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成了我的男妾》 1、序章 冬雪纷纷,积雪深厚。 宫女们进进出出,棉靴踩过雪地,端着银丝炭,给地炉加炭火。 洛阳城外行宫中休养的女帝病中畏寒,每逢大雪日,总要将室内烘得炙热如盛夏。 立在内室的官员热得头冒冷汗,而依靠着贵妃软塌上的女帝依然裹着厚重冬裘,依偎在火炉边。 蟒袍遮挡下,她一身瘦骨嶙峋,宋元安已经病了许多年,苍白如雪的肌肤上不带一丝血色,脆弱的身子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摧枯拉朽般破碎。 那纤细易折的手腕一转,一封奏折被她投入眼前的火盆中。 官员们欲言又止。 而宋元安只是冷冷看着眼前火花冒起,如墨浓黑的眸深处倒映火光点点,平静无波。 当着诸位官员的面,她将一封又一封呈上的奏章烧毁,直到最后的奏折被大火吞噬。 她堪堪抬手,侍立的宫女立刻上前,将她身子扶正。 她像是虚弱极了,如此简单的动作,对她而言都极为吃力,这一动牵扯肺腑,她抬袖轻咳两声,抬首时唇上已沾上一丝血痕,那精致的五官有了这点殷红色,整个人瞬间鲜亮了起来,艳得惊心动魄。 “大雪塞路,洛阳城中马车至此须一日有余,难为诸位爱卿,孤都避到行宫中了,还不忘追上来,亲自将这些奏折,呈送至孤的面前。” 宋元安声音冰冷,如堆砌的寒玉。 为首的文官是御史中丞崔盈,如今,她带领着两行御史台的言官,重重叩在她的身前,“臣并非逼迫陛下,只是陛下病危,储君尚在冲龄,臣等不得不为江山社稷所考量。自先帝征服南楚,一统天下,恤民安政,广播仁政。可楚人不忘旧主,纠集成匪,屡屡作乱。” “近日军报,匪徒于扬州肆掠,兵峰正盛,一再逼进楚故都建康,阴有夺城之意,晏君乃楚国故君,若留其于世间,楚民心系故主,人心浮动,臣等恳求陛下下旨,斩杀楚国故君!” 她拉高声音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君活着一日,楚地永无宁日,请陛下赐死楚君,贼人失其主,自当作鸟兽散,飞灰烟灭。” 宋元安轻嗤一声,御医言她情绪牵动不宜太大,唯恐气急攻心,反伤自身,她即使是动怒,情绪亦是淡淡,“楚国亡国十余载,晏君如今乃孤结发夫君,公主之父,不是你们口中所言的楚君……” “将军阵前兵败,平息不了匪乱,乃我朝治军不严将士无能,尚书台官员调度无力,尔等不去盯着前线,不去盯着尚书台,看他们筹划怎么修筑城坞,怎么思考剿匪良策,反倒将罪责推到孤身上,鼓动孤杀自己的夫君,将孤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孤是病了,不是糊涂了。” “朝廷的俸禄,就养出你们这一群饭桶!” “陛下!” 崔盈沉痛地道,她眼神坚毅,没有丝毫动摇。 她还很年轻,出身没落世家的旁支,却被宋元安一眼看中,选进了御史台。宋元安曾经夸过她刚直,可以做好一个言官,如今,她也不负宋元安所望。 “红颜祸水,迷乱君心,此乃国衰之兆,微臣恳求陛下赐死楚君,陛下一日不降旨,臣等就一日跪在这里,主君不明,臣等只能一死,换陛下清醒,抛却私情,以大魏江山社稷为重……” 宋元安神色一凛,握住椅柄的五指苍白,翻手将身边的茶盏打落。 “别拿死来威胁孤,既然想死,汝何不直接去死!” 白瓷碎了一地,她的脸色依然平淡,只是通过她逐渐紊乱的呼吸,依然能够觉察到她此时气血上涌。 “咳咳咳咳……” 下一刻,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回荡在大殿上,宋元安捂住唇,不可遏制地咳了起来,声声撕裂肺腑,如雀鸟死去前的哀鸣。 “陛下!” “快传御医!” 太医署早有调派御医守候在行宫中,小宫女呼唤之后,立刻有人小跑前去请御医来。 宋元安身后不远处,是一副宽大的屏风,上面镶嵌着云母石,镂空雕刻成神女飞天的形状。 混乱中,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陛下累了,不宜见客,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而后,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走出。 那人身着皓白如月的长衫,像是从丹青画中走出来一样,眉峰如重峦,眼眸若秋水横波,肤如凝脂唇似丹,五官精美如天工雕刻,容色绝美,一时竟不觉他是真人,他勾唇轻笑,艳光逼得人不敢与他对视。 见到他出现,言官们咬牙切齿。 正是他们方才合力进谏,希望宋元安赐死的妖侍——连书晏。 说是祸水,可他竟生得如此霁月清风,宛如谪仙。 连书晏似笑非笑,只是轻轻地扫了群臣一眼,便走到他的陛下面前,俯身将她搂入怀中。 她的身子太轻,用不了多大的力气就能将她抱起。 怀中人的咳嗽声渐渐平息,宋元安伸开了手,如雪的指尖布满斑斑点点的红色,像落入掌心的红梅。 连书晏强忍住自己不要去看她的血迹,隔着冬裘拥住她,掠过群臣,往寝屋中去。 刚走一步,忽然感觉到牵绊,他回头望去,崔盈拉着宋元安的衣袖,似乎还不愿意放过她:“陛下……” 宋元安不想开口,手腕无力垂落。 连书晏目光冰冷地扫过崔盈,“陛下龙体尊贵,若是误了看诊,崔大人一家性命可偿得起?” 崔盈看向他怀中虚弱得已经睁不开眼睛的女子,神色一怔。 在她犹疑的片刻,连书晏趁机抽出衣角,抱着宋元安入了穿过门廊,走进寝屋中。 …… 床上的人双目紧闭,已然昏迷不醒。 御医跪成一地,不敢噤声,连书晏坐在榻前,垂眸看着昏睡的女君,虽面容平和,但是依稀可从他叩动床沿的食指可见他此时心情不安。 那鸦羽似的睫毛微颤,连书晏的神色瞬间舒展,握住宋元安的手腕,在她睁眼那刻露出微笑:“陛下,你醒了?” 宋元安一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留下连书晏。 连书晏扶她起身,将药勺放在她嘴边。 她摇头苦笑:“我都这个样子了,就别折腾我了,给我留几天安生的日子吧。” 连书晏轻笑:“良药苦口,陛下不喝药,身子怎么能好起来?” 宋元安闭眼不语,疲惫地靠在连书晏身上,这些年来,她喝下的珍贵草药不计其数,不知多少金银砸了她这具身子,才换她活到今日。 她自小孱弱,后来又遭寒气袭骨,落下了很严重的旧伤,神医断言她活不过而立之年。 今年她才二十有五,却宛若七十老妪般风烛残年,她的身子早就一点一点被掏空的,再好的汤药也无法续住她这条命。 连书晏暂且将药碗放下,指尖缠绕上她的一缕发丝,“怎么办啊,陛下,你要是不在了,他们肯定要我陪葬。” 他眼里含着泪光,温柔地说道:“陛下必须要好好活着,除却陛下,这世上谁还能够护住我?” 宋元安依恋着他身上淡淡的兰草香气,多年服药,她身上草药味浓郁,这股淡香正好冲淡苦味。 她依然没有睁眼,“他们不会的,存慧视你为父亲,他们不敢去逼存慧弑父,迫不得已才会来找我,只有我,才能名正言顺地杀你,放心吧,你会活着,好好地过完这一世,长命百岁……” 宋存慧正是那位留在宫中摄政的储君。 这孩子本是宋元安三姐的女儿,她母亲生她时难产血崩而死,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被抱到宋元安身边,是宋元安与连书晏照看她长大,乌鸟反哺,存慧从小尊敬连书晏,更不会对他做什么。 只要连书晏想,宋元安走后,那孩子甚至可以将连书晏捧上两宫太后之位。 “长命百岁,孤独终老,”连书晏搂着她,不觉得自己怀抱中的是人,她就像轻飘飘的羽毛,不知何时会随风消逝,“陛下好狠的心,倒不如赐我与陛下陪葬,骨灰撒入陛下棺椁,百年之后,你我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宋元安轻点他的眉心,“郎君玉骨仙姿,何故困于俗世情缘?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该执着于我一人。” 连书晏吻住她,以吻封唇,用柔情万千堵住了她要说的话。他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但是动作却那么很轻,生怕伤到脆弱的她。 只要宋元安想,她可以随时避开,可她只是轻轻地迎合。 一吻毕了,宋元安意识沉浮,抚摸着那镜花水月般美得不真切的琼颜,“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努力活下去,好不好?” 连书晏没有应答,将她放在床上,躬身行礼退下。 ……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传来,这一次没有送进宫中,而是直接交到了行宫养病的天子身前。 宋元安曾经的幕僚,如今的尚书令慕白,正留守于扬州,协助刺史镇压叛乱。 宋元安拆开信笺,是慕白的手书,她一行一行地细看,忽然气血上涌,一口血呕了出来,晕湿了纸张。 宫女连忙给她递上手帕,擦去脸上血痕。 她轻笑地将信投入火中,几日内吐血两次,看来她这具身体,真的没有多长时间了。 她没有想到,自小相识、相互扶持的情分,慕白有朝一日也会这般逼她。 她抬眼隔着纸窗,望向天边远飞的鸢鸟,九天之上的青鸢,绝不能为俗世樊笼所困。 宋元安带着宫人找到连书晏时,他在插花,新采的梅枝在花瓶中参差有序,错落不齐,而他却凝视着手中的剪刀出神。 见了宋元安,他忽而回过神来,“我看外面梅花开得正好,灼灼似火,陛下体弱不能出门,故而剪了几枝进来给你赏玩。” 宋元安没有看梅花,只是凝视着连书晏,目光不忍移开,近乎贪恋一样想要把他的全部装入自己的脑海中。 他原本是故楚国的君主,国破家亡之后,牵绳系颈来到了她的身边,为奴为侍。 他的美貌揉进了他身后万丈山河,一顾倾国,再顾倾城,这世间万般风华,来到他的身边,都成了黯然失色的俗物。 宋元安走到他身边,夺过剪刀丢在地上,宫人紧随将一杯酒端了上来。 “我改变主意了,将来九泉之下,还是想与郎君云雨欢好。” 宋元安微笑着,“今日我满足郎君的心愿,我的时日不多了,想带郎君一起走。” 连书晏目光潋滟,盈盈如掬水月,他抬眼凝视宋元安片刻,似期待又犹疑:“你想要我陪葬吗?” 宋元安问道:“郎君愿意为我饮毒吗?” “倘若陛下所求,在下百死不辞。”连书晏笑吟吟地握住了宋元安的手。 “死后还能伺候陛下,是在下莫大荣幸。” 他不惧死,只害怕生离死别,阴阳相隔,他最害怕的是她弃他而去,将他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世上。 宋元安微笑地将酒端到他嘴边,“请君先行。” 连书晏仰头服下一杯清酒,想必这是极为温和的毒药,没有任何痛苦,他只感觉到意识困倦,身子软软地倒在她的膝盖上。 陷入沉睡之前,他感觉自己被温和地注视着。 宋元安轻轻地抚摸着他五官与长发,喃喃地道:“连书晏,你自由了……” 连书晏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想要去抓住她的衣衫,抬手时却只揽住一片虚空。 他双目赤红,用尽最后的力气瞪着她。 不、不可以这样对他! 他想要跪下求她别这样做,可是药效发作,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宋元安起身,轻轻吻了下他的眉稍,细声呢喃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宋元安端起他用心整理的梅枝,转身离开,安排好的人立刻动了起来,将连书晏带上了马车。 大雪初霁,想必南下的官路,会平坦许多。 若是快些,半月有余,车马就能度过长江,抵达曾经楚国的故地,他朝思暮想的故乡。 宋元安身体还好的时候,连书晏不止一次跟她提起故乡,那是一片软绵绵的温存水乡,人们总是晃悠悠撑着小舟,宁静恬适几乎要淡出尘世。 他说,若是今后得空,可寻一江南小镇,置一屋宅长住,青石板砖细雨微风,春观桃杏夏观荷,江南好风光。 并非放虎归山,因为她知道,如今的连书晏永远不会成为魏国的威胁。 让他离开,是她临终之前的私心。 她想让她的爱人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除了送他离开,宋元安想不到可以令他活下去的办法。 他走之后,冬夜寂寂。 宋元安夤夜醒来,忽而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她看着连书晏留下的梅枝,红梅灿灿,即便被剪下枝头,也比她这具枯骨要有生命力。 屏退所有人,宋元安走出屋子,在雪地中踽踽独行,来到梅林中。 提灯映雪,她的肤色更如雪般洁亮动人。 她看着枝头的梅花,喃喃地道:“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一生命途多舛,先帝在世时,皇位之争惨烈,她身子孱弱,身后又没有足以支撑的家族势力,却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登上皇位。 权势地位,她该有的都有了,宿敌也死于她的刀下。 若说遗憾,那就只有久病沉疴,注定早亡,无法与心上之人相伴终老。 得必有失,走到这一步,她也算是释怀了。 只愿他一路平安顺遂,百年之后,归于其居,共为黄土,就已足矣。 她坐在梅树下,抱着花束缓缓合上眼睛。 有红梅落在她的眉间,将她的一生定格在此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庆功宴 冬至夜,洛阳宫中歌舞升平。 魏国女帝宋寒山御驾南征楚国,大获全胜,攻陷楚国国都建康,活捉其国君。 今日是大军凯旋之日,皇宫老早就开始准备,大摆筵席,犒劳众将士。 达官显贵,皇亲国戚,受邀来到宫闱之中,宾客环坐,殿内皆是喜乐融融。 四皇女宋澜刚入席,摇着团扇,眯着眼睛瞥向身边的座位。 魏国以女为尊,皇女座就在女帝身侧,由长及幼有序次第排落。 宋澜旁边的位置属于五皇女,宋元安。 可此时,这个位置空无一人。 宋澜想到了什么,朝远处的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勾了勾手,“小六,小六过来!” 人声嘈杂,宋澜喊了好几次,六皇子宋添锦才听见姐姐的声音,连忙放下正在剥开的橘子,用湿帕净手,走到宋澜身边,“四皇姐找我吗?” “小六来得早,四姐想问问,”宋澜轻轻地晃着团扇,笑眯眯地道,“你五皇姐还没到吗?” 宋添锦仔细想了一下,方才宋元安已经入席,坐了不久,陈皇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走了过来,在五皇女身侧说了句什么,然后她就跟着小宫女出去了。 宋添锦道:“好像是父后有事叮嘱,方才喊人将皇姐叫走了。” “是吗?”宋澜将一缕鬓发捋到脑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五皇姐身体不好,外面风大,出去太久恐怕受不住,小六能去帮忙喊你五皇姐回来吗?” 宋添锦一向和几位姐姐关系好,又是陈皇后的亲儿子,听到这话义不容辞,“我这就去将五皇姐找回来。” 话罢,提起衣摆往外跑去。 …… 十二月隆冬,洛阳城大雪纷纷。 飘扬的雪花如鹅绒一般遮挡远处的枯树、楼阁,触目所及,皆是朦胧的白色。 宋元安先天不足,又在年少时落下寒疾,身子骨羸弱不堪。 她立在廊下,皮肤比雪还要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瘦弱的身躯被紫狐裘裹得严严实实。 垂落的乌发在寒风中轻轻扬起,眉间被飞雪点缀,五官脆弱而精致,像是琉璃一般轻盈易碎。 “咳咳咳……” 灌入喉的寒风冻得她五脏生疼,她扶着垂廊的木柱,情不自禁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呼吸急促,咳得双肩都在颤抖,薄唇微张,呼出白雾升腾。 有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地替她舒缓着咳嗽。 “殿下没事吧?” 宋元安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抬眼望向站在自己身侧的男子,他正伸手,想要来扶她。 但宋元安并不领情。 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声音疏离而冷冽,“陈大公子,此事没有回旋余地,不必再议。” “母皇尚在,本宫的婚约,轮不到你们陈家人做主。” 眼前的男子生得美貌,身着玄色官袍,腰间佩玉,笑容温润。 陈清蕴出身洛阳城第一大家族,他是家主的长兄,当朝君后的侄子,女帝钦点的皇子太傅。 虽然被拒绝,但陈清蕴脸上笑意不减,“与其等陛下挑选郎婿,殿下倒不如循着杨皇后旧时约定的亲事,求君后赐婚,阿蘅与你青梅竹马,知根知底,你娶他,总比娶其他不认识的公子强。” 陈清蕴话中的意思,是想要宋元安娶他的弟弟——陈清蘅。 陈氏当年的主君与宋元安的生父、女帝结发夫君杨皇后交好,两家儿女曾约为婚姻。 杨皇后有二女,长女为先皇太女宋善溦,幼女就是五皇女宋元安。 当年这桩婚事,本来是落在大公子陈清蕴和皇太女身上的。 可是后来,杨氏一族图谋废黜女帝,拥立皇太女。政变失败,皇太女赐死,杨氏株连九族。 杨皇后也因此变得疯疯癫癫,被女帝废黜叹气,被关在洛阳城外的金镛城内。 在杨氏倒台之后,陈家人立刻与杨氏撇干净关系,为了向女帝其一刀两断的决心,在女帝传旨赐死皇太女时,陈清蕴当年亲手将毒酒端到曾经的未婚妻面前,送她上路。 本以为这桩婚约不了了之,宋元安没想到,陈清蕴今日居然如此利用陈皇后身边的宫女将她引出来,再次厚颜无耻地跟她提起此事,甚至想要撮合她和陈小公子。 她能够理解陈家人当年欲求自保,却无法再对陈家人巧言令色,更不能迎娶杀姐仇人之弟。 “本宫的婚事,用不着大公子操心!” 宋元安撇下一句话,迈步要走,然而陈清蕴却起身,拦住了她的去路,轻声唤道:“元安……” 他朝自己逼近,身上雪松的沉香萦绕,几乎要将她笼罩。 陈清蕴握起了她的一缕鬓发,扫落上面沾染的雪花,好似一位温柔的兄长,“你以为你拒婚阿蘅,洛阳城还有世家愿意将公子嫁给你吗?” “陈公子如今权势滔天,当真好大的口气,竟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 宋元安冷着脸呵斥道:“还请公子放心,本宫就算毕生不娶,也不会娶你们陈家的公子,你就算强硬将小公子嫁过来,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陈清蕴笑意不减,依旧不急不缓,“无论你同意与否,婚约依然会进行,只是……你是阿善的妹妹,当年我也差点成为你的姐夫,我总归希望你能平安快乐,不想强人所难。” 这声阿善,唤的是宋元安的同父阿姊,已经死去的皇太女宋善溦。 听他提起长姐,宋元安不胜厌恶,积压的情绪终于发作,一句“放肆”正要喊出口,忽然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五姐姐!表哥!你们原来在这里,真让我好找!” 回头望去,宋元安看见四角宫廊下,一个锦衣玉冠的小公子正带着侍从朝这边奔来。 陈清蕴收回手,拢入袖中,“六殿下怎么来了?” 宋元安也松了口气,“小六。” 宋添锦一口气跑到宋元安面前,天真地仰着头:“皇姐不是被父后叫走了吗,为什么会和表哥在一块?” 陈清蕴道:“偶遇,谈笑两句罢了。” 宋添锦去拉宋元安的手,“既然表哥没什么重要事,那五姐快跟着我回去吧,你身体不好,别在外面冻坏了!” 天真无邪的六皇子,并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妥,纯纯关心着宋元安的身体。 宋元安压紧狐裘,没再去理会陈清蕴,牵着宋添锦的手离开。 回到大殿之中坐好,宋元安瞥见宋澜抛来的目光,立刻就明白了宋添锦方才为何出现,朝她微微颔首,“多谢。” “五妹不必谢我,”宋澜摇着扇子道,“陈家人嘛,都是这样的,知道自己讨人厌,还跑出来到处惹人嫌,最近那人缠上你了?” 宋澜也不喜欢陈家人,但她了解陈家人。 陈皇后生性冷清,从来不会主动找皇女,方才听说宋元安被陈皇后身边的人叫走,宋澜大概将外面宋元安在外面的遭遇猜了个七八分。 室内炭火烧得闷热,宋元安体虚,从外头进来,被暖气一烘,额头上立刻冒起了冷汗,连忙喝口温茶缓缓。 当年陈家人踩着杨家上位。杨皇后被废后,原本只是个四品常侍的陈侍君地位也水涨船高,登上了皇后之位,陈家人一跃成为外戚,又偏偏受女帝重用,在朝中担任要职。 原本只能算是个二流世家的陈氏迅速成为洛阳第一世家,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陈家家主懦弱无能,陈家的实权落在陈清蕴身上,他的意思就是陈家的意思。 他想要将胞弟嫁给宋元安,不过也就是那点图谋。 女帝年长,已经无法生育子嗣,陈皇后唯有一子,陈家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想要更进一步,就只好从现有的皇女中挑选一位辅佐。 诸位皇女之中,没有人比宋元安更无权无势,更适合做他们陈家人的傀儡。 宋元安想起陈清蕴那些假惺惺的话,不禁冷笑,“算是缠上了吧。” 陈清蕴就是一条毒蛇,一旦盯上目标,就会死死咬住,不死不休。 宋元安现在成了他的猎物,哪怕被拒绝,他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心里头正想着,该如何摆脱他,宋澜的声音传来:“噤声,母皇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亡国之君 宋元安收敛神色,不动声色地整理方才扰乱的交领深衣。 百官纷纷起身,俯首跪拜。 整齐的声音在酒香醇厚的大殿中回荡。 “拜见陛下,君后殿下——” 爽朗的笑声自门外传来,“请起请起,诸卿请起!” 宋元安抬头,先见那鎏金的龙凤冕服裙裾,然后是冠冕垂落的十二鎏,天子的仪仗出现在大殿前。 大魏的女帝宋寒山已是知天命之年,保养却十分得宜,皮肤紧致不见一丝细纹,好似双十年华的少女,冕鎏下是一张精致的芙蓉面。 宋澜拍马屁时最常说的就是:“母皇容貌不减,风韵万千,我们和母皇站在一块,不知道的或许还以为我们是姊妹。” 跟在女帝左后侧,一步之遥的,是当朝皇后陈璟云。 但女帝右后侧那位,几乎与皇后并肩的,却是一位手持麈尾,道骨仙风的男子。 他穿着宽大的鹤氅,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眉间一点红朱砂,凤眸高高挑起,笔走龙蛇,鼻梁高挺,薄唇含笑。 虽是最朴素的道人装扮,但一眼看去,这人竟是比后宫的侍子还要媚。 宋元安起身的时候,宋澜就在她旁边呢喃着,“没想到呀,母皇今天居然把这位带了过来。” 女帝人至中年,沉醉魏晋遗风,偏好道学,这些年来不止一次张榜布告广诏贤士,为自己纳吉消灾,研制丹药。 这个名叫江无尘的道士一年前揭榜入宫,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哄得女帝妥妥帖帖,对他言听计从,拜为国师,随侍左右,人人见了,都要恭敬地称呼一句仙君。 征讨南楚,宋寒山也要把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宋寒山常年服食的“驻颜丹”,就是出自将江无尘的炼丹炉。 不过在高朋满座看来,江湖术士,不过是不入流的东西,出身低贱哗众取宠。单看他那副瑰丽的容貌,还不知道和女帝有着怎么的龌龊。 一个男侍,也敢跟在女帝身侧,与皇后处于同一位置,心安理得地接受众人拜见? 见到江无尘的时候,众人的脸色已经有些低沉,只不过碍于女帝宠爱,无人敢在此时开口,扰了女帝兴致。 在路过宋元安的时候,江无尘眯了眯眼睛,朝宋元安的方向,微微颔首。 宋元安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反倒又是被宋澜敏锐地觉察到这个动作,追问:“认识?” “见过几次。” 回答宋澜的话,着实不算敷衍,她一个外朝皇女,能和内廷的男侍有什么勾连,不过是打过几次照面。 刚灭了南楚国的女帝意气风发,她迈步走上丹陛,振臂高挥,“诸卿快坐,今日我朝大喜之日,不必遵守君臣之礼,只管尽兴。” 适才因江无尘稍显凝滞氛围随着宋寒山的一句长喝,又热闹了起来。 奏乐声起,宫仆们捧着托盘穿行在宾客之间,添酒加菜。 酒过三巡,眼看着气氛差不多了,宾客们开始起身互相走动,敬酒应酬。 宋澜很早就离席了,她所去的地方,围绕着许多位大臣。 最中央的是颍川荀氏的家主,荀蕙。 这一次女帝出兵,荀氏一族筹备粮草精兵上万,是这次伐楚的中坚力量。 大军灭楚,论功行赏,荀蕙被拜为尚武大将军,领司吏校尉,掌洛阳和长安两京兵防,是当今御下最炙手可热的人,无数人想要巴结拉拢她。 …… 宋元安静地剥开手中的橘子,不时往宋澜的方向望去。 魏国的开国元勋高祖武皇帝弑父称帝,改国号魏。开辟女帝临朝。 她临终之前,留下一道遗诏,自她以后,子子孙孙女子嗣位。 魏朝的皇位,只有女子能坐。 宋寒山生有五女一子,除却前些年谋逆被诛的大皇女,能坐皇位的皇女还有四位,齿序最小的五皇女,已经过了十五及笄。 皇太女死后,宋寒山未再立储君,任由公主们百花盛开。 如今朝中实力最强的,莫过于二皇女和四皇女。 二皇女宋鱼涟是淑贵君之女。淑贵君身份尊贵,出身琅琊王氏,世家正统,他母亲乃当朝太尉,家中姊妹皆在朝为官,积攒威望深厚。 四皇女宋澜的父亲是女帝的宠侍兰君。 兰君夏侯氏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夹胡奴隶,入宫时连名分也没有,他辛苦筹谋,不顾一切往上爬,不仅得到了女帝的专宠,还把兄弟姊妹送入了军营中。 这一家子也争气,屡次剿匪平叛,凭借军功步步高升,兰君的姐姐更是坐到了幽州牧的地位。 虽说魏朝以门第为重,夏侯氏在世代显赫的洛京世家眼里就是个不入流暴发户,但耐不住他们背后有幽州。 自古幽州为兵家重地,国之要害,镇守的幽州蓟城的夏侯氏所支持的四皇女,自然有资格和世家正统出身的二皇女掰一掰。 朝廷表面祥和,实则早已经风起云涌。 宋澜才跟荀蕙见完礼,那边二皇女宋鱼涟闻着味也跟了过来。 隔得太远,宋元安看不清她们说了些什么。 才吃了一枚橘瓣,她就停了下来,将剩下剥好的晶莹如玉的橘子递给旁边的六弟。 宋添锦咬了一口,问:“这橘子不酸呀,五姐不喜欢吃吗?” 宋元安说道:“御医说我不能服用寒凉之物,浅尝即可,小六爱吃,剩下的小六吃。” …… 宋澜回来了。 脸色不太好。 宋元安问:“谈得不顺利?” 宋澜把团扇往桌上一搁:“老狐狸一个,两头下注,两头许诺。” 她和二皇女的事,朝廷的人精们大多都选择中立,不会明面上站队。 明哲保身,这也是能理解的。 但荀蕙太年轻了。 皇权争斗,本来就是一锅浑水。 像荀氏这种大家族,注定无法置身事外。 宋元安转动着茶杯,开口道:“皇姐,我有一计。” 宋澜转过头看着她,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人多口杂,有些话不是此时能够讨论的。 宋澜说:“不过我也从那边听到了个好消息,你想要听吗?” “什么?” “荀氏那边的人说,母皇在南方给我们带回来了一批礼物回来,待会就会给我们呈上来,其中呀,就有楚国的国宝,”她侧身过来,“据说,那可是件不可多得的珍宝。” 宋元安微不可察地皱眉。 什么东西,这样神神秘秘的? …… 铁链发出一声脆响。 皇宫偏殿内,是一群戴着铁锁的男子。 他们年纪大小不一,年纪最大的已经满头银发,而年纪最小的,尚是稚童面孔。被执锐的士兵们拦在屋内,被迫脱下囚服,换上宫中备好的衣裳。 他们手脚被铁链约束,动作有些笨拙,宫奴们极不耐烦地道:“快些,陛下还等着呢!” 说着,他们轻嗤:“今时不同往日,一群亡国奴,以为自己还是贵人呢!” 帷幔拢住他们的身影,角落有一位蓬头垢面的老者,摸索着从鞋底出一片锋利的刀片,快步走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前。 他已经换好了一身窄口青衣,这是魏宫之中最低等宫奴的服饰,在宫宴之中,只配给贵人们倒酒。 他回过头,乌黑的长发簇拥着如雪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和下颌,虽是最朴素的衣饰,却难掩其风华绝代。 老者跪下,将刀片奉上,“国祚已亡,陛下不可受辱,还请陛下自尽以全名节。” 南楚的国君,连书晏。 或许可以说,是亡国之君。 少年抿着唇,冷冷地看着眼前锋利的刀刃。 这里的动静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力,许多双眼睛朝这边看了过来。 有个七八岁的男童双眼含着泪光,低声喊了一句:“表兄……” 当初魏国大军兵临楚都建康,围困建康,又掘长江水灌城,建康城弹尽粮绝,人尽相食,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后,为了保全国中皇族和文武百官,国君连书晏牵着棺材,口衔玉佩,出城投降。 曾经楚都的贵人们虽在君王的求饶下免除死罪,但却成了魏国的奴隶。 魏皇覆灭他们国家的庆功宴上,他们将要作为敬酒的小厮,服侍他们的仇敌。 对于站在楚国顶端骄傲的贵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个奇耻大辱。 而身为国君的连书晏就这样任人玩弄,相当于是折了楚国最后的脊梁。 南楚的尚书令,河东裴氏的家主裴源,也是皇帝的亲舅父实在看不下这一幕,将藏匿的刀片奉上,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哀求君上死在此刻,给楚国留下最后的哀荣。 四周的贵族男子不说话,用自己的沉默不言表达了对裴源的默许。就连那个七八岁大的男童的父亲也捂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要哽咽出声。 连书晏自小生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目,眼光忽闪总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如今他的眼睫毛垂着,不带任何情绪。 没有人知道这位曾经娇生惯养的少年此刻在想什么。 “慎言。” 连书晏转过头,“舅父,我已不是陛下了。” 裴源忽而怒目:“陛下,您在说什么?” 他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书晏已不再称孤道寡。 “南楚的国君,已经死在了一个月前,建康城攻破之日。” 他后退一步,锁链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连带着他即将说出口的话,重重撞在每个人心口。 “如今的我,不过只是魏国的贱奴连书晏罢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良辰 连书晏的语气镇定自若。 从天之骄子跌入泥沼,他对这个过程似乎适应得很快。 然而有的人却接受不了。 裴源低垂着眉头,持刀的手微微颤抖,他咬着牙,眼睛越瞪越圆:“不,陛下……” “您是楚国的陛下,怎么能自甘下贱,为奴为婢!” 说着,他猛地朝连书晏扑了过来,刀刃划向他的脖颈,下一刻—— 一把长刀凌空劈下,斩断了那双苍老的手。 断肢掉落在地,裴源痛呼一声,手臂上血流如注,转瞬间晕死过去。 目睹此情此景的年幼的稚童吓得低声尖叫。 紫衣少年抽刀回鞘,转身看向连书晏。雪白的脸上被血溅了一点,好像是一粒嫣红的痣,冰肌玉骨,白璧微瑕,原本就出色的面容,因这点微小改变,竟是变得活色生香。 饶是同为男子,荀莘也被这耀眼的容颜晃得有些出神。 此人的容貌,着实惊绝。 洛阳城是魏国国都,天下英才云集,貌美的男子如过江之鲫,然即便是生长于洛京,在富贵乡中见惯了美色的荀氏小公子荀莘,也从未见过如此绝色。 楚国的国君,竟是这等尤物。 难怪他长姐千叮咛万嘱咐,令当值宫廷侍卫的他,注意看好连书晏,千万不能让他趁宫宴防守疏漏时自尽或因为别的什么意外死了。 这是女帝带回来的楚国“国宝”,其容貌与身上所携带的价值,不可多得。 单凭这张脸,今日他入殿,绝对能令洛京贵女们为之疯狂。 还好,没有大碍。 荀莘环顾四周,阴森森地对周围人警告道:“到了洛阳城,可别想耍花招,想想你们的妻女,还有下次,本公子让你们生不如死!” 经历了方才的事,荀莘的威慑很是管用。 周围噤声,低眉敛目。 荀莘话罢,正要离开,连书晏却喊住他:“多谢。” 荀莘脚步一顿,盯着他脸上的血珠片刻,“你这张脸太值钱了。” “留下这条命,等着飞黄腾达吧。” 他踢了踢脚下昏倒裴源,对宫侍们吩咐道:“来人,拖走!” 裴源被粗暴地拖了出去,地上留下一行触目惊心的血痕。 连书晏神情自若地擦去自己脸的那个小红点。 连书晏素来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年幼时,就常被长辈们说他生得一副美人骨,楚国的文人更是盛赞他为“孟津之珠,昆仑之玉”。 上天不吝赠予他极贵的出身,他是楚国的珠玉。 母亲乃河东裴氏的贵女,入宫即封后,父皇强撑着一口气等他母亲分娩,在听到他第一声啼哭后含笑而终,留下遗诏,让他作为先帝唯一的皇子登基为帝。 他生来就坐拥天下,荆楚之地富饶,美貌对于他而言,只是他一生所拥有的东西中,最不值得一提的。 年幼时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张脸,成为了他唯一的长处。 他知道裴源为什么非要他死。 美貌本来就是一种可引起众人争夺的资源。容色极艳的人,失去了权力的保护,本来就危险重重。 因为美貌,落入以女子为尊的魏国人手里,连书晏会遭遇什么,受到怎么样的侮辱,一眼就能望得见。 只是讽刺的是,上一世的他不愿意屈就魏人,在献上降书之后数次想要拔刀自尽,是他这位好舅舅,劝他忍辱负重地活着,委曲求全,放下身段周旋于洛阳贵女中,保全楚国亲故。 这一世,连书晏表现平和顺从,甚至主动接近魏国人,向她们示好,裴源又不乐意了。 不愿意成全他的烈骨,想要借助他苟且偷生,可当他自愿朝魏人卑躬屈膝时,又惶恐他太过奴颜媚骨会令自己蒙羞。 世事非黑即白,都他一个人说了算。 等荀莘走远,周围人望向连书晏,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人敢再靠近他。 连书晏垂下眼眸,耳边回荡起一声隔世的叹息。 “郎君,这些人,不足以让你为他们付出一切。” 这时候外头的宫侍唤道:“时辰差不多了,该你们入殿了。” …… 宫奴在为宋元安添茶。 宋元安身子弱,不能饮酒,所以宫人们为宴会准备酒水时会特地避开这一桌,只在桌上放了些新鲜的果汁和温补的药茶。 主殿的天花上,镶嵌着数不胜数的夜明珠,夜深了,夜明珠的光泽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宴会已过半,大部分臣僚的男眷也已经请辞出宫,就连陈皇后也以不胜酒力为由带着六皇子先行离席。剩下的都是需要应酬的贵族女子和朝臣,脸上也已经有了醉意。 宋元安转头看向高座上的女帝。 她的母皇向来心思深沉难以揣测,她究竟想要在庆功宴上做什么? 女帝正托腮,眼眸深邃,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时辰差不多了,女帝宋寒山握着酒盏起身,身侧的国师上前扶她,她却挥袖让他退下,举杯邀着群臣道:“良辰美景,若是只怎样饮用美酒,赏用一些丝竹歌舞,未免有些单调。” 女帝身侧的女官走下丹陛,拍了拍手掌,清脆的掌声随着丝竹的节奏地在殿内回荡。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叮铃铃的声音。 好似金玉碰撞发出的声响,从大门外传来。 叮铃铃…… 叮铃铃…… 清越的声音宛如银铃,清风拂面,将人酒意散去一半。不明所以的臣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往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 男人。 准确的说,是一群的男人。 身着青色衣衫,手脚皆戴着锁链的几十个男子被持戟的武士驱赶着朝殿内走来。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低眉敛目,看不清表情,乌发垂落,青色的衣摆飘动,如游鱼般,缓缓来到每个贵女的身边。 教坊司的琴师们应景地把宫乐奏得愈发欢快,琴声幽远绵长,歌舞不歇,错落的水袖在空中飞扬。 大魏的贵族女人玩乐,怎么少得了男子? 本以为宫宴端庄严肃,却没想到女帝如此善解人意,在坐的贵族女子,见到这些男子的出现,无不变得兴奋起来。 就连部分没有离席的贵族少年们,此时也露出了新奇的目光,只有少数几个已婚的男眷,有些不放心地盯着自己的妻女。 女帝饮下一杯美酒,“这些可是旧日楚都的贵人,两年前我魏国使臣入楚谈和,也就是这些楚国人,指着我朝使臣说我朝女子没有风情,诸卿今日倒要和孤品一品,看看他们楚国男子风情又何在,是否能伺候好女人!” 此言一出,在坐众人可都算是明白了。 女帝这哪是是善解人意,这活脱脱就是记仇呀! 魏楚之间的梁子自魏国建立之初就已经结下了。自魏立国统一江北起,魏楚分别占据长江南北,天下各半壁江山,划江而治。 楚国忌惮魏国占据江北之险,魏国觊觎楚国大片膏腴之地。 百年间魏楚两国怀有一统天下之心的王侯将相大有人在,在楚国灭亡之前,南征北伐,魏楚在战场上交锋不下百遍。 两国互为世仇,不仅战场上打得你死我活,平日也没少拿对方阴阳怪气,玩嘴炮上的输出。 两年前,魏国南征失利,国内朝局又动荡,女帝不得已只好派使臣南下求和。 和魏国不同,楚国依然承袭旧制,历代男子当政,不知是出于轻视还是有意侮辱,在迎接魏国使臣的晚宴上,这些楚国的贵族男子竟然借着醉意,对魏国使臣动手动脚,使臣呵斥,他们却不以为然,还指着她们的鼻子骂她们魏国女子,身为女人却如此不解风情,不懂得讨好男人。 消息传回魏国,女帝大怒,当即取消和谈的打算,迅速解决完朝内乱党,御驾亲征,一雪前耻。 尊严,出自铁蹄之下。 昔日耀武扬威的楚国贵族,如今取代了布食添酒的宫奴,卑微地跪在魏国贵女们的食案边上。 宋元安惊诧地看了一眼宋澜。 这就是所谓的“礼物”? 宋澜冲她眨了眨眼睛。 “今日孤特意开了宫中酒窖,将先帝珍藏的百年香酿取出,诸位可尽情享用。” 说到“享用”二字,宋寒山的声音变得意味深长。 既然女帝都这么说了,在座众人也都不再拘束。喜好男色本是女子天性,洛京糜烂,贵族们更是对此道得心应手。 这些楚国男子出身高贵,自幼被精心养护,样貌差不到哪里去。宾客已经开有人按耐不住,开始对身边的青衣男侍动手动脚,勾着下巴挑着发丝,动不动还凑上去摸脸。 这些人何时受过这种屈辱?只是如今屈于人下,为了保命,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宫侍将酒窖里珍藏多年的佳酿捧上坐,跪坐在食案边上身着青衣的男子提着白瓷酒壶,战战兢兢地倒酒。 “贵人请用。” 宋元安身侧跪坐的是一个年轻很小的男童,看起来还不满十岁。 酒杯中涟漪荡漾,宋元安发现他的手指在颤抖,连带着他手腕上系着的铁链也发出细响。 他很害怕。 宋元安不饮酒,正想让他把酒杯放下,忽然对面传来一阵喧哗。 有位身着紫色官服的女子挥袖打落茶杯,盯着那张年纪稍大,已经有了皱纹的脸,败兴地道:“就凭你,也配给本小姐敬酒?” 她身侧的男子脸色陡然变得惨白,浑身失去力气瘫软在地上。 几乎同时,武士入殿,径直将那男子拖出殿外。 手起刀落,那男子连尖叫声都没有发出,就身首分离。 殿内一阵寂静。 