他年岁还不及双十,尚不到可以出师的年龄,而阮经年已至而立,已是个在江湖武林独霸一方的霸主了。 他的武功敌不过阮经年,任他如何拼命,也伤不到阮经年的要害。 阮经年亦不曾痛下杀手。他不知道阮经年是念着与自己姐姐容瑜的夫妻之情,亦或者只是想留他一命充作后手,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战到筋疲力尽,最后只能脱力地跪伏在地。 他在心里想:苍天有眼,我愿付出一切,只要他能偿命。 下雨了。 那年的凤山下了一场罕见的杀人雨,凡人不知道那是天道对神女扰乱世间规则的惩罚,对于他来说,那是神明对他的一场恩赐。 雨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的皮肉一点一点腐蚀。那些被冲刷侵蚀的痛意刺激着他的头脑,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他冲过去,一把拉住阮经年,凭他一鼓作气拼起来的力气,死死扑着他撞下了悬崖。 在大雨滂沱的嘈杂声音里,他隐约、隐约听到了阿宁在歇斯底里地喊出他的名字。 “容琰!” 那并不清晰的呼声,在他耳边似是而非地缠绕。容琰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还在想:单慕知已经带着阿宁走了,这样大的雨,她不会来的。 他在想:他背叛了凤山,阿宁的眼神那样恨他,怎么还会再喊他的名字。 他想他这一生终究还是走错了,好在今日给他一死,得以谢罪。 容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不知多久以后,他却醒了过来。他已经不在凤山了,躺在温暖松软的被褥里,仿佛那一场厮杀都是噩梦一样。 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幼教导他的李梦微。 江湖之中人尽皆知,李梦微是阮经年的谋士。容琰想到阮经年所为,当即便起身想要动手杀她,只是他的身体却变得僵硬无比,让他直接扑到了地上。 落地时没有肉体撞击的闷声,却是一声硬物相撞的声音。他想要撑着自己的身体起来,一低头,便看到了自己只剩白骨的双手。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经过那一场雨的腐蚀,他只剩下了一具残破的骷髅白骨。 李梦微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脸色苍白得厉害,仿佛是受了什么伤似的。 她没去扶他,自己坐到了一边,隔着几步的距离,用早已看透了世事的眼神望着他,缓声道:“你好歹也要想一想你的姐姐。你和阮经年同归于尽,可想过她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因为这一桩计划出生,一生都只为做这一件事,容家从没有人关心他是否愿意,从没有人在意他的安危死活,就只有容瑜最心疼他。 他走之前,容瑜便总是皱着眉头看着他,多次设法想要救下她的弟弟。他走之后,容瑜更是日日忧心记挂他,时常给他写信,往凤山给他送东西。 若是容瑜知道她的夫君、她的弟弟、她的家人通通死在这一场变故。 若是容瑜知道她的夫君阮经年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性傲如她,该如何自处? 容琰狼狈地抬起头来:“我姐姐还活着吗?” 李梦微点头道:“还活着,消息能瞒一时,但瞒不住一世。等你好了,再去找她罢。” 容琰从来不觉得活着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你为什么要救我?” 李梦微没好气地道:“虽然他们将你送到我这儿来,是为了让我训练你。但你当时那么小,我好不容易把你带大了,总不能由着你去死罢?” 容琰已经习惯了依赖李梦微,此刻哽咽着问她道:“我已经这样,还能够去找她吗?” “可以的。” 她说。 容琰不知道李梦微是用了什么手段,但是过了不久,她的确是想办法给他换了一张皮。 侠盗花留影,之所以有此名号,是因他从前是个采花贼。他从不毁姑娘清白,却总是夜间去叩姑娘的窗棂,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便给自己取了花间留影之名。 花留影行为浪荡,但大抵对那些姑娘们都是分外尊重的,所以即便做了这样的事,也依旧赢得了很多姑娘的芳心。 他用这种方式来反抗,来试图逼迫心爱的女子回头挽留,但直到最后一刻,他一生里唯一爱过的那个女子都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 临死的时候,他有一愿,不希望心爱之人知他死讯。 李梦微给容琰换上的那张皮不是花留影的,但从那以后,容琰就顶上了花留影的名字和身份。 他不做采花之举,渐渐的,人们也就丢掉了他的从前,改称他侠盗了。 这些行动都是后话。在容琰改换身体后的当下,他顺着李梦微给的线索,一路北去上京,寻到了他的姐姐容瑜。 容瑜也换了名字,隐去了身份,自己盘下了一间小小的客栈,在上京做起了自己的生意。 而与她一起做生意的那位祝二当家,仔细一看,却原来是李梦微。 那时的繁记刚刚起步,远不如现在的繁容华丽。那晚容琰坐在梦雨楼的屋顶上看着上京天幕的星星,和李梦微并排而坐,共饮杯酒。 李梦微贺他重生之喜,说从此往后,便可重新开始了。 容琰喝得醺醺又茫然:“李姑娘,你从来都没教过我。” 你教会我很多,却从没有教过我,如何与过去作别。 李梦微却只是平淡地扯了扯唇角,同他道:“二公子,没人说过非要把一切都放下了,才是对的。” 容琰记住了这话,确定容瑜在上京安然无恙后,便一个人离开了上京,孤身在江湖流浪漂泊。 凤山之变改换了江湖格局,昔年许多故人都已不在。没有人知道他是容琰,但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花留影。 反正花留影因为戴着面具没人认识,他正好从容又自在地看一看这个世界。 说来好笑,昔年同门说他是自由如风,但他过往经历,却不过三尺之地而已。 他开始行侠仗义,怀向善之心,做好人好事,以赎前生罪孽。于是这么走啊走,侠盗的名号传啊传,某一日,他终于再一次遇到了故人。 他没费什么力气,随手救了个落魄书生。书生谢他恩情,请他到家中喝杯淡酒,他从来没有什么拒绝或者接受的原则,随心而行罢了,那日便不知为何张口应了,和他一起回去了。 书生名叫顾均,他娘子点好了灯等他回家,桌上的香气腾腾的饭食拢着白白的轻雾,好不浓郁的一番温情。 那一刻,他连迈进那个院子,都觉得好生艰难。 他突然明白,无论他这些年去做了多少善事,但原来有些罪,是怎样也赎不清的。 他过不去,放不下,亲眼看见她走向了新的生活,生活美满,这原本该是好事……但他依旧过不去。 凤山的那一场雨,将他永远留在了那一年。 其实做花留影也好。做了花留影,她就不认识自己,会将自己当作可以来往的友人,会万分信任地告诉她自己的计划,请他帮忙。 南国之行九死一生,他在遇到她之后,帮她做过许多事,这次于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反倒是她十分紧张,说一定会派人接应。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逃到这里来,居然是她亲自来接应的。 容琰躺在鸢落崖下的毒林里,故事和感觉再一次和十二年前重叠。有些事变了,但有些事还是没变。过着好好的日子,非要回头做什么。 他们也许永远不明白为什么南国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追杀他,但他只是想,既然南去是一条无归之路,又岂能只取一道布防图? 他得多帮她一点才行。 容琰将装着九国玺的囊袋,摸索着系在了钟琰娘的腰上,再用她的外袍仔细挡住了。 他将她保护得很好,这些遍地的毒草,一分也没触碰到她。 她还是有机会出去的。但他恐怕是没机会了。 他的视力不再清晰,只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想,在这种时候还能来找他的,就只有李梦微了。 他心中恨她,也感激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也就只有她。 “……李姑娘,救救阿宁。” 救救她罢,她有爱她护她的夫君,有一对可爱的双胞儿女,来日之路光明璀璨,多的是长得望不到头的美丽日子。 他向她提出了此生最后一个请求。 “我的事,不要告诉我姐姐,也不要告诉她了。” 昭元站在他不远处的地方,听见他有气无力地说出这两句话,知道他体内的毒素恐怕已经侵入肺腑,无力回天了。 他的视力显然已经无法分辨什么了,她身上这么明显的绿衣,他居然还能将她看成彤华。 她垂眼,看见了钟琰娘腰间,那个藏着九国玺的地方。 “我知道了。” 她压低声音,用一种和彤华十分相似的音调,给了容琰最后一场好梦。 “二公子,放心睡罢。” 一切都结束了。 凤山的雨,终于停了。 第146章 回转 他是她年少时唯一的珍重。 望州城外一处题名钟园的庄园之外,此刻后门大开,有不少人行色匆匆地进出,时不时还有车辆来往。 其中一处内院之中,此刻站着不少人等候,却都是安安静静,没有发出声音。 岑姚洗了手,从屋里推开门出来,见他们都等在廊下,便同他们道:“放心罢,钟娘子提前用过避毒丹,她身上锦囊里也存着避毒的药物,并未经受毒气侵袭。坠崖时亦有人保护,不曾伤到要害,只是腿骨有些麻烦,如今接上了好好休养,将来也没有大碍。” 她特地转头看向顾均:“顾先生放心,钟娘子身体本就强健,这些伤看着吓人,好好注意,以后不会留下病根的。” 顾均年纪虽不轻了,只是看到妻子那样血淋淋地抬回来,还是难免露出紧张慌乱之色。强撑着安排好了一切,走到房门外时,腿才软了下来。 他到底是个书生,没见过江湖人刀尖舔血的场面。岑姚怕他受不住,找了个理由将他支到门外等候,自己将钟琰娘打点好了,才出来叫他。 “顾先生进去看看娘子罢。她现下喝了药睡着,若是今晚之前能醒,就没什么事了。” 顾均这才明显松了一口气,扶着廊柱站起来,因为两腿泛软,半天才站住。但他顾不上自己,一边念叨着“多谢”,一边就要往房间里走。 显然,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也没有完全放松。 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差点绊倒。昭元站在旁边一直看到此处,才开口唤了他一声:“顾先生。” 顾均回头。 昭元意有所指地对他道:“先生可以放心,她不知道。” 顾均的身体和脸色都明显僵硬了一下,口中下意识就要说出“多谢”,只是嘴唇才动了一下,就意识到这句“多谢”实在也非常不合时宜。 最后他明显纠结了半晌,只是颔首对着昭元点了点头,而后便进屋去了。 原计划中,去接应的人根本就不是钟琰娘,但钟琰娘突然改变计划亲自去接应,一定是有原因的。 她走得异常匆忙,甚至来不及面对面给顾均说一声,只是叫人留了句口信,就自己带人走了。 顾均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做了这个决定亲自前去,不知道她知道了什么,但是听到这件事,他大约也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也许并没有完全确定花留影就是容琰,但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所以在想到花留影此行如此危险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要前去见他,要去确认,他究竟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人。 顾均没有办法去阻拦。 她是钟琰娘,是这钟园事业的主人,是他顾均的妻子,是他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一生与他并肩而行,不会有任何人可以将他们分离。 但是公冶宁不是。 公冶宁永远不会忘记容琰。她恨他,恨他毁了公冶堡和她整个少年时,但他是容琰,也是她年少时唯一的珍重。 爱也好,恨也好,当年一切太匆匆,一场故事讲到最后,连个像样的道别都没有。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发现了花留影与容琰之间的片刻联系,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带着人追到了密云峡,又是下了怎么样的决定将丈夫和孩子都抛在脑后,居然和花留影一起坠下了悬崖。 这一场经年久别后的相见,她没有喊出他旧日的名字,他也没有。 也许某一刻曾经心知肚明,但今日以后不会了。 容琰死前已对神明许愿,也收到了肯定的应答。她不会再记得任何事,从此以后,容琰是容琰,花留影是花留影,她失去了少年的爱人,失去了青年的友人,但绝不会是两次失去了同一个人。 昭元这句不明不白的话,其他人都听得似懂非懂,但顾均听懂了。 他没办法说谢,这是属于钟琰娘的记忆,是容琰死前自觉的放弃,他无法卑劣到为别人舍给他的安然而道谢。 原景时看着顾均进去了,这才转身请昭元同行而去。 “这次钟娘子遇到意外,多谢姑娘搭救了。” 昭元抿唇道:“谢就不必了,我也是有所需要,想请公子成全。” 原景时大概能猜到一些。 昔日她来寻自己,说起她与彤华的关系,只道是姐妹二人争权,想要继承家中尊位。为权势争夺,手足之间杀得血流成河,这事原景时也不是没见过,并不足为奇。 陶嫣送的酒中有药,谢以之射出的箭上有毒,她在玉玑山布下了那么精绝的杀阵,他们亲眼见到彤华倒在那里,应当是顺利得胜的。 只是得胜了,她自该去享用胜利的果实,这样的关口,她又来望州掺和他们的事做什么? 约莫是她输了。 而她还活着,她依然活着,她再一次赢了。 原景时想到这里,就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想到她还活着,如此绝地还击胜了自己的敌手,便生出些堪称兴奋与雀跃的心情来。 这样才对,这样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他唇角翘起,回应昭元道:“这次相谈之前,姑娘是否也能对我坦诚,回答我一个问题呢?” 昭元问道:“什么?” 原景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她,非常认真地问道:“她究竟叫什么名字?” 不是印珈蓝,不是渥丹,不是祝文茵,不是李梦微……他知道她很多假名,却至今不曾听说她的真名。 实在是太遗憾了。 昭元听见此问,撇开眼一时未答。 原景时又道:“那时候我返回山上,听见你口中称她‘彤华君’。彤华……这应当不是她真正的名字。” 昭元想起这一茬,便也没有否认:“彤华是她的封号。” 原景时从前看她行动举止,大约猜到她出身不错,如今又听昭元说这是她的封号,更加确切了自己的所想。 他轻笑一声,合理说出自己的猜测:“所以,昭元也是封号。” 昭元一笑,未置可否。 原景时又道:“可我想问的,是她的名字。” 他从前曾听人说,名字虽短,却是一个人与这世间的联系。人与人的缘分,靠着无数的联系建立起来,知道彼此的名字,似乎是最简单的一种方式。 奈何他们连这样的缘分都没有。 昭元侧过身,淡声拒绝了:“我不说。”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名字,即便知道了,也不会轻易这样叫她。要么是攀不起,要么是不够近,总之—— 她抬眼瞥了原景时一眼—— 他连做九太子的时候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原景时不明所以,还想追问。昭元记着他现在是凡人,不懂从前的规矩,还是稍稍暗示了一下:“若你身处险境,身边全是各式术法,也不会愿意将自己的真名暴露给别人的。” 原景时这下悟了。 他们一路行到原景时住处。原景时推开书房大门,请她入内,房中的桌案上放着一个包裹,都是钟琰娘这次带回来的东西。 他们原本只是想要布防图,先摸清南国布防的底细,这花留影办事倒是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将九国玺也直接拿出来了。 虽是意外之喜,却也是将他们架上了刀尖,逼着他们要尽快动作了。 昭元看着他手中那个缺了一角的九国玺,挑挑眉,道:“如今天子剑与九国玺尽在你手。朝廷虽然不会认,但民间必有人会认你。提前让人传扬造势,阵仗输不了。” 原景时手里拿着九国玺,却像是随手拾了一个普通玩意儿,把玩两下就扔回了包裹里。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 他太了解自己的兄长了,此刻倒也毫不焦急:“我兄长如今急着平定北境,我暗自养兵和南玘开战,恐怕他不仅不会来防我,还得来帮我一把,生怕我赢不了南玘。” 他自嘲地笑了笑,看着钟琰娘包袱上因遇到截杀而残留的血迹,语调微沉道:“只有隐灵海麻烦。” 昭元的目光下落,忽然轻笑道:“却也不麻烦。” 原景时抬起眼皮,打量着她。 昭元手指落在袖间,轻轻取出了一样东西虚握在掌心。原景时还没看清是什么,却见昭元又伸手拿起了那枚九国玺,翻到了缺角的那一块。 她手里的那样残块终于显露在原景时面前。她两掌相合,九国玺彻底恢复成完整的整体。 而更加神奇的是,她明明没有用任何手段提前准备,但在碎块完整相合的那个瞬间,九国玺却从正中突然亮起一道刺眼白光,惹得原景时在一旁看时,都不自觉眯了眯眼。 那些白光顺着碎块的缝隙透出来,闪烁几下之后缓缓熄灭。等到光芒完全退却的时候,九国玺上原先存在的无法修复的裂痕,居然完全不存在了。 原景时大惊,从昭元手里接过九国玺仔细翻看,这块玉玺仿佛又是完整的一整块玉,似乎在许多年前,从来不曾被打破又修补起来。 原景时惊讶地看向昭元。昭元解释道:“九国玺本来就不是一块普通的玉玺。隐灵海族众在若干年前曾与王庭有过结契,王庭虽然不复存在,但九国玺里的契约还在。” 她看着原景时明显一亮的眼神,继续道:“从前因为九国玺被打碎,一直没有恢复完整,所以即便南玘将它拿到了手里,也只能震慑隐灵海,却无法完全控制。” 原景时挑眉,将手里完整的九国玺举起来掂了掂:“但现在,它可以控制隐灵海了。” 昭元微笑,望向他道:“是你可以控制隐灵海了。” 第147章 沦亡 同途者最后的道别。 这世上有个很基础的道理,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白得而不付出任何代价的。 若是拿钱能买来,那尚不算作什么麻烦或者残酷的代价,往往拿钱买不来的,才是最后患无穷的。 原景时这一路走的实在是太顺利了。 他有建功立业之心,母亲恰与身份多变的彤华相识。她一路用自己多重身份尽己所能地帮他,于是使得他虽年纪轻轻,在朝中又并不受宠,却依旧得以在外安排出相当稳固的势力布局。 原博衍和陶嫣,瞧着是对热衷风雅的闲散夫妻,却掌握着上京的风闻消息和金钱流动,如今他们又结识了南方富商陆聿,更是便于财路转移; 顾均和钟琰娘,一文一武相互成就,在望州除却帮他监视南疆局势以外,还在深山之中藏着练了七年精兵,数量虽不多,各个都以一当十,在边疆互市开放的这月余里,已经慢慢通过多重路径渗透到了南国境内; 卢遂良镇守南关,对南方战场万分熟稔,卢音致是他最看重的孙辈,如今就潜在南国后宫之中; 即便是彤华,在他们未曾分别之前,她甚至都帮他从北地慕容氏亲自监管的兵器库里倒卖过军械给他。 至于他自己,他毫无损失地一路走到了今天,下了一趟弗陵,白白得了一柄天子剑,来了一趟望州,又白白得了一枚九国玺。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原景时越是轻易地拥有了这一切,就越是警惕万分。 他将那枚九国玺重新放在了桌面上,只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昭元,口中道:“九国玺近千年不曾合一,姑娘与我并不熟稔,却在我需要之时,如此轻易地将这最后一个碎块交到了我的手上。” 他直白地发问:“姑娘想要什么,或是想做什么呢?” 昭元也就没有隐瞒:“隐灵海是个大麻烦,如果你不解决,将来的你和如今的南国不会有任何区别。但在你铲除他们之前,我要隐灵海有用。” 原景时从前和彤华相处得久,鉴于她冒充印珈蓝的身份,他也见过不少与异术相关的事情。隐灵海绝不是普通凡人,即便不是异术士,也是旁的什么东西,有关这一点,他心里有数。 他手指落在九国玺上,摩挲着它光滑又细致的纹路,答昭元道:“我会先处理南玘,只要对我方没有不利,在此之前,姑娘可以自便。” 昭元闻言笑了起来,问道:“公子不问问我要做什么吗?” 原景时悠然道:“我是凡夫俗子,姑娘却不是。我这些年明白了一个道理,若不同路,便各行其道,无谓多问。” 昭元眼底深深,声音也微沉了半分:“我拿隐灵海去对付彤华,公子也无谓多问?” 半血族乃是三界大忌,见之必诛是共认的死令,彤华明知故犯,敢在自己的地盘上培植这种势力为自己所用,只要说破,不怕长晔抓不住机会对付她。 现如今,可没有平襄能为她兜底,在这样的关键时候留她一条性命了。 原景时看着她那番明显试探而有深意的脸色,唇角翘了翘,眼底却没笑意:“姑娘又何妨一试?” 他用一种异常单纯而无辜的口吻,说出了含有暗刺的一句话:“她若当真这么好对付,玉玑山上就该结束了,又如何等到今天?” 昭元却似乎完全没有被冒犯到分毫。她甚至非常轻松地笑了笑,赞同他似的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但望她今后长长久久,都如现在一般,永立于不败之地。”—— 在九国玺失窃后的第三日以后,原景时举兵了。 他通过开放的边市顺利进入南国境内,联系了早已渗透入南国境内的部队集中,而后按照布防图的位置,兵分几路阻断了各戍卫大营的联系。 他手中拿着卫朝一统天下时铸造的天子剑,甚至还有完整的一方九国玺,就如此张扬地带着这两样代表着至高权位的信物,直逼王城。 由于他到来的速度实在太快,在一开始,甚至没有多少人相信此事的真实性。他们甚至会想,即便这是真的,有隐灵海在,出不了什么大事。 但隐灵海退了。 他们认得出真正的九国玺,即便经过了这么多年,早有了不臣之心,奈何那九国玺中的结契力量太过强大,他们根本无法抵御九国玺对他们天生的压制。 南玘虽然手腕强硬,将隐灵海尽可能排出南国的朝堂,奈何积弊已深,隐灵海依旧对南国的军政有很强劲的把持力量。 隐灵海这么一退,而军营又被阻断在外,宫里能听南玘命令的禁军再如何拼命,也不过只是螳臂当车。 南玘孤立无援,王都一日沦陷—— 即便是素日静谧的后宫,此刻也能隐隐听到外面的刀兵之声。素姬看着宫里那些惶惶不堪的侍女,轻叹了一声,叫她们逃命去了。 贴身侍奉她的那个侍女想走,只是看她稳稳坐着不动,又强自停下脚步拉着她手臂:“娘娘不走吗?” “不走。” 素姬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伸手拨开她的手,忽而笑了:“我不必做这什么娘娘了,是好事。你快走罢。” 这是侍女头一次见到素姬在这南国王宫里笑。 她心中有一瞬的犹疑,但在素姬再一次推开她的时候,还是踌躇几番,转头跑了出去。 于是只剩下素姬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直到看见了南玘的身影。 就这么一日的变故,便让他瞧起来分外萧索。素姬瞧着他,心头也不免生出一些可怜的意味—— 她亲眼见过这位王君的殚精竭虑,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但命运弄人,竟让他一日便成亡国之君。 好生可笑。 她起身迎他,由他展开左臂将自己揽在怀里。她听见他在夜风里被一吹而散的轻声言语:“怀心,没有退路了。” 他在她面前袒露了自己面对残酷命运的茫然和无助,仿佛她是他唯一的支撑,仿佛她当真是自己唯一的爱人。 但素姬心知肚明,南玘根本不喜欢她。 在惊鸿坊的时候,他眼睛落在了她身上,却像透过她看到了别处。她知道他与她交谈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故作风月滥情的逢场作戏。 他带她离去后,问她的第一句话是:“你的本名叫什么?” 在成为素姬之后,若非是因为谢年年还依旧对她保留旧日的称呼,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 她希望自己的名字可以成为她和谢年年之间唯一相连的纽带,可是随着她的离去,她们之间连这条连接也要无奈斩断。 “宿怀心。” 她如实答他。 于是到了南国,她的住所,就叫做“怀玉阁”,这样仔细的心思,就好像她是真的十分受宠似的。 她来到南国的第一晚,月亮的清辉分外温柔明亮。她也是像今日一样坐在窗前看月,而后看到他带着一身酒气踉跄地走过来,姿态写意寂寞。 侍女都退下以后,帐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闭着眼睛问她:“逼你来这里的那个人,是谁?” 他这样清醒地发问,惹得她为他擦拭的手微微一顿。 素姬以《落雨》一舞成名,台上的她身姿轻盈,抬眼颔首之间,心事千回百转。 没人晓得的,是她对伯乐谢年年的心思。 她一直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却不料祝文茵笑意盈盈,轻易便说出了她的秘密,用她必然会同意的笃定姿态威胁她。 “我知道你不想让谢娘知道。你来帮我做一件事,我就不告诉她。” 那时的素姬强自支撑:“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而祝文茵的回答是:“凭她支撑偌大一个繁记,根本离不开我。” 繁记是谢年年的心血。 于是为了繁记,为了谢年年,她听从了这个安排,顺从地跟着南玘离开了上京。 听到南玘这样问,素姬无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令她难堪的一天。她不大想回答,犹豫着要如何否认,而南玘随即又道:“算了,除了祝文茵,还能有谁?” 他这句话里,其实会让人猜测他和祝文茵之间也有某种合作的关系。但不知为何,素姬只听到他的语气,心中都能断然地肯定—— 他与自己是一样的。 南玘日日晚上都来,他对男女之事向来不很在乎,所以有疯狂在外流传的好色之名。但时间久了,素姬也曾听见过他不安梦境里的呓语。 阿冉。 原来是她啊。 原来亲密的事情,如果不是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做,那么和谁其实也都没什么区别。 两个同样寂寞的人,就是这样用对方来温暖自己。于是在此刻,当烽火燃尽风柳如幕的南国都城,她依旧还能从容地拍拍他的后背,作以同途者最后的道别。 “是我们终于到结局了。” 是这无奈又不顺意的一生,终于到了可以结束的那一天。 她说出这句话,自己也体会到了一种由内而外的释然。她轻松无比地笑起来,感受到他埋首于她肩颈的最后一个拥抱,而后—— 万分平静地接受了他刺穿她心脏的那一剑。 素姬倒在地上,抬眼看见他淡漠深邃的一双眼,只剩下黑白失温。他转身就离开了她,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一眼都没有。 鲜血染红她天水碧的衣裙,她在他身后舒缓了清淡眉眼,望他背影渐渐消失。 她对着这陌生宫廷里将尽的繁花,迎着面上清冷的北风,终于静静阖上了眼。 第148章 反目 以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英雄与时势相互成就,兴许是见苍南混乱太久,天道也有意为它选出一个英明的王君,于是南玘降生在了南国的王宫之中。 但是南方实力错杂,局势万分混乱,仅凭他一人之力,并不十分容易做到,于是命运有意助他成事,又送给了他一个姜冉。 那年寒冬里,南国宫中盛夏才开放的千瓣莲,一夜便开了。 宫人们带着两岁的小殿下南玘出去看花,南玘拿着花,却小心翼翼地没有折断花枝。宫人以为他喜欢,折了下来递给他,他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宫中的大巫得知了这个异象,拿龟甲卜了一卦,指了指深山之中的某个方向,说了一个具体的时辰。王宫派人顺着那个方向去找,在那个偏僻的山村里,找到了出生时间正巧可以匹配上的姜冉。 姜冉于是一路被重兵保护着,送进了王宫之中。 南玘第一次见到姜冉,就和她很合得来。他是这南国王位唯一的继承人,说一不二地将姜冉留在了身边。大巫说姜冉命格特殊,只要善加教养引导,必会于国有利,于是她就这么留了下来。 他们都因为这句话,将姜冉视作了祥瑞之兆,但是却忘记了“于国有利”这四个字前面,还有一句善加教导的前提。 姜冉四岁的时候,趁嬷嬷扭头取帕子,拿起桌面上用了一半的水果刀,从背后捅了她好几刀。嬷嬷当场毙命,侍女发现的时候,姜冉将手上的血都抹在了衣服上,坐在嬷嬷身边,十分无辜地捧着嬷嬷给她削了一半皮的那个苹果吃。 那一幕场面,不可谓不冲击。 姜冉的生辰和身份,已经由王室和大巫认定,将她架到了这个位置,此刻想要杀她,必然是不能了,于是只能将她圈禁起来,不让她再出去见人。 于是她小小年纪,从此以后便被人背地里叫作“妖童”。 南玘被瞒着,不知道这些原因,只知道玩伴被关了起来。他求父亲将她放出来,自然是没有成功的,于是又偷偷去看望她。 他从窗缝里看着房间里瑟缩着坐在角落里的姜冉,伸出手拍拍她的头顶:“阿冉,不怕啊,我一定会带你出来的。” 姜冉脸上一点可怜和害怕都没有,只是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干净眼睛望着南玘,对着他点了点头。 南玘来的次数多了,时不时给她带点东西,后来终于某一次问了她一句:“阿冉,他们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你被带到这里之前,有做过什么吗?” 姜冉一边吃手里的热糖糕,一边道:“我用刀捅了嬷嬷,好多下,她不动了。” 南玘听见她无辜至极的口吻,听见她的语气,分明是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有些僵硬地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冉回答他:“我睡不着,看有人叫她出去,我就跟出去了。那个人塞给她一个瓶子,要她等你来玩的时候,下在你的糕点里,说只要吃上一口,你就死定了。我不能让你死。” 她感到窗外人霎时的沉默,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了他,问道:“我告诉你,你以后还会给我带吃的来吗?” 他看了她半天,最后擦掉了她嘴边的糖粉:“会,我明天还来。” 南玘的父亲身体不大好,这些年一直生病,那年冬天偶然淋了一回雪,便始终发烧不退,最后没有熬过去。 南玘即位后上朝的第一日,满朝文武等在殿堂,但他先绕到了关禁姜冉的宫室里,将她放了出来。 他笑着对她道:“阿冉,以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听到这个消息,各派官员心思各异,想南玘年纪这么小,少不更事的,自己要如何去做,才好拿捏住这个只知和同伴嬉闹玩乐的小国君。 于是便有人在下朝后追到了书房去,以长辈良臣的姿态对着南玘教训许久。最后甚至眼看着南玘站在那处,自己却还是坐了下来。 南玘不像个君王,像个家中做错事的小辈,站在那里被训斥许久,最后还要让内监上茶,讨好地让臣子不要生气。 那臣子看他这般姿态,心中猖狂更盛,从容地接过了他捧来的茶盏,喝了一口,又将茶盏放在了一边,想要继续说话。 可是这一放,他手里便是一麻。茶盏整个打碎在了地上,他也呕着血倒了下去。 南玘终于挺直了肩背笑了起来,姜冉从屏风后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围着这臣子转了一圈,拍着手道:“一口真的就死定啦!” 随着这臣子的尸体被毫无遮掩地抬出宫城,南玘张扬的姿态终于完全暴露出来。 他根本不害怕被人说他嗜杀狠毒,因为他打心里觉得南国的政治系统已经完全腐烂,即便全杀尽了,也根本不会错斩无辜。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天性为恶的姜冉。 姜冉一心只有他,一心为了他,她感觉到他不喜欢谁,就会立刻解决谁。没有谁防得住姜冉,她像是降落人间的杀神一般,只要她想,哪怕防备再多,也只能死在她的手里。 于是因为有她在,南玘甚至不用去扮演这样一个滥杀的形象了。他只要稍稍露个好脸,自然能拿捏住想要拿捏的臣子。 帝王权术是他天生擅长的游戏。他将他们拿捏在股掌之间,他谁也不信,他就只信姜冉。 狠毒的国师姜冉,成了这国家里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却拥有了南玘一片覆水难收的真心。 他将她捧在这国家的至高之处,让所有人都不敢在明面上议论她半个字,让所有人都只能对她毕恭毕敬。 他收服了南方四国,止住了朝堂的悠悠之口,却甘愿将所有权利都尽数交付给姜冉,眼看着大权旁落,由着她越发无法无天。 直到今日,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戛然而止了。 姜冉一把推开金殿的大门,抬眼就看见里头正悠闲饮酒的南玘。他两腿交叠,风流恣肆,没有半分亡国之君的狼狈,反倒像个风月锦绣里的翩翩公子。 她怒从中来,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她心里有一个漠然又理智的声音在说:南国终于要亡了,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局面吗? 可另一个稚嫩又焦急的声音又在说:可这是南玘啊! 她站在那处不动,心里翻覆着天人交战,面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南玘抬眼瞧见了她,笑着举起了杯,叫“阿冉”。 姜冉终于走近了他,低下头看他,问道:“麒麟居的事是你做的?” 他回答得漫不经心:“是。” 他去了麒麟居,又去了趟后宫,今晚事多,匆匆忙忙的,连内官都不好用了,竟让他现在才安静坐下来喝一口好酒。 姜冉听见他承认,眼里一片深沉:“叛军还没进宫呢,你就先从里头杀起来。那些都是你的亲生子女。” 南玘将口中的酒水咽下,面色摆正,隐隐显出些身为皇族的骄傲之气来:“正因为是皇家的子女,所以不能做亡国的奴隶。” 只是说完这一句话,他随即又颇讽刺地笑了出来,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严肃都是假象,仿佛他这一生都一直是如此荒唐。 “更何况,他们的母亲,都是你塞给我的女人。我又不爱她们,自然也不会爱她们生下来的孩子。” 他坏得坦荡又自如,完完全全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混蛋。姜冉一脚踢开他面前的矮案,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别告诉我你是真的对素姬动心了,蠢到把真正的九国玺和布防图都塞给她了。” 南玘看着姜冉,想她应当是急匆匆从麒麟居赶来的,所以应当还没来得及去过后宫,也就还不知道素姬已经死在了自己的手里。 他笑着,眼神缠绵地攫住她的面目:“动心?除了杀人以外,你还会在乎这些吗?” 姜冉冰冷道:“把真的九国玺给我。” 她不接话,对他真心的话语视而不见,就像过去的许多年里一样。 于是南玘当真想到了素姬,他想到她倒在自己面前时露出的解脱的表情,忽而生出些浓浓的羡慕,因为她再也不必在这丑恶的世间苦苦挣扎。 都最后一面了,突然这么坦荡地问他索要东西,真是这么多年头一回,有些稀罕,但更多的是无奈。 他有些遗憾地说道:“阿冉,凭你的演技,骗我至死也未尝不可。” 姜冉的眉宇英气又漠然:“在你身上浪费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你也没让我碰九国玺一回。南玘,你拿我做刀,怎么不给我点实在的好处。” 南玘嗤笑了一声:“你给北边传了这么多年的信,他们没给过你实在的好处吗?” 他头一次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祝文茵让你这么死心塌地,没给过你实在的好处吗?” 他脸色始终温柔,此刻撕破脸了,甚至还能从容地抬起手,轻轻地用手指蹭一蹭她的脸颊:“从前也就算了,现在祝文茵都不在了,你还在送消息出去。她是原承思的人,所以现在,她将你送给原承思了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轻轻地摇了摇头:“南国可以亡,谁都可以将南国拿去,但原承思不行。所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但九国玺不行。” 姜冉死死盯着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指了指外面:“你给旁人都不愿给我,如今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南玘笑得十分畅快:“她不得意,我如何不满意呢?” 第149章 风起 原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姜冉对他露出了非常失望的神色。 她在从前的许多时候,都曾因为他的荒唐行径,露出过非常失望的神色。她似乎从来不曾考虑过他看到这个表情时的心情,所以此刻也是一样。 她松开了他的衣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和你纠缠,告诉我真正的九国玺在哪儿。” 她对他那些复杂的心路历程一点兴趣都没有。如她所言,她浪费在他身上的这么多年都是为了九国玺,所以最后一刻,无论如何她也要拿到九国玺。 她目的如此明确,于是南玘垂下头,很无奈地笑了。 他在想,他这一生都没有人教过他,如何才是爱人的正确方式,所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这样的无限纵容,其实根本就不能换到心爱之人的真心。 他年纪轻轻,后宫之中已有数十妃嫔,八个子女,这些全部都是姜冉的杰作。 她根本不在乎他会喜欢什么女人,也不在乎他会怎么对待她们,她只是借着这些作为政治纽带和牺牲品的女子和孩子,好在前朝达成她的目的。 至于他怎么样,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南玘笑一下就够了,他忽然就不想笑了。他头一次觉得保持笑意是这么困难又疲惫的一件事。 “真正的九国玺,我已经给素姬了。”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底死水一片,好像那些深沉的爱慕,也一起死在了这里:“给你或者素姬,又有什么区别呢?让你们来的人,不都是祝文茵吗?” 姜冉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他。 “你懂什么?” 即便最后都是交到同一个人手里,但是过程千差万别,结果也就千差万别。 他一生信她,怎么就这件事不肯信她? 她转身就快步向外走去。 南玘在她身后唤她:“阿冉,回来。” 她一刻也没有回头,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冰冷空旷的大殿之中。 微凉的晚风灌了进来,终于缓缓吹散这殿中香浓的酒气。南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想要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只是酒杯落在地上,他也随着再一次摔倒在软座上。 酒杯骨碌碌地滚到了门边,被一道门槛拦在了殿中,他遥望的目光也就这么拦在了殿中。 腹中鸩酒的毒性开始发作,他的眼神慢慢变得空旷而发直,四肢也逐渐僵硬。 没事,没事。 他在心里迟钝地安慰自己。 南国要结束了,他会死在这里,也不会再有什么继承人冒出头来了。就连九国玺,他也经交给了那个自以为得手了的手法拙劣的窃贼。 祝文茵的目的就要达成了,她应该会放阿冉一条性命的罢? 他想阿冉是那样心狠手冷的人,一定会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单凭九国玺是拿不住隐灵海的,梵蔚绝不是会被九国玺禁锢住的人,阿冉是知道的。她只要借隐灵海,总能给自己留一条活路的。 他头脑里混乱不堪地想起从前的那些时候,眼前的视线慢慢被一片黑暗遮盖。 阿冉,原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姜冉一路都没有停留。 她脑中飞快思索着,想,如果凭南玘的算计,他会把真正的九国玺放在哪里。 九国玺最好是还在,他最好是还没交出去。交给旁人,就是真的白白交了出去,但若是给了她,兴许还是有余地的。 叛军进入宫中只是时间的问题,她匆匆往他寝殿赶去,想要在他们到来之前,先一步找到九国玺。 寝殿是黑的。内官们早就逃命去了,今晚的灯都没人点。姜冉匆匆进入殿内向内走去,门却在她身后轰然关闭。 姜冉身体僵硬了起来,慢慢回过头去,看见寝殿的另一边,有一个人正悠闲无比地坐在那里。 她嗓音发紧,身体没有动作,只是唤那人道:“昭元主。” 昭元轻轻笑了笑,从那一片黑暗里望着她:“九国玺丢了,怎么,你没有告诉彤华吗?” 她见姜冉没有说话,又问道:“还是说,你联系不到彤华了?” 从前璇玑宫的使官殿暗牢里,有个天性残忍嗜杀的邪仙,虽然出身仙族,只是生而为恶,稍有不慎便有堕魔的可能。偏偏就是彤华不弃,将她纳入自己麾下,放在了暗牢之中。 这个使官低调,平素也没人提及议论,但昭元的部下却关注到了这一点告知了昭元——这个使官已经有数十年没有任何消息从暗牢内传出了。 彤华挟制隐灵海,不可能放任他们随意活动,必然有人监管。昭元想到这使官也许在南方,只是派去隐灵海的菁阳宫使官并没有找到,今日倒是巧,在这南国的王宫里看见了。 昭元看着她明显紧张谨慎的姿态,想,就是因为她的狠毒手段,璇玑宫的暗牢才有那么可怖的名声,来到人间这区区数十年,竟也叫她生出弱点来了。 于是她笑道:“你想拿到九国玺去向彤华邀功,求她放南玘一条活路?你想想她素日的行径,无用之人,可还会留呢?” 姜冉没有被她三言两语带偏,只冷声道:“您没争过我家少主,不好好找个地方躲着,怎么还敢贸然出现?” 她望着昭元,虽然她孤身与自己共处一室,但她绝对不会轻易地以为,昭元当真就只有自己站在这里。 昭元轻松道:“定世洲封禁,中枢有尊主坐镇,自然多的是她的麻烦,我管她做什么?今日既然在此处见你,自然是有事来找你的。” 她走到姜冉面前,微笑着对她抛出一句话:“你想救南玘?趁着彤华这会儿不在,和我谈谈罢?”—— 大昭皇宫的勤政殿外,此刻有不少臣子正站立等候,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 侍官徐甘等在门内,直到听见外面有小太监轻轻敲了三下殿门,才整理衣裳走了出来。 来的是先时从东境回来的原泽舟,原承思即位后,头一个给他赐了新的封号,将他留在了上京,没有让他回军中去。 臣子们见到他来,纷纷要围上去。徐甘抢先了一步开口道:“靖王殿下,陛下等候您多时了,快请入内罢。” 这一句话将其他臣子想说的话都堵了回去,原泽舟淡淡颔首对其他臣子们左右示意,而后跟着徐甘走进了殿中。 原承思正坐在里头,伏案看着厚厚的奏报。听见原泽舟进来,也不等他行礼完毕,便招一招手,道:“你来看看。” 原泽舟今日来时,心里便清楚自己被召的原因,如今将原承思递来的奏报打开一看,更是确定了心中所想—— 半月前,那位早早就离开大昭皇宫的九殿下,他同父异母的幼弟原景时,在南境举兵了。 除此以外,更令人惊讶的是,当今天子的同母胞弟原博衍,竟然出现在了原景时的阵营之中。 若说是造反,似乎并不那么贴切。因为他们举兵后针对的不是大昭,而是南国。 谁也不知道他们手下那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部队是何时练好、又是何时穿越南境深山进入南国的,总之,原景时没有向北威胁原承思的政权,而是直取南国王宫。 幼年便稳坐皇位的南玘,早早将皇权握在了自己掌心里的南玘,居然连拼死的反抗都没有,放弃了联络那些即便如此也愿意忠于他的臣子,亲手杀了自己的后妃和子女,最后在宫内自绝了。 这些事先前已有奏报来朝,原承思按兵不动,但原泽舟已了解清楚。只是今日奏报翻开,后面却多了一件事,看得他大惊皱眉—— 镇守南关的老将卢遂良,带着南境兵士,反了。 原泽舟面色镇定,倒也没有慌乱:“先皇想要取回卢家兵权之时,卢遂良就已惶恐不已,只怕卢家那位小姐前往南国和亲,都是他设想退路后的打算。” 他将奏报合上放回案前:“所幸皇兄之前已经有所准备,暗中向南方调兵。卢遂良踞城容易,但只要南方内外生乱,他必要退回密云峡以南,若不如此,连南方那点偏安之地都保不住。” 他是成竹在胸,对局势分外自信。 原泽舟笔直挺拔地站在那里,是大昭最意气风发的帝国将星,虽然年纪尚轻,但因肩负着皇家的尊严荣辱,身上不仅没有丝毫贵族子弟的荒唐奢靡之色,反倒带些常人所没有的为将者的霸气沉稳。 他颔首对原承思道:“皇兄下令,臣随时可以披挂南征。” 原泽舟在听到南方有变的时候,就知道是自己要南下的时候了。 慕容氏镇守北疆,如今慕容谨不愿离开北地,而原承思为了处理北境战事,也无意将他调动。昔日原泽舟从东境被调回之后一直没有收到返程的调令,他就猜到有这么一日。 原承思确有此意。 他站起身来,走到原泽舟面前同他道:“其余三境的守军,朕不会动用。南方附近各城驻军,能调给你用的兵士也算不上多,到了南方,那是卢家势力根治多年的地方,一切都要由你随机应变。” 原泽舟想到了这点,沉声回应:“皇兄放心,臣定竭尽全力。” 原承思拍了拍他的肩:“抛给了你这个难题,自然也不能让你毫无所用之人。朕会给小燕一个军职,要他听命于你,燕家的人,你可自用,不必问朕。” 自他登基后,原先亡故的太子妃林氏,给了追封的皇后谥号,而先前的侧妃燕氏,则被原承思扶上了皇后之位。 燕家背叛了卢家向原承思投诚,如今一步一步地攀到了这个位置。燕家也知道自己一切所得俱来自于原承思,是时也命也,好不走运,自然不会愚蠢到生出多余的心思。 他们难得的不张狂,对原承思异常恭顺,心里清清楚楚:只要老实听话,女儿的皇后之位,儿子的将帅之途,自然可以万分稳固。 原泽舟先前和小都统燕回风打过交道,对他有所了解,知道原承思此举并不是为抬举燕家,确实是看中燕回风的本事,有意培养。 原泽舟抱手,对原承思称是—— 隐灵海总部驻地之内,梵蔚漠然看完了手中写着南玘死讯的信件。 他桌案上还摊开放着另外一封密信,开头称谓写的是老友,末尾落款写的是南玘。 从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会有今日。 梵蔚默然许久,将两封信叠在了一起,手中术法运作,火焰蒸腾而起。他看着信纸被焚烧殆尽,想—— 该轮到隐灵海了。 第150章 受刑 他已经预想到了所有可能的结局。…… 周遭是一片黑暗,甚至连纯粹的黑都算不上,仿佛是一团无声困守的迷雾。无论睁眼或者闭眼,都仿佛是一个样子,就像是瞎了一样。 但这却并不是一个无声的环境。耳边仿佛一直有着低频的噪声,像小虫嗡叫,细听却好像没有,只这么时远时近地低低震动耳膜,却又仿佛是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 简子昭叹了口气,连自己的叹气声都听得若有似无。他的手在眼前覆盖又挪开,视觉没有任何区别,又去捂耳朵,声音也没有任何区别。 他捏了捏拳,试图去感受自己的手,因为他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 他怀疑刚才自己的动作都是自己的幻觉,其实他根本没有动。又或者动了……总之他根本无法确认。 他的意识已经变得极端麻木,脑中一片混沌不堪,没有任何的思考,也没有要去思考的意识。 如此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模糊地听到有人远远地喊道:“简少君,这边请。” 他初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在原地停顿了好久,脑海中的意识才模糊地发出一个信号——刚才好像有一个不同的声音。 这个信号难以刺激到他,用了很久,才让他似是而非地感知到什么,再用了很久,才迟钝地通过他的大脑和身体,经过非常缓慢的思索和转换,才让他意识到这几个字的意思。 他偏头——他想自己应该是偏了头的——但这只是一个因为外界刺激而有所反应的动作,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知觉,并且没有看到正确的声源的方向。 又过了许久,那个声音再一次道:“简少君,这边请。” 应当是又重复了一遍,应当不是自己的幻觉罢?简子昭这样想。 如此又花费了许久的时间,简子昭僵硬地眨了眨眼,突然在一片空茫里,十分陌生地看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可是眨眨眼,又好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用迟缓到十分异常的速度,才觉得自己眼前似乎有些什么,然后才艰难地辨认出,那似乎可能是一个人影。 而前来传唤他的使官,看着面前这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少君,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他将手里的捆仙锁强硬地套上了简子昭的脖颈,强硬地将他向牢房外拉出来。 简子昭早已没有知觉,双腿根本站立不住,一拖之下便倒在了地上。 但他根本感觉不到什么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被拴住脖子被拖出去的知觉。 他面上被勒得发紫,呼吸都困窒,但他甚至将这样的窒息都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甚至连出自本能地去拉住绳索的动作都没有。 他被这样毫无尊严又不顾死活地拖了出来。 使官有心叫其他人都看看他简子昭的下场,特地拖着他从其他牢房前头经过。 有的惊惧,痛呼简少君;有的愤恨,怒骂一番,却连个主语都不敢加;更多的是瑟缩成一团,头都不敢抬,生怕被拖了出去,让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简子昭全都听不到。 使官一路拖着简子昭从使官殿暗牢出来,走到了东配殿前。慎知正巧出来,看见他来,漠然看了一眼地上半死不活的简子昭,对使官道:“就放这儿罢,等清醒了,我再带他进去见尊主。” 使官于是称是,将捆仙锁随意捆到了一旁的廊柱上,对慎知行礼之后便转身走了。 简子昭就那么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已经从暗室里出来了,但他没有觉得自己出来。 四周是正常的安静,有人来人往,有鸟雀鸣叫,并不嘈杂,但他听不到。他只能听到那种低频的噪声。 他平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直直地落在天空,天上白云漫布,阳光并不刺眼,但他看不到。他依旧觉得眼前是一片空茫。 空气里有拂来的花香,微风温柔地从他身体掠过,但他感受不到。他依旧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 如此,他就这么躺在这里。 东配殿前的人不算多,但也是来往不绝。人人走过都看他一眼,却不敢多说半句。 他从白天躺到晚上,又从晚上躺到白天,如此过了两三日,都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第四日,他的手指终于动了一下。 慎知从殿前走过,偶然看到他眉间抽动一下,这才垂眼瞧了瞧。待发现他手指也在动作,身体仿佛也有反应了,这才叫仙侍来将他抬出去,再去内廷叫医官来。 如此,又花了一日的工夫,简子昭终于进入了东配殿中。 他用尚不能完全控制的仙力帮助自己,勉强算是“走”进了殿中。只是身体依旧不听使唤,步伐极慢,几步的距离,仿佛要摔倒无数次。 他眼前缠着白布,呼吸都好像被困住似的格外艰难,如此分外狼狈地面对桌案侧角的方向,以一种异常怪异的身体姿态,合手躬身,行了一礼。 “见过尊主。” 他似乎都不会发声了,声音含含混混的,几乎都听不出是这几个字。 彤华坐在他身后的窗台上,像看戏一样看着他进来之后一系列动作,如此见他弓腰许久,几乎要站立不住了,才开口道:“简少君。” 简子昭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她在自己身后,于是转了过来,茫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当日中枢结界开启,在各属族焦灼地观望许久之后,整个定世洲都被神力结界封锁,将他们也尽数困在神洲之上。 过不多时,便有使官从群玉山中鱼贯而出,目标极其清晰明确地奔向各属族的封地。 简氏仙族自然也有使官前来。 简子昭那时就和他叔叔一起并排坐在前堂。他看到走进来的使官,目光落在他们腰间那个代表彤华的腰牌之上,心里慢慢卸了力气,抵着扶手站了起来。 他非常平静从容地跟着使官进入中枢,被单独关在了使官殿暗牢之中。他对自己要面对惩罚的事实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不知要经历多久。 直到此刻,他被释放出来,站在彤华面前的这一刻,他都对过去流逝的时间没有太多的概念。 彤华看见他转向了面对自己的方向,安静地打量起他的脸。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平静静的,虽然才从那样的折磨之中抽身,却似乎并没有对他的精神造成什么太大的打击。 他“望”着彤华所在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是在面对彤华,但他也没有流露出恐惧、痛恨、后悔、愧疚、不服、反抗……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情绪。 他非常淡然,早在他决定放弃彤华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想到了所有可能的结局,于是如今这样落魄狼狈的境地,其实也在他意料之内。 既然想到了,成王败寇,他的背叛已成事实,对如今这个局面,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多说的了。 彤华看够了,这才起了身,无声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对自己视而不见,用有些偏的角度垂眼面对另一边。 小奇从她肩头探出来,打量了简子昭半天,忽然非常凶猛迅速地张口扑向简子昭的眼睛。但简子昭什么也看不到,所以根本不退不避。 小奇于是停在了他眼前,又默默地缩了回来,做完了这一回确认。 他是真的瞎了。 暗室里实在太黑了,他出来以后没做任何遮挡,面对着天空躺了那么几日,虽然没有刺眼的阳光直射,但是眼睛还是承受不住了。 医官昨日看过之后,专程回来报她:他的身体虽然没有外伤,但是受损还是严重的,身体感知的迟钝不是来自于机能上的,随着他回到正常环境,加以时日能慢慢好转;失语的症状轻微,看样子应该可以恢复;但眼盲和耳鸣的情况严重,不知道能不能好,一切都要看之后的休养程度如何。 彤华见多了在暗牢里被日日折磨的囚犯,姜冉不在,用在简子昭身上的手段尚算不得极端。 既然能好,她也就没什么好心软的。 只是他昔年里的形象,一向是这定世洲内一等一的仙君,如今她看着他这样憔悴狼狈的模样,虽然是为他的错误付出代价,她心里却也并没有发泄完后的畅快。 简子昭反应还没完全好,一时说不出多余的话来。彤华看了看他,也没什么话要对他说,最后扯了扯唇角,退开了他身边,叫慎知进来:“送他回家去罢。嘱咐他叔叔简惑一句,让他好好照看,仔细着点。” 简子昭听见了这句话,有些缓慢地对她移动的方向转过头去,手指不自觉地向内蜷了蜷。 简氏仙族内本就分成两派。简惑遵循旧制,一直顺奉尊主。先时平襄陨落,待看得神主亡殁的异象之后,他二话没说,就向如今的尊主彤华称臣,预备着等中枢结界撤了,就好入内向她请安。 如今既然是简惑赢了,简子昭这般模样被送回去,和被扔进狼群的受伤羔羊没有任何区别。 彤华好歹只是关着他,其余什么也没做,但简惑就不会这样了。 简子昭心里一清二楚,但却也没有反抗。他在房内转了个圈,早没了方向,此刻茫然地缓缓伸出手去,想要扶住些什么,好往殿外而去。 慎知看他动作,上前几步,扶住了他的手臂,引着他向外而去。 经过彤华面前的时候,她突然对他道:“简子昭,回去以后,尽快将身体养好了,紫暮还要你照顾。” “不!” 简子昭脸色倏然就变了,脱口而出就是一声拒绝。 他有些忙乱地拨开慎知,对着彤华的方向上前一步,由于动作太快,脚下狼狈地绊倒。他也顾不上起身,就这么往彤华那边去。 彤华眼见着他要碰到自己的衣角,向后退了一步。 慎知同时按住了简子昭的肩膀,没让他继续向前。 简子昭没力气,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向前了。他拧着眉恳求道:“紫暮不能……” 他反复几次才把话捋顺:“紫暮不能和我一起。” 他已经是这样了,没有可用可信的部下,连自保都做不到,回到简氏,简惑自然会用叛主的名义堂而皇之地肆意处置他。 他可以接受,但是如果彤华要将紫暮给他,他是无论如何也护不住紫暮的。 现在……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和紫暮扯上任何关系。 彤华无动于衷:“是你自己说,一切为了紫暮。如今既然是我即位,自然要圆你这个心愿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0-160 第151章 观望 文人的笔和言是更加锋利的武器。…… 简子昭对她叩首。他本就不大能说清楚话了,又着急想要表达,一长段话说得异常费劲。 彤华连听带猜,大约明白了。 他是想要说,紫暮是含真君的女儿,身上有希灵氏的血脉,在属族时从来没有插手过中枢的事,一贯安分知分寸。 无论如何,这些事都通通和紫暮无关。即便是看在她出身的份上,也应当放她一马。 他想要她念及从前和紫暮的交情,不能在明知他回到属族后会是什么境况的时候,还这样对她,让她跟着他一起去。 彤华当然知道紫暮是无辜的,她当然也知道,简子昭此去便不会再有从前那样风光的日子了,但她依然没有收回这个决定的打算。 紫暮没有得罪她什么,但是她要处置的人除了简子昭外,还有全部追随了昭元的荣氏仙族。 荣坤仗着自己尚过含真君,仗着有希灵氏血脉的紫暮是自己的女儿,即便如今阖族都被押在牢中,依旧不肯认输,做着他能更上一层的千秋大梦。 他觉得彤华不能杀他。 但是彤华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看不过这些属族的嚣张行径了。她要处置他们,根本就不会看在紫暮的面子上。 彤华淡声对简子昭道:“荣氏仙族处置也就在这几日。紫暮是罪臣之后,但你好歹还是个少君,你护不住她,还有谁能呢?” 她看着他趋于绝望的脸色,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展开了对他的惩罚:“好好养伤罢,简少君。” 很快有使君进来,按照彤华的吩咐,押着简子昭返回简氏仙族的封地。 颂意站在门边,垂眼看着简子昭被狼狈地拖走,等殿中安静了下来,才走向了彤华身边。 彤华见他来了,便问道:“回来了?纯肆怎么样了?” 颂意答道:“她恢复得不错,想着尽快复职,叫我给尊主转达一句,莫要忙忘了她。” 先前在玉玑山陷阵时,跟随彤华的使官都被波及。纯肆作为随侍彤华的使官,自然也在那处,没能幸免。 但好在,这样的围杀,彤华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早在从前,昭元在两仪山围杀她的那一次之后,彤华看着英灵殿中亡故使官的灵位,就发誓不会再有这么一天。 她当时暗暗做了一件事,让陵游安排,在不让任何人知道的前提下,秘密将璇玑宫内所有使官的元灵抽出一缕封存起来。 无论这些使官究竟是忠于她的,抑或只是旁人安插进来的细作,将来若遇到大麻烦,只要损毁不至于像北地时那三个死在印珈蓝手里的使官那样太过破碎严重,凭借这缕元灵,她都有办法让他们重新恢复。 昭元下手自然不会那么歹毒,各位使官至死时都还完完整整。陵游见到颂意的时候,就告诉了他这些事,所以那些使官虽然花费了些时间,也一时不能完全恢复,但终究是又保住了一命。 只是面对外界,他们依旧装作使官已死的假象。在彤华准备回到定世洲的时候,颂意先安排将这些使官遗灵送还各家属族。 但那些使官和他们背后的属族,也并不完全都是忠于彤华的。 忠心的自然无话可说,看见自家孩子归来,说明情况,自然会配合地归顺彤华。 那些不忠的也很好办。彤华有办法让他们活,自然也可以让他们死。只要按需行事,威逼利诱,找对法子,便有拿下他们的手段。 那些为护送遗灵而去各属族中的使官,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所谓遗灵,而是为了拿下这些属族,以免彤华封闭内宫之时,他们在外有所异动。 至于纯肆,她回家的时候虽然虚弱,但好歹是保住了一条性命。她父母本就忠心不二,再见女儿死里逃生,自然无有不应,帮彤华在外钳制住了不少属族。 颂意也是这回才得了空,出去办事时去看望了一回纯肆。中枢一直封闭,纯肆一直忧心,拉着颂意问了好半天,才说让他转告彤华,自己可以随时复职。 彤华听完笑了笑,口中道:“让她且好好休息,也不急于一时。” 颂意点头称是,又问道:“纯肆如今不在,尊主可有想法,再安排一位使官随侍?或是,再立一位使君?” 原本神主座下两位使君,一位主事,一位随侍,正好分工妥当。如今只有颂意一人领了使君职务,而陵游一直在白虹原,彤华显然也并没有让他回来的念头。纯肆原本随侍,可现下也暂时回不来,少不得就要再安排一个顶上。 彤华的确没有考虑好另一位使君的事。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自然可以让陵游回来,陵游也不会不愿。但她始终没有想好,究竟哪一种身份,才对陵游更加有利。 “先让倾城跟着我罢。” 她最后如此道:“我暂时没有开启定世洲的打算,趁这回封禁的机会,正好将各属族料理一遍。倾城在这事上得手。” 颂意应声:“那我等下去知会她一声。” 彤华这才说起召他进来真正要问的话:“昭元那里怎么样了?” 颂意将一份详尽的记录递给彤华,答她道:“她去人间之后复原了九国玺,带着几个使官去了隐灵海,结界攻破需要时间,但菁阳宫的使官已经潜入,梵蔚也撑不了太久了。” 彤华初时留下隐灵海,是为了让他们钳制南方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只要他们一家独大,剩下的那些闹来闹去,终究翻不出太大的风浪。 但现在长晔想要玄沧归位的心思已经放在了明面上,彤华也没打算非要在这事上和他作对不可。既然原景时已经拿下了南方,眼见着功业在手了,那何妨拿隐灵海送他一程。 反正她也本身就不打算再留隐灵海了。 “咱们的人都出来了吗?” “被包围之前就已经都撤出来了。” 彤华点点头,道:“那就不用管隐灵海那边了,拿去给原景时做个功绩罢。他在南国怎么样了?” 颂意道:“大昭南境卢氏守军已至他麾下,重兵镇压之下,南国局势尚算安稳。只是一直和姜冉联系不上。” 彤华闻言看他一眼,手下翻开那叠详细的奏报,冷笑了一声:“这个时候投效昭元?我看她是不清醒。” 她颇有些无语。虽然姜冉先前行动就有些犹豫,但她提醒过她一回,她也没有什么异议,谁知道在这关口突然反悔。 “南玘人都死了。她若早些为了南玘筹谋也就算了,如今走到这一步了才知道后悔,愚不可及。” 颂意颔首请示道:“是否需要命人搜捕姜冉,将她带回处置?” 彤华道:“只怕昭元指着她去对付隐灵海,一时半会儿放不开手。” 她摆一摆手,道:“我也不是头一次提醒她了。既然如此,那就除去她的使官身份,逐出璇玑宫。今后怎样,且都随她。” 彤华顺手摊开那叠奏报,快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手指在尾页的边角处点了点,思索片刻方喃声道:“卢家的兵马都调进南国境内了,那大昭派兵,他们打算怎么应对?” 昭元总不至于那么没有分寸,处理隐灵海也就算了,总不可能帮他们去对付凡人的军队罢? 南方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太多,南玘虽然勉强可以压制,但是碰上这样的特殊时候,他们必然也会想设法反扑,趁乱生事赚点好处。 原景时突然在南国举兵,虽然有天子剑和九国玺在,名号是好听些,但在那边的名声难说。那些在南国盘植已久的势力,根本不会希望有外人横插一手来侵犯自己的利益。 所以,他只是想要稳定南国境内的局面,都其实很有难度。卢遂良能带走的兵士不会太多,原景时根本不会分配他们再去对付大昭的南下之军。 大昭此次派来的主帅原泽舟,年纪是轻些,但在东境也与海寇练了几年的兵,作战经验是不缺的。虽是异地作战,但胜在他性情沉稳,不会贸然用兵,所以并不好对付。 原景时必然会想其他办法来解决的。 “原景时没有任何联系外界的异动吗?” 颂意听见彤华发问,也开始思索:“内廷有监管人间的记录,没有这方面的内容。我们的人也盯着他,除了在南国境内的征战以外,不曾见过他和什么人有联系了。” 他立刻请示道:“我命人去加强他身边其他人的监管,看看是否和其他势力有所接触。” 彤华应允了颂意此言,又提醒他道:“你多注意下大昭境内近来的风向。” 原景时不会不知道卢遂良叛变之后,原承思立刻就会派兵,但他还是如此做了,并且心无旁骛地处理南国境内的事,就像根本不惧内外夹击一样。 大昭的军队一旦越过南境,那任他有通天之才,也是无能为力。但如果能在大昭南下之前就解决此事,那就不一样了。 颂意领命而去。除了监管原景时的动向以外,坐镇后方监管大局的原博衍和顾均,掌管财路动线的陶嫣和陆聿,上阵出征的钟琰娘和卢遂良,还有他麾下其他将领,全部都受到严密监视。 在彤华指派倾城好好料理了那些属族几日之后,颂意终于带着消息重新来见彤华。 “大昭南方的余州之内,经由南境动乱,渐渐传起当年原氏身为人臣,却谋杀主君薛定从而夺取天下的传闻,开始讨论起天子剑和九国玺才是帝道正统。” 又是用风言。 古往今来,折在风言传闻上的人有多少?一句话放出去,根本控制不了之后流传的动向,即便开始会有人刻意引导,但最后会落到什么样的结局,谁也不会有十分的把握。 这样的手段原本就是双刃剑。在彤华最先对原景时计划的设想里,尽量避免了以此作为主导的可能。 但原景时这次起兵急迫,一切形势都与计划相去甚远,所以在这种紧要关头,便用上了这种办法。 这样的办法少不了顾均出谋划策。文人的笔和言,用对了,是比真刀真枪更加锋利的武器。 他们很聪明,知道两样死物真正能起到的作用不大,于是干脆扯起旧事,说大昭原氏皇族得位不正。 这句话是真正踩在了原氏的命门上。 大昭的历代皇帝们都清清楚楚,当年的确是高祖联合印珈蓝暗杀了薛定,才将这个位置拿来的。 “余州。” 彤华目光看过文书,最后落定在有些刺目的两个字上。 “裴家。” 第152章 旧玉 他已经想到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裴家原不在余州。 卫朝末年,天下大乱,河东裴氏被迫南渡迁移以避战祸,几番辗转之后,分裂成无数旁支。主家的那一支落定在了余州,于是现在称作余州裴氏。 但相比起在其他地方扎根发扬的裴氏旁支子弟,余州裴氏并不十分出众。他们除了避世修书,就是开设学塾,虽然在文人中还有声名,教导出的学生也有不少紫袍加身,但是裴氏自己的子弟,却始终是白衣之身。 他们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最初南渡后定居余州之时,他们也曾积极入世救国,在大昭初年,有数位拜相的子弟。 但后来,裴家有一位先祖隐去了自己的家世,用一平民身份化名赶考,分明有绝世之才,考卷也写得上乘,但等放榜那日到来,他却不见自己的名字。 裴家那时在朝中有两位官员,一个三品一个四品,打探消息自然不难。如此一问才知,是上京某位权贵家中的子弟成绩不佳,随手挑了个普通书生顶替名额,正巧顶到了裴家人头上。 裴家这位先祖当时不过十七岁,最是意气风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年纪,当堂将此事戳破,借着自己在朝中做官的那两位叔伯的名声,最后甚至闹到了御前。 上命取他考卷一观,果然发现他是个人才,便亲自开口要点他官职。但这位先祖自觉不公,御前痛斥百官,最后辞官而去,发誓永不入朝为官。 这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文人之中都知晓此事。裴家远在余州,有先祖荫蔽,本就无谓千里迢迢去做京官。后人干脆尊奉了这位先祖之道,再也不去科考了。 由此,等朝中那两位返乡之后,余州裴家便再也没了入朝的子弟。 直到如今。 如今这位家主,名作裴彰。 彤华来到裴家的这天,是个天清气爽的晴日,难得没有秋雨,只有白云绵绵,阳光淡淡,和风缓缓,分外舒适的一个好天。 下人不知她底细,瞧了她两眼,惊于美貌又怯怯垂眼,而后恭敬请她入府,带到一处临水的待客小榭安置。 案边的大窗望出去,残荷未尽,别有一番风致。侍女进来侍奉的茶水拢着清淡的干净白雾,凑近些还能闻见些经久的荷叶香气。 彤华原本在外面是从不喝茶的,但在这一片风雅美景里闻到了这个味道,垂眼安静望了许久还是没能忍住,于是最后伸手端起,放在唇边浅浅抿了一下。 ……很熟悉的味道,但不太一样,兴许是时间太久了,地方变了,茶变了,人也变了,所以无可避免地染上了些世殊事异的无奈。 她放下杯盏,淡淡摇了摇头。 裴彰正从门外入内,见她摇头,便开口道:“此茶不合姑娘心意?” 彤华侧首见他到来,甚至都没从椅子上面起身,只是偏过头去快速打量他一遍。 他实在是年轻,如今也就二十多岁,眉宇间很是有一番英气和从容。到底是有几百年的世家底蕴积存,又早早继承了裴氏偌大家业,身上气度非寻常高门子弟可比。 他来见客,身穿常服,常服也是精细合度的,并瞧不出什么怠慢之色。全身上下若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只他手间还拿着她的帕子。 他隔着帕子,手指轻轻摩挲着里面露出来的那枚玉佩,在她望向他的时候,他也在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彤华伸手,朝对面的座位示意一下,从容地就像坐在自己的主场,而裴彰才是那个客人。 裴彰于是侧目示意下人退后,踱步上前,坐到了她的对面。 “我从前喝过裴家的荷叶茶。” 她这样说。 “这种茶叶,长了许多年,一年一个样,和从前的味道已经不大一样了。清苦有余,层次不足,若说贪个慕古风雅,偶尔一饮也便罢了,正经品来,已非上乘之味了。” 这种制茶之法,是远在九国时的裴家先祖,发现记录的。 那位先祖是个爱好风花雪月的个中圣手,在某个炎炎夏日偶然发现了用荷叶制茶的方法,风味绝佳,便详细记录了制茶的日期天气、茶叶和荷叶的品种年份、制作的详细过程以及茶水的气味和味道。 裴家人按照这先祖玩乐的手记,将这些事传承了下来。裴彰闲暇之时也爱琢磨这些打发时间,自然听得出彤华这些话不是在胡言乱语。 她兴许没有看过最初的手记,但他是看过的。 分明是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品种,一样的手法,但现在制出的茶,似乎味道上和记录中并不一样。 原来是茶叶变了。 只是,他虽知味道与记录不同,但这些年里饮茶一直是这个味道。他看彤华年纪似乎也不算大,不知她是怎么能说出年岁太长、茶叶味变的话来的。 他问彤华道:“在下冒昧,多问一句,姑娘是在何处喝过此茶?” 彤华垂眼微微笑道:“我不是已将答案告诉郎君了吗?” 裴彰总觉得奇怪。 “郎君”这个称呼,现在也有,但是很少。若说什么时候风行,倒像是卫朝以前。 而答案—— 他垂眼,再一次望向手里那枚玉佩,犹豫半刻,拿上桌案。 他将手帕铺平,向彤华的方向推了推,使那枚玉佩同时落在了二人眼中。 “裴家的子弟,自出生取名之后,便会得一枚刻着家徽和名的玉佩。刻玉的手法是裴家家传,也会在其上作以旁人无法发现的标记,所以真正的刻名玉只有一块,若为仿制,裴家人一看便知。” 他说完这些,望向彤华,又道:“姑娘送来的这块刻名玉,我已亲自看过了。裴家的确有一位先祖名唤裴澹,字玉川,是裴家第十七位家主裴清裴玉成的长兄。如今的嫡系宗祠之内,也就只有他的刻名玉,是在死后也未能供奉在灵前的。” 他不急不缓说完这块玉佩的来龙去脉,问彤华道:“请问姑娘,这块玉佩,你是从何处得来?” 彤华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个光泽温和的玉佩之上。 那年大雨倾盆,她倔强不堪地奔赴一场狼狈的宿命,想要凭她一己之力,将所有走上歧路的人们挽回最初的模样,却忘了,聚散终有时。 永远温柔守护她的大师兄裴玉川,在那场雨里,默然地将自己漫长的未来,尽数投入孤身至死的终局,只面上却不动声色,还珍重着要她照顾好自己。 雨丝如幕,分明是寥寥之距,却让人相望的视线都变得模糊。在白沫涵与裴玉川此生的这最后一面之后,过去的许多年里,她始终都不曾在回忆里将他看得清晰。 也许他已经想到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只她想不长远,拿过他从不离身的玉佩,却还道前路方长,那样其乐融融的团聚时分,还多的是再见的时候。 彤华静默着,为再一次想到那些旧事。 “是我师兄给我的。” 她终于开口,终于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的身份:“玉川和玉成,是我师父白及给他们取的字。我们一起在青冥山求学,他们是我的师兄。” 裴彰心中震惊,眉尖向下沉沉地压了压。 世人都不知道白沫涵出身青冥,所以裴彰也不会联想到她过去的身份。 他就只是震惊,即便是那些修仙的修士或者异术士,也轻易不在人前说自己活了好几百岁。普通人听到这样的话,要么不信,要么必然将其当作妖异。 她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裴彰将信将疑道:“已经三百多年了,纵然有信物在,也实在是太久了些。” 他有踌躇,却并非是全然不信。 关于青冥山,先祖们有些十分隐晦的记录,除了家主以外,旁人不能得见。 他也是在继任家主之后,才看到了这些记录,包括裴玉成当年继任家主以后,还和青冥山上的长兄裴玉川往来的信件。 青冥山不仅仅只是一个求学的地方。若是它真的有些神秘之法,未尝不会有弟子因此而留存至今。 至于她说他们是师兄……信件之中虽没明确写过具体的名字,倒的确是提过“小师妹”这三个字的。 时间过去得太久了。除了这枚不会说话的玉佩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 即便是裴玉川如今还活着,就活生生地站在裴彰的眼前,也实在是很难让他相信,他就是活在三百多年前放弃了家主之位永生留守青冥的裴家长子。 彤华见他犹豫神色,便笑道:“信物本就是辨明真假之用,郎君见了,却不肯信?” 裴彰看见她的表情,摇头轻笑道:“非也。实话来说,我对姑娘所言的信,超过不信。” 他身子略前倾些,将桌上那枚玉佩再一次捧在自己手中,手指从名字和家徽的刻痕上划过:“关于裴家这两位先祖的事,裴家至今还保有他们往来的书信,来此之前,我为求证,也翻阅过其中的内容。” 他缓声说道:“裴家人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刻名玉交给旁人。虽然几百年前的私事难以考证,但这枚玉可以说明很多事情。姑娘拿着它,胜过千言万语。”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裴彰琢磨着那些信件里的内容,又看着手中这枚对裴家人来说重要至极的玉佩,多半能猜到裴玉川当时的想法。 听闻他在决心定居青冥之前,曾在山下游历九国,亲眼见过乱世天下是何等混乱凄凉的模样。也许他是真的万分担忧师妹会在乱世里受苦,所以才将刻名玉给了她,只为了让她遇到困难的时候,起码可以得到裴家的相助。 只有刻名玉,是裴家人毫无理由就会信任的东西。 裴彰想着那些信,忽而想到,若是真的,那眼前这位被自家先祖珍而重之的师妹,究竟知不知道,裴玉川离家返回青冥之前,是退了亲的? 但在他说完最后一句之时,彤华却只是将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那一块玉佩之上,长而久地望着,让他觉得,好像真有那么一种眼神,可以穿越十年百年的时光,看到过去的所有一般。 轻信旁人不是裴彰的作风,但此刻,他确是轻易地相信了这个说法。 他有些无奈地轻笑了一下,抽出自己的手巾垫着,重新将玉佩放在了桌面上,而不是放在她的帕上。 因这一个细微的动作,两人同时抬首,四目相对。 裴彰重新变回作为家主应有的那番模样,审视着问她道:“所以,姑娘带着这块玉来,是想换什么?” 第153章 截断 我哪回能遇到她? 裴彰不觉得彤华是个带着玉佩过来叙旧的故人。 裴玉川将玉佩给了她,她这么多年都销声匿迹,绝不像是会轻易遇到什么难题不能解决的人。 如今她来时一派从容,更是证明了这点。 她必然是想要什么东西,也许是裴家能给,也许是裴家能帮,总之,她将刻名玉取出来,就是要他绝不能否认拒绝。 最起码,是不能一口回绝。 彤华的确是有事才来。 但她不打算拿这块玉佩说事。 她伸手,将桌面上自己那块裹玉的帕子收了回来,表明了她不打算再将玉佩要回的意思。 “我的确有所要求,但并不打算拿这块玉佩来换。即便是真要换什么……” 她顿了顿,手指在杯盏上碰了碰,笑道:“就当换这杯久违的荷叶香茶罢。” 裴彰于是微笑,将桌上的玉佩用手巾包好,轻轻放到旁边,回应道:“好,那这桩事就算完了。在下也要多谢姑娘,将先祖玉佩归还裴家。” 窗外有鸟鸣之声,随着清风轻渺地送进水榭之中。 裴彰道:“姑娘既与裴家有此旧情,此来何故,无妨直言。” 彤华直接道:“我要求你们断掉和原景时的合作。” 裴彰闻言深深打量她一眼,确认道:“是如今南方那位?” 彤华点头道:“对,就是带着他兄长和南境卢氏守军反了、去南国境内逼死了国君南玘、现在内外开战、自封为王、眼见着就要顺应声势立朝称帝的那位,原景时。” 裴彰面上露出些荒唐与好笑之色:“姑娘在说笑罢。裴家退居余州,从不插手政事,在下更是一步也没出过余州。那位在南方,如何与我能扯上关系?” 彤华便道:“实不相瞒,我来之前,也着人调查了些事。如今外头颇有些关于大昭原氏得位不正的传言,由此又生出了些关于他手执天子剑与九国玺,才是帝道所归的风闻。闲话原本是最难打听的,但我却偏偏打听出来了——裴郎君,他从前来找过你罢?” 她最后一句话,分明是笃定的口吻,一双眼定定地望着他,无声奉劝他休要隐瞒。 裴彰没有立刻应承这句话,只道:“姑娘也说了,闲话是最难打听的。这些风闻我也有所耳闻,的确是有些异样了。但是裴家秉承家训,自然有规矩约束,不会议论这些。” 彤华看他神色自如,显见得是不打算承认此事的,于是再开口时,语气虽还如先时一般和缓,但态度却强硬了许多。 “那些闲话传得快,但并非停不下来,郎君若是得闲,可以着人打听打听外面的风声,再过些时候,就不会再有人敢多言了。” 他既然不肯认,她也就不配合了,干脆同他道:“我方才也说了,我是来要求的,不是来商量的。裴郎君,我知道你有些雄心壮志,不肯在余州这小地方继续隐忍,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重新扬起你裴家的昔日荣光。但我也有句话要告诉你——” 她的目光沉静,神色坚决:“我无所谓你要做什么,也不关心你会有怎样的下场。但我师兄一生清直,我一日在世,就绝不能见裴家被扣上反贼的帽子,百年声名毁于一旦。” 彤华撂下这句话,站起了身:“裴郎君,好好考虑罢,告辞。”—— 更深露重,原景时身披玄黑色龙纹披风,纵马回到南国王城宁都的城门之外。 城门守卫早换成了卢氏的兵士,认出了代表原景时的那面玄金龙旗,连忙为他开门。 南国局势不稳,他也没有空坐王城,而是亲自在外征战。前几日他离开宁都,前去解决临城的一处盘踞势力,如今顺利拿了下来,将来拱卫宁都便安全了些。 原博衍因之前伤势未好,一直替他坐镇后方,就住在南国王宫之中。待听得侍卫来报原景时回来了,立刻便起身穿衣,往他的居所崇华殿去。 原景时将一身风尘的外衣换了,刚洗了把脸,听得原博衍来了,便出外间迎他:“兄长何事?” 应当不是太急迫的事。如果真的着急,原博衍自会给他去信,要么陈明情况,要么催他速归。 但也不会是太寻常的事,否则不至于这样半夜了还匆匆来寻。 原博衍不去信,是知道原景时时日不长便要回来,但并不是不急,所以此刻匆匆来提:“裴彰反悔了。我们留在大昭境内的暗探回报,那些宣扬出去的传言近来已有些平息了。” 他们在很久之前,就想到要寻一家有名望的望族,最好是在天下文人间有一定份量的,将来好在起事后帮他们控制局面。 裴家原本不是首选,但裴彰此人实在不安于余州一隅之地。顾均多番考量过后,还是与他报备,试图与裴家沟通。 这样的事,对昭民来说,自然是反案,一开始也不能与裴彰明言。只是交往几回,随着交流渐深,来回试探之间,裴彰也猜出了对方的用意。 再经数回往来相谈,终于敲定了这一回合作。 原景时顺利解决南玘入主南国王宫,是遥遥送给裴彰的一记定心丸。裴彰听说这个消息,说到做到,当真按照之前约定好的,开始帮他们暗造声势。 千人千口,唇舌翻张,一件事从黑洗成白的,却也不是什么难事。眼见着配合着南方的场场胜利,在大昭境内是有了些成效,怎么如今好端端的,又突然熄火了? 原景时处理南方乱局,总觉时间紧张,一路赶回没有饮食,此刻渴得厉害。 他拿起宫人们才送进来的热茶水满饮了两杯,这才回问原博衍道:“裴彰这些时候见谁了?” 原博衍眉心压低,道:“听说前些时候有故人登门,原本是拒之门外,后来又递进了信物。裴彰收了信物后便叫人领了进去,谈不多时就散了,之后便安排人收手了。” 原景时倒了第三杯,这才有些和缓地拿在手中,驱了驱秋风里的寒气:“查了吗?” 原博衍颇有些难言地道:“不好查,只说是个女子,遮得严实。” 原景时一听这话,倏然便笑出来了。 他当是谁在捣鬼,这么一听,答案可不就呼之欲出了吗? 他提醒了原博衍一回:“裴家发迹在河东,卫朝时,裴家有两个很有名的子弟,一个裴澹,一个裴清,传言说曾受教青冥山。” 原博衍熟读经史子集,岂能不知青冥山在九国时期谋士间的地位,又岂能不知这二人? 说到青冥山,就不由得想到之前在上京,那祝文茵承认了自己是白沫涵,承认了和青冥山的关系。她是段玉楼的小师妹,段玉楼和这二人约莫也是同时的。 原博衍一开始听到女子,就猜到或许是彤华捣鬼,后来又想到裴家这些渊源,更觉得是她。 但是当初昭元那场杀阵布置之后,彤华当真是一回都没露面,他虽然有所怀疑,却实在是不敢相信,只能叫人再查。 原博衍见原景时也猜是她,面色便沉了几分:“那位昭元姑娘,我当真以为她是将她料理清楚了的。” 他对昭元怨念已久,经此更是不满,只是说完又想起彤华,脸色更黑。 说了再也不和他们来往,这又是做什么?念着他们联合了昭元想杀她,所以在这样的关键时候,回来故意报复他们? 他想到她那个记仇的性子,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原博衍已经深深意识到他们根本没那个本事对付她,只得皱眉对原景时道:“之前在玉玑山设计杀她,她约莫心中怀恨。如今局势还不稳定,她若回来,你有什么想法?” 原景时轻松地笑了笑,答他道:“我没有想法。” 他的样子和满脸沉重焦虑的原博衍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见原博衍纠结,便道:“若事成,裴家从余州挪到南方,照旧是好的,若不成,裴家留在大昭,就是永远的臭名昭著。兴许她也并没有想如何对付我的念头,只是单纯念着她师兄,想保裴家一个名声呢?” 原博衍很保守谨慎地道:“最好是这样。但望情况是最乐观的这一种,但总也要做最坏的打算。若她还是为了那位才如此行事,接下来必然还有动作,你要如何?” 原景时摆手道:“凭你我是解决不了她的。给昭元姑娘传个消息过去罢。她们姐妹俩的事,让她们自己解决。她好好的,恐怕最着急的,就是那位昭元姑娘了。” 她们在玉玑山斗了一回,安静了几日,却是昭元带着挽救钟琰娘和弥补九国玺的恩情回来寻他们了。 谁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一回争斗,是昭元输了。 自古成王败寇,彤华这样气势汹汹地来了,那昭元自然要为自己后路计。即便是别无他法背水一战,总也得撕掉对面一层皮肉才行。 原博衍依旧不大信昭元:“到底不是自己人。” 原景时让他放松些:“若真这么说,钟娘子、顾先生、陆老板,还有如今在外头打仗的那几个将军,哪个又是自己人?” 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放正了些,又道:“我前些时候与昭元姑娘谈过,她去隐灵海就是为了这些事,且叫她们斗去。” 如今竟反过来是他安慰原博衍了:“她说了不打算与我来往。兄长仔细想想,若不是为事撞上了,我哪回能遇到她?” 在南方打了这么久的仗了,她若想来,早就来了。 她不来的。 他想。 第154章 开战 原景时阳寿将尽。 昭元去了苍南海域,慢条斯理剿灭了隐灵海。 自始至终,她没有向外透露过有关于隐灵海梵氏一族实际上是半血族的一点消息。 哪怕长晔那边借着纯圣与她的关系,似乎有要给她广开好处的打算,但昭元还没有愚蠢到将这个消息真的告诉长晔的地步。 她绝不是那种只因自己自己现在境况狼狈、便毫无底线到不择手段的性格。 她比谁都清楚,长晔如今对她们姐妹争斗只作壁上观,乐得看她们争个头破血流,最好是她真能够对付彤华,将彤华从尊主的位置上拉下来。 终归到最后,希灵氏是两败俱伤,而他正好乐享其成。即便最后真是纯元扳倒了彤华,他也是要反过来再对付她的。 在尊主之位上,昭元暂且和彤华不对付,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和别人一起对付彤华。 她正思忖着要如何以隐灵海的事为契机和彤华沟通,使官先跟她说了彤华去余州找裴彰的事情。 昭元知道裴彰与原景时的合作,也知道裴家和彤华的关系。她叫使官观望着,果真见她断绝了裴家和原景时的合作。 原博衍的信件随后发来,不外乎是希望她解决此事,免得彤华之后再在哪个关键节点突然跳出来,再一次扰乱他们的计划。 昭元只淡淡将信抛去了一边。 彤华当真只是为了阻拦裴彰,目的达成之后,就返回了定世洲。定世洲的外围结界依旧封堵着,昭元就是想做什么也没辙。 如今这情形,彤华有意避人,谁想见她一面难如登天,她何必自找难堪。 昭元象征性给了回复,实际上知道彤华不会再有后续的动作,便干脆什么也没做。 至于大昭那边已经南下的原泽舟,原景时也另想了办法解决。 他把谢以之调过去了。 卢遂良和他带来的兵士是不能放在国境线战场上的。那些兵士都来自于大昭,其中有不少就出生在边境上,两面相对,都是亲人,这就没法打了。 对面的兵士呼亲唤友,这边便是不战而降。 所以干脆将他们调离前线,只把南国残余的这些乱党交给他们解决。卢遂良亦一同调入境内,方便统一调度这些旧部。 至于国境线上的战事,原景时尽数交给谢以之,再把当年在望州练的精兵给他,借着密云峡天堑,未尝守不住。 原景时也不需要他赢。 南国一团乱,腾不出手支援他,内外同时打起来,哪边也占不到好。只需谢以之借着地形僵持,莫要让原泽舟越过,即可。 谢以之做到了。 世事机缘如此奇妙,他虽在十分年幼时便获罪,一路流离到那等污秽之处,但因曾出身将门,竟也这般有征战和习武的天赋。 原景时花了一年的时间,将南国境内收拾了七七八八。待来年初冬的时候,谢以之还好好地守着边境。 他心知肚明,除了谢以之确实有才能,借着地势之便守住地盘以外,两方能僵持这样久,还有另外一重原因。 原泽舟并没有打算深入地打进来。 他在等。 原景时姓原,是如今的天子原承思的弟弟,而南方是大昭始终图谋却不得并入的版图。 原景时将南方打下来了,其实换个角度来说,是对大昭的一桩好事。若他肯乖巧些称臣,恭恭敬敬地将地盘交出来,提笔记录时用春秋笔法洗一洗,也未尝不是段佳话。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原泽舟若是挑这个机会打进去了,之后再要说起,就理亏了。 所以他等。 原景时就是借着对方这个算计,所以一直没名没分地在南国境内收拾烂摊子。 如今南方太平了,再不能做无主之地,他前脚敢称帝,原泽舟后脚就敢说他反叛,正好堂而皇之地向南出兵。 早晚都有这一战,国内的局势已经料理好,终于算是做好了准备。 原景时,称帝了—— 苍洲大陆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局面。北昭南邺,原氏一家。若是真合到了一处,那可真是前无古人的庞大版图。 偏偏南北皇帝分明是兄弟两个,国境线上真刀真枪地干起架来,却也不见谁肯退让。 大昭不退,是因为有三百年的盛世基业,钱、粮、兵,无论如何都是源源不断。征讨反贼是合情合理,为何要退? 那大邺不退又是凭什么? 南方之地虽不似大昭的国土广袤,相比之下,却也并没有差得离谱。只是南方土地不比北方丰饶肥沃,多是毒林深山,又久经乱局,如何经得起这样长久的消耗? 先前僵持的时候,便也罢了,如今原泽舟发起狠来猛攻,他们这边的劣势便露得快了。 即便是南国军队已被收服,又陆陆续续添了不少,到底不好抵御。谢以之咬死牙关和原泽舟战了一个月,战线倒是一分没退,只是在战场上时,自己当面挨了一刀,被副将拼命拖到马上才带回去。 就近领兵的将领彭振龙,是昔年原景时在江湖上结识的绿林好汉,如今跟着他死心塌地地打到南方来,听说谢以之这边战况危急,立刻就安排了布防过来支援。 赶到后一看,谢以之果然情况不好。 那一刀当胸砍下去,锁骨都断了半边,虽没碰上心脏,但伤了肺。因那一战打得惨烈,副将将他带回时也费了好大的劲,没及时就医,失血太多,若是熬不过去,恐怕都难活。 大冬天的,再暖和的地方,山里都是刺骨之寒。谢以之失温严重,昏迷不醒,眼见着前方就没有主将坐镇。 彭振龙当即给宁都发信,告知原景时,请他的示下。 调兵、调钱、调粮,排兵布阵,改换部署,这些自然都是需要做的。原景时收信后立刻应对前线局势,等布置完了,夜深人静时自己看着地图,突然久违地想到—— 她还不来吗? 从他在南方举事起,边境线的密云峡群山就是个危险之地。若他没有赌对,若是原泽舟当真不管不顾带兵杀进来,谢以之就是第一个遇险之人。 如今正儿八经开战了,谢以之又是前线主帅,不到一个月就受了这样的重伤,可见原泽舟的攻势迅猛,是铁了心要趁他们国内空虚拿下南方。 可即便如此,她还不来吗? 这可是谢以之。 这不是她唯一一个给予例外又为之逗留的人吗?这不是唯一一个在撕破脸后,还能得她不设防备,一箭射穿她肩膀的人吗? 他没见过她的心上人,但他听过太多说谢以之相像的闲话,就连倾城那样一眼看出谢以之不是故人的人,不也照样经常看着他发呆吗? 原景时想,若真是如此难忘的一个人,那谢以之这样的相像便实属不易,她当真就舍得这么丢了吗? 半月后,原景时御驾亲征,来到前线。 开国之君总是如此,资源不足,人心不足,声望和权势都得靠自己一点一点地积攒下来。没道理要前线的将士在寒冬深山里吃苦,他自己在宫殿之中坐享其成。 岑姚也跟着原景时一路来到前线,好歹是千辛万苦保住了谢以之的性命,只是将来恢复的程度还要看天意,而更奇怪的是谢以之始终难以苏醒。 原景时亲自见过前线将士,站上密云峡关口向北远望。随着那面玄金龙旗换上墙头,对面的兵士也很快就发现了变化。 寒风骤起,将龙旗吹得猎猎作响。他抬首看到阴暗的天色,想:该下雪了—— 定世洲的季节天气与人间并行,今晨起下了一场大雪。 彤华起时感到寒意,看到窗纸上隐隐越过的明亮光线,拢着衣裳推窗望了一眼,群玉山头和中枢内宫,俱已是一片白雪皑皑。 她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鱼书见她衣裳单薄,过去问她道:“尊主,都收拾好了,来梳洗罢?今晨还要见紫暮少君和简少君。” 彤华于是转身过去梳妆,鱼书顺手将窗户闭上。 首饰都是前一晚已经准备好了的,如今都整整齐齐放在妆台上。赤芜站在彤华身后帮她绾发,而后将钗环一点一点佩戴上去。 彤华手里捧着一盏清茶,另只手给自己试着几套耳饰,口中闲闲道:“昨日大婚,我走之后,宴上可出什么岔子没有?” 昨日简子昭迎娶荣氏少君紫暮,因有彤华下的令旨在,将场面铺张得浩浩荡荡。内廷的仙官亲自前去监管,简惑只能顺意而为,将婚礼办得极尽奢华。 简子昭先前背叛彤华,在暗牢受刑后撂在殿前示众了那么多日,在属族间早已不是秘密;而荣坤及其族人早被彤华处决,紫暮背后是真真正正地空无一人。 各属族盘算着这两人身份,犹豫着是否要应约出席,但在婚礼前一日,却得到了彤华要驾临的消息。 于是婚礼当日,宴上坐得满满当当。 不知各人心里都在猜测什么,总之彤华坐在主位一直看到新人礼成的过程之间,没有一个人不是脸上陪笑。 鱼书顺着彤华眼神,将远些的那个匣子捧过来,答她道:“都还算本分,虽见您走了,也都坐到了结束,不早不晚地撤了。二位少君的住处安静,没人去,简氏仙族里的那些长老,也没有去找麻烦的。” 彤华闻言,不屑地轻笑一声道:“敲打了这些时候,胆量小了一圈,眼力也短了。我即便是不去,他们都不知道紫暮是什么身份?” 紫暮身上带着半边神族的血。她都没处置,谁敢给紫暮脸色看? 她终于选定了配饰。鱼书将匣子放回,道:“今日两位少君入内谢恩,只怕也有不少想看您的态度。” 彤华笑道:“慎知昨日定的单子我看过了,足够丰厚了。今日都给紫暮一个人,叫使官亲自送她回去,场面摆足,看他们怎么办。” 紫暮没有惹过她,她也是绝对不会亏待紫暮的。但是这不代表她不会利用紫暮,去好好地算计旁人一番。 瞧,就这么把人送过去,且要让他们心里忖度一阵子。 彤华微微侧身闭起眼,由鱼书在面前给自己上妆。外间陆续有仙官与使官求见,隔着屏风与她说些事务。 有司记的仙官提了苍洲上南北对战的情况。彤华原本想着两边战了许久,听过便罢,不甚在意。 却又有个使官进来报她:“地府翻查生死簿,言苍洲原景时之阳寿将尽,因之前得了尊主吩咐,所以来报,请尊主一个示下。” 彤华由此睁开了眼。 第155章 魂珠 你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南方为守密云峡边境,在此处选择了一处山口,建筑了一座大关。谢以之便是一直在这座关内驻守,以应对大昭的南下兵士。 冬夜里寒风呼啸,落雪不止,将领居所处所点的灯笼即便有油纸作挡,却依旧被吹得明明灭灭。 房门推开,昭元回头看了一眼床榻前正在看诊的岑姚,转身迈步走了出来。 她顺着回廊转过弯去,避开了前面守卫的视线,这才面对从另一方走过来的东季问道:“如何?” 东季垂首答道:“查清楚了,生死簿上写了是十一月十四日子时,没有错。” 昭元的眉心微拧,表情却不算是多么惊讶,盖因此前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所以此刻除了些烦心以外,倒没什么意料之外的神色。 原景时亲赴前线督战,那边原泽舟也不退不避。两兄弟从前见面的次数都少,旧岁里春日在猎场上的一段对剑,当时还算一段美谈呢,如今也不知是积攒了什么深仇旧恨,竟然在这里拼得头破血流。 原泽舟被原景时算计了一番,坠马时被毒草刺伤了腿,如今八成是站不起身,几日没在对面阵前见过了。 而原景时也没好到哪里去。原泽舟遥遥一箭射穿了他胸口,让他一直躺到现在。 这下好了,两方激烈交战了几个月,终于是能安生两天了。 昭元听说原景时受伤,便自后方赶来,本想着有岑姚在,应当没什么大碍,只是见面时一探,却总觉得他生气微弱。 她试探性地给予他一点神力,虽有些恢复的起色,却很快就流逝出去。 这绝不是什么正常的现象。昭元总觉得不对,让东季暗中去一趟鬼界,翻一翻生死命簿。 十一月十四,那就是后日了。 若是子时命数到头,满打满算,也就明天一日的活头。 是他们都忽视了——当年薛定被彤华插手致死,他们只关注着原景时这一生功绩足以给玄沧一个归位的理由,竟荒唐到没有注意到他寿数的短暂。 被彤华这些年一拖再拖,果然,就到了时候。 东季那边说完了最关键的时间,才给她说起地府那边紧张的情况。 “他和凡人不一样,命簿也不在一处。地府那边似乎是下了命令,特地将他的命簿转走,设了专门的阴官守着。咱们派去的人也没能靠近,只能遥遥瞧了一眼。” 昭元点点头,立刻想到了原委:“彤华做的。” 鬼王没这个胆子做这些事,只能是听了魔尊薄恒的吩咐办事。薄恒近来亦没有什么要和天界相争的势头,不至于在这事上费心思。 但是如果是彤华让他做什么,哪怕是要和长晔斗一斗,薄恒也一定会愿意的。 昭元回头,看了一眼原景时居所的位置,里面的昏黄灯光透过窗纸,在这漆黑的寒夜里被黑暗吞噬殆尽。 她让东季先退下,自己重新返回房间内,走过去拍了拍岑姚的肩膀。 岑姚坐在床榻前的小凳上,回过头的时候眼睛里红红的,不知是哭了,还是这些时候熬的。 昭元问她道:“金针下去了一日,如今怎样?” 再医术高明的大夫,也没法挽救一个死局既定的人。岑姚今日实在无法,已经下了一套金针,用上了金针续命之法。 她祖父岑无疾,当年正是因为这套针法,才多活了三日,硬生生等到了一个原景时,才能将年幼的她托付出去。 岑姚咬了咬唇,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起色。” 昭元想了想,又问道:“他们防着我,有什么事不肯同我说。你之前发回宁都的信,原博衍给你回复了吗?” 既是一起南下造反的好兄弟,情谊深厚至此,眼见着原景时命数将尽,难道他就不来看看吗? 岑姚微微停顿了片刻,站起了身,抬眼直视她道:“昭元姑娘,我先前对你有些偏见,不肯与你来往。但今日前线关口,只有你和我来了。我虽不知你为何帮景哥哥,但起码我能看出来你是真的想要他活命。” 昭元听见这小姑娘如此神色认真地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没有多言,只是微微笑了笑。 岑姚继续道:“他们不会来了。明面上,是说顾先生也在宁都,为防不测,强力留下了宸王殿下,若来日真有什么意外,不至于国中无主。但实际上,他自己有没有那个心思,我们谁也说不准。” 原景时称帝后,便封了原博衍宸王。至于从前在大昭的那个齐王封号,早就被原博衍丢到一边去了。 岑姚只是年纪小,但她在江湖走了很多年,不至于连这些人心波澜都看不清楚。 原博衍本就自负自傲,既然他兄长原承思可以,幼弟原景时也可以,那他又凭什么不可以? 若说从前是天命不曾站在他的一边,如今这个将将到来的机会,不就是递到了他的手边吗? 昭元看得清清楚楚,就因为他是这样无能为力又自视甚高的人,所以彤华才会劣心大起,反反复复地将他玩弄在股掌之间的。 她心知肚明,问岑姚道:“小岑姑娘想说什么?” 岑姚正色道:“景哥哥要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我无意多管,但起码我要坚持到他醒来。也许我只是个凡人,没有什么通天之法,但你一定是有办法的。” 她也真的是豁出去了,异常坚定道:“只要你有办法可以救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昭元看着她疲惫但决绝的眉眼,摇头道:“我没有办法。” 凡人生死天定,她本就无法插手。虽然定世洲的神主本就有监管人间、拨乱反正的责任,但如今中枢是彤华作主,如果彤华想要通过本源灵脉来决定她的生死,那她也没有拒绝之力。 更何况,即便她真的能做什么,也必须要经过鬼界。整个地界都被薄恒带着,跟着彤华为所欲为,她想要进入也麻烦。 但在岑姚无力垂眼之前,昭元又道:“但有一个人,她会有办法的。” 岑姚大喜过望,骤然抬眼看向昭元,只是这么对视片刻之后,她突然意识到了她在说谁。 她不确定,心中忐忑:“……她会肯吗?” “会的。” 昭元点头道:“我手里有她想要的东西,作以交换,她会肯的。” 她轻松地勾唇微笑,扶了扶岑姚手臂,予她一点力量:“辛苦你守着他,我再去想办法,放心。” 岑姚于是点头道:“多谢。” 昭元转身退出房间,沿着风雪长廊一路返回自己的居所。路上经过了谢以之的房间,那个紧闭的房间里也是灯火昏昏,正有侍从守夜看护。 她一路越了过去。 仙侍碎玉一路跟随她,自然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打算。待回到房间后,碎玉一边帮她倒了杯热水,一边问道:“少主要放出消息去联系彤华主吗?” 昭元道:“且等等。” 还有一日的工夫,再等一等。 从来都是谁先急,谁先落下乘。还有一日的时间,未尝不会发生别的事情。 原景时如今功业未成,若是草草死在了这里,便无法顺利归位,再等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如果彤华无所作为,长晔都要先一步着急了。 更何况,昭元想,彤华应当不至于蠢到拦着玄沧不能归位。 最起码,有玄沧在长晔身边,长晔顾忌他的心思,绝不会对彤华做什么太过分的举措。对于如今没有任何护佑的彤华来说,玄沧就是她的一道可以利用的保护线。 她不至于不用的。 即便是彤华是真的豁到底线,连玄沧也不肯留了,那还有最后的一个办法—— 昭元站起身来,走到房间另一侧的案前。这上面摆着她的一把最爱的古琴,她自定世洲带回封地,又自封地带到人间,哪怕如今瞧着是流亡之际,也没有将它丢下。 留着,不就是为了好好地藏着吗? 她长指按在弦上,下定决心般,重重一拨。 低沉的泛音溢出,琴弦上忽然灵气运转,悉数萦绕在她长指之间,最后解开了所有封锁,终于凝聚成一个完整的、纯净的、雾白的魂珠。 昭元的目光落定在这个细小的魂珠,它凝聚起来,还没一个孩子玩的弹珠大,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但它的颜色干净又醇厚,是来自于一位修为深厚无比的神君—— 步孚尹。 她看着他,想,你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当年在三途海,她奉命带十二部领主设下致命的杀阵,只等步孚尹从海里出来,便要自投罗网。 但在这杀阵的中央,她瞒着所有人,留下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后手。 昭元比任何人都清楚,步孚尹必须死。长晔如此紧迫地要他死,一定是他的存在涉及到了他的某个利益或者秘密;而平襄亦如此作为,那就一定是他的存在威胁到了定世洲。 为了定世洲,她也一定会杀了步孚尹。 但是步孚尹绝不能彻底地死在这里。 她亲眼见到过过去的那些年里,彤华曾因为步孚尹做下过多少疯事。也许有爱他的因素,但在那些屡屡败下阵来的和平襄的对阵里,步孚尹同样也是她反抗的武器。 她也许会放弃爱意,但不会放弃抵抗。 如果步孚尹真的彻底死去,那么彤华和平襄之间就会形成无解的死局,联想到彤华的性情,平襄若真将她逼到那一步,绝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的情形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昭元已经隐约感受到了平襄的疯狂,感受到了她在刻意地将彤华逼到悬崖尽头,好成就她自己的所想所愿。昭元无法不感到唇亡齿寒,只能借此作最后的挽回。 平襄杀过段玉楼一次,但她不会想到,自己这个处处听话的长女昭元,居然敢背着她做出这样的事来。 在三途海最后留下的这一点残魂,会成为步孚尹复活的关键。 无论如何,彤华不会不要的。 魂珠里的气息已经微弱到十分难以察觉的境地。即便是昭元这样拿在手中,她都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她脑中思索着和彤华摊牌的时机,却忽然察觉到身后暗流涌动,有某种力量越过她房间的范围,没有惊动外面跟随的几个使官,轻易就来到自己的身后。 昭元骤然回身,同时迅速将魂珠收拢在自己的手中。但那人比她动作更快,似乎只是随手勾了勾,便将那魂珠吸引去了他的方向。 黑色的身形渐渐凝聚在了昭元的眼前。 她对眼前的一幕不可置信,眉心越拧越紧:“是你——” 第156章 回寰 此来又是为了谁呢? 冬日里的白昼苦短,原泽舟披着铠甲,在伤后头一回露面,在军中巡视了一圈,和兵士们坐在一处吃了回晚饭,这才走回了主帐。 主帐被各将领包围,离兵士住处遥远。但原泽舟依旧等到走入主帐内时,才卸了勉强支撑的力气。 副将和随从连忙把他架起,将他抬到床榻上,又让人去传军医,莫要声张。 原泽舟粗粗地喘着气,任由随从将他盔甲脱掉,分明是寒冷的冬日,但里头的衣裳都已经被汗浸透,于是随从又不忍地拧眉,再去为他取一套衣裳来换。 另外一个随从已将他裤靴都褪下,里裤和绷带早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一片。 原泽舟担忧自己几日不曾露面,军心不稳,今日才能下地,便舍去手杖,出去巡营。副将跟在旁边,他却连搀扶也不要,就这么面上含笑地走完了一圈,回来才皱起了眉。 副将早猜到他伤口崩开,此刻见军医过来处理,便劝他道:“南方叛军至今没有消息,您那一箭正中他心口,有没有命活还未可知,您实在不必今日就非要站起来巡营。” 原泽舟口中端着药碗,几口灌完:“今日一巡,便可再休几日。若长久不现身,难保有什么流言风起。如今我好好的,对面却毫无消息,士气上自然就不一样了。接下来哪怕我不上阵,仗都好打些。” 他等军医为他处理完,随从帮他将腿抬上床榻,扶他休息。却有个亲卫进来禀报他道:“殿下,外头有令官持陛下令符而来,声称是秘密前来,要秘见您,此刻可要传他入见?” 那副将跟了原泽舟一天,此刻早已烦心非常,便拧眉道:“什么令官?问清楚了没有?天将夜了,殿下好容易休息下来,他非要这时候来见?” 原泽舟倒也没躺下,此刻便坐直了身子,将外袍拢了拢,道:“传他入内罢,记得避讳些,莫要让人撞见。” 亲卫得令退下,原泽舟这才瞪了副将一眼,道:“既是皇兄命他持令符秘密前来,自然要等夜了掩人耳目,岂有不见之理?你昏头了罢!” 那副将自觉有错,向原泽舟道错,又说等明日便去领罚。但眼下看着原泽舟要将腿放下来,他还是上前拦了一把。 “既是陛下派来的人,想也是近臣罢了,知道殿下有伤,不会介意这些虚礼。殿下走了一天,还是坐着罢。” 这回原泽舟没有再多坚持。他想想也是,便还将腿放稳,只侧坐在床榻之上,等那令官前来。 不多时,门口传来动静。大帐的三重前帘被陆续打起,便有一人裹着深黑色的大氅,将全身挡得严严实实,快步往帐内来。 原泽舟一时没看出是谁,来人却立刻将风帽和挡脸的绒巾都卸下,朝着原泽舟一个颔首,笑道:“殿下,许久不见了。” 那副将大吃一惊,竟犹然不忘压低声音:“祝姑娘!” 他跟随原泽舟已久,昔年也跟随原泽舟出入东宫,岂能没见过此人?能得原承思如此看重,不是祝文茵又是谁? 原泽舟一时讶然,却也没说出话。他怔然许久,才想起什么,扶着床边想要站起来。 彤华瞧见了,上前按住他手臂,轻轻一扶,他便僵硬地不再动作。 她自然收回手,道:“殿下既然受伤,就安心坐着罢。” 副将看了两人一眼,合手对着二人一礼,道:“既是祝姑娘来了,想是有要事要与殿下说。末将出去守着,二位有事叫我。” 原泽舟见他出去,伸手请彤华落座。他目光始终深沉地落在她身上,等她落座后回望,他又淡淡避开,用一种并不冒犯的视角面对她。 他琢磨着言辞,缓慢道:“去岁宫变后,我便不曾再听得姑娘的消息,繁记那边也不见姑娘。我还以为是……” 他停在此处,没说出那些不祥的话来,又道:“姑娘无事便好。” 原泽舟此生可谓是十年磨一剑,这一剑尽数是为原承思的宏图霸业。他自幼跟随在原承思身边,心中装的都是家国天下,但是依旧抵挡不了那年偶然一见里祝文茵的华然美丽。 去岁时在东宫相见,原以为是陌生相逢,她却准确地识出了他的身份。那一刻的激动和快乐自然难以言说,于是他沉寂了多年的心意,又再一次浮出平静无波的水面。 一见倾心,二见定情,说的就是他孤独岁月里的一场单相思。 宫变之后,他听说了先帝对印珈蓝下手的事,也听说了印珈蓝就是祝文茵的事。 印珈蓝已死,他慌不择路,只得去找原承思询问,祝文茵是否还活着? 他头一次如此冒进,原承思聪慧如此,如何能瞧不出他的心思? 原承思当真从来没看出他这样深沉的心意,惊讶之余踯躅许久,仍是对他道:“八郎,有关于她的事,今后就莫要问了。” 原泽舟当日是真以为她死了,霎时便有些难以忍耐,一时间满眼的苍凉悲怆,心思终于得见天日。 这世上大部分人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的一部分,才爱上这个人的好处,之后再爱上他的坏处,最后才算作是爱上了这整个人。 原泽舟就循着这寻常人走过千万遍的情路,毫无例外地落入俗套。 他此生见她不多,从不曾奢望什么,惟愿她能一生安平如意。若是可以,便多见几回,若是无缘,便是再没有相见的一日,也没想过,有生之年,竟如此突然听到她的死讯。 但他在她人生里从来无关紧要,即便自己抱着那一点记忆不肯放手,也改变不了分毫命运。 他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将这些事抛诸脑后,继续追随时间,跟着原承思剑锋所指奔赴战场。 他从来并不执著,若是从此山水不相逢,那便莫道彼此长和短。 他都快忘了。 可她却又来了。 原泽舟一时反应不过来,脑中嗡嗡乱闹,也不知嘴里胡言乱语了一堆什么,总之说到最后,也只落定在一句无事便好。 彤华笑言道:“自然是无事的。只是帮陛下办完这桩事,我便该回家了。” 原泽舟听得这句话,心下空了一拍,对面彤华已将一个瓷瓶递了过来,放在他床头的矮案上:“我身上正好带了瓶解毒的药丸,对殿下的伤有好处。若是毒素能解,想来以殿下的体质,恢复也是很快的。” 他这伤就麻烦在那些毒草的毒性上,祛毒缓慢,伤口恢复得就慢,如此拖得久了,小伤也要耗费成大伤。 原泽舟伸手,将药瓶攥进了自己手中,低声道:“多谢姑娘了。” 他听见彤华说“殿下客气”,心里缓了缓,方问道:“姑娘说是陛下遣你秘密前来,不知陛下是有何吩咐?” 彤华笑了笑,将手中令牌递了过去,道:“哪有什么吩咐?军令如此重要,岂能由我这样不清不楚地送到?我是拿了先前陛下给我的一块令牌,装模作样罢了。” 她微微侧头,有些含趣地望着他,道:“如今将令牌归还殿下,还请殿下为我隐瞒一二,否则这样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原泽舟心中道:你都要走了,还怕担待什么罪名呢? 他又想:既不是皇兄派你来,那你此来又是为了谁呢? 他手中摩挲着这块令牌,确认这的确是一块真的令牌。他故作轻松地展臂放到床头,道:“那祝姑娘脚下可要放快些,若是来日东窗事发,我可拦不住。” 真是有意思。 他们连面都见得少,说的话加到一起,十个指头都能数明白。今日坐到这里,居然还能开起这样大逆不道的玩笑了。 彤华笑意盈盈地回望他,看得他只能低下头去。她及时地止住了这个玩笑,问道:“我此来是想和殿下商量一句,可否给我些时间,让我去对面,和他见一见?” 原泽舟从原承思那里听说过,她是和对面那两兄弟有交情的。他打量着望着她已渐正色的脸,问道:“去见他,为什么?” 彤华道:“为战事可定,不再生杀。” 原泽舟目中露出些难以相信的遗憾:“只怕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会愿意轻易回头。” 若是天下太平稳定,有谁愿意战场厮杀?他诚然是在战场上铸就了此生的功名,但若是当真不再有战乱发生,他心里也愿意卸甲归家,好好享受一番安稳人生。 彤华看着这个声名显赫的少年将军。他在东境战场塑造了将军王的声名,但他其实也很喜欢风雅之事,原是一双执笔抚琴的手,为了家国百姓,只能拿起长弓长剑。 她垂下眼,看见他腿上纱布隐隐露出的血色。 “一者,他们经不起长久激烈的战事,自然愿意停战。二者,陛下这些年一直意图北境,即位后便一直支持慕容家出击云洲,国库可以强力地支撑北境出击、东境稳固,却不能再加南境这样激烈的交战。” 她说明了两方的情况,劝他道:“两方士兵血脉相连,打成这样,难保不心生退意。此非一日之功,暂且停下,给两边喘息的余地,等时日长了,亲缘淡了,国内稳固了,再往南去,岂不是更好吗?” 原泽舟没有松动,只道:“只怕时日越长,他所做的准备越多,到时候就越难打了。” 彤华微微一笑,道:“已然拖到他稳定了南方,还怕再长些吗?其实殿下心中也明白,他做此举,朝廷必然要出兵示威,但是拿下南方,此刻还不现实。” 南线战场迟迟没有起色,朝廷上已有质疑他的声音,但既然原承思没有改换将帅的举措,就说明他的所作所为,必然是经过了原承思的认可的。 兵,要出,但打,却不在此时。何时两方达成默契,肯这样长久地对峙下去,何时就可以保持停战的姿态,直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了。 她没有见过原承思,没有得过他的授意。但原泽舟颔首思索了许久,最终还是抬眼望向她,道:“我愿给姑娘时间。两日,若是两日不成,我就会派将领出击了。” 于是彤华含笑起身,应道:“愿不辱命。” 她退开一步,是一个要离去的姿态:“我这就去了,殿下往后,一路保重。” 原泽舟看出了这是此生的最后一眼。 他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捋直了外袍的衣摆,对着她合掌一礼。 “夜深雪冷,姑娘慢行。” 山长水远,再会无期。姑娘此去,切记慢行啊。 第157章 舍得 去做一个这样的凡人。 昭元静默地在房中等待。此日是十一月十三日,将将是月上中天的时候。 一日将尽,待子正一到,便无人能救得了原景时的性命。 此时彤华才姗姗来迟。 东季叩门,将房门推开,站在外头的彤华笑意盈盈,看着昭元问候道:“长姐,这一向过得可好啊?” 昭元望着站在夜雪里的她,伸手将另一个冒着热气的杯盏放在桌案对面,笑道:“没有犀羽翠,勉强喝一杯罢,刚热的酒,想来你是不忌口的。” “不勉强,难得和姐姐对坐,是该饮一杯。” 她说着,便走进来。碎玉同她屈膝行礼后退了出去,又将房门带上。 风声变缓,姐妹二人对坐案前。彤华执起酒杯来,和昭元前伸的杯盏轻轻一碰,两人各自满饮一杯。 昭元为二人添酒,彤华这才道:“近些时候定世洲的事务麻烦,我耽搁了些时候,辛苦长姐在人间,替我处理这堆烂摊子了。” 她再次拿起酒杯:“借长姐的酒,敬长姐一杯。若无长姐为我奔波,指不定就露了什么可乘之机,让旁人占了便宜。” 她意有所指,昭元会意,没有推辞,同她碰了一杯。 她们一向是有这样的默契的,私下里闹得再难看,也不会让外人渔翁得利。 平襄借这个时机让昭元在外为难于她,逼彤华反,实际上是给长晔一个缺口,想要逼彤华迫于压力,只能听她的话,按她的要求执掌定世洲。 但彤华将昭元排除在了定世洲外。 人间还有许多事的收尾没有做完,如果真留给长晔去钻空子,凭彤华做事那样的肆无忌惮,事后真要惹出一堆麻烦。 但因为昭元在,这些事情都被顺利地拦了下来。 即便真有什么拦不住的,仅凭她这些年在上天庭的交际,也自然有办法去阻止。 彤华这一杯酒是实实在在地敬昭元,她知道自己之所以敢那么肆无忌惮地封闭定世洲,去处理那些狂妄大胆的属族,皆因昭元在外帮她解决了一切麻烦。 外面是纷扬大雪,里面是围炉对酒,好一派和睦温馨的场面。单看这一幕,谁能想到她们先前一回见面,才经历过一场抵死拼杀。 二杯酒过,许是略过了这样的客套,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了,两人都微妙地沉默了一瞬。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她们一直不曾是什么可以对坐闲谈的亲昵姐妹,更遑论此刻身份有别,一个已经坐上尊主之位,另一个就只能任由她拿捏姿态。 彤华再次添酒,这才道:“其实,长姐不打算要这个位置罢。” 如昭元行事这般沉稳,性情如此聪慧,岂会不去思考自己的位置?若她当真如此顺畅地即位,那又要彤华这样不服管教的妹妹做什么?将来岂非永无一日安宁? 而凭借她和纯圣的关系,长晔又岂能不顺势而上,要她为天界让利?到那时,定世洲在天地二界中的平衡位置便要打破,地位自然大不如前。 在平襄将彤华逼反的时候,昭元居然毫无动作,甚至真的不作任何反击,退去人间。若说她心中毫无退意,彤华是分毫也不会相信的。 昭元手指扶杯,闻言抬首觑她,见她神色自如,才道:“如此各就其位,不好吗?” 彤华轻松地勾了勾唇角:“好啊,自然好。” 若是早知如此好,那就更好了。 她顺眉低目,难得面对她时没有保持强硬的神色,反而是十分好商好量的样子:“菁阳宫中的使官和仙侍,如有你所需要,或是自己乐意,我会让内廷记录,依旧给你。” 昭元闻言,试探地说了一句:“若我全都要呢?” 彤华笑道:“那就都给你。” 那像什么话?当年平襄即位后,含真君身边的仙侍和使官都被裁撤,虽然保留了很小的一部分,但全是新人,即便跟去了荣氏仙族的封地,也不惧她生事。 怎么可能当真把这些部下,原原本本的都给她送回来? 昭元没有愚蠢到认为彤华会想不到这样做的无穷后患,便问道:“条件呢?” 彤华望着她,面无表情道:“平襄君的长生骨已经毁了,我需要你的。” 她的语调异常平静,平静到昭元听入耳中,甚至都没有觉得惊讶——哪怕她如此疯狂,甚至想过从平襄下手。 昭元想也觉得理所当然:“为了步孚尹。” 为了复活步孚尹,为了爱,也为了证明在这一场漫长的抗争里,总有那么一件事,她是胜过了平襄的。 昭元想到自己昨日所见的那一幕:“我以为段玉楼一死,他便是彻底的魂飞魄散。你拿了长生骨去,还会有用吗?” 彤华执起酒杯放在唇边,酒液是热的,她眉宇间的温度却是冷的。 她痛恨平襄,却也有和平襄如出一辙的固执和决绝:“我既然想要,自然可以达成。” 无论一切代价。 昭元垂下眼,想,只怕你虽想要,却有人不肯。 但她没有多言,只是道:“我还要一个条件——原景时的性命。” 彤华没说好与不好:“这就是我要和长晔去谈的条件了。不过长姐可以放心,想来只要能让玄沧顺利归位,长晔暂且不会拒绝我的。” 她这句话几乎等于答应了昭元所请,于是昭元也就十分痛快地与她达成了一致。 彤华眼见着她言出必行,倾身拦住她的手,打量着她万分平静的眉眼,探究道:“长姐与玄沧没有私交,如何肯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如果是她,她是绝对不会为了玄沧交出长生骨的。 昭元的眼神微微偏开半分:“我也让使官去查过了。玄沧最好的归位时机,是作为薛定的那一世。你拖延到了如今,已经不能再拖。可原景时此生功绩原本就越不过原承思,若是今时再死于此处,那此事便不成了。” 她语气微微加重一些:“玄沧必须要回来,无论是对长晔,还是对你。” 彤华隐约想到了什么,问道:“就为了这个?” 昭元反问她道:“何必寻根究底?” 她打定了主意不肯说。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从没有一分一刻,表现出过自己真正的心意。如今到此时,依旧没有想要说出口的欲望。 她没有彤华那样执著的念想,又有自己绝对放弃不了的骄傲,人若无心,她又何必多言?横竖爱慕也是战争一场,而她已先动心,绝不愿全局都落在下风。 玄沧归不归位,和她有什么关系?若不是东海还有人在等,她才不管玄沧的死活。 她在中枢受平襄钳制这么多年,也羡慕彤华那样肆无顾忌地去做想做的事,哪怕之后又有严惩,起码也自由了一回。 更遑论,如今平襄已故,再没人会管她如何。 她不伤天理,不伤人情,自己放肆一次,又能如何? 彤华望着她。 她说何必寻根究底,其实就是承认内有隐情。从前很多根本联想不到一起的事,仿佛在此刻都串联到了一起,让彤华此刻才迟钝地想到了一些事。 彤华直起身,果然不再多问了,只是颇讽刺地嗤笑了一下,很轻而没好气地吐出一句:“真是欠了他家的。” 她手中拿出个瓶子,放到昭元面前:“我答应了长姐的,请罢。” 昭元拿在手中摩挲一圈,探出了里头是什么东西,有些没想通彤华是什么意思,轻笑一声道:“将死之时,还怕疼吗?” 彤华挑了挑眉道:“什么将死?我何时说过,要长姐的命了?” 昭元眉梢微动,一手向下,落在自己肋骨的位置:“长生骨一旦剖出体内,必死无疑。” 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至宝长生骨,从来没人见过的真正的长生骨,其实根本不是某块骨头,而是希灵氏神明独有的、一个攀附在第七根肋骨上的狭小灵囊。 这个灵囊,只在希灵氏神明的体内才能起到作用,一旦离体,不消多时,便会彻底腐烂无用,而失去了它的希灵氏神明,也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这是希灵氏神明的命脉所在。 彤华点点头,道:“我对这东西很熟,不用长姐特地提醒。既说了不要长姐性命,就是不要。” 昭元震惊之余思忖片刻,突然想到某物,道:“唯一可用来勉强保命的,只有本源一对修元丹……” 彤华眼底滑过一抹暗色:“平襄君的长生骨也没了,她能活,是已经用掉了。我去遗灵窟看过,已经没有了。” 她对上昭元再次变得不解的眼神,道:“还有一个办法。” 昭元敛眉看向她,等着她的下一句。 彤华抿了抿唇,道:“若长姐肯放弃神籍,在化作凡人之前让我将长生骨剖出,那虽然会受些罪,却能留住一命。” 她微顿片刻,又道:“将来我在一日,守长姐魂魄一日。直到长姐神魂彻底消散之前,定世洲都会监管鬼界,绝不使你落入任何一个不好的命格。” 房间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而安静,彤华静静地站在昭元面前几步处,等待着她的回答。 而昭元只是听着这一长段话,倏然怔了一会儿。 做个凡人啊—— 她想起自己从前从平襄手中接过监管人世的大权后,曾有一段时间,当真像后来的彤华那样,十分好奇又幼稚地去插手人间的俗事。 她好奇这些生命短暂又肉身脆弱的凡人,像看看他们那一颗所谓的至圣之心,究竟是因何得了创世诸神和始主的偏爱,才让他们分明如此无力,却依旧在天地两界的磅礴力量中生存下来。 她看见他们在辽阔的世界中是如何渺小,也看见他们是如何凝聚在一处构筑博大;看见他们在恒长的时间中如何短暂,也看见他们的信念和心意可以延绵到多远之后的未来,而源源不知断绝。 她看见他们敢以这样的微茫之躯叫嚣着胜天半子,也看见他们俯下身体怜惜起草木之青。他们看得到广博而繁厚的苍生人世,也看得到细小而削薄的秋毫草芥。 他们会为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结果付出自己的一生,也会为短得转瞬即逝的美丽停留驻足。 昭元看的越多,就好像越明白创世诸神和始主对他们的偏爱。即便世上总有抹除不清的丑恶作祟,可是凡人的生活和心意,美丽得叫人心生向往。 她从来没想过去做一个凡人——去做一个这样的凡人。 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忽而便笑了起来。 “好啊。” 她如此说。 那真是太好了。 第158章 再见 小涵,我不想再回去了。…… 彤华没想到昭元居然这样痛快就答应了这事,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这早已做惯了尊贵神主的昭元君,脸上却没有半分的遗憾不舍,甚至有些期盼似的喜悦。 “做人这么开心?” “做人未必开心,但做神也就这么回事。” 彤华自觉或许永远也理解不了这个想法。若是叫她舍去了如今可以为所欲为的神力和身份,恐怕她面对那些无能为力,非要疯了不可。 她不可能舍,推己及人,便觉得昭元也不肯舍。 但既然昭元愿意如此,那自然就最好。 彤华没有直接开始,先让昭元作以准备。门外的东季和碎玉都被传唤入内,昭元留下了碎玉作陪,让东季在外面守好,莫要让人打扰。 昭元没说长生骨的事,只说了要化人的事,二人自然以为是彤华逼迫,坚决不肯,反过来就要对彤华动手。 彤华没动,也没言语,等昭元将人稳定下来,支使东季去房外看守,而自己也稳稳坐在了一边的床榻之上,她才走上前去。 先前递给昭元的瓷瓶,里面是麻痹感官的药物。尚为神体时剖骨的疼痛无法消弭,但等她变成了凡人,这药物就该起到极佳的效用,免得她活活痛断性命。 彤华站在她面前,见她将药都吞了下去,这才扬起手来,描出一道剥离她神息的符咒。 符咒发作,在彻底剥除之前,尚需一段时间。 房外的结界牢固地布设开来,碎玉紧张地守在昭元身边,拉着她的手给她支撑,而彤华眼底流露出暗红色的光华,穿透了昭元的神体,看清她体内每一丝神蕴的分布。 她掌心结印正对昭元,她的神力一缕缕通过联系的脉络归于她的身体。 她在等最后的时机,必须要在最后一丝神息退去的片刻之前抽走长生骨,才能保住昭元的性命。 彤华的眼皮半垂下来,但却一眨不眨,眼底那一点暗光盘桓不灭,望着昭元神息一点一点流逝,等待着最后到来的那一刻,便要出手。 昭元所有神息慢慢褪尽,从四肢归于身躯,最后向着长生骨所出的位置退去。 眼见着只剩最后一分,彤华正要出手,众人眼前,却齐齐看到一道刺目的白光,呈弧形之势,从彤华背后绕过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直取昭元而去。 彤华无暇顾及为何房外的诸多使官都毫无反应,也无暇多想为何结界失效。昭元此时虚弱至极,早已无力抵抗,好在彤华反应极快,手掌收势变为一推,将昭元和碎玉彻底推入床帐之内的范围,一道坚牢的结界立刻将她们紧紧包围。 彤华非常清醒,此刻虽没有多余的时间追究,但优先是要保住长生骨不落于他人之手。长生骨没了就没了,但若是被人夺走,借此生出什么后患,那才是更麻烦的事。 于是她第一时刻选择了护住昭元,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已经开始的化力无法暂停,最后一抹灵蕴就在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彻底消失在昭元的凡人之躯内。 彤华紧紧眯了眯眼,眸底深红之色渐重,仿若染血一般。 那白光速度极快,却只来得及撞在彤华那结界之上,只是它反应却也很快,一击不成便立刻改换攻势,骤然扭头扑向彤华。 彤华力量本就外放,优先确保可以绝对护住昭元之后,尚不及收手,而那白光却以更快的速度扑向了彤华因正在施术而前伸的手腕。 它十分果断而凶狠地越过,彤华手腕立刻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其中的经脉骨骼尽数断裂,却因速度太快,甚至连血都没有溅出一滴。 彤华本就是心狠之人,虽失先机,却仍旧冷静自持,分明右手已经在瞬间彻底失力,但仍仿佛未被影响分毫似的,左手反手便将沉光自虚空之中抽出,返身迎敌。 她眼底敏锐,长剑径自劈入白光之间,而那白光越过她手腕后却还不算,分明已被沉光所拦向外挑去,却居然借势而断,将尾部朝着彤华迅速甩去。 彤华长剑一招便将白光遥遥挑开,可那光芒最后的一甩却正对彤华的上腹,径自从左向右将她身前整个横向切开,霎时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彤华连遭两次重创,身体向后退去,重重地倒在地上,只勉强撑着后面那张矮案,才稍稍能直起些身子。 剧痛在此刻方骤然席卷全身,她整个右臂彻底麻木,甚至左手都无力执剑,让沉光一声轻响掉在了地上。 她手腕上的伤口喷溅而出一滩血液,只是比起她上身流出来的,却只是微不足道罢了。 在场之人,即便是昭元自己,都从未见过彤华在一招之内便被伤成这副样子。 即便是当初彤华在天雷之刑下受了重创,尚能咬牙保持站立的尊严,而此刻她倒在那里无力动弹,只剩下沉重而急促的喘息之声。 眨眼之间,杀机已至,眨眼之间,尘埃落定。 “彤华!” 昭元浑身无力,只能靠在碎玉身上,但骤然见彤华如此,高声问她情况。 但彤华没力气答她。 她尽量平复呼吸,想要运用神力去修补伤口,好在刚刚昭元神力归于她身,让她有些余力,只是神力涌到伤口处时便仿佛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她的血顺着横跨半身的伤口迅速流出,浸透她整身衣裙,染红她身下神色的地毯,最后不断向外晕染流淌,直至紧闭的房门旁边。 冬夜寒冷,她的血也是冷的。 彤华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温度了,想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伤到她毫无恢复之力,便侧首向一旁望去。 沉光将那道白光挑开的方向,那里如今安静地躺着一截鞭。 是倾城的鞭,是倾城此番陪她来的,如无意外,她此刻应该在房门外守着才对。 此刻只要一看就知道,倾城和东季等使官,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但这截鞭子不会有伤她至此的力量。 这甚至不是一件神器,伤她都困难,更遑论如此。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用鞭之人,修为已高深到莫测之境。 彤华她已经无力去捂住自己的伤口,又或者是知道捂住也是徒劳,那些血液漫出的速度已经变缓,只怕不消多时,便会彻底流干。 她勉力抬起头,看向房门的位置,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此刻对她动手。 那人欣赏着她血液的流淌,此刻终于缓缓从夜雪里迈步而入。 房门没有推开,他的身形越过房门,渐渐在室内凝聚成一个完整的实体。 他干净的长靴就踩在她已经变得冰凉的积血之上,月白色的袍角随着他跨步而入的动作轻轻落下,却不曾弄脏分毫。 他远远地立在那一处,临风玉树一般的人物,长眉入鬓,眼如寒星,轻衫凉透。记忆中,该当是中宵月色微醉之意,可他眉眼微扬,竟平添三分狂妄。 他那般饶有兴致地望了她许久,方抬起脚步走近,动作不快,却十分沉稳而缓慢。 百年啊,千年啊,他与她相隔的那些路远迢迢,也不过就在这几步之间,终于使他重新站定在她的面前。 彤华的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 自她在白虹原醒来以后,她就一次都没有再见过他。 她早该想到了,这世上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在她毫无察觉的前提下,如此肆无忌惮地来到她的身边。 无论是来护她,还是来杀她。 昭元终于在他上前后看清他的面目,脸色大变。 她想到自己昨日给出去的那枚魂珠,他莫非是—— 她攥住碎玉的手,让她这个此刻唯一尚有余力的人,准备伺机而动。 而就在碎玉无声直起身子的那一刻,彤华落在旁边的左手,却突然极其细微而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制止了她们所有动作。 她一眼都没有看过来,但却知昭元必然会做出反应,才如此暗示。 昭元眉心一敛,暂时停歇。 彤华只是一直望向来人,看着他屈膝蹲下身子,用一种长久绵延的眼神望着她。 她看了许久,终于无力地抬起唇角,露出一个淡极了的笑意来,问他道:“你甫一回来,便这样待我?” 她的语调淡极了,甚至都淡到听不出她的情绪是什么。来人却只是哂笑:“回?你告诉我,我们还能回到哪里?” 他说话的声音好温柔,一开口,便要回到从前那些明亮又温暖的时候。 彤华问他:“你想要回到哪里?” 只要你愿意。 他的目光却遥遥,露出诀别般的姿态来,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小涵,我不想再回去了。” 昭元听见这个称呼,心中径自一沉——小涵,她给出去的是步孚尹的魂珠,可他说的是什么?小涵? 在三途海死去的步孚尹,怎么会叫白沫涵的名字? 只是还不待她想通其中关窍,那边的人已经再次动作了。 他的身子向前倾去,膝盖点在地上,原本已经被血液浸红的衣摆,此刻更向上染了一层艳色,宛如在月色里,刹那生出大片燃烧的红莲烈火。 他眉眼带着缠绵的爱意,温热的手掌覆上她腹间的伤口。 他用最缱绻的口吻,说出最残忍的话来:“我是因为你死在青云道的,如今我剖了你的长生骨来复活自己,你一定不会不愿意的,对罢?” 他不是步孚尹。 他是段玉楼! 他终于拥有了一具确实的身体,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将三百年前那一张英俊的面目,再一次映入了她的眼底。 他的模样确如史书所言,是个如雪如玉的檀郎,可他清隽眉目下有隐秘的疯狂,叫嚣着要不顾一切毁灭所有。 他望着她,右手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左手却渐渐被鲜血淹没,直至碰触到那一截肋骨。 彤华咬着牙,不出声,身体开始狠狠地战栗。但她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她就只是望着他,纵下一刻便身坠地狱,也要将他刻在自己的眼睛里。 她与他默然相望,无声发狠,在对方认输之前,绝不肯先行低头。 她知道她会赢的。 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赢不了她。 这一次,也一样。 她心里清楚,在感受到他的动作时,她甚至露出胜券在握的笑意。 而他果然停下了。 袖口已经被染红了一大片,他已不是方才几步开外那个铺满一身月光的清雅郎君。 他面色几乎变得有些狰狞了,声音里尽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你的长生骨呢?你没有长生骨,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第159章 心魔 她只期盼他一无所知的今生。 彤华看着这样生气的他,笑得更开心了。 她若是真有长生骨,至于还这般费力,先去找平襄,又来找昭元吗? 她这样狠辣的性情,若真着急万分,自然敢剖自己的来用,又何必费力去找旁人? “没了。” 她很轻松地回答他道:“早就没了,是我自己剖出来的。太久了,若不提,我都快忘了。” 她已经在万分的谨慎中审视他许久,终于看透了他这一张虚假的面目,于是笑意里的嘲弄之色渐重,觉得有些无趣了。 “你不是段玉楼。” 虽然有太多难以解释的疑点,但她十分确认,他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段玉楼。 他听见她如此淡声的否定,却半分不见顶替者被拆穿的慌乱或者狼狈,相反的,他似乎此刻才是真正的愤怒起来。 他那只原本抚摸她发顶的手撤了下来,一把掐住她无力的脖颈,将她向上提了两寸,死死压在矮案之上。 她的脖子那么细,被他越握越紧,苍白的唇都开始泛紫。他与她身贴身,面贴面,以一种恋人间亲密的距离,形成一场荒谬的对峙。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屑的讽刺:“是,我才不是段玉楼那个伪君子。” 彤华听不得旁人辱他,当即目光一凛,神力倏然而聚,神火向他头顶扑来,可他周身力量骤然爆裂下沉,竟然硬生生将她压制下来。 他望着她这副模样,又向她压低了半分:“我说错了吗?” 彤华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他那双墨深的瞳仁底下仿佛藏着滔天巨浪,却好像尽数被表层的黑暗静谧吞噬殆尽。 他就用那双黑极又静极的眼睛望着她:“你看过他真正的样子吗?知道他自恃聪明豁达,瞧不起所有为求一念而执著至死的人吗?知道他自觉有圣人之仁,便视万民作刍狗吗?” 他的音调渐渐落下来,低沉地砸进她的耳中:“知道他曾厌恨你误他前路,又自甘堕于此间情愫吗?他喜欢你,他爱慕你,这样的话,他说过吗?” 他看着她苍白又紧绷的面颊,慢慢又浅浅地笑了起来,但眼睛没有笑,依旧重重地坠下来,像乌云沉沉下将倾的泼墨雪山。 “他要舍弃这些,去做光明磊落的段郎,那就只有我,能替他做这卑劣之人了。” 段玉楼一生光风霁月,不曾有一个污点,但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他习修灵之道,历锻心之难,由此生不灭之魔,便只得藏至深之地。 他将自己塑造得太好了,于是直到如今,都从来不曾有人发现,段玉楼也是有心魔的。 段玉楼在人前越是一尘不染,这心魔藏在他身后,就越是阴鸷黑暗。 段玉楼杀不得他,却也放不得他,他死在青云道时,原本该带着这心魔一起死去。 而现在,不知是有何种意外,这心魔残留到了现在,得见天日的第一刻,便要立即找到她的面前来挑衅叫嚣。 白沫涵,他藏在段玉楼身体里望了廿余年的白沫涵啊—— 你望一望我,你看一看我,知道段玉楼的真面目本该如我,即便是你这般爱慕他,也该有一番很是失望的神色罢?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绝不肯错过一瞬一息的变幻,想要看到连她也放弃了段玉楼,想要好好地嘲笑一番段玉楼,想要因此而告诉他—— 瞧啊,你藏了一辈子,但望她永不失望,而你根本藏不住什么,连这么唯一一个想要挽留的人,都留她不住! 他要好好地看一看,即便是这样的段玉楼也赢不了人心,他要看到这样的结尾才行。 但他失望了。 彤华的眼睛里干干净净,他想要的那些情绪,一分一毫都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底。 她的目光依旧明亮而潋滟,望着他这张脸,温柔地吸引他义无反顾地靠近。 说你失望了!说啊! 他心里开始急迫地叫喊。 说你失望了……说你不爱了,说啊。 他心里开始苦苦地恳求。 说段玉楼也就不过如此,说段玉楼不过与我一般,说我并不与他是云泥之别,对我说,其实我就是段玉楼的一部分,对我说,你会永远爱慕段玉楼…… 或者说是……爱我。 他已经乱了,他看不到她血液的流失本已开始缓慢,此刻又突然开始加快。 他感觉不到她在急剧地消耗神力,他不知道她这双眼睛的厉害,只是与他相望的这一场交汇里,便无声无觉地控制住了他的心神。 彤华看着他眼底愈发紊乱的一场惊涛骇浪,缓缓凑近半分,紧紧攫住他混乱的心绪,渐渐剥离进入他心底最深的地方。 她看到他无意识里向她流露出来的恳求,求她原谅,也求她拯救。 她抬起那只勉强能动的左手,费力地移动到他的颊侧,颤抖着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一抹惊人的血色。 她张口,唯有嘴唇翕动,气声轻轻,但温柔而坚定。 “你看看我。” 他看不清。 他乱得厉害,有什么强劲的力量一直在背后推动着他,那个挥之不去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徘徊—— 杀了她! 她害你如此,你恨她如此,杀了她! 这声音催促着他收紧了钳住她脖子的手指,催促着他杀心愈演愈烈,但她的手却又落在他脸上,那个轻微的触感一直从皮肉连到内腑,最终落定在他心上。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在他身体里来回碰撞。 他浑浑噩噩地想起他们的过去。 幼年时,他在青冥山遇到了襁褓里的她,他心中喜爱,亲手在她脚腕上系了一圈红绳。此后这一截用作祈福祈寿的红绳,就好像变成了命运的锁镣,让他被死死地捆绑在了她的身边。 少年时,她是被师门偏爱的小姑娘,他却是她心里最特别的师兄,她喜爱得舍不得离开他。此后他内心再不甘于平淡岁月,再想施展自己这一身才学,最终还是因她入世而驻足在了一国之地。 青年时,少年意气,江山美人,种种都成过眼云烟。山河之大,天地之阔,都成无意之处。四方磋磨半生之久,终有个仿似安稳相伴的时候,却先是在朝堂上字争句夺,后又是两地间不通一言。 好长的一生,好短的一生。 好完满的时候,好遗憾的时候。 世间总是如此,月盈则食,月满则亏,盛宴之后,各自散场,从来没有谁能长久地拥有一场圆满。 他因她而失去的时候,也因她得到。所以啊,这世上的人,哪里能将自己辨得黑白分明。 她清亮的眼神,终于穿透重重迷雾,落在了他的心里。 那些过往旧事,是他,也是他。他本就是段玉楼罢了。 心魔觉得那些阳光要洒进来了,阴云要散了,他也要散了。他害怕极了,手里早已不再用力,只是松松地放在那里,开始轻轻地颤抖起来。 他终至哽咽:“不要段玉楼好不好?给我长生骨,让我复生成魔,让我活下来。他有什么好?他有什么好?” 他舍不得她。在段玉楼把爱意一并藏在内心深处的时候,他也在拥抱对她的爱意。 他舍不得她。他宁愿就这么做一个卑劣的心魔,他只是不想走,想一直留下来。 他舍不得她。 “不要这样对我。” 不要让我消失。 “求你。” 他最后说。 可他看到的那一束光还在奋力地劈山破海,不懈地拨开云雾,非要将所有的阴影和黑暗都驱散不可。 他想要闪躲了,可她的手扶在他的脸颊,强迫着他对上自己的眼睛。 她的眼神坚定地穿透他的身体。 彤华心里万分清楚,即便他只是段玉楼一道心魔,却也是他的一部分,只从这一部分里,也能让她看到旧日里熟悉的东西。 就这一点,就足以让她知道,她还有可以再见到他的机会。 所以她绝对不会放弃。 他眼里有泪,落在她脸上,混着残存的血滴一起滚落,即便无声地流露着悲切的恳求,也只能被她目力裹挟,无可挣扎地沉沦下去。 直到某一个瞬间,终于落到尽头,让他狠狠地震了一下。 于是那些交缠的爱恨,终于从他疯狂的眼里缓慢褪去。 他眼神一点一点清明,一时静默,只是看着她而已。他们距离这么近,气息无声地交缠,感受到对方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 忽而某一刻里,他嘴唇微动,用嘶哑的嗓音开口低唤:“小涵?” 清寒透彻的一声名。 那个温和的、清雅的、才冠九都的段玉楼,这一刻才真正地回来了。 这一刻,才算是与她真正重相见。 她蕴了满眼的泪,不知是先前痛的,还是后来忍的,此刻终于找到溢出的节点,一颗又一颗滑落入发鬓,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又渐次清晰。 她分明在哭,却又笑了,看着他,满心的欢欣都在这悲戚的笑意里。 他回来了。 她要投入他的怀抱里,只是尚来不及动作,他眼底清明却突然再次被淹没,一番翻覆之后落定成了一种迟疑而无法相信的眼神。 就那一个瞬间,他们原本亲密相贴的心意,仿佛倏然冰冷地拉开了一段距离。 那个眼神,彤华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那一刻,她眼里那些喜极而泣的眼泪,都被惊吓到荡然无存。 她坦荡地承认自己是如好龙叶公一般的角色,于是只期盼他一无所知的今生。 她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他的眼神。 如果回来的不是段玉楼…… 如果面前的这个人是步孚尹,那么一切将截然不同。 第160章 相逢 我心中真的很喜欢你。 彤华在被绝情咒控制的这些年里,是曾多次试图去回忆步孚尹的模样的。 无数模糊的碎片拼凑在一起,依稀是霁月清风一公子,长卷宝剑持在手,气度凌云绝风华。他不需要可以去做什么,只要在那里,就是最受人瞩目的一道风景。 可她就不一样了。 百年千年走到如今,过去天真明媚都覆没,她早已变成了这般面目全非的样子。纵她面对旁人时有多霸道肆意,也绝不敢顶着这副面貌,站到他的面前去。 更遑论,他们之间,还隔着大荒的血海深仇。 彤华的确对过去有不甘,但以她如今的心性,绝不希望步孚尹再以从前的姿态回来。 段玉楼就很好。 哪怕他没有实体,但这些都可以再想办法,最好的一点就在于,他什么都不记得。 所以此刻,当她在这种心绪相交的时候,骤然看见他眼神变幻,她那些对他流淌而出的爱意,倏然就冷了下来。 她仔细地分辨他眼里的东西,可那一瞬间的隔阂,却好像真的只是她一时看错一般。 他依旧还是那个爱她万分的段玉楼,在清醒以后,才仿佛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猛然起身退开到她几步以外。 他退得太快,她留在他脸颊上的手一时没有收回,因此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看着有些惨烈的血痕。 她指尖那种瘦而凉的触感,如跗骨之毒,强硬地滞留在他的面皮,而后穿透四肢百骸,激得他体内冰冰冷冷。 他带着满身满脸的血,茫茫然站在这房间之中,脸上流露出三分的惶惑无措,瞧着却是触目惊心,只一双眼清澈无比,比方才全身干净的时候,更多出些澄明之色。 这才是那个世人偏爱的段玉楼。 他距她几步之遥,定定地望着她。他看到自己身上的血,看到这满地的血,看到她满身的血。 他知道是自己伤她至此,却又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将她伤到这个地步。 而他更不敢相信的,是他居然会伤她。 思绪紊乱,一时如年。他惶然无措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尚不及有所反应,面前已扑来一道红影。 方才还无法动作的彤华,此刻瞬移来到他的面前,再次将他脸颊捧起,让他看向自己。 就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再一次控制住了他。 而她另一只手,在他身后无声抬起,挡住了碎玉已近到他背心的剑锋。 她在示意她后退,莫要动手。 昭元在一旁看得心急——她理解彤华不舍段玉楼的心,但此刻他已然铸成心魔,若不趁他此刻混乱将他拿下,凭她们这样一凡一伤,就再无机会。 但当她看见彤华面对段玉楼微微一偏头,而段玉楼便跟着她一动的时候,她这才反应过来。 她错了。 段玉楼根本就不是自己清醒了过来,而是因为彤华控制住了他,才让他清醒了过来。 昭元知道彤华那一双眼睛的功力深厚,控心控魂之术了得,却不想除却用在凡人身上以外,即便对着他们也能起效。 段玉楼这心魔的修为强大,可以伤神,但彤华的眼睛更加厉害,在这样的伤重劣势之时,还能控制住他。 从他现身的那一刻开始,彤华就一直在看着他,她从前最爱的时候都不曾被情长蒙蔽双眼,如今自然更加不会。 她从一开始就察觉了不对,所以才试图控制段玉楼,所以才示意兰姒停手。奈何她受伤过重,心魔又不同于凡人,故而才作不出往日的从容模样。 但彤华伤得太重了。 她伤得太重,而这心魔又太过强大,只是方才挣脱的那一瞬,便使得彤华几乎前功尽弃。 此刻站在这里,他虽未伤她,但却杀气四溢。 他分明是因为已经看清了她,所以脑海中的种种意念厮杀不堪,一边控制着自己维持清醒,另一边又叫喊着要杀她泄恨。 凶意占得上风时,他扬手将彤华那柄沉光剑都攥在了手里;爱意占得上风时,他心里又在念着小涵的名字。 他皱着眉,不同的力量争夺着同一具躯体,脸上的表情像拼接起来的两张面具,仿佛随时都要从面上脱落下去。 于是他右手将长剑扬起的时候,左手又将她重重地推开。 彤华不意外他能拿住自己的佩剑,正因为那是认主的神器,她就更不怕他会对她怎样。她心下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迎向那灼热尖锐的剑尖,但那剑尖却只停在她心口前一寸,徒留一声尖锐的悲鸣。 她眼底流光闪过,清晰地看到他心底深处,方才由自己留下的那一缕神力开始生效,向外驱散所有阴翳的魔气。他垂首痛苦地挣扎许久,再抬头时,终于是一双彻底清明下来的眼睛。 心魔是绝然不能留的。彤华费力地与他周旋这样久,就是想要彻底驱散心魔,等这之后再设法故技重施,用衔身咒将他那一点残魂留下。 麻烦是麻烦些,但终不至魂飞魄散。 彤华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是和他四目相对时,那一口气又断在了半截。 她面目上的温度忽然就冷了下来,一寸一寸寒透冬雪。方才的笑和泪都成幻灭,她无畏迎来的姿态不再,改换成步步的后退,直至拉远了和他的距离。 只三步,眉目已冷透。 他静静放下了长剑,听见她冷声道:“说话。” 窗外夜风呼啸,吹散他满身寂寂,即便染上血迹,依旧是一身月华。 她几乎是已经肯定了,所以眉目里才有那般的冷漠和戒备,只是口中还要做最后的确认:“说话啊,不敢叫我的名字?” 沉光剑中的红莲残火消弭了所有的气焰,乖顺地停留在他的掌中。他如所想一般,只是站在那里,便足以让世界为他安静下来,只注目于他一人之身。 “暄暄。” 他不是心魔,也不是段玉楼。他唤她名姓,像是昨日道别,今日又见。年年岁岁,日日如此。 但彤华方才流露出的那些情深,此刻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连嗤笑都没有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他的名字:“步孚尹——你不是魂飞魄散,死透了吗?” 她的美梦终究还是醒了。 段玉楼只是段玉楼,是一个残破的灵魂。一旦有复原的一日,就会像此时这般,将她从自欺欺人的骗局里剥脱出来,逼着她去面对从前种种不堪的旧事。 她方才那一眼,原来不是什么错看。 她就是对他熟稔到这般地步,即便过去的记忆都被毁去,再次遇到他,就那么一眼,她还是可以确认他的身份。 她甚至已经在默默蓄力处置伤口了,想着若是等下不由分说动起手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刻输在他的手里。 凭昔日闹成那般境况,一输,便是一死。 她所有的反应都落在他的眼中。他望着她,心底无声地叹,手中默默将剑刃背到身后,徒然地遮掩这般剑拔弩张的对峙氛围。 盖因衔身咒的牵引,再加之彤华放在他体内摧毁心魔的那一股神力已经启动,他虽然此刻看着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却已经感受到自己在慢慢消散。 ……是了,若是段玉楼,兴许她还会作以挽救,但如今他主动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认出了他,便不会想要救他了。 久别重逢,好不艰难,只这一面,时间短暂。他不想和她提过去的许多难堪,那些都是既定的、多说也无益的话。 他亦有私心,想抛开那些,在结束之前,说些尽可能完满的好听话。 “送你的生辰礼,可还喜欢吗?” 当初他去往三途海,错过了她两百岁的生辰,自然也就来不及亲自将礼物送到她的手里。 谁能想到,过了这么久,他竟还有机会问她一句。 彤华望着他,听见了这一问,眼眶倏然就红了。 于是他终于放下心来:“看来不算讨厌。” 他轻轻浅浅地下了结论,温柔地望着她,却不靠近半步:“不及在你生辰结束前回来,是我错了。” 他像从前那般纵容着她的刁蛮:“原谅我罢,暄暄。” 彤华的绝情咒已经解了,但在此刻,她还是觉得心脏在泛起熟悉的异样感受。 她手指紧紧扣住身侧围椅的雕花扶手,气得无处发泄,心里觉得万分荒唐—— 他怎么敢这么说话! 他分明不是一无所知,他分明晓得如今已非旧岁,他分明已经看到她变了一番样貌,他分明能感觉到时移世易。 但他怎么还能那般从容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接上当年从她面前离去时的话口,说要让她原谅他? 是,是她那时说,若他不能按时赶回来,她就永远不会原谅他。 可他怎么敢这样若无其事! 凭什么只有她煎熬万分,凭什么他这般泰然自若! 她宁愿他拿起剑来,趁她重伤取她性命,义正辞严地为他死去的族人报仇,如此这般又算什么? 彤华扬手便将手边的围椅砸了:“当初不回来,就该在三途海死透了。如今留着力气攒这一点魂魄来戏耍我,可有意思吗?” 他那般了解她,明知自己如此说她会生气,但还是不想说难听的重话。 他们从前说过的难听话太多了。 他强自凝着自己这一点零碎的魂魄不散,唇角抿起些笑意来:“平白无故,戏耍你做什么?生辰的好日子,热热闹闹的,叫你见我死了又难过。” 他只是觉得遗憾,这些年的变故无法视而不见,即便他刻意装作不察,终究没法和她好好说一说话。 彤华听见这话,心里更是气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他说话时,心里就只剩下撒不完的闷气。 她将手边的东西砸了,气犹不顺,手里却没东西,连拿剑劈他都做不到。她看到沉光那样乖顺依赖他的样子,更是忍无可忍:“把剑还我!” 这句话终于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手里一个剑花,沉光便是一声清越剑鸣,听得他眉眼淡淡舒展开来—— 这么多年了,沉光还记得他。 所以,沉光的主人,也就还记得他。 他走上前去,再次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剑尖对着自己,将剑柄递给了她。 在她伸手来拿剑时,他却不肯松手,向前半寸,碰到了她冰凉的手。 她只觉得触感异样,退开来一些,强硬地要将剑拿回。他便也就不再和她争这一时意气,顺着她的力量向前,展臂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不做任何防备,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但他也不做任何遮掩,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从前一贯恃宠生娇,让他半分都不敢让她,生怕叫她尝到甜头,给她一寸空余,便叫她犯进十丈。 也不知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连那一点难得的娇气都散尽了,就这么一面之间,瞧她无时无刻,都是在忖度打量,谨慎万分,叫他瞧着都觉辛苦。 就这么一回,就趁着这么一回,他稍放肆些,不谈那些隔阂的仇怨,就如此直白地与她袒露一回。 他虽不说,也知她必然能感受得到——暄暄呐,我心中其实真的很喜欢你。 他的拥抱热忱又有分寸,既将她揽住了,还留下一点余地,叫他低下头去,便能多看一刻她的样子。 他手指抚过她眉宇,便将她紧绷的那些错杂的情绪全部拂开,最后落到耳侧颊边,捧宝似的捧了捧她,叫她只专心给自己这一会儿的安生。 长眉连娟,色授魂与,都将尽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0-170 第161章 暗渡 步孚尹一生算无遗策。 彤华当然能感觉到他的消失。 她知道自己不能触碰他,因为只是这一个拥抱间的亲昵,就足以让她荒唐地忘记他们之间的旧仇,让她只想要沉溺于这点久违的温存。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有温度、有触感的拥抱了。 彤华眼眶温热,只是轻轻偏一偏头,便蹭到他宽厚的掌心,仿佛这些年走过的坎坷长路都是幻梦一场,只要她肯低头,就还能回到过去的好时候。 她眼里闪着破碎的希冀,像闪烁的星子光芒,语调也渐低了下来:“你留下来,我便原谅你。” 她想她是疯了。 果然,没有平襄的强硬约束,她什么疯话都说得出来,什么疯事都做得出来。 她明知道步孚尹是个惯会哄她沉溺的骗子,他不止一次利用她的心意对她下手,为着斩草除根永除后患,她也必须杀了他不可。 道理她都明白。 但他只是走到她身前,唤她一声暄暄,便足够让她丢盔弃甲。她这些年着实是没有丝毫长进,一遇到他,便输得一塌糊涂,流着血还要说着再来一局。 他果真笑了,不知是在笑她和往日一般的天真,还是笑她和往日一般地待他:“怎么还和从前似的?” 其实早该了断的。 就是因为她一次次不舍,因为他一次次不舍,所以到现在都没个结果。 但她听不出他的怜惜与不舍,耳里只自以为是地捕捉到他的讥诮与作弄,在这一句里又激出和他针锋相对的恶劣性情。 彤华手里攥着他的衣角,冷笑道:“你别当我想不到。你大仇未报,自然用尽千方百计也要保自己一命,何必惺惺作态,装得此刻倒如将死一般?” 当年他去三途海,明知是算计一场,早做好了会被人暗害至死的准备。岂能真那般尽如人意,丢下自己作为大荒神主的责任不管,由着旁人心愿达成? 她有衔身咒在,这些年早对他作为段玉楼的那部分残魂的气息熟悉万分,面前这一团,是心魔,是他残破魂魄的其中一块,却不是这些年里陪在她身边的那部分。 难怪她当年在三途海时不曾收全他的魂魄,原来是如今在这等着! 还有当初在弗陵里瞧见的,他在墓道里刻下的那一朵烙月雅兰,既然不是段玉楼刻的,那是谁操纵的,如今岂不分明? 休忘了,步孚尹一生算无遗策。 她想到自己这些年努力想要叫他重生的行径,只怕落在他的眼中,都是跳梁小丑一般可笑,于是指尖愈发用力:“你别当我想不到!” 他闻言便坦坦荡荡地笑了,是一个并不否认的姿态,但却绝没有要嘲讽她的意思。如果要爱恨分明地来计算,在这个方面,她的确算得上是他最信任托付的那个人。 “暄暄。” 他有些无奈而慨叹地唤她的名,打断她虚张声势的嚣张气焰。 “我想再来见你一回,不是来和你吵架置气的。” 他想,说到这个份上,她该听得懂了。 大荒是怎么回事,她清清楚楚。昔日身死以前,他费了些气力查清了,但也从来都没有明言说破。 兴许就为着那么一点贪恋的私心,不说破便仿佛还能如常。只要隔着这一层脆弱的窗户纸,在背过身去整顿刀剑的同时,还能毫无负担地高声念着蜜语甜言。 于是他们竟在这种地方达成了一致的默契,都念着要先下手为强,却似乎是谁也没找到合适的契机。 就这么僵持着,僵持到他都死了这么一回,僵持到如今几乎已经要亮出明牌,却依旧没有揭穿。 一场大戏,总要角色之间互相配合,才能演的下去。他已经表达了他的态度,勉力护着这层纸,想再和她多这一刻的情真意切,她也不该太过分,拆了台,叫彼此都下不了场。 他宛若情人絮语,如此地威胁她。 而彤华果然听懂了。 这感觉真叫她熟悉。他们从前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永远的缱绻佳时,三言两语之间,就变得这般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她咬了咬唇,果真被他熟稔地拿捏在了掌中,将那些话咽了回去。 可她依旧不忿,即便要演两心相悦的有情人,也要做最恶语相向的那一种:“我好言留你了,你肯点头吗?” 分明心中有情,却不肯明言剖白,分明愿意容忍,却不肯退步谦让。明知将来是殊途逆旅,现在又贪恋一时好梦,只是仍不忘烦恼遗恨,所以总也不能其乐融融。 两个倔强至极的人凑到一起去胡作非为,稍有一点碰撞,心里便被烧得分毫不剩,就剩下一句,凭什么? 彤华这话说得桀骜,骨子里一股不驯的骄傲,这骄傲拔得分外高,谁也不能将她从云端拖下来,他也不可以。 她就只给他选择,但绝不求他。明知道他不会同意还要求他,那她又成了什么? 而他确实是不会点头的。 他若肯点头,当初就不会孤身杀到上天庭。他若肯点头,就不至于和她折磨到今日。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表情有些像很多年前站在使官殿前那般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样,即便待人含笑又客气,但没有人敢同他玩笑。 他铁了心要将今日这出脉脉绵绵的大戏唱到底,到底是没有直接干脆地拒绝她,只是毫无征兆地躬下身来,又紧紧地将她按在怀里。 她正要挣脱,便听见他在她耳畔低声道:“时间要到了。” 彤华紧抿着唇,心里万分委屈。她强作声势,在他眼里只是徒增笑料的不自量力。 他就这样忽冷忽热,惹她生气了,又逼她心软。有的人命里相遇,便是一段孽缘。他终归奈何不了她,她也对他束手无策,这么无计可施地消磨下去,一次又一次地戛然而止。 彤华亟待说什么,却一时无力,昏昏地阖上眼,彻底陷入一片无知无觉里去。 他将她稳稳抱住了,走到房间一旁的软榻放下,自己也跟着坐到了榻边,手里揉一团月白色的浅浅光芒,轻轻落在她那处惨烈的伤口。 她顺服地靠在他的肩头,他垂眼看着她,寒星冷月般的眼睛里,此刻安静又深沉,锁着她的脸一刻也不曾离开。 他知道自己能看一时是一时了。 昭元拧着眉,看见彤华的腹部一点一点愈合,而他的身体却一点一点地趋于透明。字句在她唇齿间咂摸几番,怎么也没能说出口来。 他背着身,却好像看见了似的,头也没回道:“昭元君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昭元无法确定,在昨日与自己相见的那人,究竟是不是面前的这人,如何开口发问,倒真是一个难题。 但她也无法否认面前这个不是步孚尹。多年前那般清透如玉的神君仿佛是穿越了岁月长河,就这么跨过年年岁岁,停在了今日此刻,由不得她不认。 她开始回想之前的每一次死局。 三途海那回,他从海下跃出,一头便撞进了她的杀阵。彼时他伤痕累累,神智恍恍,几乎难有招架之力。即便竭力施术作诀,依旧倒在阵法之间。 青云道那回,他更不过是一个疲惫不堪、已经昼夜不休的普通凡人。山石崩塌时,卫旸派来的杀手也将他团团包围,她的杀阵悄无声息地盘桓而上,倏然便将他掩埋在风雪尘土之下。 如果他不是彤华留下的,也不是自己留下的,那么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他给自己留下了这么一道后手? 若是在三途海,他就不该有段玉楼的记忆,若是在青云道,他就不该记得步孚尹的旧事。 昭元如今已成凡人,踌躇思索之间,已让他发觉了自己心中所想。于是他便先开口道:“在三途海的时候,我自知难以逃脱,于是在海下自行斩碎魂魄,才有今日。” 在三途海下的时候,他就知道,长晔铁了心要在此处杀他个彻底,硬拼自然全无出路,便自己下了狠手,将魂魄斩碎分散在各处。 长晔在海底设法诱发他心魔,他表面假作被惑,实际上将自己的意识一分为二,裹在极小的一缕游魂之内,藏在了海底的乱局之内。 他自知海面必然重重围困,但比起直接落入长晔手中,有搅局之人自然更好。他正好借着破昭元杀阵的由头,顺利成章地打散魂魄,以搅乱长晔视听。 最大的那部分,被彤华收去,留在了她的身边,因并未留存意识,所以没有保存记忆;有他意识的那一部分,被他发现阵内机窍后藏在了其中,被昭元收了去。 至于其他实在破得太碎的,则是由长晔提着聚魂灯收了去。事后长晔命人去三途海下清理痕迹,又将他那点将要散尽的心魔勾了回去,一并养在了聚魂灯内。 长晔原本是想叫他魂飞魄散,却没想到彤华有那么大的本事,居然硬生生将他大部分游魂归拢。他知道彤华事后必然会设法复活步孚尹,便留着聚魂灯里这点残魂,谨慎地提防她的后招。 至此,他的魂魄彻底分为四份。 他相信彤华一定会来救他,却不信她毫无私心,所以并不打算将她视作自己的救命稻草。 被他视作生路的,反而是海底那一小缕残魂,虽然万分艰险,他却敢孤注一掷。待三途海上风平浪静,他才悄悄没入人世。 他用了这样的做法,用大部分的魂魄作必死之掩护,来藏好自己真正想要保留的万分之一的残魂。 这点残魂实在太过微小脆弱,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慢慢地逸散。但因为他神智坚定,竟一直能聚拢不散。 他凭着这点魂魄附在人间那些气息强大的凡人身上,倒也不曾被人发觉。 更妙的是,彤华后来拿下了对人间的监管之权,盖因她一贯喜欢惹是生非,所以常常来到人间,和那些时势之人来往交谈。他时不时改换躯体,常常便能与她见上一面。 虽然复生之路遥遥无期,但每每于艰难处能瞧她几眼,日子倒也不觉难熬。 只有一点,她感觉异常敏锐,初时偶尔会对他附身之人有所怀疑。他那时虽有些胆战心惊,好在这缕游魂实在太过微薄,被这些人的庞大气息遮掩过去,根本无法发觉。 后来他魂魄逐渐稳固,为免她发觉,他便多去寻找那些与他有相似之处有气息磅礴的时势之人。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她自然便觉得是自己错看了。 只是这般得而复失,得而复失,久而久之,他便见她那双时常失望的眉眼中,不再如往常一般神采奕奕。他反思起自己的行为,对她而言,何尝不是太过残忍? 他看着她的脾性愈发冷漠而乖僻,想自己不能再如此下去了。无论是为了什么,既然终归都是要复生的,那只要准备得稳妥,快些又如何? 只是他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却变得不一样了。 她似乎再也不会流露出类似于怀念或伤心的神情,甚至在他故意引起她注意的时候,都依旧是陌生而无动于衷的。 他疑心是自己的错觉,附在不同的人身上多次试探,最后才终于确定—— 她不记得自己了。 那一刻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情绪更多,但心底确确实实是空了一块。 他想也许冥冥之中自有暗示,要他非要舍她不可。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接受她再也不会为自己停留的事实,直到他几乎可以忘却她的时候。 直到,他看到了白沫涵。 第162章 恨生 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一直不知道,彤华将自己的大部分魂魄收去以后,究竟做了什么。但他坚定相信的是,彤华一定在为自己的复生而努力。 他们诚然心里明白最终将有生死一别,若非他了,便是她断。但是这结局应当是由他们了断,而不是由旁人来轻易判定。 他看得清时势,也了解彤华的习惯,所以附身去凡人身上的时候,十有八九都能和彤华见到。 也因此,他能感受到彤华对他的态度变化非常突然。那绝不是一个自然放手的过程,一定是由外力介入。 他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这个介入的外力,是否是彤华愿意。 她已经坚持了那么久,没理由突然放弃,只是如果是旁人插手,为什么不在他刚死时动手,而是选择了在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时候? 而她那时已经因久见不得的错认磋磨得万分失望,若说她自己放弃,也是自然而然的决定。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无论是什么原因,她终归是忘记了自己。而他身上还担着大荒的血仇,绝不能为一个女子的遗忘而停下脚步。 他利用这一丝游魂,艰难地吸食着生息,缓慢地走着自己的复生之路。直到千百年后遇到了白及,看到了他抱回青冥山抚养的遗孤段玉楼。 那气息实在叫他太熟悉了。哪怕只是靠近一些,魂魄结合的本能都会吸引着他们想要融合在一处。 但他没有那么做。 以青冥山的背景,段玉楼若是能活过一个甲子,那就一定会复生,若再能突破修灵道奥义顺利飞升,那么就会归于仙身。 他若是在那时与这部分残魂合二为一,就可以借段玉楼的身份,顺利回到天界。 这是个很不错的复生躯体,但他不能将自己最后的资本全部押在上面。他不再在凡人的身上流浪,他想看看彤华究竟想利用段玉楼这个身份做什么。 而这之后,更让他惊奇的是,彤华居然也追着来到了人间。 这次他终于确认了。他看着小小的一个白沫涵,无法避免地感到开心—— 她肯为了他的复生亲自来人世一趟,可见心中一直念着他,所以前面所见的遗忘,必不是她一心所愿。 她心中终归还是念着他的。 于是他更不着急和段玉楼融合了。这样天真稚嫩的小姑娘,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他要好好看一看她才好。 段玉楼初生人间的时候,魂魄便有缺损,因而幼时体弱多病,这才被父母遗弃。但除此以外,段玉楼还有一个缺陷,并不被人发现——他左眼是盲的。 大概是因为右眼能看清又被遗弃得太早,所以这个缺陷最初没有被人察觉。但他为防止魂魄融合,恰就利用了这个缺陷,藏在了段玉楼的左眼之中。 他消弭了自己的存在感,连段玉楼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就用这种方式保持着独立,看着这个遗世独立的宁静山间,也看着娇俏烂漫的她。 这样日日相伴又安稳的生活实在叫他非常舒心,而在段玉楼的身体里,他感到自己残魂的力量也在慢慢强健起来。 段玉楼是个聪慧也勤奋的学生,白及教给他的东西,他非常愿意学,也学得非常快。白及实在太喜欢段玉楼这个徒弟,先教他青冥剑誓锻体,又教他如何引灵弥补魂缺。 如果这么继续下去,复生最多不过这六十年时间,指日可待。 只是那段玉楼,什么都忘了,又因这分魂之法,与他全无一点感应,就像是另外一个人,走出了另外一条路。 段玉楼太过早慧,书看得太多,悟得太多,对这世上万物,都兴致缺缺。 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想去飞升做什么神仙,也不想入世去建功立业。可想要做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十七岁那年,他终于有了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离开白沫涵。 白及分明是想要白沫涵嫁给裴玉川——裴玉川放弃裴家,将来会在这里守一辈子青冥山,一生无忧,平平安安。而段玉楼,是白及寄予厚望去突破奥义的人选。 小姑娘的心思已经太过明显,而裴玉川已经留在青冥。段玉楼可以装作不知道,但这山门里狭小之地,却不好叫她继续下去,惹得同门难堪。 他对不起白及多年教诲,对不起裴玉川满心信任,对不起白沫涵暗藏情意。可他只要离开青冥山,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更何况,那青冥山下,是他书里读过千万次的浩瀚苍生,繁华江山。 段玉楼想自己绝对不会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决定了要将过去抛诸脑后,去实现他的浩荡理想。 第一步,他就遇到了赵琬。 赵琬是和白沫涵截然不同的女子,分明是同样大的年纪,可性情却相差甚远。白沫涵跳脱机敏,赵琬却沉着内敛。白沫涵还在扯着师兄袖子撒娇的时候,赵琬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出行薛国,为两国来往暗作使者了。 也于是,赵琬看向他的眼睛里,没有乍然的光亮,只有绵长的温柔。 他也不是因为多么深爱赵琬,所以才留在了赵琬的身边。他只是无路可去,无事可做,无趣可感。赵琬暗暗对他表现出了自己的三分意愿,他便已经能看透十分,不妨便留下了。 再之后,白沫涵追来了。 平日被师父师兄捧在手心的明珠,一身风尘地想要带他回家。她自己都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居然敢一个人在这乱世里追逐千里。 段玉楼被白沫涵追得心烦意乱。正此时,赵琬想要在赵王面前邀功,委婉暗示过他。比起亲自带兵出征的激荡,在他心中更甚的念头,是想借此躲开白沫涵的身影。 可谁知,赵琬会给他一份假的军报。 地形图是假的,斥候的探报是假的,敌情是假的,只有自己身后三千兵士,是真的。 他早已经杀红了眼,没空再去怨恨赵琬,只想要带着自己身后这同样无辜无知的兵士,逃出这个鬼地方。 赵国输了就输了,与他何干? 原本,就没人想让他们赢,就没人,想让他们活着回来。 在青冥山上度过了十七年的段郎,原只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剑客。他的文章落不到真正的战场上,剑术观花拂柳,敌不过没有路数只为杀敌的乱斗。 他颓然倒在这一片大雪纷飞的荒芜石谷。 他周围围上来一群敌人,将刀刃刺进他的身体。他已经冷得不行,感受迟缓,却仍旧察觉到了浑身的痛意。他开始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痛的,而后闭上了眼睛。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感觉到有冰凉的雪落在自己脸上。 他的意识断断续续。有时昏沉,有时清醒,感到自己被人翻开又压住,那是敌方在收殓己方的尸体。 过了很久,他们撤退,终于安静。这世界,终成一片白茫茫的死里寂静。 又过了很久,他听见有一道带着哭腔的嘶声,顺着寒冷的北风吹到他的耳边,依稀是一遍又一遍,喊着“段玉楼”。 他一下就听出来,那是小涵的声音。 他并不觉得小涵会来到这里,也许这只是他的幻想。可他终于明白,临死前最后一刻,他还是最想见她。 这尘世种种安排,须知皆早有定数。有些缘分既早有安排,那无论是步孚尹还是段玉楼,自然都逃不出这因果回环。 少年段玉楼在这一刻才骤然想到了从前的每时每刻,原来自己心中,也是喜欢师妹的。 如果不是喜欢师妹,他就不会觉得对不起师父和师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想明白,他就不会想要逃出青冥。 段玉楼终于害怕了,他终于害怕了,这半生懵懵懂懂,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可他自诩聪明,他才刚刚想通,他回不去了。 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迟钝又愚蠢的段玉楼,带着满心的恐惧和满身的寒冷,就此死在了这一处风雪呼啸的山谷之中。 他死的时候,以为那声“段玉楼”只是自己因为太过想念师妹而产生的幻想。 他不知道,自己在死前一直哀哀恳求、苦苦等待的师妹白沫涵,其实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踉踉跄跄地走向他的方向。 只要再一会儿,他就不必抱着这样虚无的遗憾和实际的恐惧,结束自己这一生了。 段玉楼到死都没等到白沫涵来接他回家。 他死不瞑目,那只不属于他的左眼看着阴沉的天空,静静地动了一动。 在他身体里,两处分离的魂魄带着此生的遗憾和此生的盼望,重新凝聚到了一处。 步孚尹就此重生。 他的神识控制了这具身体,强行挽留了段玉楼的意识,没让它立刻消散。 他知道段玉楼已经错过了此生复活的时机,若他理智一些,就该舍弃这个活靶子,再归于人世,徐徐图之。 但那日风雪太大,段玉楼死前的恐惧太剧烈,而那边跑来的白沫涵,哭得实在太伤心。 步孚尹看到他们,就想到了自己和彤华。他与彤华从来没有过那般两心相悦又安稳温馨的日子,也许如果没有这人间一世,他们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遗憾的不止是段玉楼和白沫涵,还有步孚尹和彤华。 步孚尹将这可怜的少年人的意识困在了自己的魂魄之中,抹去了他死前的那些回忆和情绪,送他进入一场长眠。 就当是噩梦罢。 等这梦醒了,便能回到温暖的世界。 等这梦醒了,白沫涵和段玉楼,还是好一对般配的有情人。 第163章 苦求 人生苦短,陪她又如何? 段玉楼的魂魄本就是由彤华投入人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阴官对着生死簿来捉。 步孚尹悄无声息地将段玉楼留了下来,由他控制着段玉楼的意识不散,并且使他在身躯中占据主位。 由此,段玉楼虽然在那时便已经死去,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甚至醒来以后,都不记得死前那一小段记忆。 但他重新醒来的时候,心中却是有些松快的。因为当时自己在耳边听到的那声段玉楼,原来不是他的幻想。 他在想,上天垂怜,留他一命,好歹叫他再见一回师妹。 他看到白沫涵,心中是开心的,但他面上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 养伤的时候,段玉楼想了很多。 青冥山需要长久地留存,至于所谓的突破要义,不过是代代弟子梦寐以求的奢愿。白及留裴玉川来延续青冥,而段玉楼年寿难永,无可为继,也就只能去尝试那从未成功过的突破。 若成,尚有活命之机,若不成,也算不得亏。 段玉楼心里清楚白及的心思和打算,可他还是开始生出怨恨——这世上千千万人,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不能拥有一份健全的魂魄? 如果他的体质和常人一样,他会比裴玉川更适合留守青冥。裴玉川难舍裴家,可他大可永远留待青冥。 如此,他便守得住青冥,守得住小涵。 段玉楼吃尽了苦头,终于想,还是回青冥好了。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就不必在这世上茫然地流浪。 可他左足跛了。无论他如何艰难又努力地复健,都没办法让那条腿变得和以前一样。 他的脚踝那里有一小截短暂的扭曲,虽然平日有长靴长衫的遮掩看不出来,可他没办法在直立和走动时也与常人无异。 他没办法回去了。 筋骨损毁,他已经无法修灵。 段玉楼心性纯良,从不曾怨天尤人,只是前生太过顺遂聪慧,偏偏却总逢不平不甘,所有的心魔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缓慢滋生。 他开始想,他为了赵琬的功劳去打仗,赵琬却如此害他,是赵琬毁了他。 那他也要毁了赵琬。 段玉楼快速返回了赵国,看见了长街之喜,都在庆贺王姬即将出嫁。他便混入了兵士之中,站在车马边,站到了赵琬的面前。 他就给她留了一句话。 “阿琬,小心。” 你要小心今后的日日夜夜,你要谨记面前这个狼狈的云亭。 赵琬果真一生都没能忘掉他。 段玉楼也有自己卑劣的一面,他用四个字完成了自己的复仇,一身轻松地离开了王城。 夜幕低垂,人间是万家灯火。他迫切地要去找陪自己走了一路的白沫涵,却见她就静静地站在灯火杳杳下,含着明媚的笑意看着自己。 她是真的长大了,穿着一身红裙,发上绾着金步摇,明艳美丽得不可方物。人潮人海中,每个人走过她身边,都不免要驻足回望,可她就只看着自己。 他跟在她身后跑过熙攘长街,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少年时,无忧无虑,却多了欣喜快意。 那是他受伤以后第一次忘记自己的跛足。 段玉楼后来想,这也许是离开青冥山以后,他最快乐的一天。 可这一生再不会有这样的一天了。 他身有残疾,无家可归,而小涵,不该在乱世里吃这样的苦头。 段玉楼瞧着风华正茂,心里早已意气散尽。 他就享受这一晚,等天亮起,就把她好好地还回去。 段玉楼于是舍去名姓,在这红尘山河里四处游荡。他第一次逃,是因为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她,第二次逃,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喜欢她。 凡尘爱恋总是可笑,时移世易,是也不肯,不是也不肯。 后来他听说她终于在卫国安定下来,做了卫旸的谋士,后来又做了卫旸的将军。 听见前句是揪心,怕她被人算计,怕她天真散尽;听见后句还是揪心,怕她受伤遇险,怕她看厌生死。 就这么反复揪心了许久,口中虽不提,却还是时时要关注她的消息。甫听说卫国向外开战,他便起身赶去,她难得给他去信,他虽想见她,又顾忌她所想,转身往东郡而去。 得胜再见时,这些年所有沉默的思念都浮于水面。她身影跃入他眼底的时候,唤醒他心中再一次的醒悟。 他在想,人生苦短,陪她又如何? 他一生就是这样了,功名利禄早就不是他所求。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早日看清,早日和她走下去。 来日她要如何,对自己是否仍如往日,那都是她将来的事了。 若是她要一直留在卫国,那他就在这里好好守着她,若是将来她倦了、厌了,那他哪怕用自己身躯铺路,也要让她全身而退。 他不在乎自己要做出什么成就来,他唯一要做的,只是给她留一条路。她要留,他便守,她要走,他便随。 就因为要给她足够自由的一条路,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喜欢她。 他能感觉到自己修炼的定力还是不够,这些年在俗世飘泊,渐生出心魔来。 而他是青冥山的修灵者,若有心魔,极易成魔,他只有将自己的心魔封锁起来,把所有阴暗的心思和对她的执念,全都锁在里面。 可他关得越紧,心魔反抗得就越激烈。他对她的爱啊,也根本就藏不住,一点又一点地渗透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滴水成涓,迟早有一天要汹涌滔天。 段玉楼一边对她微笑,一边转过身去,痛苦地与自己争斗挣扎。 他感觉得到心魔势盛,却不解自己为何一直难以遏制。他想过很多办法,也没能让自己解决这个难题。 他心里隐隐约约预想到,也许将来的某一天,这个心魔会是自己一个巨大的麻烦。 那一天来得比他想象得还要快。 印珈蓝在白河谷下了针对性的疫毒,即便从赵琬手中拿回了解药,也对白沫涵身上的毒毫无作用。 段玉楼走投无路,只能回到青冥山,将所有希冀都寄托于白及。 他跪在山门之外的时候,步孚尹将神识探出,绵延到山门之内。 白及没有出来,不是因为不肯施救,而是因为毫无办法。 但在师门内一片愁云惨淡里,乔谭暗暗下了决心,偷偷卷走一本压在白及桌案下面的卷书,来到了山门之前。 乔谭确定自己是不喜欢这位段师叔的。 他把这本卷书交给段玉楼的时候,心里根本没有想过后果。他只是想:既然有办法救白沫涵,他才不管有什么后果。 而恰好,段玉楼心中想的也是:只要有办法救小涵,什么后果都可以。 他带着那本卷书离开了青冥山,就近在快到山脚处寻了个安静无人的山洞走了进去。 他就着将落的斜阳看完了卷书上所有文字,而后将它一把火点了,隔着火光煌煌,看向了紧闭双眼的白沫涵。 段玉楼来到她的身旁,手指轻轻描过她眉眼,俯下身去,在她眉间轻轻吻了一下,一触即分。 他用很轻的声音对她道:“小涵,醒来之后,别回卫国了,回青冥山罢。” 这人间是护不了她的,他……也恐怕是护不了她了。 这卷书上的方法,无非是以命抵命。从前他凭着自己在修灵道上的修为,留得一命未尝不可,但如今他心魔已经渐不受控,生死实在难以把握。 若是他没能度过这一关,他要怎么把小涵安然无恙地送回去? 师父、师兄,若他们发现了,会来找吗?乔谭知道这件事,会来找吗? 苍生皆苦,如段玉楼这般人物,也不过只是芸芸众生。在生死和命运上,毫无反击之力。 白沫涵一时没有醒过来,段玉楼却感到自己已经脱力。他在她身边躺平,手里紧紧攥着她的手,侧过头去,借着山洞口落进来的一点月色清辉,看清她的侧脸。 看着看着,眼泪就从眼角落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真到了此刻,他还是不舍。他还是想看到明日的晨辉,还是想看到明日的她。 他手指收紧了,轻轻道:“这一次,你还会救我吗?” 修习修灵道,便再无来世。段玉楼越脆弱,步孚尹就越强势。 段玉楼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被另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占据,从前很多恍然不觉的时刻涌入他的脑海,那些时刻都有他忽视的力量。 就这么追溯回去,最后落在了昔年的战场之上。他想起当时的自己躺在尸山血海之中,便是有那么一个声音对他道:“活下去,她来找你了。” 原来这已经不是自己第一次的机会了。 他是受尽世人偏爱的郎君,但他心里清楚,这世上从来不曾对他有过什么真正的偏爱。他已经被给予过一次重来的机会,也许他不会再有那样大的运气,再重来一次。 但他还想再求一次。 太短了。他这一生太短了。他才二十四岁,除却分离的时间,他和小涵在一起的时间,连二十年都没有。 他不想这么走。 即便和她日日年年在一处,他还是觉得不够,即便他已经意识到,也许自己命格注定短暂孤独,也许自己注定与她有缘无分,他还是不想这么走。 步孚尹的声音最终在他脑海响起:“即便强求也不得,你还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吗?” “我想。” 他说。 人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再多留些时候。心愿也好,心魔也罢。 思卿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啊。 第164章 较劲 他也许不会赢,但她也休想得胜。…… 段玉楼无法掌握自己的身体了。 他的意识已经太过脆弱,如果没有步孚尹的支持,就会立刻消散殆尽。而他的心魔却不与他同强同弱,叫嚣着要将他彻底吞没。 从前,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占据这具身体的主体,而步孚尹的存在感几乎为零;但现在,他可以感受到是他的存在,才将自己强行留在这具身体里。 他说自己很难控制住身体。 步孚尹便同他道:“你的师妹想见的是你。” 而不是我。 他的心里也有不甘。凭什么他与彤华被命运捉弄成这般模样,到了人间,他们还是这样? 他偏要看个完满的终章。他偏不信他们之间,无论如何都没有个好的结果。 而命运就是如此残忍,步孚尹很快觉察到天道在上为他敲响的无声警钟。 段玉楼和白沫涵经此事后回到卫都,将手头冗杂的公务尽力都拨去了一边,想要缓缓退出政治舞台,给卫旸这君臣一场一次体面的道别。 修建弗陵,几乎便是段玉楼最后一件亲自监管的政务。 那日在墓道之间看着大体将成的时候,段玉楼心中愈发轻松,快乐地念着将来,想终于可以和小涵离开这里。 但步孚尹却敏锐地觉察到了空间里异常的波动,仿佛有一股强大的令他万分熟稔的力量,正拨开时间与空间的重重阻隔,要来这里将他拉回。 就是那时候,段玉楼被他带动转过身去,无知无觉地与她完成了一场跨越三百余年时光的相见。 时空不能紊乱、过去不能更改,否则代价会沉重得难以承受。 步孚尹知道彤华不会无缘无故地在此处用上撕裂时空的巨大术法,在他强行将她推回、关闭这一处时空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也许这一世,依旧不得善果。 她那般做,不是狂妄,是不甘心。 也许从一开始那张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婚书开始,命运就在告诫他们的别离。即便他们都在强行地想要实现这一世的圆满,最终也敌不过注定的安排。 青云道上,段玉楼的那部分魂魄离开了人间道,忘记了自己与步孚尹这短暂的此生相见,被衔身咒牵引着,要回到彤华的身边去。 他被茫茫然地牵回了卫都。 那一天都城满城披红,《卫史》中记:“……新卫五年十月,高祖迎贵妃白氏,许着红,正殿入,敬天地宗亲,拜先祠列祖,礼同正后,授后册印……” 那一本《卫史》,得了卫旸的授意,将婚礼的场面写得极尽奢华,从早晨到午夜,每一步都按部就班,没有意外,没有纰漏。 这一场辉煌的大事被史官极尽奢华地写进史书年表,却也有些故事无人敢记,就那么埋在流逝的时光里,一点一点等它腐烂—— 卫旸给了他生平最爱的女人一场最辉煌盛大的婚礼,但没有人知道贵妃被压迫着走上高台的时候,心里在等候着何人的归来。 而步孚尹原有的那部分魂魄本就微弱,辛苦坚持了这么多年,无力应对昭元更加完善的杀阵,只得攀附在段玉楼的心魔之上,借心魔作挡,留得一丝生息。 那一刻他神力激荡,上天庭里,聚魂灯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 长晔毫不犹豫将聚魂灯拂向下界,步孚尹那时神力消耗巨大,无力抵抗,和心魔一起,被尽数收进聚魂灯里。 好在他意识还算清醒,长晔似乎并不打算避讳他,就在灯前展开观世镜,让他亲眼看到印珈蓝去找到白沫涵,要将她身体夺走。 长晔手中握着聚魂灯,饶有兴致地与他说话:“她神元都要碎了,若是躲不过这劫,我便送你去陪她魂飞魄散,如何?” 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大部分魂魄犹回到了彤华身边,这让步孚尹稍加安心。 段玉楼那部分魂魄藏着他作为天岁神族的力量,见彤华神元破碎,必会施力挽回,更何况,魔界那位尊主薄恒,还一直守着彤华。 长晔似乎没想着这回真能毁去彤华,见她顺利归位,面上倒也不算遗憾,只是转头琢磨起如何用聚魂灯里这部分魂魄和心魔来对付她。 到如今,彤华即位后来人间解决昭元时,终于让他寻到了一个空隙。 长晔有意支持心魔淹没他魂魄神智,又控制着心魔来对付彤华。经过长晔多年操纵,步孚尹其实已经不大能够抵抗心魔,清醒的时候少,受控的时候多。 但好在尚能坚持。他知道彤华那一双眼睛厉害,只要长晔敢放他来见彤华,彤华就有办法控制住他。 他今日的确是将计就计,破了这一身桎梏,销了这心魔锢体,而她果然做到了。 唯一没料想到的,是那心魔经过长晔的激发,居然疯到这个地步,将彤华伤成这样。 他因与心魔抵抗,残存的神力并不足够,待修补过彤华的伤口,便再无继续留存的机会。 昭元看着他将要消散,想他千方百计要留于世间,蓄机复生,今日却要死于此处,不知是唏嘘更多,还是庆幸更多。 昔年里,他们曾做过一小段时候的知交,是彼此难得的知音之人,作为友人,看他心愿不成,确有遗憾。 但作为定世洲的昭元,他若今日死于此处,对彤华、对定世洲,都好。 昭元自床榻上站起身来,主动走出了彤华为她设下的结界,看着步孚尹放下彤华,直起身来回头与她相对。 “等她醒来,我怎么和她解释?” 她声音变得微冷,不待步孚尹开口,便继续道:“说你借长晔和她争斗,破除心魔桎梏,从聚魂灯那里重获自由?还是说你从我这里拿去残魂,今日虽当着她的面散了,来日自然还有机会卷土重来?” 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要么,是由他这一缕残魂自行寻找复生之法,如今既然为打消长晔疑虑散于此处,自然就没用了。 但好在,他当初还利用了昭元一手,将复制的另一份意识留在了昭元保存的那颗魂珠之中。 如今段玉楼已将那颗魂珠拿去,只要他肯与魂珠融合,便能瞒着长晔,重获新生。 而自始至终,他一次也没有将希望寄托在彤华的身上。 一次都没有。 步孚尹却清清朗朗地笑了,答她道:“就这么说罢。” 难道他还会怕彤华因他的戒备而生气吗? 他们之间,不是从来就这么走过来的吗? 在人间的时候,步孚尹也想着此生山长水远,这一回短暂的相逢,也算全他与彤华此生一场难得的圆满。 他足够真心了。即便是在人间,他还在为彤华打算。在弗陵墓道中,他没有感觉到陵游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陵游居然没有在彤华的身边。 如果陵游不在,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作为天岁族人的身份暴露,那么就说明,蒙山下的无相木在三百年后已经枯死。 无论是自己的族人还是彤华,他都不希望受到任何损伤。 他来到蒙山时,正顺手救下了一只濒死的幼猫,教了他些修炼之道。 他不指望这猫妖将来能做出什么大事,但这猫妖说出要报答他时,他只对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他要他在蒙山守着,等一位封号彤华的神女前来。 族人们倒是好说,守在此处的楹花和火眼轮回兽,先前都懂得他的心思,如果无相木真的枯死,他们自然会提前转移,不会给彤华惹出麻烦,也不会主动和彤华相见。 但他放这猫妖在此处,是为了给彤华留一个示警。 如果天岁族的事情暴露,那么无论是长晔还是定世洲,都会因此来为难彤华。只要这猫妖留在这里,将来若是有人暗中来探,便可提前向彤华示警。 只要彤华可以在旁人之前发觉,早作准备,那么这件事也许就会无风无浪地被她遮掩过去。 他不知道彤华对他的族人会抱有什么态度,但只有他的族人提前离开,而彤华随后得以磨平痕迹,那么此事就是两全其美。 只要陵游不因此事暴露,只要陵游还能留在她的身边,那她就还是安全的。 临去的时候,他又想到,凭她的聪明,也许会发现自己藏身在段玉楼体内的事,所以特地叮嘱了猫妖:“日后无论对谁,切莫提起我的名字。” 猫妖出野和步孚尹一起,向彤华隐瞒这个秘密——段玉楼不全是段玉楼。 他要她一生都不知道。 他一边设法护她周全,一边又想满足她对人间这段旧事一点完美的回忆,可是如今得见,却是他一个人自作多情。 段玉楼……他咂摸着这个名字,想着当初从他眼里看到的她,心中想,自己当初还是太天真了。 他还当真觉得彤华是想要再见自己一回,愚蠢地为此开怀,其实她哪里是想要他? 她根本不记得他,她想要的是一个足够听话的、满足她要求和幻想的爱人。这个人可以是段玉楼,也可以是别的什么人,但绝不会是他步孚尹。 她绝不会希望真正的那个步孚尹回来。 现在,他不想满足她这个自私的心愿了。他就是要告诉她,她永远不能心想事成,她永远不能如愿豢养一只凶恶的青狮。 她既想要步孚尹死,又想要段玉楼生,凭什么?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既要又要,要么他生,要么他死。段玉楼和白沫涵已经死在了人间,现在这一出戏,是步孚尹和彤华来唱。 他也许不会赢,但她也休想得胜。 第165章 缘由 你莫非对他还想留有余地? 密云峡上战事暂休,南北两朝默然地达成了一致,只留下了要紧的主将对峙,至于原景时和原泽舟,则分别返回了两国都城。 昭元与岑姚一路跟随原景时回了宁都,回去的时候,原博衍亲自到城门外十里相迎,回到宫中时,又提前安排了夜宴,兄弟二人对坐两头,一派其乐融融。 不知是不是经历了在外头的这一遭,岑姚与昭元亲近了不少,看着原博衍那般姿态,撇着嘴在昭元身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虚伪。” 真以为都没人清楚,在原景时伤重的时候,他心里动过什么念头吗? 昭元面上倒一直保持着礼貌温和的笑意,点了她一句:“还在外面,莫说这些浑话。” 只是到了晚上开宴,她并没有去参加。 原景时在宫中给她暂且安排了一处僻静宫殿,她回去以后遣退了宫人,身边除了两个从前跟在身边的仙官碎玉和密雪以外,未留旁人。 那日步孚尹于她面前彻底消散,不多时后,颂意前来,亲自带走了还没苏醒的彤华。 临走之前,还不忘同她说一句,使官东季和主事仙官碎玉,因仍是定世洲仙籍,也要一并带走。 只是他走归走,却给她留了两个使官,以护卫她安全。 昭元料想到这个结果,没有拒绝,但次日清早,碎玉和之前滞留在定世洲的另一位主事仙官密雪便又回到了她的身边,仔细将定世洲内的事说给了昭元。 彤华回到定世洲后不久便醒来,特地叫颂意去给她们二人传了话。 先前她答应了昭元,可以要她带走自己的部下,但为防人间生乱,又要遵守规矩,若要下界,便要剥除仙籍。 碎玉密雪态度坚决,愿意追随主君,便划去了自己的名字,甘愿回到昭元身边。 另外,东季在这晚受了重伤,一时未醒,但好在有救。东和知道昭元身边没有得力之人,本也要一同前来,但依彤华之命,却并没有放人。 但彤华也并不是为了锢住东和。她依旧留东和的使官身份,但允他之后可以自由前往人间,一边保护昭元,一边和定世洲往来沟通。 东和见到了碎玉,大抵明白了昭元的态度,便同意了彤华给他的这个选择,甚至主动上言可由彤华为他种下禁咒看管,以防他另有不轨。 果然,又等了两天,东和处理好了那些事,来到人间接替了守护昭元的那两位使官。 这一切看似尘埃落定,但那日昭元与彤华别的实在太过匆匆。昭元特地叫东和回定世洲传信,想要与彤华再见一回,彤华回应会得空前来。 只是这一等,就等到了他们回到宁都。昭元没兴趣参加他们的晚宴,自己回了宫室等候。待和碎玉密雪没说几句话,却听房门被人轻叩。 密雪不知何人前来,过去开门,只是门外空无一人。她做了多年主事仙官,思维敏锐,立刻想到什么,反手关上房门转过身来。 果然,她眼前身形一闪,彤华正出现在眼前。 她对彤华一礼,彤华点头,往内间而走,唤了声“姐姐”。 昭元早就想见彤华,起身迎她入内而坐。她打量彤华上下,虽已无法感知她状态,但见她脸色还算不错,心下稍安。 她吩咐身边的碎玉出去备些热饮,被彤华叫住了:“姐姐如今在宫中,前脚备了水,后脚别人就知道姐姐见了客。不必麻烦了。” 密雪碎玉因而会意,退出内间守在外头。 彤华这才与昭元道:“中枢有些急事,耽搁了,姐姐有什么话同我说?” 昭元先问道:“你那日回去,一切都好吗?” 彤华笑道:“尚好。伤口有些麻烦,养了几日,不算严重。” 昭元闻言便往她腹部打量两眼,问道:“你灵囊已失的事情,不曾传出去罢?” 她相信彤华前来,必然提前做好准备,有结界阻音,所以才放心说出此问。 彤华笑意不减,只是眼底微冷,却不是针对昭元。她摇头道:“他那日被我摧毁,不出我结界就要魂飞魄散,自然传不出去。” 昭元见她神色如此,便知她未生防备,立刻道:“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事。段玉楼——我是指你留在身边的那部分魂魄,并非当日来的那个。” 彤华闻言眼尾微动,颇有深意地瞧她一眼:“姐姐见过了?” 昭元也不多作掩瞒,细细道:“我便与你直说。先前我奉命在三途海杀他之时,曾私下留了他一缕魂魄,锢为魂珠藏了起来。那日你来之前,我见到了一个黑袍之人,因魂魄不全没有实体——那便是你身边留下的那部分残魂罢?他将那枚魂珠拿去了。” 自玉玑山后段玉楼救下彤华,便离开了她身边杳无踪迹。彤华不肯拿衔身咒叫他回来,一直放任不理,便也一直不见。 她不知道他的行踪,自然也就想不到,他居然敢主动在昭元面前现身。 昭元道:“那日闯进来的那个,我原以为是他拿去魂珠融合之后,恢复了从前的神识。但那日的情形不对,在他消散之前,我也问过他。” 她微顿一分,看着彤华望来的那双深沉的眼睛,沉声道:“那是长晔敛去的心魔和残魂。” 她提醒她道:“如果长晔涉及到了此事之中,那也许仍有后手。而我这处魂珠已失,步孚尹记得前事,迟早会回头找你,你要做好防备。” 彤华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啊点,面上十分平淡,根本瞧不出她心里是什么情绪,又想的是什么。 “我知道了。” 她最后就丢下这么一句。 昭元总觉得她只怕还要意气用事,忍不住多言一句:“经历此事,你莫非对他还想留有余地?” 彤华原本是在想事,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大约也是想到自己从前做过的那些糊涂事,不免笑了出来:“怎么会?姐姐多想了。” 她眼神微微淡了几分:“真要说,有过这回,我才算是真真正正想清了。” 是她把他们之间的故事,想得太过于完美了。 仔细道来,他们相识的前一百年,是剑拔弩张,欺骗算计,不得安生;相识的后一百年,是两地相隔,音讯断绝,你死我活。 她那些苦求的过去两百年的回忆并不美好,其实就是这么不堪的一段时光。 她拼命想要他重生,想证明一切都不该是那个样子,但事实就是,等他真的重新回到了自己眼前,唯一能证明的一件事就是,她所期待的那美丽的一生,从来就不曾存在。 当初因为抗争而在大荒惹下的祸事,对她而言并不算是错误的选择,只能算是错误的方式。 但错就错了,她错了这么一回,此后一生,都要为了这个错误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些代价不允许她幻想,也不允许她回头。 彤华回头看了眼昭元,轻轻笑了一笑,道:“我没在想他。我是在想长晔。” 昭元没开口,如今她若主动去问长晔如何,总觉得不大合适。 但彤华似乎并不介意,侧过身来,真将她当成了一个能说话能信任的对象。 “姐姐不觉得奇怪吗?长晔拿聚魂灯禁着他,大可如当年在三途海一般,设局将我和他处理掉。即便不重新设局,这些年里,也可以找到无数次机会,但他都没有动手。” 这实在是个很矛盾的决定:“他若是想处理掉我们,那早先有很多机会;但他若是另有缘故,又为何这么突然地在此时行动?这可并不是个万全的时机。”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行动得太过仓促,虽然毁去了灯里的那部分魂魄,却没能确保步孚尹彻底魂飞魄散。就连他原本想要借刀铲除的对象彤华,也只是受了一回伤,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失。 他就像是因为太过于着急,而被迫用尽所有方法来除掉他们一样。 昭元听懂了她的话音,心念微动,提醒她道:“他从前慢慢对付你,是因为你身份不足,头上还有人压着你。如今你继任神主位,掌控定世洲,能做的事就多了。莫要忘了,那日是你即位之后,第一次离开护界结界。” 趁她还没生出什么事来,尽快下手,才能免遇大患。 彤华挑了挑眉,这下来兴趣了:“他若是因为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即位,才急于杀我,那么我的即位对他而言,必然意味着某种麻烦。” 但昭元却拧起了眉:“恐怕对你来说也是麻烦。” 彤华微微侧首,看向昭元,听她下文。 昭元想起之前平襄的异样,心中总有疑虑:“先前她命我对你下手,我一直觉得奇怪。若说行为放肆,超出底线,你从前做成过多少‘大事’,她虽恼怒,却不过是罚你,何曾对我们下过这样的命令?” 她至今仍记得当初心中的震惊:“需知那死阵力量强大,若有不慎,只怕你活命也难。既不是有外力逼迫,无风无浪的,她为何突然在此刻要让我开阵杀你?” 若是平襄早就想好了要将神主之位留给彤华,那么这般平白无故地突然生事,岂不也是十分奇怪吗? 