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妹妹匡扶大明》 1、扬州十日(一) 弘光元年,扬州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火灼烧味儿,焦糊之中夹杂着挥之不去的恶臭,让浑浑噩噩的赵明州陡然警醒过来。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在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之际,就重重地朝着鼻尖儿前方不过寸许的距离挥击而出! “砰”!赵明州的拳风将什么东西直直地击飞了出去,下一秒,那迅捷飞出之物又古怪地荡了回来,如同赵明州练拳时再熟悉不过的速度球,赵明州猛地睁开了眼睛。 瞳孔骤缩,她看清了那鼻尖儿前飘来荡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具高吊在房梁上的尸体。 那具尸体此刻正携着一股腥臭之风,一边旋转一边借着惯性,悠悠地向赵明州扑来。赵明州以手撑地,双腿急蹬,后背撞在了墙上,她一抿嘴,将那声痛呼吞回肚里,定睛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和那具近在咫尺的尸体。 尸体是一名年逾五十的男子,身上的衣服是典型的明制,齐整而华贵。赤褐色的粪水氤氲而出,脏污了衣服的下摆,又沥沥拉拉地滴在地面上,赵明州确认这便是那无孔不入的恶臭的来源。男子已然死去多时了,断无相救的可能。 尸体悬吊着的房梁已经垮塌,墙体也岌岌可危,地面上散乱的帘幕被倾倒的烛台引燃,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儿。见此情景,赵明州扶着晕眩的额头,倚靠着墙面站起身,迅速踩灭了舔舐着空气的火舌。 ——这是哪里? 她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脸,原本齐耳的短发变成了此刻四方平定巾下挽起的云鬓,低头扫了一眼,身上也不知何时换上了男装的短打,像是古装剧里小厮的扮相。 深吸一口气,赵明州推开了面前倾倒的房门,嘈杂混乱的声响一股脑地涌进她的耳朵。 木质灼烧的噼啪声、紧张惶惑的脚步声、女子凄厉尖锐的哭喊声、男子愤怒高亢的喝骂声,孩童无助惊恐的嚎哭声化作有形的实体,齐齐扑将而来,让赵明州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一个趔趄。 ——这究竟是哪里? “还傻站着作甚,鞑子就要入城了!”耳畔响起炸雷般地一声喊,一名肩上扛着孩子飞奔的男子冲着赵明州大叫。他脚步不停,将肩膀上哭个不停地孩子拽了拽,继续向着西面发足狂奔。 ——鞑子…… 来不及从混沌的脑海中提取更多的信息,赵明州也随着涌动的人流奔跑起来。她跑动的速度很快,在人群中穿行了一阵便撵上了刚刚好心提醒她的男子。 “这是哪里!”她大声向男人询问道。 男人满脸不可置信地回头瞥了她一眼,在触到她额角还留着血的伤口时露出恍然而悲凉的表情:“扬州……这里是扬州。” “你刚才说,鞑子要入城?什……什么鞑子?”赵明州竭力压过周围喧嚷不断的鼎沸人声。 男人肩膀上的孩子随着跑动不断下滑,赵明州眼疾手快地往上推了推,满头大汗的男子缓了口气,道:“就是那帮清狗啊!围了好几日了,这帮狗杂种要是进来了,只怕咱们一个都不得活!” 赵明州的脑海中蹦出八个字,下意识地喃喃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你说甚?”男子没有听清,晃动个不停的脑袋往赵明州的方向探了探。 赵明州沉声道:“我说你说得对,鞑子若进来了,一个也不得活。” 她的目光穿过时光的迷雾,穿过如同巨大蠕虫般在巷道中拥挤的人群,凝在某个不可知的远方。这一刻她终于能够肯定,她的确是穿越了,还是穿越到了扬州屠城的那一天。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赵明州的动作比脑子反应得更为敏捷,一个闪身便躲到了沿街商铺的檐下,脚步还没停稳,一架四匹马拉着的车辇便风驰电掣地冲将过来,卷起一地的烟尘。那车辇之上端放着一座朱红色的车亭,亭子外围着十二扇精美绝伦的簾子,亭盖四周垂着如意滴珠板,其上流苏凌乱晃动,随着车辇的颠簸发出嘈嘈切切之声。 人群尖叫着闪躲,让本就混乱不堪的街道陷入更大的恐慌之中,车辇也如同冲向礁石的海浪,速度骤然降了下来。 明州微微侧头,正瞥见车辇被风扬起的帘幕后露出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她从来没见过男子的面容上出现过那般俊俏虚弱的眉眼,就恍若被云雾打碎的月光,堪堪落在空寂无人的雪原。那种不容于世的洁白,在混乱的当下更显得惊心动魄,明州的目光也被那片白攫住了。 剧烈晃动的车厢之中,男子的目光也定定地朝着明州的方向望了过来,在触到明州对视的眼神之后便再也不肯挪开。那雪胚塑成的五官生动起来,男子双眉向下一耷,露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隔着人群向明州大喊道:“阿姐,救我!” 那种神态,就仿佛素不相识的赵明州是他的守护神,在这即将被攻破屠戮的城墙之中,唯有她是他的救赎。 ——阿姐? 赵明州僵住了,她终于彻底想起来了。 她叫赵明州,而她的妹妹叫赵般般,自父母相继离世之后,二十岁的明州便承担起了抚养年仅五岁的般般的重任。 般般有着先天性的心脏病,为了妹妹的医药费,自幼习武的明州放弃了苦练的刀法,转而练起了拳。她的搏击不注重地面技巧,仅靠摧枯拉朽的拳势打出了一片天下,仅用两年时间便成为了蝇量级和草量级的双料冠军,也是十年来罕见的赛事黑马。 然而,般般的身体也愈发虚弱起来。为了能给妹妹凑齐天价的手术费,明州接受了投资方的邀请,对战比她高出两个量级的羽量级拳王。这是一场完全不合规的无限制格斗,而赵明州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被对手一记重拳击中要害,后脑着地彻底堕入黑暗的瞬间,赵明州头脑中最后一丝神识因着强烈的欲念脱体而出,悠悠荡荡徘徊于半空之中。 “汝已然死去,何故踯躅不离?”虚空之中,一道雌雄莫辨的冷厉声音响起。 “我不能死。”赵明州道。 “万物皆有一死,哪有什么能或不能,愿或不愿。” “我不能死,般般不能没有我。”赵明州执拗地重复道。 “汝妹赵般般,在汝死后不久,亦会旧疾发作,追随而去,汝无需挂心。” 代表着赵明州的透明灵体光芒骤现,发出愤怒而不屈的呐喊:“少他**的神神叨叨,放我回去!” 虚空中的那道声线似乎是怔了一下,良久道:“天道有常,不为——” “放我回去!” “也罢——吾便再给汝一次机会,寻汝妹去罢!” 回忆的白雾骤然消散,赵明州死死盯着车辇远去的方向。此刻的她无比确认,那双无助的眸子后藏着的是谁,那是她的妹妹——般般。虽然赵明州不理解为何般般的灵魂会被困在那个陌生的男子体内,可既然连穿越这种荒谬绝伦的事件都已经发生了,又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呢? 心下主意己定,赵明州再无犹疑,追逐着车辇辘辘的车轮声发足狂奔。可惜人力终究不及马蹄,在追了整整三条街之后,赵明州眼看着那车辇冲出了城门,守城的士兵则奋力将开了一半的城门合拢。 若是城门关了,只怕般般便真的要同她失散了! 赵明州手上生出一股狠劲儿,几乎将正在关门的士兵拽了一个趔趄。 “放肆!”数杆长枪将赵明州团团围住,泛着寒芒的枪尖儿直直杵向她的眼睛。 “哪儿来的刁民!”士兵急赤白脸地揉着自己差点儿被赵明州拽脱臼的膀子,恨声道:“你想作甚!” “我要出城。”赵明州目光不闪不避,瞪视着对方。 那士兵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身量不高,相貌普通的少年人,竟是嗤笑出声:“出城?这扬州城是你想出便出的?” “那他凭什么出去。”赵明州泠泠然向着车辇的背影一指。 赵明州刚一冲到城门前的时候,身边尚有几个瞧热闹的百姓。听赵明州想要出城,再看她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还道赵明州是个有身份的,便也跟着叽叽喳喳地架秧子起哄。可及至赵明州问出这句“他凭什么出去”,百姓们登时屏息不语了。 士兵表情复杂地看着赵明州,面上讥讽的笑容淡下去,反倒浮上一层了然的同情:“还以为你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却原来是个傻子……你不认得那位公子?”他一边说,一边拱手朝天一礼。 赵明州缓缓摇了摇头:“他是谁?” 士兵叹了口气,道:“那位可是神宗皇帝嫡嫡亲的龙孙,当今的桂王的亲儿子——永明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扬州十日(二) 赵明州的眉头皱了起来,一双眸子在沾了墙灰的眉毛下颇为警惕地转了转,澄亮有光。那士兵以为她是畏缩了,便跟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众官兵直冲着赵明州的长枪便也随之缓缓放下了。 他们却并不知道,赵明州此刻头脑急转,拼尽全力寻找着一切残存在回忆中的信息。赵明州和赵般般的父亲是考古队的领队,因此她们自小便跟着父母长居于广西的一处偏僻山村。那山村小到在地图上都难以查寻,却因着一座古墓在考古界声名赫赫,那便是赵明州的父母毕生发掘研究的大墓——将军墓。 据说,那位将军追随着南明的一位小皇帝南征北战,在小皇帝奔赴缅甸的路上病死于此。而这座山村中的百姓,皆是自愿为将军守墓的兵士的后代。赵明州没有遗传父母博闻强识的优良基因,反而热衷于追鸟斗狗、舞刀弄枪,是以虽然近水楼台,对南明的历史却知之甚少,与妹妹赵般般成为了两个极端。 若是妹妹在此,只怕现在已经将那桂王亲儿子的生平来历都背出来了,可偏偏,被困囿于城内的却是从小厌烦读书的她。 ——神宗……神宗是万历没错吧?那小皇帝岂不就是朱……朱……朱什么来着? 突然,赵明州眼睛一亮,她想起来了:“朱……朱由榔!” 然而,却没有人听到她一阵头脑风暴得出来的答案,一声响天彻地的巨大轰鸣声从西南边的城墙处传来,压过了一切嘈杂纷乱的声息,仿若冬雷震震炸响在苟延残喘的秋虫头顶——那是死亡来临的警讯。 为首士兵的脸色随着那一声巨响彻底白了,他低声道:“史阁部恐怕撑不住了,鞑子……鞑子用了红衣大炮!” 嘴上说着撑不住,手中的长枪却攥得愈发紧了,他冲着身旁的将士们朗声道:“兄弟们,为国效死就在今日了!” 周围的将士们轰然响应,逆着人流的方向朝岌岌可危的城墙冲去。 “小兄弟,我见你身手不错,不如和我们一道……诶?”士兵将手中多余的一杆长枪向赵明州原先立着的位置递了过去,没成想却扑了个空,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此刻的赵明州早已趁乱逃离,一矮身躲入了就近的一家店铺之中。她可不会傻到为了这座岌岌可危的朱明大厦添砖加瓦,这世界本就不属于她,而她滞留于此的唯一目的是找到妹妹般般,其他的一切于她毫无关系。 虽然赵明州对南明的历史所知甚少,可这臭名昭著的扬州十日却依旧令她难以忘怀。在接下来的几日里,这座富庶奢靡的温柔乡,这段烟雨迷离的扬州梦将成为人间地狱、野兽猎场。由多铎带领的清军将以不听招降为由,对扬州城内的军民肆意屠戮、极尽蹂躏,终成汉民族不忍回首的惨烈记忆。 而赵明州现在能做的,就是在这场大逃杀之中活下来,逃出去。 赵明州一边在空无一人的店铺中小心地移动,一边将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口中不仅轻轻“啧”了一声,女扮男装、身无分文、困于孤城、历史垫底,当真是犯了穿越的大忌。经过了短时间的混沌,此时的她早已腹中饥饿如擂鼓,若再不找点儿吃食垫垫,只怕清军还未至,自己就先身死异乡了。 想及此,赵明州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些。 店家显然是走得匆忙,店中的桌椅柜阁歪斜倾倒,瓷盘瓶器碎了一地,墙上挂着的书画也尚未来得及取下,在一片萧条中突兀地高张在雪白的墙面上,如同风中烈烈的引魂幡。 赵明州翻过桌椅堆成的围挡,一路向后厨寻去。此时,残阳如血,将一片死寂的抄手游廊渲染出铁锈般地深红。院墙外,清兵呼喝喊叫的声音隐隐传来,夹杂在一阵尖锐的哭泣声中行远了。 留给赵明州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当她终于摸到了后院的伙房时,天色已然擦黑,赵明州不敢点火,蹲下身在一堆纷乱的物件中轻手轻脚地摸索着。她的眼睛已然有些花了,指尖也有了难以抑制地颤抖,是以当她摸到一个温热而绵软的物件时,她几乎是惊喜地一把抓起就要凑到眼前观瞧,却不料引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那差点儿被她放入口中的哪里是什么想象中的白面馒头,而是一只属于孩童的胖乎乎的柔软小手。昏茫的夜色中,男孩儿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气呼呼地瞪着赵明州。 “你属狗的吗!”小男孩儿压低了声音怒斥道。 赵明州不由得哑然失笑,她没有再搭理小男孩儿,转了个方向朝别的地方摸索开去。眼角的余光瞥见男孩儿胖乎乎的小脸儿,她想起来了,这个差点儿被她当成白面馒头的小男孩儿,正是她穿越伊始遇到的那个男人肩头扛着的孩子。 赵明州的动作顿了顿,轻声道:“你爹呢?” “爹爹说了,让我先在这里藏好,他要回家去接娘亲。”小男孩儿年纪尚幼,声音里还带着稚嫩的童音,这声音听在赵明州的耳朵里,不由得心下一凉。 ——只怕他的爹娘回不来了。 “那你便藏好了,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赵明州不动声色道。 “还用你说。”男孩儿颇不服气地小声嘟囔道。 赵明州又摸索了一阵儿,忽听得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就仿佛一只小老鼠穿行在废墟搭建的丛林,半响,一只白嫩的小手探了过来,手中抓着半块被压得瘪瘪的烧饼。 “哝……你别找了,我都找过了。”小男孩儿道。 赵明州一怔,默默地接了过来。 烧饼已经凉透了,也不知被男孩儿攥在手里多久,有股汗津津的怪味儿。赵明州细细嚼了两口,只觉得自己像一只啃着墙皮的狗。 “谢了。”赵明州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下来。 “嘁,还不是怕你饿极了咬人。”男孩儿依旧对方才的事情耿耿于怀,他像一只小兽般蜷缩了身体,紧靠着赵明州躺了下来,温热的体温隔着单薄的衣服传递到赵明州的身上,不知为什么,赵明州长长地叹了口气。 “别乱动,我要睡了。”男孩儿发号施令道,“明天一早,爹爹和娘亲就来接我了。” 然而,这座扬州城内,已经有太多人看不到明日的清晨了。 城破之时,十万清兵蜂拥入城,号称人口百万的扬州城顿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初始,清兵沉浸于搜刮钱财,尚能克制杀人的兽性。可随着兵众的渐次增多,狼多肉少的局面逐步形成。天色愈重,墙外的惨叫声愈烈,到最后简直让人只觉身处阿鼻地狱一般,入耳尽是鬼哭魂嚎,不忍卒听,而那夹杂在哀叫声中鼻音深重的满语,则更成了剜肉的刀,追魂的钉,直骇得蜷在地上的小男孩儿抖如筛糠,涕泪交流。 昏茫的夜色里,赵明州垂头看着这个对自己有着一饭之恩的男孩儿,内心生出某种近乎卑劣的庆幸:还好般般的魂魄在那朱由榔的身上,若是落在这城中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只怕…… 正想着,赵明州只觉身畔那蜷着的小小身影突然触电般地一抖,男孩儿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痕交错,像只雨夜中迷路的玳瑁猫。 “怎么了?”赵明州压低声音问道。 小男孩儿没有回答她,眸中溢出的恐惧却如海浪一般,漫过赵明州的腰际,将她整个人拖进刺骨的冰寒里。 墙外,那声嘶力竭的哭喊无孔不入地钻进赵明州的耳朵。 “军爷,我求您……求求您啊,我真的已经身无分文了!” “军爷,饶过我们吧,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一声锐器捅入□□的声音将哀求生生止住,继而惨呼骤起,却换来更为迅捷捅刺声。那锐器显然没有捅到人的要害处,男子哀嚎了数声又切切恳求起来。而随着他的哭告,拖拽声和着女人的挣扎哭喊化作最为冷厉的回答。 “爹……”还不待男孩儿喊出声,赵明州已经眼疾手快地将男孩儿的嘴紧紧捂住,一丝呜咽从指缝中流泻而出,随着干燥的夜风飘然而逝。 朝着那双看向自己的噙满泪水的眸子,赵明州狠下心,冷冷地摇了摇头。 男孩儿的瞳仁黑亮,比寻常人大些,像两颗汪在雪洞中的黑葡萄。然而,随着赵明州摇头的动作,那双漂亮的眸子里腾出两朵疯狂的焰火,下一秒赵明州掌中剧痛,她丝了一声下意识松开了对男孩儿的钳制。 小小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一个扭身朝着大门的方向冲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扬州十日(三) 赵明州嘴里骂了一句,却没有再拦,她知道男孩儿去意已决,若是再强行拦阻反而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手掌上被男孩儿狠咬一口的位置出现了黏腻潮湿的感觉,赵明州浑不在意地在衣摆上蹭了蹭,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墙头,向墙外看去。 跃动翻飞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夜色,不绝于耳的哭嚎让隐在云中的玄月愈发灰败,灼眼的赤红与瘆人的惨白交织重叠,将墙外的人间地狱不加掩饰的呈现在赵明州的眼前。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如同被狂风肆虐过的麦田,麦穗以难以名状的诡异姿势相互挤压着、堆叠着。仓黄色的麦田之间,流渗出粘稠的红和浆状的白,在龟裂的地面上氤氲成一片。 每一个如同作物的人,表情都保留着生前最后的挣扎,无法聚焦的眼睛大睁着,喉咙中似乎还藏着一声无望的喊。 尸山血海之中,尚未干瘪的麦穗还在匍匐蠕动着,既像是在寻觅生机,又像是在迎接死亡。 无论是躺着的,还是站着的人,都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了。在这个世界中,躺着的是虫蠹,站着的——是群魔。 明明是初夏的天气,赵明州却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掺着冰碴儿的水,自骨缝中生出蔓延全身的寒凉。 她猛地抬起手,捂住涌入口腔的酸水,强自镇定下来,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于她有着一饭之恩的小男孩儿,冲入了嬉笑着围在一起的清兵之中。清兵分成两队,约莫有五六个人拖拽着女人到阴影处蹂躏,而剩下的三人则玩闹般将矛尖和刀刃不断地向着男人身上招呼着。 初时男人还能惨嚎痛呼,拿手臂后背抵挡,待到小男孩儿扑到身前时,男人只能徒劳地四肢抽动,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了。 “爹!”小男孩儿呜咽着,紧紧抱住男人残破不堪的身体。 男人的手缓缓向上抬起,竭力向着男孩儿蓬乱的脑袋摸去。然而下一秒,男孩儿发出一声惨叫,像只丧家的小犬一般被清兵一脚踹飞出去。男孩儿在地上滚了数滚,撞在路旁的一株泡桐树的树干上,紫色的泡桐花簌簌地落了下来,遮盖在男孩儿无助颤抖的肩头。 其中一名清兵冲着垂死的男人龇牙笑了一下,很明显男孩儿的出现打扰了他们的兴致,一簇直透入体的银亮矛尖儿结果了男人的性命。 在死亡的瞬间,男人依旧下意识地向着男孩儿的方向望去,脸上露出安抚的却因疼痛而扭曲的笑。 清兵将长矛不带丝毫迟滞地拔了出来,转身向着嚎哭的男孩儿走去。此时的男孩儿已经不知道怕了,清兵走得愈近,他哭喊的声音愈报复似的尖锐。清兵嘴中咕哝了些什么,高高扬起了长矛。 下一秒,一道迅捷到难以捉摸的阴影笼罩了清兵头顶上方的夜空,他只觉得肩膀一沉,脖颈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紧紧箍住。他惶惑地抬起头,夜色深重,恍恍惚惚间只隐约看到那独属于女性的,线条柔和的下颌。 哪里来的疯女人,竟然骑在他的肩上!? 还不待他反应,那下颌动了动,声音冷漠而平静:“虽然对我来说,他们只是npc,但是你们……太过分了。” “咔嗒”,骨骼错位的脆响随着赵明州腰胯的发力同时响起,那名清兵的脸上浮起一丝迷茫之色,继而轰然倒地。 赵明州就地一滚,宛若一只狡黠的野兔,她顺手抄起清兵掉落的长矛,熟悉流程般舞动了两下,迎向剩下两个瞠目结舌的清兵。 那两名清兵全然没有料到,这座尸山血海的扬州城内还有赵明州这样的反抗者,扬州城的骨头早已被他们满人打断,带领抗清的史可法都尸体难寻了,哪里又蹦出来这么一号人物!? 然而,赵明州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们疑惑反应了。手腕一抖,矛尖就直直地捅入其中一人的心脏。荒唐的是,为了进城之后抢掠方便,清兵早已褪去了铠甲,是以此刻的清兵同他们肆意屠虐的百姓一般脆弱。 这一枪带着惯性与愤怒刺入□□,却难以拔出,赵明州微微抬眼,双膝一跪,借势滑了出去,堪堪躲过硕果仅存的那名清兵砍过来的刀锋。 因着常年的搏击训练,赵明州最擅长的便是近身肉搏,再加上八角笼中打磨出来的异于常人的速度与意识,即使对上数人,她也能够眼观六路,游刃有余。因此,当最后那名清兵收住刀势,带着杀意回转过身时,赵明州早已好整以暇地摆好攻击姿势,一拳狠狠击在他没有防护的右腮上。 这一拳使出了实打实的气力,清兵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地向后倒下,昏死过去。 赵明州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弯腰捡起清兵的长刀,手腕轻旋,一个漂亮的刀花绽放在凌厉的寒芒之间。 “还是刀来得顺手。”赵明州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她抬头四顾,心下暗自庆幸,虽然她手脚利落,转瞬之间力毙三名清兵,可若不是这夜色深沉,定会引来援军,到时候只怕双拳难敌四手,自己也得折进去。脑中灵光一现,她动作迅速地将其中一名清兵的衣服扒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接着,又顺手抄起掉落在地上的头盔,略略一掸尘土,便扣上了自己的脑袋。 她盯着地上昏聩不醒的清兵看了半响,手起刀落,一根“猪尾巴”就被她削了下来,塞在帽盔里。 “嗯,这便更像了。”赵明州摸了摸那支棱在脑后的毛茬茬的辫子,长舒一口气。 忙活了半晌,一名眉清目秀的汉人公子,摇身一变成了面容模糊的屠城大兵,赵明州转过身,向着泡桐树下的男孩儿走去。 “走吧。”她向男孩儿伸出手。 男孩儿呆呆地坐着,脑袋垂得很低。 “我娘还……” “小家伙,我救不了所有人。”赵明州打断了他。 ——救你,也只是因为那块汗津津的烧饼。 “你明明可以……”男孩儿的每字每句宛若从胸腔的裂缝中挤出来,带着难掩的颤抖与蚀骨的恨意,他抬起头,眸子空洞无光,那双比寻常人略大些的瞳仁此刻如同地极海渊,将所有的生命力吞噬殆尽。“你明明可以救他们!” 赵明州深深地叹了口气,毫无预兆地一个手刀斩在男孩儿的后颈上,男孩儿立时昏死过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扬州十日(四) 晨光微熹的街道上,一名穿着明显不合身军服的清兵,肩抗着一个小男孩儿,歪别着一把沾血的腰刀,一摇三晃地走着。男孩儿的双手无力地垂耷着,随着清兵的脚步摇摆,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让人难以辨别,他究竟是屠城后的遗孤,还是这场野蛮战争的牺牲品。 很显然,那个步态虚浮的大兵,就是乔装改扮的赵明州。 在手刃了两人重伤一人后,赵明州没有选择立时出城。相反,她好整以暇地在临街的民居仔细搜罗了一阵,将包袱皮儿撑得满满当当,方才趁着尚未散去的夜色向城门口走去。此时约莫是凌晨四点,正是人的思绪最为昏聩无防的时刻。 可惜,赵明州还是低估了这群被她称之为“npc”的古人。 原先拦阻她出城的汉人士兵已经被满人替代,叽里咕噜地说着赵明州听不懂的语言。为首一人指了指赵明州肩上扛着的男孩儿,声色俱厉地喊了些什么。 赵明州一个头两个大,透过帽盔的下沿,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穿着,却悲凉地发现自己很难从衣着辨别出对方的身份品级。但是从对方颐指气使的样子来看,定然是比自己这个大头兵要高出许多。 赵明州对面站着的是一名牛录额真,见赵明州只是呆愣愣站着却不答话,他的火气也上来了。此次屠城,他被委派的任务是看守一方城门,自然就失却了抢掠搜刮的机会,手下的兵士们所获也不多,本就窝着一肚子火儿。 此时见赵明州拎着鼓鼓囊囊的包袱,还大模大样地往城外走,便有心为难,想要赵明州吐出点儿好处费,权当吃酒钱。 二人一个呵斥,一个迷茫,直嚷得周围的清兵也呼啦啦围了上来。赵明州心中暗道不好,肩膀一顶,将小男孩儿往上扯了扯,另一只手便悄无声息地向着腰间的佩刀摸去。 赵明州对自己的身手有着绝对的自信,可却深深忌惮于满城乌压压的清军。若是此刻动手,只怕自己绝讨不到好处,可是……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让她打消了自己逃避的念头,既然逃不脱,那便打打看,打不打得过,也要打了才知道! 战局一触即发,牛录额真也从赵明州帽盔掩映下的眸子里嗅出了血腥而危险的味道,顿时也警觉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自己与赵明州之间的距离。 就在这时,二人之间微妙的间距中踏入了一双草鞋,如同分开红海的摩西般,将二者敌对的潮涌隔绝开来。赵明州和那名牛录额真同时将目光移到了草鞋的主人身上——那是一名身着黄色袈裟,头戴僧帽的大喇嘛。 赵明州的目光里掺杂着警惕与初来乍到的穿越者固有的迷茫,而牛录额真的脸色却是变了,怨怼与煞气化作小心翼翼地恭顺。只见那大喇嘛低声同牛录额真说了些什么,那牛录额真立刻让开了道路,高声指挥着兵众将城门打开。 大喇嘛微笑颔首,当先走出城门。他的身后,跟着数名赶着驴车的年轻僧众,驴车之上是堆成小山一般,鲜血淋漓的尸身。赵明州冷眼看着,却见那大喇嘛突然回过身来,冲她轻轻招了招手。 赵明州一怔,脚步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大喇嘛向城门外走去。 身后的城门重重地闭合,将残忍的杀戮囿于城中。赵明州的步子却慢了下来,警惕地盯着前方缓缓行着的背影。虽然她听不懂这大喇嘛和那名牛录额真的对话,可从对方的表情和态度来判断,这大喇嘛定然也是这场屠虐的帮凶,此刻的她虽然躲过了城中如蝗虫潮般的清军,却逃不脱这帮披着袈裟的刽子手。 ——他为什么要救我…… 五指扣住刀柄,赵明州随时准备着拔刀出鞘。 “居士,尚不至分道扬镳的时候,他们……还在盯着你。”就在赵明州心中杀意顿起之时,大喇嘛却是开口了,更让人惊异的是,他说出的话语赵明州竟然听懂了。 赵明州强忍住回头查看的冲动,冷冷道:“你不是满人?” “人心本自清净,三身圆满,不假造作,又何分满蒙汉?” “嗤”,一抹嘲弄之色溢出嘴角,赵明州道:“说得倒比唱得好听,你问问那驴车上的死人,看他们清不清净,圆不圆满?” “嗡嘛呢叭咪吽,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居士又何须执念于此?”大喇嘛低声道。 “驴车上身死之人今日得脱轮回,入涅槃道;城中屠戮之人造下杀孽,终有报应。贫僧能做的,唯有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能救一人……便是一人了。” 大喇嘛的声音温柔和缓,声调也无悲无喜,让赵明州原本躁动不安的心逐渐平复下来。 她不再反驳,只是默默跟在大喇嘛的身后,踏着驴车辘辘的节奏,向城外的西南方走去。 走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刺鼻的焦糊味让赵明州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这不详的味道让她联想起扬州城中惨绝人寰的景况,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前面不远处,一座如同小山一般柴堆正在燃烧着,熊熊火焰将干柴烧得劈啪作响,腾起的烟尘宛若一条冲天直上的黑蛟,将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与悲怆的人世相连接。而那柴堆之中烧灼的,竟是难以计数的尸体。 驴车停了下来,赶车的僧人们开始动手将车上的尸体一一搬运下来,投入火堆之中,化作新一轮的燃料。那蒸腾跳跃着的火焰,如同那扬州城中的疯狂一样,似乎永无止境。 赵明州怔怔地看着,浑然不觉自己正大张着嘴,如一条离水的鱼,一只丧家的犬。大喇嘛回过头,平静地看了赵明州一眼,双手合十道:“锋刀之下,血流漂杵,扬州城外还有四处这样的京观,今日之杀孽,天地同悲。” “*的。”赵明州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骂了一句。 这是什么狗日的世道。 赵明州和大喇嘛并肩而立了许久,直到驴车上的尸骨都被投入火中,方才长叹一口气,问道:“大喇嘛,你认不认识朱由榔?” 话才出口,赵明州便后悔了,一个满人的喇嘛,又怎么会识得一个明人的小王爷?果不其然,大喇嘛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贫僧不识。不过居士若是寻人,而居士所寻之人也能逃脱今日之劫难,不妨向南去寻。” “向南……”赵明州抬起头,眸光一亮。 ——没错,是该向南!那朱由榔最后都逃到缅甸去了,不就是南边吗! “多谢。”赵明州一拱手,也不多做停留,拔腿就走。她心中装着妹妹般般,追风逐浪,踏平山海都不过咫尺须臾,自然没有更多的时间同那大喇嘛交谈。可那大喇嘛的目光,却黏着在赵明州挺直的脊背上许久。 他是顺治皇帝钦赐的数名札萨克达喇嘛之一,身份贵重,这也是那牛录额真见到他就气焰顿消的原因。他御赐的身份并不代表他政治上的倾向,相较于肆意屠戮的满人,处于砧板上的汉人更能赢得他的同情。 因此,当他看到赵明州肩上扛着的男孩儿时,他就决定出手带赵明州出城。那男孩儿其实早已经醒了,滚烫的泪水顺着睫毛倾倒而下,打湿了男孩儿的黑发,也浸透了赵明州的衣裳。然而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赵明州却毫无察觉。 札萨克达喇嘛双手合十,低声颂念:“嗡嘛呢叭咪吽。”低垂的眼睫之下,藏着平静而沉默的悲悯。 曾经宽阔平整的官道上,肩抗男孩儿的赵明州一往无前的大步走着,数座山梁后,一轮红日跃然东升。赵明州抬起手,微眯着眼睛,看向那浑然不觉人间疾苦的太阳,冷漠辉煌。而那同样的光彩,此刻也洒在赵般般,或者说朱由榔的身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扬州十日(五) 赵般般拼尽全力大喘了一口气,过量的空气充溢着肺部,让她的胸腔如同风箱一般鼓胀起来,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及皆是独属于医院的苍白,这种颜色陪伴她度过了有生以来的11年时光,不出意外的话还将陪伴她继续走下去……不对……不对!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赵般般怔怔地盯着头顶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许久,在她残存的记忆中,她是收到了阿姐死在拳台上的噩耗后,心脏病发猝死的。那种蚀骨的悲怆与痛楚,到现在还隐约可感,难道……那只是一场噩梦吗? 然而,病床旁冰冷伫立的心电监护仪打破了赵般般的幻想,光屏上的那一条直线昭示着赵般般生命的终结。 ——那这里……是天堂吗? 躺了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从床上坐了起来,熟门熟路地摘下连接在身上的各种监测仪器,伸长了脚去够放在床下的拖鞋,然而她脚尖接触到的,却是坚实平滑的地面。 本该放在床下的毛绒兔拖鞋不见了,连带着盛放牙杯牙刷和洗面奶的脸盆也不见了,整个病房中除了一张病床和病床旁的仪器外,其余的一切似乎都随着她的生命彻底消散了。 般般叹了口气,心中自嘲:死都死了,还这么挑挑拣拣…… 她光着脚,推开了病房的大门。 虽然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看到病房外的景色时,赵般般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病房外并不是意料之中阴冷的医院走廊,而是一座被阳光沁润的古色古香的庭院,白墙黛瓦,绿芜绕阶,燕声如翦,一条清溪潺潺其间,溪流婉转绕过庭院正中的花甸,花甸之上一株华盖十数米的杏花树尽态极妍。 她记得这株杏花树。 在她六岁那年,阿姐曾带她去过一座杳无人迹的小山丘,那山丘之上便盛放着这样一株杏花树。那是她有限而短暂的生命中难以忘怀的温柔记忆。 般般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被这株杏花树一分为二划开的庭院的另一端。在正对她病房门的另一边有一间厢房。同她走出的那间极具现代气息的冰冷病房不同,庭院另一端的厢房却如同古画中剪裁出来的一般,古旧而华美,隽着扑面而来的属于某个早已逝去时代的气息。 隔着杏花树纷纷飘落的花雨,那间厢房同赵般般的病房遥遥相望,构成一幅奇妙的图景。古对今,黄对苍,似乎穿过那片花香的帘幕,就能走到另一处时空中一般。 般般深吸一口气,稚嫩瘦弱的手轻抚在杏花树粗糙舒展的树干之上,此时她整个人正立于庭院的正中心的轴点上,般般只觉有一道无形的墙将她一分为二,一半留在现代,而另外一半却即将融入某个未知的时空。 也许是早已接受了自己死亡的现实,般般并不觉得害怕,相反一股隐隐的期待从心中涌出:既然能看到杏花树,说不定还能再见见阿姐呢! 这样想着,赵般般定了定神,抬步向着那微掩着门的厢房走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这间外表看上去华美讲究的厢房,内里却只有一张古旧的竹榻,竟是和赵般般只有一张病床的病房如出一辙。定睛瞧去,竹榻上正蜷着一个人,那人将自己紧紧埋在被褥之中,背朝着门口,难以辨明身份。 不知为何,虽然尚不知道被褥下躲藏的究竟是何人,可看着那微微起伏颤动的锦被,般般心中却腾起一股难言的亲切感。 她轻手轻脚地凑到竹榻边,生怕吓着对方一般,柔声唤道:“你好,请问……” 锦被下的颤动突然停了,半晌一阵陌生的男声响起:“你是何人?” 那声音比之般般的还要惶惑不安,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恐惧。 “我叫般般,赵般般,你呢?” 也许是因为女孩儿声音柔婉带笑,锦被中的人轻轻地掀起被子的一角,偷眼朝外瞧去。浅碧深紫的锦被中簇拥的,是一张让尚且年幼的般般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的脸。 那是一张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美丽憔悴的脸,就仿佛那锦被下盖着的不是瑟瑟发抖的年轻男子,而是门外那株杏花树凝萃的精魂。 杏花初始绽放之时,花瓣往往稍带绯色,若美人颊畔的飞红。而随着花朵逐渐开放,花瓣的颜色便会越来越浅,越来越淡,及至最后凋零之时,花朵将会呈现出如初雪般的洁白,恰如面前的男子,盛放着一种带着绝望的美。 “你……还好吗?”般般的声音更轻了。 “他们……他们来抓我了!”男子慌乱地朝着绣窗望了一眼,而随着他目光的游移,原本寂然无声的窗外却响起了金戈铁马之音!火光,人影,刀声,箭啸如同海浪一般彻底淹没了这片幻境,男子的恐惧在这一刻也感染了赵般般,她下意识地抓住锦被的一角,颤声问:“他们是谁?” “大西军,黄虎的大西军!” 赵般般自小就听着南明的故事长大,自然知晓所谓“黄虎”就是大西军的首领张献忠的别称。而被大西军抓走的人……赵般般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她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子,无论是他华贵考究的服饰,还是他摄人心魄的容貌,亦或是他被大西军抓走的经历,无不昭示着他真实的身份…… 那个因为长相俊美,极具帝王之相,而引得数名八旗官兵剪辫拥护,拼死相救的人…… 那个年少之时与父亲走散,被大西军俘虏,幸得军中明朝旧臣舍命相护才逃出生天的人…… 不是永历小皇帝朱由榔又是何人! “你是——朱由榔!” 随着女孩儿震惊不已地这声喊,般般只觉腰腹处传来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大拉力,将她扯拽着向地面掼去。意想之中的坚硬地面没有出现,相反,迎接拥抱般般的是无尽黑暗的虚空。 急速的坠落感只持续了数秒,再次睁开双眼的赵般般惊异地打量着面前的景象。目之所及,是四面绸缎包裹的厢壁,失魂落魄的般般刚刚抬起手扶住厢壁,就紧接着被一阵颠簸抛向空中,脑袋狠狠撞在轿厢的顶部。 她竟然出现在一驾飞驰的马车之上! 赵般般慌乱无措之余,一股哭笑不得的无奈涌上心头。虽然在自己短暂的生命之中,并没有从任何书籍或者任何人的口中得知人死后将经历的境况,可如今的自己所遭遇的这些,也为免太奇诡了吧? 刚刚她才见到了活生生的朱由榔,现在就莫名其妙地掉到了马车里? ——死便死了,还能这么折腾人的吗? 然而,当赵般般的目光黏着在自己扶着轿壁的手时,她几乎要哭了出来。原本属于她的,白皙瘦弱的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骨节分明,十指修长的大手,这双手的手指比她长出一节,手掌更是大了两圈,这明明……明明是一双男人的手啊! 巨大的无助与割裂感冲击着般般脆弱的神经,透过朦胧的泪眼,她慌乱地寻找着任何一根自己能摸到的救命稻草。 恰在此时,如同回应她的期待一般,马车的帘幕被风掀起了一角。一张赵般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在马车外一闪而过。 哪怕她此时穿着明制的旧衣,哪怕她曾经齐耳的短发此刻成了平定四方巾下挽起的长发,可那张脸,以及那双眸子里笃定的眼神却是分毫未变。 “阿姐,救我!”赵般般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扬州十日(六) 帘幕外的面容一闪而过,马车就带着般般绝尘而去。赵般般在颠簸的车厢中竭力稳住身形,拼尽全力再次拨开窗帘向外看去,只见马蹄扬起的烟尘之中,高大的城楼急速后退着,城门缓缓关闭的缝隙中还能窥见城中奔逃的人影。 “停车,快停车!”般般大声喊道,此时她已经顾不得疑惑自己改变的声线和形态,只想着快点回到阿姐的身边。 “小王爷,停不得啊,若是让鞑子追上了,咱们……咱们就全完了!”马车外,赶车的侍卫惶急地回应道。 “可是……” 利箭破空之声将赵般般的话语堵在喉咙中,她清晰地听到箭镞扎在厢壁上的闷响,紧接着,又是“嗖嗖”数声如疾风骤雨般的箭鸣。生在和平时代的赵般般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赶紧双腿一缩挤在车厢的一角再也不敢动弹。 奈何她如今的身形早已不是曾经的赵般般,分外高挑,无处安放的长腿此时却成了累赘。赵般般使劲扯了扯自己身上华贵的直缀,直到衣角盖住了脚面方才有了一丝可笑的安全感。 而此时,纷至沓来的马蹄声已对疾驰中的马车形成了包围之势,无形的压迫感让赵般般彻底丧失了探头出去观望的勇气,她像一只小鹌鹑一般慌乱地等待着即将降临的命运。 下一秒,赵般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马车外的身影晃了晃,颓然歪倒下去。马车失了控制,四匹早已跑疯了的奔马以一种鱼死网破的疯狂向前冲去! ——完蛋了…… 虽然已经有过死亡的经验,但此刻的赵般般还是不可抑制地恐慌起来,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扯不存在的安全带,触手所及却是冰冷的轿厢和坚硬的窗棱,她只觉嘴中发苦,脑中一片空白。 “刺啦”一声,车辇的帘幕不知被什么东西勾到,借着车势生生扯下了一半,赵般般终于看清了此刻车辇外的场景。 原来,受惊的奔马带着车辇冲上了一条山路,山路之上草木横生,倒是给后面的追兵造成了阻碍,可眼瞧着车辇越攀越高,赵般般的心却是坠入了谷底。看来此番,不是被追兵抓到杀死,就是掉下悬崖摔死,无论哪种死法都比躺在病床上断气还要痛苦,难道老天让她重活一遭,就是为了再折磨她一次吗? 赵般般又气又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突然,前路上的一棵大树的树冠抖动了数下,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来,那张脸倒吊着,直勾勾地看向处境危急的赵般般。 前有悬崖,后有追兵,这边厢又杀出一个长得跟狐狸似的白脸吊死鬼,赵般般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那“吊死鬼”表情一怔,似乎是比赵般般还要疑惑,他犹豫了一下,朝着赵般般伸出手来:“小王爷!抓紧!” 鬼使神差地,哭得看不清前路的赵般般听话地伸出手,在车辇与大树交汇的瞬间,被“吊死鬼”一把扯上了树顶。 枝叶横斜间,只能听见二人急促而紧张的喘息,以及松松捂在赵般般嘴上的略显冰凉的手。赵般般下意识想回头看看那个白毛大狐狸一般的人,却听身后那人低声道:“别动,他们来了。” 话音才落,树枝被踩踏发出的脆响便隐约传来,听声音人数还不少。 “都给我瞧仔细了,若是从咱们手底下逃了去,就提脑袋来见我!” “杨骑校,我见那马车一路往悬崖上去了,怕不是摔死了吧!?” “哼,若是摔死了倒是省事,就怕还留着活口,都分散开仔细找!” “是!” 随着众人的哄然应诺,脚步声也或近或远地分散了开去。耳畔,传来“白毛狐狸”沉思地喃喃声:“汉军旗的……算咱们运气好。” 赵般般缩在树丛中一动不敢动,可头脑却在飞速的运转。先是“梦”中见到了朱由榔,又莫名掉入飞驰的马车中被鞑子追杀,而现在又躲在树丛中等待汉军旗的搜捕,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穿越”吗? 她穿越到南明了!? 那她现在的身体……这个所谓的“小王爷”又是谁? 还不待她细细把自己知晓的南明小王爷挨个过一遍,就见一人向着她与“白毛狐狸”躲藏的树丛搜寻了过来,看衣着穿戴应该是这支汉军旗小队的首领,也就是对话中提到的那位“杨骑校”。 看着那位杨骑校大模大样背着手查看的样子,赵般般顿时明白了“白毛狐狸”说的那句“运气好”是什么意思了。 在满清入关之初,汉军旗的确给满清统一全国的征战立下了汗马功劳,汉军旗利用自己对中原地形和敌情的了解,在“故土”上“大动干戈”,成了皇太极颇为倚仗的新生力量。然而,若论及战斗力,汉军旗却又比八旗满洲差上许多,就看这杨骑校丧眉搭眼的样子,倒让赵般般想起了《小兵张嘎》里那被一枪毙命的翻译官。 想象力一旦展开翅膀,本来陌生的五官便越看越像,紧张的气氛骤然打破,赵般般无声地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属于孩子的天真笑容,然而下一秒赵般般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这杨骑校虽然大腹便便,疏于骑射,直觉却是奇佳,他走到般般和“白毛狐狸”躲藏的树冠之时,竟猛然抬头,死死地盯住了枝叶间隐隐露出的缝隙。只见他肥腻的面容一抖,大嘴扯开蹦出满口的黄牙,满眼的狂喜之色。他竟是看到了般般没藏住的皂靴! ——彻底完蛋了…… 透过茂密的枝叶,赵般般和杨骑校四目相对,般般闭目待死,杨骑校张口欲喊,千钧一发之际,树冠中飞出一黑漆漆的物什,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稳准狠地劈在杨骑校油光锃亮的大脑门儿上,“噗”的一声,杨骑校的脑壳也如劈开的西瓜一般,脆生生地淌出了一滩五颜六色的浓稠汁水。 杨骑校矮胖的身子晃了晃,带着尚未收敛的笑意,无声无息地躺倒在地,没入树下齐及小腿的蒿草中。 “唰啦”,“白毛狐狸”揽着般般的腰轻巧地落了地。 定睛细瞧,这所谓的“白毛狐狸”竟是一位青袍裹身,道髻锁发的年轻道士,他的皮肤白得惊人,连挽着的长发也是雪白的,隐隐透出妖异的浅金色,素首凝脂,仙气逼人,也难怪赵般般会把他看成一只白毛狐狸了。 那年轻道士待赵般般站稳,便转身走向蒿草中杨骑校的尸体。杨骑校早已没了声息,脑袋上插着的漆黑物件竟是一把道士常用的法器——天蓬尺。 这道士手劲儿骇人,天蓬尺插得极深,嵌在骨头缝儿里。年轻道士一脚抵着杨骑校的下巴,双手齐上方才把它拔了出来。随着天蓬尺的拔出,一道白浆子也随之喷射而出,恶心得道士不由啧啧两声。 “污我法器,该!” 年轻道士嘴上不饶人地唠叨了两句,回头对赵般般道:“小王爷,咱……诶?诶!别介小王爷!” 只见正靠着树捯气儿的赵般般已然翻起了白眼,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张了过去,竟是被这血腥场景吓晕了! 年纪尚幼的般般先是经历了生死的磋磨,又亲眼见证了杨骑校的脑浆迸射,哪里还支持得住?头脑一片空白的赵般般双腿一软,在眼睛即将闭合的瞬间,般般看见了那疾步奔来揽住她腰肢的年轻道士,也看清了映在道士清亮眼眸中的“自己”的倒影。 那不是别人,正是梦中才见过的——朱由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扬州十日(七) 赵般般再一次站在了庭院的入口。 依旧是那株美得动人心魄的杏花树,满树几近纯白的花朵随着微风轻柔颤动,宛若万千蝴蝶汇集成的薄雾。树下立着一人,仰头看向那片被无数花朵遮蔽的晴空,浅淡的光束穿过花瓣的间隙投射下来,如同月光下新生的雪野,那人也被这片光芒照得通亮,像极了一个白瓷铸成的影子。 他应该是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肩头积了一层落花。不知为何,般般觉得那花下站着的朱由榔有些可怜,而这种没来由的同情冲淡了她积蓄的怒火,让她不自觉地长叹了一口气。 那是来自一个孩子,对陌生成年人感同身受的宽宥。 “你是朱由榔,对吧?” 男子转过身来,缓缓点了点头。 赵般般走到树下,疲惫地盘腿坐了下来:“这就说得通了……虽然我也不想,但目前我好像是穿越到了你的身上。” 朱由榔沉默了很久,他也学着般般的样子,在一旁坐了下来。 “穿越……是何意?” “嗯……怎么给你解释呢,就是说我的魂魄,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寄居到了你的身体上。”赵般般摸着下巴,尽量用朱由榔能听懂的方式说道:“因为我已经死了,所以我的魂魄呢‘嗖’的一下,被你的身体接住了。” 赵般般环顾了一下四周,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想,这个庭院应该就是你放置魂魄的容器吧,所以当我的魂魄也进入你的身体,便能在这个庭院中见到你,有点儿像24个比利。” 说完,她又意识到朱由榔不可能知道这个故事,便赶紧解释道:“这个比……比先生,是个奇人,体内呢有24个魂魄,跟咱俩现在的情况差不多。这24个魂魄,不会同时掌管身体,而是像24个船长一样,交替着开船。” “这样说来,刚刚就应该是我开船的时间……”赵般般垂下头沉思了片刻,方才惊悚血腥的场景又冲入了脑海,她带着哭腔控诉道:“你知道我方才看到什么了吗?没吓死我!” 小丫头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住,将苦水倾吐而出。从她如何掉入了飞驰的马车,再到如何被鞑子追击,再到被白毛狐狸扯上树顶,再到如何眼睁睁地看着杨骑校的脑浆子喷射而出,都事无巨细地讲给了朱由榔。 朱由榔也不插言打断,只是歪着头,格外认真地倾听着。待赵般般一口气说完,朱由榔叹息一声,诚挚道:“倒是我害苦了小赵姑娘……” 般般心眼儿实,她本就对朱由榔未存丝毫的恶意,这时见对方不反驳只是道歉,反倒内疚起来,慌忙摆手道:“这不怪你,反正我也是死了,多活一会儿还是我赚了呢!” 朱由榔眼睛弯了弯,明明做出了笑的姿态,眼角眉梢却没有流溢出丁点儿笑意,反添几分愁绪:“穿越到我这般无能之辈身上,小赵姑娘是亏了。” “你可不无能,你只是……只是……” ——懦弱。 赵般般尴尬地搓了搓手,像一只面对残羹冷炙的小小苍蝇,心里暗道:懦弱也不比无能强到哪儿去,我还是少说话吧,多说多错。 就这样,一大一小呆呆地坐在杏花树下,各怀心事,良久无言。 突然,赵般般想起了什么,小脸儿上弯弯的眉毛蹙了起来:“坏了……朱由榔,刚才我们出的那座城,还能回去吗?” “不能。”朱由榔严肃地摇了摇头,“我曾力劝史阁部不要和建奴硬碰硬,提前组织百姓撤离,史阁部不肯,终致围城之势。此番若我们再返回扬州城,无异于以卵击石,白白送了性命。” “你说……你说那是扬州!?”赵般般差点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是啊,扬州城。” “可是阿姐……我好像看到阿姐还在城里呢!” 闻言,朱由榔的长眉也紧紧蹙了起来。虽然在与赵般般相遇之后,他尚未掌握控制身体的主动权,可仅凭之前积累的印象,他也知道鞑子破城之后绝不会手软,只怕会将城中还没来得及出逃的百姓屠戮殆尽,那小赵姑娘的姐姐岂不是…… 而此时,被寄居在同一个身体内的两个灵魂担心着的赵明州,正奋力将自己肩上扛着的小男孩儿抛到一垛晒干的稻草上。 “哗啦”一声,男孩儿脸朝下陷在草堆里,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醒了,起来,自己走。”赵明州锤了锤自己酸痛的肩膀,硬声硬气道。 草堆里静默无声,赵明州盯着那处小小的凹陷半晌,开口道:“也行,反正已经出了城,咱们就各奔东西吧!我呢,把盘缠分成——” 话才说了一半,那草堆中就露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动作僵硬地从草垛里爬出来,浑身草屑地立在干燥的地面上,满脸的叛逆。 赵明州也不多话,把自己分好的两个包裹丢了一个给他,转身便走。男孩儿也有样学样一声不吭,扛着小包裹亦步亦趋地跟在赵明州屁股后面。 赵明州一个头两个大,她虽是不想让男孩儿死在扬州城里,可也不想就这么多了一个小尾巴,她叹了一口气道:“你跟着我也没用,我只知道往南走,连去哪儿都不知道,你还不如自己奔条生路。” 男孩儿一言不发地停下脚步,梗着脖子定定地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写满了倔强,刺得赵明州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做作一些地说,是她无法承担这个少年的人生;可自私一些地讲,便是她压根儿不想管除了妹妹般般之外的任何人。 但这样的话,她又实在不能对一个刚刚失去双亲的孩子直言,毕竟说到底,也是她把他打晕了背出来的。 赵明州的叹息更加真挚了。 男孩儿盯了她片刻,轻声道:“去宁波吧,我有一个世伯在宁波,咱们可以去投奔他。” 赵明州没说话,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小家伙既然有了下家可以托付,自己便能放心地去寻妹妹了,正欲婉言谢绝,男孩儿的下一句话却让赵明州改变了主意。 “我世伯是大官,家里也有钱,能给你盘缠,也说不定认识你说的那个……那个小王爷。” 赵明州的嘴角勾了勾,心中暗道:还真是没有白做的好事。 见赵明州只是笑不说话,男孩儿气得跺脚:“你去不去倒是吱一声啊!” “吱——”走在前头的赵明州头也不回地应道。 “诶,你世伯叫什么?” ——你到现在还没问过我的名字呢! 男孩儿气闷道:“……我叫齐白岳,我世伯叫谢三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甬上狂生(一) 弘光元年,闰六月。 距宁波府50多公里的一处官道上,一支汉军旗小队正押送一批物资北上。小队人不多,只有十数人,其中大半都是沿途掳掠的青壮劳力。满清的剃发令一下,这些没有能力反抗的百姓尽皆被剃去长发,脑后绑着一根难看的“猪尾巴”。 此时正是蒸郁天气,酷热与潮气无孔不入地钻入人的七窍,焚煮得人难受。领头的骑校嫌队伍行得慢了,时不时扬起马鞭喝骂抽打,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隐忍的闷哼声和地面上扬起的滚滚烟尘。 “都给咱精神起来!刘将军正候着咱们呢!若是迟了,老子固然是活不成,你们也甭想跑!”他一边喊,一边发泄似的一鞭子抽打在最后面一名汉子光//裸的脊背上,印上一道张牙舞爪的红痕。 那汉子默默地受了,本就弯成虾米的背拱得更高了,锋锐的脊骨分外明显。除了麻木,汉子容长的脸上已经很难读出其他的表情,而这沉默的麻木,早已在这支北上的队伍中传播许久了。 据说,有一座叫江阴的小城起兵造反,还杀了常州知府率领的三百人部队。清廷大怒,派降将刘良佐前往镇压,而他们正是给这位刘将军运送粮草的队伍之一。 刘良佐拥兵三万余众,攻下江阴城无非旦夕之间,若是城都攻下来了他们的粮草还没到,只怕结局会同江阴城中的“义民”一样惨。想及此,那骑校的鞭子甩得更高了,路上的浮土随着一声声的鞭响飞舞,彻底遮住了这支队伍的视线,让他们忽略了路边蒿草中晃动的两根“猪尾巴”。 那骑校正兀自骂骂咧咧,突觉脚下一空,整个人便不受控制的摔将下去。当是时,他正一手指点江山,一手挥舞马鞭,两只手都没闲着。这一下摔得突然,他根本没有机会调整姿势,便直接大头朝下栽了下去,下巴提前着了地。 “轰”地一声,无数沙尘随着他惊恐的大喊涌入口中,而两颗带着血沫的门牙则滴溜溜抛入空中,继而落入他身下的沙土中再难找见了。还不待他翻身起来大骂,腰上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疼得他朝前一扑趴在地上哎呦个没完。 这一突变把队伍中的其他人吓呆了,看上去平整的路面转瞬间多了个大坑,走在最前面的骑校连点儿反应都没有就掉了进去,紧跟着他一同掉进去的还有三四个人,后续抓来的壮劳力们走在后面,竟好巧不巧地躲过了这一劫。 坑里的人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后面跟着的牛车也头朝下栽了进去。还好牛车宽大,车辕把骑校撞倒之后就卡在坑口,原地摆荡了两下便停住不动了,一堆人围在坑边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坑里七倒八歪的几个领头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老子拉上来!”那崩了两颗门牙的骑校一手捂着撞得七荤八素的老腰,一手朝上伸着命令道。 还不待围观的人帮忙,一旁的树丛之中喊杀声顿起,树影缭乱,人头攒动,刀剑纷杂,似乎有无数兵马正在赶来。 这下,本就是强抓的壮丁再也没了斗志,纷纷做鸟兽散。十多人的小队不出片刻便只剩下三四个吓傻的人还浑浑噩噩地立在坑边,逃也不是,留也不是。 “快拉我!”还是坑里的骑校反应快,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爬出来就是瓮中捉鳖,只有死路一条。此时他正踩着一名大头兵的肩膀,奋力向上挣扎着。 人在慌乱之时,往往会听从一个强有力的命令者发号施令。这支散兵游勇的小队,平日里被骑校呼来喝去惯了,早就没了自己的主心骨。此时虽是想跑,可被坑里的骑校一喝骂,还是老老实实地伸出了手,拉扯着骑校往坑外爬。 说是迟那时快,树丛中寒光一现,伴随着“嗖”地一声箭响,一支制作粗糙的箭矢应声飞出,箭镞狠狠地钉在众人眼前不过寸许的地面上。 “还不逃命去!”一声断喝响彻莽林,那声音清越高亢,既有少年人的爽利,又带着几分属于女性的明快。 “还不逃命去!”无数人随声附和,声震九霄。 这一嗓子彻底把坑外的几人喊醒了,他们哪里还敢管那爬到一半的骑校,手死命一挣,掉头就跑。这可苦了那骑校,手上失了助力,脚下偏又没踩稳,再一次直挺挺地摔将下去。 官道之上,空无一人,只余一辆还兀自在坑边晃晃悠悠的牛车,坑中哀叫声一片,和着“哞哞”的牛叫声,倒是说不出的滑稽。 这时,路边的树丛一晃,当先钻出一名身量不高却动作敏捷的青年——正是女扮男装的赵明州。紧随其后地,瘦脱了相的齐白岳也钻了出来,经过一个多月时光的打磨,这位曾经胖嘟嘟的小少年如同拔节的竹子般,高瘦了许多。 二人机警地四下望了望,扬手一挥。瞬时,被苦夏熬得枯黄的树丛里便接二连三地钻出许多人来,众人皆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扶老携幼,竟是罕有男丁。定睛细瞧,这哪里是什么骑校想象中的大队人马,明明是一群饿得一摇三晃的妇孺流民! 赵明州朝着牛车一指,低声命令道:“拿了就跑,不准留连。” 为首的老妇感激地向着赵明州躬身而拜,领着众人向牛车围拢过去。因着赵明州提前做了吩咐,众人忙而不乱,小心翼翼地收拢着牛车上的粮草,继而又分成几个小群体向着南面撤退而去。不多时,牛车上便只剩下两大袋留给赵明州和齐白岳的粮食,和一土坑哀叫的汉军旗清兵。 见妇孺都已按照计划撤退,赵明州松了一口气,冲着齐白岳点了点头:“走。”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俗话说,兵车未动,粮草先行,这支看上去散兵游勇的小队伍的后面,难保没有大部援军。赵明州和齐白岳为了保护老弱妇孺,让她们先行收拢粮草,而将最危险的“断后”留给了自己。 赵明州紧了紧围在脸上的破布,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她飞奔到牛车旁,看也不看坑中挣扎的众人,扛起一袋粮食掉头就跑。她早就盯上了队伍中的一头小青驴,准备把它当做逃亡的座驾。 待她将粮食在小青驴的背上绑好,却发现齐白岳迟迟没有过来,便焦急地抬头张望,一眼就看到蹲在坑边的少年手中寒芒一现! 赵明州心道不好,赶紧上前阻拦,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坑中骑校的惨叫声便嚎了起来。 赵明州三步并作两步,提起齐白岳的后领,半拖半拽地将他扯到小青驴旁。 “上去!”赵明州咬牙切齿道。 齐白岳抹了一把脸上喷溅的血液,也不多言,翻身上驴。小青驴的背上已经有了一个半大小子,还有两袋分量不轻的粮食,已然没有赵明州的位置,赵明州便赶着小青驴钻入了路旁的树林。 二人闷头赶路,直行到树林的最深处方才停下来喘口气。赵明州扶着树干细细听了听,始终没有听到有追击的脚步声。 她直起身子,冷冷地看向驴背上的少年。正是正午时分,铺天盖地的骄阳透过林叶的缝隙撒将下来,在少年的脸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光影。浓黑色的瞳仁隐在暗色中,勾起的嘴角却被太阳映得雪白。 他在笑。 ——生生砍下了一个人的手掌,这孩子……竟然还在笑…… 赵明州心头无名火顿起。虽然她嘴上说着无法承担这个少年的人生,但是在将近两个月的跋涉过程中,她还是尽职尽责地担负起了照顾他的重任。一路行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但至少她们在乱军流寇草莽的眼皮子底下活了下来,眼瞅着宁波府近在面前,她可不想功亏一篑。 小青驴的缰绳被猛地一扯,连带着驴背上的少年也跟着打了个趔趄。 “又怎么了,阿姊?”尾音微微扬起,带着独属于孩子的戏谑与明快。 赵明州的脸色却是沉着,怒声道:“别叫我阿姊,行动之前我怎么教你的!” 见赵明州动了怒,齐白岳嘴角的弧度也缓和下来,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静地望向她:“你教我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溜。” “还有呢!” “还有……急流勇退,见好就收。” 赵明州攥着缰绳,走到小青驴的脑袋前,仰头望着齐白岳:“我让你见好就收,你倒是把他的手给砍了?那帮老弱妇孺还知道令行禁止,你跟了我快两个月了,还这么想一出是一出吗!” “可是你也见到了,他拿鞭子抽人的时候可没有手软!他明明是汉人,却帮着满人做事,对自己人下手比谁都狠,他凭什么……凭什么可以全身而退!”树影投下的阴翳之中,少年的眼睛灼灼发亮,像极了那把砍断了骑校一只手的短刀。 赵明州怒极反笑,讥道:“行啊,你最有理。”说完,也不多言,松了缰绳大踏步朝前走。 齐白岳在驴背上怔了片刻,手忙脚乱地爬了下来,扯着缰绳追在赵明州的身后:“诶,你急什么,什么事不能商量吗?” 赵明州的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 齐白岳有些慌了:“诶,诶!阿姊!”小青驴被他扯得恼怒,不满地哼哼唧唧起来。齐白岳哪还有闲情管小青驴,几次伸手想抓住前面人的衣袖都扑了个空,最终他气恼地喊了起来:“我错了,我错了行吗!” 赵明州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就是错了,没得商量。” 齐白岳狠狠咬了咬下唇:“知道了。” 赵明州叹了口气,重又拉起小青驴的缰绳,语气也缓和了下来:“走吧,再赶半天的路,就到宁波府了。” 不知为什么,在听到赵明州重新恢复正常的语气,齐白岳只觉心头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了地。 二人又变成了一前一后赶路的状态,赵明州的影子缓缓拉长,将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齐白岳彻底遮蔽。齐白岳轻手轻脚地将腰间别着的短刀抽了出来,拿袖子蹭干净上面残留的血迹,刀面隐约映照出少年重归平静的脸。 看着那张有些陌生的面孔,齐白岳微微眯起了眼睛。那张脸清秀而单薄,属于孩子的稚气已然消失殆尽,若将他此时的面容与那个在父亲背上的孩子相互比较,几乎判若两人。 短刀被重新别回腰间,齐白岳紧赶几步,生怕被赵明州落得远了。他每一步都踩在赵明州留下的脚印之上,追随着后者逐渐消失在密林之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甬上狂生(二) 宁波府,寄园。 自五月二十二日,众贼于御舟之上擒得弘光帝献于清军之时,中原大地便迎来了更为深刻的灾难。弘光一朝覆灭,清军南侵愈烈,汉民族群龙无首,亟待一位真龙天子率统诸英。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存着反清复明的心思,齐白岳的世伯谢三宾便是其中一位。 寄园的春日是谢三宾最欢喜的,他千里迢迢从杭州的燕子庄赶来,只为享受这乱世之中难得的暮春盛景。博山炉中的香雾悠然腾起,如梦似幻,谢三宾捋了捋修剪得极为工整的长须,将目光凝在院中一株花伞如盖的流苏树之上。 这株百年流苏树是他从延庆寺中移栽而来,此时正值花期,满树的白花层叠垂挂,披霜覆雪,美不胜收,若月下佳人,雪中仙子,让人移不开视线。 谢三宾立在树下,颤巍巍地探手朝向那辉煌的花影,如同挣扎着触碰回忆里那终不可得的美人,情绪之激昂,一汪老泪含在眼眶中悄然欲滴。 “我谢某人一生惜春爱春,却终究留不住春啊!”谢三宾喟叹,继而朗声吟诵:“香袂风前举,朱颜花下行——” “还将团扇掩,一笑自含情——谢公好风雅!”一阵年轻而疏朗的声线自院门处传来,带着温和的笑意。循声望去,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两位身材颀长的年轻人。 走在前面的男子书生打扮,穿着极是简朴整洁。可观其面容却如云端皎月,眉目如画,雅望非常,那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衣直缀,让他穿得端方如玉,令人移不开视线。男子的身后跟着一位浓眉虎目的公子,与男子朴素的穿着截然相反,公子衣饰华贵非常,脸上自有几分倨傲之色,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颇有少年任侠之气度。 谢三宾方才吟诗时酝酿得攀升至最顶峰的诗情瞬时化作一盆兜头泼下的凉水,他的面皮儿难以抑制的抽动了两下,心中暗骂一句晦气,又赶紧喜笑颜开道:“吉甫贤弟,火鼎贤弟,数月未见,为兄着实想念得紧!” 谢三宾见到这两人就心里打怵,走在后面的这位公子复姓陆宇,名火鼎。家境殷实,江湖习气极重,是宁波府出了名儿的狂生。而走在前面与谢三宾笑着唱和的书生则是一名秀才,名叫华夏,字吉甫。虽是看上去萧萧谡谡、温润谦和,实则更难对付,谢三宾暗自忖度得快些将他们打发走才行。 这时,谢家老仆才跌跌撞撞地追了进来,自知没有拦住这两位难伺候的主儿是触了主人家的霉头,一脸垂头丧气地凑到了谢三宾身边。 谢三宾狠狠剜了那老仆一眼,低声道:“不是说了我不在吗,怎么还把他们放进来了!” 老仆嗫嚅道:“老奴也是这般回的,说您还在杭州的燕子庄没回来,可那陆宇公子说……说他眼瞧着您进的园子,说什么也要进来……” “没用的东西!”嘴里虽是小声骂着,可望向两位年轻人的脸却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这是什么风把二位少年英才吹到了鄙园啊?”谢三宾殷勤道。 “谢公惜春爱春世所皆知,我们本不便打扰,耽误了春时。可眼下这件事,非谢公出山便无法成型,吾与火鼎贤弟这才前来叨扰。”华夏眼睛微微弯着,盛着让人难以拒绝的温和笑意。 谢三宾不由得心里哆嗦了一下,脸上殷勤的笑也随之僵硬了。 这位打扮得异常讲究,衣服都熏得香喷喷的“东林大儒”谢三宾,可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他当官时贪过污受过贿,抢冒过军功,和老师钱谦益争抢过姬妾,在私德上绝对说不上美玉无瑕,甚至可以说颇为奸猾。 可此时国难当头,这位谢三宾乃是宁波首富,若是他能出头支持抗清,定能对起事颇有助益。也正因着这般原因,华夏才力劝陆宇火鼎等诸儒生来找谢三宾商谈,共襄盛举。 “前些日子吾听闻谢公寓居杭州燕子庄,正愁无缘相见。此番谢公回返甬上,倒是成全了我与诸兄的心意。”华夏温声道。 “谢某人贪恋江南春景,惭愧惭愧。”谢三宾笑得尴尬。 一旁的陆宇火鼎却是听不下去了,他早就知道这谢三宾成了满清将帅的座上宾,这番见他还兀自装模作样,开口讥讽道:“谢公是贪恋春景还是贪恋权贵,这可说不准了。” 谢三宾老脸一红,知道陆宇火鼎拿话点他,但他究竟是浸淫官场数十载,岂能因小子几句话失态,轻描淡写道:“火鼎贤弟终究是年轻,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啊!” 陆宇火鼎还待反驳,却被华夏的话头儿一拦:“正是此语,谢公明鉴,我大明万里河山,何时倒成了他人的屋檐?” 谢三宾噎了一下,又听华夏慨然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寄园美景如斯,可我大明江山若成了建奴的囊中之物,这美景又还能赏得了几时?谢公,前有太祖十七朝忠良,后有江阴义民带发效忠,困守孤城。今日,小子不才,也想请谢公高举义旗,登高一呼。”说完,华夏神色端肃,拱手而拜。 华夏知道这谢三宾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此时他正得了满清高官将帅的宠,自然没有什么心思反清复明。可这谢三宾的万贯家财却比他营造的大儒形象真实多了,只要能为义军募得资金,华夏不惜将这寄园门槛踏破。 闻言,陆宇火鼎也有样学样,带着几分戏谑追口道:“还请谢公登高一呼啊!” 这下,谢三宾倒成了架在火上烤得烧鸡,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此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快快起身啊贤弟,快快起身!” 斗大的汗珠顺着谢三宾的额头滚落下来,他双目慌乱地四下瞟着,既怕得罪了满清权贵,又怕开罪了宁波府的“狂生”,正自焦灼之际,却见那老仆又急匆匆地赶了进来,似是有话要说。 “老爷,外面来了两个小叫化子,说是您的世侄,从扬州城跑来投奔您呢!” 此言一出,谢三宾如蒙大赦,一叠声地“快请”;华夏与陆宇火鼎则相视对望,俱皆惊诧。 扬州城惨遭屠戮,举世皆惊,谢三宾此时愿意接收自扬州逃难而来之人,是否说明他对大明依旧心怀留恋呢? 正自想着,就见老仆引了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缓步上前,一位少年约莫十岁上下,形容尚小;而另外一位步履稳健,目光格外警醒明亮,不似寻常人物,华夏不由得多瞧了几眼,偏巧那少年也不闪不避地回望过来,坦荡若明月照大江。 华夏心头一凛,自扬州那般人间炼狱逃亡而出已是不易,带着一个孩子一路奔波跋涉更是难上加难,此番还能有这种桀骜不驯的眉眼,可见其心志之坚韧。不由心生敬佩,向着那位少年一拱手。 少年一怔,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暮春的熏风穿过院墙过堂而入,摇晃那一树如云胜雪的流苏花。碎银子般的花瓣簌簌落下,落了二人满头满脸。少年鼻子有些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抬起手浑不在意地揉了揉鼻尖,将手上的污渍蹭到了鼻头上,像只倔强的巴儿狗。 华夏不由得笑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甬上狂生(三) 走进寄园的两位少年人自然就是赵明州与齐白岳,为了防止被寻迹而来的清军抓住,她们钻入林中绕道而行,耽误了大半天的时日,倒是正巧和前来规劝谢三宾的华夏撞了个正着。 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谢三宾一个饿虎扑食猛地扑到了赵明州的眼前,作势要去抓赵明州的手。赵明州姿态敏捷的一个后撤,堪堪躲了开去。 谢三宾也不觉得尴尬,老泪纵横地冲着赵明州泣道:“贤侄啊!受苦了!” 赵明州眉头一簇,往旁边一指:“你认错了,是他。” 谢三宾面上一怔,赶紧转而揽住了齐白岳,发出一声长长的哽咽:“贤侄,瘦得我都认不得了!” 这一变故把始终横眉冷对的陆宇火鼎逗乐了,华夏也忍俊不禁,唇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纹。 赵明州却是没笑,她向后撤了一步,拉开自己与谢三宾的距离,目光冷静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异香扑鼻”的半大老头儿。 穿得倒是挺像样子,应该养得起这臭小子了。再加上这宁波府安逸得狠,比扬州可是强多了,想来这帮满人暂时不会对这里下手,赵明州心中暗想。 谢三宾哭了一阵,戚戚然抬起头望向华夏,带着几分告饶和讨好的语气道:“吉甫贤弟,你看这——” 华夏哪还看不出谢三宾送客的意思,微笑着拱了拱手道:“既是如此,我与火鼎便不打扰谢公叙旧了。” 赵明州明显感觉谢三宾长出了一口气,却听华夏又道:“谢公说得对,此事事关重大,并非一朝一夕可决。然而保国者,君臣之谋;保天下者,匹夫有责。满人血腥残暴,率兽食人,绝非善类,我相信这两位小兄弟对此亦深有体会,我大明子民又岂能袖手旁观。因此,除非身死名灭,华夏——绝不放弃。” 华夏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与齐白岳一眼,再不多言,转身离去。 男子的脊背挺得笔直,在青色布衣下包裹得似乎不是人类温热的□□,而是一团火、一束光、一捧盛开在风雪里的春花。 赵明州看着那如竹的身姿,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向死而生的自己,颇有些悲怆地砸吧了一下嘴,心中暗道:要不是这人身板儿确实瘦弱了点儿,倒是个打拳的好苗子,至少这斗志和坚韧是合格的。 她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朝着一旁的齐白岳瞄了一眼,这一眼却看得她心里发毛。齐白岳也正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华夏的背影,眼神灼烫得吓人,就仿佛华夏是一根引线,点燃了早已隐忍多时的满腔怒火。 她只觉自己刚松快下来的脑神经又开始嗡嗡鸣响了,暗下决心要盯好这不生事就得死的熊孩子,防止他再惹出什么事端。 姐弟俩各有心思,却听谢三宾轻咳了一声,开口了:“那个……贤侄啊,你是……你父亲是?” 齐白岳看了谢三宾一眼,也学着赵明州的样子后撤了一步,双手垂落下来,静静地放在大腿两侧:“先父——扬州齐轩。” 这也是赵明州第一次听到齐白岳父亲的名字,自二人逃出扬州城之后,这一个多月时间,齐白岳愣是没有说起过一次自己已故的亲人,倔得像头刚长成的小青驴,赵明州不由得叹了口气。 谢三宾眼仁儿转了转:“扬州齐轩……啊……原来是齐贤弟……”陡然升起的兔死狐悲之感让谢三宾打了个哆嗦,叹息道:“你小时候,世伯去过你的满月宴,还曾抱过你呢,谁料……哎,物是人非啊……” 谢三宾的嘴角向下撇着,看上去是真心为着这位自己早就忘在脑后的兄弟悲痛。他垂着眼帘沉默了半晌,又抬起头看向赵明州:“这位是……” 齐白岳伸手拽住赵明州的衣袖,似乎生怕她离自己而去,开口道:“这位是我阿……” 赵明州学着华夏的样子拱了拱手,及时打断道:“我是他堂兄,叫我阿州就行。” 齐白岳虽是年纪小,可心思机敏深沉,瞬间就明白了赵明州的意思,点头附和道:“是的,是我堂兄阿州。” 谢三宾笑着打量了一眼赵明州,在她的眉眼之间停留片刻,温声道:“既是如此,你们兄弟二人便留在寄园中好生休养,往后的事,咱们再从长计议,可好?” 闻言,齐白岳二话不说,跪下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把谢三宾和赵明州都吓了一跳:“白岳谢世伯救命之恩!” 谢三宾赶紧把少年搀扶起来,眼眶也跟着有些红了:“这孩子……这孩子……” 齐白岳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又乖巧地拽住了赵明州的袖口。他本就长得眉眼清秀,皮肤细腻,这番行止看上去倒有几分女儿家的柔软,谢三宾晚年丧子,此刻见齐白岳伶俐可爱,不由得抬起手摸了摸齐白岳的脑袋。 赵明州心中暗自好笑,这臭小子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倒是收敛了那喜怒无常的心性。如果这谢三宾知道这乖巧孩子前一天才刚刚砍了一个大男人的手,也不知道还敢不敢摸他的脑袋。 “跟着你堂兄去吧,我让厨房给你们准备饭食,看把孩子饿得,都……哎!”说着说着,谢三宾的喉咙又有些发堵。他怅然地挥了挥手,看着赵明州与齐白岳这一大一小,手牵着手向后院走去。待二人行远了,他招呼那老仆近身。 “给那姑娘安排间上房。”谢三宾脸上的悲痛之色已经被志得意满的笑容代替,布满皱纹的面容因眉开眼笑而皱缩起来,像一颗风干的核桃仁儿。 “姑娘?老爷,哪儿有姑娘?”老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问道。 谢三宾翻了个白眼,叹道:“枉我聪明一世,你倒是没学得一星半点儿。那阿州,不就是个姑娘吗?” 他的笑容更盛了,带着某种力不从心又贪得无厌的企盼:“春色——满园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甬上狂生(四) 齐白岳被谢三宾请进书房的时候正是夕阳西斜,暖洋洋的光彩从雕饰精美的窗棱间流泻而入,在一尘不染的地面上氤氲成一片莹亮的湖泊。齐白岳崭新的鞋尖正踩在这片光的湖泊的边缘,鞋面上绣的小狮子如同活过来一般。 “世伯,您叫我?”齐白岳的声音很轻,带着未长成的少年特有的绵软。 谢三宾闻言搁笔抬头,满面笑容地朝着齐白岳招了招手:“来,白岳,看看世伯这字。” 齐白岳乖顺地靠了过去,微微探身看向书桌上铺开的宣纸,只见上书三个大字“江南好”。 “江——南——好”,齐白岳读了出来,下意识地接续了一句:“风景旧曾谙……” 谢三宾长叹一口气,瘦削的胳膊揽住了齐白岳,温和而怜惜地在少年的肩膀上拍了拍:“是啊,风景旧曾谙,若是扬州城没有出这档子事,正该是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时日啊……” 齐白岳鼻子酸了酸,垂下了头。 只听谢三宾又道:“也是苦了你与你那堂兄阿州,诶,你那堂兄休息得如何?” 提到赵明州,齐白岳绷紧的小脸儿上露出一丝温和的松动。来拜访谢三宾之前,他绕到赵明州所住的厢房,扒着窗台朝里看了一眼。赵明州怕是累狠了,鞋都没脱,脸朝下趴在床上睡得正香,呼噜声打得震天响,哪里还有一丝半点女孩子的矜持。 “堂兄正在房里休息,我没敢吵他。” 谢三宾呵呵笑了:“是了是了,莫要吵他,这女子的觉啊素来比男子的要长一些。” 齐白岳一怔,呆呆地转头看向谢三宾笑得春风拂面的老脸:“世伯,你在说什么?” “还跟世伯装傻呢,你那堂兄阿州,明明是女子啊!”谢三宾笑得更畅快了,他颇为理解地劝慰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思,生逢乱世,自然是男子的身份更安全些。可你们现在不用怕了,到了世伯这儿,世伯说什么也会护着你们二人周全。” 谢三宾一边说,一边偷眼观瞧一旁站着的齐白岳,少年的头低垂着,隐在暮色的光影里,看不清表情。 “贤侄啊,你天资聪颖,你那阿州……呵呵,阿州堂兄也是眉眼清秀,留在世伯身边,正是亲上加亲呐!这样的时日,你一个孩子,她一名女子,世伯怎么舍得让你们吃苦呢?我那苦命的齐轩贤弟,也能放心了,你说是不是啊,白岳?” 尾音轻轻上扬,让本就低沉颤抖的嗓音听上去更加的慈祥,仿佛一个铺满了蜜糖的陷阱,散发着甜腻而卑劣的香气。 “亲上加亲——”少年重复着谢三宾的话语,慢慢抬起了头。少年的脸上有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衬着他精致如工笔画的眉眼,显现出奇异的光彩,如同短刃上的寒芒。“那白岳替阿姊,多谢世伯照拂。” 是夜,月明星稀。 躺在雕饰华美的架子床上,赵明州翻来覆去折腾着。下午昏昏沉沉睡得久,现在反倒跟倒时差一般睡不着了。脸埋在柔滑绵软的被褥之中,赵明州不由得回想起这一个多月来风餐露宿的日子。她们已经有多久没有在一张正儿八经的床上休息过了呢?现在的她竟然已经不习惯这种充满安全感的厚实柔软了。 赵明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附身在朱由榔身上的般般过得怎么样,那小王爷必定过得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吧,再不济也比她强…… 朱由榔,这个名字不知被她在梦里念了多少遍,她发了疯地想要知道这个小王爷如今的下落。然而,在踏进寄园的一瞬,她便打消了立刻询问谢三宾的主意。她并不信任这个所谓的齐白岳的世伯,在那双洋溢着热情笑容的小眼睛里,她似乎能读出某些潜藏着的意味。 在看清对方出拳的套路之前,她只能隐忍,只能周旋。 正想着,她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脚步声,发出声音的人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但还是不小心踏到了一根枯枝或者一片残叶,但好在那人警醒,及时收住了脚下的力道,才使得这声音戛然而止。 赵明州的拳头倏地攥紧,更加仔细地聆听着窗外的声响。 那人似乎也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半晌没有动作,直到院中传来一声刺耳的枭叫,那人才又蹑手蹑脚地向房门处走去。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赵明州微眯着眼睛看向门口,在看清进屋的人影后,她便松了攥紧的拳头,顺势坐了起来。 趁着夜色摸黑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堂弟”齐白岳。 “阿姊,你没睡?”齐白岳见赵明州坐起身来,压低声音问道。 “睡不着……怎么了?”赵明州回道。 齐白岳立在黑暗处,经过了命运的磋磨,男孩儿脸上的稚气逐渐褪去,取而代之地是带着几分阴柔的,如此时夜色般地沉郁。 “没睡也好,咱们走吧!” 赵明州愣住了:“走?去哪儿?” “这里不安全,出去我再告诉你。”说着,齐白岳也不等赵明州反驳,上前捉住了她的手腕。 二人猫着腰,齐白岳从前带路,悄无声息地向着院门处行去。院门早已经栓死了,只见齐白岳用袖中藏着的东西卡在门闩之上,将两扇门之间硬推出一个狭小的空隙,他当先钻了出去,又探过头来招呼赵明州。 借着那明亮的月光,赵明州看清了那反射着寒芒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正是那把砍断了骑校一只手掌的短刀。 ——倒是聪明,就是把我想得太瘦了些。 赵明州看了眼那窄窄的门缝,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深吸一口气,踩着那爬满常春藤的院墙只一个纵跃,整个人就鹞子般窜了出去,继而双腿微曲,单手撑地,竟是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穿行了数条巷道之后终于停了下来。 “可以说了吧。”赵明州站定道。 齐白岳回望了一眼苍茫的夜色中孤然矗立的宅院,淡淡道:“阿姊,那谢三宾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我本想杀了他,可他究竟于我有一饭之恩,便偷了他的珠宝出来了。” 赵明州听得脑瓜子嗡嗡直响:“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阿姊,你还没看出来,他打着你的主意呢!”齐白岳抬起头,眼神中多了一抹狠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甬上狂生(五) 齐白岳将谢三宾暗含的意味尽数吐露,还添油加醋地形容了对方猥琐的神情以及衰老的面容。 “你瞧阿姊”,齐白岳将自己鼓鼓囊囊的包袱皮拆开了些,露出内里珠光宝气的赃物,“这些东西,足够咱们用一阵儿了。” 齐白岳仰起脸,等待着赵明州的夸奖,却见对方蹙起了眉:“按照你的意思,那家伙是想占我便宜?” “是!” “那为什么不如他的愿呢?” 齐白岳愣住了,继而一抹怒意攀上了他的眼角眉梢:“阿姊,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可以——” “我的意思是,我陪着你来宁波府,本来就是打听朱由榔下落的。而我之所以没有直接向谢三宾询问,是没看清他的套路……” ——可如果他的目的就是这么简单,不如顺水推舟,借此问个明白。 打定了主意,赵明州站起身道:“咱们回去。” 齐白岳怔怔地看着夜色中赵明州平静的侧脸,猛地一手抱紧了包裹,一手扯住了赵明州的袖口:“不!这太危险了!” 赵明州被齐白岳的紧张逗乐了:“危险?是我危险还是他危险?” 齐白岳的嘴无声地张了张,漆黑的瞳仁滴溜溜转了一圈,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赵明州所说的问题。的确,虽说自己的阿姊只是女子,可凭借她的身手,别说那老得差点儿没牙的谢世伯,就是八十个谢世伯手拉手排排站,也不够阿姊一个人打的…… “那……那也不行!”齐白岳坚定地一晃脑袋,表达出了自己绝对无可更改的意见。 阿姊觉得危险不危险尚在其次,他自己觉得危险,就是真的危险! 然而,真正的危险正悄悄来临。 此时的宁波府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却山雨欲来风满楼。为了能够压制剃发令带来的反清情绪,清廷早已严格实行宵禁制度,宁波府这帮被清廷指派的官员们自然唯命是从。 就在赵明州和齐白岳还在为究竟回不回寄园争执不休之时,一队巡逻值更的官军正悄然接近。 赵明州最先觉察出了不对劲,眼疾手快地制止还要分辩的齐白岳。赵明州眼中的戾色让齐白岳不由得身子一颤,当下闭紧了嘴,开始四下寻找脱身之法。 他们兜兜转转经过了数条小巷,此时正在一条胡同的尽头,前有高墙,后有疑兵,正好将他们堵在中间。眼瞧着那刻意压低的火把的余光已经逐渐逼近,齐白岳也有些慌了,他此时还拿着从寄园偷出来的赃物呢! 齐白岳不怕死,但却胆怯于给赵明州带来麻烦,此时,他已经隐约听见了胡同的另一头官军们克制的喘息声,心下一横,他猛地一拽包裹就准备向着胡同口冲去。 ——干脆就装成个小贼,把他们引开去! 赵明州自然也看明白了齐白岳的打算,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对方的后领。这下倒好,一个冲一个拉,直接把齐白岳拽倒了。齐白岳的手无助地在墙壁上抓了一把,留下了一道张牙舞爪的指痕。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摔倒是把齐白岳摔乐了! 此时,正是云遮皎月,天色晦暗,直到摔在地上齐白岳才看清那高大墙体下方有个低矮的狗洞。那狗洞看上去有些年月了,洞口处被密密的苔藓掩蔽,洞内又长着蒿草,是以夜深人静根本看不真切。 “阿姊,快!”他想也没想就指挥着赵明州钻狗洞。 赵明州看着趴在地上的男孩儿一脸诚挚,叹了口气,纵身一跃翻进了高墙之中。 齐白岳一愣,继而小声笑了笑,矮身钻进了狗洞里。 再次钻出来的时候,赵明州早已经站在洞旁候着了。齐白岳轻手轻脚地站起身,老老实实拽住了赵明州的袖口,随着对方的目光打量着高墙之内的宅院。 这是一处不亚于寄园的大宅,可借着月光赵明州还是看出了它与寄园的不同。如果说寄园是穷奢极欲、花木生香,那这间宅院便颇有几分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味道了。想来在这乱世之中,地主家也没有什么余粮了吧…… 赵明州拉着齐白岳,一边查探,一边弓着身子向着灯光明亮处寻找出口。 庭院深深,一道清溪穿行其间,溪流的尽头是一汪精致小巧的湖泊,湖畔矗立着一座古色古香的小亭,上书“停云”二字,极是隽雅。此时正是月满清溪,云开雾散,天地一片澄明,借着湖水的反光,赵明州看清了亭中晃动的人影,正是上午在寄园中见过的华夏与陆宇火鼎。 陆宇火鼎换上了一身宽大的道袍,歪靠在小亭的立柱上,领口斜斜敞着,像极了赵明州曾经看过的电视剧中江湖豪侠的形象。他单手举着一个酒壶,咕咚咕咚地仰头喝着,洒出来的酒水倒是比喝进口中的还要多。而他身旁站着的华夏依旧是那一身青色的直綴,长衣挺括,连一丝多余的褶皱都没有。人立月下,恰如翠竹迎风,和一侧发着酒疯的陆宇火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火鼎,酒入愁肠愁更愁,今日不宜再饮了。”夜晚的微风将男子温和的声线遥遥送到了赵明州的耳中。赵明州将自己的身形隐在一丛茂盛的蔷薇花下,一边拉紧齐白岳的领口,一边下意识地偷听着二人的谈话。 陆宇火鼎发出一声失落至极的嗤笑声:“就是喝死了又有什么打紧,反正……反正咱们所图的救国救民之大事都……都无人应和……” “倒显得咱们急急渴渴,直如跳梁小丑一般!你瞧那谢三宾,苟安旦夕,聊慕虚名,打发咱们就跟打发叫花子似的,这就是东林党所谓的‘正人君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吉甫,我不甘心,我不服气啊!” 华夏的手轻轻搭在酒壶之上,动作缓和却不容置疑,陆宇火鼎耷拉着眼皮,任由华夏将那半空的酒壶拿了去。“火鼎啊,你还记得今日我们在寄园中见到的那两位少年人吗?” 华夏抬起头,目光深湛地凝望着湖中月色:“他们是从扬州逃出来的。我听一位书生说,扬州城早已是僵尸满路,浮尸满河,河上行舟都无处下船蒿,那是怎样的人间炼狱啊!我简直无法想见,他们是如何挨过了饥惶、躲过了追兵、逃过了流匪,一路南下,最终才到达宁波府……” “国破君亡、诸贼当道,那两个少年人没有放弃,江阴的百姓没有放弃,我们凭什么因为几个官僚士绅背义忘恩便替他们选择放弃!这天下合该是黎民百姓的天下,只要还有一人同心死义,我大明便尚存一里江山!” 华夏轻转手腕,将酒壶中的余酒倒入湖泊之中,搅碎一池月光:“你我无须妄自菲薄,亦无须自斟自酌,这壶酒当与天下百姓——共饮。” ——好个一里江山!好个与天下百姓共饮! 虽然没法完全理解华夏文绉绉的语句,但那字字泣血、声声含泪的愤怒与勇气,依旧打动了藏在暗处的赵明州。 也打动了本就存着追随之心的齐白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甬上狂生(六) 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华夏与陆宇火鼎皆未曾注意过的角落里冲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亭子前冰凉的石砖地面上。 “齐白岳愿追随华公子、陆宇公子反清复明!” 这一嗓子,清亮亮,脆生生,带着孩童的倔强与坚韧,震彻于在场的三个人心中。 陆宇火鼎一个趔趄,让齐白岳惊得差点儿翻到湖里去,他本就醉醺醺得难以自持,还好一旁华夏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衣领,重又将他扯回到亭椅上。 这时,赵明州也缓缓从树丛后走了出来,抱着臂看向目瞪口呆的二人。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被卷到这个历史的漩涡之中的。她本只是想要救妹妹出火海,却又莫名其妙多了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到如今,小尾巴没甩掉不说,还被他拉着要进入一支必然失败的队伍。 是啊,必然失败,这是历史的大势。 赵明州暗暗叹了口气,她又能如何,齐白岳偷了那谢三宾的珠宝,大宅外面还有闻声而来的官军,她们又好巧不巧地“偷听”到了人家反清复明的大业……这一连串的巧合让她不得不相信,在她头顶三尺的天空之上,一个恶趣味的神明正在操控着她本已死透的人生。 “阿姊,咱们反正已经出来了,再想回去也是万万不能。还不如追随华公子,明反了他的!你也瞧见了,那谢老贼忌惮着华公子呢,说不定华公子能帮咱们问出来朱由榔的下落呢!总比……总比你顺水推舟要安全吧!” 脑海里还回荡着方才齐白岳信誓旦旦的话语,赵明州略有些尴尬地冲着对面二人点了点头。 “我陪他来的。”她低声道。 场面一时之间安静下来,陆宇火鼎和华夏相互对望了一眼,片刻后,华夏移步上前,向着赵明州拱了拱手:“二位小兄弟,又见面了。” 他的面容柔和,眉眼之间带着温文的笑意,让人看着安心。 语毕,他蹲下身,将齐白岳爬狗洞时蹭在肩上的脏污轻轻拍净,轻声道:“齐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便有此壮志,已是强过我们许多。但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合该好好读书习武,珍惜此番光景。待你长大成人,若我还能在此乱世中苟活残喘,定当带着小兄弟一道成就一番事业。齐小兄弟,你说可好?” 澄明的月光透过云层的间隙流泻满地,将男子的身影拢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之中,氤氲了他周身的轮廓,唯有一双眸子如水盛霜,亮得人心底通透。他抬眼望向赵明州,劝慰道:“小兄弟,还是回家去吧。” 赵明州看着华夏眸中流动的光彩,抱在胸前的双臂不自觉地垂落下来。她明白华夏话语中暗含的意味,他们自己都尚且前途未卜,怎么能再拉扯上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呢?更何况,齐白岳还是谢三宾的世侄,怎么看都有点儿卧底的意味。可不知为什么,她却对面前的男人升起一丝难言的同情。 ——可惜了。 “呵”,一声带着醉意的嗤笑从湖畔的亭中响起,陆宇火鼎一摇三晃地走了过来。“是了,这位小兄弟,你别看现在……嗝……虎落平阳被犬欺,那帮耆老富户都躲着咱们走,可咱们……也……也不是什么人都收。” “半大孩子……”陆宇火鼎一边说,一边醉醺醺地在齐白岳的脑袋上摸了一把,就在他抬手要往赵明州脑袋上招呼的时候,赵明州眼角一跳,抬掌回肘,出手如电地将陆宇火鼎伸过来的大手拍了回去。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赵明州最厌烦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脸子瞬时落了下来。 陆宇火鼎倒吸了一口凉气,盯着自己发红的手背看了半晌,借着酒气怒嚷道:“你这小子,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还挑日子吗?”赵明州眉眼一横,冷冷地瞪了回去。 “好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这可把赵明州问住了,她从小就不擅长记人的姓名,只是隐约记得面前这个男人是四个字的名字,四个字的名字……“你叫慕容云海!”赵明州自信地回道。 “什么慕容云海!我乃陆宇火鼎,陆宇乃颛顼高阳氏,是五帝之玄帝后裔,岂是什么慕容家可比!”陆宇火鼎急了:“我自幼习武,遍历名门大派,师从程冲斗,家中蓄养……” 赵明州长眉一挑,左脚后撤虚点地,双膝微弯,手肘放低,双拳举至下颌处,肩膀微微转向陆宇火鼎。这是一个极其古怪的站架,至少陆宇火鼎从未见过。 只见那个身量不高的少年冲着他弯了弯眼睛,右手由拳变掌,极其自然地招了招,打断了他冗长的自我介绍:“来,试试就知道了。” ——敢挑衅! “试试就试试!”陆宇火鼎也拉开了架势,不知为什么,他竟隐隐有一种兴奋感油然而生,数日来积压的憋屈与无奈一扫而空,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这可把一旁的华夏弄了个措手不及,他想上前拦阻,可他一介书生,哪挡得住这二人大开大合,凌厉非常的攻势。忙中出错,他竟然将目光投向了还跪坐在地的齐白岳。 他心中苦笑,自己都指望不上,竟然还能指望一个孩子。可想到一半,华夏的心思便被那孩子眸中的光彩攫住了。 只见齐白岳此时抬起了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拳脚相敌的二人。按理来说,赵明州身材虽说结实,可身量稍矮,与人高马大,看上去有些胡人血统的陆宇火鼎比起来十分吃亏,可齐白岳却丝毫不为自己的堂兄紧张,相反,他目光中多的是羡慕、笃定、甚至——激赏。就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武斗的胜败并不重要,或者说,早已注定。 华夏微微一怔,继而将目光转向空地上的二人。 空地上铺着的青石砖经过岁月的打磨早已光滑如镜,此刻明亮的月色沁润其上,呈现出水面一般的反光,二人身姿如蛟,攻守互搏,宛如海中双龙争月,看得人惊心动魄。 面对主动挑战的赵明州,陆宇火鼎是存了相让之心的,所以他一上来就借着酒劲,使出了大开大合的一拳。这一拳向着赵明州的左肩,出手如风,更添一份醉意豪放。 他若是招架不住,我赶紧撤力便是。陆宇火鼎心中暗道。谁料,赵明州腰部一扭,左腿亦随着腰部一旋,陆宇火鼎那一拳便擦着赵明州的头发丝儿击空了。 ——好快! 陆宇火鼎感觉自己的酒醒了一半,对面的赵明州就像条滑不留手的鲶鱼,只这一碰便能知其身法之灵活精妙。而最让陆宇火鼎心有忌惮的,是对方的眼睛。虽然身形在躲闪,可那双眼睛却是直直地扎在自己的脸上,没有一分一毫的松懈。就仿佛那暂时的后撤,只是在酝酿下一次更可怖的进攻。 到现在为止,赵明州还没有出过拳,陆宇火鼎紧了紧心神,脚下的腾挪加快了,又一个“白蟒缠身”扑了上去。 陆宇火鼎对这个招式是很有信心的,他身姿颀长,蜂腰猿臂,攻击范围极广,很少有人能躲过他这凌厉一击。 他感到赵明州整个人已经笼罩在他的包围圈之下,再难逃脱了,他不禁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颇为自信的笑容。这时,赵明州的嘴角也弯了起来,下一秒,赵明州从陆宇火鼎的眼前消失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甬上狂生(七) ——这是什么套路! 陆宇火鼎身体前倾,“白蟒缠身”的动作已成,再想撤回防御已经晚了。他只得利用余光快速地寻找赵明州的位置。 双眸猛地睁大,陆宇火鼎俊朗而自信的面容之上,出现了一丝惊愕的松动。赵明州并没有消失,她只是在包围圈形成之时,如同游隼般快速下沉头部,将整个身体的重心下移,完成了一个“龙翔潜底”之态,即是现代格斗动作中的——下潜。 当然,这一切陆宇火鼎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赵明州预判了他的预判。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自身体的下方传来,那是赵明州的眼神,自始至终从来没有移开过的眼神,一直被自己忌惮的,如同名刃般锋锐的眼神! 突然,这种让人如芒在背的眼神便诡异地急速上移,形成一种迫人的风压自上而下刺来,逼得陆宇火鼎喘不过气来。武人的直觉让他只来得及抬手格挡,下一瞬,下颌处便受了一记重击,陆宇火鼎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陆宇火鼎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遭受重创的,但一旁观战的华夏却是看得明明白白。那少年的速度明显比陆宇火鼎快出不少,在躲过陆宇火鼎那一招“白蟒缠身”后,他借着下潜之式猛然下蹲,继而左脚起跳,右腿的膝盖如同飞石般撞向陆宇火鼎的下颌。 更为让华夏震撼的是,少年在空中还好整以暇地收势了一下力道,以防对陆宇火鼎造成太大的伤害。 ——仁不以勇,义不以力,当真豪杰! 预想之中人体与地面的撞击并没有如约而至,赵明州给了陆宇火鼎一记跳膝之后,就早已预判了这大个子的落点,稳稳地拽住了他腰间的束带,让他不至于摔得那么狼狈。 整场比试中,赵明州没有打出一拳,却让对方吃尽了苦头。陆宇火鼎的酒,彻底醒了。 长这么大,他何曾受过这番屈辱,他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坐在地上,蜷着一条腿,盯着赵明州看了半晌,又惶惑地扭头看向华夏,似乎是寄希望于华夏来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无非是一场酒后的噩梦。 华夏有些无奈地笑了,他拍了拍陆宇火鼎僵硬的肩膀,走上前对赵明州抱歉道:“小兄弟,我们班门弄斧,让你见笑了。” 这话一出,倒弄得赵明州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搜肠刮肚了一句安慰话,对陆宇火鼎道:“其实我拳脚功夫不太行。” 赵明州的本意是,她初始是学大刀出身,学拳是后期为生活所迫,自然不如刀法精妙。可她此时是比试的获胜方,这句话倒把失利的陆宇火鼎衬得更不堪了。哦,你打成这样拳脚功夫还不太行,那陆宇火鼎岂不是更不行,格外不行,特别不行了? 赵明州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拉你吧,慕容云海。”说罢,便向着陆宇火鼎伸出了手。 陆宇火鼎张着嘴,开开合合半晌,最终自嘲地挠了挠头,抓住了赵明州伸过来的手,笑了:“愧煞我也。”他一边笑,一边心里暗道:这小兄弟拳头厉害,就是嘴损了些。 华夏见状,也笑着向齐白岳伸出了手:“来吧,齐小兄弟,这次就算我不许你们加入,只怕陆宇也不肯了。” 齐白岳眸光一亮:“那我和阿……啊!”脚上被赵明州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齐白岳赶紧改口道:“和阿州堂兄能来了?” 华夏和陆宇火鼎对视一眼,颔首道:“求之不得。” 齐白岳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可那挽起的嘴角尚未成型,便觉得怀中一空,藏着赃物的包裹便被赵明州提了起来,放进了华夏的手里。 “喏,投名状。”赵明州道。 *** 谢三宾今日醒得很早,此时正斜倚在床榻上,看着府中的小丫鬟替他熏衣衫。微微潮湿的外袍搭在熏笼之上,混合着零陵香与檀香的袅袅烟气,自笼下扣着的熏炉中悠然而出,将那缥缈之香传荡开来。 谢三宾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心满意足地吐出,悠悠道:“给阿州姑娘的衣服料子扯好了吗?” 小丫鬟停下手中的动作,恭敬道:“扯好了,老爷。” “用洒金绣的茱萸花做裙子,英气。”谢三宾补充道。 “是,老爷。” 那位阿州姑娘,他甫一见面便觉得不凡,那眉眼间的锐气,当真如一团火一样燎得人心口发烫,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般的感觉了。 要说长相倒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毕竟美人他也见得多了,当年的柳如是就已然让他心中再无绝色。可那阿州姑娘的美不在皮相,偏偏在那生死都难以磋磨的精气神儿啊!就好像一道照亮了尸山血海的闪电,在血腥与绝望之中,透出响天彻地的光彩来,当真是……美啊! 谢三宾砸吧了一下嘴,将充盈在口腔中的口水生生咽了回去,又自觉显出些许老人气,便矜持地抬袖掩了一下。 突然,卧房的门被敲响了,咽到一半的口水被这一吓,好巧不巧地呛住,害得谢三宾狠咳了一阵子。 “老爷,齐小少爷不见了!”房门外,谢家老仆急火火地通秉道。 “咳咳咳,有什么好惊惶的!咳咳咳咳,差……差人去找找便是。” “可是……可是那姑娘也不见了!” 谢三宾的眉头蹙了起来,嘴上却还是不耐烦道:“说不定是初来乍到出门闲逛,人家有手有脚的,还能拘着人家不成!” “可是……您收在柜里的银子,还……还有柳姑娘的簪子、镯子、各种首饰也不见了!” “怎么不早说!”谢三宾拍榻而起,连外袍也顾不得了,跻拉着鞋推门而出。 谢三宾和衙门中的官员相熟,在他急火火地一番盘问之下,不多时便拼凑出了昨夜“人财两失”的全过程。 谢三宾也顾不得自己人老体衰,跟着昨夜里值更的巡逻队一路寻到了二人身影消失之处。 “谢老爷,当时我们跟到这个胡同口,人就跟丢了,找了大半夜也没再寻着。”领队的捕头压下反上来的酒嗝,带着讨好的笑回道。 “这是个死胡同,人还能长了翅膀飞了!”陪同的县令佯装怒火,大声训斥道。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谢三宾宽容地一扬手:“诶,慢慢寻来便是。”说完,自己则背着手在胡同中转了起来。 他不是不想大张旗鼓地找人,只是这消失之处他实在有些忌惮。这条胡同在宁波府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那陆宇家的老宅。那陆宇火鼎可不是好相与的,家里蓄养的侠客打手有上百人之多,再加上他前一日,刚刚推脱了陆宇火鼎和华夏的请求,此时更不敢自己送上门去。 谢三宾看着那栋比自己的寄园还要高出些许的外墙,不无恶毒地想道:想你陆宇世家颇为自己的姓氏自傲,现如今不也只是这姓氏装点门面了吗?高墙之中,几多寒酸,怕也只有你陆宇火鼎自己清楚。想来,那两个小贼从我的宅院中逃走,自是看不上你这处徒有其表的老宅子了。 他一边想,一边用苍老的手抚摸着那同样苍老的围墙,手指自上而下缓缓摩挲着,目光也随之向下。突然,谢三宾的手停住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甬上狂生(八) 只见爬满青苔的潮湿墙体上有一处清晰的指痕,谢三宾将自己的手缓缓放了上去,那指痕瘦小,明显属于一个未长成的孩子。而顺着那处指痕向下,在密实茂盛的蒿草遮隐处,一个半圆形的狗洞隐约显现。 一丝带着恨意的冷笑漫上嘴角,在谢三宾德高望重的面容之上呈现出诡异的违和感。 “程县令,谢某知道那两个小贼去了哪里了。” 县令一怔,赶紧讨好作揖道:“谢公尽管明示,下官这就带人去将那二贼擒来,以抒谢公之怒气!” 谢三宾捋了捋胡子,呵呵笑了起来:“不必,我倒是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 夏天的日头起得早,赵明州亦随着东方逐渐亮起的天光爬下床来,在院中寻了个僻静的角落练起了拳。 在穿越之初,由于时空的巨大改变和心神的震荡,她有半个月的时间放弃了自己前世日日练拳的习惯。在这一路南逃的过程中,曾经为了养家糊口练习的拳法,到如今竟成了安身立命之本,赵明州便又将这拳不离手的习惯拾了起来。 这个时代,没有她用惯了的速度球和沙袋,赵明州只得寻了一棵粗枝大叶的梧桐树,在手上缠了些碎布做好防护,便对着三人合抱粗细的树干练了起来。“砰砰”的闷响声不绝于耳,挥击、闪躲、下潜、防护,面前的树干成为假想中的敌人,赵明州打得痛快,一套拳下来已是大汗淋漓。 赵明州用手撑着树干,任由汗水顺着下颌滴落在地上,甚至还有余力调整了一下角度,让汗珠儿聚集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坚实修长的小麦色胳臂下,似乎有无尽蓬勃的生命力在汩汩地跳跃着。 “无怪乎阿州兄弟能带着幼弟,单枪匹马闯出扬州城了。”身后,响起男子由衷的赞叹声:“这一套拳打下来,当真虎虎生风。” 赵明州转过身,正撞上华夏畅快坦诚的笑容。 “随便打打。”赵明州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若我们汉人都能像阿州兄弟这般‘随便打打’,蛮夷胡虏又怎敢相欺呢?阿州兄弟,若我们此番事成,可否请你将这一套拳法点拨一二,再由陆宇家的拳师侠客广授百姓,以期关键时刻,普通百姓亦能有机会自保?” 赵明州怔了怔,这就叫大明版的“全民皆兵”吗?可她并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教一众npc学拳上,她目前最紧要也是唯一的目标,只有救出妹妹般般。可对面男子的眼神却又那般真诚,真诚到让赵明州几乎忘了,他螳臂当车的结局早已注定。 “学拳……不难”,赵明州的语气有一丝犹豫,“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的努力也许……也许并没有意义。” 华夏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的动摇,甚至那双眸子里晶亮的神采比之方才,更为笃定:“阿州兄弟觉得,我们反抗的意义是什么?” “反清复明啊?”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赵明州心道。 “或许,不仅仅是如此,至少于我而言,不仅仅是如此。我想让更多的人,有尊严的活着。若是官吏贪墨压榨,便反官吏;若是昏君滥杀无辜,便反昏君;若是王道欺凌弱小,便逆王道;若是天地颠倒黑白,便破天地。哪怕身死名灭,这反抗亦无法止息。” 此时,一阵凉风袭来,吹动二人头顶的巴掌大的梧桐树叶纷纷摇晃,连带着投射下来的光斑也随之斑驳散乱,让人炫目。看着面前的男子,赵明州不由得轻声嘟囔道:“要不是时代所限,我差点儿喊你‘同志’……” “阿州兄弟,你说什么?”华夏没有听清,向着赵明州的方向倾了倾身子,溢出些许徽墨的香气。 “呃……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挺厉害的。” ——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这种人。当真……可惜。 看着赵明州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华夏笑了,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如同轻拂衣上落雪般轻快:“阿州兄弟,你也是。” 那种不自在的微妙转瞬即逝,华夏想起了什么一般,温声道:“对了,阿州兄弟之前曾打听过永明王的下落,我与陆宇兄几经周折,只问得他一年前曾被大西军掳了去,后来在明军旧部的帮助下逃出生天,之后便从湖南一路奔逃,此时应在广西一带。” “广西!”赵明州的眼睛亮了,那是她的家乡啊!怎能想到,兜兜转转寻了这么久,冥冥之中的命运却指引着妹妹回到了家乡,她几乎是瞬间就起了动身的心思。 华夏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相处数日,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少年人的脸上看到如此波澜,想来永明王定是他誓死效忠之人。他微微一笑,安抚道:“应是广西没错,但如今战乱频仍,很难探听到具体的位置。” “没事……知道广西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了。”赵明州激动地重复着。 “阿州兄弟,广西幅员辽阔,便是寻人也不急于一时。正好,今日在下有要事要前往定海,定海总兵王之仁官居要职,我借此机会询问一二,也能省了你大力气。你待我回来再做决定,可好?” “好好好……”赵明州一叠声地应着,却突然脖子一僵,意识到了什么。她明明交了投名状说要随着面前这人反清复明的,而对方自然也是为了这个共同的目标才愿意帮她打听的。可如今,刚刚有了点眉目,她就想撂挑子走人,是不是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 “我也不是急着走,你……你不是还让我教拳嘛……”赵明州下意识地找补了一句,她不擅长说谎,脸色微微发红。 华夏温和的笑了,他早就看出这位小兄弟志不在此,可不知为何,许是因为惜才之故,他还是想将这位小兄弟多留几日。“无妨,阿州兄弟有这等本事,在哪里都是豪杰。” 赵明州心中腾起一丝暖意,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了,似乎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人不计回报地帮助自己。齐白岳那臭小子是拿她当保镖黏着自己;谢三宾那老色胚是心怀不轨收留自己,倒是唯有这位“大明同志”华夏,在知道自己真实的想法之后,还毫无怨怼地施以援手。若自己是妹妹般般便好了,也许真的能帮他做点儿什么,可惜自己除了这一身拳脚,再无长物。 “你什么时候去找那个王……王……”想及此,赵明州主动提问道。 “定海总兵,王之仁。” “我陪你一起。”见对面男子的眉眼弯了起来,赵明州有些尴尬,补充道:“正好问问朱由榔的下落。” 出乎意料地,华夏却笑着摇头道:“不是我信不过阿州兄弟,实在是这一路远赴定海,极为凶险,华某不愿阿州兄弟以身犯险。”他生怕赵明州着急,又补充道:“阿州兄弟放心,只要华某能见到王总兵,定不负所托。问出下落后,也当派人快马加鞭,先行将口信带回,不会误了阿州兄弟的大事。” “大事……”赵明州垂下头,重复了一遍华夏所说的最后两个字。 “你会功夫吗?”赵明州突然问道。 华夏脸色一哂,摇头笑得踯躅:“华某……手无缚鸡之力。” “那还推脱什么!你把我的事当大事,我自然也保你成你的大事。”她平静地望向华夏,仿佛刚刚说出的决定如呼吸般自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甬上狂生(九) 赵明州没有料到,自己与华夏的定海之行,遭到了陆宇火鼎和齐白岳的极力反对。 “我不同意!”陆宇火鼎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甚至一把抓住了赵明州的袖子。 “我也不同意!”齐白岳也坚定地拽住了赵明州另一边的衣袖。 赵明州的胳膊被二人抓着,尴尬地直愣愣地伸着,像是一只被迫守护小鸡的老鹰。 华夏看着三人挤挤挨挨堆在一处,不由得笑了,他没有急于反驳,而是温和地看着陆宇火鼎和齐白岳,等待他们的答案。 “吉甫,你这事儿办得不厚道!我阿州师父才教了我几天?你自己算算,满打满算二三、三四……五六天吧,你就要把他带走,那我怎么办!退一万步讲,要去也是我和阿州师父去,你一个书生……还是在家等着得好。” 陆宇火鼎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与赵明州相处了几日,他早就将对方看做自己的师父,此时拳瘾上来,说什么也不愿放手。 “阿……阿州堂兄要负责照顾我的,我……我不能离开他。”齐白岳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赵明州,小声说道。“如果非要去,那我也得跟着。” 华夏拍了拍陆宇火鼎的肩膀,温声道:“陆宇,非是我要抢你的阿州师父,实在是事出紧急,此番去寻定海总兵,山高水远,一路艰险,我自知势单力薄,不敢托大,只能求助于阿州兄弟。” “那……那你让我去呗!”陆宇火鼎不服气道。 “我身上带着钱老的引荐信,所以去的人只能是我;再者,陆宇你是宁波诸县绿林豪侠之冠,若是你走了,只怕再难有人能领导群雄了。”华夏的眼睛笑眯眯的,蕴着明亮的星星:“陆宇,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陆宇火鼎顿时偃旗息鼓,脸上呈现出一种遗憾与自豪交织的复杂神情:“自然!” “齐小兄弟”,劝完了陆宇火鼎,华夏又走到齐白岳身前,蹲了下来:“你的堂兄是世间难寻的英才,我可以请你将他借我几日吗?” 齐白岳皱着眉,看了看华夏,又扭头去看赵明州,想要摇头,可眼神在接触到赵明州警告的目光时,硬生生止住了自己已经偏移的脑袋,憋得眼眶微红。 他终究没有再说话。 “问他们干嘛?”听话听音儿,明明是赵明州提出的同行,华夏却将所有的问题都揽到了自己头上,赵明州心中一暖,解围道:“我是他师父,自然得听我的;我是他堂兄,自然也得听我的。” 目光从呆站着的二人身上微微扫过,最终停在华夏的脸上:“不是着急吗,走吧!” 赵明州挥了挥衣袖,轻松挣脱开陆宇火鼎和齐白岳的钳制,刚走了两步,袖子又被猛地拉住。赵明州有些不耐烦了,转过头瞪着矮自己一个头的齐白岳道:“没完了?你——” 看到少年红通通仰视着自己的眼睛,赵明州突然哑了。 齐白岳紧咬着牙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你不会丢下我,对吧?” 就算无数次给自己洗脑,他们仅仅是某个宏大世界创造的npc,但赵明州也不得不无数次惊叹,他们真实得让自己害怕,似乎只要稍微动摇片刻,便会溺入其中,再难逃脱。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低沉:“不会。” ——暂时不会。 齐白岳的眸子亮了亮:“你发誓!” “我发誓。” ——我发誓,暂时不会。 齐白岳笑了,那虚弱的笑容缓缓从唇角溢了出来,蕴着难言的苦涩,他认命一般松开了手。 *** 而同一时刻,宁波府的寄园之中,也正进行着一场隐秘的对谈。 “谢老当真泰山北斗,下官都快急死了,您……您还真是坐得住啊!”发出这般喟叹的是宁波知府朱之葵。 朱之葵自四十之后脑袋便秃了大半,随着年龄的增长头发更是一日稀过一日。清军的剃发令一下,他忍痛削去了自己的数根青丝,剩下的几根毛凄凄惨惨地揪在一起,体现着他对满清白首不移的忠诚。 此时他晃荡着自己油光光的大脑袋,满心焦急地向着谢三宾问策。 谢三宾倒是比朱之葵风雅许多,他轻轻一挥自己熏得香气扑鼻的袖袍,将一杯茶递到朱之奎面前:“喝茶喝茶,朱知府这般焦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什么!?谢老啊,这宁波府都快被那帮狂生翻了个底朝天了,您还问我为什么?那华夏、陆宇家的泼皮、张煌言这一帮穷酸秀才,走街串巷,各方拉拢,说什么板荡识忠臣,国难显英雄,这是要起义啊!”最后这“起义”二字,被朱之葵硬生生吞了一半在嗓子眼儿里,没敢高声说出来。 谢三宾的脸上无波无澜,声音亦是平静:“百无一用是书生,让他们闹去呗!” 朱之奎汗涔涔的大脸猛地向谢三宾贴去,压低声音道:“可不仅仅是书生了啊谢老,我听说那钱肃乐已经舍命为他们奔走了!还有海防道的两营官军和守城的兵士,还有那满城的百姓……” 他越说心里越怕,手哆哆嗦嗦地握不住茶杯,干脆一仰头喝了个干净。“谢老,不是我乌鸦嘴,这若是再闹下去,你我……命休矣啊!” 谢三宾优雅地向后靠住椅背,躲开朱之葵口水的喷溅范围:“两营官军能翻起什么风浪?那守城的兵士就更不用说了……还有那帮刁民,除了架秧子起哄还能做什么?一帮乌合之众倒把朱知府吓丢了魂。” “乌合之众?咱们可连乌合之众都没有啊!”朱之葵急得张口结舌。 谢三宾不屑地笑了:“谁跟你说没有。朱知府啊,您只管在谢某人的家里稳当坐着,谢某人自有天兵天将前来救驾。”谢三宾似乎极为得意,最后半句话直接用戏腔唱了出来。 朱之葵愣住了,鼻尖儿上一滴硕大的汗珠,顺着油腻腻的人中滚了下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天……天兵天将?哪……哪儿呢?” 谢三宾再也懒得跟这个胆小如鼠的盟友解释,借着刚刚的调门咿咿呀呀唱了起来。顺着他悠然的目光向外看去,掠过春光无限的宁波府,沿着那笔直的官道,正有两方人马向着定海的方向疾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定海扬名(一) 刚出城门,赵明州就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个麻烦——她不会骑马。穿越到南明这么久了,她始终以一个流民身份自居,从扬州城到宁波府,一路上都是两只脚丈量跋涉。就连那头抢来的小青驴,她也只是牵过却未曾骑过,更遑论此刻胯//下的这匹高头大马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赵明州虽不会骑马,但经过多年的武学历练,身体的平衡性比常人要好出许多,下盘也稳当,是以尚能在马上保持平衡。赵明州好面子,才拍着胸脯说要保别人成大事,这会儿哪好意思说自己不会骑马,便咬紧牙关,竭力跟随前方的身影。 孰料,前面的华夏倒是勒马减缓了速度,调转回头与赵明州同行。 “想来是这匹马不合阿州兄弟的心意,来换华某这匹吧,母马,性子稳当。” 赵明州憋了半天,一边和马较着劲儿,一边执拗道:“不用,我再熟悉熟悉。” 华夏没有再坚持,只是状若无意地轻声提点着:“这骑马同阿州兄弟练拳是一个道理,出拳是心随意动,骑马便是身随马行,不要和它角力,放松身体,驱马而行,上坡便身体微微前倾,下坡便身体稍稍后仰,其余的交给马儿便是。” 他的声音极为温和,丝毫不带有指点教诲的意味,让人听着心里舒坦,赵明州也不觉放松下来,紧绷的大腿也缓缓贴服在马腹上。 二人齐头并进,速度也逐渐轻快起来。宁波府外的官道整阔,周围的树林几经战乱流民的磋磨已经甚为稀疏,唯有不远处的小山头上尚余几分绿色。华夏方才还一脸慈爱地看着练习骑术的赵明州,余光却瞥到了近旁的树干上被人剥光的树皮,目光便沉了下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谢三宾当真可恶!”华夏低声怒斥。 恰在这时,他看到马背上的赵明州身子一歪,踩在马镫上的脚也滑了出来,整个人就向马下栽去。华夏心头一跳,赶紧驱马上去,用肩膀顶住了赵明州的身子,却听赵明州夸张地“哎呦”了一声。 “阿州兄弟,你怎么了?”华夏急声问道。 此时,赵明州的头紧靠着华夏的肩头,二人距离非常近,近到华夏的耳廓能感受到赵明州温热的呼吸,华夏只觉得自己耳朵一烫,不自觉地向后躲了一下。 “别声张,换马。换完了就往前面的山头跑,上山。”赵明州的声音平静而沉稳,全然没有了方才在马背上的慌乱,就仿佛剑已握在手中,只待出鞘。 略过赵明州头发梳得有些毛躁的后脑,华夏目光隐晦地向着城门处望了一眼。此时正是暮色昏沉,橙红色的光彩铺满了大片的天空,宁波府高大的城楼投下的暗影之中,有数名骑马的男子正隐隐成包围之势,向他们的方向弛来。 华夏心头一紧,当下翻身下马,将自己最为乖顺的坐骑让给了赵明州。华夏屁股还没在马背上坐稳,只见刚刚还病歪歪的赵明州突然凌空一扬马鞭,狠狠抽在马屁股上:“驾!” 那匹花斑马浑身肌肉一紧,跃然腾空,如一支离弦的箭般向着那不起眼的小山头射了出去。赵明州被那该死的推背感拉扯了一下,整个人十分危险地晃了晃,赶紧压低身子按照华夏所授的口诀,竭力维持着平衡。 见赵明州一马当先,华夏哪还敢耽误,策马扬鞭,紧随在后。 见二人毫无预兆地奋起奔逃,暗影中的数人也不再伪装,驱马直追! 赵明州一眼都没有朝身后看,憋着一口气闷头向山上冲。这小山坡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可真跑起来才觉出其陡峭。马身颠簸,马蹄打滑,赵明州跟着急出了一脑门子汗,身后的马蹄声渐疾,她猜度应是华夏跟上来了。 她强撑起身子探看了一眼,手向前一指,示意华夏到前面一处较为开阔的林地等她。华夏依计而行,只是二人错马前,他轻轻在赵明州的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那花斑马立时蓄力向前一冲,把赵明州从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中解救了出来。 二人一前一后到达林中空地处,赵明州心有余悸地从马上翻了下来,腿有些发软,她只得装作无谓地盘腿坐了下来,掩饰双腿的颤抖。华夏看了她一眼,也默默地坐了下来。 “他们……一时半会儿上不来。”赵明州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阿州兄弟,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是如何发现的。”华夏毫不掩饰的坦率发问道。 “今天出城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那日我们进城的时候,城门口可没有那么多兵丁,今天一瞧,起码多了两倍。人多了盘查却变松了,这不合理。再加上他们看过来的眼神,跟盯盘儿菜似的——” “盯什么?”华夏有些没有听懂。 “呃……就是跟等着咱们上钩似的那种感觉。那种眼神我看得很准,就像对方要骗你出拳,肯定要做个假动作然后等你来送。那些门口的兵丁就是这样看着咱们离去的,当时我就留了个心眼儿。” “等咱们出了城,我就觉得身后跟着的人越来越多,等我确定要跑的时候已经有六个人了。如果是两三个人,我还能打一打,可他们有六个,还都有马,咱们就只能跑了。” 华夏恍然大悟,他本来也有些奇怪,为何今日骑马出城的人这般多,但因为那几人只是远远跟着,他便也没有多想。如今来看,若不是这位阿州兄弟心思机警,只怕早就落入他人的陷阱了。现在想来,定是宁波府中有陆宇坐镇,这帮人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民怨沸腾。而他们此番出城,却是羊入虎口,正和了对方的心意。 “那咱们为什么要往山上跑呢?”华夏的声音里添了一丝恭敬。 赵明州想了想,答道:“我老家有位将军,他有一句名言——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必要时带队伍上山。我想,现在就该是带队伍上山的时候了。你看,马儿在山上跑起来费劲,别说他们六个人六匹马,就是八匹马也使不上劲;再一个,他们人多,咱们人少,必须要找障碍物多的地方才能有得打。我看了,路边没什么树,也就这山上的树多些,所以,咱们只能上山。” “必要时带队伍上山……当真精辟直接,阿州兄弟的老家真可谓地灵人杰啊!”华夏不由得击节赞叹,“敢问这位将军高姓大名?” “呃,你应该不认识,他姓朱,朱德将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定海扬名(二) 此时,赵明州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了些力气,当下也不敢托大,带着华夏向树林的深处走去。 不多时,林间的空地上便只剩下拴在树上的两匹老马,和渐行渐远的低语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与此同时,半山腰的树丛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胡子拉碴的大脸盘当先钻了出来。紧接着,又有四人排成一字长蛇阵,小心翼翼地四下观望着紧贴着大脸盘站好,站在队伍末尾的是一个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男子,垂头丧气地握着手中的长棍。 这五个人皆是朱之葵府上家丁,奉命追踪赵明州与华夏而来。虽说对方只有一个书生一个女人,可他们还是派人通禀了最近的守备官军,欲形成合围之势。 “吴……吴大爷,”走在最后面的“没眉毛”哆哆嗦嗦地开口了,“咱们……咱们还追吗?我怎么越走越觉得心里发毛啊!” 没眉毛这句牢骚引发了众人的应和,脚步也跟着纷乱起来。他们只是家丁,平日里狐假虎威倒也罢了,如今竟让他们真刀真枪地跟那些狂生们玩命儿,怎么想怎么不合算。 “是啊,吴大爷,咱们就象征性地转转得了,等那帮满人来了,他们自会捉人的,还……还用得着咱们这些虾兵蟹将吗?” 前头带队的大脸盘吴大爷听得心头火起,怒斥道:“一个个儿的磨磨唧唧、麻麻赖赖,跟些娘们儿似的,都给我跟好咯!” 既然领头的都发话了,剩下四人也只得默默闭上了嘴,但是脚步依旧很慢,走了半天也没挪出几里地。 没眉毛用长棍杵着地,艰难地挪动着,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除了大脸盘举着的火把以外,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光源了。可倒霉的是,不知从哪儿飘来一坨厚重的乌云,将月亮挡了个严实。他只觉眼前一片昏暗,别说地上的脚印了,他连身前两步远的同伴都看不清晰了。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没眉毛心里小声骂着,疑心生暗鬼,此时的他走在队伍的最后,便愈发觉得后背阵阵凉风侵体,激起一身的白毛汗。没眉毛紧走了两步,挤到了队伍的第二位,挨着大脸盘高高擎起的火把。 “吴大爷”,他讨好地咧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小的帮您拿着吧!” 大脸盘翻了个白眼,把火把拿远了些:“用你!?废物篓子!” 没眉毛也不恼,讪笑着贴得更近了。 然而,二人却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大脸盘拿走火把转身的一瞬,火把拉长的阴影延展至队伍最末尾的一棵怪树,那怪树枝桠颀长向地面垂落,灼灼欲扑人。“唰啦”一声轻响,怪树的树冠动了动,便再无声息。 又拐了数弯,众人皆是无言,只能听到嘶哑的枭叫不时炸响在夜空之中,宛若划破天空的闪电,骇得人心底发凉。没眉毛先前还能听到队伍中纷乱邋遢的脚步声,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脚步声愈来愈轻,愈来愈单薄,到最后几乎听不到了。 没眉毛也下意识地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家里的老人曾说过,人的身上有三盏灯,肩膀上两盏,头顶上一盏,走夜路的时候切莫回头,灯灭人危。没眉毛谨记教训,除了轻声搭过两句话外,始终未敢回头张望。 可惜,有些时候,“鬼”可不一定只在背后。 “啪嗒”一声轻响,吓得没眉毛差点儿跳起来,他惊恐万状地侧头看去,却见肩膀上掉落了一片成人拳头大的树叶。 他长出一口气,轻轻拂去落叶,正欲自嘲几句,“啪嗒”又一声,第二片落叶又掉在他的肩头。 “诶?”没眉毛疑惑地抬头望去,先前他一直跟着火光走,这甫一遁入黑暗,双眼看不真切,只觉眼前尽是昏花的浓重色块,色块交融之间似乎有两点瞳瞳之光闪烁明灭。 没眉毛张大了嘴,惶恐地眨了眨眼睛。 ——那……究竟是什么? 眼睫开合的瞬息,那光亮以无可企及的速度迅速向着没眉毛靠近,近到他能感受到对方平静的喘息。他终于看清了,那黑夜中莹然闪亮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双堪与月辉争光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所有者与没眉毛想象中赤面獠牙的恶鬼截然不同,她的面容很普通,平平无奇。她大头朝下,以一种倒吊的方式微笑着看着自己,甚至友好地向自己伸出双臂。 没眉毛怔住了,他呆愣地仰着头,犹豫该不该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然而,对方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下一秒,伸长的手臂突然绷紧,形成一个尖锐的夹角,向着没眉毛毫无防备的下颌袭来! 没眉毛的脑袋瞬时就被箍入对方臂圈之中,倏地夹紧,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原地拔起。令人难以忍受的压迫感挤压着他的喉管,让他颓然睁大的眼睛都微微凸起,像极了一只即将被剥皮的牛蛙。 他无助地踢蹬着,眼前的场景逐渐涣散,重又分解成颜色浓重的色块。在陷入昏迷的一瞬,没眉毛的余光看到了队伍的后方,那本该还余三人的位置,此时此刻,空无一人。 头顶的树冠中,一声略有些疲惫的压抑吐气声隐约传来。发出声响的自然是赵明州,她已经跟着这支如同贪吃蛇一般的小队有一阵子了,见他们始终没有改变一字长蛇的布阵,她便决定利用茂密的树冠进行偷袭。 她双脚勾住大树的枝丫,在最后一人经过树下之时,垂落上半身迅速完成“断头台”的姿势构建,对对方进行裸绞。 哪怕是核心力量强大如她,在连续勒晕四人之后,也终于现出了颓势。赵明州本想迅速解决剩下的两人,可当她将昏死过去的没眉毛在枝干上放好,却惊讶地发现那脸盘格外巨大的男人早已消失不见了。 “啧……”赵明州抿了抿嘴,发出一声遗憾的砸吧声。如同一只夜枭般,赵明州纵跃而下,看着地面上滚动着的即将熄灭的火把,心中暗道:跑了也好,省得我费劲。 想到自己顺利解决了尾大不掉的众人,赵明州心中舒畅,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为了防止泄露行踪,她在靴子外面裹了一层宽大厚重的树叶,哪怕行走在泥泞的山路之间也不会留下明显的脚印。而那个大脸盘显然没有时间考虑这么多,他每一步都踩得深重,几乎没过了脚背,四周的树干上都是他奔跑时甩出的泥点子。 赵明州不由得冷笑,这人倒是有趣,追别人的时候狂妄无忌,轮到自己被别人追了跑得却比老鼠还快。 她一边想着,一边悠悠然望向大脸盘逃跑的方向。勾起的嘴角突然僵硬了一下,赵明州沿着大脸盘的足迹拔腿飞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定海扬名(三) 华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般焦灼的心情了,阿州兄弟抛下一句话便走了,半天都没有消息。他倒不是紧张自己的安危,反倒是生怕那阿州兄弟发生什么不测。 毕竟对方有整整六个人,双拳难敌四手,一虎架不住群狼,在这一刻,他无比期望自己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是留在宁波府的陆宇火鼎。 ——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 华夏自隐蔽的树丛中站起身来,一脸坚毅地看向赵明州消失的方向。哪怕是豁出命去,也不能让阿州兄弟受伤。 然而,这一步还没来得及踏出去,一个黑咕隆咚的身影便猛地撞了过来。华夏只觉得面前一个如银盆般的物什一闪而过,整个人便被撞得摔将过去。 “抓到你了!”一个男人粗重的声线炸响在耳畔,华夏感到对方腥臭的口水喷了自己一头一脸,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却发现颈部不知何时被抵上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用余光打量,华夏方才知道刚刚那银盆一般的物什竟是男人巨大的脸盘。男人显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奔跑,整个人连气都喘不匀了,拿着匕首的手难以遏制地颤抖着,脑袋还在惶惑紧张地四下打量,似乎在警惕着什么潜在的危险。 华夏没有反抗,他只是缓缓将手摸向胸口,压住钱肃乐亲笔写的引荐信。这是他面见定海总兵王之仁唯一的信物,若是自己有所不测,最重要的便是在死前将信物销毁,不能给对方可乘之机。 正在这时,林间响起了悠然的脚步声。 脚掌轻巧地踏在落叶之上,“哔啵”“咔嚓”,叶片酥脆,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正行来一头漫步林间的小鹿。一个人影缓缓从树丛中探出身子,恰在此时,云开月现。 赵明州就随着那澄净如水的月光陡然出现在大脸盘与华夏的眼前。她的姿态十分放松,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那笑容顺着嘴角缓缓向上,让那平凡的眼眉都晕染出了生动的色彩。 华夏只觉得自己的目光彻底被赵明州攫住了,那一刻的阿州兄弟不似人形,倒像是山中月下的精怪山鬼,摄人心魄。 赵明州打量了一下如临大敌,紧紧握住匕首抵着华夏咽喉的大脸盘,半晌竟是笑出声来。 那明显雀跃柔和的音调,在空旷的山林间悠然回荡,听得华夏心头一颤。一种古怪的,难以言说的共鸣,震响在他的头脑之中,让他的心跳都随之迟缓了下来。 ——阿州兄弟的声音……怎地会如此好听? 心中诧怪着,华夏的耳廓陡然烫了起来。而大脸盘喊出的下一句话,更是让华夏的脸也随之烧成了一团火。 “你这个疯女人!你……你笑什么!” 赵明州也不恼,只是笑道:“我笑你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倒是成全了我的大事。” 大脸盘握着匕首的手抖得更厉害,呶呶不休道:“你……你少诓我!” “我诓你干什么,他对于我本来就是累赘,要杀要剐随你便,我还要谢谢你呢!” 华夏瞬间就明白了赵明州的意思,猛地往外一挣,佯怒道:“你岂敢背信弃义!” “华公子”,赵明州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两人,微微眯起眼睛:“人就是拿来背叛的。” 说完,她悠然转身,向拴着马的树桩走去,整个后背都毫无防范的留给了手握利器的大脸盘。 说时迟那时快,华夏觉得自己当胸挨了大脸盘狠狠一记窝心脚,抵在咽喉处的匕首却瞬时消失了。大脸盘借着那一蹬之力,手握匕首凌空一跃,向着赵明州的后背扎去! 此刻,他早已把朱之奎“务必将女人活捉”的命令抛诸脑后,一心想着将这如鬼神般地疯女人毙于刀下。此时的赵明州毫无防备,正是攻击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跃于半空中的大脸盘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只觉自己刀锋所指,所向披靡。就在那匕首的刀尖即将刺入赵明州身体的瞬间,赵明州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脚步快速地向一旁平移开去。 那步伐快到不可思议,大脸盘根本来不及反应,连人带刀已然踉跄着向前冲去。 耳畔,响起女子带着笑的低语:“抓到你了。” 下一秒,大脸盘只觉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他再难握住匕首,“当啷”落地。随着匕首的掉落,他整个人也随之腾空而起,赵明州双手抓住他的手腕,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视野里的天地颠倒崩塌,大脸盘发出了一声如同濒死前的野兔才会发出的凄厉的尖叫,在轰然落地之前便昏厥过去。 赵明州站直了身子,略有些疲惫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今晚的训练量实在是太大,她也已经逼近极限了。 月上中天,沁润在月光里的树林静悄悄的,但这安静中又多了另外一层意味。 赵明州抬起头,平静地看向始终呆立不语的华夏。猛然接触到对方的眼神,华夏像被烫到一样赶紧移开了目光,又强迫自己转回头,尽可能平和地与赵明州对视。这位挥斥方遒的年轻秀才,此时展露出了和他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尴尬与慌乱。 “阿……阿州姑娘,华某实在是……实在是失礼了!”华夏一揖及地,拱手而拜。 他的脸红透了,在月色的氤氲下,稀释了少许,呈现出一种温柔的橙红色,衬得他本就年轻的眉眼,如同少年般清澈。 赵明州低头看着他,半晌却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无论是在战乱的南明还是宁和的后世,这位华公子实在称得上是一位可敬可爱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她早已无法将华夏当做一个npc来对待了。 赵明州缓缓走上前,轻轻在华夏始终躬着的肩膀上拍了拍。 “是我骗你在先,不过……这不影响咱们有过命的交情。朋友之间,哪有什么对不起。” ——虽然远隔数百年的时光,不过我赵明州认下你这个朋友。 华夏直起身,看向对面笑得天朗气清的女子。很难说是因为弯了太久的腰,还是那笑容太过耀眼,华夏脑中一片晕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定海扬名(四) 还不待二人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忽听得马蹄声纷至沓来,由远而近,直震得地面也随之颤动。赵明州的脸色微变,和华夏对视一眼,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就近的一棵大树旁,攀援而上,借此远望。 只见漆黑的山路之上,星点火光宛若一条长蛇迤逦而行,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军容肃整,蹄声铿锵。这座山丘本就不大,此时恍若被这支骑兵队伍从中劈砍两半,毫无反击之力。 赵明州砍掉了尾随二人的小尾巴,却万万没料到他们还喊来了援军围堵,当下心里发苦,跳下树来,自嘲道:“惹不起惹不起,下面来的可是真家伙。” 华夏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并不多言,只是将一直藏在胸口衣襟下的引荐信拿了出来,双手递给赵明州道:“阿州姑娘,借兵一事华某便交托给你了,请务必将这封信呈送定海总兵王之仁,宁波府的百姓们还等着姑娘的好消息。” 言毕,华夏转身便走。他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暗灰色直缀,被浓重的夜色一染,隐在树影之中看不真切。可他清俊坚定的侧脸却被月光照得通亮,让赵明州有了一瞬的恍神。 ——他总不会是想自己一个人把大军引开,让我去送信吧!? “诶!华公子,不至于不至于!”赵明州压低声音,一把拉住华夏的手腕。他皮肤的触感很奇怪,触之冰冷,可血脉中流动的尽是滚烫。 赵明州拉住华夏之后也觉得不自在,赶紧松开手道:“这么多人,你被抓了我也逃不了,不如咱们想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华夏深吸一口气,胸中激荡的热血稍息,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冲动,肃容道:“阿州姑娘……说得是。”他垂眸四顾,正瞥到还昏死在地的大脸盘,突然眼睛一亮,蹲下身在大脸盘的腰间上下摸索,不多时便摸到了一个木质的腰牌。 借着昏聩的月色,隐约能看清腰牌上书“出宁波府四门不用门人”字样。华夏压低声音道:“既是这帮朱门走狗寻来的官军,自是识得他们的腰牌,你我二人以巾覆面,搀扶着这昏死的门子下山,说不定可以蒙混过关。” 想了想,华夏又补充道:“若是问起,就只说是贼人武艺高强,以一当十,你我二人难以力敌,只能掩护撤退。阿州姑娘,你觉得这计划是否可行?” 遥遥传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时间紧迫,赵明州自知无法再想出比这更妥帖周全的办法,当即点头应允,解下拴在木桩上的两匹老马,和华夏合力将昏死的大脸盘扶上马背,二人以巾覆面,搀扶而行。 既是打定了滥竽充数的想法,再鬼鬼祟祟反而更容易露出马脚,赵明州和华夏便不闪不避,迎着队伍行来的方向走去。 很快,无数的火光便将二人团团围住。 赵明州捂着腹部,佯装受创,眼眸微抬,看向包围着自己与华夏的队伍。领头的人身材颇为高大魁梧,眉眼细长,眼神之中蕴着一种古怪的冰冷感,那是来自上位者难以掩藏的蔑视。 华夏自然也一眼就认出了这些梳着金钱鼠尾辫的官军,他们正是驻扎在宁波府附近的小股满人部队,与马背上昏死的朱府门人天差地别。如果说阿州姑娘一人解决朱府家丁五人尚且游刃有余,那她面对这样一队全副武装的女真贼子,只怕和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一样,难逃生天。 华夏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万万没有料到,朱之葵为了抓他和阿州姑娘竟然动用了满人的部队。他高高举起手中的腰牌,同时下意识压低自己的脑袋。透过余光,他能够清晰地看到赵明州同样微垂的侧脸。此时,他格外后悔将身旁的阿州姑娘牵扯进这趟有去无回的旅程,明明……明明她好不容易才从扬州城逃出来的…… 他的手指用力捏住腰牌,骨节顶住的肌肤愈加苍白。 他听到马蹄声又响了起来,那骑在马背上的女真头领似乎对他手中的腰牌颇感兴趣,驱马上前,微倾着身子,细细打量腰牌上的字迹。 华夏一边仔细聆听着头顶传来的声响,一边随时准备着向前方凌然一扑。 ——无论如何,在我死前要护得阿州姑娘周全。 事到如今,他唯一安慰的是引荐信已经被阿州姑娘妥善放好,他随时能够无畏效死。 那满人头领轻蔑地勾了勾嘴角,吐出一句华夏听不懂的满语。 一滴汗水顺着光洁的额头滴落到被马蹄践踏得满是泥泞的地面上。 ——拼了! 在即将扑出去的瞬间,他看到一旁的阿州姑娘,朱唇轻启,语调自然地回了一句满语。 华夏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在那满人头领看来,那面容清秀的懦弱汉人竟然被自己的问话吓得打了一个寒战。龟裂的薄唇拉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笑容,他一挥大手,放这两个被打得丢了魂的废物通行。 那满人头领微垂双眸,目送着二人牵马下山,半晌才收回了目光。 “放火烧山。”他冷冷道,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多日无雨,山丘上的树木早已干透,一遇明火,顿时呈燎原之势,借着风势,向树林的深处雀跃沸腾而去。 漫天的火光映亮了浓稠的夜色,也照亮了策马扬鞭的二人。“扑通”一声,赵明州将趴在马背上的大脸盘扯了下来,丢到了齐腰深的蒿草中。昏死的大脸盘咕噜噜滚了几滚,就淹没在蒿草中看不见了。 赵明州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动作已比初始熟稔了许多:“咱们得抓紧了,别等那个满人反过闷儿来,咱们的马可跑不过他。” 华夏点头称是,目光却再难从赵明州的身上移开,此处光线晦暗,他才敢长久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子:“阿州姑娘,你方才对那满人说了什么?” “我跟他说——那两个贼人厉害得紧,就我们受了伤跑出来,其余的全死了。”赵明州有些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华夏向后看,“你瞧,他也忌惮着咱们呢!放火烧山,也亏他想得出。” 华夏微微抿了抿嘴,露出一个格外温和的笑容:“他忌惮的是你,阿州姑娘。不知阿州姑娘是从何处习得了满语?” “从扬州到宁波的路上,我碰到过一个瘸腿的老人,他是从关外逃回来的,外语说得溜得很,我就是跟他学的。我也就是学了个七七八八,那家伙但凡多问一句,我就得露馅儿,所以说啊——”赵明州语重心长道:“学门外语,真的很重要——” 正说着,斜刺里突然出现一个晃动的黑影,那黑影朝着赵明州和华夏的方向奔跑了数步,猛地摔倒在地。 华夏握紧了缰绳,死死盯着那连滚带爬的黑影,却听黑影高喊道:“军……军爷,抓……抓着人了吗?” 竟然是汉人! 心思斗转,华夏猜到了,这黑影正是前去通秉的那名家丁。 还不待华夏反应,赵明州已经粗声大气地开口了,虽然是华夏听不懂的满语,但感觉骂得挺脏。 那黑影一怔,似乎是反应了一阵儿赵明州的意思,继而点头哈腰道:“叨扰军爷了,叨扰了。” 赵明州也不多言,带着华夏扬长而去。 见二人策马走远,黑影又赶紧呼哧带喘地往山上爬,等到他赶到满人头领身边时,那冲天的火光已经蔓延到了密林的深处,哔啪声不绝于耳。 那家丁模样的男人脸色惨白,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哆哆嗦嗦地对满人头领道:“军……军爷,我们……我们的人还在里面……” 他弓着背,头也不敢抬,斗大的汗珠落在被火焰炙烤过的土地上。 满人头领转了一下眼珠,轻而又轻地在男人弯曲的脊梁上掠过,用略有些生疏的汉语回答道:“你们的人——只出来三个。”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有一个会说满语。”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汉人男子的面容,平平无奇的长相,却偏生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是汉人之中罕见的,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眼睛。 “可是……”那家丁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我们没有人会说……会说满语啊!” 若有似无的笑容从满人头领的脸上彻底消失了,片刻后,一种更为嚣狂偏执的微笑再次浮现在他眼角眉梢,衬着那被刀砍出的眉上的断痕,显得格外阴鸷:“狡猾的汉人……”他低声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定海扬名(五) “狡猾的汉人!”与此同时,在广袤中原大地的另一端,一双大手恶狠狠地拍击在案桌之上,晃动的烛火映亮了男人目眦具裂的双眼。 男人奉命追击四散奔逃的明朝宗室,将他们“请”到京城,“照旧恩养,不加改削”。然而排在捕缴名单第一位的永明王——朱由榔,却活脱脱是只狡兔,别说抓了,他连这位小王爷的毛都没见到一根。 无论他如何广布陷阱、提前部署,这朱由榔却跟多长了第三只眼睛一般,时时处处料敌先机,从他的天罗地网之中从容逃脱。 据说,永明王的队伍里有一个白毛道士,乃是九尾狐仙幻化而来,传说中的妲己是他的亲姑奶奶,这才能将他这位多尔衮亲封的巴图鲁耍得团团转。 男人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而此时被他拼死咒骂的妲己孙辈——白毛道士纪春山,正策马奔驰在广西的十万大山之中。 以纪春山为首,其后跟着数十人的骑行队伍,他们风尘仆仆、满脸寒霜,他们因一封桂王病重的书信被召唤至此,护送他们的主人奔赴广西。队伍的最中心是一座朱红色的车辇,车中坐着的正是女真人倾力拘捕的明神宗嫡孙——朱由榔。 银白色的发丝在晨风中鼓荡,纪春山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车辇。自扬州城外救下这位小王爷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数月的时光,其间艰险困苦,实难诉诸笔端。然而,不知为何,纪春山始终对这位小王爷存着隐隐的疑惑。那种如同幽灵般时隐时现的疑惑,难以捉摸,却挥之不去…… 纪春山甩了甩混沌的思绪,高扬马鞭,狠狠抽了下去:“驾!” ——已经到了这里,无论如何,也要将小王爷平安送回苍梧! 广西,苍梧。 战乱陆离,曾经恢弘煊丽的梧州府如今已现出几分衰败之象,唯有桂王的寝殿尚能寻到些许昔日的辉煌。桂王朱常瀛深陷在厚重的锦被之中,费力地喘息着。然而,再厚重的锦被也无法温暖他衰老干弱的躯体,徒增喟叹罢了。 朱常瀛挣扎着抬眸,满目期待地望向始终守候在身畔的三子安仁王朱由楥:“吾儿由榔——归了吗?” 安仁王鼻子一酸,握住老桂王干枯的手,强压下声音中的颤抖:“父王,四弟尚未归返,可他已经在路上了,父王莫急。” 朱常瀛凄苦一笑,缓缓看向那片被窗棱分隔的天空:“父王不急……不急……” 嘴上这般说着,他心中又岂能不急?朱常瀛早有预感,自己大限将至,只怕难以熬过今年的寒冬。黄土掩身之前,他只想再见一见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可事到如今,连皇上都自身难保,又有谁能保佑他的儿子顺利归返呢? 想及此,一股难言的悲怆直冲天灵盖,朱常瀛的泪水簌簌而下:“吾儿由榔,吾儿啊!” 如同回应他的呼唤一般,狭长的走廊上响起纷乱的奔跑声,安仁王朱由楥面色一紧,下意识地护在父亲的身前。他还记得,当年大西军攻打桂王府之时,府中的下人们也是这般惶惑奔逃的。 寝殿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太监涕泗横流地扑进门来,倒头便拜:“王爷!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永明王回府了!” 这一嗓子喊,如同一道晴天霹雳,老桂王朱常瀛哆嗦着坐起身,睁大眼睛凝望着大门的方向:“可……可当真!” 回答朱常瀛的,是一名携着风冲进来的男子,他顾不得什么仪态理法,张开双臂扑倒在朱常瀛的面前,膝行数步,颤声道:“父王!孩儿回来了!” 他的身后,呼啦啦跟着涌进了一堆人,尽皆尘霜满面,衣衫残破,这哪里像是一名小王爷的护卫队,倒像是一帮涌进城内的流民。唯有一名白发道士身姿如鹤,面色平静地注视着屋中的景况。 朱常瀛的眼中除了他的四子朱由榔,再也容不下别的,他颤巍巍地将朱由榔揽进怀里,一叠声地唤着:“吾儿衣衫破了,吾儿的衣衫……破了……” 连日来的思念,国破家亡的悲痛,失而复得的狂喜,诸多复杂强烈的感情融杂在一起,形成一道灼热的暗流,击中了朱常瀛羸弱的神经。在重复了数句让下人帮助朱由榔换新衣衫之后,这位年迈的慈父再也受不住,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这下可好,本就混乱的场景愈发焦躁,来往诸人有送汤药的,有掐人中的,有捧着换洗衣衫的,不大的寝殿忙作了一团。 而赵般般也就是在这个瞬间被突然扯了进来。 当时,她正百无聊赖地倚靠在庭院正中的杏花树下,仰着脑袋看向那片近乎纯白的杏花雨。这个庭院,是她与朱由榔灵魂存储的容器,那这棵杏花树,恐怕就是他们二人灵魂的象征。 上一秒,赵般般还在思考生与死、灵魂与命运这一类高深的不适合孩子忧虑的问题;下一秒,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拉力便裹挟着她冲入了朱由榔的身体。古色古香的庭院变成了人头攒动的寝殿,她的怀里还多了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 赵般般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而苦涩的笑,但这抹笑容马上就随着她“父王父王”的大喊转瞬即逝。她早就做好了随时给这位懦弱小王爷接盘的准备,虽然她也只是一个年仅11岁的孩子,但若论心性的坚韧与稳定,她实在比朱小王爷强上太多。 毕竟,一艘船上总还要有个靠谱的船长吧! 因为悲喜交加的冲击,朱由榔同他的父亲一道晕厥过去,赵般般便无怨无尤地接管了身体的掌控权,顺着既定的方向往下演。 最开始她的哭喊还有些虚伪,可当她看清了老人和朱由榔颇为相似的眉眼后,倒升起了兔死狐悲之感,泪水便也颇为真挚了。 “四弟”,正哭着,赵般般的胳膊被一双温润的大手轻轻携住了,“父王只是悲喜交加,急火攻心,你也莫要焦急,让父王好生休养半日再来拜见吧!” 顺着那苍白的指尖向上看去,一张清俊瘦削的脸撞入般般的视野之中。赵般般张口结舌了一阵儿,在脑海中迅速搜索着这张脸的主人。 “呃……是,三哥。” 安仁王宽慰地笑了,他扶着表情复杂的赵般般站起身,柔声道:“四弟,听父王的,先去把衣衫换了吧,免得父王醒了之后看着心酸。” 赵般般忙不迭地点着头,心中想的却是:这一家子,都长这么漂亮!儿子漂亮,父亲漂亮,哥哥也漂亮! 她打小就喜欢长得漂亮的人,无论男女,只要是美貌出众,她都会搜肠刮肚跟人家搭上几句话,因此医院里的护士姐姐们都宠爱着她。此时,赵般般不偏不倚地掉进了朱由榔这一家美人窝,嘴角便再也压不住,只得拼命低着头,跟在自家兄长的身后。 而这一切,分毫不差地落进了道士纪春山的眼睛里。纪春山手持拂尘,若有似无地轻轻一挥,仿佛扫除了什么不堪入目的污秽。 是夜。 这一日身体奔劳,情绪波动,导致赵般般和朱由榔都疲惫不堪,早早便睡下了。两个灵魂经过了数月的相互磨合,已经完全理解了他们这个混合体的运作模式。白日里,他们轮流掌握着身体的掌控权,黑夜中,他们便利用梦境,在那长着杏花树的庭院里友好会晤,就这具身躯所面临的困境和发展进行讨论。 朱由榔性格温柔羞怯,毫无攻击性,赵般般年弱却聪敏,又熟知历史,是以数月下来,二人配合默契,从未产生过龃龉。随着时间的延展,二人之间产生出了一种近似兄妹的感情。然而,兄妹之情又无法完全概括朱由榔与般般的羁绊,毕竟哪有操控着同一具身体的兄妹呢? 也许,既是相敬相爱的兄妹,又是共存共生的战友。才是二人最佳的释读。 然而今夜,朱由榔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出现。 赵般般站在朱由榔紧闭的房门外,默默地等了一阵儿。 房门内悄无声息,但般般能敏锐地感受到朱由榔内心的悲怆与忧郁,让整个庭院的天空都沉陷在一种落日的萧瑟里。 赵般般没有打扰他,她知道朱由榔即将会承受什么。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老桂王朱常瀛将会溘然长逝,甚至连兄长安仁王也命不久矣。父死兄亡,这是命运使然。即便她知道历史也无法改变,可想到那眉眼柔软的安仁王,赵般般还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虽然她死过,但是……她还是不想让别人经历这一切。 赵般般拂落石凳上的花瓣,缓缓坐下身来。她也曾经失去过自己至亲的姐姐,她知道那有多痛。虽然此时她与赵明州一同穿越到这个时代,可姐妹二人相隔一方,到如今都没有机会见面。 自扬州城中惊鸿一瞥,她恳求朱由榔打探了无数次姐姐的下落,却尽皆石沉大海。但她始终坚信,姐姐还在这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姐姐依旧在为着寻找她倾尽全力。 般般的眼眶红了。她抬起头,感同身受地看向朱由榔的房门。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家人终能重聚。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灵魂会寄居在朱由榔的身体里了。因为在这一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相似的两个人。 突然,赵般般感到腰部一紧,那股熟悉的力道又来了。 般般小脸儿一垮,心中暗道:不是吧,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再一睁眼,那梦中的庭院便烟消云散。 眼前一片昏暗,赵般般只觉得胸膛之上憋闷难耐,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她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眼前的昏聩逐渐消散,她终于看清了那夜色中如泰山石一般的身影。那人正跪坐在她的身上,双腿紧紧箍住她的腰际,指如龙爪扼着她的咽喉。 而那标志性的白发,在夜色中如猫儿般金灿莹亮的眼睛,不是白毛道士纪春山又是何人! 纪春山也发现赵般般醒了,指尖愈发用力,直把赵般般勒得面色通红。 却听纪春山石破天惊地一声喊:“妖孽,还不把小王爷还回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定海扬名(六) 远在广西苍梧的赵般般命悬一线,此时在定海的赵明州也陷入了危机之中。 赵明州猜得没错,在天色渐明之时,风中便隐约传来了铿锵的马蹄声。与满人的快马不同,赵明州和华夏胯//下的这两匹老马早已跑脱了力,马嚼子上沥沥拉拉着白沫,迎着晨风登头盖脸地往赵明州身上招呼。赵明州的花斑马还尚好些,华夏的坐骑腿都开始打晃了。 赵明州一边以手遮脸,挡住来自老马的飞沫,一边不时回头张望,只觉得似乎再过一个转弯,那帮紧追不舍的满人就会出现在视野之中。 第一次从扬州出城让赵明州学会了一门外语,而这一次夺命狂奔让她打定了主意要钻研骑术,只是不知这一次,命运还会不会给她一个“勤学苦练”的机会…… “阿州姑娘!走岔路!”突然,比赵明州快出半个马身的华夏一勒缰绳,扯着老马冲进了一条更为颠簸狭窄的土路。 赵明州反应极快,可马术却跟不上,兜了半圈方才转进那条小路,尘土飞扬之中,前面那一袭灰衣隐约可见。 “这是去哪儿!”赵明州大喊。 “码头!” 华夏一马当先,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蜿蜒的小路。那建奴马匹健壮,骑术上佳,此刻尾大不掉,已难脱逃。以己短攻彼长,是死路一条。可若以己长攻彼短呢?心中略作衡量,华夏便改变了最初直赴定海的计划,决定下马乘舟,和建奴打打游击战。 看着道路尽头隐约显现的那一方蔚蓝,华夏心中暗道:这一路上皆是阿州姑娘身先士卒,屡入险境,我却瞠乎其后,坐享其成,实在不该…… 想及此,他双腿用力一压,催马疾行。 初时不足寸许的一方蓝色,逐渐连绵成狭长的一线,继而天海相接,磅礴涌至眼前,定海县的码头到了。 码头之上,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战争的怒火尚未蔓延至此,或者说,汉人最大的长处就是无论处于何种境况之中,都倾尽全力地活着,只要他还能活着。 华夏翻身下马,向着距离最近的一艘梭镖船奔去。 梭镖船,顾名思义,是一种形似梭镖的帆船。这种船没有加帮和甲板,又窄又小,桅杆能够放倒,哪怕在城中的河道里也能来去自如,极适合捕捞鱼虾,自然也极适合逃跑。 “老人家,开船吗!”华夏掏出怀中的散碎银子,一股脑地塞给正盘腿坐在船头编筐的老人。 那老人被华夏吓了一跳,用一双带着白翳的瞳仁打量了一下对方,见华夏生得文弱,却满身泥泞,更是连牵着的老马都不要了偏要坐船,自然起了警惕之心。这兵荒马乱的时日,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拉的。老人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抱紧了面前的竹筐:“老朽还得回家吃饭,今日不……不开船了。” 华夏只觉自己兜头被泼了一盆凉水,可他不愿放弃,声音愈发恳切:“老人家,我……” “走不走!”一道极有自信的明快声线自头顶响起,蹲在地上的华夏抬头看去,正瞧见赵明州棱角流畅的下颌线以及微微上扬的嘴角,他的脸不由得又红了。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侧了侧身,很是规矩地和赵明州拉开了一段距离。 赵明州没有发觉华夏的动作,自顾自地把一枚金钗塞到那老人的怀里。那枚金钗是齐白岳偷出来的包裹中看上去最贵的一个物件儿,用作买命钱最是恰当。 那老人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模糊的双眼,抿紧了嘴又定睛看了看,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将金钗藏入衣襟的深处:“走!” 及至上船,华夏面上的红霞方才如潮水退散,只留下浅绯的余温。 “让阿州姑娘破费了。”他说得颇有些艰难,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赵明州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老人解缆绳,一边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你是好人,自然没有钞能力。我以前也没有……”一抹自嘲悲凉之色一闪而过,赵明州笑道:“现在有了,当然得用到实处。” 那种复杂的笑容让华夏看着心中一酸,正欲宽慰几句,却见赵明州双眉一拧,陡然变色。还不待华夏做出反应,赵明州便张开双臂,合身扑了过来,她的动作太过迅猛,脑壳和华夏的下巴狠狠撞在一起,二人以一种狼狈的姿势摔倒在船舱里。 在那具温热坚实的身体撞入怀中的同时,一道寒芒擦着华夏的头皮,疾掠而过,余势不减,“仓”地一声钉在了尚未来得及放倒的桅杆上! 华夏只觉全身一阵寒凉,而头皮被擦过之处却隐隐发热,可见其势之疾,其锋之锐。 