宋澜幽幽的声音回荡在耳侧:“咱们母皇,想要效仿晋代石崇呢……” 宋元安吸了一口气,她明白了,如果她不喝下这杯酒,那么给她敬酒的青衣侍从,便要被拉下去斩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救我 西晋的巨富石崇,每逢宴会,都会让美人倒酒助兴,宾客若是不喝,辄杀美人。 一场宴会后,美人鲜血流淌满地。 宋元安身侧的男童肩膀抖动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握不稳手中的酒器,宋元安听见他压抑不住低喊了一声:“阿父……” 方才被拉下去的,是男童的父亲。 宋元安接过酒杯,抿了一口。 烈酒呛喉,宋元安很少喝过酒,这一杯下肚,她整个胃像火烧着了一样痛,捂着胸口急促地咳嗽了起来。 身侧的宋澜戏谑地道:“不能喝,你可以不喝的。” 发现这个规则后,座上的贵女们神色各异,有的人似乎不愿见血腥,喝下端到嘴边的酒;也有人故意不饮酒,就是想要身侧的青衣侍从血洒当场。 更有甚者玩心大作,举着酒杯将喝不喝,偏偏要看那倒酒的人生死被自己捏在手心所露出那种惶恐不安的表情。 转瞬间,已经有好几个男子被武士推出大殿斩首,殿外的琉璃灯下,鲜血如赤红的牡丹,满地绽放。 沦为奴隶的楚国人,命如草芥,尚比不过魏国贵族桌上的一杯酒。 “何必为难自己?” 宋澜脸色因微醺而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她把玩着酒盏,缓缓喝下一杯清酒。 与此同时,她身侧的男侍显然易见松了口气。 宋元安只是摇了摇头。 “无碍。” 她转身看向身侧的男童,刚刚失去父亲的他眼中泪水几乎要收不住,抿紧了唇,强忍着不要哭声出来。 见宋元安望了过来,他怔了片刻,随后眼中情绪强烈流动,也不知道,不知是感谢她救了自己命,还是憎恶她这个魏国皇女。 不过宋元安不在意,这个孩子年岁还小,国仇家恨也落不到他身上。 对于宋元安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一杯酒能救下他的命,倒也无妨。 她移开咳嗽时掩唇的方帕,上面已经有了一缕血丝。 她感受到喉口回荡着一丝腥甜。 她自嘲地笑了笑。 又咳血了。 仅仅只是因为一杯酒。 …… 宋元安有些恍惚了。 宴会依然在进行。 武士很快将尸身清理干净,又一批新人被推着入殿。 方才那位打落酒杯、身着紫色官服的女子身侧的人又换了四轮。 “太丑。” “太胖。” “太老。” “太小。” 她单手支腮,靠在食案上,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颤抖着举杯的男子。 一挥手,武士立刻将她身前的男子拖了下去,惨叫声一直绵延到殿外。 她一滴酒都没沾,硬是让武士连斩五人。 毕了,她故作姿态似的,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砸吧砸吧地道:“倒不是我不想喝酒,楚国男子,不过如此。” …… “陈清茹,眼高过天,这样做才符合她的风格,”宋澜冷笑道,“这酒鬼今天还装上了。” 陈清茹。 洛京第一大世家陈家家主,当朝尚书令。 陈皇后的侄女,陈清蕴的妹妹。 听起来很厉害,实际上是个无才无德的废物。 能当上尚书令是继承了她娘的衣钵,能继承陈家家主全靠她娘只生了她这个女儿。 而且陈家掌家大权落在她哥陈清蕴身上,她就只是个束之高阁的傀儡家主。 她就是个烂酒鬼,天天出入烟花柳巷,喝得烂醉如泥,常常被人抬回陈府。 居于高位却毫无建树,尚书省的文书都交给她哥和家臣帮着批。 坊间流传得最多她的事迹的就是她为花魁一掷千金,未娶夫却早早纳了十八房美侍,挥金如土洛阳城第一大纨绔败家女。 看她那架势,不选出一个合心意的酒侍,是不愿意善罢甘休的了。 实话说,这些楚国都人不丑。 只是陈清茹平日见的都是花魁级别的,眼界极高,这些男子还入不了她的眼。 被分到她那桌的,着实是实打实的倒霉蛋。 殉了五人,轮到第六人了。 男童看向殿外走来那人,瞳孔一震,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方才一直安静流泪的他情绪居然变得激动,膝行两步,凑近宋元安,病急乱投医似的双唇蠕动着说道:“求求你,救救他……” “救救他……” 宋元安皱了皱眉头,还没等她发话,旁边的宋澜就先一步开口。 “小朋友,可不要得寸进尺哦,保你一命已经很不错了,哪来那么多要求,”宋澜嗤笑:“这进来的又是你的谁呀,方才就算是你爹也没见你紧张成……” 宋澜望向殿外。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殿之外,又有一位少年被武士驱赶了上来。 黑影的轮廓走到灯下,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步伐不紧不慢,比方才那些人多了一份无形的从容。 不仅是宋澜,随着少年走近,殿内的喧哗声也渐渐低沉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倒吸气的唏嘘声。 宋元安听见她身后的宫女无意识地喃喃道:“真漂亮呀……” 夜明珠光泽清寒,落在少年白皙的脸上,容色若月光映雪,微颤的长睫毛盖着深黑的眼眸,有碎光落入其中。 走入殿内的少年,竟然是出乎意料地貌美。 爱美是人之天性,被美人吸引是人之常情。少年身上似乎有着一份独特的魅力,可以瞬间摄住了众人的魂。 殿内长久寂静。 在座贵女们的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 那位眼高过天、方才还叫嚣着楚国男子不过如此的陈清茹如今瞪大双眼,眼珠子都快跳到少年身上了。 宋元安看向少年同时,少年似乎心有灵犀,隔了半个大殿抬头朝她望来。他薄唇微抿,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在看自己? 是错觉吗? 宋元安大脑一片空白,忽然感觉到膝盖上一片温热,垂眸望去,原来方才她出神时竟无意中打落了桌上的茶盏。 宫女们发现了这一点,连忙上前替她擦拭晕湿的衣摆。 “幸好茶已经放温了,没被烫到吧殿下?” 她将衣裳上褶子抚平,“没事,你们不必太过在意,退下吧。” 宋澜终于回过神来,拍了拍那男童,“小孩,他是谁呀?” 男童低声念出两个字:“陛下……” 南楚国帝君连书晏。 宋澜:“呵,真是便宜陈清茹了。” …… 连书晏并没有按照原本的路线走向陈清茹身边。 走到大殿中的连书晏,停顿了片刻。 宋元安再次抬头时,连书晏依然在看向她。 两人的距离拉近,她完全看清连书晏的表情。 没有看错。 他确实在对自己笑。 带笑的眼眸宛如揉进了破碎的琉璃,流光碎影,他的笑意宁静,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宋元安望着那双眼眸,竟感觉到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温暖。 宋元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方才连书晏的表现过于恭顺,押送他的武士稍稍松懈,就是这么一个不留神,意外发生了—— 他走到殿中心,甩开武士一段距离后,转身朝宋元安的方向冲了过来。 俘虏手脚皆被铁链禁锢,为的就是被限制他们的行动。 可连书晏脚上的铁锁,不知何时已经松动,随着他脚步幅度震荡,掉落在地上。 “不好!” “保护殿下!” 发觉他不对劲,宫廷侍卫和押送他的武士当即追了过来,连书晏却先一步扑在宋元安的食案前,“救我。” 他死死盯着宋元安,像是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 宋元安心脏一震,他还想爬过食案去抓宋元安的衣裳,杯盏被哗啦啦扫落。 场面一片混乱,也就是此时,武士提刀追了上来,想要把他拉走。 “住手!” 谁都没有想到,宋元安豁然站了起身来,拦在连书晏身前。 武士被逼得停在一寸之外,急得喊道:“殿下,他是反贼,不要靠近他!” 连书晏顺势躲在宋元安身后,像个小动物一样蜷着。他的衣发都有些凌乱了,看上去颇为楚楚可怜。 他压根没有伤害宋元安,只是靠在她的耳边道:“殿下,带我走。” “只有你能救我。” 变数发生得太快,直到此时还有些人没完全反应过来。 宾客们不解地看向宋元安。 陈清茹原地跳脚道:“你喊她救你干什么,我没打算要你死呀!你给我过来,你应该是我的人!” 宋元安没有理她,她明白连书晏口中的这个“救他”,不仅仅只是单纯地救他性命。 她低声对连书晏,“别怕,我会救你。” 她拉着身后的少年,走到大殿中央跪下,叩拜高座上的宋寒山。 “母皇,儿臣有个不情之请,儿臣想请母皇,将这个人赐给我。” 她指向连书晏。 冕鎏遮挡住宋寒山的半边脸,看不清表情。她垂眸看着宋元安,语气温和地道:“元安很少有求于孤。” 她笑着,“可是元安是否知道,你要的这个人是谁?” 女帝的话,带着一丝警告。 身为母亲,她也是在提醒着自己最小的女儿。 她这个孩子体弱多病,把这样特殊的人留在身边,容易招惹是非。 “儿臣知道,此人乃楚国曾经的国君,”宋元安毫不犹豫地答道,“可女儿不得不这样做。” “两年前,他曾经救过女儿一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和亲公主 宋元安并不是第一次见连书晏。 …… 三年前,魏国永昌六年。 魏国再次南征楚国,双方军队在长江边上遭遇,这本是两国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场交锋。 没想到魏国这边却闹了个大乌龙,时任征南总督的崔璨在这场交锋中不慎摔下马,被敌军俘虏。 主将被活抓,士兵溃散。 此战魏国大败。 局势摧枯拉朽般,一发不可收拾。 楚国军队跨越长江乘胜追击,取道武关连下商县、上洛两城,进入关中,囤兵灞上,甚至登临骊山,窥望魏国西都长安。 若非长安将士坚守,挺住楚国人的猛烈攻势,只怕楚军就要趁势拿下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关中,进逼洛阳。 被俘的崔璨出身自名门清河崔氏,是家主的堂兄。 打了败仗不说,为了活命,他二话不说投奔了楚国人,并为楚军担任向导,带敌军讨伐自己的母国。 他这样一搞,他的家人可就被他害惨了。 清河崔氏人人自危,与其等着女帝追责连坐,倒不如鱼死网破,搞一票大的。 世家大族,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家族豢养的精兵也可以和女帝磕一磕,揭竿而起,反了。 女帝此时正准备派兵迎击关陇地区的楚国军队,没想到被人偷了家,还需要分兵镇压叛乱,朝廷的压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楚军北上远征,后方补给不足,全靠速战速决,一旦攻势被阻拦,慢下来打消耗战,拖得越久越被动。还有可能会被魏国增援部队合围全歼。 宋寒山看出楚军的弱点,为了缓解国内压力,派人向南楚痛陈利害,并表明魏国愿意割地嫁女,希望楚国能够退兵。 楚国国君当时才十六,朝政大权把持在外戚手中,太后垂帘听政,国舅裴源录尚书事,统领百官。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居然真的同意了宋寒山的撤兵请求。 次年春,女帝派使臣南下建康求和。 宋元安也在使臣之中。 女帝许诺给楚国人两件事,第一,是割地,第二,是联姻。 她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楚国的国君。 魏国适龄未婚的公主还有三公主,四公主、五公主,按照年纪排,就算联姻,也轮不到当时尚且没有及笄的宋元安。 只是魏楚习俗不同,魏国的皇女们个顶个都娇生惯养,谁会想要远离家乡,屈于男子之下? 一听到女帝要送皇女出嫁,宋元安那两位姐姐立刻开始运作起来,拉拢臣子为自己开脱,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联姻,一伙人在朝廷上吵得火热朝天。 宋元安身为罪臣之女,恰恰是魏国最可有可无的存在,自长姐被诛父亲囚禁,再也无人替她撑腰,好事没有,坏事全部她上。 联姻的差事不出所料落到了她的身上。 命运使然,即便宋元安和姐姐们一样,也不愿意离开洛阳,依然要背负国运,踏上和亲的路。 自洛阳前往江南的道路遥遥,两国结交耽搁不得,车马不会因为宋元安病弱就慢下脚步。 抵达建康时,宋元安受不了路途颠簸,感染风寒,高烧不退。 除了宫中安排的仪仗队外,宋元安身边只带了一个从小照顾她长大的刘嬷嬷。 健康城给楚国使臣的接风宴前,宋元安已经接近昏迷状态。 驿站中,刘嬷嬷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心焦地道:“不去行不行吗?殿下正烧得厉害。” 同行的使臣也很为难:“可是楚国那边的人说,太后点名要见殿下,殿下如果还能支撑的话,接风宴还是去一下吧……” 宋元安缓缓睁开眼睛,使臣推开刘嬷嬷上前道:“殿下,你还能起身吗?” 宋元安怔怔地凝视她片刻,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替本宫更衣。” …… 她代表魏国嫁给楚王为妻,如果来的第一天就不去楚国的接风宴,下了楚国颜面,留下口舌,今后在楚国的日子将会举步维艰。 无论是出于替她自己今后考虑,又或者是为了身后的母国,她都得去。 众人架着宋元安,好像摆弄一个精致的木偶,替她梳理长发,换上华丽的衣饰,送进楚国皇宫。 雨水时节,细雨蒙蒙。 江南湿润潮气令人难以适应。 宋元安脆弱的脖子快要被沉重的头饰压断。 接风宴整个过程,她都是迷迷糊糊的,只是根据礼官的提醒,本能地起坐,行礼。 明亮的宫殿中围坐着陌生的楚国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宋元安这位联姻公主身上。 宋元安长得并不丑,在故乡洛阳城,她的容貌称得上是上等绝色,只是因为常年生病,没有长什么肉,看上去有些瘦弱。 楚国的裴太后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仔细打量着宋元安,不悦地道:“你们魏国就送来这么个病秧子?” 即便赴宴前侍女在宋元安脸上扑了层厚粉掩饰苍白脸色,还是没能遮挡住她的虚弱和病态。 宋元安身边的使臣开口道:“五殿下虽年岁小身子弱,却是我朝珍宝,陛下钟爱。” “我朝陛下忍痛割爱,将爱女嫁与尊国,是发自诚心,愿与尊国缔结秦晋之好,今后南北归心,两国停止兵戈,修生养息。” 宋元安的耳朵嗡嗡叫,两边说了许多话,她能听清楚每个字,连起来却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满脑子只希望这场宴会能快些结束。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畔传来细响。 高座上的那片珠帘被拉开,有人朝她走了过来,“你是魏国的五公主,孤以后的妻子?” 声音清脆,如清风拂面。 宋元安猛地抬头,头上的流苏坠子被晃得叮当作响,一个红衣少年出现在自己身前。 高烧下,她的眼眸聚不上焦,少年秀丽的面庞仿佛被一层朦胧薄纱覆盖,衣裳上的珠翠闪闪发亮,有种不大真切的美,好像天上的仙人。 或许是觉得她呆呆的,他朝她伸出他白皙好看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吓到你吧?” 她用了几息才想明白眼前人是谁,楚国的少年天子,连书晏。 因为好奇魏国送来的未婚妻,酒宴上没忍住走过来和她打招呼。 宋元安迷糊着颔首唤道:“陛下。” 或许是真的烧糊涂了,她停顿了下,不知怎么的开口道:“不是故意失礼,只是……我身子实在有些不舒服。” 连书晏一愣,随后有些惭愧地道:“孤明白,你们跋涉千里,刚抵达就让你们入宫赴宴,都没有给你们时间缓缓,听他们说,你身体不好,一定很累了,孤这就跟母后说说去,早些送你们回去休息。” “哎,不用……”宋元安反应过来,伸手想要拉住连书晏的时候,少年已经起身离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旧婚书 连书晏的动作很快,刚从宋元安这里离开就去禀报太后。 裴太后偏心儿子,当即就松口:“既然公主身体不适,就先回去罢。” …… 宋元安从驿站中醒来时,已经发了一身汗。 她口中苦涩,想必是方才昏睡时被灌了药汤。 刘嬷嬷掀开帘子摸了摸她额头,松了口气,“还好,没那么烫了。” 她端来一盘蜜饯,“殿下口中发苦,吃点蜜饯润润。” 宋元安取了片果脯放在口中,清甜驱散苦味,她发觉这味道与她平时吃的有所不同。 嬷嬷道:“是楚君送来的。” “殿下刚从宴会回来不久,楚君就带着宫中御医来给殿下诊治,想到殿下喝药怕苦,还特意留了一碟杏脯,说是楚地的甜食,让殿下醒来后吃,只是殿下当时在昏睡中,并不知情。” 说着,她感慨道:“说来,殿下嫁来楚国本就是身不由己,此后万事都得倚仗夫婿,现在看来,楚君待殿下还算不错,样貌还算周正,有他做殿下的夫婿,公子也能安心了。” 刘嬷嬷口中的公子是宋元安的生父。 她是跟随宋元安生父一起入宫的老仆,后来被派遣去照顾宋元安。 当初皇太女叛乱,女帝把杨皇后和皇太女身边的亲信杀了个干干净净,唯有照顾宋元安的刘嬷嬷,在宋元安的哭求下,得以留在宋元安身边。 南楚国远离故乡,宋元安不想连累身边奴仆,她来前将她公主府的所有人都留在洛阳,唯独将刘嬷嬷带在身边。 宋元安担心如果自己走了,以刘嬷嬷杨氏旧奴的身份,洛阳城将再无她容身之所。 听着嬷嬷的话,宋元安也开始对连书晏心怀一分感激。 魏国放她远嫁,正如嬷嬷所说,她今后人生都得倚仗在连书晏,他愿意善待自己,她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 来到建康城的这些天,使臣们跟楚国朝廷交涉得火热朝天。 他们商议的是女帝许诺的另一件事:割地。 女帝当初许诺的是与楚接壤、被魏国控制的江淮一带。然而,楚国却嫌女帝抠门给得太少,直接狮子大开口要整个豫州和徐州,魏国当然不会同意,两边吵得差点在朝廷上打起来。 宋元安知道,这是一种谈判的手段,故意把自己的要价报高,才有被砍价的余地。 只是楚国的要价也委实太高了些,取个中间数都很难接受,双方拉锯不休,几天都没个进展。 谈判进行得不顺利,楚国仗着自己打胜仗,态度傲慢,压根就看不起魏国使臣。 好几次,使臣回到驿馆,气得把门一闭就大骂出声。 不过这些并不需要宋元安亲自交涉,或许是有人授意,这些日子也没有人来打搅她。 她住在驿馆中安心吃药静养,终于将身子养好了些许。 时节轮转,很快到了惊蛰。 桃始华,仓庚鸣。 一日,宋元安推开二楼雕花窗,通风透气,耳边传来黄鹂鸟的鸣叫声,黄黑相间的小鸟在新发的桃花枝上跳来跳去。 她探头往窗外望去,忽然瞥见桃树下站着个红衣少年,她“唉”了一声,少年抬头,朝她招手,“是我,公主。” 宋元安眨了眨眼睛,这时候身后传来礼官的通报声,“殿下,楚国国君来访,这是刚刚收到的拜贴……” 楼下,少年隔着桃枝朝她微笑。 阳光透过错落枝丫洒在他雪白的皮肤上,比枝头上初生的桃花苞都要粉嫩细腻,明暗光影在他眼中流动,好似一汪春水。 在几日前的宴会时,宋元安把眼睛都烧没了,竟然没看发现连书晏竟长了一副好皮囊,难怪刘嬷嬷都要夸他一句“长得周正”。 当时主流推崇风流蕴藉,世家贵族子弟行为举止皆注重清隽飘逸,从容有度。 连书晏不会去故作成熟老练,裹挟着一身少年气,笑容如初生的朝阳般温暖。 她晃神片刻,慌乱地应声下楼。 连书晏绑着高马尾,红色的发带随着发尖飘动,有细小的桃花瓣落在发上,他随便一甩,就把发尾连同那个小花瓣也甩了出去。 宋元安穿着青色的裙装,因为不知道有客来访,所以也没有打扮,头发就只是用木簪半挽,大半没有被簪起的散发垂到她腰际。 她背着手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那天没来得及和公主多说几句,孤听说你的病好些了,所以特地央着母后拿了出宫令牌来看看你,”连书晏朝她伸出手,“今日天气晴好,适宜踏青,孤带公主出去走走,公主会骑马吗?” “会的。” 宋元安点头,却又犹豫道:“只是…我不能上马。” 楚国皇女都要学习骑射,即便宋元安身体不好,但基本功还是免不了的。可她大病初愈,但凡在马上稍有惊悸,回来指不定又要病一场,卧床好些时日。 连书晏似乎明白她的为难,于是道:“其实,不用骑马,乘车也可以的。” “公主代魏国与我朝结姻,虽说是为两国邦交,但你就是孤的妻子,以后和孤相伴终老的人,孤要娶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物件,孤还是想要和你…和你…多了解了解……” 少年说到后面,像是呼吸有些困难似的,连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双颊上有些红晕,好像桃花瓣边边的那簇粉红。 政治联姻,夫妻二人若能做到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已经是万幸,年少单纯的天子却似乎不满于此,想要更进一步,和未婚妻培养感情。 在他的心中,婚姻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不是简简单单地凑合到一起就行了,还要心灵上的相通。 他既然要娶魏国公主,不止要承担起做夫君的责任照顾她,还要好好地爱她。 宋元安恍然大悟,他这是在找借口接近自己。 他这样的人,愿意花费心思哄女孩子开心,谁又受得了? “陛下想要我去,我就随陛下去。” 宋元安让人取来披风,就要随他离开。 驿馆门口守着魏楚两国的礼官,楚国礼官见宋元安就这样出来了,伸手拦住她,“且慢,将帷帽取来,给公主戴上。” 楚国的女子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入乡随俗,宋元安正逢青春年华,外出当然有必要遮掩一二。 这下魏国礼官不乐意了,“这东西太碍事了,公主殿下从来没有戴过这玩意。” 对方反驳:“她今后可是要入陛下后宫,做陛下的妃嫔的人,还这样到外面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殿下是我魏国的公主,她都没嫁过来,哪里用得着守你们楚国的规矩?” 宋元安被闹得头疼。 她不在乎戴不戴帷帽,只希望他们别吵了。 “行了。”连书晏抢过帷帽,“不戴就不戴,没什么大不了的。” …… 连书晏带宋元安出城,主要是见她卧床太久,想要带她出来透透风。 这个时节洛阳城外的山坡野草大概只长出那么一寸,而江南的原野上满山遍野的野花盛放,草木繁盛。远处还有平民家的孩子在乘风放着纸鸢。 两人将车帘拉了起来,让碧草青青映入眼帘。 连书晏问起宋元安的身体:“你的体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吗?” “母皇生我时早产,我生下来时就身体不好,先天不足,难以弥补。” 其实,宋元安的病弱不仅是因为早产,更多是来自于后天的折损。 她八岁那年长姐谋反,女帝将她囚禁在狱中做人质,虽然没过多久就被放出来,但彼时天寒地冻,牢狱湿冷,寒气侵体,对她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只是这些事她自然不会再此刻告诉连书晏。 连书晏眼中露出了怜悯的表情,似乎可怜她自小体弱,被病痛折磨。 他又道:“都说江南比北方温暖,适合养病,不知公主在建康城住得可还习惯,之前给你送的杏脯可还喜欢吃?” 宋元安眼眸微动,“建康城很好,陛下很好。” 不难发现,连书晏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 他大概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的那种人,所以他会对身边所有人都很好。 听到这话,连书晏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 宋元安又问:“陛下最近得闲,陪我出城游玩不会耽误政务吗?” 最近楚国朝廷为应付魏国使臣忙得不可开交,连书晏这个国君居然还能和她外出游玩,是不是太闲了些? 宋元安问者无心,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在说出这句话后,周围的楚国的侍卫纷纷变得警惕起来,车夫也频频回头注意连书晏的动向。 少年单手支腮,眼中似乎带着些许忧愁,但随后,他淡然一笑。 “政务上的事情呀,舅舅和母后处理就好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傀儡 月末,两国终于达成一致。 魏国让出了淮南淮北大片土地,这是女帝当初许诺的两倍之多。 美其名曰,这是给五公主准备的嫁妆。 并非魏国使臣口舌无能,只是女帝忙于镇压叛乱,南方不能再起战事。为了让楚国别在这段时间搞事情,魏国只好妥协。 很快,从北方撤回的楚军已经回到楚国境内,大司马郗麟也回到朝廷。 楚国的大司马郗麟,就是那位活抓崔璨,把魏国军队打得屁滚尿流,一路打到魏国西都长安城郊十余里的楚国征北军元帅。 郗麟一入建康城,首先就带兵围了楚国使者居住的驿馆。 宋元安听到动静,匆匆从驿馆走出,抬眼打量着四周的甲兵和眼前领兵之。 郗麟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余岁上下,俊美的脸上浓云密布,鹰隼似的眸子和宋元安交错,他穿着银白色的盔甲,手按在剑柄上。 就这一瞬,宋元安感觉到了郗麟身上的浓烈杀机,似乎恨不得将他们这些人全部杀掉。 宋元安心知来者不善,盯着他的剑:“大司马,此乃何意?” “该谈的已经谈妥了,母皇信守承诺,议定该给你们土地我们一分不少,本宫也将留在建康城嫁于天子,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郗麟阴沉的眼光在她身上游走:“你们跟朝廷做的交易,与我郗某人何干?” 使臣们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有两位年纪大些的臣子当机立断将宋元安护在身后。 看来,楚国的朝廷并非上下一心。 这也难怪,郗麟在前线冲锋陷阵,正要趁着魏国虚弱一举拿下洛阳。 没想到朝廷转头就答应求和,勒令他班师回朝。郗麟只能捏着鼻子退兵。 宋元安想起那日连书晏对自己说的话,楚国朝廷被以国舅代表的河东裴氏拿捏,天子无实权。 现在偏向于求和的也是裴国舅。 门阀世家撑起的朝廷,最怕的就是门阀的坍塌和内斗。 郗麟出身宛城郗氏,也是楚国朝廷的中流砥柱,如果他和裴家人不对付…… …… 这次对峙持续良久,没有人知道这位和朝廷不对付的大司马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在场魏国使臣都捏了一把汗。 但幸好,郗麟似乎还没有想要忤逆朝廷的打算,迈出乱臣贼子的最后一步,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象征性的威慑一下。 不多时,朝廷派人来传唤郗麟入宫,他转头带着兵离开,解除对驿馆的威胁。 …… 春寒料峭,宋元安只是被郗麟惊了一下,没有穿披风在外头多吹了一会儿风,就被吹得犯了咳疾。 她午夜里咳得最厉害,睡不着,披衣而起,直到天边翻白她才能安静下来,阖眸小睡一会。 她在驿馆里居住的阁楼在高处,可以望见其他使臣的居所。 临近回国,魏国的使臣们很忙。 楼下的厢房灯火长明,魏国的使臣彻夜应酬,直至天明。 宋元安看着煌煌灯火,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等到回国这日,使臣们穿着华服跪辞宋元安,声泪俱下地让她在楚国多多保重。 宋元安扶起她们:“替本宫向母皇问安。” 临别前,使臣们望着宋元安,数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宋元安的生辰在冬天,明岁冬才满十五及笄。 无论是按照楚国亦或是魏国的习俗,都不该这么早嫁,裴太后也想要多养她一段时间,在她入宫前,教她些楚国的规矩。 于是婚期一拖再拖。 裴太后对宋元安上次出门没有戴帷帽颇为不满,但碍于魏国使臣尚在,也不敢罚她。只是让女官将楚宫中所有礼节整理成册送到驿馆,让她观读。 等使臣一走,裴太后就忙不迭地召她入宫,说要考察她的对楚宫礼节的熟练度。 …… 其实,宋元安对自己这场联姻的婚事还是有所期待的。 远嫁虽比不上在女帝身边自在,但既来之则安之,日子总要过下去。 她今后的夫婿是个看起来人品并不糟糕,能够让她在异国他乡的深宫重重中,窥见一丝希望。 可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不要对任何事情抱有期待。 有了期待,也会有失望。 裴太后的身边,坐着一个言笑晏晏的少女。 宋元安来到花园时,她们两人正在说这话,少女喊裴太后“姑母”,裴太后还拉着她的手,两人颇为亲近。 宋元安没有想到裴太后还有别的客人,朝太后行礼后,不解地望向那位陌生的少女。 少女安静地坐着,那样内敛端庄,宋元安看向她的时候,她也在朝宋元安望过来,不过目光只交错片刻,她就乖顺地低下头来。 “这位是哀家的侄女,裴家三小姐望舒,也是天子未来的皇后。” 裴太后目光凌厉地望向宋元安:“今日,哀家就要考考公主的规矩学得怎么样。” “楚宫妃嫔皆要恪守宫规,哀家眼里容不得沙子,不得仗着天子宠爱,就恃宠而骄,面见正室皇后,必须行跪拜大礼。联姻之事已定,你虽未入宫,也可学着对未来的皇后行宫妃之礼,现下先熟悉着,今后好以娥皇女英相称。” 对皇后…行宫妃之礼? 宋元安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不可置信地问道:“太后,您的意思是让我做妾?” 皇后以下的所有妃嫔,皆是天子妾。 天子妾,亦是妾。 裴太后厉声道:“我朝皇后必然出自我楚国名门淑媛,一个魏女,非我族类,怎敢肖想皇后之位!” 宋元安盯着裴太后的脸片刻,看到她表情严肃,知晓她没有开玩笑。 虽然这些日子时常有人会将她称为连书晏的妃嫔,但她从来没想过,楚国人竟然真的敢让她做妾。 魏国使臣才刚离开不久,裴太后就不再遮掩,堂而皇之地让她对另一个女人行宫妃之礼,以此来威慑她。 翻腾的怒火激得她胸腔剧痛,她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她来之前就知道楚国男子三妻四妾,连书晏作为天子,必然不能幸免。她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接纳丈夫有其他妃嫔,可她绝不能为妾。 这是她的底线。 她不是普通女子,是背负两国之重,千里迢迢,以江山为聘嫁给楚国天子的魏国公主。 使臣这些天从来没有就她今后的位份和楚国扯皮,因为大家都默认,她将会是未来楚国的皇后。 要她做妾,别说是她,她的母亲,魏国的朝廷也绝不会同意。 奇耻大辱,如何能忍? 宋元安掐着自己扶突穴,努力缓过气来,唇上的血色几乎全部褪尽,她强咽下喉口的血腥,咬牙道:“魏国皇女,绝不为妾!” …… 出宫的时候,宋元安咳了一路。 早在魏国,御医就再三叮嘱,戒喜怒嗔痴,不可过喜,不可过悲。 她今天没忍住生了一通气,身体上的反馈十分明显,大脑昏昏沉沉,喉咙几乎要被火烧掉,痛得受不了。 就快要到宫门的时候,她见到连书晏沿着朱漆宫墙向她走来。 他似乎还不清楚裴太后对宋元安说的话,只是远远看见她身体不适,冲过来扶她。 “孤方才还想着去花园找你和母后,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陛下?” 宋元安站定身子,轻轻推开了连书晏,冷声道:“我不管楚国朝中对皇后人选还有什么别的想法,但我为国联姻,尊国若是只想用一个妃嫔之位打发我,这桩婚事,也没必要进行下去了。” 连书晏怔愣,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什么皇后人选?” 可见,裴太后做出决定的时候,也没有通知她这个儿子一声。 宋元安微笑着摇摇头。 其实她不应该迁怒于连书晏,楚国的天子,不过是裴氏的牵线傀儡。 “公主!” 下一刻,宋元安听见了连书晏的惊叫声。 她眼前一黑,支撑不住倒了下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月下离别 醒来时宋元安已经回到了驿馆中。 御医替她扎针,让她的呼吸变得流畅些,她的嗓子终于没那么痒了,喉中的血痰也压下去了。 她扶着床坐起来,脸色依然苍白。 连书晏候在屏风之外,语气中带着些许歉意,“抱歉,孤并不知道母后有此打算,孤这就回去和母后说……” 从知晓联姻那刻起,连书晏就把宋元安当成了自己的妻子,他也没想到裴太后会临时变卦,让宋元安退居妾室之位。 宋元安接过嬷嬷递上来的一杯温茶,喝了口润润嗓子。 “陛下,没有用的,”虽然这些话该避讳,但宋元安当时年纪还小,毫无遮拦地就说了出来:“后位人选您做不了主,太后决定了的事情,你怎么反对也没有用的。” “你我的婚事,就到此为止吧。” 宋元安也是在洛阳城的阴谋诡计中长大的皇女,对权势争斗也略有涉及。 气昏过去又醒来后宋元安很快就想明白了,建康城内裴氏家族一手遮天,若是将来连书晏有了位高权重的妻子,身后有魏国支撑,将来等连书晏长大,很容易脱离裴氏掌控,有损裴氏利益。 所以裴氏众人大概早就心照不宣地为连书晏选定裴氏女为后,放了宋元安乃至于整个魏国的鸽子。 连书晏也被蒙在鼓里。 宋元安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裴家人是不是故意的,连书晏这个天子也被养得太过单纯,没有什么心机。 她忽而觉得,连书晏虽然身份尊贵,一生顺风顺水,却也是可怜人。 他在屏风后沉默良久,一言不发。 宋元安说道:“请回吧,陛下。” 送走了连书晏,宋元安就开始给女帝修书。 裴太后使出这一阴招的时候,似乎料定女帝将宋元安送到楚都,断然没有再要回去的道理,肯定不敢公然撕毁和约。 魏国人就算再不满,也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顶多骂两句。 宋元安处境艰难,无路可走,迟早会屈服。 可他们没有想到两点。 第一,玩阴的,是个人都会。 第二,魏国人比他们更不要脸。 二月末,使者归洛阳,在朝廷上痛陈楚国对她们的种种轻慢之举。 与此同时,宋元安写的信件也到了女帝手中,得知裴太后变卦让宋元安做妾,女帝哪还管什么和约,气得当即就要点兵,披甲御驾亲征南楚。 由此,魏国为期两年有余的南征开始,一直到永昌九年冬,建康城破,女帝俘虏楚国贵族回到洛阳结束。 …… 事实上,此时魏国崔氏一族的叛乱已经被女帝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清理干净。 宋寒山虽然平时看起来不着调,爱修道炼丹,但在对待正事上脑子还是很清醒的。 割地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拖延时间罢了,宋寒山可舍不得送出去的地盘,权且交给楚国罢了,等她清理完门户,魏国恢复元气,五年,十年,魏楚间迟早要再打一仗。 百年恩怨,并非一纸和约就能轻松化解。 密信送到宋元安手里时,她并没有太意外。 当初,魏国使臣在建康城里也没闲着,有事没事,就到处打听楚国朝廷情况。 大概也弄明白了,现在楚国朝廷就是个不中用的草台班子。 裴氏一族挟持天子,掌控半个朝廷,排挤其他世家。 世家只顾着争权,郗麟北伐攻打长安城时,他们朝廷内部不是一致对外,而是想方设法扣下郗麟的军粮,生怕他真的拿下魏国,功高震主,威胁到裴氏一族的地位。 所以女帝派人求和时,以裴源为代表的朝廷众人才会一口应下,就是担心郗麟居功自傲。 人心不合,最容易挑拨离间。 当初使臣在楚国时,没少和楚国贵族吹吹风,许诺高官厚禄,就连郗麟身边的两个副将都有所松动。 楚国漏洞百出,聪明点的人都能看出来,此刻真是魏国不可多得的战机。 现在不打更待何时? 使臣在楚国受到的慢待,宋元安所受到侮辱正好成为开战的借口,让魏国可以师出有名。 密信上用的是魏国皇宫传讯的独特字符,只有魏国皇室中人才看得懂,上面只有一句话,让宋元安迅速撤离建康城。 当初宋元安留在建康城,压根就没指望她真的嫁连书晏,为两国和平做出什么贡献,不过是一叶障目,迷惑楚国人罢了。 魏国出兵的消息从前线传来,两国间的假面和平撕破,宋元安就危险了。 天边乌云翻滚,遮蔽明月,宵禁后的城池一片漆黑。 魏国的死士已经事先买通城门尉,宋元安带着刘嬷嬷黑衣夜行,瞒过驿馆的守卫很快就潜逃出城。 城外十余里的一处树桩,拴着提前有为她们准备好的马匹。骑马至江边,女帝的亲信备好小舟接她们回洛阳。 宋元安到达约定地点后发觉,这里只有一匹马,可见准备这件事情的魏国死士只顾的上宋元安,才不会考虑她身边的奴隶。 刘嬷嬷明白了,连忙把宋元安往前推:“殿下,你走吧,别管老身了。” “没事,一匹马也可以,嬷嬷,你先上去。” 宋元安扶嬷嬷上马。 她自己还没来得及上马,身后骤然星火明亮。 “快,抓住她!” “就是她,魏国公主,别让她跑了。” 成群的重骑兵从远处的树林中涌出,马蹄声震天动地,火把的光照亮宋元安苍白的面容。 她一心急,用力挥着马鞭抽在马屁股上。 刘嬷嬷声嘶力竭地喊道:“殿下!” 来不及了,出逃计划泄露,她和刘嬷嬷一老一病,根本无法甩掉楚国的精壮骑兵,楚国人的目标是她,让刘嬷嬷逃跑走尚且还有活路。 成群的黑甲兵从山坡上扑向宋元安,好似蝗虫过境。 宋元安心跳如雷,她才十四岁,说不害怕是假的。 她脑海中电光火石间想了很多,被抓回去后她肯定要被当成人质拿去威胁她母亲,而孩子对于女帝来说不值一提,女帝肯定不会为了宋元安而向楚国让步半分。 如果逃不回魏国,那么她只剩下死路一条。 她用力握紧袖子下藏着的一把短匕首,这是她出门前随身带着的—— 与其落在楚国士兵手里受尽折辱而死,她倒不如自我了断。 宋元安闭上眼睛,正要将刀刃刺向自己脖颈脉搏时,远处一道声音传来。 “住手,给孤停下——” 她猛地睁开眼睛,眼睫毛震颤,她看见连书晏驾马越过骑兵冲到最前面,朝她奔来。 宋元安没想到还能见到他。 他还穿着宫廷常服,没有换骑装,可以见得他来得十分匆忙,发冠还因颠簸而歪斜到了一边。 骑兵们听到命令,稍稍缓慢了下来,将领惊诧地道:“陛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碍于连书晏在,他们不得不停止追捕,硬生生被逼停在山坡上。 “放下刀,孤不是来抓你的。” 他喘着气,翻身下马,牵着马朝宋元安走过来,没有靠近,在她的一寸之外停了下来,对她说道:“骑孤的马走吧。” “你说什么?” 宋元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这是要……放她走? 她已经不知道是该用单纯还是该用傻来形容连书晏了,就算曾经相处和谐,差点成为夫妻,可他们毕竟立场不同。 他们之间那点情谊,根本比不过国仇家恨,他身为楚国国君,怎么能站在自己国家的对立面,将她这个敌国公主送走? 连书晏把马放下后就后退两步,他似乎担心宋元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为了给她争取时间,他转身要去喝退骑兵,但走出两步,似乎想起什么,又回头对宋元安道:“两国交战流血千里,逮住你不过是多死一个,白白又搭上一条人命罢了,快走吧,孤只能为你拖延片刻,等舅舅领兵追来,你如果还没能逃脱,一样得死。” 连书晏明白,宋元安只是两国博弈下的无辜棋子,被卷入漩涡中心的倒霉蛋。 她能否逃脱,是死是活无关紧要,根本改变不了大局。 