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3. 惊荔园(〇三)
出林子不远便是那林官人的下处,这林大官人大名林默,原是一大户人家的公子,因病独身在此,前一向病重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早憋得慌了,病一见好再躺不住,直在门前踱来踱去,心里挠痒痒似的想着才刚在下厨所见的药童。
嘿嘿,哪里是什么药童,他惯来眠花宿柳之人,纵然遮着面也认得出,分明是位姑娘!
看她那双眉目想必也生着好相貌,正好,在这荔园憋闷了这些日,一时半刻也不放他家去,正寂寞难派遣。也不知她是谁家的女眷乱混进来,理他呢,横竖他们林家有钱,拿她做个乐子,事后也不过是多赔她家几两银子。
心下打算着,就瞧见他二人从洞门进来,他忙不迭笑迎上去,一见杜仲,又登时换了副冷脸,“你跟着来作甚?多事。”
杜仲呵呵笑道:“他新进来的,不认得路,我领他过来。”
林默随手打发他几个钱,杜仲接了,见九鲤暗中朝他丢了记眼色,只得一步三回头先走。却不敢走远,到那洞门外头,在篱笆内寻了截木棍,又掉转回来躲在廊角听觑,打算着若是听见九鲤呼救,管他三七二十一,冲将进去,非打得那姓林的满地找牙!
这厢九鲤刚搁下提篮盒,林默便阖上门走到她背后,眼睛自上而下瞄到她腰臀上去,看这玲珑曲线,不是个女人倒有鬼了!
他笑着把脑袋歪去悬在她肩头,“你是谁家的?谁家开药铺招伙计,竟然招个妇人。”
九鲤掉过身去眨眨眼,“你看得出我是个女的?”
林默笑开了些,“你糊弄糊弄别人也就罢了,可糊弄不了我,我一生花丛中来去,所见的女人,恐怕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这还看不出来,索性将我这对昭子挖去算了。”
九鲤一壁瞥他,一壁揭开提篮盒端药,“什么花丛?是不是人家说的秦楼楚馆?”
“唷,看来你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林默笑得愈发邪性,“既是姑娘家,不好好在闺阁里坐着,跑来打什么杂?给你开多少工钱?不如你到我家去做丫头,保管比在药铺子里打杂跑腿赚得多。”说着便要伸手扯她脸上蒙的白布,“叫我看看相貌,没准还能保你下辈子吃穿不愁呢。”
九鲤忙往后让一步,把药碗端到他眼前,“净说这些没谱子的话,还是先把药吃了吧。”
林默接过碗来,更是高兴,“看来你见过些世面,不惊不怕的,胆子倒大。”
“我该怕什么?怕你?你又有什么可怕的?”
“小丫头,口气不小,难道你爹娘没教过你,姑娘家该避着男人些?”
她可没爹娘,老太太从不教她这些话,庾祺与她更说不到这上头,带她的冯妈妈从前倒说过,不过乡野之地,没这许多讲究。算起来她还是和杜仲一处长大的呢,男女之别知道是知道,却不大有体会。
她撇下嘴,“既该避着,你又明知我是个姑娘,怎么还叫我给你送药?”
“这你还不明白?”林默凑在她颈边细嗅,噘着嘴,险些贴到她肉皮上。
“那你就不怕我家里人寻你的麻烦?”
林默洋洋得意,“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林家是个什么人家,实话对你说,就是闯出天大的祸来我也不怕,这世上还没有银子摆不平的事。”
九鲤绕开一步,缓缓朝窗前走去。心道这杀千刀的,原来不是不懂道理,是明知故犯,听这口气,恐怕没少干这些以财压人之事!
她更厌他几分,心里嘀咕,跑肚拉稀还算便宜他了,回身朝他微微一笑,“明白,明白。”
“好!上道!”他嘿嘿笑撵上去,因想着这丫头不像别的丫头,不大惊小怪的,倒不着急,看她这样子大约也不会跑,好事多磨,还不如同她多磨一磨,另是一种趣味。
不想时不我待,忽然肚子咕噜一声叫唤,肠胃渐渐搅得疼起来,急得他要出门解手,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我去去就来,你在屋里等着我,自有你的好处。”
九鲤眼看着他跑出去,忙也收了提篮盒出去。会了杜仲,连问她在屋里有没有吃什么亏,她澹然摇首,扭头将那洞门瞅一眼,“我看里头东边还有间大屋子,也是这林大官人占着?”
杜仲轻蔑地笑了声,“东屋是个姓关的在住,也是个有钱人家的爷,亏得他这会不知哪里逛去了,不然撞见他才真是难缠。”
九鲤也厌道:“还有比这姓林的更可恨的?”
“那姓关的病前几日就痊愈了,还赖着不搬回家去住,你当是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这里比家中还好?我看连个伺候的丫头也没有。”
杜仲狠狠笑两声,“要说寻花问柳,家里哪有此处便宜?园子西边那几间屋子住的都是些女病患,有老有少,有良有娼,说是有衙役照管着,可收了他的钱,还不是暗地里给他们空子钻。”
九鲤听他说得这样坏,有些不信,小小个荔园,是官府所设,又受官府所管,怎么会有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多半是讹传,反正人集中起来,没话也要编些话来说。
回去厨房跟着杜仲随便吃过几口饭,九鲤还是赖着不肯走,幸而出门前她在屋里留了字条给管家,说是跟着杜仲到荔园来看望庾祺,料他们不会急着找,想着再等等,再等等,确切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不想一更过半,雨断断续续下得大了些,她更有借口不走了。天色昏暗,又未黑净,厨房里留了个值夜的媳妇,各家伙计灭了炉子,皆回两边屋里歇下。
这院中三间屋子,都是四五个人挤在一处睡,因庾祺单独有间屋子安置,杜仲不必跟这些人挤,都是睡在庾祺那头。
可这会那头去不得,这头也歇不得,他只得拉着九鲤在廊下悄声抱怨,“瞧,叫你早不回,这会麻烦了,又不好雇车轿,我看哪里去寻把伞来,淋湿点就淋湿点,先送你家去。”
九鲤背着双手,欹在墙上望屋檐外的雨,倒不甚着急,想到许多年前,她与庾祺刚投回苏州乡下两间茅舍之中,也是这样冷丝丝的雨夜,屋顶漏着雨,一盏昏暗的油灯,庾祺盘坐在硬床板上打算盘。尽管他沉默,木头珠子却噼里啪啦磕着,一声声清脆利落,如雨叮咚,屋外的雨水也变得动听起来。
那时他们刚刚结束了长达一年的辗转,庾祺把算盘放在一边,举头环顾着那间茅檐草舍道:“这是我的家乡,我原是苏州人。”
语气中带着苦闷的笑,他显然不大情愿回乡,是带着她一个小丫头,不好再流浪,迫不得已才要安定下来。她大概是三岁,不大能听得懂话,觉得他的口吻仍和往常一样冷淡,但那一刻她明白,只要落脚下来,就再没有给他撇下的危险了。
那晚庾老太太来抱她,她不肯跟她去,仍睡在他腿上,分外心安。
忽然院门那里先冒进来只白绢灯笼,随即有个人打着伞跨进门槛,就在那门下站着,老远朝九鲤这头望来。九鲤在幽昧中一笑,胳膊肘拐了下杜仲。
杜仲跟着望去,当即面如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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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踟蹰着迎去院门底下,越说声量越低,“师父,下雨了,就,就一时没走成。”
庾祺倒没怪罪,瞥他一眼,递了把伞给他,又朝那屋檐下睇一眼。杜仲领会,忙撑开伞去接了九鲤过来,跟着他一道回他那屋里去。
荔园西北角专门收拾出几间屋舍给他们几位治病的大夫暂住,庾祺为尊,又是南直隶吏部的赵侍郎亲自请来的,自是有些优待,独居着一间上房。
那上房中隔出东西两间,是李家先前的装潢,只是房中简陋,除东边碧纱橱内有一张床外,就是正屋里摆着一套案椅,余下再没别的家具。
看样子雨还有得下,床铺自然是让给九鲤,杜仲原想在床根下打地铺,可褥垫刚铺上,庾祺就在碧纱橱下吩咐,“仲儿到西内间去睡。”
九鲤跟着杜仲一齐钻到西屋去看,四壁空空,常没人居住,冷透了。便跨回正间撇着嘴,“这屋里一点人气也没有,您就不怕他睡病了?”
庾祺坐在椅上斟酌药方,看也没看她,“你少替别人操心,管好你自己。”说话顿了顿,冷声道:“你今年就满十七了,还和杜仲胡闹。”
十七岁的姑娘,该知道男女之别,在苏州乡下和杜仲闹来闹去没所谓,家人与邻舍都是看着他们闹大的。可到了这南京城,都是生人,该改一改行径。
九鲤这时候忌讳人家说她的年纪,因为后头往往常跟着一句,“该找个好人家了。”
她斟酌说辞,要力证自己还小,想着能拖一天算一天。嫁人她不怕,只怕离开庾家。奇怪,她与庾家本非血亲,可像有比血缘更深的牵连。
听见杜仲在西屋呵呵笑,还跟她争强,“我身强体健,不像你!”
九鲤回头剜他一眼,走到桌前,见庾祺还是低头写字不看她,便拿起旁边的墨石,刻意讨好地笑起来,“我给您研墨。”
磨得急,桌子又不大稳当,一个不留神便碰歪了庾祺的字。他提着笔抬头看她,目光威严,令人发怵,“不好好在家,跑到这里来捣什么乱。”
她有些怕他,又不尽怕,虽然他从未打过她,但她隐约记得幼时在路上,他曾丢弃过她一回,大概嫌她是个累赘。后来再没有过了,却也永远有一团阴霾悬在心里,所以怕他生气。
可怪却怪,有时候又愿意惹他生气,喜欢听人家说:“二爷也就是拿你没办法。”
“我在家坐不住嚜。”她搁下墨石,又剪灯花,“叔父,下晌说要找个人看着我,是不是当真的?”
庾祺搁下笔望住她似笑非笑,“是找个人服侍你。”
九鲤怄着气走到椅上坐下,嘟囔道:“我不要人服侍,那房子里有青婶烧饭洗衣足够了,我也不要人端茶递水。”
乡下虽有些下人,却是因为宅子大了没办法,九鲤不是娇滴滴的小姐,身旁有个丫头也不过是玩伴。庾祺看她一会,复提起笔,“容后再议。”
她见他态度松动,赶着甜腻腻地把茶碗捧在他面前,“叔父吃茶。”
他的目光将要掠过她笑吟吟的脸庞,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上头。他暗暗攒眉,想不起她是几时长到这样高的。在乡下时她是老太太带着,他三天两头往外去看诊,也不大留心她。
好像她是一夜之间长成这么位大姑娘,杵在他眼前,从前那双懵懂惊惧的眼睛里燃起一股火苗,将他身上的半润的雨汽照得有点发热。
他感到些不自在,漠然地朝桌上瞥一眼,“放着,我知道喝。”
4.惊荔园(〇四)
岑寂中杜仲的鼾声渐起,九鲤往西屋里伸长了脖子张望,见他四仰八叉睡在褥垫上,被子乱堆在一边,这样冷的天不睡病才怪,她垫着脚,轻声进去替他将被子拽好。
庾祺默然看着她的举动,想到来前老太太的话,说到南京城也好,兴许能碰见户顶好人家,拣得个品貌皆佳的人,正好将九鲤的亲事定下来。
他虽是二十八的年纪,却没成过亲,做长辈终归差些意思,不如老太太想得周到。他从没打算过九鲤的婚事,总觉得这事远得没影,她长大得也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此刻要打算起来,又觉得恍惚,谁会配得上她?
少顷九鲤走出来,顺手带上那碧纱橱的门,掣去脑袋上的幞头,走到旁边看庾祺开药方。
都是一样的病,却分轻重缓急,开了好几张方子,怪不得那厨房里煎药的炉子有那么多。他一贯用药用得鬼僻精妙,自成一派,更兼他虽给人治病,却从不发善心,所以人也恨称他“怪医”。
“您到底为什么要答应赵侍郎来治这病?”
庾祺道:“不是你缠着一定要来的?”
九鲤搁下方子,两手撑着桌沿弯下身去,“我是缠着要来,可您一向不和当官的打交道,怎么偏和这位赵侍郎扯不清?还肯听他的劝——难道您和他从前就认得?”
纸上坠着着她丝丝缕缕的长发,和那些同样墨黑的横竖撇捺勾缠不清,使他没由来有点烦躁,抬起冷眼,“你问这些做什么?”
“随口问问嚜。”她也赌气,直起腰,头发像片帘子又撩开,放出后面的烛光,乍地又使人不惯这亮。
庾祺叹了口气,“从前我给他母亲治过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还是三年前的事,那赵侍郎怕惊动地方官,隐姓埋名携家眷回乡祭祖,路过庾家所居的庄子上,可巧赵母突发恶疾,赵侍郎谎称是过路的乡绅,又出得起银子,庾祺便替他母亲看了病。
原以为从此再无瓜葛,谁知今年元夕,赵侍郎竟又寻到庄子上,道明了身份,说明了来意,并许下诊资黄金百两。
按从前微时,庾祺免不得会为这百两黄金动心,可今时今日他们庾家早已衣食无忧,庾祺何必同他惯来厌烦的官场打交道?
九鲤原只半信这话,见庾祺态度软化肯多说这么一句,她少不得顺着杆子往上爬,“我是说比三年前还要从前,是不是你们就认识?那他是不是也认得我爹娘?”
沉默中,庾祺面色渐冷,走去拉开一扇门,“你若非得要找你的爹娘,就自去找吧。”
他一向最烦她追问父母之事,九鲤从前想,她该不会是他拐来的?可细思量也不像,向来拐子拐丫头,都有个脱手的时候,谁会拼死拼活只为挣出份家业养她成人?
何况那朦胧记忆中,虽跟着他流离过一段日子,却不曾挨饿受冻,是他自己挨饿受冻来保全着她。
门外夜雨濛濛,那雨丝尽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朝那暗中望进去,忽然鼻子一酸,想哭,却极要面子,狠堵着口气梗起脖子来,大有“走就走”的架势。
这样吵也不是头一回,她知道他不可能真放她走,他也知道她不会真走,那微弱的雨烟冻住了似的,僵持过去那么片刻,他又把门阖上了,仍旧往椅前走,走到她背后,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
他坐下来,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哪里来的有什么要紧?要紧是你一辈子都是庾家的人。”
九鲤没急着转身,倒记得先把眼泪憋回去,暗里笑了笑,这才撇着嘴回头。
次日天刚蒙蒙亮,庾祺先已起身,欲出门会同各位大夫往各屋瞧看病人,走前特地踅进东面碧纱橱内,蒙瞳中一看那架子床上,九鲤和杜仲一样,也是睡没睡相,身上的衣裳没解,被子有一半在床下坠着,只勉强盖住她一条腿,另一条腿则大喇喇地弯摆在外头。
庾祺轻叹了口气,捡起被子来替她盖全。待要走,倏地枕上一对眼睛在半黑暗中亮晶晶地闪动着,像月色里水的波光。
“你倒是哪里都睡得。”他半是严肃半是笑。
大概是幼年时跟着他辗转得惯了,客店栈房,城荒破庙好像都是睡过的。不过那些回忆都只像半昏中的影子,隐隐绰绰的,但他怀抱里的温度她倒还印象深刻,十四五岁的清瘦少年,骨头虽然硬,却分外暖人。
九鲤睡眼惺忪,笑了笑,翻个身将被子胡乱抱在怀内,“天还没亮,叔父就要去替他们看诊?”
庾祺立在床前,看不大清面目,黑漆漆的轮廓给人一种压迫,“这里的饭食不好,你早些起来回家去吃。”
偏她好热闹,想着这么些人一起吃饭像在吃席,再则到南京这么些日子,还是青婶在烧饭,她吃了这么些年,不免贪新鲜。因而盘腿坐起来,握住自己的两个脚脖子,“我不,我在这里吃过早饭再回去。昨日晚饭我就是跟着杜仲在那厨房里吃的,滋味也不错嚜。”
她哪里知道,荔园的一应药食都是朝廷出资,原本吃食就十分将就,再由上到下层层盘剥下来,吃得像粥厂的施舍。
昨日她见的吃的,都是各门另户额外的添补。杜仲又比那些人家的伙计不同,他早死了爹娘,自幼跟着庾祺学艺,庾祺嘴上不说,心里也疼他,入园时就打点过了,自然他们吃得就好得多。
庾祺道:“厨房里的人手脚不干净,吃一回也就罢了。”
“您和杜仲吃了这么些日子也没吃出病来。”九鲤咕哝,“再说不是还替家里省些嚼头嚜。”
“家里缺你这口粮?犯不着你省。少找由头赖着,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赶紧回去。”
九鲤将脑袋一别,“不就是疫病嚜,怕什么,我吃过了您开的防病药。”
庾祺挨着床沿坐下,“病倒不怕,只是这地方鱼龙混杂。”
“鱼龙混杂就更无须怕了,官中的人常来常往的,还有衙役守着。”
他轻声冷笑,“正是这点才可怕。”
“什么?”九鲤听得狐疑,把脑袋朝他偏过来,亮晶晶的一对眼珠盯着他的脸琢磨,将声音放得低低的,显得鬼祟,“叔父,您不喜欢与官场打交道,是不是因为从前犯过什么案子啊?”
庾祺回看她,“你看我像犯过什么案子?”
要说杀人放火,以他的性情也不是做不出来。可是不像,这些年也没听见有人查访过他们什么。她玩笑说:“我猜到了,是不是您拐带了我?”
他嗤笑,“我拐带你?你有什么值得我拐带的,除了吃就是睡,还白搭进我许多银钱。”
他不像别家的长辈,说这样的玩笑话往往含着无奈和宠溺,他说笑说不惯,其实还年轻,所以乍听他的话只觉他态度冷傲无情,不是了解他的人听了难免伤心。
不过九鲤是晓得他的,非但不伤心,还反过来逗他,“噢!您嫌我花销大了,那好,早点送我出阁嚜您就能省下许多钱粮了。”
话刚说完,她自己先有些惴惴的,一颗心似乎在暗中悄悄乱跳着,说不清怕什么,总是不安。她窥他的脸,昏昏中看不清的他的神色,只听见那短暂的沉默,真是急人恼人。
须臾之后他仍是说笑,“送你出阁少不得要预备嫁妆,省在何处?”
九鲤抿着嘴悄无声息的笑起来。
隔会庾祺起身,“少废话,这里不好久留,也不是你玩耍的地方,早些回家去。”
两厢僵持,外头恰有人大力叩窗,说话声音显得不大客气,“庾大夫,该往西苑几间诊脉去了。啧,您不领头,单我们去瞧了也不作数啊,衙门可是只听你的诊断,我们这些人,不过就是跟着应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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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即听见他像是又对别人在说:“瞧这架子,不知道的还当是太医署的太医呢,其实不过是个乡野郎中,年纪又轻,能有多高明的医术?还不是机缘凑巧治好了赵侍郎母亲的病,撞着回运气,还真当是自己的本事了。”
庾祺没理会,倒是九鲤听了有股无名火窜上心头,想庾祺在大夫里头虽然年轻,可这些年号脉诊病,从没断错过,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她替他不服,垮下脸,“谁这么没高低上下,敢这么同您说话。”
“徐卿,南京城的名医。”
“这年头什么人都敢称名医,还不是在您之下,要不官府怎么不推他为首呢?”九鲤满目不屑,“您不整治整治他?”
按庾祺素日的脾气,少不得要给此人些暗亏吃,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只盼着早治好了这场病,好早与官中断绝来往。
他不理这话茬,仍嘱咐她,“快起来洗漱,既然你吵着闹着要在南京做生意,铺子开张的事你就该帮着丰桥叔一些。”
语毕又到西屋唤杜仲起来,嘱咐杜仲几句,便开门出去会那些大夫。
杜仲收拾好两床地铺,擎着蜡烛到外间,地上早有人送来只铁铫子,里头还剩半壶热水,他将庾祺洗过的水盆倒了,又倒了新的端进东屋叫九鲤洗脸,“祖宗,我倒成你的使唤丫头了!”
九鲤这才抻着懒腰起来,“明日我伺候你一回。”
“谁敢要你伺候?”
她蹲在地上洗脸,碎碎喁喁地抱怨着洗脸不便宜。
“家中便宜,谁叫你非要跑来的?”杜仲将烛台搁在地上,打着哈欠替她把长发收拢起来握住,“赶紧回去,我烦你!”
九鲤胡乱抹了脸起身,又戴幞头,“怎么也不送个面盆架子来?”
“你打量要在这里安家呢?你肯,人家荔园的主人也不肯,要不是衙门出面,人家才不舍得借出地方。”
“这园子修得真大,比咱们家里大了有一倍没有?”
说到家中,杜仲呵呵一笑,“我昨晚梦见你同师父吵架,收拾包袱要离家出走。”
九鲤笑道:“我离开家了,你就是大少爷了,反正叔父没成过亲,也没有子嗣,百年之后,庾家的家业自然就是你的了。说,你打着这主意不是?!”
杜仲懒得理她,催促她把脸蒙上,好送她回去。
她收拾好出来,照样蒙着面巾,略显鬼祟地歪头和杜仲絮说:“说到梦,昨夜里我似乎也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女人在哭。”
“都说这园子里有鬼,会不会是女鬼入梦?嗳,这也不对,这园子里夭折的是个女童,要哭也该是个女童哭,怎么会是女人?我看是你瞎编!”
她双目藐视着,“我编瞎话也不会编给你听,哄你我有钱赚么?”
杜仲同样蔑视着她,“反正我不信你,纵有女鬼,入你的梦做什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要入也该入个男人的梦,那些志怪里不是有采阴补阳一说?”
九鲤抬手装模作样地抚他头顶两下,“这孩子真是长大了,也惦记起女人来了。”
“滚滚滚!少摸我的脑袋,像在摸儿子。”
二人吵闹着走到园中,雨不知昨夜几时住的,地上也干了,只是落了满地不认得的碎花,稀稀疏疏看着有点凄凄然。
冷烟寒雾中看见几个衙役急匆匆朝这头跑来,九鲤吓一跳,还当是来逮她的,荔园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不想人家眼也不曾错一下,只顾一溜烟从跟前跑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他们跑得这样急。”九鲤停步下来,朝那几个衙役的去处张望。
“别是有人病死了吧。”杜仲也跟着看。
“瞧瞧去?”
他将头摇得似个拨浪鼓,“还是先送你回家要紧,免得师父问我的罪。”
5.惊荔园(〇五)
这厢出园来雇了顶四人台软轿,沿巷出小街,小街行不远,拐角又至苏棠大街上。
正值烟柳映墙,霭漫旧都,街面上做买卖的递嬗开门出摊,凛凛春寒中逐渐起烟火气,九鲤将帘子挑开条缝看着,脸上不觉带着笑,怎么也瞧不够这市井尘嚣。
走不多时,倏听前头有人高声喊着让道,伴着好些马蹄声,一时糟乱,有行人撞到抬轿的轿夫,轿夫脚下一滑跌倒下去,将九鲤冷不防从轿内跌出来。
“你们小心着点!”杜仲忙去搀扶九鲤。
她的幞头掉在地上,散着长发揉着胳膊肘,刚要起身又觉脚踝扭着了,一时疼得站不起。抬额望去,真有四五个人骑马奔来,身穿各式绫罗锦缎,不像官差,却赫赫扬扬横得很,一路凶嚷着叫行人让道。
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在马上与九鲤匆匆一瞥,跑出去一截后,又掣马掉头,回到轿旁来认真端详了九鲤两眼。
她也仰头看他,正是个莫名其妙,杜仲还在一旁絮絮叨叨追问她要不要紧。
那公子笑了一笑,下马来将她搀起,“惊着了小姐,真是抱歉,可摔伤了哪里不曾?”
九鲤还未言语,杜仲先低声咕哝,“扭着脚了。真是,这路又不是你们家开的,就这么横冲直撞的——”
马上那几人当即变了脸,有个正扬起马鞭要打,那公子却抬手拦阻,“不可无礼,原是咱们的不是。来呀,赔小姐些汤药钱。”
说话便有人下马奉上银子,公子拿过,递与杜仲,杜仲瞥着那锭银子咕哝,“谁稀罕你们的钱,我们家就是开药铺的。”
公子执意递去,又笑问:“你们是兄妹还是夫妇?”
这人也不知是什么人,自有股凌然气度,使人不能不接他的钱,也不能不答他的话。
九鲤先怔着摇头,回过神来又点头,“他姓杜,我姓庾,虽不是一家,却是自小一齐长大,情同姐弟。”
杜仲在旁嘀咕,“只比你略小几个月而已。”
这公子微笑着睃他二人,旋即点两下头,复攀回马上,眼睛流连忘返地在九鲤脸上盯了须臾,仍掣动缰绳朝前去了。
这些人跑没了影,杜仲还往街上望着,“不知是些什么人,真是器宇不凡,我在荔园这些时也见过不少官府中人,还没有这一位的气度。”
九鲤笑道:“你在荔园所见的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吏,怎好比?这位恐怕是个大官,我猜得在五品之上吧?”
杜仲想到方才说话时自己不由自主有些畏惧的态度,略有不服,“有什么了不得,这南京城多是五品之上的官,连江宁上元两县的县令还是六品呢。”说话掂掂那银子,揣进怀内,转为一笑,“不过真是大方,一出手就是四.五两银子。”
“那不是赔给我的汤药钱么?你又要昧了去?”