透过赵明州蓬乱的发丝,穿过自己护住赵明州后脑的指尖,华夏终于看清了钉在桅杆上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支尚在微颤的羽箭,箭镞上耀目的白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满人头领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短弓,一箭未中,他便也失却了再放第二箭的机会。自追随多尔衮入关起,死在他箭下的汉人数不胜数,从未失手。然而,仅仅一天之内,那个眸子亮得惊人的汉人便已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过两次了,像一只滑不溜手的鲶鱼,又可恶——又有趣。 他冷笑着看着小船上的老人慌忙张帆逃窜,而那两个汉人互相搀扶着向他这边张望。他的眼力极好,不输于草原上的金雕,锐利的目光仿佛刮骨的刀,一遍遍地扫视着小船上的三人,带着戏谑,带着怨毒。 突然,满人头领的表情一滞,一种疑惑的神色浮上冷笑着的嘴角。 那个已然成为他眼中钉、肉中刺的汉人昂然站起身,不闪不避地向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眸子里的火焰几可燎原。那平凡的面容之上,有他所不熟悉的桀骜。被驯服的鹿如何敢反抗狼群,唯一的可能性是,他从未被驯服。 ——他不怕我。 出于一种奇怪的礼貌,满人头领下意识地敛了面上的冷嘲,朝着立于船头的赵明州点了点头,如同武人决战之前带着杀意的抱拳礼。 他瞳仁中映射出的小小汉人并没有颔首回礼,他只是高高扬起手臂,竖起了中指。满人头领并不理解这个动作的意思,但接下来,那汉人字正腔圆喊出的话语却直白了解释了这个动作代表的含义。 “狗——杂——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定海扬名(七) 利用这艘破旧的梭镖船,赵明州与华夏避其锋芒,转道海上,于舟山附近换乘渔船,乔装改扮,再回定海,这一来一往,便耗费了大半日的时光。 待二人再返码头之时,赵明州已经换做了女装的扮相。前一世,因为职业习惯,赵明州一直剪着薄薄的短发。而穿越到南明之后,上天贴心地将一头齐腰的长发赠予了她。 “姑娘,要不……要不我帮你编吧?”借给赵明州衣装的渔家女好心地建议道。赵明州扎煞着手把好好的一头黑发弄得像炸毛的狮子狗,实在是让她看不过眼。 赵明州巴不得有人帮她,乐不迭地点着头,老老实实地端坐在小木凳上,等渔家女给她绑头发。 日光明晃晃地打在船舱已经破了洞的舷窗上,海洋深处飘来的水汽将阳光浸润,让那种炙烤的烫化作带着咸湿的暖。透过那个小小的破洞,船舱中女孩子们的低声交谈隐约传来,让等在舱外的华夏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 他强迫自己不去分辨那话语中的内容,这不是君子所为,可那熟悉的略有些低沉的声线却吸引着他,去咂摸、去聆听…… “咝!”突然,响起了一声压抑的抽气声。 “姑娘别躲”,那看上去腼腆的渔家女此刻却有了教书先生的严厉,“扎紧了好看!【1】” “勒得我眼睛都吊起来了……稍微松一松……”紧随其后地是赵明州不满地嘟囔声。 “诶!不准动!” “啪”,渔家女轻轻拍在赵明州妄图调整的手背上,那位看上去永远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州姑娘,终究在她的手中吃了瘪。 不知为什么,一抹浅淡的笑容浮现在华夏的唇角,继而宛若荡漾开去的涟漪,红润的暖色终于弥漫了他的眼角眉梢。这么多天的紧张筹谋,这么多日子的风吹雨打,这么多年月的隐辱负重,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馈与抚慰。 他所追求的不就是这个瞬息吗? 所有人平静,宁和,微笑着生活的瞬息。 他多么感激阿州姑娘给予他这么一个宝贵的瞬息。 舱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后走出两个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只不过一个腼腆温婉,而另一个明快爽利。 华夏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 赵明州扥了扥对于自己而言有些紧巴的衣衫,她知道华夏在外面等了很久,便朝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可嘴才咧到一半儿,紧扯着头皮的头发就让她再次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慌忙去揉自己被扯痛的头皮,却恍然未觉对面的男子早已红了脸。 可这一切却无法逃过渔家女的眼睛,她颇有些自豪地叹息了一声,心中暗道:我就说扎紧了好看吧! 就这样,一身渔家女打扮的赵明州和一袭蓑衣斗笠的华夏再次踏上了定海县的码头。 二人跟着一艘小型的梭镖船,悠悠荡荡行进了定海的内河河道,好整以暇地看着码头上严阵以待的追兵,向定海总兵王之仁的宅邸行去。 “华公子,我问句不中听的,这个王之仁……靠谱吗?”赵明州一边说,一边用力扯着自己崩得紧紧的头发丝。 华夏轻叹一声,缓缓开口道:“阿州姑娘,你似乎对危险有着天然的预判。虽然,我手上有着钱老的引荐信,但值此大厦将倾之际,我也无法笃定地确认王总兵是否可信。更何况……他已奉表投降,与你我二人早已是两条路上的人。” 赵明州揪着头发的手停了,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你说他怎么了?投降了?跟谁投降了?” “清廷。” “我草……这不上赶着送人头吗?”赵明州感觉自己的舌头已经直了。跑了这么远的路,拼了这么久的命,就是为了到定海束手就擒? 华夏早已习惯了赵明州时不时蹦出的无礼之语,轻声安抚道:“阿州姑娘莫急,钱老与王总兵有旧,这引荐信定能保你性命无虞。” “那你呢?” “若当真不成,虽死而已。” 赵明州轻轻砸吧了一下嘴,用一种华夏从未听过的沉重而落寞的语气道:“华公子,能活自然要好好活着。很多事情,死了也解决不了。” 修长的五指从头顶移下,拍了拍自己别在腰间的佩刀。那把饮尽了鲜血的腰刀,自逃出扬州城起便日日相伴,从未离身:“我说过,我保你,成你的大事。” 华夏一怔,抬头看去,对面的少女一抬下颌,笑得气朗天清:“别忘了,咱俩有过命的交情。” 一个时辰后,定海招远山威远堡。 定海总兵王之仁浓眉紧蹙,目光从钱肃乐的印信上缓缓上移,看向立在堂中的二人。那是一对再古怪不过的组合,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单手始终藏在腰际的渔家女。 据说,他们是从宁波府赶来,恳请他出兵,随宁波的有志之士一起反清复明。 反清复明……是啊,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这天下已然是满清的天下,那他们此刻的挣扎,又是为了什么? 钱肃乐的信函言辞恳切,字字泣血,那是来自一名故明老臣的熠熠忠心。可他王之仁,又忠于谁呢?李自成攻入北京之时,他没有北上勤王;满清杀害弘光皇帝之时,他也没有率兵救驾。他只是固守着他的定海,把持着他麾下的两万浙兵……仅此而已。 王之仁缓缓吐出一口气:“二位,钱老的信我已阅毕,你们可以回去了。” 赵明州一愣,却听身畔的华夏已经恭敬下拜:“王总兵,华某代宁波府百姓恳请您出兵平叛!” 王之仁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你就是华夏?” “正是在下。” “宁波府六狂生,我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名不虚传。”王之仁打量着堂中那后背挺得笔直的青年男子,目光闪动,“可惟今之时,江山倾颓,时局动荡,并非一个‘狂’字,便能所向披靡的。” “不怕二位知晓,我麾下两万浙兵,能战之士不过半数,敢战之士十之二三,以此实力反清复明,只怕比你们六狂生还要狂妄。” “王总兵,世情如此,若手握重兵之人都踯躅后撤,手无寸铁的百姓又该当如何!”华夏大声疾呼。 王之仁摇了摇头,叹道:“华公子,你可曾见过清兵?你可曾与他们一战?可曾直面头断血流?又可曾见过一触即溃、奔若惊马的大军?你定然没有见过,若你曾得见,必会明白此刻反清复明,除了送死,没有任何意义。” 王之仁与华夏四目相对,寂然无语,堂上掉针可闻。 “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华夏方才缓缓开口,他的嘴角挣扎着上扬,露出一个痛楚的笑容:“王总兵,您在向谁要一个‘意义’?向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吗?向那些背井离乡的流民吗?向那些被奴役着,凌虐着,屠杀着的我们的同胞吗!?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向侵略者们要一个‘意义’,为什么他们可以想杀便杀,想抢便抢,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所谓王道,自来如此。可自来如此,便对吗!【2】” ……便……对……吗…… 华夏的声音如同一把剜骨的刀,锋利尖锐,余音在空旷的堂上回荡。每一个字音与墙壁的撞击,都与此同时在赵明州的心头擂响,就好像华夏也在声声向她喝问——历史如此,便对吗?袖手旁观,便对吗?置身事外,便对吗! 站在后世人的角度,冷漠注视着此世间的煎熬,就真的光彩吗…… 赵明州垂了眼帘,再抬眸,堂上的王之仁也不由得一凛。那种桀骜的眼神不该出现在一名渔家女的身上,或者说,压根不该出现在一名下位者的身上,王之仁下意识地将后背靠在椅背上。 “以卵击石……对吧?”迎着王之仁的目光,赵明州突然开口问道。 王之仁被她问得一愣,可这四个字又的确戳中了他心中隐忧,便不由得微侧身子,正对着立在华夏一侧的赵明州。 “我也是这样想的,甚至比你们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认同。可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正常的人,无论鸡蛋多么可笑,无论石头多么正确,我都选择站在鸡蛋的一边。【3】” “王总兵”,赵明州的手彻底按在了腰后掩藏的佩刀上,冷硬的刀柄穿过单薄的衣衫透出一片锐利的凉意,“你选哪一边?” 不知为何,随着那渔家女冷静的话音,王之仁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他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华夏:“华公子还有……这位姑娘,我不得不承认,你们的所言所行,慷慨激昂,的确令本官心神激荡……” “可惜,你们来晚了一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定海扬名(八) 宁波城内城隍庙前广场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青石板的路面反射着耀目的阳光。日头毒辣,地面泛起朦胧的白雾,而立于其上的众人却皆是肃首仰观,屏息凝神。 众人目光交汇之处,一名鹤发老者在陆宇火鼎的搀扶下,排众而出,立在广场正前方的大钟旁。 这位老者着一身黑色丧服,茕茕而立,微风一吹,丧服鼓胀而起,更显得他瘦得惊人。他拄着一支乌木杖,双腿微曲,身体止不住地颤动。 “诸位!本人——钱肃乐,近日遍发檄文,广邀豪杰,召诸位于城隍庙前广场一聚,诸位可知所为何事!” 他双目扫过沉默的众人,并不等待回答,继续道:“昔日我太祖高皇帝扫荡群英,率统寰宇,何其壮哉!而如今——北虏当道,山河飘零,弘光被俘,潞王降清,纵观天下,何处我君!” 情绪激荡之下,一汪浊泪从钱肃乐的眼中怅然而出:“钱某本想绝食殉国,将死之际,是华公子撞开了钱某的房门,问了钱某一句话——此时闭目待死,究竟是殉国,还是殉名?” “这一问,倒把钱某给问醒了。是啊,若是生生将自己饿死了,便是殉了那虚无的美名;唯有毁家纾难、誓师起兵,方是忠君报国之道!” 突然,钱肃乐身子一颤,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见他以手掩口,身体抖如筛糠,不过转瞬,指缝见便沁处血色来。 陆宇火鼎吓了一跳,他早就知道钱肃乐有咳血之疾,但却没想到严重至此,赶紧上前扶住了钱肃乐颤巍巍的身子。 钱肃乐痛苦地摇了摇头,高扬起尚余残血的枯槁手掌,声嘶力竭道:“今日,我钱肃乐指天为誓,树义旗、驱北虏、救百姓、复大明!” 陆宇火鼎也随之举起右拳,声遏行云:“树义旗、驱北虏、救百姓、复大明!” 广场上原本沉默如海洋的众人,此时也骤然翻起鲸波,一只只右臂高高扬起,如同一支支倔强的旗,呼号声若滔天巨浪,直冲云霄。人群之中,齐白岳站在前列,少年的脸隐在人群投射出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突然,一双白皙细腻如女子的手搭在了齐白岳的肩膀上。 “世侄啊,好些日子没看见你了。”齐白岳回头,正瞧见谢三宾眉开眼笑的脸,活像一只拍了一脸面粉的大狐狸。 齐白岳后撤了一步,谢三宾的手失了倚仗,垂落而下。谢三宾也不恼,笑着道:“世侄莫怕,虽然你不仁,但世伯不会对你不义,只要你现在跟着世伯走,那之前的事情,世伯既往不咎。” 齐白岳长眉微扬,少年的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走,走去哪里?” “回家啊!难道你当真要跟着这一帮狂生送死去?他们死了不要紧,可你还年轻啊,你父亲将你托付给了我,世伯不能冷眼旁观啊!”谢三宾的手抓住了齐白岳的手腕,一边说一边把他往人群后方扯去。 齐白岳白净瘦高,看上去文弱,可谢三宾扯了两把愣是没有扯动,倒把自己累得呼哧直喘:“世侄,这时候可别犯浑,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齐白岳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清脆,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之音:“谢三宾,你真当我同你一般,忘了国仇家恨,愿意俯首称臣!?” 此话一出,周围情绪激昂的人们都安静下来,转头看向这一对泾渭分明的叔侄。 谢三宾也万没料到齐白岳会突然发难,在众人凌厉目光的注视下,颇有些尴尬地向后撤了一步,抓着齐白岳的手也松开了,正欲离去却不防被对方反握住手腕。 “我绝不认贼作父,束手就降!”齐白岳生怕周围的人没有听清,趁着众人静默的当口儿又喊了一句。 谢三宾的脸色白了,心中暗骂:小白眼狼,可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堂堂东林冠冕,竟是这般狐假虎威的小人!还不如一个未长大的孩子!”此时,钱肃乐沙哑的声音自人群的正前方传来,在陆宇火鼎的搀扶下,老人缓缓行了过来。 乌木杖敲击着青石板路面,虚弱却坚定。 谢三宾心下一凛,知道自己再想偷跑是不可能了,当下也嘴硬起来:“一群狂生腐儒,可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带着一帮老弱病残就想起义?你们也不想想,你们有兵吗?你们有粮吗?你们有后援吗?就凭着几个海防道的官兵,就凭着你们那群乌合之众的家丁?”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伪装的笑容消散了,恶狠狠地瞪着钱肃乐:“你这病痨鬼死便死了,何苦拉着全城的百姓陪你送命!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大义?无稽之谈罢了!你们若是此刻撤了,北帅尚不知晓,宁波城还能求得一方安宁,若你们再闹将下去——江阴城的今日,就是宁波府的明天!” “若能与江阴城的百姓同生共死,钱某与有荣哉!”钱肃乐毫不退让,向着谢三宾怒目而视。 然而,齐白岳却从这场争吵中听出了特殊的意味:“你说我们没有兵,难道……你有兵吗?”他紧紧盯着谢三宾白腻细嫩的脸,从中阅读着对方最为细微的表情。 果不其然,谢三宾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这么一大帮子人,倒是唯有我世侄读懂了其中况味。没错,我有兵,而且——就在前来平叛的路上!” 一言既出,满场哗然。 “你……你这狗贼!” “可是,我听说建奴才到杭州啊!” “他是不是诈我们!?” 陆宇火鼎更是大踏步上前,揪住了谢三宾的衣领:“还不从实招来!” 谢三宾此时倒是不慌了,挥了挥自己香喷喷的衣袖,温声道:“陆宇公子还是这般有勇无谋。也不怕叫你们知晓,我早已派人将宁波城中狂生作乱一事告知了定海总兵王大人,王总兵也致信于我,答应我带兵来宁波平叛!” “王之仁!”钱肃乐、陆宇火鼎和齐白岳异口同声地喊出了这个名字,三个人神色各异,但都难掩焦急。 “那阿姊……阿姊和华公子怎么办!”齐白岳慌了,他先是紧张地看向陆宇火鼎,见对方也手足无措,便立即像只受伤的小兽一般猛地扑向谢三宾,狠狠扼住他的咽喉,怒吼道:“若是伤了阿姊一根汗毛,我让你整个谢家给她陪葬!” 一时间,广场上一片混乱。以齐白岳为首的一帮年轻人高喊着砍了谢三宾的狗头,以钱肃乐为首的耆老乡绅则以大局为重拼力拦阻,陆宇火鼎率领的一帮游侠义士夹在中间,里外忙乱。 只有谢三宾还不忘在混乱之中刺了齐白岳一句:“此时倒承认她的女儿身了?当时若从了我……” 齐白岳的脸色彻底白了,继而一种愤怒的潮红涌上眼角眉梢,将他本就秀丽纤弱的眉眼勾勒得更为生动。他猛地向前一冲,拦腰抱着他的陆宇火鼎一个趔趄,少年就脱手翻了出去,直扑谢三宾而来。 齐白岳此刻已经全然失了理智,张口就在谢三宾的胳膊上咬了下去。 “我现在就杀了你!” 衰朽干涩的人肉味儿合着血腥气涌入口腔,谢三宾像杀猪似的惨嚎起来。齐白岳还觉得不过瘾,牙齿狠狠地研磨了数下,每一下都让谢三宾痛彻骨髓。谢三宾往常熏染得香喷喷的道袍此时鲜血淋漓,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妄想甩开疯狂的少年,换来的却是牙齿更加尖锐地摩擦,更加坚定地闭合。 他惊恐地看向齐白岳,只见后者的嘴角微微上扬,面目呈现出一种痛苦而狰狞的笑意,如饿鬼,如疯狼。 陆宇火鼎头大如斗,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方才将扭打在一起的谢三宾和齐白岳扯开。 此时,谢三宾已经没有力气了,只是张口哀叫却发不出声音。 齐白岳则将口中撕下来的血肉啐出,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谢三宾恶狠狠地笑。 一片混乱之中,却听数声铳响。 一骑快马奔至,带来石破天惊地一声喊:“抗倭将军定海总兵王大人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定海扬名(九) 方才还如丧考妣的谢三宾此时一扫颓势,捂着伤口高喊:“王总兵救命!王总兵救命!” 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喊,一边连滚带爬地向着骑兵队伍行来的方向奔去。只见一片烟尘之中,数骑骁骑簇拥着一名银盔明甲的中年男子绝尘而出,马蹄飒沓如擂鼓,直震得在场众人心惊胆寒。 “那王之仁早已投降了北虏,只怕今日我命休矣啊!”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程兄,没想到你是这般贪生怕死之徒!” “不是,这跟贪生怕死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只是不想把命白白丢在汉人手里!” 眼瞧着王之仁带领的大部队越来越近,谢三宾的嘴角已经快要咧到耳朵根,他不顾烟尘弥漫,张大嘴喊道:“王总兵果然重诺,今日你我便为北帅荡平贼寇,斩……诶!?” 自信昂扬的笑容僵在了谢三宾的脸上,他终于看清了簇拥在王之仁左右的那两名骑士的面容。 一个文质彬彬,温润如玉,不是华夏又是何人? 而另外一个……黑发高高束起,毫无顾忌地露出了那张平凡却又令人印象深刻的,属于女性的面容。 “阿姊!阿姊!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身后,齐白岳已经欢呼雀跃着奔了过来。华夏和赵明州对视了一眼,面上皆有了笑意。及之近旁,赵明州方才看清齐白岳嘴角的鲜血,她长眉一挑,叹了口气道:“谁又吃了你的亏?” 她一边说,手一边虚虚地在少年的脑袋上抚了抚。 齐白岳昂着头,眼睛笑得眯成一道浓黑的线,蹭了一把嘴角的殷红,开心道:“是谢世伯。” 他说得天真烂漫,直叫谢三宾心底发寒,下意识地后撤一步,离齐白岳更远了些。他期期艾艾地抬起头,犹豫着对高头大马上的中年男子开口道:“王大人,您这是……” “自然是应谢公之邀,前来平叛啊!”王之仁的语气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肃。 “那……这二位……”谢三宾不知王之仁心中思量,将即将出口的“绝非善类”四字吞回肚中。 “谢公——”华夏轻勒马头,向着谢三宾走近一步,“先前我与陆宇数次恳请,望您能举义旗,为百姓登高一呼,您不是避而不见,便是推诿扯皮,我们只当您是生了隐世之志。孰料,今日一见,倒是我们看轻了谢公啊!” 他轻轻一抖,数张信纸随风飘摇,哗啦作响:“谢公竟是遣人联络王总兵,要王总兵借北虏南侵之势,围了这宁波府,取我诸生项上人头,给那北虏缴投名状!好算计啊,谢三宾!” 齐白岳斜眼睨着谢三宾,扑哧一声笑了,学着华夏的语气道:“好算计啊,谢世伯。” “你与那朱之葵沆瀣一气,想要来个里应外合,若不是阿……赵姑娘天纵英才,以一当十,凭一己之力与数百北虏骑兵周旋,乔装改扮护我远赴定海,同王总兵取得联络,只怕你们的阴谋就得逞了!”华夏嗓音洪亮清越,让在场众人皆听得分明。 陆宇火鼎面上神色数变,从最开始震惊着呢喃“我师父是个女子”,到后来无比自豪地拍着胸脯跟周围的人介绍“赵姑娘,瞧见了吗,我师父”,期间转换不过瞬息。 赵明州听得有些赧然,华夏明显夸大了她的实力,可那些只会出现在武侠小说中的形容词依旧让她颇为受用,她谦虚地朝着王之仁拱了拱手,道:“全仗王大人英明。” 王之仁微微一笑,拱手回道:“赵姑娘过谦了,若谢三宾之流能有赵姑娘十之一二的忠勇无双,何愁北虏不驱,山河不复。” “说得好!谢三宾,你还有何话说!”华夏的马再次朝前踏出一步,马蹄重重点在谢三宾脚前的地面上。 谢三宾僵硬地扭转脖颈看向华夏,又不敢置信地回看向王之仁,口中干涩,声音沙哑:“可是你不是说……” 王之仁居高临下,语气中没有丝毫转圜:“若不这么说,如何能抓住你这寡廉鲜耻之辈!” 谢三宾腿一软,跪倒在地。 “杀了这女真人的狗奴才!” “用他的项上人头祭旗!” 突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句。顿时,群情激愤众人便炸开了锅一般嚷了起来。 谢三宾抖若筛糠,再也顾不得形象,涕泗横流地膝行而前,朝着王之仁砰砰磕起了头,口中告饶不断。王之仁侧转过头,并不看他,谢三宾只得又扑到华夏的马前哀求道:“华公子,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雠,求你看在咱们曾经把酒言欢的份儿上,饶了谢某这一回吧!” 华夏垂头看着谢三宾,微微一笑:“谢公,你这次可是求错了人。” 谢三宾立刻会意,转而向着赵明州磕头不止:“阿州姑娘,谢某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恳请您饶了谢某一命啊!”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明州的脸上,晨风将她束起的马尾高高抛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圆满的弧度,阳光将她的面庞映得通亮,唯有狭长的眼睫垂下浓重的阴影,黑与白毫无晕染地交汇在一处,让那本来平凡的脸也令人见之忘俗。 赵明州的表情很平静,她并不在乎谢三宾的死活,从本心来讲,这种色欲熏心的小人自然是越少越好,可齐白岳的一个举动却让赵明州改变了主意。 只见,那个方才还喊着她“阿姊”的少年,冷笑着走上前,抽出藏在靴子中的匕首,一手拉住谢三宾的发冠,一手将匕首横在对方脆弱的咽喉处,似乎只待赵明州眨眨眼,他便要取了这位世伯的项上人头。 赵明州的眼睛在齐白岳洁白的指尖上停留了片刻,这个男孩儿被她从尸山血海中背了出来,她真的要任由他成为一只疯狂屠戮的野兽吗? 赵明州缓缓叹了一口气,沉声对谢三宾道:“你很有钱,不是吗?” 齐白岳愣住了。 谢三宾却瞬间反应了过来,呶呶嘶叫道:“我有钱!阿州姑娘!我有钱!只要您一声令下,谢某的万贯家财,任您……不不……任义军取用啊!” 赵明州点了点头,翻身下马。 她走到跪着的谢三宾和依旧拉拽着谢三宾发冠的齐白岳的面前,对着少年摊开手:“给我。” 齐白岳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我只说一遍,给我。” 少年指尖微颤,终于翻转匕首,将刀尖对着自己,而将刀柄递到赵明州的手中。 赵明州接过匕首,眼睛都不眨地在谢三宾的手掌上狠狠一滑。顿时,鲜血迸溅,谢三宾惨叫连连。 在那一片污秽的血色中,赵明州微微展颜,轻声道:“你可不是君子,光说没用,签字画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定海扬名(十) 是夜,旌旗招展,张灯结彩,军民同乐。 在女真人大举南侵之际,宁波府却因王之仁与其麾下浙兵的加入,呈现出一种与中原大地截然不同的气象。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灯火的光亮,每个人的脑海中都畅想着这座府城的未来,每个人的眼里都呈现着兴奋的色泽,这般气象也可称之为——希望。 而此刻的赵明州就被这样一种向死而生的“希望”感染着,震撼着。在这场全城参与的欢宴之上,她与太多的人碰杯,与太多的人拱手道贺,与太多的人相视而笑,以至于她很难清晰地回忆出那些人的面容,唯一能够记住的,是那些同样耀眼的笑容。 期间,华夏和齐白岳始终陪伴左右,如同两个护法一般,替她挡住了那一碗接着一碗过分热情的浊酒。可即便如此,赵明州也还是饮下了不少,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在宴会最为热火朝天之时,连齐白岳都被拽走加入了喧闹的人群,赵明州悄然离席,走入了屋后空寂无人的庭院。 本就是暑热正酣,宴席中又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赵明州早已燥热难耐,此时被夜风一激,脸色反倒更红了,恰如院中那株盛放的凤凰花。赵明州走到树下,扶着虬结的树干,缓缓坐下身,抬起了头。 头顶,是密密匝匝的花朵连绵而成的帷幕,花瓣交映的缝隙之中,如水的月色柔柔地泄了下来,泼了赵明州一身,她就那样静静地仰着头,半晌,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刻的她终于明白,提前剧透是一种多么残忍的刑罚,她拥有的并不是预知结局的超能力,而是永远无法真心喜悦的荒谬感。初入这个时代之际,她尚能自欺欺人的超脱凡尘,可随着这些时日的相处与碰撞,她再也没有了曾经的底气,固执地认为自己还能独善其身。 而华夏也恰是在这一刻,步入了院中。 只一眼,他便看见了那凤凰花树下沉静而孤独的身影。他静静地聆听着她长久的叹息声,看着她任由花朵和月光拂了满身,凝望着她微微闭上那双桀骜明亮的眼睛,直到他的目光太过放肆,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 “华公子,你也喝多了?”赵明州一扫愁郁,露出一个明快的笑容。 “没有,我是出来寻你。”华夏温声回道。 “我可不能再喝了,再喝……” ——再喝今夜便走不了了。 “阿州姑娘,你去意已决了,对吗?”华夏向前踏出几步,整个人走入凉涔涔的月色里。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注视着着赵明州的眼睛,只是若有似无地扫过她头顶绚烂的凤凰花。 “是。”赵明州深吸一口气,盯着华夏黑色的靴面,直愣愣地回道。 在华夏面前,她没有必要隐藏,他们之间有着过命的交情,自然也有着不同寻常的默契。 “其实,在王总兵告知永明王下落之时,我便已然猜到今日便是阿州姑娘留在宁波府的最后一日了。” “你不拦我?” 华夏笑了:“在我这里,阿州姑娘永远来去自由。更何况,凭阿州姑娘的本事,别说我一介书生,就是数百北虏也只能望洋兴叹。” 赵明州也轻轻地笑了:“其实,我能帮你们的也就这么多了……只是,那臭小子我得拜托你照看一下。” “齐小兄弟?阿州姑娘,你不带他一起吗?”华夏怔道。 “那孩子……”赵明州表情复杂地笑了,“我不想害死他,我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可如果跟着我,只怕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临,这也是我留了谢三宾一条命的原因。” 华夏垂眸思虑半晌,叹息道:“还是阿州姑娘想得周全,可是……齐小兄弟未必做此想,我还是觉得……” “你觉得我应该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赵明州抬起头,不闪不避地看向月色中的男子,苦涩地摇了摇头:“这个机会,我从一开始就没给过他。” ——现在后悔也晚了…… “如果阿州姑娘真的觉得为此之计,方为上策,那华某一定也会竭尽全力保证齐小兄弟的安全。” 赵明州心头微微一暖,冲口而出道:“还有你自己的。” 华夏目光一滞,一股滚烫的潮涌冲上面颊,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在这一瞬,他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奢望,让他想踏出一步挟住赵明州的衣袖。他终究是不愿意唐突了她,可若是能拦住她的去路,哪怕扯住她衣袖这般无礼的举动,他也妄图试一试。 可月下的人儿,终究一动未动。 再抬头,赵明州已经走出了一段路,她没有道别,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 “阿州姑娘”,华夏干涩地开口,赵明州的步子顿了顿,“广西苍梧山高路远,总不能走着去。华某的那匹花斑马,阿州姑娘也曾骑过,最是温驯坚韧,若姑娘不嫌弃,便带它走吧。” “那……恭敬不如从命,我可牵走咯!”赵明州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她没有回头,只是抬起胳膊,大咧咧地挥了挥。 她的步子很大,比寻常人坚定,就仿佛为了心中所念,哪怕追风逐浪、踏平山海亦在所不惜。华夏的目光盯在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黏着了许久,直至她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老马识途,也许终有一日…… 他喉结微微动了动,似乎咽下了千言万语,最终化作唇边略带怅惘的笑意:“齐小兄弟,你还在吧?” 随着话音的落下,身后的树丛晃了晃,一个瘦削的人影钻了出来,同华夏一样出神地望着远方。 “你若当真想随她同往,为何不与阿州姑娘说呢?”华夏转过头,如同安抚幼童般温声问道。 齐白岳簇起眉头,鼻梁上皱出猫儿般的细纹:“你不也没说?” 发泄完了脾气,齐白岳又自觉理亏,嘟囔着补充道:“阿姊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等我日后变强了,她自会来领我走。” 华夏宽柔地笑了:“是啊,阿州姑娘一向一诺千金。” 齐白岳揉了揉被夜风吹得发红的眼睛,心中暗道:她若是不来领我,我也自会杀到她身边去。 一长一幼的二人并肩站了许久,久到华夏已经开始担心更深露重,是不是该领着这位少年回房之时,齐白岳突然蹦出的一句话又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华公子,你是不是喜欢阿姊?” 齐白岳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华夏的脸,那张脸上有他所没有的温润如玉,见之令人如沐春风。 只见那位赵明州口中的君子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是竭尽全力平缓自己语气中的怅然之意:“阿州姑娘就像一座山,山梁是风骨,山巅是勇气,而山谷是谦逊。试问这世间之人,有谁能不爱山呢?” “但我又岂能因此,做那愚公呢?” 最后这句话,华夏说得轻而又轻,既像是在回答齐白岳,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7、逃人之乱(一) 辉白的月色将赵明州的脚印外缘镀了一层银边,同样的光芒也曾在数日前,映亮了纪春山眸中的杀意。彼时,赵般般从梦中惊醒,正看到纪春山正骑在她的身上,十指紧紧扼住她的咽喉。 纪春山已经怀疑那个“人”很久了,从扬州城外的山崖上救下他时,纪春山便察觉出了异常。无论是他时不时出现的怔忪,眼眸闪烁间的狡黠,突如其来的坚定,抑或是与众不同的聪慧,这些都与他回忆中的小王爷朱由榔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那人将朱由榔扮演得很好,但可惜,终究不是他。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小王爷朱由榔是在一个热得将整个人间都蒸腾出白气的夏天。一场鼠疫将道观周边的村镇屠戮殆尽,饿殍遍地,小道士纪春山随着师父寒云道人关了山门,到南边谋求生路。 师徒俩过分乐观地估计了这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很快盘缠便用完了,师徒俩从仙风道骨的道长变成了衣衫褴褛的乞丐,跟随着南下的流民一路乞讨。师父寒云道人年岁已高,早已承受不住风餐露宿的锉磨,在一个雨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年仅六岁的小道士纪春山再无依靠,不得不混在城外的小乞丐中摸爬滚打地过日子。夏去秋来,秋往冬至,城里流浪的狸奴们在一场大雪后再难寻到,城外的小乞丐们也病的病,夭的夭,只怕等不到下一个春日。 在一个呵气成冰的清晨,纪春山被同伴从睡梦中摇醒。 “快起来,城里的贵人发慈悲了,要施粥呢!” 纪春山揉着眼睛,抱怨道:“发什么春秋大梦,还没到正月呢,哪个贵人捡这时候装圣贤?” 同伴气得用胳膊肘怼了纪春山一把,恨声到:“我说不过你,你就说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纪春山眼睛一眯,笑得像只晒太阳的小狐狸:“诶诶,别生气嘛,我去还不行?” 就这样,二人裹着从死去的乞儿身上扒下来的破袍服,顶风冒雪地出了门。及至到了同伴说的地界儿,大宅门口已经聚了一堆的人,皆双脚跺地,以手掩口,借着口中哈出来的热气取暖,翘首以盼着贵人施粥。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数名担着粥桶,捧着陶碗的家丁鱼贯而出,引来围观众人的啧啧赞叹。 “你瞧瞧这汤水,米多着嘞!” “可不是,粥皮子厚厚的,看着就香,今晚算是死不了了!” 众乞丐一拥而上,将粥桶围得水泄不通,纪春山和同伴个子矮小,被挤在了人群的外面。 “诸位,诸位莫要惶急,汤粥有的是,待会儿还有饼子发给大家,定让大家吃口饱饭。” 大宅高高的台阶之上,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捋着长须道。 众人闻言轰然叫好,磕头的,作揖的,抢粥的,让汤水烫着的,热闹喧嚷,守卫森严的大宅门口成了菜市场,那长者也不嫌不恼,只是捻着手里的佛珠,微笑而立,像尊请到人间的佛爷。 而纪春山的目光,却被长者领着的男孩儿吸引了。他从未见过那般精巧漂亮的孩子,那冰瓷铸成的小脸儿被寒风刺得红扑扑的,狭长的眼睫毛茸茸的,簇拥着一双黑葡萄般盈亮的眼睛,纪春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男孩儿似有所察,也寻着纪春山的目光望了过来,半晌,咧嘴笑了。 只见男孩儿踮起脚,冲着长者的耳畔小声说了些什么,长者宠溺地抚摸着男孩儿的脑袋瓜,也向着纪春山看了过来,冲他招了招手。 纪春山一怔,松开了伙伴的手,向着台阶上瓷娃娃般的男孩儿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男孩儿身边,一包带着屋里热气儿的包袱便被塞到了怀里,一名下人挡在了纪春山和男孩儿中间。 “这是我们小王爷不穿的旧衣裳,赏你了。” 还不待纪春山谢恩,那下人刻意倾了倾身子,贴着纪春山的耳畔道:“包袱里还有几个包子,小王爷说了,怕你俩抢不着。拿了便快些走吧!” 下人一边说,一边推着纪春山的肩膀掉了个个儿,催促纪春山快些离去。纪春山只来得及回过头,向着男孩儿站着的地方望了一眼。 男孩儿始终看着他笑,眼睛里像掉进了星星。 自那日起,小道士纪春山的生命里便多了一份祈盼,他时不时会穿戴齐整,到王府门口晃悠个半日,只盼能再见一眼那笑眯眯的瓷娃娃。 一日晌午,纪春山蹲在地上自己跟自己下着棋,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你为什么是白头发啊?” 纪春山一回头,小王爷眉开眼笑的小脸儿便撞进了他的视野里。他强压住自己上翘的嘴角,摇头晃脑道:“因为我是神仙啊!” “神仙也会饿肚子啊?”小王爷一脸的真挚。 纪春山也不觉羞,眯着眼睛神秘兮兮道:“没想到吧!” 那瓷娃娃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意,鼓起的小脸儿在冬日的阳光下白得发亮:“少来了,你就是神仙,那也是小糊涂仙!” 就这样,瓷娃娃和小糊涂仙的友谊从那个晴好的冬日开始了。在知道纪春山是道家弟子后,在小王爷的运作下,纪春山得以重返道门,在桂王治下的道观修习。悠哉清闲的日子延续了数年,终于被张献忠带领的大顺军打破,王府被烧,道观被毁,老桂王出逃,小王爷不知所终。 若非那场扬州城外的巧遇,纪春山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寻他多少年。 想及此,他浅金色的瞳仁愈发森冷,扼着对方咽喉的十指突然用力,厉喝道:“妖孽,还不把小王爷还回来!” 被他骑在身下的“妖孽”惶惑地眨了眨眼睛,下一瞬,那眼眸中似乎有雾气散开,某些纪春山再熟悉不过的温润平和之意扑面而来,那“妖孽”的声音带着无奈与疲惫,在纪春山的“五指山”下艰难开口:“小糊涂仙,你要杀我吗?” 纪春山顿时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般,以一种奇诡的姿态瞬间从朱由榔的身体上弹了起来,一个前滚匍匐在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小王爷恕罪!贫道见识浅薄,冲撞了小王爷!” 他一边告罪不叠,一边用余光冷静地审视缓缓坐起身的朱由榔,手指不易察觉地向腰间探去,想要摸取那张特意为这个“妖孽”预备的符纸。 却听端坐在床上的朱由榔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终有一日会看出端倪,起来吧春山,我不会怪罪你。” “般般也不会。”朱由榔轻声补充道。 纪春山怔怔地抬起头,仰望着那片朱由榔形成的浅灰色阴翳。突然,他难以遏制地颤抖了一下,他并非恐惧于那被小王爷称作“般般”的妖孽,那恐惧来源于某种无可名状的压迫感,来源于那片他难以企及的九重天上。然而,那种恐惧并没有折磨他太久,只听朱由榔道:“你们也该认识一下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8、逃人之乱(二) “纪道长,您好。”赵般般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液,道:“我叫般般,赵般般。” 那金色的眸子顿时射来两道如电光如雷火的目光,赵般般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我们也不是有意欺瞒你,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情关系重大,牵扯着三个人的性命,这才迟迟没有说。不过,永明王说了,你是他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之一,所以,我们决定把真相告诉你。” 不知为何,听着这个叫做“般般”的妖孽,“我们”长“我们”短的,颇有些刺耳,若不是最后那句“世界上最信任的人”,只怕纪春山当下就得撂脸子。 纪春山死死盯着那张和朱由榔一模一样的脸,一字一顿道:“那真相是什么,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目的?” “我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回答您哈!”般般身子微微前倾,格外认真地回道:“第一,真相就是我和姐姐的灵体同时被抛送到这个时代,而我们呢,本身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来自比你们这个时代更遥远更遥远的未来。穿越时空这件事情,并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所以,并非是我想要强占永明王的身体,实在是身不由已,在这里对纪道长说一声抱歉。” 纪春山瞠目结舌地看着朱由榔站起身,乖巧地一鞠躬到底:“对不起。” “第二,关于我是谁。”般般老老实实地鞠了一躬,重又坐回到床榻上,“我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儿,和你们这个时代的女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可能唯一的区别是,我已经死了。” 纪春山藏在背后的手骤然握紧,紧盯着朱由榔翕动不停的唇,仿佛下一瞬这位再熟悉不过的小王爷就会变成一只饕餮巨兽,一口将自己吞了。 “第三,关于我的目的。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我想找回姐姐,和姐姐一起回家。”赵般般轻轻摊开手,真诚地看着纪春山道:“纪道长,请您放心,我不会伤害永明王的,至少在找到姐姐之前,我会倾尽全力保护他,因为保护他就是保护我自己。” 纪春山打量着面前安静端坐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捏了一个手诀,食指中指相并,向朱由榔光洁的额头触去。肌肤相碰的瞬息,纪春山的瞳仁如猫儿般骤然缩紧,他感受到了,那具身体中蕴藏的截然相反的两个魂灵。 纪春山深吸一口气:“你说,你和你的姐姐来自未来,那么,小王爷之后会怎样,你知道吗?” 赵般般眼睛亮了亮,来了这个时代这么久,她终于碰到了一个能正常交流讨论的人,只可惜…… “我很想告诉你,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每当我想说出跟历史走向相关的内容时,我便无法发出声音,做出动作,甚至连眨一下眼睛都不可以。” 纪春山垂下眼帘,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心中暗道:无怪乎这小妖孽这般说,方才那种压迫感并不是她所施予的,她的背后定有更为强大的力量。 “小妖孽,你——” 般般做了一个告饶的手势,吐了一下舌头:“纪道长,您喊我般般就行。” 纪春山也笑了,这小妖孽或许并非恶灵,至少目前为止,她与小王爷相处融洽,还博得了对方的信任,那自己又何必苦苦相逼。 这般想着,纪春山的眉眼也柔和了许多:“好吧,般般,你的长姐现在何处?” 般般苦涩地摇了摇头:“你还记得扬州城吗?那日,我和阿姐都在城里,我借着永明王的身体逃了出来,而阿姐……我和永明王想了很多办法打听她的下落,但是事到如今……” 般般话音未落,却听到几声极为谨慎克制的敲门声。 “谁!”纪春山动作如电,迅速蹿到门旁喝问道。 “永明王,您打听的人,下官有消息了。” 赵般般几乎是飞扑到门前,猛地把门打开,外面一身黑衣的男子吓了一跳,但他很快敛了面上的惊讶之色,用余光扫了一眼侍立一旁的纪春山,行了个礼走入房中。 “她……她还活着吗?”赵般般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已经打结了。 “回永明王,那位名叫赵明州的女子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从扬州城中逃了出来,转道去了宁波。” 赵般般瞪大了自己通红的眼眶,脑子却止不住地盘算:宁波……宁波……六狂生起义!? 果不其然,黑衣男子开口继续道:“据说,那位女子颇有本事,将北虏耍得团团转,独自闯入了定海总兵王之仁的大营,逼得王之仁拨乱反正,同宁波府的义军合为一处,揭竿而起。听说,那帮义军已经投奔鲁王了,前日里还打了一场胜仗!” 那男子说得激昂,似乎赵明州的所作所为燃起了他心中的一团火一般。 “那她呢,她……她也跟着部队走了吗?”赵般般慌忙问道。 “下官听说,她帮了义军的大忙之后便离开了,没有人能说得清她究竟去了哪里。” “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男子肯定道。 此刻,赵般般的心中腾起滔天的巨浪,数月以来,她第一次听到了姐姐确切的消息,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可是,她又要去哪里呢…… 若此刻是在朱由榔内心的庭院之中,她还能同朱由榔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与忧心。可现在她的身边,只有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和对自己戒备非常的纪春山,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头向纪春山看去。 只见那平日里惫懒的道长此时却死死盯着窗外的天空,眼睛一瞬不瞬。赵般般有些奇怪,也随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看去。 只见,墨蓝色的夜空之中,无星也无月,却偏生有一道赤红色的光芒将苍穹一分为二,如同一道狰狞血腥的疤痕。然而,这道疤痕又生得如此美丽残忍,它灼烫的边缘不断地向着周围的天空蔓延,将劈开的口子越划越大。 赵般般第一次见到这种异象,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这是?” “蚩尤旗”,纪春山目不斜视,一字一顿道:“何日漫卷蚩尤旗,人间处处现刀兵。那女子……绝不寻常。” 而此时,那位黑衣男子口中的巾帼女侠,纪春山口中定会惹起刀兵的蚩尤旗——赵明州,也正经历着穿越而来的又一场塌天祸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9、逃人之乱(三) 自宁波府一路行来,赵明州没了齐白岳这个小尾巴,虽是孤单了些,倒也行得自在。她时而混在流民的队伍之中,时而独自潜行在荒无人烟的山川丘陵之间,时而借用渔船穿行于溪流河道之上,绕过人口众多的府城,往往只在山野小村歇脚。 赵明州仗着自己盘缠充裕,手脚凌厉,除了大股的官军和悍匪,倒也没有什么能让她惧怕的。然而,危机并不总是外在的,也往往发乎自身。 这一日,赵明州行到了芦溪境内。正值酷暑,芦溪多雨水,瓢泼大雨登头浇下,把赵明州淋了个透心凉。墨黑色的雨盖之下,一人一马,茕茕而行,身畔群山回望,丘陵连绵,颇有几分水墨写意的潇洒宏大,然而身处其中的赵明州却是叫苦不迭。 对于驭马之术,赵明州并不擅长。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大雨劈头盖脸地下着,将本就泥泞的路面搅和得更加湿滑。而彻夜不休的雨水导致了多场小型的泥石流,将山上的碎石裹着泥浆倾泻而下,更让这条不起眼的小路险象环生。花斑马的马蹄已经打了好几次滑,赵明州倾尽全力才能堪堪保持平衡。 还没来得及抹一把流进眼睛里的雨水,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陡然炸响在天地之间。那崩摧山岳般的怒喝如同拥有了形体,大地也随之震颤,发出可怕而沉闷的嗡鸣。赵明州被炸得一个激灵,可□□的花斑马却有如惊弓之鸟,猛地一个冲跃,高高扬起了前蹄,发出惊恐的嘶鸣。 赵明州光是保持平衡就已经分身乏术了,更遑论这突如其来的一跃,顿时手忙脚乱,后背着地栽了下去。 一声闷响过后,赵明州疼得龇牙咧嘴,只觉暗藏在泥浆中的碎石有几粒几乎嵌进了她的皮肉里。下一秒,脚腕出传来的剧痛却让她忘记了后背的伤,而她整个人也被扯着向前方拖去。赵明州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她知道她的脚腕被马镫挂住了,若不及时脱身,她会被华夏口中温驯的“小马宝莉”拖行而死。 “吁!吁!”赵明州一边拱起身子去扯挂在脚上的马蹬,一边大声地制止花斑马狂乱的奔袭。然而,除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和后背上尖锐的疼痛外,便只剩下花斑马凌乱的马蹄声和急促的喷鼻声。 她想要抽出别在腰间的长刀,可后背颠簸撞击在路面上让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从下手。 这一刻,哪怕是冷静如赵明州也已经难掩慌乱,她的视野似乎陡然变窄,如同穿行于漆黑的隧道之中,除了远处的那一点光亮外再也看不见其他。这种隧道效应赵明州经历过两次,一次是在八角笼中差点儿被人生生打死;第二次便是翻滚在这条催魂夺魄的小路上。 “吁!” 突然,一声高亢嘹亮的呼喝声压过了轰隆作响的雷鸣,一道黑色的身影矫健如游隼,不知从何处跳将到花斑马的马背上。透过被雨水浸透的双目,赵明州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一手按住马颈,接着以臀胯为轴,用另一只手猛地向后拉扯缰绳。 这动作实在是干净利落,狠辣直接,把花斑马勒得一滞,紧接着便高扬双蹄,原地转了个向,竟是停住了! 赵明州长出一口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此时的她狼狈非常,雨水合着泥浆糊了她满头满脸,嘴里也尽是土腥味儿,脸上手上的擦伤更是不计其数,被雨水一泡钻心的疼。 一双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赵明州的胳膊。 “女人?”那人的声音嘶哑,雌雄莫辨。 赵明州没有回答,只是迅速擦拭着眼睛周围的雨水,妄图看清面前之人的样子。 “汉人?”见赵明州没做回应,那人又问道。 赵明州终于点了点头,同时借着劈开天空的闪电看向对面的人。 惨白的电光将那人的面容映得通亮,那张脸上遍布着深紫色的疤痕,横七竖八地在蜜色的肌肤上隆起一座座崩裂的山峦,那些疤痕毫无规则,如同七八岁的顽童肆意妄为之作。 然而,透过那层叠堆砌的伤口,赵明州还是能够一眼辨别出对方的身份:那是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子。 赵明州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走吧。”女子命令道。 “去哪儿?”赵明州接过女子递过来的缰绳,瞬时绷紧了身上的肌肉。 那女子回头打量了她一眼,嘴角溢出一丝冷笑:“还能去哪儿,你这样还能赶路吗?先避避雨吧!” 赵明州跟在女子身后走了两步,也不得不承认女子的判断没错,此时她全身的骨头如同断裂开来一般,每走一步都从骨头缝里渗出疼来。好在依照她多年摸爬滚打的经验,应是没有伤到筋骨,要不然只怕同般般重聚又要遥遥无期了。 赵明州又把目光投向行在前面的女子,那女子虽然脸上的旧伤疤着实骇人,可背影玲珑小巧,肌肉紧实,倒是块练武的材料。赵明州暗暗揣度,自己虽是摔了个狗啃泥,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可若对方突然出手,自己也绝对落不得下风。 心中有了底,赵明州的脚步也快了些,很快便与女子并肩而行。二人相伴无言,沿着崎岖的小路转了个弯,不远处的山间谷地里便现出隐隐约约连成片的房屋来,看样子是个荒僻的小村庄。 可是越走,赵明州越觉得不对劲。这些小屋星罗棋布,看上去人也不少,可不知为何就是带着一股难掩的死气。村庄的上空笼着一团巨大的黑云,若一双大手即将当头拍下。 跨过一道浅浅的小沟,赵明州突然定住了。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头顶那三根交叉的幡杆上猎猎招展的白布。 “那是……引魂幡吗?”赵明州觉得自己的声音已经和那女子一般沙哑了。 “是啊,义庄不挂引魂幡,挂什么?” 数道闪电如同张牙舞爪的枝桠交叠劈下,映亮了那走在前面的娇小身影。只见女子转过身,冲着赵明州挥了挥手,恍若黄泉的引路人。 赵明州的手缓缓扶向腰间的长刀,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女子轻轻推开一道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女子当先走了进去。赵明州探头朝屋内望了一眼,屋中漆黑一片,仿佛所有的光芒都被这座摇摇欲坠的小屋吞噬了。 赵明州刚刚走进去,门便被女子顺手带上了,二人彻底遁入黑暗之中。 此时,一声悠悠的呼唤自赵明州的耳畔传来:“桐君,是你回来了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逃人之乱(四) 大惊之下,赵明州按在刀柄上的手一颤,几乎就要拔刀而出。下一秒,刺啦一声,一支红烛被引燃了。 颤悠悠的烛火照亮了面前数米见方的空间,也让赵明州一直悬着的心缓缓落了地。 面前,是一间不大的正屋,墙壁是用泥浆稻草和着贝壳石子混淆而成,看上去颇有些年岁。屋中只有一张厚重的木桌,围着木桌的四周散着几张倾斜开裂的竹榻,竹榻上搭着几件粗布衣,似乎刚有人使用过。木桌之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褡裢,褡裢敞开着,露出里面几颗新鲜的山果子,红艳艳的,成为这座小屋中唯一的亮色。 刚刚几乎贴着赵明州耳畔说话的是一名老妪,长相极为慈祥和蔼,只是瘦得惊人。擎着红烛的手没有规律的颤动着,带动着墙壁上的人影也晃个不停。她笑望着赵明州的眼睛糊着一层不健康的灰白色,如同大理石铸成的一般。 “杨阿婆”,那满脸疤痕的女子浅笑着走上前,携住了老妪摸索向赵明州的手,温声道:“是我,还捡回来一个女人。” 她一边说,一边将杨阿婆的瘦骨嶙峋的手放在了赵明州的胳膊上,杨阿婆顺势轻轻拍了拍,声音低沉而悲悯:“孩子……苦了你了。” 赵明州有些疑惑,但她可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谢三宾那一档子事,是以始终存着戒心,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小小的正屋连接着一东一西两间偏房,随着她们交流的继续,东西两房中不时有女子和孩子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头出来,好奇地看向赵明州。 “她们没有恶意。”见赵明州警惕地看着探头探脑的众人,疤脸女子开口道:“她们很久没有见到生人了。” “你们就住在这里?义庄?”赵明州问道。 “是啊”,疤脸女子自嘲地笑了笑:“自从北虏入侵,这天底下能让逃人栖身的,怕是只有这人鬼莫入的义庄了吧!” “逃人……是什么意思?” 女子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可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流落在外的官家小姐啊?哎,逃人,就是不愿意做奴隶的奴隶。” 女子环顾四周,轻声解释道:“你看到的这些人,都是从北方逃亡而来的幸存者。她们不堪女真人的折磨,从冰天雪地中跋涉而来,想为自己谋条生路。可是,我们走了这么久,到了汉人的土地上,却依旧没有人敢对我们施以援手。” “我们也不愿株连旁人,便逐渐在这种荒僻的义庄聚集起来。男人们还多少有些奔头,女人和孩子只能留在这儿,靠我们这些身强力壮些的讨口饭吃。我见你是汉人,又是女流之辈,便好心带你来避避雨,你可莫要辜负我。” 那疤脸女子一边说,一边紧盯着赵明州的眼睛,似乎只要对方的眼神稍有动摇,便绝不姑息。 赵明州苦涩地笑了:“我不会,我们本就是一类人。”心中暗道:虽然我不是逃人,可又能比逃人强到哪儿去呢?哦,是我想多了,我还不如逃人,我是死人。 正想着,一双温热的手抚上了赵明州的手背:“孩子,你要留下吗?” 赵明州一侧头,正对上老妪满是白翳的眼睛。 “不了,杨阿婆,我还要赶路。” “就你?”疤脸女子轻笑出声:“我劝你放弃吧,若是还有下一次,可没人会救你。被马拖死……可不是好受的。” 她的嗓音突然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看见疤脸女子嘲弄的笑意,赵明州也淡淡地笑了:“死我不怕。我要去救一个人,一个对我而言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人。” 说完,她抬眸看了看屋外逐渐减弱的雨势,站起身,拱手道:“多谢阿婆和姑娘的款待,告辞。” 说完,赵明州转身欲走,手腕被人猛地抓住了。 “诶你这人,脸子掉的比翻书还快,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疤脸女子的眸中竟然现出一丝慌乱之色,语速也明显快了起来。 赵明州回头望着她,心中明白这女子定是受过命运极大的锉磨,是以虽然心存好意,可嘴上总不饶人。 赵明州并不介怀地再次拱了拱手道:“你说的对,我欠你一条命。” 虽然嘴上依旧满不在乎地”嘁“了一声,但听到赵明州这样回答,疤脸女子的脸色还是缓和了很多:“你等着,我送你一样东西。” 说完,疤脸女子便转身消失在黑漆漆的门洞里。过不多时,女子捧了一双马靴出来,不情愿地推到赵明州怀里:“穿上马靴,脚就不会被马镫绊住了。就算你技艺不精又摔下马来,也不至于被马拖死。” 借着微弱的烛光,赵明州看着那双被料理得分外干净的黑色马靴,下意识地想要将靴子推回去。 “说送你就是送你了,推推搡搡干什么!这靴子我穿上直打晃,留着也是浪费。拿着!”马靴又一次被重重地塞回赵明州的手里。 “谢谢你。”犹豫片刻,赵明州还是听话地弯下腰,套上了马靴,倒是正合适。 疤脸女子满意地上下打量了赵明州一会儿,点头道:“至少你不会死在马蹄下了。” 杨阿婆也凑上前来,摸索着将一包东西递给赵明州:“孩子,没有好好招待你,阿婆过意不去。这几个果子你拿走路上吃吧!” 见一旁的疤脸女子威胁般地瞪着她,赵明州没敢再推脱,只得接过来,郑重地向杨阿婆道谢。 交谈拉扯间,屋外的雨彻底停了。 一轮如血的残阳跃然山头,搅乱万丈云霞。 背上挂着杨阿婆给的褡裢,脚上穿着疤脸女子送的马靴,赵明州一瘸一拐地翻身上马,双脚稳稳地踩在马镫里,她转过身向着屋外的众人挥手。 只见数道山梁之下,星罗棋布的小屋凌乱排开,被撕扯得只剩一半的引魂幡猎猎作响,被夕阳染红的大地上,疤脸女子,杨阿婆,数名孩童,几位衣不蔽体的女子向着赵明州灿然而笑。 一种陌生的悸动陡然而生,让骑在马上的赵明州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随着那莫名的颤抖,一股暖流畅通四肢百骸,那些酸痛感不知何时消失殆尽。 这样鲜活而热烈的生命,怎么可能是奴隶?真正的奴隶,是妄想囚禁他人的人;是费尽心机掠夺他人的人;是追名逐利以他人的尸体铸自己高墙的人。 而她们,永远比那些战战兢兢坐在本不属于自己的王座上的人,更自由。 赵明州骑着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隆起的山梁背后,疤脸女子叹了口气,转过身睨了一眼还踮着脚远眺的杨阿婆。 “阿婆,你是懂借花献佛的,一共就那么几个果子,你转手都送人了,那你晚上吃什么?” 杨阿婆笑道:“人老了胃口也小,那孩子不容易,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走。” “行行行,您总有理。” 突然,杨阿婆想起了什么,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叹道:“哎呀,那孩子走得急,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 “嘁,眼下这世道,有今日没明日的,问了名字做甚。”疤脸女子双臂交叉,枕在脑后,最后一丝残阳打在脸上,让她陈年的伤疤愈发鲜红夺目:“若是记住了名字,反倒多了牵挂,难得自在。” “那你还将程哥儿的马靴送给她,我们桐君啊,总是刀子嘴豆腐心。” 似乎是被戳中了痛处,疤脸女子桐君双眉一蹙,轻声道:“哥哥毕竟已经死了,留着靴子也没用,不如送个顺水人情……只盼着,她能找到那个人吧……” ——哥哥死的那天,夕阳也是这般红的吧…… 桐君轻轻阖上眼帘,任由那片灼热的红色覆盖她全部的视野。那些嬉笑着抽打马鞭的满人小少爷,那些面容麻木模糊的家奴,那被马儿肆意拖行的尸体,那蜿蜒一路稀烂粘稠的血肉,那挂在马镫之上的半截残骨……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交叠,堆砌出一座血红与雪白交融的堡垒,尖锐地刺在她心口最脆弱的地方。 桐君费力地大口呼吸着,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包裹了她。她再也没有说话,踏着那夕阳拉长的阴影,走入黑漆漆的门洞之中。 凌晨时分,躺在竹榻上的桐君便被人猛地推醒了。她满头大汗,定了定神方才从先前的噩梦中缓过魂来。 “怎么了?”桐君嗓音干涩地问道。 “来……来人了,他们来抓我们了!”推醒桐君的女子抖如筛糠,颠来倒去了数遍方才将话说明白。 “什么时辰了!” “就快天亮了!” 桐君眯起眼睛,抽出藏在竹榻下的两柄短斧,咬牙切齿道:“你们带孩子和老人先走,我同他们拼了!” 衣袖被紧紧扯住,女子慌乱地摇头:“桐君,你快跑吧,来不及了!” 话音才落,一声衰老的惨叫声从屋外想起,那声音如同一支受伤的白鹤,拼尽全力向空中一扑,继而颓然落地,再无声息。 桐君的心倏地收紧了,哪还管女子的拼命拦阻,握着双斧连滚打爬地冲出门去。 刚一踏出屋门,一股灼热之气便猛然间的袭了过来,桐君反应很快,一侧头躲了过去。身后传来砰地一声闷响,一支火把重重地撞在门板之上。 屋外的地面上,杨阿婆瘦弱的身影匍匐在地,薄薄的,像一页未完成的状纸。一名看不清面目的兵丁正抽出戳在杨阿婆背上的长枪,嫌弃地在阿婆的衣服上捅弄数下,擦净枪头上的残血。 不远处,一支骑兵小队正冷漠地看着眼前的杀戮,肆无忌惮地调笑声不绝于耳。 “阿婆!”桐君心神大恸,舍身扑了上去,将那兵丁撞了个趔趄。桐君横斧身前,紧紧护着杨阿婆的尸身,嘶声大喝:“你们这帮混蛋!” 人群之中步出一人,借着火光打量了一下桐君,便像被烫到一般连连后退:“鲁骑校,这就是您不厚道了,不是说这次抓的都是黄花大闺女吗?怎么不是老太婆,就是罗刹鬼啊!” 队伍响起了一阵哄笑声,就连刚刚被桐君吓了一跳的兵丁,页好整以暇地双臂相抱于胸前,颇有兴味地端详着桐君的脸。 桐君瞬间就明白了,这帮官军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她们的藏身之处,这是要借着缉捕逃人的由头,将她们这些躲藏在义庄中的女子尽数发卖了! “快跑!”桐君猛地转头,冲着身后的数间小屋大喊道。 她们不能再做奴隶了,绝不! 然而,桐君身后的一间小屋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名拿着木橛的女子出现在门口。 紧接着,又有几个房门被坚定地推开,或高挑,或瘦弱,或佝偻的身影走入到火把凝聚的光里。 她们或是拿着木棍,或是拿着断掉的榔头,甚至还有竹扎的扫把和破烂的竹筐。她们衣不蔽体,布满伤痕的衣服在棕褐色的残布间时隐时现,隐得队伍中的人起了骚动,马蹄声也纷乱起来。 “你瞧,我没骗你吧!这次的成色当真不错!” “哈哈哈哈,鲁骑校英明,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这批货卖了,给您提个大的!” “那罗刹鬼怎么办?” “听说那帮蛮子就喜欢这种带劲的,犒劳那帮军爷便是,还用咱们担心吗!” 桐君听得心如擂鼓,脑门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再次回身大喊道:“跑啊!” 回应她的却是轻缓而坚定的脚步声,那些女子肩并着肩,手挽着手,组成一道人墙,将桐君和杨阿婆的尸体掩在后面。 “走啊……”最后这两个字,被桐君从牙缝中挤了出来,继而便淹没在断了线的泪水里。 天就快要亮了。 突然,一阵高亢的马嘶声由远及近而来,紧跟其后的是车轮辘辘作响之声,再配上颠簸撞击的巨响,从山崖间的小路上直冲而来。 透过模糊的泪眼,桐君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只见一匹花斑马疯了似的地顺着山路冲将而下,身后拉着一辆载满了干草与木柴的平板车。花斑马双目赤红,显然是受了惊吓,而那平板车上正燃着熊熊烈火,让这马车如同移动的炮塔向着众人撞了过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支没反过闷儿来的骑兵小队,被这一马一车撞得人仰马翻,怒骂声不断。然而,还不待他们从地上爬起来,那平板车上燃着的干柴与稻草便轰然炸开,飞溅的火花中跃出一人,竟然是……赵明州! 她顾不得扑灭身上灼烫的火苗,趁着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在半空中抽出腰刀,狠狠劈向距离她最近的一个男子。 那大头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赵明州借着下落的冲劲就地一滚,身形如鬼魅一般扑到另一个正欲拔剑的男人面前。她并不着急起身,竖刀打横,就势一砍,那人便惨叫着跪倒在地,再也没有了攻击的欲望。他的身下顿时弥漫起浓郁的血色,双足的足筋竟是被赵明州生生砍断了。 赵明州这一击凌厉非常,可奈何官军太多,很快便对她形成了包围之势。只能看到赵明州在人堆里纵跃躲闪,寒光四射,惨叫声未曾停歇。 那平板车上灼灼燃烧的火焰,似乎瞬间击中了桐君的胸膛,她握紧双斧,用那早已嘶哑不堪的嗓音放声大喊:“冲啊!” 包围在赵明州身畔的官军,很快便惊愕的察觉到自己也已然陷入了包围圈之中。无数榔头、木棍、镢头、竹筐一股脑地往他们身上招呼着,他们本就被飘忽不定的赵明州弄得难以招架,此刻腹背受敌,瞬时便现出了颓势。 那些女人发起疯来毫无章法,只是号啕大哭着用尽自己所能用的一切方法,拼了命往人身上扑。她们狼狈不堪,她们无惧生死。 在人群最中间的赵明州只觉越来越游刃有余,到最后她只是低着头,稳准狠地切断那些穿着马靴的男人的脚筋。而剩下的,则交给那些衣衫褴褛,却早已杀红了眼的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累脱了力的赵明州颓然躺倒在地上,后背陷入到一片血液的黏稠里。她数不清自己切了多少人的脚筋,只是她的腰刀劈卷了刃,再也不能用了。她缓缓松开手,任由那把从扬州城开始便始终陪伴左右的腰刀,哐当一声落了地。 不一会儿,她的身畔也缓缓躺下一个人。赵明州微微侧头,正看见那张布满疤痕的脸。 “为什么回来?”桐君如同梦呓般开口道。 “我欠你一条命。” 二人沉默良久,赵明州有些干涩地道:“对不住,我把你给我的靴子烧穿了。” 桐君没有回应,半晌女子抬起手,如同挡住初生的阳光一般,紧紧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大颗大颗的泪滴顺着指缝间滚落而下,落入地面的血水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她就这样无声地哭了一阵,直到泪水将面容沁润得通亮,方才开口道:“我叫桐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明州。” 红肿的眼皮动了动,桐君不可置信地撑起身来,打量着面前这个呈大字型躺倒在血泊之中的女人:“你说你叫什么?” “你就是……赵明州!?” 赵明州也坐了起来,疑惑道:“我不能叫赵明州吗?” “那可是将整个宁波府搅翻天的赵明州啊!”桐君又细细将赵明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轻声叹道:“若真是你,那怪不得了,也算这帮混蛋倒霉。” 从宁波府到江西芦溪,赵明州不住店不打尖,风餐露宿,闷着头赶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妖魔化”成什么样子。 “我还以为,赵明州真的是像满人说得那样,有三只眼睛,只要一齐张开就能吞下万马千军,只要一齐闭上就能撒豆成兵呢!”一个脸蛋儿红扑扑的少女笑着道。 “我也听说了,说那赵明州可男可女,可老可少,外表千变万化,这才从成千上万的建奴队伍里逃了出来。”另一个皮肤白皙瘦削的女孩儿凑上前来,长长的眼睫几乎蹭到了赵明州的脸颊,“这样看来,就是个和我们一样的小姊姊啊!” “又说胡话!”啪地一声,一个中年女子在女孩儿的后脑勺上轻轻一拍,“你没看到赵姑娘的功夫吗?” 赵明州被围在一堆满身血污的女子中间,脸红到脖子根,心中却是莫名的熨帖:“都是虚假宣传,咱们不信谣传谣哈!” 赵明州一边讪笑,一边转头望向桐君。却见对方正定定地凝望着自己,眼神复杂。 “姑娘们,咱们该走了。”半晌,桐君沙哑的声音压过了女子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咱们杀了这么多人,只怕官军很快就能寻来。” 桐君的话让众人彻底从兴奋中冷静下来,环顾四周,尽是尸体横陈,血污满地。那些歪七扭八瘫软在血泊中的人,身上遍布着各式武器造成的伤口,还有牙印挠痕,惨不忍睹。随着旭日逐渐东升,阳光照射在黏稠的血水上,反射出一张张震惊惶惑的脸。 有一个女孩儿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放声痛哭起来。不远处的小屋中,负责照顾孩子的妇女们,也小心翼翼地探头望了过来。 桐君怜爱地抚了抚女孩儿乱蓬蓬的脑袋,柔声道:“走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说完,她挽住女孩儿的胳膊,想要将对方搀扶起来。 一双坚实的手,抓住了桐君的手腕。 “桐君,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跟我一起走吧!” 赵明州抬起头,明亮的眸子里溢出暖洋洋的笑意,让桐君的心倏地收紧了。 “我们是逃人。” “我知道。这个狗日的世道,只要不是鞑子,谁又不是逃人?” 桐君摇了摇头,痛苦地闭上眼睛:“我知道你是赵明州,可是……你无须如此。”她的声音干瘪,仿佛喉咙里长出了荆棘:“你欠我的命,早已经还了。” “我知道”,赵明州的手始终坚定地握着桐君的手腕,连力道都没有松懈半分,“和那个无关,现在的我,想要和你,你们一起活下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1、逃人之乱(五) “和那个无关,现在的我,想要和你,你们一起活下去。” 话音才落,赵明州只觉得自己怀中一热,刚才掩面痛哭的女孩儿已经扑倒了她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明州学着桐君的样子拍了拍女孩儿的头,扬声道:“当然,和我一起走也并不是万无一失,相反也许会愈加危险。如果各位有任何的顾虑,可以随时选择离开。” 她从自己的包袱中掏出了尚未变卖的一串珍珠项链,放在一片没有被血迹侵蚀的干燥地面上:“我去当铺打听过,这上面的珍珠叫南珠,每一颗都挺值钱。今日,我们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想走的人,一人来取一颗吧!” 众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半晌,才终于行动起来。选择离开的,绝大多数是带着孩子的妇女和老妪,几乎所有年轻力壮的女子都坚定地站到了赵明州的身后。 待所有人完成了选择,赵明州站起身,默默地走到那块原先放着珍珠项链的土地上,此刻那里只余一根空空的串线,一颗南珠也没有留下。她弯下腰,将食指在一旁的血泊中蘸了蘸,留下了三个鲜红的大字:赵明州。 她向着那些扶老携幼,站立在阳光中的众人拱了拱手:“愿终有一日,我们能以自由之身重逢。” 说完,赵明州便大踏步地向着那支新成立的队伍的走去。 那支队伍里,有满脸疤痕的桐君,有刚才号啕大哭的少女,有拿着一根短棍的妇人,细细算来竟有十数人之多。她们的面庞被阳光照得通亮,似乎连喷溅的血污都被那光芒洗净一般,她们笑着看向赵明州,如同新生。 她们知道赵明州刚刚留下的署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们将替离开的姐妹承担这场杀戮带来的全部后果;意味着她们将面临更为严酷的绞杀与追捕;意味着她们将从逃人升级为叛军,再也没有机会同“赵明州”这三个字解绑。 可那又如何,她是赵明州啊! 是永远不屈从为奴隶的赵明州啊! 天边那轮辉煌的旭日仍在不断地攀升,从最初的橙红到如今的炽烈,直直刺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山川、河流、草木、鸟兽,都被它肆无忌惮的大手涂抹上金色的边缘,熠熠生辉,将仅剩的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赵明州走入等待着她的人群,模糊了自己的轮廓。 那些女子相互搀扶着,拥挤着,消失在漫天的光彩里。 *** 是夜,天降大雨。 桐君的野外生存经验比赵明州丰富得多,早早便带着众人寻到了避雨的洞穴。在借着火把将洞穴的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一遍后,众人方才安下心来。 经过一天的相处,赵明州勉强记住了几个人的名字。除了最有辨识度的桐君之外,爱哭包绾绾和圆脸膛的张翠蛾也是队伍中和赵明州接触最密切的两个人。 此刻,众女子蜷缩在洞穴潮湿的地面上,鼾声四起。绾绾的小脸儿埋在张翠蛾的怀抱里,泪水湮湿了衣衫。体力最好的赵明州和桐君,自告奋勇承担了守夜的任务。 桐君的火坑制作得非常巧妙,她先在湿润的土地上挖出一个不到半米的垂直坑洞作为主火孔,又在主火孔上风口的位置挖了一个稍微倾斜的坑洞与之相连。这样,既能掩藏主火孔的火光,又能给火焰提供充足的氧气燃烧,还避免了火焰被大风熄灭。 赵明州饶有兴致地看着桐君挖好火坑,用干燥的落叶将其引燃。 “冒昧地问一下,在成为逃人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桐君将破烂的衣衫搭在被火焰烤热的土坑上,回道:“我从出生就是奴隶,你是奴隶,你的子子孙孙便都是奴隶,没得选。我懂这些,只是因为我的使命便是提那帮满人放马,日积月累地就学会了。” “那你……还有亲人吗?”赵明州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了”,桐君摇了摇头,眼睛始终盯着那团跳跃的火焰:“本来还有一个哥哥,但是去年他被鞑子用马拖死了……” 桐君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些,带着训斥地语气道:“还说呢,靴子都烫了洞,还不脱下来!” 赵明州被她这一变脸吓了一跳,赶紧把靴子扒下来递给她。桐君接过马靴,叹了口气:“我给你补补,很快就跟新的一样了。” 赵明州不敢反驳,点头称是。 少女穿针引线,指尖如飞星。与布满疤痕的面庞不同,桐君的手指纤长灵活,皮肤柔软细腻,指尖微微上翘,形状极美。引得赵明州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暗道:这么好看的手,学拳不白瞎了,可是不学又不行,总得让她们学会自保吧…… 正暗自纠结着,却听桐君开口道:“那你呢,为什么不跟着义军走,反而独自一人?是为了那个人吗?” “嗯”,赵明州轻声应了,“我的生命里只剩下她了。” 回应赵明州的,是颇为漫长的一段沉默。良久,桐君又道:“那岂不是太孤独了。” 桐君的声音又轻又远,恍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也许吧,桐君你见过大海吗?”赵明州反问道:“大海边总是有堤岸的……我的人生就是一道低得过分的堤岸,都不用涨潮,只要再泛起一丁点儿浪花,对我来说就是没顶之灾了。” “我怕任何人……成为那朵浪花。” 无论是齐白岳、华夏、陆宇火鼎……她都把对方假定成了那朵浪花,最勇敢的,往往也最懦弱。 “嘁”,桐君发出一声小狗喷鼻般的声响,她抬起头,用那双莹亮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瞪视着赵明州微垂的侧脸:“那你可想错了,从今天起,我就是加固堤坝的石头。在我死之前,休想有人淹没你。” 一双带着少女体温的马靴被怼到了赵明州的鼻尖儿前:“喏,补好了,仔细着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2-40 第32章 龙见肇庆(一)朱由榔缓缓转头,眸光…… 广西,苍梧。 雪白的杏花如同洒满光的河流,缓缓地,柔柔地,将般般小小的身体包裹其中。她百无聊赖地凝望着头顶那方被花瓣遮蔽的天空,如同河里的一尾鱼。 此时,酷暑已过,风送秋来,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时代的生活,而朱由榔也越来越愿意将身体的管辖权交给她。 般般抬眸,向着那紧闭的门扉瞟了一眼。 ——他在逃避,同历史中记录的一样。 在这短短的数月之中,先是老桂王溘然长逝,又是兄长安仁王猝然而终,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本就避世的朱由榔愈发地沉默起来。 般般可怜他,就像可怜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同样的手足无措,同样的百无一用,同样的无力改变,亦是同样的沉默接受。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朱由榔缓步走了出来,他比初见之时瘦了许多,一阵秋风灌注到他松垮的袍服之中,衣袖翻飞,如一只离群的鹤。 “对不住,小赵姑娘,最近几日,我总是难得清醒。”朱由榔的声音很轻,几乎要化在风里。 般般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给朱由榔让出一片空地,朝着对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没事,我正好趁这个时候与道长多聊了两句。” 朱由榔闻言,虚弱地笑了:“小糊涂仙没有再为难你吧?” “他不敢,”般般小脑袋一扬,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他知道咱们关系铁。” “那便好。”朱由榔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般般高昂的头。 见朱由榔多少有了些活气儿,般般趁热打铁道:“丁魁楚又来劝了,催着咱们抓紧动身前往广东肇庆呢!” 这位对话中出现的丁魁楚,乃是弘光帝时启用的两广总督,自安仁王离世之后,他几乎是一天三次登门,恳请新任的桂王——朱由榔移驾广东肇庆的王府。朱由榔强打精神应付了几次,最后干脆都推给赵般般来敷衍了事了。 “般般,你知道我的,我不适合承袭王位,我不如兄长。”朱由榔垂下了头,方才还残留的一丝笑意彻底消散了。 “在那华丽冰冷的椅子上坐着,于我而言,和囚于牢笼无甚区别。我也隐隐觉得,移驾广东肇庆只是一系列事端的开始,只怕他们……他们想让我做的,不仅仅是桂王。” 赵般般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史书上总说,永历皇帝懦弱无能,一逃再逃,般般不能说史书记录的有误, 可在长时间的相处中,她的确也看到了这位未来的永历皇帝与众不同的一面。 他的聪慧,他的敏感,他的善良,以及那种先天对于危险的预判,都无数次地让她触碰到了那隐匿于文字背后的真实的灵魂。 “小王爷,你——猜到了?” 朱由榔点了点头:“嗯。先是弘光帝、潞王,再是鲁王、隆武帝……现在他们盯上我了,也只有我了……” “我相信,这些你都了如指掌,但你却无法告知于我。我也相信,我的结局并不会比他们更好。”一抹苦涩的笑容漫上嘴角,朱由榔看向般般:“所以,般般你说,我为什么要去肇庆?” 突然,朱由榔微微一怔,面前的女孩儿脸色变了。那令人宽慰的充满阳光的笑容逐步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坚毅与勇气。 “因为你要活着。小王爷,咱们要活着。” “从你的角度来看,去肇庆未必是一步好棋,它预示着更多的危险,更大的隐患。可是从我的角度来看,这却是一条我知道终点的路。这条路究竟通往何处,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可是……至少目前为止,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做你的船长,让你避开那些暗礁和冰山,让你行驶在最最正确的航道上。” 般般的小手坚定地拍了拍朱由榔的肩膀,大声道:“小王爷你不要怕,船长般般——罩着你!” 一丝温柔的笑意从朱由榔的眼角眉梢流泻而出,让他浅色的瞳仁里盈满了星星。他轻轻点了点头,应道:“我信你,船长。” *** 隆武二年九月,朱由榔接受了两广总督丁魁楚之邀,移驾广东肇庆桂王府。 缓速前行的马车上,般般掀开窗帘的一角,让舒爽的秋风灌入马车之中。 “呼!”女孩儿自在地长出一口气,双腿向前蹬直伸了个懒腰。可惜,般般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腿长,这一脚稳稳踹在了一旁纪春山的皂靴上。 纪春山抬眸,轻轻扫了一眼吓得直吐舌头的赵般般,开口道:“好歹有点儿王爷的样子。” “这不……这不没外人嘛!”自那次午夜遇袭之后,赵般般对这个笑面狐狸就有些打怵,是以回答得小心翼翼。 纪春山叹了口气:“怕什么,你一天在小王爷的身体里,我一天便收不了你。” 般般心中暗道:你不是不想,你那是不敢!面上却挽起一个讨好地笑容,道:“道长大度!” 闻言,纪春山点了点头,忽地凑近般般,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可声音里却带着难掩的威胁:“可要是小王爷出了事……” 般般被这张突然怼在眼前的白毛狐狸吓得一个激灵,发出一声小狗呜咽般地惊呼。 纪春山没忍住笑了,重又坐回到马车上,缓了语气:“我看小王爷意志颇为坚决,你是怎么劝动他的?” “我和小王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王爷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这天底下,只有我是真心为他好……还有道长您。”赵般般心虚地找补道。 “你知道便好。”纪春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接下来的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还不行。”赵般般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对纪春山道:“还得道长您出马。” “嗯?”本已开始打坐的纪春山,微微抬眸,看向凑上前来跟他耳语的赵般般。 “到了广东之后,你得去帮我和小王爷找一个人,他叫——苏观生。” 而此时的苏观生正在经历他人生中最为丢脸的一日。 时年近五十的苏观生,是隆武朝廷的大学士,隆武帝对他颇为倚重。可惜,曾经一腔热忱的报国夙愿,随着隆武皇帝的被俘而彻底幻灭。耿直的苏观生不肯妥协,决定转投桂王朱由榔麾下。 闻听朱由榔被两广总督丁魁楚请来了肇庆,他便马不停蹄地跑到丁魁楚的住处登门拜访。 丁魁楚的府邸宏峻堂宇,重轩复道,极是豪奢,竟是比之桂王府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跟在仆从身后的苏观生,一边走一边四出观瞧,心中啧啧称奇。 ——这丁大人真是敛财有道,看来我携的礼着实薄了些…… 一边想,苏观生一边垂头看了看手中提的两壶酒,那是他的老母亲亲手酿制的,品相差了些,却真心好喝,不知道能否入了这丁大人的法眼。 在仆从的引领下,苏观生在一间不大的厅堂里落了座,一杯清茶,几块绿豆饼,就生生耗去了他一上午的时光。等到最后,苏观生也是坐不住了,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堂里来回踱步,破旧硬拓的布衣随着步伐的逐渐加大,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就在他的焦急再也压不住的那一刻,门外仆从来报:“丁大人到!” 苏观生赶紧整饬衣衫,对着步入门来的中年男子当头便拜:“鄙人苏观生拜见丁大人!” 他自认姿态已然放得很低了,虽然他丁魁楚是正二品的两广总督,可他苏观生也是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兼大学士,并不比对方差到哪里去。更何况,无论是弘光时的两广总督,还是隆武时的礼部右侍郎,都随着朝代的更迭,皇权的转移而烟消云散。说到底,此时他们二人合该是平级才对。 孰料,迎面而来的丁魁楚轻巧地侧了个身,若有似无地躲开了苏观生这一拜,连个虚扶的动作都没有,径直走到堂上的太师椅旁,一振衣坐了下来。 此时,还冲着门口躬着身的苏观生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憋得满脸通红。只听,身后传来丁魁楚幽幽地一句:“何必拘这虚礼呢,苏大人。” 苏观生强行管理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赔笑道:“丁大人说的是。”说完,便灰头土脸地坐在丁魁楚下手的椅子上。 可谁料,苏观生的屁股才刚刚挨上椅面,太师椅上的丁魁楚便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正啐在苏观生面前的地上,惊得苏观生猛地站起身来。 “这什么破茶烂叶,是人喝的吗!”丁魁楚嗷地一嗓子喊了出来。 侍立一旁的仆从赶紧接过杯盏,清了清嗓子,刻意抬高声音道:“回老爷,这是请苏大人喝的茶。” 丁魁楚捋了捋长须,眼神向着呆站着的苏观生一扫:“苏大人,让您见笑了,咱们二人的确是喝不到同一个茶壶里。” 苏观生哪还能听不懂丁魁楚的意思,喝不到一个茶壶里,就是暗示他丁魁楚是弘光时的大臣,而他苏观生是隆武时的大臣,二人出身不同,不能拥立同一个帝王。说白了,就是丁魁楚压根不想将这拥戴之功分给苏观生。 文化人骂人不用脏字,苏观生却是气得直发抖,他强压怒火,抬起头再次恳请道:“丁大人,国难当头,北寇率兽食人,此刻你我应抛却门第之见,以家国天下为己任,为百姓拥立一位明君啊!苏某心存报国之志,愿与丁大人勠力同心,一尽辅佐之任!” 丁魁楚却是笑了:“苏大人对隆武皇帝怕也是这么说的吧?那现在,苏大人还全须全影地站在这儿,隆武皇帝却去了哪儿呢?” 苏观生能忍得住丁魁楚冷嘲热讽自己,却绝不能容忍他贬损隆武帝,当下变了脸色,怒斥道:“丁大人,苏某一腔热忱,却换来你的冷言冷语,苏某只问一句,您不肯与苏某共事,是否就是因为那偏隘的门第之私!” 丁魁楚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淡淡道:“苏大人,难道您真的认为,小门小户自酿的浊酒,登得上大雅之堂吗?” 苏观生的脸色彻底白了,紧接着一种愤怒的潮红涌上脸膛,激得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他转过身,抱起放在桌上的两壶酒,大踏步地走出门去。 是夜,路旁的馄饨摊儿上,失意的苏观生正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酒壶中的浊酒。 卖馄饨的老翁见他喝了许久,心中颇有些不忍,温声劝道:“这位老爷,天这么晚了,还是吃了馄饨,早些回家吧!” 老翁明明是出于好心,可这话听在苏观生的耳朵里,却格外刺耳:“怎么!你也赶我!到如今,我堂堂礼部右侍郎,东阁大学士,竟然连个落脚的地 儿也没有了吗!可悲啊!可叹啊!” 老翁没想到自己好意的一句劝诫换来苏观生这么大的情感波动,赶紧闭了嘴,躲到一旁擦桌子去了。 只剩下喝得灰头土脸的苏观生,两眼发直地盯着那碗清亮亮的馄饨汤。 “投靠无路……嗝……报国无门啊!”最后半句话,苏观生已然语带哽咽。 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事到如今,只有桂王朱由榔方是承袭大统的最佳人选。就连曾经的隆武皇帝也曾说过,这天下终究是永明王的天下。可是,再上佳的人选又如何,他苏观生不还是眼巴巴地送上门,又被人灰溜溜地踹回来吗! 既是如此,何妨剑走偏锋,再寻新君! 大逆不道的念头刚在头脑中闪现,下一瞬,苏观生只觉眼前晃过一道白芒,定睛一看,竟是一掖拂尘。手持拂尘的年轻道士,白发金瞳,仙气逼人,正双目灼灼地注视着自己。 “可是苏观生苏大人?” 苏观生打了个酒嗝,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应道:“正是在下。” 年轻道士拂尘一甩,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有贵人相邀,苏大人,请。” *** 赵般般有些别扭地坐在椅子上,一边扯着装饰华美的玉带钩,一边暗自记诵着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即将面见的这位苏观生苏大人,虽然现在并不怎么出名,可却即将成为动摇南明命运的大人物。 按照史书中的记载,作为隆武重臣的苏观生,在隆武帝被俘之后想要追随朱由榔再立战功,却不料被丁魁楚排挤。苏观生转而投向隆武皇帝的弟弟唐王朱聿鐭麾下,联合一众官员拥立唐王称帝,由此展开了一段两帝相争的历史。 南明本就羸弱,再来个鹬蚌相争,不正好让满人渔翁得利吗?若是能提前拦阻苏观生,将他拉到朱由榔的阵营里,那不就可以避免接下来的局面吗? 只是不知,这苏观生在受了一肚子冤枉气之后,还愿不愿意和朱由榔并肩作战呢? 心中正盘算着,天生鼻子灵的般般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由远及近而来。 般般抬眸看去,只见纪春山正领着一人步入堂中,她赶紧放松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格外平易近人的笑容。 “苏大人,久仰大名!”赵般般压制住自己想要和对方商业握手的冲动,只是求贤若渴地先前倾了倾身子。 苏观生的宿醉彻底醒了,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萧萧谡谡的男子,身体倒比思维更快反应过来,倒头便拜:“拜见桂王!” 和上午在丁魁楚家受到的冷遇不同,这一次,苏观生即将拜倒下去的身体却被人拦住了,正是纪春山。 “免礼免礼,赐座。” 抬起头,堂上的男子笑眯眯的,俊俏的眉眼如同霜刻雪塑一般,柔和明亮地舒展着,当真是仙姿玉貌。苏观生眼前一花,泪水已经蕴在了眼眶里。 “真像……真像……”他轻声喃喃着。 “像什么?”堂上的男子微微一歪头,笑容却始终挂在脸上。 “臣曾见过神宗皇帝的画像,桂王您……您当真同画像上的神宗皇上一模一样。那眉眼,那神态,那风仪……一模一样啊!”许是酒喝得有些多,苏观生的情态已经难以自控。 赵般般努力压了压自己翘起的嘴角,心中暗道:看来开局很不错,该上点儿硬菜了。 般般学着网络上的老钱风,有节奏又有派头地笑了三声,每一声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停顿:“呵——呵——呵,本王看苏大人也颇是面善。” 她面色微微一黯,语气也低沉下来:“本王幼年时,曾听父王讲起,说那无极县有位硬骨头知县。这位知县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不要官,不要钱,不要命,贪官污吏能奈我何!人称‘三不要老爷’。” “后来,这位硬骨头知县因为平反了冤案,得罪了上官,惨遭诬陷。父王还为此长吁短叹了一阵子,只说——若朝中为官之人,都能有那‘三不要老爷’一半的风骨,何愁我大明不兴?” 般般眯起眼睛,用一种柔和得不能再柔和的眼神凝在苏观生的脸上:“万万没料到,现如今,我竟和儿时最最崇拜的‘三不要老爷’见面了。” 此时,被她目光黏着的苏观生已经抖得坐不住了,他激动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一脸。一旁的纪春山颇有些嫌弃地后撤了一步,生怕苏观生擦眼泪的时候甩到他身上。 见此情形,般般心下畅快,暗道:很好很好,这近乎也套了,该来个“白帝城托孤”了,我就不信他不拜倒在小王爷的石榴裙下。 赵般般又礼貌地等了一会儿,见那苏观生早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便再次沉重地叹息道:“可惜……父王却是无缘同先生一见。若是……若是……”声音里掺杂着哀伤的哽咽,让接下来的请求更为真挚,“若是本王能得先生相助,那父王的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 赵般般若有似无地向纪春山使了个眼色。 纪春山如同背课文般开口了:“可本道听说,苏先生要动身离开肇庆了。” 赵般般的脸上呈现出失落与惊惶交织的神色:“当真?” “噗通”一声,苏观生从椅子上翻了下来,跪在地上膝行而前,几个踉跄之后,终于稳稳地扑倒在赵般般脚前的地面上。 “臣——苏观生,愿为桂王殿下效死!” 若不是披着一张朱由榔的皮,般般几乎要乐得跳起来。 成了,成了,这便成了!苏观生加入了自己的阵营,那唐王就失去了自己最为得力的支持者,只要朱由榔能够听从自己的安排,稳步走好接下来的路,那说不定双王相争的局面就能够避免,自相残杀的惨状就不会出现。 看着匍匐在地上,抱着朱由榔的靴子放声大哭的苏观生,般般简直要笑出声来,可下一秒,笑容便僵在了她的脸上。 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寒,顺着脚后跟攀援而上,如同黑色的菟丝花,在她瘦小的脊骨上绽放出诡异的花朵,般般惊觉自己已经无法动弹了。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袭来,般般的身体猛然下坠,向着某处不可知的区域沉沦而去。 纪春山几乎是在瞬间就感受到了异状,他警觉地转头看向呆立着的朱由榔。那双眼睛里,女孩儿特有的狡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瓷娃娃小王爷才有的惊惶与无措。 纪春山赶紧上前,搀扶起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还妄想用朱由榔的衣裳擦泪的苏观生,劝慰道:“苏先生既有此打算,那还请先去厢房休息,莫要再起离开肇庆之心。” 苏观生嚎啕道:“臣此生绝不负王爷!臣愿倾——” 苏观生被纪春山拉拽着走远了。 纪春山安顿好苏观生,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却见朱由榔还一动不动地站在椅子前,脸色苍白如纸。 “小王爷”,纪春山稳稳地扶住了朱由榔的胳膊,“发生了什么?” 朱由榔缓缓转头,眸光颤动:“我感受不到般般了。” *** 般般微微睁开眼睛,惊恐地发现自己正沉浸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阿姐……”她下意识地呼唤着,却发现无数气泡从自己口中涌出,争先恐后地向着上方浮去。 ——我怎么在水里…… 如同在妈妈的羊水里一般,能够正常的呼吸,却发不出声音。可那刺骨的冰冷却不断争夺着般般体内仅剩的热气与活力,让她感到愈来愈困倦。 般般竭力抬起头,望向头顶上方,极远极高之处的一点如豆的光亮。内心残存的理智催促着她抓紧浮上去,可逐渐弥漫上来的困意却让般般只想闭上眼睛。 ——阿姐,般般好累啊…… ——阿姐,你怎么还没到啊…… 此刻,赶到“冥想庭院”中的朱由榔也感觉如坠深渊。 般般最常呆的那株杏花树下,此刻空无一人,而最为可怖的,还不是这一刻的寂静。朱由榔抬起头,怔怔地注视着属于般般的那一半庭院。 美丽柔婉的杏花树,此时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劈开,形成了 截然相反的两种形态。属于朱由榔的那一半,花姿清雅,花色洁白,同他们往常看到的样子并无区别;可属于般般的那一半,却像被无知顽童用墨水任意涂抹过一般,无论是虬结的枝干,还是摇摇欲坠的花朵上,都晕染着浓重的黑气。 朱由榔用指尖小心地触了触,针扎般地疼痛让他迅速地收回了手。 “般般!”朱由榔扬声喊道。 空寂的庭院之中只余杏花飘落的沙沙声。 环顾一圈,最终,朱由榔的目光定在了庭院另一端紧闭的病房门上。那是属于般般的空间,朱由榔曾在般般的带领下,进去转过几次。再简单不过的房间,雪白的墙壁,同样雪白的床褥,一张窄窄的床榻,以及床榻旁陈设的闪着光点的黑盒子。 碍于般般的情面,朱由榔没有说出那句:没想到时代改变了,审美反而倒退了。可在他的心里,那奇怪的陈设,寒酸的布置,实在配不上他的船长般般。 般般的房门,从来不曾紧闭过,她始终欢迎着朱由榔的拜访。 朱由榔深吸一口气,用力推了推那扇门。房门纹丝不动。 他只得透过门缝,拼尽全力向里面瞧去。 般般!雪白的床榻上,少女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在上面,双手在胸前交握,如同进行着一场无望的祝祷。丑陋庞大的黑盒子探出无数扭曲的线,同少女身体各处相连。阴郁的光点在黑盒子上跳动闪烁,如同一双双荒原中觅食的狼。 ——般般是它的猎物吗? “般般!”朱由榔贴着门缝大喊,床榻上的少女恍若未觉。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朱由榔茫然四顾,想要找到某些趁手的工具来打开这扇紧闭的房门。兜兜转了一圈,朱由榔方才明白,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唯一趁手的工具只有他自己。 “砰,砰,砰!” 般般从昏聩无觉中找回了一丝清明,巨大的撞击声仿佛回荡在耳畔,又恍然缥缈在天边。可那声音却不服输地,一次又一次地响起,似乎正竭尽全力将般般从无尽的黑暗中拉扯出来。 般般睁开了眼睛,在那一声声撞击声中,猛地一踩水,向上方的虚空漂浮而去。那如豆的光亮似乎遥不可及,可每当般般感觉眼皮沉重再难抬起时,那声音便又一次倔强地响起,鼓励着般般再游一会儿,再坚持几秒。 终于,那光点近了,变得明亮宏大,如同新生的太阳。般般张开双臂,没入到那刺眼的光亮之中。 “哐啷”一声巨响,朱由榔连人带门飞进了病房。他顾不得浑身的酸痛,连滚带爬地摸到了般般的病床下,正看到女孩儿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般般,你还好吗!”朱由榔小心翼翼地唤道。 般般的瞳仁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从雪白的天花板逐渐移动到了朱由榔焦急的脸上。 般般干裂的嘴唇开合了两下,似乎想对朱由榔说些什么。朱由榔赶紧俯下身子,将耳朵贴近般般的嘴。 少女的声音虚弱却坚定:“不要逃,不要逃……” *** 听完朱由榔的讲述,纪春山一言不发,只是将食指轻轻搭在对方的脉搏上,屏息凝神地感受着什么。 他能辨别出潜藏在朱由榔血脉之中的两股力量,这两股力量相互纠缠拉扯,如同缠绕交织在一起藤蔓,相生却又相克,相伴却又相斥。而此时,其中一股力量明显弱了下去,与之相对的另外一股力量却平缓舒展起来。 纪春山微微垂眸:“也许,般般的确拥有改变你命运的力量。” “命随天定,是强是弱都随它去吧……我现在只想知道,般般怎么样了。”朱由榔盯着纪春山的眼睛,焦急道:“她一直昏睡不醒,无论我怎么喊,她都没有再睁开眼睛。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春山!” 朱由榔自幼便性子柔婉,从来不曾对人发过脾气,更没有王孙公子的傲慢秉性,是以难得流露出这般焦灼神态,纪春山不由得叹了口气。 “小王爷,我只是猜测,也许般般的某些行为真的改变了你既定的命数,也因此触怒了更为强大的存在,也就是我们说的——天机不可泄露。现在的昏聩不醒,应该是一种……天罚。” “既然是改变了我的命运,那要罚也该罚我,般般还是个孩子!”朱由榔的脸色微微泛红,声音也随之拔高了不少。 “小王爷”,纪春山有点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咱们现在急也没用,您跟上头那位也商量不着,不如……静观其变。” “我静不下来。”朱由榔垂下头,双拳紧握。 “还记得般般对您说过的吗?不要逃。咱们便照她说得做,定有云开日出之时。您若信她,便万莫疑她。” “不要逃……”朱由榔的唇齿间挤出这三个字,苦涩而悲凉。 *** 江西,赣州府。 被茂盛的枝蔓遮蔽的山梁小路间,迤逦而行着一支沉默的队伍。队伍中的人身量都不高,体格也较为瘦弱,粗布覆面,麻巾裹发,只露出一双双明亮的眼睛。行在最前面的首领牵着一匹花斑马,和队伍中的人一同步行着。 “明州阿姊!”一声清亮亮的呼唤从队伍的后方响起,紧接着便传来一阵轻盈迅捷的脚步声。 赵明州放缓了脚步,拉下附着在脸上的粗布,看向一路小跑赶来的少女。少女的小脸儿因为长时间的奔跑变得红扑扑的,配上那一汪黑葡萄般地眼睛,像只在林间跳跃的小鹿,正是爱哭包——绾绾。 “怎么样,还跟着吗?”赵明州问道。 “嗯!黏得可紧了,咱们刚拐进山梁,他们就追在尾巴上,不远不近地跟着。刚刚咱们过了岔路口,他们也跟着脚印追过来了。”绾绾竹筒倒豆子般叽里咕噜地说着,顺手接过张翠蛾递过来的水。 绾绾刚抿了一口,张翠蛾就赶紧把装着水的竹筒抢了下来,絮絮叨叨道:“明州阿姊说了,剧烈运动完了不能猛灌水,喝一口就得了。”说完,小心地将竹筒又背回到身上。 赵明州笑着看了一会儿两人抢竹筒的戏码,转头对身旁的桐君说:“那帮人跟了那么久也不动手,估计是在等什么吧!” 桐君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脸上的疤痕被汗液浸得红一道白一道,着实骇人。她抬起头,指了指头顶的天空:“你瞧,今晚这场大雨是免不了的,他们打着咱们的主意呢!” 赵明州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自己身后沉默前行的队伍。自芦溪一战后,十数名女逃人决意跟随赵明州前往广西苍梧。一路上,“赵明州”三个字成为了逃人的旗帜,吸引着更多的人加入其中。到了赣州附近,这支队伍已经有了近百人的规模。 队伍之中皆是身体强健的女子,不惧山高路远,不问前途吉凶,只为了相同的信念聚成了一团火。 不做奴隶,以自由之身活着。这是赵明州唯一的许诺,但对逃人来说,这一句话便也足够了。 “诸位姐妹”,赵明州扬声道,“我们结伴而行已经很久了。这些天,我们一起练拳,一起打猎,同吃同睡,同喜同悲,我对你们有着全部的信任。”她抬起手,指向没入山间的小路,“现在,我们的身后跟着一支四百人的队伍,看上去兵强马壮,比我们人多,也比我们高大。他们跟了我们很久,正等待一个时机吞掉我们。”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把我们的命运交给头顶那鬼老天,寄希望于他们不对我们动手,咱们两支队伍相安无事;另一个,是把命运握在我们自己手里,和他们真刀真枪的打一场。” 赵明州笑着昂起头,睨了一眼头顶的苍穹:“现在,我想问问诸位姐妹,你们信我,还是信它?” *** 浓重的黑云层层叠叠地拢在一起,如同数座正在升起的山峦。云层之下,险峻的山峰此刻却显得渺小低矮,仿佛等待听从人类号令的恶犬。“轰隆隆”,令人脊背发麻的雷声滚滚而来,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半张苍穹的脸,将整个天地侵染得狰狞而暴虐。 潜藏在草丛间的罗明受用食指抹了抹自己唇上蓄得两撇小胡子,此刻他的胡须因为静电的缘故根根竖立,要沾点口水抹一 抹才能顺滑如初。 罗明受年纪不大,年轻的眉眼配上两撇八字胡颇有些不伦不类之感。可偏偏这样一个混不吝的角色,却是隆武朝廷招抚的名声最大的海寇。 罗明受率领麾下水师驰援赣州,却被清军一把火烧毁了八十艘大船,火药兵器损失殆尽,不得不带领剩下的兄弟仓皇逃窜。无巧不成书,跑得憋了一肚子火的罗明受竟遇上了带队前往广西的赵明州。 罗明受恨恨地啐了一口痰,骂道:“今夜就是那帮汉军旗的死期!这帮清廷的走狗,我见一个砍一个,见两个砍一双!” “老大,咱们说什么也得出了这口恶气!打不赢那帮建奴,还打不赢这帮二狗子吗!”一旁的侍卫帮腔道。 “啪”的一巴掌,那侍卫的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娘的不会说话就给老子闭嘴!谁说老子打不赢建奴,是那帮混蛋使诈,不按套路来!” 侍卫捂着自己涨红的侧脸,一叠声地道:“是是是!是那帮混蛋使诈!” 罗明受哼了一声,骂道:“谁还不会使诈呢!老子虽然不认字,可这兵法也是会的,今儿咱们也使一回!” “使一回使一回!”手下轰然应和。 “就使那招——落井下石!”罗明受昂首挺胸道。 豆大的雨点终于随着罗明受的一锤定音落了下来。罗明受带领众人埋伏在一人高的蒿草中,借着磅礴的雨势,缓缓接近在河畔扎营的赵明州部。看着河畔手忙脚乱的众人,罗明受心中暗笑:这帮狗腿子,这么大雨,还敢沿河扎营,就是老子不动手,只怕后半夜他们也得让水给淹了。 心里这般想着,罗明受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分成三队形成包抄之势。 在又一声惊雷划过天际的瞬间,罗明受大喝一声:“跟老子冲!”当先跃出草丛,挥舞着一柄弯刀扑了过去。 随着两支队伍的距离越来越近,罗明受清晰地看到了对面男子脸上的惊愕慌乱之色,他心中暗爽,弯刀挥舞得愈发花哨,当头便向距离最近的一人砍了过去。 那人用麻布遮着脸,此刻被雨水沁透,隐隐约约能看到脸上沟壑纵横的疤痕。罗明受看着心下一跳,那疤痕如同蠕动在面团上的蚯蚓,令人触目惊心。 ——活着也是遭罪,死在我罗明受的刀下也不冤枉了! 寒芒飞溅,罗明受只觉虎口一震,不知何时那人手上多了两柄短斧,在面前存许的距离隔挡住了挥砍而下的利刃。 ——挡得漂亮! 罗明受不由得暗喝一声彩,却见那人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转身便跑。 “诶!兔崽子,爷爷还没打够呢!”罗明受战意正酣,拔腿便追。 罗明受一边紧追不舍,一边用余光关注着战场的变化。正如他所料,那帮汉军旗的一触即溃,没打几下就呼啦啦地全跑了,一个个儿的比兔子还快。 见此情景,他心下大定。他虽然早就知道汉军旗里多废物,但万万没料到对方这么废物,还没打就都跑光了,当下畅快大笑:“都给老子追,别让这帮兔崽子溜了!” 混乱的雨幕里,豆大的雨点拍击在罗明受的脸上,让他几乎辨不清眼前的道路,只觉道路先是缓缓攀升,又陡然下降,道路越来越窄,从最开始能跑一架马车的宽度,到后来仅容一人通行。 铺天盖地的黑色里,罗明受只是死追着前面那道身影,像只发了狂的猎狗。他几次跃起想要挥砍前面的人,却都被好巧不巧地避了开去,就如同那人背后长了眼睛。但罗明受没有觉得异常,只当自己是多年海寇,不擅陆战,砍不准也是正常。心里憋了一股劲儿,更是追得气喘吁吁。 突然,眼前的小路豁然开朗,罗明受的面前呈现出一块巨大的空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罗明受心里一惊,脚步便慢了下来。他跑慢了,后面跟着的兄弟们却没有减速,一个跟着一个狠狠撞在了罗明受的背上,把罗明受撞得差点儿啃了一口地上的烂泥。 “他娘的都不长眼是吧!”他气得回身喝骂,再转过头来,刚刚紧追不舍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我***,鬼吗!? 罗明受又惊又怒,揉了揉被雨淋花的眼睛,定睛再看。 只见面前的空地上,隐隐约约有数道黑色的人影。不对,是数百道人影正迎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第33章 龙见肇庆(二)耳畔的声音还是那般冷…… 罗明受是海寇出身,对神鬼之事颇为忌惮,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山路,哪里来得这么多人?当下便有了撤退的想法,他后退一步,一手轻轻向后按压,示意后面的人都慢慢向后撤。冗长的队伍缓缓后移,竭力压制住的喘息声如同撤退的鼓点在山间奏响。 正在这时,一道明亮的电光劈开苍穹,将整个人间照得通亮,也让罗明受看清了对面人影的面容。为首一人目光灼灼,正死死盯着自己,而那人身旁站着的,不是那“疤瘌脸”又是何人! 电光火石之间,罗明受彻底想明白了,这帮人是引他上套啊!故意装作懵懂无知在河边扎营,在罗明受带人包抄之时,敷衍打两下并不恋战,让他们误以为对方是散兵游勇,越追越起劲,顺着狭窄的山路闷头跑,不知何时便入了对方的埋伏圈。 一丝狞笑浮上嘴角,让那两缕夸张的小胡子诡异地翘起:“耍老子是吧!老子让你看看什么叫狭路相逢勇者胜!跟老子上!” 罗明受大喝着拔刀便冲,对面的队伍岿然不动,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那种眼神,像极了潜伏在海中的巨大海兽,自水面向上凝望船只的目光,罗明受感到胃部一沉。 ——他娘的不对劲啊…… 下一瞬,前方的队伍猛然后撤,前队变后队,露出了人群后面的一片黑压压的东西。那些东西高矮长短不一,有的歪斜,有的粗糙,可尖锐的一面全都统一对向罗明受冲来的方向。 那竟然是一排拒马桩! 那些拒马桩显然是仓促之间成型的,但是对付罗明受这帮海寇却是足够了。他们冒着大雨匍匐在草丛中许久,又拼死拼活地跑了半天的山路。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偏偏又被成堆的鬼影吓得掉了七八分胆,刚鼓起勇气准备冲一波儿却正对上拒马桩。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自然以逸待劳。 罗明受不傻,当然不会直直地往拒马桩上撞,高扬起弯刀,大喊:“给老子都砍咯!” 他自己则借着前冲之势,猛地向上一跃,一脚点在拒马桩的圆钝处,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就往人堆里落。这个动作罗明受再熟稔不过了,多年的海寇生涯,在桅杆上爬上爬下早就让他练就出长臂猿一般的矫捷,区区半人高的拒马桩还真拦不住他罗明受。 他自信,这一跃一落,自己便能稳准狠地带走一颗人头。 半空中的罗明受一边低头寻找落点,一边将弯刀对准一颗裹着布的人头,挥刀欲砍! 可下一瞬,一道黑影像是扎入水中的鱼鹰般劈开雨幕,直直地向着下落的罗明受刺来!罗明受只觉得眼前一花,慌忙改变了弯刀的走向,举刀隔挡。意料之中的金属撞击之声并没有传来,相反,罗明受只觉得下颌一阵剧痛,天旋地转。若不是他提前闭紧了嘴,只怕这一击能让他咬掉舌头! 罗明受已经没有余力骂人了,他蜷缩躯体,双手抱头,就势一滚,竭尽全力远离那突然袭击的黑影。 可还不待他站稳身子,又一拳狠狠地击在他的腹部,让他整个人弓成了一只虾米。罗明受被锤得头晕眼花,根本看不清敌人在何方,只有拼命挥舞手中的弯刀,徒劳地抵抗着。 “让他们停手。”耳畔,传来一声不容置疑地命令声。 “去你奶奶个……”罗明受的弯刀舞得更疯狂了,寒 光四溅间,一只手臂鬼魅般躲开了凌厉的刀锋,稳稳地勒住了罗明受的脖颈。罗明受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强大的压迫感,让他不得不匍匐在地上,头颈却被勒得高高抬起,整个人几乎要被折断了。 “我再说一遍,让他们——停手!” 罗明受还想反抗,死抓着弯刀不放,虽然一旁有人在用力地掰他的指节,可他抵死不从。 ——老子今天……就死这了!狗腿子,老子做鬼也咬死你! “狗——腿——狗腿子!”罗明受拼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吼。 赵明州手上的力气却松了松:“你是汉人,汉军旗的?” 罗明受感到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肺,呼哧呼哧喘着骂道:“去他娘的汉军旗,老子专杀汉军旗的!” 赵明州和一旁的桐君对视了一眼,桐君点了点头,高喊道:“停手!” 罗明受喘了半天,被赵明州勒着脖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半眯着眼睛看向面前的战场。 方才他们只顾闷头追,根本没有在意地形的变化。面前是一片口袋型的空地,他们刚刚追上来的狭窄山路恰是请君入瓮的开口,一旦进了“口袋”便再难逃脱。更可气的是,他只顾和赵明州缠斗,并没有发现对方还有一小股部队跟在他们的身后,如同一根系在袋口的细绳,将他们逃脱的路径彻底封死了。 也就是说,这场仗无论他认输与否,都已经输了。 ——打嘛打不过,逃嘛逃不脱,输得不冤! 罗明受凄惶一笑,面前的空地上像他这样被制服的兄弟们不在少数,可都是些皮外伤,出乎意料地并没有什么死难者。罗明受心下一惊,头脑也逐渐清明起来,他终于发现了一个他早该注意到,却始终没有察觉的问题。 “我**,你是个女的!?”罗明受惊恐大叫。 耳畔的声音还是那般冷静沉着:“我们都是女的。” 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无数场景破碎成五彩的琉璃在罗明受眼前飞掠旋转。 罗明受彻底瘫软了,他双膝一矮,整个人就跟煮烂的面条儿似的滑倒在地,赵明州抓都没抓住。只见罗明受仰天长啸:“兄弟们,我罗明受对不起大家!你们跟着我,吃了他娘的太多冤枉气了!满人满人打不过,汉军旗汉军旗打不过,到现在,连女人都打不过了!” 罗明受眼圈一红,伸手就去摸地上横着的一把断刀:“我还活个屁!” 第34章 龙见肇庆(三)终有一日,我——我们…… “当啷”一声脆响,刚刚举起的断刀被一记飞腿踢出了老远,罗明受透过朦胧的泪眼,只见面前一个身形玲珑的女子指着他的鼻子便骂:“你们这帮男人,除了死还能干点儿别的吗!” 此时,瓢泼的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开月现,银白色的光华亮如白昼。那月轮正行至女子的头顶处,由上而下的光彩如同有形的纱幕自无垠的夜空飘下,将女子拢在其中,犹如从天而降的神祇。 罗明受只觉得看呆了,那初见时骇人的疤痕,此刻却如同血与火的勋章。 “既然打不过,就跟我们混啊!”桐君看着瞠目结舌的罗明受,恨铁不成钢道。 *** 风止雨歇,刚刚混乱泥泞的战场重又归于平静。 罗明受看着火堆边簇拥在一起的女子们,犹豫了片刻,终于凑了过去。 方才,他刚和她们一同将自己淋得快要失温的兄弟们安顿好,治伤的治伤,敷药的敷药,一片丧家之犬的惨淡。那些女子倒是没有记仇,面容平和地将一碗碗米粥端给众人,更显得罗明受一行像极了摊手乞食的乞丐。 罗明受面上七个不情八个不愿,心里多少还是服气的。虽说是女子组成的队伍,倒是比他们这帮老爷们儿还令行禁止,令人啧啧称奇。更何况,对方还救下了他这条残命,不上前说上两句话,实在是不符合江湖道义。 ——能屈能伸是男儿! 罗明受这般想着,脸上勉强地露出些许笑意,可还没等他开口道谢呢,对方领头的女子便开口了:“考虑好了吗?” 那名女子长得平平无奇,唯有一双眸子摄人心魄,此刻她抬眸朝着罗明受一扫,罗明受便觉得刚刚被揍的位置隐隐作痛。 “考……考虑什么?”一向嘴上没把门儿的罗明受竟然结巴了。 “跟我们混啊!”疤脸女子抬起头,跟看个傻子一般盯着罗明受。 “不是,大姐你谁啊!你说跟你混就跟你混,老子好歹是……” “你好,我叫赵明州。”领头的女子将手中的刚烤好的鱼递给等在一旁的小女孩儿,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冲着罗明受伸了过来。 罗明受哑了。 ——赵……赵明州!?那我他娘的打不过也正常了,我就说我罗明受不至于怂蛋成这个样子! 罗明受的表情忽悲忽喜,千变万化,看得赵明州有些疑惑,却听罗明受嗷地一嗓子,吓得绾绾刚放到嘴边儿的鱼都掉了。 “大姐!咱们……咱们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 赵明州花了很长时间,才从罗明受连珠炮般地诉苦中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什么赣州被围啊,清军使诈啊,自己忍辱负重带着兄弟们直奔广东啊,好巧不巧遇到了赵明州的队伍,却将对方误认为是不堪一击的汉军旗之类的。 “也就是说,你们是逃兵?”赵明州歪了歪头,问道。 罗明受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大姐,咱……咱不能这么说,我不是带着兄弟们逃,我是不想带着兄弟们送死啊!” 赵明州好像没有听到一般,笑着点点头:“你们是逃兵,我们是逃人,也是缘分。” 罗明受再一次哑了。 人家都直白地称呼自己为逃人了,喊他罗明受一声逃兵倒也不为过。 “你们既然不是满清那一边儿的,便是我们这一边儿的,不如一起行动,随我去广西。”赵明州盯着罗明受的眼睛说道。 罗明受无声地张了张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名女子会被传得神乎其神了,因为她的确和自己所认识的人都不一样。不是满清那边儿的……便是她这边儿的?这天下之人划分得就这么轻易吗?那她……又算哪儿边的? 赵明州并不知道此刻罗明受的头脑风暴,她只是秉承着一个最简单的真理:要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既然她决定了要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妹妹,也帮助妹妹栖身的朱由榔,既然命运将她定义为逃人的领袖,那她就要尽己所能,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 只见对面的罗明受支支吾吾半晌,终于蹦出了一句:“那……那咱们跟着你,能拿多少钱?” 闻言,赵明州看了看一旁的桐君,桐君冲她摊了摊手,然后两个人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有着极强的传染力,很快,火堆旁围着的女子们都笑成了一团。 这一笑把罗明受笑得心里发慌,他不理解自己问出了什么问题引得这些女子欢笑连连,只得也尴尬地跟着笑了起来。 赵明州敛了笑意,摇了摇头:“我们没有钱。” “粮呢,粮总有吧,粮也能换钱啊!”罗明受急道。 桐君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明州用胳膊肘轻轻怼了怼她,桐君方才强压嘴角,正色道:“粮也没有,刚够咱们自己吃的。” “不是,这不闹着玩儿吗?钱没有,粮没有,谁跟着你干啊?凭啥把命送你啊?”罗明受有些着恼了。 “你现在的命是你自己的吗?”赵明州用一根树枝轻轻拨动着火苗。“这条命啊,是上天的,是满清的,是你所跟随的将军的,却 偏偏不是你的。” “而我们的命,就算是死了,都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不为名不为利,我们只打自己该打的仗。” 不知什么时候,罗明受感觉到自己的身旁多了很多人,他们有男有女,有高有矮,他们来自波澜壮阔的海洋,也来自冰天雪地的北乡,他们曾被驱赶着奔赴战场,也曾被迫流浪逃亡。而此刻的他们,也都同罗明受一样,等待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他们为什么要打仗?他们究竟为谁而打仗? 熊熊的火堆畔,无声的人群凝望着赵明州的脸,那张脸被火光映得通亮,琥珀色的眸子似乎也随着跳跃的火焰一起,灼灼沸腾着。 “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我只问一句,你们想回家吗?我想,我做梦都想……想牵着妹妹的手,再次走回到那条熟悉的小路上……” “所以”,赵明州微微垂眸,掩藏住那满溢的情绪,继而抬起头,坚定道:“终有一日,我——我们要以自由之身回家,这就是我们打仗的意义。” 一只右臂高高扬起,绾绾的嘴里还有没吃完的鱼肉,可这并不妨碍她哽咽着高喊:“回家!” 又有两只右臂随之举起,是桐君和罗明受,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眸子被烈火熏得通红:“回家!” “回——家——”回应他们的,是更多高扬的手臂,是更多灼热的眼睛。 第35章 龙见肇庆(四)本王不逃,本王要换百……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待众人散去,罗明受依然意犹未尽。他又跟在桐君的屁股后面忙活了半晌,在对方不断地驱赶催促下,方才放弃了陪着桐君和赵明州守夜的想法。 在离开的最后一刻,他又搜肠刮肚地憋出了一句:“大姐,我就最后问一句哈,咱们为什么要去广西啊?” 赵明州和桐君对视一眼,缓缓道:“既然我们已经成为一支队伍,那这件事自然应该告诉你。我们去广西,是去寻永明王朱由榔。” “嗷!”罗明受轻抚着自己的小胡子,恍然大悟。原来明州大姐是这边儿的!自己从隆武皇帝麾下转投桂王,也不是不行,毕竟隆武帝已经……诶,不对啊? “大姐,你确定是永明王?” “是啊!”赵明州点头。 “那……那你们跑错了啊!你们……不是,咱们不该去广西,该去广东啊!永明王,也就是现在的桂王,早已经移驾去了广东肇庆的桂王府啊!” 那张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脸,终于现出了尴尬的神色。 “呃……是吗?” *** 就在赵明州带领队伍匆匆忙忙自江西转道广东之时,桂王朱由榔在两广总督丁魁楚、广西巡抚瞿式肆与隆武朝大学士苏观生的拥立下,于广东肇庆登上“大明监国”之位。 历史的长河平静深重,那突如其来的转弯只是激起了一小朵洁白的浪花,继而重又归于宁和。而引发这场突变的少女,依旧沉沉睡着,全然不知这世界因为她的插足,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初秋,十月十三,天无薄云,风清气爽。朱由榔坐在桂王府的大殿之上,沉默地注视着堂下的诸人。 看着他们唾沫横飞地争执对抗,朱由榔微微垂下眼帘,一种巨大的疲惫感没顶而来。 ——我这等无用之人,囚于这般高位,于天下有何益?只因我的血统,只因我的姓氏,便将天下人的命运系于我一人之身,何其荒唐……也许,现在立于堂下的任何一人,都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堂下,丁魁楚与瞿式肆正在激烈地交锋。 “本官不知瞿大人将桂王的安危放于何处!赣州乃是江西的南大门,一旦失守,福建、湖南侧翼暴露,广东危矣,殿下危矣!现在瞿大人尚且信誓旦旦,到时候只怕瞿大人百死莫赎!”丁魁楚振臂高呼,余光不断地瞟向高座明堂的朱由榔。 “丁大人此言差矣”,与满脸激愤的丁魁楚相比,年近六旬的瞿式肆则老成持重得多,“非是我不顾殿下安危,实在是赣州离肇庆尚远,就算赣州失守,殿下进可攻,退可守,尚有余地。若是此时便弃广东而逃,必然民心尽失,贻笑大方。” “殿下!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只要殿下能够全身而退,臣愿以死相赎!”丁魁楚振衣跪地,眸光中满是赤诚。 “殿下!既已监国,自当为祖宗雪仇耻,奋勇争先,号召远近。丁大人言之凿凿殿下的安危,可曾想过殿下身系之责任,肩抗之国祚!”瞿式肆声音朗朗,脊背挺得笔直。 弯着腰的丁魁楚借着长袖下摆的遮挡,向着身畔的瞿式肆怒目而视。瞿式肆却并不看他,长身而立着等待朱由榔的回答。 瞿式肆并不真心企盼朱由榔站在他这一边,除了朱由榔的血统与长相之外,殿上这位年轻的监国实在是和一国之君没有任何的联系。但是这摇摇欲坠的朱明王朝,除了这位小王爷,还能选择谁呢? 瞿式肆轻轻叹了一口气,移开了视线,垂下了眼帘。 短暂的沉默之后,堂上的朱由榔开口了。 “苏大人,你认为本王——该不该逃?” 朱由榔的声音温柔平和,却立刻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到了立在大堂后方的苏观生身上。 苏观生排众而出,脸色微红,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微臣认为,殿下应当移驾。” 丁魁楚长眉一挑,对苏观生颇有几分刮目相看。 ——这姓苏的,倒有几分识相。 瞿式肆面露苦涩,缓缓摇了摇头,却听苏观生继续道:“可是殿下,不会这般选择。” “为人,自身安危当置于万事万物之上;为人君,百姓安危当置于自身之上。”苏观生双目炯炯,那日的动容与感慨又一次激荡心间,“殿下,是仁君,微臣愿随殿下固守肇庆!” 一丝温和的笑意浮现在朱由榔的眼底,那个头不高,声音却洪亮的苏观生,是般般为他选择的水手。此时看来,的确值得信任。 他从不认为自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船长,可此时此刻,他必须承担起行船的责任,而他手中的罗盘是般般留给他的三个字:不要逃。 手缓缓攥紧,细密的汗水让掌心的触感冰凉而黏着,朱由榔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看向堂下群臣。 “本王年少时曾被黄虎所虏,这件事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于贼军之中,本王惶惶不可终日,食不下咽,夜难安枕,只觉死期随时可至,又不知它究竟何时才来。”一种难掩的苦涩从朱由榔的唇齿之间溢了出来,在场的诸人都屏息凝神,怀着一种好奇的卑劣同情,聆听着这位未来帝王不堪的往事。 “后来,有明军旧部将本王救出,奔逃之时曾远远望见陪都。那时,一切的恐惧似乎瞬时就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心安。本王彼时的所思所想,和如今的广东百姓又有何不同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那‘君’又是什么?不是明晃晃的宝座,不是沉甸甸的玉玺,是天下人看得见的心安。” 朱由榔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似乎穿越人群,掠过王府的穹顶,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本王不逃,本王要换百姓一个心安。” 堂上掉针可闻,朱由榔自己说完,也觉得紧张,吞咽了一口唾液,把目光投向侍立于一旁的纪春山。 纪春山手持拂尘,眼观鼻鼻观心,素首凝立,若观音身畔的玉面童子。他没有回应朱由榔的眼神,唇角却带起一丝赞赏的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包袱里面藏包子的瓷娃娃依旧没变。 正当朱由榔准备询问其他人的意见时,却听见寂然无声的朝堂上响起一声夸张的哽咽。那人定然是想忍住这聒噪之声,只可惜感情激荡之下想憋没憋住,抽噎声从鼻腔中挤了出来,带出一串长长的尖锐的颤音。 只见苏观生扑通一声跪下了,泣道:“罪臣殿前失仪,请桂王殿下治罪!” 嘴上说着治罪,可苏观生的声音里却充满了自豪与喜悦,这份喜悦成功传达给了朱由榔,朱由榔宽和地笑了笑,正要抬手唤他平身 ,堂上却又直直跪下了一人:“臣与苏大人感同身受,得遇明主,此情难掩啊!”正是长髯飘飞的瞿式肆。 “殿下贤德!实乃天下之福啊!”丁魁楚也跟着激情澎湃地拜倒在地。 这一来,堂下众臣如同疾风吹过稻田,都跟着呼啦啦倒伏一地。 朱由榔松开了藏在广袖下攥紧的双拳,小心翼翼地长出一口气。 下朝之后,朱由榔急匆匆地回到寝殿,由纪春山守在殿外,而自己则返回了冥想庭院。 他力排众议,照着般般吩咐地做了,可庭院之中依旧空无一人。 被他撞开的病房门歪倒在一旁,显露出房间里一成不变的场景。般般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膛不时的起伏,朱由榔几乎要以为她永远不会醒。 “般般”,朱由榔坐在床沿边,声音轻柔:“你放心,我答应过你,我不会逃。我要守在这里,等到你醒过来的那一天。” 朱由榔抬起头,目光从般般瘦削的小脸儿移向房门外高远的天空:“般般,你知道吗?你的阿姊是个特别厉害的人,现在都不用咱们费劲打听,她的故事早已在各处流传。” “春山说,你的阿姊是蚩尤旗,预示着天下将起刀兵。我不这么看……”朱由榔有些羞赧地笑了,似乎在为背后说了好友的坏话而惭愧:“我倒觉得她是同秦良玉一般的良将,终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所以,快点醒来吧般般,我不希望第一眼看到她的是我,而不是你。” 院中的杏花纷纷飘落,它们在最温柔的绯红中出生,却又在最纯净的洁白中陨落,层叠的花瓣如同落雪,掩埋着庭院深处,来自两个不同时空的人的秘密。 第36章 龙见肇庆(五)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小子不可与之谋!”丁魁楚狠狠一巴掌拍在黄梨雕花木案几上。拍完之后又颇有些心疼,轻轻摩挲了两下案面,心中气郁,大声对府宅中忙碌的众人道:“抓紧收拾,随时做好出发的准备!” 自朝中被朱由榔当面驳斥了逃跑的计划后,丁魁楚便抓紧了搜罗奇珍异宝的速度,更是将购买海船一事提上了日程。为官四十载,丁魁楚的家财早已数不胜数,他可不想因为朱由榔的固执而一朝散尽。 “那苏观生夸他两句,还真把自己当个仁君了?都打到赣州了还不跑,什么时候跑,打到桂王府吗!?”丁魁楚冷嘲热讽的老毛病又犯了,一边喝茶,嘴里一边不住地絮叨。 “没长眼吗!多绑两层麻布!”他吹胡子瞪眼地指挥着下人,生怕别人将他的珍奇磕坏一寸一角。 就在整个丁府忙得热火朝天之时,一位不速之客登门拜访。 “老爷,不好了,瞿大人来了!”一名老仆着急忙慌的从外院跑了过来。 “那老家伙来做甚……先抓紧将东西收拾起来,别让他看出端倪!”丁魁楚脑子转得极快,当下大踏步地走到前院,正好阻在瞿式肆前行的路上。 “瞿大人。”丁魁楚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通往内院的大门在他行礼的瞬间,被眼疾手快的老仆紧紧闭合,挡住了瞿式肆的视线。 “丁大人,一大早来叨扰实在过意不去。今日前来乃是有要事同丁大人相商。”瞿式肆一向肃重的容长脸上露出笑意,拱手的姿态也比丁魁楚更低一些。 一听这话丁魁楚就有些头大,陪着笑脸道:“瞿大人但说无妨。” “丁大人,现如今国家破碎,山河飘零,义军蜂起,正是联合有生力量共抗北寇之时,我欲动员本朝官员捐资助饷,援助各地义师,不知丁大人觉得此法可行吗?” 丁魁楚此时满脑子都是自己即将动工的海船,便笑着敷衍道:“可行……可……可是,可是此番时局,只怕没有哪位大人能节余出银钱,交予瞿大人吧?” 说到一半,他方才觉出不对,赶紧改了口。 瞿式肆自然听出了丁魁楚话中推诿之意,当下朗朗道:“本官当然知道时局艰难,可若官居高位之人都不愿出资,共克时艰,难道我们还能向百姓伸手吗?”他轻扬长眉,颇有深意地看向丁魁楚,“本官已出资五千金,只求群雄并起,共讨北寇,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丁大人,您呢?” “五千金!?”丁魁楚勃然变色。 瞿式肆宽和地笑了:“为这五千金,本官已散尽家财,又赧颜借了不少,数目非巨,但也已然倾尽全力。本官知道丁大人家宅丰厚,定是看不上这区区五千金。”他捋着长髯呵呵笑道:“本官也只是抛砖引玉,以待丁大人相助啊!” 丁魁楚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对待那苏观生,他可以冷嘲热讽,扫地出门。可面前这人,是朝中最有名望的瞿式肆,只要他丁魁楚还想在朱由榔手底下混日子,便不敢对此人造次。 丁魁楚只得强掩怒气,皮笑肉不笑道:“瞿大人说笑了,下官哪有什么丰厚家底啊,只余这祖上留下来的空宅子,尚余数屋没有银钱整饬,更遑论什么捐资助饷了,下官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说到最后,丁魁楚抬袖拭泪,从广袖的侧方窥视瞿式肆面色的变化。 瞿式肆倒是没有动怒,只是那宽和的笑意逐渐收束,只余唇角那一点苦涩:“丁大人分文不予吗?” “不是不予啊瞿大人,是没有。” 瞿式肆挺直脊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丁大人,但愿你终有一日能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本官——告辞了。” 看着瞿式肆嶙峋的背影,丁魁楚勾起一丝冷笑。 ——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只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伪君子,我呸! 丁魁楚的白眼才翻到一半,却听院门口马蹄声踏踏而来,从马背上翻下来的小仆,正把推门而出的瞿式肆撞了个趔趄。 丁魁楚生怕这倔老头儿摔在自家院子里,倒成了自己的不是,赶快紧倒两步,扶住了瞿式肆的胳膊。 “如此莽撞,成何体统!”丁魁楚冲着小仆斥道。 那小仆衣料挺括,穿戴讲究,显然是丁魁楚用得颇为顺手的下人。在丁魁楚身边呆长了,小仆早已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派头,是以压根没将瞿式肆放在眼里,对着丁魁楚扣头便拜:“老爷,等不得了,大军围城了!” “什么!”这一消息把瞿式肆和丁魁楚尽皆吓了一跳,异口同声道。 “消息可做实?”丁魁楚也不扶瞿式肆了,两只手紧紧抓住了小仆的肩膀。 “不敢作假!探子说已经过了鼎湖,直奔肇庆城而来!” 丁魁楚简直要晕死过去,这帮建奴是长了翅膀吗,不是刚刚还在江西赣州围城,怎么一转眼就跑到肇庆了!? 可还不待他将逃跑的计划思虑周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便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丁大人,耽误不得了!快去救王爷!” 丁魁楚几乎是被瞿式肆抛上了马背,两人一马向着浑然不知危机的桂王府飞奔! 当瞿式肆拖着丁魁楚冲进寝殿之时,苏观生也连滚带爬地撞了进来,三位桂王重臣甫一见面,丁魁楚就再也忍不住,嗷地一嗓子嚷了出来:“苏观生你还有脸来!若不是你信誓旦旦,撺掇王爷固守肇庆,何来今日这塌天祸事!” “若真是如此,苏观生活一时,便不让那建奴踏入王府一步!”苏观生比丁魁楚还要激动,眼眶含泪,大有与满清誓死一搏的架势。 “你死不死有什么打紧!我就问你王爷怎么办!” ——我的家业怎么办! “吵有何益,先带殿下走才是正理!”瞿式肆拼尽全力将二人分开,气喘吁吁道。 待三人平静下来,方才发觉他们口中的“小王爷”正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床榻上,有些迷惑地望向他们。 而朱由榔的身畔,端立着那白狐般地道士,手持拂尘,浑然不似世间之人。 瞿式肆长叹一声,叩首道:“ 是老臣害了殿下,还请殿下移驾啊!” 丁魁楚也赶紧帮腔道:“殿下,贼寇已至鼎湖,到王府无非咫尺之间,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苏观生不说话,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脖子梗得笔直,任由眼泪和着汗水啪塔啪塔往地上掉。 “建奴?”纪春山眯了眯眼睛,金色的瞳仁如光似电:“不可能。即便他们再训练有素,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从赣州跑到肇庆来。” “臣下的家仆绝无虚言,臣下与瞿大人都是亲耳所听的啊!”丁魁楚嚷道。 “殿下,您的身份贵重,绝不能有所闪失。此番建奴大军围城,来得蹊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瞿式肆抬起头,带着一种长辈对后辈无限地希冀,“殿下请放心,肇庆尚有一战之力,臣会镇守此地,给殿下争取时间。” 丁魁楚一怔,心中涌起难掩的欣喜:“瞿大人说得是!瞿大人镇守肇庆,而臣将誓死护驾,绝不让建奴伤殿下一根寒……一片龙鳞!” 闻言,沉默不语良久的苏观生缓缓叩首,坚定道:“臣也留下,愿做瞿大人的马前卒,和那建奴拼个你死我活!” 丁魁楚冷冷地瞥了苏观生一眼,心中暗道:留下好,你和瞿老头儿都留这儿最好! 众人各怀心思,却听床榻上坐着的朱由榔开口了。 “本王不能走。” 第37章 龙见肇庆(六)何日漫卷蚩尤旗,人…… 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朱由榔没有众人预想之中的惶惑不安,慌张惊恐,他的周身蕴着一种难言的平静,如同层层落雪之下的树。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般般让他“不要逃”。 “肇庆不能成为第二个扬州。”朱由榔道。 “王爷!”丁魁楚急了,“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亡啊王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咱们还是逃吧!” 慌乱之下,他用手肘怼了怼身旁的瞿式肆,压低声音道:“瞿大人,你劝劝啊!这可不是年轻人逞英雄的时候!” 瞿式肆却回复了丁魁楚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坚毅眼神,那眼神可不该出现在一位朝中重臣的脸上,相反,它应该张扬在刚喝完壮行酒的死士的瞳仁里。 只见瞿式肆岿然不动,他缓缓俯下身子,郑重叩拜:“大明终于又迎来一位仁主啊!” 苏观生涕泗横流,袖子都被他擦湿了:“王爷!臣……呜呜呜……”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可“哼哧哼哧”的抽噎声还是从袖子的缝隙中渗了出来。 ——一帮疯子! 丁魁楚心里恨恨地骂道。 “既然王爷您打定了主意固守肇庆,那为今之计,唯有坚壁清野,点选人手,加固防护,以待援军。”主意已定,瞿式肆立刻开始运筹帷幄。 “本王记得,在扬州之时,史阁部曾登上城墙,犒赏守军,亲自箪食壶浆,将自家酿得浊酒一一相赠。本王是否也当如此?”固守肇庆是朱由榔监国以来,做出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他性格一向怯懦,是以询问得也小心翼翼。 丁魁楚的眉毛都快虬结成一个团,心中暗道:真是有够晦气,比哪儿不好比扬州……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瞿式肆第一个举手赞同。 “王爷思虑周全,老臣佩服。” “若是王爷不嫌弃,微臣的老母亲酿了浊酒数壶,微臣愿倾囊以赠三军!”苏观生终于平复了情绪,说出了完整的话语。 “如此甚好。”朱由榔微笑着冲苏观生颔首。 苏观生激动地哽咽在冗长的走廊上飘远了,瞿式肆侧首,看了看始终铁青着脸的丁魁楚:“丁大人。” 丁魁楚一哆嗦,看向瞿式肆。 “为保王爷周全,还请您随王爷登上城楼,犒赏三军,以壮声威。” “我?”丁魁楚怔住了。 “是啊,正是您,丁大人。”瞿式肆凤眸无波,冷冽异常。 *** 肇庆曾是宋徽宗赵佶的封地,赵佶即位后,亲笔赐书“肇庆府”。经过宋明两朝的完善,肇庆城墙雄厚方正,巍然耸立,自有凛然难犯之感。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朱由榔一步一步踏上阶梯,广阔的苍穹尽收眼底。 “瓷娃娃,你怕吗?”身畔,纪春山压低声音问道。 朱由榔步履速度未停,面上依旧庄重,声音却微微发颤:“我怕,我怕死了。” 纪春山的脸上浮出一抹浅淡地笑意:“那你还说得那么义正词严?” “我……总不能让般般失望……” 纪春山抬眸,看向朱由榔低垂的侧脸。同小时候一样,那张脸温柔、宁静、一尘不染,就如同春日的潭水,碧色的水面之上漂浮着新落的梨花。可不知为什么,这汪潭水下逐渐多了些东西,多了坚不可摧的青石,多了灵动欢悦的游鱼。就像这位柔软到毫无底线的小王爷,此时也多了不愿退让的情绪。 “得”,纪春山笑着叹了口气,“咱俩的小命都在般般手里攥着呢。” “我信她”,朱由榔脚步缓了缓,“也信你。” 台阶踏上最后一步,迎接朱由榔的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与齐刷刷跪着的守军。 一碗碗浊酒从朱由榔的手中斟出,传至每一位坚守不退的兵丁手中。无数双颤抖的手接过盛得满满的酒碗,无数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锦衣华服的公子。 肇庆城的百姓们并不知道大军即将围城的消息,只是听说桂王登楼犒赏守军,便也赶出家门来凑热闹。所有人的目光都黏着在朱由榔的脸上,啧啧称奇声不绝于耳。唯有丁魁楚面色苍白,眼神不断地在人群中逡巡。 装满火油的木桶被抬上城墙,修补城墙的石块沙土也已经准备到位,四扇城门紧紧合拢,属于桂王的旗帜迎风招展。 这一刻,丁魁楚才不得不凄惶地承认,这位平日里最没主见的小王爷不是做做样子,他是真的准备与整个肇庆城共存亡啊! 正在这时,城头的士兵们骚动起来,纪春山眼疾手快,接过朱由榔手中的酒碗,顺势将他拉至自己的身后。丁魁楚脑子转得快,一边大喊着“保护王爷”,一边钻入了保护王爷的包围圈中。 透过密密匝匝的人群,被护在中间的朱由榔只觉眼前的天空被分割成无数个浅蓝色的小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快到失控,快到不可思议。 一夜之间从江西到肇庆,又在转瞬之间由鼎湖到围城,这哪里是清廷建奴,这简直是天兵天将!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透过人墙的缝隙向外张望。 只见,城外空无一人的旷野上,一道夺目的红正由远及近而来。初时,那红色还只是一个小点,可很快,火红的小点连成了迤逦如长蛇的红线。再然后,红线慢慢扩散,氤氲成一道不绝的长河,带着踏山平海的气魄,映红了整片天空。 恍然间,朱由榔感受到的不是恐惧,反而是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样的红色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并非是通过他的双眼,而是透过般般的视野,看过那样一种划破天际的红。 下意识地,朱由榔推开挡在他身前的众人,缓步走到城墙的边上。 他终于看清了,那片红色究竟是什么。 那是无数迎风招展的旗帜,其旗面颀长,漫卷数米。 朱由榔微微眯起眼睛,只见旗面之上,用黑色抹画出了简单的图形。一根简陋的马鞭,斜插在一座船锚之上,画风粗糙让人发笑,如同顽童的作品。那些旗帜的材料也是五花八门,有些甚至是用各式染红的碎布块拼缝而成,像极了僧人的百衲衣。 可不知为什么,那铺天盖地的红色,却如同陡然打开的闸门,让某一种情绪再无阻碍,一泻千里。 “这是……”朱由榔无意识地开口道:“蚩尤旗!” 何 日漫卷蚩尤旗,人间处处现刀兵! 第38章 龙见肇庆(七)赵明州来了!…… 漫天的红色之中,跃出一骑。那是一匹再普通不过的花斑马,同它驮负的骑士一样普通。可即至那骑士凌然抬头,却再也没有人敢轻视其万一。 黑发被整齐地束在脑后,不知哪位姑娘的巧手挑出鲜艳的鸟羽,细致地编进了发辫里,让那简单的黑色添了一丝灵动。平平无奇的面容之上,偏生着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宛若名刃出鞘时的凛冽寒芒。 “赵明州。”朱由榔轻声道,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他念出这三个字的同时,一抹释然的微笑漫上了眼底眉梢。 虽然未曾见面,但他早已经在般般的叙述中与她见过无数次了。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姊,和般般描摹得一模一样。 城墙之上一片寂静,早有隔得近的士兵听到了朱由榔的低语。 “赵明州……” “赵明州来了……” “那就是赵明州……” 赵明州这三个字经过无数双惊叹的眼睛,无数张惊愕的口,无数个期待的耳朵,无数双颤抖的手,研磨咀嚼、摩挲传递,从城墙之上弥散开来,蔓延进每一个肇庆百姓的心里。 朱由榔站直了身子,扶在城垛上的手掌已经沁出了细汗,吐出一口浊气,他大声道:“开城门!” 还站在朱由榔身后发呆的丁魁楚吓了一跳,还想阻拦:“王爷,这……这就放她们进来!?” 朱由榔回转过身,用一种丁魁楚从未见过的陌生目光,定定地打量了他一眼:“她是赵明州。” 这句话被他说得这般笃定平静,就如承认“我是朱由榔”一般,不带丝毫的犹疑。 然而,转过身来的朱由榔并没有看见,赵明州猛地抬眸,目光箭一般扎在那高挑瘦削的背影上,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城门缓缓开启,迎着正午的太阳,那条赤色的河流鱼贯而入,如风卷雪。 *** 赵明州卸下罗明受赠予她的佩刀,走进了空寂的大殿。虽然罗明受一再强调,让赵明州注意自己的安全,可赵明州还是做出了让罗明受瞠目结舌的举动——手无寸铁,孤身一人,面见桂王。 在距离朱由榔只剩数步远的距离,赵明州停住了脚步,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同她无数次午夜梦回见到的人一样,一尘不染的面容之上,带着一种绝望的美丽。那男人端坐在椅子上,身旁只有一名白发的道士服侍。那名道士始终警惕地盯着自己,一手握持着拂尘,似乎下一秒就会悍然出击。 朱由榔却毫无防备,双手搭在膝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赵明州深吸一口气道:“般般——在哪儿?” 在城头上那遥遥一望,赵明州便已经确定了朱由榔的身份,只可惜那不是属于般般的眼神。她强压住内心的悸动与焦急,将大部队安顿好才来赴朱由榔之约。此刻的她,早已不再是孤身闯荡异乡的赵明州,而是掌握着近千人命运的“明州阿姊”,哪怕心如刀绞,她也必须冷静如冰。 听到般般的名字,朱由榔的眸光颤了颤,眉毛如同鹤鸟的羽翼缓缓垂落,轻声道:“对不住,赵姑娘……” 赵明州的心骤然收紧了,还不待她问出第二句,那名道士便上前一步,将朱由榔掩在了自己的身后。 “赵姑娘,般般姑娘尚无大碍,只是暂时无法与你相见。”他的语速快,声音却格外清晰,生怕赵明州听错一字一句。他拂尘轻轻一挥,指向一旁摆放的文椅。 “赵姑娘请。” 赵明州松开攥紧的拳头,缓缓坐了下来。 缥缈的烟气自羽人博山炉中悠然浮出,让整个大殿都浸蕴在宁神的檀香之中。内侍给赵明州添了数盏茶,可赵明州却是一口都没有喝过,任那茶盏中明晃晃的茶汤凉了又热,热了又转凉。她只是一手撑膝,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文椅上雕花的扶手,指尖扣在透雕的弯折处,指甲不断地摩挲着。 她听着朱由榔口中的般般颠簸在奔驰的马车上,逃窜在无人的山路中,从屠城之前的扬州府,到差点儿让她们姐妹失之交臂的广西苍梧,般般度过了一段并不比她容易的时光。 听着听着,赵明州绷紧的后背舒展开来,缓缓靠坐在椅背上,及至朱由榔声情并茂地讲出那句“小王爷,莫怕,船长般般罩着你”,赵明州终于露出了欣慰而释然的笑容。 ——我的般般……长大了。 她微微抬眸,看向一字一句讲得格外认真,生怕有丁点疏漏的朱由榔,眸光里也多了一丝暖意。 能被般般信任和保护的人,又能差到哪儿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般般留下了苏观生之后,事情就不对了?”听了近一个时辰,赵明州方才提出第一个问题。 口干舌燥的朱由榔赶紧放下茶盏,回道:“是的,我和春山都觉得,般般为了帮我,触怒了上天,是以此刻昏聩不醒,便是天罚。” “天……罚……”赵明州咂摸着这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意味,半晌方道:“按照你的说法,你是可以见到般般的,对吧?” “嗯,般般称其为——冥想庭院。” 赵明州站起身,向朱由榔走去。纪春山不动声色地拦在朱由榔身前,将对方挡了个严实。 “春山,无妨。”朱由榔温声劝道,自己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迎向赵明州的目光。 “只要是对般般有益的,我愿意配合赵姑娘。” 赵明州也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突兀,便朝着纪春山摊开了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恶意:“我想试试用自己的方式唤醒般般,所以要借你家小王爷一用。” 纪春山面色数变,想及自己曾差点儿扼死般般,嘴唇都有些发白:“你不要伤他性命,他就是死了,般般的魂魄也换不出来。” “啧”,赵明州轻轻砸吧了一下嘴,“你是真把我当土匪了,放心,我不会伤他。” 纪春山这才让了开去。 朱由榔老老实实地立在原地,等待着赵明州的发落。 赵明州叹了口气,这位小王爷与她之前接触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更像是一盏水晶琉璃碗,稍微一碰,便会碎掉,她真不知道在这般乱世,他是如何活到这么大的…… 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小王爷,我需要你去一趟冥想庭院,我想对般般说句话。” 朱由榔点了点头,正欲闭上眼睛,眼帘开合间却看到赵明州探手过来,正搭在他的手腕脉搏处。赵明州的手上有明显的老茧,摩挲在朱由榔内腕肌肤柔嫩处,如同裂开布帛的刃。 朱由榔整个人猛地一颤,慌忙低下头去。 感受到朱由榔的颤抖,赵明州安抚道:“别怕。” “我不是怕,”朱由榔的眼睛盯着赵明州虚虚搭在他脉上的手指,“只是赵姑娘你的手,太凉了。” 赵明州一怔,一汪苦涩的笑容漫上嘴角:“因为我才是怕的那个。” 赵明州也缓缓垂下了头。 “我怕连我也唤不醒她。” 第39章 龙见肇庆(八)求你了,般般………… 朱由榔站在冥想庭院的门口,呆立半晌。不知为何,他始终能够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一抹冰凉,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他转头看向那间苍白的病房,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走进病房,坐到般般的身边,向她倾吐她的阿姐无尽的思念。可朱由榔又觉得,自己能做的,不仅仅是如此。 终于,朱由榔抬步向庭院正中的杏花树走去。 ——这棵树我见过!这是阿姐带我看过的杏花树! 记忆中,般般雀跃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那曾经尽态极妍的美丽树木,早已变了模样。此时的它,属于朱由榔的一半生机盎然,而属于般般的那一半,被诡谲深邃的黑气包裹,连一片洁白的花瓣都寻不到了。 朱由榔抬起手,指尖缓缓没入到那片黑气之中。一股如同火焰灼烧般地痛楚陡然袭上,朱由榔膝盖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他苍白着脸晃了晃,将手探入得更深了些,尝试去触摸藏在黑气中的树干。 斗大的汗珠顺着朱由榔的额头滚落下来,他缓缓闭上眼睛,竭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惨叫的冲动。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痛楚,在黑气中挣扎的朱由榔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蚕食与重压。就仿佛自己是深渊中的 蚂蚁,所有荒谬的反抗换来的都是更加绝情的一击。 一遍一遍,一寸一寸,朱由榔紧紧咬住自己颤抖的嘴唇,竭力保持最后一丝神识,整个手臂都没入到黑气之中。朱由榔的手臂已经没有知觉了,黑暗之中仿佛藏着无数利齿,以他的恐惧为食,以他的弱小为乐,他说不清是灼烫还是冰寒,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爆裂开来。 突然,朱由榔猛地睁开眼睛,他碰到了那属于般般的树干! 脑海中,一道愤怒而扭曲的声音炸响:“退下!” 朱由榔长眉一拧,五指张开,紧紧箍住那龟裂的树干。无论他曾经对命运让步过多少次,这一次,他绝不退却! “般般,姐姐来了!”冥想庭院中的朱由榔和现实中的赵明州齐齐大喊。 “噗通”一声,朱由榔再也没有了力气,跪倒在地。可他的手始终不肯从树干上离开,撑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 “姐姐来了,般般……你不是做梦都在想着她吗?来见见她吧……”朱由榔近乎梦呓地喃喃着,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一滴如南珠般明亮浑圆的水珠,顺着他脸颊滑落,轻抚过棱角分明的下颌,落入身下的土地。 ——求你了,般般…… 一双赤着的小脚摇摇晃晃地踏在冰凉的地面上,她迈过被朱由榔撞飞的门板,扶着门框,费力地喘了几口气。 庭院中,满是狼藉,朱由榔跪在杏花树前,整个人如同脱水的鱼。 “小王爷……”般般张了张口,终于发出了一个多月来的第一声呼唤。 她看见朱由榔的背影猛地颤了一下,继而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都是汗,狼狈不堪,笑容却明亮得惊人,仿佛孕育在海中的月亮。 一朵单薄的杏花在黑气的包裹中,倏然绽放。 *** 纪春山脸色微红,掩上大殿的门退了出来。 虽然他知道刚刚占据朱由榔身体的,应该是大梦初醒的般般,但是朱由榔和赵明州相拥而泣的场景还是太过刺激,给他的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有些懊恼地晃了晃脑袋,心跳如擂鼓。 这时,方才下去添茶的内侍返了回来,手上端着滚烫的茶壶。见纪道长魂不守舍地立在门口,便陪笑着打招呼道:“纪道长,该添茶了。” “不用。”纪春山低低应了一句。 那内侍年老耳背,并未听清,便又舔着脸笑道:“您说什么?” “我说不用!”金色的眸子如同猫儿一般灼灼骇人,吓得老内侍向后退了半步,赶紧一溜小跑逃了开去,只留下独持拂尘的纪春山,像尊佛像一般立在门口。 与纪春山的茕茕孑立相反,大殿之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般般紧紧靠在赵明州的身旁,絮絮叨叨给自家阿姐讲着自己的冒险奇遇。 “我就知道阿姐会找过来,我也知道阿姐一定能够认出我。所以每经过一个大城市,我都让小王爷在人流量最大的客栈给你留了口信,我厉害吧!” 赵明州当然不会告诉般般,为了躲避围追堵截的鞑子,她压根没有进入过任何一座大城市,更遑论到客栈收取妹妹的口信了。可过程的曲折在此刻完美的结果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赵明州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般般的眼睛,听着对方把自己早就听过一遍的故事又演绎一番。 “阿姐”,突然,般般淘气地眨了眨眼睛,“小王爷是不是长得特别帅?” 赵明州被她问得一怔:“就……还行吧!” “那你盯着他的脸看起来没个完!” 赵明州笑了:“我不是盯着他的脸,我是盯着你的眼睛。般般你知道吗,你的表情用他的脸做起来可奇怪了,要是不盯着你的眼睛,恐怕我下一秒就会笑出声来。” 般般抓住赵明州的手,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得意地摇摆着身子,直到脑袋磕到椅背方才停止。 姐妹俩笑了半天,直笑得腮帮子都酸了,赵明州才摆了摆手:“得得得,咱们这么笑下去这一天都要结束了。般般,你现在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受到所谓的天罚,昏迷了这么久的原因了。” 看着严肃起来的赵明州,般般也有些尴尬地收敛了笑意:“其实,原因也挺简单的……我总想着,既然短时间内还要生活在小王爷的身体里,我至少应该让身体的主人活得比历史上好一些吧?就跟房客要给房东交租金一样,我总不能让这房子塌了……你说是吗,阿姐?” 赵明州深深地看了般般一眼,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不需要跟阿姐解释这么多,我知道你是好心,我不会怪你。” “我只是担心你。” 赵明州垂下头,脑海中又浮现起刚刚朱由榔满头大汗,痛苦不堪的神色,叹了一口气:“他倒也是个好人。” 般般心里的大石落了地,笑容又浮上了脸颊:“可惜,我技不如人。为了防止小王爷和‘别人’打起来,我抢先一步把苏观生拉到了咱们的阵营里。在真正的历史上,苏观生是拥立另外一位皇帝的最重要的大臣。” “我只想着,这样仗也不用打了,人也不用死了,小王爷也安全了。可谁成想这才刚刚改变了一丁点儿,就昏睡了一个月,这要真想让小王爷一生顺遂,恐怕……” 赵明州抓住了般般放在膝盖上的手,严肃地摇摇头:“不要这么做,不要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可是,不改变历史,小王爷受到伤害的时候,我也逃不了啊……这不就是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般般说得一脸轻松,赵明州的脸色却逐渐沉了下来。 “改变历史才能活下去,改变历史的人却会受到天罚……”赵明州蹙着眉,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眉目倏地舒展,灼灼的光蕴在眸子里,让人看着发烫:“那就让我来——” 她抬起头,定定地凝望窗外的苍穹,瓦蓝的天际被窗棱分成大小相同的数个空间,如同回望着赵明州的诸神的眼睛。 “什么狗屁的天罚,谁也别想拦着我带你回家。” 般般心中感动,紧紧地抱住了赵明州的腰,脑袋搁在自家阿姐线条流畅的肩膀上,叹了口气:“可是……我们该怎么回家呢?” 此言一出,赵明州的神色也黯然下来。的确,虽然目前她们姐妹重逢了,可般般的灵魂却依然困在朱由榔的身体里。她还记得穿越之初,曾有一高高在上的声音给予她指示。 ——寻汝妹去吧! 可那声音却没告诉她,寻到般般之后,又该如何呢? 正在踯躅之间,大殿门突兀地被敲响了。 第40章 龙见肇庆(九)都是一帮封建主义残余…… 门外,响起纪春山的声音。 “两位姑娘,可否听一听贫道的建议?” 赵明州吓了一跳,转头朝般般看去,无声地用口型道:“他还没走啊!?” 般般也用口型回道:“他是小王爷的贴身保镖,寸步不离那种!” 般般朝门口望了一眼,凑近赵明州:“阿姐,别看他奇奇怪怪的,但其实人不错。要不然……” 赵明州会意,点了点头,扬声道:“请进。” 门被推开了,露出了那人如鹤一般的身姿,本来几乎头顶着头的赵明州和般般迅速分了开去,三个人都强掩尴尬。 “我方才在屋外听得,二位姑娘想寻回家之法?”纪春山垂着眼帘,并不看堂上的二人。 赵明州撇了撇嘴,心中暗道:很少有人能把偷听说得这么清新脱 俗。 般般却不以为忤,她早已经习惯了纪春山不同寻常的为人处事之道:“纪道长有办法?” “或可一试。” 纪春山抬起头,金色的眸子凝视着赵明州的脸:“赵姑娘,你出现之日,贫道曾见蚩尤旗划过夜空。何日漫卷蚩尤旗,天下处处现刀兵,自那日之后,宁波府六狂生起义,芦溪逃人暴乱,赣州海寇之围,事事皆与你相关,同星象所预示的一般无二。” “扬州屠城之日,贫道夜观星象,只见客星犯御座,而那正是般般姑娘的魂魄来到小王爷的躯体之时。” “天行有常,天行亦有道,而这‘道’,既由星象所演,也由二位姑娘的名字所寓。” 赵明州被纪春山盯得脖子发酸,又听不太懂他的意思,只得小声地对般般耳语道:“这白毛妖道说得是中文吗?” 般般强忍笑意,问道:“纪道长,你的意思就是,我和阿姐出现的时候,天上的星象都有变化,所以我们回家的办法也隐喻其中吗?” 纪春山点了点头。 “可是,你说我们的名字也有预兆,是什么意思?”般般捏着下巴思索道。 “赵姑娘,唤做明州,而宁波府在洪武初年恰恰就叫做明州府。而般般二字,乃是取麒麟之意。” “麒麟……”赵明州轻声重复了一句,对于这个寓意她似乎有些印象,父亲给般般起名字的时候,好像的确说过般般就是麒麟的意思。 纪春山站起身,缓步走到二人身前,倏地抬手,出指如电,轻轻点在般般的额头:“麒麟乃圣王嘉瑞,王者至仁方出。也就是说,般般降世,本就是为了辅佐小王爷行天下王道。也许,小王爷荣登大宝之时,便是你们姐妹二人归返之日。” “啧——”赵明州轻轻咂巴了一下嘴:“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姐妹俩巴巴儿来这儿,就是为了让你的小王爷当皇帝?我怎么听在耳朵里这么不舒坦呢?” 尾音危险地扬起,赵明州微微前倾身子,注视着堂下的纪春山:“我想,你想错了一点,这天底下谁当皇帝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想要带我妹妹回家。