她若是死了,除了让朝廷那群贵族出口气外,别无他用。 可是连书晏想要她活着。 乱世挣扎求生何尝容易,她好歹是一条鲜活性命。 何况,他们曾经相识一场,连书晏无法坐视她白白送命。 长风吹破浓云,月光落在山坡上的少年眼中,很明亮。 宋元安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那你……” 连书晏催促道:“快走!” 再说下去就没时间了。 宋元安不再多留,抱拳仓促行礼,表示感谢,随后翻身上马,驾马飞奔朝北方而去。 连书晏是楚国的帝君,无论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楚国朝廷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暮色重重中,她一再回首,望向那个远去的身影。 火光照亮他的一身红衣,他长久地伫立,那双深黑的眼眸似乎还在目送她远去。 猎猎夜风卷起他的衣角,随着原野上及膝的草如海浪似的洋洋洒洒波动,身影逐渐变小,最后化为一个小光点,消失在尽头。 这是宋元安在楚国见连书晏的最后一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入府 “殿下,这位公子是……” 深夜,五皇女府前,宋元安宫宴后乘车归来,除了跟去的奴仆,她的身边还多了一位戴着黑衣斗篷的男子。 提灯候在门口、等她归来的女官徐有思有些吃惊,宋元安平日里不近男色,清心寡欲到了极致,怎么去了趟宴会,就带了个陌生公子回来? 宋元安对她说道:“这位以后就是府中的郎君,你让人去把西苑打理出来,让他居住。” 她身侧的连书晏微动,露出兜帽下一张精致的面孔。 徐有思看着这张脸,恍然大悟,真是绝顶美貌的男子,难怪宋元安也会为之动心。 洛京世家贵女的后院中,正室夫君称为“主君”,侧室若是得宠,则会被人尊称一声“郎君”。 宋元安既然将其称为“郎君”,意指的正是站在她身侧的这位貌美的男子,今后将会成为五皇女府中的第一位侧室。 大部分洛京贵女自十五岁成年开始,家中便会安排通房侧室,教导贵女通晓人事。皇女也是一样,等到了年纪,宫中会为其安排御男,只是宋元安对此事不感兴趣,一再推拒。 徐有思心想,莫不是她家公主长到十六岁,终于开窍了? 她不敢耽搁,答了声“是”,转身就要去安排。 宋元安又喊住她,“不急,今天晚了,先歇着吧,明天再收拾,带他下去泡浴,整理干净,先送我房间来。” …… 宋元安的寝室是个方方正正的暖阁,这里的主人比寻常人要更畏寒,地炉自入秋时就开始烧起来了,直到开春才会熄灭,屋内的温度比别的房间要高很多。 只有回到自己的寝室,宋元安才敢脱下厚狐裘,侍女七手八脚地替她洗去脸上的妆容,又把发髻松开,如墨似的长发散开。 她换上柔软的寝衣,拥着薄衾,斜躺在狐绒软榻上休息。 侍奉她的贴身侍女流风知晓她身体有多么孱弱,见她脸色不虞,额上还在带着冷汗,恐怕她又有什么问题,留了个心眼道:“殿下可要传御医?” “嗯,”宋元安捂着小腹,强忍着阵痛道:“唤御医来。” 今天喝下的那杯烈酒,她胃里还似烧火般疼痛难受。 …… 连书晏沐浴完毕入屋时,宋元安刚喝完御医熬好的药汤,侍女端着药碗离开,见连书晏进屋,连忙颔首行礼。 常给宋元安看诊的医师林羲是个板正的女医正,在宋元安服药后,给她再次把脉检查,并且报了一连串她最近不能做的事和忌口的食物。 不能外出,不能吹风,切忌过度劳累。 饮食以清淡为主,少沾荤腥,不能喝茶只能饮用温水,养胃。 还要准时服药。 话到末尾,林羲叮嘱她要早些休息,提着药箱要起身离开,拐出屏风正好迎面撞见进屋的连书晏。 林羲愣了片刻,随后脸色阴沉下去。 于是,林羲转过头来又给宋元安添了一条忌讳,“殿下身体虚弱,且年岁尚小,在男女之事上还是要节制,能不沾染还是尽量不要沾染。” 话罢,林羲才拂袖离去。 宋元安坐在屏风后咳嗽两声,知道连书晏来了,开口道:“进来吧。” 连书晏绕过屏风,修长的身影遮挡烛火,投落一片阴影。 看到他身上装饰时,宋元安怔了一下。 她思索着:徐有思是不是会错她的意了? 宋元安原本的意思是,西苑和客房空置太久,杂乱无章且常年积灰,不是这么快就能收拾出来的,所以干脆把连书晏安置在她房间,姑且将就一夜。 而她又有洁癖,连书晏是她从外面接回来的人,风尘仆仆沾了一身泥垢,肯定不能就这样让他直接进自己的房间,所以让人将他洗干净再送进来。 而徐有思似乎有她自己独到的见解,给连书晏沐浴完毕后,还特地吩咐人给连书晏扑了香粉。 衣服也不给他好好穿,大冬天的只罩了层薄纱,烛光照耀下,可以看见里面若隐若现的皮肤。 内裳还只用一根带子绑起,轻轻一扯就散开了。 连书晏在宋元安面前跪下,柔婉声道:“罪奴连书晏,谢殿下救命之恩。” 他的发垂落在地上。宋元安顺着光望去,他的睫翼很长,几乎要盖过眼眸,模样乖顺极了。 宋元安皱了下眉,顺手拿起软垫上的毯子,盖在他身上,“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地上铺了上好的羊绒毡,连书晏跪坐在地上并不会感觉到寒冷。 连书晏生了一双很漂亮的手,皮肤如雪,手指修长,很适合弹琴和作画。 不过宋元安想要看的是他手腕上的伤。 从被俘虏那刻起,他就被戴上了手铐和脚铐,玄铁冰寒彻骨,皮肤上多有磨损,在他原本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了两圈红痕,从南方跋涉来到洛阳,缺衣少穿,他手上还有两圈紫色冻疮。 宋元安摸索着起身,从软榻下的柜子里摸出药,这里有常备的伤药,她一瓶一瓶地给连书晏放好,“治疗冻伤的,还有外伤的,这两种药分开用。” 打开白瓷药瓶,她将药粉敷在连书晏的伤口处,轻轻地抹匀。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努力不给他增加痛苦。 她演示完一次,将手上的药瓶递给连书晏,“你自己来,身上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有伤,都涂抹上。” 宋元安记得,楚国的俘虏,脚上也会被戴上铁锁,这一路颠簸,押送的士兵粗横,只怕他身上还有别的地方磕着碰着,有些地方,她不便上手。 连书晏默然接过药瓶就安静地给自己上药,他依然跪在地上,动作幅度不大,显得他有些拘束,宋元安猜不透,他是不愿意起身,还是不敢起身。 宋元安垂眸望着他。 自上次分别,她没有想到,两人再见时,是这样的光景。 曾经在桃花树下抬眼朝她微笑、站在山坡上,让月光盈满眼眸,目送她骑马远去的少年,如今成了她的阶下囚,以奴隶的姿态跪在她面前。 这两年连书晏变了很多,高了不少,出落得愈发成熟,或许不应该用“少年”而应该用“青年”来称呼。 如果说从前的他是春二月新发的桃花苞,带着少年人的青涩稚嫩,如今就是明艳的花枝,容貌走向鼎盛。 他也瘦了,薄衣下身形清减,据说魏军围困建康城的时候,城内弹尽粮绝,他只能靠啃食树皮为生,坚持了将近三个月。 宋元安离开建康城的第二年,裴太后逝世,建康城内发生了一场政变,在两国交战最紧要关头,大司马郗麟打出清君侧的名号夺权,被裴氏重挫。 郗麟为求活路,带着自己的兵马跨越长江北上投靠魏国,楚国国力被大大削弱,魏军趁势长驱直入,攻城拔寨。 国破家亡,亲人离散,在建康城破的时候宋元安也会挂念连书晏,她忧心他会万念俱灰,痛苦万分。 可真见到他时,连书晏表现得比她想象中要平静从容,好似一汪潭水,无声容纳所有苦痛。 “殿下……” 连书晏忽而唤她,宋元安猛地回神。 连书晏已经不再和从前那样喊她公主,而是和几乎所有魏国人一样唤她殿下。 “怎么了?”她发现连书晏还跪着,于是说道,“如果地上不舒服,你可以到榻上来的。” 连书晏却道:“可以帮我一下吗?” 连书晏双手挽起长发,披在他身上的毯子和薄纱从肩膀上滑落,他有些无辜地朝宋元安眨了下眼睛,“背后我看不见。” 他的背部露出几道赤红的鞭伤,血肉翻滚,看起来已经有些时候了,只不过一直拖着没有上药。 “唉,好。” 宋元安连忙起身接过药瓶,帮他拨开散发。 看着上面的伤口,宋元安心中五味杂陈,手上一抖,药粉不小心撒多了,“是谁打的?” “亡国之人,保全性命已是万幸,这些细微末节之事,殿下不必在意。” 药粉落入他伤口时,宋元安明显感觉到他的肌肉紧绷,便道:“你如果疼,可以喊出来,不需要忍着。” 连书晏笑了一声,“殿下,更痛苦的事情我都经历过,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宋元安抿了抿唇,“背后有伤,为什么不早些和我说?伤得有点严重,我现在只是替你简单处理一下,明天得叫御医来看看,今天夜深了,先休息吧。” 屋内点着助眠安神的香,方才宋元安喝的药也有定神的作用,加上庆功宴累了一晚上,她已经有些困乏了。 现在,安神香和药效一齐上来了,宋元安打了个哈欠,帮连书晏上药以后,她的困意汹涌,“今日你先睡榻上,被褥在这,还有别的事情,明日再说,总之,先睡吧。” 宋元安的眼皮子打架,已经有些难以支撑。 她嘱咐完连书晏,转身就爬上了自己的床,拉起被子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就睡熟了。 烛火灯光照亮屋子,连书晏在软榻前站了片刻,掀开床帘,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 宋元安睡眠深,没有任何知觉,任由人隔着棉被将她拥入怀中。 连书晏嗅着宋元安的发香,眼中闪着泪光,低声喃喃道:“元安,我终于又找到你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郎君 宋元安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穿过茫茫大雪,寒风萧瑟,飞雪落在她的眉睫。 “殿下,您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不过殿下怎么亲自来了,您要见谁招呼一声,属下自然会给你押到府上去,罪奴司污秽,让罪奴们冒犯到您怎么办?” 到了檐下,宋元安握紧的紫竹伞柄倾斜,伞面上的白雪簌簌滑落。 有人给她开门,“他就在里面。” 推开房门,一阵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宋元安下意识侧头躲避,稍稍适应后才迈步走进里屋。 她抬眸朝角落里望去,罪奴们围坐在火堆边蜷缩,像是冰天雪地里的小动物,抱团取暖。 她一眼看见那个蜷缩着浑身是血的少年,天寒地冻,他只穿了一件薄衫,衣服大部分已经被撕破了,露出斑驳交错的伤口,有点地方还在渗着血。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的脑袋动了动,眼眸灰翳,不见半点幽光。 看守低声劝道:“殿下,你要不还是别进去……” 可她没有听,径直走向角落,周围的罪奴似乎害怕她的靠近,纷纷躲开,给宋元安和那个少年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 宋元安心口堵得难受,从自己的狐裘里取出各种伤药,放在他身侧,“你还记得我吗?” 她抬眸望着他,“我是魏国五公主,宋元安。” 少年鸦睫颤了颤,目光冰冷而麻木,她打量着他身上的伤口,默默叹了口气,竟然被打成这个样子。 他沉默着,没有开口说话。 宋元安捯饬着药膏,想要从他脸上的伤口开始给他涂抹,可少年却猛地动了起来,似饿狼般扑向宋元安,手脚上的铁锁链叮叮当当碰撞。 “殿下!” “住手!”宋元安强忍着后脑碰撞在地板上的剧痛,喝退冲上来的众人。 少年掐着她的脖子,将她压在地上,手上的力道加重,宋元安要呼吸不了了,眼前的景物都变得天旋地转,兴许下一刻,她脆弱的脖子就要被强大的力度掐断。 她一张脸憋得通红,努力凝视着少年那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挣扎开口道:“我的命是你救的,你如果想要收回去,我没有任何异议。” “只是,我想你现在应该不会这么做。” 宋元安艰难伸出手,苍白的指尖指向另一个方向。 那里,是他的同伴,同样衣不蔽体的罪奴们。 踧踖不安的眼神聚在一起,隔着火堆,朝他们二人望来。 …… 宋元安猛地睁开眼睛。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了进来,天已大亮。 睡梦中的窒息感依然萦绕不去,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幸好,只是一场梦。 梦中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复,她刚想松口气,翻身想从床上爬起来。 她努力撑起身…… 唉,起不来。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感觉身上沉沉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 她带着这种疑惑翻了个身,猛地撞见连书晏放大的面容。 她瞳孔登时放大,在瞬间爆发出了她前所未有的速度,像只飞奔的鸵鸟一样抱着被子滚到角落。 “你你……” 宋元安指着连书晏,慌乱中说话都带着颤声:“你怎么在我床上?” 宋元安抿了抿唇,想起方才的感觉。 连书晏将她整个人都拥入怀中,好像把她当做抱枕。 男子的身体滚烫,像暖炉一样温暖着衾被,紧紧包裹住她…… 饶是宋元安冷静自持,耳尖也泛起了微微红晕。 “殿下醒了?” 连书晏揉了揉眼睛,撑起身来,冬日毛发蓬松,睡了一夜,他的头发被被褥糟蹋,乱糟糟地飘着,头顶还飞了根小下呆毛。 他眨了眨眼睛,目光似云雾般散开,像是还没有睡醒。 和宋元安的惊慌不同,他表现自然,还有些无辜,似乎觉得此举并没有什么不妥,他本来就应该睡在她的床上。 “说,你为什么会上我床?” 宋元安再次发问,他才抱着被子一角,垂落眼睫,露出认错的表情。 片刻后,开口道:“我冷。” 连书晏声音很低,被宋元安训斥后,他有些丧气,呆毛也不飘了,在他低头瞬间,顺着发丝流瀑般倾泻下来,流淌着滑过他漂亮的锁骨。 他抱着被子道:“那榻上太凉了,我夜里冷得受不了,不敢叫醒殿下,所以只能偷偷爬上床,本来想着次日在殿下醒来前离开,只是睡得太沉,没来得及在殿下前醒来,打搅殿下了。” 宋元安觉得他此刻真的很像一只小猫,干了坏事被发现,只好摆出一副委屈的表情,换取同情。 不过他的解释倒是出乎意料。 因为宋元安体虚畏寒,她的寝室地炉烧得比别的屋子要热很多,侍女近身侍奉也都只需要穿薄衫,她昨夜度量适宜连书晏的温度,只给他备了两张薄被,本以为足够他御寒,结果居然把他冷得要来钻自己的被窝。 “看来,是我疏忽了。” 宋元安平缓下心绪,她拨了下耳垂,散散热。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好歹身为女子,居然被个男人吓到,着实有些丢脸。 为了找回些面子来,她挺起胸膛,盯着连书晏,威慑道:“不过,郎君,你不害怕吗?” 连书晏已经不是楚国的国君了,宋元安还没想好怎么称呼他,干脆直接唤他一声“郎君”。 “殿下觉得我应该怕什么?” 宋元安抬了抬下巴:“我可是个女人。” 男女有别,连书晏这样直接爬上女人的床,就不怕自己占他便宜,或者把他怎么样吗? 连书晏歪了下脑袋,揉碎的光在他眼底浮动。 随后,他笑了,好似絮风吹动春水,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也是曾经差点成为我妻子的女人。” 宋元安一时哑声。 他起身下榻,替宋元安卷起床帘,外面明丽的阳光透过窗扉,照了进来,他逆光望向宋元安,目光出乎意料的温柔:“殿下,我们楚国男子,不在意这些的。” …… 宋元安轻轻拉了下垂落在床幔边的银线,牵动屋檐外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侍女们知晓宋元安起了,不多时,捧着温水走进来,侍奉宋元安洗漱。 这本是最平常的差事,但是今日屋里却多了一位主子。 侍女们捧水进出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那个连书晏的那个方向,表情变得微妙,脸上也开始浮现红晕。 宋元安注意到这点,心想她带回来的这个,可真是稀罕的招人精。 …… 洗漱完毕后,侍女把早膳都端了上来。 为了迎合宋元安的身体,桌上摆着的只有淡得不能再淡的米粥,比寻常人家的吃食还要简单,一点也不像是公主吃的。 宋元安看着食案对面的连书晏,想起来自己忘记让人给连书晏另外准备早膳了,难为他跟自己吃一样的东西。 她平时清淡习惯了,他恐怕会难以下咽。 不过连书晏倒是吃得很欢快,小口小口地咬着勺子,往嘴里送着粥,好似一只温顺的仓鼠。 宋元安几次欲言又止,才开口道:“其实……” 听见宋元安说话,连书晏立刻放下勺子,双手交错放在膝前,乖巧地抬眼望过来。 “其实你不需要这么拘束。” 这也是宋元安想要说的点,“以后,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就好了。” 虽然她的小小皇女府不能和建康城的巍峨皇宫相比,但保他一世衣食无忧还是足够的。 宋元安温和地目光落在他身上,“我已经派人向母皇递了奏折,要你做我的侧室夫君,以后,你就是府中的主子,西苑的房子我已经让人打扫出来,今天你应该就能搬过去那边住。” “侧室?”连书晏的眸子闪了一下,幽暗不明。 这个身份,显得宋元安带他回府,用意居心不良。 “不是,别误会。” 宋元安连忙辩解道,“我没有乘你之危的意思,我既然把你接回来,总要给你一个身份,不能让你做府中的奴才,何况,有了名分,我才能把你留在府上。” 如果只是奴仆的话,以连书晏美貌姿色,会遭到很多人惦记。 在洛阳城,贵女间买卖互赠男奴是很寻常的事情,若施以威逼,宋元安没有把握能够护住一个貌美的奴隶。 但倘若是她以侧室的身份将连书晏纳入府中,那连书晏就是上了皇家玉碟的皇女夫,别人想要他,就是挑衅皇室,得掂量掂量,看看她有没有本事冒犯女帝君威。 宋元安深思熟虑后,认为这个身份最适合她把连书晏留在身边。 不然,让他落在其他贵族女子手里,或者和其他俘虏一起被送进罪奴司……宋元安不敢想,他会遭遇什么。 洛京最权势滔天的那群纨绔贵女的秉性,宋元安是清楚的。 “请你相信我,我对郎君没有恶意,我将你带回府,是为报答两年前郎君救命之恩,这个身份只是为你今后方便行事,你我不过是假夫妻,我敢发誓,今后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必然会护郎君周全。” 说着,宋元安话锋一转,“只不过,郎君既然入了我的府邸,也要约法三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得提前和郎君说清楚。” 侍女们见两人都不吃了,过来把桌上的冰裂纹小碗收走,轻手轻脚地出去,给两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连书晏目光沉了沉:“殿下,请说。” 宋元安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虽然是权宜之计做假夫妻,但以后,郎君好歹是我的侧室夫君,我尚未娶正夫,郎君此时正相当于我府上主君。” “所以,无论郎君怎么厌恶我,关起门来各过各的也好,出公主府后,在外人面前,还请郎君给我些面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约法三章 洛阳城处于权利中心,历来不太平,宋元安平日深居简出,是游走在边缘的小透明。 小透明也不是这么好当的,这些年为了保全自己,宋元安行事缜密,步步谨慎。 连书晏已经做了她的夫婿,在外人面前,还是警惕些好,以免这层关系落人口舌,今后被人拿来做文章。 连书晏没有说话,宋元安当他默认了。 “第二。” 宋元安伸出第二个手指:“郎君故国焚毁,此后天下只有大魏再无楚国,还请郎君放下自己从前的身份,今后郎君只是我魏国公主的侧室郎君。” “第三。”宋元安伸出三个手指,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以后我不会约束郎君在府上的行动,西苑是你的居所,府内并无太多禁忌,除书房外的空间,你可以自由来往,若是想要出府,可以来派人和我说一声,我会让人陪着你。” “唯有一点——” 宋元安眼眸压了压,警告道:“郎君不得做出任何有害魏国的事情,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 屋外白雪消融,屋顶雪水将青瓦冲刷得清亮,淅沥滴落在花砖台阶上,好似落下了一场细雨。 连书晏问道:“为什么?” 宋元安心想,或许后两个条件对于他来说有些难以接受。 可连书晏却道:“为什么是假夫妻?” 宋元安眼睛快速地眨了两下,脑海中闪过一个不真切的想法。 “莫非你还想做真夫妻?” 连书晏直勾勾地看着她,望眼欲穿似的,“既然已经成了殿下的人,我自然要侍候殿下。” 话罢,为了验证自己的决心,他便已身体力行地凑了上来。摸着桌沿跪在宋元安面前,轻轻按住她的手,“殿下,您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小鹿似的眼睛仰望着她,纤细的脖颈上有一点乌痣,清澈脆弱,走向了另一种诱人的极端。 “起来!” 宋元安脸色陡然一变,甩开他的手,“你没必要这么委曲求全,若是有求于我,直接开口就是了,只要是我力所能及,我都会尽可能满足郎君,不需要你这样做!” 连书晏大概也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若是将他的美貌加码在换取利益上,天底下大概没有女子能抵挡得住诱惑。 宋元安与他曾经有过短暂的露水情缘,可楚地千里,山河焚毁,生灵屠戮,身为两国皇族子嗣,国仇家恨已然在他们中间隔了一道天堑。 能够和谐相处已是万幸,能让连书晏说出这样话,必然他有求于自己。 宋元安虽然不敢自称为君子,但从小的教养告诉她,知恩图报。 救命之恩深重,假借报恩,实为自己谋私利,乘人之危,乃小人所为。 她愿意帮他,无关乎任何交易。她有些恼,连书晏怎么把她想成那种人! 不知道为什么,宋元安不求回报,连书晏看起来反倒有些不高兴了,眼眸里的光也凝滞住了。 这让宋元安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说话太重了。 沉默良久,他开口道:“好吧,就当是我有求于殿下。” 他拍拍手站起身来,掸落衣裳上的灰,“我的表弟裴令月,就是昨夜为殿下斟酒之人,他今年才七岁,是楚国俘虏中,唯一一个活着抵达洛阳城的孩子,昨夜分离,我不知道他会被带去哪里,还请殿下帮我找到他。如果可以,希望殿下能够照拂一二。” “没有了?” 连书晏摇摇头,“没有了。” 对于这些所谓楚国亲族,他牵挂的不多。 倒是在宋元安身上,他还得多放下心思。 她心防重,越主动接近她,她越容易猜忌多想。 没关系的,他可以慢慢来。 …… 西苑整理后出来,宋元安命徐有思领他去新院子里休息,顺便派人把御医过去,给连书晏治疗身上的伤。 冬日难得有这样好的阳光,宋元安坐在雕窗前,翻看文书,白旃檀香气缭绕,烟雾飘出香炉,在书案一角缥缈。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宋元安抬头时,白衣男子已经走到了面前,他生得眉目清秀,似皎月孤轮,但脸色却很是不善,抬手就把一封黄皮文书甩在宋元安面前。 “我想殿下需要和我解释一下,西苑那位‘郎君’是怎么回事?” 他目光冷冷地看着宋元安,“亡国之君,你当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府中塞。” 在宋元安府中,能够不用通报,自由出入她厢房的只有三人。 她的贴身侍女流风,大女官徐有思,和公主府长史慕白。 她的皇女府结构简单,徐有思管理公主府内务,慕白则负责替宋元安打理外部一切产业和事务。 和其余人不同,慕白是宋元安父亲替她培养的幕僚。 自宋元安八岁父亲逝世,出宫立府,时年才十六岁的慕白就来到她身边,陪伴她度过最艰难的几年,照料她长大。 说是君臣,其实他们之间关系其实更像兄妹,慕白也常像个兄长一样念叨她,从来不跟她客气。 头疼。 宋元安忍不住揉揉太阳穴,“那我能怎么办,他救过我,求到我身上,总不能坐视不管吧?陈清蕴那群人看他的眼神两眼放光,恨不得生吞活剥,留他在那里,指不定会被谁糟蹋,带回来最安全。” 宋元安翻开那封的奏折,是她纳侍的请奏,女帝处理政务的效率很快,昨儿个才送上去的,今天就已经下来了,上面赤红朱笔批复了一个“允”字。 慕白此刻拿了奏折才来追问她,大概已经了解清楚宋元安昨夜庆功宴的全过程,知晓了连书晏的身份。 慕白深吸了口气,“若是个普通的俘虏还好,他偏偏还是……那样的身份,若他想安分守己做殿下的郎君还好,但若是他心存复国之志,在府中生事,难以掌握,必然会牵连殿下。” 她何尝不知道连书晏身份特殊,他一旦造势,就是谋逆重罪,自己也会被搭进去。 只是,她总不能因为怀疑就抛弃连书晏。 她叹息着:“人已经带回来了,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他身份摆那了,我们也让人看紧点,防范于未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慕白环顾一周,“他昨夜就睡在你屋里?” “有问题?” 慕白无奈气笑,“你不害怕他晚上爬床上捅你一刀?” 宋元安心想,爬床他还真的爬了,但他不至于蠢到伤害庇护他性命的人。 “他如果想找死,昨夜就不会求我带他离开,既存求生之志,自会掂量是非,他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宋元安把奏折放柜子里收好,看慕白还没离开,又问:“还有事?” “两件事。” 慕白汇报道:“第一,陛下派人送来奏折时,还带了一句话,让您抽空入宫一趟。” “知道了,我待会去见她,第二呢?” 慕白抽出一封亮闪闪照瞎眼的金箔纸,“四殿下来了,在客房里候着,喏,这是拜贴。” “四殿下说,昨日宴席不便谈话,今日特来垂询殿下。” 宋元安:“……” 什么鬼垂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告诫 假山积雪尚未消融,环绕的湖水凝结成冰。 石砖桥上,有人长身玉立,垂髻上簪着一朵纯白玉兰花,举止投足间流动着幽静之气。 四皇女,宋澜。 “五妹可真是慢性子,难得来你府上一趟,还磨磨唧唧半天,”柔软的腰肢依靠在横梁上,“可算是见到你人了。” 她抬手轻扶头上的白玉兰,柔软的花瓣缭绕在她指尖。 鲜花不算得上名贵的头饰,但冬日天寒地冻,百花凋零。她头上佩戴的这只兰花,来得并不简单。是专门派人修建暖室,以温水灌溉,让玉兰花树逆转时节开花,新鲜剪来,专供她一人梳妆打扮。 宋澜的父亲夏侯淮与女帝在兰花苑中定情,故封为兰君,就连宋澜的名字,也取了“兰”的谐音。 宋澜也不负这个名字所望,百花中最喜爱兰花。 宋元安叹气,兰花是君子之花,但宋澜是个虚有其表的家伙。 “这不是来了,”她走快了两步,“姐姐怎么跑外面来了,不在暖阁内待着。” “你屋里太热,我不喜欢。” 两人并肩走过小桥。 她眯了眯眼睛,提起了昨天的事,“你胆子也真够大的,居然敢把那位要走,你开口要,母皇真的允了,我们姊妹中,母皇还是最疼你。若是换了旁人这么做,只怕母皇当场就要变脸了。” 宋元安无奈笑笑,“母皇哪是疼爱我,不过是因为当年让我南下建康和亲,有愧于我罢了。” 当初宋元安留在建康城充当拖延时间的棋子,女帝发兵之后才密信将她召回,将她置于危险之地。 连书晏放走她后,她骑马到江边,接应的死士以为她被抓回去了,提前撤退回江北,宋元安后来几经波折,辗转乘渔民小舟度过了江,途中还碰上了数次追兵,九死一生才回到魏国境内。 连书晏亡国之君的身份在那摆着,别人就算是色迷心窍,也不敢像宋元安这样光明正大把人要走安顿起来。 女帝猜忌如洪水滔滔,宋元安是大魏皇女,体弱多病又淡出朝廷,除她之外没人敢开口要连书晏,大概是,她兴许是最不可能借助连书晏生事的人。 母亲总是偏爱幼女,宋寒山对她这个女儿还有几分愧疚之心,听宋元安说到救命之恩,自然想起两年前的事,将连书晏赐给她,也是作为两年前抛弃她的补偿。 “这可算让你给捡了个大便宜,陈清茹那群人可是眼红得紧,昨天你把人带走,她们都在恨恨不平,这样一个大美人,你可要看紧些,莫要被人抢了去。” 两人掀开门帘入屋,不出片刻,宋澜就脱下披在外面斗篷丢给侍从,在蒲团上落座,靛青色的裙裾层叠交错。 侍从知道她们姐妹二人要谈话,端上一杯茶后,就知趣地退到了外面。 宋澜抿了一口热茶,鼻尖被热气缭绕,她挥了一下,“说吧,你有什么办法,能让荀蕙乖乖听我的话?” 宋澜问的是拉拢荀家的事。 昨夜应酬,她已经试探荀过家人的态度。 荀家家主荀蕙想要在夺嫡的二位皇女间灵活跳跃,片叶不沾身。她不会倒向二皇女,却也不会为宋澜所用。 说好听点忠心耿耿只当纯臣,说难听点就是想要当墙头草,在一边蹲着看风向,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 但是宋澜需要荀氏的支持。 宋澜父族非世家出身,所以她也一直被世家排挤,北魏高层被门阀世家垄断,她不能继续和世家对立下去。 她现在最迫切的,就是在世家中划拉出个口子来。 刚晋升上来的荀氏,是她的机会。 若是能与荀氏交好,世家对她的敌意兴许能够减弱些。 宋元安说道:“简单,立春前,就是四姐十八岁的生辰了。” 宋澜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若是能和荀氏结成姻亲,荀蕙上了四姐的船,不怕她不配合。” 宋元安不紧不慢地说道。 联姻,是世家间笼络和结交最快捷的方式,就好比二皇女,她父亲早早就替她娶了与她父族王氏交好的陈郡谢氏子为皇女夫,结成联盟,从此谢氏和王氏都会倾尽全力支持二皇女。 既然要打入世家内部,那就采用世家的方式。 “荀蕙有个弟弟名为荀莘,年龄与四姐相当,老主君最疼这个儿子,将其视若珍宝。” 宋元安的话点到为止,意思足够明白。 如果说要联姻,自然要和嫡系通婚。 宋澜却凝视着手中的茶杯,似有忡怔。 随后,她不置可否地笑笑,鬓边的白玉兰无声盛开,“拉拢荀氏,还要搭上我的婚事?” “不愿意?” 宋元安也笑了,“四姐年纪到了,总要考虑夫婿之事,四姐看看朝廷的那些世家子,有哪位公子比荀氏子更适合当四姐的夫婿?” 现在朝廷中排的上号的世家大族,第一大族当属东海陈氏。 陈清蕴倒是也有个弟弟,只不过陈清蕴不是好惹的,出了名的雷霆手段,朝中世家争斗,几乎都绕着陈家走,女帝亦要退避三分,那位可不是宋澜能把握住的。 退而求其次,便是荀氏了。 荀氏南征归来,立下大功,荀氏子弟个个被提拔,权衡利弊,荀氏的公子的确是宋澜最好的选择。 宋澜食指轻敲着桌面,若有所思道:“你说的有道理,容我再思考片刻。” 宋元安只给她提了个思路,剩下的,这桩姻亲能不能促成,该怎么促成,就要看宋澜的本事了。 话罢,想着待会还要入宫,她起身准备离开,“四姐自行思量,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还要急着入宫面见母皇,告辞。” “等等。” “嗯?” 宋澜朝她伸出手:“你既然记得我的生辰,那给我准备什么贺礼?” …… 打发走了宋澜,宋元安让人备车入宫。 女帝的居所怀仁殿中,宋寒山穿着素色的道袍,以木簪挽发,跪坐在蒲团上。 她手中握着塵尾,与国师江无尘对弈。 “二桃杀三士,陛下的计策很好,只可惜,上好的桃子就这样拱手送出去了。” 江无尘落下了一枚黑子。 他面前的女子不施粉黛,却依然容光焕发,常年食用的驻颜丹,令她容貌几乎永驻在最好的年华。 她薄唇轻启,“无妨。” “百种妙计,也不在意那两个桃子,随他去吧。” 大女官容徽守在门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帝和国师单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而且他们每每谈话,总是要将别的侍从都隔绝在外。 就连从小陪在女帝身边的至亲至信容徽也不得接近。 她在门外徘徊,虽然表面不显,但是心中却默默开始开始忧虑起来。 忽然,她在雪中看见一个身影。 穿着紫色狐裘,一张苍白的小脸。 五皇女宋元安来了。 远远看见她朝这边走来,容徽忙打发人进去通传,等到宋元安到殿前时,可以直接就就去了。 容徽行礼道:“殿下,陛下候您多时,快些进去吧。” …… 听闻宋元安到来,宋寒山命江无尘退下,把棋盘收拾好,坐在蒲团上等她。 “儿臣拜见母皇。” 见到自己最小的这个女儿,宋寒山笑得温和,好似一个慈母,朝她伸出手,将她牵到自己的身边,“过来坐罢,你我母女不必多礼。” “昨夜听闻你府中传了御医,脉案上记着你骤然腹痛,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宋元安低下头,“女儿服药后身子已经好了许多,让母皇费心了。” 宋寒山凝视着她,伸手将她的头发拨到耳后。 其实,在和儿女私下相处的时候,宋寒山很像一个平凡的母亲,会放下帝王之尊,平等地爱护每个孩子。 当然,这是在儿女和她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前提之下。 “元安是个善良的人。” 宋寒山说道,“昨夜的那杯酒,你可喝也可不喝,何必伤害自己的身体?你救得了一个,救不了全部,救得了一时,却不能保证他能够一直活下去。” “何况,他们都是要入罪奴司的,活着,兴许比死了还要艰难。” 宋元安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罪奴司,是只有犯下重罪的男子才会进去的,进去过的男子,非死即残,就算侥幸恩离开,也一辈子都无法从阴影中走出来。 和教坊司很像,罪奴司培养供给贵族们宴席间取乐的男子。 只不过,教坊司中培养的是身家清白的乐师和舞伎。而罪奴司,则是可以让贵族女子们随意“享用”的男奴。 楚国人,竟然被安排在了这里? “一群蝼蚁罢了,留他们一命已经是恩赐,不必好好对待,你带走的那个也是一样。” 宋寒山话锋一转,忽然说道:“孤愿意将他赐给你,你也要守好分寸,你是我大魏国尊贵的皇女,孤腹中孕育出来的骨血,而他不过一个卑微贱奴,你可以纳他为侍,养着他,临幸他,但你心里要有分寸,他只能是你的玩物,你切不可被他的美色迷惑,对他动心,更不能怀上他的孩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融雪天 宋元安明白了。 这是女帝的训诫。 也是她今日传召自己入宫的目的。 宋元安虽父族落魄,但她也是大魏女帝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身份极贵,血脉更是不容人玷污。 宋元安敛眉道:“儿臣自有分寸,请母皇放心。” 她和连书晏只是假夫妻,不存在所谓的宠幸,孩子根本不会出现。 至于动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谈完连书晏,女帝又拉着她的手寒暄了许多事情,拉扯家常,其中主要还是说她的病情以及娶夫纳侍之事。 “元安常年抱病,不宜劳累,你那郎君的身份也不是什么好的,纳夫之礼就免了,不过元安第一次纳侍,赏赐还是要的。” 女帝对她说道:“待会母亲挑些东西送给你。” “谢母皇恩典。” …… 谢恩之后,宋元安就要离开皇宫。 今日放晴,她走的时候,宫道上的白雪已经融得差不多了。 冬雪之后的晴日,六宫宫人纷纷外出办差,宫道上人来来往往,见了宋元安,次第低头行礼。 她还没有走出多远,刚转到比较僻静的宫道,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五殿下,且留步。”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宋元安迟疑回头,身着道袍的俊美男子正在朝她走来。 江无尘,被女帝封为国师的那位道士。他好像跟了她很久,就等着找机会与她单独说话。 “仙君有何指教?” 江无尘挥动塵尾,长袍素白不染纤尘,额间朱砂鲜红夺目,乍看上去,还真有几分“仙人”的模样。 他笑盈盈地行礼,“贫道有一事相告。” “何事?” “殿下最近不要和荀氏的人沾染上任何关系,最好连见面都不要见。” 江无尘的话很是干脆利落。 宋元安的心脏陡然紧了紧:“这是母皇的让你转述本宫的吗?” 江无尘是当下御前的红人,正得圣宠,他的话很有可能代表着女帝的意思。 荀氏一族近来升迁太快,洛京皇女和世家都争相想要与荀氏结交。 皇女势大则弊于母,女帝看不过去就会出手阻拦。 宋元安用不着拉拢荀氏,宋寒山也犯不上忌惮她,她只是担心,江无尘这番提醒,为的是今日她和宋澜说的话,意在敲打。 女帝养的暗线遍布洛京每个角落,她忍不住怀疑,今天她和宋澜说话的时候,是否隔墙有耳,说话内容全不小心让人给听了去? 可是江无尘却微笑摇头,“这是贫道给殿下的忠告,与陛下无关。” 宋元安疑惑地看着他,揣摩着他话中的真假。 他笑容温和,如观音像,明明修的是和光同尘的道学,却是一副佛家普度众生的慈悲心肠。 宋元安半信半疑地道:“有劳仙君提醒,本宫会记住的,仙君若无旁事,本宫便告辞了。” 话罢,她就要转身离开。 江无尘又轻唤道。 “殿下。” 宋元安回身时,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动容,他双唇翕动,犹豫许久后才开口问道:“你真的忘记我了吗?” 宋元安露出不解的神色,“仙君曾与本宫见过?” 江无尘久久地凝视她,似乎想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来。 但最后,只是淡然地摇头,“没事了,融雪天冷,殿下快回府歇息罢。” 没头没尾的话,宋元安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 女帝的赏赐比她还要早回到府中,作为母亲,宋寒山对儿女向来阔气大方。 她派人去传慕白,可是侍女却说慕白公子替她去清点赏赐,一项一项收回库中,最快要晚间之前才能收整完毕,可见封赏之多。 宋元安对着铜镜,让侍女替她梳发,她在府中的时候很少挽发,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给她松开发髻。 长发宛如明光锦,倾泻如瀑,侍女握着她的发,似揽住银河,流转的阳光如星辰落在其中,闪闪发亮,犀角梳一梳到底,柔软顺滑。 她不太爱把头发梳成髻,压着头很不舒服。放下的散发垂在她的腰际,只用一根青色发带绑起。 宋元安站起身,在榻上坐下,屏风后传来脚步声。 她看着流风带上来的妇人,微笑着开口道:“嬷嬷,许久不见。” “本来想着嬷嬷在庄子上颐养天年,但是现如今,本宫不得已将嬷嬷召回,本宫身边,能够信得过的人不多了。” 刘嬷嬷是她父亲身边的旧人,她南下楚国和亲时,身边就只带了刘嬷嬷。 对于她而言,刘嬷嬷是可以绝对信任且不用担心被人收买的。 当初,她们各自逃回楚国后,刘嬷嬷年纪见长,又无儿无女,宋元安便给她寻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宅院,让她可以安享晚年,此时又将她召回。 刘嬷嬷是个聪明的人,听见宋元安这么说,当即就把宋元安的意思摸了个七七八八,“殿下召老奴回来,是为了郎君的事吧,兜兜转转,殿下与他终究还是成了夫妻,这也是缘分啊。” 想起往事,刘嬷嬷深深地叹息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虽说是殿下枕边人,但是殿下对郎君,也该有所戒备。” 宋元安就是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帮她盯着连书晏,免得连书晏在府中搞事。 