昭元不知道平襄到底是什么想法,彤华从前也不知道,但此刻她却是心如明镜了。 她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意:“只怕他们两个如此行事,都是为了一个原因罢。” 她手抬起,随意向外一摊,指尖正对着某一个方向。 “玄沧要归位了。” 第166章 备战 这一战终究还要重启。 昭元听见此问,觉得荒谬:“他归位就归位,和定世洲有什么关系?” 当年玄沧因彤华被贬,斥令“永世不得归位”,如今长晔想要接自己的得力部下归位,虽说是与当初斥令不符,但想来上天庭也不会有谁那样没眼力,非要跳出来阻止。 若说只是因为想在名义上做文章,那铲除掉彤华以后,确实更加方便一些。但长晔不至于为了这个理由要彤华的性命。 彤华懒懒将手肘搭在桌边,回头看向昭元:“先前她临去时,我与她闲聊了不少。姐姐可知她的灵囊是因何丢的?” 她颇讽刺地自问自答:“她幻想着始主能回来,拿自己的灵囊献祭。始主确实受召回来了,好巧不巧——” 她手指点在自己身上:“正落在我的身体里面。” 昭元大惊,径直便站起了身子,紧紧地看向彤华,半晌也没能说出一个音来。 她实在是一个太过聪慧的女子,自己很快冷静了下来,立刻想到了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玄沧不只是东海的九太子罢?” 她望着彤华,循着自己的猜测,说出了一个名字:“帝子英?是他吗?” 彤华垂眼笑了笑:“我不知道,但能得长晔这般器重,十有九分是他了。” 昭元的声音不自觉便更沉了几分:“长晔想开战?” 彤华未言,但显然已是默认之态。 当年创世诸神死后,父神双子决裂开战。长子长暝堕魔,掌控地界,次子长晔称帝,掌控天界,二代神因此分割两派,浩浩荡荡地开启了一场神魔之战。 这一战以二代神魔一场甚为惨淡的消亡而宣告暂停,但,仅仅只是暂停而已。 掌控天地两界的神魔心中都非常清楚,等到两方缓过气来,这一战终究还要重启。至于什么时候能缓过来,那就要看那些消亡于战的神魔,何时能够重生归来。 说是消亡,这个用词其实也并不准确。他们真实的状态,其实是一场捆绑式的沉睡。 当年为了抵御魔祖长暝,长晔麾下四神齐发,共同钳制长暝。四神杀不了长暝,长暝也摆脱不了四神,为了给长晔扩大战果,四神为首的帝子神龙做下决定,以身为祭,拉着长暝一起陷入沉睡。 诸魔自然是要拉回长暝,而诸神自然也不肯罢手,原先只是长暝与帝子神龙两人的争执,就这么一拖二、二拖四地扩大下去,因随后不断地注力,而扩大了爆发的范围。 大批神魔因此而彻底陷入沉睡状态。 此计可称为擒贼擒王,长暝一去,地界便可称作是群龙无首。虽长暝封薄恒为魔尊,命他代掌地界,但是乍失主君,群魔还是选择暂退。 而长晔也并没能乘胜追击。 这一战看似是地界损失过重,但其实更伤的反而是天界诸神。只长暝一个,便将不少得力神明尽数拖入沉睡,即便长晔真敢追击,手下部将的数量也不足以对抗诸魔。 更遑论,对面骤失主君,正是哀兵之时。 此战是因这样尴尬的情况被迫暂停,而两方不可能永远这样僵持,局面必须要打破,那么那些沉睡的神魔,就必须复苏。 何时醒,这又是个大问题。 既然是共同沉睡,那么一醒则众醒。两界自然是希望等到自己做好准备的时候,才要唤醒他们。这些年里天地两界所有明面上小打小闹的试探,都是在遮掩背后真正做好的准备。 帝子神龙是创世神龙祖的幼子,是长晔最倚重的友人和部将。若是此战重启,他必须要保证他在自己身边。 而现在来看,只怕这位帝子神龙沉睡之后,神识便流转到了玄沧之身。只要解开禁锢,那么帝子英便可在玄沧身上重新唤醒。 长晔着急安排玄沧归位,只怕就是为了帝子英的苏醒和神魔之战的重启提前准备。 昭元定了定心,重新落座,暗暗思忖多时,开口道:“只怕是因玄沧归位一事,发现了长晔急于准备开战的意图,所以她才会着急安排你来即位。” 她原以为平襄是有心将位置交给彤华的,如今看来,却也不是。 “当初大战之时,始主保持中立,若要重战,两界必会设法拉拢。如果此战不开,禁制不解,那么由你来统领定世洲,自然可以和长晔针锋相对。如果此战重开,那么始主直接从你体内苏醒,有她把握定世洲,当可保得无虞。” 她说着,眼中流露出暗暗的厌色:“她打的是这个算盘。” 彤华早已见识了平襄的狠心,此刻似乎也不觉得如何了。她甚至还能姿态悠闲地顺着昭元的话向下去说,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长晔一直防着定世洲,只怕也对始主是否会借此重生存疑。你当日之后流落在外,平襄君却不管不顾,基本就可以排除你的可能。他再想一想从前平襄君对我的维护,多半是猜测始主落在了我的体内。” 她轻笑一声,道:“若始主在我之身,提前杀了,以免我与地界交好,开战之后站到敌方。若始主不在我身,那杀便杀了,正好留个名义迎玄沧回来,又免得玄沧来日与我纠缠,何乐而不为?” 昭元转头看向她,眉心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他如今有更要紧的事,自然不会在步孚尹的身上浪费时间。他知道你们有仇,正好放出来,由他就可替他解决掉你。” 她目光向外头原景时所在宫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他阳寿有多久?” 她这回的态度变得很快,和之前在关城要彤华救人的姿态一点都不一样。 “反正长晔想要他回去,这统一南方的帝业不过是个由头。你早日将他阳寿勾掉,让他早日归位。凭玄沧对你之心,一可在长晔面前保你,二可在步孚尹面前护你,还留他在这里做什么?” 彤华听得一怔,笑了出来:“姐姐未免变脸也太快了些,不是前些时候还和我谈条件,让我一定要救他吗?” 昭元道:“那时候是为了他好顺利归位,既然长晔铁了心要让他回去,那他留着也是多此一举。” 她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更何况,你是我妹妹,旁人怎么能和你比?” 彤华并不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实际上,只要回想过去的那些事,就会发现,如果没有平襄插手,昭元的确是足够回护她和文宜这两个妹妹的。 她心中微软,眼睛亮亮地看着昭元笑。 她那双眼睛实在太漂亮,这么瞧着昭元,昭元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 她们很少有过这样的时候,倒反叫昭元有些不适应起来。 她有些尴尬地干干咳了一声,伸手掩在彤华眼前将她推回去一些,口中道:“你自己斟酌,权衡轻重。他是否归位,都有可以利用之处。” 她心动意转,因想到了神魔大战,便由此生发想到了许多细微之处。 “长晔当初的部将损失太过,十二上神一直抽身事外,如今也难以利用,遗留的臣子安稳惯了,未必肯随着长晔去拼。他手下长日没有可用的神君,现在又突然要召玄沧回去,可见地界那边有所行动。” 她毫无保留地将两种选择的利处都讲了个明白:“地界先有动作,想是准备得差不多了。你本就与地界交好,玄沧又迟迟不归,长晔投鼠忌器,既已与地界为敌,恐怕不会再对定世洲宣战。” 彤华与昭元都是在权力平衡里斗争了多时的掌权神女。昭元能想到的种种,彤华自然也能想得到。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却又道:“不过姐姐说错了一点。” 这些事,原本彤华自己心里清楚就好,既然昭元已经脱了神籍,本没有什么了解的必要。但她既然主动说了,就是想找个人交谈,昭元也不至于推三阻四。 她微微挑眉望向彤华,等她下面一句。 分明有结界作挡,但彤华声音还是压低了些:“姐姐可还记得,东帝有一位夫人,原先是鹤族的女帝,她弟弟堕魔,如今是薄恒部下右君。” 昭元点头。 彤华道:“东帝与夫人下凡历劫,这右君将他姐姐的魂魄私自带走了,约莫之后还要想办法去东方天宫抢她的仙身。这件事,薄恒是事后才知道的。” 昭元闻言,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薄恒管不住地界了?” 彤华眼尾上扬,饶有兴致地笑了笑,肯定了这句话。 当日长暝被迫陷入沉睡之前,命薄恒暂时代他掌管地界。但当日跟随长暝堕魔的二代神,无一不是一身反骨、个性鲜明,虽然因信服长暝而暂时听命薄恒,却未必能一直受缚。 薄恒为等长暝复生,这些年收敛锋芒,但这些不服管教的诸魔,恐怕是已经不愿一忍再忍了。 地界一旦生乱,那长暝复生便有变故,长晔自然会趁虚而入。薄恒自知无法管束,自然要在地界彻底失控之前,使长暝复苏重掌地界。 彤华一身轻松,颇有些想要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定世洲眼下还继续关着呢。照我所想,且就这么一直关下去,关到开战时,或者关到开战后也可。薄恒我是许久没见了,长晔那边,我再等一等他的态度。横竖天地两界都急,但唯独我不急。” 世情常是如此,越见大事,越要沉着镇定,稳坐泰山。谁先急于动作,谁就露怯,这一怯之下,便见输态。 但定世洲不会输。 第167章 念旧 顾念到旧情,她总是心软的。 彤华就此回到定世洲,隐于中枢内宫之中,甚至连属族仙君前来都少见。 护界的结界依旧没有撤下,可自由出入定世洲的,无非是那些办事的使官。但即便是这些从前一贯跋扈的使官,如今行事作风也异常低调。 这般态度,和彤华以前惯有的作风实在太过不符,外界议论纷纷,却打探不到半点消息。 但彤华的消息依旧灵通,外面发生了什么,又是谁来打听,自有仙官每日整理了送来,由主事仙官先行看过,捡紧要的告诉她。 飞翎已走,慎知一人自然管不来这么多事。彤华重新提了平襄身边的覃黎来,让她和慎知一并管事。 覃黎对内廷公务表现得非常熟稔老道,可见平襄虽然瞧着不大管事,却的确是将万事拿捏在手中的。 彤华似乎早就猜到如此,也不夸赞,也不提防,就这么用了她。 这个举动也是让内廷的许多仙官惴惴不安的。 平襄身边的两位护殿仙君都被秘密处决,一向与彤华不大对付的嘉月也便罢了,连自小心疼她的曦月都没能幸免。 至于她的使官,更是捡要紧的处理了个干净,而放回各属族的那些,也被勒令永不得离开属族封地,永不得任职中枢。 在这样赶尽杀绝的态势下,最心腹的覃黎却依旧被重用,实在不能不叫人浮想联翩。 彤华对此毫不解释。 她只是每日清闲,有时实在不想看文书,就叫人去将文宜传过来,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推给她。 文宜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出过宫门,结果彤华即位之后反被天天拉来给她办公务。 她无奈地对着桌上整理好的文书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着抱着琵琶的彤华道:“姐姐这是做什么?我从前哪里看过这些东西,看了这几回,脑仁都要疼了。” 从前平襄虽然也给她让渡了部分权力,但她基本没有管过,全权交给了彤华,连部下的使官都由着她用,这些活儿还真是没怎么做过。 彤华弹琵琶的技艺还是不行,面前的乐谱翻开来,看一眼拨一下,三下里总有一回要错。 她得空撩了眼皮看过来,笑道:“你就当帮帮我。万一我哪日有事忙不过来,你还能帮我瞧一瞧。” 文宜过来,拽着她的指头挪了一根弦,没好气道:“这就是你忙不过来的事?” 彤华笑了笑,手里稳稳将弦一扫,道:“这叫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抱住琵琶,额头微微偏过去抵着,道:“我就闲这么几日,等过些时候,外头闹起来了,我就没有这么舒服的好日子了。” 文宜有些无语道:“几日。” 什么几日?神仙当惯了,外头日升月落都不管,弹指一挥间,随口说几日。 但她瞧着不乐意,还是听话地坐了下来,只是没坐到书桌前,而是坐到了彤华对面。 她手一扬,那边桌案上的文书整整齐齐飞过来,全都摆到了她们手边。 她可以看,但得让好姐姐陪着,不然她真当自己无事可做,未免玩得太开心了些。 彤华根本不在意,目光落在曲谱上,半点都不瞧那些烦人的公文。 她如今是当真没什么事做。 属族的事,早就解决得差不多了;长晔和薄恒的博弈,至今没有露出什么动静;东帝那边迟早有一天要出事,但最近依旧太平…… 就剩个步孚尹,还在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飘荡。 但她没有管。 她不需要上心。定世洲如今是她的定世洲,无论他的魂魄是否融合,只要敢来,她就一定能感觉得到。 她不怕他来,但他不来,她没那个必要费心追出去。 彤华一心只管自己玩乐,几下手疼了,便停下松一松手,抬头时看见文宜痛苦得眉头紧皱,她就开心得止不住笑。 “小时候上课,你那么喜欢读书,怎么现在看个公文费劲成这样?” 文宜已经躺下了,脑后垫着个软枕,可能是犹然嫌得不舒服,甚至抬起手来将后头发簪都拔了,将头发放下来重新躺回去。 她非常幽怨地投来目光:“能一样吗?这能一样吗?” 彤华看她今天这么老实地看了半天,已比昨日好些,便和她说说话,让她放松。 “你别当公文看啊,你就当看话本子。东家长西家短,这家和那家吵了架,此家和彼家结了亲,说白了就是这些恩怨。” 文宜苦着脸问道:“我能不知道这些吗?但那些卖可怜的呢?” 她觉得那些好难定夺。奏本上的文字写得情深意切又有理有据,她从头看到尾,只觉得道理都是对面的,自己看着都气短。 彤华脸上没有半点纠结的神色:“既说了是卖可怜的,不必管,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若不识抬举,你自用法度规章整治他就是。” 文宜眉心的花钿都要拧成一团:“这么不留情面?” 彤华挑眉道:“什么叫不留情面?他做不来,有的是人做,既然能待在那个位置上,没有什么是他该做不来的。在其位,谋其事,懂不懂?” 某些属族掌事的老狐狸,就是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不趁她上任时多敲打几回,将来就放肆了。 文宜坐起来,非常认真地看着她道:“姐姐,你真是个大恶人。” 彤华怡然自得:“我不否认。” 文宜继续控诉道:“你还盘剥我,叫我替你做事,连点好处都不给我。” 彤华便道:“怎么会呢?你是我妹妹,将来我有什么,不得紧着你来?” 文宜噎住了,她觉得好像是有道理,但好像又很没歪理。 怪她看书少了,不知道有个词叫画饼。 她躺了回去,又看了一会儿文书,翻到某一本时,口中“欸”了一声,坐了起来,提着裙摆往彤华那边膝行挪了几步:“姐姐看这个。” 彤华径自转过去了:“我不看。” 休想要她替她看公文。 她今天一个字都不会看的。 文宜没放过她,抱着她的肩拦住了,扑到她背上将她拥住。姐妹俩笑闹了一阵,文宜成功将文书递到了彤华眼前。 “紫暮姐姐有孕了。” 彤华静了下来,目光落在文书上的那几个字上,眼底的温度倏然就冷了下来。 文宜看着她侧脸,十分乖巧地坐到了一边去。 彤华将琵琶放在一旁,高声唤了一句:“慎知。” 慎知正在外间伏案整理公文,闻声进来候命。文宜将文书放在彤华手边,彤华看都没看,直接问道:“简子昭最近在做什么?” 慎知打眼一扫,都不必去看那是哪封文书,心里就有了数,沉声回答道:“简氏仙族一切如旧,简惑架空简少君权力,软禁于室,未有变动。” 当日简子昭与紫暮成婚后便是如此了。简惑初时还试图打探彤华的意思,但见也见不到面,如此行为上试探几回,见彤华根本不闻不问,便将胆量放大,径自软禁了简子昭与紫暮。 彤华听简子昭什么也没做,冷笑道:“连在自己封地言行自由都做不到,他还敢要孩子。” 简子昭当初在她面前低三下四,不肯让紫暮受半点委屈,如今才多久,便让紫暮有了身孕。 须知紫暮有希灵氏血脉,这孩子一旦落地,若是简子昭自己护不住,便会被简惑拿去大作文章。 当初罚了他,以为他知道痛了,如今还是不长记性。 慎知垂首,不曾多言。 她其实不必反驳,因为她知道,彤华的心里也非常清楚,此事未必真是简子昭的错。 紫暮一贯就喜欢简子昭。 若是她想拿自己的血脉来逼彤华,好以此来护着简子昭,这未必没有可能。 但彤华一言之下,将此事所有的责任都冠在简子昭的头上,慎知也没必要刻意去将此事说破。 彤华半分怜悯之色也没有,只冷声道:“赶着哪个使官去办事的时候,暗示简惑几句,让他好好打压简子昭。若是当了父亲都不能叫他抬起头来,那就趁早处置了。” 慎知称是,退了出去。 文宜不太习惯彤华这般姿态,反应了一下,才迟钝地意识到——彤华是在救简子昭。 她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坐到一旁去拿着文书,偷偷打量彤华,心里没明白彤华对简子昭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小的时候,简子昭一直在璇玑宫,文宜来找彤华时,还被他带着一起玩过,那时候就是个温和有礼的小哥哥,还是讨人信赖喜欢的。 后来长大了些,做了使官,办事听说也非常得用,只是没做多少时候便离了中枢,见得也少了。 只是文宜虽不离中枢,却仍旧听说,简子昭在外依旧对彤华亲和敬重,彤华也和他偶有交集,不像是交恶的样子。 他突然倒向昭元,诚然让彤华非常愤怒,才会拿他杀一儆百,关到静室狠狠罚了一通。 这似乎非常符合彤华的性情,对背叛者严惩不贷,绝不原谅。 可是如今这般,将紫暮嫁给他,让他如愿和紫暮相守,又逼他重新振作,将仙族从他叔叔手上夺回来,这又是为什么呢? 彤华感觉到文宜在看自己,回头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问道:“心里念我什么呢?” 文宜将文书扔到一边,又靠近了,笑嘻嘻地抱住她的胳膊,整个人依偎了上去:“姐姐心软。” 彤华冷哼一声:“我不心软,留着他才好整治他。” 文宜没信,蹭了蹭她,心里想:顾念到旧情,她的好姐姐,总是心软的。 第168章 抉择 这件事并不是难以解决。 彤华的确看不惯简子昭背叛她。她想要惩罚一个背叛她的部下,杀了他都无妨,更遑论折磨他。 但简子昭除了少时风光,自打离开中枢回到属族后,便算是平庸如常了。 饶是如此,他似乎一直都没有怨怪过这种不公的安排,他依旧活得尊贵又漂亮,仍是属族少君中最骄傲最自如的那一位。 所以彤华看不惯他如今这般消沉的模样。 简子昭从来没有这样消沉过。 他也算是有胆量,为了自己,为了紫暮,敢在平襄、昭元和她之间反复横跳,选择最有把握的那一条路。彤华根本不信这样的人只是输了这一回,便不会再去争下一回。 简惑算个什么东西,彤华从来就没有放在眼里。 她从一开始就想要简子昭拿住截风简氏,只要简子昭除掉简惑,她就敢把简氏仙族全部交给简子昭。 他要做主君,就是做她的刀,就绝不能逆来顺受。 在中枢等消息的时候,彤华想过,自己究竟想要哪种解释。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紫暮自愿,那就证明简子昭因此彻底失了反骨,如果这件事是简子昭设计,那就证明他依旧还有野心和力量。 但前者代表着简子昭再无用武之地。 但后者代表着简子昭连真心都舍去。 这两种可能,都让她满意,也都让她失望。她想了想两种情况,觉得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简氏仙族内的消息一回回递进内宫来,文宜因为日日坐在彤华旁边,将她每次看见文书的脸色看了个分明。 她并不开心。 她还是失望了。 紫暮有希灵氏血脉,本就极难有孕,彤华不知道她为拥有这个孩子付出了多少努力,又为顺利生下这个孩子付出了多少努力。即便有再多的文字形容,也不能体现发生在她身上的惊心动魄。 简惑不敢怠慢这个孩子,请了医官去看,并且主动上报中枢。中枢派了医官署的医官前去,在简氏仙族守了七日才回来。 跟去的仙官回来禀报彤华,说紫暮发动时九死一生,简子昭害怕简惑对她和孩子做出什么事来,就一直守在门口,除了中枢的医官以外,不曾将任何人放入,即便是简惑找来的医官。 他知道简惑不敢不报中枢。 他知道彤华一定会让医官署前来。 他必须要保紫暮平安。 紫暮在里间几番坚持不住,大喊简子昭的名字,简子昭听见了,但他不敢相信简氏仙族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就守在门口,他一步都不敢离开。 孩子出生之后,他终于得以走进房中。 据仙官对彤华所言,简子昭那时似乎因过度紧张而十分紧绷,连话都说不出来,伏在紫暮床榻旁边的时候,才流露出些倦怠的疲惫和看到她无恙的后怕与惊心。 但紫暮看着他的眼神没有心疼和爱意。 她用一种失望而怨怼的眼神看着他,问道:“我叫你的名字,你为什么不进来?” 简子昭握着她的手,后头滚动,说不出话来,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担心他们……房间里是她派来的仙官,是你可以放心的。” 但紫暮并没有接受这个解释。 她对他道:“可你才是我的夫君。” 你才是该护住我的人。 彤华静静听着仙官描述,似乎也没想到这桩让二人梦寐以求多时的婚姻,居然此刻过成了这番模样。 简子昭被逼到这种份儿上,都没敢反抗起来护住紫暮,而紫暮显然已经对他十分失望,在孩子出生之时都忍不住对他的埋怨。 那个孩子的降生究竟是谁的主意,在这一刻已经不再重要了。 那并不是一个在爱里降生的孩子。以后他长大的每一天,都要承受父母双方累及无辜的厌弃。 彤华依旧没有离开内宫,安排内廷仙官拟了一道旨意,发去了简氏仙族。 文宜见彤华不去,就发了这么一道不轻不重的令,有些不忍地劝她道:“姐姐,紫暮姐姐的仙身,生完这一子必然受损严重。要不就把她接回来罢?她到底有希灵氏血脉,总不能一直丢在那边不管。” 彤华冰冷又强硬地反问道:“这不是紫暮自己选的吗?” 昔年即便有平襄的暗示,她依旧不肯放弃简子昭,依旧想要和简子昭一起,成婚、成家,从此一生都这么过下去。 这件婚事,不是她自己选的吗? 文宜知道令下了,彤华还是心有余地的,于是继续道:“可是现在简子昭的情况尴尬,在仙族之中,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护住紫暮姐姐啊?” 彤华还是那句话:“这不是简子昭自己选的吗?” 他自己不肯做不二忠臣,多番辗转,不就是想要紫暮吗? 该给的她都给了,心上人已在眼前,心愿得成已在眼前,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在自己家里护住妻子,这是什么很难的事吗? 他连神主都敢反,不敢反他那个愚蠢又庸碌的叔叔吗? 彤华对简子昭这个选择非常失望,她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一步,紫暮拼死生下这个孩子,他居然可以麻木到看都不看地站在外面,而全无任何动作。 如果简惑胆大包天,真觉得中枢不管,干脆不报内廷呢? 他是不是就要那么看着紫暮死在他手里? 彤华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并不理智,她也是在拿他们两个的性命试错,但她并没有停下来。 她已经提醒过紫暮,只因她身上有希灵氏血脉,她就永远和简子昭不一样,只要她不愿意,只要她肯开口,荣氏仙族所有的罪责跟她就毫无关系,她大可直接进入中枢内宫,一直做个尊贵的仙君,永远都不用受这些罪。 只要紫暮肯开口,只要简子昭肯抬头。 这件事并不是难以解决。 但他们就这么毫无生气地忍了下去。 文宜理解彤华生气的点,私下里去寻了个使官,叫他不要张扬,去简氏仙族给他们提个醒。 但这使官没有去成。 文宜这些时候一直帮彤华处理事情,有些不重要的,彤华就让她自己安排。她一开始以为是玩笑,时常请示彤华,彤华根本不管。 后来有次她忙忘了,事后给彤华说,彤华只道让她自行决定就好,她才意识到彤华是认真的。 这段时间她自己处理了很多事,那些使官似乎也理解彤华的授意,听她安排时,便毫无反对地领命去做。所以文宜安排这件事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毕竟那是自己的表姐。 何必这样苦苦相逼。 既然两边都是倔强之人,那她在中间调节一下,又有何不可? 但她忘了,她自己的权力,也是彤华赋予的。 彤华头一回对她冷脸,恶狠狠地训斥了她一番,就只因为这件事。 “你觉得你自己做的对吗?” 她声音很冷,也很无情:“你这样的身份,送上门去做好人,合适吗?” 文宜没忍住辩驳了一句:“可紫暮是姐姐。” 彤华道:“紫暮只是臣子。” 她非常漠然地说出这句话,看着活到如今依旧天真至极的文宜道:“你也是。” 这沉沉的三个字,如同当头棒喝,终于敲醒了文宜的满心幻想。 她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一直以来,彤华都对她太好了。她习惯了对自己的姐姐撒娇,由她在外面解决一切麻烦,习惯了她对自己温柔微笑的样子,所以她不知道,她真正的模样是什么样的。 一个能在天地二界争锋里从容游走期间的神女,一个手握大权让人畏惧的神女,怎么可能是会轻易心软的样子。 在这件事上,彤华要看他们两人的态度,决定自己要不要给出这个机会。他们抓住了,将来自可脱离苦海,抓不住,那就是不必可怜的无用之人。 她已算是额外开恩,因为紫暮和简子昭的身份,给予了他们过多的关注,没有因为之前的事牵连他们的性命,甚至多给了一次机会看他们的反应。 也许之后若他们再有难,彤华依旧会从容开恩,但这是彤华接下来决定给不给的。 而令旨一下,所有人都必须遵守。文宜私自去透露的行为,也许的确是出于童年情谊的心软,但是放大来看,是对彤华这位神主的无视和轻蔑。 紫暮是表姐,文宜是亲妹。但她们都是臣子。 彤华允许的前提下,文宜可以随意翻看中枢文书,甚至可以作以决定;但如果彤华收回这个权限,她如此去做,就是不赦之罪。 文宜天真,但她不是不懂规矩,只是在被彤华彻底的保护之下,几乎快要忘记这些森严无比的戒令规矩。 她脑中轰然作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如此行为的荒唐之处。 文宜看着彤华冰冷而尖锐的眼神,周身拢上一层寒意,低下头便要躬身认错。 可是彤华见到文宜知错,眉眼倏然之间便舒展开来。她将文书拿到面前来,垂下头道:“今日回去休息罢,明日记得按时来。” 文宜讷讷地称是,转过身退了出去。 她走出殿门,没走几步,觉得足下无力,方才在殿里的那种异样感依旧久久不去,干脆直接坐到了廊边去。 慎知捧着东西过来,见她安静垂首坐在那处,便迎了上去,屈身问她道:“文宜主怎么坐在这里?仙侍怎么不跟着?” 文宜眉眼恹恹的:“我不想让人打扰我,让她们先去了。” 慎知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没有再提文宜所做的那些事,只是尽力柔声安抚她道:“不知者不罪。尊主不是真的怨怪文宜主,只是事情赶上了,正巧给您提个醒,免得将来遇上大错了,那才不好解决。” 文宜听着这句陌生的“尊主”,反应了一下,才想到说的是背后殿里的彤华。 好陌生的一个称呼,是她真的将这一切都接受得太过缓慢了。 她点一点头,低声道:“我知道她不是怪我,我只是有点转不过来。” 她显见得情绪有点失落,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以为最亲密的姐姐,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她。 “她这些年,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对吗?” 不是彤华变了,只是她没见过而已。 慎知点头。 文宜长叹了一声。 她心里有一点怨,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来,还不如关在自己的宫门之内,永远都不知道这些事情。她想如果是彤华做了尊主,自己明明是可以一直闭塞耳目,一直不用知道的。 但这样的念头只羞耻地存在了一瞬间,就被她揭了过去。 她羞愧起来:明明姐姐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她因为她的保护才得以安稳至今,不该这样卑劣地想她。 慎知看她明显沉浸在情绪之中,想今后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于是提前给她打了个预警。 “文宜主莫要多想,等再过些时候,说不定便觉得今日只是徒然烦恼了。” 不定,徒然。不确定的词说多了,其实就表达着一种确定的事实。 文宜次日再来的时候半分不见昨日的低落,似乎是已经接受了中枢权力战争的冷酷无常。 但是看到彤华正淡淡看着文书的姿态,不免有些昨日的心有余悸,只瑟瑟地开口叫了声“姐姐”。 彤华瞧了她半天,最后轻嗤了一声:“紧张什么?” 她一笑,文宜便轻松了下来,扑过去要拉她手臂,被彤华一叠文书挡了回去。 不久之后,文宜明白了慎知那日说那话的意思。 简子昭借孩子拿住了族中部分话语权,简惑不甘示弱,控制住了紫暮。 两方僵持不下,简子昭放弃了紫暮。 第169章 出面 你怎么才来? 求仁得仁,彤华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紫暮从前已经预料到的结果。 覃黎一路随着彤华去往遗灵窟,看到了面前波动得有些不太正常的那一团神力,听见彤华问她道:“这就要承受不住了?” 她口吻有些讽刺,还带着些终于看到闹剧结束、却并不尽如人意的无语和失望。 覃黎没有接这话。 她当日跟在平襄身边,见惯了平襄利用神力波动监管各位少主动态的情况,此刻一发现不对,便立刻向彤华禀报。 她放纵紫暮在简氏仙族遭罪,想等着她先低头,但眼见着要出事,覃黎作为部下,没有不报的责任。 她只负责带彤华前来查看,至于品评与否、如何品评,这不是她该做的。 彤华没有吩咐她来注意这些,但覃黎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她在一片安静里垂眼片刻,听见彤华转身时冷然丢下一句:“吩咐倾城带一队使官,与我同去简氏仙族。” 有了令旨,一切准备得都极快。 队伍浩荡而迅速地来到了简氏仙族封地之前,守将不曾接到尊主驾临的消息,但眼前的队伍仪仗,又实打实是尊主才有的规制。 自即位后便一直守于内宫不出的彤华神尊,终于离开了中枢群玉山。 守将意识到这一点,匆匆忙忙便要向内通传,而比他们更快的是一道白电般的疾光。 倾城长鞭先出,将人拦下,反手将守卫全都定在原地,封住他们仙力不说,还封住了他们的声音和想要通传的动作。 随后便是一只金狮从云辇之后向下扑来,它动作迅猛,落定时溅起一片碎石飞灰,对着守卫张开血盆大口便是一个威慑式的低喝。 但它的声音也极低,除了震慑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响声。他们此来就是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可能在门口就惊动。 云辇缓缓停在门前,小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这帮吓破了胆的守卫,踱步回到云辇之旁。 轻帘打起,彤华踏云而下,深红的裙摆落在石路之上。她抬起眼,看了看今日此地这繁花织锦炫丽无比的装饰,没说话。 倾城看她动作便会意,长鞭拉过一个守卫,笑眯眯道:“简惑那老头这般奢靡,叫你们将此处装饰成这般模样?” 那守卫被长鞭拖拽到地上,被鞭上毒辣的触感痛得皱眉,战栗道:“今日主君寿辰,才用心了些,平素不这样靡费的。” 彤华闻言,目光扫了过来,倾城早已一脚踹了过去:“主君?中枢何时下过册令,封他简惑老儿做主君了!” 称简惑作“主君”的话,他们内部早就说惯了,今日惊吓之下不曾留意,倏然失言。 那守卫战战兢兢地俯首,连连认错,彤华却不听他的解释,冷厉着面目往内里去。 小八威风赫赫地随行在侧,使官围护四方,将这一路所见的所有人都定立原地,确保绝无漏网之鱼将彤华驾临的消息传到里面。 倾城跟在彤华身后,眼见着此处形制,远超仙君居所应有规制。也不知简惑是何时开始如此放肆,仗着中枢神主不来,只在待客的外院遵规守矩,却将里头私自改成这般模样。 简直就是找死。 彤华一路向内行去,快到简惑庆寿之处时,遥遥便听得有不甚清晰的仙乐之声。她脚步却缓缓顿下,并不急于入内,而是侧目看到旁边高木之下的一片深草。 清风微过时,隐约可见里头藏了个什么。 使官就近一看,确认并不是什么危险之物,刚要抬头禀报,便见彤华迈步而来。 她脚步极轻,走到近前时都没叫人发觉,直到停了下来,里头那一团才有了动静。 那是个很小的孩子,瞧着年纪,也不过才三四岁的模样。 彤华指尖微动,有草尖顺着她的方向将这孩童的脸挠了挠。那孩童正睡得舒服,被拨弄几下,睁开了眼,这才看清了彤华,一下坐了起来。 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了彤华半天,不认得她是谁。只是他生得实在可爱,偏头时便显得懵懂稚嫩。 彤华看着这动作,于是微微笑了,屈膝俯下了身,唤他道:“雪衣?” 简雪衣愣了愣,问道:“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彤华思忖了下要如何回答,简雪衣却又问道:“……你是……姨母吗?” 他眼里那些天真的懵懂和闲适的自在褪去了,说这话时,流露出些瑟瑟的可怜。 彤华维持着脸上的笑,眼睛里却不笑了,她问道:“你母亲提过我吗?” 面前这孤零零的幼童从这句反问里听出了肯定的意思,扁了扁嘴,忽而便哭了起来。 只是他哭得好不可怜,只见眼泪刷刷直流,却不见他哇哇出声,就是安静地掉着豆大的泪珠。 他想起从前的那些晚上,阿娘哄他睡觉讲故事的时候,常会提到自己的妹妹。阿娘说她爱穿红裙子,生得很漂亮,只要一看到她,就能认得出来的漂亮。 他擦着自己的眼泪,呜呜道:“你怎么才来呀?你怎么才来呀?” 阿娘说过她会来的,她怎么才来呀? 简雪衣什么都没说,但彤华却几乎什么都懂了。她对着他伸出了手,他毫不犹豫就扑过来拉住了她。 她掌心湿漉漉的,但他抓住她的力气却是坚决的。 彤华用另一只手,将他脸上那些残存的眼泪擦了擦,然后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顶:“走,我们找你母亲去。” 今日简惑过寿,简雪衣心里并不想来,就趁没人注意他自己躲了出来,藏在这里面睡觉。好在大家知道简惑厌恶他,也不刻意来找他,正好让他安安稳稳地留在了这里。 这是他难得的清闲和快乐,他其实并不是很想回去。 但是彤华说了要去找母亲,于是他还是跟着彤华走了回去。 小八当先开路,将这门前的守卫甩了进去,飞扑而入大吼一声,席间宾客立时被吓得起身惊呼不止。 庆贺的喜乐之声骤止,彤华一身尊贵走进这繁闹之地,目光直直落在坐在最上主位的简惑身上。 简惑已然飘飘然地半醉了,被小八这么一吼,才醒了三分,此时迷蒙着眼睛一看,望见了彤华,心里却是不可思议的,半晌没有动作。 他坐的比彤华还要高。 简子昭坐在简惑下首,手里捧着酒杯,眼里看着微醺,心里却万分清明。小八进来的当下,他就反应过来,冷静地放下酒杯起身。 他面色波澜不惊,从高座之上走下,对彤华屈膝躬身,高声行礼道:“拜见尊主。” 他这一声出来,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起身行礼,叩拜在地。 简惑动作慢了,下来时被衣摆绊了一下,还不待他滚下来,倾城已经一鞭子将他抽了下来。 他顾不上伤口剧痛汩汩流血,迅速拜倒,向彤华见礼。 彤华这才浮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垂眼看他道:“惑老过寿,怎么也不往中枢递张帖子?你是老臣了,我该来瞧瞧的。” 她没说起,简惑哪敢起。这话听着客客气气的,字字都是嘲他不尊神主,虽然语气温和,但地上跪拜众宾客,无不是冷汗直流。 简惑胆战心惊地回话,简子昭在一旁轻轻抬起眼睛,看向了站在彤华身边的简雪衣。 小小的一个孩子,抓着彤华柔软的裙边,眼睛直直地瞪着简惑,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又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知道这孩子不喜欢自己。 今日带他来参宴,一时没看住,叫他跑了出去。他想着今日难得叫他松快些,打算过些时候再吩咐人出去找,谁知道彤华来了,先让他和彤华遇到。 这一遇,还不知他对彤华说了什么。 简子昭面上没有表情,只是看向简雪衣的眼神深沉。简雪衣到底是惧于从前种种,见他如此,便有些害怕地往彤华身后缩了缩。 彤华眼光倏然扫向简子昭,但简子昭早已埋下头去,一派恭敬之色。 她盯着简子昭那副样子,冷笑质问道:“我瞧着今日人齐,怎么不见表姐?” 无人回答。 简惑心里惴惴不安——她口中称“表姐”而非姓名,就是在昭示她的态度,也不知是否有人提前去准备,好歹将紫暮囫囵放出来? 但见她走到这里都无人通报,只怕是外头早就被控制了罢? 倾城上前一步,性情凛冽又张扬,一鞭抽在简惑身前,将地上那奢靡至极的玉砖直接崩碎。 她厉声喝道:“尊主问话都敢不答?你截风简氏好大的脸面胆量,竟连中枢都不放在眼里了!” 简惑埋首向侧后方看了一眼,简子昭低着头权当不见,一句话也不主动开口。简惑心中暗骂,只好赔笑道:“使官言重了……” 倾城备足了嚣张的气势,尖锐地打断了简惑这话,讥笑道:“你们简氏的规矩真有意思。你既知我是使官,如何能不知尊主?你不答尊主问话,却先来答我一个使官的问话,岂不可笑?” 简惑知道倾城难对付,心里暗暗叫苦,又不敢答,又不敢不答。 倾城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又甩出一鞭。她鞭子有毒,可使伤口自愈和血液凝固的能力消失,莫说凡人,神仙妖魔无一例外。 她铁了心地要打他。 “啪!” 清脆的一声响后,简雪衣拉着彤华的那只手紧了一下。 简子昭站在简惑身前,伸出的手臂上缠绕着倾城的长鞭,因倾城使力,那鞭子将他骨肉死死绞住,鲜血流出,染红了他半边衣袖。 第170章 认输 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简子昭也不知是何时起了身,动作极快,挡在简惑身前。分明手臂上流血不止,面上却依旧淡淡,平静道:“子昭冒昧,代叔父受过,还请尊主宽宥。” 彤华眼神落下时,余光将简雪衣扫了一眼。那样小的孩子,躲在她身后,探出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简子昭,居然能看得出厌恶的恨意。 倾城的长鞭未收,反而越勒越紧,渐痛得简子昭颤抖起来,但他依旧没有让开。反倒是简惑藏在了他的身后,颤颤巍巍地不敢抬头言语。 彤华轻声道:“我初次见你时,各家属族少君,数你最是优秀,最得中枢看重。如今寂寂无为也便罢了,简惑算个什么东西,你身为少君,居然甘愿替他受罚?” 简惑脸上五光十色。 而简子昭只是在彤华尖锐的诘问声中面不改色道:“让尊主失望了。” 他打定主意不做任何辩驳,如今的彤华也不会有再一遍两遍多问他的闲情。她移开目光,周身倏然散发出一道红光,眨眼间便以她为中心横扫整片属族地界。 “东南。” 她淡淡说出一个方位,简惑霎时浑身发抖。 有使官在话音落定时便飞身而去,彤华垂眼扫了简惑一眼,转身便带着简雪衣往那个方向而去。 倾城冷哼一声,收鞭时手腕微动,彻底划烂简子昭整条手臂。她转身前对这叔侄二人道:“还不跟上!” 彤华顺着感知的方位走,立刻便能确定紫暮身在何处。这东南之处有一座奉灵阁,里头供奉着简氏仙族的至宝,正可用以压制外族。 她只扬手一挥,便破去门上结印,神力径自闯入其中,将那宝器压制得毫无气力。使官将此处团团围住,彤华迈步走入其中。 这楼阁之中,宝物底座之下,仍有一层。彤华走进这近乎暗无天日的暗室之中,看到了几乎已是形销骨立的紫暮。 她似乎是没想过她会来,就这么看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紫暮原本是这定世洲内所有仙族里最骄傲霸道的仙主,天不怕地不怕,从没有谁敢给她脸色。 可如今不过几年时间,便在这简氏仙族之中被关押压制到这般地步。 彤华走上前去,只停在她一步之距,垂眼问她道:“你身有希灵氏血脉,那法宝困不住你。你为了简子昭容忍至此,可值得吗?” 紫暮抬起头来,眼睛通红,眼神却依旧倔强:“你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她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在属族中横行无忌,从没有不能如意的时候,头一次不如意的时候,是进中枢时遇到了彤华。 那年她已有十五六岁了,因避讳身份,少去中枢,从来没有见过几位中枢少君,几乎都要忘了她们的存在。 但那年因为遇到了彤华,她被身边的仙官拉着跪了下来,向她行礼。 除了尊主平襄,紫暮从不曾对谁跪拜,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这样的尊贵,习惯了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直到她跪下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虽然她们是血缘上亲近无比的表亲,身体里有一半都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但彤华是尊贵的神主,她只是个需要跪拜行礼的臣子。 她头回对谁生出不忿,就是因为看到了彤华。她喜欢和彤华争,彤华要的她也去要,彤华有的她也要有。但是争起来了才发现,她其实根本赢不了她。 彤华唾手可得的,她也许耗费许多都难以得到。 最典型的就是她身边那个步使君。她知道平襄君看不惯他,不想要他留在彤华身边,就去威逼利诱,想哄他来做荣氏仙族的座上宾。但他宁愿去做彤华的部下使君,都不愿意来做她的贵客。 紫暮渐渐长大,渐渐懂得了君臣之别这样最简单的道理,渐渐明白了自己年幼的无知,渐渐知道自己和彤华暗自的较劲,其实只是她一个人心高气傲又眼高于顶的不甘。 但她习惯了。 荣氏仙族落败,荣坤要她去求彤华。她看着父亲拿她当把柄砝码、妄图和中枢叫板的愚蠢样子,心里只觉得荒唐。 “我看你是糊涂了,别人对你尊敬惯了,你就真觉得自己贵不可言了。你别忘了!他们奉承你,是因为你的妻子是含真君,你的女儿是我!” 她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的骄傲,实际上是一种冷漠到极致的自私,是希灵氏一脉相承的无情:“你做错了事,但你别想拖我下水。我和你不一样,我的身体里流的是希灵氏的血!” 推开父亲的那一刻,紫暮觉得,她把以前那个天真的自己也推开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本质,低劣、却又自视甚高,无关身份,只在于她的心。 她把自己捧得太高了,她下不来了。她性情就是骄傲又自尊,但她的身份又远不及那样病态的高度。 她那些矛盾的情感,具象化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落在了彤华的身上。 她不肯低头,不肯承认真相,也绝不肯向彤华认输低头。 她看着族人死去了,她宁可说自己与他们不一样,她也绝不会向彤华恳求,求她看在自己的份上,放过族人一回。 她也许是错看了简子昭,也许是又一次因为自己的无知和自视甚高而落到这个下场。她只要伸伸手就能摆脱这一切,但她不想对彤华承认自己错了。 她已是绝对的赢家,但她,只要自己不承认输了,就还可以欺骗自己并没有完全输掉。 甚至于,在听到彤华所问的那句“值得吗”,她心中还会浮现出讽刺的诮意,想要笑话彤华也是个愚蠢之人。 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死也不肯承认自己输了错了,在一个没那么爱自己的男人身上浪费这么多,把自己害到救无可救的地步—— 彤华,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彤华知道紫暮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们已经对彼此非常了解。 她知道紫暮这一句里有千百重含义,最后都只落于,为什么你可以,而我就不可以。 她扯了扯唇角,道:“简子昭不服步孚尹,想自己那样的出身修为,凭什么来了中枢,只能做步孚尹这样一个罪臣的部下?你不服我,想我那时怯懦无能任人宰割,凭什么你要忍气吞声,按我的吩咐办事?” 她从没和她说得这么明白过:“紫暮,我自认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足够忍让你了。我从来没有真的因为你心里的不满,而想要和你对抗过。” 紫暮咬牙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可恶的。” 明明可以拿规矩将她压得死死的,为什么又做出容人的宽和之态,左一句表姐右一句少君,将她高高抬起,让她真以为自己与她之间,并没有那么许多的差异? 彤华望着她憔悴又倔强的模样,沉默了许久不言,最后还是俯下身子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伸手将她轻轻拥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说那么多狠话做什么?我知道你委屈。” 紫暮看到她时就在落泪,说话时硬生生忍住了,此刻又因这个轻柔的拥抱而再次满目湿润。 “我错了。” 她埋首在彤华肩膀,声音沉闷而无助:“我错了,彤华……” 她终于低头,终于肯将自己心中早已了悟的现实道破。她从来没有真正做成过什么事,没有人会将她当作真正的神主,没了家族的支撑,她在旁人眼中就什么也不是。 她一心想要抓住简子昭,想证明她不比彤华差什么,想证明这世上终究有一个人,会心甘情愿放弃彤华而选择她。 她不满意简子昭和彤华那桩人云亦云的婚事,想要简子昭证明,即便有平襄君的强硬拉拢,他也会坚定地选择自己。 她想要留住简子昭,但并不仅仅只是为了留住简子昭。这段爱情更像是一场惨烈的证明,为了让她证明,她有一场轰轰烈烈到任何境地都无法拆散破除的坚固爱情,即便她一无所有,但她有爱。 而这是彤华绝对没有的东西。 仅凭这一点,她就能胜过彤华。 一次也好,这一件事也好,她只想赢一次,来证明自己没错,来缝补自己千疮百孔的骄傲。 可她没赢。 她因为彤华站上赌桌,孤注一掷,最终满盘皆输。而最后将她从赌桌上带离的那个人,依旧还是彤华。 “没事了。” 她再一次对她说。 “雪衣还在外面等着你呢。我这就带你走了……去他的简子昭,我们不管了。” 她身体里与她相同的那部分血液,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她干净又醇厚的神力,帮助她恢复了些许元气。 紫暮站起身来,被彤华拉着手掌,一步一步离开了这处关押她许久的囚牢。 站在外面的简雪衣,原本是被倾城牵着,焦急地站在外面等候。看到紫暮出来了,没忍住哭了出来,哇的一声跑过来投入了她的怀抱。 “阿娘——” 自出生后骨肉相别,一晃都过了这么久了。 简雪衣抱着紫暮不肯松手,紫暮也就将孩子抱在怀中站了起来。彤华见他母子二人谁也舍不得谁,当先走出一步,叫使官过来搀扶他们走上云辇。 紫暮抱着孩子坐定其中,帘子掀起来后一刻,她看见简子昭站在一旁,将绵长的目光安静地落定在她的身上,帘子落下去前一瞬,她看见他衣袖整个被鲜血染红,指尖还在不断向下滴落鲜血。 就这一眼,帘幕落下,彻底断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0-180 第171章 分别 你非要简子昭不可吗? 紫暮第一次见到简子昭的时候,十六岁,若是落在人间,正是花容正好、情窦初开的年纪。 她前一眼,因为看到了彤华,而生出许多难以言表的不服气来,后一眼,就在彤华身后,看到了身姿挺拔、神仪明秀的简子昭。 紫暮进内宫时,正受了父亲荣坤的严肃提点,说她若是不肯收敛性情、对神主恭敬谦卑,他便不带她去中枢内宴。 她喜欢宴会,但不喜欢彤华,所以在内宫看见彤华的时候,心里其实不大开心。但是简子昭的出现,以一人之力,极大地冲淡了这股不开心。 那一瞬间,那样的情愫,真可称之为是百味杂陈。 紫暮因这一眼对简子昭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按照规矩,紫暮的身边也可以设置一位使君。紫暮一直没看上合适的,但因为这一眼,她决定要简子昭。 但简子昭拒绝了她:“我是要入中枢为任的。” 紫暮撇嘴道:“你想做彤华或者文宜的使君?这中枢规矩那么多,你来这里有什么好的?倒不如跟着我自由自在。” 简子昭却是笑了,颇觉得她自不量力:“你我同为属族少君,我为何要做你部下?” 他还有半句没说出口——若不是因为含真君,荣坤只怕还没那个资格在他们简氏仙族面前放肆。 简子昭的确是最优秀的少君,宴饮之上,平襄点了他的名字,亲自为他配冠,口中又提起了璇玑宫中的神主彤华。 她没有明言,但意思却好像已经非常清晰。简子昭单膝跪地,垂眉敛目,十分大方地开口道:“子昭惟愿彤华主不弃,可将子昭收在麾下,日后子昭必定忠心不二,誓死效忠。” 场面十分安静,他的话掷地有声。紫暮看着他表忠的态度,又看着另一边的彤华,心里想:你心心念念巴结人家,可她根本不关心你来不来呢。 彤华一双眼睛都在身边那位步使君身上,压根不关心他说了什么。 早知如此,还来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紫暮幸灾乐祸,等着彤华拒绝了他,等到那之后,她也不会再要他了。 她不会要彤华不要的,也希望他能得到一些教训,明白错过了她的好言相邀,也不会再在中枢这里得到他想要的好处。 但是在这一片安静的氛围中,却有个温润如玉和煦如春的声音带着微微笑意说道:“那就恭迎少君前来了。” 紫暮看向说话的那位步使君。他穿一身月白色的简约轻衫,十二骨折扇合起扣在掌心,只是起身立在一旁,便是气度风华,不谢风流。 那一刻,她心里也是一动。 他替彤华接下了这句话,也替她留下了简子昭。彤华应当是不打算留简子昭的,不大乐意地起身离了此处,于是他也就跟着彤华走了出去。 紫暮听着底下人的窃窃私语,目光停在他消失的地方,只在某一刻突然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回过头时,正好看到简子昭用一种很深沉的眼神望着自己。 她挑衅地挑了挑飞扬的眉尾,转开了眼睛。 入座参宴时,简子昭的位置恰就在紫暮不远处,但在佩冠之后,简子昭就没回过自己的位置。 紫暮以为他是因此风光了,在外头被人情交际绊住了脚,心里也没有在意,只是觉得有些微醉时,才起身往外面去散步。 这么走到无人处了,才看见简子昭一个人,手里按着一个酒壶坐在栏边。 显然是在喝闷酒,但闷酒都喝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紫暮酒意上头,迎了上去,阴阳怪气地问他道:“得偿所愿了,不开心?” 简子昭手里的酒壶那么小,但是抬头时,眉眼都仿佛已有三分醉:“她不肯应,我该开心?” 紫暮心道怎么从前没发现这人这般在乎彤华,莫非真是个情种,却是她先前胡作非为了? 她看着他那张俊朗又寞然的脸,心里难得浮出些可怜的感觉,坐到了他身边安慰道:“虽然她两个使君的位置是占了个全,不过你也未必没有机会的。” 大家都知道平襄君不喜那位步使君。平襄君不喜欢,想来他也留不久。 简子昭偏着头打量她半晌,忽而道:“怎么,你指望着我占了步使君的位置,你好堂而皇之地去挖彤华的墙角?” 他言辞里有嗤意,明知这是不可能的,就是故意打趣她方才一直盯着步孚尹看。 紫暮没忍住踢了他一脚。 也许那时候真有些多余的心思,但这么说白了,依旧叫她难堪。她站起身来,道:“你少满口胡言到我身上!既然觉得彤华好,如今自讨苦吃了,也别来怪旁人!” 什么步孚尹?不过是长得好些,她多看两眼,既然是彤华的人,她就不可能喜欢得了。 简子昭看着她转身愤而离去的背影,将酒壶提起来灌了一口,挡住了唇边的森然冷意。 觉得好?他从不觉得有什么好。 但那时的紫暮自然是没看到这一幕的。她只觉得简子昭早就认识了彤华,所以毫无理由地站在了彤华的那一边。 她一想到自己好言相邀,却被他果断弃之,心中气愤之后,居然还生了委屈。 她从宴席上退了出来,打算回家去了,结果路上好巧不巧,经过内宫一片紫竹林,正巧遇见了今日怀恨许久的彤华。 简直是冤家路窄。 她堵着一口气,肩背双腿绷得笔直,一点都没有要向她行礼的意思。 彤华坐在假山石上,腿悠哉地翘起来,姿势懒洋洋地看着她,眉下一双眼顾盼流波,说不出的生动秀丽。 “是内廷招待不周,表姐不舒心,要回家去了?” 紫暮那时看着这样轻易拥有了一切又显得如此不需要的彤华,也不知是从哪儿生出的勇气,当下便开口问她道:“你非要简子昭不可吗?” 彤华也不知是想到什么了,当下笑了出来。紫暮以为她是在嘲笑自己,急急开口道:“你笑什么?既然你身边不缺使官,为什么非得要他?” 彤华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却又有一人从她身后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将她口中预出之言堵了回去。 紫暮这才看见,步孚尹也在这里。 他垂下眼教训她,口吻却并不生硬:“我一时看不住你,你便出来横生枝节。” 彤华只仰脸对着他笑:“竹本无心,如何能来怪我?” 她站起身,十分自然地和他两手相挽,临去前看了紫暮一眼,道:“表姐,我与他自幼相识,若是有这个念头,也留不到今日。比起问我,你去问问他的心思啊?” 那时候的紫暮年轻,只以为这不过是一桩幼稚的小事,直到很多年后再想起,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敢为了简子昭一遍又一遍地和彤华争执,从第一面就是如此了。 她对简子昭动心思早,而彤华实际上也提醒得足够早。 从她第一回为了简子昭争辩开始,彤华就非常明确地告诉过她,这一切都要看简子昭的心思如何。 但她没听出来。 紫暮将初见时这许多的端倪都抛在了脑后,只是记住了事后再无数次相见时,简子昭那隐忍深沉的眼睛扫到她身上时,偶然流露出的绵长柔软。 她喜欢一个人,自然也就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自然也就知道简子昭心中必然也有她。如若不然,自己和步使君多说两句话,他怎么那般冷脸? 她就那么一次,不经意地同他解释过一回。 她说步使君看着彤华的眼神,真是叫人羡慕。 她的眼睛就那么望着他,于是他读懂了她未出口的后半句话。 他也是这般地看着她,所以旁人如何与她无关,她不羡慕别人,也不会去渴望别人。 那些年里,因为平襄给简子昭和彤华暗指的那桩不成文的婚事,两个人从来不曾对彼此明言过心意。简子昭为了什么,紫暮不想管,但紫暮的确是为了少些麻烦。 当下少些麻烦,将来,若是彤华争气些赢到了最后,那凭她们之间的交情,自然也会少些麻烦。 她信他至如此地步,哪怕后来天翻地覆,彤华怀疑简子昭包藏祸心,召她入内廷提点,她依旧敢站出来,说自己愿以性命作保。 云开月明迟了些,但终归是要到的。如今这婚事成得尴尬,但说白了,简子昭在各方反复横跳,她自己稳压彤华一人,不都是为了如今能在一起的这个结果吗? 说实话,紫暮不大后悔与他成婚,直到此刻坐上离开的云辇,她依旧没有后悔过。 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满足了从前那个盼望着简子昭的紫暮,现在,就该好好为了将来打算了。 她还有一个孩子。 她已经对他付出了足够的期待和忍耐,但她从来不是什么无私之人,从过去到以后,不能只有她一个人用尽全力。 她已经付出得足够多了。 云辇缓缓而出的时候,她透过影影绰绰的帘帐,看到了站在路边的简子昭。 他笔直地站在那一处,看不清面目,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看着她来到他的面前,唇畔翕动,轻声唤她—— “紫暮。” 她当真是足够爱慕他也足够了解他了,只是这么简单的两个字,都能听出他毫无挽留之意。 他在送她离去。 紫暮,这一去康平喜乐,莫要再回头了。 她为他忍了多时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原来他那些她从未领悟过的弦外之音,只是今日这一句难以言明的离别而已。 第172章 安排 她永远不会否认和他的一切。…… 紫暮不与彤华同乘。彤华坐上了来时当先的那一座云辇,帘帐却没有立刻放下。 她看着站在一旁的简惑问道:“今日所见,你如何解释?” 简惑自知无望,跪了下来,尽可能为自己分辨道:“尊主不知,她日夜不忘旧仇,口出狂言,不尊神主,臣将她以法宝镇压在此,是为免她将来生乱,反您之治啊!” 彤华没有温度地笑了笑,道:“是吗?紫暮身体里流着希灵氏的血,她为何要反我啊?” 简惑道:“荣坤带领族人叛您,尽数被斩,唯留此女孤身存世,如何不是祸患?尊主圣明,岂能不知除恶务尽之理?” 彤华听着最后这几个字,冷笑道:“荣坤是荣坤,与紫暮何干?简子昭当日犯错,也在内廷受刑,我遣他回来以后,可连坐为难过你吗?” 她声音尾调凌厉起来,喝斥他道:“你不是照样在属地里自称主君,做这些犯上无忌的千秋大梦吗!” “老臣不敢——” “不敢?” 彤华态度强势,面容严肃:“我从来没有剥夺简子昭少君之位,而他座次却屈于你之下;紫暮身负神血,有我联姻灵旨,却被你镇压在此。雪衣有此父母,却连仙侍都不上心,可见是你们这些当权之首便不将他放在眼中。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她这话显然是站在了简子昭与紫暮那边,暗指简惑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就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简惑心中暗骂,道她当日对这二人不闻不问狠加处罚,岂能是个要给他们撑腰的样子?他从使官处探听风声,以为她早厌了二人,便作此折辱,不痛不痒的,既不犯错,也好奉承。 但如今,不错也是错了。 彤华见他脸上神色,分明就是并不知错,只觉得自己倒霉罢了,便又道:“当日令旨为雪衣赐名,恐怕你到如今还没领会意思罢?” 她厉声点了简子昭的名:“简子昭,好好教教你这叔父,‘雪’字是什么意思!” 简子昭屈身垂首,恭敬道:“是始主之名。” 简惑脑中轰然一声。 这些神主在外,从来都是以封号称呼,简惑少入内廷,始主又早已陨落,哪里知道这些? 他含恨地看了一眼简子昭,想他自幼时常出入内廷,知道这事,却居然一语不发,由着他一错再错,今日才要被罚! 不,不是被罚,他藐视神主,又犯在彤华手里,这不是简单的惩罚而已了。 他跪行求饶,却被一旁使官用仙力拦下,只听得彤华道:“我给你两条路罢。要么,我将你仙籍剥除,投进轮回道去;要么,你也老老实实地在这下面压着,什么时候我心情好了,再将你放出来。” 简惑愣了愣,立刻道:“我就在此处——尊主,您将我压在这里罢!” 他绝不离开这里!他多年筹谋,属族里这样多的部下,等彤华走了,风声过了,自然还能出来的。 彤华没接这话,又道:“你瞧不起简子昭是少君,又不待见雪衣,还想钻这个没有主君的空子。不如这样罢,我现在就封雪衣作你们简氏主君,中枢稍后便将册令送来,你们以后将族中事务归拢了,每日劳累些,亲自来中枢报给雪衣,如何?” 简惑心中叫苦不迭。东西要日日送到中枢去,自然有中枢的仙官过目,那些仙官心眼都成了精,他想藏事都麻烦。 但这没关系,麻烦是麻烦了些,终归是还有能操作的余地的。 他立刻称是。 于是彤华满意了,望着他笑了笑,看着他放松下来,忽而变了一副冰冷的面孔,厉声道:“剥除简惑仙籍,洗去他的仙身,投进畜生道。转告薄恒,此人轮回不必记录功德,由他去罢!” 使官称是,不由简惑分说,将他捆起直接驾云而去了。 彤华这才看向简子昭,问道:“我刚说的话,你听清了吗?” 简子昭答道:“听清了。” 彤华便道:“既是为了你自己的儿子,族中的事务,就要你多费心费力了,简少君。” 她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天下之大,岂有子为主君、父为少君的道理?彤华明摆着要羞辱他,简子昭只是垂眼,合手称是。 彤华冷然收回目光,吩咐云辇离了此处。 待回到中枢,内廷早已安排出了紫暮和简雪衣所居的宫室,自有仙官引着她们一行人去。 医官署亦早有准备,带着法器灵宝候在宫门之外。 彤华一路进入寝殿,直到坐下时都没说出什么不满意来,便可见得内廷仙官的妥帖周到。紫暮虽知这样的规制于彤华而言只是寻常,但对她来说,确实是超出许多的奢靡了。 只当下,她没有多说什么。 彤华就坐在旁边盯着,直到医老说了紫暮只是损耗太过,并无实质上的损伤,她脸色才算好看了一些。 另一边,也有医官过来回话,说检查过了简雪衣的身体,不曾发现什么问题,只是因为族中将他带离了紫暮身边太久,又无人认真教养,所以修为浅薄,修行之道混乱,还是要后天加以修正才好。 说着,简雪衣也跟着跑进来,看了一眼彤华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坐到了紫暮的榻边去,手里抓住了她的被边。 他实在离开母亲的时间太久了,虽然很偶尔也能去见一见她,但是这样骤然得了自由,除却刚开始不管不顾抱了个满怀,此刻冷静下来了,却有些近乡情怯了。 还是紫暮先伸手,叫他来自己怀里,这才满满将孩子抱个满怀。 彤华不大适应紫暮作为母亲的这一幕,在她的印象里,紫暮还是个和她一样横行霸道、但又比她要更加自由的小姑娘。 荣坤是叛臣,想要凭借含真君和紫暮的血脉抢夺中枢权力,这些都是无可饶恕的大罪,但是荣坤疼爱女儿的心,却是真的。 她是在长辈的关爱里长大的孩子,所以做了母亲,也同样关爱着孩子。那种爱,是彤华作为神女时,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 她知道这会儿没有她说话的空闲,叮嘱他们母子好好休息,便退了出来,回到东配殿去处理公务,打算回头再找紫暮相谈。 但晚些时候,紫暮却自己寻过来了。 她知道不仅是彤华有话要说,她自己也有话要和彤华来说,所以特地安顿了简雪衣,过来寻找彤华。 彤华让鱼书奉上花露,紫暮抿了一口,尝了尝这久违的味道,苦笑了一下,放在了一边。 她望向彤华道:“关于雪衣的修炼,你作何打算?” 彤华道:“我会安排内廷的教习仙官,每日去教他修习。” 她顿了顿,问道:“你有别的想法?” 紫暮摇了摇头,只说“如此甚好”,她心里清楚,有专门的仙官教导,才好理正简雪衣那些紊乱的仙力。 当初让简子昭将简雪衣带走,是她觉得外面的日子总比封印在地下强,更何况简子昭毕竟是父亲,应当不会亏待简雪衣。但如今听说他连修习都不曾,心中便生了怨气。 尽快教好简雪衣,尽快叫他恢复正常,这才是要紧的。 她又问道:“你白日里说,让雪衣做简氏主君,命他们将公务都交给他的话,是认真的吗?” 彤华笑道:“自然认真。令旨白日已经发下去了,明日简子昭来,会将家中的主君印信连同族中公务一并送来。我会安排好,不让他碰上你。” 紫暮想她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便道:“但我私心里,并不想让雪衣和简氏扯上任何关系。” 她是认真的,面色严肃,眼神深沉,没有一点在开玩笑或者在试探的意思。 简雪衣终有一日要长大,不可能永远都住在中枢内宫,但他一旦回了封地,凭简子昭如今终于得以掌握仙族大权,未必肯安生为他让位。 紫暮宁愿简雪衣什么也不是,或者她卖个面子,求彤华将他留在中枢做个普通的使官或者内廷仙官就好,何必非要回去。 彤华心里明白紫暮的顾虑,也知道凭她爱子之心,大约不会在此事上对自己让步。 她淡淡道:“你放心,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她看着她犹疑的脸色道:“既然表姐来找我谈了,我也就与你直说。如今凭借雪衣,我正好叫简氏将手中的印信和一切事务全部交到内廷来,虽然他们依旧有办法隐瞒,但必然不会太过自如。” 她坦诚道:“我放心不过简子昭,如此拿住最好。” 但她不会杀他,即便那是个一了百了的法子。 紫暮多少猜到了她迟迟不肯处置简子昭的缘由,但也没有多说。她永远不会否认和简子昭的一切,即便他真的十恶不赦,对她来说,他不至于非死不可。 彤华对她做出承诺:“你放心,有关雪衣的将来,我不会干涉。他若有想法,我就随他去,他若没有打算,我也会给他安排个清闲安稳的去处。” 她既然已经如此去说,紫暮自然没有不信,闲言几句后,便先返回了。 彤华着仙侍送她返回,自己也打算往寝殿去。甫一出门,清风照面,便听得一熟悉声音懒洋洋地从屋檐传来:“紫暮这丫头安静了许多啊。” 彤华抬起头,看见上面那个晃着腿坐在檐边的蓝衣神君,笑了笑:“定世洲封得这样严密,谁将你放进来的?” 陵游哼哼一笑,轻松地跳下来,脑后的蓝色发带跃出一个飘逸的弧度。 “我自有门路!” 第173章 自傲 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 自打彤华回归即位封闭定世洲,他们也是许久不见了,但亲密依赖仍在。陵游十分自然地走到她身边替她挡风,而后问她道:“关了这些年,不无聊吗?” 彤华说“还好”,毕竟这些年料理属族的事,也算不上什么无聊。她偏头瞧陵游,道:“你说的门路,就是颂意?” 这些年定世洲封锁,唯一出入的就只有各个办事的使官。陵游一直在白虹原得不到她的消息,肯定得想办法抓个使官盘问。 普通的使官不敢隐瞒,也没有多言的胆量,最后都要报给颂意知道。 陵游也没有瞒着她的意思,见她自己想到了,便道:“我看你一直没有消息,怕你有别的打算,我贸然前来反是打扰,便逮了个使官替我传信,叫颂意出来问问,看你何时才会离开定世洲。” 颂意只说她是在处理属族的事务,莫说离开定世洲,就连中枢内宫都没出过。 陵游没有细问他,只说,若是她何时出了内宫见人,便叫他来与自己说一声。 先前不见人,是怕她另有安排,如今出来见了人,那就无谓见一个两个了,他来了也不怕。 彤华点点头道:“这我知道,颂意来问过我,我才让他去见你的。” 好哇,说白了还是她吩咐的。 陵游“啧”了一声,想着今日颂意这么干脆放自己进来,约莫也是早得了指示,便道:“什么都想到了,便不知道主动出来给我递个话?我又不是非要掺和什么,总得知道你平安才行。” 当日她一个人回去对付平襄,他想到平襄从前对她所为,如何能不忧心?如果不是后来使官开始外出动作,他也不能放下心来。 彤华知道他有些小脾气,顺着他毛来捋:“这不是为了不要出岔子吗?他们都知道我和你关系要好,如果我来找了你,你再做了什么事,他们不就可以联想到我的行动了吗?” 陵游口中说着“这倒也是”,问了问她近来发生的事,又问紫暮和简子昭是怎么回事。 彤华简单同他说完,眉心微压,道:“成婚也有几年了,我想着简子昭由来心志坚定,隐忍多时,为了紫暮,总也有些奋起之心。谁知他宁愿如此,也不肯搏上一回。” 陵游听完,望了眼紫暮离去的方向,道:“简子昭是故意的。” 彤华点头:“我知道。” 认识这么久了,简子昭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难道会不清楚吗? 他这人口中不说假话,可说出来的意思,也绝不一定就是原本的意思。他是对万人万事都要保留余地,方便他随时改换策略,但一定要完成最后的目的。 他自视甚高,骄傲非常,绝对无法接受自己尚未做成一件大事,便被平襄算成了废棋。所以即便回到简氏仙族蛰伏多时,也是为了将来重起之日。 他不在乎自己不断改换阵营,不在乎自己多次做一个背主叛君之辈,但他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站到一个足以和自己匹配的位置。 他那短暂的少年时期实在是被捧得太高了,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落下来。 哪怕是在紫暮一心一意地喜欢他的时候,哪怕是在爱人温柔的注视里,他耳里、心里,还是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你配不上紫暮。 他只是一个碌碌无为、连主君之位都得不到手里的普通仙君,但紫暮是希灵氏神主含真君的独女。 所以他只能接受紫暮成为他锦上添花的美丽点缀,却永远无法接受她是他苍凉落魄时源于高位者旧情的施舍恩赐。 他只能接受她是他的荣光,但如今,她成为了他固定在耻辱柱上的钢钉。 他无法拔除她,也不能挽留她。若他肯放下一切,有从前待紫暮之心,有想要和她重归原位的耻之后勇,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他没有。 彤华这一手安排,想要破除,本来有着最简单的方式,因为简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若不是他先前故意蛰伏隐忍,也不至于留着简惑到如今。 但就因为他舍不下自己的自尊和傲气,所以即便明知是陷阱,也要固执地一脚踩上这尖锐的刀锋。 他宁愿见血,也不肯有一时的低头。 紫暮所谓的被关押监禁,不过都是简子昭计中之局。他如何能没有护她一人周全的方式?不过是借这种手段,叫她死心,送她离开。 他喜爱一朵美丽的花,想要让她为自己一人绽放,但他只能接受她开在他窗台上精致的花瓶里,却不能接受他开在自己匍匐的泥潭中。 他爱她之心不假,但不到为她不顾一切的地步。 而这段故事的遗憾之处就在于,她爱他之心也不假,但亦不到看穿他心性为人的地步。 紫暮这样一个在爱里长大的纯真娇憨的仙女,或许有些小女儿家小打小闹的别扭心绪,但永远不会明白他们这些、在中枢权力交替浮沉之下长成的、那一颗残缺不全而难以爱人的心。 他们是不会爱人的。 所以紫暮看不出,而彤华能看出。 彤华眼神微淡,不知是再一次对他失望,亦或者是早已想到了这个结果。她对他的威逼没有起到让他奋起的作用,只是让他循着自己的从前越走越远。 她再一次叹道:“紫暮这一生都不会放弃简子昭的。即便她离开了,一辈子都不回去,她也不会忘记简子昭。那个混账——” 她低低骂了一句:“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死不悔改!” 陵游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道:“他若是会改,那就不是他了。不过这回,你也不必一直和他作对不可。他既然不肯让紫暮知道这些,你贸然告诉了紫暮,只怕还要生事。” 那紫暮也是个骄傲异常的主,她若是知道简子昭放弃了她,居然就是为了这种原因,必然要杀回去再和他纠缠个没完没了。 彤华白了他一眼:“我又不傻。紫暮吃的苦头够多了,简子昭不愿用心,有的是愿意对她用心的人,我何必将她一直往火坑里推。” 她说完,却又有些气不顺:“但我就是不乐意!” 他简子昭算个什么人物,跟她比倔强,赢了也不磊落,无非是证明了他待紫暮之心并不如她,反倒显得紫暮那些年的痴心都像喂了狗。 她非得再找个机会好好整治他一番不可! 他不是想要出人头地吗?有她在上面压着,他这辈子都别想得偿所愿。 陵游反过来哄着这小姑奶奶一路回了寝殿,十分自如地迈步而入,看着她坐在镜前卸下簪环。 赤芜过来帮她,侧目时难得再见他,对着他笑起来,嘴唇翕动,比划了一个好久不见的口型。 他没出声,笑得忒坏,无声地对她眨眨眼睛,摆摆手让她先服侍彤华。 彤华垂着眼,把镜子里映出来的这一桩眉眼官司视而不见,将耳上的金饰取了下来。 陵游抱着手臂倚在一旁,看着她执掌定世洲后明显又华丽了几分的妆扮,忽而道:“要不我回定世洲来罢?” 彤华抬眼,从镜子里看他:“怎么想起这事了?” 陵游悠闲道:“白虹原我都安顿好了,长晔轻易也不敢过去找事。你如今执掌定世洲,我跟在你身边耀武扬威,多舒坦啊。” 彤华故意道:“现在使君不只管一宫之务了,我三天两头见不到颂意都是常事。” 这事陵游能猜到,当日怕有正事误了,颂意是亲自来见他的,但听说不过是传个话的事时,即便是颂意这般正经而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陵游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无语。 他急匆匆丢下一句“知道了”就走了。 陵游头一次见着颂意对他这么不客气,但他似乎不是故意的,而是真的很急。 陵游笑嘻嘻地凑近了,口中和她商量道:“我好歹在白虹原也正儿八经做了几年神王了,回来抢旧日下属的位子像什么样子?岂不显得我小气没分寸?” 彤华撩开眼皮瞥了他一眼。 他笑吟吟地趴在她妆台旁边道:“我继续做我的逍遥小神王,到你身边风光一把。平日里你有什么不便做的,想对付长晔的,我都替你做。反正我和定世洲没关系,做了他也赖不到你头上来。” 他手肘轻轻碰了碰她:“怎么样?强强联合,划算罢?” 彤华故意要躲他,向身后闪了闪,正撞到赤芜身上。赤芜手心将发簪尖角握住了,不见彤华面色有异,知道没碰上,才将手里的流苏珠花砸向陵游。 “求官求风光的不少,哪有你这般赖皮的?” 本来就是玩乐,陵游笑嘻嘻地将怀里珠花收了,给彤华放在妆奁中:“来求的不少,哪有像我这般真心的?” 他又看向彤华:“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 彤华有些无奈道:“我不答应,你就不来了?” 陵游笑嘻嘻的,见她分明是同意自己的话了,口中正要说什么,却听有脚步声靠近,慎知将里间帘子打起来,唤了彤华一声。 陵游闭了嘴,不妨碍她们正事。 慎知屈膝对陵游一礼,便转向彤华道:“使官刚得的消息,魔界那位右君想抢回丹旭夫人的仙身,被东方天宫的守卫发现,小战一场。东帝麾下有两位得力仙将,折在了右君手里。” 彤华这下回了头。 当初东帝与丹旭下凡历劫,沈皇后死后,丹旭的魂魄被这右君抢了回去。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在这个时候来抢仙身? 他没事罢? 第174章 相持 他所言句句,岂不是你所想吗?…… 当初彤华发现他们两人私自下凡时,曾经命使官去查看过。丹旭在人间落到了沈皇后的身上,的确是已经薨逝,但东帝谷晴则所附身的相爷林节,被流放之后,尚有许久的阳寿。 彤华之前去地界问责,薄恒叫她只作不知,不必插手。她一直以为趁着这个功夫,那右君丹诸早就将自己姐姐的仙身从东方天宫抢了出来。 她颇有些无语:“谷晴则还没归位罢?” 慎知答道:“还有一年。” 陵游还记得当初这事,闻言便笑道:“东方天宫必有手段保护他们仙身,丹诸要么当时就去强抢,要么就是谨慎布局一招制胜。这时候冒这样大的风险,若真是为姐姐心急也就算了,只怕是有薄恒背后指点,想要借此开战罢?” 彤华指尖夹着自己刚取下来的长簪,像拿着长剑一般的锐利。她眼神觑着陵游:“你在白虹原,知道不少嘛。” 陵游干脆席地坐在了她旁边,散漫道:“是你不出定世洲,知道的太少了。两界近来小摩擦不断,长晔为了把人捞回来,就差自己亲自下界去了;薄恒那边将诸位魔君全数集齐,就等着复苏之后立刻出战。这正好是个由头。” 长晔从前罚玄沧“永世不得归位”,现在着急了,又不愿响亮亮地打自己的脸,就等着原景时在人间建功立业,好名正言顺地点他归位,如今恨不得万计齐出,早让他回来才可安心。 毕竟当时是帝子英以一己之力将众神魔拉入沉睡,他不苏醒,其他的也都别想醒。 而地界这边,虽然受制于他,但好在比天界诸神齐整一些。若打个玄沧归位的时间差,提前开战,逼得天界陷于劣势,那么等诸神魔苏醒归位,仗也好打一些。 天地二界各有各的算盘,谁都不想输掉此战。 陵游见彤华敛眉不语,便又道:“你一直固守定世洲不肯出面,他们也着急,是想利用这事逼你出面。你是什么想法?” 定世洲一贯中立,既然敢担平衡三界之责,便要有抗衡各界之能。彤华如今做了神主,于天界,认定她是天生神,于地界,认定她有私交,若能争取到自己阵营,真要开战,也多了一层助力。 彤华就是不想站队,才一直封闭定世洲,将长晔与薄恒通通拒之门外。 但现在,由于丹诸在东方天宫闹了这一场,东帝和丹旭夫人下界的事便彻底隐瞒不住。既在人间,彤华便有监管上报之权责,此事闹大了,彤华就必须出面。 只要出面,就必有立场。这样紧张的局势,天地二界谁也不会允许她一碗水端平。 彤华反问陵游道:“你觉得是谁干的?” 她面色平淡,十分从容地分析情况:“东方天宫必然有人盯着主君动向,知道丹诸带走了丹旭魂魄,不会毫无准备,不然也不至于如今都未能让丹诸得手。是丹诸听了薄恒的,故意在这个时候闹大,还是那些守将听了长晔的,故意和丹诸动起手来?” 陵游摸了摸下巴,道:“我觉得他们两个都有这心思。” 彤华也是这么想的,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 可随机他又道:“但长晔要留着谷晴则以备作战,恐怕不会拿他夫人生事。” 神魔之战的局势瞬息万变,任何一个理由都有可能改变战局。如今长晔座下四方仙帝,属东帝谷晴则修为最是高深,还手持法器镇山鼎,直可与神明对抗。有此猛将,长晔岂会不用? 彤华想到这层,哂笑一声:“长晔那般傲气,岂会将他们放在眼里?你可知那谷晴则为何要陪着丹旭下凡吗?” 这事当初以为是放过了,直到陵游离开定世洲时,都没再听过后续。如今彤华提起,显见得是有些陵游后来所不知的内情。 彤华卸好了妆环,起身入内室去更衣了,陵游依旧坐在原处,听慎知同他解释道:“天帝痛恨鹤族,始终控制鹤族灵脉,丹旭夫人为护族人,承担了大部分压迫,受损严重。这事本不是刻意针对,东帝也不能叫天帝袖手,便决心带她去人间易劫而渡,打算破了这重桎梏。” 陵游听完这话便笑了:“易劫而渡?这世上劫难都有定数,可见有谁真能轻易躲过的?他真有心护着夫人,还不如直接去找长晔。” 慎知听他此言,无奈道:“你岂不知天帝与鹤族的恩怨?东帝去找他也没用。” 对长晔而言,看待鹤族与看待那些半血族是一样的。 当初创世诸神陨落,是受了座下半仙的暗害,因此二代神魔才痛恨半血族。但长晔本就尊敬长辈,此恨甚至延续到了鹤族身上。 那时候,鹤族本是创世诸神豢养的灵鸟,灵根聪慧,但创世诸神陨落之时,鹤族却被半仙蒙蔽支走,未能及时预警。等到发现之时,一切都已来不及挽救。 其实灵鸟能力有限,即便在场也未必能够挽回,但他们错就错在,不曾在第一时间告诉二代诸神有关半仙族将他们支开的事实。 而等长晔长暝兄弟因此分崩离析,二界开战的时候,他们畏于现状,已经不敢再多言了。 彼时的鹤族仙帝决心带着族人隐瞒,但少君丹诸眼见战事不休,自知不能一错再错,便去找了与他相熟的长暝告知此事。 长暝因此才知道了祸害创世诸神的真凶,便与长晔暂时休战,决定要先铲除半血族。 但那时的两兄弟早已杀红了眼,长晔本就是狠厉之人,声称鹤族隐瞒多时,同样有罪,反手便将鹤族仙帝斩杀,还要屠戮整个鹤族。 那时的丹诸骤闻噩耗,痛恨长晔至深,直接堕魔追随长暝。而丹旭则没能及时逃离,为了保护族人性命,心甘情愿留了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谷晴则爱慕丹旭许久,坚决向长晔求娶丹旭,她也难以免于一死。 但她虽然带着族人活了下来,灵脉却始终受制于长晔之手。谷晴则带夫人久居东方天宫不出,便是为了免于长晔之怒。 如果谷晴则去求长晔放过丹旭,那么鹤族性命恐怕也难以保全,丹旭必然不肯。万般无奈之下,似乎也只剩下往人间去尝试易劫而渡的手段。 他们是私自下界,虽然落在了苍洲之上,化作了相爷林节和皇后沈千漪,但彤华一直对此事毫不知情。若不是那年薄恒为了替彤华留意北地与上京的半妖消息而派丹诸去了上京,恐怕他丹诸也发现不了此事。 丹诸久不见姐姐,自觉此事是个机会,便自己去鬼界确认了丹旭的阳寿,趁沈皇后亡故之时,抢在所有人之前夺走了她的魂魄。 谷晴则下界之前,特地叮嘱过东方天宫不得声张,尤其不能让长晔知道。所以东方天宫发现丹旭魂魄被夺,也只能是做好准备守好丹旭仙身,再想办法从丹诸那里带回丹旭魂魄。 如此,两边都不欲旁人知晓,静悄悄地拉扯了这么些年,终于还是爆发了冲突。 陵游想了想,问慎知道:“你得消息时,可见长晔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慎知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说有什么特别的。” 陵游指尖轻点,浅笑道:“此刻谷晴则还不曾归位,若长晔不肯出手,碍于昔年旧恨,也没人敢置喙他半句,不过是难保谷晴则归位之后还肯忠心如一。但若他肯出手,谷晴则自然将来服服帖帖,不过是打他的脸罢了。看他如何选了。” 慎知明白,点了点头,道:“我传话出去,叫他们留意。” 彤华换好了宽松的衣裳,挽着披散的长发出来,笑道:“当我听不见,这么使唤我的仙官?” 陵游笑嘻嘻地挑挑眉,慎知在一旁微笑道:“他所言句句,岂不是尊主所想吗?” 彤华道:“留意归留意,但要做好谷晴则勾连地界的准备。莫说长晔八成什么也没不会做,即便他肯出手,谷晴则归位之后,恐怕也要预备着另谋出路。” 一回是控制灵脉,让他们麻烦成这般情形,再来一回,还不知道要如何呢。 谷晴则与丹诸一般,虽然非神非魔,实打实的是和二代神魔一起从创世初期过来的。虽然俯首称臣,但不意味着他们可以接受这种毫无反抗之力的打压和胁迫。 丹诸敢不经过薄恒允准做下此事,谷晴则也敢背着长晔另谋出路。 如今是暗中试探,谁也不曾撕破脸皮,真到了那一日,还不知会成什么情形。 慎知便应声道:“我让他们也留意着地界近来的动静。” 彤华点头,又觉不够,再次叮嘱一句:“莫让他们凭着我和薄恒从前的交情,去行方便套近乎,私下做得隐秘些。事关战事利益,薄恒也未必可信。” 慎知知道利害,口中称“明白”,领命退了出去。 彤华这边并不急着出面,非要等长晔和东方天宫的态度不可,但变故起得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快。 谷晴则归位原本还有些时候,可长晔却命仙官在那人间落了一场大雪。那相爷林节经过几年磋磨,身体本就不好,这一来直接一命呜呼。 长晔知道东方天宫的乱子,没出手相救,但也没观望不救,他直接把谷晴则拉回来了。 而这消息到了定世洲没多久,薄恒也通过她的使官传给彤华一道加密灵讯,经她亲手解开之后,才看到其中内容。 她所料半点不错,谷晴则背弃了长晔,暗中与地界交易了。 第175章 商量 你想和我攀这个交情? 薄恒负手立在魔界猩红的月色之下,安静携风等了半晌,待觉察到一股异常之动,方展眉笑了起来。 “来了。” 他招呼老友一般的和煦热情,琉璃般剔透漂亮的眼睛望向来人。 彤华的身影慢慢显露在夜色之下,艳红的裙摆在他面前铺开。她抬眼看着他这一副无辜的表情,分外无语道:“装这么热情做什么?让我觉得你没安好心。” 薄恒也不否认,直接道:“你既然能来,便是做好了和我打官司的准备,只怕我不管怎样,你都要觉得我不安好心。” 他侧身陪她并肩而行:“我先恭喜你即尊主位了。” 彤华戳破他这虚假的客套:“贺函我都看过了,比你嘴上说的好听多了。” 薄恒便笑道:“坐下说罢,给你备了好酒。” 还是从前惯常相见的地方,彤华非常自然地就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在那石榻之上舒舒服服地半躺下来。 她一边看他斟酒,一边道:“我不便出来太久,你若有话,直说就是了。” 薄恒将酒杯推向彤华面前,道:“东君归位之时,向我暗中发了一道密讯,表示他与丹诸同心,都是为了丹旭平安,为此愿向地界投诚。” 彤华将杯盏捏在手里:“你怀疑这是长晔设陷算计你?” 薄恒垂首为自己斟酒:“合理猜测。” 长晔部下那些仙臣,大多不肯开战。龙族是他心腹,但玄沧是他贬黜,龙族未必对他此举毫无怨念,战时懈怠也有可能;而四方仙帝虽然实力强大,但多有不肯出战之辈。 长晔忧心无人可用,落得下风,叫这心腹部将故意示弱,也未尝没有可能。 彤华手里悠悠地晃着酒杯,就是不往唇边送:“谷晴则与丹旭私自下凡,丹诸去强抢丹旭魂魄,如今又为她仙身在东方天宫杀了两个仙将。这么一摊子事,哪件是我事先就能得信儿预备的?” 她幽幽地望着他道:“你问我别的也就算了,这些消息还问我,不合适罢?” 薄恒微笑,知道她是心有怨念,倾身同她道:“你不知道,难道我就知道了?丹诸就是那样的性子,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笃定从她口中必然能套出话来:“你既然来了,必然是捏着条件要和我谈,想换什么,你看着说,我看着给。” 彤华干脆直接将酒杯放回那矮矮的石案上了。薄恒垂眼瞥了一下,目光重新转回她的脸上。 她沉着眉道:“我就怕扯进你们两边的官司,关了定世洲这么久,来见你都是避着人,哪里能像从前似的,谁家的风闻都能掺和一手?” 她撇一撇唇角,颇有些无语道:“长晔不待见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薄恒笑着看她装模作样,听完了这一长串话才问道:“你放在上天庭的那些暗棋呢?” 彤华眉一挑,正要否认,薄恒抬起手制止住她,又道:“莫要说你没有。即便你那些暗棋用不上,还有你长姐昭元的。她和纯圣来往这么多年,在上天庭的布置比你只多不少,如今必然都归了你。” 他不听她的谎言:“莫要说你分毫不知。” 彤华见他说破了,便扬着眉笑道:“你也往上天庭放了不少耳目,怎么,查不出来吗?” 到底是局势紧张,两个人卯足了心眼,谁都不肯先松口。 薄恒感觉得出她的防备之心,向后坐直了,深深看了她半晌,先松了口。 “那我先告诉你一句。东君信中表示,为表投效诚心,会给我交一份投名状来。我不会信,但我会收。” 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明白彤华闭门不出的意思,虽然自己用了点心思将她叫到地界来,但也不想为了这么几句话,暴露了她的行踪。 若叫长晔发现,以为她是站到了地界这边,从而用些绝对手段,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他也不想要彤华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既然彤华谨慎,那他就无妨先开口。 彤华心里揣摩着这话,想那谷晴则背叛长晔,无论是真是假,终归在表面上是做得真极了。他能说出投名状的话来,约莫是要大大消耗掉一批长晔的战力,以此来对地界表示诚意。 而薄恒自然不会在此时轻易相信谷晴则,但这一场真真假假的计,却是他可以去利用的。 高手交战,输赢都在分寸之间。若他技高一筹,当真赢了长晔一回,也许就能给地界带来极大的赢面。 彤华打量着他平淡的神色,问道:“什么投名状?” 薄恒笑道:“你若说几句好听的,兴许我也能告诉你。” 彤华嗤了一声,没接这句话,转了个弯问他:“丹旭仙身如今在哪儿?” 谷晴则若真是打定了主意要来地界,那他和丹诸之间关于丹旭的争端就会化为乌有,这仙身自然而然是要和魂魄合一的。 薄恒但笑不语,微微侧首望她。 彤华哂笑道:“说告诉我一句,就只一句?多一句都不肯?” 薄恒慢条斯理地饮酒,随意道:“你想和我攀这个交情?” 彤华反问道:“怎么?认识这么久了,我冒着风险来见你,这交情还不足够吗?” 薄恒意有所指地望着她道:“自然是足够的,否则也不会相见也不足,你说呢?” 他知道她命使官在地界暗自调查的事了。 彤华立即便明白了,但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彼此相当体面地将这事揭了过去。 “行啊,我想想。” 她将石案上的酒杯拿起来,身子缓缓靠在石榻上,唇畔抵着酒杯垂下眼去,一边浅抿一边考虑轻重,最后琢磨出了一个差不多的消息丢给了薄恒。 “长晔手下可用之人不多。” 薄恒见她半晌就这么一句,嗤笑道:“我也不至于连这个都猜不到。” 彤华撩起眼皮看他,将酒杯拿开些,继续道:“他当初屠了大荒,是为了拿天岁神族的魂魄灵元修筑神地屏障。” 她前倾了些身子,音量压低了些:“天界的守军紧张,守将更是稀缺,轻易调动不得的。” 薄恒眼底深深地望着她,晦涩的月光映在他眼眸之中,流转出安静又沉郁的光泽。 他用这三界里最漂亮的一双眼珠看着她,揣度她话里的真假。 彤华和他相对,心血来潮,神力暗暗运转起来,只是虽然通畅无阻,却忽而感到微痛。下一刻,薄恒抬手挡住她的眼睛,阻断了她的视线。 他在她黑暗的视线中道:“这样的伎俩与旁人玩也便罢了,对上二代神魔,收敛些。” 彤华口中喔了一声,退了回去,眼睛垂下略闭了闭,再睁开时便恢复了原样。 她在想,当日她能控制住步孚尹,约莫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咒印牵绊,而他又魂魄不全,所以她才能占得上风。 若是遇到一个元灵完整的,尤其是长晔这样的二代神,大约是一点好处都讨不到的。 薄恒看她垂着眼的思忖之状,猜到她是在另想对付长晔的办法。但他也不打扰,自己心中念了一遍她刚才的话。 守将守卫是不会缺的,长晔之所以紧张,是因为那些都不是他肯用的对象。 他们自然诚心诚意忠于这位天界帝君,但是长晔生性自负又多疑,除了身边几个心腹臂膀,谁也不肯轻信。 他不调用他们,并不一定是因为这些人不堪重用,更多是因为,他不相信他们能承此重任。 所以在玄沧归位之前,谷晴则绝对是他会重视的部下。 他想着,对面彤华屈指在他面前石案上敲了敲,问道:“我说了,该你告诉我了。丹旭仙身现在在哪儿?” 薄恒回过神,答她道:“东方天宫。” 彤华露出一个果不其然又幸灾乐祸的笑意:“看来谷晴则也不够信你们。” 所以,谷晴则想拿丹旭来逼迫丹诸,这投名状里,必然是有需要丹诸来配合的部分。 她见好就收,仰首将杯中酒液一口干了,而后站起身来:“行了,话说完了,我回去了。” 薄恒没留她,将自己杯里的也一口喝完,便起来送她:“还有件事。” 彤华见他手中一道灵力震出去,问道:“什么?” 下一刻,林间风动,有个白衣乌发的少年郎君落在了她的面前。他看着不过才十七八岁,十分年轻,气质干净又出尘,只是有张稚嫩的娃娃脸,任谁看也只觉得他该是个温文尔雅的小仙君。 但这就是整个地界最不听话的二代魔君丹诸。 彤华看见他,心里没好气,瞥一眼就转过脸,只作视而不见,似笑非笑问薄恒道:“做什么?” 薄恒见她拿乔,将一脸尴尬的丹诸往前推了推:“先前他做事随心所欲,我叫他来给你道歉。” 彤华这才挑眉转眼看了一眼丹诸。 “嚯,好稀奇啊。” 丹诸于是更加尴尬了三分—— 和风暖阳,灵鸟清鸣。长晔孤身立于九十九重天际的大殿之中,伴着越过门窗的缓风阵阵,望着云海翻卷默默不语。 他手下按着已经失去了光泽的聚魂灯,掌心内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气息波动。 却见殿外有仙官驻足,拱手请示道:“帝君,定世洲彤华神尊请见。” 他这才回过神来,广袖一拂,将那聚魂灯收了起来,转身面对门外道:“请进来罢。” 他眉心一舒,唇边勾起个和煦的笑来:“好久不见呐,彤华。” 他用一种久别相见的姿态,抹去了之前与她的所有暗地中的难堪:“如何?地界一行,可还顺利?” 第176章 莫测 要么求胜,要么求死。 东方天域之上,丹诸已与东方天宫中的仙兵仙将对峙许久。他初次出手不成,既已暴露,干脆便召集兵将,汇集在东方天域。 谷晴则未归位时,仙将无主,便只开启结界防御。长晔因此发现谷晴则不在东方,这才从下界将他急急召回。 谷晴则归位三日之后,正式与丹诸宣战。 二人在东方天域战得昏天黑地,丹诸本就是地位显赫部众繁多的魔界右君,而谷晴则又是镇守一方天域的仙帝之一,此一战真刀真枪地动起手来,连续多日金鼓连天。 东方已有众多不涉战事的属族开始避难,惨烈之状难以言表,但这仅仅只是二人之间的交锋,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天地二界,仍然在安静观望。 在战事持续数月之后,长晔收到了来自谷晴则的密讯求援。 东方的天兵消耗巨大,重生之术改换不及,但魔界的兵将却仿佛源源不断,交手之时也仿佛是有术法加持,天兵对上魔兵时竟屡占下风,常要以多敌一才好取胜。 谷晴则认定薄恒一直在背后援助丹诸,希望长晔对他施以援手。 他这场战事说白了是神魔大战重启的第一声冲锋,薄恒一直在支持丹诸,长晔也不会袖手旁观,即便不能调用其他天域的驻军,也一定会增援添补。 果不其然,长晔念着天界各处部署,细细思索了多日,最后发出一纸调令,发密讯回复了谷晴则,言称援军将携法器而至。 援军的到来也与谷晴则所想并无太大出入。天庭被四方天域拱卫在中,与四方天域相接之处亦有驻军。长晔不可能改换大局,便将本就在东方的这部分仙军调了一部分给他。 前来与他碰面的那位仙将,还另带来了一道长晔下达给他的命令,大概是说他已命打开东方通路,如前线有所需要,这部分仙军会随时增援前线。 长晔和薄恒默契地选择了同一种开战的方式,不去全线开战,而是在一处战场上长久消耗,一面避免有所不足导致全面崩盘,一面又借长久局势探知对方底细。 但战中的局势往往瞬息万变,虽然两方僵持许久,瞧着已失最初的暴戾,但既然一直不休,便总有可能会发生意外。 某日丹诸部下一个魔将,因数位亲兵在天界法器之下受伤、多日之后魂飞魄散而万分恼怒,觉得魔界这仗打得温吞憋屈,实在忍无可忍,便带着自己几个同样气不过的部下,趁无人注意摸到了天界阵线。 天界向来晴空长和,地界一直月色当空,两边打破了彼此之间的疆域界线之后,再加上各式宝器术法对撞,此刻的天色早就看着一片混乱。 兵士们都已经对这混乱的战场麻木,他们居然真就一路顺利地去到了对面,抹掉了正在巡逻的天兵,然后这么一路潜了进去。 地界没有谁发现他们的离开,而在无数的奇迹和意外之下,等两方突然意识到出现问题的时候,是对面天界的阵营之中,压制地界兵将的六道法器之一忽然爆裂,轰然迸射的巨大力量和明亮光芒直入云霄,将一方云翳彻底驱散。 没有任何人可以忽视这一股迸发的力量,它带着不属于天族法器的巨大浊气和浑厚烟云久而不去,距离那里过近的天兵当场被冲击至灰飞烟灰。 两方都来不及去追究这样的变故究竟源于何种原因了。丹诸当机立断,命部下兵将盯准了这一个缺口,向天界发起了猛攻。 那六道法器布阵相连之时,地界用尽千方百计也难以攻入,但如今难得有了一道突破口,地界兵将都明白机不可失的道理。 战鼓震天,地界进攻迅速,直直杀入天界阵营。占据那处破坏的法器阵地之后便分而出击,一部分对抗天兵,一部分扩大战果,试图摧毁其他的法器阵地,并且试图向内推进。 地界不肯放过这次机会,初次进攻便几乎是全军出击,而后方又源源不断地补充兵力。天界这边眼见得难以抵挡,便向后方守军发信。 后方早就得过长晔命令,立刻出动将领带兵援助,使得东方天域的战场之上,得以联系到后方的中天云庭,向地界发起反攻。 而在这一条通路打开之后,设想的反击局面却并没有发生。前线将领无力抵抗当先出击的丹诸,只得一路且战且退,而始终没有露面的谷晴则却突然出现在了后方守军的阵营之中,将守将直接斩杀。 谷晴则,反了—— 天界安稳了千万年,如今骤然遭逢巨变,各处仙家都难得关注起了战事。 虽则距离遥遥,但是如今隐隐约约看着天边从来不曾出现过的阴翳,多少还是生起些凝重紧张的氛围。 而上九天里,各处上仙神君齐聚,凌霄殿内外难得这么热闹。众仙交头接耳议论局势,最后的目的,还是等着凌霄殿中的那位帝君发出一道明确的意旨。 得以入殿的不多,但虽然只有不到百数,却依然不算安静。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如今情形,各有各的道理和盘算。 长晔端坐上位,一手搭在高高的扶手上支着额,瞧着垂眼不语,似乎是个并没有倾听臣工议论的模样。但在某位仙臣不满唤他时,他还是开口作出了相对的回应。 既知他确实是在听,这些仙臣也就不顾虑了。兴许那些清净淡泊的都去隐世独居了,所以这些掌握天庭权柄的仙君,个个都固守己道不肯退让,争执起来口若悬河,也是天界里难得一见的喧嚣吵嚷,反显得长晔安静异常。 但长晔不是这殿中唯一安静的那一个。 他下首另有臣子有席位安坐。一边是高逸君,另一边是霜湖龙女,这两位倒是个在听下头说话的样子,只是也没有出声发表意见。 但仙臣们也不大在意他们。因为二位虽是神君,但一个是由来带领十二上神不涉朝政的避事之神,一个又是自恃于家族割席、轻易也影响不了四海部族的傲气龙女,他们的意见,不大重要。 有关战事的安排,说到底是长晔的决定。那些真正掌兵的今日都没来,无非就是在等长晔的号令罢了。 霜湖无所事事,来凑热闹,听着这些仙臣仙将议论纷纷语调激昂,心中暗笑。 他们若真能对战局起到什么大作用,今日就不是在这里吵嚷长晔的清静,而是在部署防御中等待命令了。 如四方天帝,如四海龙族,如今不都没来殿上闲逛吗?就连纯圣公主,明明一直居于上天庭,这会儿也没露面呐。 她心里想着,余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对面的符舜,心里想,他又来干什么? 她记得当初第一回神魔大战爆发的时候,十二上神便听从符舜的号令,虽然归于天界,却没有加入战事。 那时候地界忌惮他们实力,初时还为自己留存余地,后来发现他们不肯出手,便十分嚣张地燃起了气焰,向天界发出攻击。 那时候战得那般惨烈,符舜都没有允许十二上神参与,因此才得以将他们全数保留到现在。 既然不肯参战,这会儿又来凑什么热闹? 总不能是为了保存力量以备今日罢?当初他们若肯出手,也许此战早就有了结果,也不至于到如今才这样虚张声势地重启。 霜湖心中对这位高逸君没什么好感。所有人都在开战的时候,他要带着十二上神避战;十二上神因他之令避事,他却将刑官收在自己麾下,时不时来上天庭掺和一回。 就像今日这样。 他瞧着比长晔认真多了,也不知道他听了这么多议论,又对他有什么作用或是好处。 霜湖十分自然地瞥过他倾听思索的姿态,将目光移到了长晔的身上。 她自己已有些听烦了,有些后悔今日前来,想要回去,但是目的没有达到,她想走也不便。 她看着长晔平淡的脸色,不知道他这么喜静的人,是怎么在这里十分耐烦地坐了这么久的。 也许就是因为感觉到了霜湖无声的注目,长晔的目光准确地望了过来。 他的手支着额头,眼神藏在手下,正幽幽地浮出一点好笑的趣意。 霜湖一下就明白了。 她有些无趣地扯了扯唇角—— 噢,他这是已经有准备了。 她眼珠转了转,将眉心扬了扬,露出些不耐的样子,无声问询他怎么还不让这些臣工退下。 她今日来,本是有事要问的。 长晔只用一个弧度很小的笑意回应了她,而后再度垂下了目光。 殿中臣工依旧在争执不断,却有那种一直不曾轻易开口、但一直关注着长晔的仙臣,敏锐地注意到了长晔和霜湖之间这一回细小的互动,回头示意与自己站在一派的同僚。 议论了这么久,此刻终于诡异地突然安静下来。 长晔这才放下手,似笑非笑地将目光落在下面:“众卿议论完了?可有什么结果了吗?” 谁都不肯让渡利益,能有什么结果?众仙臣面露尴尬,一时也没有谁站出来应声。 长晔也不是非要听到什么结果,见他们个个沉默着低下头去,便摆手道:“既然没有结果,且都回去休息休息罢。前线还没传回消息,若有变数,亦未可知。” 他语调散漫,毫无焦虑之色,似乎谷晴则叛逃地界的事根本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似的。 有仙臣在下方道:“帝君,那叛臣谷晴则本就修为身后、部将众多,又手持神器镇山鼎。东方守界没有将领坐镇,无异于将中天拱手让人。帝君,莫不如派出——” “帝君,东方守界威胁中天,非强将良君不得守之。莫不如将南北仙帝调用,才好与那谷晴则抗衡。” “不可。南北空虚,若稍有遗漏,便将半数天界疆域拱手让人。莫不如另从别家调请神君坐镇,才不输地界之阵。” 这话几乎已经是明晃晃地示意。符舜平淡以对,霜湖嗤笑一声,心中嘲起这胆小怕事的臣工。 自己不敢去,想着撺掇他们去,又没有明言的胆量,也不知道是这群仙臣之中哪派斗法,将他推出来做了炮灰。 眼见得又要争执起来,长晔正待开口,却见殿外有仙官匆匆而入,立于殿中对他一礼。 “帝君,东方守界传来消息,叛军已顺利拦下,逼回东方。守界重开结界,清理之后一切无虞。” 长晔缓缓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意来—— 谷晴则不是在作假,他是真的想反了。 早先他拜在父神座下,与长晔来往甚密,就是因为有着旧日的交情,才能在天地二界杀得六亲不认的那种黑暗至极的局势之下保住丹旭。 他对长晔表达了足够的忠心。他是真的信任并且想要追随长晔,也是真的希望他可以放过丹旭一回,但是长晔即便在那样的局势下,依然拿捏住了鹤族的灵脉,不肯轻易让丹旭好过。 无爱纪被破坏之后,爱恨美丑相携而生,世间恶意滚滚而来,侵蚀着每一个个体的情绪心志。创世神压制它们,用了很大的力气,飞升失败后,这样的阴暗邪恶自然也就爆发而出。 二代神魔因父辈陨落,难免被这样的因素影响,谷晴则自知那时不是深谈的好时候,愧疚万分地请丹旭再忍耐片刻,等过了这个关口,他自然会设法让长晔罢手。 但长晔始终没有。 有的时候,谷晴则会想,长晔如此果断地拒绝了他,究竟是作为上位者对命令既出无可更改的坚决,还是他从心底已经不再信任他的忠诚。 也许无爱纪过,他们都与从前不再相同。长晔为了铲除自己的兄长,甚至敢于舍弃自己从前朝夕相伴的帝子神龙,那么如今拿一个软肋把柄拿捏臣子,似乎也无可厚非。 这本就是当权者为保权力稳固而会做出的正确选择。 这并不算错。 谷晴则替丹旭分担着神力的威压,带她远远地住到了东方天宫,此后如非必要,再也不回中天。就这么一直下去,也不是不可。 也许距离远了,时日长了,长晔也会愿意将手下束缚的绳索稍微松上一松。 但长晔一直没有。 他始终是一个无情又漠然的上位者,哪怕帝子神龙的神魂落在了玄沧身上,他也并没有因为想要帝子英复活而留住玄沧。 当玄沧做了错事,他还是将玄沧贬去了下世。他亲笔写下旨令的时候,谷晴则就在他身边,不见他下笔有一瞬的停顿,果决万分地批下了“永世不得归位”的重惩。 谷晴则知道长晔不会为任何人让步了。 他开始设法自己挽救丹旭,后来听说有一种易劫而渡的法子,只要苦难历尽,便不必再多受折磨。他想人间的苦难再多,终归不会比在长晔手中更难熬。 沈千漪幼时长居乡野,因生母早亡,跟随的恶仆欺负,并没有一日的富贵生活。 长大些,她被沈家人接了回去,意外从她那个继母的妹妹手中抢走了储妃的位置,但太子对她虽然敬重,却并无爱意。 后来她成为尊贵国母,瞧着似乎坐拥一切,但因幼年受苦落下病根,生下三个孩子后便有些痼疾在身,时常受到病痛折磨。 她的两个儿子并未如她所愿,长成二体同心的手足至亲;女儿虽然体贴,却在婚事上苦求无缘之人;她还抚养了一个幼子,但这个幼子出走半生,一直叫她苦苦悬心。 她在外人眼中看着千般自在万般舒心,却可说是一生不足,最后尚未享受过子女绕膝家庭和睦的喜悦,便被爱慕者的女儿一杯毒酒送下黄泉,无辜死去。 谷晴则心痛地纠结了许久,将她送去这样悲苦的一世,只望着她将来归来时,便可苦尽甘来。 但一切都不如人意。 他自创世以来从不曾有过背叛长晔的心思,但在他被急召归位以后,他做下了这个决定。 长晔不会顾念半分旧情,如果不是因为大战重启、他需要一个得力的边将,他根本不会管自己是在天界还是在人间。 丹旭在天界是活不了的。 即便再如何做低姿态,她都是活不了的。 谷晴则毫无任何犹豫,前去地界面见了丹诸,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愿意为自己所为交上一份投名状,但这需要地界的配合。他不相信丹诸和薄恒会毫无芥蒂地信任自己,所以暂时不肯将丹旭的仙身交出。 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些老对手了。他们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对付长晔,但一定不会信任他的投诚,如果不拿丹旭来威胁丹诸,他们根本不会配合自己。 到那时,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必死无疑,连求生的机会也艰难。 他要保自己爱人的命,也要保自己的命。孤身的长久无疑是一种残忍,他只是想换一个地方,和丹旭好好地度过此生。 战事的发展,虽偶有偏差,但大体在谷晴则的掌握之内。 在他原本的计划之中,需要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向长晔求援。长晔不会轻易调动其他部军,只会将东方天域的后方守军向前推动。 但是如此一来,这部分守军的分布就会被拉长,如若战事紧急,此部调动往来不休,他便可趁乱后撤,拿下守军的驻地,从而撕开中天的布防。 如此,地界便可长驱直入,直取长晔凌霄神殿。 谷晴则想到这个计划的时候,没有半分想要给长晔留情的念头。神魔之战、生死之争,长晔绝不可能为他留情,他若念于从前心软,便是将自己的一切白白断送。 他们这些故旧,从混沌一片的宇宙走到了清浊分明的世间,只可惜离了无爱之纪以后,不存爱意,却生恨意,直落得如今这般众叛亲离而旧心不存的下场。 凡人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原来是这个意思。 薄恒与丹诸果然满意此计,十分配合地压上重兵至宝,非要叫他难以招架,才好有个合适的理由向长晔发信。 长晔调兵,一切都在他们计划之内。谷晴则一直没有暴露自己的计划,连自己的部下都瞒在鼓里,直到置身于中天边界驻地之时,才现出了自己的心思。 亲信忠心耿耿地追随于他,在此处未露出片刻惊惶之色,坚决又迅速地助他尽快拿下驻地。 杀尽此地天兵天将,让地界兵将尽快攻入中天,这是他们走到此处必须迫切要做到的事情。 谷晴则已经做了这样的选择。他做得越坚决迅速,天界的情形越危难,那么他的处境就越安全,来日在地界的位置就越稳固可靠。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顺利做成了一切,确保此处驻地毫无问题地成为了地方前进的阵地,而后才见丹诸满面笑意,扛着魔刀踏上此处云海。 “认识了这么久,现在你我才算是站在同边了,谷君。” 他迈步到谷晴则身侧,放眼看着这片白云漫漫,看着这片暌违许久的天际,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半是感慨半是嘲讽地说出了这句话来。 谷晴则不置一词。 在今日成功之前,他的确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一日。 他有些漠然地看着黑压压一片的魔兵涌入天际,心里清醒万分地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若是战场相逢,要么求胜,要么求死。 队伍最后的魔兵源源不断地向天界涌入,当先的两位魔将已经带领兵士要冲出此片驻地,向中天更深处进发。 却在此处,本已被破坏掉的守界法器忽然亮起明亮的灵光,只向上空发射而起聚拢成一束,只眨眼之间便向外散发出一道厚重的结界,重新围堵起了这一片缺口,还将魔界部将全都死死地围困在内。 魔界兵将当即反抗,只是撞在结界之上,不过泛起点点波状涟漪而已,却对结界不曾造成分毫破坏。 丹诸的脸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大喝一声“谷晴则”,手臂一挥,原本架在肩上的魔刀便挥向了谷晴则的脖颈。 谷晴则伸手使力拦下,目光却扬起看向上空,喝道:“不是我,是定世洲!” 他眉心紧皱,显然也是没有料到这样突变的情形,此刻骤然觉得麻烦万分。 丹诸一怔,不意在此刻听到“定世洲”三字,仰首看向谷晴则注目的方向。 谷晴则同时捞过一柄长枪携带仙力向上掷去,只见那结界之上骤然生出一团火焰,将那长枪熊熊包裹在内,一息之间便将那长枪燃烧殆尽。 焚透的深红色残火朝着地界的兵将们下坠,残花落红般的娇柔艳丽,但速度却如破空之箭,携重势砸了过来。 兵将们高呼闪避之时已经全然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分而落下,引起大片大片的剧烈爆炸。 “谷晴则!” 丹诸看着这一幕更是愤怒至极,虽然认出来这是红英神火,但却更恨眼前之人此举,瞧着作无辜之态,这一杆枪投上去,却伤了这么多兵士。 谷晴则一把将他拂开,也抽出了自己的长剑与他格挡交手。 “你是疯还是蠢!定世洲在此处将计就计,想要将你们一网打尽,薄恒自恃与定世洲交好,此番没提前和她通过气吗!” 谷晴则心里也憋着火,薄恒若是没打算牵扯定世洲,便该提前做好防备。而丹诸这时候不对付旁人先来对付他,的确也是没长脑子。 丹诸被他一剑推开,正要重新上前,便听身后彤华笑道:“形势不明,二位就急着动手了?” 第177章 协商 什么好听话?说来我品品。…… 丹诸看见彤华突然出现在此处,一时不知作何表情。之前他们在地界见面时,薄恒可没说过有这么一出! 旁人做了坏事,最好是置身事外,才好显得自己无辜。她这么自如地站出来隔开两人相斗的动作,倒显得此事与她没什么关系一般。 丹诸不能暴露之前与她见过的事,心中纠结多时,才憋出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彤华的目光在谷晴则与丹诸之间晃了一个来回,这才道:“中天守界都要破了,却不见二界主事者沟通一回。我这不是来替两边谈吗?” 丹诸冷哼一声道:“我看你是来替长晔谈的。” 他顿了一瞬,想起方才的红英神火,又道:“不像是来谈的,倒像是来打的。” 彤华一摊手,指尖正好向外,巧巧地对着谷晴则的位置:“也不是我先动的手啊。” 丹诸生得年轻稚嫩,但此刻大刀一挎,动作又狂野万分:“长晔果真是部下无人了,也不知让了多少好处给你,竟叫你来此处拦我。” 他下巴上挑,是个有些不屑的神色,但这不屑并非是针对彤华,而是对着天界那个一直缩在后方的帝君长晔:“但我劝你不妨便撤了,横竖是拦不住我的,莫作无谓消耗牺牲。” 彤华但笑道:“右君莫要冲动。今日在此,我是不打算牺牲的,我说过,我是来谈的。” 丹诸道:“请君入瓮,这不是来谈的姿态。” 彤华道:“这是为了让右君冷静冷静,莫要杀红了眼,听不进话。” 他们两个说话绵里藏针,当真是一副熟稔归熟稔、但此刻又将对方视作麻烦的模样。 丹诸因此便讽道:“哦,什么好听话?说来我品品。” 他这句话音刚落,便见彤华身后无声靠近了几个处理完事回来的部下,一个是如今的使君颂意,一个是一直近身护卫她的倾城,另一个眼生不晓得,却是简子昭。 但即便他不怎么认识简子昭,却也知道颂意和倾城在彤华处的得用。此刻同时守在她身边,便知她今日是有备而来。 而彤华感受到他们过来,便知此地已是布置到绝对万无一失的程度,面上因此而浮出满意的笑容。 她一点不惧谷晴则尚在眼前,开口便对丹诸道:“二界开战许久,损耗巨大,起因无非是为了争夺丹旭夫人的归处。今日我来前,已得了东方天宫的消息,天帝已成功将丹旭夫人的仙身顺利送往地界。” 此言一出,谷晴则脸色骤然大变。 彤华目不斜视,继续道:“右君即刻退回,便可与姐姐重逢,还可免于地界兵将白白在此牺牲。有我立于此处,可保天兵绝不追击。毕竟天帝今日诉求只要一桩,便是处理部下叛臣。” 言至此处,所有讯息已经万分清晰。丹诸尚未开口,谷晴则动作奇快,已当先扬起长剑,将彤华逼退丹诸身侧。 他必须要立刻打断彤华,免得她再对丹诸多言。 他在开战之前已经做好许多提防来护住丹旭,而在此刻之前,他并没有收到过来自东方天宫的任何消息,所以彤华此言本就并不足信。 即便他留下的那些守卫全部战死,无力示警,即便长晔真的得手带走了丹旭,最好也是将她留在自己手中拿捏他,何必要白白送给地界做这个人情? 谷晴则并没有因为彤华此言而慌乱半分,但他担心的是丹诸的决定。因为丹旭在丹诸心目中的地位太重了,只要提到丹旭,丹诸必然要第一时间确保她的安全。 他们只要不出此地结界,丹旭仙身是否仍在东方天宫,就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求证的命题。丹诸为了丹旭,不会犹豫太久,便会立刻答应彤华的条件,从此地撤退出去。 只要丹诸今日退出这里,那么地界便再无一精妙机会入境天界。他已然背叛长晔,又无法进入地界,留在这里,必然只有一死之地。 谷晴则瞬间想通了彤华此言之意,哪怕他今日仅以仙身犯杀神之罪,他也必须要解决彤华,即便不能犯进中天,最起码要完全地离开这里。 首要的便是离开这里。离开了,才好去找丹旭,也许那时天地都不容他,但他必须要带走她。 彤华料想到他或许会有此举。他毕竟是从创世之初便降生的仙帝,虽非神位,但修为之深却未必不在她之上。 她一面飞速后撤,另一面,颂意与简子昭同时拔剑上前,为她格挡,而二人之间另有长鞭如游龙灵蛇,直取他面门。 只是他们到底年轻,虽已是仙君中佼佼者,但自然比不了谷晴则。这一下不过是为了掩护彤华可以顺利后撤,而他们也是提前做好了闪避的准备,并不打算强接。 谷晴则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只是持剑横贯过去之时,侧目看了一眼向右闪避的简子昭。 他那一剑横劈分开二人,又主动缠上长鞭将倾城甩开,身体前刺的速度不停,便要直取彤华,而她笑意盈盈地站在那处不再躲避,下一刻,一道厉风斜破长风,携浑厚神力,向他而去。 谷晴则周身仙力凝于手中一剑之上,硬生生强接了这蛮横的一击,抬眼时望向对面年轻又明媚的神君,口中沉声道:“小明宿王。” 他暂且将剑放下,站直身子道:“昔年你年纪尚幼,为与无痕君比试,一路追到东方天宫。是我亲自作见证,确实你是真的打败了他,名正言顺地夺取了‘天界第一剑’的名号。” 他体会着方才那一剑的分量,他虽然是顺利格挡下来,此刻手却还在发麻:“多年不见,益发精进了。” 陵游手中执剑,将彤华护在自己身后,笑嘻嘻地同谷晴则扬眉道:“多谢夸奖了。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剑使得还行。” 他眼神直直地望向对面这实力雄厚的仙帝,少年散发的光芒像剑刃折射的寒光一样锋利:“所以今日仅凭这一把长剑,足以对付你了。” 谷晴则心中斥他狂妄,扬起法剑动用仙力,自创世起绵延至如今的浑厚力量在瞬间霸道铺开。 陵游心中因此而燃起应对强敌的熊熊斗志,全然没有惧意。谷晴则的仙力固然深厚,但他作为天岁神族,修为叠加速度可怕,经这些年月积累,早已相当丰实,如此根本无惧。 他将重剑挥起,自信满满,迎上谷晴则。 “天界第一剑”的名号不是空谈,陵游的剑力强劲,绝非一般人所能抵挡。方才他未出全力,而谷晴则硬接下来依旧勉强,此刻为了求胜,自然不能鲁莽。 他不打算和陵游单拼剑力,也不打算和陵游只拼修为。战斗胜负的因素绝不只在这两点,他凭的是自己比陵游多走过的这么多年。 陵游凭着他那少年意气,自有一股拼劲支撑,但他生在这太平安乐的时代,又与几个真正的强敌交过手? 而谷晴则,是真正从那一回分界之争、神魔之战的混沌时代中拼出来的。 彤华眼见着二人拼向对方,立刻侧首对颂意与简子昭道:“结阵助他。” 若陵游此战只是为了切磋剑术,或是对上了旗鼓相当的对手,她也不会擅自插手,扰他一战之趣,但他面对的是穷途末路的仙帝谷晴则,这个对手,会毫不犹豫地杀神以通己路。 颂意领命,简子昭脚下不停,但上前时却回头深深看了彤华一眼。彤华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来,对着他将自己发髻边的一支长簪轻轻扶了一扶。 简子昭认出来了。 那是紫暮的东西。 两人这一场无声的交流只发生在顷刻之间。简子昭看清楚了,头也不回冲上前阵。 除颂意与简子昭外,另外赶来六个使官,八人八方将陵游与谷晴则围住,替陵游联系起一道助力法阵,而彤华在灵力互通相联的那个瞬间,便同时释放出了红英与红莲两道神火,交替裹挟在法阵灵力之上。 丹诸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手中握了握刀柄,向前而去,没一步便被彤华伸来一手拦下:“右君做什么?” 他见她虽笑着,分明却是隐含威胁的意思,不愿让他上前去。 丹诸到底比她身量高些,拄着刀微微屈下身来打量她,声音压低了道:“小彤华,莫要说我今日不念着你。你和陵游是天生神,是比谷晴则一个仙身好些,但他年岁已久、修为深厚,你们这样莽撞,未必能讨得到好。” 彤华心中自然知道这些,所以此刻才来拦他:“只要你不出手助他,我自然是有办法的。” 丹诸反问道:“可我为什么要站在你这边呢?长晔的天庭就在眼前,难道要我因为你的出尔反尔,就如此乖乖退回去吗?” 今日她的出现,明显不是之前与薄恒商量好的举动。她已经为了自己的好处站在了地界的对面,难道他还要为此成全她去向长晔卖好吗? 他们这些人啊,认识的久了,兴许平时没事的时候把长晔和薄恒拉到一张桌子上喝酒都能其乐融融,但是真遇到了事情的时候,必然是各自揣着一把算盘,反复猜度对面的心思,只为了给自己留存最大的利益。 所以,丹诸诚然可以在私下里同她低头赔罪,豁出自己这位拽上天的二代堕魔的脸面,但是在此刻,他却不能轻易让着这个小辈,由她欲得尽得。 彤华听出了他不肯退让的言下之意,也知道要如何说服:“右君厌恶谷晴则罢?” 丹诸道:“哪又如何?” 彤华道:“成见既深,只恐将来也难以消解,等他去了地界,你也无非是为了姐姐忍让。至于薄恒那边,虽然同意了你来配合谷晴则的计划,但是应当也并非是真的全信了罢?” 她靠近一些,沉声道:“既然天地二界横竖都是留不得他的,让他死在此处又何妨呢?” 丹诸和薄恒的确考虑过有关于谷晴则的事。诚然如彤华所言,他们都有着不肯将谷晴则留下的理由,丹诸怨恨他在天界护不住丹旭,还不如让丹旭来地界,而薄恒始终怀疑谷晴则的决心,怕他与长晔联手作假,来日又对地界拔刀。 但是无论如何考量,在此刻,他们用定了谷晴则。 丹诸将手中魔刀轻轻晃了晃,对彤华道:“我承认你很聪明,但是他可以死在任何时候,唯独不能死在这里。事关地界此战胜负,我可不能由着你胡作非为。” 第178章 天机 永远都不该有任何变动。 彤华见丹诸居然宁肯放着丹旭不管,也不愿退出此地,便道:“右君若是出手,我就少不得要来阻拦了。” 丹诸轻哂道:“小明宿王敢去和谷晴则交手,凭的是他天岁神族的血脉天赋,修炼一年便可抵旁人万年之功。你来拦我,又凭什么?” 谁不知道她神体有损?昔年她背后的定世洲有平襄、有昭元,无关痛痒的事,卖个面子便也罢了,横竖不能为和她一人作对而惹了整个定世洲。 而现在呢,她背后还有谁? 长晔和她从来不对付,如今她又不肯老实和地界合作,如此辨不清局势,吃了大亏也实属正常。 丹诸自觉已经够意思了,动手之前好歹还劝了她两句,她自己不肯退让自找苦吃,又能怪谁? 他脚下向前一踢,魔刀顺势而起,直对彤华而去。 倾城今日的任务就是近身保护彤华,眼见着丹诸动手,又自知不能直面抵抗,便立刻反身到丹诸身后掷出长鞭。 而彤华面对丹诸的刀锋,更是毫无惧色。她抽身后退卸了直击的魔力,掌心火焰骤起,丹诸只是对上的那一刻,便感受到了她裹挟在神火之中的强劲神力。 丹诸没料到如此,目光抬起望向彤华。她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透露着十足的从容自如之色,分明是在说她尚未用尽全力,哪怕他再狠些,她也能挡得下来。 就这么一瞬之间,他便忽然想到—— 她身边的天岁神族,本就不止陵游一个。 昔年那个早早死去的步孚尹,他听薄恒讲过的,那也是个天赋异禀的天岁神。 她这样不计代价不择手段的性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罢? 丹诸心中微沉,但依旧没有后退,只是用极低的声音道:“你体内的神力,是不足与我相耗的。” 他不想与她闹得太难看。长暝一日不回来,地界一日不能放松警惕,彤华与薄恒的关系摆在那里,定世洲即便不偏帮他们,至少也不会反戈相向。 但彤华仍旧没有退让:“我继承了整个定世洲,怎么不足以与你相耗?” 整个。这两个字被她清晰分明地咬在齿间,意味着以她们血脉与神力承续的方式,彤华可以继承从祖辈那里流传下来的完整力量。 定世洲的始主是二代神,本就胜过丹诸,而她的力量,是从创世神的身上继承下来的。 定世洲只是一个名字,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不代表任何不可更替流传的固定权力个体。是希灵氏的神主赋予了定世洲存在的意义,而现在,彤华是它的主人。 她,即是定世洲。 丹诸的确轻易挣脱不开,余光见谷晴则那边也并没有占得上风,又想到在此处耗费了这样久的时间,也不知道那边会不会有做出其他什么举措。 时间越久就越不利,他现在连消息都传不出去,根本不知道薄恒会如何配合。 丹诸心下一狠,咬咬牙伸出手去越过神火,忍着腕上被层层灼烧的痛意,皱着眉拉上了彤华的手腕,将她一把拉近自己。 “谷晴则不能死在这里,我要确保我的姐姐万无一失。” 彤华目中之色坚决:“我说了,丹旭夫人已经送去地界,我的使官陪同在侧,不会让长晔动她。” 他紧紧盯着她,终于确定,这句话有七八分真了。 “你要做什么!” 这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她能从长晔手中抢人,必然是要谋求更大的东西。 他始终没有松手:“你要做什么!天界赢了对你有什么好处?长晔能放心让你在定世洲继续掌权吗?” 他隐隐约约开始感觉到,彤华当日在地界,那么轻易就答应了与薄恒的合作,必然有更深的一层念头,而他们全都没有意识到。 丹诸试图让彤华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以做出应该做出的正确决定。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地界都是比天界更适合她的选择。 “地界诸位魔君你都相熟,薄恒在魔祖那里的分量你也清楚,当年魔祖还在时,都会将大权托付薄恒。你此刻帮了地界,将来我、薄恒、甚至于魔祖,都会记住你今日之功。我们是你的友人,不是你的仇人。” 可彤华听完这些话,却笑了。 “长暝啊——” 她轻飘飘念着他的名字,眼里浮起寒冷而尖利的碎冰,透过神火的煌煌灼烧,依旧没有消解分毫。 “在我这里,长暝是比长晔更该死的那个。” 她在他骤然震惊的目光里卸下了虚伪的友善表情,只冷然道:“我不需要交好的友人。你们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友人。” 丹诸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地界初次见到彤华的时候,她那时在薄恒身边讨酒喝,一个可怜兮兮又明媚可爱的小姑娘模样。他仗着自己年龄大些,辈分长些,凑上去叫着“小彤华”逗她。 她一直对地界保持着亲昵的和睦,以至于他都忘了考虑,他们本也就是带着目的对她散发并不纯粹的善意,那就无怪她看透一切以后,今日会做下这样的决定。 而她就在他这一瞬间的怔忪间,忽而抬首对倾城高声道:“去帮陵游!”—— 上九天远离群宫之处,另有一片僻静云海,云雾缭绕,轻易见不得其中真容,顺着特定的规则绕过云雾迷阵,方可得见其中九层楼阁。 红瓦飞檐,其上悬挂的金铃没有铃舌,被清风吹过时不闻响动,但见灵气成缕,柔柔缓缓地旋绕此处。 如此玄妙遗世之地,正是司命神君所守的天机楼。 此时此刻,顺着拂过铃铛流苏的微风,灵气一并将天地与楼内相连。虽然外面瞧着只有九层,但其中贯通上下的红木书架却仿佛上下不见尽头,只有五楼正中一处书案,正坐着个闲适翻书的神女。 司命半躺在软榻之上,书案上的鲜果花茶不断,她一手拉开长卷,一手在案上取用茶点,看得好不惬意。 只是她虽惬意,一旁忙碌的白衣仙官,却是上上下下、来来往往,不断地寻找翻看并作记录。 司命余光里见他几回从自己身边过去,将长卷拨到一边去,对他道:“你忙得我眼睛都花了。” 那仙官头也不回道:“你又不做这些,就别教训我了。” 她被部下如此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干脆起身问道:“我怎么不做事了?你说说看,忙什么呢?” 仙官身形隐在书架之后:“方才整理命书,瞧见之前为彤华君寻的那本半妖命书没有归位,翻了一下,瞧见点漏洞,过来找找。” 司命记起这回事了。当时纯圣公主生辰办宴的时候,彤华来上九天参宴,还特地出来避人寻她,就是为了确认这半妖的命数。 她还道当初找出的命书早就归档了,没想到现在还在整理。 “什么漏洞?” 仙官手里忙着自己的事,没怎么抬头搭理她,只口中应付道:“不麻烦,我快弄好了。” 司命撇嘴道:“得了,真要是快好了,也不至于折腾这么久。你打量着我平时不整理命书,所以什么都不知道?赶紧说。” 仙官想着这事,说麻烦确实也有些麻烦,便开口道:“她命书里有缺项,关于段玉楼与白沫涵,这部分是造假补上的。假话太多,圆不上了,我来寻其他的对比一下,添补几句。” 司命“啧”了一声,自觉是给部下添了麻烦,便主动下榻走了过来。 天机楼中所有命书都是由命盘自然生成在此,世间一切因果记录成字,几乎不存在变换的可能。但是神魔作为这世间最高掌控层级,却不曾被明确记录在此。 彤华当初下世,关于她的那部分被天道隐藏,不予记录。彤华特地来寻过她,请她帮忙作补,莫要让人发现。 司命心想这点小忙还是能帮,谁知道她在人间捅了那么大的乱子,不仅是白沫涵,还有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段玉楼。相关者的命书之中与他们有关的全是空白一片,她光补命书这一件事,都是拉着部下加班了几十年才补齐全的。 先前彤华来寻她,又问起当初那半妖印珈蓝,吓得她立刻想起了这段痛苦的回忆,好在彤华最后只是看了一看,并没有多做什么,司命因此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谁知道今日又提起来了。 司命走到仙官旁边,也没看出仙官在找什么,就问道:“我们当初不是检查仔细了吗,不该有疏漏才是。哪有问题,我和你一起补。” 仙官叹气道:“你帮我找找段玉楼的命书罢。” 司命抬头看了一眼,笑了:“你是不是忙糊涂了,段玉楼的命书是咱们按照他的一生编的,不是直接就写完归档了吗?你在结束的那边找啊。” 死去的生命,走完了命书记录的一生,那卷命书的使命就宣告完成,封存后转去完档的部分保存。但仙官找了半天,还是在现世存续的这部分里找的。 仙官皱眉,目光转向司命道:“我知道,那边找过了,我确认没有。” 司命原先还散漫的表情,此刻立刻严肃了起来:“你确认没有?” 仙官沉声道:“我确认。” 那本就是一本假的命书。是她为了帮彤华造假,按照段玉楼每一日真实的人生,所记录写下的命簿。因为是假的,所以并非由命盘推动驱使,即便看上去与其他无异,但那就是一本普通的假书。 扔在了完档的柜子里,永远都不该有任何变动。 但它现在消失了,这就意味着,这个并不在命盘记录里的生命,有可能产生了自我的意识,并且继续延续下去,所以才会离开完档的柜子,转而出现在现世存续的这部分记录里。 真是如此,那问题就大了。 司命一句话没再多说,立刻铺开神力,整座楼阁中的命书倏然与她神力相连,被她迅速感知翻阅。 她的瞳仁变成近乎于白茫茫一片的浅金色,散发着有些诡异的光芒,只是这般翻查许久,仍然不见她停下。 仙官隐约觉察到了不对,拧眉问她道:“找不到吗?” 找不到! 如果产生了自我意识,就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既然在此世之中,怎么会找不到! 司命终于确认整座天机楼里都查不到相应的部分,眼睛微闭一回,睁开后又是从前的样子。她目光沉静下来:“如果找不到,但又影响了其他人的命书,就说明他不在六道之中,但所在所为,已经开始影响现世之中了。” 第179章 剧变 此日之后,音尘永绝。 关于段玉楼的真实身份,她不是没有想过六道之外的可能性,但人人都有秘密,她答应了彤华要帮她遮掩,就没有不知趣地多问。 他从前没有闹出什么麻烦来,就说明,彤华也知道命数精妙,不便参与搅扰,否则必有祸患临身,所以一直管控着他,没有让他随意行动。 但现在不是了。 要么,是彤华已经管束不住他,要么,是彤华故意要利用他去干扰现世。 司命沉声吩咐仙官道:“此事应允过彤华保密,且先一直关注,不要声张。她应当已经从定世洲出来了,你再传密讯给她知会一声,让她尽快过来相谈。” 仙官称是,正要去办,却听外面骤然起风,那些几乎从来不曾响起的铜铃,突然发出急促而明脆的响声。 “又怎么了!” 司命烦得牙痒,怒气冲冲走到正中间一望,却见头顶光线穿透云霭,缓缓露出一个圆盘的轮廓。 命盘示警,世间即有大动。 司命知道事情严重,立刻想要开眼窥视,只是刚一运力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回,险些将双眼逼出鲜血。 她忍着痛扶住手边的仙官,想如今能有什么麻烦,不就是长晔谋划着要打仗了吗! 她拧着眉,想要叫仙官去提醒长晔一句,却突然想到彤华,想到段玉楼那本消失的命书,立刻抓着仙官问道:“彤华如今在哪儿呢?” 仙官哪里知道这个,但立刻便道:“我去找。” “罢了!” 既然不知道,那就是来不及了。她咬了咬牙,道:“我去找长晔,你在此处盯着,如果再有变动,立刻传讯给我。” 司命没有耽搁,当即迈出天机楼向凌霄殿去,在殿外就看到仙臣聚集,听了一耳朵便知道谷晴则在东方反了。 她心下微沉,避开众仙,从殿后而入。长晔座下仙官见这多年不出天机楼的司命神君居然亲自来到此处,连忙来迎:“见过神君。神君若是来找帝君,需得稍候,帝君正在前殿与众仙臣议事。” 司命径自打断了他:“我没时间等他议事完毕。你即刻进去替我通传,请帝君来此。” 仙官见她这般严肃着急,心下也知利害,便往前殿去请。不多时后,长晔便负手而来。 “如此急迫,何事?” “谷晴则打过来了?那边还有谁?” 她顿了顿,想起长晔的性子,干脆又直接挑明道:“彤华参与这些事了吗?” 长晔听见她点明了彤华的名字,想这满天神仙无人知晓,偏她能叫得上来,必然是出了问题,便道:“她去阻谷晴则了。” 司命得到确切的答案,立刻沉声道:“命盘显形示警,恐有大祸将至,但我难辨未来,分不出是什么问题。你可有可用之人?速速派去,或可挽救一二。” 无论是什么事,无论是谁出了事,在这个时候有能力干预的也就只有长晔。 长晔目光倏然锋利起来,转头对仙官道:“先去东海知会五太子。” 而后又回头对她道:“高逸正在殿上,若有不妥,我会立刻要他前去。”—— 战场之上已成僵局,在听到彤华下令的同时,倾城毫无犹豫,直接闯入使官法阵。她身形快如疾风,人未到而长鞭已迅发制敌。 她左右不了陵游或是谷晴则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但她意料之外的突然闯入,直接打破了他们之间相持不下的那种平衡。 倾城守在彤华身边,倾城为了彤华去绊丹诸,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倾城不是彤华放在自己身边守护的那一道防线。 但包围设阵的那些使官却不惊讶。除简子昭以外的余下七人,迅速便随同倾城入阵之势改换了位置,径自便将简子昭排除在外。 他们甚至没有片刻收势,从一开始,简子昭在此阵中的联系便是可有可无,从一开始,彤华就没有真的想要启用过简子昭。 而陵游也显然同样知道这个安排,非常冷静地利用了倾城这一场破局之势,朝着谷晴则只在瞬息之间露出的隐秘破绽攻了过去。 高手对战,容不得一点疏失,只这一招,谷晴则灵脉立刻便受了重创。 他气息立刻逆涌,口中呕出一大口鲜血来,可是手下招式居然全然不乱。 他谨慎又强横地顶住了陵游紧随而来的第二剑,而后立刻拉开距离,在旁人以为他是要闪避的时候,却扬手甩出了一个青金色的法器。 只这倏然之间,此界内光线骤熄,阴翳满布,由那法器所在中心铺展开来,压迫十足地发出山崩地裂的轰隆之声,甚至有落石飞灰,狠狠地砸了下来。 神器镇山鼎,自创世之初由创世神所铸造的法器之一,由他执掌,传承至今。 丹诸看到这一幕,先是眉眼舒展,却立刻又严肃地紧绷起来。这种有毁天灭世之能的神器,也要遵循世间的规则,有它必然要存在的缺陷。 镇山鼎只可开启三次,三次之后便成无用之物,先前它已在神魔之战中开过两次,这一次原是要留给重启的,谁料今日成了如此境况,谷晴则为在此翻盘,不惜祭出最后一次镇山鼎。 彤华也是有些惊讶的。她原本以为,谷晴则被逼入绝境,却不一定会用,因为这最后一次开鼎,应该要留到战场之上,以便他为自己和夫人赚得最后的立身之本。 但他居然真的用了。 他今日万分迫切地要回去寻找自己的夫人,所以一时一刻也等待不得,甚至没有时间思考,他其实尚有其他的办法摆脱陵游。 彤华眉目一凛,在他抛出镇山鼎的瞬间,便用力将丹诸推开,转身冲向陵游,口中同时大喊道:“回来!” 陵游听见了。 但他没回头。 他知道镇山鼎的厉害,知道自己绝然无法直面开鼎的力量伤害,也万分清楚地知道,鼎开之后,此地几乎无人可以幸免。 当年战场上镇山鼎开,曾经夷平一处战场,是真的彻底抹杀过一位天生神的。 彤华的灵囊已失,神体因此破损,体内根本无法存贮神力,这也是她从前必须守在定世洲休养的原因。即便如今她做了神主,用了些手段可以调用希灵氏本源灵脉,以助她在此短暂地唱一出空城计,等鼎开罩世,一切假象都会被倏然剥离。 他们今天一切行动,建立在谷晴则不会因一时冲动祭出最后一次镇山鼎的前提之下,但事已如此,在镇山鼎冲击之下,彤华必死无疑。 即便她受天道垂爱,真的侥幸能够在镇山鼎下活下来,此战之后,她便是与地界撕破了脸皮,如果未全长晔之心,她将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陵游脑中思绪万千,在那一瞬间都匆匆滑过脑海,只是尚未得出明确的结论,身体却没有丝毫犹豫,扬起重剑便立即冲向了中门大开的谷晴则。 还有机会! 鼎开不在瞬息之间,谷晴则已经受伤,此刻无力防御。只要他能趁此机会除掉谷晴则,镇山鼎不能完全启动、又失了号令之人,便不会能发出应有的效力。 他就在最近之处,他有能够杀他的速度。 一切还有机会! 重剑裂天,自可劈山倒海,又岂惧此刻暗云飞石。陵游坚定无惧地冲了上去,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劈出了自己最为强悍的一剑。 简子昭持剑立于一旁,没有人顾得上他,没有人在乎他会做什么,他们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彼此的行动,却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他。 无论是彤华与陵游,亦或者是颂意和今日一起设阵的这几个使官,全部都是彤华的心腹,全部都是自从前便一直跟随到如今的人,全部都是曾与简子昭做过同僚,在月下风中一起喝过酒的交情。 他曾经也拥有过那般亲密无间的信任,但在他背叛彤华、亦或者更早、在他离开了中枢离开了璇玑宫的时候,他们就和他划清了界线。 又或者说,是他自己,选择了一条和他们不再相同的道路。 他的命足够好了。他有那么多个可以重新选择的机会,每一次,只要他选择了彤华,也许都能走到最后。 但他的命也足够差了。他有着极端的、狼狈的、被人摆弄而无法挣脱的不甘,所以永远也无法低头选择正确的道路。他舍弃了自己的友人,也就等于舍弃了自己苦苦以求的东西,他永远都走不到他的终点。 简氏仙族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中,却也不算完全捏在他的手中。彤华厌恨着他的背叛和自负,用紫暮和简氏来折磨他,而这是他唯一在意的东西。 紫暮离开了,最好是此后永远,都自由自在地活着,而不是捏在彤华的手里,继续做一枚随取随用的棋子。 在这一刻,简子昭突然想,还好他已经背叛彤华了。 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还好他们之间,已经不是友人、而是相互厌恨的对象。 所以既然已经如此,那么他再做什么,都不该再继续悔恨,也不该再会令她失望了。 他望着面前毫无犹豫为了保护彼此而奔命的彤华与陵游,眼中一定,提着剑走了上去。 他想起那些年的种种好时光,他们在长辈们睁只眼闭只眼的放纵之下,心惊胆战地将她从规矩森严的内宫里偷偷带出来。 那夜好月色,好景象,小兰山的风光清丽又秀美,将他们忍耐得极低却又依旧忍不住流泻出来的所有激动和快乐,全都温柔而安静地好好包裹。 那时候大家在,大家全都在,一个不少,一个也没少。 他心里念着他们所有人的名字,最后念到了紫暮,念到了陵游,念到了彤华。 原来少年时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分别,居然被时光世事残忍地拉长了直到今日。 再见了。 他在心里说。 此日之后,音尘永绝。 他的身影骤然出现在灰暗的战场,甚至无人看到他突然的上前。他借谷晴则的身体作挡,剑刃锋利,而他望着彤华与陵游的眼神明亮而沉寂。 谷晴则灵脉已伤,此刻以仙力祭鼎,防御薄弱,根本无力应对。他双眼通红,手臂毁下,将镇山鼎朝着陵游砸了下去。 剑力横贯此境,直接破出一道清朗日空,漫布的灰尘与阴暗都被这一缕光线驱散。只是在明亮的那一刻之后,又骤然昏暗下去。 所有高喊出声的嘶哑人声,都被这一处沉重的山石压顶之声彻底淹没,五感被强势地剥除抽离。 镇山鼎,开了。 第180章 暗语 等待会将时间拉得漫长。…… 镇山鼎最后一次开启,其势直可摧枯拉朽。即便是丹诸也难以睁眼,被迫运起全部修为来作以抵抗,不知耳边过了多久,才彻底安静下来。 他缓慢撤力,终于得以放眼望去。整个结界依旧强悍坚固,没有被镇山鼎损伤半点,没有一丝破坏的迹象。也不知彤华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封锁,才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但不久前还万分嘈杂的阵地,此刻却异常安静,连残喘的呼救声都近乎于弱不可闻。 丹诸抬起头,看见镇山鼎在最后一次打开后自爆破裂,最后分裂成无数碎片,落在原本空旷辽远的云海之上。 那是一座仿佛有入云之高的山峰,只是望上去泛着青铜的光泽,全部都是由镇山鼎的碎片错杂堆砌,在阴云不散的这道灰暗世界里,散发着冰凉阴冷的微光。 丹诸感到体内因为收到冲击而翻覆不停的力量在不断地横冲直撞,引起肢体都有些僵硬而异样的不适。 他干脆往自己心口拍了一掌,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强行压住身体的混乱,而后站起身来,提着魔刀往那座铜山走去。 跨出第一步的时候,魔刀沉重得仿佛千钧坠地,竟让他一时难以向前走动。他低低骂了一句,拖着魔刀强行走过去。 谷晴则祭鼎的时候,就在鼎下;陵游拼上去杀他,没有后退;彤华是为了拉回陵游冲上去的。 但现在,他们都不在。 他们全都不在外面。 丹诸心里一沉再沉,下意识便要举起魔刀劈上去,只是咬着牙使出了全身的气力,也只是将魔刀将将抬起一些,根本不必说要去劈砍。 他心道自己是因为受到冲击所以失力,愤怒异常,将魔刀随手一扔。刀柄砸在这座铜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颤之后余音久久难绝。 丹诸直接上前一步去,伸出手捏住一块巨大的碎片,就要往外抽开。只是这一回也如方才拔刀一样,完全使不出力气,只能徒然见得这碎片纹丝不动。 他体会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内体,一拳砸了上去。 “谷晴则!你给老子玩这招!” 当初大战的时候就是这样,镇山鼎一开,在场所有神魔都会因此失力,接下来少则七日,多则十余日,根本无力恢复,如修为差些的,因此彻底失去修为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算个什么地方啊?这算个什么大事啊?二代神魔都不在,就定世洲两个小年轻来,也配得着这么拼命开镇山鼎吗! 他拳头砸在铜山上,锋利的边缘径自割破他的手,一瞬间鲜血流淌不止,带着尖锐的痛意,连身体自带的愈合之力都派不上用场。 丹诸看着这依旧封得严严实实的结界,又忍不住对着这铜山踢了两脚,将谷晴则狠狠骂了两句。 而后,他听见有人在另一边动作的声音,时不时的,还有着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绕了过去,看见那几个使官居然还活着,此刻站都站不起来,有的还匍匐着,但还是凑到一起,伸手要去挖开这座铜山。 “挖不开。” 他没好气地开口:“短时间内修为恢复不了,但是镇山鼎碎了也还是神器,挖不开。” 颂意情况稍好些,起码能站得起来,但听见这话,本就沉重的脸更冷了几分。 丹诸也不痛快:“赶紧将你们这结界撤了。外头的人不受影响,进来了才有办法。” “没办法。” 颂意也丢给他三个字。 丹诸不爽地啧声:“这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帮你家主子拦地界?他们被埋在下面,神力必然受制,不放外面的人进来,谁也别想活!” “说了没办法!” 颂意手下含着愤怒的劲儿,居然真扯出了一块碎片丢去一边:“结界是天帝开的,他不收手,没人能开。”—— 铜山之下的一片黑暗里,彤华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什么也看不见,想要调动神力来催发视野,却感到体内空空荡荡,根本无力抵御一般。 她心中骤然激起一阵惊恐,心脏砰砰地快要擂出身体,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从前受限,偶尔绝情咒发作的时候,为了遮掩,偶尔就会出现神力流逝的情况。 但是这么久了。 她的绝情咒在即位之后已经彻底消除,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无力的感觉,但在这一刻,昔日那些绝望如潮水一般,骤然涌到今日,将她快要淹没。 慌乱之下,她下意识一动,却发现自己活动的空间受限,自己似乎是一个半靠着的姿势,但可活动的余地却不多,只是这么一伸手,就摸到一个温热的东西。 陵游的声音在同时响起:“醒了。” 他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她在瞬间得以安定下来:“你怎么样?” 她还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只是确认自己抓住了他向后拉去,至于拉到哪里,发生了什么,就因为受到冲击而不记得了。 “我没事。” 陵游护着她,抓着她的手,拍了拍她安抚道:“我没事。我们被压在镇山鼎下了,神力暂时消失,一时间恐怕出不去。别急,颂意他们在外面,会想办法的。” 他知道她畏惧于神力的消失,所以第一时间告诉她情况。 但彤华并没有放下心来。她紧紧攥着陵游:“颂意他们能不能清醒,甚至能不能活下来都不好说,即便真的能醒,也一定没有任何力量。守界的结界是长晔设置的,但他未必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即便知道,也不一定会来。” 她声音渐冷:“一道结界而已,毫不费力就能耗死你我与丹诸,他何乐而不为?” 陵游的声音在黑暗里犹带着坚定的力量:“我确信在鼎开之前,我已经劈到了谷晴则。他灵脉被我伤过,那一剑后他活不下来。镇山鼎虽开,未必有那样大的效用,放心。” 他不断予她信心和力量:“你忘了,颂意手中有你分给他的神火护体,又有神剑抵挡,不至于那么不堪一击。” 彤华自然能听出来他是在安慰自己,只是现在情况已然如此,说得再多也没有什么作用。她感觉到是陵游在护着自己,便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去,要探他的情况。 他却一把将她的手擒住了,含着笑道:“做什么?” 彤华将他手推了推,无语道:“你跟我演什么?我身上没伤,都让你挡了,你背后难道一点事都没有?” “没有啊。” 他就这么笑着将她的手放开了,由着她的手顺着抚到他的背上,衣料是干的,应当是没有受伤。 她再往他肩骨和背心探了探,却摸到了一种柔软的绒毛一样的触感。 她怔了怔,感到他微微动了动,忍不住说了一句:“痒。” 彤华反应过来了,手里又揉了揉,仗着他对自己好脾气不敢发火,见他实在是发痒才收了手。 “我都好久没见你亮翅膀了。” 陵游直到她收手,才感到那种痒意散了些,他活动了下后背和肩骨,这才撇嘴道:“谁家风风光光的神君闲的没事干现原形?天天这么着,走过路过被你伸手薅两把,我怎么服众?” 他在黑暗里敏锐抓住了她又没忍住伸过来的手,毫无震慑力地警告她道:“回去摸小八去,别拿我当宠物用。” 彤华异常可惜地答应了,默默把手收回来,陵游这才换了个语调,有些骄傲地同她道:“还好我警醒,提前将翅膀放出来了,钢筋铁骨金刚羽,不然没它撑着,咱俩现在也没法好好说话。” 钢筋铁骨金刚羽,话是这么说,但是一直这么撑开了坚持下去,哪有不痛的? 这又不是武器,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彤华笑不出来,但还是配合地装出含笑的嗓音来回应他:“早知道把小奇带来了。” 陵游想了想小奇的真容,忽然心里也生出大股的遗憾来:“是啊,以后不能让它离开你身边半步,走哪儿都得带着,不然该用的时候都用不上。” 他轻轻笑了笑,探身拉住彤华道:“别勉强,也别害怕,我敢上去杀谷晴则,是因为心里有数,我能开翅膀,也是做好了打算。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的。” 他此刻有些难得的赧然,纠结了几番,还是和彤华道:“其实说实话,现在和你一起在这里头,我还挺开心的,起码我知道你肯定没事。之前……你掉进离虚幻境那一次,我在外面很害怕,当时我就在想,我要是也进去了就好了,哪怕咱俩一起死呢,有个伴儿在旁边,也不会太害怕。” 陵游从来没说过这些话,彤华只知道他当初带着伤坐在自己殿外可怜兮兮地守着,但是没听过他自己说起,以为是早就过去了的事,但现在仍旧耿耿于怀。 她伸腿轻轻踢了他一下,道:“你这嘴!怎么不想点好的?这下圆你心愿,把咱们一起压到这里头了。” 陵游从善如流地道歉:“成,怪我。出去以后,罚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死而后已。” 彤华这下才笑道:“我哪里敢使唤你给我当牛做马?你当初在我殿外哭鼻子——” “不许说!” 陵游立刻打断她。 彤华接着说道:“你看,我连话都不敢说,不然就要惹你生气了。” 陵游听见她打趣自己,虽然有些羞窘,但是知她注意力被引开一些,也就放下心来,正要和她再多说些,便听见她语调低下来,同他道:“其实我不害怕,我只是不喜欢这种没有期限的干等,很没意思。” 尤其是,她还没有任何能力解决的情况。 她都不到两千岁,算是很年轻的神仙了,但她时常觉得自己的生命其实已经特别漫长,因为那种看不到尽头的等待,她好像已经经历过很多次。 等待会将时间拉得漫长。 陵游心里明镜一般的清楚,其实不是什么没意思和不喜欢,其实就是害怕。之前因为彤华失了灵囊,平襄大怒之下将她关起来的时候,就是一场没有结束的无期之刑。 而那个时候,彤华还不到一百岁。 他不提这些,不提这些不好的回忆,只是道:“所以当遇到突如其来的快乐的时候,才会很惊喜啊。” 他感觉到黑暗之中,她的目光因此而静静地落在他的方向。他笑着回忆道:“小时候,他们偷偷藏在内宫里不回家,等到半夜来找我们出去看星星看月亮看日出的时候,我们不就很开心吗?” 那样突如其来的快乐,真是难得一回的珍贵回忆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0-190 第181章 一生 没人知道他多么喜爱她。 定世洲规矩严苛,彤华和陵游年纪尚小的时候,被嘉月、曦月以及各内廷教习仙官管束,算不上特别的自由自在。 但平襄那时为了给彤华身边安排属族势力,给她找了好几个属族里年纪相当的少君来陪伴左右。 能来陪伴神主,自然是年轻一辈的佼佼出众者,品行性情都是出挑,再兼之年纪相差不多,学习之余,总是相处得十分愉快的。 偶尔,也会兴致突发,做些胆大包天的坏事。 彤华听见陵游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发现记忆之中的每一幕都非常清晰。 她接上了他的话道:“简子昭出的主意,扬灵帮忙藏的人,章苑给石兽带的贿赂,司滁翻窗进来叫的人。最后是鱼书和赤芜,一个在我寝殿,一个在你寝殿,装模作样地掩人耳目,飞翎和慎知两个强作镇定,在嘉月仙君面前唱空城。” 那时候,简子昭瞒着彤华和陵游,拉着其他人私下计划了这么一桩事。扬灵仗着自己是唯一的女子,请求在内宫留宿一晚,因此将他们藏了起来。等到了晚上,他们悄摸避开仙侍仙卫出来,一边望风一边将他们两个叫出来。 彤华至今都记得,自己推开窗户的那一刻,看到的是司滁兴奋到极点的眼睛。他招着手叫她出来玩,扬灵远远地站在路口,轻声示意她快些出来。 那时候鱼书震惊得要命,但是立刻就将衣裙给她拿了过来。彤华一出门就被头发都没来得及扎好的陵游攥住了手,溜到门口的时候,看见章苑在墙角对着石兽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了半天,最后往上扔了个什么东西,被石兽一口吞进腹中。 石兽因此阖上双目,转身面对了另一边,他们由此痛快地溜了出去。宫门的守卫更好绕开,只消彤华用神力避开结界的异常警示,便可让他们顺利地离开宫禁。 他们在微凉的夜里踏云奔过飞云仙桥,一路攀上小兰山,最后在山顶的凉亭停步。彤华缩在扬灵怀里问是谁出的主意,司滁指了指站在最后面那个看着一本正经像是被他们绑架出来一般的简子昭。 他已经是少年初成的卓越身姿了,鹤一般立在葱茏山野,清冷的眼睛里有着奈我如何的傲气。 章苑从口袋里不停地给他们拿吃的,口中对彤华道:“没事,他年纪最大,如果被发现了,就全推到他身上。” 那晚的天气不大好,云雾弥散,星星黯淡,月色也不分明。但好在次日清晨的日出明亮又耀眼,破云而出的时候,实在美丽宏大得难以言表。 回去的时候,自然而然是晚了的。彤华陵游和扬灵三人悄悄地进入内宫,司滁章苑和简子昭,就光明正大地走进来。 只可惜回到璇玑宫的时候,正好撞见嘉月与曦月在内。赤芜提前出来找他们报信,等进去时,飞翎和慎知恭恭敬敬地站在宫苑之中,疯狂地对着他们使着眼色。 既然提前从赤芜那里知道了话术,倒是不怕穿帮,只是嘉月一向严肃,他们难免有些畏惧。 但那一次,嘉月什么也没说,只是口中叮嘱他们几句,便起身走了出去。 陵游顺着彤华所言,想起后面提心吊胆面对嘉月的情形,轻松道:“那会儿咱们都被吓怕了,都没想过,若是她们没有默许,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出入中枢内宫。” 所以,是长辈们成全了他们那一晚的放肆与冒险。 在极端压抑的规则之下,这些精彩的回忆,直到今日回想起来,都还闪耀着会让他们即刻兴奋起来的美丽光芒。 他们越说越兴奋,从天南说到地北,从第一回或生疏或尴尬的见面,说到熟稔后的窘状和好笑,说他们暗自为非作歹做的那一堆坏事,也说他们意气风发时掩盖不住的无限荣耀。 他们把每一件小事都能回忆起来,提起便可详细道来,由此这般说来说去,却唯独不提最后一回的分别。 直到最后,他们终于说尽了。 原本喜悦异常的黑暗氛围里,突然被一种诡异的安静笼罩。陵游抿一抿唇,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以延续这般难得快乐的景象,却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心里骤然漫起一股汹涌的可惜与怀念。原来一生里那么浓墨重彩的一段,从口中珍重道来,也只是这么短暂的时候。 就是在这段短暂非常的少年时,他们幸运地拥有了这样珍贵的回忆。所以直到千百年后的今日,直到亲眼看到当初的故友站到了自己的对面,他们还是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忍让。 彤华在安静里无声攥紧了手指,同他道:“我没法原谅简子昭。” 她清晰地记得在镇山鼎崩塌的时候,他的长剑掠过谷晴则被一分为二的身体,直直地刺向陵游。 她越想就越恨:“他凭什么敢这样!” 他凭什么敢仗着从前的那些情分,凭什么敢仗着他是从前唯一留下来的那一个,来毫无犹豫毫无悔改地做这些事! 他凭什么因为自己的骄傲吃了一辈子的苦头,却还是这样不肯收敛。 她因为过去那珍贵的每一天,而容忍了他犯下的每一个过错,只要过去存在一日,哪怕简子昭犯下杀身之祸,她也绝然不会要简子昭的性命。 他的倔强的所为,不曾磨灭故人的分毫风采,却在让她的坚持一分一寸地变成荒谬的笑话。 “等我们出去了,我不会放过他的。” 她再一次这样说。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这般说过多少回了。他是明知故犯、屡教不改,她是自食苦果、重蹈覆辙。仗着对方有耐心,仗着对方有交情,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样愚蠢的把戏。 陵游听见她含恨的声音,轻声同她道:“你会放过他的。” 彤华咬牙切齿:“他要杀你,我不会放过他的。” 陵游轻轻笑了笑,道:“能不能杀得了我,他心中岂能没数吗?不过是他心中总有遗憾,所以才要这般泄恨。” 彤华不屑道:“难道是我造成了他的遗憾吗?我答应过全都会给他,是他信不过,我也将一切都给他了,是他接不住。” 陵游缓声道:“他从小自诩优于旁人,可是自己的仙族却是败絮其中,如今丢掉不舍得,接到手里又厌弃。他有心要改,可是简氏已经烂透了,要改也改不过。他又想要紫暮,但紫暮被家里养得天真,一个简单一个复杂,没有无波无澜的日子,注定是要分道扬镳的。” 彤华望着他的方向,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你说这么多话给他开脱做什么?” 她的声线里有明显的紧绷,陵游笑了笑,活动了下身子,朝她靠了过来。 上方的碎片有移动的尖锐之声,彤华感觉到他默默收紧了翅膀,使得他们所在的空间也小了一些。她立刻伸手:“是不是受伤了!” 这么久的时间,他的翅膀再坚硬,终究是他血肉之躯。他们已经在下面被掩埋了许久,外面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这么坚持下去必然要出问题。 她想让他把翅膀收回来,横竖他们的神体并非不可修复,即便在下面受到了损伤,只要神元还在,即便困难些,终究是可以好的。 但是陵游靠近后将她抱在了怀里。 她本就是在碎片里半躺的姿势,他这样一动,便将整个身子护在了她的上方。她心里觉得不对,下意识便要挣扎,但陵游立刻压住了她,拿手臂和身体紧紧锢住了她。 “听话,别动了。” 他有些无奈,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窝,手掌就落在她的头顶,将她整个人遮得密不透风。 他的异常让彤华好不容易消散的恐惧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更甚。她声音里霎时便带了哭腔:“你是不是受伤了?赶紧把翅膀收回来。” 他声音有些疲惫了,但还是带着笑意,故作轻松地拒绝她:“不收。神体破损之后,神元暴露在外,这种时候立刻就会被镇山鼎余力所伤。翅膀伤了,总比神元伤了好。” 彤华掐了他一把:“你翅膀伤了,难道神元不会伤吗?赶紧收回来,伤得少些,将来出去,我救你都容易些。” 陵游心里想:可你不行。 你的神体本就是破损的,如果再出现一点损伤,之前曾遭受过伤害的神元,就会直接暴露在镇山鼎下。 现在这样的时候——即便不是这样的时候,他也是不能让她受伤的。 这回不是在离虚幻境的时候了。他既然在她身边,就不会让她受伤的。 他忍住了断骨的痛意,对她道:“你安分一点,不要乱动,我也少受些痛。你就当可怜我,我将你保护得好些,出去以后,才不会在你寝殿外面哭鼻子。” 但她已经哭了。 她的眼泪染湿了他肩头的衣裳,散发出和他背后那些冰冷碎片所不一样的温暖。 她不敢动了。她知道自己此刻什么都做不了,而如果乱动,就像他所说,他只会伤得更厉害。 她将他抱紧了,口中急急道:“我提前给纯肆安排过的,她发现这边不对劲,立刻就会行动,也许因为镇山鼎会慢些,但她必然来了……你别害怕。” 陵游气笑了:“我不害怕。” 她哭着反驳道:“我才不信。” 于是他很诚实地说道:“好吧,我有一点害怕。但是只有一点。我还坚持得住,你别哭,哭没了力气更麻烦。” 彤华强自忍耐住了,把泪意和哽咽向下压了又压,在他的轻拍的安抚里平静下来。 他刚才还能说好多话,但现在却安静了,寥寥几句话也是轻轻的。她知道他的疼痛和疲惫,害怕他坚持不过去,主动和他说话。 “你是不是之前答应了赤芜,说要送她一只新生的灵鸟养着?去了定世洲几回都没有,赤芜不跟你说,但是心里还记着呢。” 陵游道:“没忘。那是属族新生的孩子,灵智都没开,我不是想捡一只聪明的给她吗?” 彤华道:“之前你说要回来,那话不知道谁传到颂意那儿去了。约莫是纯肆私下里教他的,他居然学会在我面前装忙了,想暗示我把你拉回去替他处理公务。” 陵游斥道:“他想得美!我即便回去了,也是翘着脚当大爷。” 彤华顿了一顿,心里迟疑纠结了好几番,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缓慢地开口道:“……你兄长还活着。等回去了,若你想见他——” “不想见。” 这次他打断了她。 他带着几分赌气,不满道:“他活着,但从来不挂念我,不想着要来见我。我不见他。他如果不先来见我,我也不会想要见他的。” 彤华静了片刻,问道:“你知道他还活着?” 陵游无声轻叹道:“糊涂了是不是?我把你从昭元手下带回白虹原的时候,是他来救你的。” 彤华这才想起来,对,是她一时紧张,忘了。 陵游又道:“不过我的确是在之前就知道了。在蒙山,我感觉地下有危险,下去找你,看见是他带你走的。” 他问她道:“他已经在你身边很久了罢?当初在三途海,是你救他的?” 彤华说是。 陵游的下巴蹭了蹭她:“谢谢。” 彤华心里有些不自在,但还是道:“如果你还是想和家人在一起,等出去了,可以去找他。” “我不找。” 他再一次拒绝了,同她道:“都说了,我来到定世洲尊你为主,从此以后,我就跟定你了,我不回去了。” 从他答应了要留在她身边起,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每一件大事或小事,他都是为了自己而护着她,而不是因为最初的那句应允了兄长的誓言。 在他来到定世洲接下那朵跌落枝头的幼兰的时候,往生潭中对他原本混沌一片的景象,在那一刻也渐次清晰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喜爱她。无关风月,只是最单纯的喜爱。与她走过的这些年里,他没有一日,不因为与她相伴而觉得快乐圆满。 她对他那些独一无二的特别,是激起他对兄长愧疚的源头,也是他绝无可能放手的幸福。 他慢慢将手掌移下来,盖住了彤华的双眼,感到自己的掌心,慢慢地被热意濡湿。 他强忍着心里的不舍,对她道:“出去的时候,光太亮,别睁眼,要记得保护自己,记住了吗?” 一生都陪着她,一生都护着她。 至这一刻,他确信自己的确履行了这句诺言。 第182章 可能 你希望出来的是谁? 云端轰然几声巨大的雷鸣,骤然震荡九天。凌霄神殿内外的仙官们无一不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到,纷纷来到门边窗边抬首望向天空。 整个天空此刻已是全然的阴云密布,雷声轰鸣,电光骇人,墨色翻卷成一片浩瀚山海,倾轧着要沉入世间。 而夹杂其间闪过的晦朔光芒,打眼望去尚不足以注意,仔细一瞧,方见得是失了灵彩的星海波澜,尽数从天幕坠落,焚尽成浩荡飞灰。 群仙惶惑异常,口中议论纷纷,只有依然端坐在殿中的符舜,看清楚了这久违的异象,只在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目光渐渐低沉下来,口中喃喃低声道:“神陨之相。” 因这异样而起身望向殿外的霜湖,闻声霍然回头,看向符舜:“高逸君说什么?” 符舜缓缓起身,淡声道:“龙女分明听清楚了。” 他看了眼自长晔被仙官叫去后、便一直空空荡荡的那个座位,转过身往后殿行去。 眼见着外面这样大的阵仗,又在这个时候能来请得动长晔的,约莫只有那位久不出户的司命神君了。 霜湖瞧见他往后殿去,想起长晔今日一直平淡而直到此刻都不归来,便知必有异常,迈步便跟了上去。 长晔和司命仍在后殿未去。 预警没有起到应尽的效用,以前还是按照原来的方式行进。司命是二代神明,见过当初大战时所有的惨状,也清晰地明白这样磅礴的天象,是为了祭奠一场痛惜的死亡。 她说不出是谁。战场上有谷晴则、有丹诸、有彤华,谁都有可能。 但她不希望说出任何人的名字。从当年那场大战开始,她就一直试图阻止一切的伤亡和悲剧,但今日的情状宣告了她的所有努力都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不知是谁,不知胜负,不知情状,她心里还不到会感到悲痛或是欣喜的时候。 她只是感到一种异常的气愤。 司命冷冷看着窗外乌云翻卷的天色,眉眼疾利地望着面色平淡不改的长晔道:“我今日不该来找你的。” 他转过身来面对她,听见她冷声斥他道:“是我将你想得太好了,我以为你会阻止,但没想过,也许你会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她以为他还算有分寸,即便想赢,不会做到特别过分,会懂得点到即止的道理。但显然,这一场生杀之战,其实早已在他谋划之内。 今日死去的,无论是地界丹诸,叛臣谷晴则,抑或是定世洲彤华,对长晔来讲,都是有利无害。 他造成一切,他乐见其成。 长晔并没有否认她的话。 他和谷晴则实在是太过熟稔了,一起长大,一起修炼,一起并肩至今日。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和动作,他们都明白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长晔比任何人都明白丹旭对于谷晴则的意义,所以也知道当谷晴则被逼急了以后,会为丹旭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他等着这一战的结果。若是彤华一切顺利,相谈成功,地界退兵,他不费吹灰之力拿下谷晴则,那么这个结果便是皆大欢喜。 若是彤华不成,逼急了谷晴则,谷晴则那般功力,也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长晔面上毫无惧意,甚至对司命道:“难道你至今日都不明白,诸神创世,始有天道。命途何归,本就取决于神。” 司命见他居然已经狂妄至此,冷嘲道:“你只暂且小胜一回,怎敢自觉胜于天命?今日战场之上,无论逝者是神是魔,都有来找你清算的时候。你今日造成此局,不肯涉身,若死的是丹诸或谷晴则也便罢了,倘若死的是彤华,定世洲尚有神女在位,来日局势混乱,你且等着罢!” 长晔侧过头,看见转角那边静立的符舜,感受到另一道转身离去的身影,唇角微微一扯,不大在意道:“怕什么?那彤华天南地北与人结缘,多的是想去救她的呢。” 司命看到符舜过来,居然也就是那么平平淡淡地站在那里,一时对他二人气愤至极。 她也不想在这里继续待着了,只是丢给长晔一句警告:“天道规则既定,世间不绝,平衡不破。你想要一方独大,是绝不可能的事,莫要贪多不足,反受其害!” 她言罢转身便向外走去,长晔却在她身后道:“接下来若有示警,还劳你再如今日,前来告我。” 司命气笑了,止步回头瞪他一眼:“我司掌天命衡行,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站在你这边?” 长晔从容道:“我诚然私心图大,但你也未必当真公平。若是我兄长长暝当真苏醒,第一个要计较清算的,恐怕是背叛了他的身边人罢。” 他意有所指地望着她,警告她最好还像当初背叛长暝选择自己一般,这回也继续站在他的旁边。 司命伸出一指,狠狠地指了指他,转过身继续向外行去。略过符舜时,他侧身给她让了让路,只换来她一个凶恶的眼神。 符舜见她走了,这才道:“你和她提长暝做什么?” 长晔笑道:“提醒她再气也得给我忍回去,将来多的是她要给我表忠心、从我手里讨条生路的时候。” 符舜走近道:“都是一起过来的,逼迫太过,恐怕适得其反,得不偿失。” 眼见着,跟前这谷晴则,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长晔没将这句劝告放在心上,轻笑一声便回过头去,继续望着外面晦暗的天色。 符舜与他并肩而立,问他道:“你希望出来的是谁?” 长晔一时未言,符舜又道:“谷君出来也好。他往地界去,无非是考虑着夫人和丹诸的关系,为了夫人打算罢了。” 长晔目光落在东方,口中道:“我知道。” 他们是太过熟稔的故交,太过了解对方的性情和心意,也愿意为了对方暂时让步。 长晔考虑到了谷晴则对待夫人的心意,才最终放过了整个鹤族,只是拿捏灵脉以作震慑,如果不是丹旭为了替族人分担责任,主动出来承担,也不至于因此受苦。 而谷晴则也想到了长晔作为天界帝君应当保留的威仪和尊严,所以宁愿委屈丹旭去人间渡过劫难,也从来不曾要求长晔在丹旭的事上让步太多。 只是天地二界之间,此战在所难免。谷晴则选择了前往地界改换阵营,那么也就代表着接受了之后的一切结果。 作为友人,长晔希望他能活着回来,但如果加上作为天帝的立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他还是不要出来的好。 若是将来,一边怀念他是自己的友人,一边又对他的不忠心怀芥蒂,那实在是一桩令人遗憾的事。 还不如今天便死在这里。 从同舟共济到同室操戈,说来实在令人扼腕。长晔淡淡略过不提,又反问符舜道:“你呢?是希望彤华出来?” 符舜不爱管闲事,座下虽然涉政的仙官,但是真真正正地极少过问。这些年为了照顾彤华,到底还是出来得勤了些。 本就是个装腔作势的小姑娘,长晔直至今日看她犹有稚嫩之感。若她没有那些非要掺和进来的闲心,他也不是非要杀她不可。 更何况,她若是愿意站在天界这边,长晔对她做事还是有几分欣赏的。 符舜一贯性情算得上是温和近人,但此刻却是没什么笑意,那是一种和长晔一般的、对战局内究竟谁能活着出来的无谓之态。 但于长晔而言,无论是谁出来,都有好处与麻烦,所以他是真正的无所谓。但符舜身上却有些微冷的紧绷之意,分明就是对结果有所偏向的。 谷晴则对他而言什么也不是,他没有盼着他出来的希望。 但他也不希望是彤华。 符舜目光沉沉地落在乌云低倾的远处云海,口中道:“我希望是雪秩。”—— 霜湖破风而出,往守界战场上疾奔而去。她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方才在后殿听见的话,脑中一片混乱。 她见今日长晔那般从容自得,当真以为他是有了什么好的办法。却只是没想过,他居然是把彤华派到这里来送死。 天上的星石一颗又一颗地逝去光泽,毫无生命力地向下坠落。霜湖心里一直在对自己说不至于,彤华那种不由人算计的性子,怎么可能真就毫无犹豫地踩进陷阱。 但等她到了守界结界外的时候,她看到的是带着大批使官仙卫的文宜。 她立于狂风之间,手中捧着象征定世洲神主的印玺,其中的力量源源不断地倾注到结界之上,但因为一直没有将结界破开,连她额上都泌出了细细的汗水。 这一道结界是由长晔设下,如果想要强行破开,必须寻一个与他地位力量等同之人。定世洲独立三界之外,印玺归于彤华所有,本来是应当可以起效的。 霜湖看印玺在上都毫无作用,便急急来到文宜面前,问道:“什么情况?” 文宜瞥她一眼,冷声道:“你从天庭过来?我命部下去找长晔,他什么都没说吗?” 霜湖抿了抿唇,想起长晔那般姿态,只怕根本就没将定世洲派去的仙卫放在眼中,打定了主意要将里面的人耗死。 她沉默的这瞬间,文宜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难得如此强势,对霜湖冷笑道:“好在我也没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还请龙女回去替我转告一声,我亦命部下前往地界去请魔尊薄恒了,到时为救我姐姐,我会亲自打开守界,还望他勿要怪罪,早做打算!” 第183章 记恨 今日此事,我记下了。 霜湖闻言立刻道:“不能给地界开此路!你莫要因为彤华和魔尊交好,便觉得他完全可信。他若要算计你们,岂会管什么旧日的交情?” 地界群魔个顶个的肆无忌惮,只怕他们才不会在乎这结界中死了什么人,反而是要想着怎么趁此机会打进中天,好为战事奠定胜局。 文宜嗤笑道:“他诚然算不上完全可信,天界便值得相信吗?” 她逼近她一步,道:“霜湖姐姐。看在你我先祖同源的份上,我也唤你一声姐姐。唇亡齿寒,现在大战未起,长晔便想着算计我们。你冷眼看着也便罢了,难不成还要帮着他来处置我们吗?” 她明摆着是不信任她,但霜湖望着眼下情形,无意与她做口舌之争,便道:“给我一刻钟,我会想办法打开结界。” 文宜看她沉静脸色,退让一步:“就一刻钟。过了时间,我会立刻放魔尊进来。” 霜湖转身就走—— 丹诸在结界中待的时间太长了,连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不知是从何时起,他体内的力量渐次回来了一些。 但也只是一些,可以助他恢复些表皮的伤口,可以让他拿得起魔刀,一次多扯出几块大的镇山鼎碎片,但依旧没有办法直接将这铜山移开。 他心里欣喜与忧虑交杂。喜的是力量的恢复,证明着镇山鼎的余力在慢慢失效,又或者是外面的结界已经出现了裂隙,正在被彻底破坏的边缘,渐有些力量蔓延进来;而忧的是那些使官们的姿态,看起来却并不像是有任何变化的样子。 他们定世洲内部自有办法相互联系,这些使官没有任何改变,证明被埋在下面的彤华和陵游,即便应当也恢复了一些力量,但尚没有对他们做出任何回应。 他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大好的预感。他不希望彤华出事,她毕竟是定世洲的神主,无论如何,若是她死在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丹诸招手叫来自己那几个幸存的部下,暗暗提点了几句,又让他们重新散开,继续帮忙挖开废墟。 他的所想并没有错,这处结界的确是开始从外面松动了。丹诸不断汲取从结界裂缝中渗透进来的气息,尽可能快地恢复起自己的力量。 他要早做准备,若是等下结界破开,外头另有大军守着,他此刻如此虚弱,也得交代在这。 在结界破开的那个瞬间,丹诸扬起魔刀,将力量收归回自己的身体,而后对着铜山的底端一刀劈下。 外面的人一涌入内,丹诸谨慎地退后,看到来的人有文宜和定世洲的使官仙卫,再就是龙族的玄洌和霜湖,而长晔没来。 颂意带着使官冲了上去,拦住了丹诸的第二刀,对着并不再高耸的那个碎片堆挖了下去。 再用太强大的力量可能会伤到下面的人,但好在由于力量恢复,他们挖的速度也变得快了起来。 文宜第一个过来问道:“我姐姐呢?” 颂意几乎是头也不抬,迅速答道:“镇山鼎开了,尊主和小神王都被压在下面了。” 文宜大惊失色,即刻释放出自己的力量,试图定位彤华在下面的位置。而她身边的纯肆则迅速来到了颂意身边,助他一起将碎片通通移开。 文宜急出一身冷汗,她找不到,她分明和彤华是双生之子,此刻又拿着印玺,却几乎还是无法感应到她确切的位置。 丹诸见势如此,又抬头看见外界这昏暗的天色,心中暗道: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无论是死是活,总要他亲眼看个分明才行。 他目光落在对面,玄洌的手中,拿着的是东海的印玺,而霜湖的手中,拿着的是南海和西海的印玺。所以,长晔并没有罢手放他们出来,是这对兄妹拿来三王印玺,才帮文宜打开结界的。 但这回,终于很快找到了他们想要找的人。 谷晴则的身体最先被挖出来。他已经气绝,身体被陵游斩成两半,被他剑上的神力灼烧不停,已经完全破损无法修复,而元灵因为无处可藏,也早就消散殆尽。 霜湖垂眼看着这从前雄踞东方的仙帝,如今居然也只落得这样的下场,沉默片刻,招手命部下来将他尸首带去上天庭。 即便没了,还是要给长晔看一眼的。 她松了一口气,既然谷晴则没了,那么那样的天象就是在宣告他的死亡。 那么彤华就应当是没事的。 霜湖稍微放下一点心,但又无法全然放下去。玄洌在一旁拍拍她的肩膀,让她稳住。 又不多时,颂意那边先有了发现。 他先挖出一片被尘土覆盖的浅蓝色衣角,手指下意识便顿了顿。纯肆在他对面,注意到他明显僵硬的姿态,自己也紧张地喉头发涩。 她率先伸手,将覆盖在上面的碎片丢开,这个动作才将颂意的意识唤回。她高声喊使官过来,一起从这里下手。 下面的景象很快就暴露在眼前。 丹诸和霜湖等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又不便插入到他们使官之中,便只能远远看着。方才谷晴则挖出来的样子已足够骇人,可是现在这一幕遥遥一望,却也足够触目惊心。 霜湖下意识抬手掩嘴,但嗓音凝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文宜站在一旁,已经说不出任何话,纯肆强压着声线,唤道:“尊主?” 这一刻安静无比,漫长得恍如隔世,而他们听到了一个虽然很轻却清晰非常的声音回应道:“我在。” 纯肆终于卸下了紧绷了许久的那一根弦,她伸手握了下颂意的手臂,和他眼神交会一番,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她迅速伸手覆上彤华的眼睛,而颂意在同一时刻,将陵游的身体从她上方带走。 彤华感觉到自己双眼之上的触感变换,知道是纯肆终于带着人来了,但她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起身。她感到有人凑到自己,将自己从坚硬的废墟下拉起身,支撑着她不要再次倒下。 纯肆在她一边,捂着她双眼的手始终没有落下,而另一边,她听见了文宜的声音。 她倚靠着她们瘫坐在那处,身上已经力竭,没有再起身的力气,只是用低到极点的声音问道:“陵游呢?” 这三个字已出,周遭一片死寂。 没人敢说话,没人敢出声,有的使官早已泣不成声,却紧紧地咬死唇齿,不敢泄露一点杂音。他们望着陵游,谁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彤华。 颂意身体紧绷,双手僵硬,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才好将陵游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神明死亡之时,径自灰飞烟灭归于尘世,从此后在世间不留分寸余烬。即便是在当时的神魔大战之中,也从未有过哪位神魔,会落到这样的惨状。 颂意没有言语,咬了咬牙,直接将一块染血的镇山鼎碎片收了起来。他身旁的使官看见了,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过来,快速帮他收殓起陵游的遗骨。 不能让彤华看到。 终究是会知道的,但是最起码,不能直接让她看到。 而彤华已在这一片沉默里明白了一切。她双眼之上,清晰地感受到纯肆因为想要压抑颤抖而不自觉变得用力的动作。 纯肆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脾气上来,要将她的手拨开。 但她什么动作也没有。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最开始,他们感受到一丝余力恢复的时候,便开始调动起体内的神力,以抵御镇山鼎余力对他们神元的破坏。 陵游只要有余力护好神体,保证神元不继续暴露,便不会有事。而彤华虽然缺失灵囊,但好在她来时,体内携有半条希灵氏灵脉,如此只要调用起神力,尚能坚持。 而神力的恢复,意味着他们马上就能离开这里。 陵游那时候护着她,因为神力的恢复,声音都有了些底气,想着他们虽然没有力气能破开这里出去,但好在坚持一段时候不成问题。 可以收拢的力量到底太少,彤华知道陵游恐怕自己都不足用,但也绝不会放弃护她。但好在只要恢复了这一点神力,她就足以调用身体中那半条灵脉的力量,这要有这股力量,她就可以抵御镇山鼎对他们凡身的伤害。 他们一直在说话。 陵游一直在和她说话。 她感到自己体内这条灵脉也在慢慢干涸,这种入不敷出的感受让她不断地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愿他们来得快些,但愿他们来得能够再快一些。 在她体内神力和灵脉被彻底榨干的那个瞬间,她感到封闭的世界仿佛骤然气息清朗通透,那些灵气流淌过她破损的神体再慢慢流淌出去,就像她灵囊丢失后每一天的感觉。 但她感受不到陵游的回应了。 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他们都能活着离开这里。 她体内灵脉破损,已经彻底无法挽留神力,她这一具所谓的神体,算是彻底废在了这里。那些本是纯净的气息涤荡过她被榨尽的骨骼经脉,反生出一股摧枯拉朽的破坏之力。 于是她那双掩盖在纯肆手下的眼睛,因此而泛起极度的刺痛之意,逼得她不得不闭上眼睛,于是两行猩红的血泪,就此顺着她面颊流淌而下。 纯肆感受到自己手中的烫意,震惊万分地看着她。 彤华闭着眼,整个态度平静到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程度,声音虽然低哑,但却清楚分明。 “告诉长晔,今日此事,我记下了。” 神力耗尽,她彻底晕死过去。 第184章 欲尽 现在不想和我走了,对吗? 丹诸一路奔回地界魔宫,闯进大殿后挥袖将门带上,把所有守卫都阻隔在外。 他快步来到薄恒面前,人还未停话音已落:“陵游没了。” 薄恒看到了异常的天象,已经做好了谷晴则会折在天界的准备,甚至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之后的事,但唯独没有想过,陵游没了。 丹诸几句话将当时的情况说了,薄恒听完立刻问道:“彤华呢?” 丹诸答道:“神力散尽,被她妹妹带回去了。” 薄恒转过身去,挥手便将桌案上的东西通通挥落,狠声道:“他杀谁不好!” 谷晴则杀的是谁不好,杀的偏偏是陵游。旁人不知道便也算了,他们心里清清楚楚,陵游从来不是什么只永远立于前方保护彤华的厚盾,他是她的鞘。 一把会伤人的锋利至极的剑,如果没有剑鞘的约束,是不会分清敌友,只知割喉放血的。 今日陵游死在那里,彤华接下来会做什么,那就都不好说了。 丹诸想了许多,却也没想到偏偏死的是陵游。而比陵游殒命更坏的情况是,他死了,彤华却还活着。 从前,彤华还可在局势之中斟酌利弊,但此日之后,她不会再斟酌任何事了。 薄恒面色沉得能结冰,回头问道:“她什么也不知道罢?” 丹诸谨慎道:“我在她面前,和谷晴则一句话都没多说,她应当是不知道的。” 薄恒长舒一口气,沉声道:“谷晴则死了就死了,本也不是我们要留的人,只要彤华不清楚我们的盘算,那就没关系。” 但丹诸想起彤华从前做的那些事情,仍然悬心:“我就怕她不顾一切,连带着把账一起算到地界头上。” “她算不到。” 薄恒目光冷冷地望着他道:“开镇山鼎的是谷晴则,设下结界阻止你们救人的是长晔,她算不到我们头上。” “和谷晴则合作的是我们。” “但用丹旭逼谷晴则叛逃的是长晔!” 薄恒声音落下来,带着些隐约泛起的恨意:“无论如何,都不能和我们有任何关系。记住了吗?” 丹诸慢慢将心里那些异样的情绪忍了回去。他想起方才亲眼所见的惨状,默默地低头应声道:“知道了。我姐姐回来了是吗,我去看看她。”—— 霜湖孤身返回凌霄神殿,长晔与符舜还在后殿等候未走。 她合手对长晔一礼,而后道:“我来向帝君请罪。我盗取龙族王印,助定世洲的文宜君打开了帝君在守界处设下的结界,让丹诸退回地界了。” 长晔既然发现她出去的时候没有拦,此刻自然也就不会怪罪。他没有接这句话,只是问道:“是谷君去了吗?” 霜湖称是。 他露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兴许也有些怅然,但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却也说不上是多么伤怀。 霜湖想起自己方才那紧迫万分的一刻钟。西海的印玺是三太子非英得信后给她取出来的,算不上费劲;而她很多年没回过南海,这是她第一次回去,就是为了拿南海的王印。 她怕不足够,又去东海找玄洌,她想玄洌一贯护着彤华,绝对不会不给。 但玄洌在听她说明来意后,第一时间皱起了眉头,问她道:“怎么是彤华在那里?” 他在东海备战,根本不知道这边的事,也根本不知道彤华的事。霜湖进入后殿之前,特地先拉住长晔身边的仙官问了一句,方才司命神君来时,帝君可有对前方战场下什么命令吗? 仙官说帝君命去请了五太子。 他说谎了。 没人去请玄洌,长晔在说谎,他的放纵造成了这一切,所以此刻才能这么从容平淡地转过身去,即便是在听见了自己的好友死去的消息之后。 霜湖看着他漠然的背影,又道:“陵游也没了。彤华神力耗尽,被文宜带回定世洲了。” 这一下,长晔与符舜都回头望了过来。 霜湖继续道:“东君开了镇山鼎,彤华恢复之后如果看到了陵游的身体被破坏成什么样子,不会善罢甘休的。之后要怎么做,帝君想好了吗?”—— 简子昭一把推开宫殿大门闯了进去,身后的仙侍仍不罢休地要来拦阻,径自被他回身挥剑逼退。 “退后,莫要上前!” 紫暮正陪着简雪衣在殿中看书,一抬头看见简子昭浑身是血,大吃一惊,起身便往他的方向奔来:“你怎么——” “跟我走。” 简子昭一把攥住她的手,拉着她便往殿外而去。他步履奇快,紫暮毫无准备,足下踉踉跄跄,险些被曳地的华贵裙摆绊倒。但他手劲奇大,死死攥着紫暮不肯松手,即便如此也不肯停下。 就这么一直到了宫门口,紫暮还是被绊倒在地,她拉着简子昭转过身来,看着他半跪在她面前,倾身又要拉她,连忙攥住了问道:“怎么了?” 好端端的,今天发什么疯做这些! 那些使官仙卫已经围过来了,他再这样,必定要受重罚。 简子昭脸上有血,愈发衬得那双沉寂的眼睛黑白分明。他低声问她道:“跟我走啊,你不是想要和我走的吗?” 紫暮回头看了一眼执剑围在附近的使官仙卫,对他道:“我想和你走,但为什么要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先告诉我啊。” 简子昭看她如此惶惑,忽而轻轻笑了一笑,道:“陵游死了,我害死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能听到:“我伤了陵游一剑,他活不了了。趁着彤华还没回来,你现在和我走,我们还能走。” 他不由分说要将她拉起来,但她下意识抗拒了一下,他没能将她拉起来。 于是他不再使力了,他看着她明显害怕惊惧的面孔,口中道:“现在不想和我走了,对吗?” 他看穿了她的心,低低道:“我们今日离开这里,从此以后,彤华会一直追杀我们。快的话,我们没走多远就会死在她的手里;慢的话,我们就走远一些,但是要躲躲藏藏,要过凄苦万分的日子,永远不能得见天日,就像过去我们在简氏封地里过的日子一样。” 他笑着,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的脸,几乎是有些温柔地问她道:“现在,你不想和我走了,对吗?” 他的声音让紫暮浑身颤抖。她答不上他的话,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甚至有些来不及思考,嘴唇翕动半天,只能堪堪唤出一句“阿昭”。 她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分开了这么久,她看着简雪衣在内廷受教,成长得越来越好,她从不曾有一回后悔当日离开简氏仙族。她很少想起简子昭了,但是某一日,她偶然看到了来中枢递交公务的简子昭。 中枢安排得很好,他们从来不曾有一回碰面,那次是因为紫暮偶然去了一回内廷,才遇上了他。 他们只是分开了,但不是仇敌。她没有刻意避开,只是上前去,问他最近过得如何,族中是否一切都好。 他说都好,不必挂心,珍重自身。 她看出他没有撒谎。他似乎变了,不再像婚后被打压时的那般颓丧了,反倒有些变回从前的模样。他叔父走了,整个截风简氏都听他一人之命,他不再受制于人,圆满了从前的心愿,成功掌握了简氏仙族,他又要变回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他们都在变好。 分开的这些年里,似乎所有都在慢慢变好了。 紫暮回去后难得想了好久,简雪衣看出她失落,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想要安慰她。于是她同他道:“我今日见到你父亲了。雪衣,你……还记得他吗?” 简雪衣看出了母亲谨慎的试探。他通透万分,只回答道:“母亲不必顾虑我,从心而为罢。” 从心而为,她枯坐着想了一整晚,次日又去昨日相见的宫道上堵他。她想,他们本就是一双有情人,当日情形不好分开了,如今既然都好起来了,那想要再续前缘,却也没有错罢? 她说她想要和他离开,但简子昭没有答应。 她回来以后默默气闷了好几天,想算了就算了,这一生长如此,她也未必非要他不可,既然问过了,之后死心也便罢了。 她没想到过简子昭今日会突然回来找她说出这些话来。 她不懂他们之间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简子昭望着自己这个永远天真也永远自私的妻子,她到现在都懵懂而不解,不明白他们的性情和差别,不明白时移世易、如今早就没有同归的可能,不明白她根本无法离开、而他也无法带她离开。 他是罪臣,没有拒婚的余地,但她不是。他早知道简氏是龙潭虎穴,婚前便劝过她一回,要她去向彤华拒婚,她执着不肯,婚后他又劝她一回,要她去向彤华提和离,她依旧不肯。 她不理解他为何对这桩婚姻如此悲观,非要证明给他看看,但现实就是难堪至极。她不愿意低头承认自己错了,但是彤华亲自来接她,她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简子昭不会戳破这一切。他不会说,她生下简雪衣,是想利用他作为简氏继承人的身份和他身上希灵氏的血脉,好以此来反制简惑。她以为权力之争,多出一个孩子,就可以逆转风向。 他也不会说,那一幕彤华来时看到的惨淡闹剧,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简雪衣见不到母亲的苦痛,不是来源于父亲的漠然和家族的迫害,仅仅只是来自于母亲对他的厌恶而已。 她厌恶这个无法改变她生活的孩子。 她一直有着蒙蔽双眼式的自我感动。她望着夫君,想,我为你牺牲了这么多,你为什么不肯爱我呢?她望着孩子,想,我为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可你为什么不争气,为什么不能改变这一切呢? 简子昭侧过头去,看见那边站在廊下的简雪衣。从前,在紫暮决绝地将孩子推开背过身时,他怀中抱着这个孱弱的婴孩,一直在想,如果他长大了,他要怎么向他解释这一切? 后来他想,横竖他也有错,横竖简雪衣是要恨他懦弱无能的,那么就让他爱护母亲一些罢。 编织一场虚无的母爱不难,在紫暮不肯参与的那些时间里,由得他去随意编纂。她会是一个可怜的、被迫与孩子分离的母亲,但绝不会是一个厌恶孩子的母亲。 他一点也不怕这个谎言被拆穿。因为他在想,彤华放不下紫暮,迟早是要来接她的,紫暮早就彻底入戏了,她不会因为一个孩子演砸的。 她的意识太过自我,她一定会认为,这一切就是这样,她就是那个因为孩子而牺牲太多的母亲。 所有都会顺理成章。 而此刻,简雪衣遥遥地望着自己的父母,眼里没有对母亲的不舍,也没有对父亲的痛恨,但也同样没有爱。 在他眼中,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爱意。他不想挽回,也不想促成,他就只是静静地望着,甚至有些不耐烦地,希望这一切都可以尽快结束。 简子昭将他神色尽数收拢在眼底,低下头来苦笑了一声,想,快了,这一切,的确是快要结束了。 他看着紫暮可怜又愚钝的模样,伸手揩了揩她眼眶下滚滚而落的泪水。 “觉得我对你不好,是吗?” 他的温柔在此刻流露出一种极端的残忍,因为他在用这样的姿态质问她。 “那你又为什么要骗我,暗示我彤华在利用欺负你呢?” 第185章 断旧 他知道他们的结局了。 当日她拦住了他,想要与他回去。简子昭不愿重蹈覆辙,毫无犹豫便拒绝了她。 他想这样不好吗?非要像从前那样,她被逼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逼得分不清真实与假象,难道那样就好吗? 也许从前,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他们真能有机会过上完满又幸福的一生。但现在不会了。 简氏已经烂透了,他厌恶简氏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如今简惑不在,他正好将整个仙族都从头清理一遍。 将来,他会带着干干净净的简氏仙族,继续维护这难得的光荣和声名,但他不会更高一步了。 他最多只会继续遵从旧训,做一个尊于神主的属族主君,但他绝不会更近一分,去做彤华本人的心腹近臣了。 也许他本来可以,但现在不会了。他不会想要去,而彤华,也绝对不会要他。 世殊时异,一切情况早就变得迥然不同,他们都不再是最初的他们。在一起的教训和苦头已经尝过一回,就这般两厢安好,相见时还能点头寒暄,已经是他们之间很好的结局了。 但她不理解。 她已经忘了自己那段日子了,她也没有想过他们的变化,她只是天真地觉得简惑死了,他又东山再起了,他们就可以像最初一样了。 她无法理解他的拒绝,拉住他匆匆问道:“即便我要另嫁旁人,你也无所谓吗?即便这样你也不肯带我离开吗?” 简子昭没想到她怎么会说出这话来,可她目光里全是恳求和焦急,仿佛再晚就来不及了似的。 他有些迟疑地问她道:“是彤华逼你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抿了抿唇,做出了无声默认的姿态,满面的委屈和难过。 他回去想了整晚,想彤华应当不至于还要拿紫暮的婚事再算计一遍,可是他又想,她如今在这个位子上,实在是有太多身不由己了,而婚事是她从平襄那里最早学到的钳制手段。 他左右忖度利弊,第二日清早来中枢面见彤华,恳求她能允许自己常来探望紫暮。 彤华没说许或不许,只是道:“我不准许,你不是也见过她两回了吗?” 他于是有些寒心又意料之中地想,紫暮的一切,果真都是在彤华监视之下的。 他向彤华请求,只要他能来探望紫暮母子,他便愿为她刀锋,愿为她做一切事情。 这句承诺如同梦幻泡影,虚假而又难以求证,但他知道彤华一定会同意的。而彤华果真因此给了他机会,适逢要去天界应对谷晴则,她便点了他一起去。 “证明你绝不会有二心,我会答应你的。想见紫暮而已,这个要求不难。” 简子昭站在战场上做下一切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从自己对着陵游挥剑的那一刻起,又或者更早之前,他就已经回不去了。 他心里在想,最起码这一回,若是彤华没了陵游庇护,当真死在了这里,紫暮便绝不会继续成为受制于彤华的棋子。 但他忘了,紫暮是那样会演戏的一个人。 他没想过,当初在简氏仙族中、那一场只有他看过台前与幕后的大戏,时至今日,紫暮都没能走得出来。 他怎么就忘了,她是这样会塑造自己的困境,是这样会塑造自己悲苦又凄凉的形象。 直到如今,她依旧是可怜又无助的姿态。她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看他那样平淡地质问她,指责她,说她在骗他,说她将彤华变成了一个坏人。 于是她的眼里也流露出不甘的恨意:“你觉得我是恶人?简子昭!为什么你从来没有站在过我这一边?为什么在彤华和我之间,你永远都不能选择我呢?” 为什么永远都是这样?为什么宁愿去规矩严苛的中枢做小小使官,也不愿去她身边?为什么从前为彤华放弃了陪她,如今又要选择彤华? 她恶狠狠地问他道:“你说你爱我,你是真的爱我吗?平襄君以前想给你们指婚,你明知道她有步使君了,你明知道我心里有你,因为想和你在一起受了多少流言蜚语,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一直都不肯解约呢?就是为了在平襄君面前保护她吗?我在简氏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你就不肯保护我呢?因为彤华要用你叔父,你就一直为了她容忍吗?那你如今重新起势又是为了什么,因为见彤华被天界针对,所以你要帮她吗?你口中说爱我,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她呢?” 她越说越难过,她想起从前亲眼见过的他们之间仿佛外人无法插入的特殊氛围,想起从前每一天因为他的难以捉摸而偷偷流下的眼泪,就觉得伤心不已,但此刻全都翻涌成无可忍受。 她想他怎么可以这样,一边说着爱她,一边又对彤华那样好。 简子昭垂眼望着她,见她哭得可怜,问道:“觉得委屈,是吗?” 他心中亦有听到这些话而生出的荒谬,亦有因为听到她说出这些话而生出的失望。在她痛恨他的时候,他也在想,她为什么不能懂? 为什么他说过那么多遍爱意,她依旧将自己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固执地用自己的想法去定义他和他的一切呢? 人生本就不仅只有爱情而已,她自己都做不到爱情至上,为什么却又要这样要求他为了爱情陪她发疯发痴呢? 他不想再逐句向她解释所说的所有了,解释是他们之间最无用的交谈。 他有些冷漠地同她道:“这样的话,但凡换一个人都问不出来。紫暮,只有你自己在质疑这些。” 但紫暮依旧固执,认为这是他再一次的狡辩和回避:“你不肯正面答我,你自己也无法否认,是不是?” 简子昭嗤笑了一声,想,也许这样也是一桩好事,上天永远偏爱她,永远有人忍让她,所以即便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还能如此天真,将所有的事都看得这样简单稚嫩,还能以为,世界上的所有事,都是以她为中心打转的配角戏。 她一定会得到最好的结局,应有尽有。 永远都是别人对不起她,永远都是别人不该对不起她。 他放弃了想要让她明白的心思,因为他知道,她永远都不会懂的,而他也没时间让她懂了。 “紫暮,我永远都不会以男女之间的风月之情,去爱慕彤华的。” 如果他们之间的开局不是所谓的权术制约,也许他当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但是因为现实如此,从一开始,到最后一刻,他都不会这样去爱慕彤华。 他的手指点在她唇上,止住了她欲出的言语:“紫暮,你不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会撒谎的骗子。这回骗了我不要紧,我欠彤华的,我自己会还,但你也该看清楚了,你就只适合留在这富贵窝里,无论如何,你都是过不了别的日子的。” 他压低了声音,给出了对她的最后一句忠告:“我最后救你一回。既然已经说了谎,以后就一直这么说下去,你要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被简子昭辜负了的可怜人,这样才能永远在她手下保住自己的尊贵安稳。记住了吗?” 简子昭终于松开了攥紧了她的那只手,站起身来退后一步。他的动作迟滞而僵硬,因为身上受到的伤拖累了这样久,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这世上所有人,即便是妻子这样亲密的人,也不会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的。 在镇山鼎开前的最后一刻,在陵游已经眼睁睁看着他执剑冲过去的那一刻,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释放出了自己的一道神力,精准地护住了定世洲的使官们。 他连逃离的时间都没了,哪还有时间管谁如何,但他必须要确保使官们在镇山鼎开后还能顺利地活下来,如此,才能有办法尽快将彤华解救出来。 而这一道神力,也精准地护住了他。 简子昭就被掩埋在离他们并不远的地方。他听见他们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彤华说着不会放过自己,陵游劝她放过自己。 他们说着过去的所有,所有少年时的一切,所有的场景都在这一处寂静的黑暗里流过他的脑海。 他们没有一个人遗忘,他们全都记得。那些散发着美丽光芒的过去,是让他们得以度过灰暗人生走到如今的唯一支撑。 他们都太过舍不得了,所以即便每个人都已经被时光割得面目全非,但是看到彼此的时候,还是一眼先看到彼此过去全部的美好模样。 在理性让他们思考到如今所有行为和动机的恶劣时,感性会将这些回忆拉回,告诉他们,人心虽不古,但总有例外。 他们一次又一次因为现实而攻击对方,又一次一次地因为过去而信任对方。 平襄那一句意味不明的言语,圈定了他们延续千百年的虚无缥缈的婚约。于他们而言,这是沉重的让他们直不起身的枷锁,但是为了彼此,谁也没有主动将这个负担卸下。 那晚在小兰山,司滁说若是时间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他们都笑他幼稚,但他们心里都不由自主地奢求了一遍。 若是时间永远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在做棋子之前,在做豺狼之前,他们也想做一回无忧无虑的清风明月。 简子昭因为有陵游的这一道神力护体而活了下来,他一边吸收那些渗透的灵力,一边听着陵游和彤华的动静。一开始他们还在说话,后来陵游的声音消失了,只有彤华迟缓而嘶哑的声音在轻轻唤。 “陵游,别睡。” 他知道他们的结局了。在结界被破开的当下,他立刻抽身离开战场返回定世洲,赶着要见紫暮最后一面。 他连头也不敢回。 他清晰地听到了彤华的哭泣,听到了陵游渐渐消失的声音,这些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回荡,和昔年那些跨越时间涌回的记忆里的欢朗笑声一起,盘旋不休地将他环绕,无声到震耳欲聋。 在他顽固到令人生厌的执著背后,他确信自己是因为一直都无法彻底走出过去。故人回不来,故事抹不去,所以他永远都只能留在过去。 而在此时,他知道到了此时,他的过去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已是饥渴交迫的迷途旅人,这一路长途奔袭至筋疲力尽,却始终是在原地打转。未来就在眼前,但他永远都没办法走出来了,他也没办法继续走下去了。 他就还有一个挂念,在一切结束之前,请再予他一刻,叫他看一眼这迷惘不醒的妻。 他又失望,又渴望,他口中在说她的虚伪和愚蠢,心里却在想,他带不走她了,他再也没办法走下去了。 早知今日如此,当初见她,便不动心了。 早知今日如此,当初到中枢来,便不贪心了。 他疲惫地试图展开佝偻的腰背,仰头笑了起来,大笑出声,他许久都没有这样畅快地大笑过了。但他眼睛里全是未出又咽下的泪,全是被寒冰浇熄的死寂和余烬。 他一生所求,简氏与紫暮,无一不曾得到,无一曾得到,到如今,都要失去了。 他原来当真没那个本事留住她,但是最后这一回,希望她能听话,希望她走到最后,真能有个圆满的收场。 好在他与彤华之间,还是有这么一分交情的。 好在他与彤华之间,有这么一分交情,足以用到生命的尽头。 别人不明白,但她会明白的。 他笑着笑着,突然抬起手来,横剑于颈,重重割了下去。 第186章 清算 再没有人可以让她托付。 世间长日平和,见惯太平喜乐,如今骤见神死,便生山倒海倾、日落星陨之动荡。 人间种种异象,渐生混乱之态,被监管记录后收归到颂意手下,由他一一看过批下。 他有些麻木地坐在普通使官的屋舍之中,案上是摞得见不到头的公务,堪堪将使官殿最内两间清清冷冷的使君舍完全挡住。 整个定世洲安静异常,莫说仙官仙侍们行动时毫无声音,连盘旋的灵鸟都成日栖于枝头哑口沉默。颂意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久了,生出些无处发泄的烦躁,但又没有那个时间去烦躁。 事太多了,都要由他一一处理。 从此不会有人顶在他前面料理一切了,也不会有人帮他斟酌定夺,他都要自己逐字逐句看过确认无误。尤其是在此时,他总不能拿这些东西,再送到夙夕殿去请教彤华。 纯肆从他案前经过,沉默着望了一眼已经紧绷压抑到极点的他,却也没有任何言语合适劝慰。 是他亲手将那些不成形状的尸骨收殓带走,是他亲手抱着那些分不清是什么的残片回来,是他亲手在彤华醒来之前提前处理好一切。 别人没做过,没资格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劝他宽心。 她想到这里,又觉得眼下微热,扬起头硬生生将那股泪意逼了回去。她抬眼看见远处高高的飞檐,夙夕殿精雕细琢的屋檐之下,已经寂静许久了—— 今日夙夕殿中的仙侍仙官往来稍多了些,但个个警醒小心,足下行走及与人交谈时,几乎未曾发出任何声音。 彤华那日回来之后,便被立刻送去了蕴灵池,靠本源灵脉修养。但由于她有半条灵脉带在身上,几乎都在镇山鼎下耗干,剩下的那一半一时未能完全恢复,修养起来异常缓慢。 如此过了许久,她方才能暂时稳定神元,从蕴灵池回到夙夕殿中。 慎知这些时候一直陪在彤华身边照看,此番回来后安排彤华躺下,便绕出来寻鱼书与赤芜交代事情。 赤芜难得穿得素净,连妆都没上,露着通红的眼睛,看着好不憔悴。 慎知瞧了一眼,低声道:“这样怎么好到她跟前去?” 她并非是指责赤芜什么,陵游没了谁都难过,但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挂着这样一番不加遮掩的哭丧表情去彤华跟前,岂不是等同于一直提醒着她这事,叫她走不出来吗? 赤芜知道她的意思,只是自己这些时候实在是缓不过来,便道:“姐姐和鱼书进去罢,有事唤我便是,我只在外头候着听命。” 