当然,现在又多了一条,我要保证我的人安全。都是一帮封建主义残余,跟我这儿论什么王道!” 纪春山并没有理解赵明州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只是弯起眉眼,狭长地睫毛垂落下来,形成一个挑衅的弧度:“就像赵姑娘自己说的,既想保护般般,又想保护手下人的唯一办法,除了让小王爷当上皇帝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途径吗?” “你威胁我!?”赵明州笑着站了起来。 般般吓出了一头汗,一个箭步拦在纪春山和赵明州之间,不断地挥舞着手臂,陪笑道:“坐下聊坐下聊,站着多累啊!” 纪春山垂眸看了一眼般般,狐狸般的笑容收敛了些,一拱手道:“那贫道先行退下,二位姑娘自己斟酌吧!” 见纪春山头也不回地走了,赵明州也泄了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阿姐……”般般小心翼翼地晃了晃赵明州的胳膊。 赵明州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他说得也没错,我们的确没有其他的办法。我成立队伍的时候,除了源自那一腔的愤怒,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要用我自己的力量保护你,保护你……不也就是保护朱由榔吗?” “可是,当这最单纯的想法,被那白毛儿那么功利地表达出来的时候,我就是听着不舒服。还王道呢,我呸,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华夏说得一点儿错也没有。” 般般没有听清自家阿姐喃喃念出的名字,只是柔声劝慰道:“阿姐,其实就算我不帮忙,小王爷登基的时间也不远了。无论纪道长说得对或者不对,我们等等看,好吗?” 赵明州揉了揉般般的脑袋,无奈笑道:“也只能等了。” *** 是夜,冥想庭院。 般般今天说的话,是她穿越以来最多的一次。整个白天,她都跟在赵明州屁股后面说个没完。到了夜里,她又开始详细给朱由榔讲述他错过的故事。当然,般般有意隐去了自家阿姐与纪春山的龃龉。 “小王爷,我跟你说,我家阿姐厉害惨了,她给我讲得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我编都编不出来!” 朱由榔坐在树下,微微仰起头,看着面前的女孩儿手舞足蹈地再现着赵明州的英姿,露出浅淡的笑容。 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孩儿这么兴奋过,赵明州的到来就仿佛那一点火星,燃亮了整个草原。女孩儿的眸子闪着光,随着故事的跌宕起伏时而眉开眼笑,时而泪水盈眶。 “我阿姐说了,她的队伍来了,绝对不会跟别人一样从老百姓手里抢粮食,她们会自己织布,自己种粮,自己打猎,就是再不济,还能从敌人手里面抢!她们会给肇庆加固城墙,修厕所,建食堂,为以后守城做准备。” “小王爷,你说我阿姐棒不棒!” 朱由榔笑着颔首:“你的阿姊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优秀的女子。” “是不是!”得到了朱由榔确定的答复,般般更是喜形于色,“还是小王爷会夸人,不像那个臭……” 般般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掩饰地打了个哈欠。 “小王爷,我困了。” 朱由榔闻言站起身,陪着般般走到病房的门口,轻声道:“也该早些休息了。你房间的门被我撞坏了,我研究了许久也没找到将它重新合拢的方法,我便将它掩在这里,尚能挡住些许。” 般般转过头,看着朱由榔满怀歉意的温柔面容,挥了挥手道:“小王爷,你哪儿都好,就是太客气。晚安!”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阴影之中,庭院之中只剩朱由榔一人。 他缓缓走回杏花树旁,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抬起头,掩藏多时的疲惫终于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中倾泻出来。 闭上眼,那片夺目的红色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翻滚不息。而那立在红浪潮头的女子,有一双敢与日月争辉的眼睛。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我呸,跟我这儿论什么王道! 女子震天烁地的朗朗之音如响耳畔。 朱由榔没有告诉般般,在她的阿姊踏入肇庆的那一刻,即使他无法掌控身体,即使他呆在冥想庭院之中,他也开始能够听到外界的一切声音。 赵明州的到来,彻底打乱了他最后的宁静。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龙见肇庆(十)阿姐,般般当皇帝了!…… 是年,十月十七日,赣州城破,清兵屠城,室舍焚毁,一檐不遗。二十万军民殆尽,几无存者。由提督金声桓带领的清军统领整个江西,对广东虎视眈眈。 十一月十二日,朱由榔于广东肇庆登基称帝,改元永历,追尊父桂王朱常瀛为兴宗端皇帝,尊嫡母王氏为慈宁皇太后、生母马氏为皇太妃。 在永历帝朱由榔的率领下,众人先是祭告上天,继而叩拜列祖列宗,再至慈宁皇太后、皇太妃处行大礼,一趟礼仪下来已是大半天的时光,即至朱由榔终于坐到那象征着皇权天授的龙椅之上时,厚重华丽的衮冕服之下已经满是汗水。 朱由榔在龙椅上坐定,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山呼万岁的众臣。那里面有长袖善舞的丁魁楚,有忠贞老臣瞿式肆,有满目热忱的苏观生,有不离身畔的纪春山,却独独没有那火红色的身影,那桀骜不驯的眼睛。 ——告诉那小王爷,他的登基大典我就不去了。 ——咱们那儿可没有这跪皇帝的传统,我不习惯。 她的声音里有着难掩的不屑,却被般般润色修改成了:“阿姐说,小王爷你登基了,清廷定然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必须加快城墙加固的进度,确保小王爷你的安全呀!” 御座上的朱由榔苦涩得咧了咧嘴,衮冕服的长袖下掩着的双拳缓缓攥紧,又倏地张开,如此来回数次,心中的压迫感才稍减。 自今日始, 他目之所及的苍穹之下,皆为王土;他声之所达的疆域之上,皆为王臣。可是,又有几人真心拜服,又有几人正掩起充满恶意的眉眼,等待着他从御座之上跌落的瞬息。 命运是多么荒谬,它将这世间最不愿意做王的人,扶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架上了炙烤魂灵的火堆,此后的日日夜夜,他都将为此煎熬,辗转反侧。这是天底下人人争抢的尊荣,亦是独属于他一人的深渊。那深渊之上,火红色盔甲的女子垂首看他,却终究不肯向他伸出手来。 这是金光璀璨的御座,这是万夫所指的囚牢。 朱由榔缓缓垂下眼帘,透过那狭长睫毛的空隙,那黯然孤寂的眼神在悄然间发生了改变。再抬眸之时,如绽放的花蕾一般盎然的生机与活力充溢了眼瞳,御座上的天子分外好奇的四下探望了一轮,兴奋地攥紧了拳头,在“万岁”的高呼声中,小心翼翼地、受宠若惊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哇哦!” ——阿姐,般般当皇帝啦! 此时,赵明州似有所觉的抬起头,四野静谧,唯有微风轻拂,不见薄云的晴空之中,一行白鸟呼啦啦掠过,阳光亮得如同初生的雪野,耀目非常,让赵明州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一种莫名的柔软自心底涌现,在这片与妹妹般般重聚的土地上,赵明州第一次有了回家般的安全感。 “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明宫中山呼万岁之声隐约传来,所有人也都像赵明州一样,在这一瞬失神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不由自主地望向内城之中。 ——那里面住着的,就是我们将要用生命守护的天子吗? 回答他们的,是赵明州清脆的拍掌声:“手头儿活儿还没干完呢,咱们可没时间看热闹!” 众人回头,只见赵明州早已背负上一块巨大的石板,哼哧哼哧地往城墙上搬运。肇庆的城墙本就坚固,此刻在赵明州的一力主持下,不仅加高加厚了原城墙,还在城墙的外沿挖了深深的壕沟。壕沟之中有暗渠连接着城中的沼气池,若当真有敌军围城,这一道火热的防线也足够他们忙活一阵儿的。 城中,比皇宫更快动工的是食堂、医务室与公用厕所,而厕所的挖掘是赵明州最严肃强调的工作。这份儿香饽饽就落在了罗明受和桐君的头上。 罗明受脸上围着的遮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隐约能听见他小声的咕哝。 工期将近,桐君本就急躁,脸上的疤痕痒得难耐,这边厢罗明受又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当下叉腰嚷道:“罗明受你属耗子的吗!叽叽歪歪没个完!” 罗明受赶紧闭了嘴,擦了一把汗陪着笑脸道:“我哪有——” 桐君竖起一根手指,制止道:“少跟我这儿嬉皮笑脸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桐君,这你可冤枉我了,我真——” 桐君撩了脸子,被汗水濡湿的疤痕红得发烫:“不说是吧,我这就告诉明州去,你存了歪心思,不好好干活!” 一听这话,罗明受大踏步往前一挡,拦在桐君面前,又是告饶又是作揖:“姑奶奶,你别动不动就告状啊!咱们逃人可不兴这个啊!我……我说还不行!” 桐君叉着腰,瞪着罗明受:“快说!” 罗明受把桐君往旁边拽了拽,避开正在埋头苦干的人群。此刻由罗明受和桐君带领的人群,多是逃人队伍的姐妹,还有不少肇庆城中自发参与的百姓,罗明受和桐君关系好,生怕自己的牢骚被旁人听到,小声耳语道:“我不是不好好干,挖茅坑就挖茅坑,可是……可是这女人用的茅坑也让老子挖,实在是……” “怎么,你嫌脏?”桐君忍着笑逗他,“难不成男人拉的屎就比女人的香?” 罗明受脸上一红,使劲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用力太大,头皮上都挠出了凛子,被汗水一激,刺得罗明受挤眉弄眼,小胡子直往天上翘:“哎呀,不是这个事儿!那女人……女人不是有那个癸水吗?男人碰了,晦气!” 桐君也不多话,抬腿一脚踹在罗明受的小腿上,疼得罗明受倒抽一口冷气:“还晦气?跟了明州这么久也改不了你这臭毛病是吧!” “我是女人,明州阿姊也是女人,我们晦不晦气?” “你们自然不一样……” 罗明受还想解释,却被桐君连珠炮的话语冲了个七零八落:“女人晦气,你跟着女人打仗你也晦气,这天底下的人都是女人生出来的,这天下也晦气得紧!” 罗明受大惊失色,瘸着腿蹦跳着,捂住了桐君的嘴:“哎哟我的姑奶奶,今天可是皇上登基的大日子,千万别乱说!” “是我乱说还是你乱说!” “我乱说我乱说,老子生出来就歪嘴,嘴里蹦不出个象牙,全天底下最晦气的就是我,行不行?”罗明受越尴尬就越忙乱,什么瞎话都往外蹦。 见他急得满头大汗,桐君方才放了他,招呼正在挖掘厕所的众人:“姐妹们,咱们罗大将军说了,以后啊这女厕所的清洁就全权交给他,他一定收拾得比自家的窝棚还干净!罗大将军,你说是不是?” 罗明受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姑奶奶你说啥都是!”心中却苦涩难捱:大姐就是故意的,就安排老子一个男的跟着干活儿,就是为了整我! 众女子纷纷拍手叫好,笑声不断,见大家都眉开眼笑,罗明受自己尴尬了一阵儿也陪着笑了起来,小胡子一翘一翘的,煞是滑稽,反倒让大家笑得更开心了。明媚的笑声压过了山呼万岁的呐喊,引得城墙上主持修建的赵明州也不由得倾了身子朝下望。 只见万花丛中,只有罗明受一个男子被围在中间,他的身侧立着身姿玲珑的桐君,二人一个高大一个娇俏,一个魁梧一个灵巧,很是登对,赵明州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正在这时,视野的最外缘,一道策马疾驰的身影闯了进来。赵明州顿生警觉,直起身子看向那冲着肇庆城奔来的一人一骑。 马蹄翻飞,溅起一路尘土,仿佛骏马的身后紧跟着一条黄色的巨蟒,以惊人的速度冲破荒野的束缚,将马蹄下的寂静与荒芜踩踏个干净。 很快,城中的罗明受和桐君也看见了这一幕,罗明受做了多年的海寇,目力极好,只定睛看了一会儿便挥舞着双手迎了出去。 赵明州放下心来,明白这是罗明受派出去的探马,是自己人。 她正欲接着搬砖,却听见罗明受大呼小叫着拍着城墙喊她,蹙了蹙眉,探下头去。 只见刚刚还笑得满面春色的罗明受,此时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大姐!快下来!出大事了!” 第42章 挥师广州(一)你能为朱由榔做的,我…… 般般万万没想到,自己在龙椅上屁股还没做热,就突遭这般变故。 “不对,这不合理啊!”般般使劲捏着自己光洁的下巴,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倒是有几分忧国忧民的仁君架势,“苏观生明明在我们这边啊,那到底是谁拥立了朱聿鐭呢?” 赵明州对历史一窍不通,只是老老实实将罗明受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出来:“据说,挑头儿的是广东总兵林察,还联合了四姓海寇,声势很大。” 般般气得攥起拳头狠狠锤了一下自己的腿:“如果按以前的历史来说,一听赣州被围,小王爷就跑去广西,广东权力真空,他们拥立朱聿鐭还说得过去。可现在呢!负责联络摇人的苏观生在我们这边,小王爷也好好在肇庆府呆着,为了防止事情有变,我还提前了登基的时间!” 般般的膝盖被自己擂得邦邦响,她却全然不觉得痛楚:“就这样,还要搞内战,当皇帝!?这龙椅就这么好坐吗!” 般般说得义愤填膺,全然忘了刚刚是谁在龙椅上兴奋得手舞 足蹈。 此时的大堂之上,只有般般、明州和纪春山三个人,也是这天底下唯一知道朱由榔真实身份的三个人。见般般气得口不择言,纪春山和赵明州不由得对望了一眼,可也只是一眼,二人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清军在江西虎视眈眈,他们还想挑起内战,也难怪被人家打得抱头鼠窜!” 一顿愤怒输出之后,般般靠在椅背上,呼哧呼哧地倒气。 赵明州微微侧转过头,看着那端坐于龙椅上年轻男子,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何自家妹妹会不遗余力的帮助他,甚至不惜承受天罚。 一个人,竟然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然交给另外三个人掌控。往好了说,这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往差了说,这不就是彻底的摆烂吗? ——也不对……他对般般的关心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便只有一个答案了。这个名叫朱由榔的小皇帝几乎放弃了自己。 “既然他们想打,我们应战便是。” 赵明州的思路被纪春山的一句话打断了。 “不能打。”般般摇了摇头,“也没必要打。” 前世的历史中,朱由榔为首的永历朝廷和朱聿鐭为首的绍武朝廷开战了,打得大败而归。而绍武朝廷也没高兴多久,本以为打败了朱由榔便能高枕无忧了,却被奇袭的清军打得丢盔弃甲,丢了性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句箴言已经流传了多少年,然而,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不会吸取教训。 “般般,你需要姐姐做什么?”赵明州抬眸,看向愁眉紧锁的般般。 “我需要派人去广州,把一条密信带给朱聿鐭。” “我来。”纪春山站了起来,他的身份特殊,即便是踏足敌方也不会有人为难。 “纪道长,你一个人可不够,那朱聿鐭固执得很,你劝不动他。”般般摇了摇头,突然眸光一亮:“对了,我们还有苏观生!苏观生曾经做过隆武帝的大臣,和朱聿鐭私交也不错,他去劝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也去。”始终岔开腿坐在椅子上的赵明州站了起来,以一种不容置疑地口气道:“我会将我的人分成两队,一队人马随我们去广州,另一队人马负责肇庆的安全。” “阿姐——”般般猛地拉住赵明州的手,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再抬起头时,眼眶已然含泪:“可是我们才……” ——我们才刚刚重逢…… 纪春山看了看委屈的般般,脸上勾起一抹调侃的笑:“赵姑娘,你信不过我。” 赵明州没有笑,眉目收敛,她珍而重之地在般般的脑袋上抚了抚:“不是信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 趁着刚刚登基的朱由榔给百官发布命令的间隙,纪春山拦住了脚步匆匆的赵明州。 赵明州垂眸看了看挡在身前的一柄拂尘,心中暗骂:这白毛儿肯定又没憋什么好屁!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冷冷道:“干嘛?” “赵姑娘对自己的妹妹都不肯说实话。”纪春山弯着眉眼,眸子却聚光如电,从头到脚打量着赵明州:“并非是什么各为其主,你是怕这件事会改变历史。” “你是想替妹妹领受天罚。” 赵明州“啧”了一声,她敏锐地察觉到,面前这位白毛狐狸总是能戳中她内心的隐忧,让她不得不戴上强硬的面具进行对抗。 “纪道长,你知道一个惹人厌烦的聪明人最好的结局是什么吗?”赵明州捏起五指,在嘴唇上一拉:“成为一个哑巴。” 纪春山笑着闭上了嘴。 “我不管你怎么解读我的行为,我也不管你能为小王爷——现在是小皇帝了——做到哪一步,我只想告诉你,你能为朱由榔做的,我也能为般般做;你不能为朱由榔做的,我依旧能为般般做。” 纪春山挑了挑眉,轻叹道:“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同路人。” “这也是我同意和你一道去广州的原因。”赵明州推开挡在身前的拂尘,大踏步地走了开去。 赵明州穿着一身红褐色的粗麻衣,极不讲究,肩膀和膝盖上都有磨损的痕迹,腰间只是系了一条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束带,束带上有女孩子细心修补过的补丁。方才那一转身,纪春山闻到了混杂着泥土气的花香,他不由得抬头向着花香飘来的方向望去。 女子之前装点在发际见的夺目鸟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的黄色小花,被仔仔细细地编缀在发辫里。 “希望我们能一直是同路人。”纪春山将拂尘搭回臂弯,凝望着赵明州的背影轻声道。 赵明州的确没有时间思考她与纪春山不同的立场,仅仅是如何分配一走一留的两支队伍就足够她烦心了。 为了应对虎视眈眈的清军,肇庆城的建设不能停步。而此番去广州,亦是危机重重,身边自然也不能少了心腹,她不知道该怎么选。 赵明州本想利用现代的民主集中制,进行一番投票表决,结果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投了去广州的票。她只得将这个最难的任务,推给了桐君和罗明受。由他们二人一人筛选一支队伍,罗明受负责肇庆的防卫,而桐君的队伍与她奔赴广州。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人员总算是定好了。可好巧不巧,最喜欢黏着赵明州的绾绾却被放进了留守肇庆的队伍里。绾绾扯着赵明州的衣袖嚎啕大哭,可最终也没有动摇赵明州和两位队长的决心。 “我不跟着,谁给阿姊编辫子啊!”绾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重复着自认为合理的理由。 赵明州被绾绾哭得心烦意乱,再想及刚与般般重逢便又不得不面临分离,心头堵得难受,便趁着夜色登上了尚未完工的城墙。 朗月当空,城中的人家都燃起了灯火,肇庆多江流,摇曳的灯光被清凌凌的河面一反射,呈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倚靠着城墙的赵明州叹了口气,双手搓了搓自己被夜风吹凉的脸。 自父母离世之后,她与般般的家中便很少亮灯了。她日日忙于训练挣钱,几乎住在队里;而般般身体羸弱,一年之中要有近十个月住院调养。万家灯火,命运却吝于姐妹俩的那一盏。 穿越到南明以后,她自己风餐露宿,到现在都没有机会歇歇脚;般般囿于朱由榔的躯体内,当了莫名其妙的君王。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盏为我和般般亮起的灯呢? 赵明州苦笑着摇了摇头,驱散头脑中交杂的离愁别绪,正欲走下城墙,却听见一阵轻而又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赵明州从城楼上往下一望,只见一人正持着一盏孤灯,晃晃悠悠地登上城墙来。 第43章 挥师广州(二)只要是你喜欢的,阿姐…… 赵明州的手倏地便按在了背后的腰刀上,可只警惕了一瞬,手便松松地垂落了下来。 似乎为了打消赵明州的疑虑,那盏灯举得高高的,照亮了持灯人的面容。那是赵明州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张脸,只可惜长在了男人的身上。 “阿姐!”般般开心地冲赵明州挥着手。 虽然跟自己重复了无数遍,朱由榔的外皮下是自家的妹妹,可每一次看到这张不甚熟悉的惊艳面孔,赵明州还是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般般,大晚上跑出来干嘛,小孩子不能熬夜。”赵明州一边说,一边快步去城墙边迎,轻轻地携住了妹妹的手。 “怪我咯?”般般挑了挑眉毛,半是嗔怪半是撒娇道:“你白天那么忙,哪有时间陪我。还是晚上好,阿姐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般般将赵明州的手抓得很紧,仿佛下一秒自家的阿姐就会化作蝴蝶飞走一般。 姐妹俩肩并着肩,趴在夜风温柔的城墙之上,般般将自己的胳膊探出去,无意识地轻轻摇晃着。赵明州放任着般般危险的动作,只是伸出手臂揽住了妹妹的腰。般般自小便是如此,长年卧床不起的她,似乎痴迷于危险刺激的行为,亦或者只有这样的行为,才会让忙于挣钱的赵明州多回来陪陪她。 “阿姐你看,肇庆城多美啊……” 赵明州微微侧头,朱由榔的侧脸便撞进了视野。朱由榔的眸色很淡,此刻 被灯光辉映,如同汪在潭水中的茶色玻璃。而那眸光中闪动的,是独属于般般的天真与赤诚,让明州心头一软。 “只要是你喜欢的,阿姐都会拼了命守护。” 般般甜甜地笑了:“阿姐,我真心喜欢这里……”声音顿了顿,又如同叹息声一般格外轻格外轻地吐露道:“我也喜欢小王爷,他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比他幸运,我至少还有阿姐。可是小王爷不一样,别人都觉得他坐拥天下,可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如果他有的选,他宁愿和他的阿爹、兄长住在山上的小庐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得高高,却两手空空。” 般般转过脸,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神色对赵明州道:“阿姐,我做梦都想和你一起回家。可这一切是有前提的,不能以伤害小王爷为代价。般般船长绝不——绝不背叛朋友。” 赵明州怔怔地看着妹妹,良久缓缓呼出一口气。 ——不愧是我赵明州的妹妹…… 她颔首道:“阿姐,答应你。” 这时,洋溢在般般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僵硬了一下,眸光微颤,某种后来居上的忧郁情绪弥漫而上,将那原有的天真率直之气冲散个干净。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般般倏地低下了头,原本紧握着赵明州的双手也松开了,赵明州能感受到那微凉的掌心陡然沁出的细汗。 “怎么了?”赵明州疑惑道。 般般向后撤了一步,拉开了与赵明州的距离,低垂的脑袋摇了摇,半晌憋出一句结结巴巴的话:“我也……我也会拼尽全力保护般……保护自己,不让你担心。” 赵明州许久没有说话,她看着面前垂首而立的人,目光从审视逐渐变得柔和。他低着头,露出脖颈处大片洁白的肌肤,月色融融地洒在上面,反射出明净的光。 “朱由榔——”赵明州开口了,“如果你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话,又怎么保护她?” 面前的男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像极了城外被夜风吹拂过的草野。 “抬起头来。” 朱由榔缓缓抬起了头。他第一次毫无掩饰地,看向这片幕天席地的红。他听见自己的心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勃勃跃动着,那声音如此之响亮,让天地都响彻着如同岩浆流动般地汩汩之音。 在那无法停息的轰鸣里,他清晰地听见了赵明州的话语。 “用你的生命起誓,替我保护她。” 没有任何犹疑地,朱由榔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纠正道:“用我的一切。” *** 十一月二十日,土星合月,金星东移,大军正式开拔前往百公里之外的广州。 火红的旗帜高高扬起,赵明州骑着花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纪春山骑着一头小青驴,行在队伍的后半段,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支斗志昂扬的队伍。 赵明州的队伍里,男女比例出乎意料地和谐,为了防止战斗时长发的累赘,无论男女,皆以麻巾裹住头发,露出年轻光亮的面容。他们身上着式样最简单的粗布麻衣,背上背着铠甲和草席,脖颈上用粗麻绳缀着一双草鞋,腰间挎着装水的葫芦,腰后别着式样各异的短刀,刀柄以粗布缠裹,布上被统一绣了自己的名字。 她们的脚步齐整,哪怕在山间小路上亦能保持队形不乱。每支队伍之间,时不时有传令兵来回跑动,调整着前进的步速,汇报着前方的进度。 每行上半个时辰,就会有或粗狂或豪迈的男女声响起,引着众人唱一首曲调铿锵的歌。这些歌纪春山未曾听过,但是仅凭那如海洋般苍凉孤寂的乐音,便可知它们皆源自队伍中散落各处的海寇。 骑在花斑马上的赵明州除了无须步行之外,穿着打扮皆与众无异,完全没有一个女将的样子。她也会随着大家唱歌,声音格外地大,音准也跑得厉害。她身后跟着的女孩子都叽叽喳喳地笑她,赵明州也不恼,唱得更加卖力。 纪春山有些好笑,亦有些愕然,这样的队伍,应该出现在田间地头,出现在码头货场,却偏偏不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条连接着两个敌对朝廷的路上。 “纪道长,这……这能行吗?”苏观生从马车上跳下来,一溜小跑地跟在纪春山屁股后面。 纪春山弯起眉眼,调侃道:“我也不知道行不行,不过,圣上说她行,那便行吧!” 苏观生哆哆嗦嗦地在长袖中拢着双手,眉毛在眉心处拧成一个球:“纪道长,本官同这位女将军接触不多,只是朝堂之上远远望见过。若说她砌墙垒砖的本事,本官是极为认可的,可……可这带兵打仗之法,合纵连横之术……” “这不还有苏大人您吗?” 苏观生闻言,脸上的表情昂扬了些,端着架子捋了捋长髯:“纪道长若这么说,本官的心倒也是定了。既然圣上将这等大事交予本官,那本官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还不等苏观生接着推让两句,队伍中的歌声陡然停止,行军的步伐也如那瞬间截止的乐音般停住了。 苏观生还带着惯性往前走,冷不防撞在了前面一名大汉的背上。那大汉没有回头,只是压低声音粗粗地呵斥道:“哪来的青瓜蛋子,没见大姐要说话了吗!” 苏观生的脸倏地一下红了个透顶,他何曾被人这般折辱过,即便是那自以为是的丁魁楚,也只敢冷嘲热讽两句,哪能这样直斥他为“青瓜蛋子”! 苏观生眉一横,脖颈一扬,双拳向下狠狠一扽,如同一只斗志昂扬的雄鸡,急欲和那大汉理论个一天半日,面前却轻飘飘地挥来一柄拂尘,将苏观生的怒火生生压了下去。 “苏大人,莫恼,先听听她要说什么。” 第44章 挥师广州(三)就好像往后的时光,总…… 只见赵明州掉转马头,中气十足地冲着身后齐整的队伍大喊了一句:“起灶开饭!” 苏观生顿时哑了,他哪能想到所有人屏息凝神就是为了等赵明州这四个字呢?刚准备再絮叨两句,耳畔却响起炸雷般的一声喊:“杀!” 这声“杀”惊天动地,气冲霄汉,数千人齐齐喊出来,当真有着踏平山海的声威,震得山崖上的碎石子都滚动滑落下来。 苏观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他素以文人雅士自居,这一下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赶紧按住耳廓,使劲开合了几下嘴巴,那尖锐的鸣响声方才消退。 他刚准备对着自己身畔大喊的大汉怒目而视,却发现一旁早已没了人影。众人喊完了那一声“杀”之后,便立刻分散着手忙碌起来。挖灶的挖灶,洗菜的洗菜,淘米的淘米,劈柴的劈柴,支帐的支帐,每个人都没闲着,赵明州也混在人群里,挽起袖子卷起裤腿,踩在齐腰深的溪水里捕鱼。 已是初冬,天气寒凉,溪水更是刺骨。赵明州却恍若不觉,和一帮女兵捕得起劲,不多时鼻尖就沁出了细汗,踩在水里的小腿却冻得通红。 苏观生原地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充当出气筒的人,数千号人手,闲着的倒只剩他和道长纪春山了。 苏观生叹了口气,心中暗道:看来,这“青瓜蛋子”之仇只能默默受了。哎……枉我苏某清廉一生,深得二帝信任,却被折辱至此,实在是有负圣恩啊! 想及此,苏观生倒委屈起来,红着眼眶蹬蹬两步走到纪春山身旁,刚欲开口,却听纪春山悠悠道:“苏大人,您方才不是问我,这赵将军带队行还是不行吗?” “是……是有此问。” “现在贫道可以回答您了——她能行。” 苏观生一怔,也随着纪春山的目光看了过去,心头猛地一跳。他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了呢? 他幼时尚是天启初年,家中清贫,父亲又死得早,每到过年,他与母亲、哥哥们便会到村中的祠堂吃流水宴。村里的乡亲耆老照顾他们,凡是肉菜都往他们兄弟几个面前端,孩子们便也敞开了吃。 母亲端出自家酿的浊酒,再 小的孩子也会帮着擀面择菜,每个人的脸都亮堂堂的,哪怕身上有再多的补丁,哪怕家里欠下再多的糊涂账,每到这一天,日子都是簇新簇新的。 就好像往后的时光,总有希望。 ——赵明州……也是他们的希望吧…… 苏观生簇起的眉头缓缓舒展,被激愤染红的眼眶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轻轻颔首道:“既是如此,纪道长,咱们二人也别闲着,去帮忙打打下手。” “诶诶,贫道不是这个意思,苏大人!”纪春山被兴冲冲的苏观生扯得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地直奔赵明州的方向而去。 “赵将军!”苏观生挺胸凸肚大声道:“可有用得着本官和纪道长的,请不要客气!” 许是被刚刚那一声“杀”刺激到了,苏观生的调门也拔高了两个八度,引得一堆女兵嬉笑着观瞧。 苏观生老脸一红,腰板挺得更直了。 桐君打量了一下站得笔挺的苏观生,凑近赵明州耳语了两句。明州也笑着将苏观生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点了点头:“苏大人,我们桐君说了,您长得风清气正,着实是正人君子之相。若是不嫌弃,麻烦您去和前面村里的村长通传一声。” “就说让乡亲们别怕,赵明州只是路过,绝不抢粮,仅在河滩上借宿一晚,天亮就走。” “就……就说这个?”苏观生只觉大材小用,脸上的兴奋劲儿消散了些许。 赵明州夸张地张大了嘴,惊呼道:“苏大人说笑呢吧,您看看我们这帮人,哪一个能有您这派头?这任务还就非您不可。” 尾音拉得很长,足够围着的所有人频频点头,给足了苏观生面子。 苏观生的嘴角彻底压不住了:“就……就只能是本官,对吧!” “可不!”赵明州和桐君异口同声道。 苏观生一挥大袖,胸口拍得震天响:“赵将军,包在本官身上!”说完,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扯身旁的纪春山:“那……那纪道长呢?” 纪春山本想趁着众人吹捧苏观生之时溜走,寻个僻静的地方打坐休息。熟料这苏大人对他念念不忘,这时候还要拽他一把。 只见赵明州斜眼瞟了纪春山一眼,轻轻吐出一句:“他呀,劈柴吧——” *** 苏观生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名叫张翠蛾的憨实姑娘,据说是赵明州派来保护他的。 一路上二人一个前一个后,愣是一句话没有说。直到看见空无一人,窗门紧闭的村落,苏观生再也憋不住问道:“这儿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啊?” 身后的张翠蛾闷闷应道:“乡亲们怕咱们呢……” “怕咱们什么?” “怕咱们抢他们的粮食。鞑子来了要抢,土匪来了也要抢,哪怕自己人的队伍来了,没了军饷还要抢……”张翠蛾低垂着头,轻声道:“上头的打仗,底下的人连应声儿的机会都没有便死了……” 苏观生长长叹了一口气:“无怪乎赵将军让我先行通传了。” 沉默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些,苏观生又耐不住寂寞问道:“你叫——张……” “张翠蛾。” “对对,小张姑娘,你老家是哪儿的?” 张翠蛾面上的表情僵了僵,缓缓道:“回大人,小的没有老家,小的是逃人。” “逃人!?”苏观生呆住了,瞠目结舌地转头看向身后低眉顺眼的女子。 “是啊,咱们队里一半儿是逃人。” 苏观生移动着自己僵硬的舌头,结巴道:“那……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是海寇。” ——这不就是乌合之众吗!? 接下来的路途中,苏观生再也没有开口,一边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一边闷着头赶路。即至村头的大屋处,张翠蛾拉了苏观生一把:“苏大人,明州阿姊让小的嘱咐您,万万不能拿乡亲一针一线。”她顿了顿,补充道:“一口水都不行。” 昏头涨脑的苏观生点了点头,敲响了大屋的门。 第45章 挥师广州(四)你忘了,她吃小孩儿啊…… 就在纪春山在桐君的监督下劈砍到第198根木柴时,苏观生终于回来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张翠蛾的表情,似乎对苏观生的任务执行度亦颇为认可。 赵明州点了点头,扬声道:“苏大人回来了,开饭。” 随着赵明州的一声令下,众人分散成十条长龙,手拿各式各样的容器排队等待着。十个土灶上各支一口大锅,里面熬煮的菜式咕咚咕咚冒着粘稠的泡泡,香气扑鼻。 苏观生忙活了一阵,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又见赵明州正帮忙盛饭,便挤到了队伍的最前列。 “赵将军,你吩咐的事情本官办妥了!”苏观生个子不高,嗓门却大,这敞敞亮亮一喊,倒是让整个队伍的人都听得清楚。身后的众人窃窃私语,苏观生听在耳里,只觉是大家为自己的功绩惊叹,脸上的笑容更加圆满。 赵明州笑着点了点头,舀了满满一勺的洋芋炖兔肉盖在苏观生的煎饼上,道:“苏大人辛苦了,我就说这事儿非苏大人不行吧!” 苏观生志得意满地捧着饭碗离去。他在河滩上转了转,只见众人十几个聚作一堆儿,围拢着吃饭,吃相颇有些骇人。 苏观生皱了皱眉头,心中暗道:若是本官同他们一起吃,实在是有辱斯文,算了,还是寻纪道长去。 看着苏观生一摇三晃的背影,桐君低声对赵明州道:“明州,苏大人连队都不排,怕是影响不太好。” 等在最前面的一位大汉耳朵灵,闻言也跟着粗声大气道:“我就说他是青瓜蛋子吧!” “可不是,歌也不会唱呢!” “走道也走不齐,害得我步子都乱了!” 赵明州笑着抬起手向下压了压,将舀勺递给桐君,说道:“咱们主随客便,苏大人的队,我替他排吧!” 说完,自己便拿着饭碗走到了队伍的最后一个。 刚刚还嘴碎的大汉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懊恼道:“呔,都赖我这鸟嘴!”他也紧跟在赵明州的屁股后面,钻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在大汉的带动下,所有人都闷不作声地转身向后面走去。 一条长龙兜兜转转,让来让去,最终还是把赵明州让到了前排。 桐君将赵明州的木碗添得高高的,最后还小心翼翼地呈了一勺浓汤,赵明州不得不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弯腰屈膝,生怕晃悠撒了。 “瞧瞧你,都不够折腾的。”桐君埋怨道。 “规矩嘛!”赵明州打了个哈哈,挤到一堆儿女孩中间吃饭去了。 *** 河滩上,众人闹闹哄哄,乱中有序,吃得热火朝天。随着这条无名的溪流向上,拐过一道山梁,李家坳的村民们却是满面愁容。 此时的李家祠堂中,人头攒动,村中耆老李存光将手中的拐棍儿往地面用力杵了杵,祠堂中的窃窃私语顿时止息。 “诸位乡亲,依老朽看,今夜咱们非走不可。”李存光重重叹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却不容置疑。 “李叔,咱们什么场面没经历过,闯王来的时候咱们没跑,大西军来得时候咱们也没跑,就连鞑子来得时候咱们也只是进山躲了躲,难不成那姓赵的女子,比鞑子还厉害不成!?”堂下的一高个儿青年不满道。 李存光摇了摇头:“若是能有个缓儿,老朽又何尝想让乡亲们背井离乡呢!老二家的小子说得没错,无论是李闯王,张献忠还是那北虏,都从咱们村里借道经过,也都将村中的粮食尽数虏掠,可你们见过有谁会提前派人通传吗?” “那是通传平安吗?那是黑白无常的夺命索啊!老朽在世上虚长了这么些时日,连这点儿门道还看不明白吗?那姓赵的女子明明白白说了,只是借道,绝不抢粮。哪有当兵的只是借道的啊!?” 李存光颤颤巍巍地抬起拐杖,对着堂下愤愤不平地众人一个个指了过去:“你见过吗?或者你见过?还是你,老二家的?” “哪一次不是烧杀抢掠,搬得粒米不剩啊!她说 不抢粮,就是不仅抢粮,还要夺命!她说天亮就走,便是天亮就开杀戒啊!” 李存光用手掩住脸,一滴老泪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乡亲们,听老朽一句劝,走吧!” 堂下众人鸦雀无声,屋外,残阳如血,浓重的阴影铺陈而下,将这世间熔炉中挣扎的蝼蚁笼盖其中,逃不出,躲不掉。终于,无边的寂静化作众人齐齐地叹息,他们再一次接受了无常的命运,同以往经历过的无数次一模一样。 然而,在这一刻,大人们的劫难,却成了孩子们的节日。 “虎子哥,你听了吗!来得是赵明州!大名鼎鼎的赵明州!”身量瘦小的许报国将在祠堂外偷听来的消息,报告给了孩子王李虎。 李虎是李存光的曾孙子,也是李家坳出了名的“狗都烦”。年仅五岁,已经颇有主意,带着一帮小屁孩儿整日里胡混,追鸡打狗好不快乐。而这次的大热闹,又岂能少得了他。 “你没骗人!?”李虎瞪了许报国一眼,语带威胁。 “哎哟妈呀,我骗谁也不敢骗你啊!我指天发誓,这次来的就是赵明州!”许报国满脸委屈,呶呶大叫。 “嘘!小点儿声,再让别人听见!”李虎四下望了望,脑中灵光一现,嘱咐道:“豆芽菜,你得帮我保密,我得去瞧瞧!” 许报国睁大眼睛,小声道:“虎子哥,你别吓我,你要去瞧什么呀?” “瞧瞧那赵明州是不是真长了两个脑袋,四只眼睛,口中能吐出来千军万马呀!” 许报国想都没想,猛地一把抱住了李虎的大腿:“哥!不行!你忘了,她吃小孩儿啊!” “滚边儿去,你是小孩儿,我可不是!”李虎哪里肯听,一脚将许报国蹬了个狗吃屎,兴冲冲地往河滩边跑去。 *** 是夜,苏观生捂着肚子从马车里跑了出来。 “苏大人,又怎么了?”纪春山睡得迷迷糊糊,有些不满道。 “出……出恭!”苏观生一边一溜小跑,一边扬声回道。 “哎——”纪春山满脸无奈,但还是和衣而起,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这苏大人也不知是怎的,许是因为心情大好,晚饭竟吃了两大碗洋芋炖兔肉。结果,及至半夜,这肚子便闹将起来,不出两个时辰,已经来来回回跑了四趟了。 纪春山牢骚满腹,但又实在不放心这位苏大人自己去出恭。赵明州队伍的茅坑挖得又深又大,万一给苏大人掉进去,到时候再往外拉就…… 纪春山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得打了个寒战,困意彻底消散了。 “苏大人,小心着脚下!”纪春山出言提醒道。 苏观生这时刚脱了裤子蹲好,肚子里一阵绞痛,早已憋不出一泻千里,而那纠缠虬结的痛感,也随着这阵释放瞬间减轻,他的脸上不由得浮现起笑容,答道:“知道啦,纪道长!” 苏观生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这时肚痛减轻,眼皮就开始打架了,双腿也有些无力地晃悠起来。也难怪,好汉架不住三泡稀,苏大人已然四泡了。 正在这时,苏观生听见了极其轻微地“啧”的一声。 这声音若有似无,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无异于一阵惊雷,苏观生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46章 挥师广州(五)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一声惨叫划破寂静的荒野,纪春山一个鲤鱼打挺,从歪靠着的树枝间跃下,向着茅坑的方向飞奔。与他同时出动的,还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守夜人,被月光一晃,所有的人脸色都惨白得吓人。 苏观生是整个队伍中负责与绍武朝廷交涉的最重要角色,若是他出了问题,只怕所有人都难辞其咎。 这时,厕所的门板被“砰”地一声撞开了,一个黑影蹿了出来,看那大小,倒不像是个人,反而像只奔跑的大型犬。 纪春山后腿点地,一个纵跃,整个人如刺入水底的鱼鹰,五指如爪,猛地将那黑影按在了地上。 “妖孽,哪里跑!” 黑影还想挣扎,一记兔子蹬鹰,照着纪春山的肚腹就踹了过来。纪春山哪里能容他,一扬手就朝着对方的小腿骨挥击而去,嘴里破口大骂:“孙子,道爷今儿就让你……诶?诶!” 此时的李家坳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年过七旬的李存光如坠火鼎,面色苍白如纸,但嘴里还是不住规劝道:“乡亲们,莫找了,你们快些奔生路去吧!” “那怎么行,哪怕不管大人,也不能不管孩子啊!” “就是就是,那可是您老的曾孙,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平时虽淘了些,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啊!” 乡亲们众口一词,说什么也要找到消失的李虎,和大家一起走。 李存光惶急地看了看天色,声泪俱下:“乡亲们,你们的情老朽领了,可是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这天……这天都要亮了啊!” “叔,你别急,咱们再找找。实在不行……”老二家的小子心一横,咬牙切齿道:“实在不行咱们就和那姓赵的拼了!” 乡亲们本就为了逃难,收拾得满头大汗,此刻心里正窝着火,再被老二家的这样一煽动,村儿平日里逞凶斗狠的年轻人就压不住了。 “是啊!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找不到小虎子,他们也别想得了便宜去!” 无数火把激愤地挥舞着,将每个被乱世磋磨的蝼蚁映得通亮。只是想要活着罢了,为什么就这么难? “噗通”一声,李存光直挺挺地跪下了,鼻涕眼泪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混成一片,像极了门口枣树上摇摇欲坠的风干果子。 “老朽,求你们了!走吧!走吧!” 随着李存光这一跪,人群中一位妇人也白眼一翻,昏死过去。那是李虎的母亲,李存光的孙媳妇。 月光明晃晃的,照着这山坳里的小小村庄。夜风一吹,火光摇荡,烟尘腾起的瞬间扭曲模糊了众人的情状,显得又悲凉又荒唐。 “我躲够了……”老二家的小子突然从牙缝间挤出了一句话,“我他娘的躲够了!” 他狠狠甩开拉扯着他的媳妇儿,盘腿儿往地上一坐:“今儿甭管谁来,老子就不走了!” 低低的呜咽声响起,在寂静夜色的映衬下如同鬼哭。 “我也不走了!” “老子也不走!”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已经打定主意逃离家园的乡亲们,此刻被悲愤动摇了神志,一个个都坐了下来,形成一堵羸弱又坚硬的墙。他们将跪地痛哭的李存光挡在身后,脸上呈现出极致的情绪激荡过后,无悲无喜的麻木。 就在这时,山脚下亮起一点火光,初时仅如一只盛夏迷路萤火虫,过不多时,火光缓缓拉长,形成一道橙红色的长龙,向着村庄的方向蜿蜒游走。 老二家的小子脸色一白,一抹苦笑浮上嘴角:“乡亲们,他们来了!” 他站起身,往地上恨恨啐了一口:“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众人的农具早已经收拾好了绑在牛车上,此刻这一招呼,顺手便抄了起来。捣年糕的杵臼、榨菜油的榨木、甚至炒菜的铲勺此时都被握在手中,成了守护家园的武器。众人严阵以待,视死如归地看向那条火把组成的长龙。 不知为何,那条长龙翻过了一道山梁,在距离村庄数百米的位置停住了。有两盏火把从队伍中剥离出来,晃晃悠悠地向众人飘了过来。 及至近前,众人方才看清,那持着火把向他们走来的竟是两名女子。其中一名身形结实矫健,瓜子脸上挂着笑,一双上扬的眉眼灼灼生光。另外一名长得憨厚敦实,背上似乎还背着一个人。 两名女子一手持着火把,另一只手刻意放在明处,竟是手无寸铁。 这一突变,反倒让武装到牙齿的乡亲们显出一丝尴 尬,众人面面相觑。倒是其中一名女子开口了:“乡亲们,这么晚还没睡啊?” 回应她的是更加诡异的沉默。 女子也觉察出了问题,笑得更加和蔼了:“也是,这天气乘个凉也挺好。”她打了个哈哈,转头示意另一名女子转过身来,露出背后负着的人。 “我把小虎子送回来了,路有点儿远,孩子小,睡着了。”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虎子接了过来。孩子的小脸儿红扑扑的,嘴角也带着笑,身上有着兔肉的香气。 众人围做一圈,摸摸小手,又摸摸小脚,见四肢健全,没有损伤方才安下心来。 “这位女侠”,李存光感激涕零,一揖到底,“请问高姓大名?” 领头的女子动作迅捷地一搀,拦住了李存光的叩拜,道:“大爷,我叫赵明州,晌午派人跟您知会过。” 此起彼伏倒吸凉气的声音如同惊疑的海浪。 赵明州恍若未觉,继续道:“这小家伙儿有点儿淘,大晚上跑营地里,猫在茅坑后边儿,差点儿没把我们苏大人吓死。”她一边说,一边哈哈笑了起来,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乡亲们手中的武器。 “不过,这孩子是有胆识的,性子也机警,好好培养,以后是个人才。我建议这孩子练练拳,能学出来,我心里有数儿。” 数百号人就这样愣愣地听着赵明州一顿侃,待赵明州说痛快了,方道:“孩子也送到了,我们这便走了。”说完,赵明州和张翠娥向着众人略一拱手,转身便走。 “赵……赵将军!”李存光紧撵了几步,又深深拜了下去:“赵将军高义,孙儿无知,扰了将军的军营,老朽愿上缴粮饷,为孙儿赎罪!” 赵明州停住步子,转过身来,笑着摇了摇头:“一码归一码,老百姓的粮,我们不收。” 李存光如遭雷击,颤颤巍巍地伸手还想拦,却只是张口发不出声音。 “赵将军!”数道年轻的声线自背后响起。 赵明州无奈地回过头,正欲开口,话却堵在了喉咙里。 此时,微茫的天光从山的那一头隐约而现,青色的山岚袅袅腾起,与橙红色的日头合在一处,呈现出孔雀羽毛般地斑斓色泽。十几名青年昂首挺胸,年轻的脸庞因为激动与雀跃微微泛红,似乎笃定了心中所想。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老二家的小子排众而出,大声道:“赵将军不收粮,可以收下我们吗?” 一丝温和的笑意如乍现的日光,将赵明州平淡的五官照亮,她看着那一双双不屈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吾辈岂甘为役之逃人, 吾辈岂甘受讥之海伥, 吾辈岂甘任屠之羔羊。 若黑白淆乱, 若世道沦丧, 若群魔猖獗, 若良善夭殇! 起也,赴那蚩尤旗沛荡之方! 起也,赴那蚩尤旗沛荡之方! 第47章 挥师广州(六)唐王打脸的时候就快到…… 四日后,赵明州一行人到达广州。就这么短短的数日时间,纪春山和苏观生都感受到了沿路百姓们强烈的情感变化。从最开始的家家闭户,到后来的争相投奔,多少将领耗费数十年光景都达不到的境况,赵明州只用了不到半年。 大部队在距离广州城五里外的营地中驻扎,赵明州、纪春山、苏观生仅携不过五十人的队伍走进了绍武皇帝朱聿鐭的领地。 “末将赵明州拜见唐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微臣苏观生拜见唐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微臣纪春山拜见唐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三人以拜见藩王之礼拜倒在地,赵明州的动作格外标准虔诚。跪伏在地的纪春山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的女子,只见她混不吝的气质早已收敛干净,老老实实地低眉垂首,不由得暗自好笑,也不知般般给自家姐姐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赵明州这般低头。 “千岁!?以藩王之礼拜见皇帝陛下,你们可知罪!”堂上一名文臣怒斥道。 唐王并不阻拦,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三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使臣,他的目光在苏观生的身上黏着片刻,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仿佛是回应他的叹息一般,苏观生抬起了头。这位曾经的隆武老臣与他印象中的样子并无区别,只是相比于当时的忧心忡忡,此刻的苏观生面色红润,眼睛灼灼发亮,看来那朱由榔对他不错。 “殿下息怒,微臣今以藩王之礼面见殿下,非是有意怠慢,实乃形势使然。当此乱世,兵祸四起,外有胡虏虎视眈眈,内则纷争不断,百姓罹难,田亩荒芜,社稷危如累卵。殿下与吾皇虽各据一方,然皆为大明之继,又何必争一时礼节名分呢?” “呵,说得倒比唱得好听!苏观生,你明明曾是先帝重臣,先帝殡天,你不遂兄终弟及的古制,反倒胳膊肘向外拐,跑到永明王一边,好不知羞耻!”另一名文臣反唇相讥道。 “不知羞耻的是你!先帝在时明明说过,此天下是永明王之天下,可你呢,为了抢夺拥立之功,撺掇少主,两帝并争,把朝廷搅成一锅粥,你又安得什么心!”苏观生的火气也上来了,直起身子与对方怒目而视。 眼见冲突一触即发,一声独属于女子的叹气声悠悠然响起,在气氛焦灼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唐王微微侧目,看向那个始终趴伏在地的火红身影。 “何人叹息,抬起头来。”唐王道。 赵明州抬起头,面无惧色的注视着堂上的君王。 “你就是赵明州?” “正是在下。” 堂下的女子平平无奇,容色更是寻常,与盛传中如神祇般地形象大相径庭,唐王不由失望。 “何故叹息?” 赵明州微微一笑:“殿下,这还不明显吗?内斗就要亡国,无论大明谁做天子,没有想要亡国的,可咱们偏偏斗来斗去,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再说了,鞑子都快要打进来了,纠结谁是天子,谁是藩王,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纪春山脸上一黑,默默收回了刚才对于赵明州的评价。原来她不是学乖了,而是憋了个大的。 “狂徒休得胡言!”朝堂上的文臣忍不了了,赵明州简直就是在自家主子面前戳自己的眼珠子,“圣上,这赵明州名为使臣,却毫无尊卑之礼,僭越如此,荒唐无稽,此乃大不敬之罪!” 唐王却从赵明州的话里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你说胡虏就要打进来了?是何意?” 赵明州给苏观生使了个眼色,苏观生赶紧将朱由榔的亲笔信呈了上去。 “殿下,此信乃吾皇亲笔所写,还请殿下御览。”苏观生道。 唐王接过太监呈上来的信函,匆匆瞟了一眼,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桂王还是这般胆小怕事。朕早已接到惠州官员密报,鞑子攻下赣州之后便已撤退,又何来南侵一说。” 他狭长的浓眉微微垂落,颇有些同情地看向赵明州:“百姓皆传你英勇大义,却偏生明珠暗投,也是可惜。” “此事且容朕思量,退下吧!” “殿下!此事事关重大,万万不可作壁上观啊!”苏观生急道。 “圣上!此三子不知礼数,轻慢圣上,当严究罪责,以正纲纪,莫纵其归啊!”堂上的文臣亦出言阻拦,一副不将赵明州一行就地正法便不罢休的嘴脸。 “退下!”唐王朱聿鐭的声音略大了些,止住了所有反驳的意见。 赵明州一声不吭,老老实实站起身,退出了殿外。苏观生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但也不得不遵从朱聿鐭的吩咐。 在前往掖庭别舍的路上,苏观生再也忍不住,捂住脸老泪纵横:“圣上这般信任于我,我却连这点儿事情都办不好,我真是没脸回去了。”他回身拽住纪春山的衣袖,哽咽道:“纪道长,你回去就跟圣上说,苏观生没脸见他,愿自笞三十,斋衣素食,劳役军中,以省己过啊!” 纪春山翻了个白眼,这个表情与他皓首白衣的仙姿玉貌格外不和谐:“苏大人,您真是戴斗笠撑伞,想太多了!你瞧瞧这唐王是准备放咱们走的意思吗?没砍了咱们脑袋就不错了。” 苏观生嘟嘟囔囔道:“我把事情办成这样,就是砍了脑袋也不 冤。” 纪春山不想再跟苏观生鸡同鸭讲,侧脸对始终一言不发的赵明州道:“赵将军,你有什么高见?” 赵明州看了看笑得一脸惫懒的纪春山,道:“高见倒是没有,结论倒是有一个。” “般般说得绝不会有错,所以夜里必须要警醒着,唐王打脸的时候就快到了。” *** 夜幕如墨,如失手打翻的砚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黑暗肆意流淌,连星子都躲入了云层之后,莫敢匹敌。远处的山峦影影绰绰,若一尊尊盘踞的煞神;近处的城墙噤若寒蝉,似乎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在不远处的蒿草丛中,哲依图抬眸看向城墙上暗弱的火光。明灭摇动之间,隐约露出巡逻士兵困倦苍白的脸。 从满脸的横肉之间,哲依图挤出一丝冷笑。他早已向征南大将军多铎【1】立下了军令状,将要带领手下的部将突入广州城,为即将到来的大军打开城门。而此刻看来,面前这危如累卵的广州城,拿下简直易如反掌。 身为多铎最笃信的侄子,哲依图手下尽皆是入关重臣的子辈亲信,用不了几年,此刻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也将成为他进军朝堂的同僚。他们都忙不迭地要在大明这腐朽的帝国上踏上一脚,以便在他们冉冉升起的官途之中锦上添花。 他们这般年轻,如出生之骄阳,可耐心却如风中残烛,稍纵即逝。 “不等了”,哲依图压低声音道,“上!” 第48章 挥师广州(七)如果献祭一只羔羊便能…… 孤月高悬,寒风萧瑟。 广州城墙之上,两朵幽暗的火光凑在一处,映照出守军被冻得通红的面容。 “汪兄,借兄弟点儿吃酒钱吧!”一名守军讨好地挤出一丝笑容,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挪动过地方,那笑容亦显出惫懒敷衍之色。 对面那人瞪了他一眼,斥道:“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自己****就不能管管,尽早和你那相好的断了才是。” 被斥责的守军形容狼狈,知道自己编的瞎话终究瞒不住人,讨饶道:“这不……这不正筹措着吗……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哪是说断就能断的。再说了,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我彻底丢下她不管也不是个事儿啊!” “那你就选吧,是选你那相好的,还是选媳妇和大胖儿子!” 男子恨铁不成钢地别过脸去,手却已经开始在腰际摸索,准备凑点儿散碎银两借给这位没出息的把兄弟。 可是,露在外面的两只手早已冻得麻木,男子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他使劲攥了攥双拳,才算找回了丁点儿知觉。 “哝,省着点儿花,你哥我的钱也不是打海里潮里来的,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男子小声絮叨着,正欲转身递上银钱,却只觉一阵温热之感猛地扑在脸上。 如同笼屉初初打开时热腾腾的水蒸气,男子颇有些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可很快,那股热气逐渐粘稠,顺着男子睁开的眼皮滴落下来,其中一滴竟没入了眼眸深处。男子只觉一阵刺痛,整个世界都变得鲜红可怖起来。 他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中攥着的银钱,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血……血!呃……” 不过转瞬之间,一颗大睁着双眼的头颅被高高抛起,继而随着那些散碎银两一道,咕噜噜地落在了地上。 不多时,城墙上仅剩的一盏火把也彻底熄灭了。 攀城时使用的钩索被系回腰间,哲依图冷漠擦了擦脸上飞溅的血痕:“一帮废物。” 他的身后,数百名精悍男子,遍着黑衣,口衔利刃,背负短弓,迅速控制住了城墙上区域。 哲依图大手一挥:“开城门!” 很快,睡眼朦胧的广州城百姓迎来了一个地狱般的清晨。在微茫的天色中,广州城门轰然洞开,守军如同凭空消失一般,并没有出现在他们预设的岗位之上。相反,一帮身着黑衣,留着金钱鼠尾头的北虏,如同过境的蝗虫群一般扑向无辜的百姓。 街头巷尾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人们四处奔逃,呼喊声、哭叫声此起彼伏。无论是襁褓之中的孩子,还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亦或是尚存一战之力的青壮年,他们的脸上齐齐呈现出一种惶惑茫然之态。 人群推挤成一只巨大的臃肿的蠕虫,在鞑子血与火的驱赶之下,放弃了最后一线反抗的机会,朝着城外无人的荒野奔逃而去。 可笑的是,放弃广州城的不仅仅是无助的百姓,还有无数绍武朝廷的重臣。他们也慌乱地收拾好行囊,跟随着逃亡的人群,丢弃了自己刚刚拥立的君主。 拥挤的街道上,奔逃的人群速度骤缓,尖叫着让出一大片空地,惊恐地注视着空地之中狞笑的人。 哲依图已经杀红了眼,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让他兴奋难掩。摇动的火光之下,他握紧手中尚在滴血的链锤,抻长了脖子,向着企图逃窜的人群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嚎叫,如野兽,如蚩魔。而人群也被他的疯狂所震慑,如同被揪出洞穴堵在角落里的兔子,除了四肢不住颤抖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哲依图环视一周,在瑟瑟发抖的人群中寻找着他最合心意的猎物。突然,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起,哲依图的脸上绽开一丝冰凉的笑意。一名女子慌乱地抱紧了怀中哭闹的婴孩,一边看着哲依图狞笑的脸,一边妄图钻入人群中躲避。 然而,人群也随之惊惶地躲闪着,如果献祭一只羔羊便能换取更多人的平安,那何乐而不为呢?女子不仅没有如愿以偿地寻到一处庇护所,反而在众人的推挤之下,离着哲依图越来越近。 哲依图一动不动,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那目光冰冷而残忍,如同一把尖刀,一寸寸,一尺尺将女子生的希望彻底砍断。 孩子依旧在肆无忌惮地哭叫着,女人用尽了各种办法,无论是颤声劝慰还是粗暴地捂住嘴巴,那哭声依旧无法止息。 哲依图舔了舔那被寒风吹得干裂的嘴唇,用并不熟练的汉语轻声道:“摔死他就不哭了。” 女子瞠目结舌地抬起头,一道道泪痕将她苍白的脸分割出无数惊骇的碎片,她紧紧盯着哲依图开合的嘴唇。 “他死,你活。”哲依图的声音异常的平静温和,如同哼唱着安抚婴孩儿的入梦曲。 巨大的压力之下,女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怆尖叫,身子一软,昏厥过去。 哲依图的脸上现出失望之色,他用脚尖踢了踢女子瘫软的身体,目光逐渐黏着在那婴儿的身上。在刚刚的混乱中,婴儿随女子一道摔落在地,就势从襁褓中滚了出来,在料峭的寒冬清晨,苍白的婴童哇哇大哭着,甩手蹬腿地向头顶的苍穹呼告着。 那冰冷的笑容又一次回到了鄂勒哲依图的脸上,他高高举起了链锤。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声清亮亮的马鞭声响彻整条街道,随之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冲入了人群。 马车极为惹人瞩目,车身由上等的檀木打造,雕镂着蟒纹,蟒身自有磅礴之势,将整个车身盘绕环抱。车篷皆由蜀锦所致,花纹精致繁复,即便在这般微茫萧索的天色里,依旧熠熠生辉。 驾车的男子似乎上了年纪,手抖个不停,整个人蜷曲在马车之上,眼睛惶惑地四处张望着。他个头不高,嗓门却是格外大,眼见着马车冲入人群,直奔哲依图而去,他惊恐地大叫着,狠狠一扯缰绳,将马头掉个向,仓皇奔逃。 “咕噜咕噜”,随着马车的陡然转向,车厢中掉出一物,滚到了哲依图的脚下。 竟是一个金杯! 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哲依图放声大笑,大手一挥,指着马车逃走的方向:“追!” 一声令下,所有黑衣男子皆面生狂喜,纵马直追。 马车上的男子心胆俱裂,呼吸急 促得几近窒息。回头望去,那追逐不息的满人骑兵如同恶鬼,口中咆哮呼喝声不绝。男子攥紧了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苍白如纸,两旁景物急速后退,模糊成一片混沌。 寒冬的冷风如刮骨的刃,剜得男子面皮生疼。他瘦小的身躯也如风雨中飘摇的孤舟,随着车辆的颠簸摇晃不止。 ——再快点,再快点! 马车一路疾驰,朝着那皇城方向义无反顾地奔去。 第49章 一力破局(一)朕的天下亡了……诸位…… 唐王朱聿鐭没有想到,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大臣,竟然是赵明州。 为了能赶在朱由榔之前登基称帝,绍武朝廷争分夺秒,办了不少荒唐事。先是拉来了手握兵权的林察做靠山,又攀扯上了四姓海寇呐喊助威,听上去是兵多人广,可其中可战之兵屈指可数,更遑论进入皇城保护绍武皇帝了。 折腾到最后,唐王的确是当了皇帝,可那龙袍是从戏子伶人手中所借,充门面的锦衣卫则多是诸位大臣进献的家奴。 城中兵乱刚起,这帮乌合之众便早早丢下唐王,混在百姓之中向城外奔逃。最终留在皇城之中的,只剩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宫女,和赵明州手下不足百人的队伍,以及一群被鞑子追得乱了方向,误入皇城的百姓。 百姓之中有一位羊倌,此时那孩子一手抓着头羊的犄角,一手持着断了半截的鞭子,哆哆嗦嗦地立在宫门外的空地上。他的四周,羊群“咩咩”叫唤不止,似乎不理解为何它们的“王”突然寸步不前。 此刻,坐在龙椅上的唐王,耳畔便充斥着断续不绝的“咩咩”声。他看了看堂下的赵明州和纪春山,又转头看看侍立一旁,伺候自己多年的老太监,露出苦涩的笑容。 “朕……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赵明州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我不还在这儿吗!我不是人啊!都什么时候还有功夫伤春悲秋? 她转头看了看一旁低眉垂眼的纪春山,才发现纪道长的白眼刚刚翻完,睫毛还在微微颤动。 “朕的天下亡了……诸位便快些逃命去吧!”唐王语带哽咽。 那老太监猛地扑在地上,便欲大哭,赵明州赶紧打断道:“唐王殿下,鞑子这次来得人不多,咱们还有机会。” 唐王悲怆地摇了摇头:“赵将军,皇宫内院加上你手下的兵众,满打满算不过二百人,其中多是手无寸铁的宫人,试问他们如何能抵抗得了五百多人的北寇呢?莫非……”唐王有些期待地抬眸,轻声道:“赵将军这般自信,莫非真有撒豆成兵的本事?” “那倒没有。”赵明州坚定地回答让唐王眸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了。“但我觉得,殿下数得不太对。您想,我手下的女兵加上宫人,就有二百多人了。这外面还有几十个百姓呢!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三百人。” 她抬起手,指向宫外那片布满了羊粪蛋的空地:“再说,还有一百多只羊呢!咱们的人手不比他们少。” 唐王只觉头脑一片空白,已然没有力气和这位大言不惭的赵将军生气了,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浊气,挥了挥手:“都各自散了吧,朕想……” “您不如让我试试。” 唐王早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被这般无礼地打断是什么时候了。他疲惫地抬起眼皮,定定地凝望着堂下的女子。依旧是如初见时一般的平平无奇,却偏生有一双那么诚挚而勇敢的眼睛。 她面无惧色,她从未放弃。 “殿下,就让赵将军——试试吧!” 赵明州有些惊讶地瞟了一眼身旁的纪春山,万没有料到这个白毛妖道愿意帮自己说话。 “自那日在堂上面见了殿下,赵将军无一日安寝,夜夜思量应对之策,手下的士兵也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虽无必胜之把握,但绝对有一战之勇气。苏大人曾说过,殿下与吾皇虽各据一方,然皆为大明之继,乃是百姓福祉之所系。还望殿下莫要轻言放弃,不要让广州府成为第二个扬州城啊!” 纪春山的语气虽然生硬,可奈何他的面容清风峻节,毫无惺惺作态之嫌,让唐王也不由得呼吸一滞。 唐王沉吟片刻,扬声道:“既然如此,朕亲赐赵将军虎符印信,允赵将军全权调动皇城内的所有部队,以应外敌!” 赵明州眸光一亮,大声回道:“谢殿下!” 纪春山暗自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正欲退出殿外,却见赵明州还一脸期待地跪着,背挺得直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御座上的唐王。 纪春山一怔,马上便想明白了赵明州在等什么。他恨铁不成钢的使劲扯了赵明州一把,压低嗓音斥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就几个太监宫女还用得着虎符!?抓紧走!” 赵明州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膝盖站起来,冲堂上的唐王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吩咐那名老太监道:“大叔,你把门关好了,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让殿下出来。” 说完,潇洒地转身离去。 那抹红色的背影若一簇跳动的火焰,只在门口闪了一下,便消失不见了。唐王叹了口气,半晌脸上却露出了夹杂着失落与宽慰的笑意。 “便听赵将军的吧……”他吩咐还在发呆的老太监道。 “不过……苏观生呢……”唐王自言自语道。 殿外,由桐君带领的女兵正整装待发,队伍进入皇城之时并没有携带任何的兵器,仅有几把礼仪用佩刀,用这种刀别说砍人了,就是削苹果都有些费劲。好在及时调配了锦衣卫的腰刀,虽不趁手,但也凑合能用。 女兵队伍的后面立着上百号瑟瑟发抖的太监宫女,他们吓得面无人色,更有甚者**下面湿了一片,只怕一不小心便会昏厥过去。 在宫女太监队伍的不远处,聚着一堆扶老携幼的百姓,其中几人大胆地朝着赵明州的方向望了过来,脸上露出神往之色。 在人群的外围,是数量庞大的羊群,它们已经将周边的草木啃食殆尽,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制造着羊粪球,咩咩叫个不停。 这是一个极其荒诞的场景,高位者与底层的百姓,雄狮与羊群,都在某一种罕见命运的指引下,聚集在同一片土地上。就如同一片旱季的水塘,无论是最凶残的捕食者,抑或是最懦弱的草食动物,为了这一口珍贵的潭水,都必须放下成见,共同分享。 赵明州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诸位!” 那声音清亮亮,脆生生,如同在这苦寒的冬日甩出的一记鞭子。 “如你们所见,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我们的人,满打满算不过三百个,还有一群不听号令的羊。外面,有不下五百人的鞑子,他们训练有素,不费一兵一卒就杀光了城墙上的守军,打开了广州城的大门,他们是满人中的精锐。” “照常理来说,我们没有任何胜算。” “但是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打开行宫的大门,将这些鞑子引到宫里来,和他们决一死战。” 赵明州停顿了片刻,看着众人或惶惑或胆怯,或坚定或激愤的脸,大声道:“这一次,不为了皇上,不为了名利,只为了城中无辜的百姓,为了绝不容践踏的尊严,为了千千万万个像我们一样的人!” “旗来!” 桐君将仔细卷好的旗帜递到了赵明州手里,赵明州迎风一抖,那颀长的旗面呼地展开,如同猎猎燃烧的火焰。她一手持旗,一手抽出长刀,笔直地指向城门的方向:“让他们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是赵明州!”桐君低低迎合道。 “我们是赵明州!”所有的女兵挺直了腰板,大声回应着。 “我们是谁!”赵明州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我们是赵明州!”三百人的呐喊声如同刺入长空的雨燕,带着一往无前的倔强与勇气,穿破云层,向着即将升起的太阳飞掠而去。 第50章 一力破局(二)诛恶即行善,元始天尊…… 天色暗淡,这是日出之前最为晦塞的时刻 。云层压得极低,将肆无忌惮的冷气流盖在城中,直割得人面皮儿生疼。 苏观生猛地擦了一把滑到鼻尖儿的眼泪,说不清是冻得还是怕得。有太多次,那追在后面的鞑子高高扬起长刀,几乎是被他贴着头皮险险躲过;有太多次,他几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但又咬紧牙关撑了过来。 他只是一名文臣,他想不透为什么赵明州要将这般艰巨的诱敌任务交给他。但是,当赵明州说出那句“我信你,苏大人”的时候,他几乎是毫不犹疑地应了下来。 他可是苏观生啊,整支队伍里最有派头的苏大人。赵明州将任务交给他,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原因便是,这个任务只有他可以。 他狠狠一咬嘴唇,铁锈般地血腥味冲入口中:“驾!” 驾驶着那辆几乎要跑散架的马车,苏观生冲入了与赵明州约定好的第一道城门。 甫一进门,苏观生便觉出了异样,有一片阴影如同不愿撤退的夜色,斜斜地笼罩在他的面庞之上。苏观生警醒地一抬头,只见城垛上正蹲着一人,仿若云端降临的姑射真人,居高临下地冲他咧嘴乐着。 苏观生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那皓如霜雪的头发,灿如朝霞的眼眸,不是道长纪春山又是何人? 这一路上被鞑子喝骂追逐的委屈感冲至顶峰,刚欲开口,却见城墙上蹲踞着的纪春山突然眯眼一笑,俊朗的白眉斜飞入鬓:“苏大人,憋住了,到地儿再哭。”说完,他单手撑壁,轻巧地翻下高耸的城墙,如猫儿般落了地。 “剩下的,交给贫道。” 他的目光如炬,紧紧锁定在苏观生马车后紧追不舍的满人小队上,待马蹄腾起的烟尘浮动起他宽大的纻丝道袍,他倏地举起右臂,大喊道:“拉!” “唰啦”一声,一道极粗的麻绳陡然绷紧,将队伍最后的数十骑骑兵生生截在了半路。那数十骑兵正追得尽兴,冷不防被陡然出现的麻绳绊了马腿,最前面的几人连人带马直直地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后面的几人也一个挨着一个,狠狠撞在一起,狼狈非常。 瞬时喊杀声响起,躲在暗处的宫女和太监们,拿着他们烛台、菜刀、甚至祭祀用的木刀竹杵,声嘶力竭地喊着一拥而上。 马背上的民族亦不是吃醋的,虽然摔得七荤八素,可地上的人还是就势一滚,摸向腰间的佩刀。 亦恰在同时,一把漆黑如夜的天蓬尺划破长空,精准无误地击中了那人的头颅,发出“噗嗤”一声脆响,如同夏日里熟透的西瓜爆裂开来。 “敢跟女人动刀子!”纪春山的斥骂声自那个差点儿被一刀结果性命的宫女背后响起。 宫女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慌乱间,手指触碰到了冰凉的刀锋。 “捡起来!”纪春山一边与另一名高大的骑兵斗在一处,一边分神对宫女道:“诛恶即行善,元始天尊不会怪你,砍他!” 宫女只是略略一怔,下一瞬便手起刀落砍在了已无还击之力的骑兵身上。 纪春山微微一笑,用余光看向马车消失的方向,第一道城门正缓缓合拢,将混战在一处的人们彻底掩在门后。 追在最前面的哲依图也发现了队伍末尾的异样,但他也只是轻蔑地瞟了一眼,便再无犹疑地继续策马急奔,并没有回身救援的动作。 “将军!后面……”仅落后哲依图半个身位的骑兵提醒道。 “若连这帮乌合之众都打不过,便也妄称努尔哈赤的子孙,死了也罢!”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儿,让哲依图噙在嘴角的笑意愈发残忍。他紧追不舍地跟着苏观生冲入了第二道城门。 苏观生在第二城门内没有看到任何接应的人,心中骤然慌了起来,让他忽略了空气中弥漫的奇怪气味。也难怪,此刻的苏观生因为害怕担忧的双重压力,闻不见也听不见,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的道路,不敢有片刻分神。 车辆行至半路,苏观生感到队伍后方一片躁动,他大着胆子,勉强扭转僵硬的脖颈,向后投去一瞥。 只见原本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满人骑兵队伍,突然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碍。那并非自然形成的沟壑,也非人为布置的陷阱,而是一片仿佛自天而降的白花花河流,它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铺展开来,将那些战马与骑手一并吞噬。这场景,如同一场席卷天地的雪崩,带着不祥与诡异。每一匹马,每一个骑手,都在那片雪白的泥潭中奋力挣扎,却越陷越深,再难逃脱。 ——那是…… 苏观生突然觉得,自己那被恐惧暂时剥夺的听觉与嗅觉,竟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恢复了。 一股浓烈的腥膻味儿,混合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直扑鼻腔,呛得苏观生连打了三个喷嚏,神智陡然清醒,耳畔传来不绝于耳的“咩咩”声。 ——那是羊群!?原来赵将军真的能撒豆成……成羊? 还不待他细想,第二道城门缓缓合拢,将那些挣扎在羊群中的骑兵掩在身后。 第三道城门近在眼前,苏观生只觉整个马车一歪,颠簸感瞬时强烈起来。苏观生心中一凛,目光迅速下移,落在那根承载着生死重量的车辕之上。许是因为苏观生驾车太过剽悍,车辕之上出现一道深刻的裂痕,裂纹如蛛网,密密麻麻,每一条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崩溃,似乎只要再来一个颠簸,马车就会四分五裂。 苏观生咽下一口苦涩地老泪,心道:完了,这次是彻底完了。 再无犹疑,苏观生放开了紧抓的缰绳,合身扑在那根几近断裂的车辕之上,将自己瘦弱的身躯化作连接奔马与车厢的最后一道防线。苏观生就保持着这样既危险又悲壮的姿势,如同古画中跃马挺枪的勇士,冲入了第三道城门之中。 城门之后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雾气若有形的实体,紧紧缠绕着几乎就要翻下车去的苏观生。此时的苏大人狼狈异常,眼泪鼻涕齐流,倒不是因为害怕,实在是这浓雾太过诡谲,一种难以名状的辛辣刺鼻气味弥漫其中,让苏观生差点儿吐出来。 恰在此时,苏观生感觉自己怀中一松,那早已难承其重的车辕竟然在此时,彻底断开了。 苏观生还抱着前半截车辕,被疾驰的奔马一拽,整个人如同风雨飘摇中的破布娃娃,毫无自保之力地向着地面砸去。 苏观生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心中暗道:这次可要让赵将军失望了,苏观生死得好没派头…… 他挣扎着在半空中调整了一下姿势,松开了车辕,试图在下坠的过程中护住自己的脸,却只觉脖领一紧,咽喉顿时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苏观生拼尽全力撑起眼皮,只见浓雾中现出一窈窕身影,若山鬼如海妖,五根如削葱根的手指紧紧揪住自己的后领,像拎一只病猫般将自己提了起来。 “桐……桐君姑娘?”苏观生经历了生死一线,双目还有些迷离的喃喃道。 用麻布裹住口鼻的桐君轻轻笑出了声:“坚持住了苏大人,明州阿姊等着你呢!” 下一秒,苏观生便被桐君直直地抛了出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一力破局(三)小孩子才做选择,我都…… 在空中滑行了一段距离,苏观生稳稳地落在了颠簸的马背上。他想也没想,紧紧扣住马颈,调整着自己颇有些尴尬的坐姿。 浓雾渐渐消散,最后一道城门呈现在眼前。苏观生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只见灰白色的雾气之中,不时闪过刀剑的寒芒,那是赵明州所设置的最后一道防线,是她生死相托的明州军。 而越过这道防线之后…… 正想着,浓雾中又钻出十数铁骑,挥动马鞭向着苏观生直奔而来!最前头的依旧就是那笑得分外狰狞的哲依图,跟在他身后的众骑兵面上皆有伤痕,可眉眼里却充溢着疯狂的笑意。 无论是哲依图,还是苏观生,他们心中都在隐隐期待着,期待着第四道门后等待着的,究竟是什么。这场杀戮游戏玩到现在,到底是谁才有 资格为它划上一个血腥的句点。 脱雾而出的众人,在苏观生的带领下,冲进了第四道城门。 天边,一抹不合时宜的绚烂悄然绽放,云层被晕染出奇异的色泽,紫中带红,红中透金,如同被战斗的烽火映亮的尚未干涸的血迹,既绝望又令人心悸。那夺目的光彩被云层收束,斜斜地投射在一个女人的脸上。 宫外空寂的广场上,只有她一人静静地立着,单手持着一把式样古朴的腰刀。她微微抬起头,带着一种挑衅而自在的笑,仿佛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放慢了马速,唯有苏观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翻下来,手脚并用地躲到了赵明州的身后。 “赵将军,苏……苏观生不辱使命!”最后几个字,苏观生几乎是嚎啕着喊了出来,喷溅的泪水和唾液溅湿了赵明州的皂靴,苏观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袖子蹭了蹭,继而安心地在赵明州背后的阴影里躺了下来。 ——苏某终于能够歇…… “苏大人”,闻言,苏观生一个激灵又翻了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赵明州以一种凛然不容侵犯的神色,死死盯着面前的骑兵,口中却低声嘱咐道:“在我身后西南方两百步远的位置,有一株个头儿很大的柏树,它根部的蒿草长得很高,你仔细找找,那里有个狗洞。” “你从洞里钻出去,去找城外的援军。我们所有人的命,都靠你了,苏大人。” 苏观生瞠目结舌地看着赵明州,反应了一会儿,面上颜色数变,最终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以一种视死如归的速度向着西南方向的宫墙奔跑起来。 赵明州没有回头,面上露出一丝释然而畅快的笑意,她左跨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苏观生狂奔的背影,冲着驻马最前的哲依图道:“敢和我单独打打吗!” “你是——赵明州!”哲依图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暴喝声。 赵明州被震得揉了揉耳朵,嗤笑道:“这狗叫声够大的……正是我,赵明州。” 她挑衅地抬了抬下巴:“打一场吗?” 哲依图从鼻腔中哼出一句:“找死!” 他眯起眼睛,目光穿过赵明州,落在她背后那座殿门紧闭、缄默无语的宫殿之上。他缓缓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对小队中一名精干的骑兵使了个眼色。 那骑兵立时会意,从腰间挎得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箭尖在燃烧的火把上一掠,“嗖——”的一声,羽箭划破凛冬的清晨,带着呼啸的风声与那一抹不祥的火花,直奔大殿的正门而去。 天干物燥,明火借着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 哲依图残忍地抿了抿嘴,一颗白森森的牙齿压在嘴唇上,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和我打——皇帝死;救皇帝——你死。”他抬手,指向那片燃烧的宫殿,放声大笑。“选择吧,赵明州。” 赵明州转头看了看那蹦跳绽放的火花,再转过脸来,那抹自信而明亮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不该属于穿越者的刻骨的恨意。 华夏曾说过,若是官吏贪墨压榨,便灭官吏;若是昏君滥杀无辜,便反昏君;若是王道欺凌弱小,便逆王道;若是天地颠倒黑白,便破天地! 此刻,她与哲依图之间的仇恨,早已超越了时代的鸿沟,变成了触手可及、无法回避的现实,将两个本应平行的生命紧紧缠绕在一起,不死不休。 人,本就该有尊严的活着;人,本就该握住属于自己的自由。无论你是满人还是汉人,无论你是古人还是今人,此道贯古通今,此道颠扑不破! 那把古朴的腰刀在赵明州手中缓缓旋转,折射着那抹冬日初生的朝阳,在哲依图坚韧的盔甲上投下刺目的光斑。 “小孩子才做选择,我都要——先除你,再救他。”赵明州眯了眯眼睛,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低沉却清晰地穿透空气,直达哲依图的耳畔。 “不用替我担心,来得及。” 话音才落,赵明州左脚疾点,整个人已经直刺出去。上一世,拳台上的赵明州也热衷于放狠话,她性格倔强,无论如何也不愿在嘴上吃亏。 可这话虽硬,赵明州的心里却还是记挂着唐王的安危。她没有时间和哲依图相互试探,唯有率先出手,一试高低。 赵明州身形如蛟,提在手中的腰刀在空中翻了个剑花,直直地向哲依图盔甲的衔接处砍了过去。 哲依图眼皮一跳,内行看门道,赵明州这一刀还未砍到身上,哲依图便对她升起了几分忌惮。这女子打法搏命,刀法刚猛,只攻不守,倒是有着满人身上的豪壮之气。 若是碰上寻常豪勇,赵明州这种以命换命的架势,或许能吓到对方,只可惜…… 哲依图冷冷一笑,竟是不闪不避,硬生生吃了赵明州这一砍。 赵明州的惊讶并不逊于哲依图,她早就知道明清时候锁子甲十分坚硬,号称刀枪不入,尤其是哲依图这样的重装骑兵,更是难以伤他。可是锁子甲虽然坚韧,其衔接处却颇为脆弱,只要自己砍得巧妙,断了甲片之间的链接,破了他的甲,便是胜了一半。 可赵明州没想到,这哲依图的“甲”竟然破不了。 虎口巨震,赵明州不敢大意,直刀打横,精准地挡住了哲依图追加的链斧攻击。斧刃与刀锋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交鸣声,火花四溅,映亮了二人眸中的杀意。 哲依图的链斧设计异常精巧,斧身宽大,锋利无匹,更难得的是双斧之间以铁链相连,既增加了攻击范围,又使得斧法更加难以捉摸。见自己的链斧被赵明州稳稳挡住,哲依图一击不中,又追着一击,甩动链斧如同追逐雀鸟的雕,直奔赵明州的咽喉而去。 赵明州早就料到哲依图打法狠辣,绝不会善罢甘休,正好借着刀斧相击之力,身形一撤,跃出了链斧的攻击范围。 链斧觅敌不成,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又倏地回旋到哲依图的手中。 这一碰之下,赵明州只砍了一刀,而哲依图不仅没有防守,还对攻了两招,武器装备上的差距陡然显现。 虽二人未曾伤对方分毫,但哲依图还是志得意满地拍了拍胸脯,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我——鲛,随便砍。” 赵明州瞬时明白了,哲依图的锁子甲内部还套了一层鲨鱼皮,怪不得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海寇的刀干不过满清的链斧,自己身上穿得“百衲衣”盔甲更是和对方的鲛皮锁子甲不在一个重量级,这可怎么打?若是换做别人,这般毫无公平性可言的战斗早就放弃了,可赵明州不一样,她可是前世死在拳台都不认输的主儿,这哲依图才哪儿到哪儿! 赵明州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下落的姿势,在脚尖触地的瞬间再次朝着哲依图的方向弹射出去。 第52章 一力破局(四)这种弯折不仅仅是物理…… 长刀映日,光华四射,哲依图不由得眯了眯眼睛。眼睫开合的间隙,他看到了赵明州腰腹处的一片阴影。 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哲依图深知腹腔是人类最为脆弱的部分,而眼前的这个疯女人,却似乎并未将这一常识放在心上。她的身形轻盈,动作敏捷,仿佛并不在意自身的防护,只专注于进攻的锋芒。哲依图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相信,这将是他一击制胜的绝佳机会。 他的脑海中已经开始构建赵明州重伤倒地的画面了,不待赵明州近身,斧风顿出,直击赵明州的腹部。 这是一个无法闪避的进攻,哲依图爆发出一阵胜利的咆哮。 可下一秒,哲依图的脸色一僵,只见赵明州腰身一拧,整个人若海中蛇鳗,以身为轴,逆着链斧攻击的抛物线一个反转,斧锋擦着她的腰际险险避了开去。明明是生死一线,赵明州却不慌不忙将刀换了个手,照着飞来的链斧巧妙一砍! “哗啦”一声,链斧的铁链以一种难以阻挡的速度缠上了赵明州的腰刀,赵明州就势一扯,哲依图的链斧陡然脱手,和赵明州的腰刀一道,飞向了空中。 哲依图有些怔愣,赵明州扔了自己的链斧倒也罢了,怎么把腰刀也扔了?那她……拿什么打呢? 正疑惑着,只见对面的赵明州摆了个极其古怪的站 架,左脚后撤虚点地,双膝微弯,手肘放低,双拳举至下颌处,肩膀则转向哲依图。藏在双拳后的下颌微微扬起,声音里带着“奸计得逞”的笑意:“再来!” 此时,哲依图已经确认,对面的女人是气急攻心,已然疯掉了。在他看来,拿着腰刀的赵明州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可赤手空拳的赵明州就是明摆着送死了。且不说他的身高比赵明州高出两个头,只攻击范围就比赵明州大出了一倍,就光凭体重,哲依图已经能够轻轻松松压死对方了。 她的确很有勇气,可也仅仅只剩勇气了。 哲依图再无犹疑,大喝一声冲了上去,身体如同崩溃的山峦,以一种无可阻挡的疯狂向着赵明州扑了过去。 赵明州却像一只入秋时的螟虫,好整以暇地蹦来跳去,她的重心在两腿之间快速地转移着,很难推测出她下一步攻击的方向。 一力降十会,无论她攻向哪里,哲依图都并不在意。 可是下一瞬,赵明州身子一矮,人却从哲依图的视野中消失了。 哲依图一挥击空,恼羞成怒地便要转身去寻,突然,一阵让人惊恐的凉意攀上了他的脊骨,哲依图的心脏剧烈地悸动起来。 危险的感知和身体的剧痛同时袭来,左臂的肘部关节向后不可思议地弯折着,哲依图闷哼一声,垂头看向自己的左臂。 左臂的肘部关节处不再是流畅而有力的曲线,而是呈现出一种突兀的、近乎折断的状态。这种弯折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扭曲,更是一种让人牙齿发酸的诡异感。 肘关节的下方,因为关节错位而显得格外突兀的手腕与手掌,无助地悬在空中,像是冬日干瘪欲坠的残叶。 哲依图咬紧牙关,忍住了即将冲口而出的惨叫。相较于废掉的左臂,在赵明州面前破碎的骄傲才是更让他难以忍受的。 他奋力一甩,将那毫无知觉的前臂甩到背后,用自己的右手继续攻击。他发了疯一般寻找那如同鬼魅般地身影,巨大的头颅转来转去,因为痛苦而撑大的鼻孔喷着白色的热气,如同一只受困的犀牛。 然而,赵明州并没有让这头“犀牛”等太久,下一瞬,剧痛从左腿处传来,哲依图身子一歪,几乎要摔倒在地。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寻找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明州了,他竭力将全身的重量转移到完好的右腿之上,挣扎着,蹦跳着,想要去够那甩在一边的链斧。 那曾象征他荣耀与力量的链斧,静静地躺在不远处,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他终于明白了赵明州将武器都远远抛出的原因了,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喀拉”,又一声骨节的脆响,受到重创的犀牛轰然倒地,他的右手还在疯狂地、偏执地挥动着,试图抓住些什么,但除了空气,他什么也抓不到。 哲依图的侧脸贴在冰冷的石砖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涎水从开合的嘴角流淌下来,混合着尘土和血迹,显得格外狼狈。因为极致的愤怒与羞辱,哲依图发出意味不明的大叫。 突然,他的右臂被猛力一扯,视野从歪斜扭曲的地平线瞬时扩大,被朝霞染红的天空撞入了他肿胀的眼眶。与那放肆的日出同时到来的,是一支破风而来的羽箭,稳稳地扎在他坚韧的锁子甲上。 赵明州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别玩赖,他的命可比我的值钱。” 广场对面,群马嘶鸣、众人叫嚣,可面对那将哲依图稳稳挡在身前的赵明州,刀枪剑戟都已经失却了效果。 赵明州赌得没有错,只要手中有哲依图这块免死金牌,对面那十数名骑兵便不敢越雷池半步。 空寂的广场中,只剩下哲依图痛苦屈辱的咆哮,和赵明州轻飘飘地一句:“大叔,带唐王出来吧!别再把房子烧塌了。” 很快,老太监便护着唐王从侧殿的槛窗翻了出来,唐王身上披着一床打湿的棉被,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断,老太监初始还扶着他,待看清广场上一触即发的冲突之时,赶紧用自己羸弱的身子将唐王严严实实地掩在后面。 哲依图目眦欲裂,用余光看着好整以暇猫在一边的唐王主仆,一种几乎要将他炸裂开的愤怒让他丧失了最后的神志:“杀了我!为我报仇!” 虽然赵明州以最快的速度卸掉了他的下巴,让最后的几个音节化作了狼嚎般地嘶鸣,可对面的骑士们却听得清清楚楚。 早已按捺不住内心悸动的鞑子,终于动了。 接下来不过瞬息的时间,仿佛开了慢放的镜头。先是赵明州掰断了哲依图最后一个肘部关节,让他彻底化作瘫软在地上的一滩肉泥;再是唐王和老太监心胆俱裂,连滚带爬地藏到了赵明州的身后;最后是赵明州用脚踢起掉落在一旁的腰刀,横在身前。 夜的最后一丝余晦,彻底让位给冉冉升起的朝阳,赵明州感受着马匹疾驰而来的劲风,倏地睁大了眼睛。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生死相搏的瞬间,人类的五感被提升至巅峰的酣畅淋漓。她与哲依图的对决结束了,而属于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来啊!!” 第53章 一力破局(五)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 赵明州瞄准了冲在最前的一名骑兵的马腿,挥刀欲砍,却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紧接着,“砰、砰、砰”又是数声如旱天雷一般的爆鸣! 向着赵明州袭来的骑兵队伍,瞬时有了微妙的停顿,就仿佛滔天的巨浪拍击在坚固堤岸上,一种难以逾越的阻碍筑成了他们与赵明州之间无形的高墙。 最前面的骑兵在马背上晃了晃,颓然倒地。继而是第二个、第三个…… 赵明州始终保持着高度戒备的持刀姿态,却没有机会和任何一名骑兵发生实质上的冲突。老太监和唐王躲在赵明州背后,随着每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发出意味不明地惊呼。 援军,终于到了。 在第一声枪响的瞬间,赵明州的心就已经落回到了肚子里。那枪声她再熟悉不过了,是罗明受的队伍所配的鲁密铳。罗明受的大船虽被清军焚烧殆尽,可他们随身携带的鲁密铳却还留下了上百杆。 鲁密铳,偷袭毫无防备的骑兵,最是奏效。 赵明州松了松站稳的马步,不易察觉地活动了一下她已然酸麻的腿,微笑着望向汹涌而来的人潮。 纪春山、桐君、留在城外的张翠娥与众兵士、放羊的小羊倌、浑身浴血的太监宫女、满脸自豪的逃难百姓……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脸,都如同跃动的、燃烧的火焰,把赵明州刚刚冷却下来的血液又灼得暖烘烘的。 “明州,你有没有事,你有没有受伤!”桐君拽着赵明州前后左右打量了个遍。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让赵明州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 “我没有事,你们呢,有……有伤亡吗?” 桐君吸了一下鼻子,小声道:“我们死了五个姐妹,伤了十二个……” “宫人们也有伤亡,死了近二十个人,重伤的也有十数个,只怕撑不过今夜了。”纪春山紧跟着道。 赵明州将目光投向负责第二道城门的百姓,他们笑得最为开怀,面上未干的血渍也没有影响他们胜利的好心情:“多亏了赵将军的妙计,那帮鞑子困在羊群里的样子别提多狼狈了!” “是啊是啊,就跟割麦子似的,一刀一个!畅快!” 赵明州看着那一张张被命运磋磨过的满是风霜的脸:“我记得……你们有六十二人……” 而现在聚在面前的,不过二十。 许是赵明州的神色太过黯然,其中一名嗓门颇大的妇人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男人,两人大声大气地开口道:“庄户人命贱,平日里饿死、冻死的可比这会子多呢!” “是啊是啊,去年这时候,城外闹饥荒,没满月的娃娃都被煮了吃……” 男人的腰腹处挨了一手肘:“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污了大将军的耳朵!” 他们声音大得跟敲锣打叉一般,一口一个大将军,却像喊着自家的闺女,听得人心里发颤。 赵明州眉 头一拧,蹲下身来,像拖拽一只死狗一般,将一滩烂泥的哲依图扯了起来。 哲依图的傲气已经被打磨平整,再无棱角,可依旧咬紧着牙关,不允许自己露出分毫颓色。 赵明州的脸离他那般近,近到占满了他瞳仁全部的空间。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乎酝酿着世间最滂沱的愤怒。她紧紧攥着哲依图的领口,眸光闪动,半晌狠狠向地上啐了一口,只骂出一句:“狗杂种。” 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哲依图的眼神彻底涣散了。 他还记得,数月之前,宁波府六狂生起义,负责平叛的巴图鲁鳌拜【1】,就曾被一个汉人狠狠摆了一道。 鳌拜的汉语水平和他不相上下,因此他并不理解那小小的汉人竖起中指的含义,也不明白“狗杂种”三个字究竟代表什么,但鳌拜有一个哲依图没有的优点——不耻下问。 鳌拜将自己经历的事情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关在军中的一名汉人俘虏,那俘虏大睁着眼睛听完,爆发出一阵震天铄地的大笑。他虽然被绑在刑具之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还是笑得喘不过气来,晃得整个刑具都嘎吱作响。似乎在那一刻,巨大的快意让他遗忘了肉身的痛楚,甚至让他得以羽化登仙。 没有人敢去制止这名狂笑的俘虏,连鳌拜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直到他笑得喷出了一口带着腐肉的血沫,方才意犹未尽地止住了笑,叹息道:“骂得好啊,骂得好啊!” 他用那双充血的双瞳死死盯着鳌拜,一字一顿道:“她叫赵明州,对吧!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赵明州!抱憾终生啊!老夫抱憾终生啊!” 鳌拜气急攻心,将那名俘虏凌迟处死,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那名叫做黄道周【2】的俘虏还在笑着唾骂:“狗杂种,狗杂种!” 这三个字,不仅让鳌拜一个多月夜不能寐,受尽了嘲讽,也让赵明州的名字传遍了满洲八旗。 所以哲依图当然知道,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哲依图发出一声崩溃的嘶嚎,他似乎看到了血淋淋的刑架,而此刻承受着凌迟酷刑的人却不再是黄道周,而是他,满洲勇士哲依图。 四周的喧嚣与嘈杂,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那些曾经被他踩在脚下的汉人,此刻满脸兴奋地围在刑架四周,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笑容,发出麻雀一般令人厌恶的叽喳声。 那让他深恶痛绝的三个字,从他们不断开合的嘴里蹦出来,如同一柄尖刀,一下又一下,剜进他的肉里,将曾经属于他的荣耀,挫骨扬灰。 ——狗杂种。 哲依图白眼一翻,同那个被他吓晕的女子一样,昏死过去。 赵明州厌恶地松开了手,任由成为废人一个的哲依图滑落在地。她抬起头,环顾身畔。在纪春山的搀扶下,吓得双腿打晃的老太监和唐王被安置到了嫔妃居住的宫室,暂做休整。 伤者也在桐君的安排下,送往空置的房间包扎伤口。 赵明州找了一圈,发现还是少了一个人。 “苏观生苏大人呢?” 第54章 一力破局(六)将军有危险!…… 一个时辰以前。 虽然苏观生身量不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爬出那狭窄逼仄的狗洞,还是着实废了他一番功夫。 最重视派头的苏大人是肩膀也磨破了,膝盖也蹭花了,身子拗成了一只虾米,方才从狗洞中挤了出来。 他顾不得拍一拍周身的浮土,踉踉跄跄地向城外跑去。苏大人有这个自信,城中的鞑子都被他那辆金玉其外的马车引到了皇城之中,百姓的灭顶之灾在赵将军的建议下,被转嫁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想到赵将军即将面对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鞑子,苏观生又忍不住抽噎起来。迎着寒风,鼻涕和着眼泪垂挂成飘荡的银线,又被苏观生的袖袍狠狠蹭去。 快点,再快点,赵将军还等着他呢! 要说苏观生还真是有把子运气,许是逃跑得匆忙,一户人家后院拴着的小青驴没来得及带走,呶呶嘶叫得正欢。苏观生也不管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古训了,当即牵了小青驴出来,一夹驴腹,便直奔城门而去。 往日繁华的城池,此刻人去楼空。街道两旁挤挤挨挨的商铺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木门半掩,窗棂破碎,店内的货物散落一地。尚未熄灭的余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和着穿过破败屋檐的寒风,发出如同啜泣般令人脊背发寒的声响。 愈靠近城门,死难者的遗体愈多。其中,大半是倒在血泊中的守城官兵。苏观生不敢想象,若不是赵将军当机立断,派他将鞑子尽数引入皇城之中,只怕死得便不仅仅是军户了…… 苏观生不敢迟疑,驱赶着不情不愿的小青驴跑得越来越快。他记得,赵明州的大军驻扎在距离广州城五里外的营地中,只要自己发了狠地跑,应该是来得及! ——赵将军不是会撒豆成羊吗!?再撒一次,让那些羊替将军阻个一时片刻的…… 苏观生正自胡思乱想,却听见身下的小青驴突然放声大叫起来,给苏观生吓得一个激灵。 “大老爷,大老爷!求求您救救孩子吧!”苏观生定睛细瞧,却见小青驴的蹄子前正趴伏着一名老妪。 苏观生气血上涌,大喊道:“哪来的不长眼的!滚开!本官有要事!” 那老妪却不管不顾,合身扑了上来,把小青驴骇得连连后退,直喷响鼻。 “大老爷,老妇实在是找不到能帮忙的人了啊!”老妪一边哭嚎,一边回身去指不远处一辆牛车。那牛车倒扣在地上,拉运的货物堆成了小山。 “我孙儿还扣在车里呢,老妇年老体衰,实在是……实在是有心无力啊老大爷!” 老妇磕头如捣蒜,苏观生的脸色却一阵红一阵白。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孩子,一边是同样生死未卜的赵将军,他该救谁? 他紧紧握住小青驴的缰绳,刚止住血的嘴唇又被他无意识间咬破了。 ——嗐,哪个孩子不淘啊,七八岁的年纪,狗都嫌呢!再说了,咱们大人打仗,还不就是为了他们吗? 一句话如同冲破云雾的日头,跃然浮出脑海。那时,面对擅闯营地,差点儿被纪春山误伤的小虎子,赵明州也是这般安慰的。 赵将军,会怎么做呢? “先救孩子!”脑海中的赵明州和现实中的苏观生异口同声道。 将死去的老牛从车辕上卸了下来,苏观生将车套在小青驴的背上。老妇人眼含热泪,趴在地上不断地呼唤着扣在车中的孙儿。 “老人家,先别哭了,咱们一块儿推车!”苏观生挽起袖子,主动站到了车辆的一侧。 那老妪赶紧起身,学着苏观生的样子,扶住了另一侧的车架。 “拉!”苏观生一甩鞭子,力度合宜地抽在小青驴的屁股上,小青驴大叫着开始拉车。 驴车缓缓动了起来,已经能看到车下的空隙了。苏观生面露喜色,嚷道:“再使劲!” 似乎是为了回报苏观生的褒奖,小青驴使足了全力,背一弓,向着前方猛力一跃!车辆晃晃悠悠地抖动起来,下方陡然现出一大片空间,一个小小的身影借着那个当口钻了出来。 “漂亮!”苏观生高兴得大叫,下一秒,欢呼变成了惨嚎,牛车失了平衡,狠狠砸向了苏观生。 苏观生年纪大了,早已没有了少年人的迅捷灵俏,虽然他搓动着双足,拼命向后躲闪,可那驴车还是猛力撞上了他的左腿胫骨,一声清晰而让人牙酸的“咔嚓”声同惨叫一起,传入了苏观生的耳朵。 苏观生重重地摔倒在地,竭力抱住自己受伤的小腿,声嘶力竭地嚎啕起来。 四周都静了 下来,除了歪倒在一边喊得惨绝人寰的苏观生,小青驴格外乖巧地啃吃着地衣,老妪揽着孙儿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该如何帮助这位好心的大老爷。 “快……快给大老爷磕头。”老妪半晌才反应过来,推了一把小男孩儿的后背。 男孩儿小脸儿冻得通红,五官的颜色都糊成了一片,唯余一双大眼睛委屈地眨巴着。他噗通一声跪倒在苏观生面前,使劲扣着响头:“是小八害了大老爷,小八给大老爷磕头了。” 痛得头晕眼花的苏观生暂停了自己的哀嚎,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八的脑袋瓜儿:“孩子没事儿就行。” 老妪也跟着一道跪了下来,她扯着小八的手,硬塞到苏观生手里:“这孩儿是大老爷救的,若大老爷不嫌弃,就收了做个……” 苏观生慌忙摆手:“不用……不用这么客气,但本官确实有事要托这孩子跑一趟腿。” *** 众将士围着一个瘦脱了相的孩子,盯着他手中被攥得汗津津的麦穗。 “你说是苏观生苏大人派你来的?那他具体交代了你什么呢?”一名小旗问道。 “回禀大老爷,”小八恭恭敬敬道,“苏大老爷告诉了我营地的位置,然后塞给我一把麦穗,就……就晕过去了。” “那他人呢?” “小八的嫲嫲在守着他呢!” 听说苏观生暂且没有性命之虞,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翠娥,你同苏大人相处得时间长,你明白他什么意思吗?” 张翠娥憨厚地摇了摇头:“我同苏大人也没说过几句囫囵话,就知道……他人挺好的……” 那小旗又出主意道:“干脆,咱们派人跟着这娃儿,去把苏大人背回来。一来赶紧医治,别落下病根;二来等苏大人醒了,也好问问清楚。” 众人闻言,皆是附和。新晋才加入队伍的李家坳村民——老二家的小子赶紧举手嚷道:“让俺们几个去!腿脚儿快着呢!” 小旗点了点头:“也好”,说完还不忘调侃几句,“不然,光这一把麦穗,谁能明白苏大人的意思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城里缺粮呢!” 众兵众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老二家的小子却怔住了,口中喃喃道:“粮食……粮食……” ——赵将军不收粮,可以收下我们吗? 一道灼热的白线陡然掠过混沌的脑海,老二家的小子猛地锤了一下大腿:“城里不是缺粮食,是缺兵!将军有危险!” 第55章 一力破局(七)那么你选择的君主,自…… “所以,苏大人就是用那一把随手抓的麦穗,为我们搬来了救兵?”赵明州笑着望向苏观生。 因为惨叫了一路,苏观生的面色明显憔悴了,可谈及自己的高光时刻,他还是强忍痛楚,凸起的颧骨上泛着激动的潮红:“当时本官也顾不得那么多,满脑子就是如何把将军的口信带到。将军说了,此事唯有本官才能做到,我便决不能让将军失望。我那手啊……” 他一边说,一边重现着当时的场景,用左手在床榻上摸来抓去:“……诶,一下子就摸到了一把麦穗!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将军,你就说这事儿巧不巧!” 苏观生开心大笑,笑到一半,却看到赵明州眸色深沉的看着他,脸上竟无半点儿笑意。 苏观生心头一跳,赶紧把话头往回带:“本官也是完成了任务太高兴了……现在想想看,用粮食喻大军确实有些儿戏,还望将军不要……” 却见赵明州姿容严整,拱手下拜:“辛苦苏大人了,大人救命之恩,明州此生必报。” 苏观生红了眼眶,半个身子撑起来拼命拦阻:“折煞苏某啊!” 苏观生虽是官员,位高权重,但此时事出紧急,也只能与普通的兵众在同一间宫室里养伤。苏观生与赵明州互相谦让,真诚互吹的场景,尽皆落在受伤的兵众们眼里。 善意的笑声先是如同细弱的浪花,小心翼翼地跃出水面;继而蔓延开来,形成一波接一波的潮涌;最后,终于在赵明州和苏观生的带动下,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欢快,壮大成幕天席地的巨浪,轰地拍上了堤岸,溅起的白沫直冲天际。所有人的笑脸都格外耀眼,他们又岂止是为苏观生高兴,他们也在为自己高兴。 他们赢了,赵明州们,赢了! 老太监尚未进门,便被屋内喧闹欢悦的气氛扑了个满头满脸,让他本来忧心忡忡的神色也随之和缓了下来。 待屋内的声音稍稍止息,老太监方才敲门而入。 “赵将军,圣上有请。” 赵明州赶紧拍了拍自己笑僵的脸,正色道:“正好,我也有重要的事情同唐王殿下商议。大叔,带路吧!” 老太监一怔,他还是没有习惯赵明州这独特的称谓,但想及赵明州面对建奴的勇毅无畏,似乎“大叔”这个称呼也完全可以理解了。一抹慈祥而谦卑的笑容浮上嘴角,老太监躬身道:“赵将军,请。” 二人走过冗长的连廊,到达了一处僻静的宫室。只看了一眼宫室近乎质朴的布置,赵明州便脸色一晒,心中暗骂:白毛儿这是把唐王送冷宫里来了吗?寒酸成这个样子……就算他向着小王爷,也不能这么直白吧,显得跟我们欺负人似的…… 她刚准备替纪春山找补两句,却见宫室外正候着一人,不是唐王殿下又是何人? 唐王换下了花纹繁复的衮服,只着一件式样简单的圆领袍,乍一看,倒像是候在殿外,乞请召见的臣子。 赵明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话在嘴里转了半天,蹦出来的却是:“殿下……衣服给烧了不少哈?” 唐王也笑了,不知是不是面对面交谈的原因,唐王的面容此刻格外地平静与温和:“赵将军说笑了,快请,屋里有歙州茶人新制的兰雪茶,配上静置了一夜的奶皮子,正好喝了暖暖身子。” 赵明州一听,嘴里竟然漫起了口水,忙不迭地跟在唐王屁股后面钻进了那间颇为简陋的宫室。 这间宫室外面看着寒酸,屋里的炭火却是烧得很旺,一进去整个人便已暖了大半。待到唐王亲自斟出的茶汤往杯盏中一漾,连不懂茶的赵明州都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好香啊! 就如同春日里新绽的兰花,由最美的女子轻手采撷,汪在松枝上扫下来的覆雪里窖一夜,在日头未起的清晨打开时的香气,让人的每个毛孔都为之舒畅。 紧接着,唐王又将暖在壶中的奶皮子兑了进去,雪白的奶皮子,倏地在葱倩色的茶汤里晕染开,略加搅拌,便形成了一种极漂亮的白绿色,像是浅到极致的抹茶。 赵明州也不推辞,一仰脖,咕咚一口喝了个精光。 这种牛嚼牡丹的喝法让老太监不由失笑,刚准备劝阻,却见唐王冲他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哈——”赵明州意犹未尽地竖起了大拇指,“这不比霸王茶姬强!” 唐王听不懂赵明州啼哩吐噜说了些什么,但从语气分辨应是夸赞无疑了,便用眼神示意侍候的老太监再给赵明州斟上一盏。 赵明州赶紧挡了一下杯盏,道:“唐王殿下,我……末将得先把重要的事儿跟您商量商量。” “广州城——咱们是不能呆了。虽说今日打退了鞑子的先锋兵,可就像吾皇所预判的那样,鞑子的大部队还在后面,仅凭咱们的兵力是没有办法对抗的。” 赵明州叹了口气:“也不怕殿下笑话,我目前手下的人马不多,若是对上鞑子的数千部队,确有一战之力;可是若对面有上万甚至数万,那硬碰硬就是送死。为了殿下你的安全,我的建议是先回肇庆,从长计议。” 唐王并没有回答,只是轻提广袖,又替赵明州斟了一碗。摇晃的茶汤里,映衬着唐王低眉垂首的脸。赵明州恍然惊觉,唐王和朱由榔的长相确有几分相似,带着一种荼蘼之后的衰败美感。 “赵将军,再饮一杯吧!”唐王轻声道。 赵明州应了,咕咚咕咚又喝 了一杯,杯盏俯仰间,她心中暗道:我是不是说得太急了?这唐王终究是想要当皇帝的,一山不容二虎,他不肯去肇庆也是情有可原…… 正思忖间,却听唐王道:“我本以为桂王是无能之辈……只觉得将皇兄的天下交付于他,实在是所托非人。可今日,当群臣弃我而去,当百姓流离逃亡,当北寇的铁骑直冲到眼前,当燃着火的箭矢刺入殿门,那一刻我才明白,自以为真命天子的我,竟然也无能至此。” 他的声音那么低沉,却又那般平静,如同一条秋日午后的河流:“面对生死一线,无论是贵为天子,亦或是低若虫蠹,最先考虑的定当是自身的安危。而赵将军,你却不一样。在君王和百姓之间,你选百姓;在自己与他人之间,你选他人……” “那么你选择的君主,自然也堪当大任。” 唐王缓缓站起身,踱到窗边,初冬的阳光氤氲了他的轮廓,从背影来看,他更像一名书生,而非君王:“赵将军,肇庆我便不同你去了。本王决意退位归藩——”他面向东边,遥遥一拜,“恳请吾皇——允准。”(第2卷 完) 第56章 突出重围(一)众川赴海,天下归心。…… 月明星稀,夜色浓重得化不开。微弱的月光透过云层的间隙,吝惜于自己的丝缕清晖。被那惨淡的白芒照亮的荒野之上,散布着数座营帐,如同潜伏在蒿草中的野兽,在夜色中沉默地伫立着。 帐内,烛火摇曳不定,照亮了男人阴鸷的面容。男人双腿叉开,一手撑腮,垂首凝视着面前的地图,而另一只手缓慢而轻柔的敲击着案几的边缘,每一下都如同催魂的鼓点,让帐中等待吩咐的将领们大气儿都不敢出。 突然,男人的嘴角微微向上勾了勾,露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冷笑:“开拔,去肇庆。” 一言既出,营帐中的将领们都不由得倒吸一后冷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方才有胆大的接口道:“李总兵,肇庆的确是一只肥羊,可是……可是佟大人命我等攻下广州城,活捉绍武帝,咱们打都不打就转道去肇庆,是不是有点……有点……” 李成栋抬眸,两道目光如同冰锥般直直刺到那名将领的脸上,骇得对方不由打了个冷颤,到了嘴边的话语也跟着戛然而止。 “说啊,怎地不说了?”李成栋的笑容逐渐扩大,在他本就冷酷的面容上泛起残忍的涟漪:“你倒是佟养甲养得好狗啊,敢当着我的面乱吠。” “来人啊!”李成栋轻挑浓眉,声音格外平静,“把袁大人的衣服给我扒光了,绑于马上,让他自己去广州给佟大人尽忠去!” 话音才落,便有数名黑甲侍从围了上来,将方才多话的将领脱了出去。营帐外,除了呼啸的风声和袁大人隐约传来的惨叫,竟是再也没有分毫声响,如同沉默的地狱。 “还有人有异议吗?”李成栋头也不抬地发问道。 满堂寂然,将领们皆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发一言。 “既然如此,全军听令!转道肇庆,活捉永历!” 帐中众人唯有诺诺称是。 李成栋也不多言,蓦然起身,掀帐而出。帐外的寒风趁隙而入,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李成栋并不怕冷,他不像那些帐中的将领们,被这寒风一扑便缩手缩脖子,反倒是直起了身子,长长地吸了一大口冷气。 “舒爽!”他朗声一笑,拔腿便走。 距离议事军帐不远,有一座三角形的小帐篷,汉人称之为撮罗子。这间撮罗子占地面积并不大,可帐篷上覆着的皆是雪白的犴皮,在月光的照射下盈然闪光,如同冰雕雪砌一般。犴,是世存最大的一种驼鹿,极为罕见。而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犴就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一座普通的撮罗子,竟然以雪白的犴皮为饰,出手之豪奢可见一斑。 撮罗子外早已候着一位婢女,见李成栋踏月而来,当即乖巧地迎了上去,踮着脚接下李成栋披着的大氅。 “夫人呢?” “夫人等将军久了,便小睡了一会儿,奴婢这就……” “不必,你也去休息吧。” 李成栋掀开帐帘,回身小心地掩上,将自朔方而来的寒风挡在帐外。 帐中的炭火烧得很旺,温暖如春。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毡毯,脚步踩上去声音又轻又闷,几不可闻。一侧的美人榻上歪着一人,葱白的柔荑垂在榻外,指尖几乎要触到地上。 李成栋悄声走到炭火旁,将周身的寒气都烤散了,方才抬步走到美人榻旁。 他垂眸,静静凝望上榻上酣睡的女子。那张受尽命运锉磨的脸,并没有外界传说的那般惊艳,相反,女子的五官纤弱恬淡,似乎被帐外的寒风一扑,便会消散不见一般。女子的眼角处有一米粒大小的疤痕,事隔经年,疤痕的颜色已经很浅了,白中透粉,若一瓣琼花花瓣,装点在女子的眉眼之间。 李成栋记得那处疤痕,年少之时,他欲追随闯王直捣京师,她追在他的马后不慎摔倒,正磕在眼角。他勒马回头,但终究狠了心,并无停留。 若早知今日之变局,当时他又该如何抉择呢? 往事如潮,将李成栋彻底淹没。他缓缓蹲下身,在榻旁席地而坐,双眸却没有离开女子的眉眼半分。 李成栋的身材高大厚壮,此时又穿着盔甲,直如罴熊一般,而他面上的神色却格外温柔,同军帐中杀伐果决的暴君判若两人。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女子的睡颜,如诵经的僧人一般虔诚。 夜,彻底遁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 第二日,广州城。 城外聚集着两支队伍,一支队伍人数众多,有整装待发的兵众,有盈箱累箧的百姓,还有数百只肥嘟嘟的山羊;另一只队伍则多是装饰华美的车驾,厚重的车帘遮住了车中人的面容,唯有领头的白毛道士格外扎眼。 “纪道长,你确定不和我们走?”骑在马上的赵明州对纪春山道。 “贫道把唐王殿下送到地儿了,自会回肇庆复命。”纪春山笑着拱了拱手。 “啧——”赵明州轻轻咂巴了一下嘴,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我看啊,你还是信不过唐王殿下。” 纪春山挑了挑眉:“赵将军,看破莫说破。” “纪道长,这次你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唐王毕竟当过皇帝,心高气傲一些,不愿意到肇庆被咱们看着也情有可原。你倒好,盯人盯得紧的哟——”赵明州昨夜里睡了个好觉,调侃起纪春山来倒是信手拈来。 “贫道在赵将军心目中,这小人也不是做了一天两天了,便是多做些时日又有何妨?”纪春山也不恼,骑在马上悠哉地甩了一下拂尘,嘱咐道:“倒是赵将军你,此番携如此多的广州百姓回肇庆,还是要多加小心。” 赵明州闻言,目光放远,望向被大军保护在中间的百姓们。这些百姓,是广州城最后的居民,在赵明州的建议下,他们也愿意随着大军前往肇庆避难。只是,原本大军四天便能走完的路程,因着这些百姓的加入,只怕要成倍拉长了。 赵明州的脸上浮现起温和的笑意:“纪道长,你还记得那个丁魁楚说过一句话吗——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亡。这些百姓,就是广州。只要他们还在,广州终有一日,我们还能抢回来。我保证,我会带他们回家。” 纪春山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女子的脸被寒风扑得通红,眼睛却是亮晶晶,汪着掩不住的笑意。他一直担心着即将到来的天罚,而赵明州却浑不在意,仿佛即将承受劫难的并非是她一般。 终于,纪春山也释怀地笑了,拱手道:“既然如此,赵将军,肇庆见。” “纪道长,肇庆见!” 望着纪春山雪白的背影消失在大路的远处,赵明州轻轻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看向万千屏息凝神注视着她的人们。 广州一役,她的队伍里又添了许 多新面孔,他们的脸上都漾着浓得化不开的笑,仿佛加入了这支队伍,便必将走向胜利。赵明州心中一暖,高高扬起手中的长刀,道:“诸位,开拔,回家!” “回家!!”回应她的,是万千高扬的手臂,是无数炽热的眼睛。 此正是,众川赴海,天下归心。 第57章 突出重围(二)缺牙耙,种冬瓜。瓜有…… 同日,肇庆。 相较于自家阿姐永远奔走于解决问题的路上,留在肇庆城当着小皇帝的般般就自在许多。再加上那个让般般颇有些忌惮的白毛妖道纪春山跟着姐姐去了广州,她的小孩子心性便再也掩不住了,整日撺掇着朱由榔出宫遛弯。 朱由榔着实宠爱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妹妹,好言好语劝诫过几次,便架不住对方的软磨硬泡,换了常服溜出了宫,美其名曰:微服私访。 般般自觉肇庆城中皆是自己的人马,丝毫不担心安全上的问题,只随身带了一个懂些拳脚的小太监。 “小德子。” “奴才在。” 般般将手中的糖葫芦递了一根过去,吓得小德子忙不迭地接了,战战兢兢地握在手里,像捧着御赐的琉璃盏。 “咱们毕竟是微服私访,要不给你换个名字,这‘小德子’也太扎眼了,一听咱们就是宫里跑出来的。”般般认真思索道。 小德子哪还有功夫管名字的问题,自踏出宫门那一刻他便如同惊弓之鸟,恨不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朱由榔有分毫闪失,此刻他一边诺诺地应着,一边警醒地关注着身边走过的路人。 “你姓什么啊?”般般问道。 “奴才姓方。” “嗷,小方,那以后出来,我就喊你小方,你就喊我小朱,多方便,多隐蔽。”般般自觉完成了隐藏身份的的大任务,脸上始终挂着笑。 “奴才……小方知道了……”短短几个字,小方感觉自己的牙都快咬碎了。他早就听闻自家皇上与众不同,性格温和,从不责罚下人。可他此刻觉得,与其陪着皇上微服私访,还不如被当众打一顿呢…… 太监小方苦着脸,心里默默地长叹一口气。 般般哪里知道小方心中的忐忑,自顾自地吃完了一串糖葫芦,又盯上了小方手里的:“诶,你怎么不吃啊?控糖?” 小方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将糖葫芦呈到般般手里。 “再不吃就好化了,那我替你吃了哈!”般般乐呵呵地接了过来,张嘴就咬。 洁白的贝齿先是咬碎了最外层晶莹剔透的糖壳,紧接着又刺入鲜红酸糯的果肉之中,再往下深入,一颗浑圆的果核拦住了牙齿的去路,二者短兵相接,般般哎呦了一声,捂住了嘴巴。 太监小方简直心胆俱裂,手忙脚乱地在般般眼前蹦来跳去:“圣上,您……您这是怎么了!” 般般眉头还蹙着,脸上却露出甜甜地笑:“没事儿,硌牙了。” 小方刚想长出一口气,却听路边的一堆竹筐下响起了清脆的巴掌,伴着嘟嘟囔囔的童谣声:“缺牙耙,种冬瓜。瓜有黄,割来尝!” 紧张到极限的脑神经绷成了拉圆的弓,小方猛地冲到般般身侧,抽出佩刀一挑那堆倒扣着的竹筐,露出里面一个模模糊糊蹲着的人影。 “谁!”小方厉声喝问。 那人也不慌张,一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边拍着手继续大声唱着:“瓜有大,割来卖。卖倒钱,学打拳。拳棍断,学打砖……” 那人一开始背朝着般般和小方,此时他姿势僵硬地拍着手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迷茫却憨笑着的脸。 般般的心顿时放了下来,那人个头儿虽高,可看那脸上的表情,明显就是一个智力有些缺陷的可怜人。 小方却没有放下手中的剑,冲着那人怒道:“你是何人!” 那人也不回应他,甚至连一眼都没有朝小方那儿瞄一下,只是愣愣地盯着般般的脸,突然哈哈一笑,大声道:“缺牙耙,真好看!” 这下,连紧张兮兮的小方也看出来对方是个傻子了,剑尖便缓缓的垂落下来。 般般瞬间便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刚才自己哎呦叫喊硌了牙,那“缺牙耙”定然是指自己了。而这句“好看”应该是那憨儿折服于小王爷的美貌吧! 般般也笑了,开心道:“那你应该这么说,缺牙耙,真是相貌堂堂。” 那憨儿也是听话,有样学样道:“缺牙耙,相貌堂堂!” “诶!对咯!真聪明!” 小方看着自家皇上和一个憨儿玩得有来有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劝又不敢,只得一脸苦笑地看着般般和憨儿侃大山。 “我叫缺牙耙,你叫什么呀?” “我叫傻春!” “你一点都不傻,学东西快着呢!”般般由衷地夸奖道。 “我也觉得,傻春以后……以后要考状元!”傻春也由衷地点着头。 “好啊,有志气!考中了来当我的大学士!” 小方差点儿笑出来,心中暗道:圣上,这事儿您和苏观生苏大人商量了吗?这就把苏大人的官儿许给傻春了…… 见般般和傻春聊得开心,小方也不便打扰,便收刀入鞘,自顾自地在巷子里巡起逻来。倒不是他真的担心会有什么刺客突然出现,实在是不想让旁人看到自家皇上竟然和一个憨儿成了朋友。 小方刚溜达到巷子口,猛然跟被人点了穴一般,僵在了原地,紧接着身子一矮,猫着腰跑回到般般身边,压低声音道:“圣上,不好了!丁……丁大人朝这边儿来了!” 般般正聊得开心,不由得一愣:“丁大人,丁魁楚?” “正是!” “那……那便来呗?咱们又不偷不抢的……”话说到一半,看着小方苦涩的圆脸,般般才骤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们这可是微服私访,要是被发现了,般般自己还好说,只怕小方可要遭罪了,赶紧道:“那……那咱们抓紧藏起来啊!” 般般和小方都没有料到,竟然是傻春反应最为迅速,他猛地抄起一个竹筐,登头盖脸的就罩在了般般的身上,紧接着又给小方套上了一个破篓子,最后再将自己小心翼翼地塞进一堆破草席中。 三人刚藏好,便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透过破烂不堪的竹筐,般般一眼便看到了走在前面,脚步匆匆的丁魁楚。 他的身后,跟着四个颇为面生的男子,看上去凶神恶煞,杀气四溢。 “李大人当真做此决定?”丁魁楚压低声音对身后的男子道。 “丁大人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李将军的决策可不是您能随便撺掇的。”男子回答得傲慢无礼。 丁魁楚被噎了一句,也不敢发怒,只是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一队人行色匆匆的消失在巷道的深处。 般般只觉得心里一沉,历史上丁魁楚的行径她是烂熟于心的。与始终主张抗清的瞿式肆不同,丁魁楚心中记挂的既不是朱由榔,亦不是天下百姓,而是他积攒的万贯家财。在真实的历史中,李成栋率军攻入了广州,活捉了绍武帝,小皇帝朱由榔吓得脚底抹油,从肇庆逃往梧州。而本应随驾的丁魁楚却从梧州溜走,跑去了岑溪。 谁料,丁魁楚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李成栋惦记上了他的万贯家财,诱而杀之。最终,他死在了自己存有精金八十余万的大船上,败在了自己横征暴敛的金银珠宝手中。 可是,这里可不是梧州,是肇庆啊! 难道,历史又一次……改变了? 第58章 突出重围(三)肇庆不能成为第二个扬…… 正想着,脑袋上倒扣着的竹筐被掀开了,视野中撞进傻春憨笑着的脸。般般吓了一跳,道:“他们走了?” 小方也凑了过来,将蹲在地上的般般扶起,道:“圣……小朱,您还好吧?” 般般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我倒是没事,不过,丁魁楚神秘兮兮地是要做什么去……” “你说那个人?他……他总来。”接口回答的竟然是傻春,“那头,有大院子,他们进院子。” 般般在脑海中重新组织着傻春的语句:丁魁楚会经常来这处无人的巷道,而巷道尽头有一处大宅院,里面便藏着丁魁楚的秘密。李将军的决策……难道是李成栋?他要做什么?李成栋有什么大事还需要丁魁楚的配合? 般般的脸色白了,她转头对傻春道:“傻春,你今晚能带我们去大宅子吗?” 傻春闻言,喜上眉梢,拍着手道:“好呀好呀!傻春陪缺牙耙一起玩!” 小方却急了,忙不迭地摆手道:“不行啊,圣上!绝对不行!这事儿太危险了!” “我有预感,这是大事……这是塌天的大事。”般般的表情如同凝铸了一般,“这已经不仅仅是你我安危的问题了,只怕……只怕整个肇庆城的命运都将由此改变……” “那……那您也不能去啊,我去,我替您去。”小方急得都结巴了。 “不行,我……我不得不去。” ——这是唯有我能猜度到的历史,也是我无法对任何人直言相告的秘密。 “傻春,我们晚上见。”心念已定,般般冲着兴高采烈的傻春郑重道,“在我来之前,你一定要藏好了,不要擅自行动,知道吗?” “嗯!”傻春的手中握着般般塞给他的糖葫芦,拼命点头。 是夜。月色静悄悄地,从廊前的阴影里隐约露出一道银边。天空晦暗得可怕,一场罕见的冬雨即将落下。 太监小方踮着脚尖,鬼鬼祟祟地从檐下的阴影处钻了出来,又忙不迭地矮身钻到另一处阴影之中。他就这样钻来躲去,如同一只在不同的荷叶下蹦跶的小青蛙。 就算心里有千万不情万般不愿,他还是按照圣上的吩咐,准时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偌大的房间寂然无声,小方屏息而行,向着御榻的方向摸去。屋里的烛火已然全部熄了,是以他每走一步,都要伸出脚来左右划拉着探路,终于,他的脚尖触到了坚硬的床架。 他的心刚落到一半,半空中陡然响起一阵惊雷,随着雷声隆隆,一道苍白的闪电若根须倒长的榉木,在天空之中张牙舞爪地扩散开来,照亮了小方面前的空间。 只见床榻之上坐着一人,正静静地望着他。 小方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一声尖叫从紧捂着的指缝中流泻出来:“小朱!你吓死我了!” 在电光的映衬下,朱由榔本就白皙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青色:“小德子,今夜我们不去了。” 小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瞪大眼睛追了一句:“您……您是说不去了?” “嗯。”朱由榔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小方只觉得今夜的圣上似乎变了一个人,和早上笑盈盈递给他糖葫芦的时候判若两人。 小方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应声道:“不……不去了好,不去了好,那……那奴才就退下了。” “嗯。”朱由榔再次僵硬地点了点头。 小方疑惑地看了看朱由榔,倒退着向房门外走去。刚掩上寝殿的大门,他突然想到,那傻春是不是还在巷子里猫着呢,是不是应该……但转念一想,这天就要下大雨了,傻春就是再傻,也不会冒雨等着吧,估计还没掉点儿就跑回家了。 小方完成了逻辑自洽,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 听着小方的脚步消失在夜色中,朱由榔身子一软,似乎是疲惫已极的阖上了眼睛。 他又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冥想庭院,院中空无一人,恢复美貌的杏花树兀自绽放。朱由榔抬眸望去,病房的门板歪歪地掩着,般般坐在病床上的身影隐约可见。 朱由榔松了口气,走入病房之中,般般则背对着他坐着,始终不肯回头。 “般般。”朱由榔温声唤道。 般般嘟着脸,眉毛和眼睛挤在一起,像是一个捏错了褶儿的小笼包:“叫我做什么,你又用不着我,以后这个身体你自己说得算好了!” 朱由榔也不反驳,轻轻地叹了口气。刚才和般般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缓缓在病床的另一侧坐下,等待着他的船长般般消气。 “你不能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朱由榔的声音很轻缓,饶是般般也很难对他生起气来。 “我不是为了玩,这是大事!”般般转过身来,义正词严道。 “和你的安全相比,没有什么事情能称得上大事。” “那整个肇庆城呢!如果肇庆城出了事情,百姓们怎么办!我不像你,我不会跑的!” 话音才落,般般便后悔了。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不忍心去看朱由榔的眼睛。 朱由榔怔忪地眨了两下眼睛,一抹无奈而苦涩的笑容漫上嘴角,他始终没有动怒,只是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如同祈求:“我也不会跑的,般般。” “我答应过你的阿姊,要用我的一切,去保护你的安全,我不能违背对她的诺言。我知道你怀疑丁魁楚,如果我猜度的没错的话,瞿式肆也在怀疑他。虽然你阿姊和春山不在,苏观生也不在,但我们终究有可用之人。再怎么样,都勿须你以身涉险。” “肇庆不能成为第二个扬州,我也不能再失去我的船长第二次。你能明白吗,般般?” 般般的鼻子有些酸,她深知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对朱由榔的伤害会有多大,她也意识到也许除了以身涉险之外,事情真的会有第二种解决方法……可是,时间真的还来得及吗? “对不起……”般般小声嘟囔道,“我只是着急……因为我发现,历史已经不再是我熟知的历史了……我怕……我怕我帮不上忙了……” 当蝴蝶扇动翅膀,当历史的轨道发生偏移,她还能否看透时光的迷雾,寻到皆大欢喜的结局呢? “即便是改变了,可至少在对人对事的预判上,你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晰。” 般般用力攥握着自己的小手:“希望如此……希望如此……”她垂下眼眸,灵动的瞳仁转了转,突然发现了某个她差点儿忽略掉的问题。 她似乎从来没有向朱由榔透露过今晚的行动,那么,朱由榔是怎么知道的呢?为什么他能够准时从自己的手中夺取身体的控制权,以便让自己错过这次赴约呢? “小王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59章 突出重围(四)我等你——你不来,我…… 朱由榔一怔,半晌长长呼出一口气:“自从你的阿姊踏入肇庆城的那一刻,哪怕不掌舵,我也能通过你的视野感受到航程上的一切。” “一切?”般般犹自不敢信,小心翼翼问道。 天知道这些天里,阿姐吐槽过小王爷多少次。更让般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是,也许她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泄露了朱由榔的命运。 般般悄悄抬起半扇眼帘,窥视着侧向而坐的朱由榔。洁白的病房映衬下,他伶仃而沉默,宛若迷途的游魂。相较于穿越者般般,似乎朱由榔才是更加无法在这个时代存活的人。更为荒唐的是,她知道他的死局,而现在,他也知道了。 “知道能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阳光从玻璃窗中投射而入,以高挺的鼻梁为界,在朱由榔的脸上留下了一明一暗两处泾渭分明的区域,明处唇角带笑,暗处眸色沉沦。“决定这一切的终究不是我……” “如果没有你们,我依旧会是历史上……那个逃跑天子。”朱由榔抬起头,整张面容都沉浸在刺目的阳光里,他笑得那般温润,也那般孤独。 哪怕身处在内心的冥想庭院之中,他依旧无法获得全然的宁静。他能够听到,那积郁了一日的暴雨轰然落下,雷声震耳欲聋。 *** 翌日清晨。 朱由榔是被太监小方一叠声地呼唤吵醒的。 “圣上!圣上!” 朱由榔倏地坐了起来,扶住了自己胀痛的额头:“小德子,怎么了?” “圣上,傻春……傻春求见。” 待朱由榔匆匆忙忙赶到偏殿之时,见地上躺着一个湿漉漉的人,那人的下半身赤红一片,腿部骨骼怪异的弯曲着,和破碎褴褛的衣衫虬结在一起,看上去触 目惊心。听见朱由榔急促的脚步声,那人影晃动了一下,用力撑起身子望向门口。 “缺牙耙!”傻春喊得声音很大,头发上积攒的雨水和着涎水齐齐流淌下来,让他憨傻的脸上一片狼藉。 “大胆——”一旁的管事太监刚尖声呵斥了一句,就被冲上来的朱由榔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开去。 “先叫御医!”朱由榔命令道。 管事太监满脸诧怪,却不敢追问,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朱由榔扶住傻春伸过来的手,衣襟的下摆垂到了傻春身下的脏污之中,血色顺着绸缎的纹理向上蔓延,形成一片骇人的红。 “你这是怎么了?”朱由榔满脸苍白。 “我等你——你不来,我自己去。”傻春依旧笑得很开心,雪白的牙齿夸张地龇在外面,露出因为缺血而苍白的牙龈。 朱由榔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脸色并不比傻春好到哪儿去。 “圣上,昨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大早便出宫了。才赶到半路,就看见傻春正……正在地上爬……我便把傻春背了回来。”小德子补充道,说到最后,他面露不忍,下意识地向傻春的腿部望去。 他不敢想象,在那个滂沱的雨夜里,傻春承受了怎样的殴打与折磨,究竟是什么人,才会对这样一个憨儿下这般死手。 “他们为什么打你……”朱由榔的声音很低,无意识地从唇齿间蹦了出来。 “我翻墙看……看大船,他们有——大船。”傻春颠来倒去地说着,突然抓住朱由榔的手,用尽力气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缺牙耙,我们一起——坐大船。” 拔到极高的声线如同陡然坠落的白鸟,在最高处倏地没有了声息,傻春两眼一翻,倒在朱由榔的怀里。 “傻春!”朱由榔和小德子齐齐喊了出来。 “圣上,莫慌,交给微臣。”一名御医眼疾手快地将傻春从朱由榔怀里夺了出来,指尖在傻春的鼻端探了探,又在其右手脉搏间一搭,宽慰道:“圣上,这位……这位公子只是昏过去了,并无大碍。” “那……那他的腿呢?” “回禀圣上,公子的腿被人打断了,但是若假以时日——”御医微抬双眸,想通过揣摩朱由榔面上的神色来决定医治的时效,却被天子那惨白的面色吓了一跳,不由噎了一下,赶紧道,“最多六月,应能……应能痊愈。” 跪坐在地上的朱由榔晃了一下,他一手撑地,很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可双腿却如同黏在地面上一般。小德子也是浑身哆嗦,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朱由榔搀扶起来。 他们两个人靠在一起,昨夜的暴雨似乎在一瞬间尽数浇在他们的头上。 小德子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发出细碎地“咔哒”声,他慌忙紧抿了一下嘴唇,以防殿前失仪。可很快他便发现,发出声响的并不是他,而是朱由榔。 “都怪我……”那位年轻的天子双目失神地凝视着傻春被血液浸透的双腿,一遍遍地呢喃着,“都怪我……” *** 丁魁楚觉得自己近些日子不顺极了。 运筹帷幄扶上龙椅的天子不待见自己;做船用的柚木在水关被扣了,还是自己花了大价钱疏通;好不容易大船要试水了,又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个疯子,嗷嗷乱叫着搅和,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丁魁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好在这些糟心事儿即将成为过去,他再也无须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没错,寄人篱下。 数月前,丁魁楚的同年好友洪承畴曾代表清廷致信于他,以高官厚禄劝降,丁魁楚拒绝了。拒绝的原因并非是他忠心不二,实在是因为他不愿再过这种哈巴狗儿般,摇尾乞怜的日子。 他本以为拥立朱由榔这种傀儡皇帝,能换得自己下半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孰料,那看着没有主心骨儿的朱由榔,宁可信那没根没叶的苏观生,也不肯和他站在一个队伍里,实在是废物至极。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靠任何人了,他只想靠自己。 丁魁楚垂头看了一眼娇柔倚靠在自己怀中的美人,又抬眼看向耗尽家财倾力制成的巨大海船,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意。 明日,他的船便要下水了。李成栋答应过他,只要他开门纳降,带头就擒,便不会为难于他,任由他携着家眷奴仆顺西江东下,做那一方富贵闲人去。他丁魁楚汲汲营营一生,不就是为了那纵情享乐的时日吗? 想及此,心中雀跃再难掩藏,丁魁楚大手一挥,豪迈道:“美人且看,此船比郑和宝船何如啊!” 怀中美人娇滴滴的嘤咛一声,正欲开口,却见大船之上骤然亮起灯火,无数火把挥舞摇荡,若满天繁星。 丁魁楚不由得呆住了。 只听一声狂嚣的嗤笑自桅杆顶端响起:“就这劳什子还有脸比郑和宝船!?没见识的旱鸭子!” 丁魁楚瞠目仰望,一道黑影若猿猴一般,顺着桅杆急速滑落,滑至半空,那人影陡然松开攀附着桅杆的双手,朝着丁魁楚直扑而来! 第60章 突出重围(五)傻春,走,我们去坐大…… 丁魁楚心胆俱裂,把怀里的美人就势往黑影那边一推,转身就跑。 那黑影本来挥拳欲打,拳风将至却发现是名女子,骂骂咧咧地收了手,又朝丁魁楚扑来。丁魁楚此刻汗如雨下,身后是紧追不舍的黑影,不远处是满是火把摇荡的大船,本已是到了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窘境。 可是,愈是危急关头,人往往愈会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力。在黑影扑来的一瞬,丁魁楚身子一矮,竟是堪堪躲了过去。他不敢回头张望,只闷着一口气,向院门外跑去。 突然,丁魁楚的脚步停了。他大张着嘴,如同溺水的鱼一般拼命喘着气,满脸惊恐地向后倒退着。这种惊惧更甚于方才黑影带来的压制,仿佛对面步步向他逼近的,是西天降临的神佛,而他是潜藏于阴暗的伥鬼。 “丁大人,深夜游船,当真好雅兴。”那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难掩的寒意。 逐渐聚集的火光照亮了那人苍白的面容,正是朱由榔。他的身后跟着瞿式肆等一干重臣,皆目光灼灼地瞪视着丁魁楚。队伍的最前方,与朱由榔并肩而立的是那名唤作德公公的小太监,此刻正推着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憨笑的男子。 丁魁楚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叩……叩见圣上!” 朱由榔垂下眼帘,凝视着瑟瑟发抖的丁魁楚,那曾经让人诟病的柔弱之态似乎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静重如山的隐隐怒火:“丁大人,你是否该向朕解释一下,你为何深夜来此,你又意欲何为?” 丁魁楚只觉口舌苦涩,半晌竟是一语未发。 “丁大人不肯说,那朕便替你说。你玩弄权术,搜刮压榨,积银万两。国家风雨飘摇,你分文不出;百姓饿殍遍地,你毫无怜悯。值此用人之际,朕本想留你一命,可你偏偏不知足,与李成栋暗通款曲,妄想里应外合,开城纳降!” “丁魁楚,你可知罪!” 一种强大的压迫感登头罩下,丁魁楚如闷在倒扣的大钟里,刚欲求饶,却觉屁股上传来重重一脚,踢得他跪立不稳,整个人趴在朱由榔的脚前。 “皇上问你话呢,耳朵聋了!”身后,一个匪里匪气的声音炸响,正是和他缠斗多时的黑影——罗明受。 “臣……臣知罪!臣愿将家中钱财尽数……尽数捐献,只求圣上开恩,留……”往日长袖善舞的丁魁楚,此刻成了匍匐在地,涕泗横流的虫蠹,竟是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了。 “丁大人,恐怕你搞错了一点。”朱由榔轻轻后撤了一步,将自己的衣服下摆无情地从丁魁楚的手中扯出,“那本就不是 你的钱财,那是百姓的。” “来人啊”,朱由榔扬声道,“将此叛逆拖下去,打入大牢!”他环顾四周,目光一一在身后臣子们的面皮儿上刮过,“日后若再有里通外敌者,有如此贼!” 闻言,身后的臣子们呼啦啦跪倒一片:“圣上英明!” 朱由榔颔首:“退下吧。” 在诸臣谨慎小心的脚步声中,朱由榔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不易察觉地活动了一下紧绷的双颊,垂首看向一旁的傻春,露出一个温柔而隽永的笑。 “傻春,走,我们去坐大船。” 傻春明显较几日前胖了许多,头发被人精心地打理好,发冠上还颇有巧思地别了一朵淡粉色的梅花。傻春被小德子背在背上,还扭头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好朋友缺牙耙。 只见缺牙耙面上附着的孤清之气骤然退散,眸中绽放出如花蕊般闪耀的华彩。傻春一愣,不知为什么,他隐约觉得他的好朋友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会儿是孤寂的帝王,一会儿是爱笑的孩童。 还不待他混沌的脑袋想清楚,一声雀跃的欢呼从缺牙耙的唇齿间跃了出来:“坐大船咯!” *** 又到了苏观生最喜欢的午休时间,他志得意满地掀起了车帘。马车外,候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那是他从倒扣的牛车下救出来的孩子,也是他新认的义子——苏大强。名字是赵将军起的,苏观生也觉得大气磅礴,欣然同意。 苏大强搀扶着苏观生下了马车,看向平野之上热热闹闹的人群。苏观生一手扶着自己的老腰,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 和赵将军的队伍相处不过短短半月,初时那些面容模糊的大兵们,此刻看来倒是愈来愈亲切,愈来愈可爱。 苏观生的腿还没有好利索,没有人肯派给他活儿,他便拉着苏大强,跟在赵明州的屁股后面,挨个儿给义子介绍着。 “这是你翠娥姊姊,比你长十岁,干活儿最是麻利,你得多学着些。” “这是你桐君姊姊,人有点儿凶,不过武艺高强,马术卓绝。” “这是你——” 他一个个介绍过去,心安理得的接受着众人的招呼与微笑,心里暖洋洋的。百姓们也都认识这位单枪匹马,溜着全城的鞑子满街跑的苏大人,都时不时凑上来,这个递一个好洋芋,那个塞半拉腌兔腿,苏大人笑容满面,照单全收,不多时苏大强的怀里就塞满了,走几步就往外掉。 “干爹,您人缘真好!”苏大强歆羡地赞叹道。 苏观生乐得眉开眼笑,瞟了一眼走在前面巡视的赵明州,低声应道:“还行吧,就是比赵将军差点儿,不过差点儿有限。” 一老一小就这样一路叽叽咕咕,跟着唱完了饭前一支歌,拿着饭碗排在队伍的最后面,等着今日的大锅饭。 就在这时,平野的另一端传来若有似无的厮打声。 苏观生耳朵尖,虽然腿还不利索,可还是扯着苏大强往发出声音方向赶,而赵明州比他们先一步赶到。 只见被北风吹折的蒿草丛中翻滚着两个人,二人相互拉扯厮打,殴打咒骂声不绝。其中一人,穿着明州军特有的服饰,而另一人则是一身灰衣,间缀着枯黄的蒿草,倒像是别处派来的探马。 赵明州目光一凝,见那灰衣人缠斗之中气息微乱,悍然出手。只见她一手若落叶翩跹,轻搭那人肩头,借势引偏其力;而另一只手却如蛟龙入海,以掌根旋力一推,卸去对方攻来的重拳,将冲劲化为无形。 就是这样一搭一推,两个打得难解难分的人,竟然被她轻巧地分开了。 赵明州反转那灰衣人的双手,用膝盖将他压在地面上,冷声道:“你哪位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突出重围(六)打得一拳开,免得万拳…… 那灰衣人一言不发,嘴唇却微动。赵明州眼疾手快,干脆麻利地卸掉了那人的下巴。 “不说就不说,没必要为这个送命。”赵明州松了压制的膝盖,扯着那人的后颈站了起来,丢给了赶过来的桐君。 “桐君,交给你了,搜搜看,说不定能知道这家伙是从哪儿来的。”那灰衣人的目光死死黏着在赵明州的脸上,狠厉而冰冷。 桐君应了,和几个女子一道将挣扎不休的灰衣人拖了下去。 “这人意志倒是坚定,方才他是要咬舌自尽啊!”苏观生捋着长髯感叹道。 赵明州一边倾身扶起同灰衣人缠斗的大汉,一边叹了口气道:“你还当这是什么好事儿啊苏大人……咱们被人盯上了,这人可不简单。” 苏观生悠然自得捋胡子的手一滞,却听赵明州对那大汉道:“彪子,你怎么发现他的?” 名唤彪子的大汉被灰衣人一拳击在面颊处,此刻腮帮子肿起了一块,说话都不利索:“他就猫在离队伍数十米远的草旮沓里,似乎呆在那儿很久了,放哨的都没瞅见。要不是我出来捉兔子,只怕还发现不了他。” 赵明州凝视着彪子指向的那片草地,半晌沉声道:“苏大人,我预感……恐怕不太好。” 苏观生眉头一跳,他最怕赵明州提“预感”二字,她若是预感不好,只怕又要安排自己做些惊世骇俗之举,紧张道:“赵将军,怎……怎么了?” 赵明州盘腿坐下,顺手拿起一根树枝,在面前的土地上画了起来:“首先,那人一见被捕,就要咬舌自尽,可见他知道一个重要的军事机密,而这个事情呢,与我们这支队伍有关。其次,这人只是盯梢,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说明他的任务就是确保我们在一定的范围内移动,不能超出某道边线。一旦我们行动得过快或是过慢,他便会进行示警。” “我们刚刚打下了广州,带走了广州城的百姓,给鞑子留下一座空城。按照之前我们得到的情报来看,鞑子应该进驻广州才对……这探马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返回肇庆的路上呢?” 苏观生拉着苏大强,盯着赵明州一地的鬼画符看了半天,猜度道:“因为……因为他们进驻了广州之后,还……还忌惮着我们?” 赵明州缓缓摇了摇头:“因为敌人已经跑到我们前面去了,他们压根没有去广州。” “什么!”苏观生大惊。 “苏大人,如果你是鞑子,在先锋军失利,广州只剩一座空城的情况下,又得知我们的队伍分兵行动,兵力有限,你会选择打哪里?” 这下,连苏大强都听明白了,和义父苏观生异口同声道:“打肇庆!” 赵明州手一用力,手中的树枝应声而断:“没错,打肇庆。趁着我们还未返城,肇庆又毫无防备,岂不是一打一个准儿。打了肇庆,消灭了咱们的有生力量,广州城自然也是手到擒来。这个时间差玩儿的妙啊……” 苏观生脸色瞬时白了:“赵将军,那我们该怎么做?” “打得一拳开,免得万拳来。他们要玩儿,我们就陪他们玩儿。”赵明州凌然抬头,心中已然有了决策:“苏大人,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苏观生的喉结颤动了一下,额头已然开始渗出汗珠,但他依然把脊背挺得笔直,大声道:“赵将军请吩咐!” 赵明州温和地笑了笑,探手拍了拍苏观生的肩膀:“这次的任务不难,但也只有苏大人您能办。” 闻言,连苏大强都瞪大了眼睛,像棵小树一般立在义父身旁。 “我需要你带着百姓走。你还记得那个小村庄吗,就是咱们捡到小虎子的村庄。那儿的村民勇敢顽强,不肯向恶势力低头,肯定愿意收留广州城逃荒的百姓,百姓交给你我也放心。” 苏观生瞠目结舌,猛地拽住了赵明州的袖口:“我自己去?那……那你呢?” “你们安全了,我才能全心全意陪那帮鞑子玩一场。”赵明州挑了挑眉,深色的瞳仁灼灼发亮,“你们赌注太大,我输不起。” 一望无 际的平野之上,数量庞大的明州军分散成了两支队伍。一支由赵明州带领,所辖部队尽皆麻巾裹头,束带缠腰,男女混杂,武器各异;另一支由坐在轮椅上的苏观生带领,皆为广州逃荒而来的百姓,扶老携幼,牵驴赶羊。不时有百姓想要挤进全副武装的明州军,都被队伍中的将士们立时“请”了出来,这导致两军相接之处多少有些混乱。 赵明州骑在马上,脖子上挂着一双不知哪位嬢嬢硬塞的布鞋,她回头望了望满脸愁容的百姓,再看向神情笃定的明州军,露出让所有人安心的笑容:“急行军,目标肇庆,出发!” 是夜,军帐中。 赵明州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田鸡粥走了进来,将木碗放在那灰衣俘虏的脚边。她蹲下身,直视着俘虏的眼睛,缓缓道:“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了,我估计你也饿了。现在我给你把下巴安回去,你老实吃饭,别又想着自杀。” 见那俘虏只是盯着她一言不发,赵明州撇了撇嘴:“我也不问你啥,我们也不虐俘,你没必要死嘛,对吧?” 似乎是回应赵明州的提议,灰衣俘虏慢慢眨了眨眼睛。 赵明州笑了笑,手掌轻推,脱臼多时的下巴便复了位。再匕首一挑,缚在对方手腕处的麻绳便应声而断。赵明州退后数步,坐到军帐的一侧。 那俘虏活动了几下手腕,端起了脚边放着的木碗。碗中的田鸡是黄昏时分的水田里新抓的,肉质细嫩绵密,虽然体格小了些,但味道和鸡肉无异,甚至更为入味劲道。那俘虏试探性地咬了一口,便再也忍不住五脏庙的擂擂战鼓,呼哧呼哧地吃了个精光。 期间,赵明州只是抱臂看着,一言未发。 待那俘虏吃完,赵明州方又走上前去,将麻绳重新绑好,端起木碗,转身便走。 门帘刚刚掀起,一阵刺骨的寒风便倏地钻进帐中,背后响起那俘虏的声音:“我若是你,便不会回肇庆。” 赵明州停下了脚步。 灰衣人背靠着军帐的立柱,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你们人太少了,打不过的。” 第62章 突出重围(七)李成栋,你这三姓家奴…… 那人继续道:“若换作是我,定不会与那帮百姓分兵,将他们驱赶在阵前,权作炮灰,后军迂回包抄,说不定还有一战之力。” “而现在,你枉作英雄,将百姓都遣散了去,这一仗便是回天乏术了。” 始终背对着灰衣俘虏的赵明州终于回过头来,笑着望向对方:“你这人……吃饱了反倒爹起来了,不过你要是愿意聊这个,我倒是可以陪你唠唠。” 赵明州放下木碗,重又面对着俘虏坐了下来:“你这想法,确实有人曾经实施过。当时,为了阻击追赶的敌军,那人挖断了黄河的堤坝,任由黄河水倾泻而下。黄河下游的百姓死得死,跑得跑,土地因为泥沙的淤积几年没法种庄稼,间接又导致了大面积的饥荒。对于那人,你怎么评价?” 灰衣人脸色微变,但还是坦诚道:“无毒不丈夫,虽然手段阴狠了些,但……不失为真豪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赵明州微微一笑,“那人的确因此阻击了敌军,用百姓的命换得了暂时的胜利,那你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 灰衣人盯着赵明州开合的嘴唇,轻声问道:“定是赢了吧?” “赢了!?呵,他输惨了。” 灰衣人一怔,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输呢……” “一名将领,如果把弱者都当作筹码,那只能说明他两手空空。连自己的命都吝于放上天平的人,凭什么赢呢?” 一丝刺骨的寒风从门帘的缝隙处钻入,吹了帐中灯火摇曳生辉,映在帐壁上的影子也随之忽大忽小。赵明州站起身,走入到片被漫天星子映亮的荒野里。而此刻,那璀璨的星光也明灭在朱由榔头顶的夜空之中。 双手扶在石壁斑驳的城垛上,朱由榔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丁魁楚犯下了砍头抄家的大罪,却是给了肇庆城一个回转的余地。 仅从那艘海船上便搜出了八十万两黄金,珠宝字画无数,朱由榔将其中一部分交给了最为信任的瞿式肆,由他出面,赴周边城镇广收粮草;一部分交给了曾经的海寇罗明受,由他负责监造武器盔甲,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好准备;还有一部分用在了城池的防御改造上。 兵饷已经提前发了下去,公共食堂里炖了香喷喷的羊肉,只要是肇庆城中的百姓,都有资格去享用一碗,如同过年一般。 而他,则夜夜同般般商量对策,如何能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长的守城时间。 “无论如何,我们要守到阿姐回来。”般般攥紧了拳头道。 朱由榔深以为然。他对赵明州的信任已经远远超越了对自己的信心,他坚信,只要那抹红色的旌旗划破天际,那便没有破不了的战局。 “圣上,火油已备好,城中的沼气也充裕,请圣上安心,快些回宫休息吧!”小德子吭哧吭哧跑上城楼来,恭恭敬敬道。 “罗将军那边呢?” “罗将军把圣上新赐的盔甲擦得锃亮,就等着为国杀敌呢!” “瞿大人现到何处了?” “瞿大人已在归返的路上,几辆粮车一个时辰以前先到了,城中的粮仓已经放满了。” 朱由榔叹了一口气,紧扶在城垛上的手掌没有松懈,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傻春安顿好了吗?若是打起来……” “圣上您放一万个心,傻春被裴姑姑照顾着,胖得奴才都背不动了。” 朱由榔紧绷的嘴角溢出一丝浅淡的笑意,那抹笑容那么奢侈,只是眨眼之间便消散不见了。小德子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再次温言劝道:“圣上,您忙活两晚了,您瞧,天都要亮了,该歇歇了。” 朱由榔摇了摇头,他的身后不断穿梭着正在做着最后准备的士兵,往来不息的人流如同打着旋儿的小溪,而静止不动的朱由榔则像溪水之上惶惑飘零的落叶。 “还不行……或许朕还有疏漏的部分……” “圣上”,小德子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再这样,您的身体会垮的!” “再说,说不定赵将军先赶到呢!”感受到城墙之上压抑紧张的氛围,小德子故意扬声,将“赵将军”三个字念得铿锵。 果然,忙碌的士兵们听到赵明州的名字都下意识地放缓了手中的动作,有的还抬起头,向着小德子的方向露出怯生生的微笑。 朱由榔的眉眼也温和地弯了弯,正欲开口,却听城墙下有人大声呼报:“敌军压城啦!” 朱由榔脸色一凝,猛地转头向城外望去。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尽头,一片黑色的潮涌正滚滚而来!旌旗猎猎,马蹄翻飞,腾起的黄沙将东方的一线天光掩了个干净,仿若末世的帷幔落下,太阳再也不会升起。那钢铁洪流绵延无尽,矛头与利刃的寒芒闪烁不绝,令人望而生畏。 此刻在城墙上的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地面传来的脉动,由远及近。 朱由榔紧抿着唇,颤抖的双腿又踏上前一步,强迫自己直视城外如狼似虎的大军。 大军如同奋力扑向堤坝的海浪,却在撞上堤坝之前,骤然停住了。 大军中步出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向着朱由榔的方向微微抬起了头。帽盔下那阴鸷而冰冷的目光陡然射出,让朱由榔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城下何人!”朱由榔大声道。他的声线本就柔婉,此刻被寒风一扑,吞咽消解,很难清晰得传到城下之人的耳朵里。 小德子见状,赶紧跟着大喊:“城下何人,报上名来!” “城下何人,报上名来!”众将士随之大喝。 那鹰隼般的目光凝了凝,在朱由榔金色的衮服上一滞,似乎对他的出现颇感意外。但随之,男性炸雷般洪亮低沉的声线便响了起来:“城上何 人!报上名来!” 大军爆发出哄堂大笑,挥戈击鼓,闹腾不休。仿佛将领质问天子的荣耀也降临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与有荣焉。 城墙上金色的身影晃了晃,突然那张清秀温润的容颜陡然变色,猛地一拍城垛,指着城下的李成栋怒喝道:“李成栋,你这三姓家奴,还敢问朕的名讳!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当真不认识当今天子!” 第63章 突出重围(八)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 李成栋愣住了,错愕的表情出现在那张阴鸷而冷漠的面孔之上,呈现出一种荒唐的和谐。 却见那明黄色的身影大手一挥,继续滔滔不绝道:“李成栋,你先是随高杰降明,本应保家卫国,光耀门楣,却又在清军南下之时,背叛大明,剃发降清。嘉定三屠,多少无辜百姓丧命你手;诛杀宗室,多少皇族血脉消亡殆尽。你誓言效忠,却又轻易背弃;你手握重兵,却偏屠戮生灵。李成栋!你数典忘祖,背信弃义,到底是你不知朕的名讳,还是你压根不敢忆起自己令人齿冷的罪行!” “对上,你贪生怕死,卖主求荣!对下,你手染鲜血,天理难容!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城墙上下,城池内外,数万人都瞠目结舌地仰望着那位少年天子,慷慨激昂,挥斥方遒,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四下掉针可闻。 饶是反应机敏的小德子此刻也怔住了,他从未见过朱由榔这般愤怒,也从未见过自己的圣上这般威武。他张了张嘴,从干涩的喉咙里喊出了一句:“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虽然朱由榔说了那么多激情澎湃的词句,可小德子还是觉得这一句最为痛快。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紧随其后的,是无数守城士兵自发的呐喊。 罗明受也早已登上了城楼,成为人群之中喊得最卖力的那一个。罗明受一边喊,一边微微侧头,大着胆子看向那高举手臂的朱由榔,心中暗道:着实奇怪,跟着皇上骂人,怎地这么他娘的痛快! 不知不觉间,罗明受对朱由榔的好感如同平地陡起的峰峦,直冲云霄。再也不是初入肇庆时的戒备与怀疑,毕竟,和海寇一个性子的皇帝又能坏到哪里去? 正这般想着,却见朱由榔若有所觉的回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罗明受也笑了起来,仿佛那些因着清军的阴谋诡计而烧毁的海船,那些死在汉军旗手中的兄弟姐妹,也都随着他的笑声复活过来一般。 