刘嬷嬷知道她和连书晏的过往,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宋元安将垂落身侧的辫子挽到身后,“那就有劳嬷嬷去西苑陪伴郎君。” 刘嬷嬷道:“殿下放心,老奴一定替殿下把郎君看紧了,绝不让郎君做出危害殿下的事。” 宋元安伸展着腰肢,打了个哈欠,顺手将白裘的系带紧了紧。 “走罢,去看看郎君现在在干什么。” 说着,宋元安起身下榻,带着刘嬷嬷朝西苑处走去。 …… 宋元安的皇女府是她长姐还在世,父亲没有被废的时候就建成的。 彼时正逢她父亲一族鼎盛时期,弘农杨氏,自前朝开始就是大族,四世三公,人杰辈出,杨氏子弟之中,身居高位者不计其数。 杨氏藏书千万,其族人凭借累世积攒的典籍笼络天下士人,金银财宝聚沙成塔,不计其数。现在哪怕是如今风头正盛的陈氏和荀氏,加起来也不及当年弘农杨氏半分。 当年她父亲嫁给母亲时候,婚车布满整个街道,杨氏准备的嫁妆蜿蜒看不到尽头。 宋元安是皇后的小女儿,父亲爱惜她,从她刚出生就开始筹划修建她的府邸。 府邸坐落在洛阳宫前最好的地段,雕梁画栋精妙绝伦,亭台错落,移步换景,院落连绵,如皇宫般巍峨壮观。 后来她长姐谋反,父亲被废,权倾天下的杨氏一族如风扫叶般飞灰烟灭。 这间皇女府幸而保存了下来,也是在那一年,年仅八岁的宋元安也从皇宫中搬进了府中,独自生活。 西苑就建在假山边,高高翘起的四角阁楼,连通庭院的拱门前垂着紫藤花的枯藤,花廊占据了大半边院子。 从规格上看,还颇得江南园林的精髓。 误打误撞,居然与连书晏故乡民居相似,在这里居住,或许能舒缓他的思乡之情。 还没进院子,远远地,就听见阁楼上传来小侍们的调笑声。 “郎君平日里都吃什么,皮肤居然养得这样好?” “是呀,有用什么东西敷脸吗,一点痘疮都没有,当真是生得真如花苞似的好看,难怪殿下会喜欢。” 连书晏微笑地说着,“倒是没有什么讲究,不过在我的故乡,倒是有个敷面养颜的方子,是皇宫里的后妃们用的,你们如果想要,我可以写给你们。” “郎君真好!”小侍们由衷赞叹,“都说江南风水养人,今日一见,郎君可真是个和善的人!” …… 听声音,连书晏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洛京的男子,谈天说地,说到最多的就是霓裳羽衣,珠宝首饰,美容养颜。连书晏如锦麟入水,十分丝滑地融入到这些话题之中,和小侍们打成一片。 宋元安心想,她还担心连书晏会感觉到孤单和寂寞,但看样子,连书晏适应得还不错。 从拱门前绕过去,一抬眼,正好望见倚着红木栏杆的青年。 他穿着府中给他新裁的月牙白交领深衣,披着冬裘,衣摆上银纹暗暗流动。 院子里种着棵红梅树,迎着风霜盛开,连书晏从阁楼上透过盛开的红梅枝朝她望了下来。 大片红梅簇拥下,他从阁楼上探头,就好像坐在花上,纵使一身银白,面容依然被衬得娇艳。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宋元安想起,当年在楚国,他们也曾这样一上一下隔着花枝相望,只不过换了个位置。 红梅如血,见到宋元安到来,那双桃花眸粲然盛开,“殿下,你来见我了。” 他似乎很高兴。 连书晏下了阁楼,小侍们散开,给宋元安搬来软榻,把炭盆里的炭火烧旺了些。 宋元安看着他笑意盈盈的双眼,有被感染,也忍不住勾了下嘴角,“郎君对这院子可还满意?” 她的皇女府太大,除了几个主屋,很多院子空置多年,甚至已经开始荒废。府中人忙活了一夜,西苑虽然收拾出来,但有的地方难免有破损。 连书晏却说:“殿下能够给我这样一个容身之所,我已经很满足了。” “这是你今后要长住的地方,有什么缺的漏的你不要不好意思说,”她看向刘嬷嬷,“这位是刘嬷嬷,你也见过的,以后她主管西苑这边的事务,你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和她说,让她给你添置。”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罪奴司(1) 刘嬷嬷上前,笑眯眯地道:“郎君可还认得老奴?” 连书晏笑道:“当然认得,两年未见,嬷嬷别来无恙?” …… 又寒暄了两句,宋元安挥手,让刘嬷嬷和侍从都退下,留下她和连书晏两人。 连书晏低头拨弄着香炉,点上了新的檀香,放到她的身侧,他调的香气很清,里面掺了许多种草药,香气飘出来却又浑然天成,不会让人感觉到任何不适。 “御医来今天来看过了,你的伤口怎么样?” “这还是在楚国境内留下的伤口,都快要痊愈了,不妨事的,”连书晏回答道:“现在是冬天,不容易发炎,只要按时敷药,以后也不会留疤的。” “那就好,”宋元安说道,“像你这样好的皮肤,留疤多可惜呀。” 他的皮肤的确很好,如羊脂玉般光洁细腻,方才小侍们说得没错,江南的风水养人,养出他这么一个温雅隽秀的小公子。 可她刚说完这句话,或许是夸得太直接,连书晏忽而就抬眼凝视着她。 宋元安不习惯太炙热的凝视,轻咳两声,移开目光道:“我打听过了,楚国俘虏中,女子直接被送往邺城苦役修筑城防,男子被关押在洛阳皇宫内的罪奴司,裴今月也在那里,我已经禀明母皇,领了令牌,明日我会亲自去把他接出来,让你们兄弟二人相聚。” 去见女帝前,宋元安想了很多个借口,该怎么样向女帝要人,比如说想要个人质牵制连书晏,又或者是说那天酒宴上看对了眼,想要把裴今月一起纳入府中。 不过这些话术最后都没有用上,她只说了裴今月的名字,女帝就写下手谕,将令牌交给她,让她明天去提人。 左右不过只是一个孩子,又非连姓旧皇族,既然已经将连书晏赏给宋元安,女帝也不介意多给一个。楚国已亡,这些人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连书晏试探性问道:“我可以和殿下一起去吗?” “可是罪奴司……” 宋元安犹豫片刻,同意了他的请求,“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光听名字,就能猜到罪奴司不是什么好地方。 连书晏还不了解罪奴司里的人是干什么的,她害怕连书晏看到曾经亲人的惨状,会有些难以接受。 连书晏像是看出她的担忧,摇头道:“没关系的,既然已经到了魏国,也该和从前划清界限,我也只是想去见他们最后一面,断了最后的念想。” 宋元安不太能理解他所说的“划清界限”和“断了最后的念想”是什么意思。 他真的能和过去的所有亲人都做个了断吗? …… 黄昏在天际绣满绮罗,流风告知宋元安,慕白终于把活都干完了,在书房里等宋元安。 宋元安过去的时候,书案上堆着一小叠账簿。 慕白敲敲银托盘,“陛下的赏赐,殿下要不要送一些去西苑?” 毕竟是纳夫的赏赐,好歹要均分一下。 托盘上,装着精美的珠宝玉佩和一些地产文契,都是慕白遴选过的。 里面没有现银。 侍从瞥了宋元安一眼,在她点头后捧着托盘匆匆往西苑去。 慕白刚喝口茶歇歇,宋元安随手拿起账簿翻看:“慕白,劳烦你亲自去四姐府上一趟。” “殿下不是今早才见过她吗?” 宋元安抱着账簿,脑海里却思索着江无尘对她的话,“我今早可能跟她说了不应该说的话,你去提醒她一句,母皇最近可能要对荀氏动手,也可能对荀氏另有安排,让她谨慎些,把我今天和她说的事情缓一缓,暂时别往荀氏身上凑。” 作为帝王兼母亲,宋寒山比她们多吃了二十多年的米,女帝的心思,不是她们这些才十几岁的皇女能揣摩到的。 江无尘告诫她不要接近荀氏,定然事出有因,宋元安无法不放在心上。 世家与皇权之间的争斗无休无尽难以预料,就好似当年杨氏权倾朝野,杨氏公子坐镇中宫,带有杨氏血脉的皇女被立为东宫太女,今后继承皇位。 彼时,谁都以为杨氏与女帝紧密结合,将与皇权一同延绵永寿,千秋万代。 结果才过了十几年,杨氏突然和女帝闹掰,并且在权斗败下阵来,起高楼,宴宾客,转眼楼台塌尽,烟消云散,令人唏嘘不已。 慕白去得很快,回来得也很快。 “迟了,四公主说,她已让兰君帮忙出面召了荀老主君和公子入宫,商谈公子的婚事。” 宋元安正在慢条斯理地喝着刚刚放温的药,听到这话差点没被呛死。 她咳了两声,接过侍女递上的帕子擦嘴,“什么?” 她的四姐宋澜,当真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子。 她揉了揉太阳穴,又开始有些头疼了。 慕白说道:“四殿下还让我回来问你几个意思,一边怂恿她去娶荀氏公子,一边又让她不要去,明摆着耍她吗?” 宋元安:“……” 她已经能想到宋澜的表情了。 “罢了……那他们谈得怎么样了?” 慕白摇摇头,“不太好。” 荀家人连结交都不愿意,又怎么会乐意联姻? 且不论宋澜人品如何,老主君爱惜儿子,也不会不愿意让孩子成为政斗的工具,轻易地将自家孩子嫁入皇家。 宋澜想走结亲这条路,本就任重道远。 宋元安靠在柔软的垫子上,叹气道:“不说这件事了,替我准备一下车马,我明日要带着郎君出府一趟。” “去哪?” “罪奴司。” …… 慕白其实并不乐意宋元安去罪奴司那种污秽之地,听了宋元安的描述,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接个人而已,殿下随便叫个人去就好了,何必亲临?里边的人还不知道有什么病,殿下的身体能承受的住吗?” 他劝不动宋元安。 宋元安说:“郎君要去,我得跟着才放心。” 昨日融了一天的雪,今天街道两侧的雪已经化净,露出整洁的街道。 大清早,一架华丽的马车驶过长街,车头铃铛叮铃铃回响。 宋元安拥着暖炉,浑身裹着厚厚的冬裘,毛领上的白绒蓬松,盖住了她的半边脸,车窗外的寒风不时掀起车帘吹进来,她立刻往自己的大衣里缩了缩,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像只没睡醒的鹌鹑。 加上今天起得太早,宋元安没睡够,眯着眼睛居然真的进入了半梦半醒状态。 马车晃着晃着,她的脑袋倾斜,带着蓬松的绒毛一起靠到了身边人的肩膀上。 连书晏正托腮沉思,忽然感觉到身侧一沉,回头便看见了一个耷拉下来的脑袋。 她的睫翼好似小扇盖了下来,呼吸均匀而流畅。 绒毛拂过她的鼻尖,好像令她有些不舒服,她梦中不满地皱了皱眉。 这样短暂而宁静的时光,让连书晏有些恍惚,想要伸手轻触她的脸。 但指尖就要碰到她的皮肤前,却又停滞下来。 有时候,连书晏真的很担心,现在的一切是一场梦,轻轻的触碰就碎掉了,他又要变成孤身一人。 他的眼眸垂了下来,眼底情绪浮动。 连书晏替她整理好毛领,换了个姿势,让她能够睡得舒服些。 车轮滚过重重宫门,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殿下,到了。” 宋元安惊醒,扶了下自己歪斜的发髻,看到身边的连书晏,连忙起身,“抱歉,冬日有些犯困。” “能让殿下倚靠片刻,是在下荣幸。” 连书晏细心地替她拉好斗篷上的系带,朝她伸出手,温和地道:“殿下,我扶你下车。” 宋元安还有些睡眼惺忪,搭上他手的片刻才猛地想起,她这还是第一次握住一个男子的手,五指登时僵了下。 连书晏却从善如流,扶着她走下马车。 罪奴司高耸的城墙映入眼帘。 连书晏站在朱红城墙前,抬眼去望那已经掉漆的匾额。 这道墙修得那样高,里面的罪奴永远也别想逃走。 墙的背后,就是他曾经的亲人。 虽然时隔久远,但是他依然能够回想起那天的画面。 满朝文武,穿着官服跪倒在他面前,黑压压一直蔓延到殿外的白玉台阶。 外面风雨晦暗,水淹的城池,缺乏的军粮,老弱的士兵,还有在裴氏腐败贪污下被压迫投敌反攻的将领。 臣子垂泪:“陛下,大势已去,我们撑不下去的,若不投降,等魏兵破城,你我只有死路一条。” 连书晏坐在明堂上,抚摸着他那素未谋面的父皇留下的宝剑,面色平静,“孤愿以身殉国。” 君王死社稷,到了这一步,他已经能够坦然面对死亡。 文武百官慌了,纷纷出言阻止,他的舅舅裴源更是爬上来抢他的剑,他们口口声声说着家中尚有妇孺,陛下不降,他们的年幼的孩子,年迈的母亲,都要被连累,丧命魏军的铁蹄之下。 他们需要推出一个人,替他们去投降,替他们出城面对魏国来势汹汹的军队,保全一城人的性命,承担楚国百年国祚毁于一旦的千古骂名。 连书晏,楚国天子,必须活着递上降书。 …… 忽然间,连书晏感觉到手被覆盖住。 宋元安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主动握紧了他的手,“你别怕呀。” 连书晏朝她微笑,“有殿下在呢,我怕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罪奴司(2) 寒风萧瑟。 罪奴司中的男子个个蓬头垢面,双目无神,在高高的宫墙下游走,不时无助地拍打着高墙。 大冬天的,衣不蔽体,光着脚丫子,连双像样的鞋也没有。 宋元安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环顾一圈后,她握连书晏的手更紧了。 似是不忍看,她收回了目光。 她与这些罪奴们无亲无故,尚且触景感伤,她愈发担心连书晏的情绪。 可是进来后,连书晏比方才都要冷静。 两人握着手,往罪奴司后面的屋子里走去。 “殿下要找的是谁?一个孩子?” 罪奴司的看守跟在她的身后,阿谀道:“你要谁说一声就好了,小的给你带出来,殿下在外面候着,不必进来,让这些人污了你的眼。” 宋元安回过头:“不用,你带我们去见楚国人就行了。” …… 罪奴司给罪奴供应的炭火是最低劣的黑炭,燃烧时滚滚黑烟,窜出的灰尘呛得人难受。 本来是连黑炭都没有的,只不过今年冬太冷,冻死的人太多了,贵人们要的罪奴凑不上数,没有办法,为了让贵人们满意,狱卒只能给他们添置炭火或棉衣。 这批楚国人刚进罪奴司,棉衣一时间给不了那么多,所以给的炭火才比较多一些。 从宴会里里活下来的楚国俘虏此时围坐一团,角落里,是被斩断双手的老人,他挣扎着想要翻身,发出痛苦地呻吟。 有一个青年捧来一碗水,扶起老人,用手接了些润在老人的唇上。 少年身体瘦弱,声音也清细。 看着老人的惨状,青年落泪道:“父亲,喝点水吧。” 裴源即便已经处于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昨夜被斩断双手后,只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处缠绕的布帛还在渗着血。 罪奴司里的罪奴唯一的出路就是美貌,如果长得好看,将来宴会上兴许会被贵人们看中,收入府中。 可是裴源年岁已经大了,年老色衰,又断了一双手,相当于是一个废人,谁还会看得上他? 哪怕青年哭着对看守磕破了头,他们也无动于衷,他们不会给裴源请大夫,也不会施舍他半点药草,放任他自生自灭。 人命本就轻贱,对于这种没有价值的人,还不如死了草席一卷拉出去,免得留在这里浪费口粮。 这里唯一愿意管裴源的,就是称呼他为“父亲”的青年。 青年跪在父亲的身边,哑声道:“陛下…陛下他跟那个魏国公主走了,或许是这是陛下的计谋,陛下…他也许想到了办法,他会回来救我们的。” “阿爹,你再坚持一下。” 裴源看着一脸急切的青年,嘴唇蠕动,想要开口说话,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就在这时候,门开了。 阳光和冷风一起从屋外涌入,穿着名贵狐裘的少女踏进屋中。 宋元安刚进屋子,就被劣质粗炭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捂着鼻子皱紧眉头。 这里的动静立刻吸引了屋内人的注意。 众人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他们曾经的国君搀着一个病弱的女子,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殿下身体不适,还是在外面等我吧。” “……陛…下?” 青年愣了半秒,随后像是看到了救星似的,连忙朝连书晏飞奔过来,“陛下,救救我爹,我爹快不行了,救救……唔!” 还没靠近,看守嫌恶地一脚将青年踹开,“滚开,哪来的陛下,咱们大魏的陛下在明堂上,你说话注意点,这位是我们殿下的侍妾,可别喊错了!” 青年在地上翻滚了两圈,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这一刻,宋元安看清楚了她的脸。 裴望舒。 她居然女扮男装混在了男俘虏中。 宋元安心中微惊,却没有点破。 她伸手不动声色地支开了看守,给连书晏留下单独和他们叙旧的时间。 “我先出去了,在外面等你。” …… 裴望舒到底是个体弱女子,被这一脚踹得头昏眼花,好半天才缓过来。 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连书晏在她身前蹲下,朝她伸出一只手。 “起来吧。” 裴源的第三个女儿裴望舒,裴三姑娘,在亡国之际,为了能够照顾年迈的父亲,特地女扮男装,混迹在一干男俘虏中,与裴源同车,竟然误打误撞进了洛阳城罪奴司。 裴望舒看着眼前的男子。 在她的记忆中,连书晏是她的表弟,她父亲掌控的傀儡天子,也是她今后命定的夫婿。 他善良、仁慈,心怀慈悯,最重要的是,他自小在裴氏的教导下成长,十分听外祖家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连书晏此刻给她的感觉,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同了。 如果是以前,连书晏知道他们此刻的状况,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们。 可现在…… 她竟然,在连书晏眼中看到了闪过的一丝决然寒意。 连握住她,扶她起来的手掌,也那样冰冷。 裴望舒一时噎住了。 同时,屋内的俘虏们也都朝他簇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陛下,你今天来是来救我们的吗?” “你那天能够跟那个公主走,看他对你好像不错,你一定能引诱那个公主帮忙,你也能求那个公主带我们出去的,对不对?” “陛下,那群魏国人根本就不把我们当成人,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们从这里弄出去吗?” 连书晏沉默片刻,却道:“我不会救你们。” 众人一愣,裴望舒也不解:“陛下什么意思?” “你们喊错了,”连书晏冷漠地道,“我早就说了,我已经不是你们的陛下,我是魏国的奴隶,是侍奉在魏国五公主身侧的男妾,我救不了你们。” 裴望舒不可置信:“不…不是……” 她上前拉住连书晏的衣袖,急得快哭出来了,“你是不是还在记恨那天父亲对你做的事?他…他那是一时气急,担心你受辱,他年纪大了昏了头脑!你原谅父亲好不好,他到底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舅舅,你救救他!”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她必须得抓紧连书晏,裴源的伤势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压低声音道:“那位公主喜欢你,对不对?你能够成为她的侍妾,她甚至愿意带你过来看我们,就证明你在她心里还是有分量的,你去求求她,就让她给我父亲请个大夫,或者给点药就行了,表弟,算我求求你……” “还不明白吗?” 连书晏抽走了衣袖,掷地有声地道。 他的舅舅,裴源。 从小像傀儡一样操纵他、打着外戚名号夺走他父亲留下来的江山,像防贼一样防着他的舅舅,霸占了父皇留给他的江山,还霍霍得一团乱麻最后导致国破家亡的舅舅。 还有这些哀求他救命的亲族。 他们只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们有问过他这两天来过得怎么样吗? 他们光知道求连书晏,有想过他若是想要把他们都救出去,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或许是想过的,不过他们只关心自己,根本没有人在乎连书晏怎么样。 经历了太多失望,麻木,脱敏,连书晏已经波澜不惊。 上一世,他究竟是蠢到了什么程度,才会一次一次无条件地拼尽全力地为这些人周旋。 为了保住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好过些,一次次牺牲自己的尊严,跪地去讨好,阿谀奉承那些魏都的贵族,在痛苦到了极致的时候,因为担心连累他们,连死都不敢去死。 甚至不惜以命去逼迫最爱他的人,给他们换取回到故乡生活的机会。 可笑的是,他们刚回到楚地,丝毫不理会他这个尚在魏国控制下的旧国主的生死,立刻聚集兵马筹谋复国。 …… 连书晏很早之前就认清了一个道理:楚国亡于裴氏。 争权,内斗,贪腐。 当初在北伐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裴氏害怕主将立功,不惜撤兵,给了魏军养精蓄锐的机会。 在魏军浩荡南下的时候,裴氏负责转运的大批军粮不知所踪,导致前线溃败。 亡国并非他这个国君造成,连书晏才不要去承担国破家亡的全部恶果。 在江山覆灭的尽头,他承担了作为一个国君职责。 牵棺献降,保全黎民百姓的性命,是他作为国君,对这个倾覆的国家,最后的仁慈。 “救不了,不是我不能,是我不想。” “做人,总要活得自私一些。”连书晏摇着头,“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我当然要为自己着想,我不想救你们,因为我不想被你们拖累,建康城外,我从魏军手里保住你们性命,已经对你们仁至义尽。” “我今日来这里,也只是为带今月走,至于你们,从今往后,和我再无关系,你们好自为之。” 他这辈子,不会再管他们了。 话罢,连书晏拨开众人,寻找裴今月的身影。 裴今月一直躲在角落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只有当连书晏喊出他名字的时候,才抬起头来。 裴今月是连书晏小舅的儿子,他年纪还那么小,又失去了父亲,连书晏无法用对待旁人的方式来对待他,放任他继续留在罪奴司,他得带他离开这个地方。 只带裴今月离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望舒 宋元安拔出头上的发簪,厚实的金子上镶嵌着几颗硕大的玛瑙,一看就知道是价格不菲。 她将簪子递给看守的头领,“大家辛苦了,拿着这个去换点酒钱吧。” 他伸手接过,眉开眼笑,“多谢殿下赏赐,殿下吩咐的事情,小的们一定做到!” …… 宋元安没等多久,门就开了。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垂头丧气地跟在连书晏身后。 连书晏的大衣披在他身上,宽松的斗篷下,他的身子显得更为瘦小,脑袋躲在兜帽后,望向宋元安的眼神有些闪躲。 连书晏摸摸他的头,“走吧,阿月。” 裴今月抿着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身后的楚国俘虏追了上来,“连书晏,你不能忘了自己祖宗是谁,你这样对得起先皇吗,对得起先皇后吗!” 收了钱的看守连忙把门强行关上,将那群声音隔在远处。 连书晏好像没听见一样,牵着裴今月的手朝宋元安走过来。 “殿下,我们回去了。” “嗯,回去了。” …… 回去时,车厢内气氛凝重。 宋元安目光飘忽着打量着多出来的那个人。 裴今月蜷在大衣里,靠在连书晏身侧,一言不发,沉寂得不像个小孩。 忽然间,马车一个急停,宋元安没注意,差点被甩飞出去。 “小心!” 连书晏扶起她。 她起身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殿下…外面……” 车夫欲言又止,就在这时候,有人砰砰地敲着车厢。 巨大的声音在车内回响,那人敲得急切,的力气极大,整架马车都轻微晃动起来。 “宋元安,你给我出来!” 她心中咯噔一下,坏了,讨债的来了。 兴许是嫌弃她动作太慢,外面的敲击声愈发激烈,“昨天兰君召我和父亲入宫,想要撮合我和四公主,是你出的主意吧,宋元安,别装死,你给我出来!” 宋元安转头对连书晏道:“你们在车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她掀开车帘,就看到粉面朱唇的小公子立在车前,看到宋元安的那刻,他的眼睛里几乎要冒火。 荀家小公子,荀莘。 宋元安问道:“她告诉你的?” “四公主没说,但就她和兰君那脑子,怎么可能想到要联姻?我知道你和四公主走得近,这件事一定有你在背后怂恿。” 荀莘握住剑身,用剑柄抵住宋元安的脖颈,杀气凛然地道:“你我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情分,你为什么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他的眼中,交杂着失望和怒火。 失望的是宋元安居然拿他当棋子。 他怒火中烧,那眼神恨不得把她给吃下去。 “是我做的。” 宋元安知道瞒不住,老实地承认,她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我与四姐交好,就知道我如今的处境,站在这个位置,当然要为她考量,联姻对四姐有利,你又何必逼问到底呢?” 荀莘把剑又向前伸了一寸,虽然没有拔剑,但那气势几乎要斩断宋元安的长发。 “那你有在乎过我的感受吗?” 他眼中浮光流动,他死死盯着宋元安,氤氲着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握剑的手有些颤抖,“我的婚事,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喜欢的是……” 宋元安垂着眼眸,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抱歉。” …… 罪奴司。 连书晏带走裴今月后,屋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寂。 当初魏军攻破建康城,对于一般的百姓的管理,魏军皆是以安抚为主。 他们带走的俘虏,都是曾经三品以上的高官,或者雄踞建康城的世家大族子弟。 现在这些曾经的贵族们围着炭火面面相觑。 他们的国君,居然明珠暗投,上了魏国公主的床,翻脸不认人,抛弃了他的故国,还有曾经拥护他的臣子和亲族。 沉闷的气氛中,有人出声到:“陛下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旁边一个沙哑声音传来,“不可能的……” 循着声音望去,那位奄奄一息的老人像是回光返照,可以开口说话了。 他侧了侧头,看向自己的女儿。 裴望舒连忙上前:“父亲!” 裴源有三个女儿,还在家中的时候,裴源最疼爱的就这个这个小女儿。 在他权倾朝野半辈子,他从不吝啬展示着对她的宠爱,她要什么就给什么。还筹谋为她夺下皇后之位,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等到国破家亡之时,他也曾恐惧他精心浇灌出来的这朵娇花会被乱军摧残,他甚至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她,免得将来遭受凌辱。 他提剑去找裴望舒的时候,她依然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看书,和往常一样,处乱不惊。 他终究没狠心下手,只是让她自己选择,永远作为裴氏三小姐死去还是艰难且屈辱地活着。 裴望舒选了后者。 裴望舒就这样活了下来,在北上途中,她如磐竹般坚韧,换上男装来到洛阳,从不埋怨。 她义无反顾地陪在他这个父亲身边,直到他人生走到尽头。 他老泪浑浊,看向裴望舒的眼神渐渐变得慈祥,“望舒,不要再指望他了,也不会回来救你的,你得想办法自救。” “你一定要逃出这个地方,活下去……” 既然选择活下来,那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裴源从小看着连书晏长大,能够从连书晏的一举一动中读懂他的所有情绪和心事。 他清楚知道,连书晏刚不是为了和魏国人周旋,故作姿态和他们划清界限,他……是主动臣服于魏国,臣服于那位公主。 裴源每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像是长舒了口气,阖上双眸,脑袋歪斜着倒了下去。 从昨夜撑到现在,他终于还是挺不过去了。 “阿爹!” 屋内回荡着裴望舒凄厉的哭喊声。 她扑在自己的亲人身上,痛哭流涕。 …… 不知道过了多久,看守推开门,抱着一堆棉衣、药物扔进来。 快冻坏了的众人愣了片刻,随后急忙去争抢棉衣,手忙脚乱裹在自己身上。 看守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顺便一大袋的干粮也一起扔了出去,“算你们好运,攀上的贵人,公主殿下仁慈,不忍心看你们受苦,让我们给你们送些东西。” 说着,看守的目光移到裴望舒身上。 她就跪在父亲的尸体边上,却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双眼空洞地垂下眼眸,盯着冰冷的残躯。 察觉到看守的意图,她惊恐地抬头盯着他们,妄图用瘦弱的身躯护住父亲的尸身:“你们想干什么,要把我爹带去哪里?” 死人当然要尽快处理掉,总不能让他在这里腐烂发臭。 看守把裴望舒按倒,嗤声道:“若是为了你爹好,就省点力气吧,别嚷了。” “公主殿下她嘱咐我们,你们这些人要是有谁死了,就赏赐一口棺木,带去城外妥善葬了,入土为安,不会让你爹曝尸荒野的。” 罪奴司里的罪奴死了,一般都是草席一卷拉出去喂狗,可他们这群楚国人,偏偏走了狗屎运遇到宋元安大发慈悲。 收钱办事,罪奴司的看管们得了赏赐,对他们好点也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听到这话,裴望舒的挣扎慢了下来,呆滞地看着他们将裴源的放在架子上抬走。 看守临走前,把特地给裴望舒准备的那一份棉衣放在她身边,这棉衣比别的俘虏准备的都要厚实不少,还在旁边放了一些干净的贴身衣服。 是宋元安特地吩咐的,要他们注意关照裴望舒。 女子的体质本就弱于男子,裴望舒混在一群男子中,要隐藏身份不被发现,她活得要比其他男俘虏艰难得多。 看守分完了东西,算是完成了宋元安的任务,便快速退了出去。 裴望舒看着身侧放着棉衣,厚实的棉绒如雪般洁白无瑕,有些出神,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两年前的建康皇宫。 她奉召入宫,陪侍太后,看见那个越过桃花树,缓缓走来的少女。 穿着藕色的长裙,用不太熟练的楚礼朝太后行礼,一张清秀但消瘦的面庞。 片刻后,她猛地想起了什么,抓起棉衣,跌跌撞撞追着看守跑出去,因为跑得太急,脚不小心崴了一下,摔下台阶。 她冲着看守大喊:“慢着,她是不是叫元安?” 宋元安,那位公主的名字。 她在建康皇宫中遇见的公主,将连书晏带走的那位公主,给他们施舍棉衣和药物的公主。 看守嫌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公主的名讳,是你能随便称呼的吗?” 掌心的刺痛传来,不知道过了过去,撑在地上的手渐渐收拢成拳,将握住的沙砾一起揉进血肉之中,鲜血如花一样顺着五指落下,在干涸的石砖地上散开。 她眼眸深处红得快要滴血。 “连书晏……” “你也是楚国万人供养的帝王,若无我父亲,你如何能在皇位上安坐十八年?” “呵呵,抛弃我们是吧……”她冷笑着,“你就尽管忘了魏人怎么掳掠国土杀我族人,奴颜媚骨苟且偷生,刚攀了高枝就要和我们划清关系……呵呵……” 带血的拳头狠狠捶在地上,晕染的血花溅落在雪白的棉衣上。 寒风萧瑟,少女的身形瘦弱而坚韧。 “以后我要是做出什么,你也休要怪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红梅落雪 裴今月沐浴完毕,被带到连书晏面前。 刘嬷嬷上前道:“郎君,小公子的房间准备好了,就在偏院里,可以随时下榻。” “多谢嬷嬷了,不过我还想留他在这里单独说些话,嬷嬷先去忙自己的吧。” 被黑炭熏得脏兮兮的小脸恢复白净,裴今月和连书晏长得有五分相似,眉眼和嘴唇的轮廓几乎重合,年纪虽小,却也能看出是个清秀少年。 短短两天时间,裴今月似乎变得比从前更瘦弱一些了,脸上没有什么肉,一捏都能碰到骨头。 连书晏伸手抚摸着他眼角的一小块伤口,温和地道:“疼吗?” 这伤口前两天还没有的,好像被火燎了一下,不大不小的烫伤。 裴今月没有说话,连书晏就在那伤口附近轻按一下,他当即痛呼出声。 年纪小小的他,还不太能忍痛。 连书晏于是拿起药膏,敷在他的脸上。 裴今月垂眸看着着自己的衣襟,小声道:“表哥明明说了,你不想管我们了,可是为什么,还愿意救我,只救我一人?” “你还小,你是个例外。” 其实,当初被俘虏的孩子,不止裴今月一个。 居住在楚都的皇族中,还有连书晏的两位年幼的堂弟,一个才刚满月,另一个刚满三岁,被抓后强硬与母亲分离,还没过江就夭亡了。 “大人间的恩怨,不应该牵扯到孩子的身上,你不应该承受这些。” 国仇家恨,归根结底也是成年人的恩怨,他甚至都没成长、懂事,懵懵懂懂地经历了这些。 连书晏不愿意迁怒,他始终愿意给小孩子留一丝余地。 裴今月低下头,“这样真的好吗?” “只救我,不救他们。” 他的父亲亡故,其他亲人还在受罪,只有他跟连书晏出了那个地方,真的毫无芥蒂地活下去吗? “你年纪还小,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活着和长大,愧疚与仇恨,还不是你这个年纪能承担的。” 连书晏揉了揉他的湿发,“听表哥的,好不好?” …… 十二月,洛阳城飘雪连绵。 才放晴了没两天的洛阳忽然起了云,中午时飘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小雪持续时间不长,不久后雪停,路上覆了一层白色。 府中杂役侍从们拿着扫帚,将府内常走的道路清理出来,道路两旁堆满了小雪堆。 宋元安穿着棉靴,踏过刚清扫出来的石砖路来到西苑。 连书晏正在屋中,自己和自己下棋。 棋盘上,黑白棋子错落,午后人正犯懒,连书晏并不是很专注,他松散地单手支腮,如玉的指尖夹着一粒黑棋,许久没有落下,似乎在思考时陷入了呆滞之中。 炭火上悬挂的水壶咕嘟咕嘟冒着白气,正在烧着开水。 见到宋元安推门而入,连书晏抬手将棋子扔回棋篓里。 “殿下。” 宋元安扫了一眼连书晏的棋局,双手收拢在面前呼了口热气,搓着手问道:“唉,那孩子呢?” “阿月用了午饭后就去睡了,”连书晏起身去给宋元安倒水,“他累了。” 他将一个双耳青瓷玉杯放在宋元安面前,“殿下尝尝,这是方才在梅花树上新取的花蕊上雪。” 水还烫,宋元安轻轻一吹,杯中波澜层叠浮动,氤氲的热气在屋中飘散。 她等了水温了些,才抿了一口,梅花香馥郁。 窗外红梅延展,错落的梅影几乎霸占了整个雕花窗,好似一幅巨大的岩彩画,斑斓的红绚丽夺目。 宋元安放下茶杯,凝视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踏雪寻梅,郎君真是有心,不过,这雪水若不用来沏好茶,岂不是太浪费了。” “那日听医嘱,殿下服药期间,最好不要喝茶,怕冲撞药性,喝温水好,养胃。” 连书晏绕到她的身后,他的头发披散着,垂落的发丝交织落在了宋元安的肩膀上。 她愣了片刻,回头望着连书晏,意识到了什么。 “你干什么?” 他拨弄着宋元安鬓角的发丝,在指尖缠绕,动作亲昵又暧昧。 即便宋元安已经跟他说了,她现在为连书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答当初连书晏的救命之恩,连书晏想要求她做什么,不必委屈自己讨好她,可他却不以为然。 他俯身下来,身上淡淡的松柏香将宋元龙笼罩,“当然是为了,感谢殿下。” 两个人凑得那样近,宋元安能够感知到他的呼吸声。 “多谢殿下,愿意带我去罪奴司,多谢殿下,帮我将阿月救出来……” 他漂亮的五官在眼前放大,宋元安避无可避地撞入他瑰丽的眼眸中。 他的眸子像是魅惑的狐狸,摄人心魄。 缠绕着乌发的指尖轻挑起宋元安的下巴,双唇近在咫尺,“可以吗,殿下?” 那一刻,宋元安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心脏那样剧烈地跳动,好像要从胸腔,呼之欲出。 还没等她回答,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唔?” 宋元安猛地瞪大眼睛,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连呼吸都失了分寸。 这是极具试探性的一个吻,在宋元安能够承受的边缘游走,得逞之后,连书晏迅速收手,在宋元安反应过来的前一刻回到原点。 时间过去了一刻、两刻。 窗外红梅上雪压垮了几片梅花花瓣,零落在泥土中。 如蜻蜓点水后,湖面余波的微漾,红晕慢慢爬上宋元安的双颊和耳垂,与此同时,一股无名怒火也在她心头翻涌。 她居然…被一个男人给亲了? 她按住自己的双唇,恼羞成怒地道:“这就是你感谢我的方式?” 连书晏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无辜又单纯的表情,任谁看了,都是个被苛责了的委屈的小可怜,全然不见方才一言不合就亲过来的大胆模样。 “殿下不喜欢吗?” “我允许你这样做了吗?” “殿下也没有拒绝,”他弯唇笑了,眼里露出一丝狡黠,“不过殿下也不吃亏,对吗?” 在魏国,更注重名节的应该是男子,像宋元安这样的女子,三夫四妾是很正常的,又如何会在意一个吻呢? 宋元安轻拍自己的脸,希望能够让脸上的热气散去些。 连书晏这家伙亲完以后顺势就坐在她的身边,也不知道离她远些,顶着那张祸害苍生的脸,依然镇定自若。 宋元安长舒一口气,心想,连书晏一个男的都不在意,她要是太在意,简直就太丢脸了。 不过就是一个吻而已,亲了就亲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别忘了我们只是假夫妻,想要感谢我,大可不必这样做。” 她指着桌上的残局,“真要谢我,那就教我下棋吧。” 连书晏问道:“殿下不会下棋?” “不太会。” 宋元安态度很诚恳。 女帝怀宋元安时惊悸早产,导致宋元安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 所以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怕她夭亡,养她养得极为精细,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盯着她。特别害怕她劳累费神导致生病,甚至都不想让她启蒙念书,更别说让她练习琴棋书画。 要不是宋元安自己闹着要上学堂,只怕杨皇后想要她当一辈子文盲。 后来杨皇后被废,她的学业由女帝接管,女帝给她重新安排了夫子,课业才和几个姐姐没什么差别。 不过那时候宋元安身体更差了,下棋本身就是很费神的事情,教她的夫子只是点到即可,不敢深教。 宋元安盯着棋盘,想要揣摩连书晏的棋路,但是看了半天,依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起身望向连书晏。 她的目光闪了闪,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似乎害怕连书晏拒绝。 宋元安身体不好,不能多思劳神。 连书晏记得上一世她和谋士议事商讨对策,耗费心力后,总是会咳嗽不止,甚至还会呕出血来。 御医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她,要静心养病,少做动脑子的事。 