杜仲嘿嘿一笑,“咱们家多的不是不要钱的汤药。”说着只管将她推进轿内,打道回府。
比及日影初升,庾祺正伙同几个大夫在个荔园西边一个大通间内看问些女病患,尚未看完,就听门外有人喧闹,庾祺并几个大夫忙走出门来拽着个乱跑的伙计问,才知早起死了人。
庾祺因问:“有何症状?”
那伙计忙咽口吐沫,“不,不是病死的,是枉死的!”
另有大夫急问:“枉死的?怎么个枉死法?”
伙计面色惨白,惊慌不已,“是,是是是给人杀死的!抹了脖子!流了满床的血!我的娘嗳,真是吓死人!”
庾祺一听不是因病而死,神色恢复如常,依旧折身进屋,接着去替那些妇人号脉。谁知手底下那妇人也听见门外说话,脉象大乱,一时摸不出个什么来,他只好冷着脸色收回手,静坐到一边。
门外头炸了锅,几个大夫追问那伙计:“死的是谁?”
“就就,就是那位林大官人林默,前两日刚转好的那位!”
里头那个叫徐卿的大夫因常年出入林家诊病,认得这林默,当即发急,“哎唷,这还了得!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家可知道了?!”
伙计揪着眉头手连打手,“谁知道怎么回事,才刚冯二给他屋里送水去,进门就看见他死在床上,被褥,枕头,全给血浸湿了!吓得那冯二连滚带爬跑出来去门上回了衙役,这不,衙役们正往那头去呢,也不知有没有人往林家去告诉一声。”
那徐卿一挥袖,“快叫我家的伙计往林家告诉一声,他认得路!”
伙计当即跑往下厨去传话,剩几个大夫站在门前叽叽喳喳议论一会,便相邀着往那林默的屋里去看。
也有人进屋来邀庾祺同去,庾祺不为所动,照样在屋里诊脉。反是这屋里的妇人坐不住,跟着争相往那头瞧去。
剩下几个体弱难行的议论无果,便来问庾祺:“庾大夫,不是说那林大官人已经好了许多了么?眼瞧着再吃几日药就能搬回家去了,怎么会死呢?”
庾祺没理会,只道:“伸出舌头来看看。”
那妇人伸出舌头,旁人又问:“庾大夫,您怎么不去瞧去?”
庾祺不作理会,“今日可还咳血?”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弱柳扶风地扭到庾祺身边,“死人有什么好瞧的,庾大夫是大夫,那死人还看得少呀?不像他们,少见多怪的。”
这女子要近不敢近的,只好隔着点距离朝他飞着眼丝,“庾大夫,来了这园子这么些日子了,怎么没听见家里太太来探望?”
庾祺只对把脉那妇人说:“仔细别着凉。”言讫起身走了,看也未看那妇人。
剩下几个妇人见此状,哈哈取笑那美貌妇人,“你打量谁都买你的账?也不照照镜子瞧自己配不配,人家庾大夫是什么人,没听人说么,虽是住在苏州乡下,可有的是人抬着银子去求他治病,家里修着好大一座宅子,呼奴使婢,家财万贯,岂会受你那点子手段迷惑?你还是省下心回那勾栏里头对付那些脏汉臭汉去吧,别在这里枉费了心!”
原来这美艳妇人是位风尘女子,因病在身,又平添了两分西子捧心的情态,连日招人嫉恨。她也懒和这些妇人吵嘴,只啐了口,朝几人挥挥绢子,翻着白眼走到窗前。
外头那寒塘路上,好些人急跑着,看样子都是赶着往那林默的下处去瞧热闹。她扣着额心,暗自嘀咕,“昨晚上见他分明还是好好的——”
渐渐云烟渐散,莺儿百啭,整个荔园一改往日病恹恹的气氛,蓦地沸腾起来。杜仲送了九鲤回转来,已是下晌,角门上新换了两个面生的衙役把守,横刀挽剑,威武肃杀,看见他便伸手拦阻。他忙道明是药铺的伙计,连日在这里听差遣,方得进去。
一路上寻思,就算病死个人又有什么好惊怪的?难不成是另出了什么大事?撞见个熟人,拉住便问,一问吓一跳,竟然是那林默死给人杀死在屋里!
他不由得怔住,那伙计见他异样,也想起来,“对了,昨晚饭前,可不就是你们庾家的伙计去给林大官人送的药?”
杜仲一霎瞪圆眼,“那又怎的?送了药我们就回去了,走时他还活蹦乱跳的!”
那人忙笑,“你别和我凶啊,我又没别的意思,只是衙门的人正在问昨日见着这林大官人的都是谁呢。”
杜仲凶巴巴地道:“爱是谁是谁,横竖不与我相干!”
丢下这话,便马上慌脚赶去庾祺房中。
庾祺因好些病人赶着去瞧热闹,也难得清闲,早早回房,正坐在椅上闲吃茶。迎面见杜仲匆匆进来,只在茶碗沿上轻睇他一眼,“可把鱼儿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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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了?”
杜仲啄木鸟似的点头,急急掩门进来,“师父,听说那林默被人杀害了?”
“不清楚。”庾祺澹然吹着茶碗,“林默是谁?”
“就是前几日您一剂猛药下去就好转的那位,一脸的疙瘩,二十七八岁的年纪。”
庾祺只听他描述那相貌便觉厌烦,皱起眉来,“原来是他。”
“您没瞧去?”
“死个人有什么好瞧,只要不是病死的,与我何干?”
“那是谁杀的您听说了么?”
庾祺抬额剔他一眼,“你少管闲事。”
杜仲犹犹豫豫贴近前来,“我,我,师父,我有些话也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话?”
“昨日晚间,那林默的药,是,是我和鱼儿端去的。”他低着头,将昨日之时细说后,小心翼翼瞅庾祺的脸色,“师父,听说衙门那头在问昨日见过林默的人,会不会牵扯到我和鱼儿头上?”
庾祺方搁下茶碗,一张脸板得冷硬,“真是胡闹,你怎么不拦她?倘或那林默昨日犯浑,她吃了亏,又当如何?”
他极少发火,真发起火来从不心慈手软,曾大冬月里罚人跪在雪里两个时辰。杜仲吃过这苦头,最怕他生气,因而畏畏缩缩不敢看他,“倒没吃亏,鱼儿向来机敏。”
横竖事情过去了,庾祺没再追究,默然片刻道:“清者自清,既然不干你们的事,就不怕他查,届时不管官府问你什么你只管照实答他就是。”
杜仲点点头,“是。”
果然不多时差官便在林默房中查问到昨日之事,那徐卿大夫因对庾祺心存嫉恨,听众人说昨日是庾家的伙计来给林默送的药,便在暗中向家中伙计使眼色。
他家伙计得令,便挤出人堆来朝屋里嚷道:“大人!昨日庾家新进来那伙计有些古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又凶横,在厨下还和我们吵了几句嘴。我看林大官人保不定就是他杀的!林大官人本来一向有些言语不规矩,会不会是得罪了他,他就行凶报复?”
那县丞正在屋内四处查看,闻言转身朝门前走来,却是位十分年轻的大人,只二十冒头的年纪,身着青袍常服,身量修长,骨骼清峻,通身书卷气,右边眉下凑巧也生着颗小痣,因他皮肤白,那痣成了落在白纸上的一点墨星子。
此人姓齐名叙白,这齐叙白走到门前来睃一眼众人,“庾家的伙计呢?”
有人道:“不在这里。”
又有人道:“对啊,他们怎么不来?别是心虚!”
可巧仵作刚验完尸,正要命人将尸体抬回衙内,叙白却道:“就在这里找间空屋子摆放,恐怕他身上的疫病没好全,一时不能入殓,若是还会过人,抬去衙门反而麻烦。”
仵作忙吩咐另找间空屋子停放,一面凑在叙白耳畔低声说:“大人,有腹泻的迹象,可能吃坏了什么东西,或是有人下药。”
偏给徐家那伙计听见,又窜出来,“那就是了,昨日庾家新来的那伙计殷勤得很,抢着给林大官人送药,是不是他在药里做了手脚?”
捕头旋即便急着去拿人,不想刚走出洞门,听见身后有人喊,却是叙白。
那捕头止住脚,朝他拱手见礼,“大人有何吩咐?”
叙白道:“你这么急匆匆要去拿庾家的伙计,就没先问问这庾家是什么人?”
“不就是个大夫么?”
叙白笑着踱步,“可不是一般的大夫,这人叫庾祺,人称‘鬼手神医’,在江南颇有名气,多少有钱有势的人向他求医问药而不得。他原隐居在苏州乡野之中,此次南京疫灾,是南直隶吏部侍郎赵大人亲自三顾茅庐请来的,你问也不问一声,就要去拿他家的人,就不怕他告到赵侍郎那里去?”
6.惊荔园(〇六)
按说那捕头乍听了叙白这番话,一时踟蹰不前,这林家与县令素有往来,他们家公子死于非命,少不得会闹到县令跟前去,若此刻放着疑凶不拿,恐怕县令追责,但贸然前去,又怕得罪了赵侍郎。
犹在嘀咕,听叙白又道:“才刚那些大夫伙计们说的话,也不可全信,老大夫们不过是嫉恨庾先生年轻却医术超群,在这荔园之中深受官府重用,受百姓敬仰,所以添油加醋说些话来,也是有的。”
“可是那些人皆是亲眼目睹庾家的伙计给林默送药,他们之后,再无人见过死者,仵作也验明那林默的确给人下过药,他们的嫌疑实在不小,若不先拿了他们,只怕说不过去。大人,旁的不提,您也是知道的,咱们县令与那林家素有交情,恐怕咱们在县令跟前也不好交差。”
县令的确难缠,叙白睇着他不说话,脑子里静静打算着。
捕头满面焦烦,“可按您说的,那位庾先生果然是赵侍郎的朋友,也是得罪不起,这真是叫人——还请大人示下。”
叙白昨日与庾祺会过一面,那还真是个怪人,三十不到的年纪,不但医术高超,还冷傲狷狂,听说自己是江宁县丞,一样对自己爱答不理,问十句只答五句,再追问便毫不掩饰地露出厌烦之态。可他言语中又没提赵侍郎半个字,又不像是那倚势仗贵之人,想来是秉性如此。
这样的人现今少见了,何况在追名逐利的南京城?好在愈是这样的人,愈是讲理,只要有礼在先,人家未必会计较。
思及此,叙白转头说:“这样吧,我亲自去一趟,你就不必去了,办得好办不好都是我担责,得罪人也是我的事。”
捕头连谢不迭,仍旧转回去看守初情现场,只叙白独往庾祺房中行来。
此刻满园中人都忙着议论案子,只这师徒二人漠不关心,趁这空子,庾祺正在屋内向杜仲讲解用药之别。
眼下正说道:“这些人病虽转愈,却是气阴两虚,肺萎劳亏,所以方子当以益气养阴为重。这其中各人症状又有不同,有心胸作痛者,倦怠乏力者——”
说话间走到门口,见有来人,是个熟面孔,并不理会,又折身蹒进屋内,“从来开方用药,最忌偷懒躲闲。人体各异,病虽一样,可各人所发之症却有不同,所以每个人都要把脉问症,对症下药,切不可因同病便同语。”
叙白在外听见,不敢贸然进门,先在廊下笑着作揖,“庾先生真是心细认真,怪不得赵侍郎如此信任先生。”
庾祺穿着水天碧二层纱袍,背着身只管慢慢收捡着桌上药方,头也不回,声调也懒,“屋舍简陋,无座可请,大人有事就请进来站着说吧。”
这样的冷淡轻慢叙白昨日就经过一回,非但不生气,反而莫名起了几分敬畏之心,尤其是对着他那双眼睛,说不清,那眼睛里仿佛藏着刀锋,时时有使人毙命的危险。
他愈发放低姿态,带笑进来,“论公先生是赵侍郎请来救百姓性命的神医,论私先生长我好些年纪,我是晚辈,不敢劳先生客气。此番前来叨扰,是为园东所发命案,不知先生听说了没有?”
庾祺倦怠地点头,“那么大的动静,不是聋子都能听见。大人不必繁叙,有什么要问小徒的就只管问。”
旋即向杜仲看一眼,杜仲便站上前来打拱,“大人可是要问我昨日下晌给那林默送药之事?”
叙白瞟着庾祺背影,笑道:“你既然知道,就请如实说来,不可隐瞒。”
随后叙白一行听杜仲细说着,一行慢慢踱着步。欲窥庾祺脸色,奈何庾祺仍是背身立在桌前。不过虽看不见神情,只看人站得略有些歪斜,料想态度闲适,并不慌张。
“既然这位杜仲兄弟承认曾给林默下过腹泻之药,小姐又与林默有些矛盾,那么庾先生,真是对不住,此刻令徒与令侄的嫌疑实在不能撇清,按律例,衙门该收押他二人——”
说到此节,庾祺方转过身来,目中含笑,钉在他面上却是冷冰冰的,使他没道理地打了个寒颤。
他只得又道:“不过依我之见,令侄令徒年少,未必吃得牢狱之苦,不如就收押在此处,现成有人看守,也在先生的照管之下,大家都能放心,先生看如此可好?”
庾祺原不肯,又怕相争不下,招来更多官中之人,没得横生枝节。只得稍稍点头,“行虽行得,不过我另有条件,这外头就有间空屋子,烦劳收拾出来,铺设好家具,叫他们就住在我眼皮底下。”
叙白一壁答应,一壁又问:“那我此刻去府上接小姐?”
庾祺打量他两眼,忽然笑着转过谈锋,“齐大人,我记得你虽年轻,好歹已是江宁县丞,问话拿人这等小事,何须县丞亲自前来?”
叙白心下一跳,笑道:“实不相瞒,我虽是县丞,可也受吏部考绩监督,先生是赵侍郎的朋友,我恐怕底下那些衙役莽撞,不会说话,开罪了先生。”
庾祺半笑不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却没再多问,只朝门外望一眼天色,“这时候天色已晚,鱼儿稍后就该歇了,大人既然肯如此以礼相待,不妨再多体谅两分,明日再去。放心,就算是鱼儿和仲儿行凶,他们也断不会‘畏罪潜逃’。”
叙白答应着出来,一路上思量,大概今日所涉他庾家亲眷,这庾祺态度中又比昨日多了股凛然之气,说是乡野之人,人也斯斯文文的,却透着股阴鸷。
也许做大夫的看的生死多了,所以眼睛里都带着点血光?
横竖此刻是明知山有虎,也须向虎山行,只得回去交代了捕头,派两个人先去将庾家看守住,以防万一。
次日九鲤睡醒,因昨日轿上跌下来的伤还没好,便往前院,绕过影壁,进了前头铺子里拿药。
这铺子一连三间打通了,只左面装着碧纱橱,隔出个里间来,是为日后庾祺在里头诊脉看病。新打的药橱送来了,占了满墙,九鲤最喜欢那些一格格的小斗子,紫黑油亮,嵌着小小的黄铜如意把手。
乡下家中也设着这么间药房,一样排列着这么些药柜。小时候觉得那些药橱真是高得出奇,但庾祺总能轻而易举拉出个斗柜,从里头抓出几颗红枣给她吃。她自己去偷吃时却总也找不到,斗柜外头没贴字,哪个是哪个,为什么庾祺都能记得清?
铺子还未开张,但开了一扇门,管家丰桥正背身坐在那门前,听见他呵呵在笑。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不知他坐在那里笑什么。九鲤捉裙蹑脚走到他身后,跟着他朝街对过望去,原来是街对过的酒肆开了门,老板娘正弯着腰搽偌大的酒缸呢。
九鲤直起腰杆,倏地扯着脖子向朝后头嚷,“青婶,青婶!丰桥叔又在这里瞧女人了啊!”
丰桥吓了个激灵,忙起身捂她的嘴,“小姑奶奶,别嚷!”亏得是个三进院,后厨隔得远,想是没听见。
九鲤咯咯咯地笑仰了腰,“您又怕,又要瞧,真叫人看不上!”
丰桥三十五岁的年纪,唇上留着一字髯,呵呵一笑那胡须便一跳一跳的,“我何曾瞧什么女人,我是在瞧对面巷子那两个衙役。”
“哪呢?”九鲤一听就好奇,够着脖子向外张望。
“喏,那不是?一开门就瞧他们在那里打转,天都没亮。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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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是在蹲守贼人呢。”
“有贼?”九鲤更来了兴致,依次朝对过几家铺子细看,“会是谁家失了盗?是那家粮米铺?”
丰桥摇头,“我看多半是那家卖布匹的,往常早就开门了,今日到这会还不见人,大概是去衙门销案去了。”
“您净瞎说,既去衙门销案,就是拿着了贼人,衙役又何必还在这里守着?”
说话间,那巷子里又走出来个人,只见与那两个衙役说了几句,便眼望这头,人也朝这头走来。
九鲤不由得直起腰,“像是冲着咱们家来的。”
丰桥道:“荔园来拉药的?没跟车呀,也没见杜仲那小子。”
九鲤回想起昨日离开荔园之时撞见的那几个神色匆匆的衙役,心道不好,看来荔园果然出事了。不过官差为什么往家里来?
那三人渐近,九鲤不由得渐渐怔住,为首那个穿玉白熟罗袍外罩法氅的,身形怎么有几分庾祺的影子?
待他走到门前来一看,真是巧!他右边眉毛底下也有颗小痣,不过靠中间一些,皮肤也白,却不似庾祺的苍白,他是锦衣玉食堆出来的白,比庾祺年轻,约莫是二十岁上下,所以脸颊不似庾祺那般凌厉陡峻,稍显得丰腴两分,还有点稚嫩。
“敢问这是不是庾先生府上?”叙白只掠过九鲤一眼,朝丰桥打了一拱。
丰桥狐疑着点头,“是,你们有何贵干?”
倒是那两个随行的衙役,看九鲤看得呆了,丰桥见他二人只顾盯着九鲤,便挺身出来,将九鲤拽到身后,囫囵道:“有事就说,只管盯着人瞧什么?姑娘也是你们乱看得的?何况是我们庾家的姑娘——”
叙白扭头斜了眼衙役,笑问:“这位大叔,可否容我们进屋去说?”
“嗳,瞧你还算有礼,进来吧。”丰桥拽着九鲤让开,引着他们往二院去。
一路上九鲤还有些呆怔,只管扭头看叙白,不知道是不是他眉下那颗痣的缘故,她越看越觉他像二十出头时的庾祺,便忍不住多看两眼。
叙白紧随在他二人身后,实在没想到她竟生得这等相貌,又没有南京城闺秀小姐们的浮华之气,反多几分山野间的烂漫清爽之风。尽管他刻意管束着眼睛,偏来转去地环顾四周,却总有余光偏不离她身上。
再后头两个衙役凑在一处悄声嘀咕,“想不到庾家小姐是这等美貌,怪不得那日穿着男装蒙着脸,林默还是一眼看中了她。”
偏巧给九鲤听见,笑着挣脱了丰桥的手,倒走在廊下问:“你们也认得那位林大官人?他可怎么样呢?拉稀跑肚有没有把腿脚跑软?”
叙白蓦地有些不忍告诉她,却还是如实道:“他死了。”
“死了?!”九鲤大惊,难不成是她的药下得猛了?
不应该啊,那药虽见效快,可分量不多,哪会死人。哎唷不好!姓林的疫病刚好转,可别是体质太弱,窜稀窜得虚脱而亡?
她吊起眉梢,“别是跑肚子跑死的吧?”
叙白一瞬间在她面上见识了百般变化,不由得想笑,硬是忍住了,握拳在唇边咳了声,以正声色,“不是,是被人割喉而死。”
九鲤长吁了口气,“是谁干的?”
叙白轻道:“正要来问小姐。”
那丰桥在前听见,扭头一把拽了九鲤到身后,脸上露出轻蔑之态,“问我们做什么?你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是我们姑娘杀了人不成?你到底是什么身份,轮不轮得到你来问还是两说。”
两个衙役也跳出来呵斥,“不可无礼!这是江宁县丞,我们二老爷!”
7.惊荔园(〇七)
按说叙白道明身份来意,丰桥不得不缓和脸色,将人请进厅上坐着,匆匆踅往廊角嚷两声“客来上茶”,便忙折回厅内,生怕九鲤说话不当中了衙门什么诡计。
不想九鲤听见要将她缉去荔园,不见慌张,反拍着手发笑,“好好好,我这就打点细软与你们去,你们等我!”
待要往出走,给丰桥一把拽住,急在她耳边提醒,“我的小姑奶奶,他们是要缉拿你!你当是领你去做客吃席呢?!再说了,荔园那地方,住的都是病人,你就不怕染上病?”
九鲤挽住他胳膊道:“哎唷丰桥叔,病怕什么,叔父开了防病的药,出来进去的人都要吃的,昨日我去了一趟,这会不是好好的?搬去那头,还可以给叔父打个下手,再说铺子里的事都忙完了,一时又不能开张,我在家也是闲闷。”
“给衙门收监看管,你当光彩呢!以后传出去,说是咱们家小姐惹上过官司,谁敢上门说亲?”
叙白在上首椅上看他二人交头接耳,耳朵里钻来“说亲”二字,不由得抬一眼垂一眼地端详九鲤,看她样子也是当年了,难道还没定下亲?
倒也是,他们庾家原居苏州乡野,乡下会有什么好人家?或许庾祺领着她到南京来,是借治疫病的机会替她寻亲事。说起来庾祺绝非等闲之人,不到三十岁就养出个这么大的女儿,想必十来岁就生了她,真是不辜负他那副皮相。
后又听见九鲤口中冒出个“叔父”来,他又暗自嘀咕,难道她果然不是庾祺所生?
想得出神的功夫,乍见个三十来岁身段高瘦的妇人端着几碗茶进门,走来跟前,“噔噔噔”将几碗茶用力放下,斜眼扫着三人,“哪来的客?我们初到南京,又没有亲朋,别是来找麻烦的——”
两个衙役起身呵斥,“我们是江宁县的官差,这是我们县丞大人,按律办差,不得放肆!”
没曾想这雨青是个硬茬子,笑着抱起胳膊,“官差有什么了不得?你做你的官,我行我的医,两不相干呀,我们庾家又不指着官府赏饭吃,还真不把当官的放在眼里。”
衙役怒道:“好个妇人!瞧你不过是个下人,竟敢如此不敬!”
雨青叉起腰来,“嗳,我下人怎么了?我下人又不是你们家的下人囖,又不吃你们官家的饭,我凭什么要敬你呀?这南京城还真是三六九等分得明明白白,当差的别管有理没理,硬是要高人一头去,我偏不服。”
九鲤忙走来拉劝,“青婶,不妨碍的,他们不过是为桩人命案子来问我些话,要带我去荔园。”
“果然当差的进家门就没好事,总不见得是给咱们送钱来的。”这雨青翻着白眼,拉过九鲤,理着她的衣襟,“去荔园做什么?”
“说是我有嫌疑,要暂且收押在那里。”
不说便罢,一说雨青愈发动怒,将条手帕甩得似一柄钢刀,颇有气势,“嫌疑?鬼嫌疑!我看他们几个兀突突走到咱们家里来,还有做贼的嫌疑呢!不成!哪也不许去,我看谁敢动粗,今日敢动粗,明日我就吊死在他们衙门的匾额底下!”
雨青一来,丰桥便不吭气了,在旁幸灾乐祸,心道碰上这不讲理的母夜叉,看你三个怎生是好!
还是叙白起身,好言好语说明一番,雨青见他相貌出挑,斯文有礼,又是县丞,不免软下态度,“真是和我们老爷说好的?”
叙白郑重点头,九鲤也来相劝,好说歹说,终于安抚下这两尊守门神,这才放了九鲤随他三人而去。
路上未见九鲤发愁,反而一脸欢喜,在街面上东瞧西瞧,一身轻松自在,有路过的男人嬉皮笑脸瞧她她也不恼,还往人卖花的篮子里买花戴。
两个衙役在后头抬着口黑漆描红大木箱子,嘴里咕哝,“瞧这架势,不知道的还当她出门踏青呢。”
叙白听见,斜他二人一眼,回头见九鲤挑定了一枝鹅黄山茶花,忙替她付钱。
九鲤一壁将花搽于髻上,一壁扇着两只眼睛笑睇他,“你这么年轻就做了县丞?想必学问一定很好。”
“不敢当,不过是依仗祖父恩德。”
以为她要追问他们的家世根底,谁知她又不问了,只是点点头,又瞅在他脸上,“你见过我叔父了?”
“庾先生?”叙白也点头,反剪起条胳膊,“我还以为他是你父亲。”
九鲤笑吟吟问:“你看我和他长得可像?”
他笑而摇首,“像倒不像,我以为你像母亲。”
“我没有母亲。”
他睐着眼,“小姐玩笑,谁会没有母亲呢?”
“我娘死得早。”九鲤一脸不以为意的神气,“我爹随后也死了。父母过世后,就是叔父把我养大,他与我爹原是同胞兄弟,自己又没有娶妻生子,所以拿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叙白缓缓点头,九鲤又睇着他笑,他狐疑地摸了摸脸上,“我脸上不干净?”
九鲤抿着笑摇头,自顾朝前走了。
及至荔园,似乎与前日不同了,门口的衙役盘问得紧,园中亦换了批凶相的衙役在走动。九鲤望着他们过去,退两步凑到叙白身边来探问:“是不是不抓住凶手,荔园这些人都不能回家?”
叙白点头道:“按理如此,不过他们本来有病在身,倒没所谓。”
“那除了我和杜仲,再没别的嫌疑人了?”说起来还是一脸松快。
“暂且没有。”他好奇道:“若是没有别人,就属你们的嫌疑最大,难道你不怕?”