慎知于是点头,叫她等会儿去知会文宜一声,告诉她彤华回来了,但需要静养,不必来见,请她继续帮忙看顾中枢事宜。 赤芜领命而去,慎知又来叮嘱鱼书,让她提醒仙侍们这些时候不要进内殿去,也不要作大声响,除了她们两个和覃黎之外,便都不要进去了。 鱼书记下了,转身去为彤华备药,慎知正要入殿,那边覃黎快步过来,又将她拉到一边去。 这些时候,虽有文宜坐镇,但主要处理事务的依旧还是覃黎和颂意。她收到彤华回来的消息,急匆匆将内殿环境收拾好了,又嘱咐好仙侍仙官们,方才去内宫忙了一圈,这才来得及过来说话。 “医老先前回来,将情况与我大致说了,身体的事只慢慢休养罢,你多留意些,这也急不得。” 她到底比慎知长些,先前又在平襄身边历练过,遇事也冷静得很,自己将事都担了,留下慎知照顾彤华。 她唯一忧心的就一件事:“她心情怎么样?” 身体可以慢慢恢复,心气和精神却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 慎知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好。 覃黎拧着眉往殿内看了一眼,想她也算是看着彤华长大,她经历过什么,她全部都知道,这些事对她会造成什么样的打击,她非常清楚。 当初平襄逼她,便存着拿陵游来挟制她的心思。她在走到这个位置的路上失去了太多,就只剩下这么一个陵游,她必然是要护着陵游的。 先前与长晔试探交手,长晔也知道不能动陵游的底线,即便算计到她本人头上,也没有碰陵游与白虹原一分一毫。 谁能想到谷晴则被逼到穷途末路,居然用上了镇山鼎。也许他最初并没有想着要杀陵游,但是陵游因此战而死,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怕只怕,此事之后,彤华了无牵挂,做事就再也不会给自己留有一分一寸的余地了。 她拧着眉问慎知道:“那二位的事,你与她说了吗?” 她指的是简子昭和紫暮。 当日简子昭闯进内宫,自刎于紫暮和简雪衣身前。所有神主都不在,覃黎察觉不对,虽然没有明言,但立刻将紫暮和简雪衣分开关禁。 后来知道了情况,更是没有放人,她等着彤华那边的意思,但彤华那个情况,一时半会也传不出什么话来。 慎知摇了摇头,道:“哪敢和她多说什么?” 她心里纠结又纠结,想了又想,还是又将覃黎往一旁拉了两步,有些事终究是瞒不住,早些说了,早想应对的手段。 她压低声音,在覃黎耳边快速说了一句话。覃黎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豁然回头看向殿内的方向。 “她怎么……” 她一句话没说完,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道很浅的声音:“慎知。” 二人来不及再多言了,慎知快步进去应声,覃黎也跟在后面半步。 殿内已经提前换了厚重的帐幕,此刻在门窗边掩了,将明亮的日光遮掩得只剩绰约的光线,堪堪看清而已。 灯都熄了,连灯架都撤了出去,原先悬在梁上的明珠,光线最是柔和,此刻也都摘了个干净。 整个寝殿一片昏暗,彤华躺在柔软的榻上,只穿着一身单薄寝衣,被绵软的被褥拢着,几乎看不到什么轮廓,露出的一截手腕白花花地搭在外面,比从前还要消瘦一圈。 覃黎除了最开始去蕴灵池看过一次,这还是头回见着彤华,神元是还在,只是神息实在弱得很,此刻分明见着她腕上的镯子泛起暗暗的流光,神火笼罩着她的身体,替她生起聚拢的力气。 她已经足够谨慎了。即位之后封锁定世洲,任凭外头风雨欲来,她自闭门岿然不动。若不是这回天地二界联手借此事算计她出面,她也不至于受了这样大的折损。 覃黎止步在榻前撩起床帐,只慎知俯下身去轻声应她道:“尊主,我在呢。” 彤华陷在枕间,即便是这样昏暗的环境,她眼上依旧覆着一层遮光的锦带。 她双眼是修炼紧要之处,这么一伤毁了根本。虽说神明不惧盲目之患,将来仍能看得分明,但总是难恢复的。 她感觉到进来的人,虽是闭着眼睛,却仿佛可以看见似的,脸朝覃黎这边转了转道:“正想叫她去唤你。我不在这些时候,可有什么要紧事吗?” 又来了。 三百多年前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边咳着血一边唤人来,神元都聚不住,还拉着陵游要他帮自己查事。 但如今,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会让她在这样的时候万分信任地托付出去了。 再也不会有了。 覃黎躬身,也不自禁放低了声音道:“没有什么,我和颂意都能处理,尊主安心休养。” 她看见她抿了抿唇。 那是一个很细微的动作,约莫是真的无力又疲惫,这个抿唇淡得几乎都看不分明,但覃黎明白了她的不满。 她这副样子,覃黎实在不觉得应该让她操心这些事情。只是没有人可以让她托付,覃黎没有办法找一个人来,可以让彤华彻底放心地丢开手去。 彤华呼吸一个来回,道:“我回来休养的时候够长了。他们此时忌惮我行动,必然有所防备。我拖得越久,他们准备越足,到时候想要做什么,就更难了。”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用最省力的方式道:“说罢。趁这时候,都说完,一并料理干净。” 覃黎想起方才的那话,实在胆战心惊,哪里敢真和她一五一十地全说明白。 于是她强行粉饰太平道:“地界退军之后,天界着力修补了东部边界。两界暂且休战了,都没有大的动作。” 彤华没说话,这不是她想听的事。 覃黎顿了顿,又道:“那日龙族的东海五太子、霜湖龙女以及西海三太子,私自挪用了龙王印玺来助文宜主破界,各自被罚禁足了。霜湖龙女无视此令,未留南海,仍回霜湖去了。” 各自被罚,那便是长晔没有过问了。 彤华淡声道:“递个帖子谢过。” 覃黎和慎知对视一眼,心里浮出些异样。这几位与彤华有些旧交,若是平常遇到这类事,若是不谢,就连带着长晔那份将麻烦一起清算,毕竟他们龙族是长晔的心腹,若是要谢,就是实打实地给些好处,也用不着虚无缥缈的一个谢字。 但现在,她说,递个帖子谢过。 那就只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了。 覃黎有些拿不准,她这是打算要怎么算这笔账。 而彤华又问道:“地界呢?” 覃黎道:“没有消息。” 彤华没有再多说什么。慎知适时开口道:“药就好了,尊主喝了先休息罢,若有要紧事,再让来报便是了。” 听彤华没有驳,覃黎松了口气,打算退出来,却听彤华又唤住了她。 “等歇过这回,叫紫暮来见我罢。” 她语调平平,不带一点情绪。 第187章 抵命 你来抵这一命罢。 紫暮来时,不复从前那般矜傲之态,许是因为亲眼见着简子昭在自己面前自绝,又被狠狠关了这些时候,此刻颇有些紧张敏感,又带着些憔悴低落。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概没人告诉她,但简子昭忽然如此,整个璇玑宫又异常安静,即便是她也能察觉出几番不对来。 这般异样之感在她心头盘旋不去,至她走进昏暗的夙夕殿内时升至高峰,愈发使得她如满弓之弦,警醒万分。 覃黎引她一路过来,直到彤华榻前几步,却也未将帘帐打起。紫暮抬眼望了望,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覃黎看她打量彤华,便往床榻那边微微躬身道:“尊主,少君来了。” 殿内一时安静,紫暮立在原地,未听见彤华开口,却突然感觉到一股神力威压,逼迫她跪下身去,又按着她腰背,强行使她叩首于地。 紫暮一时大惊,下意识想要抵抗,却未能成功。她匍匐于地,这才听到一旁覃黎道:“少君,见到尊主,是要行跪拜大礼的。” 闻听此言,紫暮顿生满面难堪。她想起自己从前每一次来内宫见彤华,从来不曾行过跪礼,有的时候连常礼都免去,仿佛主人一般入内便可落座。 她已经忘了,她原是应当给她行礼的。 那股力量一直压在她的背脊之上,这礼人人都能做,偏偏由紫暮做来,便让她觉得羞耻万分,一时在心中生出许多的愠怒来。 其实她没有跪伏太久,但因为她心中不满,便觉得此刻长如度年。等好容易感到身上力量撤去时,紫暮立刻便直起身来,只是眼睛已经泛红。 若说先前进来的红,是因为简子昭而伤心,那么如今这样的红,便大半是因为羞恼了。 覃黎在一旁漠然问道:“见到尊主如何行礼,少君可记住了?” 紫暮看这般情状,便知彤华又是要来敲打提点她了。她心中不忿,冷冷瞪了覃黎一眼,对着帐后道:“记住了,尊主有何指教啊?” 彤华依旧没有开口,覃黎在一旁问她道:“先时少君未经允许,私自在内廷与简氏少君见面,说了什么话,还请少君一一道来。” 若是寻常时候,被一个仙官盘问,她是可以拒不回应的。但此刻摆明了是彤华在借覃黎之口审她,由不得她不答。 只是想到简子昭那日在她面前断气,她又生出伤心来,一时没能开口,微哽了哽方道:“我们夫妻一场,如今苦尽甘来,说两句话都不行吗?” 覃黎见她不答,再问一遍:“说了什么?” 紫暮咬咬牙,方道:“不过是许久未见,问些近日可好的闲话罢了。” 覃黎心中冷笑,面上仍旧冷峻严肃,同她道:“就这些?” 紫暮硬声道:“就这些。” 覃黎余光见彤华不做反应,便继续问道:“那少君又怎么说到,自己要另嫁旁人了?” 她有些尖锐地逼问道:“不知少君近日来又看中了哪家的主君,怎么不与尊主通个口风,便私下盘算起自己将来的婚事了?” 这话实在是有些不客气了,不该由一个仙官向仙主提出。但覃黎本就是尊主部下首座主事仙官,此刻又是代表彤华问话,彤华都不说什么,自然便也就是在表达她的意思。 紫暮立时便因此言气愤起来,下意识觉得覃黎是在胡言攀蔑她,想要反驳时,却忽而想到,自己当时为了逼简子昭同意和自己重修旧好,的确是赌气说过那么一句“即便我要另嫁旁人”。 但那是见他要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哪有什么实际的意思? 只是这话的确是已出口,她气势便自然弱下来。 她冷哼一声,辩驳道:“我逼问他心意,用些手段,难道不行吗?” 她说着,鼻腔一酸,竟生出些委屈来:“你分明知道我与他两情相悦已久,偏偏婚后要拿简惑来磋磨我们,好容易如今风平浪静,我想与他重归于好,不行吗?” 彤华躺在帐中,听着她这般可怜哀诉的语气,心中生出些对自己这些年里竟然全然无知无觉的讽刺来。 她是当真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不过是一句情急之下的假设,的确算不得什么错。 可偏偏就是这一句话,又成全了她一场声色俱全的暗示,让简子昭当真以为她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抓住他求一线生机。 紫暮啊紫暮,其他事上未必聪明,可是拿捏起简子昭来,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根本就不知道简子昭会为她做出什么事来,总觉得简子昭始终不够喜欢她。两只眼睛虽然生得黑亮灵动,简子昭做了什么,她是全然都不放进眼里。 简子昭当日已是那般境况,却还要回来见她一面,必然是放心不下,特地回来叮嘱她的。 他做了一生无情无义之人,不说全是为了她,到底也有一半是为了她。最后一回自绝想做个恶人,好保她一个无辜无罪的身份,偏她全然不曾领会。 所以她才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发出反问,将他心意都抛诸脑后。 “紫暮。” 她终于淡声开口,同她道:“雪衣今年十一了,这些年在中枢学得很好,也有能力接管简氏仙族了。你只当帮孩子一把,所有的事,都可以止于此处。” 紫暮一时没明白:“什么?” 下一刻,殿中帘幕微动,方才不在殿中的慎知,此刻从外间走了进来。 她手中托着个漆盘,上面一套青瓷酒器,却只有一只酒杯。她站在床榻边立定,回头正对着紫暮。 紫暮望了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彤华的意思。她那一句话的尾音低低冷冷,此刻方成携着雪花冰粒的寒山冷风,无情地裹挟她的全身。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帘帐问道:“你要杀我?” 她生来便是尊贵万分的身世,因着她母亲是含真君,每回来内宫时,受到的都是和别族少君截然不同的礼待。 她自然明白,这些礼待和恭敬,全部都是来源于她身上的希灵氏血脉。所以她父亲作乱时,打着的是她的名号,而他败阵引颈受戮时,也只有她一人能免于牵连。 希灵氏血脉保她的荣华富贵,此时此刻,她居然要杀她? 她怎么敢杀她? 覃黎在一旁面无表情道:“简子昭犯下大错,如今已自绝谢罪。这一杯酒,是为了清算您的责任。” 紫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目光落在旁边那一套精细的酒器上,想起简子昭最后那一面说的那些意味不明的话,他横剑自刎,让她以后要永远对着彤华装乖示弱,说自己最后救她一回。 她脑中一片发昏,无法明白现在的局势,下意识便要上前掀开帘帐。覃黎一把将她扣下了,她徒然伸出手去,也触不到帘帐半分。 紫暮终于明白彤华不是在和她开什么恐吓的玩笑,她明显害怕了,语调拔高,色厉内荏。 “我做错什么了?简子昭又做错什么了?我不过是见他一回而已,你何至于此?彤华!你又岂是没有为了步使君要死要活的时候?你莫不是想要我们性命,信口罗织罪名!” 覃黎一听这句话,下意识便要去捂她的嘴让她住口,但下一刻,彤华的声音便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从帐内遥遥传来。 “莫说是假的罪名,即便简子昭真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我也终究会留他一条性命。但是你若抛却了含真君的身份护佑,又剩下什么依凭,胆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呢?” 她诚然厌弃简子昭所为,将他关在暗牢之中折磨日久,遣回属族去任人打压。她处处看他不顺眼,会用一切手段排挤他,但她绝对不会要他的性命。 陵游在废墟下已经预想到了自己的死亡,他知道她一定为自己算清这笔账,但他又想,过去留下来的人不多了,总不能叫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神主的位置上,高处不胜寒。 好歹将简子昭留下,好歹留一个人,能叫她回头看一看来路。 他提前将放过简子昭的话说出来,故意说了那么多旧事,就想让她念着过去,不要因为自己的死亡而彻底失去理智。 简子昭也是什么都明白的。他知道彤华不会杀自己,但是陵游对她同样重要,若陵游死了,而她甚至无法报仇,那么他这苟且偷取的生,便要造成她这一辈子无力的悔。 所以他也没有叫她为难。 如果不是为了回来见紫暮一回,他根本,就没存着活着从那里出来的心。 他就是想拿自己的命,再保紫暮一次。 他以为自己伏诛,彤华顾念着紫暮也是希灵氏的后嗣,终归能留她一条活路。 但是他忘了,希灵氏神女代代手足生杀,活下来的,尽是薄情寡恩之辈。 始主雪秩,杀了自己的妹妹换来定世洲;她的女儿平襄,拿含真君来制衡属族;而如今彤华坐上此位的当下,便迫得昭元永远不得归位。 要做定世洲的神主,从来就不是靠宽容仁爱的性情。 血脉而已,这是最不要紧的事。连一脉相生的至亲都可杀,如紫暮这样一个早就离开中枢的属族少君而已,难道会让一个神主为之让步吗? 从前惯着她那副心高气傲的做派,不过是看在含真君的面子上,念她稚嫩天真,又得了简子昭几分偏爱,既不左右大局,放之任之也罢。 而如今,她屡屡算计彤华,又酿成大祸,彤华绝无可能再对她容忍。 但紫暮直到此刻,依旧没有想通这点。 她依旧只顾眼前,只听得见浅表这一层话,含恨道:“你与他果真不算清白!” 她觉得他们两个就是在找借口。什么主君部下,他从来没有做过她最得用的部下,即便有那么几年使官的经历,没多久也便离了中枢。 她亲眼见着这两人这些年里一直防着对方,假模假样地做官场逢迎,可他们何曾是什么休戚与共的君臣了? 这时候再回想,先前因她夹在中间、两边提醒她的那些话,仿佛真怕她辨不清楚他们之间的隔阂与矛盾似的,莫不也是此地无银,枉作遮掩罢! 这话蠢得让彤华气血倒涌—— 陵游就是死于此因! 就因为她这么愚蠢的一个人,就为了这么一句信口而出的谎话! 若是从前,也许简子昭这主动赴死,真能保下什么。但如今听到此处,她已是无心再容忍半分半刻。 “简子昭想一死换你一命,现在,你就来抵这一命罢。” 第188章 出现 那天蓝得令人生恨。 简雪衣被覃黎带着,一路往夙夕殿去。 他已然是个小少年了,也比从前沉稳了许多,渐生出些如他父亲一般的内敛持重。覃黎余光打量他时,也不由得在心里想起简子昭从前尚小时来内宫的模样。 简雪衣一路不曾说话,从住处被带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多问什么。 他心中清楚是出事了,并且一定是大事。如果不是这样,他的父亲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进内宫来拉走他的母亲,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横剑自绝。 而与他比邻相居的母亲,自那日被带走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二人一路来到夙夕殿,覃黎在门外请示过,才得了允准的意思进去。简雪衣看了看这昏暗无比的殿宇,居然面上没有露出半分异样,只将诧异都藏在了心里,转过头去看彤华。 彤华坐在妆台前,由身后的鱼书就着这一片灰沉的光线为自己梳妆,她只垂着眼,几乎像睡着了一样。 但简雪衣走过去向她行礼的时候,她又睁开了眼睛。 简雪衣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开口时犹豫了一下,最后道:“见过尊主。” 他没有抬头,听见她声音极轻,悠悠荡荡地传来:“不叫姨母了吗?” 简雪衣这才慢慢直起身来,看见她回头望向自己,脸色很是苍白,一眼便看得出的病弱体虚。她语气分明是温和的,面上也是含笑的,只是那一双眼睛非常黯淡,黑得折不出半分光泽,和以前相比十分不同。 若说以前是藏着星河长明与秋波潋滟的广袤夜色,而如今,就只是黑,而已。 他有些迟疑地问道:“还可以叫姨母吗?” 彤华点头道:“可以。” 她说到做到,一切事情止于杯酒,不再牵连旁人。 简雪衣大抵明白发生什么了。也许他的父母从前真的有过什么大错,但如今,他们不会回来了,而这个错误,也因此被揭过去了。 他对自己未来的去处不甚清晰,只觉得中枢应当是留不得了,但那个所谓的简氏仙族,似乎也已经太远,并不被他所熟悉。 他问道:“那我要回简氏仙族去了吗?” 彤华问道:“你想回去吗?” 他犹豫了片刻,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般直白的不愿和拒绝,真实的情绪表达,让她想到了从前他们少时的心口不一,让她因此沉默了下来。简雪衣以为她有不满,便又道:“若是姨母安排我回去,我会回去的。” 彤华因此道:“算了,不想回去,也可以不回去。” 简雪衣不大相信她竟这般好说话,一双眼睛犹疑地望着她,口中道:“将来若是姨母有事交给我,我一定可以做到。” 彤华见他这般果决,顿了片刻,直白问道:“我逼死你的双亲,你却如此对我表忠吗?” 简雪衣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他抿了抿唇,问道:“我应当敬爱我的双亲吗?” 他不知道这个答案。 从他有记忆起,他就不喜欢他的父母。 他们似乎十分恩爱,又似乎并不恩爱。他们离不开彼此,若是看到对方受伤,会比自己受伤还要更加痛苦难过,可是他们又无法好好相守,只要见面碰到一处,便要生出许多怨怼。 他一直跟着父亲住在外面,不理解为什么父亲有侍从随行,而母亲却被关押别居。他听见有侍从背着他们嚼舌根,笑他父亲一朝失势,连昔日口口声声说深爱不已的妻子都能抛弃。 可他心里清楚,那不是抛弃。 他不理解为什么旁人都可以和母亲在一起,只有他见母亲一次都那样困难。他也有着孩童对母亲天生的孺慕之情,每次去见母亲时都生起天生的激动,可是母亲看着他的笑意之下,却仿佛并不快乐。 他有心亲近,忍不住自己对母亲的亲近之意,却好像是在勉强于她。 小的时候,他还不懂得掩饰情绪。他不大喜欢那个连侍从都可以随意私下贬低的无能的父亲,可是受了委屈的时候,又只有父亲可以依靠。他有回忍不住哭着问父亲道:“阿娘不喜欢我吗?” 他的父亲拥抱着他,很艰难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不是的,阿娘喜欢你,她只是和你分开太久了,不知道要怎么对待你。” 那是一个说出口后甚至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理由,所以即便简雪衣还是个孩子,却也无法真的接受这个借口。 而即便是孩子这样纯真又满满的爱意,也是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渐渐冷却的。 简雪衣于是慢慢放弃了自己那些对父母注定得不到任何回报的爱意。但他也不想恨他们。因为他恨过简惑,恨过简氏所有看轻他们的人,而恨无法给他带来任何美好,只有疲惫和最终也落不到实处的虚无。 他并不喜欢爱意得不到回报的感觉,当然也不喜欢恨的感觉,所以对于自己的父母,他就只剩下了冷漠。冷下来的时候,他却突然觉得轻松了很多。 原来人与人的关系之间,如果不是因为深深浅浅的好感、喜欢与爱,那么还是不要有关系最好。 此刻,他的父母犯错伏诛,也许遇到旁人,会痛恨起这言谈间夺人性命的凶手。可是对他而言,彤华就只是彤华而已。 她是从简氏将他带走的人,也是让他抛却了过去、开启了新生活的人。 他为什么要因为一对自己无感的父母的死亡,而痛恨一个将自己拉出泥潭的人呢? 彤华看着他那一双如积雪寒冰般的眼睛,他漠然地发问,就如同他的父母全都与他毫无关系。 那一刻她突然想,也许希灵氏就是这样的,也许她们的血脉里天生就带着残忍,所以即便荣坤如何爱着含真和紫暮,即便步孚尹如何护着紫暮和简雪衣,都无法改变这种天性使然的薄情。 她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没法回答。因为她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在她一次又一次渴望着平襄的偏爱,希望她对自己心软,不要一直逼迫自己的时候,她没能这样早地醒悟,没能早点把自己从那些无望的渴求里拉出来。 所以她直到最后都没等到的那一刻才会那样伤心。 但简雪衣不会了。 不伤心也好。 鱼书帮她收拾好,退开到了一边整理。她招招手让简雪衣靠近,同他道:“若想留在中枢,就好好同仙官们学习,我的确有一桩要紧事,将来想要托付给你。” 简雪衣问道:“是什么事?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彤华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道:“晚些罢。等晚些时候,我将其他事都料理好了,便告诉你。” 简雪衣问道:“会很晚吗?” 彤华道:“不会。” 不会太晚的,无非就是这些时候了。她没有太多的心情和精力,再缓慢地熬过岁岁年年,和他们仿佛长征一般去比拼耐性了。 她叫覃黎着人送简雪衣回去,自己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跨出殿门的那一刻,和煦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厚重的云团将阳光遮掩后再温柔抛洒,是并不刺目的光线。 但她还是眯了眯眼,抬手放在眉上掩了掩,这才仔细瞧了瞧这世间。 一切如常,一切都如常,寻常得就像从来没有谁生来又死去。那天啊,依旧坦荡平和地铺在头顶之上,蓝得明净透彻,蓝得令人生恨。 纯肆已在殿外候命,见她眯眼,以为她仍然不适,便上前道:“尊主,若不然还是留在殿中休息罢?有什么事,我去做也是一样的。” 彤华摇了摇头,将手放了下来,用那一双黑得无光的眼睛,望着这个有光的世界:“去一趟,就回来。” 纯肆无奈,不解她为何此刻这般虚弱,还要吩咐往人间一趟。她阻止不了她,和慎知与覃黎目光交换过,便跟在彤华的身后,一路往外行去。 彤华口中问她道:“白虹原处置好了吗?” 陵游一去,白虹原彻底成为无主之地,那里的天岁遗族算是彻底失了庇佑。不必彤华吩咐,颂意去过白虹原,知道要尽快处置。 纯肆答道:“快了。有些部族在外仍有亲族,便掩去特征融进亲族之中了,我们留了眼睛,若有意外可以随时应对。还有些部族分批去了无归城,我们在那里根基深厚,可以掌握。大约这两天,便可以全部迁移完毕。” 彤华听完,吩咐道:“将小八带去罢。” 好歹也是陵游收服回来的,带去了,也能继续守着。 纯肆想到这重关系,未敢多话,只应了是,怕再惹出别的。 而彤华也没再发散什么,又问道:“他还不愿意回来吗?” 纯肆一听这话,便知问的是倾城。 那日大战时,倾城上来替彤华挡了一击,只是之后便再也没有找到。使官们发现云海破损,疑心是她受伤后无知无觉落去了下界,便派人去寻。 在人间寻人不难,只是找到的时候,他却并不肯回来。使官们告诉了覃黎,前些时候彤华要覃黎详细将事务汇报,覃黎又告诉了她。 纯肆于是道:“还不愿。过些时候,我再去与他谈谈。” 彤华没接这话,之后便是一路沉默着下降人间。因有过提前安排,东和那边已得了吩咐来提前知会昭元。定世洲封闭这么多年,昭元始终未能得见彤华,又因消息不通,也不知道她情况如何。 此刻听她要来,昭元便做了准备,将侍从们提前清空。 彤华落定人间,迈步来到屋舍内。 第189章 道别 你彻底将自己的后路斩断了。…… 昭元这些年一直留在南朝宁都,原景时给了她一个国公的爵位,将前朝一处公主府修缮后给了她做家宅。 她已不是神女了,经过了这么十余年,自然比不得从前一直是双十年华的模样。不过她仍旧保养得好,生出些从前所没有的成熟风韵。 她做了好些年的富贵闲人,没了需要照管的事操心,整个人都显得自在安然。只是因为最近东和来时,和她说了陵游的事,所以此刻看见了彤华,她也没了往日里的悠闲姿态。 昭元如今是凡人之身,看不出彤华有什么变化,但她到底对她还算有几分了解,此刻就是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死气沉沉。 她表情尽可能不显异样,但是望向彤华的时候,眉心还是带点不自觉的紧绷和担忧。 果然,彤华走进屋中见到她时,开口便道:“陵游没了。” 昭元看着她万分沉寂的脸色,心中也随之一沉再沉。她走到她面前,谨慎问道:“你都想好要怎么做了?” 彤华点头道:“想好了。我今天来,就是和姐姐道别的。” 昭元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听到“道别”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还是微微颤了颤。 她想起从前,她奉平襄命令去玉玑山设阵之时,平襄曾在言谈之中说过一句——“她即便是真的坐上了这尊主之位,也是坐不长的”。 平襄一生精于棋道,不曾赢过一盘,也不曾输过一盘。棋机心也,她早就把一切都算得明明白白。 彤华的弱点太过于明显,她越失去,留下的就越不能失去。他们看穿了她的破绽,平时不肯轻易翻脸,但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出手便可一击即中。 而如今,这一击比想象得来得还要更快。 昭元垂下头平复了一下心情,不想提那些沉重的话题,只是故作轻松笑了笑,抬手抚了抚鬓发。 “这些年定世洲一直封闭,我想着时局对峙,便是十年百年也是有余,而人间苦短,兴许你我再无缘一见。若你记得,来日我去了地府轮回,也会来送我一程。” 她没想到再次相见,居然是这么一番情态。 她望着彤华问道:“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是吗?” 彤华看着她的眼睛,没有直接地点头答是,以沉默回答了一切。 昭元无声轻叹,大约这也就是平襄选择了她的原因,她们这三姐妹之中,除了彤华,没有谁会肯豁出一切去和天界拼命。 就只有彤华,什么也拦不住她。 昭元轻轻扶了扶彤华的手臂,知道自己劝不住什么。她无法让她放弃付出一切去为陵游复仇,也清楚地明白,她以一己之身对抗天地二界,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天地二界他们对抗再激烈,都不会允许第三方坐收渔翁之利,否则始主当初那般势力,就不会骤然死在他们手中。 “你要小心。” 她只能这样说,希望她尽可能给自己留分寸的理智和后路:“无论如何,莫争一时之快。只要定世洲能留下,你就仍有后路,将来做什么,你都还有机会。” 她并非是舍不得定世洲。但彤华背后如今能够倚仗的只有定世洲的力量。 有定世洲,未必能胜过长晔,但没有定世洲,彤华就是必输无疑。最起码,只有能留得青山,时日长了,等彤华过了这段最难过的时候,她总是可以更理智地思考如何处理的。 最起码,能保得她这条性命。 彤华明白昭元的意思。 这些时候,她也听了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大抵是说她此时过度,又无力行动,拿简子昭和紫暮开了刀,看着像是不管不顾的样子,但等缓过了这段时候,自然冷静下来,便会知道为了陵游去和长晔对抗是多么不划算的事。 但这件事上,从来就没有划不划算。 她对昭元道:“我没有拿整个定世洲去和他们拼的打算。” 昭元稍微放下些心来,可是下一刻,便听彤华又道:“在我对长晔动手之前,自然会为定世洲选好继承人的。” 昭元倏然睁大双眼,向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彤华:“你有孩子了?” 彤华淡道:“我神体已经破损严重,再无挽回之力,前些时候在蕴灵池休养的时候,我就想,干脆……” “我看你是疯了!” 昭元打断她道:“希灵氏的血脉依靠神力传承,你与她之间此消彼长,她传承了你的神力,你拿什么去对付长晔?” 她觉得她真是做了一个荒谬的决定:“你没有余力,而那更是个毫无根基的孩子。长晔若是知道你这般作为,非要大笑三日不可!你这才是彻底将自己的后路斩断了!” 彤华整张脸上的表情异常平淡,就是因为太淡了,反显出一种难以扼制的可怖来。 她已经决定好了一切,并且做好了一切了。 她望着昭元道:“在她出世之前,内廷不会公开她的存在和封号。我会在这之前处理好一切,即便我不在,还有文宜在,他不敢轻举妄动。” 昭元觉得荒唐:“文宜从来没有管过这些事。” 彤华道:“我在让她管了。我们争了这么多年,她也安稳了这么多年,现在天地二界都要对定世洲下手,她也该负起些责任了罢。” 昭元听着这漠然而冰冷的语气,缓缓向后退了两步,目光中无可避免地流露出浓郁的失望来:“你如今这般作为,和她有什么区别?” 她们两个都是一样,作为棋子出生,作为棋子长大,人生里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执棋者纵观全局后推动的结果。她们因此相杀又相怜,两败俱伤,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以稍微得到一些难得的自由。 她们厌恶自己的一生被平襄创造又毁掉,而这一刻,她又再一次做了这样的事。 和她有什么区别?彤华永远痛恨平襄,这样的一句话,是一定会刺伤她的一柄钢刀。在她们最针锋相对的时候,在明知道自己与对方都无可避免地遗传了和平襄一样的性情的时候,她们都没有对彼此说过这样的话。 但在这一刻,当彤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却并没有任何被刺痛的反应。 她依旧是万分平静的一张脸,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死水尚可触拂,但她却没有波动。 她扯了扯唇角,但却没有笑起来,只是平平地带出了三分残忍冷漠。 “是啊,我也是到了如今才发现,什么婚姻与后嗣,虽然无聊,但却的确是有些用的。” 昭元难以接受。 她一贯知道彤华骨子里有一股疯劲儿。从前陵游在的时候,她行事有人规劝,自己也有所顾忌,纵然偶尔出格,但总不至于太过分。但现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限制她的人了。 昭元看着她,就像看着当初的尊主平襄。她心里有失望,有愤恨,也有难过,但她不能对她发泄,因为这一切并不是她自己希望走到这一步的。 昭元生出浓重的疲惫感:“若需要你的女儿掌权,便该等稳定下来了,好好教导她,好好交到她的手里。若是最后要让文宜退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她插手。你——” 你甚至一分一刻都不愿意等。 彤华望着她失望的神情,道:“我会尽力安排好的。” 而昭元并不相信。这种计划外的一切冲动谋算,是无论如何尽力,也不可能尽在掌握的。 她有些颓然地坐在一边,想起她们两个谁也不算真正摆脱了平襄的谋算,一时说不出话来,却也不想再看彤华了。 而彤华继续道:“我昔年在人间横行,招惹许多人情,业已不及了断。此去之后,还请长姐帮忙。” 昭元撇过头去,没有应声。 先前的容琰,最后不就是她替她去了结的吗?既然这般眷恋尘世,这般渴望与人结缘,如今怎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再留一留? 彤华知她听到,也不指望再得她的回复,颔首后便转身向外去,却听昭元在她身后道:“你那友人陶嫣,昔年玉玑山上一别,因果都没肃清,你不去见吗?她的长子原邈方才回了宁都,不知从何处听来我是你的姐姐,刚落了脚便来寻我询问你的行踪,你不去见吗?” 她一一给她清算:“即便是原景时要归位了,他如今到底还在人间,守着个跟你长相七分相似的宠妃清空后宫还不许人说,你不去见吗?” 她已是难以择言了,连玄沧都说出来,试图做牵绊她的手段。 而彤华驻足后回了半身,却只是道:“劳烦长姐周旋了。” 昭元倏然站起,又向前去追了几步:“你还记得谢以之吗?” 彤华乍然听得这个名字,眉梢微动,问道:“怎么?” 昭元见她有些反应,便道:“当日与北朝对战,谢以之身受重伤,原以为即便好了,将来也上不得战场了。只是回来养了许久,居然真好了,在南方到处征战,将南边局势镇了个四平八稳,之后便辞官要退隐了。” 她看着彤华深暗的目光,继续道:“后来我听说,北朝在苍洲北疆作战,大获全胜,已将整个北境彻底纳入所有,再无云洲军士来犯。论功行赏时,有一个功臣谢青,查明是昔年上京谢家的遗孤谢情,北朝已因此为谢家正名了。” 这是谢以之。 但这也不是谢以之。 彤华听完了,即便没有听到那个名字,也清楚地知道昭元是在说什么。她目光落在一片虚空之间,遥远地望向三百年前那段模糊的旧事:“征南定北,昔年夙愿,也算成了。” 段玉楼昔年征南定北之统一心愿,至死都未能完成,如今虽然晚了三百多年,到底是亲眼得见了。 昭元见她分明有反应,心中又生出些浅薄的希冀来。 步使君,但愿你于她足够重要,但愿她念到你的名字,还肯有三分存于世间的念头。 只要她仍有挂碍,仍愿留心谨慎,就好。 彤华想到他来,想到他这般行遍南北,一派悠游自在,便问昭元道:“长姐昔年与他熟稔,可知他这般丢下族人和弟弟不管,却去全他那人间一世的心愿,是为了什么呢?” 昭元清晰地看到,她那双从前总是不自觉地注视着步孚尹的眼睛,在这一刻里,已然看不到半分残存的爱意。 “长姐也提醒我了。他既然了断人事,即便与我有深仇旧恨,也该先和我一起算了陵游的这笔血债才对。” 第190章 退让 到那时候,你也会看到的。 薄恒想到彤华会来寻自己了。 他感到她的气息靠近地界时,便提前让丹诸回避,因为不喜和她在魔宫那样的地方交谈说话的感觉,就仍旧与她在之前常聚的园林之中相见。 他依旧是给她备了酒,但这一回,却不确定她会不会喝。 他拿不准她如今是什么想法,而她对地界的态度决定了他今日对她的态度。他带着审慎的心去见她,第一眼却惊于她已经淡到极致的神息。 虚弱到这个程度,只怕当日如果不是陵游拼了命去护着她,她早该在镇山鼎下彻底陨灭。 薄恒下意识皱起眉来,内里浮起些忧心来,想她已是这般状态,只怕即便想为陵游复仇,也是有心无力。长晔是做好了一万分的谨慎防她的,但若是相遇时见她如此,大约会直接对她动手,根本不会保留分寸让她喘息的余地。 只是下一刻,他又放下心来。 她已是如此情形了。既然已是如此,那便再也无法掀起什么风浪了。他什么都不用做,长晔就会解决一切。 比起地界,长晔是更希望彤华消失的那一方。 他没再给她倒酒了,只是扶着她坐去了那铺着厚实软褥的石榻,而后自己坐在了她对面望着她。 他没提陵游的名字,只道:“若是坚持不住,不如回去多休息几日。长晔害怕生出变数,如今不会轻举妄动,也不会轻易对定世洲做什么。” 彤华拢着氅衣靠在那处,道:“坚持得住,反正也没几日了。” 她这话听得薄恒心中微紧,他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彤华望着他,没答这个问题,似笑非笑道:“丹诸怎么没见?可是在陪他姐姐?” 当日彤华没有骗人,的确是将丹旭的仙体给地界送过来了。薄恒猜到彤华会为了陵游的事找上所有有所牵连的人,故意想要让丹诸避开她,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他那日所想,这件事的责任必须全部堆到天界头上,如果他们扯上关系,那么无异惹祸上身。 薄恒答道:“丹旭魂魄离体太久,出了些麻烦,丹诸是唯一得用的血亲,这些时候离不开她。你若想找他,过些时候,我让他亲自去定世洲寻你。” 只说“寻”,不说“赔罪”,绝不给这件事明确的定性。 彤华嗤道:“紧张什么?我只是问问,又不是来找他的麻烦。” 她前倾身体,手从袖中伸出勾了勾,问道:“这回来,不给我酒喝吗?” 薄恒道:“你身体受不了罢?” 彤华道:“我不是说了吗?反正也没几日了,不差这一口。” 薄恒望着她神色,伸手给她斟了一杯,只是放在她面前时,却伸手虚虚扣住了没让她取。 他那双在夜色里依旧流光溢彩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她,口中沉声道:“谷晴则向我们投诚,祭出镇山鼎的事,我们预先并没有准备,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我有对你不住的地方。” 他说这话时,出自他个人的情愿,并不是扯谎:“若你想做什么,在我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可以全力帮你。” 彤华的眼睛和他相对,薄恒下意识以为她又和上次一样,想要用神力来窥视他内心。可她实在太弱了,而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暗了,她没有这个能力,就只是看着他。 但这一次,却让他觉得,她是真的可以看穿他的。 他掌心浮出一层薄汗,而她只是淡淡抽走了酒杯,却没有碰到他,没有触碰到他险些暴露的紧张情绪。 她手腕悠悠地转着杯,缓缓道:“那你能告诉我,地界究竟是在与何人合作吗?” 薄恒不确定她的意思:“什么?” 彤华于是说白了些:“你不信任谷晴则,却仍然与他合作。是他背后的那个人,和你将一切都谈妥了罢?” 她口吻里没有一丝疑问,仿佛已经确认了,只是十分有礼地保持分寸地说出来与他商讨而已:“我不问你们谈了什么,但是那人是谁,你可以告诉我吗?” 薄恒面上不动分毫,看不出一丝破绽,但是在短暂的沉默之中,已经让彤华确定了心中所想。 她轻轻扯了扯唇:“瞧,你不会承认的。” 她捧着杯重新靠了回去,头轻轻向后仰去,望着天上晦涩的月亮:“你我有各自立场,我对此并无二言。我相信你无意造成此事,但是那人却是有心。我可以不找你算,但我也可以告诉你,这笔账,我找他算定了。” 她又不是什么无知懵懂的傻子,就这么大的圈子,谁有这个能力和心思,不难猜。 她低下头,将酒杯抬了抬,对着他,一个询问的姿势:“我们之间,应当不至于到彼此清算的地步罢?” 他在她面前淡淡垂眼道:“不到。” 彤华看清了他隐晦又清晰的回避的姿态,这是一个并不用明言的拒绝。他由来容忍她,让着她,如果她想找谁的麻烦,他还会给她铺路。 但这是他个人的意愿而已。 他与她之间,永远不到需要清算的地步。只要她想上前,他就可以退避。 但在他之前,比他个人更重要的,还有一整个地界在大战之中的利弊存亡。 彤华得到这一句承诺就足够了。她今日前来的目的,本身也不是为了逼他非要站在自己这一边,她早就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只有一个要求,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地界全线退后避战。” 薄恒问道:“到何时?” 彤华道:“到我解决好一切。” 薄恒追问道:“那是何时?” 彤华扬起端着酒杯的那只手,敬天地敬风月一般的自由姿态,遥遥指了指浩瀚宇宙:“到那时候,你也会看到的。” 就像陵游离开那样,就像他的每一个友人和敌人离开那样,到那时,天地自会为之祭奠。 对他而言那并不陌生,大战时,那是他已经见惯了的景象。 他想到彤华也会有那一日,指尖发紧,不自觉向内蜷了蜷:“我说过,你若要对付长晔,我可以帮你。并非是为了地界,是我自己愿意。” 难道真让她自己单枪匹马去应对长晔吗?就以这样虚弱的一副姿态? 彤华道:“我非是不信你的心,但我无妨明言,我就是不愿让地界得利。” 她的眼里寡淡得没有一点感情:“定世洲立在二界中间一日,一日便不会允许你们一方占优。我不在,定世洲还是在的。” 薄恒提醒她道:“你要想清楚,定世洲的份量是否还足够?” 始主雪秩死于最盛之时,平襄艰难地稳固局面维持多年,彤华即位时又遇风雨飘摇。如今定世洲内已再无可用之人,即便还有文宜在位,但她这样没有参与过任何风波斗争的神女,是不足以使他们忌惮的。 彤华并不在乎这个:“定世洲份量是否足够,不是我们讨论中该讨论的因素。” 她向他伸出自己未执酒杯的那一只手,手心朝他招了招,道:“这才是你唯一需要考虑的因素。验过了,再告诉我,值不值,答应不答应。” 薄恒看着她平淡的脸色,目光落在她白皙的手掌,最后配合地倾身向前,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 就在手掌相接的那一个瞬间,她掌心突然浮动出一股不属于她的力量,虽然浅薄微弱,但是气息却熟悉得让薄恒霎时心惊。 他几乎是在片刻之间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立刻便抬头望向彤华。 彤华并不意外他这般不加掩饰流露出的震惊,只有这样的震惊才能够证明她提出的条件具有足够的份量。 她问他道:“如何?需要时间考虑吗?” 薄恒的手掌依旧没有与她分开。他手下力道大了些,又仔细分辨了一番,试图找出一些并不真实的破绽,但是没有,无论他如何谨慎地去探究,她始终不作任何阻拦与遮掩,他也始终找不出任何疏漏。 他确认完毕,缓缓收回手掌。 他知道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所有的情形,都和方才他来见她时所想的不一样了。 他心中不大相信这是真的,却也无法说服这是假的,只能向她逼问道:“你何时认识了他?” 他想起来那日丹诸回来时,曾仔细同他说过战场上的情况,在彤华拦阻他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一句——“长暝是比长晔更该死的那一个”。 那句话原来不是什么信口胡诌。 彤华将手掌收回,那一股温热的气息还盘桓在她掌心不去。她将手缩回氅衣之内,指腹摩挲几下避回异样,而口中则不咸不淡地回复他道:“离虚幻境。” 薄恒恍然。是了,她幼时的确曾意外进入过离虚境,而那时候,她也的确是毫发无伤活着回来的。 她从来不曾提到过任何事,他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他总觉得一切事宜都行得隐密,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她是有可能见过长暝的。 薄恒无法立即给予她回应,一时没有开口,打算先打发了她,稍后再予回复。但彤华看穿了他的犹豫,又道:“就现在给我答案罢,莫要想着请示过再答了。” 她幽幽道:“离虚境,你应当很久都无法联系上了罢。” 薄恒看着她虽表面平淡实际却锋芒毕露的姿态。她根本不是来谈的,她是已经做好了一切、来逼他接受所有的。 长暝在离虚境的事,除他以外无人知晓。他一直在暗中与长暝联系,却不曾听说过与彤华相关的任何事情。此刻本是打算问过再行决定,但彤华却清楚地告诉他—— 她知道他最近联系不上长暝了。 甚至于,连他们断联的事,都有可能是她的所为。 世间三千小世界,虽然内部都各自按照自己的规则运行,但是却不能跳脱于主世界的规则之外。而定世洲担起三界平衡监管之责,确实有这个本事,在某种程度上对小世界进行干预和影响。 离虚境由来以隐秘和危险著称,从来无人可以寻到进入。但没人知道的是,这个小世界几乎是由长暝的意志建立生成,所以才可作为他绝不被人发现的藏身之处。 但现在,如果彤华已经去过,窥探到其中奥秘,如今又继承了定世洲,她虽不能完全从长暝手中夺得掌控权,却的确可以在主世界中做牵制的手段。 彤华望着他安静的神色,又道:“这个条件不算难考虑罢?只是要你们暂时休战,给我腾些空闲而已,对地界而言,并没有什么实际损失罢?” 薄恒坐于原位看她许久,道:“我要确保离虚境的安全。” 他没有说明,但他知道她可以领会这个意思。 彤华痛快道:“我只作封锁,不作干涉。待一切结束,自可继续当作无事发生。” 她哂笑道:“我这般情形,也做不了什么多余的事罢。” 薄恒最终还是点头应允。彤华目的达成,这才将酒水一饮而尽,经过薄恒之时,却被他伸手拉住手臂。 他起身垂眼望她,沉声道:“他从来没有什么由人随意摆弄的好脾气。我虽不知你与他之间有何内情,但是当断则断,和他扯上关系对你绝对没有好处。” 尤其从那句话可以听出,她待长暝只怕比对长晔更甚。虽不知所谓恨意何来,但是做了长暝的敌手,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见彤华不说话,又加重口吻警告一遍:“听到没有?” 彤华完全没听进去,只潦草应付道:“知道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0-200 第191章 囚徒 我就当是真的好了。 入了夜的定世洲,褪去了白日尚可得见的肃穆庄严,反显出了神洲原本的毓秀灵气。彤华久违登临小兰山,坐在山顶那一处简朴却风雅的小亭中,越过崖前树冠退避显露的空余往前望去,向东向西,恰可得见日升月落。 她坐在栏边,无声看着月车缓慢行过天幕,华光静谧又温柔,也不知等夜尽天明之时,会不会还有人纵日来追。 这处安静极了,只有晚风吹过,连晚风都和缓。 覃黎将所有事都处理完毕,再三确认过没有遗漏,便上山来寻彤华。 那之后她就不穿红衣了,如今这般孤单一人坐在这空旷的凉亭之中,背影萧索又消瘦,直望得覃黎心中微叹,无声念起今人别于旧人。 她垂眼,掩过自己心底的唏嘘,同她道:“尊主,小少主那边已被护送前往无归城安置,简氏的小主君也一同去了。无归城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不会暴露他们任何信息。” 彤华没回头,随意应了一声。 她这一声里充满了无谓和无畏,覃黎想了又想,还是再一次提醒她道:“小少主身上的神息,将来总会掩盖不住,若是天界发现,必然会生出麻烦。” 彤华这才回了半边身,靠着廊柱曲腿坐着,问她道:“你怕什么神息掩盖不住?希灵氏的,还是玄沧的?” 覃黎至今犹觉得她这行为太过大胆,实言道:“希灵氏和龙族的关系太近了,昔年天界问罪您与九太子,用的就是这个理由。若是天界想要针对,必然会拿这点说事。” 创世之时,希灵氏女神和龙神同蕴一灵之内,分而化之成神。龙族子嗣绵延庞大,而希灵氏则始终单一传续,直到彤华与玄沧,已是第四代。 就因为有这些缘故,两边念起先祖出于同源,先前彤华和玄洌之间才肯互称兄妹。 只是虽然如此,两方却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天界之所以拿这个缘故来问责彤华与玄沧,不过是因为彤华出身一向中立的定世洲,而玄沧则出身于长晔最信任的四海龙族。 长晔千防万防,防着玄沧和彤华再扯上关系。先前因为误会彤华身上的绝情咒是对玄沧起了效用,以为她早忘了旧事,才肯让他们在人间接触。若是将来发现彤华的女儿身上居然有玄沧的神息,还不知道要如何愤怒,到那时,必然念着旧例前情,也要设法治罪除了这个麻烦。 彤华已想好怎么解决了:“等我这边完了,你或是慎知亲自去寻一趟玄洌,莫要惊动,引他暗暗去无归城见一回,不必多言,让他自己去想就好了。” 将来玄沧也会回来的,有他在,有他们在,会好好护住这个孩子的。 她一点也不忧心这件事将来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也一点都不忧心长晔的反应。长晔能说什么?她又没有犯错,她只是什么也没说。 她的女儿身上有玄沧的神息,他们都会以为这是她和玄沧的孩子。但是没关系,她没有犯禁,她一句假话都没有说,只不过同时,她也没说真话而已。 而沉默是无罪的。 长晔找不了麻烦。 覃黎看着她说话的表情,毫无负罪的愧疚,也没有痛恨的狠意,眼神淡到仿佛可以望穿亘古,只有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带着私心的算计。 她心中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彤华走上了一条和平襄一样的旧路,但她没有平襄那样平稳的耐心,也没有平襄那样充裕的时间。 她不会赢的。 覃黎试图为她留一条后路,希望她可以开口,将小少主从无归城接回来:“其实,即便没有小少主,九太子当年对您痴心一片,归位之后,也会记得您的。” 而彤华道:“痴心是没用的东西。” 覃黎听到这话,突然觉得,从前那个最喜欢拿人痴心算计的神主彤华,变了。 她变得漠然,对此不屑一顾:“感情会淡,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会比一个死去的名字更加醒目,只要她活着,玄沧和长晔之间,就永远得留着一根刺。” 她不好过,他们也不能好过。长晔也有最信任的臣子,而此日之后,这个臣子不会与他同心无间了。 永远。 覃黎觉得这个词太没有可能了:“无归城到底不比定世洲,既是三界无主之地,便无法保证万全。万一——” 彤华望着她,目光沉如死寂深渊:“那这根刺,就是真的留下了。” 一次死亡唤起惋惜,两次死亡造成铭记。即便是长晔也要承认,死去的人是比活着要更令人难以舍弃的对象。 死亡会将一切变得美好,修饰成活人最希望见到的情形,最后在回忆里万古长青。 覃黎知道她无力再劝了,抿唇不再多言。彤华道:“之后的事,你多费心。时局要乱一阵,稳住了这段,定世洲就能保住了。” 覃黎垂首躬身道:“我必竭尽全力。” 彤华道:“你已管了中枢许久了,此事交代给你,比任何人都更加让我放心。辛苦。” 覃黎感到这是最后的交代了。她望向彤华,看着这个从小看到大又看到最后的孩子,默默提裙跪下,对她合手深深一拜。 平襄在蕴灵池育出了彤华与文宜之后,一次都没有抱过,是她和嘉月负责中枢内廷的一切事务,亲自去将她们两个从蕴灵池中接出来又抱回来的。 她看了她的生,到如今,又要送别她的死了。 覃黎不忍再看她了,起身后便要转身离去。彤华却又唤住她,问道:“我幼时,和他们从内宫夜逃,来小兰山玩了整晚。这件事,她是知道的,是吗?” 她在问平襄。 覃黎道:“是。” 彤华又问道:“她可说什么了吗?” 覃黎想到那一晚,扬灵少君没有离开而是留居内宫,此事报到平襄处的时候,便有人会意地盯住了其他几位少君的去向。 他们每个人自以为隐秘而不被人知的动作,全都清晰明白地落在平襄殿内的镜中。 平襄看着他们掩人耳目,去璇玑宫中叫走彤华和陵游,又设法买通那早得了嘱咐的石兽,避开了故意装作不见的仙卫,而后奔向高深的宫墙之外。 她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开怀的笑脸,听见他们每一个人快乐的笑声,踏云御风,迎月向星,高高登上小兰山。 覃黎那日就侍奉在平襄左右,陪着她从头看到尾声,亲眼看见平襄看到这一幕,满意地笑了起来。 “开心些好。越开心,将来才越有意思。” 被关押在同一处牢笼的野兽,被共同放出去的时候,总是带着冲向天地的无限兴奋的。 他们会肆意奔跑,感受干爽的清风,感受温暖的阳光,感受厚实的土壤,他们会跑向自己暌违已久的自由,然后跑着跑着,发现仍旧困在斗兽场中。 然后他们会明白,牢笼关不住他们,却也放不走他们。他们必须要冲向对方,将其他和自己一起在黑暗中相濡以沫过的同伴撕咬扑杀至毫无气息,最后只剩下一个,或许可以伤痕累累地听到满场旁观者的兴奋高呼,迎接这一场血淋淋的胜利。 胜利之后,是死是活,唯命而已。 覃黎清晰地记得平襄那个看似宽容却万分残忍的笑意,记得她这句冷漠又期待的话语,记得那一面铜金围边束缚住的镜子里,少年们跑啊,跑啊,永远跑不出这定世洲的重叠高山,永远也跑不到宇宙天地的尽头。 而现在,最后这个遍体鳞伤的胜利者,被圈在这一个狭小的木亭围栏之间回头,徒然地寻觅已经倒在过去的同伴。 她还是没有走的出去。 覃黎面上平静得没有表现出一点内心的波澜,她甚至敢直视着回答她道:“她什么也没说。” 彤华于是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又再一次转回了身去。 覃黎渐渐远去,这里又重新剩下她一个人。她侧头抵着廊柱,看着皎白遥远的月色,喃声道:“我就当是真的好了。” 她来人间一趟,总要记得些真正的美好。 记得这世间繁花似锦,忘记它们总归落红成泥,记得这日月更迭不休,忘记它们永远不可同悬。 记得也有人对她说时间恒长,忘记他最后与她只剩下刀剑相向,记得也有人承诺过相伴一生,忘记他最后为她被残忍抹杀。 她就当那些都是真的好了,她就当这世间总归有些美好,会真的绵延到末世之终,长久、长久地不会停止好了。 她目光落下来,看见手心中一直攥着的那条浅蓝色的发带。她那双漆黑到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睛,忽而狠狠地波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在挣扎着向上破出,最后又被强硬地压灭在平静的水底。 她手上力道不自觉地收紧了,闭着眼皱起眉来,挣扎了许久才喘息着平复。 她颤抖着手指,将发带缠在木栏之上,最后又与自己眉心相贴。 “我压不住了……只这一点儿而已,但比绝情咒的力道大太多了,我压不住了……” 她似乎是在对着某个人说话,想要故作轻松,说些苦中作乐的玩笑,却半分也没能笑出来,只剩下些无边无尽的绝望,被掩在紧闭的眼中,又从颤抖的声线中隐秘着流淌出来。 “快了……你留着心,将来有机会,千万跑快些,不要回头等谁……跑快些,就能回大荒去了……” 跑快些,就能回家了。 风越长岭,月过中天,此夜半尽。 无人应答。 第192章 复仇 我是没有对不住你的。 人间正是暮春晚夜。琴关山岭之间兰花败尽,彤华久不至此,今日来时只见一片枯萎残色。 长晔孤身立于此间,目光落在远处山脉轮廓,察觉到彤华气息后便回过头来问道:“为何在此处相见?” 彤华上前与他并肩而立,道:“天界此刻防着我去,定世洲大约也请不动你。人间正属中间之地,两相便宜罢了。” 长晔自然也是这么觉得,今日才来赴约。他目光淡淡落过她周身,又回过头去,道:“你这些时候太安静了,由不得我不谨慎。” 彤华瞥他一眼,忽而道:“该做的事我已做完了,安静些又如何?” 长晔听见这话,心中盘算了一遍,确信这些时候天界各处没有什么异常,又觉得她不会轻易罢手,一时有些拿不准这话里的分寸。 他侧目望她,干脆问道:“没给我下套罢?” 彤华道:“说不好。” 长晔“啧”了一声,道:“这些时候,东海与南海那对兄妹,没少提醒我。大约是说,那日战场之上我封锁了结界不开,让我多小心着你。” 他发出一种近似于玩笑的口吻道:“那结界我早已全权交给了你,连设界的法器都由你确认接管了。我是有冤无处诉,还要怎么小心你?” 他半点没有不该提起那事的避讳,十分自然便说出了口,即便此刻与彤华之间仅隔半臂之距,也没有半分紧张之感。 因他所言句句都是实情。他既指望彤华去替他解决这么一桩麻烦,自然要表现出自己的诚意,该给的好处要给,该让的权限要让,若是连结界的控制权都不给她,那她怎么可能同意? 那日天地色变,仙兵从前线来报,说结界始终不开,那时他就知道出了岔子。而玄洌与霜湖回禀时,提到了他们是用三海的王印和定世洲印玺才得以破界,亦说明了这一点。 他手中早无法掌握结界的开关,那结界不破的责任,无论如何,可担不到他的肩上。 彤华意料之外的好脾气,听到这话,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问他道:“那日一切未按计划而行,你打算给我什么交代?” 长晔道:“谷君一心只为夫人,我愿道他夫人安全,他便不该拼死一搏。那日他所为,也在我意料之外,我给不了你交代。” 彤华听他避重就轻,便直接道:“你我身边都不干净。我身边出了个叛徒,在结界法器上动了手脚,使得结界无法顺利被打开,而唆使了他一个还不算,还要谷晴则在内打开镇山鼎才完。” 动机已经非常明确,长晔面色平淡地听完这话,道:“就是为了杀你去的。你的仇家可不少。” 彤华道:“不一定是为了杀我,也不一定是我的仇家。” 她望着今夜已无意识慢慢染上霜寒的月色,凉凉道:“兴许就是想借此绝境来试一试,除去我不是目的,换始主雪秩复苏才是目的。” 她身体里藏着被平襄献祭聚灵的雪秩神元,在当日那般力量压迫之下,彤华这样一个小神也许做不到抵抗,但是雪秩一定可以。 只要她能占据这具身体彻底复苏,那么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 长晔终于转身面向彤华,道:“你想要我给你这个交代?” 彤华望着他道:“帝君,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与你交过底了。你我合作到如今,你容我拿住了定世洲的权利,我也算是帮你拦住了地界,我可是半分、都没有对不住你的。” 这一对人尽皆知的敌手,针锋相对地较量了这么多年,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两个互相不对付,但这一刻无人在侧,他们终究还是揭开了隐秘的真相。 他们从来就不是什么仇敌。 彤华从来没有将长晔当作仇敌。那年她将自己体内存有雪秩神元的秘密暴露给了长晔,向他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资本与他合作,而他也的确因此向她伸出了橄榄枝,表示愿意联手。 这些年里,他一直明里暗里地忍让着她的行为,有心助长她的气焰,让平襄满意地看着她变成自己满意的作品。她越嚣张,在长晔手中讨到的好处越多,平襄就越满意,就越愿意给她更多的权力。 而她凭借自己与地界诸魔的亲近关系,得来了不少要紧的信息,帮长晔规避了无数次的麻烦。 他们根本不必担心地界起疑。只要他们面上的关系摆得僵硬,故意做些互相侵占伤害的态势,就足以塑造出他们两相生厌势不同党的情势。 而彤华甚至不需要做出任何解释——因为定世洲本就属中立之位,她本就无法偏帮任何一方。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这是一项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合作。他们实在演得太像,实在有时连自己都忘了他们本是同谋,所以戏太逼真,没有任何人对此产生质疑。 哪里会有合作者不断给对方使绊?哪里会有合作者暗中刺刀要取对方性命的? 彤华被长晔逼到命在旦夕的时候是有的,长晔被彤华闯进大殿横刀于颈的时候也是有的,谁会相信他们是合作者? 没有人相信,连他们自己有时候都因为太过入戏,而对彼此生出些避之不及的厌弃。 但暗棋就是要这样用的。 埋得越久,越没有人发现,就越珍贵。他们不能放弃对方,因为对方可以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实在是因已经牵连太多而变得不可估量了。 长晔冷笑道:“你疑心是我说出了雪秩的事?说出这事,对我有什么好处?雪秩创立定世洲后处处与我作对,我盼着谁,也不会盼着她。” 彤华摇头道:“我可没有点你。” 她目光颇深地望他,问道:“至此地步,你还要保符舜吗?” 长晔也不故意装傻了。他沉默地放远目光,回避了她的视线,道:“大战在即,十二神只听他意见。只要他肯带他们出战,我可以替他欠你这一命。” 十二上神以符舜为首,他不愿出战,所以十二上神便一直避世隐居。长晔不会放过可以对抗地界的任何一股力量,只要符舜肯点头,他哪怕给彤华让渡一些好处也无妨。 他明言对她道:“陵游这一命,你可向我随意开口,但我不能动高逸。” 随意开口。 这已是他对旁人绝无可能做出的承诺了。 因为知道陵游对彤华重要,因为知道彤华不死不休的性情,因为定世洲与十二神,他哪一方都不想丢,所以此时此刻,他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甚至因她沉默,所以思忖过后,又主动再让一步:“等大战之后,若我得胜,那时你要作何处置,我可听你意见。” 这便是从她不可动符舜,退到了此事过后,便可随意处置符舜。 他自觉已足够了。 他只要一个条件,就是让她等过这段时间。 但彤华没有点头。 她看着此刻平静无波的夜色,道:“我方才已经告诉过你了,该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符舜的仇,我已经寻完了。” 长晔霍然望向她,目光凛冽,而她无畏无惧地直视他道:“我也就这么一个要求。只要向符舜讨回这一桩债,而已。” 长晔沉声道:“这是战前。” 彤华便道:“我死了,玄沧回来,便更理直气壮了,对罢?” 长晔听她如此直白,居然是即便设置了自己的死局,也非要做到如此不可,不由得双眼微微眯了眯。 而她继续道:“你必然也是知道我这几日行踪的。地界那边,我已经替你商量好了,起码在玄沧回来之前,你不需要担心。” 她迈步,离他再近一分,声音也再低一寸:“甚至长暝的归来,我也替你绊住了。” 她步步紧逼,誓要达到目的不可,此刻的音色已带了十分锐利:“如此,帝君不算亏的。” 长晔太了解她了,她想要做什么事,必然是怎么都拉不回来的。他见她这般姿态,心中便暗暗道:只怕她早已将一切做尽了,此刻不过是先斩后奏罢了。 他问道:“你做什么了?” 彤华扯了扯唇角,却没有什么笑意。她退后了一步,左手扬了起来,手心浮起十一个黯淡的、斑驳的、残破的光点,在浓黑的夜色里模糊地盘旋浮沉—— “自然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啊。” 长晔在刹那之间便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那一瞬间他脑中划过无数思绪,她是何时到天界的,她是何时做这些事的,她是如何做到这些事的,她是如何没让人发现的…… 但在这一刻,所有的疑问来不及得到回答,便全被揉碎在她合起的五指。 “住手——!” 长晔脑中发木,连思绪都在瞬间停滞,但下意识已察觉到了之后无可挽回的后果。他立刻出声试图喝止彤华,但话音未定,已见得那些光屑在她掌间揉碎。 同时间,天空骤然爆声惊雷,刺目的白光照亮整个人间,将她艳丽的面目轮廓映照得如同修罗恶鬼一般。 远处轰隆隆地传来地动山摇河海翻涌的沉闷低吼之声,方才还算干净晴朗的天空骤然乌云密布,月色被彻底吞没,星石被击碎陨落,雨啊、雪啊,全都凝结成碎冰雹子,狠狠击穿人间。 ——不就是杀神吗!符舜杀了陵游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日的! 彤华眼中的仇恨,此刻终于被闪电疾光照亮,露出了残忍的痛快。 “十一神俱死,现在,该轮到符舜了。” 第193章 堕狱 从此堕入无间,再也不得解脱。…… 长晔用一种分外深沉的目光望着彤华,白光闪电是他们之间相隔的深壑天堑,他从来没有觉得她这般陌生过。 他意识到,自己也许一直以来都低估了她。他只觉得她是这代小辈中极具野心又足够狠心的神女,有足以和手中权柄相匹配的能力和手腕,所以愿意对她作一定的扶持。 但她的短板也很明显。她神体不足,显而易见的短命之相,又沉溺风月,因爱情而遍体鳞伤。长晔很满意这个缺点,这意味着若是遇到不妥,他不必担忧她难于铲除,酿成大患。 他一直以为他是清楚她的深浅的。定世洲灵脉传承的力量,雪秩在她体内的潜伏,这就是她底气的来源了,至于后面她修炼禁术,霸占旁人的力量,那些大多是不及这两样的。 符舜设计杀她以逼雪秩复苏,尚要暗中布置,策反她身边那个属族少君封锁结界,又鼓动谷晴则祭出镇山鼎,如此才好保证一定能将彤华斩杀于内。一个小神彤华而已,若想不惊动旁人,哪里能做到杀神? 他从来不觉得她有肆意杀神的能力。 但她手掌中圈住的那些脆弱的神元,他实在太熟悉了。他们是一起从创世之初走到如今的同伴,是一起受教于创世诸神的同伴,即便是那样微薄的神息,他也可以在瞬间辨认出来。 她是真的,无声无息地,夺走了十一位上古神的神元。 十二上神同居无定山,每一位手中都掌握着一个上古神器。若是遇到强敌来犯,单凭抵御的力量,都足可震惊八方。 可是实际就是,天界安静到毫无声响。 若说一个两个,尚有偷袭暗算的可能,可除了符舜之外整整十一位都犯在她手里却寂寂无声,那就除非是,她的力量真的已经强大到足以在面对他们所有时依旧可以保证一击致命,而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连创世神都做不到如此的! 长晔心头狂跳,她是如何做到的?即便是创世神亲至,也不能这般无声无息地就除掉十一位上神! 他冰冷地注视着彤华,但面前的她只是抬起头来用一种欣赏的眼神望向天际。 所以,神陨之相,是这样的。 所以,那日陵游一个人被活活熬死在结界中时,他们就是这般在外面欣赏着天崩地裂,却绝然不肯伸出援手的。 她问长晔道:“你与符舜做了这么多年好友,他要用多久才能发现死的是自己的同伴,你能猜到吗?” 她虽是在问,却并没有希望得到什么回复。她眼睛里的疯狂慢慢被黑夜侵蚀,再次回归成死水一潭,那么空茫地望着夜幕,只有唇舌翕张,说着毫无音调波动的语句。 “我希望晚些。” 他得多用些时间,得一个一个看过他的同伴,看到他们每一个死前最后的姿态,是如何痛苦地久久煎熬,看到他们如何挣扎着渴求他的到来,他却根本无力回天,来晚了不止一步两步。 他必须得多看一看,看着他的同伴们是如何被毫无怜悯地屠杀,看着他是如何无力地只能旁观。 他必须得多看一看,他体会过了,才算她将自己和陵游的仇,都回报给了他。 她甚至有些遗憾地想,她真该在无定山也设一处结界,让符舜也被困到无路可逃,让他也试试看那种滋味。 她的话提醒了长晔,他没有继续将时间浪费在这里,转头便要离去。 彤华没打算留他,但在他身后出声唤住了他:“帝君。” 长晔回过头,看见她的眼睛里,隐隐浮起了些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波动,仿佛是一种艰难又无声的恳求,从深渊泥潭里向他伸出想要呼救的手。 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恳求,呼救,这怎么能是她的眼神? 那种眼神在电闪雷鸣里明灭,像一闪而过的幽魂默默退去。 她站在那处,同他道:“你大战的目的,与我也算同道。今日我所行所为,亦是助你一程。我已无前路,别无他请,若你来日夙愿达成,盼留大荒乐土。” 莫要因为尝到了如今拿天岁神族铸建神地屏障的甜头,便又生贪念。 长晔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大战的目的,但今日她骤然提起时,对上那样的目光,他忽然觉得,她其实已经知道了。 她是那样聪明的女子。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一直敏锐透彻,她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四代神女,没经历过从前的那些大战波折,但是有关他们之间的那些恩仇,她全都分辨了个明白。 那不会是雪秩教她的。那日陵游陨灭,让他突然意识到,也许雪秩从来就不在她的身体里,也许只是她知道了他们都在关注雪秩是否还会回来,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一场假象。 她成功了。 他们所有人,都觉得雪秩在她的体内,可如果雪秩在,那日的绝境之中,便不会眼睁睁看着陵游枉死了。 所以是她自己与他们周旋日久。 所以是她自己知道了所有,他的所想,是雪秩也不会知道的事,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事。 长晔忽而对她改换了自己的态度,因她绝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模样。 他朗声应她道:“若所愿得成,必然不会重蹈来路。” 于是她笑了。 这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露出一个从心而动的笑意,只从唇角微微抬起了那么一瞬间小小的弧度,又被顷刻间淹没在黑云倾世。 她就这般垂下首,淡淡转了过去,重新面对这浩瀚紊乱的世间。 长晔回身便往天界去。 错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一定有什么事是他忽视了的,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轻易丢到了一旁。 他与薄恒都在预备着让二代神魔复苏归位,这些神魔如今都在谁的身体里沉睡,他们比谁都一清二楚。彤华的身体里一定有另外一个元灵栖息,如果不是那些因战而沉睡的神魔,那便有很大的可能会是雪秩。 雪秩本就不是因战而死的,她当初是魂飞魄散,想要复生也难,若不是先前隐约从彤华那里得了线索,又见平襄这般急于推动彤华上位,他根本不会想到甚至确认雪秩就在她的身体之中。 彤华是大战中的一个变数,而符舜恰恰又刚好想要雪秩回来,那么这就成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利用符舜的这份心,借他之手去促成了这样的一桩死局,无论结果如何,他的手上都干干净净,不见血腥。 雪秩若回,他便得了符舜一份天大的人情,雪秩若不回,他正巧解决了彤华,又不必再对付这么一个麻烦的角色。何乐而不为呢? 无论如何,对他来说都是没有坏处的。 但如果她身体里不是雪秩,又会是谁呢? 今日的彤华,显而易见与之前的每一眼都并不相同。她在每一次无意识流出的那些情绪里,都在释放着一种濒死的求救信号,就好像她已经要无可避免地走向灭亡了,她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所以才不惜将话说白,非要他允诺她不可。 她说她是与他同道的。 也许从一开始,也许是因为陵游,所以她才与他同道,所以她才不惜牺牲,也要助他达成夙愿。 所以今日她所拥有的这份力量,是她去向谁换来?是她用什么换来? 彤华说这是助他一程,这话是什么意思?给予她力量的那一方势力,为什么会想要和他达成同一项目的?又或者说,对方是想借他所为,达成自己的所需? 这是一个巨大的变数,是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考虑过的变数,而他甚至不知道对面是谁,底牌几何。 长晔一路往无定山去,他必须要拦下符舜,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在冲动之下去找彤华。 十一上神已经没了,没了便是永远也讨不回来,符舜放不下自己的同伴挚友,非要去找彤华相拼,那么结果就只有一个。 他必死无疑。 可以无声无息抹杀十一位上古神的力量,想要铲除符舜,不需要费吹灰之力。 而他们必须立刻停下。在知道对面是谁,对面想要做什么之前,他们必须立刻停下。只要尽可能地保留力量,将来有合适的机会,总是可以再起的。 他们从创世之初走到了现在。 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忍耐。 长晔足下生风,用最快的力量来到了无定山,可惜仍旧迟了一步。 在山崩水啸的激烈动荡里,他清晰地看见符舜的身形浮于半空之中,被浓重的黑雾团团围绕,而黑雾逸散之间,他目中暗红色的光芒隐约闪烁,眉心一个断裂的猩红纹记,死死镌刻在骨血皮肤之上。 神明堕魔的标志。 长晔看着那个标记,眼中立刻生出了浓郁的厌恨和愤怒。 这世上绝不会再有一个人,比他更加厌恶那个标记,因为在他看来,这世上永远美好不休的恒常,全部都结束于这个纹路的诞生。 在恶欲诞生不息、叫嚣着要吞没世界的时候,在无爱纪终于彻底覆灭的时候,在创世诸神决意集体飞升破开极乐之境、重新稳定世界秩序的时候,在那些可恶的半仙族为一己之私暗害诸神使他们全部陨落在漠西的时候—— 他亲眼看着他的父亲,在所有同伴灰飞烟灭的残灵缭绕之间,骤然生出了这个标记。 就在那一刻,这世上所有黑暗的气息,纷纷朝着父神所在的方向而去。他们迅猛地闯进那个暗红的标记之中,又或者是被它吸引入内,从此恶与恶相携相生,从此堕入无间,再也不得解脱。 长晔亲眼看着它带走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长,自己的友人,现在,轮到了符舜。 他们都去了,投入恶的世界,然后将创世纯气吞噬殆尽,被欲望驱使着吞没世界。 他忍无可忍,神剑在手中泛出金色璀璨又炽烈的光芒,对着符舜当头劈下—— 杀了他! 宁失亲友,不生恶魔! 杀了他! 这一剑已晚了,他来不及斩他,符舜已彻底堕入魔道。立于一旁的薄恒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冷笑着上前去,和符舜合力一击,径自逼退长晔这一剑。 他笑着同长晔道:“天地同生,又有何异?仲君,你既见彤华,不去除她,又来此处拦符君作甚?” 他二人毫不恋战,抵挡之后便转身而退,唯余薄恒之余声悠悠:“今日我且还仲君一礼,彤华那边,你我杀不得,自有人杀得。我已请他去了,不必谢了!” 第194章 杀爱 人生不过一念之间。 彤华站在这一片由她守护了许久的人间之中,望着黝黑混沌的天幕。 日月星辰是由上古神执掌,他们今日了结在了她的手中,将来,在长晔重新任命之前,恐怕这天象会紊乱好些时候。 白昼无日,黑夜无月,没了光源,这世间要在黑暗中独行许久。 但就是因为黑暗,让她忽而想起了之前的闲话,他们说大荒的夜色静谧美丽,可惜她是从没见过。 他们说的大荒的月啊,清冷又温柔,即便是走丢的小兽,也能循着找到归去的方向。 她没见过大荒的月,但她的确见到了一个人,宿命般出现在她的面前,来时如月光一般寥落。 在无光的黑暗里,他向她走来了,千年前,千年后,一次又一次,都这么向她走了过来,最后停步在了她的面前。 英气的眉,沉寂的眼,清隽的面目,挺拔的身形。他披着一身月色走到近前,仿佛是看到了少年时的光景。 彤华这么安静地望了许久,心里恍恍惚惚地想到—— 他不像他。 谢以之的命数太薄,早就死在两朝的对战之中,偏是他借这一副身躯,走完了万里山河,征南定北,全了数百年未成心愿。 但这身躯不是他的,即便是谢以之这般眉目,也不像他。 她看清他的元灵已经合为一体,那些被遗忘的过去也应当已经通通回来,他走过这一遭,什么也没换回来,她走过这一遭,失去了自己所有。 他们对面而立,想要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话可以去说了。那些披着一件外袍就可以说到夜深的日子,那些只要见到就忍不住先要相拥的日子,都过去了。 情谊的消磨也许需要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但消失只是一个瞬间的事情。 而现在,他们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瞬间,已经过去了。 他们无声又安静地跨过了这个瞬间,接下来,只是相对一眼,都要觉得漫长而难熬了。 彤华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失望,但在这一刻,她的确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他。她有些怅然地问道:“符舜与地界联合害死了陵游,我要找他寻仇,但你却要来拦我?” 那是被你幼时便赶出了家乡的弟弟,那是到死都记挂着你、却始终不得一见的弟弟。 他无力地死去了,天际的星辰都落了下来,他一定见到了,但他没有来。 他没救他,也没见他,最后这一回报复,他还要来拦她。 她不想都知道是谁想出了这种招数:“是薄恒找你来的?你只记得要对付天界,只记得长晔是你的仇人,所以此刻,可以站在那边忘记陵游吗?” 她从来就不懂他在想什么,此刻也不想探究他在想什么了。她的疑问并不尖锐,反而透出一种千帆过尽的浓重无力。 步孚尹尽数都听在耳中,她的声音,像坠地砸碎的冰雹,融化了,和土壤落叶和在一起,变成不肯沾染的泥泞。 “如果不是为了陵游,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如果不是为了这些始终未尽的旧恨与新仇,他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以杀止杀从来就是一个伪命题,这般无休地杀戮下去,也许能止得住新杀,可是死去的人,无论如何也是回不来的。 他的人生始终被沉甸甸的仇恨重压,他没有办法忘记,但比起将仇敌一个又一个地杀尽,他更想换回族人与大荒的生路。 他心里藏着沉重的秘密,这秘密压得他连再次向她迈出的步伐都滞缓,又或者他们之间的这一程本就是沼泽泥潭。他在她身前,看到了她眼中的暗色,和远山那一圈模糊的轮廓混在一起,看也看不清了。 那双从前明亮又潋滟的眼睛,都看不清了。 步孚尹心中微叹,微微俯下身来,伸出手臂,将她缓缓地拥抱在自己怀里:“你很累了,暄暄,我们快些结束罢。” 这是最后一次了,拥抱之后,我们之间,就该结束了。 他已经对这样的自己十分厌倦了,是从什么开始的呢,控制不住永远都想要拥抱她的冲动,可是从心底里散发的痛恨和杀意却海浪般一层又一层将他淹没。 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感受到她的防备,她没有推开他,但她的脊背在那一瞬间僵硬绷直,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垂下的手掌之间已经在暗自蓄力,如果他敢借这一个拥抱偷袭,她便可以最快做出还击。 如果一个尽可能摒除杂念的纯粹的拥抱,最后却被人解读到这般地步,那么这点道别的温情,就会显得无聊而可笑了。 彼此都无法全情投入的姿态里,他感受到离别的前兆。 他不再自讨没趣,慢慢退开,只是右手顺着她手臂滑落下来,指尖扣住了她腕上的那一枚玉镯。 她下意识抬了抬手背,别住了它的位置。但他没有回避,稍稍用了些力气,就将这枚她自己都脱不下来的手镯,轻易地褪了下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呐,他亲手送出的这一回情愫,也该由他收回才好。 步孚尹笑意温柔地望她,温和地批判着她:“当初是你宁肯犯滔天罪孽,也不肯与我成婚,如今这东西再留就没趣了。暄暄,我收回此物,就当与你清算了。” 彤华听到“成婚”二字,眼中微动,想,他果真还是知道了。 当初她为保地位权势,暗中设计,借长晔之手铲除大荒,此事做得隐秘,连平襄都不得不替她隐瞒,她自然觉得无人知晓。 她怀疑过他知道了,所以才对他下了杀手,才决定让他去三途海送死。 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一句话,清晰地表示过,他真的知道了。 这是第一回。 说破了此言,代表着说穿了过去的一切隐秘。那一张无人见过的婚书,那一场无人证实的婚事,那一桩无人知晓的婚约,本该是宿命给他们惊喜一般的相见相识,最后却变成一次血腥无比的仇恨伊始。 他不知道自己的那场生辰礼上,本该惊喜地听说那个他在往生潭里见过的姑娘,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而她也不知道自己亲手抹杀的这位未婚夫君,会是她未来无数年中苦求不得的执念。 一切的开始都太荒谬了。她那时候,只是看到了平襄与牧弘的来往密信,除了知道自己日后要嫁给大荒西境的少君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决定要杀他。 十四岁的彤华,满心都是得到定世洲,她看着信上说,待少君满了十八岁,平襄会带着她出席少君的成人之礼,届时宣布婚约,待到她及笄之礼,便是二族成婚之日。她看到这些,捏着婚书的手都在抖。 她十四岁的生辰很快就到,虽不知那少君的生辰在什么时候,但她明白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她没有给任何人说,在头脑一片混乱里去暗暗查大荒神洲的卷宗。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太过周密的计划,但是她记得要借刀杀人,要撇清自己,即便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一份密约,也不能让任何人联想到她。 那一年的生辰,她过得兵荒马乱。 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这不过是未曾相见的陌生人,这不过是她日后染血路上的一笔,这无甚大碍。 为了得到想要的一切,她不能停手。 她轻贱人命,冷血无情,她虽不是什么好人,却是执掌定世洲的不二人选。 她那时觉得自己没有错。她要得到定世洲,便不能嫁给任何人。她的时间不多,只要杀了他,就能阻止这场婚约,她为什么不做?只要杀了他阖族,就能掩盖她只想杀他一个人的明显意图,她为什么不做?只要嫁祸给长晔,就可将她撇清,她为什么不做? 她决定去大荒神洲的时候,长晔的屠杀已经进行了许久。大荒神洲天岁一族覆灭,唯独他还活着。她心里一边怨恨长晔无用,一边焦虑急迫。她不是为了去救他,只是为了去杀他。 既然到了这一步上,哪怕弄脏了自己的手,她也不得不永绝后患。 她后悔过,但后悔也是无用的事情了。既是清算,既是他都要与她清算了,她终于不用再像从前那般艰难万分地遮掩了。 于是她也第一次提起了这事,与他坦诚道:“婚书,我已毁了。” 平襄死前说的一点也不错,这不是什么良缘天定的纪念品,而是仅存的罪证,只要她毁去了,就可以抹杀掉这桩旧事。 这婚事早就不成了,婚书留着,又能有什么用呢? 步孚尹听她如此说,想起了自己当初看到那张婚书的复杂心情。 他有些迟疑地问她道:“婚书上的内容,你可都看过吗?” 彤华道:“看过了。” 二族交欢,敬兹新姻。一张不见天日的婚书,却被写得浪漫美好,任谁看去,都能觉出那虚伪字句的荒谬。 步孚尹只是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是如何想,就知道她必然从没仔细算过,必然从没认真看过。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平襄在蕴灵池中孕育她的时候,他曾被剔出一缕心头肉骨中血,是这分骨血融进那朵照古兰中,塑造了她幻形的神体。而他割除血肉后受伤的身体,也是用她逸散而出的神息修补完整。 她不知道,他们两个的生辰,其实是两族精心计算过的结果。她出生的日期和时辰,是合着他的八字定下,虽说是人为故意,却也勉强了成就一回天作良缘。 她不知道,他即便不知婚约也不知她,却仍旧在往生潭里见到了她的模样,在她不知道的日子里,他已经悄悄爱慕了她许久,他一直在守着她长大,想着她会长成什么模样。原本她该成为他的惊喜,像天赐之礼一般让他知道,她终究会属于他。 她不知道,他举行成人之礼的时候,婚约会昭告天下四方,她会如何出现在他面前,他又会如何向她介绍自己。等到她及笄的时候,他应该会给她做一枚华簪,去定世洲为她绾发,而她该穿着嫁衣,盖头被他戴上又取下。 她不知道,他会在婚礼之上,对头顶万千星辰立誓,他将一生都忠于她,爱慕她,直至死亡到来,将他彻底抛在时间的长河。 她不知道,他会爱她到死,即便成婚也无法使她爱他,只要容忍几十年,等他死了,他依旧会将这个天岁送给她,让她借着这个后盾去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 她什么都不知道。 彤华听见步孚尹此问,隐约觉得这一问的背后必然还有什么故事,但那些都是他再也不会讲而她再也不会知道的事了。 她恍然明白了他们这一回相见的意义。 步孚尹向后退开了,捏着手镯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指尖一松,便由得它落到地上,七零八落地碎成几段。 他想舍去了,他想要它碎,于是连软烂的泥土也留不住它东西南北地崩溅而去。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一只在当初就被他打碎了,剩的这一只,今日也了断。 这些年爱恨都了断,你情我愿都收回,自己的心,自己管。 玉镯落下的那个瞬间,谁也没去看它最后的结局。步孚尹扬手而起,她的佩剑沉光倏然回到他的手中,由他破空而来,直指彤华咽喉要处。 而彤华抬手时十指迅速运转,神火在她指尖熊熊燃起结印,气势汹汹地扑向步孚尹。 他们在此刻交手,完成许多年前没能了结的那一场对决,谁也没有留情,所以杀机和恨意都无所遁藏。少年爱意消磨到如今不知还剩了多少,好的是终于都要结束了。 他越过印记凶悍的力量,在缝隙里不断变换位置,找她最软弱的地方蛰伏等待攻击;而她攻势狠厉,招招致命,处处向着他要紧之处狠攻。 神印紧紧贴上他胸膛的那一刻,他收回了执剑的手,一掌推到她面前。 结束了。 他们的动作都快得惊人,最后一刻她的眼神透过他手掌落在他眼底,他不知道她是在看着他,还是穿过他看着别的地方。 他也不知道那一刻,她是生是死。 那一刻目光相对里,破碎的除却她的神元,还有他身体的一部分。在她逸散的时候,他感到他的身体仿佛也在分崩离析。 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是一体的了。 长剑落地,她闭上了双眼。 心头肉、骨中血,都还你。 血脉还给你,性命也还你。手镯还给你,誓约也还你。兵器还给你,姻缘也还你。前尘还给你,爱恨也还你。 都还你。 他受那神印的巨大力量冲击,元灵早已不堪重负,甚至无法驱使这具凡人的身体。他站立不住,向前跪倒,却还是下意识伸手去抓了她一把。 他抓了一手空,跪伏在地上大口地咳血,余光里看到有人带着她退到了几步之外。他努力想要再看一眼她,却已无力抬头去看。 他沉重地喘着气,每说一个字,喉头都有鲜血在翻滚厮磨:“……你让她,等等我。” 昔日立过誓,无论他们最后走到哪一步,生死便了断,转世之前,一定要等着对方。 这句话,都别忘。 面前很快就没了声音,她被带走离开了此处。他无力地匍匐在地,勉强翻过身望着夜空,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生辰的前夜。 那一夜,他曾念着她喜爱的姑娘至酩酊大醉。 他不知道第二天迎来的是她还是死亡,是爱还是恨。 人生啊,不过都是一念之间。 不知这般过去多久,他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脑海中的意识渐变得朦胧,眼前也开始模糊,身上的知觉都变得不甚清晰。而他在夜色浓重里孤身独行,不肯停下。 他走到了自己都不知道是何处的地方,看不清月色,脚下却已经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一步踩空,穿过枝杈棘草滚落坡底,这才停了下来。 他静静地靠在那里。 那是个有些凹进去的土坡,头顶伸出的繁茂的枝叶挡住了他的身躯。他听着耳边隐隐的流水之声和嗡嗡虫鸣,看见了熹微晨光洒进深谷的景象,手边有花,风将停,星落尽。 他居然想到,借了谢情这身躯这样久,总也算给他找了个不错的埋骨之处。 他听见嘶嘶的声音,身上有谁爬动的感觉。 兴许是小奇。 它没和她一起走吗? 他想不动了。 东方天光乍破,他在山花烂漫里静静死去。 第195章 番外:镜合1 小舟从此逝 汪晴初在梨园十四岁出道的时候,扮了个净角,满面油彩声音粗犷,演的是卫旸大帝的得力战将杜昊英。 汪晴初一个小姑娘,原本长得玲珑白皙,梨园的蔡老板原先是打算她学旦角的,可是汪姑娘脾气火爆,倔强地别了脸道:“蔡老板,我就唱大花脸。” 汪晴初的母亲就在梨园唱戏,被自己的恩客夺了清白,生下了汪晴初的姐姐汪锦媚。母亲从良后不久,恩客病死了,母亲带着孩子没有了活路,只好重新回到梨园,蔡老板二话没说,重新收留了她们。 那个时候,汪锦媚六岁,跟着蔡老板当时的头牌小红蓼学了花旦,十二岁那年成功取代了小红蓼,在宁都火得天上有地下无。 既然红火了,自然就有人想从她们身上捞钱。那一年,汪锦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叔叔找上门来,想要将她们母女抢回去,在梨园后院里就敢对她们动手。 小生陈云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匆匆过来,捞起后院里的劈柴斧头便砍了过来。 陈云喜欢汪锦媚,他在戏台子上无数次折一枝梅花,放在生了青苔的井沿子上面,深深看一眼花后的小姐,返身离去。那小姐自然是明白书生心意的,待书生走了,她便拿起那枝梅花,插在自己房间里的花瓶中。 一个冬天,就是一瓶红艳艳。 小姐后来与书生私奔,被书生照顾得无微不至。 陈云把尸体投了井,对汪锦媚道:“阿媚,我在戏台子下面,也能照顾好你。”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假戏真做的小儿女。 母亲在叔叔死后十个月生下了汪晴初,又过了十个月死在了梨园。汪锦媚的钱不够,是蔡老板出钱埋葬了她母亲。那时候,汪锦媚冷着一张脸道:“蔡老板,我不会欠你钱的,等汪晴初长大了,让她给你唱一辈子戏。” 汪锦媚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她讨厌这个妹妹,就像讨厌她的父亲和叔叔。 蔡老板是个好心人,见她这般心狠,口中道:“孩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汪锦媚冷笑道:“蔡老板,难不成我这辈子,为了这个小野种,要唱一辈子戏吗?” 汪晴初有记忆的时候,面前出现最多的就是三个人。梨园里善良和蔼的厨房林大娘,老实敦厚的蔡老板,还有总是冷冰冰的姐姐汪锦媚。 汪晴初四岁生辰那天,汪锦媚吃完饭对她道:“我教你一段戏,你听好了。” 汪晴初从没听过汪锦媚给她唱过什么戏,所以听得很认真,但是汪锦媚唱的是什么,很久之后汪晴初才知道。那一出叫《梅花误》,是汪锦媚和陈云唱了快十年的孽缘分。 那天晚上,汪锦媚和那戏里的小姐一样,和陈云私奔了。 汪锦媚没有卖身,来去自如,可是陈云是被卖到梨园的,几年来虽有积蓄却不够赎身。汪锦媚拿着自己全部的钱包好了带着信放在桌上,算作为陈云赎身,然后给陈云道:“你拿好你那些钱,我们这就走。” 陈云问道:“你不怕?” 汪锦媚道:“汪晴初在这儿呢。” 汪晴初一觉醒来不见了姐姐的踪影,后来蔡老板来找她,双眼红红道:“丫头,我没照顾好你娘,也没能照顾好你姐姐,丫头,我以后一定把你当我亲闺女,绝不让你吃一点苦。” 汪锦媚的尸体浑身伤痕,大大的眼睛是蔡老板找到她的时候才帮她合上的。汪晴初听蔡老板私下里和林大娘说这事,那陈云和汪锦媚逃跑时连夜赶路,不巧遇到一窝山贼,把汪锦媚的尸体就扔在山坳里,连件衣服都没有。至于陈云,想来是和山贼拼了,最后那些狠毒的山贼,把陈云大卸八块了。 汪晴初自己找来《梅花误》的本子看,原来那小姐和书生没能在一起,他们被小姐的父亲抓了回去,小姐嫁给了乡绅,书生高中榜首另娶他人。 此后经年,不提往事。 汪锦媚下葬之后,汪晴初去找蔡老板,说她无处可去,想留在梨园唱戏。 蔡老板点头道:“小红蓼虽嫁了人,行动却还是方便的,我寻她来教你。” 汪晴初摇头道:“我姐姐学的就是花旦,我不想学这个,我想唱那些大英雄。” 于是汪晴初十四岁第一台戏,就是杜昊英拼死回程救后主。她总觉得,书生软骨,难担命运,白负深情。 她上台前,蔡老板来看她,老目里隐隐有着泪光,喃声道:“你母亲当年……当年也是这般……” 哪般?汪晴初不懂。青衣和花脸,她觉得没有任何可比性。 汪晴初火了两年,每场戏座无虚席,十六岁那年她发现底下座儿空了两个,被伙计颤巍巍藏着,立时发了脾气一个字都不唱,站在台上,一脸粉墨,硬汉打扮,却是脆生生的声音怒喝问道:“那没来的两个人哪里去了?” 那天晚上,宁都天星楼来了个男旦唱头一场,连那位异姓女国公都亲至天星楼听戏。 汪晴初出道两年砸了第一场也是唯一的一场戏。她恨透了镜合,那个在天星楼唱着花旦的男子。 和姐姐一样讨厌,她想。 可她没想到,隔了一日,她就被请到了天星楼去。 镜合的房间干净整洁,没有一丝烟火气。而那个人同样没有人气,好像是个人世的鬼魅一般。 他向她发出邀请道:“汪姑娘,同我唱一出戏罢。” 汪晴初道:“你的戏柔情迷蒙太过,用不着大花脸。” 镜合的声音不疾不徐,谦和有礼:“我新写了一出戏,需要一个花旦,我看过汪姑娘的戏,汪姑娘很合适。” 镜合用干干净净的目光看着她道:“汪姑娘,你现在的样子,和这本子里那花旦的性子,倒是极相似。汪姑娘,不是所有人都有本事唱我的戏,这个角色我绝不会脏了,我宁可不演。选择权在汪姑娘手里,一切看汪姑娘的意思。如果汪姑娘实在不愿,我绝不为难。” 汪晴初道:“既然宁愿不演,干嘛还要找人演,算了罢。” 镜合手指摩挲着桌案上一本薄薄的戏本子,似乎极为矛盾,最后只是道:“我既想让人看到,又想让人一辈子都看不到,所以不妨请汪姑娘替我做个决定,也免得我为难。” 让一个花脸来唱花旦,还说要让她决定,这不是摆明了希望人拒绝他吗? 想通了这一重,汪晴初又觉得是被人利用了,不忿地正色质问他道:“你的人生,从来都是要别人来替你做决定的吗?” 镜合微微笑了,说道:“三次。” 汪晴初没懂:“什么?” 镜合却不再说话了。 有三次,他的人生,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 第一次,他变作一个女子,只为了可以留在那个人身边。 第二次,他擅自修改了命书,不惜犯下滔天大祸,只为了改变那个人的未来。 第三次,他离开了那个人。 这一次,要不要让那人知道,要不要见面,却怎么也无法决定。 汪晴初看着镜合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思绪,眉头都紧紧地皱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受不了看见他这个样子,于是挑眉故作很好说话的样子道:“好罢,你减掉一半场子,我就陪你唱。” 镜合看着她狡黠的面容,怔了一下,听到她的话之后回过神来,下意识开口拒绝道:“不行,我唱戏是为了等人……”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眉还是紧蹙的。 汪晴初于是换了条件道:“或者,你告诉我,你在等什么人?” 镜合却移开了目光,听到这个条件,他突然放松了似的,声音淡淡道:“罢了,我等的人不会来,我少开一半场子就是了。” 汪晴初觉得奇怪,她仔仔细细地看着镜合,问道:“你唱戏等人,却愿意少开场子。你明知那人不来,却还要唱,又有什么用呢?” 镜合自嘲般笑了一声,道:“汪姑娘,我想透透气,我想放过我自己,给自己留一条命,这需要什么理由?” 汪晴初还是答应了镜合,约定第二日早上来学戏。 第二天汪晴初来的时候,一进房门,就看见镜合站在桌前画画,不免惊讶道:“你还会这个?” 镜合头也不抬,目光认真,手法流畅,与她缓缓道:“我一开始想学唱花脸,要给脸上画油彩,怕不好看,就先在纸上画,慢慢就会了。” 汪晴初一下子就来了兴趣,问道:“你还会唱大花脸?” 镜合还是没有抬头,淡淡道:“以前专门学过,想给一个人演。我以为小姑娘家,都是喜欢大将军大英雄的,所以应该会喜欢花脸。” 他终于勾完了最后一笔,抬头笑道:“可见是我无知,她还是喜欢书生小姐才子佳人的戏码。” 汪晴初看着他脸上干净明澈的笑意,突然觉得他长得也算是英俊,便一下子生了些兴趣,问道:“所以呢?所以你就去学了花旦,讨她的欢心吗?” 她自然不会问出口,只凑过去看那幅画,一个美丽的红衣姑娘俏生生坐在画里,笑弯了一双桃花眼。 汪晴初抬头看镜合,镜合专注地看着画里的姑娘,握着笔的右手指尖微微发白。 啊,情伤啊。 汪晴初把画拿起来,对上他转过来看着她目光却平淡如水没有一丝错愕的眼睛,道:“你把这画给我罢。” 镜合问道:“你拿去做什么?” 汪晴初道:“我拿去烧了。” 她挑眉,笑得好可恶。 第196章 番外:镜合2 江海寄余生 镜合看她这般俏丽活泼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来,是一个非常温暖柔和的笑意。 “画我要自己烧的。你若想玩,我另画一幅送你,随你怎么处置。” 不是这一张,那还有什么意思。汪晴初撇撇嘴,道:“画就算了,也没什么稀罕。到了上台那天,你给我化妆罢?” 镜合又笑了,他脾气好得让汪晴初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他:“好啊,我来给你化。” 那一晚镜合果真给她画了妆,比起浓郁的戏妆,镜合手下淡得像一幅素净水墨,可是她圆圆的眼睛却被勾得锋利,瞧着内蕴锋芒,惊艳至极。 汪晴初有些不解道:“这妆太淡了,台下只怕看不清。” 镜合看着她道:“不会,正是好处。” 他又不是为了给台下其他人看的。 她白皙的面容停在自己面前,渐渐在自己手下从素净的美丽变为极致的明艳,正是她该有的样子。 而他自己,一身月白色的衣衫,长身玉立,却是个干净清爽的青年郎君。 这一出,讲的又不是他自己了。 这一晚座无虚席,大邺都城最卖座的两个戏子同台,唱净角的唱了花旦,唱花旦的唱了小生,唱了一整晚恩恩怨怨,来来往往,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镜合唱着缠绵戏词看向汪晴初微笑的那一瞬间,眼中的温柔爱意,汪晴初记了一辈子。 她隐约感觉到了一些戏词背后的故事,她以为那是镜合穷极一生所隐晦表露的爱意,但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出戏,本不是镜合的一生。 他知道那人的注意力,不会为他停留,所以若他想见她,就不能做自己。 叫好声经久不衰,掌声雷动,镜合唱着,往下瞧了一眼,于是檀板管弦的声音都空了,只剩下他的心跳声擂动。 也许他心中是有过预料的,再加上他一贯善于掩饰,所以那一刻的动容,并没有看客发现。 可是汪晴初等到这一幕完,却在后台拉住他,低声愠怒地诘问道:“你要砸了我的招牌吗?” 镜合的眼睛里璀璨得宛如繁星,音调都快乐地高昂起来:“不会的,我等的人来了,我一定要唱一出最好的给她听。” 他仔仔细细换了戏妆,扮成了一个飞扬又艳丽的姑娘。他登台唱着一出从没唱过的戏,衣袂飞扬,是永远也回不去的往昔年华。 是他主动离开她,不愿她看见自己慢慢枯骨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想要见她的一颗心。 这么多年了,他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却从未认真地诉说过自己的爱意。他有最诚挚的一腔热爱,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的情谊,随他消逝之前,依旧不肯辜负。 他扮着别人,却在唱自己的心,他谢幕下台,没有卸妆就从后台出去,一路快步疾行,赴一场心底里等候许久的重逢。 汪晴初也没有卸妆,她看着镜合上台,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鲜活的他,看到一个富有生机而不再死气沉沉的他,看到他急切地奔走,奔去他向往许久的方向。 她没管住自己那颗不安分的心,提步跟了上去。 避开了繁华宁都夜晚里的一切热闹,回到那一方安静的属于镜合的小小院落。她藏在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树木之后,看见镜合绕过半圈回廊,在大开的门前止步。他伸出手扶住门框,却没有走进门去。 房中,背对着门口静立的女子,穿着一身素净的长裙,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一位随时将要融于月色的神女。 镜合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就隐约明白了什么。她在他眼中已经太过细致,哪怕有丁点不同,也足以让他分辨出变化之处。 他踯躅着开口,用自己原本的嗓音,同她道:“这一次,我就不和你去了,行吗?” 他在说不去。 但是连汪晴初都听清了他语调中的请求——这一次,你还能带我同去吗? 镜合想起从前,他是一株再普通不过的缠丝仙草,在山间摇摇欲坠地等待死亡。她见他是难得的一体双生,念及他成熟后可以孕育宝珠,于是将他带回救护,使他保下一命又生出灵识。 他听着他们说话,知她如今势单力薄,有心想要报恩,便吞噬了同生的姊妹株来壮大自身,想要尽快幻化人形。谁料她见此却并不开心——一株失去了母体便无法育珠的普通仙草,留之还有何用呢? 她是那样冷漠的一个人,如此便将他丢弃在外。他心有不甘,忍着痛苦又改换成女体,重新幻形后去找她。 她不知为何不肯应允,抛出神力威压想叫他知难而退,但他心有不甘,强硬地抵抗住了,叫她看清了他吞噬双生株后的力量变化。 于是她将他带回去关禁起来,给了他两半破镜,说他只要能够合在一起,就算通过了这最后一道考验。 镜合,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 但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法器合一镜,本就是两半永远也合不到一起的镜子。 他是凭借着自己生而为恶的狠意走到了她面前,凭着这股狠意强行合上了那面合一镜,再一次走到她身边去,做她可以肆无顾忌去劈砍的刀刃。 而一把断刀是无用的。 他失去了保护主人的能力,强行握在手中,反会使她落入危险之境。 他被镇山鼎的力量倾轧推下云海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仙骨被逐寸剥离,只勉强留得这么一具破损之身。他活不长了,连原来的样子也无法保持,只能变回最初的男体。 他想他再也没有能力和资本回去了,若他懂事,就该自觉退后,不要强行凑上去,非走到两相生厌的地步。 可即便是一把断刀,也会生出不愿被丢弃的心。 再带我走罢,再一次带我走罢,不要让我落入无主之地。 而她转过身来,却是道:“人间也是好地方。” 她对他这般男儿形态显然应当是陌生的,但是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却不见什么陌生或惊讶的异色。她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的脸,走近了,望了许久,同他道:“你若不愿去,便留下罢。” 汪晴初看不见镜合的表情,但她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脸,正是先前画里的姑娘。 她听见他因这句道别,而微微躬身低咳了起来。这些时候,她已经对他太过熟悉了,她知道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每七日登一次台,一次只唱一个时辰,仅仅如此就要耗尽他将养了七日的气力。他常常生病,病重时不能下床,背都直不起来。就在她跟着他学戏的日子里,她亲眼看着他生病到粥米不进。 他今日唱了那么久,为了她来听,他嗓音清亮了一整晚,杜鹃啼血一般的清鸣,难道就是为了这么一句“你若不去,便留下罢”? 汪晴初静静流着泪,听到他们居然这样还能闲聊起来。 她道:“早知你唱得这样好,从前我还听别人的做什么?” 他道:“我又不喜欢唱戏,难道我除了唱戏以外,对你便没有别的好处吗?” 他有些苦涩地想要剖白:“你明知道我……” 她目光向他一望,他后半句话,便被遏制在喉头。 有的话,说得太过就失了分寸,反没去了原本难得的恩义。她要走了,不忘替他圆上这分破绽:“你多保重。” 从头到尾,她绝口不提那些他借戏文逼问她的那些东西。他有些绝望了,喉咙被那句说不出来的爱慕堵得发痛又发痒:“你千万记得我。” 他发了狠,说道:“即便是这张脸,我也不是任何人。” 他怕到死都等不来她,日日照镜子,怕面目变得苍老不识,看着看着,就看明白了她先前拒绝他又留下他的理由。 她喜欢他笑,他也习惯了笑,但是他现在绝对不向她笑,笑了就不是镜合了,笑了就太像步孚尹了。 步孚尹都不对她笑,他也不要对她笑。她得不到想要的,他也不要给。 镜合不知道定世洲发生了什么,但好在这一场变故之后,她心境早已大改。她看着他的脸,就只是看着他:“误你此生,十分抱歉,多谢。” 有些倾城之色,生来不如不遇,人非木石无情,白白消磨而已。最早的缘由早就忘去了脑后,原来他们没有这分巧合,也该换得一场好好的君臣之义。 她没有收下他的心,但好好地尊重了他的意,像面对她每一个忠诚不二的使官那样,他也终会在那个位置有一席之地。 就只在那个位置。 她离去了,只留他一个人在这静寂之中。汪晴初慢慢走到了镜合面前:“你骗我。你这哪里是在等人?” 镜合看到她,面目显得有些苦涩:“我不曾骗过你,我的确是在等她来。她是我喜欢了很久的人,她若是喜欢上了别人,我就不喜欢了。” 汪晴初道:“可你分明还喜欢她。” 镜合沉默许久,问道:“小姑娘,你十六岁了,可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汪晴初声音闷闷地答道:“有。” 镜合问道:“他可喜欢你吗?” 汪晴初揪着自己衣角的手指紧了紧:“不。” 镜合说的话,劝她也是劝自己:“小姑娘,有些人的缘分,开始在所有故事发生之前。她喜欢的人,早在不曾见过时就喜欢了她,那我的喜欢就什么都不算。有的爱就分先来后到。” 汪晴初站在皎白月光下直白地问他道:“我来迟了吗?所以没有资格了吗?即使我不会喜欢上比你更好的了,你也不会像喜欢她一样喜欢我了吗?” 镜合看着她的眼神让她绝望:“小丫头,你才多大呀,你懂什么呀?” 这一年汪晴初十六岁。 名伶汪晴初和镜合因戏结缘,整整十六年,一直到镜合十六年后因病重不治身亡,一直到又一个十六年之后汪晴初四十八岁投湖自尽,她再也没有喜欢过别的什么人。 她老去的时候,不再登台唱戏,但经常坐在后院的摇椅上教那些年轻的后生。他们唱戏的时候,她就闭着眼睛听,总有年轻的生命无所顾忌地一次又一次投身爱情,借着那些情意绵长的唱词,对着喜欢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发问心迹。 就像她年轻的时候,唱这些酸词唱累了,玩笑着看向对面:“大娘子啊,你与不与我走?” 镜合在好春光里垂着眼头也不回:“小相公莫要久等。” 等过了好年华,你怎知,风景如旧处,能否见故人? 他又一次拒绝了她。 第197章 番外:原邈1 所思隔云端 大邺宁都的宸王府上早得了信儿,提前便预备着打扫了王府院落,到了约定好的日子,不断有家丁往城外去探,一趟又一趟地往府中回信。 宸王陪着宸王妃等世子回王府,宸王妃自世子出生三日后就不曾再见过世子,此时早已是激动不已,坐立难安,免不了让宸王揽了肩膀,温柔言语一番,这才稍稍能安定下来。 相爷顾府家的大小姐顾清晓这日也被宸王府上的小郡主原堇接了过来,一并坐在王府花园里等候。春日的清风和煦,顾清晓就听原堇兴奋不已地说着自家那位从来不曾见过面的兄长。 过了正午,城外官道上方缓缓驶来一辆马车,江浔坐在亭中遥遥见了,便起身迈步到车前相候。 他看着车上下来的这白衣公子,笑道:“城中一群人从清晨等你到现在,你竟这样拖沓,枉我今日特地同陛下告了假,在这地方等你大半日。” 这浑身布衣、朴素简单得不像贵胄的世子原邈,对着他的怪罪毫不在意:“我知错了,师兄。” 江浔幼时拜在天池山,与他也有快二十年相识的情谊,虽不如他一般久居天池山,但也是和他在一起待了好长的时候。 他对师弟温和谦让外表下的那点叛逆和顽劣最为清楚不过,此刻看见他这般衣着,又没乘王府派去的车马,便知他是故意晚到。 他无意做这一家子的调和剂,但他此来的确有原因,便道:“我可没怪罪你,只是怕带不回人,阿堇要来怪罪我。莫耽误时候了,跟我走罢。” 原邈听见妹妹的名字,唇边笑了一笑,脚下却没动,负手同他道:“师兄去罢。我回来之前,遣文升先行,替我在兴安巷置了个别院。我先过去安置,今日半尽,便不去拜见王爷与王妃了。” 江浔想到他不会乖乖回来,没想到他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此刻拧了眉头:“什么?” “师兄回罢。” 原邈说着,转身便回到马车上。他摸出个小锦盒递给江浔,丢下一句“送给阿堇”,而后便吩咐车夫往前去了。 江浔觉得手里这小盒子千斤重,若是没有也便罢了,他只回去说没见到便是了,偏偏有个这东西,拿了回去,不就是明摆着告诉那些人,他是故意不来见的吗? 那一日,世子的马车径自去了兴安巷别院。 宸王,王妃,郡主,小姐,还有皇帝,没有一个人见到他。 第二日一早,原邈睡饱歇足,养好了舟车劳顿的疲累精神,带着侍从文升出去,优哉游哉地在宁都城内外游玩了起来。 一连多日,他泛舟碧湖登临远山,从日升到月落各处转个不停,马车将将都要从王府门前走过,就这也没有转弯过去看上一眼。 如此等了三日,王府中派了马车来,一大早的就堵在别院门口。原邈睡饱了一睁眼,就听见文升进来同他道:“我的小爷哎,王府的人堵在咱门口了,你今日要是不回去,恐怕是出不了这个门了。” 原邈不在意地答道:“那我就不出门了。” 文升袖手道:“你不出门我也不出门?家里的下人都不出门?咱俩不吃不喝,就这么饿死在院子里?” 这可不行。 原邈想了想,随意找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裳换上,拿发带随便将头发捆了,推开房门道:“走罢,拜见那二位去。” 王府里头,原博衍与陶嫣都在,原堇也跟在旁边。许是不放心这相见的场面,连江浔都一起坐在正厅里。 原邈一进来看到这般场面,冲着江浔暗暗挑了挑眉,没多言,只是对着座上双亲拱手一礼道:“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便没了下文。 陶嫣许久不见长子,受了这么多日冷落,今日又见他与自己生疏至此,不由得眼泪簌簌。原博衍心中本就有结,此刻更是冷了脸色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原堇连忙站起来打圆场道:“爹爹,阿兄自幼不在家,与咱们生分些,也是自然的,他才刚回来,您何必动怒呢?都是一家人,以后多见见,多说说话,自然就亲近了。” 她有些怯怯地看了一眼这熟稔又陌生的兄长,回头又看了一眼江浔,让他起来说话。 原邈一看就明白了,江浔必然也是被她拉来的。他对这妹妹是没意见的,便笑着道:“姑娘家说话是好听些。我在天池山便听姑姑说过,比我小三岁的妹妹阿堇嘴甜,最讨人喜欢,果然没错。” 他一改对双亲的冷漠姿态,笑眯眯地望着她问道:“前几日的礼物收到了吗?可喜欢吗?” 原堇眼睛眨了眨,礼物是收到了,江浔偷偷塞给她的,但是她怕父母难过,就一直没说,今日被骤然挑破,倒一时不知道要让她怎么接话了。 那边的原博衍与陶嫣,听到这么一长段话,果然面上一僵。但比起儿子不愿回家,他们的重点更加落在前头一句上面。 陶嫣面色微白,强自镇定问道:“……阿邈,你说谁?” 原邈笑得更开心了:“姑姑啊,祝文茵。” 他们的脸色倏然就变了。原博衍看着原邈这张挂满了笑意的脸,分明是一张和自己与妻子相似的脸,但那个笑意带给人的感觉,却怎么看怎么像祝文茵,就那么笑着看他们的时候,便让他从骨子里生出一种阴冷之感,仿佛又回到多年以前的北朝上京。 他放重了声音斥道:“休要提她!” 而原邈浑然不觉自己有错。 他手中轻轻摩挲着腰间挂着的那半枚姑姑送给自己的白玉珏,云淡风轻地开口道:“为何不能提?比起王爷和王妃,我还是同姑姑更亲近熟稔些,姑姑也比二位待我更好些。” 他真是吃了熊心豹胆一般的无惧无畏:“毕竟负了姑姑的人是你们,可我从没做过那些翻不到明面上的事情。” 原博衍一巴掌就扬了过去,但原邈却毫无恭敬之色地退后一步躲过了。 他冷眼望着对面,道:“二位千金之躯,莫要恼羞成怒,合该当心身体才好啊。” 这一面实在是闹得太不愉快,此后的很久一段时间里,原邈都再也没有回到王府。 再之后,宫中有回办了家宴,原邈身为世子,头回受诏入宫。他看都没看世子服制,仍旧是穿着散漫的一身荼白常服往宫里去,巴不得被速速撵出来才好。 他这般实在是不成样子,可他偏偏生的好,年轻又英俊,往那处玉树临风地一站,一身掩不去的潇洒风流少年气。 原景时吩咐内监引他往书房来见,原邈进去的时候,宸王夫妇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了。 原邈微哂一笑,心中暗道:他们只怕是巴不得别见,不过是怕他在宫里说出什么错话来,才故意守在这处来盯着他些。 他看了座上那穿着龙袍的皇帝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位叔父,心中刹那间便有一丝异样的情绪暗暗滑过,像水流经过一条蜿蜒崎岖的河道,曲曲折折,不成规矩。 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十分守规矩地躬身行礼:“拜见陛下。” 宸王夫妇的脸色都算不得十分好看。当初答应将孩子送走的是他们,答应将孩子送到那女子手上的是他们,如今孩子回来了,不曾叫过一句父母,他心中有怨,没有规矩,这也就算了。 如今见到皇帝,倒是守规矩了,可是这十分谨慎的守矩,却也让他们心中膈应。到底旧事说来算不得好听,如今倒成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一般的情态,随便一句都听得人发慌,猫爪子使劲挠人一样。 原景时倒没说什么,问了问原邈这十八年里在天池山求学养身的事情,问他如今身体怎样,原邈都一一含笑答了。待到了该用晚宴的时候,内监来请,他们便一道过去。 这回宴饮,正赶上原景时的生辰,因不是整寿,没有大办,只请了宸王这样的亲人,以及开国时的几位大将重臣。顾相带着家人入宫赴宴,顾清晓便坐在原邈的斜对面。 原邈坐在原博衍下座,随众人一道祝酒,饮下的时候眼光快速扫过那几位妃嫔,环肥燕瘦,不一而足,不由得心道,这样的男子,到底只是嘴上好听,心里实在薄情。 卢遂良老将军家的小孙女卢晏致,这回也跟着入了宫,席间由卢遂良开口,说是准备了一支乐舞贺寿,原景时兴趣不大,但没驳卢遂良的面子,同意作来。 这小卢姑娘于是去换了一身绯红烫金的纱裙,抱着一把琵琶进来,对着原景时盈盈一礼。原邈挑了挑眉,余光见宸王夫妇几乎都是暗自一惊,不动声色地去望原景时的脸色。 但原景时脸上始终是和缓又八面不动的笑意,似趣非趣地欣赏下头这有备而来的舞乐琵琶。 卢晏致如今正值芳华,相貌艳丽,身段窈窕,这妆一上,端的与某人像了个七八分,琵琶一拨,看得好些人心惊胆战。但她眼中只不时地潋滟望向上位,待舞毕后便再拜一礼,说了好些好听话,又说自己反弹琵琶练得不精,还望陛下不弃。 原邈看着这群人的脸色,实在觉得好笑,捧着酒杯便笑出声来,口中道:“卢小姐真是有自知之明。舞跳得只算凑合,那一段反弹琵琶更是惨不忍睹,下次若没法一心一意作来,便莫出来献丑了。” 卢晏致自小被全家人宠着长大,自觉是天之骄女,连她那位为今上立了赫赫大功的长姐卢音致都不放在眼里,又哪里受过这样的奚落,当场便红了一双眼眶。 原博衍见他这般糊涂,张口便叱骂他几句,倒是对面那位女国公八面玲珑地开口打了圆场:“世子醉了,扶世子出去吹吹风、醒醒酒罢。卢小姐莫要难过,我瞧着,小小年纪有此成就,已是很不错了。” 又向皇帝开口,说实在稀罕卢晏致的好本事,打算将今上从前赐的那把玉首琵琶转赠给她。 原景时从头到尾没接过原邈的话,显然是不打算追究,此刻顺着她的话准了。 原邈佯作不稳地被文升扶起来,只抬眼时与昭元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点头谢她好意,而后便顺理成章地离了宴上。 他越走越远,将卢晏致封妃谢恩的声音和贺声远远抛在了脑后。他寻了花园里一处无人的小亭坐下了,抬头看了半天月亮,口中喃喃道:“今晚的月亮好,也不知姑姑在哪儿,能不能看见。” 第198章 番外:原邈2 奈何凡肉身 他安安静静地对着月亮,心里思念着一个人,但身后却有人低声唤他:“世子。” 原邈被打断了,回头看时,见是顾相和钟将军家里的那位小姐,和侍女一起跟着他退了出来,一路跟到这里来。 他大概知道顾清晓。听说是王府和顾家有意结亲,但阿堇喜欢江浔,哄着父母定了婚,那边那位顾小公子就没能成,于是只剩下这位小姐,打算等他回京了相看一番。 原邈心里没这个想法,看见顾清晓时,也没有热络的姿态,只是淡淡应声道:“啊,顾小姐啊,你也喝醉了?” 那顾清晓于是上前来。他以为她是要和他攀谈,但她却没有坐下,只是道:“你和宸王与王妃不睦,不乐意见他们,但不该辜负阿堇期待你许久的心情;你今日入宫不开心,但那位卢小姐没有招惹你,同样不该被你那般羞辱。” 她说的这两句话,没有一句说错,原邈也知道自己回来以后这般幼稚的行为有错,伤两个无辜的姑娘来刺伤别人,的确是他的不对。 他直起身子,道:“是我不对。” 顾清晓道:“你有不对,但不该对我说。卢小姐已经封了妃嫔,今日得罪了她,来日卢家必然和你结怨,闹出什么祸事都是你应得的。至于阿堇那边,她一直喜欢自己的兄长,只要你愿意去和她说,她会开心的。” 她说完了这一段,盈盈一礼,便要转身离去。 原邈问她道:“那你没什么与我说的吗?” 她回过头,微微偏头,不解何意。 他道:“我听闻回城那日,你也在王府中。” 顾清晓恍然,道:“是阿堇那日递了帖子,我才去。一半是为陪她,一半也确实是因为长辈们的闲话,想瞧瞧你是个什么样子。” 原邈借着酒劲发疯:“什么样子?” 顾清晓眼里清清冷冷的:“不成样子。” 她也算从阿堇那处听得够多了,小小年纪便开了蒙的聪明少年,文成武就,没一处不好,若是真应了那些话,成了夫君,那是给她长脸。 那日瞧他不来王府,是有些固执的脾气,不过谁没有脾气,若是她被父母抛下了,心中有些怨气,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今日这么仔仔细细瞧了,却实在只有皮相好看而已,没什么意思。 她从小跟着父亲念书,读过兵书策论,也读过闲书杂志;她从小跟着母亲习武,春秋寒暑从来不断,一柄红缨枪使得虎虎生风;她还跟着王妃的商队走过许多地方,天下景致,她这个年纪,已经见过不少了。 她绝不自轻,她知道自己是这宁都、乃至整个天下都佼佼的女子,她不排斥与一个男子成就婚姻结合家庭,但他需要足够优秀、足够配得上她。 原邈不在她的选择中了。 她回过头,毫不留恋便离了此处。 原邈直到此刻,才对她从一个模糊的印象,转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心中升起些钦佩和欣赏的意味,但却并没有追上去多余解释。 他觉得自己和这位顾小姐没什么缘分,多说实在是无谓牵绊。 于是他继续坐下了,继续看月亮。 这一晚好长。 他没点灯,在黑夜里吹着风,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但总之宫宴是没停的,因为没人来找他。他一直坐啊,坐啊,又听到有一个人唤他:“世子。” 他再一看:嚯,这不是新封的后妃吗?宴还没完,怎么离了那位皇帝叔叔的眼睛,跑到这里来的? 他装醉,借着天黑,没搭理。 卢晏致已将衣服换回来了。她心里的不甘还是没有压回去,翻涌成滔天巨浪,逼着她出来找他,问一句:“世子方才宴上所言,是什么意思?” 她已是后妃了,原邈一点都不想和她攀扯上任何关系,但她显然是刁蛮跋扈的性情,即便自己服软同她道了歉,她也是会揪着不放的。 于是原邈打算将无赖进行到底:“便是字面上所说的意思了。” 卢晏致气得牙痒:“你怎知我为今日这支舞练了多久,轻飘飘一句话,便可说不好吗?” 她当然是好的,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好的。如她这般自傲的人,若是不够好,岂会拿出来给人去看? 但原邈偏偏就看不上,贬了她一次不算,还贬第二次:“美不足十分,又毫无新意,如何非要让我昧心夸赞?” 他起了身,麻溜叫了文升要走:“娘娘,陛下满意就好了。以后这宫墙相隔,您不满意我,一辈子都不必见,就当我说醉话,您可别往心里去。” 如何不往心里去? 卢晏致含恨看着他模糊的背影,心中道:原邈,这个名字,我可是要记你一辈子。 苍天可证,有的话,不能随意说,有的誓,不能随便立。一回不肯放下,也许以后,就真的是放不下了。 原邈一路往回走,却被内监拦路,另外带去了一处殿宇。他喝了两碗热乎乎的醒酒汤,彻底酒醒,等了许久,才见到内监在前,引原景时前来。 原邈站得笔直,和原景时相对许久,谁都一语不发。 后来他累了,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皇叔,侄儿困了。” 原景时听见这个称呼,冷笑一声,道:“朕现在杀了你,没有任何人会有异议,你知不知道?” 于是原邈开始装傻,毫不犹豫跪地开始卖惨:“陛下,侄儿喝多了,不懂规矩,说错了话,您看在我离家多年的份儿上,饶了我这回罢。” 他心里想,他哪里敢杀他呀?王府欠了他一辈子的,皇帝一天念着王府跟着他叛国南下的恩义,一辈子都不能动他。 原景时的确杀不了他,但也没饶他,直接着人将他送出宫,一路半押着送去宸王府了。 回去了,陶嫣以为他回家去了,原博衍将人拦了下来,没知会陶嫣,径自将他关去了王府的密室里。 下人们按着他拿铁索捆住了,原博衍站在他身后,气得拿鞭子抽了他几十下。 孽障,都是孽障,早知今日是这般情形,当日就不该生他,就不该心疼他,就不该为了救他的性命,把他交到祝文茵的手中! 就不该要他! 原邈没受过父亲一日疼爱,十八年后,先受了他结结实实的一顿鞭子。他不呼痛,反而大笑起来:“打得好!今日合该将我打死在这里!既无养恩,还你生恩也够了!” 他身体先天不足,练了这么多年的武艺,只不过为了强健体魄,但到底比别人差些。原博衍怒气上头,手下失了分寸,在阴冷潮湿的密室里抽完了,才看到他早就迷迷糊糊地低下头去。 他这才唤回理智,痛呼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望着原邈清瘦的血淋淋的背影。 当初说什么来着,将孩子交到了她的手上,就再也回不来了。一个两个的都是这样。她到底有什么好,他们都念念不忘,他们都昏过头,他也昏过头。 都是孽啊。 下人方才见他下狠手的样子害怕,思前想后,还是去请了陶嫣来。陶嫣此刻见孩子被打成这样,也顾不上说原博衍什么,哭着上前去捧起原邈的脸,口中唤着“我儿”,叫下人赶紧将铁索打开。 她觉得是自己犯下的错,如今终于得到了报应,心疼万分地唤着原邈道:“儿啊,你听话些,如今既回家来了,就当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别提那些人,好生过日子罢。不回家就不回家,不做官就不做官,自由自在的,再莫要说这些浑话了!” 原邈跪在地上,头脑发昏,眼前天旋地转,终于对抱着他的母亲施舍了三分目光。 原来这就是母亲的怀抱。 书上说,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他从来就不明白。小的时候,他害怕的时候,他呼痛时除了喊师父就是喊姑姑,因为他没见过她,不知道娘在是什么感受,所以一次也没喊过娘。 原来母亲的怀抱是这样的。 他害怕自己要死的时候,如果能得这样一个温柔的怀抱,那么死在当时也无所谓了罢? 她哭得这样心痛,看上去这般爱自己,若是他需要的时候能来抱一抱他,那该多好啊。 怎么到了这时候,他不需要的时候,反而这样轻易地给了他这样的怀抱呢? 他对这世间的道理感到困惑和迷茫了,他晕晕地露出了难过和不解的神情,问她道:“为什么不可以?那皇帝有好多妃嫔,他今晚还纳了一个,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她,为什么我不可以?她救了我的命,她待我这样好,为什么不可以说她?” 陶嫣听着,指尖都开始发颤。 “阿邈,我有对不起她的,她也有欠了我的。人情账根本算不清楚,就这么一笔勾销抹掉了,才算是分清楚了。你又不欠她的,这笔账我来欠,我来做这个坏人,不好吗?” 但原邈还是不解:“我知道你们相欠,我又不是想替你们清算。我又不欠她的,为什么我不可以?” 原博衍看他这副昏头的模样,过来强行拉走了妻子:“叫他一个人清醒清醒,再说这些话,打死都不冤。” 陶嫣哭着打他,但他心里也不好受。那毕竟是他的孩子,当初他从稳婆手里将他接过来的时候,他也因为这个柔软幼小的孩子发过颤。 这是他的孩子,这世上万千美好,他都没见过。他活生生地哭着,在他怀里动着,这是一个活着的延续他生命的生命,他抱过了他,怎么能放弃他? 他那么恨祝文茵,为了救他,不惜将他交给她,他怎么算是不爱他? 下人在他身边跪求道:“王爷,那密室又冷又潮,世子体弱,他待不得啊。王爷,您也知道世子是在说昏话呢,放出来罢,世子读过书,明白道理,放出来好好说,他会听的呀。” 原博衍心中无望地想:不会了。 人这一生有几个十八年啊,宫里那独坐高位的陛下,过了这十余年,不也照样忘不了吗? 这一切啊,就像当初他们心里那种不妙的料想一样,还是变成了他们最不想要看到的模样。但是悲哀就在于,哪怕早就猜到了,却还是没法规避。 即便想得再多,他也不能对着那小小的孩子说:你原谅爹爹罢,爹爹不会救你的。 “放出来罢。” 他疲惫万分地道:“送回他那别院去,再去请小岑来。” 王府就不留他了,横竖也留不住,还不如送走了,送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见才好。 第199章 番外:原邈3 愚公不复见 原邈因这伤,发热烧得一塌糊涂,眼前看不分明,耳边嗡嗡作响,喉咙干燥沙哑,四肢虚弱无力。旁人对他说话,他答也不想答。 岑姚这些时候正好回宁都,王府一去请,她立刻便来了。 她想起原邈在宴上说的那些话,觉得今日挨了原博衍这顿打也不亏,做父亲的将他打成这样,原景时也就不好罚了。 伤不要紧,命要紧呐。 她一边救,一边打量着原邈的神色,见他没有昏迷过去,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你长了多大的胆子,今晚宫宴上那么说话?” 她并不是责备的口气,原邈听出来了,笑了一笑,没答话。 岑姚又道:“卢老将军有大功就不提了,卢家先前那位大小姐,和亲到南国也是受苦了,为了这些事,也够保荣华富贵了。我看你说得也好,卢家人尾巴都要上天了,我最瞧不上他们那副贪多不足的样子。” 她话里话外透露着嫌弃,原邈问道:“殿下不觉得我有错吗?” 原景时给了岑姚一个封号,认她作义妹,叫她殿下倒也不错。 但她一听,手下就狠狠用了些力:“刚才说你聪明,现在又不聪明了。” 原邈的伤痛久了,现在也感觉不到什么痛意了,就道:“我也不喜欢他们叫我世子。我不喜欢宁都,一点也不想回来。” 他问她道:“你年纪比他们都小,肯定也不喜欢我叫你岑姨。那我该怎么叫你?我听说你很少在宁都的,应当很快也要走了,走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吗?我不麻烦你一路照看我,离了宁都,我就和你分道,不碍你的事。” 岑姚笑了笑,道:“我比你这个年纪还小些的时候,他们都叫我小神医,年纪再大些,就叫我神医。后来我让他们都叫我岑大夫,因为我发现我只是一个人,医术再高明,也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 她给他把伤口处理好,又把药粉撒上包扎好,同他道:“生病了,就去找对症的大夫,不一定能治好,但起码心里有个慰藉。你若实在不喜欢宁都,将伤养好了,远远走出去,再也不回来,他们谁也抓不到你。” 天下有九洲,又不是只有苍南这一片土地。 原邈听着这话笑了,他目光越过岑姚,远远地落在门口,眼睛里映着灯火的光点,亮晶晶的。 “姑姑,你来啦。” 岑姚手一抖,以为他发烧说胡话呢,但还是下意识转头往门口一看,果然见着那人站在门口,素衣和夜色相融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愣怔之间,原邈已经从床上起了身。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坐起来不说,还要扶着床沿站起来,吓得岑姚赶快把他按回去。 “你伤——” 但原邈还在那边唤人呢:“姑姑,宁都容不下我,我回天池山去好吗?你还像从前一样,时不时过来看我一回,我已有十多年没见过你了……” 岑姚感觉自己在发颤。隔了十几年了,她就那么像鬼魅一样地走进来,相貌还是多年前的那样,一点都没有变化。新封的小卢氏模样冠绝后宫,但也不过是照着她的样子描来而已。 她走进来,将原邈重新按回去,这次他非常听话地躺下了。她同他道:“此时无人,我来瞧瞧你。” 他隐约听懂了,紧紧攥住:“以后也不会有人的。” 门外忽然有什么碰撞的声响,岑姚立刻回头,看见门口因为担忧儿子匆匆赶来的陶嫣怔愣愣地站在门口,方才的动静,就是她惊讶之下踢上了门槛。 原邈看过一眼就继续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落在彤华的脸上,他手指愈发用力,但没敢说话。 彤华垂眼,便要站直身子,原邈也不知是何处来的力气,顺着她的动作也跟着起来,手里一把抽出一直放在床头的长剑,摇摇欲坠地站在前面。 他的剑抬不起来,对不准冒雨而来的母亲,但他就挡在前面:“走……走!” 陶嫣唤着阿邈,他却道:“我可以不做你们的儿子,我可以不做什么世子,我这就回天池山去,你们都莫要再来……” 他话音未完,彤华一步上前,手往他脑后轻轻一碰,他便失去意识,向后重重摔倒。 在一旁的侍从文升连忙上来撑住,将他放回床榻之上。 彤华要上前去,被陶嫣一把拉了回来。她钳着她的手臂,双目因为哭泣而通红:“当年在玉玑山是我对不起你,但我当年中毒、阿邈体弱,这是你先算计我的。你死了,阿邈才能好好地回来,他现在回来了,你又来做什么?” 她拔高了声音,指尖的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你走得远远的不好吗!” 就像过去这十几年一样,不管是生是死,总之走得越远越好,不行吗! 彤华垂眼看着她几乎有些狰狞了的面目,怎么也想不出,昔年那样和睦温柔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想起从前,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地俯望她,不带一丝感情地低声道:“当初真该让你死在水里才对。” 陶嫣想起当初那辆因为刹车损坏而冲进水里的车,想起当日自己在此世中一出现,她就对自己的来历并不惊讶的样子,一瞬怔然。 但彤华已经抽手转过身去。 她看着门外一直碍于长辈在内不曾入内的江浔道:“你进来。” 她翻手取出半枚玉珏,和原邈衣领里露出来的另外半枚完整地合在了一起。她的手指覆在他的眉心,轻轻向外一提,就将一段幻着浅淡流彩华光的记忆抽了出来,尽数投入到这白玉之中。 她将自己那半枚收了回来,转身直接递给了江浔:“有关于我的部分,我已经全部抽出来了,你们即便全说了,他也记不起来。” 江浔接过了,看着那白玉的流光。他在天池山见过她,也大抵知道她不是什么寻常之人,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术法:“他的记忆,都在这里面?” “在。” 他有些迟疑道:“你既取了出来,不带走吗?” 一个人的记忆是不会被夺走的,他虽然不会再记起来了,但是属于他的,就是他的。 这样轻易毁去旁人记忆的事,她经历过,她不想做。 她没接这话,只是道:“他需要时间重组记忆,需要多睡一段时间。以后你们同门在此,一定要互相照顾。” 江浔恭谨颔首道:“我记住了。” 彤华又道:“今日之后,便无再见,最后留你一句话。我知你抱负远大,但即便将来继任家主,也不免会遇到难处。若真有那日,你只当退则退,江氏根基深厚,不怕无力重启。” 江浔虽不比原邈,可是在天池山也受过她不少关照。此时心知这便是最后一面,她依旧殷殷嘱咐,再听她永别之言,不免心中微戚道:“姑姑保重。” 她没说自己此日回去会落于何种境地,只道:“阿浔,保重。” 她在世间频繁与人结缘,可叹都走不到终场,她想要尽力将缘分画满,但有些事,尽力也无用。 她叮嘱完最后一句,回头瞧了瞧安静熟睡的原邈,不再多望陶嫣一眼,转身便往外去。 如她所言,今日之后,便无再见之日了。 江浔攥紧了她丢下的这半枚玉珏,看了一眼原邈,目光转过去,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 他有心爱之人,知道一个人看着自己爱慕的人,会流露出一种怎样的眼神。他和原邈在一起长大,这十八年里,他是亲眼看着原邈如何珍视着那半枚信物,眼神又是如何从尊崇敬重,变成隐晦情思。 但这是永远得不到回应的事。她先前还来天池山的那些年,对他们只有看待小辈的关照与爱护,她似乎是并不关心他是否能够成才,只关心他身体是否健康的。 原邈开蒙的早,很小就开始读书,那时候她还来天池山,有时候对着月亮和他们说话,原邈就抱着书和她聊那些大千世界。 他说今日读了段玉楼,心中敬佩,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那时候,她听过了,就只是同他道:“那你千万要留在师门里,好好养身,好好读书。平安健康为第一要紧,下山历练嘛……晚些也无妨。” 江浔那时候已经看过外面许多世界了,甚至有些可惜师弟不能出去,便问道:“可是,我听爹爹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不该珍惜时光,早些去外面看看吗?” 原邈疑惑了,看着她,想要等一个答案。但她只是沉默了许久答道:“没关系,平安最重要,晚些也无妨。” 晚些下山门,晚些知丑恶,晚些磨意气,晚些保平安。 江浔自觉十分理解原邈。他幼时实在一个人过得孤苦,而偏偏她又那般温柔对待,即便将来真是要利用他做些什么,原邈未必不肯愿打愿挨。 但她就这么走了。 岑姚顾不上别的,匆匆追上去,喊了句“等等”,硬是叫她驻步回身。 从相见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她上上下下又看了她一遍,看着她这从来穿红的人,却如今只是一身素服,她迟疑着问道:“你还好吗?” “不好。” 她实话实说。 岑姚因这一句话,心底那股不妙的感觉仿佛突然就得到了确证,只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否认。 “你过得不好,陵游去哪儿了?” 她哭着问她道:“他怎么能看你过得不好?他去哪儿了?” 第200章 番外:原邈4 精卫长泣鸣 原邈病好之后,得了今上重用。宸王是他父亲,江浔是他师兄,他在朝堂上官路通达,直可乘青云而上,若不是想叫他踏实历练,又怕他年纪轻轻封无可封,只怕还要升得再快些。 又两年,宫中给了旨意,由今上亲自为他行加冠之礼,以示看重。 行礼之前,他去另请了一道旨,亲自送到宸王府上。这是他回京后第三次回府上去,手中旨意一展,明明白白的,是请今上放人,允宸王夫妇归隐,不管政事。 原博衍参政自不必说,陶嫣是得了原景时允许,照管着户部及商业事宜的,这么一张旨,彻底将他们两个放逐出了朝堂中心。 他举着那张旨,问双亲道:“二位,不接旨吗?” 原博衍知道自己在朝上的权力太大了,因为原景时什么都愿意给,因为他自己什么都愿意管,这些年不知不觉,他就已经成了权倾天下的亲王。皇帝已经没什么能给他的了,历史上走到了这一步的,下一步,便该是死了。 他知道那龙椅上的除了是他的弟弟,也是说一不二的君王。原邈回来以后,他有心要退了,只是树大根深,总是需要时间,他还没能彻底抽出来,旨意先来了。 他望着原邈冷声道:“你不看看这两年是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如今得了陛下看重,嫌父母碍眼了,去请这么一道旨,要将我们摒弃开了?” 他哂道:“你站得稳吗?” 原邈仿佛听不出这讽刺似的,笑了一笑,道:“这话我就听不懂了。王爷推我上高位,不就是想要自己抽身吗?今日我将旨意请来了,王爷又有什么不满呢?” 他上前,将圣旨放进原博衍手中,又拂袖退开:“收着罢,莫作此故意之态了。二十年前送我走的是你们,二十年后要将我留下的还是你们,我替你们圆了这个名头,已是担了骂名了,你们轻松安心地走就是了。” 他脸上笑意不灭,但眼底却淡淡的:“父亲,母亲,今生亲缘我赔到这个份儿上,够了罢?”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称呼他们。 看着父母要一次又一次丢下自己,他还主动去请了旨,要把这无情寡义的骂名担在自己身上,当儿子的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够了罢? 原邈带着嘲讽的笑意合手一礼,转身便要离去。可原博衍却在他身后道:“我先前同你说过顾家的事,你不要忘记。” 他脚步一顿,又回过头,问道:“宸王殿下,我真的是你的儿子吗?” 如果我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可以做到这个地步,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原博衍硬下心来,道:“我既送走了你,自然做好了准备,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不是的。他们再留,便成今上眼中钉,可他们若退,也得给他留个靠山,不然这般锋芒强盛,将来必有灭顶之灾。 原邈这般聪明,应当是想通了这点的,但此刻他还是选择了对他们最恶毒无情的揣测。他报复一般说道:“你们这样的人,会入地狱的。” 他的话是冷的,心也是冷的,直到入宫等候冠礼时,都没能热起来。 时辰还没到,原景时的公事还没做完。他在侧殿换好了衣服等候,叫侍从们都退下,留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坐上一会儿。 但偏偏就有个冤家,将人都拦在外面,自己施施然走了进来。 原邈这些年对付卢家也是有些无聊了,此刻连站都没站起来,懒声道:“娘娘,给皇叔送了点心汤羹,就回后宫去罢。在皇叔眼皮子底下来这里,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卢晏致见他提不起兴趣的模样,以袖掩口笑了笑,道:“陛下亲自给你加冠,你还将脸掉到地上,我不生气,他会生气。” 原邈不想搭理她,想外面的人知道分寸,就是放了她进来,也不会由她太久,便连头都不想抬。但他感觉到她一直打量他,就还是抬眼问道:“看什么?” “看脸。” 卢晏致说话直白:“虽然你当年说我美不足、无新意,但我瞧了你这么多回,却觉得姿色实在是不错。” 原邈冷道:“你是真不要命。” 卢晏致的手放下来,落在自己腹上,轻轻拍了拍,得意道:“陛下为我遣散了后宫,你姑姑也被撵出去了,现在我有它了,无论如何,陛下都会原谅我的。但你——” 她压低声音,道:“你行为不端,勾引后妃,陛下早就厌恶宸王一家了,他不会留你的命的。” 原邈讽笑道:“我勾引你?你算什么,我看得上你吗?” 他心里实在厌恶卢家。卢家就那么一位大小姐卢音致算得上是明事理,当年和亲时就知道分寸,如今另嫁了,在夫家也懂得规劝守度。但这个小卢氏,实在是狂得没边没沿。 朝上不要脸的多了,没见过卢家和卢晏致这么不要脸的。 卢晏致见他厌恶到底的神色,面上的笑意分寸未改,接口道:“你瞧不上我,但我却很是瞧得上你。原邈,仔细瞧瞧,你这手段,这样貌,我还是喜欢你的。” 虽然她的乐舞被他贬得一文不值,虽然她的人都不被他放在眼里,但她还是喜欢招惹他,喜欢气他,喜欢看他因为她而忙得无暇他顾……那时候,她就觉得,他都是因为她。 她不用争宠,不用学那些并不热爱的技艺讨好君王了,但她还是好好将琵琶练了,虽然如今没什么机会告诉他,但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她的乐技绝称不上是惨不忍睹。 原邈权当她是在说鬼话:“你哪里是喜欢我?你分明更喜欢权势。撺掇卢家和朋党杀了那么多人走到今天,你可还快活吗?” “快活呀。等将来我有了皇儿,天下都是我皇儿的,我要杀多少就杀多少。但我不会杀你的,小宸王,我喜欢你这张脸,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快的。” 卢晏致发了一通疯走了,这些年她和卢家对着他发疯够多了,他都快要习惯了,但今日先是去王府传旨,又是见皇妃撒泼,最后还跪受皇帝加冠,他心情实在是非常不好,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疲惫不堪地回了居所。 师兄江浔在里头等他。 原邈拿着一壶好茶当白水,只作牛饮解渴泄愤之用。江浔啧啧地看着他,想着他大约今日不痛快,也懒得与他多言,便将手边木盒朝他一推,东西送到,便打算去了。 原邈问道:“什么东西?” 江浔道:“玉冠。我先前满二十的时候有一个,现在轮到你了。” 原邈听到他这么说,便道:“师父给的啊?老头子那么抠门,还有钱做这个送咱俩?” 江浔心头顿了顿,想师父哪会给这个?还不是那人提前安排的。 他含糊地应了,又道:“得空你去谢谢国公,她给的。” 原邈没懂一样:“师父给的,怎么又和她有关系?” 江浔寻了个借口,道:“师父和她是旧交,她是长辈,这样的东西自然是给她,难不成直接给我吗?我又不能给你戴这个。” “知道了。” 原邈随意挥了挥手,算作与他道别。江浔被他打发走,回头看了看他那不上心的样子,盒子放在那,动也没去动。 他前脚离去,后脚文升套了车,载着原邈往国公府去了。 两年前昭元病了一场,之后一直反复不断,总也不算大好,渐渐的,出来露面的时候都少了。但江浔和原邈还是常去探望,这样加冠的好日子,他特地来拜访一回,倒也不算惹眼。 这日昭元精神好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原邈就乖巧万分地坐在她旁边,问一问身体如何,又谢她给自己赠冠,说师父怎么那般不懂事,给他就给他,还特地经她转一手。 昭元知道内情,没有辩驳,顺着这话接口:“是啊,什么时候你有机会回去看他,记得替我骂两句。” 原邈笑着说“成”,又道:“近来只怕不得空呢。什么时候师兄外出,叫他去罢。” 两个人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阳光弱了些,原邈怕她冷,想扶她进去,昭元说还想坐会儿,使唤他进去给自己拿条毯子来。 侍女出去续茶了,昭元说毯子就在窗边小榻上,于是原邈便自己进去拿。只是她记错了,榻上全然没见什么毯子,原邈便去屏风边探头看了一眼,见毯子在她看书的桌椅那处放着。 他走过去拿,正遇上窗户没关,桌上没收的书笔被风吹落,他又俯身去捡,谁知臂弯里的毯子将一旁书架上的书本又碰掉。 他心里暗道今日怎么这般毛手毛脚,捡起来时,便看到了地上那本书里掉出来的一张信纸。 就一张,那么轻,风一吹就展了开。 长姐慧鉴: 暌违日久,得此一见,心下俱安。对面难言,皆表此函。 关于前事,未听君言,抱歉良深。我与帝君,君臣一场,多年来貌合神离,如今已至末路穷途。帝君功成,而我势盛,纵先前助他良多,恐也难安保前路。 我得教于中枢,深知生死不由自己,身须时刻以家族为先,故已布好后路,绝不使基业毁于一旦。孤女安排另已备妥,未至死局,绝不牵涉。 时局至此,我已无生路,更无生念。为复亲友深仇,唯死而已。念千百年来,虽生犹死,又觉不过解脱耳。 人间不少故人,虽得一见,但难及终局,亦已无心。但先前应允阿邈,赠上双十冠礼,此日恐不足待,转托长姐,代为赠交,来源旧约,不必提及。 谨此言终,不复一一。长姐日后,盼自珍重。 愚妹手书。 原邈一个字一个字看完了,即便目光落定在了“阿邈”那两个字上,目光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他站起身来,将毯子放在一边,又将落下的书打开,打算将信叠好,重新放回去。 碎玉续茶回来时,听昭元说遣了原邈进去拿毯子,知道自己将毯子没收回榻上,便又入房内来找,此刻看着他站在桌前拿着那封信,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公子。” 他不爱听世子,来这里时,都是这么叫他的。 碎玉紧张得一背冷汗,声音说出来,既轻又虚。 原邈抬头看见她,将那封信叠好收了回去,抬起手指来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碎玉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将书放回去,又将毯子重新搭在手臂上,从桌案后绕了过来。 他低声同她道:“我看信的事儿,别给她说,就当我不知道,麻烦你替我瞒一瞒。” 碎玉看着他,他脸上实在是太平静了,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就好像那封信真和他没半点关系似的,可是真正没关系的人,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 她有些想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你是不是记起来了? 又觉得不可能。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抵抗神明的力量,记忆被夺走了,连彤华都不能抵抗,他只是一个凡人,他根本做不到的。 她整个人如被击中般立在原地动不得了。但原邈已经挂上了灿烂的笑意走了出去:“您这记性也是不好了。分明是放在椅子上了,叫我好找。” 碎玉挪着僵硬的腿脚走到门边,看见他给昭元展开毯子盖上,又重新坐在了旁边。 他的手很自然地移到了身侧,将腰上挂着的那半枚玉珏握在手中,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天光之下,那玉好温柔的光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0-210 第201章 番外:晏致1 春窗一觉风流梦 卢晏致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不一般的。 堂祖父卢遂良从一众姊妹中选中了她,将她过继到自己的儿子这边,让她叫自己祖父,给她住最好的院落,予她用最好的东西,明摆着让她有与众不同的待遇。 他还找了一位江湖游医,每天给她药浴敷脸,又要按脸半个时辰。那药用完痛得狠,感觉整个脸的骨肉都移了位,小姑娘家天天哭,哭完还要继续去。 就这么痛着痛着,她长大了,一张脸生得愈发好看。甫一入宫见到今上,今上就喜欢了她,当场封她作了娴贵人。 卢家已然式微了,虽然卢遂良是打了一辈子仗,跟着今上南下叛国的,虽然她堂姐,不,是长姐,虽然她长姐卢音致是在南国和亲,为今上取出过驻防图的,但如今卢家子侄得用者寥寥无几,这是实情。 她知道自己是带着卢家的荣耀入宫的,她知道自己是生来就适合在深宫生存的女子。她有相貌,有头脑,有手段,可以一步一步爬上去,不留痕迹地铲除所有绊脚石。 第一个,是淑妃顾氏。 卢晏致入宫的时候,淑妃就是后妃之首,因她兄长是顾相,在后宫也镇得住人。那是个书读死了的贤德人,如今又三十了,见不惯她侍奉君王的做派,时常多嘴自以为是地规劝她。 卢晏致不喜欢她,当先就是要对付她。 这事不难。她知道自己这张脸就是自己的武器,她忍了那么久,只要脸在,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今上喜欢她温柔小意,她就温柔小意地服侍他,她越听话,他就越喜欢。 后宫的妃嫔,本就是靠圣宠说话。卢晏致是最得圣宠的那一个,位份也提得快,升了嫔,又升妃,后来今上干脆解散了空置半年的六宫,叫她做后宫唯一的主人。 后妃收到圣旨被解散出宫的那天,今上被朝臣缠着不得脱身。卢晏致一个人在宫里等候,花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沐浴准备,换上自己最喜欢的红色寝衣,闲闲地用着水果等候君王。 她让侍女们将窗户打开,她要听一听,也许那些后妃的哭声和谩骂声传不到她这里,但她好像是真的听见了一样,她听着便觉得快乐。 她心中想,这位贤德无比的顾淑妃生下过一位公主,背后又有顾相撑腰,但那又能如何,不是还要乖乖将位置让出来给她吗? 但卢晏致没想到的是,这位公主虽然位份降成了县主,但份例却依旧还是没有变过,之后长大了些,还被指给了顾家那个小将军顾清昀,只等着年纪到了就可成婚。 卢晏致听到这个消息,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原以为顾家没了淑妃支撑,家中两个小将又没长成,起码要安分一段时候,谁知这么一桩婚事,又给救起来了。 顾清昀如今是和帝女有了婚约了,他那个讨人厌的将军姐姐,当初就说想指给小宸王,如今这么大了,可还没成婚呢! 若是成婚还得了? 卢晏致越想越气,顾家就那么两个孩子,全是战功堆起来的荣耀,一个娶帝女,一个可能嫁亲王,这么显贵卓著的荣宠,怎么就落不到卢家来?卢家当年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染血的功劳,怎么就比不过顾相那个只动了动嘴皮子的书生! 眼看着顾家是蒸蒸日上了,可是卢家却是后继无人。就连她那姐姐卢音致,当初有勾引南国国君的胆子,如今改嫁却缩到后头去,把夫家的子侄藏了个严严实实。前朝不顶事,全靠她一人在后宫又有什么用? 可卢家不说体谅心疼她,却还成日叫她母亲入宫来,只顾催她尽快诞下皇子,说后宫如今只她一人,早日诞出皇长子,早日安心。 卢晏致也想要皇子,但这还不是她要皇子的时候。宸王、江家、顾家,他们都是站在一边的,把持着朝政,见不得卢家半点好。卢家此时又没人,她即便生了孩子,也是落不着好的。 她请母亲给祖父带信出去,让他大力扶持亲信,而卢遂良早有准备,只等着有合适的机会才好动作。二人一拍即合,卢晏致当即便开始给今上吹起了枕头风。 江氏是望族,根基深厚,如今在南北两朝都有入仕做了高官的子弟,今上重用江浔,却又防备江浔;宸王和今上是骨肉血亲,是一路南下的旧人,他的妻子掌握着经济命脉,更是让他手中权力大过天。 这个世上,没有一个皇帝,是会全然放心这种站在权力中心的虎狼之辈的。 她要维护自己的形象,都不需要说的太多,只是偶尔不经意地带过一嘴,今上自然会在心里发散绵延。 她看着今上暗自思忖时深沉的脸色,心里想到那个令她讨厌万分的世子原邈,想,他无根无基,又长了那么一张爱得罪人的嘴,没了他父亲和师兄给他做靠山,他在宁都可怎么活呢? 天子手下,生杀予夺啊。 今上开始有意限制他们的权利,于是卢家在外配合,总算将朋党往朝中塞进去了一波。宸王开始激流急退,而原邈更是直接请旨,让他离朝。 如此,宸王也没了。 卢晏致那时候有了孩子,又看前朝得势,心中终觉快意。她去找那承袭了亲王爵位的小宸王原邈好好炫耀了一番,想,宸王得势,是因为真有手段,而他一个才回宁都两年的年轻公子,懂什么朝堂争斗,只怕就快要粉身碎骨。 可她这一回,也没有快活太久。 因为她那孩子没能生出来。 那所谓的悲天悯人的神医岑姚,从最初就看她不顺眼,装都不装一下,便送香来流掉了她的孩子。卢晏致哭着去找今上求个说法,但今上半点犹豫都没有,径自信了岑姚的那些鬼话,只在事后拨了些金银宽慰她。 她要的哪里是金银? 她得要一个皇子,才对得起自己受的这些委屈。但皇子哪里那样好得来?她能靠的只有今上和卢家,卢家帮不上忙,今上也未必站在她这边。 她终于明白,今上只是宠她,却不是爱她。 卢晏致幡然醒悟,从今上予她的那些脉脉深情里抽身而退。她知道自己不能被他那点虚伪的好处蒙住眼了,他不会计较岑姚,她再闹也没用。 她将那些金银默默都收下了,抱着他假模假样地哭两回,叫他多心疼心疼她,越发觉得金银对不起她。他对她有愧疚,她的路就更好走些。 卢晏致觉得不麻烦。不就是孩子吗?整个后宫只有她一个,只要除了岑姚,她生下儿子,不就是迟早的事吗? 岑姚再厉害,不过就是一个游医,她不愿意在宁都享受富贵,偏要去山野乡间治病救人。那些荒僻之地,出些意外,也是难免的。 她又不是什么上天眷顾的特别之人,遇到危险,又不会有神仙来救她。 但这样还不算完。 卢晏致始终没能生出孩子。她怀过两回,又掉了两回,总是保不住。后来卢遂良也死了,卢家彻底没了指望,她母亲入宫看她时暗悄悄地哭,问是不是他们造孽太多,才会如此。 她斥她母亲愚钝,说这世上没有什么鬼神,便是真有报应,她也不相信。 父母要去烧香拜神,但她不会去拜。神仙若是关爱她,便不会让她如此,可见神仙不垂怜,她拜了也没有用。她身体看过了几位医官,都说是好的,那她就不该随随便便地落胎,必然是有人指使。 卢家的敌人,所有和卢家为敌的人,都是有可能会害死她孩子的凶手。他们见不得卢家起势,所以才来欺她一个女子。 卢家没有得用的子侄,朋党家里总有,只要将把柄捏在手中了,他们全都得乖乖听她的话。原邈如何,顾家又如何,若不是如今卢家赚不到战功了,也不会白白叫他们占了便宜。 就这般斗下去,她又有了一个孩子。 她小心翼翼地藏着这个孩子,不肯叫人知道,后来过了头三月,宫中又办家宴,她这才开口说出了这事。 她的眼睛遍布整座大殿,都帮她盯着这些人的脸色。除了今上笑了,他们全都面无表情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没有人因为她有孕而开心。 卢晏致瞧着原邈出去醒酒,过不多时,自己也借口出去。她想起当年自己进宫的时候也是这样,跟着他出去,送到他面前去自取其辱。 但原邈这回没有取笑她。 他应当是喝醉了,否则他望着她的眼神里,不该流露出这样可怜的意味。 “娘娘,你已几回有孕了,却都未能顺利生产,凭你之聪慧,也该察觉出其中有些蹊跷。只当我奉劝你一句,在宫中安心养身就是,莫要费心操劳了。” 她不知这是警告还是关心,她也不知自己本来是想要做什么的,她听着他这般说话,心里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我不费心,由着你们合起来,为难我一个吗?” 他似乎是哂笑了一下,同她道:“都是朝臣,在天子手下讨生活,为难你一个女子做什么?” 她被他这多年不改的无赖行径气得不行,又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 那夜今上到她宫中陪她,他喝醉了,摩挲着她的肚子不说话。她笑着同他道:“孩子还小呢,陛下就这样喜欢它了?” 今上随意从喉咙里应了她一声,她抬眼去看他的脸色,他垂着眼望着她的肚子,眼里没有期待,没有喜悦,也没有爱。 他打量着它,像在打量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但又不像是无关紧要,因为他的眼神不是淡的,却是冷的。 卢晏致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她杀过很多人,她看得出人目光里的冷。 她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原邈说什么来着,他叫她安心养胎,不要干涉政务,他说他们只是朝臣,无谓为难她一个女子。 是了,他们只是臣子,而这世上能定他们生死的没有别人,只有皇帝。 皇帝想要除掉宸王,宸王就得从前朝退得干干净净,皇帝想要扶持顾家,顾家无论如何都能扶摇直上,同样的,皇帝不想要卢家,那么卢家在前朝便永远要低人一头,她的孩子,就永远也生不出来。 而他却还对她道:“冷吗?快些安置罢,盖好被子,莫要着凉了。” 他的怀抱温暖,他的手掌宽厚,他的言语熨帖。 但卢晏致浑身发冷。 原来枕边人,才是真正害她的人。 第202章 番外:晏致2 却是同衾不得知 卢晏致觉得好可惜。 她的家人,将她当作揽权的工具,她遇上一位心仪的公子,可惜时机太晚了,想做什么也来不及,至于朋友,她这一生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 她入了宫,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可他待她那样好,她是真的想过要和他好好过的。 但是此刻,她躺在他怀里,眼中干涩,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在想:陛下,我是想要爱你的,但如果你要这样对我,那你也要原谅我用同样的办法对付你啊。 可怕的不是她要对抗谁,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对抗谁。但现在知道了是今上暗中制衡她,那她就有余地转圜了。 祖父临死前告诉过她,让她在今上心里留下自己有别于旁人的印象,因为这张脸是别人的,但她只是自己。最初可以用脸换来的东西,到后来,要换成她卢晏致能换来的东西。 她听进去了。 脸是会变的,但权力不会。谁握住了,它就听谁的。 她入宫这么久了,也不是全然无所经营的。这宫里宫外,多的是效命于她的人。 她实际做起来,比预想的还要心狠。既然今上不肯让她生下孩子,要一次一次要她孩子的命,那她只要反过来,取今上的命就好了。 在宫里杀人不难,岑姚都死了,没人能帮着他了。 他只要慢慢生病,慢慢病重,而她只要慢慢地渗透,慢慢将他身边的人,全部换成自己的人。 她要让他病得难以自理,必须时时有宫人照管,这样他才不会腾出手来对付她和她的孩子,但她也不能让他死得太快,如果自己这胎生的是女儿,那还不能稳定她的地位,在确认她生下皇子之前,他都不能死。 但好在她的肚子争气,这一回顺利生产,果真是一个皇子。 她觉得足够了,这一场戏,终于是有惊无险地演到了最后。她抱着孩子去看望他,从前器宇轩昂的帝王,此刻已经消瘦不堪。她抚摸着他的眉眼,问道:“陛下,你分明是喜爱我的,为何非要逼我们走到这步呢?” 她看见他分明醒着,却不肯睁眼,又问道:“陛下,许久不见了,你不看一看我,看一看我们的孩子吗?” 他用虚弱但冰冷的声音道:“朕不喜欢你用这张脸做心狠的事。” 于是,她因见他濒死而生出的那些余情,也因此全都消散了。 夫妻一场啊,却原来他看她时,全然想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卢晏致回了自己宫中,吩咐宫人和部下可以去行动了,太医说这药这么喝下去,他也就只剩下两三日的光景,那等过了这两三日,宫内便向前朝报君王崩逝的消息。 而不久后宫人又来报她,说小宸王想法子入了宫,将领拦不住,叫他见了皇帝,便连忙来问她要如何处置。 她想,陛下只在这两三日了,原邈即便见到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带不走他,也救不了他。 她最后道:“把他留在宫里。这两三日里,莫要让他出去坏事。” 心腹宫女劝她道:“他见过了陛下,若不然果断些,直接要了他性命,免得他将来又说出什么不该的话,反误了娘娘与小殿下。” 卢晏致道:“留着罢。” 她想他也是怨恨陛下的,陛下死了,他也自由了,有什么不好呢? 看守君王寝殿的兵士得了令,等原邈一从殿中出来,就拿下了他,关押在内宫一处殿宇之中。卢晏致得了消息,好好整理了形容,特地过去看他。 那一路上经过了过去举办宫宴的殿宇,她忽然想起那年初见之时,他一身轻衫,醉酒立在月下,远远望过去,月辉铺了他满身,他目光旷远而绵长,真是好引人注目的一个公子。 她本是去兴师问罪的,看到他的那一眼,都好像不是那么生气了。 可是他始终那么讨厌。初见的时候,他就羞辱挖苦她,后来她针对顾家人,他又和顾家站成同党。她虽然始终没说过,但她想他那么聪明,也许已经猜到了自己对他也有几分喜欢,可他对她的心意全然视若无睹。 他明知道自己讨厌顾家人,却还是娶了顾家的那个大小姐。今上要她准备礼物的时候,天知道她气得多想将那些成双成对的东西都砸了。 她这些年过得战战兢兢,可他怎么永远耀眼,怎么永远过得那般好呢? 殿门推开,卢晏致再一次见到了原邈。 她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他了。一个是后宫的宠妃,一个是前朝的重臣,他们这些年里没完没了地交手争锋过很多次,但却几乎再也没能有一次相见的机会。 但他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他穿着亲王服,即便此刻已是囚徒,却仍然没有一点狼狈,瞧着仍旧和从前一样,仿佛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浪荡子,风流俊美的皮囊下又藏着一颗长久深沉的心,于是始终勾得她不甘放手。 他还是与她两厢不容,带着刺问她道:“娘娘是来同我耀武扬威的?” 她难得一见,心里居然生出些当面争执的快乐来。她不想走了,坐在他对面,道:“是呀,我想仔细同你说说,仔细同你炫耀一番。少了一桩,我都觉得不痛快。” 他居然笑了,同她道:“有酒吗?我多饮两杯,免得你喋喋不休,我听来生厌。” 他始终没有改变,这让她对他又生长出三分耐性。她当真叫宫人去备酒了,自己施施然坐在他对面,摆出一副真要和他饮酒说话的模样。 她等酒来,心中觉得奇妙。她已是后妃了,他又已成了婚,何曾会想过有这么一幕? 酒送上来了,他先为他二人斟满,不待谁先开口说话,自己先举起酒杯,对她示意。她于是也将酒杯端起,和他轻轻一碰。 她的眼神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即便她是那个备酒的人,依旧免不了对他狡猾行径的防备。她看见他哂笑着将酒一饮而尽,这才将酒杯递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她抿得很慢,因为她突然发觉,如果酒杯放下,她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她原本是想来和他炫耀的,宸王殿下,你瞧瞧,这一局,不就是我赢了吗?只可惜仿佛从见了他的这一面开始,她就已经落了下乘。 而原邈在对面放下酒杯,先开口同她道:“我方才去见皇叔,得了一道旨意,是封您的儿子为太子,将来等他殡天便可继位的诏书。” 卢晏致知道这事,那诏书是她命人写的,是她亲自带到了今上面前,拿出了玉玺,握着他的手盖下去的。 他又道:“除此之外,他还另外给了我一道口谕,道子弱母壮,是祸国之相,命我送娘娘一程,莫要误了国朝的将来。” 卢晏致脸色一变,心道他果然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冷笑道:“你自己都没法活着走出这宫城了,还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说要我的性命?” 原邈只笑着摆摆手道:“娘娘放心,这酒发得快呢。” 他话音刚落,卢晏致便感到腹中骤然生出一阵痛意,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翻搅在了一处,痛得她脸色大变,徒然地蜷缩成一团。 她开口大叫侍女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原邈在她面前从从容容地理了理衣摆,道:“娘娘,我提醒过你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在宫里耍心眼算计陛下,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卢晏致心头浮上大片的恐慌。她心想不会的,她已经掌握了内宫,今上吃了那么久的毒药,始终没人能来救他,他已是油尽灯枯了,身边留下的全是她的人,他怎么有能力对付她的? 原邈倾过身,手指轻轻一拨,将酒杯拨到地上,滚到她的面前:“瞧,真是快。” 他坐在她对面,面上的笑意落下来,看着她徒然伸手挣扎,却只能无力地蜷缩,目光里的温度又淡又冷,最后他抽走垫在小案上的那张桌巾,随手撂在了她的脸上。 “原邈……” 她没力气了,见他这般对她,气得咬牙喊他的名字。 但也只是喊出名字而已了,她没有那么多说话的力气,再去控诉他的错处。 他在那边应她道:“娘娘且忍一忍,我实在见不得这张脸痛苦,等您去了,我会叫宫人将您这张脸毁掉,好好换张织锦的缎子裹上,风风光光地安葬您。” 卢晏致在朦胧的光影里,看见对面那个模糊的身影。今日她见到的这两个男人,一个说,不喜欢她用这张脸做心狠的事,一个说,见不得她这张脸痛苦,她一想到这两句话,她就觉得唇齿间一股血腥的锈气。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的脸是假的,陛下的爱是假的,无论她如何对自己说,她是卢晏致,这是卢晏致所拥有的一切,都改变不了这一切得来的理由,是她的这一张脸。 她要死了。 她想,她和陛下要结束了,她和他也要结束了。 她并不遗憾,她只是有些余恨,她活了这么一辈子,居然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她的手指颤抖,拢在那块粗糙的桌巾上,终究没有将它扯下来,而是放任它继续那样扣在自己的脸上。 原邈安静地看着,等到她没有任何动作了,才上前去,将那块桌巾扯了下来。 她生得美丽,连死去了,也是一样的美丽。 他伸出手去,将她失去了光泽的眼睛阖上,转身走了出去。 第203章 魂定 步孚尹,我们往前再走走。 最开始的时候,他是飘荡在这世上的一缕游魂。 因为从意识生来时他便残破不全,这世上所有的名簿都没有记录过他的存在,连他飘过鬼差的身边,鬼差都懒得拿他归于地府。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空有存在的意识,却不算是真的存在。他自己都说不准自己是否能算作“存在”,别人就更不会承认。 但是需要承认的是,那的确是他生来以后,最无拘无束的一段时光。 他想要自由的时候,做风,做雨,做月光,他想要停留的时候,做花,做石,做高山。 偶尔他也会做人。 他原先一直没有想过要做一个人,但他喜欢看人,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各有各的趣味,他觉得这世间因此而变得有趣。 某一回,他看到一个潦倒的书生。 这书生才二十多岁,可是头发已经都花白了,整个脸泛着青黑的死气,目光麻木又空洞。他应当是久病不医了,已是油尽灯枯的将死之兆,但他并没有停下休息。 他一直走,佝偻着背,背着一个破旧的包袱,走到衣服和鞋袜都破了。白天,他行走在阴雨绵绵和烈日炎炎,晚上,他就看着昏昏的夜幕,风餐露宿地躺倒,只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 包袱也是破的,有两支秃得有些可怜的毛笔,还有两卷虽旧却并不脏污的书簿。 他不看,不写,也不丢,他珍惜自己的纸笔文书,却并不是走着去求功名的道路。 游魂觉得疑惑又有趣,就跟着他走,不见他说话,也不见他停下。 后来书生终于命数将尽了,临死之前,他那一双始终没有光亮的眼睛,却看到了这陪他游荡了一路的幽魂。 他朝着他伸出手,道:“你替我走罢。” 游魂讶异他能看见自己,飘近了,问道:“走哪里去?” 那书生道:“你替我走罢。” 游魂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遍道:“走哪里去?” 那书生答道:“你替我走罢。” 他的头无力地向后一仰,散出自己在这人世的最后一次呼吸,死了。 于是游魂第一次附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鬼差来时看见了,有些无语道:“我说你这幽魂,飘飘荡荡不好吗,非要附在这尸体上面添乱?” 他笑嘻嘻地回应这已经熟稔了的鬼差道:“大人放心,我绝不给你添麻烦。他让我替他走一段,我就走一段,走走就死掉,不会让大人为难的。” 鬼差见他许多次了,知道他只有些活泼跳脱,但做不出什么坏事,临去前便道:“你玩几天便罢,莫要与人说话,莫要给我找麻烦,记住了吗?” 游魂记住了,不与人说话,不要添麻烦。 但他要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他不知道这条不见行人的去路究竟通向哪里,他将书生的包袱翻开了,那书簿都写满了,但是又被他拿墨汁和炭笔都涂黑了,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只隐约见得一个名字而已。 步孚尹。 游魂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书生的名字。 游魂困惑了,但是还是把包袱背好,起身道:“走罢,步孚尹,我们往前再走走。” 他带着这具已经没有任何生命力的身体向前走去,几天之后,他看到了一个村庄。村口玩闹的孩童看着他鬼魅一样的憔悴模样,将手里的木枝一撂,哇哇大叫着往家跑去:“有鬼啊!有鬼啊!” 游魂想,我不是鬼,我只是个离魂而已。 此地的村民十分淳朴,有个老妇人见他这般可怜,留他歇脚用饭,还给了他一身旧衣。虽然不是什么好料子,但起码温暖熨帖,还没有什么破洞。 压箱底翻出来的,约莫是她死去的丈夫,或者是不在家中的儿子。 他看着这老妇人帮他缝补那身旧衣,还打算之后再还给他,便问道:“您认识我吗?” 那老妇人道:“不认识。” 他又问道:“那您认识步孚尹吗?” 那老妇人依旧道:“不认识。” 游魂有些失望,同她道:“那我要走了,这里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那老妇人点点头,将衣服补好了递给他,又扯了块旧布给他做包袱。她将他的纸笔仔仔细细放好收起来,送他出门,道:“好孩子,好好读书,做个大人物。” 他没接这话,心里想,若他要做个大人物,就该转身往回走。那些王侯公卿,可都在他身后的富饶城池呢。 他如此这般走到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人,但没有人认得他这张脸,也没有人认得步孚尹。遇到好人的时候,他们留他借宿,予他温热饭食,甚至还会给他些钱财,叫他一路照顾好自己;遇到坏人的时候,他们见他穷困又无力,拳脚相加,又抢他钱财,看那书册和秃笔没用,才嘲笑着扔给他,笑他是个没用的穷光蛋。 好的人多,坏的人也多。 他走了很久,后来被鬼差抓住了。鬼差气急败坏地问他道:“你怎么走了这么远了!我不是说过,要你玩几天便罢,要你不要和人说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回事。 他有些纠结了。不说话,就没法问别人认不认识他,那么要怎么才能确定这书生要去哪里呢?更何况,好人的言语,温暖得让人不忍拒绝,坏人的问话,也由不得他不答啊。 他点了点头,对鬼差赔笑道:“记住了记住了,这回真记住了,我玩几日便罢,不与人说话了。” 他赔礼赔得情真意切,又因为这一路上没和什么牵动时局的大人物说过话,没有改变什么世情,于是鬼差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又放过了他一回。 这次他真的记住了。 他闭紧了自己的嘴巴,就像那书生先前一样。但这次他没那么好命了,他遇到了一群山匪,将他劫了以后见他问话也不答,干脆手起刀落,将他喉咙割了直接踢到了山下。 游魂匆匆追下去,看着书生可怜的身体,有些无奈地叹了叹气,将他藏在了坡下,身边是一处有花有河的地方。 他同他的尸体道:“实在对不住啊,没找到你要去哪。不过这地方山清水秀的,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看你这一路这样累了,不如就在这里休息罢。” 他要走了,还回过头来又道:“不是我不愿意带你去,可是我那鬼差兄弟已帮了我很大忙了,我也不能给他添麻烦是不是?” 他看着他那张分明疲惫的脸,此刻终于能平静安稳地躺下来,自觉也是一个好的去处,便扭头走了。 走两步,又回来。 “我实在是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不过我会在这世上停留很久的,如果没有意外,我会一直停留到末世之终。我会看很多人、很多事,如果有一天,你我有缘转世得见,或是有一天我能明白你的心思,你放心,我一定回来带你去完成心愿。” 他非常诚恳地允诺道:“你放心,我此言既出,绝不食言。” 游魂第一次有了没完成的、逼迫他一直回头不忘的夙念。于是他后来附身在许多人的身上,真的走遍了这人世九洲,想要弄明白这书生的心里究竟想要什么。 他见得多了,隐约明白到,他不是真的想走到某个地方去,只是有一个心愿想要实现。在亲眼看到之前,他不敢或者是不能停下。 但是这人间,他走完了一遍、两遍、三遍,还是没有想明白。 于是他心一横,回去找那相熟的鬼差大哥去了。 而世事总是如此奇幻,许久不见,那鬼差大哥都不在了,他本是想借和他的交情,往鬼界谋一份差事去,可是鬼差没有名簿记得他,他们只道他是个不知何处就会散去的游魂,并不打算要他做什么。 鬼比人傲慢许多,他们再没有一个像当初那个鬼差,没有一个愿意和他做个闲话的朋友,偏偏就是那么一个好鬼,做了鬼都难逃一死。 游魂于是失望地离去了。他不想再和任何一个鬼做朋友了,没有一个鬼能比得上当初那个鬼差大哥。 他继续孤单单地游荡,时不时来鬼界转悠一圈,离了凡人的世界,就会奇妙许多。这里有许多死亡也无法跨越的妙事,有三生途忘川河也断不开的前生恩仇,也有些各处历练冒险的仙道修士。 他于是跟着他们这些修士,在世上的许多地方穿梭不停,想要继续去找那书生想要的东西。 世界越大,他找得越久,他就越疑惑:那只是一个书生而已啊,如果人间没有他想要的,这里真的会有吗? 但他虽然心中疑惑,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他最后去了无归城,那是三界之中唯一的无主之地,是除了魔宫和上天庭以外他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他想,如果这里也没有,那他真的要疑惑了。 但即便是无归城这样什么都有的地方,也没有书生想要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他一路找到这种地方来,已经是走上了一条错路。他决定回去,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回到书生最原先走的那条路上,重新再找一遍。 但他回去的时候,出现了一点意外,莫名其妙地搅到了一桩是非之中,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地界,阴官找不到他的名字,将他随意往旁边一推,奈何桥上人挤人,他一把被推进了轮回道。 他无望地想到:他魂魄都不全,进了轮回道,无论是投生在人身上,还是投生在畜生身上,先天不足,岂不都是害了人家吗! 可是灵光闪过,他无力抵抗,只得被推动着送去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 他没看到轮回道门口那个裹着黑衣坐在那处的男子,他低着头,整个身子都被挡得严实,只见他进去之后,才抬起头来,只隐约在轮回道的灵光照耀下,露出一点琉璃色晶莹的瞳仁。 他笑了一笑,转身便离去了。 而这游魂在轮回道中飘了许久,他甚至有些适应了下来,心道这还在宇宙里吗,都这么远了。 正想着,身体一个失重的坠感,他便落了下去。 再睁眼时,他就感受到了干燥又温暖的阳光,有鸟儿的鸣叫声顺着清风送到他的耳边。好像有谁将他放在背上,从空中盘旋着飞越而过,叫他正看见苍茫黄沙和东升旭日。 背着他的这人收了青色羽翼,换成人形落了地,将他稳稳抱在了怀中。 “恂谨通达,奇殊不凡。我们这少君,便唤他恂奇罢。” 第204章 因爱 一见钟情,有不有趣? 恂奇出生在一个阳光明亮的清晨,整个狮族都为他的降生欢呼呐喊。这是一个全新而稚嫩的生命,也是一个被爱包裹的生命。 他终于体会到了爱的感觉,他在爱里一天天长大。他有父母、亲人、友人,他的生活美好得难以言喻。 大荒也是他没有到过的地方,这地方美得和其他地方一点都不一样。这好像是遗落在世界的最后一处极乐之境,没有污秽,也没有杂念,就像创世后干净万分的无爱之纪,但是各族紧密相连的情谊,却浓郁得无法消融半分。 天岁族的生命不过短短数十年,在时间的流逝之中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瞬息。他不想走了。他喜欢恂奇这个名字,在不断走下去的这条路上,他第一次,有了想在某处停留的念头。 他喜欢那种可以和朋友们肆无忌惮地去追风逐日、累了就躺在沙丘老树之上、醒来了就可以踩着月色的华光回家、而家人们永远都亮着明灯等候的日子。 有一回,他去见北境仰月狐的少君连扬,两个人一起幻出原形,懒懒散散地躺在沙丘上等日出。他妹妹连抒玩累了,困了,缩成一坨绒绒的小毛球,蜷在他肚皮上。 她轻得没什么份量,他都忘了她还在这,稍微动身时惊动了她,她没醒,只是呜呜了两声。 恂奇这才低头看了一眼,翅膀懒洋洋地戳了戳连扬:“把你妹抱走。” 小小一个孩子,人形都化不出来,成天一副狐狸样跳到他肚皮上打滚算怎么回事?真不怕他烦了一口把她吃了,塞牙缝都不够的。 连扬眯着眼睛:“你让让她呗。大不了以后你少化形。” 那不成,没人可以阻止一只狮子想要在沙地上打滚放松的心。 连扬和他闲聊了一晚上,这会儿有点困了,打着哈欠同他道:“过几天,我打算去东境那个往生潭去瞧瞧,你一起吗?” 恂奇听说过那个传说,但是不大感兴趣。他觉得自己除了找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以外,就没有什么夙愿了,但那应当也不是什么永生延续的执念。 连扬有点怕东境狼族,那群成天冷着个脸的,他实在是相处不了,于是他打算拉上恂奇一起。 “你不好奇吗?你家代代出情种,听说往上几位主君,都是看过之后找到了自己的夫人,没有不一生恩恩爱爱的。你去瞧瞧,说不定也能瞧见意中人呢?” 他说到这里,垂眼瞟了下,坏笑道:“不会是我家这小狐狸罢?” 恂奇抬手就把连抒给他扔过去了。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将连抒的闹声抛到耳后。 但他确实是来兴趣了,因为他记起曾经有人对他说,他这一生真正开始,是源于对一个人的爱意。 他没明白这句话是怎么算的。如果是从他出生成为恂奇开始、从他真正成为一个完整的个体开始,那也是源于他父母亲人给他的爱意。 什么叫他的开始,源于对别人的爱意? 但恂奇还是来兴趣了。连扬还是没敢去,于是他拉着陵游一起跑去了那处。 他在那潭水底,看到了一个谁都没有看到过的姑娘。她穿着红衣,站在大荒的土地上,遥遥望着他的方向,风将她的衣摆吹起,吹向他所在的方向。 恂奇的身体还是一个孩子,但他内里的魂魄,已经有着千岁万岁的年纪了。即便是这样千岁万岁的年纪,即便是见惯了这世间这么多的美景美人,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姑娘。 在此之前,他看过无数话本,也见过无数真事,但从来没有一刻真的相信过一见钟情的神乎其神。 而这一刻,他相信了。 原来人的心啊,当真是可以因为一个人,一面就触动。 他迫切地要知道这是谁,要知道她在哪,他觉得他突然好像明白了那书生的执著——他知道他要找,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那又在哪,但他知道那一定存在,在他终于得以见到的时候,一定美好得让他所受的一切苦难空虚都化作泡影。 他知道他要找,那是值得他付出一生去找的东西。 他毫无犹豫地跳进那潭水之中,伸出手去,去捞那镜花水月里的姑娘。她就一直那般遥遥而立,用灿如星辰的一双眼睛望着他,望着他奋不顾身地奔向她的身边。 天下芳菲尽,唯余一暄妍,就这么山水遥迢的一眼,足以让他确定—— 我心中爱她。 他是在无数的爱意里长大的孩子,没有人会比他更加明白爱意的感受了。 小精灵楹花亲眼看着他投身水中,虽然浑身都狼狈得湿透了,但起身抬头时,笑意却朗然得掩也掩不住。 她看着陵游手忙脚乱地把他拉上来,有些好笑地问道:“少君,一见钟情,有不有趣?她的名字,好不好听?” “好听啊。” 暄暄,暄暄,她的名字,她回答他时的声音,温暖得就像她笑起来的模样一样。 陵游后来说,他那天回来以后,满嘴都在念叨着暄暄的名字,他还以为他故意编了个名字来骗他的。但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他就忍不住想要去见她一回。 可惜了,天岁神族修为深厚,他又是少君的身份,不便随意离开大荒神洲,而定世洲又实在特殊,不是个能随意来去的地方。 他想啊想,想啊想,想到了明宿神王这条路子,兴奋无比地去问陵游:“要不你帮我去看一眼罢?” 陵游当场就愣住了:“你没在开玩笑啊?” 恂奇脸上的笑忍不住,但是语气和神色都非常正经:“我说真的,我当然没开玩笑。” 潭水中的景象,她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但如今定世洲的小少主彤华,却不过是一个幼童而已。 恂奇一直在想,为什么呢?如果他此生都无缘得见,那么为什么不显出她现在这个年纪的样子?如果他此生有缘一见,那会是在那个时候吗?那会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回相见吗?那个时候,她为什么要来大荒呢? 他脑中的思绪根本停不下来,后来忍不住了,回去问他父亲牧弘:“老爹,你知道定世洲吗?” 牧弘不料他问出这个,反问道:“先生今日给你教什么了?” 牧弘盘算着诈他一回,自己和定世洲来往得那么隐秘,这小子不该有发觉罢?多半是谁跟他提到了才问的。 恂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点没体会出来,便答道:“先生没教,我就问问。这不是没见过吗?想见识见识。” 牧弘于是非常隐晦地同他道:“那等将来有机会罢。” 恂奇一下就来劲了:“还真有这个机会啊?” 牧弘笑道:“也许真有。” 恂奇想着自己如今的年纪,有些着急:“还久吗?” 牧弘道:“等你长大着罢。” 等你长大了,成人礼的那天,自然有一份礼物要给你的。 恂奇怀抱着这份期待,等着陵游什么时候回来了,才好仔仔细细地和他说一说暄暄,那么三言两语的简信回来,他哪能看得够? 但他没能等到陵游回来的那一天。 明宿一族突然出事,陵游来不及回到大荒,恂奇许久没听到陵游的消息,心里害怕又着急,去找牧弘打听。牧弘只知陵游是跟着明宿去了,却不知真正原因,但还是命下属不断打听消息。 很快便知道,陵游留在定世洲了。 听到这里,恂奇总算放下了一颗心,他想起明宿神王和定世洲的关系还算好,既然能在这个时候把陵游交托过去,陵游就该是安全的。 可再之后,便有一个消息传遍三界:明宿阖族覆没,只有一个独子陵游幸免,已被老神王托付给了定世洲。 恂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他立刻去找牧弘:“陵游什么时候成了明宿王的独子了?他若是明宿王的儿子,那以后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牧弘望着他,道:“我先派了使者去定世洲,问明情况再说,你莫要着急。” 其实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明宿一族没得如此迅速又莫名,陵游小小年纪不急着回来却还是留在了外面,这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天岁神族从不出境与外界沟通,如果不是为了陵游,牧弘根本不会派出使者。这其实已经是他们对陵游最后的保护,陵游既然已经认下了这个身份,他们就必须坐实,否则将来他危险无穷。 恂奇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这个大祸,逼得他的弟弟远走,再也不能回到家乡,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的私念而已。 他希望他过得好。他想起陵游前些时候给他传回来的那三言两语,听他说那小姑娘的冰雪可爱,想,陵游在她身边,应该是过得好的。 他一直念着自己的弟弟,念着远方的定世洲。他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了,但是他后来又见了一回。 在大荒炽烈的阳光下,已经长成的少年陵游和他遥遥相对,在他还茫然着无法确认的时候,他从远方朝着他冲了回来,重重地跪在他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阿兄!” 恂奇被这一下的冲击逼得退后了一步,他垂下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终于确定是自己的弟弟回来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低下头看着自己崩溃到嚎啕大哭的弟弟,张开唇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可是陵游却又哀声哭道:“阿兄,暄暄出事了。” 他怔在当场。 第205章 初见 恂奇此生第一次见到暄暄。…… 那日有妖豹作恶,被恂奇一路追踪而去,现出原形当场咬死。他就站在尸体面前幻回人形,正抬起手来要抹去脸上嘴边的血迹,目光便遥遥看见了对面一身干净明亮的陵游。 从前的时候,两只小狮子永远混在一起打闹,滚泥坑的时候一起脏污,参宴饮的时候又一起尊贵整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刻,两个人可以截然反差到这种地步。 直到陵游扑过来抱着他哭起来,他才怔怔然回过神来。 “阿兄,暄暄出事了。我陪她去寻友,刚出定世洲不久便遇到堵截,对方什么来头查不清楚,但是当场展开一个结界将她网了进去。我找不到入口,只能回去求援……” 他强自压抑着惊惧不止的苦泣之意,尽可能同他说得详细:“定世洲和上天庭都去了,说那是离虚幻境现世,一开始找不到入口,后面好不容易找到了,又不敢进去。只东海一位交好的龙太子进去了,出来时一身的伤,那里头过了十年,外头才过了一个时辰。阿兄,暄暄还没回来,怎么办啊……” 恂奇听他说着,看见他一身的伤,应当只是粗粗救治过,此刻长途奔波,已经从衣襟微微透出血迹。 他将神力注入到陵游身体里,修补他明显脆弱不堪的神体,助他缓过些气力,这才按住他的肩镇定道:“莫慌,有我。” 他这般伤重,必然是已经拼尽全力,实在是毫无办法,这才想着要回来找他。 陵游在彤华遇险之后几乎一直不曾休息,渡过禁海来到大荒又费了些力气,此刻情绪激动说了这么多话,早已是精疲力尽,等恂奇帮他修复了许久才缓过来。 他深呼吸几次,抬眼看向自己的兄长,终于镇定了几分:“阿兄,我该怎么办?” 是他陪着她出去的,那也得是他把她带回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要用什么样的办法,不管多危险,他都是一定会去做的。 恂奇看着他那双始终明净的眼睛,问道:“小游,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吗?” 陵游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要翻涌的架势:“很好。定世洲富足,我做了她的使君,不说别的,光俸禄就不少呢,肯定比你强些。” 恂奇于是笑了:“那就好。” 陵游又问他道:“阿兄还好吗?我爹娘还好吗?” 恂奇道:“这会儿想起来问我们了!” 他看着他现在可怜兮兮的样子,回答他道:“都好,你别担心。” 他拍拍他的脸,站了起来,扶着他也起了身,同他道:“这次是偷偷回来的罢?” 陵游点头。 恂奇便道:“回罢。你受了伤,那边很快就会发现你不在,出来太久不好。” 陵游扁扁嘴,道:“我有朋友在内宫陪我,如果发现我不在了,他会帮我遮掩的。” 噢,小游如今也有别的朋友了。 恂奇说不上是失落或是开心,扯起唇笑了笑,道:“那也别出来太久。回去好好养伤,我来想办法,我一定把她好好带出来。” 陵游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兄长,只要是恂奇说出来的承诺,那就一定是会做到的。但是此时此刻遇上这样的麻烦,陵游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怎么去解决了。 他明显踯躅,但恂奇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后退了一步:“小游,照顾好自己。” 陵游就此回到定世洲,恂奇一边往家去,一边想着离虚境。回去时,正赶上牧弘也从外面回来。 他抓住父亲,同他商量道:“老爹,我想出去办点事,需要点时间才能回来。” 牧弘见他明显的犹豫,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缓慢,便深深打量了他半天,问他道:“麻烦吗?” 恂奇想了想,不大确定,便道:“应该还行,我能处理。” 牧弘不大放心,但是看他语焉不详,便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孩子大了,总会有自己的秘密,他既然说了可以处理,那他就要给他保留余地。 他迟缓地点点头,道:“进去跟你母亲说一声,准备好再走,小心点,尽快回家。” 同样的,母亲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嘱咐他将法宝武器都带好,小心点尽快回家。 恂奇念着父母都给他说过的这一句话,转身走出了家门,走远了,寻了个无人之处,一脚踏入离虚幻境。 在世上漂泊多年,他再一次回到了这个地方。 整个离虚境都是黑暗的,没有一点光亮,但是危险万分的禁制却到处都是。那些在阴影里泛着隐晦流光的光刃从他身边旋转而过,略过他衣袍袖边,却没有伤他分毫。 他立在那处,没有随意走动,过不多时,便听见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怎么回来了?” 那是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 如果不是太过慵懒而散漫,那只怕即便是他本人,都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恂奇抬眼,从黑暗之中分辨出来人的轮廓。那在初次神魔大战中落败了的魔祖长暝,新鲜地看着他,道:“去时孤魂一缕,归时锦袍华带。许久不见,如今这是有些身份了?” 恂奇望着他道:“我如今是大荒狮族的少君。” 长暝点头。天岁神族啊,那的确是个好去处。一缕孤魂混到这个份儿上,确是有些运气和本事了。 恂奇又答他前头那句问话:“我本无意回来,只是着急要寻一个人。约是外界一日多前,定世洲有一位小神女落入离虚境,你应当是知道的?” 长暝笑道:“知道。” 恂奇得到确切的应答,提起来的心放下了三分,却也只有三分而已。他又着急问道:“她在何处?” 长暝未答,打量着他这般焦急的神色,问道:“她与你是什么关系?” 恂奇想了一瞬,道:“没有关系。” 长暝道:“这便没意思了。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多少是知道的。你怎么对我也说起假话?” 恂奇不觉得自己在说谎:“的确没有关系。” 他们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哪里有什么关系。 长暝道:“她不是你喜欢的人吗?” 恂奇沉默了。 长暝笑道:“我哪里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你是如何结缘的?你私自离开大荒?或是她去了大荒?” 恂奇道:“都没有。我们没有见过。我只在往生潭里见过她一眼。” 啊,一见钟情,一眼万年,真是有趣的故事。 长暝道:“若是寻常,我倒有兴趣听一听,但这回就算了。你回去罢,往后莫要再来离虚境了。” 他转身便要离去,恂奇上前一步,在他身后叫住了他,道:“我得将她带回去。就这一次,望你允准。” 长暝于是回过身,道:“离虚境是我藏身之处,轻易不会现于人前。她落入境内,是有人对她存了必杀之心,明白?” 恂奇点头,他来时已经想到了这点:“是司命借你之手杀她。” 司命神君从前是长暝的未婚妻,因她在大战中突然倒戈向长晔,才使得长暝被帝子英拉着落入圈套,只得委身在这样的地方以待来日。 除了她,再没有谁可以叫长暝这般心甘情愿了。 听见这个名字,长暝沉下三分声音,带了些警告之意,同他道:“既然知道,便莫要插手,我且放过你这回。” 恂奇仿若未闻,再次逼近他,道:“我不关心你们之间的谋算,但我要将她带回去。她在定世洲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辈,同旁人没什么利害恩仇,即便出去了,也想不到是谁要置她于死地,你不必担心暴露。” 长暝太了解他了。 他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于是他清楚,既然他说了要将她带走,那就一定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 他想了想,便对恂奇道:“她进来以后,我是没去管过的。这离虚境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处处都是伤人的法阵,过了这么久的时候,约莫也差不多了。你且去寻罢,寻到以后,是死是活,我都不管。” 恂奇听到这话,心头放下的三分紧张与担忧又重新冲破身体。他得了长暝的允准,转身便要去寻。 外界一个时辰,境内度过十年。如今外头已过了这么久,境内这般危险之处,她一个小姑娘家受伤落入此处,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他就只能盼望她尚有余力坚持,再盼望他能尽快寻到。 长暝能答应他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将手下放得很宽松了。 长暝觉得他变了,也许是因为名字赋予了他身份,名字赋予了他生命,名字是最简短的禁锢,有了名字,就会把灵魂永远地禁锢在这几个字里。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瞻前顾后,他心有所念,他为了一个女子犯禁,为了她而向他低头,他不再不羁而自由了。 这世界给予了他这样大的变化,这变化真是有趣极了。 长暝兴致忽起,跟上他的步伐,问道:“和我做一个交易罢。同意了,我帮你快些找到心上人。” 恂奇同意了。 这世上有许多浅显的道理,连稚童都明白,人不能因为所求而出卖自己与恶魔做出交易,那会导致自己落入万劫不复的结局。恂奇明白,但是恂奇同意了。 他在黑暗的世界里穿行而过,锋利的风刃掠过他的脸颊,落下的双足踩在腐蚀的毒液之上,虚假的幻境被他从眼前拨开,他心如石,坚定不去,未受到离虚幻境内的半分阻拦。 所有死亡的迷障为他寻爱的道路退避,引着他走向自己的去处。他清晰地看到这一片黑暗惨淡的世界里,有他正在寻找的小姑娘,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彼处。 她一身的血,将红衣浸透,又从身下的水洼中慢慢氤氲弥散。她簪环都被打落,满头乌发因无桎梏,此刻全数铺开,长如流水地安静蜿蜒。 这是恂奇此生第一次见到暄暄。 和往生潭里她那样凝望的美丽完全不同,他真正见到她的这一刻,她毫无生气地闭着眼,整张脸都被她双眼里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他用最快的速度扑到她的身边去,可是手却是颤抖的,想要将她抱进怀中,却怕力道大了一分一毫,都有可能将她触碰成水里易散的倒影。 他双唇翕动,想要念一念她的名字,想要听她回应,但是已经发不出声音来。 长暝作无关之态,悠闲地旁观这情之一字的残忍。他看着他仿如失魂的无措,又垂下眼看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小神女。 他心里没有任何感觉。 第206章 生情 我会记住你的,步孚尹。 彤华意识清醒的时候,感到身上的痛意消散了许多,一瞬间竟有些恍然,不知是不是自己快要死去了,所以连痛意都不大敏感了。 但她身体虽然虚弱不堪,却分明是积攒了些力气,这般稍微动了一动,意识便跟着缓慢回笼,发现这并不是自己因伤重而无力倒下的地方。 她身下是干的,没有那些灼痛的毒水。 在下一刻,她发现自己睁不开眼。 她将手抬起,放在眼眶之上,摸到自己的眼球还安安稳稳地落在她的眼皮里面,却又感觉得到双目分明还有痛意,应当是伤口未愈的缘故。 不知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仅余的神力不多,即便想要释放出去,也离不了周身太远,更遑论去探知周围的情况。她皱了皱眉,做好了疼痛的准备,咬牙睁开眼皮。 一片漆黑。 她什么也看不见,却感到双目仿佛刀割一般,立刻便使她被动地闭上了眼。只是在双目阖上的那个瞬间,她隐约看到一片浅淡的月白从她眼前滑过,就像是眼花缭乱时的错觉一般。 但这不是错觉。 因为下一刻,她就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贴上了她的双眼。 “别睁眼。” 来人几乎没用任何力气,但是这道声音一出,彤华便仿佛被定在了原处。她没想过这地方居然还有旁人,又辨不清来者是谁,顿了片刻方问道:“你是谁?” 她落入此处时,也挣扎过一段时候,在晕厥与半醒之间,也沉浮过一段时候,但她从来没有感受到除她之外还有谁在此处。 此人骤然出现,又似乎没有敌意,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那只手撤走了,转而覆盖上来的是一截微凉的布带。料子很细,没什么绣上的花纹,彤华的指在那截带子上摸了摸,也没摸出什么特别的。 但这带子的温度却是正令人感到舒适的微凉,即便覆在她的眼睛上,也不受她的体温影响,依旧保有合适而偏低的温度,既可以微微摒除她的痛意,又不至于不适。 而虽然外界是一片黑暗而她又闭着眼睛,却仍然觉得,仿佛外面有光似的,透过眼皮还叫她觉得有些刺目。只是自从将这带子覆上以后,便连这样的感觉也没有了。 他伸出手,将带子绕到她脑后系上,因为这个动作而靠近了她些许。他的手臂靠近了她脸前,她嗅到他衣袖上极淡的烙月雅兰的香气。 他动作极快,系好便撤开,这才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名作步孚尹。” 彤华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问道:“这是哪里?” 他顿了顿,答道:“离虚幻境。” 彤华长眉微动。这世上三千小世界,离虚境算是其中的一处,有关它的消息非常少,只听说是从世界初辟不久后便生成的一个小世界,只是危险极了,虽然世上只有几个进去过的,却都是有来无回。 她听过这个名字,不知道自己是惹了谁,居然要将她推到这里来。 她感到这自称步孚尹的人便坐在她身边,虽然没有与她离得太近,但却没有远去。她没放过这唯一一个遇到的人,问道:“你救了我?你在何处救我的?为什么你不会受到境内攻击?你——” 他听着这一连串的问话,开口打断了她,道:“少说话。” 彤华下意识皱了皱眉。 她生来身份尊贵,遇到的神仙妖魔不知凡几,还没什么敢这样打断她说话的。虽然他语气平平淡淡,并不严厉,但依旧让她不快并且不适应。 但此时,她是因被侍从背叛而落入此处,又毫无还手之力地受了这样重的伤,不管这里是不是真的离虚幻境,凭她现在的力量,一时之间,恐怕没有让她对抗面前人的能力。 她将那点骤然而生的不愉咽了下去。 只是下一瞬,他又道:“别皱眉,你双目伤得厉害,尽量不要牵扯,神力也少用,和此境冲突,容易招来攻击。” 