因为生病,她有很多事情都不能做,她身边的人也总会因为她好的名义来限制她,一旦她想要做出什么不利于身体的举动,所有人都会出来劝阻她。 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困在这具体弱多病的躯体里,吃穿住行都悉心聆听医嘱,没有任何自由与爱好可言,甚至连情绪都要控制得当,生活若古井无波。 宋元安应该是喜欢下棋的,方才她进屋见到连书晏在下棋,明显有些欣喜。 因为公主府中,没有人敢和她下棋,也不会在她面前做这种事情,生怕激起她的兴致。 连书晏笑了笑,跪坐在棋盘前。 “好呀,殿下想要从什么地方学起?” …… 两人对着棋盘从下午一直坐到了傍晚。 徬晚天又下起了小雪,天色昏昏沉沉的,侍女们给屋内点上了琉璃灯。 睡了大半天的裴今月醒来后第一时间跑到主屋里去找连书晏,却迎面碰见宋元安,琉璃灯下,宋元安的身影被拉长,他下意识后退两步,想要原路返回。 宋元安早已察觉到门外鬼鬼祟祟的孩子,抬头问道:“怎么,你怕本宫?” 裴今月踟蹰片刻,垂头走了进来。 他的眼睫毛浓密,覆盖住的眼眸凝视着交织的手指。 “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殿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闲敲棋子 宋元安将手上的棋子搁置在一边,“为何?” 裴今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他不说宋元安也知道。 他心里芥蒂着宋元安是魏国皇女,但又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现在受宋元安庇护的事实。 两相矛盾,自觉不知该以怎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宋元安。 “表兄已经跟我说了,表哥与殿下约法三章。” 沉默片刻后,孩子小声地嘟囔着,“殿下救了我两次,我也会和表哥一样安分守己的,也不会做出有害殿下的事。” “安分守己”这个词语从小孩子口中说出,着实有些违和。 宋元安看了一眼连书晏,“你表哥倒是挺会吓人的。” “我不说,殿下也会说,我只是赶在殿下之前,替殿下告知阿月。” 连书晏笑着拉过裴今月,“阿月年纪还小,以后我与他都要拜托殿下,多多照拂。” 裴今月的手指对着戳戳,然后转起了圈圈,眼巴巴地看着宋元安。 俩人乖起来都是一个样,不愧是两兄弟。 宋元安温和地望着两人,眉眼弯了弯,还没开口接话,裴今月肚子里忽然传来突兀的咕咕声音。 裴今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不起饿。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了。 宋元安忍不住笑出声:“饿了?” 裴今月点点头,一双眼眸好似刚出生的小鹿。 宋元安站起身来,凝望外面的飘雪。 雪越下越大了。 “让人给孩子传膳吧,我也该回去了。” 连书晏问道:“殿下不留下用晚膳吗?”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两人站在雕花的琉璃窗外前,共同看向外面的大雪,时间在飞雪下,好似被无限拉长,“雪下得那样大,路也不好走。” 凌厉的寒风将大雪卷得到处都是,挤压的雪花要压垮梅枝,琉璃窗外覆了一层白霜。 裴今月见自己表哥这样说,也紧跟着附和道:“殿下留下好不好?” 宋元安摇摇头,“我的院子离这里不远,你们吃就好了,我回去。” 宋元安是有顾虑的。 她吃的饭菜做得太过清淡,和普通人爱吃的格格不入,和连书晏共桌恐怕会倒他们胃口,所以用膳时干脆还是分开好。 流风发觉她有要走的意图,将手炉放在宋元安掌心,又将狐裘抱了过来,吩咐下人们去撑伞。 见此情景,连书晏也不再挽留,他转而问道:“殿下以后还会经常来吗?” 宋元安回头看着他,身后白雪簌簌落下。 “殿下以后还会常来见我吗?” 连书晏又问了一次,他双手交叠着垂落,还真像个贤惠的夫君,“不管怎么说,我是殿下的郎君,若是被殿下冷遇,只怕今后在这府上会举步维艰。” 府里的下人,都是会看人脸色的。 下人们不清楚宋元安与连书晏的关系,他他们只能从宋元安对待连书晏的态度来判断她对连书晏的重视程度。 宋元安是府中的主人,大魏尊贵的皇女,而连书晏只是她对侧室郎君。 若是宋元安喜欢他,当然会时常来看他。 但如果宋元安久不踏足西苑,那大家自然而然以为她不在意连书晏。 一个无权无势的侧室郎君,失去了主人的喜欢,那么将来,怠慢,蛐蛐,落井下石等的事情都有可能在他身上发生。 宋元安在宫中长大,深谙这一点,于是说道:“我改日还会来找郎君下棋。” “改日是哪日?” 宋元安想了想,道:“明天吧。” 连书晏喜笑颜开,“那我就在这里等候殿下。” …… 夜晚时林羲提着医箱,给宋元安例行把平安脉。 宋元安斜靠在软榻上,乌发散开,柔软的毯子盖在她的肩膀上。 柔软的丝绸袖子被翻起,露出纤弱易折的手腕。 林羲搭上她的脉搏,皱眉道:“殿下这两日腹部时候还感觉到头痛,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之处?” 宋元安摇摇头,“尚可,服药以后好些了。” “头呢,是否会感觉到头晕和头痛?” “有点。” 宋元安说道,“但都是老毛病了。” 对于她而言,头痛是家常便饭。 林羲说道:“殿下有些风寒体虚之症,微臣给殿下开几剂温补身体的药方,最近天气冷,殿下就不要出门,待在屋里就好,别再往外面跑,若是让风一吹,感染风寒发热,殿下只怕得去鬼门关里走一圈。” 宋元安被唬得一愣一愣,“哪有那么严重,你可别夸大。” 林羲却严肃地道:“殿下身体贵重,微臣所说之话并非儿戏,殿下身体羸弱又有寒疾缠身,将来若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殿下和微臣都得受罪。” 林羲又叮嘱了一些事情,其中就包括了少出门,不要多思费神,按时喝药。 宋元安听得心虚,她还和连书晏约了明天对弈。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林羲,宋元安安静地喝完药,刚上床准备休息,慕白却漏夜前来。 裹挟了一身风雪气息,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床榻前。 他脸色很沉,宋元安预感到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慕白说道,递上一张小纸条,“廷尉司那边,准备传给陛下的消息。” 听到“廷尉司”三个字,宋元安陡然撑起身子。 她抢过纸打开,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四姐和二姐那边知道吗?” 慕白笑道:“我们都能得知的消息,她们怎么会不清楚?” …… 连书晏穿着斗篷,跪坐在棋盘前,百无聊赖地敲着棋子,时不时目光飘忽着看向窗外。 窗外可以看到一条石子路,那是从外面走进院子的必经之路。 如果有人想要从到西苑这边来,必须得先过这条路。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世界被白茫茫的雾气覆盖,显得有点不太真切。 青砖绿瓦上只余一片雪白,银装素裹。 琉璃窗外雪景朦胧,裴今月趴在窗台前,“洛阳城的冬天好冷呀,以前从来没有在建康城见过这样大的雪。” 呼出口的气息,瞬间化为霜白。 朔北来的寒风,在豫州的土地肆虐,连书晏与裴今月都是温暖江南长大的人,比这里土生土长的人要怕冷。 连书晏还好,裴今月穿得好像一个大毛绒团,小小的身子被貂裘裹得严严实实。 他转过头来看连书晏:“表哥,公主殿下什么时候才来呀?” 连书晏微笑:“等等吧。” 再等等…… 炭盆里发出一丝火爆声,裴今月望着大雪走神,困倦得打了一个哈欠。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进来了。 裴今月连忙打起精神,却看到进来的人是刘嬷嬷。 刘嬷嬷和善地道:“殿下方才派人来说,四公主来了,她在忙着迎客,郎君和公子就不必等她了,她没那么快能脱身。” “这样啊……” 连书晏盖下自己的眼睫毛,藏住眼中的失落。 她今天不会来了。 刘嬷嬷又道:“殿下深感抱歉,因此特地吩咐人拿了些东西来送给郎君。” 侍女捧过来一个托盘,将两个红玉盒子放在连书晏面前。 连书晏打开盒子,竟然是成套玛瑙和水晶做的棋子,挑出几颗摆放在白玉棋盘上,黑与白交错,晶莹剔透,颇为两眼。 她不来了,派人送来珍贵的礼物作为补偿。 裴今月好奇地把小脑袋探过来,举起一颗棋子,对着光细看,每一粒棋子都被磨得圆润,大小几乎没什么分别,他惊叹道:“好漂亮的颜色。” 连书晏敲了下他的脑袋,微笑地摇摇头,“玩物丧志。” “谢嬷嬷转告,”他转过身,看着刘嬷嬷,“既然殿下不能来,那能劳烦嬷嬷帮我一个忙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姊妹 一扇镂空雕刻的紫檀木七折屏风后,两个女子相对而坐,裙裾与丝帛交错。 “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 宋澜斜靠茶案,用杯盖边缘挑着杯中浮沫,“咱们长姐还在,杨皇后也没有被关进那座金墉城的时候,你还在宫中,没有出府,那时候的你一顶一的金贵,皇后把你当个神仙一样供着。” “记得有一次,你大概三岁还是四岁,宫中小聚,皇后抱着你和别人说话,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茶点转,几次伸手去够,每次都是在差一点碰到的时候被皇后拦住,他管你管得严,从来不让你在外面乱吃东西,连最普通的点心都不可以,我看你的眼神都快哭出来了。” “我当时觉得你也太可怜了,趁着皇后放下你的时候,偷偷把你带过来,给你喂了半口桂花糕,你的眼睛登时就亮了,我那时候都惊呆了。” 宋元安听她说完,笑了笑,“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姐姐为何突然提起?” 宋澜抿了口茶,微笑着继续回忆往事:“好像就是从那以后,你就几乎天天缠着我,你小时候性格还挺冷的,你爹和长姐逗你都不怎么爱搭理,但每次见到我就要搂着我不给我走,连皇后都觉得奇怪,话说你那时候为什么总是粘着我不放呢?” 宋澜的话在耳边回荡,宋元安垂眸看着杯中水波荡漾。 八岁是她人生中的分水岭,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好像一盏走马灯,匆忙掠过,浮光掠影,她还能记得其中的大部分画面,但深究起来时画面又渐渐变得模糊,好像她在经历的是另一个人的人生。 “那时候我才多大,这些事哪记得清了……” 她微卷的眼睫毛被杯中浮起的白雾覆盖,感慨道:“兴许是那时候,太寂寞了吧。” 事实上,小孩子的心思连长大后的自己也猜不透。 宋元安只能大概揣摩着自己当时的心境,大概是宫中的孩子少,所以在深宫中长大的小孩子都很孤单。 宋元安的长姐比她年长十岁,而宋澜只比她大两岁。 宋澜是她能在宫中找到的为数不多年龄相仿的同伴,所以她打小就爱屁颠屁颠地跟着宋澜跑,心甘情愿地当个跟屁虫。 宋元安心想,一切因果都是有迹可循,所以现在她为宋澜鞍前马后,小时候就埋下了种因。 这些年来,洛阳城人人都知道五皇女和宋澜走得近,她们二人关系确实挺好的,虽然这种“好”掺杂了不少利益。 宋元安看着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对朝局若即若离,实际上她的立场比谁都鲜明。 当初宋元安刚出宫立府,朝中有些心怀鬼胎的世家欺辱她年幼体弱,又失去父族庇佑,合谋想要对她下手,吞下杨皇后留给她的私产。 女帝忙于政务,对孩子们有所疏忽,反倒是来探望宋元安的宋澜第一时间发现了端倪,她拉着宋元安到女帝面前告状,并且借助父亲的势力替宋元安狠狠惩戒了那些人,出了口气,才让宋元安在洛阳城站稳脚跟。 从那时候开始,宋元安就站在宋澜身边,后来宋澜想要夺嫡,她就做宋澜的谋士,给她出阴招损计,不时配合她造势生事。 而相应的,宋澜也要用她的羽翼,为她提供庇护。 宋元安了解宋澜,宋澜冒着大雪来找她,当然不会只是为了拉家常。 宋澜把鬓边的玉兰花摘下来,放在手掌心把玩,“你五岁那年,闹着说要上学堂,皇后殿下似乎才终于意识到你需要玩伴,给你选定夫子的同时,所以特地为你选了二位伴读。” 她眯了眯眼睛,拨开一片花瓣,散在玉色的茶水中,“杨皇后可真是好眼光,随手选的那二位,如今竟都成了洛阳城里最负有盛名的公子。” 当年,宋元安启蒙学习时,皇后替宋元安在世家中选拔名师,还给她两位年龄相仿的伴读。 因为担心一流世家的孩子养得骄纵,不能迁就宋元安,所以杨皇后她的伴读都是从一些二三流的世家中选人。 世家中有两个孩子被选了上来,一个是陈家公子陈清蘅,另一位就是荀莘。 宋元安沉默不语。 如今洛阳城名声显赫的世家公子,当初也不过只是洛阳城的中等家族的孩童,只配当宋元安的陪衬。 “荀家那位公子曾和你同窗学习,也算青梅竹马,你当年对他不是还挺好的吗?” 宋澜的目光落在了宋元安身上,“如果你去劝荀公子,他也许会听你的话。” 宋元安明白宋澜的意思,她想要让自己出面,借助当年的同窗之情去劝服荀莘。 “为何突然这么着急,”她皱了皱眉头,“不是说了,最近先把联姻的事情放一放,母皇那边……” “不能等了。” 宋澜冷冰冰地打断她的话,“消息是我特地传给廷尉司的,你肯定看到了。” 廷尉司,现如今被被女帝交由宋元安掌管。 她盯着宋元安的眼睛,捏着杯子的手逐渐收拢,“三姐有孕了。” “你冷静些,”宋元安道:“是男是女还未定。” “但如果是个女婴,那她就是大魏的皇长孙。”宋澜摩挲着杯壁,“这个孩子若是出生了,你说母皇会不会…召三姐归京……” …… 宋澜走后,宋元安有些头疼地趴在案上。 她揉着眉心,一点一点梳理着方才宋澜和她说的话。 宋元安的三姐,大魏的三皇女宋洛川,两年前受封淮南王,离京长久驻扎在封地上。 说起来,当初三皇女被送出洛阳城这件事,还是宋元安和她那两个姐姐合伙背后搞小动作推动的。 三皇女的生父只是洛阳中等世家的公子,且在三皇女很小的时候就逝世了,她是被女帝的宠侍卢贵人抚养长大。 她父族不算强大,才华在姊妹中也不突出,性情内敛,不显山露水,活得中规中矩,无功绩也无过错,按理说,她没能力也很难成为姊妹们的威胁。 但她也不像宋元安那样弱小,是罪臣之女,还身体孱弱,真正一无所有到所有人都可以忽略她的存在。 除非其他姐妹一夜之间全部都死绝了,不然根本轮不到宋元安继承皇位。 从居安思危的角度来讲,二皇女和四皇女这两人总有图穷匕见打得你死我活的一天,若是放任宋洛川继续放在洛阳城,变数太大。 这就相当于埋下了火药,说不准在某个时间点就要引爆。 她们可不想到那个时候被人横插一脚,渔翁得利。 当初宋元安刚从楚国和亲逃回来就被宋澜抓起来商量对策。 做人留一线,宋洛川好歹是她们的亲姊妹,赶尽杀绝不太现实。 彼时,宋元安就开口提道:“想办法送走不就行了?” 于是趁着女帝南征,疏忽朝政,在宋澜等人推动下,朝臣联名请奏以督军的名义遣三皇女离京,出镇淮河南岸的城池寿春。 朝廷这边合力压着她,不出所料,她应该是这辈子都不能回来了。 但她却出乎意料地赶在所有姊妹之前怀孕。 魏朝女君嗣位,为保国祚绵延,千秋万代,国君在处理政务的同时也要承担诞育子嗣的重任。 女子生子本就不容易,所以大魏皇族与各大世家,都把女孩子看得极为金贵。 如果三皇女真的生下大魏的皇长孙女,看在孩子的份上,女帝说不准真的会召她回到中央。 那么宋元安这群人之前的努力前功尽弃。 再往坏处想,若是真的到那一天,三皇女带着孩子回来了,女帝或许还会因为孩子多偏袒她些。 宋寒山还年轻,有那么多个女儿,在挑选继承人这件事上,她可以有很多个选择。 所以宋澜现在才突然急着成婚。 一来是感受到了压力,想要尽早解决和世家的沟壑,巩固自己的势力,二来……宋洛川现在月份不大,她若是动作快,也能快些生下嫡女,孙辈的孩子多了,女帝的注意力也会被分散。 这也是宋元安头疼的点。 本来她是希望宋澜可以和荀莘慢慢磨的,结果一着急起来宋澜直接把整个事情抛给她来解决。 可宋澜真是高看她这个妹妹了,准确来说,是高看她和荀莘的感情了。 要她去劝服荀莘嫁给宋澜,谈何容易? 她又不是媒人。 这件事,真的难办。 越想头越痛。 流风见宋元安呆在屏风后一动不动,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提心吊胆地走过来察看,宋元安却突然又撑起身子。 流风知她无碍,松了口气。 宋元安盯着桌上已经凉却的茶水看了一会儿,又抬眸望向窗外,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问道:“对了,现在郎君会在干什么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旧书 尘封的杂物房灰尘很大,推开那扇木门,扑面而来的尘埃呛得裴今月直打喷嚏。 刘嬷嬷喃喃道:“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请吧,嬷嬷。” 连书晏跟随刘嬷嬷走进屋中。 外面下着大雪,屋内光线昏暗,两排书架矗立在两侧,上面摆放的竹简和书本已经很旧了,人经过的时候带动尘埃浮动,好似有什么东西跟随在身边,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裴今月的脚步忍不住轻了些。 往里走,尽头是几个上锁的书箱。 刘嬷嬷低身拍打着上面的尘土,像是陷入了回忆中,神情有些恍惚,“自从家主死后,殿下再也没有打开过这些东西了,就这样一直封在这里。” 拿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沉重古朴的书香。 一股发霉的气息传了出来,往里看,是排编整齐的竹简。 刘嬷嬷拿出其中一个竹简,因为被封在箱子里,竹简上没有太多灰尘,只是太久没有整理,上面有的系绳已经断裂,散成一片两片的小碎片,刘嬷嬷眼神中流露出心疼的神色。 裴今月瞄了一眼,小声道:“这么旧的竹简,能看吗?” 刘嬷嬷道:“小公子,你别看这些书旧,这些曾经可是千金难求的典籍。” 如今世家当道,强盛的门阀世家不仅在朝廷中占据重要官位,还垄断了诸多珍贵的书籍典藏,当年的世家杨氏也是如此。 杨氏家族的典藏中,最珍贵的藏书莫过于《尚书》的原卷。 位列五经之一的《尚书》经历多个朝代更迭,书文在一次次战火纷飞中磨损、遗失,到魏朝建立时,唯有杨氏族内还保留下完整的卷宗。 杨的先祖氏在前朝曾任的太学祭酒,弈世研习《尚书》,为《尚书》做注,家族中出过数位大儒和名士。 依靠垄断的典藏和对《尚书》深入的研究,士人想要修学经书,必须拜杨氏为师,成为杨氏家族附庸,杨氏吸纳天下士人,逐渐壮大,成为历经两朝而屹立不倒的百年世家。 杨氏覆灭后的,女帝将《尚书》原卷收回,命太学博士抄录,公诸于天下,才让士人们有了研读此书的自由。 被丢在杂物房里吃灰的这些竹简,是宋元安当年启蒙念书时,她祖父,也就是刘嬷嬷口中所说弘农杨氏的家主给她送来的礼物。 上面刻着的文字是校对了《尚书》原卷只字无差的抄录,还有杨氏家族中,登高望重的名士的大量亲笔注解。昭示着祖父对她的厚爱。 裴今月还在启蒙年纪,连书晏求刘嬷嬷要来适合他这个年纪孩子看的书,他想要裴今月在洛阳城继续念书,不能荒废学业。 于是刘嬷嬷就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没有什么比这一箱竹简更适合当他的启蒙读物了。 刘嬷嬷道:“这是咱们公主启蒙时曾经用过的书,公子这个年纪用正合适。” 裴今月抓起一个竹简,贴进他的脸,感受着竹片冰冷的触感。 他仰头问道:“这是殿下的旧物,可以给我用吗?” “放在这里迟早有一天也会腐朽,倒不如给小公子,还能发挥这些物件最后的价值。” 刘嬷嬷叹了口气,合上了箱子,“老奴待会派人把箱子搬到西苑里,小公子先将就着看,等天晴了,老奴再让人重新整理,放出去晾晒,去去霉味。” …… 大雪中,侍女们撑着油纸伞,簇拥着一个身着紫貂的女子在前行。 雪地传来簌簌脚步声,在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结束和宋澜的谈话,宋元安终于能到西苑来。 刚进屋,迎面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人各自抱着竹简看得入神。 连书晏伏在书案上,裴今月年纪小,直接瘫坐在铺着软毯的地上。 外面雪还没有停,屋内昏昏,侍从们点上了灯,温暖的烛火映照在安静阅读的两人脸上。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宋元安油然而生出了一种温馨而美好的感觉。 这种画面,仿佛似曾相识。 听见门外传来微弱声响,连书晏似有所感,当即抬眼朝宋元安的方向望来。 他的眼睛离烛火很近,眼底如星辰般散落了漂亮的碎金色,随着暗波流转,熠熠生辉。 两人隔着半个屋子对望片刻,连书晏露出了笑容,“殿下可算来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或许是在烛火暖光的衬托下,还带着一丝缱绻,让宋元安忍不住抿了抿唇。 “抱歉,今天来晚了。” 听到宋元安的声音,裴今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唤了一声:“殿下。” “坐下吧,不必顾及我,公主府没那么多规矩。” 说着,宋元安脱下外面被雪打湿的外衣,俯身凑到书案前,疑惑道:“你们在看什么呢?” 连书晏用丝帛轻擦竹简,移到火光下,让宋元安看得清晰些。 “这是……” 她仔细打量了一会,回头时忽然发觉,她不知不觉中和连书晏的距离依然拉得太近。 她在看竹简的时候,连书晏也俯身凑了上来,远看过去,她差不多整个人都落在他的怀里。 她身子僵住,现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慌忙接下来的话说完,“……祖父以前送我的书?” “阿月要念书识字,所以借用了殿下的竹简。” 连书晏见她站着不动,索性揽住她的腰,伸手一拉,让她坐在自己身侧的蒲团上。 连书晏似乎觉得他们的亲近是很平常的事情,两人隔着衣衫贴近,依然面不改色地伸手轻点竹简,“看,这里,还有殿下笔迹。”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温暖的气息萦绕在她耳尖,轻笑着,“我想,殿下小时候,一定很可爱呢。” 宋元安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工整的字迹旁边,是一些潦草的涂鸦,末端还画了只王八。 结合连书晏的评价,宋元安一时间哭笑不得。 “这书是嬷嬷找给你们的吧?那时候还小,不懂事,上学堂就是图个新鲜好玩,也没认真听,就爱涂涂画画,说起来,我还常因走神被夫子打手心……” 说到这里,宋元安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她摇摇头,推开了连书晏,转而语重心长地叮嘱道:“阿月念书要认真,可别像我。” 裴今月点头如捣蒜。 “我会的,殿下。” 宋元安又问道:“嬷嬷有给阿月请夫子吗?” “不必。” 连书晏拉了一下竹简,哗哗作响,“我教他就好了。” 既然不需要,那宋元安也不勉强,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书案上,忽然发现,竹简上的编绳很新,似乎是刚换的。 再一看,书案一角还摆放着一团细绳,她眨眨眼睛,问连书晏:“绳子是你新编上去的?” 连书晏抚摸绳结,“因为竹简的编绳磨损严重,所以我让他们拿了些蚕丝线来,尝试把旧的编绳拆掉,重新捆扎起来。” 重新穿好的竹简恰到好处,不会松松垮垮,也没有太紧。 编竹简看起来简单,但个中的技巧却复杂繁琐,需要心灵手巧,还很磨时间。 宋元安以前看过文库的官员编竹简,那可是一项大工程。 她惊讶,连书晏以前身为一国之君,可不太像是会做这些东西的人。 “没想到郎君还会这些?” “闲暇之余为了打发时间,学了不少这些小把戏。” 连书晏微笑着说道:“编竹简只是其中之一,如果殿下想要看用竹叶叠成的虫子,或者用木头照着人的模样雕刻小玩偶,我也一样可以给殿下做出来。” “不过是讨小孩子开心的玩意罢了。” “不止是讨小孩子开心,如果殿下需要的话……” 连书晏尾音微微翘起,“我也可以讨殿下开心呀。” 他眼中的温柔一览无余,带着很深的宠溺,就这样子凝望他的眼睛,好像整个人都要被陷进去了。 宋元安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天的那个吻,像羽毛一样轻盈而温柔。 无端地,她的喉咙开始变得干涸,身子也逐渐燥热起来。 “殿下。” 连书晏忽然朝她伸出手,宽大的袖子遮拦住视线,宋元安警铃大作,身子下意识后倾,压在书案上。 慌乱中,竹简被她的衣袖扫落,“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裴今月连忙跑过去把竹简捡起来,抱在怀里,抬眼打量着两人。 只见连书晏的指尖探入宋元安的耳后,从她发中夹出一片红梅花瓣。 宋元安怔怔地看着那点殷红,整个人都呆住了。 连书晏笑道:“别紧张,只是替殿下打理一下头发,没有想要做什么。” “殿下或许没注意到,发上落了片红梅。” 原来只是替她扫落红梅。 宋元安松了口气,但身上的燥热感却依然没有散去。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了夜晚,烧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 夜里侍女把她需要服用的药端上来,她迷糊中伸手去够药碗,冷不丁脱力,摔翻在地,浓黑的药汁溅到她的裙摆。 侍女们失声尖叫。 在不听医嘱坚持在雪中穿梭了好几趟后,体弱多病的五公主不出所料地感染了风寒,夜里发起了高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寒疾 对于一般人来说,风寒可能只是小问题,烧一场就过了。 但是换到宋元安身上,小小的风寒,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每次宋元安生病,府里的人都不敢懈怠。 暴风雪连续下到了深夜,万里冰封,寒霜彻骨。 宋元安双眸紧闭,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 深夜主苑灯火长明,宫中负责照看宋元安御医倾巢而出,围在屋内给她看诊。 林羲给她把脉,又轻抚她滚烫的额头,起身摇摇头。 慕白立在窗前,忧心忡忡地问道:“殿下病情如何?” “风寒侵体,旧疾重犯,殿下还在发着烧,不敢用药浴,给她开了温补的药,看看能不能先把烧降下来。” 林羲开出单子递给慕白。 慕白就要吩咐人去抓药,床上的宋元安却猛地激烈抽搐起来。 “不要……” 她一把抓住床边人的手,拼命摇头道:“不要,我不要去那里,那里好冷,好冷…求求你……” “母皇……” 眼珠从她眼角滚落,落入在被褥中。 慕白脚步一顿。 …… 连书晏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捂着胸口,强按耐住突起的心悸,起身下榻,披起外衣就要往外闯去。 守夜的小侍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吓了一跳,提着灯追了过来过来,“郎君要去哪里?” “去找殿下,殿下肯定出事了。” 上一世宋元安身体情况比现在差得多,刮风下雨,稍稍风吹草动都会让她骤然病重。 连书晏彻夜守在她的身边照顾她,她一刻不得好转,他的心便惶惧不安,忧心如焚。 渐渐地他竟然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技能,每逢宋元安病情加剧,他都会心悸得厉害。 这是重生后,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宋元安一定是出事了。 …… 宋元安做噩梦了。 梦中,她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疼爱她的长姐还活着,父亲和祖父疼爱着她。 就连宋寒山,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也会装个慈母,对她无限纵容宠溺。 因为还只是个孩子,所以朝廷里的积怨,杨氏和女帝爆发的矛盾、女帝对长姐的不满都会自然而然地避开她,不会传进她的耳朵里。 她每日只需要无忧无虑地吃饭、睡觉、念书。 直到长姐起兵的前一天,她的生活依然风平浪静。 哪日同样是一个落雪天,杨皇后将她交给亲信,让亲信带她出宫到杨氏的私躲避兵乱。 送她上马车时,他也没有告诉宋元安兵变的险恶,也只是温柔地摸着她的头,一如既往地说:“元安乖,这两天父后有事不能陪你,你跟嬷嬷到城外去住两天好不好,两天后,父后和姐姐去接你。” 宋元安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劲,乖巧地点点头,“父亲放心,元安会听嬷嬷话的。” 只是,两天后,父亲没有来接她。 取而代之的,是听命于她母亲的禁卫军。 原本护卫皇城安全的禁卫兵们,不分由说闯进了她藏身的院子,见人就砍,鲜血流淌满雪地,映红了她的眼睛,满屋子惨叫声。 刘嬷嬷把她从后院推出去,“殿下,你快逃!” 她不敢回头,撒丫子就狂奔起来,跑得鞋子都掉了一只。 但她终究只是孩子,没跑多远就被禁军追上。 她跌倒在雪地,鼻子被冻得通红。 禁卫军的刀上还在滴着血,她蜷缩成一团,双眼通红,“你们…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宋元安真的以为,这些人要杀了她。 她们粗鲁地把宋元安扛起来带走,“跟我们走一趟吧,殿下。” 后来,宋元安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了那两天发生的事情。 她长姐联合杨氏家族策划起兵,攻城失败后逃亡凉州,父亲被囚禁在宫中。 而宋元安,从他父亲安置她的藏身之所被抓出。 女帝下令将她押入水牢,用她的性命向她的父亲,还有长姐施压。 双手被捆起,冰冷的水没过脖颈,刺骨的寒冷侵袭而来,骨肉都快要被冻裂开。 梦里,好冷。 铺天盖地的寒冷。 噩梦催化下,宋元安陡然挣扎起来,“不要…不要……” 正在给宋元安喂药的林羲连忙喊道:“快,按住殿下!” 慕白和侍女立刻按住她双手,慕白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颤抖着轻抚她的脸,“我知道你很难受,殿下,先把药喝下去。” 林羲捏开她的下颚,想要强硬地把那碗药汤灌进去。 然而宋元安不配合,药一往她嘴里灌就剧烈咳嗽起来,黑色的药汤全部都咳了出来。 “不行,她安静不下来,强来会堵住气管,会窒息的!” “让我来试试。” 就在这时候,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 慕白心中一惊,连书晏怎么过来了? 众人转头看了过去,连书晏呼着气,裹挟了一声风雪,头发上还凝有冰晶。 看来走得很急,看到床上昏迷的少女时,一瞬间脑海中掠过了一些不好的画面,心悸再次发作,胸口疼得都快要裂开了,连书晏喉咙一窒。 “等等!” 他快速推开床头的人爬上床,径直抱起宋元安,一把从林羲手中夺下药碗,倒头饮了下去,然后抱起宋元安的药,按着她的后脑深深吻了过去。 当着所有人都面,用这种嘴对嘴的方式撬开她的唇齿,将药渡进她的口中。 慕白终于反应过来,顿时暴怒地道,“你干什么,放开她!” 宋元安长发如瀑,腰肢柔软地缠绕在连书晏的怀抱中。 连书晏跪在床上身边,起身时嘴角挂着一丝药汁,烛火将他的五官轮廓勾勒得愈发分明。 他目光如冰雪般寒冷透彻,很不友善地盯了一眼慕白。 他将空药碗放回去,直接无视慕白的警告,换了个姿势搂住宋元安,让她身子放直,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好像在顺毛安抚小动物。 一边跑,一边似哄小孩般轻声呢喃,“殿下,没事了……” 宋元安轻咳了两声,抿紧唇,睫毛颤了下,竟然离奇地安静了下来。 手臂垂落,那样纤细柔软的手腕,仿佛轻轻一捏就要碎掉了。 林羲惊讶地道,“殿下居然把药喝下去了。” 慕白凝眸不语,方才那个眼神……连书晏好像厌恶他? 他问道:“郎君半夜不睡觉,到这里来干什么? 连书晏垂下眼眸,“我感受到殿下身体不适,夜不能寐,所以伺候殿下。” 慕白气笑:“这就是你说的伺候?” 连书晏低头看着宋元安,她眉头拧巴,散乱的长发缠绕着连书晏的手臂,衣服松垮,露出雪白的锁骨。 他伸手捋开她脸上的乱发,擦拭嘴角的药渍,“殿下把药喝下去了,不是吗?” 没有人会喜欢喝药,宋元安也一样。 自生病以来,她饮下她汤药不计其数,虽然早已习惯了草药的苦味,可是宋元安打心底里厌恶极了喝药 上一世她身体情况最恶劣的时候,一天中大部分时间昏睡不起,病痛让她激起了她的逆反心理。 难得的清醒时,她的情绪会崩溃,御医让她准时喝药,她偏不,御医让她控制情绪不能大喜大悲,她偏不。 她会不顾一切砸了宫女捧来的药碗,大喊大叫,声嘶力竭地让所有人滚开,离她远点。 为了能让她安静下来,连书晏曾经想尽各种办法安抚她。 多次试验后发现,亲吻是最有效的办法。 “殿下已经喝完了药,郎君可否从床上离开。” 不用慕白说,连书晏喂完宋元安以后就自觉地把宋元安放平,利落地从床上爬了下来,将被褥整齐盖在她的身上。 连书晏刚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勾住了,仔细一看,是宋元安的手,不知何时开始,紧紧地握住他衣裳一角。 他拉了拉袖子,宋元安完全没有反应,就是死死握住他不放。 于是他只好就近跪坐在床前,然后望向慕白,“殿下需要休息。” 慕白:“……” 无论如何,连书晏让宋元安喝下药,慕白也不好赶他出去。 慕白只好伸手示意让人全部都退下,留了几个值守的御医看着宋元安过夜。 接下来的后半夜,主苑还算太平。 喝药以后,宋元安终于能安心地睡下。 药中有安神的成效,宋元安睡得安宁,额头的温度降低,天亮前,她的烧终于完全退去。 …… 大雪下了一夜后终于放晴,阳光透过花窗照进宋元安的床幔,好不容易醒来宋元安靠坐在床头,小口温吞喝着刚刚熬好的药。 她轻擦嘴角,转身看着跪在床头的男子。 她咳了两声,喉咙还有些沙哑,“郎君怎么过来了?” 虽然在昏睡,但是她迷迷糊糊中还记得连书晏闯到她身边,给她喂药,又守在她身边度过一夜。 “听说殿下生病了,我睡不着,想过来看看殿下。” “殿下生病的样子,太吓人了。” 连书晏仰头看着她,不知道是因为熬了一夜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眼眶红红的,模样很可怜。 宋元安忍不住上手,轻抚他的头,“我没事,让郎君忧心了。” 他埋头趴在宋元安的膝弯上,“可我害怕。” 宋元安一愣。 只听他缓慢地说道:“殿下如果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照顾 原来是担心她死后,他无所依靠,难以生存。 宋元安叹息道:“放心吧,我的身体还好,不会那么快到那一天的。” 宋元安身体怎么样她自己知道,这点风寒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她伸出手,光束带着尘埃落在她的掌心,她伸手轻轻抓握,浮光从她的指缝溜走。 只不过…… 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等真到那一天,怎么安置连书晏,也的确是个问题。 她思索片刻后,抬头道:“无论如何,在那之前,我会为你们寻到新的安身之处,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别说这种话了。” “安身之处?” 连书晏轻蔑地笑了一下,“殿下想要给我们找到怎么样的安身之处?” 他问:“不会是想把我们丢给别人吧?” 宋元安没有否认:“若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我的身体——” 宋元安向来对自己的身体不自信,而连书晏的人生还有很长。她不能保证自己陪连书晏走很久。 她活着的时候,肯定竭尽全力庇护连书晏兄弟二人。 万一病情恶化,她也不得不将他们托付给别人。 “殿下才是不要说这些话。” 连书晏按住她的手,一个劲冲她摇头,打断道,“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打发的,你不要想着把我和阿月托付给别人。” “我选了殿下,就要留在殿下身边,我不会离开殿下的,除了这里我哪里都不会去。” 他蹭了蹭宋元安,柔软的长发落在她的掌心,声音很轻,“所以殿下,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呀。” 他的眼里闪着泪花,明明是笑,但宋元安却似乎觉得他很伤心。 宋元安张口似乎想要开解他,但心口一时竟也被失落的情绪堵满。 或许是连书晏伤心的情绪感染到了她,她鼻子酸酸的,莫名其妙有点想哭。 情不知因何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她忍不住要俯身抱住连书晏,安安静静地拥抱着,搂着他倒在榻上。 …… 接下来几天,宋元安卧床静养,连书晏嚷嚷着说要陪她,死皮赖脸地在主苑打地铺住下,像块狗皮膏药一样,踢也踢不走。 每天盯着她喝药,紧张地问御医她的病情,翻看他的脉案,甚至比她自己还要重视她的身体。 宋元安看他这副认真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连书晏未免杞人忧天。 不过,宋元安理解他。 刚失去国君的身份,辗转来到她的身边,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肯定会有些患得患失,拼命抓住她,将她视为救命稻草。 这副没有安全感的模样还真是惹人生怜。 不过有连书晏在,多个人陪伴,每天和她说说话,宋元安养病的日子倒是没有那么无聊。 她的寒疾是八岁那年在水牢里落下的。 她从出生开始身体就不好,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泡过后,身体伤损严重,寒疾就是当年落下的冻伤。 寒疾伤及根本,没办法痊愈,宋元安这些年拖着病恹恹的身子,经不得太多折腾,尤其受不了冻。 风寒会激起她体内寒疾不时发作,严重时还会有性命之忧。 就好比这次。 好在,病发不是太严重。 病情很快基本控制住了。 林羲给宋元安把脉的次数增加到了每日三次,早中晚各一次。 前些天她身子还虚,林羲用的大多都是比较温和地药,现在她身体好些了,林羲也要调整药方。 宋元安看着她低头书写,忽然问道:“能不能停药?” 林羲惊诧地抬眼看着她。 宋元安双手托着腮,“这些日子我的身体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不喝药了可以吗?” 她小声地嘀咕道:“我现在不喝药也死不了,身体可以自愈,或许只是痊愈的速度会慢一点……” “不会死,但是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林羲将方子交给流风,“良药苦口,殿下的风寒尚未完全驱散,尚有反复发作的可能,病未好全,药不能停,殿下提出这个问题,是不想自己的身体快些好起来吗?” 