李成栋定定地看着那城墙上怪异的场景,小皇帝在笑,罗明受在笑,那狐假虎威的小太监也在笑,甚至他身后那些面容模糊的士兵们也在笑! 不由得,李成栋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沿着指缝缓缓渗出,但他仿佛毫无察觉。极度的愤怒与羞辱感化作巨大的潮涌,登头盖脸地将他浇了个透。 他恨透了这种不屑又无惧的笑容。 他们凭什么笑他?他是三姓家奴,那不是他的错,是天下的错!是闯王贪功冒进、是南明大厦将倾、是满清明升暗降,所有人都对他不起,所以他李成栋,凭什么要做一个忠臣良将、倾尽全力?时也势也,非成栋之过也! 哪怕心中恨意滔天,李成栋依然不动声色,甚至还强迫自己的嘴角勾起一丝冷漠的笑意。 他的手缓缓摸向挂在腰际的箭筒,抬头看向那如三岁顽童般肆意叫骂的天子。 “将死之人,还敢在此鼓噪弄舌!”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只见李成栋的动作快如闪电,几乎是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已拉满弓弦,箭矢在弦上发出“嗡嗡”的震颤声。他全身的力量汇聚于右臂,猛地一松,箭矢便破风而出,直奔朱由榔面门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囚于朱由榔身体内的般般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身子便被猛地一撞,小德子已合身扑了上来。而另一边,早就对李成栋存着戒心的罗明受也几乎在同时弯弓搭箭,朝着那直飞而来的雕翎箭凌厉一射! 在所有人瞪大的瞳仁里,两只羽箭在半空中撞在一起,溅起火星数点,继而如同力竭的白鸟般,双双坠地。 般般惊魂未定地被小德子搀扶起来,还不忘指着李成栋的鼻子大骂:“垃圾!说到你的痛楚了吧,还想杀朕灭口!?诸君,你们还要随此叛逆行逆天之事吗!” 李成栋自然不会给任何人机会来回答。 他阴沉着脸,怒吼道:“攻城!” “传令下去,全军列阵,以云梯为先,辅以攻城车,务必速战速决!” 随着李成栋的一声令下,那片铁黑色的潮水涌动了起来。冲出阵列的先锋兵推着攻城车,扛着云梯,一往无前地向着刚刚加固完成的肇庆城墙冲去。 般般还想再怒喝两句,却被吓得脸色煞白的小德子拦腰抱住:“圣上,我求求您了,顾惜龙体啊!” “垃圾!这场仗要死多少人,你不知道吗,李成栋!”般般在小德子箍得紧紧的臂弯里奋力挣扎,挥舞双拳,向着想象中的李成栋奋力挥击。 罗明受深深地看了这位激动的天子一眼,心中暗赞:当真——仁主! 他双手抱拳,郑重跪了下去:“圣上请放心,人在城在,人亡城还在!罗明受绝不让敌军踏入肇庆一步!” 闻言,小德子哪还管般般乐不乐意,几乎是半扛半抱地将天子带下城去。 罗明受将目光从那明黄色的背影上移开,重又关注起城下的战局。无论是赵明州还是朱由榔,都给予了他足够的信任与指挥的自由,而这种大开大合与用人不疑,也正是这位天下海寇之首最为需要的。 李成栋大军的第一波攻势终于到了。 李成栋自小便在军中摸爬滚打,带兵最是狠厉严苛,是以无论大明天子在城楼上说过什么,他们或许会心生摇动,但也绝不敢呈于表面。这些在战争中最为脆弱的蝼蚁们,在身后长官的驱赶下,拼尽全力向着城墙冲去。 很快,他们便被第一道防线拦住了,那是一道围绕着肇庆城的壕沟。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壕沟,又深又宽不说,其中还堆积着一人高枯黄的蒿草,蒿草之下,浓黑色的液体若隐若现。 李成栋的先锋军们没有急于求成,而是熟练地拉拽着云梯,在壕沟上方形成一道浮桥。第一批人快速通过了那诡异的壕沟,开始为后面的攻城车铺设木板。 奇怪的是,李成栋部忙得满头大汗,士兵们口中喷出的热气形成一层薄薄的雾,拢在众人的头顶。可城墙上守城的士兵却毫无动作,只是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城下忙碌的敌军。 很快,木板桥便已铺好,先锋兵训练有素,开始十人为一个单位,催动攻城车驶上横亘于壕沟之上的木板桥。 生死攸关的时分,士兵们没有时间思虑于对方的岿然不动,他们只是按照长官的要求,唯唯诺诺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然而,总有人能够咂摸出这诡谲的安静下蕴藏的东西。 一名士兵抬起冻得通红的脸,翕动着鼻子,在空气中嗅闻了一阵儿。 “这……这啥味儿啊?” 还不待同伴回应,却听高高的城楼之上,罗明受字正腔圆地大喝道:“点火!” 第64章 鏖战肇庆(一)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肇…… “呼”地一声,从城墙下的暗道里猛然喷出一道火舌,趁着寒风之势,瞬时引燃了那掩藏在蒿草之下的火油。那火来得太快了,木桥上的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沉沦在火海之中。 数十个被火焰吞噬的人影,挣扎着,奔跑着,想要熄灭自己周身的怒火。然而地上提前铺设的蒿草却让这种自救成为了一种奢望。那些绝望的人们引燃了更多的区域,惨叫声在空气中久久回荡。 其中一个士兵跑得快些,火舌在他的后背肆虐着,他吃痛大喊,拼尽全力向着自己的队伍跑去。 “救救我,救——”他的声音化作一道激射在半空中的血柱,头 颅飞扬而起,重重地摔落在大军面前。失去了脑袋的身体还兀自挺立,半晌才在火舌之中委顿倒地。 李成栋用拇指抹去刀上的血渍,收刀入鞘,冷冷道:“先锋兵,只准进,不准退。” 随着他寒入骨髓的话音,“轰”地一声巨响,被烧得通红的攻城车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一般,砸在众人眼前,四分五裂,迸溅的木屑让站在最前排的士兵都不由得向后闪躲。 而距离攻城车最近的李成栋,却是纹丝不动。 “不准停!继续攻城!”李成栋怒喝道。 大军又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先前损失殆尽的先锋兵又被后来人补上,更多的云梯和攻城车顶着烧灼的烈火奋力向前。 李成栋冷漠地看着那些舍生忘死的士兵,再一次下令道:“放火箭!” 如同橙红色的流星般夺目璀璨的火箭从后军射出,直奔城墙上的守军而去。一轮箭雨过后,城墙上也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焰。 城墙上的守军却始终挺立着,并不回身相救。 李成栋紧盯着城墙上的变化,不由得双眸微凛。 他看到城墙之上突然多了一群人,他们并没有穿着士兵的衣服,相反,他们衣着质朴得如同城中的百姓。他们有的拿着水桶,有的扛着扁担,有的拿着竹扫把,有的甚至仅端着一瓢水。他们如同密密麻麻的工蚁一般涌入战争的最前线,奋力扑救着即将燃起的火焰。 李成栋牙关紧咬,那些并不是“像”普通的百姓,他们本就是普通的百姓。那些被他困在肇庆城中的人们,无论男女,不分老幼,尽皆拼却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前赴后继地涌入这场战争之中。 他的眸光微微颤动了一下,大声道:“再射!” 数轮火箭之后,在李成栋部强大的火力压制下,数十名先锋兵终于冲到了城墙前。经过明州军日夜不息的加固与改建,本就坚不可摧的肇庆城墙更显厚重高大,令人望而生畏。然而,在城墙一人高处,一排整齐的拳头大的黑洞出现在众人面前。 还不待先锋军将云梯往城墙上搭,那一排黑洞中陡然爆出一片橙红色的火花,随着众枪齐鸣的“砰砰”声,冲在前面的先锋兵瞬时倒地,身体或者前肢的位置逐渐蔓延出一片可怖的血色。 ——那是……鲁密铳! 李成栋眯起眼睛,看向那排不起眼的黑洞。 鲁密铳是一种万历年间流行开来的火器,由中书舍人赵士祯研发。赵士祯人微言轻,是以最开始鲁密铳并没有受到朝堂的重视。然而,在万历二十五年爆发的谡山大战中,大明女将易微却用鲁密铳,一枪将日本主将击落马下,使得鲁密铳名声大噪,诸将尽皆追捧,是以万历皇帝喻示将此火器广备三军。 李成栋没有想到,在肇庆城还能看到鲁密铳的身影,心中暗道:这主将当真有点东西。 鲁密铳射程远,火力猛,唯一的缺憾是击发准备漫长,两军对峙时,极为考量持枪人的心态。试问,有几人能在敌军冲将过来的同时,从容装弹呢?可面前的这道厚重的城墙,彻底解决了这一问题。 躲在城墙后的射手,没有了性命之虞,自然可以易而险之,乱而安之,反客为主,以逸待劳,将所有的心神放在瞄准击发之上。所以,刚才那番众枪齐鸣,大大超出了鲁密铳在实战中的击杀水准。 先锋兵尽在射程之内,只怕守城的将领不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 不出李成栋所料,城墙后传来了布料盔甲窸窸窣窣地摩擦声,继而又是一阵整齐的鸣枪声,硕果仅存的先锋兵又齐齐倒下了一批。 李成栋微微抬眸,在漫天的血光之中,看向那城楼之上伫立的男子,而那蓄着漂亮髭须的男子也垂头看向他。 “李成栋!伤亡如此之巨,还要打吗!” 一抹冷笑漫上李成栋的嘴角,他拔出长刀,怒喝道:“虚张声势罢了!传令下去,全军冲锋,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肇庆城!” 鼓声雷动,号角齐鸣,铁黑色的潮水在有节奏的鼓点中再次涌动起来,李成栋部发出震天的怒吼,再次不顾一切地向着城门冲去。 李成栋看着那些前赴后继的士兵们,无数人的生死在他的眼中如同蝴蝶扇动翅膀,是再轻不过的事情。然而,在这场血与火的试探中,他再次坚定了信心:肇庆城中兵力稀少,怕是不足万人,只要不停歇地进攻,他们定然分身乏术。若是能够分其兵力,让肇庆城本就匮乏的人手愈加分散,那么…… 想及此,李成栋对身侧的副将低声道:“调整阵型,佯攻西门,把优势兵力集中在正门,待我号令!” “遵命!” *** 雨如潮,天如裂,整片天地皆挣扎在滂沱的雨幕之中,如同海天倒转,倾泻如瀑。一道凌厉的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奔驰在苍莽荒原中的队伍。 一队骑兵皆一人两马,轻装简行,护持着队伍中间的数辆马车。队伍的最前方,一人身姿如蛟,低低地伏在马背之上,挂满雨珠的斗笠下,隐着一双若乌金沉潭的眼睛。雪白的发丝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苍白的面颊上,在浓黑的天地之间格外显眼。 他们的身后,是大军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天际滚过的雷声一道,声声夺魄追命。 “纪道长!”一辆马车之中传来颤声地呼唤。 纪春山立时放慢马速,靠近那辆马车。马车之中端坐着的,是前些日子刚刚退位归藩的唐王朱聿鐭,此时的他比初离广州城时瘦了不少,可见这一路并不好过。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此刻,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道长纪春山了。 纪春山看着那张与朱由榔眉眼相似的面容,缓缓绽开一个浅淡的笑容。 “殿下,接下来的路,您恐怕要自己走了。” 第65章 鏖战肇庆(二)罗明受这小子有点儿东…… 李成栋部的攻击已经持续了整整一日,除了夜里鸣金收兵,略作休整之外,天刚蒙蒙亮,铁黑色的潮涌又不管不顾地向着城墙涌来。 “伤亡如何?”罗明受熬得眼睛通红,死死盯着城下的战况。 副将肃然道:“阵亡勇士二百人,负伤壮士一百八十有二。” 罗明受用力捻了捻自己上翘的胡子,面色凝重。城下,大军分成两队,猛力进攻着两处城门,如同一粗一细两条巨蟒,昂首挺立,狠狠撞向紧闭的城门。 壕沟中的火已经熄灭了,李成栋部人数众多,虽然最开始被沼气陷阱和鲁密铳打了个措手不及,可随着攻城的继续,壕沟被士兵们用湿土填埋,鲁密铳对躲在攻城车和盾牌后的士兵,亦无法造成巨大的伤害。 “火油运来了吗?”罗明受道。 副将刚欲回话,却闻身后传来喧嚣之声,辘辘的牛车和形制各异的手推车挤挤挨挨地簇拥在城下,众多打着赤膊的男子正在将一桶桶火油从车上卸下来。 “来了来了!”副将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冲下了阶梯。 罗明受紧跟在后,用撬棍起开一桶,桶内黑亮流动的火油反射着危险残忍的色泽。 罗明受用袖子蹭了一把冻僵的脸,咧开干裂的大嘴,大声笑了起来:“不愧是小诸葛瞿大人,从哪儿弄来这么好的东西。这样的火油赏给李成栋,真他娘的可惜了!” 罗明受正和副将叉着腰大笑,却见两名身着棉衣的男子,互相帮衬着搬运一桶火油从身旁经过。 扛着油桶的男子动作缓慢,双腿也抖得厉害,似乎难承其重。刚迈步上了一层台阶,后脚就被前脚拌住,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地面撞了过去。 后面帮忙扶着油桶的男子吓得呜哩哇啦的大叫,想也没想就抢先扑到地上,给扛油的男子当肉垫。扛油的男子却紧紧护着背上滚落的油桶,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 罗明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手拎住了扛油的男子,一手抱住了下坠的油桶,只这一拉一抱,扛油的男子便转危为安。 “这是打仗,以为过家家呢!”罗明受喝道,“两个 人还抱不……” 罗明受一边怒斥,一边吹胡子瞪眼地看向那二人,下一瞬,他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那笨拙羸弱的二人不是别人,正是朱由榔和小德子啊! 朱由榔慌忙止住罗明受要下拜的动作,压低声音道:“罗将军,我只是想帮帮忙……” 趴在地上准备当肉垫的小德子也一脸祈求地望着罗明受,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做了一个“拜拜”的动作。 罗明受只觉自己鼻子一酸,恨恨地抽了自己一巴掌,他下手极重,左边的脸颊登时多了五个鲜红的指印:“是我罗明受没用!” 他通红着眼睛深深看了朱由榔一眼,猛地扛起一桶火油,噔噔噔地往城墙上走。 他不敢回头看朱由榔和小德子,鼻涕已经淌到胡子尖儿了,他也顾不上擦。 流鼻涕就流鼻涕吧,总比老爷们儿流眼泪强。罗明受心中暗道。 一桶一桶点燃的火油被掷下城去,一车又一车的木桶被百姓们从城西的军火库中运出来,又搬上城去;云梯搭上来,又被罗明受带着士兵们吼叫着推下去;顺着钩索攀援上来的敌军,又被舍生忘死的士兵们合抱着跳下去。 这是属于肇庆城与李成栋部的鏖战,除了正义的归属,所有人在这场战争中都承受了巨大的代价。 李成栋部的进攻让罗明受深为忌惮,而作为攻城一方的李成栋部却也开始吃不消了。他们承担着艰巨的攻城任务,又在赵明州提前布设的陷阱前损兵折将,伤亡甚巨。 “将军,我们……是不是可以缓一缓?前面的兄弟们当真撑不住了。”副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撑不住咬牙也要撑下去,我已经有两天没接到探马的消息了,如果我猜得没错,那赵明州已经在回返的路上了。”李成栋的声音很冷,不带丝毫的动容。 “可是,咱们也有援军啊!多铎大帅……不也在来的路上吗?” 闻言,李成栋眉峰一凛,眸光骤寒:“你想把功劳送给满人?” 副将被李成栋的眼神一扫,吓得赶紧移开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道:“攻下肇庆城的首功,自然是将军您的……” 李成栋的嘴角微微上扬,两片薄唇的缝隙之间,隐隐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看上去如同潜伏在蒿草中的野兽:“你知道便好。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攻下肇庆城!” 肇庆城下你争我夺打得火热,距离肇庆城外不远处的谷地里,却埋伏着另一支大军。 一名年纪略长的女探马摸进谷地,微微发福的身材踩在泥泞的土地上竟是毫无声息。 “明州阿姊,李成栋还没打进去,罗明受这小子有点儿东西。” 赵明州转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桐君,脸上绽开一片大大的笑纹:“听着了吗桐君,罗大将军有点儿东西!” 桐君瞪了赵明州一眼,紧咬着嘴唇垂下头去,周围响起了一片刻意压低的笑声。 “不过,肇庆城在这种强攻之下,也撑不了多久了,咱们该行动了。”女探马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赵明州点了点头,环顾整片谷地。此刻在谷地中隐藏的部队,人数不过数千人,即便加上肇庆城中的兵力,也就刚刚过万,同李成栋的大军不可同日而语。 经过两日的急行军,众人的脸上都有了被风霜割出的血道子,眼下青黑而肿胀。就连体力最为充沛的赵明州,此刻也显出了疲态。 可她们,却是跟着赵明州最久的一批人。 当日那一串放在地上的南珠,将她们紧紧串联在一起,此后便生死相依,再也无法分离。 所以,即便身体承受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重压,她们的脸上却始终带着笑意,眸子莹亮亮的,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们最为信任的主帅——她们的明州阿姊。 赵明州的脸已经被寒风扑得皴了,一笑起来颧骨上呈现出细密的纹路,让她看上去又年长了几岁。 “姐妹兄弟们,这两天把大家累坏了。咱们一路从广州赶回肇庆,不是为了躺平休息的,是为了那城里面的朋友、家人、孩子。所以,大家就再吃吃苦,受受累,接下来,该咱们出马了。” 第66章 鏖战肇庆(三)那个女人,还能以一敌…… 肇庆城西面的山丘在冬日之中依旧是一片葱绿,巨大的榕树将它的根系深深插入地表,形成一道道苍灰色的线条,将本就狭窄难行的道路分隔开来,枝叶横生,如同绿色的盾牌。 而在这满目的绿意之中,间或生出几株火红的南天竹,若点点星火,纵情燃烧。 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腐叶,与偶尔探出头的青苔交织在一起,脚踏上去,寂然无声。 在这片山林的掩护下,明州军悄无声息地埋伏着,人持刃,马衔枚,等待着她们的主帅一声令下。 广州一役,不仅让唐王退位归藩,也让明州军配备了足够的马匹,此时,骑兵已然成为了队伍的主力。因此,赵明州和桐君决定,利用肇庆城西面的这座小丘发动攻势。 赵明州静静凝视着距离不远的肇庆西城门,呼吸似乎都放慢了。 “明州,你在想什么?”始终跟在身后的桐君轻声问道。 “我在想一句话——用势不用力,打势不打招。”赵明州微微抬手,向山下一指,“你看,我们利用山丘的高度制造骑兵冲锋,就是用势,以少打多。可是,当咱们爬上山来,从高处往下望的时候,我才发觉也许李成栋也是‘借势’的高手。” 赵明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山下混乱的战场,眼白被寒风扑得微微发红,半晌,她做出了决定:“既然,李成栋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不妨顺水推舟。传令下去,全力进攻西门的敌军,一旦打出缺口,便且打且退,全体入城!” 城下,早已成为了一片修罗场,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与焦土的气息,仿佛连呼吸都能刺痛肺腑。被火油烧焦的人体与被捅穿肚腹的士兵交叠在一起,给这片土地镀上一层不祥的红。与正门的惨烈相比,西城门的战斗则显得更为焦灼。 由于守城将士人数稀少,又分隔两地,西门便更显得捉襟见肘。在攻城车不间断地撞击下,西门已经有了破损之像,若不是城墙上的守军拼死阻击,只怕破城便在须臾之间。 罗明受倾尽全力推下一桶火油,汗珠在鬓发上凝结,形成一层透明的霜。 “一步——不退!”他大喊着,手腕几乎已然挥不动刀了。 “刷”地一声,几乎是贴着他的颧骨,一道寒芒狠狠劈下,将一名顺着钩索爬上来的敌军砍翻。 “一步不退!”绾绾抹了一把喷溅在脸上的血渍,和罗明受背靠着背站在一起。 罗明受苦笑了一下,以刀撑地,勉力稳住了身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李成栋强大的兵力压制下坚持多久,他开始想象自己死亡那一瞬的状态,他还是想同父辈一样将尸体沉入大海,但是战场之上,白骨累累,桐君又是否能找到他的遗体呢…… 脑海中一片混沌,罗明受狠狠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他还不能倒下,还不能…… 这时,眼角的余光中冲入了一道夺目的红。 起初,罗明受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红色却如一支淬了毒的利箭,以不容阻挡之势自西面的山丘直刺而下,扎入了西门前铁黑色的潮涌之中! 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那速度快到及至红色冲至门前,罗明受才听到她们震天铄地的呐喊。 “明州军,冲啊!” 赵明州,回来了! 罗明受感到自己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几乎无法呼吸。下一瞬,磅礴新鲜的寒风灌入他的喉咙,冲进他干瘪的肺部,让他整个人为之一震,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嘶吼出声:“阿姊来了!” 这一嗓子,在嘈杂喧嚣的战场之上陡然炸开,像一束射向天际的焰火,星星点点地坠入所有人的心间。 肇庆的城墙上爆发出异口同声地怒吼,几乎以平推之势,将刚刚攀上城墙的李成栋部彻底压制。 那种不可思议的爆发力,让李成栋也暗暗心惊。他极目远眺,想要看清那传说中女子的长相,但入目所及皆是铺天盖地的红,尽是遮天蔽日的旗,他很难从中分辨究竟谁才是名叫赵明州的主帅。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对身旁的副将道:“传令下去,埋伏好的人可以冲了。把正门攻击的人 ,也速速调过来!” 一抹阴冷的笑容攀上他的眼角眉梢,无论外界盛传如何,这个赵明州终究是落入了他的陷阱。 他最初的打算,是佯攻西门,分散兵力,在赵明州来之前攻下肇庆城,让赵明州无城可归,自然手到擒来。 可他没想到,罗明受这个硬骨头竟然这么难啃。既然如此,他便迅速调整了作战计划。 这道西门,成为了他提前为赵明州预留的鸿门宴,也是他为赵明州这只老鼠准备好的香油。西门进攻的兵力不多,又有一旁的山丘作为隐蔽,兵法熟稔之人定然会选择从山丘一冲而下,与城中的兵力一道,以西门作为突破口,与他决一死战。 可赵明州定然没有想到,他还留有后手。只要赵明州被西门的敌军缠住,他就将剩余的兵力尽数压上,让她腹背受敌,独木难支。毕竟,赵明州的人数比他们少太多了,再如何“借势”,也改变不了她们兵力稀缺的事实。 那个女人,还能以一敌百吗? 笑容终于彻底绽放开来,随着号角冲锋的将士们一道,直奔西门而去! “赵明州,你的人头可比朱由榔的,更值钱。”李成栋望着那幕天席地的红色轻声道,他绝不会将这个功劳,让给多铎。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兵众如潮水一般压了上去,可下一瞬,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只见城墙上的罗明受不知喊了些什么,那片红色迅速收束,如同一把合上的油纸伞,又像是随着日光升起而收敛花瓣的昙花,急速缩成了一道直线,扎入了猛然打开的城门之中。 李成栋彻底呆住了,他竟眼睁睁地看着跳入油缸的老鼠,又轻轻松松跳出去了!?赵明州怎么不打了?她怎么入城了?哪有这种打法,哪有这种不合常理的打法! 瞠目结舌地不仅仅是李成栋,那些在寒风中苦候多时,终于等到出击命令的士兵们也在紧闭的城门前止住了脚步。 他们冲过来是打赵明州的,可现在,赵明州人呢?带头冲锋的将领不由得回头,望向战场后方的李成栋,等待对方的喻示。 越过战场上的人潮人海,只见李成栋正在大声喊叫着什么,这位一向阴冷寡言的汉军降将勃然变色,似乎是为这次冲锋的失败而跳脚大喊。 那名将领不明缘由,只得眯缝着眼睛再看。 而恰在这时,从城墙上方陡然跃出数百道火花,劈头盖脸地朝着城下等待李成栋指挥的兵众们砸了下来。 第67章 鏖战肇庆(四)永历朝第一勇士?笑话…… 城下等待的兵众们皆聚拢在城门处,照理说通过墙壁上的孔洞,是没有办法扫射到这个范围的。然而,他们却万万没有料到,城楼上还有鲁密铳。 子弹如同疾风骤雨一般,砸在毫无防备的李成栋部的头顶,仅在那一愣神的功夫,城下又多出了数十具敌军的尸体。 看着惨叫着往回逃窜的士兵,李成栋的目光彻底阴寒了下来。与不知所谓的兵众们不同,赵明州入城之后的动作,远远观望的李成栋看得很是清楚。赵明州的队伍消失在城门深处不久,城楼上就逐渐多了一些生面孔,接替了早已累到虚脱的守城官兵,而那些女子的手中端着的,正是长逾两米的鲁密铳。 可是,等到李成栋再想提醒,一切都已经晚了。 李成栋的怒火已经顶到了嗓子眼儿里,顶得他几欲作呕。他不知道赵明州是从何处得知了他的打算,直接用一道紧闭的城门堵住了他的“劲”,又用一阵枪林弹雨化掉了他的“势”,此时此刻,他人员的伤亡已经过了两成,这是一个相当可怕的数字。 李成栋部多是汉军旗,还有很多各处招徕的杂牌军,本就意志薄弱,全靠李成栋的治军严苛方才压制得住。在古代战场上,伤亡率到达5%之时,便需要格外警惕士兵溃逃的风险,更何况是两成!一旦某一部分军队崩溃,可能会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整个军队的溃逃,那时候就是诸葛孔明在世,也是回天乏术。 此刻的李成栋部,已经无法再使用人数压制这一硬碰硬的打法了。 “将军,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副将小心翼翼地阅读着李成栋沉默而阴冷的表情,问道。 “让所有小旗盯好自己的人,一旦有人溃逃,格杀勿论。”李成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寒入骨,如同一把悬而未落的刀。 突然,李成栋的瞳孔如同猫儿一般骤缩了一下,死死盯着城墙上缓缓而行的红色身影。不需要任何旁人的提醒,只一眼,他便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赵明州,传闻中的南明第一勇士。 “李成栋——”赵明州的声音洪亮饱满,根本不像不眠不休急行军的人,“死了这么多人,咱们还要打下去吗!” 微微一眯眼,视力极好的李成栋便能隐约看清那张面孔之上镶嵌的五官,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子,若在战场上面对面而立,李成栋自信那身量不高的女人撑不过五个回合。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无话,本就是常事。”李成栋高昂起下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若赵将军觉得死的人多了,自可自缚出城,称臣投降,我李成栋可保将军平安富贵。” 赵明州脸色一凝,声音也冷了几分:“称臣投降!?李成栋,你知道我是从哪儿逃出来的吗?”她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扬州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你们这些侵略者的帮凶或许忘了,可我不会忘,这天底下的人不会忘,日后的史书上也不会忘!” “我现在愿意跟你废这些话,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们!” 赵明州长臂一挥,笔直地指向李成栋部黑压压的人群。 “战争带给你的是高官厚禄,带给他们的是什么?是妻离子散,是无家可归,是马革裹尸,是给你当垫脚石!这场战争,是满清想打的,是侵略者想打的,是你想打的,不是他们想打的!甭管你们这帮侵略者将战争美化成什么样子,可糖衣就是糖衣,炮弹还是炮弹,你诓得了一时,你诓得了一世吗!” 赵明州的字字句句竟是比那鲁密铳的子弹还要精准,无须回头,李成栋便已经隐约听到了大军之中的窃窃私语,让他本就焦灼的内心更燃起了一把火。 “赵将军说了这么多,不还是拖延时间,不敢一战吗!”李成栋不敢再等,冷声喝问道。他知道赵明州说的是实话,可自古以来哪位将领又不是如此呢?她赵明州又凭什么把自己择得这么干净,她一个女人,抛头露面,驰骋疆场,不为了高官厚禄又是为了什么?哼,为了天下大同吗! 闻言,赵明州的眸子却是一亮:“一战?那李将军敢与我一战吗!” 李成栋怔住了,尤似没有听清一般喃喃道:“什么……” “李将军没听明白吗?”城墙上的女子露齿而笑,眸中傲气顿生,“那我就用你明白的语言同你对话。以武止戈,以剑会友,既分高下,又决生死。咱俩——单挑!敢吗!” 敢吗——敢吗——敢吗—— 赵明州清朗的话音在寂然无声的战场上回荡,李成栋的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纵观整个战局,自己的部队已经是强弩之末,再难在这场攻城战中有所建树;而罗明受负责守城的部队也已然疲于应付,捉襟见肘,虽然士气高昂,可奈何人数太少,平均来看并不比自己的部队强多少。 而其中唯一的变数是从天而降的赵明州。 李成栋死死盯着那再平凡不过的眉眼,在心中权衡着利弊。虽然他并不想承认,但自从赵明州杀回肇庆,大明一方的部队就跟打了鸡血一般,有了万夫不当之勇。就算他李成栋瞧不上那身量不高的女子,可她终究是整个永历朝的精神领袖。 既然她不自量力,妄想以武止戈,那不妨…… “有何不敢!”李成栋大声应道。 一言既出,无论是城墙上还是城墙 外,尽皆响起了混杂着嘶吼、喝彩的欢呼声。在声量巨大的一片嘈杂中,李成栋对凑上前来的副将低声道:“无须手软,在她回马之时一箭射落即可。” 副将一怔,张口结舌道:“可……可是……” 李成栋讥讽地咧了咧嘴,轻声道:“废物……成大事者,不择手段。” 言毕,李成栋一夹马腹,向着城墙前的空地走去。 李成栋在空地上站定,却见久攻不下的城门缓缓开启。推开那沉重城门的,皆是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她们簇拥着一名骑在花斑马上的女将,目送着她走出城门。其中一名眉眼清秀的女子,疾奔数步,几乎是扑到了女将的怀里,将一朵红梅别在了她胸甲之上。 李成栋冷冷地看着,不发一语。 拥挤在城门处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粗布棉衣的百姓,他们相互搀扶着,肩并着肩,手挽着手,注视着花斑马上女子不曾回头的背影。 那目光中的依恋与牵挂,李成栋竟是从未见过。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回转过头,向自己的部队看去。他看到的,是一片铁黑色的潮水,麻木、冰冷、沉默、无声。 他呼出一口浊气,再次将目光停在赵明州的脸上。 永历朝第一勇士?笑话……一蠢笨妇人而已。 李成栋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拱手道:“赵将军,请赐教。” 第68章 鏖战肇庆(五)完蛋……缴枪不杀用明…… 赵明州咧嘴一笑:“得罪了!” 话音刚落,她双腿一夹,胯//下的花斑马便肌肉一紧,冲了出去。赵明州的马蹄才动,李成栋便立即做出了反应,迅速对向迎敌。马蹄飒踏,飞火流星,李成栋后发先至,长刀出鞘,直向赵明州的头颅挥砍而去。 他有绝对的自信一击将其毙命。在李成栋的眼中,赵明州的马慢,人也磨叽,双方只差一个马身,赵明州竟然还没有伸手去摸刀。 ——这就是永历第一勇士? 李成栋看着赵明州愈来愈近的笑脸,心中诧怪:勇则勇矣,可她总不会是想空手接白刃吧?怕不是——傻子吧? 他看着在自己的视野中逐渐阔大的身形,一种陡然而生的恐慌感攫住了他。不对,赵明州怎么可能是傻子,她只是从来不按套路出牌! 然而,赵明州已经不会再给他更多的时间思考了。就在李成栋的刀锋即将挥下的瞬间,赵明州突然狡黠一笑,双手松开缰绳,提前从马镫中脱出的双脚猛地向下一蹬,整个人直挺挺地向上跃起,险之又险地从李成栋的刀光剑影中避了过去! 在直贯双耳的呼呼风声中,李成栋听到了城墙内外齐齐响起的抽气声,李成栋的心也随之倏地一紧,在这一瞬他终于明白,慢的人从来不是赵明州,而是他。 与此同时,一道阴影登头盖脸的罩了下来,如同铺天盖地的罗网,将李成栋整个人拢摄其中。李成栋只觉自己的肩膀陡然多出两股怪力,那力道初始绵绵无觉,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便有滂沱之势让人难以抵拒。 李成栋只来得微微一抬眸,便被从天而降的赵明州扑下马来! 二人交错纠缠的间隙,李成栋只看到女子的双唇微微翕动,吐出一句再轻巧不屑的话语:“下来吧你!” “轰”!一声闷响,李成栋后背着地,狠狠摔在地上。奔马速度惊人,再加上赵明州一推一扑的惯性,二人落地之后又就势滚了数圈。李成栋被摔得七荤八素,脑袋嗡嗡直响,根本没有余力调整姿势,防止更多的碰撞,却是被赵明州抓住了机会。 每当滚到李成栋那一面时,赵明州便会撑直胳膊,打平双腿,让李成栋的后背重重地磕过去。而每当翻到自己这一面时,赵明州便会蜷缩身体,护住头脸,轻巧一滚,几无损伤。 这一番天翻地覆之后,鼻青脸肿的李成栋在无数次碰撞中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鲜血从唇角溢了出来,看上去极是骇人。 赵明州却是毫发无损,迅速跳将起来。此时,刚刚一番纠缠的烟尘尚未散尽,目之所及皆是苍黄色的沙雾。赵明州没有丝毫犹疑,直接跨步至李成栋身旁,双手稳稳地抓住了他的双臂,将他翻转过来,面朝天空。 李成栋此刻已是力竭,更兼之浑身疼痛难忍,哪还有余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赵明州的动作,不断地大口呼吸着。他只觉自己的身体被赵明州紧紧箍住,与此同时,赵明州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绕至他毫无防备的颈部。 “你想——” 还不待李成栋完成他虚弱的喝问,咽喉处便猛地一紧,可怕的钳制力让他的眼球都鼓胀欲裂,出于生存的本能,他拼命抵抗着赵明州的双臂,挺直腰腹想要挣脱对方的束缚。可是,赵明州哪是那么容易甩脱的,她整个人随着李成栋的挣扎,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和力量,让李成栋所有的反抗都消泯于无形。 这是第一次,李成栋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不断压缩的氧气,不断收紧的钳制,以及从后背传来的,赵明州冷静到残忍的呼吸声。 一呼一吸。 一呼一吸。 终于,李成栋的双眼失去了焦距,沉沦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李成栋的副将杜永和此刻正焦急的注视着空地中央逐渐消散的烟尘,左手的食指无意识地痉挛着。 方才赵明州那飞身一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本来他就对这种暗中偷袭的事情颇为抵触,而现在李成栋和赵明州缠斗在一起,滚落马下,又如何能乱中取胜,射中赵明州呢? 胜负就在片刻之间,只待烟尘消散,便是射箭之时。 杜永和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死盯着那片空地。 终于,苍黄色的沙帷被寒风涤荡,呈现出天空与城池原本的色泽。最先露出的是两匹战马身形,它们背上原本驮负的骑手无影无踪,只剩下两个空空的马鞍。紧接着,是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们似乎还保持着缠斗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很难说清他们是活着还是死去。 杜永和使劲眨了眨眼睛,屏息再看。 突然,半空中突兀地举起了一只手,那手上握着的是一把杜永和格外熟悉的长刀。 那是李成栋的长刀! “李成栋已死!缴枪不杀!”紧随其后的,是赵明州洪亮而略带沙哑的独特声线。 此话一出,全场陷入了如死一般的寂静。 赵明州看着如同按了定格键的敌军,还当他们没有听清,便又一次扬声大喊道:“李成栋已死!缴枪不杀!” 那片铁黑色的潮水依旧是静重如山。 ——完蛋……缴枪不杀用明朝话怎么说来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不对啊…… 这时,赵明州的身后响起了纷繁的脚步声,她不由得愣怔回头。 只见如矢车菊花瓣般透亮的青空下,肇庆城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敬呈眼前。早已开启的朱红色城门里,源源不断的人群缓步走了出来。最前面的男子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粗布棉衣,眉目清俊绝伦。他的身旁紧跟着一名少年,用手臂恭敬地虚扶着男子。男子的身后,是冻得鼻涕直流的罗明受,是瘦削矍铄的瞿式肆,是哭红了眼睛的绾绾。再往后,是无数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脸,是无数动容炽热的眼。 “小……王爷……”赵明州低声喃喃道。 朱由榔站到了赵明州的身边,所有人以二人为圆心,聚成了一个无法阻挡、不容扭曲的圆。 “贼将李成栋已死,释兵免戮,投戈不诛!”朱由榔一字一顿道。 “释兵免戮,投戈不诛!” “释兵免戮,投戈不诛!” “释兵免戮,投戈不诛!” 无数人异口同声地呐喊在战场的上空久久回荡。 “咣当”,杜永和手中的短弓掉落在地上。在一片金戈坠地的交响声中,朱由榔缓缓蹲下,想要将还跪坐在地上的赵明州扶起来。赵明州的脸上此刻狼狈一片,汗水 混杂着沙泥糊在脸颊上,让她本来干净的小麦肤色变得浑浊一片,却愈发透出眼底里的亮来。 朱由榔只抬眸看了一眼,就慌忙移开了目光,双手微微握拳,不敢去触碰赵明州裸露在外的肌肤。孰料,赵明州却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猛地拉向自己。 第69章 怀珠其罪(一)我再跟你说一遍,冲我…… 两张年轻的面容相互交错,近到能看清对方睫毛上的微尘,近到能听清对方呼吸中的颤抖,朱由榔瞪大了眼睛,他身体僵硬地抵拒着,而脸却下意识靠近。赵明州的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如同太阳之于星辰,如同海洋之于溪流,那种天然强大的吸引力,会让任何人油然而生依附感。 朱由榔微微阖上了眼帘。 “李成栋没有死,抓紧把他拖回去,别穿帮了。”赵明州紧贴着朱由榔的耳朵,压低声音道。 朱由榔陡然警醒,通红着耳朵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赵明州松开了朱由榔的手,释然地笑了笑:“还有,谢谢你照顾……” 她一边说,一边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却突然脸色一凝,直挺挺地摔进了朱由榔怀里。 漫天的雾气中,赵明州缓缓睁开了眼睛。浓重的雾气仿佛有形的实体,将她的身体层层包裹缠绕,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茧。赵明州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臂,却发现自己被雾气托举环绕着悬浮在一片虚空之中,动也动不了。 “赵明州——”一道雌雄莫辨的威严声音响彻于混沌之中,让正在试图挣脱的赵明州瞬时停下了动作。“挣扎无益,且听吾言。” “又是你。”赵明州抬起头,看向头顶的虚无,“我找到了般般,你该告诉我怎么才能回去了。” 她当然记得这独特的音色,在穿越之初,这不肯泄露名姓的神祇就曾给她指明一条道路,却又恶趣味地在这条道路上铺满了荆棘,后来更是因为般般强行改变了历史,而对般般进行天罚,让她昏迷沉睡了一个月之久。正因如此,赵明州对她/他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恭敬。 “汝之归期未至,稍安勿躁。” 赵明州咧嘴露出一丝冷笑:“嘁,我就知道。既然你不肯告诉我怎么回去,那你这次来,就是为了天罚吧?” 那道声音似乎对自己不断被打断颇为不满,半晌没有回应。 赵明州只当它默认了,一仰脖,倒有几分罗明受那般混不吝的架势:“来吧,只要不弄死我,这历史我改定了。” “汝之罪孽,未必惩至汝身。” 赵明州倏地睁开眼睛:“你什么意思?别搁这儿神神叨叨的,要天罚,冲我来!”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凡人畏果,诸神惧因,望汝能借此机缘,悟透生死,明了因果,方不负此番劫难。” 那声音越来越远,雾气凝成的茧对赵明州的钳制也愈发轻微。不知为何,赵明州从那无悲无喜的声音中听出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再跟你说一遍,冲我来!别碰般般!” 赵明州猛地坐了起来,手却被人小心翼翼地抓住了。 “阿姐,你还好吗?”看着满头大汗翻身而起的赵明州,般般吓了一跳。自那场惊天动地的战场决斗之后,赵明州已经昏迷了整整半日,此刻,全肇庆城的人都在等待着赵明州苏醒的消息。 赵明州的思绪被般般这一声“阿姐”硬生生地扯了回来,她失焦的眼神缓缓凝聚,黏着在朱由榔俊俏的脸上,逡巡了数轮,方从对方的眸子里寻到了般般的影子。 赵明州心里一酸,将般般揽进怀里,她的头搁在对方瘦削平坦的肩膀上,低声喃喃道:“般般,你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阿姐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失去你。”说到最后,低语变成了无意识地呜咽,带着颤音的沙哑嗓音逐渐融化在空寂的房间里。 “阿姐,你是不是做噩梦啦?”般般扶住赵明州的肩膀,歪头去看她的阿姐。赵明州又瘦了,往返广州的旅程让她小麦色的脸颊微微凹陷下去,被寒风吹得皴裂的颧骨泛着红,趁在那双莹亮坚定的眸子下方,如同蕴着湖泊的曲线柔和的山峦。 “你瞧”,般般夸张地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般般好着呢!这些天,小王爷可把我憋坏了,这也不准去,那也不准做,当皇帝没意思极了!” 一丝温柔至极的笑意浮上赵明州的眼角,堵在心口的巨石终于缓缓落了地。她差点儿忘记了,此时此刻,拼尽全力守护般般的不再是她一个人了。 “那就好……那就好……”如同叹息一般,赵明州缓缓道,突然,赵明州一个激灵,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李成栋呢,拖回来了吗!” 般般呲牙笑道:“拖回来了,比阿姐醒得还要早呢,罗大哥说,他还是一句话不肯说。不过咱们也不用担心,他早晚会归附的。” 赵明州眉头一簇,摇了摇头:“历史已经改变了,只怕……不会给我们那么长的时间等他服软。”她一边说,一边扶着般般翻身下床,“我去看看。” 作为败军之将,李成栋并没有被关押在牢房里,相反,关押他的宫室清净冷僻,屋外,数丛南天竹凌寒绽放。 赵明州并没有着急进去,透过装点整齐的明瓦,能隐约看到屋内沉默坐着人影,高大而冷傲,连呼吸的起伏都很浅。 罗明受始终守在屋外,寸步不离。 “阿姊,你醒——”赵明州竖起一根食指,止住了罗明受惊喜地呼唤。 “他那样多久了?” “从醒了就傻坐着,问什么也不说,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就那么坐着,我估摸着得有两个时辰了。” “他的队伍呢?” “都收编了!”罗明受喜气洋洋道,“桐君忙活了半天,估计现在正在清算武器装备呢!” 赵明州看着罗明受冻得硬邦邦的小胡子,笑道:“多亏有你和桐君,受累了。” 罗明受脸色一晒,忙不迭道:“主要还是桐君,我……我就是个跑腿儿的,阿姊过奖了。” 经此一役,那大大咧咧的小胡子罗明受似乎也成长了不少,赵明州宽慰地笑了。 罗明受看了看那冷冷清清的宫室,又捏了捏自己的小胡子,对赵明州低声道:“阿姊,说到这李成栋,有一个人倒是想要见你,你见还是不见?” 罗明受以手掩口,神神秘秘道:“是个不输桐君的大美人。” 第70章 怀珠其罪(二)唯有一死,以报将军。…… 微渺的天光穿过薄透的明瓦照在李成栋的脸上,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经过折射的阳光分外柔和,不刺眼却带着融融的暖意。李成栋轻轻呼出一口气,混沌的头脑尽力攫取一丝清明。 究竟是为什么,才会变成今天这般景况? 他的人生,又是从哪一日开始……一塌糊涂的呢? 李成栋晃了晃脑袋,两只手张开,撑在胀痛的眼眶之上。自从军始,他一直在选择对自己更为有利的派系,无论是高杰、闯王亦或是明朝、满清,谁对谁错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看重亦从来不是所谓的“大义”或是“正统”。他可以摇尾乞怜,他可以手染鲜血,他可以疯狂杀戮,只要…… 只要在乱世之中能护她周全,生前事、身后名无非是史官手中的一杆笔,随他写去! 可如今的自己,又该怎么保护她呢? 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一次漫涌而上,让他情不自禁地仰起头,如同搁浅的鱼,大口喘息着。 就在这时,紧闭的门扉被轻轻推开了。 “廷祯,是我。”那声音柔婉轻盈,带着陕西人特有的口音,李成栋却像被针刺了一般,猛然站起身来。 “露儿,你怎么……”李成栋结巴着,伸手去揽那娇小的身影。 “我来看看你。”尹露儿携住李成栋伸过来的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在他的食指上捏了捏。 她拉着李成栋,在床榻边坐定,李成栋靠在她身边,像是沉潭边静默不语的山峦。 “廷祯,你想要怎么做?”尹露儿侧过头,看向垂首无言的李成栋。她比他年长三岁,自小便以阿姊自居,过了这么多年月,她看他的眼神里依然带着如姐如母的慈爱。 李成栋始终没有放开尹露儿的手,他虚虚地拢着她,感受着那薄薄的肌肤下透出的暖。 “我杀了那么多人,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李成栋的声音里含着几分苦涩。 “手下败将……是没有投诚的资格的。” “廷祯,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与李成栋的悲怆相反,尹露儿的语气里却带着怅惘的笑意,“这个天底下,最不肯放过你的,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李成栋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冷笑道:“露儿,你忘记你受了多少苦了吗?高杰护不住你,闯王护不住你,明朝那烂到根儿的朝廷更是护不住你,只有清廷……至少它给了我们容身之所,至少……至少它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尹露儿轻轻地笑了,她从李成栋的掌心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她垂头看着那双经历了无数磋磨与伤痕的手,道:“这么说……是因为我吗?” 温婉如水的眸子陡然凌厉,尹露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腰处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自己的胸膛之中! 李成栋怔住了,这位令无数人闻之色变的猛将,这位让无数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的叛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倒在地上,甚至没有余力将下落的她揽进怀里。 他几乎是爬到了尹露儿的身边,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女人安详的脸,嘴唇翕动了半晌,终于爆发出一声不解地呜咽:“为什么……” 尹露儿尚余一丝喘息,她的声音吞吞恹恹,夹杂着冒动的血泡:“廷祯……该赎罪了……” 房间的门被猛地撞开了,赵明州和朱由榔一前一后冲了进来。朱由榔没有见过这种血淋淋的场景,当下就不知所措的怔住了。赵明州却冷静地将尹露儿揽了起来,让女子靠在她怀里,她一手扶住尹露儿瘦削的后背,一手用力捂住了那不断喷涌血液的伤口。 赵明州的动作虽是镇静,可脸色却是惨白一片。她不明白为何尹露儿要做出这么激进的行为。方才在罗明受的引荐下,她将劝降的意思告诉了尹露儿,女子满口答应。一切似乎都沿着正常的轨道行进着,只要尹露儿劝说李成栋投降,这事儿就算结了。哪怕劝降不成,也不至于死啊? 尹露儿应下这事的时候,状态和表情也没有什么异样,不像慨然赴死的样子啊? 可若非要说出什么异样…… 赵明州拧着眉,仔细回想尹露儿方才的举动。她记得,当她走进尹露儿的房间之时,那女子的目光便不曾离开她的脸。那眼神颇有些复杂,有怅惘,有释然,有遗憾,也有感激。经历了这些时日,赵明州早已习惯了被旁人盯着看,是以并未过多留意,如今想来…… 一道灼热的白线陡然在混沌的脑海中闪现,赵明州瞪大了眼睛,看向尹露儿被鲜血浸染的脸:“难道你是……” 苍白的唇微微扬起,尹露儿露出一丝格外虚弱却温柔的笑。她抬起手,在自己的脖颈处摸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扯出一段红绳。 那红绳经过血色的侵蚀愈发娇艳无匹,恍若以天下至毒淬炼出的赤练蛇环绕在女子洁白的颈项。而那红绳的末端缀着的莹亮之物,却夺走了赵明州所有的注意力。 那竟然是一枚——南珠。 尹露儿将南珠轻轻搁在赵明州摊开的掌心,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低语道:“唯有一死,以报将军。” ——我去当铺打听过,这上面的珍珠叫南珠,每一颗都挺值钱。 ——今日,我们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想走的人,一人来取一颗吧! 当初那串拯救了无数女子的南珠,兜兜转转,竟又有一颗回到了赵明州的手里。 那颗南珠被尹露儿养得很好,温润明亮,灼灼生光,那柔软辉丽的色泽照进赵明州的眼底,翻涌上无尽的酸涩。 她本以为身怀明珠的她们会有更好的生活,她本以为远离战争的她们能够得到真正的平静,她本以为她救了她们,她本以为她们终有一日能以自由之身重逢。 可是为什么,偏偏不可以?凭什么,偏偏不可以! 她用尽全力推离漩涡的姐妹们,又一次被战争裹挟着坠入了更可怖的深渊。而这一次,她救不得,这一次,她来不及。 赵明州紧紧攥着那颗失而复得的南珠,嗓音哑得不忍卒听:“对不起……还是害了你……”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棱角分明的下颌处凝聚,终于难承其重坠了下来,滴在尹露儿冰凉的面容上。 而双目紧闭的尹露儿依旧笑着,一如往常。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怀珠其罪(三)只要她愿意,她能够将…… 尹露儿对李成栋以死相逼,打乱了赵明州所有的计划。和李成栋一样,尹露儿的死亡同样给予了她一记重创。 她甚至没有余力安排善后事宜,便在桐君的陪伴下,匆匆离开了软禁李成栋的房间。哪怕有着桐君的搀扶,她也走得跌跌撞撞,朱由榔不敢多言,只能远远地跟着。 只见赵明州发狠一般踹开了自己的房门,木质的门框被她踹得歪斜变形。桐君赶紧回身掩门,却始终留有一道三指宽的门缝。透过那道门缝,朱由榔能看清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在屋外一言未发的赵明州,待桐君关上门后,就像被人抽去了脊柱一般,软软地瘫坐在地上。她蜷着身子,哪还有半分征战沙场时的飒爽英姿。她背对着门口,朱由榔看不到她此刻的面容,他却也庆幸自己看不到。 桐君如同哄劝孩子似的,柔声唤着她的名字,似乎想要把她从无尽的泥沼中拉扯出来。赵明州只是呆呆地跪坐着,直到桐君把她揽进怀里,直到她的下颌熨帖地嵌进了好友的锁骨,赵明州才发出一声如同咆哮般地怒吼,终于,哭出声来。 朱由榔感到那哭声仿佛一双手,刁钻地在他的心口上捏了一把。他身子一颤,脑袋也随着那哭声一起嗡嗡直响。 一直以来,赵明州在他的心目中是无坚不摧的存在。她从不妥协,绝不后退,她稳扎稳打,未尝一败。只要她愿意,她能够将整个天地颠倒过来;只要她想,这世上便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他能替她做的,无非是利用皇帝的身份,护住她珍而重之的妹妹,仅此而已。 而此时此刻,朱由榔想要替她做的更多。这种祈愿是如此之强烈,强烈到他自己都感到惊诧。那种莫名其妙的悸动冲得他面色泛红,毫不犹豫地调转过头,朝着软禁李成栋的宫室走去。 李成栋房间的门又一次打开了,一双考究的毡靴轻轻踏了进来。毡靴的罗缘内缂有八宝云龙纹,暗示着毡靴主人无上的尊贵。 朱由榔小心避开了地上的血渍,在李成栋的身旁蹲了下来。 李成栋的姿态自他们离开以后就没有变过,他呆呆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尹露儿凉透的尸身搁在他的大腿上,他的双臂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揽着她,显得既亲密又疏离。他的脸上没有泪水,唯有一派麻木的苍白。 “露儿已死,我别无所求。败军之将,只愿速死。”李成栋的嘴唇上下碰触了数下,僵硬地说着。 朱由榔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毫无防备的脖颈。这一刻,若李成栋想杀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但李成栋没有动,朱由榔也没有动。 “从北京到陪都, 从陪都到广州,从广州到肇庆,无数兵马来来往往,多少白骨堆积如山,所有人都在追逐那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不瞒你说,当我真正坐在御座之上时,我打心眼儿里不情愿……” 李成栋的脸色僵了僵,转头看向一旁的朱由榔。 “很可笑吧,但又是谁规定的,是人就必须要想当皇帝呢?我坐的高高,两手空空,又有什么好普天同庆的呢?可是,偏偏有这么两个人,带我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朱由榔面上的郁结之色,被某种柔软的情致冲散,现出如同珍珠背光一面的色泽:“她们告诉我,这天底下两手空空的人又何止我一个,有无数人一无所有,有无数人一贫如洗。那么到底是谁,夺走了本该属于我们的幸福与安宁?又是谁,点燃了战火,垒起了京观,倾覆了正道?是谁,才是杀死尊夫人真正的凶手?” 朱由榔盯着李成栋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不是我,更不是赵将军。是人对名利的从不餍足,是人对贪妄的至死追逐。李将军,战乱为表,人心是疾啊!” 李成栋只觉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口上。 是啊,战乱为表,人心是疾。是他抛家舍业,丢下了尹露儿;是他四处征战,追名逐利;是他妄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尹露儿沦为逃人都一无所知;是他不听规劝,一心想要赶在多铎之前,攻下肇庆,以致功败垂成。 杀死尹露儿的凶手,明明是他——李成栋啊! 李成栋张开沾满尹露儿鲜血的大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从指缝中溢出一声悲怆已极的惨笑:“是我啊……是我啊……” 朱由榔看着笑得比哭都难听的李成栋,露出不忍之色,他微微阖上双眼,用一种几乎虔诚的语气道:“赵将军曾经对我说过,无论石头多么正确,鸡蛋多么可笑,她永远都站在鸡蛋这一边,我深以为然,我相信尊夫人也正是用死,来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那么李将军,朕再问一次,你还选石头吗?” ——廷祯啊,该赎罪了。 李成栋浑身猛然一抖,他缓缓将手从脸上挪开,露出那张刻满风霜,被鲜血沾染的面容。那双曾经不可一世的眸子里,此时盛满的尽是难掩的愧责。 他五体投地,深深叩拜:“罪臣李成栋,愿献微躯,誓死以报圣恩。” 李成栋微微侧头,看向躺在一旁的尹露儿。此刻,冬日的暖阳升上了晴空,一束柔和的阳光斜射进来,偏巧照在立在桌上的铜镜上。那来自太阳的光芒,几经折射,化作尹露儿脖颈之上的一块光斑,同那枚她从不离身的南珠,一模一样。 ——露儿,若有一日,我能得见恩公,定当倾力相报,感谢他的一珠之恩。 ——廷祯,只怕我欠她的,一生都还不尽…… 一抹怅然的笑绽放在李成栋的嘴角,他欠露儿的,又何尝不是一生都还不尽呢…… 一双苍白的手,轻轻放在李成栋的肩头:“李将军,肇庆需要你。” 李成栋忽地一怔,抬起头来:“圣上,肇庆……肇庆留不得了。” 第72章 怀珠其罪(四)朕意已决,死守肇庆!…… 众人万万没有料到,刚刚投诚的李成栋却带来了肇庆城最大的危机。 “你所言非虚?”瞿式肆盯着李成栋的脸,语气严厉。与轻信善良的朱由榔不同,他浸淫朝堂多年,见惯了口是心非之人,两面三刀之徒,是以绝难信任以三姓家奴著称的李成栋。 李成栋的脸上没有被质疑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罪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半句虚言。赵将军在广州城全歼了鞑子先锋五百人的小队,救走了退位归藩的唐王,带走了广州城所有的百姓,只余一座空城。可你们知道那支小队的首领是谁吗?”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一旁的赵明州。赵明州虽然眼眶尚有残红,可情绪已然平复了不少,她不闪不避地迎向李成栋的目光,摇了摇头:“我没有问他名字。只知道他的武器是两柄连在一起的链斧,身上穿着鲨鱼皮的盔甲。我把那身衣服扒了,改了改给白毛儿穿了。” 闻言,瞿式肆的眉头皱了起来,鲛皮盔甲绝非凡品,只怕能将之穿在身上的人,也不是寻常的八旗子弟。 李成栋叹了口气道:“那是多铎最看重的子侄——哲依图。多铎其人,任性不羁,执拗乖张,最是护短。此番赵将军取了哲依图的项上人头,只怕多铎绝不会善罢甘休。” 瞿式肆紧张道:“那你的意思是——敌将多铎将会打到肇庆来?” “没错。按照约定,我应该在先锋军攻入广州之后,带兵占领广州城,囚禁诸藩王。可我不愿受佟养甲的节制,中途改道来了肇庆,妄想攻下肇庆,夺得头功。可谁料,人算不如天算,此番我成了阶下囚,于公于私,多铎都绝不会放任肇庆壮大,只怕……攻过来只在旦夕之间。”李成栋道。 “若真如此……”瞿式肆思忖片刻,痛心疾首道,“只怕肇庆……圣上是断然呆不得了。” 李成栋和瞿式肆抬起头,同时看向堂上的朱由榔,朱由榔却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赵明州。 赵明州想了想应道:“我们可以守。” 李成栋露出一丝苦笑:“我知道赵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征南大将军多铎也是几无败绩之人,他所辖之兵力,更是数倍于肇庆。多铎十四岁便是努尔哈赤钦赐的‘额尔克楚呼尔’,战功卓绝,赵将军当真要拿圣上的性命为砝码,同他碰一碰吗?” 赵明州的目光凌然射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呼尔还是呼麦,我只知道扬州城的罪孽就是他犯下的,我想,圣上也清楚。” 李成栋被赵明州言语里的怒火刺了一下,不再开口,一旁听会的锦衣卫马吉祥却插话了:“倒不如像广州一般,提前将百姓驱散了便是,留给北寇一座空城?” “广州和肇庆不同,广州被那帮鞑子投机取巧打开了城门,大臣和官军丢下唐王跑了个精光,那是无兵可守。可肇庆呢,皇上好好在龙椅上坐着,我赵明州也在堂下站着,跑什么跑?” “再说,肇庆城这么多百姓,能带走几个?路上会死多少人?到了前有强敌,后有追兵的当口儿,你自己摸着良心想一想,你还会管他们的死活?” 马吉祥被赵明州驳得面红耳赤,急道:“赵将军,你何苦冲着我来,有本事……有本事打那多铎去啊!” “不是我打,还能你上?” “你——” “赵将军说能守,便守。”一直沉默不语的朱由榔开口了。他缓缓抬眸,扫视着聚拢在堂上的众人:“那日他打扬州,朕逃了,史可法带领扬州百姓誓死抵抗,终换得全城尽屠的惨剧。今日他打肇庆,朕——不逃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便是轮也该轮到朕了。” “圣上,那可是多铎!”马吉祥还欲再劝。 “这可是赵将军。”朱由榔看向那立在堂中,萧萧谡谡的身影,“朕的蚩尤旗。” “朕意已决,死守肇庆!” *** 多铎将至的大军如同盘旋在肇庆城上空的阴云,更是压在李成栋心上的一块大石。李成栋麾下投诚的兵众有万余人,被尽数划拨在赵明州旗下,李成栋从一军之将,变成了受到赵明州节制的下属,落差极大,但李成栋却似没有感知一般,默默接受了。相反,李成栋手下的数名副将却受不了这般弹压,接连闹了几次的事。 这一日,赵明州将麾下将领尽数召入帐中。 李成栋前夜彻夜饮酒,是以来得最晚,行至军帐门口,却见所有兵众都盘腿坐在演练场上,表情肃穆,似乎军帐之中正在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李成栋心下一黯,道:我乃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若 不是圣上颇为照拂,只怕早就被砍头祭旗。可笑我一世钻营,终是难逃兔死狗烹的结局…… 他只当赵明州此番要杀他立威,借此杀鸡儆猴,弹压不服管教的众副将。李成栋长叹一口气,掀起帐帘走了进去。 随着帐内的热气一同涌出的,不是想象中冷肃的氛围,反倒是一阵接着一阵热闹的哄笑声。李成栋一怔,抬眸打量帐中的情形。 以杜永和为首的四名副将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军帐的一角,军帐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大桌,桌上铺着一面旗面颀长的红旗。赵明州正叼着一杆毛笔,愁眉苦脸不知如何下笔。她的四周,桐君、罗明受、还有数名年轻将领挤挤挨挨,皆是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李成栋的出现,似乎打破了军帐中的某种平衡,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杜永和嘴张了数下,也没敢喊出那句“将军”,反倒是赵明州热情地冲他招呼道:“诶,李将军,来得正好!来来来!” 李成栋不知所以,刚走上前,赵明州就把毛笔塞到他的手里:“我从小画画就不好,他们还非撺掇着我画,正好你来了,你画画怎么样?考过级吗?” 李成栋拿着毛笔,一滴墨汁从笔尖滴下,落在沙地上,迅速渗透了下去,化作一个几不可见的墨点。他看着赵明州,不知道这位名满天下的将军为何还有这种怪癖,杀人之前还要画画吗?考级又是什么意思? 赵明州打了个哈哈,解释道:“嗐,我的意思是,你跟先生学过画画吗?” 李成栋谨慎道:“略懂皮毛。” 赵明州如蒙大赦:“行了行了,可算来了个懂行的,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第73章 怀珠其罪(五)到你了,赵明州。…… 李成栋擎着毛笔,看看不断冲他使着眼色的杜永和,又看了看赵明州。与此刻如临大敌的他不同,赵明州周身萦绕着一种松弛明快之感。她将双手都放在李成栋能看到的位置,指着红旗介绍道:“咱们的队伍有个传统,每当新加入一个群体,便会在战旗上画上那个群体的标志。之前的旗子只画了两个,位置便不够了,今天换了一面大的,要画四个。” 李成栋听得云里雾里,他何曾见过这种战旗?寻常的旗帜上往往只有主家的姓氏,队伍也是简单的称呼为“赵家军”、“李家军”、“岳家军”,像赵明州这种在旗面上乱写乱画的,倒是整个大明独一份儿。 赵明州没有在意李成栋脸上复杂的表情,继续自顾自地解释道:“咱们的队伍,最开始是由逃人组成的,皆为女子,在桐君的建议下,便以‘马鞭’指代逃人;后来呢,罗将军加入进来,队伍里就多了海寇,旗子上便多画了一尊船锚。再后来,是李家坳的兄弟们——” 赵明州大手一挥,指向一旁的一位年轻将领,“皆为良家子,李老幺提议用一株麦穗代替他们这个群体,这个标志可是大有来头,等苏大人回来要好好跟你讲一讲。” 她的目光在军帐中的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终看回到李成栋:“现在就差你们的标志还没定了,李将军来想一个吧!” 每当赵明州提起一人,那人及其麾下兵众皆昂首挺胸,满脸自豪,唯独指到李成栋时,无论是李成栋还是杜永和为首的副将,尽皆垂下头去。 他们是最后一拨加入明州军的,与最开始的逃人、海寇、良家子不同,他们又该如何称呼自己呢?叛徒吗? 李成栋露出一丝苦笑,赵明州的确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无论是她诡谲奇异的打法,还是她不拘一格的作风,都很难让人猜出她下一步的打算。 多铎大军朝夕即至,她不操练兵马,反而把所有人聚在一起画旗子。李成栋不由得悲怆地想,哪怕真把自己抓起来砍头祭旗,也比做这种无谓无聊的事情强啊!哪有这么带兵的啊? 更何况,他与赵明州部积怨已深,实在不是能聚拢在一起乱写乱画的交情。如今想来,那些坐得板板正正,等在军帐外的众人,竟然是在期待这面红旗吗? 当真是女人带兵,太儿戏了…… 李成栋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属下想不出。” 赵明州轻叹出声:“不是想不出,是不愿想罢……李将军定是觉得,咱们二人本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怎能一夜之间化敌为友,毫无芥蒂呢?” 此言一出,无论是杜永和与诸副将还是李成栋,都心头一紧,只道这位笑面虎怕是要发作了。 却见赵明州大咧咧地拍了拍李成栋的肩膀:“是你想错了。咱们二人之间不是仇敌,说到底若不是这场仗,咱们俩压根就是陌生人。是侵略者,将你我二人裹挟进这场战争,是侵略者,将整个中国拖入了战火。” “我们是自卫,你们是被迫,只有他们——”赵明州向着北方遥遥一指,“才是真正的受益者。李将军,你的阶级立场站错了。” “无论是逃人、海寇、良家子……亦或是叛徒,都是他们定的,我们只是人,本该有家的普通人。” 赵明州笑了笑:“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无论是我,还是队伍里的所有人,都不恨你,也不恨你们。” 军帐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丝莹亮亮的阳光钻了进来,照亮了帐中人们的笑脸。李成栋有些愣怔,一股莫名的酸涩感冲上鼻腔。 “阿姊,快着点儿啊,大家都等不及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瓜儿探了进来,长长的黑发被编成式样花哨的辫子盘在头顶,簪着数朵不知名的小花。 赵明州和身旁的数名年轻将领对望了一眼,轰然大笑:“冤枉死我了,不是我慢,是李将军慢!” 绾绾眉眼一弯,又笑盈盈地缩回了脑袋。 那带笑的脸,让李成栋蓦地恍然,记忆中的尹露儿也曾那样笑过…… 见李成栋一脸凝重,赵明州也不再劝,她知道,作为现代人的思想对于他们而言还是太过标新立异,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他们终会明白。 “既然李将军想不出,那我便出个主意吧!” 她抢过李成栋手中的毛笔,歪歪扭扭的画了一个圆。笔法生疏稚嫩,引得桐君和罗明受齐齐叹气,悲叹一面好旗子又浪费了。 “明州,你这画的什么啊?”桐君打量了半天,问道。 “南珠,这是一颗南珠。” 还君明珠,吴越同舟。 在近万人的翘首以盼中,一面鲜亮夺目的红旗迎风招展。旗面上最底部画着一尊大大的船锚,坚韧有力。船锚上插着一株饱满的麦穗,硕谷累累。一条颀长的马鞭将船锚和麦穗包裹其中,柔中带刚。而马鞭的握柄处镶嵌着一颗歪歪扭扭的南珠,超然画外,又自在其中。 “哗啦”!寒风用力一甩旗面,将卷幅扯得更为平整,生怕众人看不清楚一般。在帐外苦候多时的人们,都笑着仰起头,阳光透过红旗,将他们泛红的颧骨映得更亮堂了些。他们下意识地“哇”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 一只手臂高高举过头顶,一位小兵自豪地大喊道:“明州军!” 更多的手臂举了起来,他们挺起胸膛,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明州军!” 李成栋站在赵明州的近旁,正对着一大群欢欣雀跃的士兵。不知为何,他们脸上洋溢的笑意,他们眼底明亮的光芒刺中了他,他也不由得抬起手,和着他们的节奏,轻轻拍了起来。 “明州军……”他低语道。 大战在即,这些最为底层的官兵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恐惧,这一刻他知道,真正该恐惧的人是谁了。 *** 多铎盯着地上气息全无的男子,用脚尖踢开了他松松带着的头盔。头盔在地上滴溜溜滚了数圈,沾满了清晨湿润的泥土。 银白的发丝垂落下来,在苍白的皮肤上勾勒出柔顺的曲线。多铎凝视着那张并不 熟悉的年轻面容,露出一丝狞笑:“哼,替死鬼!” 他蹲下身,揪起一缕白发,手起刀落,柔软的发丝便垂落在粗粝的手指间。他抬头,看向南方:“到你了,赵明州。” 第74章 迎战多铎(一)哎哟,不好意思,我忘…… 永历元年,深冬,多铎大军兵临城下。 被众将领簇拥在中心的赵明州,居高临下望着那个传说中的征南大将军。多铎比她想象中年轻,扁平的面容之上张扬着一双肆无忌惮的细长眼睛,眼尾上扬,如同雨燕的翅膀。与此同时,多铎也在冷冷地打量着她。 他的第一眼,并没有像寻常男子一样,落在赵明州姿容平平的脸上,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山猫一般矫捷的身姿。他一扬马鞭,嚣狂道:“你就是赵明州?” 城楼上的女子回应得中气十足:“那看来你就是多铎了。” 大军如潮水般,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在赵明州念出多铎名字的瞬间,那铁黑色的潮水静止了半晌,待多铎放声大笑之后方恢复如常。 “哈哈哈哈哈哈哈,久仰久仰。”多铎学着汉人的样子,向赵明州拱了拱手。 赵明州冷冷一笑:“看来你的汉语学得还是不怎么样,照猫画虎罢了。你我二人的关系,不该用久仰,而应该用‘冤家路窄’,或者——不共戴天!” 赵明州的话音如同深冬的夜空陡然响起的雷声,城楼上守备的将领们齐齐挥戈相击,发出愤怒而磅礴的呐喊。 无畏无惧,不骄不躁,当真是威武之师。 饶是多铎也不由得心中暗喝一声彩,远离家乡,南下这般久,到底是遇到了有些挑战性的对手。 多铎歪着头,扯动被寒风吹裂的嘴角,细细的血丝从嘴唇上渗了出来,他用舌头舔了,似乎在品尝那浅淡的血腥味儿。 “赵将军,倒是牙尖嘴利。只可惜,手下的人却是不顶事儿的。” 他随意的探手向怀中一摸,拿出一缕用红绳束起的白发,向着赵明州的方向晃了晃:“赵将军可识得这个?” 多铎唯恐赵明州看不清,抻长了身子,在马上炫耀般地四下展示着:“这缕白发是从一位道长的头上剪下来的,那位道长在你们这儿应该是大萨满的地位,据说——”他拖长了尾音,“和赵将军关系匪浅。” 见赵明州沉默不语,多铎夸张地笑了起来:“赵将军该不会把这位道长忘了吧?难为他扮作唐王的样子,引开了追兵,被我一箭结果了性命。” 多铎能清晰地听到城楼上传来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他甚为得意,可目光落到赵明州略带讥讽的脸上时,却又蹙起了眉头。 “多铎,我看你不光是汉语没学好,这脑子也不太顶用。随便揪两根头发,就说是纪道长的?我哪知道你这几根白毛是从你爹头上揪下来的,还是马屁股上揪下来的?” 赵明州也学着多铎的样子,格外夸张地一掩嘴:“哎哟,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爹死了。” 城楼上哄堂大笑,有几个守备士兵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从城楼上张下去。罗明受赶紧一手一个扯住,待他们笑完了,又气冲冲地挨个儿在他们屁股上踢了一脚。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此刻齐齐倒抽一口冷气的变成了多铎的大军。 多铎更是勃然变色,将那缕白发狠狠掷在地上,怒吼道:“好个装腔作势,那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赵明州,我念你是个女子,国中无男子方披甲上阵,我给你一日时间考虑。” “明日此时,若朱由榔还不束手就降,莫怪我替天罚之!” 如潮的大军骤然退去,在城外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留下了浅淡的脚印与马蹄印,在一片狼藉之中,那缕白发轻飘飘地被风扬起,同落叶与沙尘卷席至一处,再也找不见了。 “打起精神,时刻保持警惕。”赵明州对城楼上的守军嘱咐道。 她转过身,脸上始终昂扬着自信的笑意,走到城楼转角的阴影处,突然身子一晃,扶着墙壁方才稳住身形。 身后跟着的桐君,紧走两步,稳稳地扶住了她。 “是他吗?”桐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赵明州没有回答,只是一拳打在城墙上,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草!” 桐君的眼帘缓缓垂落,她轻柔地拉过赵明州渗血的手,用手帕细细裹好,声音低沉:“明州,打仗……总是如此。” “白毛儿是她的朋友……” 赵明州说的‘她’自然是般般,而在不知底细桐君看来,赵明州说的‘他’应该是小皇帝朱由榔。 桐君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了赵明州的肩膀。“从坐上龙椅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孤家寡人了……” 二人肩头碰着肩头,手臂挽着手臂,沿着城楼压下的阴影而行。她们的左边是光芒正盛的土地,右边是逼仄压抑的暗影,她们就这样行在黑白交接的直线上,不偏不倚。 是夜,赵明州的卧房里始终亮着灯。 她静静地坐着,双目凝着那簇跳动的烛火。 她始终没有想好该如何对般般开口,也没有信心直面朱由榔的悲伤。一直以来,纪春山是他们三人之间的桥梁,他深得朱由榔的信任,又知晓明州与般般的身世之谜,更是他一力促成了三人的合作,而如今,那个白发金瞳,笑起来懒洋洋的道长,真的死了吗? 她知道多铎没有撒谎,纪春山带队护送唐王,本就是绝密之事,如果多铎没有亲手解决纪春山,又如何得知呢?而她,也的确多日没有接到纪春山的消息了。 ——赵将军,肇庆见! 记忆中的男子,脸上挂着促狭的笑意,手臂轻轻挥着,似乎过不了几日便又会重聚。 那家伙,口是心非得紧,明明嘴上说着监视唐王,把他送至封地,却又为了救这个曾经的敌人,不惜以命相替。她总说他是般般的朋友,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朋友? 初见时的针锋相对,互不信任;一路上的逐渐了解,相互扶持;广州之战的性命相托、共抗强敌……她终于对这位白毛儿道长有了一丝丝友情的好感,可他却…… 赵明州将脑袋紧紧埋在自己的手掌中,耳畔似乎又传来多铎的叫嚣。 ——莫怪我替天罚之! 赵明州突然怔住了,缓缓抬起头,咂摸着那四个字:“替天罚之……替天罚之……天罚?” ——汝之罪孽,未必惩至汝身。 ——凡人畏果,诸神惧因。 “这……就是我的天罚?” 一股迷茫之色漫上眼角眉梢,继而变得惨白如纸,最后转化为难以遏制的愤怒。她一抬眸,狠狠盯着窗棱外那一片残忍的夜空。 “狗杂种。” 恰在此时,一阵低黯的敲门声响起,如同诸神的回答。 第75章 迎战多铎(二)像……像什么?梅菜锅…… “大将军,杜永和求见。” 多铎放下手中的酒尊,双目已呈迷离之态。他总是习惯在入夜后饮酒,一日也断不得,手底下的将领知晓他的怪癖,从不敢入夜后打扰,除非是了不得的大事。 “杜永和……”多铎蹙眉想了想,只觉这个名字格外生疏,厉声道:“什么狗啊猫啊也敢来吵扰本将!” 外面通传的人赶紧解释道:“大将军,他说他是李成栋的副将,有要事禀报大将军。” “那狗腿子都降明了,还——”多铎突然眸光一动,从眼底深处泛出一抹残忍的笑意,“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帐帘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道缝,露出杜永和战战兢兢的脸。与那张脸一同钻进来的,还有南中国阴冷潮湿的冬风。多铎极不习惯这种与朔方迥然的湿寒,眉头皱得更紧了:“和那狗腿子一样碍事,滚进来!” 杜永和老老实实地钻进帐中,跪在多铎面前,连头都不敢抬。 “怎么,赵明州肯投降了?” 杜永和慌忙摇了摇头。 多铎冷笑一声,恶狠狠道:“那你便是来送死的!” “大将军,息怒!”杜永和口头连连,嘴上忙不迭道:“那赵明州虽是不肯投降,可……可我家主子还是对大将军忠心不二的啊! “哦?”多铎微微勾起嘴角,“怕不是降明了还想来我这儿卖个好吧!你们这些汉人一向如此,皆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断然不敢……断然 不敢啊大将军!“杜永和膝行而前,匍匐到多铎的脚边:“我家主子同那赵明州有血海深沉,此番降明,只是为了同大将军里应外合,报仇雪恨啊!” 多铎放声大笑,他一挥手,示意一旁的侍女跪到他身旁捶腿,一边好整以暇地在铺着虎皮的椅子上歪了歪身子:“来,让我听听你们汉人的故事,看看有多么跌宕起伏。” 杜永和不敢抬头,诺诺道:“大将军,我家主子对您一向是忠心耿耿,此番南下也是出了大力气的,大将军您心里有杆秤,自然也清楚。可那赵明州刁钻狡猾,用兵奇诡,我家主子一心想做您的马前卒,替您打开肇庆城的大门,却不料着了她的道。”他咽了一口唾沫,从脖颈间取下一物,双手呈上,“更可气的是,她因为一件小事,就要了夫人的命。这颗南珠,便是夫人日夜不离身之物,上面沾染的正是夫人的鲜血啊!” 多铎似乎起了些兴致,细细打量那颗浑圆饱满的南珠,摩挲着南珠上附着的血渍,凑在鼻前闻了闻:“哼,倒是新鲜的血。” 对于李成栋的情痴,多铎也是有所耳闻,那位被他养在军中的女子,据说有着世所罕见的美貌,此番血溅明珠,也是可惜了。 “可他既然降明了,又找我抱怨做甚?” 杜永和微微抬头,正好能看到多铎棱角分明的下颌:“一日为大将军的马前卒,那便是一辈子做大将军的马前卒。我家主子愿为大将军献策,祝大将军明日马到功成!” 视野中下颌的弧度柔和了一些,声音自头顶传来:“说说看。” “明日,我家主子会想方设法让赵明州在城外的一处谷地列阵,趁她军阵未成,我家主子会带着自己老部队反戈一击,制造混乱。只要大将军看到赵明州的阵型乱了,自然就明了我家主子是真心而非假意,那时,将军您只要趁乱擒贼,自然能一举击溃赵明州啊!” “只要那赵明州不是个傻子,怎么会在人数差距如此明显的战役中选择出城对战?又怎么会在步兵较多的情况下选择在谷地列阵……李成栋可不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多铎冷笑道。 “我家主子说了,唯有这样,大将军才愿意加入这必胜之局啊!”杜永和虔诚地叩首道。 “哦?那倒是我要谢谢李将军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嚣狂的笑声回荡在军帐中,久久未能止息。 *** 第二日清晨,天降浓雾。 赵明州正欲去校场点兵,手腕却被抓住了。 “阿姐……” 回头望去,是朱由榔苍白瘦削的脸,眸光里藏着的却是般般担忧的心魂:“我想了很久,总觉得……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赵明州抬起手,在般般的脑袋上揉了揉,温声道:“没事儿,姐姐心里有数。” “不是……你让我再捋捋”,般般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咱们守城明明是有优势的,为什么非得出城呢?还有还有,那个谷地选得也有些不对劲,咱们骑兵没有那么多,被多铎从高处一冲,不就散了吗?还有……” 赵明州微笑着打断了般般的絮絮叨叨:“般般,你不是说过吗,之前的历史上,瞿大人打赢清军的桂林三捷,有两次都是出城迎敌。而给我提出建议的李成栋,也是你发了金水哒!你可是预言家呀!” 般般被噎了一下,脑袋晃成了拨浪鼓:“你不能全信我,历史……历史已经改变了,我已经拿不准了……” 赵明州的笑容消失了,一抹更深沉的戾色浮上眼角:“如果历史真的改变了这么多,那就更不能在城里打了。我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她微微抬眼,注视着隐在浓雾深处,尚未落下的月亮,仿佛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 般般不知道姐姐说的“他”是谁,她只是凭借着自己对危险的直觉,拼尽全力想要再劝,可赵明州脸上的光彩却让她怔住了。 上一世的时候,赵明州是半路出家学的搏击,最开始的几场比赛实现了“七连败”,每一场都被人打得很惨。而当鼻腔脸肿的赵明州去医院看她的时候,脸上却洋溢着这种独特的光彩。 那是在无数次拳脚相加的锉磨下,在无数次血泪交织的灌溉里,开出的骄傲的花。 脖子上多了一股力道,般般被赵明州的手臂一揽,踉踉跄跄被带到了姐姐的怀里。赵明州扶正般般的脸,让她看向浓雾之外影影绰绰的谷地。 “般般你看,那块平谷像什么?” “像……像什么?梅菜锅盔?” 赵明州嗤地一声笑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紧接着正色道:“像八角笼。” “在八角笼里,姐姐不会输的。别说是多铎,就是多尔衮亲自来了,我也能跟他较量较量。毕竟——” “我在那里死过。” 第76章 迎战多铎(三)还金水呢,我呸!你铁…… 多铎用舌尖缓缓划过自己皴裂的薄唇,露出一抹厌恶之色。他厌恶南方的冬日,阴冷潮湿,雾气弥漫。他也厌恶那些山谷之中列阵以待的汉人,他们阴险狡诈,出尔反尔,和这南方的冬日一模一样。 “王爷,那叛徒的话可信吗?”身旁的参将低声询问道。 “你觉得这帮汉人像什么?”多铎高扬马鞭,凌空一指。 “像什么?像搬食物的群蚁,像蜂巢里的蜂子,是该当被咱们奴役的羊群。”参将应道。 “你把他们看低了,我倒觉得他们像豺。”多铎眯起眼睛,狭长的眸子里流动着危险的光,“比狼卑鄙,比狐狸狡猾,比黄喉貂还滑不溜手,是这世上最难对付的猎物。” “那就是说,那李成栋不可信?” 多铎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李成栋这人不能以信或者不信来猜度,只能利用。他永远会屈从于绝对的力量,就像豺永远不会挑战猛虎一样。你瞧——” 顺着多铎目光凝望的方向,谷地中流动的雾气中,隐约传来兵戈相击之声,人头攒动,骚乱骤起。 “你瞧,那头豺正在向老虎献媚呢!” 参将抻长了脖子看了片刻,面露喜色道:“看来他是诚心投诚!王爷,今日那赵明州的人头定然是咱们的囊中之物!” “诶——”多铎拉长了尾音,制止了参将跃跃欲试之势,“此时雾气太重,先派出一小队人马探探虚实,若赵明州部的后方真的起了内讧,再全军压上亦不迟。更何况,那李成栋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借此消耗一下他的人手,也是一举两得之策。” 一丝寒芒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哲依图的死,他也有份儿。” 那话语中蕴含的过河拆桥之意再明显不过,参将会意,频频点头:“王爷高见!” 泼天盖地的乳白色雾气之中,赵明州与李成栋斗在一处。 李成栋的脸上已经被划上了一道长长的血口,直逼左眼的眼角,鲜血淋漓,看上去极为骇人。他手持长剑奋力招架,眼中尽是困兽犹斗的血红。 赵明州每砍一刀都是实打实的狠辣,嘴里兀自骂骂咧咧:“李成栋,你这白眼狼!我真是信错了你!还金水呢,我呸!你铁狼!” 李成栋听不懂赵明州冷僻的用词,但也能猜出个一二,冷声喝道 :“在你逼死露儿之时,就该明白今日之劫!” 二人在乱军中冲杀不休,用的皆是搏命的招式。李成栋旧伤未愈,挥砍格挡之间落了下风,长剑脱手,整个人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赵明州见李成栋背影一晃,抓住良机,策马直追!可胯//下的花斑马却累得直喷响鼻,心有余而力不足,马蹄一滑,连人带马跪在了谷底冰冷的泥浆中。 这一下情势陡转,手无寸铁的李成栋掉转马头,一勒马颈,朝着泥淖中的赵明州便踩了上去! 饶是赵明州机智急变,就势一滚,她那匹老迈的花斑马却没有这般矫捷,一人一马狠狠撞在了一起,赵明州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 谷中斗战正酣,灌木丛中的数名鞑子探马对望一眼,眸中皆露出惊讶之色。他们本以为和明州军会有一场硬仗,却全然没有料到,这支号称战无不克的队伍竟然自己闹起了内讧,自家主将打得热火朝天,队伍更是成了一盘散沙。此时不攻,更待何时呢? 领队的小旗克制住直取赵明州人头的冲动,一挥手,带着自己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启禀大将军,那赵明州和李成栋打得舍生忘死,方才差点儿被李成栋的马蹄踏死!”小旗强抑住自己过于昂扬欢快的语调,冷静道:“卑职不敢流连,这便回来向大将军禀报。” “被马蹄踏死?”多铎有些不敢置信,一抹难以遏制的狂笑喷薄而出,如同冲击堤岸的海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荒谬!荒谬!” 小旗被多铎笑得打了个寒战,慌忙解释道:“卑职不敢妄言,的确……的确如此。” 多铎眯着眼睛,笑意浓郁地向着一旁的参将道:“本王说什么了,豺永远成不了虎!全军听令,出击!” “明日此时,赵明州的头颅便会在哲依图的墓前!” 随着多铎的一声令下,很快在谷底乱成一团的明州军便感受到了那千军万马呼啸而来的威势,无论是狼狈倒在泥泞中的赵明州,还是疯狂找寻趁手兵器的李成栋,亦或是分不清敌我的明州军,都肉眼而见的静止了一瞬。 那一瞬间的僵硬极其微妙,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几不可察的如释重负之感。这种奇怪的表情,在混乱一片的战场上极不和谐。但也只是一瞬,那种神色便从众人的面上消退了。 他们继续互相追砍着,慌乱地叫嚣着,却也极有默契地向后退却着,将战场上的一大片空地露了出来。那空地经过大军的奋力踩踏已经形成了一片胶着粘稠之态,别说是马蹄了,就是赤足其上,那些冷得刺骨的泥浆都会让人一步一打滑。而此时,已经滚成了泥猴儿的赵明州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全然没有丝毫颓势,仿佛刚刚和花斑马的撞击不从发生过一般。 她擦了一把脸上快要风干的烂泥,扯住了花斑马的缰绳,露出一个明亮的笑意:“老伙计,该咱们了。” 那匹蜷缩在泥坑中的花斑马嘶鸣一声,老老实实地站起身来。 身后,李成栋也已经狼狈地爬上了马,他瞥了一眼好整以暇的赵明州,眼神复杂,心中暗道:别人都道赵明州光明磊落,扶危济困,一派绿林侠士之风,可她耍起诈来,比之流氓地痞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真……当真…… 李成栋悄声叹了口气,抖擞精神,嘶声大喊道:“弟兄们,豫亲王来救咱们了!”这一声喊,压过了金戈相击之声,压过了铁马嘶鸣之乱,清清楚楚地传递到众人的耳中。 眼见着多铎大军愈来愈近,李成栋从怀中展出一面白旗,迎着多铎军的侧翼便冲了上去。他的身后,很快聚集起了一大批高扬白旗的队伍,马蹄翻飞,竟有近万之众。 一时间,从山上冲将下来的黑色铁骑和挥舞着雪白旗帜的“投诚军”几乎要撞在一起。 “王爷!那李成栋力敌不过,率人朝咱们这边溃逃了!”参将急道。 多铎可不是瞎子,他早就看到了那一大群慌不择路的逃军。他们高举着白旗,不管不顾地就要往自己大军的右翼扎,两军冲锋之际,敌军未至,倒冲过来一波投诚的散兵游勇,冲在最前面的李成栋丢盔弃甲,大喊着“豫亲王救我”,形象全无,气得多铎脑瓜子生疼。 他本想让李成栋和赵明州互相消耗,自己能坐收渔翁之利,可孰料这李成栋这般不经打,明明自己煽风点火在先,倒被赵明州打得抱头鼠窜,只能向自己求援。可偏偏好巧不巧,正赶上大军冲锋,倒是替赵明州吃了一波锋头。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他就是再想吞了李成栋的兵,也不能在他亮明白旗的时候动手。可是,这也太巧了…… 两军相撞在即,时间已经容不得多铎再做思量。 “右翼散开!让他们撤到后方去!”多铎命令道。 第77章 迎战多铎(四)好好好,他们敢耍本王…… 随着多铎的一声令下,本来排列完美的雁形阵,右翼倏地凹陷,形成一个如漏斗状的入口,容留李成栋部鱼贯而入,填补多铎部的后方。 雁形阵,顾名思义,乃是部队横向展开,两翼向后排列,如同大雁的翅膀。这个阵型往往由机动性强的骑兵组成,既能增强将领冲锋的威势,又很好的兼顾了骑兵迂回包围的特性,是一种极为常见的骑兵冲锋阵型。 然而,有其强必存其短,雁形阵将阵型的重点倾力加诸在前锋和侧翼,自然无法保护薄弱的后方,因此,雁形阵也最适合没有后顾之忧的居高临下打法。 可偏偏,多铎将后方送给了前来“投诚”的李成栋。 多铎用余光看向李成栋部狼狈逃窜的大军,他们如同倒灌的潮水,疯狂涌入敞开的右翼之中。待将李成栋部尽数接收,右翼迅速合拢,填补凹陷的雁翅,想要尽可能恢复完美的阵型,然而,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多铎已经率先冲入了迷雾重重的谷底之中,和赵明州的先锋军狠狠撞在了一起。 迎接他们的,不是想象中慌乱无措的步兵,而是清一色冷冰冰的长牌。 那些长牌很明显是紧急加工而成的,除了高矮宽窄差不多之外,无论是材料还是厚薄都差异巨大。有的是坚韧的老竹,有的是一人多高的门板,更夸张的则是不知从哪儿抬来的棺材板,它们组成一道古怪的城墙,严阵以待地矗立在冲锋的骑兵面前。 而此时,多铎也已经发现了马蹄下的地面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无坚不摧的骑兵队伍突然产生了不可控的混乱,所有骑手都开始竭力控制马匹,或者在马背上不断调整着姿势保持平衡,他们闯入了一片冰冷湿滑的泥浆之中。 紧随多铎冲锋的最勇猛的巴图鲁们,在最开始面对长牌时,第一反应便是提马跨越,然而马蹄下的泥淖却成为了最可怖的陷阱。马匹后腿打滑,难以蓄力,自然无法完成腾跃,以至连人带马重重地撞在了最前面的长牌上。 长牌的阵列遭受接二连三的重创后,只是微微向后倾倒,却很快被长牌后面的士兵死死顶住,等待着下一次的重击。 多铎的目光在蔓延整个谷底的长牌阵上一扫,果断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绕阵,奔射!” 作为一名优秀的猎手,面对严阵以待的刺猬,要做的并不是硬碰硬攻击,而是应该轻巧地将刺猬翻个个儿,露出它内里柔软且毫无防备的肚皮,方才给予致命一击,面对长牌阵也当如此。 赵明州部人力有限,长牌阵的防护亦有其极限与弱点,只有抓住长牌阵难以移动,笨重龟缩的特点,方能以长打短,以强胜弱。 多铎策马疾驰,不断调整着姿势,帮助马匹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保持平衡。虽然这赵明州有点儿小聪明,知道用泥泞来对抗冲锋的骑兵,可多铎对于自己亲手带起来的队伍有绝对的自信,哪怕这脚下的泥潭再浑浊十分,他的骑兵对付赵明州的步兵亦如砍瓜切菜耳。 可随着骑兵的奔射开始,赵明州部的大军也开始动了。 在高大厚重的长牌掩护下,无数人影 急速地从队伍后方窜了出来,带起一地飞溅的泥点。清晨未散的浓雾之中,那些人影如同转瞬即逝的鬼影,不见手臂和腿部的摆动,只是姿态僵硬地在雾气中穿梭着,极难瞄准,亦无法锁定。 “这是……”多铎追逐着不远处疾驰的人影,面上浮起不可置信之色。 多铎的坐骑绝非寻常马匹可比,不多时便拉近了与那人影的距离。他微眯起眼睛,借着熹微的晨光,仔细分辨那人的形态。 那明显的腰线,轻巧的身姿,定然是女人无疑。虽然那人面上还覆着一层面纱,可从那露出的莹亮的眼睛,多铎也足以确定她的性别。那女子双手握持着两杆粗糙的手柄,脚踩在一块前端翘起的木板上,借用单腿蹬踏之力,这块木板竟能滑行如飞,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泥橇!”多铎震惊道。 在汉人的史籍中,多铎曾读到过这种被称为“泥橇”的特殊工具。这是以捕鱼为生的渔民“讨小海”的工具,也是汉人将领戚继光曾大破倭寇的利器。 嘉靖年间,一帮倭寇曾占据了马鼻海域中的一个小岛,这座岛屿退潮时四周皆为滩涂,难以行走,更遑论大军讨伐。于是,戚继光便采用了当地渔民的泥橇,在滩涂中作战,杀得倭寇片甲不留。没想到,这早已退出战场的泥橇,又被赵明州捡了回来,用以对抗骑兵!? 前面不远处的女子,骑在泥橇之上纵横驰骋,宛若驾驭着草原上的神驹,一股无名的愤怒随着泥橇分溅的污泥,劈头盖脸地砸向多铎。 他愈来愈觉得不对劲了,先是泥地,又是长牌,再是泥橇,这赵明州哪里像是被李成栋的叛逃打得手足无措之像,明明像是…… 多铎狠咬了一下牙关,暗暗吞下那四个他不愿承认的字——以逸待劳。 “王爷!那李成栋……又……”正思量间,后面紧追不舍的参将赶了上来,附耳低语道。 “他又怎么了!”多铎气不打一出来,他已经不想再听到有关李成栋的任何一条消息了,这个废物让他的大军陷入了如此大的麻烦之中,又要出什么乱子! “他……他在后方闹将起来,怕是,怕是又反了……” “什么!”多铎只觉自己牙关一僵,紧接着丝缕血腥味儿便随着牙缝中漫出的血丝渗了出来,弥漫了整个口腔。 “好好好,他们敢耍本王!”多铎目光阴寒地往自己的后方一扫,便厌恶地移开了视线,转而在战场中逡巡起来。 “败军之将,就是再反,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你带人平了便是!”在锁定了一个赤红色的身影的同时,多铎露出一丝狞笑:“捉住便砍了他祭旗!” “那王爷您……” “本王要让那懦夫朱由榔知道,林中的猛虎不可轻易挑衅——”他的声音沉了沉,染上森然的笑意,“尤其是女子。” 一队人马紧随其后,向着那赤红色的身影急奔而去! 而此时,赵明州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今天这场仗是一场鏖战,我们人少,能拼的只有意志力。”赵明州侧首对一队旗兵道,“你们的任务,就是让每一个士兵,无论他们在战场的那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咱们明州军的旗子!明白了吗!” “明白!人在旗在!”众旗手在马背上昂首作答。 话音未落,一道冷箭倏地穿过浓雾直射过来! 第78章 迎战多铎(五)这就是满清的王道?这…… 那箭势极是刁钻,如同长了眼睛般掠过众人之间微妙的间隙,滑了一个吊诡的弧度钉在了旗杆之上。“咔嚓”一声脆响,旗杆应声而断,眼瞧着红旗已欲倾倒,一双手抢在旗手之前,稳稳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红旗。 赵明州手上动作极快,一手扶着旗杆,另一手则探向脑后,拽住发带用力一扯,一条鲜红的发带便被她顺势扯了下来。所有人,包括多铎,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人群之中长发飘飞的女子。没有了发带的束缚,黑色的长发被寒风揉乱,挑衅似的在不施脂粉的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漆黑细碎的线条,映衬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愈发明亮。而赵明州则迅速用发带将断掉的旗杆紧紧绑住,以手做刀,将钉在旗杆上的箭矢砍做两节。 她拿住那一节短箭,在长发上随意盘绕了两圈,一个简洁的发髻便悄然而现。 赵明州的动作麻利,毫无拖沓犹豫之态,宛若行云流水,庭前花开。多铎那一记下马威的冷箭,反倒成了明州施展自如的舞台。 赵明州拍了拍满脸通红的旗手,宽慰道:“去吧,让兄弟姐妹们见识见识,咱们屹立不倒的红旗。” “是!”众旗手轰然应诺,若撞向地面的火流星,分散激越而去,期间,没有任何旗手转头看向多铎和他的护卫队一眼。就仿佛这位权倾朝野的年轻王爷,只是一文不名的土鸡瓦狗的一般。 赵明州转向极具压迫感的多铎大军,微微一挑眉:“你们这些侵略者,来了这么久,也没学会一丁点儿君子之道。暗杀,偷袭,放冷箭,玩儿的真溜啊!” 多铎冷笑道:“彼此彼此,赵将军不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吗?兵不厌诈,李成栋叛而复反之事,本王便不与你计较,可哲依图的死,本王是记在你头上的。” 赵明州装作深思熟虑半晌,方才“啊”了一声,道:“原来那个人叫哲依图啊,马上功夫不济,地面功夫也差得紧,难为你了,还记得住他的名字。” 若论诗词歌赋,今人自然不如古人;可若论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古人是绝对比不上在网络时代拿表情包练出来的今人的。赵明州轻飘飘几句话,倒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多铎气得双拳紧握,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你这女子!”多铎强抑怒气,冷声道:“为军之将,只知呶呶啸叫又有何用,自然该马上见真章!” 赵明州“嗤”了一声,讥道:“你们这一家子当真有意思,侄子找死,舅舅也找——” 多铎可没有李成栋的耐心,他早已经听够了赵明州带刺儿的话,更愤恨于赵明州无数次拿哲依图的死大做文章,当下一夹马腹,挥舞着白虹刀冲将上来。 赵明州眼皮一跳,拳台上多年的摸爬滚打,让她早已经有了看势识人的本事,多铎那一提刀,一勒马的架势,早已经高出哲依图不知多少个段位,她深吸一口气,将马身微微偏侧,屏息凝神迎向对方的攻击。 “仓朗”一声响,火花迸溅,刺耳的金属摩擦抵触之声随即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赵明州牙关一酸,几乎咬出血来。打嘴仗的功夫她自认拳台第一,可多铎这雷霆一击便几乎杀了她一多半的威风。无论是力道,亦或者准头,都让从小练刀的赵明州叹为观止,多铎那镇魂夺魄的上肢力量的确不是自己所能力敌的! 若不是她提前将马身侧转,借后撤之力化了对方的劲,只怕她连人带马都要被砍翻在地。 赵明州不敢泄劲,咬着牙硬抗着那白虹刀源源不断传来的压迫力,顺着刀锋拉扯之势,挡住了这一击。刀锋相抵,眼神相撞,映亮了二人仇视的侧脸,也让赵明州隐约看清了白虹刀刀柄上的刻字:此刀曾杀第一忠臣。 多铎显然也注意到了赵明州的眼神,借着二人后撤之际,多铎大笑道:“此刀名曰白虹,曾将弘光朝第一忠臣史可法斩落刀下,今日,只怕又要斩下永历朝第一勇将,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明州脸色一凛,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扬州……” 那夜惨白的月光,那满地淋漓的鲜血,那倾倒一地,姿态僵硬诡异的尸体,那灌满鼻腔的铁锈味儿,似乎又在这一刻充斥了她的周身。 往日之怨,今日之仇,齐齐幻化为此刻立于马上,捧腹而笑的多铎。他狂放咧开的嘴角,他被雾气打湿的白森森的牙齿,他的每一静,每一动,他的每一颦,每一笑,都让赵明州感受到彻骨的恨意。与今人古人无尤,唯与直逼眼前的现实息息相关。 她冷冷地看着多铎,任由潮湿的冬风吹打在脸上。 这就是满 清的王道?这就是高高在上的天罚? 若是王道欺凌弱小,便逆王道;若是天地颠倒黑白,便破天地!此法亘古未改,此路生生不息! 激愤、怒火、屈辱、怨恨齐齐涌上心头,倒是把看似迷雾重重的前路激出了一线光亮,赵明州深深地看了多铎一眼,调转马头,向着战场的中心冲去。那里的战事已成焦灼之态,危险重重,但也孕育着更多的机遇。 “想跑!”方才的对峙,多铎也明显感受到了赵明州在力量上的弱势,见她此时逃窜哪里肯依,拍马便追。 赵明州的花斑马年岁大了,脚程自然比多铎的战马落后许多,多铎自认这差不出去几个马身的距离,只消一呼一吸便能追得上。孰料,前面不远处的红影速度虽然不快,可胜在稳健扎实,哪怕在泥泞湿滑的泥浆中都鲜少打滑,而他自己的坐骑追得越急,脚下的步子却越乱,反倒失了先机。 多铎心下焦急,手便向马背上的箭筒摸去,到了手的兔子可不能再让她溜了!满人最重骑射,而他的骑射水平又是诸王之中的翘楚,他自问有一击毙命的能耐。 弯弓搭箭,箭矢破空而出,直向明州的后心扎去! “明州!趴下!” 桐君警示的大喊几乎和赵明州趴伏的动作同时完成。 肩膀上的刺痛却勾起了明州嘴角的冷笑,她微微侧头,看向依旧紧追不舍的多铎。和这帮满人打交道了这么久,她怎么会忘记他们爱放冷箭的特性呢? 而唯一让她主动将脆弱的后背露给对方的原因,只有—— 她拔出那支只是擦破了点儿皮的冷箭,高高举起。 “狗鞑子,不要脸!打不过,放冷箭!箭术差,只擦边!真狗熊,假豪杰!” 第79章 迎战多铎(六)此刀名曰白虹,今日将…… 跟在后面急得脸色惨白的桐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暗褐色蜿蜒满脸的疤痕轻轻地蹙在一起,泛起温柔的涟漪。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前面高举利箭,哑着嗓子喊得抑扬顿挫的女人。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哪怕在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哪怕冒着如蝗的箭矢,如雨的枪火,哪怕后面紧追不舍的是鼎鼎有名的豫亲王多铎,她也能急智机变,将最烂的牌,打出最出乎意料的组合。 看着多铎铁青的脸,桐君也随着赵明州高声唱了起来:“狗鞑子,不要脸!打不过,放冷箭!箭术差,只擦边!真狗熊,假豪杰!” 在以命相搏,摩肩接踵的战场之上,一个火红色的身影如同划过天边的火流星,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明明是她中了箭,却偏偏如骄傲的凤凰让百鸟来朝。而紧跟其后的多铎,反倒成了囚在笼里游街的贼,被钉在了众人目光的耻辱柱上。 赵明州所到之处,所有的明州军都大声跟着唱和,甚至连多铎部的后方都响起了隐约的歌声,那是叛而复反的李成栋部,成为了扎在多铎军后方的一根刺。 不同的口音,变调的歌声,成为掩护赵明州最好的保护色,也成为了捅向多铎心口的匕首。多铎何曾受过这般奇耻大辱,他只觉自己的头皮突突直跳,心如擂鼓,连握着缰绳的双手都开始发麻。 他只是朝赵明州射了一箭,怎能料到引发了这么夸张的连环计。此刻,他既不能冒着众矢之的再放射一箭,也不能任由赵明州这样肆无忌惮的唱下去。唯一的办法,只有拼尽全力追上赵明州,将这个可恶的女人毙于刀下! 心下焦躁异常,多铎再也不顾惜马力,狠狠一鞭抽在马屁股上,**的骏马一个腾跃,窜出去数米远,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拉近了多铎和赵明州的距离。 “铛”地一声,赵明州回身接了多铎一刀。 她咬紧牙关,硬挤出一个讥讽的笑:“哟,急了?” “铛”!又是一刀,直震得赵明州面皮儿也跟着颤了三颤。 上一世,她便是死在不对等的体量压制上,她自然知道和多铎这样臂力惊人的对手对抗的后果。连续两击,赵明州已然握持不住手中的长刀,可她硬是凭着一腔悍勇死死地将刀柄抵在手掌上,指甲也沁出了血。 她依旧在笑。 “再来!” 桐君和亲卫队的众女兵们,舍命抵抗着多铎部队一波接着一波的冲击,给赵明州留足了闪躲的空间。赵明州就在人堆之中,一边闪躲,一边防御,一边对抗,和多铎打着消耗战。 “赵明州,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时间拖得越长对你越不利!”多铎将白虹刀舞成了一派雪亮的光影,每一刀都砍得火花四溅。 他从来没有这般痛恨一个人,而赵明州脸上那始终不曾溃败的笑容,让他更是恨得抓狂。 “我怎么不觉得”,赵明州挑衅地一扬眉,“你的刀可是越砍越没力气了。” “铛”!又是一记猛击,伴随着多铎的一记暴喝,劈头盖脸而来。 赵明州的刀柄已经被沁处的血水沾染得湿滑不已,此时对上多铎的全力一击,再也握持不住,长刀脱手飞出,而人也被巨大的冲击力击落马下! 须臾之间,变故陡生,几乎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多铎部见敌方主将落马,雀跃鼓噪,拼命压上前来;明州军挂心主将伤势,舍生忘死地抵挡着,却也不时回头望向赵明州落马的泥潭。而所有人之中,最为兴奋的则是多铎。 他明明技高一筹,却被赵明州用计丢尽了脸面;他明明要为哲依图报仇,却反而中了敌方的圈套;他明明和李成栋商议好两面夹击,却反成了被背叛夹击的一方。此刻眼见赵明州落马,极致的怒火与极致的快意交杂纠缠,在心底翻腾起近乎疯狂的漩涡。 眼见着赵明州在湿滑的泥浆中狼狈躲闪,多铎再也抑制不住眸光中的杀意。此刻,用于劈砍的白虹刀已经成了累赘,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抛开了它,顺手抢过了一名士兵的长矛。能将赵明州的首级挑于枪上,那简直是比砍杀史可法还要光辉的殊荣! “拿命来!”多铎高高扬起长矛,矛尖在吐气成冰的寒风中灼灼闪亮,映照着那张沾染了污泥的脸,也照亮了那脸上同样明快的笑意。 ——她为什么还在笑?当真是悍勇如此,连死都不怕了吗? 多铎和赵明州都认为自己在打一场消耗战,只是多铎消耗的是赵明州的体力,而赵明州消耗的则是多铎的耐心。 她在等,等一个多铎近乎疯狂的机会。 这一刻,终于来了。 只见赵明州不闪不避,后背向泥潭中一躺,手脚同时用力,整个人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钻入到多铎的马腹之下!她早已看到了泥泞中的一块长牌,此时用作滑板,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为了杀死自己,多铎丢掉了白虹刀,却是被赵明州握在了手里! 转瞬间,白虹刀寒芒一现,刀刃顺着马腹的柔软处纵切过去,白虹刀锋利非常,骏马的皮肉、筋膜、脂肪一触即溃,腹腔中的肠子、内脏随着这一刀猛地外翻,鲜血如泉涌般喷射而出,溅了赵明州满身满脸。 战场中央,顿时弥漫起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而在这漫天彻底的红中,赵明州持刀而立,冷冷地看着从马尸上踉跄爬起来的多铎。 “此刀名曰白虹,今日将满清和硕豫亲王,斩落马下!” 无数人涌了上来,其中有桐君带领的亲卫队,也有多铎的亲兵,两拨人在长时间的对抗中各有损伤,此刻则暂时偃旗息鼓,涌到了自己的主将身畔。桐君半拖半抱着将已近力竭的明州扛上马,多铎也在亲兵的护卫下换马而乘。双方极有默契地停止了搏命厮杀,而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主将身上。 桐君轻轻晃着几乎整个身子都扑在马背上的赵明州,低声道:“明州,我们护着你去后方,你已经脱力了。” 趴在马背上的人影动了动,桐君纤细的手腕被挟住,一股黏腻湿滑的感觉让桐君不由得一惊,她想翻开 明州的手掌看看,但明州却冷静坚定地握着她的手腕。 “我不走,我可以。” “明州”,桐君有些着急了,“这不是拧的时候!” “嘘——”一阵不成调的口哨声从赵明州干裂的嘴唇间挤了出来,“听见了吗,桐君,这是中场的哨音。比赛没有结束,我还能打。” 八角笼里,我可以死,却绝不认输。当身体抵达极限,意志力便会带着我——杀出重围! 第80章 迎战多铎(七)多铎发出一声让人牙酸…… 明州的手上布满细碎的伤口,此刻,鲜血争先恐后地从那些破口中涌出,顺着垂落在马背上的指尖缓缓凝聚成一个晶莹的圆。“啪嗒”,一滴血水滴落在地,混合在污秽的泥浆中,形成一片浓稠的暗褐色液体。 那双无意识摇动的手突然握紧,趴在马背上的人也倏地直起了身子。 扶着赵明州的桐君吓了一跳,赶紧将整个身子靠到明州的马旁,生怕脱了力的明州摔下马来。 “我好些了,咱们接着打。” 虽说多铎在她手里吃了大亏,可赵明州不会天真到,认为仅凭这点压力就能迫使多铎退兵。无论双方的主将孰胜孰败,说到底能影响的只有双方士兵的士气,而非整场战局的成败。 从人数上来说,明州军比多铎的大军少太多,那么胜利的唯一准则便是消灭对方足够多的有生力量。当对方的伤亡与士兵溃逃的心理防线相均衡之时,明州军方能迎来压倒性的胜利。当然,前提是——明州自己的军队有着绝不溃退的勇气。 明州坐直了身子,凝望着面前广大的战场。宛如铁黑色的汪洋之中连缀不息的星火,一潮接着一潮的浪涌之中,那些赤色的火焰始终倔强地燃烧着,一步也未从自己的阵地上退却。虽然李成栋部吸引了多铎大军部分的火力,但是与那浩瀚到让人恐惧的汪洋相比,她们的人数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多铎在赵明州的刀下落败,狼狈的摔下马来,被亲卫军护着暂时退向了战场的后方。这让赵明州的周边空出了一块敌军较少的区域,以桐君为首的诸位女兵围绕保护着她,宛若大海之中的一座孤岛。 无论她运用了多少计策,规划了多少陷阱,人数是她永远无法规避的短板。 “旗来。”她轻声道。 桐君的嘴张了张,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规劝的话语。一面鲜红的旗帜递到了赵明州的手里,那面旗被细心地卷好,上面还残留着斑斑血迹。 明州将自己的额头缓缓贴在旗面上,她能听到心脏中血液汩汩涌动之音。 她来到这里已经多久了呢? 她已然数不清了。 从最开始做梦都想带着妹妹回家,到现在连明州都分不清自己心中首屈一指的究竟是什么。是将妹妹护在自己的刀下,是让自己身后的城池不被鞑子所屠戮,是让扬州城外日夜燃烧的京观入土为安,是让那把沸腾在心里的火焚尽那荒谬的天道…… 人生不过三万天,于她赵明州而言也许就更少一点,那就用这三万个日夜换取一个愤怒的呼喊吧!为所有高墙之下,不屈的灵魂! “明州军!”随着红旗迎风展开,那熟悉的嘶哑的声线也在战场的一角炸响。那一袭红衣的女将高擎旗帜,发出震天彻地的呼喊。 “冲啊——” 我可以死,但我绝不认输。 我是赵明州。 我们是——赵明州! 花斑马猛地跃起前蹄,在主人一往无前的呐喊声中,带着飞溅的泥点,冲向那片似乎永无尽头的铁黑色海洋。那面红旗被寒风拉扯着,让旗面上的图案昭然若揭。 是狂风呼啸中绝不偏移的船锚,是强权压迫下不曾弯折的马鞭,是一望荒野上幕天席地的麦田,是枪火洗礼里吴越同舟的南珠…… 吾辈岂甘为役之逃人, 吾辈岂甘受讥之海伥, 吾辈岂甘任屠之羔羊。 若黑白淆乱, 若世道沦丧, 若群魔猖獗, 若良善夭殇! 起也,赴那蚩尤旗沛荡之方! 起也,赴那蚩尤旗沛荡之方! 在那鲜红的旗帜下,人们舍生忘死地涌了过来,她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低声吟唱着,以不可阻挡之势,逆着那可怖的潮涌反推回去。 肇庆城的城门打开了,高举着镰刀斧头的百姓们大喊着冲了出来。负责防守的小诸葛瞿式肆瞿大人已然没有能力拦阻,因为夹杂在众人之中的,有他们至高无上的天子。同样拦不住人的,还有负责看护傻春的姑姑,此刻的傻春紧紧跟在他的好朋友缺牙耙的身旁,挥舞着不知从哪儿掰断的窗格。 就在百姓的队伍即将和明州军融在一处时,谷地的上方却传来更为雄浑的呐喊。 那喊声是如此之豪壮,让身处战场中心的赵明州也不由得抬起了头。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山丘之上,隐约现出涌动的人潮。赵明州揉了揉眼睛,想要透过那氤氲的雾气,看清山丘上的情形。如同回应她心中所想,一道璀璨的日光穿过云层直直照射下来,驱散了那仅存的薄雾。 那是—— 立在人潮最前方的人,让赵明州莫名熟悉,她不由得眯起眼睛。 与周围人群截然不同的青色直襟,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冠,面白如玉,萧萧谡谡,当真君子风骨。 “华公子!?”赵明州不可置信地喊了出来,目光向华夏身侧一扫,一阵如潮的喜悦涌上面颊,让她因疲惫而苍白如纸的面色也随之红润了些。 那驱马跟在华夏身旁的人,素首白发,仙姿金瞳,不是纪春山纪道长又是何人! “纪道长!他没死!”桐君也惊喜地喊了出来。 赵明州揪在嗓子眼儿的心缓缓落回了胸腔,还好,还好不是大梦一场。 与赵明州的惊喜不同,此刻压力给到了多铎一方。多铎自恃斩杀弘光朝第一忠臣的白虹刀早已没了踪影,他手中握着的,依旧是那杆企图挑起赵明州头颅的长矛。 此时,那杆长矛正随着他的身体的颤动而簌簌抖着,如同风中挣扎的残叶。 “那是谁的队伍……”每一个音节从多铎紧绷的嘴唇和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如刀似箭。 “是鲁监国朱……朱以海的队伍,带队的是一个书生,叫……叫华夏。”副将哆嗦着答道。 “朱以海的队伍!?朱以海在浙江!怎么会带兵来广州肇庆!”多铎气得都要笑出声来。 “他们有郑氏的海船……据说不眠不休,千里……千里奔袭。”说到最后,副将的声音已经微弱蚊蝇。 “千里奔袭?”多铎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嗤笑,“好啊,好个千里奔袭!” “啪”地一声,坚实无比的枪杆竟然被他徒手捏裂了。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战场中央被人们团团簇拥的女将,几乎要滴出血来。 “鸣金收兵!”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迎战多铎(八)“那个华公子喊她………… 人群将赵明州围了起来,花斑马几乎无处下蹄。每一个百姓都伸出手来,想要摸一摸明州的衣角,想要碰一碰明州的马靴,那是他们对于心目中的武曲星最直白最崇高的敬意。 华夏就那样隔着人群望着她,看她被肇庆的百姓们簇拥,看她被明州军如潮的欢呼托起,看她那被寒风吹得皴裂的脸,看她那双亮得如同暗夜繁星的眼睛。 她变了,又似乎没有变,那孤身走入黑夜的背影与此刻众星捧月的女将重叠,幻化出令人瞠目的华彩,让华夏无法移开视线。 华夏不愿打扰她的喜悦,只是也随着她上扬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突然,赵明州似有所觉地抬起了头,喧闹熙攘的人潮一浪高过一浪,她却定定地望向了华夏的方向。 明亮的笑容终于彻底在年轻的面容上绽放开来,如同初生的金色日头照亮了山顶终年不化的白雪,一圈一圈笑纹泛起柔软的涟漪,也如一颗石子投入华夏平静的心湖。 那是比胜利,还要甘美的笑脸。 “阿州姑娘,好久不见。”那曾经在心中无数遍咂摸的名字,终于冲口而出。 “华公子”,赵明州郑重拱手,眼神没有丝毫的闪躲,就那样心无旁骛地定在华夏清俊的面容上,“大恩不言谢。” 二人没有机会再说话,就被苏观生带领的人群冲散了。 “赵将军!”苏观生的腿还打着夹板,在苏大强的搀扶下,一老一小一人抱住了赵 明州的一边胳膊,放声大哭。 赵明州下意识就想把胳膊从这两人的围堵中抽出来,可看了看苏观生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一瘸一拐的样子,终究没有忍心,只得任由二人抱着,乍着双臂,像只残疾的鸽子。 “赵将军,苏某本想带着百姓们去山中避难,还没等入山,就看见了出山的李家坳村民,他们说,要来肇庆帮赵将军守城,苏某便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大家一起来了!” 苏观生抽抽噎噎,回身指了指被人群冲开的华夏:“无巧不成书,在码头上又巧遇了鲁王的队伍,苏某与华公子一见如故,攀谈之中才知华公子千里奔袭来为赵将军助阵。苏某当真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苏观生动作夸张地一躬到底:“大明,有我赵将军,百川赴海,何愁不兴!”待到他直起身来,鼻涕已经垂到了胸口,看得赵明州又是好笑又是恶心。 她冲苏大强使了个眼色,少年赶紧掏出手帕替自家干爹整理仪容,赵明州方有机会将目光投向一旁促狭笑着的白毛道长。 先前得知了纪春山的死讯,大战在即,明州没有对任何人提及,是以知道真相只有她和桐君两人。她敛了笑容,睨了纪春山一眼:“你行啊你,差点儿没坑死我。” 纪春山装模作样地一礼,正色道:“山人自有妙计。” 桐君可没有赵明州那么好的耐性,凑到纪春山身边,小声道:“道长,你还会……还会大变活人吗?” 纪春山笑了,神秘兮兮道:“此法不可与外人道也。” 赵明州气乐了:“你听他瞎掰,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哲依图的蛟皮盔甲救了他。早知道他今日这般嘚瑟,当初就不该给他。” 纪春山依旧是一派仙人姿容,而微微上扬的的嘴角却出卖了他欢愉的心情:“赵将军,看破不说破。” 多铎大军鸣金收兵,一路向着广州的方向撤离。肇庆城中的两处公共食堂都准备了香喷喷的饭食,等待着犒劳众将士与百姓。在众人的簇拥和推挤下,赵明州与众将领们几乎是脚不挨地的往城中去了。而这次千里来援的华夏,自然也成为了座上宾。 喧闹的人群散去,战场之上只余部分负责收敛遗体,回收盔甲的队伍,而还有一小撮人马十分扎眼,引得悠悠哉哉落在后面的纪春山不由得翘首观望。 只一眼,他就惊得差点儿让自己吸进肺里的冷气呛死。 被那队人马围在中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天子朱由榔。 此时,他正静静地立着,一旁的小德子老老实实跪在地上,而傻春扯着他的衣袖,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圣上,老臣劝过您多少次了,顾惜龙体,顾惜龙体,可您呢,跟着百姓冲出城门不说,还……”瞿式肆的手臂激动地直颤,指着地上的尸体,声音也跟着哆嗦,“还冲到战场中心,您若是……您若是……您让老臣如何是好啊!” 朱由榔没有说话,他的脸上还带着同往常一般温和内敛的神态,甚至唇角还微微上扬,但纪春山知道,那只是一种惯性,他的眼神空洞一片,看着不可知的远方。 “瞿大人,您别怪圣上,是小德子的错。是小德子——不知轻重,差点儿害了圣上。” 小德子说了一半就开始抹眼泪,眼巴巴地仰头看着瞿式肆,一副引颈就戮的可怜神态。 “是傻春的错,傻春——傻春拽着缺牙耙跑出来的!”傻春抬起手臂在脸上蹭了一把,袖子上多了一串可疑的油亮液体。 瞿式肆看看傻春,又看看小德子,千言万语在喉咙里转了个遍,终是化作一声长叹:“圣上,此事便罢了,万万不可再如此冲动了。护送圣上回去。” 纪春山赶紧挤上前去,瞿式肆看到纪春山,长出一口气,语重心长道:“纪道长,你可来了,往后还要多多规劝圣上才是。” 纪春山面上一本正经地应着,私下却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朱由榔,压低声音问道:“瓷娃娃,长本事了?” 朱由榔的目光颤了颤,似乎神游天际的神识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惹谁不好,惹瞿大人。”纪春山好笑着摇了摇头,笑容却凝在了脸上。 朱由榔没有笑,相反,一种莫名的委屈与失落感浮上他的眼角眉梢。 “你怎么了?”纪春山感觉出了不对劲,将声音压得更低了。 “他喊她阿州姑娘……” 朱由榔的声音如同梦呓,纪春山没有听清。 “什么?谁?” “那个华公子喊她……阿州姑娘……” 第82章 迎战多铎(九)那日的他们是被迫逃往…… 欢悦的人潮如同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卷席着喧嚣与笑闹,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冲过长街,直奔城北面的公共食堂而去。男人、妇女、孩童、老人箪食壶浆,欢天喜地,吵嚷的声音几乎要掀翻这个迟来的黎明。 不知为什么,挤在队伍中间的赵明州有了一瞬的怔忪,面前的场景好像似曾相识。那日的扬州城,她也是这样被人群推挤着,前往某个不可知的远方。不同的是,那日的他们是被迫逃往地狱,而今日的他们是主动迎向新生。 一股暖流击中了她,赵明州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桐君有些疑惑,探究地看向身旁的好友。那张坚定冷静,永不服输的脸上,浮现起交杂着释然与感喟的动容。 赵明州嘴唇翕动了数下,半晌才吐出两个字:“真好……” 那两个字是如此的轻微,如同一声冗长的叹息。 重活一世,真好。 救下你们,真好。 我仍是我,真好。 留在城中的后勤部队提前准备好了两种口味的大餐,有北方人爱吃的白萝卜炖牛杂碎、铜锅羊肉,也有南方人爱吃的赤豆糯米,烧腊汤圆,更有肇庆城鼎鼎有名的茶油土鸡,方不负肇庆人“无鸡不成宴”的美名。 百姓和兵众们不分高低,不辨贵贱,捧着饭碗在两处食堂间钻来跑去,在寒风里大声笑着,嚷着,比着谁的饭碗里的肉菜更冒尖儿。 不时有尽职尽责的传令兵,冲进食堂向众将领汇报多铎大军的动向。而每一次,传令兵带来的消息都会引发新一轮的欢呼。多铎似乎彻底被明州军与援军打没了脾气,一路向广州的方向逃窜而去。 想来也唯有一座空城的广州,才是多铎部能够选择的生路。 宴席上,华夏被明州军中的几名女性将领围追堵截,灌得几乎辨不清南北。 他惊异的发现,在赵明州的队伍里,女子比之男子更为豪爽落拓,倒衬得那出身海寇的罗明受都添了几丝温文。 整场宴席上,作为主角的赵明州并没有出现多久,她代表明州军向全体肇庆城民敬了三杯酒后,便悄然离席。华夏与几位将领斗智斗勇一番,也终于寻了个机会,狼狈逃出了公共食堂。 在潮湿的寒风里转了数圈,直到胃里满涨的酒气逐渐消解,华夏才在空寂无人的祠堂里寻到了赵明州。 那处祠堂是新建的,墙围上还有新鲜的泥茬儿,与寻常的祠堂不同,这间祠堂里没有牌位,只是供奉着一面巨大的旗。 换上棉夹袄的赵明州从背影看上去,与寻常女子无异,只是那乌黑的长发用一截断箭挽着,别有一番肃杀之气。此时,她正弓着腰,心无旁骛地在旗面上写着什么。 华夏不想打扰她,但那个背影却牵扯着他的心神,让他无法迈动脚步,踯躅良久,他终于移步向前。 他的脚步很轻,就在华夏正纠结,是该咳嗽一声好呢, 还是退到门外敲敲门好的时候,赵明州却开口了。 她的唇齿间,溢出一声带着伤怀的笑。 “让华公子见笑了,我从小字就烂,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华夏赶紧整饬好衣衫,走上前去,这才看清那旗面上密密麻麻的皆是人名。 “这是……” “这是战场上牺牲的战士和百姓,走了那么多人,旗子上都快写不开了……” 华夏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力量拉扯着,狠狠地坠了一下。 “阿州姑娘,节哀。” 赵明州停下了手中的笔,转过头,对华夏微微展颜:“如果不是你,这旗子上的人会更多,你救了这里的很多人。”她垂首看了看旗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又看了看华夏,“华公子,剩下的名字你来写,如何?” 华夏毫不犹豫地接过赵明州擎在指尖的笔,郑重道:“华夏荣幸之至。” 华夏写得一手簪花小楷,同样一杆毛笔,被他使来如臂使指,炉火纯青,墨迹氤氲间,一排排精致端秀的字迹跃然旗面。 赵明州一边指着名录念诵着名字,一边时不时介绍两句,让华夏对于这些笔下陌生的名字,也有了熟悉之感,同袍之谊。 “小谢娃,是个羊倌儿,广州突围的时候认识的,只会养羊放羊,连杀羊都不敢,别说杀人了……这一次,我说好了让他留在食堂准备庆功宴的,这孩子不听话,硬是跟着去了……” “郑辉,海寇,罗明受手底下的。个子老高了,衣服总是破。绾绾给他补了好几次,都补烦了……也不知道今天,他是不是穿着破衣服走的……” “李四弟,李家坳的兄弟,爱喝酒,爱吃羊肉,和小谢娃最不对付。前一阵子小谢娃还跟我告状,说李四弟天天盯着他的羊,不安好心……” 赵明州身体微微抖动,无声地笑了,仿佛想起了什么温馨有趣的回忆。 华夏停笔,侧目看向她。 宁静的天光拢在她笑着的侧脸上,呈现出珍珠背光一面的色泽,其上仿佛有水流动。笑着笑着,赵明州的眉毛低垂下来,整个人也疲惫已极的弓下了腰。 那无言的痛楚似乎也蔓延到了华夏的身上,他的手腕轻颤,一滴墨迹晕开,化作旗面上一点沉重的泪滴。 他明明最擅长劝解,此刻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唯有默默誊录着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将安静的角落留给赵明州独享。他们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呆着,相伴无声,却又似说尽了万语千言。 “齐白岳那臭小子怎么样了?”良久,赵明州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轻声问道。 “齐小弟近日里正跟着陆宇习武,马术、箭术皆可圈可点”,华夏赶紧回道,“假以时日,定是可造之材。” “这个世道,可不可造并不重要”,赵明州微笑道,“我只想让那臭小子好好活着,过些人该过的日子——”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突然凝在华夏要落笔之处,拦阻道:“诶,华公子,那里别写。” 华夏反应极快,湖笔停在旗面上方寸许,转头看向明州。赵明州有些赧然地笑了笑,道:“那块地方是我留给自己的。” 华夏一怔,垂头看向那块红旗中间的空位,目光颤动,半晌,一丝温柔的笑意滑过眼底眉梢,最终漫上微凛的嘴角:“若华某也有那么一日,愿与阿州姑娘——并肩旗上。” 第83章 迎战多铎(十)他欠你的,欠我的,咱…… 白日里的人潮散去,肇庆城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灯火阑珊,光华流转,悬挂在房檐上的灯笼红艳艳的,被晚上的冷风一吹,摇晃摆荡,像极了一个个行走在河畔,一脚深一脚浅的穿着红棉袄的娃娃,让人看着心里暖融融的。 明州深吸一口气,排空肺里在战场上积淀的污浊,登上了肇庆城墙。 城墙之上,来回巡视的士兵彻夜不休,却又默契地让出了一块区域,让疲惫已极的明州独处。所有人都知道,明州阿姊喜欢看灯,而从城墙之上俯瞰整座肇庆城,便能看到最美丽温柔的夜灯。可今日,那块区域里却提前立了一人。 赵明州只是瞟了一眼,便笃定了那人的身份。 “小……圣上。”她硬生生将“小皇帝”三个字咽回了肚里,但这个“小圣上”听上去似乎更加倒反天罡。 朱由榔身子僵了一下,回过身来,轻声道:“赵将军。”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抬上来,只是在明州的马靴上游移,似乎那身醒目的红色盔甲会灼痛他的眼睛。 明州不以为意,大踏步地走到朱由榔身边,整个身子趴伏在城垛上,凝望着城内的烟火人间。 朱由榔手足无措地立着,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直到赵明州察觉出了他的异样,拍了拍自己身畔的城墙,朱由榔方才静下心神,学着明州的样子,看向那条光的河流。 天上挂着明晃晃的月亮,人间的灯火抢夺着稀疏的星光,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天上的月色更疏朗,还是人间的灯火更盈亮。朱由榔用余光在明州的侧脸上轻轻一扫,还无暇细看,便急匆匆地挪了开去。 她的容色与精致春光无关,却自有冬日的凛冽潇洒,挺直坚毅的鼻梁,挡住了一侧月光,在脸上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光暗两域,而暗色的那面正朝向朱由榔,反更衬得眸光如星。 朱由榔的喉结动了动,咽下了快跳出口的慌乱。 “瞿大人跟我告状了”,明州开口道,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城中的绚烂灯火,“他说圣上不听劝阻,带着百姓冲出了内城,差点儿就和多铎的大军撞在一起——”一声轻笑溢出唇齿,明州的脸上浮起暖色,“嘴上说着圣上年轻气盛,小不忍乱大谋,可字字句句的自豪与骄傲,那可是藏都藏不住。这个瞿大人……” 赵明州笑着转过脸来,定定地看向朱由榔:“我猜得出来,这次也是般般的主意,我替她给你道歉,小孩子不懂事,该说就说,该管就管,不用看我面子。” “不是的。”朱由榔低着头道。 赵明州没听清,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 朱由榔抬起头,那姑射真人般的面容便冲进了赵明州的眼眸里,几与天上月色争辉。 “我说,不是的,这不是般般的主意。是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以为……以为你会和史阁部一样……多铎那贼子亲手斩杀了史阁部,如果他也……”柔软的眉目倏地拧结在一起,朱由榔攥紧了双拳,“如果是那样,那至少在那一刻,我不愿做一个废物。” 赵明州的目光第一次认真地在朱由榔的脸上逡巡了两圈,半晌,方温声道:“没有人认为你是一个废物。” “那我也不配做一个天子。” “谁说的?” ——就是赵将军你说的啊! 朱由榔的嘴开合了数下,终究是将即将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露出一丝苦笑:“至少——和华公子比起来,我不配。” 赵明州哑然失笑,她早就从般般口中得知,朱由榔其实能够听到她与般般的对话,但粗线条的她并没有当回事儿,如今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语也许的确伤害了这位小皇帝,毕竟,没有人天生会当皇帝,更何况朱由榔压根儿就不想当这个皇帝。 赵明州叹了口气,认真道:“朱由榔,我想……你也许对我有点儿误会。” “我承认,我的确说过你不配当皇帝这句话,但是,这和你无关,和任何人都无关,你不配当皇帝,皇太极也不配当皇帝,华公子也不配当皇帝,当然,我也不配,这天底下就没有人配当皇帝。” 赵明州看着朱由榔有些迷茫的眼睛,她知道这句话在这个时代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是如果对方是他的话,也许会认同她近乎疯狂的臆想:“每个人就是自己的君主,所以,这个天下压根就不需要皇帝。” “在我来的那个时代,百姓不需要向君主低头弯腰,不需要山呼万岁,哪 怕它依旧有无数的不足与弊端,但是我们依旧拥有着与现在相比,无限的自由。” “朱由榔”,明州的声音很温和,也很平静,就如同月照大江流,“在很多时候,能够选择就是能够幸福。如果你也有得选,你想做什么?” 朱由榔怔怔地看着明州眼里流动的光彩,那里面藏着某种他可望不可及的东西,如此遥远,又如此辉丽。他不知道为何与赵将军的对话会进行到这个不可预知的步骤,但那一定彰显了赵将军对他与众不同的信任与笃定。 这样的对话大逆不道至极,又偏生暗藏玄机。 是啊,他逃无可逃的困境,不就是这非坐不可的龙椅吗? 如果他能够选择,如果他能有机会,他想做一个冬日长河上披着蓑衣的渔翁。迎着如血的夕阳,背起自己满载而归的鱼篓,里面游着数尾胖墩墩的游鱼。鱼篓悠悠荡荡,合着他回家的脚步声。在那条连接着草庐的小路上,他会遇上巡城归来的部队,他要挑出最肥最大的鱼送给那领头的女将。他不会抬头看她的眼睛,他只会想着她喝下鱼汤的香甜,那洋溢在脸上的笑容,会照亮他回家的小路。 “我想……” 话音还没有从唇齿间流泻而出,他的肩膀就被赵明州轻轻拍了拍。 “我知道今天的话有些越界了,所以无论你想或者不想,愿或者不愿,都是你的自由。但你要记住,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无论是在我心里,还是在般般心里,你从来都不是废物,你是我们的朋友,你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了一个好皇帝。” 赵明州从后腰上抽出一件物什,朱由榔定睛细看,竟是一把用布条缠住的长刀。 “这个送你,从多铎那儿抢的。” 朱由榔乖顺的伸出手,接刀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儿把刀摔在地上。 赵明州没有笑他,只是轻轻在刀柄上点了点:“他欠你的,欠我的,咱们一点点讨回来。” 只见那原本刻着“此刀曾杀第一忠臣”的位置被人狠狠地滑了数刀,改成了“此刀曾砍鞑子亲王”。那字迹伸胳膊蹬腿儿,让人不忍直视,却也彰显着诉不尽的嚣狂。 第84章 迎战多铎(十一)若真如此……合该如…… 这一年的年三十,是永历朝廷的第一个新年。 公共食堂全年无休,只是过年期间负责做饭打饭的,由肇庆城的居民变成了明州军的后勤部队,一应食材由明州军提供,百姓们可以随时来打饭,给自家的年夜饭里添几个菜。 城楼上负责守卫的部队也调换了,普通的士兵们放了假,由赵明州带着大小将领们轮番巡逻,守护着肇庆城的安宁。 华夏带来的部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被肇庆城的居民们盛情挽留,说什么也要让他们吃了年夜饭才能走。恰好冬季的洋流不适合归返福建,华夏也就顺水推舟多留了几日。 永明宫里张灯结彩,小皇帝朱由榔捐出了内帑,为所有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士和百姓们焚香祈福,而他们的家属也在新年这一日领到了颇为丰厚的抚恤金。与抚恤金同时到达的,是明州军下发的匾额,上书:忠烈流芳。据说,所有的匾额皆是武曲星下凡的赵将军亲笔书写,虽然字迹古拙质朴,却是极有辨识度,引得邻里争相观赏喟叹。 若说整个肇庆城最热闹的,便是赵明州的府邸了。赵明州住的小院儿不大,围墙也低,半大孩子使使劲儿就能翻上去。倚着围墙种着一棵枣树,枣树枝节遒劲,树枝伸出墙外的一侧被缀上了各式各样的小灯笼,满当当,沉甸甸,粗壮的树枝都难承其重。 那是肇庆城的百姓们连夜扎的,每家每户送的都不一样,家中有娃娃的,便让孩童踩在自家家长背上,亲手将灯笼挂在枣树枝上,据说能保佑孩子在新的一年健康成长。家中没有娃娃的,便借了旁人家的娃娃来挂灯笼,待小孩爬下来,摸一摸孩子挂过灯笼的手,也能辟邪生财,家道兴旺。 巡逻一整天的赵明州可不觉得自己有这般本事,她先是被枣树枝上的灯笼撞了头,刚推开院门,满院乱跑的鸡鸭鹅便又给她撞了个趔趄,才站稳身子,呜哩哇啦大喊着的傻春就冲了过来,将一根糖葫芦硬塞到她嘴里。 ——甜,南大街老李头儿的。 “家里咋啦?遭贼啦!?”明州摸了摸傻春的头,看着院里快要比围墙高的各种物件儿,瞠目结舌道。 罗明受苦着脸,将一只小猪压在身子底下,和桐君一道捆住小猪的四蹄:“都是百姓们扔进来的。” “那快给人家退回去啊!” “来不及……”话音还未落,顺着围墙便扔进来一筐白菜。那人扔得太肆意,筐里的白菜在半空中就飞出筐来,滚得满地都是。空筐倒扣下来,正砸在赵明州的头上。 傻春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明州放声大笑。桐君也想笑,又觉得不忍心,赶紧上前将困在筐里的明州解救出来,大喊着绾绾来给明州梳梳辫子。罗明受光顾着看自己主帅的笑话,一不小心没压住身下的小猪,那小肥猪四蹄一挣,撒了欢儿的跑了起来,将罗明受拖出去好几米。这一下,傻春笑得更大声了,直笑得鼻涕泡都喷了出来。 就在这鸡飞狗跳、小猪乱跑的当口儿,小院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纪春山和华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差点儿被飞奔的小猪拱出门去。 “哟,赵将军这是改行了?”纪春山的嗓音依旧是懒洋洋的,像一只冬日午后晒透晒软的猫。 华夏自不会同纪春山一般看热闹,赶紧上前帮助罗明受围堵小猪。 赵明州坐在小凳上,半拉破筐还挂在头发上,绾绾正小心翼翼地将发丝拉扯开。赵明州疼得龇牙咧嘴,对纪春山没好气儿道:“嘴皮子挺厉害嘛,那鲛皮盔甲我看你是用不着了,抓紧还我,就拿你这铁齿铜牙跟敌军硬磕哈!” 纪春山敛了笑,装模作样道:“福生无量天尊——赠予之物,当施与无求,一旦离手,便应顺其自然,不可挂念,方为修行之道。” 赵明州刚欲反驳,后脑传来一阵刺痛,她哎哟一声,老老实实又坐回到椅子上。 绾绾翘着兰花指,一本正经地教育道:“新年的辫子要好好编,等绾绾给阿姊编完了,阿姊再和道长咬着玩儿。” 这下连用手帕拭汗的华夏都笑出声来。 桐君赶紧拽着纪春山往后厨去,一边拉扯一边劝:“走走,纪道长,快说说你能吃什么馅儿的,后厨要包饺子呢!” 纪春山闻言,笑呵呵道:“我们正一道有四不吃,不吃牛肉,不吃狗肉,不吃大雁——” “就让他吃素的!”赵明州嚷道。 整个小院儿热闹的顶点,在朱由榔一行人到达之后达到了高潮。朱由榔、瞿式肆、苏观生、李成栋带着一干文臣武将将小院儿挤了个满满当当。作为鲁王重臣的华夏,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在朝堂之外见到永历皇帝,赶紧见礼。傻春开心得不得了,也跟着拜来拜去。 这一圈儿人团拜下来,饺子的香气已经溢出来了。 般般趁着众人没有注意,硬挤到明州身边,甜甜地小声道:“阿姐,过年好!” 明州则眼疾手快往般般手里塞了些什么,笑道:“般般过年好,这是姐姐给你的压岁钱。” 般般眼睛一亮,正准备低头数钱,却被纪春山一把拽走吃饺子了。 般般被纪春山扯着,还兀自回头看着自家阿姐,笑得春暖花开。明州心里热乎乎的,也报之以温柔的笑。姐妹俩的笑容被那宁静的夜色一晕染,若画中山水,如黛似绸,美不胜收。 而这一切也落进了一旁华夏的眼里。 华夏怔了一下,四下环顾,发现只有自己看到了这一情景,目光在明州灿烂的笑容上又黏着片刻,方缓缓垂下头,有些释然地笑了。 “若真如此……合该如此。”他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 “轰”地一声,一点莹亮的光束冲上夜空,星落如雨。那璀璨的光华,在一瞬间扯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让小院中的众人皆翘首观看。那些四散飞溅的星子,映亮了众人惊喜的面庞,落进了人们温柔笑着的眸子里。 就仿佛在这一瞬,硝烟战火早已远去,等待他们的是永无怅惘的,崭新的黎明。这也许,就是新年的意 义吧。 “过年好!”赵明州举起酒盏,大声道。 “过年好!”无数的酒盏举起,肇庆城的千家万户也随着这烟花声声,共同应和。 “过年好……”冥想庭院中,杏花树下,一个孤寂的身影遥遥举杯,轻声对赵明州道。 第85章 迎战多铎(十二)无论你是流民阿州,…… 永历二年,初春。 在赵明州所在时间线的历史上,1647年本该是永历元年,这一年的春天,永历皇帝从梧州逃亡桂林,又投靠湖南武冈的刘承胤,开始了一段被功高盖主的武将近乎软禁的岁月。同时,清军攻下广州,李成栋部西进肇庆,孔有德部进逼湘阴,湖南震动,清军形式一片大好。 而在现在的时间线上,小皇帝朱由榔牢牢地坐稳了王位,肇庆城一片欣欣向荣。南下的清军吃了赵明州一记头槌,广州成了空城不说,在肇庆更是连连碰壁,连手握大军的李成栋也提前反正归明,而多铎部除了留下少部分部队驻防广州外,自己则因为后勤不支,被迫班师回京。 诸神的棋局,因为一对儿姐妹的介入,义无反顾地驶往了不可预知的方向。 而同样偏离了真实时间线的华夏,此刻也要归返浙江,向鲁监国复禀。 永历朝中上下皆感其恩义,遥遥相送,而最终留在码头上送船队最后一程的,依旧是赵明州、纪春山等相熟之人。 江天一色间,万舸争流,舟楫如云,蔽日遮天,罗明受不由为之一叹:“哎……当初老子也有这么多船,可惜都被那帮鞑子烧了个干净……” 华夏闻言,温声安慰道:“罗将军无须妄自菲薄,以明州军之实力,不出半年,定然会再兴舰队,问鼎江海。” 罗明受无奈地捻了捻自己的小胡子,道:“哎……说是这么说,可是阿姊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她新成立的火枪营呢,怕是没有余力管我咯!” 正说着,罗明受脑后就啪地挨了一记,桐君清亮亮的嗓音响起:“好啊你,现在敢当着明州的面就说她坏话了是吧!” “咱就是磊落坦荡,说啥都不避人,嘿嘿。”罗明受一边陪着笑,一边冲华夏眨了眨眼睛。 华夏不由失笑,看着在船队检视了一圈儿,缓步走来的明州,迎了上去。 “赵将军。” “粮草,食材,淡水,谢礼都安排好了,这些东西,别说去厦门了,就是去琉球都绰绰有余。”明州笑道。 “谢礼中还有贫道抄录的数本我教典籍,还请华公子呈送鲁监国。”一旁的纪春山嘱咐道。 华夏一一谢过,目光在明州的脸上凝了凝,挥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还请赵将军一叙。” 若不是还顾及着自身的道士身份,满脸意味深长的纪春山差点儿吹出一记口哨,他识趣地让了开去,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华夏和明州。 先是被纪春山“懂的都懂”的笑容刺了一下,又被明州询问的眼神一扫,华夏的脸再一次不争气的红了。他的姿态依旧端方清正,使得那微红的脸颊亦显得相当益彰。 明州和华夏并肩走到码头僻静的角落,面前是如画西江,身后是春色漫漫,当真美不胜收。 清晨的空气里添入江上的水汽,格外清新。赵明州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华夏道:“华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吩咐不敢,只是有些话想要问问阿州姑娘。此番多铎大军班师回京,肇庆压力骤减,不知接下来阿州姑娘作何打算?” 这倒是问到了赵明州的点子上,对于华夏她没有丝毫防备之心,倾囊相告:“首先,是抓紧让明州军的火枪营成军,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其次,是基础设施的建设,我准备以肇庆城为圆心,不断向外进行扩建修复,食堂、厕所、卫生所、学校这些都必不可少,下辖的村镇也要逐步发展起来。” “再次,是民兵组织的建立,现在百姓们对从军的热情很高,可以先加入民兵组织进行训练,从中优中选优,战时也能及时补充。”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项,是完成基础的供需循环,只要我们明州军能彻底自给自足,甚至进行对外贸易,那我们就能有钱,有钱腰杆就会更硬,和武力值的提升缺一不可。” 明州认真地说完,还颇有些意犹未尽:“当然,这仅仅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紧要的事情,其余的各项事宜桐君她们也都盯着,毕竟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华夏微倾着身子,频频点头,脸上也露出了钦佩的笑意。 面前的女子,双眸莹亮有光,神采飞扬,与最初相遇时的狼狈警惕判若两人。那时的她,女扮男装,牵着齐白岳的手,像一只从山火中逃出来的孤狼。而此刻的她,是傲视群峰的鹰,自有辽阔天地任她翱翔。 如果当初他能笃定一点,也许…… 一种骤然而起的酸涩击中了华夏,让他不由得微微蹙眉,似乎是在用全身的力量对抗这种不该有的不甘心。 他早就明白她是峰峦,不该被任何人禁锢,无论她倾心于谁,对方也不可以压抑她的风采。她是赵明州,独一无二的赵明州。 “阿州姑娘,你想得不可谓不全面,有永历帝统摄全局,有你亲力亲为,肇庆城在未来定然固若金汤,清廷再想拿下它,只怕是绝无可能了。只是——” 他的语气缓了缓,又添一层肃重傲然:“阿州姑娘,秦国丞相李斯曾言,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肇庆城外,尚有千里沃土,万里海疆,无数黎民,阿州姑娘难道不想去救吗?” “我当然想!”明州的回答没有丝毫的犹豫,面上却浮起一丝苦笑,“可是,华公子你也知道,我们人太少了。” 华夏摇了摇头,郑重道:“阿州姑娘,你看到了你的劣势,却忽略了你最大的优势——民心。” 他的目光从明州的脸上掠过,看向那江上满载的风帆,看向那城外连绵的稻田,看向那些洋溢着笑容的人们的脸。 “这些人,都是因为你而聚在这里,而你也有力量聚起更多的人。人聚易,心齐难。可只要有你,只要有那面猎猎映日的蚩尤旗,心齐又有何难?” “向内看,永历朝的堵胤锡、何腾蛟尚在湖南各地征讨清军;向外看,东面,榆园义军风起云涌;西面,大西军征战云南;南面,鲁监国入主舟山,郑氏家族跃跃欲试;北面,无数抗清义士亦在合纵连横。” “阿州姑娘,这世上有万千不愿做奴隶之辈,只待蚩尤旗划破天际,登高一呼啊!” 赵明州怔住了。 “我?” “就是你,也只有你。”华夏凝着她的眸子,一字一顿的重复道,如同不容更改的誓言。 然而,明州的注意力却没有在华夏的身上,她只是惊诧于他提出的理论。 ——将全中国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联合起来…… “这不就是……全国抗虏统一战线?” 华夏温和地笑了,阿州姑娘的口中总能蹦出些他从未听过的词句,但又形容得格外妥帖。 “正是此意。”华夏点头道。“若有一日,阿州姑娘愿举义旗,联合天下义军,华夏当身先士卒,劝服鲁监国,与阿州姑娘再次并肩作战。”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无论你是流民阿州,还是蚩尤旗赵明州,华某皆不改初心。 江风拂过,吹动年轻公子浅青色的直,衣上所绣竹影,随风摇曳,呼之欲出。年轻公子 肃容端立,拱手而拜:“愿那一天,早日来临。”(第3卷 完) 第86章 恶紫夺朱(一)赵明州,我杀了你!我…… 盛京的春夜最是旖旎,月色明亮,烟柳辉煌,空气中弥漫着柔婉的花香,绝非朔方草原的苦寒可比拟。奇怪的是,这融化了世间万物的春色却入不了豫亲王多铎的冷眼,他坐在桌案前,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殿中丝竹绕梁,轻纱曼舞,宛若仙境,可多铎的目光却似乎凝在远处,眸中铁骑刀枪渐冷。殿上的姬妾们旋转着靠近,如同一朵初绽的莲花,每一片花瓣都尽态极妍。然而,还不待那花朵舒展的花瓣触碰到多铎,他的脸色陡然一厉,猛一挥手,面前的案几应声而倒。 顷刻间,温柔乡化作修罗场,舞乐乍停,杯盘狼藉,瓷器碎裂之声与变调的丝竹声响成一片。 “滚!都给我滚出去!”一声怒喝,响彻殿堂。 原本就小心翼翼的姬妾们如蒙大赦,赶紧退出了大殿,只留一名还在斟酒的女子哆嗦着缩在一旁。 多铎醉眼朦胧的向着那个身影一扫,一股难以遏制的恨意与愤怒陡然涌上心头。那女子身材瘦削,容色寻常,却偏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杏核般的形状,被那酒盏中的琼浆一照,愈显得摄人心魄。 可不知为何,女子惊恐不安的表情,在多铎看来隐含着嘲弄的笑意,那侍女的面容模糊起来,只余下那双与那人分外相似的眼睛。 ——哎哟,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爹死了。 ——此刀名曰白虹,今日将满清和硕豫亲王,斩落马下!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钻入贯穿整个头颅。 多铎暴怒而起,像只受伤的豹子一般,将还在瑟瑟发抖的女子扑将在地!他双腿用力,将女子紧紧钳制在地上,腾出手来朝着那张他想象出来的,恨极痛极的脸狠狠掐去! 多铎手劲儿极大,甫一用力,那侍女就被掐得翻了白眼,只有双腿还在无力地挣扎着。 “赵明州,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多铎疯狂地嘶吼着,全然不顾因为太过用力,牙龈已经被他咬出了血,尖锐的血丝如同锋利的刀刃,将他森白的牙齿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形状,让他本就可怖的脸如同魔神。白色的涎液顺着女子的嘴角流了下来,眼看命在旦夕。 这时,一双柔软的鹿皮靴踏入殿内,浑不在意地踢开地上滚落的金执壶,向着狂怒的多铎走去。 “是何人惹我十五弟生气了?”那人声音不大,却稳稳地压制住了多铎暴躁的气焰。 多铎疯狂的脸色一滞,松开了死命掐着侍女的手。那侍女如同搁浅的鱼一般,嘶声拼命喘了一阵儿,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去。 迎面走来的男子约莫三十五岁上下,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眉深目阔,鼻梁笔挺,端地一看颇为儒雅,可眉眼中的杀伐之气却是藏不住,当真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正是皇父摄政王——多尔衮。 “心里不痛快?”多尔衮一撩衣服下摆,坐在多铎身旁。 多铎叹了一口气,晃了晃晕眩昏涨的脑袋,充溢在每一处经脉中的激愤转化为无限的颓丧之感。 “不怕十四哥笑话,我多铎虽不如十四哥军功赫赫,可也是堂堂征南大将军,是父王口中钦赐的‘额尔克楚呼尔’,到头来就败于一名女子之手,连刀都丢了,当真奇耻大辱!”多铎越说越懊恼,手中一用力,杯盏竟被他生生捏碎了。 多尔衮闻言,轻拍多铎的肩,语重心长道:“十五弟,你乃我大清之肱骨,区区一介女子,怎能与你相提并论?” “十四哥,你没见过赵明州,那女子……”多铎咬紧牙关,半天蹦出几个字,“当真有几分本事。” 多尔衮浓眉一挑,轻蔑道:“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明之将卒,自行剽掠,自残人民,行贿朝臣,诈功为己;明之帝王,专尚奸佞,闭目塞听,罚之无罪,赏之无功。据此观之,明朝的灭亡是板上钉钉之事,别说有一个赵明州,就是再有百个、千个,又能如何?” 明之将卒、明之帝王当真如此吗? 多铎紧抿着嘴唇,脑海中又涌现出那日的场景。那些将领不要命地冲上来,几乎是用身躯为后面的同袍开路;那些百姓挥舞着菜刀农具,像蝗虫一般压过来,满脸都是恨不得嗤他肉、啃他骨的愤怒;而那位帝王,传言中最为懦弱无能的朱由榔,竟然也披上战袍,同肇庆城的人民站在一起。连那叛逃无度的李成栋,也仿佛变了个人般,扛住了自己部队无数次的威压。 但这一切,他该怎么对多尔衮说呢?多尔衮又如何会信呢?别说远隔庙堂的多尔衮了,就是他多铎,在没有和赵明州对阵之前,也绝没有想到会是那样一番场景。 千言万语,只化作憋屈的一声长叹,多铎垂下头去。 见多铎始终一脸郁郁之色,多尔衮缓了语气,温声道:“十五弟,汉人虽众,然在我等眼中,不过是待驯之马,需以智驭之,而非以怒相争。” “那小弟该如何驭,又该如何争?还请十四哥明示。” 多尔衮缓缓起身,负手而立,望向窗外疏朗的月色:“你我都知,这天下非以力取之,更需以谋得之。汉人之中,不乏智慧之士,若能为我所用,何尝不是制约明朝最为强大的力量?‘以汉制汉’,方为治敌之道。” “以汉制汉……”多铎低声咂摸道。 “十五弟可知,那郑芝龙已经在赴京的路上了……”多尔衮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漾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纹。 与此同时,远在浙江长垣的陆宇火鼎,却为郑芝龙赴京一事大为光火。 “这郑芝龙还要点儿脸吗!”陆宇火鼎将手中的书信狠狠掷在桌上,本就辨识度极高的浓眉大眼此刻生动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好嘛,一边儿做着大明的南安侯,一边儿还想着做满清的闽粤总督!?” 他气得指着桌上的信笺,指尖微颤:“吉甫,你说有意思吧,这天底下的叛徒,什么李成栋、孔有德、郑芝龙、还有那谢三宾,怎么有一个算一个,全让咱们给碰上了!” 华夏对郑芝龙降清一事也颇为震惊,但他面上依旧保持着冷静,安慰陆宇火鼎道:“陆宇,李成栋已然复叛归明,此时在阿州姑娘麾下。” “这也就是我师父,大仁大义、品质高洁、世无其二,这要是我,我可不要那三姓家奴李成栋!”提到赵明州,陆宇火鼎眉开眼笑,动作大开大合;而提到李成栋,陆宇火鼎则咬牙切齿,捶胸顿足,表情变化之大令人瞠目结舌,也让华夏不由得微笑起来。 “这也正是阿州姑娘高明之处。陆宇,人总是会变的,即便此刻郑芝龙赴京任职,可难保他日后还会不会有所变化,不可以偏概全,遽断人之贤愚。” “再者说,此刻鲁监国最仰仗的郑彩将军,不也是郑芝龙的从子吗?” 陆宇火鼎不屑地嗤了一声,可看到华夏若有所思的眼神,又只得将满口的冷嘲热讽压了回去:“我看啊,这郑家人,也就是那国姓小子靠点儿谱。” “郑成功……”华夏轻声呢喃道。 他记得,他曾对赵明州提起过这位年纪轻轻的国姓爷,而当时赵明州的眼睛便倏地亮了起来。 “郑成功啊,那可是大英雄!”赵明州比了一个大拇指。 大英雄……这位国姓爷名气不小,今年一月也在小金门以“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之名誓师反清,打过几场胜仗,可若论大英雄……恐怕还尚不及吧? 此时,这位国姓爷的父亲被清廷招降,他又该如何自处呢?阿州姑娘若知道此事,还会认为他称得上“大英雄”吗?那阿州姑娘……又是如何看我的呢? “吉甫?”陆宇火鼎连喊了华夏数声,他方才惊醒般猛地摇了摇头。 “岂可做此想!”华夏蹙眉开口道。 陆宇火鼎歪着头,也不知华夏 这句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可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倒更像是自我训诫一般。 ——吉甫这是怎么了,从师父那儿回来以后就怪怪的…… 陆宇火鼎腹诽道。 第87章 恶紫夺朱(二)“想我阿姊呢?”齐白…… 少年拿起剪刀,银白色的刀锋如同鸟喙,在烛火上轻轻一“啄”,蜡烛芯便被剪短了一节,烛火瞬时明亮起来,映亮了少年清秀而单薄的脸。 温了这么久的书,眼睛本就疲累,再对上这摇曳的烛火,齐白岳不由得眯起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可这嘴才张到一半,齐白岳就硬生生地止住了,偷眼去瞧身边的华夏。 自从阿姊将他托付给华夏之后,这位华公子可谓尽职尽责。齐白岳每日有一半时间随着陆宇火鼎习武练剑,一半时间随着军中的秀才文士习字念书。吃完晚膳,华夏又会盯着他温书复习,当真是一刻不得闲。 但齐白岳并不讨厌这位温润如玉的华公子,相反,他对华夏敬佩有加,是以在亦师亦友的华夏面前,齐白岳很是注意自己的言行。 只是轻轻一瞟,齐白岳就知道华夏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他的眉头轻轻蹙着,呈现出一种少见的愁思。 “想我阿姊呢?”齐白岳忍不住促狭道。 华夏的脸颊不孚所望的红了,他回过神来,缓缓摇了摇头:“与阿州姑娘无关,不过,若此事可成,定能帮上阿州姑娘的大忙。” 华夏从来不会将早熟的齐白岳当成不知事的孩子,总是对他报以与成年人相同的尊重,对他提出的问题和建议,亦从来不会敷衍推搪。 齐白岳一听,精神头儿便来了,他向着华夏的方向倾了倾身子道:“既然能帮上阿姊,那咱们就去做便是!无论成不成,咱们也得尽到心力。” 华夏看着少年烛光下盈盈亮亮的眼睛,温和地笑了:“我也是做此想——” “今日,我收到一封密信,乃是来自南安侯郑芝龙。” 闻言,齐白岳的眉眼一扬,深深地看了华夏一眼道:“是他?那家伙不是降清了吗?” “这便是奇怪的地方,郑芝龙乃郑家家主,他投靠了清廷,而他的长子郑成功却于今年一月誓师反清,他的从子郑彩将军你也认识,乃是鲁监国麾下大将。一个家族,何以会像两队战马拉着的同一架马车,奔赴不同的目标呢?那不是注定四分五裂吗?” “白岳,若你是郑氏家主,你会如此做吗?” 齐白岳不说话了,他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烛火,陷入了沉思。 “可如果按照密信所言,那一切便能对得上了。信中,郑芝龙邀我于泉州相见,共商反清大计。”华夏微斜茶壶,用右手食指借着倾倒在桌面上的残茶勾画着。“若郑芝龙降清是假,抗清是真,那他对待长子和从子的态度便能说得通了。郑彩在浙江一带,郑成功在福建沿海,阿州姑娘驻防广东,若三方联合……” 华夏的食指将三点相连,一条清晰蜿蜒的线条出现在桌面之上。 “……东南沿海将成为对抗清廷最坚固的屏障。”齐白岳惊喜借口道。 “没错”,华夏浅笑颔首,“清军不擅水战,若能以整片海洋为基,徐徐图之,只怕北伐指日可待。” “那时,我就可以去找阿姊,带着我的队伍给阿姊当马前卒!”齐白岳左手攥拳,在右手的掌心上重重击了一下。 华夏看着欢欣雀跃的齐白岳,心中一颤,面前眉开眼笑的少年,就如同将自己的心事昭然于天下的映像,让那些不曾说出口的情绪再也无须隐藏,就那样敞敞亮亮的冲口而出。 华夏不由得怅然一叹。 最初的兴奋过后,齐白岳也敛了嘴角,意识到一个最为紧要的问题:“可是泉州……现在在鞑子手里,不安全吧?” “是啊,所以这次前去泉州,华某要孤身而行了。” 窗外疏朗的月光一黯,投射在华夏的眸子里,形成一块看不清表情的鸽灰色阴翳。 他抬起手,轻轻在齐白岳的肩膀上拍了拍:“白岳,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切莫对旁人道也。” 是夜,躺在床上的齐白岳辗转难眠。那种忐忑的感觉似曾相识,当年齐白岳与赵明州寄居谢三宾处,他也曾有过这种危险的预感。 在空无一人的静寂里,他将整个东南沿海的形式思来想去,不断推比几方的利益较量,愈想愈觉得华夏孤身前往泉州的计划太过冒险,甚至如同一场压付性命的豪赌。 在第一缕晨光射入房间之时,齐白岳披衣而起,圾拉着鞋冲入了华夏的卧房之中。 华夏的房间一如往常的干净整洁,充溢着淡淡的花香,养在窗畔的茉莉兀自盛放,房间中却空无一人。 齐白岳有些惶急地在屋内转了一圈,终于在瓷枕下方发现了一封书信。墨迹已然干透,可见华夏早就做好了准备。 “白岳吾弟:愚兄此番泉州之行,行程既定,心无惧色,望弟勿念,切莫忧虑挂怀。沿途所经,皆设驿置邮,吾必于每处驿站,执笔修书,告知己况。约计半月之余,足可抵泉州境,届时再叙别后之情,共话风雨兼程之趣。愚兄此行之事,实乃绝密,故请贤弟严守,万勿使外人知晓,切记切记。伏枕草草,不尽欲言。望弟善自珍重,以待吾归。” *** “唰啦”一声,赵明州揭开了红绸,露出了遮盖于其下的匾额,匾额上书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庆云书院。 台下的众人欢呼雀跃,赵明州也开心得直拍巴掌。 虽然肇庆城书院众多,尤以明朝万历时成立的端溪书院为最,可这“庆云书院”于众人而言又有格外重要的意义,对赵明州来说更是如此。 这所书院不限年龄,不分性别,只要是能通过入院考试,皆可进入书院修习,而书院的一应支出,包括院生们的食宿费用皆由永历朝廷承担,勿须院生们操心。书院的山长乃是永历朝大学士苏观生苏大人,此时这位新上任的山长正扶着自家老母,牵着义子激动地老泪横流。而最让赵明州开心的,是明州军中数人也通过了入院考试,其中绾绾便榜上有名。 苏观生哽咽着结束了开学致辞,说什么也要让明州也说几句。赵明州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众人,不由恍然。 在明州军和肇庆百姓的共同努力下,肇庆城有了食堂,有了厕所,有了卫生所,到如今竟是有了公立的学校。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肇庆不仅能够独善其身,也终于走上了兼济天下的道路,这是穿越之初的赵明州绝难想象的。 明州记得,昨夜里般般还兴高采烈地跟她叫嚷,闻名天下的张岱也要来书院讲学。明州不知道张岱是谁,但看到妹妹开心,她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而此刻,昨夜温暖的笑容,也呈现在今日明州的脸上。 “祝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明州大声道。 “好好好——”苏大人在旁边拍得巴掌都红了,他的义子苏大强也是第一批入学的新生之一。苏大人生怕百姓们觉得他走后门,为了避嫌恨不得躲到海上去。好在苏大强争气,此次考试名列前茅,倒是没有辜负苏大人天天给他开小灶。 正在这时,人群之中起了一阵骚乱,赵明州心念一动,心中暗道:总不会是好事成双,那个大名鼎鼎的张岱今天就来了吧? 第88章 恶紫夺朱(三)瞿大人的良心就是天下…… 分开喧嚷的众人,赵明州看见张翠娥正压着一个瘦高条的男子,男子发冠散乱,衣衫褴褛,竟似乞丐一般。 “阿姊,这小崽子说是你弟弟呢!”张翠娥脆生生道,引得众人皆抻长了脖子围观。“咱们阿姊哪有什么弟弟,敲竹杠竟敢敲到咱阿姊头上。” 一直扯着明州衣袖的绾绾心中不忍,轻声道:“看样子也是可怜人,就是敲竹杠只怕也是走投无路。”她一边说,一边松开明州 的手,去扶那垂着头似乎毫无知觉的男子。 绾绾的手刚一触到男子,那男子便触电一般向后猛地一缩,倏地抬起了头,露出一张憔悴而年轻的脸。 “白岳!”明州几乎是在瞬间就认出了面前的人。 记忆中的少年依旧是那般清俊单薄的眉眼,身量却如同拔节的竹子一般高出了一大截。听到这一声唤,齐白岳的目光便如箭一般狠狠扎在明州的脸上,再也不肯移开。浓黑色的眸子颤了颤,从眼底深处翻涌出无尽的依恋与思念,少年的嘴唇微动,嘶哑喊道:“阿姊……” 这一变故可把张翠娥吓坏了,她哪能料到,自己朝夕相伴的明州阿姊竟真的有一个弟弟!?心里一慌,钳制着齐白岳的手便松了,压着的少年便也顺势向前一倒,撞进了明州的怀里。 