他解释了自己让她住口的理由,又仔仔细细回答了她的问题:“我生来便在此境之中,气息相融,又轻易不用力量,所以不受攻击。我成日无事,睡着便不分时间,醒着便四处游荡,巧遇了你受伤,才将你捡回来。其他的,若不急问,便等你养养伤,改日再慢慢说罢。” 双目被遮,危机感让其余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注意着他说的话,听到他的音色虽然低醇偏冷,如碎冰击玉,但对她说话时的语气却并不疏冷,反带着些可称作是温柔的宽慰和依重。 小神女生而爱美,这美却不局限于只有双眼所能看到之处。足够好听的声音,也能使得她的提防感因这一长串的声音和话语而渐渐弱了下来。 “步、孚、尹。” 她唇齿微动,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他名字念出来,问道:“是哪三个字?” 他正要回答,却见她靠近他这边的手朝他伸来,翻过了手掌,面对着他。 他身体在原地顿了片刻,而后靠了过去,单膝点地,停留在一个合适的高度,左手虚虚握住她第二个指节的位置,右手在她掌心轻而缓地写下这三个字。 彤华感到掌心有微微的痒意,手指下意识一动,从他左手掌心轻轻挠了过去。他下意识向后避了一下,但并没有离开她的手掌,而她也忍住了痒意,没有缩回。 那三个字顺着掌心,将异样的感受传达到她身体里掩藏的心脏。 步孚尹,原来是这三个字。 她下意识将手指一收,他写完最后一笔之后却又退了回去,徒留她一手捉空。她拢起手掌,掌心被触碰过的轨迹上的感受残存不去。 她回忆起方才他念出自己名字时的那个声音,有心要他再多说一句,便问道:“何解?” 他一时没答,最后在她意料之外地轻轻笑了一声,道:“等你作解,再告诉我罢。” 他笑得她一时心颤,居然在当下怔了半刻。 她是定世洲的小神主,从小过着应有尽有的日子,从来是想要什么就都能得到,虽然到了这种地方,但那种娇纵的脾气一时还在。 他是个素不相逢的陌生人,却奇妙地给了她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让她放下了些自己的戒备,而她又因为他这一个清清朗朗的笑声,恶从胆边生。 她大着胆子要求他:“你多说几句话。” 这话说出口,她就从容了,那一点紧张和忐忑也没了。木已成舟,米已成炊,说出来的话反正也收不回了,她反倒更加有勇气。 他问她道:“你想听什么?” 从她醒后,他似乎一直是在对她百依百顺。彤华习惯了这样的顺从,但是陌生人对她的顺从,却是特别的。 尤其,这里不是在外面。 尤其,他的声音格外好听。 既然已从他那里讨来了三分颜色,便无妨再多要一分。她于是直白道:“我想听你说话,我想听你的声音。” 他不由得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姑娘。 她年岁还不大呢,身份尊贵,又有好友相伴,想来约莫是身边人都愿意宠着她,所以她才带着些轻易不去的娇矜,在这危境里吃了苦,隐忍久了,一听得有人捧她,又不自觉地扬起了骄傲的下巴。 但这并不令人生厌。 她像是只漂亮的小孔雀,合该这般炫耀自己的美丽,世界就该这般为她的美丽俯首。只是现在她受伤了,看着有些脆弱,羽毛都失去了应有的光泽。 但即便是这样,落进他的怀中,落进他的眼中,她依旧是令人可怜又可爱的。 她轻易便俘获了他,叫他为她低头。 他应允她,道:“你好好养伤,好好休息,醒来的时候,我会与你多说话的。” 他看出她的疲惫了。她受了很重的伤,眼睛几乎全都被毁了,身体一时间恢复不过来,虽然只是躺着说了这么几句话,但她的唇色已经又从粉白变成了苍白。 她的声音也轻,像是快要沉睡时撑着力气说话的那种轻。 彤华听见他的承诺,感觉疲累像海浪一般在她身体里翻涌,将她的精力一点一点扯下海面。她的确是有些没力气了,但这样听话的他让她很开心。 她愿意给他一些甜头。 “我会记住你的,步孚尹。” 她闭着眼,口中轻轻同他道:“我很喜欢你的声音。虽然我现在看不见,但是无论在哪里,只要我听到你说话,我就会认出你的。” 他心中觉得有些好笑:换一具躯体,便换一副声音,她怎么会听得出来,怎么会认得出来呢? 这是个毫无说服力的谎言。但是很好听,很美丽,也很让人开心。 他笑了起来,口中说好。 她快要睡着了,但是又觉得他太顺从了。中枢奉行有所得便有所失的道理,他只是回答了她的话,却没有问她什么,她起码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又知道自己什么呢? 这是并不公平的交谈。即便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也可以这样所问必答吗? 她朝着他声音传来的方向偏过头来,问道:“你不问问我的名字吗?” 他想她这么困了,怎么还不睡? 他有心顺着她,要让她赶快无趣,赶快休息,想要聊天的话,还有时候呢。 他问她道:“那么你叫什么呢?” 这是个已经知道回答的问题。他知道她的名字,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心里默默念过这个名字。 暄暄。暄暄啊。 这是个很温暖的名字,是世上所有美丽集合而成的明媚。 他当然知道。 彤华听见他发问,目的达成。 以前,虽然不多,但的确是有些人问过。那种时候,大多不用她开口,便会有仙官或者仙侍在旁边替她答道:“这位是定世洲的彤华神女。” 这是一个很张扬的封号,她本来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只是这一刻彤华二字到了唇边,她又突然觉得似乎不太合适,重新咽了回去。 彤华神女年纪还小,但她是一个很聪明的神女了。她从小学习这世上所有情绪的变幻与莫测,她知道自己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没出现过的好感,并且她清晰分辨了这是什么。 说来好笑,但她似乎是这样,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点喜欢。 她有些不大好意思说,但是如果是喜欢的人,叫彤华会很生疏。比如她那位兄长陵游,叫她暄暄的时候就比叫她彤华好听。 但陵游和步孚尹不一样。 “阿玄。” 睡着前,她最后说。 第207章 迟疑 我们之前认识吗? 步孚尹看着她又一次昏昏睡去。她根本不记得先前的事了。 离虚幻境内的攻击让她遍体鳞伤,她体内神力被激难以受控,在周身流窜不休,又从最为薄弱的双眼伤处迸发。她甫一醒来,便痛不欲生,无法自控,即便睁不开眼睛,那些窜出的神力也可以摧毁周围的一切。 步孚尹极具耐心地控制过她许多次,每一次,她都没有任何自主意识存在,只是因恐惧而不断释放神力对着四方攻击。他为了能够靠近她,受过很多次伤,好不容易控制住她后慢慢将伤养好了,她又会重新苏醒失控。 她很不对劲。 她的修为和神力十分深厚,完全不像是她这个年纪所能拥有的,他也是在许多次后才发现,她体内有那么一股力量,已经和她原本的力量融为一体,几乎化成她身体的一部分,那是天岁神族、或者说、是与他一致的力量。 这股力量的存在,可以解释她为什么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因为天岁神族修行速度本就快于其他神族;它同样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可以控制住她的身体,因为他对自己的力量非常熟悉。 但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有和他一样的力量,又或者,她拥有的本来就是他的力量? 这一点让他觉得奇怪,但在此处,他又无暇多想,只是设法稳定她的力量让她安定下来,便已经要用尽了他所有心力。 她这一次醒来的时候,他依旧觉得她会像之前一样失控,看到她睁眼的那个瞬间,他想也不想就冲了上来,拿手直接盖住了她的眼睛。 他预备了一副手套,是和为她蒙眼的那条带子一样的材质,可以稍作隔绝,免他手上伤口过深。但总有那么几次,他因为太急,会来不及戴在手上。 只是这一次,预想之中的痛处并没有来临,他只是感受到在自己的手心里,她正紧紧地闭着眼,忍受那一股疼痛的侵袭。 她安安静静的,最后还问了他一句:“你是谁?” 她的神智终于清醒了过来,虽然这一回醒的时间不算多,但的确让他放下心来,这般慢慢将养下去,总是能好的。 待她再一次睡去,他靠近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十分熟稔地将自己的力量蔓延进她的神体,帮她修补破损的灵脉和尚未痊愈的伤口。 她睡着的时候,和醒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他握着她的手,又想起方才她醒着的时候,指尖在他手心轻轻挠过去的感觉。即便已经和她这般交握许多次,那一瞬间的感受都让他觉得异样。 长暝见他这般沉默着敛目,轻笑着同他道:“阿玄,你救了她的性命,她却连名字都不肯告诉你。”—— 彤华再次醒来的时候,感受又不大一样了。 上一回醒来时,她分明感到自己的感受并不十分明晰,虽然周身有伤过之后的痛意,但那种痛意迟钝而麻木,并不让她十分难忍。 可这一回醒来的时候,她明显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痛。 她还记得上次醒来的事,此刻却不大确定是不是真的了,只是因双目太疼,所以抬手时触碰到那截蒙眼的锦带,才确认了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但就是这么一碰,她指尖径自痛到缩回。十指连心,那种感受居然一时还要压过双目的伤痛。 彤华将双手交握,想要碰一碰指尖的伤处,却被分别捉住手腕拉开。步孚尹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手上有伤,别碰。” 她下意识心底一沉,听见他问道:“我先前施术帮你镇痛,现在撤了三分,你感受如何?若是太痛,我便继续帮你。” 只是撤了三分,便已是如此,彤华大约知道自己伤得远比自己所想的要厉害许多了。但她摇摇头,没有让他继续力量,她保留一些感受,也好对自己身体的现状有个估计,催发自身的神力尽快恢复,以带动自愈的能力。 她问道:“我手伤得厉害吗?” 上次醒来时,她不怎么能感觉到手上有伤,但这次明显感受到十指都不对劲,便让她生出些恐惧和担忧。 步孚尹看着她的手,指尖和靠近指节的部分都有伤,甚至有几处已经见了骨,此刻都被他的灵力包裹慢慢治愈,但效果并不算好。 他虽见她不愿,但还是非常缓慢地加重了为她双手镇痛的程度。 他道:“是被风刃伤的,恢复起来或许有些慢,不过等你神力恢复,也就慢慢好了,别着急。” 但从他撤去一点镇痛之后,她好像感觉到自己的手越来越痛了:“可我感觉比其他地方都疼。” 其实没有,她伤得最厉害的还是眼睛。 他道:“十指连心,你不要总想着。若不然我还是帮你阻断,无声无息地就痊愈了,好不好?” 他有些后悔自己贸然撤去这三分力了。虽然他本意是想着她意志恢复后可以促进神力自愈,但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彤华摇了摇头。 她想起自己先前去天界围猎的时候,开始之前,她作武曲琵琶助阵,惹得满场仙兵神将瞩目,还得了长晔之赞。那一回,连平襄都难得地夸赞了她。 她一向自负自己的琵琶技艺,从前轻狂时,还与雅乐仙姬较量了七日,让雅乐仙姬将自己的琵琶都心服口服地输给了她。 她在想,如果不能恢复,以后再弹琵琶定会受到影响。如果没了这个,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有这样的赞赏和风光呢? 她越想,就越觉得手疼,手越疼,她就越忍不住去想。最后她泄了气,还是道:“你还是帮我阻断罢,太疼了。” 步孚尹在她开口的时候就立刻动手,等她话音落定,已经做好一切。 她的双眼被蒙着,往他声音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头,他却感到自己好像真的正在被她注视着似的。 彤华现在比上回清醒些了,她在想,他说他生于此处,而此处又只有他一人在,他在此处来去自如,因为有他在她身边,她也在这样的危境里得了安稳…… 他该是离虚境的主人才对。 有人想要她的命,将她推进了这里,那么他又会做怎样的决定呢?是此刻伪作善良,将来还是会要她性命,又或者真如表面这般好心,救了她,也会……放了她呢? 她思索了许久,总觉得他应当不算一个坏人。伪作的善良终会让人觉得奇怪的,但他的好并不让她觉得异样,又也许是因为相处得太短的缘故…… 但她愿意相信他这一次。 她沉默许久,还是问道:“等我伤好些了,你能放我走吗?” 步孚尹绕过了那个字眼,道:“等你好些了,我便送你走。” 他想自己是有些被从前在大荒时的那些幻想迷惑了,也是有些被他在这些时候与她的相处迷惑了,误以为自己真的和她已经变得非常亲近。 但其实她清醒过来,终究还是会对现状和他有些防备的。 她没有错,是他有些难耐了。 但他仍旧不愿意让她将自己视作一个坏人,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道:“我没有要关着你。你若是害怕,我便不来了。” 又何必谈什么放不放呢? 他来这一趟,本就是为了将她好好地带出去,又不是当真为了和她有些什么。她还是个小姑娘呢,还没到他在往生潭中初见的样子,他就是想到了长相厮守,那也该是将来的事,而不是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她平安回去就好,无所谓这一时如何。 彤华见他听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又觉得自己那句话稍有些直白,不由得有些难堪而赧然:“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步孚尹道:“我知道。” 她戒备害怕也是正常的,而他总不能说“你别害怕”,这是无用的话。 他想了想,为了让自己这三个字不那么生硬,于是补了一句:“我真知道。” 就因为这一句,彤华便知道他是真的没有对自己那句略显冒犯的话而生气了。她没忍住勾了勾唇角,但心头又浮起些疑问来。 “我们之前认识吗?” 如果不认识,无缘无故的,为什么对她这样好呢?她还记得先前那些传闻里,误入离虚幻境的那寥寥几人,可是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 他道:“不认识。” 他看着她迟疑的神色,笑道:“不理解我为什么救你?” 她点了点头。 他故意道:“也许我是因为你生得好看,所以心软呢?” 彤华倏然便有些脸红。虽然她已经习惯了旁人对她美貌的称赞,但由他说来,就奇怪得很。 她声音也由此变小了些:“那你也太心软了……你有些像我兄长。” 他心道她哪儿来的兄长,但口中顺着她问道:“怎么像?” 彤华想了想,道:“大概是……别人都觉得他可怕,但其实他很好,对我心软,也喜欢夸奖我。” 步孚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什么叫喜欢夸奖她?她这样的身份,收到的夸赞难道会少吗? 他开始想,所以,她的日子也不一定是他想象的那样好。 而她说着说着,却又有些忧愁了:“我落入这里的时候,他拉了我一把,但是没有拉住。不知道这么久了,他该着急成什么样子。” 他愣了一下,想起她前头说的那句,“别人都觉得他可怕”。 谁可怕?她说的不会是陵游罢? 他想起陵游小的时候满地打滚、前些时候又抱着他嚎啕大哭的样子,沉默了。 第208章 异眼 我看到了一颗恒久不变的心。…… 彤华到底是伤没好,说了两句,又有些累了。她想到自己这样频繁的疲惫,有些惆怅道:“我又困了。” 步孚尹明白她的意思,道:“困就睡罢。你刚醒来,伤重觉得疲惫是正常的,会慢慢好的。” 她想起自己这两回醒来的时候他都在身边待着,忽而想到:“那你去哪儿?”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要是他一直在旁边,那实在是有些奇怪。 他道:“我不会太远。你醒了叫我,我再来。” 于是彤华很放心地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她享受这样安静有分寸又有安全感的环境,所以神力也慢慢安心地释放出了些许,开始进行缓慢的自愈修补。 他看着她周身浮起一层清浅的红色光晕,安静地起身回避。 她这一睡,最少也要一整日。长暝见他居然每回都这般守礼地回避,真有继续对着漆黑空旷的幻境再枯等下去的样子,道:“既然喜欢,多看两眼也没关系。” 步孚尹问他道:“你会做这种事吗?” 长暝想了想,自己从前,的确是没有因为无聊就去一直盯着司命看的习惯。 他表示理解,不再给他出这些主意,只是瞥了瞥那个安安静静的小神女。这厢步孚尹还在问他:“我看她有几处实在伤得厉害,恐怕是不能完全痊愈,你有什么办法吗?” 长暝打量着,忽而道:“恐怕用不上我罢。” 步孚尹问道:“什么意思?” 长暝道:“我从前有个师妹雪秩,生就一双异眼,可见旁人目不能及之事物,类如过去未来、是非生死,又或者心意神思。她知自己双目特殊,勤奋修于此道,最后误入歧途难以回改。希灵神怜女困厄,将此术封禁,但她已是无力回天,挣扎多年,还是因此而死。” 他亲眼见过雪秩因为那一双异眼而骄傲又陨落的样子,那样子实在令他太过熟悉:“当初战死的神魔,如今都寻找宿主以待复苏,雪秩虽然并非死于战时,但也并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 步孚尹一下理解了他的意思,霍然看向彤华,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气息宁静安稳,并不像是有什么的样子。 只是一双眼睛伤了,此刻还蒙着锦带。 长暝道:“你瞧她的眼睛,恐怕不太对劲罢。”—— 彤华沉睡以后,并不像之前那般无知无觉。她外表在闭目运力养伤,意识却清醒地内窥世界,与脑中另一个存在无声地交流起来。 那声音道:“你可算是清醒了。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 彤华连忙应道:“听到啦听到啦。” 那声音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就好。你神力损失得厉害,我探不到外界的环境了。你怎么样?仔细给我说说。” 彤华道:“我掉进离虚境了,受伤有些厉害,不过被救起来了。他说他叫步孚尹,生来便在此处,我猜他是离虚境的主人,但我感觉不到他的底细,是神是魔也分不清楚,你知道吗?” 那声音非常笃定道:“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肯定是假的。” 彤华:“啊?” “离虚境在创世后不久就诞生了,多半是个世界力量强大的无主之地,即便是真的有世界之主,他的力量也不容小觑。而那个时间里可以创造出这种力量的小世界的人……” 这声音冷哼道:“左不过是我那些个旧相识罢了。” 这声音在她体内,感受到了她神体破损的程度,冷哼完便生出些不甘不平的语调来:“你放心,若将来叫我知道是谁在这里欺负了你,肯定帮你教训他!” 彤华撒着娇说“你真好”,这声音哼哼两声,又道:“你前面意识失控了,我控制不了,一直没能和你说话。不过现在你伤得厉害,我的力量也受制,帮不了你太多,你恢复也许会慢些。” 彤华听此言,便有些担心:“我不知道进来多久了,但是时间肯定不短了。陵游在外面也伤得厉害,我怕他有什么。” 那声音道:“小游聪明,肯定知道求援的。你别担心,离虚境虽然神秘,但我知道的是,这里的时间比外面的主世界缓慢很多,也许你在这里十年八年的,外面也只一个时辰呢。” 彤华将信将疑:“你这话不是在安慰我呢罢?” 那声音万分骄傲道:“不是啊,我从前偶然撞见过一次离虚境的入口,好奇,又不敢自己进去,顺手把断骨扔进去了。他半死不活爬出来给我报的时间,我自己折算的。” 彤华迟疑了一下:“是……传说中创世神龙祖的次子、上古时守护魔祖长暝的那个、断骨神龙吗?” “对啊,就他,我师弟嘛。虽然他生得吓人,名号吓人,但其实是个笨瓜,经常被我作弄到,好在是皮糙肉厚,命硬,反正也玩不死。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让他在里头替我查查到底这里有没有世界之主了。” 彤华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了,依旧觉得离谱,并且开始觉得这位选择了堕魔的断骨神龙其实是一个好龙:“阿秩,我觉得是你的错哎。” 二代最跋扈的神女雪秩,在她的身体里嘿嘿一笑,道:“是我的错呀。” 她恶狠狠地说道:“早知道这小子居然敢堕魔,我当初就该多揍他几顿。” 多揍几顿,揍得他没胆子没脾气了,他也就不敢在开战的时候站在最前面强出头了。 对面是帝子神龙,凭断骨的脑子,哪里能算计得过他那个眼睛一抬就八百个心眼的臭弟弟啊。 彤华听见雪秩这般说,便同她道:“如果我能出去,我想个办法去地界罢?你来我眼睛里,我带你去见见他。” 雪秩道:“你肯定能出去的,但这事不急,先养养你的伤。你多睡觉,多休息,我尽快恢复好,帮你修复,别怕哈,有我在呢。” 彤华应声,又问道:“我眼睛和手伤得有些厉害,能先恢复这两处吗?我怕拖得久了,将来好不全。” 雪秩在她身体里面久了,既然这时候能和她联系上了,自然也就能探知她身体的情况:“手上不怕,只要你以后练丝弦的时候不要太久,那就没什么问题。” 彤华很敏锐地问道:“那眼睛呢?” 眼睛很不好。 雪秩也有些头疼:“我就说希灵氏靠继承神力来传宗接代有问题。你说说你,我这儿这么多好处你不继承,怎么把我这双眼睛给继承去了。” 特异之物,既然有了优于寻常的好处,自然也有寻常没有的麻烦。雪秩探知她双眼的伤情,只觉情况不好,一时连玩笑的心思都收了回去,只是非常谨慎地沉声与她道:“不急,我想想办法,我肯定有办法。” 其实只是一双眼睛罢了。即便从此以后再也睁不开了,彤华是个神女,只要外放神识,没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 这并不是一个麻烦。 但雪秩喜欢美丽。 美丽的人或物,会叫她天生一种想要保护周全的心思。她很喜欢这个小辈,不想叫她因为一场无妄之灾丢掉一双漂亮的眼睛。 她和断骨又不一样。断骨多了几道疤,出来后更能吓唬下属了,但是漂亮的小姑娘不可以,这会让她觉得遗憾。 微弱的神力在她身体流动,彤华感受着双眼仅剩的那一点痛意,忽而道:“所以,其实我的眼睛已经毁完了。” 雪秩一听这话,怕她灰心,连忙道:“完不了,有我在,完不了。” 彤华笑了笑,道:“是完了,但是,阿秩,现在这双眼睛,是不是可以修炼你那一套控神读心的术法了?” 她想到从前她说过的话:“从前不是总说阴云蒙蔽,差了半分,再如何努力也只是事倍功半吗?” 雪秩想了想,破而后立,趁此机会修炼,的确是此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那一套术法是她创的,她知道所有的捷径和弊端,如今都可以帮她规避,更遑论她本身就是这样有天赋的小神女。 练好之后,那双眼睛,自然也就好了。 但她并不那么情愿。 不是她不愿意教,是因为她已经在这上面吃了苦头,并不想让后辈再来一遍。 雪秩非常认真地同她道:“那并不是什么好的术法。世界生我们一对普通的眼睛,只看我们所珍重的东西,这就足够了。若你看得太多,看得太杂,心随意转,终究也会发生变化的。” 彤华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雪秩沉默了许久,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最后同她道:“我看到了一颗恒久不变的心。” 彤华听着这个形容,问道:“这世上有恒久不变的事物吗?” 雪秩道:“没有,至少,我没有见过。” 所以,即便生长在无爱之纪,也注定她永远也看不到不变而始终如初的东西。 彤华了然。 她倒是不大在意,同她道:“我和你不一样的,阿秩。你习惯了拥有不变的一切,所以不能接受改变。但我生来不信有恒久不变。” 雪秩仍旧没有立刻答应。她安抚着她的意识道:“你让我再想一想。” 彤华因有她的陪伴,而沉静地深眠下来。雪秩的力量自如地和她的力量交织在一起,熟稔地游走,最后停留在她的眼睛。 将来,这里会变成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就仿佛是一间失去了门窗的房间,风霜雨雪皆可落入其中。 她沉寂着思索了很久,最终,将力量注进了她的双眼。 第209章 心眼 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彤华这一回睡去的时间有些长。 步孚尹听闻长暝所言,思索许久,中途曾来解开过一次彤华眼上的锦带。她外表上的伤口都好了,仍旧是通体的白玉无瑕,但是她的眼珠仍旧因为受到刺激,在眼皮下微微动了动。 他又将那锦带帮她蒙了回去。 他退远了些,长暝才与他道:“我虽答应你可以放过她,但若她真与雪秩有关,练成此术,不管伤好与否,都不能在此处多留一日。” 他看步孚尹神色平静,又沉下声音补充一句:“你,也是一样。” 步孚尹面色不动地回应道:“此术是天赋所致,她神力运转领悟此道,也不是没有可能。若真有那么一日,我自然不会毁诺,你何须担心?” 他反问道:“我是什么样的,你不清楚吗?” 长暝冷声道:“但愿如此。” 他先时那些旁观的悠闲明显淡去了,玩笑话都少了,变得异常谨慎。 步孚尹倒不怕他对彤华做什么。一来,他是守诺之人,既然答应了他,便不会出尔反尔;二来,他在此处寸步不离守着,便有变故,也能第一时间处理。 如此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彤华终于醒了。 她就仿佛真的只是睡了饱饱的一觉一样,抬起手臂伸了伸懒腰,轻盈无比地便起身转了个圈。她的外伤已经彻底好了,肌肤上看不出一丝破碎的痕迹,扬起的衣摆像翻飞的蝴蝶一样轻巧。 她放下手,深深呼吸了一回,神力倏然释放而出。 长暝立时便要出手。 步孚尹立刻将他的力量拦住,自己主动上前触碰到她释放的神力。她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十分精准地转身望向他的方向,唇角高高地扬起:“孚尹。” 他来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仍然蒙蔽的双眼,问道:“都好了?” 她声音都变得轻盈活泼了许多:“都好了。” 步孚尹笑不起来,他的目光微凉,定定地望了她一瞬,方上前抬起手道:“那我帮你把带子取了……” “不行!” 她一把抓住了他已经伸到她耳畔的手,摇头道:“这个不能取。” 他问道:“怎么?” 她道:“眼睛偶尔还是痛呢,睁不开,继续戴着罢。” 她扁扁嘴,似乎方才的快乐都低低地落了下来。她十分自然地将他的手放了下来,顺势就抓着他手腕逼近了他一些:“我不知道要多久能好呢。我看不见,你还能留下继续陪着我吗?” 她手段拙劣得很,一看就是骗人。他垂眼问她道:“当真看不见吗?你的神力不是已经能放出来了吗?” 她摇头道:“看不见呀。” 他看着她狡黠的神色,顿了一刻,忽而无声无息地俯低了身子,极近地靠近了她的面颊,如果不屏气,呼吸就会直直打在她的脸上。 他像一个浪荡子,马上就要轻薄面前这个漂亮的姑娘。他不说话,用力量凝聚发声:“这样也看不见吗?” 她眼睛看不见。 但如他所言,她的神息可以无声无息地释放出来。她分明是知道他在做什么,耳朵尖都开始红了起来,但还是同他道:“看不见呢。” 步孚尹很轻地笑了笑,这一下,他屏住的呼吸,终于从她脸颊滑过,像方才那个将落不落的吻。 但他没有遂着方才那仅剩毫厘的距离落下来,而是重新站直了身子立定了,同她道:“那就慢慢养罢。” 她问道:“如果要很久才能养好呢?” 他道:“那就等你养好再说。” 彤华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长暝在步孚尹耳后冷笑道:“小丫头看上你了,耍手段呢。” 雪秩在彤华的脑中尖叫道:“他故意不说破,他吃你这套!”—— 彤华的眼睛的确是没有好。 直到雪秩真正决定帮助她修炼的时候,才发现她的眼睛伤得远远比自己想象得要重,如果不走这一条路,也许将来就会像一个无法除去的吞噬的源头,不仅不会痊愈,甚至还会越来越严重,扩大影响到她身体的其它部位。 但这个术法是不好练的。 雪秩能悟,是因为她在最平稳的无爱纪,又没有受过伤,全凭那时候的灵气充沛外加自己的心境澄净,所以才通晓世界领悟此道。 而彤华不是如此。此世有浊气,她又受过重伤,定世洲里那些弯弯绕绕也不比从前那种简单的时候,更何况,她并非自觉开悟而是主动修炼。外界因素和内心境界都不一样,自然难度也不一样。 但她的天赋实在是强到了有些可怕的地步,仿佛是上苍刻意安排,给她在此道上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她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阻滞,只是用一种非常迅速又稳定的势头持续精进,只是最后将近突破最后那个关隘的时候,她却停了下来。 雪秩已经啧啧称奇到了彻底无心拦阻的地步:“怎么停了?早些好,咱们早些回去啊。” 彤华想了想:“你说这里面时间过得慢,对罢。” 雪秩不解:“对啊。” 彤华笑着道:“那我们等一等再出去罢。”—— 雪秩听到步孚尹明明看破了还肯顺着彤华的话去说的样子,就知道彤华为什么要等了。 她打趣道:“我真是老了。原来你们这些小年轻看上谁了,用的是这种手段。” 她在离虚境内力量被制,看不到外面环境,也就看不到对方的长相。她有些稀罕地问彤华道:“你就这样容易坠入爱河了?若将来锦带取下来,看见他是个丑八怪,那多失望啊。” 彤华思忖着道:“他声音挺好听的,应该不会丑的罢?” 雪秩啧声道:“这可不一定啊。” 彤华想了想对面是个丑八怪的样子,又觉得好笑,道:“那也没关系呀。阿秩,起码现在,他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对我好呀。” 雪秩想到了某个神,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对所有人都很好,她也很喜欢。 但是他对她不好。 就这一点,足以成为她寒心的原因。 她迅速共情,非常慈爱地对彤华道:“那就都按暄暄喜欢的来。将来他不好了,我们再一走了之!”—— 但步孚尹一直很好。 因为彤华一直在笑。 她蒙着眼,从来不主动去用神力探知什么。除了最开始寻找步孚尹的那回以外,她好像真的听进去了步孚尹先时说过的话,仿佛只是为了不散发神力引来攻击一样。 于是他便这么顺理成章地守着她,顺理成章地被她当手杖,牵着手去做一切在这个黑暗世界里都可以称之为无趣且毫无意义的事情。 有时候他也会故意逗她,惹她来与他打闹,但无论如何,他总是关切备至的。 到最后,长暝都懒得看了,雪秩都懒得听了。 哪怕是亲眼看着无爱纪破灭,所有的生灵都义无反顾扑进感情的泥障,哪怕是他们自己都尝过这个滋味,也没有一刻让他们比现在看着还觉得更加无语。 小儿女谈情说爱,看久了真没意思。 甚至于,他们非常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了罢? 这会儿不觉得外头着急了啊? 所以说,上头要不得啊,要不得。 但他们分别、各自地腹诽什么,这两个自然是不知道的。 彤华先前听步孚尹说自己生来便在离虚境中,又说这里时间漫长,过得无聊,便觉得他是没有离开过此处的,心中对他生出些同情和可怜来,时常给他描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见过这世上所有的美丑与善恶,但她说的总是让他觉得特别有趣。 他也想了解她的生活。偶尔抓到了合适的机会,他便会不动声色地问上一句。她大约是觉得他已经知道了她是神女,寻常的生活多说一些也是无妨,便隐去些名字和内情,挑些有趣的告诉他。 所以,她虽有严厉的母亲和教习仙官,却也有疼爱她的长辈,亲近的友人,忠诚细心的下属,如果她这一生都无风无浪,也能这样平安顺遂地走下去。 他听她说自己有一个优秀非常的姐姐,想,若是如此,她大约也和其他神女一样,将来要避世隐居,那他在往生潭里看到的那一幕又算什么呢? 是他终不得见的幻想吗? 他心中亦有些怅惘,但从来不曾表露分毫。只要是回应她的时候,他就会将笑意升起,于是本就温柔的语调里,都带着自觉的纵容。 她喜欢听这样的声音。 但即便是这样无止无尽的顺从和偏爱,也依旧有让她不满的地方,或许就是因为他瞧着像什么都愿给,所以这一点的不能,便让她不那么开心。 他们都有自己的秘密。 彤华是不介意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他的,如果可以,她也愿意将所有的事都剥去修饰告诉他。但她却无法确定,对方愿不愿意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 她无数次地忍住了自己对他的好奇,忍住了那一点想用即将修成的读心控神之术去窥清他内心的冲动。 她在想,即便他们这样亲近了,他也不愿意说,哪又会是一个怎样的秘密呢? 在离虚境这样危险又无趣的世界里,他一直孤独地生存下去,也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 她有些心疼,也就这么同他说了。 他勾着她的发丝,笑道:“山中无岁月,也没什么难熬的。更何况,如今不是还有你陪着我吗?” 山中无岁月啊。 她躲在山中,竟不知外面已是怎样的沧海桑田了。 她知道自己终究是有一日要走的,但似乎又对这里、又对他,有越来越浓重的不舍了。 她有些低落地问他道:“孚尹,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叫我的名字呢?” 步孚尹怀中抱着她,但却感到周身发冷。这个问题并不难作答,因为步孚尹是他游荡人间时扯来的一个名字,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名字。 因为他不是什么步孚尹,而她也不是什么阿玄,这样的名字叫来,还不如不叫。 但他不能这样说。他思忖片刻,同她道:“因为名字是会变的,但你不会。即便你不是阿玄,将来换一个名字,你还是你。” 彤华听见这句话,心中却也被戳了一下。她在想,名字是会变的,她也是会变的,但在用这双眼看到所有改变以前,她想看到他不会变。 她突然明白了雪秩的心,明白了雪秩为什么会犹豫。 她打定主意,终于鼓起勇气同他开口:“孚尹,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第210章 出境 你以为谁都像你? 易水之下,神居之中,玄洌一身单衣站在窗边,拢着件外袍沉默思忖。玄沧今日前来探病,入内见他静立窗前,开口道:“兄长的身体还没好全,不好好休息,还在操心那个小神女?” 玄洌听见熟悉的声音,不曾回头,只看着内院之中在水下盛放的洒金碧,眉心微微地皱起,这花百年一开,她再不回来,恐怕是赶不上这次花期了。 他道:“离虚境危险,我尚不得全身而退,恐怕彤华更是艰难。” 这日子已经过去太久了。 玄沧行至近前,伸手要扶玄洌坐下,玄洌摆手不用。于是他也不勉强,手肘悠闲地往窗框一搭,陪他一并站在了窗前。 他眼瞧着只穿了一身简单清雅的白袍,行动之间却透过水光粼粼,隐约见得衣上精致刺绣的隐晦流光,由此显出了这位龙太子自小尊养的奢雅姿态。 玄沧望着窗外将开未开的洒金碧,想起那个不曾谋面的娇蛮神女。 他对她是有印象的。玄洌与定世洲的平襄神尊都擅弈,时常对坐约棋,玄洌因此与彤华相熟。上次在御苑碰上灵兽坐骑的那回事儿,还是玄洌与他一起去,在旁边听那仙官说了一嘴,才与他细细说起。 不过一个名儿罢了,被他用去了,也值得她赌气。到底是年纪小,恐怕在定世洲内很是张扬跋扈,将来若是长成了,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但无论如何,想来那也只是个外强中干的主儿。虽养得这样的脾气,手中却没半分权力,也不常出来走动,难得来一趟御苑,也只能拿个灵兽的名字暗暗撒气。 这样无用的小女子,恐怕落得那种凶恶之地,只剩了死路一条。 玄沧心中这样漠然地判定了她的结局,但面上自然不会对兄长这般扫兴地讲出来,于是只做足了温和姿态,微笑安抚道:“兄长倒也不必如此担忧,若遇上什么巧妙机缘,也未可知。” 玄洌自己进去过,何尝不知道彤华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什么,只不过总心存一点侥幸,盼着真有什么奇迹:“但愿真能如此罢。” 玄沧有心开玩笑,想让他轻松一些,挑眉问他道:“家中姊妹这样多,我倒没见过兄长如此关心到以身涉险的样子。怎么,她倒比其他妹妹们更得兄长喜欢?” 玄洌知道他在打趣自己,淡淡道:“倒确实是个最得我喜欢的妹妹。” 玄沧笑了笑,没上心,龙族傲气娇贵的公主们多了,惯得太野了,他自己是一个都不喜欢,只觉得吵闹,他想着兄长大约也是如此,估摸着也只是这个得了三分眼缘,所以别待些。 他随意道:“若有机会,倒是可以见见,只别总念着‘飞云’那桩官司就好。” 正说着,却听得外头有仙官匆匆入内。玄洌早吩咐了若有消息立即来报,听到声音便立刻回头,便见那仙官行礼道:“殿下,定世洲那边有消息,说彤华神女回来了。” 玄沧心道这倒巧,看着玄洌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坐下了,笑问道:“兄长要去看看吗?我陪兄长一起?” 玄洌想了想,先问仙官道:“她状况如何?伤得如何?” 那仙官顿了顿,道:“只知是回来了,不知是如何。定世洲做了限制,严禁消息外传。” 玄洌闻言皱眉。他当初还同平襄说过一回,让有消息便告知于他,如今这般遮遮掩掩,却像是有事。 他道:“莫打扰,若有消息再来报我。”—— 定世洲此刻确有些紧张。 那位落入离虚幻境长达半月的彤华神女回来了,医官署的医老亲自带着数位医官往璇玑宫去,主掌内廷的嘉月仙君也陪平襄去了一回,但随后便严令封锁璇玑宫,除非近前侍奉的仙官,其余皆不得随意打听。 陵游先前受伤过重,原本一直在寝舍休息,只听着安静了许久的宫苑突然有了声响,招来仙侍一问,这才知彤华回来了,连忙下了榻便往夙夕殿跑。 那边的仙侍和医官来来往往,一切倒是井然有序,只有几个近身的仙侍和仙官陪着医官在内,其余都在外头不曾进门。 陵游只怕自己耽误了他们,一边是担心,不肯回去,一边又自知不能打扰,干脆直接在外头转角席地而坐,将腿蜷缩起来,免得搅扰旁人。 仙官仙侍们匆匆来往,一时倒顾不得他。 陵游从天亮等到天昏,连明珠灯都亮了起来,也没等到安静下来。又因伤重不曾休息,此刻疲惫地将头靠在廊柱之上,显而易见地有些无神了。 飞翎开门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外头等候的仙侍,转身时余光无意一瞥,此刻才瞧见那边露出来的半截身子。 她往里看了一眼,迈步关门走了出来,转过来一瞧,果真是陵游。 她看着陵游发白的脸色,蹲下身扶了扶他手臂。陵游这才回神,见是她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殿门,这才问道:“暄暄怎么样了?” 飞翎听他声音都有些发虚,道:“我先扶你回去休息,你明天来看。” 陵游没起,他没力气了,也不想走:“姐姐让我在这儿等罢。” 飞翎轻叹,凑近了道:“人多不好说话,那你随我进来。” 陵游微讶道:“能进吗?” 飞翎无奈,笑着掐了掐他脸,道:“都是小主子,哪能厚此薄彼?能进来,跟我走罢。” 她扶着他起身往殿内去。他虽心急,却实在走不快。飞翎配合着他的速度,将他带到殿内另一边的小榻上坐着休息,又扯了个毯子来给他。 她叫仙侍将他的药拿来,这才与他低声道:“那边奇怪的很,她倒是没受伤,就是一直睡着不醒。尊主和嘉月仙君都来看过了,说没伤根本,留医老在这里守着。等会儿人少些,我带你去看看,你先休息会儿,养养神。” 仙侍把药拿来,飞翎看着他将药喝了,这才过去。陵游也是疲惫,不由得阖了眼,却也睡不踏实,迷迷蒙蒙地半梦半醒,仿佛看着彤华醒了,睁眼又听那边说没醒,仿佛看着恂奇一身血地站在自己面前,睁眼却还在殿内。 陵游心里百味杂陈的,又无能为力,直到许久后飞翎来拍了拍他:“她醒了,医老刚看完出去,你要不要来看看?” 他一下清醒了,直接起了身,只是余光又看到窗外天黑了,脚步又停下来,有些迟疑道:“入夜了,要不让她休息?” 飞翎笑,拉了他一把,但自己却没进里间。陵游赶紧扶着门进去了,正看到彤华坐在床上喝药。她自己捧着药碗,瞧着脸上手上倒没什么伤,面色都很不错。 鱼书捧着漆盘,收了彤华的碗,回头看见陵游来,便快步退了出去。 彤华一抬头看见陵游进来,只是状态很不好,随意拢了个外袍,看着消瘦得很,脸上甚至还有没好的伤口。她立刻从床上直起身子要下来,却被陵游抢先一步冲了过来,拢着她的肩把她抱进怀里。 他不敢用力,抱一下确认她在,又松开来,只扶着她肩上下打量:“伤哪儿了?啊?伤哪儿了?” “没伤,没伤。” 彤华看他焦急,又感觉他手在抖,连忙说着“没伤”,又向后退了些,拉着他坐在自己床沿:“我没伤,你倒看着严重些,怎么还过来了?” 他眼睛通红,彤华又去指他眼睛:“不许哭!不然我笑你一辈子!” 陵游硬把泪意憋回去,嘴硬道:“谁哭了?我是没睡好熬的。” 彤华觉得好笑,又要张口,却听他又道:“你眼睛怎么了?” 他按了按眼眶,好像是慌乱得什么都来不及仔细看的样子,却问出了今天殿内所有人都没问过的一句话。 彤华笑意僵在脸上,道:“没怎么啊。” “少来。” 陵游还是没忍住,低头擦了擦眼泪,抬头看着她道:“飞翎说你没伤,我一进来就看到了,你眼睛怎么了?跟我都不说实话?” 他见彤华沉默下来,又轻声道:“五太子进去找过你一回,没找到,说里头过了十年,可外面才过了一个时辰。他那样的修为,连神元都伤了,你进去了半个月,不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有什么不能张扬的,你和我说,我来想办法。” 彤华看着他,安静了一会儿,这才道:“是受伤了,但又养好了,已经过去了的事,我不想说。” 陵游觑着她低沉下来的神色,退了一步,道:“好,过去了的,不想说就不说,但是过不去的,想说的时候还是来告诉我,行不行?” 彤华点头。 陵游这才微微放下心。 彤华知道这么长的时间,他肯定忧心得很,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没养好伤,想了想,决定还是与他说一些事。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但我不想告诉别人,你也要替我保密。” 陵游点头。 彤华神神秘秘道:“你心里随便想点什么。” 陵游不解问道:“做什么?” 彤华看了他半天,陵游一把捂住她眼睛,看了一眼外头,低声道:“干什么呢?” 彤华将他手拉下来,有些惊讶道:“有变化?你能看出来?” 陵游摇头道:“没变化,但我就觉得不对劲。” 熟稔过头就是这样,虽然外表看上去一点变化都没有,但就是觉得不对劲。他总觉得她眼睛奇怪,和从前不大一样,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 彤华悄声道:“神魔应当不行,但凡人和低阶的仙鬼没有问题,我通通都能看得清。” 陵游的眉心越拧越深,紧紧盯了她半天。如果他没有领悟错她的意思的话,这是被希灵神封禁过的禁术,她在离虚境里经历了什么,居然练成了这种术法。 但事已至此,他更关心的问题在于:“你实话说,这术法对你自己有没有影响?” 彤华摇头道:“没有。我在里面的时间很长,已经可以控制它了。如果我不主动触发,和从前也没有什么不同的。” 陵游盯着她,见她的确不是同他撒谎的样子,这才道:“医老应当是看不出来,但尊主和仙君们也看不出来吗?” 彤华道:“你以为谁都像你?就是因为她们看不出来,才让封宫再观察我些时候的。” 她有些无奈道:“我最近是出不去了,你替我给他们几个报个信,别让他们担心。” 陵游想到了其他事,耳边分心听她念叨朋友们,含糊地应声:“知道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0-220 第211章 查问 怎么反倒像是你的过错。 彤华这次出来以后,全身上下毫发无损,昏睡了一日之后又清醒过来。内廷封闭了整个璇玑宫,就是想要多看一看,确保彤华是真的没有什么异常。 但这唯一苦的只有彤华。她见不到旁人,无聊的时候却也不能叫陵游放着伤势不管来陪她。 陵游也是想着她无聊,吩咐仙官去内廷请示了嘉月,询问是否可以让扬灵入内陪伴。 扬灵出身的洪炎仙族是最早侍奉希灵神的仙族之一,直至如今都极受中枢看重,族中有不少子弟都做了中枢的仙官。扬灵身为此代少君,在彤华幼时便入内宫与她作伴。 她一贯是性情好,又知礼守礼,在内宫素来是有好声名的。嘉月执掌内廷,从来严苛,却也没有挑出过她一个错处,待请示过平襄,便许了陵游此请。 隔日之后,扬灵受召进入内宫,来与彤华作伴。 她本就是一直在族中封地等候消息,这次受召便立即前来,待去见过嘉月听了叮嘱,便快步往璇玑宫来见彤华。 甫一进入宫门,还没走几步,便见陵游披着外袍在那处等她。 他今日过来,是让飞翎帮他拦了彤华一道,时间不多,只能快速交代:“内廷没有下令,但那些事如今都瞒着彤华,你也莫要说破。等下见了面,也不要问她这些时候的经历。” 扬灵听他低声速言,一下便明白了意思,只是对前头一句有些犹疑:“只怕是瞒不了多久。” 陵游道:“那就瞒到瞒不住的时候。” 刚说完,便见那边彤华快步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没能拦住的飞翎,和陵游迅速交换一个眼神。 彤华光顾着和扬灵见面的兴奋,亲昵地和她挽起了手臂,侧头瞧陵游道:“你怎么回事?来接扬灵,倒比我还快些。我们等会儿一起去你那里不就好了。” 陵游抱着手臂嗤道:“算了罢。你们两个好友相见,哪儿还顾得上去我那儿探病?我自己凑上来见一回,就当你俩有良心了。” 他摆摆手道:“得了,我回去休息,不耽误你俩说话了。” 他十分利落地转身回去了,扬灵仔细看了看彤华,一路和她往里走,口中道:“看你没受伤我就放心了,这些天你回没回来都没个消息,真是要急死了。还好是陵游去找了嘉月仙君,起码召我进来还能见见你。” 她们一路入了寝殿,彤华没让仙侍入内,只她们独自在内。她压低声音与扬灵道:“你回头出去了,记得给他们都说说我没事。内廷封得紧,前几天我想让陵游给你们报个平安,根本传不出信儿。” 扬灵摇头道:“我来时才得了嘉月仙君叮嘱,不许我乱说。这次进来了,解禁之前,我都不能回家呢。” 她看着彤华有些失落,又道:“不过你放心。子昭聪明,既听说我进来陪你,应当就知道你没什么大事。若真有性命之虞,内廷也不会传召我来的。” 彤华点头道:“那倒也是。他脑子活,多半能想到,司滁细心,遇事还是稳重的,就怕章苑一时着急,万一怎么了,事后恐怕又要被怪罪。” 扬灵将自己脸上的笑意向上提了提,道:“没事,我们在外面也常见呢,若他真急了,另外两个也能拦着。” 彤华与扬灵相识得早,关系非比寻常,许久不见之后碰在一起,乍然便有许多话要说,到了晚间该休息的时候,念着扬灵不出内宫,干脆便睡在了一起。 床帐拉上,只有外头两颗月明珠透着温柔又暗哑的光芒。她们说了一天的闲话,这时候也半倦了,彤华闭着眼小声道:“等回头内廷撤了看守的仙卫,咱们还去小兰山玩儿罢?上次去的时候,花都没开,吹了一晚上的风,怪冷的。” 扬灵眼睫颤了颤,转过头瞧了她一眼,见她没睁眼,便又回过头,干巴巴扯了扯唇角道:“那就等夏天。” 彤华笑着道:“好啊,章苑最爱吃了,每年夏天不是都有酿好的果酒吗?咱们叫他提两坛,一起去。” 她想想就觉得开心,展了展身体,十分满足。 扬灵想着今日谈东谈西,就是没谈离虚境里的事,便知道她必然是受了苦。就是因为受了苦,才会想着这样说起来就开心的事。 她无声地吸了吸鼻子,转过身凑过去揽住她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她。 她心里想,等过些时候,内廷放心让彤华出去了,她肯定是要陪她好好玩一玩,兴许就会将这些不开心的事抛诸脑后了。 但她又想,等过些时候,内廷放心让彤华出去了,那个时候,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 到了第二日,扬灵方知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她来的那一天,因为见了嘉月,所以等再转去璇玑宫见彤华时,已经稍晚些的时候了,并不知道她早上在做什么。直到这日早晨起来,她才知道彤华回来以后都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每日辰初,便有内廷仙官前来璇玑宫中查问彤华,所言全部都是有关于她那日落入离虚幻境前后的事情。 有关那之前的事,彤华已是知无不言,有关入境之后的事,彤华也只是说,她伤重昏迷,什么也不记得。这样的话已经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但内廷那边并没有放过的意思,每日都要来细细查问半个多时辰才算完。 一日两日也就算了,见过好几天都是如此之后,连扬灵这样好脾气的也生起气来。 她在问话所在的偏殿门外等着,看仙官去了,才入内和彤华道:“内廷的仙官每日便这样来盘问你?是你遭了难受了罪,怎么反倒像是你的过错一般,审犯人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外头说得好听,说这般关闭璇玑宫,是害怕旁人影响她的修养。但这宫里的只要看过就知道,内廷所为分明就是在关着她。 不管是因为不相信彤华说的,还是因为内廷只是奉行那些冷冰冰的律令来按例盘查,但这分明就是在将彤华当作并不清白的涉事者对待。 彤华抬眼提醒她道:“好姐姐,你小声些罢。” 仙官能来审彤华,便是得了嘉月的授意,嘉月敢让仙官来审,便是得了平襄的授意。这话又骂的是谁?是仙官,还是内廷,是嘉月,还是平襄? 她整了整裙摆,起身与扬灵走出见客的配殿,居然还有心情开起玩笑:“审犯人可没有这样悠闲,谁家犯人一日只审半个时辰。” 都是中枢一直以来行事的作风,她早就已经习惯,这次也不过是让她碰上了而已。她自己倒不觉得如何,横竖也只是查问,并没有对她如何。 而扬灵这些年在内廷从不出格,如今当真是忍耐已久,又心疼彤华,此刻气愤生恼,口不择言地便发泄了怒气。 但她也只能发恼,除了抱怨这句之外,自己却毫无办法。她总不能指着平襄骂,质问她谁家的母亲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指责她这样做是不对的。 中枢可从来不讲什么骨肉亲情。 彤华怕她惹出麻烦,将这句话打断了,又见一整日都没有什么动静,本以为是没事了。谁知隔日起来她被问完话,出来却不见扬灵。一问方才知道,在她被问话的时候,扬灵也被叫走了。 守在门口的仙卫自然不会放彤华出去,她焦急却也毫无办法,回了寝殿之后还是同身边的仙侍拾雨道:“你再去门口同仙卫们打听打听。我们不出去,好歹问问扬灵什么时候能回来。” 拾雨应声出去了,彤华在内踱了两步,又想恐怕这句也问不出来,便追了出去,想再叮嘱拾雨两句,叫她换个话术,却听见隔间里另一个仙侍衔云压着声音道:“你怎么过来了?她自己在寝殿?” 彤华停下了脚步,听见拾雨道:“她让我去打听扬灵少君的消息,这哪里能问出来?我在这里躲一会儿,等下去应付了她就是。” 衔云叹了口气,道:“尚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到头呢。莫说是她了,这几位小少君,不也是日日被单独关禁接受盘问吗?扬灵少君恐怕也是被关狠了,昨日才说了那样的气话。” 彤华眉心压了压,想扬灵才说他们在外面也时常相见,怎么衔云却说他们是被单独关禁的? 拾雨脾气急,这几天也是忍着火气。她狠狠跺了两下脚发泄怒气,落地时却还是要控制着力度,莫要真出了声,再让谁听见。 内廷根本不避着谁,只她们在费力遮掩。她也是身心俱疲,烦躁不堪:“他们有完没完?已经问了这么多遍,到底还想听到什么回答?非要让余下这几位少君全都承认他们有罪,把他们像扶藏仙族一样判决处死才算完吗?” 衔云大骇,连忙去捂她的嘴:“你说什么呢——” 彤华一把推开房门,死死地盯着拾雨问道:“你说什么呢?谁有罪?扶藏仙族怎么了?” 她脑中自听到拾雨那句话时便嗡的一声变成一片混沌,尖锐而细微的耳鸣声持续不休,刺激着她停滞的脑海。 她手指紧紧扣着房门,足下已经失力,不过是强撑着让自己继续站在那里。 拾雨没想到她居然听到了,畏惧之下抿住了唇没有开口。衔云见势不好,连忙上来扶住彤华:“少主听错了罢?拾雨没说……” 彤华拨开了她,目光只落在拾雨身上:“你告诉我,扶藏仙族怎么了?章苑怎么了?” 第212章 开始 他已经结束了,但他们还没有。…… 彤华落入离虚幻境的那日,原本是为了去天庭寻雅乐仙姬。 说起她们相识的渊源,是因为彤华好弹琵琶,想去见识见识雅乐的藏品。她们因此对战一局,虽然雅乐自觉败于彤华,却正促成了一段知音之谊。 那日雅乐偶然得了一把乌月琵琶,兴奋异常,便来信邀请彤华前去一试。 这把乌月琵琶,曾是从前某位仙姬的法器。那位仙姬陨灭之后,这把琵琶也随着仙姬一起消失在彼处。原以为是寻不到了,但听雅乐说得了,彤华实在是心痒,连等候的时间都不及,当即便更衣往天庭而去。 就是在前去的路上出现了意外。跟随她的有六位使官,其中有一位趁途中无人,忽而反手抽剑斩杀了身边另一个使官,朝着彤华扑了过去。 陵游立刻作挡,但那处早已埋好陷阱,有无数幻兽窜出攻击,而离虚幻境随即在那处张开了一道口子,就那么一眨眼的时间,彤华就被裹挟着卷了进去,陵游想拉都没能来得及。 那使官借着他们防备不及,本想将陵游一起推进去,却被陵游反杀。事后内廷记住了这个使官的名字,循着便查了下去,最后一直查到了扶藏仙族。 是他们在那仙姬的陨落之地先费尽心思地找到了乌月琵琶,再找了个浅显之地掩藏,最后借着定世洲与天庭之间联系的门路,将这个消息传到了雅乐的耳朵里。 扶藏仙族跟随希灵神族已久,实力做到这些并不是没有可能。内廷将扶藏仙族查了个底朝天,将他们所有的谋划都理了个分明,每一环行动都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平襄于是下令,以谋害神主之罪,公开处决整个扶藏仙族。 但这事牵涉的不仅是一个扶藏仙族。 他们为什么要抛下所有荣光去谋害神主,这个问题始终都没有得到答案,更何况彤华始终也没有回来。 内廷动作始终不停,在内是针对整座璇玑宫,在外将与璇玑宫有关的属族全都彻查一遍。首当其冲的,就是与彤华走的最近的那几家。 扬灵、司滁、简子昭,除了这回被处决了的章苑以外,这三位少君背后的仙族,是查得最仔细的。而他们三个,也是被单独看管、日日盘问的。 定世洲从来没有出过这样严重的事,内廷的盘查严苛至极,早有许多仙官无力忍受。而时常相见的章苑突然被内廷处决,还不能告诉彤华。 拾雨常听彤华念着出去之后要和朋友们相见,两边压抑之下,终于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 她脱力般跪了下来,拉着彤华的衣摆,终于哭了出来,将前面这些事通通都告诉了彤华。 “内廷没有下封口令,根本没打算瞒着少主,是陵游怕少主伤心,所以才让我们不许同少主讲这些事。少主每日被叫去查问的时候,扬灵少君也是和从前一样,被叫去另一边盘问的。” 拾雨觉得这些日子简直是暗无天日,越说便越哭得厉害:“章苑少君没了,扶藏仙族没了,少主也回来了,可内廷还是没有停下来。他们究竟是要查什么啊?少主,我们究竟要被这么关到什么时候啊?” 这样无休无止的查问早让许多仙侍心生怨怼,甚至有些还会私下议论,怀疑是因为彤华始终有所隐瞒,所以内廷才始终封闭璇玑宫。 拾雨要整治这些仙侍,又要瞒着彤华不叫她察觉这些异样,她也想看到尽头。 衔云感觉到彤华脱力,连忙扶着她坐了下来。彤华缓了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们叫不了停。” 内廷这样激烈的做法,并不是代表平襄有多么看重这个女儿,而仅仅是因为,平襄受不了这样的挑衅。 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始作俑者,借着杀去彤华的这件事,想要羞辱定世洲的尊严,而这点恰恰踩在了平襄最不能容忍的底线之上。 彤华不会对此说出任何多余的话。对平襄而言,即便彤华真的能说出什么消息,那也只是意外之得,绝不意味着她会因此而停下来。 如果她找不到这个凶手,那么关于盘查此事的风浪,最多只会变小,却绝对不会消失。 拾雨擦着眼泪问她道:“少主,我们有什么办法吗?” 彤华沉默下来。没有,她没有任何办法。 这座璇玑宫不是她的璇玑宫,这里的仙官、使官、仙侍,加起来也有数百,但这数百之内有多少是值得她能相信,根本无法想象,因为也许答案是零。 她从头到尾就是孤身一人,平襄拿捏着她,要她如何,她就只能如何。她不能反抗,也无力反抗。 到了第二日,扬灵终于被放了回来。 她还想着要找个借口让彤华宽心,但彤华却先看着她道:“别笑了,我都知道了。” 寝殿中安安静静的,就只有她们两个缩在里面。门窗紧闭,于是殿内的光线也暗下来,将她们包裹在其中。 扬灵不比彤华大多少,此刻听到这句话,终于卸下了这些时候强撑着的笑意。 “扶藏仙族处决的时候,我也在场。” 她沉默了许久,如此开口:“他们先杀章苑,为的是给扶藏的主君和族众看清中枢的决断,接下来,就是一个个杀掉那些族众,为的是折磨他们的主君,让他看着整个仙族在自己眼前消亡,自己却不得解脱,也为折磨那些族众,让他们看着自己的主君害他们沦落至此,却根本没法挽救他们。” 于是最后,那些失望和恨意,都会映刻在主君的眼睛里。他成为了一个孤身而立的无臣之主。 内廷有心杀一儆百,将扶藏仙族公开处决,只这么杀下去,都杀了整整一日。 一日之中,无一可以反抗逃生。 扬灵站在最前面,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章苑第一个在她眼前死去,她却似乎直到离去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一起长大的好友,是真的死在了那里。 以后,这个世界上都不会再有扶藏,也不会再有章苑了。 那是最爱笑的章苑,那是最喜甜的章苑,他的袖袋里永远都藏着风味绝佳的零食,不知怎样就能随时随地从身上摸出些食物。他上课的时候,嘴里的东西就没停过,一起玩的时候,更是吃的肆无忌惮。 被内廷仙官拿下的时候,他嘴里还塞着一颗松花糖,因为受刑而痛到吐了出来。到了处决的时候,他又第一个被拉到前面。 这整件事里他毫不知情,却是第一个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对象。 他到底年纪不大,即便已经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但那时候还是害怕了。他回头看自己的父母叔伯,挣扎着不想离开他们,但他们谁也救不了他;他又向内廷的仙官叩首,向平襄认错,求平襄饶他一命,但平襄不在那里,也不打算网开一面。 最后他被仙官按在前面,挣扎之间看到了面前的旧友。 这由来意气风发又活泼俏丽的小仙君,从来没有过这样狼狈又无助的时候,他只能向自己的朋友们呼救。司滁下意识便要冲上前去,但却被身前的父母拦下,扬灵整个身体都僵硬到无法动弹,父亲回过头看她一眼,让她将脸上的眼泪都擦了。 她流了满脸的眼泪,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她只是眼睛睁得大大的,想要看清自己的朋友。 这是不对的。 上一次他们齐齐整整地相聚,还是因为一起约去小兰山。那晚章苑的零食带得少了,连简子昭和陵游都能和睦地分享一块桃叶糕,司滁昏昏睡过去,差点没看到日出的那个瞬间。他们意犹未尽,说着下次寻个机会,再找个其他什么乐子去玩一玩…… 结果就到了今日。 章苑被压着起不了身了,只有口中可以哭着呼救:“子昭,救救我,子昭,救我,救我……” 简子昭也救不了。他的手捏成拳头,忍不住地在身侧发颤,攥得袖口都皱成一团。他那样聪明的脑子,偏偏就想不出一个可以救他的办法。 扬灵忘不了章苑那双湿润的、一点一点散去所有光泽的眼睛,那双眼睛一直停留在她的脑海,从那之后的日日夜夜都盘桓不去。 “行刑的那个仙官,从前与截风简氏有些关系,乘着东风才进了中枢,但这一回,子昭找了些门路才求到近前,要他动作快些。子昭说章苑去得应该不太疼,我不知道,章苑一直在哭,我不知道他到底疼不疼。” 扬灵站在下面,看着昔年辉煌无比的扶藏仙族,就这么彻底消散。她心里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结束,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切不是从他们被中枢选中进入内宫开始,而是从这一刻,从第一个牺牲者出现的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 至于所谓的结束,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结束,对他们而言,直到死亡到来的那一天,就是结束。 章苑已经结束了,但他们还没有。 扬灵在昏暗的光线里偏头看向彤华。那日之后,扬灵便已经再也哭不出来了,但彤华的眼圈是红的,明显是刚哭过,她还只是一个有软肋的小女孩。 扬灵忽然明白自己进入内宫是为了什么了。族中给她交代的那些话,她忽然便了悟了。 她想着自己这去嘉月听到看到的东西,靠近了彤华身边。 她尽可能贴近了她的耳朵,将声音压得极低:“章苑是第一个,接下来,尊主便要处理我们了。我,司滁,子昭……还有你。” 第213章 入彀 她何时才能学会刀俎鱼肉的道理。…… 扬灵从内廷被放回来的第二日,有平襄座下仙官前来,持手令命仙卫打开璇玑宫大门。彤华妆扮整齐,步出宫苑,听仙官道:“我等奉尊主之命,前来迎接彤华主。彤华主安好。” 彤华应了“安好”,又谢平襄关照,这才上了云辇,一路行去。 覃黎亲自在宫门口迎接,引着彤华往平襄理事用的配殿中去。 彤华昨日请见平襄,今日得了允准,方有此行。只是彤华入殿之后,抬头却见空空荡荡,便问覃黎道:“尊主怎么不在?” 覃黎恭谨答道:“今早有些急事,尊主去去便回,彤华主莫要心急,且坐下歇息片刻罢。”言罢又有仙侍入内,为她奉上精致甜饮。 覃黎亲手为她奉上瓷盏,彤华伸手接过了,方才缓缓落座,听得覃黎立在一旁关心她休养情况,她便也礼貌回应。 只是没说几句,却有仙官入内,行礼之后往覃黎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彤华见势,自觉敛下眼睫,捧起瓷盏啜饮。 覃黎听完,朝她欠身道:“彤华主,内廷那边有些急事,需得我亲自去一趟。” 彤华听她开口,这才抬起头来,非常宽容地与她颔首道:“不耽误仙官的事,我自在此处等候尊主便是。” 覃黎谢过,行礼后退了出去。彤华一时没有动作,想着接下来总有其他仙侍要进来侍候,不可能将她独自丢在殿中。 可谁知道,直到她将那一杯甜饮都喝完了,也没有动静。平襄想是事没结束,始终没有回来,而仙侍也许是没有听她传唤,所以也没有入内。 彤华忽然生出个念头来。 她手指扶在瓷盏旁边,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边缘。她抬起头打量这座殿宇,这里是平襄理事之处,她的桌案和柜几就在她的对面,因有屏风和帘帐作挡,又不是直对大门,所以即便是站在门口,也看不到那里的景象。 她今日本是打算来和平襄说话的,并没有别的想法。 但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昨日扬灵同她说的那些话。 扬灵一向要比旁人细心敏感数倍,这些时候内廷的局势紧张,她就比往日谨慎更甚。先前她来嘉月这边,并不是完全只被查问而已,她也是注意到了覃黎曾来寻过嘉月一回。 她掩藏自己的气息,慢慢凝聚自己的仙力,而后耳边的杂音变弱,只有一道声音遥远而清晰:“那边来信问彤华主近况,可会影响随后安排。” 扬灵只听得这一句,倏然便将仙力全然收回。她知道自己的斤两和仙君的能力,若是再多听一瞬,恐怕都要被发现。 她无法确定她们言语中的意思,但要优先保证自己不被发现,保证自己可以将消息顺利地传递出去。 她做到了。 不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总归逃不过平襄想要利用彤华来做文章。扬灵告诉彤华,是不想让她在这样受制的局面里毫无还手之力,得想办法解开这个死局,再设法了解实情。 但彤华说不能等。 越等,就越不好打探,倒不如趁着扬灵被内廷带去审问的这个关口,以此为借口,反倒能助她出来见一回平襄。 见到了平襄,才能知道她想做什么,才能知道怎么打破这个局面。 彤华知道自己对付不了平襄,她这次出来并没有打算贸然做什么行动,当真只是为了见平襄一面而已。 但现在,此处无人。 以后也许再难找到这样的一个机会,不管是不是圈套,这都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彤华坐在原处忖度挣扎,但没有用多长的时间便站了起来,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便往那边桌案处走去。 信件。 谁来的信件,要她做何事,有什么安排。 她得试着去找一找。 平襄一贯傲于定世洲,她是这里的神主,知道定世洲和内宫有最好的防卫,自信身边尽是忠诚一心的部下,所以在自己的殿宇之中,并没有设下多余的禁制。 也正是因为如此,彤华得以顺利打开那些柜几,却不惊动任何。 她没做过这些事,手指一直在抖,但手下一直没停,直到她找到一个单独的漆盒,打开之后看到整齐排列好的按时间来往的书信。 她径自拿出最旁边那叠明显与书信不一样的折子,打开之后,里头却藏着一张红纸。 她愣住了。 洒金黑墨写得清清楚楚,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眼,她看到了兰暄旁边的另外两个字,恂奇。 大荒,恂奇。 那张纸红得浓郁,却仿佛是烈火忽然烧起,烫得她手指都发痛。彤华只是看一眼,就立刻合上扔了回去,开始翻看前面的信纸。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擅自定好了她的婚事。只等着对方十八岁的生辰之上带她前去公布婚讯,再等她十五岁后成婚。 她知道那不会太远了。 她手抖得厉害,待还要向前翻看,忽而听到外面响起昭元的声音来。 “嘉月姑姑,可巧,你也来寻尊主吗?” 门外,嘉月原本打算迈步入殿,忽而听见昭元的声音,回过头去,正见她缓步过来。 嘉月颔首致礼,问道:“昭元主有事禀尊主吗?” 昭元称是,却又听门外侍奉的仙侍道:“今日尊主召见彤华主,却遇了要事先去料理,现下不在此处。如今彤华主正在殿中等候尊主,二位若是不急着见尊主,也请先殿内相候罢。” 嘉月立刻皱眉道:“她自己在里面吗?” 说着,彤华便快步从内室走到门边来,颔首向她们行礼:“长姐,嘉月姑姑。” 昭元脸上挂着轻缓笑意,望着她点头回礼。嘉月虽还于一礼,口中语气却严苛:“尊主不在,彤华主便孤身在内等候吗?怎么不唤仙侍作陪?” 彤华道:“原是覃黎仙官在此,与我一同等候的,只是内廷有些急事来,将她叫去了,我这才落了单。” 昭元在一旁打圆场,拉了嘉月一把,道:“彤华这回遭了罪,这样久才出来,想来也是疲累辛苦。姑姑且心疼她一回,莫要一见便斥责罢。” 嘉月这才忍了,与一旁的仙侍道:“何时尊主回来了,来报我一声。”言罢便转身而去。 昭元行礼送走了,这才回头,关心着问了问彤华身体如何,听彤华道一切都好,便适可而止:“一切都好就好,以后吃了这个教训,也记得凡事警醒些才好。” 彤华总觉得她意有所指,看着她应了是:“记得长姐教诲了。” 昭元于是道:“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次从人间回来,要给尊主禀报,既然她不在,我就先回去了,待她何时看了奏本,我再来罢。” 她对彤华扬了扬眉,道:“进去等罢,莫在外头站着了,多累。” 彤华记住了她俩说的,待送走之后,便对门口等候的仙侍道:“我那盏甜饮用完了。” 仙侍会意道:“我再给彤华主取一盏来。” 两个仙侍随同彤华入内,一个去取,一个在旁边待命,等新的送来了,要退下的时候,彤华又道:“二位仙侍且陪我等在里面罢。若等下时候长了,我又用完此饮,还要麻烦二位去添。” 仙侍道:“彤华主吩咐就是。” 不过这一次,彤华没有等待太久,一杯没有饮完,平襄便带着覃黎回来了。 仙侍退了下去,只留覃黎立在一旁。平襄走去那张桌案之后,彤华不动声色望着,看她敛袖毫无所察地坐下。 她让彤华坐,彤华方谢过重新落座。平襄仔细打量了彤华一遍,才道:“瞧着是没什么事,这些日子恐怕也将你关闷了,等会儿你回去,我便叫仙卫撤了。” 彤华没想到她居然张口便说出这么一句,微顿了顿,平襄望着她笑道:“怎么?还想继续在宫里待着?” 彤华立刻道:“多谢尊主。” 平襄点点头,接过覃黎奉上的茶水,垂首抿茶道:“以后警醒些,没事便回去罢。” 她知道彤华想来干什么,三言两语打发了她。彤华下意识便起了身,可是礼行了一半又停住了,重新抬起头来问她道:“尊主,是只有我可以自由行动了,还是扬灵等人,都可以解禁、不受盘查了?” 平襄头也没抬道:“那是内廷的事,你不用管。” 这话的意思,基本等同于还会接着审查了。 彤华微顿,大着胆子道:“关于这件事,尊主可否就此放过?” 平襄这才看向她,似乎是不理解她怎么能如此天真,目光里流露出颇为好笑的神情。 彤华又道:“扶藏仙族的事我听说了。他们也许有利用我的心思,但没有能力找到离虚幻境,也不敢设下可以伏杀我与陵游的陷阱,此事之后,必然另有其人。但此事追查不休,缠绵日久也未有结果,他早该逃之夭夭,何必再枉费心力追究?” 彤华抬眼,见平襄看着她在听,又垂下眼睫:“那始作俑者的目的若是想要杀我,此刻见我回来,目的不成,必然还会再来。只要他动,便不怕抓不到痕迹。若我们这般严防死守,他自然无处下手,也不会于此刻再动作了。” 殿中一时安静,彤华惴惴,不知平襄会否因为她这几句话罢手。正忐忑时,却听见平襄笑道:“我原以为你今日来,只是为了扬灵和其他几个鸣不平的,看来是好好想过了。” 她道:“那便听你的,传令下去,都停罢。” 彤华没想到这么简单,疑心自己听错了,有些迟疑地抬眼望向平襄。平襄微微笑道:“明白了吗?只要你有道理,来主动告诉我,我不是不会听的。” 所以,她也知道这么查下去无用,她就是在等。她不刻意隐瞒,要把所有事都摊在彤华面前,才好看她什么时候忍耐不住,肯主动找她开口。 彤华懂了,喉咙发干地谢过平襄,转身退了出去。 平襄看着她身影消失,这才回头看了眼柜中放着密函的位置。嘉月从另一边走进殿中,迟疑道:“尊主提前向她暴露此项谋划,成事在即,或许会发生变故。” 平襄不在意道:“不妨事。扬灵就是年纪轻些,倒是细心大胆,不然也不敢偷听你们说话,将来若能留下,也是个厉害角色。彤华和她亲近,自己不能没有盘算。此事虽是无意让彤华知道了,也不妨借此一试,看她何时才能学会刀俎鱼肉的道理,看她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去。” 她想,每经一事,她总要长大一些罢? 第214章 茫茫 恂奇是个什么样的神君? 彤华回到璇玑宫的时候,扬灵在宫门口等她。因有平襄宫中的仙侍在,她们没有多言,扬灵只是过来牵住了彤华的手。 就这么一牵,扬灵就感觉彤华的手温度冰凉,还忍不住地发颤。 她替彤华圆了道别的场面,和她一起回到寝殿,扶着她稳稳坐下了,才露出焦急担心的神色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昨日她和彤华说完了那句话后,她们一起下了决定,让彤华今日去面见平襄。策略也是提前就定好的,只是装作为扬灵鸣不平,询问是否可以将璇玑宫解禁就好。 这事算不得过分,想来平襄应当不会太过为难的。但彤华这样子,明显就不是她们所想的那样。 彤华缓了缓神,这才道:“今日她不在。她们说的那封信,我找到了。” 扬灵吓了一跳,下意识看了一眼外面,知道衔云和拾雨在外面守着,不会让旁人靠近,这才压低了声音同她道:“太冒险了,你怎么敢……” 说了一半,她又想到,这样做其实也没有错。机不可失,若是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她也会去查看的。毕竟那是平襄的宫室,不是随时都有机会进去翻看的。 她叹了口气道:“算了,是什么事?若能说,我帮你想办法。” 彤华摇头道:“说不了。你只当作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也不必同旁人说,包括陵游。” 扬灵凝着眉,紧紧地望着她,笃定道:“你在害怕,你解决不了这事。” 刚说完这句话,门外一阵匆匆的声音,便见陵游快步进来:“你去见她做什么?你们两个还敢一起瞒着我?” 扬灵见他怒气冲冲,却知道他只是担心彤华,便起身拦住他道:“你这么操心什么时候能养好伤?” 陵游气道:“你们这么鲁莽,我什么时候能不操心?” 扬灵回道:“你一直伤着,什么时候能给我们撑腰?你现在站着都费劲!” 彤华看着他俩话赶话,过来按着陵游坐下了,这才道:“没什么大事,是我知道章苑的事了,才决定去见她的。” 陵游下意识皱眉看向扬灵,彤华捏着他下巴将他转回来,又道:“我没乱说什么话,也没惹她不开心。她就是等着我去找她开口呢,现下也同意撤去璇玑宫和几家属族的封禁了,并说不再追查下去了。” 她回头对扬灵道:“你一直被单独关禁,肯定也好久没见过父母了。等下仙卫撤去,你先回家罢。” 陵游闻听此言,大约也知道平襄又是借此来教训彤华。不过是借着章苑和扶藏仙族作筏子,看看彤华的态度,是要为昔日的旧友伤怀鸣不平,还是作出为君者应有的姿态,决然舍弃旧情。 他望着彤华,一时没说出话来。 他来定世洲的时候,看她也是个冰雪可爱的小女孩。谁知这些年留下来,却不料她与母亲却是这般相处。他有心护佑,却实在不能保证万全。 每每想到,他就心烦得很。 果不其然,还没说几句,拾雨便在外间报:“少主,宫门开了,内廷禁令撤销,可以自由出入了。” 彤华立刻推了推扬灵,叫她赶紧出去。 扬灵的确是想见父母,但还是留步同她道:“我出去以后,会和司滁与子昭见一面。若他们禁令也解除了,最迟明天,也肯定会来见你的。我会提前同他们知会一声,免得他们进来犯错。” 彤华想着内廷防备的姿态,想着此刻刚刚解禁,恐怕也没那么方便,更遑论她与陵游此刻又狼狈,便道:“不来也行。” 陵游却接口道:“要来。” 他抬眼对扬灵道:“不仅要来,还要做足姿态,最好是不要等到明天,今天就来。都知道咱们几个交好,他们不来像什么样子?谁看着都觉得奇怪。” 扬灵点头,彤华道:“谨慎些,不来也正常。” 陵游解释道:“一来,我们骤失好友,过分冷静,倒叫人忌惮。二来,即便他们不来,各族主君也会催他们入内来看,不妨顺势应承。” 扬灵明白他的意思,便道:“子昭必然能想到这点,自然会带着司滁进来。我出去以后自然也会周全行事,章……苑那边,虽已了结,却不好断得干脆。先时彤华没回来,我们不敢动作,如今既然放开了,我悄悄去做,也是无妨。” 她一向思虑周全,不知圆过多少后续。彤华听她如此,又听到章苑的名字,眼热了热,道:“你行事谨慎些。” 扬灵意有所指地同她道:“你才是,要谨慎些。” 她由此回了属族。陵游盯着彤华看了半天,沉默不语,逼得彤华最后主动示弱:“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莽撞了,以后我做什么都听你的话。” 陵游无奈道:“不是让你全都听我的话。” 彤华的眼眶这会儿才委屈地发了红:“我不知道怎么做。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一直以来,她都太过依赖陵游了。她满心都是自己看到的那张红色的婚书,她一路忍耐着面对平襄和嘉月,一路忍耐着回来应付了扬灵,但她快要忍不住了,她满脑子都是那张婚书。 她害怕成婚。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长姐昭元,比自己早生了千余年,如今早已掌权,处处都显露出合宜的继承者风度。她知道昭元将来会即位的,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但她一直觉得,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神女而已,这世上避世的神女也有许多,她也会那样下去。 但这张婚书在向她表明,那不是她的命运。 她无法遏制地想到了只在口中和纸上见过的那位含真君,那位亲缘上的自己的姨母,她成婚之后就没了。 定世洲只会有一个神主,不能即位的角色,也不可能善终。隐世长居?那终究是神主长久不息的隐患罢了。 始主的妹妹没了,平襄的妹妹没了,现在,也轮到她了。 恂奇,这个陌生的名字让她害怕,但不仅是对这桩婚姻的害怕,更是对她将来未卜的命运的害怕。 彤华想起陵游的身份,想到他与大荒也有关系,她心中万分想要对他开口,问一问恂奇,那是个什么样的神君? 说来好笑,她第一个浮起来的念头是,如果恂奇是个很好的神君,如果恂奇会是个很好的夫君,那她离开了定世洲以后,也会长长久久地拥有安宁稳定的日子吗? 这个念头驱使着她想要对陵游开口。 但下一刻,她又想到,荣坤仙君也是很爱慕含真君的,在他们成婚以后,也是有过很长一段时候恩爱和睦的消息的——直到含真君陨灭。 她终究还是死了。 她,她们,命运是不由自己做主的,不是借婚姻逃离了这个吃人的中枢内宫,就可以改变分毫的。 她把话吞了回去,看陵游心疼地向她张开手臂,她便投身过去,将眼泪都抹在他的衣服上。 陵游轻轻拥着她,自己那双过于年轻的眼睛,也看不穿未来的走向。他在她所不见的地方露出了茫然又无措的目光,但口中却还是对她道:“没事的,暄暄,将来会好的。” 也许不会好,但他会尽力让它好的。 就在当日,简子昭果然与司滁递牌进了内宫。 两个素日里玉树临风的年轻仙君,此刻也因受了挚友离世和关禁审问的折磨,而显出些疲倦之色。 简子昭是一贯的稳重,虽来时也不免流露出三分匆促,但见她无恙,点了点头,口中念了两遍“没事便好”,仍将脚步停在原地,没有上前。 倒是司滁,知道她落入离虚境后又被捉去单独关禁审问,一根弦紧绷了这么些时候,到了此刻才没忍住哭了起来。 “仙官放我出来的时候我腿都吓软了。我以为他们不放我就是你没事,我还以为是确定你……呸。还好你活着,还好你活着……” 他说到这里,真腿软了,直接坐到了地上,十分不成体统地一手攥着她裙摆一手抹眼泪。 饶是彤华,饶是此刻没人看见,彤华也觉得有些丢脸了。 她想着这种关口,也不好把裙子从他手里抽出来,还是简子昭看清楚了,走过来踹了司滁一脚,拉着他攥她裙摆的那只手把他拎了起来。 他们凑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到底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与她单独待得太久。司滁红着眼睛站起来同她道:“那你好好休息,我们再去看看陵游。” 彤华点头,起身看着他们出去。简子昭站起身看了她两眼,转头与司滁道:“你去罢。” 司滁看他脸色,又回头瞧了一眼彤华,会意地离了此处。 简子昭这才走到了彤华面前,问道:“真的全然没事吗?” 方才说话,左一句“忘了”,右一句“没事”,仿佛经历了这么大的动乱,只要稍作粉饰,便真是一片安稳太平似的。 彤华又有些眼红了:“你去看看陵游罢。我没事,他伤得比我厉害。” 简子昭轻笑道:“不管他。” 彤华恍然想起些什么,点头道:“也是,你若去了,他看见你,只怕感动没半刻,便又要觉得不顺眼了。” 简子昭负手站在她身前,垂眼看着她这副强忍的可怜神色,又想起扬灵出去时同他说的那些话。 他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望着她道:“所以,虽然我与陵游都装模作样,但你还是可以瞧出来,我们两个彼此看不顺眼。” 彤华不明所以道:“可是纵然有看不顺眼的地方,你们依旧是朋友啊?” 简子昭轻声道:“朋友也不一样。” “什么?” 他轻轻咳了一下,掩饰地带过,同她道:“彤华,你也许自己没有发现。你可以看出我和陵游之间的龃龉,你也可以解除内廷对于你我的桎梏,你甚至可以完好无损地从离虚境出来,即便你说自己全然都不记得。彤华,你能做到的,远比你以为自己能做到的要多。” 彤华这才抬眼看向他,他用一种看穿了自己的眼神望着她,又似乎很是纠结,纠结于要如何组织字句告诉她,又或者是要不要告诉她,要不要此刻便告诉她。 彤华紧绷的肩背松懈了下来,有些落寞道:“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但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晰。这座定世洲,这座璇玑宫,除了陵游,除了你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是我真正拥有的。” 她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问他道:“即便如此,你依旧如此觉得吗?” 第215章 长大 成为过去的叛徒。 简子昭听见这话,理所当然地反问道:“为什么不呢?” 他望着她那双漂亮得过分、此刻却有些茫茫无措的眼睛:“倒不如说,在你说出这些话时,我更加如此相信了。” 在此之前,虽然他有过千万种心思,但在见到她笑面的时候,仍旧会想,罢了,中枢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天真浪漫又能保得几时? 能长久些,便无妨再长久些。谁会不喜欢快乐又自由的时光呢? 他只是在享受着这样的时光的时候,又忍不住悲观地去想将来。他比他们年纪都大些,知道得更多些,看到的也更远些。他知道将来这三位少神主之间一定会有不睦的,就像之前的每一代神主那样。 那一天会是什么时候到来呢?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彤华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这样天真又无知地迎来自己毫无反击之力的无声死亡,还是已经改头换面,成了中枢想要将其塑造成为的怪物模样,凶狠而不知疼痛地只会厮杀? 无论哪一种,都实在是有些可怜了。 简子昭时常会安静地看着彤华想,如果她能长大一些,却不要长大太过,就好了。 就停在那么一个恰恰正好的分寸上,不少这样稚嫩的赤忱,也不少那样深沉的城府,足以保留这一点美好的光阴,又足以迎接那一场残酷的战争,就好了。 可是要如何停在这样的分寸上呢?平襄一直在默然又漠然地相逼,推动着她步步向前,离她所贪恋的安宁越来越远。如果她身边唯一能给她带来快乐的朋友们还如此去做,是否就太残忍了呢? 他总是思索,总是难下决定,所以和陵游总不贴心。陵游觉得他思索太过,恐难相近,他又觉得陵游准备不足,反受其累。 便在如此的纠结之中,这一日毫无防备地来了。 他没有开心也没有失落,没有沉重也没有轻松。他不知道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彤华,你长大了。” 直到这一日到来,你终于要长大了。 彤华听明白了。 陵游在竭力保护她的无忧无虑,而简子昭在忖度分寸地告诉她命运和尘世的残忍。她想起章苑,眼泪浮了出来,她问他道:“是不是太晚了?”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所以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毫无抵抗之力。 她甚至没有警醒的意识,没有对于危机即将压顶的预感,所以在落入离虚境后,居然还仗着时间流逝的缓慢,想要贪图一时柔情。 她也许是错过了每一个应当让她成长的时机,所以命运才给了她沉重一击,用章苑和扶藏的性命,提醒她不能再浑浑噩噩。 简子昭摇头,对她道:“不晚。” 他望着她,声音沉定地告诉她道:“彤华,不要总记得这件事,不要总将这件事记在自己的头上。你要知道,这只是一个意外,并不是你的过错。” 但彤华无法接受。 她摇摇头,道:“但是不够。” 这偌大天地,她又拥有什么?当敌人到来的时候,她甚至无法窥见对方的模样,只能沉默着等待死亡。 简子昭眼中终于还是流露出不忍:“这需要时间,彤华,成长总是需要时间的。” 彤华问道:“那需要到什么时候?” 简子昭想了想,同她道:“尊主不会遇上这样的事,因为不会有谁敢对她这样做;昭元主也许会遇到,但一定有能力自保并且反杀。你不用立刻追上她们,那不是用一朝一夕的时候就可以做到。” 他沉了沉声音,问道:“吃亏不要紧,吃了亏,你能为自己讨回来吗,彤华?” 你没有武器,没有力气,你的双手也许夺不走谁的性命,但你的心会狠下来吗? 彤华,遇到了背叛你、伤害你的人,你会立刻便有绝断处置的心狠吗? 那一刻,简子昭知道自己有多么残忍,他开始羞愧并且自厌,并开始觉得自己背叛了过去的一切,包括章苑死在面前的最后一个眼神。 他像一个过去的叛徒。 他成为了过去的叛徒。 彤华想起再也回不来的章苑,想起离开离虚幻境前的最后一幕,想起平襄轻而易举决定了她的命运,而她毫无办法回寰解决。 她想起平襄和中枢教过她的道理,狠心,这是希灵氏的女儿最擅长的道理,她始终没能学会,她应该要学会的。 她所有的一切,都该成为前进时劈开荆棘的利剑,而不是滞绊她停留在原地的枷锁。那不能依靠恳求,只能依靠自己。她必须要向前走,要拥有更多,拥有足以将自己想要的事物全部能安稳地守在怀中的力量。 到那个时候,她才算是真正的自由和快乐。 简子昭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沉下来,仿佛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坚定的目光明亮又锐利。明艳初成的一个美人,在锋芒流露的时候,折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他错不开眼的美丽。 下一刻,大门忽而被推开,陵游立在门边盯着他,问道:“说什么呢?说这么久?” 彤华一下就笑了起来,仿佛刚才说话时所有的沉重都不存在似的,又变回了那个俏丽幼稚的小姑娘。她抓着简子昭的手臂,拉着他向门边的陵游推:“我说什么来着,到底是好朋友,陵游可想你呢。” 简子昭挑挑眉,挑衅一般望着陵游懒散道:“是吗?” 陵游脸臭得要命,见彤华和他靠得近,一把将她拉过来,反驳道:“谁想他?趁着没人在,他憋着坏想教你干坏事呢罢?” 他揪着她耳朵恶狠狠道:“别听,不许听他的,听见没有?” 简子昭轻嗤一声,冷眼看着陵游面对面的挑衅,没搭理。 彤华躲开了,一边一个将他们都推出去:“不听不听,你们两个的坏话我都不听,自己打官司去罢!” 门扉关上,陵游的目光从简子昭的脸上转到晴朗的天上,简子昭同样是瞥一眼就转过头去。司滁立在中间,一边一个地勾着肩往回走:“怎么一见面就吵这么凶,真是想死对方了罢?这么重的伤,听见他来,弹起来就往这边跑,怎么不是想啊?子昭也别装了,截风仙族的灵丹妙药都快被你搬空了罢?” 他乐呵呵地走在中间:“好好说话一起走,大家都是好朋友嘛!” 彤华听见他们说笑的声音远去了,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落了下来。她脑中有一件困扰自己的事亟待解决,就是她那个突如其来的婚约。 她躺在床榻上,目光落在上方帐幕那些精致不已的刺绣上。那些用一针一针刺穿丝锦换来的美丽,在夜晚泛着冰冷的流光,而她的眼底比那些长针流光更加冰冷。 在看到婚书之后,她的确生出了一种短暂的、诡异的、荒谬的、幻想着或许真的可以好好和恂奇一起生活的想法。 但这个念头,就像北风里欲熄的丁点星火,还不待燃起,就被她用冰雪掩埋浇灭。 她不会再把美好的未来,寄托在男子虚无缥缈的爱意之上了。 她为什么要离开定世洲呢?她为什么不可以和昭元一样稳坐神宫呢?她的姓氏,她的血脉,她的力量,天生赋予她独一无二的权力和地位,她本就拥有,又为什么要抛却呢? 她本该借此拥有更多,拥有她想要拥有的一切,为什么要放弃呢? 她为什么一定要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成婚呢? 如果平襄打定了主意要让她成婚,如果她现在并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说服甚至阻止平襄如此去做,那她为什么不从其他方向下手呢? 有人定立婚约,有人实现婚约。婚书上写着两个名字,除了她以外,还有恂奇。只要解决了恂奇,让他不要娶她,这件事不就可以解决了吗? 她这样想下去,直想了整夜,直到次日扬灵不放心她,复又入宫来见她。 彤华终于做好决定了,也终于有想法了。这是第一次,她非常谨慎地抛出一个隔音的小结界,将她和扬灵罩在了里面。 她压低了声音道:“扬灵,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或许十分麻烦,或许有性命之忧。你若不肯听,便当我没有说过。” 扬灵头回见她这般。 她细细打量着她,意识到此时此刻,她并不是作为一个交好的朋友在与她说话,而是作为一个少主,在和她身边的近臣说话。 她也许稚嫩,也许年轻,但她仍是主君。 扬灵突然回想到那日她决定请见平襄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模样。她并不悲伤,也并不颓靡,章苑和扶藏仙族的消亡并不是击中她的刀锋,而是被她当作了一个和平襄谈条件的筹码,那般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她正色在她面前,合手对彤华深深俯首,认真道:“少主凡有所愿,扬灵甘心从之。” 她入宫来真正的目的,入宫来真正要做的事,到了这一刻,终于是随着彤华的这一句话,将要实现了。 彤华扶她起来,拉她在自己身边就近坐下,道:“此事除你我之外,再不可令任何人知道——她为我和天岁神族的一位神君定下了婚事。” 扬灵闻言震惊不已,立刻想到了那位成婚生子后便无缘无故亡殁的含真君。她原以为如今彤华年岁还小,时日还长,关于继承者的选择上,平襄应当并不急于一时,但眼下看来,并不是如此。 “定世洲要保持中立,不可能与外族通婚。她是要拿你铺路,换取好处?” 那天岁神族虽然不出大荒,但实力却不容小视。天地两界与之比邻,但这些年里无论如何发生争执,也没有一回踏进过大荒,足可见两界对其的忌惮。 只要豁出去一个并无即位可能的少君,再靠姻亲联系了大荒,定世洲此后行路便更是畅通无阻了。 扬灵看着彤华笃定的神色,心里开始疯狂地思考。若仅仅只是为了借势,倒不一定必须让彤华去成婚,中枢还尚有一个文宜可用,但以彤华一贯疼爱妹妹的样子,恐怕不会同意让文宜代替自己。 若除了借势以外,平襄根本的想法是要借此将彤华调离定世洲,那么即便这桩婚事成不了,也一定还有下一回。 所以无论如何,彤华都逃脱不掉。 彤华自己想了很久,已经明白自己不得不去的处境,此刻便直接对扬灵说出了自己的意思:“既然婚事难以解决,那就去解决和婚约有关的对象。” 扬灵听见这句话,立刻道:“这是弑神之罪,若被发现……” 彤华回望过去。 扬灵看见她皱眉的神色,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想过头了。她何必非要做到弑神那一步,不需要杀掉那位神君,只要让那位神君拒绝掉这桩婚事就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要不让陵游去试试?他也有大荒血脉,若是能说服对方拒绝,那我们……” 彤华摇头道:“不要让陵游知道这件事,他做不了什么。更何况,大荒那位神君也未必真有能力拒绝此事。” 她说到此处,微微顿了片刻,忽而喃声道:“她教过我要做事做绝,若是他死了……” 若是他死了,这桩婚约,便是真的毁了。 扬灵的心又提了起来:“不可!若一死能了结,倒也罢了。可即便对方没了,婚约还在,她大可再从天岁神族里重新择一位神君来。如此岂不是枉费心力?” 弑神之罪绝非小事,不会因为彤华自己是神就减轻责罚。更何况她们原本就没有什么太多的能力可以运用,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彤华静静看着扬灵,口中的声音冷到自己都仿佛听得遥遥:“那若是,她再也找不到别的了呢?” 她想也许她生来就是恶的,她继承了平襄给予她的血脉,也就继承了她所有的冷漠与心狠。当某一种恶念开始滋生的时候,所有的念头都会为它让路。 “若是天岁神族再也没有其他神君了,这个世上,还会有谁是和天岁神族一样可堪相配的吗?” 没有了,即便有,也需要平襄再去花费大时间、大精力,去慢慢权衡和考量了。 今日一句又一句的话已经砸得扬灵有些头脑发昏了。饶是她这样一贯聪明又冷静的仙君,思绪也开始变得有些迟滞。 她对上了彤华开始变得漠然的目光,心中迟缓地想到,从今日,或者是从她听到章苑死讯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变了模样。 她变成了她受召入宫时,她和她的族人都希望她拥有的模样,一位少君的模样。 虽然看起来很残忍,但这是定世洲的生存法则,是平襄一切所为都在促使她变成的模样。 扬灵一时有些说不上自己心中的感受了。作为友人和近臣,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在那一刻交织在了一起。 那对过去的烂漫岁月无奈逝去的惋惜,仿佛东流之水滔滔地拍过江岸,然后一去不再回头。但世界却不给予她充足伤怀的时间,因为下一刻,她看到权柄释放的刺眼光芒覆盖过了累累的伤痕,在少年静寂的尸首之上铺就成一条荆棘大道。 她的心似乎在为过去流泪,同时也仿佛有谁在对她说:这就是你该走的路,洪炎少君。 你是洪炎仙族的少君,你不是一个少女的玩伴。 于是那大道上的光芒,也无情地晒干了她所有泪水。 扬灵听见自己的声音对彤华回应道:“我明白了。” 她明白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第216章 初遇 这才是他们此生真正的相遇。…… 恂奇从前一直是大荒最张扬爽朗的少君,但这些时候,族人们总觉得,他似乎又向忧郁的美男子转变的趋势。 他前些时候与牧弘说了一声,连着大半月都不见踪影,后来是东境的三尾狼来报信,说他一直在往生潭旁边躺着,已经连续躺了许多日了,问要不要给他们把他叼回去。 牧弘命部下将他带了回来,看他低眉垂目的丧气模样,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不见他是受了什么伤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一巴掌拍上他脑袋:“干什么呢?不开心就说话,跑到东边闷头睡大觉干什么?不知道回来给你老子娘说一声?” 恂奇捂着后脑勺,闷声道:“老子娘,我回来了。” 牧弘:…… 他踹了他一脚,让他回去休息了,自己又去了东境,找那三尾狼的主君,问是怎么回事。那主君把自己的儿子提了出来:“问他去,他们是哥俩好。” 这冷冰冰的东境少君给牧弘行了个礼,这才道:“他在往生潭里似乎是瞧见什么了,常来东境去看。我这次发现他的时候,他也是躺在旁边不说话。您或者可以循此去问。” 牧弘由此回去,心中想,执念缠身,不知是好是坏。 恂奇于是接连数日看到牧弘对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一开始时因为自己心情不好,也懒得管他,后来见得多了,干脆自己迎了上去:“您老有什么话直说。” 牧弘盯着他纠结了许久,最后选择直接发问:“想要什么,给老爹说说?” 恂奇叹气,转身走了:“你不懂。” 牧弘跟在他后面,突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追求妻子的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儿子啊,你要是到了喜欢姑娘的年纪,也没什么不能给老爹说的。” 他伸手揽住儿子的肩膀,拍了拍,同他笑道:“十八啦,是时候了。等你将来娶了妻子,一定也是一段天定良缘。” 那可是一段相融了骨中骨血中血的姻缘呐。 恂奇没有否认,只是想着那个分别,惆怅道:“我的妻子,会是我喜欢的吗?” 牧弘道:“会啊,老爹跟你保证,咱家可不搞强迫那一套,你的妻子,肯定是你喜欢的姑娘。” 所以,再等等罢,我的儿子。 你马上就要过生辰了,等到了那一天,等到你看见她,你就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子。 那一定是一个,你只要相见,就一定会喜欢的女子—— 天界倾尽全力包围大荒,玄沧踏上大荒土地开始屠杀三尾狼一族的时候,恂奇正在度过他十八岁成年的生辰。 牧弘迟疑地看着宾客,并没有看到今日本该到场的平襄,他心下顿感不妙,知道必然是出了差错,面上却并没有声张,只一派喜悦又骄傲的神情,为自己的儿子庆生。 但随后,他便收到了东境的急报。整座大荒神洲,倏然成为被重兵包围的绝境之地。 前一刻还在族众欢呼之下高高扬起手中红莲神火的英俊少君,下一刻便披着那一身寒星铁的甲胄走下高台,守护西境多时的六翼青狮一族,终于等来了他们少君的长大,却是在一片慌乱之中得见,他踏着寸寸红莲走向前方的战场。 这一战来势汹汹。 大荒之所以能在这一方偏安,靠的就是主宰此处的天岁神族。天岁兽只需修炼一年,便可拥有旁人修炼万年才能拥有的法力。他们实力决定了他们的强大。 但此刻,长晔集结天界所有能够调用的兵力来到大荒,就是做好了一定要拿下大荒的准备。而在这样的时候,一贯与天界为敌的地界,居然也并未钻此空档去攻击天界,就仿佛是,做足了准备要看着大荒灭亡。 这一战足足坚持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大荒之上的天岁神族,唯余不足百数,而最开始迎战的三尾狼一族,早就尽数覆没。 天岁神族有这世上最高贵的一身傲骨,不愿魂魄留下遭人摆弄,死时甘愿自毁魂魄。恂奇战了三月,早已看惯了那挚友亲朋魂飞魄散时蒸腾的飞烟。 如今带领他们的,只有六翼青狮的主君,牧弘一身血迹斑斑,伤处裸露在外面,是彻底不会愈合的模样。但他顾不上身上的累累伤痕,只是那双许久不曾休息的双目圆睁,似乎要喷出火来。 他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大荒,看着面前的故友灰飞烟灭,声音嘶哑而愤怒:“恂奇,你要记住所有的仇恨和屈辱,是天帝长晔造成了这一切,长晔不死,天岁之仇绝不可休。” 这句话成为了他此生至死不脱的桎梏。 属族没有战力的族众,已经被安排着躲藏迁移。长晔来到恂奇面前的时候,他们这一群最后的战力,已不过百数而已,如果他们倒下,那么整座大荒神洲,将再无反抗的力量。 已经赢不了了,他们都知道。 大荒已经被团团包围,身后的亲友东躲西藏,却也出不了大荒,他们也知道。 但是不能退。 不能退。 他们已经看过了太多牺牲,所以此刻看到那倨傲的帝君一身雍容,遥遥地拉开神弓,又有谁不是满腔激愤的恨意,高喊着要冲上前去与之拼命! 周遭已是血流成河,凝结成无数深绯色的小泊。恂奇腿上被砍,失力跌倒,低头正对上那倒映着他面容的血泊,深红的,浑浊的,模糊地倒映出他濒死的狼狈模样。 他抬起头来,看长晔那一箭迅疾凶猛,破空而来,直直穿透了他父亲的躯体,再从他背脊之上掠过,留给他一片脊骨烧灼的剧痛。 身边的天岁族人看着他父子,发出了悲愤的喊声,纷纷化出原形,预备做最后的搏杀。青狮们高高扬起钢筋铁骨的羽翼,对面前残忍嗜杀的天神掀起咆哮的飓风,而他们的身体却铸成最后的壁垒,掩藏着恂奇要他退后。 这是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了。 牧弘已经彻底倒在了地上,他已经露了原形,再也无力站起,连喘息都变得微弱。他看着自己身后的儿子,无声地看着他。 恂奇看懂了。 走。 离开这里,活着离开这里,要有天岁的族人活着离开这里,否则死去的所有同伴,也只是白白的牺牲而已。 恂奇满眼都是泪,看着牧弘最后安静而失焦的瞳孔。他看了父亲和族人最后一眼,咽下满口的血腥锈气,用尽四肢六翼和全身的力气,转身就向后方跑去。 他的身后,是凤族羽军尖锐的唳声,是龙族盘旋于空的破风之吟,是族人惨痛的怒吼和自我的毁灭,是父亲留在荒野之上倏然消散的身体。 他们最后的少君离开了此处,他们的神体和魂魄消散在大荒的土地,绝不落入天界之敌的手中。 凤族五将之一的苍鸾眼见最后的天岁兽也自绝于此,气急败坏地唳鸣一声,张口便撕碎了牧弘最后还未曾彻底散去的一点尸身。 恂奇看不到。 他一路向前狂奔,他足下尽是血迹,红莲火的光焰也已经恹恹,承托不起狮王的神英。 生于王族的少君拥有十八年的狂妄与骄傲,而这些骄傲在此刻荡然无存,他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前路,却也不能回奔一步,死亡与分别缭绕着他,铸成他此生无解的困局。 他还没有死去,但其实这已经是少君恂奇真正的死亡了。他死在大荒死去的这一天,他再也走不出去,只能在这死亡的绝境里不停不休地奔跑。 直到筋疲力尽。 整片大荒已经被鲜血染透,无论他麻木地奔袭到何处,都是一片萦绕不去的浓郁血色。河流干枯,土地皲裂,旧日的好景象再也不复,他绝望不已,甚至已经忘记—— 他在做恂奇之前,只是一缕幽魂而已。 他忘记了自己本就不属于这里,忘记了名字也是一个咒语,恂奇这两个字将他彻底困在了这里。 伤痕累累的六翼已经无法展开,只能颓然地落在地上,又变成拖累他步伐的赘物。他足下沉重又茫茫,没有方向,没有归处。 他只有绝望,他看不到脱困的钥匙就在自己身上,只要抛下这具躯体,就可以回归自由的魂灵。 但他的魂灵也被禁锢在这里。 他疲惫地一直奔跑,身后的族人仿佛还在追着他,迫使他不能停下。但他已经太累了,连头也抬不起来,连神力也放不出去,连周围的情形也看不分明,所以一头便扎进了一个无法逃离的结界。 他焦虑而麻木地在结界上一次又一次无力地撞击,换来一次又一次徒劳无果,精神和体力都在崩溃的边缘,然后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坚硬的结界来到他的耳边。 “他们说跑了一个六翼青狮的少君,就是你罢?” 那个声音干净清透得仿佛春水一般,瞬间冲刷掉他脑中所有的阴翳。恂奇在那一句里全身僵硬,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看见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小小神女,一身红衣潋华,风华独绝。 她拥有着一张尚带着少年稚气的美丽面庞,初成的明艳之色却从那一双秋水含波的眉眼里流淌出来。 当初从幻境中离去之后,他一直难以释怀,他想当日那一场仓促的分离,他甚至来不及亲口与她好好道别。 可现在的这一幕,却又和往生潭里那一片水月镜花的幻象,就此分毫不错地缓慢重合在了一起。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 原来,这才是他们此生真正的相遇。 第217章 陷阱 他一头扎进了她的陷阱。 彤华此番是私自来的。 天界向大荒开战的时候,她原本以为此事该与定世洲毫无关系,却不料一向秉持中立立场的平襄,居然下令让昭元带领使官仙卫助阵。 扬灵受彤华所命,一直关注战局,给她传递消息。彤华原本以为此战应该非常迅速地了断,却不料拖了三个月,还是没有结果。 而据她所知,那位六翼青狮的少君恂奇,如今还活着。 她下定决心要亲自去一趟大荒,扬灵却来拦她:“如今战事将尽,你一身干干净净,去蹚这趟浑水做什么?” 彤华皱着眉,心中焦急,却不只是为了战事:“跟在陵游身边的使官给我回了信,他为了大荒心急,恐怕要提前回来。如果这事还不能解决,难道要让陵游去大荒吗?” 明宿神王与大荒有些关系,扬灵也知道这个。开战之前,她们隐隐得了些风声,循着陵游满心要和大将军风无痕较量剑术的由头,半哄骗半算计地推他去闭关了许久。 原以为在他闭关之时,天界就可以解决此事,却不料天岁神族反抗激烈,始终不曾了断。陵游出关以后听到这事,心急如焚,当下便要往大荒去。 彤华还不及阻拦他,却听得内廷仙官传话,大约是平襄给她下了个吩咐,嘱她去做一桩麻烦事。彤华部下可用者不多,选来选去,只能让陵游去解决。 陵游左右为难,那边平襄却步步紧逼,眼见得彤华这边根本无法,陵游劝解自己,到底大荒还是天岁的地盘,天岁众志成城,一时应当还能抵抗,便还是咬牙先替彤华去办。 出了这么一档岔子,才算是勉强拦住了他。 但现如今,这事也要绊不住陵游了。 彤华因此避开旁人耳目,只带了身边一个使官尔娘,便秘密踏入大荒。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大荒,入目只有大军过后的满目焦土。东境的往生潭,她在书上读到过,此刻到的时候,唯余一片死寂,连精灵都舍弃了此处,只有干枯的花草在旁边静静倒伏。 她走上前去向内一望,那潭水和普通的水无异,镜子一般映出她现在的模样。 她无趣地瞥了一眼便转头,离开了此处,一路向内而去。 她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尔娘问她是否要放出灵鸟搜查,她想了想,为免在此的诸多天界战将发现,还是没有同意。 但她也不算毫无所得,绕到北境的时候,也让她做了些事情。 她虽然到了大荒,但却并没有想太多。正烦躁怎么去找的时候,命运却仿佛无心插柳一般,有人寻找一生未果,有人机缘巧合之下遇见,她站在荒野里无所事事的时候,让他正巧一头扎进了她的陷阱。 这送上门来的狼狈青狮,不就是她正想要寻找的猎物吗?—— 做过梦吗? 害怕发生的,希望发生的,会发生的,不会发生的,都有可能会在梦里出现。 在恂奇过去的这些岁月里,也曾经做过许多次梦。躺在往生潭旁边做梦的时候,他常看见她从潭水中走出来,俏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笑吟吟睁着一双晶莹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他也希望梦想成真,却从来不想,今日竟是如此相遇。 恂奇心中已是一片荒芜,只觉得此生不如不见,低下头发狠地去冲撞那坚固的透明结界,只想要离开此处。 彤华望着这伤痕累累的青狮,茫茫地想到这本来是要与自己此生相关的神君,走近了站到他的面前,仔仔细细地望向他。 他背脊上的伤口灼烧得厉害,连脊骨都受到了损伤。那明显是长晔手中的神弓所伤,他弓下从来没有活口,想来恂奇是唯一的例外。 他怎么会是这样例外的一个神君? 尤其是,他这个样子,还让她想到了陵游。 当初明宿神王陨落的时候,陵游来到定世洲的时候,也是这样,身上脸上带着伤,充斥着愤怒和死寂的矛盾情绪,独自承受着亲友尽失而世上唯余自己的痛苦。 若是恂奇和其他天岁神一样死在这里的某一处,若是彤华今日不曾与他见到,也许她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当她看见了他,她心中便开始清晰地意识到,她诚然是有苦衷,却仍是做错了。 她是因为自己的恐惧,杀死了一个和陵游一样无辜又无关的神君。 她失去过自己的朋友,现在却在杀陵游的亲友。 彤华的手在袖中颤抖,她来到这里,是想要找到恂奇,杀了恂奇,在旁人都不曾发现的时候彻底解决掉这件事,但现在他落在她手中无力抵抗,她却又下不去手了。 她一步步退开了,伸手撤掉结界的时候,他从她身边飞奔而过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滞涩的声音同他道:“去南方。” 她来的时候在南边转过,南境已经彻底空无一物,天界的兵将都已经撤离了。 他若能活着去到南境,也许就还有活命的机会。 彤华站在远处,遥遥地看着恂奇的背影渐远,最后化成天际一个模糊的小点,最后又消失不见。 她心中有一个声音说她做错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步,将他彻底抹杀在此,才是真正正确的选择,而另一个声音却在看着恂奇离去的方向说,走罢,走远些,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静静立在那处,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彤华主。” 彤华皱着眉回头,看见来者正是平襄身边的使君之一。平襄虽未亲至此处,却遣了自己的使君随同昭元一起来到大荒。这使君对她行过一礼,道:“彤华主请随我来罢。” 彤华问道:“你为何不与我长姐在一处?” 使君道:“知道彤华主来了,尊主给昭元主与我都发了密讯,我是特地来寻您的。” 这是拿平襄来压彤华,彤华无法,只能随使官同去,只是看着前去的方向,心中越来越沉,最后直到停下时,果然见天界大军尽数在此,簇拥着最前面的天帝长晔。 彤华听得凤鸣之声高昂,步步走到阵前,果然见得苍鸾正扑上前去,和一只受伤的青狮搏斗。 ……正是她方才放走的那一只。 方才那一瞬间的心软,就像是一场笑话,事情最终还是按照最初的构想走了下去。昭元立在她身侧,似笑非笑瞧着她问道:“妹妹拒绝往大荒出兵,如今怎么也来了呢?” 是,早知她是要来的,又何必故作这般无辜之态,岂不可笑吗? 这已是天地之间的最后一只天岁神兽,天界却并不想要尽快结束。仿佛是为了回报拖延了这么些时候的疲惫与辛苦,只由着苍鸾独自在前,戏弄着那受伤的青狮,撕咬他已露骨的羽翼。 长晔听见昭元说话,侧首望了过来,笑道:“彤华也来了?却是有些晚了。” 彤华感到自己周身发冷,声音也是艰涩的:“帝君何必如此?困兽之争,不容小觑,不如给他个干脆。” 长晔无所谓道:“无妨,只剩下这么一只了。苍鸾想玩儿,就让她去玩儿罢。” 反正终究也是要死的,玩儿玩儿又如何呢? 那匍匐在地上难以起身的青狮抬起头来,血红的一双眼,正对上她的目光。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厌恨,是她将他引来了南境,是她将他引上了死路。 她是比所有都更要可恨的那一个。 “真是可怜。” 她这样看着他,这样说,露出了一个讽刺的表情。她心中想,恂奇,你可千万记住今天这一切,记住是我将你带上了这条死路。 你若能活下来,千万要记住今日。 昭元听见她喃声说话,敏锐地觉察到不对,侧首望了过来,抬手便要拉住她。但彤华的动作远比她反应得还要更快,只是话音落地之时,她就已经飞身而出。 恂奇恨意驱使之下,力量骤起,趁苍鸾咬住他前翼的时候,突然回头张口死死咬住了苍鸾的后颈,而后身躯与翅膀配合,径自将苍鸾甩起来掷了出去。 凤君见苍鸾重伤,立刻来到阵前,接下重伤的苍鸾,先手下施术暂时为她止血,而后便要释放神力来攻已经脱力的恂奇。 彤华却比他更快来到恂奇身前。她似乎根本无视身后是一个已经杀红了眼又被逼到穷途末路的野兽,居然身后毫无防备,只是凝起神力向前一推,便要替恂奇拦住这道气势汹汹的攻击。 但凤君此击,是绝杀之招,便是为了直接诛杀恂奇而放的。 他没想到彤华会上前,已经来不及收手,而昭元知道彤华绝然接不住这一击,却也已经来不及上前。 彤华应该接不住的。 但她能接。 在离虚境的那段时间里,在远远超过外界时间流转的那千余年里,她已经修炼到了足够的境界。 凤君这一击能杀一个奄奄一息的恂奇,却绝对伤不到她,她能站在那里硬接,便是做足了准备,此举的后果,也无非就是暴露她隐藏的修为,回去不好交代罢了。 她没想到要怎么面对平襄,但她没后悔自己站到了前面。 可是下一刻,让诸神都惊讶不已的一幕出现。恂奇方才和苍鸾交战时都无力扬起的六翼,此刻却忽而迅速展开,在凤君那一击来到面前之时,径自将彤华整个身体包裹在了羽翼之后。 彤华释放的神力拦在了羽翼之后,虽帮恂奇抵挡了一部分,可是大部分的攻击却还是由恂奇自己硬生生接下。 她站在他身前,看见他羽翼被击穿,鲜血溅射在她艳红的裙摆之上—— 创世之初,大荒灵气集聚,诞生了这世上第一只天地造物独钟的天岁青狮。狮王生于日出之间,脚踏红莲之火,游于世间,见希灵神俯身于凡人之前,听人烦恼,又替人完愿。 世间因果报应,环环相扣。凡人躲去苦难,不解内情,叩谢之后,转身而去,唯余希灵神代其承接报应,伤痕满身,却不与人言语。 狮王虽不解,却受希灵神吸引,甘愿为她坐骑,免她行走奔忙之苦。希灵神未应,只愿与他为友,狮王便紧随左右,走遍世界。 希灵神行至何处,都耐心解人苦难,替人渡苦。狮王不忍希灵神受伤,便主动为其受过。奈何这尘世漫漫,?行人攘攘,痛苦茫茫,人与世无一能尽,无一能解。 创世诸神飞升极乐之时,狮王便立于山头,遥望云端,诸神陨落之时,狮王率先冲上天际,展开六翼,挡在希灵神前。 撷英沐火,至此而终。 第218章 重逢 为什么会是你? 恂奇温热的血,溅了彤华满身,隔着几层衣裙,都仿佛灼烫到她的皮肤。 彤华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十分震惊地回过头看他。他那双眼睛藏在满是血与土的杂乱鬃毛里,只是对视了一眼便垂下。 恂奇已被逼到绝境,露出了自己的真身。他站着的时候,是一人高的巨大身躯,彤华身量本就高挑,依旧需他垂眼来看。此刻他受创,足下无力地向后踉跄几步,不过是勉强尽力不要倒下,却已是一副仿佛小山将倾的模样。 彤华耳边听着他沉重又无力的呼吸,想也不想地向前伸手,直将手贴在他咽喉之上。一股热意瞬间通过她掌心涌进他身体,甚至还有一股清透的力量渗透入躯体,让他勉强站住。 她的确是在将自己的神力给予他,不至于叫他一时脱力。但这不是简简单单的让渡神力而已。 那一块的热意温暖,并不滚烫到烧灼疼痛的地步,正该是熨帖不已的温度,可恂奇的心却寸寸冷下来。他清晰地感受到,就在他对她不曾设防的这仅仅一瞬之间,便有另一股力量攀上他每一寸身体,宛如丝索将他紧紧缠绕,再难挣脱。 那是一个咒印。 她在桎梏他。 恂奇抬眼看着面前的彤华,这是他已经念了许久的女子,是他不久之前才曾在离虚境之中相见相拥的女子。他在这个世界中第一次见到她,他什么都没有对她做过,可这已经是她第二次伤他了。 饶是他这样一颗面对她时已经低到尘埃的心,也要对此而感到不甘了。 他若不曾见过真正的她,此刻见她如此,早该将过去那些愚蠢的暗恋全都抛诸脑后,可偏偏他已见过了。 偏偏他见到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 大荒的横祸已经压得他心力交瘁,她的咒印成为了放在最后的那一根稻草。他忍无可忍,只想远远地离开她,只想从她掌心的咒印脱逃。 他下意识便扬起前肢,想要退后时将她推开。 而这里发生的一切,旁人看着,是不明所以的。 昭元本就因为见她上前而心惊,此刻见她居然去钳恂奇咽喉,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神力已经彻底蓄在掌中,虽为防惊动恂奇不曾出手,却可以随时攻向对面。 长晔眉心微敛,向前方的凤君秘密传音吩咐了一句。凤族另一位上将趁这个当口上前将苍鸾接了回来,正好叫凤君腾出手来,听命再欲对恂奇一击。 而此刻,彤华正背对诸神,站在他们之间。 恂奇原本是要推开彤华,却见凤君出手,推开的动作变了力道,直接拦在了彤华腰间。而昭元以为他要攻击彤华,直接出手,与凤君的神力汇合扑向恂奇。 他的动作却再一次出乎意料。他并没有伤彤华,只是就势带着彤华向侧方翻身退避。 神力激荡溅起的尘土飞扬,他的六翼在其中翻卷收拢,与彤华的身影融成一片。凤君还要出手,却只见一阵浩荡长风,径自驱散尘烟,这才看清是彤华站在其间袖手。 这一回,他的攻势停了下来。 因为他们都清晰地看见,那青狮少君在彤华面前,化了人形。 她的手依旧覆盖在他脖颈之上,他方才扬起的那只前蹄,此刻已化作抓住她手腕的一只有力臂膀。 他因失力伤重,单膝跪在地上,手肘却撑着膝,不至于整个颓倒。只是他脖颈却在彤华手中,所以又抬起头来,从散落的发间望向彤华。 他只有十八岁。 这个年纪的模样,正该是长成的意气少年,虽然瘦,却并不羸弱,从上方俯望下去,只见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肩膀宽阔却并不厚重,仍能看出少年的清隽,而钳住彤华的那只手臂虽然因为用力而肌肉贲张,线条却也是流畅修长。 如果此时不是这般狼狈,不知该是个何等轩昂的英武少君。 但他的脸却看不清楚,因为长发散乱,此刻都乱糟糟地盖在脸上。彤华不见他的长相,只见他一双黑亮如夜星的眼睛,此刻虽然有些充血,但目光仍是深沉的,那么直勾勾地紧紧盯着她,将她的身影都吞没在瞳孔深黑的小海之中。 他的眼睛很疲惫,已经快要失去光泽,除了厌恨和愤怒以外,她还看到了失望与伤心。 她与他不曾见过,她不会觉得那情绪里也有一分与自己有关。她觉得那些伤心都是属于他的族人,但看着他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跟着他的目光动了一动。 她想要伸出另一只手来,想拨开他的头发,看一看他的长相。 却听身后凤君冷声道:“二位可要解释解释,这是在做什么?” 这景象摆在这里,谁还能看不明白?恂奇方才分明已经无力,此刻却能化成人形,彤华那只手不是救他又是在做什么? 他本想出手,却被昭元所阻。昭元一道神力砸在他身前,目光冰冷,大有质问他敢动手试试的意思。他看了一眼长晔,顾念着没有再动,但心中实在是不满。 彤华思绪被打断,闻声想要收手回头,但恂奇的手劲却出奇的大,死死攥住她不放。她想到自己方才所为,一阵心虚,只得将手留在那处,却只是松松覆盖住他颈前而已。 她转过身来,目光在凤君与长晔转了一圈,口中道:“凤君是要杀他吗?” 凤君道:“天岁神族与地界通,想要通过禁海进犯天界。身为神族却背叛天界,证据确凿,如何杀他不得?” 恂奇听到这话,恨恨望向对面。与地界通,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在大荒,何曾听说过四境主君有这个意图? 昭元在她对面看着她,传音于她:“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回来?” 彤华充耳不闻,只与他道:“现在你杀不得了。” 她侧开半步,掌心移开,露出了恂奇颈间那个清晰的红色印记:“现在,他是我的了。如何处置他,是定世洲内务,凤君还要插手吗?” 这不过是个出生没多久的小神女,若不是先前在阵前弹了回琵琶技惊四座,实在是见都不曾见过。此刻彤华在这里对峙诸神,凤君又如何会将她放在眼中。 他倨傲地扬起下巴,道:“内务?他是大荒神,你在定世洲,他的事如何能算你定世洲的内务?倒是你,天岁一族罪责已定,你突然横插一手,是要干扰我等行事吗?” 他有些讽刺地瞥了一眼昭元,道:“定世洲从来是最受规矩的,怎么这时候倒干涉起天界行事了?” 昭元面色凛厉,道:“若非彤华上前,只怕苍鸾神君的性命如何还未可知,更遑论她如今已制住对方。凤君不言谢便也罢了,竟反怪她横插一手?” 她实在也是没明白彤华突然跑上去做什么,但在外面,荣辱一体,岂有旁人欺辱彤华,她只隔岸观火却撒手不管的道理? 凤君讥笑道:“制住?我怎么看是她落在了这叛臣手中。” 他指了指自己脖颈的位置,讽刺道:“纵有咒印,却不见足以制约啊。” 彤华回过头来,望着恂奇问道:“你呢?降不降?” 不降,便即刻松手,只当这一段都是闹剧一场;降,就留这一条性命,来日方长,再与天争个高下,分个对错。 恂奇紧紧地望着她,瞳仁微微的颤,似乎是在思索她的动机,看得彤华心中惶惶,实在猜不出他的所想。他却最终低下头来,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背贴在了自己的眉心之间。 他降了。 已成如此局势,谁也无可奈何。长晔的目光转向昭元,昭元立刻对他颔首道:“有关此事,定世洲之后会给帝君一个满意的交代。” 长晔点头,无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定世洲爆发冲突。他遥遥看了彤华一眼,第一次有了正视这个小小神女的意思,而后转身返回天界。 大荒之战以这种荒谬的结尾收束,无论甘与不甘,天界部族终究还是散尽了。昭元看着彤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离去前同她丢下一句:“你自己回去与尊主解释。” 这下,偌大的一片神仙散尽,终于就剩下了彤华和恂奇两个。 她这才回过头去看他,他眼见着无人了,才卸了力坐到地上,抓着她手腕的动作也就此松开。 彤华蹲下身凑过去,伸手又往他颈上去,被他再一次戒备地拦下。她干干地扯了扯唇角,道:“这是衔身咒,我方才怕制不住你,情急之下才用了这法子。虽然没法解,但我没打算用这个约束你的。” 离得近了,她看见他因为听到那句“没法解”,而愈深地皱起了眉。 “我不杀你。” 她如此说,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 “我没想要杀你,等这些事过去了,你自己想要离开也可以。但现在,你得和我回去一趟。我向你保证,应付完了这件事,我绝对不强留你。” 他没松手,她又抬了抬指尖,若有似无地触碰到他锁骨处的凸起:“你伤得厉害,我先帮你勉强疗愈一下,等回去了,再好好养……行吗?” 她看着他阴沉的目光,觉得他也许脾气不大好。不过话说回来,谁遇到这样的事,脾气都会不好的。 他望着她,也不知信没信,但总之是放了手。 彤华暗暗松了口气,伸手再一次覆盖在她打入衔身咒印记的那个位置,为他提供神力先勉强疗愈重伤之处。但她另一只手也没闲着,趁这个机会也凑过来,顺势将他面上的发向侧面拨了拨。 她甚至因为他没反抗,还大着胆子,将他脸上的血迹抹了一把。 他始终没有动,即便她靠得这样近了,将手放在他最脆弱的咽喉。于是她顺理成章地看清了他的脸,也触摸到了他脸上的骨骼皮肤。 那个触感很奇怪,她分明是第一次见到他,但那个粗粝的混着血土的触感,却让她隐隐生出些熟悉的意味。 就在这时候,他用那双黑沉的眼睛望着她,开口问她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先引他到死路来,又冒这样大的风险救他,暄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话音刚出,他感觉她放在他脸颊的手指,明显颤了一下。 他没有错过她脸上的每一寸神色,他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想要遮掩的震惊。她顿了许久,确认似的问他道:“你说什么?” 恂奇心中暗叹。 她认出来了。 所以从前她说过,只要听到他说话,她就一定能认出来,这是真的,她做到了。 但这个承诺的实现,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实在是荒唐得可笑。 她可以在千千万万种时候认出他,为什么偏偏却是这种时候呢? 彤华也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昔日离开离虚境时的场景,完全可以称作是反目成仇加不欢而散。她当初满心都是想着,她再也不会回去了,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她这一辈子,都不要再与他有任何交集。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个声音了。换一个躯体,就换一个声音,生情时说出的那些肉麻的鬼话,在这样的分离以后,本就该直接丢到一旁,再也记不到心里。 但事实就是,她曾在离虚境里听过那么久的声音,她曾在一片黑暗里触摸过他的面孔。 他分明是不一样了,和离虚境里有千般百般的不同。 可是,孚尹,恂奇,为什么会是你呢?为什么在我一错再错以后,遇到的会是你呢? 第219章 规则 没有规矩,轻松多了,是不是?…… 这是恂奇第一次来到定世洲。 神洲的地域辽阔,灵气氤氲,众属族居于四方疆域,众星拱月环卫中枢,而正中群玉山脉之间,建立内宫浮于空中,由仙桥连接山门。 彤华自云头落在门前,呼出了一口气,预备好回去要面临的狂风骤雨。她手指松开了他的衣角,对他说了句“到了,走罢”,便径自向前走去。 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分明没怎么变化,却像是越来越变得虚假似的。 仿佛自从进了定世洲的地界,她便与在外面时不太相同了。回到了这里,她是一举一动都受人注目的彤华少君,行动不能随意,甚至不能这样拉着他的衣角。 天界等级规矩森严,无谁可避。 尔娘先一步回来传了话,宫中的仙官飞翎已得了消息,此刻备了云辇,带仙侍拾雨在门口等候。见到她来,便快步迎了上来,行礼后引她上辇:“少主,东西都备好了,先回宫罢。” 彤华上了一半,回过头去,看见恂奇还站在那处,便同他道:“你还在那处做什么?” 恂奇听着,其实分明语气还是温和的,但自打进了那道宫门,却听着仍旧是冰冷了许多。 昔年在离虚幻境时,猜测她似乎在定世洲过得并不自由,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飞翎来之前听尔娘说了大荒神洲的事情,此刻看了一眼,便猜到这个一身血污、披头散发的落魄人物,便是那位传闻中被天界帝君带兵追杀了三天三夜的青狮少主,因知道在这里不能给自家主子难堪,便主动向他迎上去,道:“神君,这边请罢。” 恂奇甚少听见自己被这么称呼,天岁神族不与外界相通,大荒之上的部族都唤他作少君。此时离了大荒,天界认定天岁神族有罪,自然也不会恭敬称呼他。 飞翎不是不觉得称呼上麻烦,但是既然他的决断还没下来,又是彤华特地带回来的,称一句神君也不为过。 他原本就是神族嘛。 恂奇打量着那边倏然便变得拘谨陌生的彤华,脚步定在原地,眼看着飞翎要再开口时,他才迈步走入了内宫的大门,继而又走到她的身边。 这一幕仿佛是奠定了之后的许多年。他和她永远都有谁都不肯退步的时候,争来争去,最终还是他先低头。只是若论起谁先低头谁便输了这样的谬论,倒还真未必成立。 彤华有些复杂地望着他,扭头钻进了轿辇,见他站在外头没有动作,才又道:“进来,站在外面做什么?” 仙侍忙又将放了一小半的帘子打起来。恂奇习惯了自由来去,看她这分明入了宫却又要入辇的麻烦规矩,轻轻啧了一声,但没有说什么,手臂扶了一把,一步跨上轿辇。 他自己将帘子扯了下来,把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想看看她会不会松一口气。 但她没有。 她在大荒给他治伤的时候,随便就坐在了地上,但来到了这舒适柔软的云辇上,明明没人看见,但腰背依旧笔直。 他于是问她道:“方才为什么松手了?不怕我跑了?” 她来的一路上都抓着他的衣角,偏偏是到了宫门前才松手。她以为他方才站在那里不动,是因为奇怪这个,便笑道:“都到了这里,你还会跑吗?” 他道:“你不拉着,怎么知道我不会?” 她干巴巴地扯了扯唇角道:“定世洲没有这样的规矩。” 规矩。 他在大荒无拘无束过的这些年,早就不记得规矩是什么。他只觉得这个天界,哪里都看得他生厌。 两人于是一路安静,到了璇玑宫门口,飞翎在外面相唤,恂奇既然坐在外面,便先直接自己打起帘子跳了下去。 彤华原本是要自己出来,却见恂奇径自回过头,对她伸出了手。 他明明听见她说定世洲有规矩了,但他的目光和动作里都闪烁着故意,他就是故意要这么干。 飞翎明显没想到这位神君居然是这样的性子,惊讶之下给彤华使了好几个眼色,提醒她在内宫要谨慎行事。 彤华想要拒绝他动作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又被他那个挑衅而不屑的目光逼了回去。 规矩。 哪儿的规矩呢? 这已经到了璇玑宫,是她的宫中了,难道她便不是规矩了吗? 彤华咬了咬牙,想,她都已经让他上了自己的辇,和自己行了一路,真要说规矩,她和他之间哪里还有什么规矩,便直接将手伸了出去。 飞翎脱口喊了一句“少主”,但恂奇已经上前去握住了彤华的手。 彤华似乎是听到了一个很轻的笑声,下一刻,恂奇那只手使力将她拉了一把,她重心不稳跌了出去,正被他臂弯接住,而他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托住她膝弯,竟是径自将她从云辇上抱了下来。 转身之间,她烟红色的裙装轻轻扬了起来,绣缀着浅金的裙边在阳光下荡漾出好看的光泽,生动又张扬。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她,又将她稳稳放在地上,这才低下头来,用很低的声音问她道:“没有规矩,轻松多了,是不是?” 他离她还很近,她看见他眼中有自己的样子,那目光里分明是含着笑意,他唇边也咧着坏意的弧度,这般故意地做下这事,才放开了她。 彤华不自觉退了一步。她没有回答他,但事实是,她这样没规矩地做了这些事,确实心中非常快意。 哪怕她知道接下来平襄就会知道,接下来自己就要去见她,接下来也许就有许多可见的或者不可见的教训在等着她,但在这一刻,她油然生出了一种打破规则的痛快。 飞翎上前来提醒,彤华这才从他那一笑里回神,问道:“安排了何处?” 飞翎道:“尚丘殿。” 彤华想了想,道:“去明台殿罢,敞亮些。” 她目光落在他身上,心里想着反正已经这样了,居然胆气不消反盛,更生出一种豁出去了的魄力,又一次上去捉住他的衣袖:“走罢,带你去住处。” 恂奇又一次笑了,脸上有血污,披头散发的,看起来煞是狰狞凶恶。仙官与仙侍们非常紧张地看到他擒住了自家少主的手,往明台殿去了,忙忙往那边追去,又去让仙侍通风报信。 明台殿是璇玑宫中最绝佳的一处景致,度过红墙院门的阻隔,入目便可见得一片繁花秀木,而明台便是建在其上的一处空中楼阁,因有障眼法的缘故,看着极高,并不显得逼仄,反倒通透别致,很是坦荡开阔。 彤华拉着他向前,脚下浮出云梯,引着他往殿内去。 恂奇走在她后面,入目便只能看见明澈阳光下她的背影,在这里有些晃得他头晕目眩,脑子仿佛都不太会动了,就只剩下足下亦步亦趋,一十八步踏上殿前青砖。 另一位仙官慎知已站在殿前:“见过少主,殿中已收拾妥当。” 她已听了消息,此刻也见了恂奇,又非常得力地补充了一句:“药浴已经备好,现在便可引神君前去。” 她是从飞翎那边得了信,连忙带着仙侍过来整理明台殿的。 此处并非是空置,彤华也不是一直住在自己的寝殿,有时观景玩乐若是疲累了,便直接住在此处。所以这里常备的东西都有,迅速整拾一番,便可居住,倒也不算多么无措慌乱。 彤华应声,又这么拉着他去浴房。那浴房也极大,一个下嵌式的浴池,不知能塞下多少人去。因提前得了慎知吩咐,此刻池中热气氤氲,两大匣的冰薷莲融化在里头,引得热水微微变了奶白色,还散着微微的清香。 浴房没有留仙侍伺候,只怕恂奇不自在,便将他独自留在里头。恂奇先是在在浴池边探了探,确定里面的确都是可以治伤的灵物,便也没有犹豫,将脏衣解了丢到一旁,将身上的伤口全部都浸在了水下。 那水为了化开药物,温度有些高,刺激得他伤口有些泛痛,但他不是娇气的性子,再加上心中有些将来的盘算,急需将伤尽快养好,所以硬生生忍住了坐在水里。 他闭着眼,开始借外力运转体内神力,来尽快恢复。也许是因为此处太过温暖安逸,又或者是因为他多日不眠不休,此时实在太过疲惫,就这么闭着眼,居然就睡了过去。 梦里他依旧还在大荒神洲。一会儿是少年时和亲近的友人们一起嬉笑玩闹,一会儿是牧弘死时看着自己的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会儿是苍茫大地浑厚的落日余晖,一会儿是尸横遍野无处容身的干涸之地。 然后那些都如烟岚一般地散尽了,他周遭忽而变成了一片宁静空旷,连时间都仿佛是停滞了一样。花开着,却永远停留在开着的时候,没有含苞,也没有凋落,世界温柔宁静得就像死了一样。 他在其间悠悠荡荡,终于看到了一处寂静院落。他走上前去,从那扇半推开的木窗之下,看到一道红色的裙摆。 这一道唯一的亮色,卷着他的目光不再离去。他情不自禁便要走近了,走近了,然后那一幕又倏然水月镜花般被他的脚步打乱了,变成了一潭泛着涟漪的池水。 那水面荡荡悠悠,从中显露出了另一种景象。他看到了自己在往生潭中看过了许多遍的样子,彤华遥遥站在那里向他回头,口中一直在唤他前去。 他听不见她在唤什么,但他知道她是在唤自己。 于是他脚步越来越快,冲着她狂奔而去,直到了近前,他才看到她美丽的面目上全是未干的鲜血。那些血顺着她的面颊滑落,滴了下去。 他去擦她的脸,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就只看见她一直笑着。他伸手去接那些滴落的鲜血,于是低下头去,看见她脚下踩着的是一片尸山血海。 他的父母亲族,全都睁着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睛看他。 他怔住了,下一刻,他感到她伸出手,覆盖在了他的左眼之上。她好温柔地望着他道:“你怎么看不见?看不见,我给你换一只眼睛可好?” 她的手指倏然用力,陷入他眼眶之中。 他倏然惊醒,捂着自己的左眼坐起身来,好久才从水声里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来到了璇玑宫内。 恂奇喘息着放下手来,放平呼吸,再度坐了下来,却听身后有人问道:“梦见什么了?” 他骤然回头,看见陵游抱臂站在那边,隔着一片水气氤氲,分明眼眶通红。 第220章 不识 原来他是这个样子。 飞翎和慎知都听尔娘说了大荒那边发生的事,又见这次昭元一行回来之后去见了平襄,便知道彤华这回免不了要被平襄教训。 眼见着恂奇进去了,她们便一人一边将彤华拉到了一旁说话,问起她接下来的打算。 彤华能有什么打算?这事发生的突然,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和平襄说。横竖平襄那边也没仙官来传召她,她正好当缩头乌龟想想办法。 说着,拾雨从那边过来同她道:“我刚看见陵游回来了,一进殿直接往浴室去找那位神君了,脸黑得要命,少主要不要去看看?” 陵游虽然之前是被支开了,但一直放不下大荒的事,彤华一直叫他身边的使官瞒着陵游战况,是以他一直也都不知道大荒天岁神族惨烈的灭亡。 但他现在回来了。 事情办没办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然知道整个大荒都没了。 彤华匆忙便往那边去,根本顾不上什么大防,推开门就闯了进去。飞翎吓了一跳,下意识打算跟进去,被慎知一把拉了回来。 她还把门关上了。 飞翎不大放心:“就让他们在里面?打起来了怎么办?” 慎知面无表情:“打不到咱们身上就行。” 陵游在里面听见声,转过头来跨出一步,直接挡住了从屏风后绕过来的彤华,让她闷头撞在了自己身上。 他低头看她:“你进来干什么?” 彤华看不见里头的恂奇,但她看得见陵游的脸色不太好看,声音也小了下来:“我这不是听见你回来了吗?过来看看你。” 陵游皮笑肉不笑道:“怎么?关心我?害怕瞒着我的事叫我知道了,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彤华咬了咬唇,没接话,陵游恶狠狠道:“你跟我出来。” 他要跟她算账了。 彤华被他牵住手腕,恂奇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道:“你在这里就是天天这么吓唬她的?” 陵游下意识道:“你放屁!” 彤华安安静静看着他,陵游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恶狠狠指了指恂奇,甩开彤华转身便出去了。 彤华下意识要追,恂奇叫住她道:“你现在出去做什么?等过些时候再和他说罢。” 彤华停下,顿了一顿,回头望向恂奇。 他头发已经都打湿捋到了后面去,脸上的血污也洗了个干净,露出了原来的模样,只剩下几个尚未痊愈的破口。 那是一张很英俊的脸。五官锋利又英气,但眉眼却十分清隽干净,揉在这温暖的白雾里,居然还生出三分温柔来,弱化了他先前那种颇具攻击性的凌厉。 她既然进来了,也看了,也就没有再装模作样地避开。她问他道:“你这么了解他吗?” 恂奇道:“幼时明宿王来大荒时,我与他见过两回。” 大荒狮族和明宿神族有些颇远的亲缘,幼时因此也见过两回,这就是他们之间如今所有的关系了。 他方才已经特地提醒过了他,可以生气,可以伤心,可以痛恨,但一定不能过度。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们谁也不能再承受失去另一个的痛苦。 陵游的眼泪都已经要漫出来了,又被他死死地忍回去。他问阿兄,我们何时去为族人报仇?但恂奇答不上来。 诸天神仙,尽是凶手,每一个的手上都沾着他们族人的鲜血。他想要去报仇,又要如何才能报仇? 陵游先前一直被彤华瞒着,所以骤然知道了大荒的实情,才会情绪崩溃。恂奇方才故意叫住陵游,也是为了阻止他将彤华带出去。 否则若是面对面时一句话口不择言,也许就会使他的身份尽数剖明。 他是在保他。天岁已经没救了,但是陵游带着明宿的身份,还能继续活。 恂奇坐在浴池里,看着她,忽而向前来靠在池边,抬手搭在池边上,抬头同她道:“我们谈谈。” 他因这个动作,身体向上了几分,露出了修长的颈,平直的锁骨,宽阔的肩胛,还有半边胸膛。他皮肤很好,原本是一幅好端端的美人出浴图,却硬生生叫他身上露出的几道血口子毁了。 彤华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便朝他走了过去。她回来的工夫已经换了身宫裙,此刻将宽阔的下摆一拢,便直接坐在了石沿之上。 她伸手沾了沾水,将他眼角一点未尽的血迹抹掉,这下总算看着舒服了,这才道:“谈什么?” 她终于近距离看清了他的面目。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没了那些鲜血和尘土,也没了狼狈和落魄,他眉眼间的纤尘不染,比起旁的神君也分毫不让。 他说话的时候笑了,这般抬着眼望她,笑意比方才在宫门之前更加清晰,比他的声音对她的吸引力还要更大。从前在离虚境里面对他的那种心悸,在此刻又轰轰烈烈地卷土重来。 她见过太多好看的神君了,也不能说恂奇的长相便尽数胜过其他,但她看着他,就觉得不一样,那些从前蒙眼时的想象在此刻化作现实,不大一样,却并不让她失望,反倒更让她惊喜。 她想,原来他是这个样子。 如果是从前,她一定会被他迷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但现在,她将这些情愫清晰地感受了一遍之后,又缓缓地压了下去。她坐在池边,和他靠得那样近,垂下眼时一点也没有退避:“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很不对劲,就像是故意装的,想要从我这里套些东西。” 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被灭掉了全族、对着天族满怀狠意的少君。 恂奇听见这话,扯着唇角笑了笑,懒洋洋地向下沉了沉,重新将伤口掩盖在奶白色的药水里,方才眉眼间那点隐约的春风柔情,也在这转身间淡了下去。 她那一句话,将他视作了使计的骗子,所以他也就一点也不想承认,他幻梦里那些在离虚幻境的美好回忆,曾在见她的瞬间短暂地冲破所有仇恨,很没出息地充斥了他一整个心腑。 但这些不必说。 他若是个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无所谓尘世间的那些爱恨恩仇,那大可毫无顾忌地与她玩些风月游戏。 但他如今已是恂奇了,他是背负了整个大荒血仇的唯一幸存者。她这一句话就足以点醒他,他的仇恨将仅存的一点旖旎通通绞杀。 此刻再说从前,就显得愚蠢了。 他淡淡道:“你的咒印我会设法取掉,我不会一直留在定世洲。长晔屠杀了我的族人,这笔账我必须要清算。” 彤华听完,手指点在他颈后,将他向前推了推,看到他脊骨上方的伤口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仍旧是猩红的一道血口,便松手与他道:“天帝手中那把弓,曾经一箭射穿了魔祖与帝子神龙,杀性太重。你这道伤口轻易难以痊愈,还是等好了再找他算罢。” 恂奇望着她问道:“好之前,你都留我吗?” 彤华想了想,道:“可以。” 恂奇忽然笑了笑,但那个笑意却分明有些冷下来了。他再一次靠近她面前,声音也就此沉了下来:“定世洲的仙官也去了大荒,即便这样,你也留我吗?” 彤华垂下眼望着他。他将血污洗了个干净,调整了这些时候,眼睛也分明黑亮了起来,像晶石嵌在眼眶之中。她眼底神力涌动,和他对视,但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的能力无法窥探一位神君的内心。 于是她只能这样直白地打量,换他反问一句:“看什么?” 彤华问他道:“你和我走,就是为了好与定世洲算账吗?” 恂奇道:“不然呢?不是只有你站出来,要留我的性命吗?” 他用一种劣性的、可恶的表情面对她,如果是旁人,也许彤华早就生厌,但现在她觉得奇怪极了,有太多的疑惑都凝聚在她心里,但她又不知从何问起。 她反复思忖许久,最后才问道:“我引你去了长晔面前,险些害死你的性命,你不杀我,却多此一举,替我挡了凤君的攻击。你难道不知道,凤君不会对我动手吗?” 恂奇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趁此机会追击逼问:“你为什么要护着我呢?我们之前,曾经见过吗?” 当初在离虚境,她知道自己终归是要回到现世,但却又不舍得步孚尹一个留在那冷冰冰的幻境里,便问他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离开。 步孚尹当时的回答是:“我不会离开这里。” 他似乎是非常善解人意,并没有将她强留在自己身边的想法,但同时也没有想要和她继续在一起的执著,甚至还能仔仔细细地叮嘱她一遍:“若是你出去了,就当没遇见过我,切记不要提及境内相关之事。” 他又绝情,又温柔,所以她当初并不死心:“那我将来,还回来找你。” 他却道:“别回来。出了离虚境,我再也不会让你进来,我也不会再记得你。这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以后,就回到原本的生活,将这里忘了罢。” 彤华当初是堵着气被推了出去,也没想过再能见到他,干脆就将他抛在脑后。她以为自己早就将他忘了,但是听到恂奇说话的时候,她又一下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情。 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但又无法确定他的经历。 一个在大荒长成的少君,怎么会在离虚境内呢?步孚尹说他生于离虚境内,这些和恂奇全都对不上。 所有都对不上,只有声音对上了,只有他说的那一句“我不会再记得你”,对上了。 彤华没有想好他们将来要何去何从,但在做最后的决定之前,她想再确认一次。 如果他们在现世之中,只是两个从未相见也从未相识的陌生人,那么那粗浅相见之后便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立刻伸出六翼的保护,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给我解释罢,孚尹,告诉我实话。 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去离虚境内,为什么你会和长暝有关。 告诉我,为什么在最后那一面我想要睁开双眼看你的时候,会是长暝站在我的面前。 告诉我你是真的,告诉我那一切都是真的罢,孚尹。 恂奇想到了自己在世间飘荡的那么漫长的时候,想到他与长暝做下的那一桩交易,想到了他和她也曾贪恋一时好梦,但那些都是旧梦了。 是梦,就总归是要醒的。 没有好梦了。离开离虚境,他们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现在又是隔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我没有见过你。” 他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0-230 第221章 沉迷 我知道不是玩笑,我也是真心的。…… 昔日情浓时,彤华话不过脑,曾说过一句:“若是可以,我真想和你一直守在一起。” 说出来,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觉得他似乎是迟疑了,最后只是恍惚带过,装作是没有听清,也没有上心。 但他这样略过,却又叫她有些不满了,拉着他问为什么不回答。 他那时十分无奈:“不是玩笑话吗?” 她较真地反驳道:“怎么就认定我是玩笑话呢?” 他于是问道:“你难道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不会的。 她本就是意外落入此境,她知道外面还有人在焦急地等着她回去,她仗着这里时间流逝的缓慢留在这里,但她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她太稚嫩了,也太莽撞了,忘了这话是个敏感的话题,所以自己的爱慕虽想要他知道,却也只能在此刻卡在喉咙之间。 但他愿意包容她的稚嫩和莽撞:“你在此处时,我自然愿意一直陪你。那句话……我知道不是玩笑,我也是真心的。” 但若是她不在此处呢? 这未尽的后半句,在别离时才说出了口。他说他不会走,也不会留她,他要她将这一切都忘了,也将他忘了。 彤华前一刻还与他浓情蜜意,后一刻便感受到他渐行渐远的疏离。她有些后悔说出这句话了,想要挽回,但这世上覆水从来难收。 他将她未成的拥抱推开,道:“你终究是要走的。这一段时候,等你将来度过了,便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总会有新人新事,渐渐胜过我们,我们之间,也并不是无可替代。” 她震惊于他居然能用那般温柔的声音说出这样残忍又绝情的话来,愤怒不堪地质问他道:“你觉得我与你相处这一场,是随意就能替代?你觉得我对你来说,只是可有可无吗?” 他没有回答,这样的安静将她的情绪无限放大。没有声音,她就不知道他的情绪,她受不了他这样的冷漠,也多等不了一刻。 她抬手便将自己蒙眼的锦带取下来,非要看一看他现在的脸上,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若是装的洒脱,又为什么不肯与她一起,若是真的漠然,又何必和她这般逢场作戏? 睁眼的那一刻,她感到有风掠过她的面颊,只在瞬间便捕捉到他掩藏在黑暗里的轮廓。她将神力全部聚在眼底,要看清他真正的心意,在那一刻,在他毫无防备的那一刻,她看清了他的心。 下一瞬,她的眼睛再一次被他伸来的掌心覆盖,那些窥心的神力,也由此被尽数阻隔。 她感到她的眼睛因施术消耗过大而发酸发痛,可这一刻他掌心居然还在施力帮她缓解眼睛的不适。 她第一次施术成功,她第一次看清他的心意,却原来是这个样子。她恍恍惚惚地明白了雪秩当时的迟疑,原来在看到一颗不变的心发生变化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感觉。 她嘴唇颤抖,不可置信地念出他的身份:“魔祖……长暝?” 长暝轻轻笑了一笑,掌下微微用了些力,将她向后一推。她霎时毫无知觉地陷入一片黑暗,醒来已在现世之间。 定世洲来接她的时候,彤华有一种自己被整个抽离躯体的感觉,所有的感情和情绪都变得十分遥远,就好像站在世界之外旁观自己的落魄。 她用那双酸痛的眼睛发动窥心之术,她看得见普通仙官的心,却看不见平襄的心。 神魔本就强大,她再也无法看见神与魔的心了。 又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能力看到神魔的内心,过去是步孚尹对她的偏爱和不设防让她看到了真相,但当真相揭露,步孚尹变成长暝,她就失去了看到他内心的资格。 雪秩先前在幻境中被阻,无法探知外界情况,所以也是在彤华去看的时候才知道对面居然站着的是长暝。她被这一眼所震惊,暗自骂了长暝半天,又转过脸去哄彤华。 “我还是了解长暝的,他性子的确不好,但不会做这样故意欺骗女子感情取乐的事。你们在一起这么久,这其中肯定有问题,我们回去以后再想办法来离虚境查,他躲在这里,不怕查不到。” 但彤华没去查。 一来,离虚境本就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地方,凭她的能力想找也没有办法;二来,不管步孚尹是不是长暝,终归那些绝情的话都是他说出来的,她眼睛看不到,但耳朵听得清清楚楚,绝不肯再腆着脸上去问第二遍。 于是这段旧情仓促地戛然而止,彤华觉得自己年少愚钝,才着了步孚尹的道,既然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了,干脆恨恨地将他忘在脑后。 谁知今日此情此景又见,她确信恂奇就是步孚尹,可是又无法十分确定他们之间的联系。他似乎什么都不记得,可她心里有鬼,又总觉得他话中有话。 总之猜来猜去,没个定论,就只剩下许多不确定。她有心想要试探,便似是而非地问这一句,他却说从没见过。 若他是撒谎,心里还念着过去,总该有些异样之处流露出来,凭她与他相处那样久,总该捕捉得到。可他连直视的目光都坦坦荡荡,要么就是记得她,却当真是不在意她,要么就是彻底不记得她,当真觉得自己没见过她。 如此还是一个不确定。 恂奇同她解释道:“我没有见过你,只是觉得你既然站了出来,应当心软好骗,才故意替你挡了一下,你果真来救了我一回。” 彤华看着他的神色,想他真是好一个恶劣的神君。 还好她没真的和他成婚! “就这样?” “就这样。” 他的表情和姿态实在是坏得坦坦荡荡,她俯下身子凑近了,直接伸手钳住了他的脖子:“那我应该在这里解决了你才行。” 恂奇连躲都没躲,由着她这么不轻不重地钳住自己,装模作样地说着狠话。 彤华根本就没信他的鬼话。 她就确定了他不会对她如何,确定了他是故意说这些,想让她害怕,想让她罢手,顺理成章地将他赶出定世洲,但她偏偏就不这么做。 旧账还没算清呢,既然落到了她手里,他就别想轻易走掉。 恂奇心中想,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还将他当作离虚境那个有求必应的步孚尹,还觉得他绝对不会对她做什么坏事,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和他相处? 他这么想着,有心想要给她一个教训,让她不要将他当作故人看待,于是忽而身体向前,伸出右手便扣住了她的腕子。 他动作极快,她明显没有反应过来,但当他指尖用力要按下的时候,她腕上那只绕了两圈的金色蛇形臂环却忽然动了一动,活过来一般飞速窜了出来,一口咬在他虎口的位置。 恂奇余光见得一道金色影子,下一瞬便觉得虎口一疼,他当即奋力一甩,将那东西甩到了池子一旁,只是转身时却感到一阵晕眩,不由得一把扶住池沿,缓了一下却仍不见好,反而连眼前的视野都开始模糊,头脑也变得昏昏涨涨。 恂奇被追杀了这么久,激出的那几分狠厉并没有完全消除,虽然意识失控,但还是咬牙凝出一股神力攻向他方才甩脱金影的位置。 彤华立刻往那边伸手拦了一道:“回来。” 他那一击落空,那金影绕开回到彤华腕上,分明是一尾体态细长的小蛇。 她匆忙去捉他那只被咬了的右手,他意识涣散,凭着本能想要挣扎,她于是匆忙喊他的名字,拍了拍他的脸颊:“恂奇,回神。” 他恍惚着听到她的声音,慢慢放松下来,用已经失焦的眼神看着她。 彤华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在他咬伤的位置豁开一道口子,让乌黑的血滴落在池中。水中已有大量灵药,开始迅速化解毒性,一部分血落了水便失了颜色,可大部分还是在水中染开了一片又一片深重的血色。 她左手按在他伤口上逼出毒血,右手又勾了勾小蛇,让它在自己手上咬了一口,她看着自己的血液和毒素混合以后慢慢变色,这才放在了恂奇唇边。 他已经被小蛇的毒素控制,当她的鲜血顺着他嘴唇流入口中,他舌尖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只觉得那种味道分外诱人,无法自禁地想要索取更多,于是直接伸出没有受制的左手握紧了她的右手,用力按在自己嘴边,主动地对着那个血口吮吸起来。 恂奇被血液所激,隐隐露出了些兽类的本能,彤华被他舌尖用力抵住扫过的感觉弄得发痒,略微向后缩了一下,但他却根本无法容许她的退后,追上来用力扣住了,更加变本加厉地裹挟吞咽。 彤华避无可避,也没有叫停,直到看见他伤口滴落的血液终于恢复成了正常的颜色,才将他右手彻底按进水中,将表皮那个小伤口疗愈完整。 恂奇就此理智回笼,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立刻便松开了唇齿。但他一想到自己明明是做恶棍,又这般没出息地拉着她沉迷不放,便觉得脸上和身体都在发烫。 他有些狼狈地微微侧过身退了一些,将自己的右手抽了回来,恨不得直接埋下去淹死算了。 彤华将自己的右手放入水中,等了片刻后拿起来。恂奇余光望过去,自己方才吮过的地方已经恢复成一片光滑的皮肤,看不见任何伤口的存在,只有残留的红印向他表示,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假。 小蛇在她腕上绕起,重新变成金色臂环的模样。恂奇觉得此处安静得让他尴尬,只能没话找话地问她道:“那是什么?” 彤华道:“我的灵宠。许是你突然动作,吓到它了,它以为你要伤我,所以才窜出来咬你。不过你放心,那一口不深,解毒又快,不会留下什么余毒。” 前些时候属族送来这个灵宠,放在内廷好几日都不破壳,偏偏她去的时候破了。她于是十分喜欢这小蛇,专门带回来养了。 它认了主,身上的毒素便和主人的血液相融,如果没有彤华给血,被咬后是绝对无法解毒的。 恂奇阴恻恻盯着这蛇镯,它晃了一晃,变成蛇身一溜烟钻进了她的袖子。 彤华皱眉道:“你吓它干什么?” 恂奇嗤笑道:“就这么大的胆子,还敢来咬我?” 彤华非常护短道:“它才破壳没几天,胆子小怎么了?这么小的胆子,不也把你咬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吗?” 第222章 游戏 她要找一个同样不开心的人。…… 恂奇对此哑口无言。 方才他那个丢人的样子现在还一直在他脑子里转,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失去和她较量的士气。 他强自装出无谓的样子,同她道:“我看看。” 彤华看着他神色还算平淡,不像是生气想要算账的样子,就轻轻拍了拍胳膊。小蛇不一会儿就从袖口慢悠悠地钻出来,只露出个脑袋看着他。 他凑近了,将手放在彤华的手旁边,是一个耐心等着小蛇过来的姿态。小蛇犹豫了半天,回头看了看自己主子,想着面前这人兴许没有恶意,就慢慢凑过去把头搭在了他的手指上。 恂奇果然没什么动作,拇指甚至还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叫什么?” 彤华勾着它的尾巴道:“还没取名儿呢,等我再想想。” 恂奇低头瞧着,这本就是个用来讨神主欢喜的灵宠,被这么摸两下,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凑了过来。 本是一副温馨的场面,谁知他却忽然伸指扣住小蛇七寸。小蛇大慌伸出毒牙,却又咬不着他,慌不迭地去看主人。彤华也迅速伸手去拦,但恂奇并没用力,只这一下就放开了它。 他想这小东西,这样不认生,又这么易受惊,怎么还敢咬他的?跟它的主人一个样。 小蛇这次是真的被这个喜怒无常的神君吓到了,钻进了袖子里再也不肯出来。彤华伸手扶住手臂,隔着衣袖安抚袖中的小蛇,瞥他道:“你又没生气,非要这么故意欺负它一下做什么?看它不喜欢你,不亲近你,你便开心了?” 恂奇挑眉道:“我怎么不生气?有仇就报,不对吗?” 好不容易因为这个岔子绕过去的话题又这么绕回来了。 彤华看着他坦荡的眼睛,道:“不管长晔是为了什么向你们动手,到了今时今日,就是为了脸面,也一定不会愿意留你性命。我是说过不会限制你,但若你孤身离开定世洲,只怕根本无法活着到达上天庭。” 恂奇问道:“你是想让我留下来?留在定世洲?” 彤华心里颤了颤:“是。” 恂奇定定地望着她,不说话,彤华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别开脸去站起身道:“我先去与尊主禀明,此事你自己好好考虑。” 她今日回来还没去见过平襄,既然做下了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一直躲着。 正好,她如今拿捏不住和恂奇相处的分寸,要不是小蛇出来意外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觉得自己也许又要收不了场,正好借着这个话口出去避一避。 什么是进退不得,不过如此了。 但令彤华意外的是,平襄那边对此的反应非常平淡。 彤华进去时非常紧张,双手在袖子遮掩下紧紧相攥,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和平襄说了自己去大荒做过的事。她本盘算了许多借口来辩解,但一句都没用上。 平襄听完以后只是同她道:“你既然有了盘算,觉得可以控制局面,自己去做就是了,不用事事详细报我。” 彤华有些不可置信,但见平襄面色淡淡,心中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多谢尊主。” 平襄瞧着她,轻轻笑道:“我有些疏忽了,倒是不曾询问你近况。我听说你得了只灵宠,虽然小了些,好在是热络亲密,倒也能顶些小用。既养了这些天,感觉还有趣吗?” 彤华倏然脊背发凉,她知道平襄不是在说她的小蛇。 之前有个属族中得了这枚蛇蛋,意外发现品相不错,许能孵出个灵物,干脆便送到内廷来。那本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属族,若不是因为彤华撞见小蛇孵化,甚至都记不起有这么一家。 她将小蛇带走,自己好好地养,还叫部下给属族传了话赐了礼,说自己很喜欢。仙侍仙官们都亲眼瞧着这些事,他们都知道她很喜欢,所以几日后小蛇出了问题,居然用毒牙咬了彤华,没有谁会说是她照料不周,只会说属族送进来的,就是一个有问题的灵宠,只会说属族原本的打算,就是要毒害神主。 那属族的主君一把年纪,来中枢请罪,说这小蛇本是无毒之物,为何生了毒液,自己实在是不知内情,恳请中枢明察,饶过他们这一回。 扶藏仙族不久前才因为谋害彤华被全部处置,他们至今心有戚戚。 属族畏惧又无辜,他们不知道是彤华故意用奇毒喂养小蛇,加重它毒性后,又让小蛇咬了自己一口,他们不知道是彤华故意做下这局,想要算计他们。 彤华原以为小蛇受不了这种毒性,终归是要死的,就没有取名。谁知这小蛇却十分顽强地活了下来,还将毒素转化为自己的一部分,与她血液匹配到了一起。 她纳罕之余,见它可怜巴巴地用尾巴缠着她,心中又有些舍不得,便将它带在身边,用自己的灵气养护,将它养得愈发喜欢与她亲昵。 属族被她饶过,不知她被灵宠毒害这回事全然是个圈套,想着从前扶藏仙族的下场,感恩戴德地谢她,这些时候正巴巴地奉承她。 瞧,她轻易拿捏了一个属族,还得了一个忠心的灵宠。这是她头一次胜利地完成一次权力游戏,即便根本无人在意与见证,但这小蛇就是她的勋章。 她喜欢这小蛇,除了它是真的性子可爱招她喜欢以外,也因为这一次不足道之的细小插曲。 但现在,这件事不是无人知晓了,平襄还是看穿了她私下里做的这些事情。 彤华非常谨慎地回答她道:“不过是闲日无趣,养个小宠打发时间罢了。大多时候,还是仙侍们照顾。” 不过是无聊的时候玩一会儿说笑两句罢了,其余时候,终究还是内廷与中枢说了算的。 平襄听得此言,便仿佛十分慈爱地道:“世间有万般趣事。你妹妹性子内向,成日在殿中不爱出门,但你身边既有伴儿,也该常出去瞧一瞧,成日在宫中有什么意思,是不是?” 彤华听见她说文宜,自己遍体发寒,答道:“我记住了。” 平襄没有留她,放她离去。彤华走出宫室的时候,才看到如此折腾了一整日,现在天都黑了下来。 她顺着长长的宫道向前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文宜的宫室门口。守门的仙兽向她行礼,有仙侍快步出来向她行礼:“彤华主怎么这时候来了,快请进罢。” 彤华推拒了,问道:“文宜做什么呢?” 仙侍道:“少主今日得了些纸笔颜料,有了灵感,作了好几个时辰的画了。彤华主进来同她说话打个岔罢,也叫她歇上一歇。” 彤华勉强笑道:“我就不进了。她既难得有灵感,我也不好打断她。你们在旁边仔细些就好,我改日再来寻她说话罢。不必告诉她我来过了。” 仙侍应了,彤华又扭过脸,一路回了自己的宫室寝殿。 陵游知道她去见平襄,特意过来守着,想要看她情况。彤华早猜到如此,提前便调整了情绪,装出一副有些失落却不受大影响的样子,还茫然地说不知道为何平襄没有多问。 总之彼此是太过熟稔,含糊着就骗了过去。陵游知道她在粉饰太平,也没有刻意戳穿多问,关心几句后便回去,留她自己清清静静地待着缓解。 彤华洗漱过,在床榻上闭着眼躺了许久,却怎么都睡不着。她以为平襄看重昭元,肯定不希望她和文宜相争,所以和属族联系的事,她都只敢挑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族来试探。 她不是为了做什么,她就是想试试那种在中枢眼皮子底下冲破无形禁令的刺激感。 她成功了,她体验过了,她要罢手,将这件事安安静静地揭过去。结果平襄不问大荒的那些大事,却偏偏将这事拿出来问她,还告诉她,这样的趣事,以后也无妨多做一些。 定世洲只有这么大,有人多一些,自然就有人少一些。她多要了,昭元会愿意给吗?她有那个本事从昭元手里拿吗? 她半天也睡不着,爬起来小声地唤衔云。 衔云很快脚步轻轻地小跑进来,伏在她榻边问怎么了。彤华小声道:“我睡不着,你去给我拿一壶酒罢,我喝了再睡。”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惯的毛病了。她挨了内廷的训斥,有时想得太多,就会睡不着。但好在她酒量很差,喝不了多少就要犯困,她偶尔试了一回两回,后来就常用这个办法。 衔云不太想拿,但觉得她不喝八成就没法睡了,起码按她的性情,睡一觉还能将这事儿抛过去,于是又暗暗出去给她拿酒。 一壶酒,两只杯,她坐在榻前道:“我陪少主一起?” 但彤华今天不太想让人陪。她摇了摇头,将漆盘拖进床帐里:“不用了,我自己喝一点就睡了,你出去罢。对了,不要告诉陵游。” 她每次偷偷喝酒都不让告诉陵游,但其实陵游什么都知道,却没干涉太过,只是吩咐她们每次只给她带些温和的花酿果酒之类而已。 衔云应了声,帮她将床帐拉好,退了出去。 彤华独自坐着,拿起杯的时候顿了顿,干脆放到一边,直接拿起酒壶,对准壶嘴喝了一口。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干,差点呛到自己,忍住了才没咳出来。 但这样喝一口,比用小杯喝一口,要爽快得多了。 她尝到了快意,接连喝了两三口,眼中就开始浮现迷蒙的醉意。 她手扶着酒壶,头脑开始昏涨,没有再继续喝了,但是坐在那里,却也不想睡下去。今天的月色很亮,清清朗朗的,不见雾朦,她觉得那像是很开心的月亮。 月亮凭什么那么开心?每日值夜在天上跑一整晚,有什么开心的? 大家都应该不开心才对,大家都不开心,才足够公平,才不会显得不开心的人太凄凉。 她要找一个同样不开心的人,最好是比她还要不开心的人。她如此想着,然后突然想到,明台殿里还有一个可怜鬼,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一定比她更不开心。 就他了。 她打定主意,下榻穿好鞋,还不忘到屏风旁拿了件外衣裹在身上。她一只手提着酒壶,一只手在指间夹了两只杯,扶着床框站稳了,一鼓作气往寝殿外跑去。 衔云吓了一跳,赶紧去追。 但彤华打定了主意今晚要放肆一回。她在铺满清辉的冰冷石砖上跑向那个被红墙围裹起来的鲜妍世界,足下越来越快,踏着云奔向她要寻找的人,一把推开了寂静的殿门。 第223章 两醉 要不要一起喝酒? 恂奇自知伤重,没有逞强,待到天色微暗时,见池中灵药已经效用不大,而自己的伤势也好了许多,便自行走出了浴池。 屏风那边已有仙侍准备的干巾和新衣。恂奇擦拭干净了,将那几件柔软的新衣抖开,铺天盖地一片月白色的料子,外衣上还绣着烙月雅兰的纹样,展开来时,便释放出浅淡的熏香气味。 他不大喜欢这种花,是从前在离虚境时,穿的衣裳上有这种纹样。亲近时彤华抚摸过他衣袖,曾经认出来过,如今又以为他喜欢,叫人给他准备了来。 恂奇没什么偏好,但此刻就是不想穿那件外衣,便只将里衣穿上,然后将素净的长袍披在身上,将那件外衣丢在了一旁。走到门边时,又停了下来,回去将那外袍搭在了手臂上。 他拉开房门出去,慎知正往这边走来,见着他便屈身一礼:“见过神君。我是少主座下主事仙官慎知,特来安排您的起居,请随我来罢。” 恂奇跟着慎知走到卧室,拾雨正巧将东西送来。慎知将漆盘上的药碗递给恂奇道:“药是我来安排,让拾雨亲自盯的,这是少主的近身仙侍,神君可放心用。” 恂奇接过,放在唇边时先轻轻嗅了一下,知道的确都是些对他伤情有益的药物,这才放心喝了下去。 慎知接过空碗,让拾雨先退,又对恂奇道:“少主去前吩咐,神君伤重,命我为神君查看,若有其余暗伤,立行诊断。还请神君配合。” 恂奇没有拒绝,让她顺着腕脉为自己检查,口中问道:“此处的医官呢?” 慎知道:“医官均属内廷司,每回出诊后各项事宜都要详细记录在案,若非特别,少主不爱用医官。” 她仙力运用十分迅速,极快便收回了手,退开一步对他道:“明日起我会吩咐一个专门司药的仙侍为神君送药,只作固本助愈之效,神君若另有需求,我再为神君安排。” 恂奇点头。 慎知言罢便要退出去,恂奇多问了一句:“此处若只有我独居,是否在殿中可以行动自由?” “这是自然。” 恂奇多问这一句,自己便有了足够的理由。他方才进殿之时,便见侧厅隐蔽,又有个落地的天台,瞧着十分空阔风雅,此刻歇过许久,并不疲累,便往那处偏厅而去。 慎知并没有阻拦,甚至还问恂奇是否需要茶点之类,恂奇一概不需,她便退了出去,知道他图安静,便只让仙侍在外,不让入内打扰。 恂奇便闲坐在这天台的小垫上,看天空渐渐被夜幕笼罩。此处连月都和大荒不一样,相比得更加朦朦婉约,他心里想着大荒,便想着要去报仇,便想着要如何做,才能赢面更大,才能保住陵游。 他要想的事太多了,这样倚着木栏枯坐在此,吹着渐暖的春风,径自便到了夜深。 而就在这愈想愈深的时候,门扉径自被人推开,不小的响动惊动了他回神。他正想着是谁竟然如此,一回头便看见彤华站在那柱旁华丽的帐幕之下。 她一身干净的红裙,不见一点装饰,但衣料却柔软顺滑,折射着隐隐的流光,更反衬着她肌肤细腻雪白。她没有妆饰,连长发都一丝不绾,这么长长地披在身后,整个是简到极致的惊人美丽。 恂奇因她这样的模样微怔了一瞬,而她已脚下不停地冲他走了过来。她足下明显虚浮不稳,走到近前时被自己绊了一下,身子向前扑去。他立刻起了半身去扶,正叫她跌在他怀中。 她身子柔软,似乎又回到当年,与他的亲密习惯仍旧揉在骨血之中,万分自然地便顺着力道被他揽着坐了下来。 衔云一路追着彤华过来,此刻进来见到这一幕,什么话也没说,又和守着此处的拾雨微讶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恂奇屈起一条腿,又用双臂揽着,这才让她稳稳坐住了。他闻到她身上幽香之外的酒气,她举起手里的酒杯和酒壶,双眼蒙蒙地问他道:“要不要一起喝酒?” 今日陵游来时,大概同他提过一句,说彤华贸然将他带了回来,去平襄面前禀报时,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那时是担忧他的处境,如今看来,倒是她更麻烦一些。 他将酒壶酒杯都接过了,轻轻放在一边。她以为他不肯,面上露出些不大开心的神色,可他又拿起酒壶开始斟酒,于是她满意了,又温顺地靠在他手臂上。 他一只手圈着她,另一只手慢慢悠悠地倒酒,自己低下头来打量她,问道:“怎么大晚上喝酒?” 彤华有些委屈地小声道:“我睡不着,喝酒醉一点,就一下睡过去了。” 恂奇看着她眉眼,果然没什么精神,恹恹的。他嗅到酒中的果子香,将只斟了一半的那只杯递给她:“喝多少了?” 彤华这会儿连杯子都有点扶不住,也不知是怎么一路带着它过来的:“一两杯?” 其实没有,她对着壶嘴大口喝的,她也不知道那是多少,但肯定不止一两杯。 恂奇帮她扶着杯子,晃晃悠悠的,却也没让她入口,只嘲笑道:“那怎么还没睡?” 彤华皱眉道:“我担心你啊,我要过来看看你的。” 恂奇问道:“担心我什么?” 彤华看着他,扒着他手臂凑近了一些,道:“你一定很伤心。” 其实她今天有想过,要不要让陵游来陪他的。但是如果陵游来了,有心人看到他们走得太近,那无论是他还是陵游,一定都会变得更加危险。 恂奇避开了她晶莹的双眼,将丢在一旁的那件外衣拉过来披在了她的身上,看着衣上的那枝雅兰裹着月色清辉,静静地在她身上绽放,但它们都比不上她的美丽。 她的手从月白的兰下伸出来,红色的衣袖顺着手臂滑落,和月白的外衣纠缠在一起,只有她那只柔软的手如雅兰枝节,柔婉地触碰到他的下颌。 “喝酒罢?我陪你多喝两杯,醉一点,睡一觉,就把伤心的事暂且忘掉啦。” 他的伤心是喝酒忘不掉的。 但她已经自顾自去拿另一只杯了,递到他面前这么短一截距离,都晃去了半杯酒。他没有拒绝,顺手接过来,看她轻轻地和自己碰了一下,然后把酒杯放到唇边。 她醉了,但她饮酒的动作一点都没含糊,脖子向后一仰,将整个嗓子都打开了,酒水全部一下灌进咽喉,干脆利落得要命,一看就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 恂奇仗着她醉了无法分辨,便肆无忌惮地盯着她,就像在大荒狩猎时盯着势在必得的猎物,目光一分也不错开,只是手腕抬了一抬,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那酒十分丝滑绵柔,入口后便顺着咽了进去,但他看着她的侧脸,又不知怎么,想到了白天时他吮吸她血液的感受。 他不是头一次饮血,但这一次和哪一次比都不一样。他心里在摒除那种异样,但那种奇妙的感受不断在他喉间翻涌。他啧了一声,将杯子放在一边:“这酒没劲。” 彤华不大在意道:“果子酒嘛,慎知还在里面加了好多药草,能有什么劲?天界的酒都是这个样子。” 天界的酒都是这样,和天界的神仙是一个样子,看上去是软绵绵一团棉花,雾蒙蒙一团烟云,一刀刺下去,听不见声,碰不到阻,就只见血。 她还想喝,伸手去够酒壶,被恂奇伸手按住了:“不喝了。” 彤华眨眨眼,有些迟钝地说道:“你不喜欢?那我们……那你喜欢喝什么?我叫衔云去准备。内廷肯定有好多酒,但我们要避着陵游,他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来说我的……唔,也会说你。” 恂奇将酒具推远了,将她的手拉了回来:“不喝了。将来有别的,我再陪你,今天不喝了,足够了。” 彤华头一歪,靠在他膝头:“够了吗?可你还是很伤心。” 她用力撑着眼皮,眉心也因此而皱起:“如果你不做恂奇,会好一些吗?” 她说完这句,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又道:“如果你暂且不做恂奇了,你愿意吗?” 暂时不做恂奇了,假装将过去的事都放弃了,让长晔和其他心怀别意的神明都放下戒心,到那时候,保住了性命,再做你想要成为的,你愿意吗? 恂奇问她道:“不做恂奇,我又做谁呢?” 继续回去做那个连在生死名簿和世界命书上都找不到姓名的孤魂野鬼吗?继续去做那个永远也回不到来处却也找不到归处的孤魂野鬼吗? 体验过了爱与温暖,谁会愿意回到那样的茫茫浮生。 恂奇没应,伸手在她眼皮上轻轻抚了抚,她本就困了,如此便睡了过去。 今日彤华不放心别人,特地叫慎知和拾雨过来先守着,拾雨和衔云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安置里头两人,便去找慎知过来。 岂料慎知刚到这边,便见里头的人绕出了侧厅。 恂奇来时血人一般,此刻洗净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长发乌缎一样撒在身后,倒冲淡了粗狂,显出了那几分清隽。只是眉眼依旧英气,在大荒神洲屠戮久了,带着荒野之上的凛冽寒风,一双眼睛便是无边寒夜里的疏星,亮而疏阔。 他给彤华披了件外袍,将她横抱在怀中。与微冷的面目不同的是,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周全,就像是曾经做过一样,彤华那样精细的人,没有显露出半点不适,舒舒服服地倚靠在他怀中。 慎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庆幸主子不喜欢太多人近身伺候的习惯。这样一幕若是传出去了,不知是多大的风波。 但她又想到,今日他们回来时,在宫门前就已经足够亲密了。若是恂奇继续在这里住下去,只怕这样的时候还有的是,债多不愁,倒让她无所谓了。 慎知很快反应过来,无声引着恂奇往另一边卧房去。彤华先前本就在这边住过,寝具都是现成的,倒也没有安置的不便。 将彤华放在床榻上时,慎知清楚地看见,恂奇微微偏了下臂膀,将彤华的头往怀中护了一下,他的下巴,还在她额头无意识地点了一下。 他非常仔细又轻缓地将她放在床榻上,动作十分熟练,甚至没有惊醒她。他将彤华手中攥着的外袍一并放在了一边,才退开让慎知上前为她整理。 他瞧了一眼她安睡的神色,没有在这里继续久留,转身回到自己房中,就着那半杯果酒的残香阖上了眼睛。 第224章 强求 哪怕再有报应也无妨。 恂奇一向习惯于早起。大荒景色波澜壮阔,旭日初升云蒸霞蔚,每日大早,他都和族中的兄弟们展开真身去放肆奔跑,直到那一处最高的山坡之上,放开嗓子啸吼几声,便吼出了一整日的大荒白昼。 许是因为昨日睡得太晚,他整夜无梦,仿似时间在阖眼之后便倏然而过,恍惚醒来之时,晨间第一抹和煦的阳光,已经温暖柔和地透过明窗,静静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这种安宁的早晨,一时竟没想着要起身,任由一身骨头都这么松散地摊在柔软的床榻之间,仿佛还躺在梦里一样。 但没多久,门便被轻轻推开了。 彤华足下只踩了一双室内穿的轻便绣鞋,鞋底用的是最柔软的料子,但依旧还是刻意放轻了步子,无声地迈步进来。 恂奇微微眯起眼睛,看她映在屏风后那道纤瘦又灵动的影子,直到她绕过来了,他才重新闭上了眼睛,没有破坏她清早想要作弄他的那一点心思。 她果真没有发现,悄悄靠近了坐在床榻边,倾身捏住了他的鼻子,偷笑着等他的反应。他伸手将她腕子捉住了,慢慢睁开眼睛:“做什么?” 她有些讶然地问道:“你嗓子怎么有些哑了?” 他太久不眠不休,突然安宁下来,身体出现了一些从来没有的异样反应,但终归不算什么大事。 他清了清嗓子,手臂撑在榻上,懒懒散散地坐起身来,问她有什么事。因为声音低沉,又配上这样出色的样貌,好一番懒怠的风致。 彤华默默欣赏打量了两眼,这才与他道:“我昨日与尊主说过了,今后就将你留在我宫里,内廷今日便给你记名入册,使官的牌子等会儿就能制好给你拿来。” 恂奇抬眼看她,一张明媚的笑脸在清晨的阳光里绽放在他面前,无数次将他从过去的腥风血雨里拉出来,但他总觉得那是一个美丽万分的陷阱,理智拉扯他不要再向她迈步,但却总也忍不住。 他微微偏了偏头,问道:“昨天的事,你还记得吗?” 彤华点了点头。 恂奇问道:“我有答应过你要留下来吗?” 彤华正色望着他,笑意收了收,道:“我也给你说过的罢,眼下不是你离开的时机。” 恂奇有些无奈道:“你是不是将我想得太好了?明知道我另有目的,对你、对定世洲,也并不是全然无仇无怨,你依旧要将我留下来吗?” 彤华非常肯定道:“对。” 她尝试过要将步孚尹忘掉,可他偏偏又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记忆,她尝试过要斩断与恂奇的关联,可他偏偏又出现在自己眼前。 如果命运就是如此故意安排,哪怕这已成一段孽缘,她也不想就此放过。 她就强求他留下来一次又如何呢? 她想要他留下来,将过去的一切都抛去,将离虚境那不欢而散的过去都抛掉,将大荒那腥风血雨的过去都抛掉。她就做一回恶人,哪怕将来再有因果报应也无妨。 她就要强求这一回。 恂奇没有接口这句话,绕过她下榻走到屏风后清理,她也没有走,安安静静地等在外头。 过了一会儿,房门再次被推开,恂奇走出去时,看到慎知捧着一枚崭新的使官令牌进来。 她得了彤华的眼色,将令牌递给了他。 恂奇垂下眼去看,那令牌正对着他的那一面,清晰地刻着三个字的名:步孚尹。 他眼中微颤,目光从令牌转移到她平静又破釜沉舟般的脸色上:“暂且不做恂奇了,就是这个意思?” 她身体紧绷:“对。反正你也是会离开定世洲的,到那时候,扔掉一个不重要的假名,也没关系的,对罢?” 就像在离虚境,扔掉一段不重要的过去一样。 恂奇勾了勾唇角,不知那一刻的心底是寒冷更多还是讥诮更多,但终归是一言未发。 他只是望着她,将慎知递来的那块令牌握在手中,刻有名字的那面原本就是反面,此刻又被他扣过来按在掌心。 “那就……听你的安排。” 日光明媚,窗前垂地的帘帐绣着烙月雅兰的精致花样,薄薄的纱料被微风轻轻地吹起,本是一派春光好时节,却在这般对峙之中显出了几分寒栗。 彤华看着他那个微冷的眼神,默默将头转向了一边。她站起身来,打算暂且离开这个不知不觉中又变得紧张的氛围,却见门边微响,陵游走了进来。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落定在恂奇和他手里的令牌上:“怎么了?令牌有问题?” 恂奇看着他的神色,想到与使官相关的事情,必然会经过陵游那处,所以彤华想让他更名暂且留在这里的事,陵游也知道。 他手指摩挲了一下令牌正面的那个图案镂刻的痕迹,口中道:“没问题。” 陵游嘱咐下官去做令牌的时候,就想到恂奇未必愿意那么干脆地接受,今早听说令牌被彤华寻去交给恂奇了,他便干脆过来看一眼。 情形果然不出他所料。 但他表明了自己的意思,恂奇好歹会顾念他的想法,当下不会推脱。他所想的也就是如此,无论如何,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之上,不能让他离开定世洲。 他看见恂奇果然收下那枚令牌,目的达到,当下没有多说,只是瞥他一眼,又转向了彤华道:“我有事和你说,你跟我来。” 彤华正巧借这个机会和他出去,待离了殿中,方听他道:“九弥仙族的少君娄延,被内廷指派到了咱们宫中做使官,这事儿你先前知道吗?” 她当然不知道。 她想起昨日去见平襄时的情形,无奈道:“是来填章苑的空缺的。” 先前被挑选入内廷陪伴彤华的,一共有十二位少君,章苑没了以后,许是因为知道他与彤华交好,内廷没有再提补缺的事,应当是得过平襄的授意。 但在昨日挑明以后,平襄就吩咐下去办了。这九弥仙族,正是给她送来灵宠的那家属族。 陵游一贯是敏锐的,也知道彤华身边灵宠的事,今日那娄延来到使官殿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其中这些弯弯绕绕。 他也猜想到他是来补章苑的空缺的。但是章苑的事已经隔了这么久,平襄当日没有作为,如今却突然提起,他就知道其中必然有些原因,才想着要来问彤华。 彤华对他道:“他本是无关之人,你寻常对待就好。但九弥仙族势弱了些,你也稍微照看他一二。” 前一句是自然,原本不论这少君娄延是不是平襄派来的人,都该寻常对待才是。但彤华特地补上后一句,就有些奇怪。那些少君们虽然都或多或少地自恃身份,但正因如此,更不会仗势欺人。 所以,又何须他特地关照? 陵游瞥了眼四周,低声问道:“你是真的想用九弥仙族吗?” 彤华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定:“看看再说罢。” 陵游明白意思了。 实话说,他并不介意她使些聪明,在手下收揽几个听话的仙族。定世洲本来就是吃人的地方,她手下无人可用,连璇玑宫都漏得四面透风,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若不掌权也就罢了,可她是这样的身份,即便不主动参与,也是怀璧其罪,必然会被旁人拉扯。无论手中有没有权力,都不便继续如此。 既然九弥仙族在这个档口撞上门来,他也无妨试上一试。 陵游知道分寸了,去帮她处理这些事,但他并没有忘记在明台殿看到这两个人的样子。 彤华有点什么小心思,他再清楚不过,那些隐秘的反常落在他眼底,她分明就是对恂奇有些意思,但又碍于她属于天界神族、而天界又屠戮了大荒的这件事,所以面对恂奇时一直尴尬,不知该如何进退。 恂奇有点什么小心思,他就更清楚不过,昔年在往生潭旁边发过的那些疯,陵游到现在也不会忘记。虽说如今是悲恸上头,但好歹也算是千万般不好里出现的一点好处。旧愿终于实现,抓住了,总好过水月镜花尽是一场空。 他于是在繁忙之余,开始抽空撮合这两人。对他说她对他有多么上心特别,对她说他不过是嘴硬心软,并不是存心要与她争辩。 如此努力许久以后,陵游某一次前去,看见他正和明台殿侍花的仙侍,站在满园芳菲之间说话。 陵游心中好奇,放轻了脚步凑上去:“说什么呢?” 那小仙侍冷不防被身后冒出来的脑袋吓了一跳,往身侧退的时候踩到了衣带,差点就要摔倒。恂奇下意识伸手,右手往旁边那花上一护,左手又伸过来拦住仙侍莫要让她绊倒。 陵游手也快,站在小仙侍的身边,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没让她摔倒在这群灵花之上。 “对不住对不住,好奇你们说什么,意外吓着你了,实在对不住。” 他本就是整个定世洲最活泼开朗的小神君,此刻道歉时依旧笑眯眯的,但声音语气实在太过诚恳,也不叫别人觉得他并不诚心,是在随意敷衍。 那仙侍脸颊微红,将手臂从他掌心收回来,小声道:“使君言重了。” 陵游扭过头,看见恂奇淡淡将手从那灵花上方收了回来,眉梢微微向上挑了一挑,好奇问他道:“这什么花儿啊?几日不见,你何时有了养花的爱好了?” 恂奇瞥他一眼没搭理,这小仙侍来回瞧了一眼,没有落这位好脾气的小神君的面子,答道:“这是优夜玉昙。” 恂奇被他这几日寻烦了,见到他就没好脸色。他对小仙侍点了点头,温声道:“若是开花,还请你随时来唤我一声,不必担心打搅。”言罢便扭过头,自往殿中去了。 陵游摸了摸下巴,想到了些什么,没急着追上去,又问小仙侍道:“这花要什么时候开?” 小仙侍道:“玉昙娇气,花期不定,开与不开、得不得见,全凭运气。这几日瞧着样子像要开了,却也说不准。” 陵游啧了一声,心中觉得有些麻烦,但还是道:“这倒也无妨,但若是真的要开花了,你别只与他说,也记得来与我说一声,我回头谢你。” 小仙侍口中说着“不敢”,他没留心,迈步要去追恂奇,又停下来,问这面生的小仙侍道:“你叫什么?” 那小仙侍道:“赤芜。赤红的赤,繁芜的芜。” 陵游咧嘴一笑,道:“赤芜,我记住了。” 第225章 挥刀 猛兽绝不会被豢养驯化。…… 无论如何,多亏了这娇贵万分的优夜玉昙,倒让彤华和恂奇能耐心十足地坐到一起去说话了。 那小仙侍赤芜十分机灵,不是只传些玉昙的消息,也时常传些恂奇的消息,但并不过分,左不过是他来看花时的一些小事。 陵游因此夸她是个得力帮手,拉着她帮自己大忙,最终成功将彤华和恂奇重新撮合到了一起。 他还怕彤华尴尬,甚至还提前将扬灵叫过来。扬灵自然听说过这位大荒少君的事,她甚至比陵游知道得还要更多一些。 她听完陵游所言,不动声色问他道:“所以,你是为了什么?要那位神君,此后都心甘情愿地留在彤华身边吗?” 只要彤华愿意,只要彤华想要,这世上有太多的手段可以帮她永远地留下或毁灭一个人了。 陵游微微顿了片刻,道:“他留下,难道不好吗?” 他留下来,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他留下来,也给彤华多一道助力。总之无论如何,都是留下来更好。 扬灵想起彤华去时决绝的神态,又想到内廷如今风传的那位神君回来时与彤华主亲密的姿态,心中有些憾然地想到——也许彤华不该去的。 她本就是做足了准备,才决心去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如今那个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而她已经为他一退再退,那么将来哪怕要自食恶果,她为他退让的分寸,也绝然是收不回来了。 陵游说的没错,他留下才是好的。 将一切都瞒得严严实实,让他永远都不知道定世洲内曾暗流涌动的那些事,让他在彤华并不虚假的真情之中寸寸沉迷,直到那些实情终于覆于尘土之下,永远不见天日。 明台殿内一张小几,这边是彤华与扬灵,那边是恂奇与陵游。陵游念叨着说今晚也许那朵优夜玉昙要开,让仙侍准备了酒食,打算拉着众人一起来等。 三人已经熟稔,谈天说地不曾停歇,恂奇不怎么接口说话,只是静静坐在一边。陵游和扬灵关注着二人动静,只看他们虽然是没有对视一眼也没有对谈一句,却是都暗暗瞥过对方。 他们两个交换过一个眼神,扬灵心头定了定,抄起酒杯递到彤华唇边:“明日又没事,怎么不喝一杯,不妨事。” 那边恂奇看到这个动作,立刻抬眼瞧了一眼彤华,但彤华嗅到酒香,却先是手在下面掐了一把扬灵,而后下意识看向了陵游。 陵游嗤道:“当我不知道你偷偷喝过酒?喝两口不妨,我还能管着你这些吗?” 彤华嘀咕道:“你管我的还少吗?”但手里却是很诚实地将酒杯接过来了,只是没有喝得太过放肆,只是就着杯口一点一点地抿,瞧着像个偷偷喝酒还未长成的小姑娘似的。 恂奇想起她那晚喝酒的放肆神态,默默将眼神转到了一旁,透过大窗看向夜色下的花丛,但余光再也没离开过她身上。 陵游为了给恂奇灌酒,这晚喝得稍有些多,扬灵不好叫他唱独角戏,也陪着多喝了一些。眼见着陵游开始不稳当了,彤华出声叫拾雨和衔云进来,扶陵游和扬灵出去休息。 于是这厅内又只剩下了彤华与恂奇两人。 热闹的气氛骤然冷却下来,彤华下意识去拿酒杯,恂奇在对面回头道:“发酒疯的都走了,你还喝酒做什么?” 彤华的手指凝滞在酒杯上,她道:“我今日也没有多喝。” 倒是你喝的才多罢?她心想。 恂奇将手中正拿着的那杯酒饮尽了,而后倒扣在了桌案之上,同她道:“那就不喝了,等一等花开罢,今夜也许能成。” 他没说要走,也没让彤华走。彤华心里反应过来了这一点,看看两人之间相隔的小几,暗暗生起些勇气,起身往窗边天台处移了移,倾身趴在木栏上俯望:“花苞还闭得紧呢,你怎么知道要开?” 因为他用神血催了几日,想着今日月圆,许能得些好景相看。 他舒了舒腿,换了个姿势坐着,不动声色靠她近了一些,道:“退回来些。” 彤华看见他位置换了,趴在手臂上笑眯眯道:“我没喝醉,不会摔下去的。” 他才不管她会不会摔下去呢。 恂奇冷声道:“是吗?喝醉了的人都不会说自己醉了的。” 她喝了整整四杯,现在眼睛里水润润的,就是之前那天要醉过去的样子。 彤华趴在床边看花,嘴硬道:“没醉,今日特地来看花的,不会醉。” 恂奇无声嗤笑了一下,没有应答,于是这一方天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晚风轻柔拂过帷帐的细碎声响。她在这样的声音里静静道:“不喜欢令牌就不要了,等花开了,你想去哪里就去罢。” 她不仅没回头,甚至偏了偏脑袋,留给他一个漆黑的发顶,半点没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她做下这个决定,心里不是不忐忑的。 她有过强硬的心,可也知道他收下了那枚令牌,却从来没有戴过。他一日不成复仇之事,此心便一日不肯罢休。 她一面用喜爱的眼睛望着他,一面又忍不住用恶毒的心算计他——放他去做,等他撞上南墙,等他头破血流,而后她才好用温柔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说和我一起走罢。 她将脸背过去,将厌弃的眼神藏在明月的光华里。酒意上头,她在想,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才让她遇见了他? 如果是更早之前,如果她还没有在中枢学得这些冷漠的性情,那时候相遇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那朵玉白的灵昙,始终也不肯在月下开放,不肯叫她这恶毒心肠的小神女看一看这纯净的景色。直到后来,彤华酒劲上来,便倚在这木栏上睡着了。 恂奇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从那窗前一跃而下,将那株将将盛放的玉昙催开,折下来带回殿中。 彤华被他抱在怀中,放置在先前那间卧房的榻上,玉昙又被他留在窗前的一个瓷瓶里。他将神力灌注进去,将玉昙留在开放的那一刻,而后回头瞧了彤华一眼。 他就瞧了那么一眼,什么都没多说,转身便退出了房间。 扬灵站在房门之外,看见他退了出来,向他行了一礼,问道:“神君如此便要离开吗?” 她知道彤华根本对那些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不过是对他有了心思,所以才心软了,冒着巨大的风险和后患留下了他的性命,又为他一退再退,甚至敢放虎归山。 她知道恂奇是留不下的。 这是在大荒的风里自由长成的猛兽,绝不会被豢养驯化成听话的宠物。 扬灵希望彤华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主君,却不希望她彻底没有心软的时候,于是对他道:“天界与定世洲不睦,定世洲肯留下神君,虽有利用神君的意思,于神君而言,定世洲又何尝不能为盾为锋?” 留在定世洲,又对谁没有好处? 恂奇也是头回见扬灵,方才看到她与彤华行动间的亲密,就知她绝非普通的下属。他望着她道:“你是她的朋友,难道不该为她考虑吗?留一个心有不专之辈在身边,是什么好事吗?” 扬灵被他一语言中,侧开了身子。 她看到窗台上那一枝盛放的玉昙,心中一边可惜,想要出口再挽回一二,一边又想,还是算了,她就不来多这一句嘴。 彤华心软了,但她是臣子,她不该心软的。就放他出去,让他死在外面,才好保住彤华。 她退到一边,看着恂奇一步一步走出了明台殿。这殿外红墙之上竖着无形的结界,彤华为了免人打扰,在此处设置了这么一处结界,不准任何人随意进出,想留这一方乐土。 太可笑了,定世洲何曾有乐土? 她想留,他却无时无刻不想着走。 恂奇在定世洲老老实实地等了这么多天,直等到自己的伤彻底痊愈,方毫无顾忌地掣出长刀在手,直往凤族封地而去。那护域的结界在他雄厚的神力之下脆弱得犹如一张薄纸,被他轻易撕毁闯入。 仙卫发现异常,一边向内传报,一边上前来拦阻,但在他刀锋之下,甚至连他近身都不得。 恂奇第一刀劈下,心中默默念道:“一。” 这个数字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心里,又随着他的脚步迅速增长。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九……” 他刀上有血,又迅速地滑落在地,就像那一片吸收了无数鲜血的大荒干土一样。那个伴随他看了十八年日出日落的苍茫洪荒,就是这样在短短的顷刻之间被长晔变成一副血流成河的样子。曾傲视群雄孤倨一方的霸主,全部在那里灰飞烟灭。 “一百一十七、一百一十八……” 他是游魂时,没有太多的良心,在过往的漫长年月里也没有做过什么善事,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如今进入了这狮族少君的身子,亲眼见着他们为了护住他而灰飞烟灭,他无法置之不顾,将这仇恨抛诸脑后。 “三百六十二、三百六十三……” 他持刀的动作越来越快,他的眼中慢慢被血染得猩红,但头脑却清醒。他可以顷刻抹杀这些普通的仙卫,但他没有,他一次又一次地挥刀,要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倒在自己眼前。 他们每一个都踏上过大荒的土地,他们每一个都不无辜。 “五百八十九、五百九十……” 他心里的计数不停,每杀一个,头脑之中都会闪过一个沐血的族人唤他少主,每杀一个,那些族人眼中投来的那种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恨意就会少一点。 他是一个孤魂,他本不该记得他们,不该对他们抱有什么感情的。但在此刻他一次又一次挥刀的时候,他们也一个一个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太久没有见过他们了,他想念他们,他停不下来。 “六百三十六。” 他扬起脸来,凤族的领土已成一片血海,入目之处都是一片腥红。他的眼前终于只剩下了他的父亲,那个永远威严永远震撼的主君牧弘,永远保护着臣民族人、永远坚定镇守着大荒领土的霸主,他在生死一线用血肉挡住了射向他的利箭,然后在他逃离的身后,被苍鸾的利喙活活撕成碎片。 还剩一个,就剩了一个了,父亲。 他已经无法回望来路了,他已经手染鲜血,不必回头也只能见到一片深红,这红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并且再也不会消失了。 但是,爹,娘,我终于,永远都可以是恂奇了。 第226章 补牢 她不想再丢掉恂奇。 天亮之时,天界一片混乱。大荒那个向定世洲称臣的戴罪少君恂奇重创了凤族,将凤族几乎全灭,连凤君都死在了他的刀下。少君青羽混乱之中逃至天庭求援,长晔闻听此事,大怒之下命大将军风无痕带领仙兵前去捉拿恂奇。 但风无痕还没走出天庭,恂奇便孤身杀了过来。 他踏上一重天,长刀不休,一路直直冲上中天庭,仙兵仙将竟无一能阻。直到风无痕拦在当前,才阻住了他势不可挡的脚步。 但风无痕却并没有与他交手。 他虽是天界大将,但却是最不爱征战打斗的一位战神,就是因为见得太多了,所以面对这一心想为族人报仇雪恨的叛臣少君,他心中可以完全理解他的处境。 因为理解,所以他才没有与他动手的意思,而是负手与他道:“少君恂奇,此刻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或可留你一条性命。” 恂奇冷笑一声,长刀向前移动,直直指向了他。他沉声道:“我不曾在大荒见过你,暂且可在此处放过你,你且让开,我要寻的是长晔。” 他的确没有滥杀。这一路冲上来,若有贪生者脱逃,他也不是非要斩尽杀绝。诚然这诸天的神兵仙将没几个无辜,但他们不过是听从了长晔的号令。 他不愿滥杀,但长晔绝对不能放过。 风无痕没有退让,见恂奇持刀冲上前来,心中微叹,反手要掣出长剑,却见身前一道红影闪过,有女子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将军请慢。” 他手中停下,得见来人飞身停在他面前,伸出手去施加神力,恂奇周身便立刻被禁,任他无论怎样挣扎,都难以甩脱半分。 彤华望着这一场乱局的面目冰冷。她轻易制住了恂奇,回头对风无痕道:“小神定世洲彤华,见过将军。他在定世洲时已为我所俘,此番看管不严,教他脱逃犯下此乱,属我之过。还请将军罢手,由我处置。” 风无痕没有动手,却也没有退后,只道:“我奉帝君之命前来,捉拿此子。” 彤华点头道:“我会向帝君解释,还请将军给我些时间。” 她摆明了是要同风无痕争辩,恂奇听见了,虽难以挣脱彤华束缚,却还是狠狠道:“我的性命,何时轮得上你们议论处置?待我解了你这破咒,将你们一道斩在长晔面前!” 彤华闻声面不改色,而是来到了他的面前。她的手轻轻向下一压,恂奇便只能跟着她的动作半跪于地,被迫俯身仰头望她。 她的那只手停在他的咽喉,就像在大荒留下他的那样。她的掌下,他的锁骨之上,浮出那种熟悉的、来自禁锢咒印的热量。那股热意却像步步蚕食他身体的碎冰,让他不寒而栗。 彤华垂下眼来,看着面前这个受缚的神君,他满身都是血迹,不知多少是别人的,又有多少是他自己的。 她的声音低低落在他耳边:“要继续,还是要回去?” 恂奇的手紧紧攥住刀柄,咬牙道:“回去?定世洲?那不是我该回去的地方。” 彤华道:“回去,我还能救你。” 他难道不知道吗?如果他非要强留自己这一条命,他有无数种办法苟且偷生,他既然主动走出了定世洲,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他故意地讽刺道:“我信过你,往南跑,那时候我得到了什么?” 得到的是围追堵截,守株待兔,被苍鸾玩弄性命,连速死都得不到痛快。 他们周遭的空气突然凝滞不动,错杂的声音都被遥遥地摒除在外。彤华倏然之间展开了一道小小的结界,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冷漠异常的声音对他道:“你杀了凤族部众六百三十八个,替整个大荒死去的亲族都报了仇,可是屠杀你们的,除了凤族,还有其他仙族。你因为苍鸾毁了你父亲的尸身,所以含恨在心,所以拿他们开刀。那其他仇人是谁,你要不要也问问仔细?” 他心中因此言而发寒,她清晰地看着他眼中的恨意愈深,口中根本不停,继续道:“北境的仰月狐族,你熟悉吗?是谁杀的,你知道吗?” 恂奇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他知道仰月狐族全部覆没了,但他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他当然知道定世洲也进犯了大荒,可她突然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想起仰月狐族的那些长辈和亲友,身体开始微微发颤,他无法接受定世洲也参与在其中,无法接受彤华也参与在其中,他希望她是在骗他,是在故意激他,让他将杀心转移到她的身上,才好骗他离开这里。 他希望是这样。 可他又在此刻忽然想到,在某一个逃杀暂时休息的间隙中,牧弘曾经非常欲言又止地念出过定世洲的名字。 那时候他问牧弘,定世洲如何?他父亲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他一身疲惫,也就抛在了脑后。 可那是什么意思? 他不希望是自己想的那样,可是彤华却没有给他任何逃避的余地。她没有感情地同他道:“那个小姑娘,是叫连抒吗?她兄长费心将她藏了起来,果然叫她逃过一劫,可你猜,我那日在大荒见到你以前,又做过什么呢?” 她仿佛是生怕他不信一般,继续道:“她叫你恂奇哥哥,是吗?她兄长死前安慰她,说你们在四处搜救生还的族人,让她一定要等着你。但你没去,去的是我。” 所有残存的侥幸幻想都被撕碎,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奋力凝聚起自己的神力想要挣脱束缚,但是他颈上的热源却仿佛突然沸腾,将他所有神力不由分说地抽吸至那一处,然后再也不回地流入彤华的掌心。 周遭的声音再度回归,结界里的千言万语,结界外也不过只是眨眼一瞬。恂奇体内十八万年神力修为荡然无存,此刻在高天之上,甚至觉得呼吸困难。 “扬灵!” 彤华将手离开了他颈下,只见得那一片红色的咒印泛着惊人的深色,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她吩咐同来候命的扬灵道:“将他带回明台殿看管,无我之令,谁也不能随意进出明台殿带走他。” 扬灵应声,架起恂奇飞身返回定世洲,他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风无痕敛目看向彤华道:“这是何意?” 彤华平静答道:“我随将军去面见帝君。” 凌霄大殿之中此刻站了一片仙官,意外只见到彤华这一个小小神女。彤华向长晔见礼,尚未多言,便听旁边一位鹤发老君先开口质问于她,问那屠戮凤族又杀上天庭的罪臣恂奇何在。 彤华瞥了一眼,问长晔道:“帝君命大将军带兵前去,是要拿他问罪吗?” 长晔道:“凤族之事,自然是要寻他问个明白的。 彤华便道:“他是已在我中枢内廷登记在册的使君,即便有错,自然有我内廷规度惩治,不会姑息。何必因他一个闹到帝君面前,辛苦这许多仙官齐聚此处?” 长晔尚未开口,那老君又沉声道:“神女言下之意,那罪臣屠戮凤族,又持刀闯入天庭,致死无数仙兵仙将,这竟全然是你定世洲内务,而与天庭无关?神女说出这样的话来,置帝君于何处?” 彤华一眼不曾看他,只对长晔道:“我今日正是敬帝君尊长,知我部下犯错,所以前来,却不知竟会遇上这般狂妄大胆之徒,我一言尚未言尽,他竟敢在这上九天的凌霄大殿之中,肆意侮辱我定世洲治罪不严、枉顾天帝之尊。若今时今日,殿上竟是此等乱象,我看也不必谈了。” 风无痕瞧这小神女,从前虽然不显,但今日自打上殿,便一身锋芒。他抬手一礼,对众仙官道:“诸君,今日此事由帝君与彤华神女议论解决,且请各位先殿外等候罢。” 长晔没有反对,让众仙官退了出去。风无痕亦没有留在殿中,只是离去之前以眼神示意于她,让她见好就收。 长晔能容忍她在这里放肆这一回,不过是看在定世洲和创世诸神从前的情分上,闹得太过了,对她没有好处。 彤华都明白,但她来这里,就是要颠倒黑白,否则又如何能够保下恂奇? 殿中终于安静下来。长晔打量着这在大荒时便敢和自己对着干的小神女,笑道:“如今都退下了,你想如何处置,不妨直言罢。” 彤华第一次独自面对这位天帝,一点也不敢露怯。她知道此刻只能靠她自己,如果她拦不住长晔,那不会有人帮她留下恂奇。 她强自冷静下来,单刀直入问他道:“帝君收集天岁神族的魂魄,数量足够了吗?” 