她笑着摇头,“不怕,有我叔父在呢。”
“庾先生虽医术了得,可到底不是神仙,我想不见得有那事事称心的本事。”
九鲤没搭他这话,心只道,庾祺的本事外人哪里能尽知,他就算不是神仙,在她看来也和神仙差不多。
想来有些洋洋得意,连自己的肩膀搽着叙白的手臂也没察觉。老远给庾祺在廊下看见,板着脸喊了她一声。她放眼望进廊庑底下,见他双手反剪,脸上没表情,目中放出些凌厉的光来,就知道他有些生气了。无端端的,不知谁惹的他。
不过不要紧,她来了,还不能哄得他笑一笑么?便蹦蹦跶跶跑入廊下,“您怎么知道我来了,还出来迎我。”
不想杜仲从屋里钻出来,“谁迎你啊,师父是刚打后边过来,才刚和几个大夫商议开方呢,碰巧撞见你来了。怎么,你是打空手来的?这里可什么都没有,你怎么连换洗衣裳也不带两件来?”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衙役抬着口箱子上前,“小姐的东西搁在哪里?”
东厢那间屋子刚收拾出来,杜仲领了他们过去,九鲤则随庾祺进屋,一看那桌上摆着半碗茶,她问也不问,走去端起来就吃。
庾祺坐在椅上瞥她一眼,没奈何,又将目光落到叙白身上,“有劳齐大人亲自跑这一趟,既然人已接来,你也好交差了,想必公务繁忙,房中简陋,恕不多留。”
九鲤赶忙咽了茶,搁下茶碗转头笑道:“原来你姓齐啊。”
叙白看看庾祺,又看她,笑着点头。
庾祺咳嗽一声,不耐烦地在腿上弹两下灰。
叙白因见其有厌烦之色,便知趣地拱手告辞,“县令大人责令我也搬来园中查凶,期间倘或先生有什么事,可到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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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我。”
庾祺只说了“多谢”二字,却是九鲤一句接一句绊住他,“说那日是我们最后见过姓林的,我看不尽然,他隔壁东屋里住着人,难道当夜也没和姓林的碰过面?”
叙白微笑着摇头,“那人姓关,我们问过了,他说当日你们去之前他就出去了,往后边一个相熟之人的屋里说话,说得晚了,便留在那屋里和朋友同歇的,所以并不知道你们去,当夜也没见过林默。”
“他说的就一定是真话么?”
“鱼儿,”庾祺硬着嗓子道:“不关你的事。”
九鲤转过身来乜他,细声嘟囔,“问问怕什么。”
叙白笑道:“不要紧,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姓关的朋友可作证。”
九鲤禁不住好奇,又转身朝他走来,“会不会他那个朋友在替他遮掩?哪会这么凑巧,刚好那日我们去,姓关的就不在,随后不久那姓林的就死了,姓关的也是个病人,不好好在屋里歇着,满园子瞎跑什么?”
“小姐有所不知,那姓关的病已经大好了。何况凶手杀人,一定要有个动机,那姓关的和林默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没有害他的道理。就算他有理由杀人,怎么问起他时,他不顺水推舟把嫌疑都推在你们头上,反说也没有见过你们呢?这就不合常理。”
两个人只管站在门前说,一片温柔的晴光将他二人圈在里头,庾祺却在里头阴凉之地沉默地坐着,一间屋子,生生被那西晒的太阳隔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似的。他冷眼看着他们,一个身着玉白绣袍,一个穿着茶色罗裙,并在一处,一样的青春貌美,算一对如诗如画的才子佳人。
他不免又想到九鲤的婚事,可这事在他来说太过生疏,没有经验,要打算也不知从哪头打算起。于是他偏开脸,望进东内间,里头空空如也,他就在那空荡荡的空气中看了半天。
九鲤听叙白说得头头是道,没想着替自己辩白,反而顺着他的话说:“你是说,我和杜仲就有杀他的动机,因为那天——”
叙白面露尴尬,“因为那天,厨下众人皆看到你与林默碰了面,他对你似有些——”
余下的话他没好意思说,怕有损她的清誉。
倏闻庾祺接过话,“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二人不由得看向庾祺,他面色如常,对死人的事既不好奇,也无怜悯,虽说是他手里救出来的命,不过死于别因,他又很没所谓。
他不耐烦再听,缓步走来拉过九鲤的腕子,又缓步往里走,提高了音调,“仲儿,送客。”
即见杜仲从门外冒出来,对叙白嘻嘻一笑,“齐大人,请回吧。”
叙白已走到廊外,又听见九鲤跑到门前来喊,“嗳!你姓齐,那叫什么?”
他回头见她扶着门框,半个身子掩在门后,茶色的裙一浪一浪地荡出来,那烂漫悠闲的波动,惹得他腔子里也似乎异样地悸动两下。
他不由得温柔亲切地笑着,“齐叙白。”
九鲤翕动着嘴唇悄声嘀咕着这名字,回转进来,正要同庾祺讲话,谁知他却拂袖踅入东内间,留下个冷淡的背影,她只得和杜仲面面相觑,撇了撇嘴。
余下半日庾祺再没讲什么话,只在屋内开方,那东屋里不知几时搬进去一张书案,贴窗放着,九鲤在外头东厢房,一条胳膊横在窗户上,正好能看见他上半身嵌在窗内,金色的光影在他侧脸轮廓上起起落落,她抬起根手指作笔,顺着那跌宕的弧线慢慢描画。
大概是觉得用药不够妥当,他写一张方,又攥成团丢开,一连废弃了许多。看来这疫病真是复杂凶险,连他都变得没把握。
8.惊荔园(〇八)
“这两日师父不大高兴。”
大清早杜仲拧着提篮盒钻到东厢里来,如是说。何必他说,九鲤难道不知道?尽管庾祺高不高兴都是那样少言寡语,外人看不出门道,自家人一眼明了。不过不知缘故,谁也没敢问他。
她随手将断成两半的梳子丢在那妆台上,起身向榻前行来,脸上也带着点烦闷,“他骂你了?”
“说我沏的茶不好,茶叶放多了,发苦。”杜仲挪开烛台,往炕桌上摆早饭,“我劝你老实些,师父只要生气,多半就是你惹的。”
“我惹的?”她发髻未挽,披头散发挪动着屁股往榻上坐,“我自到了这里来,可没闹着要出去,也没抱怨什么,还不老实?我看是你惹的,你是不是又把药熬过头了?还是你跟着把脉又没把准?”
杜仲端着个碟子遥想,“没有啊,这两日那几个老匹夫说我是凶犯,不好给人看诊,不叫我把脉。”
九鲤一面帮着从提篮盒取碗碟,一面幸灾乐祸,“你就算不是凶犯,叫你给人看诊下药,只怕也要落个过失杀人之罪。”
“去!”杜仲怒瞪她一眼,“我看要不就是为案子的事,衙门那头没个进展,难不成就一直关着咱们?师父大概是为这个生气。”
想来也只有这缘故了,来了两日,也没听说问出新的嫌犯来。那些衙役看着凶,也是真没大用,盘查来盘查去,满园的人都查问遍了,还属他二人嫌疑最大。
好在顶着“嫌犯”的名头,在这里也不算十分委屈,这屋里匡床蒻席,有吃有喝,除却有许多闲言闲语,没别的烦心。不过听说苦主林家在外头发了急,催着县令押他二人过堂拷打,庾祺自然不肯,眼下正同衙门无声相争,说到底还是他两个惹的祸。
九鲤一愧疚,便没了胃口,剔眼看见杜仲扒着饭碗扒得香,忍不住摇头叹气,“真是庙里的菩萨——就知道吃。”
杜仲端着碗囫囵道:“我不吃做什么?这就是吃早饭的时辰!”
“罢罢罢,你快闭上嘴,食不言寝不语你不知道?”说着梭下榻来,“你吃着,我去瞧叔父。”
早起还没换衣裳,只穿着件轻薄的黛紫软绸长衫,到廊下风一吹,衫子裙子都贴在身上,益发显出一捻细腰。
有点冷,她搓着胳膊到那屋内,外间空空,碧纱橱内透出点暗黄的光,书案上昏灯半盏,交映着蒙昧天色,分不清是朝是夕。
庾祺坐在案后吃茶,半边脸给烛火照得柔黄,下颌的胡茬子剃干净了,又像先前一样年轻,那天搬来荔园时他还没剃,不知又是几时剃的。
九鲤还是习惯他这样子,看不出岁数,乍见他的都只惊叹他年轻有为。她暗暗希望他永远不要再长岁数,或许小辈看长辈都是如此,怕他老,怕他死。
茶香漫溢,他早起一向是清茶一盏,不吃早饭,这还是从前他们颠沛流离那一年落下的习惯。那时身上有几个钱都要先紧着九鲤吃,她自己也不知怎的,好像从记事起就十分挑嘴。
想来有点不好意思,她半低着脸扶着碧纱橱的门框,不敢走进去。
庾祺低着头看书,先还没看见她就闻见她身上的香气,女人也真是奇怪,生来就带着香气,各式各样的芬芳。
他慢慢轻抬起一边嘴角,旋即后知后觉地抿去那丝笑意抬头,见她似赌气站在那里,头发长长地散在前面,过于文秀,缺了点素日骄纵任性的精神头。他暗暗攒眉,“怎么起来也不挽上头?”
“梳子断了。”似带着撒娇的意味。
他继续埋下头看书,一手在案上玩弄着一柄裁纸的小刀,“那位齐叙白小大人不是待你很客气么,他手底下那么些人,不如使唤他们去替你新买一柄。”那刀子看着寒光锃锃,在他手指间翻来转去,却总划不到他的手。
话听起来像是在出主意,不过口气不冷不淡,有些讽刺的意味。大人就是大人,却在前头缀个“小”字,好像很看不起人家。反正他不喜欢当官的,只怕皇帝在他面前他也不屑一顾。
她眼皮往天上抬着,指尖绞着缕头发进来,“我可没和他多说什么,那日他问我爹娘,我说爹娘死得早,您和爹是同胞兄弟。”
他哼笑,“你倒机灵。”
“我才不会什么都对人说。”
她走去他身边,弯腰瞅他看什么书,是本医书古籍,残破得不像样。她的头发直垂到他胸怀里,发丝搔得他脸上发痒,便拿书拨开,斜着眼看她。
刚睡起来,她脸上红扑扑的,仿佛还带着被窝里的温暖。他将她由上看到下,觉得她这身衣裳的料子简直柔得不像话,风轻轻一拂便能显出浑身玲珑的曲线。
他有点不自然地挪开眼,“头不挽,衣裳不换,这不是家里,容得你随便。”
九鲤站直了,将衫子拽了拽,“这不是穿得齐齐整整的嚜!衣裳是衣裳,裙子是裙子的,连脚面都罩住了,怕什么?您自己不高兴,净挑我们的毛病!”
“你几时见我不高兴?”嗓音不觉柔和了许多。
九鲤知道他这会没在生气了,又弯下腰,咧开牙在他脸边一笑,“我急着给您沏茶来着,没顾上换衣裳,谁知过来一瞧杜仲已经沏好了,就他惯会做花头,一点卖乖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他卷着书朝旁边略侧转过去,“那就快回房去换衣裳。”
“那么梳子怎么办?那些粗手粗脚的衙役才不懂这些,买也买不好。”
他随手将书案上一个匣子掀开,取了小锭的银子给她,“拿去厨房,给进出买菜的厨娘,叫她们替你买去。顺便你想吃什么了,告诉她们一声。”
“每日吃什么不是衙门的定例么?我看这两日吃得就蛮好。”
他瞥她一眼,摇着头笑,“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整个荔园病人大夫连衙役伙计近三百人,照你这两日那个吃法,要吃去朝廷多少钱粮?衙门的菜例不过是些粗糠烂菜,你若肯吃,就随他们吃去。”
九鲤绕案踱步细算,“不是说去年疫病发的时候,正赶上宫里的小皇子满周岁,贵妃娘娘为替儿子积德祈福,自筹了五万两银子给南京城治疫病?朝廷也拨了五万两,加起来整整十万银子,除去诊费,大头是药费,药嚜,人参一类贵重的药自然是不用囖,找同效低价的替代,这十来日,药上满破五六万银子,剩下就是吃了。珍馐佳肴吃不起,寻常的粗粮菜蔬总吃得起的呀,怎么会吃糠?”
“你这账算错了。”
她不服,“怎么会算错,细致的价钱我虽然不清楚,可粗略的价格我是知道些的。”
烛火晕着庾祺半张冷酷的脸,“十万银子,不过是个数目,真落到南京来的能有一半就是万幸,你还没把南京城各层官员的劳苦费算在里头。”
九鲤大惊失色,“照这么算,这些病人几时才能好?您不是常说病嚜,五分医五分养,连吃也吃不饱,如何养?”
“所以才久病难愈。”庾祺睇了她片刻,敛了笑意,“不关你的事,去把仲儿叫来,该到时辰问诊了。”
回房去叫杜仲,可巧住在后头的几位大夫也都由左廊角那洞门内出来,走到庾祺门前来会和,一见杜仲今日还要跟着去,几人便絮絮叨叨发起牢骚来。九鲤换好衣裳在廊下听觑,原来还是在嫌杜仲是“杀人凶手”。
当中又数那个徐卿徐大夫讲话最是难听,故意在那里吭哧吭哧向众人笑道:“叫个杀人犯去给人瞧病,这还有天理公道么?也没听说过那勾魂的小鬼到病榻前,不办差了,反而救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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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
将杜仲比作勾魂的阴差,那言下之意,庾祺可不就是那阎罗王?
众人皆笑着附和,九鲤却听不惯,暗骂着“老贼囚”,沿东边廊下走去,“徐伯伯,大早起的中气就这么足呀?啧啧,真是老当益壮,您今年高寿得有六十了吧?看不出,我瞧您顶多五十五。”
这徐卿面色一变,直瞪眼,“我今年不过才四十三!”
“哎呀,四十三呀?”她乔作惋惜而又不可置信的神色,上下打量他一遍,须臾又变回笑嘻嘻的脸色,“那您还跟我们这些小辈计较什么?明白些的都知道,衙门拘我们姐弟在这里不过是应景。人说心宽体胖,您一两一两卖药好不容易吃得这么大的肚子,不是正好能撑船嚜,还容不下我们小小一个杜仲啊?”
徐卿自从不长个头后便只长肉,一年胖似一年,到如今已是站直了望不到自己脚尖。当官的忌肥胖,卖药的也是如此,人都说他铺子里的药卖得最不公道,还有人议论,疫病初发之时,他便与县令暗中勾结,由衙门公告他家的药好,他赚足了钱,再与县令按利分成,以致病情耽搁至今。
这在行内已是心照不宣的事,所以人说他胖他便心虚,忙吭吭咳两声,扭头望向庾祺,“庾先生,您家这位小姐真是——得罪了我们不要紧,我们不会和小丫头计较。可园子里多有官府中人进出,可别得罪了他们,为了你们庾家平安,你也该管教管教,你看你看,姑娘家家的,早起连个头也不梳。”
想不到庾祺半点客套没有,漠然道:“我庾家之事,不劳外人操心,我庾家之人,也不牢外人指点。诸位请吧,若要在这里延宕,索性各自回房歇息,今日的病就不用瞧了。”
这是官府的差事,众人何敢光明正大躲懒?只得相请着出去。
一时院落空寂,九鲤回房无事可做,便揣着钱往厨房托人买梳子。
愈行天愈亮,太阳出来,春荫尚薄,花影斑斑,这园子真是修得好,只是缺了花匠打理,横枝溢叶,如今生了命案,痊愈的人暂且不得出园,稍好些的人也不大敢往外走动,路上冷冷清清,凄凄淡淡,只几个衙役与传送东西的人走动,有莫大的荒殆之感。
院厨中还是各家伙计在熬药,见着九鲤,仅凭她那双眼睛就猜出是上回那位潜进园来的庾家伙计,也都知道原是庾家的小姐假扮的,现今给当做嫌犯押在这里。
不过大半人都改了上回的气愤,纷纷簇拥过来。有个倒着走在前,不知哪里折的一枝花,殷勤地递给她,“小姐早起还没梳头,正好,这花我刚在园子里摘的,给小姐戴。”
九鲤接了来,“你们还认得我?”
“自然认得!咱们不是还说过话嚜!”
她脸色一变,把花丢在他身上,忿忿睃一遍众人,“就是你们跟衙门的人说,是我和杜仲杀了人?”
那些人忙分辩,“不是我们,我们只说你们曾给林大官人送过药,别的可没说!”说着朝对面廊下指去,“是他,他是徐家的伙计,他倒多嘀咕了几句。”
九鲤远远瞟一眼那伙计,抬起下巴颏,“算了吧,反正你们说的都是实话,我也不怪你们。不过人不是我们杀的,杀人可费力气,我才懒得。”
“那是那是,小姐这样娇贵的人物,怎么可能提得刀杀得人?小姐别怕,过几日衙门就能查清了。”
围围堵堵间,倏地灶间杀出来个妇人,拉过九鲤赶这些人,“去去去,一帮子猴崽子!围着个姑娘打转,不怕吓着人家?!”
原来是管厨房采买的吴嫂,圆润的身材,近四十的年纪,原就是副热心肠,何况往常园中人给钱添菜,除了几位家中大富的病人,就属庾家给得多,她赚庾家的钱赚不少,自然待九鲤不一般。
9.惊荔园(〇九)
按说吴嫂拉着九鲤进了灶间,内中三个厨娘正忙着预备午饭,一个灶台上四五个灶,大小不一,小的蒸着煨着各样精致菜色,多半是人另添置的小灶。
一口大锅里正熬着糙米粗糠,只等熬好,将那盆里奄巴巴的萝卜白菜倒进去搅合搅合,这恍如猪食一般的稠粥,大概就是那起额外添不起银钱的病人的午饭。
九鲤走近了瞧,“这就是官府给病人吃的?”
吴嫂赶来笑道:“这还算好的呢,这里的饭虽寻常,可不要钱呐,药也是白吃,又是货真价实,病人嚜,要紧的还是吃药。”
“吃饭也要紧呀,这锅里半点油腥也没有,一时吃饱了,不过个把时辰就饿了。”九鲤瞧见橱架子上搁着几个小的坛子罐子,渐次看过去,原来是各色肉脯,最后一罐是猪油,她闻不惯那腥气,想打呕,忙掩住了口鼻,“把这些东西也搁点在里头嚜。”
吴嫂忙笑阻,“这些东西都是预备来做面上的浇头,夜里有时候人要宵夜的。”
因怕她跌了什么东西,吴嫂又拉她进厨娘的吃饭歇息里间,沏上碗热热的茶来,望着她直赞叹,“真不愧是庾家的人,跟庾大夫杜仲一样,都是百里挑不出一个的好相貌。姑娘此刻过来,可是午间要添什么菜?”
“倘若不另添,我们也是吃那大锅里的?”
吴嫂立在跟前,抱着腹笑,“那不能,庾大夫进园子时就给了些银钱,不另添我们这里就自己定菜色,反正也是有鱼有肉,你们额外想起要吃个什么才来另添。”
九鲤握着茶点头,“倒不另添什么,我来是烦您替我在外头买把梳子,没有犀牛角的就要紫檀木的,或是绿檀木的也行。”
这里乐呵呵答应着,渐渐听见灶间有人吵嚷,打帘子一瞧,见有个年轻貌美的妇人新进来,正同三个厨娘吵嘴,“我又不叫你白忙,姑奶奶我有的是钱,怎么给别人做得,给我就做不得?”
灶上厨娘看也不看她,只管搅和着锅里的粥,“做不做原就在我们,我们是衙门请来的,又不是你们家的娘姨。”
那年轻妇人捻着条绢子叉起腰冷笑,“你要给我做娘姨,我还嫌你粗鄙呢!”
厨娘扭头啐她,“呸!我还嫌你不干净!”
门前簇着一堆瞧热闹的伙计,吴嫂忙走去赶他们,“去去去!有什么好瞧的?你娘改嫁新鲜,回家瞧你娘去!”
骂着阖上厨房的门,掉身进来同那年轻妇人冷笑,“我说柔歌姑娘,我肯叫你一声姑娘,还算大家面上过得去,你也不当同我们打牙犯嘴的,真别闹到那过不去的时候,我们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嘴上可不干净,‘婊.子.娼.妇’地嚷得满园的人听见,不知谁脸上难看。你识相就趁早走,我们几个也不是谁的钱都赚,有的铜钱揣在怀里,我们还嫌骚得慌。”
那柔歌怄得拿手挨次点着她们,“你们倒想赚我赚的那份钱,可惜啊可惜,就是再让你们年轻个二十岁,也未必有这份本事!”
有个厨娘拍着手乐起来,“那可就阿弥陀佛了,我们清清白白的有什么不好?何必去学那些下三滥不要脸的本事?卖唱卖笑,卖皮卖肉,丢尽了祖宗的脸面,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我呸!”
“刘嫂这话说得是,我们可不是那没脸皮的,有的钱拿着还嫌脏。要不是关小官人吩咐,连她平日也得吃这大锅里的,这会还要另添,不见得我们闲得很。”
“要说起来,真不愧是卖皮肉的,到哪里都有男人照管着,关小官人那样的富贵,想是见过不少女人的,竟也贪起这‘粗食’来了。这男人呐,不论什么样的身份都逃不过一个新鲜。”
原来那年轻妇人叫柔歌,看衣着还以为是谁家的奶奶,可从几人你来我去的言语间,九鲤听出来,却是个娼.妓优伶之流的人物。
她因从没见过这类的人物,不由得盯着她看,见她在几个厨娘的围攻之下,渐渐面红词竭,便丢下帘子走去调和,“哎呀快别吵了,那蒸笼底下好像烧干了!”
几个厨娘恍惚过来,顾不上柔歌,又各自忙开。一时旗鼓偃息,只柔歌站在那里将绢子在面前甩来甩去地扇风熄火,却是进不是退不是的格局,两片腮帮子嘟嘟囔囔,还似不服气。
她眼皮一松,看见个年轻丫头正歪着脸在面前笑吟吟盯着自己,脸色便尴尬,“你是谁,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九鲤端正了脸,悄声笑道:“这位姐姐真是端得好架势,以一敌四,倒不怎么输阵。”说着拉她进了里间,摁她坐下来,“你想添什么菜,我去跟她们说,想必她们不会拂我的面子。”
“你?”柔歌自头至足打量她一会,这南京城有的是貌美妇人,可像这样锦衣绣罗的小姐,就是得了病,谁会为图官府免费的汤药就舍得送到这里来?遂想起这两日听说庾家的小姐因林默之死挂上嫌疑,给拘来园中,料想是她。“你是庾家的小姐?庾大夫的侄女?”
九鲤连点着头,“姐姐认得我?”
这样的出众的相貌,也只能是出自庾家的血脉了,柔歌想着,倨傲地微微一笑,“不认得也猜得出来。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要帮我?”
“帮忙就是帮忙,一定要有个‘为什么’?一定要说,那就是我好管闲事。何况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说几句话嚜。”
柔歌也不问面前是谁的茶,看样子是没吃过,她趁热端起来便呷,高傲地抬着下巴,“那好吧,就烦你去说说看。”
九鲤笑着出去,同几个厨娘撒娇周旋了几句,隔会有打帘子进来,“说定了,柔歌姐要添什么菜,出去和吴嫂说吧,正好她此刻要出园去采买。”
柔歌便捉裙出去,冷声冷气地向吴嫂要了一条鱼,一些精米,午饭要熬个鱼粥,那吴嫂也冷声冷调地答应了,此事终了。
一时出来,柔歌放下些冷傲,与九鲤闲说几句,因见她还未梳头,便甩甩绢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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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嫌弃,就到我屋里去,我那里有梳子。先把头梳起来,这园子里多是生人,人家看着你也不像个小姐的样子,给庾大夫丢脸。”
九鲤自然答应,高高兴兴跟着她回了西园一间小屋内,见里头摆着两张床铺,左边那铺上还一动不动睡着个人。
柔歌阖上门,朝那铺上看一眼,一面请九鲤坐在她自己铺上,低声道:“她睡着了,别闹醒她。”
九鲤亦放低声气,“她是你的丫头?”
柔歌在枕头边那妆奁内摸出把梳子,又去搬来个高方几,将妆奁搁在上头,翻出镜子那面,“我一个人进来的,哪来什么丫头。她叫小阿锦,和我原不认识,病得有些重,总不见好。”
九鲤蹑脚过去,将被子轻轻掀开一个角,见是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姑娘,容貌娇妍,只是面色淹淡。她又轻轻替她摸了摸脉,仍蹑脚走回来,“不要紧,我叔父开的方子不会错,命是保得住,只是她原就体弱,所以好得比别人慢,不免多遭些罪。”
“你也会给人瞧病?”
九鲤笑道:“耳濡目染嚜。”
柔歌信不及,不争论,拉她坐下,把梳子递给她,“说得就是呀,她一个人进来,家里穷,又没带什么银钱来,在这里没个相熟的人,无人照管,年纪又小,可怜兮兮的。”
“所以你方才要鱼粥,是给她吃的?”
“谁专门为她?我自己也想吃。”
九鲤窥着镜中,柔歌在旁翻了记眼皮,原来是个嘴巴硬心肠软的人。
“听说独居一间屋子是要另给钱的,她既然穷,怎么能住在这里?”九鲤扭头笑睇她,“是姐姐占了这间屋子,叫她搬来的?”
柔歌脸上不自在,推她一把,“快梳你的头,话这么多!也是怪了,庾大夫分明是那么个话少的人。”
九鲤嗔道:“我又不是他生的,自然不能样样随他。”
“是啊,庾大夫怎么那么不爱说话?眼睛里也没有人,”柔歌想来笑笑,倒扶一扶发髻,“不是我自夸,这园子里还没有男人的眼睛不瞧着我的,庾大夫倒是个异类。想必你家婶娘是个绝色美人囖?”