赵明州先是脑海中蹦出一句:这臭小子竟然长这么高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少年此刻正如归巢的乳燕一般,蜷曲着身体扑在她的腿上。 明州使了使劲,没有拉动他,却听见齐白岳闷闷地呓语道:“阿姊……救救华公子。” 明州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华夏怎么了!” 可怀里的齐白岳却再也没有了声息,彻底晕死过去。 待齐白岳从漫长的昏睡中清醒过来,已是黄昏十分,他的床榻旁围了满满的人,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将消瘦的手伸向明州。 “阿姊——”他轻声唤道。 赵明州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大夫说你赶了很远的路,需要好好调养。”明州的声音温和而柔软,像一只手抚平了齐白岳眉头紧蹙的褶皱,可她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心又揪了起来。 “你晕倒之前说,让我救救华公子,他怎么了?” 齐白岳没有开口,而是警惕地扫向床前围拢的众人。赵明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向着众人微微点了点头。瞿式肆与苏观生会意,带领罗明受,桐君,李成栋等人离开了卧房。 纪春山离去前,还颇有些不放心,回头严厉地盯了齐白岳两眼,直到看见赵明州安抚性的眼神,方才转身而去。 至此,房间中只剩下了赵明州,朱由榔和半躺在床上的齐白岳。 齐白岳的目光从赵明州的脸上挪开,一瞬不瞬地凝着朱由榔。少年眼神不善,像一只未长成的狼崽子盯着一块香喷喷的肉。朱由榔下意识地看向明州,赵明州温声道:“白岳,还不见过圣上。” 齐白岳没有移开目光,心中暗道:就是这个家伙——嘁,除了长得好,还不如华公子呢! 可既然赵明州开口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应了:“见过圣上。” 朱由榔浅笑颔首,手掌向上虚扶了一下:“华公子所遇何事,小兄弟但说无妨。” 齐白岳从怀中摸出一封皱得不成样子的书信,递给赵明州:“华公子应郑芝龙之邀,孤身前往泉州商议复明大事。华公子已经去了半月有余,前些日子华公子还同我有书信往来,可这些日子便再也没有书信寄来。” 齐白岳放在锦被上的手倏地攥起:“我觉得不对劲,可华公子不许我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只有借由军粮采买之由,遣人去泉州探问。结果——” “结果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华公子来过泉州!” 赵明州和朱由榔对望了一眼,都知道大事不妙。暂且不论泉州此刻还在清军辖下,仅就华夏本身慎重冷静的为人,便绝不会做出不进行后续安排就轻易消失的事情。而能导致这个结果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华夏此时已然被困,无法掌控自己的人身自由。 “阿姊,你会救华公子的,对吧!”齐白岳抬起头,满脸希冀地凝望着赵明州的眼眸。“我也随阿姊一起,做阿姊的马前卒!” 赵明州只觉太阳穴处的青筋重重地跳了一下,她沉声道:“华公子出了事,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我这就和瞿大人商量商量。”她倏地站起身,对齐白岳道:“但有一点,你不能跟着,你现在这个状态,跟着去了也是累赘。” 她知道齐白岳性格执拗,不一竿子打死了以后都是麻烦,所以也不在乎出言轻重,用命令的语气对齐白岳下了禁足令。 她心中记挂着华夏,浑然忘记了朱由榔还在卧房中呆着,竟是掉头便走了。朱由榔和齐白岳有些尴尬地互相对视了一眼,朱由榔忙起身道:“朕……朕也同瞿大人和赵将军商量商量去。” 那手足无措之态出现在过分漂亮的面容之上,显出一种违和的滑稽感。 看着朱由榔离去的背影,齐白岳冷嗤一声:“废物篓子,白耽误了阿姊……” 他并不在意明州的禁足令,他有这个自信,永明宫中除了阿姊,没有人能困得住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同齐白岳的自信不同,赵明州面对永历朝有名的小诸葛瞿式肆瞿大人则只有赔笑的份儿。 听赵明州将前因后果叙述完,瞿式肆的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他捋了捋长髯,认真地看向赵明州:“赵将军,某从来不怀疑你领兵打仗的能力,也从来不质疑你对圣上的赤胆忠心,可某还是希望赵将军能忖度忖度,为了一位书生而深入险境,甚至将整队人马困于泥沼,这件事是否合情合理?” 赵明州垂下眼帘,露出一丝苦笑:“不合情也不合理。” 瞿式肆点了点头:“既然赵将军知道——” “但却合良心。”赵明州开口打断道,“瞿大人,我听百姓们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当时赣州失守,以丁魁楚为首的一干人等力主逃跑。在那个时候,逃跑似乎才是合情合理的选择。逃跑了,不用死人,不用身陷险境,不用承担君主可能的勃然大怒,事后翻旧账,无论怎么想,逃跑对于臣子来说都是最优解。” “可是瞿大人没有选。末将听说,是瞿大人和苏大人力排众议,支持圣上固守肇庆,方有如今之局面。那一刻,瞿大人没有在乎情理,没有在乎表象上的安全,选择了自己的良心。给我讲故事的百姓言之凿凿,就好像当时当日朝堂上的情形他亲眼看到了一般。” “瞿大人是清流,瞿大人的良心就是天下的良心。” 不自觉地,一抹浅淡的笑容浮现在瞿式肆的嘴角,他此生所做最不后悔的决定,便是力排众议站在永历帝朱由榔一边。那在心中灼灼发光的一瞬,此刻被赵明州说来,竟是格外动听。 赵明州也笑了:“瞿大人,我虽然没有你那么有文化,但我……也有良心。那日多铎带大军围城,若不是华夏华公子,我军中的很多人都没有机会见到第二日的太阳,肇庆城的很多百姓也会失去自己宝贵的生命。是华公子,借来了郑彩的队伍,千里来援。那时的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行为究竟是否合情合理。” 赵明州抱拳,向着瞿式肆,这位永历朝堂之上最有名望的大臣深深一拜:“恳请瞿大人出面,让明州做一件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 校场之上。初暑已至,校场四周的土地上已经生出了繁盛的草甸,广袤的中心区域却因着大军的踩踏而一毛不拔。立在点兵台上的赵明州,垂头凝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士兵方阵。从面目表情来看,就能轻易的分辨出新兵与老兵的区别。 那些逃人出身,跟随赵明州起兵的女子们,此刻早已成长为了部队中的领袖人物,她们或是与桐君一样,担任副将之职,成为明州的左膀右臂;或是以老带新,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营连长官。她们的眼神平静而沉默,唯有那一双瞳仁凝着赵明州的方向,燃着不息的火。 罗明受麾下的海寇和李家坳的良家子多是男 子,神态也更轻松一些。他们没有经历过逃人部队最初的惨烈窘迫,加入明州军后还未尝一败,再加上此番大胜多铎,已是自信漫溢之态。 而新近加入的李成栋部,面上的表情就更为复杂一些。他们既庆幸于自己能活着归入明州军,又对自己的未来颇为忐忑。是以时不时地看向李成栋,想要从自己曾经的主将面上得到些许的安抚。 赵明州轻轻呼出一口气,扬声道:“姐妹兄弟们,这次去泉州是场硬仗。满清虎视眈眈,肇庆城尚在建设,所以我决定将大部队留在城中,以防外敌,只带2000人马前往泉州。” 闻言,老兵们纹丝不动,新兵们却遏制不住心中震惊,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赵明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道:“不仅如此,这2000人马还要昼夜行军,只带足四日口粮,其余粮草要至泉州才能再行补充。换句话说,这次泉州之战,无论对手是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89章 恶紫夺朱(四)不能参加你的婚礼,我…… 此话一出,就连见惯了赵明州惊人之举的罗明受都露出了瞠目之色,但那刚刚睁大的眼睛与骤然扬起的双眉,都在桐君狠狠踩在他的脚面上的一瞬而烟消云散了。不过,罗明受有人看管着,不少新兵还是忘记了自家长官的叮嘱,小心翼翼地“啊”了一声。校场之上,顿起蛙声一片。 赵明州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等着众人惊叹完,方道:“所以,有些话咱们得说在前面。”她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是家中独子独女的,出列!” 绾绾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女兵,同自己的逃人身份不一样,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那女兵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迎接绾绾的目光,而是直视前方,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小罗……”绾绾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对方,“阿姊下令了。” 女兵嘴唇翕动,发出一声警告般的“嘘”声。 绾绾咽了口唾沫,闭紧了嘴,从未像今日这般庆幸自己逃人的身份。 整个校场之上鸦雀无声,倒是有几名李成栋部南珠营的将士们一脸迷茫地站了出来。 赵明州点了点头,继续道:“家中老婆有身孕的,出列!” 又有几名李成栋部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挪了出来。 罗明受气不打一出来,回头恶狠狠地就朝李成栋部南珠营的方向瞪了过去。桐君几乎是硬生生把他脑袋扳了回来,训斥道:“多大人了,你管别人干什么,管好你自己就得了。” 罗明受心里替明州委屈,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给他们脸了是吧,明明知道阿姊这趟九死一生,还巴巴儿地出列呢!怕死别当兵啊!有没有点儿觉悟!” 桐君本来紧簇的眉头骤然舒展开,嘴角勾起,笑着嘲道:“哟,这话说的,你刚来的时候觉悟还不如人家呢,净厕君!” 罗明受一听这外号儿,脸上一红,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人……不都得学习嘛,我这也是成长了,要不你能看上我?” 这下,脸红的成了桐君。 二人的窃窃私语压得很低,可心直口快的海寇们却没有那么讲礼数,若不是有长官们盯着,只怕拳头就要招呼到那些出列的人头上。 “家中有直系亲属在战场上牺牲的,出列!” “年岁未及弱冠的,出列!” “书院新生,出列!” 闻言,绾绾嘴唇向下一撇,慌忙低下了头。一旁的小罗这时候起了幸灾乐祸之心,学着绾绾方才的样子,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少女的小腹:“诶,将军喊你呢!” 绾绾别着小花儿的脑袋差点儿钻到地缝里,她双手合十,低声告饶道:“我错了还不行嘛,咱俩谁也别出卖谁哈!” 小罗龇牙乐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赵明州在点兵台上费劲巴力喊了半天的“出列”,最终也只有李成栋部的几十人站了出来。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扬声道:“各营长,把自家符合标准的战士点出来!” 这下可好,各营营长一哄而上去队列里抓人,士兵们有的掉头就跑,有的拼命抵抗,还有的反推着营长出列,嗷嗷叫着:“你媳妇不也怀孕了吗!”原本纹丝不动的整齐队列闹成了一锅粥,倒衬得李成栋部安静的可怕。而那些本已老老实实出列的战士,更是满脸通红,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 一个汉子被自己营长逼急了,掉头就往点兵台上冲,一边跑一边嚷:“赵将军,俺不是孬种!俺要跟着你打仗!” 这带着哭腔的一嗓子似乎把所有人都炸醒了,营长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战士们停住了奋力的反抗,所有人齐刷刷地望向点兵台上的赵明州。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本已出列的李成栋部士兵,又悄无声息地挤回了自己的队列。 赵明州只觉喉咙有些堵,刚欲开口,却闻听一声清亮亮的女声:“火枪营,出列!” 红旗猎猎招展,在数百人簇新的盔甲上留下赤红色的倒影,赵明州抬眸,看向这支自己全力打造的火枪队伍。 队伍的营长是赵明州手下最得力的探马,李成栋部围城之时,便是她孤身敌后,探出了对方的虚实。 “火枪营全体官军点选完毕,家中独子独女者十人,家中妻室有身孕者二十三人,家中有直系亲属在战场上牺牲者五十八人,年未及弱冠者十六人,考入书院者三人。火枪营全体愿下军令状,战则并肩而立;行则携手同路;困则相扶相济,无分男女、贵贱、强弱,皆为同袍,俱为手足!故,火枪营全体,请战泉州!”名叫李攀的女营长高高地昂起头,喊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南珠营全体,请战泉州!” 众人倏地回头,将目光直直地盯在李成栋部的将士们身上。最初的忐忑从他们的脸上涤荡而去,剩下的只有因激愤和耻辱而微红的眼睛,和因为咬紧牙关而紧紧抿起的唇。 这是整场点兵中一言不发的李成栋,说出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一抹明亮的笑意跃上赵明州的嘴角,如同清晨平静的湖面陡然跳出的一尾金鲤。 “好!火枪营、南珠营全体都有!今日未时,出发泉州!” “不是,凭什么啊!”赵明州军令一下,罗明受差点儿蹦起来,“带火枪营也就罢了,带李成栋是几个意思啊!” 他强力压抑着自己不甘的声音,火气拘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憋得他直咳嗽。 一旁的桐君倒是冷静得多,她微微低垂着头,面纱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军令如山,明州说什么便是是什么。” 罗明受哪里肯依,满脸委屈地伸手往南珠营那边一指:“桐君,咱们说实话,我打仗还不及他吗!” 桐君往李成栋那边扫了扫,那曾经不死不休的仇敌,此刻面上静重如山。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听明州的。” *** “赵明州!你几个意思!”桐君柳眉倒竖,堵住了赵明州回去的路。 明州心里猛地一跳,她知道桐君的习惯,但凡直呼大名了,她必有灾殃。还没想好怎么回应,脸上的笑容就先堆了起来:“这话怎么说的啊,我的好桐君?” “你还好意思问我!?咱俩形影不离多久了,以前多难的日子我都陪你过来了,我说过一句苦一句累吗?你倒好,这次这么难打的仗,你不带我?你不带罗明受也就罢了,你跟我商量了吗你就不带我!你凭什么不带我……”极致的愤怒过后就是难抑的委屈,桐君的脸哆嗦了一下,成串的眼泪便淌了下来。 她同罗明受一样,在校场上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邪火儿。可她万事以明州为重,绝不会在众人面前驳她的面子。可私下里寂静无人,这烧灼得她五脏六腑都憋闷的戾气便肆无忌惮得发作出来。 明州心里一颤,伸手拉住了桐君气冲冲抹泪的手,轻声道:“五月初四。” 桐君的眼睛倏地睁大,滚落到一半的泪珠也似乎在瞬间凝结了。 “不能参加你的婚礼,我已经够内疚了。我这朋友,还没混蛋到要将你们夫妻俩都拖到战场上去。” 第90章 恶紫夺朱(五)小王爷,你可长点儿心…… 五月初一下午未时,明州军两千兵马出发,奔赴泉州。肇庆城万千百姓出城相送,队伍迤逦数里。史书有载,永历帝纡尊降贵,亲临校场,目 送三军,扶赵将军于马上,其情殷殷,其意拳拳。名叫绾绾的史官毫不吝惜自己的笔墨,将这段千里相送描写得情真意切,让后世人读之潸然泪下,可其中滋味,却只有送自家阿姐上战马的般般才能体会。 是夜,般般在雪白的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皱巴巴的床单如同高低错落的山峦,铬得她心绪烦躁。虽然阿姐从未向她言明,可泉州凶险,鞑子嗜血,她又如何不知呢? 折腾了一个时辰之后,般般翻身而起,走出了自己的病房。 冥想庭院依旧是曾经恬静美好的模样,似乎无论世事如何流转,人间如何纷乱,这始终是维护着她与朱由榔内心宁静的居所。也正因如此,她给这个冥想庭院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宁芳。 此刻的宁芳也已入夏,庭院正中心的杏花树依旧璀璨盛开,树冠如伞,将整个小院囊括其中。树下,一个身影正静静坐着,面前放着一方小几,几上端坐着一个胖墩墩的白瓷茶壶,和两个晶莹剔透的茶杯。 听到般般的脚步声,那身影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温柔笑着的脸。 “般般,来。”朱由榔抬起手,轻轻招呼着。 莫名地,一股前所未有的委屈冲上般般的鼻腔,她只来得及瘪着嘴喊出一句“小王爷”,剩下的话语便淹没在滂沱而下的泪水之中。 朱由榔赶紧起身,拉着哭得看不清眼前道路的女孩儿到树下坐稳,小心翼翼地拍抚着她的后背。他没有劝阻,只是任由般般继续着她发泄般地哭泣,待她气息稍稳,便递上一杯温热的茶。 那茶水温热熨帖,不烫嘴,还暖呼呼地充盈了女孩儿吸进了凉气的胃。一杯热茶水下肚,般般酝酿了片刻,打了一个嗝。 “好喝……”般般小声嘟囔道。 “这是唐王送的兰雪茶,我也没想到能带到宁芳来,咱们般般是有口福的。”朱由榔眯起眼睛,笑容从狭长睫毛掩映下的瞳仁里流泻而出。 般般盯着他看,终于也露出了笑容。无论看多少次,这张温柔而美丽的脸都让人由衷心喜,也不由得让般般替他觉得遗憾。 “我不想让阿姐去泉州……但我也知道劝不住她。”般般捧着茶杯,将上半身倚靠在杏花树厚实宽大的树干上。 朱由榔歪头看她,半晌方道:“般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般般究竟是孩子心性,转过头来惊喜道:“好呀!” “般般,你很了解历史,应该知道曾经的山东按察使沈忘沈大人吧!” 般般点了点头:“嗯,知道,探案如神的沈大人嘛,我们那个时代有很多关于他的电视连续剧呢!他和柳仵作的事儿是真的吗?真的是那么传奇的爱情故事吗?” 女孩儿的眸子亮晶晶的,盈着无限的好奇与笑意,朱由榔忍俊不禁:“是真的,沈大人和柳仵作当真是一对璧人。不过,我今天讲的故事和柳仵作无关,而是史书中并没有记载的,沈大人同皇爷爷的故事。” “沈忘和……万历?” “是啊,史书上只说,皇爷爷极信任沈忘,使得沈忘数十年屹立朝堂不倒,却不知皇爷爷曾与沈忘有约,要去济南府一叙。沈忘与柳仵作大婚之时,皇爷爷力排众议,无论如何都要践行这个约定。可最终,却还是在临行前被张居正拦下,终究未能成行。而这,也成了皇爷爷一生的遗憾。” “父王对我说,在皇爷爷临终之时,他在床前伺候,曾听皇爷爷一直絮絮着与沈忘的约定。弥留之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济南府的雪好大啊……” 朱由榔静默无语,八卦的笑容也从般般的脸上消失了,只剩一片同情的惨然。 “所以,般般,一个人若是真心想见什么人,真心想去什么地方,你是拦不住她的。无论那里是鲜花亦或是荆棘,就让你的阿姊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朱由榔缓缓低眉,眸光闪动,“我不想让她遗憾。” ——可是,阿姐是去见华公子啊!虽然……虽然华公子救了我们很多人,可是阿姐这样拼了命去救他,会不会…… “那你呢,小王爷,你会不会遗憾?”千言万语在喉咙里转了转,竟也只问出这么一句。 朱由榔的面孔有一瞬的怔忪,仿佛月夜下盛开的昙花突遇疾雪,洁白的花瓣尚未完全舒展,便凝固在更为深邃的洁白里。 但是很快,安抚的笑意便漫了上来,将眼眸中的失落淹没了。 朱由榔没有回答,只是又斟了一杯兰雪茶,一手扶盏,一手托底,递到般般眼前。 “般般,喝茶。” 般般看着面前毫无竞争意识的朱由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早熟如她,又如何不知朱由榔对自家阿姐的青眼相待呢?而她与朱由榔生死相依这么多时日,自然是全心全意支持朱由榔的。可奈何阿姐意不在此,朱由榔又从未言明,只留她一个看得门儿清的旁观者干着急。 般般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小王爷,你可长点儿心吧!” 就在般般和朱由榔在宁芳长吁短叹之时,罗明受和桐君也正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向着城墙的方向摸去。 月黑风高,正是适合偷跑之时。 “咱们这样不听号令,阿姊不会生气吧?”明明逃跑的提议是罗明受率先说出来的,可事到临头了,想起明州那带着一半戏谑一半严肃的笑,罗明受还是有些紧张。 “让明州冲我来,你怕作甚。她不带我,还不兴我自己去了!?这是哪家的道理?”桐君冷硬回道。对于明州不肯带她去泉州之事,她始终耿耿于怀。虽然她明白明州的好意,可在二人出生入死的友情面前,一场婚礼又算得了什么? 罗明受看着身旁一身黑衣的桐君,忐忑地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桐君,虽说为了战事,咱们的婚礼延后了,可是……可是你还会嫁我的,对吧?”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被罗明受说得颠三倒四,磕磕巴巴,仿佛口里含了烫嘴的山芋,说到最后嘴唇都开始打颤。 桐君回头瞪了他一眼,半晌却又笑了,夜空中稀疏的星子坠落在她的眼波里,格外明亮。 “天天担心些没用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恶紫夺朱(六)他已经被关在这暗无天…… 肇庆新城几乎是罗明受和桐君一砖一瓦参与修建起来的,所以他们最是知道防卫薄弱之处。今夜,他们算准了守卫换防的时间,准备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溜出城。可是谁料,有人和他们打着相同的算盘。 二人贴着墙根,屏息提气,脚步声微若无声,转过一个转角,迎面便撞上了一名黑衣人。 桐君反应最是迅捷,她和罗明受黑衣夜行乃是为了趁夜出城,投奔明州先行的队伍,那这个黑衣人又是所谓何事?非奸即盗!若说一场婚礼的份量要远远低于她与明州的情谊,那肇庆城百姓的安危又似乎略略高于其上。于是,桐君将“夜奔”一事抛诸脑后,化拳为爪,一个纵跃扑了上去。 罗明受紧随其后, 妇唱夫随,也与黑衣人缠斗在一处。三人你来我往,招招凌厉,那黑衣人竟是不落下风,那人脚步移动飞快,身形极其灵活,他不断地与桐君和罗明受拉开距离,后脚蹬地发力,腰部迅速转动,带动后手拳向前直线打出,动作果决迅猛,让桐君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等一下!”桐君和黑衣人几乎是同时出声,收拢了拳风。 二人戒备地盯着对方,而对方没有异动才缓缓上前,借着微弱的月光定睛细看。 “你是……明州的弟弟!?” “你是阿姊的副将!” 罗明受也反应过来,打着哈哈道:“这不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 “你/你们想做什么?”还不待他笑着走到二人中间,就听桐君和齐白岳异口同声道,罗明受吓了一跳,尴尬地止住了脚步。孰料二人没有看他,而是思量片刻,谨慎道:“你是想出城追阿姊/明州?” 说出这句话之后,桐君和齐白岳都下意识地松了拳头上的力道,整个人放松下来。 “明州不是说了,让你在城中养伤吗?”桐君瞥了一眼少年瘦削的身形,暗自诧怪这么一个风吹便倒的身条儿,怎么打起拳来那般狠辣。 “阿姊也不准你跟着啊!”齐白岳毫不示弱,轻飘飘回怼道。 罗明受挠了挠头,看了看唇形锋利如刀的桐君,又看了看面色冷峻的齐白岳,叹了口气道:“咱们……相逢不如偶遇,既然碰上了,不如一起走?” 二人也不应声,只是悄无声息地继续向城南方向走去。 罗明受砸吧了一下嘴,得,又来一个祖宗。 虽然三人已经尽量加快脚步,可平日里明州军的训练有素,在今日成了他们的绊脚石,因着刚刚的一番较量耽误的时间,终究是没有赶得回来,等到三人到达预定的目的地,轮岗的士兵已经换岗结束了。 桐君气不打一处来的瞪了齐白岳一眼,齐白岳倒是不甚在意,思考了片刻转身就要往别处去。 这时,城墙的一束火光遥遥地投射过来,桐君眼疾手快,一把将半个身子暴露在火光中的齐白岳拽回到阴影之中。 只听城墙上的士兵惊喜道:“纪道长,您怎么来了?” 桐君熟悉的惫懒声线响起:“睡不着。赵将军这一走,总感觉心里多了些忐忑。” 士兵笑道:“道长尽管安歇,无论赵将军在或不在,吾等定能护得一城百姓安全。” “这我自然信你。” 二人畅快地笑了一番,却听纪春山道:“我刚才转了一圈,觉得城北那边人数还是有些少,你带着几个兄弟也过去转转?” “既然纪道长不放心,那我便带着兄弟们去一趟,再添补些人手。”那士兵应得爽快,脚步声也随之响起。 躲在城墙下方的齐白岳、桐君和罗明受都不由得悄声出了一口气。 这时,投射在城墙上的光影逐渐扩大,手持火把的纪春山似乎向着城墙的边缘走来,三人只能将身体更加贴紧墙壁,连鞋尖儿都不敢露出来。 那巨大的光圈儿凝了片刻,突然响起一声戏谑的轻笑。 “机会给你们了,抓不抓得住,看你们自己了。” *** 华夏静静看着牢房窗格中漏进的片缕月光,那苍白的光彩穿过不远处的松树林,在地面上投下摇荡的剪影。华夏回转过身,在粗糙的墙壁上划下一道刻痕。 七道刻痕,整整七天,他已经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整整七天了。 往日里整齐挺括的直襟已成褴褛,如玉的面容也深深凹陷下去,颧骨耸起,在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方才划下刻痕的墙壁上,晕染上了形如红梅的斑斑血点。那些血渍来自他伤痕累累的双手,原本修剪的一丝不苟的指甲此刻已经不见了,嫩粉色的皮肉翻开来,让人见之惊心。 他依照郑芝龙密信中的指示,在泉州得月楼相候,却被如同天降的大股清军围困。华夏一介书生,没有能够傍身的武艺,又是孤身一人,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而在这牢中度过的炼狱般地七日里,华夏也逐渐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郑芝龙应该是彻底降清无疑了,他只带数百亲兵投奔清廷,却又被清廷裹挟着前往北京,当真是蛟龙如泥淖,再也翻不起风浪了。而郑芝龙唯一的筹码,便是他实力强劲的郑氏家族。可偏巧,郑成功不愿归附清廷,郑彩又站在鲁监国这一边,郑芝龙若想得到清廷的青睐,恐怕就只有立下大功这一途径了。 此刻的郑芝龙,没兵,没将,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该如何立功呢? 唯有……诓骗了吧。 他华夏一介书生,仰仗的只是鲁监国的信任,不值得他郑芝龙大动干戈。那他想要引君入瓮的,只怕是…… 这时,冗长的地牢通道中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华夏眉头轻轻蹙了蹙,整敛衣衫,在铺着稻草的角落端正坐好。 先是次第亮起的火把,再是手握锁链钥匙的牢头和小兵,而走在最后的,则是华夏再熟悉不过的,让人生厌的面容——谢三宾。 谢三宾一手缕着长髯,一手做作地提起衣摆,生怕沾染到地面的污泥。哪怕光线晦暗,华夏也能听到他不间断地厌烦地砸吧声,能闻到他袍服上直冲人天灵盖的恶香。 ——有些人,真的是一辈子都改不了啊…… 华夏微微眯起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啪嗒”,那是狭长的指甲与地牢的栏杆相碰击,所发出的清脆的声响。 华夏抬眸,正对上几乎要将脑袋塞进牢里来的——谢三宾的大脸。他的双手抓握着栏杆,留着一截长指甲的小指夸张地上翘着。 “吉甫贤侄,今日你想明白了吗?” 第92章 恶紫夺朱(七)只有你才会认为,她是…… 谢三宾笑眯眯地看着端坐在草堆上的华夏,这对于华夏来说炼狱般地七日,与他而言却有如身在云端。那原本风雅俊美的甬上狂生之首,此刻成了零落委地的污泥,看着他衰败,看着他腐朽,那是比杀了他都更令人快意之事。 七天以来,谢三宾不断了解到各方势力为了营救华夏而拼力奔走,直到他发觉赵明州也加入了这场荒谬的营救之中,一颗心才算妥帖的落了地。 只要那个女人敢来,便绝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谢三宾的笑容更加甜腻了。 华夏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想明白?若是七日牢狱之灾便能更改吾志,那我便不叫华夏,该改名叫谢三宾才是。” 谢三宾垂垮的面皮抽动了一下,暗暗咬紧了牙关,心中怒道:阶下之囚还敢呶呶嘶叫,当真是不知死的狂生!可如今你再狂又能如何,还不是要在我的脚下挣扎求生吗? 瞬息的怒火被紧随而至的嘲讽浇灭,谢三宾笑道:“吉甫啊,你还是如此这般地冥顽不灵。谢某本人对贤侄并无恶感,乃是真心劝诫,只要贤侄愿意归顺我大清,这牢狱之灾便是入朝堂的投名状,是上重天的登云梯!” 谢三宾激情洋溢地一挥拳头,大声道:“贤侄啊,聪明如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天要变了!若还固执己见,抱着将死的明廷//伪作//爱国忠君,那才是逆天而行啊!” 华夏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他半眯着眼睛,等待谢三宾彻底表演完,方缓缓开口道:“谢三宾,留着力气到多尔衮那里歌功颂德吧,我累了,你退下吧。” 纵使玉山倾颓,却自有不怒自威之声势,反衬得谢三宾若聒噪的伯劳鸟,气得谢三宾暗暗捏紧了拳头。 ——若不是洪承畴起了招徕之意,谢某才懒得给你做嫁衣呢! 谢三宾轻哼一声,大袖一摆,一股恶香扑面而来,华夏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哼,死到临头还在装腔作势。华夏,抬头看看你的四周吧,你还当你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吗?瞧瞧这恶臭的稻草,瞧瞧这鲜血淋漓的墙壁,再瞧瞧你这衣衫褴褛的丑态。污秽,当真污秽至极!” “污秽?”华夏的声音里夹杂着轻蔑的笑意,他轻展广袖,指向那片月光投下的剪影,光影摇荡间,呈现出窗外松林的形态,“半床花影,一枕松风,当真风雅至极。” 眉眼里的笑容彻底绽放开来,如抱香而死的菊。 谢三宾一生执迷风雅,却不想在此时输给了一名阶下囚。他看着那噙在华夏唇角的笑,心中的恼恨再难抑制,口不择言道:“你此时还笑得出!?谢某早已将你的弱点握于手中,不怕讲给你听!” 他呲着泛黄的牙,大吼道:“你的弱点就是那赵明州!” 谢三宾此举,无异于将满清暗中打得算盘呈现于华夏面前。可谢三宾并不在意,他知道华夏已经没有能力逃出生天,所以即便将计划相告也并无大碍。 如谢三宾所料,笑容从华夏的脸上消失了,他冷冷地瞪视着谢三宾,唇峰如 刀:“你说阿州姑娘?” “没错!就是你那阿州姑娘!”谢三宾咆哮着。 “不愧是你啊,谢三宾。”半晌,一阵畅快淋漓的笑从华夏口中喷薄而出,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方才止住了笑,微微前倾身子,勾唇看向谢三宾。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从这位年轻的公子的每一处毛孔流泻而出,让谢三宾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只有你才会认为,她是弱点。” *** 而此时,华公子的“弱点”正行在一条冗长的山路之上。 为了能尽快抵达泉州,赵明州带领明州军昼夜不停地赶路。这次赵明州抛弃了大批量的骑兵,选择了以步兵为主的阵型,而这种高强度的步行让李成栋叹为观止。 这是他加入明州军以来,第一次随大军出征,也正是这次出征,才让他真正看清自己麾下南珠营与正牌明州军之间的差距。 赵明州对待降兵降将都格外厚道,并没有将曾经的兵将打散分到各自不同的队伍,而是极其信任的将李成栋原来的兵众一个不落地还给了他,因此南珠营也成为了整个明州军人数最多的营。与之相反的,新成立的火枪营人数少,一老带三新,长官也以女性居多,背上皆背着两杆由油布细细包好的枪,一长一短,几乎从不示人。 与南珠营相比,火枪营的辎重更多,士兵们每日除了行军赶路,还要维护枪支,搭建帐篷,甚至进行短距离的狩猎,承担了比人数众多的南珠营更为繁重的任务,可火枪营的士兵却没有一个抱怨掉队的,相反,她们浑身上下皆是昂扬之气,连唱歌的声音都是最大的。 哪怕成为了明州军本身,李成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也逐渐接受了,自己败给赵明州从来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这时,一阵喧哗自后方响起,李成栋转头看去,只见自己的队列中断凹陷下去一片,他当即回马前去巡视。 原来是几名士兵没看清脚下的山路,一个不小心扑倒在地,引发了一连串连锁反应。 等他赶到的时候,赵明州早已经到了,正和他的副将杜永和一起将摔倒在地的士兵拉起来。 “没用的东西!”本来就自愧不如的李成栋立时拉下了脸,怒斥道。 几名士兵吓得赶紧垂下了头,僵手僵脚地立着。 “没事儿,我刚才也差点儿摔个狗吃屎。”赵明州笑了笑,拍了拍那个刚爬起来的士兵,“夜间行路本就辛苦,大家加把劲儿,等到了前面的山坳咱们就休整,我给大家加肉哈!” 士兵中响起了低低地笑声与欢呼声。 赵明州又笑着看向李成栋:“李将军,你也别绷着,这次打仗主要靠你,你可不能气坏了。” 李成栋一怔,却听赵明州又道:“你最熟悉那帮人的套路,你要是不来,我可托不了底。” 虽然夜色昏暗,可李成栋明显感受到南珠营的众将士们都不由得挺直了身板儿,连一旁的副将杜永和脸上也有了喜色。 降将降兵最怕的就是被排挤被孤立,这种滋味儿他在清廷可没少体悟。可到了赵明州这儿,不仅没人对他们另眼相待,还被赵明州说成了部队主力,可算是给了李成栋天大的面子。李成栋被那个摔倒的士兵挑起来的怒火瞬时消散,他赶紧拱手道:“赵将军过奖了,成栋受之有愧。” 赵明州正准备再捧上几句,却见两名斥候排众而来。 “禀报将军,前方不远处的山坳之间有鞑子!人数大约有五百人左右,正在扎营休整。” 赵明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和李成栋对视了一眼。 “全军止步,原地警戒!” 第93章 恶紫夺朱(八)这帮清军……就是纯逃…… 无论是李成栋还是赵明州,他们都知道这种原地警戒不可以持续太久。黑暗夜色中的狭窄山路,若遇上前后夹击,便是所有部队的噩梦。所以,在不断回传的斥候信息的引领下,明州要求每十人一小队,只燃一盏火把,用竹筒拢住火把,使得火光不致外泄。大军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片山坳行进着。 夜间行军,哪怕在小心防备,亦有可能走露风声,明州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李将军,让战士们随时做好冲进那个山坳的准备。” 李成栋点了点头,虽然此举颇有冒进之嫌,可总比被别人堵在山路上好。 “遵命。” 很快,明州的担忧成为了现实,又一队斥候来报。 “将军,那帮鞑子动弹了!有十数人钻出了营帐!” 赵明州闻言,不慌反笑,她用力搓了搓被山风吹得麻木的脸:“姊妹弟兄们,该醒醒盹儿了!随我冲下去!” 此时,众人也不再掩藏行踪,轰然应和,声音大得倒像是红衣大炮轰击城楼的巨响。李成栋的耳朵差点儿没让身旁一个汉子喊聋了,他下意识一缩头,还没来得及护住耳朵,就见赵明州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那花斑马平日里看上去磨磨唧唧,怎地这时候带着赵明州冲得比谁都快? 李成栋哪敢再犹豫,策马直追,护在赵明州身畔。 那山坳距离他们本就不远,不过数分钟便遥遥可见营地上的火光。 “来不及列阵了,狭路相逢勇者胜,冲进去就——诶?”一边疾驰,一边大声分派着任务的赵明州愣住了。 营地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而其中的情形也已尽收眼底。只见,营地之中相当混乱,一处火堆甚至引燃了一个没来得及收拢的撮罗子,数十名清军正在紧急撤离。其中几人向赵明州所在之处望了一眼,大声喝骂着满语,催促着众人上马。 忙乱之间,有名士兵的头盔咕噜噜滚到了地上,他刚想下马去捡,却被一旁的小旗劈头盖脸地喝止住。那名士兵只得调转马头,随着众人仓皇奔逃。 “这是——汉军旗的?”赵明州诧异道。 李成栋脸色一晒,知道赵明州并没有指桑骂槐之意,只是这汉军旗羸弱的战斗力世人皆知,当下回应道:“不像,无论是装备还是状态,都该是满人才对。更何况,汉军旗很难组织这么有效率的撤离。” “倒也是……”赵明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做了一个手势,方才还高喊着冲杀的队伍,如臂使指般减速停止。 “再派一队斥候,跟着他们往前探探,看看这帮鞑子葫芦卖的什么药。”赵明州道。 赵明州带领大军进入那片清军曾驻扎的山坳,强行“征用”了他们没来得及带走的部分营帐和火堆,众人也不着急休息,而是以一种寻宝的心态在这片营地中翻翻找找,想要寻些清军遗落的好东西。 “哎哎,差不多行了,不知道的以为咱们丐帮呢……”赵明州劝阻道。 “明州阿姊,你瞧,这是马肉干吗!”一名小兵献宝似的将一个小褡裢呈在赵明州面前。 “还真是!还挺香的呢!给大家分着尝尝!”赵明州也不客气,挑了一块塞到嘴里,嚼得眉开眼笑。 “李将军,尝尝?”赵明州转头去看一旁的李成栋。李成栋赶紧坚定地摆了摆手,心中暗笑:这个赵将军,真是什么人带什么兵。 正在这时,派去探查的斥候回来了。 “将军,那帮清军一步不停地往南边逃了,沿途没有援军,也没有埋伏。” “这就怪了……”赵明州还没开口,曾经的斥候头领,现在的火枪营营长李攀就截口道:“若不是汉军旗,这五百多名清军绝对有一战之力。更何况,我们是夜间行军,他们在 不知道我们人数多少的情况下,怎么可能碰都不碰一下,掉头就跑呢?” 明州点头道:“这也正是我的疑惑,当时打罗明受罗将军的时候,咱们不也是这样吗,装作不敌,抱头鼠窜,实则是将他的队伍引入提前布置好的陷阱之中。这帮清军……就是纯逃吗?怎么比我还不按套路出牌啊?” “除非——”她转头看向李成栋,对方会意地向她点了点头,二人算是想到了一处,“他们被禁止与我们发生冲突,生怕改变了我们原定的目的地。” “李将军,你说,这算不算是敲锣打鼓地求着咱们去泉州啊!” 赵明州依旧笑着,李成栋的浓眉却蹙在一起,他压低声音道:“赵将军,不是我动摇军心,可是……我们只有两千人,此去泉州,没有增援,深入敌境,看今日清军之表现,应该早已将我们的动线了若指掌……我们当真还要去吗?” 赵明州一挑眉,眼睛眯了起来:“了若指掌?” “李将军,你知道武人之间比试,什么时候你必输无疑吗?” 李成栋摇了摇头。 “就是在你认为你对对方了若指掌的时候。” *** 墙壁上的划痕又多了一条,而这一日,仅这一个轻微的动作便已经让华夏疼得汗流浃背了。他平躺在枯黄的乱草之上,虚弱地喘着气。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整敛衣衫,全身上下溃烂的皮肉让他如坠火狱,他用尽气力调整着呼吸,不让痛苦的呻//吟声溢出唇齿。 谢三宾的报复肤浅而直白,每一鞭沾了盐水的鞭子,每一针刺入指缝的银针,都镶嵌着谢三宾的名字,蕴藉着谢三宾的恶毒。 华夏缓缓呼出一口气,将所有的注意力凝铸在墙壁上的八条划痕之上。 阿州姑娘,现在到了哪里呢? 一丝温柔的笑意浮上嘴角,他仿佛又看到了春日里雪白的流苏树,女扮男装的阿州从树下走过,碎银子般地花朵扑簌簌地落了她一身。她打了个喷嚏,浑不在意地揉了揉鼻尖儿,像只从山火中跃出的豹,污泥满身,眸子却亮得惊人。 他很少有机会这么肆无忌惮的思念她,而能给他这段怀恋的时光,怕是谢三宾其人此生做过的唯一的“好事”吧!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地声音隐约传来。 “华……华公子?”铁牢的栏杆处响起男子压抑的气音。 “你还好吗?” 第94章 恶紫夺朱(九)若能改天换地,华夏……… 华夏撑着力气微微抬眸,只见一个身量不高的男子正缩手缩脚地猫在栏杆旁,小心翼翼地向内探望。 华夏只觉这人有些眼熟:“你是……” “小的姓名不足挂齿,小的是这里的狱卒,每日给您送饭。” 华夏想起来了,点了点头:“是你啊……我还好,你不用担心。” 他只道这个小狱卒是怕自己死在牢里,谢三宾会怪罪于他,便出言安慰道。 “华公子”,小狱卒又往前凑了凑,不时回头查看周围的情况,“我有话带给你,陆宇公子您认得吧?” 华夏混沌的头脑陡然有了一丝清明,他强撑着往栏杆边挪动了数步,每一步都钻心得疼。他扶着栏杆缓缓坐下,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见华夏附耳过来,小狱卒低声道:“陆宇公子让我告诉你,他还在外面极力为您周转,若是不成——”小狱卒的脸上浮现起同情之色,“若是不成,陆宇公子让您将罪责尽皆推到谢三宾头上,把他也拉下水,他定会想尽办法为您报仇。” 华夏的面前似乎浮现出陆宇火鼎咬牙切齿又满目凄怆的脸,他冲那想象中的身影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小兄弟,麻烦你替我原话转告陆宇,那谢三宾最为世人所不齿,千金买美妾,乞怜投满清,乃是反复小人,行同狗彘。我等所行反清复明之大事,岂能有这种人的份儿呢?若是要与这种人同狱,才是让我抱憾终身之事。” “所以,无论华夏此番是死是生,都绝不屑于反诬那谢三宾。此忠贞大义之路,华夏宁愿独行。” 他说完,又微笑着看向小狱卒:“倒是小兄弟你,身在清廷心在明,要格外小心才是。” 小狱卒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他低下头,小声喏喏着:“先生高义,小的早有追随之心,今日一席话,当真——当世贤者。小的定会将先生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陆宇公子。” 小狱卒端正姿态,向着栏杆后的华夏郑重叩首。 华夏费力地用手虚扶了一下,轻声道:“小兄弟,华某还有一事相求。” “先生只管讲,小的就是身死名灭,也一定替先生办到。”那小狱卒知道华夏此番再难脱逃,只怕此刻便是临终托付了,眼眶不由得红了。 华夏的眸光闪动了一下,目光从小狱卒凄惶的面容微微上移,看向那牢笼外明净的月亮。一丝异常温柔而清浅的笑容浮上嘴角,让他满是血污的面容有了夺目的光彩:“若有一日,你有缘得见赵明州赵将军,请对她讲——若能改天换地,华夏……至死不渝。” *** 半山腰的灌木丛中趴伏着三个人影,虽然与迤逦前行的明州军队伍相隔尚远,但三人却是屏息凝神,戒备非常,连脑袋都不敢随意晃动。对于明州军的斥候探马他们再清楚不过了,那简直是方圆百里,一只蚊子的动线都会被摸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们分毫不敢造次。 待脚步声行远了,其中一人方才松了口气,轻声道:“咱们就这么跟着?还有半日,可就到泉州府的地界儿了。” 说话那人长相痞里痞气,嘴唇上方留着卷翘的髭须,像是波斯来的酒贩子,正是海寇罗明受。 “我也正着急呢,可是这一路上都没有咱们能入队的台阶下啊……总不能咱们三个大摇大摆地走到明州眼巴前儿,跟人家说咱们违抗军令偷跑出来,要加入队伍吧?”桐君一脸气闷,叹息连连。 “成天担心些没用的,要我说啊,咱们就直接投奔阿姊,有什么事儿见了面再说,阿姊总不会再把咱们赶回去。”齐白岳不屑地撇了撇嘴角,抻了抻趴麻的腿,作势就要站起来。 罗明受一把拉住齐白岳,压低声音道:“祖宗诶,还没走远呢,你小心着点儿。” 齐白岳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又蹲下身来,却听罗明受道:“你当然不担心了,你是咱阿姊如假包换的弟弟,她就是罚谁也不会罚你,可我们就不一样了,明州阿姊军纪严明,平日里喝酒赌钱都不许的,更不用说违抗军令了。” 齐白岳没仔细听罗明受后面几句唠唠叨叨,只听着“如假包换的弟弟”这几个字,嘴角便压不住了,连连点头,笑意飞扬的眼角眉梢终究显出了与他年龄相符的灵俏之气。 桐君看在眼里,不由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道:那憋不出笑的鬼样子倒是和明州那妮子一模一样。 可她又实在不服气齐白岳压自己一头,赶紧接口道:“诶诶,可别说‘我们’,是你,我和明州是患难之交,有着过命的交情,是明州最好的朋友,她也不会罚我的,至少不会真心罚我。” 罗明受气笑了,劝道:“行行行,您二位都是阿姊心尖尖儿上的人,你们为我考虑考虑好吧,我可不想挨军棍,疼是一方面,最主要是丢人,这要我以后还怎么在李成栋面前抬起头来!” 桐君和齐白岳对看了一眼,都不说话了。他们的确没有考虑罗明受的处境,他是最早加入明州军的外来队伍,更是为明州军提供了上百杆火铳的大功臣,可现在呢,明州给他画的舰队大饼尚未实现,又被新成立的火枪营抢走了风头,到如今,连叛军出身的李成栋都能随明州出征了,他还要在肇庆城守着,心中自然老大的不乐意。 方才罗明受的话让齐白岳很是受用,他也起了礼尚往来之心:“也就是说,咱们目前为止缺少一个加入队伍的契机,缺少一个让阿姊无法惩罚我们的契机。” 罗明受的脑袋点个不停:“就是这个意思!” 齐白岳修长的手指在没有毛的下巴上轻轻刮了刮,沉思道:“只要咱们仨能立下大功,替 阿姊解围不就行了?” “这我也知道啊,可是又要立功,又要解围,何其难也!”罗明受唉声叹气道。 桐君瞪了齐白岳一眼:“你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办法抓紧说。” 齐白岳胸有成竹地龇牙一笑,招呼二人附耳过来:“我自然有办法,只是不知道你们敢不敢做。” 第95章 恶紫夺朱(十)让谢三宾出来说话!…… 是日,泉州府衙。 谢三宾满面春风,他翘起兰花指,用蘸了香膏的食指轻轻拢了拢鬓角,整了整衣冠,稳步踏入。 只见堂上坐着一人,躯若熊罴,面阔而棱峻,耽视之间,威风赫赫。谢三宾咧到耳根的笑容敛了敛,恭恭敬敬道:“小人拜见定南王!” 定南王孔有德点了点头,手掌向上虚扶道:“谢公免礼。” 谢三宾抬起头,一脸期待地看向孔有德,似乎憋了一肚子话要回禀。孔有德佯装没有看见,示意谢三宾一旁就坐:“谢公,先用茶。” 谢三宾只得陪笑着坐下,姿态娴雅地捧起茶杯,装模作样地狎了一口,茶水还未过喉,就一叠声地赞着好茶。 趁谢三宾品茶的当儿,定南王孔有德垂眸扫了过去,心中颇有几分不屑。 虽然这谢三宾才名在外,是有名的东林党魁,此番更是诚心诚意归附朝廷,可不知为什么,孔有德始终对他存着疏远之意。 孔有德是崇祯朝名将毛文龙的养孙,在毛文龙手下立下了不少战功。然而,崇祯二年,袁崇焕取尚方宝剑,斩杀毛文龙,不仅让后金失去了牵制,动摇了整个辽东的形势,也彻底寒了一干将士的心,而这也成为孔有德最终叛明归清的重要原因。 在谢三宾的身上,他敏锐地嗅出了某种与袁崇焕相同的味道——文人特有的汲汲营营。而这种味道随着他入驻泉州府,同谢三宾共事之后,变得愈发刺鼻起来。 谢三宾将茶和茶盏,甚至奉茶的小婢都夸赞了一番后,再次前倾着身子,热切地望向孔有德。这下,孔有德即便再不想搭理他,也无法回避了。 “谢公如此春风满面,所为何事?难道……那华夏松口了?”孔有德道。 谢三宾的殷勤的笑容有了一瞬间的抖动,但他很快调整情绪,开口道:“竖子不可与谋,那华夏敬酒不吃吃罚酒,只怕要违了定南王您的好意了。” 孔有德叹了口气:“摄政王千叮咛万嘱咐,这华夏素有贤名,若能招为己用,定能成为我朝一大助力,可惜……” “这有甚可惜?”谢三宾的声音陡然拔高了,“身在朝廷心在汉,即便是归附了,又如何能托付重任呢! “定南王可是忘了,那李成栋的前车之鉴?”话说到最后,竟是隐含了威胁之意。 孔有德冷冷地朝谢三宾脸上一扫:“谢公这是在教训本王?” 谢三宾一哆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要牵涉到华夏,那种愤恨与妒忌便无孔不入地侵蚀了自己的全身,让平素最是看人下菜碟的他,也忘记了自己与定南王孔有德在身份与权势上悬殊的差距。 谢三宾扑通一声跪下了:“小人失言!定南王莫怪。小人的意思是,那华夏两面三刀,首鼠两端,绝不可信,小人是唯恐他寒了定南王与摄政王殿下的心啊!再者说,华夏那贼子,只要能起到引来赵明州的作用即可,定南王与摄政王殿下毋需为了他的生死而劳心。” 谢三宾最大的本事就是脸皮极厚,该折腰之时,哪怕把他的老腰折成八段儿,他也欣然而受,扬手不打笑脸人,孔有德拿他也没有办法。 更何况,招徕华夏虽然也是多尔衮交托给他的任务,但却绝没有生擒赵明州来得更为重要,若华夏实在不肯,就要为这腐朽的明王朝陪葬,孔有德也是无可奈何。 “既然那华夏不肯归附,谢公此番喜笑颜开所谓何事?” “定南王”,谢三宾膝行而前,扬起那张如同过了油的核桃般的老脸,谄媚道:“我听说那赵明州还有半日便要到了,所带之兵不过两千人,可是事实?” 孔有德被那张媚笑的脸瞅得心中别扭,移开目光道:“那女子孤军深入,倒是有胆识。”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轻飘飘地夸赞了赵明州一句。 谢三宾却是听话听音,狠狠一拍大腿,狂喜道:“恭喜定南王,贺喜定南王,这简直就是送到手的功勋啊!咱们泉州兵力数倍于叛军,那叛军头子赵明州岂不是手到擒来!” 孔有德冷笑着凝了谢三宾一眼:“谢公到底是文人,不知战场险恶,那赵明州可不是寻常人物,连豫亲王都被她打得丢盔弃甲,我孔有德的兵难道还优过八旗精锐吗?” 谢三宾呵呵笑出了声:“定南王,小人没上过战场是不假,可是小人懂得人心啊!”他私下瞧了瞧,附到孔有德耳畔低语了一番。 孔有德面色数变,半晌方道:“此举是不是太过阴损?” “阴损!”谢三宾夸张地抻长了脖子,“袁崇焕杀毛大帅就不阴损吗?慈不掌兵啊定南王!” 闻听毛文龙的名号,孔有德沉静的面容骤然收紧,浓眉蹙成了树根般地虬结:“也罢,是明朝不仁在先,就如此办吧!” “小人——遵命!”带着窃喜的拉长的尾音,久久在大殿中回荡。 *** 当日未时,明州军抵达泉州府。 迎接他们的,是严阵以待的泉州府驻军,以及方圆百里寸草不生,粒米不存的坚壁清野。 “沦陷区的百姓不容易……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田地,都成了这个样子。”赵明州心疼地看着被焚毁的农田,叹息道。 在穿越之初,明州是被一分钱难倒的英雄汉。可穿越之后,经历过逃亡、饥荒的她,却愈发明白一粒米的珍贵。 “斥候们报,孔有德早就将泉州府周边的百姓驱赶走了,壮劳力则被充入军中,或者用做苦力,农田自然就荒废了。”李成栋回道。 “可见,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咱们之前猜的没错。”赵明州抬头,看向泉州府的城墙上,密密匝匝的驻军。“这场鸿门宴,是逼着咱们速战速决啊!” “诶,对了,你和那位定南王孔有德熟吗?要不,你先跟他喊两嗓子?” 李成栋一怔,有些为难地笑了:“那位定南王之前是在毛文龙手下效力,远在辽东;末将之前是在闯王麾下,一南一北,自是从未见过。即便后来末将叛明归清,与那定南王亦身份悬殊,并无私交。” 赵明州对于南明的历史并不如妹妹般般熟稔,还只当李成栋和孔有德都是叛将,多少能说上两句话,哪知道其中还有亲疏远近之隔,当下也自嘲地笑了起来:“倒也是,朝廷也不是过家家,哪能都认识。” 温和的笑容在明州的脸上转瞬即逝,化作一阵更为深沉的冷冽:“无妨,这城里我倒有一个熟人。” 她扬起头,气沉丹田,声遏行云:“让谢三宾出来说话!” 第96章 恶紫夺朱(十一)难不成,多铎一败,…… 话音才落,一阵如同喊哑嗓子的老鸨鸟的笑声便响了起来:“赵姑娘,宁波一别,别来无恙?” 谢三宾个头儿不高,从赵明州这个由下而上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老脸,只能看到那剃得锃亮的秃瓢,以及脑袋后面缀着的歪歪扭扭的“尾巴”。可即便如此,那甜得发腻,油得打滑的声音依旧让赵明州打从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还行吧,虽然经历了不少事,但至少还披着人皮,镶着人心,不像你,连脸都不要了。”赵明州脸上还挂着笑,声音里却如掺杂着冰碴儿,冷得刺骨。 “赵姑娘当日在宁波府可不是这般说的呀!那日在寄园,赵姑娘走投无路奔谢某而来,粗布麻服,不掩秀丽之姿,让谢某一见倾心。你 我二人,曾居于一间屋檐之下,何至于今日之局面?” 谢三宾是读书人,自然也最懂得如何戳人痛处。无论是当年赵明州的“走投无路”,还是那别有用心的“居于一间屋檐之下”,其实细究起来都没有说谎。赵明州的确是带着齐白岳投奔过他,也的确在他的寄园住过一日。 可明明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被他这般阴阳怪气的说来,就流露出诡异的旖旎感。倒生生塑造出一段郎有情,妾有意,而后恩断义绝的话本小说来。 若换作明清时的寻常女子,被当众这般造谣,只怕回家寻个绳子就要上吊了。可偏偏,他碰上的是赵明州。 这一番阴损的文字游戏换来的,是赵明州的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好自信啊,谢三宾!你若能将对女人的一半自信,放在家国大事之上,恐怕你今日就不会站在鞑子那边了。对女人重拳出击,对鞑子唯唯诺诺,当真是——七尺男儿啊!” 此话一出,不仅谢三宾脸上一僵,就是旁边的孔有德也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却听赵明州继续道:“在宁波之时,你就妄想拉拢王之仁,围剿一干义士;今日,你又想将华公子作为人质,引我前来。现在我来了,你偏偏躲在城里连打都不敢打,怎么,这就是你们鞑子的待客之道?” “难不成,多铎一败,你们满清就没人了?” 谢三宾心中懊悔得要死,他万没想到自己随口造谣就招惹出赵明州这一番诛心的言论,他偷眼观瞧身旁的孔有德,只见对方也是一脸铁青。谢三宾赶紧高声叫嚣道:“休要在此血口喷人!”又压低声音对孔有德道:“定南王,不能再任由这赵明州说下去,速战速决啊!” 孔有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谢三宾,心中暗道:是你自己招惹赵明州在先,此番又想我带兵出城替你堵住别人的嘴,明朝皆是你们这般‘文人雅士’,无怪乎亡国! 心里虽是这般想,可孔有德究竟还是有自己的计较。虽然目前他还没有完全摸清明州军的实力,可这区区两千人可是活灵活现摆在他眼前的事实。这么少的人,别说攻城了,就是放她们进来打,也不够一壶的。再说,这两千人的队伍,连像样的骑兵阵列都没有,仅凭一触即溃的步兵,又能干什么呢? 难不成……她此番在城下跟谢三宾有来有往地打嘴仗,是在拖延时间,等援军? 这想法一起,孔有德感到后背腾起了一丝寒意,他怎么忘了多铎是如何溃败的!不就是因为两军酣战之时,突然杀出来的援军吗? 他当即作出了决断:“点五千骑兵,随我出城迎敌!” 城门豁然洞开,如潮的骑兵鱼贯而出。孔有德是投诚较早的将领,清廷对他极为重视。据说,在他投诚之时,皇太极甚至亲自出城相迎,而这种格外的关照也体现在他的骑兵队伍上。 与寻常的汉军旗队伍不同,孔有德的骑兵队伍极为考究,所有的战马皆是精挑细选的蒙古马,矫健灵活,是草原上最为优良的品种。马上的骑兵头戴铁盔,身披防护能力极强的铁质札甲,腰间挂着锋利的弯刀和短刃,背后则背着长弓与箭囊,可谓武装到了牙齿。 面对这样的骑兵,除非对方的弓箭能够精准射击到甲片之间的缝隙,否则极难对穿戴盔甲的士兵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而这也是孔有德敢于出城迎敌的资本。 被骑兵拱卫在中心的孔有德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的明州军,心中不免诧怪,就这样一支队伍,是如何能将骁勇善战的多铎打得丢盔弃甲呢? 不过两千人的队伍,竟然有一半是女人,而其中绝大部分还是步兵。只要有一丁点儿军事常识的人就该知道,骑兵对步兵的杀伤力有多么可怖。 想来赵明州也知道,不然她怎么会给自己的步兵选择这么厚重的甲胄,孔有德心中暗道。 只可惜,甲胄越厚,对行动力的损伤就越甚。步兵本来就没有骑兵机动灵活,此刻再穿上这么厚重的铠甲,那不就是龟壳里的乌龟吗?哪怕防御再坚固,也只有逆来顺受的资格。 想及此,孔有德几乎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对赵明州的忌惮了。 可不知为何,孔有德总是隐隐有一种不安。那不安藏匿于心脏后面的空洞,如同一双阴魂不散的眼睛。没错了,就是眼睛—— 让他惶恐不安的,就是那些士兵的眼睛。 他从未在任何久经沙场的士兵脸上,见过这样的眼睛。 明亮,冷静,饱含希冀。瞳仁里透着一点红,那是高扬的旗帜映射的倒影。 ——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睛…… 而此时,赵明州也正凝视着城门口鱼贯而出的队伍,无论是装备还是马匹,其精良程度都让她艳羡,也隐隐感到可惜。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扬声道:“火枪营,列阵!” 火枪营营长李攀早就抻长了脖子等着了,她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赵明州的嘴唇,此刻见对方双唇翕动,她立刻就下了口令:“全体都有,三段阵!” 随着李攀的一声号令,整个营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开始有序地移动。前排的士兵迅速向前迈出一步,彼此间的距离被精确调整到尺寸。紧接着,中排的士兵紧跟其上,他们以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默契,迅速穿插到前排与后排之间,形成了一道坚实的防线。三排士兵站定,右手抬起,稳稳地抓住绑缚在枪支上的油毡布。每一个士兵都如同完美锤炼的机械,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经过千百次的练习,已臻化境。 “唰啦”一声,五百人的队伍齐刷刷地掀开油毡布,露出其下从未被外人得见的秘密武器。 每一个人的背上背着的,皆是两杆被摩擦得锃亮的,形制与往昔不同的火枪。 第97章 恶紫夺朱(十二)这种陌生的枪械和纸…… 这两杆火枪,长者与鲁密铳外形相近,却没有拖曳在外的火绳,相反,一个支棱在外的鹰嘴龙头格外引人注目。短者是长约15寸的三眼铳,其枪身由三支单铳绕柄平行箍合而成,形成一个鲜明的“品”字。 两杆火枪皆硬如冷骨,红若熔铁,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初时,孔有德也被明州军火枪营如臂使指的整齐划一吓了一跳,可当他看清火枪营所携带的武器时,心头的大石便落了下来。 ——火铳罢了,装模作样。 也无怪乎孔有德对火铳颇为轻视,他本人便是使用火铳的行家,不仅如此,清朝入关时的红衣大炮、各式火铳火器的装备,孔有德也出了不少的力气。正是因为太过熟稔,孔有德对火铳的优缺点如数家珍,自然也知道在这种对战环境中使用火铳,无异于以卵击石。 与弓箭相比,火铳的确是威力巨大,对己方的札甲也有毁灭性的打击。但是火铳的装填过程实在是太慢了,程咬金尚有三板斧,可是火铳却只有一板斧。第一轮射击完毕后,漫长的装填动作会将本来创造的优势丧失殆尽。 所以,如果让他来布阵,在步兵与骑兵对冲之时,他是绝对不会选择火铳这种武器的。更何况,赵明州的火枪营,只有三排直愣愣的火枪手,没有防御,没有后援,没有长柄武器对抗奔马的撞击,这五百个火枪手不就是飞蛾扑火吗? 只要他的骑兵抗住最开始的一波火力,冲到火枪手身前,剩下的就是瓮中捉鳖了。 孔有德看到的问题,李成栋自然也看到了。 “将军!”见赵明州只安排了五百名火枪手列阵,李成栋有些急了。他手下有此次进军泉州的唯一一支骑兵队伍,虽然人数很少,但也能扛一波孔有德的冲锋。“让我的人上吧!” 赵明州安抚地笑了笑,冲李成栋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可是……”李成栋压低了声音,“火枪营的人数实在 是太少了,只要孔有德扛住了前面的火力,那就是羊入虎口啊!” “羊入虎口?”赵明州终于将目光从前线阵地上移开,凝在了李成栋的脸上,“李将军,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在你认为你对对方了若指掌的时候,就是你必输无疑的时候。” 赵明州转过头,微风卷起了她的额前的碎发,如同瓜叶菊的花瓣飘在风里。她翕动双唇,轻而又轻地吐出一句:“孔有德,你输了。” 几乎是在同时,孔有德挥刀大喊:“全军冲锋!” 火枪营营长李攀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两队之间逐渐缩小的距离,右手高高举起。她能清晰地听见队伍中传来的吞咽唾液的声音,那应该是来自队伍中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兵。 海寇罗明受总说,火枪营是明州的亲闺女。对于李攀而言,火枪营就是她的命。今日,她就要带着她的火枪营,接受战争的检验。 近了。 近到能看清对方骑兵趴伏加速的姿态,能看清他们铁盔反射的寒芒,甚至能看清他们刀柄上篆刻的纹章。 两军之间的距离尚有不足三十米。 但是李攀高擎的右手没有丝毫的颤动,身后的火枪营亦静重如山。哪怕有的新兵牙齿已经开始打战,发出“咔哒咔哒”的磕碰声,他们平端着火枪的手臂也没有丁点儿偏移。 更近了。 近到能看清对方骑兵愤怒呐喊的表情,能看清他们马蹄飞溅的沙尘,甚至能看清他们眼中燃烧的战意,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决心、对胜利渴望的复杂情绪。马匹的呼吸声与蹄铁敲击地面的节奏,如同战鼓一般,在双方阵前回荡,逐渐汇聚成一股无法忽视的压力,压迫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两军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二十米了。 李攀深深呼出一口气。稳住,稳住…… 十九米。 十八米。 就是现在! 李攀的右手倏地挥落,一声银瓶乍破的清喝从胸腔喷薄而出:“放!” 火枪营的士兵们几乎同时扣动了扳机,近百道火光划破天际,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枪声,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向敌方骑兵。冲在最前面的最前面的骑兵几乎是在瞬间就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原本奔驰如风的战马,被火枪的铅弹钉在半空,在短暂而荒谬的滞空后,发出凄厉的嘶鸣。 有的马腿被打断,混合着鲜血的断骨如同匕首般飞射而出,马身瞬时矮了下去,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挣扎。马背上的骑手也随之摔倒,徒劳地在半空中调整着姿势,最终被自己的坐骑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有的骑手被迎面而来的子弹射中面门,防护的铁盔被击穿,鲜血和着脑浆崩溅如雨。整个人还呈现着奔跑的姿态,脑袋却颓然垂了下去,当场毙命。 哀嚎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与火枪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惨绝人寰的乐音。 孔有德的嘴巴情不自禁地张大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小觑了明州军火枪的威力。 一直以来,明清部队使用的都是火绳枪,射手在发射前需要将火药和弹丸装填入枪管中,并点燃火绳。当火绳燃烧至火药池时,即可点燃引火药,击发弹丸。即便是最为先进的鲁密铳,也没有跳出火绳枪的窠臼。可赵明州的火枪……怎地没有火绳呢!? 不仅没有火绳,威力还格外巨大。不仅威力格外巨大,似乎瞄得还特别精准。 看着前线挣扎哀嚎的士兵,孔有德狠狠一咬牙。 ——就算是再厉害,也无非是新式样的火铳罢了!又能翻出什么天去!只要我的骑兵够快,只要他们压上去…… “继续冲锋!”孔有德嘶声大喊。 闻言,站在队伍前列的李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她同时下达了两个口令。 “装弹!放——” “唰啦”,第一排的士兵迅速蹲了下去,他们从腰间悬挂的子弹袋中摸出一枚子弹,放在唇边轻轻一咬,将子弹中的部分火药倒入火枪的药池之中,再将子弹塞入枪膛,用长长的通条一推,原本耗时漫长的装填工作就在两个呼吸之间完成了! “那是……什么啊!”孔有德哪里见过这种陌生的枪械,爆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吼声。可惜,他身边的将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毕竟,这种陌生的枪械和纸壳子弹要到1812年的法国才能初现端倪。 回答他的,只有第二排士兵的火枪齐射。 “砰——砰——砰!” 第98章 恶紫夺朱(十三)孔有德,这是我留给…… 孔有德只觉无数枪花在他的脑海中炸开,他能做的,只有怔愣地看着无数骑兵涌上前,又有无数尸体留下来。骑兵们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兴奋,转化为后来的惊恐。 这一切的进展都太快了,骑兵已经冲锋了三次,却没有任何一名骑兵对明州军的火枪营产生真正有效的威胁。 明州军只倒下了两个人,还是因为跳弹造成的非致命性伤害。受伤的二人被后排的士兵迅速护送至后方,第三排士兵填补了空缺,再次凝铸成枪火的高墙。 很多次,孔有德都以为自己的骑兵能够在这堵高墙上劈砍出一个口子,他的眸光随着骑兵高高挥起的长刀骤然变亮,又随着骑兵的轰然倒地而迅速暗淡。 李成栋的心情则与之完全相反。 在孔有德部最初冲锋之时,他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在观战,然而握紧刀柄的手,却随着战事的进展逐渐松弛。 他知道新成立的火枪营很强,但却不知道强到这般地步。 “赵将军”,李成栋的声音里增添了难掩的敬意,“这新式火枪当真厉害。” 赵明州的目光始终黏着在最前线的士兵身上,沉声道:“李将军,厉害的从来不是武器,而是人。”最前排的士兵依旧在冷静地站起,瞄准,蹲下,换弹药,再次站起,再次瞄准。他们的眼睛里除了前方的敌军,已经容不下别的,甚至不曾关注侧方会对他们造成威胁的骑兵。 “这些姊妹兄弟已经在李攀手底下训练很久了,他们只需要关注正前方的目标,而其余的一切威胁,则要毫不犹豫地交给身旁的战友。与其说,李攀训练了他们的枪法,不如说,李攀训练了他们将后背交付给战友的信任感。” “这样的战士,即便手中只剩一把匕首,依旧是万人敌的钢铁雄狮。” 李成栋深深呼出一口气,一种强烈的悸动充斥了他的全身。这是征战多年的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无关权利,无关争斗,只源于那一腔未凉的热血。 “赵将军,成栋——与有荣焉。” 战事已经完全倒向了明州军的一边,孔有德部的攻势已经越来越缓慢,就算小旗挥刀驱赶,部分骑兵也出现了怯战之心。 孔有德脸色铁青,不断咬紧的牙关已经起了令他麻木的酸涩感。 突然,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骤然响起一阵滚雷。 孔有德被隆隆的雷声震得一个激灵,猛然抬起了头。他凝望着迅速被乌云掩蔽的天空,一抹夹杂着仇恨与快意的笑容浮上嘴角。 “天助我孔有德,天助我孔有德啊!”他咬牙切齿道。 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墙,瞪视着赵明州的孔有德心中暗道:便是你的火铳再高明,便是你的子弹再凌厉,终究是怕水的!不能开枪的火枪营,又能有什么战斗力! 而始终坚守在战线最前列的李攀 ,自然也注意到了天色的改变。 她的火枪营使用的是最新研制的纸壳子弹,这种子弹携带方便,只需用牙齿撕开破口便能完成火药的装填。纸壳的来源又极广极便宜,是目前军需紧缺的明州军最为合适的资材。 可惜,纸壳子弹最怕沾水,一旦子弹内的火药受潮,便会成为哑弹,大大限制火枪营的战斗力。 李攀的嘴角紧抿,不假思索地下达了新的指令:“自由射击,打空弹夹!” 刚刚腾起一丝希望的孔有德部,直接对上了新一轮的枪林弹雨。 原本屹立不动的火枪营人墙开始缓慢的移动,他们向着面前的骑兵疯狂输出着子弹,火枪打空了便迅速换上更加便捷的三眼铳,前排打空了弹夹便自动换到后排。所有人都拼尽全力在雨点落下之前,消耗掉自己的全部弹药。 这种近乎不留后路的火力,压得孔有德部连连后退,战马被骑手拉扯着,挣扎着,嘶鸣着,不知是该迎向面前的弹雨,还是该调头逃窜面对小旗沾血的长刀。 孔有德死死盯着前线拉扯的战局,汹汹虎目几乎瞪出血来。 “啪嗒”,一声轻响在他的鼻尖炸开,溅起四散的水点。 “啪嗒”,又是一声轻响。 很快,稀疏的雨点串联成畅快的雨帘,从九霄之上坠落而下,化作万千银线连接天地。 孔有德压抑许久的怒火随着大雨倏然爆发,他抽出长刀,凌空一指:“反击!他们已经没有枪了,给我压上去打!” 几乎是在同时,李攀也收枪回手,从腰间抽出一柄银亮的刺刀。 “上刺刀!冲锋!”李攀大喊道,雨水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的身影也在连绵不绝的雨幕中氤氲开来,只余刀尖那一道寒芒。李攀从人群中当先跃出,一人一刀突入骑军之中! 李攀动作极其矫健,在乱军丛中若一条滑不留手的鲶鱼,左突右冲。她曾是赵明州最引以为傲的斥候,手上功夫自然高于常人。此时,李攀的刺刀的血槽中已经溢满了粘稠的鲜血,她的表情却随着一次次的刺击和挥砍愈发沉静。 狭长的睫毛溅上了赤色的血污,随着眨眼的过程,蔓延到整个眼瞳,从李攀的视野望过去,整个世界赤红一片,恰如崇祯五年的登州。 那时年幼的李攀被父亲绑缚在胸前,满眼满脸皆是父亲与护卫军的热血。 若不是孔有德叛明投敌,父亲不会死,母亲不会死,她也不会成为逃人! 李攀狠狠一咬嘴唇,将刺刀从敌军胸膛拔出,像着那日思夜想的猛将凌然出击! 李攀冲过来的时候,饶是死战无数的孔有德也有了片刻的恍然。那女子披着一块油毡布,身形微胖,却矫健异常,宽大的脚掌踏在潮湿的土地之上几乎听不到声音。那女子拦在他前行的路上,阻断了孔有德与赵明州之间的路径。 孔有德并不想和这种无名之辈开战,他的目标始终是那一身赤甲的赵明州。 “滚!”他怒喝一声,挥刀便砍。 那女子就地一滚,躲开了孔有德的刀锋。孔有德一刀落空,怒气更盛,他身形一沉,再次挥刀,这一次,刀锋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取李攀要害。 李攀并不出手,只是不断地闪躲,不断地翻滚,在马蹄和孔有德的刀锋组成的封锁线中若一只狡兔。 李攀近距离看过赵明州和多铎那一场惊天之战,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她在不断地躲闪中,不停地拉近着自己与孔有德的距离,直到对方避无可避。 在孔有德再次挥刀的空隙里,李攀突然身形暴起,手中的油毡布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瞬间遮蔽了孔有德的视线。孔有德大惊,急忙挥刀乱砍,试图驱散这片突如其来的黑暗。 然而下一瞬,三点火光突然在黑暗中炸开,直扑孔有德而来! 耳畔,传来女子如同鬼魅的诅咒:“孔有德,这是我留给你的!” 第99章 恶紫夺朱(十四)天谴……这就是我的…… 三枚子弹激射而出,一枪正中孔有德的左肩,一枪擦着他的左肋飞了出去,最后一枪打中了他的耳廓,将半只耳朵打碎了,只余半截血肉模糊的组织。孔有德熊罴般地身躯也被三眼铳打得翻下马去。 李攀见事成,双眸一亮,就想扑上前试探孔有德的鼻息。然而,孔有德的手下亦不是吃素的,刀光剑影若一张巨网,将孔有德稳稳拢在后面,李攀再难接近。无奈,李攀只得迅速撤回到明州军把持的阵地上。 孔有德只觉浑身剧痛,整个左臂已然没有了知觉。他竭力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面目肿胀,双眼只余一条缝隙尚可视物。 “王爷,王爷!”参将的声音远隔云端,孔有德过了好久方才听清。 他口中含混的咕哝了一声,权作回应。 “您的肩膀中枪了,必须要马上处理。” 孔有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右手猛地一挥,紧紧握住了参将的手腕,将他向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 “战事如何了?”孔有德一字一顿地费力问着。 参将的面容有了一瞬间的扭曲:“雨已经停了,咱们的人数优势已经消耗殆尽,军心不稳……”参将的浓眉紧紧蹙着,似乎拼尽全力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语,“不仅如此,城南的粮仓燃起了大火,已经派人去救了,可是……可是火势太大,几乎没有扑灭的可能。” 孔有德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王爷!”参将大惊,赶紧俯身欲扶。 孔有德急火攻心,这一口血吐出来头脑却清明了不少。他始终不肯松开参将的手,低声吩咐道:“泉州……泉州只怕是守不住了。你去……带公子和小姐走。” 参将倏地睁大了双眼,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孔有德惨白的脸,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了出来:“那……那夫人和几位姨娘呢?” 孔有德果决地在颈部做出了一个割喉的动作,参将心下惨然,应声离去。 *** 战场之上,明州军士气大振。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将领,大名鼎鼎的定南王孔有德被自家营长打翻马下,生死未卜,自然士气如虹。而赵明州和李成栋部也在大雨落下之时加入战局,对孔有德部形成合围之势,胜负几乎就在呼吸之间。 突然,城楼之上响起一声垂垂老矣的怒喝。 “赵明州!你连你情郎的命都不顾了吗!” 那狰狞而阴冷的声线,如同隐在草丛中的蛇,在赵明州毫无防备之际,倏地窜出,攀上了她的脊背。赵明州浑身僵了一下,猛然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城楼。 只见有数名兵士正七手八脚地搬动着什么,赵明州凝神细看,方才分辨出那竟然是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那人被长长的绳索垂挂而下,悬在城门的上方。 “你好好看看,这是谁!”似乎唯恐赵明州隔得太远看不真切,谢三宾大声提醒道。 赵明州当然知道那是谁,但她却久久不敢承认。 他实在是太瘦了,裹在一袭白衣中的身躯空若无物,在城门上方若一只坠落的白鸟,随着冷风轻轻摆荡。他的头无力地垂着,赤着足在褴褛的衣衫下若隐若现,白得近乎透明。他背对着赵明州,在绳索的拉扯下缓缓向着众人的方向旋转着。 赵明州只觉胸口一阵浊气骤然上涌,挤压着她冰冷的肺部,无法呼吸。 “你想做什么!”一阵陌生而嘶哑的声音从赵明州的喉间发出,她不敢相信这竟然是自己的嗓音。 “做什么!?谢某才该问问你想做什么!”谢三宾踮起脚尖,声嘶力竭地朝着城楼下的众人喊道,“明朝气数已尽,唯有大清乃天命所归!赵明州,你逆天而行,必遭天谴!追随你的人,也都不得善终!” 赵明州只觉热血在太阳穴上的青筋中突突直跳,头痛欲裂,她攥紧双拳,死死盯着那城楼上缓慢旋转的绳索,妄图从那安静虚弱的背影里找寻一丝生机。 ——他还活着吗? ——华公子…… ——天谴……这就是我的天谴吗…… “不对——”赵明州的嘴唇突然动了动。 谢三宾没有听清,向前倾了倾身子,大声道:“赵明州,你可是怕了!” “我说你说的不对——”苍白的脸色泛起一丝向死而生的红,“若官吏贪墨压榨,便反官吏;若昏君滥杀无辜,便反昏君;若王道欺凌弱小,便逆王道;若天地颠倒黑白,便破天地——”赵明州昂起头,眼 角莹然有光,“哪有什么天命!百姓就是天命!” 整个战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赵明州的脸上逡巡。那是怎样一张脸啊,平凡的五官里却泛起无人可挡的滔天巨浪,将世间万物裹挟着冲向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没有刀,便炼骨淬血成名刃;没有路,便披荆斩棘出坦途;没有命,便摧天折地夺神祇;没有希望,便燃心为灯照众生! 这时,那牵扯着所有人心神的绳索终于缓缓转到了赵明州的方向,越过战场之上的万千人群,赵明州怔怔地看向那张熟悉的,温润如玉的脸。 他依旧是初见那日的翩翩公子,白流苏树碎银子般地花朵簌簌落了他一身,如雪似云。他抬起头,冲着满身狼狈的她展颜而笑,比那璀璨的花树还要好看。 回忆中被阳光氤氲了轮廓的身影,和此刻垂挂在城楼下伤痕累累的躯体重合,华夏拼尽最后的力气,微微抬头,向赵明州看去。 惨白的唇角轻轻上扬,泛起一丝温柔至极的笑纹。如同白梅落在细雪之上,投下鸽灰色的阴影,这虚弱的笑容,绽放在华夏早已被折磨得没有人形的面容之上,让赵明州不由一怔,紧接着,她也像华夏一样,凄然而笑。 “赵明州,无论你多么巧舌如簧,你应该还记得你此番来泉州所为何事吧?”谢三宾的脸上狞起一股尖酸的刻薄:“若你能自戕于城楼之下,我自会留你的情郎一条小命。” 赵明州正欲开口,却见华夏突然轻轻阖上了眼睛,下一瞬,一支利箭从城楼下的阴影中折射而来,狠狠钉在悬吊着华夏的绳索上。那雪白的身影,晃了晃,倏然向地面坠去。 第100章 恶紫夺朱(十五)赵明州没有哭,只是…… 他明明在坠落,可被明州看在眼里,却似乎将她的心猛力向上拉扯。她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情绪,一声惊呼冲口而出。然而,没有人注意到明州的失态,因为几乎所有认识华夏的明州军都齐齐喊了出来。 “华公子——” 赵明州一夹马腹,花斑马若离弦之箭向着华夏坠落的方向冲了过去。赵明州徒劳地伸出手,十指用力,上身拼命地探出,整个人在马上摇摇欲坠。她将自己拉伸成一道拱桥,迎向即将滔天的洪水。 被血水浸透的白衣从明州的指缝间滑过,她眼睁睁地看着华夏重重摔在花斑马的马蹄前。 花斑马的马身一颤,仰头发出一阵悲鸣。 赵明州从马上翻了下来,跪倒在华夏的身边。 浓稠的鲜血从华夏的身下脑后弥漫开来,形成一汪赤色的湖泊,而华夏就那样平静的漂在湖泊之上,虚弱地如一片凋零的叶。 赵明州颤抖着将华夏的头扶正,正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 哪怕整张脸都已面目全非,却依然如同黄昏绽放的流苏花般温柔的眼睛。 明州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那黏腻的血水如一双巨手,将时光中的缝隙拉扯成难以企及的天堑。 ——阿州兄弟有这等本事,在哪里都是豪杰。 ——阿……阿州姑娘,华某实在是……实在是失礼了! ——华某的那匹花斑马,阿州姑娘也曾骑过,最是温驯坚韧,若姑娘不嫌弃,便带它走吧。 ——若华某也有那么一日,愿与阿州姑娘并肩旗上。 赵明州第一次这么手足无措,她颤抖着手,不知是该扶起他的身子,还是抬起他的后颈,她只是怔怔地盯着华夏的眼睛,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华公子……”她终于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呼唤。 华夏的眼眸亮了亮,嘴唇下意识地开合。血沫从他的口腔中翻涌而出,在唇齿的掩映下,赵明州看清了那几乎被齐根切断的舌头。 他早已经不能说话了…… 赵明州哆嗦了一下,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这时,她看见华夏的手抬了起来,向着她脸的方向探过来。像是择取肩头落叶一般自然,华夏的食指在赵明州的鼻梁轻轻擦蹭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转瞬即逝的温暖,让赵明州陡然觉得四周的一切,冰寒彻骨。 她将华夏的手拢在自己的手里,拼命留住那即将消逝的体温。 然而下一瞬,华夏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赵明州没有哭,只是那么静静地跪着,像一尊石雕。 当齐白岳、桐君和罗明受赶过来的时候,赵明州还跪在华夏身边一动不动。 “阿姊,我们把粮仓——”齐白岳兴奋的神情,在触到华夏尸体的瞬间骤然冷却。他不可置信地凑上前,摸了摸华夏垂落在胸前的手,却像被烫到一样,倏地收了回来。 “阿姊,华公子他——”齐白岳扭头看向赵明州,如同雏鸟寻求父母的庇佑。然而,当他看到赵明州脸上的神情之时,他的眉眼立时一耷,垂下头去,泪水顺着秀气的鼻梁悄无声息地滴了下来。 他的神明救不了他了。 她此刻亦被困在深渊里。 “明州……”桐君小心翼翼地扶住了赵明州僵硬的肩膀,将好友向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妄图让她倚靠进自己的怀里。可明州却如树干一般直挺挺地板着,嘴唇无助地翕动了两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桐君感到一阵心悸,明州此刻的样子像极了曾经失去兄长的自己,也是这般失魂离魄,心无所依。而当时的她,是如何得救的呢? 如果想办法让明州内心的悲愤外泄,会不会对她好一点呢? 桐君心念急转,突然灵机一动抛出了一句:“是谁——害了华公子!” 赵明州近乎涣散的眼神晃了晃,平摊在膝头的手也骤然握紧。 “谢三宾……” 闻言,齐白岳从地上弹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就往城里冲。 在赵明州沉浸在痛失挚友的悲痛中时,李成栋和李攀带领着明州军攻破了泉州的城门,直逼内城而去。是以,齐白岳提着明晃晃的刀走在路上根本没人上前阻拦。赵明州也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二人一前一后,脸上的表情皆是近乎麻木的冷酷。 桐君和罗明受像左右护法般护在二人身畔,身后跟着一队亲兵,所有人都沉默冷硬地如同一把沁在冰水里的匕首。 除去明州、齐白岳与华夏的情分不谈,只华夏千里驰援肇庆城这一件事就奠定了他在明州军众人心目中的位置。更何况,此番攻打泉州,本就是为了营救华夏。可偏偏要营救之人就死在众人眼前,这让众人如何肯依。这样一来,谢三宾便成了众矢之的。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冲入谢府,却发现谢府早已是人去楼空。齐白岳气得脸色煞白,提着刀在院子里兜来转去,把大门劈砍得东倒西歪。赵明州却只是静静地在院中立着,目光不知投放于何处。 “阿姊,我带人去抓他!他跑不远!”齐白岳咬牙切齿道。 赵明州被他这么一喊,方才回过神来,缓缓摇了摇头:“你看这宅子——” 齐白岳顺着赵明州的眼神看了过去。 “他不会任由这么多珍宝落到咱们手里的,他一定还在这里。” 齐白岳一怔,瞬间会意。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刀尖委地,发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他的脚步灵俏,如一只蛰伏的山猫。充血的眸子机警地扫过看上去平静的院落,静待三窟的狡兔落入陷阱。 这时,赵明州的耳朵动了动,她倏地回头,看向院子深处的一口古井。她和齐白岳对视了一眼,二人缓缓向着那口井移动过去。 那水井极不起眼,其上笼罩着金桂树巨大的树冠,将它彻底隐在树影之下。可细细聆听,却能隐约听到簌簌的声响,竟是来自缠绕着绳索的辘轳。 齐白岳静静看着那微微颤动的绳索,脸上的表情悲喜无定。他倾了倾身子,上半身修长的影子落入井中,在潮湿的井壁上凝住不动了。 在那逼仄压抑的空间里,齐白岳的影子被无限地放大,遮蔽了井口的天空。 一股莫名的腥臊之气从井中隐隐袭了上来,与之应 和的是水珠滴落的声音。 齐白岳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井沿。 咚咚咚—— “我看到你了。”他的声音顺着井壁几经反射,发出让人震慑地回响。被井口的日光一照,那张秀美孱弱的面容扭曲成古怪的模样,如恶鬼,如孤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误身得道(一)谢三宾,你让我找得好…… 说完,齐白岳便着手转动辘轳上的摇把,作势要把水井中的水桶摇上来。 他这边才一转动,井中便响起杀猪般地惨叫,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尖声叫喊,被井壁反弹回响,着实骇人。 井中喊声大作,齐白岳脸上的煞气却更浓了,摇动摇把的频率也愈发快了起来。也不知那井中躲藏着几个人,齐白岳几乎是倾尽了全力,转到最后,数名亲兵也一哄而上前去帮忙,方才将井中的人拖了出来。 井中之人才露了个头,看到齐白岳笑着的惨白的脸,便如见了鬼一般,嗷一嗓子,不管不顾地要跳回井中,被齐白岳眼疾手快揪住了后领,拖死猪一般硬拽了上来。众人定睛一瞧,果真是谢三宾。 与谢三宾一同被拖拽上来的,还有两名貌美女子。明州军倒是没有与二人为难,任由她们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只余浑身腥臊,湿漉漉的谢三宾被齐白岳摁在地上。 在这整场闹剧之中,赵明州就立在井前,抱着双臂,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没有帮忙,亦没有制止,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如一棵空心的树。唯有在看清谢三宾慌乱无措的脸时,赵明州的双眸才有了一丝冰冷的光彩。 齐白岳十指用力,狠狠揪着谢三宾蓬乱的发,将他整个人扯得弯折过去。 “谢三宾,你让我找得好苦。”齐白岳一字一顿道。 谢三宾早已是吓得面无人色,只会呶呶哀叫,双手合十,上下搓动着。 “世侄,世侄啊!饶世伯一命吧!” 透明的涎水和泪水、鼻涕混杂在一处,顺着他衰老垮塌的下颌流了下来,沥沥拉拉地洇湿了前襟。 “饶你?”无处言说的愤怒与悲痛化作满脸扭曲的笑意,齐白岳的长眉向上挑着,斜飞入鬓,秀气的眸子微微睁大,若孩童一般天真,亦如幼兽一般残忍。他疯狂大笑,后仰着身子,扯得谢三宾也翻倒过去。“你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般龌龊嘴脸还想活命!?” 他轻声“哦”了一声,刻意拉长了尾音,仿佛在欣赏自己的话语带给谢三宾的恐惧:“也对,尿是撒不出来了……”他别有深意地扫了一眼谢三宾湿透的下裳,再一次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 赵明州怔怔地看着齐白岳的脸,面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两年前,他也曾这样撕拽着谢三宾的头发,用匕首抵着对方的咽喉,如一只疯狂屠戮的野兽。 也许是华夏教育得太好,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个被自己从尸山血海中背出来的孩子,还有这样难以控制的一面。 巨大的悲怆与痛楚同时击中了赵明州,她用一种不忍卒听的嘶哑声音命令道:“松开他,把刀给我。” 是时,齐白岳正单膝跪在地上,恨极怒极地将手中的长刀刺向谢三宾毫无阻挡的脖颈,在赵明州话音响起的一刹那,齐白岳的脸僵住了。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看向赵明州。 “阿姊?” 赵明州上前一步,伸出手:“给我。” 齐白岳用力咬着自己的后槽牙,感受着破损的牙龈渗出的丝缕鲜血:“我不。” 赵明州不再多言,伸手就去抓那闪着寒芒的刀锋。 齐白岳倒抽一口冷气,迅速反转刀刃,在赵明州的手受伤之前,将刀柄朝向她。赵明州没有任何迟滞,稳稳捉住了刀柄。 “赵将军!”见此情景,谢三宾只觉泼天的运气砸到了自己的脸上,忙不迭道:“赵将军不杀俘虏,大仁大义!谢某愿献全部家财……” “噗嗤”一声闷响,将谢三宾剩下的话堵在喉中。 谢三宾怔怔地垂头看了看将自己捅了个对穿的长刀,又疑惑地抬头看向赵明州。捉刀的女子也正低着头,敛眸看着他。正午的阳光炽烈,却偏生照不穿她身下这一片阴影,而她的面容也隐在阴翳之中看不真切,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透骨的寒凉顺着腹腔中的热血,将谢三宾残存的体温泄了个干净,他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赵明州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在开合间露出雪白的牙齿,让谢三宾想起黑暗中的野兽。 “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死。” 说完,赵明州抬起脚,将还挂在刀刃上的谢三宾,一脚踹飞出去。 整个院子静得可怕,粘稠的鲜血从谢三宾身下倾泻而出,蔓延拓展,直至沾染了赵明州脚下的土地。 齐白岳的脸上被溅满了血,甚至有数滴飞溅到了他的眼瞳里。通过血红色的视野,他看到他的阿姊持刀立着,像一个被太阳融化的影子。 不知为何,从来不懂恐惧为何物的齐白岳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恐惧。那并非来自于有形的实体,相反,它来自于对再一次分离的焦虑。 他来不及去擦拭脸上的血渍,膝行而前,由下而上地,小心翼翼地望向赵明州低垂的脸。他抬起手,捉住赵明州衣裳的下摆,轻轻地晃了晃。 “阿姊……”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阿姊,你怎么了……别这样,阿姊。 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赵明州疲惫至极地勾了勾嘴角,手在齐白岳柔软的发上若有似无地抚了抚。 “小孩子不可以杀人……”赵明州的声音很轻,几乎风一吹便会消散在空气里,“我犯的错,就让我来偿吧……” 齐白岳鼻子一酸,他紧紧抱住赵明州的小腿,将头抵在她僵硬的身体上,无声地哭了。 巨大的挫败感登头盖脸地泼洒下来,让赵明州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溢满了咸腥的海水。她曾对桐君说过,她赵明州的人生就是一道低得过分的堤岸,都不用涨潮,只要再泛起一丁点儿浪花,对她来说就是没顶之灾了,她害怕任何人成为那朵浪花。 而华夏的死又岂止是浪花,是无处可逃的海啸。 眼见赵明州摇摇欲坠,桐君赶紧上前,从她攥紧的手里夺过那把沁满血的刀,扶住了她僵硬的胳膊。 “桐君”,赵明州如梦呓般转过头,冲桐君凄然笑了笑,“我杀俘虏了,要挨军棍了……”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便脸色一僵,直挺挺地向前倒了过去。 *** 金红色卷发的男子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对身旁高大的男子兴奋道:“福松!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国家有这么先进的枪支弹药!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国家有这么美丽英勇的女子!简直就是……就是圣女贞德!” 卷发男子的口音十分古怪,轻重音混乱得一塌糊涂,可他偏偏说得极为认真,每个字都用尽全力,显得格外滑稽。 他身后的男子没有回答他,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硝烟散尽的泉州城。男子的五官 锋利俊朗,侧脸尤其英挺,与他灵俏热闹的友人不同,倒像是一柄沁在深潭里的名刃。 他早就听说过这位清廷的心头大患,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与他和李定国齐名的女将。可以说,他此刻的惊异并不亚于那位荷兰医生。 “赵明州……”他轻轻念出那三个字,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也不知父亲在北京过得如何,若他今日在此,见识了这一场摧枯拉朽的压倒性胜利,还会义无反顾地叛明投清吗? “福松!”年轻的荷兰医生布鲁斯打断了男子的思绪,只见布鲁斯手舞足蹈道,“我能认识她吗?赵明州?” 男子轻轻拍了拍友人的肩膀:“会有机会的,稍安勿躁。” 第102章 误身得道(二)若华某已成将军大义之…… 被众人七手八脚抬进谢府的赵明州没过多时便醒了,她强撑着身子安排了华夏的后事,给全军下达了整顿一夜便迅速离开泉州府的指令。这次的孤军深入实在是冒险之举,也早已吸引了清廷的注意,虽然依靠全新的火器弹药打出了泉州大捷,可两千兵马终究是一虎架不住群狼,她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撤离。 将一切事项安排妥帖后,赵明州将自己关进了卧房,严令任何人不许进入。 无论白日里发生了如何撼人心魄的悲欢离合,浓重的夜色都会将那画布上的浓墨重彩一一遮掩,化作一片静默的黑。也许,这是这个荒唐的世界,对世人最后的怜悯。赵明州吹熄了灯烛,静静坐在黑暗里。 不是她喜欢这长夜,实在是她不想看见屋外那些探头探脑,紧张兮兮的人影。还不如她孤身一人坐在黑夜里,反倒清静。 她的脑海中始终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绪似乎瞬时被抽离出她的身体,让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该哭还是该笑。她羡慕齐白岳,甚至欣慰于他发疯地嘶吼与发泄,她也想如此,却始终提不起力气。 她就那样面无表情地呆在黑暗里,直到一阵小心翼翼地敲门声响起。 “明州……”屋外传来桐君的声音。 赵明州一动不动,甚至可以压低了呼吸的声音。 “明州,我知道你还醒着。我不想打扰你,但是这个人,你必须要见一见。” 长久地沉默之后,赵明州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累了,桐君。” 屋外的桐君似乎也下了极大地决心一般,一字一顿道:“这事关……华公子的死。” 门无声地打开了,露出了赵明州苍白的脸。此刻,屋内无灯,屋外无火,只有一轮月华跃然中天,将明州的那双眸子映得如瞳瞳鬼火。 无论是桐君还是桐君押着的人,都被赵明州的样子吓了一跳。 赵明州的目光凝在那人身上,看样子,不过是个年岁未足的小狱卒,极瘦,更显得那颗大脑袋摇摇晃晃,当真是脖子上的三根筋撑着个头了。 ——还是个孩子…… 赵明州的口气下意识地放缓了:“让他进来吧。” 桐君紧走几步,贴着赵明州的耳畔轻声询问道:“明州,我陪你好吗?” 赵明州的目光终于颤了颤,她握住好友的手略略用力,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我自己可以。” 桐君像被烫到了一般,赶紧把脸垂了下来,任由赵明州带那小狱卒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再抬头,桐君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她从来没有见过明州那样疲惫的神情,仿佛刚刚那一笑,便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明明说过要做她的堤岸,在死之前绝不让任何人淹没她。 桐君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她食言了,她没有护住她。 如果早知道华公子在这姐弟俩心目中如此之重,她哪怕拼了自己这条命,也该把华公子换出来啊…… 赵明州不知道自己那一笑在好友桐君心中翻起的滔天巨浪,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面前的小狱卒身上。 那小狱卒刚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不迭,赵明州没有力气拦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赵将军,您……您杀了我为华公子抵命吧!” 赵明州缓缓坐在椅子上,轻声道:“凶手谢三宾已经伏诛,起来说话吧。” 小狱卒拼命摇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是谢三宾,真正杀了华公子的人是我……是我!” “是我……射杀了华公子!” 相较于小狱卒的激动与崩溃,赵明州的周身却皆是悲痛过后,近乎麻木的沉默:“为什么?你与他有仇?” 小狱卒又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华公子与小人无冤无仇,相反小人倾慕华公子风骨卓绝,早有拜师之愿……”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赵明州一眼,见对方依旧坐在椅子上,平静地望着他,并没有立时结果他的打算,方沉声道:“小人是泉州府的狱卒,奉命看管华公子,每日给华公子送饭。几日相处下来,华公子实乃当世贤者,小人感其忠义,便自愿与抗清义士联系,将华公子的消息传了出去。后来,陆宇火鼎公子派人找到我,让我带话给华公子,说是若无法救公子出狱,便让华公子反诬谢三宾,拉他一同下水。” 赵明州的脸上有了一丝极浅淡的笑意,心中暗道:倒像是慕容云海的主意…… “那华公子怎么说?”赵明州问道。 小狱卒挺直了身子,朗朗道:“华公子说,谢三宾是反复小人,行同狗彘!我等所行反清复明之大事,岂能有这种人的份儿呢?若是要与这种人同狱,才是让我抱憾终身之事!” 赵明州的笑容僵了僵,化作一片难言的苦涩,她垂下头去。 “那你为什么……又要射杀他……” “因为……”小狱卒带着哭腔道,“因为华公子知道,谢三宾一定会拿他来威胁你,所以他让我给赵将军带句话——若能改天换地,华夏至死不渝。” 赵明州痛苦地哆嗦了一下,搁在双膝上的双拳倏地握紧。 “还有一句话,是华公子留给小人的。”小狱卒也感同身受地闭上眼睛,“华公子说,若华某已成将军大义之路上的绊脚石……便死不足惜……” 始终沉默不语的赵明州突然张开嘴,大口地喘了两口气,仿佛肺部被重力挤压,再也没有了一丝空气。她就那样奋力呼吸着,似乎在与某个不存在的神灵争夺自己神识的控制权。良久,方才缓缓站了起来。 她绕过跪着的小狱卒,打开了房门,清爽的夜风吹了进来,灌满了赵明州宽大的袍袖,吹散了赵明州长长的黑发。 “你走吧……”她轻声道。 小狱卒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她,月光给赵明州的背影镶了一道银边,当真发如流泉,衣如蝴蝶。 “赵将军你不杀我?” “不……”赵明州的声音很潮湿,仿佛沁了整夜的露水,“谢谢你……”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我也替他——谢谢你。” 第103章 误身得道(三)阿姊,你不准死,你若…… 无边的雾气彻底包裹了她,如同一个莹亮而厚重的茧。赵明州坐起身,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眼前的雾气随着手指的滑动倏地分散开来,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 无论是头顶还是脚下尽皆是一片虚空,赵明州站起身,走在这诡异而寂静的穹境里。 隐约地,她似乎知道这里,她似乎来过这里。 赵明州的脑中尚是一片昏聩,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逐渐接近一片稍显明亮的区域。 距离那片区域愈近,赵明州眸中光彩便愈盛,到最后,她甚至奋力奔跑起来。 “华公子!”赵明州大喊。 “砰”地一声,她狠狠撞在了一片无形的幕墙之上。 这一撞把她彻底撞清醒了,她捂住红肿的额头,怔怔看向面前的情景。 在那无形的幕墙之后,满身疮痍的华夏倒在地上,周围有烈焰熊熊燃烧。 “华公子,醒醒!”赵明州捶着 幕墙大叫,目眦欲裂,而那洁白的身影始终趴伏着,一动不动。 “醒醒啊!”火舌如同受到引逗的响尾蛇,蜿蜒爬行着,引燃了华夏褴褛的衣衫,以一种缓慢而煎熬的速度向他的身体蔓延。 赵明州开始用身体疯狂地撞向那片看不见的幕墙。虽然幕墙是无形的,可加诸于赵明州身上的痛苦却是成百上千倍的扩大,每撞一下,便如万千利刃捅穿心肺,又巧妙地旋转刀柄,在体内一搅。 只撞了数下,赵明州便痛得发狂。然而她却丝毫没有停滞,疯了一样又一次撞了上去。 “赵明州,汝还不顿悟吗!”在明州痛至昏聩的瞬息,她又听到了那雌雄莫辨,让她恨之入骨的声音。 那是上天的声音。 赵明州被幕墙狠狠反弹到地上,她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愤怒地嘶吼,爬起来再一次向着幕墙冲去。 “汝更易史册,擅改国运,自当承受因果之报。妄以一介凡胎,撼动天地秩序,此等行径,何其狂悖无礼!吾已借数人之口,屡屡警示于你,若仍执迷不悟,必遭天罚,而追随尔等之徒,亦将逐一陨落,死无葬身之所!” 那曾经无悲无喜,雌雄莫辨的声音,似乎也被赵明州不断地忤逆言行惹恼了,巨大的声音在穹境中回荡,让赵明州的耳膜剧痛无比。 赵明州的回答只是一次比一次更加凶狠的撞击,就像曾经在拳台上的她一样,愈挫愈勇,愈打愈凶。 那声音缓了缓,逐渐柔和了下来,似乎是在好言相劝。 “凡人之躯,安能扭转乾坤?唯有吾,方能引领尔等,脱离此无尽之苦海。” 火舌终于窜上了华夏的后背,那洁白的身影逐渐被烈焰吞没。 “目睹华夏之因果,汝无惧乎?” 赵明州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此时的她,并不比幕墙另一侧的华夏好多少,一身青紫,双耳也沁出了丝缕鲜血。她疲惫已极地垂着头,半晌竟挤出一声轻而又轻的嗤笑。 “你狗叫完了吗?”赵明州扶住幕墙,费力地喘着气,脸上的表情桀骜不驯,“先是般般,又是纪道长,再到现在的华公子,你不断地向我展现着你的力量与强大,你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只要你想,打个响指就能让我珍而重之的一切灰飞烟灭。” 她昂起头,看向那想象中的,虚空中端坐的神明:“你掐着我的脖子问我怕不怕,你踩在我的胸膛上问我退不退……我怕,我当然怕,我怕死了!可是……比那怕更多的,是恨,是愤怒,是不甘心!” “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像被火焰炙烤着,煎熬着。” 一滴清澈的泪水,顺着眼角溢出,畅快地流淌下来,化作下颌上的一颗明珠。 “可我还是要谢谢你,是你让我明白,如果不想被烧死,唯一的办法就是活在火里。” 赵明州向后退了数步。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我怕,但我不退,我赵明州,一步不退!” 女子的眼眸倏地亮起,若绚烂火焰,席地幕天。后腿猛一蹬地,她以一种鱼死网破地速度冲向那片无形的幕墙! “砰”的一声闷响,那承载着神明之力的幕墙有了一丝细小的裂纹,紧接着那道裂纹如同向下生长的树根,亦如迅速织就的蛛网,以那个小小的缺损为开端,急速扩大,最终成就了天塌地陷的崩坏。 无数透明的冰晶在穹境中迸溅四散,其中一片紧贴着明州的脸颊飞掠而过,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明州手臂曲起,护住头脸,逆着冰晶袭来的方向冲撞而入! 她就地一滚,将手伸向那始终一动不动的人影。 而在她的手指即将触到对方的瞬息,人影倏地消散了,如同冰融化在水中一般,那片纯洁的白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触之所及皆是一片虚空,唯有一段温柔的余音回荡在穹境之中。 “阿州姑娘,做得好……” ——在这一瞬,昏迷了两日的赵明州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感觉到自己的右臂有些麻,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下一秒,她的手便被人紧紧握住。 “阿姊!”被这带着哭腔的声音一扰,赵明州才看清自己目前的处境。她正躺在晃动的马车之上,哭红了眼的齐白岳正抓着她的手,老老实实地守在她身边。 见赵明州怔怔地看着他,齐白岳急道:“阿姊,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白岳啊,你的亲弟弟!” 赵明州僵硬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了然的笑意,轻声道:“你真当我傻了?我姓赵,你姓齐,哪来的亲弟弟。” 齐白岳表情复杂,又是喜悦又是惆怅。喜悦的是昏迷多日的阿姊终于醒了,看状态还相当不错;惆怅的是自己没有被阿姊当成嫡亲的弟弟,终究是疏远了些。 虽然心中五味杂陈,齐白岳还是微微掀开车帘,向着马车外喊了一句:“阿姊醒了!” 几乎就在一个呼吸之间,马车里就又钻进来两个人,正是桐君和罗明受。 桐君扑了上来,紧紧把明州抱在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罗明受也激动不已,嘴里喃喃着:“还好没事,还好没事。” 齐白岳被桐君挤到了一边,脸色有些不好看,对罗明受道:“阿姊刚醒,可经不住你老婆这般磋磨,还不拉开。” 明州用手轻轻抚着好友颤抖的背,半晌桐君才红着眼睛松开了她。 “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桐君的眼泪始终止不住,但眼睛里却尽是笑意。 “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就是刚才,差点儿被你勒死。”明州揉了揉被桐君撞疼的肩膀,好脾气地笑道。 马车里的三人都笑了起来。 “阿姊,你不准死,你若是死了,我就把那郑成功和红毛大夫都杀了,然后随你去。”齐白岳脸上还余方才的笑意,可说出的话却是寒意森森。 赵明州早就习惯了这小子的疯劲儿,却还是被他话里的意思吓了一跳。 “郑成功?红毛大夫?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昏迷了这么久吗?台湾都打下来了?” 第104章 误身得道(四)狗腿子。 三人对视了一眼,桐君小心翼翼问道:“明州你在说什么啊?要不……你再躺一会儿?” 赵明州赶紧摆了摆手,活动了一下肩颈:“我没事啊!就是这一觉睡得长了些。你们刚才不是说郑成功吗,郑成功不就是……” 她若有所思地停住了,在她的那条时间线里,郑成功是**的大英雄,是大名鼎鼎的国姓爷;而在这条时间线里,郑成功似乎小荷才露尖尖角,还没有干下日后的滔天伟业,也难怪桐君诸人奇怪了。 当日,华夏对她提起初出茅庐的郑成功时,她也是赞誉有加,华夏也是面露古怪之色,想来,正是因此原因。 想起华夏,赵明州眸光晃了晃,下意识地抬起手,抚向自己右侧的颧骨,那里有一道细长的伤痕,伤口已经愈合,隆起并不明显的山丘,与周围健康的皮肤深浅不一。 见赵明州只是沉思不说话,齐白岳赶紧向前凑了凑,仔细分辨着赵明州的神色,柔声道:“阿姊,你还好吗?” 闻听齐白岳与平日迥然不同的音色,桐君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向罗明受投去一个嫌弃的眼神。罗明受点点了头,意思是:收到,您说得对。 赵明州也被齐白岳这一唤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没什么,你跟我说说郑成功和红毛大夫的事情。” 齐白岳撇了撇嘴,对桐君道:“这事儿是你张罗的,你来说吧!”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我张罗,明州现在还昏迷着呢!”桐君瞪了齐白岳一眼,齐白岳竟难得的没有反驳,缩到赵明州身旁,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明州的袖口,生怕她飞了一般。 只听桐君继续道:“那日,我送那那名小狱卒离开后,又回到你屋前看了看,当时见你熄了烛火,便安心离开了。谁成想,第二天你怎么喊也喊不醒,脑袋跟块烧红的烙铁似的,满身大汗,嘴里不住说着梦话,我当时都快要吓死了。喊了队伍里的大夫来看,也说不知道是什么病症,开了几副退烧的方子也不见好,整个人烧得昏天黑地,当时我真的以为你醒不过来了……”桐君紧紧攥着明州的手,手心汗涔涔的,似乎还深陷在过去 几日的焦灼之中。 “你昏迷之前下了死命令,说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泉州府都呆不得。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带领大军撤离,一边拉着昏迷不醒的你,一边寻医问药,却始终找不到能够治疗这种病症的人。” “最让人生气的是,因为找了几个沿途的郎中,你生病的事情便被传了出去。再加上你梦中总是嘟嘟囔囔什么‘天罚’‘天谴’的,倒被传成了你攻打泉州受到天谴,方才一病不起。”罗明受按捺不住,打断道。 “跟明州说这些作甚,净说些有的没的。”桐君瞪了罗明受一眼,拍了拍明州的手,“好在我家明州吉人自有天相,第三日的时候来了个红毛郎中,说是什么……国姓爷队伍里的……” “传教士。”见桐君半天憋不出那个生僻的词语,齐白岳没好气地接口道。 “对,就是传教士!一开始,你那好弟弟死活不让人家进来看病,提着刀守在门口,凶得哩!”桐君不忘回怼了齐白岳一句,添油加醋道,“好在有我当机立断,和罗明受一起制住了他,这才让红毛郎中进了门。” “红毛郎中说,你的病已经很重了,若是再晚来半日,怕是回天乏术。他给了我一块像是树皮的东西,叮嘱了每日服用的剂量,让我给你一天两次温水送服。本来那郎中是想等你醒过来的,可是他怕极了你那好弟弟喊打喊杀的疯劲儿,只留了一个寄信的地址,便趁夜走了。” “我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你竟一天好过一天,今日可算是醒了。” “树皮……”赵明州若有所思,“桐君,你把那树皮给我看看。” “正好,还剩半块。”桐君闻言,便从自己随身的褡裢中取了出来,递给赵明州。 谁料,桐君的手在半空中被齐白岳一拦,齐白岳抢过那树皮,用雪白的锦帕包住,方才递给明州:“那些红毛夷人最是多病多灾,手里的药材也是晦气,别腌臜了我家阿姊。” 桐君心中暗骂:狗腿子。可骂完了方才发现,倒是把自己也骂了进去,脸色不好看地抱臂缩到一边,离齐白岳远远的。 赵明州接过那仔仔细细包裹严实的树皮,凑近了细瞧,总觉得自己的这番经历倒像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荷兰医生……像是树皮的珍贵药物……高热出汗,昏聩不醒的病症…… “是疟疾!”明州想起来了,“我得的应该是疟疾!” 看着赵明州微微泛红的脸颊,三人面面相觑。 “那大夫呢?”赵明州急道。 “被……被吓跑了呀……” 赵明州懊恼地叹了口气,作势就要起来:“他不是还留了个地址吗?我要抓紧写信把他请回来,还有郑成功,这两人对明州军有大用。” 桐君赶紧按住了赵明州的胳膊:“这事儿容后再说,有一件事,恐怕你得现在处理。” 原来,在赵明州昏迷之时,由李攀带领着打扫战场的火枪营抓到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个子娇小,皮肤白净透亮,汪着一对儿黑眼睛,如同雪地上落着的葡萄,看上去像是舶来的瓷偶,是以最开始,没有人对她心存戒备。 孰料,这“小瓷偶”出手极是狠辣,连伤了火枪营三人之后,才被李攀一个挺膝直击腹部,痛得摔倒在地。 李攀是赵明州最得意的弟子之一,现代的搏击技巧用得炉火纯青,她反扭“小瓷偶”的双臂,不带丝毫怜香惜玉地将她摁在地上。 “为何伤人?”李攀沉声问道。 “你这泼妇,放开我!”那“小瓷偶”嘴里也不干净,骂骂咧咧地挣扎着,直挣得自己的骨节嘎嘣作响,都不肯停止。 李攀被她骂得双眼圆睁,半天没憋出一句完整地反驳的话,只能气闷道:“你好好说话……咱们无仇无怨,你为什么伤人?” “无仇无怨!?”“小瓷偶”冷眼冽向李攀,“你们伤我爹爹,逼死我娘亲,还敢说什么狗屁无仇无怨!?” 李攀一本正经道:“我明州军是有军纪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是板上钉钉的铁律,绝不可能伤害无辜百姓,更别说妇孺……”说到后面,李攀怔住了,嗫嚅道,“难道你是……” “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定南王幺女——孔四贞!” 第105章 误身得道(五)他定是记得住,我的爹…… 孔四贞丝毫没有成为战俘的自觉,每日里不是打滚嘶骂就是绝食抗议,让负责关照她的女兵头痛不已。 “孔姑娘……”小女兵才刚刚露头,帐篷里便响起了声嘶力竭的喝骂声。 “滚出去!不用你们这帮狗腿子可怜!” 小女兵端着饭盆,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两只眼睛盯着饭盆里的豆腐汤半晌,便噼里啪啦掉下泪来。 小女兵年岁不大,是今年新入伍的新兵,那也是肇庆城老百姓敲锣打鼓带着红花送进兵营的。甫一入营,就被李攀挑中进入了炙手可热的火枪营,一直以来顺风顺水,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可这孔姑娘却不惯着她,想骂想骂,想啐就啐,便是路边走过的猫儿狗儿,也不能这般踢踢打打吧? 小女兵越想越委屈,呜呜哭了起来。 正在她低头抹眼泪的当儿,头顶突然出现五个温暖的触点,小女兵立刻止住哭泣,挺直了身子。 透过模糊的泪眼,小女兵看到火枪营的营长李攀正垂头看着她。 “营长好!”小女兵大声道,数滴泪水随着嘴唇的一开一合,不争气地流淌下来。 “委屈啦?”李攀温声道。 “不委屈。”小女兵一板一眼答道。 李攀笑了笑,从小女兵的手中接过饭盆,掀帘走入帐中。 迎接她的依旧是孔四贞止不住的叫骂。 “泼妇!狗腿子!肥婆娘!”孔四贞漂亮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额头爆出青筋。若不是她还被绑缚在柱子上,只怕会飞扑过来往李攀的脸上咬一口。 “我呸!”孔四贞稳准狠地朝李攀脸上啐去。 李攀却早有准备,右脚轻移,轻巧躲了开去。 “你从小在军营长大吧?” 李攀这一开口,却把孔四贞给问愣了,她猜想了李攀的各种反应,却独独没有猜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 她绷紧了脸,一言不发,心中却暗自赞叹这李攀慧眼识人。 “你骂的这些话,军中的兵痞经常说。明州军里之前也有不少,后来将军严令禁止,嘴里便都干净了。所以,骂人不好。”李攀也不恼,兀自解释道。 孔四贞不屑地“哼”了一声。 李攀在角落里寻了个草垫子,盘腿坐了下来。她坐得位置很巧妙,既能和孔四贞面对面说话,又能躲开她口水的攻击范围。 “昨日对阵的时候你曾说,我们伤了你的爹爹,逼死了你的母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是如此,我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战争一向就是这么残忍,更何况,你的母亲是被你父亲的参将亲手勒死的,和我们无关。”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孔四贞拧起细眉,愤怒地瞪大了眼睛,“反正死得伤得又不是你的爹娘!” 李攀苦笑了一下:“你怎知道不是?同我相比,你还好运了些,至少你长到十几岁才与爹娘分离,而我在六岁的时候,便眼睁睁地看着你爹砍下了我爹的头颅。” 孔四贞像被人攥住脖子一般,登时哑了。 “你……你骗人……”半晌,孔四贞方才嘟囔道,嚣张的气焰早已散尽,只余不服输的涟漪。 “我没必要骗你,你自可以问问你爹爹,崇祯五年的登州,他是不是亲手砍下了一位背着女孩儿的将军的头颅,那便是我的爹爹。” 孔四贞还想狡辩,虽然她从心里早已默认了结果:“我爹爹英雄盖世,手下的亡魂没有几万也有上千,哪里还记得住……” 李攀叹了口气,认真道:“他定是记得住,我的爹爹……叫李攀。” 孔四贞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似乎脚下的一个小土洞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恨不得将头扎到里面探究一番。 李攀也不打扰,任由她研究了一阵儿。许是被长久的沉默折腾得厌烦,孔四贞猛地扬起头,直直地看向李攀:“所以呢,你就想杀了我呗!” 那混不吝的架势和白净的小脸儿形成鲜明的对比,让李攀不由得怔了一下。 半晌,李攀苦涩道:“说实话,我以前的确是这么想的,我想杀了孔有德全族为父母报仇。可后来,是将军改变了我的想法。” 她挺直了身子,回忆着记忆中赵明州语重心长的模样:“她说,我们这些人打来打去,不就是给那些王侯将相做嫁衣吗?与其我们这些底层挣扎的人们互相折磨,为什么不联合起来,推翻那些高高在上的魔鬼呢?生而为人,本就是平等的,没有人该当皇帝,更没有人该做奴隶。换句话说,这个天下,本就是属于‘奴隶’的,属于我们的。” 孔四贞的眼睛越睁越大,这李攀说得每一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她怎地偏生听不明白呢? 什么奴隶,什么平等,她到底在说什么啊?人本就是该分三六九等,这天下本就属于九五之尊……怎么会是属于她们自己的呢?怕不又是那赵明州编出来蛊惑人心的吧!?她记得三国时期的张角也是妖言惑众,想来赵明州应是和他一脉相承。 心思急转间,擅长诡辩的孔四贞找到了李攀话里的漏洞。她轻蔑地嗤了一声:“说得好听,还平等,还我们你们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咱们成了一伙的。若真是那赵明州说得那么好,凭什么你坐着,我反而被绑着?咱们不是平等的吗,你怎么不和我一起被绑着?我怎么没和你一起盘腿儿坐着?骗小孩子的浑话偏偏……” 话音未落,孔四贞便看见李攀站起身,提着匕首走了过来。 孔四贞虽然嘴上不饶人,每一句话都直捅别人肺管子,一副“有本事你打死我”的破落户架势,可实则雷声大雨点小,心里还是存着一分怕的。此时,见李攀不偏不倚地走向自己,当下奋力蹬腿,向后缩去。 “你干嘛!说不过就要杀人是吧!你——” “唰啦”一声,绑在身后的麻绳应声断落,饭盆里热腾腾的饭食被推到眼前。 “赵将军从不骗人。吃完饭,你就可以走了。”李攀认真道。 全身束缚皆除的孔四贞瞠目结舌地坐在地上,半晌才蹦出一句:“不是……你们这些人都有病是吧!?既然要放我,开始为什么要抓我!?我告诉你啊,可别跟本姑娘玩儿什么七擒孟获的伎俩,本姑娘不吃那一套!” 小瓷偶的眼睛亮晶晶的,颧骨上红润的皮肤也亮晶晶,呲出的小虎牙依旧是亮晶晶的,把李攀逗笑了。 “赵将军或许是诸葛亮,可你这身板儿却不像孟获。我再说一遍,赵将军从不骗人,你已经自由了。” 李攀摊开厚实宽大的手掌,掌心上有一封墨迹未干的书信。 “这是给你爹爹的书信,是赵将军口述,由她的亲弟弟齐小兄弟亲手写的。当然,你如果想要读,也不是不可以。” 李攀前后展示了一下信笺,道:“信没有封口。” 孔四贞只顾着惊讶,没有任何反抗的任由李攀将书信塞到她的腰际。 李攀掀开帐帘,态度温和地一摆手:“孔姑娘,请吧!” 第106章 误身得道(六)舞刀弄枪的手爪子,怎…… 甫一出军帐,孔四贞便遥遥看见树下拴着一匹小马,正专心致志地啃着树皮上的青苔。 “这是将军给你准备的。”李攀解释道。 孔四贞跟看傻子一般打量了一下李攀,一边抬步一边道:“我可真走了!?” 李攀微笑颔首。 孔四贞再无犹疑,拔腿便往小马身畔跑去,单手一撑跃上马背,另一只手顺势拽下缰绳,一勒马颈,双腿一夹马腹,一声清越的“驾”喝之后扬长而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拖沓迟滞,旁观的李攀不由内心暗暗喝彩。 机灵敏捷,身手利索,是个做斥候的好苗子,李攀心中暗道。 这边厢的孔四贞可没有这般闲情逸致,她以最快速度冲出了营区,一口气跑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停下来歇口气。一路上她频频回望,唯恐赵明州和李攀改变了主意,又派人将她捉回去。 猫在吃掉老鼠之前都会好一番玩弄,只怕这赵明州也是个猫脾性的,万一她起了兴致,捉捉放放,放放捉捉,自己岂不是要吃尽苦头? 心里这般想着,催马的鞭子便抽得更急了,又跑了半个时辰,见后方始终没有动静,孔四贞这才驻马河畔,让跑得直喷响鼻的小马喝口水。 趁着小马喝水的当口儿,孔四贞摸出了被李攀塞在腰际的书信。信封上的落款字迹很是清秀,漂亮的簪花小楷,墨迹均匀,铁画银钩,比自己的字都要好。 “这赵明州字儿还怪好看的……”孔四贞有些不情不愿地夸赞道,突然又想起李攀对她说过,这封信是赵明州的亲弟弟齐小兄弟代笔,当下又嘲讽道:“我就说嘛,舞刀弄枪的手爪子,怎么能写出这种好字。” 迎风抖开折叠整齐的信纸,孔四贞盘腿儿坐下,认真读了起来。 “时局纷扰,满清与我明之争,已历数载寒暑。此番战事,致使百姓流离失所,伤亡惨重,实乃人间之大不幸。然此等灾祸之源,非出于两国将士之私斗,亦非汉军旗袍泽之过,皆因满清统治阶级之野心勃勃,贪婪无度所致。 近日,吾军在战场之上,偶得贵千金孔四贞小姐。孔小姐于战乱之中,失怙恃之护佑,孤苦伶仃,实乃无辜之羔羊。吾等身为武人,虽执干戈以卫家国,然亦知慈悲为怀,仁义为先。故特遣人将孔小姐送归,望孔公能珍视骨肉之情,妥善安置,使孔小姐得以在亲人之侧,享受天伦之乐。 明与满清两国百姓,本无仇怨。岂料满清独揽大权,肆虐横行,内则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外则挑起战端,生灵涂炭。致使天下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吾等愿与孔公及汉军旗袍泽共谋和平之策,共抗满清统治阶级之暴政,以造福苍生,共保安宁。 愿孔公深思吾辈之言,共图大计,使两国百姓免遭战火之苦,共享太平之福。” “这是什么狗屁浑话!”孔四贞狠狠将信纸拍在了地上,双目灼灼地瞪视着那张信纸,就好像那按在地上的是自洪荒年间而来的上古凶兽一般。 “还造福苍生,共图大计,这不就是将爹爹放在火上烤吗!?” 她气冲冲地用两只手指捻起信纸就要往河水里丢,可在那轻飘飘的信纸即将离开她的掌控之时,她却倏地停住了。 她心里清楚,这封信若是被心怀叵测的人看到了,就会成为自家爹爹私通外敌的证据,到时候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却发出小声地,却坚定地抗议。 ——她说得对! 自家爹爹是最早一批投降满清的将领,她自小便看惯了父亲脑后绑着的金钱鼠尾,心里也没有汉人滔天的逆反情绪。 可随着年岁渐长,她也隐隐看明白了些什么。 朝代更迭,政权相争,百姓并没有获得任何实质性的权益。相反,更疯狂的压榨,更血腥的屠戮却随之而来。孔四贞知道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便是因为不愿剃头,被清军砍掉了脑袋。这就是百姓期待的“盛世”吗? 如果赵明州所说的,人人平等,天下大同的世界真的存在,若她所说的未来有一天真的会实现,那会不会是一个对所有人都更好的明天呢? 孔四贞收回了手,将书信再一次掖回到腰际。 *** 泉州府破,孔有德一路北逃,到达了漳州,便就地驻扎下来。一方面是自己刚吃了败仗,不敢北归,不如留在漳州等待机会反攻;另一方面是孔有德的妻妾尽丧,最疼爱的小女儿又生死未 卜,自己又受了重伤,实在是没有余力再北逃了。 在漳州歇息了几日,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破损的耳廓也结了痂,可耻辱感却又跗骨之蛆,难以消珉。 无数次,他挣扎着从噩梦中惊醒,全身汗出如浆。而梦中李攀如同鬼魅般笑着的面容却始终挥之不去。 这一次,他败得彻彻底底,不仅仅是一场攻防战的胜负,更重要的是气势上完全的败北。 他引以为傲的骑兵队伍,竟然被他曾经嗤之以鼻的火枪兵打得丢盔弃甲,而那些看上去毫无反抗能力的火枪兵,据说只死伤了十余人。 十余人……这简直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死伤比。而他的队伍,则被打得需要和漳州的城防兵重组,方能成伍。 孔有德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捂住了自己因为结痂而坚硬如蛹壳的耳廓。突然,他五指用力,狠狠地在自己的伤口上攥了一把。刚刚凝好的血痂皲裂开来,露出内里嫩红色的血肉。孔有德的眉头一紧,随着血水的溢出,却随之松开。 也许,赵明州和李攀带给他的耻辱,已经远远超过了**上的痛楚。不,应该说**上的痛楚甚至能够减轻那挥之不去的耻辱感。 孔有德就这样一脸麻木地凝望着浮动着月影的窗格,一动不动。 “王爷!王爷!”屋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将孔有德从臆想的梦魇中拉扯回来。 他没有应声。 “王爷!格格回来了!” 下一瞬,孔有德掀开被子,披衣下地,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 房门被猛地推开,清凉的夜风隽着一具温热的身体扑入了孔有德的怀里。 “爹爹!” 孔有德低下头,悲喜交加地看着女儿哭泣的脸。这是他最在意的珍宝,自小便跟着他长在军营里,是陪伴他时间最长的儿女。孔四贞的颧骨微微凸起,显然一路风餐露宿让她消瘦了些,可她却如往常一般灵动健康,似乎没有承受丝毫战争的凌虐。 可是他明明听说,四贞被赵明州部捉住了,生死未卜啊……此刻又怎会……失而复得呢? “四贞,他们……他们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打你,饿着你?”孔有德急急问道。 “没有”,孔四贞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女儿吃得好睡得好,倒是打伤了他们三个人呢!” “那……那你是自己逃出来的?” “不是”,孔四贞直率地摇了摇头,“是他们放女儿出来的。” 孔有德将怀中的女儿推远了些,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着她:“他们自己放了你?” “是啊,他们给的小马还在外面拴着呢!”孔四贞蹦蹦跳跳地转了一圈:“爹爹不用担心,女儿好得很!” 孔有德看向跟在孔四贞身旁的侍卫,那侍卫面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孔有德的脸色沉了下来。 第107章 误身得道(七)人们簇拥着它,仰视着…… 数日后,明州军返回了主城肇庆。 迎接他们的,是拥挤在城门外街道上密密匝匝的人群。翘首以盼的肇庆城百姓们如同沉默而坚固的城墙,他们分开一条用干净的黄土重新铺垫过的道路,注视着这支由自己的姊妹兄弟组成的队伍。他们没有欢呼,没有拥挤,甚至下意识地放低了喘息的声音。肇庆城的百姓们早已得知了华夏的死讯,就算是尚且蒙在鼓里老人和孩童,也在看到那盖在明州军旗下的棺椁时,明白了那其中埋葬的含义。 不知道是谁,伸出手,轻而又轻地抚过那面红旗。 越来越多的手伸了出来,试图触碰那抹明亮的红。 那具红色包裹的棺椁,如同一条乘风破浪的大船,在人潮之中威严地,静默地航行着。人们簇拥着它,仰视着它,拥抱着它,送它前往天蓝色的彼岸。 在走进城门之前,赵明州胯//下的花斑马突然止住步子,驻马回首,发出一声如同哭泣一般漫长而凄切的悲鸣。明州圈住它愈发瘦弱的脖颈,将头抵在它热烘烘的鬃毛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返回肇庆城的赵明州没有丝毫的停歇,直奔永明宫。 朱由榔满心忐忑的凝望着窗格外被切割的石阶,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他知道于情于理,这段时间他都应该将身体让给般般才对,毕竟般般思念了姐姐那么久,她一定想第一眼就看到归来的姐姐。 可是…… 朱由榔的目光在石阶上游移着。 可是他也想早点见到她啊…… 这时,一抹红色飞快地奔上石阶,朱由榔痴痴地凝了片刻,让出了身体的掌控权。 虽然接管身体的般般已经提前数日做好了心理建设,可在看到自家姐姐的一瞬,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她扑进明州怀里,将脑袋埋在姐姐充满尘土气息的衣服里,小声地呢喃道:“阿姐,你瘦了……” 脑后感知到五个温热的触点,明州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般般的发,良久没有说话。 她该如何对般般说明这些天里她内心的跌宕起伏,般般还那么小,她连属于自己的躯体都没有,她又怎么忍心将这些苦难与痛楚加诸其身呢?但是那早已隐隐笃定的决断呼之欲出,容不得她再有丝毫的隐藏。 “般般,姐姐想……”她试探着开口。 “阿姐,你想和清廷正式开战了,是吗?” 赵明州怔住了:“般般,你……你猜到了?” 般般缓缓摇了摇头:“不是我猜到了,是小王爷猜到了。他说,自华公子死的那日起,这件事便再无可缓和了。” “最开始,我是姐姐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阿姐的一切都围着我而转,为了我的安全,为了我的未来,为了夺回属于我的躯体,为了拯救我被困的灵魂。后来,姐姐的身边有了明州军,有了要守护的肇庆城的百姓。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是自华公子开始的。华公子就是连接着阿姐与这个世界的桥梁。” “可是此刻,桥断了,阿姐的心也就被困在这里了。小王爷说,按照阿姐的性格,定是要杀出一条血路来,绝不会因为华公子的死而低头。所以,与其说阿姐要和清朝开战,不如说……阿姐……” 般般的食指上头顶的天花板一指:“要和那鬼老天斗一斗。阿姐的心是自由的,是神明也困不住的鹰。” 轻轻地,如同一朵开到荼蘼,几近纯白的杏花悠然飘落在清潭之上,赵明州的心泛起一丝温暖的涟漪。 “是他说的?” “嗯。”般般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小王爷说了,他义无反顾地支持阿姐!” 赵明州无所谓地笑了笑,抬手在般般的脑袋上抚了抚:“阿姐想知道般般的想法。” 般般抓住赵明州的手,放在自己怦怦跳动的心口上:“阿姐,你听听,般般比全天下任何人都支持你!” 哪怕囚于朱由榔的躯体里,般般的笑容依然能够突破那层表象,呈现出孩子的真挚与热忱。般般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瞬不瞬地看着赵明州,就仿佛她是她唯一的神明。 赵明州心头一颤,垂下头声音低沉道:“般般,你还太小,也许并不知道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赌上我们的一切。”般般的回答出乎赵明州的意料,那早慧的坚定语气本不该属于一个11岁的少女。 “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回忆,我们的过去,甚至我们的未来。”般般柔软的手轻轻抓住赵明州瘦削的手,“阿姐,其实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我其实偷偷看过你打比赛——” 那时的般般难得身体状态好了些,便央求着护士姐姐带她偷偷溜出去,给刚开始打比赛的姐姐现场加油。刚毕业的小护士拗不过她,只得违反规定带着她来到了人头攒动的比赛现场。想象之中自 家阿姐大杀四方的形象并没有出现,相反,刚刚涉足拳坛的赵明州经历了职业生涯之中最惨烈的一场比赛。 刚刚开场,赵明州的鼻子就被对方打破了,鲜血从鼻腔中涌出来,顺着人中滑过裂口的嘴唇,汇聚在下巴上,一滴滴落向地面。赵明州只觉得鼻腔又麻又痒,拿手臂胡乱地蹭了一下,一汪血色弥漫开来,将她沁满汗水的皮肤彻底染红。她就这样顶着那鲜血淋漓、狼狈不堪的脸,被对手打倒了八次,又爬起来九次,直到最后精疲力竭,摇摇欲坠着轰然倒地。 那是般般第一次了解搏击,也是最后一次踏足姐姐的比赛现场。她没有像之前所说的那样给姐姐加油,而是全程都缩在人群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噙着眼泪看完了整场比赛,攥着小拳头离开了闹哄哄的人群。 “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哪怕要为之失去一切,也要赢得站着的尊严。”般般总结道。 站着的尊严…… 赵明州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那双属于般般的眼睛,继而微抬下颌,迎向窗外晴朗的天空。 你们高高在上太久了,早就忘了那一撇一捺的“人”字该怎么写了,是时候让你们垂下头,看看那些熔炉里挣扎的蝼蚁了。 正在这时,宫殿的门被猛地推开了,般般慌慌张张地抽回被赵明州握着的手,佯装威严道:“何人无礼?” 眼睛一瞟,却看见齐白岳正一脸惨白的立在殿外,一只手紧紧攥着门框。 般般赶紧躲回了宁芳,推朱由榔接管身体,出来应对。 明州看齐白岳双眼呆滞地瞪着自己和朱由榔,出言唤道:“白岳,怎么了?” 齐白岳的嘴唇抖了抖,似乎强压下心头悸动的情绪,低声道:“阿姊,你的马……” 赵明州瞬间读懂了他话里隐含的情绪,向着宫外的马厩飞奔。 第108章 误身得道(八)吾力虽微,仍愿倾其所…… 马厩前,早已经聚集了一堆人。桐君、罗明受以及忙乱的马倌交错穿梭着,而明州一眼就看到那躺倒在地的,最熟悉的老战友——她的花斑马。 喘息声在自己的耳道里逐渐增强扩大,形成令人惊骇的回响,遮蔽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在众人或震惊或悲怆的目光里,赵明州缓缓走上前,跪坐下来,将花斑马的脑袋扶起,搁在自己的膝盖上。花斑马尚在无意识地喘息,却是进气儿少出气儿多,已然是强弩之末了。 “它怎么了……”赵明州低声问道。 桐君将手搁在赵明州的僵硬的肩膀上,回道:“马倌说是心痹之症。” 赵明州脸上呈现迷茫之色,用手拍了拍鸣响不停的耳朵:“桐君,你大点儿声。” 桐君蹲了下来,面对面地看着明州,再一次重复道:“它是心痹之症……救不得了……” “哦……”明州吐出一声如同叹息般地回答,弓下身子,将头紧靠向花斑马逐渐失神却依旧温柔的眼睛。马儿狭长的睫毛轻微地颤动着,如同蝴蝶的翅膀滑过明州的脸颊。 “谢谢你……一直以来谢谢你。”明州低声呢喃道。 花斑马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眼皮看了自己的主人一眼,眸中的神采如风中烛火,倏地亮起又刹然而隐。 明州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近乎跪拜的姿态,抱着花斑马的脑袋。 “明州……”桐君想要劝解,却见明州无力地挥了一下手。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无论是最为熟悉明州的桐君,还是并肩作战的罗明受,亦或是齐白岳,还是后来才赶来的绾绾,都能看出明州满身的疲惫感,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尽管心里老大不情愿,可明州的决定他们也只能尊重。 几人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明州耳道里叫嚣的喧闹声也逐渐平息,只剩下如同一条直线的单调嗡鸣声。 一双洁白如玉的手缓缓抚上马颈,离明州的手尚余一掌的距离。 “我说了,让我一个人……”明州转过头,却对上朱由榔的双眸。 赵明州叹了口气,又把头僵硬地转了回去。 “鞑子喜欢叫我‘花马赵’,可现在,我的花斑马死了,你说他们该叫我什么?”赵明州自嘲地笑了,凄凉的笑声从唇齿中溢了出来,逐渐变为苦涩的呜咽声。 她用手捂住脸,弓着背,痛苦的蜷缩着,像一弯拉满到即将崩断的弓弦。 朱由榔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放到那颤抖的肩背上方,又缓缓地收了回去,攥成拳,搁在自己膝上。 “赵将军,我们北伐吧!我们打回家去!” 抽噎声停止了,赵明州微微直起了背脊。 不知为什么,在与朱由榔说话的时候,明州耳中那让人烦躁的鸣响便止息了。 “打回家去我听般般说,你全力支持我?” 明州微红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朱由榔,朱由榔赶紧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赵明州抬手阖上了花斑马的眼睛,面上的神色无悲无喜:“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支持我的结局。连一匹马都没有办法寿终正寝……它年龄已经很大了,本来想这次回来就让它退休,让它能自由自在地吃吃草,遛遛弯,找几个小男朋友……可现在……都没了。” 在明州说到“小男朋友”时,朱由榔脸上倏地一红,但他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重又变回如坐佛般低眉垂目的姿态。 在他脸上的红晕退却的瞬间,赵明州审视的目光便射了过来:“你要明白,如果你真的义无反顾的支持我,结局也许还不如它。也许会像华公子那样,惨死在小人之手;也许会像史阁部那样,被多铎砍下头颅。朱由榔,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是退无可退,但你也许,还有选择的机会。” 朱由榔端正了姿势,夏末的微风已经有了一丝清爽的凉意,隽起他因为奔跑而散乱的发丝,飘向明州所在的地方。他罕见地毫不闪躲地看向她,眼眸清澈,倒映着那红色的小小身影。 从她高擎着红旗冲进肇庆城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便再也无法离开她的身畔。 真正退无可退的人,是他。 朱由榔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我幼时身体羸弱,很难寻到同龄的伙伴,因此经常花费一整日的时间盯着院子里的蚂蚁看。” 明州并不打断,但心中却不由好笑:我讲东他讲西,我讲选择他讲蚂蚁,只怕这小王爷又要讲大道理。想及此,她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朝向他,二人相对而坐。陪在他们身边的,是再也不会发出悲鸣的花斑马。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二人更像是策马至此,就地歇息的一对儿年轻情侣,而不是共同面对天下之局,生死之事的君臣。 “有一次,我发现一只困在水洼里的蚂蚁,那个水洼并不深也并不大,甚至只能容纳一只挣扎的蚂蚁。可巧合的是,水洼的正上方有一个滴水的屋檐,滴下的水珠正巧能砸在蚂蚁身上。所以,无论那蚂蚁挣扎多久,又多么无限接近陆地,依旧会被从天而降的水珠,一遍一遍地砸回水坑里。” “小时候的我想不了那么深,只是觉得心里难过,盯着那蚂蚁看了好久。可那时的我却忘了,只要我伸出手,就能带它逃离那看似不可逾越的循环。” “赵将军”,朱由榔的声音柔和明亮的如同一条夏日的河流,“在大明生死一线之时,是你带着明州军冲入了肇庆城,成为了那双将我与百姓救出循环的手。而此刻,无论前面是鲜花满路,还是万丈深渊,我都愿意赌上我的一切,陪你去看一看。”他的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素首低垂,无比虔诚:“吾力虽微,仍愿倾其所有托举将军。” “万望将军容允。” 赵明州定定地看着他,许是朱 由榔心绪激昂,他不在觉地前倾着身子,与明州的距离越来越近。从赵明州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细微的褶皱,下垂的狭长睫毛以及颧骨上方几难辨认的一抹微红。耳畔的嗡鸣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树叶被风吹动的哗啦声,细弱却动听的金铃子的叫声,以及成片的青草弯腰倒伏发出的闷闷地呼呼声。 赵明州感到自己躁动愤怒的心,在这一刻,似乎缓缓落向了地面,落向了某个温暖的,安逸的角落。 她想她明白了,为什么般般要将那个灵魂庭院称为“宁芳”,这位小王爷的确是拥有能够让人安定平静的力量。对于一个历史上的帝王来说,这个能力是可笑而荒唐的,可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却是难能可贵的。 她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从刚开始近乎麻木的冷峻变得平和柔软。 “那你现在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朱由榔忙不迭地点头,带着一种近乎殷勤的主动:“将军请讲。” “咱们去那边儿山头上挖个坑儿,把我的好战友埋了。” 第109章 长夜将尽(一)这北伐,究竟要怎么‘…… 天空蓝得几乎透光而出,将秋日的山坡映照出绮丽的华彩。若不仔细观瞧,极难发现那掩映在枫叶下缓缓移动的队伍。 他们身着统一制式的棉甲,身姿匍得极低。那棉甲的颜色与众不同,是如同衰败枯草般地苍黄色,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难分彼此。士兵的脸上涂画着或黄或绿的油彩,只隐约露出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的皮肤。 他们不急不躁,每当有山谷吹上来的山风将草野吹得倒伏之时,他们便立时停止前进的步伐,卧入就近的草窝里。此时此刻,只怕天空中翱翔的苍鹰也难以发现这帮比狡兔还要谨慎的士兵。 “赵将军”,苏观生数次抻长脖子辨认无果后,不好意思地低声道:“苏某也真是老年昏花了,到现在还没看着咱们的人呢……” 身边没有义子苏大强作陪,苏观生只得麻烦观礼台上的赵明州来讲解。 赵明州爽朗地笑了笑,用手指着山坡上每隔十米便树立的距离标牌:“苏大人,您能看见那个红底黑字的标牌吗?” 苏观生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忙不迭点头:“能的能的。” “那就好办。您就盯着那标牌瞧,隔不多时便会有几个黄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哎呀!我看着了!”苏观生突然抚掌大笑,引得周围的文官集团同僚连连侧目。 要说这也怪不得苏大人,他漫无目的地看了十分钟了,这才刚刚找到目标,又岂能不惊,岂能不喜? 高高垒砌的观礼台上,主位上坐着朱由榔与太后,左右各设两处副台,则挤满了武将文臣。副台的下首是百姓们也可进入的阅兵区域,肇庆城的百姓们都穿戴着自己最鲜亮的衣服前来观礼。 这场阅兵式,是扩大规模后的明州军第一次公开亮相,自然万众瞩目。此时展示的是斥候阵列,在赵明州的安排下,明州军的斥候们穿上了新装备——隐彩服,从山坡上攻向设定好的目标地。 “这怪不得苏山长,吾也是观之良久方有所查。”瞿式肆捋了捋长髯,对赵明州微笑颔首,“的确是赵将军练得好兵,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骁勇无匹啊!” “瞿阁部过奖了,若没有阁部的后勤支援,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赵明州赶紧顺着瞿式肆的话头儿夸了下去,“还有各位大人对我军无限的包容,坚定的信心,以及倾尽全力的支持,这才是我军能不断向好的根本原因。” “赵将军说得好!” “赵将军高见!” 这一夸让所有观礼台的文官集团们都面上有光,应和声响成了一片。 似乎是为了给这将相和的盛景再添一声彩,已经升任参将的李攀高喊了一声:“射击!” 所有隐藏在树影中的士兵齐齐起身,向着二十米外的枪靶射击。 “砰,砰,砰”一阵带着火药味儿的烟雾弥漫开来,自烟雾之中又冲出十数支利箭,以摄魂夺魄的声威钉在靶子上。 “好!”短暂地静默之后,观礼台上的众人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彩声。 不多时,十五位头顶着红缨的士兵列队来到观礼台前,高高举起十五个枪靶。 只见那枪靶的圆心皆有一个被子弹击穿的黑洞,而一支雕翎箭则稳稳地钉在那洞眼儿上,十五个枪靶尽皆如是。 这一下,连最为沉稳刚毅的瞿式肆瞿大人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鼓起掌来:“百步穿杨,百步穿杨啊!” 赵明州自豪的微微仰起下颌,轻声道:“再有准头的枪,也得射到敌人的头颅里,才算百步穿杨。” 瞿式肆转头看着这位冉冉升起的大明女将,她的脸上挂着饶有深意地笑容,让那平凡的五官也迸射出动人心魄的华彩。 瞿式肆心中暗道不好,这赵明州哪里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别有一种压榨官吏的本事,与她共事的这一年里,瞿式肆可算见识了个彻底。只要她赵明州想办的事情,哪怕是把所有官员的脑袋都绑在裤腰带上,昼夜不休忙得提溜转,那也得办成。最可怕的是,圣上还全力支持,跟着这位赵将军一起驾驶着大明这驾马车拼了命的狂奔,当真是历史上明君能臣的模样。 此时见赵明州这一笑,一种无形的压力便笼罩在瞿式肆的头顶。 躲是躲不掉的,赵明州已经把话点得这么清楚了,他也只能“束手就擒”了。瞿式肆叹了口气,越过欢呼不断的众人走到赵明州身边,压低声音道:“看来赵将军有话要对瞿某讲。” 赵明州笑着摇了摇头:“瞿阁部,您又搁这儿明知故问。我什么心思,您还不知道吗?” 瞿式肆的脸色沉了沉,沉吟半晌,缓缓道:“不可。至少……现在还不行。” 赵明州也不恼,依旧保持着那天朗气清的笑脸:“那阁部就跟我讲讲,到底为何不可,为何还不行?” 瞿式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将赵明州让下了观礼台,二人边走边谈。 “我知将军意在北伐,剑指陪都,可将军有没有想过,这北伐,究竟要怎么‘伐’?” “想北伐的人不仅仅是我赵明州一个,这个天下所有被奴役被压迫的人们,都在追寻一场正义的战争。”赵明州正色道,“我听过一句话,叫做‘兄弟阋墙外御其侮’,说得就是咱们这种情况。若要北伐,咱们就得抛却门户之见,联络天底下所有向往自由,追求公义的人,东去福建联络郑氏子弟,北上湖南联合堵胤锡与何腾蛟,一鼓作气攻占江西夺下赣州,沿江东进江苏直逼南京!” 瞿式肆本想找出些破绽,可赵明州极有条理的分析还是让他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就如同艺术家欣赏他最得意的造物一般,赵明州的成长也总是让瞿式肆惊喜。但惊喜归惊喜,瞿式肆还是给赵明州当头泼下了一盆冷水。 “赵将军,看来你的确是深入思考过北伐一事,无论是格局还是方向,瞿某都无法提出异议。可是,赵将军,咱们的钱从哪儿来?”瞿式肆目光深湛,直直地看向赵明州,“兵车未动,粮草先行,若想要北伐,不聚起十万众便难以成型。可十万人的车行马嚼,衣食住行,那可是天文数字,更何况北伐旷日持久,绝非一朝一夕便能完成之事,这钱——从哪儿来呢?” 第110章 长夜将尽(二)瞿某早已在船上了,赵…… 赵明州没有露出瞿式肆预想中的迷茫或者沉吟之态,相反,她怔了一下笑了起来。 “阁部,咱们可是想到一处去了。要想北伐,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仅凭现在肇庆城与周边城镇的生产力,是难以完成北伐的资金循环的。现在全国各处都在打仗,像肇庆城这样安定的居所已是少 之又少。咱们明州军又不能像满清那帮兔崽子那样,到一个地儿就烧伤抢掠,也不能像李闯王似的跟地主追饷,咱们都得靠自己。” 瞿式肆脸上严肃的神情松了松:“看来赵将军也知道粮饷筹备之难。” 赵明州冲瞿式肆挤了挤眼睛:“我可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我知道自己在前方打仗,阁部替我吃了多少瓜落,受了多少委屈,我心里记着阁部的恩情呢!” 瞿式肆心头大畅,只觉面前赵将军的形象愈发高大沉稳,让人高山仰止。岂料,赵明州话锋一转,道:“所以,我和圣上研究了办法,可以帮阁部大人去了这心头大患。” “哦?”瞿式肆也被调起了兴趣,“赵将军有何高见?” 赵明州清了清嗓子,微微前倾身子,格外神秘道:“我和圣上商量了一下,决定发行一款‘北伐债券’。” “债券?” “对,就是债券。所谓债券,就是朝廷向民间发行的一种借贷凭证。百姓们可将家中余财,或金银,或粮食,乃至布匹等物资,按一定价值折算,借予朝廷,资助北伐。而朝廷呢则会向百姓们发放等价值的债券,以示凭证。” “我们准备以十年为期,从第二年开始,每攻下一个大型城镇,完成一个军事目标,朝廷就会依照债券的标准对百姓进行分成,多借多得,少借少得,但只要你手中持有北伐债券,都会随着朝廷的北伐而获取收益。而该城镇的税收也会相应支付给债权人,让债权人能够持续获得收益。” “十年期限一到,债权人将会获得百分之三百的收益,也就是本金翻了三番。而这仅仅是基础收益,如果北伐中攻伐下的市镇越多,债权人的收益自然水涨船高。” 赵明州侃侃而谈,眸子里的神采跳动闪烁,让人移不开视线。瞿式肆就这样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口若悬河地说着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国家经济措施,逐渐丧失了自己表情管理的能力。 “你的意思就是……让百姓与国家争利?国家的税收也要与百姓分红?” 赵明州笑了:“阁部,百姓就是国家,国家就是百姓。这不是让百姓与国家争利,而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再说,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吗?” 瞿式肆怔住了,他沉吟良久,脸上浮出敬佩之色:“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赵将军高义。可惜,赵将军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些……” 瞿式肆认真分析道:“天下乱局已久,多少百姓家中已是粒米未存,多少商人的宅院已是蒿草遍地,虽然肇庆城相对而言安定很多,可百姓家里又能有多少余款呢?即便有,又能有多少百姓愿意倾尽家财,去赌一场胜负未定的赌局呢?” 瞿式肆与赵明州谈得投机,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了阅兵长上喧闹的人群,走到了一处土丘之上。二人登高望远,赵明州一挥手臂,指向难以企及的远方。 “瞿阁部,我从来没有说过北伐债券针对是肇庆城的百姓,它针对的是全天下想要站起来的人。一只蚂蚁的力量或许微弱,渺小,不值一提,可一千只蚂蚁,一万只蚂蚁聚在一起,就可以蛀空一座大堤。” “鞑子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仗着威势,屠城杀俘,强令剃发,将天下的百姓都拖入了深重的苦难之中。而我大明虽处在危难之际,但民心未散,忠义之士遍布天下。这北伐债券,便是要借天下之力,共赴国难。” “借天下之力,共赴国难……”瞿式肆轻声地重复着赵明州的话语,不知何时起,他的眸中也闪耀着如同赵明州一样,明亮的华彩。 “而您问我有多少百姓愿意倾尽家财,去赌一场胜负未定的赌局?我的回答是,千千万万。只要明州军一日不倒,百姓的希望便一日不灭。瞿大人,抛开身份地位,抛开文武之别,您愿意和明州军一道,做上这条前途未卜的大船吗?” 瞿式肆脸色一凝,继而明亮而深刻的笑纹便顺着嘴角攀了上来,让他的整张脸都生动起来,瞿式肆仰天大笑。他笑得那么畅快,笑得那么无所顾忌,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待笑完,他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拱手而拜,姿势端正无比。 “瞿某早已在船上了,赵将军。” *** 半月后,肇庆城的百姓广场。 庆云书院的山长苏观生推开了书院的大门,差点儿被百姓广场上的盛景吓得一个趔趄。仅是凌晨时分,太阳尚缩在云层里酣睡,百姓广场就已经排起了长龙,其中不乏挑着担子,牵着驴子的外来商户,都自觉地加入了这一条蜿蜒的队伍。 庆云书院在一处山丘之上,可以俯瞰整座肇庆城,而这百姓广场就在书院的下方。苏观生生怕是自己老眼昏花,使劲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定睛再看。 没错,的确是有这么多人!人群里有几张熟面孔,他一眼就认出了今年新入学的书院新生绾绾。她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头上还簪着一朵绒花,在凄迷昏暗的天色中让人眼前一亮。她穿着明州军的军服,身上背的却是书院制式的书包,看上去颇有点儿不伦不类。 可这种打扮却让她成为了队伍中最有说服力的角色,她的周围聚集了许多人,在低声向她打听着什么。而绾绾则来者不拒,一一仔细地讲解过去,围观的人们皆是连连点头。 “圣上和赵将军爱民如子,这利息咱不要也罢。” “就是,俺千里迢迢过来就是来跟着赵将军北伐的,将军能收俺就不错了,哪还能拿将军的好处,世上没有这般道理!” “要是没有赵将军,咱们一家老小在广州城就死了,哪还有现在的好日子。别说是借了,赵将军就是直接要,咱老牛要是皱一下眉头,死了都没地儿埋去!” “我是从赣州来的,来了就没打算回去。” “诶,老乡啊,我也是!” 清爽的秋风不断将众人刻意压低的话语抛向空中,传进苏观生的耳朵里。 苏观生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惊喜、感动与悲壮相交杂的情绪,莫名的热血冲头而上,激得他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眼眶也不自觉地红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夜色中的长龙,对身旁搀扶的苏大强颤声道:“大强啊,跟将军说,债券不够,得加印,得抓紧加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长夜将尽(三)你小子……你小子是个…… 时辰一到,布政司的官员便鸣锣开始售卖债券,而在主位上坐镇的竟然是高居文官之首的瞿式肆瞿大人。肇庆城的百姓们踮脚抻脖的寻摸了一圈儿,没有见到赵明州,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可那些千里迢迢来投资的外来商户,却更信任正统文官出身的瞿式肆。 北直隶赶来的商户代表瞪大了眼睛,分辨着债券上的大印。 “这……这债券上怎么这么多印和签章啊,那……那如果没有按时回馈利息,我们该找谁啊?”商户代表使劲撮着牙花子,眉头蹙成了一个球。 “是啊是啊,俺总不能再跑来肇庆城要啊……” “其实说到底,咱们就是冲着明州军的名头来的,可这保障……” 这钱还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漂亮话儿还是能大大方方说得,可及至要交到别人手里时,紧张的情绪却再也掩藏不住,外来的商户互相对望着,最终把目光投向主位上的瞿式肆。 瞿式肆站起身,向着四周的人们微微拱手:“感谢诸位对明州军的信任。此番北伐债券,每一个省份都安排了专门的对接人,从第二年开始,各省份的对接人会专门设立商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进行利息的发放。” 目光转了一圈,每一个商户细微的表情都落在瞿式肆的眼里,他声音又提高了一些:“若是不方便收受现银,亦可以抵换成军票,和明州军进行贸易。所有记录在案的商户,都将获得与朝廷贸易的优先选择权——”他刻意拉长了音调,引得心急火燎的商户都踮起了脚尖,方才继续补充道,“而这一切优惠政策,绝不会因为战事而有所更易,还请诸位放心购买。” 闻言,外来商户们摩挲着债券上的朱红大印,仔细对照着白纸黑字的利钱,心里悬着的石头方才落回到肚子里。肇庆城的百姓们对外来商户这种谨小慎微的态度颇为不屑,他们几乎是看都没看债券上银钱回馈的条款,有些连债券都不想收。 “就咱这三瓜两枣的,自当是捐了,不行吗?” “老乡,这可不行,咱们这都是有条令的,哪 怕是一厘钱,都不能少算。” “那俺还免费吃了这么长时间的食堂呢!” 像这样的争论与推让不断涌现,而负责维持秩序的明州军则明确而礼貌地拒绝了来自任何人的捐赠。 很快,库房里就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货,不到一个时辰,债券的数量便即将告罄。而这时,几乎所有领到债券的人都发现了债券背后印刻的文字。 “《告抗清救亡全体同胞书》——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身处何方,无论贫贱富贵,无论身份背景,当应吾辈之号召,共赴国难,共襄义举!以吾辈之鲜血,换万世之自由;以吾辈之生命,换天地之转逆!今以此檄文,告之四海,愿天下有志之士,团结一心,共抗满清统治阶级之暴政,造福苍生,铸剑为犁!”被人群挤在中间的绾绾用脆生生的声音念道。 “好!”众人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声。 一书生模样的人擦了擦激动的泪水,评鉴道:“当真豪情万丈,只是……只是这字……”书生看着那甩胳膊蹬腿儿的字体,有些不满地砸吧了一下嘴。 绾绾闻言,脸上一红,小声道:“这是将军的字。” 书生狠狠一梗脖子,大手一挥:“谁说这字儿不行!?这字儿太棒了!鄙人要广为抄录,将它传递给身边的所有人!” 在一片热闹的欢腾之中,有一个商户引起了罗明受的注意。 那商户细眉细眼,身量矮小,背上背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筐,将他本就低矮的身形压得愈发佝偻起来。他似乎很是犹豫是否要购买债券,时不时往后串几个人,把自己靠前的位置让出去。他并不和一旁的人攀谈,哪怕周围的人好奇地与他搭讪,他也只是频频摆手,一言不发。周围的人还当他是哑巴,眸中尽皆流露出同情钦佩之色。 可罗明受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份。 罗明受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人身后,隔着大筐在他的左肩上轻轻一拍。那人猛然回头,满脸的警惕与紧张。 “日本人?”罗明受龇牙一笑。 闻言,那人跟火烧了屁股似的,猛地往上一弹,调头就要跑,可肩膀却被罗明受紧紧扣住,动弹不得。 罗明受用力往下压了一把,凑近那人低声道:“老子是明州军的,对你没有恶意,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之后,也不管那人同意还是不同意,罗明受几乎是单手拎着他,离开了排队的队伍。 罗明受身材高大,双臂一展便将那人圈住,无处可逃。那人挣扎了几下,也看出了自己与罗明受之间实力的巨大差异,双手抱住大筐,一副闭目待死的样子。 罗明受用手指戳了一下对方的肩膀。 “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杀你,我见过不少日本人,都是你这副草木皆兵的样子,所以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喂,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海寇吧?” 对方把眼睛闭得更紧了,整张脸绷得硬邦邦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可罗明受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我也是海寇。” 见那人直勾勾地看着他,罗明受打了个哈哈:“咱们都是海上讨过生活的人,你这货物……是走私的吧?” 那人咽了口口水,缓缓点了点头。 