长晔原本还含笑的表情,倏然便冷了下来:“问什么呢?” 天界声称大荒神族勾连地界,才有出兵之举。大荒神族分明是身死神消,长晔却亲自带着左膀右臂前往,刻意留下他们魂魄。这些时候,他声称要用大荒神族的魂魄铸成神地屏障。一来可护卫天界,二来也有警示之意。 若不因此,恂奇也不会这样快地养伤,只为来寻他报仇。 但别人不知道,彤华是知道的。 她造就了这一切,她清楚地知道是什么推动着长晔跳进圈套、成为她在暗处操纵的刀锋。 他不是为了什么神地屏障去的。 彤华原本不想说的,她知道自己这一开口,也许就会前功尽弃。 但她不想再丢掉恂奇。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我与帝君一样,都有想要挽救之人。” 第227章 条件 她当然不是无辜! 长晔曾有一挚爱,为她甘愿步出无爱纪,但她却死于神陨时。 天岁神族的灵魂承载了他们异于寻常的庞大力量,只有这样坚固的灵魂,才可以融成一个完美的容器,装载下一位强大的远古二代神的魂魄。 长晔从前不做,是因为不知道这个禁术,当他知道了这个办法,即便不知成与不成,他也愿意为她尝试一回。 杀去整个不肯为自己所用的天岁神族,拿下十八道坚固神魂,换挚爱渺茫的一个复生之机。如何能不划算呢? 但那些天岁神太倔强了,他们都要死了,还要毁掉自己的魂魄,即便灰飞烟灭也不肯叫他得到一点好处。 长晔迫切地需要拿下恂奇。他在大荒执著不休地追捕恂奇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十八道魂魄,只剩一个,复生之机就在眼前,他可以容忍他暂且在定世洲偷生,只要他活着就好。 彤华走到长晔面前,抬起半掩在袖中的那一只手。她掌心里有一个小小的魂珠,禁锢在她指尖的游丝之间,被她推到长晔面前:“我要留恂奇的性命。帝君今日放过,我便交出此物,若帝君不肯,我立时便毁了它。” 长晔目光落在那魂珠之上,问道:“是谁的?” 彤华道:“北境仰月狐族的小女儿,被兄长藏起来了,又被我找到了。若帝君不信,可用其他天岁神族的魂魄与之感应,验明真假。” 但长晔没有动作。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中却是冷的。这魂珠中的天岁气息他可以察觉一二,大约能认定是真,他的确很需要这一枚魂珠,但更让他谨慎的是,他秘密行事,连身边人都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图,彤华又是如何知道? 他在想,趁她年纪还小,势力未成,他要不要提前了断了她呢? 他看着面前这实在还有些稚嫩的小神女道:“你今日来我面前说这些话,且不说是否能达成目的,可想过要如何活着走出上天庭吗?” 彤华道:“我若只是知道这些,帝君自然可以杀我以绝后患,但我所清楚的事情,却远远不止这些。帝君谨慎高瞻,自然不会行此贸然之举。” 从前有许多大术法,因实在太过破坏平衡,后患无穷,被诸神所禁,后人修炼,因此沿用旧法,不曾逾越界限。长晔虽然从前不知此术,但他却知道有谁最爱研习这样的禁忌术法,无外乎是他从前的那几位故旧罢了。 她这样小的年纪,会认识谁呢? 长晔于是道:“既然是交换,自然要价码公平,但你给我的分量,似乎并不足够。” 彤华没有张口,只神力细细密密地探到他的面前。长晔回应接收,听见她入密传音道:“我还知道,大战陨落的神魔,不是真的陨落,只是沉睡而已。” 长晔目光一凛,立时便要攫取住她神力探知,她却倏然撤回,未让他留住分毫。他眯了眯眼睛,仔细看了看她,想一个十几岁的小神女,何来这样的能力与他对抗? 当年的神魔是被帝子英施法连接共同陷入沉睡,如果帝子英能控制得住他们,自然想要何时苏醒才会何时苏醒。但是逝去的二代神魔不仅仅只是在战时而已,希灵氏的两姐妹,如今都还不知所踪。 她们也许是彻底陨落了,但也许……还活着。 就像这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禁术一样。 是了,这禁术突然出现,他心中有所挂念,居然从来没有怀疑过任何,只以为是机缘巧合。但现在为了保住恂奇,她这么一个从来少出宫门的弱小神女居然独自来了,甚至还与他主动说出了这些。 长晔忽而戏谑地勾起了唇角,对嘛,这样才有意思,大家都有所求,大家都有阴私,这样面对面交换起条件,才足够公平和有趣。 他伸出手要取那枚魂珠,决定接受她这个有趣的交换,但她却突然收回了手。彤华面不改色道:“我后悔了。比起我能给帝君的东西,只要恂奇一条性命,太不足够了。” 长晔觉得有些意思了,倒也不着急,陪她道:“说来听听,还要什么?” 彤华的手指捏在那枚魂珠之上,看着长晔竟然如此耐心地等她开口,忽而恍惚地意识到——原来她想要办成一件事这样容易。 她若是再早些意识到,就不会如此了—— 衔身咒控制之下,恂奇无法违拗彤华的意思,由扬灵一路带回定世洲,入了明台殿才松开手。 今日早晨恂奇复仇的消息传到定世洲,彤华为了不让陵游知道,特地让慎知趁他醉酒未醒时,去他卧房加了一把迷香。临去时,她还早做准备,在明台殿加强了结界。 陵游一觉睡醒,想要出去又被结界所困,正盘算着如何强行冲破结界之时,便见扬灵将人拉了回来。 恂奇修为被夺,浑身失力,扬灵一松开手,他便摔倒在地。陵游以为他受伤了,上去扶了他一把,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抬头看向扬灵:“怎么回事?” 扬灵俯首看了一眼,道:“没空多说,她下令封锁明台殿,我还有事去做。” 封住此处,又将恂奇送进来,这摆明了是要强行留住恂奇。陵游问她道:“彤华呢?” 扬灵道:“去找天帝了,特地交代不许人去,且在此等着罢。” 陵游闻言脸色一变:“谁陪着?” 扬灵丢下一句“尔娘”,转身出去传报彤华禁令,又去按彤华先前安排办事。陵游没追上她,回头看见恂奇,只得先将他扶起坐下。 恂奇颈上红色咒印未消,看着十分可怖,陵游自然对这个咒印无可奈何,却径自一拳打在恂奇胸口。恂奇吃痛缩了一下,那一处关窍却被陵游击开。 陵游扶住他,问道:“现在试试,神力如何?” 恂奇自觉无望,但还是尝试运力,却发现体内神力十分流畅地运转起来,并没有如之前那般整个身体被抽吸至完全干涸的感觉。 他微微一怔,抬头看向陵游。 陵游原本只是心中有所猜测,此刻见他果然无恙,便放下心来坐在了另一旁。此刻无人,倒也不必彼此伪装成不熟稔的样子:“你今日杀去凤族的消息传回来,内廷毫无动作,是不想插手的意思。彤华前去天界,背后是毫无助力的。” 恂奇如今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却不知将来处置如何,彤华去了,却不知要如何应对。陵游总不能说兄长复仇的决定是错的,但还是不自觉皱眉道:“……你可以再等一等的。” 他对大荒的事情,表现得一直不如恂奇激烈,恂奇尚可对此表示理解。他本就幼年离家,又没经历过那场浩劫,感情稍淡些也实属正常。可是理解归理解,这句话还是让恂奇生出怒气:“大荒都没了,你还要让我等?定世洲也是神族,明摆着站在长晔那边,她们的手上也沾了族人的鲜血,你要让我放下旧事,向她们称臣俯首?” 陵游不自觉压低声音道:“先前我不曾同你说过,明宿一族覆没,就有长晔的手笔,我留在定世洲,本就有要伺机寻他报仇的意思。你说定世洲和长晔站在一边,那就更不可能,如今定世洲之所以低调行事,就是因为先前的始主权势太过,遭了上天庭的忌惮。那位尊主心里只有定世洲的权利与荣光,更不可能向长晔称臣。长晔如今锋芒正盛,谁不是在暂避以待时机,偏你孤身一人,非要去出这个头?”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他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觉得我如今贪恋荣华安稳,干脆丢下大荒不管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恂奇有些难堪地侧过脸,陵游也没有继续顺着这话去说,只是转而同他道:“彤华身上有些秘密,我并不知道,也没打算去问。她敢独自去见长晔,必然心里有些主意,中枢对此事始终旁观,可见她应当可以对付,但凡事没有绝对,毕竟时机仓促,未必完全。若她可以解决此事,顺利回来,也就罢了;若她解决不了,内廷一定会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彤华回不来,上天庭收不了场,她们才好有足够的借口向长晔发难。” 恂奇双手攥紧,咬牙道:“定世洲也进了大荒,也算不得无辜,便是同归于尽两败俱伤,那也不过是合该如此!” 陵游低喝道:“可彤华是无辜的!璇玑宫没有一人参与此事!” 恂奇打断他道:“她当然不是无辜!她亲口向我承认,在大荒找到我之前,连抒就死在她的手里!” 陵游眉间跳了跳,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帮助他反驳回这一句话,因为他对此事完全不知内情。但他心里非常清楚,他只是一直没有去细想而已,为什么整个定世洲都知道明宿神族和大荒有些关联,却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露过口风,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样紧要的关口,他却突然有了那么多的事情,牵绊着他不能前往大荒。 如恂奇所言,如果定世洲偏偏就不无辜呢? 他越想越乱,干脆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别开脸不看恂奇。他在等待着彤华回来,只有她回来了,他才能确认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二人心绪都是一片混乱的档口,天际却忽然传来巨大震雷的轰然响动。二人立时往窗外天际看去,却不曾看到什么。那一声闷雷响了一次便消失,连天色都没有变化半分。 可是没过多久,明台殿上那一道波光粼粼的结界却忽然颤动了一下,有一道红影从天际闯入结界,倏然落在这宽阔的天台之上。 彤华一落定便扶住了木栏,只是却仍然脱力向前栽倒,陵游下意识便要上前去接,但恂奇的位置比他更加靠前,他迈出了一半的脚步也就只能停在当下。 恂奇伸手在她面前接住了她,不至于让她直接栽到地上,但她因为脱力而沉重了几分的身体依旧带着下落的惯性,使二人都坐在了地上。恂奇这才感觉到自己放在她腰背上的掌心一片潮湿,转眼去看,方见是血。 他心里狠狠颤了一下,再要伸手时,彤华却推开了他。 她左手一勾,那枚被他丢下的令牌便落在她掌中,被她用力掷碎,而右手推开他手的时候,又将一物顺势放在了他的掌心。 恂奇低下头,看见那枚染血的魂珠,听见她冷漠道:“长晔已经放过此事,你可以走了。” 第228章 成仇 今日就算还给你了。 凤族一直是长晔身边极得重用的左膀右臂,此次被恂奇重创至此,实在叫天界震怒不已。数位仙官留在凌霄殿外,等候着长晔最后的发落。 有传令仙官入内,召掌刑仙官项固前来,又命仙卫开九天刑台。 那刑台一开,九天玄雷罚过的神仙屈指可数,雷刑之下得以保全生还的更是寥寥,大多是魂飞魄散,再难复生。众仙官一听闻要以九天玄雷严惩,纷纷觉得痛快。 唯有风无痕因不知结果未曾离去,听到此言时微微皱了皱眉。 长晔与彤华走出凌霄殿,亲口放下话来,道无论生死,只消受过天雷,这件事就此作罢。 这话听在耳中,实在是有些轻拿轻放的意思,听得前来的那位小少君墨羽十分不满,不过是因一贯的忠诚才对长晔隐忍下来。只是那天雷之下难有活口,如此一想,既要那罪臣魂飞魄散,倒已算是足够。 毕竟定世洲的位置放在那里,而恂奇如今已被记在了定世洲。若是惩处太过,未免太不将定世洲放在眼中,将来只怕还要生事。 仙官们原本想要一同往刑台去观刑,谁料却被仙卫拦阻,茫茫然地看着长晔和彤华并肩而去,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风无痕立刻追上长晔正色道:“她是定世洲神女,不能在上天庭受刑。” 长晔道:“我已当众说过,此刑之后,恂奇只作无罪,此事放下不提。” 风无痕坚决道:“那也不行。” 彤华见他不肯退让,与他一礼,微笑道:“如帝君所言,此事以此一了百了,恂奇既已认我为主,我无妨替他了却这桩旧债。将军今日多次相护,彤华记住了,心中感激不尽。” 这个结果是她和长晔已经商讨好的结果,他们之间的交易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但恂奇的这件事必须要有一个了断。雷刑是她主动提出,她有办法应对,也足够圆天界的脸面,即便回去了,还能让她那位母亲找个借口向长晔讨些好处回来,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与长晔一同往刑台而去,肩背笔直,头颅高昂,没有半分难堪或是畏惧之色,步履坚定不已。天官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九天玄雷,劈的不是那天岁余孽,竟是定世洲中枢的少君! 神明受刑,自然没有旁人在旁观看的道理。长晔停在刑台之下,看见彤华有些苍白的脸色,给了彤华最后一次机会:“九天玄雷之伤非同小可,你此刻后悔,将魂珠给我,也是可以。” 彤华没有答应:“我不向帝君证明一二,帝君如何愿意给我想要的呢?” 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在踏入凌霄殿的那一刻,她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但是在将连抒的魂珠交出去之前,她突然后悔了。 她手上的命债的确已经不差这一件了,但无论如何,她不能当着陵游和恂奇的面,断送连抒的性命。 她原本是真的打算拿连抒换恂奇的,但是在暴露了自己所想之后,她突然想到,既然长晔已经知道得更多了,那么她为什么不能要更多呢? 这样一位掌控天界又能压制地界的帝君,为什么不可以成为她的助力呢?她分明已经借他的力量,完成了一件事啊? 让他知道自己的力量,让他此后站在自己的一边,难道不好吗? 彤华扭头往刑台那边走去,随同她一起前来的使官尔娘一直跟在身边,附耳低声道:“少主且再等等,扬灵回去需要时间,文宜主还没有到上天庭。” 她点了点头,足下微微放缓,又道:“风无痕今日站在我这一边,行刑之后,若他不来,你务必拖住了他,让他送我返回定世洲。” 她和风无痕哪里有什么交情?真若说到交情,也不过是先祖们从前的那一点交情。他阻拦长晔行刑,应当更是为了想要避免事态扩大,防止她真出了什么事,定世洲再以此为借口生事。毕竟定世洲一向事务独立,哪怕是天帝也无权插手,更遑论这般重刑惩罚一位少君。 但他没有想到,她和长晔都是愿意豁出去疯一回的性子。长晔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但他愿意冒这个风险,看看她的分量到底足不足够。 彤华忖度着时间走上刑台。那云端之上的刑台距离遥远,她独自笔直地站在上面望向天际,面色平淡,但眉眼秾丽,一身红衣明艳张扬得要命。 云海翻滚,怒意滔天,那一道闪电白光落下的时候,她在心里道:“雪秩,再见。” 玄雷轰然一声砸向刑台。 她骤然回身,背对长晔,直面那落下的玄雷,她心口有一个小小的红色小珠在那一瞬间忽然浮现,在闪电惊雷的亮光下微不可见,但却精准地拦在那道天雷与彤华之间。 天雷狠狠击穿那一枚小珠,那小珠倏然便湮没在雷光之下,可天雷的伤害却几乎全被这小珠卸去。然而它并没能完全将天雷与彤华相隔开来,依旧有溢出的雷电,直直击穿彤华的身躯。 长晔目光微眯,心中虽已有了准备,却还是有些惊讶。他看着彤华被天雷击穿之后跌落在地,却分明只是受伤,而没有魂飞魄散。 正想上前时,他忽而听到耳边有一个女子的清泠声音,焦急地高喊:“姐姐——” 他回过头去,文宜正飞身而来,直直奔向刑台。 “霜序……” 长晔口中喃喃,面前的这一幕又和多年之前的那一幕重合,仿佛又是她义无反顾地冲上刑台。他立即飞身跃上刑台,却见她扶着彤华,哭着去捧她沾了鲜血的脸颊:“姐姐,姐姐……” 不是霜序。 他开始后悔自己这个冲动的行为,彤华却坐在地上,从文宜怀中抬起一双黑亮得惊人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长晔问道:“帝君,如此,可足够吗?” 我有抵御天雷的力量,我有二代神加身的眷顾,我身边还有一个妹妹,会实现你梦寐以求的、让心上人复生的夙愿。 如此,可足够了吗? “够了。” 长晔的目光落下,看见这满腹算计的神女彤华,又看这哭得梨花落雨、恨恨地望他的文宜,近乎于咬牙切齿地同她道:“如我所言,此日之后,再也不论此事。” 彤华终于笑了。 守在外面的风无痕,听到雷刑结束,进来时见她活着,心中诧异万分,当即越过长晔,将彤华带了起来,送她返回定世洲。 长晔回过头去,看到文宜追随而去的背影,眼神里如乌云翻滚,仿佛下一刻便要大雨倾盆。 彤华返回定世洲的路上,伤口不断地向外涌出鲜血,天雷造成的伤势一时无法愈合,她感到意识已经不大清晰,只剩下最后一分清明。 文宜在旁边喊她,要她再坚持一下。她感受到风无痕驭云的急迫,还在努力地抑制着她神力的流失。 她想起雪秩从前对她说过的——“风师弟啊,他生来就是战神,可他又最不喜欢战争和争斗。偏偏这世间的利益不休,战争就不休,所以他永远都不快乐。” “我和霜序死掉的时候,他慌得哭都不会了,他是最心善的一位天神。你多带着小游去他面前刷刷脸熟,将来若是遇到难事,在天界走不通门路,求他是准没错的。” “他会帮你的。” 阿秩,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他是最心善的一位天神,今日乱局,果然是他来帮我的。 他们所乘之云终于落定在定世洲,平襄身边的仙官清晰地看到是谁送了彤华回来,另有仙侍去内廷速请医官。但彤华此刻一点也不想应对他们,她用尽最后一分力量推开风无痕与文宜,径自闯进明台殿,失力时正落进恂奇的怀中。 恂奇接住她,也接住了一手鲜血,这才看到她红衣早就被血染透。一旁的陵游看到了这一幕,片刻也未停留,扭头就出去找慎知来。 彤华看着恂奇的这张冰冷的脸,他和离虚境里的步孚尹果真是不一样的。她心中非常清晰地意识到,她做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她如果要做个软弱避世的神女,就该永远缩头不出,任身边人如何哭号哀求,她也可以冷下心肠充耳不闻。但这条路被平襄阻断了,她不想让她躲在后面,她想要她持刀上前。 而她如果要狠心,就该一直狠心,就该让他死在大荒,死在长晔的手上,而不是费心费力,又将他救回来。 这世上许多事情都难两全,放在她面前时,爱情却独占一头。可是她的爱情又是什么坚固而分量沉重的东西吗?那是连她自己,在关键时候都愿意舍弃的东西啊。 这样简单的选择题,她怎么就在最关键的时候被蒙蔽了双眼,做出了这样错误的决定呢? 彤华将连抒那一枚染血的魂珠塞到他的手中,同他道:“长晔已经放过此事,你可以走了。” 他微微皱了皱眉,看见她一身的伤,掌心神力涌动,想要帮她一回,可他却感觉自己体内的那一道衔身咒再一次被她发动。她疏离地将他拒绝,执意要与他划清界线。 “我这一条命,今日就算还给你了。” 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我已为之付出代价,这回也是生死自负。 但是恂奇,我诚然屠戮了你的大荒,是你绝不可能放过的凶手,但此日之后,我亦有所失,是拜你所赐,那也是我绝不愿意失去的。 此后既然成仇,再相对时,你我便各凭本事罢。 第229章 杀身 彻底杀死了过去所有。 彤华极小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奇异的经历。那时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她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在被缓慢地抽离躯体,她觉得轻飘飘的十分有趣,顺着那股力量浮起来,可是在马上彻底离开身体的时候,她又有点不受控的害怕,于是使劲想要拉住自己的身体。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以后,那股抽离她的力量骤然松开。彤华回到了自己温暖的躯体,听到脑海中有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声笑着同她道:“小姑娘,力气还挺大,不逗你玩儿了。” 彤华第一次听到这个从自己身体里传出来的声音,而旁边侍候的仙侍仿佛全然未觉。她有些好奇地在脑海中回应她道:“你是谁呀?” 那个声音同她道:“我是雪秩,我在你的身体里。” 彤华有些惊讶,雪秩又道:“别出声!别让别人知道!” 彤华答应她道:“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我身体里的。” 雪秩谨慎地强调道:“不仅不能告诉别人我在你的身体里,还不能告诉别人你知道我在你的身体里。和我有关的一切,你都不能和别人说,知道吗?” 彤华那时不大明白:“为什么呢?” 雪秩心中暗叹:还能为什么,总不能告诉你,我本来是要杀掉你,抢了你的身体,再给自己用的罢? 她做始主的时候,七情缺了大半,行事太过强硬,难免触碰到了天地二界的利益。薄恒倒还算对她尊敬,但长晔那个混账实在是不像话,居然想办法暗暗设计害死了她。 她也来不及做什么,死了就死了,不知过了多久,却又忽然觉得自己被强行聚在了一起。她意识一回来,就看见她的好女儿献祭了自己的灵囊,将她拉了回来。 再一回头,好嘛,这就是双生子之间的羁绊吗?她回来了,她的好妹妹霜序也回来了。彤华与文宜也是双生,正好一人接受一个。 但是不同的是,她是被平襄献祭召唤回来的,霜序应当是机缘巧合,连带着被拉了回来,所以意识并没有复苏,只是寂静地沉睡在文宜的身体里面。 雪秩活着的时候,情感太弱,没怎么仔细看过自己的孩子,此刻才认真地打量了一遍平襄。她实在一看就是自己的孩子,执著太多,又不肯示弱,所以即便做这样的事,也要将她拉回来。 但她只要一想,就知道平襄设法让她回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于是她趁着神力流转的时候,在文宜身上加封了一道禁制,避免霜序真的在她体内复苏,自己又暗暗藏在了彤华的身体深处,没有让平襄立时感觉到她清明的气息。 平襄果真觉得她是在彤华体内沉睡不醒,却也没有着急唤醒她。雪秩冷眼瞧了许久,发现平襄行事实在太过决绝,因为连她自己的亲妹妹含真,也是被她暗暗处置了的。 雪秩执掌定世洲果决,是因为七情断绝,平襄如此心狠,却全是本性如此。这样的一个神主,诚然对定世洲的稳固有些好处,但是对这几个孩子们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她继承了她作为神主的一切,却并不是一个会招她喜欢的乖女儿,甚至在许多时候,雪秩都会想,也许提前处置了平襄才好,这样才能免得她将来真的做出什么恶事来。 雪秩曾被人当面说过,她的所有喜欢都不过是叶公好龙,任嘴上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内里虚假的本质。在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雪秩再一次想到了这一句话,不禁自嘲地暗笑了一番。 那就不要如此罢。谁都有犯错的时候,谁都有缺点,这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冷漠和好权将平襄无知无觉地教养成了这番模样,那她也无妨再给她一个机会。 还是不杀了,留着她,想些法子预防就是。雪秩琢磨着,想先借彤华身躯一用,之后再设法将身体还她。谁知才拉了一把,便见彤华求生的意志如此倔强,她便又心软了。 她从前有个很喜欢的神君,甚至动过效仿凡人承继习俗、与神君也成就婚约、叩拜天地的心思,她想着若是能与他一生一世,有个可爱非常的孩子,实在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可惜她到最后也没等到神君点头。等她做了始主的时候,又没了这些寻常情愫,说是有了平襄和含真两个孩子,实际上只是她用神力和灵脉捏出的两个灵体,只不过是起一个帮她处理定世洲事务的作用。 所以在此刻看到彤华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之前不曾拥有过的那种母爱,好像在这个时候突然诞生了。 眼缘眼缘,缘分这东西实在太过奇妙。她意外和彤华连接在了一起,仔细一瞧,正巧又十分喜欢这个孩子。 她决定要好好养一养这个孩子。最起码,不要让她真的被平襄养成青出于蓝的那种冷漠与性狠。 彤华渐大些开始读书,知道雪秩原来是建立了定世洲的始主,惊讶之下不大敢叫她的名字了。她笑嘻嘻地同她道:“你难道要叫我祖母吗?那就把我叫老了!咱们两个不是好朋友吗?我们不讲究那个,你还叫我阿秩,我还叫你暄暄,多好呀,全世界只有你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平襄在昭元已经有所成就的时候,选择再诞育两个孩子,不可能是随意起兴。雪秩大约能看透平襄的心思,也知道她将来必然要促成三子争权,所以她暗中告诉了彤华许多从前的秘密,希望她能知道神魔之间的微妙联系,还让她毫无妨碍地利用自己和这些秘密,对可信的人故布疑阵,让他们对她另眼别待,以期将来能够成为她的一道人脉助力。 但除了这些以外,她优先要教会彤华的,是她当年闲得无事,研究出来的许多秘法。虽然有些被禁了,但她依旧教给了彤华,并且不忘提醒她使用之道。 无论如何,保命要紧。她第一优先是要保住彤华的性命,可千万别像她当初那样,轻易就死在了旁人手上。 说来可笑,她这一生,算上作为始主死在长晔手上的那一回,居然已经死了四次了。 四次啊!她可是一位二代神!是当年在二代神里横着行走,连创世诸神都会笑着容忍她的雪秩神女!她居然死了四次! 说出去多丢人呀! 她不让彤华与人说的原因也有这个,死去活来,死去又活来,她都怕旁人听着要笑话她。 最关键的是,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彤华的一点是:她的确不是很想活了。 但她太喜欢彤华了,所以到后来,她连这一点都告诉了彤华。 雪秩还记得,那一天是彤华听见有下面的仙侍议论她与陵游,说将来指不定要成就一桩好事,她听得羞恼,躲了几天,把满头雾水的陵游急得跳脚。雪秩看着小孩子家闹笑话,觉得实在有意思,想着想着就笑出来。 于是彤华非常生气,同时也非常闷闷不乐。生气在于,雪秩明明在她身体里,什么事情都知道,却还是要和不明实情的人一起笑话她;闷闷不乐在于,雪秩偏偏就什么都知道,可是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有的时候被别人看到自己的心思,还是会有些难堪,即便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雪秩。 雪秩笑完了,觉得她想得也对,因为她年少的时候,也有自己的秘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总要把握分寸,她们虽然亲密,也要注意这一点。 于是她对彤华道:“那我教你一个术法,你用在我身上就好了。” 彤华不明白:“用这个干什么?” 雪秩同她道:“此咒名为衔身,中咒者无论死生,即便是魂飞魄散,只要施咒者催动咒术,中咒者便会有所感应。只要种下了这个咒法,中咒者永生都要听从施咒者的安排,如木偶牵线,身不由己,被人所衔。” 这术法是个禁术,但因为是她所创,所以她非常清楚。她尽数教给了彤华,而后道:“你将它施加在我的身上,命令我不能肆意窥探你的心思,那么即便我的力量强过你许多,也不能违抗你这个命令。” 这话说出来都觉得实在太过强硬。彤华没敢拿她来试,她却一直催促着她。彤华皱着眉问道:“这咒术也太绝对了。若我不是一个好人,拿这个咒术来害你,你不就毫无反抗之力了吗?” 雪秩问道:“那你会害我吗?” 彤华道:“当然不会。” 雪秩道:“这就对了。术法只是术法,没有好坏之分,只是要看施用它的那个人。你的心里不会想着要伤害我,这个力量就会胜过术法也许会伤害我的力量。” 她有些感慨地说道:“我的母亲禁用此术,是因为这世上的心啊,并不全是坚定强大,也许会被其他的因素诱惑着走上歧途。她禁不了那样的心,只能禁这一种术。暄暄,这是你需要修炼的课题,拥有强大的力量并没有错,但你的心要可以驾驭住它,永远不被外力所侵,调转方向。” 雪秩创造了衔身咒,初心是为了留住一个人,但她始终没有用过一次。衔身咒第一次成功,是彤华施加在了她的身上。她引导着彤华用出衔身咒,感受到自己被衔身咒限制,而彤华却并没有限制住她,她依旧自由自在。 她告诉她道:“但你要记得,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非常喜欢、非常想要留下的人,一定不要用衔身咒来困住他。” 彤华问道:“为什么?” 雪秩道:“因为拿自己的喜欢去强加在他人的意志之上,实在太低劣,也太让人看轻了。” 她笑着对她道:“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离开,也请你不要用衔身咒来禁锢住我,暄暄。” 她将自己的血泪教训告诉彤华,但彤华那时还没有遇到非常喜欢、非常想要留下的人,所以只是懵懂记下了,却并不感受得到其中的意思。等她隐约明白的时候,已经是掉进离虚境的时候了。 衔身咒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到,连雪秩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原来那个用无数的仰慕、喜爱、感动倾注都难以留住的人,用这样一个简单的咒印就可以做到。 世间的事荒唐得令人发笑。 爱意是这样伤人的东西。 但彤华很轻易地就给出去了。在离虚境里,步孚尹利用自己的力量运行、帮助彤华神力流转修炼的时候,彤华曾经用亲密不已的恋人姿态靠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完成了一次结印。 那个印记太轻了,他甚至都没有感受到咒印的生成、术法的运转,就已经完成了与她最为亲密的相连。 分别的时候,只要他心软一次,只要他肯开口说一句“别走”,彤华就永远无法离开离虚境。 但他没有。 她走的时候,他没有一次想要挽留她的心意,她离开以后,他也没有一次怀念她的意思。所以在漫长的那几年里,彤华一边痛恨他的绝情,也一边对他死心。 她在这样复杂的心思里又遇见了恂奇,此时还夹杂着大荒的复杂因素。她一边想要放,一边想要留,听说他杀去上天庭的时候,她二话不说便去了天界。 她心中舍不得,怕再一次失去,又恨他如此怨她,半分不肯示弱。她在大荒杀了连抒的时候,本是想着斩草除根,往天庭去的时候,又想着救他性命,见长晔的时候,还要想着陵游与他事后看待她的态度。 可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一切?她唯一的倚仗是定世洲,定世洲的主人是她的母亲,可她的母亲也放弃了她,她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只想等着看她的结果。如果她活着回来,那就是她可用的兵刃,如果她死在天庭,那就是她换取好处的筹码……连她的母亲也不会管她。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她虽然有一枚魂珠,但这是没有用的。长晔的爱情令他疯狂,但那也只是他漫长生命里的一个陪衬。他如果真的是爱情至上主义者,霜序就不会死在刑台之上。文宜即便来了也没有用,爱情只是他鲜花着锦时更加美丽的一个陪衬,但并不是他优先选择的东西。 她利用了自己的妹妹,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筹码。她是真正的孤身一人,能拿命交换的,只有性命。 彤华已经长大了,她已经做过不止一件不肯让人知道的事,她清楚自己已经变了,只是她在装作不变,不肯让身边的人用陌生的眼光看她。 但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的,而现在就是那一天。她有些通体发凉地问雪秩道:“阿秩,我可以利用你的存在,来欺骗天帝吗?” 雪秩那时候,已经不再是彤华亲密无间的同伴了。她是被衔身咒限制的魂魄一缕,她已有了太多不足以探知外界和彤华心意的时候,她知道在那些时间里,彤华已经有了她自己的思想。 她已经不是一个遇到什么事,都需要听她建议去做的小孩子了。她有了自己的主意,并且主动开口向她提问——我想要利用你,你答不答应呢? 其实有衔身咒在,她可以不用问的。 但是她已经这样问了,雪秩都仿佛看到她被逼到死路上的绝望和胆怯了,她又怎么拒绝她呢? 于是她回答道:“可以的。” 只要故布疑阵,让长晔认为,彤华不是彤华,而是或许在当年沉睡下去的雪秩,这样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了。 但这样做是有问题的。 彤华一旦不是彤华,一旦让她成为了雪秩,那么彤华就只是雪秩沉睡所用的容器,她存在的意义就会被彻底抹杀。他们也许会要雪秩死,也许会要雪秩生,但那都是对雪秩而言。 彤华将不复存在。 雪秩想:真的值得吗?抹杀掉自己,换一个心上人吗? 她感情最炽烈的时候,也没对他做到这个份儿上。原来他没有说错过,原来这世上的感情居然真的是炙热赤忱,原来她是真的毫不足够。 她向彤华再一次确认:“你可以这样做,但自此之后,你要永远这样演下去。你可以做到吗?” 彤华非常坚定地对她道:“我可以。” 但是我不可以,暄暄。 雪秩有些遗憾地看着自己这个疼爱的孩子,想,但我不可以让你永远都作为雪秩活着。 她已经死过四次了。前三次,她不甘身死,奋力复生,要为自己的枉死讨一个公道,她要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让她的心上人、让杀她的凶手好好地看一看,她要他惊,要他怒,要他怯,要他的脸色为了自己而变化无常。 直到最后一次,她看着杀了她三次的心上人,想,原来你也没什么意思啊,符舜。 她的喜爱并不是全心全意,所以当七情断绝,看他也就不过如此。 当她不再执著于情爱,她就可以看遍这天地人间。高逸君可以胜过千山万水,原来也只是她从前眼界短浅的粗见。他并不特别,特别的是这个世界,是她的目光所及。 当她爱上这个世界,当世界也都在她眼中,她便始觉此生足够,便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甘愿将性命献给这浩瀚尘世。 她并不再执拗,如果平襄没有唤她回来,她一点也不想重新活过来,正如在此时,她确信彤华即便改变,依旧是她会疼爱喜欢的小女孩,她还是想要她好好地长大,直到走出定世洲这一个美丽的困境,看到三千世界的无垠广袤。 长晔问彤华道:“我可以放过此事,但我要对殿外诸天仙神做个交代,你有什么想法呢?” 他笑着,心思却蔫坏:“你要知道,这样的重罪,我即便是给他一道九天玄雷,也是不足过的。” 彤华在心里问她道:“可以吗?阿秩。” 雪秩在她耳边轻声道:“可以。” 今日之内,什么都可以。她当然会护着她,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她那样相信她,即便是在离虚境,她也能保住她的命,所以今日也一样。 彤华走上刑台的时候,雪秩默不作声,凝聚了自己全部的力量,打算冲出她的躯体。她不曾有向生之心,所以此刻向死不过宛如归去,毫无恐惧畏瑟之意。 但就在那一刻,她听见彤华对她道:“阿秩,再见。” 她感到彤华忽而转过身直面天雷,体内衔身咒立时发作,将她雪秩独有的神力灵息尽数抽归所有,而后将顷刻间脆弱不堪的她推出了体内。 天雷落下的时候,她清晰地看见彤华锐利的眉眼。她有一双和神主平襄一样目光的眼睛,也有一双、和始主雪秩一样目光的眼睛。 第五次了。 天雷击穿了那一枚小小的魂珠,将她最后未曾成形的思绪也一同抹杀在世界之中。 彤华亲眼看见她的破碎,她心软放过了她,成就了她,最后也如此突兀地被她抹杀。她原本没有想要杀雪秩的,雪秩是定世洲里对她那样好的人,可她偏偏是雪秩。 从彤华知道她是雪秩的第一刻开始,她就在畏惧雪秩。平襄对定世洲从前荣光的热衷已经到了一种可称之为病态的地步,有很多次,彤华都可以看到她打量自己的目光里带着那种诡异的光芒。 她并不是在期待自己,她是在期待过去的定世洲,期待那一天的回归。 至于她?只是一个收拢权力的工具,是一个承载过去的容器。等到时机合适,自然就会被摒弃到一旁。 可彤华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只是偶然有了一个喜欢的人,最终也没有得到,她有一个亲密的伙伴,来不及相见就无辜惨死。她从不贪心,从来听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 这世界对她也并不公平,她的母亲对她说,因为你本不该这样听话,这样不贪的。 彤华,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要,所以你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所坐的神主位了吗?这才是你应该想要追求的东西。 当你有了一切,你才不会失去,才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 阿秩,我当然可以永远演下去,永远都做雪秩也没关系。 他们不会害怕彤华,但他们都会害怕雪秩。只要他们一天分不清楚,我就一天处于高地。当我拥有一切,我就不会失去。 彤华冷眼看着那道天雷,它穿透了自己,但自己没有死在这里。长晔也来到了她的面前,她这样虚弱,他一定可以探查到自己的神息。 瞧,连天帝长晔也发现不了。雪秩的禁术与秘密,雪秩的力量与神息,所有一切尽归于她,连他也要被她玩弄在股掌了。 她终于不用忍受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戏谑目光,仿佛看着她,就只是看着一个可以肆意捉弄又贱如草芥的苍生刍狗。 她心里觉得痛快,但同时也有痛苦,这两种感觉交错经过她破裂的伤口,激得她心绪滚烫。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要去找那个将她变成这样的始作俑者。 于是她来到了恂奇面前。 他穿着月白的衣裳,站在清朗的阳光底下,干净得纤尘不染,所以她就故意要冲进他的怀里,将自己的污血抹她一身。 这就是最初的原因。 她要得到他,却没能得到他,就是因为他,她失去了章苑,又陷身在权利争锋的沼泽,她手染鲜血,屠戮大荒,她把妹妹推出去当诱饵,还亲手杀死了雪秩。 都是因为他。 她就是为了得到他,才失去了这么多,不过没关系,她会走到最后的,等她拥有了一切,那么这失去的所有,终归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她的手中。 到了那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今日并不算亏。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这样看着他,他终于被血染红,那张冷漠的脸终于碎裂,他的眼神终于为了自己而动,但她要推开他去试探,于是他害怕了,他害怕自己死去,他要来救自己。 她感到自己的本灵在飞快凋落。那一枝浮在枝头拢于月华的照古兰,此刻在她的摧残之下落入泥潭,变得一身肮脏。那些在心里喊着“我错了”的声音在迅速消亡,那些残忍的恶意在她心头滋生不停,取而代之的桀桀笑声在说,我没有错,是他们逼我如此,我并没有错。 那笑声在说,不要怪自己呀,彤华,要怪他们对你这样不好。 她彻底昏迷过去的那一刻,那笑声掣出刀锋,彻底杀死了过去所有。 第230章 约定 同行到最后一日 彤华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正亮,柔和的日光从帘帐间透进来,蕴得一室温暖熨帖。她撑起身子坐起来,想要唤人,侧目便看见那边窗台之上,多了一个白瓷花瓶,里头孤零零插了一只优夜玉昙,正是开的时候。 她看了一眼,手指微点,有小股神力荡了出去,其后便见衔云快步跑进来,欣喜道:“少主醒了,可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她寻了个软枕给彤华腰后垫着:“腰腹的伤口一直都没好呢,别这么坐着。” 彤华抬了抬下巴,问道:“那花儿怎么放这儿来了?” 那是在明台殿看的,如今她已经躺在了夙夕殿,本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衔云回头看了一眼,看她神色淡淡的,瞧不出是个什么心情,便道:“陵游拿来的,说好不容易开了,你都没怎么瞧,就放这儿了。” 彤华的目光收回来,身子往下缩了一些,让自己躺得更加舒服,问她道:“内廷那边是什么反应?” 衔云见她居然没接上面那句话,心绪微收,仔细道:“那日文宜主听说您去了天界,知道内廷没有动作,担心不已,便去接您。回来的时候,尊主知道是天界那位大将军一起送您回来的,便前来见了一回。他们说了几句话,之后尊主便让曦月仙君来接您去遗灵窟养伤,没有多言其他。” 彤华没什么意外之色,看她一眼,让她继续。 衔云微顿,又道:“后来天帝又派人来了一趟,送了一匣药用的灵珠过来,尊主都让拿过来了,让医官署看着配药。” 定世洲从来不缺什么好物,药用灵珠自然也是寻常,长晔不会不知道。彤华受罚,名义上是为自己的臣子受过,但长晔不可能毫无表示,起码要面子上过得去。世间水域辽阔,海底善养珠,长晔给的正是龙族那边育出的绝佳良珠。 龙族与凤族在天界灵族中居长,又是他左膀右臂,而龙族先祖又与希灵神关系特殊,长晔别的不送,特地寻了龙族宝珠而来,正是为了从中调和,想要维系各方关系,也表达他先前所言——此事既往不咎。 彤华问道:“都用完了?” 衔云不解道:“还有大半,都在咱们这儿放着呢,只等每日磨粉入药才用。” 彤华吩咐道:“不用了。随便怎么处置了,我不用这个入药。” 她还以为平襄能借此做些什么,却原来,一盒珠子,就能让她当作凡事都没发生过。 正说着,门外又是一阵响动。方才拾雨感到她唤人,便立刻去找了陵游,此刻正是他急匆匆过来看她。 他就听见后半句,还没听明白:“怎么就不用药了?” 衔云起身退到一旁,换陵游来坐到榻边,彤华无语地瞧了他一眼,道:“我说我不用长晔的东西,你听成什么了?” 她直呼长晔大名,陵游微微顿了一下,不过倒也没说什么,顺着她道:“行,那东西咱们本来也不缺,不用就不用,我也讨厌他的东西。” 实际上,那东西用与不用都是无妨,给彤华入药不过是为了表达定世洲应许了长晔的意思,陵游心里也不痛快。 但他又靠近她轻快地笑了笑,低声道:“五太子知道你受伤,私下过来看望时塞给我不少好东西,咱们用他的。” 玄洌比他们两个年长太多,因为常来和平襄对弈,所以与他们见得也多,彤华时而也称兄长。他给彤华送来的全是好东西,半分也不比长晔那边的差,比所谓的面子功夫实在多了。 两个人笑了一阵,还没说两句话,便听外头有仙官入内,却是平襄那边来的。他们脸上的笑立刻消失,听见那仙官道:“尊主听说彤华主醒了,命我前来问候,另外叮嘱彤华主好生歇息,不必去那边回话了。” 陵游立刻沉下了眉心,倒是彤华面不改色道:“辛苦仙官来一趟,请替我多谢尊主关怀。” 那仙官应声而去,彤华推了推陵游道:“不开心什么?不用去回话了,不好吗?” 若是从前,她便是受伤还没好,也要去那边回话,说明白那日去了上天庭都做了什么的。即便那日分明是平襄下令,不许内廷支持彤华,留她一个人去应对天庭。 陵游望着她,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同她道:“去过了,他去的。” 彤华微微一顿,抬眼瞧他,问道:“令牌都被我毁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不是让他走了吗?” 陵游道:“你那天伤得太重了,慎知处理不了,我便去找曦月姑姑。她原本也有些没底,打算先带你去遗灵窟的,但是来了以后看,你们两个一起晕在殿里。” 他对上她微微讶异的神色,道:“你神力乱得很,元灵震颤得厉害,是他拿自己的神力修为强硬压制住的。” 天雷之下难有万全,她们只知道她是活着回来了,却不知她是什么情况。皮外伤也是活着,剩一口气也是活着,她一回来就进了明台殿结界,在没见到以前,活着与活着也不一样。 那日,是她开口说了恂奇可以离开,所以那道结界才没有继续生效,他们才得以进去施救的。 但事实是,这句令是为了放恂奇离去,但恂奇却并没有离去。 彤华没有接话,陵游试探着问道:“他还在明台殿呢,一直问你的情况,要不……我叫他来见你一回?” “不必了。” 她感觉伤口有些疼了,干脆向下躺平,示意了下窗台上的玉昙,同他道:“我都醒了,还能有什么大事?你把花送回去罢。” 她有些不喜地错开了目光道:“夜里开的花,这么断了根放在日头底下,就没意思了。” 彤华眨了眨眼睛,将陵游欲言又止的话堵了回去:“我伤口疼,再睡一会儿,你还要留在这儿吗?” 陵游无法,只得道:“行,那我回头来看你。” 他耍了个心眼,在原地磨了一会儿,见她闭着眼睛看不见,便没有带上那株玉昙,打算着让它多放一日是一日。但未过多久,到了晚间月升的时候,那玉昙便连花带瓶地送回了明台殿。 还是送回给侍花的仙侍的,就一句吩咐,说这花已经断根,能养便养,不能养便处置了。 接手的正是那个已经相熟的仙侍赤芜,她茫茫然将花接回来,看着这花的确是有些失了颜色了,便有些可惜地叹了一声,入殿来询问道:“这花儿再不好好养就真的要死了,咱们怎么办呢?” 她往左边看陵游,陵游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向对面挑眉,她又往右边看,右边的恂奇垂眼看着这花儿没说话。 赤芜有些无奈,又将花抱走:“算了,我自己看着办罢。”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断了根的花,又不再受主人的爱护,终究是要死的。 她养过太多花了,许多人喜欢看花盛开,却又不喜欢看花凋落。所以生前如何受人追捧的花,到死的时候,终究也大多都是孤零零的。 陵游看着赤芜出去,问他道:“你拿神血喂养了那么久,就这么退回来,便不管了?” 恂奇淡淡道:“她不喜欢,再送去也没用。你拿去的时候,没有想过她会不喜欢吗?” 陵游啧声道:“行,都怪我。” 他再多费这个心在他们之间周旋,他就不做狮子了,转行做狗。 他有些无语,口干舌燥,见恂奇在对面不紧不慢地斟茶,便伸手捞了一杯过来,才喝了一口就皱着脸放下杯子:“什么茶?这么苦。我给你拿了那么多茶,怎么偏偏喝这种?” 恂奇看他动作,自己面不改色将茶饮入口中,甚至还能咂摸一回后味,看得陵游啧啧称奇。 他不紧不慢地同他道:“因为苦,所以才喝的,这种味道才能记得住。” 陵游抬眼,看见他微微垂首,茶水蒸腾起的热气宛如远山雾岚,全都氤氲在他眉眼,将他整个人的脸色都遮掩得看不清楚。 他又低下头,看见那一杯虽然清透却实在苦得人五味杂陈的茶水,手指微微点了点,而后拿起来咽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这一套动作真是爽快极了,正打算对他哥放下豪言,便见对面的人白了他一眼:“喝不动给我放下,回去玩儿罢。” 陵游非常悲愤地离开了明台殿。 他到底如今在定世洲的地界上,不好与恂奇走得过分相近,自然也就不能时时过去。但璇玑宫里的风吹草动瞒不过他的眼睛,连着几日两边都没有半点联系。 他心里又不自觉地琢磨起办法,但变故比他想得要快。彤华醒后,伤势恢复得速度便加快了许多,没两日便彻底痊愈。她没有真那么听话地回避此事,还是特地整装要往平襄那边去见上一面。 但她迈出殿门以后,却没有急着过去,而是转头去了明台殿。 恂奇感应到了她的到来,彤华进去时,便见他正站在那巨大的天台之前等她。她没有靠近他,只是遥遥问道:“我已说过,长晔不会再追究你任何,还不走吗?” 他望向她的姿态自然而坦荡:“你也说过,愿意留我,对吗?” 彤华眼尾微扬,看见他右手落下来,正好拂过腰侧一枚崭新的令牌。他对她道:“虽然你我最终所向各异,但此刻尚算可以同途而行。我愿承诺,与你同行到最后一日,到那时,我们的结局,再由你来定,如何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0-240 第231章 使君 我原以为你会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彤华此番去面见平襄,面色十分恭谨,不仅毫无对当初内廷对她置之不理的怨怼,还满口感恩,深谢关怀。平襄当真只作无事发生,含笑与她相谈几句,这才问道:“我听闻你醒来之后不曾见过他,可想好要如何安排了吗?” 彤华淡淡道:“自打将他收下,风波不断,我打算及时止损,让他离去了。” 方才见恂奇,虽然他那般去说,但她没有应允,打算回头便命人将他赶出去。 平襄捉出她言辞中的关键词,轻轻笑了笑,重复道:“及时止损?” 彤华应得十分肯定:“是。” 平襄抚掌道:“有一桩事,我已命内廷去草拟旨令了,因与你有些关系,便没有声张,想先告诉你知道才好。” 彤华颔首道:“尊主请讲。” 平襄琢磨道:“你按例本应当有两位使君,陵游是你选的,虽然年轻了些,但身份贵重,倒也无妨。另一个我想了许久,本打算提了你身边的尔娘,但她跟你惯了,我想你离了她应当也不便利。” 其实哪有什么惯不惯、便利不便利,还不都是她一人说了算。彤华心中暗哂,面上却十分听话道:“尔娘行事一贯得用稳重,使君之位也当得,还可扶助陵游一把。尊主若要提用她,我自然全听尊主安排。” 平襄瞧着她这般姿态,便道:“使官是为神主办事,自然不会让你不适。先前你睡着的时候,我命仙官去明台殿传了他来,细瞧一番,倒也不错。我便想着,既然你喜欢他,倒无妨将他留在你宫里,做个使君。” 彤华下意识皱起了眉。 她当然不会觉得这句所谓的“喜欢”是指男女之间的爱慕,平襄不是会拿这意思来说她的人,无非是觉得她先前为他的所为过界太多。 她张口便拒绝道:“他一身反骨,厌恨天界,留在定世洲,万一将来对我们不利,反倒伤及自身,不如丢出去自生自灭。横竖天帝禁令已彻,他是生是死只看他的能耐,又与我们何干?” 平襄眼中趣味渐深,瞧了彤华半天才道:“与我们何干?他出了这样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还需要我亲口同你讲一遍吗?” 她分明低沉下来的语气,让彤华不由得抬眼望向她:“尊主何意?” 平襄起身缓缓踱步到她面前,道:“战前你拒绝出兵,劝我说,定世洲平衡三界,不该参与此战,但我并没有听,你想过原因吗?天界全倾而出,总是要有伤亡的,我们动起手来,也就不显眼了,对吗?” 彤华心下发凉,感到平襄停在了自己身边,手掌轻而缓地在她肩上落下来,微微用了些力,倾身与她低声道:“你能想到借天帝之手,我很欣慰,但行动还是有些仓促了。如今这般风平浪静,自然是特别清扫过痕迹,才能让你高枕无忧的。” 彤华立时便要起身,平襄却按住了她,继续道:“别慌。天界相关之人,以及我们派去处理的仙卫,我都已经清理干净了。眼下我这边,就只有我知道了。” 她笑着问道:“彤华,你如今长大了,身边的人,我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未经你同意便贸然处置。你可以向我保证,你身边也是干干净净的吗?” 彤华听见自己冷滞的声音回答她道:“可以,尊主放心。” 平襄满意地回身落座,道:“既如此,便如此办罢。狮子难免伤人,还是关起来的好。” 在定世洲内,上下一心,自然口风严紧,不会有谁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想要隐瞒的事,自然可以保证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即便他真的知道了,身在牢笼之内,自然也可以立即处理掉。 平襄永远都是这样,什么好处都想要,什么利益都想讨。她看中了恂奇,知道他心中对长晔的恨意不改,有心将他留下,做一把锋利的尖刀,但又要禁锢住他,免得他反伤定世洲。 世上没有这样好的两全事,但他们能力不够,便只能由得她予取予求。 平襄又道:“还有一事。天岁神族的体质特殊,修为太过强大,虽然天帝已经放过,但之后未必不会挂心。为免以后祸患,还是提前准备的好。” 彤华有些麻木道:“我稍后会去寻嘉月仙君,请她施加禁制管控。” 平襄笑道:“我知道你会答应的,已经命人去处理过了。他脊骨被削,以后还能修炼,不过是速度上与寻常神仙无异了,如此便足够了。” 说着要经过她这位神主,要先与她说,但事实上如何安排,不是也早就提前决定好了吗?彤华的手在袖中紧攥成拳,面色不变道:“尊主费心了。” 她回到璇玑宫内,不多时便有内廷的任命文书过来。慎知得了令,在使官殿前截了仙官,直接引着来见彤华。 她将一应文书令牌之物留下,打眼一看尽写着“步孚尹”的名字。这名字先前只在她宫中使官殿里刻令牌时用过,还经的是陵游的手,应当没有人知道,但此刻真真是毫无顾忌地向她表示——内宫一切尽在平襄掌控之中。 她无从反抗,只得带着这些东西再次去往明台殿。短时间内来了两趟,看得过往的仙侍们都啧啧称奇。 彤华再度与恂奇对坐,方才不知,便也不觉,此刻与平襄谈完了,方有心仔细瞧了瞧他。他穿着轻衫长袍,是神君之间常见的服制,宽袍大袖遮掩之下,身形还是显得消瘦了一些。 跟来的衔云将东西放在二人中间的小案之上,立于一旁侍奉,彤华微微侧首道:“你先出去。” 衔云退了出去,厅内变得一片安静,彤华忽然起身伸手探向恂奇,被恂奇眼疾手快一把擒住腕子:“做什么?” 彤华顺势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十分熟稔地将神力探入他身体,他对她毫无防备,一下就被她探出虚实。 她冷嗤道:“定世洲外大千世界,随便何处都有你容身之地。偏你就这点胆量,非要留在定世洲。你如今神骨被削,没了天岁族引以为傲的修为,靠什么在此处立足?” 恂奇松开她的手腕,看着她慢慢坐回去,而后笑道:“靠你。” 他正正与她对望,坦诚道:“你昏睡时,我曾与你母亲相谈过。她有留我之心,无非是看中我与长晔有仇,盘算着将来有朝一日能利用我。但留下来的决定,是我自己做的,削骨的条件,也是我同意了的。” 他此刻决定要留下了,但她早就没那个执著了。她有些生硬道:“你付出这种代价,但我没有能给你的东西。” 恂奇点点头,垂首道:“我知道。” 在这里的这些时候,他已经将情势看得分明。璇玑宫内并不全然认她作真正的主人,她只是个空有身份地位、却全无势力的年轻神女,如果平襄不愿帮她,那么哪怕她被长晔施加重刑,都可以轻飘飘地揭过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彤华道:“都知道,还留下?” 她有些讽刺地轻笑道:“先前你不是说什么也要走吗?如今天界已经放过了你,我也将你那族人的魂珠还你了,怎么反倒不走了?” 恂奇道:“说是如此说,我只要活一日,长晔都绝对不会放过我。宇宙间诚然有三千世界,却没有一个地方,比定世洲更加安全了。” 彤华暗道果然如此,而恂奇又道:“这个理由,是我告诉你母亲的。” 她心下微动,面上依旧冷漠,道:“真正的理由是,定世洲也是你此刻所能寻到的最大的借力,只要借助定世洲,你不仅能好好活下去,还能拥有和他抗衡的资本。” 他只是在现有的局面之上,选择了最有利自己的一种而已。 恂奇目光打量着对面的彤华,听她这般说,没有反驳什么,只是垂眼轻轻扯了扯唇角,很突兀地道:“我原以为你会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他的话没头没尾,但彤华却听懂了。 他是在问,相见的时候,她分明也对他有意,分明也费尽心思想要他留在这里,为什么这么快就改了心意,这般决绝地要与他分道。 她没想到如何应答,而他自觉失言,将这话自己带了过去,与她道:“我同你说过,此程愿与你同行到最后一日,所以在此之内,我不会做任何有害于你的事。” 他将腰上那枚普通的令牌卸下,又将案上那枚属于使君的令牌握入掌中,道:“你宫中的使官,包括仙官与仙侍,没有什么可用可信者。我做使君,当先要处理这些关系,将来理清楚了,自然你也用着方便。” 彤华将头撇开,故意道:“有什么区别?无非是从其他的关系,变成你的关系。你开心了,唤我一声少主,哄我拿着姿态自得自满;你不开心了,一声令下,我的使官尽为你所用,总也不亏。” 恂奇轻轻笑了笑,手中将那令牌拿起来,对着她晃了晃,道:“那你千万要拿住了我,别让我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反击都不及。” 彤华盯着他,忽而暗暗催动衔身咒,满意地看到恂奇骤然脸色一变,捂着心口躬下身去。 她站起来,看着他比从前明显有些嶙峋的背脊,忍住了那点涩意,撤去了衔身咒的力量。她对上他抬起的眼神,道:“那是尊主,不是母亲。你既要留在定世洲,口中莫再犯这些错了。” 第232章 配合 内廷斥她罚她,为何我不知道?…… 使君步孚尹就此离开明台殿,彻底接手使官殿,与另一位使君陵游一起,处理璇玑宫内外一应事务。 定世洲内从来不曾见过这般景象,使君一般是由神主得用的仙君担任,但是璇玑宫中这二位使君却全部出身神族。若他们侍奉的是尊主平襄或者少君昭元便也罢了,偏偏侍奉的却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神女彤华。 这算作是近来的一桩奇事,倒也有不少关注者私下议论纷纷。但步孚尹充耳不闻,只顾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和陵游一道料理璇玑宫的这些使官。 这些使官的状况相当混乱,不管是什么背景出身,多少都心怀二意,还有不少都是效忠平襄的。陵游先前倒也用心整顿过,但一来他上任不久,二来彤华这段时间一直出事,他费心在彤华这边,所以使官之中只要面上过得去,他便先都可以放下。 但如今情势都稳定下来,又有了步孚尹一起,他们便好腾出手来办了。 陵游本就清楚定世洲内各种关系的弯弯绕绕,而步孚尹更有一种豁出去了以后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魄,做事从来也不见手软。各方势力看着这般情形,也只有暗暗吩咐在璇玑宫中的暗桩,只叫暂避锋芒才好。就连平襄那边也是暗暗放下了话,由他去做。 如此,两个人仗着自己神籍使君的身份一时无往不利,待将使官大概整饬出了一番样子,步孚尹才打算去寻彤华去说。 陵游坐在使官舍中,左手举个仙果,右手举着名册找漏网之鱼,口中也不消停道:“不必寻她了,她知道。” 步孚尹由此停下脚步,问道:“你与她说过了?” 陵游报了几家属族的名字,全是他们近来用作儆猴而杀的鸡:“动静闹得大,尊主那边知道了,叫她过去申斥过几回。她一直自禁于殿中,替咱们圆这事儿呢。” 步孚尹皱了皱眉,想难怪最近这样顺利,可另一股奇怪的心绪又开始浮现。他问道:“内廷斥她罚她,为何我不知道?” 陵游指了指自己,道:“我拦的,但这也是彤华的意思。她那边无非就是为了堵下面的嘴,做些姿态,在寝殿中也不会少吃少喝,还免了外出交际,算不得罚。让她安静在殿中歇几天,咱们一鼓作气将使官整顿好,否则这一回断了,将来你就不好处置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这决定绝对是正确的选择,但步孚尹眉心犹然未松。他又坐了下来,看了眼桌案上摊开的东西,一时没说话。 陵游抬眼打量他,道:“你莫要告诉我,事情做到了这一步,你心疼她处境,又要息事宁人了?” 步孚尹瞥他一眼,道:“此刻罢手便是前功尽弃,我没打算停。但这些属族,是不是也太跋扈了一些。我不过是给了他们几分颜色瞧瞧,他们就敢这般逼迫神主?” 陵游见怪不怪道:“他们的先祖,都是跟着始主一起反抗天地二界过来的,后辈们尝到了甜头,又见咱们宫里如今是个不堪大用的小姑娘,自然便猖狂起来了。” 步孚尹不以为然,认定这便是平襄奉权为上而治下导致的乱象,天岁神族绵延数年,至今也不曾有这般恶习。 陵游见步孚尹思忖之态,想他居然真的思索起如何整饬属族的办法,便坐直了身子道:“你暂时先莫要动他们。” 步孚尹抬首问道:“为何?” 陵游道:“他们本就偏向她长姐,你做得越过,越显出她与长姐的不足。更何况,我们这边虽也有几门大族,但全靠少君们与彤华的关系维系着。如司滁那般,虽与我们亲近,可他兄长却是在菁阳宫做事,我们稍有偏颇,司滁立刻便是孤立无援,不可不考虑。” 步孚尹这些天与陵游相谈,已经知道他们身边有几位少君关系极好,也知道了从前扶藏仙族和章苑的事。此刻听言,他便点头道:“明白了,我注意分寸。只要他们不过分,我暂且搁置。” 二人将手头的东西整理过一遍,见的确是没什么大事了,陵游便放下东西起身道:“走罢,忙了一阵子了,也去歇一歇。你的东西都搬去尚丘殿了,你还没去看过罢?” 明台殿已经让彤华锁了,尚丘殿就是一开始为他安排好的住处,随着居所的变化,他们之前的一切也恢复原位。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些繁杂的文书,将手中玉管紫毫笔搁下,挥袖一拂将文书收拢,跟着陵游走出门去。 尚丘殿离陵游居所不远,来往使官殿也便利,但远比明台殿要小上许多。陵游怕他有不便之处,主动去寻飞翎,让给多加了不少,所以此刻放眼一瞧,看着也是五脏俱全。 陵游与他一同入内,道:“你看还缺什么,直接去寻飞翎和慎知要就是了。” 步孚尹对这些没什么太大要求,只是看着空荡荡的小院道:“想种花,回头我自己寻些喜欢的来种,不用和她们说。” 陵游刚要接口,便听门外赤芜走进来道:“使君想种什么?我今日正要去移些花种来,若是有,立时便能种下。” 陵游笑吟吟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赤芜道:“自然是慎知大人安排的,说步使君在明台时便喜欢花,所以要我过来侍候,还允许我去明台那边移些花来。步使君喜欢什么,我这便要去呢。” 陵游眼神一转,笑意便开朗起来。慎知的性格他非常清楚,不可能这样多此一举,赤芜被这样安排,必然是彤华私下里允准过。 他手肘碰了碰步孚尹,步孚尹心中也想到了这点,却没接口,只是与赤芜道:“明台殿有几株烙月雅兰生得好,你帮我移过来罢。回头再在那方栽棵花树,置个石榻,便差不多了。” 他温和笑道:“你自己喜欢什么,看着一并挪过来罢。” 赤芜开开心心领命而去了,步孚尹在原处微微顿了一刻,而后问陵游道:“内廷要她禁多久?” 陵游非常饶有趣味地瞧他,而后转了出去,只传来清扬的声音应他道:“等着,我去问问先。”—— 彤华这些时候在殿中十分安静地修身养性,因为要装模作样,拾雨来问她要不要弹琵琶的时候,她都拒绝了。 自打之前天宴上她的琵琶出了名,如今人尽皆知她于此道厉害,有些奉承她的还给她送过琵琶,但她一概没用过。前些时候司滁给她送了一把,她十分喜欢,还没用过就遇到这许多事,到现在也没试过。 等等就等等罢,她让仙侍们收好了,打算等步孚尹在外头料理完那一摊子事再去玩。不然那些属族若是听说她禁足期间还每日舞乐,必然又要多嘴。 什么都没的做,就只有看书了。定世洲通人间事,她这里也放了不少凡间的书,除了些生涩的典籍以外,还有不少有趣的话本,还算勉强能打发时间。 她看有虚伪书生,假意蒙蔽小姐真心,自愿入赘求娶,又故意坑害老爷生意,害得老爷悲怒之下撒手人寰,书生便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一面哄着生病的小姐去山间居住,一面又抱了新人在怀,又生爱子。 书不长,但写得好,看得她义愤填膺,手指在书页一侧狠狠写下了一句“鼠辈无耻”,便有张扬的字迹落在上面。 拾雨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她随手将书往旁边一扔,自己躺在窗边小榻上阖眼伸了个懒腰。她过去将书拾起来,看着那张牙舞爪的四个字,又翻到封面一看名字,便会意笑了一笑,将书收了起来,同她道:“我当是什么书呢,难怪少主恨得牙痒,这字写得像几十把剑刺到这书生身上一样,又尖又利。” 彤华睁开眼,侧头道:“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说我字丑呢。” 她看见拾雨放在小案上的那叠子文本,问道:“那是什么?” 拾雨道:“咱们那两位使君在外头雷厉风行地整顿使官呢,难免牵涉到一些属族之间的事,陵游大概理了些情况,送进来给你看看,也让你心里有数。” 彤华还是知道轻重,坐直了将文书拿过来,一翻开便顿住,那字迹根本就不是陵游的,应该是步孚尹写的,只有些整理好的简要是陵游自己写的。 她看到这些,忽而想到那个夺了小姐家产还把小姐关在山里的无耻书生,她跟他也没什么两样。 她把这个念头咽回了肚子里,仔仔细细看起了文书。拾雨知道她这种时候不喜欢旁人靠近,所以退到了外间等候。 文书十分详细,彤华独自将它看完,心中已经大约清楚情形。平襄也对这些有些放肆的属族心中不满,所以这次步孚尹去整顿,她才不说什么,反而叫下面退让,由着步孚尹出头出声。 她是要看他的能耐,他也不遗余力去办了。 他们两个在这回事上配合得天衣无缝,也没彤华什么插手的余地,她看完了,自觉没什么要做的,又无聊起来,余光落在那文书的字迹上,安静了许久,重新坐起来。 她将墨细细研开,执了笔,对比着文书的字迹,虚虚揣摩了下结构走势和力道,而后扯了一张白纸,对着临摹起来。 彤华从前的字也算不得难看,就是柔婉太过,缺乏力度,而步孚尹的字恰巧刚劲有力,大开大合,却并不粗放,正合她的审美。她如此这般模仿过来,两厢错杂,实在是个四不像,比她那句“鼠辈无耻”的信手胡写还要更丑。 她自己都嫌弃不已,啧了一声扬手起火将纸烧了,而后又扯一张来继续。 此后每过几日,陵游便不定时给她来送,她看完之后,便有了新的来学。如此这般过了许久,某回玄洌与平襄对弈时,问了一句彤华近况,之后便有仙官来寻彤华,说明此事。 彤华明白平襄的意思了,应声道:“先前五殿下送了不少养伤的珍品,一直也来不及道谢。我这两日便去一趟他封地回礼,多谢仙官前来告知了。” 这便是可以出去了。她于是吩咐慎知帮自己备礼,隔日便去寻玄洌。 步孚尹没让陵游独行,一起去了夙夕殿,到时彤华正巧不在,只有拾雨在整理书案。步孚尹走到近前,打眼看到这几天里熟悉的公事,拿起一张来看,像自己的字,却又不是。 陵游在一旁拿着另一张纸笑道:“成,当字帖也使得,总算让她沉下心来好好练练。” 第233章 华光 你终于来到了我的眼前。 彤华上次出行去往天庭见雅乐仙姬,遇到了离虚境那一回事,让陵游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心理阴影,他虽然没有阻止过她的外出,但不止一次叮嘱过她,再出行时务必带足人手。 她初时还乖乖听他的安排,但他做的准备实在太夸张,她出去了两回便觉得有些过头。这次是去见玄洌,再加上她才在天界闹出了这么一回事,所以不愿意太过张扬,趁着陵游忙碌,让慎知避开他去准备,轻车简行去了东海。 但即便轻简,神女该有的排面也还是有的。云辇停在海面之上,随行的慎知上前自报家门,水兵前去传报之后,不多时便有砗磲宝车来接。 彤华乘此车一路行到东海龙宫门前,远远便瞧见玄洌身边的仙官正在宫门口含着一脸笑意袖手等待。彤华从车上下来之时,他还特地走到近前问好。 玄沧便是这时候回到东海的。 他未驾云,自封地水域化作龙神游曳而来,行动虽迅速,穿水却无声,不曾惊扰水族生灵分毫,直到近前才遥遥见得宫门口今日似有贵客前来。 他看见那向来载着水族贵女的宝车,原本有些嫌麻烦地想要避上一避,谁料却见那车上下来了一个明红宫装的女子,虽是看不见形容,只瞧得见背影,却也看得出身形挺拔,气度华美。 玄沧没见过,心里却觉得有些意思,仔细看了一看,正撞见她面对着那仙官侧过头来,露出一张白皙又艳丽的侧脸,发上垂落的琉璃宝珠落在耳侧,被水晶宫和琉璃瓦的华光照耀,璀璨华丽之色却不及她眉眼之间的半分景致。 深海如此黑暗,就只有她明亮得不可一世,从来闪耀不休的华丽水晶龙宫,也不过模糊成她背影里不足留意的一片。 玄沧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膛里原本稳健的心跳就那么突兀地停了一下,呼吸也那么静止了一下,全世界都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连水声都不存在。整个深海的暗流都凝滞,而他的心在肋骨之下狠狠跳动起来,激得他浑身发颤。 他笑了一下,没再停留,直直冲上前去,海水被他飞扬的尾搅得激流涌动。彤华感觉到异样,侧身退了半分,躲过他扬起的水波,看见他在破裂泡沫之中幻化成一位俊美又不羁的神君。 他雪白的衣袍顺着海水的流动翻飞又落下,却并不显得素净寡淡,在龙宫华光照耀之下流转出一种五彩剔透的绚丽,更衬出他一身矜贵风度,锦绣华光。 仙官看清楚了,拱手向他行礼:“九殿下。” 彤华方才余光里便见他是白龙本体,想着能在龙宫门前这般张扬放肆的,大约也只有那位颇得长晔爱重的九太子玄沧。如今听见仙官开口,果然如此。 她静静地打量他,他也在毫不避讳地看她,她那双眼睛实在太好看,回望时安静地眼波流动,像漫山遍野的春色在轻风里百转千回,看得他万分喜欢。 他的心跳在剧烈地证明这一点,嚣张得肆无忌惮,仿佛是非要让他记住今日的这一回惊艳。 玄沧已是活过许久的一位神君了,龙族多美人,他的兄弟姊妹大半都成了婚,成日里爱得死去活来。他见多了世情美景,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只是还是意料之外地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情,谁能知道分明已是见惯了多回的景象,看到时还是这般生涩。 他负手而立,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盯着彤华问道:“今年御苑重开,先前送你的弓箭,可还用着顺手吗?” 这其实是他们此生的第一回相见,但在此之前,因为御苑里一匹坐骑灵兽的名字,他们已经来回打了许久的官司,连玄洌都在期间做过调停,折腾到今日都没有算完。 彤华在外头一向知礼,但这回见到玄沧,他竟是这般无法无天的张扬模样,还出口就拿这话来激他,便惹得她心中十分不快。 “定世洲不缺好弓好箭,九殿下赠礼自然是要仔细收起来,没有随意试用的意思。” 玄沧听见她呛声,笑得越发肆意。一侧的仙官跟在玄洌身边多时,知道这二位之间的不睦,眼看着氛围不好,生怕自家九太子在龙族的地盘上又欺负这位娇气的小神女,连忙开口打断道:“九殿下,五殿下还等着彤华神女进去见面呢。” 玄沧点头道:“成啊,我今日也来见五哥的,那一起罢,小神女?” 他觉得她生气的时候真有意思。没见的时候,她憋闷着自己生闷气,横竖也犯不着他怎样,就是气不休,为了个灵兽的名字罢了,也值得他五哥特地来找他劝和;这回见了,她就更有意思,明明就是讨厌他,但是碍于在东海的地盘上,又不敢怎么样,他送去的东西她敢扔,但他当面问的话她不敢不答。 他越看就越觉得有意思。 可他越笑,彤华就越觉得他讨厌。 她侧首,示意慎知将带来的回礼塞到了仙官手里,而后对他道:“今日来是为给五兄还礼的,礼物送到,我就不进去了。下次五兄得空来定世洲了,我再找他玩。” 说罢,也不顾仙官挽留,狠狠瞪了玄沧一眼,转身便往海面而去,连砗磲宝车也不坐了。 玄沧心中暗暗琢磨了一句“五兄”这个词,不意她竟与玄洌这般亲近,目光一分不错地落在她的身上。见她走了,他却没去追,挥手对那边的仙卫示意了一下,让带着宝车追上去。 可不敢让她真这么走了,不然回头又得和他记账。 他今日来原本不是找玄洌的,但既然遇到了这出意外,便欣然又往玄洌殿中去了一回。玄洌知道了来龙去脉,有些无奈地同他道:“你总招惹她做什么?” 玄沧笑道:“兄长这样偏心吗?这道梁子怎么结的,你也不是不知道,何以将错都赖到我的头上?” 玄洌道:“她一个小孩子,你和她计较做什么?” 玄洌惯常一副温和的模样,又年长,四海龙族的弟弟妹妹们都对他很是信服听话,他也少对弟妹们冷脸。但若是这样的偏心和厚爱,即便是将东海的亲妹妹算上,也实在是有些少见的。 玄沧因此笑道:“兄长实在是有些太偏爱她了,她哪里还是什么小孩子?” 玄洌叹道:“她这一两年,先是在离虚境遇险,后来又被帝君重罚,好容易养好了出来一趟,又让你气回去。异位而处,偏爱她些又如何?” 玄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抬步便往外去。 玄洌见他过来一趟,什么事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不忘关心一回自己这个弟弟,在他身后问道:“做什么去?” 玄沧摆摆手,脚步不停:“回封地,备厚礼去。” 他又慢悠悠地游回封地,心情十分惬意,动作不再风风火火,也不刻意掩藏踪迹。经过的水族生灵忙不迭与他见礼,他甚至还很好脾气地和他们挨个打招呼。 他脑中回想到自己少年张狂的时候,和西海那位行事离经叛道的三太子非英一起,去过一趟禁海。 禁海下藏着凶溟神兽,虽是神兽,却是个嗜血的凶兽,它凶猛到整个禁海几乎没有水族生灵留存,但它如此行事,并非天性如此,只是为了守护龙族一位公主。 这位公主出身高贵,但自封于禁海之中后,便再也不曾踏出过住所半步,也不曾与外人相见过。 玄沧因东海秘辛,得知了这位公主的存在,生了想要去见上一回的心思,却又总也下不了决心。但非英与他相交甚深,又心思敏锐,发现他纠结心意后,便假说是自己对大荒上那处可以映照出永生执念的往生潭感兴趣,骗他和自己一同前去。 玄沧彼时发现了他的意图,感谢他的发言,却没有同意,只是道:“那是禁处,你我私自前去,不怕归来以后受罚?” 非英却打定了主意帮他完愿:“有你在呢啊!四海的老头都喜欢你,有你在,他们不会罚我,我再去你那里躲一阵,等他们气消了,谁还记得教训我啊。” 于是他半推半就,那么去了禁海。 凶溟实在难缠得很,他们分别受了伤,也没能将其击退半步。玄沧不打算继续了,想要拉着非英退后,却见凶溟身后忽然有个影子窜了过去,直扑禁海之后。 凶溟反应迅速,扭头一口咬了过去,那影子见被发现,摇身一变成了一尾小龙,一边向他们扑过来,一边尖叫道:“哥哥们救我啊啊啊啊啊!” 仔细一看,是南海的十公主玄漓。 这小丫头平时就爱闹,但他们谁也没想到,她居然敢这般大胆地独自到这里来。 非英伤势比玄沧轻些,此刻看凶溟不收攻势,当即化出本体朝凶溟扑了过去。倒霉的十公主玄漓被凶溟神力击中,眼一翻晕了过去,掉在了玄沧怀里。 非英自然打不过凶溟,玄漓也成了这样。玄沧一个拖两个,高喊公主名姓,居然真将她叫了出来。 公主无奈于他执著,援手救了一回,非英勉强醒来,老老实实地不闹了,说玄漓还没醒来,先要送回去再说。 玄沧说要一起回,但非英却推了推他,道:“来都来了,往生潭,你去看一回呗。” 玄沧莫名其妙道:“不是你要看吗?我去干什么?” 非英张扬道:“我哪有什么执念,去了也是白看,但你这么较真,八成是有。你替我去看看,回来和我讲讲。” 他不由得他拒绝,笑眯眯地向公主撒娇道:“姑姑?姨姨?好嬢嬢?我们来一趟不容易,就剩他还能动弹,让他进去悄悄看一眼罢?不然下次我们还来,真的,不进去一次绝对不罢休,一直来扰您的清静!” 公主细细看了玄沧一回,意味深长地应许道:“成啊,就这一回,你去看看罢。看完就走,不许停留,也不许再来。” 她转身带着凶溟走了。玄沧身上有伤,但比他们强些,原地踌躇了半天,最后看着非英离去的背影,还是转身踏上了大荒神洲的土地。 三尾狼追杀来敌,将他狠狠咬了一口,回到东海以后,他被毒得险些死掉。他隐约听到许多人在他病榻之前议论纷纷,但他都听不清楚,他眼前好像还在大荒那汪潭水之前,有耀眼的光芒,有红衣的美人。 他只要想到,就不自觉地要笑出来。 小神女啊,千年万年,你终于来到了我的眼前。 第234章 摹字 你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彤华回到夙夕殿时,在门口便听见仙侍说步使君在里头。她听闻他这些天一次都没问过她的情况,此刻心中暗哂,迈步走入,正见他站在桌前。 桌面之上,还有她这些天写了一堆的废纸。 彤华噌的一下脸热起来,先开口呵斥道:“我不在,谁允许你擅自进来的!” 她快步走过去,站在桌案边,一把将纸都拂到自己这边,故作镇定地直视向他,又朝他那边迈步,逼得他只能退后。 步孚尹看穿她的色厉内荏,由着她向自己犯进,十分配合地后退,与她道:“下次不会了。” 彤华得理不饶人:“你还想有下次?” 步孚尹道:“今日使官的事料理得差不多了,我与陵游一起,打算来同你说说,没想到你不在,这才进来了。” 彤华的确是允许陵游可以随意进出自己的殿宇的,但这时候当然不能认:“那陵游怎么没在?” 步孚尹答道:“他见你不在,先回去了。” 彤华顺势问道:“那你怎么不回?” 步孚尹道:“我想见你。” 彤华一下被噎住,心里想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分明是对她无甚兴趣,宁愿送死都不肯留在这里,如今她不在他面前凑热闹了,他怎么反倒开始说这些软话了? 她是什么身份,随便想见就能见吗? 她看着他那双黑亮又深净的眼睛,指尖不自觉将纸揉皱了一分,不合时宜地想到也许离虚境里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睛看着自己,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 步孚尹见她低头,这才无声地笑了一下,又板正起面目,与她道:“这些天的结果,都得和你一一说清,将来你难免要与这些使官和他们背后的属族打交道,你不知道,总会吃亏。” 彤华的脸热一下就荡然无存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有点疯了。他被她骗了,一旦知道真相就绝对不会放过她,他还喜欢捉弄自己,明知道她喜欢他却置若罔闻。没有谁会在面对这么一个人的时候还会有少女心动的。 就只有她是个疯子。 彤华深深呼出一口气,伸出一指点在他胸膛,逼着他一步步退后了,直至离开桌案前,她才将手指收了回来。 她自己坐回椅子上,十分自然地将桌上的文书和她自己临摹的纸张收到一起,看着从容镇定、颇有条理,其实根本看不进字,都是胡乱收在一起,只是为了尽快遮住而已。 她一边收,一边道:“陵游将你们办事的情况写成文书给我了,我自己会看,如果有问题,我会传你们问的。” 步孚尹站在原处未动,看着她分明手忙脚乱的动作,与她道:“文书不够详尽,你看了这么多天,没有想问的吗?” 彤华道:“没有,陵游写得很细。” “是吗?”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反问道:“可那些文书不都是我写的吗?” 彤华把那几张纸摆过来又摆过去的动作终于停下来了,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既然你知道我看了,为什么字迹还写这么张扬?你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步孚尹见她终于抬头,这才轻轻笑了一下,道:“那是传给其他人的,写得草了些,没想着陵游会拿来给你看。我回头仔细写一份,理清来龙去脉,一并来与你说。” 他总是这样,看她严肃,便要逗一逗她,等她破功,他又转成正色,一点也不顾忌她会不会难堪丢人。 彤华觉得自己根本招架不了他,也许旁人她是可以的,但他这样故意,她就莫名其妙地不可以。她有些气馁,道:“我都知道了,不想再看一遍,你也不用写。我会找陵游问的,你去忙罢。” 他看了她半天,彤华问道:“看什么?” 步孚尹摇了摇头,没接话,径自走上前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去。 她的身子下意识向后一倾,撑着扶手抬头看他道:“做什么?” 他却将手落在把手上,就落在她手的旁边,但并没有再迫近她。他如此望着她,见她抬头防备,又躬身屈膝矮下了身子。 他没有全部束发,披散的长发从肩头滑落,正拂过她手背,带去一股微微的痒意,她还来不及缩手,那发丝便已掠了过去,只留她手背的残余感受挥之不去。 他俯下身,从她高椅之后拾起两张慌乱之下被她拍落的纸张。一张是他写的,许是当时理事时急躁了些,字比寻常的大了些,也潦草张扬了些,十分显而易见的嚣张和飞扬;另一张是她仿的,分明的婉约娟秀,又笨拙地想要模仿他大而利的框架,生出些幼童模仿大人的可爱稚嫩,却显得灵动有趣。 纸上也许是沾过水,放在一旁又干了,两张纸轻轻地粘连在一起,飘落到地上都没有分开,隐隐约约地交叠在一起,透着纸张将两种不同的字迹重合到一处去。 步孚尹的目光落在她的字迹上,分明温柔地将两张纸拾了起来,仍旧那么交叠着,向上放在她面前那一叠纸上。 “写这个没意思,你喜欢什么?我再给你写几张拿来。” 说实话,彤华有点心动了。 她练字也有偏好,抄些有意思的东西,总比抄那些晦涩的古籍经书好。步孚尹写的这些已经比那些有趣多了,但是比起杂书闲谈,还是差了一些。 她明显心动地在思索,步孚尹也并没有着急,便那样屈膝蹲在她面前,耐心地等待她回话。 彤华一时想不到,打算让他随便写点什么来,一回头便看见他微微仰首望着自己的姿态。她的心有些不受控地颤动,原本要说的话也没能说出来。 她见他这般,问道:“你如此又算什么?” 反正这会儿也没其他人在,反正他已经这般停在自己面前,她问问清楚又怎么了。 “你有想做的事,我没阻止,又何必多此一举?使君不需要为神主做到这个份儿上。” 她清晰地看见他那双眼睛里的温度因此言而冰冷了几分。 步孚尹没有移开目光,仍旧是这样与她道:“陵游为你做过的事,不仅仅是写几个字,抄几张纸罢?” 彤华道:“我与陵游一起长大,他是我最亲的家人,也是我最好的友人。使君不会做这些,但亲友自然可以。” 步孚尹于是点了点头。 家人嘛,他自然是算不上。友人嘛,实在也是没法算。 他和天界的神仙做不了挚友。 他垂下眼,避开了和她的对视,道:“你就当……摊上了一个酷爱多此一举的麻烦使君罢。” 他撑着扶手站起身,微微退开一些,不叫她过分抬头,而后道:“内廷今日有仙官来,问你今年生辰的宴礼如何办。” 彤华也转开视线,道:“飞翎与慎知会处理的。” 步孚尹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彤华问道:“送我礼物?” 步孚尹点头。 彤华一直都不缺什么,近来也并没有真的十分很想要的东西,便实话实说答道:“我不缺什么,我宫中也不在意非要这时候送我什么。” 他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彤华没叫仙侍来,自己将他写的纸张和自己摹写的分开了,原本是分开放成两叠,后来想了一想,将自己那一叠拿起来,比着他的看了看,指尖生火,将自己写的都毁去了。 红英温柔地盘桓在她指尖,给她带来一寸熨帖而并不灼烫的温暖,让她想到了红英的上一位主人。 雪秩没有身躯,无法施用神火,但她教会了她如何召唤神火,又如何将神火驯化成自己的一部分。 她有些自嘲地想,她已经拥有了这样厉害的神火,可是在自己的宫殿之中,依旧连几张摹写的字纸都留不下来。 也不知平襄是从何处来的自信,认准了她一定对他不同,认准了她一定会喜爱他。虽然事实已经如此,但她还不想太快向平襄退让。 如果外面传出去,让平襄知道自己在摹写他的笔迹,一定更加有恃无恐,将来更会在他身上做文章,以此来完成她对她全然而不可脱逃的掌控。 那些字迹在火焰里渐渐消失,但她心里却在想,孚尹,快一些,再快一些罢。 你铲除了痛恨的仇敌,我才好逃出生天。 属于他的那一叠纸最后也一并被烧去,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彤华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了,没有再放在心上,次日醒来时又是个无忧无虑的小神女,打算找朋友们出去打发打发时间,好好扫扫这几天关禁闭的郁气。 她坐在妆台前挑选首饰,直到在镜中左看右看都十分满意了,才准备起身出去。原本打算陪自己出去的尔娘却在这时候捧着一叠文书进来了。 “我方才在使官殿报备,使君让我顺手给少主拿来的,说闲了随意看看就是。” 彤华伸手翻开最上头一页,一眼就看见了熟悉非常的字迹,便抬头问尔娘道:“哪个使君?” 尔娘怔了一下,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步孚尹没有因公来找过彤华,也就只有陵游过来而已。但如今看,此后不会了。 “步使君。” 彤华点点头,合上了又回过身:“知道了,你放桌上罢,我等下看。” 尔娘以为要先陪她出去,谁知回头一看,她又将发上繁复的钗环卸了,臂帛也扔到了一边:“今日不出去了,你休息罢。” 尔娘笑着称是,没有多言,退了出去。 彤华坐在案前,翻开文书一看,果真是前面处置的那些公事,但桩桩件件都更加齐备细致。属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短时间内便了解得这样清楚,除了事情以外,还用小字在旁边替她标注了利害关系,提醒她将来也许会遇到什么样的后果,又可以如何处理明白。 内廷从来不会这么教人,常是给一道课题,丢下一句“去悟”,而后便不多言一词。平襄更是可怖,时不时将她或者身边陪侍的属族少君点过去一个,用温和的姿态说一堆表里之意不一的话,让她不得不去忖度她的意图,而后胆战心惊地给予回应。 她十分舒心地看着这明显整齐规矩了许多的字体,只是欣赏都觉得畅意,更莫说内容也并不干涩,最后干脆懒懒躺在了小榻上继续看。 就这么翻着翻着,新的一页第一行却突兀写了三个字:双环记。 彤华愣住,往后瞥了一眼,一下子坐起了身子。 谁让他把话本子抄在文书中间给她看的啊! 第235章 姿态 好日子要到头了。 彤华的年纪尚小,又没赶上整岁,这年生辰原本是不打算大办的。大约是因为近来生出不少风波,她今年遭遇坎坷,平襄有心想要表达关怀与重视,所以特地吩咐内廷仔细准备。 内廷因此特地辟出一所宫苑,以备她的生辰小宴,还特地来璇玑宫告知二位使官与二位主事仙官。 他们心中清清楚楚,无非是因为前些时候步孚尹与陵游对使官与各家属族下手太狠,所以平襄这才出面调和,借这个机会请他们入内同宴,缓和关系。 彤华对此事没什么太大意见,也不插手他们准备仪典的工作,除了日常要与随侍的少君们一同听学以外,偶尔也与亲近的几位一起玩乐,并瞧不出与从前有什么区别。 就是晚间回去了,帐子落下来,明珠亮起来,拾雨和衔云帮她守着寝室,她才将步孚尹写给她的那本文书拿出来好好看上几页。 她虽然平时里贪玩,不大管这些正经的公务,但也分得清轻重,更何况她如今心境大改,有心在手中聚拢实力,既然如今步孚尹与陵游已为自己做了第一步,那她自然要把握清楚,不会草率敷衍。 她一向聪明,又自小学习这些,没有什么困难之处,悠闲轻松地便弄明白了这些事情。偶尔晚上时间空了,还能翻到中间,看一看夹杂的话本子。 她没看过这本《双环记》,约莫是他从陵游那里知道了她喜欢看这些,所以从人间给她找了本新的,反正也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庸俗但是吸引人。 但这些天里,她一次都没见过步孚尹。 从那日他来过一次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彤华一次都没有见他,也忍着没有去问,只是某次要出行去寻扬灵时,经过使官殿等他们随行,侧目瞧见使君舍空空如也,这才问了一句—— “陵游去哪儿了?” 陵游从她身后冒出来,道:“这儿呢,找我什么事?” 彤华非常自然地答道:“没什么,出来一趟没见着你,不知道你忙什么,就问问。” 陵游知道她最近一直在了解公务,也没隐瞒,将手头上忙着的事与她说了,又问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彤华嘴硬道:“没有了。” 陵游轻笑,却也不言,与她指派了使官随行,同她道:“那好好玩。” 彤华看着他那股张扬的坏劲儿,啧了一声,手指轻轻一勾,旁边桌案上的一枚玉镇纸便顺着神力到了她的手上,她瞄也没瞄,朝着陵游后背就扔过去。 陵游头也没回,反手到背后将镇纸抓住了,举起来朝她得意地晃了晃,便走进了使君舍中。 彤华没问到想知道的事,出去以后都不大开心。 扬灵邀她到封地间一处湖边游玩,同行的还有几位亲近的仙族少君和同族少年。身份不足够的,站得远些玩闹,笑声清泠泠地顺着湖水荡过来,扬灵端着空了的酒杯从族中姐妹里脱身,瞧见彤华独自站在湖边大石上。 她站得高,本就阔长的裙摆顺着铺就下来,将整幅精致的金彩刺绣展现得淋漓尽致。湖边一片金黄风貌,她又红得亮眼,笔直地站在那湖边树下,风动衣摆时仿佛摇摇一株红枫。 扬灵走近了问道:“少主今日怎么了?不来和我们一起喝酒吗?她们去支船了,等下还要去湖心垂钓呢。” 彤华侧过身来,干脆坐在石上,与她道:“我在想,最近太风平浪静了,不大习惯。” 扬灵听见这话,眼中醉意一下消散。她四周瞧着没人靠近,这才到近前去,一副说笑的姿态靠近她低声问道:“少主要我去查什么吗?” 彤华问道:“你知道步孚尹这些时候去哪儿了吗?” 扬灵道:“听说是出去办事了,一个使官或者仙卫都没带,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怎么,他独自出行,都没与少主说过吗?” 彤华凉凉道:“没说,他做什么岂会来与我报备?” 扬灵看着她显然是有些不痛快的神色,想了想,同她道:“少主在他身上很用心。” 彤华挑眉道:“是吗?” 扬灵点头道:“在你去大荒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来到定世洲。” 彤华的眉尾微垂,问道:“所以你也觉得,我做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 扬灵的确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但她并没有直言,而是道:“这要取决于之后的事了。” 彤华沉默了片刻,而后道:“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她撇开眼,目光放在苍茫湖波之上,十分平静也十分残忍地道:“没有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定世洲,也没人会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只要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我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扬灵是唯一一个亲身参与过她所有决策与行动的人,她想了想过去那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仍有些残余不去的冰寒,慢慢攀上自己的身躯。 “我们当时太着急了,也许现在发现不了,若是将来……” 她有明显的隐忧,若是将来哪里出现了漏洞,有谁意外发现了这个秘密,那么彤华的处境便将急转直下。 “不会的。” 彤华道:“尊主全都知道了。” 她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看重定世洲。 表面上维护三界和谐的定世洲,将口号与美名喊得响亮的定世洲,少神主却在背地里搅弄倾覆大荒神洲的阴谋,这样的事实若是流传出去,已经不仅仅是一桩丑闻的程度。 天地二界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都会趁此机会将定世洲彻底毁去。 平襄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她是一桩好事。她是比她更要狠心而无情的神主,莫说要杀一百、杀一千,即便是要杀光杀尽,她也绝对不会手软。 扬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听到平襄知道此事之后,居然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问道:“我们真的可以将一个谎言演一辈子吗?” 彤华回头看她,她察觉自己失言,想要找补,却听彤华道:“演到诸君死尽,谎言也是真相了。” 扬灵颔首道:“是我失言了。” 她们之间交谈的姿态,不知不觉从亲近的姐妹,演变到上下分明的君臣,只是这一刻谁也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只是有一种微微的尴尬与无言在安静的空气里缓缓流动。 彤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对她说出了那么冷漠的一句话,默默将头扭到一边,却见湖的另一边,随她一起过来的那位九弥仙族的少君娄延,目光正安静地落在她们这边。 他见彤华抬头,颔首向她一礼,又十分自然地转过目光,继续与身边的几个少年仙君交谈。 彤华微微眯了眯眼,问道:“你与娄延说过话吗?” 扬灵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娄延的背影,实话与彤华道:“说过几句,不多。” 彤华继续问道:“他如何?” 扬灵道:“话不多,做事稳重利落,若是可信无疑之人,可以继续培养。” 她问道:“少主需要我去接近他吗?” 彤华的目光一直不曾收回,越过浩荡烟波看向那边,问道:“他喜欢你吗?” 扬灵感觉自己的面皮瞬间干涩了一下,想到他们此前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同她道:“或许有些,但不多。” 彤华道:“既然有喜欢,那你故意去接近他,他岂会看不出来?还是算了。” 扬灵道:“那我去查九弥仙族。” 这次彤华没有拒绝。 那边支来的小船已经下水,有仙女在那旁招手请去,彤华和扬灵应邀起身,仿佛无事发生般玩了一日,眼见得黄昏日暮,彤华方回内宫去。 宫内的云辇载着她,走过宫道时恰巧经过菁阳宫,彤华听见一阵戚戚琴声,不由得侧首向乐声传来的方向,才反应过来那是昭元在弹琴。 她从前琴声很是清越婉转,今日不知如何,竟这般伤心失意。 她一路回了璇玑宫,正巧撞上陵游,就拉着他往那边挑了挑眉。陵游放纵耳力,听见那边宫墙后哀哀的琴声,也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彤华偏首:她怎么了? 陵游摇头:不知道啊。 什么也没听说,那位昭元君接管人间事宜,权柄在握,与天界的纯圣长公主都成了好友,好一派风光潇洒,何时见过她这般模样。 正是一曲终了,琴声长长,那边沉默了许久,终于彻底安静了下去。 只有余音寥寥,骤然穿破空气,直抵他二人耳边:“还没听够?” 彤华和陵游对视一眼,转过身去各回各屋了,没有再理会这个年长的姐姐。 昭元站在高楼之上,见他们终于离去,这才收回视线。她面前案几之上,古琴静静横放,余音打散的袅袅香烟,此刻也缓缓重新拢于一处。 她身边的仙侍碎玉,上前来递帕为她净手,笑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少主若是将来遇上不开心的事,就如这般吓唬吓唬那两位小神主,多有意思。” 昭元瞥她一眼,道:“哪里有意思?我又何曾是吓唬他们?何至于见我连句话都不敢说。” 碎玉笑道:“少主自然是好姐姐。” 昭元今日在天界与纯圣公主谈笑许久,言辞之间尽是机锋,此番却不得取胜。她听闻这些时候,彤华已经在着手熟悉公务,不必想也知道是平襄的推动。 好日子要到头了,那天真的妹妹,还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宴上要发生什么。 第236章 双环 死生契阔,真是好听得太不像话。…… 一直到彤华生辰那日早上,步孚尹都没回来。 彤华心里一直记着,但口中依旧不问。拾雨和衔云一大早就来帮她收拾妆扮,内廷几日前就送来了新制的华服,彤华要先去拜见平襄。 到了宫门之前,她见到同样一身盛装打扮的文宜。 她与文宜是双生子,今日也同样是文宜的生辰。文宜身上的华服只颜色与彤华不同,但形制都是一样的级别。她与彤华虽长相相似,但气质并不相同,彤华天生一副秾丽明艳的姿态,但文宜却一直是安静温柔的。所以此刻即便站在一处,两人也并不相似。 文宜本身并不喜欢张扬,这次生辰也没打算大办,是听了内廷的话,知道要安抚姐姐今年受难的委屈,所以才要办这一场,于是也就欣然前来,并没有表达不喜热闹的不快。 她甚至主动收敛,本就清淡的神女更是低调,来时还是彤华一把捉住了她,叫她与自己并肩而入。 嘉月与曦月今日一同在侧,各送她们一道灵物法器,昭元在侧,念一纸颂词,平襄依次,先召彤华上前,为她佩戴十二支宝簪,神力点化灵脉,祝她福全慧极。 这是神明的祝福,金口玉言,落在任何一个凡人的身上,都足以让他此生福慧双全,无灾无厄。 但她不一样。 她是与平襄秉承同一道灵脉的女儿,她的祝福与她自然有用,但予不予,是她一人说了算。 彤华笑着应了,喜乐洋洋地承接了这套吉祥话,而后退到了一侧,等候平襄再将同样的礼仪,不偏不倚地在文宜身上也重复一遍。 等所有礼仪行完,二人依次拜过平襄,正要退下时,却见平襄抬手,止住二人。 “人间有旧俗,女子十五岁及笄,便算成年。定世洲监管人间事务,亦知俗礼。你们姐妹今已长大,受内廷教习多年,也该负起一宫神主之责,以便将来承担定世洲各项公务。” 彤华微怔,抬眼望向平襄,平襄微笑着对她们道:“内廷九局,各司其职,其中有三局已赋昭元统管。余下六局,今便均分与你们。内务之事,你们尽管接在手中,往后若无大事,均可自行决断,不必向我禀明了。” 她说完,招了招手,一旁侧立的内廷主事仙官,便纷纷上前,按先时平襄吩咐,分别立于她们身侧。 一局四司,以尚官、尚礼、尚兵三局最掌实权。其余六局均分三人,尚礼已在昭元手中,如今将尚官交给了文宜,将尚兵局交给了彤华。 她侧目看见身侧的主事仙官,又回首看到平襄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非常清晰地意识到,平襄是打定了主意让她做刀。 昭元是个太过于完美的神女,总要维持着高贵的体面,文宜安静内秀,不爱与人交际张扬,就只剩下她,才好去做这种事情。 文宜脸上浮出惶恐与忧心之色,但彤华什么都没有说,俯首谢过平襄。 此礼终于完成,她们一同退了出去,按照原来的安排,应当各回各宫休息片刻,再参加之后的内廷小宴。 文宜在宫门口上辇之前止步,扭头走到彤华的云辇之前叫住了她,打算要说自己做不了内廷的这些内务。彤华一见便知她要说什么,当先一步开口道:“什么都别多言,先回宫去。” 文宜只得称是退下。 彤华坐在云辇之中,帘幕落了下来,没有谁可以窥探得到她的神色与姿态。她垂首看向身边放着的那一个木匣,伸手打开来看,三层木盘依次铺开,十二枚令符依次摆在那里。 她并不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相反的,这给了她顺理成章插手内廷事务的权力。昭元那边她的确插不了手,但是文宜一贯听她的话,只要她一日不与昭元亲近,文宜一日不会和昭元站在一边。 平襄不会真的彻底对内廷放手,但那又如何?时日还长,她总会一点一点攥到自己手里。 她阖上盖子,一路回到璇玑宫中,吩咐随行的飞翎与慎知将令符全部收好,而后往寝殿走去。 她的确喜欢华服,但是这一头的宝钗、一身的首饰实在压得她疲惫。反正回了自己的地盘,她干脆脚下生云,快速往寝殿而去。 她足下高头绣履不曾踏上青石砖面,祥云卷着她裙边快速掠过宫道,只有发上钗环的流苏因风而撞出清泠的声响,她就这般一头撞进了步孚尹的怀里。 他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听见了宫门石兽的呼声,便往这边行来,正转过拐角,就被她撞了过来。 她生得本就高挑,今日又梳高髻,发上的金饰锋利,一下就划在他的眼下,若不是因为他是神体,恐怕这一下都要刮破他的脸皮。 他下意识眯了下眼,但没有说什么,扶着她手臂站稳了,这才问道:“急什么?” 彤华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步孚尹微微皱了皱眉:“不回来,我还能去哪儿?” 他垂下眼打量她,因为拉开了些距离,这才看清楚她今日一身的装扮。平时她虽然喜欢穿红衣,却都装饰简单,颜色也尽量不选十分重调的正红,免得太过张扬艳丽,格格不入,但今日因为要参与仪典,尽是正品着装的规制,便显然要庄重许多,也更加秾丽许多。 她被他这长久的注视弄得有些尴尬,往后退了退,感到发上有些松动,便要伸手去扶,只是因为看不见,手指一时被流苏缠住,反倒更歪了。 “别动了。” 他有些无奈,眼见着她要把那缕头发拽松了,只得上前伸手帮她扶正。金色的流苏坠子从她指间绕出来,又顺着他的手指慢慢捋顺,重新停在她的鬓侧。 他站得太近了,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今日华然的美丽。他手指停在那流苏末端,一时没有离开,就那么静静看着她,正与她抬起的目光对视到一处去。 慎知与飞翎跟着彤华过来,彤华可以踏云,她们可并不敢,此刻转过来看到两人依得这般近,下意识便轻轻咳了一下,提醒他们回神。 彤华立刻退开一步,没让后面跟来的仙侍看见这一幕。 她瞥着他掩饰般的垂下头去,这才故作平淡地问他道:“你去哪?” 步孚尹看她这般装模作样,心中发笑,与她道:“来寻你,今日生辰,赠你礼物。” 彤华看见身后的仙侍,不想在这般场合同他说这些话,便道:“你跟我来。” 她一路回了寝殿,直到其他人都被隔绝在外,身侧亲近的仙官仙侍们也都会意地留在外间,她才回过头来问他道:“你几日不在,做什么去了?” 步孚尹道:“给你寻礼物。” 彤华有些不信道:“就为这个?” 步孚尹点头道:“就为这个。” 彤华依旧不信,但她心中仍旧浮现出隐秘的欢喜,只是脸上依旧板着,平平淡淡地道:“那给我看看,是什么?” 步孚尹伸手去袖袋间取,彤华见状,猜不是什么大物件,便压低眉心道:“不要首饰。” 她首饰够多了,平襄今日插了她一头的金钗,她不想再要了。 步孚尹闻言,动作微微顿了顿,彤华便更以为真是首饰,立刻道:“不会真是什么簪子钗子的罢?” 他故意逗她,将手又取出来,道:“想要簪钗?那我回头再给你。”说罢便作势要去。 彤华立刻拦住他道:“不是簪钗,还不给我?” 步孚尹逗完了她,这才将礼物取出来,没有用什么美丽的匣子装起来,就是用一块素简的月白色丝帕裹着,还没展开来,彤华便见得隐约的圆形,脑中下意识便反应过来是镯子。 她当即提起袖口,将两边的金手钏都取下来,随手丢到了一边。他的帕子刚刚展开,露出一对红色的玉镯,她那一双白皙纤细的手便已经伸到了他的面前,霜雪如玉,只等着他的赠礼。 步孚尹微顿,问道:“都不看喜不喜欢?” 彤华挑挑手腕,道:“这不是看见了吗?” 她到底有些急迫了,见他这时候还说话,低下头去道:“废话什么?还不快些?不戴怎么知道喜不喜欢?” 于是他没有多言了,扯过她的臂帛覆在手上,将那一对光华温润的玉镯一点点推进去,待臂帛抽掉,她便感到有并不灼烫的温暖,静静覆盖在她手腕的脉络,顺着血管将温柔的暖意一点点输送到身体里。 她在离虚境受过伤,体质有些改变,偏于寒凉,其他人都不太知道,但他分明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动这样的心思。 她抬眼望着他,但他那般从容淡定,没有露出一丝忐忑,就仿佛过去的一切真的从不存在。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他真的只是忘记了离虚境里的事而已,那个可恶的魔祖长暝,就是故意在耍她罢了。 她不会认错的。 她想起昨晚才将将看完的那本《双环记》,她故意拖着没有看完,想,如果他在她看完之前回来,她就不生气,等昨晚慢慢看完了最后一页,她又想,如果他在她生辰结束之前回来,她就不生气。 现在他回来了。 书里的男主角,送给了女主角一对手镯,与她承诺死生契阔,那言辞真是好听得太不像话。 书是他抄的,她不信他不知道。 “送我镯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双手还托在那一对玉镯上,拇指顺着玉圈滑过,这才收回了手。 他什么都没说,他知道她明白。 第237章 相信 你的名字比令符更加重要。…… 彤华将手腕收回来,拿起一边镯子仔细瞧了瞧,看见里头精致的雕镂,还有什么如火如烟,始终在玉间缓慢流转,知道便是镯子温感的来源,便问他道:“这里面是什么?” 步孚尹十分自然又无所谓地答道:“红莲神火。” 彤华有些惊讶地抬眼望向他,心中有些不可置信。神火认主,到了她的身上,不可能这样听话顺服,更何况她身上还有驯化的红英神火,二者更是没有引起冲突。 她觉得不该是,可是看他的神色,又不觉得他在撒谎。 步孚尹解释道:“红莲已经被我爹送给我了。它认我是主人,也熟悉你的气息,你就当个玩意儿戴着,还好暖手。” 彤华没说话,他挑了挑眉,问道:“怎么,如今我连我爹也不能提?” 她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惊讶他居然会主动提起。 他又道:“等你适应了,也可以运用,它会听你话的。” 红莲神火在大荒流传,因此在外界已成了神秘而强大的传说,但它其实很是温柔。彤华的手指落在镯子上,指尖引到那儿,它就缓缓跟到哪儿,一点都没有困在镯中的烦闷和不适感,始终耐心地跟随着她来回的动作。 但彤华心想:它虽然听话,但她恐怕轻易用不得,她的红英是独占欲很强的神火,只怕不会愿意。 但用不用是两说,这乖巧又温暖的红莲神火,彤华还是很喜欢的。 他见她显而易见地喜欢,自己也微笑起来。她养的那只灵宠小蛇从袖口爬出来,缠在镯子上跟着火焰的流动来回爬窜,彤华就跟着一起逗它。 “小奇,过来……” 步孚尹眉心跳了跳,笑意落下来,问道:“你叫它什么?” 名字就是这几天才取的,彤华叫多了,一时顺嘴,忘了他还在跟前,只得硬着头皮道:“就,小奇啊。” 他就那般要笑不笑地望着她,重复道:“小奇,行,那就这么叫罢。” 她见他居然没说什么别的,就故意道:“你要不喜欢,叫别的也行……寻寻?寻寻怎么样?” 他一直看着她,她有些心虚,最后低下头道:“那就还是叫小奇罢,我都叫顺口了。” 步孚尹垂眼看着她,那一头沉甸甸的美丽钗环,瞧着是好看,但也够累人。他见她收下了礼物,便没有耽误她更衣,打算先出去让她松快些,话也不急一时说。 总之好看的样子,也都看过了。 彤华却叫住了他,道:“你先别急着回去,外间等我一会儿,我有话与你说呢。” 他虽不知何事,却没有多问,点点头便走了出去,也没非要找个什么仙侍在旁边侍候茶水,自己安静坐在了外间等候。 她今日还要参加内廷宴饮,虽然是个只有近臣参与的小宴,却也不能太过随意。拾雨和衔云帮她找了件寻常些的宫服来,不失庄重却也不太加繁琐,发髻也重换了一个,错落有致地别了些轻巧精致的首饰,这才算好。 之后又去挑颈上手上的首饰,这才看到她手上那对新镯子。拾雨一瞧没见过,又想到进来时外面坐着的那位步使君,立刻便想明白了关窍,笑着同她道:“少主这镯子好看。” 彤华点头满意道:“我也觉得好看。” 拾雨道:“我瞧着不是一般的好看,少主也不是一般的喜欢,眼瞧着今日是爱不释手,睡觉也要捧在怀里,明日后日大后日,都不一定让换呢。” 她们笑闹的声音荡出去,彤华怕外面听见了,赶紧攥着拾雨让她住口。拾雨是不说话了,只眼睛还打趣地看她。 她坐直了,由衔云给自己带项链,侧目与拾雨道:“你别闹了。飞翎与慎知捧回来那个木匣子呢?放哪儿去了?给我拿进来罢。” 东西就在手边,她不过是找个理由让拾雨闭嘴,拾雨给她挪近了,她就让她们先出去,再叫他进来。 仙侍们掩口笑着出去了,彤华就那么坐在妆台前的矮凳上,将妆台上的木匣拉到自己面前。步孚尹正从外头进来,见她在那,也就没挪动,自己扯了个软垫撂在妆台旁边,坐下了问她道:“要说什么?” 他动作非常自然,知道她等下要出去,坐下时还特地提了提她宽阔的裙边,避免他踩在上面。 彤华将木匣摊开了,对着他的方向转过来,问道:“内廷的结构你都知道了罢?这个你应该认识。” 步孚尹一眼就认出这是内廷的令符,抬眼听她说了方才发生的事,这才问她道:“你怎么想?” 彤华道:“别的也就算了。你这些时候对使官和属族下手,手段强硬,大家都看在眼中。尊主是借生辰这个理由,顺势将尚兵局交到我手里,想你与陵游,为能让我服众,自然是要再做些什么的。” 步孚尹除了初时瞥了一眼盒子里的令符,余下时候都是听她说话,再没看过令符一眼,此刻听完她说话,心中对平襄想要利用他的打算心知肚明,却只是与她道:“既然交到了你的手中,一切以你的意志为先。你想要怎么做,我和陵游自然会帮你去做。” 他神色淡然,仿佛不知道这几块令符有多重要似的。 彤华拿出其中两块,先晃了晃左手这块,又晃了晃右手那块,与他道:“这块是管辖所有使官的,不仅是璇玑宫,甚至是整座定世洲的使官;这块是管辖所有军务的,不仅是中枢仙卫,甚至包括所有属族的布防仙卫。你知道吗?” 步孚尹点点头,道:“我知道。我这些日子整饬使官们,没少和他们打交道。” 既然没少打交道,就该知道这尚兵局有多么重要,如果捏在手里,他们之前做的这许多事便不必那样麻烦。平襄明明知道他和天界有仇,还这么放心地把尚兵局交给她,简直就是故意引他犯错。 彤华故意往前凑了凑,坏笑道:“你拿着这两块令符,现在就能带着整个定世洲去上天庭揍长晔,知不知道?” 步孚尹轻笑了一声,将她两手里的令符抽出来,又随意扔回匣子里去,道:“要揍也不是现在,你生怕不够乱是不是?” 彤华笑了笑,面色认真起来,道:“我不与你说笑。内廷的事务,自然有主事仙君负责,如今他们交到了我的手上,自然也会来璇玑宫报告。我没想要求你什么,只要不是需要上禀尊主的大事,你都可以决断。” 她偏头,下颌抬了抬指着那匣子,道:“令符取用有规定。飞翎与慎知是我宫中主事仙官,你与陵游是我的使君,原则上来说,若有文书命令,需得一主事仙官和一使君共同批过,才可动令。这是死规矩,但我会告诉她们两个,不必限制你们。” “不用。” 他没有任何思考,便否决了她这么一长串话。 步孚尹将匣子重新合起来,推到她的那一边,道:“我若真想做什么,你的名字在定世洲比令符更加重要。内廷的事,我们几个会帮你处置。我的确要用尚兵局的势力,但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过分,所有的事,我也不会瞒你。” 他忽然笑了笑,问道:“还按之前那份文书写给你?” 彤华一下就想到了那本《双环记》。当时送来的时候,还疑惑什么事能写那么厚的一本,结果翻到中间一看,一半都是话本子,亏他一晚上能写了那么多给她。 “我不要!” 她下意识推了他一把,但手下却没用力,他没防备,只随意晃了晃,问道:“真不要吗?陵游特地给你找的。” 彤华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反问道:“陵游找的?陵游也知道你给我抄这些东西了?” 步孚尹笑得开怀:“怎么了?他从前不也知道?” 她又打他一下:“你都藏着给我了,还让他知道干什么?” 她以前就看这些书,陵游是知道的,他还主动帮自己找过,这都没有什么。可步孚尹悄悄将书藏在公务文书里,她还以为是他私自塞进来的,并没有人知道,所以自己始终藏着掖着。 如果陵游早就知道,那她这些天每日勤奋不堪地回去读书,落在他眼睛里成什么了? 难怪他一听到自己说回去看文书就笑! 步孚尹没有接这句话,又问道:“这几日练字了吗?还无趣吗?” 彤华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真的照着那些你侬我侬含情脉脉肉麻至极的话本台词练字的。 她板着脸站起来,拉起他的手臂往外推:“没练字,没意思,你不要再给我抄那些书了,我不想看,也不许再让陵游去替我找了!” 步孚尹姿态懒懒地,顺着她的力道迈步,口中还问道:“等下小宴,你要去多久,需要陵游陪吗?” 彤华随口道:“尊主也要去呢。陵游不喜欢这种场合,会不自在,还是算了。” 步孚尹心中暗自思忖,平襄今日将这令符分给了她们,又特意召属族入内一同参宴,也许还会有些别的决定也说不准。 他转过身,问道:“需要我陪你去吗?” 彤华根本没想过他会愿意参加这种场合:“你有空吗?” “有,不用抄书了,就有空……你真不要我抄新的给你吗?是从人间新找的。” “不要了!” 彤华非常气恼地拒绝了,步孚尹脑中却突然滑过一个念头,半分考虑都没有,就对她问出了口。 “既然不想看书了,那想不想亲自去人间看一看?” 第238章 不合 她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人间的事要暂且放上一放,内廷那边的小宴马上便要开始了。 陵游原本是要陪彤华去的,一听说步孚尹跟着彤华回了寝殿说话,又遥遥见着他们并肩走向前来,扭过头便说自己尚有急事要办,一头扎进使君舍不出来了。 这样拙劣的谎话,步孚尹倒也没说什么,居然真就跟着彤华出门去了。 彤华脸上没什么太大反应,挥手便让云辇退后,自己与步孚尹一起,就那么缓缓踱着步子往宴处去了。 快到近前时,他们迎面见到了扬灵、司滁与简子昭三个正说着话并肩过来。他们看见了彤华与步孚尹,不约而同止了话口,对着他们颔首见礼。 扬灵知道他们之间所有的事,脸上笑意还算自然;简子昭年纪大些,一贯没什么表情,此刻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司滁就不一样了,前些时候步孚尹选使官开刀,有一个和司滁家中关系匪浅,此刻他虽然当着彤华的面没有做什么,但好脸色自然是没有的。 步孚尹看出自己破坏了他们友人之间难得的和谐,没有在彤华的生辰上和他们闹不愉快,回头与彤华说了一句他先行一步,便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还未正式开宴,此刻宫苑之中只有座次里来来回回准备的仙官仙侍,并几个零散说话的属族仙君。步孚尹入内后,自有仙侍引着往一旁暂歇的屋舍走去。 属族之中也不全都是见过步孚尹的。但他这般的样貌气度,一走入这座宫苑,自然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紫暮彼时正与其他属族的少君们说话,正面对着宫门的方向,一眼就看到了步孚尹。 她听说这些天里,这位神君对各家属族毫不手软,行事甚是雷厉风行。她本就喜欢这样做事干净利落的,此刻一见他,心中更是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当即便放下手中的杯盏,要往她那边去。 身边的某位少君拉住她的袖子,道:“做什么去?” 这也是她多年挚友了,清楚她那种傲气又目中无人的性子,直接道:“我知道你这回入内宫来,是要请尊主令,择一位使君在侧的。你可莫要说看上了他?那是位神君,便是没落了,也没有你染指的份儿。” 紫暮眼尾飞扬,道:“没我染指的份儿,总有我说话的份儿,你怕什么?” 她袖开手凑上前去,打算好好和这位神君聊上两句。那边的荣坤仙君被同僚提醒,回过头瞧见,一眼便知道女儿有了什么心思,迅速便往这边赶来,还是没赶上堵住紫暮那一张快人一步的嘴。 于是彤华进来时,就正正好撞见紫暮在明目张胆地和自己抢人。 步孚尹有些微微诧异,没想到定世洲这般规矩森严的地方,居然还能冒出一个这样莽撞又放肆的小少君,笑一笑并没有说话,算是拒绝,也算是没有追究。 但荣坤此刻赶来了,他押着紫暮,严肃地让她给步孚尹道歉,再去拜见彤华。近身随侍的仙官拉着紫暮对着彤华跪拜下来,荣坤亲自上前,口中向彤华告罪。 彤华早听说含真君留下了一个女儿便陨灭了,机缘巧合的,分明是这样近的关系,却居然直到今日才是头一回见到。 按血缘来说,她该叫她一声表姐,彤华知道她性情有些傲气,却也该有傲的资本,这话横竖没叫旁人听去,她也没什么非要怪罪的理由。 她摇着头说无妨,命仙官扶起紫暮,甚至还笑着道:“表姐好眼光。” 紫暮生来无母,被荣坤娇惯得无法无天,从来没遇到过低头的时候,所以才不喜欢来内宫之中。她这第一面就厌上了彤华,抬头恶狠狠地看了过去,结果一眼瞧见她身后挺拔俊秀的简子昭。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既没有高高在上的倨傲和嗤笑,也没有平易近人的关怀与温柔,与她对视了一眼,便自然地将目光转开。 但紫暮的确因为他这般长相和眼神,感觉心中的不忿褪去许多。 那边荣坤与彤华说过几句话,彤华又带着这浩浩荡荡的几位少君,与仙侍一同去宫苑后头的房舍暂且休息等待了。 荣坤的部下之前险些也被步孚尹为难,但好在关系不大,经截风仙族转圜一番,便也无事了。他那时见了一回简子昭,于是此刻相见,简子昭出于礼仪,没有立时便走,而是留下与他见了个礼。 两边寒暄说话,紫暮给小姐妹去了个眼神,那小姐妹又去寻自己父君,不多时,荣坤便被同僚唤了去。 只离去前,还不忘提醒紫暮,莫要再生事。 但紫暮还要生事,她心思变了,若说方才故意招惹步孚尹,她并未上两分真心,但此刻看见简子昭,她可就真真正正是十分想要了。 她非常直白地开口问道:“简少君,要不要来给我做使君啊?” 简子昭没有任何表情,仍如像面对她父亲时那般的温和,与她道:“我是要入中枢为任的。” 紫暮觉得他是在敷衍自己,他跟在彤华身边进来,可是彤华身边那么多随侍少君,尚没有一个是正儿八经接了使官的官职的,能在使官之中吃开,全然靠的是自己和神主的情分以及仙族在背后的势力。 既然没有官职,那做谁的使君不是做?内宫里这么多的规矩,做什么事都不得痛快,可是跟在她的身边,到哪里都是横行无忌的。 她如此想,也就如此说。她觉得简子昭真是个典型的少君模样,自以为担负着仙族的重担,行事永远谨慎小心,一点自由都没有。 她被拒绝了,但她的心还没有死。她确定自己是真的很想要简子昭,直到宴开以后,他们都落了座,简子昭坐在她不远的位置,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这种心思还是没消,甚至愈演愈烈。 但今日宴上,精彩极了。 平襄果真是借着彤华与文宜生辰的由头,来见这些亲近的属族的。这些备受中枢信赖的仙族主君,本身也有着归属其余小族的能力,步孚尹在外面轰轰烈烈地打压了一场,正借着这个关口,让平襄来唱红脸打圆场。 想做好人,就得给好处。 紫暮对这种利益交换心知肚明,等着看这位永远温和待人的尊主这一次要给出什么好处来收服这些早就被无数油水吃大肚子了的仙族,下一刻便见她出声唤简子昭上前。 她说起他们近来为中枢做的不少事情,又说起截风仙族从前先祖的无数风光与功业,甚至特地提了一句,他们曾有两位先祖先后做过始主的使君,最后才十分欣赏地看着简子昭,说他也是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跟在彤华身边这么久,能力也都看在眼中,今日便赐他一道玉冠,愿他博观厚积,将来也有个锦绣前程,不负先祖之名。 她甚至亲自上前去,将那枚玉冠佩在了简子昭的头顶。 提了使君,提了彤华,虽未明言,这意思却连傻子也都听得懂了。 紫暮下意识看向彤华,瞧见她微微皱起了眉心看向步孚尹,大约是想到了今天宴上会有什么事,却没想到居然发生在了身边的简子昭上。 紫暮想起简子昭说的那句,“我是要入中枢为任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他计划着将来就是要做使官乃至使君,还是说,他已经知道今日宴上会发生这件事了? 若是后者,他知道了,彤华却不知道,那是否说明,他们这些看上去关系十分密切的好友,实际上也不如表面上看着那般情谊深厚? 这话听得众人都各怀心思,而下一刻,简子昭居然径自便开口道:“子昭惟愿彤华主不弃,可将子昭收在麾下,日后子昭必定忠心不二,誓死效忠。” 这话几乎是在顺着平襄的话,在逼迫彤华了。 谁不知道彤华才收了步孚尹做使君,将属族狠狠打压了一番,他这般自降态度,又将彤华架到了什么位置。 坐在彤华身后的扬灵和司滁,看向简子昭的目光里已经明显有些不快了。彤华此刻顾不上对简子昭如何,只是看向步孚尹,心里暗道平襄针对步孚尹这一番行为到底是想图些什么? 她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将来步孚尹要被这么一次又一次地逼迫到什么地步,但步孚尹却微微一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抬眼对上简子昭,道:“那就恭迎少君前来了。” 他站起身来,对着上座一礼,平淡又从容地替彤华接下了这一句话,全了宴上的所有情面。 这是彤华的生辰宴,但彤华已经坐不下去了。她今日对平襄几次三番的行为已经足够容忍了,没想到这种时候简子昭居然还能惹出这一出。 先时不声不响,她对此全无知晓,方才在外面说话,他们几个谈笑风生,他居然半点都没流露出异样。他就保持着那样好友的姿态,直到此刻突然在宴上站在了平襄的面前,接过了平襄的武器。 彤华忍无可忍,眼见着简子昭起身退到一边,平襄又说起其他,和她无关了,她起身便袖手离了宴席。步孚尹随即站起,对着上座拱手一礼,跟着便走了出去。 紫暮在下面看着,简子昭盯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分明的眼神深沉,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她瞧了一眼他们空空荡荡的坐席,一回头,又见简子昭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转开了目光。 第239章 躲避 我一次都不想看见他。 其实定世洲内,如简氏这般的仙族已经很是显赫,即便不做什么使官或者使君,也不影响他是最风光的那一类少君。 他今日受封为璇玑宫的使官,虽然还是在彤华的身边,但却隐隐释放出了另外一个信号。他是彤华所有随侍少君之中第一个被封为使官的,而他同时又是这样优秀的一个少君,平襄提了他,其实也是在提彤华,暗示着彤华开始不断靠近权力中心,将来,或许也有了和昭元一样继承尊主之位的资格。 但因为先前已有了平襄下放权力的事,所以宴上此举更像是一种对彤华与步孚尹的警示,让他们记得万事不要过头。 关于简子昭今日言行,扬灵和司滁都不大乐意,却也不能如彤华一般一走了之。司滁喝着闷酒,等宴到中章,席上已经没了规矩,平襄也起身离开,他便立刻离席了。 扬灵倒是没有走,虽然瞧着是和友人说话,余光里却一直盯着各方的动作。待见得简子昭离了众人吹捧,自己提着壶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她便借口离席跟着出去。 只是她步伐犹然晚了一步,被出来醒酒的紫暮截了胡,先一步和简子昭搭上了话。扬灵没有上前,只藏身在转角之后。 开宴前,她是听说这位无法无天的小少君想要去找简子昭做她的使君,却被简子昭拒绝,如今凑到一起,又像挖苦,又像不甘,上了心,但却不像真心,更像是无知的幼子一时看到了有趣的玩具,哭着闹着非要得到手里不可,面上多么撕心裂肺不说,仿佛真的有十分喜欢,但也许都不用等下一个玩具出现,时间稍久些,扭过头就能抛到脑后。 简子昭那样聪明,他当然能看出紫暮是心思浅薄的好龙叶公。但他没有答应她,并不是因为她并不诚心。 扬灵听见紫暮气冲冲地离开了,这才转过身向简子昭走过去。简子昭痛饮一口,知道她听见了所有,表情没有半分想要遮掩的慌乱,淡淡道:“来指责我的?” 扬灵摇头道:“轮不到我指责你。” 简子昭低下头苦笑一声,道:“彤华都没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司滁倒是一直瞪我,但也没来和我说话。我以为你能来说几句好听话劝劝我,明里暗里地骂我两句,但你也不说。” 因为他们即便感情上有多么愤懑,但理智上总会明白,既在此处,无非是身不由己。世间种种,是爱是恨,终归要先活的下来再说。 扬灵放眼看向紫暮离去的方向,淡声道:“喜欢她?” 简子昭微顿,道:“不至于。” 仙族内部混乱一团,他只是在中枢有些表面风光,一旦回去了,关起门来,就是和叔父争执一地鸡毛。什么喜不喜欢,他如今连自己的前路都看不清楚,哪有闲心和一个不经事的小姑娘谈情说爱。 所以,是不至于,但不是不喜欢。 扬灵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声道:“那就离她远些。身份已经足够敏感了,再多说两句话,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 内宫之中,到处都是眼睛,哪有什么真正的隐秘可言? 简子昭轻轻笑了笑,看着她问道:“那你呢?你做的所有事,她也全都知道吗?” 扬灵道:“当然。” 她是认准了只有让彤华走到最后,她才能活到最后的人。 宫门处有仙侍遥遥见得他们两个在此处说话,快步过来行了一礼,问道:“二位少君可知道少主去哪里了吗?” 扬灵道:“早就与步使君一起走了。怎么,她没回璇玑宫吗?” 仙侍道:“来时询问,听说在园子里曾见过他们醒酒,后来就不得见了。” 扬灵知道无缘无故的,也不会来找,又问道:“可有什么事吗?” 仙侍道:“东海的五太子与九太子来了,见尊主的时候提了一句,约莫是要见的,今日还带了礼来。那边的仙官过来传话,听说少主不在宫里也不在宴上,让找呢。” 仙侍行了个礼退出去了,简子昭似笑非笑道:“五也就算了,九来是做什么的?那只灵兽的事儿还没完,以至于要追到今日?”—— 彤华离开宴上以后,便和步孚尹坐在内院一片紫竹林的假山山石上说话。她虽宴上没说什么,但心中还是不快于简子昭居然当众逼迫他,忿忿不平地连说好几句“他居然这样对我”。 她又不是不懂道理,步孚尹也犯不着说些正经话来劝她,只顺着她的话随便迎合几句,就引着她的话口去了别的地方。来时随意提过一句去人间玩,此刻又重新回到口中。 彤华之前以为他是话说到那处,便随口提出来开玩笑的,却没想到他此刻认真道:“人间景象万千变换,俗人俗事趣味横生,不像天地恒常不改,无趣得很。定世洲本来就有监管人间的责任,你不受限制,去人间也是理所应当,为何不呢?” 彤华从没去过人间,一时犹豫,还不及答话,忽听见有谁过来,便闭了口,微微等了一会儿,瞧见了明显脸色不愉的紫暮。 她不知道简子昭方才和紫暮在一起,说话不大好听,但却知道紫暮今日见自己受了委屈,所以此刻她站在自己面前,半点行礼的意思都没有。 彤华于是也就没整理姿态,仍旧如面对步孚尹时那般懒散,翘着腿悠闲地看着,半打趣似的笑道:“是内廷招待不周,表姐不舒心,要回家去了?” 紫暮望着她这般随意的态度,想起方才发生的事,越想越不痛快,径自问道:“你非要简子昭不可吗?” 她以为彤华是在嘲笑她,便争辩道:“你笑什么?既然你身边不缺使官,为什么非得要他?” 这事属实是与彤华没有半点关系,但这个天真的紫暮是半点都不明白。步孚尹上前打了个岔,让彤华将她原本欲出之言收了回去,免于在此处说些无谓的争执,回头又传去别人耳中。 彤华也反应过来了,但她又觉得有趣得很。紫暮一看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此番看上了简子昭,还不知道将来要闹出什么趣事来。她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模糊言辞,让她去问简子昭的心思。 简子昭心思很多,但他是个焊死了口的小口大肚瓶,谁来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一想到接下来他那么安静的简子昭要被这么霸道的紫暮缠上,彤华就觉得有趣极了。 紫暮就此离开了内宫,彤华打算和步孚尹说起前话,又听见那边隐隐有仙侍说话,说东海的五太子与九太子来了,让找彤华主去。 彤华一听五太子,原本还是打算去见的,一听九太子也来了,脸色立时便落下来,拉着步孚尹道:“他怎么阴魂不散……走,咱们出去躲躲。” 她不想惊动,连山门都没出,就在群玉山头吹风。 步孚尹记得那位九太子玄沧,当初天界大军进入大荒,就是他当先而入,后来无数次对战里,他也与他见过数回。长晔显然是十分看重他,因为在后期,天界似乎有些什么事,长晔便是派玄沧亲自回去处理的。 他从来没想过彤华会与玄沧有什么关联,但是彤华此时的反应,显然不是不认识他的。 步孚尹还是决定直接发问道:“你认识玄沧?” 彤华实话实说道:“就见过一回,但梁子结了不小。先前我去围猎,看上了一只灵兽,他抢我灵兽的名字,事后给我送了一堆东西来,说是赔罪,我看他就是看我笑话,讨厌死了,我一次都不想看见他。” 步孚尹瞧见她的确是满脸不开心,如今说起来还是忿忿,便轻轻笑了笑,心里的郁气也散了些。他好脾气地坐在她身边问道:“那怎么还见了一回?” 彤华道:“不是故意要见他的,是为了去找五太子,在东海龙宫撞见了。他卷海水泼我,我不乐意,扭头就走了。” 步孚尹笑道:“那就躲着罢,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回去。” 他这样惯着她,让她十分受用,她往他那边靠了靠,指了指对面的山壁:“那里山壁上有一道狭缝,你看见了吗?” 他点了点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非常兴奋地与他道:“你不是在尚丘殿里养花吗?我突然想起来了,那里头有白姮花种子,好些年才能生出一株苗,虽然不见光,但等出了芽,就会从那个石缝里长出来,直接长成一整棵花树。不过在石壁之上,它也长不好,开花之后就要枯萎了,整棵树都落下去,之后才能重新再长新的。” 她揪一揪他的袖子,挑眉道:“你见过吗?咱们过去看看,若是生芽了,就从里头移出来,移到你院子里。你肯定能养得很好,也不至于那么快就凋落了。” 步孚尹没见过,兴趣不大,但看她这么兴奋,便问道:“你喜欢吗?” 彤华点头道:“喜欢啊,我就见过一次,之后过了几天再来,连个树影都没见着,可惜得很。” 步孚尹放眼望了望,那石壁狭窄,去一个人都费劲,更莫说两人同行。他起身道:“你就在这儿等我罢,我去看一眼,很快就回来。” 他身影消失在白云石壁之间,许久也没有出来。彤华不知情况,想着要不自己也跟过去算了,正打算去时却听身后有个清朗的声音唤住她。 “为了躲我,你跑到这地方来?” 不是玄沧又是谁? 第240章 赠礼 小神女,生辰喜乐啊。 玄沧本就是天界中相貌气度一等一的神君,更莫说今日前来定世洲前,他亦曾特地整饬过自己的形容,如此这般踏云迎风而来,白衣乌发,眼如明星,实在是好看得很。 即便是彤华心中不大喜欢这位九太子,在这一瞬,亦无法否认他长得实在不错。 但也就那一瞬而已。 她没想到自己已经避开了内宫,居然还能被他抓个正着,心中便不太乐意,脚下往后退了一步,指尖却伸了出去,对着他脚下点了点,让他莫要近前。 玄沧就立定在她划好的界线之上,笑问她道:“你自己的好日子,怎么倒在这里吹风?” 彤华道:“你不在东海水域呼风唤雨,怎么跑到定世洲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对面云雾缭绕的山壁,不太想让玄沧继续在此处逗留,便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来质问他道:“谁准你在这里四处随意走动的?” 玄沧负手笑道:“我借了我兄长的光,得了你们尊主的允准,可以四处看看。” 他见她目光移动,不大乐意同他说话,又问道:“我兄长今日来,特地给你带了生辰贺礼,你不回去看看吗?” 玄洌一贯会哄她开心,约莫今日带的是些她十分喜欢的小玩意儿。彤华很感兴趣,但现在并不想和玄沧一道回去,便拒绝道:“他前些时候已经让仙官来给我送过了,我也不差这一时回去看的。” 玄沧闻言便笑了笑,问道:“前些时候送来的,你都收了?仔细看了吗?” 彤华撇嘴道:“没看,我的仙官同我说,里面有你送来的一份,我正打算找个时候,给你原模原样送回去呢。就今日罢,你自己带走。” 若在从前,玄沧是绝不会耐着性子哄这样脾气刁钻的小女子的,但面对彤华的时候,他格外的好说话,即便已经被这般多番拒绝,面上犹有温和笑意。 “先前为了飞云的事与你赔礼,你也都收了,这回送生辰礼,怎么又不要?” 彤华道:“赔礼是赔礼,贺礼是贺礼,不是一回事。” 他得罪了她,她才要收他的赔礼,但她和他没那么亲近,不是非要收这个贺礼不可,她也不想将来还要记着这个人情,再特地给他回礼。 玄沧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道:“今日我身边仙官也在,等会儿叫他去你宫中重写一遍礼单帖子,将贺礼改成赔礼就是了。” 他伸出右手,有个贝匣浮在空中,慢慢被他送到她的面前。他在澄净清朗的天色下望着她,笑意如清风云霭一般温柔,就那般深长地望着她道:“我知道礼物送到你的手上,你见到礼单上写我的名字,必然看也不看一眼,所以真正要送你的礼物,只好亲自来送了。” 彤华没有伸手,眉心微微压低了些,道:“知道我不会看,你还送什么?” 玄沧没有半点被人慢待了的不快,温声道:“因为要让你知道,我记着你过生辰的这回事,也是认真给你送了礼的。” 只不过,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都不过是他随手赠出提醒她的借口,他真正想要送给她的礼物,即便她与他的关系并不算亲近和睦,他也想在此日亲手交给她。 彤华立于原处未动,有些疏远地望着他。有静谧的长风拂过,吹起她精致华丽的臂帛衣袍,勾勒得她身姿更加妙曼秀致,像山巅薄雪之上唯一生出的明艳花姝,惹得人无端移不开眼。 唯一可惜的是她并不热切,依旧远远又冷冷。 先时她因为那只灵兽的事,最多只是有些不开心,并没有非要闹着要他赔罪的地步。玄洌也知道她不是较真的人,所以不过是玩笑着听来,又玩笑地说给玄沧听。 那个时候,玄沧托仙官给她送了些赔礼,大约不过是看兄长疼爱这个小神女,所以做些不费什么的表面功夫,算不上真心在意。 彤华对这种人情往来心知肚明,本来是没有在意的。即便玄沧什么也不做,她也不至于真的为了一只灵兽的名字闹太久。 可他太刻意了。 从那回在东海龙宫的门前见到开始,他的言谈举止就太刻意了,他对她所有恶劣态度和言语的包容,已经远远超过了几乎是只有耳闻的陌生人的限度。 在某些角度上,彤华并不迟钝。美丽的人不会不清楚自己的美丽,她非常清楚自己凭借身份与样貌拥有了多少的便利,而现在玄沧的眼神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即便她还年少,但她并不缺少仰慕者,她看得出对方的眼睛里,究竟藏有几分真切的情愫。 但她觉得很荒谬。 玄沧虽然与她同为四代神,但他出生的时间却远比自己要早上许多,此刻的玄沧已是神君之中的佼佼,是长晔异常倚重的后辈。他根本就不像是会为了某一个貌美神女而停留的神君,即便将来真要如他父辈兄姐那般成婚成家,也应当是在他们龙族之中挑选。 无论如何,他在一面之后对她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也有虚荣地享受别人倾慕的时候,但面对玄沧,她毫无此心,她巴不得他离她远些。 于是此刻,她也就非常诚实地与他道:“一只灵兽而已,即便是赔礼,九殿下先前送我的也已经足够了,用不上这些了,还是收回去罢。” 玄沧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面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重复道:“足够了?” 彤华道:“足够了。” 玄沧微微顿了顿,又道:“那岂不是正好吗?这点不愉快总算了断,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总不该一直这般生疏,总能好好坐下来,与我耐心说两句话了罢。” 彤华知道他不会听不懂自己言辞之间的回避与拒绝,但他依旧如此。 她甚至都在想,长晔如今的手段不会已经低劣到这般地步,居然委屈自己的心腹爱将来做这些了罢? 彤华正要对付面前这个难缠的神君,却忽而听到身后有乘云驭风之声,她立即回过头去,步孚尹已落定在山顶之上,一步上前将她揽在自己身后半步,道:“花种取回来了,咱们回去罢。” 他完全视玄沧为无物,只眼神落下来望着彤华。 但他眼神分明没有来时那般温和了,此刻散发着微冷的温度,像初冬清晨早起时凝成的一片薄霜,乍见之下不觉如何,待要久些,便可感到严冬的无限冷意。 彤华立刻点头道:“这就回。” 他们很自然地交握了双手,便要迈步从玄沧身侧而过。 玄沧眼中的冷意从看到步孚尹起就开始浮现,在目光看到他们牵手的时候又更深沉了几分。他手指微动,那个贝匣径自落进彤华怀里,正掉在她手臂与身体之间。 他看到他们一齐望过来的目光,轻轻笑了笑,道:“小神女,生辰喜乐啊。” 彤华只觉得那个装着礼物的贝匣烫手,肢体都有些僵硬了,步孚尹伸出空着的右手,替她拿了贝匣,对着玄沧轻轻抬了抬,道:“多谢九太子了。定世洲内不便随意走动,为防意外,还是与我们一道回去罢。” 玄沧并没应承这话,只是道:“回就不必了,今日目的达到,我这便直接离开了。” 他转向彤华,还要说句什么,步孚尹冷硬地打断他道:“那我会回禀尊主,说九太子直接离开了。” 玄沧扯了扯唇角,接口说了句“那就多谢了”,而后还是看着彤华笑了一下,道:“那我就告辞了。” 他当真没有与他们一起回去,扭头踏上云头便离了中枢之界。 彤华回头看着步孚尹,他手中十分平稳地替她拿着那个贝匣,没有半点想要将它直接扔了的意图,面色淡然地拉着她回去。 但她总觉得他不大高兴。 她拽了拽他的袖口,道:“你不喜欢的话,扔了也行,反正也没谁看见。” 他无谓道:“扔了做什么?将来提起找不到,还要想法子赔。” 她心里没底气地敲了两下鼓,又听见他道:“带回去正好给我垫桌角。” 这下她笑了,口中说着“成啊”,和他一起返回内宫。 云头之上,玄沧跨出了定世洲的地界,这才停了下来,回过身去垂眼又望了过去。 此处已经太远,他已经看不清什么了,但他还记得步孚尹方才站定在彤华身边的姿态。 他和他在大荒交过手,那个时候的恂奇狼狈极了,满身血污,大伤小伤,心里挂念着族人,和他交手时都不敢放开手来出招,只能被他逼得节节败退。 红莲神火的光芒都因为他的伤情和虚弱的体魄而黯淡了许多,即便熊熊环绕在他身周,也阻挡不了他拂袖时的滔天巨浪。 那个时候玄沧高高在上地俯视他,当真是觉得,如果不是长晔有令在先,他想要就地格杀他,简直是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许多。 大荒已经完了,天岁神族也要完了,玄沧在大荒屠杀天岁神族时,从来没觉得他们会有机会逃出生天。他用极其漠然而残忍的态度享受着他们的死亡,却并不沉迷于这种虐杀的快感,后期长晔命他回天界办其他事时,他扭头就离开了大荒。 他不觉得会有谁能真的活下来。 但就是这个从前他半分都不放在眼里的少君恂奇,如今又好端端地离开了大荒,将凤族部众杀得寥寥,在天庭闹得一团乱,孤身便敢沿着天庭宫道而上,仿佛有千军万马之势一般。 那日凤族被屠的消息传来时,玄沧正好就在凌霄殿里与长晔说话。风无痕前去捉拿步孚尹,他便一直安静等候在后殿之中,想要等他被押解上殿时,再好好瞧瞧他是如何卑躬屈膝地向定世洲俯首,才换来今日的这点猖狂。 但他失策了,来的不是步孚尹,来的是彤华。 玄沧听说过彤华的名姓,这个小神女意外掉进离虚境的时候,整个天庭还因为离虚境的出现而大张旗鼓地出动过,他的兄长玄洌还为了救她进了离虚境,因此而养了许久的伤。 她活着回来,就像是一个意外,彰显着她的不同与独特,绝不简简单单只是一个、会为了一只灵兽而乱发脾气耿耿于怀的普通小女孩。 他是真的有些好奇了,起身想要去看一看她的样子,可惜被大殿的宝座和立柱阻拦,他只隐约见得她一角华丽宫袍,明丽而孤单地立在大殿之中。 他听着她和长晔讨价还价,后来不知道是与长晔秘密说了些什么,连长晔都开怀地笑着为她让步。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于是他看见了她的背影,分明美丽而华艳,却又挺拔而不屈。 玄沧那日是为了暗中帮长晔去办的一件事回来复命,自然也就不好突然露面,一直在后殿等到长晔回来。长晔知道他听见了所有的过程,问他关于此事是怎么想的。 他在想,这个彤华神女有些意思。 这是浮出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但这个念头并不明晰,很快便被其他念头压了过去。他那时对长晔的回答是:“他既然能攀上定世洲保住性命,难保将来会为报仇做到何处,斩草除根,还是尽早解决得好。” 玄沧从一早就想要杀步孚尹。 而在方才,在看到他站在彤华身边与她相挽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又再一次地浮出他的脑海。 他早该杀了他的。 他晚了一些,但是没有关系,很快,就可以重新开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0-250 第241章 曲意 步使君,请上楼一叙。 因为步孚尹整顿璇玑宫内使官的前例在先,这回内廷的令符交到彤华手中,那些仙官就已经做足了准备,要等着步孚尹来查检。 但生辰宴之后,璇玑宫便再无半点消息。 各位主事仙官心里揣度着不同的意思,但面上非常一致,如今有了新的上级,自然是要整理文书,前去璇玑宫拜见。到了使官殿内,是陵游单独召他们面见,却不见步孚尹的踪迹。 陵游是自幼便在内宫养大的孩子,几个仙官也都熟知他的好脾气。他在使君舍面见诸位主事仙官,笑吟吟地请他们落座,翻看文书时认认真真,偶有询问,也都客客气气,只看表里从不深入,很快便将大致都掠了一遍。 仙官们想起从前璇玑宫整顿使官的事情,仔细思索了一番,貌似陵游虽然参与在内,却的确没干过什么强硬行径,大约是被步孚尹用来借了名义,所以一时让他们谨慎了起来。 他这般客客气气地迎他们进去,又客客气气地让他们回去,不仍旧还是那个天天阳光开朗的小神君陵游嘛。 于是公事讲完了,他们悠闲地说起了闲话,谈东谈西,最后才问到正题:“今日怎么不见步使君在?” 陵游毫不在意地笑道:“他带着彤华去人间玩呢,这一走还不知道要几月,各位仙官不必管他,若有事上报寻我便是了。” 诸位仙官面面相觑,不大相信这位步使君能真撂下内廷的权力不管,当真跟着彤华神女游玩享乐去了。 约莫又是什么障眼法,背后还拈着坏,打算等他们放松了才来杀个措手不及罢? 于是这般想着,谁也没有放下警惕,均是兢兢业业地谨慎了许久,直到司记那边一声惊呼,开启了他们长达千余年的悲惨办公经历。 彤华神女在人间捅娄子了。 她此前不曾去过人间,对人间的一切了解都来源于书上教习的内容,但书上的文字终究有限,这世上多的是她没看过的事情。好事她要去掺和一脚,坏事她也要去掺和一脚,很快就在去过的地方闹出了许多乱子。 这一下,内廷的仙官是真的相信她是和步孚尹一起去人间了。 仙官们苦不堪言,特地请了令去人间,想请彤华莫要插手这些凡人的事情。谁知还不到近前,便被步孚尹发现了行踪。他特地拦着他们,没叫他们去到彤华的面前,待晚间休息时分开,才让他们露面来见自己。 仙官们看着面前这位满面悠闲平淡的使君无法,口中千言万语,也未能引起他分毫重视之色。最后说得多了,他便无谓道:“各位仙官就为这事来吗?我记住了,将来自然会看着她,莫让她越界,自不会叫各位犯难的。请回罢。” 他将仙官们撵了回去,但状况并没有任何改变。仙官们盘算着再去寻一趟彤华,好好与她说一说,却被主事仙官拦下。 “那步使君是不是说了,不会叫她越界,不会让我们犯难?” “是啊。” “彤华主如今到处生乱,却也只是生乱,终究没有坏掉一个凡人的命书,这是不是越界?” “……不是。” “我们负责监管人间,如今无非是要多看两眼,这是不是犯难?” “……也不是。” “那还去问什么?” 那便问不得了。总不能去找那位每日对着他们微笑可亲的小使君陵游抱怨这些罢?即便是真找了他说,恐怕也是没有用的。 于是这些仙官苦不堪言地熬了三个月,终于熬到这二位神主回来。人间终于恢复到了之前的平静,仙官们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撂开笔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而步孚尹迈步进入使官殿,看着每日去内廷闲逛闲聊的陵游,微笑道:“情况都摸清了?那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轻轻挽起一道袖口,内廷的主事仙官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颤—— 在内廷被步孚尹的突然袭击而搞得一团混乱的时候,彤华在十分悠闲地享受和朋友们的相聚时光。 她每日便是出去寻那几位与自己交好的少君,参加各种各样的友人小聚,总归是很少回到内宫。既然不在内宫,内廷仙官有事来寻,就只能面对步孚尹。 只要不算过分,平襄当真兑现她的承诺,没有插手分毫。步孚尹于是拿捏着分寸,一次也不曾过界。 如此这般又过了半月,某日彤华正与扬灵在一处玩乐,忽听仙官来报,说是东海的五太子来定世洲与尊主对弈,临去时问她去了何处,便来见她一回。 彤华躲内廷,却不躲玄洌,于是暂别了扬灵出来见玄洌。玄洌将要走了,坐在云车之上等候,见她出来相见,这才下车与她说话,左不过是问两句前些时候去人间玩了什么,又玩得可好。 彤华与他闲谈了几句,他望着彤华眉眼间的雀跃,听她问他来寻她有何事,将原本想问的话咽了回去,只对她道:“过些时候天界围猎,我想着你也许久没去玩了,问问你这回去不去。还是说你最近在人间游得开怀,又想去人间了?” 彤华有些奇怪他怎么特地过来居然就为了问这个,但也没有追问,只是摇头道:“说不好,到时候再看罢。” 她这些时候正与步孚尹亲密,在人间又玩得舒畅过瘾,她早就开始设想等步孚尹结束内廷公务以后,接下来他们要去何处玩了。 玄洌点点头,道:“前些时候,我得了只灵兽坐骑,先放在天界养了。你若去,便直接领走,你若不去,我到时便让仙官给你送到定世洲。” 彤华没想到怎么又扯到灵兽身上,一下子回想起之前和玄沧的事。原本步孚尹不一定能结束内廷的事,她去玩玩也未尝不可,但一想到玄沧,下意识间不想去的念头又占了上风。 玄洌看出了她神色中的纠结,便道:“放心,他得了令外出公干,围猎时回不来呢。便是真回来了,我也能让他老老实实待在东海,你且玩自己的就是。” 于是彤华就知道,当时生辰上她和玄沧见面的事,玄洌还是知道了。 也许他是想问的,但终究还是没有多问,他一贯是体贴而周全的神君。彤华笑着应了,送他离去,待与扬灵又玩闹过一阵,便要回内宫去—— 菁阳宫中,仙侍往来行动十分安静合度,处处都是受了严谨规范的合礼模样。饶是如此,路过高楼窗侧之时,还是难免缓步侧首,悄望一眼。 原因无他,璇玑宫新来的那一位步使君,前几天在内廷办事,偶然从一桩小事之间牵涉出许多藕断丝连的大事,一把火烧将过去,烧到了菁阳宫的头上,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昭元掌权多年,自然不会被他一个新来不久的神君拿捏在股掌之间。就这般推拉数日,终究还是步孚尹先踏入菁阳宫中,请见昭元。 昭元没有立时面见,只有仙官碎玉出来迎接,言称昭元尚有要事未完,请他稍后。 步孚尹知道今日自己是要在此处受些冷遇的,闻言倒没有惊讶,十分从容地坐在窗边,手里捧着茶盏,欣赏起窗外的好景华光了。 而楼上泛音微澜,琴声渐起,昭元所谓的要事,不过抚曲而已。 这是显而易见的威吓,但步孚尹并没有什么难堪之色。他在慢待里依旧从容,明明是为了急事而来,却一点焦躁之色也没有表露,直到看着天色将晚,想着彤华出去之前与他约定好的归来的时辰,才放下杯盏站起身来,同碎玉道:“既然昭元君今日没有空闲,那我便明日再来罢。” 碎玉颔首,送他出门,道:“辛苦使君一日劳坐了。” 步孚尹站在高楼之下,回头瞧了一眼那个散发着香烟袅袅的窗口,微笑道:“不辛苦,难得见昭元君这般熟知乐理之士,这点时间便将《俟城》残谱补得十之七八,倒也是乐听乐闻了。”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依我之见,乐谱第四节着重叙前章之意趣,倒疏失了与后章之铺垫,衔接处太过泛泛,情调散尽,不妨再改一改。” 他说罢此言,便要转身离开,那安静下来的窗口此刻却另外传来一道清冷之音。 “步使君,请上楼一叙。”—— 彤华回到内宫时,比原定的时候还早一些,因今日久坐,便拒绝了云辇,缓缓踱步返回璇玑宫。半途之中,正经过内苑花园,遥遥听得灵花妙木之后,有清扬琴声如风过莲塘,碧波缓荡。 今日是衔云随侍,见彤华驻足转身而听,便安静等候在侧,等一遍琴声终了,见彤华眼中有欣赏欢愉之色,才笑问道:“这首琴曲倒没听过,少主知道?” 彤华道:“是上古时的古乐《俟城》,谱子已经遗失。前些时候我听说她寻到了残谱,正要修补,未料到才几日的工夫,竟修得这样好了。” 衔云道:“少主若喜欢,向昭元主讨来改一份琵琶曲谱又有何不可?昭元主知道少主于此道精益,从前也不是没有分享过曲谱。” 彤华想到步孚尹这些时候在内廷做的事,总要动到旁人的利益,大约与昭元之间也有些尴尬,所以此刻面上犹豫了片刻,便道:“算了罢。她还没修好,等过些时候,再说罢。” 她转过身要回宫去,却听见那边再有一遍琴声传来。她下意识拧了眉,再一次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那边高楼殿宇被繁茂枝叶掩得朦胧,她离得远,并看不清什么。 衔云不解她如何停下,自己也细细听了一遍。她一直随侍在彤华身侧,没少陪她同听乐曲,在这方面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直到曲终,她似乎也并未听出与方才那遍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她知道是自己没有听出来,因为在这一遍曲声传出来的时候,彤华一直皱着眉,与方才听到琴曲的欣然神色戛然不同。 她试探着问道:“少主怎么这般神色?可是昭元主弹得有何处不对吗?” 并没有什么不对。那曲谱到底没有修复完成,饶是昭元弹得连贯,也是难免有断裂不足之处,但因整体架构已成,方向不错,她想以昭元于此道的修为,复原也是指日可待,所以欣喜。 而第二遍,虽在许多衔接之处更加流畅,但曲意大改,比前遍更多隐忍疏然,反不及之前心境阔达。 彤华十分肯定地沉声道:“不是她弹的。” 第242章 赠琴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彤华还记得那支曲子的事,晚间闲下来了,就让衔云随意去找了一把琴给她。 她也就是初学乐理时用过琴,后来因为人人都称颂昭元琴弹得好,便不再钻研琴艺。 昭元修谱的事,原本与她没什么关系,但后面那一遍听着实在让人挂念不过,所以她才又把从前初学用的琴找出来,磕磕绊绊地开始弹起来。 但磕绊的声音自然是不能被别人听见的,她还丢不起这个脸。她特地把琴藏到里间去用,还设下了隔音小结界。 她没怎么做过这些,自己钻研了许久,总觉得有许多欠缺,于是后来又去天庭找了几回雅乐仙姬。 雅乐自然是要比彤华更加精通琴曲的,与她一同钻研了许久,终于修修改改定了一版稿子。彤华自己回去反复练了许多遍,自己是听不出有哪处不妥了,才确定下来。 次日她将曲谱收在袖中,往前面使官殿去。 步孚尹近日忙碌,清早便离开了使官殿,她于是只找到了陵游。她坐在陵游的使君舍里,将他刚端进来的热甜饮捧在手中啜饮,问他道:“孚尹做什么去了?大清早就不在。” 陵游在漆盘里挑挑拣拣,先拿她不喜欢的吃了,撇着眼睛笑她道:“最近在内廷惹到昭元了,得想办法和她处理那些麻烦。他天天给你写文书奏报,难道没说这些?” 彤华被甜饮的蒸气烫得脸热,瞪他一眼道:“说了,他不是去找了她许多回了吗?我看这么久都没解决,八成去人间玩的事情要延后了,所以才来问问详情。” 陵游啧声道:“我可是结结实实替你忙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他回来了,能让我躲个清闲,你又要拉着他出去玩?” 彤华一下子来劲了,眼睛都亮了起来,凑近道:“人间可好玩啦,我跟你说,我们去……” 陵游倚着桌侧,垂眼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笑意明媚直达眼底,可见出去玩的那段时候是真开心。 他甚至还非常体贴地给她又续了半杯热饮,但是口中的回应却是道:“好啊,人间处处都好玩,只有我可怜巴巴,每天要去和那些主事仙官装傻聊天,口舌都要说干了。” 彤华终于反应过来了,去旁边随意摸了只茶杯过来,将壶中热饮又倒了一杯推给陵游,与他道:“那等内廷的事稳定些了,我们不告诉他,让他留下来处理这些麻烦事。咱们两个偷偷去人间玩个畅快,一年两年的不回来,什么时候玩够了再回来。” 陵游笑应道:“成啊,你要这么说,我可得想办法把活儿都往他身上推了。” 他拿起杯子,含糊道:“我还没去人间玩儿过呢……” 说着话,有使官在外叩门,说了些公务上的正事,要拿文书来给陵游过目。那使官得了陵游的允准进来,见到彤华,微微怔了怔,应当是没想到她怎么有空来办事的使官殿了,而后才是反应过来与她行礼。 那使官许是以为彤华也要听事,神色更加严肃了许多,但彤华却是立刻起身,与陵游道:“那我不妨碍你们处置公务了,先走了。” 她转身向外而去,想起方才陵游说,今日步孚尹又是一早去找昭元了,又想起他们说了这样久的话,他还没有回来,便提步出宫,越过内苑,打算往菁阳宫去。 她走到了之前听见琴曲的地方,又再一次听见琴声缓慢地飘荡而来。 上一次,她还只是猜测,她想到步孚尹要去找昭元,猜测也许是步孚尹懂些音律,与她重复弹了一节,但又并没有十分在意。因为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她从来没听过他说他会什么音律乐器。 但他毕竟是天岁神族的少君,会这些也没什么稀奇。她那日回去,想他若是喜欢这些也并不奇怪,好的是她琵琶也弹得不错,应当能与他很合得来。 他弹的那一段太过紧绷了,她将曲调与仅剩的原谱相合,改得轻松快意,还想要寻他听上一听。 细说来,她也没有机会告诉他自己会这些,正好给他一个惊喜。 而这一刻,她站在内苑之中,非常清晰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一次,那里传来的不止是简单的某一个小节,而是一整章完整的曲目,正与上次她所听到的是同人所作。 那绝对不是昭元的琴音。 昭元的傲气又清又冷,没有那样太过锐利的锋芒,而这道清扬虽有旷朗之境,却仍然隐隐暗藏阴郁沉寂,但那却并不是深植不灭的,仿佛只要等到足够炽烈的阳光,就可以驱散所有。 彤华驻足听完全章,迈步转向内苑之外的宫道。那两道琴声交错不休,最后合于一股,是明显的合奏之声,在辽辽天地间旋绕一圈,余音缓缓,归于寂寂。 她没有去菁阳宫,而是回到了璇玑宫,走到了尚丘殿的门前。 从他搬出明台搬入尚丘开始,她居然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一次见过这里的布置。原先寥落空荡的院子,如今是静谧温柔的一片,烙月雅兰错落生长,上次他从山缝间带回来的白姮花苗,如今已经长成一棵小树,但也许是因为离了原来那般艰难的环境,它虽然长长久久地生存了下来,却只有浅绿色的叶片繁繁茂茂,却不见有花朵开放。 赤芜正在侍弄花草,一回头看见彤华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连忙上前相迎。 彤华自然识得赤芜。她在明台时花就养得好,步孚尹与她聊过许多次,后来将她调过来尚丘的事,也是经由她的允准才办成的。 她对自己宫中的仙侍一贯是和颜悦色的,但她这会儿顾不上回应赤芜。 因为她越过这院中层层雅兰的温暖柔光,看到了那边打开的窗户。那窗前放着一张琴,是她非常熟稔的样子。 彤华二话没说,直接往殿中而去,径自走到窗前,目光稳稳地落在了那琴尾处镌刻着的小字之上。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古琴梦身,这是昭元千辛万苦寻来的至宝,雅乐仙姬拿了六张好琴前来都没能换去,一直被昭元好端端地收在高阁之上。 如今,它就摆在步孚尹的案头,擦拭得干干净净,有落花逐风飘落在琴弦之上,宁静得自然安定。 她伸手落在琴弦之上,余光见赤芜下意识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还是忍在了口中。她侧目问道:“怎么?” 赤芜望着她,有些纠结地张口道:“步使君很喜欢这具琴,平日都是自己仔细擦拭,不让我等仙侍们乱动。不过少主与旁人不一样,自然动得。” “是吗?” 彤华感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冷,她指尖向下压去,分明是用了些力气,才将弦上的落花拂去。 “他既然这般爱护,自己不在,怎么还开着窗?” 赤芜可是听出来她不高兴了,这个时候,她再不聪明,也知道不能把他的原话搬出来,说他觉得这琴束之高阁太久了,早失了自然灵气,所以才放到这里吹风看花的罢? 谁家好郎君会这般好几日不陪人,却这么仔细地让琴看风景的?赤芜觉得步孚尹有些荒谬了,心道今日他回来时若是没有和少主吵架,必须赶紧把这事告诉他,让他赶紧去哄人。 彤华没想真等着赤芜回答,径自在桌前坐下了,头也不回地与她道:“你去忙你的罢,我自己坐一会儿就走。” 赤芜行礼退下了,出门时却听见琴声一动,是她在里面拨了一声,心中顿时觉得不妙。她立刻想起了陵游从前与她说过的话,快步去使官殿寻陵游。 陵游听完她的话,露出一种很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拿了昭元的琴?” 赤芜有些惊讶道:“你不知道吗?” 他知道个屁! 他原本还想着,这般能和和气气地处置完事情最好,总比真打起来了要好很多。但如今这么一听,办事就办事,怎么还牵扯到赠琴了,这还不如打起来呢。 是他疏忽了,忘记告诉步孚尹她们两个有多么的不对付。 这种不对付,是她们亲姐妹之间很微妙的一种感受,不用指望找到原因并理解,最好的做法就是别干涉、别参与、别改变。 他立刻让使官去菁阳宫,找了个借口将步孚尹寻回来。 他非常沉重地在使官殿前等候步孚尹,与他道:“彤华去尚丘殿看到昭元的琴了,她们两个不对付,你有麻烦了。” 步孚尹听见这话,稍稍敛了敛眉,独自回尚丘殿去,还不忘将跟上来的陵游推回去:“你别来凑热闹。” 他想她们姐妹之间,虽然一直听说关系不睦,却是谁也说不上来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们只是自然的不亲近,性格不相合,但这并没有什么,天下多的是生疏的手足。 而他也并没有做什么,那只是一把琴而已,他的确对音乐有些兴趣,但并不是挚爱琴艺,那琴收下带回来,他一次都没弹过,之所以那般爱护,是因为这几日与昭元交流,他的确发现,她可称之为他知音之人。 他只有一点可惜,她怎么就是定世洲的神女,怎么当年就带着仙卫仙官们去过大荒。 只这一点可惜,是足可以被轻易驱散,而半点也不留于心间的。 彤华知道他的恨意,知道他在借助定世洲积蓄力量,知道他绝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放弃恂奇的名字和身份。 既然知道,这么区区一把古琴,又能有什么生气的呢? 不至于。 第243章 焚琴 她心中的某一块也一起烧碎。 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因为他一走进院子,就听见她拨弄琴弦的声音在清晰地传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完整的调子,更像是一个初学者、甚至是一个完全没有任何琴技的捣乱者,在胡乱地拨动琴弦,只为发泄一些不快的情绪。 她当然可以不快,他倒也不是心疼那把琴,只是觉得没必要让她在这里生闷气。 赤芜上前,想要与他说些什么,他抬手制止了,径自走进殿中去寻彤华。 他没有刻意隐藏气息与步伐,彤华知道他进来了,头也没回,手下又重三分力气。步孚尹走上前去,伸手压在琴弦之上,终于止住了这难听的琴声。 “不喜欢还玩儿它做什么?” 彤华没抬头看他,有些不快道:“是不喜欢。不喜欢就不能动它吗?这算什么珍贵东西?” 定世洲博纳世间宝物,一把琴放在爱重之人的手中,才算作珍贵,否则就只是寻常。她不喜欢,自然看不上它。 步孚尹背身倚靠在桌案边,垂眼来看她,问道:“在想什么?嗯?我们直接说。” 彤华这才抬眼瞧他,压着眉心道:“整个定世洲都知道我与她不对付,你为什么偏偏要收她的琴?” 步孚尹笑道:“我先前问了整个定世洲,也没谁说得上来你们为什么不对付啊?要不你给我说说。” 彤华明显不想多提:“有什么好说的?” 她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不快,如果非要怪谁,那肯定是要去怪平襄。她已经培养了昭元这样一个优秀的继承者,如果她不想让彤华去与她竞争,就不该诞育彤华,如果她想让彤华去与她竞争,就不该在昭元出生千余年后、在一切形势都仿佛既定的时候,才诞育彤华。 因为这种天生的不平衡,会让她们之间的位置发生极微妙的变化。也许昭元本来是一个疼爱小妹的好长姐,也许彤华本来是一个尊敬长姐的好妹妹,但在平襄这般推动之下,她们根本没办法做到长幼有序的互恭互敬。 她声音有些发冷,道:“你不用管究竟是什么原因。整个定世洲都知道你是我的使官,你的所言所行原本应该代表我的态度,你因为处理公事去找她没有问题,但菁阳宫里日日琴声不绝,你当旁人都听不见吗?” 她越说越生气,有些咬牙切齿地起身质问他道:“我的使君,却是她昭元的知音,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吗?” 步孚尹伸手要去拢她的肩,被彤华一把推开。他放下手,平心静气地同她道:“知音又如何?我与她纵是知音,你与她尚是手足,如今内廷之中两宫相争,可有谁手软了吗?” 彤华手指攥紧,道:“你如此说,是因为你问心无愧,我自然也是信你的。但在这件事上,我不需要你问心无愧,你懂不懂?” 她看着他安静凝视她的眼睛,在这句毫无道理的要求出口之后,却觉得自己实在面目可憎。她低下头后退了一步,撞上小凳,手下意识扶住一旁,却是正巧让手指勾住了琴弦,发出一声沉闷却刺耳的琴音。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狼狈得无以复加。 他在她被绊住的瞬间上前扶住了她手臂,将她手腕翻过来的时候,他看到她泛红的指尖。 不止是她方才勾住琴弦的那只手指,是所有的指尖,他手指摩挲了一下她的指腹,感到她很轻地颤了一下,又去翻看她另一只手,才发现也是如此。 他脑海里骤然回想起在离虚幻境时,她的手指被割伤,甚至露出了骨节在外,那时候也养了许久。 他一直不知道她离开离虚境之后如何,也没有机会开口发问当时的旧事。传言中说她回来时没有什么伤处,可她的伤是真的全都好了吗?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步孚尹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回事?” 彤华深呼吸一下,低着头没有看他,道:“你弹的《俟城》,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戾气?” 他微顿,想起他第一次与昭元弹琴,昭元就说过他戾气太深,此后他有心遮掩,但昭元却只是摇头,说他只是在虚掩而已。 她没有等他的回答,又道:“《俟城》不是那样的曲子,我也不想让你弹出那样的曲子。我去寻过雅乐仙姬了,曲谱我也复原出来了,你若当真喜欢琴曲,我虽不精,却也不是不可练习,你犯不上和昭元成日里高山流水,让他们都来看我的笑话。” 步孚尹听见这话,只道她不喜音律,不过是因为不满于他这些时候与昭元相见,所以才勉强为难自己。可他这些时候去寻昭元,原本不是因为她有这天下罕见的绝佳琴技,他留在彤华身边,也不是因为她会委曲求全地迎合自己。 他皱起了眉,道:“父亲在我少时教我吹埙,我的确因此对古乐有些兴趣,昭元熟悉这些,我才与她相谈几句。但你不需要这样做。” 他心中喜欢她,并不需要她为了不熟悉又不喜欢的事吃这些没必要的苦头,受这些没必要的委屈。 他道:“你大可以永远不做这些,何必为了与昭元较劲,逼自己去做这些不喜欢的事情?” 他想,她若当真是喜欢弹琴,那么弹了也无妨,管旁人如何比较她们姐妹,只需要她自己喜欢开心就好,可她偏偏是自己不喜欢,既然不喜欢,何必因为昭元做得好,便也要逼自己做得好? 人与人之间,本就有不同之处。有人优于此处,便有人优于彼处,若是处处都要罔顾自己,偏要与旁人争个高下,那日子如何能过得开怀。 但彤华听见这句话时,却浑身发冷,如遭电击,只觉得他握住她的那一双手,都恍惚变成了冰冷的铁索,将她禁锢在狭窄之地,拖回漫长的从前。 在从前,她初初开始学习音律的时候,教习的仙官在她面前摆了一张古琴,教她辨别音律。她喜欢这些,上手学得很快,不多时便流畅地弹下了整曲。 可是在仙官去禀报平襄的时候,她们却在议论:“彤华主习乐极快,便是比起昭元主也是不遑多日,假以时日,兴许也是个如昭元主一般的音律高手呢。” 她那时原本在开开心心地抱着自己辛苦寻来的新琴,可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便觉得心中发冷,手中沉重,仿佛是强托着一块破烂木头一般的无趣无聊。 她失去了自己的兴趣,就像水能浇熄火焰一般的轻易。 她开始觉得那些沉着又宁静的古琴之声,变得无趣又乏闷,只要摆在自己面前,就让自己发厌得一眼也不想见。她确信自己非常讨厌琴,并且永远都不想再弹琴。 后来她试了许多乐器,挑中了张扬又清亮的琵琶。她年纪尚轻,就可以弹出整个天界最好的琵琶,可以在围猎开始以前,在天界整军面前作掠阵振势之乐,可以与雅乐仙姬斗得大获全胜,让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那一把青骓琵琶都送给了自己。 她有自己喜欢的事,却不愿屈就人后,自有自己的一番天地,用不着旁人议论纷纷。她就是她自己,才不是什么后起之秀,昭元第二。 可那些愚钝之人,眼珠浅薄,只乐意看见些浅俗的戏码,暗地里说她是介怀昭元,所以才凡事都要与她争个高下。 真是好愚蠢又无知。 但彤华可以不在意那些话,因为那都是无关之人的闲言碎语,他们伤不到她什么,甚至都不敢到她面前来说。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样的话,居然也能从步孚尹的口中说出来。 她喜欢他,喜欢音律,将喜欢的曲子谱出来送给喜欢的他,却原来落在他的眼中,只是在与昭元较劲而已。 “我与她较劲?” 她唇齿发冷,目光如淬寒冰,逼视着他的双眼道:“不就是一把破琴,你说我与她较劲?” 彤华怒从心起,拂手便要挥去旁边那把碍眼的古琴,步孚尹只道她此刻脾气上来,又念着她手上脆弱不堪,而那古琴有灵,若遇不合之人,琴弦亦可作刃,便立刻去拦,将手掩在她与古琴之间。 她的手落在他手背之上,更是愤怒不堪:“昭元的琴,我碰不得吗?” 步孚尹拧眉道:“你若当真喜欢,来日寻一把合意的,开开心心来抚琴,岂不愉快?何必今日怄着对她的这一口气,拿它撒气?” 彤华看着他,就好像看着自己之前拥有的那一把琴。她因为喜爱寻来了它,又因为厌恶丢弃了它。喜欢的时候,她日日要抱在身边,连睡觉时都要放在榻上;不喜欢的时候,她心中没有一点犹豫,将它丢到了神火之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成飞灰。 她感到自己心中的某一块,也在跟着它一起烧碎,一起泛出冰冷的痛意,但她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她知道烧尽了就好了,烧尽了,就不会发痛。 而现在是步孚尹。 她开始隐约预感到,他本就是她强求得来的,也许终有一日,他也会像那一把不合适的古琴一样,被她毫不后悔地抛到脑后,即便从前再如何喜欢,那一刻也不会犹豫。 而她现在依旧喜欢他,所以这样的预感让她心寒。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她知道有些事一定会发生,而那让如今的她痛苦不堪。 可她身体之中,无情而冷漠的那一部分在催动她的唇齿,对他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碰这些东西了。” 第244章 猎场 龙族喜欢会发出璀璨光芒的珍贵的…… 彤华将自己花了好几天时间勾勾画画的人间地图随手烧了。 人间好没意思,她不打算去了,去就要和步孚尹一起,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让她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了,中间有矛盾的人是无法作亲密同行的伙伴的。 她找了同样不怎么开心的司滁,一起去天界参加围猎了。 玄洌给她寻来的灵兽听话又威风,和先前那只一点也不一样,不用害怕和任何神仙的灵兽坐骑撞名字,但她不想取名了。 她现在不想遇到任何会让自己不开心的麻烦。 但司滁非常黑心,他驾驭着灵兽走在她的身边,长弓直接挂在鞍上,根本就没有想要出手的打算,知道她和步孚尹闹了不痛快,还故意往她心上戳:“我听说人间那些王宫贵族,也这么圈一块地盘,提前让奴仆们将猎物都赶到里头,最好是提前做几个半死的,故意让领头的射中,睁着眼睛说瞎话地当作好兆头。你去人间玩了这么久,可有看见没有?” 北面的天空有一道清响,一道浅金色的光线直飞天际,如烟花爆裂一般在云下浮出一个金色的徽标,而那些坠落的光点,又变幻成另一个简单的标记。 本营内的仙官站在高台上望见,高声道:“帝君中头彩,鹿一只。” 司滁抬头笑了笑,对彤华道:“就像这样。” 彤华看见那个徽标,不屑道:“像什么?人间的鹿跑都来不及,只能死在凡人手里。这只鹿怕不是自己撞上来的,挨了帝君一箭,白涨十年修为,领个吉祥话头,再好好跑开回家。装模作样,也不知道玩儿了些什么。” 她纵着灵兽向前走去,没什么感情地说道:“行了,帝君得了头彩,咱们可以开始了。” 司滁走在她身后直暗笑,就她那点弓马水平,也不知道那般自信模样给谁看,若他今日不帮她,恐怕她是开始不了。 他默默盯起了周围的环境,打算还是帮她中一个,哄哄她。 但几乎就是下一刻,她便毫无犹豫地拉开弓弦,红色神力凝聚而成的灵箭出现在长弓之上,被她撒手发出,直直钉在面前那灵兽的后腿之上。 那灵箭在它皮毛之上化作乌有,直接向天上飞越而去,形成一个红色的徽标。那灵兽回头舔舐了一下中箭的那一块完好无损的皮毛,那上面留下了一个同样的红色徽标,此刻还泛着柔和的灵光。它对着她恭敬垂首,携这一箭十年修为飞越而去,就此离开围猎狩场。 司滁挑了挑眉,凑到她身边去,笑道:“装模作样?” 彤华手中攥着长弓,挑眉道:“我今日乐得做好事,见一个送一个,不行吗?” 司滁顺着话头奉承她,道:“行呀,以后天界万里疆域,处处都有受惠于彤华神女恩情的神仙。未来之路,畅行无阻啊!” 他反手取下长弓,弓弦贴在她的弓弦之上,有神力在上面来回地交换。 他笑着与她道:“那今日便将好事做够罢,就当是自己家,谁的面子也不留!” 那厢记录的仙官看着天际,一时惊得说不出来话,扭头询问道:“定世洲彤华神女的弓可是出了什么差错?负责的仙官检查过没有?” 错了,这绝对是错了。这天上一时热闹得如同放烟花一样,红色的徽标从南亮到北,从东亮到西,天界围猎赠福多年,何时有过这般场面? 意思意思不就得了吗?若各位神仙都如此,来年这围猎场里不全成了想要不劳而获的懒散灵兽了吗! 仙官急着招手道:“拦一拦!快去寻她拦一拦!” “拦什么?” 说着话,陵游一身利落的骑装,轻松地迈步跨上了高台。他高束的马尾在脑后晃荡,湛蓝色的发带被清风吹得轻轻扬起,瞧着快意又洒脱。 他十分纵容又满意地看着这红通通的天际,与仙官道:“难得她玩得开心,你拦什么?天界的仙官怎么都这么小气啊。”—— 按照规则,被射中的灵兽便要立刻离开此处,若有身躯上带有徽标却仍在此处逗留的,不仅不能受赐,还要反过来受罚,所以此处灵兽应当越打越少才是。 但彤华与司滁围着此处来回扫荡几番,始终也没见着数量减少。她手中灵箭不停,口中却在与司滁道:“今儿的灵兽有问题罢?未免也太多了。” 司滁面色十分自然,仿佛刚才那个偷偷给陵游传灵讯的不是他一样,毫不知情般答她道:“多就多呗,也许是天帝今年大发善心呢。你玩儿你的,别管了。” 她瞥他道:“谁管了,我今天就是要玩儿够了再走。” 却听有另一道声音笑她道:“我瞧着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了,如此还没玩儿够吗?” 彤华循声望去,扯了扯唇角,道:“看来我得和五兄好好算算这笔账了,他跟我说你不会来的。” 玄沧今日换了利落的骑装,虽仍是一身浅白,却与从前一样,在细枝末节之处精致万分。他身上各处还缀着珠贝视频,动作时一身轻快玎珰之声,根本不像是会担忧惊到灵兽的样子。 他走到了她面前,笑道:“他没骗你,是我骗他了。” 他许久没见她了,将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问道:“上次送你的贺礼可看过了吗?喜欢吗?” 司滁在一旁分外警惕地看着这珠光宝气的龙族九太子,听见这么熟稔的交谈,心中警铃大作。 他是不是睡过头了,一下错过了好几年,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彤华想起他上回塞给她的那个贝匣,自打被步孚尹接到手里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拿去垫了桌脚。 她道:“我没看,塞给别人玩儿了。” 玄沧勾着唇角看她,眼睛里是锐利的锋芒,但她有些瞧不出他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他道:“知道在哪儿就行,只是别弄丢了,免得我将来向你讨债。” 彤华无语道:“都说是送了我的贺礼,你还要讨?” 玄沧十分狡猾道:“赔礼是不必讨的,但你决定了当贺礼,那我就要讨了。” 司滁开始发愁,完了,他听不懂了。 当一男一女开始旁若无人说着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懂的话时,这就是一个非常值得人注意的情况了。 他开始给陵游秘密发讯:【彤华与东海九太子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陵游:【?】 司滁现在平衡了,很好,看来他也睡过了。 他没再说话,但陵游急了,开始疯狂追问他道:【你们碰见东海九太子了?他说什么了?你们还在那儿吗?】 司滁还没来得及回复,陵游又道:【我立刻过来。】 他们仗着用使官加密的传讯方式不会被旁人察觉,所以这般肆无忌惮地说着小话。既然陵游要来,司滁也就没有多说,继续严密盯着玄沧的一举一动。 玄沧自然发觉了司滁的防备,他瞥了他一眼,问彤华道:“我有话同你说,可否请你身边这位仙君先回避一会儿呢?” 司滁根本没有想要回避的意思,彤华头也没回,直接道:“这是我的好友,用不上回避,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是他听不得的。” 玄沧扬眉笑了笑。他觉得她在他眼中更有趣了,那分明是个身上没有任何职务令牌可以表示身份的普通仙君,约莫也只是属族中被点来陪侍的仙君,她身在定世洲那种地方,居然会对这样的一个仙君说出“好友”两个字。 龙族喜欢会发出璀璨光芒的珍贵的宝物,现在他觉得她怎么看都是自己喜欢的宝物。 他因为自己的喜爱而耐心,与她道:“是与你身边那位使君有关,你若不想听,我也可以不说。” 他当真言罢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她的距离,大有一种若她不想与他说话,他转身便可以离开此处的架势。 司滁非常嫌弃地看着他这种拙劣的花招,想彤华应当不至于连这种愚蠢的谎话都信,谁知下一刻,便见彤华犹豫了一会儿,向他转过脸来。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脸上流露出一种非常清晰的、“你连这种鬼话都信”的荒谬神情。 彤华无奈地看他一眼,低声道:“就两句话,委屈你远些。”而后便转身往玄沧身前去。 司滁非常不爽地看向玄沧,当真就只往后退了两步,抱着臂望过来,心里不停地喊陵游:【再不来他要把彤华劫走了。】 他们说话,若是不想人听见,自然有隔音小结界,司滁这两步也不过是看在彤华面子上的退让而已。玄沧见她过来,无声展开小隔音罩,并没有借此真的与她说些什么闲话,而是很正经地与她开口。 “我不曾细听过定世洲的内务,但他如今是做了你的使君,可以插手内务了吗?” 彤华问道:“尊主将内廷事务管辖之权下放,他是我的使君,自然是要帮我处理的。如何?” 玄沧道:“我兄长与你所言并不全是虚言,我这些时候的确在为帝君办事,但却遇到了些麻烦。我来见你,也是希望将此事在你我之间解决,莫要扩大。先时我已经为帝君办过了许多事,在不触碰底线的情况下,定世洲不会插手,两方也有默契彼此退让。但你身边那位使君,似乎并不清楚这个隐性规则。” 他望着彤华的神色,语气加深道:“又或许,他做了什么,你自己并不十分清楚?” 第245章 拥有 有谁的标记,就是谁的了。 彤华瞥着他,稍稍挑了挑眉,道:“你知道自己和他有仇罢?” 若说他全然没有想要挑拨他们的意思,那是谁都不会信的,但即便彤华此时和步孚尹闹着矛盾,却也没有因此而变色。她十分从容地回答道:“我路过我讨厌的人,也免不了要瞪他一眼。你和他有那么大的仇,他给你找些麻烦又怎么了?” 玄沧先前也不是没有向玄洌打听过她,听闻她生辰之后,便与步孚尹一道去了人间游玩。他因此有段时间一直在洛水封地守株待兔,可惜她哪怕是进了洛水流域,也是对主流避而远之,生怕撞见他似的。 他心中不是没有遗憾,分明是他先与她相遇,若是那年没有在猎苑出了灵兽的那一档岔子,他们便早该相见,那时候岂有恂奇什么事?可惜便是阴差阳错,几回都未能如愿相见,好容易见了,又让她这样记仇地躲着他。 他的确想要靠近她,但此时她正与旁人亲密,他贸然接近示好,若是过度,无非只是适得其反,枉添她与旁人的风月意趣,所以不曾逼迫太紧。 而如今,他听说她竟独自来了猎苑,却不曾继续与步孚尹一起,他便猜测也许他们是有些什么矛盾,所以特地回来想要见她一回。 他浅浅试探她一次,她依旧毫不犹豫维护于他,想来也只是些小矛盾,不曾到决心分道的程度。 玄沧点到即止,没有多言,只道:“你知道便好,不过也莫要让他过分了。帝君从前是说过既往不咎的话,但将来若是出格,我能解决也便罢了,若是闹得太大,那就不好收场了。” 她一时没有应声,他又笑道:“怎么?觉得我能说出隐瞒的话,是不怀好意?” 彤华反问道:“帝君倚重你,你说这话,可不就是让人怀疑?” 玄沧道:“你我都是替上司办事,若能顺利解决,何苦自找麻烦?” 他将话说得合情合理,听着半真半假,她也说不准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但他显然对自己仍旧抱有兴趣,所以有示好的意味,她含糊地应了,算是接过了这个话口。 玄沧许久没有见她了,仔仔细细地瞧她一遍,这才道:“我该走了。若是此处长留,等下帝君发现,又要费力解释。” 他径自卸去小结界,彤华没在意,与他道:“这里是他的地界,你既然回来了,他肯定能知道。” 玄沧笑道:“所以我要赶紧走哇。” 结界一去,司滁便听见这么两句和和睦睦的谈笑,他心中正觉不妙,又听玄沧道:“今日玩儿得还开心吗?我来时与仙官说过,让他又补了些灵兽进来,你玩儿够了再走。” 司滁冷着脸继续喊陵游:【灵兽不是你让补的吗?东九怎么抢你功劳?】 陵游那边已经顾不上回了,司滁也顾不上通风报信了,因为他看见玄沧伸手拂落了她肩头的一片落叶,他冲上前的速度都赶不及拦他那只碍眼的手。 玄沧冲彤华眨了眨眼睛,一转身身影就消失。司滁十分闷闷地看着彤华,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彤华道:“没有。” 她促狭地戳了戳他,重新翻身骑上灵兽,道:“没听他说灵兽多吗?我们继续呀。” 但继续不了了,因为她还没走两步,就看见长晔朝着她的方向来了。 许是因为看见了天空的标记,所以知道她在这里,玄沧八成也就是感觉到他要来了,所以那么快就走了。 长晔原本没想着来调侃彤华,不过是感觉到玄沧回来了,想起先前那点端倪,所以打算赶过来凑个热闹。谁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让他跑了。 如此,这般当面遇上了,也不好装作没有看到。彤华正待上前与他打个招呼,却忽觉有一道深青色的灵箭携破风之势射来,正面对长晔的方向。 彤华原本离得较远,可是那箭来时,她却一下察觉到了那灵箭上携带的神力气息。她脑中没有任何思索,立刻甩出神力拦截,正打中在那灵箭之上,将它打偏了三分。 那灵箭于是掠过长晔身侧,钉在他不远处的草丛之间,有一只灵兽受惊,扭头跑开,一转眼便没了踪影。 彤华立刻扭头看去,看见步孚尹在远处张弓,平举的手臂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下。 长晔的眼神沉了下来,步孚尹面色十分从容地迈步过来,彤华立刻站在他的身前,道:“是我的使君技艺不精了,灵兽没射中,反倒让帝君受惊了,帝君勿怪。” 他脚步渐近,便要越过她去。她感受到他的靠近,头也没回,反手就攥住了他的手臂,强行让他停在自己身后,没有让他继续向前。 长晔看着她这般强硬的姿态,与步孚尹对视一眼,便轻轻笑了一下,将方才的深沉阴郁都掩去,与她道:“无妨,今日游玩围猎,不必太过拘束。你今日起兴,我便不拘着你说话了,去罢。” 彤华口中道“多谢”,望着长晔带着身边的仙官仙卫都离去了,才松开了拉着步孚尹的手。步孚尹却一把拉住了她,没再放开了。 陵游这时候才冒了头,一把勾住司滁,朝步孚尹甩了个眼色便扭头走了。 彤华眼见着这两兄弟打配合,也不想配合,他们两个那次争执之后过了这么久,他一次也不见来寻她解释伏低,她于是也不想低头,不想那么快就与他重修旧好。 明明当初在离虚境,他一直顺着她,怎么到了现世之中,他就一次都不能向她低头?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她非要他服输不可。 步孚尹没有唤住她,只顺着她的步伐走,她骑上灵兽的时候,他还顺手扶了一把。只是等她坐稳之后,他也没有立刻松开,只是攥着她的缰绳,继续站在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 她垂眼冷声道:“怎么?我拦了你那支箭,坏了你的盘算,你现在要找我算账了?” 步孚尹抬眼望她,心中轻轻舒了口气,只要她还愿意护着他,还愿意和他说话,那就不算什么。他道:“我方才没想杀他。” 他既然决定了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就不会贸贸然地对长晔动手,他方才是真的没想要杀他,最多就是心里不痛快,想要泄愤。 彤华手中扯了扯缰绳,示意他松手,道:“我知道,你用不着给我解释。” 步孚尹没动,继续道:“内廷的事都解决了,我们何时回去?拾雨说你看了许久的地图,还想去人间玩儿呢。” 彤华心中气不顺,不讲道理地想,怎么先前忙了那么久,怎么偏偏现在这样快就解决了?她赌气道:“我今日还没玩儿够,不想回。” 步孚尹点点头,挥手一招,将自己那只灵兽坐骑也唤来,与她道:“那我陪你,玩儿够了再回去。” 他放开了她的缰绳,回身上了坐骑,一手牵缰一手持弓,当真是一副要与她一起的模样。 彤华却迟疑了,问他道:“这是天界的围猎,你当真要一直在这里陪我吗?” 步孚尹道:“陪。” 他一锤定音,没有任何犹豫之色,彤华已经不想继续了,但还是忍住了,继续向前行去,他便一直耐心跟在她的身后,甚至在遇到远处深藏的灵兽时,还不忘提醒她一回。 她拧着眉回头道:“陵游陪我的时候,从来没让我自己动过手。” 他听懂她意思了,却根本不顺势而下,他知道了她已经在消气,不过是依旧要拿捏姿态,便故意要招惹她,装作听不懂一般道:“旁人动手有什么意思?你自己动手才有意思。” 彤华冷哼一声转过去,也不多言了,自己弯弓搭箭,直直瞄准那处,松手放了出去。 但她这一箭却射空了,直直穿过了那灵兽身体,因为有另外一支灵箭比她更先一步地钉中了目标。灵兽对着她这边垂首谢过,而后翻身跃开,身体上分明留下了一个与她徽标相同的印记,但却是深青色的。 同色的徽标升在天宇之上,显得格外显眼,看得远方回头注目的陵游笑得更加开怀。 司滁脸色难看,哼道:“他得罪了彤华,还敢继续招惹她?” 陵游但笑,摇头不说话。 彤华愠怒地回头,盯着张弓抢下她灵兽的步孚尹,问道:“你抢我的猎物做什么?” 步孚尹笑道:“哪里有标记,证明那是你的猎物了?” 彤华道:“我那一箭若中了,它身上有我的标记,自然就是我的了。” 步孚尹道:“所以,中了才是你的,对不对?未中之前,都是各凭本事。” 彤华气急,丢下一句“莫要跟着我”,便当先离去,灵兽被她驾驭,脚下奇快,带着她迅速离开他的身边。 他脸上笑意不改,却并没有继续跟上,而是再一次举弓,弓弦后拉,那道深青色的灵箭,正瞄准在彤华的后背。 他松了手。 这一箭如他先前的每一箭,快得令对方来不及反应,彤华迅速回过半身后撤,可那一箭仍旧无声撞碎在她肩头。那感觉并不痛,却有一种酥麻之感荡开,有他的神力缓慢地从那一处温柔地蔓延到全身。 仙官在遥远的大营里望着天,高唱道:“定世洲璇玑宫——” 持笔的另一位仙官未听见下文,问:“什么?” “深青色的标记,是彤华神女的部下,却没见是什么猎物。” “那如何记?” 仙官们商讨犹豫了一阵,道:“今日她成绩卓著,恐怕记不清这一个两个,划去罢。” 彤华不可思议地望着步孚尹举弓的姿势,伸手将领口扯起一些,清晰地看见自己左肩之上,有一个深青色的红英花的标记。那本是她独有的徽记,却染上了他的颜色,流露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姿态,霸道地生长在她瓷白的肌肤之上。 纤长的花瓣眷恋地延伸,遥遥指向她心脏的方向。 他缓缓上前,有些可惜道:“偏了些。” 彤华抬眼望着他,松开了手,将那个标记掩藏在衣衫之中,没让他看到一分,问道:“何意?” 他用她方才说过的话来回问她道:“有谁的标记,就是谁的了,对吗?” 他分明什么都没看见,但此刻与她四目相对,却流露出近乎于有些嚣张的自信,但那种张扬并不令人生厌,那就是他原本生来便有的姿态,是他看向她时最真实的模样。 他毫无遮掩地直接道:“那现在,你是我的了。” 第246章 夺声 可否请神女将青骓请出来? 围猎首日,当晚设置天宴一回,彤华今日出尽风头,走入宴场时博得众神仙纷纷注目。而更令他们惊奇的是,她身后跟随而入的,并非是从前时常陪伴的明宿小神王,而是那位争议颇大的新任步使君。 他分明和天界不对盘,但此时走进来的姿态却从容自在,没有半分难耐厌恶。彤华落座以后,他便自如地坐在她身旁那个原本留给陵游的席位,并不与谁交谈,只专注在她面前那三尺案席。 既在天界,彤华自然是与他站在一边,但她心头还有余怒未消,所以并不与他多言。他于是也不张口,却反而显得他们之间有些不必多言的深厚默契。 原本这个席位,应当是要留给陵游。但彤华这次来时并没有告知陵游,只唤了司滁来陪伴,所以本该由司滁来坐。但又因为今天这出意外,陵游过来时二话不说,提前将司滁带回了定世洲,所以此刻她身边无人作伴,就只有步孚尹理所应当地坐在她的身边。 她心中思忖着他是否合适坐在此处,打算开宴之后便借口离开。 平襄一贯的低调,并不参与这些宴席和聚会,自然不在此处。就只有昭元今日也来了,被安排在彤华的身侧落座。 她们私下闹过那么多的矛盾,就这几日还因为那把琴那支曲有些不快,但此刻面上依旧笑吟吟地打了招呼,很自然地坐在了左右。 步孚尹倒是没有同昭元打招呼,就只是一直调笑般望着彤华这般假惺惺的礼貌姿态,换她恶狠狠瞪自己一眼,这才低下头去为她斟一杯甜饮,又将两道合她口味的小膳移到她面前。 昭元侧目看了一眼他们之间的小动作,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彤华看见步孚尹帮她布置的动作,轻轻拦了一下,道:“不必摆。” 反正也坐不了多久。 步孚尹知她心软,口中道好,便罢了手。 长晔很快到来,举杯同庆之后,宴饮开始。彤华做足了表面上的功夫,心想横竖有昭元在这里撑着场面,便打算和步孚尹暗暗退下了。 谁知她正要退时,场中却走上一个华服仙姬,穿一身百褶流苏裙,怀中还抱着一把琵琶,盈盈向长晔行礼。北穹仙帝上前拱手,道这是他爱女琼音,练习了一支乐舞琵琶,特地在今日献上。 他们正说着话,彤华自然不好在此刻起身,见琼音如此这般的精致妆扮,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昭元下意识皱了下眉,只是很快便恢复寻常,她余光望向上位,听见长晔笑允,立时回头瞥了一眼彤华。 她动作其实并不明显,但步孚尹一直看着彤华,他看见了她明显是对琼音有些关注的眼神,所以侧目时也看到了昭元回头。 他和昭元猝不及防地对视在一起,昭元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重新转回正面。 步孚尹隐约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看向场中那个举起琵琶的琼音公主,却并想不到有哪里不对。 他心中浮起些不安的情绪,于是暗暗扯了扯她的袖口,问道:“想走吗?” 彤华轻轻摇了摇头,道:“现在不行,伴舞的仙姬都站在那处呢,此时退出,太明显了。” 更何况,她的确是不曾听说过这位北穹公主的名号。若是琼音从前便精于琵琶,那她不应该毫无耳闻,但她既然今日敢这般自信地上前献艺,那便不该只是寻常的程度。 彤华目光与下首的雅乐仙姬迅速对视,雅乐也露出一丝犹疑的表情,明显是亦不曾听说过琼音的琵琶。 她打量着琼音,于是在琼音举起琵琶立定的时候,她正好与她目光对视。这位化着华美妆容的北穹公主,带着无懈可击的笑意望过来,姿态自信又张扬。 鼓声起,她长指一拨,腰肢一转,衣袂随着动作翻飞旋起。 在座的许多神仙,都还记得几年前围猎之时,是彤华一手惊绝琵琶,鼓气于全军阵前。彼时还有丹青仙,作神女阵乐图十二幅。 上古时,六位创世神创造世界,无爱纪崩坏之时,一时有许多消沉之声不绝。彼时便是希灵神当先而出,引风流水作乐声,抚慰低落,鼓舞心境,以助诸神抗衡浊气,稳定世界。 那已经是太古老的故事了,温柔而坚定有力量的女神已经成为了一个只在口中说起的传说,未尽的神魔之战将天地二界打得残破不堪,从前的那些昂扬气象早已丢失许久。 但彤华只在一场普通围猎前的一支琵琶,重现了当年的那般景象。 长晔当场夸赞了她,他没法不夸赞她,她的乐声已经俘获了太多仙兵仙官,他亲眼见过希灵神的样子,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后辈身上已经在展现先祖的风骨。 他一边夸赞她,一边便在心中忌惮她。直到之后连雅乐仙姬也向她认输,五体投地地折服于她技艺,声称再也不谈琵琶,从那时起,长晔便知道,他需要再找一个替代品。 琼音的培养需要时间,在琼音可以拿出手之前,只能隐于无名。而在这段时间里,只能任由彤华的声名传扬。便是有不懂乐理的,也该知道彤华于此道已至极处,便是看在定世洲的面子上,也不至于非要与她争抢风头,更何况也不是谁都能有那样的本事。 但今日,琼音毫无任何预兆地摆出了这样大的阵仗,而长晔笑着应允了,仿佛完全不曾惊讶似的,自如地欣赏起来,半分也没有提及彤华的意思。 彤华看着琼音的动作,听着琼音的乐声,心中已经想到,能支持着琼音站在这里的,只有长晔而已。 天界鼓阵之乐,竟出自定世洲一个年幼神女之手,而最精乐理的雅乐仙姬俯首认输,这也许可以传作是乐界一段佳话,但放在某些层面上来说,是给天界脸上狠狠打了一个巴掌。 就是因为这巴掌太响亮,所以平襄那次看彤华如此大出风头,才会那般赞赏她的。 彤华原先是打算先行离场的,但今日这出戏是为她演的,是因为害怕她提前走了,所以才这般早早登场。此时场上所有演员已经就位,所有观众的目光都落在彤华身上,她想走也走不得了。 此时此刻,琼音那一手琵琶究竟是否胜过彤华已经不再重要了。现在,是长晔要用琼音来抹杀掉彤华在天界留下的影子。 琼音终于一舞毕,长晔笑着在座上赞她,说她年纪轻轻便有此造诣,将来必然大有可为,又问她道,可想要什么赏赐吗。 她笑着在场中谢过长晔夸赞,又有意无意地说道:“琼音心爱琵琶,也爱与同道之友交谈,引为己师。早听闻雅乐仙姬从前持一把青骓琵琶,作《止戈》之乐,惊绝四方,不止今日可有这个荣幸,请帝君赏我个恩典,允雅乐仙姬教导指点我一二。” 后面这话实在是有些故意了。谁不知道雅乐仙姬那把青骓琵琶已经输给彤华了? 长晔却不提,放眼望了下去,将雅乐点起道:“雅乐,你意下如何?” 雅乐一心只爱音乐,从来不插手什么政事。她是真心与彤华引为知交,此番前来,也是想着彤华在此,方才参会。她并不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于是此刻才愈发厌恶。 她脸色不大好看,直接道:“公主技艺独特,小仙没有什么可教导指点的,恐怕要让公主失望了。” 那般功利求胜之声,她实在没有半分相谈的兴趣。 但雅乐今日早做足了会被刁难的准备。她心高气傲,自认不输于任何人,又仗着长晔在背后撑腰,便又径自转向彤华,道:“我听闻那一把青骓琵琶,是最有灵性的古器。仙姬既然将琵琶赠给了彤华神女,那神女必然也是极善此道了。不知今日可否请神女将青骓请出来,也给琼音开开眼界。” 步孚尹直听到此句,才微微皱紧了眉,转头看向了彤华。 先前那种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昭元所有的异样都得到了解释,难怪她先时与他修谱时问过一句,“你既然精通此道,怎么不与彤华去说”? 他那时不解其意,只以为昭元是在说,凭彤华对他那样的宠信和容忍,若是他有这样的爱好,她必然不会阻止,还会大张旗鼓地帮他布置。 但他原本对此也只是闲来玩乐,算不上十分用心,便没有细谈。 他没有细谈,所以对彤华这样的事全然不知,他先入为主地否定了她的所有,以为她对乐理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以为她拨着琴弦说自己也会修谱,只是因为看不惯昭元。 他说她只是为了和昭元较劲而已。 她分明说过那么多,她说她已经复原出曲谱了,她说过他的琴声里有那么大的戾气。她分明是明白他的,她分明该是他的知音之人,可那时候他全然忽略了。 她离去时那个失望又受伤的眼神,这些天始终留在他的脑海之中,他因为爱她而低头,来到此处主动寻她,想她不肯对他温言软语,恐怕只是小女孩的装腔作势,多让她三分也无妨。 可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大错特错了。 他望着彤华的侧脸,感到自己浑身发凉,而她始终没有回头,他知道这个错误搁置太久,也许不会再有挽回的余地了。 他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浮起冰冷的笑意。 “青骓?好啊。公主想看,我命仙侍取来便是了,又有何难?” 第247章 琵琶 原来真正的喜爱是这样的。…… 彤华出行在外,身边不会没有服侍之人。有时是仙官们随行,有时是仙侍随行,她此番来游玩没有正事,所以只带了一个衔云。 因见步孚尹一直陪在彤华近前,衔云便一直安静立在后面。直到上面那一把火烧到了彤华身上,她立刻察觉到不对,靠近到彤华身后,等候她随时的吩咐。 琼音抱着琵琶上来,明眼人都瞧得出是在挑衅彤华,但在这样的场合里做出这样的事,绝对不仅仅只是为了挑衅彤华一个而已,若是一个处置不到位,连定世洲的脸面都要保不住。 莫说是衔云了,便是昭元身后带来的使君东和与仙官密雪,都已经站在她身后随时待命了。 琼音已经站到了场上,乐声已经响起,长晔的赏赐已下,琼音的请求已出,这种时候,彤华已经被逼到了不能回避也不能拒绝的位置上。 她分明被动,但她神色依旧张扬,挑着眉同琼音道:“青骓?好啊。公主想看,我命仙侍取来便是了,又有何难?” 衔云得命,立即返回定世洲内。彼时陵游正与慎知说着公务,瞧见了她,意外她怎么独自回来,还没及开口询问,便听她对慎知道:“烦请姐姐去开乐库罢,少主着急要青骓。” 慎知听见着急,便转身往那边去,但她亦看清了衔云的面色不对,于是一边走一边问道:“宴上发生何事了?” 衔云道:“北穹仙帝的公主今日宴上献琵琶乐舞,前后提了雅乐仙姬与少主,口中说要讨教一二,还请少主拿青骓琵琶。” 陵游察觉到不对,也跟着她们一道走过来,听到衔云说这话,脸色立时便不大好看,道:“他们逼彤华的?昭元没说什么吗?” 衔云摇头道:“哪里来得及说什么?少主原本是打算和步使君提前离席的,他们生怕少主走了似的,急冲冲便进来献艺,非要将她堵在宴上。此言一出,少主骑虎难下,不拿青骓应对,岂非叫他们笑话?” 陵游听完,面色愈发沉郁,扭头便要出去,衔云连忙拉住了他,道:“好使君,你这会儿便不要去动作了。我回来时,少主特地密音叮嘱我,要我千万告诉你,不要在背后生事。” 陵游道:“说的好听,什么讨教?无非是要找个由头针对彤华罢了。她便是得了青骓,技艺上真能胜过那什么公主一筹,还不知道他们留着什么后手。干脆我现在过去挑翻了天宴,或是一把火烧了他北穹仙宫,看他还敢不敢放肆!” 衔云忙道:“你这样做,岂非更叫他们拿住了话柄,说少主怕了那公主,连个普通的切磋都不敢?” 慎知迅速将青骓取来,递给衔云,让她先去。衔云抱着青骓去了,慎知这才道:“他们这般逼迫少主,少主是非要应对不可的,此时我们做什么都不合适,反拖了她的后腿。你且听她一回,不要动作,那宴上还有步使君呢,你又怕什么?” 陵游皱着眉看向天际,心头忧愁浓浓不散,道:“他们一直心有隔阂,有关彤华,他未必全然明白……” 全不明白又如何?哪里还有时间给他,叫他细细询问一回过去的事由?步孚尹坐在宴上,只能从细枝末节,猜测一回事情的真相。 他大约猜到她也许是琵琶弹得不错,但对于她有关琵琶的过去却是一无所知,更何况她心中对此还怄着气,更不会主动与他明言,此刻她稳坐等候,竟是一眼也不瞧他,一句话也不肯对他多言。 他又望向昭元,昭元看见他的目光,心中大约也猜到他一无所知,便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休要轻举妄动。 步孚尹当然明白,在不知全貌的时候,按兵不动是最稳妥的做法,可是他实在是无法做到安稳地坐在这里却什么也不做。 他再愚蠢,也能察觉到故意抢夺的意味,他心中思索片刻,想他今日那一箭横竖已经得罪了长晔,更无妨接下来多得罪几分,于是便要起身出去。 但他刚刚有了一分动作,便感到自己躯体立时被外力掌控,只能如牵线木偶一般由人摆布,被那股力量无法抗争地按在原处,保留着先前稳坐的姿态。 而彤华同时将面前的杯盏推到了他的面前,示意他为自己添上,好从容地圆过他那一个将要起身的动作。 她垂着眼,终于借此动作,微微侧过头来,与他传密道:“不要动作,不要多言,我能解决。” 他被她的衔身咒牵引着,无法反抗地为她斟满甜酿,而后便只能如坐针毡地等候。他心中那种忐忑的不安愈演愈烈,放大了他所有惶惶的情绪,在这度日如年的时间里,让他甚至有些难以忍受。 场中复又升起歌舞,弥补这等候的空白,一片欢欣喜乐的气象。只似乎有仙侍匆匆而来,立在那北穹仙帝身后密语几句。 北穹仙帝面色变换几遭,立刻望向上座的长晔。长晔目光与他对视,神色平稳不变,只目光淡淡。北穹仙帝会意,暗暗上前去,与他低声说了几句。 长晔摆了摆手,北穹仙帝便匆匆退了出去。 但琼音没有退。 即便是北穹仙帝走得那般着急,但琼音不解其意地站起来想要问他时,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让她安心地留在了此处。 昭元看见了对面的情况,轻轻侧了侧脸,她身后的东和立时领会,暗暗退了出去。 又过不久,衔云终于回来。 随着她的到来,在座所有神仙的目光都被她手上那个木匣所吸引。她捧着它来到彤华面前,屈身打开盖子,露出了里面那一把古朴却又精美非常的灵器琵琶。 其实他们倒也不是全然只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当初彤华助阵时的景象实在太过鼓动心境,见过的均是难以忘怀,更遑论她手中这把青骓,更是创世神集结灵气所铸的宝物。 雅乐弹不出青骓十全十的妙音,而彤华虽得了青骓,却再也不曾在人前弹曲。此刻她与它同时出现在场上,如何不叫人激动非常呢? 便是琼音,今日得了长晔故意刁难的命令,心中又挂念着离去的父亲,此时此刻,心中还是生出了一种可称之为兴奋和期待的情绪。 她学琵琶,她是真的喜欢琵琶,她虽然只听说过旁人的相传,但也实在是真的想向这位传言中独一无二的神女请教。从命令上说,她要逼出这一把青骓,要逼彤华与她一较高下,可是从心而论,她是真的为自己可以与她较量而感到高兴和快乐的。 她眼睛放着光,盯着从木匣中取出的那一把琵琶。 彤华爱惜地将琵琶取出,熟练地将它横抱在怀,手臂轻轻一动,袖口便被摆到了一侧,是一个绝对不会妨碍她拨弦的姿势。 纤长的指轻轻地落在弦上,彤华抬眼望向对面的琼音,主动道:“公主请来青骓,恐怕不只是为了看这一眼罢?” 琼音在自己的座位上远远看着青骓,可心中实在觉得不足。美丽的神女慵懒地抱着一把美丽的琵琶,那姿态实在动人。她忍不住起身走近了,对她行礼道:“琼音心爱琵琶,若能向神女讨教一二,自然不胜感激。” 彤华看着她的神色,从故意中又看出了些诚意。她在想,原来真正的喜爱是这样的,即便有其他的阴谋和故意遮掩,却还是会忍不住从眼中流露出真正的心动和爱重。 那本来就是一种很干净又很认真的情绪,值得被仔细对待。 但怎么偏偏就是今天呢? 