实话说,宋元安还真不想。 林羲早已经习惯了她不听医嘱,但是身为御医的职业操守还是要有的,明明知道她听不进去,还是跟她反复唠叨多次不喝药的后果。 新抓的药方很快就熬好了,还是连书晏给她端了上来的。 宋元安正裹着软毯,靠坐在床头翻看话本。 午后的屋子很安静,小侍女们困倦地打哈欠,不下雪的冬天,没有风声雪声,连檐下鸟雀的鸣叫也听不见。 万籁俱寂。 身侧转来很轻的一声,连书晏把药碗放在她面前,“刚放温,殿下可以喝了。” 她眼眸子颤了下,忽然问道:“郎君会弹琴吗?” 琴棋书画,君子修养。连书晏也是就是南楚国贵族,当然是会的。 他心领神会地答道:“殿下想要听我弹琴吗?” 宋元安笑盈盈地合上书,说道:“偏院里有一把沉木古琴,劳烦郎君去抱来。” “殿下先喝药,喝完以后我去为殿下取琴。”他把碗往前推了一下,“已经温好了。” “放下吧,我待会喝。” 支走连书晏,宋元安起身推开窗户,径直把药捧出窗台外面倒了下去。 黑色的汤汁顺着石砖浇入花圃中。 抱着琴从偏院走出来连书晏正好看见她飞速关窗的动作,微抿着唇,眼中的光压了下去。 …… 连书晏的琴术师承南楚名士谢承之,那可是南朝名动天下的清谈大师。 世人喜好雅乐,谢承之的琴音以风流闻名,若云鹤空山,飘逸洒脱,多为南北两朝的士人敬仰效仿。 谢承之出身没落世族,南阳谢氏,曾经短时间被征为南楚帝师,后又辞官归隐,遁入山林,不知所踪。 说起来,连书晏还是他唯一的弟子。 拒绝喝药后,宋元安的报应很快来了。 从这天开始,她长时间持续低烧,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 每天清醒的时候,浑身瘫软无力什么也干不了,只能让趴在书案前,听连书晏为她弹琴。 作为谢承之的弟子,他的琴声与他师傅一脉相承,乐声清越空灵,搭配着她珍藏良久的沉木古琴,琴音泠泠,还有着安神功效。 宋元安喜欢听着琴声,靠在连书晏肩膀上,渐渐走神直至入睡。 她的重量很轻,好像一片羽毛,即便完全压在连书晏身上,连书晏也感觉不到任何压力。 眼眸完全阖上的时候,连书晏正好弹完最后一个尾音。 他看着垂下的脑袋,忍不住轻笑。 宋元安就是这样,看起来性情冷清,实际上总是带着孩子气的一面。 他停了片刻,等她完全睡熟了,隔着毯子抱起她,轻放在床上。 这几天日光甚好,连被褥都晒得慵懒。连书晏拉起窗帘挡住阳光。 只可惜,和谐与宁静很快被打破。 “殿下,不好了!” 慕白急匆匆赶来,脚步声步步逼近。 连书晏脸色一变,迎了上去,“殿下在休息。” 慕白看了他一眼,绕开他径直奔向床头,拉起帷幔就道:“殿下,别睡了。” 他低声地道:“四殿下来了!” 宋元安懵懂地睁开眼。 当她听到慕白说到“四殿下”的时候,反射性地从床上弹射起来,因为剧烈动作,她眼前一阵晕眩,立刻双手按住床板,才勉强撑起身子。 “殿下!”连书晏连忙上前,眼疾手快扶着她坐稳,“没事吧?” 她额头上还在发烫,强撑着晕眩无力的身体,缓和片刻后,才有力气说话,“让她回去,我现在这样子,根本没办法见客。” “你就说,等我病好了再上门拜访她……” “等你病好,要等到什么时候?” 宋元安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了宋澜的声音。 宋元安猛地打了个激灵。 宋澜径直绕过屏风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床上的人,“不用你拜访我,我来见你就好。” 见宋澜来了,宋元安虚弱地咳了两声,借着连书晏的支撑让自己坐直一些,“不知四姐今日为何来访?” “别装,”宋澜冷冷地笑道:“我给你写的那么多信和拜贴,你没看见?” 宋元安惊讶:“什么信?” 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慕白。 慕白立刻心领神会地接话道:“最近殿下身体抱恙,不宜劳心劳力,所有的文书和公务微臣自作主张替殿下推掉了。” 他转头看向宋澜:“四殿下,是微臣之过。” 宋澜明显被气到了,她拍拍手掌,“很好,你们主仆跟我在这里唱双簧是吗?那好,我不追究信不信的事,我们来看看这个。” 她手上捏着厚厚的一沓纸,这是宋元安的脉案,她直接从御医院里调出来的,她扬手就是一把拍在书案上,纷飞的纸张散落一地。 宋元安忍不住头疼地闭上双眼眼,她这个姐姐脾气就是爆,她真害怕宋澜今天一个不开心,把她家给拆了。 “从脉案上看,你的病早该痊愈了,别给我耍什么小花招,我管你用什么办法把病拖到现在,以为生病了就可以不见我是吧?用这种低劣的手段躲着我是吧?” 宋澜双手抱拳,在软榻上坐下,“你糊弄得了别人可糊弄不了我。” 宋元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世家 宋澜需要宋元安替她促成她和荀莘的婚事,这太考验人了。 她为宋澜卖命,是希望能够让自己在洛阳城立足,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被人当枪使。 她之前提议宋澜去娶荀莘的事,已经被荀莘看破,拦车找她要说法,要是她再不知死活上门去劝,荀家人肯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她不是宋澜,背后有强大的家族支撑,荀氏一族的报复,她不一定承担得起。 宋澜还要讨好荀家人,就算宋元安为她鞍前马后付出一切,她也不一定愿意为了妹妹出头,到头来只有宋元安一个人倒霉挨打。 再加上江无尘和女帝那边似乎对荀氏有所安排,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傻子才会愿意去趟这个浑水。 宋元安这场病来得正是时候。 她不好正面回绝宋澜,干脆顺水推舟,借着病一拖到底。 反正她身体不好,故意不喝药,什么时候痊愈尚无定数,她受点罪没关系,只盼望着把宋澜拖死。 慕白也十分识趣地将所有宋澜送来的公文推掉,从不会送到她面前,若是宋澜真来找她,假装一问三不知就好了。 只是,宋澜并没有想要就此放过她。 宋澜父亲出身微末,还有一半胡族血统,这种出身在洛京就是下流底层,被人诟病,京城世家都不约而同排挤她,汉人士族避之不及。 在她这个年纪,二皇女早已门客满庭,而她门厅冷清,连个像样的家臣都找不到。 她这个人继承了胡人的直性子,和她爹一样,不擅长去想弯弯绕绕的东西,不然也不至于宋元安提醒才知道要用联姻拉拢世族。 她催促宋元安,大概是除了宋元安,她找不到接近荀家人的口子。 宋元安的父亲当年是世家之主,现在京城数得上名号的世家,当年和杨氏都有结交,都曾经受过杨氏的庇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也是宋澜最初乐意和宋元安合作的原因。 即便杨氏没落,但是洛京的世家贵族也要脸,起码表面上功夫要做的过去。 宋元安的拜贴,荀氏不可能推拒。 宋元安长叹一声,知道躲不过了,松开了连书晏:“郎君先回去吧。” 连书晏恭顺地起身。 自从见到宋澜时,他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在转出屏风前,他忽然抬眼,目光落在宋澜身上,眸子里透着一种彻骨的寒冷,窗影在他眼中明暗交错,目光之冷锐让背对着他的宋澜都忍不住回头。 他的眸光一闪而过,眼眸阖上,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与此同时,慕白带着屋内一些无关的奴仆也随他退了下去。 宋澜问道:“你那个郎君,看起来有点讨厌我。” 宋元安心想这个时候,连她都对宋澜抱有敌意,别说是连书晏了。 “别管他,可能还是在记仇吧。” 灭国之仇,连书晏心里难免怨怼。 宋元安没有想太多,而是言归正传地问道:“就没有办法,把她的孩子弄掉?” 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宋澜急着和荀氏联姻,是忌惮三皇女肚子里的孩子。 那没有孩子,就不用那么急了。 宋澜说道:“我有那样的本事我哪用得着来求你,姑姑她们在幽州,南边的事插不上手。” “那二姐呢?” 二皇女成婚七年,至今未有所处。 得知自己三妹怀孕,她心中的焦急应当和宋澜不相上下。 宋澜动不了手,二皇女那边也该动手了吧? 没想到宋澜轻笑,撑在桌子上,“你知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 宋元安惊讶,“不是三姐夫的吗?” 宋澜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没错,是三姐夫,可当年三姐与庾氏公子无媒苟合,事情败露,奏请母皇娶庾公子为夫,母皇下旨不允她行娶皇夫之礼,三姐是以妾礼迎姐夫入门。” “庾家虽然在大魏排不上号,却是淮南民心所向,江淮一带,庾氏堡垒重重,即便是朝廷也无法轻易攻破,那边的探子说,三姐怕死得很,自从有孕后就搬进了庾氏坞堡中养胎,坚壁重重外人难以进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这个孩子最终还是会生下来。” “等她生下孩子,庾家人更加为她死心塌地,将来她真有机会回京,你觉得她会放过我、二姐还有你,这三个当初害她离开洛阳的人吗?” 三皇女是今年才和庾氏成婚的。 她和庾氏公子的事就是一个大乌龙,没有订婚就先和人家厮混在了一起,在某次宴会中,在偏殿中颠鸾倒凤,还被人撞破,双方家长的脸都丢光了。 迫不得已三皇女只好请奏赐婚,女帝大概也是觉得她太丢人了,把该给她的赏赐都扣下一半,身为皇女婚事却办得极其低调,为一时笑料。 没想到不到半年,居然他们就有孩子了,可见偷出来的感情就是比正经八百的赐婚要好。 三皇女误打误撞也算娶了个不错的夫君,在淮南当地没有人能动得了她。 等她养精蓄锐生下孩子,母亲对她态缓和,将来召她和孩子重返洛阳,她身后庾氏的支持,没准朝中格局真的会变动。 皇位本来就只有一个,两个人争都嫌多,现在又多一个人加进来,就更挤了。 宋元安这些年为宋澜办了不少事,阴暗的,龌龊的,全部都有,将来只要不是宋澜登基,她都大难临头。 从根本利益上说,她和宋澜是一体的。 见宋元安有所动容,宋澜往天秤上加了一个筹码:“这样吧,解决这件事情,我想办法帮你把被陈家扣下的廷尉司一千禁卫军抢回来,怎么样?” 宋元安现如今任职的廷尉司,原本是配备一千兵力的,由宋元安驱使,只不过被陈清蕴以“公主体弱不能见兵戎”为由,让尚书台代为掌管。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兵权,有了这一千人,将来就算荀氏要找宋元安麻烦,她也可以自卫反击。 说到这里,宋元安可耻地有些心动了。 宋澜拍了拍宋元安的肩膀,“这样,你总归肯喝药了吧?” 宋元安立刻顺台阶下,“多谢四姐关心,我会尽早养好身体的。”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宋澜迈步朝屋外走去。 宋元安又道:“不过我就算帮你娶到荀莘,也不能保证婚后你能与他举案齐眉,共挽鹿车。” 听到这话,宋澜停了一下,“荀氏,陈氏,这些世家大族,都是一样的……” 宋元安听见她轻笑着,边走边说,“就是祖上发过达,这些所谓贵族子弟没有军功没有政绩脑子有病,全靠家族荫庇得来的高官厚禄,尸位素餐,每天正事不干,光顾着清谈喝酒嗑药裸i奔,还夸夸其谈,称道是风流蕴藉,实际上不过是一群装模作样的衣冠禽兽,他们看不起我,我还看得起他们?” 走到门口,她毫无遮拦地迎向阳光,漂亮的脸庞一瞬间变得狰狞扭曲。 “讨好他们,不过是权宜之计,真当我乐意一辈子当狗冲他们摇尾巴,我若一朝得势,把他们统统连根拔起,全都杀了。” …… “啪嗒”一声。 墨水溅在了白纸上,连书晏双眸失神,直到裴今月晃了晃他的手臂,他才回过神来。 他表情宁静祥和,搁下笔微笑,“阿月抄得怎么样?” 裴今月将手上的纸递给他,“表哥,是这样吗?” 上面的字符歪歪斜斜,横竖撇捺都看不清。 还真是个小孩子呀…… 看来当初裴家那些族老都没有怎么抓他书法。 这时候刘嬷嬷正好进来,连书晏笑笑,将他写的纸丢进火盆里,又拿来新的白纸,“再抄一遍吧,从《夏书》这一卷开始。” 裴今月埋头写着。 他很乖,连书晏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没有学生的怨气。 刘嬷嬷说:“郎君,客人已经离开了。” “殿下请你再过去一趟。” …… 连书晏来到宋元安面前的时候,桌上摆着已经空了的药碗。 宋元安喝完药以后,精神好了很多,已经能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自己下床。 她坐在书案前,抚摸着暗纹流动的琴面,“郎君把琴抱回去吧。” “我不擅乐理,这把沉木琴是我父亲留下了,自他去后,放我屋里沉寂多年,也是委屈它了,郎君让它琴音重见天日,也算是它有缘人,比起我,你更适合当它的主人。” “好。”连书晏说道,“殿下想要听琴,可以来西苑找我。” 宋元安打量着琴弦,“琴弦有些磨损,角落也摔破了,我到时候让人给你修修。” 连书晏却道:“损坏不严重,不必特地请人,殿下让我送去外面琴行里让人修一下就好了,想必洛阳城里也有可以修理古琴的琴行。” 宋元安抬头看着他,“你想出府?” 连书晏握住她的手,对上她的视线,“殿下可以带我出去吗?” 他的目光灿烂,“等殿下好了,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宋元安却有些愧疚地抽回手,“这几天不行,如果真的想去,就让慕白安排好车马,你可以带上阿月一起。” …… 这几天,淮南传来消息。 三皇女上奏女帝,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这将是女帝孙辈的第一个孩子。 不出所料,女帝大喜,派人送去了不少赏赐,还加封了孩子亲爹的母亲,让三皇女在寿春好好养胎,等平安生产后,再带着孩子回洛阳给她看看。 宋元安早已经从宋澜的探子那里得到了消息,不以为怪。 她养好病后,做的一件事就写了拜贴,邀请荀氏小公子,在洛阳城的仰春楼上见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荀家公子 流风在为宋元安梳妆。 长发垂落,散成漂亮的云霞,用花油梳得柔顺光亮,挽成了两个双螺,露出细瘦的香颈,再在并肩点缀上华丽的簪花,与额间的花钿遥遥相应。 宋元安有些犯懒,梳妆台前打了个哈欠,“能不能快些?” “殿下难得盛装打扮,自然要用心些。” 宋元安今年也才十六岁,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华,镜子中朱颜如玉,病弱的五官带着如琉璃般脆弱的美感。 或许身为宋元安的奴仆,流风总觉得自己的主子样貌应该算是她们几位公主中最好看的,她不禁暗暗可惜,若是宋元安身体好,平日里也能多分些心思来装扮自己,和四公主一样,这该多好呀。 她给宋元安多添了一些胭脂,用亮色掩盖住她的苍白与虚弱。 这几日天气回温,流风怕她发汗,给她换上的薄绒的披衫,取代厚重的冬裘。 慕白握着一封白皮卷轴走了过来,见她还在打扮,便说道:“这是从廷尉司调出来的。” “好,你先收着。” 宋元安又问道:“对了,今日郎君是要出府吗?” “是的,郎君带着那位裴公子一起,已经找人跟紧他们了,嬷嬷也亲自去了,殿下是有什么疑虑吗?” “没什么,就是问一句,让他们把账记在府上就好了,想要什么直接买。” …… 迎春楼坐落于洛阳城东,是洛阳城最有名的景点之一。 放眼望去,五层高耸的四方角楼修建在在假山湖泊合抱中,高大的门楼前是蜿蜒的石径,和一片四季常青的竹林。 这是洛阳达官贵人聚会玩乐之地,里面戏台酒肆一应俱全,洛京的世家子弟常常在此地雅集,同僚商讨公务,亲朋饮酒作乐,同好间兴办诗会,又或者在院子里举办曲水流觞,清谈辩论。 宋元安很早让人来订下了一间包厢,楼里的跑腿小生见惯了达官显贵,识得宋元安的身份。 等她从马车上下来,楼里的仆从迎了上来,“殿下可算是来了,荀公子今日一早就到了,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殿下了,殿下上去就好了。” 宋元安点点头,作为东家,她居然还迟来,让荀莘提前等她,心里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正想着,她加快脚步往里赶,可当她就要走上楼梯时,却在一层的大厅里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二十岁出头的女子左手右手各自揽着个肤白貌美的小公子,倒在椅上,喝得烂醉如泥,发髻和衣衫都歪斜了。 身边的小公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以免她倾倒,还要分出一只手来给她倒酒,她却宛如发酒疯一般,猛地暴起,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滚,丑八怪,离我远点!” 小公子委屈地捂着脸垂泪,敢怒不敢言。 宋元安忍不住皱眉。 陈家家主,陈清茹。 居然在这里碰上这个烂酒鬼了。 想想这家伙是大魏的尚书令,百官之首,光天化日居然醉后失态,还要这样欺负小郎君,作为大魏皇女,宋元安就忍不住叹息,单是想想也已经足够丢脸的了。 正当她打算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快速遁走的时候。 不过是叹息的功夫,陈清茹的目光就瞟了过来。 “啪”一声,看到宋元安出现的那一刻,陈清茹像是收到了什么刺激,把手上的酒杯砸了,伸手指着宋元安:“你站住!” 宋元安直接迈步离开。 宋元安甚至都懒得给她面子。 宋元安连她那真正手握重权的哥哥都不怕,还怕她这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傀儡家主? 见此情景,陈清茹更是怒了,抄起酒瓶要朝她后脑勺打过来。 “抢了我的人,你还有脸走了!” 自从宋元安在大殿上要走了连书晏以后,她这些天一直郁郁不得志。 她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合她心意的公子。即便只是惊鸿一瞥,但是陈清茹依然对他念念不忘。 在连书晏的衬托下,她平日养在后院的,还有到外面包下的那些花花草草都黯然失色,她看谁都不及连书晏,哪哪都不得劲。 每次她回想起庆功宴那天,越想越懊恼,本来连书晏就该伺候她的,该死的宋元安,竟然把她的人给劫走了。 她本来想直接带人闯去皇女府把连书晏要回来,结果又被她哥拦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仪之人成为他人侍妾,这让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宋元安眉头皱起,宋澜曾经和她说过,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来衡量陈清茹,她这人脑子有病,她就是个疯女人。 宋元安心想,她是病入膏肓了吗?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动手。 宋元安站在台阶上没有动,她心里压根就不急,冷静地看着陈清茹出丑。 从府里带出来的侍从就守在她身边,慕白和佩剑侍立在她身边,就算没有侍从,迎春楼里的小厮也不会允许有人在这里斗殴,很快就会拦下陈清茹。 然而,陈清茹还没有靠近宋元安,忽然台阶上翻身飞下一个身影。 雪亮的剑影子把酒壶挑开,速度之快以至于周围人只看到一片掠过的残影。 反应过来后,长剑堪堪停在陈清茹鼻尖。 充满怒气的少年音冷喝道:“陈清茹,你在做什么?” 周围传来一阵惊叫,陈清茹的奴仆和刚刚陪着她的两位小公子吓得不敢动弹。 “荀莘?” 陈清茹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这一刻酒意完全消散,“你…你怎么在这里?” 荀小公子是出了名的武艺超群,小小年纪便受征担任宫门都尉,这剑一横过来,陈清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荀莘步步紧逼,把剑从她鼻尖挪到了她的脖子上,“你刚刚想要对殿下做什么?” “我…我我……”她看着地上摔碎的酒瓶,咬咬牙道,“我能对她做什么,不是还没做就已经让你给拦下了吗?我告诉你,现在立刻把剑放下,你要是伤到我,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她身边的随从也应和道:“是呀,荀公子,你大人有大量,求求你把剑拿下来好不好?” 荀莘挑起她的下巴,目光阴沉,“后果?你哥恨不得你暴病死了他再从旁支里抱个小的来当家主,你要是死在我剑下,你哥只怕是会敲锣打鼓庆祝我为他清理门户,你觉得你的命很值钱?” 陈清茹脖颈上被挑出一根血线,所有人心脏都揪了一把,没有人知道荀莘激动起来会做什么。 与此同时,陈清茹的下身竟然晕开了一滩水渍。 黄色的液体滴落在地板上。 她居然,被吓得失禁了。 真是活久见。 围观者呆住了,没人敢开口说话。 “荀公子。”宋元安连忙喊住荀莘。 “差不多得了。” 陈清茹是尚书令,正要被吓出个个好歹,荀莘多多少少会被连累。 宋元安说道:“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浪费时间。” 听到宋元安喊停,荀莘才收剑回鞘。 他盯着地上的水渍,冷笑出声,冲着她那方向骂了一句:“废物!” 陈清茹跌坐在地上,陈家的侍从们连忙将她扶起,小心翼翼地问她:“小姐,要不要去偏院换衣裳。” “滚!”陈清茹气急败坏地双手捶地,“全部给我滚开!” …… 三楼的厢房有着一个宽大的雕花窗,外面就是波澜荡漾的湖泊与竹林。 风有点凉,荀莘知道宋元安身体不好,把窗关上一半。 “收到拜贴的时候,我都有些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会主动想要见我。” “我一大早就起来更衣梳洗,来这里等你,你来得太慢了。” 荀莘的剑放在一边,跪坐在茶案前。 他平日打扮多是窄袖轻裳,今天却穿了一身水青色的广袖深衣,宽大的袖子让他略感拘束,清秀眉头微微皱起,东拉西扯一下,好不容易才理顺衣上的褶子。 荀莘不像传统意义上儒雅风流的标准世家公子,他从小就不爱吟诗作赋,却偏爱习武。 小时候上儒学课时和宋元安一起走神打瞌睡,挨了不夫子的不少教棒。 他抬眼打量着宋元安,当看到宋元安鬓角的簪花时,声音温和地说道:“不过,见到你今日打扮得这么好看,想到你是为我而将时间消耗在打扮上,我又觉得,等待再久也还是值得的。” 宋元安喝了口茶,眼眸被热茶上漂浮的白烟笼罩。 看荀莘这副高兴的模样,他是一点儿猜不到今天自己喊他出来的目的吗? “荀公子,我来是想要和你商谈你的婚事。” 宋元安开口,“准确地说,是你和四姐的婚事。” 话音刚落,厢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中。 荀莘脸上的笑意宛如潮水般退去,他冷冷伸手,按住身侧的剑,“方才没听清,还请殿下再说一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劝说 厢房附近都有人把守,迎春楼的防守很严,保证每个房间里面的声音除了谈话的二人不会有无关的人听见。 荀莘的性子很直,情绪向来藏不住,年少时他没少因为这事吃亏。 宋元安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片刻后,荀莘先按耐不住了,提起剑就往外跑,“是不是宋澜威胁你的?我这就去找她。” “回来。” 宋元安开口拦住他,“有没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我提议让四姐来迎娶你的,四姐被拒,所以我来游说你。没有胁迫,我和四姐都是一样,希望你能与四姐成婚。” “够了!” 荀莘怒吼着打断她的话,眼角有些红。 “宋元安,宋澜她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从小你就爱跟着她转,这么多年你都心甘情愿地做她的走狗!” 他回到座位上,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桌上的茶盏被震了一震,青黛色的茶水溢了出来,“她能给你的,我也一样能给你,你别再跟着她了!” 面对荀莘的怒火,宋元安说话声音永远保持如水般平静,“荀公子,你不能代表荀家,而且她能给我的,你和荀家都给不了,既然都来了,不妨听我好好说完。” 此话一出,厢房内安静了片刻。 等荀莘冷静一些,宋元安又道:“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劝你嫁给四姐?” 荀莘脸色依然不虞:“我是荀氏的公子,宋澜如果娶了我,她可以获得身后荀家与我长姐的支持,我长姐跟随陛下灭楚,战功显赫,又升司隶校尉,掌两京兵权,前途无限,不然她还能是因为喜欢我吗?” “那是站在四姐的角度,如果是站在荀家呢?” 宋元安平静地看着他,或许是因为病弱,宋元安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些气血不足,“联姻本就是双方共赢,得益的,不止四姐一个。” 听到这话,荀莘的脸更黑了,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我能看到的只有坏处,好处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皇权相争,并非儿戏,要是沦为任何一方的鹰犬,失去自由不说,若是将来站错了队,还会有性命之危。 荀莘一直认同荀蕙的做法,荀氏高升,突然之间被很多人盯上,这些皇女间的水可深着,可不能轻易涉足,勤勤恳恳当个纯臣才是对的。 宋元安笑了。 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绽放,好像月色下的幽昙,惊鸿一现。 她唇微牵起,执手捧起茶杯抿了一口,“荀公子,树大招风,怀璧其罪,你不会真的以为,荀氏保持中立,就可以独善其身,安然无恙吧?” “不然呢?” “大魏的世家,多的是一时得势,乘风而起,但能权势永固不衰的,能有多少个?” 宋元安说道,“荀氏现在的权势来源于战功和母皇的封赏,可是母皇百年以后呢,你们又能依靠谁?” 荀莘说:“荀氏只忠于大魏天子,等陛下百年,新皇登基,我们自然知道该支持谁倚仗谁。” 宋元安笑着摇摇头,将茶盏落在一边,“当年陈氏想要提升地位,努力俘获我长姐欢心,并且与长姐订婚,在长姐起兵前忽然倒戈母皇。” 即便宋元安不喜欢陈清蕴,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魄力。 这人实在太会审时度势,那时候杨氏与女帝的较量谁胜谁负尚且未定,陈清蕴居然能顶住压力,做出抛弃相恋已久未婚妻,带着整个家族果断投向女帝。 “如果,陈清蕴当初是在长姐落败后才投向母皇,你觉得他现在还能作为第一世家的掌控者在朝堂上屹立不倒吗?” 宋元安说:“荀氏说要倚仗今后的大魏天子,可是,荀氏无辅佐之功,凭什么敢要求她给予你们荀氏一族荣耀?” 荀莘道:“长姐追求中庸之道,家族不必荣华富贵,只求族人安康,平安无事。” 宋元安不置可否,只是用杯盖挑着浮沫,“这些天你应该是经历了步步高升的滋味了,你长姐官升三级,群臣拜谒,赏赐不断,紫衣鹤冠,出入香车宝马,好不气派。” “尝试过一朝得势的甜头,将来若是被君王冷落,门厅衰败,回到从前不温不火的模样,你们能接受这个落差吗?你可以吗,你长姐可以吗?你的那些堂兄弟妹可以吗,你那个爱炫耀的父亲可以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些,还不算上将来失势后,可能会遭遇到别的世家的回踩与欺凌。 大世家的衰败,身侧往往栖息着秃鹫群似的等着分一杯羹的各世家,只要稍稍察觉到他们的目标力所不逮,就一拥而上蚕食鲸吞。 “荀家主应该想清楚,你们荀氏,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普通平庸的中等家族了。” “你——” 荀莘猛地咬牙。 宋元安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当然知道他家里的情况。 毋容置疑,荀莘他爹,荀氏一族的主君就是个虚荣的男子,出身小门小户却颇爱炫耀,死要面子,爱排场。 荀氏在颍川坐拥良田百亩,虽也算富庶人家,可是比起京城的大族还是相形见绌。但荀主君穿的衣服戴的首饰必须要最好的,每旬都要去洛阳城最好的酒楼里请客吃饭,他母亲的俸禄才发下来就几乎全被他父亲花完,一分不剩。 当初荀莘入选成为宋元安的伴读,他爹甚至要荀莘开口去问宋元安要赏赐补贴家用,或者接近皇后和皇长女,替他爹母家那边的表哥表姐们讨官,这让小小年纪的荀莘曾经在宋元安面前很是自卑。 荀莘对亲爹的感情一直很复杂,一边是嫌弃他的作风,但一边又不得不承认亲爹对他的好。 荀莘的娘亲生他的时候伤了身体,所以他娘一直不喜欢他,只有他爹疼爱他。 小时候,他爹是唯一支持他习武的人,荀莘最初被征为宫门尉,也是他爹当了首饰,又节衣缩食几个月贿赂内庭官员给他疏通关系。 在这种复杂的情感交织下,他爹一直是他的软肋之一。 这些天荀主君被高高捧起,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每天笑得合不拢嘴,要是要他回到以前那些掰着银子买首饰的日子,他肯定很难捱。 荀莘没想到,有朝一日宋元安会用他爹来攻击他。 他捏着拳头,指甲快要陷进肉里,“你不该说这些话,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谈论起我爹。” 宋元安心想,有这回事吗? 既然他不喜欢,那宋元安就绕开这个话题,“二姐早已有了谢氏,三姐也与淮南庾氏成婚,各自有了世家支持,只有四姐尚未有夫婿,她此刻是最需要荀氏的,你们此刻投向她,雪中送炭,今后她定然对你们礼遇有加。” “她与荀氏结合,可保荀氏一族门楣长盛不衰,这还不算是好处吗?” 听到这里,荀莘几乎摇头自嘲般笑道,“可笑,可笑,用你的话说,我们一家没了宋澜还不行了?” 荀莘突然想起什么,忽然又问道:“你也没娶夫,不是吗?如果是你……” “荀公子。” 宋元安打断他的话,她站起身,看向天边悠悠白云,伸手拥着如白云般柔软的棉绒衣,阳光很灿烂,但落在她掌心一片冰冷。 大病初愈后的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暖意,“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这话说得不错,宋元安八岁那年,御医就已经诊断说她活不过十五岁。 她今年已经十六岁,按照小时候的说法活到这个年纪,都该烧香拜佛了,以后五年,十年,她是否还能在这个世界上都未有定数。 而且,为了避嫌,她就算娶夫,也不可能娶世家公子。 荀莘眼中的光显而易见地落了下去,他凝视着宋元安,摇头道:“你刚刚说的是给荀氏的好处,那我呢?有为我考虑过吗?四公主想娶的根本是我,她要的只是一个荀公子的皮囊,装在这个皮囊里的,是谁都行!我嫁过去,就不会痛苦吗?” 宋元安叹气。 “荀公子,我刚才已经说过,你不能代表荀家做决定,包括你的嫁娶之事,”宋元安走到厢房一侧,轻轻地敲了敲,“把屏风打开吧。” 木板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侍从们一点一点将隔板折叠起来,荀莘这才察觉,这原来不是一堵墙,而是一扇七叠屏风,只不过屏风太厚,让人误以为房间只有那么大。 屏风打开后,露出了包厢另一侧。 慕白正与一个身着青衣,手握紫羽扇的女子对坐。她眉目柔和,身为武将的她,温文儒雅,举止投足间,尽是文人的风雅之气。 荀家家主,荀蕙。 荀莘愣住了:“长姐?” “抱歉,没有事先告知荀公子,在把拜贴送给荀公子时,我担心荀大人不放心,于是顺手把她也请了出来。” 宋元安颔首朝荀蕙示意:“荀大人,方才我说的话,都听见了吗?” 荀蕙抿唇微笑,“五殿下真是好本事,几句话的工夫,竟然将我这好弟弟吓唬住了。” “大人不好好考虑一下吗?”宋元安走向荀蕙,她的书案上,杯盏压着素白的卷轴,“我们的诚意可是给足了,今日送到荀大人面前的,只是个见面礼。” “荀恬这个人,仗着荀氏长老们的喜爱,一直在给大人添乱,甚至图谋家主之位,荀大人看在长老的面上不愿将此事闹大,一忍再忍,可她却得寸进尺,不知得知她意外坠马落崖而死,荀大人高兴与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7、交易 荀恬是荀蕙的姨母,她母亲最小的妹妹。 荀蕙母亲去得早,那时候荀蕙年岁尚小,没有能力掌控家族,荀恬暂时代理家主一职 尝到权力的甜头后的她在荀蕙长大后,依然舍不得交权,贿赂族老,联合给荀蕙施压,捣乱坏事,想要把家主之位重新夺回来。 此人偏偏手段高明,做事极其圆滑,荀蕙想方设法都抓不住她的把柄,明面上不能把她怎么样。 如果要暗地里除掉她,荀蕙调动私兵,手脚稍稍没做干净,很容易就会被荀家内部觉察。 届时,荀蕙不仅会落下个不忠不孝的把柄,残害亲族的行径还会让族人寒心,对她设防,不愿再死心塌地跟随她。 知道荀蕙不便动手,于是宋元安就让宋澜去拦住了出城狩猎的荀恬。 宋元安如今执掌廷尉司,手上握着各大世家内部情报。 廷尉司在前朝曾经风光一时,直隶天子,掌大魏刑狱,御赐的锡金刀可斩三品以下官员,只不过后来被分权给了都官曹和御史台,廷尉司便没落了。 宋元安身体不好,到了年纪封官受爵,也不能承担太多政务,女帝为了让她轻松些,重启廷尉司,命宋元安任廷尉卿。 这就相当于是给她找了个打酱油混俸禄的活儿,日常收集洛京城臣子间一些无关紧要的情报,定期整理呈送给女帝就行了。 事实上,真正重要的情报会有密探当天就直接送达女帝御案,根本无需宋元安操心。 这些世家大族内部的龌龊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每家都有那么一件两件,见怪不怪,只要闹得不大,女帝懒得理会,宋元安闲来无事观览文书,却对此摸得门清。 她当初给宋澜挑中荀氏联姻,也是因为她对荀氏了解的比别的世家要多,比较容易控制局面。 …… 白色卷轴上的水痕消去,上面的字迹是用特殊的墨水写的,在空气中暴露太久,就会消散无痕,让人抓不到任何马脚。 荀蕙回府后就能收到荀恬在狩猎是不慎惊马,落崖生死不明的消息,这个事伪造不得。 而且意外发生时,荀蕙和荀莘都受宋元安所约在迎春楼上品茗,可以借此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哈哈哈,”荀蕙忽然不住放声大笑,她摇晃着羽扇,一贯地风度翩翩,“殿下说的什么话,荀恬乃我亲姑姑,她若遭遇不测,我伤心还来不及,又如何高兴得起来?” “荀大人还说不高兴,你嘴角的笑容都压不住了。” 荀蕙陡然收了笑意,眸子藏着冷光,正色凛声道:“二位殿下胆大包天,竟敢对我荀家人下手,就不怕我将二位告上公堂,禀到陛下面前吗?” 宋元安不以为然,“荀恬大人乃骑术不佳,意外落崖,与我和四姐有何关系?” 这点话可吓不到宋元安,她方才可没有提过半个字说荀恬的事和她与宋澜有关。 桌案前,宋元安和荀蕙一站一立,即便站立的人身影消瘦,但还是凭借天然的高势对那坐着的人产生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荀蕙的表情绷不住了,她摇头感叹:“若论掌握人心,二殿下手底下那一干谋士,或许都比不过一个殿下你,在下真是佩服。” 宋元安镇定地抬了抬下巴,“荀大人谬赞,即便身居高位,也有着寻常人无法理解的难处。” 慕白腾出位置,宋元安掀起裙摆跪坐在荀蕙面前的蒲团上,提笔蘸墨,在已经干透了的卷轴上缓缓写着,“我们是在谈合作,我说的话当然要让大人舒服、满意,实不相瞒,兰君血脉不正,四姐也因此一直备受排挤,她一直努力想要获得世家承认,可以是别的世家,但是我和她最希望的是荀氏,准确来说,是荀家主。” “人活在世上,谁没有一己私欲呢?荀大人是个聪明人,你是荀家家主,既要为家族考虑,也要为你自己着想,荀恬这种人不止一个,或许还有两个、三个。” “若是荀大人愿意将弟弟嫁给四姐为皇女夫,我与四姐不胜荣幸,两家永结秦晋之好,那么四姐对荀公子定然尊之爱之,不会让他受任何委屈,荀大人作为四姐的夫姐,若有身不由己之处,四姐也会尽全力而为。” 像荀氏这些世家都是体面人,各大家族利益相连,一荣俱荣,彼此间处处掣肘,荀蕙的权力来源于荀氏,也受制于荀氏,就比如说荀蕙要杀一个人,办一件事,首先要考虑的是家族,其次才是自己。 若是利于己而弊于家族的事,只会受到各方阻拦。同样的,当遇上弊于她而利于家族的事时,她也不得不委屈自己为家族让步。 但宋澜背后的夏侯家出身蛮夷,就没有那么多考虑,宋澜的姑姑替她养了上千幽州死士,她想要什么,一声令下就能办到。 这样合作的好处不就来了,一个经营表面上的脸面,另一个做暗地里的勾当,面子和里子都有了,取长补短,正好凑一对狼狈为奸。 对外,荀氏家族永葆繁盛。 在内,保证荀蕙个人利益。 宋元安很快把卷轴都写满了,搁下笔。她的字迹娟秀柔美,墨迹未干,阳光下莹润发亮。 静候片刻等卷轴晾干,宋元安把卷轴收起来,捆好,递给荀蕙。 “四姐总说我字好看,这不,她托帮她写她生辰宴的请帖,我一直犯懒拖着,拖到今日才动笔写第一封请帖,既然你我今日在此相见,我就直接交给大人,立春前一日,四皇女府,还请荀大人与公子赏脸。” …… 从迎春楼离开,荀莘一路追了上来,匆忙拉住宋元安的袖子。 宋元安转过头,“光天化日,男女授受不亲,请荀公子放手!” 荀莘却趁势抓住她的手腕,满眼通红地低吼:“宋元安,你到底在不在乎我!” 他是习武的,宋元安当然没有力气甩开他,如铁一般生硬的手如铁锁般禁锢住她。粗砾的老茧摸得她柔软脆弱的皮肤生疼。 宋元安不适地皱了下眉头。 “我们从小相识,这么多年的感情……你为什么要算计我的婚事,把我往深渊里推,把你我之间的感情随意践踏?” 宋元安甩了一次手,没有甩开。 周围人来人往,不少有驻足围观。 没有办法,宋元安压低了声音说道:“荀公子,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你能否理智一些?” 她根本无法理解,荀莘为什么偏偏揪着小时候的事情不放,所谓少年情谊,能当饭吃,能支撑她在洛阳城活下去吗? 她已经跟荀莘解释过了,她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谋,干嘛还要去考虑他的感受?他为什么要一再逼问? 他似乎压根没听进去。 “理智?” 荀莘愣了愣,勾唇笑了一下,“宋元安,你是没尝过爱人的滋味吧,我如果能控制住,我为何要放低身段,这么狼狈地在这里拉着你问话?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的心意?” “知道。” 宋元安几乎是脱口而出。 荀莘表现得那么明显,宋元安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对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可是,那又如何?” 这点心意给宋元安带来了什么? 对于宋元安来说,微不足道。 荀莘的眼眸震了震,宋元安感觉他手上握力加大,她的手腕都快要断了。 她明明知道。 却又毫不在意。 荀莘的眼泪溢了出来,“你觉得我的心意就这么一文不值,可以随意践踏吗?” 