九鲤微笑着摇首,“家里没有婶娘,叔父不曾娶过亲。”
柔歌由不得不吃惊,“这又怪了,听说庾大夫近三十了,怎么还不娶亲?总不会是娶不起,看你穿的戴的,哪像娶不起人家?”
连九鲤一时说不清,反正这些年家里从未说过此类的话,好像一切就该是如此,他不娶妻,她也不出阁,就这样清清静静地过下去。
她笑了笑,“没人主张这事。”
柔歌“噢”着点头,“我说呢。不过庾大夫挣那么些钱,不娶房妻室,钱谁替他花?这银子放着不花可就不值钱了。嗳,你瞧我好不好?要不我给你做婶娘?”
九鲤尴尬得只是咯咯咯笑,须臾朝对过铺上努嘴,转过话峰,“你瞧,小阿锦醒了。”
10.惊荔园(〇十)
那小阿锦醒来,是个怯生生的女孩子,看着九鲤不敢搭话,只贴墙缩在那床角。瞧岁数比九鲤还要小些,约莫十四.五岁,曦微斜进窗,使她气色略微好些,也不过是太阳底下的梨花,禁不起风吹。
柔歌望着她,拐了下九鲤的胳膊,“你瞧这没出息的样子,小门里户的丫头,见着生人也怕。”又向小阿锦说:“这是庾大夫家的小姐,庾大夫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你还不快见礼。”
那小阿锦忙掀被子,在床上朝九鲤磕头,九鲤何曾受过人家的头,忙赶去搀她,见她行动间没力气,恹恹的又有些惧怕的神态,心里不忍,扭头向柔歌提议,“吃碗鱼粥也难顶事,我家铺子里有叔父自己配的药丸,最是补气血,我托人回家去取两丸来。”
这药丸早听说过,出得起价钱的病人病愈后买来吃,不过几日就活蹦乱跳搬回家去了。可一两银子两丸,谁轻易吃得起?
柔歌虽好心,却没好心到那份上,变了脸色立起身来,“我又不是财主,我挣的是有数的钱,给她碗好饭吃,就算我积德行善,怎么,还要赖上我不成?”
说话开了门,将门砰地摔拢,自往前头大屋里去等着大夫来号脉。
九鲤想她是误会了,既然是自己提议,怎会要她的钱?她笑坐在床铺上,歪着眼看小阿锦,“你别愁,我去和叔父要来你吃,不要钱。”
庾祺常说,这世上有一样善不能行,就是白给人东西,白给的东西最不值钱,会惹出更多的贪心。她虽没经过,但谨记这道理,怕别人知道也来纠缠,那场面想必难看。所以又嘱咐,“不过你悄悄的,别对人说。”
小阿锦连不迭点头,朝窗外瞅一眼,“小姐,你别生柔歌姐姐的气,她可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大点,说话凶些。”
九鲤扇着睫毛,“我怎么会生她的气呢?你这一向都是她照管着?”
“是啊,我家里穷,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多亏了她叫我搬到这屋里来和她睡,平日她吃什么,也分我一些,比家里吃得好,就是,就是有些吃不饱。”
九鲤在厨房里就听见,柔歌素日的伙食也是受一个姓关的男人照顾着,大概那人只照管她一份,她分给小阿锦的自然就少些。
巧了,听说林默隔壁住的就是个姓关的,难道是一个人?九鲤因问:“死的那林默院中住着位关小官人,你知道他么?”
小阿锦面上一红,垂下脸去点头,“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小姐遇见他可要走开些。”
“为什么要走开?”
“他,是个好色的人。”小阿锦窥着她,神色有些羞怯,“小姐这么好的相貌,要是遇见他,是要吃亏的。”
原来和那林默一样,近墨者黑,怪不得做邻居呢。九鲤不以为意地笑笑,“不妨碍,我才不怕他,又不是生着九头六臂。”
“那倒没有,只是他惯会使钱,先前管园子的一位班头就收着他的钱,专哄着相貌出挑些的女人去服侍他。”
“不去不就是了嚜?”
小阿锦暗暗摇头,自己就算年纪小不懂事的,没曾想这位小姐比她还不懂,“不去面上虽不把你怎么样,可私下那些衙役少不得给你委屈受。再说有人乐意去,有钱赚呀。”
九鲤撇撇嘴,“你怕他,想必他也叫你去服侍过?”
小阿锦脸红红地点头,“初进来时撞见过,他要我去做丫头服侍他,给我钱,可我不想去,我家虽然穷,可我没做过丫头,不会服侍人。那班头哄我不成,威胁要骑马去踩烂我家的地,后来是柔歌姐姐代我去了,关小官人才没再问我。”
说起来这柔歌还真是仗义,九鲤心中更敬佩她几分,“嗳,我看柔歌姐的脸色,病像已经无碍了,怎么她不回家去?是大夫们不放她走?”
小阿锦默了会,为难道:“她家在曲中。她得过疫病,回去怕家里人嫌她,是故意赖着不出去。”
“好都好了,还嫌她做什么?”
“外头人不知道,以为这病挨着了就要过人,凭你好了他们也躲得远远的,何况曲中那地方,虽人来人往,却是个最没有人情的地方。”
“曲中,是个什么地方?”
小阿锦不肯说了,觉得像在背后说人是非,何况柔歌待她有恩,怎能私下议她的长短?九鲤不忍为难,想着回去问庾祺杜仲他们。可这一回去又忘了,比及次日午饭时才想起来。
不知谁搬进来张掉漆的圆案到庾祺房中,还算能使得,桌上摆着四碟子菜,鱼虾皆有,额外还炖了碗汤党参乌鸡汤。
九鲤吃到一半,问及曲中,谁知刚一开口,庾祺便搁下碗板起脸,杜仲只在一旁偷摸笑。她见势不好,横他一眼,也搁下碗翻了下嘴皮子,“怎么,这地方有什么问不得的?小阿锦不肯说,你们也不肯说,又不是宫闱禁地。”
庾祺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九鲤便将早上的事说给他听,而后道:“柔歌姐的家就在曲中,说是不好回去。家还有不好回去的?总比在这里受那关小官人的气强,他的饭也不是白吃的。”
这一说提醒了庾祺,眉头一蹙,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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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是说那柔歌与关展——”他不好道破他们是皮肉生意,就怕九鲤喜欢去打听。她不该听见那些污言秽语,根本她就不该融入这秽乱不堪的人世,如有必要,他愿意永远将她困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偏偏她逐渐长大,对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有了好奇心。
他咽下口,改道:“他们有往来?”
“他叫关展?我不知道,只是听厨娘和小阿锦说,柔歌姐素日吃的饭是那姓关的关照着。”
据说关展此人沉溺女色,即便带病入园,只要能行动,便是想方设法寻欢作乐,比那林默有过之无不及。荔园不许无病的家眷跟进来,他就在园中现寻摸人去屋里服侍他,只是他家世比林默强,教养稍好些,从不威逼,只是利诱。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的妇人为贪图他的好相貌,也为赚些钱,就肯相从。不过他为人贪新鲜,今日换明日换,园中差不多的女人,都与他有私交,他虽困在荔园,却也是夜夜笙歌。
可偏偏林默死的那晚,他却不在房中,称到另一位朋友屋里留宿。本来也是平常,可他二人的证词中,当夜只得他二人对酌饮乐,没有女人作陪,这却不合关展往日的做派,是不是太过清净了?
原本庾祺不想管衙门的闲事,可事关九鲤杜仲的清白,这两日下来,衙门那头又无进展,他不问就怕衙门的人也是躲懒不问。
略略思忖后,他起身吩咐杜仲,“吃完饭你去将齐县丞请来,我有话问他。”说罢踅去东屋,在碧纱橱下回首,叮嘱九鲤道:“以后你不要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说话。”
九鲤不服气,在那里嘟囔,“我看柔歌姐有副侠肝义胆,才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庾祺在门下反剪起手,气得一笑,“你益发不服管教了,我说的话都不听?”
她没敢看他,看到他的脸色只怕自己不由自主就会听话。于是四下里转着眼珠子,“您对柔歌姐带着成见,想必也听了人家不少闲言碎语,哼,其实您根本就不了解人家。”
“我犯不上去了解那些不相干的人。”
“怎么不相干,她还是您手底下的病人呢。”
庾祺拂袖进去,丢下话,“你还知道她是我手下的病人,哼,我可以把她医好,也可以把她医坏。”
话是这话,不过九鲤知道,他未必对一个弱女子下得了手,只不过是要挟自己的狠话。
所以她没当回事,仰着腰目送他进去,听见簌簌的,他又弄起纸笔来,显然也不大将这事放在心上。
11.惊荔园(十一)
未几饭毕,杜仲收拾了桌子,欲去请齐叙白,走到廊下,九鲤仍记着方才的话,追到廊下来拉着问:“那曲中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你们都不肯告诉我?”
杜仲扭头朝窗户上看,见卧房那窗户紧闭,才敢并过头来,“你想想那柔歌是什么人?”
“还不就是秦楼楚馆里的姑娘。”
“那不就得囖,曲中就是行院妓家扎堆的地方。”
九鲤骨碌转下眼珠字,露出一脸不屑,“那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杜仲直乜着她摇头,“谁家未出阁的小姐像你似的,这种话也来打听,也不害臊。”
“你们男人家去那种地方消遣都不害臊,我问一问就要臊?这也太没天理可讲了。我就问,我偏问!”
倏听窗户内一声咳嗽,两个人皆不言语了,各自走开。九鲤心中惦记着应承小阿锦的药,一转头,殷勤备至地瀹了碗新茶端进里间,笑吟吟搁在书案上。
庾祺提着笔瞅她一眼,照旧低着头开药方,“这两年你别的本事没长,气人的本事倒愈发进益了。”
他的双目陷落在鼻梁两边,两排睫毛似帘子半挡半掩,看不出到底有没有真生气。九鲤只好腆着脸呵呵乐着,“叔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才不会真同我生气呢。”
“少拿我和那徐卿比。说吧,有什么事?”
她碾动着脚尖,半低下头,“瞧您,给您沏碗茶而已,就见得我是有什么事么?”
“无事献殷勤,你一年到头能给我沏几碗茶?”他忍不住微笑,掀开一篇纸,又写下一张。
九鲤睇着他似乎淡漠的笑容,也衔着唇发笑,好像有默契,都想起前几年的一桩小事。
那年她十二三岁,他外出诊病刚刚归家,她心血来潮效仿古方给他煮一碗花茶,端至他门外,却忽有种近乡情怯的心情,要进未敢进。
他把药箱里的方子拿出来正在整理留存,调眼看见她藏在门外,便将那几张方子胡乱搁在一边,坐在案后朝她招手,“鬼鬼祟祟站在外头做什么,有事就进来。”
她口中喃喃,进来嗑一声将茶碗摆在他面前,带着一脸高傲的表情,“谁鬼鬼祟祟了?早知道才懒得给您煮这碗茶。”
庾祺看那碗里飘着各色褪了色的花瓣,又见她手上烫了个大水泡,惹得他动了怒,“少做这些没要紧的小事,有空多读书,也学学女红。”
她赌气走了,暗里发誓一月不同他讲话。谁知不等她打击报复,他没两天又出门看诊去了。
她越长大,他们似乎就日渐疏远起来,他渐渐不再像小时候,得空时也会随手拉她坐在自己膝上,给她说两个故事。甚至越到后来,他连她的屋子也不大进去。多半是她主动跑去他屋里,他也常常随手拨开她,目光总有去处,反正不肯长久停驻在她身上。
带她的妈妈说,女大还得避父呢,何况是没有血缘的叔父。她最初听了十分不屑,慢慢的,却觉得这个中滋味也有玄妙意趣,像夜里听见屋顶上有人,那脚步声悄悄然,藏头露尾,在漆黑中惹得人又是害怕,又是好奇。
她对着他塌下腰来,胳膊肘撑在案上,手托住半边脸,“叔父,家里头你配的那个药丸,好不好叫人回去取两丸给我?”
庾祺仍不看她,“我配的药丸有好几味,你说的哪一种?”
“就是补养气血的那一味。”
“你拿来做什么?”
“我许了小阿锦两丸。”
他总算搁住笔,抬起脸来微笑,“好啊,一两银子两丸,你也算会做生意了。”
“什么啊,我是白许给她的,她哪里出得起银子啊?”
他两条胳膊摆到案上来,双手交扣着,“你倒会发善心,可知道我那药丸的主料是人参,你动不动就白许人两丸?我看不如把这份家业也送给她,你去讨饭吃,让她来做这娇生惯养的庾家小姐?”
九鲤撇着嘴横着眼,“您什么时候也见利忘义起来了?”
“我向来如此。”
庾家从前贫苦,所以庾祺为人虽不悭吝,却也从不是那乐善好施之人。她只得赌气旋裙出去,连那碗茶也给端了去。
他将窗户推开,看见她从窗外过,顺便剜了他一眼,回屋时故意把门摔得大响。他没奈何地自笑一下,看见杜仲领着叙白从对过洞门进来,便敛了笑,收整药方,踅出外间。
叙白路上便寻思,庾祺无事不理人,今日请他,大概是为县令大人催着押九鲤杜仲过堂之事。因而怕他动怒,进门便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起身后又后知后觉,庾祺不过一介平民,怎么自己总是莫名有些怕他?
庾祺也似取笑地摆出只手,“我不过布衣,如何当得起齐大人如此大礼?齐大人请座,我有几句案子相关的话想问一问,如若未涉及衙门机密,还请齐大人直言相告。”
“先生想问什么?”
“大人曾问过林默隔壁所住的那位关展,据他与他朋友说,林默死的当晚,他是在朋友房中对饮留宿?”
叙白料想他过问这事无非是为九鲤和杜仲,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何况庾祺开方另辟蹊径,用药剑走偏锋,想必在别的事情上也是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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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俗流的见地,帮着出出主意当是好事一桩。
因此乐得细说:“正是,关展的那位朋友姓张,在荔园之外他们就认得,当时是将二人分开问的话,所答一致,都说当夜只他二人在张官人屋里饮酒,关展所去的时辰也说得差不多,倘或不是他二人事先商量好的,就是事实的确如此。”
“可我听说,关展此人自重病入园之后,只病重那几日消停,病一好些,便日日寻欢做乐,到如今病已痊愈还赖着不走,就只为流连园中风景,怎么单是那夜不找美色坐陪?这些纨绔公子夜来对饮,正是需要佳人作伴的时候,齐大人也是士族大家的子弟,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些人的习惯秉性。”
叙白恍然,那关展他从前就有所耳闻,关家在南京城属大商之家,经营着好些买卖,关展仗着家中有钱,相貌出众,向来是风月场中的赵子龙,若他为人果然如此,那他当夜单独与张官人冷清对饮,是有些不寻常。
他凝眉呢喃,“先生是说,关展那晚是有意躲到张官人房中去的?可他躲什么呢?”
“我想他大概是在躲一个叫柔歌的女人。”
“柔歌?”叙白摇头,“没听说过,此人是什么人?”
庾祺瞥他一眼,有些嫌弃的意味,“齐大人书香门第,先前没听说过这人也不足为奇,可查案查了这两日还不知道,是否有些失职啊?柔歌是个女病患,乃行院女子,似与那关展有些首尾。据我猜测,关展因柔歌美貌而动心,得手便厌了,可柔歌惯来会些纠缠男人的手段,久缠之后,关展就只能躲着她。我想那夜这柔歌去院中找过关展,她一定碰见过林默,你们问来问去,为什么不去问问她?只要她见过林默,且林默当时还活着,鱼儿和仲儿的嫌疑就可洗清了。”
叙白恍然大悟,忙起身打拱,“多谢先生指点!我竟不知这荔园内的人际往来如此复杂,不曾想到过这层,前几日衙役们一一问过这园子里的人,大概也问过那柔歌,可她当时为什么不说?”
庾祺起身笑了笑,“她大概要面子,毕竟对一个女人来说,相好之人避而不见可不是件光彩的事。”
九鲤在门外偷听了半晌,只听到这句时觉得意外,庾祺原来也懂女人?
在乡下他交谈最多的女人就是老太太和带她的冯妈妈,都是上年纪的妇人。那他这些对年轻女人微妙的了解又是何处得来的?难不成他去往苏州城中看诊时,也曾寻花问柳?
可巧叙白告辞出来,看见她脸色有点难看地立在墙下,待要拱手,谁知她一手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手拽过他便往东屋去。
12.惊荔园(十二)
东厢房的门关得吱呀一声,声音不大,畸转的长调子却使人有种奇异之感,叙白一颗心在腔子里微微颤抖两下,胳膊上能觉察出起的鸡皮疙瘩。
他看着九鲤笑吟吟地转过身,双手反在身后仍然抵着门,眼睛散着狡黠的光,夜里使坏的波斯猫一般,可爱中带着股邪性。
她这脸色变得真快,此刻已不见方才那点不高兴了,令他想问询安慰也不知从何而起,只得有礼笑问:“小姐有事找我?”
“你可是要去问柔歌姐?”九鲤急急走过来,“我同你去!”
叙白笑着提下眉,“你也认得那位柔歌姑娘?”
她有点得意,“柔歌和关展的事还是我告诉的叔父的呢。”
他低下笑脸,“那我该谢过小姐。不过这是衙门的差事,似乎不必劳小姐动神。”
九鲤嗤了声,“怎么不劳我动神?案子一日不查清,我就担着一日的嫌疑,我为我自己的事,也算管闲事么?你不要连这个也学我叔父,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约束人。”
“连这个也学你叔父?此话怎讲?”
也学他,眉下生着颗痣。不过这原不怪人家。九鲤不自然地把眼偏到一边,“反正我要和你去,”停顿一下,她又调回眼,“让我和你去嚜,啊,啊?我闲得身上都要长虱子了!”
纱窗上有一片浅金色的阳光透进来,照得她的腮畔细细的绒毛愈发清晰生动,他瞥她一眼,吊足了她的胃口后,正要答复,谁知里间忽然跑出个人来,“我也去我也去!”
原来是杜仲,叙白没由来尴尬,像做贼给人当场撞见,极不自在地摆出副正人君子的姿态,“此事我不好答应,要问过庾先生才作数。”
九鲤推着杜仲,“你也来添乱!先托人回家取药丸。”
杜仲乜道:“这种‘抗旨违尊’的事就来使唤我,师父怪罪怎么办?”
“哎呀你信我,他不会怪罪的,真要怪罪,你就推到我头上。快去,有了药丸柔歌姐才会说实话。”
那杜仲便开了门出去寻衙役,叙白听得有些糊涂,因问:“什么药丸?与柔歌有什么相关?”
她脸上有一片笃定的笑容,“不是我说你们衙门不中用,你想想,前两日将这园子里的人都问尽了,自然也问过柔歌姐,她当时什么也没说,怎见得这回你去问她她就肯说了?少不得要打动了她的心她才肯说。”
“你这药丸是给她的?”
“不是,药丸是给小阿锦的。”
“小阿锦又是谁?”
这一时半刻与他说不清,九鲤因要先去寻了柔歌,路上细说,便拽着他拉开门缝,蓦地见七.八个生人站在院中。
为首的是位五十出头高瘦长脸的男人,蓄须留髯,稠衣锦袄,扎四方巾,身上带几分官气。除开那捕头张达九鲤认得,余下皆穿素服围着这老爷哭哭啼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哭得那老爷不耐烦,略放开掩住口鼻的手,吩咐张达,“你先进去通传一声。”又扭头对哭的人说:“我说林老爷林夫人,快先别哭了,你们放心,这不是来拿人了嚜,我一定给你们个交代,一定给你们交代!”说完又忙将条绢子捂在口鼻上。
那捕头张达钻进庾祺房中,九鲤只怕庾祺出来撞见,又将门掩上,爬到榻上去隔着窗户瞧。
“是县令王大人。”叙白也同她并头在窗上瞧着。
九鲤睐着眼,“听说话,哭的是林默的家人?哎呀,那王大人说是来拿人,不会是拿我和杜仲吧?”
“这会你怕了?”
九鲤没答话,只扒着纱窗自得地微笑。怕什么,有庾祺在,他才不会轻易许他们给衙门拿去过堂。
少顷见庾祺从北屋里出来,在廊庑底下同那王大人拱手见了礼。
那王大人回礼道:“原本庾先生是赵侍郎请来治病救人的,本官不应该和庾先生为难,可荔园之中出了这宗凶案,于理于法,衙门都不能不问,现如今既问到两个嫌犯,也不该不拿去衙门过堂。这事情我前一日就知会过县丞齐大人,可到今日衙门还不见嫌犯,所以本官只能亲自来一趟了,还请庾先生见谅。”
那林家几个人哪容庾祺开口,已朝他围拢过去争相詈骂,“就是你纵容家人行凶害命?亏你还是大夫,一边救人,一边杀人,到底是行善还是作恶?快把你家那两个凶犯交出来!”
“交出来!我们可不管你是哪位侍郎的朋友!”
“说得好!反正我们林家也无人做官,大不了拼得家财散尽也要讨个公道!”
那林老爷还有些顾忌,拉着家人劝,“好好说,先好好说,王大人在这里呢,自会替我们主持公道。”
这王大人自来与赵侍郎相交甚浅,虽同在南京为官,却各行其道。他仗着在北京有些关系,便不怎么将南直隶的吏部侍郎放在心上,自然也不大将庾祺放在眼中。
不过得罪人的话能叫别人说还是叫别人说,因而扭头问:“张捕头,你不是说齐大人到这头来了么,怎么不见?”
“是啊,卑职那会在齐大人屋里说话,是庾先生使人过去请的,难道这会回去了?”
庾祺此刻才搭话,“你们没见他?”
张达摇头,“没见着。”
随即庾祺将目光投射到东屋那纱窗上,恰巧看见两个模糊人影,他神色变得凌厉,撇开众人走去东屋,待要敲门,门却先从里头拉开,九鲤垂着脑袋站在门槛内,“我有事要问齐大人,所以绊了他一会。”
叙白走出来打拱,庾祺却看也不看他,只看着九鲤,“你有什么事好问的?”
“自然是案子的事囖。”
“我说过了,这不与你相干。”
九鲤跨出门槛,见王大人并林家那些人正打廊下过来,便趁势指着道:“您瞧,人家来抓我去过堂呢,这还不与我相干?难道要我的命也不与我相干?”
“你的命是我的,谁想拿,得先问过我。”庾祺说着,扭头向王大人一笑,“王大人,我看不必过堂了,你说我的家人有杀人嫌疑,请问人证物证可有?”
这王大人一时神色怔顿,可不是嚜,这两个所谓嫌犯虽有些说不清,可衙门这头既没找着凶器,也没有别的人证物证,即便是屈打成招,单有口供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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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案,反叫人笑他昏庸无能。
真是,险些给林家这些人哭昏了头!
他暗忖着今日就不该受这林家的怂恿到这里来,非但人抓不成,还恐有染上病气的风险。不过既然来了也不好白来,好歹得有个说法敷衍过林家,因转问叙白:“是啊齐大人,你在这里几天,可查出别的没有?”
叙白拱手道:“正要回禀大人,这园中有个叫柔歌的女病患案发当晚大约瞧见过什么,我正要去找她查问,不想大人来了。”
王大人连点着头对林家人道:“听见没有,有些眉目了,你们放心,人命关天,本官不会懈怠,专门命齐大人搬到这园子里来,不就是为了早日查出真凶?人家齐大人是名门之家的公子,能冒着染病的风险成日在这园中盘查,难道还不足以见衙门缉凶的决心?话又说回来,本官一向尽职尽责,庾先生的家人虽有些嫌疑,可没有真凭实据,本官也不能轻易拿人过堂。”
林家一妇人道:“可他们不是亲口承认给我们三爷下过毒药?这难道还没有杀人之心?”
“是泻药,泻药!”九鲤忙分辨,“不过是多跑几趟茅房而已,不会死人的。”
几个妇人又围着她哭嚷起来,那林老爷还讲些道理,拉过她们道:“好了好了,先别哭了,今日王大人领着我们进来一趟,我们也知道这里头的情形了,衙门没有躲懒,齐大人在这里矜矜业业的办着差。”
转头又向王大人打拱,“不过王大人,这案子总不能查个没完,您好歹得给我们个时限,好让家阖家上下都能放心,何况我们老三的尸身总不能一直停放在这里,也不得安息不是?我也不为难衙门,就以一个月为期,一月后若抓不出真凶,无论如何得拿庾家的人抵命!”
王大人不论青红皂白,只管解脱林家的歪缠,因此满口答应,“好好,一个月,就一个月!齐大人,听见没有?庾先生,我这已是网开一面了,倘或一个月拿不住别的凶犯,就只能拿贵家人过堂问罪了。”
庾祺没作声,叙白见他脸色虽有些难看,却也像是胸透成算的样子。午间他说到柔歌便分析得头头是道,想是心细如尘,思觉敏锐,这倒是查凶的料子。
可巧追凶问案不是叙白之所长,想来有王大人这一逼,庾祺为了自己家人,想不管闲事也不行。思及此,叙白含笑打拱,对这王大人应承下来,又与张达一齐送了他出去。
院中刚一清净,九鲤便将脸歪在庾祺眼皮底下,呵呵笑起来,“叔父,那王大人可下了限期了,一个月拿不住真凶,我和杜仲可真要去过堂了。届时戴着枷,锁着链,大街小巷地那么走过去,就算过后洗清了冤屈,也要落下不少言语,您这还不急么?”
庾祺冷笑着睨她,“我看你这个嫌犯都不急,我急什么?”