若是换个时间,换个地方,说不定她还能再拉上雅乐一起,三个同道好友凑到一处去,放肆地畅弹一番。 她微微垂下眼,将那一闪而过的可惜之色掩在如羽的长睫之下,低声问道:“是讨教,还是比试呢?” 琼音听清楚了,面色微动,露出了一分狼狈。她为自己真正的心意被看穿而感到轻松,却也为自己虚伪的举动被看穿而感到羞耻,这样复杂的情绪来回错杂,竟让她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话了。 她有好胜之心,自负琵琶技艺精绝,所以有了这个机会,她便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有所得便有所失,她想要这份风光,就得担起这个功利好胜的名头。 她担得起,这算什么代价呢? 她太年轻了,那股复杂的情绪都来不及多想,很快就被她抛去了脑后。她笑着回答道:“自然是二者都有所求的。” 她自负于自己的琵琶乐舞,她相信自己绝不会输给任何对手,哪怕面前是一位出身尊贵的神女。 彤华没有抬眼,轻轻地笑了一声,手指微微向前移动了一截,仿佛只是调试弦音一般,随手拨了一串音节。她的动作松散又轻盈,瞧不出的自在与随意,仿佛当真只是随手一拨罢了,甚至算不上开始的前调。 但就这么一个动作,琼音脸色微微变了。 她为了今日,练了这一支乐舞,花了许久的功夫钻研此曲,却总有一个音节转得生涩,即便她将反手的舞蹈动作简化,以便自己可以更加专注,但那里还是十有三错。 她在此处有了心结,每到这里,便要屏气凝神。今日她完成得很好,这里并没有出错,很顺利地弹了过去,没有人发现什么,也没有人会觉得她不好。 但是彤华听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音不同于其他的自如洒脱,充斥着她紧张畏惧的情绪,所以才反映出了僵硬的感觉。可是没有谁听出来,可是偏偏是彤华听出来了。 什么讨教,什么比试,她这么随手一弹,流畅自如,琼音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而彤华却笑着抬头,将琵琶向前一推,在半空间稳稳地飘浮向琼音的面前落定。她笑道:“讨教给过了,公主既然想比试,那就试一试罢。” 琼音身体绷紧,父亲并不在她的身后,这让她有些紧张畏瑟,但她却紧紧攥住了袖口,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反复地告诉自己,对,我也没有做错,我也做得很好,我今日就是为了让她输的,我今日就是为了夺走这把青骓琵琶,让她再也做不了这天界的绝世妙音。 她要实至名归地赢回这把青骓,整个天界都会为她撑腰,连帝君也会为她撑腰。她不必怕她什么,她就是要得到青骓。 琼音的心终于落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要去捧来那一把梦寐以求的琵琶。 第248章 断弦 她只是喜欢,她却留不住。 但她没能捧起青骓。 在琼音马上就要碰到青骓的那一瞬之前,彤华突然撤去了托举琵琶的神力,青骓骤然失靠,径自重重坠落在地。那弧度流畅优美的曲颈径自侧裂,琵琶弦受不住这一道撞击,直接重重崩断,只在死亡之前留下一道冰冷的颤音。 琼音惊到退步,不可思议地望向破碎的青骓。可这犹然没完,下一刻,这断裂的琵琶之上骤然生出熊熊火焰,将这绝世的灵器转瞬吞噬得连飞灰都没剩下。 彤华笑着看这一幕,将她错愕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向后倚靠在凭几之上,姿态十分散漫,没有流露出半分对青骓被烧毁的可惜之色。 她漂亮的眉眼浮出张狂又凶狠的厉色,和那一股笑意冰冷地杂糅在一起,只听见她道:“我由来性情不足,不喜欢旁人成日里盯着我的东西不放。公主想拿我的青骓比试,可我偏偏不想让旁人碰呢。” 琼音面色变幻不定,一时被这一幕震惊到未能开口。她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长晔望着这一幕的目光冰冷,震慑得她不自觉退后一步,可脚下微动,又因那一眼而停了下来。 ……她今天是要来夺走青骓的。 她要将琵琶和彤华这两个名字分开,哪怕青骓没了,她也要将它们分开。 她手指攥紧袖口,利用宽大的袖子掩饰住自己的颤抖,面对彤华道:“原道神女技艺精湛,应当是极爱此道,将琵琶视作心爱之物。青骓这样的宝器,神女竟这般不屑,说烧便烧,岂不辜负青骓,辜负了当年雅乐仙姬将它赠与神女的一片真心吗?” 彤华一眼都没看向那边已经愤然离席的雅乐。她笑着反问她道:“你觉得我不是真心喜欢青骓,是吗?” 她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目光望着她,道:“你也知道青骓是宝器,难道不知宝器有灵,自可认主,若非它自己认可,即便被旁人得去了,也是拨不响的吗?” 彤华在笑,不止是在笑面前这位被长晔当了枪使的美丽公主的可悲,也是在笑自己的可悲。 她那时候只是一心喜欢琵琶,一心展示着自己不同寻常的优秀,却不懂自己根本没有狂妄的资本。从她在天界那般肆意地展示出自己天赋的那一刻起,她对琵琶的喜爱就注定只能以死亡收场。 她只是喜欢,她却留不住。 而琼音在此时此刻,终于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青骓是认主的,她想要抢,可她又胜不过彤华,那把琵琶即便真的到了她的手里,也只会用安静的哑弦来羞辱她今日的风光。 长晔想要毁彤华的琵琶,哪怕毁一个北穹公主不够,还要再将四方仙帝的公主都毁进去,他也在所不惜。 他就是要看她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女,如何自降身份,和一个献艺乐舞的寻常仙姬较劲,就为了争夺那么一把琵琶。 青骓很珍贵,但它和梦身一样,在不珍爱的人眼中,就是一块普通的木头罢了。 彤华绝不会因为一块木头纠缠不休。 她松开青骓的那一刻,将红英放出去的那一刻,余光里看到燃起的火焰,就想起了当年那一把被自己扔进神火之中的琴。 只是这一次,她心里的喜爱比之前死得更快了几分。她这些浓浓的喜爱,甚至都不足以支撑她看完焚烧的过程。她转开眼,连余光瞥到,心里都不再动容。 她是比任何人都可以更加决绝放弃的那一个。 彤华伸手执起背,扶着凭几站了起来,对着琼音抬了抬手,身子向她靠近了,用很低的声音道:“公主既然这般心疼青骓,想来将来得了好琵琶,一定会爱惜的。” 她将杯中的甜酿饮完,随手丢到了一旁,转身便向宴外而去。 她的身后,昭元冷眼看完了这一场闹剧,避也不避地直直逼视长晔,目光将他狠狠剜过,起身连礼也没留一个,立时便离席而去。 云车已在外间等候,昭元与彤华分别乘车归去。只是走在云端之上,还没走出多远,彤华的车却又被中途拦了下来。 雅乐去而复返,要与她说话。 帘帐被打起,雅乐走到近前来,望着面色平淡的彤华,目光深深道:“当年我将青骓赠你,是自认技艺不如,又见你是真心热爱此道。青骓在我手中不过呈现三分,到你手中才焕活如生。我是相信你永远都不会辜负青骓的。” 彤华道:“是我性情不足,叫仙姬错看了。” 雅乐道:“不是你性情不足,但确是我错看了。我不该忘记你是定世洲的神女,执政持权,自然凌驾于一切之上,更遑论一把琵琶而已。” 她取出一叠曲谱,双手奉上,平浮至彤华面前,道:“你先前赠我乐器数把,本该归还,但你实在不是爱惜之人,我也不会将它们再送至你手。但这些曲谱,都是你昔年修好赠我,曲谱我自己会找,便不承你这些好意了。” 她缓缓退后,对彤华深深一礼,道:“琵琶既已断弦,曲谱既已奉还,雅乐不敢再称神女知音,此日一别,莫不敢再行往来。雅乐告辞了。” 彤华就那般看着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消失在云海尽头。 步孚尹这些时候早习惯了与她同乘,只是这次出来,她先行步上云车之后,便命衔云放下了帘幕。他知道她此刻只想独处,便只是随行在侧,并不曾打扰,直到此刻雅乐到来,他才看见了彤华的神色。 她可以哭,可以闹,可以无理也要争三分,但不该是这样平淡。他皱着眉,想要上前去与她说一句话,却见她默默将那一叠曲谱向外一扬,神力直接将它们震碎成无数碎屑,洋洋洒洒落下云海,最终只化作人间一场纷飞落地却终究会消融不见的薄雪。 她再次退回车中,吩咐道:“走罢。” 陵游与慎知听着衔云回来说的话,心中一直挂念不下,听说彤华回来,便齐齐到宫门口去接。乍见得衔云手中空空如也,便觉得不好,再见彤华从云辇之上下来,脸色平淡到没有一点表情,反倒是步孚尹脸色难看,便知道必然没有好结果。 彤华脚下不停,径自往存放琵琶的乐库而去。 步孚尹走在她身后不远,被陵游拉住,低声问了一回。他如实与他说了,沉默许久,道:“我不知道她会琵琶。” 陵游十分难言地望着他,道:“怪我,原以为这事也传得挺远,总以为你是知道的,就没多说。” 他先前当真以为步孚尹收琴只是因为不知道彤华与昭元之间的龃龉,却没想过他是真的完全不知道彤华会琵琶的事。 步孚尹垂下头,想这如何能不怪他?他已经和她亲密如此,天界无人不晓她琵琶技惊四座,偏偏就他什么都不知道,偏偏就是他什么也不知道。 哪怕就是这么说出来,都觉得荒谬不堪。 他嗓音艰涩,有些艰难地道:“先前我因为那把琴与她生过嫌隙,我以为她是与昭元较劲才去学琴,是我错了。” 陵游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他们前几日怎么突然关系变得那般僵硬,面色立刻难看起来,可是事已至此,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步孚尹脚下有些发虚,强行打起精神来,往乐库那边去:“我要和她说……” 陵游拦住他,道:“别说。” 步孚尹用几乎是有些茫茫的眼神在看陵游了,因为陵游是远比他要更加了解她的那个人。 陵游低下头去,与他道:“她烧过一把琴,从此后就再也没有弹过琴。如果她真的想要留下青骓,今日会有其他手段可以保住青骓,但她烧了它,那就是放弃了它。” 他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所以此时才不能让任何人挽留她决绝的断念。他道:“她放弃了的东西,就不要求她挽回。” 步孚尹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后才应道:“知道了。” 他提着十分沉重的脚步,第一次走进了这间他从未涉足过的乐库,里面的桌案上放着有整整齐齐的十二个空位,不多也不少,正好对应着她珍藏的十二把琵琶。 现在,她面对的那个位置,正中间的那个位置,青骓再也不会回来了。 彤华听见他进来了,回头望向他,心情似乎恢复了一些,居然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意来,问他道:“你还没看过我的乐库罢?” 步孚尹走到了她身边。 她笑着指了指面前,道:“你连我会琵琶都不知道,肯定没看过。这十二把琵琶,全是我精挑细选的,其余的都没留,就这些是最喜欢的。每一把我都喜欢弹,都舍不得冷落。” 她挨个给他指了一遍,有陵游找的,也有她身边那些交好的仙族少君找的,东海的五太子给过她一把,南海的十公主也给过她一把,一把是从地界得来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攀上的交情,还有一把和青骓一起放在最中间的,甚至是平襄给她费力找来的,诚不诚心不说,价值倒是十分贵重。 她最喜欢这些琵琶,时时勤拂拭,一丝尘埃都不曾有。 所以她一定是时时常弹的,但他在这里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在他留在使君殿里只顾着了解天界和定世洲的事时,他没有一次想起要回头去寻她一回。 只要他能有一次回去,说不定就能听见她那一把惊艳的乐声。 但他全都不知道,甚至还说她是在与昭元较劲,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她再也不会碰这些东西了。 他低着头没说话,她看见了,她已经是这样了解他,所以轻易就知道他此刻在想着什么。 她望着他道:“你不必为那日我们争执的事耿耿于怀。那日与你吵架,我的确是说了气话,也的确是气得一直没有再碰过,但今日在宴上我不曾应战,却选择烧掉青骓,不是因为那句话的缘故。” 她生长在定世洲,比他更明白定世洲和天界之间那些微妙的关系。定世洲能有今日,离不开长晔礼遇,长晔也想要定世洲的势力,帮他对付地界。但是两方谁做大,对方都不会开心。 她与他解释道:“我先前在天界弹过一次琵琶,风头太过,但天界的风光不能由我来出。所以今日之事,也只是迟早的事。” 也许长晔早有此念,但绝对不是今日。 他只要想到就开始后悔,他终于开口,道:“是我今日对长晔那一箭,才让他如此对你的。” 第249章 剖白 她像宁死也抱柱不去的尾生。…… 步孚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有十分清晰的复杂和懊悔。彤华望着他纠结的神色,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笑着与他道:“不是的。琼音的琵琶很好,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功,长晔肯定早就想好了要这么做,只是恰巧将此事安排在了今日。” 但这话并没有让步孚尹释怀。他今日听过了琼音的演奏,他知道她的水平在哪,他道:“长晔既然能等她练习这么久,自然不会着急将一个还不足成的乐舞放出来。如果不是我今天激怒了他,他大可等她技艺再更加纯熟些再让她上场,不会留给你去驳斥她的任何机会。” 她却听得更开心了,眼睛微微弯起来,道:“就那么一个音,你也能听出来我弹得比她好,是不是?” 他皱着眉,没答她这玩笑话。 彤华摇了摇头,接着他前面那句话道:“即便你今天什么也没做,他也不会耽误太久的。尊主已经将内廷的权力放给我了,你和陵游也慢慢有了动作,璇玑宫与三界的联系会越来越紧。等将来我名声再盛些,他就不好再做这些事了。所以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不过早晚而已。” 步孚尹道:“可不该是这样仓促,再晚一些,我们就能有应对的手段。” 彤华道:“即便是今日,我也可以有应对的手段。那把青骓已经认了我做主人,即便到了她的手里,也根本就弹不出声。如我所言,我烧掉青骓,的确是不想要旁人碰我喜欢的东西。其实这名声给了琼音也无妨,起码她是真的喜欢。” 她微微垂眼,有些尴尬地同他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我的确不是因为喜欢弹琵琶,所以才弹得好,相反,我是因为能弹好琵琶,我才喜欢它。我喜欢那些能让我感到游刃有余而胜于旁人的东西,我也有虚荣之心的。” 步孚尹望她许久,终于伸出手去,他将她下巴挑起来,指尖在她僵硬的唇角抹了抹,道:“不想笑就不笑,在这里又没有旁人。” 她于是跟着他的指尖垮下脸来。 他道:“没有谁会高兴于自己喜爱的事情被旁人拿去算计,强加了目的性的喜好也的确没那么有趣。今天既然已经这样,往后不在外面演奏也没有什么。咱们将房门一关,谁能晓得你在里面做些什么?” 连他都不知道她会弹琵琶,让别人也不知道还不容易吗? 彤华摇了摇头,还是道:“不弹了。” 步孚尹望着她明显没有那么张扬的面色,点点头,道:“好,那我想个办法去找长晔给你出气,我们不弹了,他也别想再找谁弹。” 我们,他在说着明显哄孩子似的谎话。她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她喜欢这样近乎于盲目的偏心,她不是没有,但她希望可以再多得到一些。 她笑完了,很认真地同他道:“出气就不用了,琵琶也不弹了。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忍让,实话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了,我的确是不怎么喜欢了。” 他明显不相信,但她侧首重新看向那排琵琶的目光,实在是从中看不出一丝眷恋的痕迹,那种由衷的漠然让他心中缓缓生出冰冷的寒意。 彤华茫茫道:“我有时候会想,也许我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谁的喜欢会像我这样说断就断?从前在天界弹琵琶的时候,我心中很欢喜,但当我看到他们神色各异的时候,那些欢喜就一点都不剩下了。尊主送了我琵琶,但是开心的只有她一个,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做的不对,从那时候我就已经对琵琶兴趣寥寥了。” 她说到此处,甚至口吻中有些终于舒了口气的快意,有些轻松地道:“我应该是早就不想弹了,只不过到了今天,长晔才给了我一个顺理成章能把它丢掉的理由。现在我不用维持着喜欢它的样子,隔三岔五地看那些无趣的曲谱,看这些不会说话的琵琶了。” 步孚尹有些迟疑地望着她,她看着那些琵琶在笑,他本以为她是难过却故作坚强,但她又说出了这些话,她的眼里似乎真的流露出了一种终于可以卸下重担的意味。 他见过她表达喜爱的眼神,他试图从她的眼中寻找那种喜爱,但他却怎么也寻找不到。她回过头笑着望向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僵硬不堪。 她从来没有这般真诚而坦诚地向他剖白过自己的内心,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接触到了真正的她,但这进一步的了解却并不令他开心。 因为一直以来,她对他展现的样子都太过于美好了,在过去的漫长时光里,她始终对他保持着骄矜却又可爱的姿态,她始终会对他毫不设防地流露出小心却又真挚的喜爱。他认定这世界有无数的虚假之处,却从来不觉得她的喜爱会是假的。 但是今天,那一把琵琶揭露了真实的她。 无论在离虚境还是定世洲,她像宁死也抱柱不去的尾生,执著不休地想要将他留在身边,那种姿态曾经让他的心为此酸涩不堪。但现在却有琵琶如断裂的桥柱,告诉他,她也可以为一番虚假的情深姿态,纵情演绎到天下皆知的地步。 那么他究竟是独一无二的爱人,还是下一把焚于火中的青骓? 他无法细想了。他甚至不能去想,今日她这般温柔面对自己剖白的姿态,是否只是来日行刑之前最后的一轮示警,告诫他要么可能走上死路,要么早日退步抽身。 “我们走罢。” 他的思绪仿佛游荡在外,只剩下躯体在不知死活地动作,向前去奋不顾身地拉住了她的手,用艰涩的声音勉强地表达温柔。 不要再留在这里了,不要再看那些琵琶了。她眼里复杂的千情万绪,他只能看到抛弃前的决绝与无情。 但她还是看着它们。 她已经说过要放弃了,可却仍然没有离去的打算。她看着它们,在它们无力挽留或者求饶的躯体之前继续残忍地发问道:“那我要怎么处理它们呢?总不能一直将它们放在这里罢。” 她像一个残忍而天真到不自知的恶童,有些苦恼地思索着它们的去处,纠结道:“我不想再看见它们。” 彤华打量了许久,越看越觉得难以忍受,就像当初烧掉那把琴之后,她无法忍受其余任何相关之物的存在。 热爱的时候,这是心上的宝物,不爱的时候,这是一堆占了她地盘的破烂木头。这架子上的琵琶,柜子里的曲谱,全都碍眼得让她一时一刻也不能忍受。 她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有神火从她袖口蔓延而出,像倏然夺命的艳丽花朵,要迅速生长到猎物的面前。 可就在她释放出神火的那一个瞬间,却有一道身影迅速飞奔而入,倏然跪伏在她的身边,不管不顾地攥住了她那只手,任凭神火灼烧也不肯放开,徒然又匆忙地想要让它熄灭在自己身前。 飞翎跪在她身边,眼中分明含着热泪,恳求她道:“少主,不能烧,不能烧!” 彤华立即收了神火,看到她手上还是灼伤了一片,眉头狠狠皱了起来。她神力反哺到飞翎手上,将她伤口复原,但决心却没有改变。她望着那一排安静的琵琶,它们身上的花纹都好像是在嘲笑着她,她语气加重了几分,流露出清晰的厌恶之意,道:“我不想留。我讨厌这些东西。” 飞翎没有松开手,同她道:“少主不喜欢就给我罢,我拿去藏起来,绝对不让少主再看到。” 彤华固执道:“我也不喜欢给别人。” 即便是不喜欢了的东西,她得到过,她的占有欲就消不去。哪怕是决心不要了,毁掉也不给别人。 飞翎一直在她身边,她太清楚她的脾气,如果是别的,烧了就烧了,她一句话都不会多说,但这些不可以。 她声音哽咽,道:“少主想想慎知罢,不要这些琵琶就算了,连慎知也不要了吗?慎知是乐灵,琵琶和谱子都烧了,慎知要怎么活呢?” 步孚尹转头向门外望去,看着那个寡言少语却始终温柔周到的仙官。她是整座璇玑宫的主事仙官,携带的仙力比寻常仙官都要强大,他因见彤华与陵游都十分信任于她,便从来没有查问过她的底细。可是彤华才多大?她指下奏出的乐曲,诞生了一位这样强大的乐灵,足可见彤华的技艺已经到达何种境界。 慎知跟着彤华的脚步过来,一直就守在乐库门外,听见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看清了彤华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她脸色煞白,但是即便看到她放出神火,她也没有上前一步,发出过一点声响。 她始终安静地站在门外,等候着彤华对她做下的最后决定。 彤华听到慎知的名字,眼中的那些纠结翻覆许久,终于还是压了下去。她站直了身子,无声地长长叹出一口气,那些情绪都随着这一口气结束散尽。她终于还是对飞翎道:“你来收拾。” 飞翎连忙道谢,起身去抱那些琵琶。彤华终究还是一眼都没有看,转身走了出去,经过慎知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将手搭在了慎知交叠在身前的手上。 慎知眼眶倏然就红了。 彤华手指收紧,在她手背上摩挲着拍了拍,再次迈步越过了她。她身后大门关闭,未来的千余年里,她再也没有重新将琵琶拾起。 第250章 流逝 他岂不是叫人看得羡慕万分?…… 彤华只在那日有一刻想要焚器的失态,此后便恍如无事人一般,再也没提过这事了。她再一次变成了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神女,每日和朋友们玩玩闹闹,笑声不断。 但步孚尹看着她这副模样,再也不相信她是表里如一。 他还记得当日宴上他是如何眼睁睁地看着彤华亲手将自己的琵琶摔断焚尽,他说过要找长晔将这笔账算回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自从他接手了璇玑宫的事务之后,彤华给了他最大的权限,使君的身份足可使他办成许多事情。 玄沧说他暗中使绊子,这话的确不假,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因为知道玄沧是长晔的左膀右臂,知道他秘密去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长晔,所以插一手不亏,搅砸了是赚。 步孚尹当日从乐库出来,就让部下继续盯上了玄沧。他手下咬得死,玄沧无暇抽身,回来看过彤华一眼,又匆匆要回去主持行动。于是步孚尹更是没有放过,玄沧越要做什么,他就越不让他做成什么。 此事成为他们争斗的开端。从此以后,这样的明争暗斗再也没有停过。 彤华并非毫不知晓,但她没有过问任何。她耐心地等到了步孚尹勉强清闲下来的时候,又拉着他继续进行了自己的人间之旅,就仿佛归来后这一场与他之间的矛盾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这次在人间,行走过数月,他们经过了霜湖。原本不是个计划内的停留之地,但是彤华瞧了一眼,还是对步孚尹道:“我们得在此处停一停了,我要去寻玄漓。” 她向他解释道:“南海龙族的十公主玄漓,封地在霜湖。我与她有些交情,经过此处,该去见一见。要么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罢,我不多留,说两句话就出来。” 她考虑到他和龙族之间的矛盾,没有想过要让他陪同。 因龙祖与希灵神的关系,再加之彤华原本就和玄洌亲近,所以她与龙族交好也实在正常。这位十公主并不十分出名,步孚尹没怎么留意过,但既然是她的好友,他也不会干涉她们的来往。 他点头与她道:“我就在湖边不远,若有事你便唤我。” 彤华应了他这句叮嘱,下到湖水深处,见得一处护壁结界。她表明了身份,穿过结界,见得一座富丽院落,此刻正被水军把守,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当先那位兵将与她拱手一礼,道:“神女容禀,我家公主此刻受王君之令,正在禁足不得外出。您若是想要相约同出游玩,恐怕要等下一回了。” “别听他的!” 这兵将刚说完话,彤华都打算转身回去了,却听他身后又有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彤华探头去看,玄漓正趴在门边与她招手,十分开心地喊她道:“彤华!快来!” 兵将拦在他们之间不作声,彤华来回看了一眼,有些为难。玄漓便对他道:“我父王只说关我,可没说不许我见人罢?我站在门边说两句话都不行吗?” 彤华这才走上前去,两个小姑娘就这么隔着大门的结界坐在石墩上,将头凑到一处说话,玄漓还不忘让那些兵士退得远些,别靠得太近妨碍她们。 彤华抵着头低声笑道:“谁家禁足像你这样?不想关在龙宫里,就自己随便挑个地方回封地来关。外头随便谁来找你,还能和你聊上两句。” 南海龙王最疼的就是这个女儿。他与王后感情深厚,可惜前头的那几个儿子,只有一个是天生神龙,资质在神族中也只能算作寻常。倒是玄漓一出生,天赋极其卓越,又因这是最小且唯一的女儿,真真正正是如掌上明珠一般。 即便这次生了气,将她关起来禁足反省,可还是没有真正狠下心去。 玄漓笑起来,一双眼又黑又亮,骄傲道:“我父王喜欢我嘛,哪里舍得真的罚我呀?我是故意到封地来禁足的。他离不开我的,这都几个月了,我估计他见不到我,也该想我了,说不定过两天就得亲自过来接我回去。” 彤华不怎么明白这种亲情,没有接话,只是按自己的来意,向她道谢:“我是来谢你的。之前在天宴上,你替我出头,还害得你被关了这么久,你若想要什么,千万告诉我,我一定拿来谢你。” 玄漓眨眨眼睛,问道:“谢我什么?” 彤华凑近些,低声道:“你不是派人去烧北穹仙宫……” 玄漓没法伸过结界,赶紧立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唇边,急道:“别说!” 彤华点点头,玄漓这才道:“那事是我偷偷去干的,我父王都没承认,只是想让我吃点教训,私下罚一罚我。你可别说岔了。” 彤华再次点头,玄漓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彤华笑道:“你就坐在我斜对面,那时候就你站起来偷偷溜出去了,我眼睛又不是瞎的。” 玄漓尴尬地捂了捂额头,眉尾耷拉下来,道:“可惜是没帮到你什么,还是叫她欺负了你,连你的琵琶都摔了。” 她信誓旦旦地同她道:“你放心,等我出去了,一定再替你寻一把更好的!” 彤华这次摇了头,却也没细说,只道:“琵琶就算了,我也不缺这些。倒是你,贸贸然去做这些,也不怕和北穹仙帝闹出什么矛盾吗?” 玄漓无所谓道:“我怕什么呀?本就是一南一北,一神一仙,我敬他资历老才让着他的。你别管啦,有我父王罩着我,我一点事都没有的。” 她摆一摆手,问道:“你怎么过来了?我听说你前段时候开始去人间玩啦,这次也是出来玩的吗?” 她脸上明显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问她道:“是你那位步使君陪着你出来玩的吗?” 见彤华点头,玄漓面上兴奋之意更甚,问道:“怎么不带他下来啊?我就远远见过几次,只知道他长得英气,个子也高,还没近些见过说过话呢。” 这位步使君的故事早就在天界传了个遍,连她没去过大荒都听说过他的名字。凭她好奇的性子,便是没有门路,也得想方设法去见上一回,更别说这还是她好友的使君,那就更要见一见了。 总说忙,见不上,哪里就那么忙了。她还差点信了,可是围猎的时候,他不照样来了吗? 要让她说,她那些四海龙族的哥哥们,虽生性多情,却一个也比不了。非英倒是有空陪她玩,但他偏偏看不上他父王手中的王玺,游手好闲,公务是半点不管,天界有名的花天酒地;玄沧倒是很优秀,四海龙王恨不得都抢他过去做亲儿子,小小年纪的时候,他就得了长晔的青眼。 他就一个不好。他分明也是个敢偷偷闯禁海斗凶溟的叛逆性子,但他偏偏对她也保持着客气,并且不喜欢和她玩儿,可见是并没有把她视作亲近之人。 真是想到就让人沮丧。这白龙太子和在禁海时一样的英勇而迷人,可惜就是不能被她走近。 玄漓有自己的忧愁事,不足以同外人道。宴席上的时候,她远远坐着,看见那位传言中又忙又不与谁亲近的冷漠至极的步使君,分明是双眼不看席外客,双耳不听身外事,就盯着彤华一个动作殷勤,岂不是叫人看得羡慕万分? 彤华为难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出身……他不大喜欢龙族的。” 这个原因倒也是,玄漓异位而处,想若是自己,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但她还是好奇,所以对彤华道:“那下回,若是有机会,你得让我好好瞧一瞧。” 彤华答应了,和她又说了两句话,便道他还在外间等候,她先告辞,下回再来与她说话。玄漓难得找到个朋友说话,本来有些可惜,但见她心不在焉,一门心思要出去找他,又实在好笑,摆摆手放过了她。 彤华离了霜湖,和步孚尹继续踏上长旅。她并没有一门心思只在玩乐之上,毕竟定世洲内已经有了她需要担当的责任,所以外出时总是做好大致的计划,游玩一段时间便要回去,等步孚尹将公务处理妥当,才会继续前去下一处好景。 如此这般,彤华清清闲闲,悠然度过六十年。 她再一次从人间归来,兴致勃勃在寝殿里收拾东西,两位仙官和两位仙侍团团围在她身边,如往常一般见她从人间带回来的那些有趣的玩意儿,而后毫不客气地瓜分而去。 她们聊着人间的趣事,将带回的礼物也分好,彤华这才收拾了单独给陵游的那些小玩意儿,独自抱着往他住处而去,打算如往常一般亲手交给他。 快到跟前时,她见到赤芜在他房门前等。 彤华知道赤芜和陵游走得近,乐得看了几回笑话,于是故意藏起来隐匿了神息,打算看看他们又要做些什么,既然赤芜已经等在这里,那陵游想来很快也就要回来。 果然,没过太久,那边长廊上就露出了陵游明亮的蓝色身影。 他低着头快步向前走,仿佛是在想些什么事情,半分也没注意到周围的环境有什么异常,没发现彤华藏在不远处,也没发现赤芜站在门口。 他一路行来,思绪都在别处,迈上台阶时一个不备,便被绊到了脚。若是从前,凭他那般灵巧,必然一下就能站住,可这回却是径自向前栽倒,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彤华本是下意识想笑,可是唇还没提起来,面孔就立刻僵硬。 因为她清晰无比地看到,陵游跪在地上,双手撑地,不仅没有立刻站起来,而且还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整个背脊嶙峋地躬伏着,面色狰狞到泛白,连眉毛都紧紧皱在一起。 下一刻,他毫无防备地吐出大口鲜血,一口不停,还有下一口,几下剧烈的咳嗽让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又在顷刻间涨得通红,仿佛连呼吸都被狠狠阻滞。 彤华当即就要迈步出去。 赤芜看见他如此,飞快跑上前去。她似乎是已经知道了,面上并没有什么惊讶,只是有些心疼。她一边拿帕子徒然地擦拭他身上蔓延的血迹,一边又去拍他的后背,试图让他顺过气来。 “你扶我进去换衣服。” 他艰难地呼吸,攥着赤芜的手臂,试图让自己提起力气,与她道:“彤华回来了,等下必然要来找我,你帮我把这件衣服处理掉,把地上的血擦干净。” 彤华听见这句话,脚下僵硬,缓缓地,再度退了回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0-260 第251章 遮掩 你的心还留在无爱纪。 她在那个隐蔽之处等了一会儿,但没有太久,琢磨着他们应该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迈步走了过去。 跨进房门的时候,她脸上扬起了一个无比明媚又促狭的笑意,高声道:“你们两个又躲在里面做什么?” 赤芜一把将染了血的帕子压在褥子下面,陵游从里间当先走出来,应她道:“能做什么?我卧室里的花摆了好几日了,我寻她来换一换。”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额头,故意皱着眉道:“你满脑子想什么呢?” 彤华望着他,他唇上有些不自然的红,还有些没完全褪去的齿痕在,大约是特地咬了咬,才勉强显出些血色来。 她笑着道:“怎么看着蔫蔫的?最近太辛苦了?” 陵游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心里有点发虚,但既然她开了这个话头,他也就顺着说道:“可不是吗?你们两个倒是去玩儿得痛快了,丢下我一个忙东忙西。” 彤华道:“这怎么能怪我?我哪次出去没有来问过你?是你自己,上回出去了一次,满脑子想东想西,生怕宫里乱了套。” 陵游不满道:“我若不在,你被他们吃了都不知道。” “哪儿有那么可怖?” 彤华笑着,挽着他手臂往房间里去,坐到了一起给他掏自己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他既然没有时间出去玩儿,那她必然是都要给他带回来的。 陵游方才呕完血,这会儿身上正没力气,坐下了刚好可以顺理成章地靠着,也不担心被她发现。 彤华关注着他的状态,面上一点破绽都没露,同往常一般与他说笑,只是这回用心拿捏了时间,用了不长不短的时间就结束,倒也没让他生疑。 她回到夙夕殿,没有和谁说起今天看到的那一幕,只是慎知有事进来的时候,叫她去低声吩咐了两句。 第二日,仍如往常的惯例一般,使官殿那边有使官过来,给彤华送这些时候的公务记录。 如今她手中掌权了,同样长的时间里,文书自然也比从前繁多不少。她一日看不完所有,也没打算一日便将所有看完,大约是断断续续地看了几日之后,又出宫去寻扬灵玩了。 但她没有和扬灵在一起。 她只与扬灵见了一面,扬灵邀她进了里间,便十分自然地帮她开了后门通道,熟练之态完全不像是头一回做这些事。 “少主请去罢,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彤华披上隐匿气息的斗篷,戴上风帽,将自己遮挡了个严严实实,而后离开定世洲,径自往魔界而去。 薄恒已经做好准备,屏开部下单独等候。他见到她,漂亮的眉眼扬了扬,轻笑道:“你我可是有数十年不见了,我当你早都忘记了。” 彤华见到他,这才摘下风帽,道:“自然忘不了的。” 雪秩还在的时候,她就通过雪秩告诉她的事,秘密结交了薄恒。那时只见过一面,但薄恒居然便当真因为雪秩的话而信了彤华,给了她一道可以秘密与他联络的符传,并且告诉她,若是有需要,可以随时通过这道符传来找他。 彤华从来没有用过,那之后,也再没有见过薄恒一次。 今日相见,不过第二回而已。 薄恒请她落座,那旁石椅之上早铺就了厚厚的绒垫。花树落英纷纷洒洒,红月当空静谧幽深,好一派漂亮的风光。 但彤华没有时间欣赏。 薄恒观察着她的脸色,笑道:“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就别客套了,直言罢。” 彤华犹豫了半刻,薄恒又道:“你一直不来寻我,想来不是遇到了十分为难的事,今日也是不会来的。既然都来了,那就是走投无路,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她抬头看着他。作为如今地界的掌权者而言,他的姿态实在是散漫太过,但威严又不减少,所以便有一种分外危险的意味,让人只是看一眼便觉得,想要与他往来,必然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但他没有说错。 除了来找他,她的确走投无路。 彤华是思忖了许久,才决定来找他,此刻心中落定,便开口问道:“你可知道长生骨?” 薄恒听见这个名字,先是愣了一下,又笑了起来,问她道:“长生骨?你从何处听来此物?” 彤华皱眉道:“我不便说。” 她微顿一下,又道:“但这事对我来说很重要,若你知道……” “我知道啊。” 薄恒轻轻笑道:“长生骨这三个字,还是我给它取的名字。” 他在她紧迫的目光里缓缓道:“这东西是个紧要的稀罕物,若说本名,传出去人尽皆知,太过危险。我那时意外听说了,便随口取了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名字,叫作长生骨。于是此后凡有听说此物的,便天南地北地去寻各种稀罕骨头,自然也是寻不到的。” 彤华急道:“那是什么东西?” 薄恒顿了顿,不答反问道:“是谁出事了?你身边那个使君,步孚尹?天岁神族左不过这些事情,你不说什么缘故,也不难猜。” 他看着彤华复杂的脸色,又道:“还是说,你只知道要找长生骨,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分明是什么都知道,所以说出来的时候,十分自信且自如。彤华的确是不清楚的事太多,干脆也不再遮掩,直接道:“的确是不知道。你告诉我罢。” 她承认了,薄恒便没有再为难她任何,很直接地告诉她道:“简单地来说,天岁神族太过特殊,既然有修为神速的好处,作为代价,自然也有劣处,即为寿命。他们的寿命与人族无异,不过几十年耳,至百者寥寥。你身边那个使君,若算年纪,早该是个八十岁的耄耋老人,恐怕剩不了几日了。” 彤华平静的脸色瞬间崩裂。 神族短寿,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又何曾想过他们会有寿命的限制。 她脑中想着陵游呕血的模样,又后知后觉地想到步孚尹。在他们一起出游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表现出过任何异常。 他们都遮掩得那样好,她从来没有察觉过任何异样。 如今人尽皆知她不问公事,所有事务都把控在二位使君的手中,外间流言纷纷,说她是个满脑子小情小爱的愚蠢神女,被使君架空了都不为所动,真真令人耻笑。 她全然不为所动,面上依旧我行我素。但没有人知道,即便整个璇玑宫都把持在步孚尹手中,但这依旧还是她的璇玑宫。 如果不是因为陵游呕血,她不会让慎知去使官殿索要文书。来给她递送公务记录的那个使官是她的人,虽然步孚尹有瞒着她的私事与心腹,但好在他的心腹中,却依旧还有听她话的人。 她是平襄的女儿,她怎么可能不会玩这些权术游戏? 她由此可以知道步孚尹瞒着她私下做的所有事情。他在用自己可信的使官四处搜寻长生骨,此举已经长达数十年时间,足迹几乎遍布所有可去之处,却依然毫无所获。 她原以为此事也许与他向长晔报仇有关,自己也私下查过几回,并没有查到有关长生骨的任何消息,便也搁置了下来。 但是陵游的反应告诉了她,也许此事并不是那么简单。 步孚尹去找长生骨,是为了陵游。 明面上,天地间只剩了一个步孚尹是天岁神族。她说起长生骨,薄恒自然就会联想到步孚尹。 可是彤华对陵游的来历清清楚楚。因为他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太奇怪了,他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小神女太过好奇,态度又太过温柔亲和,他对她太好了,心甘情愿地留在了她的身边。 她诚然将他视作自己重要的存在,但不代表她对他完全不曾设防。从前有雪秩在,查一查陵游的力量并不困难。 不止是步孚尹而已,他与陵游都是天岁神族,他们都受到寿命的限制。如果陵游已经是那个样子,那么步孚尹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陵游需要长生骨,那么步孚尹同样也需要。 她想到这么多年以来的毫无所得,感觉身体开始发冷。她向薄恒确认问道:“想要不死,唯有长生骨可以挽救,是吗?” 薄恒点了点头,确认了她的所想,道:“正是因此,所以才叫它长生骨的。” 彤华的目光明显凌厉起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薄恒对她的印象,停留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柔弱的小姑娘。她装腔作势地来骗他,但却没有骗过。于是他便道:“师姐啊,既然来了,不与我直接说两句话吗?” 那时候雪秩被他发现,迅速地夺取了彤华的身体,眨眼之间便让她陷入沉睡。她用彤华的身体笑吟吟地望着他道:“从前还在的旧相识,长晔、小风、符舜,他们都没有发现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薄恒浪荡道:“我爱慕你啊,师姐,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你的。” 他那双眼睛生得太漂亮了,看着她的样子,仿佛真是饱含着跨越千年万年的眷恋。 但是雪秩没有信,她一分一毫都不相信,驳他道:“你还是老样子,学着那些风流子装深情。你懂什么爱慕?你的心还留在无爱纪,谁也没有把你拉出来。” 薄恒被点破,却没有一点难堪,只是有些苦恼道:“可是,师姐,你对我已经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了。如果这都不算爱慕,爱慕是什么样的呢?” 雪秩那时同他道:“急什么?此事可遇不可求,不是说来就来的。” 那时他们说笑了几句,他问她怎么不夺了这具身体回来,她说她也不是那么想要回来,比起自己继续活下去,她更想要这个小姑娘活下去。 “你能装作从来没有发现我,继续陪这个小姑娘做游戏。等到将来,不管我在不在,你都一直护着她吗?” 他说好啊。 “我爱慕师姐,自然都听师姐的。” “都说了,这不是爱慕。这样的话少说些,等你将来真遇到爱慕的人了,再把这话认真说给她。” 雪秩退回去了,身体的掌控权又还给了彤华。她不记得方才发生的事情,不记得他当着她的面喊过一声“师姐”,她仍旧以为自己是听雪秩的话才来骗他的,很认真地想要和他攀上交情。 她的眼睛里有些狡黠的聪慧,很灵动,也很稚嫩。她的胆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是与他说话的样子很有趣,他想他可以理解为什么雪秩那么喜欢她。 可爱又有趣的小女孩,即便没有雪秩的叮嘱,他也愿意陪她做游戏的。 他给了她一道可以和他悄悄联络的符传,想看看她的狡猾会用在什么地方,会拉上他一起去做什么坏事,但是他等了几十年,都没有等到那道符传亮起。 他听旁人说,她在大荒截了长晔的胡,因为一个狮族的少君和长晔闹了好大的风浪,将他收作使君以后也没有消停。 他听旁人说,她是个被情爱绊住了的傻子,步使君在外面借她的势力和玄沧斗得死去活来,她却一点也不知道,吃了几次教训,还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 他终于慢慢觉得她无趣了,连那道符传也想扔掉算了,反正她也根本不需要他,可是那道符传如同当日给出时一样,一直好好地缠绕在他的手臂,没有一时一刻被他取出来过。 直到今日,他懒懒散散地在月下长眠,手臂却忽然发烫。他迷迷蒙蒙地举手一看,符传亮了,不是假的,不是幻觉,是她来找他了。 哦,那个没良心的小傻子不继续沉溺温柔乡了,她来找他了。 他久违地打量着她,她依旧和从前第一次见面一样,有些生涩的稚嫩。他听人说,爱人如养花,她这般模样从无改变,可见那个步使君虽然利用她,但的确是将她保护得很好的。 可是别人的花,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尤其是,她对长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丝毫没有兴趣,难得来找他这一次,还是为了那位步使君。 他不想告诉她。因为有关天岁族和长生骨的事情,即便告诉了她也没有任何用,不过是徒添难过与烦恼罢了。雪秩想要好好养着她,想来也不愿意让她难过与烦恼。 哦,对了,这次相见,雪秩也不在了。听说她从前在长晔那里受过雷刑。她哪里坚持得住?必然是雪秩替她挡了。 他也不难过。因为神魔大战带走了太多故旧,于他而言生死也是寻常。 却原来雪秩也是寻常,还真让她说对了,原来他心中真的不爱慕她,要不然听到她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他怎么会毫无波动呢。 他就是有些怅然。雪秩死去又活来,终究还是自己选择了死亡,这种怅然让他想要自己安静地独处一会儿。 这个小姑娘问他知不知道,他就回答知道,这便已经算他回答过了,至于其他的,他也不想告诉她,打算打发走了她,自己再去安安静静地第四回祭拜雪秩的死亡。 可她却变了。 这个性情懦懦的小神女,居然可以露出那么凶狠又凌厉的目光,那目光像拿着一把刀放在他的脖颈上,那目光看得他眼前一亮。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是一个这么张扬的小姑娘,这种张扬让她更加漂亮,她就该这样张扬,而不是畏瑟地躲在宫门之内不见天日。 他的兴味来了,这种想要继续看着她的兴味超过了他对雪秩死去的怅然,有一把剑后知后觉地击中了他。 你的心还留在无爱纪,谁也没有把你拉出来。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旁人口中那种情丝的跃动感,哦,原来无爱之外,是这种感受。 他愿意为了这种感受,留下来为她消磨掉自己漫长的时间。 但他却再一次怅然了,不是为了雪秩,而是为了她。她在问自己长生骨是什么东西,可他却不忍心告诉她,长生骨这个名字是他的玩笑,真正的长生骨是惨痛的代价。 薄恒安静地望着彤华,问道:“无论是什么东西,你都能承受起知道它的代价吗?” 彤华道:“我可以。” 他再道:“即便你知道也做不了任何事呢?” 她答道:“那我也要知道。” 他想,不愧是雪秩养大的姑娘啊,她和雪秩一样的执拗。 难怪雪秩要护着她,她这么走下去,早晚是和雪秩一样的下场。要么得偿所愿,要么死路一条。 薄恒轻轻叹了一声,直起了身子,正色道:“天下之奇,无独有偶,天岁自然不止其一。神族之内,自然也有其他例外。” 神族各族都各有不同,彤华想了许久,脑中并没有什么可以与之对应。她逼视着薄恒,听见他对自己道:“希灵氏肋骨之后的灵囊,就是长生骨。” 她的手下意识抚到自己的肋骨处,一时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灵囊?” 这是希灵氏的秘密,是除了希灵氏以外,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薄恒垂眼道:“雪秩是我的师姐,我与她……曾经非常要好。她告诉了我,我才取了长生骨的名字,想要帮她避祸。” 他改变了自己的用词。 雪秩告诉他,爱慕这个词,要等到将来真的遇到爱慕的人,再把这话认真说给她。他的确说不出爱慕雪秩的话了,但很可惜,这些话,他也没办法说给爱慕的人听。 这爱慕来得太匆促草率了,即便说,恐怕也无人信。更遑论这不是好时机。 彤华脑中轰然一声,只剩下了一片杂乱。她在杂乱里试图回想从前雪秩说过的话,是的,她和薄恒曾经非常要好,她说过薄恒是可以相信的对象。 但是她希望这是假话。 如果需要长生骨,如果他们需要的是灵囊,她要去哪里找灵囊来救他们?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她茫茫然站起身来,道:“我要走了。” 薄恒看着她茫然又无措的神色,暗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头,手下微微用了些力,让她定下心神。 “彤华。” 他第一次开口唤她。 “无论遇到什么事,定下神来,不要乱。” 彤华因他的力道回神,抬眼看着他,停滞了一会儿,才接上他的话道:“不要乱……我知道了,我不能乱。” 薄恒见过太多失去所爱的例子了,他们总是一时难以接受的,时间久了就好了,世上没有那么长久的深情。 所以,难过之后就会好的,彤华。 一切都会好的。 第252章 求得 原来你是来要挟我的。 彤华很认真地思索了许久。 步孚尹一直在让自己可信的心腹暗中查找长生骨。他复仇未成,自然不甘就此死去,但是他们显然都不知道长生骨是什么东西。这是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他们找不到,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有。 定世洲的宝物太多了,璇玑宫中自然也不缺少。步孚尹有权调用那些东西,但即便再多的宝物药物吃下去,也阻止不了死亡的到来。 彤华知道他必须要得到长生骨。如果他知道自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他就会立刻奋不顾身地向长晔发动反击,哪怕是以命相搏。 她知道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但不希望这么快来到。 并且,她无法接受步孚尹或者陵游任何一个的离世。 她睁着眼过了整晚,整晚都没能真正入睡。第二日,她妆扮整齐,去拜见平襄。 平襄笑意盈盈地让她落座,彤华却径自对着她直直跪了下去,先是大礼叩了一首,而后才直起腰背与她道:“彤华斗胆,向尊主讨要一样东西,请尊主务必允准。” 平襄听见这话便笑了,什么“斗胆”,什么“讨要”,什么“务必允准”,同时放在一句话里,也不怕闪了舌头,真难为了她能一起说出来。 “想要什么,若是定世洲有的,也没什么难给。” “自然是有的。” “那便说来听听罢。” 彤华抬起头,看向平襄,一字一句道:“我要含真君的灵囊。” 平襄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她居高临下地俯望彤华,声音沉下来问道:“你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彤华道:“我清楚。天岁神族寿命有限,唯有长生骨可以挽救,此物虽只存于传说之中,但实际上不就是希灵氏神体内的灵囊吗?我需要一枚灵囊。” 平襄看着她坚定而无畏的神色,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彤华道:“他在暗中寻找长生骨,一直无果。我自己去查,问到了魔尊薄恒处,由此知道的。” 平襄对她提到了薄恒的名字甚是惊讶,挑了挑眉,却是哼笑道:“你倒是直接,也不与我藏着掖着。” 彤华直视她道:“定世洲可有什么秘密真的能瞒过您吗?我着急需要此物,既然要经过您,又何必装腔作势隐瞒?” 平襄满意地看着她,却又露出三分可惜,道:“含真已经陨灭,神体自然不存,我即便想要答应你,也是没办法的。” 而彤华反问道:“不在北阳山吗?” 北阳山是定世洲内的一座山峰,秋景十分优美,当年含真君还在的时候,常与夫君荣坤一起去北阳山小住赏景,紫暮就是她孕时在北阳山生下来的。 她因生下紫暮神力耗尽而亡故,中枢亲自去人将她送返遗灵窟归于本源,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 但此刻听到彤华这样问,平襄先是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遍,而后却是笑了出来,道:“彤华,你知道这些年里,外面都是怎么说你的吗?一个出身在定世洲、却被一个天界反贼哄得团团转的蠢货。我虽不相信,但我一直在等着看到你站在我面前的这一刻。我很好奇,到这一刻,你会对我说什么。” 她靠近了她,俯身望着这个女儿,幽幽道:“原来你是来要挟我的。” 彤华听见她沉寂下去的声音,那种声音让她习惯性的毛骨悚然,但她没有回避,正视她道:“我不想要挟尊主什么。含真君是怎么死的,尸骨被藏在什么地方,我对此毫无兴趣。我只是迫切地需要这一枚灵囊,并且不想要因为这个行为而引起您的任何猜忌。” 她道:“尊主,只要您今日允许,走出这扇门,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们今日说过的事。我会将此事做得隐秘,您知道的,我做过这样的事,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她将自己的筹码全部推到了桌面之上。 含真是怎么死的,尸骨被藏在什么地方,她全部都知道,如果平襄不肯同意,她会借此生出什么风浪,那就都成了不可控的事情。 她完全可以自己去取用这枚灵囊,但既然含真的尸骨仍然被秘密地掩藏在那里,那么平襄一定会一直看顾着,与其遮掩不住被发现,还不如提前告知。 她在用这件事来威胁平襄,逼迫她必须同意自己的此请。 平襄望着她笑了,直起身子问道:“你知道的很多,但是否做足了考虑呢?如果她的神体还在那里,那么会是为了什么缘故?她已经死了,她身上的灵囊还会有用吗?或者说,还会在吗?” 彤华非常冷静地道:“会在的。既然费了这样大的力气留下,有用的、最有用的,都会留下来的。” 平襄于是笑得更开心了。 希灵氏没了灵囊,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当初,她献祭灵囊想要换取雪秩归来,若不是因为她占据尊主之位,用本源灵脉维系,也无法保住性命。如果知道含真不久之后就会怀上孩子,她就不会浪费自己的灵囊。 如果含真没有孕育那个孩子,她本也没打算非要她的性命不可。但既然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也不会留她。 平襄那时候觉得,将她神体白白送归本源,实在是太浪费了,但是可巧,北阳山下正有一处水下阴窟,终年不见阳光,寒冰积厚。 她把含真的神体藏匿在那里,打算如何取用。最珍贵的灵囊自然是在的,但即便取出来移到她的身体里,也发挥不出原有的效用,还不如她继续拿本源灵脉供养。 那么还有什么用呢?她决定暂时不要浪费,慢慢打算才好。 谁曾想,过了这小百年,她还没想好呢,却先被她的好女儿彤华盯上了。 平襄在衡量这个用处的价值几何,问道:“那你说说,我给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彤华见她松动,便道:“这些年他将我宫中改变至何种程度,尊主自然得见。内廷之事暂且不提,只针对长晔一项,他一直咬得严紧,但从未越界。我一直放任不管,是因为我满意现状,如尊主料想,他一直是我手中一个有力的武器。我需要他继续为我冲锋陷阵,但若在此时,他确认自己找不到灵囊,难保死前不与长晔拼到鱼死网破,那么折损的就不只是他一个,甚至包含如今的整座璇玑宫。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她望着平襄道:“尊主请想,一个活着的步孚尹,远远比一个死去的含真君更加有用。” 平襄微微顿了半刻,道:“你给了我一个很值得信服的理由。” 她是如此会说话,舍掉一个步孚尹的确不难,但要舍弃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力量,的确是太过可惜了。 平襄于是问道:“那你是否想过,灵囊能救天岁族,这终究只是传言,并没有谁真的试过。若那枚灵囊取用之后,根本没有任何效果呢?” 彤华道:“无论是否有效,我都要前去一试。有效自然最好,若是无效,我尝试过亦不曾有悔,损毁尊主利益,自然愿意领罚补救。” 平襄慢慢踱回座位,缓缓坐了下来。她笑着望了望彤华,道:“那你就去做罢。” 彤华心里重重一震,再次叩首向她谢恩,听到她的声音从头顶重重地落下来,道:“让我看看你过了这么多年,有没有长进,还会不会留下破绽。” 彤华再次保证,起身退出了宫室。平襄一直安静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宫门关上的那一刻,她身后屏风之后,嘉月从其间迈步而出。 相比起平襄,她的脸上明显浮出隐忧。 平襄笑得很开怀,道:“愁什么?我看见她居然敢威胁我了,可是开心的很,就凭这一点,莫说她是来要含真的灵囊,便是要我现剖一个给她,我都肯的。” 她在努力塑造一个想要的继承人,现在堪堪有了雏形,怎能不叫她万分开心? 但嘉月却道:“她说得好听,不过是拿这般话术来劝说罢了。归根结底,还是不舍得她那使君死去。” 从前的那桩婚事,她帮平襄办过,她非常清楚其中的内情。嘉月皱眉道:“他们两个是骨肉交换,灵血相融,原本是为了塑造他们的因缘天定,如今倒反过来成了桎梏。她根本无法控制感情,这些因素的存在,会让她只要见到他,就无可避免地爱慕他。这种天命强制的力量,她根本无法反驳,将来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做出什么如当年去受雷刑一般的荒唐事,也未可知。” 她越想越觉得犯愁:“雷刑尚可挽救,若将来挽救不得呢?” 平襄却不在意,她目光里自然地流露出一种漠然的冷意,道:“挽救不得,那便罢了。我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彤华,她若控不住,死了也无妨,她若控得住,岂不成好事?” 嘉月的目光从宫门处收回来,落到了平襄的身上。她尚且还会考虑一点彤华,但平襄是真真正正的无所顾忌。她想了想,还是道:“那步孚尹留着终归是个祸患,与其叫他得了灵囊,将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倒不如趁此机会除掉。莫不如我带得力的部下去,将那灵囊换掉?” 平襄却摇了摇头,颇残忍道:“既然答应了她,我又何必反悔?更遑论此事又何须你我出手?那灵囊虽叫她轻易得去了,可终究只有一个,而她宫里却还有一对兄弟呢。” 她露出想要看一出好戏的期待与兴奋之色,道:“若是两个都没得选,她难过一阵,也就过去了。可如今是两个都有的选,她却只能留下一个。你想知道她能不能抵抗天命之力,这不就可以得见了吗?” 她见嘉月不语,又问道:“难不成你是觉得,她必然会放弃那个小的吗?” 嘉月道:“我倒希望她留小的。起码陵游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将来也绝对不会背弃彤华与定世洲。” “你觉得他们两个不一样?” “一个在定世洲长大,一心只顾着彤华,一个满脑子报仇,一直借着彤华的名号在外面生事,自然不一样。” 平襄听见这话,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瞧着都一样。” 她目光淡淡的,心里也是一样,不管如何选择,终归这棋子落定,命运虽不让她赢,但她却也绝对输不了什么。 “只要将大荒的事瞒住了,只要将彤华在手里拿住了,他们两个都一样。” 第253章 求生 神仙岁月长长,不急在这朝暮之间…… 陵游的身体已经完全坚持不住了。 并不是什么意外导致,若放在族中,他已经算作高寿,这是生命正常的流逝,任谁也无可奈何。 天岁神族从出生时就在学习从容应对死亡的课程,他们纵情享受生命和世界的美好与丑恶,将一切感情都真挚而深沉地淋漓宣泄到极致,于是当走到尽头的时候,可以无悔又无怨地与相爱的亲友道别。 恂奇和陵游原本也可以。 可惜的是,他们从未见过一次宁静而美好的死亡。 步孚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那么快地达成所愿,所以在掌握了璇玑宫的使官以后,立刻便开始暗中培植自己的心腹。他时常将彤华带去人间,就是存着让她离开定世洲的心思。她不在,有陵游留下,自然做什么事都是便利的,更遑论去找一个长生骨。 有心腹们四处寻找长生骨,而他自己则陪着彤华去人间,在人间再寻找一遍,总之凡有可能与希望的地方,都有他们踏足之迹。 只是这么多年以来,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毫无所得。 陵游的身体先出现了问题,这些年一直用定世洲富裕的灵丹妙药和各式宝物将养,面上总算是看不出太大的破绽,但却是敲响了他们的警钟,逼得他们必须加快动作。 由于这些年他一直用外力强撑,反倒破坏了身体的技能,本该如其他族人一般平静地老去逝去,但现在却开始了不断的呕血和失力。 而日前,陵游已经彻底无法掩饰,只能由步孚尹找了个借口,假作外出,实际却在外面暗暗藏了起来。 步孚尹的紧迫之感更重,陵游的性命沉沉地压在他肩上,这是他仅剩的最后一个亲人。他不敢休息,只能奋力寻找,不止是否是苍天有眼,居然在这时候让他奇迹般得了消息。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定世洲内的北阳山下,也许就埋藏着他最需要的长生骨。 这传闻之中唯一一样可以让天岁兽族寿命延长的至宝,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用,又存不存在,但他没有办法放弃,他必须要去找上一找。 他打算寻个由头避开彤华,巧的是,简子昭来内廷递帖,邀请彤华前去参宴,彤华已经应允,与他说了此事,还说也许会彻夜不眠,必然回得晚些。 他笑着叫她少饮些酒,同她道:“那我过去接你。” 正是好时机。 他站在宫门前送彤华上了云车,又去了陵游的藏身之处。他轻轻拍了拍长睡不醒的弟弟的脸,将他收在灵珠之内带在身上,带着他去了北阳山—— 参宴之前,彤华约了扬灵同往。扬灵特地提前先来内宫门口等候,见她与步孚尹说完了话出来,才与她同车而往。 她越过车帘,很自然地向外望了一眼,又放下了帘子转过身来,道:“先行的灵鸟已经出来了。” 彤华应声道:“知道了。” 她一眼都没回看,但今日显然兴致不高,思绪始终都没落到当场,一直恍惚仿佛若有所思。扬灵为免旁人发觉,引她去了一处单独的小亭落座,有仙侍守着,倒也不曾有谁不长眼地近前。 扬灵接过了仙侍送来的甜酒,递一杯给彤华,这才道:“少主今日心不在焉,若被人瞧见,告诉了步使君,难保他知道。” 彤华只扯着唇角勉强做了个笑模样,低下头去抿酒,唇角又落了下来。 扬灵思忖着,没说话。 她这些年里与彤华有些默契,有时彤华需要出去办事,不便让人知道,便借她作筏子。前些时候她出去了一趟,也不知道是见了谁,总之回来的时候却有些失魂落魄。 她当日问不出什么,后来挂念着这事,又去内宫见了彤华几次,她终归不是个放下心的样子。 她忍不住问她可需要自己做什么事情,彤华却说,此事不需要她插手分毫。于是这事就这么耽误下来,直到今日,她们一同前来赴宴。 今日原本是没有这出宴的,扬灵得了彤华的暗示,没有提她一句,自己寻了个由头找简子昭说话,撺掇他办了这么一场宴席。仙家本就小宴多,什么小事都能拿来做开宴的由头,倒是也没让他生疑。 她猜到彤华是为了避人,果不其然,今日她们的车架才出了中枢,璇玑宫内先行的灵鸟就飞了出来。 扬灵虽不知何事,但见她如此,又想到了她回避自己的姿态,倒也能想到事情的重要。她也不多问,只是帮她提了提滑落的臂帛,道:“少主若是疲惫,不妨今日早些回去休息?” 她顿了顿,想到她今日是特地避开,又道:“我让子昭去收拾间安静的房舍出来,暂且与你清静一会儿?” 其实宴席上也并不喧闹,不过是看她一直挂心不下,免得扰得她越来越烦躁罢了。 彤华知道她的意思,却道:“就坐此处罢,越寻常才越方便,不必特意如何。” 扬灵听着这话,想起此间种种,心中已经大概猜到,大约是她去办了什么事,却不便与谁提起,因为太过隐秘,所以相关者只能尽数处决。 她不告诉她,不是不信任她,而是要留住她。 扬灵扶着酒盏,感受那股从白瓷中缓缓流露出的温热之意,在手心虚虚拢了一刻,抬手时又被清风吹散。她道:“少主,若是将来有什么麻烦事,告诉我也无妨,我都有所准备。” 彤华抬眼望着她。 她们心知肚明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从最开始,她们一起密谋了一桩残酷的暗杀开始,她们就已经成为了光影一体的同船者。 彤华伸手拍了拍她手背,转过脸去,将笑意重新调回脸上,望着远处点了点下巴,与她道:“前几日表姐来我宫中寻我,正与简子昭闹得不快,怎么今日又凑到一处去了?” 扬灵看见了那边站在一起的简子昭和紫暮,有些好笑地说道:“他们两个不是一直都那般吗?简子昭管不住自己那颗心,偏偏又能管住自己那张嘴。前些时候闹得人家与他冷战,我让他办宴,好将人请过来,这才难得说上话呢。” 彤华望着那边他们半掩在木石之后的身形,紫暮分明是早已忍不住了,却又耐不住委屈,强硬着不肯看他,简子昭心中步步退让,只面上姿态总不肯放低,愈发让紫暮觉得他忽远忽近的可恶做派。 她看着他们终究还是转过身一并离去了,这才道:“我先前与他说过,如今在内宫里就职,因有尊主先前所言,多有不便。他若想要紫暮,只能先等。” 扬灵倒是没听说过这回事,想了想也的确如此,便道:“好在是神仙岁月长长,却也不急在这朝暮之间。” 彤华听见这话,摩挲着杯盏的手指有些僵硬。她尾指落在手镯之上,那股温热的感觉顺着手腕的血液流动遍布全身,如今已经成了自然的熨帖之意,很多时候,她几乎都要忘记此物的存在。 但是存在的东西,忘是忘,记得终究还是记得。 她拂开袖,唤仙侍道:“去取酒!我今日要饮到不醉不归!” 天幕从阳光漫漫,到月色朦胧,灯火千万。席间酒香阵阵,早已将此处熏得微醉,彤华倚着美人靠,捉着酒杯的手指终于失力。 那只杯落在水中,激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她的头倒在手臂上,就那么倚着亭边闭上了眼。 她今日心情郁郁,喝得难免多了些,于是扬灵陪她说着话消磨时间,一时也没能收住劲儿。 扬灵也有些醉了,撑着最后这点清明站起身,打算唤仙侍来送彤华回去。 但踏步入内的,却并非今日随她一同过来的仙侍。 扬灵见着来人,迟钝着略怔了怔,随后心中终于大石落地,轻松地笑了笑,道:“步使君,你来接少主吗?” 步孚尹显然是才从外面回来,片刻不停地就来到了这里。他身上没穿在内廷常见的轻袍,而是换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劲装,袖口都被利落地收紧,长发也都束了起来。 他披着一身月色走进亭中,灯火煌煌落在他身上,将月色的寒冷都驱散了三分。 他望了蜷在那处醉眠的彤华一眼,对着扬灵点头示意,放低了声音道:“今晨约定好了要来接她。” 扬灵笑了笑,道:“难怪呢,方才说什么也不肯走。我也有些多饮了,恐怕有疏忽,便不送少主了,劳烦使君多关照。” 步孚尹道:“自然,你休息罢。” 说着话,她自然也不能先走,眼见着步孚尹走到彤华那边,她便略多等了一刻。 步孚尹一边走,一边将身上的披风取了下来,直接裹到了彤华身上。他伸手在她面颊上轻轻碰了碰,她下意识朝他掌心贴了贴,口中含糊不清地呓语了一句。 他也没有多耽搁,将她轻松捞起抱在怀中,对着扬灵道别,便带着彤华离去了。 扬灵一直遥遥望着,仙侍在一旁扶着她,问道:“少君看什么?” 她一双醉眼蒙蒙,道:“我看水火能否相融,花月是否长久。” 仙侍笑道:“少君说醉话呢。” 她点点头,迟滞地应道:“嗯,喝醉了胡说呢。”—— 内宫门口,有云辇来接。但步孚尹摇了摇头,收紧了手臂,径自越过走了出去。从中枢宫门到璇玑宫,从使官殿越过尚丘殿,踩过一阵清幽的花香与月光,再寥寥地走到夙夕殿。 定世洲神宫本就广大,顺着这宫墙重重走过去,漫漫地用了好一阵时候。 可是跨进她寝室的房门,月光落在背后,他又恍然觉得,这么长的一段路,仿佛只是眨了个眼的功夫,就从开头越到了结尾。 衔云和拾雨早对他们亲近的姿态见怪不怪,在旁边一起默契侍候着,提前将床榻备好,打起帘子来等他将她放下。 彤华一直没醒,她察觉到了烙月雅兰的熏香气息,感受到了环抱着自己的手臂的力量,知道是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于是不安分了一整天的心终于在此时落了下来,那股强悍的酒劲淹没了她。 步孚尹近近地俯身望了她一眼,她脸色微红,呼吸扑在他脸上,一股带着痒意的烫。 他抽出手臂要退开。 可她攀着他肩头的手却又忽然用力,将他以那般姿势定在了原处,如同藤蔓缠木,柔婉却有力,毫无挣脱的机会。 他觉得自己呼吸有些艰难,身体逼着他想要咳嗽出来,去放肆地掠夺空气。他的双腿脱力,他的双手颤抖,全是他已经感受过许多次、而在这些天里变得愈发严重的那种不适。 但因为她这般留着他,所以他生生地又忍了下来。他强行遏制住自己身体里神力异常的流窜,艰难地要将它控制成正常的模样。 他做过无数次了,他一直都能做到。这些年里,他从来没有让彤华感受过任何异样。 停下啊,停下啊,让他平静地站在她面前,让她看见他好端端地在他面前,哪怕就是这一刻也好。 彤华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眯着眼望他,钝钝地含糊问道:“回来了?” 他屈着身,很不舒服的姿势,但他没有动,就这般回应道:“嗯,回来了。” “都顺利吗?” “都顺利。” 她点一点头,手落下来,从他颊边划过。她又重新闭上眼,忽略他布满血丝的眼底,应道:“都顺利就好。” 温柔得能杀人的丝萝终于放过了濒死的高木。 步孚尹再也没有耽误一刻,对仙侍们丢下一句“好好照顾”,便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尚丘殿。他没有惊动就在院中守花睡下的赤芜,甫一进入室内,便立刻关上门窗,展开结界,下一刻,他捂住心口,跪地不停地呕出鲜血血,艰难地一边喘气一边咳嗽,声音大而枯败,是生命走到最后时不甘不已的那种挣扎。 他不必苦苦隐忍,开始梳理那股暴动的神力,等它终于平息下来,又在一片安静里空茫地坐了许久。 他脑中什么也没有,就剩下空白一片,连思考的动作都没有进行,这般放空许久,才怔怔地回过神来,扶着身边的物件慢慢站起来,又将血迹全部清理干净。 屋舍中的明珠都没亮起,灯火也没有点燃。月光落不到他的身上,只有无边的黑暗将他笼罩。 他在黑暗里平静无比地做着这一切,那一双眼睛里也像这夜色一样深重地死寂下去,瞧不见一点光亮。 第254章 记得 我会一直记得你的,暄暄。 彤华又与步孚尹去了一回人间。 苍洲之上,有一处青冥山,地势奇秀,灵气氤氲,山上的草木葱茏,兽鸟繁多,是个景色极漂亮的地方。他们二人途经此处,逗留盘桓了许久。 “可惜景色好是好,一般人却也留不住,除了山脚下有些人气,山上面空空荡荡的,光看景色也太无趣了。” 彤华平躺在山溪边的巨石上,小腿伸出去一荡又一荡,红色的裙摆跟着她的动作起起落落,又被细细的山风轻轻扬起。 她有些可惜道:“在内宫住着,抬眼就是山景,再怎么钟灵毓秀,也总是要看烦的。” 她伸了伸懒腰,故意翻了个身,转到另一边去,将手伸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玩水。 步孚尹坐在此处原是为了歇脚,见她转过去,抓住机会深深呼了口气,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调整了下气息,答她道:“你是看烦了山景,还是看烦了没有人气?” 彤华听着他声音,总觉得不比从前稳,便没有回身,干脆枕着手臂闭上眼道:“都有。” 步孚尹于是问道:“那我们上次去的那个秋风林,这回再去一趟?” 这下彤华忍不住了,下意识就坐起来驳道:“不要!那儿的猴子忒野蛮!知道我是神女还敢凑上来碰我的裙子!” 步孚尹看着她笑,彤华立刻就反应过来他在逗她,于是自己鼓着气又躺下了,背过身道:“我不走了,我就住这儿,这儿比秋风林强多了。” 他感觉自己是缓过来了,便起身到她身边坐下,拍一拍她的肩头,道:“住这儿也行,不过没人气也是真的,咱们今日下山去转一转,好不好?” 彤华因此知道他好些了,这才睁眼转过身,问他道:“去哪里?山下的镇子吗?” “可以。” “有什么好玩儿的?” “有什么,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原道是信步游去,却不料,他们黄昏日暮时到了镇上,却还真是撞见了一桩有意思的事情。 步孚尹到了人间以后,常寻些人间好吃的美食小吃给彤华尝,彼时彤华就正抱着一碗桂花凉粉坐在河畔的石阶上享用。她看着河对面那户人家挂满红绸,又过河来给这边分发东西,连彤华这坐在河边的过路人都没放过。 彤华接到手里来一看,左不过是花生红枣麦芽糖之类的东西。 步孚尹瞧见她微懵的神色,笑着与那递糖的年轻人道:“多谢小兄弟了,今朝有喜。” 那年轻人看见彤华这样漂亮的姑娘,因太少见,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又见这随行的男子竟未怪罪,还宽和有礼,便挠了挠头道:“二位是过路客罢?今日我家大哥成亲,等下晚上要开宴,不如二位也来,沾沾喜气罢。” 彤华来了人间许久,说来也巧,人间的婚礼竟是一回也没碰上。步孚尹想她也许会有兴趣,看了她一眼,便应道:“那就多谢邀请了,我二人备上礼金,晚上便到。” 那年轻人爽朗道:“要什么礼金,两双筷子的事,一同来喜庆热闹才好呢。” 彤华果然是有兴趣的。她几下将手中的凉粉吃完,拉着步孚尹上街去,问他人间成婚该送些什么东西。 这镇子上生活也就是平平,算不上多么富裕,虽有叫卖的小摊,却寻不到太过珍贵的物件。彤华寻了对泥塑的彩绘娃娃包好,又往里面塞了块金子,这才踏着黄昏夕阳与步孚尹一同往那家走去。 那个年轻人还在门口招呼宾客,见到他们来了,几番多谢着收下了彤华递来的娃娃,又分别带着他们落座。他见彤华大约是个富贵之家的姑娘,便特地寻了自己熟识的女眷,安排落座时还多嘱咐了两句。 此是乡间,没有太多大防,虽说男女分而落座,却都在一个院子里。彤华头一回坐在人堆里这样吃饭,步孚尹还没在身边,便有些无措,身边得了叮嘱的那个小姑娘让她不要拘束,笑着与她说话,同桌的大娘和蔼地打量着她,问她些闲话谈天说地。 如此说着闹着,便熟稔了一些。 桌上都有热好的酒水,彤华轻轻嗅了嗅,发觉并没有天界的酒水那般醇厚浓郁,想它应当不算醉人。这桂花酒泛着好闻的香气,她有些发馋,捧着杯回头瞧了一眼步孚尹。 步孚尹坐在那边,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与她举了举杯,隔空相撞,并没有要阻拦她的意思。 于是彤华开心了,转过头抱着酒杯抿了起来。 他们这番动作落在了同桌的女眷眼中,有位大娘笑着打趣道:“方才我便瞧着有趣,小娘子坐下时啊,那公子好一番叮嘱,坐过去了也一直打量这边。这会子喝一杯酒,还要去问问他的意思。你们这些小年轻啊,谈情说爱可是有意思得很。” 另位大娘也笑道:“可不是吗?我也眼瞅着呢。小娘子,你与他认识多久啦?我瞧你年纪大约也差不多了,家中何时预备着给你们成婚呢?” 彤华听见这话,愣了愣神,想到那一张压在平襄柜中从来不见天日的婚书,此刻的欢欣都散了几分,含糊道:“家中没提过这些……” 那大娘笑道:“大户人家,约莫都是谨慎的,但我瞧着,小娘子与公子过路,身边也并无长辈作陪。若不是出来私奔的,那自然是家中都信任,这才放心叫你们一起,那婚事也应当不远啦。” 席上的女眷笑成一团打趣她,缠着她问些不好答的话,彤华从来没叫人这么逼问过,奈何这也不是什么冒犯的话,总也不好都拖出去治罪。她急得脸热,指着门口道:“新人来了,快别说我了。” 她们也知道她不好意思,趁着新人过来的时候也就转过身去。彤华连忙离席,顺着墙边走到一旁。步孚尹一直注意着她,见她起身,便过来寻她,俯身问她道:“怎么了?” 彤华道:“她们都闹我,我不想坐了,我们悄悄走罢。” 步孚尹笑道:“现在就走?不是说想见新娘子吗?” 唔,想见还是想见的,于是他们前脚出了热闹的院子,后脚又踏上了后院的墙顶。他们坐在围墙上,借着老树遮掩,从紧闭的窗口用神明绝佳的目力望进去,看见被人扶进来的新娘子安静地坐在床榻上。 在前院喝的半醉的新郎官,摆手将其他看热闹的乡亲都撵了出去,紧张兮兮地走进来要掀新娘的盖头,脚下一个不防却绊了一跤,直直跪在了新娘面前。 “娘子……” 彤华坐在墙头,看着这一幕,噗嗤便笑出了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眼见着他们喝了交杯酒,新郎小心翼翼地帮娘子卸下妆环,步孚尹伸手拉了彤华一把,道:“走了。” 镇子上没什么像样的客店,但他们在青冥山上住了几日,为了方便,步孚尹寻了一处安静干燥的洞穴,用神力给彤华好好置办了安置之处。 彤华先前为了躲避追问,抱着酒杯喝了许多,这会儿泛起了迟来的醉意,于是便被他背在了背上,闭着眼睛含糊地休息。 步孚尹背着她,在安静的夜里,踩着月光向山上去,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稳当而缓慢。他托着她,知道她没睡着,与她闲闲地说话:“你怎么喝醉了还收着劲儿,一点份量都没有。” 彤华哪怕是有些醉了,也不敢放任自己趴在他身上,神力向上一收,他身后便如同拢着一团毫无重量的云团一般。她借着酒劲道:“谁说我有份量了?我是小花神,我不重的。” 他哄着她道:“不重,但是我看不到你也感觉不到你,你喝醉了,掉下去我都不知道。” 彤华顿了顿,将原本放在他肩头的手绕过去,完整地环住他的脖颈,道:“你不能把我丢下去,不然我就要勒死你。” 步孚尹笑着应她道:“我不放。” “不能放。” “我不放的。” 彤华缠着他的脖子,好多不敢说的话,这时候都借着酒意和他说。她眼底有许多的挣扎,可是他都看不见:“孚尹,我们也可以一直在一起吗?” 步孚尹知道她是记住了他们成婚时的那些吉祥话了,但他听见了自己慢慢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生太大的变化,笑她道:“觉得婚礼有意思吗?” 她听见他答非所问,眼中又低落几分,有些不满道:“我是觉得那些凡人都在说谎。他们一辈子那么短,为什么要随便说永生永世在一起?那些凡人,多的是还没走完奈何桥,就将前尘旧事忘个一干二净的。” 他们只有几十年,就敢随便说永生永世在一起。为什么你就不能和我说?哪怕是谎话,这也是个好听到人人都爱听的谎话。 步孚尹听着这话,却感到自己的筋骨在痛了。他不敢放下手,因为托着她,连手臂都不敢收紧。他艰难道:“也许忘个一干二净,就是对他们说谎的惩罚呢?” 她倔强道:“忘记算什么惩罚?既然都忘干净了,又怎么惩罚呢?我要惩罚无心人,非要他一辈子都记得才好。” 她手臂用了些力气,问道:“孚尹,你一定会一直记得我的,对吗?” 他仿佛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死亡的嘲笑在讥讽他的痴心妄想,他将这些嘈杂都隐瞒在她身后。 “我会一直记得你的,暄暄。” 你也许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前,在我还不是步孚尹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得你了。 往生潭里显现出他毕生的执念,也许天命玄而又玄,看他可怜,早就在暗中提前为他写好了这一生相遇的缘分,却也只是相遇而已。 恂奇即将要死去了,步孚尹也会随之死去。他马上会归于虚无,变回那个没有归处的游魂,但即便是变成了那个样子,他也一定会一直记得她的。 彤华看不见他山长水远的眼神,看不见他坚定到底的决心。她只是听着这句话,在他后背慢慢红了眼眶。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记得的惩罚远比她想象得更加残酷。 “记得暄暄吗?” 记得暄暄,而不是彤华,不是定世洲的二子彤华,是吗? “是的。” 彤华的泪水终于从她眼角滴落,又被她用手臂挡去,没有让身前的人察觉到一点痕迹。 她觉得那也很好。 离虚境的步孚尹忘却阿玄,现世里的恂奇记得暄暄,命运终也有好处。 第255章 长生 我可以永远都装作不知道。…… 步孚尹那日前往北阳山寻长生骨,得了之后立刻就喂给了陵游,自己一分也没有多留。 这本就是个寻了几十年都没有结果的灵物,即便已经给了陵游,但他仍无法真的确定那就是真的长生骨,也无法确定,即便它是真的,又究竟对天岁神族有没有作用。 所以在此之后,他已经对寻找第二枚长生骨不抱任何希望。 步孚尹已经做好了向长晔反击的准备,但他心里也非常清楚,他这几十年的布置终究有限,而长晔已经做了万年千年的天界帝君,此去必然无回。 所以在此之前,他想要陪彤华最后再好好地玩一回。 只是他这一番念头终究也没法实现,他的身体情况远比他预想得更加糟糕,只能在计划之外提前回来。 甫一回来,他们便闹了一回矛盾。 这实在也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虽然谁都知道他们两个关系亲密,但他们的确不是什么成日里和气温存的爱侣。本身就都藏着秘密,性情又都要强、都难忍,还偏偏都不肯先低头、先解释,于是当面争辩起来,大多都是不欢而散。 于彤华而言,但凡他能稍稍放低一些姿态,放软一些口吻,她再委屈,自然也能顺坡而下。于步孚尹而言,但凡她莫要继续倔强,哪怕只是生硬非常地与他随口说一句话,他都能上赶着去既往不咎。 有时候论幼稚,有时候论算计,说不清谁比谁更甚。但终究是相爱更甚于厌恨,闹过了,依旧还是羡煞旁人。 只是矛盾与误会依旧存在,不过是积压在那里,明面上是太平了,底下终究还是一团乱麻,从来不曾真的解开过。 只要谁敢翻这笔旧账,就能清算个没完没了。 这一回,算是步孚尹先翻开了这本烂账。 玄沧这些年里对彤华的爱慕始终不休,虽然说不上纠缠,但也是如影随形,不曾放弃。彤华到底与玄洌玄漓关系都好,免不了要和龙族打交道,那玄沧惯会趁势来见,竟避也避不得。 只是步孚尹在外面多与玄沧争来斗去,彼此输赢兼而有之。玄沧对彤华如此,落在步孚尹眼中,与挑衅毫无二致。步孚尹知道这是玄沧故意为之,从来不与彤华多言,这回却是拿捏着话口故意激了彤华一回。 于是原本算不得什么事的,也被从无化小,从小化大,连陈年积怨一并牵扯出来,最终闹到不欢而散。 彤华一气之下,连璇玑宫都不再多住,扭过头带着慎知就去了封地明镜湖,一派压根不想再见他的样子。 陵游听到此事的时候,非常头疼。 前些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要在昏迷中无知无觉地陷入死亡了,阖眼前特地叮嘱过步孚尹,让他务必将自己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也不要告诉彤华什么。 谁知再醒来,身体全好了,与从前年轻时候的体质一模一样,反而是他这位好兄长倚靠在床榻之上,分明只剩下了两分命。 这已是让他又无力又生气,对着兄长发了好一通火,生气完又没忍住哭了半晌。这边还没将他身体处理好,又出了彤华那边的岔子,他简直要被活活气死。 陵游黑着脸来寻步孚尹,道:“你何故好端端的,非要和她闹成这样,让她又怨起你来?” 他自来到她身边,便日日尽己所有,能对她多好,便对她有多好。这一生虽不长,可全部都耗在了她身上,纵然死也不会后悔。 可步孚尹分明与她有心,又常以旧怨三天两日地生出龃龉怨怼,岂不是白白浪费时光,消磨情意? 这些年里,他大抵也都能明白,两个人的关系忽远忽近,无外乎是步孚尹心中总有纠结之处。 万年太久,朝不保夕,他终归有未成之事,若与她太近,怕她喜欢自己,将来难免难过,倒不如收敛情绪,冷以待之,反叫她莫太过用心;可若与她太远,他又实在不舍,厌恨这寥寥几十年还要这般消磨,莫不如纵情享乐,得过且过。 当初同她说,即便要分道,也要与她走到最后,他不是在开玩笑。但凡有一线生机,也不至于如此。 步孚尹见陵游如此,便知彤华必然气得狠了,所以陵游怎么劝说也无用,反倒放下心来,满意道:“我便是要她这回怨得久些才好。我也没有那么多时候留给她了。” 陵游立时静默难言。 步孚尹与他道:“如今布局大抵已成,我是不会对长晔罢手的,但你的身份与天岁已经无关,又过了这一劫,不必再牵涉进来。事成便罢,若失败,你继续留在此处,一可照顾大荒遗族,二可筹谋以待来日,今后务必与我斩断关系,小心处事,记住了吗?” 他说着不罢手,但处处都在留退路,分明就是知道多半此去也只是事败而已。陵游眉头愈发紧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道:“你是故意气走彤华的?” 步孚尹并不否认,继续道:“届时我会让使官控制彤华,避免她从封地外出,制造她被我所禁的假象。你稍晚再去放她出来,事后提起,将一切推到我的身上就好,你只一切称作不知。” 他是放弃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活陵游。如今木已成舟,陵游只觉自己再说什么,都仿佛没了道理,只是心里又无法接受。 “世间事物无独有偶,那长生骨既然有一个,自然还会有下一个。如今我神血里有长生骨,我以我血奉养你,多的是来日,总能找到下一个。” 步孚尹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幼稚的孩子,无奈道:“你如今虽好了,又岂知那是不是真的长生骨,你又是不是误打误撞?即便有下一个,你又如何确定它如今还完好保存?能活多久,这都是未知数,只有我的死亡,现在是可见的事实。” 陵游听得心烦意乱,他实在听不得这两个字。 步孚尹还有说不完的话要叮嘱他,陵游干脆打断道:“我记不住你的谋算,你若有所想,自己去做,莫与我说。” 陵游做主封了尚丘殿,说步孚尹前些日子出去受了伤,引出了旧伤,需要静养,不许人来轻易打扰。璇玑宫的药物源源不断送到尚丘殿,陵游暗恨自己吃了那唯一的长生骨,捡着什么东西都给步孚尹灌。 归而总之就是一句话,反正也吃不死,干脆就多吃点。 步孚尹知道是无用功,再好的东西也救不了他的性命。所幸定世洲从来不缺好东西,他就当吃了让陵游放心。 这边暂且安置住步孚尹,陵游又去明镜湖寻彤华。 明镜湖心的小楼之内静谧一片,彤华坐在窗边调香,见陵游来了,头也不抬,只听他坐在一旁说了一堆好话,她方开口道:“我问你话,你老实答,步孚尹快死了罢?” 陵游怔了一下,勉强笑道:“胡说什么呢……” 彤华扯出一个颇讥诮的笑意,道:“他着人去找长生骨,用的都是我的使官,当真觉得我不过问,他便可在我宫中一手遮天了?” 陵游没话说了。一方面,他开始回想起自己出现问题的时候,不知自己有没有暴露,但听她所言,应当没有,又或者以为他当初寻药都是为了步孚尹;另一方面,她显然已经全然知晓,他实在无法反驳关于步孚尹身体状况的这件事,所以就只能沉默。 彤华见他如此,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铜签丢到一旁,而后从手边的小匣中取出一个小瓷盒递到他面前。 “长生骨,难怪你们找不到,这东西被薄恒收着呢。他拿了其他灵物炼化到一处,埋在三生途里放着。我是费了许多力气才问他要来,你哪怕用硬的也给他塞进去。” 陵游只知她从前意外结识了薄恒,却不知她如何与他有了这样的交情,虽不知此物真或不真,但既然有了,自然也要死马当作活马医,先拿去给步孚尹试试。 他踯躅着接到手里,纠结半刻,还是谢了彤华,打算先回去给步孚尹用上。 彤华却又叮嘱他道:“他若问起来,你莫说是我给的,也莫说这是长生骨,就说吃了那么多灵药,兴许是哪样恰巧起了作用就行。今日这事,莫叫旁人知道。” 陵游隐约觉得不对劲,问道:“这是为何?” 彤华低着头,又拿起铜签,落目于面前的香盒,只是手下动作已然停滞。她道:“他不是不想让我知道吗?我可以永远都装作不知道。” 她复又抬头与他道:“他既要隐瞒,这段时候,我也不会回去。你自去料理内宫,任何事都不必来寻我问我。” 陵游想,既然她已然知道,那么就这么两厢瞒下了,分别处置,等这一切都过去了再调和也没什么不好,便答应了下来,只是又额外多言了一句道:“那等他醒了,我着人来报你。” 彤华撇开头,道:“不必。那东西谁知道有没有用?他若醒了,你也不必来找我,我听不到你的消息,便知是好消息了。但若是救不活……” 陵游心里咯噔一下。 彤华顿了顿,又道:“那就更没必要来报给我了。” 天塌下来,都别去烦她。 陵游格外难言,看她明显还在气头上,想着自己说什么也没用,还是等步孚尹醒了,由他自己来认错服软才好,便转出门去回了内宫。 只是他甫一离开,彤华执铜签的手便突然脱力,铜签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她勉力扶住了桌沿,喊道:“慎知!” 慎知连忙赶进来,扶着她躺在床榻之上,又握住她一只手腕,将自己的仙力缓慢输入进去为她缓解。 彤华另一只手捂住肋骨,艰难道:“我怕神力失控,你先去取缚灵索。” 慎知拧眉望她,见她坚决,踌躇着起身,快速将缚灵索取来,束在她四肢之上。她徒然地灌注仙力,想要为她缓解,却不过是作用寥寥慰藉而已。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彤华才感到那股痛意缓了下来,对她道:“我感觉到了。” 慎知眼神上移,落在她肋骨的位置,低声道:“我也感觉到了。” 她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但彤华沉默了下来。 前些时候,他们从人间回来,步孚尹故意挑起事端。彤华知道他的打算,必然是要将自己逼急了与他冷战,他才好理所当然地避开她去孤注一掷地对付长晔。 她没有戳破,顺着他的意思吵了一架,干脆带着慎知离了内宫。 带慎知是有原因的。 她的医术非常高明,并不输给医官署的医官们。彤华如果想要剖出自己的灵囊,必须要有慎知的帮忙。 慎知头回听到彤华跟她说起步孚尹的秘密和她的打算,当即大惊失色,跪在她面前劝她三思,但彤华却知道,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她三思。 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放弃步孚尹或者陵游之间的任何一个。含真的灵囊被她取来用了,她还需要一个,那就只能剖自己的。 但她与含真的情况并不相同。含真已经死去,灵囊本该消失,是平襄强行留了下来。那枚灵囊不比活体的效用,即便服下,也免不了将来的消亡,但终归可以延续很长时间。 有时间,她就能再想办法。 而她还活着,她自己的灵囊有属于自己的主人,若被平白剖下来让给旁人,它便会自行萎缩失效,那便只是白白辛苦一场。 所以,彤华虽然剖下了自己的灵囊,却同时又割去了自己的一股神息与之相连,为之安抚。这样,即便它到了步孚尹的体内,也不会因为产生严重的排斥而萎缩,只要她能在灵囊离体的前提下坚持三天,那枚灵囊就能在他的身体之中生根,与他彻底融为一体。 并且,内廷有嘉月严密监控她们的命灯,只要她能在这段时间坚持下来,嘉月便不会发现异常,便不会到她或他面前来坏事。等所有事情结束,木已成舟,她们也就做不了什么。 彼时慎知听到这些,生怕她如此做,千言万语试图劝阻。那灵囊会否在她活着的时候和步孚尹成功融合,会否与他排斥,灵囊离体之后命灯是否会发生异常,这全是未知的事,即便真的剖了,也未必就能成事。 但彤华要试。 “我们来赌一赌罢,慎知。” 她决心已定,势在必行:“就赌一赌,天命会不会让兰暄死于此时,赌一赌,尊主会不会让彤华死于此时。我们且试一试。” 她当真如此做了。她亲手剖开了自己的肋骨,将那枚灵囊挖了出来,好好地缠绕神息,伪装成普通的灵物,交到了陵游的手上。 她和步孚尹本就有着衔身咒的联系,此刻,她又能感受到自己的灵囊。在陵游将灵囊强行喂给步孚尹之后,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囊进入了另一个人的体内,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地在被修复。 而慎知也能感觉得到。 她本就是她的乐灵。乐声停下,她却没有消失,依靠的是彤华这些年里用神力的补给,而现在,彤华的神力和生命在迅速流逝,她也能感到自己缓慢的变化。 她不会立刻消失,但如果彤华死去,她也会慢慢死去。 那枚灵囊在不断地将她的生命力抽离而去,彤华躺在床榻之上,看着守在自己身边的慎知,缓声道:“我给你说过的事,你都记下了吗?” 她早已安排好了身后的一切,待一切结束,都需要慎知帮她收尾。 慎知眼眶通红,点头道:“记下了。” 彤华抬不起手,只能道:“将眼泪擦擦……慎知,解决过那些事,你就去求长姐,让她留你,听见了吗?” 她不得她的回答,又道:“长姐乐理精进,我与她有共通共情之道。你去跟着她才好活命,她看到你,她会留你的。” 慎知闷声答道:“知道了。” 但她心里在想:我才不要。 她是乐灵,只认准一个人的乐声,除了她谁都不要。 彤华当然看出来她只是在哄骗自己,但她也没有办法。她的精力实在是已经支撑不住,应付完陵游这一遭已是极致。 她昏昏地睡过去,那种痛感在加重,但她的力气在流逝。初时有神力反抗暴动,都被缚灵索压制了下来,后来渐渐没了发泄的气力,痛也只是在昏迷之时。 她的意识也慢慢模糊了,在清醒和昏睡之间昼夜颠倒,只是每次清醒时就问慎知一遍:“多久了?” 头一日,能分清日夜,隐约能望着天色辨清时候,再后来,有时一个时辰内问两三回,有时近一日都没有问过。 她让慎知隔两个时辰与自己说一回,但到后来,她连慎知的声音都不大能听见。 第三日末的时候,彤华清醒地睁开了眼,身上一点痛意都没有了。她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看着窗外的白云飞鸟,好像还能听到和煦的风声。 慎知还没开口,她便用苍白的脸色笑道:“陵游还没有消息来,是好消息呢。” 慎知望着她,压着心中的酸涩,把眼泪憋回去,强行笑出来,回答彤华道:“是,时候到了,是好消息。” 彤华身上的缚灵索早在第二日便去掉了,因为那时候她已经不大能动了,只是一直瑟缩着躺下。她微微动了动手脚,感觉自己僵硬的筋骨都活动开了,可其实她根本没有动。她笑得益发明媚,与慎知重复一遍道:“好消息。” 她慢慢闭上眼睛。 慎知终于再也忍不住,嚎啕出声。 嘉月闭目修炼,面前三盏长明灯火突然熄了一盏,她蓦然睁眼,心中大惊,立刻出门唤来仙官急急问道:“彤华主可在璇玑宫中吗?” 仙官不解她如何这般着急,连忙匆匆去问。嘉月愈发急迫,等也等不得,立刻向外行去。 仙官在半道归来,与她道:“打听过了,彤华主前些日子与步使君闹了不快,去明镜湖封地小住了。” 嘉月大约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她所忧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那种天命强制的爱恋控制了她真正的理智,促使着她做出了这样荒唐的事情。 此刻去兴师问罪已经无济于事。嘉月足下不停,却不再是往璇玑宫去,而是扭头去寻平襄。 她一边疾走,一边又吩咐身边仙官道:“立刻去寻曦月仙君禀报,告知她彤华主命灯已灭,请她速去明镜湖封地寻找彤华主,并派使官围下璇玑宫,莫再使任何人进出。” 第256章 封禁 今日罚你九死也不足惜! 步孚尹那晚醒来时,难得没有感受到身上那种已经熟悉了的不适感。他心下沉了又沉,总觉得是自己已经感受迟缓,恐怕又是严重了几分。 他一边想着时不待人,自己要赶紧加快速度,一边起身下榻,打算绕开陵游去联系部下。可是走了两步又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并不是失去了身体的感知力。 他用神力游走周身经脉,探知各处情况,才能真的确认是他的身体在各方面都恢复了许多,还不待他想到是怎么回事,陵游又过来看了他一回。 陵游近来盯他盯得十分紧密,只是每一次看见他都是半死不活,这次来时,见他明显是好了很多,惊讶不已地上来探他内息,这才确认他的身体是在真的好转。 他兴奋不已,口中絮絮,好在是还记得彤华的叮嘱,没有说破什么。 “我就说定世洲好东西多,管他是什么,通通给你吃了,说不定哪样就起了效用。瞧瞧!老天终究是站在我这边,居然真的起效用了!” 步孚尹却没有陵游那般开心。事情骤然发生,他还来不及高兴,只犹然觉得可疑,思忖道:“天岁神族多年来不曾破解,定世洲有的也不过是有书可记的宝物而已,何至于……” 陵游哪管得了那些,高兴道:“别管了。兴许这世上传闻也不一定是真,什么长生骨不长生骨的,我吃的不一定是,你吃的也不是,总之不管是什么灵药相互起了效用,你活着就好。”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冲过去将他唯一的兄长拥抱住,闷声道:“你活着就好……” 步孚尹不怎么相信世间奇遇都能落在自己身上,可这事实实在在发生了,他心中又欢喜。他没死,身体一日一日好转,神力更上一层楼。先前彤华为从长晔手中救他昏迷时,平襄曾着力限制住了他修为的增长,但如今连这个限制也被突破越过了。 他不知道什么药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可是若能多活几日,又有什么不好? 步孚尹心情好,身体就更加好得快,隔了两三日,也可以去院中站一站,只觉连那冰冷的宫墙深深落在眼中都煞是可喜。 陵游与他说笑,他也能笑出声来。他想待自己彻底好了,再亲自去明镜湖寻她,将这些阴霾都越过,再好好与她炫耀一番—— 你固然不知道天岁兽族寿命奇短,可即便你知道了,想到我要死了,又怎么能想得到我又活了下来,继续来惹你的生气与不痛快呢? 他可以将这点秘密告诉她,先吓她,再哄她,一定要将她气得跳脚,看她生动的模样,他都要开心地笑出声音来。 他未曾有一刻,比现在更加热爱自己的生命。 他们说笑着,却见嘉月忽然来到了此处。陵游与步孚尹脸上还挂着未去的笑意,尚不曾来得及向她见礼,嘉月便面如寒霜地指着他道:“将这贼子拿下!” 二人均是一怔,未料到这又是那一出,嘉月立在他们面前,带着一身杀气。 嘉月身后跟着掌刑的仙官歧望,自彤华掌权后,这本该是她与步孚尹的部下,此刻却站在他的对面,甚至不曾见礼。 步孚尹与陵游不解何意,无声看向歧望。歧望站在嘉月身后,不曾说话,只是微微对他们摇了摇头。 嘉月身后的使官便要上前,却听殿前有人喊道:“仙君且慢!” 原本应当和彤华一起离开的慎知,此刻不顾内廷规矩,狂奔而来,裙摆微乱,可此刻却也根本没心思整理。她重重跪在他们与嘉月之间,双手举起一枚刻着红英花标记的令徽,扬声与嘉月道:“少主予我璇玑令,嘱咐我一旦事出,务必首先拦下尊主与二位护殿仙君。请仙君听过少主遗命,再行处置!” 各宫令乃是重令,非极紧迫危急的关头不可擅用,但若是神主将此令放出,便是尊主在场,也要先听宫令,再做定夺。 嘉月只是护殿仙君,必要听过才能动作,此刻见她连璇玑宫令都拿了出来,脸色一时黑沉非常。 而慎知此言出口,在场众人无不是惊诧不已,听完最后一句,陵游却是霎时怔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似的,朝慎知走了几步,伸手去拉她的肩膀,踟蹰道:“慎知……注意言辞,莫要乱说。” 什么遗命,怕不是他听错了。 此事已经惊动了平襄与二位护殿仙君。平襄与曦月此时已在彤华身边,无暇顾及这厢,嘉月来拿人时,根本不想顾忌什么。以至于虽然宫外瞒得密不透风,宫中景象却已是一片风声鹤唳。 昭元在菁阳宫受了惊动,去寻平襄时,平襄却顾不及她。她从她身边仙官覃黎处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思索一番,又往璇玑宫来。 此处已被内廷使官控制,原是奉嘉月之令,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她搬出平襄的名字来,这才得以入内。 她到尚丘殿前,正听到这么一番话,便迈步入内,打断陵游那话,朗声道:“宫令既出,自然先奉令倾听,此刻争辩,是何道理?” 她口中拦的是陵游,实际拦的却是嘉月。这么一句说出来,谁也不能拦着慎知说出此令。她又温顺向嘉月行礼,更是要阻住她的行事。 慎知双手奉璇玑令,看都不看陵游,与嘉月道:“少主明言,陵游与步孚尹于此事上皆不知情,不知者不罪,令内廷永远不许治罪,不可处死,不可除名。此二神既然记名于璇玑宫内,此后亦以如此待之,务必保证万全。” 不仅是现在,甚至是将来,只要他们的名字在这里,那么将来遇到什么事,定世洲都必须保下他们。 嘉月听完,冷笑道:“她命都没了,还有闲心管他们的死活。纵然他们不知情,你乃是她主事仙官,日日侍奉在侧,知她如此,为何不劝!” 慎知这才叩首,沉声道:“我答应过少主,此事绝不可与第三人提起。慎知有罪,无可分辨,请仙君责罚。” 陵游把慎知拉起来,扣着她的肩让她看自己,质问道:“你胡说什么呢!我才去见过彤华,她好好地住在明镜湖,你胡说什么!” 慎知早已双目通红,却奉承前言,不肯与陵游将此事说破,所以始终闭口不言。 陵游愈发急迫,拉着她非要逼问出来。昭元见陵游已经失去理智,立刻与身边使君道:“拿下。” 她身边使君上前,出手去擒陵游。陵游回身去防,只是心浮气躁,居然一时不足。昭元又捉住机会,掣出神力,竟将他直接当场制服。 陵游心态已乱,抬眼狠狠望她,喝道:“昭元,此处没你多事的份,将我放开!” 昭元看了步孚尹一眼,意味深长,这才低头与陵游道:“内宫之中慌乱至此,成何体统?彤华竭力保你,你倒是赶着送死。” 她不再看他,又问一旁的慎知道:“她保了他们,自然也会保你。命令呢?说出来,内廷自然不会治你的罪。” 慎知摇头,埋首于地,道:“慎知铸成大错,不敢请赦,今日纵然罚死,绝不反抗。” 嘉月怒道:“你岂有赦免之理?今日罚你九死也不足惜!” 昭元闻言便道:“仙君一时心急了。便是重罪在身,也没有不理清先后就治罪的先例。宫令既然未全,自然优先关押,问明才好。” 她言罢又望步孚尹一眼,眉心微微皱起—— 往日行事那般机敏,这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说话! 嘉月始终不肯轻放,还是昭元出口,说璇玑宫令已下,不得违拗。慎知被削掉主事仙官的职务,关禁于内廷牢狱之中。陵游与步孚尹的使君之权都被暂时冻结,一并被关禁在尚丘殿内,勒令不得离开半步,由歧望亲自带领使官监管看守。 昭元行礼送走嘉月,这才回身令使君放开陵游。陵游终于冷静下来,沉默着不置一词。歧望上前与昭元行礼,见她点头,这才命部下扣了慎知,押出后又封锁璇玑宫及尚丘殿。 昭元看他们一眼,无声微叹,转身时却被陵游叫住。 他问昭元道:“她到底怎么了?” 前几日还好端端和他说话,今日就只剩下一道遗命,他们被内廷拿下关在这里,但他绝不能容忍自己什么也不清楚的茫然无知。 昭元看着他们,想彤华必然是无论如何也要对他们瞒住真相,可这样的事终归是瞒不住的,她出了事,他们怎么可能不清不楚地放过。 内廷前来的使官都已随嘉月与岐望退了出去,昭元见此时没有多余的旁人在场,这才走到他们近前,虽不能明言,却已然将话说尽。 “希灵神族体内有一灵囊,离体即死。为隐瞒此事,免外界动生歹念,故起别名扰乱视听,即为长生骨。” 直到这一刻,许多昔日里从不曾用心留意过的事,此刻才慢慢在步孚尹脑中渐渐浮现出来。 彤华的确是不管事的,但她会看他送去的公文,也会偶尔与他说上两句,使官殿内如今整肃过的使官,她全都认识,她身边那几个属族的少君,多少也与使官们有些联系。 她时常以娇憨姿态面对他,可她绝不是什么没有脑子的愚者,她只是年纪尚轻,历事尚浅,经验尚弱,所以偶尔会吃亏,但她当年可以在长晔手下保住他全身而退,平襄不会容忍自己的女儿是个无用之辈,也绝对不会轻易将权柄下放给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儿。 又或者说,她们不是什么亲缘深厚的母女,彤华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他,平襄是尊主,她是少君,比起母女,她们一直以来更加和谐的关系,从来都是君臣。 既是君臣,便不会有对无用的容忍。 他在利用使官们来发展自己的势力的时候,一直自信于选中的心腹,都是自己培植起来的毫无背景与根基的仙官,而与属族无关。是他忽视了,既然毫无根基,那也就没有顾虑,在定世洲内,比一个使君更加值得长足信任的,是一位神主。 所以她一定会知道自己在寻找长生骨,也一定知道自己在筹谋着与长晔鱼死网破,所以她必须要阻止住他的行动,只要他能活下来,报仇之事,尽可徐徐图之。 于是就那么巧妙,偏偏在他紧迫至极的档口,他听到长生骨也许就在北阳山的消息。 灵囊,灵囊。北阳山的确还与一位希灵氏神有关系。他在定世洲这么多年,也听说过含真君丧命彼处,只是外界公开的处理方式,是平襄将含真君带回本源灵脉。可如果,平襄并没有将她归于本源,而就将她藏在北阳山下呢? 如果是平襄,那么她做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步孚尹迟缓地想起那日自己前去北阳山的情形。藏着长生骨的那个寒窟之内,从不见什么尸首之类。他的确在其中遇到些麻烦,还受了些小伤,但终究拿到时还算顺利。 如果那是有人已经提前处置过的,那么也只有彤华会遮掩到此种地步。 他瞒着她,她就装作不知道,将一切都假作是他自己私下解决好的样子。她唯一没想到的,应当就是他将那枚长生骨给了陵游。 所以她看到自己如此,才会觉得,也许是因为死去的含真灵囊有变,所以才会动起自己灵囊的主意。 所以,是他将她逼到了这个地步。 步孚尹只觉如鲠在喉,有什么异物顽固地卡在他的咽喉,出不来也吞不下,竟逼出他一股欲呕之感。在他侥幸自己活命的时候,在他那般畅意开怀的时候,他是吃了她身体里的灵囊。 那种不适如巨峰压身,不得脱离,他心中耳边都在嘈杂作响,无论如何安定也静不下来,只能勉力发问道:“她出事是什么时候?” 他已经好了几日了,若真是吞下她灵囊的缘故,那为何内廷今日才能发现问罪? 昭元如实与他道:“灵囊若被外人夺去,会生排异之象,彤华是前几日剖出灵囊,之后一直以神息供养,今日方才断绝。仙君也是今日见她命灯熄灭,方才报知尊主的。” 陵游在一旁听得眉头紧皱。他回想起那日在明镜湖的时候,彤华房间里的香气浓郁。她平日里对制香的兴趣一般,也不喜欢太过浓郁的香气,他彼时觉得奇怪,却只以为是她无聊打发时间,再加之心思都在步孚尹身体之上,也无心多问这些事情。 如今想起来,莫不是因为她一直不曾斩断灵囊的供养,所以伤口始终无法愈合,怕不是为遮掩血腥之气,才有此举。 她分明有异样,他分明已察觉,可他居然就什么都没问,信了她那番与薄恒索要的说辞,拿着那灵囊便回了内宫。 是他将她的性命夺去的。 陵游想到此处,一时有些承受不住,只觉双腿发虚,向后跌坐在了院中那把石椅之上。 步孚尹看他一眼,与昭元道:“劳你留心,若她那边有什么,来与我说一声。” 昭元点点头,应承了他的所请,转身离了此处。 院中再一次安静下来,陵游望向步孚尹,颤声道:“那日我去见她,我应该发现的,是我没有……” “没事。” 步孚尹的心中也是一片空茫。 “尊主没来,仙君也没追究我们,她那边必然还有转圜之机,我们且再等一等。” 他口中劝着陵游,也是在劝自己。 “我们再等一等。” 第257章 打听 你只知道她无事就好。 尚丘殿与璇玑宫被封的当晚,陵游换了一身深色的衣裳,带了一件隐藏神息的斗篷,便要出去。 歧望就守在门口,见到他动作,立刻上前拦了一道,口中道:“既已下了禁令,你又何必去犯?岂不白白让她保你这一场?如今外面没有消息,这就是好消息,你且耐心等等好不好?” 陵游摇头,恳切道:“就这一次。你容我这一次,天亮之前我必然回来,老老实实等内廷定夺。” 陵游自小长在定世洲,性格活泼友善,与内廷不少仙官都极要好。歧望因公,素日里十分冷肃,却与陵游交好,此时见他如此,也不免心软。 “就这一次,你若不归,我不会替你遮掩的。” 陵游谢过了歧望,离开定世洲,去了地界。 这些年璇玑宫办事,与地界也有些来往,陵游曾多次来此处。步孚尹服下药后安然转好的那日,他还偷偷来过这里,寻魔尊薄恒致谢,多谢他让出长生骨,这才救了步孚尹的性命。 彼时薄恒正闲着,手中拎着一支酒壶,转着一双流光潋滟的眼睛觑着他,似笑非笑地同他道:“真救回来了啊?” 彼时陵游不懂,回答的是:“是,救回来了。” 彼时薄恒但笑不语,陵游不解其意,不知他是在暗暗嘲笑他的无知。 如今陵游再来,还是三日前相见的地方。薄恒才从三日前的那一场酩酊大醉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他,怔了一刻,问道:“又来谢我?” 陵游脸上没有笑意,直接问道:“彤华是拿什么与你换了长生骨?” 薄恒笑了笑,三分未散的醉意氤氲在秾丽的眉眼,好看得十分妖异。他轻轻叹了一声,坐直了身子,这才正色道:“三界众生,自打天地二分,你可曾知道谁真的找到过那东西?我也不过是众生之一,为什么就能有那东西?” 陵游道:“若你没有长生骨,那她给我的又是什么?若不是你给了她长生骨,日前我来谢你,你又为何不说?” 薄恒道:“在她愿意与你说明之前,我一句话都不会与你多说。” 陵游想到彤华,便觉哽咽难言:“你知道长生骨是什么,对吗?是你告诉她的。你想过她会为此做什么吗?” 薄恒看着他,沉默了下来。 在他告诉她的时候,他想过她也许会去打其他什么主意,也许会去寻平襄试图挽救,但他的确没有想过,她会为了步孚尹剖出自己的灵囊。 陵游逼问他道:“你既然知道灵囊就是长生骨,可知道若是没了灵囊,要怎么救她的性命?” 他当然不知道。 他只是略比旁人活得久了些,他又不是什么全知圣者。 “你来问我,倒不如回去等等平襄的口风。她将女儿养成这般模样,岂可舍得叫她轻易死去?” 陵游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即便出来这一回,他依旧不知道要如何挽救彤华。 但在禁足了约莫两三月后,歧望便收到了内廷的命令,将使官和封禁的严令都撤了下来。 内廷对此没有做任何解释,但在尚丘殿中安静等候了许久的步孚尹与陵游,的确是因此而将心放了下来。 歧望入内与他们说过此事,临去时又被陵游唤住,问道:“既收到了内廷的撤令,可有听说过关于彤华的什么消息吗?” 歧望摇头道:“内廷多余的话都不曾说,你不如直接去问尊主。” 陵游当即便要去寻平襄,却又被步孚尹拦了下来。 他不解地问他如何,步孚尹却道:“你从前说过,曦月仙君一向关爱你们,你且私下去寻她打探一番。尊主那边我去见罢。” 陵游听到此话,心中其实是不大乐意的。 步孚尹与平襄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往来,不过是寻常见面行个礼的交际。但是当初在他初来定世洲后又找长晔寻仇的那一回,平襄曾趁彤华雷刑养伤之际,与步孚尹有过一次相谈和交易。 说是步孚尹主动去寻,其实也是平襄意料之中,他能留在这里,而平襄却毫不过问,无外乎是听到了想要的条件。 步孚尹原本在族中就是天赋异禀之辈,留在定世洲里,却还要受她禁制控制,修为极难突破。再者,他既决定了韬光养晦,最初本不欲与长晔方多起冲突,之所以似如今这般处处挑衅,也是有平襄的意思。 他不做,平襄自然可以逼着彤华去做。他若想要彤华得些安稳,自然就要多付出一些。 先前平襄将内廷的权利分给彤华,自然也能想到这部分权利终究会落到步孚尹的手中。她是逼他去做,不得不做,但又同时还要一箭双雕,让彤华学会自己控制使官。 一份权,两头争,再好的爱侣,也终究会有猜忌和矛盾的。 陵游深知这位神尊的谋算实在阴险,也许瞧着不算什么,长久总会出现问题,彤华性情被养得矛盾不堪,又和长姐这般不合,都是她背后推动的缘故。步孚尹这些年瞧着执权风光,但背地里处处受她掣肘,若是今日再一去,尚不知平襄又要逼他做出何种退让。 他不大想让他去。 “我去罢。我无依无靠,没什么可供她谋算,也少不了哪块肉。” 步孚尹道:“平安二字不难提,定世洲皆知彤华养伤、你我封禁,却不知半分详情,只怕早就流言纷纷。如今解禁的关口,她却什么都不说,更是让外人多生猜测。这是逼我前去交易,你即便去了,她也不会说实话。” 陵游急道:“你去了,她也不一定说。” 步孚尹道:“所以要你去寻曦月仙君,旁敲侧击,能问出一点也是好的。”—— 于是步孚尹前去寻了平襄,陵游再不安,也只能耐住性子去问曦月。 曦月不比嘉月冷情,面上总是温和,但温和的人是无法掌控中枢仙卫的。陵游不会忘记她终归是平襄身侧的左膀右臂,只能利用自小长在此处的情分,仿若未长成的小童一般与她撒娇撒痴。 曦月见他一解禁便来询问自己彤华的情形,十分和蔼道:“就知道你们关系好,你总是心疼她的,这就要来问我。怎么不去寻尊主?这么大了,还是怕她?” 陵游缠着她道:“姑姑知道就别多说了,快告诉我罢,这都好几十天了,彤华应当没事罢?” 曦月觑着他,意味深长道:“她不就是遇刺受伤?能有什么事?你这般焦急,来的时候恐怕也没避讳,不怕旁人多议论吗?” 陵游听这话的意思,便知道,灵囊是希灵氏的隐秘,他们知道,是因为昭元向他们暗暗透露,可是在外,她们终究还是要保护这个隐秘的,总不能叫人人都知道彤华没了最要紧的灵囊。 他连忙点头道:“我们护卫不力,害她受伤,罚这些时候也是应该的。但我许久不见她了,实在担心得很,如今又没见着,可不就得来问问姑姑吗?他们有多大的胆子,又岂敢议论这些?” 曦月满意地笑了笑,却依旧没有多言,只道:“你且回去听信罢。尊主亲自照看彤华,我也不曾见过呢。若实在着急,你问她才知道。” 陵游纠缠她半天,也不见她松口,却又不甘放弃。曦月望他半晌,见他实在担忧气馁,终究是念着过去看护他长大的情谊,多说了些。 “她命灯熄灭那日,我赶去明镜湖,她身边那个仙官慎知回了内宫,没在旁边,彤华就自己躺在那小楼里头。身上的血都流不出来,险些没能发现是伤在何处。我送她去本源灵脉的时候,虽知这是唯一的活路,却也没有多大的希望,想她还能活着回来。” 陵游听见这话,眼神巴巴地看着她,脸色越听越难看,好看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 曦月瞧着他,又道:“说这些话不是让你揪心,如今禁令已解,你当猜到她已然保下性命。但既然伤成这般模样,自然短期是好不全的,便是叫她回宫来,也实在是不好。你只知道她无事就好,回去以后少言少议,行动警醒些,她自然等些时候便回来了。” 她说到这里,不再多言。陵游知道问不出什么了,行礼后回了璇玑宫。 他不断思忖着曦月的话,什么叫“不好”,什么叫“行动警醒”,什么叫“等些时候”。听着都是些寻常言辞,可是细细考虑起来,越想就越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在定世洲这么久了,知道这宫墙高殿是会如何吞噬掉其中的生灵。即便是昭元那般处处合着平襄心意长成的,也未必在此处过得多么舒心。 彤华不管不顾地做下此事,大约比起担忧,平襄更多的还是生气。如今要受为难的恐怕不止步孚尹一个,连彤华自己也逃不过。 只是从前,他们都在一处,便是罚了什么,尚可以互相分担,但如今彤华独自在她手中,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陵游越想越愁,走到了璇玑宫门前,又叹着气不想进去,干脆就站在外头等步孚尹回来。 步孚尹回来得比他想得要更快些。 陵游见着他身影出现,快步走过去便问如何,步孚尹却没有在外多言什么,只是与他道:“我要去菁阳宫寻一回昭元,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干等也是无用,陵游看不出他神色如何,咬咬牙应道:“去!” 他今天还非要打听到彤华的消息不可,绝不让她这么无知无觉地落在平襄手里! 第258章 对峙 世事岂能尽如你意? “若是彤华的事,你寻我也无用,不妨直接去问尊主罢。” 小楼之内青烟袅袅,仙侍入内奉上茶水,却无人有心享用。步孚尹听见昭元这话,便道:“我方从她那里出来,只知彤华如今是醒了,其余什么也没有多说。” 昭元闻言便垂目思索了一番,缓声道:“你被关禁的时候,我也命部下去同你送过信儿。遗灵窟外有尊主设下的结界,我进不去,二位护殿仙君也进不去。但尊主也不常去,只最初去了两三回,之后就只是覃黎去看了。想来,既然没有日日关注的需要,她的情形也算不得太过严重。” 陵游有些急迫道:“若不严重,何必如今都不肯让见?” 他与彤华关系太亲近了,彤华与昭元不睦,他自然也和昭元说不上有多么要好。如今为了彤华竟老实坐在对面了,饶是昭元也不免多瞧了两眼。 “我瞧你是关心则乱了罢。尊主留着她,也不一定是因为她伤重。” 她来回将对面二人看了一遍,戏谑道:“怎么,你们来之前,都没通过气吗?口风都并不到一处去。” 陵游侧目望向步孚尹,果然听到步孚尹道:“她虽未说,但只怕如今不是留她养伤,而是故意关她惩戒罢。” 陵游一听便倏然站起了身,他下意识往外退了一步,又来回看着面前的步孚尹与昭元不动如钟,分明是已经料到了这点,又压着性子坐了下来。 “要惩戒也是对我们,彤华有什么错?” 昭元道:“她一个神主,还掌握着定世洲的实权,不顾责任,反而对你们豁出性命去,尊主岂能不气?” 陵游皱眉,侧目望向步孚尹,问道:“她如何对你说的?” 步孚尹道:“她说,彤华伤重,暂且还移动不得。未归之时,要我替她将璇玑宫守住了。” 昭元在对面挑眉道:“这样的话,你也来我面前说?” 步孚尹平静道:“我就是故意跟你说的。” 昭元冷笑道:“你要拖我下水?” 陵游关心则乱,暂且将心中那一团乱麻压下,强迫自己清醒地想了一遍,才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彤华为救步孚尹放弃了璇玑宫的权柄,平襄对此不满,必然是要给她些惩戒,让她吃过教训,将来牢牢记住自己肩上所负的责任。 但她若是不知悔改,将来仍如今日一般,仍为了步孚尹抛却权势,那也不惧。如今只要让步孚尹与这权势死死绑在一起,便也不怕。 若是步孚尹管了,那么必然会成为平襄持续关注的对象。他必须要保证永远在平襄的掌握之中,不节外生枝,才能保得平安。彤华若是想要继续护他的安全,那就需比往日做得更深,莫要让他继续爬到自己的头上,非要将他拿捏住了,平襄才能满意,才能将他暂且放过。 若是步孚尹不管,将这一堆又拱手让人,虽没了叫平襄挂心的必要,但璇玑宫自然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那留着也是无用,什么彤华伤不伤的,就此罢手,死便死了,舍去也不算亏,正好腾出位置来,将来也未必没有下一个。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平襄在两头逼迫他们。她要看的不仅是步孚尹的态度,兴许还要看彤华的态度,若他们行动不一,那正好如她乐见之意,彼此离心。 这本是步孚尹与彤华之间的事,但他不打算将事在两人之间解决,最好将水搅浑,大家一起惹上麻烦才好。 陵游满脸忧色地望向步孚尹。他不觉得有谁能真正在平襄手下讨到便宜,若是步孚尹做得过了,将来还不一定如何。 但步孚尹却面无惧色,与昭元继续道:“尊主想让我继续执权,却不想让我执权太过。而我却绝不会放弃这点势力,我甚至觉得,如今还不足够。只是定世洲就这么些东西,我多些,旁人就少些,总是不好索要的。” 昭元听他这话,却是笑了,道:“向旁人不好索要,你便来向我索要,这是何道理?” 步孚尹伸出手去,握住自己面上的青瓷茶盏,望着里面的茶水,道:“如今我有这么一杯茶,你也有一杯。茶盏是内廷供给的,我便是想再添一些,也终究有限度,要多了,也盛不住。” 他随手拿过一旁某个玉摆件,手中神力微动,将它幻化成了一个大些的容器,放在了自己与昭元之间,又将自己与昭元杯中的茶水尽数引入其中。 容器太大,两杯水进去,也并未尽满。 “换个装茶的器具就行了。你我的茶水加进来,放不满,还能再加。” 茶壶里的茶水再度盛满了他们空下来的茶盏,而茶盏中的茶水又再度引进那容器之中,依旧不满。 他缓缓道:“总用内廷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壶里的茶分出来,是越分越少的,这里的水,总有一日是要多过它的,你说呢?” 昭元望着那玉器中慢慢丰盈起来的茶水,又看着已经见底的瓷壶,这的确是极易令人生出贪念的提议。 但是—— 她的手放在玉器之上,神力微微一动,那玉器便又变回了从前的摆件,茶水没了依凭,哗啦啦洒了一地。 “你也许忘了一件事。这是内廷供给的茶水,怎么流,也流不出定世洲的地界。东西若放不到适宜的地方,总是要有被整饬的时候的。”—— 回到璇玑宫内,陵游想着步孚尹方才与昭元说过的话,心中犹有迟疑。 他道:“昭元犯不上与你冒这个风险。她从来都是不曾走错过一步的,尊主又对她诸多偏爱,她现有的东西已经太多,犯不着贪多不足,与你谋算这些。” 他越想越觉如此,道:“你莫要忘了,尊主虽无情,但她们都属希灵氏。你又不是。” 步孚尹面前摆着棋盘,因陵游坐不住,他干脆自己左手打右手。他没管他在面前乱转,悠悠道:“我琢磨着,等彤华回来了,好好教教她下棋。总学不会这个,臭棋篓子一个,又瘾大,总不能叫她一直折磨我。” 陵游臭着脸道:“我倒巴不得她回来折磨我呢。如今是明着算计你,还不知暗里是如何算计她呢。” 他没听到回话,又干脆坐到他面前去,将上面隐隐占得上风的黑棋夺去几颗,平白毁了他好端端的布局。 步孚尹抬头无奈地瞪他一眼,陵游正好道:“世事岂能尽如你意?你今日打算这样,难道昭元就会乖乖听你话吗?” “为何不会呢?” 他眼神冰凉,口吻漠然,道:“你我都知尊主的性子。昭元不是她心上排在第一的,那么与排在最后也无异。你又如何觉得,昭元的日子便过得不艰难呢?”—— 而中枢的情势氛围,果真冷落下来了。 中枢本就无谁不畏惧平襄。她只是不爱管事,却并不是没有管事的手段。现如今,彤华犯在了她的手中,她打定了主意拿彤华来以儆效尤。 有的时候,恐惧的来源就是未知。再如何借口说养伤,总也是时候该回过味来。彤华一个神主,说关就关,分明身在中枢,却硬是半分消息不露,也没有谁得以一见。 唯一的一点知道的消息,莫过于平襄身边最重用的主事仙官覃黎必然每日奉令亲自往遗灵窟去一趟。去时两手空空,也不见谁随同,回来便优先去找平襄复命,哪里像是探伤,反倒更像是监刑。 知道的越少,议论的自然就越多,只是再如何议论,没有详实的所见,终究只是空话。平襄想要的目的达成,内廷一派草木皆兵,仙官使官俱是提心吊胆,唇亡齿寒。 而在这样的时候,最胆大的只有一个,就是璇玑宫的那位使君步孚尹。 彤华就不归位,璇玑宫几乎可称之为无主之地,话事权彻底被步孚尹握在手中。彤华身边几位随侍的属族少君,有的已经向他投诚。使官背后的属族关系盘根错节,那些与他们一贯走得近些的使官,也因此而彻底认他为主。 倒也有不肯听话的。譬如扬灵与司滁,一个是不听,一个是彻彻底底的反抗,终究也没什么差别,都被他一视同仁,排斥在璇玑宫权力之外。那些族中互相交好的使官,此时也与他们站在同边的,也被步孚尹纷纷拔除或者闲置。 从前,璇玑宫使官不过明面是在步孚尹的手中,彤华到底还掌握着其中的命脉,但如今,已经彻底归于他一人做主。 而更荒谬的是,步孚尹本就与昭元交好,如今对峙之局竟仿佛不复存在。两宫合力,矛盾甚少,步孚尹甚至会主动让渡权力,以谋得自己想要的交换条件,致使势力竟如日中天。 平襄面上是不置一词,但也不是完全放纵不管,总也时不时地寻一个巧妙时机暗告内廷,偶尔控制他一回。仙官们不解其意,更是谨慎小心。 这样惊惧的氛围延续了整整一百年,才终于看到了尽头。 某日内廷有仙官来暗报步孚尹,说覃黎亲自去了内廷狱,将关押了百年的慎知提了出来,一并带去了遗灵窟。 他听见这消息,还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便又遇到来传令的仙官,说是奉尊主的口谕前来告知,彤华主伤势痊愈,不多时便要回来,叫做好准备迎接。 步孚尹对抗平襄多时,始终不肯让步,此刻竟一时不知是何动作。 夙夕殿空置许久,璇玑宫上下终于等到尊奉的神女归来。 第259章 重见 他如旧而陌生。 璇玑宫如今唯一的主事仙官飞翎得了彤华要回来的消息,飞快带领仙侍们将夙夕殿彻底收拾了一遍。殿中虽平日也勤勤料理,但她仍是仔细查了一遍,方快步往宫门前等候。 去时又实在等得心急,没站一会儿又往内宫门口去等,这才发现步孚尹和陵游已经在那儿站了不知多久了。 他们一道安安静静地等待了许久,才见有云辇归来,帐幕拢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的样子。覃黎和慎知走在旁边,慎知仍如从前一般安安静静的模样,见着他们时,遥遥地颔首见礼。 他们已经是许久不曾见过了。步孚尹同样颔首回礼,陵游亦是动容。 只是她神情中虽有重逢一见的欣喜,却实在称不上好看,仿佛仍有许多隐忧。陵游看得心中惴惴不安,还不待那云辇在宫门前停稳,便当先迈步过去,一跃跳上云辇,一把掀开帷帐向里望去。 彤华坐在里间,不知正垂目思索什么,因这一个突兀的动作而豁然抬起头来,正撞进他目光之中。 她回来之前,在遗灵窟中已经仔细收拾了仪容,此刻穿着一身依旧明丽非常的绯色宫裙,外披一件火绒的外袍,发上斜插三支金步摇,仍是从前那种十分秾丽的精致。 只是她消瘦得厉害,皮肤也变得更白,却并不是温润的白,而是那种毫无血色的白,就仿佛她如今只是个烧瓷的美人一样。 可是更令他震惊的不是这些,而是她抬头时的那个眼神。 那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眼神,她明明已经知道自己回到内宫了,明明应该已经听到慎知在外面喊他和步孚尹了,可她在抬头的那个瞬间,眼中居然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无可掩饰的惊惧。 甚至于,那种惊惧在看清是他的那一刻都并没有完全消散。她似乎是迟滞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并不会伤害她的那个完全可信的人。 平襄这些年里一定没有好好对待她,陵游因为这个眼神而感到心里狠狠抽痛了一下,不敢想象她到底在平襄手里经历了什么,但他没有贸然发问,只是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暄暄,回来了。” 她腕子上还挂着步孚尹当初送她的那一双镯子,只是她骨骼如今明显,便显得那镯子只空空荡荡地勉力挽在上面罢了。那股暖意连陵游都感觉到了,但她的手指还是冷的。 他看着她身上那件火绒的外袍,没有多说什么,笑与她道:“我们都来接你了,咱们一起回去。” 她点了点头,于是陵游便向后退了些,回头望向步孚尹,想看他要不要上前说一句话。 只是彤华却仿佛是觉得他要下辇一般,抬了手,便将他撩起的前帘又放了下来。 步孚尹方上前迈了一步,便看到那帘幕被她扯落,只依稀见得一段红色的袖口,分明是明艳的颜色,却莫名生出些低寒的温度。 他看向陵游,陵游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宫门前亦有中枢仙卫,步孚尹看见云辇旁静立的覃黎,此时便没有多言,止住了步子,与陵游道:“先回去罢,莫在此处说话了。” 云辇一路往璇玑宫行去,步孚尹就走在云辇旁边,只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彤华坐在辇中,若有所察,向他陪伴的那一边侧目望过去。 辇上的帘幕上有法咒,不会轻易看穿内外。但如果彤华想,这是她的辇,她想要看清外面是谁,一点都不困难。 但她的目光就只是落在那厚重的帘幕上,却没有穿透到外面。 她已经感受到步孚尹过来了,方才在宫门外的时候,她就仿佛已经知道步孚尹会走上前,所以在陵游推开那一步的刹那,她立刻便倾身伸手,将身前的帘幕重新扯下来。 她在想,终归他如今的声名,早成了无视她的霸权使君,又何必将她放在眼中?他还不如不来,反倒更好办些。 就这么一路纠结着,终于还是来到了璇玑宫前。门上的石兽久违地抬头高呼“彤华主归”,彤华在辇中听着外面的响动,静默许久,始终坐在原处没有行动,而后便感受到他来到了下辇之处。 他并没有上前来主动掀开帘幕,逼得她非要露面不可,但她只要出来,一定就第一个先看到他。 步孚尹不急着让彤华出来,先对一直陪同在侧的覃黎拱手一礼,道:“既然彤华已经回来了,辛苦仙官走这一趟,不妨先回去休息罢。接下来,我们自会照顾的。” 覃黎却也没有多做什么,微笑回礼道:“既有二位使君与主事仙官接应,我等便先回尊主处复命了。尊主特地嘱咐我,要我与各位多提一句,彤华主如今伤势虽已痊愈,却仍需好好修养,不可多加劳累,还请各位更加用心才是。” 陵游方才一颗心都放在彤华身上,此刻回程略冷静了一下,看着覃黎猜测,也就隐约明白了彤华那般生疏的态度所为何来。他听着这般话,琢磨着回去了要仔细问一问彤华才好。 步孚尹倒是不动声色,回应道:“我等记下了,多谢尊主挂怀。” 覃黎回礼告辞,临去前又特地走到辇前,微微躬身道:“彤华主,覃黎告退了。” 彤华并非针对覃黎什么,但她回去要禀报的是平襄,她的确有对她故意表现态度的意思。今日回宫,她对步孚尹和陵游都冷冷淡淡,但却不能连覃黎离去都不作反应,那难免有不满之嫌。 于是她开口应声道:“仙官慢走。” 步孚尹至此时都不曾见到彤华,心中一直多番猜测。先时她对他与陵游刻意冷淡,必然是因为平襄有所要求,她顾忌覃黎在侧,所以故意为之,以提醒他们收敛姿态,莫要在外张扬。 但当他要摒开覃黎说话时,她却又主动出口发声,如此看来,比起防备平襄,她倒更像是要与他们拉开距离。 辇外终于归于安静,彤华没有再耽搁,主动起身打起帘幕,便要探身迈步。而步孚尹的动作则更加迅速,没有任何犹疑,径自站去了她的面前,手扶着一旁的辇身,不容置疑地堵在了她的面前。 彤华抬起眼,面前是她暌违许久的璇玑宫,仍旧还是从前模样,她却隐隐觉得陌生,说来好笑,这分明是她的长居之所,只是她统共不满两百岁,却有一百年都不在此处。 而在这宫苑之前,更加优先落进她眼中的,就是步孚尹。 他如这宫苑一般的如旧而陌生,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轻袍,明月夜里和缓晚风似的清透飒拓,眉眼里一片的长舒长延,漫漫无际。但那样广袤的柔和此刻尽予她一个,就这般专注深沉地望着她。 彤华本不想看他的,下意识想要回避,但这么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她心中发怨,眼底发酸:好端端的,他非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还以为他先前处处退让,是真的明白她的意思了。 步孚尹看见她在辇上微顿,心知肚明她的回避是为了让自己主动退开,但他此刻一点也不想退开。他就是故意拦在辇前,逼着她出来就要看见自己,此刻看到她停滞,他又上前去伸出手,唤她道:“暄暄。” 她抓着帘幕的手指微收,他看清她眼底分明的纠结,便干脆没有了等候,强行上前捉住了她的手,拉她过来揽住了她的腰,手臂用力一带,便将她抱在怀里带了下来。 这一刻与许多年前他初来定世洲时的那一幕重合。那时候他性情不逊,初初察觉到此处规矩森严,故意要拉着她做自己的同党,一起胡作非为。而此刻他已没了当年的那种锋芒毕露,却还是不愿意她受这个委屈,故意要闹出些声响,告诉她放肆也无妨。 时隔百年,分别的时间比相见的时间更长,她再一次回到了他的怀里,他才感到自己一直以来的那种空缺了一块的生活终于完整起来,他的性命终于随着她也恢复活力。 可她这样瘦了,落在他怀里,像他们最后一次去人间时、她在青冥山醉酒后伏在他背上一样,轻飘飘的一团云似的,没有什么份量,叫他只能一再收紧手臂,这才能确认她是真的回到了他怀中。 他的动作实在是有些突然,一旁预备扶彤华下辇的仙侍都没有反应过来,但彤华曾经与他那般亲密,他伸手的时候她就仿佛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所以半分没有惊慌失措。 饶是如此,她仍是假借太过突然而有些惊惧的样子搂住了他,手臂缠在他脖颈之上,脸也随之埋在了他的肩上,用手臂和他的肩头严实地挡住了自己的表情,深深埋首向他。 她闭着眼,没有松手。 她的呼吸打在他颈侧,温热的感受落在他流淌血液之上。他当然知道她是故意没有松手,于是更加明显地做出强迫她的姿态,将手臂更加收紧三分,强硬地按着她的肩背压向自己,对着一旁等候的飞翎道:“你先一步回去准备罢,我带她过去。”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相见,步孚尹半是作戏,却也有一半是真情。他就这么拥抱着她回到寝殿之中,飞翎与慎知会意地带着仙侍们都退了下去,还不忘将门带上,独独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彤华始终不曾将脸抬起,但自他跨门而入,凭借自己对寝殿的熟稔,还是能感觉到他径自走到了床榻之前。她以为他是要将她放下了,谁知他却转身坐下,将她放在自己腿上,还不忘将她的腿也勾上来抵在榻边,让她坐得更省力熟识些。 他一只手仍旧揽着她,另一只手摆弄了一番她的衣摆,又自然地搭了回来。 “暄暄,到了。” 彤华听见这话,忽觉有些手足无措。 有外人在,尚有些假戏真做的余地,此刻静谧无人了,却实在是毫无遮掩的余地。他们分开了一百年,不见的日子早就长过了相见的日子,这样的亲近在从前是寻常,可是现在却不是了。 待最初那些久别重逢的思念与冲动退却,那一路原本是彼此都难忍的思念与相拥,反倒在此刻残忍地生出了许多尴尬来。 她收了手,低着头,一眼也不看他,轻轻抵着他的肩,便要下地起身,退出他怀抱的圈限。 这样微小的推拒浇熄了他所有的思念与喜悦,他清晰地反应过来了她的心思,眉眼霎时淡了下来。 第260章 隔阂 他早见过她那些浅薄的喜爱。…… 他自入了殿中,放下了防备,目光中便不自觉地流露出许多缱绻与挂念,只她一眼都不曾得见,将他推开了,也将他这些温柔推散。 他垂下眼,在心中劝解自己,是他们分别得太久了,分别之前,还因他起了一回不快的争执。这些年里,她若日日惶惑不定,此番见他,自然是会生疏些的。 他将她拢得这样近,难怪她不自在。 步孚尹心中低落,却没有坚持什么,见她要起身,便自如地收了手。只是当她彻底离了他的怀抱,要收回手的时候,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让他浑身不适。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她却又满心念着离去。 他心中骤然生出些不满与不甘,想—— 可是凭什么呢? 他早见过她那些浅薄的喜爱,也早就有所准备,也许他当真还是成为了另一把被她丢弃的琵琶,可是凭什么呢? 爱意本就不公平,他虽然不能强求她一般无二地喜爱他,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度日如年地煎熬不甘,这又凭什么呢? 步孚尹放开了她,却没有让她彻底离去。他扣住了她扶在他肩上的那一只手,未让她如愿离去,另一只手又捉住了她的腰,拉着她重新靠近自己。 他抬头望向她,道:“你一句话也不曾对我说。我们之间,已经生疏到这般地步了吗?” 彤华这回低下头去,这才直直落进他眼中。 他坦坦荡荡地望着她,这也许是他最不吝表达情绪的一回。没有了死亡的逼迫与限制,他仿佛是比从前要放开了许多,自己的心情,也愿意剖开给她多看些。 可她早不比从前的忧虑和患得患失了。她手指蜷起,即便这样近了,也没有继续搭在他的肩上。 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道:“算不得生疏……我在遗灵窟时,也知道外面的事。” 步孚尹便笑起来,手指从她腕间移到手掌,握住了她手心,将她冰凉的手指守在掌中。他引着她多说,问道:“知道什么?” 彤华感觉到镯子里的神火被他催动,暖意开始游走全身。他的神力与她的身体脉络融合得十分自然,没有半分阻滞和不适,轻易便合为一体。 她眉眼低下来,没好气地说道:“知道你如今声势正盛,已将璇玑宫控制在股掌之间,我身边的亲信近随都被你剥除,我也被你完全做空,此地彻底落入你手了。” 步孚尹原本低着头,听见这话便抬眼瞧她,打量了一回,见她面色不真不假的,便笑道:“说的也没错。还有呢?” 彤华继续道:“还知道你与我的死对头长姐如今合作紧密,从她那里得了不少让利与好处。” 步孚尹这回笑得更开心了,道:“这倒也没错,还有呢?” 他见她眉心皱起来,有些埋怨地望着他,问道:“都没错?” 他道:“事实如此,我总不好同你说瞎话。” 彤华问道:“你都看出来我不开心了,也不解释吗?” 步孚尹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她倔强着没动。他无奈,只得起身来扶着她坐下了,这才俯身坐在她脚边矮凳上,与她道:“她希望我得权,好为她做刀;又不希望我势盛,将来脱离掌控。我若日日注意她的分寸,恐怕也难做事。终归她圈着你不肯放手,我便是生气一些,不听话些,她又能如何?” 他的腿支着,虽坐在低位,又不动声色地将她困在自己身前,笑与她道:“更何况,你必然清楚我的意图,所以也在她面前护着我的。” 彤华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道:“谁护着你了?” 步孚尹的眉眼淡下来,手指摩挲着她终于有些回温的手,道:“她一贯不喜悖逆,我如此做,她却也容忍下来,必然是你与她又有什么交换。你坚持了这么久,受了委屈,是我对不住你。” 彤华目光垂下来,心里酸软。 平襄故意两面威胁,他们选择对方,那就是一无所有,死路一条;他们选择权势,那就是两地离心,分道扬镳。结果怎样都是不对,于平襄而言,他们都是落败。 谁知他们不曾相见,却硬是不曾认输,权势也要,人也不舍,僵持便僵持罢,直到如今一百年,平襄也要失去耐性,一而再地另想他法。 终究是都过去了。 “你现在回来了,她现在也未必能全然管住我,若她欺负了你,我们再找个地方出出气,好不好?” 彤华垂眼望着他,分明是纠结了许久,目光里有许多复杂与迟疑,许久后才与他道:“什么都不做,好不好?” 步孚尹看着她的神色,隐约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面上的笑意落了下来,重复了一遍,问她道:“什么也不做?” 彤华艰难道:“对,什么也不做。” 他突然觉得,也许自己是做错了,方才察觉到她在回避自己的时候,他就应该自觉离她远些,何必非要耐不住这点思念,强行走到她面前去。 当初因为彤华不曾回宫,他去面见平襄,平襄好整以暇地用彤华来拿捏他,说她不止有这一个女儿而已。 “如果你真有那个本事,让她坐到我如今的位置上,那时候自然是由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如今,你与她都在定世洲,而我才是定世洲的神主。” 他自恃于自己与她心意相通,又不甘舍弃旧仇,所以始终不肯受平襄钳制,反而锋芒毕露。 他当初害怕自己年岁不永,筹谋许多,已做好了哪怕回离虚境向长暝求助,也必然要除掉长晔的打算。如今寿数长久,他神力更加深厚,自然准备也就更加充分。万事只欠东风,他只要回去寻他一次,但他偏偏就没有回去。 他搁置了自己复仇的计划,为此还曾受到自己那些躲藏起来的族人的追问。他们的不解和愤懑逼迫着他,他一边要拦下他们冲动的举动,又一边要安抚他们继续耐心等候,那种惭愧羞耻的感受始终在他心中盘桓不去,但他始终没有松口,就是因为他必须要等到平襄放人。 只有确保她无事,他才能放心去做自己的事。这些年坚持下来,总也没有后悔,见到她回来时,还生出一种苦尽甘来之感。 却原来,世事从来不如他意。 步孚尹低下头去,眼中的那些春风柔情都散尽了,连唇边僵硬的那一分残余的弧度都生出了苦涩之意。 他所有的担忧都成为了现实,但他总不能因为她受母亲逼迫、天长日久地养出了这样的性情,就觉得薄情寡恩都是她的过错。 她放弃了他们之间的坚持,放弃了因他而生起的对母亲的抗衡,所以她才回到了这里。她都用这样艰难的口吻恳求自己什么也不要做了,他还要怎么责备她。 但他也没法答应她。 他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没有再看她,侧过身去,呼了一口气勉力道:“你先休息罢……这些事,我们等等再说。” 他松开她的手,狼狈转身,向外快步而去,听见她在他身后唤他的名字。 “孚尹。” 他没有停留,迈步走了出去。 陵游在外面等着,他实在是忍不住来见,又不好打扰他们。此刻看到步孚尹出来了,便有些疑惑地上前问道:“久别重逢,你就这么几句话?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皱了皱眉,迟疑问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们刚见面就又闹矛盾了?” 步孚尹一时没开口,陵游一脸“果真如此”的表情,一张脸都皱了起来,不知道怎么说他。 他犹豫地伸出手指,指了指里面,道:“那我可就去找她了。” 步孚尹应了一声,见他去了,又忽而想起什么,叫住了他,伸手将他拉到一旁,低声叮嘱道:“她明为养伤,实为关押,状态有些不对。你去试探问问她的情况就好,说些趣话,但莫要管我们之间的事。” 他微顿了一下,又嘱咐道:“另外,有关灵囊的事,中枢没有说过,昭元也只是私下告诉我们的,你不要与她提,装作不知道就是。” 既然她不肯他知道,那自然,他也会装作永远也不知道—— 彤华近来却很是纠结。 步孚尹那日仓皇而去,摆明了是不想与她相谈此事。 他是既不愿意舍弃旧事,绝不肯搁置仇恨,耐心与她宫中做个普通使君;但若要他与她割席,彻底离开定世洲,如前言一般分道而行,他大约也是不肯的。 他是执拗的养花之人,有那个耐心等着花开,却绝不肯见悉心照料后却只得苦果,便是付出诸般代价,哪怕终究是要枯萎,也终要见得盛放美景才好。 他已几日不曾见她,由此外界更坐实了先前的传言——他们果真并不和睦,这么百年分别之后,早已生疏不堪。 彤华借此龟缩寝殿,能避一日是一日。但平襄看得分明,虽有纵容她放肆胡闹的心胸,却没有与她玩这些无用的小把戏的耐性。 覃黎那日来探望她,先是问了一番她身体,了解她回宫后身体可有异常,而后方与她道:“尊主还命我来说一句,若是彤华主身体没什么不妥的,这么成日里足不出门,有什么趣味?还是要多出去玩一玩才好。既然如今宫中无事,寻个使君作陪出游也好。” 她已经提醒她到了此种地步,彤华再想装作不察也不可了。 她顺着这话回应道:“如今也是好春光,小兰山上风景好,倒是可以去瞧一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0-270 第261章 相约 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覃黎前一刻来了璇玑宫,后一刻这消息便传到了使官殿。步孚尹知道她不是独自与覃黎相见,这才放下心来。 这些时候,陵游与属族几位少君都来见过彤华,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她被关禁时候的事,彤华只说没有什么,不过养伤而已,一概没有细问。 她既不说,他们心中也就大致有数了。 步孚尹没有追问,只等覃黎走后,才暗暗唤了她身边人来打听。原本那些话里没什么特别的,覃黎那句“出去玩玩”,大抵也不过是让她莫要苟安,好好出去控制他的权力。 但彤华偏偏回应了一句,将地方都点了出来,听起来就颇为刻意。 他左思右想,还去问了陵游一回,不曾听说小兰山有什么特别,不过是从前少年的时候,他们去玩过几回。 他想不明白关窍,总觉得大抵是平襄又要撺掇着她来对付他,便干脆将公务安排了,也不顾此刻黄昏已至,打算离开内宫,去明镜湖封地也好,干脆离开定世洲也好,先让彤华无事可做才好。 谁知才走到殿前,便看见彤华等在门口。 她穿了身简单的常服,外头拢着件厚实的披风,明亮又醒目地站在那处,由不得他瞧不见她,或是像前几日那样刻意避开她。 他于是也就只能上前去,问她道:“来多久了?怎么不进去寻我?” 彤华看着他,也没有避讳,直接道:“没有等,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踩着点来的。” 这几乎就是在明着告诉她,即便她离了内宫这样久,即便他以为他已经彻底拢住了璇玑宫的势力,但他的身边,依旧还有她的人在。 至于是谁,她不说,他永远也猜不到。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样关于公事之间的明显的交涉与试探,此刻却说得十分自如,句句都听得他不免浮想联翩。步孚尹一时没有接上这话,但彤华也没有想要等他的回应。 她直接道:“先前不是与你说过,小兰山上看日出漂亮,可惜都没去过。今日天气好,咱们现在去,等个一晚,明早正好能见。” 原来那句小兰山,当真是给他留的。 彤华既然来了,那就是没有给他回绝的余地,她也不会不知道他其实没有什么要紧的公务。步孚尹没有徒然地推拒,应声道:“成啊,那就去。” 他们并肩向外行去,没有叫辇。她的披风外袍扫在他的手臂,他没有转头,余光却一直关注着她。这一路长长,两人却都不见喜色,如此缓步而行,却也没有几分出游的快乐。 直到越过仙桥,离了中枢,她的手方从披风下微微一动,指尖才刚刚探出披风,便被他眼疾手快地伸臂来握住。 他自如地与她双手相握,手臂在前,又让披风拢住了她的身体。于是方才并肩时之间那一点尴尬的距离,也在此刻被尽数消尽。 他这样领会她的意思,倒叫她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有小奇从她腕间钻出来,拿自己的身体将两人相贴的手腕缠到一起。 他感觉到了,虽目视前方没有低头,却低声笑了一下。 彤华听见他笑声,抿了抿唇,方道:“我想与你好好说一说,但你一直避着我。” 步孚尹淡道:“我不想听,才逼着你,却也没封你的口。你若想与我说,早将我堵住了,何至于到今日?” 他侧首,见她低着头,便道:“覃黎今日过来,是替她来逼你了?” 彤华皱眉道:“整个定世洲,没谁像你这样直言的。” 步孚尹道:“我能顾她,是因为要顾你。若你不在她这里,我何必一直忍让。” 彤华知道他的确是一直忍了。他一直没有放弃最初的心愿,未得长生骨前,他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却到今日都没有实行,无非就是顾着她还在平襄手中。 她想起这些时候许多人来探问她情况,微叹了口气,与他道:“我知道你和陵游都挂记着我在遗灵窟里如何,其实当真没有什么,只是养伤罢了。” 步孚尹轻嗤一声,全然不信。 彤华无奈道:“你既然在内宫,岂能不知她几乎不曾去过遗灵窟吗?无非就是覃黎每日来看我一趟,好知道修养的情况,回去报与她知道。” 步孚尹望她一眼,道:“你知道自己变得多吗?” 从前她被他与陵游拦在后面,也算有些无忧无虑的明媚,如今被关了百年,回来在自己宫中都怯怯难言,还与他生疏至此,怎能不叫他心中发恨? 彤华听见这话,沉默下来。她想她自己从来都是没有变的,她从前就有许多心思,只不过步孚尹和陵游一直挡在前面,所以她不必在他们面前费尽心思。 步孚尹察觉到了她的安静,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他继续道:“我和陵游还在呢,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自己聪明,心里有数,这当然是好事。他从前朝不保夕的时候,也担忧过若是他和陵游都不在了,她身前又有谁能作盾。可是她一直都很聪明,这样她就一定可以保护好自己。 这话没有让彤华再继续误会,她想说些什么,却听步孚尹又轻飘飘带过了,看着远方的山岚暮色,问她道:“你还记得吗?我们之前去青冥山的时候,去吃了一户人家的喜宴。” 彤华应声道:“记得,怎么了?” 步孚尹笑道:“咱们走了以后,他们不小心将你送的那对娃娃摔破了,掉出来里头那块金子,他们也是淳朴,去寻那户做泥塑的人家去问,才知道他们卖出去的那对泥塑娃娃里头是没有什么金子的。” 他说着说着,也觉得有趣,夕阳落在他眼底,浮出一层柔和的光辉。 “于是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纷纷就议论起来了。有的说,那日有一对男女买了这对娃娃;有的说,婚宴上的确有一对谁也不认识的异乡人,送了此物作贺礼;还有的说,他们前脚还与他们在席上说话,后脚扭过头来就不见了,稀罕得很。” 彤华也想起那日的事儿了,笑道:“肯定是我桌子上那几个大娘说的,她们可没少打听我。” 步孚尹继续道:“不止他们,还有的说在镇子上卖凉粉时见过我们,有的说在山间打猎时见过我们,总之说的越来越多,仿佛谁都见过我们似的,渐就有人说这青冥山上有一对仙人,女仙穿红,男仙穿白,到了人间走这一趟,到了谁家的门前,便是要来送福气的。” 彤华有些无奈道:“哪有那么多福气送给他们?不过是那地方位置好,灵气氤氲,养得人也好,所以少染恶俗罢了。” 步孚尹道:“所以倒是正与我们撞上了。卖泥塑的人家,儿子做生意发了财,卖凉粉的人家,活到了百岁高寿,那对新婚夫妇,一辈子和和睦睦,孩子们都聪慧非常,很有出息,还有做了大官的。于是这传闻竟愈演愈烈了,常有人去山间求福祈愿。” 彤华侧目望他,听他道:“咱们先前小居的那个山洞,里头留了一壶仙酒,没有带走,洒了以后流成山泉,因多听百姓愿音,生出灵智。这消息被内廷得知,我便觉得稀奇,去了一趟,封他做了守山的灵官,又将那一处山洞外划了一圈迷阵灵障,免得村民生出贪得无厌或是不思进取之心,常来此处,反扰了他清修。” 彤华听到此处,大约就猜到了后面的故事,道:“他们再寻不到那个山洞了,于是更加相信山上有仙人,是不是?” 步孚尹点点头,道:“那灵官护佑此山,使得灵气聚集,又点化百姓,敦促他们勤勉奋进。彼此相辅相成,使得彼处人杰地灵,那青冥山下出了不少名士,而那灵官也因此被点上天界,去做上天庭的仙官了。” 彤华抿了抿唇,不满道:“可惜了好端端一个仙官,怎么就让天庭掳走了。” 她问道:“那如今灵官不在,是谁在青冥山庇佑?” 步孚尹道:“他飞升以后,那迷阵仙障渐散,有个落魄郁郁的不得志文人行至此处,竟破解余阵进了那处山洞,饮了残酒大醉一场,往后便长居此中,潜心悟道,过数十年成有名之士,收徒传道,一百零八岁上逝去,被我引去,又做了个通文仙官。而那山洞愈发有名,后人都称其作‘仙人洞’了。” 他们一路行去,步孚尹一路与她说了好些人间的趣闻,只是说来说去,都是他们曾一同去过的那些地方。彤华虽听得有意思,后面却也不免有些疑惑,便问道:“除却这些地方,其他的,你便都没有去过吗?” 他们终于走到了小兰山下。步孚尹握住了彤华的手,率先踏上石阶,走在她身前半步,回头与她道:“你不陪我同去,我一个又有什么意思?日子还长着呢。” 这夜都变得深而长了,天上几颗疏星寥落,一弯明月高挂,却好在十分晴朗,并不如何昏暗。他们在夜色里踏上湿滑的青石长阶,一路分开草木葳蕤,兰花美景,往山顶而去。 她忽而想到什么,与他道:“琴关的兰花没有这里好看。” 他也想到他们当初的那一回争执了,想她也许到现在都没懂自己说要看兰的意思,一叶障目,怎么就偏偏要想到昭元的身上。 “不一样。” 他想起她彼日里站在山川草木之间的模样,道:“那里的兰更有生命力。” 第262章 日月 你我早晚如同日月昼夜不见。…… 步孚尹一直拉着彤华的手,走在她身前半步左右的位置,给她一个向上的引力。两个人这般说着话,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缓缓向山顶而去。 月车从他们头顶经过,慢慢消失在他们眼前,又落向了他们身后。 彤华微吁着望着东方的天际,道:“我们若是再晚一些,恐怕就看不上了。” 步孚尹倒是不觉有什么,道:“若是赶不上,咱们就去人间看,今日没有,还有明日,还有后日,怎么会看不上?” 人间还有那样多的好风光,他们还能继续去看呢。 彤华看着他的侧脸,闻言手指微紧。他感受到了她手指微变的力度,回头看她,却听她与他道:“我也许去不了人间了。” 步孚尹眉心微皱,问道:“怎么?” 彤华犹豫了很短的一瞬,还是与他如实道:“我神体损坏了,永远也不会再好,如果离开定世洲,我体内的神蕴就会外泄。人间……虽不知将来如何,现下是去不了了。” 他脚步停了下来,凝神深深望了她半晌。他当然知道这是摘取灵囊对她造成的影响,但她从来不想与他提,他也就不能说。 他喉头哽咽几回,还是忍住了,错开目光道:“那就将来去。” 就将来去,他们还有这么长的时候,总是会有办法的。她那样喜欢四处游玩,绝不能就此困在这一处神洲之上。 他们因此而沉默下来,他率先扭头走在前面,脚下也不自觉加快了几分。她望着他的背影,始终也没能说出全部。 她的情况说不上好,神体破损以后暴露得太久,昔年的修为与力量都因此而流逝,虽然在本源修养,可以将这些慢慢都补充回来,但这终归是需要时间的。即便将来真有什么办法可以修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还原成最初那般完美无缺的样子。 他们在沉默中终于来到山顶之上。彤华落座在山顶的小亭之中,看着天色仿佛无事般道:“还好,总算是赶上了。” 她有些慨叹地望着这片浩瀚的天空,道:“我上一次来小兰山的时候,章苑还在。” 她的手臂在厚实的披风之下抱住了自己,她想到了那个微凉的夜晚,朋友们都在,扬灵见她穿的少,将她拢在了自己的怀里,他们说说笑笑着,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就从东边升了起来。 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了。 步孚尹倚立在廊柱之前垂眼看她,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寒冷,但还是微微移动了身体,站在了风来的方向。 他没法安慰她将来还有机会,因为章苑的死是永远的消亡,他没有来世,不会重生,终此一生,都不会再有那样的时候。 他们都变了,都没法回到从前。时间的流逝是会让神明也感到无力和伤感的无可奈何。 而彤华继续道:“其实当初的事,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尊主都知道,但她不能放过他。我回来晚了,但一切木已成舟,我也没有追问过。” 她的呼吸之间收纳了山间微冷的空气,于是这冷意也连带入了她的肺腑之间,将她说出的语言都变得冰凉:“我那时候就在想,虽然我是个十分不舍失去的性子,但失去以后,我也不会缅怀的。” “不是。” 步孚尹听出了她言辞的话外之音,冷硬地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道:“你现在就是在缅怀。那是对你十分重要的朋友,莫说是百年以后,便是千年以后、万年以后,你也不会忘记的。” 不会忘记吗?对,不会忘记,但那不是缅怀。她只是记住了这个教训,她要记住这些不可挽回的教训,才能用它们鞭笞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劝说自己向前继续走去。 如果她无法到达那个唯一的重点,那么失去的一切,都只是白白失去而已,甚至称不上是代价,因为它们没有换回任何价值。 彤华看着隐隐已经有些发白的天色,道:“当日你说,即便所向各异,也会陪我走到最后一刻,这些话我都记得的。” 步孚尹的目光也沉下来,冷笑一声道:“你可莫要告诉我,如今你觉得我们到了该分道的时候了。” 彤华这才抬眼与他对视,明明白白的,就是“难道不是”的意思。 步孚尹回想起这几日这一路的小心翼翼,回想起本已恢复了的心情,想他还以为她是没了这心了,却不料还是小瞧了她。他冷哼道:“我还以为何时分道,该是由我说了算的。” 彤华道:“我们之间,只要有一个决定来做决定就足够了。” 步孚尹气笑了,与她道:“你不了解我吗?我若不想接受,你知道我会怎样吗?” 彤华直视于他,问道:“如何?难道你还能对付到我头上吗?” 他不是喜爱她吗?既然喜欢,他怎么会对付她? 若他当真对付了她,反倒正好给了她堂而皇之与他翻脸的理由了。 步孚尹满眼荒唐的戏谑之色,反问道:“暄暄,你拿我对你的喜爱来要挟我吗?” 他这话说得直白,实际上,他与她相识这样久了,这样直白的话难得说过几回而已。她眼睫颤了颤,心也跟着颤了颤,道:“我没有想要要挟你,我只是做了选择而已。” 她撇开头,道:“我的处境还没有自如到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步,如果非要在你我之间二择其一,我一定先选我自己。” 步孚尹望着她绝情的脸色,再一次发问道:“你被关禁的时候,她到底与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彼时她失去了灵囊,若不是因为先前吞噬了雪秩的力量,根本无法活着回到遗灵窟本源灵脉。她归于本体之形,被平襄投入蕴灵池中,就如同当年孕育她一般,重新将本源灵气引入她体内,这才保住性命。 平襄没有为难她任何,回到内宫,也只说她是在外遇刺,捉了个替死鬼了断此事,甚至将陵游与步孚尹都放了出来。 遗灵窟是中枢禁地,轻易不可擅入,有结界防备,自然是个消息断绝的无音之地。可彤华身在其中,仍然知道外面的事,没有被平襄用虚假的谎言隐瞒分毫。 她救她的命,养她的伤,却也并不肯放她回去静养,而是要在她最脆弱而无依无靠的档口,好好地磨一磨她的性子,莫让她以后再敢这般无法无天地行事。 于是覃黎每一次到来,就只是问一句话—— “你知错了吗?” 彤华一直觉得自己没错。她为了活命而设计屠杀大荒没有错,她为了情意和赎罪而用灵囊挽救步孚尹和陵游也没有错,她在做每一个决定的当下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她又有什么错? 步孚尹在外面坚持,她就一直在里面坚持。唯一一次想要放弃,是因为她在遗灵窟中看见步孚尹有次遇难,自己却无能为力。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看一看他,于是答覃黎道:“尊主一直如此问我,是觉得我此事做的鲁莽吗?可我既然如此做,心中自然是有所考虑,知道不会丧命。她见到我的时候,我不是也还活着吗?” 雪秩在她的身体里面呢,她不会死去,即便是濒死了,平襄也不会轻易地放弃她。但这话根本用不着说破,只要有一句“有所考虑”,有一句“知道不会丧命”,平襄就该知道她心中是有所计算的。 可是这依旧不是平襄想要得到的回答。 但平襄听到了她与众不同的回答,她终于知道她的心意还是松动了。在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谁先忍不住,谁就注定落了下乘。 于是那一次覃黎再来,问的话是:“彤华主既然这般关心步使君,这样久了,还不肯认错吗?” 她不是不知错,只是不肯认错。彤华那回沉默了整整一日,看见步孚尹安然无恙,毫发无损,在覃黎觉得她依旧不会认错的时候,她却向平襄低了头,说她知错了。 覃黎一时惊讶,回去向平襄复命,平襄彼时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笑意,满意道:“瞧,我知道她是最聪明的,怎么会不知错呢?” 她的错不在如今,而在从前,又或者说,错在她醒悟太晚。 在平襄眼中,她设计屠杀了大荒,这并不算错,她用谎言来留下步孚尹,这也不算错,但她错就错在,她当真因爱意而蒙蔽了双眼,抹杀了记忆,忘记了他们之间,是先有血仇,才有爱情。 所以自然也是要解决了血仇,才能来拥抱爱情。 若是都活着,自然什么都有,可他非要寻求你死我活的那一天,那么谁生谁死,总该有个决断才好。 为了权力和活命而屠杀无辜的无情神女,当真会爱上一个早晚要杀掉自己的仇敌吗? 她一错再错,早就知错,却不认错,到步孚尹如今势力磅礴的这一刻,她终究是要自食恶果。 彤华站起身来,伸手与他指了指东方的天际,道:“你瞧那边的天色,分明都被太阳的光芒照白了,可偏偏等来等去,它就是不出来,你可知为何呢?” 步孚尹道:“自然是时机未到。” 彤华扯了扯唇角道:“是。月亮还未从西方落下,太阳自然也就不到出来的时机。” 她望着他道:“日月二神本是爱侣,反目之后立下重誓,非至末日之终,绝不再见一面,此后日月再不同悬。” 步孚尹沉声道:“你我自然不是日月。” 彤华反问道:“如何不是?” 她在他隐怒而不解的目光里平静地望向他,道:“我不会阻拦你对长晔的寻仇,但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定世洲的彤华一定会站在天界的那一边。” “彤、华。” 他近乎于是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字,不甘地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逼问道:“你我相识相知一场走到如今,她逼迫百年我们也未曾低头。此刻分明是自由了,你却与我说,你要先做彤华?” 她的姓名有四个字,希灵只是一个姓氏,兰是她们姐妹共有,就只有一个暄字,是独属于她的名,只代表了她这一个个体。她当然万分喜欢暄暄这个名字,可彤华这个封号比暄暄更早地落在了她的头上。 说来好笑。彤华这个封号,是早就有了的,无论第二位少君是不是她,她都会封作彤华,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并不独属于谁的封号,因过早存在而提前圈住了她。 这世间的所有神魔都会唤她彤华,能唤她暄暄的那寥寥无几的几个,没有谁能将她从彤华二字的囚笼之中带离。 她只有做彤华,彤华才能拥有足够的权力,权力才能拥有足够的自由。 到那个时候,她才能做自己,才能拥有想要的一切。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坚持的理念。彤华即为权力,权力即为一切。她非常坚定地回答他道:“对,我要先做彤华。” 就是因为她要做彤华,事情才会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就是因为她做了彤华,所以她绝不允许自己回头。 错了吗?哪怕她用一千个一万个错误来弥补,哪怕只能徒劳地亡羊补牢,她也不能认错。就像平襄这一百年来一直教给她的那样,她需要知错,但她不需要认错。 恂奇很好,步孚尹很好,她很想要得到他,但在此之前,她先要拥有彤华所能拥有的一切。 更关键的原因是,她的神体破坏了。 她原本拥有一具即便在天生神中也可称之为无极优越的神体,但这一次致命的损伤带来的后果始终无可估量,也许将来,即便她再如何努力,即便她再如何天赋卓绝,也永远无法到达至臻之境。 哪怕只缺一分,哪怕就一分,也足以让平襄将她舍弃。若是到那一日他们仍旧同乘一舟,那么结局也就只剩共死。 共死只是个太过美丽、却实在无用的谎言而已。 彤华望着他,手指向上指了指磅礴广阔的天空,道:“你我终究不可同道,早晚如同日月昼夜不见。与其到那时撕破脸皮,不如此时好言好语,便各自而去罢。” 步孚尹就那般望着她。他身侧是即将到来的光明的日出,面前是即将失去的虚幻的她,同样美丽,同样遥不可及。 话已说尽了,相对也无益。她用不容他拒绝的姿态,从他掌中收回了自己的手,没有再多余一分同观日照的心情,转身便往山下而去。 他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开口问道:“若日月同出呢?” 她没有回应,足下走得飞快,逃命般地匆促离开他的视线。 步孚尹没有等到她的回头,眼中的固执却愈发清晰,他手臂振袖一拂,转头纵身向山崖外一跃而起,矫健的六翼从他肩下破体而出,乘风而上,直往西而去。 月华还没有散尽,月亮还低悬西方,什么来不及?他从来不甘认命,这十二个时辰多的是日月轮转,昼夜又昼夜,怎么来不及? 许多年前,他是整座大荒神洲之上比风更加自由的神君,许多年后,他再次乘风而去,眼里只盯着那一末朦胧的月华。 他要抓住残余的月色,就像昔日里去追逐西坠的夕阳。他驻足,才能看着夕阳落下,他不停,月亮就休想从他手中滑走。 彤华一路向下行去,在薄暮里低着头看脚下的石阶,身后第一抹阳光透过她身体洒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在草木深深里停下了脚步。 太阳还是升起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抬起头长吁一口气的时候,她倏然瞧见了那边山际未落的月亮。 那月亮的轮廓有些模糊了,但仍旧温柔地带着一方未尽的夜色坠留西山。背后的朝阳将她的影子照在石阶之上,遥遥地拉长再拉长,要蔓延到另一边残月所在的地方。 而他的声音从未晓之时传来,问她道:“若日月同出呢?” 彤华望着西方,一直静立到那月亮的轮廓慢慢消退。她目中的迟疑与月色一同被阳光驱散,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再度迈步向中枢内宫的方向而去。 东方天际之上,日车缓慢地行过天幕。掌管太阳的古神看着身边这个催促着自己早日驾车出来与月神相见的年轻小神,笑问他道:“虽不知你是如何劝服了她等在西方与我同出,但你觉得如此就能偿你所求吗?” 他故意道:“也许她根本就看不到。” “她会看到的。” 他知道她一定会看到。 第263章 不睦 心甘情愿落入他的眼中。 近来有许多风言,都说彤华自打这次遇刺养伤回来以后,似乎与从前变了许多。从前尚算是个天真明媚好脾气的小神女,对待仙侍与仙官都十分温和宽容,但这次也不知是不是因伤受了许多磨难的缘故,脾气也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她行事变得有些骄矜,有时候可称之为胡搅蛮缠,但好在有两位十分顺从宠护着她的使官,所以她所想要的东西,大多也都能满足于她,倒不曾闹出什么大麻烦来。 前些时候,她不知从何处听到有一把宝剑折星。这柄剑传闻从前已经沉于深海了,可她偏偏却兴致勃勃,此刻又闹着想要。使官们自然领命去找,只是用了好些时间与精力都不曾找到,反而惊动了玄沧。 玄沧听见这事,也没去找彤华,扭头便去寻了他好兄长玄洌。那柄折星的沉海之处,恰好就在玄洌管辖的水域之中。 他也算是十分大方,与玄洌说过此事之后,便道:“兄长只管替我去寻,要什么报酬我都应的。” 玄洌常去定世洲,自然见过彤华如今回来后的确是心情常常不好。只是身体不好的人,自然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的。他十分理解,早就应允过步孚尹与陵游,私下里再去帮他们寻一寻。 还没寻几日呢,不料玄沧便找来了。 玄洌也不是傻子,不至于看不出玄沧的心思。 若说从前在围场时那点坐骑惹出来的小恩小怨,玄沧大约也只是顺着兄长的意,并没有真将一个素不相识的神女放在眼中。 可后面他再来寻他打听的时候,明显就不对劲了。 玄洌一贯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初时便提醒过他,龙族与希灵氏没有可能,叫他收敛心思,可偏偏玄沧却与他道,天地不知,如何不能呢? 他果然很有分寸,没有将自己的心思闹得人尽皆知,几回与定世洲与彤华来往,都实在是适度合宜。玄洌在侧旁观,若非是自己心里清楚,也实在说不出玄沧有什么错处。 若再有谁知道,那也就只有彤华身边那个步使官。自古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多交几回手也是该的。 玄洌看着玄沧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便也就没有多管,由着他自去受她冷眼。此刻又见玄沧过来,他倒也不是故意想泼他冷水,只是实在也是看着好笑,便道:“用不着你给我什么报酬。她身边那位步使君,平日里最厌与龙族打交道,这回倒也让陵游来寻我说了,要来谢我呢。” 玄沧并不意外如此,答道:“他是他,我是我,各凭本事罢了。” 他们这些年抢过的东西也不止这一桩了,本是无所谓,但既然是要送到彤华手上的,自然也值得他更费心些。 他笑眯眯地望着玄洌道:“兄长,我可才是你弟弟。” 玄洌一概都没管,等寻到了,自己亲自去了一回定世洲,将剑交给了彤华。 他知道她是下了好大的血本令部下去找的,想她大约拿到手中,也能开心一些,只是如今一见,却仿佛并非如此。 彤华自打知道这送来的是折星,就没有露出多么兴奋的神色,待拿到手中看过一眼后,便淡淡地让身侧的仙侍过来将剑收了,唯有谢他的时候算得上真诚。 玄洌玩笑道:“瞧着不像是送到了你的心坎上,这回礼我敢收吗?” 彤华便接话道:“不收也好,我自己留着,反正你们龙族金碧辉煌,也不差我这一点回礼。” 玄洌让身边的随从将回礼收了,和彤华谈天说话,闲聊道:“我记得你百余年前就提过一回折星,那会儿倒是没什么下文。是此时见你声势浩大,我以为你这兴致又来了,实在想要,才去替你寻的。怎么不喜欢了?” 彤华的确是许久之前就知道折星了。她那时候就想要一把剑,选来选去,因为这把剑始终不曾被谁寻到,所以暂时搁置了。 如今她重新提起来,想要的心比起从前已经淡得不剩下什么,无非只是故意折腾罢了,尽挑些麻烦的事做。 她淡淡道:“你岂不知我不爱用剑?有了折星也用不着什么。” 玄洌捧着杯盏,静静地瞥了彤华两眼,又将目光落在了门外。 他来的时候,使官们见到了他拿来的剑匣,兴奋不已,赶着就去寻步孚尹。玄洌也想着此事当与步孚尹说一声,免得他再浪费精力去找,便在使官殿中留了一会儿。 他以为使官们兴奋,是因为不必再费力寻找了,却不料等步孚尹来了,他们倒都恭喜起了他。 玄洌知道彤华几乎没用过剑,此刻也就大约想到,这把剑许是她寻来送给步孚尹的,毕竟总说步孚尹剑术卓绝,这些年却也不见他有个趁手的兵器。 但步孚尹却并不兴奋。他多谢了玄洌此举,让使官备谢礼送去他封地,又喝止了身边的使官们,让他们不许再用这话来议论此事。 “少主只说要寻,何曾说了给谁?你们在内廷任职许久,连不得妄言的道理都不懂吗?” 有使官想要辩驳,但看着他严肃又低沉的脸色,还是忍了回去。他们就是在想,可是这么一把剑,不送给他,又要送给谁呢? 只有步孚尹一个,仿佛是已经料到了自己不会是这把折星的主人。而事实是,彤华的确将折星丢到了一旁,闲置着也不曾说赠谁。 玄洌有意无意地提起,试探她道:“我瞧你身边那位步使君,手里一直缺个合适的兵器,莫不是为他寻的罢?” 彤华觑着他,听完这话目光分明沉下来,冷笑道:“怎么,你来的时候经过外面,他们是不是都已经开始替他庆贺上了?” 她将杯盏重重放在桌面上,道:“我何时又说过要将折星给他的话了?” 她扭头便唤仙官来,命去查找造谣多事之徒,重罚严惩,不许放过,态度相当强硬。 玄洌瞧着她,待那仙官出去了,方道:“你那使君是如何又得罪了你,竟要这般下他的面子?他如今被好些眼睛盯着瞧,若是你们不睦的消息传了出去……” 彤华似有厌色,道:“不睦也不在今日这一回,难道外面还缺这么一句吗?” 玄洌打量着她的神色,执杯饮茶,若有所思,一时不言—— 菁阳宫高楼之上,昭元放下曲谱,起身来挥了挥面前小鼎中的余香,缓步踱在室中,笑与面前来禀报公务的使君东和道:“还真给她将东西寻回来了?” 东和道:“我听闻,先前她要了一样沉犀香,得的慢了些,发了好一通火呢。这柄剑寻了这样久都没有结果,想来璇玑宫的使官们也是受了不少斥责,巴不得早日了断此事呢。” 昭元踱步至窗前,缓声道:“没了这件事,还有下件事。我瞧她近来燥得厉害,也不会止于此步。” 她望着东和,似笑非笑道:“她还来针对我们,找我们的麻烦吗?” 东和颔首道:“这是自然。” 甚至还变本加厉了。 昭元却不焦急,反而有些好笑道:“我这妹妹,如今手中没有实权,前头来找了我的麻烦,后头步孚尹就得来找我赔不是。他们如今闹的这是个什么别扭?总不会……当真不是一条心了罢?” 东和道:“既然无关痛痒,大可继续等着。横竖步使君因此赔给我们许多好处了,不要白不要。” 昭元问道:“这么久了,你可看仔细了吗?当真是好处,不是什么随时都会爆炸的麻烦?” 东和道:“一直看着呢,并没什么异常。” 昭元幽幽道:“一直没异常,这才奇怪呢,可不是彤华该有的性子。” 她目光落在下方的宫道,灵花的落英拂上青砖,有个气度悠然的神君自彼方信步而来,一边欣赏着这宫苑美景,一边随意抬眼,正与她的目光对上。 昭元站直了身子,对他微微颔首,算作见礼。 玄洌送礼出来,行至此处,赏了会儿景,不知不觉走到此处,恰巧是菁阳宫的一侧。他抬眼看见昭元,虽不与她有什么来往,但仍旧是见面之交,还是噙着惯常所有的温和笑意,颔首还礼。 他眼中那种温柔顺遂的态度早已刻入骨中,如晚春幽幽一汪深潭,却并无丝毫寒意,所以芳菲哪怕凋落,也是心甘情愿落入他的眼中。 昭元面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礼貌微笑,心里却有些可惜。 可惜了,她若是彤华,此刻招一招手,便好将他请入宫中,好好地聊一聊天,但她偏偏是昭元,所以与他并不熟稔,莫说是这般楼上楼下遥遥而对,便是当真对面而立,也是没有什么话题可说的。 但这点可惜还没完全浮出水面,便又慢慢驱散了,未在她心中留下任何波动。 他复又转眼离去了,随着他背影渐远,他们方才遥遥相对的这段距离,也成为他们之间寥寥几次相见里可称得上是近的时候。 她还记着东和方才说过的话呢。彤华折腾部下,都折腾到龙族太子的头上了,她若还是没完没了,就少不得她要注意一些了,免得将来又惹什么麻烦。 她于是吩咐道:“你莫惊动旁人,暗地里仔细去查一查,看看她是否又有什么错处揪在中枢手里了——覃黎去遗灵窟做什么了,她又是怎么出来的,能想到的都查查。” 她微微笑道:“咱们也听听这对苦命鸳鸯的笑话。” 昭元果然也是没有错的,彤华过了这个新鲜劲,又对别的东西产生了兴趣。步孚尹那日因公事与昭元有了些交际,待问过她在封地之内,便要前去找她。 他们同坐说完些公事,昭元见他不急,便留他多饮盏茶。她打量他一番,笑问道:“折星剑折腾了一圈,怎么没到你的手上?” 步孚尹瞥她一眼,有些无语道:“你也听这些闲话?” 昭元笑道:“那把剑一日不到你手里,这笑话一日看不尽呢。” 她看着步孚尹有些泛冷的脸色,知道他们之间果然是有些问题,便问道:“彤华呢?你若寻她要,她又岂会不给?何必让外头看你们的笑话。” 她见他不说话,便故意打趣道:“莫不如我帮你们一把?我这样的恶姐姐,随随便便做一件坏事,就能让主角重归于好呢。” 步孚尹手指敲着杯盏,道:“算了罢,你还是留意你自己。她大约是受制,我暂且也不知她要做些什么,来日若是犯到你头上,莫说我没提醒过你。” 第264章 赠剑 他凭什么要退到一旁去? 折星到了彤华手中,到底还是不曾白白收在库中蒙尘。 那日彤华去简子昭族中参宴,席上有舞乐仙舞剑助兴,简子昭坐在彤华身侧,在一舞毕后点了为首的那个上前,与彤华说了几句话,之后才命退下。 她那日参宴后回来,便让去寻了折星,送到简子昭那处了。 这事是衔云去办的,不曾大张旗鼓,所以也并没有谁知道折星已经离了内宫。还是几日之后,简子昭入内宫来,才有使官们发现不对。 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那个小仙,腰际明明白白别着的,不是那把折星又是什么? 那把剑送来时,使官们都是在使官殿见过的,那把剑鞘长成什么样子,便不是所有人见过,也总是有不少见过的。 简子昭入内见彤华时,那小仙就在外面候着,剑明晃晃地放在那里,由不得人认不出来。 衔云进去奉茶时,与他四目相对,他还主动向她行礼示意。 这事很快便有近前的使官回报到使官殿。彼时步孚尹与陵游同在使官殿中,闻言一时怔忪,还是陵游先问道:“看清楚了吗?真是折星?那是哪儿来的小仙,可识得吗?” 使官摇了摇头,道:“虽不识得,但那剑确是折星。五太子送来时,我在使官殿亲眼瞧过的,不会有错。” 陵游于是咬牙道:“简子昭又搞的哪一出?让他从彤华那里出来以后到这里来!” 如今简子昭也是璇玑宫的使官,上级来召,他自然是要来的。 使官领命便要出去,倒是步孚尹将他按了下来,道:“不必去。” 那使官望向陵游,陵游望向步孚尹,步孚尹淡淡将手里的玉笔搁在一旁,道:“她本就没说过将折星给谁,你们前些时候多嘴,吃了她的惩戒,还没记住教训?如今为了一柄剑去闹,又像什么样子?” 陵游皱眉道:“那我叫简子昭来又如何?他想给彤华身边塞人,明着从我眼皮子底下过去,将我当成摆设了吗?” 步孚尹瞥他一眼,道:“既然已经带来了,这样久也没动静,你如何知道不是彤华提前答应过的?你是要教训简子昭,还是要下彤华的脸?” 那使官察觉到氛围不对,拱手行礼后默然退出去了。 陵游这才道:“不许他们说,还能不许他们想吗?你刚来定世洲的时候,彤华就想着要给你寻一把剑,那时候也是提过折星的。耽搁了这些年,怎么就不是你的了?” 他盯着步孚尹道:“你也莫要说你没想过那把剑!” 其实珍贵的不是一把剑,珍贵的是她心中一直念着他的心意。从前她有这个心意,那么有没有剑都不重要,如今她已经没有了这个心意,那么有没有就更不重要。 “我不要。” 他说。 他因为爱她,愿意截停月亮、催促朝阳来表明他的心意,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因为一把被送予他人的剑而纠缠不休。 再不多时,简子昭离开内宫,飞翎亲自带着他带来的那个小仙来到使官殿,入舍中见过二位使君。 飞翎道:“这位名唤颂意,是少主亲自点入内廷的,封在咱们宫中做了使官,方才拜见过了少主。我奉少主的命带他过来,也与二位使君见礼。” 这仙官颂意抬起手来对着他们行礼,腰间别着的长剑清晰地映入他们眼中。 陵游冷声问道:“折星为何在你手中?” 他尚未答,飞翎立刻道:“是少主前几日命衔云去送给这位使官的。” 前几日就给了,他们竟然都不知道,若不是今天这样大摇大摆地来了内宫,他们恐怕还以为这剑仍旧束之高阁,继续做步孚尹与彤华这些时候冷战交锋的靶子。 陵游还想要说什么,却被步孚尹优先拦住了要出口的话。他风平浪静地对颂意道:“既给了你,便是看重之意,今后仔细勤勉就是,勿生二心。” 颂意立刻称是。 他头一回来内宫,实在对这二位使君不太了解,行礼而退前,又拿余光将他们扫过一遍。 时至今日,他也依旧没有缓过神来。那日他不过是在宴上舞剑助兴,本想着席上众仙醉意醺醺,恐怕也没谁真的来看,却不料让他被简子昭点了上去。 他还以为自己的动作某处有了疏漏,正被仙主瞧见,却不料开口说话的那个,却是他身侧的彤华。 他手中那把剑,不过白光一闪,便到了彤华手中。她用手指在剑刃上划了一道,兴致缺缺地放在一边:“你这把剑没开刃,太轻了。适合剑舞,不适合你。” 他不知如何答,又听简子昭道:“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一一报来。” 颂意原道自己是否惹了座上不快,心情郁郁地回去,却不料没几日又被简子昭叫去。他还没来得及向简子昭行礼,便见他指着另一旁的一位女仙道:“这是中枢璇玑宫的衔云仙子,今日来是代彤华主与你赐剑的。” 他茫茫然将那把上佳的灵剑接在手中,直到谢了礼,送了衔云离去,都没有反应过来。 原来剑不适合,是这个意思。 简子昭面上无波无澜,当日他看着彤华脸色,才将他点了上来,有今日却也不在意料之外。他对颂意道:“我派个仙官随你,有什么东西,一并带过来罢。这几日就在此处安置,过些时候,随我一同去内宫见她。” 颂意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见谁?” 简子昭瞥他一眼,手指在剑鞘上点了一点,没有说话,转身去了。 颂意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这把好剑,终于明白了过来。 实际上,直到他真正来到内宫门前的时候,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境遇竟然扶摇直上到这般地步。他听见他们说话间道简子昭也是璇玑宫的使官,随后又在见彤华的时候,听见她说要他也来做她的使官,立刻便想到,若是他真接了这个职位,便与简子昭算作同位。 他迟疑地想着简子昭,张口推辞。但坐在彤华身边的简子昭却没有丝毫不悦,让他莫要辜负彤华,速速应承此令,将来好好为她效力才是。 颂意想到自己这突然的到来,自然会引起内宫之中许多眼睛的注目。但当他真的接过了自己的名牌,心中却又慢慢落定。 他想:他的剑术的确是不差的,自己也的确早就不满于只作一个小小的舞乐仙,将剑术白白浪费作仙官们享乐之用。既然这位神主有此眼光看中了他,他为何就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实现价值呢? 所以他才能从容地跟着飞翎穿过璇玑宫,在使官们的注目里,走进使君舍,去见两位使君。 这位步使君,他不大了解,但听说是身份敏感,行事却不然,手中势力磅礴,连神主都不比于他。 但另外一位使君陵游他是知道的,听闻小小年纪便成了赫赫有名的天界第一剑,性情又爽朗,好笑语,性和善,是一贯有好风评的。 他若能在璇玑宫做使官,早晚有一日能见得他出剑,也让自己也精进一番。 但所见时,陵游却不比他听说之言,面色颇冷厉,张口便问他折星。 颂意也有敏感之心,他想到这一路以来的注目,恐怕不仅仅只是因为他,也因为这把上佳的好剑。他隐约意识到了不对,但没有谁会告诉他何处不对。 他想恐怕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毕竟这阖宫的使官都在那二位使君的手下,谁又会违拗那二位的心意来与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仙交好。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彤华几乎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彤华出外时,若是二位使君不陪,那么常随侍在侧的使官便是尔娘。她资历老,是彤华出生后便被平襄派过来的,私下里无人的时候,彤华还叫过她姐姐。 而这几日彤华出去,点名叫的都是颂意。颂意在使官殿报备行踪时,因此而受了其他使官质疑,反倒是尔娘在旁边训斥了其他使官,还安慰他说自己正好可以躲懒。 她与他登记过,又与他一同出了使官殿,临去前叮嘱他许多,让他留心彤华的动作,莫要有所疏漏。听他应了声,她方又道:“你来得突然,这些时候又没有空闲与旁人来往,使官们谨慎防备些也是有的,你莫要记罪。大家都是为了少主做事,你若诚心不二,大家看在眼中,自然也不会为难你的。” 颂意都称是,任劳任怨跟在彤华身边,行事十分谨慎仔细,居然没有出过什么差错,连她出去所见的那些好友见了,也要笑着打趣一番,说她身边的使君和使官都是上好,要问她要去给自己做随侍的仙官。 彤华彼时笑道:“你去我宫中挑一个也好,挑我身边的做什么?” 就这么一句,便惹了对方好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颂意在她身边留得久了,虽然与使官们还是接触得少,但也慢慢了解了许多情况。来之前,外头总说彤华与二位使君的关系是极近的,但他却发现绝非如此。 他们不吵也不闹,但绝对算不上亲近与和睦。权力掌握在步孚尹的手中,但名号终究还是彤华的。步孚尹行事未必先会问过彤华,但彤华也不是不能去打步孚尹的脸面。总之暗流涌动,绝不太平。 同时,颂意也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总盯着自己的折星。 彤华的身边并不缺少什么剑术卓绝的使官,这样的使官她想要就会有许多,根本犯不上去寻一个舞乐仙来顶这样关键的位置。她点他来,将剑给他,让他近身在自己身边,不过是为了拿这把剑,来做她对步孚尹明晃晃的警告与挑衅。 他从来不是什么得用的仙官,他只是一根她要扎在步孚尹身上的心头刺。 其他使官们的不屑一顾,并非是对他从前低微小仙身份的鄙夷,而是因为知道他不过是他们之间作法的筏子,也许等他们之间这场冷战的风波过去,他便会被丢到一旁,弃之不用。 但他想,他凭什么要退到一旁去呢? 天上的神女将宝剑丢到了他的怀中,而不是旁人的怀中,他接住了这把剑,也能将这把剑接得稳妥。他如今只是一个不平的关节,可他有与其他使官一样的名牌,他也是她的使官。 那日彤华在外,身边无人,颂意主动上前,与她献上一个大礼。 彤华笑问道:“如此突然,做什么?” 颂意望着她,沉声道:“请少主信我。” 犯不上用太多好听话,他只在她身边几日,便知她是太过聪明的神女,她一定能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 彤华看着他认真又坚定的神色,黑沉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动摇,认真得叫人害怕。 她就害怕这样坚定的心意,有这样坚定心意的人都很麻烦,若是招惹了,让他缠上了,也许此后都会不得脱身,若是非要分离,非得抽骨扒皮,付出血淋淋的一大笔代价,其实不是那么让人满意。 但这样坚定的心意很难得。 谁说她身边的使官没有一个愿意好好跟随她的?她拿出一把好剑,就可以从茫茫尘世里挑到一个绝对属于自己的忠诚部下。 背景干净,身份干净,眼睛也干净。哪怕是从简子昭那里来的,但是很好,他根本不是那种会服简子昭、会听简子昭的话的畏上的胆小之辈。 她很满意,她要大胆地试一试。 她看着面前坚定的使官,笑着道:“好啊,我会一直信你的。” 第265章 山火 总会有谁会为此付出沉重不已的代…… 彤华回宫的时候,瞧见陵游正站在使官殿前与内廷来的仙官说话。仙官们行礼后退下了,彤华忽然觉得有些时候没和陵游说话了,刚想上前,见他冷冷盯自己一眼,转头进去了。 她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颂意,于是明白了陵游那点莫名其妙的脾气从何而来。 她也没进去,与颂意说了两句话,便一路返回寝殿。才刚将衣服换好,重新绾了发,便听外头有仙侍进来,说平襄身边的仙侍过来了,道平襄得了一匣红榴珠,想着她喜欢,便给她送来,如今正在外头等着呢。 这原本不算什么事,彤华从前也常从平襄那里得些赏赐。只是这珠子也不是多么稀罕的物件,放下就是了,却偏偏又有一句在外头等着。她听见这话,便觉得不那么对劲,于是站起身来,出去相见。 那仙侍给她赠物,趁拾雨将东西收下去的那个无人的关口,近前来与她低声道:“尊主命我来告知彤华主一声,近来昭元主在外面暗暗查了些有关于您的旧事,多的自然是查不到的,却有一个漏网之鱼没有捉住,如今眼瞧着是要回来了,看您的意思是要如何处理?” 彤华听见这话,眉心一跳。平襄不会理会她们姐妹之间的矛盾,若是特意来说,那么这件所谓的查到线索的旧事,也就只有那么一件。 大荒的那件事。 彤华自然相信是查不到的。平襄既然知道了当年的那件事,为定世洲考虑,必然要替她好好收尾。那么如今这个漏网之鱼,究竟是不小心漏的,还是有意漏下的? 但她没时间思索这些了。 因为那仙侍的下一句是:“时间紧迫,尊主也是命我尽快来报您的。如今步使君还在菁阳宫——”—— 陵游走进殿内,却没走入最后的使君舍,站在使官的案前停了停脚,侧身看向殿外,只见彤华与颂意说了两句话,而后便是颂意入内报备复命,她竟未有入内的打算,径自往寝殿去了。 尔娘立在一旁有些好笑地望着他道:“小游,莫吃醋呀。” 陵游没好气地转进房间内,道:“我有什么可吃醋的。” 他如今事多忙碌,才没时间天天和她待在一处去闲玩儿呢,他可不是什么见着她和别人出去玩儿就吃醋的小气神君。 颂意自然见得陵游返身入内的脸色,入殿时却只见到陵游一个背影,唯有尔娘对着他笑了一笑,也转身去忙了。 他出外归来,按制记档。 记录的使官已经习惯了他得彤华看重,这些时候几乎是日日带着出去,于是记录时也不过是不冷不热又不痛不痒地说两句,甚至都算不上什么为难。 颂意这边记好,又没有什么别的事务,便打算回封地明镜湖处的使官宅舍去休息了。 只是才要回头,便见彤华身边的仙侍拾雨急匆匆地跑进了使官殿。 他疑心有什么事,便先驻足未动,看着她一路闯入使君舍,没两句话的工夫,陵游便面色深沉地飞快迈步而出,脚下乘云几瞬便没了踪影—— 彤华一路向菁阳宫而去,足下不曾有半点停歇。她可以肯定平襄这么做就是故意的。因为他们如今的状态让她并不满意,所以她要下手来提醒她了。 她才转过宫道的转角,便见那边有个使官快步跨入了宫门。她眼神一紧,闪身便来到宫门之前,正看见昭元与步孚尹并肩走出,正面带笑意,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这一幕在菁阳宫显然已是常事了,因为来往的仙官仙侍们对此都见怪不怪,没有谁会特地多看一眼。但是彤华几乎不曾踏足菁阳宫,此刻一见,甚是刺眼。 但她没时间觉得刺眼了,因为那个使官正径自往昭元那边走去。 彤华没有越过宫门,昭元一时没看见她,只瞧见了那使官,心知是前些时候让东和去办的事有了结果。她未听所言,尚不打算让步孚尹知道,便打算先送他离开此处。 步孚尹虽与她交好,却也知道彼此立场不同,无意在此刻故意探听她与部下的秘密,于是先提出了告辞。 他们体面地道别,原本就要风平浪静地结束这一回会面。 可就在那一刻,那还未走到昭元身前的使官,却忽然周身一滞。他们亲眼看见那使官脚步骤停,整个身体仿佛是被一个巨大的力量瞬间控制一般,只留下一个痛苦分明却又反应不及的表情,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向后拉扯而去。 但被巨力拉去的,不止是他的身体而已。他的仙元和魂魄被直接抽出身体,又被瞬间碾碎,不过眨眼之间,魂魄崩散分裂,身躯灰飞烟灭,连反应的时机都不曾留下,他就以一种残酷至极的方式彻底陨灭。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昭元出手时已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使官散碎的魂魄与仙元从她神力之间彻底崩溃。 而在那使官的身躯彻底消散的当下,他们看清了他身后扬手的彤华。 她掌中神力未收,深黑的眼睛里露出锋芒毕现的冰冷杀意,毫无任何掩饰之意地—— 在内廷众目睽睽之下虐杀了一名使官! 饶是昭元这般稳重,也在当下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之态。 这是在中枢璇玑宫内,此刻宫门大开,仙官们来来往往,不仅有她宫中的使官,还有外面宫道往来的仙侍与仙官。 从没有哪一位中枢的使官会这样无缘无故地被神主虐杀,彤华这般嚣张做派,竟然丝毫没有意图掩饰,这也太过狂妄了些! 她眼神如刀,立刻甩向了一边的仙官碎玉,碎玉震惊万分,但没有错过,接受到眼神的瞬间就反应过来,立刻便要指使宫门边的使官速去关门。 但比她更快的另有其人。 陵游在彤华身后一路追来,赶到时已经晚了一步,正看到那使官在她手下灰飞烟灭。他当下毫无犹豫,一步迈入宫门,便将宫门甩上合拢,将外头路过的目光全都阻挡在了自己背后。 拾雨寻他时,只说听见那仙侍说了句“昭元主”“步使君”如何如何,其余的都没听清,只见着彤华匆匆便出去了。他一想到这些时候彤华多次因为步孚尹与昭元同道而故意放出相反的命令,想要明晃晃地打他的脸,如今又岂会容忍,便赶紧匆匆赶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彤华居然敢在此处虐杀昭元使官,那自然是越少看到越好。 但他心中还是一沉再沉,因为这件事是根本没法瞒住的,这般张狂行事,即便是昭元愿意放过,平襄也不会放弃追究的。 此处使官来往众多,见彤华如此,当即都防备起来,虽未对她掣出武器法器,却已然将灵力运转起来,更是护着昭元面对向她。 那边步孚尹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他当先迈步走向彤华,彤华也不曾躲闪,径自朝着他们走去。 他来到她的面前,正要开口,却见她手臂向外一个挥袖,与此同时,他感到心口那个长久已经没有运用过的衔身咒突然发力,瞬间掌控他整个躯体,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地变成一个任人操控的木偶,被她轻易推去一旁。 她一眼都没有看他,一句话都没有与他多说,直接来到了昭元的面前。小结界倏然展开在她们周身,将她们两个包裹在其中,确保不会有任何人听到她们的谈话。 昭元一直冷眼望着自己这个气势汹汹的妹妹,此刻方咬牙道:“你敢杀我的使官?” 彤华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意来,道:“他做了错事,我是在帮长姐呢,有何不敢?” 昭元看着她那张无可遮掩地流露出疯狂神色的美丽面孔,想平襄果然在暗地中已经将她磋磨成了另外一番样貌,竟让她此刻这般面目可恶。 她们之间诚然有矛盾,但一贯保持在合适的限度之内,用姐妹置气比较的借口就可以翻过篇去。但杀死一个使官,还是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已经远远地超过了这样的范畴。 这不是什么好事。 昭元沉声道:“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容忍你的脾气,但你也要注意行事的分寸,今日这般作为,你可想过下场没有?尊主便不会放过你——” 彤华露出一个讽刺的哂笑来,反问道:“长姐猜猜,是谁让我来的?” 昭元一怔。 她仔细地审视着彤华的面孔,开始重新认识她一遍。她笑着,漂亮的眼睛弯弯,但里面一点温度都没有,像一个美丽的瓷器,好看,但是冰凉,被创造者塑造成想要成就的样子,然后再被摆放到自己设想的位置。 于是她就只能这样笑着看人。 这并不动人,只剩下不寒而栗。 “你犯错了。” 昭元非常笃定地望着她,聪慧如她,迅速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你犯了一个大错,大到一旦暴露,即便将你豁出去也不足以挽回,大到整个定世洲都会被牵连其中,所以尊主才会帮你。她一定是帮你遮掩了,并且一直没有放松过,所以她知道我的部下查到了这件事,所以她才让你来拦的。” 她越说越确定,越说越觉得自己身躯发冷:“她是能来阻止的,但她不能插手,因为她还想继续遮掩这件事。如果她插手,她来罚了我和我的部下,那么这件事就太严重了,一定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要问清这个错处的来龙去脉。所以来的是你,因为你自回宫后便性情不定,酷爱与我相争,哪怕今后有谁问起,也都可以推到你的头上,说这一切都是你胆大肆意,张扬到连规矩都不放在眼里。” 彤华注视着她,听她在瞬间就想明白了一切,笑得更加开怀。 她道:“长姐聪慧,竟都猜到了。” 昭元此时心中的惊惧更甚,她上前一步,径自扣住她的肩头,低声喝问道:“你犯什么错了?你哪来的胆子敢犯这么大的错!说!” 彤华抬手握住她手腕,用力却没有推开,便加重了手下的力气,道:“长姐还是别问的好。你瞧,知道这事的都是什么下场啊?我还不想让长姐死呢。” 昭元怒道:“现下更易死的是你!你做这种事,连尊主都不能舍弃你,而只能选择替你遮掩,若是将来遮掩不住呢?你有几条命?!” 彤华嗤笑道:“长姐还有心情关心我的死活吗?你应当是清楚她行事的呀?当初与此事直接间接相关的,早就被她明里暗里地杀尽了。如今你这使官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惹出了多少麻烦,你我身边又要死去多少,可就都不好说了。” 她仿佛都已经看到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了,而那些残酷都是昭元不会能想象得到的。 昭元听着她说出接下来的一系列后果,她知道这会是平襄能做得出来的事,但她此刻只是紧紧盯着彤华,再一次道:“你居然敢犯这么大的错。” 彤华狠狠拂开她的手,冷声道:“现在,你也犯下大错了。” 她向后退开一步,便要转身离去,昭元却道:“我和你不一样。” 她面色低沉,但非常稳重,毫无惧色,道:“你们害怕这件事,不敢让我知道,我既然不知道,自然无罪。但若这件事大了,她保不住你,不会叫你连累她与定世洲的。” “是吗?” 彤华以一种讽刺的目光看向她,道:“我以为这样大的事,能轻易被你的使官查到,并不是因为从前留下了什么疏漏,而是因为长姐也有了错处,所以她才要故意为之,好叫你挨这个教训呢。” 昭元脸色倏然微变,彤华继续道:“长姐啊,你我就各自保重罢。” 昭元问道:“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 彤华漠然道:“我管他是谁。” 今日无论是谁,都不能戳破这个秘密。 她转过身去,看见步孚尹站在不远处,眉心紧皱地直直望向她。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蕴藏着锋利的寒芒,所有温和都被冻结在这些决绝之下。 事已至此,她知道他会愿意替她收拾所有烂摊子的。 但是这件事,她绝对不会让他参与分毫。 彤华的目光只从他身上逗留一瞬,便强行移开转向前路,而后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直接往门口走去。 陵游跟在她身后跨出菁阳宫的大门,眼看着她居然走向的是与璇玑宫相反的方向,便隐隐露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来,低声问她道:“你要去找尊主吗?” 彤华脚步不停,道:“你关门难道就能防住她吗?” 陵游问道:“你想好怎么与她说了吗?” 彤华道:“用不着我说,她早就有想法了。” 陵游一把拉住她,拦在她身前强行阻住她的脚步,拧眉沉声道:“你是杀了一个使官!这不是你从前和昭元之间发生的那些小打小闹!你才刚刚回来,她如果……” “她不会。” 彤华望着他,想要说服他,目光坚定,但声音在毫无察觉地发颤:“她是要罚我,要我吃教训,所以我不会怎样的。她难道会让我给一个小仙赔命吗?” 陵游与她一起长大到今天,知道她经历的所有,知道平襄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孩子。他听出了她那些隐藏在躯体之中条件反射的惧意,手下的力气又重了几分,试图稳住她的心态。 但他不能让她这样无知无觉地去。 “那是司滁的兄长。” 彤华的眼神很明显地恍惚了一下。 对,她记得的,司滁有一位兄长在菁阳宫做使官,她是知道这件事的。 她无意识地捉住了陵游扶着她的那只手臂,缓缓道:“什么都不用告诉他,即便他来问,你也什么都不用告诉他……我得先去见尊主。” 陵游再一次制止住她向前的脚步,与她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与你一起来想办法。” 彤华这才看向他。他面上有显而易见的关心和紧迫,只要她说出什么,他立刻豁出性命也会帮她去做。 “你能答应我不要过问这件事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重复道:“什么都不要问。” 陵游看着她异常郑重的神色,心里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无助但坚定的眼神里松开了拉住她的手,而后退到了一边。 他就这样看着她独自迈步,走上这一条冰冷又逼仄的宫道,去面对平襄接下来一切不可拒绝的惩处。 他不能再阻拦,因为他们太熟悉彼此了,在说出某些话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读懂彼此的言下之意。 有些拒绝是欲擒故纵,有些拒绝是不可插手,是与否的选择与决定在他们之间是彼此不能跨越的最后防护。 他已经在她的这一句话里明白,在虐杀使官的背后有另外一件真实发生的大事,这件事也许已经牵连到了很大的一个范围,就连死去一个使官也只能算作一件小事。 这件事也不会轻易结束,就像绵绵万里山林之间兴起了一点星火,但终究会随着风蔓延到整片山川,若是不遇泼天大雨,也许要将山林燃尽都不能罢休。 而这一场大雨,何时来,来不来,全然无可预料。 到最后,总会有谁会为此付出沉重不已的代价,但她不希望是他。 她要他置身事外,冷眼看着这一场山火,哪怕她也被焚于其中,他也不能向内跨越。因为他是她最后的支撑,只要他在,她就还有活命之机。 也许终有一日他会为她而死,但绝不能是现在。 彤华此去并没有多久,但对于回到璇玑宫的他们而言,个个都觉得漫长无边,时间都仿佛变成细密的尖针,来回反复地刺戳他们的躯体。 终于到他们忍无可忍的时候,时间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们,才让彤华重新回到璇玑宫中。 她走进夙夕殿中,陵游与步孚尹都在其中等候,连扬灵与简子昭也在一侧,司滁站在殿中,看着她不发一言。而殿外隔门相望的,有她最倚重的仙官仙侍,还有连颂意在内的几个高位使官。 他们都看着她的神色,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都知道接下来一定会发生什么,她一定需要他们去做什么。 彤华一个都没看,一个都没理,入殿后扶着桌沿坐下了,安静地缓和了几个瞬息,才对这些最为亲密的部下道:“都出去。” 殿中一时无人动作。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司滁,他没有问过有关于他兄长的只言片语,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的身边,即便一言未发,她也能看清他的目光。 她眼睫微颤,但还是再一次道:“都出去。” 陵游看着她平静到诡异的脸色,心里反复地纠结几番,最终她在宫道上恳求他不要过问的声音还是压过了一切。他率先拉过步孚尹,强行拉着他转身走出去。 步孚尹自然不肯,可是那道衔身咒却在此时再一次发动,并不如之前强势,而是缓缓地、柔柔地,从后面轻轻推了他一把。 他转头看她,正对上她转过眼来与他相对,投来那一个让他离去的目光。 他的脚步被这股力量推向门外。 颂意站在门外,隐约想到了什么,当下便要迈步入内,却被身后某只手拉住动作。 尔娘从他身后绕过,稳步走入殿内,屈膝跪地,向她行礼,温柔而坚定地同她道:“少主,别怕,我来了。” 彤华的目光倏然通红。 第266章 内外 不能由你做最终的罪者。 门被再度阖上,所有人都被摒除在外。陵游背对殿门,对他们道:“慎知守门,你们都先去吧。” 各仙侍与使官纷纷退后,颂意驻足原地望了陵游一眼,见他对他微微扬了扬下巴,这才拱手退后而去。 