见罗明受的表情始终友好平和,那人苍白的脸色也缓和了些,小心翼翼地开始了自我介绍。 原来,这个名叫森田直岛的男子算不上什么海盗,顶多算是利用海盗团伙谋生的商贩。他利用海寇在中国的东南沿海与日本的对马岛进行走私贸易,逃避高额的官税。然而,近些日子郑成功的兴起,阻断了森田直岛贸易的航线,他又不愿意上缴“郑氏船税”,便打起了北伐债券的主意。 “小人算了算,若是如赵将军说的北伐能够成功,那这一单的收益可不低,又省了船费,几乎算得上——空手套白狼。” 罗明受乐了:“虽然有点儿口音,不过你汉话说得可以啊!” 森田直岛被这么一夸,表情彻底松弛下来,嘿嘿笑了起来。 “所以,你这么紧张兮兮卖得究竟是——”罗明受一边说,一边好奇地将脑袋探向那巨大的竹筐。 森田直岛想拦,但终究是慢了一步。 “我的个老天爷!”罗明受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他指着森田直岛的竹筐,张口结舌:“你这卖得……卖得是……” 森田直岛知道自己再怎么拦阻也无济于事,叹了口气,跪了下来:“鄙人知道犯下了死罪,只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北伐债券的收益实在可观,鄙人也无法免俗。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请您……” 森田直岛的话语就如同秋日的清风拂面而过,罗明受是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他盯着那竹筐,终于憋出了剩下半句话:“这是弹丸啊!你小子……你小子是个匠人啊!” 竹筐里的弹丸大小合宜,黑黢黢,圆溜溜,虽是不多,但重量却不可思议,实难想象森田直岛这样的小个子是怎么背得起这么重的货物。 罗明受兴奋地搓了搓手:“李攀要是知道我捡了你这么个宝贝,不得换我几把火铳啊!”他一边说,一边将森田直岛从地上揪起来,扯着他便跑:“走走走,这下你决计走不了了!” 第112章 长夜将尽(四)我去他的帝后同心。…… 先按下森田直岛的命运暂且不表,明州军贩卖北伐债券一事却随着那篇《告抗清救亡全体同胞书》传遍了大江南北。永历朝廷似乎毫不准备掩藏自己北伐的野心,就这么敞敞亮亮的公之于众。枪打出头鸟,一瞬间,清廷所有的矛头便对准了公开发声的永历朝廷,而各地义军则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无论是刚刚入主云南的大西军,还是远在厦门的郑氏家族,亦或是山东方面的榆园军,甚至是在明清之间反复动摇不知作何选择的人们,都在密切关注着永历朝廷的动向,或者说,赵明州的动向。 秋日正午的大海格外平静,柔软的海波一浪连着一浪轻抚岸边的礁石,如同情意绵绵的手臂拢着那海中央的小岛。小岛之上岩石纵横,岛中央的高处矗立一座怪岩,它棱角锋锐,如一柄古剑直破青天,与周围被海水冲刷得浑圆的石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午的阳光如同融化的松脂将怪岩层层包裹,让它呈现出一种琥珀般的通透感,氤氲了轮廓的怪岩倒像是海岛的精怪吐出的巨珠。 这怪岩叫做“日光岩”,乃是鼓浪屿著名的景观之一。 日光岩上躺着一人,那一头红色的卷发格外显眼。此时他正举着一封书信,格外认真地阅读着,连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布鲁斯。”低沉的男声自背后响起,布鲁斯吓了一跳,一个鲤鱼打挺从日光岩上翻了起来,迅速地将书信塞进了自己怀里,待他看清背后来人之时,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福松,你吓死我了。” 郑成功早就习惯了这位荷兰医生一惊一乍的行事作风,无奈地笑道:“你又在神神秘秘研究什么?” 布鲁斯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抽出书信,在岩石上认真抚平,颇有些不舍地递给郑成功:“我在读圣女大人的信。” “圣女大人简直就是医学上的奇才,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她建议我研究一下蚊虫对疟疾的传播,不可思议,她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她就那 样轻飘飘的解决了困扰了我多年的难题啊!在此之前,我们都认为疟疾是无迹可寻的,甚至有很多医生将疟疾归结为魔鬼的诅咒。而圣女大人竟然连这个都猜到了,福松,她还有什么奇迹是我所不知道的啊!” 看着布鲁斯夸张却真挚的表情,郑成功不由朗声大笑:“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布鲁斯,你倒是被中国的圣女勾去了魂魄。” 多日来的愁绪一扫而空,郑成功登上日光岩,俯瞰整座鼓浪屿:“一个女人,竟是撑起了永历朝廷的半壁江山,当真是难得。” “是啊,圣女大人在病中都攥紧了拳头,似乎向着无形的敌人挥打,她皱着眉头咬紧牙关的样子,真的太美丽了。”布鲁斯向往地抬起头,回忆着那次军营中的会面。那时的赵明州尚在昏聩之中,而他也因为齐白岳的喊打喊杀没有敢留在军营里等待赵明州醒转,这成为了他长久以来的遗憾。 “福松,圣女大人不是一直想同你联盟吗!咱们为什么不能和圣女大人一道北伐!圣女大人那一封檄文,叫……” “《告抗清救亡全体同胞书》。”郑成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没错,这封檄文已经传遍天下,我相信一定有无数有志之士愿意投奔圣女大人麾下!咱们难道无动于衷吗?虽然我不能算作你们的同胞,但是我的心是和圣女大人……也和你在一起的。”布鲁斯热情洋溢地剖白道。 郑成功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布鲁斯,你在医学上的成就卓然,可在权谋之事上还不如未出私塾的学生。” “这怎么讲!”布鲁斯不服气地叉起了腰。 “因为赵明州发布的这项北伐债券,你知道已经让多少商户蠢蠢欲动了吗?债券的获益如此巨大,几乎相当于空手套白狼,十年时间,三倍收益,还免除了运输奔波之苦,葬送性命之危,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有哪个商户不动心?而这,必然会导致我方的收益大幅缩减,那到时候我们的军粮找谁呢?哪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道理?这是其一。” “其二,我军现在屈居鼓浪屿,我虽名为郑家家主,可尚无统率之威望,实难服众。厦门有郑彩郑联兄弟坐镇,金门有叔父郑鸿逵驻守,我虽有兵马,却只在此弹丸之地龟缩,若再联合赵明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怕势力会进一步缩小。” “其三,那赵明州守广州,破多铎,千里奔袭直下泉州,可谓有信布之勇,立下不世之功。更兼之礼贤下士,爱兵如子,别说是肇庆城,这半个天下都在极言其才智勇气,说她是武曲星下凡,是百年难遇的蚩尤旗……” 郑成功目光深湛,凝望着天海一线之间:“这史书之上,唯有一人与那赵明州极为相似……” “圣女贞德!”布鲁斯大声道。 郑成功给他的一根筋气笑了,摇了摇头,道:“我可不信她是甘愿屈居人下的圣女贞德,只怕她心怀王莽之志。” “王莽,那是谁?中国的圣女贞德吗?不是叫花木兰吗……怎么又叫王莽了?”布鲁斯兀自在那儿嘟嘟囔囔,郑成功却不想再跟他鸡同鸭讲,转身踱下日光岩。 “把你那颗春心咽回肚子里,她意在沛公,我可不会给她人做嫁衣。”风中遥遥传来郑成功远去的声音。 *** 赵明州仰面躺在蒲团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一旁闭目凝神打坐的纪春山蹙了蹙眉,但骤起的眉头又很快平展开来,换成一个促狭的笑。 赵明州揉了揉鼻尖,翻身坐了起来,凝望着窗外的明丽秋景。 “你倒是挑了个好地方,舒坦,清净。” “你若是不来,我这儿更清净。”纪春山想也没想,便轻飘飘地怼了回去。 赵明州瞪了一眼纪春山那张素发臻首的神仙相,重又歪歪地躺了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不走,只要我踏出这山门,什么张大人李大人又会苦口婆心地来劝,烦死。” 正是筹备北伐最紧要的时候,不知朝堂之上吹起了什么风,开始张罗着要给朱由榔立后。这倒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朱由榔早就成年,寻常帝王在他这个年纪别说皇后了,就是孩子都有一大堆了,可他却依旧孤身一人,要为他寻一个妻子再合适不过了。可尴尬的就是,朱由榔可不仅仅只是朱由榔。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一个女子能接受朱由榔的双重身份,是以朱由榔也一直是将要求立后的帖子留中不发。可如今,这股风吹到了赵明州身上。 也不知道哪位大聪明提议,干脆让大将军赵明州为后,效法战国时期的齐宣王,散尽后宫,勤政改革,帝后同心,其利断金。 “我去他的帝后同心。”赵明州恨恨骂道。 第113章 长夜将尽(五)将军能不能允准,我与…… 疏朗的秋风顺着微开的窗户侵入,扬起赵明州的衣角,也灌满了纪春山宽大的道袍。他敛了眉眼,难得严肃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瓷娃娃他……是真心喜欢你。” “他不肯娶亲,可不仅仅是因为身体里有般般的灵魂,更是因为从第一次见到你,他的身边便容不下别人。他性子柔弱,不敢当面与你讲,可他看你的眼神,对待你的态度,是藏也藏不住的吧!” 纪春山语重心长地剖白换来的却是赵明州一声善意的轻笑:“纪道长,怎么,咱们道观现在改月老祠了?你这是把我最后一个躲清静的地方也污染了啊……” 赵明州站起身来,随意正了正衣冠,纪春山也随着她的动作抬头,屋外的阳光洒进来,给女子微扬的下颌线读了一层金边。 “纪道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和般般终究是要走的。无论我们拼尽全力对这个时代做出了怎样的改变,无论我们结交了怎样生死相依的朋友亲人,我们终究……是要走的。” “你若是真心为了朱由榔好,就别再撮合我们,这对我对他都不公平。”赵明州说完,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出去。 纪春山没有拦阻,只是目光在那挺得笔直的脊背上黏着了片刻,叹了口气:“油盐不进,过犹不及。” 前脚刚踏出殿门,赵明州那笃定的脚步便乱了起来,她迅速窜到庭院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用手扶着一株圆柏的树干,垂着头盯着地面。热腾腾的血气充溢上头脸,被秋日的凉风一扑,让薄薄的面皮儿呈现出一种好看的绯色。 在她心目中,与其说朱由榔是一位帝王,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温柔的影子。他陪伴在她与般般身边,从不插手,从不多话,从不找事,她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般般央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他尽心尽力地做着她们的傀儡,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怨怼。而这样的时候多了,时间长了,连赵明州都快要忘了,朱由榔也是一个有自我意识,有独立思想的人了。 她自问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她没有向封建主义低头,没有压榨过任何人。可她却忘了,她真真正正奴役过的,只有朱由榔一人。 他真的还是他自己吗?还是说,他早已被迫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一股巨大的愧疚感涌上心头,赵明州突然觉得朱由榔格外地可怜。她并不是没有感受到他对待她的与众不同,只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的温柔与退让,让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种“不 同“,以至于可以任意驱使这种“不同”。 人们都说,在临死之前自己曾经的人生会如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中掠过。赵明州是死过一次的人,她没有体会过所谓“走马灯”,但她承认人在死前尚有残存的意识,会挣扎着发出对世间的最后一次呐喊。 就像华公子会说,若能改天换地,华夏至死不渝;她会说,为了妹妹和自由,我战斗到了最后一刻……那朱由榔该说什么,我尽职尽责地过了傀儡的一生吗? 脑中混沌一片,赵明州扶着树干站直了身子,目光却僵住了。 被她目不转睛死死盯着的朱由榔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换般般出来,可般般却打定了主意让朱由榔自己跟姐姐说,赵明州就这样看着朱由榔呆立在原地,面色变了数变,终于移步向她走来。 自从朝堂上风言风语乍起,朱由榔就很避嫌地减少了和赵明州单独见面的次数,即便是见面,那也是般般和明州两姐妹之间的私聊,他从不参与。 今日这一见,倒是把二人肚子里的话都掏空了,互相看了半晌,朱由榔才憋出一句:“朝堂上那些事,还请赵将军不要忧心,我……我一定能处理好。” 看着朱由榔那张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脸,赵明州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没关系,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困扰。” 她说了假话。 “你也知道,我没有存那种心。” 朱由榔轻轻抬眸,和赵明州的眼神一触,便又匆忙移开。 “北伐在即,将军的全副心思自然都专注于此,我懂得。” “不仅仅是因为北伐——”赵明州朝着朱由榔的方向前进了一步,“哪怕北伐成功了,这个皇后我也是不会做的……你明白吗,朱由榔?” “我要推翻的就是这个”,赵明州将眸光向上一递,望向那片湛蓝的天空,“我不能又成为它的代言人,那实在太扯淡了。” “我……我明白……”朱由榔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一股风就能吹散。 但其实,更重要的原因,赵明州没有明说。她的目光在朱由榔低垂的侧脸上轻轻滑过,那美丽到极致的面孔,已然超脱了性别的束缚,近乎妖异。可那双眼睛里,却充溢了隐忍,退让,孤独,那些最无法与人言说的情感,挤在眼瞳里,随着睫毛的扑闪,一点一滴,再也掩藏不住。 她很难讲清自己对于朱由榔的情绪,有穿越者的怜悯,有强势者的同情,有同盟者的感激,亦有共同维护同一个秘密的默契,这些情绪交杂在一起,让她也逐渐分辨不清。朱由榔说,华夏是她和这个世界链接的桥,这没有错。而朱由榔,则是护住她刀锋的鞘。 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这沉默的刀鞘,她在刀锋所指,所向披靡的同时,也定会将自己切割得支离破碎。 所以,她不想让他受伤,绝对不想。 希望他真的能明白,这些她没法说出口的话。 赵明州抿了抿嘴,将千言万语咽回肚里,转过身,向着道观门口走去。 “如果——”一声轻唤让赵明州止住了脚步,“如果有一日,北伐成功了,这个天下成为了将军想要成为的样子,人们过上了像将军向往的那样自由的生活,如果那个时候,我愿意交出王权,让这个天下再也不需要有皇帝——” 赵明州震惊地转过了身。 朱由榔立在那株巨大的半身倾颓的圆柏之下,目光灼灼发烫。 “到那时,将军愿不愿意——不——将军能不能允准,我与你……同行?” 第114章 长夜将尽(六)她在关心我!…… 赵明州疾步上前,用手堵住了朱由榔的嘴。 在指尖的皮肤与朱由榔的嘴唇接触到的一瞬,朱由榔如同被电到一般,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赵明州的表情近乎严厉。 朱由榔苍白着脸色,轻声道:“将军放心,这座道观没有旁人——” “我说的不是人。”赵明州将手放下,有些尴尬地攥紧了拳,“是天。我已经害了华夏,害了花斑马……还差点儿害了纪道长,我不想你也出事……” 她在关心我! 朱由榔的眸光倏地亮了亮,极其乖巧地闭紧了嘴。 赵明州叹了口气:“现在一切事情以北伐为先,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朱由榔张了张嘴,哪怕赵明州以“以后再说”将这段对话强行终止,他还是想要缀上一句。可出于对赵明州一直以来的敬重与倾慕,他不能也不愿违背她的意思,只能将话哽在喉咙里,憋得脸色绯红。 赵明州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兜了一圈,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点头是什么意思。是答应他以后会好好考虑,还是出于敷衍给对方一个答复,亦或者给自己的动容一个交代。 勇敢的赵明州第一次,失去了勇气。她转过身,垂着脑袋,迅速离开了。 *** 杏花树下,朱由榔用指尖缓缓拂过自己的嘴唇,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杯中旋转的茶汤。视野下方缓缓升上来一张可爱稚嫩的脸,般般担忧地望着她最好的朋友。 “小王爷,你还好吧?茶都凉了。” 朱由榔一怔,缓过神来,赧然笑道:“对不住,般般,我走神了。” “你和阿姐聊得怎么样?”般般歪着头,将凉透的茶水浇在杏花树下,重又给朱由榔添了一盏。 “我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朱由榔轻声道。 闻言,般般来了精神,端正地盘坐好,装模作样道:“来来来,施主细细说来,让般般大师替你分析分析。” 朱由榔点点头,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与赵明州的对话和盘托出。 般般瞪大眼睛,撑着腮,听得格外细致,恨不得把二人对话里的每个字都拿出来琢磨一番。 听完,般般又惊又喜地捂住了嘴:“小王爷,你连那种话都说了!?阿姐一定吓到了,你为了她连皇帝都不想当了,我还觉得当得挺有意思的,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妈呀,瞿大人和苏大人要气死了,多铎和多尔衮也要气死了!要真有这么一天,那简直就是自上而下的光荣革命,史书里要大大地记上一笔啊小王爷!” 般般兴奋地在树下窜来窜去,踩得花瓣唰啦作响:“阿姐什么反应,阿姐有没有夸你是好同志!” 朱由榔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赵将军反而更困扰了。” “困扰……”般般将大拇指的指甲抵在一起,轻轻摩擦着,“被小王爷喜欢着,怎么还会困扰呢?被齐白岳那种讨厌鬼缠着才困扰吧!?” 般般的眼前浮现出齐白岳冷笑着的脸,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 朱由榔微笑着揉了揉般般的头发,叹息道:“倾慕与否,终究还是我个人的选择,与赵将军无碍。赵将军只要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走好自己想走的路就可以了。赵将军的宏愿,比之我个人的优柔心思要重要得多。” “般般,你也不用为我烦恼,倒是要替赵将军多多谋划才是。” 般般拍了拍胸脯,梆梆直响:“虽然历史的发展已经出现了很多改变,但有一个人却始终没变。在我和阿姐的那个历史线里,这个人做出了与阿姐同样的选择,只不过他失败了。这次,如果他能和阿姐联手,未必就不能改天换地。” 朱由榔笑着颔首:“昨日我刚阅了赵将军呈上来的折子,字比先前俊秀工整多了,所言之事便是前往鼓浪屿,与郑成功商讨合纵连横的之策。” “小王爷还笑得出啊……”般般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阿姐身边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小王爷你得打起精神来啊!等阿姐这边谈妥了,咱们就效法隆武皇帝,御驾亲征,兴兵北伐,那时候,咱们和阿姐就再也不用分开了。” 少女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移向那片被杏花树遮蔽的天空:“只要在阿姐身边,无论未来究竟如何,我也不会再怕了。” 哪怕换了一个世界,她与阿姐所处的环境依旧与之前雷同。在前世,阿姐常年在外面打比赛,可能每周才能回来一次;而在这一世,阿姐成了大将军南征北讨,也是数月难得见上一面。前世,她被先天的疾病困在病床上;这一世,她又成了没有躯体的灵魂,被困在龙椅上。 她最怕的就是与姐姐分开,而命运却总是开着玩笑,将她们愈推愈远。 躺在病床上,无力而悲愤地知晓姐姐的死讯,永远成为了般般 摆脱不掉的梦魇。而这一次,她绝不要再体会那种痛苦,她宁可和姐姐一道,死在北伐的路上。 “呸呸呸!”般般转身,摸着杏花树的树干大力啐了三声,使劲摇晃着脑袋驱赶走脑海里蹦出来的想法。 朱由榔垂头看她,般般眼睛不知何时微微泛红,像极了月桂树下捣药的小兔子。 “般般,在你们那个世界,是你同赵将军相依为命。而在这里,又加了一个我。虽然我除了身份之外再无长物,可多一个人,命运的航道之上终究会多一个选择。所以——” “不要怕,我们一起改变它。” 这句话,般般只觉似曾相识。 ——不要怕,般般船长罩着你。 记忆中,刚刚穿越而来的自己曾信誓旦旦这样对朱由榔说过。而此刻,二人的身份倒是倒了个个儿。她终于明白了朱由榔的不易,而朱由榔也体会到了另一个时代的脆弱。 般般用牙齿轻咬了一下嘴唇,将冲到眼眶的泪水咽了回去:“嗯,咱们都不要怕。” 第115章 长夜将尽(七)我要阿姊——永远,永…… 北伐债券的发行如同一双从天而降的大手,再一次搅乱了天下大局。又有两支队伍提前于前一世的历史线拨乱反正;郑彩拥立的鲁监国政权痛失重臣华夏,于厦门呈防守态势;大西军避免了与南明方面的战事,在四川潜心恢复发展;山东方面的榆园军提前数年形成了气候,让清廷头痛不已。 然而,无论整个中国大势如何风起云涌,赵明州始终是清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在摄政王多尔衮的指挥下,由多铎、鳌拜、吴三桂组成的联军开始向着南方进犯,他们准备与龟缩在漳州的孔有德一道,以强大的人数优势,彻底压制意欲北伐的赵明州。 而赵明州则要利用这段大军从北京到广州的时间差,达成与郑成功合纵连横的目的。因为是以和平谈判为基础的会面,再加上赵明州俩姐妹对郑成功极度的信任,这次赵明州只带了五百亲兵,以示诚意,以及外界盛传的“嫡亲弟弟”——齐白岳。 带上齐白岳是般般的意思,把明州弄得哭笑不得。 “阿姐,我不管,你把那个齐小疯狗带走啊!” 自从齐白岳撞上了赵明州和般般过分亲密的举动之后,他看般般和朱由榔的眼神就变了。再加上亦父亦兄的华夏惨死眼前,齐白岳的性格变得愈发极端偏执,也唯有赵明州才能压制得了。 “他死皮白赖地抢了我的姐姐我也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他阿姊阿姊地叫着我也不说什么了,可他现在那个刀人的眼神我实在受不了!”般般气冲冲道,“就跟咒怨里面那个小男孩儿似的,他直接去演都不用化妆!” “我和小王爷怎么着他了啊!” 听着妹妹“气冲斗牛”的抱怨声,明州也只有苦笑的份儿,她也说不清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被她从尸山血海中背出来的孩子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似乎华夏一死,束缚在他身上的紧箍咒便瞬时消散,反而成为了助长他暴虐阴郁性格的催化剂,她也只能将他带在身边,防止他埋下更大的隐患。 在前往鼓浪屿的海船上,齐白岳吐得七荤八素,还是硬撑着不肯休息,笔挺地立在赵明州身旁。 赵明州冲一旁的女兵们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去船舱里吃点心吧,这是海上,安全得很。” “那我们给明州阿姊捎点儿出来吗?”小女兵们叽叽喳喳道。 赵明州摆了摆手:“不用,我也有点儿晕船,吃了甜的反而不好。” 闻言,小女兵们整齐地列队离开了,等到赵明州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才齐齐发出一声欢呼,啪啦啪啦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赵明州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从齐白岳苍白的脸色上滑过,顿了一顿。 “臭小子,你最近怎么啦?”赵明州的声音很温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齐白岳早已成为了和般般相似的存在。 “没怎么……”齐白岳皱巴着脸,盯着甲板下翻涌不息的海浪。 “呕——”一股酸水冲上喉管,齐白岳扑到船边吐了起来。 “把目光放远些,越盯着近处的海浪看,你就会觉得越恶心。”赵明州拍着对方的后背,他依旧像小时候那般瘦,即便穿着棉甲,仍然能隐隐感受到他拱起的脊骨,硌得人手生疼。 齐白岳强忍着恶心点了点头,咕咚咕咚灌下一碗水后,扶在船舷上喘气。 “你……不太喜欢圣上?”盯着少年的侧脸看了半晌,赵明州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齐白岳和华夏处得很好,同没正形的陆宇火鼎也亲如一家,来到肇庆城之后,他对白毛儿似乎没什么恶感,对小胡子罗明受也赞许有加。可偏偏就是朱由榔,齐白岳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嗯。”齐白岳丝毫不加掩饰地赞同了。 “为什么?” “之前就觉得他柔柔弱弱的,扶不上台面。若不是阿姊你护着,怕不是死了七次八次了。那时就不喜欢,现在就更讨厌,他竟然敢逼着阿姊成婚!”齐白岳的嗓门情不自禁地大了起来。 赵明州简直要为朱由榔叫屈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不是他逼着我成婚,相反,是因为他的保护我才不需要成婚。在这个时代,大家的思想还没有进步到不婚不育,芳龄永继的水准,所以文臣们一门心思想把我推给他也可以理解。毕竟,手里实权太多了,总会被人忌惮,谁都不能免俗。” “若他真的保护阿姊,怎么不把那帮大嘴巴都砍了!”齐白岳叫嚷道。 赵明州将手按在齐白岳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少年的声调立时减小了,剩下半句话几乎是嘟囔出来的。 “白岳,很多时候,喊打喊杀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他是皇帝,不是土匪。再说了,同一个国家的稳定,百姓的安宁相比,一个人的幸福并没有那么重要。” 齐白岳嘴唇微微颤了颤,赵明州以为他又要吐,刚准备再给他拍背,却听他轻而又轻地呢喃道:“对我来说……重要。” 秋日的海风格外舒爽,带着大海特有的咸腥气味儿扑面而来,将少年被汗水打湿的碎发吹起,在风中形成一道柔软的弧线。齐白岳的睫毛很长,将黑瞳瞳的眼睛围在其中,如同触不可及的深渊。 “只要阿姊幸福,谁痛苦都可以。只要阿姊开口,我可以为阿姊做任何事,杀……任何人,包括——” “齐白岳!”赵明州厉声喝止道。 “你现在的想法很危险,你知道吗!华公子就是这般教导你的!?我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齐白岳扭过头,眼睛通红:“当然不是!华公子告诉我,朝闻道夕死可矣,告诉我君子之去就死生,其志在天下国家,而不在一身……他是朝闻道了,他是志国家了,可我呢!他丢下了我!我不要阿姊朝闻道,我不要阿姊志国家,我要阿姊——永远,永永远远陪着我!” 赵明州只觉手腕一紧,齐白岳的手已经攀上了她的手腕,少年的身子如同日夜拔高的竹节,早已经高过了明州的头顶,透过微微颤动的睫毛,明州能清晰地看到一滴泪珠噙在少年的下眼睫上,随着他重重地喘息落了下来,滴在赵明州的手背上。 “我不准你再丢下我!”少年如同被困的小兽,低声喊了出来。 第116章 长夜将尽(八)赵明州当先拱手,格外…… 赵明州怔怔地看着他,她知道这个孩子经历过多少苦难。亲生父母被清军杀死在面前,好不容易被自己从扬州城背出来,又被自己“转送”给华夏照看;和华夏建立了深挚的感情,却又突遭死别。说到底,他只是个孩子,又如何能消化掉这么多的痛楚呢?再加上他本身性格就偏执极端,早就把赵明州视为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如何能轻易放手呢? 如果他是般般,自己还会这么严格不近情面的要求他吗? 赵明州长叹一口气,声音柔和下来:“白岳,我不会丢下你,我保证。” 少年的眼睛如同被骤然吹亮的烛火,颤动着燃烧起来。 “但是,你答应我,你要听我的话,不能做任何我不允许你做的事情,尤其是,不能杀人。” “阿姊,我——” “答应我。”赵明州的语气不容置喙。 齐白岳的手用力攥了攥,点头道:“我答应你,阿姊。” 阳光以一种温柔的姿态,从船舷的 东方洒落下来,将二人的身躯紧紧包裹起来,如同发着光的茧,没有人知道即将破茧而出的究竟是凄美的蝶,还是可怖的蛾。似乎是被阳光照疼了眼睛,赵明州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却从指缝间瞥见一座小岛。 那小岛漂浮上波涛之上,如同披着一袭金色的纱幔。随着船只的缓缓前行,小岛逐渐展露出更多的细节,而码头上停泊的船舰也映入眼帘。 “阿姊,明州阿姊,鼓浪屿到了!”小女兵们的欢呼声由远及近而来,赵明州下意识地后撤了一步,拉开了自己与齐白岳的距离,齐白岳也乖顺地松开了握着明州手腕的手。 “你答应我的,不要忘了。”在被女孩子们簇拥起来之前,赵明州低声嘱咐道。 此时,郑成功早已率领麾下精兵强将等候在岸边。人群之中,一头红卷毛在一干身着华贵端丽朝服,垂手肃立的大臣中格外显眼。 眼见赵明州带着五百亲兵越走越近,荷兰医生布鲁斯反倒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从人群的缝隙里偷瞄着行在最前方的女子。 “郑将军,久仰大名!”赵明州当先拱手,格外郑重地向着郑成功行了一礼。 此时的郑成功虽是有了一定的威望,但若论兵力之盛,不如郑彩郑联;论资格之老,不如郑鸿逵;论战绩之优,更是和未尝一败的赵明州有一定的差距。所以,当众人见到见到名满天下的赵明州竟然对郑成功这般有礼,心中都是一惊,郑成功麾下众臣更是自觉面上有光,腰杆都直上了几分。 郑成功却是不卑不亢,只是淡淡笑了笑,拱手还礼:“昔日黄道周曾言,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赵明州,郑某有幸,得识将军。” 二人相视而笑,一个英姿飒爽,一个萧萧谡谡,一个南明的擎天之将,一个是东南沿海的海中之蛟,身份不同,气场却相似,一时之间让众人移不开视线。 寒暄之间,郑成功也没忘了布鲁斯对他的嘱咐。 “布鲁斯医生”,郑成功侧步让出一块距离,“你与赵将军有一面之缘,还不上来见礼?” 布鲁斯几乎是一步跃了出来,他身量比众人都要高些,又生得瘦削,这一步迈得太大,脚下步幅不稳,倒像是一个簪着红毛的弹簧。 赵明州被他逗乐了,伸出右手,笑道:“你好啊,布鲁斯医生,我的笔友。” 布鲁斯的脸色登时转成了与发色相同的红:“圣……”刚蹦出一个字,布鲁斯的胸口就被郑成功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赶紧改口:“赵将军,在您的建议下,我认真研究了蚊虫与疟疾的相关性,有了极大的进展,我要代表全世界所有疟疾患者感谢赵将军对医学的贡献。” 他的腔调古怪,赵明州身后的小女兵们都强忍笑意,垂下头去。赵明州却是不以为意,握住布鲁斯伸过来的手,上下摇晃了数下。 “那我就代表我自己,感谢布鲁斯医生的救命之恩。” 布鲁斯的嘴都快要咧到太阳穴上了,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能给赵将军治病,是我来到中国最大的荣幸。” 最初的羞涩已经褪去,来自荷兰人的爽朗与殷勤占据了上风,布鲁斯一甩额前卷曲的刘海,正欲畅所欲言,却突然受到惊吓一般“啊”了一声。握着赵明州的手也立刻松了开来。顺着他湛蓝色的目光望过去,是齐白岳冷笑着的脸。 齐白岳学着赵明州的样子,冷冰冰地握住了布鲁斯的手,用力一捏:“好久不见。” 所有的旖旎心绪都被这少年的冷笑埋葬,布鲁斯重新回忆起了曾经被这位少年喊打喊杀而连夜逃窜的恐惧,他倏地缩回了手,齐白岳倒是没有太过为难他,亦轻飘飘地松开了对布鲁斯的束缚。布鲁斯委屈地望了一眼郑成功,抱着自己微微泛红的手,钻到了队伍后面。 在众人看来,齐白岳无非是个半大小子,没有人在意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插曲。郑成功大度地笑了笑,向赵明州一众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营帐之中,佳肴已备,权为诸君接风洗尘。诸位,请!赵将军,请!” 赵明州微笑颔首,走向这位自幼时起便熟知的将领。 也许,这条历史线上的人们尚未知晓他流传后世的功勋,但时间早已鉴证了他的忠诚,也赢得了赵明州对郑成功不设防地信任。 湛蓝的天空之下,海天交接之处腾起一簇直冲云霄的白浪,随后,一声明亮而绵长的长鸣追风逐浪而来,那是遨游于碧蓝深海的巨兽,呼唤同伴的声音。 海洋,是马背上的民族望而生畏的禁区,却也即将成为赵明州全新的战场。 朝代更迭,兴衰往复,亘古未停,其间自有天道。治与乱、进与退、攻与守、战与止,往往人力所不能及。然而,自有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之人,不驰于空想,不耽于虚声,当为天下苍生登高一呼!(《泰山不让》完) 第117章 剑指鹭岛(一)我弟弟,小朋友长身体…… 接风洗尘的宴席设在靠近海边一处的楼阁之上,这楼阁建在崖边,与日光岩遥遥相望,视野极好。向东是无垠碧海与壮阔青天,向西是巍巍青山万木回唱,向南是浸润在暮色中的日光岩,向北则是一弯深潭寂然无声,四向皆景,美不胜收,可谓是鼓浪屿得天独厚之所在。 众人依次落座,赵明州被推让到上位,身畔是郑成功和齐白岳。待坐定,数名蜜色皮肤,雪白衣裙的少女便鱼贯而入,将一盘盘精美的菜肴呈于众人面前。 赵明州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还能认出几样。 用海蛎、鸡蛋和青蒜煎炒的海蛎煎,鲜香饱满,如同一片隆起的金色丘陵,外表酥脆爽口,内里鲜嫩多汁,让人食指大动。 摆在齐白岳面前的是红蟳米糕,顶盖儿肥的青蟹配上软糯的糯米一同蒸煮,将蟹肉的鲜美与米饭的清香相互融合,既美味又饱腹,齐白岳被晕船折磨得七荤八素的胃,也在这独特的香气中逐渐妥帖下来。 而摆在赵明州面前的则是一条巨大的清蒸石斑,雪白的鱼眼凝望着天空,似乎还在酝酿着下一次鱼跃出海。 一壶清酒斟入杯盏,郑成功朗声道:“本藩这便预祝将军,鲸波万里,乘风破浪。” 赵明州含笑饮了,却在郑成功的祝词中品出了另外一层意味。不余一滴残酒的酒杯轻轻搁在桌面上,赵明州转头对郑成功道:“听国姓爷的意思,北伐这事儿似乎——还得商量?” 明朝的文人之间对话总喜欢弯弯绕,想说东偏先说西,想打南偏先指北,往往唇枪舌剑了几炷香的时间,都没有谈到点子上,郑成功也早已经做好了陪这位赵将军打太极的准备,可他着实没想到,这位名声赫赫的女将的语言风格倒是与她打仗的手段一般,实打实,硬碰硬,竟是直接不加掩饰地问了出来。 这却正合了郑成功直爽干脆的性子,郑成功挑眉凝了赵明州一眼,笑道:“既然赵将军这般直言不讳,本藩也没有必要隐瞒。” “没错,至少到目前为止,本藩尚无同赵将军共同北伐的打算。” 此言一出,郑成功方的文臣武将都极有默契地避开了赵明州的眼神,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饭,可齐白岳的眼神却凌然刺来,毫不掩藏地瞪视着郑成功。 “甘辉”,郑成功点起了一位将领,“由你来给赵将军细数一下我军的兵力。” 一位大胡子将领闻声放下青口贝,站起身来大声道:“报将军,我军现有兵卒两万余人,战舰26艘,帆艇渔船上百艘。” 赵明州眸光一亮,郑成功手下经验丰富的船员水手,征战无数的战舰船帆都是她极为紧俏的,若能为她所用…… 郑成功似乎看出了赵明州的意思,笑着叹了口气:“赵将军定是觉得我军兵员丰沛,当有一战之力。可是打仗,打到最后才是人,打在前面的却是粮草、武器、装备、运输……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银钱砸出来的?” “赵将军自有大手笔,携全国之力推行北伐债券,想来收益颇丰,而本藩却只有与日本通商这唯一途径。既要通商,海船不可或缺,水手更是必不可少,仅往来运输,商旅护航这一项,便用去了大半的海船。更遑论岛礁巡航,军营布防,自又用去十之二三。” 郑成功的笑容褪却了,一种更具玩味感的表情浮上眼角眉梢:“这样粗粗算下来,能用之于北伐的战舰竟是——一艘也不剩了。” 齐白岳脸色铁青,正欲说话,手却被赵明州轻轻压下。 赵明州抬眸,竟是笑了起来:“这样说来,国姓爷是请我来吃鱼的咯?” 郑成功不免一怔。 他的确是不想随赵明州北伐,若是成了,便是给他人做嫁衣,他郑成功只能做小伏低;若是不成,便是随他人送死,不仅成全不了民族大义,反而害了自己这一帮兄弟。再者说,就算他有心帮助这位女将,可攘外必先安内,郑氏家族内部的战火尚未平息,又如何随她去北伐呢? 可是,这些话他是无法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赵明州直言的,只能将原因推到兵力不足一事上。赵明州千里迢迢从肇庆赶到鼓浪屿“请兵”,却吃了他这么一瓜落,就算不勃然大怒也该面露不悦之色才对,可她偏偏笑脸相迎,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不由让郑成功对她刮目相看。 但也仅仅是刮目相看了,这份“敬意”,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赵将军”,郑成功的声音里带了一份疏离与冷意,“这海洋不比陆地上的河川湖泊,平静只是一瞬,风浪、暗流、暴雨、雷电皆是自然之馈赠,亦往往是生灵之劫难。所以,海洋中的鱼务必比河湖中的更谨慎,更勇敢,更顽强,方能在瞬息变化的海洋中求得一线生机。” 他定定地看着赵明州琥珀色的眸子,如雨水洗刷过的澄净瞳仁里倒映着他的身影。 “以海为生的我们也一样。”郑成功沉声道。 他站起身,微微前倾了身子,拿过赵明州的竹箸在石斑鱼的腹部上夹起了一块雪白的鱼肉,在颜色浓郁的汤汁里一粘,送到了赵明州面前的碗里。 “此处为鱼腩,在石斑鱼的胸腔鳍附近,乃是鱼身上最柔软、脂肪最多之处。烹饪过后,入口即化,最是美味,还请赵将军享用。” 这是他给赵明州的台阶,亦是他给赵明州最为明确的拒绝。 赵明州双手接过竹箸,却转手将鱼肉夹到了齐白岳的碗里,抬头冲郑成功龇牙一笑。 “我弟弟,小朋友长身体,得多吃点儿海鱼,希望国姓爷不要介意。” 她抬手,在齐白岳的肩膀上轻轻一拍:“白岳,抓紧吃,咱们过会儿还得参观国姓爷的战舰呢!” 齐白岳眼睛都不眨,直接将那饱沾汤汁的白嫩鱼肉塞进了嘴里。 这一下,压力再次回还给了郑成功。 郑成功鹰隼般地眸子探寻地在赵明州的脸上转了一圈,笑道:“如此——甚好。” 第118章 剑指鹭岛(二)你把大夫踹湖里了!?…… 是夜,荷兰医生布鲁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这是他飘扬过海来到大明之后,最幸运又最不幸的一天。幸运的是,他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圣女明州,同她进行了亲切交流还相互握了手;不幸的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郑成功拒绝了圣女北伐的邀请,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下午的时候,圣女带着她的弟弟和亲兵到战舰上参观,布鲁斯跑前跑后地拼了命介绍,圣女也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幅度极小地点着头。她那凶神恶煞的弟弟则全程板着脸,害得他时不时分神注意他背后是不是藏了一柄尖刀。 布鲁斯将火红的脑袋埋到了被子里,发泄式地发出一声大型犬一般的吠叫。 这时,屋外响起了一声压抑的咳嗽声。 在寂静沉默的夜里,这一声咳嗽无异于惊天雷霆,把布鲁斯吓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低声问道:“谁呀?” 咳嗽声的主人声音很年轻:“开门吧,赵将军有请。” 一听赵明州相邀,布鲁斯霎时也忘了心头的惊惧,赶紧打开了房门。可门外露出的那张面孔,却让他瞬间后悔了方才的选择。 布鲁斯下意识地转身就往房里跑,久候在外的齐白岳哪里肯依,只一探手就揪住了布鲁斯的脖领,另一只手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你跑什么!”齐白岳有些着恼,低声喝道。 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荷兰医生不敢说话,只是从指缝间不时咕哝两声,一脸委屈地睁大了眼睛。 齐白岳看着他满脸的丧气相,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阿姊请你是你的福气,怕什么,我还能杀了你不成!?” 布鲁斯揪紧的心为之一松。 “就算杀你,也得等阿姊问完了再杀,不急于一时。”齐白岳又冷声添了一句。 经此插曲,布鲁斯被齐白岳拖拽到赵明州面前时,单薄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溻透了。 赵明州瞠目结舌地看着满脸冷汗的布鲁斯,问齐白岳道:“你把大夫踹湖里了!?” “我哪有,谁知道他犯得什么怪病。”齐白岳嫌弃地丢开布鲁斯,对赵明州回复的语气却带着孩童的嗔恼。 布鲁斯听得心头一阵恶寒,连滚带爬地躲到了赵明州身后。 赵明州将战战兢兢地布鲁斯扶到座位上,支使齐白岳拿来一块布毯,又递上一杯热茶,温声道:“布鲁斯医生,不好意思,我弟弟吓着您了。” 布鲁斯磕巴着:“没……没关系,圣女大人找我……找我有什么事啊?” 赵明州没有在意布鲁斯嘴里奇奇怪怪的名讳,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天咱们吃饭的时候,我总觉得国姓爷话里有话,他最近是碰到什么难事了吗?” 布鲁斯面露难色。 赵明州也不催他,只是搬了一把椅子在布鲁斯身旁坐定,闲话家常般开了口:“布鲁斯医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不会对你隐瞒。你是国姓爷最好的朋友,他自然也不会对你隐瞒。所以,我们俩人究竟能否合作,关键因素在你。” “国姓爷的难处我理解,然而,兵员不足,钱财紧缺还是最浅显的客观原因,那国姓爷不愿北伐的主观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赵明州压低了声音,她的嗓音因为长期的过度使用而微微沙哑,却自有一股旁人难以抗拒的蛊惑之意。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国姓爷看来棘手的事情,换到旁人的角度,也许——触手可及。” 布鲁斯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道:“照理说,这些话我不该对圣女大人讲,但是也许——” “也许我真的能帮他呢?就像在治疗疟疾的问题上,我也帮了你呀!” 赵明州接口的这句话彻底打动了布鲁斯,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其实,福松不愿意北伐还有一个原因。表面上看,福松已经成为了他们郑家的家主,手握大权,但其实郑家的权力还分散在郑彩、郑联和郑鸿逵手里。他们三人,两个人在中左所(今厦门)支持鲁监国,郑鸿逵则屯兵金门,而福松只能龟缩在这鼓浪屿上,心中能不憋屈吗?如果他今日答应了圣女大人北伐的请求,只怕他前脚离开鼓浪屿,后脚就会失去这最后的倚仗了。” 赵明州的眸光一亮:“果然如此!” “圣女大人,你说什么?”” 我说——原来如此,布鲁斯医生,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布鲁斯说的话彻底印证了赵明州心底的猜想。在来到鼓浪屿之前,般般给她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历史知识集训,虽然现在的历史线已经偏离了他们前一世的历史,可临阵磨枪,不亮也光,为了能够顺利将郑成功拉上自己北伐的大船,提前的准备是必不可少的。 通过般般老师的谆谆教导,赵明州将郑成功的生平轶事也算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在前世的历史线中,此时的郑成功腹背受敌,既要和清廷争锋相对,又要从两位表哥手里夺权,是相当困窘的一段时期。 “圣女大人,你准备怎么帮助福松呢?”布鲁斯小心翼翼地打断道。 赵明州压低声音神秘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已经有办法了。不过,布鲁斯医生,这件事你先不要对国姓爷讲,我还有条件要同他谈。” 布鲁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怅然地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圣女大人,我也没有机会告密了。我已经知道了,同你谈完话,我就会死。不过,能死在圣女大人手中,在死前又得窥医学之神的衣角,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赵明州被布鲁斯的一番胡言乱语说得一个头两个大:“我杀你干嘛?” 布鲁斯不敢将眼睛完全睁开,眯缝着湛蓝色的眼睛,往齐白岳的方向一指:“您弟弟说的。” 赵明州向着齐白岳的方向怒目而视,却发现那臭小子早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只得好言相劝着将吓得没了魂儿的布鲁斯医生送回了他的卧房,方才回到自己屋中奋笔疾书,燃着的灯火一夜未熄。 而在相隔甚远的肇庆城外,一辆不起眼的车队正在趁着夜色疾驰。车队最前方一人格外显眼,一身宽大的道袍被夜风鼓胀而起,如同一只无喙的大鸟振翅而飞,雪白的发丝从压紧的帽笠下流泻而出,被月光映得发亮。这领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肇庆城道观中的道长——纪春山。 第119章 剑指鹭岛(三)现在夜深人静,咱们俩…… 纪春山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马车,扬声道:“王爷,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到肇庆城了。” 马车中一片静默,过了半晌,方才响起一阵悠悠的叹息。 “哎……躲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有这一见。” 纪春山压低帽檐,挡住扑面而来的寒风,朗声笑了起来:“瞧王爷说的,咱们这王城倒成了虎穴狼窝一般。” 马车中的人讪笑了两声,又添一声叹:“不瞒纪道长,本王此番确是起了自缚受死之心。早知有今日之劫,本王当初又何必争那龙椅呢……” 似乎是为了再看一眼今夜的月光,马车的车帘微微挑起,露出一张和朱由榔相似的,却苍老不少的面容,正是当年从广州城逃离的唐王朱聿鐭。 此时的他一身布衣素服,哪里还有当年挥斥方遒的影子。他忧伤地凝视着空中随着马车一同飞奔的月亮,眸子里的光芒明明灭灭。 他曾见过这样一双堪与月色争辉的眼睛,那人也曾提醒过他,在鞑子虎视眈眈之时,再纠结谁是天子,谁是藩王,是一件极为可笑的事。可惜他当时并没有听进心里,以致今日之惨局。 “王爷这般怕见圣上,那为何贫道相请,王爷却没有丝毫推脱之意呢?” 唐王的目光从月亮移向前方策马疾驰的背影,目光逐渐温和下来。两年前的雨夜,纪道长也是这般头戴斗笠,一袭黑衣,唯有银白的发丝若隐若现。 “因为纪道长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本王岂可推脱呢?便是明知送死,也当从容以赴,以报道长大恩。” 纪春山脸上促狭的笑容登时收敛,赶紧安慰道:“王爷莫怕,贫道跟您保证,圣上绝无刁难之意,只是要求王爷办一件事。” 唐王自是不信,他曾与朱由榔并立称帝,二龙相争,哪怕朱由榔派赵明州、苏观生一行来广州好言相劝,他依然不肯让位就藩,最后落得个被文武百官厌弃的结局,反而是外来之将的赵明州守住了那一城百姓,也挽救了他最后的尊严。 后来,赵明州班师回朝,他则前往封地就藩,一路上是这位纪春山道长舍命相护,他才逃脱了多铎的毒手,原本数百人的队伍,只余下最后十人,狼狈不堪地到达了封地。 虽然是乱世之君,可他也是遍阅史书,兵法娴熟,他深知成王败寇的道理。朱由榔已经让他偷活了这几年,他也该知足了。 唐王不愿再与救命恩人纪春山争辩,再一次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月亮,放下车帘,缩回头去。 虽说心里做好了准备,可即至城门口,远远瞥见那格外高大敦实的城墙,那比广州城宽出数倍的护城河,唐王还是觉得手脚冰凉,额头直冒冷汗。他听着车轮辘辘轧过吊桥的木板,听天由命的闭上了眼睛。 车帘被掀开了,深秋的寒风扑将进来,将他周身的汗水一扫,只觉冰寒刺骨,如坠深窟。 “恭请唐王殿下。”纪春山一摆手,唐王放弃了心里的挣扎,扶着宫人的胳臂下了车来。 因为长时间紧闭双眼,唐王只觉眼前一片苍茫,惨白色的雾气笼罩着整个世界,风急天高,愁云惨淡,当真是符合唐王此时的心境。 冲着那明黄色的高挑身影,唐王膝盖一软,倒头便拜:“罪臣——” 话音还未落,膝盖尚未沾着路面的沙尘,唐王的胳膊便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扶住了。 “皇叔父。” 朱由榔的声音很温和,如同一条月夜下泛着粼光的河。 唐王怔住了。 “皇叔父一路辛苦,宫里已经准备好了酒菜,咱们叔侄二人当好好叙叙旧。” 唐王看着朱由榔的脸,半晌没说出话来。叔侄?皇家连父子都是君臣,何况叔侄?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永历皇帝,这位天下百姓口中誓死不退,笃意北伐,倾尽全力支持武曲星赵明州的帝王,竟然是这般样子。 “罪臣……”唐王又一次作势欲跪。 朱由榔也再一次稳稳扶住了他。 “皇叔父,此番是朕有求于您,千万莫要如此,否则……让侄儿如何开口啊?我大明行至今日,宗室凋零,独木难支,侄儿何其有幸,在此乱世之中尚有皇叔父千里来援,侄儿感激涕零。过往恩怨在血脉亲情面前如同云烟,一呼一吸之间便散去了。侄儿绝不介怀,还请叔父您也释然才是啊!” 朱由榔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无论他们过往如何争权夺利,无论他曾多么迫切地想要将他推下龙椅,这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他绝不会再提。 唐王微微张大了嘴,憋在喉咙里的话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让他后悔不迭:“当真?” 真龙天子金口玉言,如何会做得了假?他这不是公然质疑九五之尊吗? 朱由榔笑了,他拍了拍唐王已经开始颤抖的胳膊:“不敢欺骗皇叔父。” 一路上的紧张、惶恐、惊惧、焦虑在此刻齐齐散去,唐王如同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鼓浪屿的月色今夜亦是澄净如水。 赵明州着一身利落的劲装,独自一人行在山路上。身在他人的地盘,她倒是自在非常,脸上挂着旅人才有的轻松落拓的笑容,弓着背,低着头,吭哧吭哧地往山上走。直走到那山顶的怪岩之处,方一手撑着石壁,大口喘着气。 “月夜登山,赵将军好雅兴。”顺着巨石的阴影处步出一人,一身青色的贴里勾勒出俊朗的身形,和白日里身着朝服的样子相去甚远,一柄全身通红的血珀簪插在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冠之上,明莹润泽,光彩逼人。 赵明州微眯起眼睛,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是为了来找你,你也应该是在等我吧!” 赵明州朝着日光岩的平坦之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国姓爷,白天里人多,有些话不好 说,现在夜深人静,咱们俩人盘盘道。” 郑成功的眉头一簇,审视的目光射向对面的女子。 “赵将军,我想你误会了,本藩要对你说的话光明坦荡,白日里都已明言,没有什么需要私相授受的。” 赵明州呲牙一笑,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猞猁:“您没有?巧了,我倒是有。” 第120章 剑指鹭岛(四)这叫军体拳。 “哦?”郑成功微微一挑眉,却见赵明州极为随意地拂了拂石面上的灰尘,大剌剌盘腿坐了下来。 “今天白天,国姓爷说了自己不愿北伐的原因,说来说去不过是四个字——诱惑不够。” 闻言,郑成功的眉目间陡然现出一抹厉色,赵明州却如没看见一般继续道:“这我当然能理解,毕竟打仗嘛,总得图点儿啥,不是名就是利,国姓爷现在自身难保,如果还跟着我北伐才叫一个奇怪呢!” 赵明州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直视着郑成功被遥远的渔火映亮的双眸:“可是如果,我能达成国姓爷的核心利益呢?” “核心利益——”郑成功下意识地咂摸着这个从未听过说的词汇。 “就是说,我能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 郑成功的眸光略一凝,继而朗声笑了起来,笑中却暗含威胁之意:“那本藩倒要听听,赵将军认为本藩最想要什么。” “中左所。” 郑成功的笑容瞬时收敛,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晦暗下来,如同冥冥欲雨的黑色苍穹,压迫感极强。若不是赵明州提前了解历史,知道郑成功没有对永历朝廷存着歪心,只怕这一刻就要拔刀自卫了。 “赵将军,有些话不能乱说,中左所是鲁监国的领地,亦是郑彩郑联二位兄长部队驻守之所在,你说本藩意图染指中左所,岂不是诋毁本藩是那不忠不孝之人!” 郑成功的神色越恼怒阴郁,赵明州的笑容却越发明亮起来:“国姓爷这话说的,你是圣上的人,遥奉永历正朔,给鲁监国尽什么忠?你是郑家的家主,于情于理郑彩郑联都该听你的,又要给这俩尽什么孝?” “那本藩也断不会做那挑起国家内战、家族内斗之人!” 郑成功直觉面前的女子如同一只得逞的狐狸,施施然直起了前倾的身子,似乎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一般:“不用您出手,我来。” “我保证,不出半月,中左所将会成为国姓爷您的藩地,郑彩郑联甚至郑鸿魁都无法再对你造成威胁,而你却不用承担同室操戈的恶名,要兵有兵,要钱有钱。” 郑成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赵将军,此等大事可不能做玩笑之语。” 赵明州往海天交界处一指,敛了笑郑重道:“妈祖娘娘为证,我赵明州一口唾沫一个钉。” 郑成功微眯双眸,审视地看向赵明州:“那赵将军的核心利益呢?” “全天下都知道,北伐就是我的核心利益。” 一抹笑容中和了郑成功脸上的锋锐之感,他扬起手,修长的手指合拢,手掌朝向赵明州:“若赵将军当真能做到,本藩自无二话,追随北伐,今日击掌为誓!” “啪”地一声轻响,赵明州心情畅快,压在胸口的大石终于随着郑成功的松口而消失无踪,这一掌倒是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击得郑成功一个屏息,后撤了半步。 ——当真豪杰。 郑成功心中暗赞,垂下胳膊掩在身后,悄无声息地转了转酸胀的手腕。 *** 前一晚的彻夜畅聊让一向自律的郑成功也晚起了半个时辰,将醒未醒之际,只听耳畔隐隐传来清脆的呼号之声。 那是在屯兵的鼓浪屿上极为罕见的女性的声音。 郑成功披衣下床,走出门去。 屋外的不远处,一抹鲜艳的红色正鬼鬼祟祟地躲在岩石间,向着校场的方向张望着。 “布鲁斯。”郑成功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布鲁斯医生吓得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福松,你要吓死我!” 郑成功早已习惯了他一惊一乍的处事方式,淡淡笑了笑,顺着布鲁斯的方向望了过去:“你在看什么?” 已经不需要布鲁斯医生再多做解释,校场上整齐排列的队伍已经跃入眼帘。五百名女子,身着明州军极为标志性的赤色棉甲,二十人一排,二十五人一列,正喊着号子练拳。而站在队伍最前方领拳之人,正是昨夜月下畅谈的赵明州。 她背朝着大部队,浓黑的发挽成一个髻束在脑后,斜插了一个式样古怪的簪子,细细看去,竟是一杆断箭。从郑成功所处的位置很难看清她的脸,唯有在侧身挥拳的瞬间,能隐约看到那双澄亮的眼眸。她的一招一式都格外利落准确,喊得号子也比任何一个人都响亮,从丹田中积聚的气势,在唇齿分合之间冲出口腔,化作略带沙哑,如同裂帛般地一声——哈! 郑成功不自觉地向校场走去。 愈是靠近,他愈能感受到这支队伍蓬勃而顽强的生命力,就如同山石的缝隙中钻出的凤凰花,土地越贫瘠,枝干越茂密;山风越凛冽,花朵越鲜艳。五百名女子,像极了赵明州的五百个影子,整齐划一,如臂使指,当真气势雄浑,让人移不开视线。 郑成功静静站了一会儿,就看见赵明州转过身来,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朗声道:“再练半个时辰,咱们就开饭!” 她的目光往郑成功的方向一扫,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 “国姓爷,早!” 发髻上的箭镞寒芒一闪,让郑成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赵将军说笑了,与赵将军相比,本藩可是迟了。”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拳啊就得多练,练少了就得送命,可不是开玩笑的。”赵明州道。 “赵将军这练得是什么拳?”刚一出口,郑成功便后悔了。练家子最忌讳被偷师,这名满天下的赵将军自然也不能免俗。虽说她尚在自己的地盘,可明目张胆看别人练拳,还理直气壮地问出来,实在是有违君子之道。 郑成功正欲说点儿什么岔开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却听赵明州没有丝毫迟疑地开口了:“这叫军体拳。” “是本藩孤陋寡闻了。”郑成功微微敛眸,藏起差点儿泄漏的愕然。 “国姓爷想学吗?”赵明州笑得坦然,没有丝毫的芥蒂。 不知为什么,郑成功起了试探之心,他倒要看看这位赵将军能坦然到什么程度。 “想。”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预想之中的犹豫与疏离并没有出现,相反,赵明州直接探手从怀中掏出一卷有些皱巴巴的书。 迎着晨风,她呼啦啦翻开,指着上面奇形怪状的小人道:“正好,我都画下来了,很简单,照着图打就行!” 郑成功垂头看了看那一卷鬼画符,又抬头看向赵明州微笑的脸,她真诚到让人觉得古怪,总巴望着能从那清可见底的“真诚”里咂摸出些阴谋的滋味,可却总是功败垂成。很难相信,这个天底下竟真的有这样的人,身居高位,却依旧干干净净,像她的旗帜一般,不沾丁点儿杂质的红。 “赵将军,家传的拳谱,如何能这般轻易示人?”郑成功问出了心中困惑。 “这有啥,学拳嘛,不就是为了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吗?”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连郑成功都没有意识到,他紧簇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露出了和赵明州相似的,温和的笑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剑指鹭岛(五)那面旗帜旗面极长,如…… 十三日后。 正如赵明州向郑成功所承诺的,不出半月,赵明州便登船前往中左所,随行不过五百亲兵,外加一个冷着脸始终跟在赵明州身畔的少年。郑成功委派大将甘辉护航随行,临行前,郑成功低声嘱咐道:“万万不可与郑彩郑联产生冲突,若那赵明州一计不成,你便带领船队速速撤离,绝不可流连。” “那中左所兵众号称十万,赵将军却只有区区五百人,若真是爆发了冲突,岂不是 以卵击石,藩主,您确定我不需要插手吗?“甘辉犹豫道。他与赵明州一行喝过几场酒,私交甚好,心里颇有些不忍。 “不需要。”郑成功抱臂看向那支正在有序登船的队伍,唇角缓缓勾起,锋利如刀。“本藩倒是要看看,她究竟有没有资格做我的盟友。” 一炷香的时间后,船队整装待发,向着中左所急驰而去。 碧蓝色的大海上,一座形似白鹭的岛屿振翅欲飞,正是文人骚客口中的“鹭岛”——中左所。与孤悬海上的鼓浪屿不同,厦门是自古以来的军事重镇,明中叶以来,此岛倭寇横行,终成大患,朝廷将中、左两卫所移驻厦门岛,始称“中左所”。 中左所的东边有一座山丘,山上怪石耸立,世人称奇,号曰“万石岭”。万石岭的半山腰处有一座岩洞,岩洞中遍布奇花异草,藏尽美酒佳人,冬暖夏凉,易守难攻,正是郑彩郑联两兄弟日日沉湎之所在。 兄长郑彩极爱花草虫鸟,而弟弟郑联则嗜酒如命,二人在中左所仗着兵力雄厚,天高皇帝远,成日里酒池肉林,夜夜笙歌,为百姓所恶,与鼓浪屿上的军纪严明截然不同。鼓浪屿与中左所相隔不过一个时辰的航程,其上百姓却是冰火两重天,不可谓不唏嘘。 此时,郑联正温香软玉在怀,白日痛饮,喝得酩酊大醉。 “定远侯……定远侯?”传令兵小心翼翼地唤道。 “榆木脑袋,没见着定远侯正睡着吗?”美人娇叱道,白了那传令兵一眼,将定远侯郑联硕大的脑袋瓜往自己怀里拉了拉,郑联毫无察觉,鼾声震天。 那传令兵瑟瑟得垂下头,却不肯走,还跪在原地。 美人不耐,扬声道:“还不滚?” “夫人……实在是有……有重要的军令要告与定远侯知晓。” 美人叹了口气,妙目往杯盘狼藉的桌上一扫,顺手拿了一尊锡制的酒壶,她俯下身子,紧贴着郑联柔声道:“定远侯——再喝一杯嘛!” 说来也怪,方才还双目紧闭的郑联此时眼皮动了动,竟真的悠悠然转醒过来,一手又稳又准地将酒壶抢在手里,另一只手揽住美人的脖颈,大嘴在美人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美人的娇笑声,郑联仰首饮酒的咕咚声合在一起,如同一段荒谬走调的前奏,引出了传令兵那战战兢兢地报告:“定远侯,有……有敌袭!” 郑联美梦初醒,佳人在怀,脑子还不甚清醒,咕哝道:“你说什么?” 那传令兵似是再也受不了这种荒唐的场景,用尽力气大喊道:“回定远侯,有敌袭,有敌袭啊!” 待郑联披着衣服,连滚带爬地冲出岩洞,在传令兵的引领下一路来到码头时,满面忧色的郑彩已经早早候在那里了。 “哥!是不是阿森那小子!”郑联气急败坏地嚷道,竟不自觉地说出了郑成功的本名。 郑联的满口酒气喷在郑彩脸上,郑彩下意识地后撤一步,蹙起了眉:“只有一艘船,皆是女子。虽是从鼓浪屿而来,却并非是郑氏的船舰。” 正午的日头炽烈,映照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之上,呈现出一种刺目的苍白。郑彩眯起眼睛,分辨着那艘大船上的旗帜。 那面旗帜旗面极长,如同滑过天际的流星缀着燃烧的火尾,就那样莽撞地冲进所有人的视野里。 “蚩尤旗,是赵明州!”郑彩震惊道,他猛地转过脸,向一旁的传令兵道:“问问她擅闯我军领地所为何事!” 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旗帜,在传令兵手中轮番舞动,汇聚成一句简单的问话向着海上的船队发射而去。 郑彩踮起脚尖,焦急地等待着大船上的回复。 被冷涔涔的海风一扑,郑联的酒意消了大半,对于兄长的焦虑他颇为不屑,嗤笑道:“哥,既然不是阿森,那赵明州又有什么可怕?据我知道的消息,明州军可没有什么能在海上作战的船支,和鞑子一样,一沾水就怂,你紧张什么?” “再说了”,他懒洋洋地抻了抻睡麻的胳膊,“咱们城坚炮厉,码头上又停泊着这么多的战舰,还需要怕她?”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何日漫卷蚩尤旗,人间处处现刀兵。”郑彩紧抿着嘴,浓黑的眉毛虬结在一起,如同深渊的漩涡。“那赵明州就是蚩尤旗,她来了能有什么好事?” 郑联捧腹大笑:“我管她赵明州王明州李明州,此处码头暗礁极多,若是没有咱们的航海图,没有人能轻易靠近,更何况这帮旱鸭子!一共就五百人,就算是五百面蚩尤旗,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郑彩无暇与郑联废话,他这弟弟自幼便放肆惯了,谁都不曾放在眼里。即便是目前的郑家家主郑成功,大名鼎鼎的国姓爷,在他这位兄弟眼里也无非是个没长齐毛的小屁孩儿,更遑论从未见过一面的赵明州了。但郑彩不会这么天真愚蠢,他深知赵明州在永历朝廷的威信,绝非寻常将领可比。 她能这般悄无声息地来,只怕早就筹划好了一切。 一种莫名的寒意涌上心头,他更用力地眯缝起眼睛向着大船上看去,生怕错过对方的旗语。然而,船头上空空如也,始终没有传令兵回答他们的问题。 为了防止赵明州的突然袭击,城头上,码头上已经聚集了满满的兵众,几乎整个中左所的目光都被那艘不请自来的大船吸引了。 只要赵明州有任何异动,城墙上的火炮,停泊在码头的船舰,都会将全部的火力尽情倾泻到她的方向。 这时,郑彩只觉自己视野中的大船轻微晃动了一下。他抬起手背,迅速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 大船依旧在晃动,那不是由波浪起伏所带来的晃动,而是船体奇诡的扭曲,就仿佛在船上正腾起一股—— “烟!?”郑联比兄长更快反应了过来,“哥,你看,船上起烟了!这帮旱鸭子把自己的船烧了!?” 郑联摩拳擦掌:“干脆!咱们开炮轰他娘的!” “不可!”郑彩怒叱道,“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她在干什么!她在对妈祖娘娘焚香祝祷!” 第122章 剑指鹭岛(六)“诸位兄弟!”齐白岳…… 赵明州上着青罗皁缘,下着赤罗皁缘,内搭白纱中单,满面肃穆,哪怕脖子被汗水刺得极痒,也不敢抬手去拂,只能咬紧牙关,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祭祀一事上。祭祀所用之帛、玉、酒尊、祝版皆已备齐,典仪会唱乐生、舞生、诸执事亦各就其位,等待着赵明州粉墨登场。 为了能顺利完成这场祭神大典,赵明州跟着朱由榔练了不下数十次,以保证从岸边遥遥看来,祭祀全程都能够像模像样。 “迎神!”导引官嘹亮的嗓音如同出谷黄莺,借着海风,隐隐约约向岸边飘去。 赵明州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几乎是想都不想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恭迎妈祖娘娘!” “恭迎妈祖娘娘!”众女兵齐声唱和。 岸上的郑彩和郑联看得目瞪口呆,传令兵已经打了数组旗语,皆没有得到回应,二人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赵明州一板一眼的焚香祝祷,暗自心焦。 “她到底想干嘛!?”郑联早就看得没有耐心,恨不得下一瞬就指挥炮台向着大船的方向射击。 “你问我我问谁!”郑彩也没了初始的好脾气,腮帮子绷得紧紧的,极力压抑自己的怒火。 福建沿海的百姓笃信妈祖,赵明州在这儿大张旗鼓的祭祀妈祖,定是没憋什么好屁。 这时,大船之上放下了一艘小艇,在万众瞩目之中向着岸边驶来。 “全军戒备!”郑彩大声道。 只见那小船悠悠荡荡,顺着海波,若一片竹叶飘摇而来。小船上立着一位白衣少年,面白如玉,眉目清秀,眉宇之间却自有一股煞气,让人不敢轻视。 “明州军齐白岳 ,参见建国公,定远侯。“齐白岳拱手而拜,微微抬头,从如丘陵耸起的手掌间,露出一双幼兽般澄亮而危险的眸子。 郑联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见前来通传的竟是个半大孩子,当下冷嗤一声道:“哟,什么风把赵将军吹到咱家的地盘儿上了,不年不节的,赵将军跑这儿来拜什么妈祖娘娘啊?” 最后一个“啊”字尾音拉长,从咬紧的后槽牙中硬生生挤了出来,威胁之意尽显。 齐白岳可是见多了这样色厉内荏的草包,冷冷道:“我军亦不想前来叨扰,实在是——鲁监国有请。” 郑联和郑彩这一下可受惊不小,齐齐转头向对方看去。 鲁监国有请!?这明州军是永历朝廷的中流砥柱,和鲁监国又如何扯上了关系?虽然朝廷双方都不曾明言,但是就如同唐王和朱由榔尴尬的关系一样,鲁监国和永历朝廷也是处在对立双方,所以鲁监国怎么会私下和明州军有接触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鲁监国真的和赵明州私相授受,又怎会绕开郑联郑彩,莫名其妙把她请到自己的领地上呢? 郑彩正欲开口询问,郑联却怒叱道:“鲁监国有请?你骗傻子呢!” 齐白岳不怒反笑:“您二位是不是傻子我不知道,但是我却不是骗子。” 郑联张牙舞爪就要开骂,却见齐白岳从怀中请出一张监国敕令。 “奉皇帝旨,鲁监国令!”齐白岳展开敕令朗朗道,“时局艰危,外则强敌虎视眈眈,内则人心思定国运飘摇。孤自承监国之任,夙夜忧思,图谋复兴大明之基业。今为大局计,决议退监国号,尊永历帝正朔,举全国之力,共谋北伐大计。望诸卿将士,共赴国难,共克时艰,咸使闻知!” 郑彩和郑联在齐白岳说出“奉皇帝旨,鲁监国令”的时候,只得不情不愿跪下听旨,在听到鲁监国决定退位归藩,与永历皇帝共谋北伐之时,却是差点儿呕出血来。 一直以来,郑彩郑联拥兵自重,连郑家家主郑成功都未曾放在眼里。他们极力拥护鲁监国,和永历朝廷并争,亦是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打算。可如今,人家鲁监国退位不干了,自家兄弟一团和气要手拉手北伐了,那要让他们如何自处?难道,他们也要跟那毛都没长齐的郑成功低头认怂吗!? “你他娘的放屁!”齐白岳刚读完敕令,郑联就蹦了起来,隔着一线海水的阻拦,指着齐白岳的方向大骂,“我不信!” “都三年了,现在退位归藩!?早干嘛了!” 郑彩用力拽住郑联颤抖的胳膊,防止他说出更为大逆不道的话。他敏锐地发现,即便他们兄弟二人愤怒难当,周围的士兵们却仅仅只是茫然无措,却毫无激奋之情。毕竟,这朱家的天下,龙椅谁来做和士兵们并无关系。这对于他们兄弟俩来说却是个危险的信号。 “定远侯!自重——”郑彩压低声音警示道,他强挤出一丝笑意,对齐白岳道:“这位小兄弟,敕令的颁布绝非儿戏,你如何证明敕令的真伪?” 齐白岳看着这两兄弟冷冷一笑:“这明摆着的玉玺、名章你们还不认?啊——也对,若你们认了,岂不是要将手中的大权拱手让人?”他不再同二人废话,反而转向沉默伫立的兵众们。 “诸位兄弟!”齐白岳高高举起敕令。 “你们听说过明州军吗?如今,朝廷发行北伐债券,矢志北伐,一路打回南京去,你们愿意出一份力吗?” 万军不语,如沉默的海洋,他们抬起头,有些麻木地望着齐白岳。 明州军,他们自是听说过。可那些如同火焰般燃烧的故事,距离他们实在太远太远了。也许,在某个无人的深夜,他们也曾为那些故事中的勇气与豪迈欢欣雀跃过,亦曾为那些故事中的大义与牺牲暗自神伤过。可当第二天的黎明到来,迎接他们依旧是中左所重复而麻木的生活。 郑彩郑联并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军事领袖,可那又如何呢,他们终究是要活着。这端起的饭碗究竟是姓郑还是姓赵,与他们并没有什么相干。只要军饷还在发,他们就愿意为之付出再卑微不过的性命。 南京……他们早已经忘了……或者说,渺小如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记得呢? 郑联看着士兵们的反应,好整以暇地转头看向齐白岳,露出隔岸观火的笑容。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半大小子能怎么忽悠这帮痴懒如稻谷的兵众。 “换句话说,你们想回家吗?”齐白岳的声音由高亢急转直下,带上了隐隐沙哑的柔和。“诸位兄弟,我的家在扬州,那里曾经富贵繁华,花团锦簇。可如今,那里只有白骨成堆,饿殍遍地,而我的父母,我所有至亲至爱的家人,都死在了那里。” 少年微微垂首,双拳紧握。 “为什么,那些鞑子可以夺走我们的家园?为什么,那些鞑子可以践踏我们的尊严?为什么他们能想杀人就杀人,想剃头就剃头,想放火就放火,想抢夺就抢夺?而我们……能为死去的亲人做些什么?” “内斗吗?”齐白岳不闪不避,直直地看向沉默的人群。那些利用人群掩藏自己表情的诸人皆觉得面上一刺,下意识地垂下头,躲避齐白岳的眼神。“打了这么多年,打到别人堵到家门口了,咱们还要打吗?” “为什么我们不能团结起来,打回家去!” 那片沉默的海洋似乎涌动了一下,暗藏在海水最深处的地脉发出一声凄怆的喟叹。 太久了,已经太久了。 已经太久没有人愿意问一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而战了。 “诸位兄弟,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们,打回家去!” 回家……回家…… 回家!回家! 一名士兵,突然下意识地高扬起手中的戟,砸向脚下的土地,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单调的孤独的鼓点,逐渐连缀成有节奏的敲击。 越来越多的人学着那个士兵的样子,或是持戟,或是举戈,用兵器的碰撞声回应着齐白岳的问题。 让我们打回家去! 就在敲击声即将连成连绵不绝的声浪时,一声不堪入耳的喝骂从郑联口中喷了出来。 “放你//娘//的狗屁!” 第123章 剑指鹭岛(七)你还笑!你差点儿没把…… “都给我安分点儿!再有闹事者,军法处置!”郑联猛地回过头,冲着身后的众人怒吼道。因为难以遏制的愤怒与竭力想要掩藏的恐慌,他的嘴张得很大,露出了因成年累月吸烟饮酒而染黄的牙,看得人心头发紧。 众兵士慑于其威,尽皆垂下头去。 “这位齐小兄弟”,郑彩冷笑着开口道,“无论是你现在这番豪言壮语,还是你方才精心伪造的监国敕令,本将一概不信。鉴于你是明州军的人,我们暂且饶你一命。可如果你还要妖言惑众,不肯离去——” 他威胁地一挑眉,指向码头上停泊的战舰。 “那就只能让我的舰船来替送客了!” 此刻,郑彩已经无比确定,这赵明州只是在虚张声势,妄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他方才派斥候划着小艇到赵明州的大船周围探查过,只有遥遥两艘船跟着,看上去并不准备加入赵明州的队伍。 即便斥候探查有误,再有几艘船跟着赵明州一同发起进攻,鹭岛上的火力也定能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早已有恃无恐,语言亦越发狂傲起来。 只见小船上的少年嘴唇动了动 ,分辨不清是在说话还是在冷笑。 ——我早就跟阿姊说了,跟你们这帮废物不能讲理…… 再扬声,声音里却是带了威胁之意:“这样说来,建国公和定远侯是不肯咯?” “自然。”郑彩道,手已经暗暗扶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少年的嘴角咧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也罢。诸位,昨日赵将军夜梦妈祖娘娘,妈祖娘娘让赵将军今日前来鹭岛,收拢北伐之军。妈祖娘娘真神现身,赵将军不敢拖延,如期赶到贵宝地,以期共襄北伐大计。可惜,建国公与定远侯不愿遵从妈祖娘娘的吩咐,公然与妈祖娘娘作对,意图螳臂当车!” 少年一挥手,凌然指向二人:“妈祖娘娘有言,北寇穷凶极恶,天怒人怨,赵将军替天罚之!建国公、定远侯恇怯不前,朋比为奸,意图破坏北伐之义举,妈祖娘娘定当降下灾祸,诸君以此为鉴!” 说完,他“哗啦”一甩背上的披风,引着众人的目光向大船上看去。 此时的海面格外平静,天海相接一片湛蓝无垠,天地似乎都浸润在这无边无际的蓝色之中,唯有那停泊在海面上的大船是这片空间中唯一的生灵。大船被清理一新的甲板上空无一人,仿佛方才迎神祈福的场面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在那儿!”一名眼尖的士兵一眼就看到了一身红衣,立在船头的赵明州,便踮着脚叫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慌忙追了过去,只见赵明州缓缓走了数步,在船头最尽头处停下了脚步。此时大船的船头正对着码头,是以众人看得格外真切。 她的手上握着一柄式样古朴的长弓,形似满月,在海面波光的反射下,能隐约看见如蛛丝般莹亮的弓弦。她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长弓缓缓举起,仿佛是刚刚迎神祝祷的延续。 她抬起手,指尖在盘好的发髻上轻轻一捻,长发瞬时散开,在海风的鼓噪下,飞扬成一面浓黑色的旗,而那支断箭已经牢牢握在手中。 众人只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攫住了自己的咽喉,竟是连呼吸声都迟缓艰涩下来。 没有人不知道那支断箭的来历,就像没有人不知道那场大战的输赢。 郑联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看向在小船上长身而立的齐白岳。 他简直想要给赵明州鼓掌了,这个女人实在是入错了行,她如果肯去唱戏,只怕也要稳坐头把交椅,他郑联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爱演的女人! 弄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陪她唱一出戏吗!? 先不说断箭能不能伤人,它压根射都射不出去! 齐白岳淡淡地转过头,迎向郑联的目光,唇角微勾,他做出了一个让郑联疑惑不解的动作。 只见少年蹲下身,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下一瞬,赵明州深吸一口气,双目如炬,凝视着码头上的人们,引弓搭箭,一声清啸携着箭矢的破空之声飞掠而来! “破!” 整个世界的时间仿佛慢了下来,箭尖所指的那艘大船突然以一种奇诡的方式猛地膨胀起来,仿佛船舱之中潜藏着某种不可知的上古巨兽,正以世人难以想象的力量撞击着甲板。就在转瞬之间,一团炽热的火焰顺着胀裂的破口冲天而起,将甲板击了个粉碎,在令人牙酸的悲鸣中大船硬生生断为两截!更为可怕的是,那爆裂的火焰并非是常见的橙红色,而是蕴着各色华彩,无数绚丽夺目的颜色融在一起,点亮了整个海面,甚至灼烫了天边的云彩。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妖冶而疯狂的景象,除了任由惊恐的涎水留下咧开的嘴角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举动。 下一瞬,一股携着浓重气味的劲风紧随而至,将码头上呆站着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无论是站在最前面的郑彩郑联,还是聚成一堆看热闹的百姓,亦或是持戟而立的士兵,都被这股冲力所波及,一个挤着一个坐倒在地,可眼睛还是怔愣地凝视着那奇光乍起的海面,和那早已灰飞烟灭的郑氏舰船。 那是郑彩和郑联最引以为傲的舰船,那是他们最坚不可摧的倚仗。 小船上的齐白岳缓缓站起身,虽然他提前蹲下身来捂住了耳朵,可此刻依然是耳鸣不止,双眼直冒金星。他强自咬牙,克制住不断晃动的身体,看向码头上的众人。 “妈祖娘娘——神力!”少年的声音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辗轧过大船凄凉的崩裂声,灌注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没有人从地上爬起来,他们只是呆呆的坐着,骤然缩小的瞳仁里,反射着那片诡异而神奇的火海。 “妈祖娘娘——神力!还不叩拜!”齐白岳再次大喊起来,并当先跪下,冲着赵明州所在的大船砰砰磕头。 金戈相交之声响成一片,兵器从士兵们的手中掉落在地,所有人都恍然惊醒,争先恐后的翻身跪倒,瑟瑟发抖着磕起了头。 在无法理解的巧合面前,在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再也没有不开眼的询问那支断箭究竟落向了何方。 在那片五彩的辉光笼罩的海面上,突然冒出一连串的气泡急速冲向海面,下一瞬,一个湿漉漉的脑袋钻了出来。 罗明受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开始用手掌使劲儿按压着自己的耳廓。 不多时,他的身边又钻出一个人,正是那位想要购买北伐债券,却被罗明受“请”走的日本匠人——森田直岛! 森田直岛痴痴地凝视着海面上还未熄灭的火焰,突然嘿嘿笑了两声,又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啪”地一声,一个清脆的巴掌招呼在森田直岛的后脑勺上。 “你还笑!你差点儿没把老子炸死!”罗明受大骂,声音里却有着掩藏不住的笑意。 “不好意思啊罗将军,火药剂量有点儿大,不过——不过您看啊,这火焰多美啊!就像是倾泻在海洋上的烟花……”森田直岛如同吟诵诗歌一般,如痴如醉地赞美着由他创造的奇景。 罗明受气得猛喘了两口气,又自嘲地笑了:“也怪我,捡回你这个匠人,差点儿害老婆守了寡……哎……自作孽啊……” 在罗明受和森田直岛对话期间,不断有人影浮出水面,朝着赵明州的大船游去。那皆是罗明受手下最精锐的海寇,水性一流,个个儿堪称浪里白条。 罗明受见任务完成,手底下的人也都安全归返,便也转过身向着大船游去。只一转念,便又回身揪住森田直岛的领子,拖着他往回游。罗明受有绝对的自信,如果他不管这位日本匠人,只怕他会欣赏自己的造物直到地老天荒。 “罗将军,下一次……下一次咱们炸哪儿啊?” “没有下一次!我九条命都不够你炸的!” 第124章 剑指鹭岛(八)食堂里还有剩,国姓爷…… 承载着五百名女兵的大船缓缓向着码头靠拢,郑彩和郑联早已被反水的士兵们五花大绑按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墙倒众人推,士兵们早就对他们心怀不满,此刻正好泄愤。随着一身红盔红甲的赵明州踏上码头的路面,所有的窃窃私语骤然止息,众人皆战战兢兢跪伏在地,屏息静气,莫敢仰视。 赵明州不费一兵一卒接管中左所,借用妈祖神力让舰船灰飞烟灭的故事,被遥遥观望的甘辉一字不落地转告给了郑成功。而由郑成功率领的船队在当天下午便抵达了红旗飘扬的中左所。 赵明州上岸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带领着五百名女兵给中左所的将士们做了一顿大餐。无论身份高低,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兵众百姓,皆可排队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餐食。 当郑成功带领众兵将走上中左所的码头时,整个中左所还飘荡着一股古怪的浓香,让郑成功不由得掩鼻打了数个喷嚏。 “这是什么气味?”郑成功以袖遮挡口鼻,警惕地看向四周。 “藩主,微臣听闻,那姓赵的女子有生食人肉的怪癖,尤爱吃男童,日食两童不能停。这么浓重的香气,以微臣愚见,只怕是把中左所的兵众吃了不少啊!”紧跟在郑成功身后的一位大臣,捋着长髯沉重道。 “那张大人可要离那女子远些才是——”郑成功露出意味深长地笑容,大臣连连点头,喏喏称是,却听郑成功继续道,“张大人日日修仙问道,鹤发童颜,定然比我们这些人要好吃得多啊!”他朗声大笑,笑得那位张大人羞臊不迭,赶紧低着头躲到了队伍后面。 远远看去,一袭红衣的“食人恶魔”赵明州正在码头上候着。 郑成功甩开一步三回顾的众人,疾走数步,直奔赵明州而去。还未站定,便拱手见礼:“赵将军一诺千金,成功佩服!” 赵明州满脸堆笑,心情极佳:“国姓爷不惧流言,明州也佩服。” 原来,方才那位张大人的小声议论,早就被赵明州听了个真切。 郑成功一怔,和赵明州四目相对,相似的笑纹攀上嘴角,如同丢入湖面的石子,泛起大笑的涟漪,二人相视大笑,良久方停。 通过这场中左所夺兵之变,赵明州与郑成功都得到了自己目前最迫切需要的东西。郑成功有了兵力与地盘,兵不 血刃地解决了郑彩郑联这两个家族中的劲敌,让远在金门的郑鸿奎俯首称臣;赵明州获得了支配郑氏战船的资格,得到了北伐战争中最有力的盟友。 而在这场事变中,他们唯一损失的无非是那支从多铎手中夺来的断箭罢了,可谓是一场空手夺白刃的大胜仗。 二人笑声方定,郑成功也不掩饰自己的疑惑,问道:“赵将军,这码头上的香气从何而来?” 赵明州认真解释道:“这个啊叫做咖喱,国姓爷觉得呛人是因为里面有一味叫‘孜然’的香料。前一阵儿朝廷售卖北伐债券,我们遇到了两名远赴边疆的客商,从他们那儿购买到了这种香料,现在肇庆城已经开始学着种植了。用孜然、芥子、茴香等香料加入洋芋、胡萝卜、鸡肉一同熬煮,就能呈现出这种独特又浓厚的香气。做出来的吃食辛辣醇香,汤汁厚重粘稠,吃了垫饥又祛湿,浇在米饭上满满一大口,哇,那叫一个香啊!” 赵明州的脸上露出神往之色,继续道:“现在,这种咖喱鸡饭已经成为我们明州军固定的食谱了。今天早上我们到了中左所,看大家两眼懵懵,肚子空空,就给百姓和士兵们做了一顿咖喱,让大家美美地吃了一顿。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食堂里还有剩,国姓爷要不要来一碗?”一说起吃饭,赵明州就舌灿莲花,迫不及待地向郑成功安利起来。 郑成功深深地看了一眼赵明州,沉声道:“债券、军体拳、咖喱……赵将军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那今日的妈祖神力……” 赵明州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就知道你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要问这个……”她向着郑成功的方向微微倾身,以手掩口低声道,“国姓爷,这可是机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郑成功只觉面颊一痒,女子粗硬的发蹭着他的脸,让他脖颈一僵,耳垂微微发烫。 “在来鼓浪屿之前,我们就请了唐王来助阵。鞑子攻打广州城那次,我们帮了他,他几乎没考虑就答应了。由他这位退位就藩的皇室来劝说鲁监国再合适不过了。鲁监国那边也没费多少力气,他本就是个心怀大义的好人,若不是郑彩郑联威逼利诱着,恐怕他早就让位了。” “先礼后兵,我们拿到的监国敕令就是‘礼’。可惜,郑彩郑联不买账,我们就只能‘兵’了。在我带兵出发前往鹭岛之前,我就安排了手下的罗将军带人在船舱底部安好了炸药,我弟弟谈不拢,就甩披风,而我呢就射出断箭,罗将军就引爆火药,一气呵成,看上去就如同妈祖神力一般。做戏做全套,火药里还掺杂了能呈现出不同色泽的金属,让火焰看上去五彩斑斓,更加唬人。” “人们盼望着有妈祖前来渡厄,但绝大多数时间,我们只能自己渡自己。” 脸颊处的痒消失了,赵明州拉开了自己与郑成功的距离,眼睛微眯,如同猎人打量着自己灌木丛后毫无察觉的猎物。 虽然嘴上说着“这是机密,不要告诉别人”,可她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信任,似乎完全不害怕郑成功会言而无信。午后的阳光照射在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之上,眉宇间跳动的光点让她显得神采飞扬。 “赵将军,你这是将把柄明明白白地送到本藩手里,如果本藩……对别人讲了呢?”郑成功也学着赵明州的样子,眯起了眼睛。 一抹更为开怀的笑容浮上嘴角,赵明州笃定地摇了摇头:“你不会的,国姓爷。” “我比你所知道的,更了解你。” 微微眯起的眼睛再也无法容纳心中的讶然,倏地睁大,疑惑地看向面前笑得天朗气清的女子。 相识不过半月,赵明州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推翻重建了数次。从最开始的野心家,到后来的当世枭雄,再到之后的大智若愚,再到现在,他已然无法归纳总结出一个准确的词汇去形容她了。 不留余地的信任,不计后果的真诚,举世无双的果敢,多智近妖的狡黠,这便是他郑成功未来最为重要的盟友吗? 郑成功的目光追逐着背着手行在前面的赵明州。 “走吧,国姓爷,去看看你的堂兄弟!”她笑着道。 比真正的历史线提前数年,厦门成为了郑成功的囊中之物,被其改名为——思明州。而原属于郑彩郑联的军队,也顺势交由郑成功接管,郑成功手下的部队扩充为十万众。远在金门的郑鸿奎是郑家极有眼力见的老人,主动送上兵权,任由郑家家主郑成功驱使。而赵明州也得到了郑成功的承诺—— “但有所求,绝无二话。” 第125章 剑指鹭岛(九)“反正我不同意!”齐…… 鼓浪屿的码头此刻格外的热闹,往来船支如过江之鲫,进进出出。其中,不仅有郑成功手下的战舰,还有许多自中左所而来的战船,据说,那艘被妈祖神力炸沉的大船有不少碎片漂到了岸边,郑成功已经加派人手前去打捞,真正做到了循环利用,绝不浪费。 完成结盟的赵明州亦准备出发,返回肇庆,准备下一步的北伐大计,郑成功前来相送。众文臣武将一一拜别过后,赵明州和郑成功踱步来到即将扬帆远航的大船船头。碧蓝无垠的大海上,是千帆竞发,百舸争流,船支密集得近乎首尾相连,将海面遮得严严实实,赵明州直感到自己的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赵明州指着一艘正在进港的大船问道:“国姓爷,这船上外国人好多啊!” 虽然相隔尚远,还是能清晰地看到甲板上忙碌的人群发色不同,衣饰也纷繁,大船吃水位很深,似乎携带着近乎超载的货物。 “这是一艘从鼓浪屿出发,连接台湾和对马岛的商船,赵将军果真慧眼识珠。”郑成功点头笑道。 “如果……能让肇庆作为中转点,交接大陆内部的物资,再以厦门和鼓浪屿作为最重要的商业码头,串起日本和台湾,那咱们不是能挣得更多!”明州拍了一下大腿,振奋道。 郑成功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这位赵将军哪里都好,只是一点,她压榨的能力实在太强。己方与明州军刚刚开始联盟,她已经开始琢磨着如何从远洋贸易中分一杯羹了。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她就这样强势地表达自己想要介入的想法,丝毫不屑于用什么阴谋诡计,就那么敞敞亮亮地表示——带我挣钱!若自己单方面拒绝,反而显得诚意不足了。 这是她的计谋吗?亦或者,真的是出于不设防的信任? 郑成功的目光在赵明州充满憧憬的脸上凝了片刻,淡淡道:“赵将军的想法自然是好的,然而,可行性却堪忧。” “此番乃是战时,本藩的船支仅满足自己的粮草支出都已捉襟见肘,又如何能盘活整个福建广州呢?为了能与赵将军共 谋北伐大计,本藩自是更要在粮草上下功夫,只怕明日便要去周边县镇‘打粮’,哪有余力扩建商队呢?” 赵明州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不合时宜的词汇:“‘打粮’!?国姓爷,万万不可。” 粮草之需,实为军事之重,而所谓打粮,就是各方军阀将领为了解决粮饷问题,所想出的办法。无非就是攻城掠地,收缴粮草,把百姓口中一粒粒省下来的粮食,尽数抢夺,收作军备之用。只要这个城池没有被屠戮殆尽,自然有源源不断的粮食可供抢夺,毕竟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这也正是当初李家坳的村民对赵明州充满防备的原因。 “为何不可。”郑成功的眼神沉了下来。 “因为咱们是一家人,中国人不抢中国人。” 这是一个郑成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答案。 “当然,我也知道国姓爷粮草紧张……”赵明州沉吟半响,下定了决心道,“您看这样行不行!以后您这边的粮草,你出一半,我出一半!” 郑成功没有答话,饶有深意地等着赵明州接下来的话。 果然,赵明州标志性的露出满口白牙的笑容又出现了:“当然,如果国姓爷愿意将远洋贸易的收入跟我分成就更好了。” 在这儿等着我呢! 郑成功笑了,并不答话。 赵明州捻了捻自己光光的下巴,认真分析道:“国姓爷,你看,这个远洋贸易可是一场豪赌,收入是不可保证的,一不小心就会打了水漂,所以分成的高低纯看您的意思。可这粮草可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实打实的硬通货,多一两少一两都能计较得出来。” “所以,无论怎么算,您绝对赚啊!” 郑成功终于明白赵明州像什么人了,她就像一个举着锋利斧子的奸商,你要是同意交易,她就名正言顺的榨干你;你要是不同意交易,她就一斧子砍翻你,再顺理成章地榨干你。总而言之,她有绝对的能力——榨干你。 原先被算计的怒气荡然无存,他只是觉得这位赵将军格外有趣,的确像是他郑成功的盟友。 “既然赵将军都这么说了,那不如……先试试?” 赵明州的笑容更开朗了,几乎是手舞足蹈的应承下来,满口答应这就给镇守肇庆的瞿式肆大人去信,让瞿大人尽快把粮草运送过来。 宾主尽欢,赵明州志得意满地登上了大船。 作为穿越者,赵明州自然知道远洋贸易有多大的赚头儿。自己绑上了郑成功这条大船,未来的北伐之路自然会顺畅许多。她要让高高在上的所谓“天道”好好看一看,最卑微的蚂蚁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心里越想越笃定,笑容便不自觉地溢上了眉眼,如同水珠儿一般,一点一滴流淌下来。明州正自想着,一张苍白的脸凑了过来,蹙眉看着她,把她吓了一跳。 “阿姊,你笑得好丑。”齐白岳冷着脸道。 赵明州瞪了少年一眼:“你要知道我赚了多大便宜你也得笑。” “那穷山恶水的鼓浪屿能有什么便宜可赚?”齐白岳自是不信,脸色更加阴沉。 赵明州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煞有介事道:“你坐,让为师给你补补课。”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赵明州条缕清晰地给齐白岳分析了远洋贸易的各种利弊,以及自己对未来大势的思考,齐白岳的脸上也逐渐露出了笑容。 “你看,我说过吧,但凡你知道了这中间的弯弯绕,绝对笑得比我还丑。”赵明州道。 “我笑的和你笑的不是一码子事。”齐白岳叹了口气,转头将目光投向碧蓝的海面。 经过这几日的航行训练,他晕船的情形好了许多。此刻,哪怕是盯着近在咫尺的翻涌的浪花,他也不会吐得七荤八素了。 可不知为何,刚刚看着侃侃而谈的赵明州,他还是有了一瞬间的眩晕。 在那一刻,从阿姊的身上,他看见了华夏的影子。 他们有着同样的笃定,有着同样的自信,亦有着同样的勇气。他毫不怀疑,自己的阿姊有着能够开天辟地的实力,所以他从不像旁人那样,或多或少地质疑北伐的可行性。 他深信,这个天下都将为阿姊让行。而他唯一不确定的,只有阿姊的心。 笑容淡淡地从眉眼里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愁绪。 “反正……他们都不如华公子……”齐白岳很小声很小声地嘟囔道。 朱由榔懦弱,郑成功小气,布鲁斯更是惹人嫌弃,他们都没有站在阿姊身边的权利。 “反正我不同意。”他的声音大了些许。 赵明州疑惑地看着他,歪了歪头:“同意什么?” “反正我不同意!”齐白岳梗着脖子大声道。 第126章 江口寻银(一)她终于顿悟般喊了出来…… 光是处理齐白岳这个处在叛逆期的臭小子已经够赵明州烦躁的了,结果前脚刚回到肇庆,后脚就被瞿式肆瞿大人叫去谈话。 “赵将军,朝廷刚收到延平王的上表,说是索要未来数月的粮草。”瞿式肆的眉头紧锁,看向赵明州的眼神严厉中又掺杂着些许无奈,他早就隐隐感到,这位不停歇的赵将军去鼓浪屿会给他带来点儿麻烦,毕竟是赵将军,想让她安安分分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瞿式肆万万没想到这麻烦来得这么快,又这么严峻。 赵明州明显噎了一下,赶紧赔笑道:“嘿嘿嘿哈哈哈,是嘛……这个国姓爷,动作够快的啊……” 瞿式肆等赵明州尴尬地笑完,脸上却是一点笑纹都没有,面皮儿绷得紧紧的,皱纹看上去都浅了不少。 “瞿某是来问赵将军,那现在该怎么办?” 赵明州又噎了一下:“咱们……咱们不是有北伐基金吗?” “的确是有,”瞿式肆叹了口气,眼下的青黑色似乎比往常更重了,“可只是维持朝廷北上就以捉襟见肘,实难再支撑延平王的粮草。” “咱们从百姓手里‘贷款’出来的钱,这就用完了?”话刚出口,赵明州就后悔了,果然,瞿式肆如同被刺了一般,声音更加疲惫。 “赵将军是想查查老臣的账吗?” “瞿大人这说的哪儿的话!”赵明州赶紧宽慰道,“我这不是不懂嘛,需要瞿大人给我指条路,我才好接着走呀!毕竟瞿大人是我军的指路明灯,缺了您可不行啊!” 瞿式肆的面色缓和了许多,他看着面前和自己孙女一般大的女将,语重心长道:“赵将军日日在外带兵打仗,对朝中经济形势不够了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朝廷的刀就是赵将军,可这磨刀石——” 瞿式肆的目光拉远,凝望着窗外的逐渐隐晦的天空:“便是赵将军不得不养的蛀虫。” “蛀虫……”赵明州轻轻呢喃着。 “老臣知道,赵将军很难接受这个借口,然而国朝枢机运转,皆需人力;北伐大计筹备,皆需人心。因此,即便知道他们是蠹虫,即便知道他们党同伐异,狼狈为奸……为了能将这局棋走下去,也只能暂且优容蓄养,等待他日铲除之良机,就如当年对付丁魁楚一样。” 赵明州没有答话,眼眸微敛,睫毛轻颤。 “赵将军?赵将军可是责怪老臣……软弱?”瞿式肆出言唤道。 赵明州怔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我以前看过一个电视剧……不,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一位清官质问一位贪官,为什么他将朝廷赈灾的粮食换成了麸子,那是畜生吃的不是百姓吃的。贪官是这样回答他的,因为上下人手都需要打点,如果不将粮食换成麸子,可能在赈灾粮发到百姓手里之前,就已经被上级的官员们贪墨光了。” “麸子虽然是给畜生吃的,但是人吃了,至少能活着。那贪官理直气壮地对清官说——据此而言,你非但不该骂我,反而应该谢我。” 赵明州抬起头,莹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向瞿式肆:“小时候的我听了这个故事,久久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是错的事情,为什么明明是坏的人,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个境遇,甚至仅仅是换了一个说法,黑的就变成白的,坏的就变成好的。可是,刚才瞿大人的话却把我点醒了。磨刀不误砍柴工,重点不在于磨刀这件事,而在于那把刀。” “是因为那把刀还不够锋利,才让磨刀石有机会存在。瞿大人必须要养着这帮蛀虫的原因,是因为我还没有强到让大人无所畏惧。” 字字句句,几乎扎进瞿式肆的心里。 “瞿大人,终有一日,永历朝廷不会再有丁魁楚。” 瞿式肆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等待赵明州的推诿了,可他没有料到,赵明州竟然将粮草的锅也大包大揽地推到了自己的头上。她的身上有一股力量,推动着这个世界都随她前进的力量。 再回过神,女子已经脚下如风的走了开去,头也不回地朝他挥了挥手。 “瞿大人放心,给国姓爷的粮草我来想办法!” *** 赵明州走得步履从容,可心里却是忐忑不已。她信誓旦旦地跟瞿式肆夸下海口,实在是因为瞿大人乃朝廷文官的主心骨,只要瞿大人有信心,愿意陪着她一同驾驶这艘北伐的巨轮,那即便那些泼凉水的蠹虫再不乐意,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跟从,将所有的废话憋在心里。瞿式肆大人是她的剑柄,保护她不被自己人割伤。所以,瞿大人的信心比之明州自己的,要重要得多。 可是,以瞿大人之聪敏,诓骗得了一时可诓骗不了一世。更何况,后面还有个不依不饶的国姓爷嗷嗷叫着讨粮草,她必须尽快找到解决办法。 而此时此刻赵明州唯一信得过的,只有—— “般般,你快帮姐姐拿个主意!”赵明州满脸愁容的推门而入,正看到披着朱由榔外皮的般般正撑着脑袋,瞪大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张地图。 延平王郑成功的上书是朱由榔先看到的,般般则是第二个,所以她早就开始替自家阿姐尽心谋划了。 “阿姐,你来!”般般脑袋都没抬一下,急切地挥着手招呼赵明州。 赵明州则三步并作两步,一掀下裳,一撸袖子,就盘腿儿坐到了般般身旁,也学着妹妹的样子皱着眉头开始看地图。 “这是……” 地图上划了数条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曲线,从不同的地点出发,最终却汇集到了统一的一点——江口。 “江口?”赵明州疑惑道。 “没错,就是江口。”般般用手中的毛笔指点着,“阿姐,你还记得之前这里发生过一场冲突吗?” 赵明州仔细回忆了一下,方道:“好像是杨展和张献忠?当时正好是小王爷准备登基的重要时刻,无暇他顾。张献忠败逃入川,正撞在了杨展的枪口上,导致后来……” 般般接口道:“张献忠与杨展爆发了一场大战,整个江口乱成了一锅粥。最后,张献忠战船被毁,不得不弃船逃跑,当时被焚的战船几乎把整个岷江截流,烧了一整天才熄火。” 赵明州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虽然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明白妹妹提起这场战役所为何事,但她相信,般般定然有她自己的道理。 “这个战役的结局和历史上是一样的,时间也大差不差,虽然无论是大西军还是我们,都极力避免了冲突,但最终还是完成了这样一个同原来相同的闭环。” 般般用毛笔在江口的位置又着重画了两圈:“阿姐,你知道在咱们那个时间线的2015年,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吗?” 少女的眸子亮得惊人,掩在男子的躯壳下,依旧闪耀着勃勃的生机,几乎要透壳而出。 一个即将要冲口而出的答案在赵明州的脑海里转了数转,被那眸子里的光彩一灼,她终于顿悟般喊了出来:“是张献忠的财宝!” 第127章 江口沉银(二)我记得那老小子……可…… 与痴迷考古的父母和妹妹不同,赵明州对这些被岁月的积灰掩藏的珍宝毫无兴趣。再加上她还承担着养家糊口的重担,所以在妹妹般般盯着电视上现场直播的画面,对她兴奋地又喊又叫时,她只是敷衍地转头看了一眼,又去收拾自己参加拳赛的行李去了。 可仅仅是那敷衍的一眼,也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人可以对考古历史不感兴趣,可谁能对钱不感兴趣呢? “我记得那老小子……可有钱了!”金灿灿的笑容浮上了赵明州的嘴角,继而漫上了眉眼,让她整个人都看上去亮堂堂的。 “那可不,一路搜刮,无论是明朝的落魄藩王,还是家里有存货的地主富户,亦或是逃难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抢的分文不剩,他的钱能不多吗?”般般看着姐姐掉进钱眼儿里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 “那是不是只要咱们能想办法把财宝找到,咱们所有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是……也不是……”般般叹了口气。 赵明州差点儿把袖子撸到了天上去:“般般你别愁啊,你就直说,需要姐姐做什么!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般般却没有赵明州的信心,用手指用力捻着下巴,朱由榔的皮肤白皙,很快就被般般捏红了。赵明州盯了一会儿,抓住妹妹还捏着下巴的手,拢在自己手里,笑道:“快别捏了,别财宝还没挖到,小王爷的下巴先让你捏断了。” 般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叹息道:“阿姐,不是我瞎操心,实在是咱们时间不够。考古队当时用的方法是围堰考古,就是在需要考古的区域筑起一道防水的围堰,相当于在水中建一个封闭的大盒子,把盒子里面的水抽干,就能将水淹没的区域显露出来。” “从2015年发现江口沉银开始,这样的围堰考古进行了整整六期,长达七年的时间。而每年的五月一日之后,就会进入岷江的丰水期,考古工作就必须停止。虽然我们打捞宝藏并不需要考古那么细致,现在也并不是岷江的丰水期,可要想从江底捞到宝藏也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我怕只怕,张献忠的财宝还没捞上来,北边的鞑子就杀过来了。更何况……” 般般不能捏下巴,只能像只小仓鼠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毛笔的笔尾,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这里离大西军的地盘儿太近了,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有一个算一个,哪一个是好惹的?他们要是知道咱们要捞的是他们前老大的宝藏,能善罢甘休?” “也就是说,咱们缺的是时间?”赵明州问出的问题一针见血。 般般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准备准备,明天就出发。”赵明州当机立断道。 “不是阿姐,你说明天!?这……这也太快了,咱们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边收拾边准备,成都离肇庆太远了,慢一步都不行。我们要在鞑子赶到之前,找出财宝,联合郑成功一同北上;我们要在大西军反应过来之前,把财宝打捞干净,让他们没有机会再阻止。” “毛主席说过,不打无准备之仗——”赵明州拉长了尾音,在般般的脑袋上轻轻抚了抚,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还好你老姐我,随时准备着。” 她腰部用力,向上一挺,从座榻上弹了起来:“出发!” *** 郑成功看着面前鱼贯而入的人群,心中默默清点着人数。他前方不远处,一头红毛的荷兰医生布鲁斯正格外认真地检查着每一个人的健康状态,她们即将从事艰巨的任务,不能因为病痛而造成负累。 面前的队伍尽皆是女性,年龄横跨了老中青三个群体,她们都穿着轻便利落的麻布衣,将袖口和裤腿捆扎妥帖,露出纤细的手腕和脚踝,与寻常女子的服饰迥乎不同。长长的黑发被拢在脑后,梳成光光的 髻,每一根发丝都牢牢扒在头皮上,隐隐露出苍白的颜色。 她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她们以海为营,伴海而生,是妈祖最忠诚的信徒,她们叫——海女。 郑成功不明白赵明州为何突然要求他征调大批海女入川,赵明州对此事讳莫如深,背后的原因没有向他吐露一星半点儿,而他也尽到了一个同盟者基本的义务,那就是足够的信任,迅速的援助。 他隐隐觉得赵明州又将有惊天动地的大动作,比之先前的“妈祖神力”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感到莫名的兴奋,亦腾起莫名的威胁感。 与五味杂陈的郑成功不同,布鲁斯的喜悦之情却是溢于言表。那头如同火焰般的卷发在人群中窜来钻去,年岁偏大的海女们皱着眉头躲避这古怪的异邦人,而年轻的海女们则好奇地盯着他异乎寻常的发色和瞳仁,这让人来疯的布鲁斯更加兴奋起来。 “布鲁斯,检查完这批海女,你就可以回去歇着了。”郑成功道。 布鲁斯闻声猛地转过头来,青黑色的眼眶配上湛蓝的眼珠儿,有一种诡异的荒谬感。 “福松,我不累!”他抬起头,凝望着西面的天空,“本来我以为要与圣女大人分别很久,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能相见了。福松你说,这是不是上帝的神谕,我们是不是注定要……” 郑成功的耳朵已经快被“圣女大人”这四个字磨出了茧子,他带着调侃的语气警告道:“只要她凶神恶煞的弟弟能接受,我对这所谓的神谕倒是乐观其成。” 布鲁斯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进入了郑成功的视野。那是一个过分年轻的海女,约莫十一岁上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海水里,与刺眼的阳光对抗,女孩儿蜜色的皮肤泛起细小的纹路,而这也变相增加了旁人对她年龄的判断。 郑成功眼皮一跳,抬手就将女孩子拦住了。 “她不行,年纪太小了。” 女孩儿眼皮一抬,露出一双大的出奇的眸子,她丝毫不怕面前的将领,高高仰起下颌,大声道:“国姓爷,小女子可是鼓浪屿最棒的海女!” 郑成功一怔,就听女孩儿不厌其烦地自我介绍起来:“小女子名叫曹岁,别看我年纪小,进献朝廷的宝珠,小女子一人就采到了两个!今年里最大的砗磲,也是小女子采上来的。虽然不知道国姓爷要带小女子们去做什么,但小女子敢保证,没有比我更棒的海女了!” 曹岁的声音雀跃跳动,如同此刻海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 “是啊,国姓爷,您就让岁岁去吧,咱们都不如她呢!” “岁岁除了吃得多些,就没有一样不如人的!” “吃得多也是本事啊!岁岁有本事的!” 在曹岁的带动下,原本寂静无声的队伍也顿时喧闹起来,海女们将郑成功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替曹岁说情。 国姓爷哪见过这般阵势,几乎是面红耳赤的挥着手,让曹岁回到队伍之中。 小女孩儿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被一大堆姊姊姨姨们拉在中间,向大船上走去。 布鲁斯难得看好友吃瘪,抱着臂幸灾乐祸地看了半晌,突然眉头一皱,喃喃道:“福松,你觉不觉得那个小姑娘长得像一个人啊?” 郑成功长吁一口气,没好气道:“她定然是像人,难不成——” 他的话语止住了,目光凝在那大摇大摆,无所畏惧的背影上。 “的确是像一个人。” 第128章 江口沉银(三)没有人理解赵明州此刻…… 郑成功和布鲁斯率领的海女队伍比赵明州的部队晚到了四天,不起眼的虾船排成一列,首尾相连着进入岷江流域,最终缓缓停靠在江口的岸边。最后一抹晚霞从西天消散,迎接她们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与寂静。 海女们自小生活在海边,从未见过蜀地连绵不绝的山川,是以都吓得瑟缩在船上不敢下来,唯有胆大的曹岁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 郑成功带着亲兵当先下船,脚步刚一踏上江岸,地面寸于便倏地亮起一丛火光。 吓得一名亲兵当先就将郑成功掩在身后,挥起长枪就向那丛火光扎去。 寒芒与火焰交汇的瞬间,金属撞击声响起,映照出一名女子平静微笑的脸。 “国姓爷,晚上好。” 那名亲兵满头大汗地握着长枪,虎口处酸麻不已,怔愣地瞪着那名女子。 发出声音的女子乃是赵明州最为得力的部下之一——火枪营营长李攀,此次入川之行亦是她陪伴在赵明州左右。自桐君和罗明受成婚之后,赵明州刻意缩短了桐君出外勤的时间,而李攀则填补了这一空缺。只见她正站在一个一人深的坑洞里,只露出腰部以上的部位,手中握着一柄短刃,稳稳地挡住了亲兵刺过来的枪镞。 郑成功也是受惊不小,不过他毕竟有数次虎口脱险的经历,很快便镇静下来,与李攀保持着安全距离,双手掩在身后握成拳,戒备道:“阁下是?” “明州军偏将李攀,奉赵将军之命前来迎接国姓爷。” 郑成功面上微微一松,打量着半个身子掩在坑洞里的李攀:“明州军的迎接方式还是这般令人出乎意料。” 李攀笑道:“国姓爷莫怪,末将乃是暗哨,若非看见国姓爷亲临,绝不能泄露踪迹,方出此下策。从此处向南百余里,每隔数十步便设一暗哨,为国姓爷引路,末将尚有任务在身,便不随行了。” 说完,李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吹熄了坑洞中的火折子,登时,浓郁的黑色再次笼罩了众人,只余亲兵手中的火把随着江风闪烁不定。 果然,正如李攀所言,郑成功的队伍在暗哨的指引下一路向南,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一处隐蔽的谷地,而明州军的营帐赫然眼前。 郑成功暗暗心惊,前些日子赵明州只带五百亲兵登岛,颇为低调。除了她与众不同的行事作风与跳跃灵活的思维外,并没有太多与其他将领不同之处。然而,今日尚未见面,那绵延不断的暗哨,掩藏精妙的营地,兵众顽强刚毅的作风,都让他印象深刻。这样的人,做同盟便如虎添翼,做敌人便噩梦缠身,实在是不容小觑。 是以,在经过重重卡口终于见到赵明州时,郑成功当先拱手,心悦诚服道:“赵将军,本藩此行受教了。” 赵明州也赶紧回礼:“国姓爷言重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找来这么多海女姊妹,也只有国姓爷您了。” 二人“相敬如宾”了一番,赵明州开始安排众人的食宿。海女们一路又惊又怕,早已疲累不堪,任由明州军引着,走向各自的营帐。 期间,布鲁斯一直想上前同明州说话,但碍于虎视眈眈的齐白岳,最终也只是远远地向心中的圣女挥了挥手。 远处的圣女,此时正拉着一个小海女的手,絮絮说着什么。柔和的火光如同蝴蝶的翅膀,微微垂拢,将二人包裹在其中。无论是小海女微翘的鼻尖,亦或是明州垂落在脸颊旁的发丝,甚至是二人被火光映亮的瞳仁,都无一不和谐,无一不柔软。 “天哪……简直像是拉斐尔的画作。”布鲁斯大为感动,忍不住赞叹道。 而处于“画作”中心的赵明州,却全然没有这般温柔情志,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瘦小的海女。 “般般?” 没有人理解赵明州此刻内心的悸动,这个女孩儿和般般简直是一模一样,身高、胖瘦、眉宇间跳跃的灵动、甚至年龄,无一不符。如果硬要鸡蛋里面挑骨头,说出些许区别,那可能只有肤色了。由于常年卧病在床,般般几乎没有晒过太阳,肤色如同牛奶一般白皙。而这个小海女却不同,她的颧骨和额头上尽是被太阳亲吻过的灼烫,皮肤上布满了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细小纹路。 可即便如此,也实在是太像了。虽然明知般般还在朱由榔的身体里,赵明州还是下意识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小海女没有挣脱赵明州的手,只是任由她拉着,抬起头笑得可爱:“回将军,小女子叫曹岁!” “曹岁……”赵明州小声地重复了数遍,面露希冀地再次看向女孩儿,“那你家里有姐姐吗?” “没有,小女子有个弟弟,原本还有个哥哥,但是前年病死了。于是小女子就跟着爹爹下海采珠,做了海女。到现在小女子已经是全鼓浪屿最棒的海女了!” 与年长些的海女的不同,曹岁格外的活泼健谈。许是年龄小的原因,她丝毫没有受到地域 改变的影响,也没有水土不服的状态。她本就憋了一肚子话想说,此番见赵明州问她话,便大大方方的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 “国姓爷开始不想带我,觉着我年龄小,不能成事儿。可将军您放心,无论多难采的珠,只要交到小女子手里,定然包将军满意的!” 曹岁的嗓音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山雀,顺着岩隙的裂缝钻入了无人的山谷,喧闹了一整个春天。赵明州看着那张酷似般般的脸,心里一软,久久舍不得放开。 良久她叹了口气,松开了拉着曹岁的手,恋恋不舍地在女孩儿乱蓬蓬的脑袋上抚了抚。 “把她安排在离我最近的营帐里。”赵明州转头对负责后勤工作的张翠娥道。 张翠娥点头应了,带着小海女离开了主军帐,而赵明州的目光却黏在女孩儿的背影上,拉扯成剪不断的线。 夜愈发深了,可赵明州的思绪也愈发清醒,在辗转反侧许久之后,赵明州将脸埋在掌心里,用力搓了搓。 走出营帐,凄清的江风一吹,让她整个人打了个寒战。 月亮被乌云吞没了,江天一色,皆是浓重到粘稠的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赵明州总觉得有一种隐隐的威胁,匍匐在暗处,寻找她最脆弱的部位,雷霆一击。并非是她草木皆兵,实在是她所要对抗的,比之有形的敌军恐怖千万倍——那是来自上天的恶意。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那个午后,那个朱由榔絮絮叨叨给她讲蚂蚁的故事的午后,那时花斑马尚温暖的躯体靠在她的膝上,而她的身旁,那个被嘲笑了数百年的逃跑天子,满脸诚挚,一板一眼的讲着故事。 她的心,从未有一刻如当时一般平静,就仿佛疲累已极的候鸟,终于有枝可栖。 想及此,赵明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对劲。” 突然,斜刺里杀出一嗓子,把赵明州惊得半口气顶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129章 江口沉银(四)她除了年纪比我小,哪…… 赵明州直咳得弓起背来,身后那人眼疾手快地递上了水壶。水壶里的水尚温,入口既不滚烫,亦不寒凉,妥帖合宜,温水顺着喉咙淌入她吸了凉气的胃里,如一双手将痉挛引起的褶皱全部展平。 赵明州终于直起身来,回头怒斥:“齐白岳!大晚上不睡你晃悠什么!” 她实在是太熟悉这个孩子了,在他悠悠说出第一字的时候,便确认他的身份。 “你不也没睡……”齐白岳接过水壶,揣进怀里,秀气的脸掩在阴影里,只隐约可见那双桀骜到让赵明州都头疼的眼。 “你现在倒是连阿姊都不叫了。”赵明州抬头睨着他,脸上最后一丝笑也敛了。 “刚刚不是没来得及嘛……阿姊。”他老老实实地改了口。 “说吧,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事”,少年垂下头,用脚尖踢着被江水冲刷得没了棱角的石子,“就是觉得你有些不对劲。” “我不对劲?”赵明州被齐白岳气乐了,“还能比大晚上猫在我帐篷外面的你更不对劲吗?” 齐白岳也不踢石子了,转而用脚尖重重地杵向地面松软的土层,一踢一个坑。他自小性子就倔强,吃软不吃硬,赵明州也只得缓了口气:“别跟你的靴子较劲,你觉得我有什么问题,你就直说。” 齐白岳又憋了一阵儿,直到脸色都微微发红了方道:“我就是觉得,阿姊你身边的阿猫阿狗本来就很多了,为什么还对那么个小丫头片子感兴趣?她除了年纪比我小,哪点儿比我强?凭什么她住的离你这么近?” “豆芽菜似的……还值得你晚上偷偷摸摸出来寻她?” 赵明州思考了半天,才想明白齐白岳诡异的逻辑,当下也不惯着,抬脚就朝齐白岳踢了过去。她脚下留了余地,齐白岳反应也迅速,只腰往前一挺便躲了开去。齐白岳见惹恼了她,也不强留着挨揍,一边往外跑一边小声威胁道:“我盯着你呢!阿姊!” 赵明州又好气又好笑,在原地缓了半晌。不过也幸亏齐白岳,始终淤积在心头的不祥之感散去大半,她抬头看了一眼始终隐在云层后的月亮,转身回到了营帐中。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众将领在主军帐中集合。而赵明州也将此次行动的真正目的直言相告。 “张献忠的宝藏!?”饶是沉稳冷静如郑成功此刻也坐不住了,“赵将军,你没有开玩笑?” “我这人可没有国姓爷您的幽默感,咱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个。”赵明州正经道。 “赵将军,若这岷江之中真的沉没了那批宝藏,便是孙可望李定国之流不来取,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虎视眈眈的流匪水贼,也早就将宝藏打捞干净了,何至于等我们兴师动众的前来寻宝?” 赵明州也不和郑成功叫板,她总不能说自己是穿越者,早就知道这宝藏数百年都没有人能打捞上来吧!便只是将江口沉银之地的流域图一一分发给众将领,发到郑成功时,赵明州略微停了停,用手在其中一块区域划了一圈:“国姓爷请放心,此事无论成与不成,绝少不了您的分成。若是找到了,那便皆大欢喜,你我五五开,拉着宝藏唱着歌回家;若是没找到,那便是我明州军一家落埋怨,该给您的车马费和粮草,我定分文不少,双手奉上。” “而您需要做的,只是安排手下的海女,将这块区域,翻个底朝天。” 此时,众位将领都分别落座,摆在军帐中央的则是一个体积巨大的沙盘,而负责讲解和分发材料的赵明州则是站着。 从郑成功的位置,微微抬眼,便能看到倾身过来的女子清晰到近乎锋利的下颌线,以及垂挂在脸侧微微拂动的发丝。虽然无法与她对视,但仅凭想象,郑成功也能勾勒出赵明州脸上那带着几许狂骄的笑容。 那种对于自身的战略规划近乎傲慢的笃定,实在让人目眩神迷。 “好!赵将军一诺千金,本藩又有什么可质疑的,赵将军吩咐便是。” 在赵明州的安排下,可能存在沉船的流域在地图上被分割成了大小相同的十数个区域,每一个区域由十五名海女负责,在区域指挥将领的安排下分时段进行下潜搜寻。 无论是在海洋中还是湖泊江流里,海女的工作只能在白日里阳光大好的时段进行。因为潜水无法携带照明设备,海女要纯凭自己的眼力来判断宝珠的所在。而潜入的越深,光线越是稀薄,到最后几乎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因此,海女对工作的时段要求极苛刻。 此刻正值冬季,岷江水位下降,对寻宝来说是个好时机。可冬季的日长短,江水又寒冷刺骨,对海女自身的要求便反而拔高了。 赵明州挑选了经验最为丰富的老海女们第一批下水,展开地毯式搜索。李攀负责岸上的警戒,郑成功负责人员的调派,布鲁斯负责监督海女们的健康状况,齐白岳负责收集传送信息,而赵明州则乘着一艘虾船,来回逡巡于江心与江岸之间。 海女们下潜的时间最长不过数分钟,因此不时有黑色的发髻倏地从江水中冒出来,紧接着便是微红的面颊和透着淡青色的嘴唇。赵明州时不时同冒出水面的海女们搭话,询问她们的状态,并不时搀扶疲惫的海女上船休息。忙活了半日,没有丝毫进展,赵明州的衣服却被江水浸透了,被江风一扑,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等赵明州再一次返回岸边,准备换一套干爽的衣服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直奔她而来。 “将军,给你用这个!” 灿烂的笑脸在冬日的江边如同花朵一般绽放,曹岁双手捧着一个小罐献宝似的递到赵明州的眼前。 赵明州接过来,温柔的语气已是藏也藏不住:“这是什么呀?” “回将军,这叫鲸油,是我阿爹从一头死掉的大海兽身上刮下来的。把这个油脂擦在手上,胳膊上,既防水又保暖,好用着哩!” 曹岁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继续一本正经地絮絮叨叨:“可惜我阿爹只得了这一罐,若是有两罐,我只定送将军一罐!” 赵明州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君子不夺人所爱,小妹妹,你自己留着用吧!” “那不行!”曹岁一边嚷,一边不由分说扯过赵明州湿淋淋的手,“将军你试试!” 第130章 江口沉银(五)阿姊,你怎地把我和她…… 热乎乎的小手紧扯着赵明州被江水泡得冰凉的手,让她鼻子微微发酸,心中浮现起般般笑着的脸。曹岁用手指挖了厚厚一坨鲸油,“啪”地一声拍到赵明州的手背上,继而大力涂抹起来,一边抹一边嘱咐:“将军我跟你说,手背手心手指缝都得抹到了才行哦!” 赵明州也不跟她拉扯,任由曹岁翻来覆去地替她抹了一层腻腻的鲸油,被太阳一照,亮得刺眼。 两个人并排坐在岸上,张开五指,挓挲着手,对着灼灼燃着的篝火,烤得人心头通亮。 “将军,你为什么不派我下去呢?你知道的,我是全鼓浪屿——” “最棒的海女”,赵明州笑着接口道,“可是小妹妹,这片水域实在是太大了,我需要有经验的海女们先下水趟过一遍,再圈出有可能的位置着重寻找,那时候我自然会派你出马,毕竟,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曹岁认真思考了一下,似乎很满意赵明州的解释,点头道:“倒也是。不过将军,如果今天大家还没有什么收获,就一定要派我下去哦!” 赵明州歪着头笑看着女孩儿,等待她自吹自擂的解释。 “将军,我不仅是全鼓浪屿最棒的海女,还有全鼓浪屿最厉害的眼睛,水里再黑,我都能看得真切。我听先前上岸休息的海女姊姊说,这岷江的水底并不比大海清亮到哪里去,还有一层厚厚的淤泥,只怕将军要寻的东西埋在淤泥下面,看不真招呢!” 赵明州听得频频点头:“那依你看,这沉船最有可能沉在哪里?” 曹岁思索片刻道:“具体的位置我也说不准,不过将军您看,这江面上不时会出现漩涡,这种漩涡就像张开血盆大口的大海兽,会将周边的活物都吸到它的嘴里去,所以我觉得漩涡汇聚之处便极有可能存在沉船。” 赵明州拍了一下大腿,在裤子上留下一个油乎乎的手印:“小妹妹,你果然专业!”她抬起头,看了看已微微偏西的太阳,下令道:“让大家上来歇歇吧,喝口热茶,吃饱了饭,下午着重围绕漩涡处的水域进行查找!” 发号施令完,赵明州却见曹岁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她,笑道:“怎么啦,小妹妹?” “将军,我在想,如果我真有你这么一个姊姊就太好了。” 女孩儿表情真挚,睫毛微微扇动,像一只在春日的草地上蹦跳的小鹿,赵明州心头一暖,抬手就想摸女孩儿毛茸茸的脑袋。可手在半路转了方向,顺手捡起一颗石子,向着女孩儿背向的位置丢了过去。 “将军,怎么了?”曹岁吓了一跳,也跟着回头看去。 “没什么,就是一只小耗子。” 不远处,齐白岳揉了揉吃痛的手,气鼓鼓地走远了。 *** 下午,日头将江水温得暖了些,吃过饭,海女们便陆陆续续下水了。明州军给得报酬丰厚,海女们都是苦命女儿,知道挣钱不易,得遇好的东家便也卖力出工。曹岁则带领年轻的海女们做着准备活动,随时替换力竭的老海女。 一个时辰后,趁着天光尚可,曹岁见赵明州无暇他顾,一个猛子扎入了江水之中。 她瞅准了江心中最大一个漩涡所在的方向,双臂滑动,后腿用力一蹬,若鱼鹰入水,江水在她的身后激起白色的浪涌。借着水面折射的天光,曹岁屏息下潜,小心地调整着自己与漩涡的距离。 江中的水旋虽不及海洋中的危险,可若人被水旋攫住,自然的伟力依旧会让人类难逃束缚,哪怕水性再好,也会在不断地旋转中失去平衡,无法再次返回水面,最终窒息而亡。 曹岁年龄虽小,海中潜水的经验却丰富,再加上双眼视力极佳,很快就找到了那片漩涡的中心处。 江底淤泥厚重,淤泥之上又长着密密麻麻的水草,如同女子随风飞扬的长发,却自有一股阴寒逼人之意。愈靠近水旋,视野愈是污浊难辨,身体就像被覆上了黏腻湿滑的膜,让划水都越发费力起来。 虽然身上提前涂抹了鲸油,可随着下潜时间的拉长,刺骨的寒意从毛孔的缝隙中钻入,让曹岁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抽出腰间别着的小斧,斜着砍入水底的石缝中,稳定住身形,一步步向着漩涡深处摸索。 她手脚并用,每一个动作都不敢踩实,单手不断地搅动淤泥,试图看清淤泥下掩藏的东西。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肺内存储的氧气正在急速流失。 正在这时,浓密的水草间似乎有白光一现…… 赵明州巡逻完一圈后,就发现原本还呆在岸上的曹岁已经不见了。另有几个年轻海女也已经下了水,赵明州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看向碧波万顷的江面,妄图分辨那个小女孩儿的身影。 “阿姊,你真觉得她有那么大本事?”齐白岳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身边。 “有没有本事暂且不知道”,赵明州悠悠道,转过脸笑着看向齐白岳,“但的确比你乖些。” 齐白岳被赵明州打量得汗毛倒竖,不服气道:“乖有什么用,乖能当饭吃吗?乖能——” 说到一半,方才觉得不对劲:“阿姊,你怎地把我和她相提并论,我可是你亲弟弟!” 其实,这弟弟亲或者不亲,赵明州和齐白岳心里都门儿清。只是齐白岳这边信誓旦旦,赵明州又不忍心戳穿,便弟弟长弟弟短的叫开了,直叫得全天下人都以为齐白岳是赵明州嫡亲的弟弟,却是忽略了二人连姓氏都不相同这一点事实。 “行行行,亲弟弟,行了吧!”赵明州温声敷衍着。 一抹得逞的笑容从齐白岳的唇齿间溢了出来,顺着笑涡蔓延至眼底眉梢,他知道赵明州从来不会真心恼他,哪怕他再不乖,也不会恼他。 突然,“哗啦”一声,一双手猛地刺出水面,手中擎着一块金灿灿的物什,在阳光下亮得刺眼,紧接着是女孩儿憋到力竭的苍白的脸。 “找——找到了!” 这一嗓子,让平静的江面登时炸开了锅。无论是在岸上的赵明州,还是在船上的郑成功,都几乎是在一瞬间朝发出声音的曹岁冲了过去。 齐白岳的动作却不紧不慢,嘴里嘟囔着:“早不找到,晚不找到,偏偏这时候找到……” 赵明州的速度比他快得多,就在他磨蹭的时候几乎已经到了曹岁的身边。见此情景,齐白岳逆反心更盛,恨不得原地坐下,不去凑这个热闹。 这时,视野最外缘的一抹白色攫住了他的目光,齐白岳不由得脚步顿了顿,定睛细看。那抹白色更明显了,从最开始巴掌大小,到如鱼肚般窄长的一条,到最后露出那独特的光光的发髻…… 那是——那是一个面朝下浮上水面的海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0-140 第131章 江口沉银(六)咖喱鸡饭。…… “救人!”齐白岳大喊一声,逆着人流向着那漂浮在江面上的海女冲了过去。 他倒不是有多么担心那位未从谋面的海女,实在是阿姊的心他不能不操。这五百名海女说到底是郑成功的人,若是出了问题闹将起来,只怕会大大拖慢寻找宝船的进度。到那时,阿姊在川地人生地不熟,又没有趁手的人可用,岂不腹背受敌! 心中这么想着,他几乎是义无反顾地扑进了江水里。当那冰冷的江水登头盖脸的浇来,带着土腥味的水流冲入口腔鼻腔之时,他方才想起自己似乎是不会水。齐白岳只得狼狈的在水中扑腾着,拼尽全力撑着脑袋大口喘着气,还不肯放弃地向着 海女的方向艰难刨动。 ——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心中大作的警钟逐渐化为鱼儿吐泡泡的咕噜声,齐白岳的头越来越难保持在水面上,鼻腔中水呛得他涕泗横流。 在意识即将消散的瞬息,一扇船桨“啪”地一声拍在齐白岳面前,紧接着,他只觉后颈一紧,整个人被拎了起来,重重地抛在船上。齐白岳被摔得七荤八素,刚准备倒口气,又被那人拖着趴到船帮上,面朝下正对着滚滚江水。他本就晕眩,此刻酸水已经反到喉咙里,齐白岳下意识地抗拒,却被那人狠狠几掌拍在背上。 “哇”地一声,齐白岳吐得天昏地暗,只觉胃里都被倒空了。 郑成功松开拎着少年后领的手,对一旁满脸焦急的赵明州道:“没事了赵将军,他吐干净就好了。” 此时,小船上挤满了人,划船的郑成功,刚刚被救上船的齐白岳,忧心忡忡的赵明州,以及找到沉船的大功臣曹岁。 曹岁的手中还拿着那锭金元宝,元宝反射的光斑正投在齐白岳苍白的脖颈上,让他觉得微微刺痛。 “救……救人……”齐白岳刚回过神就向赵明州警示道。 “已经救上来了……”赵明州的声音仿佛浸满了江水般沉重,“那位姊妹死了。” “怎么……怎么会死了呢!”齐白岳扶着晕眩的脑袋四下张望,结果发现那位自己拼尽全力相救的海女就在自己身旁。 那是个长相平凡的女孩儿,年龄约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是丢在人群中便再也找不见的类型,可她此刻的神情却让齐白岳印象深刻。她双目圆睁,大张着嘴,白色的泡沫顺着口角流了下来,像一尾搁浅的鱼。那种窒息的痛苦,让齐白岳忍不住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咽喉。 “赵将军,我找到的这锭金元宝,能送给这位姊姊的家人吗?”曹岁的鼻音很重,显然是刚刚哭过。 “嗯……”赵明州轻轻点了点头,“以后每一年,我都会将抚恤金送到这位姑娘家里,同明州军的烈士一样,我们不会忘了她的。” 正在划船的郑成功微微垂头,看向赵明州。许是感受到了对方的视线,赵明州冲郑成功酸涩地笑了笑:“希望国姓爷不会嫌我手伸的太长。” 郑成功沉声道:“有赵将军记挂着,是这个丫头的服气。” 船上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齐白岳始终没有将目光从女尸身上移开,直到赵明州将一块厚毯子披在他背上。 “白岳,吓着了吧?” 齐白岳没有回答,只是又执拗地问了一遍:“阿姊,她为什么会死了呢?” “每年死在海里的海女有千千万万,有被水流卷走的,有被海兽吞掉的,有为了多采一颗宝珠硬生生在水里憋死的……很多很多……”曹岁摸了摸那位海女还有些柔软的面部轻声道,“这位姊姊应该是不熟悉这边江底的环境,被水草缠了脚。等到人没力气挣扎了,气息也散了,反而就漂上来了。” “小哥哥,你拼命想要救她,她会记得的。” 曹岁蕴着泪光的眼睛凝在齐白岳的脸上,有些凄凉地笑了笑。 齐白岳仿佛被刺了一下,迅速转过脸去,嘟嘟囔囔道:“我不用她记得,我只想知道她怎……” 他的话没有说完,赵明州抚在他头顶的手止住了齐白岳尚未消散的怨气,他紧了紧身上的毯子,缩在赵明州身旁,不再言语。 很快,一名海女牺牲的消息和寻到财宝的喜讯同时传了开去,所有人都被这两件事情砸中,面上喜忧参半。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明州军给牺牲的海女准备了一个小小的葬礼,海女瘦削的身体被明州军的军旗包裹,如同一件火红的嫁衣。 有的海女提议将这位牺牲的姊妹就地水葬,可赵明州和郑成功都认为应该将这女孩儿的尸体还给她的家人,停灵三日后烧成骨灰,再随大军返回鼓浪屿。 不过好在,曹岁已经成功找到了沉船的位置,明日开始就进入大船清淤与宝物打捞的工作,只要进展得顺利,这位海女姊妹也不会同自己的家人分开太久。 是夜,齐白岳难得的没有在赵明州的军帐附近转悠,而是顺着小径来到靠近山坳的僻静处。 “口令!”齐白岳的脚步声显然引起了暗哨的警觉。 “咖喱鸡饭。”齐白岳道。 “是齐小将军啊!”暗哨的声音瞬时温和下来,“这么晚了,小将军要去哪里?” “我想去看看今天白天死的那位海女。”齐白岳没有隐瞒。 “哦,那位姑娘的尸身就停在南边的帐里。” 齐白岳点头道谢,转身欲走,却又止步问道:“今天还有别人来看过她吗?” 声音怔了一下,缓缓道:“今天晚饭时候,明州阿姊去看过一次,再就是小将军你了。” “多谢。” 齐白岳说不准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他与那位海女素不相识,甚至除了今日在船上见过她的尸身之后,他都无法准确描摹她的长相。可齐白岳却隐隐觉得,他与这位过早逝去的海女姊妹有着相同的境况。 那是血与火的洗礼所赋予他的敏感——一种被狩猎的预兆。 齐白岳无法准确地推断出这种危机来源于何方,可就如同那日华夏出发泉州之时,他也曾因这种预兆半夜惊醒,却最终错失救援的良机。所以这一次,他绝不能敷衍以待。 齐白岳缓缓掀开沉重的帘帐。 第132章 江口沉银(七)“放开我!”齐白岳回…… 帐中除了一张竹床外空无一物,竹床上停放着那位海女的尸体,尸身上盖着干净的麻布,随着钻入帐篷的凉风一起一伏,仿佛麻布下的躯体仍在呼吸一般。 齐白岳缓步走了进去。 掀开覆着的麻布,那张没有生气的面孔再次出现在齐白岳面前。齐白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始终抓不着重点。他不是仵作,就算觉得有问题,也不能仅凭想象推断结果啊……也许,如果那个红毛医生在这儿,会发现些什么…… 齐白岳用力摇了摇头,驱散掉自己想要求助于人的想法,再次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海女的脸上。 ——一定是有哪里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呢? 临江的月色总是格外通透,让整个营帐都浸在乳白色的月光里,齐白岳注意到,海女的发髻上残余着一丝干透的水草。他记得曹岁说过,这位海女极有可能是不了解江底的情况,反而被水草缠住了脚,最终窒息而亡,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他抬起手,挟住那片狭长的草叶,想要丢弃那自然的凶器。 手指顺着颅脑的弧度向下,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了上来。 齐白岳轻轻按了按那海女形状圆润的后脑。 ——咦? 他抬起空闲着的右手,摸了摸自己后脑相同的位置。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齐白岳再无犹疑,连麻布都忘记盖上,飞快地向外跑去。 *** 布鲁斯在寒风凛冽的江岸上忙活了一天,此时已经累得上眼皮打下眼皮,双腿都打晃了。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箱子里取出咖啡豆,用借来的药磙研磨了一阵,放在鼻子下珍而重之地嗅了嗅。虽然掺杂着些许陈皮的味道,但几经辗转从荷兰带来的咖啡豆,依旧是香气扑鼻。他满足地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烧一壶水,给自己冲上满满一杯咖啡,度过一个美好的—— 营帐被猛地掀开了,一个人影立在营帐外,刺骨的江风倒灌而入,散碎的发丝也随风浮起,如同水母的触手簇拥着那张苍白阴冷的脸。一股难言的诡异感冲击着布鲁斯的心,他的手一抖,刚刚碾好的咖啡粉撒了一地。 齐白岳哪还在意布鲁斯一脸见鬼的表情,掩好帘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布鲁斯身旁,压低声音道:“我有事情问你。” 布鲁斯对这位天煞神的恐惧由来已久,只能诺诺点头,可怜兮兮的拍了拍裤子上 沾着的咖啡粉,老老实实站定听齐白岳吩咐。 “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事情,你不能跟任何人说,知道了吗?” 布鲁斯赶紧点头。 “若是被第三个人知晓,你记在我帐上的人头就——”齐白岳以掌做刀,在脖颈上横向一划,威胁道。 布鲁斯的喉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态。 齐白岳见前戏已然做足,方低声道:“我问你,人的后脑在什么情况会呈现一种类似于气泡鼓动的感觉?”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摸向布鲁斯的后脑,布鲁斯想躲又不敢躲,双拳紧握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就是这个位置,按下去会有轻微的响动。” 布鲁斯满头大汗地思考了一下,小声道:“齐小将军说的这个位置,在我们的医学体系中叫做枕骨大孔,是人体非常脆弱的部位。如果按压会有气泡鼓动的感觉,应该是皮膜分离了。” “皮膜分离?” “嗯,就是说这个位置受伤了,比如重物击打啊……” 齐白岳眉毛凌然挑起,瞪视着布鲁斯:“你是说,如果生前遭到重物攻击,死后就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没有见到患者,我目前也只是揣测,可是……你刚刚说生前?这……这人死了吗?” 齐白岳懒得再与布鲁斯废话,一探手捉住他垂着的手腕,扯着他就往营帐外跑:“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就这样,布鲁斯被小了他十岁的少年拉扯着一路飞奔,另一只手拼了命地拽着自己的睡裤,叫苦不迭。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从营帐中冲了出来,和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奔,倒显得他们古怪的穿着也正常了许多。 “这是怎么了!”齐白岳拦住一个端着水桶的女兵问道。 “回将军,南边走水了!” “什么!”齐白岳也没空再拉扯布鲁斯这个拖油瓶了,只回身喊了一句“跟好了”便追着人群发足狂奔。 距离起火点愈近,齐白岳心中不详的预感愈甚,等看到那座熟悉的营帐之时,齐白岳几乎是想也没想,转身抢过一名女兵的水桶,就要往熊熊燃烧的帐子里冲。 突然,齐白岳腰上一紧,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拦腰捞了起来:“小将军稍安勿躁。” “放开我!”齐白岳回身就是一个肘击,被郑成功稳稳挡下。郑成功微微一挑眉,没有对这个少年出手,而是从容地将他推给了刚刚赶来的赵明州。 郑成功的选择是对的,炸毛的齐白岳瞬间偃旗息鼓,只是双眼还不甘心地瞪着烧红了半边天的营帐。 “有人受伤吗!”赵明州一手揪着齐白岳的后领,一边急切地向救火的士兵们询问。在得到大家都毫发无伤的答复后,赵明州方才长舒一口气。 “营帐中只有那位死去的海女,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郑成功道。 闻言,赵明州疑惑地看了看齐白岳,但见他发丝凌乱,面色苍白,心中不忍,劝道:“营地已经暴露了,今日凌晨就得转移,既然人都没事,就先回去休息吧。” 齐白岳没有说话,只是梗着脖子盯着营帐的方向,仿佛赵明州只要一松手,他还会不顾一切的冲进去。 赵明州拿他没办法,手上也不敢松劲,转身询问驻防在营帐附近的暗哨:“怎么会起火呢?今天除了我还有谁来?” 那名暗哨噎了一下,小声道:“还有……” “还有我。”齐白岳道。 赵明州自是不会疑心齐白岳,只当他是没有救成那位海女心中过意不去,这才耿耿于怀,便例行询问道:“白岳,那你来的时候注意到营帐里有灯火吗?或者,你来去的路途上还碰到过旁人吗?” “没有。” “圣女大人,我跟——”布鲁斯刚想搭话,齐白岳剑一般的目光便刺了过来,让他把所有的疑惑都咽回到肚子里。 赵明州想了想,和郑成功对视一眼,叹道:“想来的确是意外了……国姓爷,救火的事情就交给明州军,你安排海女姊妹们抓紧收拾,等我们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换地方扎营。” 郑成功一扬眉:“这么说,赵将军已经选好了扎营的位置了?” 赵明州自嘲地笑了笑:“狡兔三窟,就是为这种事准备的。”她拍了拍齐白岳紧绷的肩膀,硬生生将他还盯着大火的脑袋扳了回来,“你跟着国姓爷,要乖。” 直到确认齐白岳顺从地点了点头,赵明州方才松开了手,任由他走到郑成功的队伍里。她心中琢磨着安营扎寨的琐碎事务,并没有注意到齐白岳被发丝掩着的眼神,冰寒入骨。 第133章 江口沉银(八)不是,你干嘛了啊!?…… 虽然经历了昨夜的大火,可第二日的打捞工作还是有条不紊地开展着。在经验丰富的海女们面前,无论是郑成功还是赵明州都得退居二线,尽可能地听取海女们的意见。 “姊姊,这个绳子不行,顶多坚持两个时辰就得崩。”此时,曹岁正在认真地检查着装备。 “这绳子可经造了,我们那儿都拿这绳子拉大石板呢!”张翠娥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 曹岁使劲扥了扥绳子,将半截绳子泡进水里认真解释道:“姊姊说得没错,这种绳子的确是坚韧,可泡过水就不行了,你瞧,一沾水这质地就松了,可经不住拉拽了。” 张翠娥顺着曹岁手指的方向仔细看去,恍然道:“还真是!那怎么办,要不我这就派人去寻?” “不用,我看船上有合用的绳子,我带姊姊去取。”曹岁小大人一般牵起张翠娥的手往船上走去。 不远处,两道聚集在曹岁背影上的目光撞在一起。 赵明州有些尴尬地冲郑成功笑了笑,这些日子,她总是控制不住地盯着人家小姑娘瞧,若不是性别在这儿摆着,只怕要被当成登徒子逐出去。 “小姑娘有两把刷子哈!”赵明州道。 郑成功不置可否地冲赵明州笑了笑,笑容里却多了另外一种意味。 最开始,他的确是觉得那个叫曹岁的丫头和赵明州很像。无论是外貌还是气势,都远远超越她本身的地位和局限。可是数日相处下来,他反倒觉得她们不同了。 赵明州太纯粹,如一点星火瞬时燎原,所有人都在她的激励甚至裹挟下,奔着同一个目标一往无前。在那片炽热中,人们往往会忘记自己最初的那点小心思,下意识地去服从更宏大的利益。 而曹岁,虽然也有赵明州火焰般地外在,但实际却更像燃烧过后的烟。 对于这两人的碰撞,只要不有损大局,他倒是乐观其成。 而另外一个人显然不这么想。趁着众海女们忙着从江底打捞财宝,赵明州无暇他顾,齐白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岸边,向着昨夜里失火的营帐出走去。 虽然大家众口一词地认为昨夜的大火是一场意外,可他却始终难以释怀。 他刚刚发现那位海女的真实死因,没到一柱香的功夫,营帐就燃起大火,把证据烧了个一干二净。这怎么可能是巧合?这背后定然有一双眼睛暗暗窥伺,定然有一双手预借机翻云覆雨。 明州军撤离的动作总是干脆利落,不过一晚上的时间,被烧黑的地面已经用黄土进行了填埋,其上还附着了草皮,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任何端倪。 齐白岳蹲下身,用手仔仔 细细地在草丛间筛查着。 哪怕是再仔细,可毕竟是夜间作业,总会遗漏些什么。 昨夜他一夜未睡,想要将自己推断之事告诉阿姊,可到了帐篷外却犹豫了。 他太了解赵明州的性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要么不查,要么一查到底。而现在,她被一个小丫头迷得昏头涨脑,绝对不是彻查的时机。那就不如他自己动手,把板上钉钉的证据拍到阿姊面前。 想即此,齐白岳将身子俯得更低了,几乎整张脸都钻进了草丛里。 齐白岳的鼻子像猫儿般皱了皱,感觉鼻端隐约传来一股独特的气息。不同于烧灼后呛人的烟气,那味道并不让人厌恶,反倒隐隐带着甜。他轻轻掀开遮掩的草皮,扫开覆土,捻起一撮灰烬贴近鼻端细嗅。 的确是甜的,如同熟透的葡萄一般,带着酒香的甜味儿。 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焦糊味儿! 齐白岳跪在地上,用手一寸一寸地摩挲着膝下的土地,指尖似乎触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什,齐白岳如获至宝,也不在乎泥土沾染衣裳,双手并用地刨了起来。 “这是什么呀?” 齐白岳拿着一坨黑漆漆的东西在阳光下对着看了又看,凭借他有限的想象力,实在是猜不出这已然烧成焦炭,扭曲变形的物件本来的模样。只有一点能够确定,这物件上的甜味儿是最浓的。 齐白岳将它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接着趴在地上翻找起来。 又找了半个时辰,齐白岳差不多把周边的地皮都翻起来寻了一遍,方才作罢。而那块黑坨坨,便是他今天大动干戈唯一的收获。 待他急匆匆赶回江岸,海女们已经完成了上午的工作开始排队打饭了。此刻齐白岳的形象狼狈不堪,发丝凌乱,衣袖上全是焦糊的黑土,白净的面皮儿上也蹭了不少污泥。 他生怕被赵明州撞见,绕过大部队往自己的帐篷里钻。这脑袋刚探进去,脖领子就被人牢牢揪住了。 “你这臭小子又去哪儿疯了!” 齐白岳心中暗骂,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可脸上却不敢有任何异样,老老实实地缩回头来。 “不是,你干嘛了啊!?让人活埋了?”赵明州一脸震惊地打量着齐白岳。 齐白岳佯装镇定:“我摔了一下。” 赵明州气乐了:“咱们英明神武的齐小将军是在哪条阴沟里翻了船,你给我指指。” 齐白岳让赵明州臊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刚准备反驳,却听见赵明州身后传来一阵小麻雀般叽叽喳喳的笑声。 齐白岳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齐小将军一定是帮阿姊打猎去了,我听这边的老人说,山里有野鹿呢!” 曹岁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一阵阴影压了上来,她不得不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年。 齐白岳的目光冷得吓人,像一只受伤吃痛的狼崽子。 “阿姊也是你能叫的?” 赵明州吓了一跳,她知道齐白岳性格乖戾,不好相处,讨厌的人连起来能绕地球一圈。可她万万没想到,齐白岳对曹岁这么一个孩子都有这么大的敌意。 她下意识地踏前一步,挡在齐白岳和曹岁之间,扶住齐白岳的肩膀,防止他再进一步。 “白岳,你怎么了?她还是个孩子。” 齐白岳的眉头紧紧簇着,灼人的视线在曹岁的脸上深深一刺,方才看向赵明州。 那双微微上扬狭长的眸子里,有着难掩的委屈。 “阿姊,你以前也觉得我是个孩子的。” 第134章 江口沉银(九)你在乎的是,你心心念…… 赵明州看不得齐白岳这个样子,这总会让她想起扬州,想起那个被她背在背上的,隐忍哭泣的少年。鞑子动动手指便将他的人生扭曲得彻底,让他汲取着恨意与怒火,长成了今日这般样子,满清万死莫赎,而她也难辞其咎。 赵明州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压平齐白岳脑门上翘起的发丝:“你们在我心里都是孩子,可曹岁毕竟小,你乖一点好吗?” 她将齐白岳掉了个个儿,道:“进去洗把脸,换件衣服,我等你吃饭。” 齐白岳狠抿了一下嘴唇,将涌上鼻腔的酸意硬压了下去,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钻进了帐篷。 他盯着脸盆里的水,被赵明州按下去的发丝又翘了起来,他抬起手,使劲揉搓了一把,动作却定住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水面上映照出自己的脸,皱起鼻子嗅了嗅自己的掌心。 也是甜的! 营帐外,赵明州有些尴尬地看着曹岁,女孩儿似乎在极力适应现在的状况,大眼睛扑闪个不停。 “阿姊,齐小将军很讨厌我吗?” “不是!”赵明州赶紧找补,“他跟谁都这个死样子,并不是针对你。” “哦……”曹岁点头轻声道。 “他只是还没有想明白,有些事情已经变了,这个世界也容不得我们不变。”赵明州缓缓开口,不知是说给曹岁还是自己。“我们不能永远是那对逃难出来的姐弟,要想把侵略者赶出家园,我们只能联合更多人,也要牺牲更多人……无论我们是否愿意,这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赵明州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深深地低下头去。 “阿姊,那我们怎么能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呢?”曹岁顺着赵明州的话头问了下去。 赵明州看着曹岁那张同般般一模一样的小脸儿,温柔地笑了笑:“曹岁,你和她还是不一样,她不会这么问我的,她比我还要坚定。” “阿姊,她是谁啊?”曹岁疑惑道。 赵明州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回答。 “曹岁,你今天立下大功,打捞上来的宝物最多,中午给你加餐好吗?” 曹岁黑亮的眼珠一转,不再执着于答案,脸上的笑容骤然绽放:“好!” *** 是夜,营帐中的灯火已然熄了。为了不引起过多的麻烦,赵明州命全军只能使用掩藏火光的火坑,在入夜之后亦要减少点火的次数。此时,哪怕是站在山巅遥遥观望,明州军的营地也早已融入夜色之中,难以分辨。 虽然地处南方,没有北方朔风肆虐的苦寒,可山涧之间的夜风依旧吹得人心底生寒,背上如同长了蒿草,让人发毛。 齐白岳立在月色晦暗处,静静等待着什么。 这时,山峦交汇处的一条小径上远远走来一个人影,那人影瘦弱矮小,每一步却走得笃定,不偏不倚地直向齐白岳而来。齐白岳转过身来,定定地盯着那个人影直至近前。 夜色中逐渐浮现出女孩儿的样貌来,先是小巧的鼻尖,继而是圆润的脸型,最后是莹亮灵动的大眼睛。 “齐小将军,你喊我?”曹岁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齐白岳冷冷打量着她,声音凝水成冰:“你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装无辜,阿姊不在这里,我自不会信你。” 曹岁脸色一滞,笑容却愈发纯净:“我要是做错了什么,齐小将军对我直说便是,何必冷嘲热讽呢?” 齐白岳从怀中掏出一物,冲着曹岁晃了晃,语气冷峻中颇有几分得意:“你还不认啊!?说我冷嘲热讽,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齐小将军就这么远远拿着,怕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也看不清呢!”曹岁道。 “你看不清,我就讲给你听。这东西是我从存放着海女尸身的营帐处翻找出来的,因为经历过大火,这东西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可惜,外形虽然能够改变,它的香气却是掩藏不了。就像你,哪怕在阿姊面前扮成无知少女的模样,内里的心机却是昭然若揭!” 齐白岳向前踏出一步,指着那块黑坨坨笃定道:“这就是你呈放鲸油的小罐子!” “一开始我还奇怪,明明烧成那样了怎么还会有香气,那个蛮……”想到海女的惨状,齐白岳强迫自己隐瞒了布鲁斯的名字,“一个人告诉我,鲸油烧起来就会出现那种类似于成熟的葡萄的香气。而同样的香气,我在阿姊的手臂也隐隐闻到过,我这才想起,你曾经为了讨好阿姊,在她的手臂上涂抹过鲸油!” “曹岁,你小小年纪,这般恶毒,先是在海中偷袭那名无辜的海女,击打她的后脑致其死亡,又生怕行迹败露烧毁她的尸体。到头来还在阿姊面前讨好卖乖,强装无辜,妄图博取……” “妄图博取赵将军的欢心?”黑暗中,曹岁的眸光一闪,一抹嘲讽的笑容浮上嘴角,“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眼里除了赵将军再也容不下别的?” 齐白岳怔住了。 “我早就听说,你压根不是赵将军的亲弟弟 ,说来也是,连姓氏都不同哪里能亲得起来?你天天以赵将军的亲弟弟自居,对所有围在赵将军身旁的人围追堵截,像只巴儿狗一样咬来咬去,不就是怕——” 曹岁的笑容更加璀璨了,她拉长了尾音,悠悠道:“不就是怕有一天,赵将军不要你吗?” 曹岁踏上前一步,仰起头,眸子一眨不眨地钉在齐白岳的脸上,齐白岳竟被她逼得连连后退:“你自己清楚得很,赵将军身边能人太多,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把你比下去。你现在还能留在她身边,唯一的办法,不就是死赖着不走吗?” “你根本不在乎我究竟是不是凶手,毕竟论心机,你也与我一般无二。你在乎的是,你心心念念的阿姊不再喜欢你。” 齐白岳直听得浑身冷汗直冒,连头发都炸了起来。 “可怜虫。” 曹岁的声音在耳畔轰然作响,眼前冷笑着的女孩儿的脸模糊起来,逐渐幻化成满是皱纹的谢三宾的脸。是了,没错了,齐白岳知道那种让他毛骨悚然的危险感从何而来了!曹岁和谢三宾的本质是一样的,他们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把自己最最珍而重之的人从他的身边抢走。 谢三宾骗了华公子,也害死了华公子,更让阿姊为自己曾经的仁慈抱憾终身。而此刻的曹岁,她也骗了阿姊,赢得了阿姊的信任,定然也是想将阿姊从他身边夺走!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齐白岳双眼充血,猛地向曹岁扑了过去! 第135章 江口沉银(十)齐白岳!你让我太失望…… “我再说一遍,不准你喊她阿姊!”齐白岳的双手如同铁箍一般紧紧掐住了曹岁的脖子。少女的脖颈本就纤弱,此刻被他这一掐,登时一口气也提不上来。曹岁抵抗了数下,双手慌乱地格挡着,却毫无用处。 眼见着曹岁的脸色由红转紫,齐白岳只是一味的发着狠,手上的力道分毫未收。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不待他做出反应,一双手稳准狠地掰住他的大拇指,朝着与他发力点相反的方向一拉,齐白岳手上的力气瞬时便卸了劲,曹岁也软软地滑坐在地。 见功亏一篑,齐白岳也顾不得曹岁,用另一只没有受到钳制的手向身后猛攻,与此同时,腰部一拧,朝身后那人使出了陆宇火鼎的看家招式——白蟒缠身! 此时,浓云飘散,原本掩在云层后的明月显露真身,晦暗的夜色为之一亮,也让齐白岳看清了身后之人的面容。凌厉的攻势瞬时减弱,齐白岳整个人如同僵住了一般,硬生生受了身后那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一巴掌的力道极大,齐白岳被打得头转向一侧,白皙的侧脸上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 “齐白岳!你让我太失望了!”赵明州此刻的情形也不比齐白岳强多少,眼见着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做出此等偏激之事,赵明州心跳如擂鼓,脸色惨白,抽了齐白岳一巴掌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赵明州一边怒斥,一边垂头看曹岁的情况。见女孩儿手握着脖颈,咳嗽不断,却尚能自主呼吸,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才放了下来。 齐白岳的脸始终保持着挨过一巴掌后的状态,侧对着赵明州,肿胀的指印格外刺眼。他抬起手,动作极为迟缓的捂住了自己受伤的脸颊,转过头,双眸如刀,直直地盯着赵明州。他的嘴唇颤动了一下,话还没出口,一滴泪水就顺着狭长的睫毛滚落而出。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嘶哑,让人不忍卒听,“你为了她打我?” 赵明州躲开那双让她揪心的眼睛:“你刚刚想要杀了她!” “便是杀了她又如何!”齐白岳大吼道,“她是个什么东西!我是你弟弟!”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赵明州说完,下意识地睁大了双眸,她已经开始为了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后悔了。 “什么……”齐白岳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凝着赵明州。 赵明州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二人四目相对,半晌,齐白岳发出一声呜咽般地笑,如同一只被砍断了四肢,痛苦万分的小兽:“你终于说出来了……赵明州,你终于说出来了!” 他惨白着脸笑,更多的眼泪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枉我信你,枉我信你!你总是让我听话,让我乖,可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要乖,要听话……现在我明白了,你让我乖,让我听话,就是为了更简单方便的丢下我……我没说错吧,赵明州!” 少年修长的身形因为激动与恐惧而微微颤抖,如同月色中即将消散的影子。在某一个瞬间,看着齐白岳痛苦至极的扭曲神态,赵明州甚至误以为自己不是打了他一记耳光,而是在他的心脏上捅了一刀。 他似乎在等着她说些什么,可她却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一瞬,少年猛地转过身,冲进了空寂无人的荒野中,雪白的衣裳只是晃动了数下,便再也看不见了。 “齐小将军!”跟着赵明州追过来的李攀见事情闹大了,想要拦住齐白岳。 “让他走!”赵明州声音颤抖道,“明州军不伤妇孺,他这样做,又与那帮鞑子有什么区别!” “可是……”李攀犹豫道。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赵明州的唇齿间溢了出来,仿佛带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带曹岁去找布鲁斯,帮她好好看看……” 赵明州蹲下身,扶起了曹岁,曹岁脖颈上被齐白岳掐过的位置已经是青紫一片,看上去极为骇人。赵明州用一种几乎乞求的语气轻声道:“曹岁,我……我替他跟你道歉……对不起……” 迎着明亮的月光,曹岁惊异地发现这位传说中无坚不摧的女将,眸子里竟然也有了泪光。她摇了摇头,尽力勾起嘴角:“阿姊,没关系。” 