“嫌犯也是您辛辛苦苦赚钱养大的嫌犯,想想那一年穷的时候,您一口肉不吃,省下来给我吃,一两银子不花,省下来给我花,就这么劳心劳神地把我养大,总不好又眼睁睁看着我一个姑娘家,落得声名狼藉的地步吧?”
说得庾祺暗暗咬牙,“我当年真该把你卖给那人牙子。”
13.惊荔园(十三)
廊下斜晒着大片太阳,九鲤站在吴王靠前十分得意。想当年颠沛路上,庾祺曾起过丢弃她的心思,也起过将她卖人的心思,可到底一样没成。他从不情愿到情愿,就这么一步步带她回到家乡,将她养大成人,如今再要她受一星半点的苦,他不会舍得,她笃定这一点。
这就好了,只要他自己也插手进来,再没有道理说她多管闲事。
“嗳嗳嗳,您做什么?!”
正盘算得好,就被庾祺揪住臂膀提进屋内。他将她丢在榻上,案子的事先没说,只将屋子环顾一圈,凛凛笑着,“人家说姑娘家的闺房外人不好轻易进得,你倒好,将个男人拉进屋内关着门说话,老太太和冯妈妈素日就是如此教导你的?”
老太太与冯妈妈平日最爱絮叨,有的没的说得多了,她索性一句不往耳朵里去。
她两手撑在榻沿,绞着一双脚儿蹭在地砖上,只管抬着眼皮,眼珠子朝上头左转转,右转转,“我们说话的时候杜仲也在屋里呢。”
“那此刻他人呢?”
九鲤一笑,“我叫他去找人回家取药丸去了。”
庾祺气得又笑,“哼,你不弄得坑家败业的也不算完。”
“两枚药丸就能败了家业?那您的家业也太微薄了点。再说这药丸不会白给,柔歌姐嘴巴上说得难听,其实是真心怜悯那小阿锦,她见我送给小阿锦药,那晚上真瞧见了什么,就会替我和杜仲作证了。不然白去问她什么,她一样不会说。”
庾祺侧立着身,反剪双手瞥她一眼,大概是遗传,她生来会揣度人心,从前路上每逢要丢弃她,她那一日就表现得分外乖巧,不哭不闹,脚磨破了也不吭声,只小跑着紧跟在他身后。
当他回头看见那么小个娃娃,话都还说不伶俐,路也走不稳当,跑起来更是东倒西歪,一双大眼睛里兜着两泡泪,却死咬着嘴绝不肯叫它落下来。
在那雾带微雨的早晨,他不由自主停下来等她,要撇下她的打算再度落空,终于承认,人与人之间的确是有割不断的缘分。
他自叹一声,眼睛环顾这屋子,是他托几个衙役布置的,可却没来瞧过,不知她住不住得惯,他走进罩屏内摸了摸被子,又按了按褥子。
九鲤走到罩屏下,将背抵在冰裂纹的屏边,静静瞧着他。她乡下的屋子因为大,挂得帘栊重重,小时候他到屋里来踱着步和她讲话,总像是在同她捉迷藏,那背影在帘子间时隐时现,她看不见时失落,看见时立马就咯咯笑。
她低着下巴颏咕哝了一句,“他要是不进这屋子,您只怕也不肯进来呢。”
庾祺没听清,夹着额心回头审视她,“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没什么。”她翻下眼皮,背后的手用力撑一下屏门,直起腰又旋裙走到外头,“您说那林默到底会是谁杀的?他在这园子里到底和什么人结了仇?”
他款步出来,“怎见得就一定是这园子里的人杀的?”
“那是自然了,他又没离开这园子,重门击柝的,外人也进不来——”
“那你当日又是怎么进来的?”
九鲤恍然一悟,猛地回头,撞在他坚硬肩头,捂着额角抬头睇着他,“不错!命案未发的时候,守这园子的衙役不是现下这批人,那天我跟着杜仲进来,蒙着脸,守门的不过随便问了两句就放了我进来。我能轻易进来,别人也不见得进不来啊。”
他拨开她按在额头上的手,一看额上有些撞红了,便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打圈在她额上摁着,“先前这地方虽有衙役看守,可不过为防病人往外去,谁没事会往这里头跑?都怕染上病,所以对进来的人盘查得并不仔细。”
她的皮肤在他的手掌之下,那安全的感觉又回来了,使人放心得想打瞌睡,愈发将额蹭在他掌心,“那就大有可能是林默在外头的仇人,这查起来可就费工夫了,我看林默那样的人,仗势欺人惯了,恐怕不少与人口角结仇。”
那热热的脑门拱着他的手,像要拱到他怀里来,过于贴近了,他不得不收回手,走到榻前抚膝坐下,背着光,虚着眼睛,“我也没说就一定是外头人进来伺机寻仇,林默本是因重病进来的,一般的仇人会想,也许他就病死在这里头了呢,何必费心杀他?”
“可他那日不是好了许多了么?”
“是好了许多,可终未痊愈。如果你是他的仇家,何妨耐着性子再等上一等,万一病况又转危,岂不省心?”
这倒是,寻常一般的恩怨,根本犯不上冒这个险。
九鲤思索一阵,对着他弯下腰,两手撑在腿上,笑着,“您说这么多,是打算要管这事了?”
“我再不管,不知你还要去惹上什么麻烦。”
她那份好奇心真是浇不灭杀不死,他若不问,她自然就要去缠着那个齐叙白问。
而齐叙白那个人——说不清,反正他不大喜欢,总觉他文质彬彬的气质里透着冷,和善的目光中掩着一丝狡诈之色,是治政者惯有的不露声色。他不能放任九鲤和他走得太近,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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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了这“闲事”。
他立起身,四下里又睃两眼,“这屋里怎么有点冷?”
“久无人住嚜,多住几日就有了人气了。”九鲤绕在他左右打转,一脸兴兴地送他出门。
开门杜仲恰巧立在门前,鬼鬼祟祟出声,“药丸我托人取来了,可说定了,回头师父要问——”
一抬眼,庾祺从旁边走出来,唬得他一怔,手心里一个牛皮小纸包正摊在庾祺眼皮底下,收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得讪讪一笑。
庾祺倒没怎样骂他,只讽刺地笑一声,跨门出来道:“既已偷来,要给谁吃就送给谁吃,早去早回。”
九鲤在门槛内跺脚,“谁偷了?!”
他头也不回,“偷自家的东西不是偷,那是什么?算骗?”
杜仲一面目送他由廊下转去,一面悄声问九鲤:“师父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管了?”
“不,他是要管了。”
他益发糊涂了,“管什么?”
“管案子的事啊。”九鲤挤眼笑道:“才刚县令王大人与林家的人来过了,王大人勒令一月内查出真凶,否则仍要拿我们过堂审问。”
杜仲审度她的脸色,“你怎么说起来如此高兴?”
“废话,衙门较了真,叔父能放着我们不管?”
“师父还有追凶拿盗的本事?”
九鲤睐着他一笑,“叔父的本事多着呢,你不知道而已。”
“你知道?那你同我说说,快说说——”
九鲤不睬他,哼了一声,夺过他手上的牛皮小纸包揣在坏内,只管出门。
杜仲忙跟着,有些心疼那两枚药丸,“真要白送?值一两银子呢,就算不赚,本钱总得收回来吧。”
恰好叙白与张达送了王大人回来,在九曲桥这头看见他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在桥上你追我赶。春犹浅,柳初芽,一个穿着松绿纱袍,一个穿着鹅黄罗裙,莺雀一般嬉戏打闹,荒烟萋草里平添生机。
叙白不由得在桥头驻足,反剪起手,“你看他们像不像同胞姐弟?”
问得张达一蒙,“不是说小姐是庾家的血脉,杜仲不过是外头收的学徒么?”
“你别管别人怎么说,你只说他们两个长得像不像?”
张达凝望一会,摇头,“两个人虽然都是相貌出众,可我看着,不大像。”
叙白点着头出了片刻神,隔会笑起来,喊了声“小鱼儿”,迎面走去,听说他们要到柔歌房中送药,便与他们一路同去。
14.惊荔园(十四)
到那屋里,柔歌却不在房中,是小阿锦颤颤巍巍爬起来开的门。没想到九鲤说话算话,昨日才答应的事,今日就将药丸送了来。她自是感激不尽,不等九鲤坐定,便跪下去向她磕了两个头。
九鲤背着身尚未察觉,杜仲手快,立刻将人搀起来,近近地一瞧这小阿锦的面孔,便有点不好意思。
问及柔歌,小阿锦啻啻磕磕道:“这个时候,她,她大约到关小官人那头去了。”
几人便又寻去园东关展房中,路上九鲤见杜仲脸上血气未退,盯着他琢磨,后知后觉想起方才房中之事,便打趣,“了不得,回去告诉叔父,叫他先替你讨房媳妇要紧。”
叙白看了看杜仲,笑问:“怎么杜仲兄弟还没定亲?看年纪也当议亲了。”
杜仲推着九鲤,“去去去!你先操心你自己!咱们前后不过差几个月,你女孩儿家,当比我急!”
叙白又转问九鲤:“恐怕庾先生此次在南京长住,也是有意要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九鲤不喜欢答这话,朝前走两步,又旋裙掉身,倒退着走,眼望叙白,“那你娶亲了么?”
叙白摇头,张达接话道:“大人连亲也不曾定。”
她又问:“看你比我们长个三四岁,为什么你也还没定亲?”
叙白笑道:“虽说‘成家立业’,可我看来,男儿当先立业,后成家。”
“你都已经当了县丞了,还不算立了事业?”
叙白笑着垂首,张达代他说:“鱼儿小姐有所不知,齐大人的祖父曾官高二品,在朝廷举足轻重,相较之下,县丞之位在齐家就算不得什么了。”
九鲤点头,“噢,这就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慢慢说着话到关展那屋,见房门紧闭,敲了几下也无人应,不知哪里去了。小小个荔园,你来我去捉迷藏似的,又是白跑一趟,几人只得打道回府。
经过前头那竹林,业已日落黄昏,余晖散尽,天色半沉不沉,显得片小小林子愈发阴森。九鲤朝李家小姐跌死的那块石头望去,忽觉有点不对,那顶上压的符纸仿佛新换了几张,颜色比先时所见的鲜亮许多。
她奇怪地“咦”了声,踩着软润泥土爬上那矮坡,“难道李家有人进园来了?”
三人后跟着过来,“李家人来做什么?”
“这符纸比上回我们来时瞧着新。”她拾起一张来翻看两眼,扭头递与杜仲,“石头底下这几支香烛也像是才点了没几天,咱们上回过来见到时还不是这样,可不是李家有人进来祭奠小姐?”
张达道:“李家有人进来?怎么没听底下人说?”
杜仲嫌那符纸不吉利不肯接,倒是叙白接了去,细看那些曲曲弯弯的符文:“这是驱邪去祟的符文。”
九鲤凑着脑袋看一眼,又抬头睇他,“你认得符文?”
“我们齐家是大族,人口多,常到观里打醮做法事,看得多了,就认得一些。传言这园子里闹李家小姐的婴灵,有驱邪的符纸镇在这里也属平常。”他笑着将符纸依旧压于太湖石上,“先回去吧,天快黑了,露也重起来,你姑娘家身单体弱,若是在这园子里染上风寒,可不是小事。”
众人往小道上走,九鲤落在最后,又扭头看那太湖石,那纸上鲜红弯缠的符文在昏蓝暗绿中显得发黑,像浓烟里的一缕鬼魅,她仿佛听见林中有婴孩尖细刺耳的嬉笑声,鬼使神差地,便又悄悄取了一张符纸揣于怀内。
这一晌晚了,四人分头后杜仲才想起,竟未到厨房去提晚饭!亏得厨房那吴嫂不见他去,便将饭送来庾祺房中。他们回去时恰在院中碰见吴嫂打着灯笼,九鲤忙拉着问关展晚上不在房中,晚饭是送去了何处?
吴嫂摇头,“他的晚饭今日是卢家那媳妇来提的,谁知她给提到了哪里。”
“卢家媳妇?这又是谁?”
吴嫂撇着嘴一笑,似乎别有深意,九鲤顷刻会悟,多半又是个与关展牵连的女人。
不过听称呼是个成了家的妇人,怎么还和别的男人瓜葛不清?这世上的男男女女,真是说一套做一套,说起“忠贞不渝”来都是圣人,真要奉行,又是两码事。
她自琢磨着男女之道,听见庾祺在廊庑底下喊:“玩耍了这一日,还不饿?还不快进来吃饭?”
九鲤迎着他那背着光的模糊的身影笑着跑去,“不是玩耍,是做正经事!”
“正经事,哼,”他含笑转身,先进门去,“你们这正经事可做出什么结果了?”
她失望地摇头,吹了吹腮帮子,“没找着柔歌姐,什么也没问到。”
他轻蔑道:“白跑一趟,这不是去玩耍是做什么?”
案两端放着两盏烛台,照着五六样菜馔,他们吃的碗碟是自买的,锁在厨房的斗柜中,青花瓷配寻常的檀木箸儿,虽不及家里使的银嵌象牙箸精致,却胜在干净。
九鲤笑吟吟将三副碗筷摆在各人跟前,一面朝杜仲揶揄一眼,“也不算白跑,药丸送去了嚜,只盼着那个小阿锦白吃了咱们家的药,能好得快些,将来——”
庾祺吊起眉梢,“将来怎样?”
杜仲暗瞪她一眼,忙替庾祺盛了碗汤,坐下来道:“不怎么样。师父,那小阿锦,她到底要不要紧?”
旋即听见九鲤嘻嘻笑了两声,庾祺益发莫名其妙,“她不过素来身体弱,不要紧,多将养些日子就能好。”迎面看见九鲤在对过盛汤,躬着背,斜襟内露出半截黄纸,他端起碗递了下下巴,“你揣的什么?要掉在汤里了。”
九鲤低头一瞧,收起笑脸,将那张符纸摸出来递给他,“这是在林默院外头那片小竹林里捡来的,齐大人说是驱邪镇鬼的符纸,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拿回来给您看看。”
“齐叙白?”庾祺面无表情地剔她一眼。也是,他是主办这案子的县丞,去问证词,怎么能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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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真是想避也避不开。
他厌厌地将符纸搁在桌上,睨看两眼,“黄符朱漆,是驱邪镇鬼的不错。”
杜仲因问:“师父也看得懂符文?”
“见的死人多了,死人相干的东西自然认得不少。”
九鲤问:“黄符朱漆,是有什么讲究么?”
“朱漆就是丹砂,道家讲丹砂主阳,红为阳,黑为阴,神为阳,鬼为阴,神农本草上说丹砂养精神,安魂魄,杀精魅邪恶鬼,这就是寻常的以阳镇阴之符,凡枉死之人做法事,有这类符纸并不奇怪,只是为什么会在那片小竹林里头拾来?”
杜仲接过嘴,“师父一向不爱问闲事,所以不大知道,这荔园的主人姓李,他们家几年前有位年幼的小姐夭折了,就是在跌死在那片小竹林里的一块太湖石上,听说死的时候只两三岁,是带她的奶母没留心。”
两三岁,正是学走路的年纪,庾祺记得初遇九鲤时她也差不多是这年纪,走得磕磕绊绊,一下撞来他腿上,索性就抱住他的腿仰头瞧着他咯咯笑。可巧他那时候十来岁,自以为长大成人的年纪,最是厌嫌孩童,所以不大理会她。
大概是如今不再少年,也养了九鲤许多年,此刻不再对孩子厌嫌,反而想到那两三岁的李家小姐,不禁动了点恻隐。
他捡起那符纸细看一会,“一会吃过饭,再去那小竹林里瞧瞧。”
杜仲想到竹林中那股阴森之气,不由得打寒颤,“夜里去?会不会给婴灵上身啊?”
九鲤朝他狠狠翻着白眼,“瞧你这点出息。”
杜仲待要骂她,斜眼看看庾祺,生生忍住了。没法,谁叫庾祺最疼她,家中谁敢和她争论高低?
饭毕未几,庾祺命杜仲点上三只绢灯,欲向那竹林去。走到廊庑底下庾祺接过只灯笼对着九鲤一照,道:“去添件衣裳,林中露重。”
九鲤非说不冷,拗了两句后,见庾祺脸色不好,怕他生气不带她去,便乖乖“噢”了一声,忙跑去东屋随便添了件长衫出来,和杜仲紧跟在后。
入夜后园中更无人走动,因如今不是住家的房子,经过的院子都不曾点灯笼,只偶有一两间屋舍内透着点烛光,天上半轮冷月,好似山野侘傺,萤萤鬼火。想是衙役或有钱的病人住的屋子,不然谁舍得大晚上的费这个灯油?
那些黑团团的草木中时不时窸窣响一下子,要不是耗子,要不是哪里来的夜猫。越走九鲤挨得杜仲越紧,与他并头搭脑地贴着,眼睛朝四下黑暗中瞟,心不觉提到嗓子眼,没想到夜间这园子里竟如此吓人,住着这么些人,却比他们乡下的宅子还冷清。
杜仲给她挤着,便悄声鄙夷,“你不是不信有鬼么?”
即便看不见九鲤也剜他一眼,信虽不信,也不耽搁怕呀,两码事。
倏地裙边像有个东西溜过去,蹭了她一下,吓得她灯笼险些跌在地上,忙跑上去紧紧攀住庾祺的胳膊。
15.惊荔园(十五)
庾祺回头举起绢灯一照,小小一团影窜得飞快,须臾已钻进路旁花丛中去了,那几丛花在半昧的月色中簌簌地摆动着。
“大概是只野猫,宅子久不住人,就成了这些小东西遮风避雨的地方。”他说完,又看自己胳膊上抓得紧紧的两只手,不由得好笑,“你七.八岁上头,最爱缠着人讲些鬼怪故事,这时却怕鬼。”
“她从来就怕,不过是装出不怕的样子,师父不知道,那时候她就吓得晚上不敢睡,非要拉我一块睡,这会却来和我要强。”杜仲搭腔道。
那时候杜仲刚没了父母,跟着庾祺学医,庾祺将他安置在家,说是学徒,可在家的待遇却与九鲤一样,也有单独的屋子,下人服侍着。所以不论旁人如何说庾祺不仁不义,只认钱不认人,他和九鲤一样敬仰着他。
庾祺说得云淡风轻,“那时候我就告诉你们,这世上可怕的不是鬼,是人。”
九鲤挽着他,还是嘴硬,“人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之处就在人心叵测。”
她暗中不服,却也没吭声。他总是将这世间说得如此不堪,多半是吓她,还不是为了防备她惦记着出门去逛。
不一时走到那竹林,夜里看显得更乱了,到处是横枝斜影,魑魅魍魉一般。暗风细细,烛火闪动,九鲤愈发胆寒,整个身子贴在庾祺胳膊上,使他想避也避不开。
他在黑暗中朝她睨着,那鸦堆的髻梳得蓬蓬的,没戴耳珰,但两只伶俐的眼睛左瞄瞄右瞟瞟,发着星点的光,仿佛是耳边的宝石坠子。她一向看着偏瘦,想不到这样软,仿若无骨,胸.脯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胳膊,他尴尬地觉得,她的确是长大了,是个女人了。
走到太湖石前,他提着灯笼朝半高的顶上照,上头还压着几张符纸,和九鲤拾回去的一样。脚前有几支香烛,还未烧到一半,他弯腰拔起一支香来看。
九鲤跟着看道:“连这些香烛也都是新换的,杜仲你记不记得,那日我们送药过来时,这地上插的香烛都是烧尽了的。”
杜仲细想片刻摇头,“我不记得了,我根本没怎么留意这些东西。”
“吃饭你倒是不会忘。”九鲤嘀咕着又道:“我记得那时压的符纸都是黄符黑箓的,叔父,为什么祭奠小姐婴灵,用的符纸会不一样?”
庾祺丢下那没烧完的香,捻去指尖的灰,“祭的时辰,方式,还有目的不同,所用的符纸也会有所不同。”
说话像是听见林外路上有脚步声,庾祺忙叫他二人吹了灯笼,三人躲在太湖石后头。果然未几见那头款步走来个人,也打着灯笼,昏黄的一圈光照着身上绣袍,辨不清袍子的颜色,但从那走路的潇洒之气与绣纹的繁复华丽便可管中窥豹,是位家境大富的年轻公子。
九鲤悄声问:“那可是关展?”
杜仲点头,“不知哪里去了,这时才回来。”
那关展正走到太湖石下头,忽闻得身后有个妇人喊他,他驻下足来,仿佛叹了口气,声音太轻,没大听清。
他慢吞吞回身,反剪起一条胳膊待那妇人跑过来,口中喊道:“不要跑,仔细摔跤。”
那妇人原是柔歌,打着灯笼,光浑浑噩噩,但也能瞧得出是精心打扮。她到跟前将他狠剜一眼,“少充好心,哼,你还怕我摔跤?你心里只怕恨不得我摔死,就再不来纠缠你了。”
关展笑起来,“这是哪里话?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就算不是夫妻,也有一段露水情缘在,我怎会咒你死?”
“你巴不得只是一段露水情缘,转头就好撇得干干净净了。”
关展敛了一半笑脸,嗓音却仍然温柔,“除了露水情缘,你还盼有什么?我早同你说得清楚,我家中已有妻房,我们关家家训,也不能纳你为妾。”说着略顿一顿,又笑,“你倘或是要别的什么呢,那好说,我关家有的是钱。”
“呸!”柔歌啐一口,别过身,两条胳膊颇有气势地抱起来,正对着坡上那太湖石,“姑奶奶也不缺你那几个钱,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一月挣多少银子。”
“说句实话,当初你替那小阿锦出头,主动到我房中,我正是喜欢你这侠肝义胆和这副爽利的脾气。现今过了这么些日子了,也到头了,何必纠缠?反失了你爽快的个性。”他隔着段距离,对着她的侧影笑了笑。
那嗓音听起来靡靡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像有些情真意切。九鲤看不清他的脸,但只听他的声音也觉得该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自然了,倘或不是,柔歌这样性情的女子也不会为他如此倾心。
她仿佛看见柔歌含着泪光,像是月亮掉了块碎片在她眼睛里。她久不说话,大概也是怕泄露嗓子里的一缕哭腔。
不知怎的,九鲤也无端端有点鼻子发酸,漆黑中睐了眼庾祺,也看不见他的神情,不过想他才不会为别人的私情动容,他也从不说儿女情长的话。
庾祺似察觉到她在看他,也睐她一眼,她又像在发呆,眼睛痴痴愣愣,心绪不知飘到了何处。到年纪的姑娘,对男女之情一点既通,他简直担心小路上那二人会有什么亲昵举动,否则他三人岂不难堪?
隔了一会柔歌才开口,声音显得不大自然,“你少捧我,我不吃你这套,露水姻缘我比谁不清楚?你我出了这荔园该是陌路人就还是陌路人,可一日不出去,就做一日的相好,这是咱们有言在先的。是你说话不算话,怎么又搭上了那卢家媳妇呢?”
关展又笑,“不见得相好只能做一个吧?男人不论何时何地,总是三心二意的。”
柔歌转回身,提起灯笼将他的脸照亮了,“你承认和那卢家媳妇勾搭上了?”
“我从来也没有不承认呐。”
柔歌笑着点点头,像是无计可施地把灯笼放下来。
关展见她又不说话,也不走,便温柔相劝,“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歇着吧,人家说这林子里闹鬼,你就不怕?”
“闹鬼?”她冷哼一声,朝黑魆魆的林子里看一眼,“笑话,别人怕我不怕,我这样的娼.妇粉头本来就活在阴司地狱里,岂会怕鬼?”
“好了好了,又赌起气来了,说这样的话叫人听也不忍听。我送你回去,要吵架明日再来同我吵,这会冷得很,病好容易才好,别又弄坏了。”
说着连拉带哄地将她往林外领。她的手给他握着,不禁变成柔软的调子,“还说鬼来吓我,你隔壁的林大官人死了,也没见你怕过。”
“我怕他?他那个人,活着上不了台面,死了做鬼也是个下流的鬼,我更不必怕他。”
“你只管说别人,好像就你是上流似的,不是一样爱跟女人厮混?”
“非也非也,我跟女人在一起,图的是情。他不过是图色,这好色之人急性起来,有时候怕是连嘴也顾不上挑。”
柔歌含笑啐他,“我看都一样!”
说话间二人终于出了林子,那灯笼看不见了,九鲤三人才由太湖石后头走下坡来。还不及点灯,林中满是苔藓,九鲤一个不留心便趔趄几步,幸得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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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身,她一下扑在他怀里。
她脑子里想着那二人说的“情”和“色”之争,本就辨不清,听见他的心跳声,益发晕头转向,脸上也发热起来。
“这么大了还是跌跌撞撞的。”庾祺责怪一句,声音却低柔得不含责怪的意思。
杜仲忙将灯笼点上递过来,烛光匆匆掠过他的脸,神色很是不自在。他牵着九鲤下了坡便丢开手,独自朝前走了,九鲤在后头看他的背影,总觉那背影有点不同寻常的消沉冷淡。
该夜她久未能睡着,怪是茶沏得浓了,床上躺不住,便又起来爬到榻上去抱膝而坐,也不知什么时辰,纱窗外的月亮比先前皎洁许多,仰头看着,又想起柔歌的泪光。
那月光犹如一把利刃,斜斜地从窗户插.到庾祺的书案上,在昏暗中也有点触目。
案上虽点着灯,火苗却像在打瞌睡,昏昏沉沉的。他不敢再多点一盏灯,因为总是想到九鲤撞来他怀中的情形,总想到那“温香软玉”的触感。他感到万分羞愧,像犯了最不该犯的霪邪大罪。一面又觉得,老是这样想到,也像是在回味。他在半黑中不自觉的这抹微笑,更是罪加三等。
隔会他阖上眼睛,很久才睁开,忽然发现,眼下的局面在他们二人来说,都是一种危险。
次日一早,他走去东厢房吩咐杜仲将叙白请来,九鲤此刻正盘着腿儿在榻上吃早饭,听见要请叙白,忽地眼露惊喜,“昨晚上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杜仲让他坐这头,捧着碗挤到九鲤那头去。他坐下来问:“还记不记得那些烧不过半的香烛?”