陵游看着他,心中若有所思。 步孚尹与他并肩站在重檐之下,微微侧首,不动声色地望着他思忖的神色。陵游没有察觉到他的凝视,仍旧放空地看着这空阔厚重的宫室,但他的心情却非常复杂。 他非常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一件事是——他正在非常不合时宜地、非常疯狂地嫉妒着他的弟弟,又或者是每一个可以在真正危急的时刻走近她身边的人。 因为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非常清晰地认识到,他始终不是最为她信任、或者说是她心中真正认定可以信任托付的那个人。 他被她推开,不允许探听到有关此事的任何消息;陵游上前追她又放手,而他连上去阻拦的身份都没有。 她去平襄那里领罚,他没有陪同的权利;她如今回来了,他没有入内的资格。 颂意是简子昭从外面送进来的,却轻松地获得了她允许近身的信任;尔娘是平襄给的,但可以在这样处理事件的关口站在最前;陵游不必她多说一句,就可以站出来为她处理其他。 连与她争得没完没了的昭元,都在与她密谈之后默契地保持了口风一致,真正什么都不是的,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陵游盘算着如何考验颂意又是否要将他提拔起来的事,一回头看到步孚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他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步孚尹转开眼,没有说出他那些难堪的心思,只道:“昭元不肯开口,尔娘是内廷送来的,我在想彤华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下残杀使官,是为了隐藏什么事情。” 陵游沉默了片刻,伸手示意他与自己向另一边无人的拐角处走去,低声道:“尔娘也许保不住了。” 他在步孚尹深沉的目光下开口道:“我虽然和彤华一起在内宫长大,但是我们两个终究是不一样的。彤华与尊主之间一定是有秘密的,涉及到这些事,我们谁都无法插手,尔娘就是最合适站在中间联系的那一个。因为她无法背叛彤华,也无法背叛尊主。” 步孚尹以一种并不能完全相信的口吻反问道:“无法背叛彤华?” 陵游苦笑道:“对,也许你不会相信,但这里的忠诚就长这个样子。” 步孚尹不置可否。 陵游从没想过要强行改变步孚尹对这里的想法和判断,但毕竟这里有一些事情,实在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即便说出来,也实在听着并不可信,但这些却也不能不告诉他知道。 他继续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们之间的这个秘密一定很严重。彤华不敢这样随意地就把尔娘推出去,尔娘也不会这么随意地牺牲掉自己。她能主动站出来,而彤华也并没有阻止,这就已经说明,这事是已经通过了尊主的允许了。” 步孚尹听着他说话的口吻,道:“你不管了。” 陵游咬牙道:“对,彤华命还在就不管,这也是她的意思。” 步孚尹再一次露出了刚才那种复杂又深重的目光,看得陵游心中发麻。 他问道:“你觉得是为什么?是因为想要保住你,所以不希望你牵连其中……” “当然。” “还是说,这件事原本就与你我有关,所以才不能向我们透露呢?” 陵游听到此句,当场怔住。 步孚尹平淡地望着天色,事实上,从他来到定世洲时,他就一直在考虑某一种可能性。他父亲牧弘临死前提到过定世洲,虽是未尽之言,未知全部之意,但定世洲必然有值得他关注的地方。 当初屠戮大荒,分明是欲加之罪,大有偏颇,而定世洲不仅不做平衡、对自己的职责视若罔闻,还站在天界一边,与长晔一同进犯定世洲。 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说,定世洲从来就不无辜,如果说,他们这些年留在此处,也是认贼为主,蒙于彀中呢?—— 这使官之死,果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事情是瞒不住的,他所出的澄寂仙族在定世洲内地位很是不凡,有两个孩子分别随侍两位少君,断然没有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还要容忍的道理。他族中主君当即往中枢内宫而来,请见平襄。 他对着平襄与昭元两面哭诉,还逼着平襄要将彤华带来问话。彤华秉承嚣张姿态,连见也不见,他们也不能去闯璇玑宫,于是就此僵持对峙起来。 然而最为难的还是司滁。 如他这般自幼便来内宫随侍的仙君,待到了年纪以后,身上都挂上了使官的官职。彤华在菁阳宫杀他兄长的时候,他人就在璇玑宫内,也算是最早就知道此事的。 他自那日之后就没有回过家。 他与他兄长算不得有多么和睦,待彼此分别进了二宫,族中更是偏向于他兄长。如今他兄长暴毙,族中未必会转而培养他,但利用他来在彤华这里生事却是必然的。 他没想过要他兄长死,但等他真死了,他也不至于为他感到难过。唯一麻烦的,不过是接下来族中的态度和他的处境而已。 彤华拒绝相谈,这仙族已是怒气沸腾,气氛已是剑拔弩张,逼得司滁必须二选其一。司滁憋着一口气,始终没有踏出宫门一步,一次也没让他们见着。 而麻烦的不只是澄寂仙族而已。 各属族仙家自视甚高,皆以为希灵氏能这般安稳地中立多年并保持至高权柄,都是有他们磅礴之力在后支撑的缘故。他们将自己族中得力的少君与子弟都送到中枢去做使官,使官的身份本就与普通仙卫不同,如彤华这般无罪而滥杀使官,可以堪称旷古奇闻,如何不叫他们群怨沸腾? 这可不是死了一个孩子的事情。这件事最终的处理结果,代表着中枢对他们的看法与态度,代表着他们将来身处定世洲的处境,代表着他们是否需要重新审视自己应当何去何从——是从此以后忍气吞声畏缩低头,还是得意洋洋更进一步,都由此事而定。 他们退不了步,给再多无实际意义的好处也不能退步,不论中枢接下来的动作是强硬还是怀柔,哪怕把整个澄寂仙族都耗干了,其他属族也不会允许他们退步。 太平时,他们明争暗斗,斤斤计较,都盼着从对方那里讨些好处;紧张时,他们是利益与命运的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个道理太过简单,属族明白,中枢也明白。平襄一贯秉承中庸之道,嘴上说着主持公道,实际也并没有提问过彤华。这个行为也算是给昭元敲了警钟,将麻烦都推到了昭元的身上,让她承担起稳定澄寂仙族的责任。 昭元绝不可做出与平襄一般的态度,那在属族眼中就太过于冷落了,没有谁会为了一个不把自己当回事的神主听话卖命。所以她必须表现出强势的态度,向彤华讨要说法。 二宫因此开始了激烈的交锋。 彤华一改先前甩手掌柜的态度,每日坐镇使官殿,往陵游那把椅子上一坐,所有事务都得先经过她的面前。 原先使官们是常去步孚尹那间使君舍的,只是彤华既然来了,那么连步孚尹也只能坐去彤华那边下首,自然不会有什么得以瞒过她的眼前。 而且,两宫虽有利益的争夺,但好在步孚尹与昭元私交不错,又都有分寸,彼此协商衡量,倒也不至于收不了场。 但彤华在二君之间偏偏选择了陵游,这个态度就大有深意,再加之她从前就有多次因不满昭元而反驳步孚尹命令的举动,于是大家也都纷纷明白——她是真的对步孚尹生厌。 她的行事更是如此。步孚尹是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和好处才与昭元交锋,但彤华完全只是为了赢,哪怕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完全是个毫无谋划但不死不休的做派。步孚尹可以做出的转圜终究有限,两宫的局势因此被她推得更加紧张。 事实证明,只要她够疯,就终究有人害怕。属族们早就顾不得自己最初只是因为族中死了一个任职使官的孩子而对中枢发出质问,现在只能联合在一起借着昭元的声势来继续作以对抗,不能露出怯色。 事态的性质早已发生了改变,彤华依旧没有放松,愈演愈烈,大有一把火燃尽了、大家都同归于尽才好的架势。 就是因为她太疯,属族也开始思考应对之法,当初那些被选进来随侍的属族少君,都被族中递过消息,命去彤华身边探听消息。彤华看得分明,正好借他们做传话的筏子。 不过也有例外。扬灵早就站在她的一边,早就给家中递过消息,不让参与此事。洪炎仙族果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至今也没有受到实质上的牵连,也算是对外界释放的一种信号。扬灵因此每日稳稳坐在彤华身边,丝毫不需要畏惧。 另外还有简子昭。他家中叔父自然是不会错过这种事情,必然要在其中插一手的。他巴不得他叔父早日带着族中那一堆烂摊子死在旁人手里,干脆果断地站在了彤华一边,如此他叔父想着与他作对,自然更加卖力。 再有就是司滁了。 陵游看着这一屋子人,他和步孚尹是使君,坐在这里是应该的;慎知与飞翎是主事仙官,坐在这里也是应该的;扬灵从小就和彤华走得近,洪炎仙族也有眼力,坐在这里没问题;司滁在僵持,简子昭一心想继承仙族,不会和属族们对抗,坐在这里不过是给他叔父看的,但他们都不会对彤华不利,所以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 但是—— 他看向彤华对面的末座—— 颂意居然也被彤华点进来坐在此处了。 他并不议论,但也没有回避任何事情,旁听完所有议程,连简子昭都抽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两眼。 彤华处理事务,批复文书,有使官与仙官来往进出。颂意坐在末座,往来交递,东西送到了彤华面前,端水递笔,磨墨取印,一套动作好不自如。 有些过激回应,明显步孚尹便想要反驳,倒是颂意给彤华递得快,由不得谁反驳。 步孚尹无声回望颂意,颂意倒是瞧也不瞧,半分也不怕得罪上司。 步孚尹手持杯盏抿着茶水,没打算为难这个此刻对彤华一心一意的部下,心中多少有了几分计较。 这边议着事,待暂时将事务告一段落了,有仙侍入内来给诸人更换茶水。另有一个使官进来拍了拍司滁,向外指了一指。司滁面色不变地摇了摇头,于是那使官便又出去了。 彤华看见了,沉默了一会儿,等仙侍们退下了,这才对司滁道:“不出去见见吗?” 司滁摇了摇头,道:“没必要。” 澄寂仙族已不是头一回来寻司滁,为了逼他出来,甚至叫他父母亲自来叩门。司滁知道以后特地叫仙卫们拦着,不叫报与彤华或者陵游知道,但彤华自然是清楚这事的。 这回来的,大约又是他的父母。 彤华道:“出去见见罢,见一面的事,不费什么时间。” 司滁没听,仍旧坐在原处,道:“他们故意要拿我父母来向我施压,我此刻出去,不正好遂了他们的意?将来拿着我父母,要我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彤华问道:“这事要解决还得一阵子,你要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司滁肯定道:“这是自然。” 彤华道:“那便出去见见罢。” 司滁皱了眉,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彤华望向他道:“你若要站在我这边,就去好好与他们说个清楚,今日之后,你与澄寂仙族、与他们,都再也没有半分关系了。” 她面色十分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漠然,司滁很明显地愣怔了一瞬,其他人也看向了彤华,不知她突然说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彤华就在这样安静的注目里继续道:“你总是要在两边做选择的。他们拿捏住你父母,你又放不下双亲,还是早些决断的好。如今断了,也让他们少受些折腾;若是舍不得,就早日回去,免得你族中对你生怨记恨,来日又为难于你。” 她明明白白说了个清楚,每一句话都是为了他做打算。若是要断,早些断个干净,将来也好切分清楚;若是不断,早些回去,也免得多生怨怼。都是好考虑。 司滁心中全然明白,但还是一时沉默犹豫了。彤华见他不动,又道:“你不是优柔的性子,这也不难选。我们如今都坐在这里呢,且还不散呢,你说句话再回来,我们都还坐着,不回来了,我们聊几句就回去,不麻烦什么。” 司滁望着她,问道:“中枢绝对不会低头,属族必然要为今日的犯上付出代价,当先的就是澄寂仙族,绝然是跑不了的,对吗?” 彤华肯定道:“对。” 那一瞬间,司滁有些想问,如果中枢早想到了要拿这件事来对属族开刀,那么怎么就偏偏杀的是他的兄长呢? 他不是可惜他兄长的生死,只是父母是他在族中唯一的牵念,她分明都是知道的啊。 当初章苑就是这般被牵连处决,在刑台上哭着求他们救他的样子,司滁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忘掉。他以为自己不会经历这一幕的,但现在分明是要重演了。 章苑死去,彤华无所作为,他尚可以解释是她迟了一步,可如今一切都有余地,她依旧不肯松口,又是为什么呢? 即便君臣有别,尚有多年好友情分,当真全然都是假的吗? 司滁低下头去,脑中一片混乱。他一边又觉得自己于彤华不同,到底是她好友,当能得一分善待,可一边又觉得不是这样,她也只是一个受迫于平襄的无力之辈,与他、与这些属族,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美丽又好听的名号,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在权力的沉重倾轧之下,他们都是蝼蚁而已。 他带着些恳求和期盼的目光望向她,有些踌躇地问道:“若是将来,我父母……” 她道:“那要看你自己了。” 澄寂仙族要完了,他父母也会被仙族连累,彤华是踩死他们的直接凶手,为的就是杀之以作警醒震慑之用,绝无可能从其中挑挑拣拣,因与某位使官的旧情而放过几个,那就瞧着太荒谬了。 所以能不能救,只有他自己。 扬灵侧目看着他,即便是明白彤华此言没有错处,但还是从作为友人的角度品出了几分残忍。她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神色,隐约浮出了些不忍,便伸出手去,轻轻覆在了他手背之上,手指收拢,微微用了几分力气。 他的手在她掌心收拢成拳。 他在一片静默之中倏然起身,大步向外走去,步伐留下一阵风,转瞬就吹散在他身后。使官殿离璇玑宫门太过接近,他向那处走着,便看见被拦阻在外的父母,用两双含泪的眼睛望着他。 他们看着自己深爱的孩子,在多日的风波不断中,终于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他那么倔强地反抗着愚钝的家族,又因为他们而走了出来。 “司滁!” 他的父亲在宫门外看着他,高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司滁。” 他的母亲在宫门外看着他,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 司滁因父母的呼唤而感到眼眶发酸发胀,脚下的步伐因此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下一刻,他们在宫门之外对他道:“别出来!” 司滁的脚步立时顿在了原地,在那一刻,他的双腿沉重,仿佛有无限数不清楚的怨念修成恶鬼,拖着他往恨欲不绝的地狱而去。 “回去罢,司滁,父母一切都好,在此事结束之前,莫要忤逆彤华主,好好地留在璇玑宫里,不要妄动,听到了吗?” 司滁看着他们,喉间开始滞涩地哽咽,翻动几回,都难以说出一句话来。 他今日是要来说什么的?他方才出来,是要来说什么的?父亲,母亲,我们回家罢?父亲,母亲,你们回家罢?他原本是为了出来说什么的? 他自己真的决定好了吗?还是说,父母已经看穿了一切,理解了他的两难,所以干脆自己做下了决定,免去了他的艰难,提前在几步之外为他做好了决定? 如此,他就没有任何错处。 如此,他走到哪一步上,都无非是被家族、被父母逼迫的结果。 母亲对着他慈爱地微笑,父亲朝着他轻轻地摆手,他们仿佛只是如从前一样,入内宫拜见时顺路来看一看正在当值的孩儿,不过几个时辰之后,就能在温馨的家中团圆相见。 他们要他回去,不要耽搁,脚下却没有挪动一步。在他转身离去之前,他们亦有家族相逼,逼着他们不能先行退让。 所以,这是他们给孩儿最后的残忍。 但好在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司滁十分僵硬地回过头来,被父母的目光强硬地推着向前迈步。使官殿的牌匾立在他的眼前,眼前是冰冷一片的平安之地,身后是温暖眷恋的刀山火海。 回去罢,司滁,走入这间使官殿,走到彤华的身边去,去赢得这一场已经看到了胜败的战争,再以胜利者的姿态给予仁慈宽容和强大的权力,从刀锋之下挽救他所爱的人。 回去罢,司滁,这是你该走的路。 可是,可是,他感到有冰冷的风吹透了他的身体。 澄寂仙族也许已经预想到了最后的结局了,所以他们没有纠缠他,所以他们只是要他的父母这样走入内宫之中。若他心狠,一次也不愿相见,那自然是万世太平,若他尚存半分孝意,只要出来见这一面,自然要落入他们的圈套之内。 司滁啊,你要如何在父母的放弃之中自顾自地背身离去,徒然剩下他们落入地狱呢? 他有些绝望地看着这间深深的使官殿,最深处的那间使君舍的房门紧闭着,安静地立在他的面前。他想:彤华,扬灵,陵游……随便是谁,有没有谁从里面走出来的? 走出来,让他看到,让他知道此刻向前才是正确的决定。 走出来,让他看到,让他痛恨,成为此后逼迫他放弃一切的共犯。 走出来,让他看到,让他呼救,不要让他一个人面对这样艰难的选择,不要让他独自痛苦地想,为什么偏偏是澄寂仙族,为什么偏偏是他。 ……有没有谁肯走出来? 房门之内,彤华扶着椅边的手渐渐攥紧。随着时间一分一毫地流逝而去,所有的人都开始难以安坐。简子昭坐直了身体,脚下也不自觉向外伸了半步,扬灵紧紧地盯着那扇门,心里默默盼着下一刻它能从外被推开。 没有,始终没有。 她豁然站起了身大步向门口走去,彤华抬眼看向了她,没有出声,而下一刻,在经过简子昭身边时,他坐在原位,一把拉住了扬灵的手腕,阻止了她的步伐。 他抬起头,她低下头,他们纠结的目光对上彼此,他最终对她道:“不能是你出去。” 在你明知他的心意时,绝对、绝对不能是你出去。在这样残忍的情形之下,绝对不能由你做最终的罪者。 门依旧安静地紧闭。 天色暗了下去。 司滁没有回来。 第267章 藏心 你非要我将话说尽了才信吗?…… 外头的天色暗了下来,彤华摆了摆手,对余下在座的人道:“今日事毕,都散了罢。” 因有司滁这一回事,今日大家走时神色都与往日不同,彼此互相看过多言,才缓缓向外而去。陵游原本坐在原位上,抬眼间看步孚尹望了他一眼,便也起身往外走去。 彤华是不想与他们一起出去,所以才坐着没动,此刻抬头看陵游走了出去,便知道是步孚尹的意思,扭头果真见他坦坦荡荡地向陵游偏头示意。 他坐在原处,回眸来望她,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这些时候,彤华行事非常激进,步孚尹虽然有意在背后阻拦她,但大抵也都成行了,彤华因此知道他是在顺从自己的意见,所以并不如何惧他。 但现在他看着自己的那种深而静的目光,实在让她生出了一种久违的瑟缩之感,于是她咬了咬牙,便也要站起身来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但步孚尹何其了解她,在她还没能起身的时候便优先开口道:“你想到他不会回来了,对罢?” 他虽是发问,口吻却并没有疑惑,而是十分肯定。他目光平静地望向她,道:“你觉得他在你这里已经走成一步死棋了,与其这样留在身边,还不如送回去,是不是?” 正如昔年,荣坤仙君在与含真君成婚以前,曾为她少时的随侍仙君一样,彤华身边除了扬灵以外的所有随侍仙君入宫时都有这个意思在。只是因为局势变化,简子昭被平襄赐冠,等同于暗示了他的身份确定,所以其他的仙君,也随即失去了这个身份。 司滁也是一样。 澄寂仙族将两位少君分别送往两宫之内,是有两头观望的意思,原本当其中一个逝去以后,他们应当是该要全力保留司滁,来站在彤华这边的。 但如今的局势不一样。彤华气势汹汹,中枢在背后暗自推动,摆明了要借此整治属族,澄寂仙族就是为首之祸。此时站彤华已是毫无可能,而司滁碍于两位使君的存在,最多也只能做到使官,这点情意不足以在此时保住整个澄寂仙族。 所以他们唯一的生路只有一条,就是借自己这点冤情攀死了昭元,好好地向她表达忠心,将声势做大。昭元不想让部下寒心,就只能拼命去救他们。 也正因如此,为了表示对昭元的诚意和中心,澄寂仙族不可能留着司滁与他们站在两边阵营,必然是不择手段也要逼他回头。如今用他父母逼迫,行动还尚可算作温和,若是如此不成,痛下杀手解决他与他父母也未为不可。 彤华与司滁之间情谊深厚,与其真的走到了那一步,还不如她此刻微微松手,给司滁一个退路,叫他回去和族中站成一线,彻底归到昭元那一边去。 正因如此,座中诸位都能想到,所以即便扬灵一时冲动站了起来,但还是没有走出这一道门,所以即便陵游对朋友那般心软,却还是没有开口多说一句话。 诚然将司滁一个丢在外面、让他自己担这决定看起来是残忍了些,可他在璇玑宫内已成废子,若反手给了彤华一刀,说不准还能成为去另一边的投名状。 昭元与彤华姐妹的夺位之争时日尚久,而澄寂仙族的存亡之战已是迫在眉睫,他们急于做出决定,这也是司滁的必经之路。 表面上,是彤华放手让司滁去选,但实际上,在她将他推出房门的时候,就是已经将他送上了另一条路。 将来,即便是不得昭元所用,削去了使官的职务,司滁也大可去做个低阶散仙或者直接自请去天庭做个小小仙官,时日长了,自然也就能慢慢削弱与族中的联系,徐徐与族中割离,接出父母。 时至今日,步孚尹都仍然认为彤华的处境十分荒谬,即便是有平襄在背后相逼,可彤华全然不知反抗的态度也实在是太过奇怪。 他无法理解地望着她,道:“你明明就不喜欢争,却又非要和昭元去争;明明现在争不过,却又不肯积蓄实力;明明知道是长久之战,却又想争一时意气——她到底在如何逼你!” 彤华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眼中诚然有对她的关心与不解,却也同样有对定世洲一切的厌恶和不屑。即便他已经来到这里这么多年,他的心依旧还是从前在大荒的那个样子,这个扭曲而诡异的神宫之中,每个人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他根本就不能理解,也不想要去理解。 她用一种静到可怖的眼神望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就不能是自己想要吗?” 步孚尹因她的目光而心惊,于是语调更是向下沉了三分,道:“你想要?那你此番杀了司滁的兄长是想要什么?你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彤华定声道:“属族气焰嚣张,早该整饬一番,免得君臣无别、上下不分。澄寂一族汲汲钻营,在我与昭元之间分别下注,平素里又去唱尊主的好话,我早看着生厌,正是个拿来震场的好例子。莫说此举正合尊主心意,使她愿意助我,便是我无利可得,就是为着这三分痛快之心,这回我也将他们杀定了!” 她不想和他在这件事上纠缠,也不想再多言其他,免得他对她的了解细致入微,又看出她的不对来,干脆便要起身离去,而他却立即迈步拦在了她的面前。 步孚尹伸手扶住她的肩,垂眼仔细盯着她的脸色,盯着她的眼睛,拧眉望了许久。 今日开口相谈前,他已经料想到她咬死了不会多言,思及平襄那般冷酷做派,又觉此事绝不会是一日之困境,尚不知将来还要有多久多大的麻烦。 但这些老话多说也无益,横竖她此刻说不出来。他于是将声音缓和了下来,低低地带着三分诱哄的口吻道:“此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不想说就不说,但你究竟能不能解决,总能告诉我罢?” 他也知道平襄在此处一手遮天,他想要改变彤华的处境十分困难,但起码有他插手尽力,总不至于让她走到绝路之上,总有个同行之人可以分担一二。 像陵游那般劝他的话,丢下她、将来再从局外去拉她吗?他不否认留置后手的关键,但他自己不想将她独自丢下。 留下她一个何其简单,与她就此分道何其简单,他非要留下来不是为了这些。 天意弄人,交心艰难,好容易相遇了,又凭什么让他们两地分离,再生疏到这般地步?自古而来,得而复失总是难以接受。 彤华眼睫颤了颤,听出了他言辞之外藏于迢迢千里之后的耿耿于怀,没有抬眼看他,想要转向外面。而步孚尹又强行将她的肩扳回来摆正了,让她看着自己,道:“别回避。” 他沉下声音与她道:“陵游在外面,谁敢那么不长眼地凑到跟前来听你我说话?” 他微微顿了一下,又道:“还是你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法说这些话了?” 彤华这才抬眼看他,露出些强作的凶狠来,压低了音量厉声道:“先时早与你分说过,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不是?” 步孚尹反问道:“听什么?听你那些非要让我离去的鬼话吗?那是你的真心话吗?” 他眉心皱起,道:“你为什么总是要做这样让自己与对方都不开心的决定?司滁出去之前,也希望你能强行将他留下来,可你偏偏要装作宽容大义,将他推出去了,还美其名曰让他自选。于我,离去的选择权明明在我的手里,你又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非要让我与你分道不可?” 他终究还是耿耿于怀,所以越说越积愤难平,仿佛非要从她这里得个答案不可:“既是二人相对,总该有一边得了好处才行,这般让彼此都难过,你又为了什么?” 彤华道:“我如此选,难道没让你们得着好处吗?” “这又算什么好处?” 步孚尹嗤笑着驳她道:“非要离开你不可,这又算是什么好处?” 彤华因此言喉头微哽,顿了片刻方道:“你当我是个什么稀罕物,非要得了才算好吗?” 步孚尹道:“便算你是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非要将我们通通都丢了,难道你管天管地,还能管我们瞎了眼睛,非要拉着你往怀里藏吗?” 他直白地望着她道:“你非要我将话都说尽了,才能信过三分吗?” 他因有家族重负,其实甚少与她说太绝对直白的话语,可她已经逼得他说了好几回。她有些悲戚地看着他此刻赤忱的眼睛,想,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真心。 喜欢或者不喜欢,爱或者不爱,即便是再有城府、藏得再深,也总会从细枝末节之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些踪迹出来。狐狸的尾巴藏不住,爱人的眼睛也是一样。哪怕是在争执的时候,他口中的话说得再冷硬,眼里也总忍不住地要窃看于她。 他本来就长在自由自在的大荒,他自小以来的生长环境之中,本就习惯了直来直去地表达爱恨,本就习惯了热烈深沉地去爱去恨。哪怕藏了,也遮掩不住天真的本心。 她有这世间最明察秋毫的一双眼睛,她当然能看出他这不掺虚假的真心与真爱。 可是她永远也难以启齿,他对她的一切爱意都建立在他不知真相的基础之上。 又或者说,这份爱意建立的基础本就不复存在。空中楼阁再如何富丽堂皇,等梦境破碎,归于现实,立刻便要轰然倒塌。 所以,话说尽了又如何? 他说出口的话,从来都不取决于她是否相信。 步孚尹看着她眼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那一点难以遮掩的绝望,心中也因着她的退缩而一沉再沉。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绝望,每次当她流露出这样的绝望,就意味着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那一点艰难的关联又要再度断绝,世事又要再度将他们推回到最初的位置。 他一直不解,一直想问,到底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而她永远不答。 她就只会用言语和行动对他说,你走罢,你退回去原来的位置罢,你离开我身边罢。 可天道让两人相遇,不该只是为了完成一场注定为了分离的恶作剧罢? 他想,他已经容忍过一次又一次了,他也该撇下对她的那一点容忍和心软,好好地强硬一回,就像她不由分说地决定自己的来去那样,也逼着她将实话说尽,逼着她站在原地不许转身才好。 彤华在袖中攥紧了手指,逼得自己沉静下来,就着他此言问他道:“你要我信你吗?孚尹,你当真没有什么秘密一直瞒着我,不能让我知道吗?” 有关那一段在离虚境的旧事,又或者有关大荒旧族在外的藏匿,他也有永远不能告诉她的事情,他总有自己的立场,可惜的是他们的立场从来对立。 她感到自己肩上微变的力道,心里邪恶的那一部分再一次在这样重要的关口占据上风。她有些残忍地想,瞧,即便是你,即便是爱人如此,也有绝对不能告诉我的事。 “我没有。” 他最后说。 她听着这话,笑了一笑,那笑意完全就是一种讽刺,在嗤笑他也不肯信她、也有所隐瞒的行径。 但这一刻逼到绝路的难堪也只是点到即止,彤华很快转移掉了这个话题,调整好了情绪向他平静开口道:“你不愿走,就不走罢,但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她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告知,在提醒他不要再动任何想要从中转圜斡旋的心思。 “这不是我和昭元的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会是尊主做好决定的安排,不必选择,只需接受,不仅是我,也有昭元。但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就当是考虑考虑你的未来,不要踩进这趟泥潭。” 这就已经是在示意他事态的严重了。 即便是如今已到这般剑拔弩张的情形,也只是刚刚开头而已。 他最后问道:“你会有什么事?” 他与陵游都没有涉足此事,她特地提醒了他们要回避不要插手,就说明这件事最后无论波及多大的范围,都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 但她不一样,她已是在漩涡中心了,随时就要裹挟没身。 彤华用肯定的目光回应他道:“我不会有任何事。” 她也不知道最终结果如何,也许将来涉事之内无人脱逃,但她绝不会有任何事。 第268章 欲倾 等待死亡将一切罪孽冲刷干净。…… 但即便是氛围紧张,所有人都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后面发生的一切,还是渐渐发展到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地步。 这趟风波由彤华虐杀使官开始,而后发展到了昭元与彤华之间的斗法。彤华虽少了昭元千年经营,但内廷之中到底掌握三局,再兼之行事狂悖,便将对立之态发展到了方方面面,早不拘于对澄寂一族而已。 正是因为彤华这般向昭元发难,她部下的仙族仙官才纷纷体会上意,也分立阵营势如水火。 某日,内廷一个归属昭元的仙官求到了昭元面前,言说族中有个小辈外出游历,不巧遇到个妖物,搏斗之后修为不敌,身上被缠了一道难解的妖印败退归来,想求借内廷一道法器来解除此难。 这仙官本就是昭元一个得力部下,故而昭元没有为难,慨然应允。仙官言说借去三日便还,做了记录,方带着法器回了族中。 此事原本除了这仙官所属官署以外并无旁人知晓,但内廷分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便是各局各司的职责总有部分是交替穿插,如此方免得哪一处分管的仙官或者神主一手遮天。 故此,这事因此便免不得流传了出去,恰让彤华那边分管的某位仙官得知。 这仙官便卡着这三日的最后一日下午,气势汹汹上门盘查,即便看过了记录的簿册也不松口,非要见到了实物归还才肯罢休。 官署之中无法,眼见着这边咄咄不放,又见时间将至,便去那仙官族中传信,想着法器用完还了回来,这事也就能安然过去。 但那仙官既然敢上门来闹,自然是做了完全准备,提前给自己族中回了消息。两边仙族原本就不对付,此番得了信,便设法用了些手段,居然硬是在那边送还之前,设法将这法器截了下来。 如此,内外配合之下,便做成了一桩窃取内廷法器的罪案。 这仙官自满于替彤华成了桩事,让族中将那借物的仙官不由分说押进了璇玑宫,方去请见彤华。直至此时,彤华在使官殿中见到了这一立一缚两位仙官,再见着属族之中得意洋洋的几个仙君,才知道了这件事完整的来龙去脉。 她听完了这段请赏之言,当即便拉下了脸,不过是因为见着昭元那仙官还在,所以才没有发作。陵游倒是没有忍,命使官将这被缚的仙官押下去了,而后便拍了桌子痛斥起来。 “拙劣至此,谁准你们这么干的?” 口舌为难也便罢了,后面自导自演盗窃法器冤枉仙官监守自盗更兼未得命令便私自扣押仙官,简直是愚不可及。 如此无凭无据地随意行事,反而要惹祸上身。若非这仙官和仙族当真是一直站在彤华这边的,他都要怀疑这是对面派来故意陷害彤华的。 但事已至此,仙官已经被捆起来押进了璇玑宫,放便是放不得了。彤华干脆让部下都咬死了是对方监守自盗、以权谋私,又特地让颂意亲自前去那仙官族中好好调查一番,务必将此事处理干净。 谁知就是这么一查,当真让颂意查出了些意料之外的事。 诚然这法器的丢失是无妄之灾,但这仙族之中却并不干净。在这属族之中供养族人的灵物之上,验出了与他们仙族灵脉毫不相同的另外一股灵息,却与中枢灵脉的灵息暗暗相合。 如此一来,当真成了无法遮掩的一出大事,不再停留在两姐妹之间,而是直接上报给了平襄知会。 嘉月与覃黎领命亲自来查,一番雷霆做派之下,便确定了这仙族当真曾借由职务之便,在某次戍卫遗灵窟的时候暗藏了一股属于希灵神的本源灵息,带回族中。 因为这缕灵息太少,又没有离开定世洲地界,所以一直都没有被中枢所察觉。而那缕灵息的力量也不足以脱离仙族法器的禁锢,所以这些年里,便一直借由与灵脉之间微弱的联系,源源不断地被这属族吸纳供养。 昭元在最初时还想插手,毕竟那法器之事实在无辜,但后来涉及到了本源灵脉,事态便严重了许多。中枢原本就想借由这个机会来打压属族,这件事简直就是正好送上来的一把尖刀。 而更要命的是,窃取中枢灵脉以供自身修养的,居然不止这么一族。 这下,彤华与昭元之间的那些事都得向后放上一放了,平襄那处彻底开始调查此事,嘉月和覃黎坐镇在前,顺着线索挨个查抄,牵连者确认后直接处置,毫无回旋之余。 到了这一刻,步孚尹终于明白了彤华先前说过的那句话,什么叫平襄早有安排。 私自盗取神主灵息乃是重罪,即便是再狂妄的属族,也没几个敢做出此事。即便真有那么几个胆大包天的,也绝对不会太多。但因为此次彻查出来的戴罪之身,实在是有些太多了。 有的与此罪相关,有的与此罪无关,但彻查下去,都是些不容放过的重罪。内廷几乎没有进行过这样彻底的对属族的清理,整个定世神洲之上一片风声鹤唳,各家属族在镇压之下毫无还手之力,终于明白昔年自己的叫嚣,不过都是内廷对他们的放纵而已,却绝非是忌惮退让。 因为平襄放权,各家属族送进中枢任职的仙官,都不直接与平襄相关。灭顶之灾降临,他们也只得放低姿态,去求到三位少神主的面前。 而这自然也是无用的。彤华本就是个要杀属族立威的姿态,更兼之这些年里璇玑宫权柄归于使君,她与使君二心,看这些属族也碍眼;昭元那边清晰上意,态度也明了,罪轻的不必救,罪重的救不了。 于是属族之中草木皆兵,中枢之内倒反显得清静许多。彤华连使官殿都去得少了,日头里没事也不去干涉公务,反倒与相熟的随侍仙君在殿中说话玩乐,大有不管外间事的意思。 她身边的这些随侍的属族少君,虽只有那么几个十分亲近的,但其余的也都总还有这相识了百余年的情分。司滁送走了,剩下的即便有族中不干净的,她也提醒过他们,让他们当断则断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能让的情已经让够了,这些少君传信于族中之后,在彤华面前,便再不多言什么求情的话了。 除了司滁离开了璇玑宫,他们都全部留在了宫内,也是一种刻意的态度,表明自己绝对服从于内廷,毫无二意。 只要他们听话,只要他们背后的仙族听话,只要没真烂到骨子里,将腐肉挖掉,过些时候,终究都会没事的。 彤华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因为还要同时去瞥棋谱,手下有些没有章法,但她本来也就是为了打发时间,所以心上并不在意,口中还随意问道:“将你们禁了这么久了,可有谁想出去的吗?” 扬灵坐在她对面,对着她这个下棋的样子非常无奈,百无聊赖地磕着棋子等她动作,口中答道:“没有,该断的都断了,再若牵扯出什么跑不掉的,他们也没法子了。” “简子昭呢?不急着出去?前些时候,表姐倒是心急,想着法子递信进来要问呢。” “他是最聪明、最会明哲保身的一个,哪里需要旁人替他心急?他自己就能将事办圆了。” 扬灵说着话,心里知道彤华棋艺不精,是个臭棋篓子,等她看书摆棋实在无聊,所以目光一直放空看着外头。彤华抬头瞥见她这般心不在焉的样子,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问道:“那娄延呢?” 扬灵果然回过头来,有些不解道:“娄延?他没什么异常的。是他有什么不对?我去传信给族中,让他们多留意九弥仙族……” 她对上彤华深意满满的目光,终于反应过来,嗔她道:“你捉弄我。” 彤华笑道:“我可没有。我就问了一句,是你自己说出这些话的。” 扬灵拿棋子敲了敲棋盘,没好气道:“你讲讲理罢,我可是奉你的命去探他的底细,合该被你捉弄吗?” 她知道彤华是在开玩笑,但既然说到这里了,还是多问了一句道:“不过你问他,可是他真有什么不对吗?内廷查了这么久,倒不曾听说九弥仙族有什么不妥。” 彤华垂下眼落子,问道:“你觉得他是哪边的?” 扬灵思忖片刻,连落棋的动作都慢了三分,最终道:“以我与之交际来看,娄延这些年在咱们宫中,倒不曾做过什么。先时我让族中留意九弥的行动,也不曾见他们与谁太近。” 她望着彤华道:“九弥没有落罪,应当是,真的不曾做过什么事。” 彤华淡淡道:“属族根系深,这么多年里,若说一点阴私没有,我是不信的。若是内廷这次查办下来,九弥仍旧干干净净,毫发无伤,我倒是要不放心了。” 她抬起眼,对上扬灵的目光,低声道:“你应当也瞧出来了,内廷是借着此事生事,趁机要进行一次清洗的。” 扬灵自然是看得出来的。有能力盗取神灵的能有多少?这回内廷查办说一不二,定罪极快,从查办到处置的速度之快,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难说这些处置的仙族之中,没有什么受了无妄之灾被牵连的。 这其中,也许多的是罪不至死的,只不过在千千万万种罪责之中,唯有这一项罪名更大,最由不得人脱逃罢了。 扬灵感受到彤华明显是对自己松了口风的,便试探问道:“其中是有什么隐情,另拿此事做遮掩吗?” 此话出口,她心中隐隐冒出一个答案,联想到之前彤华在菁阳宫残杀使官的动作,让她惴惴不安,却又一时不敢相信。 彤华望着她,目光里有一种只有她们两个人明白的深长意味,道:“昭元下面的使官查到了那件事,我拦在前面杀了使官,没有让他回禀昭元。尊主让我彻底放手,她来处置后续。” 扬灵脸色倏然一变。 当初为防泄露,她们设计处决了所有牵涉者,但难免有漏网之鱼。这次昭元手下的使官如果能查到,必然又要牵扯出许多相关者,也许这次牵连进来的,会更多。 而这些对她们来说不算什么,因为平襄接手以后,总会处理干净的。 对她们来说,更危险的一件事在于,平襄对她们的态度会彻底发生变化。一件事,不能好好地收尾,那么就会失去她的信任,这次平襄拒绝了彤华插手,由她来彻底解决,就已经是此事的印证。 彤华看着她僵硬的脸色,扯了扯唇角,安慰道:“想开些,起码这一次,有尊主故意设计此事来清理,你我就不必再有后患了。” 扬灵强自维持镇定问道:“你前些时候回来,尔娘就不在宫中了,是因为这事?” 彤华点头道:“她是尊主派给我的使官,自然知道这事。” 扬灵看着她,哪怕内廷牢狱之中已杀得血色滔天,她犹然可以平静至此与她谈笑风生,仿佛外面那些枉死,都不是因她当初一念之差而牵连至今的冤魂。 她在漠然地等待这一切过去,等待死亡将一切罪孽冲刷干净。她根本不需要问询她的态度,她脸上的平静已经表达出了所有。 扬灵心中隐隐想到些什么,正要开口,却被外间的声音打断。衔云匆匆走了进来,满面焦急之色,对彤华道:“少主,嘉月仙君与覃黎仙官来了,拾雨被内廷扣去了。” 第269章 清理 神主的命令不可违拗。 拾雨今早就不在。 内廷那边核对彤华用度,拾雨是在近身侍奉的,本就对此负责,所以去时也不觉有异,只是一去再也没有回来。衔云本以为是有事耽误了,还没来得及去找,嘉月与覃黎便来了。 在这种时候,见到她们两个同时出现,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彤华脸色微微落下,扬灵立刻严厉了声线,低声问道:“你们没牵扯盗灵那事罢?” 衔云立刻道:“当然没有。我和拾雨在彤华主身边,想要什么赏直接来讨就是了,何必要做这些?即便是我们真犯了错,扬灵少君,这些时日洪炎仙族上下自查,你总也是能知道的。” 最初,彤华身边的仙侍另有其人,因有不周之处,被裁撤了。拾雨和衔云原本是随着扬灵入内宫随侍时带进来的,因扬灵与彤华走得近,她们又侍奉得不错,就直接点进内廷留在了彤华的身边。这些年里,她们勤心侍奉,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差错。 她们的亲族归于洪炎仙族管辖,盗灵案爆发以后,扬灵立刻让洪炎仙族上下彻查,早就内部清理了个干干净净,如果真有异常,的确是会知道的。 扬灵心里清楚她们两个的忠诚,也知道她们不会愚蠢到做出这种事来,拧眉看向彤华。 彤华亦相信她们两个,但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打算先去前面见过嘉月和覃黎再说。可是她还没有动作,衔云却当先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她面色严肃,拉住了彤华的袖口,快速道:“少主,我实话与您说,虽然您与少君做有些事避着我们,但我们常在身边侍奉,总能从蛛丝马迹之中窥见分毫的。” 扬灵脸色一变,站起了身,彤华的目光加深了三分,细细地望住了衔云。 衔云问心无愧,没有躲避,继续道:“我可向您保证,我们绝对不曾向外透露半分,但难保我们不知全貌,在细枝末节之上有了纰漏,叫外人窥见了什么也未可知。这次内廷牵涉甚广,若是要为此杀人灭口,未尝不是此因。” 拾雨跳脱,有时或许想不到其中关窍。但衔云细心,彼此互补,经过了这些时候,想到这些也实在正常。扬灵知道嘉月与覃黎就在外面,她们说话的时候不多,立刻问道:“你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时候?” 衔云摇头道:“我实在不知。我们便是见得什么,也是零零散散,哪里能串联到一处去?可若有谁知道此事,刻意掐头去尾来问,我们当真是难以察觉的。” 彤华看出衔云不曾说谎了,但事已至此,已是无益。这些时候平襄就是在借盗灵案生事,来处理昭元打探时惊动过的那些涉事者,若拾雨和衔云成为其中一环,那么是绝然逃不掉的。 更何况,平襄早就提醒过她,能不能将身边知情者约束干净。她彼时只想到扬灵手下也清理得干净,她也绝对不会背叛自己,却没想过身边随侍的仙侍。 现在,因有言在先,她想去求恐怕都没有办法,因为此事的确是她失察。 殿外传来一行人毫不遮掩的脚步声,有远些的仙侍在院中向嘉月与覃黎问好。扬灵反应极快,当先绕到外间去,站在门口处向来者行礼,微笑道:“仙君与仙官今日怎么一同来了?” 覃黎笑应道:“我们来寻彤华主,事多焦急,等不住,便直接来此处寻了。少君既在,想是我们寻对了。” 扬灵挡在外间,道:“方才与少主闲玩,失手将杯盏里的甜酿碰翻了,少主正更衣呢,二位还请先等一等罢。” 嘉月听到此句,突然开口问道:“是她身边那个近身的仙侍衔云在侍奉吗?” 扬灵指尖微微收紧,还不待答话,又听她继续道:“那就不麻烦彤华主出来了,我们是为了找那仙侍衔云的,这就走。” 她向身后的两位女官道:“进去将她带出来。” 里间,衔云听到了外面的话,膝盖向前,手下用力,直接捉住了彤华的手臂。 她的脸上越来越冷静,方才进来时的那一点慌张此刻已经消散干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她非常冷静而沉着地望着彤华,声音也变得决然,同她道:“少主,我此去若能见得拾雨,请你放心,我可向你保证,我会在内廷之前处理干净。” 她已经当先赋予了自己赴死的未来,所以此刻无畏无惧,要一口气将所有深埋的言语全都向自己的主君吐尽。 她语速飞快道:“但是少主,此番我与拾雨丧命,并不足惜,只是今日之后,璇玑宫上下如何,不能保证。少主,您身边绝对不能再少人了,您不能因这一事便将可用的心腹断送干净!为求日后安然太平,将他该舍就舍了罢!” 她当然明白,若是彤华当真能舍,何至于与平襄僵持至此,走到如今?只怕是说了也无用。但这已是最后一言,还是要说。 扬灵姿态强硬,在外阻拦住那两个女官,对嘉月道:“仙君,此处到底是神主住处,你这般命仙官无故闯入,要将她身边仙侍带走,不合适罢?” 嘉月冷眼望了下屏风之后,知道彤华坐在里间,必然能够听到,不过是放出扬灵来做缓兵之计,便扬声道:“彤华身边的仙侍拾雨,其亲族中已被搜出了神族灵息,与彤华灵息吻合一致,罪证确凿,得尊主示下,已由内廷处决了。如今我来是奉命,要查证她身边另一位仙侍,是否亦有以权谋私戕害神主之举。少君,请让开罢。” 嘉月拿出尊主令,见扬灵不让,干脆用灵力将她推拒到一旁。那两个女官当即闯入,见衔云就跪在彤华面前,连礼也不行一个,上来便要拖着衔云出去。 她们手下带有缚灵索,衔云抵抗不得,一下就被拉离了彤华身前,因彤华一直不作回应,也顾不得有外人在了,高声道:“少主!求你杀了他!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啊!少主——” 外间听到了衔云这句话,嘉月往里间望去,覃黎微微蹙紧了眉心。彤华站起身来,一掌推出,神力将那两个女官打出外间,屏风因为受到撞击而直接倒地破损。 她的身影从屏风之后露出来,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她目光锐利,对着外间这许多仙官使官一一扫视过去,将他们的脸都一一记下,逼得他们不得不低下头去,而后才落定在了嘉月与覃黎的脸上。 覃黎颔首屈身,与她行礼。 嘉月却只一颔首,立刻便抬了头,道:“彤华主想来是听到我们说话的,今次要将这仙侍带回审问,还请莫要阻拦。” 彤华冷声道:“你们已将拾雨处决了?” 嘉月道:“是,仙侍拾雨与其亲族,皆已处决了。” 彤华冷笑道:“她盗我灵息,既说罪证确凿,灵息何在?取来,我当有感应,是何时何事,我自然都能一一对上。如何连通报我一声都没有,便由内廷处置了?” 嘉月望着彤华的反抗,声音沉下来,意有所指道:“你身上灵息,经历这几番变故,要说清恐怕是十分艰难了。内廷此番将这叛主之徒处置干净,你此后也当安心了。” 她目光落在彤华身后的衔云身上,又道:“至于这一个仙侍,待内廷查检过,若是没有问题,自然还要再送回来。难得遇到一个谨言慎行的,也好继续叫她侍奉。” 谨言慎行,此言是在暗指,拾雨那处果真如衔云所说,是无意间露出了一句半句,叫内廷给捉住了。 彤华伸出手臂,不让衔云越过自己,上前一步去直面嘉月道:“让他们退出去。” 她眼中毫无惧意,反而已经隐隐流露出一种狠意。嘉月知道自己贸然带使官闯入算是理亏,又觉得彤华当不至于敢反抗平襄的命令,于是便将手向后招了招,身后那些使官与仙官便依次退出等候在外。 彤华这才道:“衔云留在我这儿,还请仙君费心,带着罪证再来我这里拿人。中枢宫墙高深,她跑不了的。” 她大有一种绝不放人的架势在。即便真要处理她这两个仙侍,也该是经由她的面前,这般不管不顾便将她近身的仙侍带走,又将她置于何处? 她到底是神主,即便受制于尊主,也没有被内廷这般逼迫的道理。 嘉月的目光向衔云身上一转,自觉已将话说得很明白,而彤华不会听不懂其中意思。她掂了掂手中的尊主令,面无表情道:“好,那便请彤华主稍待了。” 话音刚落,那枚神令之上神力忽然运作,以飞快之势绕过彤华,要直直击向衔云。彤华反应奇快,当下便运作神力,向侧边迈出一步作挡,可那神令之上的神力居然径自穿过她的躯体,无视她的阻拦,直接穿透了衔云的身体。 彤华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衔云在她身后慢慢倒在了地上,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彤华,但也就只剩下望着而已,下一刻,她的身躯便消散而尽,什么也没剩下。 只有一缕微弱的神息,从她消失的身躯中浮现而出,又在彤华的眼前慢慢消散。 嘉月冷漠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道:“灵息在此,彤华主能认得罢?” 那是彤华自己的灵息,也是方才从尊主令里流露出来的神力里携带的。之所以它能那般穿透彤华,就因为它原本就来自于彤华身上。 平襄想要拿到彤华的灵息何其容易,今日这一番动作,完全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彤华亲耳听到了拾雨的死,亲眼看到了衔云的死,这是她身边最亲近也最诚心的两个仙侍,她们今日都离开了她的身边。 她回过头去,看到嘉月手中举起的神主令,那枚并算不上大的冰冷令牌,将她们所有人都踩在了脚下,在无情地说着,神主之命,不可违拗。 嘉月与覃黎告辞后向外走去,彤华侧目看着她们的背影,想,不能就这么算了。 绝不能这样算了。 她手中神力凝聚,有神火汹涌而出。扬灵本就一直盯着彤华,看到她极怒之下的这个动作大骇,立刻便上前去阻拦,但已经来不及。 她袖中飞出的神火,仿佛乘御疾风,带着她体内身后隐藏的那一部分神力,不管不顾地冲向嘉月的后背。 神主的命令不可违拗吗? 那么神主的怒气,即便重逾雷霆,也绝对不可违拗。 第270章 死悸 他仍悔于那晚的薄醉。 有关于彤华伤了护殿仙君的这件事,平襄并没有动怒。 昭元那边之所以能找到线索,的确是通过了几道暗线,从拾雨那边打听到了一点蛛丝马迹。那几个牵涉者都已经处理掉了,但拾雨已经不能留了。既然她能知道,那么衔云肯定也会知道。 彤华身边走得近的那几个,如今死的死,去的去,为了如今这件事,又豁出去了尔娘。她身边倒有两个忠心耿耿的使君可以为她拼命,可是他们是绝对不能牵涉到此事之中的。 如今拾雨和衔云再折掉,彤华必然可以理解内廷处决的结果。但其实平襄也在好奇,彤华究竟会为此事做到什么地步。 她直接或间接地杀了这么多人,也许最初当真是以为自己可以就此清理干净了,所以杀也杀得毫无负担。那么如今走到这个地步,她还会这样想吗? 一个谎要用十个谎来圆,天下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可以做到无人知晓的秘密。 如今她身边最亲近的仙侍已经都为此而送命了,她明知内情,却仍旧忍无可忍伤了嘉月,那么接下来,如果继续逼近她的身边,继续让她为此而牺牲,她还会容忍吗? 她要付出多少代价,才会舍弃所得呢? 或者说,她那些少时不经事而来的天真爱意,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才会被消磨干净呢? 平襄很好奇这一点。 在她不断试探彤华底线的时候,她也在期待着彤华什么时候才能作以反抗,因为一个只知隐忍退让的少君,对她而言实在是没有任何用处。 彤华伤嘉月是一种反抗,这让她满意,但并不觉足够。 平襄安抚过嘉月,为她疗愈完伤口后,坐在她对面道:“彤华若不伤你,任凭你处理了她两个仙侍,将来也没法在宫中立身了。我不觉是坏事,只是要你委屈些。” 嘉月明白此中道理,并无怨色,应声道:“我心中都明白,不算委屈。” 她只是觉得有些担忧,思忖道:“只是此事牵涉许多,天庭那边尚且还算可以控制,可是定世洲内彼此牵连太多,若要料理干净,还得继续费些工夫。彤华那边,恐怕……” 平襄面目平淡,全然没有隐忧,完全已经有了决定,沉声道:“此事之前,我与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无论如何,这次都要清理干净。你只管拿我的令去做,她若受不了,会来找我的。” 嘉月垂下眼,安静一瞬间后接上此言,道:“那我接下来去……” “歇着罢。” 平襄望着她微笑道:“既然已受了伤,歇两日也不妨。洪炎仙族那边,我已让覃黎去办了。”—— 拾雨和衔云都是自洪炎仙族出身的,但这并不是平襄决定要料理洪炎仙族的理由。 当初彤华只叫了扬灵来密谋此事,扬灵去为彤华办事,自然优先选用族中信赖的心腹,所以洪炎仙族之中,与此事相关者甚多。 扬灵虽为少君,却十分聪慧理智,也对洪炎仙族有极大的话事权。她父母掌族中事务,更是理智严谨。洪炎仙族上下风气严谨,绝无叛主多事之例,也难怪彤华与扬灵走得亲近,又优先选择她为自己办事。 更何况,扬灵并未因此自得自满,依旧谨慎非常,即便明知自己部下绝不会泄露,但当年依旧在事后秘密清理了经事者。 这样好的部下,要就此处理掉,连平襄都觉得可惜。 她先前已经与覃黎交代好,一切的发展都尽在她掌握之中。洪炎仙族坚定站在了彤华那边,势必就要与昭元那边产生摩擦。旧怨新仇堆在一起,又有覃黎在背后支持他们生事,不怕拿不出可用的罪证来。 事情办得很快,很快就有负责之人入内宫来,亲自向平襄禀报。 仙侍躬身站在平襄一边斟茶,平襄特地叫多斟了一杯,又端去了来人面前。平襄见他接了,方笑道:“昭元前些时候带的新茶,你尝尝。” 澄寂仙族的少君司滁,此刻笔直地立于下首,双手捧着这一个小小的白瓷盏,听到平襄所言,也只能谢过了,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下,又重新拿在了手里。 平襄这才笑道:“我知道昭元一向是会办事的。你们两家走得近,你又与洪炎的少君熟稔,由你去办此事,果真是又快又好。” 司滁垂着眼,看不到平襄的脸色,却依旧可以看到桌面上的那叠文书。它整齐而安静地放在平襄的手边,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平襄拿去翻开看过一眼。 那里面,是洪炎仙族所有的罪证,每一桩、每一件,全部是他亲手写在上面。 他听着这样的夸奖,脸上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回答道:“尊主谬赞。” 平襄放眼觑着,觉得有意思极了。她的神识遍布中枢内宫,清晰地感受到外间的一切往来,而此刻被她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于是她与他道:“我听说你前些时候回去了,今日才入内宫来,必然许久没见彤华了罢?” 司滁听到这句,立时浑身僵硬,应道:“是。” 平襄笑道:“你们两个是自小在一处长大的,比旁人都亲近些。我瞧着这时候,她也该过来了。若是无事,不如在此处稍等一会儿,与她叙叙旧呢?” 司滁立刻躬身行礼道:“承尊主好意,只是族中事多,我近来又得了昭元主的看重,有些公务要办,恐怕是没有叙旧的时间。辜负尊主好意,还请尊主恕罪。” 平襄大发慈悲地放走了他,司滁行礼后便匆匆向外退了出去。他脚下走得飞快,生怕遇到故人,却还是在宫门处正正遇到了彤华。 她来得匆忙,连云辇也没坐,发上的步摇因她脚步骤停而晃了起来,将日光折射出一道好看的琉璃色,直直落入他的眼中。 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看清了她沉静的脸色,也看清了她深黑的眼睛。她在几步之遥的位置盯着他,也许是没有想过是他出现在这里,却又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脸上分明是肃然的,仿佛没有表情,可是他偏偏就是可以看得出来。在所有仙官经过都不敢抬眼的时候,只有他直直地与她对望,只有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些莫测变换的情绪。 他当然明白,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她完全理解他如今的处境,所以才没有对他流露出分毫失望与漠然的情绪,就只是这样看着他而已。 可他却感觉有一种难堪,如流沙陷落、狂潮扬袭,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让他连置身于她目光时都觉得难以承受。 他有点想逃离了,但他又实在是太久没有看到了自己的友人了,他只是站在这里,他就想要回去。 可是他要怎么请求? 她安静地走上前来,看着他,轻声问道:“见过扬灵了吗?” 司滁喉间发堵,说不出话,只能低下头来避开她的目光,胡乱摇了摇头。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感受到了她的失望,她不失望于他的落井下石,只是失望于他也不曾见到扬灵。 那个失望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如有芒刺在身,难以容忍半分。 ……偏偏来的不是旁人,偏偏就是彤华。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只对彤华直白又明确地说过,他只那么求过彤华一个人——“彤华,将来,若我们都能安然无事,你可不可以允许我与扬灵一起?” 他们都知道这是血腥的斗兽场,谁也不清楚是否可以逃出这暗无天日的牢笼。可从前在小兰山,旧友满座言笑晏晏的时候,只有他们在月色清辉里静静对望过那么一次。 他不是那么确定,直到今日,他仍悔于那晚的薄醉,不曾让他看个分明,以至于后来的每次相见,都让他觉得那晚的对视不过是幻梦一场。 这些年里,局势不定,他始终没有对扬灵说过半句表白心意的话,但如果有将来,他也有心愿,他也想看清。 看清了,才好问清。 但现在问不得了,那些昔年迷蒙的悸动,即便想起,也好像已如死灰一捧罢了。 洪炎仙族保不住了,就剩下一个扬灵,此时被关在内廷的牢狱之中,谁也不曾得见。 他想,既然平襄特地留下了扬灵,是不是就在等着彤华来?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哪怕付出许多代价,也是有办法留下扬灵的? 他想到这里,又抬起头来。 “你……” 而彤华已经越过他走进去了。 她来到殿中,站在平襄的面前,看着她用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眼神看着自己。 彤华没有运用她始终没有停止修炼的读心之术,但她已经太了解平襄了,她非常明白她此刻是如何悠闲地在等待着自己恳求,是如何期待她为自己身边这么最后一个可用的心腹而拼尽全力。 她只是在想:她可真自如啊。 原来这就是定世洲神尊的权利。 刀已经捅了出去,好处已经收到了手里。她坐在最高最好的观赏位上,说着此日无趣,叫他们相遇相知,相逢相爱,待酒过半巡,看厌了和睦戏码,便摆摆手臂,叫他们厮杀不休,生死离分。 场中已是尸横遍野,她却笑得开怀。没有谁有这个胆量和权力,可以走到她身边去告诉她,提醒她——那是你的姐妹,那是你的女儿,那是你的亲族,那是你的故友。 当然,她也不在乎。 底下躺着的是谁,那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她仍站在这里,只要定世洲仍然站在这里,她就不会有任何可惜与悲伤。 但彤华想,她总不能一直这样得意罢? 九死一生的庆幸与哀求吗?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恳求她了。 她平静地说道:“我要去看一次扬灵。” 平襄仔细地打量着她,也许是拾雨和衔云的事已经让她有了准备,所以当扬灵与洪炎仙族也被搅入这趟浑水的时候,她并没有多么失控的神色行为,就只是站在自己的面前向她提出要求而已——她已经明白了恳求是无用的狼狈,既定是无法改变的结果。 于是她的目光,因此都染上了些虚假的慈爱的意味——她伤心过头、却也不甘过头的女儿,依旧没有学会及时止损,即便是死尽身边人,她也依旧不愿回头。 她固执以至偏执,疯癫得让她怜爱。她满意又欢喜地点了点头,允准了她的请求,以一种极其轻松的口吻答应她道:“好啊,去罢。” 就当作是她给她的小小奖励好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70-280 第271章 所愿 发狠做的决定,凭的是一腔孤勇。…… 扬灵对于自己的入狱,并不算非常惊讶。 既然已经知道了是平襄着力清理知情者,连拾雨和衔云这样的无关者也一同被查办,那么她这个直接的经事者,就一定是跑不掉了。 洪炎仙族能不能保住,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但她并不担心族人会被内廷拷问出什么来。她唯一担忧的只有一点——她此刻依旧活着,是平襄想要彤华以什么作为交换? 她坐在昏黑的牢狱之中,手中伸向颈肩,自衣领向内伸指,恰能触到一根柔软的红绳。东西还在,她因此定下心来,保持着一贯冷静而清醒的姿态,开始思考眼下的情势。 她想若是平襄残忍些,也许会让彤华来见她一次,这也没什么不好,即便之前她已经与彤华做好了准备和提醒,她还能当面再提醒她一回;若平襄干脆不让彤华过来…… 那就更好。 不见面,还更省心些。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彤华来了,还来得很快。 她前脚被内廷的使官从璇玑宫中押到这里,还没坐多久,后脚就听见牢狱门前禁制浮动,有人迈步走了进来。 扬灵估算着时间,就知道她要么就是一口答应了和平襄的交易,要么就是没经过平襄直接过来,她心中希望是后者最好。 她半紧张半无奈地起身看她走近,道:“你来得太快了。” 看管牢狱的仙卫请彤华上前,为她解开了这间牢室的禁制。彤华因此而走近,还让仙卫退后等待,那仙卫也就老实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她们两个。 扬灵心中一凉,脸上的表情也落了下来,道:“你莫要告诉我,你去寻她谈过条件了?” 彤华瞥她一眼,道:“你与我耳提面命多日了,我岂敢不听你的话,还去寻她谈条件。” 扬灵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彤华坐到她身边,道:“我进来看看你。他们可有问过你什么?洪炎仙族应当也被关押了,但是还没有被处置,你进来时可见过?” 扬灵一概摇头。 彤华于是道:“我来得急,还没顾得上问他们,等会儿出去了……” 扬灵知道了她的意思,捉住她的手,沉声道:“你不要管我们。” 她非常严肃地看着她低声道:“内廷这次是为当初之事收尾,但也不想将事闹大,此番本就是想要借你杀属族之事立威,若是将你身边亲近的少君全斩尽了,便又有一番惩你之意,反倒使威慑之意全无作用,所以她一定会谨慎行事。” 她一一盘算到了将来的情形,逐个道:“若是她放我一回,自然是好,若她不肯放我,你也不要再与她交换任何。我可以保证,即便我死,洪炎仙族上下依旧对你绝对忠心,只要你有需要,我族中绝不推辞。” 她说到此处,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微微顿了顿,有些无力道:“若是她连洪炎也不放过,你……就当作无事发生,将我们尽舍了罢。勿要可惜,也勿要挂念。” 定世洲的内宫之中不过是死地一处,真正可以掌握生杀的唯有神尊一位,所有人的生死不过是她所念之间罢了。 谁也无力抵抗,谁也不能脱逃。 扬灵已经看清楚了这些生存法则,也早在当初为彤华作刀时便已经替今天做好了心理准备。视死忽如归,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彤华看着她,又忽然伸臂靠向扬灵,像以前每一次靠在她怀里那样,小声道:“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些了?你都对我说过了,我只是想要来看一看你。” 扬灵口中说着“怎么又撒娇”,但是还是把她揽在了怀里。 小的时候,彤华没想过要和昭元去争去抢,平襄知道怎么拿捏她,就去为难文宜,用文宜来逼迫她。文宜性子本就内向柔软,被几次施压后心情郁郁,又没有解决的法子,在宫中偷偷哭了好几回。 她自然不敢与旁人哭诉委屈的,但彤华还是看出来了她的恐惧和委屈。那个时候的她也害怕高高在上又漠然的平襄,这个与她们算不上亲近的母亲盯着她们,让她们毛骨悚然,但是为了文宜,彤华还是站出来站在了她的前面。 平襄目的达到,收回了对文宜的桎梏。 文宜这些年是安安稳稳地度过了,风刀霜剑都让彤华拦了下来。她总说自己是姐姐,总该要护着文宜的,可她明明是和文宜一起出生的,她也是需要被偏爱照顾的。 扬灵自幼洞察秋毫,入内宫以后,很快找到了俘获神主信赖的手段,承担起了这个作为知心姐姐的角色。也许初时确实有些谋划所求,但后来也尽然都是真心了。 彤华在有些阴冷的牢狱之中紧紧地抱住了她,低声道:“我都听你的,没有去求过她,也没有和她做过任何交换。但我今天来见你,的确是经过了她的允许的。” 这句话的意思并不复杂。扬灵拢着她的动作没有任何改变,心中的感受却好像是终于看到那一块悬于头顶的大石落地一般,因为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甚至轻松到让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笑了起来,说道:“做得很好,少主。” 作为我一直以来尊奉追随的少主,您真的做得很好了。 她感到彤华愈发用力地收紧了抱在她腰间的手臂,虽然被勒得有些发痛了,却没有想要推开她的意思。 她亦用力地拥抱着她,说道:“这次之后,身边都干干净净的,你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想要什么就去得到,不会有任何事再阻拦你的脚步。少主……暄暄,千万不要回头看,不要为已经失去的东西伤心,你一定要记住。” 她重要的身边人,都因为她当年一念之差而失去了,若是错误不能改正,那么就只能将错就错。扬灵已经做好了为此牺牲的准备,但更欢喜于看到彤华没有因此而被击溃。 那么这一路血流成河、尸骨成堆,只要能见到最后登于至高,就不算是一错到底。 而在此之前,失去是最无用的过去,请你一定要记住。 彤华沉默了好久,她在如姐姐一般的扬灵的温暖的怀里栖息。她以为自己在看到终局前夕的时候,也许是要因为即将到来的分离而哭泣的,但此刻诡异的是,她的眼眶干涩,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似乎也没有纠结和痛苦,没有后悔和难过,她麻木而空旷地靠在她的怀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浮上来,像死水一样安静而空寂。 她在寒冷的空气里微微拉开些距离,抬起头来望着扬灵。她们已经是将近两百年的挚友了,她们是定世洲中最熟悉彼此的那一个,她们白日携手相游,夜晚抵足而眠,她们有着彼此最熟悉的一张面孔,彤华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扬灵来。 但她此刻想要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她,因为还没有分别,她已经觉得自己在遗忘她的模样了。 也许这是她再一次变化的前兆,就像她已经快要忘记章苑的长相。她知道自己也许到将来的某一日,终究会因为眼前的神座而忘记过去所珍爱的一切。 明明没有变,明明只要看着她,就知道一切都没有变,为什么今时却不同往日呢?究竟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她唇齿间踌躇许久,最终才缓声道:“你许久没见过父母了,我去找他们来。” 扬灵却微笑回应道:“别找了。” 她摇摇头,面上有些思念和惋惜,但依旧还是决绝的:“发狠做的决定,凭的都是一腔孤勇,此日虽不后悔,却也不想破了声势。都是早就悟到了的道理,何必此刻多此一举去见,难免又要哭哭啼啼的,反惹出许多笑话。” 她拍拍她的手背,道:“快走罢,免得她又反悔。” 彤华被她轻轻推着站起了身,扬灵又与她多言道:“子昭也就算了,他自己有成算,即便留在内宫,也不会太过难熬。但他家中不好过,你也要防着他偏执太过。至于司滁那边,你且低低头罢,让步使君去也好,终归让昭元主抬抬手,将他放出去做个散仙罢。” 她轻轻叹道:“他太不适合在内宫了。” 她的目光落于空寂,穿越厚厚的砖墙,仿佛又要放于遥遥。她这般说,这般神色,不像知道了是司滁让她陷于囹圄,脸上没有慨叹和怨怒,反倒是追忆的落索更多。 彤华看着她,想起自己从前,总是因司滁的那句真言而悄悄地观察他们。人前时,司滁一贯的爽朗细心,对待扬灵与对待其他朋友没什么不同,笑着看向她的时候,姿态与对待其他朋友一般坦荡。而扬灵更是对谁都落落大方,活泼的听她话,闹腾的听她话,连简子昭那样谁的话都不听的,也愿意听她的话。 没有人会觉得司滁爱慕扬灵,没有人会觉得他们之间异于旁人。也许是当真两个人都掩饰得太好,又也许是,动心的那个从没奢望,而被仰慕的那个又从没回应。 彤华和扬灵那样亲密,却也从来都不能确定她的心意,即便有过委婉的试探,也什么都看不出来。扬灵当然也有过为司滁不顾一切出头的时候,上次在殿中她忍无可忍的起身就是其中之一,可是如果换成是其他的好友,扬灵也会那样做的。 爱本该就是一件无法控制的事,即便再如何遮掩,也能从细枝末节无可遏止地流露出来才对。 可是,可是—— 彤华侧目看着扬灵,想,如果你心中从来无意,为什么现在提到他,会是这样的表情呢? 天色还亮,宫道还长,司滁刚刚才从这里孑然走出,如果此刻立刻去追,还来得及在他离开内宫前拦住他。 阴阳相隔之前还有时间,若是从前的恐惧使它难见天光,那么起码最后一刻之前,抛开一切,总该说个分明,才算不留遗憾。 彤华想到这里,便要迈步出去,可是扬灵却又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少主!” 她回过头去,隔着牢室禁制的流转灵光,看见扬灵端端正正地面对她跪了下来,双手合于身前,俯首磕于地面。她起身的时候,衣领微微折了一段,于是颈间系着的链子,就那么滑了出来。 那是一段红绳编织的链子,上面简简单单地坠着一个白玉的戒指,各方面都平平无奇,只有戒圈上镂刻的老虎图案上,有一点晶莹的橙黄,如同落日浮光一般亮眼。 彤华原本急促的脚步因此而停下了。 她不能去追司滁了。 因为这枚戒指,她非常确信该是一对,因为另一个戒指她曾经见过,同样的橙黄,与之相配的卧虎美人,戴在另外一个人的手上。 ……是娄延。 那年因为章苑离去,平襄将章苑补在了璇玑宫中。彤华始终不肯轻信,嘱咐了扬灵前去试探。后来一起游玩的时候,隔着湖光水色,她看到娄延遥遥地长望扬灵,那时候她就知道娄延对扬灵动了心。 但扬灵始终没有改变,始终以她为首要之务,始终如从前一般,不曾让任何人事阻碍前路。所以彤华从来没有想过,扬灵这样心坚如磐石,也有滴水击穿之的那一天。 关于娄延的那枚戒指,彤华只是偶然一见,并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戴在手上,只以为是寻常饰物,若非是图案颜色别致些,她也不会记得。但关于扬灵的这一枚戒指,彤华清晰地知道,她不曾有一日戴在手上。 但她显然是珍重的。 她没有和娄延走到一起,却也没有否决自己的心意,所以她留下了这枚戒指,又深深地藏了起来。 至于司滁,也许有过,也许没有过,也许是慢慢消磨殆尽……总之,现在不是他了。 扬灵没有察觉到她这些莫测的心意,只是跪在那里,望着她道:“少主,前路漫长,愿你保重,得偿所愿。” 愿你最终所得,可抵得上这一路所失,愿你最终之心,绝不曾有任何的后悔与遗憾。 彤华拖着缓慢的步子走了出来,看到阳光的那个瞬间,微微地恍惚了一下。内廷各署的仙官忙碌往来,她身在其中,却突然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下一刻,又有人唤她道:“少主。” 她循声望过去,看见娄延站在阶下。 洪炎仙族出事的消息传到璇玑宫时,彤华与扬灵不在一处,所以知道扬灵被内廷押走时,她匆匆忙忙,只身便去见了平襄,又转身到了内廷大牢。 她不知道娄延是何时来的,但终归他出现在内廷官署中也并不突兀。只是彤华方才知道了扬灵的心,此刻见他,便觉特殊。 娄延面上却从容,没有叫她窥破或是疑惑的紧张。他站在下首向她躬身合手一礼,指间的玉戒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他是平襄送来的少君,他怎么会不够聪明,怎么会看不清眼前的局势,怎么会不明白她从里面孤身离开的意味。 他对她俯首低声道:“少主,让我去做罢。” 他等了片刻,未得到任何回应,又抬起头来,正撞进彤华凝视他的眼睛。于是他卸下了所有心防,坦荡地将自己的心表露了出来。 他道:“少主,去得快些,她不受罪。” 彤华看着他,想到自己走进牢室之前,扬灵正捂着心口若有所思。如果她没有猜错,虽然扬灵从头到尾都不肯说出口,但会不会,她也在等着一个可以明言的机会呢? “你去罢。” 她让开了这条路。 第272章 前夕 她看不到那些,看不到天地。…… 这些时候内廷盘查,三宫使君大多回避,虽还料理些寻常小事,但大事都交了出去。步孚尹这些天难得清闲了些时候,又不便离开定世洲去做自己的事,便只在宿处偷闲。 所以知道洪炎仙族出事的时候,他也比彤华晚了一步,有使官匆匆来与他报信,却也是因为看见彤华进了使君舍而陵游不在,这才觉得不对,匆匆来报他。 具体的情况一概不知,但事涉扬灵所在的洪炎仙族,想也知道彤华不会轻易罢手。 步孚尹快步往使官殿去,心中却一沉再沉。陵游虽与他居于两处,但平日里时常相见沟通,如今离了此处他却不知,本身就有存疑之处。 并且彤华虽不曾向他避讳自己也在暗中掌握璇玑宫的事,却不曾真正插手做过什么,如今骤然生变,轻易便将他蒙在鼓里,即便他就居于内宫之中,竟也在事件发生这样久以后才收到来信。 而他看着这阖宫与他效忠的众仙官,竟一时瞧不出是谁站在她的那边。 步孚尹大步迈入使官殿中,陵游不在,他的那间办事用的使君舍就空了出来,此刻门上封闭的禁制消失了,可见是彤华打开的。 他推门而入,里面在桌边围了一圈的人纷纷转头向门口望了过来。步孚尹打眼看过去,站在彤华对面的,一个是颂意,一个是许久不曾出现在内宫的尔娘,而站在彤华左右回头的,一个是简子昭,一个是九弥仙族的娄延。 全都不是可信之人。 他看着这么一群部下出现在彤华身边与她秘密议事,当下便觉得彤华在这事上也许已经玩脱了,先前那些关于她无法顺利解决的担忧,也许都是要成真了。 彤华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前来,回头的动作都比别人缓上三分,面上的表情也并不惊讶。他才向内走了两步,她便开口道:“停。” 这一字竟贯联衔身咒,硬生生让他双足停了下来。她冷眼望着他,又是一字“退”,他便退向了门外。 步孚尹分明看到那桌案之上,浮着个灵力模拟的世界模型,从天地到人间,近乎于应有尽有,期间还有数个色彩斑斓的光点飘浮,饶是他只匆匆瞥了一眼,都能分辨出其中一处是昭元的势力。 他立刻喊她道:“彤华。” 房中人都在等着她的态度,她踱步来到了他的面前,分明距离极近,却是一个房内、一个房外,被一道低低的门槛隔开。 步孚尹手扶住门边,以防她关门,口中道:“别冲动,洪炎仙族那边……” 彤华看着他道:“扬灵死了。” 步孚尹明显怔住了,他来时只知洪炎仙族出了事,却没意料到扬灵这么快就没了。他明显梗了一下,来时想说的话都又咽了回去。 彤华道:“尊主在背后给昭元撑腰,洪炎仙族的案子是司滁去办的。我不会责怪司滁什么,但和昭元必须清算。你不用来劝我什么,也不用去做什么。” 她口吻非常坚定道:“我绝不会与她和解。” 是她将所有事都想得太简单也太好了。平襄一力促成了她们之间的争斗,怎会容许任何人来随意破坏这桩布局?是她误以为步孚尹是个有力的变故,可以在其中做一个微妙的改变,可以让她们之间能像前段时间一样,相安无事地这样过下去。 之前平襄始终没有动作,她们还以为自己能喘口气了。可是瞧瞧看,回击转瞬即至。 步孚尹立时也想明白了此间的问题,他也失去过至亲挚友,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自然不会隔岸观火般漠不关己地劝她宽心大度,更何况,扬灵本就是无辜。 可是她现在完全与他划分界限,倒反而凑了这么一群人来与她出谋划策,他不想也知道她接下来要做出什么亡命之举。 他没有再想多做劝言,也没想非要强行加入他们此刻的讨论,心中暗暗思忖着自己再为她善后就是。 可彤华完全猜透了他的想法,直接道:“你不要再插手我和昭元的任何事了。” 她望着他,用完全不容情的那种目光望着他,道:“要么,你就直接带着你的人去菁阳宫请她留你,要么,你就直接撤职离开定世洲,别想着再在中间做任何事情。”—— 房门重新阖上。 彤华再次回到桌前。 简子昭的目光从他们之间收回,又重新回到彤华的身上。他思忖片刻,道:“不然就去给他找些事做,也如陵游那般,一齐先打发出去。” 陵游知道这事只比步孚尹早些。彤华自内廷回来的时候,正赶上他过来问她。她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扬灵生死的事,只装作仍有转圜余地一般,说内廷拿住了扬灵先前去一处险地历练的时间,称她那时未在彼处,而是为洪炎仙族牟取私利,再请陵游帮忙,为她寻找证据。 扬灵当初历练所去的那一处险地,有魔化的邪松蔽日,以急速又大量分泌的树脂包裹吞噬来者,吸纳修为。彤华特地拿出了扬灵的一支钗,说此物本有一对,另一支是当时历练落在了那处险地,若无意外,应当还留在那里。 那险地浩大,要找小小一块琥珀无异于大海捞针。但陵游念着扬灵也是他的朋友,又知道内廷定罪迅速,所以只叮嘱了彤华几句,便迅速去了。 他没有任何疑惑,因为他本来就擅长追踪寻查,若是彤华着急,让他前去,本也就是意料之中。 但步孚尹和陵游不一样。 彤华摇摇头,否决了简子昭的提议,道:“他在定世洲做什么我会知道,昭元也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们用不着管其他人,只按方才所言,做完你们的事就好。” 简子昭于是没有多说什么,重新接上了前面被打断的话,道:“昭元在天界的布置不多,但想要动手,恐怕要生些风波。我们不能做得太过,否则若让他抓住了把柄……” 彤华听到此处,知道他未尽之言的意思,便道:“不用担心这个,他什么也不会说。” 简子昭试探道:“天帝乐见你们争斗,但若比起昭元,我们可没她在他面前那般说得上话。” 好歹昭元为在天庭立足,与纯圣长公主的交情不错,即便都是利益相关,少见真心,但也足够折腾他们了。 他由来心中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不肯与外人道之,更遑论如今都各自长成,一一比过去不同。彤华听出他自己在心中盘算的那一套私心,但没有回避或是追究,只道:“我们说不上话,自有说得上话的,愿意为我托底。” 简子昭何其敏锐聪慧,只这一句话,便下意识地明白了她的意思,联想到了那位始终暗地里紧追不舍的龙族九太子。 如果是那位的话,的确是很能在天帝长晔面前说得上话的一个人物。 但如果是他的话——简子昭不由得不动声色地仔细审视了一番彤华的侧脸。他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性子,不会拿旁人的真心作计来谋取什么,而现在,她也变了。 他看着她站在此处,指尖微动,面前这个小模型里的灵光也随之改变位置,一一落在了她想要对付昭元的位置上。她似乎比先前还更要不计后果一点,完全是个哪怕自伤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态度。 简子昭心里默默盘算着,借着抬头的动作,目光自然地扫过一圈。 颂意曾经是他举荐上来的,虽然在此之前他们并不相识,他也并不是他精心培养的部下,但他似乎真的十分投入于如今这个角色之中,完全视他如无物,反倒是对彤华恭恭敬敬,忠心不二,话虽少,但已隐隐有些陵游那般待她不分青红皂白的盲目了,似乎她无论去做什么,他都不会说一句拒绝,也难怪今日能站在这里。 尔娘是过去平襄从内廷调来的,他们都清楚她一定与平襄有关,在璇玑宫的这么多年里,也许她还一直在向平襄传递与彤华甚至与他们所有人相关的一切消息,但她的身份妙就妙在,即便她是平襄的部下,他们畏于平襄的威严,也不敢太过冷落苛待她,也正是因为她是平襄的部下,所以再不磊落的隐私之事,也可以放心地让她知道,因为没有谁是比平襄更加看重维护定世洲的那一个。 至于娄延,老实说,他出现在这里,简子昭根本没想到。 他顶了章苑的位置,即便不是平襄特地放进来的自己人,也足以让他们因此而心中不满。他们一直都排斥娄延的入内,简子昭也知道彤华一直让扬灵盯着娄延和九弥仙族的一举一动,直到扬灵被捕前一日都不曾放弃。 而今日,娄延站在这里了。 不仅如此,他还留心到,在彤华为了扬灵去内廷奔走时,他们的消息都滞后了一步,只有娄延离开了璇玑宫,只有娄延是和彤华一起回来的。 他八成是探不出这其中发生了什么的,但却不能不留意。 简子昭心中一边想,一边看着彤华开始在人间布局,盯着的几洲,皆是平襄交到昭元手中由她照管的那些辖地。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时对昭元有了这样深厚又清晰的了解,但从她如今排兵布阵的熟稔程度上来看,绝非一日两日的浅薄之功。 “你已在天界与她大动干戈,到了人间,我们毫无根基,你也要如此吗?” 内廷的争斗自不必说,她们如今各掌三局,平起平坐,平襄巴不得一碗水端平了,好看她们的高下之分。到了外面,简子昭原以为她是想将昭元在天界的部署重创一番,将昭元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再从人间暗暗找些麻烦。 但如今看,似乎在人间,彤华也想拼到最后一步。 彤华果真与他点点头,不忘抬头瞥了颂意与娄延一眼,道:“正因为毫无根基,所以才好做。你们不必管任何后果,要做到昭元自己无法兜住,另有其他方来插手才可。” 人间还能有谁来插手,无非是影响到了凡人的生死命数,才会有天庭的仙官或者地界的阴官来插手。 彤华似乎怕自己没描述清楚,又重复给他们提醒了一遍,道:“要做到连鬼王也兜不住,必须要报于魔尊薄恒知道才好的程度。” 有些事,若是小了,自然可以轻易解决,若是不大不小,反而是个麻烦,但只要够大,大到谁都遮掩不住,倒反而好解决一些。 如长晔,再如薄恒,如何处置,也不过是言语翻覆之间。 简子昭念着彤华这句话,薄恒,薄恒,这是何时的故事尚不好说,但终归又是一个他不怎么清楚的秘密了。 彤华一一将各处安排都与他们说明,人间有颂意与娄延去做,天界有简子昭来接手,内廷这边有尔娘来照管,总之是全面对立,不曾遗漏一处。 四人向彤华颔首称是,彤华看着面前的部下们,缓声道:“各位此去,务必尽心,务必小心。” 他们依次从她的身边与面前退了出去,只有简子昭留到了最后,他侧身看了她许久,还是转身向外走去。 彤华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却不想他居然就这样离开,于是转头问他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简子昭停下脚步,回过神来望她,默然片刻后问道:“扬灵果真是死在内廷吗?” 他问的当然不是扬灵的葬身之处,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望过来的目光也坦荡直接。此时所有无关之人都退了出去,只有他们两个在这封闭的秘密之地面面相对,他在等着她对他说一句实话。 扬灵果真是死在内廷吗?扬灵果真是死在内廷、死在平襄的手中吗? 彤华立在那处,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眼神也没有任何的闪躲,她回答他道:“是的。” 简子昭点了点头,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他同样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道:“我知道了。” 他转身要走,又听身后的声音唤他的名字,字字分明的。 “简子昭。” 他再度回头看她。 彤华彻底回过身来,于是那浩瀚天地收于一怀,那些幽妙的灵光闪烁,仿佛芸芸众生的生死浮沉,都不过在她背后方寸,绕不到她的身前,绕不到她的眼前。 她看不到那些,看不到天地,倒是看着他,沉声对他道:“无论如何,保住自己,记住了。” 他正色回应了她。 “我记住了。” 第273章 隐瞒 她既然爱他,又何妨输他。…… 定世洲两宫动荡,对峙之局再盛几分,已有不少仙官夹在其中叫苦不迭,奈何这都是昔日使官被杀和灵息被盗的后续,中枢不叫停,都得陪着她们继续。 步孚尹不放心彤华的身边人,始终在背后替她绸缪转圜,倒真是有几回拉住了她们之间的剧烈冲突,但大势终究也是拦不住的。 由此过段时间以后,昭元暗暗命部下为步孚尹递了一个消息,邀他往封地一叙。步孚尹没有耽误,避开耳目低调前往。 昭元甚至提前为他安排好了相见的环境,即便他走进了封地之中,也不曾与多余的使官或者仙侍相见。他们相见的那个房间里门窗紧闭,便是引路的使君也是走到近前便退了好远。 她替他斟好茶,道:“这种时候,本不该寻你来的,不过我瞧着,彤华近来行事倒也不避你了,所以我这里有桩要紧事,便想着,与你提前通个口风,要你予我一个方便。” 步孚尹点头道:“你说。” 昭元道:“我得了消息,说她集结了部下,打算攻我两仪山腹地灵阵。” 此事确实无误,但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也还没有张扬出去。步孚尹下意识抬眼瞧了她一回,却也没有避讳反驳,问道:“如何?” 昭元笑道:“不瞒你说,她排兵布阵,我大约也清楚。她如今根基不深,部下散在外面与我对峙,费心费力,再来攻两仪山,必然力不足备,再若想我掉以轻心,恐怕来时并不多人,只等着我露出真实守阵之力了,才要等你为她调派援手罢。” 她一一说准。 她没等步孚尹的回应,继续道:“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待她那日来了两仪山,你便与她切断联系,不要给援了。” 步孚尹面目不动,但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些荒谬之色,落在昭元眼中,倒觉得有趣得很,想他与彤华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不知是谁像了谁,倒是越来越像对方了一般。 她想起自己方才知道的那些事,又看着这个眼神,露出了有些意味深长又颇具趣味的笑意。 她半开玩笑地与他道:“她胡闹些便也罢了,我若不知分寸,尊主第一个就不会放过我,我没有惹祸上身的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我想倒不如与她决一死战,定个结果出来才好,也免得长久僵持,费心费力,倒让外面看了笑话,你说呢?” 步孚尹道:“我同意尽快落定,解决此事,但并不觉得你让我弃她不顾,是什么上乘高明的建议。” 昭元听出了他的讽刺,但也听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于是笑道:“你与她之间的矛盾,却也不在这一件了罢?债多不愁啊。” 步孚尹打量着她轻松的表情,手指摩挲着瓷盏的边缘,忽而道:“你不是会胡言的性子,此时叫我来,不能是只为了开玩笑罢?” “当然不。” 昭元扯了扯唇角,笑意还在,但明显也只是浮于表面的一个表情而已了。她道:“彤华这些时候怒气滔天,觉得她璇玑宫折损了许多,见谁都满怀怨气。但我这边也已先后失了四位随侍仙君,也是与我一同长成的挚友,没道理恨的只有彤华,我却无动于衷罢?” 她的表情慢慢冷下来了,口吻也低下来,继续道:“中枢这几次三番对待彤华的态度,包括这一次突然兴起的轩然大波,实在是让我觉得太过于奇怪了。内廷这般声势浩大的整顿,哪里像是整顿,倒更像是借故灭口一般。我的友人死了,我也有了三分反骨,便去查了一查,倒还真叫我查出了一些事来。” 她说出来,总不能是白说一句,步孚尹由此问道:“什么?” 昭元没有立即明言,而是道:“你先好好考虑考虑罢。我的确是想借此事与你合作,但我思来想去,尊主这般程度的秘密,怎会让我如此轻易得知?怕不是已经料想到了我会与你分享的决定,所以才故意给我露了些门路,叫我瞧见。你若问了,便是自愿入彀,莫说我不曾提醒过你。” 步孚尹哂笑道:“说罢。我虽厌她行事手段,但她算定了的事,到如今,却还没有未成的。你已说了知道,我为彤华行事计后果,总是要问的。” 世人棋盘博弈,黑白之间总是有输有赢,偏偏平襄坐在了局前,从来是不输不赢。这般的手段,只怕比长胜不败还要境界更高些,又哪里能容得了他的脱逃? 也不是这一回了,听了又如何。 昭元沉沉地看着他分明无知无觉的姿态,静默片刻后道:“大荒与天岁覆没,另有隐情。” 步孚尹面色倏然一变。 大荒,天岁,这是他此生无论如何都难以渡越的关口。他一次又一次要为了它拼命,又一次一次地为了彤华而容忍下来。当年所言之分道而行,其实早就走到了道别之时,是他一次又一次拖延下来。 杀长晔,屠天界,此事绝难成功,他劝了自己许久,以使自己卑鄙地逃脱了两百年的责任,到如今,又被人当头一棒,清醒地说出了大荒与天岁这两个名词。 昭元道:“彤华与你分明有情,这些年却相处尴尬,兴许是因为知道此事,所以才难从容。我可以告诉你此间隐情,但你必须在两仪山对我退步。” 步孚尹咬牙道:“可以。” 昭元见他答应得如此迅速,微微怔了一下,又想到自己所见,心中轻嗤一声,口中道:“那就等两仪山事毕以后,我再告诉你。” 她起身道:“此时情势紧张,我不留你多坐了,请罢。” 步孚尹站起了身,却没有迈步。他与她对面而立,沉声道:“两宫相争是上位逼迫,但你我之间,不必虚言。” “自然不会。” 昭元平静道:“我与彤华无仇无怨,即便战起来,也绝不会到取对方性命那步。我有需要达成的目的,也有需要验证的事情,此事之后,自然会将所知尽数告知于你。” 步孚尹点头,迈步走到门边,昭元站在那处,手扶在门框之上,便要拉开房门送他出去,他却忽然伸出手来,将房门重新按住。 他目光里十分深沉,纠结了几番,还是没忍住问她道:“与彤华有关吗?” 昭元想了想,道:“未知全貌,你只能自己判断。” 他难免有些失望,迟滞地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他走出门去,从昭元的封地出去,又走进璇玑宫的宫苑。归来时,他不曾如去时那般掩人耳目,于是在夙夕殿内见到彤华的时候,他分明看清了她有些微冷又讥诮的眼神。 她知道了。 他想。 这定世洲是个黑暗的洞窟,所有的阴损和恶意都被团团包裹在其中,谁也看不见,谁也逃不掉,但它也是个透明的牢笼,所有的神啊仙啊,在此处不过都是猫儿鸟儿,供笼外的恶主取笑逗弄,满足趣味的东西。 她是神主。 但她也是囚徒。 她在这般痛苦地折磨着他又审视着他的时候,她也是个可怜的玩意儿,她不承认罢了。 慎知和飞翎此刻应当是在与她回话,所以都侍奉在一旁,见到他这般面色冷肃地踏进来,一时都噤若寒蝉。步孚尹顾不得她们在,就只看着面前的彤华,问道:“你有什么是瞒着我的吗?” 二位仙官觉得不对,匆忙退下了,还不忘将殿门闭好,给他们留下一个密闭的说话的空间。 彤华在这种静谧到诡异的环境里看着他,他用一种让她心中狂颤的目光看着她,让她皮囊之下的血肉筋骨都为之恐惧得震颤,但她面上依旧是漠然而冷静的。 她看上去没有丝毫的惧意,甚至仍能摆出一番与他往日里冷战吵架一般的高傲姿态,半分不低头,半点不认输,起身将腰背肩颈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去,反问道:“你质问我?” 她冷笑着道:“你有多干净清白,你会将万事都告诉我吗?这样的话说了几遍了,肯定的答案说不出,一次又一次地问,你自己倒不觉得生烦生厌吗!” 步孚尹也觉得疲惫了。 他极少在这样的时候,如此轻易又快速地对她败下阵来。他的目光软了下去,弱了下去,他看着她,用生出些希冀和祈盼的眼神看着她,再问了一遍道:“你有什么是瞒着我的吗?” 他特地放宽了条件与界限,又重复了一遍问道:“关键的,重要的,涉及到底线上的,你有什么是瞒着我的吗?” 彤华再一次因为他的柔软而心软了。 吵架的时候,他们都硬气,都不肯低头言和,你强三分,我便要强五分,可若是他流露出示弱的意味,她就要无可奈何地被自己心里那些不争气的爱意摧毁。 她从前想,她既然爱他,又何妨输他。 可惜时日长了,可惜她变了。 她看着面前这一张英俊却也温柔的脸,看着他将她圈住的眼睛,想,她为了得到他而失去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都必须是值得的。 她的心在固执不堪地呐喊:你当然爱他,你当然爱他。 不爱否决的不止是他们之间的过去,也否决了她一路走来做出的所有决定,以及付出的所有代价。 她要将那些念头都驱离自己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我当然爱他”,才能在这样一遍又一遍的离心之中剥离自己所有的错误,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无辜的痛苦的爱人,而不是一个残忍又生疏的加害者。 所以,此刻伸出去的抚在他颊侧的那只手,那些怜惜又挣扎的抚摸,是种种罪恶与难堪之下塑造的不堪,还是说……我依旧深深地、不可抵抗一切吸引地、那样地爱着你呢? 而他因为她的伸手,将她重重地拉进怀里,在紧密相拥的那一刻,生出一种暌违如刀、此刻又反复来回研磨的爱与痛苦。 “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与她这样说,也是反复地对已经动摇了的自己在说: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的,我会永远爱你。 我会……永远爱你的。 绝不会有散尽的那一天。 这誓言也绝不会有反悔的那一天。 绝不。 房门关闭了,没有人能看到,她见过日月难得的同天而现,也再次迎来了这个温暖的拥抱。她原来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贪恋。 这一日他拥抱着她,忽略了她的沉默,也忘记了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答案。 第274章 成败 今晚月色暗,正合丧命时。…… 一切都如安排好的那样进行:颂意在人间生事,彤华由此而离开定世洲,再借此机会绕道而归,带着部下暗中摸进了两仪山内。 两仪山也是定世洲界内的一处仙山,其中的灵源有极强的塑成之力,离昭元封地边境并不太远。当初被平襄赐给昭元以后,昭元便在彼处设立一道灵阵,引之与封地相连。 她的使官出去办事,总会有受伤的,再有修炼难进的,或有瓶颈之处,请示过昭元以后,昭元大多会同意他们借此来疗伤突破之用。 而除此以外,另有灵药灵武,经由此地生长洗练,也总是更好一些,所以这一处封赏给了昭元,其实是一道相当大的助力。 也正是因此,在盗灵案爆出以后,菁阳宫下效忠仙族,或有被牵涉进此案的,也常以此为由做出辩驳——他们若有所图,求昭元引两仪山灵源便罢了,何需如此铤而走险,去盗取中枢的本源灵脉。 彤华的目光盯住两仪山,正有关于此的打算,若是两仪山不出事,那么菁阳宫那边的处置就算不得完全的名正言顺,早晚会生出麻烦来。即便她不来,平襄也恐怕很快就会来提醒她。 但现在,除却这个理由,彤华一想到因为昭元贸然去查,所以才闹出了这么大的一场乱子,所以才闹得她们彼此之间损失这样惨重,便越发恼恨,非要摧毁了她两仪山灵阵,好好杀一杀她使官的势头不可。 她带一行部下收敛灵息潜入两仪山,暂且藏身在一处隐秘之地,派出几个使官当先前去探查。她仰头看着黑暗夜幕里昏黄的月色,低头时就看见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警戒的娄延。 探查的使官恐怕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她打发着时间,问道:“不想留在人间,跟到这里来做什么?” 娄延原本是侧身对她,听到她开口,就转过了头,答她道:“颂意办事稳重,人间事务虽多,但我瞧他一人足以处理妥当。我若两边开口,反倒不好。” 彤华道:“你是九弥少君,又是我随侍仙君,他可受你差遣。” 娄延低着头沉默了一下,忽然眉宇之间展了展,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少主一直有心提拔颂意,予他机会多次立功以服众奠基。我若此刻去指派起他,岂非太不长眼了吗?” 彤华有趣地打量着他。大概是,他从前知道她防备他,所以从来都将自己藏得泯然众人,此刻突然不装了,隐隐露出些犀利的锋芒来,倒叫人觉得有趣起来了。 她道:“功劳自然是谁有本事谁去拿,你若胜得过他,替他又何妨?” 娄延抬起眼来看着她,即便是晦暗的月光,也能照得出他眼中那些燃烧得炽烈的野心。他道:“所以我今日才要来两仪山的。” 他和旁人分功劳又有什么必要?他若真是那种愿意一步一步苦熬资历的少君,这些年就不会对她的权力核心避而远之。 他在等一个机会,他等到了。他出现在她面前,为她了断了她的挚友,而后站在了她的身边,在那个原本应该属于陵游或者步孚尹的地方,看着她将自己的力量倾盘而出,来一场酣畅的大战。 如此才快意! 彤华故意道:“尔娘跟在我的身边,你又能做什么?” 娄延道:“她永远不会完全是你的部下,而我会是的。” 他说得很直接。事实上,在方才她想要和娄延交谈的时候,就已经暗示尔娘稍微站远一些。但即便站远了一些,这个距离也十分靠近,足够她听到他们的所谈。 他还敢这样说,真的是很胆大。 他似乎是做好了决定,要将真实的自己献上了,所以说的话意也清晰起来。 彤华哂笑道:“你知道我先前排斥你,所以从来不主动凑上来,纵然野心赫赫,你也该看到我这里是一条死路,与其等着何日能被我重用,还不如好好忠侍尊主,再或者,去菁阳宫那里谋一条路子,也比枯等强些。” 娄延道:“此事不论急不急,要论值不值。” 彤华问道:“你又如何认为这样是值得的呢?” 娄延道:“因为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要留扬灵了。” 彤华脸上那一点表浅的笑意彻底落了下来。 他提到这个名字,面上没有任何波动,眼中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但拇指却下意识而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指根处的那枚戒指。 他道:“你从不回头,也从不后悔。少主,我认为我是没有选错的。” 彤华没有说错,娄延是有野心的。 他若是没有野心,就不会攀上平襄的路子,即便知道这个入内宫的时机,无非是要给各位神主之间做一个靶子,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 他看了看平襄,这是一个永远权衡利弊又永远只利自己的上位者,他听说过简子昭被她赠冠赞扬的事,连简子昭都能成为随时可以舍弃的弃子,那么他就更没有什么好处。 他不希望自己被舍弃,所以平襄不可以。 他看了看昭元,这是一个毫无破绽毫无缺点的完美的继承者,他知道她拥有这定世洲一切的便利和平襄看似不加掩饰的偏宠,但是就是因为一切都太好了,才看着像一个完美的陷阱。 他不信自己可以抓住虚无缥缈的荣光,所以昭元不可以。 他也看了看文宜,这是一个从来不被优先提及的藏于暗处的隐匿者,他知道她性情怯懦,即便接手了中枢的事务,也还是一切都听胞姐的话,却又不敢忤逆长姐,所以永远被两个姐姐抛在一边。她像这风波诡谲的定世洲内的唯一一处静地,但平静之处,总是风暴眼。 他不信自己可以立足于黑暗之地,所以文宜不可以。 他看了一圈,目光又重新落回了彤华的身上。 她身边有一个随时都可拔刀叛变的揽权的涉罪使君,将她的权力架空,又将她摒除在外,还拿捏着她的爱,将她变得患得患失,变得阴晴不定,变得易燥易怒。 她上面还有一个笑面迎人却永远暗里藏刀的无情母亲,将她的心气推得高傲骄矜,又不肯给予她该有的、与其他女儿平等的一切,拿捏着她的脾气,将她变得不堪受辱,变得无法忍受,变得暴戾激进。 她左右还有一群真心赤诚的好友,在她最可以称得上是脆弱的童年时给了她所有的爱与温柔,又在她最可以称得上是势单力孤的少年时给了她所有的忠诚与勇敢,将她惨淡又可怜的生命照得犹如春日白昼,让她不能避免地想要抓住这珍稀的美好,又在她踏上不归前路之时吻血于道前。 她像一个注定要走向失败、又会在失败前将所有人都拉下地狱陪葬的恶鬼,任谁来看,都不会认为这样的她可堪托付,任谁来看,都不会将自己的全心奉上而毫无保留。 就连她身边最好的那些朋友们,不也是各怀鬼胎,不曾告知吗? 所以他从前时常会质疑起扬灵的心。 他当然知道她是奉命来试探的,两个都是聪明人,有些事不必说破,隔着窗户纸演一演戏,真话掺着假话说,有时候倒觉得真是很有意思。 于是他看着她,看见了她和他一样的野心,看见了她和他一样的对于权力的渴望。他有时候可惜,想她怎么选择了这样的一位主君,有时候又好奇,想她怎么就选择了这样的一位主君? 他想自己也许是不曾看清楚彤华的全貌的,但他相信自己的眼力,他认定了扬灵与他是同道之人,所以她必有特别之处,否则扬灵怎么肯愿意在早已预料到前路的情况之下,却不做任何反抗,甘愿将脖颈置于长刀之下,用尸身来做她向前的阶石。 那晚的月亮和今晚一样,也是昏昏暗暗,他们那晚的对话,如之前的每一次一般断续又使彼此莫名的了解。他说夜深了,鸟都要栖了,她却很突然地问他道:“月色不好,你也能看得清吗?” 他至今想起,还觉得自己那一刻实在是有些敏锐得过分。她并不困惑,她仍能看得清,她却有些担忧了,也有些恐惧了,但那些担忧与恐惧却不是为了自己,因为她的目光还是坚定的。 她是在找同路人,或许,也是在找接替者。 他全都听明白了,回答她的那句话却是:“我要再看看,才能确定。”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所有都只能止于那一对玉戒的原因。 他们太相像了,这世上再也很难有一对毫无关系的男女,会在同一个地方相遇,被彼此身上与自己惊人的一致而吸引,又因为这样的一致而不能拥有。 爱是难能可贵的东西,他们懂得珍惜,却不会放在自己心中最前的位置。而最前的那一位,是使自己足够谨慎的、连爱也不能轻易动摇的东西。 那晚的月色太苦了,苦得他们连分别都难得生出些依依不舍,但他们还是分别了,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将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说明。 第二日天色亮起的时候,他听到她被捕的消息。 他想到昨日自己没有同她说“再见”,他们之间不欠谁一句道别,永别是早已明白的未来,但他还是觉得少了这一句,才让今日有这样不好又令自己难过的事情发生。 他要再去看一眼,哪怕就只是为了补上一句道别。为了这一句道别,将自己这些年的隐藏和小心都暂时抛到一边也无妨。 她是值得他亮锋的知交。 然后他看到了彤华。 她从牢狱之中走了出来,她漂亮的眉眼都被浓浓的阴翳笼罩,她的伤心和难过无可遮掩地流露出来,即便穿着神族最华丽的衣袍,也在日头下露出一种令人可惜的落魄。 他们都知道她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友人,他们都认为她会发疯、会无所顾忌地针对一切触怒她的人,所以都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只有他没有低头。 所以只有他看清了她阴翳之下的决绝,她根本没有流露出一点懦弱的姿态,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去做什么无力的挽留,她的眼里有坚决果断的杀意,不止针对痛恨的仇敌,也对自己挚爱的友人。 他看到了她藏在身体里的刀锋的光芒,那光芒残忍得好生漂亮,他想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找到的东西,也终于明白了扬灵所忠守的东西。 于是他走了上去。 他永远相信自己,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她如扬灵所热衷的那样,从不回头,也从不后悔。 他这样说着。 彤华在夜色里看着他,隐约中看到了一点与扬灵好生相像的影子。她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攥紧那枚戒指,也明白了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将戒指戴在手上。 她对她说娄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在为她思忖所有的最后一刻,她提了她,提了司滁,提了简子昭,却唯独没有提娄延。 果然,扬灵才是最明白她内心真实自我的那一个。 他们是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一样的两个人,有扬灵与有娄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种相同的效用,他们在她身边完成了一个交接,让她在这场战役里实现了力量的最大保存,没有在此处上做出任何损失。 但这不一样。 扬灵就是扬灵。 而他成也扬灵,败也扬灵。 她身边的这个人,可以是扬灵,也可以没有扬灵,但绝不可以是一个和扬灵这样相似的娄延。 她不该让任何部下看清自己对待他们的态度,她让每个部下都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从而轻易地做到了这一点。扬灵到死都认为自己是她独一无二,认为最后的一死是她求来的余忠,也许她那样聪明,也猜到了她的舍弃,但她走不出来了。 但娄延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是和扬灵一样的存在,所以看过了扬灵的结局,等同于看清了自己的终章,看清了彤华对他从头到尾将怀抱的一切态度。他成竹在胸,所以才觉胜券在握。 他不是在忠于她,他是要拿捏她。 但彤华为主,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拿捏。 她笑了起来,她露出一种毫无破绽的满意的笑容,仿佛就是和他达成一场双方都非常满意的交易一样,带着一种成功与获得的开心。但她的心里非常清晰地咬住了他,预备着将他拖进死亡的深渊,再无翻身之日。 就今晚罢,今晚月色暗,正合丧命时。 第275章 值得 她用风月作掩,与他周旋日久。…… 探查的使官很快回来,给彤华禀报过灵阵的情况,如他们之前所知的那样,在两仪山没有使官或者仙卫镇守,只有两只镇守的灵兽和三重禁制保护。 灵兽与禁制对他们来说并非难事,更何况有彤华坐镇,更是不必担忧。一行人来到近前,有六位使官分别靠近正在闭眼小憩的守阵灵兽,等候着彤华这边最后的命令。 彤华站在不远的隐蔽处,看着禁制之后灵阵上的流光变幻,问道:“你看清楚那个灵阵和禁制的运行了吗?” 娄延站在她身边,仔细看了一会儿,而后道:“看清了,破禁不难,但禁制与灵阵应当与菁阳宫那边有所联系,这边一旦动手,那边就会发觉,若为毁阵,当速战速决。” 彤华又问道:“你能解决吗?” 这和最初的决定不大一样,娄延微顿片刻,道:“可以。” 他以为她是要让他去做了,心下已经开始思索如何用最快速度来做,下一刻彤华点了点头,却没让他动手,而后看了尔娘一眼。 尔娘会意,立刻发出灵讯,让灵兽处埋伏的使官注意。 彤华手下微微一动,手指向内微微一勾,有神火在她手腕玉镯中流动一圈,忽而逸散而出,形成一小股火苗,缠绕在了她的指尖。 那火苗与寻常火焰不同,连燃烧的形状都比寻常火焰温和许多,甚至给人以一种柔软且并不灼烫的感受,宛如红云般萦绕在她掌心。这是这世上最柔和的红莲神火,是乖顺听命于她的大荒神火。 这火焰由她指尖一拨,由此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黑暗的密林,在它触及到禁制薄壁的那个瞬间,几位使官骤然出手,一个挟制一个攻击,两相配合直取灵兽性命。 彤华回头瞥了娄延一眼,娄延会意,在这个瞬间飞身而出,跟随神火穿透禁制的那一个瞬间,飞身便跃入禁制之内。 灵兽来不及发出哀嚎,娄延落于灵阵当中,余光向后瞥了一眼,看到那禁制居然完全没有破损。红莲神火的威力如此柔和,竟在烧穿禁制穿越入内之后,又使它完全不至破损。 娄延心中微微赞叹,手下动作却丝毫未停,根据方才自己在阵外的观察,几番动作以后迅速潜入阵下,触碰阵眼。 这灵阵铺设于山坳间一个不大的湖泊之上。他潜入水下,衣衫未湿,只觉周身被一股盈柔又丰沛的灵气包裹,难怪外人都道昭元得了一处宝地。但他此刻也没顾得上享受,迅速拔出兵刃往阵眼处挑去。 结阵需要费心经营,但破阵并不复杂,直接逆着道理脉络损毁就是。娄延迅速解决了此事,立刻感受到身边的灵息开始迅速枯竭减弱,他正待抽身返回之时,一回头却被一道力量狠狠压制在刚刚被他亲手损坏成一堆碎石的阵眼废墟之上。 娄延被那道力量遏制住全身,四肢都无法用力反抗,颈前更是被狠狠扼住,连呼吸都艰难。他抬眼看去,看到是彤华用膝盖按住她胸膛,手执一道长剑抵在他颈上。 他的本能反应使得他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运出最大力量来抵御神剑,但也只是暂缓,却不能完全抵抗。 他紧紧盯着她,咬牙问道:“我以为方才与少主已两合心意,少主何故杀我!” 彤华的目光幽寂,在黑暗的水下逆着月色,竟显露出一种诡异的暗红之色,看得他心头一震。她幽幽道:“是啊,你很合我心意,但你这样聪明,怎么敢什么都说呢?” 她冷笑道:“即便是扬灵,也知道说话要留三分,你莫不是觉得我与她之间也并非无话不说,所以还自以为是地感到可笑罢?” 她的声音如刀刃见血时生命流逝的寒冷,但她落在他颈前压入血肉的兵刃却偏偏是烫的。她道:“你瞧瞧尔娘,怎么她就不会说,是我杀了扬灵呢?” 谁给他的胆子,让他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提起扬灵,说她绝不后悔? 他觉得自己与扬灵是一样的?好啊,那就让他看看,她能毫不犹豫地除掉扬灵,也能毫不犹豫地除掉他。 有些可惜,但是没关系,她这一生里,最擅长的事就是舍弃了。 她手腕向下压去,没有半点犹豫,娄延迅速扭头,用唯一能动的头颈部挣扎了一下,他侧首的那一刻,她看见了他颈边的红绳。 “扬灵。” 彤华一字一字地吐出这个名字,忽而笑了一下。 扬灵啊,好扬灵,她那样聪明,她如此了解娄延,她只是在自己临死之前看到了娄延的到来,就知道他还是决定站在了彤华的这一边。 但时机不对,他的做法也不对。 那日走进牢室的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绝对、绝对不该是娄延。 他足够聪明,所以他应该能想到,此刻不该由他来挑破彤华的杀计,他该隐藏自己的所想,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扫清麻烦。但他也太狂妄了,所以他不惧这些行为可能会带来的对他的忌惮,他认为自己在彤华一无所有的时候只要能表露出足够的能力,她就会抓住这个难得的部下。 他错了。 月色昏暗,他还是没能看清。 他不该让彤华知道,他看清了她对最亲密的朋友的狠心与杀心,他不该以此为投名状,在此日之后的每时每刻成为主君无情的罪证,让彤华一日又一日地看到他,就要想到今日。 死亡抹杀了所有的错误,使错误不需要被修正或者道歉就可以消失不见。他想做她的部下,却偏偏成为不死的见证。 他大错特错了。 扬灵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最后一刻从颈间摸出了自己贴身佩戴的信物。她已用风月作掩,与他周旋日久,死别之时,流露出生前不表的三分真情,就足以让他一时茫茫。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刀锋不在彼时落,藏于此刻方见血。彤华只要瞥一眼这截红绳,就读懂了扬灵想要她小心娄延的最后忠告。 但她不想要费心地去小心注意了,她在这次内廷行动之中从平襄那里学会的最大的一个道理就是,与其终日谨慎惶惶,不如杀尽了才好坐享安定。 尔娘站在阵外等候,彤华很快从水下出来,将手中两枚玉戒放进了尔娘手中,其中一枚上还悬着一截红绳。尔娘自如地收好,没有露出分毫,听见彤华道:“处理掉,阵中不要留痕,撤罢。” 她当先往既定的退路而去,尔娘招呼了使官,前后散布开,将彤华护在中间向外而去。 两仪山地界大概是个圆形,山势恰如两仪交错。在原本的计划之中,彤华是打算不走回头路的,从另一边迅速撤离,退到离昭元封地相对更远的那一方,这样即便她派部下来堵截,也会晚上一些。 但实际的情况却不对劲。 此日前来,直到彤华顺利破阵之时,都实在太过顺利,偏偏就是在她开始撤离之时,却突然不太平起来。各处的法阵悉数变化流动而起,山内竟有仙卫使官随即发动。饶是彤华再蠢,也知道是昭元知道了自己的这项行动,所以故意引君入瓮。 她手中长剑未收,此刻径自脱手释放而出。既然昭元非要在此处治她,她也不必如先前所想那般简单来去。更何况她所带的部下并不多,真的交起手来,并不多占优势。 那长剑在黑夜里自如来去,凝成一道锋利的剑光,又裹挟着彤华抛出的红英神火,威力惊人。对方初时来堵截的使官与仙卫并不算多,彤华没想让自己的部下折损,一一处置之后,带着部下往原定的退路上飞快前行。 但这一路上都有使官前来堵截。 昭元是有备而来,又下了决心,截击的使官与仙卫越来越多,彤华愈发发起狠来,下手并不留情,但对方人多势众,即便力量并不如她,也足以造成不少麻烦。 尔娘劝她先走,她掌中剑与火锋芒不息,狠声道:“我们自有来援接应,何必惧她昭元堵截?” 她要保留自己的部下,势必便要消耗自己的力量。原本无论再多的使官,也敌不过一个天生神女,而昭元早做了准备。 两仪山是有灵源的,所以在两仪山外围设置好结界之后,便等同于阻隔了定世洲的灵气向内流动,在彤华破坏两仪山灵源之后,两仪山的灵气便开始迅速枯竭。 但彤华的神力并不是无穷无尽的。 她的神体已经破损了,在没有灵气补充的地方,体内的灵蕴就会源源不断地外泄。两仪山已经没有灵气了,但她又在不断地消耗神力,对方虽不敌,却早晚能耗到她体内神力枯竭。 尔娘见情势不好,不敢让她再多做消耗,当即命部下断后,无论如何要护着她优先尽快离开两仪山。 可惜的是,他们已在昭元的彀中了。 那日早晨的朝阳很快就升了起来,可直到日过中天,渐落西山,他们都没能走出两仪山。堵截的力度越来越大,而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彤华的神力在对方祭出的法器之下缓缓耗尽,最后需要尔娘在旁边搀扶才能继续向前行去。 她的神火环绕在她身边保护着她。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所以那火焰也只是微微地燃烧,却再也不是最初时那样炽烈的迫人之态。 退路已经被尽数堵死,他们始终没有看到前来支援的使官。彤华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在听到部下对自己说坚持、说步使君一定会来的时候,她心里清晰地意识到,他不会来了。 他在小兰山表达过自己的心意,她不敢应,但她心里是真的信了。她觉得他无论如何也一定会站在自己身边,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叛自己,之所以默许他继续去做这样无用的反抗,是因为她明白定世洲里这种愚蠢而疯狂的内斗,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不愿而彻底平息。 她心里没有在除了大荒以外的任何方面防备过他,所以即便是在和昭元争斗的关口,明知道他与昭元交好,她也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的什么安排。决定前来两仪山之前,他还曾站在使官殿前,用深长眷念的目光看她。 她怎么能想得到,他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心里却用她的落败来作此事最后的终结。 她唯有一败了,她身边使官不多,已全部倒在两仪山内,只剩下一个尔娘最后陪在她的身边,强忍着将所有修为转移到她身上,帮她缓解身体仿佛被抽干一样的不适。 彤华感到流进自己身体内又不断消失的力量,低下头去看尔娘,正对上她不舍又担忧的眼神。 除了扬灵以外,她的确是她身边唯一一个完全知道她做过什么事的人了。她在她幼时就来到了她的身边,看着她的成长与变化,恼她怎么做出这样荒唐的大事,又为了护住她的性命而去奔波。她不在定世洲的那段时间,都是为了去查明查明昭元那边的探查轨迹,将外面的痕迹替她清理干净。 尔娘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尊奉二主,将来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她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她心中好遗憾,但这遗憾不好说了,她尽可能将分离做得温柔,让她珍爱的小少主不要再一次承受失去的打击。她拉着她的手,尽可能将声音放得轻柔道:“少主,不要怕,要回家了。” 这一切结束,她就要回家了。 彤华看着她阖眼,看着她低下了头,就还在自己的身边。 菁阳宫的使官站在不远处,手里的兵刃反在身后,不曾上前。昭元终于现身,孤身而出,步步走到她面前。她似乎是轻轻叹了一下,而后伸出了一只手,有神力渐渗入彤华的身体之中。 彤华却将她的力量抵御在了身体之外,冷笑着看她道:“怕我若折在此处,回去不好交代吗?” 昭元没生气,将封禁两仪山的结界放开了一道口子,让灵气涌了进来,而后才俯下身来,与她轻声道:“现如今,即便是漏网之鱼,也都死在两仪山了。我纵然对不起你,今日也足以交代了。” 她的眼神在尔娘的身体上来回一圈,最后又与彤华对应,眼里的笑意带着一股微微的讽意。 她们的目光相对,彼此都看懂了对方的意思,今日在两仪山看似惨重的伤亡,是一场比盗灵案更加不讲道理的清洗,为免有心人猜到她们清理内廷背后的真意,盗灵案的余音不能再这样激烈,所以总要有另一件事来遮掩。 今日之后,终究是要彻底干净了。 昭元用一种轻飘飘的、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恶劣的口吻问她道:“若是我今日干脆将你斩杀在此处,彻底免了这桩麻烦,尊主会不会也像这样护着你一样,来护着我呢?” 那一瞬间,彤华看着她清亮的一双眼睛,觉得她也许什么都知道了。 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寻常的姿态,道:“尊主留不得他了,你回去之后,早作决断罢。” 彤华心里都知道,但是他们之间这点相处的不堪被昭元拿出来明说,便让此刻本就狼狈的她觉得更加难以忍受。她逞强道:“我留他又如何?” 昭元望着她,道:“他留在璇玑宫,是给你添了不少好处,你这些年屡屡挑衅于我,不就是有了他这点底气吗?但你心里总是明白的,其实即便只有我一个人,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之所以与步孚尹合谋,是要让你看看,你留下他,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她语调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在说最近更加激烈的姐妹争斗这一件事,但她知道彤华一定可以联想到此句里真正的内涵,是在说关于大荒的那一件事。 她已经看清,彤华是为了他而付出许多代价都不曾回头了,时至今日,这种挽留究竟是爱或是不甘,分辨起来已经毫无意义。当为一件事付出的沉没成本太大的时候,头脑也总会被冲击得昏聩愚蠢,被推动着一次又一次做出错误的选择。 平襄利用了彤华的这一点,推得她走上不归路,昭元看清了,所以才要当头一盆冷水泼下去,让她好好地冷静下来,好好地再去想一想。 看清了他是随时会背叛你的人,看清了他并不是那个值得你豁出一切去拥有的人,再来看看来时这一条长路,看看这条路上被永远丢在身后的那些人或事。 再来想值不值得。 第276章 偿债 好一场虚妄戏言,好一场镜花水月…… 昭元回到封地时,便听仙侍来报,说步孚尹已来此处等待她许久。她表示知道,让仙侍退下了,这才步入室内将房门阖上,面对步孚尹抬起的双眼。 若不是提了大荒,倒也从不见他为她办事如何积极。 讨债倒是快。 昭元落座于他面前,看着他肃然的脸色,半晌后眼睑垂下来,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 他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她说着,却没解释自己在可惜什么,只是很快地调整好了心里那一点在见到他时浮起的怅然,直接地问他道:“你知道自己和彤华有婚约吗?” 步孚尹是来听有关于大荒的事的,骤然听见这么一问,明显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目中生出明显的困惑。 昭元猜他就不知道,这么一问,便算是完全的确定了。她道:“尊主理事的殿中藏着一封婚书,写着你和彤华的名字,是她与你父亲一同定下的。如果大荒没有出事,看时间,应当是在你生辰礼上公布的。” 她望着他,问道:“贺礼之上,你对此事,一无所知吗?” 步孚尹怔然又迟缓地想,那日的贺典上有什么不妥吗?一切都如往日仪典的热闹,他父母用骄傲又爱护的眼神看着他,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一次什么婚约的话来。 可那日的礼物是什么呢?那一年,他还没有收到父母送给自己的生辰贺礼,就披着坚甲上了战场。 但牧弘并不是全然没有说过的。他曾经提到过定世洲,并不是带着怒色,反倒有些低落,且也没有后话。那个时候,他一直以为是父亲想到定世洲秉持中守正之道、却也一同随天界来犯,必然是早已达成共同利益,大荒覆没已成定局,所以才哀之叹之。 如今看,不当全然如此。 大荒不仅仅是被诬陷了,也是被放弃了,被曾经可以结为姻亲的定世洲放弃,或者说,是背叛了。 步孚尹当即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步伐又快又大,一瞬间都耽误不得。昭元转头看他,在他身后出声道:“话已至此,你非要去看了才能做出分辨吗!” 平襄放弃联姻,必然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祸事。先前瞒着步孚尹,是要利用他成为定世洲针对天界的一把尖刀,如今故意告诉他,自然是要达成另一桩目的。 昭元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却没有拦到他的身前去,只是在他身后道:“内廷多日风声鹤唳,尊主坐镇中殿从未离去,偏就今日要赴道友棋约,将内宫空了出来。你此刻去,正入彀中,岂不愚蠢?” 在看到中枢的手段以前,她原本是打算听从彤华的警告,不再插手任何事的,可是内廷的反应实在是太极端了,甚至她放在天庭的暗线都回应了她,内廷的动作绝不仅仅只限于定世洲内,甚至暗暗扩展到了天庭。 她就想,彤华小小年纪,北穹的帝姬挑衅到她面前去,她也最多就敢摔掉自己的琵琶,这样无能又无力的妹妹,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她这次非常谨慎,即便查,也没有声张,等线索渐渐拼凑出来,觉得似乎真的不大对劲,便又及时清理了这些知情者,由她亲自去做最后的确认。她想到了彤华曾经从平襄殿中匆忙走出来迎接自己与嘉月的那一幕,便自己走进了那间殿中。 后来想想,孤身走进去的自己,和当初孤身走进去的彤华,也没有什么两样。一张塑造了两族之好的漂亮的婚书,在事前毁了彤华一段人为故意的天定良缘,又在事后毁了她一段难得的知音之交。 就只有平襄落子不败,前前后后,教训了她两个不听话的女儿,让她们狠狠吃了一记教训。 步孚尹立在那处,安静地回过头来望她。他从前对待挚友尚算温和的眼睛,此刻深沉又寒凉,他并没有那种被辜负的失望和愤怒,就像早已预想到了这一天一样的哂然。 他反问道:“我便是不去,又岂在局外?” 定世洲不无辜,当初进犯大荒的时候,定世洲的仙卫与使官堂而皇之地踏上了大荒的土地。昭元也许不知道为什么,但走在最前的就是她。所以她也许会成为他的知音,却也只能成为这一时的知音,待将来他举起复仇的屠刀,这茫茫一道余音,连刀刃的寒芒都无法阻隔分毫。 他与定世洲是注定站不到同一边的。定世洲是神族,是和天帝长晔一样的神族,所以从一开始他面对彤华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来注定要与她分道。 但现在,他为了彤华一步又一步地退让忍耐,不成平襄嘲弄的戏闹,却成她判定为阻碍彤华舍绝人性的绊脚石。她要将她塑造成一柄冰冷而无情的剑,要她锋刃所指,先断鞘。 于是她将婚书再一次拿了出来。 现在,这一切,都不再与彤华无关了。 当初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依旧不知道,但也不需要知道了。在彤华被扯进这桩官司的时候,他就会立即想到彤华对平襄所有的逆来顺受,以及她所有完全令人无法理解的疯狂与不管不顾。 她为什么要杀昭元的使官?是因为恨昭元吗? 她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朋友?是因为不敢求情吗? 她是真的无能又愚蠢吗?还是说,对这件事,她其实也并非全不知情。 因为她知道,所以才不敢告诉他,因为不能让他知道,所以才一次又一次,用谎言弥补谎言,直到今日,要付出连她自己都承担不起的代价。 今日平襄不在,那殿中有一封他从未见过的婚书。那张红色的薄纸在引诱着他上前去看,在讥诮地无声询问他—— 恂奇,恂奇,你是大荒的少君,这成百上千条无辜的性命,这浩荡神洲的残酷覆没,竟抵不上你对仇敌之女的这一点微薄爱念吗? 恂奇,你敢来看,你敢来想吗? “我早就应该走了。” 他最后说。 在昔年,彤华向平襄低头才得以从遗灵窟返回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当有一方松手的时候,他拽得越紧,就要摔得越痛。 若早走了,早舍了,将那些荒谬可笑的不舍与眷恋都斩尽了,早早杀了她,就只会剩下遗憾,而不是这些挥之不去的羞辱之感了。 他决绝地转身而去,一脚踏入泥泞前程—— 陵游站在英灵殿外,沉默着望着从窗纸里隐隐露出来的烛火明灭。身边许多仙侍和使官陪伴在侧,因他的沉默也一齐沉默下去,直到看到步孚尹出现在此处,才回身去安静行礼。 他依旧没有回头。 直到步孚尹的脚步不停,将将要越过他了,他才忽而伸出手臂将他拦住,而后转过身向前迈了一步,立在了他的面前。 他有着明显的阻拦的意味,但依旧没有开口。 几日前,他花费了好大的功夫,将一处浩瀚灵地翻得底朝天,硬生生把那个包裹着簪子的小小琥珀给挖了出来。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定世洲,怀揣着紧握一线生机的激动与急迫,想要去挽救他幼时的好友,却到那刻才听到了好友的死讯。 从来没有什么生机可言,丢掉的发饰,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美丽又短暂的骗局。 而他还没来得及从这荒谬的打击中抽身而出,又听说彤华独自去两仪山要破昭元的灵阵,身边带着的只有尔娘和娄延而已。这两个都不算什么自己人,陵游当即要去找她,可是又被步孚尹拦了下来。 他说他有计划,但要再等一等,等他确认了结果,就会去接应彤华。 陵游信了。 信了的结果就是今日在英灵殿中,看见彤华一笔一笔写下几百个使官的名字。而即便是她当初刚从遗灵窟回来的时候,他都不曾见她体内的神息弱到这种地步。 站在殿外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安静地回忆从前。从前的事情,也有了一两百年的漫漫时光了,可是他回忆起来,还是觉得清晰非常。章苑还是少时的样子,他长不大了,所以永远都是个喜甜的少年;司滁那样爱笑的性子,皱着眉纠结了几日以后走出使官殿,那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最聪明的扬灵,仿佛万事万情都了然于胸,一切进展皆执于她手,她没有猜错过,所以也没有走出来。 从得到又失去,连两百年都不足,在神族漫长寿命之中,短暂得仿佛只如弹指一瞬。彤华要多久才能走出这间供满了灵位的殿宇,他要多久才能忘记这里弥漫不散的香烟,如果这世间讲求的是善恶有报,因果循环,那么他们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要这样失去他们呢? 他觉得非常恐慌,失去是这样轻易的事,而只差一点,彤华就要回不来。 于是他看向步孚尹的眼神里,无可避免地带上了怨恨的愠怒,但又因他是他如今唯一的血亲,所以说不出什么重话,算不清这笔糊涂账,就只能倔强地一言不发,即便他并不知道兄长究竟为何如此。 步孚尹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解释,到了此刻,他就更不想解释。他已经去了平襄理事的中殿了,婚书、信件,他都一一看过了。好一场虚妄戏言,好一场镜花水月,好一场难圆旧怨,好一场爱恨死生。 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躯体只剩下麻木的驱动,推着他继续走完剩下的道路。但他唯一的弟弟还站在面前,他好好地活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所以此刻,才能用这样稚嫩的目光看他。 ……倒也算,一桩好事。 活着好。他注定要死了,但他的弟弟一生快乐,还能继续活下去。 他一句话都不打算对他多说。 “让开。” 陵游没让,他听着这话,心头的怨恨和委屈更甚,倔强地仰着下巴道:“凭什么?你把她丢在昭元手里,现在还想找她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算账。早知她不无辜,他就该去两仪山,将她按死在昭元的杀阵里,让她们姐妹相杀,最后一齐死在那里,让平襄的算盘落空,再回来好好清算旧账。 血泪债,性命账,管他对面站着谁,都该好好算清楚。 步孚尹见他不让,迈步便要越过去,陵游刚拦了半步,便听身后的殿门声动,彤华从其中走了出来。 她站在那处,身后烛火昏昏,照得她身周模糊不堪。 “要谈谈吗?正好,我也要找你。” 第277章 契阔 何以致契阔?好梦不长圆。…… 彤华与步孚尹一前一后踏入夙夕殿,厚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阖上。 就在殿门关闭的瞬间,彤华便听到身后倏然而起的掌风,但她速度也并不慢,在他动手的同时,她手中亦凝聚起一股霸道的神力,回过身毫不犹豫冲他而去。 两股神力裹挟在神火之间,强悍地冲向对方,又在他们彼此相触之前就撞在一起。两股神火都太熟悉彼此的气息,即便在主人驱动下表现出骇然的气魄,但是在触碰到彼此的时候,还是默契地偃旗息鼓。 神火撞碎在彼此之间,只余下默默消散的一点余焰,有些瑟瑟地观察着彼此主人的表情。但两边的主人显然并没有想要罢休的念头,在神火消散以后,依旧没有丝毫停留地冲向对方。 两处神力狠狠相撞,第一击可称之为势均力敌。他诚然力量全在,还算有理智地控制分寸,但她却是刚刚重伤归来,还不曾彻底恢复原貌,这一击可算是毫无保留。 于是只这么一次交手,便足以使两方清晰对方的底线和心意,他们几乎是同时从心中生出愠怒,所以手下更是不留余地,又再次将神火召来。 两股神火纠结地落在各自主人的手里,迫于主人的威严而发动攻击,却不敢暴露出太大的力量,倒让这场突如其来的凶残的打斗,变得有些滑稽和优柔来。 尤其是红莲神火,在彤华的腕子上绕了这么些年,谁都没有它更了解自己主人的心思。这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它动也动不痛快,每每触碰到彤华的身体,就不自觉地要绕着她皮肤滑过去,所以就造不成任何伤害。 而彤华不一样,她就仗着红莲神火不敢动她,愈发不管不顾。 她的脾气如今就是天上地下头一份的跋扈蛮横,两仪山的杀局是她定的,本来的目的就是要铲除所有相关的漏网之鱼。如今目的达成,但她依旧生气,因为此间有她不曾想到的变故出现,因为偏偏就是步孚尹,在此时背叛她,和她的姐姐站到了一边。 她不占理,但她就要和他算这笔账。 但步孚尹的心里也同样在想—— 她凭什么呢? 她凭什么敢这样,明知道大荒是他心头重中之重,还敢这样欺骗他、隐瞒他,看着他为了她忧心焦急,却还是一语不发? 他究竟问过她多少次了?有没有什么隐瞒,如果有一次能告诉他……哦,没有如果,她是定世洲的神女,她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他对她的忍耐倏然就降低到了极限,也没心思陪她玩这些打打闹闹的小把戏了。 他的神力本就高于她,更遑论她此刻并未完全恢复。他动作忽而变疾,闪身在左,一手卡在她颈边,拇指从她咽喉下落,停在锁骨上方制住她,另一手又钳住她执火的右手,将她向后一按。 彤华脚下被他绊倒,当即向后倒去,她知道自己摔倒已成事实,但不肯认输,又用空出来的左手直袭向他心口。 她的袖中,灵宠小奇见她不敌,当即便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出击,以极快的速度窜了出来,张口便咬住了他的虎口。 小奇如今这一口下去的效用,早就今时不同往日,步孚尹的眼神几乎在同时便晃了一下,但他却硬生生忍住了,以体内神力阻断之后,动作更快,用力将她按倒在地,膝盖先一步压住了她左边腕子。 此一来,她彻底落败在他手中。 他仍算是留了三分情的,彤华向后倒在柔软的地毯上,脊骨受到撞击,却算不得如何疼痛。可是偏偏她被他钳住的右手的手腕,却狠狠地磕在了地毯之外。 她为了避他制住她脖颈的那只手,头向右偏了偏,目光正落在手腕上,于是得以在极近的距离里,清晰地看到那枚镯子在触地的时候因为冲撞的力度过大,而狠狠地磕碎成断裂的几段。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有一截碎玉溅了起来,从她脸颊边划过,锋利的碎口瞬间将她脸颊划出了一道血口,可是因为太过细小,又很快地愈合如初。 只是玉镯再也不能如初,它那几截断裂的碎口留在他紧握的掌中,割伤他的掌心,又割伤她的手腕,让他们的血混在一起,殷红刺眼地滴落下来。 彤华在这个瞬间,倏然怔住了。 步孚尹也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么一个意外,即便是在这样情绪翻涌的当口,竟也使理智归拢了三分,皱着眉顿了一顿。 进门之后所有的急切情绪,终于在此刻停了下来。彤华缓慢转过头来,用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道:“如今这样,是你想看到的吗?” 她诚然是在说这只断裂的镯子,却又不仅仅是说这一只镯子,也说他们现在这种难堪的境地。 他心中那点在片刻之间浮起的愚蠢柔软,都在这一句话后消失殆尽。也许某些意料之外的事情的发生,也不过是一种潜在的暗示罢了——注定他们之间好梦不长圆,两心难成双。 他嗤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如今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吗?” 他紧紧盯着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轻微变化,再一次问她道:“你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彤华眼睛微微眯了眯,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她试图从其中发现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的能力还远不到可以看到他真心的程度。 可她心中却并不平稳,她焦急地想要知道他的内心,可却只能从无用之间获得愈来愈深的恐慌。这种恐慌的熟悉感在某个临界点瞬间冲垮了她,让她突然意识回笼,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上一次,在她试图利用窥视而挽留他的那一刻,就是他们分离的前音。在她突然醒悟的这一刻,另一个声音也在心底对她悄悄说,有些事,重来也一样。 但她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不是什么无辜的孩子了,不会有一个又一个或强大或忠诚的后盾支撑着她,包容她犯下一个又一个的错误。 如果每个生命都有犯错的权利,如果每个生命的一生里,受到原谅的次数都有定数,那么她现在,早就已经是无可原谅。 “没有。” 她最后这样回答。 她已经浪费掉了无数生命,浪费掉了自己所有可以被原谅的机会,所以在面对他的时候,她不会、不能、不想、也不愿意再说出一句真言。 他们之间哪有什么两全之法?要么骗,要么死。 步孚尹看着她沉默的窥探,看着她纠结的眼神,看着她最后尘埃落定后做下的决定,依旧是不肯正视真相。 他哂笑了一声,眼中心中连失望都没有。也许是他已经见过太多她在平襄面前做出决定的样子,所以对于她此刻做出这样的选择,一点意外都没有。就因为没有意外,所以连失望都没有。 彤华清晰地看见了他那一双寒冷又深沉的眼睛,开始回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从前那点掩饰不去的少年神君的赤忱热情,此刻早就消散得干干净净了。 她究竟用所有换来了什么? 即便所有人都觉得她的执拗不值得,但她见过他爱她的样子,见过日月同天的那个明亮的清晨,她发上是他铸就的长剑,她腕上是他打磨的玉镯,她枕边是他雕琢的连环,她的生活是他环绕的一切,在他来到定世洲的那一天,是他大胆地拉着她,隐秘又光明正大地挑衅了中枢的森严规矩,给了她那么一些叛逆又反抗的勇气。 即便不能宣之于口,她要怎么否认自己心里对他的不舍? 但现在,当他的眼里也不再注视着她,她又要怎么劝解自己,怎么欺骗自己这一切依旧值得? 亲眼看着爱人眼中的深情死去,她的心里终于开始质疑,对他的执著和拥有是否值得,却没有想过,自己思索的冷酷面目落在他的眼中,是否也是同样残忍的一件事。 步孚尹率先停下了这场无用的对峙,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来。因有小奇的毒液未绝,他初时没有站稳,脚下微微晃了一步。待站稳了,将清明的理智唤回,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些迟钝的痛意。 他低下头,看到有一块碎玉嵌进他掌心之中,于是用手拨落在地,待伤口愈合,又将血迹拂去。做完这一切再抬头的时候,他连衣摆都平平整整,还是好一个清隽高贵的神君。 他退后了一步,就这一步的距离,就显得彼此之间瞬间远去了许多。 彤华坐起身,手扶在身侧,触到那截断裂的玉镯,手指微动,下意识便要收拢在掌中。 而他却高高在上地开口道:“碎了的东西,就别要了。” 她看着他那种漠然的神色,咬牙恨声道:“那也是你弄碎了我的东西!” 步孚尹听着她骄矜的口吻,恍恍惚惚地想到,她这些年里,多少还是保留了些天真的。就像许多年前,自以为没有了他,就不会有那一桩莫名而来的婚约,也像许多年后,自以为杀得这一片尸山血海,就能掩盖住从前犯下的错事和罪责。 他没打算说破。 事已至此,亡故者无法复生,苟活者平添痛苦。他若真要与她闹得天翻地覆,都不用自己动手,方才只要与陵游说白,便好叫她惶惑无措一番。 可那又能如何呢?要么就是让陵游痛中又痛,昧心斩她,要么就是让她硬下心肠,将陵游也彻底灭口。前者不足报他深仇,后者违背他护亲本意,无论是哪种结果,说破都毫无意义。 “我弄碎了你的东西?” 步孚尹望着她,像是听到了笑话一样,发出了一个类似于笑的气音,但脸上的笑意早就落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深雪覆盖后的寂静寥寥。 他语调深沉,意有所指道:“赤方玉,红莲火,这是大荒的东西。” 大荒。 彤华一瞬间就仿佛全都明白了。 她眉心不自觉地微微皱起,攥着那截断玉的手缩回了宽阔的袖子之下,渐渐用力收紧了,被断口尖锐的破损刺痛掌心。 “你是来找我算大荒的账的?” 她强势地、生硬地、毫无悔改之色地冷声嘲讽道:“步孚尹,我早就警告过你,放不下大荒,便尽早与我分道!你自己充耳不闻,现在倒算账算到我头上了!” 步孚尹没有再接这段荒谬的对话了。他想,他已经足够对不起大荒,也已经给过她足够次数的机会坦白了。 她说的没错。既然她与定世洲都不肯认,那他自然是要算个清楚的,就从定世洲踏上大荒的那一刻开始算,从她用那种天真的恶意将屠刀悬向大荒的那一刻开始算。 彤华,这个世上,再没有谁比你更不该用这样厌恨的眼神来看我。 他一眼都不愿多看,径自转过身向外走去。大门打开的那一刻,有日光倏然落进来,将他的背影圈在其中,刺得她眼睛都微微眯了眯。 她看着那个刺目的背影,心里清晰地知道,有些事不会有她可以躲避的机会,终有一天她还是要去面对一切的后果。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知道了过去那些她费尽全力也想要遮掩的秘密,但决断的那一天还是要来了。 他舍下了她的离去,是即将分道的无声前奏。也许在过去的许多时候,他们心中都有过无数的纠结与寡断,但今日之后,再也不会了。 他们已经太了解彼此了,缠绵的爱意是太平时刻的锦上花,一旦再难粉饰,风月不会凌驾于他们任何一人的理智之上。 事实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脚步毫无停留,很快消失在她视野之中。慎知早就守在门边,看他大步远去了,立刻便关门进来,待见彤华跌坐在地上,又立刻扶她。 彤华借力起了,一把攥住慎知的手臂,慎知感受到不一样的触感,低头看到淋漓的血迹,惊讶地望向了她。 “去查,他去了哪,见了谁,事无巨细告知于我。” 知音便知心。在慎知诞生于彤华手下琴弦之时,她注定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彤华真心的那一个。贪心,杀心,都只在她一念之间。 她闻言看了过去,彤华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惶惑与犹豫,在他转身的那刻,她也知道了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当初,她是为了求生而冒险,现在,也同样是为了求生而断念。 内廷的清理还没有结束,她还有最后一次可以止损的机会。 第278章 故事 哪里有什么永恒浩荡的誓言? “……神女实在是太孤单了,这个世上,她是单独的一个,谁也不懂她,谁也不爱她,那些所谓的爱,也都是虚无缥缈而无长久的妄言。她从来难与谁结缘,所以啊,看到了那么一只骄傲的青狮,肯在她面前俯首,她便推拒不了了。” “……那青狮受伤了,身上的伤口总会养好的,但蒙蔽的双眼一时却看不清楚。他仓皇唐突地给出了自己的真心,又被神女仓皇唐突地收下了,这样毫无理智地一来一往,彻底便断送了他们的前路与退路。” “……誓言?哪里有什么永恒浩荡的誓言?就连他们自己,过了那个昏头的关口,自己也开始懊悔不已了。过了爱,就是恨,谁还记得最初那些好听话?” “……不记得誓言,也不会怎样。他们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天庭之上,是千万年如一日的一片和风祥云,但氛围早不如昔日的轻缓太平。玄洌自议事的大殿之中走出,抬眼便见不少仙官仙将,此刻正站在外面,等着被传召入内。 见他出来,有几个位高些的便围了上来,满面忧色问道:“太子今日面见帝君,可知帝君对前线有何新安排吗?” 玄洌道:“若有安排,自然有令旨下。” 仙官忧愁地将目光落在远处,天际之沿泛着一种裹着猩红之色的黑气,那是隐隐蔓延过边界的凶煞之气。 他道:“神魔之战僵持日久,地界可拖得,天界可拖不得了。若是帝君再没有什么新的安排打破僵局,那边界之上,尚有仙兵在日日牺牲啊!那可都是——” 玄洌平淡地垂下了眼。 另一位仙官始终观察着玄洌的脸色,见他如此,当即轻轻碰了碰那仙官,让他住口,而后道:“太子勿怪,我等也是焦急,苦思无法,才生怨语,竟让太子听我等抱怨了这些话来。” 玄洌面无表情道:“无妨。” 先前那说话的仙官被打了个岔,这才反应过来,面色尴尬道:“是我多言了。太子与帝君议事,辛苦许久,我等便不在此处扰殿下休息了。” 玄洌礼貌颔首,也没同他们多言,袖手离去了。 见他身影消失在宫道之上,先前那打岔的仙官才道:“好端端的,你说什么牺牲?仙兵牺牲是牺牲,龙族便没有牺牲吗?龙族子孙何其繁盛,四海多少太子公主,几乎都在魔界手中死了个干净。你同他谈牺牲,他心中岂能开心?” 那仙官自知失言,低头道:“我也是心急,不曾想到这些,并非忘了。” 另一个仙官叹道:“龙族被屠,确实也隔得久了,大战僵持这么长时间,死伤无数,现在还活着的仙兵里,还有几个是亲眼见过当年那般惨状的?却也不能全怪他。” 初时那提醒他的仙官便道:“岂是怪他?到底对我等来说,是惨烈了些,一时记不得也有。可那位虽侥幸活了,旧伤到今日都不曾好,难得来上天庭议一回事,却被个莽撞的戳中痛处,岂能开怀?你在上天庭这样久,怎么就不长记性,他从前是宽厚些,却也不是能容谁这般胡言的。” “哎,一时失言,记住了,记住了。”—— 玄洌披着厚氅,一路面无表情地顺着宫道往下行去,远方的黑色天际落在他眼底,与他黑色的瞳仁融为一体。身侧路过的无数仙官仙侍向他默默行礼,他没有回应,径自便越了过去。 今日他受召往上天庭来,在殿中说了许久,虽然是坐着,却也疲累,到此刻,觉得全身龙骨都在发痛。他的侍从跟在身后,原本想让他上车归家,但见他不言,只一味行走,便只得无奈跟在身后。 侍从无奈地看着玄洌,心中暗骂方才那个鲁莽的仙官:说什么不好?非要说这事!谁不知道他家太子心中是最顾念族亲的! 当初高逸君堕魔遁入地界,天地二界便以十二上神之死为契机展开大战,又续上了千万年前那场暂休的神魔大战。 地界来势汹汹,十二位魔君自边界之外带兵成阵,全线开战,趁天界不备、未曾来得及换防的时候迅速攻入,昔年那位在魔祖身边颇得看重的大魔浮炎焚祭烈火,将三界烧得炙热干涸,为免火势蔓延,龙族子弟迅速出动,唤雨召水以对抗火势。 这大魔浮炎生于烈火之中,生来携带三种不世灵火,后又征服四类灵火,修炼之后七火相互纠缠,威力更甚,占得先机之后,竟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天界前线兵士。 而龙族虽子孙繁多,天生神却实在稀少,大多都非龙而是蛟,力量自然不可匹敌。即便是真龙出阵,龙王为三代神,诸位太子公主为四代神,也比浮炎这二代大魔弱上许多。虽然全力对抗,却也只是勉强持平而已。 那浮炎将他们戏弄够了,也将他们的力量耗了许多了,这才心满意足来到边境,复又生出两种灵火。也不知他是从何处而来的源源不断的力量,竟仍旧气定神闲、毫无倦色,瞬间将天界防线再一次逼得险些崩溃。 之所以是险溃,是因为四海及各方龙王当先站了出来,焚祭龙骨,泼洒龙血,这才将局面挽救了回来。而在三代龙神尽数牺牲于战场之后,玄洌又当先站在了阵前。 他虽得以生还,但当初也实在伤得太重,一身龙骨伤了八成,直到如今过去数千年,也一直不曾痊愈。他亲眼见证了父辈和兄弟姊妹们在阵前的灭亡,直到今日,那一片遥远寰宇之上的前线,仍旧不得安宁。 一场大战,蔓延这样久的时间,简直如笑话一般。 侍从走在玄洌身后,心里又不禁想到:九太子如果在这儿就好了,也好让他家太子歇上一歇,免得旧伤迟迟养不彻底,还要日日奔忙。 这般想着,玄洌在前头终于停下了脚步,侍从心中大喜,想他终于不再折磨自己了,正待开口请他上车回东海去,便见面前有个身影正娉娉袅袅走过来。 侍从才晴了没一刻的脸又落了下去。 走过来的那个华服神女,身边一个侍从都没有,但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点傲气的骄矜是一点都不少,三界之中所有贵气的神女与魔女加起来,也没她一个更张扬到碍眼的地步。 以前也有一个很张扬的,但张扬起来叫人害怕,这个不一样,这个让人看着心烦。 但玄洌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波动。他站在那处,看着她走近了,在一个很近的距离里给他颔首行礼,笑着望他道:“今日可巧呢,在这里见到殿下了。” 她眼睛生得大,脸庞又小巧圆润,很有一种稚嫩的可爱,可惜她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纯然的天真。侍从垂着头,眼睛故意不看她,但耳中还是能听到她那种甜腻的嗓音,心中不觉喜欢,只觉有种故意的矫揉。 他想自家太子真是辛苦了,怎么能将她忍受了这样久。 玄洌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分明也没什么怒色在脸上,但她看着他,就是莫名从心中生出一股惧意来。她见他久不出声,于是放低了姿态,不如方才那般张扬了,软下眉眼来低声道:“伯伯怎么生气了?” 玄洌这才道:“谁允许你在外如此叫我的?” 她哑口难言,他又问道:“谁允许你来上天庭的?” 他声音沉,她听出了他的责备和愠怒,便低着头,有些怯地闪着一双眼睛看他道:“战事不休,我心中也焦急,总是想着若是能出一分力,不说旁的,起码叫殿下少操劳些。” 玄洌道:“你只要老实留在无归城,就是叫我少操劳了。” 她低着头,垂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厌恨的阴翳,但很快就消失不见,只是一直不语,不曾应答。 玄洌见她如此,语气更沉三分,带着些警告的意味喊她道:“灵隽。” 她这才应声道:“我记住了。” 她看着玄洌,微微顿了顿,又道:“可是天地二界的大战打不完,无归界就始终不得太平,来的牛鬼蛇神越多,我处理起来就越是麻烦不断。” 她语气是娇嗔的样子,却暗暗加重了无归界三字的发音,这是对先前玄洌口中那句无归城的反击。 玄洌还不至于听不出她这点小心思,没有明着回应什么,只是道:“有简雪衣给你勤勤恳恳做副手,千万桩麻烦也不算什么麻烦。你有什么可处理的,又有什么可焦急担心的?” 她脸色有些难看,道:“殿下非要在此处教训我吗?” 此处是在天庭之内,又不避着谁,来来往往的总有仙侍,他在这里教训她,要她的面子往哪里去搁? 可是两位天生神站在此处说话,谁这般不长眼,敢靠近来凑这个热闹? 玄洌到底还是关照了她的自尊,放过了她,问道:“简雪衣怎么没与你一起来?” 灵隽松了一口气,道:“他不喜欢来天界,我就没让他来。” 玄洌想他倒是明事理,知道天地二界之争,无归城作为第三方,自然是回避得越远越好,怎么她就这么不长眼,看不懂这种局势,非要来天界凑这个热闹。 灵隽读懂了他沉默之中的言外之意,解释道:“殿下莫要错怪我,非是我自己要来,我是受召,不得不来。” 玄洌终归还是没忍住,又道:“无归之主,何须听天界召令?”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无论怎么说,改变不了她自己有心的事实。灵隽知道自己怎么解释也都没用了,他是想定了自己是贪权,才故意不肯罢休。 她轻哼了一声,拧眉道:“无归又是个什么好地方?我有多大的脸面,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还给他们天帝魔祖撂脸色?” 玄洌冷声道:“无归算不得什么,倒是你,若是当真没有脸面,天地二界何须容你在战时还左右逢源到如今?定世洲都没有这样大的脸面!” 这话说到最后,玄洌的口吻已经很重了。侍从在后面听着,当下便觉得不妙,下一刻,果真听得灵隽也不加掩饰而沉怒下来的声音。 “定世洲今时不同往日,是希灵氏自己胡作非为的下场,殿下拿定世洲与我比什么?好一句轻飘飘的左右逢源,殿下便是没见过我去地界如何,总该见过我在天界如何罢?哪里是我有脸面,是她彤华君有脸面才对!” “灵隽!” 这一下,玄洌是真的露出了明显的怒色。 第279章 生事 她偏偏就做成了一件大事。 如今定世洲的神主已经延续到了第七位,距离彤华当初陨灭,已经过了太久的时间。定世洲终究没有如平襄所想那般长长久久的昌盛强大下去,这其中原因颇多,也不是全然与灵隽毫无关系。 玄洌的怒气在听到灵隽这话之后蒸腾而起,严厉道:“你私下里叫我一声伯伯,我与你哪有什么关系?你叫她彤华君,她却是你确确实实的母亲。当初我纵容你插手定世洲事务,是因为彼时定世洲神尊骤亡,内忧外患,让你将定世洲搅乱成这个样子,是我识人不清。我不图你为恢复定世洲元气多做什么,但你嘴上最好注意分寸。” 灵隽绷着脸,没有抬头看他,却也没有答话。 玄洌见她分明不知悔改,便也没了先前那般爱护她的心思,直接道:“你心里倒是清楚他们都看得不是你的脸面,那么怎么不知道掂掂自己的份量?定世洲对三界负责,如今尚不敢来往两处,无归本就是混乱无序之地,你倒敢妄想在其中牟利?他们兄弟分裂世界,从创世之初站到如今,你有多大的本事,还想戏弄他们?” 他满面严肃,厉声道:“立刻向我保证,今日之后再也不插手天地二界战事。灵隽!说话!” 灵隽听他说完这样长的一番话,方抬起头来,只是一双眼里全是固执和倔强。 她仰着下巴,也不再装乖了,倨傲道:“殿下,我自幼受你教导长成,所以尊你重你,凡你有所言,未曾不听进耳中,放在心上。但我如今是无归之主,有我自己的意志和判断,不可能永远做一个只听你话的小女孩。神魔大战纠缠日久,你束手无策,当初只能引颈就戮,又凭什么来教我如何去做?” 她退开一步,向他微微颔首行礼,冷声道:“殿下既然旧伤未愈,早些回东海休息去罢。有这般长篇大论教训我的功夫,不妨回去找找你们东海那位尊贵的四方水君。他既处处优渥尊荣,怎么不顾念着天界同胞,早日去了断战事?如今这般躲在不知道哪个鬼地方不肯现身逃避现实,还不如我所作所为呢!” 灵隽说罢,却也不等对面反应了,径自越过玄洌侧身,往前而行去了。 侍从听得敢怒不敢言,此刻连忙上前问玄洌道:“太子……” 玄洌伸手示意自己无妨,眼底阴沉地回身望了灵隽的背影一眼。他返身上车落座,方对侍从道:“派人盯住了灵隽在无归城以外的所有动作,随时报我知道。另外送信去给简雪衣,让他盯住了她,莫要让她多生事端。” 侍从称是—— 灵隽一路向上行去,最终来到玄洌方才离开的地方。外面那些等候的臣子见到她来,一时都噤声不言了。 她感受到那些悄声打量的目光,知道他们心中大约都在议论自己什么,于是脊背挺得愈发笔直,谁也不看,最终立定在大殿门前。 很快便有仙官出来,请她入内。 殿中并没有其他人在,长晔站在案前,随手将战报合起放在桌面,回身望她笑道:“小界主今日得闲,来我上天庭小坐了。” 这个称呼稍微好听了些,但前头加个小字,还是没那么好听。 但她自然可以自动忽视掉这个小字,笑吟吟地回礼道:“是许久未来了,见过帝君。” 长晔请她入座,自己闲闲靠在案边,仿佛聊天闲谈一般道:“先前请小界主帮忙,往地界去了几回,可有什么收获吗?” 灵隽不提自己在地界感受到的那些轻慢,只故作从容道:“帝君想听什么收获呢?若是战事布置,您的战报,恐怕要比我清晰许多罢?” 长晔笑道:“我所知何其有限?否则也不至于僵持到今日。小界主但凡有所言,都不定成我意外之喜呢。” 灵隽的笑意里都带上了些得意之色。 她先前的确是不曾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纵然有用,也不是什么关键的消息,故而长晔总用这般逗弄小辈、又或者可以说是逗弄些什么打发时间的有趣玩意儿的态度来面对她。 无归城,无归界,名字叫得再好听,她也终归是不被定世洲与龙族任何一方承认的无源之身。彤华神尊,四方水君,凭什么他们的封号可以叫得那么好听,凭什么他们可以在天地二界肆意来往,偏偏她要这般受人轻慢呢? 她可真是受够了。 玄洌管教拘束着她,简雪衣阻止妨碍着她,但她偏偏就做成了一件大事呢。 灵隽细细观察着长晔的脸色,慢慢道:“帝君好奇魔界那位一直都不曾露面的左君吗?说来可巧,我可见了一眼呢。” 长晔依旧笑着,但眼中底色分明就变了。他头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了灵隽,缓声道:“这可真成了意外之喜啊。” 灵隽难掩自得,看着长晔向自己详细询问,这才不紧不慢道:“帝君想知道,又拿什么好东西来换呢?” 长晔笑眼里的温度微冷,想她办事的手段上比她母亲差了不知几多,但是受他讨厌的程度倒是更胜一层。没有与野心相配的能力,那么所说的话都是愚蠢,所念的事都是妄想。 若不是好掌控,她也不能这样安稳地坐在无归界主人的位置上,可她若这样不肯听话,那游戏就没什么意思了。 长晔问道:“小界主想要什么?” 灵隽想了想,道:“我一时倒没想好,不知帝君肯不肯接受赊账,待来日我想到了,再来问帝君讨。” 长晔看着她坐在自己面前讨价还价,意味深长地笑道:“好哇,便等那日来了再说罢。” 灵隽满意起身,掌心一翻,便有一张卷轴出现在自己手中。她向长晔递了过去,道:“我年纪小些,没经历过初回大战,也不曾见过这位在初次大战之后便避世不出的左君。不过我手下倒也有些门路,容我去暗暗打听了一回,听说这位左君的容貌,与当初有些不同了。” 她笑道:“帝君是见过的,看过之后,不如给我解解惑?” “好说。” 长晔伸手,将卷轴接过,展开来看,目光落定在上面画像的那一刻,他脸上露出了一种意料之外又仿佛情理之中的神色。 灵隽注意到了,问道:“如何?帝君认识?” “如何不认识?” 长晔翻手将卷轴毁去了,这才抬眼道:“虽不是从前那个左君了,倒也是另外一个熟人。” 地界如今虽以魔尊薄恒为首,但大战开启之后,却不是全然由薄恒掌控。这位左君在当初魔祖长暝沉睡于初次大战之后便再也不曾露面于人前,直到这回开战,才重出世间。 但虽说是重出了,却也依旧不曾让太多人见到他的真容,只隐秘地坐镇于后方排兵布阵,倒是让天界对应得十分艰难。 天界一直想要探知这位左君的底细,却始终不曾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越是这般琢磨不透,便越是令人生疑。 到如今,待看见了真容,倒是可以解释了。因为左君不再是从前那一位左君了,所以,也难怪地界遮遮掩掩,不肯让他露面。 长晔觉得这倒也不算什么,最起码,是个完全可以告诉灵隽的消息,便道:“从前彤华身边,有一个来自大荒的罪臣使君,早早死在了三途海上。后来被薄恒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留下,彤华就是死在了他手里的。” 他笑了笑,道:“我还道他是与彤华同归于尽了,原来是去地界做左君去了。” 灵隽的脸色没了刚才的那般得意与自在。 实际上,她每听见一次彤华,脸色便要落上三分,待这三遍彤华听完,早就十分难看了。 她心中不忿地想,彤华,彤华,怎么哪里都是她?明明那么短命,早早就死了,怎么过了这么久,还要处处出现,处处来妨碍她的生活? 但这个使君,她是听说过的。 “步孚尹。” 长晔有些意外于,即便是这样被刻意封存了的陈年旧事,她居然还能这样准确地说出来,看来彤华在她的心里,的确是一根无论如何都拔除不掉的深刺。 他好笑发问道:“小界主听说过?” 灵隽道:“我听说他有些手段,迷得她七荤八素找不到北,犯下了许多蠢事,即便是死了,还给她埋了不少祸根。” 长晔煞有介事地点头道:“的确如此。” 灵隽轻嗤了一声,没说话。 人人都说她厉害,她怎么不觉得?定世洲落在了她的手上,她做些什么不好,非要和一个男子玩这些愚蠢的风月把戏,最后把自己的命都断送在这上头,简直愚蠢至极。 不过,这个步孚尹,他恨她啊。 他必然恨她,所以当初背叛她,被地界救下以后,又去杀了她一回。恨是好事啊,他恨她到下杀手的地步,如此刚好,她也恨她到无以复加。 虽然她看不上他,但不妨碍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痛恨的女子,这就是一件好事。 她可得好好地想一想,待想清楚了,也许能做成好些事呢。 灵隽想到这些,便有些心不在焉,归心似箭了,待再闲谈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告退了。 长晔望着她离去,待殿中再次空寂了下来,才回身看向从后殿走出的女子。他露出一种外人几乎从未得见的情意绵长的眼神,望着她,笑道:“都听见了?阿序,你当年也是教过这个小辈的,怎么这么久过去了,她总不长进呢。” 第280章 有病 她的贪心让她想要得到他。…… 灵隽离开天界之后,没有立刻回到无归界,而是往地界而去。 今时不同往日,她到底是一位神女,身上的气息与地界格格不入,没办法在战时随意往来。但她身上带着一样魔族的东西,待示意过后,魔兵便见怪不怪地将她放了过去。 无他,这样的东西,他们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她来到地界的行为相当狂妄,但是进入地界以后,却并没有胆大妄为地四处游走。她这般无故前来,就只会往一个地方去,而那里的主人已经在等着她了。 大魔浮炎再一次感受到了属于自己的信物的气息,提前等候她的到来,待看到她的身影,便露出一个玩笑的表情来,戏谑道:“你到底要霸占我的东西到什么时候?” 灵隽与他已经十分熟稔了,上前来自觉来夺他手中松垮垮提着的酒瓶,随口道:“占到你死为止。” 浮炎看她一边仰首饮酒、一边漫步到一旁落座,抱臂笑道:“婚都退了,你拿着信物不还,在地界随意来来去去,我的面子往哪里搁?总不能回回等你闹出乱子了,我都得认命去给你收尾,被他们取笑了,还要说,对,没错,我对我那前未婚妻旧情难却,实在是不忍心。” 灵隽停下了饮酒的动作,翻了个白眼觑着他,冷声嗤道:“你这个岁数和我联姻,你当我多稀罕?” 她故意刺他道:“你倒是愿意上赶着,也得人家肯要才好。” 浮炎冷笑一下,手中力量微动,将酒壶从她手中抢了过来。他直接对着瓶口饮下去,动作十分自然,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妥,与她针锋相对道:“你别来蹭我的酒了。难得从薄恒那里抢了这么一壶出来,还没咂出味儿,都叫你这不懂货的糟蹋了。” 灵隽盯着他,道:“薄恒酒多,埋着也是埋着,既然他舍不得喝,让你多拿些怎么了?他留着给谁喝?” 浮炎扯了扯唇角,警告她道:“你这话也就是在我这里放肆敢说,莫不如我带你去他面前,你与他说一遍试试?” 这下灵隽住口了。 浮炎又是一声哂笑,笑的是她那副色厉内荏的纸老虎模样。 但灵隽除了色厉内荏,还擅长的一件事是窝里横,她就是知道浮炎不会对她怎样,所以肆无忌惮地和他胡言乱语。 “活着的时候,要做闷葫芦,到死了之后,反做深情态。你们做魔的都有病。” 她这话骂完,扫射了一大片对象,但浮炎没反驳。他将所剩的最后一口酒喝完,默默转移了话题,问道:“你去过天界了?长晔说什么了?” 灵隽道:“没说什么。他认识步孚尹,也不惊讶,闲谈了几句便让我走了。” 浮炎笑道:“步孚尹。你知道的倒多。” 灵隽闻言拉下了脸,微怒道:“你们什么都知道,故意拿我作筏子,给天界递话?” 浮炎也不怕她生气,火上浇油道:“我们还怕你不知道、做不了呢,盘算着若是一回没叫你见到左君真容,又该设个什么局,让你再瞧一眼。” 灵隽当即手中凝了一团神力砸过去,被浮炎轻易化解。他掌心九彩琉璃火焰将她的神力吞噬包裹,又柔柔自他指尖逸散开来,化于无形。 她看着那团火焰消散,看着他微微垂眸的脸,眯了眯眼,又将脸转到了一边,道:“随便你们要做什么,赶紧将局势搅乱就好。打就打,谈就谈,这么半死不活地僵持着算什么样子?” 浮炎望着她,问道:“僵持着对你有什么不好?局势不明,正宜浑水摸鱼。据我所知,自战局僵持以来,不少各路人马去了你无归界,想要帮着你另起炉灶,推翻了定世洲,再成三足鼎立之势呢。” 灵隽嗤道:“推翻定世洲?凭它那般不作为的无能之态,推与不推何异?” 她先习惯性地驳掉定世洲,还没忘记他是为了说什么,又答道:“我稀罕那些来路不明之人来无归界吗?各个心怀鬼胎,从早到晚地翻天覆地,根本没一刻消停!” 浮炎有些好笑地望着她道:“简雪衣没让你辛苦罢?” 她立刻反问道:“扯他做什么?无归界又不是他的。” 浮炎摩挲着酒瓶光滑的瓶口,垂眼道:“看在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的份儿上,我给你多讲些事如何?当初步孚尹做了使君的时候,彤华也是如你这般,四处为非作歹,却不管宫中事务的。后来三界人尽皆知她权力被彻底架空,步孚尹借着她的名义自行其事。” 灵隽心里有鬼,这么被他类比了一番,心中立刻想到了简雪衣,便转过脸硬声道:“为情乱智,我没她那么愚蠢。” 浮炎笑道:“愚蠢吗?当初我们也都觉得她愚蠢。可步孚尹利用她培植起来的那些势力,通通都在她掌握之下,在步孚尹想要起事之前,她先一步设计将他斩杀在三途海。” 他眼中有一股赞赏之色,道:“那日子选的也妙,恰巧是在她生辰。大好的日子,听到倚重的使君暴毙的消息,正好叫她红着眼睛去母亲那里闹上一番。再借着心情不好的理由,和姐姐起些矛盾,人间三洲的权利,不就到了她手里吗?” 他问她道:“换作是你,简雪衣现在想要除掉你,你玩得过他吗?” 浮炎是姿态很疏阔的大魔。当初天地未分之时,他就是二代里最张扬恣肆的其中一个,后来分界时去了地界,一来是因为他气性与魔祖长暝相投,二来便是因为不喜管教,不愿让长晔拘束着他。 大战暂休时,长暝被迫陷入沉睡,以他的地位,暂管地界也是使得,但他不喜这些,便都推给了薄恒。可长暝不在,他虽尊重薄恒管辖,却也并不听他的,扭头便撤出了战事。 他这些年自由自在,胡作非为,如果不是为了此战复活长暝,他是不会出山的。 就是这样一个无拘无束也不讲是非的大魔,他心甘情愿地在凡世里落入局中,又以落俗尘网束缚自己,陪着这一群不自由者,玩这样不得解脱的漫长游戏。 灵隽仔细地瞧着他的面孔,他与她说话的时候,即便是在谑笑,眼睛也是一直认真地看着她。他和她没什么关系,即便有,也早就已经解除,但他还是一直在关照着她。 他和玄洌不一样。 玄洌看护教导着她长大,管教她颇多,不肯提过去旧事,也不肯让她涉身于现世乱局之内。但浮炎从来不驳斥她内里稚嫩而张狂的野心,他说她不爱听的话,讲她不爱听的事,很多时候,他做的事也让她或厌恶或愤怒。 但他在陪伴着她走进这个荒诞的世界。 灵隽清楚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贪心,因为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想要,这贪心是对于各个方面的。对于浮炎也一样,她的贪心让她想要得到他。 这样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莫说是她了,便是换了旁人来——哦,对,便是换了那人来,换了浮炎那个得不到的心上人来,也是不舍放弃的罢? 那么她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她仍然觉得遗憾。这双眼睛,明明是在看着她,但是为什么其中放出的光亮,却不是因为她呢?为什么这种迷人的光亮,会为了这世上许多她讨厌的对象,却偏偏不是因为她呢? 灵隽看着他那双眼睛,非常直白地说道:“浮炎,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真想把你这对眼珠子抠下来。” 如果好看得不合时宜,还不如毁成一件死物呢。 浮炎面不改色回答道:“你这毛病怎么还不好?” 他故意道:“你怎么不敢去给玄洌或者简雪衣说,想要把他们的眼珠子抠下来?” 他已经是十分了解她真实劣根性的那个对象了,灵隽无奈地自暴自弃道:“因为只有你最不老实。” 浮炎从容道:“胡说,我不喜欢你,怎么会不老实?” 灵隽道:“老实的浮炎,不会因为和她打赌打输了,就答应一个没头没尾的婚约。” 浮炎笑道:“那你怨错我了,你还是应该怨彤华。她一个小辈,若不是赢了我,哪有机会让我给她做女婿?” 她一个小辈,若不是打赌赢了她,拿什么和他做交换,让他好端端地又自找麻烦,跑到无归城去和玄洌抢一个小姑娘来养? 他承认他是将灵隽养歪了,但是看着玄洌因她的乖张而气得不停吐血,他倒是也挺开心的。 毕竟玄洌当初能从战场上活着下来,是欠了他们地界一条命,死活也还不清楚的。 灵隽沉默了片刻,想着那个素昧平生的、给予了她非凡的身份、又将她孤单单扔去了无归城的狠心的母亲,问他道:“她一个小辈,你何必为了一个赌约,就乖乖听她的话呢?” 浮炎于是随意道:“这倒也没有。我若听她的,此刻咱们早成婚了,无归界早就是我的了,你也早就该没命了。” 灵隽不甘示弱回击他道:“就是因为你成日拿婚约和我的性命不当回事挂在嘴边,她才讨厌你,才不愿意理你的。” 浮炎脸上笑意微微僵硬,下意识举起酒壶,到了嘴边才发现早就喝完了,便有些尴尬地直起身将酒壶往旁边一撂,道:“没良心,我白留你分我的酒喝。” 他撵她走,伸手问她道:“将信物还来。” 灵隽没给。 “还了你也没人可给。” 她趾高气昂地离开了地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80-290 第281章 极乐 你连笑也没学会。 “就这样?讲完了?” “就这样。讲完了。” 小仙子百灵托着下巴坐在石头上,听见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居然就这么结束了,很不愉快地皱起了脸,有些埋怨道:“我瞧您就是无聊,连故事都编不出个有意思的,早知道不听您说了。” 她面前坐在另一个较高石头上的男子,蓄着一把胡须,瞧着十分儒雅。他一面看着面前的莲塘,喂着其中的游鱼,一面又笑着回过头来,十分慈祥地望着百灵道:“那小百灵说说,这故事应该怎么结尾,才算有意思呢?” 百灵攥着衣带,想了想,道:“神女做错了事,就要道歉的,等青狮原谅了她,他们就可以正视彼此给予的温暖,从此以后,就都不是孤单单的了。” 男子问道:“她道了歉,他就要原谅吗?” 百灵道:“如果不是大错,她又心诚,应当是可以原谅的罢?” 她微微顿了片刻,道:“凡尘中,即便犯了错,道了歉,也不能被原谅吗?” 男子极淡地扯了扯唇角,道:“是的,凡尘中,即便是道了歉,也可能不被原谅的。” 百灵于是再一次皱眉了,道:“难怪您要离开凡尘。” 她张开手臂,感受温暖的和风掠过自己的脸颊,面上那一点纠结很快就消散了。她笑着道:“还是我们极乐境好啊,大家都开开心心的,虽然您骗我说要讲个有意思的故事,但我还是会原谅您的。” 他笑了,道:“我何曾说过这是个有趣的故事了?是你缠着我想听有意思的罢了。我觉得有趣,你觉得无趣,岂不正常?” 百灵点点头,道:“说的也对。” 她笑嘻嘻地看池子里的游鱼,很快就将这个小插曲抛到了脑后。 男子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背影,枯枯坐了许久,而后他开口道:“百灵,你去看看她罢,她要醒了。” “是吗?” 百灵回过头看他,又开心地站了起来,提着裙摆小跑起来:“那我去看看她!” 她的声音和身影很快消失,他再一次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之中。 随着他动作的停顿,风停了,花的摇曳停了,水的涟漪停了,鱼的摆尾停了,整个世界都倏然停止在了这一刻,美好得死气沉沉。 他在这死寂的美丽世界里静坐许久,才放过了自己,结束了这场令人窒息的折磨。 他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世界再一次流动起来。随着他仰首的动作,脖颈上有一道黑色的印记,隐隐从衣领边缘露了出来,掩藏在这个世界之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百灵一路沿着花木小径,来到一处静谧的院落,才推开门扉走入,便瞧见那边支起的窗户底下坐着个女子,穿一身明艳的红衣,比这院落里的琪花瑶草都要亮丽许多。 她于是开心地笑起来,一路小跑进去,欢快道:“父神当真不骗我,姐姐果然醒了!” 窗下这女子生得一双妙目,灵玉泼墨黑白分明,又仿佛笼着蒙蒙春水寥寥寒烟,目光变幻之间仿佛山移水转一般生动。 但这样好看的一双眼,却与这个世界一样的诡异,若是仔细去看,便觉空洞非常,唯有美丽而已。 百灵是看不到这些的。 她绕进房间内,坐到了她的身边去,拉着她手臂道:“姐姐这一觉睡了好久,我和父神看鱼都看了好些时候了。现在姐姐醒了,就可以和我们一起了。” 女子是认识百灵的,对于她天然的亲近和熟稔,并没有什么排斥,却也没有什么亲厚。她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她,听她说完了,才问道:“父神在莲塘吗?那我去见见他。” 百灵于是起身道:“在呀,我和姐姐一起去。” “不必,我与他说几句话。” 她走了出去,顺着百灵的来时路,又缓步走到了那处莲塘之侧。父神仍如方才一般安静地坐在那里,感受到她停在了自己身侧不远处,便转过头对着她笑了笑。 “阿玄。” 她站在那处,没有坐,眼睛淡淡落下来,停在了澄净透明的水面之上,轻易地透过水面看清了水下的尘世。 尘世硝烟四起,大火焚烧烈烈,有龙吟悲戚地鸣于云雨之间,哀厉非常。 她就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动作,连眼睫都没有丝毫颤动,那些画面便顷刻间从水底消散,只剩下一片纯净到不染纤尘的池水。 父神有些无奈道:“我的孩子们在自相残杀,我只是想看一看我的孩子们。” 阿玄道:“俗世生死,与你何干?六界众生,都是沧海一粟。” 父神微微一顿,道:“是啊,极乐境繁花似锦,与你共生,你也是瞧不出每一朵的不同之处的。” 他打量着她,问道:“你去尘世一回,恨海情天里走一遭,心境竟无半分触动变化吗?” 他在发问,只是看着她的样子,却已经知道答案了。他有些遗憾地看着她平淡的脸色,道:“你连笑也没学会。” 阿玄回想了一下,去尘世一回,倒是笑了许久,她还记得要怎么笑,提一提唇角就能笑出来,但她感受不到那种感觉,笑起来的时候心里的甜啊涩啊,她记得,但感受不到。 她没有尝试去笑,仍旧那般站在那里,美丽地和这死气沉沉的美景融为一体。 父神再一次让那水面动起来,重新将尘世的景象显现出来,口中道:“你在尘世的那些年,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那位彤华君,一生性走极端,爱恨激烈,你借了她的身躯命数,也算体验了一回七情六欲。即便是感受不到,总也是记得的。” 他没有等她的回应,因为知道她从来话少寡言,答他极少,于是又继续道:“我想借你去看看我的孩子们。当初,我走得太突然了,没有安顿好他们,实在太怀念了。” 阿玄记得当年,创世诸神看俗世苦难不休,想要开辟新境,父神因此来到极乐境。当初,他是自愿飞升,自愿前来,后来,想要回望的也是他。 这样纠结反复的行为,阿玄不懂,也没兴趣去问。 这里是极乐之境,没有烦恼忧愁,也没有纠结困苦,她不必问。 百灵在的时候,父神讲那些故事给自己听,任她叽叽喳喳,也少倾诉感叹;可是如今阿玄醒了,她不说话,父神却仿佛来劲了一样,又絮絮叨叨地要与她说话,仿佛她能回应自己一般。 “我特地选了这位彤华君。她交游甚广,与我这些孩子们呐,多少都能说上几句。你去这一回,见到我的孩子们,可有什么感受吗?我最爱是小女纯圣,博知明理,两个儿子次之,性情虽一收一放,截然不同,但都是一般的爱钻牛角尖,认准了一件事,撞破南墙也不回头,叫他们两个将尘世闹成天地两分,我看着都要头疼,还好是雪秩那孩子稳定中立。若说雪秩,她从前脾气骄矜,我倒没想到,竟是她站出来稳定乱局。我……” 他说了许久,也不管她毫无回应,自己倒是满面含笑,数遍家珍说自己养育教导的这些孩子们。在尘世中,他们是六界敬畏的大神大魔,可在他眼中,只是些幼稚天然的孩子罢了。 他记得他们每一个是如何出生在这世上,又是如何在创世六神的身边长大。他记得他们每一个的点点滴滴,也记得他们是如何在尘世中死去。 想当年鸿蒙初辟,谈笑风生,何其热闹,无爱纪时万物不死不荒,万物恒久长存。 到如今,都尽了。 他感慨着,最后也只剩下感慨。他是创世的神明,是最早清明灵智的神,他明白自己能来到这里,就早已无俗世之心。他不会回到凡尘去,他也不想要回到那个凡尘。 阿玄脸上没有一点不耐烦,待听到旁边没有声音了,这才开口道:“我是来警告你,不要插手凡尘事。” 父神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那一句话,道:“我只是想我的孩子们。” 阿玄这才转身面向了他。 “我投于彤华之身时,意识封闭,并不记得极乐境的任何事。但她困于恩仇,为求力量,试图强行唤醒我意识,以抽取极乐境力量为她所用。若非她不能控制,而我速醒,便要叫她得逞了。” 她难得说这样长的话,父神一下来了精神,笑眯眯地看着她道:“什么你呀她呀,难道她不是你吗?我瞧的时候就觉得,她做事偏激归偏激,脑子却还是灵活的,竟能想出这么胆大的法子来。” 阿玄道:“我意识封闭于极乐境中,她身处彼世之内,绝无可能发觉。是你泄密,让她察觉的。” 父神道:“我是心疼她,她……” 阿玄继续道:“她最后与长晔见面,说过一句话,‘若你来日夙愿达成,盼留大荒乐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大荒已经彻底覆灭,被海水吞没侵蚀殆尽,来日留,何处留?如何留? 长晔那时面上有惊讶,但不是惊讶这件事,而是惊讶彤华居然也知道。他听她说完了,回答的是,“若所愿得成,必然不会重蹈来路”,他也是知道的。 那么这件事,是谁告诉了彤华,又是谁告诉了长晔? 父神望着她,想她有些地方还是没变的,她一如往常的敏锐,即便少言,但凡有风吹草动,皆可入她眼中,她才刚刚黄粱梦醒,从尘世那种激荡的情绪交锋里醒过来,便立刻可以如此平淡地站在自己面前,戳穿自己这些时候暗暗做过的隐秘行为。 但她还是变了。 她去了尘世一遭,看爱恨恩仇,看真假是非,也并不是全然一无所获。到如今,她也大约可以理解一些俗世情感的奇怪与扭曲。 如果是以前,她根本就不会说什么,如果她觉得他做了什么不利于或者不顺从于极乐之境的错事,她只会默默应对处理而已,绝不会对他多说半个字。 语言在这里是无用的东西。 但现在,她来警告他。 警告,这真是一个新奇的词汇。 “如果因你越界,导致极乐境秩序混乱,崩溃坍塌,我会提前作为的。” 父神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垂眼又见尘世某个身影,心动意转之间便开口道:“步孚尹也并非俗世生灵,你可察觉到了吗?” 阿玄的脚步因此而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听到父神对她道:“在你成为彤华之前,你们已有相见之缘,你还记得吗?” 第282章 借身 她真是好看得叫他念念不忘啊。…… 很多年以前,父神初初来到极乐之境的时候,曾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非常怀念着回到过去。 他看不到彼世的模样,只能面对极乐境的虚假的美丽。他堕魔穿越屏障,可在踏入极乐境后,连身上的堕魔的纹路都渐渐要被洗刷干净,属于彼世的一切,都要消解干净。 他不甘心,便频频作恶,可是在此处又有何恶?他毁掉的花,眨眼间还是从前的模样,他污掉的水,转瞬间又变得澄澈洁净。他想要杀死这里唯一的活物阿玄,可他无法伤她分毫。 他想要哭,可是心里没有悲伤的感觉,眼眶里也流不出温热的泪水。他对阿玄恳求道:“放我回现世去罢,我不能把他们都丢在那里。” 阿玄不解,不拒,也不应,转过身走开了,又将他独自安静地丢在那里。 他们这样彼此互不干扰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某一日,阿玄忽然感受到了极乐之境的气息波动,有一个陌生的生灵来到了此处。她循息寻去,看见父神坐在那莲塘旁边,与那透明的一团游魂说话。 她站在花木之后望着,那是个并不完整的游魂,懵懵懂懂,也许去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事情,但依旧天然,是个值得留在极乐之境、却并不归属于这里的魂魄。 于是她没有上前。 她生于极乐之境,不会与外界的任何生命建立联系,所以也不会与这个注定不属于此处的生命交谈。 她转身回避了。 相见之缘。那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她并没有忘记,只是一时没有记起来。 “只要不累及极乐境……” 她用那一双平静到了极点的眼睛回望,道:“他又与我何干。” 她转过身,踏上来时路,又回到了原先的住处。 极乐境里原本没有这样的住所,她的身体本就是化形,她可以是这里的花、鸟、树,万事万物都可以是她,她也可以归于万物。 在第一次见到父神的时候,她才第一次幻成人形。她知道他是要来的,并且他将是极乐境此后直至末世之终的唯一一个生灵,只要遵从极乐境的运行规则,他便可永享极乐。 阿玄沉默而安静地观察着他,他的情绪初时很激烈,后面就平和了下来,每日带着笑脸同她说话。他还问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 极乐境内一切随心而动,想要住处根本不费气力。他兴起了一个幽静恬淡的小小院落,圈住了一个温馨竹屋,请她入内,说自己当年在俗世时,就给女儿布置了一个这样的住处,她非常喜欢。 他请她入内、与她絮言的样子,就像真的融进了极乐境一样,可是他侧首的时候,颈上深黑色的堕魔纹印还在,没有半分消解。 直到刚才,阿玄再一次观察着他,还能看到他分毫未改的印记。这就代表着,他的他的心里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地接纳这个现实,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想要真正地停留在极乐境,没有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极乐之境的一部分。 阿玄一直看着极乐境按照固有的秩序运行,但显然,父神对于极乐境来说是一个危险的因素。她去凡尘一遭,离开这里太久,尚不知父神做下多少事,还是先要了解过再做决定。 她坐在窗下,花树的影子落在她脸颊之上,形成一块破碎的斑驳,将她眼珠拢在阴影之中。她只是目光直直向前看去,不需要任何载体,便轻易看到了俗世万事—— 昏黑的夜幕将地界沉沉笼罩在其中,深暗而危险地向外不知餍足地延伸,仿佛想要吞噬掉整个世界。雄伟的大殿屹立此间,流露出一种比之更甚的森然和威严。 薄恒独自静立在殿内,隔着一道屏风,看见一个身影独坐其间,周遭无数灵息涌动,自身体中溢出又融入,往复不休。 他安静而立,身体站得笔直,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屏风上的影子,眉头皱成一座小山。外间事务繁多,不断有来寻他问话的,他通通让侍从在外面拦下,在此间事了之前,他半步也不敢离开此处。 地界的事再重要,通通都没有地界之主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外放的气息尽皆收回,那道身影自榻上站起,拖着散漫的步子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他披着一头乌墨流金的长发,轮廓英气的眉眼带着些微倦与懒怠,却也掩不住一身的倨傲贵气。 他对薄恒并不设防,也没有什么拘谨与遮掩,手里系着自己外衣的衣带,侧目瞧了薄恒一眼,眼中带着些分明的笑意,半点没有旁人见薄恒时的那点敬畏拘谨之态。 “已不是头一回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薄恒瞥见他衣襟拢起之前,胸膛上有一处破损的缺口,笼着一团昏黑的死气,于是眉心越皱越紧,道:“你今日多费了一炷香的时间,这具身体恐怕用不了多久了。普通的既然用不成,莫不如先从部下魔君里选一个用着。” 他看见薄恒冷肃的脸色,展了展疏朗的眉目,道:“正在战时,犯不上动他们。” 他说完,看见薄恒难看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于是又笑道:“你是老祖我是老祖?我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 薄恒与他对望,冷声道:“我若知道到头来还是没法用上恂奇那具神体,当初就不会听你的一拖再拖。” 朦朦的月色从窗纸外昏昏地透进来,与殿内煌煌的火光晕成一种融融的橘黄色。座上人支肘闲坐,鸦黑的长发披在寒霜月白的衣衫上,又一并掩在灯光里,黑白分明又仿佛晕在一处,在光亮与阴影里影影绰绰。 魔祖长暝置身于这样柔和的光影明灭之间,眼里的光亮却犹如长夜寒星一般的锐利。他听着薄恒这样的话,露出一种并不担忧的自如之色,道:“如何用不上?他那具身体,不就是为了给我准备的吗?”—— 此计说来话长,若要追溯,要到许久以前。 长暝在初次大战中被帝子神龙拉着一起陷入沉睡,薄恒为防不测,便将他藏去了离虚幻境之中。待长暝的意识好不容易有所恢复,便迅速和薄恒建立了联系,为将来的回归作以准备。 如果他贸然以蛮力强行复苏,那么帝子英与他有所联系,立刻便会察觉,根本就瞒不过长晔分毫。长暝藏匿许久不被发现,也不能因此功亏一篑,所以他们商量过后的计划,是暂时将本体留在离虚境内,并将魂魄缓慢向外转移,借一具身体来金蝉脱壳。 如此,既可使他顺利回归,又可使天界无从察觉。 魔祖的魂魄并不是随便一具身体就可以承受,他们观察许久,将目光落在了大荒。天岁神族既是天生神,又有修炼神速的特殊体质,再从其中选一个天赋最优秀的。从恂奇到步孚尹,他一直都是他们关注的对象。 地界的势力向大荒内暗自延伸许久,还曾因一次意外,将紫星蛇族彻底污染,但好在终究是没有暴露。大荒被天界攻陷的时候,薄恒明面上没有插手,但已经暗中做好了准备,打算将恂奇设法转移到地界来。 是彤华在他前面动了手,将恂奇带到了定世洲去。 于是薄恒又开始想,天岁神族的身体好是好,可惜年岁不永,若是在恂奇死前不能将那具身体夺走,那么又是白白浪费。 他将这话给离虚境里的长暝说,谁知长暝听到这话以后,却突然变得十分从容轻松了。 “他去了定世洲那个小神女身边吗?那你我倒是不用急了。” 长暝的语气里分明带着看热闹的笑意,薄恒不解,却只能听从。他只是想,本来能利用的机会便不多,而步孚尹又显然是要铁了心地守着彤华,若是真的不成,他用强硬手段也要给长暝抢回来。 但事情就顺利得如长暝所说那样,彤华再一次送上门来,问他长生骨是什么东西。 从这里开始,薄恒就隐约意识到,步孚尹,彤华,长暝,他们三个人必然在某个时候,已经有了一些隐秘的联系,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这不是他需要探究的事,他没有多问,但从此以后,对于长暝对此事的安排上,他再也没有提过任何异议。 他便一直这般冷眼看着彤华与步孚尹的相处,前百年有心不表,后百年两处难见,好容易凑到了一处去,定世洲一桩内乱,又让彤华下了狠心,将他设计杀死在三途海。 薄恒亲自去了三途海。 他去的时候,理由冠冕堂皇,是要为了长暝的归来,保全恂奇那一具绝妙的身体。可是站在那里的时候,他心中想的却是,彤华连长生骨都能剖的出来,如何能真正舍掉步孚尹? 他想,恐怕这一次,他还是白跑一趟,空手而归。 他想的一点都没错。他亲眼看见彤华还是奔赴到此,掐诀念咒,衔身锁魂,什么代价沉重的上古禁术,都只是她手下一个想要挽回的动作,硬生生将他散碎的魂魄拉回到了一处。 他回去与长暝汇报,长暝仿佛想到了一般,仍旧是那么胜券在握地笑一笑,与他道:“他魂魄既在,只要灵智完整,随时都可凝聚实体,倒是不急。至于那个小神女,既是这种性情,又对他如此情真,也无妨利用一二,推动时局,再帮你我一回。” 薄恒的确如此做了。 他和彤华因为一个共同的长生骨的秘密而拉进了距离,那些酿了许多年的好酒,全都拿出来与她分享,对着一轮亘古不变的红月对饮千百年,她的笑啊泪啊都见过。 他就想,步孚尹注定是将死之局,但彤华只是不清醒,如果真到了最后,她不一定要为之牺牲。 他用丹诸和谷晴则生事,唯独没想到居然将陵游折了进去,他知道彤华不会善罢甘休了,于是那个可惜而心软的念头在极偶尔地想过几回以后,也就那么果断地舍弃了。 他推动了战事的开启,激化了各界的矛盾,他用彤华斩了上古十一神,那都是曾与他一起拜在创世神座下的同门,而后他又用他们的死将符舜逼到了地界来,使得长晔身边失掉巨力。 最后,他用步孚尹,除去了彤华。 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永远不被发现的秘密,如果不想让彤华发现是地界在搅弄风云,不想让彤华来与地界拼个不死不休,那么还是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及时避免的好。 至此,一切都按照长暝与他最初的计划,走到了最完美的位置。 天界实力大弱,定世洲自顾不暇,地界势力大盛,前线战得激烈火热,长晔只是对付战事都要用尽全力,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继续去寻找长暝的藏身之处? 长暝便正好借这连天不休的战事遮掩,慢慢从离虚境里,将魂魄转移出来。 这个计划订立许久,经过了漫长的等候,终究还是圆满地走到了最后,但偏偏就是最关键的一步上出现了问题,因为薄恒从琴关捡回来的那具身体,并不是步孚尹原本的身体。 恂奇的身体毁在了三途海,步孚尹好不容易重新凝聚的身体也因心魔诞生而被她毁去。薄恒本以为他神思齐聚,应当是重新凝聚了神体,可偏偏他就没有。 他偏偏就借的是那位在人间战事中故去的小将军谢以之的身体,而谢以之只是一个凡人。 一个凡人的身体,是无法长久支撑一位二代大魔的存在的。 薄恒是不打算冒这个险的,但长暝这次没有再等待了。因为战事已经开启,地界却并没有如初时所想那样占据优势,天界那位大将风无痕的复生是他们的意料之外,一下便扭转了天界颓败的战局,而长暝转移魂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没有再慢慢寻找一个身体的打算。 他对薄恒的解释是:“除了他,我谁也不会用。” 长暝对步孚尹非常执著,除了他谁也不肯,即便这如今只是一具凡人的躯体。他用了很长的时间顺利从离虚境内转移出来,只将自己的身体作一个空壳子丢在那里,但是依旧无法站到地界的部众之前,就只是以左君的身份参与地界事,却连面也不露。 这具身体有很大的麻烦,时间越长,问题就越多。在彻底解决隐患、做好足够的准备之前,长暝绝不会贸然站到人前,贸然地正面应对长晔。 薄恒无数次想要替他重新寻觅一具身体,也的确如此做了,他寻来的身体总是要比这具凡人的身体好许多的,但是长暝一概不用。 他宁愿拖着,宁愿一直持续战事的僵局,冷眼看着前线无数的流血牺牲,也绝不作任何妥协—— 薄恒想到他那一具破损的、还需要他不断用自己的修为来反哺修复的身体,就觉得一阵头疼,一边懊悔自己当初居然真的听了他的话没有阻止,一边又再一次进行劝说。 “浮炎近来与灵隽走得勤,关于你的长相,已经捅到了长晔那里。他看到步孚尹的脸,一定会知道我们另有所谋,若是针对起来,以你如今状态,要如何应对?” 长暝轻松道:“用不着我去应对。” 他淡然地垂着眼,道:“你且旁观。那个小丫头,不是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能成就大事吗?知道了步孚尹,只怕比长晔还动得快些。” 烛火晃动,落在他五官立体的面目之上,留下深沉的阴影遮蔽。他用极其平淡的口吻,轻易道:“动得越快,死得越快。她死了,龙族那兄弟两个便要忍不住。动则生变——” 如今战局能这么平稳地僵持住,就是因为风无痕与龙族兄弟如今太能稳得住了。无论地界如何故意生事,他们都求稳而不生事,不受挑衅。 但如果灵隽出了事,他们还能忍得住吗? 动则生变,如今的局势,谁先变,谁先输啊。 这一局,才不算难做。 薄恒记得灵隽的长相,即便是战时,她也大胆地来过地界,还和浮炎定过一段时间的婚约。他清晰地记得她的眉眼,还有站在自己面前的气势。 还好她不穿红衣。 否则真像是冤魂讨债、厉鬼索命、旧日幻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不说话也像是在口诛笔伐地质问他的罪孽,质问他是否问心无愧。 长暝注意到了他的一时沉默,用一种看穿了他心意的眼神望着他道:“怎么,顾念旧人,舍不得?” 薄恒面色不改,道:“没有。她并非旧人,我又多有牺牲,惟愿早日结束战事,有何舍不得?我是在担心,若是一切如此行进,局势变化,你要如何?” 没有便没有,解释那么多,反倒显得刻意。长暝笑了笑,并没有戳穿,只是摆了摆手,道:“只是身体破损了,他的魂魄还被我锁在体内。只要他愿意苏醒,主动配合,灵体恢复自然不在话下。” 薄恒直白追问道:“数千年不肯苏醒,缘何要配合于你?” 长暝意味深长道:“到时你自然就知道了。若说这世上有谁一定会说一不二地配合于我,他只怕比你还强些。” 他一定会听他所想的。 就像过去在离虚境里,他已经动了尘心爱念,可是他让他舍,他不还是将她舍下了吗? 那个小神女取下覆眼的锦带看向他时,眼里的那一点失望和伤心,可真是好看得叫他念念不忘啊。 第283章 无归 无力而强取,何异于玩火自焚?…… 东海那位九太子玄沧,昔年曾因犯下大错被天帝长晔忍痛贬入凡间,时隔千年方得归位。他本就是长晔极看重的一位年轻神君,此次归位后更是荣宠加身,甫一归来,便封了个四方水君的位置,掌天下水域流通诸事。 大战以后,三代龙族尽数殒灭,四代龙族彻底以他为首。他与复生归来的那位大将军风无痕一起站在长晔左右,硬是将天界的劣势拉了回来,与地界相持对抗,一时难分上下。 只是,与风无痕不同的是,这位颇得天帝看重的四代神君佼佼者,在战事进入僵持阶段以后,便再甚少露面。如非遇到十万火急的事情,是难得能见他一回的,即便得见,他也只是出现在与长晔一同议事的时候,纵然是龙族亲族,也几乎是完全无法与之相见。 玄洌这日造访四方府邸,来时十分突然,也未曾提前知会。侍官见他来得突然,虽请入内落座了,却仍是为难道:“太子今日来得突然,神君恐一时不得归,若有何事,不如留个信在,待神君看了,再去寻太子便是。” 这些年里,若有急事,一概都是由四方府邸的侍官通传,待玄沧看过,若是急事,尚且还会出面解决一二,若是不急,那就只剩下石沉大海。 玄洌未有起身之意,道:“若无急事,只怕你得了他的嘱咐,根本是不会去寻他的。我且就坐在这里等着,你自行决定是否知会他罢。” 他从前是龙族四代中虽有威望却十分温和的一位太子,与仙官们都极好说话,但如今龙族遭遇重创,他独自担着龙族重担,温和早已不见分毫,只余气度威仪。 侍官在玄沧少时便跟随侍奉,但此时见得玄洌,却也不敢如从前那般对待了。听见这话,知道玄洌这回前来,是非要见到玄沧不可,便只得应声道:“那请太子稍后,我这便去报请神君。只是我等传话,神君未必应答,若今日他不回……” 玄洌仍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语调平淡道:“他还不至于知道我来了,还不过来见我。” 侍官闻言,不敢再说,便先行退下,去通报了。 玄洌坐在原处,面前的一杯茶斟了又凉,斟了又凉,待见得天色昏昏,海水都彻底陷入黑沉之内,才从明珠煌煌的光亮里,看到院中有漩涡骤起。 初时还是一缕水流带起的几滴水珠,后面便形成一个丈高的漩涡,从漩涡里缓缓露出一个身影,再步步走到近前来。 玄沧穿一身最普通的常服,仍是惯穿的白色,但形制却并不复杂,就仿佛是最悠闲地待在家里的穿着。他连发冠都没带,就是简单用玉簪绾了,真像是因为是被最亲近的兄长唤了,所以才来不及换衣,便如此前来。 但事实是,玄洌已在此处等候了许久了。 玄洌放眼望着他自院中走进,他从前身上那些不绝的少年意气与桀骜,此刻几乎都不见了,只剩下不绝如缕的温厚绵长,从周身散发出来。 甚至于他落座在玄洌对面时,脸上还挂着一种极柔和的笑意,与他道:“兄长今日怎么来了?” 玄洌盯着他这副样子,问道:“你还要在那个小世界里留多久?” 玄沧为玄洌更换热茶的手微微一顿,面上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便被他自然地遮掩过去。他放下茶杯,拂袖扶在桌沿,低头笑了一笑,瞧着乖顺极了,但说出的话却执拗。 “我活着,就要去。” 玄洌道:“三千世界,亦真亦幻,总有消解之时。到了那时,你总要回现世来的。” 玄沧摇头道:“有我在,自不会让它消解的。” 玄洌冷声道:“它既非现世,你心中便该清醒。那不过是一妄念罢了。” 玄沧却道:“若是妄念不真,岂会成一真世界?” 他针锋相对,句句都是沉溺不醒,玄洌眉眼低沉,压着怒气道:“你看不清楚如今的情势吗?早些了断两界战事,早些各自太平。你即便不肯管旁人的死活,灵隽也不管吗?那是你自己在帝君面前认下的好女儿!” 说到此处,玄洌就忍不住来气。 当年彤华为了陵游连杀十一神,自己也犯杀神之罪殒灭,她倒是还能想到长晔会趁此机会算计定世洲,所以在让文宜继承神主位后,又给定世洲另留了一条后路。 她在本源灵脉里塑造了一个婴孩,在她长成时,给她融进了玄沧的一缕神息,等她出世以后,又将她藏了起来。 可是她只是藏起来了这个孩子,却没有对长晔隐瞒这个消息,长晔虽不认为她会如此不理智地诞育一个和玄沧的孩子,但鉴于她过往胆大包天的行径,仍旧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 他想那孩子同时继承了希灵氏与龙族的血脉,将来力量必然强大不可估量,若是被地界那几个与彤华交好的先得去了,必然后患无穷。于是长晔一刻不停,最后终于在无归城找到了那个孩子。 无归城内鱼龙混杂,也不归三界管辖,里面随便一个街头小贩,都有可能是三界通缉的死罪重犯。城外有结界笼罩,城内的各种灵息便是混乱一团,根本辨不分明,正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而那孩子还太小了,莫说彤华根本没有和玄沧做过这事,只要打眼一看,便知道她只是身上带了一缕神息而已,并非龙族骨血。 长晔去找的时候,并没有提前知会玄沧,为的就是在找到以后立刻处理干净。但是在他找到的时候,玄沧还是突然出现在了那里。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跳进了彤华给他设下的拙劣陷阱,说那就是他的孩子。 灵隽,连这个名字,都是他给她取的。 玄沧这些年留在小世界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将灵隽完全托付给了玄洌,但又交代了自己的部下,在无归城照顾好灵隽。灵隽长大后知了事,生出些渐强的野心,先是想要做无归之主,玄沧帮着她做到了,再后来文宜殒灭,下一任神主即位,灵隽又想去掺和定世洲的事,玄沧也纵容了。 如今定世洲的神主换了几位,只能算是空有其名了,灵隽眼见自己不能借定世洲生事了,又迅速改换了行动的方向,饮着定世洲的血将无归城一再壮大,现在胃口更甚,连无归之主也不能满足,想着要在二界之内往来谋算了。 玄沧听到他提灵隽,面上却并无忧色,只是问道:“灵隽是兄长教导长大的,她一贯不听我的话,也不听兄长的吗?” 玄洌见他如此,便嗤道:“我与她有什么关系?她有什么必要一直听我的?” 玄沧闻言摆摆手,不大在意道:“她既喜欢这些,就去做罢。帝君知道我的心思,寻常小事,不会问责。地界知道她与我的关系,又岂敢轻易做什么?” 玄洌见他竟半分不放在心里,沉声道:“你见过灵隽几回?她的事你知道多少?你愿意纵容她是一回事,也要看她有没有那样的本事。无力而强取,何异于玩火自焚?” 说实话,他对灵隽如今行径已完全不抱任何期待,但那到底是一个他看顾太久的孩子,纵然失望,也总有不甘之心。 玄沧沉默片刻,最后道:“我知道了,灵隽的事,我会处理。” 他如此干脆地答应了,玄洌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可是走了两步,他又突然反应过来——他哪里是因为灵隽才应得干脆?