这个属于齐白岳的词汇几乎是瞬时击中了赵明州,她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她心疼地拍了拍曹岁的肩膀,站起身,向着与齐白岳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二日,天天跟在赵明州屁股后面的齐小将军没有回来;第三日也没有,第四日依然……打捞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赵明州的脸上却鲜少笑容。队里的女兵们都多少揣测出了事情发展的始末,心里也都替齐白岳着急。 这位齐小将军虽然性格古怪,少言寡语,甚少与队伍中的姊妹交流,可他却偏长着一张秀气清俊的脸,再加上他命运多舛的身世,没有哪个姊妹不心疼的。可这毕竟是赵将军的家世,就算平日里和赵将军玩儿的再好,大家也都对齐小将军夜奔一事三缄其口。 而第一个将这件事提到台面上的人,竟然是郑成功。 赵明州立在江岸边的一处高地上,凝视着滔滔江水之中上下起伏的海女们。自海女牺牲事件发生之后,赵明州将负责一个区域的海女们又分成两组,互为安全员,而她自己更是全程巡护,整个白日里不敢有片刻分神。数日下来,原本就消瘦的脸愈发清癯,衬得莹亮的眸子都大了一圈。 “赵将军这几日收获颇丰啊!”身后步出一人,与赵明州并肩而立。 赵明州回神,紧绷的肩膀松了松,目不斜视地笑道:“欠国姓爷的 粮草末将已经补全了,接下来,有一船算一船,都是明州军的补给了。只要再坚持几天,把肇庆城两年的给养补足,瞿大人的白头发也能少长几根了。” 她的语气轻快,可是紧蹙的眉头却始终没有展开。 “那齐小将军呢?”郑成功侧头望着她,微微一笑,“赵将军就决计不管他了?” 第136章 江口沉银(十一)将军,你让我们盯的…… 闻言,赵明州难以掩饰痛苦的神色,微微垂下了头。 “不怕国姓爷笑话,那个孩子实在是让我宠坏了。我总是觉得……他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所以舍不得打他,舍不得罚他。他性格乖戾,怨不得他;可是他变成今日这种无法无天的样子,我的确……难辞其咎。” “我是万万没想到,他会对一个孩子动手。他既然要走,我也不拦着,他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他能好好反省反省,究竟该不该做出跟当年的鞑子一样的混账事。” 憋了好几天的话,赵明州一股脑地跟郑成功倒了出来,眸子里的痛惜之色藏也藏不住。 郑成功也不打断,只是歪头笑着听,等赵明州痛陈完“革命家史”后,方才开口道:“赵将军,接下来的话只是跟你做一个参考,绝无插手赵将军家事的意思。” 赵明州有些苦涩地叹了口气:“国姓爷,您直说就行,我也想听听一个旁观者更客观的意见。再说了,就算您说的不中听,我还能把您也赶走不成?” 郑成功爽朗地笑道:“本藩自没有此等顾虑,毕竟若是把本藩赶走了,赵将军这几船财宝都拉不回肇庆城。” 见赵明州被自己一番话说得眉眼弯了起来,知道她心中并无戒备,郑成功换了语气,沉声道:“关于齐小将军的事情,本藩听布鲁斯提起过,也知道他的确对那小海女行为粗暴,差点除之而后快,赵将军心中恼怒再自然不过。可正如赵将军所说,你始终将齐小将军当成一个孩子,可在本藩与齐小将军短暂的接触过程中,倒并不觉得他只是一个孩子。他心思细腻,行动果决,剑走偏锋,在行事作风上与赵将军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许,齐小将军此番行事如此偏颇,不为人所理解,便恰恰是因为——” 郑成功微妙的停顿了片刻,意味深长地凝了赵明州一眼:“你只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赵明州怔住了,她看向郑成功,等待他接下来的解释,却见郑成功眉毛一挑,敛去了郑重之色,仿佛刚才所言从未发生过一般:“言到即止,还望赵将军勿怪本藩多管闲事。”他向赵明州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是夜,月明星稀,赵明州坐在吹熄烛火的军帐中久久不能入眠。 在一片沉寂的浓黑之中,她不由得记起离开宁波的那夜。那时,她一心去广西梧州寻般般,像丢包袱一般将齐白岳托付给了华夏。嘴上说着要给予那臭小子更好的未来,可她的心里终究是有愧的。是她没有勇气承担不可知的命运,而强迫齐白岳和华夏产生了牵绊。 当时的她走得很潇洒,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 那现在的她,为什么揪心得难以入眠 正在沉思的当儿,帐外突然有人影一闪。 下一瞬,赵明州的手已经摸上了枕边的腰刀,压低身形,倏地掀开了帐帘。 “谁!”名刃出鞘,寒芒陡现。 那人的身影在刀锋之下无所遁形。 “阿阿姊,是我。” 曹岁被直指咽喉的长刀吓了一跳,紧紧抱住了怀中的瓦罐。 赵明州一怔,赶紧收刀入鞘,抱歉道:“是你啊!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除了那臭小子没人在我帐篷外面晃悠,吓着了吧?” 曹岁抬起眼皮,淘气地笑了:“阿姊还敢说不想齐小将军,字字句句都是齐小将军呢!” 赵明州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曹岁,对错我还是分得清的,之前的事情是齐白岳不对,想害人性命更是明州军的大忌,我不会因为他是我的弟弟就姑息敷衍。想他是一回事,但对错是另一回事,一码归一码。” 嘴上说着,心中却愈发郁结,赵明州抬眸瞟了一眼曹岁怀中的瓦罐:“曹岁,你找我什么事啊?” “哦!是有事!”曹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满脸笑意地将怀中的瓦罐递给了赵明州。 赵明州懵懂着接了,只见曹岁踮起脚,打开了瓦罐的盖子。顿时,一股扑鼻的鲜香便从罐口涌了出来。那香味儿极有层次,既有油脂的腻,又有鱼肉的淳,还有贝壳的鲜,再掺杂上葱末的辛,几种香气相互补足,混合成让人难以抗拒的人间至味。 赵明州不由得倾了倾身子,被那醇厚的香气撞了个满怀。 “真香啊,这是什么?” “这是曹氏佛跳墙!”曹岁活力四射地介绍道,“这里面可全是宝贝,有丹江银鱼,胭脂鱼,还有各种好看的蚌啊螺啊虾啊,我都放进去了,用山上的雪水煮了三个时辰,香得人鼻子都能掉下来!” 女孩儿仰起头,微弱的星光掉落在她的眉眼之中,若银河绚烂。 “阿姊这两天瘦了,我想让阿姊开心。” 这一刻的她,真像般般。 如果般般还能拥有自己的身体,自由自在的行动,健健康康的生活,应该也同曹岁一样吧? 一股难言的酸涩冲上心头,赵明州艰难地抬起手,向女孩儿的头上抚去。 “将军!”一声压低的呼唤由远及近而来。 赵明州止住手,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全副武装的李攀正大步向她这边跑来。 “李攀,怎么了?”赵明州问道。 “将军,你让我们盯的队伍行动了。” 赵明州神色一凛:“李定国还是刘文秀?” “都来了。” “坐船?” “顺流而下,日夜不休,快得惊人。” 赵明州站直了身子,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本来相隔就不远,追得还这么紧,只怕凌晨就能到。还好……咱们捞得也差不多了。” “李攀,传令下去,全军拔寨,尽快离开。让国姓爷的队伍先走,咱们断后。退一万步讲,如果不幸和大西军撞了个前后脚,绝对不允许开战,一切听我号令。” “遵命!” 惫懒与失落在那一瞬从赵明州的脸上消失了,她重又变成了战无不胜的大明战神。曹岁怔怔地抬头仰望着她,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直到赵明州半个身子已经钻进营帐了,她才反应过来,拉住了赵明州的袖子。 “阿姊,那……那曹氏佛跳墙……” 女孩儿的表情泫然欲泣,生怕赵明州忘了她忙活了整整三个时辰的饕餮盛宴。 方才没有放下的手掌终于抚上了女孩儿毛茸茸的头顶,赵明州微微眯起眼睛,笑得温柔:“阿姊这就喝,一滴都不给别人留。” 第137章 江口沉银(十二)将军,你受伤了!…… 铅云似墨,正是黎明前最为压抑的黑暗时刻。冬日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岷江两岸,吹得岸边的荻草瑟瑟而抖,发出惊惶的私语。本就微弱的晨星此时已被浓云全然遮蔽,苍穹之间充塞着萧瑟压抑之感,让人几欲窒息。 船头之上,一袭红甲的赵明州成为天地之间唯一一抹亮色。她的双手握住那被江雾湮湿的栏杆,指节微微用力,双目凝望着远处混沌晦暗的江面。 说不紧张是假的,满打满算,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水上作战,她对此并不擅长。之前她敢于五百亲兵冲击鹭岛,实在因为做足了十成十的准备,又在朱由榔和般般的陪同下演练了无数次,是以心中有底。 可这一次,她不仅让最有经验的郑成功带队先走,还选择自己的船队留下来断后,更是面对从未打过交道的大西军,若说她还是心中有底,那实在是有些托大了。 穿越到明末乱世的数年时间,教会了赵明州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要以自己是一名现代人为傲,古人的智慧与谋略绝对会让你后悔曾经的傲慢。 可就算如此,如果再让她做一次选择,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成为断后的那个人。因为相较于来自大西军的压迫感,同盟军无条件的信任才是她更看重的。 “将军,国姓爷船队的头船已经进入安全区域。” 赵明州紧绷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笑意,她转过身,看着每个半个时辰就前来汇报一次的李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咱们也别绷着了,撤!” 李攀被江风吹得通红的圆脸上也漾起一圈笑涡,可很快,那笑容却冰在了脸上。 “将军!你看!”李攀抬起手,向赵明州背向的江面指去。 赵明州心头一颤,只见江雾浓重的水面之上,隐隐浮起数座庞大而狰狞的轮廓,若急速移动的山脉向着赵明州的小船威压过来。大船一艘接着一艘,斩浪而行,船身的阴影在浓雾中肆意扩大,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追得这么紧……”赵明州紧蹙着眉头,道:“传令下去,全军撤退,不允许开火。” “是!” 一连串的旗语被紧急传达下去。 与大 西军的船只不同,明州军此番调动的皆是负责补给运输的船只,体型较小,运转速度快,在内河中较为灵活,可是作战能力并不占优。闻听大西军追至,船队迅速集结,向着提前划定好的路线顺流而下,试图逃离大西军的势力范围。 虽然赵明州曾严令不许开火,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李攀还是将背上的火铳端在了手里。 “李攀”,赵明州摇了摇头,“对方是大西军,不是鞑子,咱们一向以来井水不犯河水,没仇没怨,没必要刀剑相向。” 李攀可没有赵明州的“穿越者自信”,她双眸紧盯着不远处的大船,沉声道:“将军,末将可不认为他们是这么想的……” 话音未落,数点寒芒从浓雾中涌现,李攀瞪大了眼睛。下一瞬,寒芒化作无数冰冷的银线,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直扑小船! 李攀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张开双臂,牢牢将赵明州挡在身后。腰部却传来一股巨力,猛地将她扑倒在地,翻滚到船舷下方的遮蔽处。 与此同时,李攀听到一声隐忍地“嘶”声。 被撞得昏天黑地的李攀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趁着第二轮箭矢飞射间的空隙寻找赵明州。 “将军!” “别慌,我在这儿!” 李攀这才看到翻倒的木桶之间匍匐着一人,左边脸颊有着明显的血痕。刚才的箭雨来得迅猛无匹,好在两船相隔尚有一段距离,多数的羽箭没有起到杀伤性的效果。少数几支钉在船板上的羽箭也属于强弩之末,轻轻一拔便能撇去。可好巧不巧地,一支羽箭蹭着赵明州的脸颊飞了过去,让很少受伤的赵明州见了血。 “将军,你受伤了!”李攀迅速扑到了赵明州身边。 赵明州压下她又一次端起的枪口,劝慰道:“还说呢,要不是你莫名其妙地要挡枪,我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下次不许了。” 她脸上虽然还强作笑意,心里却已然发现了不对劲:无论是般般还是自己,因为上一世历史线的引导,对于大西军在南明时期的倾向性是很有把握的。就算是曾经被大西军俘虏的朱由榔,也认为大西军并不会正面与朝廷发生冲突。毕竟,此刻大家共同的敌人就是满清,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也正基于此,她不允许队伍与大西军开战,保持着最后一丝友好理智的底线。毕竟自己带着明州军来抢大西军的宝藏,是不占理在先。可大西军这次做的也太不厚道了,这话还没说一句呢,上来就开干!? 更为重要的是,那些飞箭仿佛长了眼睛,直冲着她的小船而来,周围的船只几乎都没有受到波及,可见大西军提前做好了谋划,就是冲着她赵明州来的。 赵明州“啧”了一声,压下脑中翻涌不停的不安感,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下一波攻击便轰然而至。 这次大西军使用的武器是灼热的火球。 只见数颗燃烧的火球,破空而来,将混沌的雾气烧灼出有形的轨迹,而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赵明州所在的运输船。其中一颗火球距离最近,赵明州几乎闻到了自己的发丝被烧焦的味道,眼睁睁地看着火球在江面上轰然炸裂。 霎时间,江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掀起,形成一道数丈高的水墙,水墙攀至最高处骤然落下,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四周极速扩散!赵明州的运输船被水流裹挟其中高高抛弃,船身剧烈摇晃,几乎与水面呈直角之态。 “抓住船舷!” 在运输船重新撞向水面的瞬间,赵明州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句话。 *** 刘文秀站在大船船头,双臂交叉抱于胸前。与身旁高出他一头的李定国相比,刘文秀的长相颇为儒雅俊俏,若是能换下这身戎装,倒像是文质彬彬的儒生。 “兄长,这赵明州怎地只逃不战呢?” “诶,三弟,切莫轻敌”,李定国面色严峻,双眉紧蹙,“赵明州此女诡计多端,前些日子,连那鞑子王爷都败在她手里。虽说我们现在占尽上风,可她的船只仍在,就还有变数,我们绝不可松懈。” 刘文秀笑了笑,有些惫懒地将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船舷的栏杆上,凝望着被水浪抛起的小船,悠悠道:“二哥,说实话,义父的宝藏沉在这里许久,咱们没有余力和本事得了它,她既如此执着,咱们何必……” “三弟!”李定国剑眉一扬,目光坚定地摇头道,“话岂能这么说。这女人狼子野心,若是得了义父的宝藏,定会用来招兵买马,积蓄实力与我大西军为敌。今日若是不管,今后必成大患。” 刘文秀不欲与李定国争辩,无奈道:“咱们如今自顾不暇,昆明沙定洲之乱尚未了结,再结下赵明州这么个梁子……倒是二哥你,无非是个孩子的戏言,哪里做得真?” “三弟此言差矣,愈是孩童之语,才愈是真呢!”李定国转头吩咐亲兵道,“带那小丫头上来!” 第138章 江口沉银(十三)那女人同传言中惊世…… 赵明州扶着船舷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船甲板还在猛烈地震颤。若不是明州的舵手临危不乱,若不是那燃烧的火球微微偏离了落点,只怕她此刻已然葬身鱼腹之中。 “将军!还不打吗!”李攀脸色苍白,但手臂已经稳稳的平端起来,只待赵明州一声令下,便会向着李定国的大船射击。火铳在手,哪怕是困于水上,她们依旧有一战之力。 赵明州咬紧牙关:“不能打!” 她绝对不会向李定国开战,就如同她绝对不会背叛郑成功。 就像是回应赵明州的答案一般,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又冲着小船倾泻而下。 电光火石间,赵明州只见一道迅捷的暗影精准的切入运输船与李定国的指挥船之中! 那是一艘熟悉的龟船,龟船船身那紧密排列的厚实铁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成为了最可靠的防线。箭镞疯狂地撞击在船身上,发出疾风暴雨般地爆响,江面也如同煮沸一般水花四溅。直击在龟船上的箭支被硬生生地折断,有些则被弹回半空,有些则插入了船顶盖上铺着的茅草中,箭支的“簌簌”声响成一片。 即使面对如此猛烈的攻击,龟船亦如江面上岿然不动的礁石,为身后赵明州所在的运输船争取了喘息之机。而那龟船之上,镇定自若指挥的男子,不是郑成功又是何人! “赵将军!随我来!”在箭雨停歇的间隙,郑成功大喊道。 赵明州心中一定,没有丝毫犹豫道:“传令下去,全员听从国姓爷指挥!跟紧国姓爷的龟船!” 江风呼啸,龟船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追风逐浪,左突右冲,船头溅起的水花高高跃起,又无情地撞碎在礁石之上,带领着运输船队朝着江岸的浅滩极速飞驰。郑成功指挥的龟船极为灵活,穿梭在变幻莫测的水流和隐藏的礁石之中游刃有余。运输船的船帆被江风鼓得满满当当,几乎是全速追随在龟船身后,沿着它趟好的水路亦步亦 趋。 随着船队逐渐靠近浅滩,江水变得愈发浅白而湍急,岸边随风摇荡的芦苇丛如同一只苍白的大手,不断拉扯着船身的速度。小船尚且如此,李定国所在的大船就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吃水太深,大船速度骤减,只能不断抛出火球,射出箭雨。可是随着距离的逐渐拉远,这两种手段更像是一阵有一阵愤怒而无奈的叹息,并不能对运输船队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眼见着运输船队越跑越远,原本惫懒地趴在船舷上的刘文秀直起了身子:“倒是有几分本事。” 他盯着那如同南去的大雁一般排成队列冲入芦苇丛的船队,眼光灼灼发亮:“二哥,咱们绕过去堵她们!” 李定国饶有兴味地看着斗志盎然的刘文秀,笑道:“三弟,你这变化也忒大了些,方才不还说孩子戏言信不得吗?” 刘文秀双手撑在栏杆上,目光分毫不敢从船队的尾巴上移开:“这可不一样,不信归不信,斗法归斗法。小朝廷多少年没出过这号人物了,临危不乱,配合默契,连这船队的阵列都让人看着赏心悦目。最有意思的是,被咱们逼到这步田地,她竟然还不反抗……二哥,你说她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我在船上。”背后传来小女孩儿脆生生的回答。 刘文秀和李定国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量不高的小海女迎风而立,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有着超越她年岁的异样的成熟。 刘文秀冷笑一声,没有答话,倒是李定国认真问道:“小丫头,如果真的如你所说,这位赵将军视你如亲姊妹,挂心着你的安全不敢对抗,那你为何还要这般‘回报’于她呢?” 曹岁冷冷地看着远方的运输船,从齿缝间吐出一句:“她把我当亲人,可她也的确杀死了我的亲人,我为何不能这般‘回报’于她。” 李定国闻言怔了怔,继而长叹一口气:“原来如此。” 刘文秀笑了:“这样说来就更有趣了。”他把目光从曹岁的脸上移开,重又关注起前方的船队。船队依旧在浅滩的保护下疾驰,而指挥船却放弃了无止境地追逐,转入了另外一条航道。 冲入全新的水域后,因为水深骤增,指挥船的速度也迅速提了上来,指挥船与运输船队之间只相隔一片零星分布的江渚,江渚之上长满了雪白的芦苇,随着江风悠悠摇荡。偶有被风撕扯下的芦花飘向江面,很快就被船队掀起的白浪吞噬了。 赵明州的运输船队影影绰绰地显现在江渚的另一边,船身两侧的木轮拼尽全力转动着,船上的货物堆积如山,隐约可见有人影在扑打着货物上的余火,而随着指挥船的不断加速,人影愈发清晰起来。 一个火红的身影冲入了刘文秀的视野。 刘文秀勾了勾唇角,精神抖擞地昂起了头:“还好来之前换上了鱼鳍撞角。” 他的声音不大,却把李定国吓了一跳:“三弟!果真要如此吗,那赵将军毕竟是名女子,还是生擒更为……” 刘文秀笑出声来:“二哥,你当真认为那赵明州是能被生擒之人吗?我研究过她所有的战法,没有一次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一次。既然她这般喜欢搏命的打法——”笑容溢出刘文秀狭长微挑的眉眼,显得格外舒展温柔,“我们自然奉陪。” 笑容敛去,刘文秀将长臂在空中一挥:“全力加速,撞上去!” 众船员奋力挥桨,指挥船如同被大力抛出的战矛,向着赵明州所在的运输船飞驰而去! 近了,更近了,近到刘文秀和李定国能够清楚地看到赵明州的表情。 那女人同传言中惊世骇俗的美貌毫不沾边,却偏有一双格外明亮夺目的眸子。那双眸子在李定国和刘文秀的脸上轻轻扫过,颧骨上的肌肉微微上扬,嘴角咧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同脸上被烟火熏呛的脏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黑夜之中陡然劈开的一道闪电。那笑容逐渐放大,带着野生而散漫的狡黠。 刘文秀怔住了。 下一瞬,赵明州双手急翻,一杆三眼铳不知何时就握在了手中! “就是现在!”刘文秀听到赵明州朗声喊道。 “砰”!一朵夺目的枪火在他眼前炸亮,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身向李定国扑去,同时闭上眼睛,准备接受接下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刘文秀和李定国双双翻倒在地,耳朵被枪声震得嗡嗡作响。然而预想之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只能听见空中传出两记如同鞭子挥舞的脆响。 “啪,啪!” 第139章 江口沉银(十四)因为她是赵明州,是…… 刘文秀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不知从哪儿连接的粗壮缆绳应声而断,缆绳的断头在空中剧烈地抽打了数下,随后不甘心地落入水中,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还不待他疑惑,船头处传来一股巨震,急速行驶的指挥船呈现出一种微妙的滞空感,紧接着船尾高高扬起,又狠狠拍向水面。 所有人皆猝不及防,惊叫声、呐喊声、撞击声、滚动声响成一片,刚刚爬起来的李定国又被一名船员撞倒,极为狼狈地滚到船头,狠狠撞在桅杆上方才停下。 刘文秀在翻滚过程中抓到了一段缆绳,想要止住自己下滑的力道,手心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一大片掌心的皮肤被缆绳磨破,渗出了殷红的血珠。 他无暇看顾自己的伤口,拼尽全力调整好身体的平衡,扒着船舷向江面上看去。 此时,指挥船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斜地横在江面上,船头高高翘起,不仅自己寸步难行,更是将后面的船队挡得严严实实。而与大船底部相接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升起十数根矮钝的巨大木桩,如同潜伏在江底的巨鳄,一口咬住了指挥船的龙骨,将它牢牢固定在原地,动不得分毫。 刘文秀怔怔地看着那江水中的暗桩,良久,朗声大笑。 “好个赵明州!” 怪不得她在极度的劣势下仍然不肯反抗,怪不得她在千钧一发之际仍然能露出狡黠的笑意,原来她早已布置好了水下的暗桩,只待两船交错之际,将隐藏在芦苇丛中的缆绳打断,将急速飞驰的大船硬生生逼停!她猜到了自己不肯落后,奋起直追;猜到了自己为了弥补大船在浅滩上的劣势,会选择另外一条航道;甚至猜到了自己会利用船头的撞角,妄图给予运输船致命一击。 她竟然……都猜到了! 他一直以为此行乃是瓮中捉鳖,却不料自己的才是天罗地网中的麻雀,妄图追捕振翅翱翔的雨燕。 有趣,实在是有趣! 与刘文秀棋逢对手的愉悦不同,李定国盛怒难当,一掌拍在身旁滚翻的木桶上,木桶应声碎裂:“好个狡猾的女子!” 为了能擒住偷盗宝藏的赵明州,大西军精锐尽出,竟然就换得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结局,实在是贻笑大方。 在李定国的船只还在暗桩上挣扎的时候,赵明州的运输船队则抓紧时间逃离,逐渐融入了江面的雾气之中。就在这时,曹岁奋力扒开混乱的人群,扑到了船头,向着浓重的雾气深处大声喊道:“阿姊救命啊!阿姊!救命啊!” 女孩儿清亮而略带颤抖的嗓音如同 一只破雾而出的云雀,直冲天际,在江面上久久回荡。 “小丫头,别费力气了,她不会回来救你的,你的仇恐怕是报不得了。”李定国一手扶住歪斜的栏杆,沉声安慰道。 他敬佩于曹岁的果敢与勇气,但过往的岁月也赋予他比曹岁更能看透人性的能力。 “她一直在给自己留着退路,不会为了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再以身犯险。”李定国拍了拍曹岁的肩膀,“你很聪明,胆子也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你愿意,就加入我们大西军,在军中历练几年,还怕日后打不赢她赵明州?” 曹岁凝着那片乳白色的雾气,那里早已没有了船队的影子,可她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眸光坚定:“她会回来的。” “你就那么肯定?”刘文秀挑眉笑道,手上的伤口被他用衣裳下摆撕扯下来的布条敷衍包扎了几圈,还在往外渗着血。 “因为她是赵明州,是蚩尤旗,是打着百姓即天命旗号的人,是这天底下最冠冕堂皇的人。” 曹岁的回答似乎极得刘文秀欢心,他捧腹大笑,连连颔首:“好好好,染指乱世岂敢妄称仁德,赵明州算是遇到对手了!” 曹岁没有接口,毫无寄人篱下的自觉,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眉开眼笑的刘文秀:“好心提醒你一句,这个天气不好好包扎是会死人的。” 刘文秀被她怼得哭笑不得,刚想顶回去,却发现女孩儿看都不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二哥,这丫头咱们可不留啊!以后绝对是个祸害!”刘文秀被气乐了,转头向李定国寻求安慰。 “我看人家小丫头说得对,抓紧把伤口包好了再说话。”李定国正色道。 刘文秀不屑地“嘁”了一声,内心却早已被曹岁的话搅得波起云涌,他已经等不及去审判赵明州和曹岁的对决究竟谁输谁赢了。 天可怜见,赵明州并没有让刘文秀等多久。 夜色如墨,被重重山峦包裹的大西军营地闪烁着隐约的火光。距离营地不远的江面上,停泊着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才脱困的战船,只怕还要耗费数日时光才能勉强达到航行的标准。 大西军能从打成一锅粥的云南分兵出来,就是看重赵明州偷盗的江口沉银。可是这一番想象中的千里奔袭加瓮中捉鳖,最终却演变成丢了宝藏又赔船的闹剧,不仅是李定国和刘文秀最开始没有想到的,也给予了大西军的士气以沉重的打击。 因为不得不匀出时间和口粮来修理战船,今夜的晚饭所有的士兵口粮都被减了半。本就吃了一场败仗,肚子又填不饱,这漫漫长夜的辗转反侧可想而知。是以,巡逻的士兵也没了往日的精神抖擞,脸上如同敷了一层炉灰般丧气不堪。 “两个时辰后吴兄弟来换你。”换岗下来的士兵打着哈气嘟囔道,他的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了,在船上航行了数日,此时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还有些不太适应,走得摇摇晃晃,如同饮多了酒一般。他困狠了,也不待前来换岗的士兵有所回应,调头就走。丝毫没有发现,他身后的士兵晃了晃,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赵明州眼疾手快扶住了瘫软下去的士兵的脑袋,没有让头盔磕在地上。她两只手臂牢牢箍在士兵的腋下,将他拖到了灯火昏暗处。 士兵刚挂到腰间尚未焐热的钥匙,就轻轻松松被赵明州攥到了手里。 赵明州猫着腰,绕过几顶军帐,摸到了关押着曹岁的帐子前。她白日里便提前在山头上窥探过,逃跑的路线也早已烂熟于心。 在门口观望了一阵,她悄无声息地掀帐而入。 昏暗的月色下,营帐中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木笼,一个幼小的身影蜷缩在笼子的一角,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幼猫。 赵明州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紧锁的笼门。 “曹岁,阿姊来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那身影发出一声若有似无地呜咽,继而颤动了一下,露出了女孩儿苍白的面容。 曹岁很显然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灰败皲裂的嘴唇上下开合了数下,眼泪便滚滚而下。 赵明州制止了曹岁想要说话的冲动,矮下身子,将女孩儿从笼子里抱了出来。 “还有力气吗?”她低声道。 曹岁虚弱地点了点头。 见状,赵明州将女孩儿背在背上,深吸一口气,掀起了帐帘。 第140章 江口沉银(十五)刘文秀无奈地闭上眼…… 赵明州前脚甫一踏出营帐,刹那间,四周火把齐明,亮如白昼。赵明州被骤然而起的光亮灼得微微眯起眼睛,侧过脸去,背上的曹岁发出一声呜咽。 “阿姊……怎么办?” 赵明州没有回答,只是侧过身,用臂膀护住曹岁,朗声道:“相逢即是有缘,还请安西将军,抚南将军出来一见!” 将营帐团团围拢的兵众们让开一条路,李定国和刘文秀排众而出。 岷江上两船交错之际匆匆一瞥,赵明州对二人的印象就极为深刻。一个是浓眉虎目,天上太岁神;一个是文质秀雅,人间白虎星,此时在摇曳的火光中一看,更显二人武将之胆魄,勇者之雄浑。 赵明州放下背上的曹岁,微微一拱手,竟是笑了。 “擅闯营地,打扰了。” 刘文秀方才就一直盯着赵明州看,此时见对方一笑,自己也没绷住勾起了嘴角:“赵将军倒是有意思,你擅闯我军大营,劫走我军俘虏,一句打扰了就结了?赵将军未免太瞧不起我大西军了吧!” “那抚南将军认为该当如何?” 刘文秀微微一抬眸,两束寒光凌然射出:“若赵将军真的诚心赔礼,便把命留下吧!” “阿姊!”曹岁紧紧抓住了赵明州的衣袖。 赵明州垂着的手臂轻轻摆了摆,声音不疾不徐:“抚南将军,你我冒着寒风跑到这岷江上来,都是为了这江底的宝藏,何至于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呢?再者说,满清的鞑子在北方蹦跶得欢实,咱们汉人在南方还要自己闹内讧,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明州军欲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大西军亦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咱们两军为什么要打仗呢?” 刘文秀嘴角一撇,“嘁”了一声:“看来赵将军不光打仗厉害,这唇枪舌剑亦是锋利得紧!照你这么说,你偷盗我大西军的宝物,毁坏我大西军的船只,擅闯我大西军的营地,劫走我大西军的俘虏,弄到最后,反倒是我大西军的不是?” 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李定国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雄浑,只一张嘴便把刘文秀压了下去:“三弟,稍安勿躁。我有几句话,倒是想问问赵将军。” 赵明州将目光投向李定国,恭敬道:“安西将军请讲。” “其一,你为何要盗取我大西军的宝藏?” “为了打造属于明州军的船队,矢志北伐。”赵明州没有丝毫犹豫,朗朗回道。 “其二,你我在江上狭路相逢,你为何不肯反抗?” “因为你我二人殊途同归,本就不该敌对。” 李定国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继续道:“其三,你明明已经带着宝藏逃之夭夭,为何还要回返,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丫头片子?” 赵明州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逐渐肃重:“也许,在安西将军的眼里,她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可是在我心里——” 曹岁抬起了头,摇曳的火光在她稚嫩的脸颊上跳跃,眸子里的光彩明明灭灭。 “——在我的心里,她已经是明州军的一员。我明州军,无论生死,都要落叶归根,绝不能落于敌手,这是我对明州军的承诺,所以我必须要践行到底。如果日后她离开了这支队伍,去往更为广阔的天地,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只要她在这里一日,我便要负责到底。” 李定国浓眉一扬:“好个负责到底!我敬你是条——”李定国顿住了,谨慎地思虑了片刻,继续道:“我敬你英雄气魄!” 自家二哥耳根子软,刘文秀早就有所体悟,他忍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叹息声,赶紧缀了一句:“即便如此,赵将军擅闯我军营地之事依旧不可善罢甘休,否则……”他加重了语气,“我大西军颜面何存?”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知两位将军有没有兴趣听一听。”赵明州道。 刘文秀和李定国交换了一个眼神,点头道:“说来听听。” “我擅闯营地,是我有错在先;可安西将军心存大义,不愿与我刀兵相向,是将军的格局。那既然如此,不知将军愿不愿意同我比一场,若是将军赢了,便用我来交换这小丫头,做将军的俘虏,让明州军以宝藏来换;若是我赢了——” “将军与小丫头,尽可以大摇大摆离去,我大西军绝不为难!”李定国朗声道。 “啧——”刘文秀发出一声牙痛般地抽气声,虽然他还不知道这场赌局的具体内容,但已然明白其中有诈。他研究过赵明州的战法,都是看上去必输无疑的战局,不是几百宫女太监对抗五百鞑子精锐,就是一千火铳手对抗孔有德的精锐骑兵,要么就是乌合之众硬抗满清贝勒爷的大军围城,更不用说今天上午刚刚结束的岷江上的狭路相逢 ,哪一个不比她单枪匹马闯入大西军营地惊心动魄,可她都赢了。 这个女人也许是有些英雄气魄不假,可她身上更多的,是如同狐狸般的狡黠,只怕这次二哥要上了她的当了! 他刚欲开口阻拦,却听赵明州不慌不忙地拱手道:“我也敬安西将军的英雄气魄!那我与将军该如何比试?” 李定国声如洪钟,带着温厚的笑意:“主从客便,赵将军请讲。” 刘文秀无奈地闭上眼睛,得,人家俩人还客气上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抱臂观之,倒要看看这赵明州又能使出什么昏招。 只见赵明州抽出腰刀,回身一砍,两截绳索应声而断,收刀入鞘,赵明州将其中一截递给了李定国。 “安西将军,此战我们点到为止,不用武器,单手相攻,只要谁的手离了绳子,谁就算输。” 李定国也不推辞,将绳子在手腕上缠了两圈,抱拳道:“请教了!” 赵明州将身子侧对李定国,缓缓抬起双肘,双拳一前一后护住下颌,露出一双堪与月色争辉的眼睛:“请教了!”话音才落,赵明州已是踏上数步,腿带腰势,腰送拳出,冲着李定国的侧脸一拳迎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0-150 第141章 江口沉银(十六)齐白岳,别猫着了,…… 李定国眸光一亮,面上浮起敬重之色,拳风倏地肃重谨慎起来。对面女将的拳势有着罕见的精准与迅捷,无论是出拳的动作还是发力的方式,都令人耳目一新。李定国身子一侧,将赵明州极有威胁的一拳让了出去,同时左手成拳,准备反击。赵明州并不急于求胜,而是与李定国展开了近身缠斗。 两人在五步的距离内你来我往,拳风呼啸,每一次攻防都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用力,也不失时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明州和李定国都给对方留着退路,与其说这一场武力间的较量,倒不如说是以武会友来得更贴切。 初时,赵明州攻大于守,寸许之间,拳风交错,快如闪电。而李定国毕竟身经百战,不动如山,守得密不透风。 二人攻讦不断,持续了有一炷香的时间。 一旁的刘文秀和曹岁看得紧张,并不比正在比武的二人轻松多少。 “二哥!攻她下盘!”刘文秀旁观者清,发现相较于极为灵活的拳术动作,赵明州的腿部只承担着进退躲闪的功能,而甚少利用腿部进行攻击,便大声出言提醒。 正在聚精会神比武的李定国没有理会,倒是曹岁压低声音冷冷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刘文秀垂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只到自己腰际的少女,哑然失笑。这个陷阱是她布下的,更是她主动担当了诱饵的角色,让赵明州不得不替她打这一场胜负难料的赌局。她现在倒装起好人了? 长眉一挑,刘文秀不动声色地讥道:“这时候知道心疼了?” 曹岁难得没有反驳,紧咬住下唇一言不发。就算刘文秀不对她冷嘲热讽,她心里也早已将自己讥笑了无数遍。她说不清自己对面前这位女子究竟是什么情感,只是隐隐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攀上了自己冰冷的心脏。极火热对上极冰凉,二者骤然交融,激起一片荒诞的白雾。 而这时,李定国也发现了赵明州的颓势。她击打过来的组合拳速度变慢了,冲势也逐渐减弱,而李定国用于抵挡的双臂,感受到更多的是擦痛而非重击。李定国的余光往赵明州的下盘一瞟,那原本灵活闪躲的脚步此刻也虚浮起来。李定国不由得放轻了自己出拳的力道。 “安西将军”,二人交错的瞬息,赵明州喘着粗气道,“我打输了不丢人,被人让着才丢人。” 女子的眸光莹亮,带着不服输的倔强,让李定国敬意陡生。他想,他应该结束这场比试了。既然赵明州愿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丫头片子只身赴险,那他也愿意为了天下大义让赵明州全身而退。 突然,赵明州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向前倾了过来,腹腰处露出一个明显的空当。她虽极力调整身形,可破绽已出,面对李定国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手,亡羊补牢,为时晚矣。李定国迅速抓住这一时机,屏气提膝,向着赵明州没有防御的腹部击去。 温热坚实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他的膝骨上,李定国清晰地听见女子吃痛的闷哼声,他下意识地撤了力,女子却如玉山倾颓,向着他的方向倒了过来。 见赵明州终究不敌自家二哥,刘文秀松了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心脏揪起的不适感并没有缓解,反而随着赵明州的倒下而愈发强烈。刘文秀谨慎地蹙起眉头。 他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抬眸,看向女子平静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即将成为俘虏的懊恼,没有力拼不敌的愤怒,甚至没有功亏一篑的惋惜……有的只是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刘文秀心头猛地一震,他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二哥,小心有诈!” 然而,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在身体倒向李定国的瞬间,赵明州出手如电,五指灵动,攀上李定国的手腕,猛力一扯! 赵明州硬生生扛下了李定国的挺膝飞击,弓着腰,一手捂着腹部,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紧接着,左臂扬起,高高举起了那根决定胜负的绳索。 “我赢了!” 整个营地鸦雀无声,唯有刘文秀懊恼地拍打自己大腿的声音。良久,一阵疏朗而快意的笑从李定国的胸腔中溢了出来。 “赵将军,好俊的功夫!好妙的心思!这场比试,的确是赵将军赢了。”李定国拍着巴掌大声赞叹着。 赵明州回转过头,只见营地粲然的火光将李定国照得通亮,而他的笑容亦如火焰坦荡。 赵明州心中大定,她知道她赌对了。方才在与李定国的对决中,她不断利用快速出拳,强迫李定国用手臂抵挡,借此不断摩擦李定国缠在腕上的绳索,让它逐渐松垮。待绳索摇摇欲坠之时,她在刻意迈出一个破绽,吸引李定国的全部注意力,最终扯下绳索,一击获胜。 可是,仅仅是用计取胜并不能决定赌局最后的输赢,而真正把控赌局倾向的,是李定国的人心。 他是否真的如史书中记载的那般义薄云天,他是否真的如般般学舌中一样侠肝义胆,他是否能够坦然面对失败,他是否能够原谅自己的算计,这一切,仅在李定国的一念之间。而这,才是赵明州真正的筹码。 赵明州也笑了,心悦诚服地拱手道:“将军高义,明州心服口服。” 李定国大手一挥,让出了营地的出口:“赵将军,请!” “等一下!”刘文秀突然高声喝道,“你胜之不武!” 赵明州停下走向曹岁的脚步,嘴角微扬:“抚南将军,这么说,你不肯让我走咯?” 刘文秀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露出如同猫儿般惫懒挑衅的笑:“便是不允,你又能如何?” 只见女子漫不经心地抬头瞟了他一眼,低声嘟囔了一句他并不理解的话。 “你倒是和般般说的……有点儿区别。” 突然,赵明州猛地转头,向着众人不曾注意的角落,笑着扬声道:“齐白岳,别猫着了,出来吧!” 厚重的油毡布呼啦一声掀起,那原本堆放木材的地方露出一张清秀苍白的脸 ,正是齐白岳。 第142章 江口沉银(十七)最开始我想救的无非…… “虽然我敬佩二位的将军的人品胆识,可我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赵明州面色从容,如入无人之境,“前些日子,我军招徕了一位日本匠人,制作火药弹丸的水准炉火纯青,现在这里堆放的火药,估计可以把咱们这些人炸上天去个百十来回,二位将军有没有兴趣陪我试试?” 赵明州脸上挂着笑,却让刘文秀和李定国背脊发凉,更不消说将三人围拢在中间的兵众们,皆下意识地远离齐白岳,使得本就晦暗的光线更加阴冷,齐白岳就那样立于夜色之中。 “二哥,她定是又在诈我们!”刘文秀出言提醒道。 赵明州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那咱们就赌一赌咯!” “你——”刘文秀气得语塞,李定国却踏上一步,拦阻道:“三弟,赵将军赢我在先,我们岂能言而无信!再者说,赵将军说得对,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大西军与明州军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但却有一个共同敌人,便是那满清鞑子。若我们自己人先打起来,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李定国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拱手道:“今日我李定国与赵将军约定,绝不相互攻讦,需当一致对外。” “安西将军,高义!”赵明州恭敬道。“既是如此——” “曹岁,过来吧。” 曹岁僵硬地抬起头,火光摇曳,看不清女孩儿此时的表情。情势急转直下,饶是急智如曹岁,也难以定夺下一步的棋路。 她猜到了也许赵明州会凭借小聪明赢得与李定国的比武,但她却万没料到愤怒夜奔的齐白岳竟然又回来了。他不仅回来了,还愿意带着一堆火药帮着赵明州搏命,那也就是说明…… 这对姐弟已经毫无芥蒂了。 曹岁看着那在火光环绕之中,笑得天朗气清的女人。她的腹痛似乎还没有停止,微微弓着腰,一只手扶住了刚才李定国攻击的位置。她被自己害得这般惨,为什么还要带自己走呢? 她不明白,她想要弄明白。 她缓步上前,脸上还带着虚弱的疲惫感,牵住了赵明州伸过来的手。 在众目睽睽之下,赵明州牵着曹岁向营地的外缘走去,齐白岳不远不近地跟着,目光钉在曹岁的背上,如刀舔血。 在即将踏出营地之时,赵明州停下了步子,扬声道:“安西将军,等我离开以后,你派人去明州军曾驻扎的营地看看,那里——有明州军奉上的谢礼。”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二位将军,后会有期!” 她挥了挥手,带着齐白岳和曹岁消失在尚且浓重的夜色里。 曹岁被赵明州拉着,只觉得自己的手愈来愈冷,到最后,手心更是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她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缓解着紧张的情绪。她感到自己越来越摸不准前面的女人了。距离她们十数步远的位置,齐白岳沉默地跟随着,一言不发,如同钉在曹岁心上的刺。 “曹岁,今天你的话很少,不像你平时的样子,”赵明州的声音一如往常温和,“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曹岁的声音冷淡,毫无情感的波动,与平时阳光开朗的形象截然不同,“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还要带我走。” 拉着曹岁的那只手没有松开,曹岁能感受到对方掌心厚重的茧。 “我没有强迫你跟我走,我只是想给你一个选择。” 赵明州微笑着,语句和缓得如同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一个抛却仇恨之后的选择。” 闻言,曹岁冷冷地勾起唇角,稚嫩的眉眼被愤怒点亮:“那个刘文秀虽是不靠谱,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染指乱世,又岂敢妄称仁德!” 话音未落,寒芒便至,曹岁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猛然朝背对着她的明州袭取,掌心中赫然是一把袖里剑! 她知道,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在她手臂送出的瞬间,赵明州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贴着她的手臂一侧身,堪堪避开了锋锐的袖里剑!呼吸之间,赵明州的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肩上,不轻不重地一扳,曹岁顿觉力气全消,袖里剑也“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你骗我!你没有喝佛跳墙!”曹岁咬牙切齿道。 曹岁无力地跪在地上,脸却依旧扬着,不服输地瞪着赵明州。 赵明州蹲下身,声音里带着几分歉意:“这件事的确是骗了你,但也只有这一件事骗了你。”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曹岁质问道。 “其实直到佛跳墙之前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只是一种感觉,隐隐不对劲的感觉。”赵明州如实回答。 “所以——”曹岁咬牙笑道,“你只是靠运气,我不算输。” 赵明州没有反驳:“如果你能再果断一些,也许我真的会死在你手里面。” 她垂头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女孩儿阴晴不定的脸:“所以,能告诉我原因吗?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让你非杀了我不可?” 曹岁坐直了身子,小手郑重地搁在膝盖上,抬起眼睛,那双明亮的眸子第一次泛起了泪光。 “赵明州,你满口仁义道德,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招摇撞骗,你敢说你从未害死过无辜之人,你从未考虑过自身利益,从未违背过曾经的初心?” 赵明州闻言,面朝着曹岁盘腿坐了下来,第一次像面对一个成年人一般,同曹岁道:“曹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承认,我曾经有为了大局不得不牺牲小我的时刻,甚至在某些选择上,可能间接导致了无辜者的伤亡。但请相信,每一次决定,都是我在当时所能做出的最优解,是在权衡了无数生死、利弊之后的结果。我也有过自私的念头,有过为了自己和身边人的安全而做出的妥协,我走过一些弯路,也犯过一些错误,但我始终在努力,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哪怕只是一点点。” “而我的初心……”赵明州有些凄然地笑了,“的确是变了,最开始我想救的无非是一人罢了,但现在,我想为了她,救救这个天下。” 曹岁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不争气地眼泪还是滑落下来:“我才……不信,若真是如你说的这般,那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义父!” 第143章 江口沉银(十八)到那时,阿姊还会选…… 曹岁与她的义父郑彩的故事始于一场海难。 那是曹岁第一次跟随父兄前往深海采珠,风和日丽的大海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却也给予了他们致命的威势。不出半个时辰,平静的海面浪涌陡起,跟随父兄浮出水面的曹岁惊恐地发现,他们用以栖身的小船被海浪卷席着消失在海洋的深处,而三人也因为长时间的采珠精疲力竭。铺天盖地的风浪之中,三人如同狂风中挣扎的落叶,不断地被巨浪拍入水中,又拼尽全力浮上来喘一口气。哥哥最先撑不住了,而曹岁也在风雨中与父亲失散了。就在又累又怕的曹岁即将放弃的那一刻,视野的尽头出现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曹岁终于力竭地晕了过去。 曹岁是幸运的,由于体重轻,骨架小,她瘦弱的身躯漂浮在海面上,被大船上的船员打捞上来。而那艘船,高高飘扬着郑氏的旗帜,正是属于建国公郑彩。 郑彩与胞弟郑联不同,不爱美人不爱酒,性格也相对宽和,他对这个风雨中捞上来如同流浪猫儿一般地女孩儿有一种莫名的慈爱。他将她送回家中,交还给同样死里逃生的父亲,还给了男人一笔钱。 自那时起,曹岁便将救了自己性命的郑彩认作义父。 当然,郑彩收下这位义女也不是全然无欲无求的,他要求曹岁成为自己安插在鼓浪屿的一枚棋子,利用自己海女的身份,随时监视郑成功的行踪,按时将所观察到的信息飞鸽传书至相隔不远的中左所。 曹岁忠诚地完成着郑彩交代给他的任务,也遥遥地为屯兵在中左所的郑彩祈福。 而这一切,在赵明州带五百亲兵突袭中左所的那日戛然而止。 赵明州看着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曹岁,哑然失笑。 “所以,你觉得我把郑彩杀了?” “定然是你!”曹岁哭道。 赵明州叹了口气:“我不想破坏郑彩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我也无意评价他的行径,在这个乱世,每个人都有 自己的立场和选择,我没必要一一评判。但是曹岁,你自己的路呢?” “我自己的……路?”曹岁疑惑地凝着她。 “我们都在寻找自己的路,看到更广阔的天地,理解更多人的苦楚,探寻更深刻的真相……只有找到自己的路,才会找到真正让你平静下来的答案,找到那些真正值得你去珍惜和保护的东西。” 赵明州站起身,将掉在地上的袖里剑搁在曹岁的膝上:“当然,你依旧可以选择与我为敌,寻找能够杀了我的机会,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只是现在的你,还需要多加练习,才能手刃仇敌。” 曹岁盯着膝上的袖里剑,明亮的剑身反射出她稚嫩的,迷茫的脸。 “顺便告诉你,我没有杀郑彩,如果历史线不改变的话,他应该会在厦门孤独终老。”她转过身,远处的东方已经隐隐映出一点鱼肚的白,只怕待不了多时,那璀璨的太阳就会跃上山梁,将橙红色的光芒撒遍大地,也会毫不吝啬地照在曹岁幼小而瘦弱的身体上。 赵明州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 “走了,后会有期。” 此时,正是朝阳初升,山戴金光,人间飒踏,熠熠生光。那一身红盔红甲的女人负手而行,不回望亦不张皇,满目山水正如画卷舒展,静待她挥笔从容,铺陈锦绣华章。曹岁怔怔地看着,只觉阳光耀眼,她却舍不得移开视线。那女子的背影被斑驳的光芒打碎,融在一片灿烂里,而曹岁始终凝在下睫的泪,也终于掉了下来。 曹岁的身后,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逐渐靠近,他看着曹岁还痴痴地盯着赵明州的背影看,不由得冷嗤一声:“我早就说了,你不配喊她阿姊。” 此时的曹岁经历了巨大的情感波动,哪还有力气反驳,只是怔怔地不说话。 齐白岳只当她认怂默认了,心中大畅,阴冷的眉眼里也溢出笑意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你知道了吧,我离不开阿姊,阿姊也舍不得我,你就是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来的!” 他哼了一声,也不再理会沉默不语的曹岁,学着赵明州的样子背着手,大踏步追了上去。 曹岁的视野里多了齐白岳的背影,她眼看着齐白岳追逐赵明州而去,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同情。 不知为何,她觉得齐白岳在某些地方和自己很像,他们都跟在另一个人的身后,都在看向另一个人的远方。她还记得赵明州曾经说过,自己和她的一位故人很像。赵明州在提到那人之时,眸子闪动着别样的情绪,很明显,在赵明州的心里那个人比齐白岳重要得多。 齐白岳哪里知道此刻曹岁的心思,快步追上了赵明州之后,一脸笑意地跟在她一侧,不远不近。赵明州睨了他一眼:“齐白岳,把你的大白牙收收,笑得丑死了。” 齐白岳的嘴角咧得更大了,无比快意地长出一口气:“阿姊,我心里高兴!” 赵明州知道若是再细问一下,这个孩子不知又要蹦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来,便也懒得再问,只是一门心思赶路。 可齐白岳却耐不住寂寞,他歪着头,盯着赵明州的脸。 “阿姊,昨天事出紧急,我没来得及问”他的眉头微微一皱,似乎颇为谨慎,“你你一直都相信我,一直都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他自是离不开赵明州,就算是装模作样发狠夜奔,也无非是在营地周边徘徊。见赵明州真的来寻他,根本藏都不藏便蹦了出来。可齐白岳想要知道的是,赵明州决定来寻他,究竟是阿姊也舍不得他,还是仅仅因为阿姊发现自己信错了人。 他害怕赶走了这一个曹岁,后面还有赵岁,李岁,王岁……千岁万岁,无穷尽也,到那时,阿姊还会选择他吗? 赵明州停下了脚步。 齐白岳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蹬鼻子上脸惹得阿姊不高兴了,赶紧找补道:“阿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 “齐白岳——”赵明州转过脸,认真地看着忐忑不安的少年,“你要记着,我们是姐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以后别再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齐白岳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这是他这一辈子听过最好听的话了,只要她说,他就信。 他快速地呼吸了几次,平复自己发颤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凑到赵明州身边。 “阿姊——” “嗯?” “你记得吧,我跟你说,只要你幸福,谁痛苦都可以。” “嗯。” “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真的?那说明你长大了,是个大孩子了。”赵明州欣慰地笑了。 “我现在认为,只要阿姊幸福,谁痛苦都可以,我痛苦也可以。” 第144章 江口沉银(十九)你现在是咱们肇庆城…… 此次的江口之行比赵明州预想得还要顺利,因此大军回返肇庆城的时间也提前了。船队满载着从岷江打捞上来的财宝,在江面上浩浩荡荡地前行。赵明州立在船头,身边站着齐白岳和李攀,阳光倾其所有洒在江面上,在他们的面前铺陈出金碧辉煌的大道。一路顺风顺水,经过数日的航行,船队终于抵达了肇庆城位于西江的港口。 随着新修的港口出现在眼前,几乎所有船上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码头上乌压压一片,人们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只怕一个不小心,站在最前面的人就会被挤下码头,跌入晚冬冰寒彻骨的江水中。而立在人群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战袍的朱由榔。 还没有看清朱由榔的脸,赵明州已经感觉出了不一样。每一次她远征归来,第一个扑进她怀里的一定是般般,而这一次那码头上长身玉立,萧萧谡谡的竟然是朱由榔本人。赵明州的心猛地一揪,生怕般般又出现什么问题,可及至看清朱由榔脸上的笑意,她的心也缓缓落了地。 朱由榔应该是等了很久,久到他原本苍白的肤色被寒风渲染上了春花的色泽,漂亮的眉眼里被担忧和喜悦两种矛盾的情绪溢满,随着每一次狭长睫毛的扇动一点一滴的流泻而出。 他的身边只有几个亲卫和瞿式肆瞿大人率领的满朝文武,同背后的人山人海比起来少得可怜,可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甚至分外喜欢这片欢闹喜悦的人潮。因为只有在此刻,他才不需掩藏眼中的牵挂,不需逃避心中的倾慕,可以同所有人望向同一个方向,她的方向。 船队缓缓靠岸,人群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 呼,如同发现猎物的巨兽开始不安分地向前涌动。 “诸位!诸位!请——”瞿式肆的声音被淹没在无尽的人潮中。 赵明州一个箭步跳了下来,火红的披风只是闪了数下,人已经来到了朱由榔的面前。 在她扶住摇摇欲坠的朱由榔的同时,朱由榔的胳膊也坚定地止住了她下跪的态势。 人群的嘈杂给了他们交换耳语的机会,两张年轻的面容交错的瞬间,朱由榔在赵明州的耳畔轻声道:“以后无论在何处,赵将军都无需跪拜。” 赵明州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朱由榔。他的眸子格外明亮,像极了肇庆城温暖而宁和的灯光。 每当她想起般般,每当她想起肇庆城热热闹闹的年夜饭,每当她想起傻春硬塞到她嘴里的糖葫芦,每当她想起瞿式肆严父般地唠叨,每当她想起苏观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书院,每当她想起自己躲清静常去的纪春山的道观,就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回忆,脑海中依旧会浮现起朱由榔温柔而羞怯的笑脸。不知何时起,他在赵明州的心目中,已经成为了“家”一般的存在。 一直悬在半空的心,在见到他的一瞬,也终于落了地。 他们没有来得及说上第二句话,就被汹涌的人群冲散了。赵明州是被苏观生扶上战马的,那是一匹被精挑细选出来的花斑马,和她的老伙计几乎一模一样。瞿式肆和李成栋护着朱由榔上了轿,慌乱中只来得及跟赵明州遥遥的招了招手。 人群中,赵明州看到了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有被罗明受和绾绾护着的桐君,她的肚子有些显怀了,初为人母的她早已不再遮掩自己的面容,陈年的疤痕下尽是赵明州熟悉的笑意;有穿着书院制式袍服的苏大强,数月不见,他的个头跟竹子拔节般又高了许多;有躲在人群之外的纪春山,遥遥地递来一个惫懒敷衍的笑,仙风道骨的样子诳得住百姓,却是骗不了赵明州;有被宫里的姑姑紧紧抓着手的傻春,他蹦跳着叫喊着,鼻涕在寒风中甩出去好几尺…… 赵明州的眉头猛地一紧,似乎有什么热烘烘的东西在她的眼眶里炸开了,她夸张地吸了吸鼻子,重又把目光投向喧闹的人群。目之所及,所有人都在笑,熟悉的,脸生的,亲密的,疏远的,他们都在笑,而这暖融融的笑也传染了赵明州。 她被那令人窒息的幸福感击中了。 而另一边,明州军开始搬运船上的货物。虽然用防水防潮的油毡布进行了打包,可那一箱箱金银珠宝、瓷器字画依旧在阳光下,隐约露出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每一箱巨大的货箱被抬下船,百姓们就会齐声惊叹,那声音正如汹涌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赵明州安排好相关事宜,便动身同永历帝的队伍返回永明宫。而从码头返回永明宫的道路却格外的漫长,队伍每走一步,都不得不动用数十人请离堵在路途中的百姓。而骑在花斑马上的赵明州,则是人们拼尽全力“攻击”的焦点。 不断地有百姓踮起脚,探出手,想方设法地摸一把赵明州的盔甲。个子矮小些的,就退而求其次摸向花斑马身上垂挂着的红缨,再不济就摸向热烘烘的马屁股。若不是这匹花斑马性格极其稳定,只怕当下就得尥蹶子踹人。 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摸了一路,赵明州也憋不住了,探过身去问离得最近的李攀。 “攀啊,你不觉得今天大家热情地过分了吗?怎么……怎么老有人摸我啊?” 李攀笑得双肩直抖,线条柔和的圆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风扑的还是笑的。 “将军,你没听百姓说吗,你现在是咱们肇庆城的财神呢!” “财神?” 齐白岳也凑过来,笑着解释:“能变出这么多金银财宝,还能分毫不差地将它们从江口运回来,这不是财神爷还能是什么?现在,就算说阿姊能点石成金,百姓们也信!” 赵明州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能算分毫不差,咱们不还给大西军留了一些吗?” 齐白岳不服气道:“那就更是财神爷了,还是救苦救难的财神爷!” 赵明州心中叹气:闹了半天,大家不是迎明州军,倒是迎财神呢…… 且不论是拥军还是拥财神,那快乐是真的,那热情是真的,那手劲儿也是真的。等到一路跌跌撞撞,推推搡搡返回永明宫,赵明州半侧身子都已经麻了。 第145章 江口沉银(二十)“喂,孔四贞!”李…… 赵明州抬起手臂,挡住迎面而来的阳光,嘴巴发出大梦初醒的呢喃。 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不足数秒,赵明州翻身坐起,手已经摸上了放在枕边的匕首。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想象中的敌人,空气里还弥漫着腊八粥的香气。 昨夜里,般般亲自下厨给远道归来的她做了一锅腊八粥。虽然锅底有些糊了,可是妹妹的心意足以弥补这丁点儿不完美。姐妹俩趴在窗沿上,凝望着宫外长街上隐约闪烁的灯火,喝着粥,说着话,不知熬到了几点才恋恋不舍地睡下。 她隐约记得,当时般般困得只打哈欠,蜷着身子窝在了美人榻上,她走上前,轻手轻脚地给妹妹盖上了被子。下一瞬,般般倏地睁开眼睛,红着脸对她行了一礼,迅速退出了房间。赵明州拿着空了的粥碗呆立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刚刚惊醒的是朱由榔。 紧握着匕首的五指缓缓放松,赵明州的脸上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终于回家了…… 略略用凉水沾了沾脸,明州将长发在头顶盘成一个髻,带上一顶能遮蔽面容的帷帽便出了门。昨日肇庆城百姓的热情,让身经百战的赵明州也疲于应付,只得掩藏身形,从永明宫的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去。那极有标志性的花斑马也不敢骑了,赵明州从后厨借了一头平日里运送食材的小青驴,这高头大马骑惯了,冷不丁骑骑驴倒别有一番滋味。 小青驴蹄声踢踏,驮着赵明州向城外的小路行去。 这条小路直通肇庆城外东北方向的鼎湖山区,鼎湖山中有一座莲花峰,山势圆润平缓,峰峦叠翠,山中有一座莲花庵,庵中供奉着华夏的灵位。 清酒一杯,缓缓洒在坟茔前的草地上,赵明州俯下身,与那块无字碑相对而坐。华夏埋骨之处地处偏僻,无人打扰,却难得风景秀丽,坟茔旁一株悬铃木傲骨凌霜,巨大的叶片早已落尽,唯有满树圆滚滚的球果垂挂,随风摇摆,如同成千上万的小铃铛无声地歌唱。 待到春夏相交,球果炸裂开来,橙黄色的飞絮从球果里喷薄而出,化作漫天茸茸霞光,那又是另一派美丽景象。 他定然是喜欢的。 “华公子,我们马上就要北伐了。”赵明州轻轻拂去墓碑上的尘土,声音低哑,“和曾经的历史线不一样,现在我们的敌人少少的,朋友呢多多的。无论是国姓爷,亦或是远在山东的榆园军,甚至是琉球,在咱们北伐之时都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而前段时间有过接触的大西军,我相信他们也会有自己的考量,关键时刻他们定能仗义相帮” “你说得没错,这丧良心的天道,是该破一破了。” 赵明州抬眸,与记忆中的男子相视而笑。 “说来也奇怪,我最初穿越过来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今日的情形。当时的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带着般般回家,而如今我似乎已经把这里当做家了” “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这片土地,我都已经离不开了……”赵明州的脸上溢出一阵悲凉的笑意,她眼中晃动的水光让人很难辨别出这位名震天下的女将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可是般般到现在都没有属于自己的身体,华公子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不称职的姐姐啊……” “如果真的可以,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交换般般的自由……或者仅仅是让这个‘家’更好一点……我愿意……”赵明州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与面 前的无字碑耳语。 头顶的悬铃树果随着冬风的推搡互相碰撞,发出沉闷而轻微的声响,仿佛月亮沉入水中的咕咚声。赵明州抬起头,看向那片被树果分割点缀的碧蓝晴空。“呼啦啦——”恰在这一瞬,无数白鸟急掠过头顶,撞碎了漫天的阳光。赵明州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眼皮上隐隐透出的斑驳光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从山下赶来的朱由榔,便看见了这样一番场景。 那个扎在他心口的女子,盘腿坐在一株落尽了叶片的悬铃木下,微微闭着眼睛。太阳的光华似乎格外偏爱她,将她整个人照得通亮,如同一个白瓷铸成的影子。 朱由榔心头狠狠一震,继而一种钝痛弥漫开来。 在这一瞬他涌起一种荒谬至极的想法,那便是用自己去换那坟茔中的男子,亦心甘情愿。 他就那样呆立着,望着他不敢求之人,而那不敢求之人,望着她不能见之人。 良久,朱由榔走上前,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轻手轻脚地披在赵明州的背上。 “你来了……”赵明州如大梦初醒,转头看向朱由榔。 朱由榔微微颔首,沉默而恭顺地坐在赵明州的身边。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在无限的等待和守望中拉扯成细长的线,又将二人紧紧包裹成孤独的茧。他们就那样坐着,呼吸相闻,却没有再对望一眼。 由朱由榔带来的宁静而安心的氛围,最终被急匆匆赶来通传的李攀打破了。 “将军!将——圣上。”李攀了解赵明州,知道她一定会来祭奠华夏,可她却万没想到朱由榔也在,赶紧恭谨下拜。 朱由榔站了起来,伸手去扶一旁的赵明州。 若说起身体素质,赵明州比手无缚鸡之力的朱由榔不知强上多少倍,她完全能够轻松地自己站起来。可看着朱由榔伸过来的胳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扶了上去。 “将军,那个孔四贞到了,她说她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将军!” 最早发现孔四贞的,依旧是李攀,就仿佛二人的命运之间有着隐隐的联系,无论如何躲避都难解难分。 那时,李攀正带着一队人马在肇庆城的外围巡逻,北伐在即,没有人敢掉以轻心。而这时,城外的荒原上出现了一匹瘦弱得打晃的小马,它的背上隐约驮着一个趴伏的人影。 巡逻队立时警醒起来,列好阵型缓缓向着小马靠近。 紧跟在李攀身后的小女兵突然“咦”了一声,低声提示道:“将军,这小马有些眼熟呢!” 李攀也开始打量那匹小马驹,但很快,她的视线就被马背上驮着的人吸引了。曾经漂亮的圆脸此刻塌了下去,在颧骨和下颌之间形成深深的凹陷。不服输的圆眼睛紧紧闭着,在昏迷中依然蹙着眉心。 不是孔四贞又是何人? 李攀心头一紧,也不再死守阵型,策马而出,转瞬间便赶到了孔四贞的面前。 小马见到了熟面孔,悲怆地嘶鸣了一声,再也没了力气,两条前腿晃了晃便跪了下去。马背形成一道滑梯,让摇摇欲坠的孔四贞顺势滑入了李攀的怀里。 李攀双臂用力抱起昏迷的女孩儿,却惊觉自己用的力气过大了,女孩儿轻得仿佛一片飘零的羽毛。 “喂,孔四贞!”李攀凑近她的耳畔,大声喊道,“你还好吗!” 女孩儿苍白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一条缝隙。 “李——攀——” 哪怕声音喑哑,她依旧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清军……清军要来了……”她拼劲最后的力气吐出了这样几个字。 第146章 江口沉银(二十一)北伐,箭在弦上!…… 孔四贞的梦里尽是光怪陆离的鬼影,那些无头的如同蠹虫般在地面上蠕动的影子,逐渐聚合凝结,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在那赤红色的地狱里,她看到了许多人。有自己始终愁眉不展的母亲,有那个嚣张跋扈的姨娘,还有那个叫李攀的男人,他被火海灼烧得露出了森森白骨,而那惨白的肋骨上绑缚着一名女婴。 一种拔地而起的恐惧穿胸而入,孔四贞惊惧交加,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鬼影向自己飞掠而来。在姨娘无头的躯体冲到面前时,孔四贞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除了转瞬消散的彻骨寒凉外,鬼影并没有对孔四贞造成任何实质上的伤害。相反,他们用尽残存的意识在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向她大喊—— 快跑啊!快跑啊! 孔四贞仓皇四顾,在火海中绝望地寻找着。 跑去哪里?我应该跑去哪里? 鬼影们没有回答,只是给她留下数道苍白的背影。 当孔四贞转过身来,望向鬼影跑来的方向时,她终于得到了心里想要的答案。 她看到一支军队,正蹈火而来!高高擎起的军旗上插着已化作枯骨的头颅,所有的士兵都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孔四贞早已辨别不清,那些黑色铠甲中包裹着的究竟是人类的躯体,还是邪恶的魂灵。而走在军队正前方的将军,正是她的父亲——孔有德。 在看清父亲麻木冷酷的面容的同时,孔四贞猛地坐起身来,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地哀嚎。 她满头大汗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身边围了一圈人,最先注意到的还是那个死对头李攀,紧接着是曾经被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小女兵,再然后就是一个长相平平的女人。 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孔四贞盯着那双明亮的带着笑意的眸子半晌,干涩地蹦出一声笑:“哈!原来你长这个样子。”说完,她双臂相互环抱,好整以暇地将脊背往床上一靠,不再言语。 明明是她千里奔赴,一路从漳州跑来了肇庆,可事到如今,却偏偏闹起了情绪,一个字都不肯说了。孔四贞不知道自己的别扭从何而来,却妄图将心中憋闷的不甘尽情发泄到面前这个女人身上。 都是她害得,没错,都怨她! 若不是她那封莫名其妙的信,若不是她枉做好人送她的小马,若不是她大大方方任君离去,若不是她轻而易举用数百火枪手击溃了爹爹的精锐骑兵……若不是她,事情不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 “孔姑娘,你不是有话要对将军说吗?”李攀轻声提醒道。 孔四贞倏地挑高眉毛,瞪着李攀,像只炸了毛的猫咪:“用你管!姑奶奶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李攀咽了口唾沫,把身子往赵明州身后藏了藏,活像个犯了错儿的小媳妇找自己娘家哥哥出头。孔四贞的脸色更差了,这李攀和自己当面锣对面鼓的时候,可不是今天这番可怜巴巴的样子!怎么着,那赵明州来了,她倒是有了靠山了!? 赵明州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声道:“不想说就不说,无妨。”她端起一旁案几上放着的热腾腾的鸡汤,吹了吹,送到孔四贞面前,“孔姑娘一路辛苦,想必是饿坏了,谁饿着肚子心情能好呢?来,喝口汤吧!” “谁说我心情不好了!”赵明州话音方落,靠在床上一言不发的孔四贞就怼了回来,“我心情好极了!你不想让我说,我偏偏就要说!” 在一旁观战的小女兵差点儿没憋出,“噗”地一声,从唇齿间溢出短促的笑意。李攀赶紧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生怕引起孔四贞的注意。还好,此番孔四贞正对着赵明州怒目圆睁,没有理会她们的小动作,李攀这才安下心来。 却听孔四贞继续道:“你不用在我面前摆什么将军架子,我也不怕告诉你,大批的清军就要到了,他们提前了进攻的计划,正欲在赣州集结。多铎、鳌拜、济尔哈朗、阿济格、吴三桂……除了坐镇北京的摄政王,所有你能想到的人都来了,就准备一路南下直取肇庆!” “若你还有几分头脑,就只管算算,清军有多少人,你这三瓜俩枣加在一起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孔四贞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我是可怜你,觉得你是个女人不容易,怕你死得太难看了,这才一路跑过来让你早做准备……要么趁早投降,要么就给自己打好了棺材,带着北伐去!” 这一番唇枪舌剑输出完毕,除了赵明州,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赵明州平日里极好相处,可毕竟身份名望在那里,从来没有人敢对她如此不敬。这孔小姐刚醒,身体还病恹恹的,态度就如此狂嚣,若是寻常时候那还了得! 孔四贞哪里还顾得了众人眼中的敬畏之色,直说得口干舌燥,端起那碗鸡汤,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待她喝完,憋在心里的一口闷气散了个干净,不由得空落落 的,一股委屈感油然而生。 她垂着脑袋,等待赵明州义正辞严地回答,心中暗暗自嘲:孔四贞啊孔四贞,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自己送上门来任人宰割。还说什么七擒孟获,她赵明州的确不是诸葛亮,而你自己,倒是连那孟获都不如呢! 预想之中的言语争锋没有出现,一双布满细小裂口的手按上了孔四贞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谢谢你,孔小姐。”赵明州柔声道,“谢谢你最后站在我们这一边。” 孔四贞瘦得脱了相的小脸儿一颤,发出一声猫儿般的呜咽。 “少说这种漂亮话,你惯会——惯会邀买人心……”嘴皮子依旧硬着,眼泪却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湮湿了身下的锦被,“我不站在你们这边还能去哪,我……我从离家那一刻起,就等同于背叛了爹爹,爹爹不会再要我了……不会了……” “到时候,你们北伐无论胜败,都是英雄。而我呢,里外不是人,就是头大狗熊!呜呜呜呜——”从最开始的委屈垂泪,到肆无忌惮的放声大哭,孔四贞小姐只用了几秒钟而已。 没有人讥笑她,相反,赵明州温和地揽住了孔四贞的肩膀,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靠进了她的怀里。孔四贞最开始还推了推,最后干脆报复性的将眼泪鼻涕尽数曾在赵明州的衣服上。 李攀看得心头发酸,正欲安慰两句,却瞥见了赵明州看过来的眼神,心中一凛。 那双澄净无波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似乎骤然烧起了两团火,那火焰越烧越旺,直欲盖地扑天! 李攀瞬时明白了赵明州的意思,肃然收敛起面上的悲戚之色,转身大踏步地走出门去。 孔小姐带来的不仅仅是清军大规模集结的消息,更是擂起了战鼓,挥动了战旗,催急了战马,磨亮了刀兵。短暂的和平结束了,永历朝廷与清廷南北分立的脆弱联结已断,此刻,唯有以战止战,以刚克刚! 北伐,箭在弦上!(第5卷 完) 第147章 浰头山寨(一)从肇庆到南京,让我们…… 永历四年,初春。天刚蒙蒙亮,肇庆城的西门便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几乎全城的百姓都聚集到了此处,翘首以盼着。肇庆城的城墙设有四门,东门为“宋崇”,西门为“镇南”,南门为“端溪”,北门为“朝天”。而镇南门的城墙的西北段矗立着一座高楼,因其高耸入云,可惊天人,故得名“披云楼”,而百姓们万众瞩目之处恰恰是这披云楼顶。 人群中老幼者,已经在负责维持秩序的明州军的引领下,来到了最为安全的前排。黄发垂髫之中,倒是一名个头高大,吸溜着鼻涕的男子最为惹人注目。 “姑姑!缺牙耙快到了吧?”傻春摇晃着身旁一名妇人的胳膊,一叠声地问着。 那名妇人面容柔和,声音也是温蔼:“快到了快到了,傻春不闹,乖——” “那……那赵家阿姊来不来?” “来来——大家都来。”妇人笑着抚了抚傻春的头。 傻春呲着牙直乐:“都来好,都来陪傻春玩!”许是站的时间长了些,他交换了一下支撑身体重量的腿。曾经被打断的左腿经过细心的调养,已经看不出当年的惨状,只是在阴雨天气还会叫嚣着酸胀一阵儿。不过这对于傻春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 一旁的小娃娃盯了傻春半天,肇庆城里的孩子谁不识得这个日日在街上胡混疯玩的傻大个儿?他压低声音,对着领着自己的外婆耳语:“阿婆,缺牙耙是谁啊?” 那阿婆曲了曲身子,尽可能贴着外孙的耳朵,小声解释道:“缺牙耙,就是咱们圣上。” 小娃娃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缺了一颗的门牙,牙肉酸涩,昨日里被阿爹用门框带着线硬扯下来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原来圣上也掉牙齿啊! 小娃娃心中暗道。 那小娃娃舔着牙床偷乐,那老妪的脸上却略带愁容。自上月起,宫里便传出了消息,说是圣上要随赵将军一道北上,御驾亲征,讨伐建奴。而三日前,由圣上御笔书写的告文便贴在了朝天门的城墙上。而今日,便是圣上与将军一同登楼,誓师北伐的日子。 肇庆城的百姓们随圣上和将军打了那么多次仗,守了那么多次城,照理说是绝不畏惧战争的。 可是—— 老妪下意识地望向永明宫的方向。 今日之后,那热热闹闹的宫里,就该空了吧…… 北伐之路何其艰险,今日一别,不知到何时才能再见那一身红衣的赵将军和永远温和笑着的圣上呢? 老妪陡然起了心酸,攥着小外孙的手握得更紧了。 这时,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披云楼上现出数个人影,为首的女子红盔红甲,正是明州军的主帅赵明州!汹涌的人潮向前漫溢了数米,直挤到墙垣处。个头儿矮小的娃娃已经被自家的大人扛到了肩上,个个拧腰挪腚,兴奋地挥着手。而在看到赵将军身后之人明黄色的龙袍时,人群肃重地凝了一下,紧接着众百姓呼啦啦跪拜下去,山呼万岁。 在肇庆百姓的心中,朱由榔和赵明州都是特别的存在。赵明州自不必说,她的出现打破了万千不可能,突破了性别和身份的桎梏,让人高山仰止;而永历帝朱由榔就更为复杂一些,一方面,他是不容逾矩的天子;另一方面,当他带着百姓们冲出肇庆城,当他拥挤在码头的人群中等待明州军归来,当他穿着再平常不过的麻布衣,和小太监一起为守城出力,那一刻的他又实在是与天子这一身份相去甚远。所以,在百姓们依照惯性下拜的同时,还是不自觉地抬起头,望向他。 “众卿平身——”几乎是在百姓跪拜的同时,城楼上的小德子就在朱由榔的示意下扬声道。 众百姓又呼呼啦啦地站了起来,仰头看向城楼上的人。 此时,被众人注视着的赵明州也难得手心沁出了汗,她知道,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催促着,推挤着她向即将到来的分别靠近,而这一次分别同过去迥然不同。她们即将离开这座建设得近乎完美的城郭,踏上布满荆棘又全然未知的道路。她要带走他们的天子,陪自己去和满清和天道,做一个了断。 赵明州清了清嗓子。 “诸位姊妹兄弟,叔伯婶娘,圣上让我代他同大家聊几句——”赵明州的声音清晰而和缓,倒真像是同城下的百姓们闲话家常,“从昨天晚上起我就在想,到底与大家聊些什么。大家都清楚,北伐在即,圣上将御驾亲征,同明州军一道讨伐北寇。出征前夕,我知道大家心里都舍不得……” 无数张仰起的脸,被晨光照亮,熹微的阳光在他们的眸子里跌跌撞撞。 赵明州抬起手,向城外的西方遥遥一指:“前些日子,咱们西面这座山起了山火,将山腰一带密密匝匝的古树都烧尽了。” “可是今天,巡逻的姊妹告诉我,那山上又现了绿意。那绿色是从何而来呢?便是那些烧毁的古树下未长成的小苗。自然界就是如此,每当古树葳蕤,抢占了过多的阳光与土壤,让新生的树木再难生存,便总会起一场山火,烧掉那些尾大不掉的冗余,烧掉那些遮蔽天空的枝叶,将更多的空气,水分,阳光还给新生的树林。” “树如此,人亦然。”赵明州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倾身向下,看向那无数张仰视她的脸。“我知道有些人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放弃固守肇庆,踏上北伐这条不可预知的路。那是因为——那些人,那些树,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掠夺着我们的资源,土地,金钱,甚至儿女的北寇,实在是太多了。为了能堂堂正正的抬起头,为了能坦坦荡荡的喘口气,我们死了太多人,而接下来,我们还会付出更大的牺牲——” 赵明州深吸一口气,那城下成千上万双动容的眸子,让她的声音也有了颤抖。 “可是,为了那些已经出生或者尚未出生的小树,必须要有那么一场山火。我们——就是那一场山火。” “没有人生来高贵,没有人活该卑微,若有人想剥夺我们自由生存的权利,那我们就该让他们看看——” “我们的怒火!” 橙红色的日头终于跃出了山梁,让苍白惨淡的天色为之一振。那被山火付之一炬的群山,在那片沉重浑浊的灰色之下,浓烈夺目的绿冉冉而升! 朱由榔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向着城下人潮振臂高呼,如同一面高擎的旗。他知道她要烧掉的究竟是什么,不仅仅是作为侵略者的满清,不仅仅是作为压迫者的权贵,更是那 些自古以来便束缚在人们身上的枷锁。 祖宗成法,三从四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将在这场大火中烧得干干净净。 可不知为什么,作为首当其冲的他,依旧震慑贪慕于燃烧时的温暖。 “以我们为奠基的,终将被我们踩在脚下。”赵明州接过小德子呈上来的蚩尤旗,“哗啦”一声,旗面随着手臂的挥动,骤然绽开,如同滴在宣纸上的鲜血。“【1】从肇庆到南京,让我们一路——烧回家去!” 赵明州的呐喊如同一只冲向云端的白鸟,扶摇而上。 “烧回家去!” “烧回家去!” 更多的声浪托举着它,直奔九重天而去。 第148章 浰头山寨(二)那岂不是要让他们拿捏…… 孔四贞百无聊赖的趴在轿壁的窗沿上,随着马车辘辘的声响,垂挂在耳畔的发丝随风飘扬。两个月前的孔四贞绝对想不到,此刻自己竟会出现在爹爹的死对头赵明州的队伍里。 可是,此时此刻的她又能去哪儿呢? 赵明州倒是想让孔四贞留在肇庆城,等前方战事稳定了再从长计议,可是孔四贞不肯。赵明州大军北伐,肇庆城不少百姓都加入了后勤部队,朝廷中剩下的只有老成持重,稳坐后方的瞿式肆、苏观生和一干文臣。他们要负责为北伐的明州军补充持续不断地粮草,即便北伐失败,肇庆城也将成为他们永远的退路。 据说,在山上修行的道士都追随着赵明州北伐去了,连那个在永明宫里游来荡去的傻子也跟小皇帝挤了同一辆马车,她孔四贞还留在肇庆城干什么?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终究是有不容为外人道也的私心,她知道爹爹也在赶往赣州的人马中,他与赵明州定有一战。她已经没有了娘亲,绝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孔四贞的眼眶有些红了。 “孔姑娘,吃的还习惯吗?” 从马车的斜后方赶上来一人一马,那骑手骑术甚佳,身子微微左///倾,正好和孔四贞四目相对。 孔四贞翻了个白眼,她还是没有习惯和李攀相处。 “要你管!” 李攀好脾气地笑了笑,和孔四贞的马车并排而行。赵明州颇为挂心这位孔小姐,还跟李攀说了一大堆她听不太懂的话。 什么“我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的孔四贞惨得咧……你可要照看好她”之类的话……李攀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 不过,她倒也的确有些话想问问这位孔小姐。 “孔姑娘,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李攀有些犹豫道,“背叛父兄,千里来援,这个决定很难吧?” 孔四贞难得正眼望向李攀,抿了抿嘴,轻声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这天底下,万事万物都讲求个理字。爹爹的理……说不通,但是赵明州的理,我想试试看。” “我想知道她所说的那种未来,到底会不会实现。” “如果会呢?”李攀紧跟着追了一句。 “如果她当真有那么大的本事,那我与她不共戴天的仇便算结了。” 李攀颇有些激赏地看向孔四贞,将军没说错,这位看上去娇蛮的大小姐当真有几分侠气。 “那若不会呢?”李攀又道。 “若不会……”孔四贞眸光一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那便是我孔四贞信错了人,当拼尽全力结果了她的性命,再自裁以谢罪……” 李攀怔了怔,少女微敛臻首,唇角的弧度锋利如刀,她竟在孔四贞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李攀下意识地抬起手,在少女紧绷的肩膀上拍了拍。孔四贞倏地抬头,四目相对间,两人竟同时红了脸。 “我跟你说这些废话作甚……”孔四贞懊恼道,“会或不会,成与不成,你且看便是。若真有刀刃相见那一日,我也定饶不了你。” 少女的脸色当真如那四月的天色,前一瞬还是风和日丽,下一瞬便是狂风暴雨,说变就变。 李攀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马车一抖,硬生生停住了。 孔四贞被骤停的马车一带,脑袋直直地往轿壁上撞去,好在她眼疾手快,反应迅速,用胳膊挡住了额头,发出了一声闷闷地“砰”声。 “啧——”孔四贞不满地挑起了眉眼,“连车都不会赶吗!” “我去前面看看。”李攀驱马向前,只见车队盘盘绕绕停在了山路上,弥山亘野,像一条首尾相接的蛇。 此次北伐人数众多,明州军与郑成功率领的船队分别从肇庆和厦门各自出发,相约于赣州城外共同迎敌。每个人统帅的部队不下五万众,明州军这边还有御驾亲征的天子,可以说是慢一天也不行,快一天也不允,时间、人数、金钱都卡得明明白白,没有上下浮动的区间。是以,像这种毫无预兆的全军止步绝非儿戏,李攀一夹马腹,超越中军,直向先锋队赶去。 山路盘亘而上,愈往上道路愈是狭窄,到最后只容一辆马车通过。而半山腰处蛰伏的山寨也逐渐显现眼前。 只见山腰之上,山生雾,雾锁山,树木粗壮的根系从地面突兀的隆起,相互缠绕,盘根错节,肆意扭曲,霸道地占据着本就狭窄的山路。而无数紧密相连的山寨房屋则像是那些巨木生出的果实,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石窗狭小,宛若兽眼,透出微弱却警惕的光。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铺天盖地的阳光却无法照亮那山寨浓重的阴影,这片密密匝匝的寨子仿佛成为了山体本身,向所有来访者投来冷漠而孤高的一瞥。 道路的尽头矗立着一座饱经风雨的门楼,上书“浰头六寨”。门楼之下立着数人,正是赵明州、桐君、罗明受、齐白岳一众,李攀赶紧迎了上去。 桐君此时已是大腹便便,脸色却是煞白,她在罗明受的搀扶下,拱手向山寨中喊道:“明州军偏将桐君,恳请浰头六寨寨主出寨一见!” 寨中寂然无声,唯有石窗中隐约的人影遥遥对望。 “明州军偏将——”桐君屏气再喊,却是腹中隐隐作痛,紧抿了唇扶住自己的腰。 罗明受吓了一跳,一手搀着爱妻,一边扬声冲寨中大喊:“可有人吗!有人便应一声啊!” 回应他的是骤然惊飞的白鸟,呼啦啦振翅,急掠众人头顶盘旋而上。 赵明州不动声色地往寨子里凝了一眼,拍了拍自己急得汗如雨下的好友:“别喊了,咱们闹得动静这么大,寨子里的耗子都听见了,人还能听不见吗?” “可是——”桐君急道,“可是在出征之前,我已经派人来谈过了,该送的‘过路费’也分文不少的奉上了。我唯恐他们再生事端,前一日还提前派人又好言相告,怎地今日……” 罗明受懊恼道:“要是我昨日里跟着,定是能看出点儿端倪。这浰头六寨是大帽山寨子的分支,寨寨呼应,山山相连,一寨遇敌,万寨相帮,最是难对付,只怕他们今日是耍起了无赖,不认提前谈好的过路钱了!” 齐白岳秀眉一挑,怒道:“给钱就不错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阿姊,我带人绕到他们寨子后面,一把火扬了它!” 赵明州砸吧了一下嘴,轻声道:“浰头六寨,我听般……听圣上讲过……”她思忖了一 下,又道:“这帮家伙可不是送钱或者一把火扬了这么简单,浰头六寨从南宋开始就在这大山里结寨了,反压迫,抗暴政,这么多年下来,皇帝换了多少轮了,也没听他们服过谁。你们瞧这寨子密密麻麻,依山而建,连点儿缝隙都没有,可见他们寨中藏了多少人。更何况,这座山经年累月经营下来,只怕山体都快被他们挖空了,里面更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人生地不熟,跟他们起冲突的性价比实在是太低了。” “再者说,这浰头六寨不过是想据险而守,咱们一路上来,他们也没有趁机发起攻势,可见——还是有的可谈。” “还谈?”桐君攥紧了明州的手,“那岂不是要让他们拿捏住了?” 赵明州反握住桐君沁满了冷汗的手,冲她安抚地笑了笑:“谁拿捏谁还不一定呢,罗明受,带桐君下去歇歇——”她高高扬起声调,让寨子中的人亦能听得清清楚楚,“我赵明州,要同六位寨主好好谈一谈。” 第149章 浰头山寨(三)自古以来,王侯将相争…… 赵明州话音方落,寨中便响起震天彻地的朗笑声。 “你可说得算?”洪钟般的笑声里,夹杂着一名女子的问话随风送出。 “自然是我说得算。”赵明州目不斜视,朗朗应道。 “那好,我六兄妹也只同说得算的聊!” 古旧的寨门缓缓打开,从中步出六位身形各异,年龄不一的男女。桐君赶紧凑到明州身后,压低声音同她介绍道:“走在最前面膀大腰圆,个头出奇高的这位,叫张铁山,是六位寨主之首。第二位使长枪,浓眉大眼的叫李虎臣。第三位,也是浰头山寨唯一的女寨主晏七娘,据说是寨子里最说得上话的一位,可是性格也最为古怪。第四位,个头矮一些的叫陈况,祖上出过榜眼,平日里以读书人自居。第五位背着鬼头刀的叫韩猛,据说是戚家军的后人,功夫了得。第六位,年纪最轻,像个没长大的娃娃,叫孙启元,是李虎臣的表弟,我感觉赖下过路费与我们为难的幺蛾子便是他出的。” 赵明州不动声色地听了,面上却尽是热情洋溢的笑意:“六位寨主,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久仰!” 孙启元抬眸,在赵明州的脸上一扫,颇有些轻蔑道:“你说我们百闻不如一见,那不知你是何人啊?” 赵明州还不及答话,便先做了一个往下按压的手势,制止了齐白岳和罗明受即将脱口而出的喝骂,随即拱手道:“明州军主帅——花马赵,见过六位英雄。” 她没有选择自报大名,反而说出了满清给自己起的的诨号。 “花马赵……”孙启元咂摸了一阵儿,倒是品出了些味道。这位名震天下的女将不以势压人,却偏用诨号自称,倒是有几分山匪的痞气,孙启元对朝廷将领的恶感减轻了些许,当下不再冷嘲热讽,将目光递给了一旁的女寨主晏七娘。 晏七娘眯起凤眸,上下打量着赵明州。她可不是孙启元那样未长大的奶娃娃,不会因为一个自降身份的诨号就轻易起了好感。只听晏七娘媚声道:“花马赵?我晏七娘用鞭子,江湖上便称我为晏七鞭;我大哥张铁山用镔铁锏,江湖上便称他为震天锏。赵将军身为一军之将,倒只得了//花//马赵这么个诨号……看来,赵将军拿得出手的,便只有那匹//花斑马了吧?” 其余五位寨主极其配合的放声大笑,明州军一边却是黑了脸。 眼瞧着齐白岳已经憋到了极限,桐君却是当先吼了出来:“我明州军以礼相待,你们却冷嘲热讽,收钱不办事,绝非君子所为!” 桐君本就大腹便便身体不适,日日恶心夜夜难眠,此番自然压不住心头恶气,竟是比齐白岳还要冲动了些。 “小丫头,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我们兄妹六人不是君子,倒是吃干抹净不吐骨头的山匪代王!”始终沉默不语的魁首张铁山开了口,每吐出一个字,仿佛悬木撞钟,声声惊心,“便是收钱不办事,你又能如何!” 张铁山话音刚落,另一边却是仓啷啷利刃出鞘,有龙吟虎啸之音。六位寨主勃然变色,极为戒备地瞪视着正悠然擦拭着长刀的赵明州。 “说不过就要开打!?当我们怕你?”晏七娘厉声道。 赵明州不急不缓地踏前一步,将桐君挡在身后。 “方才张寨主说,我桐君妹子说得没错,我深以为然。可晏寨主有句话却是说错了。” 晏七娘柳眉一扬,挑衅地看向赵明州。 “晏寨主刚才说,我能拿得出手的只有**的花斑马,这话错了。我能拿得出手的,还有这柄白虹刀,还有身后这帮愿随我北伐,为天下百姓登高一呼的姊妹兄弟,还有这面万众归心的蚩尤旗。”赵明州脸上还挂着笑,眸子里却已然起了战意,“六位寨主背后是整个大帽山上百山寨,而我背后则是万千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相较而言,应该不输给六位寨主吧?” 六位寨主中,算得上饱读诗书的就是祖上出过榜眼的陈况了。大明未亡之时,他曾在县里做过师爷,看惯了贪腐压榨,尝尽了人间冷暖,一怒之下,落草为寇。是以,在最开始听说赵明州的传闻之时,他只当她是又一个挂着羊头卖狗肉的草包将军,对她断无好感。 可随着愈来愈多的故事在寨子中流传,陈况对赵明州也不得不另眼相待。 而今日她这一番话,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更是让陈况眼前一亮。 黎民百姓,谁是黎民百姓?这天下所有人,除了皇帝老儿,除了官宦权贵,哪个不是黎民百姓?他们这寨子中的人,亦是实打实的黎民百姓。 可自古以来,王侯将相争来斗去,又有谁真的愿意为黎民百姓说句话呢?自要是上了那登云梯,踩了那点将台,百姓便无非是足下的虫蠹,靴边的尘泥,心情好了便安抚几句,赏点儿散银碎糠;心情不好了便大开杀戒,浮尸万里。 纵观上千年历史,哪个皇帝不是编排自己的出身,神化自己的来历,恨不能和黎民百姓迥然不同,化作高高在上的龙。能承认自己无非一介草民的,也唯有明太祖朱元璋一人而已。 反观这赵明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永历皇帝都是她的傀儡,她却不卖官鬻爵,中饱私囊,尽情享乐,只是一门心思的北伐,难不成她真是为了黎民百姓? 陈况读了一辈子书,晏七娘时常嘲笑他迂腐愚钝,满脑子帝王将相,家国大义。可读书人却自有读书人的坚持与风骨,哪怕做了山匪,也未改初心。是以,赵明州这番话,的的确确打动了陈况。 “若赵将军背后当真有黎民百姓,这段山路我们兄妹六人倒是应该给你行个方便。”陈况一展折扇,悠悠道:“可是,方便可行,规矩却不能改——” 陈况递了个眼色给张铁山,张铁山沉吟道:“先前你们明州军的确是交了过路费,可时移世易,如今战乱频仍,我们兄妹六人既要自保,还要养活这山寨中数千口子,这过路费的数额自然要变一变。” “哼——”齐白岳和罗明受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冷嗤。 “昨日里派人来谈,你们也是信誓旦旦承诺过,如今不也变了?”罗明受怒道。 赵明州收刀入鞘,露出一抹真诚的笑意:“那不妨听听六位寨主的价码,是要钱还是要人?” “将军!阿姊!”不同的方位发出了同样反对的声音。 赵明州只是笑着,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六位寨主开价。 张铁山见此情形,不由朗声大笑:“赵将军果真是爽快人!若不是赵将军急着北伐,俺倒真想把赵将军留在寨子里胡吃海喝几日,以尽地主之谊。赵将军,你既然让了步,俺也不是那不开窍的人,这一回俺既不要你钱也不要你人——” 他向着一旁的李攀凌然一指:“俺要 她背上的枪!” 第150章 浰头山寨(四)俺是没想到赵将军这么…… 枪!?李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上臂一展,紧紧护住了自己背上背着的火铳。这把火铳可是她的命根子,她谁也不会给。 “攀,拿来。”赵明州笑着向李攀伸出手。 李攀脸色惨白,但还是咬紧下唇,一声不吭地将背上的火铳卸下,双手呈上。她对赵明州有着矢志不渝的忠诚,此刻别说是这把火铳,就是赵明州立马要了她的命,她也不会有一句埋怨。 张铁山的眼睛亮了,他万没想到这赵明州如此色厉内荏,赶紧踏上一步,接过那把火铳,一连串爽朗的笑声已经迫不及待地抛了出来:“好东西啊,当真是好东西。” 粗糙的大手不断在枪杆上摩挲,方才一言未发的韩猛和李虎臣也凑了上来,一边看一边连连点头。 晏七娘那双吊梢含情目睨了赵明州一眼,似乎是想看透这女人葫芦里究竟藏了什么药:“赵将军,咱们究竟是有六个人,这一把枪还不够使的。依我看,咱们六个寨子各分一百杆,统共六百杆火铳,不过分吧?” “你他娘的海寇出身是吧!硬抢!?还六百杆,你怎么不上天呢!”罗明受气得破口大骂,倒是把自己都饶了进去。 晏七娘也不恼,只是勾唇笑着望向赵明州:“我不问你,我问你们管事儿的。” 赵明州眯起眼睛,学着晏七娘的样子笑得温润:“好啊,那咱们就说准了,六百杆,一杆不多,一杆不少。” 晏七娘愣住了,不敢置信地和孙启元对望了一眼。 桐君猜度得没错,吞没过路费一事就是晏七娘和孙启元出的主意,他们仗着浰头六寨山势险要,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又加之经营上百年,有着极好的群众基础,这才敢于狮子大开口,想要坑明州军一把。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知道这六百杆火铳的份量,只怕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应允。那也没关系,他们可以讨价还价,毕竟要开窗户先踹门的道理他们都懂。可晏七娘万万没有料到,这赵明州不按套路出牌,竟是丝毫不还价,同意了这绝对不公平的交换条件,这倒闹得她不会了。 孙启元也是瞠目结舌,不要说他们,便是明州军这边也是反对声一片。连最为恭顺的李攀都急赤白脸地力谏明州收回成命。倒是齐白岳反而冷静下来,抱着双臂,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站在一旁。 “诶,你不劝劝你阿姊?她是不是疯了?”同样看好戏的还有溜达过来的孔四贞,她在马车里等得焦急,便走到前面来看看状况,正碰上这一场闹剧。 齐白岳左跨一步和孔四贞拉开一段距离,站得笔直,目光还是黏在赵明州脸上:“你才疯了,你那是不懂我阿姊,我阿姊和你们这帮俗人不一样,有主意着呢!” 孔四贞翻了个白眼:“行啊,那我就看看到底谁疯了。”说完她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现在李攀该疯了,瞧她,眼睛都急红了。” 与晏七娘的谨慎,孙启元的惊愕,明州军的愤怒不同,张铁山却是大喜过望,怀里紧抱着从李攀那儿要来的火铳,乐得嘴都合不拢。 “俺是没想到赵将军这么上道,早知道如此,俺何必还堵将军的路呢!” 一队士兵铁青着脸,将点数出来的火铳在木箱中码放整齐,由驴车拉着来到山寨门前。 眼见赵明州当真这么大手笔,晏七娘也绷不住笑出了声,她轻轻拂过一杆杆硬如冷骨的火铳,眼波流转,如望向久待方归的情郎。 “赵将军,你当真让七娘刮目相看。” 六位寨主被这惊天动地的好消息砸中了脑袋,已然神魂颠倒,只绕着那一箱箱火铳咂摸个不停,口中念念有词:“好枪啊,好枪!” 六人狂喜了一阵,张铁山方才反应过来,大手一挥:“让路!收枪!” 寨门洞开,早就按耐不住兴奋心情的寨众们倾巢而出,正欲请回火铳,却不料,一双黑靴踏前一步,稳稳挡在火铳前。 “诸位,且慢。”拦住众人的正是赵明州,她笑着扫视了一圈表情各异的众人,朗声道:“俗话说的好,好马配好鞍,好锅才有好锅盖,世间万物,皆有其主,神兵利器更是如此。刚刚大家也看到了,我明州军的火器,敢论天下第二,无人敢抢天下第一。去年更是在泉州府打出了名堂,五百火枪兵力压孔有德四千骑兵,一时风头无两。” “今日,我能将这六百火铳尽数奉上,可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希望它们能找到真正的主人,发挥最大的功效。” 若这话放在之前,众人还没有见识过火枪那独特的金属色泽,没有闻到火药那浓重而璀璨的气息,也许他们还能克制自己的表情。可如今,神兵利器就在眼前,却偏生被赵明州拦了一道,饶是再冷静谨慎之人也难掩情绪。 “赵将军,你也别跟俺弯弯绕,你到底意欲何为?”张铁山看看赵明州,又看看那一箱箱火铳,只觉口干舌燥,心火直燃。 赵明州笑着双手一摊:“张寨主,我火铳都给您搬到跟前儿了,还能怎么弯弯绕?我心里巴不得将火铳送上,只是……”她刻意拉长尾音,引逗得众人吞咽着口水,只等她开口,“只是火铳虽好,若无驾驭之能,不过是废铁一堆。我赵明州不愿看到这些精良武器落入不懂珍惜之人手中,最终沦为摆设。因此,在正式交接之前,我要亲眼见证,你们是否有资格拥有它们。” “你什么意思!”晏七娘目光凌然射来,如同掺着冰碴儿,“谁又能评判我们是否有资格!” “我。”赵明州向前走了数步,站到了众人环绕的圆圈之中。她的面前是浰头山寨六位寨主率领的群匪,她的身后则是满目怒火的明州军,众人皆双目灼灼,等待着她的解释。 “此火铳是我明州军研发,独一无二。而我又身为明州军的主帅,自然是最有资格评判之人。” “我听闻浰头六寨英雄辈出,武艺高强,今日何不借此机会,让我赵明州开开眼界?六位寨主,可敢与我进行一场车轮战?若你们能展现出与这些火铳相匹配的实力,我赵明州二话不说,立刻命人将所有火铳奉上;反之,若是不敌——” 赵明州挑眉而笑:“便是得了火铳,也是麻绳穿豆腐——提不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0-160 第151章 浰头山寨(五)赵明州,老娘可不吃你…… 晏七娘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赵明州这番话说得时间极其巧妙,先前寨中众人未出之时,赵明州一个劲儿的捧着六位寨主说,恨不得提出的条件都答应,把六位寨主捧得五迷三道,再加上神兵利器送到眼前,还真以为这锅红烧肉能稳稳吃到嘴里了。结果,寨门一开,寨众涌出,她倒往回缩了一步,要进行车轮战。 这无异于把六位寨主架到火上烤,若是不答应,那实在是丢了大脸,到手的火铳竟因为德不配位而被收回,只怕日后难以服众;可若是答应了,还是处境尴尬。赵明州明确说了车轮战,就是以一敌六,打赢了不增光,打输了就丢脸。谁会想要跟赵明州打这样的比赛啊? “赵明州,你莫不是在拖延?”晏七娘厉声道。 赵明州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意,只是眸光中的狡黠被晏七娘敏锐地捕捉到了:“礼尚往来而已。”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明州和晏七娘身上,一声冷嗤却自一旁响起,正是从开始便未发一言的韩猛。 “我来会会你。” 韩猛身材精瘦,面黑似铁,嘴角向下垂着,弧度锋锐如刀。他身后背着一把硕大的鬼头刀,刃阔袤方,刀背厚直,看上去极为笨重,刀柄处雕有一骇人鬼头,青面獠牙,让人过目难忘。鬼头刀势大体沉,宜于劈砍,是刽子手的趁手利器,被韩猛使来更是阴冷威慑,极有压迫感。 韩猛也没有多余的花哨动作,只抽刀斜劈,沉于身侧。 “出招吧!” 赵明州笑着拱了拱手,卸下白虹刀,转身递给了李攀。李攀会意,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反送到赵明州手中。 韩猛看得古怪,忍不住出言问道:“那把白虹,为何不用?” 赵明州朗朗道:“你是戚家军的后人,我敬你。那把白虹刀,只砍鞑子,不伤义士。” 韩猛脸色一肃,良久一抹浅淡的笑容浮上嘴角,让他黑瘦的长脸也变得柔和了不少:“匕首不敌鬼头刀,你——可换别的武器。” 赵明州扎了个马步,匕首出鞘,自腰间向上,于眸间 横拉,形成一个刀影组成的半圆,刀面莹亮,与她刃后的明眸交相辉映。 “这个,足够了。” 话音才落,人便如扎入雨幕的雨燕急速而出。见状,韩猛身形一沉,刀背一旋,随着手臂肌肉的紧绷,鬼头刀发出了诡谲的嗡鸣声,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赵明州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个瞬息便逼到了韩猛的眼前。 韩猛挥刀力劈,鬼头刀划破空气,带着灼人的威势直砍赵明州的颅顶。赵明州不慌不忙,身形骤然一侧,整个人便贴着刀锋滑了出去,几乎与地面平行。而韩猛也在这一侧身的瞬间,看清了赵明州手中银亮的武器。 那并不是一把普通的匕首,那是韩猛从未见过的利器。它的刀柄形似紧握的拳头,由四个紧密相连的金属环构成,光滑如镜,却又坚硬如铁,紧密贴合着赵明州的手指,形成一个稳定的支撑。而刀柄连接的刀刃薄而韧,锐而锋,刀身两侧有着特殊工艺打磨出的血槽,仿若蛟鲨的两腮,流畅而隐秘,令人不寒而栗。 韩猛眸光一跳,不敢放水,挥刀打横,作势再劈! 赵明州不慌不忙,将匕首抛出,在鬼头刀下落的间隙将匕首换手握持。韩猛刀势刚劲,追得极凶,明州的手刚握住刀柄,鬼头刀便直压上来。明州左脚旋地,后撤转身,同时用匕首连接的指虎迎向刀锋! 电光火石之间,鬼头刀狠狠砍在指虎之上,金属摩擦交抵,火花四溅。刺耳的刮擦声绵长不断,随着指虎沿着刀锋下滑的动势直冲人耳膜,韩猛不由得眉头一簇,看向兵刃相交处。 就是现在! 赵明州猛然欺身向前,重拳逼上韩猛的面门,仓促之间,韩猛唯有回撤防备,却不料赵明州的脚尖早已等在身后,只是轻轻一勾,韩猛便失了平衡,身形一个踉跄。 赵明州看似武器不占优,以短打长,实则这种名为BC41的现代匕首进可攻退可守,最适合贴身搏击,只要卡住了距离优势,鬼头刀便难以施展。而韩猛身负戚家军绝学,威风赫赫,刀法刚劲,和赵明州本在五五之间。 可高手过招,最紧要的往往是一瞬息的功夫。明州博采众长的现代搏击技术还是帮她讨了巧。 趁韩猛一个踉跄身体不自主后仰的瞬间,赵明州右腿急蹬,整个人飞身而起,在半空中一个急旋,双腿如剪刀般夹住韩猛的头部,腰腿并用,借着旋转的惯性将韩猛摔倒在地。韩猛心中暗道不好,迅速调整身形,妄图一个鲤鱼翻身再战。 可赵明州岂能给他这个机会,还不待韩猛起身,那把赵明州亲自订制的BC41已经稳稳抵住了他的咽喉。 韩猛的喉结微微一颤,顺着刀尖的锋芒滚动了一下,双眸定定地看向赵明州。 顶在韩猛胸部的膝盖倏地后撤,赵明州单手撑地,翻身而起,收刀拱手:“韩寨主,得罪了!” 韩猛愣怔片刻,继而长叹一声。 “韩猛技不如人,受教。” 这一场交锋来得极快,只几个呼吸之间便定了胜负,除了刚刚才从地上站起来的韩猛,剩下五位寨主的脸上可谓五味杂陈,唯独晏七娘一双吊梢凤眸淬了毒似的钉在赵明州脸上。 韩猛在浰头六寨的寨主中,虽功夫不及大寨主张铁山和二寨主李虎臣,可那也是个中翘楚,竟然被赵明州三招两式便打翻在地,五位寨主岂能不心惊。 赵明州却恍若未觉,冲满脸喜色的李攀和等在一旁的明州军挥了挥手:“这一百杆火铳,我就先收回了。” 韩猛一言未发,正欲退下,却听赵明州道:“韩寨主,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你我二人本就在伯仲之间,无非是我使了巧劲,讨了便宜。”她语带笑意,眸光却肃然,“更何况,倭寇与建奴都是侵略者,所以我与韩寨主也算得上殊途同归,何必拘泥于输赢?” 韩猛一抿嘴,端肃地拱手,向赵明州遥遥一拜。 这话音落在一旁观战的孔四贞耳朵里,不由恍然大悟,她冲齐白岳使了个眼色:“怪不得你坐得住呢,你这阿姊可不是比武,分明是借力打力,邀买人心呢!” 齐白岳抱臂不语,嘴角却微不可察地瞧翘了瞧,目光始终未离开赵明州的身影。 却说这韩猛性格孤僻,却最是磊落,可煮熟的鸭子飞了,晏七娘却咽不下这口气。 “我三哥性格耿直,这才着了你的道!赵明州,老娘可不吃你这一套!” 话音未落,一道如蛇的黑影便冲着赵明州的面门袭来,赵明州反应极快,一侧脸堪堪躲过,那鞭影在半空中发出不甘心地“啪”一声后,倏地收回了晏七娘手中。 “你敢不敢同我打!”晏七娘向着赵明州凌空一指。 “请。”赵明州微倾上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第152章 浰头山寨(六)晏七娘脸上一红,怒道…… 见赵明州好整以暇,晏七娘嗤笑一声,冷冷道:“赵将军,你可莫要托大。就你手里那小小匕首,硬抗我三哥的鬼头刀或许还有转圜余地,可若是对上我的长鞭,只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你当真不换换吗?” “晏寨主真是人美心善。”明亮的眸子微微眯起,在睫毛的簇拥下,像是两轮藏在云层后的太阳,晏七娘不由得怔了一下。 “若是能赢了晏寨主,再换武器也不迟。” 浮上双颊的红晕迅速消散,晏七娘厉声道:“就凭你!?找死!” 晏七娘的速度比使用鬼头刀的韩猛快得多,迅捷的鞭影护住她的身形,只一个纵身便跃到赵明州面前。 晏七娘并没有夸大,长鞭比鬼头刀灵活得多,覆盖面也更广,对于短小精悍的BC41来说的确是压倒性的优势。赵明州也并不与她硬碰硬,而是迅速后撤,向着山寨一旁的一株巨榕奔去。 “哪里跑!”晏七娘哪容得赵明州略作喘息,发足直追! 山寨旁的巨榕树冠参天,根系横亘在山石之上,如同隆起的丘陵。无数气根从枝丫间垂坠而下,形成更多让人头皮发麻的根系纠缠。而赵明州就灵活地在这些根系之间辗转腾挪,和那如影随形的长鞭玩着捉迷藏。 晏七娘的长鞭使得漂亮,可在这纵横交错的根系森林里却尴尬尽显。她连出数鞭,除了将榕树的气根抽得啪啪响之外,连赵明州的毛儿都没有碰到。 晏七娘哪吃过这种瘪,气得厉声喝骂:“赵明州!你只知道逃跑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和我正经较量!” 正纵身越过一道沟壑的赵明州闻言,微侧过脸,露出明亮的笑意:“晏寨主,这可是你说的!” “便是我说的,你待怎——”话音未落,便见赵明州倏地转身,朝着她的方向迅速冲了过来。 好机会! 晏七娘哪还有闲心与赵明州斗嘴,立刻将长鞭朝着根系的缝隙间甩了出去。榕树的根系虽然密集,鲜有空隙,可偏偏赵明州冲将过来的路径上只有两根较大的气根,无遮无拦,弱点尽显,晏七娘怎会错过这样的良机! 鞭影如同一条通体漆黑的王蛇,只迅捷地一抖,便直逼赵明州胸膛而去。这一鞭凌厉非常,别说是身为女子的赵明州,就是体格壮实如张铁山,挨了这一鞭也只有告饶的份儿。 晏七娘嘴角微微勾起,只待赵明州那一声意料之中的惨叫。 电光火石之间,眼瞧着那鞭影掠过两道气根,直咬向赵明州只着棉布衣的胸腔。就在长鞭即将触到赵明州的皮肉之时,赵明州却大喇喇地笑着抬起了手臂,仿佛要抓住那诡谲的鞭影。 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拉扯声响起,长鞭紧紧缠住了赵明州的右手,随着晏七娘的用力越拉越紧。 晏七娘柳眉微蹙,冷冷道:“赵明州,我警告你,你莫要小瞧我的勾魂鞭。我这鞭子末梢有着倒刺,你若还抓着不放,轻则断骨脱肉,重则手掌尽废,你可要想好了!” 赵明州不惊反笑,声音极柔和道:“人们都说蛇蝎美人,蛇蝎美人,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晏寨主便是 美人,而你这勾魂鞭便是毒蝎的尾针。” 晏七娘脸上一红,怒道:“不识好歹,小心你的狗爪子!” 突然,她的脸色变了,如桃花般的色泽瞬时沁了霜雪,呈现出惨白一片。只见浅笑着的赵明州反转手腕,顺着崩得笔直的长鞭轻轻一抹。 “你忘了,晏寨主,我这匕首上有指虎呢!” 话音方落,晏七娘只觉手臂巨震,绷紧的长鞭如同剥了皮泄了尽的森蚺,倏地向着她的方向反弹过来。赵明州竟然将她的长鞭,切断了! 那长鞭余势未减,朝着花容失色的晏七娘击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的银芒倏然而至,强行改变了长鞭的路线,鞭柄自晏七娘手中脱出,狠狠撞在巨槐的树干上。 长鞭离手,晏七娘的眸光也怔住了,昔日的回忆不由得袭上心头。 她自小与兄长苦练长鞭,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保家卫国,战场争锋。可即至清军来袭,兄长却在“战”与“降”的选择中犯了难。那镶白旗旗主率八千铁浮屠兵临城下,信誓旦旦保证,只要兄长开城纳降,便可保全城百姓性命无虞。 那多铎对汉人的文化颇有研究,引经据典,兄长便信了他的承诺。 孰料,城门一开,便是尸山血海。 若不是她被兄长拼死救护,只怕也会死在那孤城之中…… 晏七娘心神摇荡,孙启元却勃然大怒。 “敢伤我五姐!拿命来!” 赵明州眼力极好,只刚刚一个闪瞬,便看清了那银芒究竟是何物。 “好飞镖!”赵明州躲在巨槐后,还不忘给投掷飞镖的孙启元喝一声彩。 一旁的陈况生怕孙启元压制不住怒火,闹出了大事,赶紧扬声劝阻道:“六弟,比武归比武,点到为止。” 孙启元眉眼一弯,挑衅似的嗤笑一声道:“赵将军,刀剑无眼,自己小心了!” 说完,便向着赵明州躲藏的巨槐拔腿疾奔。 这孙启元加入战局太快,赵明州根本没有换用武器的机会。若说之前对阵鬼头刀和长鞭,这BC41还能乱中取巧,险中求胜,那么碰上孙启元的飞镖那便是毫无用武之地了。 赵明州急速呼吸了几口气,将体能和注意力调整到最优,猛然间翻身而起,跃出巨槐的保护圈,向着寨门前的空地疾奔。 孙启元大喜,没想到赵明州选择了一条最笨的路线,立刻向着她晃动的背影射出一镖。 赵明州只顾逃跑,未曾回头看一眼,孙启元知道,自己这一镖定然能中! 可孰料,赵明州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突然改变了逃跑路线,向着斜前方猛蹿数步。孙启元这一镖竟然射空了。 孙启元面色一沉,双手翻动,又是两镖飞出,裂空而行,发出极具威胁的“嗖嗖”声。赵明州依旧没有回头,脚下却一个挪移,转向右前方奔逃。 孙启元又是两镖落空,急得大喊:“闷头跑算甚地英雄好汉!” 他手中银芒不停,却竟无一镖正中靶心。 浰头六寨众人为孙启元捏了一把汗,另一边的明州军却已然憋不住笑,开始着手将属于晏七娘的那一百杆火铳搬回。打至现在,他们已经完全不担心自家主帅的安危了,反而开始担心浰头六寨的寨主们的心理承受能力。 赵明州躲避飞镖的跑动方法明州军们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所有明州军都必须训练的“之”字形跑法。从他们拿到火铳那一天开始,这种训练方法就已经成为了明州军必修科目,这是赵明州发明的冷武器单兵躲避火铳最好的逃跑路线,而飞镖比之火铳的子弹,还是太慢了。 第153章 浰头山寨(七)只见孙启元仰面朝天躺…… 孙启元看着眼前如兔子般逃窜的赵明州,气得直抿唇,怒道:“赵明州,你只知抱头鼠窜,这便是明州军的风格吗?” 赵明州也不反驳,只是突然高举双手,大喊了一声:“攀!” 一旁始终目不转睛盯着战局的李攀早已准备好了赵明州最需要的东西,只待她这一声喊。李攀反手举起地上的一块方方正正如木板般的物什,向着赵明州的方向用力抛了过去。 “将军,接盾!” 那张盾牌破空而至,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这是……”站在高处隔岸观火的韩猛一怔,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这是长牌啊!” 他听说过,赵明州曾仿效当年的戚家军,用泥撬大破围城的清军。而她自己,更是利用一张再寻常不过的长牌,从多铎的马腹下滑过,给那匹骏马开膛破肚,害得一国亲王摔落马下,吃了满嘴污泥。而如今,她是想用长牌做什么? 其实,作为戚家军的后人,韩猛说得对也不对。虽然这张盾牌依旧有着长牌的外型,可是内里的材料早已经改天换地,不仅比原先更加轻便趁手,防御能力更是增加了许多,而在盾牌中间开了一道两指长,一指节宽的视窗,让长牌的使用范围从防御跃升至攻防兼备,更是大大扩展了它潜在的危险性。 这一切,沉溺于对战的孙启元没有机会细细思量,可他也预感到了不妙,双手翻动,连发数镖。而此时的赵明州也为了接盾,第一次放弃了之字形跑法,腾空跃起,伸手抓向旋转着飞来的盾牌。 一时之间,盾牌破空之声,飞镖呼啸之声,孙启元力喝之声,众人惊呼之声响成一片。下一瞬,人在半空的赵明州手臂钻进了长牌反面的把手,整个人如陀螺一般凌空一转!“嗙,嗙,嗙”数声自长牌正面传来,而全身早已隐在盾牌下的赵明州长出一口气。 现在,该我出手了! 明州双膝微曲,在身体落地的瞬间弹射而出,一人一盾若投石机投射出的石球,狠狠砸向已经看愣了的孙启元。 “砰”地一声巨响,赵明州和孙启元双双翻倒在地。长逾两米的长牌将孙启元严严实实地压在地上,分毫动弹不得。众人只看到长牌之下探出一只手臂,无力地来回挥动着。 一旁的五位寨主看得心焦,还是刚刚替赵明州说过话的陈况上前,拱手恳请:“赵将军,我六弟年纪小不懂事,对将军出手狠辣了些,还请将军高义,手下留情。” 赵明州没有片刻的犹豫,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扶起了倾倒在地的长牌:“好说。” 只见孙启元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鼻血长流,眼中竟是有泪。想来是赵明州刚才那一撞实在是太狠,让他鼻酸难耐,只能默默泪流。 “六弟!” 其余五位寨主冲了上去,扶胳膊架腿的将浑身瘫软的孙启元搀了起来。孙启元形容狼狈,还不忘对着赵明州撂狠话:“赵明州!我早晚——” 晏七娘又是心疼又是懊恼,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孙启元的脑门:“可别在这儿丢人了,跟我回去!” 她冷冷地扭头瞪了一眼赵明州,轻声道:“便是赢了又如何,照旧赢不了人心。” 在韩猛的帮助下,二人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山寨的大门。 晏七娘的冷言冷语落在赵明州耳朵里,她也没客气,冲着二人的背影拱了拱手,转头就喊着明州军搬火铳。明州军齐声应和,颇有众人拾柴火焰高的热闹氛围。六位寨主,此刻只剩下张铁山,李虎臣与陈况三人,陈况折扇轻摇,表情还算体面,可李虎臣与张铁山皆是面色铁青,后槽牙紧咬。 李虎臣冷着脸看明州军喜气洋洋地搬走了三百杆火铳,也不多话,只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大哥,我去会会她,杀杀她的威风。” 张铁山浓眉紧蹙,点了点头。 战至此时,无论他们三人是成是败,这人都算是丢尽了。浰头山寨立寨数百年,盘根错节,代代相传,从未有过被人打至家门口的窘迫境况。而如今,赵明州以一女子之身,在数千寨众面前连克三位寨主,自身却分毫未损,到手的六百火铳又给人退回了一半,实在是丢人现眼,狼狈不堪。 再看那赵明州,倒依旧是精神奕奕,并无颓丧 疲惫之感,实乃奇人。张铁山成为大当家之时便立誓,无论皇权如何轮转,浰头山寨都不偏不倚,不投不靠,以山为傍,独善其身。也正因如此,哪怕山外南明小朝廷和满清斗得一脑袋包了,浰头山寨依旧安安稳稳地过着自给自足的小日子。 可事到如今,贪欲迷眼,因为这六百火铳和这蚩尤旗结下了梁子,只怕往后难以将息。张铁山长叹一口气,此刻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张铁山犹豫不决之时,李虎臣已是排众而出,一杆银枪凌空一指,枪头直向赵明州的方向:“赵将军,请吧!” 此时,赵明州已经连打了三场车轮战,虽然面上还是风轻云淡,实则后背已经微微见汗。她冲李虎臣友好地拱了拱手:“二当家稍待,我换个武器。” 她这次换武器的时长比先前拉长了许多,正好借此略作喘息,放松一下紧绷的肌肉,以待接下来的大战。她在自己特制的武器箱中扫量了一圈,又偷眼望向持枪而立的李虎臣,最终选择了T型棍。 T型棍,顾名思义,是来自现代的一款“T”型搏击棍。其棍身挺直,内侧分叉而出,既能护住使用者的虎口,又能更好地加强握持性。赵明州从箱中选出T型棍,在手上耍了个棍花。 “二当家,可以开始了。” 看着对面拱手行礼的赵明州只是挑出了两个形制简单的木棍,李虎臣倒生出了几分恼怒之意。他本以为赵明州磨磨蹭蹭那么久,是因为忌惮他的“南天一枪”,想要换用某样神兵利器以期压制。可孰料,折腾半天就挑了两个棍子,岂不是看轻了自己!? 李虎臣本就下垂的嘴角此刻弧度更加锋锐,他冷冷地看着还笑意盈盈的赵明州,心中暗暗立誓,定要替三位寨主一雪前耻,不仅要让赵明州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更要将她手中那两截短棍力而断之! 第154章 浰头山寨(八)你手中的这根棍子,看…… 李虎臣银枪一抖,欺身而上,他对于自己的枪法格外自信,径直绕过了双方互相试探对峙的过程,选择了毫不留余地的进攻。 枪影密布,直逼赵明州要害,赵明州面不改色,手持T型棍,身形轻盈地游走于枪影之间。她利用T型棍的特殊结构,巧妙地格挡开每一道枪尖,同时寻找着反击的机会。T型棍在她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灵活异常,每一次挥击都精准而有力。 几个回合下来,明州已经明显感到李虎臣枪法的精妙。在战场之上,明州对阵的多是长剑大刀,使枪的寥寥无几,而使得好的就更是凤毛麟角,李虎臣绝对算得上个中翘楚。他枪影如龙,招招致命,明州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依旧险象环生。若不是前世练惯了躲避球,再加之脚下步伐灵活,只怕早已中招。 见明州疲于应付,李虎臣严肃刻板的脸上露出些许得色,枪法愈加凌厉起来,势要将赵明州的全部骄傲击溃于枪下。 “赵将军,在某这‘南天一枪’前,可容不得丁点儿小聪明。”李虎臣沉声道。这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意指赵明州方才的胜利皆是弄巧呈乖,算不得真本事。 赵明州也不恼,一边将T型棍舞得滴水不漏,一边抽空回嘴:“是是是,和二当家可不就得硬碰硬。” 李虎臣冷哼一声,乘胜追击,一枪挺出!这一枪宛若游龙翔天,极为悍勇刁钻,可谓是使出了实打实的力道。赵明州一矮身,想要避其锋芒,却不料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出现了明显的后仰。李虎臣大喜,急追上一步,作势再次刺去。为了能让赵明州吃瘪,李虎臣早忘了枪术最为紧要的四个字——巧劲运锋,而是毫无克制地将全部力气灌注在枪头之上。 而这,也正是赵明州所期待的。她任由身体若玉山倾颓般向后疾倒,将棍尾猛然往地上一杵,借助反弹之力,整个人的如同弹簧般弹起,同时棍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横扫而出,迎上了李虎臣的枪尖。 “铛!”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震得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起来。李虎臣只觉这一声脆响化作连绵不断的嗡鸣,由枪尖起顺流而下,直冲四肢五骸,初时只是些微晃动,及至后来却如万千江河奔流,通天彻地,绵延不绝,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长枪。“咔嚓”,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传来,那杆李虎臣引以为傲的传家宝枪竟在这股力量下从中间弯折断裂,枪头飞溅而出,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深深嵌入不远处的寨门之中! “你——”李虎臣瞠目结舌的看着手中的断枪,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杆银枪自他爷爷那辈传至今日,已是整整三代,他并无子嗣,本想将这宝贝传给表弟孙启元。可孰料,今日自己与表弟双双败于赵明州之手,家传的银枪更是断折而殇,自己在寨众面前丢尽了脸,今后又该如何自处?冲天的悲怆愤懑从胸中喷薄而出,李虎臣不由仰天长啸,大放悲声。 寨众们眼见自家的寨主被他人压了一头,心中不服,都下意识地涌上前来,恨不得活剥了赵明州。见寨中起了异动,明州军自然也不甘示弱,肩并着肩向上踏出数步,将赵明州围拢在中心。 明州军与浰头山寨的众人相互对峙,怒目相视,战火一触即发。而往常最以大局为重的赵明州却并不阻拦,只是站在众人围拢的圆心之中,施施然抱臂不语。她倒要看看,这浰头山寨究竟是不是传说中那般义薄云天,一诺千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洪钟般地大喊:“刀剑无眼,愿赌服输,都给我退下!” 定睛望去,正是一脸怒容的张铁山。 张铁山排众而出,扶住兀自垂泪的李虎臣,熊掌般的大手在李虎臣颤抖的肩头重重拍了拍。李虎臣恍然惊醒,凝着断枪的眼眸有了一丝神识。 李虎臣缓缓抬起头,眸光在赵明州那两根貌不惊人的T型棍上沉重一顿:“赵将军,这两根烧火棍何以如此坚韧?虎臣虽败,但心未曾甘,敢请赵将军明示!” 见李虎臣不再执着于成败的表象,反而探求失败的原因,赵明州也敛了脸上无谓的笑意,肃重地拱了拱手,将手中的T型棍递与李虎臣。 “二当家,若论枪法,您确实是人中龙凤,若想胜你,我只能剑走偏锋。你手中的这根棍子,看上去其貌不扬,其实却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神兵利器。不知二当家听说过铁桦木这一树种吗?” “铁桦木……”李虎臣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倒是一旁的陈况若有所思地叹息道:“若真是铁桦木,也难怪二哥不敌了。这铁桦木极为罕见,乃是木中奇珍。此木生于极北苦寒之地,其形粗壮,其色深褐,间有墨色纹理。据说,以斧劈之,火星四溅而木不损伤,即便是精钢之器,亦难以毁其根本。” “我还听闻,寻常之木,遇水则浮,而铁桦木遇水即沉,可见其质之密之重。” 闻言,李虎臣也不由得摩挲其手中的T型棍,默然无语。 赵明州赞赏地点头道:“陈寨主真是见多识广,明州佩服。” 陈况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赵将军,这铁桦木如此之稀少,生长之地又在鞑子的腹地之 中,不知赵将军是如何寻得的呢?” “如果只是我明州军一军之力,可能难如登天。可如果以天下百姓之力,却是绰手可得。明州军代朝廷发行北伐债券,天下赤子都来投奔,其中不乏从极北之地逃出来的奴隶逃人,这两块极品铁桦木,便是他们送给我的。” 陈况连连点头,那种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的热血冲上头脑,差点儿连自家寨子输得底儿掉一事都忘了。他正准备再询问几句,却见一双大手拦在自己的眼前。 “赵将军,咱们这天儿就聊到这儿,俺还没有跟你比试!”张铁山踏前一步,拦在相见恨晚的陈况和赵明州之间。 “敢问赵将军还有力气再打一场吗!”语气中竟是暗含威胁恐吓之意。 赵明州一怔,继而朗声大笑:“大当家小瞧我了,既然说了车轮战,那自然要打到底!”她接过李虎臣递还的T型棍,双手一拱:“请!” 第155章 浰头山寨(九)颧骨上的红向下蔓延直…… 赵明州虽然身体素质比寻常人高出不少,可力敌四人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方才与李虎臣一战,打得她手腕酸痛,小臂胀麻,现在又对上看起来就力大无穷的张铁山,赵明州心里可谓叫苦不迭。 可牛皮已然吹下,对方手里还握着明州军心尖儿上的二百杆火铳,而自己心里也有着更大的盘算,再苦再累,也只能咬牙苦熬了。 赵明州深吸一口气,“哈”地一声轻啸直冲九霄,将肺中浊气吐尽,赵明州像当年在八角笼中一般,将身体的重心在前后脚掌来回挪动,脚下灵活地垫步跃动,不断压榨激发着自己的肾上腺素。 张铁山冷眼瞧着,从腰间抽出两把巨大骇人的镔铁锏,双锏相击,声如雷霆。 “小心了!” 话音未落,张铁山已经朝着赵明州猛冲过来。张铁山人高马大,用现代人的长度单位换算,身高绝对超过了1米9。再加上他身披兽皮,宽阔黝黑的面膛上留着浓重的络腮胡,乍一看,倒像是一只发了狂的熊罴扑向无辜的受害者。张铁山肥厚的脚掌将地面震得“砰砰”响,速度却是极快,赵明州双腿微曲,猛然发力,T型棍擦着双锏的锋芒斜插而出,人也顺势从张铁山的身侧钻了出去。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赵明州虽然力气不如体壮如牛的张铁山,可在速度上却是高出对方一筹。见张铁山还未转过身,赵明州右脚猛蹬,整个人便跃上半空,朝着张铁山毫无防护的后颈扑去。 方才与韩猛对战之时,就是这一招独占鳌头让韩猛旋转着倒了地,根本没有机会再次反抗。现在,赵明州想要故技重施,看看能否以小博大,给张铁山致命一击。 张铁山速度不如赵明州,可是直觉和反应能力却格外出众,虽未回身,可他脑后却如长了眼睛般,反手朝着赵明州扑来的方向挥出一锏。 这一锏极是歹毒,赵明州此刻人在半空,不上不下,无从借力,对于这一锏几乎可以说是避无可避。明州一咬牙,抬手在极速挥来的镔铁锏上一抚,同时腰腹用力,一个倒翻落回地上。 张铁山施施然回身,铜铃大的眼睛往赵明州垂在腿边的指尖一扫,大笑道:“看来赵将军是下棋的高手,知道弃卒保车的道理。” 赵明州右手松松地握了握拳,食指和中指由于刚才和镔铁锏的摩擦而削去了一小块皮肉,此时热乎乎的血水顺着指尖一滴滴淌了下来,溅在脚边的沙地上。 赵明州不动声色地用脚尖轻轻一撇,将刺目的血迹掩在沙下。沾满了黏腻鲜血的右拳抬起,护在颌前,左拳探出食指,向着自己的方向微微一勾。 “再来!” 看着这近乎挑衅的动作,张铁山也不废话,大吼一声,再次冲将上来。 这一次,张铁山使出了十成十的力道,赵明州也全力应战。一时之间,棍花如云,锏影如雷,交错翻飞,令人目不暇接。 “大当家,你武艺高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只呆在寨子里可惜了!”寒芒忽现间,明州大声道。 张铁山的镔天锏挥舞得愈加凌厉,回答也是毫不犹豫:“俺倒是觉得,赵将军一名女子,还要跟一帮爷们儿抢天下,有今日没明日的,才是可惜!” “图啥呢?” 赵明州抿唇一笑,正欲回话,却被一阵幼童的啼哭声打断,明州不由得用余光小心观瞧。原来围观的寨众之中,有一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正被一名高大的男子抗在肩头,抻长了脖子朝这边望。 被男孩儿吸引了注意力的并非赵明州一人,张铁山也在二人对战的间隙不时朝男孩儿张望。见此情景,明州心里也明白了大半,声音柔和下来,对张铁山温声道:“大当家方才问我北伐是为啥,一个女人跟一帮大老爷们儿抢天下是为啥——其实说来也简单,就是为了他。” 赵明州眸光微移,瞟向男孩儿哭得通红的脸。 “为了千千万万个他。” 张铁山闻言不由一怔,攻势稍缓,赵明州却瞅准这个空挡,T型棍在指尖一个回旋,棍首便直向张铁山的咽喉刺去。几乎在同一时刻,张铁山也猛然发力,镔铁锏如泰山压顶狠狠砍向赵明州。 电光火石间,二人眸光交错,尖锐的战意逐渐化作默契的欣赏,在对方的脸上重重一凝。下一瞬,二人各自强行收力,将两败俱伤的局面化于无形。只见,赵明州的T型棍堪堪停在张铁山咽喉一寸处,而张铁山的镔铁锏也离赵明州的脖颈不过分毫。 赵明州率先收棍,拱手道:“多谢大当家手下留情。” 张铁山放声大笑,手掌在赵明州肩膀上重重一拍:“也多亏了赵将军,让俺捡回一条命。” 赵明州让张铁山拍得脑袋嗡嗡响,咬着牙挤出一丝笑:“那咱们这局——算打平?” “诶!”张铁山变了脸色,“你这不是抽俺的脸吗!于情于理,都该算你赢!” 张铁山气冲冲地嚷着,飞溅的唾沫星子直往赵明州脸上扑,赵明州赶紧拱手低头,诚恳道:“那明州恭敬不如从命!” “这才对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连环的巴掌拍打,衬着张铁山洪钟般地笑声,让明州叫苦不迭。 围观的众人见此情景,面上也皆有喜色。方才观战的小男孩儿此刻被人从肩膀上放了下来,一叠声地喊着“爹爹”冲了过来,被张铁山抱小鸡崽似的,一把捞进了怀里。另一面,齐白岳也擎着纱布,一路小跑挤到了明州的身边。 “阿姊,你受伤了!”齐白岳抓起赵明州垂在一旁的手,不由分说给她包成了粽子。 “诶诶——”赵明州拦阻不急,只能嘴上着急忙慌道:“还有一场没打呢!你等我打完了再说啊!” 齐白岳紧绷的脸倏地抬起,也不知是跟谁发脾气,冲着人群嚷道:“我阿姊都受伤了,还打什么打!有能耐冲我来!” 少年脸色清白,颧骨处泛着恼怒的红,愈发衬得他眉清目秀,如画中人。 赵明州侧目看他,心里不由得好笑,煞有介事地学着张铁山的动作,拍了拍齐白岳的肩膀。少年回过头,凝着明州的眸子,半晌,颧骨上的红向下蔓延直至脖颈深处,宛若三月初春时的桃花雪。 这孩子,说大话还知道脸红呢! 赵明州心中颇感欣慰。 而这时,车轮战的最后一位对手陈况排众而出。 赵明州松开了齐白岳拉扯着她的手,站起身来。 第156章 浰头山寨(十)你是你,我是我,可别…… 刚刚赵明州与五位寨主的比试,陈况从头看到尾,愈看内心的惊叹愈浓。赵明州不讲排场,不好面子,冷静果断,随机应变,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武人。无论是山寨中武力最高的张铁山还是李虎臣,在功夫上或许能与赵明州平分秋色,可在战术和战略上,只怕是万不敌一。这样一个对手,是绝不可以成为敌人的。 陈况心中有了计较,突然一揖到地,行了个大礼。赵明州还准备摆个起手式呢,一看陈况不按套路出牌,赶紧手忙脚乱地还礼。 却听陈况郑重道:“赵将军,陈某乃是读书人,拳脚功夫再粗疏不过,就不在此贻笑大方了。这场车轮战是赵将军赢了。” 赵明州万万没想到陈况竟然举手投降,连打都不打,不由得心中窃喜,脸上却不动声色道:“那……陈寨主的那一百杆火铳……” 陈况连个磕巴都不打,毫不犹豫道:“自当如数奉还。” 明州军爆发一阵震天铄地的欢呼声,还有几个没轻没重的年轻姑娘冲将上来,想要将明州抬起来,被齐白岳 一瞪,又吐着舌头退了回去。 赵明州倒没有急着炫耀战果,而是面色平静地等待陈况接下来的话。 陈况心中暗赞,胜不骄败不馁,当真大将风范。眼中敬意陡生,他又是拱手一礼:“不知陈某可否用这一百杆火铳换将军一个承诺?” 一直隔岸观火看好戏的孔四贞噗嗤一声笑了,压低声音对一旁的李攀说:“这小老头儿有意思,打不过就说他打不过的,本来这火铳也落不到他手里。这可好,还‘换将军一个承诺’,这不空手套白狼吗?” 李攀摆了摆手,也学着孔四贞的样子轻言细语道:“这不是咱们该操心的,是否答应是将军的事,咱们只要听命行事——” 她话音还未落,就看孔四贞抬起一根手指,轻飘飘地晃了晃:“打住,你是你,我是我,可别咱们咱们的,天天就知道听命行事,哪天被她卖了还帮她数钱呢!” 李攀也不与她理论,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又将目光投向人群中心的赵明州。 “陈寨主请讲。” 陈况见赵明州答应了,赶紧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张铁山,张铁山怀里抱着幺儿,面色肃重地冲他点了点头。 见此情景,陈况朗声道:“那陈某便恳请赵将军,无论北伐是胜是败,朝廷是进是退,浰头山寨都愿置身事外,保一方安宁。” 孔四贞又乐了,继续跟李攀咬耳朵:“瞧见了吧,就算你家赵将军车轮战胜了他们,妄想以武服人,人家也不愿意插手呢!” “哎哟,你家赵将军,这下算是白费劲咯!” 不知为何,看到赵明州吃瘪她心里就痛快得紧,脸上的笑容也是掩不住。从赵明州提议车轮战开始,孔四贞就猜出了她的心思。所谓车轮战只是个由头,无非是想通过一场彻头彻尾的胜利把这六个山匪外加整个浰头山寨都拖上她的贼船,一起“出海”北伐去。就像她曾经评价赵明州的那般——她惯会邀买人心的。 可谁能想到呢,人家这帮山匪不接招,无论你如何以武服人,人家都只想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生日子。毕竟,有几个人跟你赵明州似的,打了鸡血般要去北伐呢?那些天下大义,骗骗读书人和老百姓还行,山匪可不会信的。 孔四贞兀自心里嘟嘟囔囔,早就忘了自己也是赵明州贼船上的一员了。 看透赵明州心思不仅仅是孔四贞一人,桐君和齐白岳也已经撩了脸子,明州却爽快一笑,毫不犹豫道:“成交。” 陈况与张铁山不由得大喜过望,连仍旧在缅怀自己断枪的李虎臣也露出了些许笑意。张铁山一手扛着自家幺儿,一手热情地揽过赵明州:“来来来,赵将军,这天色也不早了,你们今日就在寨子里歇下吧!” 他根本都不等赵明州答话,铜锣般地嗓子就冲寨子里吼了起来:“寨里的孩儿们都听好了,今儿皇上和赵将军大驾光临,这是天大的喜事!好酒好菜都给我备上,谁敢偷懒,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他喊得凶神恶煞,转头再看向赵明州却是满脸笑容,那灿烂的笑容绽放在他黝黑的脸膛上格外违和:“赵将军,请!” 这浰头山寨的人也是有趣,方才还跟斗鸡似的,恨不得取对方性命,现在却热情洋溢,载歌载舞地把众人往山寨里迎。若不是明州提前做过功课,知道这浰头山寨并无歹意,只怕此刻早已起了疑心。 也不光是赵明州,齐白岳、桐君、罗明受、李攀、孔四贞都被人群簇拥着往寨子里引,连还等在马车里的朱由榔也被一堆人三跪九叩地请了下来,奉在山寨的主位上。张铁山还唯恐朱由榔坐得不舒服,在龙椅上铺上了自己压箱底儿的白虎皮。 朱由榔哪见过这阵势,上一次见到这种闹闹哄哄的场面,还是被俘虏在大西军的时候,他实在招架不住,换了般般出来。 般般乐得一蹦三尺高,央使着小德子把桌上的菜都给她夹了一遍。山里的菌子,天上的野鸡,水里的青鱼,地里的蝉蛹,般般吃得两眼放光,尤其是爱极了酒酿圆子,咕嘟咕嘟连喝了三碗。 看得张铁山心里泛酸,跟李虎臣絮絮叨叨:“这是让圣上缺嘴儿了啊……不容易,北伐实在是不容易。” “大哥的意思是?”几碗酒下肚,李虎臣可算把心思从他的断枪上转移了开去,眼睛里有了些许光彩。 “俺的意思是,把山寨里的食材都给圣上带上些,让他路上好吃。这赵将军也是,饿着谁也不能饿着圣上……” 一旁的陈况微微歪过身子,低声道:“大哥,你这是有意帮他?” 张铁山赶紧把目光从般般身上收了回来,笃定地摇了摇头:“帮自然不会帮,寨子里的老小可经不起那般磋磨,俺只是……”他又有些不忍心地砸吧了一下嘴,“瞅着他可怜……” 他的视线太直率,引得般般也有所觉。般般放下吃了一半的山鸡腿,向着张铁山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一脸慈爱的望着自己,般般回味了一下口腔里的肉香味儿,冲着张铁山竖起了大拇指。 一旁的傻春有样学样,也咿咿呀呀地高举起了自己的手。 这一看,张铁山更感慨了,不由得长吁短叹:“你们瞧瞧,怎么看……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啊!” 他转头寻求陈况的应和,一叠声地:“是不是?看脸上那稚嫩劲儿,比俺家幺儿大不了多少吧!” 陈况心中苦笑,此刻他无比盼望明州军抓紧踏上北伐的旅程,只怕再歇下去,山寨的大当家真要随着他们去了。 第157章 浰头山寨(十一)切记,天机不可泄露…… 明州走出闹哄哄的山寨内堂,在清爽的山风吹拂下长长吐了一口气。穿越之后,别的不敢说,她的酒量是一天好过一天。可即便如此,被那几个寨主轮番劝酒也实在是吃不消。见宴会上的众人都其乐融融,自家妹妹般般也有纪春山照看,明州便也放心踏出门来。 白日里的山寨极有压迫感,成百上千的寨屋堆叠挤压在一起,犬牙交错,随着山势向着寨门倾斜,灼灼欲扑人。及至夜晚,那些白日里阴森可怖的寨屋里都亮起了灯,昏黄的烛光氤氲了房屋的轮廓,软化了大寨的气势,反而让人升起怀恋之感。 赵明州以手撑腰,抬头仰望这无边无际的大寨。她最喜欢看灯,此刻肇庆城的灯火离她已经很远了,也只能看看这浰头山寨的灯火聊做安慰。无论是肇庆城还是浰头山寨,那些灯火下的家庭都有着相同的企盼。 人心思定,万户承平,只愿此番北伐,真的能驱逐鞑虏,还百姓一片安宁的天下。 正想着,赵明州只觉身后人影一闪。常年的训练与征战让她的反应早已异于常人,她无暇转头,只是用余光一瞥,整个人便如鬼魅般向着身侧闪去。就在她刚刚避开的瞬间,明州原先站着的地方便挨了一记响鞭。地上的尘土被鞭梢扬起,如雾如幻。尘影中立着一人,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盯着明州。 赵明州眉头微微一蹙,脸上却先泛起笑来:“晏寨主,晚上好啊!您这是……” 晏七娘轻哼一声:“赵 将军啊!巧了,今儿早上寨子里来了一只呆雀,嘴刁得紧,啄坏了我的果子。我本想它能见好就收,谁料它白日里威风八面还不够,夜里还出来溜达呢!赵将军,你说,这呆雀该不该打?” “该打”,赵明州乐了,眸光下移,在晏七娘的鞭梢上若有似无地一瞟,“只是晏寨主这鞭子就剩半截了,只怕这呆雀再呆,也打不着吧?” “你!”削葱根似的食指凌厉一指,几乎要点到赵明州的鼻尖儿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算计,什么车轮战,无非是妄图哄骗我们乖乖就范罢了!你且瞧着,咱们六位寨主哪个都不会上你的当。便是大哥,都不会让你哄了去!” 赵明州的笑容逐渐敛去,眸光晃了晃,轻轻叹了口气:“若天下百姓真能过上安稳日子,又有谁愿意跟着我北伐呢?晏寨主,你真当这天下人是傻子,只因我登高一呼,只因我这明州军的名头,便有成千上万的人愿意随着我送死吗?” “当一只缩头乌龟,可比当一只前途未卜的出头鸟容易太多了。” 晏七娘虽然面上不屑,可心里头还是仔细听着的。正思量着,却忽听赵明州暗讽她是“缩头乌龟”,当即鞭子一甩,又要往赵明州身上招呼。 赵明州赶紧闪了开去,笑道:“晏寨主,你先说我是呆雀,我回敬一个缩头乌龟,咱们算是礼尚往来,怎么又要动手啊!” 夜色下,赵明州的眸子亮晶晶的,被酒气熏染得颧骨带着花的色泽,让那张本来平平无奇的面孔也随之生动起来。 晏七娘嘴角一撇收回了手,也压下被赵明州勾起的笑意,故作冷淡道:“甭管什么缩头乌龟还是出头鸟,你说得倒是轻巧,好像这两样儿都由着你选似的。” 她转过脸,正对着那一片灯火通明的大寨:“你可知这寨子耗费了多少代人的心血,若是真让你哄着去北伐,为了你所谓的胜利,又要付出何等惨痛的代价?到时候,说不定这大寨没了,天下依旧是那个闹哄哄的天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我见多了。” 眸中的动容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往日那强硬而泼辣的模样:“寨子里老人都说,不见兔子不撒鹰,我觉得对着呢。空口说白话谁不会,你凭什么让我们信你呢?” 晏七娘悠悠然转过身,却惊觉赵明州已经离她很近了,近到她能看清对方眸子里倒映出的灯火,以及自己小小的身影。晏七娘脸一热,向后退了一步。 “我可以给晏寨主一个承诺。”赵明州郑重道。 “又是承诺,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上午才给了一个。”晏七娘挑眉讥道,却被赵明州接下来的话吓了一跳。 “我会给晏寨主亲手奉上多铎的人头。” 晏七娘瞠目结舌地瞪着她,谨慎地打量着赵明州脸上细微的表情,想从中找出她胡诌八扯的证据。可赵明州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从口中吐出的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语,而是一座不容逾越的山峰。 晏七娘心思急转,终于找到了反驳的切口:“这……这话说的,谁知道猴年马月啊!” 赵明州突然踏前一步,捉住了晏七娘垂在一旁的手腕。 晏七娘一惊,再回撤已是不及。 “你——” “不知晏寨主愿不愿意与我赌一赌人心?” 瘦削的食指上布满了老茧,摩挲在柔软的掌心微微发痒,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几个字。 待写完,赵明州轻轻合拢晏七娘已经渗出细汗的掌心,一字一顿道:“当时当日,多铎必死。” 她松开了手,静静凝着晏七娘的眼睛。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三更天的露水打湿了晏七娘的睫毛。 “赌了。”晏七娘将鞭子一圈圈缠回自己的腰际,“听闻那镶白旗主最爱吟诗作赋,强装风雅,正好剜来喂我的红隼。” 赵明州笑了:“成交。”言毕,食指在自己唇上轻巧一封:“切记,天机不可泄露。” 说完,便独留晏七娘一人立在夜色里,飘然而去。 赵明州又在山寨里转悠了会儿,确定没有人跟着之后,方才一路小跑回到了张铁山提前安排好的厢房。一推门,般般正在房里候着呢。 “成了吗,成了吗?”见明州轻轻掩了门,般般再也按耐不住好奇,一叠声地追问着。 “看那表情应该是成了。”赵明州一扫刚才神秘倜傥的模样,捏着下巴回答道。 “般般,你说得那事儿准吗?” 般般紧绷着朱由榔漂亮的面皮,郑重其事地点头:“阿姐你放心,般般让他三更死,绝不留他过五更。再说了,这烽火连天的,早一日晚一日谁又知道?最重要的是他得死。” 赵明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半晌,她有些别扭地挠了挠脖子,仿佛那里起了一片疹子一般:“这事儿,小王爷说不是更有说服力吗?非得我去?” 般般一挑眉,压低声音分析道:“阿姐你信我,今天上午,我打眼一看,掐指一算,就觉得那晏寨主对你不一般。” 赵明州使劲揉了揉般般的脑袋:“你小屁孩儿懂什么……放着小王爷这样的好皮囊不用,非让我使什么美人计,想一出是一出。” “姐,你就瞧好吧!”般般信誓旦旦道。 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那唤作“宁芳”的冥想庭院里,朱由榔静坐饮茶,擎着茶杯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一瓣开至极盛的杏花飘然而落,正好坠入那泛着涟漪的清茶里。 朱由榔脸色微红,凝着那被雪白的花瓣半遮半掩的,倒映在清茶中的面容。 “好皮囊……”他轻声道。 第158章 多铎之死(一)敢问齐小将军,那药粉…… 三月初,安远县三百山。 自浰头山寨一别,明州军已在路上一月有余。期间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战役,明州军皆大胜而归。细细数来,部队的人数不仅一个没少,反而多了数千,乃是沿路村镇城市投奔而来的义军。众人皆气势高涨,只待与郑成功的船队汇合,踏平赣州,啃掉这北伐路上的硬骨头。 赣州,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其位赣南,扼闽粤湘赣之要冲,水路辐辏,控四方通衢,为兵马粮草转运之枢纽。周遭沃野千里,农田肥茂,又兼职高城坚壁,山川形胜,易守难攻,可谓东南之屏障。而赣州所在的大庾岭商道更是南北货物的重要集散地,能为军事行动提供大量的资金支持。 若明州军此役能拿下赣州,不仅能将其作为东南地区最为重要的军事防御堡垒,更能作为北伐的前沿阵地,为后方组织和部署争取时间。 众人一路长途跋涉,在距离赣州城数百里的安远县驻扎下来。两日后,郑成功的船队如约而至。 只见,水天相接之处,无数艘舰船浩浩荡荡,踏水而来。船帆招展,遮天蔽日,甲板之上甲胄鲜明的士兵整齐列阵,一派昂扬豪壮之气。 赵明州与朱由榔、纪春山等人,早早便在镇江河畔等候,脸上皆是喜气洋洋。众人之中唯独一人魂不守舍,她孤身一人坐在房间里,透过窗格双眼无神地凝着不远处的赣州城。 “我听将军说,你有两日没好好吃东西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女声,孔四贞怔愣的眸子颤了颤,有些不耐烦地移开了视线。 “要你管。” 李攀端着一个小小的食盒坐到孔四贞身边,也不在意少女脸上明目张胆的烦躁,一边开着食盒一边柔声劝道:“将军说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这可有两顿没吃了,我从厨房给你舀了点儿米油出来,还配了一碟小点心,你要不尝尝?” “天天将军将军的,烦死了!”孔四贞狠狠瞪了李攀一眼,扭过头去不理她。 李攀端着一碗白晃晃的米油擎了半天,也没见孔大小姐回身来接,只得又好脾气地放回桌上,蹙眉思索了片刻,故作轻松道:“你可知那多铎快到了?” 孔四贞咬着后槽牙不吭声,却听李攀继续 道:“附近的瑶寨传回了消息,孔有德的大军前日出城,抢走了大批牛羊,想来就是给那鞑子提前备下的。按时间来看,只怕不出三日,多铎大军就会到达赣州。” “那我们为什么不趁着大军到来之前,先把赣州打下来呢?”孔四贞倏地转过头,盯着李攀问道。“我早就跟你们说了,所有你们能想到的,最难啃的硬骨头都会涌到赣州来,如果赵明州再这般托大,有她好果子吃!” “将军有自己的考量。”李攀笑了笑,又把碗端了起来,“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宽——” “啪”地一声,被吹得温热的米油飞溅而出,泼在雪白的墙面上,形成一片粘稠的污迹。 “我说了不吃!”孔四贞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猞猁,冲着李攀露出了尖锐的虎牙。 李攀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自己被烫伤的食指,叹了口气:“那好,那我晚上再来。” 言毕,李攀收敛了地上歪倒的木碗,掩门离去。 待到那门缝中再也看不见李攀的身影,孔四贞鼻子一酸,蹲到地上发泄似的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始终是孤独的,无论是父亲那儿还是赵明州这儿,她都是一个异类。自从她偷看了赵明州写给父亲的信,她的心就不自觉地偏向了仅有一面之缘的赵明州。 她如饥似渴地打听着一切从肇庆城传来的讯息,尽自己所能劝说父亲给双方留条后路,不要做得太绝。也正因如此,她被父亲关了禁闭。当她偷听到父亲即将开拔前往赣州的消息时,她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就成为了出逃的叛徒。 可当自己真的到了明州军这边,对父亲日以继夜的愧疚就像淬了毒的钢针,不断地在她心上扎。她既无法做一个闭目塞听的孝女,亦无法像李攀一样做个毫无二心的忠臣,她被挤在那个无形的夹缝里,感觉快要窒息了。 孔四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冷眼滂沱之中,模糊的赣州城却愈发清晰起来。、 如果真像李攀所说的那样,多铎大军不出三日就会到达赣州城,留给爹爹的时间也许真的不多了…… 孔四贞止住了抽泣,站起身来。 *** 夜幕降临,安远县的临时营地中灯火通明。十几个火头军抬着木桶穿梭其间,为众人添上热腾腾的鱼汤。赵明州特意撤去了主位高台,只将几张榆木桌拼成长案。——这是明州军的规矩,每逢庆功宴必要撤去尊卑座次,连天子亦不例外。郑成功的船队带来了不少海货,鱼虾蟹贝琳琅满目,为这简陋的营地增添了几分难得的丰盛。 两军主帅并肩而坐,宾主尽欢。普通士兵与一军之将不分你我,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齐白岳坐在赵明州身侧,正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眸光时不时向自家阿姊一瞥,唯恐她喝多了冷酒。他虽年纪尚轻,但在明州军中已是独当一面的将领,再加上此番桐君因为身体惫懒,不愿作陪,齐白岳和罗明受倒成了级别最高的副将。 “齐小将军比上次见面时又长高了不少。”许是感受到了齐白岳紧盯的目光,郑成功浓眉一扬,冲他宽和地笑了笑。 齐白岳知道郑成功对于明州军的重要意义,只得紧绷着下颌,不冷不热地干笑了两声,可眸子里却是半点儿热情也没有:“劳国姓爷挂心。” 赵明州酒气有些上头,沾了油腥的手掌胡乱在齐白岳脑袋了抚了抚,笑着道:“是啊,跟竹子拔节似的,以后绝对是一米八大高个儿,到时候还得请国姓爷多照顾照顾。” 齐白岳微垂着头,任由赵明州弄歪了他理得寸缕不乱的发冠,温顺得像一只在太阳地里打盹儿的猫。 郑成功爽朗大笑:“赵将军莫要还把齐小将军当个孩子。今日,本藩见小将军挨个营帐查探,监督医官将一种白色的药粉吹入士兵的鼻腔,那份魄力与担当,比之江口之时,更胜十分。” 齐白岳听着顺耳,瞧向郑成功的眼神也随之友好起来,罕见地朝对方露出了礼貌的笑容。 郑成功笑着冲齐白岳点了点头,继续道:“敢问齐小将军,那药粉究竟是何物?” 齐白岳正欲解释,却见赵明州忙不迭地向啃着螃蟹的布鲁斯一指:“国姓爷,这您得问布鲁斯医生,都是他给我们出的主意。” 布鲁斯没想到心目中的圣女突然点了自己的名,赶紧放下吃了一半的螃蟹,正襟危坐,准备好好炫耀一番,却见郑成功眯着眼向他一凝。 那危险的表情再清晰不过了,无非五个字:你敢瞒着我? 布鲁斯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知道这“重色轻友”的大帽子今天算是扣下了,正欲跟郑成功好言解释,那名叫李攀的女将却急匆匆地挤进了欢笑的人群中。 第159章 多铎之死(二)你得好好活着,活着才…… 孔四贞已经数不清自己摔倒多少次了,每摔倒一次,她便用自小在军营中学到的最恶毒肮脏的词句辱骂这片土地,也唾弃摇摆不定的自己,可是她向着赣州城狂奔的步子却始终没有停下。 她知道,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望山累死马,在营地中影影绰绰的城楼,竟是耗费了她整整两个时辰方才赶到。匍匐在城外的蒿草中,孔四贞近乎力竭。 她从来没有来过赣州城,只是听父亲说过,那是一座防御近乎完美的城郭。哪怕是羸弱如弘光朝廷,也倚仗着那厚重坚实的城墙,数次打退清军的突袭。若不是南明小朝廷自己不争气,军阀割据,互不统属,只怕这赣州城还将坚///挺许久。 她死死盯着面前那巨兽般耸峙的孤城,身子晃了晃,缓缓站了起来。 大战将至,城门口值守的士兵异常警觉,数道火光投射过来,将孔四贞的身影氤氲得模糊不清。 孔四贞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近乎自杀式的决定。 “爹爹!我是四贞,求您开城门,听我一言!”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却又被城楼上的风声无情地吞噬了一部分,显得破碎而单薄。 孔四贞这一喊,让城楼上看守的士兵手足无措,其间有机敏的亲兵,已经迅速跑入城中通知了孔有德。 不出半支香的功夫,孔四贞便瞧见城楼上隐隐约约现出一抹熟悉的身影。 “爹爹!”孔四贞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滑落下来。 “逆女!你来此作甚!”孔有德的声音冰寒彻骨,沉沉从城楼上传来。 孔四贞扑通一声跪下了:“爹爹,投降吧!只要您肯归降,朝廷一定会——” “住口!”孔有德只觉得自己从嘴唇到牙齿都止不住地哆嗦,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刁蛮任性,但却不知她依然不知天高地厚到这般程度。两军将战,她自己叛逃倒也罢了,竟敢跑到城下来劝降!?众目睽睽之下,这要置他定南王于何地! “逆女,自你叛逃之日起,你我便父女情绝,休要在此妖言惑众,动摇军心!” “爹爹,求您听我一句,您现在不是为国尽忠,而是——助纣为虐啊!” 孔四贞撕心裂肺的呐喊,字字句句都扎进孔有德心里。他深受皇恩,当年向清廷纳降之时,是皇太极亲自出城迎接,何等尊荣。孔四贞更是自小锦衣玉食,不曾受过丁点儿委屈。可究竟为什么,只是在那明州军中囚禁了数日,便让他们父女离心离德呢? 孔有德不懂,他也没有时间去懂了。 他不能再让孔四贞这样肆无忌惮地折腾下去,再不阻止,只怕—— “放箭,给我放箭!”孔有德赤红着双眼,呵斥着城墙上面面相觑的士兵。 哪有士兵敢造次,这孔有德是堂堂定南王,这孔四贞便相当于格格,即便孔有德和孔四贞起了冲突,他们又岂能对格格动手?万一过些时日,这定南王又起了歉疚之意,怀念起了昔日的父女之 情,那今日胆敢射杀孔四贞之人,不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是以,哪怕孔有德目眦欲裂,亦没有士兵敢动手。 这时,一阵阴恻恻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让孔有德不寒而栗。 “定南王,好雅兴。”一面色青白,眉眼凌厉的中年将领步上前来,略带讥讽地扫了一眼城下的孔四贞。“若真有不得不说之话,不妨,将令千金请进城来一叙。” 说话之人正是引那清军入关的罪魁祸首,吴三桂。 “平西王”,孔有德拱手一礼,牙关紧咬,“此乃孔某家事。” “家事?”吴三桂长眉一挑,竟是笑了,“不知定南王还记得吗,去年怀顺王私匿逃人一事,无非千数逃人罢了,竟吓得怀顺王自缢而死。今日,定南王之女竟敢入城劝降,定南王又该如何自处呢?” 吴三桂的声音又寒了几分:“你我同朝为官,同为汉人将领,又皆是纳降之将。定南王若出了事,圣上又该如何看本王呢?” 吴三桂踏前一步,冷冷看向城外的孔四贞:“定南王,该断不断,必受其乱。” 孔有德听了这话,脸上已是一片惨白。他再无犹疑,猛地转身,从身旁士兵手中夺过弓箭,拈弓搭箭,箭芒直指城下的孔四贞,怒吼道:“逆女!既然你执迷不悟,就休怪为父无情!” 箭簇破空声撕裂夜幕的刹那,蒿草丛中陡然暴起一道人影,猛地将闭目待死的孔四贞扑倒。 “不要命了!”滚了数圈,那人拉扯着孔四贞转身便跑,城楼上第二轮箭雨已至,三支重箭深深楔入她们滚落之地,箭尾缠着的浸油棉布正滋滋燃着火苗。火苗遇着干枯的蒿草,轰地一声便爆了开去,映亮了那人奋力奔跑的身影。 灼热的气浪掀起她的长发,飞扬的长眉下面,一双眸子亮得骇人。 赵明州将双指凑在唇边,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声。 电光火石间,一匹矫健的花斑马蹈火而来,赵明州率先将孔四贞抛上了马背。 城头响起尖锐的鸣镝声,清军特有的三棱箭簇再次暴雨般倾泻而来。赵明州翻身上马,铁铸般的手臂将孔四贞整个压在马颈处:“低头!” 