杜仲连连点头,“那些香烛有问题?”
“香烛没什么问题,只是从那些香烛上,可以推算出祭奠的时间。”
九鲤稍思片刻,搁住碗,“我知道了,那日我们给林默送药,看见的还是旧的符纸与烧尽的香烛,可见在那时之后,果然是有人去祭奠过李家小姐,所以才新换了那些东西。可香烛燃不过半,大概是因为下雨所致,而这几日内仅有林默死的那夜下过雨。”
庾祺目光里透出些许赞赏之意。
杜仲却听得发懵,“这和林默的死有什么关系?”
九鲤敲他脑袋一下,“你真是猪脑子,你想啊,小竹林就在林默的屋子外头,大有可能祭奠的人当夜看见过案发。也或许——杀人凶手根本就是那个祭奠之人!”
经此一说,杜仲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说那李家有大嫌疑了?”
庾祺道:“要你请那齐大人过来,就是想问问李家。你吃完饭快去。”
吩咐完出来,随即杜仲与九鲤胡乱吃了几口饭,也拉拉拽拽地出来,是九鲤要跟着去,杜仲不许。
庾祺正在廊角静听他二人相争一会,忽然发话,“鱼儿要去就让她同你一道去。”
无论怎样舍不得,真格是到了该给九鲤议亲的时候,再延宕下去,只怕有他自己也不能掌握的事情发生。她过分依赖自己,而一个男人轻而易举就能将一个女人对他的依赖放任成爱,何况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女。
要说九鲤的亲事,论人材相貌,叙白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又听说他们齐家是书香门第,眼下虽然官场落寞些,可小官自有小官的自在,离朝堂上的波诡云谲还有些距离。何况齐家几辈积攒下来,很算得上根基深厚。反正眼下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不如暂且允许他们有礼相交着也无不可。
不过这打算归打算,嗓音听着却不大甘愿,暗含着无奈妥协后的一份落拓。
16.惊荔园(十六)
这厢走入园中,拂晓刚过,天只微明,月亮还有个浅淡的印记,倒用不着打灯笼,近近地也能看清人脸上的神情。杜仲一眼一眼地睐看九鲤,越看越新奇,她半低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整个人变得异常娴静,像诗里说的:低花树映小妆楼,春入眉心两点愁①。
“你有心事了。”他笃定道。
九鲤扭头看他,觉得错愕。她不过是在忖度庾祺方才的话,先时他还像不大喜欢她与齐叙白来往,不曾想一夜之后突然变了副态度。为什么变她猜不到,只是觉得他那语气并不是真心赞同她与齐叙白走动,恰是那一份不得已令她感到奇怪和动容。
她是在想这些,这也算心事么?那她自小到大的每份心事几乎都是与庾祺相关的。如今无端端又牵连进一个人来。
“你是不是在想那齐叙白?”杜仲一副了然于胸的笑意,神神秘秘地凑在她身边道,
“我想他做什么?”
杜仲为报复她取笑他昨日见着小阿锦的态度,只管一厢情愿地认为,“咱们俩一起长大,外人都以为咱们是龙凤胎,你心里想什么我自然是一清二楚。自从认得那齐叙白,你就总爱和他说话,难道情窦初开,不是为他?”
九鲤把眼珠子转到天上,“我那是问他案子!”
“你这些说头也就瞒瞒师父罢了。”
她懒得同他分辩这些没头倒脑的事,伸手拽下片树叶,枝上哗哗摇动,晨露不知沥沥落了谁一身,听见拐角有个妇人“哎呀”一声,旋即骂着转出身来:“是哪个不长眼的?!乱拉乱拽浇了人一头露水!”
原来是柔歌,梳着溜光蓬松的头,搔头耳珰一样不缺,穿藕粉色长衫,从没一刻懒怠梳妆。九鲤这时见她,又似比昨夜之前有所不同,总觉她的倨傲泼辣中故意遮掩着一抹柔情,偏是这点柔情使九鲤觉得亲切。
她笑嘻嘻打招呼,“柔歌姐,这么早,你怎么不往大屋去等着看诊,到园子里来做什么?”
“是你啊。”柔歌脸色不情愿地转得和气一些,掸了掸身上的露珠,侧过身,天不热,却捻着帕子在脸边扇着,好像为扇退脸皮上的两分臊热,只拿余光瞥她,“我听说你还真把药丸给小阿锦送去了,”
这不是问句,显然底下还有话,但等着人抛珠引玉。九鲤只好笑着点头,“既然是说下的话,自然要说到做到。”
柔歌斜她一眼,“也不知道你是白送啊,看不出你这么大方。”
“两枚药丸而已,不值什么的。”
柔歌抿着嘴歪了歪脖子,方扭过身来对着他们,腰肢微微向后仰着,还是骄傲,“小阿锦说昨日你们和齐大人去房里找过我,敢是有什么话要问?我这会正要到齐大人屋里去回话,就一齐过去说清楚了吧。”
三人向叙白屋里慢慢走去,九鲤几番暗窥柔歌,她走起路来细腰搦转,妙曼多姿,帕子常甩在手上,时不时扬出香风一缕,勾人家的魂夺人家的魄过来,脸上又总以轻蔑而妩媚的笑意相对。这大概就是所谓女人的一种风情。
但无论她什么样子,九鲤也忘不掉她昨夜脸上哀哀的颜色。她想打探些她与关展的私情,又不好问,却禁不住好奇,这一路都在琢磨句老话,问世间情为何物?
难道就是柔歌,拿腔拿调,嘴硬心软?是她那不肯给人瞧见的几滴眼泪?
过去那边,赶上叙白在吃早饭,门外瞧见桌上是三样精致小菜并一碗稀粥,看样子也是额外添的菜例。他手边还翻着本书,低头在看,眉下那颗痣虽然小,却格外扎眼。吃饭吃得心不在焉,这倒和庾祺两样。
庾祺吃饭虽不粗鲁,也谈不上斯文,有种质朴的郑重。记得他说过,他幼年乡下闹洪灾,爹没捱过去死了,剩下他与大哥并老太太三人继续捱。那年可巧有个游方的郎中路过,老太太权衡之下,择了他卖给那郎中,换来救命钱,活了她与大儿子的命。
从此庾祺跟着那郎中离乡学医,云游四海,后来的日子苦是苦了点,却没再挨过饿。
“再挨饿,还是刚带上你的那一年。”那时她约是五.六岁,他难得好心情,抱她坐在腿上,她窝在他怀里,听他那闲散的没有责怪的语气,“你那娇滴滴的脾胃,稍微吃点粗粮就难克化,总是吐,只好我省些,给你换些精细的吃食。”
他微笑着又添补一句,“你那时候每顿饭还要吃牛乳。”
她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怎么一个毛丫头竟如此矫情?!
他头一年烦得想撇下她,那会倒没大计较了,半躺在一张竹编的摇椅上,一条胳膊随意地揽着她,旁边有颗半丈多高的山茶树,春风乍起,无意间刮落了他们一身山茶花,那红色的花瓣像一张艳艳的喜被。
她那时候连喜被有什么特殊用道也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打这个比方,大概是前一日庄子上有位姑娘出阁,嫁妆里头就有一床红色的鸳鸯被。
她仰起双眼,近近地能看见他下颌上只冒了点胡渣,摸上去比往年扎手。他那年还不到二十,他们那年刚雇了冯妈,冯妈向来热络多话,到家来没两天便说:“唷,咱们二爷也该议亲了。”
她吓一跳,唯恐添上位婶娘来管她。
不过提心吊胆了几年,这事始终没影,慢慢的也无人提了,她也渐渐放宽了心。
有个衙役收桌子出来,碰了她一下,旧梦似个泡影一碎,她方回神进去。叙白也恰从饭桌后起身,她对着他一笑,把他惊了一惊,觉得她那笑里带着恋恋的情态,春水似的,把人一颗心轻轻摇晃。
“鱼儿,杜仲兄弟。”他走来迎,要拱手又捏住了袖管子,觉得太过客气,客气往往是一种距离。
他私自将对她称呼从“小姐”改成“小鱼儿”,眼下又去了个“小”字,想她不拘小节,不会计较。
九鲤笑吟吟地用一根手指在自己嘴角上刮了一下,刮得他一愣,没领会。她走过他身边又扭头,悬空着手指在他嘴巴边上点一点,“有颗饭粒子。”
那的皮肉分明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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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触到,却明显觉得是跳了跳,书香门第长大的公子,头回觉得臊了脸皮,忙四下里找帕子,恼它找不到!
柔歌睃了他两个一眼,讥笑着丢了条干净手帕给他,“想不到一向端正儒雅的齐二爷也有这手忙脚乱的时候。”
九鲤已自在椅上坐下了,摆手请柔歌坐在旁,“为什么叫他齐二爷?”
“齐大人在家行二,你不知道?”
他也行二?真是巧,九鲤笑着摇头。
柔歌做出一副嫌弃的神色,“这时候了,连人家的家世也不探听探听?”
探听家世做什么?九鲤没大明白,一双眼睛稀里糊涂望到叙白身上。
叙白明白柔歌话里打趣的意思,慌张一笑,忙问:“这位就是柔歌姑娘?”
于是收起玩笑,说起正事,叙白问及林默死的那晚柔歌可曾见过他,她果然爽快点头。
“是什么时辰碰见的你可还记得?”
柔歌蹙着眉回想,那日天阴,暗得早,去寻关展的时候约是一更末,才刚走到洞门底下,碰见林默捂着肚子从里头跑跑出来,她喊了他一声,他急得没理会。
“好像是跑肚子,慌得很,要不然不会不理我。”说着掩嘴好笑,“我看他那样子跑了有好几趟了,他们用的茅房在小竹林外头,那晚上只怕腿都给他跑软了。庾姑娘,听说是你给他下的泻药?你这药下得也太重了。”
叙白又问:“你可曾再碰见过什么人?”
她想了想摇头,“那会下着几丝雨,寒噤噤的,谁没事会在外头逛?我进院中去寻关展,见他没在我就走了,走的时候林大官人去茅房还没回来呢。”
先前那批守门的衙役虽有些懈怠,可入夜之后倒还谨慎,一更之后,外人绝不能轻易进得园来。要么凶手就是住在园子里的人,要么是一早就潜进园中。
柔歌见他们各自在沉思,没话再问,便站起来,“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这也算仁至义尽了吧,可别再来问我了。”言讫自去了。
杜仲望着她婀娜的背影道:“有了她这证词,王大人总不好再抓我和鱼儿去过堂了吧?”
谁知叙白却鄙薄而轻盈地笑一声,却没好说什么。
这头事情已了,九鲤捉裙起身,“叔父昨夜去小竹林里瞧过,有些紧要的发现,要请齐大人过去一趟。”
叙白随他们过去,一路上面色踟蹰,终于走到拐弯处,他慢下脚来,不觉走在了九鲤身边,“你总是叫我齐大人,倒显得我叫你的小名有些唐突。”
九鲤倒没留心,反问:“那我叫你什么好?”
“你只管叫我的名字。”
她笑着呢喃“齐叙白”三字,叙白只见她两片嫣红的嘴唇在翕动,声音听见一点未听见一点的,他只觉自己这个名字仿佛给她嚼得生香。
他不免又得寸进尺,“就叫我叙白,连名带姓的,多么生疏。”
————————
①唐白居易《春词》
17.惊荔园(十七)
到那屋里,庾祺亦看诊回来,换了身干净的苍色袍子在外间坐着吃茶,叙白进门便先将柔歌的话告诉他听,好叫他能放心得下。
不想庾祺比他还了解官场似的,听后只轻慢地笑道:“我看你们那位王大人未必会这么通情达理,只要林家纠缠,刑部紧逼,你这里又迟迟拿不住真凶,他才懒得听这些证言,只会揪着鱼儿和那林默的过节大做文章。”
因王大人是叙白的顶头上司,他不好当着外人随便置喙,只谨慎地微笑,“听起来先生好像对王大人颇有了解。”
“官场上的人,不多是如此?”庾祺耷着眼皮呷了口茶,温吞地放下茶碗,“言归正传吧,依我之见,齐大人应当将这园子的主人李家传来问问。鱼儿发现的那些黄符香烛很要紧,说明当夜有人在小竹林里祭奠过李家那个早夭的婴灵,倘或仵作验出死者确切死在几时,与当天祭奠的时辰对得上,那祭奠之人就有可能是此案的目击证人。”
九鲤忙绕着圆案走到叙白身旁添补一句,“或许就是凶手也说不定!”
她穿着桃色的裙妃色的衫子,走路轻飘飘,像片晚霞,叙白看她那神秘兮兮的神态,不禁想笑,却见庾祺坐在上首神情漠然,便忍住了笑意。
不过还真是不可小瞧了她,没想到昨日她疑惑得有两分道理。他回说:“据仵作查验,林默死于当夜五更前,再要确切,他也判定不出来。”
庾祺因问:“尸体可还停放在园中?”
“还在园中。”叙白见他拔座起身,也忙站起来,“先生想去查验尸体?”
九鲤一听就兴奋起来,一定要跟去。
她在叙白身旁跳来蹦去,庾祺见此情形,心里说不出的一股厌闷。他看也不看她,端起茶碗要吃,又嫌茶凉了,对着门口一泼,老远地泼到廊下,“死人有什么稀奇瞧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九鲤又忙走到他身边来,“从前见的都是病死的人,这回可是被杀死的,不一样。”
他漠然道:“人死了都一样。”
“不一样!”她犟着一下一下地拽他的肩头的衣料,“许我去,许我去嘛!说不定我还能给您做帮手呢。”
他终于给她拽出一片薄薄的笑意,眼睛瞟过叙白。
叙白的眼梢正扫在门外那地上,这么远的距离,他仅凭腕力泼茶,竟滴水未撒在屋内,正自诧异,又撞见庾祺的目光,心里陡地鹘突。
这时节天还冷,林默的尸体摆放在园子东南角一间空屋子里,屋内空空,只当中用两根长条凳架着块门板,林默就睡在上头。放了几日,虽未见腐坏,却仍有股臭味,九鲤乍一进去,险些给那味道熏得昏头,她忙摸出帕子捂住口鼻,亦步亦趋跟在庾祺后头进去。
林默早不是先前的林默了,她险些没认出来,想到这个人前不久才同她说过话,尽管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眼下惨死,到底令人唏嘘。他脖子上的伤口处有白花花皮肉翻出来一点,叫人轻易联想到猪狗牛羊,人死了不就和畜生一样,都是一堆死肉。
她贴紧着庾祺,庾祺只顾绕着床板慢慢踱步,做大夫的会看尸体也不奇怪,尤其是他,其实他到底有多少本事连九鲤也不知道,但无论他会什么她都不会意外,他在她心中一直是深不可测。
他将尸体的脑袋拨弄到一边,看后颈上的尸斑,林默因被割了脖子,骤地失血太多,尸斑颜色浅淡,并不好分辨,难怪仵作推算不出更准确的时辰。
“是死于当日三更前后。”他又将林默的脑袋拨正,两指轻扒着颈部一条长约四寸的伤口细看一会,扭头问叙白,“仵作可验出凶器?”
“说是一刀毙命。”叙白一面说,一面叫了门口衙役进来,刷地拔出他手中的腰刀,举在庾祺面前,在那亮锃锃的刀刃旁睇着他,“大约和衙役们使的这类刀相似,否则也不会一下割出这么长一道伤口。”
庾祺上下瞄过一眼,不去接,余光瞟见九鲤站在床板尾,正将林默身前穿的一件厚中衣用两个指头拧起来看。那袍子上满是血污,他暗暗扣眉,走去道:“看了这些,你午间还吃得下饭?”
九鲤一手掩着口鼻,眉宇间攒满嫌弃,“吃不下就当清清肠胃好了。”又转问叙白,“他的外袍呢?”
叙白道:“发现尸首的时候就只着中衣,袍子挂在龙门架上,想来那么晚,他是预备睡下或是已经睡下了。”
她点点头,正要丢下衣裳,又似在大股血腥味中嗅到另一丝腥气,她便放下手扯着衣裳细嗅。叙白正要问询,庾祺却横手拦他一下,不许他搅扰。
可惜那味道太淡,若有似无,九鲤一时也不能辨得清,只好拧着衣裳道:“叙白,这衣裳可否叫我带回房去仔细查看查看?”
庾祺听她称呼,攒着眉瞅了眼叙白。
叙白自然应允,又问庾祺,“先生方才发笑,可是伤口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庾祺道: “凶器不是腰刀一类的兵器,也并不是一刀毙命。”
众人吃了一惊,九鲤也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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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衣裳围过来。
他走去抬起尸体的下巴,将伤口拨开,“伤口边缘有细微的重复挫伤,是凶器在伤口上反复切割而成。如此反复,再短的利刃也可以拉出这么长的伤口。而且据我看,凶手是头回杀人,没有经验,拿不准一刀会不会使人毙命,所以才反复切割。”
九鲤埋头去细瞅,果然发现伤口有细微不平整,仵作检验的时候血糊了伤口,根本不能看仔细,后来清理了伤口,却没再细验。吃朝廷俸禄的人也太不仔细了,难道因为是铁饭碗,便端得有恃无恐?
叙白多半也想到这点,尴尬笑道:“原本我以为凶器是兵器,使兵器之人,大约有些武艺,那凶手多半是强盗土匪之流。如此说来,与我的猜测却是大相径庭。先生果然虑得不错,应当从那夜祭奠之人入手,我这就派人去传李家的人来问话。”
一时出来,因要用午饭,便各分几头。叙白自回房去寻张达吩咐,临前原想和九鲤说两句话,可碍于庾祺,没好多说。杜仲往厨房提饭了,只九鲤两个指头提着那件血糊的中衣,想到要提着它走回房去,站在廊庑底下踟蹰不前。
庾祺看出她的为难之处,微叹口气,夺过衣裳递与守门的衙役,“烦请找块干净的布包好再给我们送去。”
原犯不上听他的差遣,可那衙役鬼使神差地没敢驳他的话,老实接了来点头应“是”。九鲤看看那衙役,心中悄然得意。回神一看庾祺已走出两丈远,忙小跑赶上去。
天是个晴丽天,太阳出了半日,晒出些温暖之气,遍地去岁残冬留下的断枝碎叶,她走在他身后自得趣味,专门去踩那些脆枝叶,好像是故意要弄出点响动来。
嗑嗤嗑嗤响了一会,庾祺终于忍不住回头,“地上好些苔藓,好好走,不要蹦来跳去的。”
九鲤见他站定了等她,忙嘻开嘴跑到他旁边,“今天您看诊倒快,往常这时候才巡看完。”
“好些病人都痊愈了,只因命案的事,衙门不放回去。”庾祺放缓了步子睐她一眼,“你倒也不着急家去,贪这里热闹是不是?”
九鲤低声笑道:“不光是热闹,您在这里,杜仲也在这里,跟在家也是一样的。”
他心中稍感惬意,却冷哼一声说:“如何一样,在这里还有新朋友可交。”
“新朋友?谁呀?”
他不言语了,只管往前面那岚烟翠色中看着。
九鲤窥他两眼,他脸上是云淡风轻的神色,口气里怎么似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
18.惊荔园(十八)
回房等了大半日,李家的人却没能等来。据张达回来说,李员外的老泰山做寿,阖家前日刚往淳化镇去了,少则六.七日,多则半个月才能归家。
凑巧杜仲由厨房提了晚饭回来,进门闻言,故作神秘地嘲讽,“什么老泰山做寿,幌子罢了,我看那李员外八成是畏罪潜逃!”
九鲤一时虽也想到这上头,可见他一脸笃定,便走来帮着端碟子摆饭,“眼下只是怀疑李家,问都还没问过呢你就说人是畏罪潜逃,有根据么?”
“哼,才刚我在厨房里听他们说起,李家去年想开间卖碗碟瓷器的店,在香山街看中了一间门脸,偏那林家也瞧中了那铺子,两家相争,林默私下里和房东说李员外惯爱拖人租子,那房东便将铺子给了林家。这不是结下了仇么?”
“这些事你都能打听出来?”
杜仲一脸得意,“我看就是李家以祭奠小姐为名,派人进了园子来杀了那林默!想想可不是,这荔园本是他们李家的房产,进来可不是熟门熟路的?”
那张达听觉有理,看一眼叙白,“杜仲兄弟说得不错,李家的人要进来容易,对这园子的路径屋舍也了如指掌。”
叙白正要点头,九鲤却又起一惑,“既是李家派人,就算当日看门的衙役不阻拦他进来,也应当知道啊,怎么问起当日,又说除我之外,再没有生人进来?”
张达走上前,摊着手道:“鱼儿小姐当日是蒙着脸进来的,兴许那李家派来的人也一样蒙着脸。他既是来杀人,衙役问他,他自然不会道明身份,肯定和小姐一样随便撒了个谎,或说是给园子送柴送炭,或是送灯油蜡烛,这样的人,不也是常进出园子,也算不得生人。”
杜仲极尽赞同地点着头,“对对对,当日鱼儿进来就说是我庾家的伙计,看门的也没有扯开她脸上的布来看,这还说得清到底谁是谁?反正我看这李家的嫌疑重大,不然哪有这么巧,偏赶上这两日他老泰山做寿。”
诸多怀疑,万般有理,叙白不得不谨慎,吩咐张达,“你派人往李员外的岳父家中监视着,若真在做寿,也不要惊动了李员外,这园子是借的他们家的,倘或林默之死与他李家无关,得罪了他也不好,只等他做完寿,悄悄传他来。若做寿是假,立刻拘来问话。”说完拱手问庾祺,“先生看做此安排可妥当?”
庾祺半晌不开口,开口便是漠然态度,“这是衙门的令,如何问我?我不过帮大人说说案情而已。”
叙白便朝张达挥挥手,做此安排。调目一看,那桌上碗碟已摆放停当,看庾祺的脸色并没有要留他吃饭的打算,只得拱手告辞。
待他走后,庾祺慢吞吞从椅上走到饭桌前来,因问杜仲:“你这些小道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九鲤坐下,提起箸儿望着杜仲嗤笑,“您还不知道么,杜仲学医学不精,打听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倒是在行,从前冯妈妈嫁女儿的事,他比我还先晓得呢。”
“你自己消息不灵通,还想学人家查案。”杜仲蔑视她一眼,转头坐下来,对着庾祺笑,“我原没刻意去打听,是方才在厨房里听他们议论起我才问了两句。不问不知道,原来李林两家有此过节。我还听说这李员外虽家底富足,为人却十分小气,做生意斤斤计较,持家也是精打细算,这回肯把这园子借给衙门,还是因为师父的缘故。”
庾祺轻吊起眉梢,“因我什么缘故?”
“我听说,初问李员外借这园子时,他原是不肯的,说是这宅子本来名声就不大好,一直卖不出去,要是弄些病人在里头住着,再死些人,这园子更是坐实了不详的说法。”
“后来还是赵侍郎出面,告诉他请了您来治这疫病,劝他说:‘有鬼手神医出面,也许就不会有人病死在这园中。住在你这园子里的病人一个个都病愈康健了,谁还会再说你这园子不详?’,他听了这话,才肯借出荔园给官府收容病人。”
九鲤捧着碗歪着脸向庾祺奉承,“如此说来,果然是托赖了您的名声,官府这一百两黄金真是花得值。”
庾祺睨她一眼,见她握着箸儿滴滴哒哒向碗底里笃着,好好一碗白米饭给她捣得稀碎,便道:“好好吃饭。”
半晌无话,认真饭毕,庾祺自进东屋,又拿起那半截残香端详,看来看去,总觉这祭奠之礼虽粗简,却另有些奇怪的地方,却一时说不出怪的哪里。
到次日张达派去李员外岳父家的人回话,那头果真是在筹备寿宴,寿期正在后日,因此只得暂且静等。
等过两日,这日一早,九鲤起来,见天阴阴的,园中不好逛,闲来无趣,便缠着庾祺要随他照例去各屋巡诊,庾祺吃她缠不过,只得应允。
一行巡到园西一间妇人所居的大屋内,本来还有谣言说是九鲤杜仲杀人,眼下这起妇人一见九鲤相貌娇妍,又会些行医的本事,说起话来也不摆小姐架子,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眨得伶俐俏皮,哪像杀人凶手,倒像行善的仙女,因此谁也不记得那些闲话,都簇上来瞧她。
却有个妇人不肯看诊,冷落在床板子上,拿被子罩着头,蜷在那铺上瑟瑟发抖。九鲤见众大夫都是男人,自然不好去拉扯她,便走去轻轻扯她的被子,喊了几声她也不应。
正疑惑,旁边看完诊的老婆子来搭腔,“昨夜里就听见她躲在被窝里嘀嘀咕咕的,问她说什么她也不答话,神神叨叨的。”
那边庾祺号完脉,与几个大夫向这床铺行来,“她可有发热咳嗽等症?”