他是想赶紧答应了,才好打发他走! 玄洌想到此处,一直隐忍的怒气又涌了起来,斥他道:“彤华趁你贬在人间,拿这种拙劣手段逼你与龙族就范,你纵然爱慕她,也不该明知她心属旁人,还要由得她如此算计操纵于你!” 他看他那副沉默而避世的模样,越看就越忍不住生气,沉沉道:“我自认这些年里,对灵隽已是仁至义尽。她若肯留在无归城,彼此间相安无事,我也不会多插手为难。但她与浮炎、与地界越走越近,狼子野心已是无可挽回之势,你先前不加劝阻,如今又不肯放手,所为何来!” 若说要体谅他从前伤心,他也算体谅许多了,可这数千年沉沉不知清醒,已实在是超出了他所能容忍的范畴了。 但他不仅是为灵隽而已。 玄沧归位以后,骤知彤华不在,一时被冲昏头脑,非要犯这个蠢,可是灵隽即便捅破了天去,又能与龙族有什么关系?玄洌无法不生气的理由,归根结底还在龙族。 “横竖彤华已死,灵隽又是如此,你也早该清醒一些,好好想一想当初在前线焚骨蒸血死去的族人,好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披了玄沧的身份回来,是要护着帝君,护着天界,行帝子神龙当年在龙祖面前发过的重愿大誓,而不是为了一点风月情孽,浑浑噩噩地躲在那个小世界里,长日不休地做什么春秋大梦!” 玄洌甚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音调越扬越高,最后蓬勃的怒意都忍不住地沸腾爆发出来。室内一时安静得针落可闻,玄沧坐在原处,半晌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玄洌站在门边回头,看着那个安静的身影。他曾是他爱护不已的弟弟,由他亲眼见证他一步一步长成,跃出东海之境,升至云外之天,但现在不是了。 随着大战卷土重来,所有人都要回到最初站立的位置。他始终是五太子玄洌,但玄沧却不会一直是东海九太子。 他深深看了玄沧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四方府邸。 侍官在门外等候,听见他们在其中大声争执,连气也不敢喘。待见得玄洌大步流星离开了,方敢探头去看玄沧的现状。 玄沧垂着眼,在玄洌撂下那么一番话后,身上那一股柔和的气质,仿佛突然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寒霜冰雪般的冷意。 侍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作何反应,立在门口进退两难。 玄沧倒是主动开口了,问他道:“灵隽最近做什么了?” 侍官连忙答道:“她最近往地界去的多,这几日去了一回上天庭,是帝君单独见的。” 玄沧又问道:“之后便没有给四方府传信吗?” 侍官垂首道:“没有。前线未有大变,上天庭已许久无旨下达了。” 灵隽性情贪婪,明明自小生长也不曾遭逢什么大灾大难,但就是对权力极度热衷。玄沧初时将无归城送到她手里,一来好劝服长晔,只当无归城是囊中之物罢了,二来也是想磨一磨灵隽的心,用这个烂摊子里错综复杂的事情来叫她知难而退,以后对权利交锋避而远之。 定世洲与龙族都不会承认自己与灵隽的关系,除了极少数的知情者外,灵隽在外界眼中就是个毫无背景不知出身何处的小角色而已。她虽为神,却连神息都不足为人所信。她这一路走得艰难,谁知即便屡屡碰壁,她也依旧没有消磨半分野心。 无归城变成了无归界仍不足够,她还想要定世洲。她费了好一番功夫,将定世洲闹得乱成一团,可惜定世洲的神主都换了几位,她依旧也没能得到定世洲。 她终于放弃了,却也没有放弃,回不到定世洲,拿不到属于自己的姓氏,她就要自己得到与定世洲同等的位置。 在天界这边,她自有办法卖乖卖惨,让定世洲与龙族都觉得对不起她,从而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对她步步退让,再让她慢慢得逞;在地界那边,她也不算毫无前缘,用婚约捆住了浮炎,而薄恒也对她视而不见,自然使得她在地界也能展开场面。 但她还是太年轻,也想得太少了。 定世洲能建立,是雪秩抓住了长晔长暝争锋的机会,她分走了他们原本可以拥有的一部分权利,使得他们在这上面吃了一亏。再来一次,无论是谁,也不会重蹈覆辙。 更何况,灵隽可比雪秩好对付多了。 先前,玄沧盼着灵隽能结下些自己的交情,以便无归界将来遇到难事也好有应对之法,所以不仅不曾插手,甚至还与长晔谈过,望他对灵隽宽容一些。 但灵隽始终不满现状,先是开始反抗玄洌,之后又解除了与浮炎的婚约,渐对两界一些要紧之事插手上心。如今遇上战局,忧虑者多矣,她倒是兴致勃勃,巴不得借势生事,好闯下自己的一番天地。 玄沧原先以为,如两界掌权者,知她年轻鲁莽,总不会真与她做成什么。可是如今显见得是不一样了。 长晔从前见灵隽,大多都是人前有个别的由头,也不是特地为了见她,不过是有其他事时偶然相见,场面话多说两句,如这般亲自、单独地接见,实在是头一回。 而且,他还是在提前受了玄沧嘱托的前提下,还如此见了灵隽,并且不曾主动与他知会提及。若不是玄沧一直命部下看顾灵隽行踪,恐怕如今还不知此事。 侍官听见了玄洌与玄沧的争执,又听见玄沧此刻如此问,便会意道:“神君是否需要我往上天庭去递个帖子,与帝君的掌事仙官约见会面?” 但玄沧却没应下这句话。 他拂袖起了身,走出门外,与侍官道:“你也听清楚方才的话了,以我的名义写封书信递交帝君,言明此事,让他莫要再将灵隽牵扯进来。” 侍官原想凭自家神君对那位无归之主的偏爱,或许是要去一趟上天庭面见帝君,闻言微怔,却也没有露出异样的讶色,恭顺地垂首应了是,又看着玄沧重新迈步,再一次陷身在那一片漩涡之中,争分夺秒一刻未歇地又往那小世界去了。 他送走了玄沧,回官署亲自写了一封书信,按照玄沧所说的要求将所请言明,检查一番无误后发往上天庭去。上天庭见是四方府来信,呈交得快,回得也快,长晔亲口说了“知道了”三个字,被仙官原模原样写在回信中发来了四方府。 侍官按照旧例,以固定联系的方式,将信发往小世界。灵光闪烁,表示玄沧已经亲自看过,但看过之后便再无回音,此事就此作罢。 有了长晔与玄沧的这两句话,灵隽再往天界来了两回,便没有再来过。她大约也能猜到是玄洌在背后与玄沧知会过了,有玄沧出面,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天界一时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便干脆调转了方向,往地界去了。 侍官每日整理灵隽行踪发往小世界,自觉她不来天界以后,事都少了些许,日子都显得清静了许多。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并没有享受太久。 这日,无归界主事的那位仙君简雪衣难得离开了无归界,亲自造访四方府。他未提前知会,来得很是突兀,但侍官见过后听罢来由,还是未敢耽搁,立刻给小世界去信。 玄沧几乎是立即便抽身返回,待见过简雪衣问明来由,便立刻前往上天庭。 无归之主灵隽在魔域深渊失踪,已有多日下落不明,简雪衣下令封锁消息,但无归之内仍有流言风起,一时混乱非常。更有甚者借故生事自无归越界,在天界边境犯事,风波不断。 自龙族血祭数千年后,僵持许久的战事再次生变,四方水君玄沧亲自带兵来到前线阵前,以无归界风波为由,要求地界交出无归之主,由此再起战事。 第284章 之间 那种香气醺得他伤口发痛。 天界此番开战,帝君长晔带着四方水君玄沧与大将军风无痕一齐站在了阵前,任谁看了这般架势,也要道是天界暗地里做足了准备,故意借着无归之主失踪的由头来开战。 但地界却也未曾惧怕。 魔尊薄恒自然在场,先前险些将龙族焚尽的大魔浮炎也在,身后盘旋于黑云翻墨之间的,还有一尾黑色脊骨尽数暴露在外、周身燃着黑焰的魔龙,用一双幽紫的眼睛盯着对面的天界部众。 创世神龙祖有九个孩子,行末的帝子神龙与长晔结契,成长晔守护神龙,彼此相伴相成,忠信不二。相应的,长暝也有这样的一位守护神龙,便是漆骨。 漆骨神龙当年随长暝一同来到地界成魔,虽未在大战中与长暝一同沉睡,这些年却一直护佑地界,未有一刻止息。先前浮炎焚火,天界龙族难以抵御,未尝无他助阵压制龙族之功。此番开战,他亦未曾缺席,气势汹汹浮于云端助阵。 龙族惨遭屠戮,帝子始终沉睡,漆骨在战中的残酷表现可称之为六亲不认,但在云端一声龙吟,便仿佛要将天界的气势吼弱三分。 长晔倒并不因漆骨的龙吟而感到如何,横竖身边站着玄沧,旁人不清楚他的身份,他自己心里是清楚的。若不是因为他这副躯壳下藏着的是帝子神龙重英,他也不会如此厚待于他,因他一言就于此时开战。 他们自出世结伴走到如今,彼此默契十足,此刻立在阵前,注意力也不约而同放在了一处。薄恒、浮炎、漆骨,这都是寻常已见惯了的,此刻也没什么好说,倒是地界那个始终不肯露面的左君,今日竟也走到了阵前。 他立于薄恒身侧另一边,身上裹了件厚重大氅,头上又戴着风帽,还用一张面具将脸挡了个严严实实。莫说他们站在对阵遥遥,只怕即便站到了他的身边去,也看不到他究竟长了个什么样子。 这本该是个想要低调遮掩的行装,可他偏偏依旧十分惹眼,原因除却左君本身从不露面的神秘感外,还因为他大氅之下,是一件与地界部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月白色长袍,随着他偶尔的动作或是长风的吹拂而时不时显露出来。 而他的姿态自然又磊落,虽然遮着脸,却仿佛心中并没有想要刻意遮掩自己的样子。他十分从容地站在地界部众之前,抬首望向阵前的目光倨傲又不屑。 他太惹眼了,即便地界部众个顶个的张扬阴狠,但他在其中,仍然是显得格外出众,由不得谁注意不到他。 长晔负手站在阵前,悠长的目光无声落在他的身上,越看越觉得眼熟,越看越觉得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激得他浑身血脉沸腾,忍不住想要张弓拔剑去取对方的性命。 于是他问身边的玄沧道:“你瞧他像谁?” 玄沧岂能瞧不出来? 他今日本就是带着气来的,想着若是他们交不出灵隽,他一路杀到魔域深渊也无妨,他自有这个本事搅得地界不得安生,若不是因为要考虑长晔,他才没这个耐心站在此处等着两边慢慢对账。 他已经够忍耐了,也不知对面是不是故意的,明知他们为何前来,还故意在阵前放了这么一个碍眼的角色来。他只要看见那个颜色的衣裳心里就不痛快,裹着那个身形的样子就是化成灰了他都认识。 他在定世洲追求彤华的时候,就是步孚尹借着近水楼台一直从中作梗。他瞧步孚尹不顺眼,日日都想着怎么料理了他,好不容易真等到他死了,软硬兼施地得到了彤华,自以为是两心相悦地过了那么多年,纵然为了规矩不能光明正大地成婚相守,但总能得个长长久久,为了她好,他放弃神籍贬入凡尘也甘愿。可他归位以后获悉人间事,方知道彤华这百年千年,始终仍旧对他念念不忘,又是不由生出一阵深恨。 他恨不得彤华什么,她不爱他,这终归不是她的过错。他就只是恨步孚尹,恨自己,当初在大荒的时候,他就该早些预见,即便只是为了免除大荒余孽作乱的麻烦,也该不由分说将他斩杀在彼处才好。 哪像如今,一步错,步步错。 但此刻,恨归恨,到底不对盘了这么些年,玄沧尚不至于被一时气到冲昏头脑的地步。他冷眼盯了对面许久,在长晔都以为他要容忍不得的时候,听见他道:“不是步孚尹,像长暝。” 到底是毫无根据,他没有说得过于绝对,只说相像,但他说话的口吻和语气却十分确定,大有一种即便不用去确证,也完全可以肯定的架势。 他们毕竟认识太久了,从同舟共济到同室操戈,从降生于世到身死神消,二代的神魔见过这世界所有的变幻,也见过彼此漫长的生命经历。 什么相见不识的屁话,从来就用不到他们身上。 长晔闻言,扯了扯唇角,脑中滑过一句果真如此,懒声应他道:“我瞧着也像。” 他们兄弟生于晨朝晚暮,相携日夜,他至今都记得长暝被重英拖入禁咒沉睡前的愤恨的眼神,如今再看到,却原来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就只剩下一句,哦,是他回来了。 玄沧神息涌动一番,与长晔道:“我没有任何感觉,禁咒没有被破,他不应该苏醒才对。” 长晔并不怀疑这点,只是道:“你借子孙的身体偷梁换柱,他自然也能用这个办法,换一具躯体来用。” 玄沧沉声道:“我与玄沧同为龙族,血脉相连,也需得借出生重来一回。他与步孚尹有什么关系?如何能轻易做到如此?” 长暝与步孚尹能有什么关系?若放在从前,他们是谁也不会去做如此联想的。可是如今若要刻意去想,倒也不算毫无联系。 长晔在那日得了卷轴以后,就思索了许久,还没来得及告诉玄沧,就见他来上天庭请求出战。此刻见得对面如此,便道:“昔年步孚尹死于三途海,我用聚魂灯想要收他魂魄,却只收到部分,余下大多都被彤华收去。她若不用些禁术秘法,恐怕无法对抗聚魂灯的力量。当年对研究秘法感兴趣的,除了雪秩,就是长暝。” 彤华用来收集步孚尹魂魄的那个咒术,究竟是雪秩所创,还是长暝所成,可根本就说不清楚。 玄沧明白长晔的意思,却用极其笃定的口吻道:“此不足以为证。雪秩当年也对此道痴迷,多教她些也正常。” 长晔听他如此,便知道他还是老样子,对彤华二字提不得念不得,若有一句不好,必有千般回寰补救,面不改色也要说她无辜。她又何其无辜了? 他也不多说,只点到为止道:“雪秩若不悔于禁术之成,就不会有定世洲了。” 他相信他虽然在与彤华有关的事上万般嘴硬,但头脑总还是清醒,在其他关键大事上,总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的。 玄沧心里当然能想得清楚。 彤华会的,不一定都是雪秩教的,步孚尹在她身边那样久,教她些东西也实在正常。若是步孚尹真与长暝有关,那么她知道许多二代神魔隐秘、又会许多上古禁术秘法的事,就全部都有可以解释的理由了。 他只是不想这么解释。 他宁愿那些都是雪秩教的。 想到步孚尹与彤华过去的那段日子,他就越想越恨,区区二百年罢了,有什么不可罢手。偏偏她不罢休,他也就难以释怀。旧怨新恨堆到一起,再兼之如今灵隽失踪,更是无法忍让。 古来两军对战,自有叫阵不休,愈吵愈烈。天界以边境作乱为由,扬言是地界扣了无归之主,怂恿无归部众寻衅滋事,要求地界放出灵隽。地界只一句无稽之谈,根本无从谈起。 既然谈不拢,自然就该动起手来。漆骨当先上阵冲在最前,一身乌黑钢骨煞气不息,龙吟吼声震天动地。 长晔见势不作阻拦,玄沧也未有犹豫,当先冲入云端,一身白衣在漆骨叫出的乌云之间煞是显眼,剑光划破万丈云,一点寒芒破千山。 漆骨始终不曾幻化人形,但在玄沧跃进的瞬间,只需一次交锋,他就能认出对面是谁。他换了一张皮,换了一个名,但他就是知道这是自己的弟弟。 若干年前,他们各为其主,欲战至不死不休,重英为长晔不惜以身犯险,漆骨耗尽全力也未能将长暝救回。今日一见,神力碰撞,此战未果,如何能停? 但他们如今对战,却绝非如当年那般势均力敌。 漆骨当年虽然重伤,可多年调养修炼,实力早已今非昔比,而重英神识到底还受困于禁咒之内,即便以玄沧之身重生多年,却到底有所桎梏,无法完全发挥。 纵然玄沧全力支撑多时,却始终难以占得一丝上风,只要一处不利,便处处受制。 来之前,长晔与玄沧都知今日贸然向前,必定是一场苦战,但玄沧为防灵隽出事,必要将事态闹大,所以坚持如此。他们心中都有所准备,但准备归准备,灵隽的失踪显然是地界诱敌深陷的借口,既然能引他们主动进攻,必然有应对之法。 长晔的目光落在云头,看着玄沧身上多出的一道道血口,在心中默默估算着时间,忖度着要在何时打断阵前的这场纠缠。 可在他还未开口之时,战场上却突然倏忽闪过一道刺目的红光。 这红光速度极快,直穿云霄而去,目标明确地扑向漆骨的弱处。即便漆骨反应迅速,立刻便作以闪避,还是被它准确击中,迫不得已向后退去。 漆骨本想在阵前给天界一记重创和下马威,未料到有此变故,怒目望向那红光来处,正要上前,耳边听到有人暗唤归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见长暝在下方看他,心中虽有不满,但还是立刻退了回去。 而对方也并没有纠缠,拉着玄沧迅速退回,转瞬便在天界阵前落定。 长晔见生变,立刻发出暗讯,暂停后手变故,而后立即上前一步,要看玄沧伤情。 玄沧今日堵着一口气,纵然知道自己难敌漆骨,而长晔也另有安排,但仍旧一直咬牙坚持,无论如何都不能先输首阵。 只是在那道红光从他眼前划过的那一瞬间,他脑中还是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他鼻端嗅到很轻的香气,是他过去很熟悉的那一种香气,醺得他伤口发痛,几乎要卸下力气。而那红光在击退漆骨的瞬间之后,便来扶住了他。 他手下当即便攥紧了,而后才从一片渐明的幻形之间,看清了她的脸。 于是他彻底松不开手了。 他顾不上旁人,也顾不上这是战场,只一双眼紧紧地盯死了她。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她了,分别之时,正合两相情浓,归来之后,却是生死两隔。 旁人都与他说,她是捉弄哄骗了他,将他当作个傻子一般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旁人懂什么? 谁说都不算,他们什么也不懂。 玄沧紧紧捉着她不肯放手,而她看着他的目光却没有一点感情和温度。她就那么平淡地望着他,明明眼中并没有相见不识的陌生,却也没有一点久别重逢后该有的情绪。 而看清楚她的,除了玄沧,也有这在场的诸多神魔。 他们都以为她早就死在了多年以前,魂飞魄散,在这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可她却在此时如此突兀地出现。红衣仍旧明艳耀眼,但面目却冷清平淡,分明与从前无二,又仿佛有许多不同之处。 而在这不同的异样感后,又好像隐隐能感受到,如今的样子,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 她看着玄沧站住了,方将手腕微微一转,任凭玄沧如何用力,也仿佛如握沙捉风一般无计可施,只能眼看着她收回手去。 那是一股几乎毫无感觉、却根本容不得谁拒绝的力量,是一股他们谁也从未见过的力量。 玄沧望着她,想要唤她的名字,但那个名字突然变得极难出口,而他的心里又隐隐有一种极其不稳定的忐忑与不安,就仿佛那个名字已经不属于她,或者她已经不属于那个名字。 她侧身站在两界之间,先回头遥遥看了一眼地界,目光在长暝的脸上停了一瞬,仿佛洞穿了他一般,却并没有任何表情,而后就自然地转了回来,继而面对长晔,微微颔首。 “极乐境神女玄,见过诸位。” 第285章 认我 他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在今日以前,极乐境始终是一个无法证实的传说。 六位创世神为了救世试图集体飞升新境,却全部陨落,父神当场堕魔,却也没有留下一丝半毫的踪迹。他们豁出了性命,却甚至连新境的边缘也没有触碰到,任谁见到这种结果,还会认为新境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极乐境,在神死过去这么多年之后,这个名字再一次来到了他们的耳中。 薄恒看清楚对面站在天界之前的那个身影,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有些无可置信地震颤起来,那种感觉让他一时间周身僵硬,竟做不出任何动作来,就只是那样紧紧看着对面。 而下一刻,他听见身边传来很轻的一声笑意,紧接着余光便见到衣衫的微动。他立刻转过头,手下一把拦住身边人的手臂。 他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长暝未答,伸手拂开了他,又往前去迈了两步。 薄恒如临大敌,万分紧张地盯着他的背影。原本他今日前来,只是站在阵前,并不会多做什么,可当他走出去的那一刻起,一切的性质都不一样了。 他是要去做什么,而这是他们都没有商议过、没有谁知道后果的。 他站在阳光也驱不散的魔族阴翳里,长风吹起的衣袍劈散黑暗,又与黑暗再次融为一体。他在这样无序的混乱之中抬手取下了风帽,而后又卸下了覆脸的面具。 他抬起脸,无所顾忌地露出自己的面目,用放肆而张扬的英俊眉眼望向对面,望向那个只是在刚才看了他一眼、就让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开始跳动的女子。 他笑起来,对着云端之上的她唤道:“暄暄。” 这一幕对着年轻的兵将来说实在是太莫名了,但是对于这些经历太多事情的神魔来说,又实在是太震惊了。无论对天界还是地界,这两张脸站在对面,都不是什么令他们可以安心的讯号。 阿玄听见了身后的声音,正要回头,又被玄沧上前一把拉住。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道:“那不是步孚尹。” 所以,不要回头看他。 玄沧已有多年不见她了,做神时未有善果,做人时未用真心,好容易相见了,他本该要维护好自己这一场珍贵万分的重逢,可他对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在恳求她不要回头。 不要站在他的面前,却回头去看步孚尹。 他盼着她无心,最好是认不出来,所以他说这话,才不至于那么可怜与可悲;可他又盼着她有心,最好是认出来了,那么他站在她面前,就不至于看见她残忍的选择。 他祈盼着看着她的眼睛,也许她已经看透了他的内心,所以才对他道:“我知道。” 阿玄的眼睛看遍了这个世界,看得清对面那一具内外不符的躯体和魂魄,也看得清面前这痴情神君的心。她善良又残酷地回应了他,却又平淡地回过了头去。 她十分平静地揭穿了对面人已经放弃的伪装与谎言,冷声道:“你认错人了,魔祖长暝。” 长暝站在对面,没有一点回避与闪躲,平静又自然地接受了地界部众震惊的跪拜。他在万众尊奉的位置里不曾回头,仍旧笑望着她,用一种甚至可称之为缱绻的口吻唤她的名。 “暄暄,阿玄,我怎么会认错呢?” 他胸有成竹,眼里有自信而势在必得的光芒,与她道:“当年在离虚境,你不是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吗?” 阿玄这次认真地看他了。 她一眼就可以看穿他了,但她还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那是一具凡人的躯体,又艰难地贮存着一个魔神的灵魂。 但她看不到过去。 离虚境里发生的过去是什么呢?彤华被蒙住了眼,心甘情愿地闭目不看,为什么会影响到她?她应该可以看到的,为什么却看不到? 她心中有无数个念头流过,但面上依旧没有变化,她只会说自己确认无误的事,而有一点是一定可以确认的。 他一定不是步孚尹。 属于彤华的那一世生命里,只有一次,对现世中人暴露过玄这个名字,就是在离虚幻境里,她曾对步孚尹说过这个名字。 步孚尹在那里,长暝也在那里,他们绝不是同一个生命,所以,长暝若是听到了,也是正常。她这句话本就不能作为什么相认的佐证。 但是有一点,并不让她顺意。 长暝在骗她。 在他冒充步孚尹将彤华推出离虚境的时候,他已经欺骗过她一次,而如今再次相见,他依旧还想要骗她。他如此傲慢而自大,用同一套冒充步孚尹的话术,想要接连欺骗玩弄她两回。 这世上是没有人可以玩弄玄妙的。 他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阿玄冷眼看着他,属于极乐境的庞大神力倏然而动,那种不受现世任何生命所控的力量瞬间来到了长暝的面前,立刻便要让他得到惩罚。 他不应该感觉到的。 也不可能作以防御。 但是他却仿佛有所感受地轻轻勾了勾右边的唇角,毫无遮掩地流露出一个近乎于讽刺和嘲弄的笑意,不屑地望着对面的阿玄。 而他的左眼却忽而微变,那目光在阿玄力量到来之前突然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流露出了极短一瞬的茫然,之后便消失不见,换作了讶然和怔忪。 一张脸,一半不屑,一半直白,它们扭曲地出现在同一张脸上,却又没有任何的诡异,仿佛本就同体般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甚至于几乎没有一个人发觉这一刻的异样。 但是阿玄的力量却突然停下了。那股力量停在他左眼之前毫分之距,没有再向前延伸一点。 长暝满意的笑容彻底过渡到了左脸,眼中那一瞬的干净也消弭无形,彻彻底底地变回了那位张扬的魔祖。他用那种深情至极又虚伪至极的口吻再次道:“听我的声音,你认不出来吗?” 阿玄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这一次她看清楚了。这身体里除了长暝,还藏着另一个被囚禁的灵魂,就囚在那只左眼之中。 真正的步孚尹被关禁在那只左眼中,毫无反抗之力,也不能得见天光。在刚才,长暝短暂地将他释放出来,让他为自己抵御所有的风险,又在确定她看清感受到之后,迅速将他关了回去。 只是,谁都无法察觉的极乐境的力量,他是如何感受的呢? 虽不知他是否仍有同谋,但他已经越线触碰了规则,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阿玄没打算这样放过他——他凭什么觉得他只要那么看她一眼,她就一定会放过他? 那股停留在长暝面前的力量忽而发作,带着不可破解也不可阻挡的势头袭向他的身体,长暝却仿佛有所感知一样,身体明明毫无动作,可是那股力量却立即被阻隔在他周身一分之外,再也不得逼近半点。 而阿玄还来不及思索这是为何,便突然觉得自己身体里那个应该称之为心脏的位置,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 她一时不备,被激得微微含下腰背,修长的眉也跳了一跳。 玄沧就站在她的身边,当即便扶住了她。他面上有万分担忧之色,要去探她的气息和情况,却什么也探不出来,她果真没有说谎,她不是来自现世,属于她的一切都是此世间不可探究。 他顺着她抬起的目光看向对面,长暝悠然自得抬起一只手,停留在自己心口之前。他故意将动作摆在明面上,在身前收拢手指,隔空揉捏着自己的心脏。 随着他的动作,她的痛意也在跟着他加剧或者减弱。 他故意如此,谁还能看不明白?这所谓的新境神女,声势再骇人,也只不过是他手中任意拿捏。 玄沧眼底一暗,当即便要再次上前,却被阿玄那只手拉住。她冷眼看着对面,长暝笑着同她道:“还记得你是如何学会衔身咒的吗?在离虚境,是我先教给你的。” 是步孚尹先用了一遍,将衔身咒落在了彤华的身上,之后彤华才学会了这一招,在大荒又反制了步孚尹。 彤华可以控制步孚尹,只要步孚尹愿意,他也可以反制于她。但在他们相处的那么多年里,他从来没有对她用过衔身,就好像此咒不在他身连接,所以他无法使用一般。 而现在,限制过彤华的那道咒语,穿越了现世与极乐境的连接,还能作用在阿玄身上,可是它连接的对象,却不是步孚尹,而是长暝。 怎么会是长暝?怎么会是长暝! 他太得意了,他遥遥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无能为力,也在嘲笑着她随意插手天地二界之间的战事,反倒让自己得了教训。 玄沧看着阿玄这张脸,半点容忍不得旁人欺她,当即要与长晔传音要求动手。长晔正思忖彤华与步孚尹、或者说是与长暝的关系,以决定接下来应当如何去做,待听到这话,还不及劝他冷静,又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不必动作。” 是阿玄的声音。 她轻易地闯入了两位二代神的密语传音,面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仍旧是微微躬身、仿佛仍旧为长暝所困的样子。 玄沧皱眉垂首望她,感到她握住他手臂的那只手微微一动,隐藏在下的手指落在他腕脉上,轻而快地压了两下。 这是他们从前暗自知会对方的伎俩。 这个动作惹得他浑身僵硬。 而下一刻,长暝却忽然脸色一变,手捂上心口,口中狠狠吐出一口鲜血来。他足下泛软,向后踉跄着倒下,被浮炎和薄恒立时上前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可是呕血却没有停歇。 那是一具凡人的身体,那太脆弱了,根本不足以迎接任何变故的来临。长暝无法遏制自己吐血的动作,一样无法遏制的,是他体内力量的流逝。 方才被他轻易阻隔在外的力量,此刻在毫无阻力地大肆抽取他体内的力量,而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能任凭其离他而去。 即便他如何想要恢复方才对阿玄的控制,都在此刻变得无用了。 他眼中之色忽而变得锋利而阴郁非常,蓦然抬首望向阿玄。 阿玄自如地直起身来,仿佛根本不曾受他辖控,也不曾受过任何痛苦——是了,即便是方才,她的脸上也一直是这样平淡的神色,就像根本不痛一样。 她怎么会不痛呢?她怎么能不痛呢! 她迎上他笑意散尽唯余愤恨的眼神,很平淡地对他道:“没有步孚尹,你根本活不下来对吗?” 第286章 囚笼 牢笼里的囚徒不能见到自由。…… 这一战以一种十分荒唐的结果结束了。 凌霄殿内,长晔没有坐于至高尊位,而是径自坐在了下首一侧,又请阿玄坐于对面。玄沧看了他一眼,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坐在了阿玄身边、他的对面。 长晔瞥他一眼,心中轻嗤。 他望向对面的阿玄,问道:“我原道新境并不存在,如今看来是错了。却不知阁下自新境而来,是何原因?” 阿玄不答反问道:“天机楼还好吗?” 长晔目含深意,一时未答。 阿玄道:“极乐境在此世之上,得见一切真相。天机楼位置固定于天界之内,不得变动,但在司命神君去往地界之后,你们就进不去了罢?” 长晔问道:“天机楼中有和新境相连的秘密吗?” 阿玄摇头道:“不是秘密,是规则。” 长晔问道:“何解?” 阿玄道:“天道在上,世间一切运行,皆有规则约束。若违背命运之因,或得来毁灭之果。在此道理之上,极乐境与彼世,并无二致。” 长晔道:“所以是此世运行已经偏离,甚至严重到要扰乱新境了,故而阁下才前来插手?” 他微顿,又道:“是战事的缘故?” 阿玄仔细望着他,看了许久方道:“你很聪明,天道没有告诉过你,但你猜到了很多。所以你一直在试,只是始终没有成功。陵游暴毙,你觉得或许是个机会,便纵容彤华连杀十一神而未作阻拦,世界终于如你所想发生了变化,你觉得自己心愿要达成了,但你至今都没有看到弊端。” 她已经看透他了,并且毫无遮掩。 长晔没有半分回避地与她对视,心中不由得想到了从前,难怪彤华有那般的读心天赋,难怪彤华能有足以连杀十一神那么强大的力量,难怪她最后那么着急,生怕自己做不完这一切,生怕他不肯答应…… 原来是因为阿玄啊。 彤华要为陵游报仇,自知余力不足,不惜自绝也要唤醒阿玄的神智,以夺取她的力量成事。但彤华想要毁灭,阿玄想要顺从,她们的意志从根本背道而驰。 彤华压制不住阿玄,就只能望他快些,但他们还是没能来得及。 在阿玄到来之前,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完,此刻对坐面前,还被她直白地戳穿了一切。 那么他也就没有什么遮掩心迹、缓加试探的必要了。 “弊端?” 长晔冷笑道:“阁下既然观世所知一切,应当看到过天机楼内是什么样子罢?神魔视凡人如草芥蝼蚁,他们的一生经历,落笔不过一卷命书,尽是天道早已定好,任他们如何挣扎、不肯听天由命,也不过如此而已。我等神魔,又与之何异?” 他目光泛出一种不甘又生厌的冷意,道:“天机楼没有我们的命书,那我们的命书又置于何处?新境若是高于此世,是否得见我等命书?阁下来自新境,可见过自己的命书?” 阿玄面无表情道:“既是世间生灵,自然遵循天道规则,若跳脱于命书以外,生祸只在早晚之间。你本是天生神明,若无意外,寿数本可与天同齐,若此世崩塌,你已无生路可选。又何必如此?” 长晔道:“若我偏不愿意呢?” 他嗤笑道:“与天同寿,天道可问过我的意愿吗?这样蛮横又霸道的天道,我为何非要听命顺从于它呢?” 阿玄望着他,道:“一旦世界运行的轨道发生重大偏移,而命书已经无力修复扭转的时候,命轨便会现世作以纠正。你是故意挑起战争延续许久,想要引出命轨,设法打开命轨通路……” 她声音放缓,一字一定,道:“从而毁灭天道禁锢,回溯至创始之初,从头来过。” 长晔轻笑一声,道:“妙临叛离天界之前千方百计封锁天机楼,不就是意味着,命轨已在天机楼之内显露原形了吗?我离回溯,不过一步之遥罢了。” 阿玄道:“只这一步,你已走了数千年了,可有办法将她从地界带回来吗?” 长晔听见这话,问道:“阁下总不至于是见我束手无策,故而特地出现帮我的罢?” 阿玄道:“我永远也不会帮一个妄想毁世的无理之神。” 长晔道:“你若想要偏帮长暝,以期维护此世稳定,那方才就不会站在天界这边了。” 阿玄道:“我对偏帮毫无兴趣。不帮你们,是因为你们欲图毁世,不帮他们,是因为他们满口谎言,更非善类。” 长晔闻言便笑道:“如此岂不正好?既然两边都不偏帮,阁下何必还要在此处多言,速返新境去罢!” 说完这话,长晔便看到对面始终沉默不言的玄沧抬头剜了他一眼。 阿玄没有接这句话,只是与他道:“我从未见谁可以干扰命轨运行,又何况是打开命轨通路?命轨运行的规则亦是天道既定,若是天道毁灭,命轨要如何保证运行?回溯一事,只是传言,当不得真。” 长晔道:“真与不真,我要试过才知道。” 阿玄道:“若你只是为了复活霜序,自然有其他办法。” 此言一出,玄沧下意识看向长晔,身体也向前微微倾了倾,生怕长晔因此而做出什么来。而阿玄恍若未觉般继续道:“如今定世洲的那位神主,也是前任献祭换回来的。只要你们的禁咒解除,二代神魔全部自本体之中苏醒,那么让她完全复生,也并不艰难。”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谈判。谈判,要有未知,要有试探,要一步一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阿玄对他们的底线与所想全然知晓,他们近乎于完全透明地暴露在谈判桌上,这绝不是什么谈判该有的样子。 可在这一刻,长晔心中对她的那些戒备和警醒却突然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 “我不只是为了霜序。” 他爱慕霜序,为了霜序做过许多事,在霜序死后很多年里,他都一直在寻找让她归来的办法。那年彤华因为步孚尹受刑,文宜闯到上天庭,他明知道那是彤华故意为之,却仍旧愿意为了文宜体内那缕深藏的霜序的灵识而答允之后与彤华的合作。 文宜在定世洲也要照管部分事务,如与他有关,他便处处为她让步。他想什么姊妹情深,彤华说得好听,到了真为自己牟利的时候,不还是将文宜推出来吗? 文宜此世性情单纯,他得先护住了文宜,才有办法设法复生霜序。 诚然如她所言,如果想要复生霜序,他不止有一个办法可以尝试。只要是为了她能回来,他什么办法都愿意尝试。 但他不只是为了霜序。 牢笼里的囚徒是不能见到自由的。一旦见过了自由,他们就会对逼仄而受控的现状生出不满,有不满便有二意。他们也是一样的。 如果他们自始至终都是一群高高在上的神魔,享受着掌控着这整个世界的权利,那也许除了遗憾以外,也就只剩下些虚情假意的懊悔。 可偏偏这天外有天,他们自以为可以决定这世间的一切,却原来万事万物尽皆平等,尽为天道掌控之下的牢笼囚徒而已。 他们从来没有做过囚徒,也从来不肯甘为囚徒。若是天道执意如此,那他们豁出命去又如何? 这新境的神女,为了让他们甘于现状、顺从天意,妄图用所谓的男女之爱来捆绑住他,让他从此俯首为囚,何其荒谬? 长晔甚至觉得有些可惜——她还不如彤华。 这就是一个毫无自己意识的空洞灵魂,被囚禁在这一具强大的身体之下,迷茫而顺从地听着天道的安排,没有自己的一点自由的挣扎。 阿玄明白了他的心意,没有多言劝说这个固执想要追求自由的天界帝君,便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了。” 她转身向殿外而去,长晔只来得及甩给玄沧一个眼神,便见他立刻迈步追了出去。 而阿玄走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回身对长晔又道:“你可曾想过,天命既定,你之反抗,你之失败,也会是命轨运行的其中一步而已?” 天命无情,一切因果报应皆有定数,在你追求自由、竭力反抗的这么多年里,所失去的、所牺牲的,也不过是天道令你为自己的一切行动付出的代价而已。 做错的越多,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在你不甘于自己的失去之时,又是否想过,若从一开始便顺势而为,也许根本不会造成如今这样的结果。 阿玄言罢走出大殿,此处今日提前得了吩咐,殿外空无一人,不曾有谁等候在外,安静又空阔地显现出凌霄殿的威严。 可此时殿前,却有一华服女子正等候在外。她穿一身浅紫色的明净袍服,发髻绾得清丽淡雅,整个人如空谷幽兰一般雅致非常。 她望着阿玄出来,含一股微笑立于殿前,与她道:“听闻今日新境神女到来,我有好奇之心,冒昧前来相见,还望不嫌。” 玄沧看见她的那个瞬间,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他实在不喜与她相见,素日里看长晔的面上不说什么,但也是能避则避。不想今日她在此处出现,他是半点不想让她见她。 她倒也清楚玄沧对自己的排斥之意,在他上前阻拦之前飞快道:“我是定世洲神主明惠,听闻神女在新境对此世无所不知,想来应该也是知道我的。” 她带着温和的笑意道:“更何况,先前我还做过神女的妹妹呢。” 第287章 探究 你执念太深,已成魔障前身。…… 玄沧拧眉走上前去,道:“若是来见帝君,他在殿中,此刻无人。” 明惠笑道:“神君紧张什么?我与神女一见如故,想来多说几句话,神君怎么倒急着赶我?我是来见神女的,不是来见帝君的。” 阿玄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何谈一见如故?” 明惠来前,已听说了阿玄在阵前的言辞做派,只道她如今是冷情冷性,却不想她拒绝起自己来倒是很不客气。 她微微一怔,很快便恢复过来,笑言道:“希灵氏唯有两对双生姐妹,神女昔年入世,与我做过一回同胞。既有这样的故交情分,又何谈素不相识呢?” 阿玄这般容貌,凡有见过彤华的,谁心中会不明白她们之间必有关联?只不过是想到她如今来自新境,此时到底不知深浅,所以才有所保留。偏偏就只有明惠一个,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 她笑得温和,但所言所行却分明故意。阿玄平静地望着她,想,她与长晔但凡有一个心思收敛一些,今日局面也不至于这样麻烦。 她问道:“你介意有旁人来听吗?” 玄沧不知她们有什么好说,闻言望了阿玄一眼,明惠也随之笑道:“神女若要与我说定世洲,那还是请神君回避罢,毕竟……” 阿玄未待她此言说完,便回头看向玄沧,示意他先回避。 明惠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玄的点头和玄沧的退后,有些意味难明道:“神女待神君,倒是特别。” 既与二界都不作同盟也不留情面,那对待玄沧的态度,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了。 阿玄没有接这句话,见玄沧回避了,方对明惠道:“你既说了同胞,意思是你不仅无法控制文宜,意志还反被文宜所影响,是吗?” 明惠面色不改,反问道:“神女说什么?” 阿玄直白道:“你处处循规守矩,却自觉被雪秩而牵连至死,心中不甘,便借与她双生的特性为自己留下后路,在她借彤华之身重生以后,你也在文宜体内复苏。但你的力量毕竟太弱了,在文宜的身体之中甚至无法顺利唤醒神识,经过了许久才能轻微地动摇她的部分思想。” 平襄执念过重,对待女儿行事偏激,以她们为棋子作布局谋划。长女瞧着处处合宜,却只是掩人耳目的弃子,次女惯得她行事狂悖,却逼得她非要即位不可,没道理偏偏留下一个胆怯懦弱的幼女,让她躲在宫苑之内安生度日。 所以,文宜从一开始就是作为神主的备选来培养的。 毕竟彤华的性情被她养得太极端了,很多时候,平襄也不得不考虑,她是否会有同归于尽的疯狂,拉着定世洲和她失去的一切一起陪葬。她必须要想一个后招来对付彤华,这一招也许用不上,但必须要存在。 文宜生来就是做此作用的。 她冷眼看着姐姐们的争夺,自幼接受的理念,便是自己要韬光养晦,做最后得利的渔翁。她知道自己要做神主,认为自己要做神主,所以自然不能容忍最后登上高位的是她那个愚蠢的囿于情爱的姐姐。 平襄没有告诉过彤华有关于此的一个字,盼着她能目光清明,能看清楚定世洲内部的隐患,快刀斩尽,也盼着若是彤华难当大任,文宜自然有足够的手段将她了断。 如同雪秩曾培养过彤华一样,在霜序养神多年以后,她渐也有能力动摇文宜的心思。文宜本就深藏不露,由她引领之后,自然就会有所行动。 从前的文宜,在见过了长晔以后,在体会过了长晔对她的特别与纵容以后,无可奈何地对长晔动了心思。在慢慢变化、慢慢成长、慢慢意识到自己身体里也许就藏着长晔最心爱的霜序以后,她也有了借此作底气和筹码来行动的念头。 她是彤华最好的妹妹,留在定世洲,她有无数种可以算计彤华的办法。这天下想要彤华死的人那么多,她使些手段,算计了陵游,算计了彤华,这都不是什么麻烦事,定世洲很快就到了她的手里。 瞧,虽然过程曲折了些,但是定世洲不还是很快就彻底属于她了吗? 她唯一就只剩下一个麻烦,就是身体里的霜序。 霜序想要彻底占据身体,将文宜扼杀于无形之间,取而代之。偏偏文宜有灵脉本源供养,坐拥神主之力后意识清明,自然不愿让霜序得逞。 她们在同一具神体里斗争日久,谁也胜不过谁。但文宜至少看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长晔终究还是更爱护霜序,巴不得霜序赢下这场无声的战争,将定世洲彻底控制在天界手下。 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爱情,自然不能连神位都丢出去。 文宜再怯懦,底色终究还是心狠的,她当初能联合长晔算计姐姐,如今自然就能孤注一掷再算计长晔与霜序一回。她飞快创造后代传位出去,与霜序拼了个同归于尽,临死前还不忘设下禁咒,使希灵氏世世代代都受此局限,永远不得损伤定世洲分毫。 阿玄继续道:“你胜不过文宜,反被她所灭,若非长晔对定世洲一再打压,又暗中筹谋多时,你也不能再一次借希灵氏后嗣降生,还顺利地继承了定世洲。你若肯安守此身,将来也是一帆风顺,偏你痛恨雪秩,痛恨定世洲,所以一再怂恿天界延长战事,妄图回溯至世界之初,再做回霜序才好。” 她问道:“我说的可对?” 明惠的目光分明是因为阿玄的言语而冰冷下来了,可是脸上的笑意却仍旧是一直在的。她似乎并没有因为阿玄看穿了她这千万年的经历而感到任何的恼怒和窘迫,只是十分自如地应对道:“对。” 而阿玄又道:“你故意提到文宜,一来是想要试探我是否真如他们所说,可以尽知此世之事;二来是想看我会否因为彤华与文宜的姐妹之情对你让步。若知此二事,你便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办法对付我,免得我阻止你们。对吗?” 明惠看着阿玄,想要试图透过她这具冰冷的躯体,看穿里面深藏的灵魂,就像若干年前她无能为力地沉睡在文宜的身体里,借文宜的眼睛去看彤华,去看彤华身体里的雪秩,去看她那一位行事狂悖又害人害己的姐姐。 在过去直至今日的许多年里,她始终觉得自己太无辜了。她处处安分守己,不曾违制半分,却平白死在世界之初,而雪秩屡次闯下大祸,连自己的性命都断送三回,却还是有了这偌大一座定世洲,受三界敬重。 她心想,凭什么呢? 雪秩夺走了她原本的生活,雪秩所附身的彤华又夺走了她应有的生机。她因此而怨恨雪秩,怨恨雪秩留下的定世洲,怨恨雪秩培养的彤华,怨恨定世洲里的每一位神主。 可偏偏定世洲是希灵氏唯一的后嗣,她想要复生回归,只能从她们身上苏醒。文宜那回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最终竟被这怯懦的小女子摆了一道,如今再来一遍,让她被局限在明惠这个平平无奇的封号里,守一个她无一日不想摧毁的定世洲,她早就受够了。 她如今所做一切,没有害任何人,只是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报应,让自己回到原本应有的位置而已。她又有何错呢? 明惠带着扩大的笑意望着阿玄,那种笑意里流露出一种根本不加遮掩的杀意。她的声音分明是比方才装模作样打招呼时低沉了许多,可是却仿佛变得更加尖锐了,因为其中有一股发现某种新奇之事的兴奋感。 “听闻新境的神女未染纤尘,尽绝七情六欲。可我怎么瞧着不是呢?” 她漂亮的一双杏眼里透出一种诡异的光亮,道:“你处处对玄沧退让,可是仍有对辜负了他的愧疚之心呢?我与你初次相见,你便如此与我针锋相对,可是看出了我对你那妹妹不好,所以即便知她背地里曾暗害过你,仍旧对我生出恨意呢?” 她问她道:“你如此明显的倾向,让我如何不会相信,成为彤华的那一世,也影响到了你如今的道心呢,神女玄?” 阿玄并未受她言语影响分毫。她不曾提及自己与现世彤华的联系,是因为她们原本就不算真正有什么联系。她虽借彤华一世看了回世间,却不曾动摇本心,否则如何还能回到极乐境中? 她没有接口此言,只是道:“你执念太深,神力未彻底回复,又受禁咒牵制,已成魔障前身。你自己心里清楚吗?” 明惠笑道:“神女玄,你在避而不答啊。” 今日她已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不需要再在此处与这个无趣的新境神浪费时间了。她绕过她去,在她身侧又微微驻足,附耳与她道:“魔障又如何?我们为了回到从前,舍身饲虎也不怕啊。” 她施施然走进殿中去寻长晔了。 阿玄回过头,看到玄沧从不远的地方迈步走来。他来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道:“上天庭并非说话之地,你愿去四方府吗?” 阿玄并无挑拣之意,点头与他并肩行去。说是四方水君府,其实还在他从前的封地洛水处。原本是要搬的,也不知他是为了什么,仍执意留在了原先的封地中。 等到了府邸前,阿玄抬头一望才看清,哪里是重修了一座四方府,分明就还是从前的那座府邸,换了个牌匾而已,其他都与从前毫无二致。 她对此没有任何言语,玄沧也没有与她多言。他走入时并非主人引客的姿态,只是自然地与她并肩而行,该往何处行,该在何处转,从容得仿佛已经这样走过许多次一样。 他们从前的确是这样走过许多回的。 侍官闻听神君归来,立即前来相迎,免不得在见到阿玄时微微一惊,饶是他这般办事稳重的仙官,也难免流露出惊讶之色来。 他疑心是自己眼花了,甚至想当场抽自己一个巴掌,看看自己是不是去了小世界寻神君,被幻象所迷,所以连真假都分不出了。 而接下来他更觉得自己是在发昏了,因为玄沧没有在意他的失态,摆手与他道:“奉花酿往赤阶庭去。” 从前那位彤华君暗暗来洛水府与他家神君私会的时候,他往赤阶庭奉花酿都送成习惯了,许久不来,乍听此言,真是一种又熟稔又陌生的惊悚之感。 侍官头脑发昏地去办了,全程都凭借的是过去许多年里的肌肉记忆,待到赤阶庭时,见两人在檐下对坐,方有些回过神来。 不对,是真的。 昔年他们自然是一对爱侣,入府时执手而行,赤阶庭内并肩而坐,远远便可听到低语谈笑,哪似如今这般,彼此漠然相对,一言不发。 侍官上前将杯盏放正,又无声退了下去。 玄沧伸手扶上杯盏,看着这一杯许久不见的花酿默然许久,方道:“方才在上天庭,帝君一时心急,交谈不快,我代他致歉。” 阿玄道:“无妨。” 玄沧微顿,又道:“阵前事发突然,许多情形未及了解。我心中有些疑问,想要细讯,还望如实以告。” 阿玄点头。 玄沧问道:“我本身是帝子神龙重英,当年大战之中,与魔祖长暝共禁于咒中沉睡。如今我本体神识未曾苏醒,长暝却得以在一普通凡人躯体之上回归。这是何故?” 阿玄心中本已做好了准备,想他或许会问些别的什么,倒不料他斟酌许久,却只问了此事。 她的确如实地告诉他道:“我不知。” 她的眼睛坦坦荡荡地望着他道:“新境可知此世全貌,但关于他藏身的离虚幻境,与他复生之秘,我的确看不分明。” 玄沧因她此言而眸光微颤,下意识垂首遮掩,低了头才想到这般掩饰也是多此一举。但他仍旧用这个姿态让自己冷静了片刻,才堪堪定下心来,抬头又问她道:“在阵前,你曾说过,他没了步孚尹根本活不下来,这话又是何意?” 雪秩与霜序能复生于世,是因为回到了希灵氏后嗣的身上,他能脱身而归,是因为回到了龙族后嗣的身上,长暝也无法逃脱此理。即便他真与步孚尹有什么联系,可以借步孚尹而活命,可那具躯体却并不是步孚尹的。 阿玄微微垂眼,仅仅思忖了很短暂的一瞬后便又抬头,与他道:“步孚尹魂魄特殊,不似现世生灵,在此之前,他甚至还曾去过极乐之境。” 第288章 对面 失而复得,总是上苍垂怜。…… 如果非要细数的话,玄沧一定是这世上最厌恶步孚尹的人,没有之一。 天界诛灭大荒,留下了恂奇这么一个后患,叫他孤身杀上天庭,还闹得之后风波不休,简直就是将天界的脸面踩在脚下。之后他做了步孚尹,做了定世洲的使君,又光明正大地借势来与天庭作对。 他立过誓言,要守长晔,守天界,见到如此,岂不生恨?若非他设计让长晔配合自己,将步孚尹引去三途海暗杀,他这辈子都咽不下这一口气。 他实在是不想提步孚尹,可偏偏阿玄来了,长暝那个疯子又拿步孚尹来试探她。战事如此,他不能不问,可她口中每提一句步孚尹,他都在胆战心惊。 玄沧自打见到阿玄起,一颗心便一直仿佛在悬崖之上与深渊之底来回乱跳。 他不知道旁人遇到久违的爱人会是怎样的心情,但对他来说,在看着阿玄的时候,他的确是恐惧的。 他一刻也不敢离开她,一刻也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那个虚无缥缈的极乐境让他恐惧,也许它会再一次带走他的爱人,而面前的阿玄也让他恐惧,因为她让他感到陌生。 无论是他或者步孚尹,都成她眼中芸芸众生,并无特别。 可她偏偏又对他说,她看不清离虚境,也看不清步孚尹。 他的心被高高抛起——新境超于现世之外,这无欲无求无情无心的神女根本不为凡尘俗世所动分毫,所以才能看得穿这世间万事。可她来了这世间一回,也有了看不清的事物,她终究还是与这世界有了些联系的。 可他的心被沉沉摔落——什么联系不联系,却偏偏又是与步孚尹。 玄沧有一颗固执的心,哪怕所有人说他们的过去是一场虚与委蛇的利用和权力交换,他也坚信自己所感所知才是真相,哪怕鲜血淋漓的事实摆在面前,证明彤华心中另有他人,他也可以扭过头去不看,假作那些都不存在。 他将这些都抛诸脑后。 管她是谁,管他是谁,死而复生、失而复得,这总是上苍垂怜。 他忍耐着这个刺耳的名字,听她继续道:“他能在极乐境与此世之间自由来去,说明他的魂魄根本不受任何载体的影响,换句话说,他可以寄生在任何一具躯体之上而不受任何影响,哪怕那只是一个凡人。” 玄沧明白了,这就是当初薄恒连那么一具凡人躯体都要抢回去的理由。只要步孚尹在,那么任何一具躯体都可供驱使,都可以让长暝顺利地转移复生。 阿玄道:“但是长暝与步孚尹的关系,我并不清楚。” 玄沧点点头,沉默片刻后问道:“步孚尹去过离虚境吗?” 阿玄难得迟疑了。 玄沧直视着她,她垂着眼安静地思忖了许久,这个答案似乎极难判断。这让他心中无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种讽刺的酸意——看,她能轻易看穿此世所有人的心,能轻易将长晔逼得生怒、让长暝被迫退兵,但她偏偏就不知道步孚尹的真假。 她最后肯定道:“去过。他和长暝不一样,我可以感觉到。” 玄沧低下头,没有再看她,应声道:“离虚境我已经在查了。妙临去了地界,此事有些麻烦,等有个结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就好有眉目了。” 他已经知道她对此所知不多了,便没打算继续向下问,仍要按着自己的旧法去继续查。 离虚境是司命神君妙临所创造的小世界。当初大战时,她原本是一直站在长暝那边,可后来却在玄沧设法擒他共同沉睡之前突然叛他来到天界,才成就了玄沧之计。 而实际上,她从一开始就是假意叛变。她暗中创造离虚境,供长暝藏身所用,又在天界掌管天机楼,看顾上天庭动向。当日的自投罗网,反保住了地界大部分可用之人,所以此次开战,才好占得上风。 她如今又在开战后重新追随长暝,还锁了天机楼给天界添麻烦。至于那个离虚境,当初就是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此番有他们刻意遮掩,更是难找。 玄沧说去查,又岂是那样好查的? 阿玄垂眼,安静片刻,道:“我打算去一趟地界,找长暝。” 玄沧执杯的手指一滞,重新抬眼望向她,下意识道:“找他做什么?” 他这句话说完,又觉得口吻有些不对,便又解释道:“若是为了探查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怕你去了也无济于事。今日阵前他故意激你,又有能制你的手段,若你去了,恐怕并不安全。” 阿玄道:“他用的是衔身咒。” 玄沧都不想去想离虚境里的长暝和步孚尹究竟有什么关系了——彤华当年能控制住步孚尹,用的就是衔身咒,而如今长暝制住阿玄,用的还是衔身咒。什么破咒,他听得都要烦死了。 他垂下眼去遮掩情绪,又听到阿玄道:“衔身咒认人,不可能由一个人下了,又由另一个人掌握操控。若理清此间关系,便可知如何应对。” 玄沧想了想,道:“长暝与长晔不一样。他的自由不在于是否实际为天道所控制,而在于自己是否可以随心所欲任性而为。他与天界开战,并不是对回溯感兴趣,就只是因为想要和长晔分个高下而已。这一点是很难改变的。” 他说到此处,略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她道:“你由极乐境来到此处,是要插手此世的事吗?” 阿玄摇头道:“我非此境生灵,无力插手此世之事。之所以来到此处,是为保极乐境。” 玄沧想到前面那一句“步孚尹去过极乐境”,眉心微皱,问道:“极乐境可以自由来去吗?” 阿玄道:“不能,入极乐境者,皆不得出。” 她明白玄沧为什么要问这句,直接解释道:“但此世与极乐境的问题,未必全都在于步孚尹——你们应当是不知道的,父神未死,而是飞升至极乐境内了。” 玄沧脸色立时便沉了下来,道:“我并不知此事。” 对于这件事,他完全不知,甚至一直以为父神随其他创世神一同死在了飞升失败的时候。长晔也从来没有与他提过,若在从前,他必然会坚信长晔也不知情,但如今,也无法完全排除长晔知情的可能性。 如她所言,长晔想要以战引出命轨的举动已经影响到了此世甚至极乐境的运行,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极乐境中亦有人在推动此事? 要么,就是那个可以神秘来往两境的步孚尹,要么,就是父神。 步孚尹的动机尚且不明,但父神却并非全然没有理由。 当初创世神集体飞升时遇险,父神不惜堕魔也想要挽回同伴,却最终不得成功。他若当初之心不改,那么在孤身活了下来、还顺利地去到世界彼端以后,会否因为同伴的死亡和救世的无力而试图作以改变呢? 阿玄知道玄沧没有说谎,便道:“我去寻长暝,是要知道此事究竟归结于谁的原因,才好回极乐境处理此事。至于你们的那道命轨,我能告诉你的是,凭你们的力量,根本无法将其打开。” 她已经说出了许多事情,也将自己的来意和做法说了个分明,甚至最后一句还给了他一句忠告,告诉他命轨凭现有之力根本无法打开,实在算是仁至义尽了。 玄沧望着她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 他轻轻笑了一声,道:“我会不讲任何道理地站在长晔那边。你就不担心我送走了你,转头就去告诉他?” 阿玄平静道:“他与我不欢而散,你却跟着我一起出来,难道不是存着替他向我问明情况的心思吗?” 毕竟此间的深浅不明,她揭露了许多他们不知道的隐秘,长晔绝不会放弃问明这些有关长暝的内情。即便玄沧不主动跟出来,他也会让他来的。 玄沧的笑意因此言而露出微苦之色。他诚然是因为她才追了出来,但除此以外,却并非没有想要为长晔问明情况的用意。他无法反驳自己真实的念头,所以也就只能剩下沉默。 但阿玄又道:“我知道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 他复又抬头,眼眸里的那一点微弱的亮光在可怜地颤抖,而她与他对视的眼神却平淡而深沉,像他尚做凡人之时抬眼看到的定世神女像,慈悲又漠然地看着这世间的所有,也包括他在内。 她道:“你知道回溯并不一定就是真正存在的,你知道命轨并非轻易可以破坏,你知道长晔所做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在自掘坟墓。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给他留一条活路,而不是不顾一切地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所以,就因为如此,他才是她来到这里以后可以信任的那个对象。 在这个世界里,除了他,无人与她真正同路。 玄沧听她说出一个又一个的理由,她是如此洞悉他的一切,却偏偏没有说出剩下的那个理由。他知道彼此之间已经不同了,在重逢以后的每一刻交往中,他都在注意着回避她的分寸。 所以此刻,他也没有作任何反驳,只是与她承诺道:“我不会告诉他。若你要去地界,我可以送你过去,等你解决此事了,我再去接你。” 阿玄没有拒绝。 她垂眼看了下面前的杯盏,里面的花酿泛着晶莹的柔光,是从前彤华来洛水时爱喝的那一种。她乐意遵从一些交往时无关痛痒的礼节,例如幻化成人形与父神、与此世中的神魔相见,但这一杯花酿,她犹豫过,却还是没有碰过一次。 她站了起来,与他告辞。 玄沧拂袖站了起来,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仍旧如来时那般与她一起出去。他并不作挽留,也没有再多一分的遗憾之色,神态仍旧自如而坦荡。 他们一齐往地界行去。 战事已经进行了太久,全线边境上都有驻守的兵将。看到天界这位龙太子骤然出现在此地,纷纷执兵起身严阵以待。 玄沧直走到了不能再向前一步的位置,才停了下来,与她道:“我送你到这里,你一切小心。” 阿玄点了点头,走出一步,还是停了下来,回头又看了他一眼。 他站在原处未动,挑眉无声询问她。 阿玄静静望他一瞬,还是道:“不要再去小世界了。” 她想他也是个固执的神君,才不计后果做这种危险之事。 “虚境逗留太久,实体就会受到影响。你的本体已经在消散了。” 第289章 乱识 我是为了寻你才来的。 薄恒听到消息以后,便迅速赶到了阵前。 部下的面前,他的神色和举止自然还是稳重的,但他步伐奇快,从部众身后走到前面,黑色的衣袍都被行走的风带起,卷成一个冷厉的弧度。 他停在阿玄面前,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定,方看向玄沧。 玄沧没有多言,摆手示意他们相谈,又向后退了一步,但也只有一步而已。 他没有向前贸然进入地界的举动和打算,但又要站在这里,形成一道无声的警示和威慑,确认阿玄可以顺利进入地界。 薄恒知他意思,目光重新回到阿玄身上,问她道:“你要见他做什么?” 阿玄道:“那是我要与他说的事。” 薄恒盯着她,没有出声,但也没有为她让开道路,仿佛是一种无声的阻止。 而阿玄又道:“他会让我去的,你要违令吗?” 薄恒的眉心不自知地皱起来。他心中的确是并不希望阿玄去见长暝,在许久之前,他意识到彤华与长暝有关、并且毫无顾忌地打算招惹长暝的时候,他就曾经提醒过她,让她离长暝远一些。 她显然是不会听的。 他侧目再次看了玄沧一回,玄沧露出一种默许的神色。薄恒心中又是一阵荒唐——他怎么也由着她这样? 但他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了。 若是天界将阿玄带走,那么自然无话可说,但如今她自己送上门来,长暝亦说过放她进来的话,如果玄沧也没有反悔的意思,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离开地界? 他只能侧身让步。 往魔宫走去的时候,薄恒在一片沉默之中,不由自主地想到从前她来地界的样子。 那时候地界由他做主,他许她自由来去,每次他觉察到边境有异,便知是她再度到来,无论当场有多少繁杂的公务,他总是要立刻推掉去见她的。 每次去,总要提一壶好酒,其实她哪里喝得出什么好啊坏的,他就是乐意拿给她让他浪费。横竖这世界百年千年又万年,酒就这么一壶一壶地酿,她总也喝不完的。 小姑娘家,他让着她些又何妨?他见过了她最弱小的时候,见过了她成长的过程,见过她惶然无助地无处可去、只能来问他长生骨的秘密,见过她固执不休、与他说要再往人间强求一回的时候…… 他想,对她而言,他总要比旁人特殊些,他让着她些又何妨? 但他仍旧还是对不起她。地界生事,他清楚所有的算计,却并没有将她绕出去。陵游死在天界是意料之外,但他缄口不言,享受了变故之后的所有成果,还利用了她的伤情,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就连去杀她的步孚尹,都是他去找来的。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都在劝慰自己,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他和彤华之间无非也是利益置换的交情,谁也没有对不起谁,他为地界、为长暝,这总是没有错的。 即便他真的在最后对不起她,但好在她是死了。 她死了,就再也没有谁可以指责他对她这一点薄情的过错。而薄情原本就算不得是什么过错,自始至终,他总也是沉默的、并不曾与她表露过任何心意的。 时至今日,两下无言,都是咎由自取。 他们终于还是来到长暝的居所之外。薄恒停下脚步,与她道:“他在里面,你进去罢。” 阿玄迈步向前而去,薄恒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又向前一步,道:“你看清楚些。” 你看清楚,里面那只是一具空荡的皮囊,皮囊中不是什么步孚尹,又或者说,步孚尹根本就不存在,那里面是长暝。 你看清楚,那里面自始而终,就都是长暝而已。 阿玄听见了,但脚下没有停步,她一直走到门前,厚重的大门向内自动打开,邀请她入内,又在她身后重重阖上,将他的目光阻绝在外。 长暝坐在主位上,因为刚刚养过一回伤,这下只穿着一件朴素长袍,披着件外衣坐在那里,笑着看阿玄走进来。 他用一双黑白分明的深邃眼睛笑觑着她,唤她道:“暄暄,你来了。” 阿玄停在他身前几步之外,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暄暄。” 长暝不大在意,将外衣拢了拢。他似乎毫不在意将自己此刻伤重的脆弱暴露出来,甚至还想用此刻的虚弱来换取些让她微微改变的好处。 他寒星点漆似的眼睛,在大荒覆没之后,总是瞧着冰冰冷冷,只在偶尔之时,对着她微微露出些动容的暖意。 此刻这躯体里换了个芯子,长暝却利用这身体的优点,从眼里露出好一番深情的做派来。 阿玄眼中都一样,但好歹是来了尘世一回,即便看不清他的心,总也能分得清真假,分得出深浅。 更遑论这双眼睛她总是熟悉的。她知道这双眼睛看她时是什么样子,所以知道此刻长暝都是故意为之。 他侧首笑道:“既然来了,此处无人,何必还要否认呢?我们在离虚境中度过的那段日子,可都算不得假。” 见她不答,他复又敛衣起身,去到她面前,垂首与她道:“我那时不说自己是长暝,是因为离虚境是我藏身之地,我总要有所防备,不好见谁都明说,便只能用步孚尹这个假名来应对你,待到后来,想要反口也难了。我欺你虽是实情,可总也是有难处的。” 他眼睑微垂,流露出些可怜的意味,道:“我想出来找你的,只是情形不对,我身后是整个地界,总不能贸然行事。暄暄,我好不容易离开离虚境,你好不容易重新回来,何必在相见后还要浪费时间置气呢?” 阿玄始终没有回避他的注目,一直都坦荡直白地与他对视。她听着他口吻温柔小意的低语,道:“你说得对,此处无人,是该坦荡真诚一些。” 长暝一喜,笑了出来,还不待言语,又听她冷冰冰道:“我在极乐境中,曾入世来过一回,恰投身做了彤华。当年在离虚境里,我目不能视,确曾遇步孚尹救我,但如我所言,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分得清他究竟是谁。魔祖,你不是他。” 长暝目光微颤,是个有些受伤的模样,他忽然向前一步捉住她的手,重重压在自己心口上,急急道:“那你来验啊。在离虚境时,是你说想要与我缔结誓约,所以我们之间才有这道衔身咒。你说我不是?你怎么能将我的名字反手送给旁人,还要否认我的存在,说我不是?暄暄——” 他用有些痛苦又失望的眼神看着她,语气颤抖又发狠,道:“我是为了寻你才来的,你不能这样对我!” 阿玄因他的迫近而退后了一步,但他又追了上来,拉着她不肯放手,非要逼她相信,非要逼她承认,否则就不肯罢休。 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通通都是真的,什么衔身咒,什么誓约,那都是彤华与步孚尹情到浓时无所顾忌说出的情话,在那一刻时,全部都是真心实意的,没有半分的虚假。 他说这些话,没有半分伪装矫饰的不自然,恨不得将心都要剖出来给她看了,想要她相信这一切。 可她仍是那样淡淡地望着他,他温柔或是狠厉,落在她眼中,都是同一个样子,激不起她半分动容。 她还是不相信。 阿玄的心里只觉得他是在装模作样。她再如何愚蠢,不至于分不清当初是谁与她在离虚境内生情。但她再一次尝试去窥视他内心,却仍旧是徒劳无功。 她本该在此世受限的。长暝是此世生灵,又不像步孚尹,曾往来两境之内。这实在是太过于奇怪了。 长暝看出了她那种探究的注视,在她的沉默里忽而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笑了一下,放开了手,又向后退了一步,那些急迫和戾气都消失了,又重新变成了那个一身自如又从容的闲散郎君。 他的眉眼再一次变得风流而温柔,含着笑意与爱意看着她,可说出来的话却意味不明。 “你什么都不肯信啊,暄暄。” 他们之间的距离重新拉开。长暝想,不妨事,将来有的是机会与时间,正要转身退回座位,阿玄的力量却突然发动。 这次和之前在阵前不一样。她用的不是极乐境中的力量,而是衔身咒。 当初风月情浓,以此盟誓,在他教给她的同时,也将此咒作用在了她的身上。后来离开了离虚境,她又给恂奇种下过一回。 她发动的就是这一道衔身咒。 这个咒术十分霸道,她种在恂奇的神体上,缠住了他的魂魄,哪怕将来他没了身体,变成超脱于六道之外的游魂,不受世界规则桎梏,也依旧摆脱不了控制。 所以,此刻她一旦发动,即便步孚尹真的被囚禁在长暝的身体之中,也一定会有所感应。 她要他醒来,他就一定会醒来。 长暝立刻就被她所控制,因为她的力量太大而这具躯体太弱,他无法受控地单膝点地,拿手臂撑住自己才可勉强稳定。 但他依旧无法动作,衔身咒强硬地控制住了他,让他因她源源不断的施力而开始颤抖。 他按住自己的心脏,用自己的力量抵御痛苦,但却几乎没有作用。他有些发狠地抬头来看她,问道:“这次认清楚了吗?” 阿玄的眉心沉了下来,虽然没有皱起,但分明是有了别的表情了。 长暝居然笑出来了,他看着她这冰塑一般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便觉开怀不已,笑道:“验过了,这次可相信了吗?” 他才不是什么证实自己清白的快意,分明就是看她不得真相的嘲弄和挑衅。阿玄快步上前,脚下用力便将他踢倒。 他跌坐在地上,衣领被阿玄揪住,脸上仍旧笑得开心,道:“这才是你呢,暄暄。你冷冰冰的,都不像你了。” 他偏过头逗她道:“出口气,就不与我闹了,好不好?” 他可真像个温柔体贴的好情人。 但他在发什么病?谁与他有旧情,谁与他有过去? 阿玄伸手就往他左眼而去,长暝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她手腕,没让她碰到自己的眼睛,反倒是将侧脸往她掌心里蹭了蹭。 他都被衔身咒控制成这样了,手上的力气倒是大,半点没让她得逞。 他还在装模作样,很温柔地与她道:“这次来了,就留在这里陪我罢?等赢了长晔,我好好重塑一具身体。过去的事都算过去,你不做彤华了,我也不做步孚尹,好不好?” 阿玄的手与他肌肤相贴,她却没露出半分暧昧之色,想要触碰他左眼不成,便立刻换了动作,将力量从他躯体穿透而入。 但即便是极乐境的力量,也被他强行驳出体外。 阿玄立刻抽手起身,退开一段距离,冷声道:“你魂魄乱得厉害,再玩这种手段,小心灵识损坏。” 长暝眼光闪了闪,道:“瞧出来了?” 他只是微微顿了顿,很快又自如道:“是我小看你了。但这也没什么,不会太久的,很快就会好的。暄暄——” “别这么叫我。” 她忍无可忍,出声打断。 他正要再说什么,殿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有谁强行破开了他设置在门上的禁制,推门迈步入内。 长暝收回了所有宠溺而温柔的神色,有些不悦地拧眉看向来人,斥道:“谁许你随意进来的?” 站在门口的这女子,冷眼从他身上划过,目光又转向了阿玄。 “旧友来访,我岂能不见?” 第290章 机缘 非是我来,天命如此。 她站在大门正中,穿一身温柔的藕粉色衣衫,在后面红月黑夜的天幕对比之下,显得十分突兀又干净,与整个地界都显得格格不入。 她本就不是魔,她是神,是司掌天机的神君妙临。 她甫一入内,便见长暝跌坐在地上,眼中那点未去的情意未收,看着刺眼极了。另一边,阿玄冷漠站在那边,回过头与她对视时,真是一张熟悉到让她觉得可叹的脸。 妙临没管长暝是如何质问她,只问阿玄道:“阵前不曾得见,听闻你去了天界,我便总有遗憾。既然来了,何不与我叙叙旧呢?” 长暝站起身来,冷声道:“我与她的事还没完。” 妙临讽刺道:“在地界之内,你还怕她跑了不成?” 而阿玄已经毫不犹豫便向殿外走去了。 妙临冷笑着盯了长暝一眼,转身与阿玄一同出去。长暝面色铁青地看着她们背影消失,目光才放在外面的薄恒身上,道:“你将妙临找来?” 薄恒未答,已是默认。他自知有错,垂首听训,没有反驳的意图。长暝看着就更加来气,冷笑道:“若说你昔年喜欢雪秩,我尚好信上三分,你偏要喜欢她?她既能将我伤到如此,你又害怕些什么?我能对她做什么?” 薄恒道:“她早晚得回去,我们又何必算计她?” 长暝正要答这话,实在觉得难受,于是没有开口,只是闭了闭眼,忍不住那种不适感,又伸手在眼睛上捂了捂。 薄恒看到了,也顾不得别的了,快步过来扶住他,低声问道:“还行吗?” 长暝用掌根狠狠揉了揉左眼,放手时整个眼睛都通红,血丝严重地泛出来。他仍带些不屑地冷笑道:“没什么,他能掀起什么风浪。” 薄恒皱着眉看他,神色不明。 “步孚尹。” 长暝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继而又嗤道:“本就不存在,给自己取什么名字。”—— 妙临在天界时常居天机楼,那种存放命书的地方,满满当当全是书架子,实在是看着没什么意思。而她在地界的居处极尽奢华,空间开阔,陈设精美,一看就是被细心布置过的。 在最早之时,她与长暝曾是一双爱侣,甚至还预备过筹办婚礼,但最终都因创世神的飞升之祸和大战搁置了。 当初大战时,她保住了长暝的性命,将他藏身在离虚境中,没有让玄沧将他本体都一起带走囚禁,如今大战时,她又突然反水,来地界助长暝脱身回归。 叫旁人看来,如何不算是情深义重? 但妙临看这居处却毫不入眼,丝毫不在意这里是否用心,于她而言,这就是个栖身之地,还不如天机楼冷冰冰的书架子睡着舒服。 她带阿玄入内,又叫侍从都退下,见她们犹豫,便讥道:“你们老祖将这地界的禁制围得水泄不通,还有谁能跑了不成?我与谁说两句话,你们还都非要在旁边听着不成?” 侍从们面露尴尬,只得带上门退了出去。 妙临也不请阿玄落座,径自对她伸出手去,道:“我知道你来地界是为了问什么,随我来,我告诉你。” 阿玄望着她,没有什么犹豫,将手放在了她手心之间。 一瞬之间,浮光掠影,天旋地转,再稳定下来,周遭已是一片祥云流转,晴光寂寂,却是在天机楼内了。 妙临松开手,道:“天机楼已被封锁,谁也进不来,但我自天界离去前在其中留了一道通路,所以可以自地界传送至此。但有长暝限制在,你从这里出不去,只能回到地界。” 阿玄道:“我既光明正大走进地界了,尚不至于要不告而别。” 天机楼中已经空了,当年那些在此间忙碌的仙官,都被妙临打发了出去。此时因为长久无人打理,难免有杂乱寥落之相,妙临也没收拾,随手将案几小椅上的卷轴扔到一边去,请她坐下。 “好歹天机楼还是我的地方,说话也方便,不必因为长暝那厮束手束脚。” 她无所顾忌地打量起阿玄,笑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和彤华一点也不一样。” 这样的话,阿玄已经从无数人的心声中听到了,她应道:“我不是她。” 妙临听见这句话,垂下眼,很轻地勾了勾唇角。她将手臂支在桌角,仰靠在凭几上向窗外眺,悠悠道:“我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你了,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后来你离开新境,来到此世,落到彤华身上,我就忍不住要去看一看你。” 阿玄的目光抬起,落定在她的身上。 妙临知道她在看自己,但也没回头,继续道:“彤华小的时候,太天真了,长在定世洲那种地方,总是要遭罪的。果然,她那个母亲就跟有病似的,我几天没见,彤华就被她养成了一个疯子。” 她口吻有些嫌弃,阿玄没接这话。 但妙临很快就回过头来,盯着她道:“你那会儿就是个疯子!” 阿玄撇开目光,没有重复辩解。 妙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又道:“何必不承认呢?你在新境无欲无求,来到尘世,便有爱恨嗔痴,这又不是什么怪事。玄是你,彤华也是你,不必非要分开来看。” 阿玄问道:“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妙临反问道:“不是这样吗?” 阿玄道:“这世间本就有彤华,即便我不入此世,她也是这样的一生。我来或不来,改变不了她的任何。若是非要说,我不是彤华,我只是用了两千年,钻在那具躯体里,演了一个彤华而已。” 她演了一个爱恨都炽烈的女子,但那都只是顺从天意和命运的演绎而已,等一切结束了,她回到极乐境,还是这样的一个她,没有任何分别。 妙临听完,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道:“你若如此说,倒也是这么回事。” 她复又回过头去,道:“要我说,连这天道都偏爱你呢。我将那命轨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终于看到了神魔也有自己的命书,却偏偏没看到你的。” 她对着她笑了一笑,道:“偏偏你要来了,偏偏就多出了一册彤华的簿子,你说巧不巧?” 阿玄在时间的静寂流淌之间与她对视。 天地玄妙,不可复制,不可窥视。天道集世界精华的灵气,孕育出了那么一个精妙的灵体,落在现世,天生可观命运规则,驻守天机。 就是妙临。 莫说极乐境,任谁来看,也难见的一个妙临。 她笑道:“天道怜你一生孤单,要接你来这爱恨俗世,轰轰烈烈走上一回呢。” 阿玄听见这话,眼神向下微微沉了沉,问道:“谁与你说的这话?” 妙临道:“希灵神。她有预测之力,一生得见一次真相,所以早见飞升败局。为求一破局之法,蓄力违拗天意,得见新世。” 那时候,宇宙间最慈悲的一位创世女神,用一生只有一次的珍贵机会,想要看破这无爱幻灭后的死生迷雾,想要为三界求一个完满之道。 她从前能以身相替,此时也就能以生相替,哪怕是必死的终章,也要换一点生的希望。她要确认这世界真的有快乐的新生境界可以保护一切生灵,要确认这境界中,亦有昂扬又勃发的生命。 她唯一一次穿透未来的目光,在美丽至极的极乐境界中,看到了一个美丽又纯真的生灵。 深妙悠远,是为玄也。你若无名,何妨名此? 她恳请她打开新境,挽救俗世。 七情六欲,由心而动,可更日月,可换天地,可改万象,自是世界大力量也。你若不信,何妨来见? 妙临深望着她,道:“你来得晚了些,希灵神已经亡故了。但她对我说过你,你能来,能与我做一场好友,我也很高兴。” 阿玄道:“非是我来,天命如此。” 她头向上微微抬了抬,道:“你我之上,皆不自由。” 妙临问道:“不要自由吗?” 阿玄道:“不要。” 妙临笑道:“我要。” 她拂袖看着广阔世间,道:“不单我要,自创世神起,三界生灵,皆愿自由。天道在上,定运行规则,善恶有报,因果有偿,都是好事,但限制太过,笔落字定,世人又与棋子傀儡何异?若世间万千生灵,活上一回,都只为作天道掌下牵线木偶,意义何在?” 这样的话,阿玄亦听长晔激情昂扬地说过一遍了。 她眼中没有什么波动,看她道:“这世间从来不曾有谁,真正跳脱于外,不受掌控的。” 她语气沉了沉,道:“若失之控制,必定酿成大祸。” 妙临摇头道:“有的,阿玄,有的。” 她声音十分坚定,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又自信的光亮。她起身往天机楼内层层书簿木架内走去,回身对她招了招手,道:“阿玄,我来带你看。” 这绝不可能。 阿玄迈步,跟着她走进命运浮沉的茫茫字书之间。 妙临眼瞳的颜色在天机楼灵力流动之间慢慢变浅,最后异化成泛白的浅金色。她口中唤着“长暝”,便有灵力浮动成墨黑文字,最后落定在一幅长卷之上。 那长卷缓慢下落,来到她们面前。 阿玄眉心向下压了压,道:“你能召出神魔命书?” 妙临笑道:“我驻守天机,岂能不察,岂能不见?” 一直以来,神魔都是这世界的最高层级。天机楼内的命书没有神魔卷,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才是推动这世界运行、决定众生命运的掌控者。 可实际上,只是天道有所隐瞒而已。普天之下,众生平等,神魔又与其他何异? 他们高高在上惯了,所以他们不能接受。 但妙临天生与其他神魔不同,可以看到这世界深处的秘密。她从前不召,是因为没有必要,而且消耗力量过大,她实在有些承担不起。 但现在不一样了。 在某一个时刻,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仿佛突破了一层无形的桎梏,有了自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一种痛快。她尚未想明白原因,便听说前线来了一位新境的神女。 阿玄来了。 于是她的力量,终于在某一刻暗暗地完整了。 长卷安静又平整地展露在她们面前。阿玄上前一步,看到上面白纸黑字,清晰非常地写着长暝的生平。如何生,如何长,如何沉睡,如何落入离虚幻境。 她手指点在那四个字上,文字开始浮动扩大,又在其下显露出字迹更小的详细记录来。 哪一年,哪一日,哪一时。 于离虚幻境中,遇神女彤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90-298 第291章 影子 他们都在看着无果的归路。…… 阿玄看见这一句话,目光立刻沉了下来。她紧紧盯着命书,逐字看了过去,每个字她都认识,可是连起来,就形成了和她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样子。 她的手指点在一个又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节点上,将它们放大再放大,将记录细化再细化。可是越是详尽,就越是与她经历的不一样。 那上面写着,那年定世洲的神女彤华意外落入离虚境中,被长暝所救。长暝为免身份暴露,以步孚尹作为假名与她相处。 他们这样相识相知又相爱,长暝教会了她衔身咒,又将此咒作用在了她的身上。他们在离虚境中度过了好漫长的一段时光,直到彤华揭开了覆在自己眼睛上的阻挡,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身份。 “这不对。” 阿玄一把将这卷胡言乱语的命书推了出去,回头看向妙临时,目光变得锐利而严肃。 妙临看着她明显变幻的神色,想,她还说自己不是彤华,可是她已经变了,她来俗世一趟,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样的她,也许再也回不去极乐境了,可她来的时候,一定自己都没有想到过。 妙临轻轻摇了摇头,问道:“何处不对?” 她似乎是知道这个故事里的荒谬之处,并且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但却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一般。 她道:“你触摸过了这卷命书,它是真是假,你岂能感觉不到?命书不过是命轨的外化体现,命书能如此记录,就说明命轨已经如此运行。这样的规则,你又岂能不知?” 对,妙临说的都没错。阿玄心知肚明,命书是真的,上面写的也都该是真的,此刻所见的一切都在向她证明,长暝所说全都没错。但是—— “这不对。” 这一定不对。 她再愚蠢,怎么会分不清那个陪在自己身边日日夜夜的步孚尹是谁。哪怕那个陪着她的步孚尹是个从来都不存在的幻影,也绝对不会是长暝。 阿玄沉声道:“恂奇的命书呢?” 妙临今日就是来带她看真相的,半点没有想要藏着掖着,她很快便为她调出了恂奇的命书,于是阿玄又上前去看。 六翼青狮的少君恂奇,出生在大荒,长成在大荒,直到十八岁大荒覆灭之时,都一步不曾离开过大荒。任她将记录翻得再如何详细,也看不到他与外界的一分联系。 他还与定世洲的神女彤华有过婚约,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父君为他定下了这桩血肉相连的婚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用一句“唯余一暄妍”,为自己将来的妻子取定了名字。 这个字随着信件越过禁海飘入群玉山,展开在中枢宫室的案头,最后记录在了内廷的文书之中。 彤华神女,希灵兰暄。 阿玄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这位命运多舛的神君,少年时失了故乡,被未婚妻带去了定世洲,而他们之间,却再也没有什么天定良缘。他丢弃了身份,成为了定世洲内一个臣属使君,最终又因为上位者的忌惮和猜疑,被诛杀在三途海。 结束了。 恂奇的命书,至此到了终章。 什么衔身咒,在这卷命书之内竟是只字未提。至于他是如何被彤华用衔身咒收去魂魄,变为游魂,从此跟在她身边飘飘荡荡,更是再也没有提过一句。 阿玄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种令她忍不住要颤抖的感受,那是在极乐境不会存在的感受,但她去过现世,她知道那叫作恐惧。 她的潜意识中已经隐隐意识到了某些事,只是在彻底看到之前,她仍然在自我欺骗,不肯承认而已。 她没有再唤妙临了。 在她看完恂奇命书之后,她忽然抬起头来,强大的力量从她周身迸发而出,搅得这天机楼难以安宁。 她要唤步孚尹,她要唤出步孚尹,看看这之后的故事。 诚然他当初魂飞魄散之后凝结的虚体是跳脱在三界六道之外的游魂,可他仍在天道之下!可他仍在天道之下! 他一定会有记录的! 天机楼内的书卷被风带动,发出无情的沙沙之声,竟有数百卷长书同时飞起,最终全部来到阿玄的面前。 封页之上,皆是步孚尹。 这世上曾有许多步孚尹。他做过王侯将相,做过文人剑客,做过邪恶妖灵,做过善良仙精。他去过人间的每一处,去过浩荡的三界,这世间的每一处,都曾记录过步孚尹的足迹,这宇宙山河之内,都曾与步孚尹结过缘分。 而最早的那个步孚尹,是一个落魄的书生。 书生背着自己的破包袱,带着自己的秃笔,带着自己的墨记,朝着未知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到死都没能走到他想去的地方,一直到死都没想通他想要去什么地方。 阿玄一卷又一卷地翻过去,直到最后一卷看到此处,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见过这书生的。 希灵神死了,到死她都没有听这女神的话,将俗世那些生灵接到极乐境来。可是希灵神死得不甘,来到极乐境的父神也活得不甘,她看着父神一日又一日地盯着现世,某一日,在父神不在的某刻,她也低头看了看那些虚假的游鱼。 她的灵识很快穿透它们,落到世间。 她看到一个老妪,少年时送走了丈夫,中年时送走了儿子,老年时又送走了孙子。她糊涂了,在门口等啊等,却已经意识不到她在等什么。 阿玄觉得老妪与父神像,他们都在看着无果的归路。她不解他们为什么如此执著,而她虽看不穿来到极乐境的父神,却看得穿一个老迈的妇妪。 她轻轻附身在了她的身上,没有影响她的意识,却用她的眼睛看向了前路。 她看到了一个没有方向的孤魂野鬼,仿佛还活着,却仿佛已经死了。他问她认不认识步孚尹,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于是他又决定继续远行了。 如果这就是希灵神所说的大好世间,那么看上去也太过于茫茫了。 而老妪仍笑着,似乎是等到了自己的结果一般,温暖地拥抱了这个孤魂野鬼,送了他最后一程。 阿玄的手被老妪的手带着,轻轻在他的背上拍了拍:好孩子,向前去。 那是她曾亲手送过的步孚尹。 但她已经不记得了。那是过于短暂而无厘头的一次会面,很快就被她抛诸脑后。她的神思在世间漂浮了很短暂的一段时光,又重新回到安静的极乐境内。 她再一次和极乐境一起停留在了时间的流逝里,不知过了多久,有个活泼极了的游魂闯进了极乐境,她没有去见,自然也没有认出来,于是那游魂又回到了俗世之间。 所有的故事都结束了。 这个世界上,有长暝,有恂奇,有数百个来来又往往的步孚尹。可千千万万行文字记录之后,没有极乐境的步孚尹,没有离虚境的步孚尹,没有在她身边陪伴过千余年的步孚尹。 他明明活着,他明明就在她的身边,他明明陪伴她从生到死。但直到所有故事结束,没有一个字记录过他的存在。 天道在上,命轨运行如常,不见于他。 他始终都不存在。 阿玄心头的那种虚幻的恐慌,终于在此刻,落定成一种实际的惘然。这样的事实在她面前显得如此荒诞——她经历一切,却尽是虚假不存。 妙临在她身后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如今可看明白了吗?” 她望着转过身来的阿玄,幽声道:“你仍觉得天道可以掌握一切吗?分明有一个生灵已经逃脱了它的控制,而它甚至不能得见。” 这是妙临唯一一个可以相信天道或许可以破除的理由。因为步孚尹的不存在,可以反过来证实步孚尹对于天道掌握的脱逃。 这让她觉得,无论是留或者走,也许都会是有希望的。 但阿玄的脸上并没有轻松下来,相反的,她似乎并不如初来地界时的那般迷惑不解了。她沉声问她道:“步孚尹和长暝究竟是什么关系?” 妙临道:“我不知道。” 阿玄笃定道:“你一定知道。” 她眼瞳深邃如幽潭,仿佛要将妙临沉沉地吸进去,又仿佛是要狠狠撞进她的眼底。 “天道之下,没有遗漏。除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她正色道:“离虚境里只记录了长暝,就意味着长暝的命运轨迹完全将步孚尹覆盖。但步孚尹彼世已经落在恂奇身上,就该按照恂奇的命轨运行才对。如果步孚尹与长暝之间毫无关系,他要如何在已经成为恂奇的前提之下,抛却恂奇的命运,反与长暝同命同行?” 阿玄逼近妙临,道:“离虚境是你创造的小世界,长暝的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下。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可能不知道。” 她再问一遍:“步孚尹与长暝究竟是什么关系?” 妙临深深看着她,心里在想,她是这样相信着步孚尹,即便有命轨命书,即便有衔身禁咒,即便此刻已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她还是没有动摇过自己的想法。 她认定天命不可动摇,天道不可推翻,而步孚尹一定存在。 妙临想,这样的相信,又从何而来呢? 她垂下眼,静默了半晌,与她道:“你已经见过长暝了。你觉得,他这样的身份,整个地界都在为他的回归筹谋努力,为什么他仍然无法拥有自我的身体,无法驱使所有的力量呢?” 她哂笑道:“想要一具合适的身体,去哪里得不来?他是地界老祖,多的是部下为他尽忠。其实你自己已经说出过答案了——” 没有步孚尹,长暝根本活不下来。 这就是答案。 他无法驱使所有的力量,就是因为他的力量从来就不够完整。他不能将本体从离虚境中带出来,除了重英禁咒控制的原因以外,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他没办法将那具属于他自己的躯体带出来。 在离虚境内,他如何都不妨事,但是在主世界里,他不可以。 他必须要确保自己所有的力量都完整,确保自己可以恢复到正常的状态,才能毫无后顾之忧。 所有细碎的线索,都在此刻归拢到了一处。混乱无序的思绪,终于汇总成最后的那个答案。 阿玄眼睛轻轻颤了颤,问道:“步孚尹就是长暝魂魄的一部分,是吗?” 被重英控制、只能被迫躲藏在离虚境的长暝,无论如何都要想到一个可以脱身而出的办法。反正暂且也无法动用自己的身躯,他便干脆抽出自己的一缕魂魄,放了出去。 他不能惊动重英,所以这缕魂魄非常虚弱而微小,甚至无法拥有自我的意识。就是这样,才能无知无觉地飘荡出去。 这游魂飞越天地人间,飞越极乐新境,落入六道轮回,临于大荒神洲。于是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那个名字就叫作恂奇。 他在那里爱上了一个神女彤华,又为了救她回到离虚幻境。游魂回到了归处,什么恂奇,什么步孚尹……都是虚幻,都是长暝罢了。 就是长暝。 所以命书是长暝,衔身咒也是长暝,所有的誓言是长暝,所有的故事也是长暝。 妙临看着她的眼睛,确定了她的一切所想,回答道:“是。” 阿玄固执道:“可步孚尹的魂魄是完整的。” 妙临反问道:“在你见到恂奇以前,他也是完整的吗?这浩瀚天地灵气氤氲,何处不能将他魂魄补足呢?” 阿玄噎住了。的确……在极乐境见到他时,他的确是个残破不全的游魂。 她挣扎道:“既然补足,就是完整生灵。他魂魄中只有一缕来自长暝,又岂能与他一样?” 妙临道:“何处不一样?你既这般尊崇天道规则,必定十分清楚命轨应当如何运行。凭空新生一条性命,为求天道不察,便只可运行于长暝命轨之下。” 她十分残忍道:“他只是复制了长暝的命轨而已,最多也只能算是长暝的影子,又如何不一样?” 阿玄固执道:“自然不一样!” “对啊,不一样。” 妙临忽然口风一转,明媚非常地笑了起来,道:“我比你还希望他不是长暝的影子,我比你还希望他和长暝不一样。若他不是复制了长暝,若他只是单独的一个个体,就说明他能逃脱天命控制。有一便有二,我们所有人就都有希望。” 她紧紧盯着阿玄,问道:“现在你明白了,还要拦吗?如果天道不毁,我们所有人都要继续受控,不知哪日便要因为何种因果付出何种代价。步孚尹永远只能做长暝的影子,永远也不能脱离长暝的命途轨迹,而你永远只能留在极乐境里不得脱身。可你看看如今的你,是否仍旧无情无念,是否还能不破规则地回到极乐境呢?” 阿玄看着她道:“所以你是故意封锁天机楼,不是为了阻止长晔打破命轨,而是为了等长暝彻底与步孚尹融合、恢复完整力量之后,再去与他合力激出命轨毁掉。” 妙临本来就没打算隐瞒什么,听到阿玄如此说,便干脆直白地点头道:“就是如此。” 阿玄却问道:“可你们怎么就能确定,一定能得偿所愿呢?” 她方才有过那么一时的失态,可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再度回到这种仿佛冷眼旁观一般的漠然姿态。 “如果连你们的反抗,也在命轨意料之内,你们有考虑过会为此付出的代价吗?你至今不敢仓促行动,就是知道命轨难以破坏。即便你们真的有倾山倒海之力,打开了命轨通路,又是否真能回溯呢?” 她用一种并不相信的态度道:“没有谁能做到,也没有谁能证实。如果回溯一事根本只是虚言,那你们才是自寻死路。” 来此之前,妙临心里已经想过许多。她既然得见天机,自然知晓许多隐秘,而有些事情,即便是面对长暝或者长晔,她也不曾与谁说过。 能与阿玄畅所欲言,自然是因为她是那个合适的对象。 她也怀有谨慎态度,所以用步孚尹的命书特意试探。阿玄就如她所想那样,分明已损了极乐境的无爱之心。那她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妙临问道:“所以在看到这些以后,你还是决定秉持从前的态度,不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吗?” 阿玄冷道:“你那一边是死路一条。” 妙临唇畔翘了翘,语气强硬而冰冷地同她道:“阿玄,是否有这样的一种可能,我所知道的,远比你预料的要多呢?” 第292章 真假 他要毁灭这无聊的一切。 妙临在天机楼内也能感应居所中的情况,她们刚刚回来,殿外便有人敲门,下一刻,薄恒推门快步从外面走进。 她们两个站在殿内,实在是不像妙临口中所说的“叙旧”。薄恒看到这般场景,有些微妙地扫了一眼妙临,但什么也没说,最后又转向了阿玄。 他目光有些复杂地望着她,问道:“你方才与他做什么了?” 妙临瞥了一眼阿玄,走上前去,先开口道:“他怎么了?” 薄恒一时不言,妙临又道:“你隐瞒也没用,她没什么不能知道的。” 这话是语含双关,一来,她与天界站不到一边去,有什么事也没什么不能告诉她的;二来,即便什么都不告诉她,她自然也是可以知道的。 薄恒犹豫了很短暂的一刻,便道:“他这具身体承受不住,现下的力量混乱暴走,压制不住。” 若平时也便罢了,但方才殿门推开时,分明看到长暝是坐在地上,而阿玄是站在他身前不远。若说长暝这次突然失控与阿玄毫无关系,他是绝对不信的。 阿玄什么也没说,妙临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长暝依靠步孚尹向外转移,要吞噬他以归于完整,偏偏步孚尹认为自己已成独立个体,不愿如此,所以竭力反抗。 而他不过是长暝一缕魂魄,虽说在外头游荡这么些年,成了神位,力量也算得十分庞大,可终究有长暝的牵系压制,违抗不了他什么。 于是到头来,也只能是主动关闭灵智、拒绝与长暝联系以产生共鸣。 这么久以来,长暝虽然能自如控制禁锢他,却始终难以完全将他吞噬,两方就如此僵持。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阿玄来了。 阿玄在面前时,步孚尹曾被长暝主动放出来过一次。虽然只有极短暂的一个瞬间,也许连局势都来不及看清,但步孚尹分明是看见了阿玄的。 此番阿玄来到地界,就是为了探究长暝与步孚尹之间的关系。那衔身咒妙临也知道,估摸着阿玄是用过了,所以长暝才那般狼狈,所以步孚尹才能因此而确定。 妙临心中暗自冷笑,长暝也是昏了头了,自诩一切都在掌握之内,不知道这两个当初为爱发疯能做到什么地步。 瞧,现下步孚尹瞧见了阿玄,纵然不知道她与过去的彤华有什么区别,却也要开始为了她而与长暝拼命,也想在这世间与她挣个因果出来了。 妙临回头看向阿玄,道:“你去看看罢。要断要合,我们是没有法子的。你去推一把,他要走到哪条路上,我都认了。” 薄恒想到妙临或许会对阿玄说上不少,只是听到这些话,还是微微讶异。 他心中是不愿让他们过多接触的,只觉对谁都不是好事,横竖现在玄沧不肯放手,始终在界外守候,速速将她带走最好。 长暝再如何想生事,也不会昏头到在自己身体并不完整的前提之下去天界作乱。 薄恒原本是想将她送走的。 但是妙临说了这么些话,就意味着阿玄已经完全了解了长暝的情况,甚至如妙临所言,她如果去到了长暝面前,那么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好说。 要么,长暝趁着步孚尹不稳定的机会将他彻底吸收,恢复完整;要么就是步孚尹一鼓作气,干脆彻底与长暝分离。 前者自然是最好,后者虽然会对长暝造成一定损伤,但只要能尽快分离,长暝想要恢复也绝非难事。 毕竟那只是他身上太小、太小的一个部分了。 步孚尹本不该对长暝造成这样大的影响,时至今日,长暝仍旧无所畏惧,但他们却实在为此忧心忡忡,不得不要为他考虑良多了。 眼下,阿玄知道太多,已经不能够放走了。 薄恒一时之间脑海中思绪良多,目光微微冷沉了下来。妙临上前去挡住他半边,转头又对阿玄道:“你先去看看罢。” 阿玄的眼神从他们之间扫过一个来回,转向妙临道:“我说的话,你莫要忘了。” 妙临点头道:“不会忘,你放心。” 薄恒看着阿玄离去,这才问妙临道:“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 妙临见他紧缩眉头,笑道:“愁什么?你我一直担忧长暝情况,依我看,她来了,反倒是好事一桩。” 薄恒道:“好在哪?她万事都清楚,就离不得地界一步。” 妙临仔细在他脸上打量半天,想要从他表情里看出什么似的。 薄恒被她看得奇怪,问道:“你瞧我做什么?” 妙临道:“从前我在天界,没亲眼见过你们往来。他们说你处处让着彤华,说不好是喜欢她呢,我一直半信半疑。我想着你满心都是如何帮长暝顺利回归,应当没那个闲心去理彤华那个爱惹麻烦的,但我又一想,她和雪秩倒是像,你当初就很照顾雪秩。” 薄恒轻嗤一声,道:“这又关雪秩什么事?” 妙临于是笑道:“原来你是真喜欢她。容不得别人拿她与谁比。” 薄恒一时沉默,妙临收敛了笑意,又道:“你也知道她和彤华不一样,你也知道选了长暝,就没必要顾念和她的那点旧情。那你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先是想拦她进地界,后来又是叫她来打断她与长暝的相处。这次找个借口来,估计还是想借着兴师问罪的名目,找个由头将她再送走。 薄恒冷脸道:“不做什么。你如今与她说的够多了,长暝不会放过她。若将来在她身上出了什么变故,长暝必然会来找你清算,你想好怎么解决了吗?” 妙临知道他是故意在转换话题,但这个转换实在也是有几分生硬,闹得她心中也多出了好些不痛快来。 她目光淡了淡,道:“有什么好解决的?长暝又能把我怎么着?” 这世界都乱了套了。她纵然与他没有那个夫妻的缘分,终归也有这一路扶持的恩劳在。她早就不指望一切回到正轨了,但她必须要看到一个结果—— 阿玄再一次回到了长暝的住处。 殿中依旧没有侍从,长暝独自坐在里间,隔着一道墨白的屏风,看阿玄纤瘦高挑的影子落在上面,又迈步朝着他的方向过来。 他笑了笑,觉得身上那些异样之感都不再令他难以忍受了。 “你回来了。” 阿玄转过屏风,看见昏黄的灯光之中,他穿一身月白坐在帐中。他的魂魄乱得一塌糊涂,交错着在一具脆弱又破碎的躯体之中来回冲撞,不断有灵息在他周身闯出又撞回,让他此刻变得不再稳定。 而在灯影明灭之中,他抬头望向她的目光也在隐隐闪烁。 他面对她的脸上,分明是一种温柔又眷恋的神色,可是在暗处的阴影里,又仿佛时不时露出一种冰冷的漠然,又或者是一种阴狠的凝视,犹如毒蛇捕猎前对猎物在黑暗深处的那一种观望一样。 阿玄走到了他的近前。 长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待她走近了,走到他的面前,他抬头望她的那一张面目终于清晰又完整地一览无余。 仿佛冰冷和阴暗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温暖的依恋。 他此刻应该是很不适的,可是看她的眼睛却明亮。这个模样让她想起许多年前,曾作为彤华的那一生里,这应当是彤华会很开心看到的样子。 但此时她却觉得有些飘忽而虚幻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样子,问道:“离虚境里是你吗?” 他点头道:“当然了。” 阿玄道:“如果还在离虚境,彤华看到你这样看她,一定会觉得很幸福的。” 长暝笑道:“这有什么,时间还长呢,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十分满意她的转变。妙临来了又如何呢?什么衔身咒,什么命轨,任谁来看也是那样。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又有什么重要?即便眼见为实了,也是如此。 可是阿玄又道:“魔祖,你错了。” 长暝不解问道:“什么?” 阿玄道:“离虚境的步孚尹,知道境中相处不得长久,所以不会刻意挽留。现世中的步孚尹,报不完天岁族的血海深仇,绝对不会放任自己与谁溺于私情。” 长暝脸上的笑意微微顿住了。 阿玄道:“我说过,你的魂魄已经乱了。将步孚尹放出来,即便你缺失一分魂魄,自然可以弥补回来。若你不肯,执意要与他融合,也许要与他一起归于死路。” 长暝的目光因她一字一言而逐渐冰冷下来,待听完所有,早已没了温柔。他问道:“你见过所有,仍不肯信我?” 阿玄道:“是真是假,你自己已经分不清了吗?” 长暝冷声道:“我所说的,自然就是真的。” 阿玄似乎是很轻地叹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去。长暝一把捉住她手腕,自己想要下榻,却被体内紊乱的气息绊住,在榻边磕了一下。 但他手下却没松,拉住了她,又问道:“你为何非要离开不可?我是步孚尹,便让你如此难以接受吗?你介意的是什么?是地界还是妙临,你告诉我,我总有办法解决的。” 阿玄的目光在紧闭的窗户上停了一停,长暝没有注意到,就还是看着她。 世界早已大乱了。妙临从天机楼归来前,与她说过这么一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低下头,看见他颊边有一缕碎发静静落下来,不显狼狈,只是在他如此脆弱的当下,显得有些可怜了。 她伸手将那缕发拂到一边,冰冷的手指滑过他的脸,激得他微微发颤。 那指尖从鼻端到眼尾,无声地拂了过去,长暝还不及避开,她的手已经收了回来。 阿玄望着他,眼中的深意让他看得茫然。她静静道:“魔祖长暝,认清你自己,再仔细地看一看——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 长暝固执道:“我知道自己是谁,我也知道自己要得到谁。” 手腕上的力量涌动,不由分说地挣脱了长暝的桎梏。阿玄后退一步,毫无留情地与他道:“那便当你口中彤华,是个心志不坚的女子,负你深情,移心旁人。你也莫要纠缠了。” 长暝想要下榻去留她,但他那一瞬间感到了眼眶有一种剧烈的痛意。他实在没办法了,捂住那只左眼俯下身去。 整个眼眶都是痛而炽热的,只有眼尾仿佛从骨子里生出一种透骨的冷意,那是阿玄方才手指碰过的地方。 “阿玄——阿玄!” 他痛呼着她的名字,手掌紧紧按在那只眼睛,痛到他掌下不断用力再用力,将眼睛按到充血不断,几乎就要毁在他的手里。 可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她看了他一眼,便没有任何犹豫地转身离开。大殿沉重的大门推开之时,她看见妙临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面上表情如常,就仿佛方才长暝所言所有,都没有入她耳中一般。 阿玄道:“我要离开了。” 妙临点头道:“你去罢,多保重。” 阿玄不知该说什么,她们已经达成了某一种共识,保重这样的话在这里说出来实在不太恰当。她点了点头算作道别,错身便向界外而去。 玄沧还依旧站在那处等她,黑夜寥落,他的白衣明亮—— 妙临走进了殿中。 她站在不远处,看到长暝灵息紊乱,属于凡躯的那一只左眼已经被他因痛苦而压迫至盲,从那只眼眶里留下猩红的鲜血,顺着颊侧和脖颈滴到干净澄澈的衣衫之上。 但他体内的不适并没有随着弄瞎这只不遂他意的眼睛而消除。 他捂着这只眼睛,高喊道:“薄恒——去将她给我扣下!” 薄恒没来,只有妙临在那里,平静地回答他道:“薄恒来不了。至于阿玄,我已经放走了,若无意外,她不会再回地界。” 长暝用仅剩的那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道:“你居然敢背叛我?” 妙临眼中有一瞬间的悲哀,但那抹戚色很快就从她面上消失。她已经不知道该不该为如今的境况而感到伤心了,她甚至在想,如果她错了,如果阿玄说的才是对的,如果如今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什么世界干扰命轨之后的紊乱后果,而就是命轨原本注定运行的轨道—— 那么他们这样算什么? 世界从生到死,他们也从生到死。与天同寿,又与天同死,天道漠然,而他们的命运如此滑稽可笑。 “我不会背叛你的。长暝,如果你能看见我的命书,我这一生都不会背叛你。” 长暝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却又听见妙临道:“所以,对她也一样。” 他微微怔了怔,又有鲜血从左眼中涌出来,将他眼前的世界染得一半红又一半白,一半模糊,又一半清晰。 他始终因灵息冲撞而紊乱的脑海,在这一个很短暂的瞬间里,忽然清明了几分。 他想起自己从前那些自由自在的生活,想起那些贪心而胆怯的凡人因为害怕神明的舍弃,而干脆将赋予他们生命的创世神明都害死在了极西之地。 他想起自己在生死与仇恨里厮杀得可谓是昏天黑地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只是偶尔会想,如果极乐新境真的从来就不存在,那么他们的诞生又是为了什么样的意义?是为了茫然的降生和最后冤屈的毁灭与死亡吗? 二代神魔分开两界之前,都同属创世六神座下,那全都是他的至亲挚友。他杀了一个又一个,看着他们与创世六神一般殒灭到灰飞烟灭。他知道他们回不来了,也许某一天,他也会如此。 所以重英来到他面前击中他的那一刻,他甚至是笑了的。他想命运总该留一个对前路抱有清晰幻想的对象看到结果,而他不是命运最后的选择。 天道是从来就不偏爱他的。 妙临不肯他受苦,将他藏在离虚幻境之中,他除了不能摆脱重英的禁锢以外,却也没有什么难过之处。他甚至可以保持清明的意识,只是他觉得,清明也不如沉睡过去。 清醒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离虚境里什么也没有,如果小世界能归主人心随意动,那他想要些可以打发时间将自己迅速送往死亡的趣味,又为什么不能实现呢? 他在这样安静又无趣的离虚境里独自留存了许久,在好漫长的一段寂寞之后才迎来了她。 那个魂魄是他的,可是又与他不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的前路是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去找寻什么,可是这个魂魄是知道的,他匆匆而来,为了寻觅一个爱人,仿佛是只要为了她,什么千难万险都不足惜。 长暝开始有些恨这个魂魄了。 他难道不该是自己的一部分吗?他难道不该就是自己吗?凭什么他在这里什么也不明白,可是这离去时甚至连自主意识都没有的游魂,却有了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不对,他要证明这一点,那绝不是他该或者值得得到的。 “想救她吗?那就承认你从来不存,你即是我。” 他如此对那部分独立的游魂说。只要答应了这个条件,他就快些帮他找到她。 这有什么难的呢?这本来就是事实。你从来不存,你即是我,你即是长暝。你之所爱,即是长暝之所爱,你之所求,即是长暝之所求。 长暝想求一条生路,才放出了这游魂,这游魂给了他意外之喜,还给了他前路之向,他高兴极了,甚至愿意给这可怜的游魂一点恩赏。 他大方地将自己的躯体借给了他。 瞧他,为了来救一个小神女,不知如何将现在的身躯带进离虚境,急得不惜魂魄出窍。一个没有实体的游魂,如何体体面面地去见心上人呢? 长暝自认如此宽厚了。他就只是有那么一点好奇,他要藏身在自己的左眼里,去看一看这游魂在外面漂泊多年,究竟喜欢了一个什么样的神女。 哦,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神女,安静地躺在一片血泊里,一点生机都没有。 那实在是一个,激不起他半分兴趣,又让他觉得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她。 他夺走了游魂的一切,可他还没有做好接受这一切的准备,也没有那种要接受这一切的意识。他藏在躯体的左眼之中,看着那游魂为了她高兴或者失落,始终无法共情。 他觉得那个小神女无趣。她愚蠢又天真,却总装得慧黠又狡猾,她还脆弱又无力,但她偏要作出嚣张跋扈之态。 游魂宠着她,由着她性意随适,他看着他们,宛如见这世间最无聊的一出小戏。 无趣啊无趣,他想要结束这一切。 他终于有了自来到离虚境后让自己生出兴趣和动力的一件事。他要毁灭这无聊的一切,他要精心策划一个结局,让这出无聊的剧目走到结尾时,可以拥有一个高潮迭起的精彩终章。 他终于变得兴趣勃勃了。 他要在他们爱意最浓的时候毁灭这一切,他要在他们最不甘心于只在这里相守的时候毁灭这一切。他看着她期待万分地看着游魂,不,是期待万分地看着自己。她如此问自己道,要不要与她一起离开这里? 当然不了。 小神女,你已经从这里捡走了一条命,怎么还敢要求凡是所想尽能得偿呢? 那就太贪心了。 看一看我罢。 他将游魂推出离虚境,在瞬间重新掌控了本就属于自己的身躯,也接受了那游魂答应过赋予他的一切。 她那一双美丽而明亮的眼睛,终于在她苏醒以后,第一次在他面前完整无误地展现。他伸出手去重新遮盖住的时候,心里不自觉地溢出一点喟叹的可惜—— 真是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可惜,那游魂瞧不见。可喜,偏是他瞧见了。 他这茫茫的一生里,终于是得到了一件让他觉得满意又喜爱的事物。 他想他一定要拥有她,可是转念一想,是啊,这本就是他所拥有的。 这就是他拥有的。 他在黑暗里已经看过她许多年了,可是送走她以后,他还是忍不住地去怀念。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要离开离虚境了,他要快些再快些,这离虚幻境没了她的声音,真是安静得让他觉得实在难熬。 恂奇该死,步孚尹也该死,那游魂死去得快一些,他得到这一切就快一些。 可是命运还是不遂他意。 因为彤华死了。她果然还是如他所认识的那般愚蠢,那步孚尹为了大荒里那些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的神族,就和她厮杀了那么久的时间,可她还是对他心心念念,最后也死在了他的手上。 长暝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想要的东西,就这么毁在了那游魂的手上。 他只难过了很短暂的一个瞬间,因为下一刻,他想到,那不就是毁在他自己手上吗? 那游魂就是他,那游魂就是长暝,从爱到死,一直都是他。他毁掉了自己觉得有趣的玩物,这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他不难过,他想,他只是有些寂寞而已。 但这样的寂寞,在重新在阵前看到阿玄的那一刻时,也都彻底烟消云散了。 什么筹算,什么谋划,都去他的罢。 这世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骗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时候并不需要仔细分清。更何况,那一段曾发生在幻境里的故事,本就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才对啊。 没有她的日子,他真的好无趣。他只是看到她,就开心到一分一刻也忍耐不了。 暄暄,阿玄。 长暝心中念着她的名字,迫不及待要将他心爱的她拿回来了。 第293章 领悟 他已经离她很远了。 蔓延的灵识覆盖整个地界的辽阔地域,但他再也感觉不到一点有关于阿玄的气息了。 她去的速度就像她来时一样快,当年在离虚境,他将她推出去的时候,她也是去得这样快。她一去不回,口中说着多么喜爱,可是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种失去和不再拥有的感受,长暝已经体会过了许多年。在失而复得之前,那都并不是难耐的感受,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只要感觉到她的离去,他就会想到那漫长的年月,他一点也不想再来一次。 而在这种狂热的执著之后,他又偏偏有那么几分的清醒在。这清醒在提醒他:你在扮演步孚尹去欺骗她,她没有相信,但你自己却被骗过去了。 可是凭什么? 从前,那是他的魂魄,那是他的躯体,是他一直在离虚境陪伴和注视着她,是他跨越了千年万年等待的命运才与她重遇。那明明都是他的,却通通被旁人夺去了,通通都不是他的了。 他创造了一个藏匿于自己命运之下的幻影,而这个幻影现在要将他取而代之了,这要他如何甘心? 纵然是他们口中所说那种毫无自由的命运,他也半分都不想让出去。 他的确是在装作步孚尹来演戏了,可那又如何呢?即使现在没有谁会相信,可那又如何呢?这些最终都会成真,这些最后都会彻底属于他。 命运吗?那种被他一缕魂魄就能轻易翻覆真相的东西,究竟有什么值得放在眼里? 长暝将体内那股涌动不休的紊乱力量强行压制了下去,重新立直了背脊,抬起头来。他左边血肉模糊的眼眶里,此刻还在流出殷红的血液,但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疼痛。 “你觉得我会受她影响吗?” 他如此问,声音和目光如同衣衫上干涸的血迹一样冰冷,好像都已经被地界的寒冷月光浸透。 他漠然道:“他坚持到如今,不就是为了这个女子吗?如果连她也不相信他的存在了,那他还要怎么再继续抗衡?无人相信的存在总是要死去的。我只是借一个名字演一出戏,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回到过去。” 他如此平淡地叙述,问道:“妙临,你在害怕什么呢?” 妙临有些颤抖道:“因为我知道你我的命运从来不如所愿那样顺利。父神和希灵神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提醒你,让你勿要自负。” 长暝道:“我们不会在这里失利的。” 他用带着血的可怖面庞笑了一笑,道:“你瞧,自始至终,我何曾真正落入逆局?” 妙临立在原地,目光中仍旧抱有怀疑和悲观的态度。她在想:真的会是这样吗?你已经落入命运的圈套,慢慢被自己的阴影替代,而你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惩罚的可怖,还在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赢到最后。 长暝当然明白妙临的低落和担忧。 他见她如此,没有在此刻追究她擅自将阿玄放走的责任,终究这么多年里,一直是他们相伴走到现在。 长暝抬起衣袖,不甚在意地抹去脸上的血迹。他左眼眶中有灵力不断运转,修复着那只受伤的眼睛。 他已经平复了下来,不再痛了,也不再难受,只偶尔有鲜血落下。待他迈步走到了妙临面前时,那血流已经随着眼珠的彻底恢复而停止。 他抬手落在妙临的肩头,衣袖上的血迹也随之而消失不见,整个人又是清清朗朗的一个英俊的郎君。他安抚般笑道:“安心,妙临,你所担忧的,都不会发生。” 就像这只损毁的眼珠,这一身流淌不止的鲜血,方才虽狼狈,如今不也是干干净净的吗? 但妙临没有接口这句话。 在方才以前,哪怕再早一分,也许她都会往常一样,哪怕违逆命运对她无声的指引,也依旧相信长暝的所有选择。 可就在方才,在他眼珠损毁不断淌血的时候,她也以为那只是血,只是在他彻底恢复的那一瞬间,她清晰地看到有一滴晶莹的水渍,从那只尚未恢复无情的眼睛里落下来。 如果这一滴是眼泪,那么前面一直在流淌的又是什么?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她心头有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在愈演愈烈,这样的暗示让她无法忽视,因为在过去很多个让她不安的关口,都的确发生了并不如意的事情。 妙临抬起手握住他手臂,指尖有些用力,与他道:“你从前能万事顺意,那是因为万事都顺由命轨运行的方向,但现在不一样了。当初你劈出了一部分游魂放他出去另觅新生,这都是命书里没有写过的东西。阿玄来一回,你便已经控制不了他了,如果将来阿玄真想要做什么,你要怎么应对?” 长暝对此事已有不耐,但面上仍旧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应她道:“你知道我做事的习惯,若是当真把握不住,我自然当断则断。如今既然我选择重新融合他,那就说明我有应对的能力。阿玄来又如何?” 他点了点自己的眼睛,道:“他就留在这里,他能怎么样?” 妙临摇头道:“他能这样久都不被发现,说明他从来不与谁结缘。从无联系,才无因果,才不会横生枝节。那你想想彤华,你都不觉得有问题吗?” 长暝脸上露出一种很冷的笑意来,道:“他与彤华如何?不是一直就只有我吗?” 妙临浑身发冷,问道:“你与彤华又何曾有关联?” 长暝理所当然道:“你不是说过吗?彤华是天道凭空而生,她的命书既然是新写,那天道能写,我自然也能写。” 他从来就不觉得这有任何不妥,还道:“她是新境神,如何也无法与我们结缘,便是来一回现世,又如何能生出枝节。只要我恢复完整,命书上不会出现任何错漏。” 妙临问道:“那如果她的命书也不是凭空随写,而是复制了别人的呢?” 她姿态强硬,看向长暝,非要逼他仔细忖度考量,仔细安排退路。 “她的确是命书后生,但如果是随心而行,一定会干扰原先世界运行的道路。她在定世洲里生过多少事端?可她从生到死、到回归新境,始终都没有在世界闹出过一点差错。如果她也是复制了别人的命书,那就可以解释这一切了。” 长暝目光变得极深,凝视妙临神色许久,待听她说完了,安静片刻,忽而问道:“是你吗?” 他只问了三个字,妙临强撑的坚定立刻便如溃堤之水冲散开来。她紧紧拉住他的手臂,嗓音发紧,问道:“那你救我吗?” 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早就意识到,自己也许还有一部分,散落在触及不到地方,而阿玄来了,这一部分也在趋于完整。 她知道自己不一样,而阿玄也不一样。她们一个掌握天机,一个世事洞明,也许命运安排她们相见,就是在等一个注定的融合。 当她们合二为一,才是天地之间那唯一一个独一无二的灵体。 可她更担心的是,如果真相不是这样,如果她们只是单纯地分享了同一段命轨,那么谁会是正,谁会是影?到了最后该有个结果的时候,是一同消亡,还是留一而存? 如果到最后,她才是那个借用了阿玄命格的影子,那她这么多年的坚持又算什么? 这个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竭力不愿去想,可又没法不去想。长暝的态度实在太令她意外了,她本以为他会周旋利用她,或者用步孚尹来要挟她,但她没有想过他居然装模作样,想要借步孚尹的旧事来骗她。 他说着那些情话,说着那些不属于他的美丽过去的时候,听得妙临遍体生寒。 她想要长暝清醒过来,抛去那些命运对他思绪的干扰,回到原先那个一定会偏向于她的长暝,而不是一个会为了得到阿玄或者彤华,在这里弄瞎自己眼睛的疯子。 她要逼他说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所以再一次问他道:“长暝,若果真如此,你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的,对罢?” 但长暝答的是:“我会处理好一切,你不用多问了,妙临。” 妙临心里彻底沉了下来。 在过去相处的许多年里,长暝绝不是那种会闪烁其词的性子。她若问他,是或者否,他总能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她这个问题又不算难答,他岂会不理解她的性子,又岂能这样模糊她的问题? 妙临彻底松开了手,无比失望地看着他,问道:“真有那么一天,你会让我为她让路的,对罢?” 长暝皱眉,唤她的名字,语气里已经带上了警告的意味。 但妙临没有因此噤声,她继续道:“步孚尹的魂魄始终无法与你融合,你的灵识受到干扰是必然之事,你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他,可是他现在已经与你置换了位置。你才见过阿玄多久啊?你就喜欢她了?你就爱她了?你分得清这是你的心还是步孚尹的心吗?” 长暝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声音也沉了几分。他警告她道:“妙临,当初你擅自去往天界,我是念在你作离虚境助我栖身,才没追究什么。如今你既然选择了回来,只要动作不算过分,我也可以视而不见。但我纵容你,不代表我什么都要听你的,也不代表你可以肆无忌惮。” 他方才对她的那点宽和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只是漠然而疏离地与她道:“回去罢。” 他的话已经说得足够坦白而绝情了,是她逼他说到了这一步,她终于亲耳听到了这些话。 从前谈笑风生,从前亲密无间,到头来终于还是分毫不剩。她早隐约地看到了他的心,是为了得到天机的垂爱才选择了独一无二的她,只是她总以为无爱之纪消亡,他们到底还是有连结之缘。 他们的确是有这样的缘的,但天意捉弄,竟使他们一命双生。长暝与妙临,步孚尹与彤华,他们就该这样毫无纠缠地走下去,才能在天道的俯视之下重叠成毫无错误的一条直线。 但现在一切都错了。 长暝擅自创造出了步孚尹,之后又不肯与步孚尹分割,如今又无法压制步孚尹。他的情绪已经被步孚尹同化,只是自己意识不到。 他已经离她很远了。 从前隐于暮色的深沉黑衣,都换成了这种温柔又刺眼的寒霜月白。他已经换了一副模样,站在距她两步之遥,冷淡眉眼里氤氲万水千山,这万水千山皆阻隔在他们之间。 妙临想,也许她的确是说错了。 天道不会允许自己掌控之下的生灵自负聪明。擅自创造的因,在生出的那一刻就会迎来它的报应,即便是长暝也并不例外。 他的确是对阿玄动了心意,但不在今日,不在阵前的重逢相遇。或许在更久之前,在离虚幻境里,在他昼夜不休地注视着她的那段漫长岁月里,或者更早,在她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动了心思。 他没有意识到,但这一切都还是发生了。他的命中人,来迟了,却还是来到了他的身边,带着命运残酷的报应和惩罚一起,无声而狠狠地劈开了他的生命。 妙临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执著不放的,已经不是她最初想要的那个长暝了。他已经面目全非,被暗暗修改成了影子的形状,再也回不到过去。 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但他也不会。过去的心愿他不会再记得,如今的执念,他也不会实现。阿玄吗?即便她真的有爱,也不会是对着长暝。 但她又在想,自己已然失意了,那么阿玄又岂能得意呢?既然她们两个命运相同,就该有同样的结果才对。 所以啊—— “长暝,你不肯回头,就只剩必输之局。你若不信,且等来日。” 长暝没有应声。他们之间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过去的情谊自然也就不剩下许多了。殿门大开,已有侍从恭顺又强硬地等候在外。 他让她回去,就是要将她软禁在殿中,拒绝她在出来做任何事了。 这地界苍茫茫一片昏沉,他在她转身离去之后陷入一片沉寂之中。他在那里仰首看着猩红又模糊的月亮,沉默着不知所想。 在他身后,他所不能感知到的一片虚无之中,父神已然在这里看了许久的热闹。 阿玄走了,极乐境终于也是改变了。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得以心愿得偿,离开那个死气沉沉的苍白境界。他回到这暌违已久的尘世,想去一一看看自己已经挂念了许久的那些晚辈们。 真可惜啊,他们大多都死去了,剩下的这几个,又各有各的苦果,在这清浊两分的天地两界里,沉默得对立成你死我活的架势。 长晔与长暝好歹也是亲兄弟,如今立于两界而立,连带着漆骨与重英也厮杀得两败俱伤;霜序重生在希灵氏,又天天想着如何毁了雪秩的所遗,整个定世洲的神主代代相传,没一个可以善终。 其实哪有这么多矛盾呢?这些由天灵地秀集合而出的二代神子,当初都是同在他们座下生长起来的,何至于走到如今这步? 至于现在所见,那小妙临是难得而出的一个玄奇之命,这样挂心于他的长子。偏就长暝不识好歹,从前自负倨傲,如今固执己见,始终都蒙蔽双眼,不肯得见真相。 “真是个痴儿。” 时至今日,竟尚未领悟。 第294章 无关 爱并不是炫耀的谈资。 阿玄一步踏出地界的边线,从夜幕笼罩的黑暗里踏入明亮温和的天界之中。 玄沧负手立于彼处,仍旧是当时送她离开时的样子,虽然已等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但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之色。看见她出来了,他脸上浮起了一个很温柔的笑意,心也暗暗定了下来。 他向前一步迎她,问道:“你一切都好吗?” 阿玄点头道:“已经问清楚了。” 他哪里是问这个? 玄沧见她一身完好,没有做多余的解释,侧身让了半步与她示意,道:“先走罢,此处不是适宜说话的地方。” 阿玄迈步与他驾云而去,玄沧目光往地界扫了一眼,淡淡转开,又跟上了阿玄的步伐。 他们背对着地界倏然远离,玄沧迎着和缓微风与她道:“若是麻烦,我能做的,都会帮你。” 他笃定了她一定会跟他一起离开,又笃定了她一定是遇见了某一种难以解决的麻烦,甚至还笃定了她一定会寻求他的帮助。 阿玄微微迟疑了一刻,而后道:“也许你帮不了我什么。” 玄沧没有因此觉得低落或是失望,只是扯了扯唇角,淡笑道:“长暝做事随性,从来不顾后果,妙临执掌天机,比我们谁都更加清楚命轨的运行机制。她是一定要保长暝的,所以以结果来说,是与长晔殊途同归。二界目标一致的时候,你就很难解决了。” 他这话说的是一点也没错,天界的长晔与霜序虽然理由并不全然相同,但都坚决要破除命轨开启回溯,地界这边的长暝虽然没有对回溯的渴求,但他出格之举太多,妙临为保他也不能留存命轨,至于其他的神魔,自有想要回到过去、或者想要得回所失的心愿,所以才会如此目标一致地追随他们。 如果现在有谁是坚决反对破除命轨,可以站在阿玄这一边的,那就只有玄沧了。 但是阿玄并不如何想要他来做这一切。 她有些犹豫,还没有拒绝,忽听有尖锐的神力轰鸣之声。她在云端之上骤然回头,看到方才远离的两界边线之上,原本尚是黑白分明,此刻已经变成浑浊的一团。 天地二界再度开战了。 阿玄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玄沧,玄沧与她一起望向那处,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分明也是对此事并不知情的。 所以,也许是长晔,也许是霜序,因为知道她在阵前重创了长暝,所以佯作收兵,却又在此时卷土重来。他们甚至考虑到了她尽知世事的能力,打听清楚了玄沧的动作,做这个决定之时,甚至没有与玄沧商量什么。 玄沧几乎是立刻便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他知道阿玄正看向自己,回望对视她时,本想解释,只是她双眼清澈并无异色,便知她明白自己也不知情。 他因此也就没有解释,而是问她道:“你要如何?” 二界边缘已经模糊了,如果战事更严峻些,三界清浊紊乱,可能会被这群不要命的神魔打到重新归于混沌之态。他们想要逃离命运,但命轨一定会着力进行修正,他们赢不了命轨的力量,就只能承受命轨的惩罚。 阿玄问道:“你不去吗?你若不拦着长晔,将来发生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玄沧点了点头,但脚下却没动。他方才的紧张之色已经荡然无存,此刻重新归于从容懒怠,道:“大战已经持续多年,我早烦了,懒得与他们上阵拼杀,且由他们去罢。” 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灵隽还在地界,我本来也就是要开这一战的。” 他原本的目光是常望着阿玄的,但在她仔细看他的时候,他又会为了回避某些即将冲破边界的分寸感而错开目光。提到灵隽的这一刻,他其实是不必特地说的,但既然说了出来,却也没有要逼她做出什么反应的意思,所以他此刻也就只是看着远方的混沌战场,仿佛就只是随口一提而已,而她并不必须放在心上。 阿玄其实不理会就可以了。 新境的神女本就是无情无念的无心之躯,她已经用漠然的态度面对了每一个曾经的故人,他也不该有什么例外。 但是玄沧还是例外了,从前那个面对彤华不知回避且尚有几分霸道的九太子,在重逢之后宛如转性一般。他并没有收敛对她的挂记和用心,但又没有仗着她的冷漠而肆意表露深情。 于是她想起来了,即便是从前,即便是他再霸道的时候,也没有用自己的心意来对她做过任何绑架。即便是在她置之不理,而他甘愿站上刑台,承认一切过错的时候。 他如今更甚,即便她不必理会,他还是主动退避了。 阿玄垂了垂眼,还是多了句嘴,提醒他道:“你没必要对灵隽负任何责任。” 那只是彤华在走投无路之时留下的最后一个歹毒又自私的计谋。她创造了一个无辜的新生命,将自己被母亲忽视和算计的悲剧再一次强加在了她的身上,用灵隽的一生化为悬颈之剑,在她死后还要继续逼迫着玄沧不忘过去。 而玄沧,在刑台上已经看清了她的无情和残忍的玄沧,在人间已经看清了她的痴念和执著的玄沧,在再次回归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还是义无反顾地护住了这个和他没有半分关系的孩子。 她只是带着他的一缕神息,她不是他的血脉,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一个阴损的陷阱与牵绊而已。 他本没有任何必要,对灵隽负任何责任。 玄沧轻轻呵笑了一声,道:“不然怎么办?” 他已经认下了她,已经无声地纵容她肆无忌惮到了这样的地步,总不能到了真该替她收场的时候,反倒畏缩不前罢? 他自生来只动过一次心,那次好奇之下前往大荒往生潭的探究,已经告诉了他此生有如此一场不灭的永生执念。 步孚尹有的,他也有,步孚尹没有的,他也有。他和她也有过那么多年相濡以沫相伴相守的时光,他能够给她的,远比步孚尹多出许多。 若说步孚尹能为了她豁出命去,在从前,他也曾毫无犹豫地为了她死过一次。 他并不比步孚尹差了什么。可是爱一个人,并不应该拿那些作为炫耀的谈资啊。 她若对他用心,即便他闭口不提,她也会留心发觉。她若对他无心,即便他巧舌如簧,于她又可能动容半分? 玄沧不想对她说那些。他会对心爱的人故意说许多动人又漂亮的情话,可是真正付出的爱意,实在没必要时时挂在嘴边。 尤其是,她已经那般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他若再多说这些去求,岂不反而落到下乘? 他自己心甘情愿,反正她也不在,反正她不会知道,他就去认了灵隽又如何?他又不会平白无故对一个毫无关系的孩子产生疼爱的慈父之心,他又不会平白无故地做一场赔本买卖。 可是灵隽,是彤华唯一留下来的孩子啊。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里留下来的唯一一个可以供他怀念的遗物。 算计又如何,陷阱又如何,他自爱他的,管她怎么看。 到了此时,他甚至还能对阿玄故作轻松道:“要么,你先去四方府稍等半日。我去找了灵隽,便劝长晔停战。” 阿玄看着他那双黑沉的眼睛,知道自己不应该因为过去的某些亏欠和愧疚,而对他大开特殊之门。 但此刻她还是道:“不必去了。” 她知道这话对他是有些残忍了,但世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是谁,都还是及时止损的好。 “即便你去,她也回不来。” 玄沧霍然抬头,目光震颤地看向阿玄,喉咙艰涩到说不出话。他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半晌方问道:“无论如何也回不来?” 阿玄应他道:“回不来。” 玄沧立在原地安静了许久,有长风浩荡地吹过他仿佛已经变得有些空阔的躯体。阿玄眼眸微微一眯,上前一步击在他心口,喝道:“回神!” 他踉跄了一步,却意识清明,待站定了,便抬头与她道:“我没事。” 阿玄眼光深沉,道:“你方才差点被拽进小世界,那个世界已经吸纳你太多力量,开始产生自主意识并影响你自己的灵识了。你若不及时将那小世界毁去,要么遭它吞噬,要么生出心魔。” 玄沧默了默,问道:“你若能看清命运,可能看到我的结局吗?” 他似乎是并没有被这种结局吓到分毫,甚至还有几分期待一般,问道:“我是死在其中,还是因它而死?” 但他没有等待她的回答,问完这话以后,他就意识到了这句话可能会对她造成的为难。他垂首摇头道:“算了,你不必告诉我。既然灵隽如此,命数天定,难得强求,我……” 他思忖了一下,道:“你要怎么做?我总得帮你做些什么。” 他的死局看来是已经注定了,临死之前,他总得帮她做些什么,才不至于叫她将来孤立无援。 阿玄却没答他此问,而是问他道:“你若不舍,要我替你毁掉那个小世界吗?” 玄沧很安静地注视着她,这一次她没有回避,他也没有。他目光柔和,唇角很淡很淡地提了一下,道:“你来以后,我没有叫过你的名字。” 阿玄眼睫颤了一颤。 玄沧道:“以我私心,我想要的是彤华回来,可你却说不是。你既不是,还管我这些做什么?我乐意为了灵隽拼命,乐意缩在小世界里送死,你管我做什么?” 他已经忍受了这种纠结许久了,但他此刻有些忍受不住了。也许是因为他需要不停地接受阿玄不是彤华的现实,还要骤然面对灵隽无法回来的事实,他足够难受了,她却火上浇油,要毁小世界。 那么他还剩什么? 哪里的新境来的可恶神女,将他所有都这样一一夺去了,做好无情之态叫他怨恨就好,怎么又故作好言好语,偏偏是为他着想一般。 他咬牙切齿,又觉可恨,道:“你敢说自己是彤华吗?” 敢不敢她不知道,反正回答不出什么话,沉默就是拒绝与否认。 阿玄想,她去往此世,在彤华的躯壳里走了一世,按照命书的轨迹将她演了一遍。她就只是演的。纵然玄沧与她有什么前缘,那也是与那个被她扮演的角色,那个角色当然是不存在的。 她与他算什么前缘。 他明白了,于是微微哂道:“既不说自己就是,还多言这些做什么?彤华是生是死都欠定我了,她回来,我就找她清算,她不回来,我就永远记着这账,永远都不放过她。我乐意如此,你管我做什么?” 白白的多此一举,叫他生出贪念又生出恨念,原本该十分欢喜亦或者十分失望的一场死后重逢,教她变得可笑如此,不上不下的,平白难堪罢了。 他有些难过地道:“我已经站在了你这一边,愿意帮你去阻止他们了。我自己只要一个小世界,又不与此事相干,你还管我做什么?” 明明他已经接受了所有不能再次得到她的结果,也要站在她的那一边,放弃回到可以从头再来的过去,帮着她修正命轨,帮着她走向未来,走向那个再也不会有她的未来。 他已经做到如此地步,她还想要做什么? 阿玄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看到他自觉失态又失言,自觉在她面前多说多错,反显狼狈。他偏过脸,冷静下来,道:“我们……” “如果没有命轨约束,你们所有人都会满意吗?” 阿玄还是从前的冷淡模样,但她有些茫然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和她在极乐境一直遵循的道理不一样。 她以为完全遵循规律的约束和控制才是让世界变得更加稳定和美好的方式,可这里的所有人都过得不好。 他们全都想要推翻这种禁锢,想要自由地迎接无拘无束的将来,走向自己选择的方向,又或者是干脆回到过去,从头来过,才好将命运从手中无情夺走的人与物通通都珍惜地拥回怀中。 天道成了他们最大的仇敌,命轨成了他们最深的怨恨,他们生于世界,到最后也厌于世界。 “给你这个机会,你也要回溯到过去吗?” 她如此问,面前是世界里最后一个与她同党的对象,如果他回答了,她就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玄沧看着她深邃而空荡的眼睛,给予她属于自己的回答。 “我不要。” 第295章 坚定 他们才是完全一样的。 在归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玄沧都觉得寂寞极了。 当初他见恂奇险些杀到上天庭,便知道他留下来迟早是个祸患,可是最后替他来与长晔谈判的,却是彤华。玄沧在后殿听她为了他与长晔交锋,最后宁可自己受刑也要留下恂奇,他觉得她真有意思。 那时候视线阻挡,他没看到彤华的模样,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动心。他是生于无爱之纪的神龙,轻易不动凡心,当时的兴趣,不过是对彤华胆色的欣赏。 在没有爱上彤华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铲除步孚尹的念头。再后来在东海对她一眼的惊艳,才是真正成就了此生的心动,待到那时,他就更加想要铲除步孚尹了。 但何时杀,如何杀,这都需要仔细思考。毕竟彤华那时对步孚尹偏心得厉害,他若不好好安排,反倒是给自己增加麻烦。 玄沧那时候不着急,慢慢考虑,慢慢等。彤华不看他,他就把握一个殷勤却不让人厌烦的度,这时光漫长,他们有的是时间顺其自然。 但机会来得比他想得还要更快。 彤华与步孚尹,若是当真以彼此为先,自然能爱成一番铜墙铁壁的姿态。但偏偏他们两个各自有各自的身份,各自有各自的无奈,所以到最后,竟反消磨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峙之势。 步孚尹联合昭元叛了彤华,这事玄沧是听说了的。他想,横竖彤华也没受什么伤,最多就是折损些部下,要因此伤心许久,又生出许多龃龉来。 这也是好事。他们之间龃龉越多,他旁观时便越开心。 但彤华远比他昔年在殿中所见时更有魄力。因为他经由那些遍布四方的暗线,收集到了些许彤华隐秘的动作,并从中拼凑延伸,隐约地意识到,彤华也许是对步孚尹下了杀心了。 他一边想,这不能罢,彤华对他上心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便是赌气发狠,也不该做到这般地步才对;可是另一边又想,万一呢? 再多的深情,也是会被无情消磨的。万一她就真是死心了呢? 玄沧思忖许久,决定出手试一试。横竖他是要杀步孚尹的,这杀局布在三途海,且看有没有谁愿意接招。 彤华接招了。 定世洲可以派出无数使官,去三途海镇杀那些从大荒之畔逃出来的魔化的灵兽,但彤华偏偏派去的就是步孚尹。这样明显的离心之计,他们还是接招了。 长晔彼时笑得意味深长,还提醒过他,这样决断的女子,他就非要不可吗?小心引火上身。 但玄沧一点都不在乎。他就想,为了她,他做回恶人又何妨?反正彤华只要旁观就好,他替她解决了一个留不得杀不舍的麻烦,倒免得她左右为难。 这可不是她薄情。他们做神主的,审时度势,她只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而已。 他永远不会觉得她有错。 甚至于,经历了这件事,他对她反而更加坚定了。因为他非常清晰地明白,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才是完全一样的类型。不在一起时,他们已经可以默契地做出同一种决定,在一起后,该成就一双多么志同道合的恋人哪。 他立刻就往定世洲去了。 那日还是彤华的生辰,待前头的仪式结束了,长辈们不在,彤华与文宜自己在园子里摆了一个小宴与好友相聚。玄沧跟着玄洌一起去了,坐在案前喝酒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打量彤华。 步孚尹死在三途海了,她也去了,可是天光大亮,那边的消息还没传回,她已经重新回到属于她的位置上,穿着一身明艳的华服,无忧无虑地与挚友谈笑了。 玄沧想到自己从前屠完了鲛人回到四海参宴的时候,大约也就是这般模样。她装模作样的姿态,他看得笑意连连。 他想,接下来,就该等死讯传回,她再演上最后一场,从此往后,便再无隐患了。 而后很快便有信回来了。 那时候她正在举杯,所有人都等着她开口,可是使官在她耳边低言了几句,她脸色立刻就变了。她很勉强地维持表情说了两句,放下酒杯便转身离了宴席,那姿态虽谈不上失礼,却也的确可称之为失魂落魄了。 玄沧一直望着,待她身影消失了才垂眸饮酒。他唇边的笑意被酒盏遮去,心中想,真是好会演戏的一个小骗子。 他将杯中寡淡的果酒饮尽了,平素觉得没什么意思的酒水,如今咂摸在口中,竟也变得清冽非常。 他起身要走,玄洌问他做什么去,他掩不住笑意,道:“我能做什么?” 大好机会,当然要果断出击啊。 当年玄沧曾送给彤华一个礼物,匣子都没开,就被步孚尹藏去了一边。如今步孚尹死了,他站在定世洲内动一动手指,那礼物上的灵息与他相互感应,便又轻易地回到了他的手中。 那就是一支寻常步摇,但却有他心头的一点新血。就这么一分心血,便让步孚尹防备不已地放了这么长的时候。 他重新将它递给了她,足够郑重道:“我从不轻易送别人东西,也不曾把同一样东西送给同一个人两次。现在,我把它重新给你,你可以选择要或不要,我都无所谓,我自己心意已决,不管以后有什么报应。” 当初,他在这里将自己的心送出去,然后看着步孚尹出现,自己什么都不做,便让她满怀欣喜地离他而去。如今,他把这颗心重新送到她面前,任何人都不足为惧。 他坚定非常,不容置喙,哪怕是强迫也要见她点头。 “你的心我迟早都要拿到,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才不觉得这是什么趁虚而入,随便旁人怎么说罢,他做一番深情守护的姿态,她再做一番悲痛欲绝的模样,不也就这般平平淡淡地带过了吗? 她是那样聪明的神女,借着步孚尹没了的事大做一番文章,闹完了昭元闹平襄,最后人间三洲都到了手,谁还会说她是个愚蠢不堪满脑子小情小爱的笑话? 倒是有亲近些的部下要反过来提醒他,如今帝君对他正是青眼有加,可莫要叫这彤华君利用了去。 他口中说不会,心中却得意,听听,彤华君,她手中有了权柄,旁人也要畏惧她了。 他转身就回去找她,笑话一般讲给她听了,半点不管部下尴尬至极的脸色。她也笑,手指卷着他的袖口,问道:“我倒是想要,你能给我多少?” 他答道:“你都向我讨了,我什么不能给你?” 实际上,就算她不来讨,他也乐意给的。 他与她在一起的那几百年里,实在可以称之为最高枕无忧的一段时候。有他在中间转圜,长晔和彤华面子上是各行其是,实际上也没少各取所需。再加上薄恒又与她交好,两界各自料理内务,局势一时倒也算是十分平缓。 公事不饶人,闲情就多,偶尔他也有些难忍这样只能私下会面的相处,便生了个不该有的念头,想着或许能找个什么合适的时候,将这事翻到明面上来。他见到哥哥姐姐们身边站着伴侣,光明正大地并肩,实在也是羡慕得很。 可是这事要牵扯一个久远的缘故。 龙祖与希灵神当年共同诞育于碧海青岚之间,口中称了兄妹,闹得后嗣们也都兄弟姊妹叫成一团。偶尔天界拉拢定世洲,用的就是这么一番话术,说龙族与希灵氏,追到上面去也本算一家。就因为这么一重关系,他们就半点没可能。 这事倒也不算什么,最多他麻烦些,却也并非不可解决。不肯松口的是彤华那边,她就十分坦诚地拒绝了他,道:“除了含真君,你见过定世洲哪位神主不是独身?” 定世洲要独立才有权威,她要和他有了牵扯,神尊的位置就彻底和她没了关系。她好容易有了今日,岂肯放手? 玄沧立时也便清醒了。不说便不说罢,只是个名义罢了,又算得了什么? 无非就是龙族想要给他与玄漓牵线,他没法义正言辞地说自己有心仪之人,只能东拉西凑地胡扯借口推拒罢了。 可叹龙族都是一样的犟种。玄沧越是坚定,玄漓越是固执,她也是被家中宠惯了的,虽然知道玄沧那些话术都是借口,但是想东想西,也没想到他居然心仪彤华。她去他住处闹了一场,翻出了彤华遗漏的臂帛,真相揭露的那一刻,她自己也开始害怕了。 玄漓不再提什么婚事不婚事的了,但这个秘密已经暴露于天光之下。她有些慌不择路地问玄沧要怎么办,玄沧心中却十分轻松,就好像日日举着一块沉重的山石,如今终于能撂下了。 他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开始思索后果,后果也无非就两种可能。 要么彤华认了,两个人情比金坚地将这事顶过去,将来有他和长晔撑腰,定世洲未尝不能落入她的手中;要么彤华不认,总归他说的是自己先爱慕她的,怪天怪地,都怪不到她的身上去,她那走一步算十步的母亲,大约还要高兴于他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玄沧有那么一点微小的希冀,希望彤华选第一种,盖因她也曾为了步孚尹坚持了百余年,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 可他心里又有非常理智的认知,明白这事要想顺畅而快速地解决干净,还是选择后者更好。 彤华毫无犹豫地选了后者。 什么花前月下、耳鬓厮磨,过往数百年柔情蜜意,通通都成梦幻泡影,荡然无存。玄沧跪于四海之前云端之上,对长晔叩首认罪。 “她由来遵命守制,未曾与我动心。而今所见一切都是我强迫于她,东海玄沧认罪,请帝君全责重惩于我。” 长晔恨他好容易自后嗣之身重归天界,却为一女子退让至此,有意留他一条退路,再问道:“此事之上,我自然要与定世洲查个明白,不会叫你受冤。玄沧,我再问你,你之所言,可有隐情?” 他一口将此事咬死,道:“我一切所言,都是实话,并无虚言。” 他当真是半分虚言也没有。他自被贬去了人间,她又是一番演绎,借着平襄那道绝情咒,光明正大将他忘在了脑后。可她哪里是真舍不得他?不过是借此断了与他的这些旧事,又拿他做靶子,好护着她心心念念的步孚尹。 他在九国做薛定的那一生里,就偶尔在想,那大才段玉楼,便是到了仇敌口中,也是个不得不认的绝世人物。他都没见过他,在知道自己身份、知道他杀亲灭国之仇以前,怎么就已经那么厌恶他了? 原来都是旧怨。 玄沧在人世轮回又轮回,每一世都能遇到彤华,每一世无论是敌是友,他都无可奈何地对她动心,却又毫无意外地被她拒绝。等他能重新归位,重新站在云头,回想来时这一路长途,才缓慢地意识到—— 哦,原来这就是他们故事的结束了。 他是她最好利用的那个对象,她便无妨付出些无关紧要的虚情假意来钓着他予取予求。他利用不成了,他们就该结束了。 到现在,他想再去交换也不成了。他失去她一次,就永远失去了她。这个世界不会再有彤华,哪怕是一个无情的、狠毒的、卑鄙的、不择手段的、坏到极致的彤华,也不会再有了。 玄沧后来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寻找。世界之内仍有三千小世界,有的与现世趋同,有的与现世不同,不断有小世界消弭,也不断有小世界新生。他挨个找过去,不知是找了几百个还是几千个,终于找到了独一无二的一个。 在那个世界里,恂奇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败者,步孚尹只是一个寻常不已的过客。神女彤华和九太子玄沧在东海相见的第一面,就产生了两颗心对彼此同频的震动。 在那个世界里,他们是好一对亲密无间又深情非常的恋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天定良缘。 玄沧就此停留在了彼处。 小世界灵力的流失并不要紧,自然有他消耗自身,去源源不断地补足。他留在那个世界里,与她拥抱,与她亲吻,与她坦坦荡荡地面对天界与定世洲的质询,最后再与她终成眷属。 他们成了一对恩爱又同心同向的夫妻,从头到尾都不曾遇到什么巨大的波折,后来他们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在那里,灵隽当真是流着他们彼此血液的珍贵非常的孩子,是在厚重的爱意里降生的至宝。 那一切都太美好了。那个世界美好到,他甚至想不出什么理由要回到现实中来。 长晔劝过他一回,让他仔细地思考了很久。若只是想要损毁命轨,那也不会改变过去或者现在的时候,若是再想更进一步,干脆打开命轨通路,彻底回溯到过去一切开始的地方重新来过,那倒是让人有几分向往。 但也就只是如此了。 玄沧并不想承担此事上的任何风险。若一切顺利,自然是好,但回溯一事到底没有定论,若是命轨损毁,此世直接坍塌破灭,回溯通路却并没有打开或者根本不存,那他白白死在这里,连那个小世界都要没了。 而且,他尚且还记得自己当初尚有誓约未完,需得要守着长晔,莫叫他走上歧路。 长晔这个提议他没彻底拒绝,但也从没点过头,若说有什么能让他短暂地从这场梨云梦暖里抽身而出,那就是长晔身边多出来一个明惠,成日里撺掇着他本就无法忍受的破命之心。 这些年里,玄沧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 地界的那位小公主在战时千辛万苦复活了天界的大将,天界的司命神君把背叛当家常便饭,反过去要帮魔界的老祖复苏重生。他们在大战之时都能随心所欲地玩这些生死之间的把戏,他可从来都没想过要再多唤回一个彤华,再给长晔多添什么麻烦。 他还记得要前瞻后顾,记得要三思而行,记得要谋定后动,记得要留足退路。除了在小世界沉溺的时间久了一些,他做得足够好了,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理智了。 所以,就是因为他清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应该什么不该,在重新见到阿玄的时候,他才一次都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他不想叫她阿玄,因为他希望她真是彤华,他希望看见她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但他也不能叫她彤华,这世界已经乱成了这副模样,长晔之心坚定如此,他们目的相悖,他实在是不想站在她的对面。 他就只是问她:你要我如何做呢? 他已经见到了她,就不想太多犹豫,往往世间纰漏,皆在这一犹豫间。他难免因她而踌躇,总要斟酌再三,生怕不够好,对她不够好。 但若她真是世事洞明的新境之神,可否与他指点迷津?他若能看清前路,一定愿意与她同行。 能保住长晔,能满足她心愿,他是再乐意去做不过的了,只要她别以这般姿态侵入他如今的生命,干涉他对她所有心甘情愿的自我麻痹。 如此默契地闭口不提,以沉默来代替明言,岂不更好吗?反正彼此心知肚明,对方已成自己同党,就如现在、就如过去的那些时候一样,继续同行同路达成目的,岂不更好吗? 他们就仍旧如从前一样相互扶持,相携相伴,激励对方每一个失落的时刻,点醒对方每一个迷惘的关节,坚定对方每一个犹豫的瞬间,就足够了。 所以—— “给你这个机会,你也要回溯到过去吗?” “我不要。” 我永远、永远、永远也不要回溯到过去。 回溯未必是会真正存在的结局,命运未必是会被打破禁锢的牢笼。即便过去与她一起的每一个时刻在记忆里都是闪闪发光的明珠至宝,他也不会选择回去。 玄沧站在她的面前,目光平静,掷地有声,温柔而有力地望着她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天道纵然定我命运,也要因我矢志不渝,给我浩荡前路。” 所以,向前走罢,我的爱人。 美丽过去都可抛,罗浮好梦都可抛,白首至终都可抛,与你相比,一切都不重要。 你守天道,天道守制,便要予你善果。无论我身在何处,无论我是否还在,比起见你茫然困惑,四方无路,我更愿见你坚定不移,向前行去,即便所有人都与你逆向而行,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就永远也不要踯躅回头。 他们面对面站在这一片安静的云上,有长风无声地掠过躯体,将他们的衣带吹起,错杂地纠缠到一起去。而她的念短暂,他的念沉重,于是虽然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终究还是在最后吹散。 好歹也是到了最后。 晨昏交界之处传来隐约的交战之声,黑白在彼处融合成一个混沌的模样,仿佛是与世界之初的模样交叠重合,而那模糊的轮廓不断向外扩散,要将整个世界都渐渐蔓延吞噬。 天意,神意,人意。大战之下,所有生灵都在平等如一地等候最后的裁决。但玄沧仍旧站在这里,从一而往始终不改地望着她,等候她再一次坚定下来的目光,等候她说出要转身而去的方向。 远方天界之上,长风过处,雾散云收。天机楼清晰地显现出来,随后轰然倒塌,破裂消散。无数命书长轴飞越而出,变幻为流光溢彩的千万长线,先后不休地投入战场混沌之间。 命轨现世了。 第296章 顽固 她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 两界交手的战场之上已成一片混沌之相,妙临独自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团模糊的轮廓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向外蔓延,即将就要吞噬整个世界。 天机楼原本就受她掌握,如今已经彻底被她摧毁。面前的这一幕发生早在她预料之内,只是来得仍旧比她预料得要更早一些。 ……早也罢了,一场大战,从世界之初打到世界之末还没有定论,她也早就厌烦了。 天机楼内的所有命书都变幻成最原始的灵力向命轨涌去,她灵识向外扩散,感受着奔赴向命运源头的每一股力量,所有人的都有,唯独没有她的……也没有阿玄,又或者说,是彤华的。 天道偏爱于她,送她来这世间过上一生,到如今,又将她的桎梏收回了。 妙临轻轻笑了一声,分不清是冷笑还是哂笑。那些人苦求如此,始终不得解脱,她对此并无不可,倒是托了阿玄的福,从此可得自由了。 她看着那边浮沉不休的刀光剑影,想到如今长暝也在彼处,恋人做到情义散尽的这个份儿上,她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到底说起来她也从来不曾对不起他过。 该说的话,她已经全部都与阿玄说过了,若她理智,便该由她见她,此刻别再来掺和这一番麻烦才好。 可她刚刚转身要走,余光里却见一道流光闪过,带着她十分熟稔的气息,径自冲进了战场那一团迷雾之间。 她眼睛倏然睁大,惊愕地转向那个方向。 阿玄疯了不成!—— 战场正中,命轨所释放的巨大威压之下,普通的兵将根本难以靠近,所以当穿过战场的一片嘈杂,来到这一团迷雾的正中之后,倒反而安静了下来。 在阴翳包裹的正中,一个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巨大轮盘在其中显现而出。由外而内二十七层,高低错落又九层,每层轮盘之上又有大小不一的无数小轮盘交错布置,以一种极其精妙的方式互相带动运作而未出任何错漏,每一寸都分毫不差地运合至一起。 无数流光在它们之间穿梭又沉没,最后与命轨化为一体,变成命轨运转间轮盘碾碎的一部分。 阿玄匆忙赶到之时,正见那些二代神魔四散在命轨周围,以巨大的力量对命轨进行蛮横激烈的冲撞,而命轨坚固的防御将那些冲击尽数排斥在外,不曾受到任何损伤。 她不曾有任何犹豫,当即冲到命轨之前,掌下力量翻涌而出,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扫荡开来。密布的乌云浓雾都因此都被顷刻破开,明亮的日光从缝隙里洒进来,将整个命轨照耀得浮光闪烁。 她此番用力,凝结了整个极乐境的力量,十分霸道地要将这些已经渐渐疯狂的神魔扫荡开来。他们被迫暂停了这股冲击的力量,待回过头仔细望去,才看到阿玄笔直地站在命轨之前,而在她背后背对而立、与她一起在命轨前制止他们的另一个身影,赫然便是玄沧。 长晔今日是因为知道长暝重伤,才借着这个机会带兵突袭,想着横竖也要瞒住玄沧,正免得玄沧与阿玄过来搅局。 他一边是要与地界生事,让世界动荡不已,逼得命轨现世主动修正轨迹,另一边又要免得地界那些处处与他作对的大魔们妨碍他打开命轨。来此之前,他已经做好准备,自有部下去替他与地界大魔僵持,他才好腾出手来去解决命轨的麻烦。 命轨运转万分精妙,长晔知道暴力破解不成,正用炼化的二十四道神器共同作用,向内注入神力想要拆解命轨运行的规律。这边尚未找到头绪,那边却突然被打断,他都不必看清,都知道是阿玄回到了此处。 而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玄沧居然还站在她的身边。 此时周围所在的,都是自创世时直到如今的旧故,彼此都互相知道彼此的份量,哪里还需要特意隐瞒什么?对面的浮炎仰首看见玄沧,冷呵一声道:“重英,你若是不想认长晔了,直接过来就是,站在那边做什么?” 长晔脸色难看,直接回过头去看向地界的方向,沉声道:“你这回是见到了,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那边已有一道深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了阿玄的面前。玄沧反应奇快,明知阿玄有能力抵抗,但还是迅速施力挡在了阿玄面前。 巨大的力量在他们之间破碎,符舜持神兵攻来,目光略过玄沧落到了他的身后。他眼睛显露出一种极诡异的墨黑色,颈上蔓延到脸颊的魔纹放肆无忌地显露着他如今已经堕魔的事实,就连他释放而出的力量也比其他大魔要更加阴煞许多。 他的力量已是更上一层楼,玄沧的力量却仍受桎梏。他拼尽全力抵御在阿玄之前,想到长晔那般厌恨堕魔,方才却竟然与符舜有那么一句,便知道长晔是为了对付阿玄无所不用其极,生怕她回来以后出差错,便将雪秩的事告诉了符舜。 符舜始终对雪秩之死耿耿于怀,此番若是知道雪秩是死于彤华体内、更甚者是死于彤华手中,又岂能轻言放过? 玄沧咬牙道:“雪秩的事与她没有关系,你莫要在此时添乱!” 符舜冷声道:“你们要做什么我管不着,我要向她讨个明白,你也拦不了。” 而他们交手僵持的这一瞬之间,长晔已然动身,正绕过玄沧与符舜要去夹击阿玄。她诚然力量强大,有整个极乐境作以背后的支撑,可也不能在他们所有人全力出击动摇命轨的时候,既防着他们所有人,还要顾全命轨。 霜序今日在此处,已经引来了定世洲整条本源灵脉。希灵神的力量自始至终在本源灵脉之间完整留存,又随着后代的修炼而不断变得深厚浓醇,以此之力催动神器拆解命轨,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她必须作以取舍,对长晔来说,无论她选什么都好。 阿玄的力量已经扩散出去,不断抵抗着神器对于命轨的影响,无法有半分收回。她目光冷然地看着长晔,他转瞬已经来到自己面前。 她没有硬接的任何打算,立刻抽身往命轨的方向后退,而在长晔紧追不舍地逼上前来的下一刻,有另一股力量截断在了他们之间,强行将长晔逼退数步。 这是一股完全陌生的力量,不属于他们所熟悉的任何一人。长晔不可置信地顺着这股力量冲来的方向回头看去,看见是长暝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他本该被阿玄所伤,不该出现在此处才对,妙临也是这样告诉他的。可是此刻他还是来了。 他仍旧是那么一身月华,出现在乌云翻墨的此处,清透干净得格格不入。他手下力量不减,仍旧十分强硬地立在阿玄与长晔之间逼得他步步后退。 长暝一来,地界这些大魔都纷纷看向了他,他既有这般动作,明摆着是要站在阿玄的那边,他们纵然不解,也只能听命于他行动,针对起天界来。 虽然在他们心里,那个非要护着命轨的新境神,也不是什么能与他们站在一边的对象。 长暝站在彼处,目光淡淡地落下来,正正好望进阿玄的眼中。她顽固不堪地站在那命轨之前,来时,她想要护住命轨来护极乐境,此时,她又豁出整个极乐境去护命轨,在世界都在她对面想要摧毁命轨的时候,她愚蠢得简直可怜。 他眼中的点点光影,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放在这末日大难之中的遥遥对视,终归看着总是不够清白。 符舜眼见阿玄就在眼前,可他们先后的阻拦,却让他偏偏够不到一点。他心中生怒,想起他们所说的那些长暝对阿玄步步忍让的话来,心道他约莫是信不得了。 符舜过去从来护着彤华,因为他虽从不曾从她口中听到任何有关雪秩的话,却大约能猜出她与雪秩有所关联。他盼着雪秩能活,却也没有动过要逼死彤华让雪秩取而代之的念头。 诚然当初谷晴则叛变有他推波助澜,但他的最终目的,是要让所有人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如此,才有能让雪秩回来的机会。他不是非要彤华死。 但一切都并不如人所愿,这件事的发展超过了他们预料。彤华失去了自己的亲友,而他的爱人、友人也尽数死于彤华之手。冤冤相报恨难了,彤华是死了,可是阿玄还在,他才不会信她那些不是的鬼话。 原本他是听了妙临与薄恒的劝说,要开命轨,成回溯,但现在,不仅此事要做,阿玄也要杀。 当年十二神就不曾听过长晔或者长暝任何一个的命令,长年累月的独善其身,如今只剩下符舜一个,纵然来了地界,也不会以长暝为不二之首。 他没有任何犹豫,当下用了全力,闪身绕过玄沧,便往阿玄身前而去。 她已然趁着长暝拦开长晔的这个关口,开始召来极乐新境的全力,欲图将命轨彻底笼罩,将神器的力量都阻隔在外。 在那股力量尚未将她与命轨全部保护在内之前,符舜身影宛如一道流光而去,他脸上的魔纹闪现出一种妖异的光泽,随他力量的爆裂而在脸上疯狂蔓延。 阿玄回过头去,看见他朝自己这边而来,玄沧在他身后施力阻止,长暝站在远处,却也从长晔那方收回手来。她知道他们都来不及。 她右手背到身后,极乐境的力量随她手指转动而流转包裹住整个命轨,而她左手抬起,体内力量聚集于她指尖,单手结印,直击符舜。 他们之间力量碰撞的瞬间,轰然冲击成巨大的爆裂之势。符舜手下那些黑沉魔气在力量驱散之下瞬间将此处彻底笼罩,但弥漫在此处的却不止他自己的魔气。 他回过头看向对面。 阿玄微微俯身在命轨之前,扶着挡在她面前的玄沧慢慢站直身子。她目光很冷,一言不发,按着玄沧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侧半步,另一只手振袖一挥,便将这些沉重的魔气挥散。 她用很轻的声音念了一句“果然”,只有玄沧听见了这两个字。他眉心随之微微皱起,抬眼看向她目光所望之处。 在那驱散的魔气之后,已消失于此世许久的父神带着一如往日的平和微笑立于彼处,施力将符舜拨至一旁。他眼中的冷意稍纵即逝,又和蔼非常地与阿玄道:“阿玄,我这小辈一时心急,你可千万莫要见怪啊。” 第297章 禁锢 她像命运不容拒绝的恩赏或是惩罚…… 父神在世人眼中,早已殒灭于飞升新境之时。除却玄沧先前在阿玄那里知道过这消息,此刻尚且不觉得惊讶,余下无不震惊万分。 阿玄来现世之前,已经想过此处的变数必然与父神有关,此刻见他骤然出现在此地,便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念头。 从前,步孚尹作为游魂时曾偶然到过极乐境,眼下又禁在地界。而妙临可窥天机,在长暝藏身离虚境时,是唯一可在外为他周旋的人。如今命轨现世,所有神魔都在,偏偏只有妙临不在,阿玄已经大约知道父神联系的是谁了。 她想起不久之前与妙临交谈,本以为已是足够坦诚,看来她到底还是有所隐瞒。 入极乐境者,不得复归。她与旁者不同,暂且不论,但父神不该能悄无声息离开极乐境而不被她所察觉。她方才运力之时,已察觉到有微小不足,不过是因在阵前,面上不曾流露异样。此刻父神已站在此处,阿玄心中大约也能猜到,他归世之心从来不死,极乐境也锢不住他,眼下恐怕已经出现了问题,更或者,已经是在崩塌边缘。 阿玄目光微微沉了下去,想到如今护着命轨的这层来自于极乐境的力量,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动。 她冷声道:“我道那希灵神是个什么慈悲心肠,原来也就不过如此。” 昔年希灵神得窥极乐境,明知世人到达不了,却还是想保住后嗣黎民。飞升之时,她已见败局,便推动着父神堕魔,不惜牺牲所有同伴,也要让他汲取力量抵达新境。父神在极乐境熬了这么久,终于是在此刻才有了动作。 从世初到世末,他也是足够有耐心了,所以今日哪怕毁了极乐境,也要挽回现世的必亡之局。 父神因此言而微微沉下脸色,但对于阿玄还算温和,又劝她道:“阿玄,损毁极乐非我本意,我与你之间也并无仇怨。你既已知我等心愿,不妨让开一步。待回溯之日到了,自然应有尽有,我们也不会犯你极乐新境一步。” “你们?” 阿玄念着这两个字,目光淡淡扫到一旁的长晔身上,意味深长道:“你牺牲同伴,汲取力量,换自己飞升新境,脱离苦海。谁肯与你做你们?” 父神转眼看向了长晔。 他在极乐境中已观了现世许久,自然知道在自己走后,这个幼子对自己有多么厌憎与痛恨。昔年在自己眼中高大如山的尊崇形象,最后成了被心魔吞噬的贪恶怨灵,牺牲了一起飞往新境的同伴,将他们的最后一丝生机也吸收榨取到分毫不剩,把身后万千子民全都撂在混沌的现世之中,自己则去极乐世界纵享永生……任谁也难以接受。 是以此刻,父神站在此处,分明是站在阿玄的对面,站在在场神魔的一边,但他们却没有一个露出喜悦的神色。他们脸上都是沉寂严肃,还带着或深或浅的厌恶之色。 纵然同途同归,也是有选择同行者的权利的。而他们并不想如此。 旁人倒也罢了……父神安静地望着长晔,想看清这个许久不曾相见亲近的儿子,但他却一点目光也不肯分给自己,摆明了是不愿与他同道。 他心中无声地微叹,没在这里多余辩解,横竖将来时日还长,等命轨打开,回溯到最初,一切都来得及解释,一切都来得及弥补。 他那些失去了许久的,就都还能够回来。 创世诸神既在辟世之后能创造庇佑这样多的生灵,岂能心中毫无大爱?他到底还是顾惜了这个被极乐境禁锢了永生的小神,将她当作自己小辈一般对待了。 他再与她道:“即便各行其道,终究也是殊途同归。阿玄,你本不该绝于此处,何必顽固不堪,非要守那天道?极乐境已经损毁,你离开了极乐境,归去也是受罚,何苦如此?” 长晔无视父神,将目光无声地落在玄沧身上。 而阿玄的密音几乎同时传到了玄沧的耳边:“等下你去长晔那边,不要靠近。” 玄沧立刻就知道阿玄必然是要做什么了,他面上没有什么情绪的变化,但他追问的那一句“你要做什么”,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阿玄望着父神,未接他的话,却忽而道:“你与现世联系,又脱离极乐境出现在此处,如我猜测不错,你已经发现极乐之力与命轨同源了。” 这话说出来,自然有神魔隐隐露出惊讶之色。但长暝没有,长晔没有,父神也没有。父神回答她道:“所以,极乐境能破,命轨也并非不能毁灭。” 难怪天地两界不肯退让,原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才有恃无恐,非要如此不可。 阿玄很轻地摇了下头,道:“你动不了命轨。再来二十四道法器,再来一个极乐境,你也动不了命轨。” 父神颔首道:“对,以蛮力来破,全世界的力量集中于此刻,也动不了命轨分毫。但凡有所物,自有弱点,命轨虽坚,却也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开的方式罢?” 他很轻地笑了笑,问阿玄道:“只要我拿到符钮就可以了,对吗?” 阿玄忽而问道:“百灵还在境中吗?” 父神微顿,本以为她是要为这机密做出反应的,却不料是问出了这句。他只用了很短的一瞬,便意识到了阿玄的意思,没有开口,而是扬手施力往阿玄那处而去。 阿玄的眼睛露出了一种很明亮的光泽,就仿佛是在勾起一个自信十足的笑意。 她掌下力量将玄沧轻巧推出,就势结印开启极乐境,世人用尽此生也未能触及的极乐境在此时降临在命轨之上的位置,从明亮光线泄露的位置倏然喷涌而出巨大又浓郁纯净的力量,尽数顺阿玄手势指引来到此世。 先前她还只是将极乐境的力量经由身体导出使用,终究力量有限,但此刻极乐境开,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父神立即上前顶住那股巨力的倾泻。他来之前,此处只有阿玄一个新境神,旁人对抗起她自然艰难,可他如今也在极乐境内,极乐境的力量也要受他驱使。 他已经损毁了极乐境,让极乐境的力量开始不断流逝。极乐境的力量越少,阿玄所能运用的力量就越少。但阿玄干脆在此刻大开极乐境以引用力量,那么也就只有他能在这一瞬间抵御极乐境力量的压迫。 他的确做到了,却没有完全做到。 因为那股原以为早已与他融合成一体的力量,在此刻居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浓郁的排斥,虽然无法彻底隔绝与他的联系,但已经在排斥他的干涉,而顺从于阿玄的指引。 下一刻,父神忽然面对长暝喊道:“孚尹,你还不动作吗!” 长晔抬起眼,心中的预测在此刻得到证实。 方才长暝来拦他的那股力量太不对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谁比他更加清楚长暝的力量是什么样子,他只是在接触到的那个瞬间,就知道那个身体里绝对不是长暝。 但是谁能赢过长暝,无声无息地抢占那具躯体? 步孚尹吗?他又有什么能力,能这样轻易地装作长暝? 长晔站定了,在被他拦回来之后,他就没有任何动作。他既不想与父神站在同道,却也不想暂时与阿玄联手。大战过后,能站到最后拥有话语权的,是能保留更多余力的那一方,在此刻他们争得头破血流的激烈关口,他一点也不想贸然加入其中。 但方才才被阿玄推出战场的玄沧,此刻却毫无犹豫地冲了上去。 因为他看到对面那个始终安静的月白色身影,在父神开口的同时,便冲向了阿玄—— 长暝今日来到此处时,比旁人都晚了一步。 他没留住阿玄,又禁锢了妙临,最后站在巍峨魔宫之前,就只剩下了他孑然一身。 他心中有些无可奈何的怅惘,空荡又茫然地不知落到何处,他隐约觉得自己为了抓住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但一颗心却蒙着阴翳,怎么也看不清楚。过去的长日都已经遥遥迢迢,模糊成一片不清晰的虚影,追也追不回了;而将来的因果分明既定,却仍旧是忐忑地抓握不住一般。 他感觉不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有眼睛剧痛,无论他苛待又或者善待,都痛到无以复加。 ……它还会流泪。在整张脸都漠然到极点的时候,那只没出息的眼睛,会在偶尔的时刻忽然落泪,而落泪的原因甚至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开战了,去战罢,去结束这一切,什么阿玄,什么彤华,都抛到脑后,都抛过生死,此刻骗不过就骗不过,得不到就得不到,等这一切都结束了…… 他来到此处,看到阿玄独自站在命运之前。耳边是嘈杂的声音,远处有刀兵相接,灵力碰撞,近处是言辞交锋,分寸不让,但那些声音都没入他的心。 他看着她,脑中很不合时宜地回想到初见的时候。 那么暗的离虚境啊,在他厌恶这个世界到一点光芒也不想看见的时候,他在那里看到了彤华。她安安静静地闯进了他的小世界,安安静静地躺在了他的面前,像命运不容拒绝推给他的一个恩赏或是惩罚。 他的身体向她走近,将她温柔地抱在了怀里,他的灵魂为她颤抖,看着她苍白的面颊和流淌的鲜血而痛苦,可他的意识却飘忽在那两具相拥的身体之外,他分明拥有,可他却没有好好接过她,没有好好地接过自己的命运。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呢?他拼命回忆,自己却好像已经记不清了。那个漠然旁观的自己站在旁边的时候,看着她的时候,为什么无动于衷,为什么毫无波澜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哪里出了差错?那只不听话的眼睛,那缕不甘心的魂魄,不要再为她痛了。他已经看够了她的爱恨与亲疏,也……愿意认命了。 什么现世,什么新境,什么命轨,什么自由,都且去他的罢!他心里想,他要过去,走到她身边去,弥补当初在离虚境里不曾靠近的错误,弥补不能救她、将她独自丢在死局里的错误…… 可他的身体却动不了。 这具身体就仿佛扎根在云端,就那么遥远地望着。他心中在焦急而激烈地喊着过去,可这具身体却仍然在冷漠地旁观,就如同当初在离虚境里一样。 而在父神喊出了“孚尹”那两个字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动了。 这样的反常却让他突然冷静了下来。他好像突然又再次变成了一个乱局之中的旁观者,好像又再次回到了那年的离虚幻境,他的身体在快速地去往她的身边,可他却在一旁冷眼旁观,仿佛根本就不在这个故事之间。 他想要抓住什么,想要伸出手去,可也只是妄想而已。这具身体不受他控制,手也不受他的控制,他想要递出他的爱与守护,但却给出的是伤人的力量。他的灵魂在横冲直撞,却无法触动这具冰冷而无情的身体。 在他这般的无力之间,他的左眼里突然再次流下了一滴眼泪。 就这么一滴滚烫的泪,终于烫醒了长暝。 他不再是这具躯体的主人了。 他被禁锢在这一只小小的左眼里,是什么时候开始……是他见阿玄的最后一面,是她温柔不已地用手指滑过他左眼的时候,就是那个时候,步孚尹被她彻底释放,在他身躯里进行了一场彻底而无声的转变。 他已是这只眼中的囚徒,就如当年在离虚境里一般,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但却又不一样。从前的他可以轻而易举将步孚尹推出那个世界,夺取他与她之间所有的因果,但现在不行了。 现在他已经彻底落败。步孚尹掌控了这整具躯体,成为了这身体的主人,也成为了他们这段共同命运的主人,任他在这只眼睛里多么愤怒而激烈地呐喊与冲撞,也无法再对他造成半分威胁。 他已经彻底取代了他,在明与暗的交界变幻之间,原来就如此简单,原来就只需要她那么温柔的一个靠近。 暄暄,暄暄,阿玄啊。 他忍不住要唤她的名,这么千千万万年的错过造就的悔恨,终于在此刻如溃堤的滔天巨浪淹没了他。 莫伤她,莫伤她。 原来那种被强行退出的感受是这个样子。他只剩下了无声的哀戚,无力而沉默地见证她的灭顶之灾。 第298章 所求 你我就只痛这一回。 自游魂来到这世上尚未有自己明确的意识之前,他就已经隐约产生了一种对于自己前路何在的疑惑。 他要成为谁,要去往哪,他来到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最开始,他只是长暝魂魄极小的一部分,被长暝轻易地掌握和操纵。他将他分离自己的身体,又对他赋予自己的命运,将他放到这浩荡世界。 游魂在世间飘荡了许久,接纳各方的灵蕴灵气,慢慢壮大,慢慢完整,才慢慢形成了自己的意识。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最终成就了一个完整的魂灵。长暝感知到他的力量,明白时间已经合适的时候,便联系了薄恒,将他一把推进六道之中。 于是他成为了恂奇。 天岁神族的神力太强大了,他在力量飞速发展的时候,渐渐想起了自己灵识未开之前的日子,想起来自己活下来的使命,就是为了迎接长暝重新回到现世之内。 可他也有疑惑或者说是不甘,难道他的生,只是为了最后的死,为了毁灭之后迎接另一个生命的完整吗? 他已经有了那样好的父母亲友,他已经有了七情六欲,有了不舍和爱念。他想他如今便是不回又如何?长暝身在离虚境,又岂能管得住他什么? 而彤华落入了离虚境。 命运有因果,在那时候的他眼中,就仿佛只是为了捉弄一场。他还是去了离虚境,在离虚境,他遇到了让自己心动的爱人,也遇到了他生命开始与尽头的原点。 长暝懒洋洋地出现在他面前,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他道:“怎么回来了?” 是了,他第一次来离虚境,却已是走在结束的归途之上。他找到了彤华,仿佛找到了自己此生艰难又赤诚的所求,可是在这之后的每一份每一刻,都是朝着结束与毁灭的方向而去。 他一生不过如此,这个念头带来的那种痛苦有时候可以称之为灭顶之恨,让他窒息到喘不过气,让他为此愤怒伤心而无能为力。 他对命运的不满从头到尾都没有消弭过半分。随着他经历的渐增,他的不满也就越多。若是一生为死,又为何而生?若是注定要爱,又为何生仇?天道给予他们爱恨嗔痴,可是无声拨弄后的轨迹,仿佛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感情。 所以,为什么命运要禁锢他们如此,却偏偏还要赋予他们想要争取和得到的自由和妄想呢? 在死而又死之后,他终于生厌。 他曾被拘束在无数个步孚尹的身上,在那无数段生命的背后,都无法找到最后的所求。他无论在世内世外,都始终被困在长暝的名字之下,这短短的一个名字,将他在这世上所有的意义和痕迹都全部抹杀。他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他生命里有过一个浓墨重彩的爱人,但这个爱人与他之间的故事并不美好。她来到他生命里留下的痕迹是血淋淋的,就仿佛是命运对他无声的嘲弄与戏谑,嗤笑着他心里那点永远翻不到明面上来的自不量力。 于是以她为首,在他一次又一次失去自己所有之后,他终于了悟,他这一生存活的意义,不是什么永生执念的爱人,不是什么彤华,是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自由,是可以堂堂正正留下自己痕迹的存在。 爱人,亲人,友人……这些都很珍贵。但在得到自己之前,想要得到这些,都是虚妄而已。 所以,他才能看着被命运夺走一切的自己,看着被命运夺走一切的彤华,在她最最伤心而无力到无路可走的那一刻,站到了她的对面。 在天道操纵的命运之下,定世洲的神女彤华是注定活不成的。既然谁动手都是这个必然的结果,那倒不如他去动手更加干脆利落些。 他去了,绝情些,将他们此生的那些爱恨恩仇都斩尽了,要么了,要么断,这段故事的结尾总该要有个说法。等一切都结束了,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些恶作剧一般的限制和捉弄,他们才好自由又完整地站在天光之下,好好地面对彼此,好好地追逐所爱。 暄暄,你我就只痛这一回。 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从来就没有想过回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向长暝认输。一个缩在小世界里不知所求的生命,与拥有同样命运的他一样可怜,但他既然已经醒了,那不管长暝甘不甘愿,他都要做成此事。 他绝不停留。 他始终在这具身体里安静地等候,父神与妙临的联系与布置比他想象得要更加慢些,不过他有这个耐性。在阿玄再度出现以前,他始终觉得,自己可以耐心地等待到末日之终。 但阿玄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疑惑长暝如何在阵前将他放出来那一瞬,就当先看清了对面的阿玄。 他以为她已经死了,可她还活着。他听见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是从极乐境来。 这一下,应当算不得什么惊喜或者惊讶,而算作是一种惊吓与恐慌。 他见过她的。 很多年前,他曾无意间闯入极乐之境。他在里面飘飘荡荡,看着那些毫无生命力的虚假美景,觉得无趣极了。他正要失望离去的时候,就在这一片虚假里,看到了唯一的一抹真实。 他看到在花木掩映之后,她安静露出的一截红色的衣摆,随着足下清水和微风的拂动而荡漾开去,在水面和阳光之下泛出一层明亮又夺目的光芒。 她偏着头,只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和一小点玉白的侧脸,但只是那么一点的白皙点缀,就让这红衣显出更加艳丽的生动之色。 他去过这世界的许多地方,却没有一处比这一幕更加让他心动。他忍不住想要飘过去再看一看,却被父神发现。 父神在后面拍了拍他,笑着让他与自己退开。 “你是哪里来的生灵?误入此地便罢,她不喜生者入内,你莫要再上前了。” 于是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只是这境中的寂寞让他忧愁,离去之前,他扯了白纸一张,折来折去,折成一只生动的百灵鸟,将所携灵力吹进一息,便叫它生动地跳跃起来。 他没有明说给她,只是离去前与父神道:“这境中太寂寞了,这只鸟儿算我心意,留在此处陪伴你们罢。” 那一幕看着实在太孤单了,这世间至美之景也就不过如此,世间芳菲虚幻冰冷,唯有她温暖明亮。他有了怜惜的心意,不忍心叫她一直留在这漫长又沉静的寂寞里,可他从来没有生过想要拥有的心。 他就是想让她再快乐一些,再自由一些,再幸福一些。带着他灵息的那只鸟儿,后来真的在极乐境陪伴了她好漫长的一段岁月,直到极乐境崩塌的最后一刻,都还在极乐境遥远地呼应着她的召唤。 至于他,在离开极乐境之后,又在世间游荡许久,成了大荒的恂奇,又成了定世洲的步孚尹。在大荒的时候,他很偶尔地会想起这一幕,但在往生潭见过彤华之后就逐渐忘记。彤华成为了更加让他心动的那一幕,而他直到今日,才将这两个让他心头发烫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 命运谑笑着他的无力与渺小,将他的心之所向和身之所归引向了两个相反的方向,将他的所求和所爱放置在了不可兼得的位置。 想要自由和真正的存在吗?那就拿她来换。 步孚尹在极乐境宣泄而下时冲上去的那一瞬间,心里就在想,凭什么? 他的心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也没有到这最后一步却要为谁停驻甚至退却的道理。他上前的姿态坚决而果断,迅速又强硬,脱手而出的力量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向前就要穿透极乐境那层浓郁而厚重的保护。 他感到阿玄在对面起用了衔身咒,想要以此来阻拦住他的前进,逼他后退。他感觉到了,但衔身咒也无法阻拦他分毫,他的命运已经被长暝彻底拿走,衔身咒也控制不住他。 但她的确是提醒了他。 他们之间不仅仅只有一道衔身咒而已,他也可以让她退让,让她服软,让她仔细而直观地看看,天道在书写命运的时候,对他们有多么的残忍和不公。 他催动了衔身咒。 于是她分明已经完整凝结的力量,突然在他的面前弱化,在极乐境呼应的百灵,在现世阻拦的阿玄,都要受此命运规则的掌控。 而由他手中向前冲击的力量,凝结成一道金色的光芒,不由分说地穿透了这层阻碍。阿玄见状不妙,竟直接向前以身作挡,而那股金光径自穿过了她的身体,没有对她造成任何损伤,便直接向后面的命轨而去。 步孚尹冷眼看着那道强力的金光平稳而准确地钉在了命轨的中心轮盘之上,随着这一次的冲击,命盘第一次产生了极其强烈的震动和轰鸣之声。 阿玄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就拢好围护的结界回头望去。那道金光宛如利剑刺进心脏一般,激得整个命轨都因它而颤动不已。 而方才被神器催动都不曾损伤半分的命轨,此刻却因为这么一小团光芒,而逐渐暂停了轮盘的运转。那些支撑命轨运作的小轮盘开始卡顿、凝滞,或者是反向扭转,最后直接破坏了原本平稳的运行,导致许多部位开始碾压破碎,从命轨的轮盘之上掉落下来。 命轨真的开始损坏了。 从来说坚固不堪、绝不会被谁破坏的命轨,在这一刻开始坍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全文完结】 第299章 终章 爱与所爱,同见新生。…… 金光命中命轨的那一刻,步孚尹也来到了阿玄的面前。 他伸手穿过屏障的限制,一把捉住了阿玄的手腕,让本欲回身去挡的阿玄被迫停步,只能扭头回来看他。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脸色平静冷厉到可怖的地步,但在近前凝望阿玄的时候,终究还是落了三分柔软下来。他试图让她放弃无用的挣扎,劝她道:“符钮归位,谁也拦不住命轨打开的结果。你与我一同回去,不好吗?” 阿玄回望他不容拒绝的神色,反问道:“回去做什么?回去了,记忆不会消失,你没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是这样,那回与不回又有什么区别?因为一切还没有发生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那也未免太可笑了。 他们这些人,已经看穿了彼此在命运到来以前,会为了自己而将对方舍弃到什么样的程度了。他们都将一切想得太过于完满和美好了,可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重来多少次,也无法将过去错误的痕迹完全覆盖。 但步孚尹没有松手。 因为从第一眼到如今,他仍旧有着不肯将她完全舍去的心愿,只可惜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也不止一次为了自己的所求与她背道而驰。他当然明白覆水难收的道理,可如果不从头,他永远无法得到正名和修改的机会。 再艰难他也要尝试一次。 阿玄看穿了他的执念,心中无声微叹,有些无奈地问他道:“你是何处得来的符钮?” 步孚尹敛眉不答,摆明了是不愿谈论此事。阿玄又道:“谁与你说过命轨有符钮?又是谁与你说那是真符钮?” 不管是从何处得来,如今都是无风无浪地得来了。如果命轨这样难以抵抗的艰难关卡之前有一把可以轻易打开通路的钥匙,岂会这样容易得到手中呢? 如果这个符钮,只是命运给他们再一次的残忍而又美丽的谎话与玩笑,那么他们除了死亡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可以与此抵消的无价之物。 步孚尹面色微微一变,而阿玄已经推开了他的手,将他再一次推离到了屏障之外。 那个所谓的符钮,在撞击到命轨上以后,的确是让大小轮盘都缓慢地停转了下来。可是那也就只是一瞬间的停摆而已。 下一刻,命轨因为外物的入侵而产生了强有力的反抗,迅速逆转方向,以抵抗外物对轮盘本身带来的影响。随着无数细小部件的向下脱落,命轨开启了甚至可以称之为是自毁的程序。 它宁愿毁灭,宁愿坍塌,宁愿带着这个世界一起消亡在这个末日之终,也绝对不会为这些贪婪而有野心的生灵开启半分的善意生路。 那些细小的轮盘都只是在此刻已经变得无关紧要的组件,犹如灭世之灾总是最先冲击到平凡而普通的黎民,命轨之上也是如此。 阿玄没有看那些已经破碎脱落的细小轮盘,直接飞身来到了命轨的中心轮盘之前。那团金光向外迸发着极其强悍的力量,甚至让她连靠近都艰难。 可是不得靠近在此时已经算不得是什么大事,更麻烦的是,她清晰地看到中心轮盘之上已经产生了细碎的裂纹。 等到中心轮盘彻底破碎的那一刻,也就是命轨彻底坍塌的那一刻。 阿玄什么都没有想,当即便毫无犹豫地将自己体内所有的力量抽出,直接注入到中心轮盘之上,想要修复那些逐渐变大的裂痕。 而与她的力量同时而到轮盘之上的,是一尾凌空飞来的矫健白龙。 它与寻常神龙并不相同,比先时牺牲的诸位三代龙王的身形还要更加巨大许多,雪白的龙鳞之上泛着极浅的紫金色的尊贵光芒,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比英朗。 此时来的只能是玄沧,但这不是玄沧。 这是龙祖膝下,最为疼爱的一个幼儿,是诸位龙子中天赋最高、神力最盛的帝子英。 他为制约长暝,将沉睡的禁制苦苦牵系,直到最后都不肯放松,生怕力量的彻底恢复会让这些本就野心勃勃的神魔走向更加无可挽回的境地。但在命轨开始坍塌的这一刻,他毫无犹豫地现出了自己的真身,彻底粉碎了这道禁制。 他没时间想其他神魔是否会因此苏醒,在彻底复苏之后恢复力量,又会形成怎样的变故。他只是在想,他需要帝子神龙最最完整的神力。 他需要变回重英。 四代神龙的力量在命轨之前还是太微不足道了,他需要尽可能多的力量,此刻才能尽可能近地达成目标。 但即便是这样身姿巨大的神龙,在来到命轨的中心轮盘之前时,仍然显得十分渺小,即便是伸展了躯体,也无法横越整个轮盘。命运的倾轧之感在这一刻被展现得淋漓极致,大厦将倾,众生都不在天道眼中。 而他毫无犹豫地扬爪死死攀住了开始四散崩裂的中心轮盘。 那一团金色的光芒从他身侧显露出来,将他身侧的坚硬鳞片灼烫到脱落流血,现出骨肉。整个轮盘从崩裂的缝隙里倾泻的巨大力量冲泄而出,狠狠地重击在他的身上,打得他血肉横流。 末日里英勇向前的神龙,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也在此时被巨大的疼痛折磨到崩溃不堪。他忍耐许久,还是无法控制地发出极其惨烈的龙吟之声,可是爪下却没有松开一分力气。 他死死地攀住命盘。 云端之上很快有响应之声。漆骨听到此处龙吟,感到了血亲之间强烈的召唤,立即便脱离混沌战场,自地界模糊的红月之间奔袭而来,一头冲向了中心命盘。 龙祖之子只剩此二,后代子孙也在先前一场灼炎之间损伤大半,但此刻听到了先辈的召唤,仍旧纷纷化作龙身冲上前来,仿佛昔年以血祭世一般的重现,又在命轨利刃的切割之下牺牲坠落。 极乐境的力量早就被彻底抽干,整个极乐境已经坍塌毁灭,这世上的其余小世界也纷纷枯竭消亡。现世被一片混沌彻底吞噬,模糊成茫茫的一片。 这些神魔此刻终于不再受任何力量所阻,纷纷想要上前,想要在这一片混乱的时机中杀出一条血路,但却被命轨冲击而出的力量逼停在遥远的距离以外,不得靠前。 长晔紧盯着命盘的眼中已经通红,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亲友,如今关系亲厚更甚于血亲的重英就在对面被死亡步步吞噬,但他甚至不得靠前。当初盟约的重誓力量半分不减,但他无论如何急召,也无法将重英从命盘之上拉回一寸。 因为重英的身体,已经被命盘之上的力量熔化,那命盘狠狠吸着他的骨血让他不得逃离,将他生生拽入内部。此刻已经不再是他肯不肯放手,而是他已无法放手。他其实已经彻底失了力气,但他的身体已被命盘吞噬大半,变成命盘之上一个金属覆盖之下的削薄轮廓,只留下干净的眼睛还在望向尘世。 谁也救不得他了。 漆骨直到最后一刻,也没能将自己仅存的唯一一个弟弟从命盘的侵夺之中挽回。他是龙族坚持到最后的神龙,而最后他也没有看到局势扭转的希望。他彻底失力从云端坠落的时候,重英眼中的泪水跟着他一同滴下,落到他的身上,就像一场末日里几乎难以感受的转瞬即逝的微雨。 重英看着龙族的覆灭,也看到了这世界的覆灭。世界覆灭,而天道仍在,原来连这世界的毁灭都在天道的计算之中,天道就那般始终保持漠然旁观的姿态,从生到死都没有露出一次真容。他想要挽留一个平和又美丽的世界,却也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他难以动弹了,只有眼睛马上要沉重地阖上,可他还是竭力地抬眼,想要再看一看。 远处,他此生唯一的知己好友在努力不停地试图将他召回,试图保住他的性命和以后,他答应了要守他一生,他已经做到了;近处,他此生唯一的挚爱女子就停在自己眼前,源源不断地将自己的神力注入命轨之间,拉着他的身体不肯松手,想要将他从命轨的束缚之间解脱出来。 瞧,友人,爱人,他们都没有放手,他这眷恋的世界,美好得何止一星半点。 他想要笑一笑来安慰他们,可惜头颅已经沉没,再也说不出话,也再做不出什么动作。他被命轨彻底吞噬,最后也没能来得及同他们好好说一声告别。 他这一生,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后悔。 阿玄眼睁睁地看着他最后扭曲成命轨之上一道凹凸不平的轮廓,仿佛是世界崩裂之时形成的最大的一道创伤。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诞生与消亡,都是天道目光之下平淡的一次长望,生与死,不过只是一念之间。 她松开了手。 她想,时间已经到了,结果已经明晰,这个世界之上,不会再有谁愿意站在她这一边,她已经一个同伴都没有了。 阿玄回过头去,看向混沌之间的那道仿佛月色般温柔的身影,此刻也如月色般冷寂肃杀。而步孚尹站在遥遥之处与她对望,瞬间就跨越了千年万年,从此淌过千山万水,倏然回到最初与最末的一次相见。 相逢不识,相别不问,这就是他们在此世的终章所写。命书白纸黑字,分明如此。 妙临的身形此刻终于在高处的一片黑暗之中显现,她无声地看着面前发生的所有,看着那道至此仍旧没有开启的命轨,掌心向上一翻,抽出了一把银白色的长弓。那样的白被黑夜吞噬包裹,却又不受乱世之间的任何干扰,显现出干净又温柔的光泽。 这是创世神为子民留下的最后慈心。 希灵神窥破天机,希望父神当真有办法将他们全部带去到那个极乐无忧的新世界去,却也清楚命运艰难,也许那一日虽然美好,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实现。 而她又清楚自己的后辈们是一群多么心气凌云不甘示弱的顽固之徒,如果命运当真敢露出强硬倾轧的坚决姿态,那么他们也一定会与命运抗争到底,哪怕结局是与这世界一同灭亡。 她要再为他们留一条生路。 创世诸神飞升失败的原因,除却侍神者的蓄意谋害以外,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创世神的力量已经被抽离达到极限,经不起一丁半点的意外。 那些被他们自愿交出的力量,化作一把弓、两支箭,一箭射穿命运艰难的阻挡,一箭再作生存容错的托底,都在此处了。 妙临的手臂举得平稳,抬起直对另外一端。她的目光越过一切生死离分,在世界尽头和阿玄相接。对视的那一刻,彼此的心中仿佛都瞬间通明。 她们本就命运相同。 一箭中。 这一箭穿过疾风沉云,穿过世间嚎啕,穿过阿玄的心脏所在,直直钉在了命轨轮盘的正正中心。 阿玄看到了,但她没有回避,身体被这一箭的巨力狠狠地向后拖曳而去,好笑的却是没有任何的痛楚发生,只有空旷的风穿过狭窄缝隙的呼啸之声。 她低下头,看到左躯之内空荡的一块,她的心脏已经不在此处了。 此刻之前,在天机楼内,她们已经与彼此互通过所有事实,也预料到了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后果。在妙临说出父神与步孚尹在极乐境中暗自夺取命轨符钮之时,阿玄也告诉了她,究竟用什么方式才能终止这所有的一切。 “我希望永远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发生。” 这就是她们的终愿。无论是回溯还是留存,希望苍生永远不会走到毁灭的那一日。 阿玄实在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被步孚尹骗去了自己的心,在极乐境的时候,他们又何曾有过那样亲密的牵绊。也许是她去了尘世一趟,还是保留了一部分来自彤华的不甘的意识,从前她不惜自毁借极乐境里也要开启末世,如今那种希冀又骗过了阿玄通察的慧识,让步孚尹再次得手。 父神那处,也许是通过这些年在极乐境长久的相处,发现了她身上的特别之处,由此想到了符钮或许在她身上,又经由步孚尹来拿到了这一颗心,试图借此来打开命轨通路以达成目的。 但他们还是走错了。 妙临在远处放手,再一箭。 这一箭越过阿玄心口空荡的位置,直直击中了那枚所谓符钮的泛着金色光芒的位置,所有灵光因此而消弭不见,露出了那物暗沉又死气沉沉的本来面貌。 神女无心,再如何法力高深、点石成金,也没法让自己拥有根本不存的东西。 她的心不是什么符钮,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什么符钮,使命轨按照秩序流转的是天道的意识和力量,即便是命轨的开启或毁灭,也只在天道决定之下。 世人的所有愿望,至此全部破灭。唯一的生路在眼前快速崩塌,而回头早已是惊涛骇浪,无岸可立。 妙临看着彼处的阿玄和步孚尹,就像用一种旁观的姿态看到自己——她用一种平静而毫无生机的目光看着世界与他,而他不顾一切地冲向前方,不是为了她,只是为了向命运泄出自己的不甘和痛恨——妙临想,阿玄,我们是一样的。 她们拥有完全一致的命运,此刻这一幕也完美地重合在了一处。正如妙临与长暝最后将所有恩义消磨殆尽背身而行一样,昔年山盟海誓过的神女与青狮,此刻的眼里也已经没再剩下分毫爱意。 妙临独身而来,掌握天机,为防命轨运行错乱,不可与任何生灵结缘,所以她注定一生都锁在那个冷冰冰的天机楼,注定在对长暝动心以后也毫无意外地难成正果。 所以无论是在定世洲四处搅弄风云却无法与任何人牵连因果的彤华,还是在极乐境孤守了永生的阿玄,都一样。 恒久长存的天道变幻莫测,不肯施展分毫多余的慈悲善意,流离无定的荒魂固守本来,纵有满怀真心也不能归返。世事总是如此令人可惜。 妙临在心中默默念道:愿此箭助我冲破万难,助我所爱之人,即便身在囹圄之内,也好更往生路而去。 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祈求:若命轨不死,道理恒如过去,愿她如我,愿她如我。 愿得一生。 阿玄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她那一道目光空空茫茫,自己心中也分不清究竟是在看着什么,但这一眼之后,她却忽而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 她笑着望了一眼妙临,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彼此都理解了对方的心意,妙临对着她招了招手,就是一场洒脱的道别;她又笑着望了一眼步孚尹,他忽然皱起了眉,不知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但她已经不想去看了。 在极乐境时,父神曾与她闲谈言说,这世间万物,皆无独有偶,你如此特殊,也许寻来艰难,却必有一者与你生来相配。她倒是也曾想过,这世界的规则当真如此,若是有此一遇,倒也有趣。 可如果她是命运里的突发奇想,他也是世界里的偶然所得,那么故事演变成了今天这般模样,当真是无稽荒唐,好不尽兴。 阿玄身躯笔直,临空悬于破碎命轨之前,忽而抬起了双手。她一手向后,掌心和命轨轮盘的中心轻轻相抵,一手又在前,随指尖牵引结出了一个灵光流转的复杂结印,这结印又随着她指尖的向前推出,而倏然间穿透她的身体,由她掌心进入到轮盘之内。 命轨的崩溃在这一瞬间停了下来,轰鸣的巨响戛然而止,残破的轮盘如同巨大的漩涡一般,将所有的声音全部拽入无声的深渊之内。 而这安静仅仅一瞬而已。 一瞬之后,命轨再一次发出一声轰然巨响,由内向外地彻底炸成无数碎片,而轮盘正中瞬间释放的那一闪而过的薄光,宛如世界临死前最后的一抹幻象,倏然便被摧毁于混沌之间。 阿玄消失了。 早在最初,无爱纪死,极乐境生,她的轮廓显立于极乐境中,但她从来不是生于彼处。命轨之上没有符钮,她的心脏也只是所有归于原始的那一部分。 命轨因为感受到了她的残破和损伤,而触发了自毁的机制,要拉着整个世界共陷重罚的因果。但她主动投入命运之间,自此便彻底归于完整。 妙临看着已经完全破损坠落的命轨,看着彻底陷入一片昏暗与混乱的世界,看着所有生灵崩溃而无助的哭号奔逃,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消散成尘埃飞灰,和世界的所有联系都在此后彻底断绝。 命轨崩塌了,这个旧世界也要带着所有一起死去,包括她也在内。 但她却笑了。 她突然想起了从前那位聪慧又仁慈的女神,想起她将长弓交给自己的时候,用十分坚定而有信心的声音对她笑着道:“妙儿,以我所见,天意存善,我们会到达彼处的。” 无论那时如何茫然而疑惑,如今都知道结果了。她对这陷落无归的世界轻声应答道:“您所言不错,我们会到达的。” 瞧啊,最后一刻,她还是听到了浩荡之声。 创世之初,诸神殒灭,以全部之力推举父神去往新境,末日之终,众生死尽,父神双子带着他们出生时刻分定的清晓与黄昏一同消失,奔赴一切之后、一切之前。 爱与所爱,同见新生。 步孚尹在命轨崩塌的那个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拽进一片黑暗。他在电光石火间看到了阿玄对他强而有力的牵引,可无论如何借力向前飞奔而去,都无法见到她的身影,无法触到她的所在。 他心中那些隐约的猜测与担忧,都在此刻变化成了真实。在这个世界里,他无法得到所求,也无法得到所有。爱与自由只能择一而选,他选了后者,以为拥有自由,就可以拥有所有,而她如此了解,助他走上此道。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这急速飞奔的时空之间消解,自己又回到了最初那一团轻而无形的游魂,世界的喧嚣离他远去,长暝的感受从他体内剥离。他终于只剩下了原原本本的自己,穿越飞速而过、飞速而归的时间,穿越黑暗无边、琉璃梦幻的时空。 直到最后,不知过了须臾弹指,还是过了千秋万古,他终于感受到有稳定的力量温柔地牵引着他缓缓下落,最后睁开双眼,看到大美世界,草木长碧。 晴光暄和,岁月无声。 全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