宋元安不说话了。 荀莘凝视着她冷漠的面庞,手中的力气终于收了点,几欲肝肠寸断地道:“元安,你是否有一刻,哪怕一刻,曾经也喜欢过、在意过我?”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而两人间,却长久地沉默着。 荀莘的表情宛如干裂的陶泥,一点点被敲碎,散落,带着最后的希冀化为尘埃。 这时候,人群中传来一个宋元安熟悉的声音。 “殿下?” 她转过头,那人身着一身月牙白色广袖长袍,抱着刚刚修好的琴,急急从马车上下来,来到宋元安身边。 他看了一眼荀莘,有些疑惑,但下一刻,就扫到他牵着宋元安的手,脸色一变:“这里发生了什么?” 荀莘连忙收回牵着宋元安的手。 连书晏看到她手腕上被强捏出的青紫色,不住惊呼:“殿下,你的手受伤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8、赔罪(1) 宋元安拉下袖子,遮挡手腕上的痕迹,“无碍。” 荀莘扭过头,“对不起,是我一时没留意。” 方才还在围观,等着荀莘自己解决情感问题的荀蕙终于看不过去了,她挥手下令,带来的府卫立刻上前驱散聚集的围观者。 她走到弟弟身后,开口道:“走吧,阿莘,我们回家。” 不用再问了。 不必再自取其辱。 说着,她掀了下眼眸,抿成一条细线,在连书晏身上逡巡。 原本温和的女子,此刻却仿佛带着全副武装的戒备。 连书晏也压下眼眸,不甘示弱地盯了回去。 锋芒交错,宋元安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按住连书晏的手,“外头天冷,我们也快回去吧。” 裴今月此时也从马车上跑了出来,在众人中弱弱地开口喊了两人一声,“表哥、殿下……” 连书晏将古琴交给随后赶到的裴今月抱着,轻轻捧起宋元安受伤的手腕,“都淤青了,得回去敷一敷冰。” 他扶着宋元安的肩膀,小心翼翼牵着她,把她扶上马车。 上车时,一道目光长久地注视着他们。 荀莘坐在马车上,呆呆地看着站在宋元安身边玉骨清姿的郎君。 他隔着车窗看连书晏,如瓮中窥日,披霞般灿烂的光都围绕在连书晏身侧,周围路过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多看他一眼,直到他完全走上马车。 初见连书晏,荀莘就知道他并非池中物,洛京有权有势且好美色的女子不计其数,只要他愿意,他的美貌可以帮助他在洛阳城如鱼得水。 果然倾城美貌,令洛阳贵女一夜心猿意马。 可荀莘没有想到,宋元安也在其中。 宋元安生性冷淡,对男女感情更是避之不及。 但在歌舞升平的宴会上,宋元安竟然亲口向陛下求要他,做了自己房中的侍妾。 荀莘样貌也算是清秀可人,但在美眷如云的洛阳城,这样的长相还不算拔尖。 荀莘从前不会太过在意自己的样貌,也不曾拿自己自己的容貌和别人做对比,更不会对此感到自卑。 可是当看见连书晏站在宋元安身边,他们及肩而立,好似七月七天上鹊桥中相会的一对檀郎谢女,原来只要长得足够貌美,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青梅竹马的交情,单凭美貌,也能走到宋元安的身边。 他头一次因自己的容貌不足而自惭形秽,对连书晏也产生了一种令他不齿的、名叫嫉妒的情感。 看着马车远去,荀莘情不自禁喃喃道:“如果我长得好看些,是不是……” “想什么呢?” 荀蕙打断他的话,“那位能够成为公主郎君,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手段心机算尽,和他长什么样子没有关系,阿莘的样貌已经足够出挑,不必和他人比。” 荀莘抬头,看着眼前娴静温和的女子,忽然开口问道:“阿姐,你会为了利益,把我嫁给四皇女吗?” 女子只是微笑:“阿莘愿意为了我、为了荀氏嫁给四殿下吗?” 听到这话,荀莘侧过脸去,让把泪痕藏在暗处。 片刻后,他沉声答道:“如果阿姐非要……我也不是不能嫁……” 反正宋元安不可能娶他,他不可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么嫁谁又有什么区别? 方才他在宋元安反复强调自己的意愿,不过是胸口闷着的一股气,怎么也不服,冷静下来后,他不得不慎重思量这件事。 宋元安有句话说得很对,他是荀氏公子,他的婚事,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做决定。 他以前之所以不待见宋澜,有很大原因是站在荀蕙的立场上,他需要和宋澜保持距离,如果荀蕙被宋元安说服,改变主意,他身为荀家人,也只能按照长姐的意愿出嫁。 “只是,嫁过去,我也不会开心。” 这句话,好像小孩子家家的气话一样。 荀蕙笑了,在空中抛了几抛手中的请帖,“阿莘长大后很少出门,成天在屋子里闷着,这样不好,四殿下十八岁生辰宴,想必会很热闹,阿莘就陪长姐一起去凑凑热闹吧。” 她温和地道:“无论嫁与不嫁,长姐都希望阿莘每一天都能快快乐乐的。” …… 连书晏在给宋元安冰敷伤口。 冰袋缠绕在淤青处,传来细密如针的痛感。宋元安侧倚在软榻上,慵懒地看着连书晏的动作。 不知道是荀莘的手劲大还是宋元安太脆弱,才一会儿的功夫,就抓成了这个样子。 连书晏心疼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也太疼了,殿下怎么出个门都能遇到这样的倒霉事,那位公子也真是的,殿下的手腕那么漂亮,他怎么忍心把殿下抓成这个样子呀,还不知道多少天才能好呢……” 听他絮絮叨叨说着话,宋元安忍不住笑了。 他这副模样,搞的好像疼的人是他一样。 “郎君这般紧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伤在郎君身上呢。” “殿下!” “你受伤了,我怎么能安下心来?” 连书晏明显有些急了,他放下冰袋,拿起丝绸布擦去上面的水渍,捣了药膏揉在宋元安皮肤上,嘴上还不停地道:“那个男的是谁呀,殿下为何要与他在街市上纠缠不休?” 宋元安撑起身子,散发簌簌流落,她碰了碰连书晏的额头,在他抬头的瞬间笑盈盈地凝视他的眼睛,“那郎君能先回答我,今日为何这么巧,郎君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在迎春楼前?” 连书晏还没有说话,旁边埋头不语的裴今月就抢答道:“表哥今天抱着琴挨个视察了洛阳城的琴行,终于在东城那边找到了手艺过关的琴匠,刚修好琴准备回来,路过那个什么楼的时候表哥眼尖认出了殿下的马车停靠在旁边,还有和府里的随从,他知道殿下今天也出门了,估计就在附近,所以就停车在路边等着,想着兴许能碰见殿下,没想到……” 裴今月瞥了宋元安一眼,又低下头去,“表哥不是故意不是…不是故意去碰见殿下与别的男子拉拉扯扯的。” 啊这…… 宋元安觉得,裴今月眼神里都快把“抓奸”二字写得明明白白。 她再次转头看向连书晏,他垂着眼眸,似是苦笑般地摇摇头,“殿下是在疑心我吗?” 她抿了抿唇,觉得有点尴尬。 整个西苑被她的人盯得如水桶般周密,连书晏带着裴今月出门,刘嬷嬷还贴身跟随,连书晏怎么可能提前预知她的行程? 宋元安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自己天衣无缝的布置出了问题,但是若说是巧合,她心里那道坎过不去,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但是看着连书晏露出这样委屈的表情,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脱口而出道:“那位是洛阳城名门世家荀氏的小公子,年少时曾经做过我的伴读,那是我八岁以前的事了,多少年都过去了,我和他之间真的没什么。” “……” 宋元安刚说完就后悔了,连书晏问的是荀莘的身份,她干嘛扯到自己和荀莘的关系上。 “哦,”连书晏幽幽地叹了一句,“原来是青梅竹马呀。” “……” 该涂抹的药已经涂抹完毕,连书晏松开了她的手,转身去做别的事。 一时间,内室寂静无话。 宋元安趁势从软榻上滑落下来,直觉告诉她,连书晏生气了,她得哄。 她跪坐到书案前,看着他带回来的沉木古琴,琴原本损坏的一角已经用新的木材补上来,还雕刻上了彩云纹路,掩饰修补过的痕迹。 她抚摸着琴弦,抬眼看向连书晏,“既然琴修好了,那我来为郎君弹奏一曲,就当是我为方才的话赔罪,可好?” 此时,连书晏整理好了药箱,听到这话,当即就搬来蒲团坐在她身边。 裴今月原本一直安静坐在两人旁边练字,可是到了这时候,他敏锐地嗅到屋里气氛不对。 裴今月曾经也是大家族里长大的孩子,平日里父亲的姬妾都快可以住满一个院子,年纪小懂得却不少,见此情景立刻就收了纸笔推开门溜了出去。 “殿下右手伤了,由我来代替殿下弹右手的部分吧。” 还能这样? 宋元安动作一顿:“我琴技不佳,恐怕不能与郎君合奏……” 连书晏却已经靠在她的身后,宽厚的胸膛几乎要将她装入怀中。 声音很温柔,“没关系的,我配合着殿下来。” 他玉白修长的手落在琴弦间,灵动地跳跃了两下,先起了个调。 宋元安听出了曲调,“《凤求凰》?” “是呀,传闻当年司马相如为求得卓文君芳心,特作此曲,凤飞翱翔,四海求凰,将琴代语,聊写衷肠,殿下说要赔罪,那曲子自然是我来选,殿下可愿与我共奏此曲?” 他的表情真挚,宋元安侧目凝望着他的眼睛片刻,低头看琴:“那我只能献丑了。” 宋元安的琴技向来不太好,一只手就更难弹了,只是笨拙而生硬地拨弄琴弦。 但意料之外的是,连书竟能完全接住她的节奏,甚至还能纠正她的一些小错误,两只来自不同人的手弹出来的乐曲居然还算流畅。 缠绵的乐声回荡在房梁下,宋元安弹着弹着有些失神了,直到一曲终了。 连书晏从身后抱住她,气息落入她的颈窝里。 她回头看着连书晏,一时没回过神来。 那双桃花目眨了又眨,好像里面藏着什么特别美好的事物,引诱着她,让她迷失在其中,以至于察觉到连书晏逐渐靠近,意识到他即将要对自己做什么的时候,她还是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吻痕落在她的嘴角,渐渐向深处索取,比起第一次极具试探性的轻柔,这个吻持续的时间更长久更深厚缠绵。带了几分冲动劲,故意赌气似的。 宋元安双手支在案上,身子承受不住,快要压到微颤的琴弦上。 绕梁的余音落下帷幕。 连书晏得寸进尺又轻啄了两下,将她搂在怀里,心情很是愉悦。 “殿下,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样总是时不时发呆的样子,当真是可爱极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29章【VIP】 第29章 赔罪(2)他真的很会撒娇 宋元安“赔罪”后,连书晏不生气了。 这下轮到宋元安生气了。 宋元安提着裙摆,气冲冲地离开西苑,一声不吭地跑回了主苑。 院子里一群不明就里的侍女侍从,见她这副风风火火的模样,一个个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众人不解,公主殿下方才还和郎君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闹掰了?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盛宠一时的郎君竟一夕之间失了宠。 徐有思带着几个小女官刚跟宋元安汇报完府中事务,从房间中出来,正好看见连书晏抱着琴,立在主苑的长廊前,垂着眼眸,像个被抛弃的小猫小狗,巴巴地爬角落里趴着,等候主人的垂怜,表情很是可怜。 徐有思问:“殿下还在气头上?” 连书晏抚摸着琴弦,抬眼看着天,暮色渐起时云层翻涌,起风了。 残云掠过他的眼眸,他笑了下,依然温和地道:“是呀,她还气着,不允许我进去。” 要知道,宋元安曾经宠爱连书晏时,他可是可以不打一声招呼,就能随意进出主苑的。 才入府没一个月,这位郎君的待遇都快赶上了伺候宋元安多年的皇女府旧人,就算偶尔恰巧遇见宋元安议事被下人们拦在外面,宋元安也不舍得让他等太久。 也不知道连书晏今日哪里惹恼了宋元安,宋元安今日竟然把他拒之门外。 天那么冷,宋元安任由他在寒风中晾足了一个时辰。只要他敢往前半步,就会被主苑的小侍赶出去。 如花似月的美人,皮肤都被冻得透着寒霜色,徐有思也忍不住心疼,情不自禁感叹:殿下可真是不会怜香惜玉。 不过徐有思可不敢说宋元安不是,只是宽慰连书晏道:“殿下是个心软的人,想必只是一时恼火,不会太过冷落郎君,郎君要不先回去候着,等殿下冷静下来,兴许就愿意召见郎君。” 连书晏笑着摇摇头,“多谢徐大人宽慰。” 话是这样说着,人是继续站那儿,一动不动。 真是死脑筋。 徐有思见劝不动,只好行礼退下。 连书晏将琴平放在主苑外的石桌前,天寒地冻,院子里竹丛里透着萧瑟,大理石冰冷,他款款落座,不紧不慢地开始弹琴。 沉木琴音醇厚,傍晚的风吹得竹林哗啦啦作响,有叶影打着旋,落在颤动的琴弦间,又被震开,顺着他雪白的衣袖飘落在桌脚下。 琴音如流水般潺潺流动,在清寒的院子里回荡。 方才合奏的曲子,不过是连书晏逗着宋元安玩的,这会独奏起来,才显露出他真正的水平。 连书晏的琴师从大师,且本人天赋极高,琴技一流,如果他不是南楚国君,或许他能凭借他的琴音,成为个南朝名士。 琴音风格多变,既能锦绣灿烂,也能风流潇洒,更能风情万种。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 弹奏的依然是《凤求凰》。 琴音回转,曲声悠扬,如哀鸣的凤鸟,拖着漂亮而逶迤的锦羽,孤单地在半空中盘旋,低低的鸣叫,随着风传到悠扬的远天。 流风添好了炭,将手炉递给宋元安。 听着外面传来的琴声,她忍不住盯了宋元安一眼。 郎君这……弹得也太哀怨了,虽然公主不见他,但是殿下也没对他做出特别过分的事情吧?怎么弄得好像个怨夫似的。 宋元安面无表情,捧着手炉翻看文书,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 见她没有在意,流风也不好多问,做完了自己的事,正准备离开。 宋元安却在此时 叫住了她。 “流风,”宋元安放下炉子,伸手摩挲着竹简,轻敲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道:“你说,是不是我对郎君太好了,把他胆子养大了,让他学会了得寸进尺?” 她居然被同一个男人用同样的方式蛊惑,被他整整轻薄了两次! 两次! 想到这里,宋元安抿了下唇,心里就窝着气,气连书晏竟敢胆大包天,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自己,也气自己,那家伙故技重施,她居然还让他给得逞了。 流风哪敢接这话,她甚至压根就不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能小心翼翼揣摩宋元安的心思:“殿下是不是觉得琴声扰人,不想听郎君弹琴吗?要不奴婢派人让他立刻,让他不要踏进这院子半步。” 然而这个提议被宋元安回绝了。 “不用。” 她枕着竹简,慵懒地躺在软榻上,“让他弹,我倒要看看,他能弹多久。” 连书晏想要做司马相如,但宋元安可不是卓文君。 有种,他就在那里弹一个晚上。 夜里天冷,看他那娇生惯养的纤纤十指能坚持多久。 或许是洛阳城的天气顺应了宋元安心意,夜里北风骤起,多日不曾落雪的洛阳城应时地飘起了鹅绒大雪。 雪花如羽毛般从天而降,寒霜凝满琉璃窗,在风声的喧嚣中,琴音被压得很低,宛如一根细线,断断续续,孱弱又顽强,始终没有消失。 宋元安在刚刚落雪的时候就有些犯困,卧在榻上浅眠片刻。 心有所思,琴声也一同落入她的梦中。 梦里,公主府还是那个公主府,主苑还是那个主苑。 但天是晴朗的,白云悠悠地在天空院墙边边漏出一角,竹林翠绿,桃枝上连贯点点粉嫩,四周一片春意盎然。 依然是连书晏,坐在石桌前,桃花的影子横亘他的半张脸,揉入他的眸中,他指法变动着拨弄着琴弦,琴音击石般清越动听。 一曲终了,连书晏抱着琴想要离开,宋元安恋恋不舍地拉住他的袖子,“还想听。” 连书晏没有回头,衣袖被温暖的春风卷起,桃花簌簌落下。 “殿下说好的,用一首曲子来交换,在下已经做到了,还请殿下遵守承诺。” 即便是在梦里,宋元安却依然能感觉到胸口弥漫着因他疏远,而感受到的淡淡哀伤。 “我想听《凤求凰》。” 不知道是不是敷衍,连书晏声音冷清地道:“我不会弹这首曲子。” 宋元安陡然心悸,睁开眼睛,屋内温暖的烛火,驱散梦中的惶然。 屋外已然漫天大雪。 回到熟悉的环境中,宋元安一瞬间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一串飘渺的琴声闯入她的脑海中。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宋元安猛地打了个激灵,翻身从榻上跳了下来,一股脑地往外面跑去,太过急切,落地时甚至都忘了穿鞋。 还是流风眼疾手快,拉住她给她套好的鞋袜穿上披风才放她出门。 推开院门,宋元安看见了在大雪中弹琴之人。 石桌一角放着盏风雨灯,微弱的火光照亮青年琴师如雪般亮白的面庞,他穿着紫色的狐裘,发上积雪,白茫茫一片。 指尖被微弱的灯火照亮,带着斑斑点点的殷红。 宋元安出来的那一刻起,他也抬眼看向宋元安,眸底最深处倒映着烛火,好像散落在院子里的两颗星辰。 “连书晏,你疯了!” 这样的大雪天,他竟然还没走,还留在这里。 他究竟弹了多久的琴? 宋元安的情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剧烈地波动过了,此时此刻,她的心仿佛被这道琴音缠绕,细密如丝的琴声,要将她的心脏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连书晏却还在朝她笑:“殿下愿意见我了,是消气了吗?” 她冲上前去按住他抚琴的手,但却在触摸到他手指的瞬间被冰得打了个冷颤。 他的手被风雪冻得如寒铁般冰凉,因为连续弹了太久琴,柔软的指腹被锐利的琴弦割破,流出的鲜血,都快凝成了冰霜。 宋元安将手炉按在他的掌心,她没想到连书晏这人居然能对自己这么狠,“你干嘛自讨苦吃,我不出来,你就要大雪中弹上整整一个晚上的琴?”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连书晏任由自己的手被她捧着,冻僵了的五指贴在炉子上,缓声念道:“亦既见止,我心则夷。” 他垂着眼眸,眼睫毛上的霜雪随着他的抖动而落下,“今日下午殿下一声不吭就把我丢下,我来找殿下,殿下不愿与我相见,我心中惶恐不安,担心被殿下就是厌弃,不知道怎么样消解殿下心中的怒火,只能笨拙地效仿殿下,亲手抚琴向殿下赔罪。” “若是能让殿下消气,别说是弹一夜的琴,就算是弹上三天三夜,也是值得的。” 连书晏话说得好听,只求宋元安原谅,句句没提他今天干了什么事。 宋元安估摸着,他是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错了。 宋元安被气笑,“我可没有折磨人的爱好。” “那殿下现在气消了吗?” 连书晏眨了眨眼睛,“殿下,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宋元安发现,他真的很会撒娇。 虽然明明知道他此举是故意做作,目的就是想博得自己的同情,可是看到他被雪淋得惨兮兮的,脸都冻青了,宋元安的心怎么也硬不起来。 “我可不敢。” 宋元安要是说她还生气,只怕连书晏又要继续坐回去为他抚琴。 连书晏这才松了口气,但很快,他又试探性地往主苑探头,“那…殿下现在可以允许我进去了吗?” 宋元安回头望去,隔着雪幕,主苑的灯火好似热气腾腾的蒸炉,大雪中向上飘着温暖的白烟。 宋元安看他颤抖着搓着手炉,明白他是真的冷,念及他回西苑还要穿过漫长的风雪,夜路又不好走,于是松了口:“抱着琴滚进来。” 连书晏遂笑逐颜开地滚进屋中。 这一夜,连书晏留宿主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30章【VIP】 第30章 拙劣殿下就是愿意吃他那一套 连书晏的衣裳全湿了,穿着新换好的里衣,裹着厚厚的毯子,身子还有些抖。 “你睡榻上,我睡床。” 宋元安好像他第一天入府一样叮嘱着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给他磨破的手指上药,缠上纱布。 或许是心里还带着几分情绪,她也不管动作轻柔不轻柔,会不会弄疼他。 连书晏乖乖坐着,像个人偶,任由她摆布,简单包扎完毕。 “你上次说榻上冷,我让他们把最厚的被子都给搬出来了,榻上也铺平整了,今晚你安心睡榻上,下雪天守夜的女侍就在屏风后,有事去喊一声就好了。” 宋元安手指头轻敲拔步床,“今天晚上,你可别给我搞什么花样。” 说是叮嘱,实则也是警告。 这人有过劣迹斑斑的前科,宋元安不得不防着点他,杜绝了他找任何借口接近自己。 “嗯,我知道的。” 连书晏点了点头,鼻音有些重,似乎是有点风寒了。 宋元安让人给他煮了一壶热姜茶。 他乖乖地端着碗喝完,把碗放在桌上,就蜷缩到榻上,裹着被子在榻上滚成了一团。 宋元安狐疑地盯了他一眼,确定他没有别的举动后,也转身摸上了床。 里间的烛火亮了一夜。 事实上,连书晏即便热爱撩拨宋元安,但是他很清楚宋元安的底线在哪里,他可以游刃有余地擦边压线,但也要见好就收。 为了不让这一夜的琴沦为白弹,连书晏这晚上没敢搞别的小动作,十分安分守己地在软榻上歇下了。 他睡了,宋元安反倒睡不着了。 外面风雪声大,飘雪密密匝匝地砸向琉璃窗,嘈杂的声响闹得她心神不安。 她脑海里总是想起她带连书晏回府的第一夜,他就是同她睡在一个屋檐下,宋元安睡得太沉,以至于连书晏爬上她的床都浑然不知。 彼时,她还怀疑是自己安排不周,但现在回头看,这家伙简直就是故意的。 连书晏现在是睡下了,但他会不会是装睡,等到夜深人静时,宋元安睡着了, 他又要顺着床沿摸过来。 宋元安越是这样想,就越警惕,辗转反侧,总是下意识留意软榻那边的动静。 连书晏今夜偏偏乖巧极了,躺在软榻上一点动静也没有。 宋元安熬到半夜,一直到雪停了,屋外万籁俱寂,都没有等到连书晏有所动作,是在支撑不下去了,才闭眼睡去。 疑神疑鬼的后果是,宋元安一整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清晨,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宋元安疲惫地支起身子,感觉整个人还游离在梦中。 流风给她梳洗的时候,她都在不断打哈欠,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 连书晏在榻上阖眸熟睡,侍女经过窗台时衣角带动帘子,外面阳光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他的睫翼也只是颤了下,没有睁开。 他睡梦中好像没有安全感,需要拥抱着什么东西,把被子叠成一团,塞进怀里。 宋元安梳好了发,他还没醒。 宋元安见不得他睡得这样好,邪念骤起,伸手戳向他光滑的腮帮子。 但手还没碰到,连书晏似乎有所感应似的,猛地睁开眼睛,和宋元安大眼瞪小眼。 宋元安心脏咯噔了一下。 连书晏无辜地揉了揉:“殿下想要对我干什么?” 宋元安假装若无其事地把手指缩回去,放在背后,轻咳两声,“既然起了,便洗漱吧,待会徐有思过来,给你量身做几身衣裳。” 经过一夜的养精蓄锐,连书晏精神头十分充足。 “衣裳?” 他懒洋洋地弯了弯唇,伸手把玩着宋元安垂落的散发,“锦衣貂裘,在我入府时候殿下赏赐的衣裳已经够穿了。” “如果是来年的春装,殿下不必这么早为我操心,年节还没过,想必洛阳的春天,还要等上那么一两个月。” “不是在府中穿的常服。”宋元安站起身,长发从他指缝中抽离。 “过几日是四姐的生辰宴,到时候我要带着你一同去四皇女府赴宴,届时母皇也可能会驾临,规矩也就多了起来,你是我府里的人,衣着冠饰要符合规制。” 连书晏恍然大悟似的道:“我知道了。” “我还记得殿下曾经和我说过的话,我不会让殿下在外面丢脸的。” 宋元安回头,“原来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约法三章。” 连书晏恭顺地垂下眼眸,“殿下跟我说过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 “……” 他是听不出自己在嘲讽他吗? 他想要装傻,宋元安也懒得和他计较。 两个人就这样在屋里待了一会,等用完早膳后,慕白和徐有思和府里制衣的裁缝和绣工们过来了。 和他们一起到来的,还有侍女们抱着的十几匹锦缎。 这是连书晏量定身形,并且为他合适的布料,裁制要穿去宴会的礼服。 他们在量尺寸的时候,慕白隔着一扇屏风,给宋元安汇报廷尉司的事情。 廷尉司没什么实权,公文不多,宋元安也没必要去官衙,每隔几天,等公务积得差不多了,就派人去官衙里,将公文集中带回府中,批阅完再送回去。 而且大部分公文也不需要过她手,慕白闲暇时会帮料理,只挑拣出来一些精简的部分说给她听就好了。 “说一件令殿下愉悦的事。” 慕白皮万年紧绷的表情露出了一丝似笑非笑:“昨日迎春楼上,陈清茹陈大小姐闹了个大笑话吗?” 迎春楼上,陈清蕴喝得烂醉如泥,对宋元安动手被阻,还被荀莘吓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失禁。 宋元安抬了抬脑袋,饶有兴味地道:“哦,还有后续?” “虽然迎春楼反应迅速,当即让人封锁了消息,但是当时看到这场景的人并不少,人传人,就一晚上的功夫,整个洛阳城都怕是知道了,连陛下今日早朝都特地关怀了陈大小姐一边,圣恩眷顾,赐下良药,还给她告了半个月的假,让她好好休息,等养好了身子,再回去为国效劳。” 宋元安好想笑,“丢脸丢到母皇那里去了,她哥什么反应?” “退朝后,陈清蕴把她叫进了家祠,做了什么不知道,只是听说人是走着进去的,抬着出来的,期间屋内惨叫如杀猪般惨烈。” 说到这里,慕白“啧啧”了两声,“恐怕没半个月的功夫,她人是起不来了。” 宋元安的唇角压不住了,想到陈清蕴英明一世,运筹帷幄,竟然偏偏摊上了个这样另类的妹妹,他们娘生哥哥的时候是把肚子里墨水都消耗完毕了吗? 说起来,女帝对这家子也是足够了解的,提前地为她批假,还不用她自己上报,真是君臣和睦,贴心极了。 宋元安觉得有母如此,作为女儿,她怎么也得做点什么,表示一下对国之肱骨的关怀,于是,她挥手道:“去库房里挑些好点的人参和鹿茸送去,当着她哥的面给她,让她好好进补,尚书令大人年纪轻轻,别像个老人家一样虚脱,丢了我们大魏的脸面。” 杀人诛心呀。 放在别的家族,宋元安肯定不敢这么做。 但是她和陈家的过节也不是一天两天,她不介意再加一把火。 慕白应了一声,就在这时,屏风后有人喊宋元安。 “殿下,看我!” 宋元安从屏风后探出个头来,只见连书晏披着紫色的锦缎出现在宋元安面前。 给他裁衣的女侍说道:“殿下,郎君仪表堂堂,最适合的莫过于这匹身紫色的浮光锦。” 紫为尊贵之意,服紫显贵。 暗紫色的锦帛上光彩摇曳,衬得连书晏气质愈发端庄雅重。 这些日子,连书晏穿着的颜色偏淡,不是白衣就是青衣,好似个衣袖翩翩的闲散公子。 如今这身紫色锦缎落在他身上,气质一下子就凸显出来,宋元安这才想起,其实不久之前,他还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郎君穿什么都好看,”宋元安目光动了动,“但是,这料子……还是换了罢。” 她望向侍女们捧来的锦缎,思量片刻后道:“暗紫、织金、玄黑,这几个暗颜色的不要。” 不是说雅重贵气不好,只不过连书晏的身份,在穿着上要更加谨慎,免得落人口舌。 “其余的按照郎君的尺寸各做一套衣裳吧,宴会上一起带过去,若衣裳不小心沾了什么泥点,或者被酒污了,也可以留作备用。” “是。” 得了宋元安的吩咐,徐有思带着侍女们出去裁衣。 外面积雪铺满庭院,连书晏昨夜弹琴的石桌上积成了厚厚的一个雪堆,粗使的婆子正在打扫庭院。 走出了院子,徐有思感慨,“郎君可真是有本事,昨天下头人还估量着郎君惹恼了殿下,怕是要就此失宠,没想到才一个晚上功夫不到,郎君就又重新讨得殿下欢心,甚至还留宿在了……” 慕白的脚步忽然一顿。 徐有思察觉他情绪不对劲,止住了话头,“公子?” 慕白转身走下台阶,锦靴踏进雪地里,“他这哪算是有本事,都是些拙劣的手段,不过是殿下愿意吃他那一套罢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采雪“殿下,你真的太好了。”…… 屋内又只剩下宋元安和连书晏。 宋元安玩弄着一只木簪,挑起自己的几缕青丝,盘在脑后。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那么亲近了。” 既然当初约法三章,说只做假夫妻,那么就应该划定界限。 他们不能再这样胡闹。 总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宋元安真的担心,今后事情会发展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宋元安伸手指向门口,“阿月现在也该到念书的时间了,你不是还要教导阿月念书吗?你还是回去看着点吧。” 这便是要急着赶他回西苑了? 连书晏沉吟着,没有接宋元安的话。 他安静地跪坐在书案前,摆弄着一个青玉香炉,压灰打篆,用线香引燃。 做完这一切,他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殿下为什么不喜欢我穿紫色?” 宋元安的动作一滞。 她轻轻地移开目光:“暗色的衣裳显老,郎君正值青春年华,应该穿些鲜艳的颜色。” 话罢,空气中又沉默了起来。 这个借口显然拙劣。 连书晏容貌惊绝,再暗的颜色也难掩其风华。 只是看着他披上紫帛,宋元安脑海中闪过了一些记忆画面。 楚宫中,他穿着暗紫色帝王常服,腰上还配着蟒带和玉饰,十二琉冠冕闪闪发亮,他孤身站在高耸的丹陛上,接受百官趋拜,满室明光聚拢于一身,少年天子的威势逼人。 宋元安很难想象,带着这样的连书晏出现在宋澜的生辰宴上,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众人会赞扬他的气度,又或者是猜忌疑心,认为此子断不可留? 落魄的亡国之君,抛弃尊严活来到异国他乡,为了避讳,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连穿衣裳的自由都没有。 但凡行差踏错半步,便要丢了性命。 想到这些,宋元安的脑子忽然间清明了许多,再次抬头看向连书晏。 为什么连书晏要主动亲近自己,站在他的角度想,所谓的蓄意接近,其实都是迫不得已。 他现在人在宋元安府中,能够依靠的除了宋元安,再无旁人。 虽然宋元安说过无需他做什么,她自会护他一世,可是谁能保证宋元安能够永远遵守承诺,做个一贯的君子。 人心易变,救命之恩又能让宋元安的善待延续多久? 在所有人眼中,连书晏是宋元安的侍妾,只有抓牢了宋元安的心,获得她长久的宠爱,才能不被府中的人慢怠,在遇到生命危险时宋元安才会愿意施以援手。 连书晏或许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哪怕宋元安反复推拒,他也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接近她。 宋元安垂眸看着连书晏,将他额前的一缕碎发捋到脑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事实上,连书晏就是个可怜人,寄人篱下,没有安全感,战战兢兢地讨好着她,即便是故意的又怎么样,她何必真的与他计较,这不是明摆着为难他吗? 就在这时候,连书晏又开口了:“殿下何必哄我,昨夜明明说了会原谅我,殿下与我,终究是生了嫌隙。”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很伤心。 宋元安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之前只是……” “抱歉,”宋元安按住他的手,“我或许早该想明白你的难处,以后也该多包容你一些,不随意和你置气了。” 现在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昨日她把连书晏拒之门外,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在他眼里,失去了宋元安的宠爱,他这一生大概就完了。 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在雪中弹琴,踧踖不安地等待着宋元安的原谅? 想到这些事,宋元安心里有些内疚。 连书晏反握住她。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惯着他,哪怕自己一再激怒她,只要自己一示弱,她便愿意无限度偏袒他,甚至想方设法找借口替他将拙劣的谎言圆过去。 连书晏忽然将她拉进怀里,轻轻地抱了抱她。 “殿下,你真的太好了。” “啊?”宋元安被他身上的松香环绕,有些懵。 她这个人,总是不经意间表露出天然呆,像个小孩子一样。 连书晏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结,目光转向窗外,笑着提议道:“殿下要出去走走吗?” “大雪初霁,天气晴好,若是一直拘在屋中,岂不可惜?” 连书晏不会像府中的其他人,一再跟宋元安强调身体为重,冬天外面那么冷,就应该在屋子里好好待着,能不出去就别出去,就算是春夏两季,他会担心风把宋元安吹倒,太阳把宋元安晒伤。 连书晏心里只是想着,在宋元安身体能够承受的时候,去看看好的风景,开阔眼界,她的精神气也会足一些。 人生苦短,有时候何必活得那么小心谨慎,心情舒畅才是最好的良药。 宋元安不是珍贵的物件,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院子里绕了一圈,连书晏又带着宋元安到了梅园,用瓦罐采集梅间雪。 连书晏让人搬来了梯子,去采树顶上的雪。 “为什么一定要树顶上的?”宋元安扶着摇摇晃晃的木梯,有些担忧,“上去会不会有危险?” 他说:“树顶上的雪没有那么多枯枝残花,会干净一些。” “殿下在下面等我。” 宋元安爬不了梯子,立在梅树下,隔着横斜的疏影看他。 梅花枝晃动,朵朵红梅拌着雪落下。 宋元安为躲落雪退掉了后边,等树上积雪落得差不多了,才敢回到树下。 见雪落得多,一时兴起,顺手堆起雪人,一个,两个,用梅花装饰鼻子眼睛,等她堆完两个的时候,连书晏也从上面下来了。 “殿下,帮我拿一下。” “好。” 宋元安丢开梅花瓣,拍干净掌心的雪,拢在嘴边喝了口暖气搓搓,再伸手去接过连书晏递过来的瓦罐。 她的鼻子被冻得和雪人的鼻子一样,红彤彤的,苍白的脸色上有了寻常人的鲜活气。两个雪人依偎着,憨态可掬。 宋元安没有想到瓦罐这么重,接过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堪堪站稳,“这一罐子的雪,够喝好几天了。” 出来活动过后,她的心情好了许多,说话时嘴角也带着笑意。连书晏越看越喜欢,折下一朵梅花,簪在她的鬓角,顺势又提出和她一起去西苑。 “赏梅,烹雪,煎茶,品茗,既然是风雅之事,当然要要做全套才好。” 连书晏还说道:“上次殿下赏赐我的那一套玛瑙棋子还没用过,不妨再手谈一局?” 宋元安欣然道:“好呀,上次宫里给我送了些天目云顶,这茶是你故乡那边的,我让他们拿去西苑,正好用新采的雪水冲泡。” 连书晏温柔地替她扫落发上雪,握住她的手,“走吧。” 宋元安眼眸一闪,两人之间的关系看似又恢复成前几天的和谐状态。 可她却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种微妙的改变。 但是变在哪里,宋元安也说不上来。 …… 迎春楼的谈话后,宋元安似乎真的敲开了荀蕙的心扉。 借着这契机,四皇女再接再厉,这几天各种礼物都往荀府里塞,努力和荀家人搞好关系。 荀府的大门也不再对宋澜紧闭,宋澜还哄了荀老主出门,带他去洛阳城最名贵的饭馆吃饭,又去最好的织工坊给他定了昂贵的布料做衣裳。 宋澜干啥啥不行,但亲爹是个暴发户,钱管够,在搞大排场这方面还是挺厉害的,为了哄老主君开心,宋澜特地派遣禁军开道,浩浩荡荡一字排开。 老主君赚足了脸面,对宋澜的态度也有所松动。 与此同时,荀家这边还出了件不大不小的小事。 荀恬失踪不久后,和荀恬交好的一个堂亲就因为雪夜烧炭取暖时忘了开窗通风,被憋死在了屋里,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硬了。 这看似只是个意外,但宋元安明白,这可太像是宋澜的手笔。 宋澜和荀蕙已经开始联手了。 …… 宋元安提醒她做事悠着点,别太过张扬放肆。 宋澜身为大雍皇女,她的婚事也是国事,单单和荀氏达成共识还不够,最后也需要女帝的赐婚与认可。 但是宋澜表现出惊人的自信,她派人告知宋元安,她已经让父亲去女帝那里吹床头风,女帝虽然没有表示看好她的这桩婚事,却也没有表示出明显的阻拦。 女帝对女儿们的婚事一向看得很松。 皇族和世家联姻是很正常的事情,皇女的婚事,大多都是由皇女背后的父族推动,宋寒山当初本人亦是这样过来的。 毕竟连三皇女偷情的事她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可见她对孩子们有多宽容。 宋澜很笃定,女帝那边没太大的问题。 只不过,宋元安想起当初江无尘对自己提醒,总觉得有些于心不安。 可惜宋澜脑筋粗条,宋元安越谨慎,她倒是反而觉得宋元安没事找事,净关心 这些有的没的。 江无尘就是个臭道士,随口瞎说她还当真了? 宋元安:“……” 宋元安简直无语。 她之前还嘲笑陈清蕴,没想到转眼间报应就落到她身上。 ——她怎么会和这种蠢货成为姐妹? 第32章 生辰宴“好久不见呀,公主殿下。”…… 宋澜觉得宋元安喋喋不休太烦了,所以在后来几天干脆不再差遣她。 没了宋澜打扰,宋元安的日子过得悠闲舒适。 这几日宋元安每天待在府中,闲来无事翻阅文书,看看时兴的话本,或者跑去西苑,和连书晏喝茶品茗,弹琴下棋,旁观连书晏辅导裴今月功课。偶尔也会出声指导那么两句。 裴今月资质平庸,学得磕磕巴巴。 作为曾经大家族里的旁支幼子,裴家从来没有打算将振兴家族的希望落在他身上。 长辈们也没想过他能努力念书、成才,他父亲对他是放养模式,六岁才上裴氏的家学私塾,现在这个年纪也不过才认得几个字,会背几篇文章罢了。 无论曾经的南楚还是北魏,朝廷都采用九品取士,封官授爵全靠家世。 曾经在楚国,如果没有意外,裴今月将来的道路一眼就能望得到尽头,依靠家族荫封做个小官,荣华富贵地过完这一辈子。 到了魏国,连书晏对他的要求也不严格,只求他能把字写好看些,别歪歪扭扭跟狗爬的一样,四书典藏基本涉猎,能在说话的时候谈上那么一两句就够了。 总不能到了魏国,就自甘堕落。 …… 慕白那边也抽出时间,真的从库房搜刮了不少快发霉了的陈旧药材,打包送去给陈家,就当是清清库存。 陈家人兄恭弟友,陈清蕴似乎不想要自己的妹妹在养病期间那么无聊,于是真的把慕白放进了陈清茹房间。 慕白按照宋元安的叮嘱,毕恭毕敬地把陈清茹“关怀”了一遍,气得陈清茹抓起床头的花瓶就砸了过来,要不是慕白闪得快,都快成工伤了。 …… 眨眼间,就快到宋澜的生辰了。 宋澜的生辰恰恰紧挨着立春。 这一年的立春在除夕之前,这也就意味着,新年之后将再无立春,民间有说法,这样的年份不吉利,又成为“寡妇年”“鳏夫年”,不宜嫁娶,就算硬要嫁娶,也会夫妻不和,甚至有丧夫、丧妻的风险。 不过,宋澜这个人压根就不信这些,趁热打铁,想要快些将自己的婚事定下。 她是为了拉拢世家才要和世家联姻,又不是真的为了取个夫君回家,白头不离。 