那婆子摇头,压着声,“庾大夫,我看她不是病,是中邪了。”
“中的什么邪?”九鲤掉转身。
那婆子睃一眼众人,“不知道,她的身子原是好了许多的,可打昨夜里回来脸色就不好,进屋便钻进被窝里头,谁和她说话她都不理会,嘴里自顾自说个没完,我们凑上去听,听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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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鬼啊神啊的,还直念佛。”
另有个妇人挨来笑道:“那竹林里可不就是李家小姐的婴灵嚜,昨晚上兴许是在那头撞见了。前头虽索了林大官人的命,可发现不对,是个男人呐,上不得身,还要索个女人的命才罢。”
九鲤暗自狐疑,这时候大家都恨不得离那片竹林远远的,何况那园东那边都是男人住着,这妇人往那头去作甚?
思想须臾,心窍稍动,扭头瞥一眼那被窝,悄声问那婆子:“她是不是卢家媳妇啊?”
那婆子反问:“姑娘认得她?”
自然不认得,不过九鲤想起那夜柔歌与关展在小竹林中说话,曾说起过这卢家媳妇,像是与关展也有私情。林默就死在关展那院,小竹林又就在那院外头,这时候除了与那关展有纠缠的人,谁还会往那里去走动?
九鲤拉拽两下庾祺的袖子,垫起脚附耳过去和他一说,他也想起来,便坐在那床板上,将手伸进被窝,摸到这卢家媳妇的脉,细细一号,起身和众大夫摇头,“与病无碍。”
恰好这卢家媳妇吃的药是那徐卿徐大人开的,他听此话,暗暗松口气,刮着唇上的胡子笑起来,“我开的方子断不会有错!既是中邪,就不与我等不相干了,咱们只会看病,不会驱邪。忙了这一早上,也累了,我请大家到我屋里吃茶!”
几位大夫相邀而去,到门前见庾祺不走,又扭头来邀庾祺,“庾先生别管了,你是大夫,又不是天师,你的药也只能治病,哪能驱鬼呢?”
那徐卿半酸半讽道:“你们知道什么,这庾大夫又揽上别的差事了,近来帮着那齐大人断案。那婴灵与林大官人的死有关,这里有人中了邪,自然要问,问明白了,断明了案子,官府不知道又要怎样谢呢。”
庾祺知他心怀嫉意,并不驳他的话,只含笑打拱,“是啊,届时仰仗官府替我在南京城布告扬名,我那铺子里何愁生意?诸位,将来医行药行,都要承让了。”
徐卿大头鼻子里哼出一声,领着众人拂袖而去。
九鲤见那徐卿气得不轻,自是高兴,笑着走来,“可不是,他们不高兴您在业内得势,正要多气气他们才好!”一行说,一行拉庾祺回那卢家媳妇床前,“叔父,您细给瞧瞧,她真是中邪了么?喊她半日还是不应。”
庾祺一把掀开被子,只见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侧缩在床上,一手挡在面上,嘴里直叨咕,“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认得你,你不要害我,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认得你,我不认得你——”
一班妇人围拢来,“你听她说的,可不是给鬼迷住了!”
庾祺澹然道:“所谓中邪,不过就是吓得一时迷了心智。仲儿,端碗凉水来。”
有那好事的妇人忙去倒了碗冷水递给杜仲,杜仲接了来,两眼巴巴地听候庾祺吩咐。
“呷一口,朝她脸上喷。”庾祺说完,自往上头凳上去坐着。
19.惊荔园(十九)
杜仲连喷几口凉水,这卢家媳妇果然渐渐醒过神,放下了手坐起身。乍一瞧这么些人围着她,愣了愣,忙抓住一个就朝众人哭起来,“那竹林里头真的有鬼!我看见了!就在那石头后面,穿着红袄红裙,一声笑一声哭的,我听得真真的,是个小丫头的声音!”
有人忙问:“听着是多大的小丫头?”
“不过两三岁!”
“唷!那可不就是李家那小姐?!”
众人越说越是,九鲤听她们七嘴八舌说得愈发邪门,仍不大相信,自那床沿上坐下,握住卢家媳妇的手,“卢嫂子你别怕,你慢慢说,你是几时看见的?”
听这卢家媳妇说来,昨晚二更后,月色溶溶,她打着灯笼从那小竹林里过,冷风吹得林间叶子沙沙作响,陡地在那一片叶声中冒出嘻地一声笑,冷不丁吓得她手一抖,将灯笼跌在地上。
她定了定神,忙拾起灯笼来,在小径上侧耳倾听,听一会只是树叶沙沙的声音,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抬步要走,忽地“嘤嘤”一声,又像有小孩子在哭。她立刻想起李家小姐夭折闹鬼的传言,浑身汗毛倒竖,提着灯笼朝那太湖石的方向照去,恰照见有什么东西往那太湖石后头一缩!
“是条红裙子!”
卢家媳妇一把攥紧九鲤,九鲤也给她吓了激灵,“是不是天太黑,你看走眼了?是只夜猫耗子什么的也说不定。”
“不会!我看得真真的,是条鲜鲜亮亮的红裙子!一只小脚,红底白花的绣鞋。野猫耗子怎会是那个颜色!”
九鲤追问:“那你瞧见人了么?”
“我吓得差点丢了魂儿,还敢过去瞧?我提着灯笼赶紧就往林子外面跑!”卢家媳妇一面说,一面四下环顾,“她会不会跟着我回来?都说林大官人是个男人,杀了他也上不了他的身,得找个女人才能上身。正好我不就做了那替死鬼么?!这地方住不得了,住不得了,我得家去,我得家去——”
说话间,眼睛转到庾祺身上,便一把掀了被子,跑下床到庾祺跟前跪下,慌急地拉扯他的衣裳,“庾大夫,我是不是好了?求您去跟他们说,我的病好了,许我回家去,许我回家去!别叫这鬼丫头缠上我,我可不想给她做替死鬼!”
庾祺声音轻漠,“你的病的确好得差不多了,可放不放你不由我说了算,你要求只能去求衙门。”
他一面说,一面将一片衣摆从她手里扯出来,耳朵却在听众人热议。
鬼神一向跑得快,鬼神之说亦是如此,不出半日,卢家媳妇撞鬼之事传遍满园,众人言之凿凿,愈发笃信是李家小姐的婴灵作祟,先杀了林默,继而还要害人。也有反证,如若不是,这李家何必常派人来祭奠?那林中太湖石上压的符纸,难道不是驱邪去祟的道场?
这倒给庾祺提了个醒,可巧九鲤进屋来叫他吃饭,又见他坐在书案前,拿着那支残香出神。窗外天色早昏,乍起冷雾,暗夹细雨,洇得他脸色益发冷白,觉得他身上也是冰人的温度。
她蹑脚走到案前,拉拢了窗户他也没察觉,她又绕去他身边,也弯下腰盯着那支香看,“难不成这世上真的有鬼?”
说话的气呼在他耳廓,有点热乎乎地发痒,他拿余光瞟她一下,心怪她结识了陌生的男人也还是没长进,思想里仍没男女之别,又凑得这样近。
他不动声色地向那边扶手歪过去,趁势拉开点距离,睇着她一笑,“连你也信了那些鬼话?”
九鲤想了想,摇头,把那黄符掏出来琢磨,“我是不大信,可那卢嫂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要是没闹过鬼,驱它做什么?”
庾祺笑着点头,“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
“反过来想?什么意思?”
他将香丢在案上,又从她手里取下黄符,一并掷在案上,“或许正是这些东西迷人心智。”
九鲤一时不能明白,朝他扇着对迷糊的大眼睛。
他又是一笑,“我这两日在疑惑,倘或是李家祭奠小姐婴灵,既是血亲,那么首要目的,当为超度,而不是狠心镇邪驱魔。你不是说这些符纸和上回你看见的不一样?”
她忙点头,“是啊,上回我瞧见的是黄纸黑箓。”
“不同之处正在于此,黄纸黑箓是为超度,而这丹砂是为驱邪。李员外要是同他这夭折的幼女没什么大仇的话,为父之心,怎舍得女儿的婴灵烟消云散?”
“是了是了!”九鲤领会过来,连连点着下巴颏,“怪不得我总觉这些东西有些蹊跷之处呢——那照这么说,来摆这道场的就不一定是李家派来的,这人是擅作主张来驱散婴灵,要么他也撞见过鬼!要么——”
“要么,他想使人深信这园子有鬼。”
九鲤忖了一会,另生疑惑,“可闹不闹鬼的,与林默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琢磨起来就忘了吃饭,杜仲摆好碗碟不见他二人出来,便走到碧纱橱前来叫。
庾祺收了残香黄符,起身叫了九鲤出来,见她坐在桌前端着碗还只管发呆,不论什么随便夹起来就往嘴里送,便吭地咳嗽一声,“吃饭就认真吃饭,只怕走神岔了气,夜里闹肚子疼。”
九鲤回过神来嘻一声,“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肠胃才没那么弱。”
杜仲忍不住嘲笑,“去年年关那阵,还有人吃多了年糕不消化,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累得人连夜抓药煎药闹到五更天才睡下——”
恨得九鲤打他,“你净记人出丑的事!”
雨雾昏昏中有人走来扣门,杜仲起身去开,原来是个衙役,送来一壶酒并几样精细菜馔,看样子不像是荔园所做。问过才知,是齐家有人做寿,下晌叙白回家去了,特地拣了些酒菜打发他家下人送来荔园给他们的。
杜仲回看庾祺脸色,见他没说什么,便接过提篮盒致谢,“敢问官爷,这齐大人几时回荔园?”
那衙役道:“听说齐家设宴两日,大概后日才得回来。”
杜仲点点头,阖上门进来,“这齐大人真是有心,回府一趟,还想着给咱们送酒菜来。”
有心人办有心事,庾祺看那酒却是玫瑰酿,不易醉人,口味甜淡,向来是妇人爱吃。四样菜馔有两瓯是清爽鲜香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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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野菜,虽不金贵,胜在新鲜。另两样则是两道荤腥,食材易得,却繁复难烧,四个碟子并作一处,不至于太隆重,又是男女的口味都照顾着。
张罗之人必定是个持家有道的尊长,绝不是齐叙白这样年轻的男人能周全的,不知这齐叙白回去家中对家人说了什么。
他想着便有些倒了胃口,放下碗起身进屋。
九鲤刚把碟子酒壶摆好,忙伸长了脖子朝碧纱橱内张望,“您不尝尝齐家的酒菜?”
里头传来冷气冷声,“我吃好了。”
她转来朝杜仲笑着吐吐舌头,也不知怎的,明知庾祺对叙白格外冷淡,她却偏爱同叙白走近,从前冯妈妈就说姑娘小子长到一定岁数,就爱与长辈对着干。她想自己大概也是到了这年纪,故意搛齐家送来的菜大口往嘴里送,嚼咽得分外香。
饭毕与杜仲在西里间的罗汉床上猜枚戏耍了半日,听见风雨琳琅,九鲤推开窗,和杜仲裹在被子里往外看。还没听见一更梆子响,已黑得一塌糊涂,廊下虽挂着两盏昏灯,也不顶用,仍是黑漆漆冷森森一片,倒是后面屋里大夫们聚众吃酒,闹了点人气出来。
九鲤将两条胳膊搭上窗台,一面喃喃自语,“那卢嫂子当真看见鬼了么?”
杜仲搭过话,“她说得真真切切的,我看不像瞎编。”
“我没说她瞎编,她没事编这瞎话做什么?我是说,她碰见的就一定是鬼?”
“不是鬼难道是人呐?”
九鲤咬着下唇暗忖须臾,唇齿渐松道:“兴许就是人,我才不信这世上有鬼。”
杜仲仍是疑神疑鬼,“你不信就说这世上没有?人卢家媳妇分明看见的,不然能吓得那样?才刚我去提饭,听见她们大屋里的人说,她怕得午饭带晚饭都没吃,整整一日茶米不进!就怕吃了上茅房又撞见鬼。”
“就算有鬼,白日里还会出来?”
“你瞧这天,阴了一日了,这会就黑得这样,还分什么白天黑夜?”
这些人胆子也太小了,九鲤心中不屑,“她这么不吃不喝,饿坏了咋么办?”
“饿坏了也不干你的事,你才和她说过几句话?”说着,杜仲嘿嘿邪邪地笑两声,“这园子里自有该心疼的人心疼她。”
九鲤连扇几下眼皮,忽然明白他指的是那关展,这卢家媳妇与关展私通,自然他就是那个该心疼的人。
可与他有染的人却不止这一个,他心疼得过来么?她鼻子里轻哼一声,眼继而望向窗外,倏地廊下灯笼给风刮得摇摇摆摆,颤得她灵光一现,想到某种可能。
她自在脑中筹谋,片刻后,朝杜仲乜着眼,“我和你打个赌,倘或真是鬼,我应你一件事,若是有人装神弄鬼,你应我一件事,如何?”
杜仲忖度后,有些踟蹰,“赌是赌得,只是你如何证实那到底是鬼还是人?”
“这个容易,抓个现行不就完了?”
他嗤笑,“是鬼岂能叫你抓住?你又不是捉鬼的法师。”
九鲤笑道,“明晚上你同我去,我偏要抓个‘鬼’给你瞧瞧!”
20.惊荔园(二十)
次日起来,仍旧微雨纤纤,九鲤正在东厢换衣裳,听见众大夫在庾祺门前汇集,忙不迭整好鬓鬟插上珠钗出去,还要跟着去巡诊。
那徐卿见她,少不得酸讽两句,“庾家真是人才辈出,连侄女也会诊脉。倒也是,庾大夫自己没个儿子可继衣钵,只好教给侄女徒弟。”
九鲤忍不住道:“您倒是有儿子,却听说您家的公子成日在外忙着吃喝耍钱,就是没工夫学您的本事。”
徐卿气得吹胡子瞪眼,待要骂,有个人称“魏老”的老大夫出来调停,“嗳,徐大夫是长辈,可不要为一两句玩笑就当真生了气,这可有失长辈的器量。”
这魏老不单是个大夫,还是南京城中持官贴的药行牙纪,和官府最是亲近,城中药材经营交易,多靠他周旋调停,在业内德高望重,徐卿也不能不看他的脸面。
他弹压住徐卿,转头拉住庾祺的腕子,凑进他伞里和他说:“庾大夫,我看你家这丫头聪明伶俐,模样又好,又不怯场,不像那些人家的姑娘,家世门第再好,见着生人也是一声不吭,畏畏缩缩羞羞答答的,我反看不上。”
言下之意,倒是看中九鲤了?庾祺睐他一眼,不动声色别开腕子,“魏老谬赞了。”
“嗳,老朽说的可是真心话。只是不知你家这小姐年十几,可曾定下人家没有?”
听说这魏老有两个孙子,正是当年,听他这口气是打上了九鲤的主意,庾祺满心厌烦,像是给人架在炉上烤着,上不去也下不来,只得随口敷衍,“倒是看中了一户人家,眼下正在考虑。”
魏老只得讪笑着点头,“好,好好,愿庾大夫喜结贵亲,好事终成。”
偏给杜仲听见,在后面埋着脑袋想,替九鲤看中了一户人家?谁家?怎么从未听庾祺提起?思前想后,他们到南京来不到一月,结识的人有限,看家世门第人才皆好的唯有齐叙白一人,难道是他?
这也好,只看九鲤与叙白往来这些时日,似乎也有两分要好的意思,这恐怕也合了九鲤的心。他暗暗替她高兴,笑不禁浮到面上来。
九鲤见他在前头鬼鬼祟祟地偷笑,上前一步,把伞罩在他头上,“叔父和那老魏公在前头说什么?”
杜仲先抿着笑摇头,后来忍不住,又附耳和她说:“像在说你的亲事,”
不想话未说完,九鲤脸色急转直下,瞪他一眼,不像羞臊,像是真生了气,也不骂他,把伞塞在他手里,不再听他说话,远远走到一边去。
沉默中只恨自己多嘴问这一句,没听见庾祺果然在议她的亲事就罢了,全当没这回事,眼下真听见有这回事了,觉得身后有千军万马追着撵着,迫她快快长大,快快离开家似的。
庾祺久没听见他两个打闹的声气,回头一看,见她落在人群后头,手闲来扯片叶折朵花,脸上怫然不悦,雨靡靡飘在她身上,使这光景瞧着更是惨淡。
他举着伞朝她喊:“鱼儿过来。”
九鲤偏停住脚,脸偏向高高的一丛花枝前,扯下来细碎的叶片,掐烂了,又丢开。
他只得撇下众人朝后走来,拿伞罩住她,“伞也不打,又和谁置气?”
她朝前瞥一眼,“那个老魏公,我可不喜欢他!多管闲事。”
庾祺只当她是怨魏老调停她与徐卿的口舌,令她更多的讥风之语没了用武之地。不过倒和他厌在一处,他垂下眼皮轻轻一笑,“正好,我也烦他。”
“真的?”
庾祺点下头.
她这才笑靥重开,两手扒着他胳膊,在他眼皮底下仰起面孔,“柔歌姐和小阿锦的房里,我去替您看诊好不好?反正我和她们相熟,省得您多跑一趟了。”
他想起她很小的时候,太矮了,小小一团软肉,他坐在椅上,她也是攀住他的胳膊爬进他怀里。
眼前却是她长大后的脸,脱了大半丰腴稚气,五官添了几分女人的韵味,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睛也幻化出一丝如烟如雾的妩媚。他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恍惚中眼色渐冷,将那条给她攀着的胳膊反剪到身后,伞递与她,转身朝前走了,“你去吧,看完就回房去,下着雨,别瞎跑。”
九鲤干瞪了一会眼,渐渐生气软化成一股莫名的幽怨。好在他也厌烦那魏老,想必他说什么他不会听进耳朵里去,也许她的亲事就是那糟老头子多事一问,他敷衍一说而已。她暂且放下心,独自转去柔歌她们房中。
可巧柔歌与小阿锦正要往大屋去候诊,刚在廊庑下把伞撑开,一见她撑伞而来,柔歌又收了伞,笑望着她,“唷,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九鲤捉裙上阶,收伞笑道:“下着雨,怕你们跑来跑去着了风寒,叔父打发我来替你两个看诊,不知你们放不放心我啊?”
柔歌一改往日高傲,奉承了两句,“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跟着庾大夫长大,只怕你的医术比那些个半壶水响叮当的老大夫们强多了!再说我早好得差不多了,小阿锦吃了你送的药丸,也精神了许多,可见你是个有真本事的。”
说着迎她进屋,小阿锦先诊了脉,说好了许多,便对着九鲤谢了又谢。
柔歌在旁笑道:“光嘴上谢,就是谢上一百句谁不会?庾姑娘过来一趟,连碗热茶也不给吃?你去厨房里要壶热水来。”
九鲤听她分明是有意打发了小阿锦,想必和她想的一样,柔歌是揣着话要对她说,只看说的话是不是在她预料之中。
谁知柔歌左顾右盼,半晌还是说自己的身子骨。她的病早好了,有什么可说的?九鲤正等得不耐烦,原来她是为抛砖引玉。
她道:“嗨,其实病好了又出不去的也不止我一个,都是为那杀千刀的林默!我听说,昨日大屋里那个卢家媳妇也嚷着要出去,也是不给她出去。”
九鲤趁势点头道:“这事我知道,听说她前夜里撞见鬼了,怕鬼缠她,所以急着要出去,说话疯疯癫癫的,不知到底有没有那回事。”
柔歌站起身,甩开手帕一笑,“管她是真是假呢,要我说,她要回家就放她回家好了!听说她家里还有个学说话的孩子,绊她在这园子里,岂不误了她家里的事?我看那班衙役倒是蛮敬重你叔父的,你心肠好,不如你去对你叔父说说,让他跟那张捕头说一声,放人回家去好了。”
九鲤在床沿上坐着微笑,“我叔父最不爱管人家的闲事,昨日我就说过了,他不理会,我也没法子。我倒要去替那卢嫂子出个主意,她不过是怕李家小姐的婴灵缠上她,我看无冤无仇的,缠她做什么?今日去那石头前烧些香烛纸钱祭她一回也就好了。”
柔歌背着身未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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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她那婀娜背影,像是想着什么出神。
吃过茶出来,回到房中,用毕午饭,雨又下大了些,到晚饭时候方有雨停之势。九鲤倚门站着,望着天不愁反笑,心道还亏老天爷成全,耽搁到天黑,那时候装作卢家媳妇到竹林里去烧纸,正好那“鬼”白天不好出来,晚上才是现形的时候,这才叫天时地利人和。
庾祺从碧纱橱内开完方子出来,见她手扶门框笑得两分狡诈,便走到椅上坐着倒茶吃,“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九鲤嘻嘻掉身进来,去寻灯烛点上,“正是在想鬼主意呢,捉鬼的主意!”
“噢?是捉那小竹林里的鬼?”
“除了那只鬼还有别的鬼么?”
庾祺呷了口茶,澹然道:“想了个什么主意,说来我听听。”
九鲤走到他身边,附耳细说了一阵。呼出的热气直朝他耳多里灌,像有支轻盈鹅毛在里头搔痒。他不得不咽了两下喉头止痒,把脑袋偏开些,“亏你想得到是她。”
“不然咱们在那小竹林里来来回回好几趟,怎么咱们不撞见鬼,偏是那卢嫂子撞见?”
“有理。”庾祺点着头,“你把这鬼抓出来也好,免得留言四起,成全了那个故布鬼阵之人。”
“这么说,您是许我去囖?”
庾祺笑得没奈何,“我不许你去你就不去?只怕早就打算好了,只等天一黑,雨一停,就伙同仲儿溜出去。”
恰值杜仲提了晚饭回来,听如此说,看看九鲤,又向庾祺嬉皮笑脸道:“都是鱼儿拿的主意,我是怕黑灯瞎火的她一个人去真遇见鬼。”
得庾祺应允,九鲤行事行得堂而皇之,只等雨一停,便换上了卢家媳妇的一身衣裳,并杜仲往园东小竹林里去。
她穿别人的衣裳不自在,一路上拉着扯着,自视自度,“单瞧身形,像卢嫂子么?”
杜仲看着点头,“像,你与她身量差不多,一会灯笼灭了,黑灯瞎火的只是个人影,谁能分辨出来?”
“你如何对卢嫂子说的?”
“我说借她的衣裳替她解煞,她巴不得呢。”
九鲤点点头,说话间已近小竹林,她叫杜仲在此等候,只等她喊再跑到林间拿鬼。自己独身进去,也不拿灯笼,正好趁着那点月色,叫装神弄鬼的人不能分辨。
慢慢走到那太湖石下头,果然听见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故意停住脚,朝那太湖石窥探。就和卢家媳妇说的一样,只见一只小脚往那石头后面一缩!连着片裙角一齐缩了进去。
这么黑魆魆的,偏在这死过人的地方有这动静,要不是她心有所料,只怕也要被这情形吓一大跳。
说时迟那时快,她提起裙子便往坡上跑去,一下跳在太湖石后面,摁住个人便喊杜仲。
顷刻杜仲提着灯笼跑来,拿灯朝地上一照,嘿嘿笑两声,“还真是你!”
柔歌哪想到这“卢家媳妇”是假的?冷不防给九鲤揿在地上,借着灯笼一看是他二人,一时又恼又臊,恨恨地把膀子扭了扭,“松开!”
九鲤松开手后故作惊诧,“柔歌姐,怎的是你?”
柔歌想到她早上那番话,忽然明白是中了她的计,益发生气,起身重重拍着衣裙,“你还问?不就是你故意摆我这一道?!”
21.双迷离(〇一)
雨连洗过两日,那半轮月亮显得格外明净,九鲤接过灯笼将柔歌一照,见她果然浑身上下穿着鲜红的衣裙,又是一对小小金莲,套着红色绣鞋,可不正好装成个婴灵?
她知道柔歌的脾气,给自己当场抓获,必定恼羞成怒有一通脾气要发,因此只噙着笑没吭声。
柔歌恨着眼睇她,“叫你抓个现成,这下好了!只管把我交给巡夜的衙役,官府少不得记你一大功!”
九鲤吐一吐舌,“我又没说一定要把姐姐交给衙役。不如这样好了,明日就说那天晚上是你凑巧路过这里,被卢嫂子撞见,错把你当成鬼了,只要澄清那闹鬼的谣言就成。”
柔歌拍拍袖子,怕跌了脸面,有些不情愿,“我就装了两回鬼,这李家的园子一向就闹鬼,难道都算在我头上?”
九鲤一时嘴快,“知道闹鬼你还敢一个人躲在这里吓卢嫂子?不就为了个男人嚜,至于么。”
连为什么她都知道?柔歌猛地抬起眼,也不知她是怎么猜到的,反正给她说中了,这一点无可辩驳,只冷笑一声,强说道:“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你不去打听打听,我柔歌在曲中一带,若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男不男人不要紧,要紧是还没有哪个女人敢争我的强!”
杜仲看不惯她脾气太冲,在旁搭腔,“你这人真是不讲理,我告诉你,杀林默的凶手还没抓着呢,你在这里装神弄鬼,亏得是我和鱼儿抓住你,要是给那些衙役抓着了,正好把你当凶手拿了!”
果见柔歌脸上显出慌张,口气却还硬,“少诬赖人!杀人可不与我相干!我不过是吓唬吓唬那卢家媳妇,想叫她趁早滚得远远的而已。”
九鲤又嘴快道:“没有了卢家媳妇,还会有张家媳妇李家媳妇,我看那关展不把姐姐放在心上,姐姐赶走谁也没用。”
柔歌觉得是给她说中了,益发恼怒,“他不把我放心上,我又把他放心上了?不过是玩嚜,谁当真?!”