孔四贞整个人头晕眼花,鼻腔之中满溢着烟火烧灼之气,咬破舌尖的甜腥之气,泪水流淌的咸湿之气,以及赵明州那特有的,让人安心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抱紧了马颈,任由马儿带着她狂奔。身后,赵明州也压低身子匍匐在她背上,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住一切潜在的危险。 朦胧的泪眼之中,孔四贞看到又有数骑冲了上来,与她们并驾齐驱。 她听到了李攀的声音:“将军!她——你可有受伤!” “都好着呢!”赵明州的声音总是带着一股近乎狂傲的自信,“攀,火铳带了吗!震他们一震!” 话音刚落,“砰砰砰”三声枪响便在混沌的夜空中炸响,孔四贞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漂亮!”赵明州一边催马疾奔,一边大声叫好。 不知为什么,孔四贞也像中了邪一样,哭着跟着赵明州大喊出声:“漂亮!” 那变了音走了调的呐喊,仿佛一个女儿对父亲最后的诀别。 她哭得撕心裂肺,泪水和着马背上的汗水抛洒向地面。她感到有一双手,在她颤抖个不停地背上轻轻抚了抚。 “孔小姐,你得好好活着,活着才是最狠的报复。” 第160章 多铎之死(三)嗡嘛尼叭咪哞,贫僧参…… 孔有德的追兵并没有追赶太久,在失去城楼弓箭手的庇护后便偃旗息鼓。赵明州这边分毫未损,孔有德却是付出了两名骑兵的代价。 见到追兵不情不愿地撤退,众人的马速便也慢了下来。苍穹辽阔,漫天的星子汇聚成流动的长河,与人间奔腾不止的赣江相映成趣。一时间之间,让人难以分清究竟是是马在河里走,还是鱼在天上游。美景如此,便是哭得昏天黑地的孔四贞也止住了抽噎,在赵明州的指点下向头顶的天空望去。 她的身侧,齐白岳,李攀还有数名明州军骑手形成拱卫之势,将她和赵明州护在中间。孔四贞用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齐白岳和李攀,许是因为赶得焦急,二人脸上有些许狼狈,但却并无丝毫的怨怼。哪怕是脾气最怪的齐白岳,也只是老老实实地仰头看星星,不时和赵明州聊上两句。大家似乎都忘记了今夜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反而像是约好了一道散步一般。 孔四贞狠狠地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满是铁锈般地甜腥气。 “你们为什么还要救我?”孔四贞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 “这话问得——”赵明州的声音里含着隐隐的笑意,“你不是还跑到肇庆城救我们吗?” “可是……可是我今天晚上又跑到爹……孔有德这里了,这般首鼠两端,反复无常,简直……简直就是吴三桂那般的三姓家奴!”孔四贞愧疚得咬牙切齿,周围人却是愣住了,半晌没人接话。 “你们尽可以骂我,我知道自己做得这事儿……猪狗不如!” 齐白岳笑了,眉眼促狭地挑起,冲赵明州使了个眼色:“我本来想替阿姊骂几句,可惜啊,词儿都被她自己骂完了。” 李攀也憨厚地笑了起来:“可不是,分析得这么透彻,末将倒是觉得孔小姐知错了。” 赵明州没有应声,只是放松了手臂,任马前行。可孔四贞即便不回头,也能猜到她脸上的表情,这反而让她的心里愈发难受。孔有德是自己的亲爹,面对背叛尚且能痛下杀手,可明州军对自己的反复无常,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包容,甚至舍命相救。 “我背叛了你们啊!”孔四贞倏地回头,瞪向身后的赵明州。 可怜赵明州平日里身手了得,这一次竟是被孔四贞的发辫抽了个正着。赵明州又好气又好笑地“嘶”了一声,正对上孔四贞红得如兔子般地双眸。 “背叛谁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要背叛自己的心。”赵明州咧了咧嘴,她的脸颊上有一块被烟火熏黑的痕迹,随着她嘴角的一张一合滑稽地颤动着。孔四贞却丁点儿笑不出来,只觉鼻腔酸得难受。“不论你做了什么,孔小姐,我们都知道你心是好的。” 孔四贞心头懊恼得紧,强迫自己将脑袋转向一旁的赣江,死死睁大眼睛防止不争气的眼泪再次滑落。模糊的视野里,突然涌入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她的呼吸骤然凝滞了。 江水的流速似乎缓了下来,连拍打江岸的浪花都偃旗息鼓,显得有气无力。在江水回环拐弯之处,有某种莹白色的巨物在蠕动,似是潜伏在水中的怪鱼,又如同肆意生长的巨大蘑菇。孔四贞眯着眼睛,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 下一瞬,被那巨物阻塞良久的江水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气,“噗”地一声冲开了缺口,倾斜而下。而那“巨物”也随之四分五裂,东一片西一堆摊开去,像是随意洒落在锅底的面糊。 借着漫天璀璨的星斗,孔四贞看清了。那些鼓鼓囊囊,肿胀发白的可不是面糊,而是成百上千具肿胀溃烂的尸首。 江水裹挟着腐肉与断肢,在尸堆间挤出黏腻的咕噜声。最上层的尸体尚未完全发胀,苍白的脸孔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窝里蓄着水荇,仿佛永远流不尽的绿色的泪滴。扑面而来的腥臭味儿像一把生锈的刀,剐进孔四贞的鼻腔,让她疼得失声尖叫。 不知何时,胯//下的花斑马停住不动了,赵明州翻身下马,擎着火把向江边走去。火把的光圈扫过江面,更多的细节在火光中狰狞毕现:孩童蜷缩成团的焦黑尸体,老者被削去半边的头颅,妇人怀里紧搂的婴孩只剩森森白骨这些尸首都缺了一边的耳朵,这正是清军对待“叛民”的标志。 远处的河流正卷来更多的尸体,有许多尸体甚至还穿着清军的衣服。 赵明州的指甲深深嵌入 掌心之中,那多年前的噩梦又回来了,那屠戮了整个扬州城的恶魔又回来了! 她还欲俯身再看,胳膊却被一人紧紧抓住。 “阿姊,不可,你看他们的脸!” 齐白岳死死拽住赵明州,不允许她再往前踏出一步。 那些与他们望着同一片星空的尸首,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痘疹,痘疹大多已经溃烂外翻,像极了婴孩儿嚎哭的嘴巴。 目睹了这一切的孔四贞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赵明州面色铁青,翻上马背,大声道:“立刻回营!” *** 沿着奔腾汹涌的赣江缓缓向上,绕过数道急促的转弯,攀过两座陡峭的山梁,一片人数众多的清军营地便显现在眼前。 多铎沉默地凝望着不远处忙碌的士兵,手中浸透了药汁的锦帕紧紧覆住口鼻。 那群如临大敌的清兵,个个手持长枪,眼神中带着麻木与恐惧。在他们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尸体,有穿着破旧衣衫的难民,也有身着清军服饰的士兵。这些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如同当年扬州城外熊熊燃烧的京观。 负责处理尸体的清兵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们用长枪的枪头挑着尸体的衣物,费力地将尸体往河边拖去。有些尸体因为停放时间过长,拖动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僵硬声响,令人毛骨悚然。面对这样的场景,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亦难以掩饰面上的恐惧之色,尽可能地拉远自己和尸体的距离。 而远远望着的多铎,眸色中除了不耐,便再无其他情绪。 “嗡嘛尼叭咪哞,贫僧参见贝勒爷。”身后传来一声佛号,一名身着黄色袈裟,头戴僧帽的大喇嘛双手合十,向着多铎躬身行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0-170 第161章 多铎之死(四)赵明州,他的死敌,他…… 多铎对这位扎萨克达喇嘛颇为不喜,自扬州之时他便处处与自己为难,可碍于对方高贵的宗教身份,他又不得不以礼相待。 “本王听闻喇嘛率僧众日夜诵经,助我军威,心中甚慰啊!”多铎的脸上挂着敷衍的笑意,眸子里却是一派冰冷。 “只可惜,贫僧日夜念诵《中阴得度法》,亦无法超度源源不断的亡魂。”裹尸布般的暮云正压向河滩,大喇嘛黄色的袈裟无风自动,袈裟下摆沾满暗红泥浆,如同在血水中浸泡过一般。“贝勒爷可知赣江下游三十里便有村落?这些腐尸顺流而下,不出三日便要生出大疫。” 多铎冷笑一声,嗓音被沁满药汁的锦帕一润显得异常沙哑:“那佛爷可知,再往下数百里便是明军的营地,若能提前消减敌军,不战而屈人之兵,反倒是‘普度众生’了,佛爷不该心生欢喜吗?” 大喇嘛眉头一跳,正欲反驳,却闻听河滩上爆出一阵骚乱。只见两名拖拽尸体的清兵不慎滑倒,尸体腐烂的腹腔在岸边的礁石上一撞,本就肿胀得发紫的肚皮便炸开了锅,成群绿头苍蝇轰然腾起,扑了在场的清兵满头满脸。 “嗡嘛尼叭咪哞,罪过罪过。”大喇嘛不忍再看,双手合十垂下头去。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一翳在眼,空华乱坠。贝勒爷,您这是被嗔痴与仇恨蒙蔽了心智。即便此次战事得胜,往后的路也会因此恶业步履维艰,还望贝勒爷三思啊!” 多铎冷冷地凝了一眼大喇嘛浓眉紧蹙的侧脸,心中讥讽道:若不是佛爷你当年的假慈悲,又何来今日的真恶业呢! 他不愿再与大喇嘛多犯口舌,冲一旁的亲兵招了招手:“待这些尸体处理完,这队汉军旗也不能留。” 多铎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反倒是为了让大喇嘛能听得清楚,说得一字一顿,格外清晰。 “佛爷若是不忍,便多替他们诵诵经吧!” 多铎策马回身,眉梢眼角皆飞扬着志在必得的快意。他听见对岸山梁响起密集犬吠,想来是第一批浮殍已经顺流而下,直奔河流下游的明州军大营而去。 初春阴冷的江风之中,大喇嘛褪下袈裟包裹住一具幼童的尸身,他凝望着江心盘旋争食的鱼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业火焚心,终将反噬,嗡嘛尼叭咪哞……” *** 三月十日,多铎大军抵达赣州城。 是夜。孔有德部在瑶寨烧杀抢掠而来的数百头牛羊在此刻派上了用场,长途跋涉的多铎大军终于能够饱餐一顿,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夜色愈深,城外的赣江之上却是灯火通明。 江风裹着腥潮,掠过江滩上连绵的火把。多铎立在临时搭建的瞭望台上,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宴席间他饮了不少酒,此刻被凉风一扑,只觉面上的皮肤滚烫,一种莫名的痒如同蠕动的虫蠹在血管中蠢蠢欲动。多铎却毫不在意,只是凝视着赣江之上浮沉着的数十座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那是连夜赶制的木浮城。 木浮城以粗铁链绞数艘小艇,其上铺设木板接连成排。浮城上密布箭楼与炮台,射孔内隐约可见寒芒闪烁,如同野兽蛰伏的眸。 而在木浮城前方的广大水域里,多铎已经提前暗设了名为“滚江龙”的陷阱。所谓“滚江龙”,乃是精铁铸就巨链连接巨木而成,链身粗如儿臂,又有尖锐铁钩交错,一旦战船不慎触之,便会被其紧紧咬住,船身即刻动弹不得,任那汹涌江水冲击拍打,瞬间陷入危境。 多铎望着面前这片暗潮汹涌的水域,手指不自觉地在刀鞘上的蟠螭纹慢慢划过。“赵明州……”沙哑的声音被齿缝碾碎,隐隐透出笑意。 孔有德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在多铎身后立了许久了,在听到多铎念诵赵明州名字的时候,自己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说不清这突如其来的颤抖,究竟是因为对多铎暴虐无常的恐惧,还是因为自己感同身受的刻骨仇恨。 “定南王,你做得很好。”多铎阴冷的嗓音猛然劈入耳廓,孔有德膝盖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贝勒爷谬赞了,末将……末将受之有愧。” “嘘——”多铎抬起手,食指轻轻在唇边一抚,“定南王,你听到了吗?江边有女子的哭泣声。” 孔有德战战兢兢地屏息细听,可这江畔除了呼啸而过的江风,又哪里有女子的哭声呢? “本王听闻,数日前,令媛也正是这般,在江边哭得凄切。” 孔有德后颈沁出冷汗,喉间发紧:“末将与那逆女早已父女情绝,再无瓜葛……明日一战,末将……末将愿为前锋,生擒赵明州献于帐下,以示忠诚!” “生擒?”多铎忽地仰头,放声大笑,“我赣州城船坚炮利,东有贡水,西有章水,两江在城外汇合而成赣江,自是天然的护城河。那妖女若想攻城,除了逆流而上别无他法!本王自有木浮城与滚江龙等着她!” “到那时——”多铎的眸子里突然现出热切而疯狂的光,颧骨也随之烧了起来,整个人如同在烈酒里泡过,嗓音兴奋得微颤,“——江流滚滚,那妖女只顾躲避木浮城的炮火与流矢,哪里顾得上脚下?待她发现时早已深陷其中,避无可避!她所在的龟船被铁索缠绕,在水流冲击下,木板崩裂之声不绝于耳,士卒站立不稳,纷纷落水,呼救之声震天彻地——而她!除了在漫天的炮火中哀哀求饶外,便再无他法!” 孔有德有些愣怔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身子不断打晃的多铎,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位威名远扬的贝勒爷似乎是病了,不,或许在赵明州将他打败的那日起,他便沉疴已久了…… “定南王,本王说得可对?”多铎的眸子在夜色中亮得骇人,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孔有德的脑海里正一片纷扰,便应和得慢了些,却见多铎倏地转身,那张瘦削青白的脸几乎要贴到孔有德的脸上。 “本王问你!我说得可对?” 孔有德震惊地看着多铎的嘴唇开合,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仿佛下一刻就要噬人而食。 “贝勒爷所言甚是,甚是!”孔有德忙不迭地道。 多铎松开了攥着孔有德领口的手,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意。 赵明州,他的死敌,他的对手,他一生的耻辱,很快就要和这赣江水一样,奔流至海,不复而归了…… 第162章 多铎之死(五)有诈! 三月十一日,赣江之上百舸争流,明军逆流而上,直奔赣州城。 赵明州立在指挥船的船头,双目炯炯地注视着面前宽阔的江面。她的身边一左一右分立着郑成功与罗明受,三人的表情都格外专注。 一旁有一名负责丈量计算的工兵,他将右臂笔直地伸出,竖起大拇指,对准了与船队最为接近的一座木浮城。他的神态比三名将领紧张得多,甚至嘴唇都在哆嗦,赵明州能够听到这名年轻人牙齿磕碰发出的声音。 这名年轻的工兵,是昨日才从肇庆城的庆云书院赶来支援的毕业生之一,这些毕业生千里迢迢奔赴赣州,只为将自己所学应用到战争的实践中去。而今日的战场,则是他们面临的第一份答卷。 “小兄弟,别紧张。”赵明州的声音很温和,却依旧让年轻的工兵猛地一个战栗。 “是!”工兵脸颊憋得通红,紧盯着大拇指的两颗瞳仁几乎挤到了一起,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郑成功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名工兵,但见他额头上的细汗愈沁愈多,心里也不由得替他着急。他万没有料到赵明州敢于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兵,可赵明州却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这可是宋应星最得意的弟子。 宋应星是谁,郑成功不知道,更遑论他的弟子了。 可因着对赵明州足够的信任,他并没有据理力争,而是听之任之地遵从了对方的安排。他倒是要看看,没有正经打过水战的赵明州,到底能不能一战成名。或者说,他在心中也有着隐隐的期待,在这场赣州之战中,自己与赵明州到底谁能更胜一筹。 正想着,突然,那名工兵倏地扬起了右手——“停!距离木浮城,已达到极限安全距离!” “船队止步!”赵明州立刻下达了总命令。 如臂使指,原本逆流而上急速前进的船队迅速减缓了速度,整齐地停泊在江面上,与不远处的木浮城遥遥相望。 一旁的罗明受施施然伸了个懒腰:“该老子上场了。” “记住了,别冒进,别贪功,安全第一。”赵明州叮嘱道。“若是违背一条,桐君替我收拾你。” 听到桐君的名字,罗明受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唇上的小胡子微微上扬,让他与生俱来的痞气都收敛了不少。 “遵命!”他老老实实应了,“将军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赵明州冲罗明受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别说一个,就是两个我都想好了。” 罗明受闻言朗声大笑,志得意满地向甲板走去。 甲板上整齐地站着数十名精壮男子,皆赤膊短打,腰间别两柄形似铁钳的古怪器械,钳口锯齿密布,寒光摄人。罗明受环视一圈,往日嬉皮笑脸的促狭从眸中敛去,尽是肃重。 “海寇兄弟们,报仇雪恨的日子到了!” 海寇们轰然应和,声势如雷。 罗明受也穿戴好自己的装备,同海寇们站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鼓噪的心神,静待赵明州的指令。 而恰在此时,最近的木浮城突然暴起一团红光,数颗燃烧的火球将湿润的空气烧灼出有形的轨迹,破空而来! *** 多铎裹着黑色的大氅凭栏而望,脸上露出隐隐的笑意。 他最近似乎格外怕冷,明明是春寒料峭,却是比寒冬腊月更让他觉得苦寒难耐。可这种不适感,很快就被接连不断的炮声冲散了。他极目远望,想要看清浓重的烟雾遮盖下,赵明州所在的指挥船的惨状,可不知为什么,那烟雾却久久不散。 他紧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丝讥笑,赵明州还是聪明的,她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无知无畏地撞上潜藏在水下的滚江龙,而是停在了滚江龙所在的水域前方,止步不前了。也许,是因为那种对于危险天生的预知,让她躲开了滚江龙的陷阱,可那又如何,只要她还想要攻打赣州,这条由赣江天然形成的护城河,便是她无可逾越的天堑。 最前方的孔有德仍旧在指挥木浮城向船队倾泻着炮火,那熊熊火舌自每一个木浮城的射孔中喷涌而出,让冻得直打寒噤的多铎也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暖。他裹紧了大氅,将半个身子朝前探出,极目远眺。 在炮火吞吐的间隙里,他隐约听到一阵急似一阵的鼓声。 面对这般压制性的火力,明州军还在擂鼓向前吗? 那和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多铎蹙了蹙眉,这种行为并不符合赵明州的作风。虽然赵明州本人悍不畏死,可她相当顾惜手中的兵力,从未选择过“垫人惨胜”的打法。 不像孔有德,那火炮像不要钱似的放个不停,生怕多铎借孔四贞一事开罪于他。多铎心头升起一阵烦躁,挥了挥手,对身旁的传令兵道:“让定南王停火,本王倒要看看那赵明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传令兵依言告退,不多时轰鸣不断的木浮城便沉寂下来,只余城中残烟杳杳,很快便被江风吹散了。 可明州军那边的战鼓却没有停,甚至愈发激烈,而船队在隐在浓烟之下,看不清形貌。 多铎的眉头虬结在一起,颧骨现出不正常的燥热的红。 江面之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残破的碎片和受创的尸体,也就是说,刚刚那一番惊天动地的火力倾泻,并没有造成明州军的伤亡,甚至连一艘船都没有击毁。不仅如此,当木浮城的烟尘都已经飘散殆尽时,明州军的船队依旧浓烟滚滚,就仿佛—— 仿佛这片浓烟,是明州军有意为之! 有诈! 多铎感到咽喉深处传来一阵让人抓心挠肝的痒,迎着江风他剧烈咳嗽起来,还不忘对传令兵怒吼:“咳咳咳——让孔有德——咳咳——派人去探探虚实!快去!” 就像多铎猜度赵明州那般,他们俩人都有着天生的对于危险的预知,这是身经百战后磨砺而成的如同狼的直觉。狼群之间的较量,往往是头狼策略的对抗,而多铎这匹头狼,明显是慢了。 而此时被他唾骂痛恨的对象——赵明州,正叼着匕首,屏息潜于水下,向着木浮城的方向摸去。她的身后,无数灵活潜泳的身影宛如这赣江中的游鱼,形成一道沉默的防线,连接着船队与前方的木浮城。 这时,赵明州的头顶突然传来沉闷撞击,她迅速地向旁边一撞,带着身边的李攀向侧方窜了出去。 一枚怒吼着的火球倏地在水面上炸响,密集的弹丸噼里啪啦若炒豆子一般,将江水搅成沸腾漩涡。 赵明州和李攀对视一眼,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紧随的人影瞬时化整为零,消失在茫茫江水之中。 第163章 多铎之死(六)只是今日,受难者变成…… 多铎终于察觉到了自己重大的失误,迅速调转木浮城的炮口,对准水下拼命射击。可惜,想要在没有目标的江水中击中灵活的游鱼,实在是比登天还难,更何况还是一群不会水的清军。 多铎的整个身子几乎要从栏杆上探出去,身后的亲卫惊得一身冷汗,一叠声地喊着让贝勒爷顾惜己身。可是此刻的多铎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看了这么久,看到水面的浮波都已起了重影,却依旧没有看到一具明州军的尸身。 而明州军船队停泊处的浓烟终于消散了些许,影影绰绰的,无数龟船岿然静立,如山如峦。而这种极具压迫感的沉默让多铎心头的燥热达到了顶峰。 他猛地击向身前的栏杆,只听“咔嚓”一声,如成人手臂粗细的木栏竟然应声折断。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击中,为什么!”多 铎怒睁着赤红的眼睛,迷茫而狂乱地原地转了一圈,仿佛那个让他恨不得拆其骨食其肉的赵明州就在他的五步之内一般。 周遭的亲卫早就习惯了多铎的喜怒无常,此时也不敢上前拦阻,皆垂首簌簌,不发一言,生怕多铎杀人的眸光盯到自己身上。 “孔有德……孔有德他到底在干什么!” 盛怒之下,多铎发现了更为调诡的景象——最前面的两座木浮城竟然不声不响地哑火了。两座巨大的人造浮岛仿佛被人点了定身穴,无论传令兵如何通传,木浮城依旧是纹丝不动。紧接着,就是第三座,第四座 远处的明州军船队悄然无声,近处的木浮城也一片死寂,明明是上万大军的对垒,却陡然之间没了动静,这如何不让人后背发凉? 多铎头壳一炸,只觉全身的热血都挤到了薄薄的面皮儿下,翻涌滚动,寻找着一切可能的出口妄图喷薄而出。多铎奇痒难忍,狠狠地在脸上抓蹭了两把,青白的面庞上指痕俨然,极是骇人。 下一瞬,一阵让人牙酸的崩裂声响起,继而便是连绵如闷雷的巨响层叠不休,多铎扑到摇摇欲坠的栏杆边,瞳孔骤缩。 那让他引以为傲的精妙设计,那彰显着清军实力的人造浮岛,那如同山岛竦峙的木浮城,就在他的面前轰然侧翻,激起数丈白浪! 没有惨呼声,没有逃窜的人影,只有那一座座不断下沉的木浮城,组成多铎猩红的双眼里壮丽的画卷。 他一向酷爱一边倒的屠戮,厌恶蝼蚁垂死的挣扎,正如扬州城那日如血的残阳,将每一个死不瞑目的尸身镀上煊丽的金光,数十座木浮城轰毁垮塌的瞬间亦是绝美异常。只是今日,受难者变成了他自己。 在那不断响起的轰鸣声里,多铎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他强定心神,转身沙哑道:“传令……传令定南王,后撤,把剩余的士兵都——” 话音未落,一道银芒擦着多铎的脸颊疾掠而过,咬掉了他拇指大小的一块皮肉,身后的传令兵却僵立如木偶——一支弩箭穿透咽喉,箭尾翎羽犹在微颤。 “保护王爷!” 镶白旗旗主的亲卫最是英勇果敢,他们合身扑上将多铎掩在身下,迅速向着内城撤退。清军不擅水战,木浮城一毁,在赣江之上他们便再无反抗之力,唯有固守赣州,方为上策。这一点多铎的亲卫兵知道,多铎自然也知道。在亲兵的簇拥与掩护下,在盔甲与手臂构成的盾牌后,隐隐露出多铎迷茫而悲怆的眼睛。 他又一次,败了吗? *** 顺着那次第沉没的木浮城向南,停泊在炮火安全距离外的指挥船上,数个湿漉漉的人影正在寒风中对峙。 “开战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赵明州难得发了火,刺骨的江水化作浑圆的珍珠顺着发丝滚落下来。 罗明受表情颇有些憋屈,脊背却是挺得笔直:“别冒进,别贪功,安全第一。” “你知道啊?我还以为咱们罗大将军聋了!”赵明州狠狠瞪了罗明受一眼,“我还说了什么?” 罗明受抿了一下嘴,心虚地小声嘟囔:“若是违背一条……” “然后呢!”赵明州的目光追着他,让罗明受的脑袋几乎要埋到胸前湿透的衣襟里。 “桐君替你收拾我……” “大点儿声!拿出你公然违抗军令的魄力来!” “若是违背一条,桐君替你收拾我!”罗明受闭着眼睛大声道。 “好!”赵明州咬紧了后槽牙,一字一顿道:“副将罗明受,公然违抗军令,擅自突入敌阵,破坏军事布局,今日撤换罗明受副将一职,由甘辉暂代!” 罗明受震惊地抬起头,但只是和赵明州的眸光一碰,便认命地垂下了脑袋。他跟了赵明州这么久,早就摸清了对方的脾气秉性,知道今日的惩罚已经是给足了自家老婆面子,否则一顿军棍是免不了的。 毕竟当年赵明州一怒之下刺死了谢三宾,也是军法自处,他罗明受又有什么资格免俗。 “末将遵命!”他老老实实地认了罪,偷眼观瞧赵明州的表情。 最开始的一腔孤勇早已烟消云散,想到那支弩箭不仅没有射穿多铎的喉咙,反而给自己换来这般后果,说不懊恼是假的。再加上,罗明受深知自己此番着实惹怒了明州,变相地开罪了自己即将临盆的老婆,实在是叫苦不迭。 赵明州的嘴角绷得紧紧的,锋利如刀,一丁点儿转圜的余地也没有。江上的冷风一吹,带走了罗明受身上仅存的热气儿,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完了,明州阿姊真生气了,罗明受心中哀叹。 赵明州也不再搭理他,在一帮亲兵的簇拥下转身便走,独留他一人呆立在甲板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罗明受想要回船舱看自家媳妇,可看明州离去的方向,也是直奔桐君的船舱去了。自己若是进去添乱,只怕又要记一大过。他也不敢回自己的龟船,回去了要怎么解释呢,明明打了大胜仗,却反倒被撤了职,这可比一败涂地还要丢脸。 他狠狠地捻着自己的小胡子,到最后气得直揪,愣是想不出自己合适的去处。 “再揪可就没了——”风中传来一声促狭的笑意,罗明受赶紧抬头,只见齐白岳抱着一卷袍子走了过来,不等他回应,就劈头盖脸地将袍子罩在他身上。 罗明受心头一暖,在这“众叛亲离”的当口儿差点掉下泪来。 “齐小将……”他刚颤抖着喊了一声,齐白岳赶紧一挥手,正色道:“阿姊派我来是有任务的,可容不得你拉关系。” 他不容分说,将一个收拢整齐的纸卷塞到罗明受的手里:“你瞧仔细了,阿姊答应你的事可是做到了。” 罗明受吸了一下鼻子,拉开那小小的纸卷,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名字:罗百战,罗千胜。 罗明受龇牙咧嘴地笑出声来。 第164章 多铎之死(七)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 赣江之围首战大胜,明州军全体皆是喜气洋洋,远道而来的郑成功着实见识了赵明州水战的实力。 这一场仗打得可谓酣畅淋漓,面对清军提前布设的陷阱滚江龙,由罗明受带领的海寇队伍率先出马,是为水下的探路先锋。他们腰间所别的古怪器械名叫“断龙钳”,将现代的铁钳与锯齿合二为一,专为连接滚江龙的铁索而生。他们借着船队吸引炮火的当儿,潜入江水之中,将挡路的滚江龙尽数钳断。 接下来,便是赵明州率领的逃人队伍。她们灵活敏捷,最擅于暗杀阻截。体型巨大,火力迅猛的木浮城看着骇人,实则正面无懈可击,背面却全是漏洞,只要明州军能躲开正面的炮火,从侧面潜入城中,木浮城的花架子便不攻自破了。 而在这一切进行的过程中,船队不断燃灼烟筒,制造出浓烟滚滚的假象,将两支提前出发的队伍尽皆笼罩在浓烟的庇护之中。 “可是——”正在听赵明州解读的郑成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赵将军既然有断龙钳这般法宝,为何不直接毁掉木浮城水下的横梁,反而要先行潜入城中,偷袭城中士兵,再行毁城呢?这样岂不是画蛇添足?” 赵明州呲牙一笑,桐君生了个小丫头,继承了“罗百战”的名字,她心情大好,解释起来也愈发详尽耐心:“国姓爷,您想,这木浮城里可不仅有士兵这么简单,它还囤积有大量的武器弹药。一旦沾了水,这些宝贝可就全完了,所以我们只能画蛇添足,先行入城,把这些弹药有一个算一个都尽快运走,才舍得把木浮城沉了呀!”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不知为什么,郑成功只觉赵明州这番话几乎是唱出来的。 “原来如此。”郑成功叹服,继而又蹙起眉头,有些狐疑地看向赵明州,“可是,据我所知,这断龙钳花费甚巨,打造起来颇为麻烦,赵将军难道有未卜先知之能,早就猜到了那多铎会用此二计,而提前 做了准备?” 赵明州的脸上浮起一种复杂的神采,看得郑成功颇有些莫名其妙。郑成功不理解,明州心里却是清楚得紧,因为她所有的“未卜先知”,都是踩在面前这位国姓爷的肩膀上才得来的。 真正的南明历史线中,郑成功于1659年起兵十余万北伐,与清军在瓜洲大战,清军便如今日这般严阵以待,布设了滚江龙和木浮城。郑成功挑选了数十名善泅者,趁着夜色以巨斧砍断滚江龙;又遣巨舰十余艘,顶着炮火,火烧木浮城,仅仅一天便攻取了瓜洲。 而赵明州这次赣江大捷,几乎是照搬照抄了国姓爷的成功经验,再加上般般提出的“断龙钳”设想,这才以最少的死伤换取了最大的效益。 明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这都是因为国姓爷您的帮忙。” “本藩?”郑成功浓眉一挑。 “是啊!就是你说的嘛,不打无准备之仗,我……我就多准备准备,就把这断龙钳准备出来了,诶!谁想到今天就用上了!” 赵明州有的没的瞎扯一通,推说要去看看桐君和干女儿,忙不迭地逃了,徒留下郑成功蹙眉深思:“不打无准备之仗……我说过吗?” *** 是夜,圆月如盘,高挂中天。 因为白日里的赣江大捷,明州军取得了完整的“制江权”,使得赣州城外的天然护城河已形同虚设,等于在攻城的进度上向前跨越了一大步。更可喜的是,此次大捷伤亡率极小,还缴获了堆积如山的弹药武器。这些弹药武器虽不比明州军的先进,但只需经过日本匠人森田直岛略作改良,就可以直接投入战场,可以说大大减轻了战备耗损。 再加上明州军副将桐君在同一日喜得贵女,更是让全军喜上眉梢,士气高昂。赵明州难得松了口,允准大家在攻城前一日略作休整,吃一顿大餐。 道长纪春山在军营的宴席上寻了一圈儿,都没有找到赵明州,最后在亲卫兵的指点下,于贡水与章水的交汇处,寻到了他想找的人。 明亮的月色将波光晕得格外轻柔,仿佛白日里的大战未曾发生过一般。赵明州挽着袖子,同一群女兵舀取着江流最湍急处的活水,一旁的马车上已经汲取了满满四大缸了,可她们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纪春山抱着臂望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加入了忙碌的行列。 “真有你的……”纪春山一边拉扯着绳索,一边没好气道,“每次找你就没闲着的时候……害得贫道也得跟着忙活。” 赵明州扶着腰直起身子喘了口气,凝望着远处热闹的军营:“我多干点儿,他们就能安心多吃点儿。倒是你纪道长——”她笑着冲纪春山挑了挑眉,“嘴里不情不愿,身体倒是诚实啊!” 纪春山刚欲反驳,就听见身旁的小女兵已经笑作一团,登时没好气儿道:“笑笑笑,小心你们将军让你们吃瓜落!” 一名小女兵看着纪春山长得清秀,自是不怕,梗着脖子回嘴道:“道长也小心我们将军请你吃乌龟肉!” “诶!?”纪春山自诩大明国师,平日里就是王公贵族都对他以礼相待,今日倒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兵调笑,说出去成何体统。 “赵将军!”纪春山气得转头去寻赵明州,却见女子正仰头大笑,那张狂的气势,似乎一张口就能吞下那天上的月亮,纪春山本就虚伪的怒火瞬时便消了。 ——多大人了,还是这般德行。 已经松开的绳索又一次挽回到胳膊上,纪春山摆出一副“本道长不与尔等计较”的架势,冷声道:“有那笑的功夫,活儿早干完了。圣上正寻你呢,抓紧去吧!” 闻言,赵明州揉了揉笑得沁出泪来的眼睛:“那我这——” “贫道替你了。” 赵明州闻言,赶紧一拱手:“那就有劳道长了。” 仙风道骨的白发仙长迎风而立,正准备肃重颔首,却不料赵明州与小女兵的嬉笑之语再一次传入耳际。 “我走了,可别把他又欺负急了哈!” “赵明州!”纪春山怒目而视,对方却早已一溜烟跑远了。 第165章 多铎之死(八)谢谢你,朱由榔………… 赵明州一路脚步轻快地往朱由榔所在的军帐中赶,及至帐口,才想起来自己还高高地挽着袖口和裤脚,又在帐外整理了一阵儿,方才通传一声,掀帘而入。 一个帝王的营帐外,只有一位负责通传的士兵,这在任何一个封建专制的时代都是不可想象的。身为现代人的赵明州并没有意识到,可身为帝王的朱由榔却是能够感知的。 哪怕身在大西军的囹圄之中,围着他打转的下人都没有今时今日这般稀少,可他却乐得如此。尤其是当赵明州走进帐中,昏黄的烛光打在她饱经风霜的侧脸上,朱由榔便更为庆幸,自己身边只有一个小德子侍候了。 “赵将军!”小德子热情地和赵明州打招呼,朱由榔也想起身,却被对面的画师制止了。 “圣上……还请圣上稍待。” 闻言,朱由榔前倾的身子不得已又坐正了,只是眸子凝在赵明州身上,露出温柔的笑。 帐子一角的美人榻上,傻春发出惊天动地的鼾声,身上还裹着朱由榔的大氅。小德子搬来一个扶手椅,紧挨着朱由榔身旁放下。 “赵将军,您坐!” 赵明州扫量了一圈,见对面的画师正奋笔疾书,心里也明白了大概,笑了出来:“早知道我穿体面点儿。” 嘴里这么说着,她还是依言坐在朱由榔身旁。别在腰间的白虹刀有些硌人,她便从腰间卸下,将白虹刀大咧咧地搁在膝头。 赵明州也是累了,一屁股坐下来毫不收劲儿,周身漾起一蓬微尘,将身边的朱由榔也笼了进去。那些在烛光中飘飘荡荡的尘土里,有着赣江水特有的潮湿气和挥之不去的火药味儿,同朱由榔龙袍上的熏香混合在一起,让人闻着暖烘烘的。 朱由榔微微一笑:“赵将军无论穿什么都……威风凛凛。” 这边厢二人聊得有来有回,那边厢画师却是愁得直嘬牙花子。他自问见多识广,可实在是没画过这般画像。圣上与武将平起平坐不说,武将膝头还放着一把利器,这……这不合规制啊…… 可圣上没开口,他也不敢说什么,小声嘟囔了一句:“圣上,这刀……也画吗?” 朱由榔和颜悦色地颔首道:“自然,要把赵将军分毫不差地画下来。” 画师心头无奈,但也只得依言挥毫。雪白的宣纸上,逐渐晕染出二人面容。男子眉目如画,唇角含笑,身子不自觉地向女子一旁倾斜。放在膝头的双手微微收拢,指尖陷入明黄色的下裳里。女子颜色平庸,双眸却是明亮灵动,下颌抬起,自有睥睨天下之豪气。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一手撑膝,一手按在长刀之上,似乎下一瞬就要奔赴战场。 赵明州用余光瞟了一眼朱由榔,男子弯着眉眼,似乎很是开心。忙活了一整日,赵明州已经很累了,可是她不想扫朱由榔的兴,把屁股默默地往椅子后蹭了蹭,靠着椅背减轻腰部的酸痛。 她自认为动作幅度很小,可 还是被朱由榔察觉到了。 朱由榔迅速站起身,动作快得让画师都没来得及拦阻。他走到傻春酣睡的美人榻前,一手扶住傻春的头,一手轻轻抽出一个软垫。整个过程轻缓平和,傻春只知呼呼大睡,一丁儿都没有感知到。等到傻春的脑袋又躺回榻上,唇角的涎水方才滑了下来,在榻上积起一圈粘稠的水洼。 朱由榔抱着软垫,走到赵明州身边,微微倾身,将其塞到赵明州腰部与椅背之间的空隙处。 “辛苦将军了。”朱由榔轻声道。“还请将军再忍耐片刻。” 军帐中的烛火被朱由榔伏过来的身子遮住,形成一片充满安全感的阴影。从明州抬头仰视的角度,正好能看见朱由榔白皙流畅的下颌,以及修长脖颈上一颗不易察觉的小痣。赵明州咽了一口唾沫,脸腾地烧了起来,最后一丝困意骤然消散。 与赵明州同样反应的,还有正在挥毫泼墨的画师。他怔愣地看着那位传言中的中兴之主,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同样大名鼎鼎的永历朝第一勇士,仿佛对方是一丛易碎的雪绒花。画师擎着毛笔,嘴巴无意识地大张着,和打鼾的傻春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爱卿——爱卿?” 画师缓过神来,就看见朱由榔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还请继续吧。” “遵命!”画师赶紧收回自己放飞无际的思绪,将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面前的画纸上。 许是那烛光太温柔,亦或是坐在朱由榔身边让明州感受到了难得的安宁与平静,一向警觉谨慎的明州不知何时竟然睡着了。待得再睁开眼,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这无梦的一夜睡得格外酣畅。数年来,明州都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折磨着,从最开始雌雄莫辨的神明低语,到后来扬州城的浮尸百里,再到华夏一而再再而三从高高的城楼上坠落,她已然学会了用睡醒后长时间的沉默,来对抗梦中彻骨的寒凉。 而这一次,明州的脸上竟然带着笑。 帐外传来明州军操练的呼号声,同赣江奔畅的流水声、明快清脆的鸟叫声混合在一处,让人不由得神清气爽。明州施施然伸了个懒腰,正欲起身,却发现榻边还趴着一个人。 男子的半张脸埋在隆起的锦被之下,只露出狭长的睫毛和紧闭的眼睛,一道光束透过营帐的天棚照射进来,正明晃晃地投在他的颧骨上,让那寸缕的肌肤几乎透明,美丽得让人心惊。他把床榻让给了疲惫已极的赵明州,自己则趴伏在床沿的一角,将自己缩成一团。 赵明州目不转睛地凝着他的侧脸,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双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她说不清,那种莫名的心疼究竟是因为般般,还是因为朱由榔,亦或者两者皆有。可她不得不承认的是,朱由榔早已不仅仅是她与般般操纵的傀儡,而是真真切切,能带给她们“家”一般感觉的人了。午夜梦回,她甚至真的会思考朱由榔曾经给出的承诺——若这个天下成为了她想要成为的样子,人们过上了像她向往的那样自由的生活,如果那个时候,他愿意交出王权,让这个天下再也不需要有皇帝,她是否真的愿意与他同行…… 而这个答案,也许,竟然,甚至是愿意…… 明州又长又轻的叹了口气,呼出的温热气体吹动朱由榔散碎的发丝,让他在睡梦中微微蹙起了眉。他没有醒,只是更用力地将自己缩了起来,似乎生怕挤到床榻上的明州。 “啪嗒”,一卷画轴从他的怀里滑落,掉在床榻前的地面上。 明州随手捡起,想来是昨夜的画像,便好奇地展开画卷。 赵明州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只见那本该只有两个人的画像上,赫然出现了第三个人的身影。十一岁的少女站在赵明州和朱由榔的身后,歪着脑袋轻轻靠向姐姐的头盔,另一只手亲昵地搭在男子的右肩之上。那少女的样子,和自己印象中的般般,一模一样。 三个人都笑得灿烂,就仿佛他们一直就这样在一起一般。 赵明州急促地吸了两口气,强压下鼻腔中的酸涩,轻而又轻地叹出一句:“谢谢你,朱由榔……” 第166章 多铎之死(九)人抬出来的时候,身上…… 数日后,天降大雨,整个赣州城顿成一片泽国。墨蓝色的苍穹之上,天河倒灌,位于赣州城东南隅的文庙孤峙于洪流之中,如同汪洋中的浮岛。两侧庑廊的瓦当不断垂下水帘,将无数忙碌奔走的宫人笼罩在朦胧的雨幕之后,期间隐隐传来宫人压低声音的私语声。 “看这情形,贝勒爷怕是……怕是不大行了吧?” “嘘——千万仔细着,若让旁人听着可小心你的舌头!” “我听说,前一日,贝勒爷房中死了个婢子呢!” “可不是,死状可惨了,人抬出来的时候,身上都是青紫的,全是掐啊挠的痕迹。” “嘶——你别吓我啊!” “我吓你作甚,我亲眼看见的!” 后殿飞檐下的铁马在狂风中叮咚作响,其声穿雨破雾,与殿中隐约传来的嘶吼声遥相呼应。 多铎已有数日高烧不退,持续的高热将他本就绷紧的神经磋磨得愈发敏感脆弱,直至疯癫。幻觉与幻听轮番上演,让他无数次将身边伺候的婢女认成他深恶痛绝的赵明州。而前一日惨死的宫人,也正是来源于此。 关于赣州城的一干军务尽皆转交给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可多铎依旧不肯放下他可笑的执念,要求孔有德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到他的病床前,汇报前线的消息。 “禀王爷,目前我军和明军还在涌金门焦灼。天降大雨,明军的云梯难以搭上城墙,大部分火铳也已受损。地面泥泞,明军攻势减缓,目前尚无法对赣州城门造成实质性威胁。”孔有德跪在地上,一板一眼地汇报着战况。 他始终垂着头,不敢看多铎此时面目全非的脸孔。可即便闭目塞听,他依旧能够闻见那扑鼻而来的,自每一个疮孔流泻而出的,和着浓水与血水的腐败之气。他竭尽全力屏住呼吸。 重重幔帐后,发出一声嘶哑的惨笑:“火铳受损……哈哈哈哈哈哈……她赵明州的火铳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随着那支离破碎的笑声,更多令人作呕的气味儿透过幔帐的纱帘弥漫而出,让孔有德下意识地干呕了一下。他攥紧衣服下摆,将泛上喉咙的酸水强压下去。 明州军的火铳的确是被这滂沱大雨浇熄了,让城墙上的清军获得难得的喘息之机。可大雨中明州军前赴后继,悍不畏死的气势,依旧给清军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每一个死守城墙的清军都知道,这场大雨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一旦大雨止息,甚至是雨势减缓,都会让他们的防守顷刻间土崩瓦解。可孔有德明了,这些话自己不能对多铎讲,他唯有企盼于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下得久些,再久些。 多铎并不清楚此时孔有德心中的盘算,他只是沉湎于自己创造的幻梦之中,嘶哑着嗓子呶呶不休道:“既然他们攻不进来,我们何不趁着大雨打出去!赵明州,无非仗着红夷人的利器,还有……还有郑氏的海船罢了,若非如此,她只敢和那小皇帝龟缩在肇庆城里,装一装明军贤臣,摆一摆大明的官架子!”他干瘪地笑了两声,如同老鸨的夜啸,“来人,本王又有了气力,拿盔甲来!” 殿内的婢子和宫人们惊恐地对望了一眼,没有人敢应声,只得求救般看向孔有德。孔有德心中暗叹,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此时的僵局。多铎本就病入膏肓,若此时让他披甲上阵,且不说他能不能真的冲锋杀敌,恐怕只是穿上厚重的盔甲就能够要了他半条命。可若不应他…… 一双枯瘦如柴的手臂倏地伸出幔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扯住了孔有德的领口,拉扯着他半个身子都摔入幔帐之中。他看到了那张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脸,俩人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 “为什么还不拿盔甲来,你是觉得……本王不行了吗!”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多铎的双目深陷,眼窝周围布满了青黑色的瘀痕,皮肤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无数痘疮一个叠一个炸开在那张可怖的脸上,如同被炮弹肆虐过的土地。 “贝勒爷……末将不敢!”孔有德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拼尽全力屏住鼻息,“只是……只是大雨倾盆,城外泥泞不堪,此时出战恐对我军不利!” 多铎的五指依旧紧紧箍在孔有德的领口之上,越来越紧,力道大得几乎让他窒息。 “不利?天道是站在本王这一边的!这场大雨就是催征的战鼓,只待本王亲手斩下她的头颅!” 殿内的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动。孔有德知道,若再不阻止,多铎恐怕真的会不 顾一切地冲出殿去,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一名浑身湿透的传令兵冲进殿内,单膝跪地,声音急促而慌乱,“禀贝勒爷,明军……明军从西津门突入,城内守军抵挡不住,请求增援!” “什么?!”多铎猛地坐起身,床上挂着的幔帐被他疯狂地撕扯出一个巨大的裂口,“西津门?他们怎么可能从西津门突入!” 孔有德心中一沉,西津门靠近章江渡口,本是清军防守最为严密之处。而连日大雨,使得江水暴涨,本就湍急的护城河漫出堤岸,让明州军根本下手,是以大部分镇守西津门的清军被调拨至明州军攻势最猛烈的涌金门。 可明州军是如何突破漫灌的洪水,攻入西津门的呢? “贝勒爷,末将请命率军增援西津门!”孔有德立刻抱拳请命,试图借此转移多铎的注意力。 多铎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喃喃自语:“赵明州……赵明州……她竟然攻进来了……”本就惶惑疯癫的眼神愈发狂热,他猛地推开身边妄图搀扶他的宫人,踉跄着向殿外走去,“来人!备马!本王要亲自迎战……永历妖女!” 多铎的嗓音如同生锈的钢锯,在孔有德的脑海中不断拉扯磋磨,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拦阻。可还不待他发出声音,就被多铎一把推开。多铎的力气大得惊人,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竟将孔有德推得倒退数步。 “滚开!谁敢拦我,杀无赦!”多铎已经冲出了殿外,在幕天席地的雨帘中单薄得如同即将折断残荷,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 孔有德知道,多铎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这场大雨不仅困住了明军,也即将把清军逼入绝境。他咬了咬牙,转身对殿内的宫人喝道:“快去通知和硕郑亲王,请他速来主持大局!” 待他再次回头,发现多铎已经颤颤巍巍地翻身上马,手中握着一柄长刀,刀锋在雨中闪烁着寒光。 “贝勒爷!”孔有德大喊,声音却被雷声淹没。 多铎充耳不闻,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朝着西津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67章 多铎之死(十)阿姊,有我在,这事儿…… 一个时辰以前,涌金门。 铅云压城,暴雨倾盆,将战场浇成一片混沌。涌金门城头的清军箭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箭矢裹着水汽呼啸而下,钉入泥地的瞬间溅起浑浊的血花。明州军的火铳早已哑火,士兵们弃了长铳,以盾牌结阵,顶着箭雨向城墙推进。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步都似在沼泽中挣扎。 无论是城楼之上誓死守城的清军,还是城墙之下舍命向前的明州军,每一个人都被雨水浸透,在初春的冷风中打着寒噤,立在阵前的赵明州也不例外。 她感觉自己已经处于失温的边缘,但还是不管不顾地随着大部队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三月廿八,她们必须在今日攻下赣州城,砍下多铎的头颅。 “将军,云梯全被砸断了!”李攀抹去脸上的血水,嘶声喊道。 赵明州凝望城墙——清军将滚木礌石浸了火油,即便大雨如注,仍能借重力砸碎云梯。负责此次守城任务的是大名鼎鼎的三姓家奴吴三桂,不得不说,他的名垂青史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背叛,至少这场攻城战打得比之孔有德那次,要艰难得多。 赵明州紧盯着那片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城墙,突然目光一凛,注意到城墙西南角因雨水冲刷露出一截朽木。 她眼睛一亮,挥刀直指:“集中兵力攻西南角!拿断龙钳来!” 断龙钳的制作工艺在这个年代极为复杂,仅成型数十把。随着赵明州的一声令下,数十名肩抗断龙钳的明州军便集结到她的身边。 赵明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即便战事焦灼至此,她的脸上依旧有着令所有人都安心的平静与自信。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压过一阵紧似一阵的滚雷声:“诸位兄弟姊妹,赣州城难破,但并非不可破,今时今日,便是我们为身后的百姓赴汤蹈火之时!” “跟我一起,用断龙钳把西南角的城墙凿开!” 李攀紧抿着嘴唇,咬紧牙关。一军之将以身涉险是战场上的大忌,这一点作为明州军的副将她再清楚不过。可赵明州的为将之道却偏偏是站得最往前,冲得最无惧,方才得了悍不畏死的“美名”。她比谁都知道,劝不住她。可是…… 正在李攀焦心的当口儿,一道如同豹子般矫捷的身影猛地冲了过来,往背向众人的赵明州身上轻轻一撞,再接一个前滚,明州背在身后的断龙钳就被那人抱在了怀里。一套动作下来,利落干脆,迅捷非常,饶是赵明州都没来得及反应。 那人回转过头,冲着赵明州展颜而笑。雨水顺着轮廓俊逸的眉骨砸进眼底,少年微扬的眼角褪去了青涩,竟是多了些明州不熟悉的动容。 “阿姊,有我在,这事儿还轮不到你,”齐白岳将目光从赵明州惊愕的脸上移开,高举手臂,“大家随我冲!” 众人轰然应和,少年不待欢呼声落下,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向城墙。赵明州只见清军的箭矢追着他的背影钉入城下的泥淖之中,少年在疾奔中猛地伏身,便消失在漫天的雨幕中看不真切了。 “齐白岳!”赵明州的心头一颤,胳膊却已经被李攀紧紧箍住。 “将军,大局要紧!” 赵明州双眉紧蹙,死死盯着齐白岳身影消失的方向。然而,那里除了铺天盖地的雨水之外,再也没有了少年义无反顾的背影。 突然,被雨水模糊了轮廓的地平线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 起初,那声音混杂在雷声中,难以分辨。但随着震动愈发清晰,赵明州只觉自己脚下的大地都在有节奏地颤抖,连城墙上隐约可见的火光都开始诡异地朝东南方倾斜。 李攀松了紧抓着赵明州的手,和对方一同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是……地龙翻身了吗?” 回答她的是一片由远及近威压而来的山脉。它们蹈雨踏浪而来,撞碎混沌的水雾,层层叠叠,连绵不断的青灰色山峦,以不容阻挡之势,直逼赣州城! 那是—— 赵明州紧蹙成川字的眉头逐渐舒展,微微眯起的眼睛在看清那片山峦真身的瞬间,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他们来了——他们真的来了!”赵明州喃喃着,声音里有着掩藏不住的笑意。 那并不是移动的山脉,那是自遥远的云南跋涉千里而来的象群! 每一只巨象皆身披铁甲,在雨水的冲刷下若上古凶兽的鳞片般灼灼生光。赵明州一眼就看清了那端坐在头象背上的瘦小身影,她长高了些许,一身青色的盔甲几乎和身下的巨象融为一体。她的面容依旧稚嫩,同画像中的般般一模一样。 “曹岁!”明州喊出了她的名字。 端坐于象首的少女眸光晃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开合,似乎想念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称呼,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抱拳回礼:“赵将军,别来无恙。” 赵明州激赏地上下打量了曹岁一眼,方开口道:“曹岁,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你为曹小将军了,感激的话容后再说 ,咱们今日天黑之前,必须要攻破涌金门,让大军进城!” “你能做到吗?”赵明州目光坦荡地看着曹岁。 ——今日我李定国与赵将军约定,绝不相互攻讦,需当一致对外。 昔日与李定国之约,言犹在耳,而在此北伐的关键时机,李定国一诺千金,送来了大西军攻无不克的象兵。今日,就是他们一展身手的时候了。 象首上的曹岁微扬嘴角,目光透过雨帘,望向轮廓模糊的赣州城:“天黑之前?一个时辰即可。” 曹岁挥舞象鞭,正欲向队伍发号施令,却闻听赵明州道—— “等一下!” 曹岁垂首,只见立在地上的女将眸光斗转,莹然生辉,那是她所熟悉的狐狸般地狡黠。 涌金门,乃是明军与清军相互攻讦最为焦灼之处,清军投放了大量的兵力于此,与明州军呈现拉锯之态。若是将象兵尽数压上,也许的确能够像曹岁所说的那般,在一个时辰左右拿下涌金门,但定然会有所损伤。可如果趁着涌金门拉锯之时,调集象兵去被洪水漫灌的西津门……清军自作聪明地认为无人能在洪水之中攻上城楼,便撤走了绝大部分兵力。人,的确是无法在水中攻城,可偏偏,咱们有象啊! 笑容漫上赵明州的嘴角,她果断下令:“不要攻涌金门,去西面,去西津门!” 第168章 多铎之死(十一)赵将军,可敢与我一…… 齐白岳的嘴里尽是泥土与铁锈混杂的味道,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只觉肺部被潮湿的气体骤然撑开,神魂似乎又回到了几近麻木的躯体内。他的身上还趴伏着一个人,那是一个有些面熟的女兵,在滚石砸落到自己身上的瞬间,是她拼尽全力推开了自己,为他求得了一线生机。 齐白岳探了探她的鼻息,食指滑过她人中的上沿,冷得刺骨,应是没救了。 齐白岳叹了口气。 他的头很重,脑海里不断重演着和同袍们舍生忘死用断龙钳凿开城墙的景象。断龙钳的绞盘每转一圈,身后的人声越稀,清军的滚木礌石专挑扛钳的人砸,他听见血泊中有人对着他嘶吼,“小齐将军,坚持住!” 最后传进耳廓中的,是城墙轰然倒塌的声音。 他坚持住了,因为阿姊在看着呢…… 阿姊…… 齐白岳只觉自己的身上又有了暖意,他轻手轻脚挪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想要从土石形成的三角形空间中钻出来。他试了试,只要稍作动作,便会有更多的泥土随之压上,他只得再一次停了下来。 滂沱的大雨并没有要停的意思,齐白岳的整个身子泡在水里,冷得直打颤。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闷雷里,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喊杀声。他的阿姊一定还在最前线拼杀,可此刻的他却没有办法继续保护她了。 他困在这座瓮城之中,周围漂浮着的皆是同伴的尸体。 齐白岳突然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心中暗道:阿姊会不会以为我已经死了?那样的话,阿姊是不是就不会来寻我了? 被赵明州抛弃的恐惧一直是他难以克服的心疾,而此刻这种恐惧被成倍的发大,早已超越了对死亡的隐忧。 “阿姊……”齐白岳小声而虔诚地念诵着,“阿姊,别不要我……” 狭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掩住眸子里所有的不确定,却又再一声巨响后倏地抬起。 横在腰部上方的断木被不可思议的巨力掀翻,还不待齐白岳惊愕,一条灰色的大蟒便凭空出现,直卷向少年的腰部! 再被巨蟒锁住的瞬间,齐白岳已经探手向靴中,摸出了自己最后的武器——匕首。长臂挥出,却僵在了半空。 “是你?”齐白岳愣住了。 将他举到空中的并不是什么巨蟒,而是碗口粗的象鼻。 曹岁端坐于象首之上,盯着当年自己最大的敌人,展颜而笑:“正是我,抓到了偷偷哭鼻子的小齐将军。” 刚刚见到赵明州之时,曹岁心里多少还存着别扭。她骗过她,偷袭过她,真真切切地想要杀死过她,但又臣服于她,种种复杂心绪混合在一起,让她不知如何与曾经的阿姊正常交流。可面对齐白岳就不一样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对付,他又是第一个看出她算计的人,曹岁与齐白岳之间反而省去了那层窗户纸,显得更加自然畅快。 齐白岳也不负曹岁所望的狠狠瞪了她一眼,质问道:“你来作甚!又想哄骗我阿姊吗!” 曹岁讥讽地勾了勾嘴角:“我自是不想来,可惜啊,赵将军恳求我无论如何要找到你,不论生死。”曹岁在“恳求”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似乎被赵明州恳求一事是无上的光荣。可齐白岳在意却并不是这个—— “阿姊说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我吗?” 他早已忘记了被象鼻举在空中的尴尬,只是满脸笑意地重复着那四个字。曹岁回答得确定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而此时,成为两个少年人情感载体的赵明州正在赣州城的文庙中飞奔。 正如齐白岳所期待的那样,明州心中自然是记挂着他,所以在曹岁带领象兵,冲破几乎无人把守的西津门后,便被赵明州“请”回了涌金门,救出她困在城下的弟弟。可赵明州自己却已然无暇他顾,此刻她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多铎身上。 她必须要抓到他,今日,三月廿八,他必须死。 方才探马来报,多铎在孔有德和吴三桂的拱卫下,正马不停蹄地从文庙撤离。 在这帮以“逃跑”闻名的叛将指挥下,一旦多铎脱出赣州城,只怕是泥牛入海,再难找寻。即便多铎按照过去的历史线,死在了逃亡的路上,那和她赵明州亲手结果多铎性命所带来的效应,可就是天差地别了。 更何况,她曾对浰头山寨的晏七娘承诺过,要用多铎的舌头喂她的红隼呢……想及此,赵明州猛地一夹马腹,整个身子伏在马背上,像离弦的箭一般直冲出去。她的身后,李攀高擎着蚩尤旗,率领亲卫兵策马疾驰。 马蹄跃过刻有五龙浮雕的丹墀,在青砖长道上震踏出急促的脆响。被雨水浸透的旗面本该沉重垂落,却在狂奔的逆风中反常地绽开,颀长的旗面如一柄利刃,将整座文庙一分为二,宛若崇祯十七年闯王踏破京师的烽火。 只可惜,当年将朱明王室诛杀殆尽,连寻常百姓亦不放过的多铎,此时却成了被赵明州追击,落荒而逃的败军之将,天翻地覆今应是,换了人间。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铅灰色的天空,照亮了立于长街之上身影。那人手持长刀,孤身而立,面对疾驰而来的马队不闪不避,在暴雨之中若一具昂然的石塑,拦在赵明州必经的路上。 “本将乃满洲镶黄旗瓜尔佳氏鳌拜,太宗亲封‘巴图鲁’,愿与赵将军一战!”一道断喝响彻云霄,让赵明州的马速都不自觉缓了下来。 鳌拜…… 明州微微抬眸,借着那劈开天空的闪电望去,只觉面前的自称鳌拜的大将竟有几分熟悉之感。那狭长的眼眸中蕴着的古怪冰冷感,的确似曾相识。 ——放火烧山! ——狡猾的汉人…… 数年前汹涌的山火似乎烧至了眉前,只是遗憾当年并肩而行的华公子早已离世,这差点儿夺了他性命的鞑子竟然还苟延残喘于前。 赵明州冷冷一笑:“是你。” 鳌拜看着那双被雨水冲刷得分外明亮的眼睛,浓眉一扬,长刀直指:“赵将军,可敢与我一战!” 第169章 多铎之死(十二)做个选择吧,妖女!…… 鳌拜并没有和面前的女子真刀真枪较量过,但他私下里对她做过细致入微的研究。他分析了她所有的战略战术,甚至因为她学习了曾经最瞧不上的汉话,她在公开场合与清朝将领互怼的内容也能背出个七七八八。 他知道她一定会接受自己的挑战,她狂妄,无畏,打法多变,自己应该是最能吸引她的对手。只要自己敢于单枪匹马发下战书,就一定能够阻挡赵明州追击贝勒爷的脚步,他对此有着绝对的自信。 只见赵明州和身后的李攀对视了一眼,唇角一挑,露出一个毫无掩饰地讥讽的笑,吐出了一句让鳌拜瞠目结舌的话。 “一起上,干他!” 话音未落,赵明州身后的骑兵就已经按捺不住,一拥而上,十数人瞬间就将鳌拜围了起来。骑兵中女子居多,尽皆蜂腰猿臂,出手利落。饶是鳌拜勇猛无双,可是一虎抵不了群狼,他只觉眼前寒光闪现,银芒四射,无数马槊、长矛、朴刀密不透风地向他扎来,他左躲右闪,奋力还击,口中不住地喝骂。 “赵明州!你竟敢——竟敢以多欺少,岂是君子所为!” 分神骂出的一句话让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一杆马槊擦着他耳际划过,削下半片盔缨;左侧朴刀劈向小腿,逼得他连连后退;右侧长矛默契地迎向腰眼,被他反手拧断矛杆,可断茬仍扎进甲缝,鳌拜怒目圆睁,几乎咬碎后槽牙。 花斑马上的赵明州勒马止步,冷笑道:“君子?君子早就被你们杀光了!剩下的便是我们这帮女子,女子行事,何需向你这垃圾解释?” 鳌拜双瞳赤红,几乎要溢出血来:“你——” 许是他汉话尚不够精深,许是关键时刻舌头打结表达不清,许是怒火中烧再难言语,鳌拜从牙缝中憋出一个“你”字之后,就像被年糕噎住了喉咙,除了艰难地喘气声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赵明州本欲丢下他策马而去,继续追那逃窜的贝勒爷,可又突然福至心灵,在疾驰的马背上微侧过身,冲着那鳌拜高高举起右臂,竖起了中指。 “狗——杂——种!”她畅快大喊。 还在人群中挣扎的鳌拜只觉胸口一阵憋闷,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这让他深恶痛绝的三个字,这已然成为他梦魇的三个字,这临死前的黄道周不断重复的三个字,这让他贻笑大方的三个字,终究成为了鳌拜的墓志铭。能得到和侄子哲依图同样的评价,亦算是有始有终。 赵明州心情大好,伏在马背上越骑越快,她终于实现了自己微时对华夏的承诺,终于让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满人头领”,你为兔来我为狼! 唯一觉得遗憾的是,也许鳌拜至死也认为这“驱狼噬虎”之法是她的原创。其实,这依旧是赵明州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那“巨人”名唤——康熙。 又追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花斑马已经累得直喷响鼻,口嚼边也渗出了白沫,赵明州骤然勒停了马,立在被暴雨冲刷得一尘不染的青石街上。 倒不是又有什么鳌拜鳌胜的螳臂当车,当街拦路,而是她苦追了半日的多铎竟赫然出现在眼前。 长街的尽头摆放着一把太师椅,上面歪歪坐着的正是镶白旗旗主——多铎。数日未见,多铎已然判若两人,那件极有辨识度的玄狐大氅紧紧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远远一望,倒不像是手握天下兵权的贝勒爷,而似一只被逐出狼群饿脱相的老狼。无数痘疮累加在他脱垂的脸皮上,散发出濒临死亡的气息。 他的身后除了戒备森严的亲卫军外,还有一个形容巨大的铁笼。铁笼高逾两丈,笼中蜷缩着数十人,男女老少皆有。人若待宰的牲畜般挤挤挨挨堆叠在一起,每一根栏杆的间隙,都露出数张被痘疮折磨得已然扭曲的脸。 “赵氏妖女!”多铎扶着太师椅的扶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眸子亮得骇人,“见到本王如何不跪!” 赵明州冷冷地盯着多铎的脸,他的嘴角高高上扬,几乎拉扯到了太阳穴。她翻身下马,稳步向着多铎走去。 “将军!”李攀赶紧阻止,却在赵明州“噤声”的手势下偃旗息鼓。 “半截身子都进黄土了,还想着这些虚的。你也别急,等你烂在棺材里那日,自有你的子子孙孙叩头拜你。”赵明州不闪不避地迎着多铎的队伍走去,近到能看清笼中人颤抖的嘴唇和不断痉挛的手臂。 随着赵明州的步子,她身后的亲卫兵也在李攀的指挥下缓缓压上,与多铎一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多铎似乎是觉得冷,双臂紧紧拢着狐裘大氅,华美的皮毛间隐隐露出一双惨白枯瘦的手,趁着多铎脸上近乎疯狂的狞笑,让人看着心底发寒。 “妖女,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他向身后的笼子瞟了一眼,笑道:“且来看看本王为你亲自挑选的‘大礼’!” “这些贱民皆染了‘圣痘’,与本王同遭病疫,乃是他们……他们的荣幸——”他疲惫地大喘了一口气,似乎刚刚的对话已经耗尽了他仅存的气力,“妖女,你极言明州军为仁德之军,北伐乃是替天行道,本王倒要看看,这些贱民的命,你明州军救还是不救!” 闻言,笼中的百姓都涌到了笼边,无数双手从笼中探出,无望地挥动着。见此情景,赵明州身后的亲卫们个个义愤填膺,攥紧了手中兵器,只待将军一声令下,便要冲将上去,与那无耻清军拼个你死我活。 赵明州的面容却依旧是如山的平静。 “救要如何,不救又要如何。”明明是一句问句,被她说来却是无悲无喜,看不出情绪。 与赵明州相比,多铎的狂躁便愈发突显。 “若你想救,便需对本王三跪九叩,任由本王离去,本王便可饶了这笼中贱民一命。可若你不想救——” 随着多铎尾音的高扬,立在笼外的士兵长刀出鞘,刀锋碰撞在铁质的栏杆上,发出“仓朗朗”的鸣响。 “——那便让这些贱民给本王陪葬吧!” 多铎羸弱的身躯在暴雨中颤抖着,已然分不清是寒冷还是兴奋,他大张着嘴,任由雨水滚入口中,再化作沁着血丝的涎水喷溅而出。他眼中的世界化作色彩斑斓的无数零散色块,晕染融合,难分南北西东。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想到赵明州即将面临的窘境,他即将燃尽的心火仿佛当头浇下一瓢烈油,又轰地爆燃起来。 “做个选择吧,妖女!” 第170章 多铎之死(十三)镶白旗旗主巧言令色…… 即便被蚀骨的高热折磨着,多铎也有自信在赵明州跪拜的瞬间,将她斩杀阵前。他记得上一次与赵明州对阵之时,赵明州在力量上大大逊色于他,若不是最后时刻,那妖女巧施妙计,让他跌下马来,只怕那妖女的头颅早已被他斩下。而这一次,他不会再给赵明州投机取巧的机会了。 他强压下狂跳的心,将手缓缓移向背后,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沉默的女子。天空劈开一道苍白的闪电,将不过五步远之人的面庞映得通亮。 “事到如今,你还在拿无辜之人的性命开刀”,赵明州长眉一扬,眸子里蕴着多铎看不懂的了然,“多铎,你真是——死不悔改。” “轰!”和闷雷同时震动天地是文庙南方的一声巨响。那声音是如此的突然,引得多铎都不禁回头张望。 待他看清声音传来的位置时,心下不由地一沉。那是济尔哈朗和孔有德大军埋伏之所在! 一股寒意直冲颅顶,将多铎潮红的脸颊激得惨白。 ——难道……这一切,她早就预料到了!?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待多铎转动自己僵硬的脖子,重又将目光聚焦到赵明州的脸上时,却见女子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冲势直扑他而来! 多铎反应也是极快,掩在背后的短刀瞬时便劈了下来,直逼赵明州面门。可女子却轻巧一闪,绕过多铎端坐的太师椅,直奔后方的铁笼。 多铎的头上渗出了汗珠,不用回头看他也能猜到,赵明州的最后一个把柄即将被夺回她自己手中。果然,负责执刀的亲卫兵发出一声惨叫,赵明州已然杀入队伍之中。 在被多铎以百姓相威胁之时,赵明州心里早已做好了盘算。强弩之末的多铎不足为惧,即便她不动手,以他的病情只怕也熬不过这一日。她的目标本来就是那些镶白旗的刽子手,那些恶魔的帮凶。 在赵明州手持BC41在人群中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时,身后赶上来的李攀诸人也与多铎混战至一处。待赵明州喘着粗气,用尚在滴落鲜血的匕首砍断铁笼的链条时,多铎也已然力竭,被李攀以一种格外屈辱的姿势按在地上。 “先救人。”赵明州冷冷瞥了一眼脸浸在雨水中的多铎,吩咐明州军将笼中的百姓护送至安全处,却听多铎发出咕噜咕噜的异响。 李攀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下手重了,把这个养尊处优的贝勒爷按死了,赶紧看向赵明州。赵明州微微抬手,示意李攀松了些许对多铎的钳制。 多铎猛地抬起脖子,方才的咕噜声化作癫狂的大笑,响彻天地。 赵明州不由得有些后悔,还是该让这家伙在水里吐泡泡才对…… 经过刚刚的一番纠缠,多铎脸上的疮疤被粗糙的青石地面擦蹭,本就溃烂的皮肉翻卷过来,露出内里红色的嫩肉。浑浊的雨水,暗黄的脓液,赤红的鲜血,以及大笑间喷出的晶莹涎水混在一处,将他原本坚毅的脸变成了形容可怖的调色盘。 他奋力转动着眼珠,死死钉在赵明州的脸上,咬牙切齿道:“赵明州,本王早就说过,这些人感染的是‘圣痘’,与本王所染之疫病同宗同源,比普通的天花更要酷烈数倍。你今日所救之人,不仅仅是寻常贱民,更是刺向你明州军的一把利剑!” “明年今日,本王的子子孙孙会为本王祭奠祈福,而你——”多铎的嘴扯得极大,露出血红的舌和白森森的牙,如同有着蚀骨毒液的蛇,“——和你的明州军,坟上的蒿草也已然丈余了!” 他期待着赵明州露出惊恐的表情,却不料面前的女子唇角微微一勾,竟是笑出声来。 “多铎,你依旧像当年一样天真啊……”赵明州缓步走到多铎面前,蹲了下来,平视着他疑惑的脸,压低声音道:“般般跟我说过,明朝末期就已经有了种‘人痘’的技术,可以一定程度上预防和治疗天花。可惜,你们这些鞑子昏聩无知,只知道恐惧疾病,却没有将本已经出现的技术发扬光大。而恰好,我军有一位红毛洋大夫,最是会研究这种传染病。” “在攻打赣州城之前,明州军全军上下,就连做饭的阿婆,运送粮草的挑夫都已经接受了疫苗的种植。” 赵明州揪住多铎的领口,将他可怖的脸缓缓拉近,轻叹一声道:“所以啊多铎,别说你那是什么‘圣痘’,就是圣斗士,又能奈我何?” 在确保自己说得每一个字都被多铎清清楚楚的听进耳中后,赵明州嫌弃地松了手,任由多铎颓然摔进地面的泥水里:“多读读书吧,我的贝勒爷……哦,对,你已经来不及了。” 话音才落,只闻天际忽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多铎尚未及抬头,一道赤影便破空而至——那是晏七娘自小养起来的红隼! 随着隼啸一同逼至的,是自屋檐炸响的清冽女声。 “镶白旗旗主巧言令色的舌头,七娘我收下了!” 只见那陡峭飞檐之上,晏七娘一袭绛红劲装踏瓦而来,秀美的脸上尚有未干的血痕,显然这一路过关斩将。晏七娘的身后,浰头六寨的寨主们率众跃下高墙,暴雨中数道疾影愈来愈近。 赵明州终于粲然而笑。 多铎察觉出危险将至,羸弱的躯体爆发出最后的残力,拼命挣扎起来。明州出手如电,稳稳扣住他的下颚,用力一掰。那红隼极有灵性,铁喙精准地啄向那颤动不已的舌头! 只听闷闷地“噗”一声,血花飞溅之间,半截猩红的肉条在空中划出一道狰狞的弧线。红隼振翅掠过赵明州的肩头,将战利品轻轻放在晏七娘的掌心。 晏七娘先是仰天大笑,继而怅然阖目,喃喃低语道:“阿哥,七娘替你报仇了。” 及至此时,那蚀骨灼心的疼痛才传到多铎的口中,半声惨嚎被涌出的血水堵在喉间,他疯狂抓挠着自己的嘴,却只摸到空无一物,绝望大张着的口。 然而对于明州来说,属于她的惊喜还没有结束。 身后冗长的青石街尽头,响起一声嘹亮的象鸣。数十头大象排成整齐的队列,在曹岁的指挥下冒雨而来。与曹岁并肩坐在头象背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让明州一直揪心的嫡亲弟弟——齐白岳! 心中的喜悦与宽慰难以言喻,赵明州竟赏脸与多铎分享。 “瞧见了吗,贝勒爷,这就叫——皆大欢喜。” 泥水中的多铎寂然无语,垂头一看,那一代天骄竟已如深冬的虫蠹般,死透僵直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0-180 第171章 多铎之死(十四)齐白岳,你给我站住…… 这恐怕是明州军成军以来,最热闹的一日。被清军征用的赣州城文庙,此时成为了明州军临时的营地。各路豪杰英雄齐聚一堂,从贡院拉来闲置的桌椅,无论官阶高低,无分男女老少,团团围坐于一处,七嘴八舌地吹嘘着自己连日来的战绩。 煮饭的阿婆说自己米饭蒸得香,人人都能吃两大碗;挑担的阿爷说自己力气大,一人能扛三人的量;远道而来的大西军说自家象兵千里奔袭,是破城利器;浰头山寨的山匪们说自己暗度陈仓,打得一手好突袭;郑氏的水手们说自家龟船坚固无匹,滚江龙在他们面前就是滚江虫;便是新晋加入没有什么战功的新兵,也自觉是自己将好运带给了明州军,北伐方能顺风顺水,无往而不利。 坐在人群中心位置的朱由榔认真地听着,脸上带着些拘谨,神情却格外诚恳礼貌,浑然没有一丝帝王架势,倒像是初入庆云书院的张岱,一副调研学习的儒生气质。再加上朱由榔的眉眼端丽,一派天人之姿,引得众人频频朝他观瞧,早已忘了他真龙天子的身份。或者也可以这样说,在赵明州长期地灌输引导之下,天子的身份早已不再那么重要,一种名为“集体主义”的精神替代了他的领袖地位,逐渐走上了神坛。而恰好,这位天子乐得与人民平起平坐。 听了两轮酒的时间,朱由榔也有些累了,便换了般般出来继续听故事。只消一眼,明州就看出了二人身份的互换。不断望向自己的,略显慌乱的眼神消失了,满场都洋溢着般般爽朗愉快的笑声。 浰头山寨的大寨主张铁山怀里抱着自家的幺儿,颇为感慨地对赵明州道:“赵将军,圣上得多饮些酒,平日里也不要管束得太严苛了。你瞧,喝了两轮酒,圣上开朗了许多啊!” 赵明州心头有苦难言,只得笑着点头应了。 张铁山自小在寨子中长大,见多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绺子,是以对文静俊秀的朱由榔格外有好感。巴不得自家幺儿长大了也能是小皇帝这副萧萧谡谡的模样。这样盼望得久了,望向朱由榔的眼神竟也有了父亲般地慈爱。 跟赵明州告了罪,张铁山端着酒壶凑到了朱由榔身边。彼时,般般正借着朱由榔的身体,大吃特吃一条烤得焦黄滴油的兔子腿,见张铁山过来敬酒,立即甜甜地喊了一声——张老哥。 这诚挚而天真的一声喊,让张铁山顿时热泪盈眶,酒也忘了敬,只一门心思把自己幺儿往般般怀里塞,嘴里说着不找边际的话,什么“今后你们就是亲哥儿俩”,“愿为圣上效死”之类的,听得小德子直蹙眉。也幸好瞿式耜等一干文臣没有随行北伐,否则定然脸上都挂不住。 在张铁山的带动下,围坐吃饭的众人也逐渐站起身来,端着浊酒或是一杯清茶,挨个寻自己想要结识或者感谢之人去了。赵明州吃得有些头昏脑涨,正想借此机会离席,一壶浊酒却忽地怼到眼前。 “赵明州,咱们喝一杯。”那声音清冽动听,正是浰头山寨的晏七娘。 赵明州赶紧端起酒杯,柔声笑道:“该是我敬晏寨主才是,若不是诸位寨主重信守诺,从后方击溃了济尔哈朗和孔有德的伏兵,只怕今日的战事不会如此圆满。” 晏七娘准确地捕捉到了赵明州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疏漏,微挑柳眉:“诸位寨主?” 在接到赵明州亲笔密信的那一刻,她就决定背叛自己曾经的偏见,出寨助对方一臂之力。赵明州一路上过关斩将,沿途百姓前赴后继,多铎大军龟缩城中,只敢利用因天花而死的尸身污染水源,这一切的一切,都被百姓们口口相传,尽皆落入晏七娘耳中。 若她此时还不出手,又如何对 得起被多铎残忍杀害的阿哥呢? 她不得不承认,赵明州的确赌对了人心。 赵明州回望着晏七娘依旧带着几分讥诮的眼睛:“当然,最该感谢还是晏寨主。晏寨主大人不计呆雀过,明州佩服佩服。” 明州拱手道谢,继而接过晏七娘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带着老茧的指尖不经意间拂过晏七娘指背的皮肤,让她倏地睁大眼睛,又赶紧屏息敛首,试图遮住浮上双颊的桃红。再抬头望去,赵明州早已悄然离席,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晏七娘颇有些恼恨,既生气赵明州没说几句话便跑,又生气自己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气,心头纠结了一阵,方才想起此番出寨,还要随她远赴南京,当有的是时间再教训她这只呆雀,这才叹了口气,寻浰头山寨的众人去了。 说实话,这也怨不得赵明州,她急匆匆地走出众人欢聚的大殿,绕着庑廊拐了个弯儿,便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尽数吐在一旁的灌木丛中。 连日来的暴雨终于停了,夜空如同被浪涌无数遍冲刷过的水玻璃,清澈得让人心悸。四下无人,明州撑着栏杆,将胃里的东西倒了个干净。今夜的月晕极大,几乎囊括了大半个天空,月光柔柔地投在她低垂的后颈上,带着潮湿的凉意。 她想,她今日对多铎说的最后一句话,也不尽然。这一路北伐,披荆斩棘,翻天覆地,直至今日之局面。多铎身死,济尔哈朗被擒,孔有德受缚,吴三桂狼狈逃离,该算得“皆大欢喜”吧?可偏偏,愈是这般顺遂,愈是遗憾少了那人分享相庆。 那月光般地君子,终究是再也找不见了…… 赵明州忍住鼻腔中骤然涌出的酸涩,长叹一口气,直起身来,却发现脚边多了一个陶碗,里面盛了半碗水,正热腾腾地冒着热气。 赵明州连头也没回,就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齐白岳,你给我站住。” 齐白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赵明州喊他的全名。就自家阿姊这清亮亮的一唤,意图逃跑的齐白岳就差点儿左腿绊右腿,摔个大马趴。他老老实实止住脚步,像个牵线傀儡般一步一停地走到赵明州面前。 “阿姊……”他垂着头喊道,“你先喝口水吧……” 第172章 多铎之死(十五)若以我无用之身,再…… 赵明州的脚步很沉,靴底摩挲过低矮的草甸,显得很疲惫的样子。齐白岳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立着,等待赵明州隐忍多时的雷霆震怒。 他知道今日自己托大了,明州军一向军令如山,他公然违抗军令,犯了和难兄难弟罗明受一样的错误,一顿军棍是免不了的。军棍再疼,休养数日也能好转,可如果惹恼了阿姊,再如曾经那般起了冷战,他又该怎么办? 还记得江口之时,他恼恨夜奔,却日夜徘徊在营地附近,妄图一窥赵明州的身影,那种纠结、懊悔、折磨、烦躁……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就在齐白岳正拼尽全力准备一个完美的说辞,以期赵明州能饶恕于他时,一双温暖的手按在他的脑袋上。头壳上多了五个柔和的触点,梳得丝缕不乱的发辫被那双手一揉,顿时变得毛茸茸的,像极了月亮周围光晕的纹理。 齐白岳的鼻子酸了。 “为什么总是不听话?”赵明州轻声问他。那是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问话,带着淡淡的醉意。 “我不想让阿姊——”齐白岳噎了一下,把那个他深恶痛绝的字咽了回去,“——受伤” 赵明州笑了笑,按在齐白岳脑袋上的手更用力了。齐白岳梗着脖子硬撑着,他不敢抬头,他只觉得赵明州的笑里藏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深渊。 “阿姊,我不怕你生气……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华公子,因为他在你心里,永远会不一样……” 赵明州微微睁大了眼睛,望向齐白岳的眼神掺杂着疑惑,怜爱与无限的包容。 他为什么总是不明白,他本来就不一样。 “无论你有什么理由,白岳……你要记得,你是我背出来的。”她低声说着,难掩疲惫,却又格外坚定,“所以,我很珍惜它,别把它弄丢了,好吗?” 赵明州在齐白岳头上轻轻拍了拍,拿开了手,转身欲走。她的脚步虚浮,身子晃晃悠悠,怎么看也不像刚刚取得大捷,志得意满的女将,反倒像是——齐白岳狠狠抿了抿嘴——孤家寡人。 不知为什么,齐白岳有些恼恨地想起了朱由榔。 如果那个懦弱的小皇帝真的能让阿姊开心一些…… 如果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真的能让阿姊有一点家的感觉…… 那即便阿姊有一日真的选择他,自己也不得不,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使劲甩了甩头,将刚刚浮上脑海的俊俏面容甩得烟消云散。可是自己终究要做些什么,他还是不想这么轻易地,就将自己的阿姊拱手让人。 他追着那几乎要融化在月色里的身影紧赶几步,几乎要撞在对方的后背上。 “阿姊!”他的声音很大,几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只要你愿意,白岳会永远陪着你!”似乎还嫌不够,他有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永远!” “我会做得比……比那人还要好!” 不过寸许的身影停了下来,似乎是缓缓叹了一口气。 “阿姊,你不信我吗!”齐白岳追问道。 “信你……”赵明州轻声笑了,“阿姊一直都信你。” 下了数日的雨水,将夜风也润得温软。轻轻柔柔的风吹过赵明州含笑的面颊,又滑过齐白岳翘起的发丝,最终掀动了躲在庑廊暗处那人的衣裳下摆。 俊俏温文的眉眼倏地上扬,做出惊异的情状。 般般“砰”地一声推开病房的大门,脚步极重极冲地踏进宁芳的庭院。 “小王爷!你可长点儿心吧!”她一屁股在朱由榔身边坐下,端起一杯还漂浮着杏花瓣的清茶一饮而尽。 几滴飞溅的水珠在朱由榔的侧脸上撞碎,朱由榔也不以为忤,好脾气地抚了去,柔声道:“谁又惹我们般般生气了?” “还有谁,就是那个烦人精齐白岳!”般般抱着双臂,双目炯炯地盯着朱由榔:“小王爷,你不是说阿姐知道了你的心意吗?” 朱由榔一怔,有些羞赧地笑了:“赵将军冰雪聪明,自是心中知晓。” “心中知晓可不够,小王爷,你得说出来啊!”般般急得直挠头,往朱由榔身边凑了凑,恨不得手把手教他,“你得跟那臭小子似的,直眉杵眼地说出来啊!” 朱由榔的脸色愈发红了:“般般,我之前说过了啊……” “那不够!一次不行就说两次,两次不行就说三次,三次不行就天天说。”般般一想到齐白岳跟在阿姐屁股后面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那个齐白岳,之前阿姐是不认他这个弟弟的,结果呢,他就满大街地说什么自己是阿姐的嫡亲弟弟,时间长了,阿姐也就认了。现在倒好,他当弟弟都不满足了,还想……还想……” 般般的舌头在口腔里转了几个圈儿,终究没有吐出那个她深恶痛绝的词:“他才多大啊!也就比我虚长几岁吧,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她猛地抓住朱由榔的衣袖,格外诚恳地盯着朱由榔道:“小王爷,你要记着,我永远,一直,从始至终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我是阿姐的嫡亲妹妹,我看得最清楚,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我阿姐,也没有人比你更关心我阿姐,你是最棒的!” 朱由榔被般般夸得笑了出来,眸子里亮晶晶,正欲接口,却见般般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诶!这样吧小王爷,干脆我替你说吧!我就装作是你,跟阿姐天天表白去!” 朱由榔慌得赶紧摆手:“般般,使不得使不得!” “这怎么了!他就使得,咱们就使不得?” 朱由榔满脸温煦柔和的笑意化作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般般,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只希望赵将军觉得自在。她知晓了我的心意也好,不知晓我的心意也罢,哪怕知晓了我的心意亦装作不知晓也没关系,只要她自己自在,便好。” 他的目光微微上移,望向那似乎永远不会下雨的宁芳的天空:“赵将军已经很累了,她失去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方有今日之局面。般般你也是,小小年纪力抗重担,筹谋策划,与赵将军一文一武,方能扶狂澜于既倒,挽大厦之将倾。” “与你们姐妹二人相比,我只是河中沙砾,树上片叶,无甚用处之人。若以我无用之身,再想强求赵将军无量之躯,才是造次了……” 般般心中觉得难过,朱由榔总是把自己摆得极低,可天知道,他比那齐白岳要好上多少!她向努力给朱由榔打气,可话到嘴边,却又无从开口,只得气闷地垂下了头。 朱由榔轻舒猿臂,揽了揽女孩儿紧绷的肩 膀:“般般,我可以等,我比任何人都更有耐心。一年,五年,十年……都没有关系,我会一直等下去。” ——哪怕一生。 这句话,朱由榔没有轻易说出口,他唯恐引得般般难受,只是自己暗暗下了决心。 同般般的焦虑相比,朱由榔很是平静,他从未想要从赵明州身上攫取些什么,甚至从未奢求她将平等的关注给予自己。他只是觉得,能守在她身边,已经很好很好了。 第173章 多铎之死(十六)陪你,不行也行。…… 一场战事的终局,往往不在于其本身的胜或败,战争后期所衍生出的碰撞与思考,亦是不可轻忽的。这一场赣州大捷,不仅改变了浰头山寨的人心向背,坚定了大西军参与北伐的信念,还颠覆了无数叛明归清之人的际遇。无论是成为阶下囚的孔有德,还是拼命往南京逃窜的吴三桂,这场仗的确撼动了他们一直以来笃信无疑的东西。 就在孔四贞一脸严肃地掀开帐帘,准备亲自与势不两立的父亲谈谈时,赵明州的军帐中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燃起油灯,赵明州有些瞠目地看着面前的大喇嘛,绛红羊毛氆氇缝制的袈裟早已褪成酱色,肩头磨损得厉害,鸡冠形的黄缎法帽上有被烈焰烧灼过的痕迹,看上去狼狈非常。因为面上覆着黑纱,赵明州分辨不出大喇嘛的表情,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是你!” 大喇嘛双手合十,轻声道:“嗡嘛尼叭咪哞,赵居士,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扬州屠城那日,想要背着齐白岳出城的明州被数名清兵拦下,局势一触即发之时,正是这位大喇嘛伸出援手,将二人带出了那片人间地狱。而如今,时移世易,被清廷捧上神坛,身份贵重的扎萨克达喇嘛,也因这一场战事落入这般田地。 然而,就如同当年一样,赵明州与大喇嘛各自的身份并不代表他们政治上的倾向,也并不昭示着他们本质上的对立。既然大喇嘛当年肯救她出城,今时今日,只要不违背原则性问题,赵明州也愿意放他一马。 “大喇嘛,您请坐。”赵明州恭敬地倾了倾身子。 没有被黑纱覆盖的狭长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丝和蔼的笑意:“赵居士,贫僧便不坐了,今夜前来,只是有一事要向居士示警。” “示警?”赵明州眉头一扬,给大喇嘛斟茶的动作缓了缓。 “赵居士一路北伐,得道多助,所向披靡,今日更是拔下赣州,力克多铎,只怕要不了多久,赵居士的威名便可传遍五湖四海,直下南京亦是触手可得。想来,赵居士身边亦多是北伐必胜的呼声吧……” 大喇嘛浓眉微蹙,声音里也多了肃重:“然,居士可知,人力终究有限,天道不可相违。” 赵明州只觉自己的心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曾暂时消退的压迫感有一次占据了上峰。她怎么会忘了,那始终高悬于九天之上的所谓“天道”。 却听大喇嘛继续道:“在久远劫前,世间有阿修罗与帝释天,阿修罗居于海底须弥山根部,帝释天统治山顶忉利天。阿修罗曾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帝释天所居须弥山,其军立大海水,气势汹汹,一时天崩地裂,帝释天震恐。神对帝释天道,你若诵持,鬼兵必破。于是,帝释天烧众名香,发大誓愿,虔诚诵念。” “结果,虚空中降下四刀轮,直奔阿修罗而去。削去其耳鼻手足,鲜血染红大海,阿修罗败逃,最终遁入藕孔中躲避。” 大喇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曾经高大的身影略显佝偻,似乎刚才讲述的故事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敢问居士,观此一役,汝与清廷,孰为阿修罗,孰为帝释天?” 赵明州思索了一阵,总算弄懂了大喇嘛话中的深意:“您的意思是,我就是阿修罗,而鞑子就是帝释天?而所谓天道,站在帝释天一边。只要它们动动小手指,即便我再得道多助,也终究会落得和阿修罗一样,躲入藕孔中逃命的结局?” 虽然心潮翻涌,可赵明州依然讥讽地笑出声来:“我若当真怕它,也不会走到今日这步田地。如果您是来劝我收手的,那——” 赵明州让出一个身位:“慢走不送。” 大喇嘛没有转身离去,亦没有因为赵明州无理的送客而心存怨怼,只是长叹一声道:“贫僧知道劝不住居士,就如同劝不住满心愤懑的阿修罗,劝不住一心复仇的蚩尤一般。更何况,若帝释天当真贤德,又何惧阿修罗呢?” “那你的意思是……” “贫僧愿助居士,破此天道,倾覆须弥山。” 凌晨时分,睡得昏天黑地的道长纪春山被人从美梦中吵醒,连滚带爬地被拽进了赵明州的军帐。无人知道他们在军帐中谈了些什么,只知道营帐中的油灯亮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一支由道士和僧众组成的队伍,远离了明州军的大部队,踏上了一条直向东北方的小路。 纪春山与大喇嘛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接下赵明州的壮行茶。 “大喇嘛,纪道长,山高水远,多多保重。”赵明州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那贫僧便以茶代酒,助居士踏破须弥。”大喇嘛将茶碗高高举过头顶,带领众喇嘛饮下。 纪春山则是冲赵明州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替我照顾好瓷娃娃。”碗中的玉液琼浆顺着纤长的脖颈滑落数滴,竟隐隐有着酒香。 多年相处,赵明州早就知道这纪道长行事不拘礼法,可还是替他感到心虚:“喝酒……能行吗?” 纪春山撩起袍袖,擦去唇角的酒渍,放声笑道:“陪你,不行也行。古有张天师吞血酒不算破戒,今有纪春山饮星髓何妨证道!快哉快哉!” 赵明州心头一松,也默契大笑,二人相视良久,千言万语亦了然于心。 晨风掠过,雾霭四散,大喇嘛环顾这支临时组成的队伍,青玉罗盘与神转经筒混于一处,僧袍与道冠天衣有风,不由得垂眸浅笑,笑声溢出唇齿却化作喟然长叹。他将茶碗倒扣在托盘上,向着赵明州双手合十:“赵居士,时辰到了,该动身了。” 赵明州拱手还礼,目送着众道士僧侣踏上征程。 直到那身火红的盔甲隐在葱郁的林木间再难得见,大喇嘛方松了气力,身子晃了晃,差点儿从马上翻下来。 纪春山吓了一跳,赶紧策马并行,用肩膀顶住了大喇嘛摇摇欲坠的身躯。 “诶,大师,您这是……腿麻了?” 大喇嘛抓稳缰绳,竭力摆正身姿,苦笑道:“只怕这一路上要给道长添麻烦了。”他轻轻掀开始终覆在面上的黑纱,露出下颌处的一小片皮肤。 纪春山好奇地瞅了一眼,双眸倏地瞪大:“大师,这不行啊!” 那片皮肤溃烂腐坏的程度,比之已然殒命的多铎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喇嘛垂下手,任由那片黑纱遮住他全部的面容:“有何不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贫僧犯下的恶业,也唯此方能偿还。” 纪春山回头看了看来时路,又转头盯着大喇嘛看淡生死的脸:“大师,咱军里有疫苗,或可一试啊!这断龙脉地髓一事,贫道独往便可,没必要搭上自己一条命啊!” “嗡嘛尼叭咪哞,”大喇嘛双手合十,沉声道,“自身即坛城,白骨观破我执,优昙花谢证菩提。待九万九千生魂渡尽,这腐躯便是解脱舟楫。万望道长——成全。” 第174章 平生一剑(一)南京城恐有地龙翻身之…… 永历四年6月,永历帝亲征,明州军进逼南京。各地绅民争相而起,一时远近响应,义军飚发。浙闽总督陈锦上书多尔衮,直言“遍山满海,在在皆贼”;礼部侍郎亦有上书,“城外皆禀伪永历北伐号令,营头千种,农夫渔翁俱任都督,至村妇 话僧亦受职衔掌兵。沿途州府积储草秣,以迎贼兵。比之当年闯王之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得力的多铎身死,济尔哈朗被擒,远在北京的多尔衮再也坐不住,引大军南下,坐镇南京,固守危城。 镶蓝旗都统额尔克跪在清可鉴人的青石砖上,艰涩地咽下一口唾沫。距离他刚刚的禀报已经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摄政王多尔衮却一言不发,伏案疾书。宫里都知道,自豫亲王多铎被那永历朝女将夺了性命后,多尔衮的面色便愈加阴鸷,时而沉默,时而酷烈,让人难以捉摸,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摄政王,葬送了身家性命。 是以,额尔克哪敢追问,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跪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按压着昨夜因酗酒灼伤的胃部,只求这一言不发的折磨能尽快结束。 案前烛火忽地一跳,映得多尔衮手中朱笔如血,一滴浑圆的血珠顺着笔尖滚落,在面前的奏折上氤氲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那正是江宁县的投报,上书“流民三千俱投贼”。 多尔衮微微抬眸,瞟了一眼那面如卧佛,身子却僵如石塑的将领。 “额尔克”,伏地垂首的将领哆嗦了一下,“你方才说,南京城没人了?” 额尔克老老实实回禀道:“回额真,奴才已按旨征召全城十五岁以上男丁,现如今,除了妇孺老幼,便是身有残疾者亦不能免,可还是……”他的声音愈来愈小,“还是不足三万民夫……” 多尔衮面上喜怒难辨,声音亦是平静,可说出的话语却意同诛心:“看来,镶蓝旗这把刀钝了。” “额真明鉴”,额尔克叩头如捣蒜,“实在是再无男丁可……” “宁可让江宁县流民三千投贼,也不能为本王所用,充作民夫!额尔克,你好大的胆子!”一道奏折狠狠掷了过来,正砸在额尔克光光的额头上。 额尔克被砸得头晕目眩,嘴里却不住念叨着:“额真息怒,奴才万死!额真息怒!” 额尔克面上讨饶,心里却是叫苦不迭,他实在不知道那些饿得走路都打晃的流民能抓来做什么,每民夫日耗粮1.5升,3万人便是日耗450石!城里的粮食本就紧张,再抓这么一帮吃闲饭的来,岂不是祸水东引吗?还不如把他们都丢给城外的赵明州,那帮明州军不是号称“仁义之师”吗?那便看看他们如何养得起这么多张嘴! “额尔克”,多尔衮的声音逐渐平和下来,“非是本王苛待于你,当年,豫亲王曾用两日征召五千死士,一举扳回战局。你亦是本王看重之人,本王相信你也有这般能力。” “额尔克,你能做到吗?” 额尔克打了一个寒噤,这听上去宽柔的话语,竟是比疾言厉色还让他心惊,他岂敢说“不”呢?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见多尔衮的目光再一次回到摊在案几的奏折上,便赶紧倒退着出了殿门。 额尔克才出殿外,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差点儿撞上一袭黑袍的汤若望。这位钦天监监正脸色有些苍白,与胸前挂着的银色十字架相映成趣。 伴君如伴虎啊……额尔克心中暗道,颇有些感同身受地与汤若望点了点头。 汤若望却只是急急行了礼,便大踏步地走入殿中。 额尔克对这长得怪里怪气的西洋人还是有些好感的,想要提醒他此时摄政王喜怒未明,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结果那汤若望走得太快,别说私下说上两句,就是连衣角都没拽着。 额尔克叹了口气,心中暗暗替汤若望叫苦,耳朵却不由得竖起,屏息听着殿内的动静。 只听汤若望焦急道:“皇父摄政王!臣夜观星象,只见荧惑犯太微,南京城恐有地龙翻身之劫!此时大军驻扎于此,皇父摄政王万金之躯更是不容有失。臣恳请摄政王闭九门、备三牲以……” 额尔克翻了个白眼,心道这汤若望也是个没眼眉的,在这两军交战的关头,吉利话不会说也就罢了,怎么什么晦气聊什么……估计啊,这奏折砸脑袋是免不了了…… 心中这样想着,耳朵便听得更仔细了,一声细微喑哑的笑声传入额尔克耳中,刚干透的汗水又一次浮上后背。 “地龙翻身,好啊……好啊!”多尔衮的笑声如同潮水,初时尚潮湿式微,但转瞬便成滔天之态,震得额尔克耳廓生疼,他赶紧将紧贴着殿门的脸移开了些。 “投之亡地然后存,本王等得便是这地龙翻身!”多尔衮的笑声在殿中回荡,形成可怖回响。隐隐地,那疯狂的笑声中似有梦呓般地低语。 “十五弟,你且看着吧……” *** 一双指尖烂得见了骨的惨白人手扣进了石缝之间,紧接着便响起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陈三五脚踩着数具腐臭的尸体,竭尽全力将自己的身体垫高一点,再高一点…… 陈三五的膝盖陷入一团绵软腐肉中,用力往外一拔,已经凝成蜡状的脂肪带着银丝,黏着在他的小腿上。他已经没有什么气力觉得恶心了,毕竟在这个巨大的坑洞里,恐怕只有他陈三五一个活人了。剩下的,则是一层摞着一层,怄烂肿胀,压出人油的尸体,人数不可胜计。 陈三五抻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哪怕已经憋得头昏眼花,他依旧不敢贪婪的呼吸。这种埋人无数的万人坑,就如同扣着无数毒物的盅一般,时间愈久,挥发的毒性愈烈。每多吸进一口,便是离死亡更进一步。 他还记得那笑话他谨慎过了头的漕帮弟兄,此刻早已化作被观音土胀破肚腹的孤魂,飘荡在坑洞的最深处。 他早就劝过他不要吃,可惜…… 陈三五的舌底,此刻还藏着一小块镶蓝旗派发的“赈灾饼”。这掺混了观音土的赈灾饼,若是吃多了,便会状如怀胎,腹裂而死,可若是含着不吃,那唾液中散发的苦味便能让他保持清醒。 这些天里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他不愿做下一个……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奋力将残缺不全的尸体垫于自己脚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毒气熏天的坑洞中坚持多久,他只是机械而麻木地向上爬着。 隐隐地,远方传来辘辘的车轮声。 陈三五僵硬的神色顿时因恐惧生动起来,他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坑壁上,屏息静气,听着坑洞顶部的声音。 第175章 平生一剑(二)明州军,扛大旗,地龙…… 近了,很近了,近到陈三五已经可以听到推车人短促的呼吸声。 数圈火光顺着陈三五对面的坑壁滑落下来,在坑洞底部敷衍地转了一趟,又缓缓移了上去。这一照几乎把陈三五吓得尿都下来了,双腿簌簌,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倒不是因为怕被人发现,而是因为随着那火光的探照,陈三五看到坑洞之中有数点莹亮一闪而过。 那是人的眼睛,尚未死透,无助挣扎的人的眼睛。 陈三五很难说清,到底是这样清醒地活着更恐怖,还是懵懂地死去更令人心惊。 “哎……最初咱们还埋怨这坑挖得深,现在再一看,得,都快填平了!”坑洞上方传来清兵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 “你可闭上你那碎嘴吧,小心毒死你。” “毒死我你也跑不了!” “嘁……” “哎,你说,那些明皇陵下面挖地穴的也会死吗?” “估计是逃不掉,毕竟……”清兵压低了声音,“他们看见了啊……” 苦涩的唾液顺着喉管滚了下去,陈三五眼睁睁地看着数十具尸体被抛入坑中,激起一片腐臭的烟尘。 坑洞上方的清兵似乎也被这烟尘所扰,大声咳嗽着,骂骂咧咧地撤走了。陈三五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车轮声,手下的动作重又加快起来。更多残破的尸体被他垫在脚下,他终于摸到了坑洞的边沿。 莹白的月光照射在陈三五枯瘦的手背上,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庆幸。可这一丝苟活偷生的庆幸,很快便随着被乌云遮住的月光而烟消云散了 。陈三五发现,即便自己已经摸到了坑洞的边缘,却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去了…… 在尝试了数次,直到颤抖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起他的身体,陈三五方靠着坑壁滑坐下来,开始无声地哭泣。 若是早知拼尽全力也爬不出去,倒不如被那些清军一刀刺死来得痛快,总好过现在…… 陈三五呜咽了许久,直哭得头晕眼花,那熟悉的马蹄声又传入耳中。 陈三五心头悲凉,只当上天听到了他的呼告,真的派来清兵结果他的性命。他便也不再隐藏,用最后残余的气力放声大哭起来。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的哀哭,那马蹄声急促起来,由远而近,直震得尘土簌簌掉落,溅了陈三五一脸。 数不清的火把在他的头顶晃成一片,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陈三五只觉得目眩神迷,辨不清方向,更遑论持火把的人了。 “啊!怎么会……这帮杀千刀的鞑子!”他听到一道愤怒的女声。 “先救人!还有活着的!”又有数道焦急的女声响起,投在坑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先救人……是啊……我是人啊…… 那如同火光般闪现跳跃的思绪只在陈三五的脑海中一晃,便彻底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哎呀,这人昏过去了!”刚把陈三五扶上马的孔四贞吓了一跳,赶紧扯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防止他摔下马去。 她这些日子本就让孔有德不肯归降一事弄得烦躁,好不容易和李攀出来巡逻,还碰上了清军的万人坑。此刻她拉扯着陈三五褴褛的衣衫,只觉得滑腻得紧。 “这衣服上抹了什么啊,这么滑……”孔四贞小声嘟囔道,将手在自己的衣裳下摆上使劲蹭了蹭。 李攀追随赵明州多年,是在尸山血海中闯荡过的人,自然比娇生惯养的孔四贞更有经验。她只是借着火光扫量了一下,便猜度出陈三五身上沁得是万人坑中的尸油。 她探手在陈三五鼻下一探,只觉触之温热,尚有气息,便直接将轻得只剩一把骨头的陈三五拎到了自己的马背上,手脚麻利地扯下腰带,将毫无知觉的陈三五捆在自己后背上。 “我先带他去找布鲁斯医生,四贞,你带着姊妹们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李攀吩咐了一声,便带着陈三五绝尘而去。 昏迷不醒的陈三五并不知道,这是即将彻底改变他命运的一夜。而与此同时,一文不名的他也用自己的方式,推动了历史大势。 第二日。 镶蓝旗都统额尔克垂头丧气地跟在皇父摄政王多尔衮的身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影子隐在多尔衮魁梧的身形之下,左手扶刀,每一步都拿捏得极好,既不走得过快显得僭越,亦不走得过慢显得颓唐,始终慢多尔衮一个身位。 与街道上罕有人迹不同,沿街的商户都在开门营业,家家户户皆挂着“喜迎王师”的幌子,可那幌子下掌柜们的脸却个个惨白如纸。额尔克心里清楚,这是清军们拿着刀剑威逼商家们开市的结果,强扭的瓜不甜,可终究有口瓜吃不是? “明州军,扛大旗,地龙爷爷喘粗气。罗裙兵,城门倾,牝鸡打鸣埋金陵!” 这时,一阵脆生生的童谣传来,划破了令人脊背发寒的静寂。多尔衮的步子倏地慢下来,抬头向道旁一株枯死的梧桐树看去。只见树下正立着三个总角小儿,手拉手围着枯树唱歌。 多尔衮青白的容长脸浮起一丝笑意,向着那玩闹的孩童走去。 三名顽童哪里知道,面前站着的高大男子正是一手促成“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一系列惨案的皇父摄政王呢?只觉得那人看得仔细,便也唱得愈发响亮起来。 “牝鸡打鸣埋金陵——”多尔衮重复着孩童们口中的歌谣,鹰隼般地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额尔克,你征民夫不行,编起童谣来倒是拿手。” 他大手一挥:“赏!” 额尔克喜不自胜,正准备谢恩,却发现多尔衮的目光始终黏着在孩童的脸上,方才明白他口中要“赏”的非是自己,而是这三名唱童谣的孩童。 额尔克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从褡裢中掏出些散碎的银钱,塞到小孩儿手中:“还不跪下磕头,谢皇父摄政王的赏!” 他颇为威严地命令道,三名孩童不明所以,却也是乖乖跪下,磕了头,奶声奶气地嚷着:“谢皇父摄政王赏!” 这时,一道粗壮的人影猛然从一旁的油坊中冲了出来,带着混合着汗臭的豆腥味儿拦在三名孩童身前,重重跪下,砰砰叩着头,口中一叠声地告饶着:“小儿无理,冲撞了王爷,求王爷饶命啊!” 定睛看去,却是一名脸色惨白的妇人。 额尔克心中长叹:蠢笨妇人,你若是不冲出来喊这么一句,或许无事,可你这般横插一杠子,现在……却也说不准了。 谁料,多尔衮只是略有些怔愣,却并未发作,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亲卫兵将女子拉起,又让额尔克自掏腰包赏了对方些许银钱,方才作罢。 额尔克一方面为那女子和孩童庆幸,另一方面又颇有些心疼自己的荷包,正天人交战之际,却听多尔衮轻飘飘地吩咐了一句:“多赏些赈灾饼,给那孩子吃了罢——” 晦暗的天色下,多尔衮带领着额尔克和亲卫兵悠然而去,只余那女子持续不断地谢恩声。 第176章 平生一剑(三)也不知道你给阿姊灌了…… 岁在己丑,仲夏既望。 天下板荡已久,万民苦盼承平。今明州军挟十万虎贲之师,会猎于此,欲与清廷一决雌雄,金陵城遂成风云汇聚之所在。 冲车、云梯、霹雳炮、火弩箭皆整装待发,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要向金陵城发起排山倒海般的攻击。象兵位于队伍的最前列,数十头大象身披重甲,背上驮着塔楼,曹岁等骑手稳坐其上,威风凛凛。大军之后,是绵延不绝的营帐,永历帝朱由榔坐镇帐中,遥望前线。 齐白岳颇有些妒忌地抬头仰视骑在象背上的少女,虽然他也骑着高头大马,可与大象这种陆地巨兽相比,还是太过矮小,衬得他似乎也矮了曹岁一头。前些日子攻打赣州,便是让这小丫头出尽了风头,此番围猎南京,怎地又是她先攻呢? 齐白岳心头堵得慌,颇有些 不服气道:“也不知道你给阿姊灌了什么迷魂汤,回回都是你先冲锋!” 曹岁眉头一挑,俯身望着他,故作迷茫地将手掌在耳前一拢:“不好意思啊齐小将军,咱们隔得太远,我听不见。” 齐白岳如何看不出她的调侃之意,咬牙道:“小小年纪,装模作样,战场上见真章吧!” 齐白岳越是生气,曹岁心头越是高兴,只觉今日龃龉,已报当年齐白岳贬损之仇,当下笑着想补上几“刀”,却听得一阵激昂的擂鼓声响起。那是明州在中军帐前亲擂战鼓,鼓声铿锵,催人出征! “攻城!”赵明州的呐喊伴随着鼓声传遍整个战场,十万大军齐声应和,声遏行云,向着金陵城汹涌而去。 冲车部队率先移动起来,每一辆冲车皆由精铁铸就,外包坚实的厚牛皮,车头镶有锋锐的撞角,直扑城门。高达数丈的云梯迅速竖起,一节一节向着城墙延伸而去,云梯下方站满了高擎盾牌的士兵,为正在搭建云梯的战友承担着炮火。 站在后方的火铳部队也在李攀的带领下开始了三段阵轮射,强大的火力掩护让冲在最前面的象兵迅速越过了清军的第一道防锁线,打得城墙上的清军几乎抬不起头来。 齐白岳紧随其后,带着自己的机动部队在战场上来回穿梭,寻找着合适的突破点。 冒着呼啸而下的弩箭,疯狂辗轧的滚木,以及冒着热气,泛着恶臭的金汁,三架云梯同时扣上垛口。数名身手极为利落敏捷的女兵攀上云梯,奋力向上爬着。 突然,一阵让人牙酸的辘辘声从上方传来,攀得最快的女兵赶紧抬头,只见一段巨大的滚木当头砸来!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可身体还是机械地遵从着向上爬的指令,以螳臂当车的姿态向着滚木靠近。 说是迟那时快,一道青灰色的残影袭来,稳稳地卷住了急速下落的滚木,竟是一根柔软粗壮的象鼻。 女兵瞪大双眼,一边持续不断地向上爬,一边扭头去看救下自己性命的恩人。 那是一头形容骇人的巨象,在一名少女的指挥下,将那根滚木狠狠抛上了城垛。城墙上响起一片惨叫,而那名女兵也借着大乱的时机,攀上了城垛。她嘴中叼着短刃,借着云梯的晃荡凌空一翻,整个人便稳稳地落在城墙的边缘。 女兵劈手一挥,一名妄图将她推下去的清军便立毙当场。她心里清楚,她必须要抓紧时间,清除城墙上的障碍,给后续的战友们腾出空间。正拼杀间,她动作忽地一滞,只觉侧方逼来一道寒芒! 她只当那是一支冷箭,赶紧一仰身,想要躲过箭矢的攻击范围,却惊愕地发现,那泛着金属光泽的寒意竟然来自一双眼睛,一名高大男子的眼睛。 那人容长脸,看上去相貌堂堂,儒雅的眉眼里藏着的是比匕首还要锋锐的杀伐之意。他就那样沉默地立着,面对着鲜血飞溅的场景泰然处之,甚至唇角还勾起一丝冷漠的笑意。 危险! 女兵心中警铃大作,虽然尚不知危险来自何方,可那无处不在,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已然彻底将她包裹。她记得主帅赵明州曾经说过,害怕什么就要冲向什么,所以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拔刀向那名男子扑了过去。 脚尖在城墙上迅捷地一踩,女兵便已觉出了异样,那城墙的砖块突然如同活物般隆起,紧随其后地,是几乎将人心房炸裂的恐怖轰鸣! 轰—— 声浪如同无形的巨手横扫整片战场,她只觉自己的头颅随着那声爆响产生了诡异的酥麻感,鼻血登时喷了出来。那名男子的影像在视野中急速消失,女兵大头朝下坠下城去。 在死亡的前一瞬,她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只见原本坚实的地面翻涌如岩浆,护城河炸起滔天巨浪,直扑明军而来!一股浓重的硫磺味刺入鼻腔,将她最后一丝神识彻底冲散了…… 那种古怪的味道混杂着血腥气,也在曹岁的鼻端蔓延开来。曹岁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之一。这场可怕的震动连绵不绝,一浪高过一浪,与城楼上守城的清军相比,明州军可谓死伤惨重。尤其是负责攻城的云梯队,率先攀上城楼的士兵几乎全军覆没。火铳队也罕见地有了损伤,因为剧烈的地脉震动,好几个火铳手的枪支炸了膛,最先波及到的则是火铳手最为看重的眼睛。 在自然可怕的伟力面前,哪怕是名满天下的明州军,亦是只有挣扎苟活的份。而曹岁的象兵队伍受到的冲击可以说是最小的,大象强韧的肉///体和巨大的身形,成为了士兵们天然的庇护所,象背上的士兵躲过了地震最初的冲击,此时正竭尽全力安抚着大象,防止大象因为突如其来的地震陷入疯狂。 “不要慌!攻城要看我们了!”在象背上坐稳的曹岁大声道,她的象兵队能攻下洪水中的赣州城,自然也不惧这看上去坚不可摧的金陵。 象杖高高举起,趁城楼上的守军还没有从地震的余波中反应过来,曹岁决心带着象兵队开始第二次冲锋! “冲啊!”曹岁高喊着,用杖首轻击大象颅顶的骨缝处,那是大象骨质最薄弱处,训练有素的大象可以通过象杖的指挥,进行冲锋或者撤退。 然而,往日里如臂使指的大象此时却猛地一歪,差点儿把曹岁从象背上摔下去。 “阿芒!”曹岁大怒,呵斥道。 回应她的是大象不同寻常的悲鸣。 便再是立功心切,此刻曹岁也发觉了异样,俯下身向大象的腿部看去。 第177章 平生一剑(四)她不能失去她的阿芒…… 宽大厚重的象足此刻已有大半陷入沙地之中,青灰色的砂砾泛着潮湿油亮的光泽,在大象的周身形成了一圈又一圈诡异的漩涡。阿芒扬起长鼻,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那是来自滇南的象王对整个象群的示警。 曹岁抓紧象鞍,倾着身子用象杖向地面一探。原本坚实的沙地,此刻如同巨兽大张的嘴,不断吮吸吞噬着地面上的一切。 “这是……流沙!”曹岁只觉心头巨震,她已经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平整的土地在一场地震之后,就变成了可怖的流沙,她只是本能地抽出靴中的匕首,狠狠劈向连接着箭楼的三股绞南海藤绳索。 “砍断象鞍和箭楼,立刻后撤!”她大声命令道。 对于体格巨大的象群来说,一旦陷入流沙,几乎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她必须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转机。 象杖敲击着大象的耳尖,那是驯象术中最高危的紧急撤退信号。 然而,流沙下陷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或者说,象兵们冲得实在是太靠前了…… 几乎是在转瞬之间,阿芒庞大的身躯就已经大半没入到砂砾之中,砍断象鞍和箭楼所换取的时间成本微乎其微。 “阿芒!”曹岁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她开始手脚并用,疯狂地扒掘着阿芒腿周下陷的流沙。 对于她来说,阿芒不仅仅是一头勇猛的战象,更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能失去她的阿芒。 城楼上的清军已经从方才的地震中缓过神来,开始好整以暇地向着陷入沙地,毫无还击之力的象兵倾泻箭雨。他们将寻常的羽箭换成了箭镞含有汞毒的透甲箭,对付皮糙肉厚的大象最是合宜。顿时,象鸣、惨叫、怒吼响成一片,让曹岁本就苍白的小脸冻结成冰。 在无尽的混乱与拉扯之中,一声尖锐的马嘶若一把锋利的匕首划破长空!只见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赵明州骑乘的花斑马人立而起,率领齐白岳的机动部队直扑城下而来。 “不……不要过来!”曹岁嘶声大喊,撞入眼中的却是一片夺目的红! 只见十数匹战马结成楔形阵列,其后拖曳着一面巨大的红旗!那不是寻常战旗——旗面用三百匹杭州贡绸缝制,经纬线间编入了马尾鬃,极是厚实坚韧,号称淋不坏吹不破,便是经历狂风暴雨依旧能够崭新如初。 那本是杭州的绣娘们日夜赶工,趁着攻打南京城之前捐赠给明州军的礼物。这本应飘扬在金陵城上的胜利旗帜,此刻却成为了营救象兵队的桥梁。 马蹄飒踏,飞火流星,红旗在风中轰然绽开,形成如同海浪般卷涌的波纹,远远望去若赤潮吞天! 只见马队在流沙地的边缘倏地急停,以一种不可思议地整齐迅捷调转马头,将原本悬挂在马队后方的旗面,利用惯性猛地甩了开去。 “爬到旗上来!”赵明州的大喊。 “爬到旗上来!”齐白岳与麾下骑兵亦齐齐高喝。 曹岁的心忽地一松,她来了,大西军有救了……自己可以死得瞑目了…… 她心里清楚,因为带头冲锋,她已经是距离安全区域最远的一个,她是绝没有机会冲过流沙地 带,爬回到那面预示着生路的旗上的。不过,只要自己带来的兄弟姊妹们能活着,自己也不算失职。 她的手轻轻抚在阿芒宽大的脑袋上,感受着对方沉重的呼吸。 只是可惜了阿芒…… 突然,曹岁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便被凌空举了起来。只见已经被流沙没过胸膛的阿芒,奋力屈起后腿,将全身力量灌注于脊柱,象头后仰,粗大的象鼻猛力一甩,只听大象的脊柱发出一声榫卯脱臼的闷响,曹岁便如同投石机抛出的弹丸,划着抛物线飞了出去。 “阿芒!”在被抛向空中的一瞬,曹岁伸长了手臂,徒劳地抓握着。阿芒温柔的象眼始终凝着她,仿佛带着笑。 在距离旗面的不远处,越来越多困于流沙中的大象拼尽最后的力气聚在一起,伸长象鼻首尾相连,给驯养它们的象奴搭起了生的阶梯。冒着飞射的箭雨,象奴们眼含热泪,踩踏着曾经生死相依的战友,在流沙中艰难的行进着。 立在城楼上的多尔衮抱臂看着眼前的人间炼狱,看着那些在流沙中如同岛屿般沉浮的象群,目光滑过那面铺天盖地的旗帜,最终钉在那一身红盔红甲的女将身上。她带领那帮骑兵不断拖曳着红旗,防止它陷入到流沙之中。 无论陷入到何种之绝境,她似乎总有办法向死而生。若不是她身上欠了自己太多的人命,自己未必不能拔擢她,直至一个女人能够到达的顶峰。她有着洪承畴的智谋,却并没有洪承畴识时务的本事。 多尔衮的脸色依旧呈现着近乎冷酷的平静,可那双浓黑色的瞳仁里却铺满了无处不在的红,黑红交织间,透出一种压抑下的疯狂。 “箭。”绷紧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一个不容置疑打的字。 一旁的亲卫赶紧敛息垂首,将弓箭高举过头顶,双手奉上。 多尔衮拈起箭矢,指腹在箭杆上一抹,箭镞便轻巧地在火把的焰尖上旋了一圈。“嗖”的一声,那支羽箭便带着蚀骨的恨意破风而去,正中红旗的一角。 燃着火的羽箭和被抛出的曹岁几乎是同时落在了旗面上,出于本能,曹岁蜷起身躯,借着下落的惯性就势一滚,再一抬眼,就见火焰跳跃着烧灼起来。 天干物燥,明火借着风势,试图吞没所有可燃之物。咸腥的血,酷烈的铁,融金的旗,嚣狂的火,急促的箭,化作曹岁眸中如同炼狱的画面。 “跑啊!”她听见齐白岳焦急的大喊。 曹岁狠狠一咬下唇,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最后望了一眼阿芒沉没的地点。那里已经空无一物,泯灭了所有阿芒曾经存在的痕迹。泪水从眼眶中飚了出来,她猛地回转头,拼尽全力朝着齐白岳和赵明州的方向狂奔。 ——曹岁,那你的路呢? ——看到更广阔的天地,理解更多人的苦楚,探寻更深刻的真相……只有找到自己的路,才会找到真正让你平静下来的答案,找到那些真正值得你去珍惜和保护的东西。 稚嫩的脚步跌跌撞撞,在翻卷的红旗上,在滚烫的烈焰里,拼尽全力地跑动着。 她想要对她说,赵明州,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自己的路!我要推翻这个不把人做人的天下,我要杀尽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庸常,我要活着,我要亲眼看看你所说的那个,每个人都能自由自在活着的世界! 她脚底板已经被火焰燎出了血泡,小腿上几乎被火舌舔下一层皮,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奔跑着,在即将被火焰吞没的最后一刻,奋力一跃,抓住了齐白岳伸过来的手臂,继而昏死过去。 第178章 平生一剑(五)臭东西,你敢咬人!缺…… 陈三五是被剧烈的爆响声震醒的,他挣扎着睁开眼睛,下一瞬就被人合身扑上,重重压在他瘦骨嶙峋的胸椎上,陈三五发出一声颤抖的痛呼。 身上的人动了一下,一叠声地道着歉:“对不住,对不住!” 定睛望去,只能看见那人轮廓柔和的下颌,和脖颈处白皙如女子的肌肤。 “余震还没有停,咱们现在不能乱跑。你先忍忍,我马上就救你出去。” 陈三五的头脑中一片混沌,他只觉那人一点点把他从床榻上拖了下来,在他身上覆上厚厚的锦被,将他包裹得如同一只蛹。那锦被如此柔软馨香,带着被阳光充溢濯洗过的,明亮的味道。哪怕现在情况未明,陈三五依旧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似乎如前一世般久远…… 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黑色的,沉淀着血液和脓水的腥臭。脚踝处,好像还沾染着从腐坏的肉块中拔出的黏腻感,陈三五的胃剧烈的翻动了一下,一股恐慌感油然而生。 他现在在哪…… “唰啦”—— 似乎是帐帘掀动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数人慌乱的喊叫声。 “圣上,圣上!您……您有受伤吗!” “布鲁斯医生,你快来看看!” “缺牙耙流血了!姑姑缺牙耙流血了!” ——圣上……医生……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缺牙耙又是谁? 正疑惑间,陈三五却听方才那人温声道:“我没事,就是擦破点皮,小意思。”他的声音里带着如同孩童般地诚挚与明亮,让人莫名安心,“不过你们最好看看这位大叔,刚才他被我压得不轻,疼得直嚷。” 盖在头上的锦被被掀开,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陈三五愣怔地躺在地上,看着聚在自己眼前,满目关切的人们。 其中一人身形高挑,容貌俊美逼人,让陈三五想起了那夜照在手背上的月光,他应该就是刚刚扑在自己身上的人;还有一个个子略微矮些,眉眼稚嫩,男女莫辨;还有一个身材壮实,脸膛宽大,可表情却有些痴傻,此时正眼神直愣愣地扎在自己脸上;还有一个—— “啊!”陈三五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下。 还有一个红毛怪物! 被陈三五误认为是红毛怪物的人,自然是来自荷兰的军医布鲁斯,他探手在陈三五的额头上试了试,又伸出手指在陈三五的眼前晃了晃,随后捏了捏对方的胳膊手脚,笑了出来:“没事没事,烧退了,人也精神了。” “是吗!那太好了!”占用着朱由榔身体的般般也松了一口气,因为前方正在打仗,她心中记挂着姐姐,坐立难安,为了分散注意力,便主动帮着布鲁斯医生照顾伤患。谁料,正准备给昏迷不醒的陈三五喂点儿水时,忽然起了地震,便有了刚刚那一番插曲。 小德子心疼地看着自家小皇帝为了保护一个素不相识之人擦蹭的伤口,问布鲁斯要来了药粉,非要自己动手给朱由榔上药。 “圣上,疼不疼啊?”小德子轻声问道。 “不疼不疼——”般般大喇喇地挥了挥手,却不料下一秒药粉便洒了上去,“啊!疼疼疼!” 傻春见此情景,哪里肯依,指着药粉龇牙咧嘴道:“臭东西,你敢咬人!缺牙耙,我帮你打他!” 小德子只得一边给般般包扎,一边给傻春和药粉瓶子拉架。 陈三五就那样瞠目结舌地 看着,眼球都忘了转动。 如果他的耳朵还没有被坑底的人油泡坏,如果他的脑子还没有被腐烂的沼气熏傻,他面前立着的人,就是北伐至此的皇帝吗? 那这些人为什么……还站着呢? 这时,刚刚还喜笑颜开的皇帝突然脸色一僵:“阿姊……不是,赵将军怎么样?这地震来得迅猛,前线将士怎么样!” 般般终究是年岁轻,被方才的地震转移了注意力,竟是将自己连日来最担心的事情忘了个精光。此刻,她脑中急转,思绪如飞,陡然发现了一个让她脊背发凉的真相:历史上的这个时间,南京城没有地震啊!? 就算是阿姊改变了历史,可是,不至于连带改变了地壳运动吧? 那这场地震……是怎么来的呢? 就这般想着,般般的背上就浮上一层白毛汗,她急切地看向众人,想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答案。 布鲁斯和小德子互相对望了一眼,小德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圣上,小德子知道您着急,可是您先别急……” “小方,说重点啊!”般般有些慌了。 “情况不太好……赵将军和齐小将军没有受伤,可是第一批冲城的队伍死伤惨重,尤其是云梯队,几乎死伤了五成。还有象兵队,六十多头大象,就活下来二十三头……前来助阵的曹小将军也受了伤,现在……还没醒……” 般般紧抿了一下唇,她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她绝对不能掉链子:“那……战事还在继续吗?” 小德子摇了摇头:“说来也奇怪,地震过后石头城周边便起了流沙,冲车都陷了进去,人也没法行动,只能……只能暂且鸣金收兵。赵将军正收敛伤员,估计在归返的路上了。” 他生怕皇帝太过忧心,又赶紧缀上一句:“小的认为,虽然咱们将军攻不进去,可这流沙也让城里的队伍打不出来,暂且僵持着,休整些时辰,也……也不是坏事……对吧?” 般般却只是绷着脸摇头:“这不合理,这不合理啊……” 莫名其妙的地震,又跟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流沙,如果历史上南京城有过这么夸张的事情,早就会被记录在案,怎么可能只字不提? 是她疏忽了吗?是她忘记了有这一段历史吗?是她害死了那么多人吗?是她让姐姐打输了吗? 般般紧咬着下唇,双手攥成拳,眼眶微微发红。 而始终无言看着这一切的陈三五,也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般般自责到颤抖的身影,突然噗通一声跪下了。 “圣上啊!”他终于发出了数天来第一声呼喊,“请给小民做主啊!” 第179章 平生一剑(六)祸国妖女!…… “小人名叫陈三五,江宁县人。前些日子,鞑子说要招丁,小人实在是饿得没辙了,便硬着头皮去了。结果,才一到地儿,鞑子就给咱们头上蒙了黑布,押着咱们往地洞子里钻。” 陈三五的眼珠在眼眶里慌乱地打转,似乎还未从当日的惊恐中解脱出来。 “那条地洞,又长又宽大,黑漆漆的,能容上千人。小人本就是个没主意的,鞑子凶残,小人自然是他们让做什么便做什么……” “那他们究竟让你在帝……地洞中做什么?”面前的帝王状态变了,蹦豆子般地短促词汇不见了,声音也显得余韵悠长。陈三五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朱由榔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便撞入他的视野。男子垂首敛眸,喉结微微颤动,如同饮下再苦涩不过的药汤。 和自小生活在广西的般般不同,朱由榔对南京这座陪都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与熟悉,也有着般般所没有的对于政治阴谋的敏感性。当陈三五提及地洞宽大异常,能容上千人这一特殊信息后,朱由榔几乎是瞬间就猜出了清廷让民夫们挖掘的,正是南京地下的明皇陵。 “他们……他们让小的往更深的地方挖洞,可是越挖,那土层越潮,小的就跟那鞑子将领说,不能挖了,再挖,玄武湖的水就要灌进来了。那鞑子登时便火了,美美赏了小的一顿鞭子……小的便不敢再说了……” “后来……外面又来了一批民夫,运了好些陶罐进来。鞑子将领盯得很严,不许咱们交头接耳,也不许随便探看。小的就记得,那些陶罐有着很重的硫磺味儿,而那些民夫……”陈三五重重咽了口唾沫,十指痉挛地攥紧,“进了那地道便再也没有出来。” “那你怎么出来哒?”傻春正蹲在一旁扣手玩儿,突然眼皮一翻打断道。 陈三五哪里知道傻春的真实身份,只当他也是个面相憨厚的大官,赶紧强压恐惧,瑟瑟应道:“之后又过了一日,鞑子给地洞里干活儿的人都发了吃食。说是‘赈灾饼’,其实就是观音土混了糠粉,多吃些就会腹胀而死。那些鞑子狠啊……小人的兄弟们吃了饼,一个个疼得在地上打滚,肠穿肚烂,便是没死的也被鞑子上去补了刀,上千条人命啊……就那么活生生的……” 一滴浊泪从他干涩的眼眶中淌了出来,歪歪斜斜地向下流着,最后凝在鼻尖儿上,像一颗在煤灰里滚过一圈儿的珍珠,他浑然不觉,只是絮絮讲着:“小的知道这饼的厉害,只在舌尖下藏了半块,没敢吃,混在死人堆里被那些鞑子拉了出去,趁着夜色填了万人坑……” “这帮厚颜无耻之徒!”小德子没忍住,冲口而出,可朱由榔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气得哆嗦起来。 “原来……这就是他们挖掘孝陵的原因啊……”朱由榔的声音极低,听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里却如遭雷击。 “他们竟敢——”小德子目眦欲裂,却生生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他知道清军挖掘明孝陵一事给朱由榔的冲击绝不比他小,他又怎能忍心再往朱由榔伤口上撒盐呢?小德子只得憋得一脸青紫,像根削尖的竹签子一样狠狠扎在朱由榔身畔。 “啪”的一声轻响,帐中的烛花爆了开去,将朱由榔投在墙上的身影摇了数摇。 朱由榔垂下眼帘,遮住眸中所有剧烈冲撞的情感,蹲下身,扶住了欲要扣头的陈三五:“三五兄,烦请你与我们走一趟,这件事背后的阴谋需得尽快让赵将军知晓。” 朱由榔将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的陈三五交给小德子,转身掀开帐帘,当先走入帐外已经连缀成线的雨幕之中。 一滴雨珠坠落在赵明州火红色的肩甲上,崩碎成无数浑圆的水点儿,溅在她的脸颊上,让她的心底也为之一凉。对面百姓眼底里的恨意让她生出一股陌生感,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拼尽全力保护的人这般仇视。 在撤退回大本营的路上,她惊闻运粮队伍遭到了阻截,便带了一队骑兵前来解围。及至到了地儿,才发现将运粮车团团围住的竟是一帮衣不蔽体的百姓。 “祸国妖女!”为首的一名白发老妪指着赵明州怒骂道:“就是你引得地龙翻身,土埋金陵,还敢在此妖言惑众!” “阿婆,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一名小女兵抢在赵明州之前发话了,此次攻城是明州军罕见的失败战例,众人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儿,此番又莫名其妙受到百姓攻讦,即便明知和百姓吵架是违法条例,小女兵还是忍不住。 “我在书院里学过,这地龙翻身本就是自然现象,怎地就和我家将军扯上了关系。再者说了,就算退一万步讲,这地龙翻身真的和人有关,那凭啥不赖鞑子,偏偏赖我家将军!” 白发老妪颤巍巍地点着明州军的方向,每一个字都似乎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诸位快瞧瞧,这一堆大姑娘小媳妇,童谣里说得没错,牝鸡司晨,这就是牝鸡司晨啊!” 小女兵涨红了脸,硬生生把喉咙里不太好听的词汇憋了回去。这时,她的手腕被人轻轻一拉,赵明州跨前一步,将小女兵挡在身后。 赵明州作为现代人,身量比之古代女子要高出一个头,再加上身穿坚实的铠甲,身形愈发高大,那老妪顿觉压迫感袭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妖女!你还想打人吗!”一旁的村民扶住了晃晃悠悠的老妪,将赵明州围了起来。 “诸位”,赵明州恭敬地一拱手,“方才大家口中所说的童谣究竟是什么,还请直言相告。” “明州军,扛大旗,地龙爷爷喘粗气。罗裙兵,城门倾,牝鸡打鸣埋金陵!”一个半大小子大着胆子道。 赵明州点点头,继续问道:“那请问这童谣是何时开始流传的呢?” “有几日了。” “好像是从招丁那阵儿开始的。” 见赵明州态度和蔼,不急不躁,人群之中的氛围也稍微放松了些,众人都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忆起来。 “便是招丁那时!我儿晌午才被招去,下午 豆腐坊的幺儿便唱了起来。“白发老妪信誓旦旦道。 “好,那咱们冷静地分析一下,这童谣是从数日前开始流行的,童谣中提出,明州军来到就会引发地龙翻身,女兵攻城便会土埋金陵,那么——大家为什么不提前做一下准备呢?” 这一问倒把所有人问懵了,赵明州没有解释,没有反驳,倒是揽下了这屎盆子,反问起众人来。吵架最忌讳的就是自我辩解,就像方才的小女兵一样,无论你如何解释,别人都可以七拐八绕的怼回来,毕竟吵架的人是不会讲理的,谁讲理谁便输了。 可如果此时提出一个反问,回答的义务就落到了对方身上,而“讲理”的责任也成了打击对方的道德大棒。 果然,百姓们愣住了,其中一人嘟囔道:“孩童戏语,谁又当得真呢!” 赵明州轻轻一拍巴掌:“这位老丈说得对,孩童戏语,谁又当得真呢?可为什么事情真的发生了,大家却又把这童谣当成了真理呢?” 第180章 平生一剑(七)所有的宏大叙事都是华…… “因为……”那老妪还想解释,赵明州接口道:“因为它真的发生了。大家试想一下,你的邻居李二想占你的地,于是他便说,若你的地下能挖出一块石碑,便预示着上天要将你的地赐给我。转天,你真的在你的地下挖出了石碑,那请问,这块地究竟是你的还是李二的?” “自然是俺的,俺的地俺自己还没数吗!” “好”,赵明州朗声道,“咱们自己的地,咱们心里有数。那鞑子烧杀抢掠,抓丁充军,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犯下多少血债,害死多少人命,上天都未曾降下惩处,为什么我明州军爱民如子,杀富济贫,西联大西军,东合郑氏船,为天下人,笃意北伐。上承真龙天子,下承百姓万民,我军与鞑子,谁才是降下灾祸的罪人,这上天心里便没数吗?” 这一串连珠炮式的追问,把众人都问哑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世道如炉,唯有生活在其间的百姓方知其磋磨苦痛,自然也知道谁是侵略者,谁是守护者。一场地震,讲人性的外壳敲碎,暴露了藏匿其中的惶惑与恐惧,可当愤怒平息,难保在场诸人不会扪心自问,这地龙翻身的源头,当真是那高举着蚩尤旗的明州军吗? 只因为她们是女人,她们就活该吗? 见众人寂然无语,那白发老妪却不依了:“咱们可不能听这妖女的一面之词!她说不是便不是了!?那我儿的命谁来偿呢!” 那老人年纪大了,头脑也不甚清晰,只是呶呶叫着伸手去抓明州的脸:“定是你!定是你让那地龙翻身,将我儿埋了进去!” “住手!”一声清喝划破雨幕,朱由榔的锦靴踏过泥泞,疾步而来。他一路骑马赶来,身上已然湿透,他立在赵明州的身畔,呼吸尚有些急促。 “明州你……有没有受伤?” 他难得没有低眉顺目地喊她赵将军,额前的几缕碎发滴着水,望向她的眸子也如同在雨水中浸过,湿漉漉的,莹亮亮的。 经历了攻城的失败,战友的惨死,百姓的不理解,明州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可她作为一军之将,不能脆弱,更不敢迷茫,她只能将自己的心像弓弦一般拉扯开,让它冷硬如铁,让它无坚不摧。 可朱由榔的这句问话,还是让那根弓弦在某个难得的间隙,微微松弛下来,明州只觉自己像是刚刚浮上水面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的声音很轻很低:“你自己瞧瞧,这里谁能让我受伤?” 朱由榔也自觉问得可笑,又关切地凝了明州一眼,确定那老妪的指尖的确没有伤到她的脸,方才作罢。二人的目光从对方的脸上移开,共同望向面前的百姓。 “诸位,请听我一言。地龙翻身一事大有蹊跷,或有一人能为诸位解惑。”长袖一挥,众人顺着朱由榔指点的方向望去,只见雨中又有数人赶来。 其中一人腿脚虚浮,瘦不胜衣,几乎是被旁人半拖半抱方能走上几步路。此时,雨势渐急,路面泥泞湿滑,那人脚下打着趔趄,手却笔直地伸了出来,仿佛要扑将过来一般。 “娘——娘啊!” 闻声,白发老妪佝偻的身躯猛地一颤,循声望去,不可置信地向前蹒跚了几步,继而发出撕心裂肺地呼唤:“儿啊!” 陈三五踉跄着扑倒在白发老妪脚边,与多日未见的母亲抱头痛哭。 见此情景,赵明州的眼眶也有些发热,那陈三五的衣衫尚是干的,可无论是为他撑着伞的小德子,还是一路策马而来的朱由榔,亦或是现在正张大嘴接雨水的傻春,都是浑身湿透,落汤鸡一般。 无论是对她,对般般,对小德子,甚至对眼前这仅有一面之缘的陈三五,朱由榔都是将别人放在自己的前面。他从未自觉是真龙天子,这也许就是他能义无反顾支持自己的原因吧…… 明州发出一声轻而又轻的喟叹,却听朱由榔道:“这位三五兄,是明州军从万人坑中救出来的,那万人坑尸骨堆叠,竟只留下三五兄一个活口。我相信,这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证言,终究比我们无凭无据的争论来得真切。” 朱由榔的手轻轻按在陈三五抽动的肩头,温声道:“三五兄,还请你为明州军一证清白。” 陈三五止住抽噎,歪靠在白发老妪的怀中,虚虚地向周围一抱拳:“各位父老乡亲,我陈三五对天发誓,明州军绝对不是此次地龙翻身的罪魁祸首,这一切都是那帮鞑子的阴谋!” 他面色潮红,奋力咳嗽了两声,小德子赶紧将油纸伞撑在他的头顶上方,陈三五感激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是鞑子把咱们像赶羊一样驱赶到地洞里,是鞑子指使咱们在地道里埋了陶罐,也是鞑子给咱们吃了赈灾饼,要杀人灭口,嫁祸给明州军!” 陈三五掀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已经被布鲁斯包扎好的伤口,对白发老妪呜咽道:“娘啊,你瞧瞧,那帮鞑子唯恐有人吃了赈灾饼还能活命,是下了死手啊!若不是儿子咬紧牙关没有喊出声,只怕……只怕也没有机会活着见您了!” 周围静悄悄,只余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单调而密集的声响,以及陈三五无助而悲怆的抽噎声。白发老妪凝着儿子紧握着的拳,那手掌青筋毕露,瘦若枯骨,白发老妪忽然长吸一口气,爆发出一阵撕裂般地尖叫。 “天杀的鞑子啊!” 那声音是如此的高亢刺耳,又是如此的痛苦彷徨,让明州不忍地阖上眼睛。 他们是被裹挟在这纷乱的世道中,最无辜也是最无助的人。这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人们只知帝王将相挥斥方遒,又有谁在意那京观中燃烧的枯骨,万人冢下埋葬的孤魂。所有的宏大叙事都是华美的穹顶,拼尽全力掩盖其下泥泞的血腥。 而这,不正是明州军存在的意义吗? 推翻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桎梏,打断那些装腔作势义正词严的声音,让那些不敢言的人说话,让那些无处言的人发声,让那些被埋藏在水底的冰山显形,让那些曾经被历史和时代嘲弄的,牺牲的,无视的普通人,真正成为自己的君主。 多尔衮自以为这一场地震就能炸翻明州军的脊梁,却不知地火最炽处,往往孕育着新的山川。 赵明州缓缓蹲下,将手覆在老妪颤抖不已的手背上。 “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全文完结】 第181章 平生一剑(八)若是雨水不停,玄武湖…… 这是一场全军动员的会议,上至朱由榔、赵明州的领导层,中至李攀、李成栋、桐君、齐白岳、曹岁等一干中层将领,下至军中最普通的一员,全员都参与了这场针对金陵攻城战的商讨。会议中还有新加入的百姓代表,陈三五、白发老妪等乡民赫然在列。 经过一上午的研究,大家终于弄懂了这一场地震背后隐藏的深意。 通过明皇陵的甬道,清军召集民夫,提前埋设了大量藏在陶罐中的黑//火//药。同时,掘开玄武湖东堤,通过皇陵暗渠将其湖水引入城外的沙地之中,抬升地下水的水位。南京城的地质层极为特殊,《天工开物》中曾记载——金陵城北有浮沙之穴,遇雨则水土漫漶,车马陷没……而这“浮沙”便是后世所谓“液化粉砂层”。 多尔衮正是通过人为地震引发地面剧烈波动,破坏地质结构,再加上玄武湖的大水漫灌,巧妙地引发了后续的流沙陷阱,直接葬送了明州军上千条人命,也给自己的金陵城形成了天然的防御带,让明州军再难攻城。同时,提前散布的“童谣谣言”正好应验,再次落井下石,可谓一箭三雕之妙计。 更让人细思极恐的是,无论是征调民夫,挖掘东堤,埋设火//药,甚至只是简简单单的将湖水引入城外沙地的竹管,这一 切一切琐碎计较,都要提前部设,抢先筹谋,随便举出一项,便会耗去十日的光景,即便是全面铺展,多方突进,那满打满算也要十日有余。而十日前,明州军正高歌猛进,所向披靡,何曾想到金陵城内,这么大一局棋正等着请君入瓮呢? 多尔衮之阴毒机敏由此可见一斑。 “可是,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我们虽然进不去,可他们也出不来啊!”会上,有人提出了大家心目中的疑问。 可解决这个问题的,竟然是一为不起眼的乡民。 “军爷们有所不知,此刻咱们金陵正逢梅雨季,最是雨水充沛,若是雨水不停,玄武湖倒灌,再加上即将到来的梅汛,只怕……” 那乡民咽了口唾沫,为自己发现的可怖阴谋瑟瑟而抖:“只怕城外的营地将尽成泽国啊!” 白发老妪闻言,连连点头:“老身还记得万历三十六年的金陵水患便是如此,梅雨不断,长江暴涨,极是骇人。” 赵明州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距离梅汛还有多久?” 乡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声商议了片刻,得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心脏骤缩的结论:“至多四天。” *** “四天……”多尔衮看着汤若望呈上的折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赵明州,短短四天,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三百坛黑//火//药,换你明州军一成精锐,你怕是也没料到会有此结局吧?” 额尔克和汤若望并排跪在殿上,大气儿不敢出。自那场大胜之后,多尔衮便时常自言自语,彻夜不眠地盯着金陵城图,口中念念有词。额尔克不敢问,更不想问,他只能将脑袋缩得更低一点,再低一点,防止此刻喜怒无常的多尔衮注意到自己。 “额尔克——”殿上传来多尔衮威严的声音。 “奴才在。”额尔克恭敬道。 多尔衮搁下朱笔,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拈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神色在晃动的烛火中忽明忽暗。“赵明州此刻在做什么?” “回额真,”额尔克头抵着青砖,“据探子来报,赵明州正带着明军在秦淮河搜罗渔船,连破舢板都不放过。” “那百姓呢?”多尔衮的声音里带着讥讽,“还把她们当作救世军前呼后拥吗?” 额尔克谦恭地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自觉格外纯真诚恳的笑:“是额真的妙计奏了效,城外百姓皆闭门不出,看明州军都觉得晦气得很。听说,这些明州军发了狠,连百姓的渔网都抢呢!” 多尔衮终于畅快地大笑起来:“这南蛮子也有技穷之时啊!又是征渔船又是抢渔网,只怕是军粮告急,难以为继了。” 额尔克见多尔衮终于有了笑脸,赶紧佯装白痴地追问了一句:“额真,那咱们需要做什么,就看着她们闹腾?” 额尔克可不傻,他明明知道此刻流沙围城,城里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也进不来,可他偏偏要缀上这么一句,用自己无知的问话,突显多尔衮的英明神武,让自家主子的笑容在脸上维持得更久些。 果然,多尔衮颇有些无奈地抬起头,睨了他一眼,道:“她们要征就随她们征,她们要抢就任她们抢,反正无非四日,总得让明州军做一群饱死鬼吧!” 紧接着,又一阵难以遏制的朗笑声在殿中回荡。 额尔克长舒一口气,心里为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问话完毕,志得意满的额尔克和汤若望并肩踏出大殿。与额尔克满面笑容不同,汤若望却始终愁眉紧锁,在即将与额尔克分道扬镳时,一把拽住了对方。 “额大人,你方才说明州军在征用渔船,对吧?”汤若望道。 “是啊,怎么了老汤?”额尔克轻飘飘回道。 “下官可是听说,明州军征用的可不仅仅是渔船,而是专门用于养殖珍珠的‘蚌船’。” 额尔克挠了挠头:“管它渔船蚌船,不都是船嘛?” 汤若望使劲摇着头:“这可不一样啊额大人,下官听说那蚌船龙骨中空,最是能暗藏玄机,如果明州军明修栈道,暗……” 额尔克赶紧打断了汤若望,把这位没学好人情世故的洋大人往回廊下扯了扯:“老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摄政王脸上好容易有点儿笑模样,主子心情好了,咱们做奴才的才能有好日子过啊,你说是不?” “可是——”汤若望还是惴惴不安,昨夜子时观测的星象始终烧灼着他的心,让他口干舌燥,惶惶不可终日——北斗杓柄直指紫微垣,那可是荧惑守心的至凶之兆。 额尔克爽朗的笑脸制止了汤若望即将出口的恐惧,他的大手在汤若望紧绷的肩膀上使劲拍了拍:“老汤啊,别可是了,反正甭管她们怎么折腾,四天后也会化成长江里的王八,给崇祯皇帝驮碑去!走走走,跟我吃酒去……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紧张兮兮的……”汤若望的黑袍与额尔克的旗甲在暮色中融成一道剪影,渐行渐远。 第182章 平生一剑(九)今日之战,你我,不死…… 江面忽地炸开千百朵银花。 立在蚌船之上的赵明州扶住颤动的船桅,看着那群江豚在碧色的水浪间翻腾。它们银灰色的脊背割裂天光,腾空时带起的水珠反射出珍珠背光一面的色泽,坠落时又撞碎成细碎的虹彩。最大的领头江豚跃得极高,近乎触到翻卷的云层,倒是与带领蚌船船队乘风破浪的赵明州很像。 赵明州的目光始终凝在江豚光滑的脊背上,她记得在她所在的时代,这种长江中的精灵已经很少了,没想到在1649年的今天还能看到如此多的江豚,她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将军,江豚拜风,舟子避汛,这大汛快要来了。”一旁撑船的男子低声道,虽然身上穿着明州军的军服,可面上属于农人的憨厚与质朴却是藏不住的,不过骗骗傲慢的满人却是够了。 赵明州点了点头,道:“来得及,这已经是最后几船桐油了。” 持续不断的梅雨未曾停歇,江面肉眼可见地高涨起来,低洼处的营地已经在乡亲们指引下迁徙到了高处,可即便如此,那铺天盖地的潮气还是让每个人的身上都多多少少起了疹子。所有人的心里都憋着一团火,只待攻城那日尽情释放。 顺着那最大的江豚引领的方向,掠过所有紧闭柴扉的村居,在那些被清军忽视的角落,百姓们将家中所有的瓶瓶罐罐,盆碗器皿都搜罗出来,尽皆盛满了通过蚌船运送而来的桐油。而那桐油中浸泡着的,竟是密密麻麻的渔网…… *** 在梅汛到来之时,多尔衮颇有兴致地登上城楼,遥望明军营地。曾经平坦干燥的土地,此刻水位已经上升了近两米,已然看不到明军的影子。 “十五弟,你瞧见了吗?曾经不可一世的明军,在天地的伟力面前,也无非蝼蚁一般。”多尔衮手撑在城垛之上,声音显得格外空阔寂寥。 随行的将领皆是大气儿不敢出,吴三桂更是恨不得将脑袋藏进人堆里。 “额尔克,本王问你,如何不答?” 额尔克心中无语,摄政王明明是同想象中的多铎对话,如何这锅又扣到了自己头上,可他面上却是呈现出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喃喃道:“皇父摄政王谋虑之久远,用计之高明,实在是诸葛再世、孙吴复生也难及万一,奴才方才琢磨额真的话,竟是入了迷,万望额真饶了奴才这一次。” 多尔衮微微一笑,他倒是挺喜欢同这镶蓝旗都统多聊两句,他虽是愚蠢,但是难得听话,不像吴三桂、孔有德之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心中这般想着,多尔衮的目光却被某种晃动的物体吸引了。 沿着那片由流沙汇聚成的地平线,有无数条澄黄的金线正朝着金陵城奔来。随之响起的是在雨声中愈发清晰的怪响。 喀啦啦—— 喀啦啦—— “那是……什么?”在额尔克瞠目结舌的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多尔衮的瞳孔猛然骤缩,他看清了在暴雨和流沙交织的混沌中,竟有数十条形似蜈蚣的船撬撕裂雨幕,踏山蹈海而来! 若此刻,多尔衮思念的十五弟多铎魂归来兮,应是能认出这些眼熟的船撬。它们是改良自戚家军泥橇,能够在流沙中横行无忌的怪物——蜈蚣撬。《天工开物》中记载过一种盐船,船底加装有三十六根横木,横木间距七寸,形似蜈蚣百足,可保船体悬浮沙面而不下陷。而恰好明州军的队伍中,就有数十名自庆云书院毕业的宋应星高徒。 握在多尔衮手中的西洋镜微微颤抖,透过厚重的镜面,多尔衮清晰地看到为首的蜈蚣撬上高举战旗的女子。 “赵——明——州!”后槽牙狠狠碾碎这三个让他深恶痛绝的字,可随即,恨意又转化为讥讽浮上嘴角,“她莫不是以为,仅凭这几块舢板,就——” 话头被多尔衮自己硬生生截住,他看到蜈蚣撬上的赵明州突然弯下腰,将火把在撬尾极快地一掠! “忽——”几乎就是在转瞬之间,跃动的火舌顺着网格线崩散开来,每根浸透桐油的渔网都化作流光溢彩的经络,将整个流沙地笼罩在火光之中。 数十尾蜈蚣撬,撬尾皆拖挂着浸满桐油的渔网! 在明州军的带领下,金陵城周边的百姓用四天的时间,不眠不休地将这普通的渔网进行了三次浸润。第一浸,浸海卤,利用浓盐填塞渔网纤维,增强其耐火性;第二浸,浸米浆,以糯米灰浆涂刷,增强其抗拉性;第三浸,浸桐油,确保其浸润充分,既防水又易燃。其中艰苦繁琐,难言其万一。经此四日,神兵利器乃成。 燃烧的渔网包裹住整片流沙地,在炽热温度的烘烤下,流沙凝固成型,人马皆可通行。 而这一切,多尔衮是无法先知先觉的,他再也无法掩藏心中轰然炸开的慌乱,大声道:“传汤——汤监正!” 他想要让见多识广的汤若望给他解惑,讲清楚为何在四日之间,明州军就能宛若梅汛的洪峰,铺天盖地而来,可他转瞬又改变了主意。 “放箭!瞄准那个女人!放箭!” 万千箭芒划破雨幕,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可很快,这极具压迫感的“嗖嗖”声就被另一种更为豪壮的冲杀声彻底掩盖了。只见踏着那由火焰组出的通路,无数明州军蹈火而来! 曹岁和她仅剩的十几头战象仍是冲锋在前,紧随其后的是齐白岳率领的机动骑兵,再往后是浰头六寨的寨主们与立功心切的寨民,李成栋的南珠营,李攀的火枪营互为左右翼,更远处,郑成功和罗明受的水军亦乘风破浪而来。 这就是明州军,她们的头顶是倾盆大雨,她们的脚下是烈火熊熊,她们是生活在无常天地间的蝼蚁,她们是主宰自己命运的唯一的神。即使死亡她们也无所畏惧,因为她们的心永远自由。 赵明州翻身下撬,抽出了背在背上的白虹刀,直指那城楼上已然凝固的身影。 “破城!” 多尔衮,你所固守的是你背后已然腐朽的时代,而我所追求是身后千千万万个未来的黎明。今日之战,你我,不死不休! 第183章 平生一剑(十)历史从来不…… 宁芳中的般般突然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凝着那片似乎永远不会变化的天空。她的心跳得很快,每一次搏动都要从喉咙中跃出来一般。 她已经有数日没有好好休息了,本就瘦削的小脸儿愈发苍白。无论是曾经的历史线,还是现在这个被她们合力推动的时代,这场金陵之战都关乎生死,关乎所有人的命运,她无时无刻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朱由榔自然也理解她的痛苦,出于对般般的保护,他已经有数日没有让般般掌管这具躯体了。 而就在刚刚,那种可怖的压迫感与恐慌感指数级的扩大,心脏像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让她透不过气来。 “小王爷!”般般捂着心口大声道,“小王爷!带我……去找阿姐,阿姐有危险!” *** 在付出了近万人伤亡的代价后,金陵城的正南门——中华门已经被明州军夺去了控制权,三重瓮城、四道券门、27处藏兵洞尽皆响起了冲天的喊杀声。赵明州和齐白岳一前一后沿马道直追,将死战不退的多尔衮逼至城墙外侧雉堞。 这场奇袭实在是凌厉,哪怕机智急变如多尔衮,也万没想到四日过后他等来的不仅仅是滔天的洪峰,还有明州军的裂天一剑,他们且战且退,最终只有利用金陵城墙复杂的结构来挣扎抵抗。 以逃跑见长的吴三桂是第一个死的,他被多尔衮用长刀威逼着带兵突围,最终死在乱军之中。没有人能说得清吴三桂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究竟是谁造成的,只知道他死得很潦草,连眼睛都未来得及闭上。 镶蓝旗都统额尔克投降得很快,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便率领自己的亲卫当先弃了手中武器以示诚意。与他一道归附的,还有队伍中护着的一位洋人,据说是钦天监的监正。 唯一难啃的硬骨头只剩下了多尔衮,他带领数百亲卫军输死搏杀,勇悍至极。当赵明州和齐白岳冲上城墙之时,多尔衮的周围已经倒下了上百明州军的尸体。 多尔衮的长刀已经卷了刃,他眼睛也不眨地随手丢弃,反手拔出一名明州军尸体上的朴刀,向着赵明州迎了上去。 此刻,无论是皇父摄政王,亦或是名震天下的蚩尤旗,都已经丢失了自己的身份和姓名,他们早已臣服于胸中潜藏的野兽,激发出了自己最原始的力量。 多尔衮猛地一蹬那突出的雉堞,借力腾空,翻向赵明州的头顶,长刀劈砍向对方没有盔甲防护的脖颈。那是满洲摔跤中有名的“鹞子翻身”,也是擅长摔跤的多铎的拿手好戏。赵明州虚步后撤,右臂曲肘上顶,左手却顺势劈向多尔衮的颈侧。 二人使得都是搏命的招式,没有给自己和对方留丝毫的后路。 兵刃相击,刺耳的摩擦声伴着飞溅的火花映亮了两双杀红了的眼睛。 多尔衮终究是在力量上更胜一筹,逼得明州将身体后 仰成一道拱桥,以避其刀锋,右膝顺势顶向多尔衮肋下。这一记顶膝让多尔衮闷哼着后退半步,而多尔衮的朴刀也成功在明州的护心甲上劈开了长长的口子。 二人急促地喘息了数声,胸中的愤恨与怒火在唇齿间旋了一圈,又化作更搏命的招式猛扑而上。 齐白岳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多尔衮与赵明州打得难解难分,根本没有人能插手其中。他唯有护在一旁,一边盯着战局,一边随时防止有人放冷箭暗害自家阿姊,额头上全是冷汗。 而此时的多尔衮和赵明州也已经斗至白热化,只消一个分神,便会有一人葬身其中。 赵明州知道,仅凭力量的硬碰硬她不是多尔衮的对手,便旋身绞住对方的手腕,以期像当年对付哲依图一般,用巴西柔术卸掉多尔衮的关节。多尔衮嘴角勾起一丝狞笑,竟是不闪不避,手中的长刀却脱出,以左手接住,刀柄击向明州的太阳穴。 当真是天下枭雄,竟要用一只手来换明州的命! 千钧一发之际,赵明州突然松手仰倒,鼻尖堪堪贴着刀柄划过。她单手撑地,军靴蹬在城墙上借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撞入多尔衮怀中。这一记“贴山靠”配合城墙砖的承重结构,生生将多尔衮顶得离地三寸。 机不可失! “给我死!”明州嘶声大叫,右手如毒蛇吐信,不管不顾地戳向背后多尔衮的眼窝! 突然,赵明州的动作僵住了,眼前一花,一记重拳狠狠击在她的左脸颊上,她整个人不可控制地飞了出去。 天旋地转间,阴云密布的天空变成了刺目闪亮的镁光灯,脚下硬质的砖墙变成了拳台略带弹性的地面,背后的城墙雉堞变成了八角笼的钢丝网,而她面前的对手,也早已不是多尔衮狰狞的面容。 赵明州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名穿着黑衣的裁判向她奔来,单膝触地,仔细观察着她的情况。赵明州费力地支撑着被血痂凝住的眼皮,转动眼球,望向立在拳台中央的人影。 她还记得那人的样子。 那是她前世,最后一位对手。 她不是在和多尔衮决一死战吗?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难道……一切都是梦吗?一切都是她垂死挣扎之时,虚构出的幻象吗? 她努力地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肋骨传来令人窒息的剧痛,让她又颓然摔倒在地。 裁判开始了毫无感情的倒数。 “十——” 耳畔,某种雌雄莫辨的声音亦随之响起。 “赵氏明州,汝命当绝于今时今日。” 赵明州的耳膜被两种声波撕扯,左眼渗出的血模糊了视线。 “九——倒反天罡,逆天篡命者,当受永劫之刑。” “八——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终会重来,万民泣血,皆因汝妄动因果。” 赵明州缓缓攥起拳,黏腻的血水从指缝间淌了出来,洇湿了她身下的拳台。赵明州的脸已经面目全非,高高肿起的眉骨和眼皮,让她几乎无法看清近在咫尺的裁判的脸,可不知为何,她的唇角倏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你……终究还是……来了……”每吐出一个字,都似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微微扭转过头,从无数挥着拳头,疯狂呐喊的人群中,分辨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影子。 那身影穿着单薄的病号服,瘦瘦小小的,皮肤苍白得发光。 她也在隔着人群和她对望。 那小小的人儿翕动双唇,发出一声唤。 “阿姐——” “阿姐——” 那是她的般般,她愿意为之生,为之死,融入骨血,又挂在心尖尖上的妹妹——般般。般般的身边还立着一人,那人拉着般般的手,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凝在明州的脸上。 那人的表情是如此的肃重坚定,和漂亮澄净的眉眼极为违和。赵明州心底忽地一松,一种熟悉的平彻安宁的感觉涌了上来,松松软软地将她包裹,似乎身上的创痛都不那么难捱了。 还好,有他陪着般般,那样,我方能放手一搏—— 耳畔的倒计时仍在继续。 “七——狂妄竖子,汝当——” 威严的话音被响亮的拍击声打断,赵明州以掌撑地,重重一拍,腰腹同时用力,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眼前的视野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但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冲向立在拳台中央模糊的人影。 她全身的每一处骨骼都发出崩断般地剧痛,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她血管里血液都沸腾起来。她咬紧牙关,拧腰,旋臂,腿带腰动,腰涨臂力,臂助拳势,一拳击在人影的下颌之上! 那人影根本没有料到赵明州在重伤之下还能爬起来挥击,正耀武扬威地挥手庆祝,这一拳使出了十成十二的力道,把人影重重地击飞出去。 赵明州如豹子一般,飞扑到人影身上,用双腿紧紧箍住对方的腰,用全身之力将人影压在胯//下,又是一拳迅捷追上。 这一拳敬华夏! “我去你的倒反天罡!” 右臂猛摆,又是一拳,这一拳敬扬州百姓! “我去你的因果报应!” 人影被打得整个脸偏侧过去,赵明州立时用左拳帮他回正,这一拳敬所有牺牲的明州军! “我去你的逆天篡命!” 透过猩红的视野,明州从那人影模糊的面容中,看到了名为恐惧的神情。她揪住人影的领口,强迫对方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你是神也好,鬼也罢,我告诉你,我,我们不需要篡改历史,因为我们——” “就是历史!” “你可以杀了我,但是这世界——”她回转过头,看向朱由榔与般般的方向。他们正奋力推开人群,向着她所在的位置冲过来,明州嘴角扯动,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早已有千千万万的人追随于我。” 那人影颤了颤,雌雄莫辨的声音从喉管中挤了出来:“赵氏明州,若汝能悬崖勒马,吾许汝同汝妹归家,可好?” 它竟然怕了,那永远高高在上,杀伐狠辣的天道竟然怕了。 赵明州转过脸,那双血污中的眼眸依旧明亮如昔:“回家?回哪个家?” 她的语气温柔而舒缓:“这里——早已经是我的家了。” 最后一拳倏地挥至,明州听到了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长白山,一根降魔杵狠狠地扎进了地脉之中。 地动山摇间,始终关注着战局的齐白岳惊愕的发现,赵明州捅向多尔衮的手指突然一僵,可紧接着,那苍白的指尖像是突破了什么禁锢一般,以不可撼动之力狠狠刺进了多尔衮的双眸! 多尔衮发出一声嘶声裂肺地惨叫。 赵明州毫不停滞地将双指拔出,猩红的血飞溅而出,喷了赵明州一脸。 “阿姊,接剑!” 齐白岳大喊,同时抛出自己藏在靴中的短剑。 赵明州飞身跃起,在空中稳稳接住抛来的短剑,回身刺入了多尔衮的心脏。多尔衮闷哼一声,和赵明州一起翻倒在地,再无声息。 …… 赵明州是在齐白岳怀中醒来的,她的手还紧攥着那把插入多尔衮胸膛的短剑,掰都掰不开。明州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先是少年担忧的脸,继而便是数日未见的灿烂日光,那明黄色的炽烈光芒刺破云层,让浑身湿透的明州感到前所未有的暖意。 “阿姐!” 一声略带哽咽的,脆生生的唤从远处传来。 赵明州浑身一颤,赶紧转过头去。 只见在那日光隆盛的道路尽头,有两个身影正互相拉拽着向她跑来。 齐白岳鼻腔中发出不屑地一声哼,嘟囔道:“这又是谁,怎么和那曹岁长得一般无二?” “你也看到了?”赵明州如梦呓般轻声道。 “看到啦,小皇……圣上拉着的嘛……”齐白岳别扭地回应着,却震惊地发现一行清泪从自家阿姊的眸中夺眶而出。 “般般!” *** 后史书有载,金陵城破之日,有赤凰衔珠落于朱雀桁,赵侯得妹于乱军之中。明州将军赵氏,起于微末而承天命,其兵锋所指非为裂土封疆,实寻血亲于烽火、开生路于倒悬。昔大禹凿山浚川三过家门,武侯出师未捷星落五丈,皆不及赵侯既全私情、复定乾坤之奇也! 永历帝朱氏,焚冕旒于钟山,裂龙袍予万民,携赵侯并辔入滇,隐于苍山洱海间。今岭南小儿歌曰:“朱皇不坐金銮殿,留与百姓种稻田”,此真三代以降未闻之仁政。 太史令绾曰:“江河赴海,岂因禹导?星汉西流,非关羲和。社稷重器,本在阡陌之间;汗青丹书,当刻苍生之名!”(全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