“这么说,你不是真心?这也好,你瞧,咱们在这里吵了这一阵,也没见他出来瞅瞅。”九鲤不信她没点真心实意,扭头转过身,将灯笼稍稍提高,朝前一递,故意笑道:“不知人家这会又和谁家媳妇在屋里厮混呢。”
从这半坡望过去,可见那院墙内东厢里昏昏亮着灯。柔歌心里也有些拿不准,她来这里埋伏也没多一会,谁知有没有女人先她一步进了关展的屋子。否则她们在这里吵闹,他不会听不见,若无人绊着,他少不得是要出来看看。
她想想气不过,劈手夺过九鲤的灯笼就往坡下走。九鲤杜仲看她是向着那洞门去,怕她真撞破什么与人吵打起来,也忙跟去。
进了那洞门,里头却是一片悄寂,正屋因林默死后无人居住,连廊庑底下两只灯笼灯也未点,只关展门前和屋里亮着灯。柔歌屏息听觑,屋里无人说话嬉笑,想着这回总该能找在他二人跟前找回两分面子,便得意地扭头望了九鲤一眼,沿廊走去叩门。
那门未关严,轻叩几下便“吱呀”一声开了大半,里头却无人应声,这却奇了,难道关展并不在屋?
三人推门而入,见正墙下那桌上摆着半盏银釭,一只茶盅,旋即有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九鲤余光朝旁一瞥,看见右面那罩屏内有个黑影子,像是有个人倒在那里,她提着灯笼朝那头照,忽然“啊”地惊喊出声。
柔歌与杜仲转头一看,只见有个男人扑倒在罩屏内,黑魆魆流了一滩子血。柔歌登时唬得大叫,抢了灯笼跑去,朝人一照,可不就是关展!吓得她腿一软,晕乎乎跌坐在地,一时间倒哑了嗓子不能出声。
连九鲤与杜仲也吓住了,怔忪片刻,九鲤忙去桌上取了银釭走到关展身旁,先探鼻下,已没了呼吸,又抓起腕子摸脉,也停了脉搏,将人翻过来一瞧,只见关展浑身是血,皆是由脖子上汩汩而出!
九鲤沾得满手,感到这血还有些温热,想必事发不久,便忙喊杜仲:“快去叫人!”
杜仲给她唤回神来,撒腿向外跑,跑到廊下忽觉不对,又跑回来拉她,“你和我一块走!万一凶手没走远,又折回来撞见,岂不危险!”
这倒也是,九鲤忙拉柔歌,柔歌早是四肢发软,死活拉不起,她只得推杜仲,“你先去叫人要紧!凶手既杀完了人,跑还来不及,还回来做什么?”
杜仲想来也是,便撇下她二人奔出门,出院便叫嚷开,跑小竹林中,有个巡夜的衙役正循声跑来,“喊什么?!”
杜仲反手指道:“杀杀杀,杀人啦!关展给人杀了!”
那衙役提着刀便跑向院中查看,一时四处巡夜的衙役陆续都跑了来,惊扰得好些病房内皆亮起灯,有那好事胆大的也三五成群赶来这头来瞧热闹。因此刻夜深,叙白又不在荔园,张达一时没个头绪,想到先前庾祺查验过林默的尸体,只好命人去请他来。
庾祺赶到这头,见院内已照得灯火通明,瞧热闹的人正被衙役往外赶着,“去去去!大晚上的不睡觉,看什么热闹?没什么好看的,都回房睡觉去!不走就把你们一个个拘起来问话!”
众人只得张顾议论着往院门外走,“还说不是闹鬼,不是闹鬼怎么关小官人也死了?依我说是这院子靠这小竹林的太近的缘故。”
“我看也是!你想啊,李家小姐的鬼魂就在这小竹林里,她要出来作祟,肯定先紧着这挨得近的人害啊!”
“嗳,你们瞧见没有,关小官人和林大官人的死法一样,都是——咔!给抹了脖子!”
众人出去,清净不少,留下九鲤三人在屋外那吴王靠上坐着。庾祺踅入廊下,瞧见九鲤浑身是血,不由得心一紧,一把拉过她的腕子将她拽到身前,“你伤着了?”
九鲤赶忙摇头,“这不是我的血,是关展的。”
庾祺适才放下她的手腕,舒展了眉宇,走到门前。那张达恰由屋内迎来,打拱道:“齐大人回家去了,要不要马上请仵作来验看尸体?”
因想着上回林默的尸体仵作就未能验明,这会黑灯瞎火的,那仵作益发要验不清,庾祺便摇手,“倘或信得过我,我来验看验看。”
张达忙笑着打拱,“这自然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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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过,我先命人将尸体抬去那边房里整理干净。”
说话抬了关展的尸体出来,经过廊下,柔歌也没怎样,冷看着关展从跟前抬过去,接着连扇几回眼,望到一边去了。
九鲤见她神态平静,不过她那眼睛里闪过的一点泪光却瞒不住她的眼睛,想她当着人在这里强撑也是累,便和杜仲说:“你先送柔歌姐回去。”
杜仲搀过柔歌,“那你呢?”
“我等着叔父一块回去,衙门想必有话要问。”
将二人送出洞门,她便折身回来,庾祺正在屋内四处巡看,看到正墙下,拿起桌上那只茶盅,又看茶壶,一面扭头叫她进来,“你们进来时屋里就是这情形?”
九鲤点头,“噢,对,进来这桌上还燃着半只蜡烛,那时约是一更半,看样子是天黑就点上了。”
那张达在罩屏底下回头道:“庾先生,看样子这屋里像是发生过打斗。”
庾祺对他笑笑,“没有的事。”
张达拧起眉指着那圆案前倒着的一根梅花凳,“您看这凳子。”
庾祺笑着摇头,“看这屋里什么都摆放得规规矩矩,就那根圆凳倒着,必定是他们三个去看尸体时绊倒的。”
那圆案就摆在屋子中间,正对着里间那屏门,九鲤想起来,是杜仲跑过去时绊倒了那梅花凳。她走去抚起那凳子,对张达讪讪一笑,“叔父说得不错,都是杜仲那胆小鬼!”
细瞧这凳子,连着另四根和那圆案竟是成套的,那圆案下面的围板上还刻着精细花卉。她绕着案咦了声,“关展使的这些家具还真是精细,怪不得人都说他家底丰厚。”
“岂止丰厚,关家可是南京城数一数二的豪绅。”张达从罩屏底下笑着走出来,“鱼儿小姐初到南京,想必还不大听说他们关家,凡是南京本地人没有不知道的,那林默家和关家比起来,也只有提鞋的份,关家的生意都做到西洋去了。”
“那怎么林默住正屋,关展住这东厢?难道是林默进来得早些?”
“你来瞧。”张达引着她到罩屏内,将榻上那窗户推开,正能瞧见院中几棵翠绿翠绿的芭蕉树,“他就为这点景致。”
九鲤点点头,转眼看见庾祺蹲在屏门底下,顺着尸体倒下的方向看那架子床,她便也走去蹲在庾祺身边跟着看,“叔父在看什么?”
庾祺扭头睇她,夜风从门外徐徐吹进来,他瞥见她的裙角险些垂在血泊中,随手替她收拢一下,攒眉起身,“夜深了,你先回房换衣裳歇息,我还要去查验尸体。”
她跟着站起来,“我不困,我和您一道去。”
他叹了口气,“身上沾着血污,不脏不冷?”
先时惊心动魄,还不觉得,这会风吹在身上,是有些透着冷,不过脏冷哪有她那好奇心要紧?只顾笑着摇头,“我不冷,穿得厚着呢!”
她自小就爱漂亮,寒冬腊月也是能少穿则少穿一件,最怕把自己裹得臃肿,入了春,更不肯穿那些厚衣裳。庾祺知道她是在敷衍,只得将身上玄青法氅脱来披在她肩上。
22.双迷离(〇二)
那张达见一班衙役查验完了,并未丢失什么东西,便吩咐众人将这间屋子也锁起来,而后该巡夜的仍旧去巡夜,该歇息的照旧回房歇息,自打着灯笼引庾祺九鲤往那停放尸体的屋里去。
“这凶手到底是为什么?要说为财,林默和关展的屋里都没有丢失什么东西,放银两的匣子也是原封未动,若是因仇,什么样的人会同时与他们两个有仇?”
张达一行说,一行看着庾祺脸色,“先生恐怕有所不知,这林默与关展虽在同个院中住着,可平日两人是各行其道,甚少往来,关展一向不屑与林默为伍,林默呢,又知道关展有些瞧不起他,所以二人只是认得,并没什么交情,怎么会同时得罪一个人?”
灯笼半昧,庾祺恐九鲤看不清路,一面握住她的胳膊肘,一面睐他一眼,“你怎么就知道是同一人所为?”
“这还用说么?”张达将他二人睃两眼,“都是夜间行凶,一样是抹的脖子,也都没丢什么贵重东西,这两个人,还在这园内做着邻居!”
九鲤道:“也有不同之处啊,虽都是夜间,可时辰不同,林默死在三更前后,这个关展是死在一更前后。”
“小姐怎么知道是死在一更前后?”
她洋洋笑道:“你瞧他屋里的蜡烛啊,他那蜡烛约莫能燃一个时辰,今日天黑得早,不到一更天就黑了有小半个时辰了,我们进去时约是一更过半,蜡烛烧去一半,血已凉了些,可见人是死在一更前后,且前后不出一刻!”
庾祺听她说完,便问:“那柔歌是几时到的小竹林?”
“听她说,大概也就早我和杜仲一刻。”
张达又同九鲤争论起来,“不过前后错几个时辰而已,这也不见得不是同一个凶手,我看还是相似之处多!”
九鲤无凭无证不好妄断,只得闭口不言。
及至那停放尸体的屋内,两个衙役已将关展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身上的血搽洗干净,用块白布罩住。庾祺捏着白布一角待要掀开,余光瞟过九鲤,又有点犹豫。
转念一想,越是遮遮掩掩的越是叫人好奇,何况九鲤跟他多年,也算是半个大夫,做大夫的瞧起病来还忌讳什么男女?再说眼前不过是个死人。
思及此,手一扬,便将白布扯开来查验。
上回来瞧林默的尸体,虽也未穿衣裳,可也没揭开那白布,这一下冷不防看见个赤.条.条的男人的身子,就是尸体,九鲤也觉尴尬。她匆匆朝那下半截掠过眼,原来男女之别是别于此,从前也见过野.狗.交.合,那套东西原来除大小之外,和狗也没什么两样嚜。
她侧身立在床板旁,眼睛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朝梁上抬着,忽闻庾祺叫:“鱼儿,过来照亮。”
她忙去端了高几上放的一盏三头烛台来,一面朝尸体悬照着,一面跟在他后头打转。
“身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伤痕。”说着,他又抓起尸体的手来,“指甲缝里也未见抓扯痕迹。”
九鲤在他肩臂旁歪凑来一张粉扑扑的脸,“这说明什么?”
他斜睨她一眼,笑道:“看死者身上的痕迹,再结合屋里家具摆放的情形,说明死者与凶手没有打斗过。”
“那要是家具是被凶手重新摆放好的呢?”
他放下那只手,将白布扯到尸体胸前,“即便是有人重新将家具摆好,地上或是家具上也会留下痕迹,可方才我们在那屋里看见,各样家具连漆都没蹭掉一点,都是崭新的。”
张达怕不够亮,又问门口衙役要了支蜡烛来点上,“先生说得对,关展屋里的家具都是崭新的,是他还未进园时关家就先买好送来的。”
九鲤因问:“又不在这里长住,怎么还要新买家具?从家里搬些来不就得了么?”
“我曾去过关家一回,见他们府内使的家具可比这里使的好许多,描金的,百宝嵌的,点螺的,红木檀木楠木应有尽有,搬来这里沾了病气,以后不要了,岂不浪费?不如新买几样将就使些日子,出园去就丢了它,或是赏人。”
就是关展屋里那些成套的家具也值一二百的银子,说不要就不要了,真是奢靡。九鲤花钱一向大手大脚,此刻和人一比,也算节俭了。
她撇下嘴,转头和庾祺道:“您瞧,这才叫骄奢淫逸呢。”
庾祺笑睇她一眼,依旧俯首细看尸体脖子上伤口,渐渐看得额心暗紧。
她见他神色不对,歪着脸问:“是不是与林默的伤口不一样?”
“你来看。”他让开一步,拉她向前,将那伤口指给她瞧,“和林默一样,也是一条约四寸长的口子,不同之处却在于这条口子划得又薄又平整,是由左着力,右尾收力,伤口切得不偏不斜。”
九鲤弯下腰凑近细看,看了半晌也只看出个伤口平整,至于哪个位置着力收力,却没能看出来。
她直起腰,一根指节点着下巴颏,“哪个位置着力收力,有什么差别么?”
庾祺因见她手上还有血迹,怕她沾在脸上,便握下她的手,“当然有差别,常人惯用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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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或我是凶手,我站在你前面,要拿刀割你的脖子,必是从你脖子右侧下力,至左侧收力,刀口该是右深左浅。而关展的伤口是左深右浅,可见凶手应该是他从背后出刀。”
她想想,绕床过去抽出张达手中的刀,右手反握,刀背紧贴住自己的胳膊,对着庾祺的脖子从左至右比划过去,“那凶手要是这样拿刀呢?不是一样左深右浅了么?”
“有武艺之人如此拿刀也不奇怪,可你就没看见,关展是向前扑倒在地,他人离床不远,假使凶手是站在他面前,必定会挡去不少喷.射的血迹,那张床上就不该溅上那么多血。”
张达听来很是,忙走过来,“照如此说,凶手是一刀毙其性命,且从背后下刀,必是个有胆量的人!且敢在衙门眼皮底下连杀两人,我看这简直是胆大包天!”
恰听见打了三更的梆子,庾祺看了眼窗外月亮,笑道:“天色已晚,有什么等齐叙白回来再说吧。”
张达忙点上灯笼,“明日一早先生还要巡诊,这么晚了却还劳累先生,真是叫我心里过意不去,回头案子查明,我和齐大人一定向衙门替先生请个头功!”
庾祺却敛了笑意没搭腔,自顾接过灯笼拉着九鲤踅出门去。
更深露重,又兼日间下过雨,哪里都是湿哒哒的,园中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水洼,庾祺只怕她踩湿鞋袜,不得不微微弯着腰,将灯笼一路悬在她裙子前面。
她想起小时候走夜路,也是这样子,他提着灯,可灯只悬在她身前。如今这般大了,非但没说孝敬他什么,哪还有让他如此悉心照顾的道理?她既有些不大好意思,又有些受用,觉得他对她一切的好都是理所应当,尽管根本没这“理”。
矛盾之下,她到底夺过了灯笼,一手吊住他的胳膊,把灯笼照在二人中间,朝他仰起脸,“叔父,是不是这两个案子并不是一人所为?”
庾祺斜睨下眼,见她将他的氅衣折了折,两只袖子系在脖子上,成了件披风,她的胳膊从披风里抬出来,蹭来蹭去的袖管子蹭上去半截,露着白皙的肉,像削了皮的丰腴的藕节,几个手指却纤长,紧紧扣着他的臂膀。
她脸上终归是不留心沾上了一丁点血渍,就在一边腮上,像颗胭脂点的痣,又像颗血泪,在泠泠的月色中平添了几分凄艳与魅惑。
他心里一动,禁不住笑,“我说过这话么?”
抬手替她抹那“血痣”,早凝在脸上了,轻易抹不去,他只得不情愿地罢休,将手安然垂回袖中,目光在黑暗中又平静了。
23.双迷离(〇三)
按说两人朝房中慢慢行着,九鲤感到才刚被他拇指抹过去的地方还有点发热,叫她总忍不住抬手去摸那一小片皮肤。
她瞟他一眼,又像被他发觉,马上收回目光,“张捕头总说是一个凶手,您没赞同他的话,我猜您以为凶手是两个人。依我来看也两个人,且一个是新手,一个是老手。”
“你这样想?”庾祺倍感欣慰,微笑着,“什么根据,说来我听听。”
“您先前验林默的尸体,说林默脖子上的伤口是反复切割造成的,且林默是死在床上,当时留了很多血,被褥都打湿了,可四面帐上却没有喷溅的血迹。我想,那凶手先并没有割到颈上的脉,只割到了喉管,人没死,他不放心,所以才反复切割,后来才割破了大脉,可因为他的手一直摁在林默的脖子上,所以也没造成血有大量的喷溅。可见这个人是个新手,不单刀使得不稳当,连人脖子上的大脉确切在哪里也不清楚,而且,力道也不大。”
庾祺含笑睐她一眼,点点头,“那杀关展的凶手呢?”
“关展脖子上的伤口是一刀封喉,也是长约四寸,能从背后下手,伤口不偏不斜,个头肯定不比关展矮,是个使长刀的男人!”
“不错,而且这个凶手很清楚脖子上的脉门,你看那伤口虽是由左至右,可下刀的地方却是在脖子中间,收尾是在颈后,下手干净利落,本没道理要划出这四寸长的伤口来——”
“我知道了!”九鲤激动得跳了下,跳在哪个水洼里,溅得二人衣摆上都是水,“他是故意的,目的就是顺水推舟,叫人以为杀关展的和杀林默的是同一个人!”
庾祺笑一笑,“你在这些事上长进得倒快。”
她不无得意,咬着唇一笑,眼珠子朝旁飘了飘。
“好了,再聪明的脑袋瓜也得睡觉,否则也要转不动了。”
回去时杜仲已叫厨房烧好了热水,东厢房有个大木桶,是九鲤进园后现置办的,专给她洗澡用,杜仲一面抱怨姑娘家麻烦,一面又三遍四遍地问热水够不够。九鲤见他脸上疲倦,什么也顾不得说,只赶他回房去睡。
阖上门来,愈发夜深人静,这一折腾,总有三更近半了吧,以为会给夜里所见吓得睡不着,不想身子一泡在热水里,就困得打哈欠。又想着庾祺那件外氅给她裹脏了,一并拿来水里泡着。
她将脑袋枕在桶沿,那衣裳荡裹在她身上,上头也沾着股血腥味,又是庾祺的味道,忽然觉得这交融的气味熟悉。她阖着眼,烟雾迷蒙中似回到许多年前那个乌烟瘴气的夜里,庾祺似神兵天降,将她从一张摇床上抱起,她在他怀中也嗅到这药香与血腥。
次日天还未亮,迷迷瞪瞪给人吵醒,九鲤起身穿上衣裳出门来瞧,又像是在院子外头争吵。庾祺也从正屋里出来,朝她摆手,“进屋去洗漱,我去看看。”
踅出院来,向小路上步行一截,站在棵老树底下望去,原来是些怕事的病人收拾了包袱预备回家去,给几个衙役正堵在岔路上,其中一个领头的呵道:“现今已出了两桩命案,园内居住之人嫌疑重大,没有上头的令,谁也不得出园!”
有那与之相熟的,伸直了脖子相嚷,“纪老大,这不正是因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我们才要出去呢!不然下一个死的还不知是谁!”
有人附和,“可不是嚜!我们又没杀人,将我们扣在这里算个什么?有本事你们去拿李家小姐的婴灵去!”
“是啊,有本事拿鬼去!”
“拿不住鬼,难不成要押我们这些活人在这里抵罪?!”
喧哗间,庾祺忽见九鲤从身旁走过,忙一把将她拽住,“你做什么去?”
“我去和他们说没鬼,鬼是柔歌姐假扮的。”
庾祺将她拉回身畔,笑了笑,“不论是鬼索命还是人杀人,他们一样害怕,你讲明没鬼也无用,这是虚的,要讲就讲些实的。”
“什么是实的?”
可巧叙白不知几时从那路上冒出来,走到人堆前,抬起两手压了压声势,像是有话要说。
庾祺远远朝他递了下下巴,“听他说,他说的就是实的。”
紧着便听叙白向众人道:“鬼神之说不过是谣传,诸位并未亲眼见过,可诸位身上的病却是实实在在的在痛着,在煎熬着,稍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如今朝廷开恩发下银粮,官府遍请名医,让诸位在这里免费医治,吃着不花钱的粮米,喝着不花钱的汤药,眼看身上的病就要好了,若为了些传言急着出去,到了外头,再无白吃的药,也没那么些好大夫看诊,耽搁了病误了性命,那可真是咎由自取,还请诸位慎重考虑。”
众人一时你看我我看你,喁喁碎碎低声议着。
叙白见此情形,又笑着安抚,“诸位不要怕,官府留下诸位,一仍是为诸位的病,二是为查案子便宜,并没有要胡乱拿诸位抵罪之意。再则,这也不是好混的,既然留下诸位在这里,若不能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岂不是叫诸位看衙门的笑话?也请诸位百姓放心,从即日起,本官会加派人手日夜在园中巡查,各院也会派人把手,绝不使凶手再伤一人!”
一筐话说出来,众人商量着有理,渐渐不再闹着要出去了。
又见杜仲从人堆里拧着提篮盒过来,笑嘻嘻道:“看不出来,这齐叙白如此年轻,打官腔却打得跟那些老大人一般。”
庾祺远远望着叙白在人群中周旋,不由得轻轻嗤笑一声,眼带不屑,掉身回院。
这厢杜仲替庾祺瀹了茶出来,钻进东厢里,九鲤已将早饭摆好,二人盘腿在榻上吃饭,杜仲说起柔歌的情形,“昨夜送她回去后她便不大讲话。嗨,我看不妨事,无非是吓着了,有小阿锦照看着。”
惊吓倒是其次,九鲤看她那样子像是伤心哀恸之症。不过她不肯显出来,大概是怕承认对关展对有情。
情这回事也奇怪,爱就爱了,做什么遮遮掩掩骗人?骗别人也罢了,怎么连自己也骗?她左右想不明白,放下碗来长吁短叹。
“你也吓傻了?怎么大早起就唉声叹气的?”杜仲端着碗白她一眼。
她横他一眼,没吭声,倒听见外面有阵仓促的脚步声,须臾便有人敲门。
原来是叙白走来院中,穿着件蜜合色直裰立在门首,朝庾祺那屋睇一眼,“庾先生还没升帐?”
风冷雾重的,杜仲瀹了茶便顺手将那门拉拢了,他侧身让道:“早就起来了,关着门吃茶呢,我师父早上只吃茶。我们这里吃早饭,齐大人可要一齐用些?”
叙白待要客套,朝屋内瞥,见九鲤衔着箸儿也正歪着脑袋看过来,她还未梳头,青丝蓬散,从后背滑了一片到胸前来,“你这样早赶回园中,恐怕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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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用早饭吧?倘不嫌弃,来和我们将就吃些好了。”
他笑着点头,进了屋内,无椅可坐,杜仲让他坐在榻上,自己端起碗让去和九鲤挤在一头。
九鲤也忙将一个装荷叶饼的碟子腾出来搁在他面前,搛了些素炒合菜与鸡丝卷了个荷叶饼递给他,“今日春分,吴嫂给预备的春饼。”
“哪个吴嫂?”
“是厨房里的人,你不到厨房去,大概不认得她。”九鲤笑吟吟说完,忽然脸色一凛,一个猎古调爬下榻,四下里翻找。
二人四只眼追着她到处搜罗,总算见她从床底下搜出个包袱皮,拿到榻上来打开。
杜仲低眼一看,原来是那林默死时身上所穿的中衣,血呼拉嗤的,他忙往里挪坐,“吃着饭呢你把这东西翻出来做什么?!”
“不是吃饭我还想不起呢。”九鲤拧起那染得红红的中衣在鼻下一寸寸嗅过去,“这衣裳上沾着猪油!是面汤洒在了上头!”
杜仲笑道:“怪道能让你嗅出不同来。”
能在这浓得呛鼻的血腥味里闻到别的味道,真是不寻常,叙白放下箸儿笑着摇头,“你的鼻子竟这样灵?”
杜仲笑说:“不是她鼻子灵,是她与猪油结了梁子。”
“此话怎讲?”
九鲤忙拧他胳膊一下,不许他讲,他缩着膀子挤到窗根底下,“小的时候她爱吃乳酪,吃多了便不爱吃饭,老太太不许她再吃,她偷么到厨下,错把猪油当乳酪舀了一勺吃,糊了满嘴油,恶心得连打了两天的干呕,从此看见猪油就倒胃。”
叙白睇着她笑,她不觉面颊微红,翻了杜仲一眼,“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也拿来当趣事说,你仔细我把你小时候的丑事倒腾出来!”
说着,又将那血糊的中衣闻了下,揪着月眉道:“是雪菜肉丝面。”
叙白接过衣裳来,也凝眉,“这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是吃饭不留心洒了点汤水。”
“怪就怪在这是中衣,林默挂在架上的外衣是干干净净的,既没有血渍,也没有面汤,可见他是在脱了外衣后吃的面。那他死前,就应当还有一个人见过他。”
叙白立刻领会,“给他送夜宵之人?”
九鲤捉着衣裳点头,“对,那天晚上他吃了我的泻药跑了好几回肚子,到夜间肯定是饿了。”
这下又有了新眉目,叙白不由得含笑,见她将包袱皮扎上,他便亲自走去墙角,提着铜壶往面盆里倒水,“来,我服侍你洗手。”
可巧庾祺走到廊下,门掩一半,看见九鲤并他站在面盆架前,一个笑盈盈地掇水洗手,洗好了轻掸两下,那一个含笑递过搽手的巾子去,两个青年少女各捏住巾子的一角,倒像是一双璧人在牵红拜堂。
这场面他不是没想过,想时虽不自在,倒还算坦然,觉得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天要下雨,女大当嫁,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眼下真瞧见这不过是相似的情形,又忽觉一口气堵上心头,呼不顺,吸不畅的,郁郁闷塞,像廊外那天,想晴晴不起来,始终是阴灰色。
里头没发现他,他便悄然看着,他们你来我往那几个简洁的动作实在烫眼,他不得不把眼调向一边,须臾剪起手,微笑着推开半掩的门,“齐大人天不亮赶回园中,不急着查看关展的尸体,倒急着跑到这里来充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