宋元安也开始着手准备起给宋澜的生辰礼。 她亲自去了一趟库房,把她父亲留下的珍藏、母亲的赏赐都搬出来,挑挑拣拣,最后给宋澜挑了颗硕大的夜明珠。 圆润,光滑,漂亮,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摆在屋里也好看。 ——实际上华而不实,就好像她和宋澜之间的姐妹情。 宋元安对这个礼物很满意,放在匣子里打包好,等到宋澜生辰这天,一同送过去。 这天,宋元安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完毕,拉着连书晏一起去四皇女府登门道贺。 绣工和裁缝们昼夜不停地为连书晏赶制衣裳,终于在四皇女生辰前把他所有的礼服都做出来了。 宋元安在众多礼服中给他选了一套青色的礼服,流云锦绣光滑细腻,穿在他身上,举止投足,如山水忽至,再以一根细长的木簪绾发,好似隐居山野的名士,气质飘然洒脱。 “会不会打扮得太随意了?” 给连书晏梳妆的侍从给他梳好头,有些迟疑。 宋元安却很满意:“怎么会随便?这就叫做不拘一格,风流随性。” 洛阳的世家贵族和士大夫们,不都是附庸风雅之辈吗? 她把侍从手中的珍珠粉放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粉扑什么的就不用了,郎君无需添妆,就是最美的了。” 离开西苑的时候,裴今月还在院子里堆雪人。 今天连书晏要陪宋元安外出,没有时间教他功课。 连书晏摸了摸他的脑袋,“阿月在府中要乖,别玩太脱,把昨天我跟你说的部分抄一遍,我回来的时候检查。” 裴今月点点头。 “我知道了,哥哥。” 宋元安看他的表情有些失落,于是说道:“等我回来,给你带宴会上的点心好不好?” 裴今月小声说道:“多谢殿下了。” 宋元安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性情也太过腼腆,和他哥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 车铃阵阵,从长街上驶过。 五皇女府的马车越过街市,高大的马车引得路人驻足,感慨贵族出行的排场之大。 马车停留在四皇女府门前。 宋元安给宋澜面子,来得已经算很早的了。 她到的时候,门口停靠的马车不多,宾客零零散散,来得并不多。 “元安来了?” 宋澜今天的衣着打扮是精心布置过的,金镶玛瑙的发冠按照皇女的规制打造,她穿着重叠的裙裾,尽显华贵之态。 宋元安凝视着她鎏金色的裙子,这件衣裳灿烂明亮,锦帛上好像嵌入了金丝银线,她抬手时,宽广的袖衫摇曳,光透过上面镂空刺绣,宛如螺钿在阳光下散落的幻彩,光芒流转,熠熠生辉。 一见到宋元安,她就高高兴兴地迎了过来。 “元安幸苦了,先进屋歇息吧。” 她握住宋元安的手臂,看似搀扶,但宋元安明显感觉到她隔着袖子掐了自己一下。 宋元安转身看着连书晏:“郎君先去客席那边吧,我和四姐去说些话,待会我过去那边找你。” 连书晏的目光在宋澜身上停留片刻,“好。” …… 穿过四皇女府的前院,沿着假山往后,就是有府卫把守、宾客不得踏足的后院。 仆人们搬开杂物房里的柜子,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入口。 这是四皇女府的地宫。 宋澜的姑姑给她养了几千死士,她的暗桩分布洛阳各地,据点也是到处都有,她家里也修了地宫。 宋元安一直不理解她把地宫修在自家后院这种离谱想法,只要随便一搜,就能搜出问题。 对于宋元安的质疑,宋澜回应道:“不修在我家,难不成修在你家?” 宋澜和宋元安的想法不一样,她总觉得,自己眼皮子底下是最安全。她会把普通的囚犯关押在外头的据点中,但是重要的人全部都要紧紧锁在自己身边。 在她看来,假如真到了禁军搜查她府邸的那一日,就算没有这地宫,她也是自身难保,所以并没有这个顾虑。 沿着狭窄的楼梯走进地宫中,是才半人高的拱形囚房,里面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地宫内部都收拾干净了,墙壁上悬着明亮的烛火,囚房内里面放了被褥,环境不算太差,对待囚犯而言,这样的条件已经很好了。 宋元安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观望。 荀蕙的那个姨母,荀恬。 其实她并没有死,坠崖后就被宋澜关押在了这里。 宋澜走到铁栏杆前,轻轻敲了敲,“荀大人,最近伤养得怎么样?” 荀恬被宋澜丢下悬崖后,又偷偷给弄了回来,放地宫里养伤。 听了宋澜的声音,她立刻从牢房里面爬了出来,趴在栏杆上道:“四殿下,四殿下你来了?” 她咬牙切齿道:“我被荀蕙那贱人陷害,从高崖摔落,命悬一线,多亏了殿下救命,我现在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殿下可以让我出去了吗?” 荀恬也是个人精了,醒来后见到自己被宋澜囚禁,大概也能猜出此刻的处境。 她落崖这件事背后肯定和荀蕙有关,虽然不知道宋澜在这件事上处于怎样的立场,但宋澜没杀她,就说明她对宋澜还有价 值,她还有活路。 为了活命,她只能装疯卖傻,拼命巴结着宋澜。 “再等等吧,”宋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待会再让大夫来给荀大人看伤。” “放心吧,过一阵子,我肯定会放你出去,替你报仇。” …… 出来后,宋澜问宋元安:“既然我已经与荀蕙谈妥了,她可以杀了吗?” “急什么,你还没有和荀莘完婚,还是等等吧。” 地宫太冷,宋元安下意识裹紧了棉衣,出来后才放松一些,“反正她吃不了你多少米。” 其实,宋元安最初也没有把握能说服荀蕙。 荀蕙和荀莘一母所生,关系一直很好。也不会那么容易被宋元安的威胁和她给出的那些蝇头小利迷惑,也很难为了利益而牺牲自己的亲弟弟。 所以,宋元安准备了另一个计划。 如果实在搞不定荀蕙,那她就挑起荀氏内斗,和荀恬合作,扶持一个新的家主上位。 当然,涉及荀家内部权势更替,这个过程太过漫长,所以宋元安还是倾向于说服荀蕙。 而且,荀蕙在朝廷上的政绩和影响力也不是荀恬这个二流人物能比拟的。 荀莘是荀蕙弟弟,如果荀蕙是家主,将来联姻,看在弟弟的面上,荀蕙才能更真情实感地帮助宋澜。 “你倒是有本事,居然真的能翘的动荀蕙,”宋澜笑说道,“果然不能小看你。” “她答应订婚了?” “等今日宴会之后,便见分晓。” 看她那表情,像是有十成把握。 宋元安本以为需要和荀蕙磨很久,甚至有可能因此事遭受她的报复,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答应了,着实有些意料之外。 物极必反,事情进展地太顺利,她反而有些担忧。 两人往前院走去,忽然有小厮来报:“殿下,荀大人带着公子来了。” 听到说荀氏来人了,宋澜顾不上宋元安,就往门外迎去。 宋元安沿着小路往招待宾客的小院走去,想要去找连书晏,刚绕过拱门,迎面就撞见了一个青年。 他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呀,公主殿下。” 第33章 扯头花男配们打起来了 冬天,藤木已经枯萎了。 下了一场雪后,池塘里的水凝结成冰。 向上生长,攀过墙头的巨大枯藤下,吊着个秋千。 墨发玉冠的矜贵郎君坐在上面,轻轻晃着。秋千旁是垂首站立的几个奴仆,侍候在他身边。 轻纱衣摆扫荡在白玉砖的地上,扬起尘埃。 “好久不见呀。” 他双手拉住垂落的绳索,漂亮的凤眼微眯着,浓密的睫羽将他眸中的光打得很散,懒散又随性。 右边的耳垂上挂着一颗红宝石制成的流苏吊坠,和他的气质很像,浓丽的五官,颇具媚态。 他微微歪了下脑袋,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发上的小辫子随着挂坠滑落,一侧的下颌骨露在光下,光洁如玉。 “公主殿下。” 声音慵懒,有点淡淡的。 宋元安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在这里?”她迟疑着不知该不该上前,“四姐的生辰宴有邀请陈家人吗?” “阿羽,把东西给我。” 他伸手从身边的侍从手中接过一张金箔纸,缓缓在宋元安面前展开,露出上面的白纸黑字,“五殿下忘性真大,亲手写的请帖,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还是说,殿下不想在府中看见我?” 宋元安:“……” 宋澜的请帖都是宋元安帮忙写的,只不过写了太多,宋元安生硬地提笔写字,压根不过脑,都忘了自己写过给谁。 陈家的小公子陈清蘅自小和宋元安同窗学习,当然认得她的字迹。 宋元安伸手按着唇,轻轻咳了两声,“还以为,今天你们家不会来人了。” 作为第一世家的小公子,陈清蘅生性高傲,才不会纡尊降贵,去参加对他没有意义的宴会。 陈家和宋澜、宋元安等人的关系都不怎么好,按理说,就算宋澜礼貌性地给他们送了请帖,他们大概率不会到生辰宴上来,而是派人送来生辰礼走个过场罢了。 宋元安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陈清蘅,他居然还会主动对自己打招呼,真是少见。 “来看热闹。” 陈清蘅晃动的幅度更大了,悠悠地道:“顺便再确认一下五殿下是不是还活着。” “殿下身体娇贵,能活到现在,很不容易。” 宋元安:“……” 神经。 宋元安不想理他,甚至不想从他身前经过,准备绕道而行,反正去前院的路又不是只有这一条。 然而下一刻,他却突然双脚着地,稳住了秋千。 那双一直眯着的眼眸也完全睁开,凝视着宋元安身后的一个方向。 他弯唇,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你也来了呀?” 宋元安疑惑地向后看去,荀莘正一脸怒火地站在他身后,看那表情,要不是今天他没带佩剑,他估计又要冲动地拔剑。 “陈清蘅,你这说的什么话!” 陈清蘅抬了抬下巴,“你是不是聋了,我说什么话,你站那里没听见吗?” 陈清蘅话还没说完,荀莘就已经朝他冲了过去。 陈清蘅猛地意识到大事不妙,急忙闪躲。 可他下秋千时太着急,衣裳被上面的铁钩拌了一下。 今天大概是荀蕙要求,荀莘穿了身三叠的宽袖长袍,这身礼服繁琐,让他跑起来时衣裳上挂坠的流苏和玉饰叮叮当当碰撞,行动受阻。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抓住了陈清蘅的衣袖,想要把他拽过来,陈清蘅脸色一变,失声叫道:“这是四皇女府,这么多人都看着,你想要对我做什么?” 陈清蘅的众侍从见自己公子受欺负,连忙上来拉荀莘,但是因为害怕伤到荀莘要担责,又不敢太过用力。 荀莘死死抓住陈清蘅的衣裳就是不放,除非他把这件衣裳脱了,不然他别想逃脱,他盯着陈清蘅,喊道:“你为什么要说殿下活不长,凭什么诅咒殿下早死?”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诅咒她了?” “你当我耳朵聋了,给她道歉!” 陈清蘅瞥了宋元安一眼,冷笑一声,嘴犟地道,“要我跟她道歉,你做梦。” 宋元安心道:要开始了。 作为曾经宋元安的伴读,陈清蘅和荀莘曾经朝夕相处三年。 但是,他们二人私交并不好,关系恶劣程度甚至已经到了见一次就要互殴一次的地步。 当初宋元安启蒙学习,杨皇后特地在内宫中辟出一间永清宫,命他们二人入宫为伴读,陪伴宋元安学习。 陈清蘅年纪比他们二人大三岁,虽然三岁不算多,但是那时候宋元安和荀莘也才六岁,这三年就相当于比他们多经历了半个人生。 孩子们都心智隔一年就差很大,陈清蘅少年老成,比他们两个小豆丁高出一大截,和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天堑。 每次宋元安和荀莘玩闹,他都不参与,要么是躲在屋子里看书,要么就是不屑一顾地待在旁边围观。 那时候宋元安是皇宫中最得宠的小公主,所有的宫女宫侍都与她为先,荀莘也喜欢围着宋元安转,把她当神明一样供着,宋元安走到哪里,他就跑到哪里。 宋元安有时候会厌学,逃课跑出去玩耍,荀莘也义无反顾地跟着,然后一起挨手板,罚站。 荀莘不喜欢陈清蘅,因为他总是对宋元安爱搭不理的,对宋元安不够尊敬。 同样地,陈清蘅也瞧不起荀莘,天天跟在宋元安身后,像个跟屁虫一样。 某日宋元安和荀莘玩捉迷藏,宋元安绕开宫人去躲藏的时候不小心摔下假山,小腿上被沙石划出了一大片擦伤,鲜血晕湿了裙摆,宋元安吓得大哭,连站都站不起来。 因为想要藏到没有人找到的地方,宋元安不小心跑到了太偏僻的地方,和宫人们离得太远,哭声根本没人能听见。 那时候,陈清蘅恰好路过,被哭声吸引过来,远远看着宋元安一个人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嗷了好久,转身回去通知她的贴身侍女来救她。 这件事被荀莘揪着不放:“你既然看见公主受伤了,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扶她起来,你也是公主的伴读,你就一点都不紧 张吗?” 陈清蘅很不耐烦,“就一点小伤,又死不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件事很快就被荀莘告到了杨皇后那里去。 杨皇后将宋元安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重,宋元安手上划破一道小口子都紧张得不行。 一听出了这事,那还得了,陈清蘅被罚鞭三十,打得鲜血淋漓,是陈清蕴入宫求情,加上宋元安极力阻拦,才没被逐出宫去。 这件事以后,陈清蘅和荀莘彻底决裂,陈清蘅恨乌及乌,连宋元安都怨恨上了。 以后即便天天见面,陈清蘅都对他们摆着冷脸,没说过一句好话。 不仅如此,他和荀莘还经常因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宋元安常常要花费时间去劝架,头疼得不行。 后来皇长女谋反,陈家人和皇后一党划清关系,陈清蘅毫不犹豫地从皇宫中搬出去。 宋元安经历得多,知道这两男的扯头花有多厉害,一旦闹起来,场面该有多么混乱。 曾经陈清蘅仗着年龄优势,和习武的荀莘堪堪打得有输有赢。 但现在他们二人已经没有了太明显的年龄分别,陈清蘅几乎只有单方面挨揍的份。 “我说道歉!” 荀莘一拳打向陈清蘅的脸,陈清蘅闪了一下,堪堪避开拳风。 “荀莘呀荀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原来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不就说了她一句而已,你就要这样揪着我不放,你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可她还不是一样拿你当棋子,当讨好别人的工具!” “住口!” 荀莘气急,再次挥出拳头,周围陈家的侍从拉扯,让他行动受制。 但陈清蘅已经没有太多的躲闪空间,这一拳正正砸中了他的耳朵。 耳垂上的红宝石挂坠被一拳打散,他耳洞旁被划开了个口子,流下了一行温热的血珠,滴落在他脸颊上。 这下,陈清蘅也被激怒了,伸手就抓住荀莘的头冠,用尽全力一扯,荀莘的头发就这样散开了,陈清蘅向前扑去,贴着头皮抓住他的头发。 “说到痛处了是不是,一腔感情错付的感觉如何,痛快不痛快呀?” 两人扭打在一起。 周围的侍从被迫卷入战局,扭打在一起,急切地喊道:“公子,二位公子,别打了,都别打了!” 宋元安:“……” “……” 宋元安想起他们曾经打架的时,宋元安在一边旁观,也会急得团团转,慌忙喊宫人们拦住他们,甚至亲自上手,想尽办法把他们给分开。 完了还要给打得鼻青脸肿的他们请太医,哄完这个哄那个。 毕竟这两个都是她的伴读,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也不是那么铁石心肠,不想在自己宫里闹出人命。 但是现在,宋元安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嘴角抽了抽,连句选择性的“住手”都懒得说。 几个侍从都拉不开他们,她过去也帮不了什么忙。这边打得厉害,已经有人跑出去喊增援了。 侍从们都在,不会真的让他们打死的。 宋元安毫不留情地转身,走向另一条路。 绕开两人,跑了。 她心里想的是,她得去找连书晏了。 她离开了那么久,不知道他一个人是否能应付得过来。 去往会客厅的路上,宋元安心中隐隐担忧着连书晏。 这是连书晏成为她的侍妾后,她第一次带他出门参加宴会。 连书晏在洛阳城中无亲无故,人生地不熟,从前只是在府中和她已经府中的侍从接触,突然要见那么多人,她怕连书晏适应不来。 而且连书晏的身世人尽皆知,四皇女府邀请的宾客那么多,大多数都是当初在庆功宴上见过连书晏最狼狈一面。 宋元安更害怕自己不在他身边,连书晏会受人欺负。 想到这里,宋元安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四皇女的会客厅在花园后面,水榭与假山环绕,白色院墙的包围着方方正正的院子。 宋元安到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不少的宾客。 侍女们捧着果盘点心进进出出,斟茶倒水,接待宾客,忙得不亦乐乎。 宋元安今天出门时没有带慕白,身边贴身的近侍只有流风一个。 方才宋元安被宋澜拉去了地宫,她让流风跟随在连书晏身边。 宋元安远远就看见看见,流风站在会客厅门,而连书晏却没有和她在一起。 宋元安走过去问她:“郎君呢?” 流风说道:“郎君去了后院,他怕殿下找不到他,所以让奴婢在这里等候殿下。” 宋元安疑惑:“他去后院干什么?” …… 寒风吹动连书晏的衣摆,他微微眯了眯眼眸,睫翼随着弓弦微微颤了下。 轻巧的小木弓被他拉满,如玉的指节勾着只白羽竹箭末稍。 他松开手,长风骤起,卷动他宽广的衣袖,利箭破空飞出,正中红靶。 下一刻,周围传来一阵叫好声 众人赞叹:“好,这是第几箭了?郎君的手真是稳!” “每发必中,已经十一箭了!” “晏郎君不仅容貌出尘,还有此身手,真是世所罕见!” 连书晏拱手,微笑宛如春风拂面,“多谢诸位,在下不才,不过是抛砖引玉,在前面先献个丑罢了!” 侍从刚好端着托盘,捧着几杯桂花酿从他身边路过。 连书晏微笑着取过一杯美酒,一饮而尽,“这杯我敬诸位,感谢诸位为我捧场。” 他转过身,眼眸含着酒意,乌发素簪,青衣公子神色动人,高挑的身姿在人群中格外突出。 宋元安随着流风走到后院,一眼就在众人中找到了他的身影。 他余光瞥到宋元安,那双忽闪的眼眸微微睁开,笑容鲜妍明媚。 “殿下,你来了?” 洛阳世家贵族间宴会玩乐,少不得曲水流觞,投壶射箭,饮酒赋诗。 时下冬日,水凝成冰,在冰天雪地里弄出一个曲水流觞来也不太现实,不过其他的活动还是少不得的。 四皇女府也让人在后院中立了几个靶子,供宾客射箭取乐。 宋元安没有想到,连书晏不仅没有被欺负,反而还挺受欢迎的。 众人围绕着他,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见此情景,宋元安松了口气。 连书晏这一喊,四周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宾客们拱手朝宋元安行礼,“殿下。” 宋元安对众人颔首示意。 世家贵族都是体面人,不管熟不熟,见了面免不得要打招呼。 互相见礼之后,有人对宋元安道:“郎君正在为殿下争夺彩头呢,这已经连续射中了十一箭,还差一箭,就能拿下最上头的那支墨玉牡丹发簪。” 宋元安抬头望去,发现靶子旁边摆着几个银托盘,垫着红色绸缎,上面是精致的珠宝和首饰。 原来宋澜阔绰,还让人准备了的彩头。 宾客中只要有人连续五箭射中靶心红点,即可得一勾玉扇坠,七箭是一粒产自沧海的紫珠,十箭为玉佩,连中十二箭,就能拿下最上头的一支上等墨玉牡丹发簪。 连书晏连中十一箭不曾停下,他是就是奔着这只牡丹发簪来的。 阳光下,墨玉雕刻的牡丹花栩栩如生,光滑流转,晶莹剔透。 这是一支女式发簪,连书晏赢下发簪,当然是为了宋元安。 “还有一箭,”连书晏将弓递给宋元安,“殿下想要试试吗?” 宋元安穿着厚重的披风,显得身子有些臃肿,她温吞地握住木弓,一时却伸展不开来,只是轻轻弹了下弓弦。 “这样可以吗?” 连书晏转身问司射,“最后一箭可以让殿下来吗?” “可以,”司射礼官点头,“只是,要是殿下一箭不中,郎君前面 连中的十一箭,一样是前功尽弃。” 宋元安手松了一下,迟疑地看着连书晏,“还是郎君来吧。” “我好久没有射箭了。” 宋元安当年虽然跟着姐姐们一起学过骑射的,但是学归学,学会之后,练不练又是一回事。 弓箭为兵器,射箭要和动刀动枪一样,属于危险行为,搞不好还会伤到她自己。 宋元安身子弱,对这种事情避而远之,她已经忘了上一次射箭是在什么时候了。 她害怕自己射技不好,这一射不中靶,白费了连书晏前面的努力。 连书晏却温和地牵着她的手,引导她将弓扶正,手搭在弓弦上,“别怕,就算殿下射不中,也没关系的。” 他见宋元安有些犹豫,清楚她心里还是有点想要跃跃欲试着的,只不过担心着自己做不好,不敢尝试。 她的手松松垮垮地握着弓弦,却始终不敢拉弓。 连书晏温柔地叹了口气,“真是拿殿下没办法。” 他站在了宋元安身后,好像她刚刚学射时,老师教导她一样,从后面拢住她的身子,握紧了她的手,循循善诱,用力将弓拉开。 “殿下不要有那么多顾虑,我会帮殿下看着的,中不中没关系,殿下开心最重要。” 听到这话,宋元安的心忽然间宁静了下来。 停止纠结,凝神看向靶心。 她力气小,在连书晏帮助下才把弓拉满了。 上等的彩头,当然不是那容易就可以获得的。 中十二箭后就能把彩头带走,可是每射中一箭,司射都会换靶子,把红心更小的靶子放上来,而且还会变动靶子的位置,难度可想而知。 宋元安眯了眯眼睛,瞄准靶心,连书晏也顺着她的目光调整方向。 放手的瞬间,宋元安听见连书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贴着她的耳朵。温暖的掌心紧贴她的手背,和唇间吐露的温热气息一齐包裹着她。 “毕竟,我想要那支簪子……” 弓弦回弹,发出铮铮的颤声,指尖留下轻微灼热的痛感,“也只是为了能讨殿下开心呀。” 宋元安耳边回荡起某天在雕花窗前,连书晏对她说的话。 ——“我也可以讨殿下开心呀。” 宋元安心脏猛地悸动。 羽箭正中靶心。 周围人喝彩,“中了!” 礼官笑容满面地从高处托盘下取下簪子,“恭喜郎君,恭喜殿下,一上来就拔得头筹,赢下头彩,这支墨玉簪,就赠予郎君与殿下。” 连书晏接过簪子就朝宋元安跑过来,迫不及待地将簪子轻插进宋元安的发髻上。 “这支簪子,和殿下今天的衣裳可真配。” 宋元安今天穿着的是黑色烫金的裙子,簪子落在她的发髻,完美地和旁边的金银配饰融合到了一起。 方才连书晏路过时看到了这只墨玉簪,才一时兴起,停下脚步握弓射箭。 他想要为她赢下来。 宋元安看着连书晏,目光仿佛被他吸引住了,整个人都有些呆呆的,周围的喧哗声天旋地转,她摸了摸那朵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牡丹花,心跳如雷,有种不太真切的幻视感。 连书晏说道:“从来没有送过殿下什么东西,我没有什么可以给殿下的,这支簪子,还是借了四殿下的彩头。” 连书晏牵着她从人群中退出,走到一边,又问:“对了,方才四殿下带殿下去哪了?” “没事,只是姐妹间说些私事。”宋元安总算回过神来,连忙随口将她和宋澜的事带过。 她眨着眼睛,“我方才还担心不在郎君身边,郎君会被人欺负,见郎君安然无事,应对自如,我就放心了。” “欺负?” 连书晏回头扫过去,即便他已经拉着宋元安走开了一段距离,但是远处宾客还总是不经意间往他的方向看过来。 还有几个小姑娘,约莫才十岁,躲在花丛后面探头探脑,捏着团扇遮脸,慢慢睁大眼睛打量他。 连书晏盯着她们微笑,小姑娘们羞红了脸,一个拉着一个跑开。 他笑道,“这倒不至于,我看,他们好像还挺喜欢我的,也乐意给我捧场。” 宋元安忽然发现,连书晏就是人群的中心,无论走到哪里,都天然吸引着周围人的目光。 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美人的魅力。 长得好看的人,走到哪里都招人喜欢。 宋元安感觉到手上一紧,这才发现原来连书晏一直在握着她的手,他越捏越紧,还用拇指轻轻地敲了敲宋元安的小指头。 他朝宋元安眨动眼睛,若有所思地道:“怎么办呀,殿下,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真不想给殿下以外的人看了。” 宋元安哭笑不得,“你这是嫌弃自己长得太好看了吗?” 第34章 离思希望她能活得久一点 连书晏却道:“只是不习惯,他们像看鸟一样的眼神。” 虽然连书晏依然微笑,表情温和体贴,但宋元安还是察觉到了一丝自嘲。 她猛地意识到,以前她在南楚的几个月时间里,宴会或者游猎,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 他是国君,就算大家都知道他有着过人的美貌,却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用赤i裸i裸的眼神冒犯他。 但是在北魏,他是皇女侍妾,是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自然可以供人随意赏玩。 没有人愿意给他尊重。 宋元安的心刺了一下,能够理解他的感受,“那…要找个地方回避一下吗?” 这话刚说完,身后传开一阵零碎的喧闹声。 交错的杂声中,有人唤着“四殿下”“荀大人”“陈大人”等的话,宋元安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觉得,不仅连书晏要回避,她也要回避。 荀莘和陈清蘅今天效率挺高,居然这么快就结束了战斗? 宋澜的身影出现在院子前,身边跟随了一堆人。 荀蕙和荀老主君,陈家三兄妹都来齐了。 荀蕙和陈清蕴各自提着各自的弟弟,以宋澜为中心各站一边,将他们两人远远地分开。 也不知道侍从是废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他们两个给分开的。 荀莘的状态好一点,只是头冠掉了,梳起来就好了,除了整理仓促,头上还有些碎发没藏好外,几乎没有什么不妥。 被荀莘压着揍的陈清蘅就有些惨了,嘴角和右眼眶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乌青,即便有敷粉紧急弥补,也没法完全掩盖下去。 或许是打输了,他整个人都有些恹恹不乐的,拉着张臭脸,红宝石耳坠也不见了,耳朵藏在乌发下,看不到伤口。 因为父亲出身低微,宋澜向来被世家们嫌弃,往常生辰宴,即便宋澜老早就张罗着派发请帖,但是大多收不到回音,来的客人也是零零散散几个,每年都是冷冷清清的。 但今年不一样了,荀氏一族来参加她的生辰宴,陈家人闻风来凑热闹。 旁的世家不知内情,但是看见前面的大世家都出动了,连忙跟着蜂拥而至。 院子里热热闹闹的,世家之间互相问安,道贺,宋澜摇着团扇,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宋元安正想浑水摸鱼滚远点,没想到宋澜的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喊道:“五妹要去哪里?” 宋元安嘴角僵了一下。 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陈清蘅和荀莘的目光瞬间落到她身上,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这里人多,我觉得有些闷,想找个人少的地方透透气。” 宋澜扫过宋元安的发髻,笑眯眯地道:“我说方才怎么在外院找了半天都找不着五妹,原来妹妹早就赶内院来,这么快就把我的头彩给抢了,我竟不知,妹妹的射技这么好了。” 宋元安听出了宋澜弦外之音。 就是暗暗戳她惹得那两个打起来,不擦屁股直接跑了,把他们晾在外面不管,还让别人收拾烂摊子。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们两个会打起来归根到底是他们之间的矛盾,关她什么事? 又不是她按着荀莘和陈清蕴的头让他们俩打起来的,怎么还怪到她身上了? 假如她不在,那两个一样会打起来。她可不愿意背这个锅。 何况,她倒是想让他们别打了,但是自己喊了,这两个愿意听她的话吗? 她尴尬地笑了两声 ,“姐姐夸错人了,是郎君射击好,这彩头我也是沾了郎君的光才得的。” “行了,妹妹身体不好,别在外面瞎晃了。” 好在今天宋澜心情好,也没有揪着她不放,转身吩咐:“青珠,你带五妹和她郎君去侧院休息,等待会开席再叫他们回来。” 名叫青珠的侍女答了一声“是”,然后就走到宋元安面前:“五殿下,郎君,这边请吧。” 荀莘看着宋元安转身离开,一度想要上前喊她。方才他被拉开的时候,想要寻找宋元安的身影,可是回头一看,她已经不在了。 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哪怕自己是为了她才和陈清蘅动手,她也只会嫌弃自己急躁,不会为自己驻足片刻。 往宋元安离开的方向望去,她正紧紧握住连书晏的手。 每往前走两步,都要回头看看连书晏跟上来没有。 他的心有些酸酸的,喉口一哑,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同样注意着宋元安的不止荀莘一个,宋元安从陈清蘅身边路过时,听见他在身后轻哼一声。 她觉得有些好笑,顿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说道:“疼的话,小公子还是找大夫看看,别死撑着要面子。” “你——” 陈清蘅还想再说些什么,宋元安已经带着连书晏离开了。 陈清蕴轻轻开口问道?“想什么呢?” 陈清蕴和陈清蘅两兄弟长得很像,精致的五官几乎重合,一样的秀外慧中。 但是论起气质,两兄弟又是天差地别。兄长要比弟弟沉稳得多。 陈氏的一对公子向来被誉为“双璧”,长兄陈清蕴握瑾怀瑜,温润淡雅似云中月,幼弟陈清蘅目无下尘,高傲清贵如松间雪。 如珪如璋,是宛如白玉一般美好的人。 抛开陈清茹不说,陈家两兄弟关系还是很不错的,陈清蕴很容易就能捕捉到自家弟弟的情绪变动。 “阿蘅今日好似有心事?”陈清蘅今天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陈清蘅眸光一暗,“兄长多心了。” 陈清蕴知道他不想说,便不再追问。 …… 陈清蘅舒了口气,搭在胸口前的手也放了下来。 见到宋元安以后,他的心总算是安定了许多。 …… 前些日子,陈清蘅做了一个梦。 梦很短暂仓促,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画面。 在这个梦中,宋元安病死了。 那是一个大雪天,雪狂卷天地,她倒在梅花树下,怀中搂着已经枯萎的红色梅花,双眸紧闭,脸色平静而安详,沉沉地睡了过去,长眠不醒。 天气那么寒冷,飘零的雪飞到她的脸上,将她的五官和长发都染上了一层白霜,很快要将她的身体埋葬在大雪中。 他在梅花树下站了很久,俯下身拨开雪抱起她,狐裘包裹下的身子枯瘦如柴,没有任何重量。 雪打在脸上,冷得皮肤发痛。 陈清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这样的场景。 宋元安本就体弱多病,小时候擦破点皮就会哭唧唧半天,娇气得要死。 后来她遭受牢狱之活,身子更加不堪一击,这样脆弱的身子,没有夭折,磕磕碰碰能够活着长大到这个岁数,已经是很难得了。 或许过不了几年,一场风寒就会将她带走。 这样的梦虽然奇怪,但是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从梦中醒来以后,陈清蘅的心口却痛得厉害,怎么也无法缓解。 这种痛不是肉身上的痛,反倒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好像有一根细针扎进了肉里,但是没有办法取不出来,眼睛也干涩得紧,迎着风时总想要落泪。 他不知晓为什么这个梦会对他冲击如此之大,他令人去打听,得知宋元安前一阵子才因为受冻着凉高烧不退,养了小半个月才痊愈,心里就更加惴惴不安的,夜里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好。 他对荀莘和宋澜的事不感兴趣,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知道宋澜的生日宴,宋元安肯定会来。 他必须要见宋元安一面,确定她还在人世,还好好地活着才能放心。 虽然说出来大概不会有人信,但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宋元安能活得久一点。 …… 四皇女府从来没有招待过那么多人。 随着院子里的来宾,宋澜这才意识到,单独辟开一间院子来做会客厅明显不够,于是匆忙让小厮们去把旁边的院子也腾出来接待客人。 她拖着长长的裙摆,带着贴身侍女穿过无人的长廊。 或许是觉得有些碍事,她把略显厚重的衣袖拉了起来,刚刚走过拐角,墙角下忽然间闪过一个黑影,拉过她的手腕将她按在墙角。 “殿下!”侍女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宋澜却抬手伸手示意她闭嘴。 一身黑衣、身形修长的男子捂住宋澜的嘴,浓黑眼眸冷冰冰凝视着他。 看清楚男子的面容后,侍女连忙退开,散出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人经过。 “你来了?”宋澜面无表情地甩开他的手,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慌张,“是你自己来的,还是和我二姐来的?” “她不肯来,让我来送礼。” “哦,什么礼物?” 宋澜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想到这下惹恼了男人,俯身就啃咬着她的唇。 宋澜被咬得满嘴都是血,疼痛促使她一巴掌扇在男人的脸上,“你脑子是不是有病,今天我要订婚了,府上那么多人,要是被人知道我们厮混在一起——” “礼物呀,喜欢吗?” 男人捏紧她的手腕,勾唇笑着,不紧不慢地道:“当初在我新婚之夜,你都翻墙敢跑进我婚房里来叙述衷肠,现在怎么反倒变得胆小呢?” “是不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了?” 第35章 玉碎“五姐夫对姐姐真是体贴。”…… 宋元安和连书晏在偏僻小院里歇了一会儿,用了些水果点心。 忽然听闻女帝带着君后和小皇子驾临,宋元安连忙带着连书晏出去拜见。 自己女儿过生辰,宋寒山以母亲的身份来为她庆生,没有用太过铺张的仪仗,悄悄地坐了马车过来,身着常服,梳着普通的发髻。 若不认真看,她和寻常妇人没什么区别。连带着旁边的陈皇后,也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打扮。 女帝入席,众人俯首跪拜,世家贵族黑压压地倒了一大片,宋元安拉着连书晏赶到院子,跟着众人一起顿首,跪了下去。 女帝喊了免礼,众人纷纷平身,陈皇后也牵着小皇子的手,带着他进屋。 宋澜站在女帝身边,目光逡巡,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确定没有找到想要的那个身影后,宋澜问道:“母皇,父君没有和您一起来吗?” 宋寒山说道:“你父亲本来是要和孤一起来的,但是临出发前身体突然不适,只好留在宫中休息。” “可是父亲身体一向很好……” 宋寒山却轻抚她的前额,打断她的话,“人食五谷总会生病,他让孤叮嘱你,澜儿不必为他担心,开开心心地过生辰就好了。” 宋澜忽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呼吸有些微颤。 兰君身子一向很好,不可能突然间病倒。而且宋澜是兰君唯一的女儿,兰君除非病情严重已经起不来床,不然爬也会爬过来给女儿庆生。 他不来,大概是因为了解到今天来参宴的世家太多,宋澜又想借助今日宴会请奏赐婚。他怕自己出身低贱,不配出席这样的重要场合,让女儿在世家面前丢人现眼。 所以,他才会托病不出。 兰君的父亲是幽州北部边境的一个老鳏夫,幽州与鲜卑接壤,时常会和鲜卑人来往。 兰君的母亲是一位鲜卑舞姬,年老色衰后被权贵抛弃,和他父亲搭伙过日子 ,生下了三儿两女。 兰君兄弟姊妹掺杂了胡人血统,一直被人看不起,哪怕到了宋澜这一代,她从女帝腹中出生,依然洗脱不了低贱的血脉。 血脉就好像一颗钉子一样打进她的心里,将她钉死,皇室血脉又如何,父族战功显赫又如何?她的血脉永远比不上那些中原世家,从出生起就注定,她这辈子都不得翻身。 宋澜的脸色骤变,血色褪尽。 她捏紧掌心,心虚久久难以平复,直到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进去了。” 一个声音回荡在她耳边。 宋元安像是发现了什么,盯着她的嘴角看了一会儿,挑起她的下巴,“你怎么把嘴巴咬破皮了?” 宋澜张开掌心,指甲陷入的地方已经充血,她揉了揉手腕,说道:“没什么。” 宋元安方才就看她状态不大对,所以先让流风将连书晏带进去,特地过来找她,提醒道:“别想那么多,没来就没来,等事成之后你再入宫通知他也是可以的,你现在要做的是安抚好荀老主君,母皇来了,你抓紧机会请旨赐婚了。” “知道了。” 宋澜淡淡地回应,绕进屋去。 宋元安正要跟随,忽然见到身后闪过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转身,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鹰隼似的眼眸。 乌衣男子立在廊下,墨发玉冠,五官凌厉,气质如冰冻三尺寒霜,让人敬而远之,不敢靠近。 宋元安躬身行礼:“二姐夫。” 二皇女夫,谢崇弦。 二皇女与宋澜不合,宋澜生辰,称病不来,让皇女夫来替她参加宴席,做这个人情往来。 谢崇弦出身陈郡谢氏,是名副其实的世家公子。只不过,他气质低沉,总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正常。 谢崇弦依然站在外面不动。 宋元安客套地问道:“二姐夫不进去吗?” 谢崇弦这才转身朝里面走去,他这人冷冰冰的,也不爱和人说话。直接无视了宋元安,连句话也不答。 宋元安:“……” 在他侧过脸去的瞬间,宋元安眼尖地发现他脸上有一块红印,和方才陈清蘅脸上的印子一样,像是挨了谁的一拳或者一巴掌。 宋元安向来擅长察言观色。 据说,二皇女和皇女夫夫妻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二皇女嫌弃皇女夫,成婚多年都不曾同房。 宋元安连忙收回目光,压根不敢多问,假装啥也没看见,往里面走去。 宴席中丝竹管弦,其乐融融。 荀莘跪坐在客席上,神情有些恍惚。 这些天,荀蕙就已经和宋澜达成了共识,荀氏和宋澜的合作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 他已经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 作为荀氏与四皇女联合的纽带,联姻嫁给四皇女。 今日宾客如云,女帝和荀家人都在,是最好的订婚时机。 侍女走上来,为他端上一壶梅子酿,他看到有酒,猛地往自己口中灌了好几口,眼里有些酸涩。 荀蕙注意到他情绪失落,提醒道:“莫要贪杯。” 端酒的侍女听到这话,不动声色地端着酒,连带着他喝过的酒杯都收走了。 荀莘摇头,眼里湿漉漉的。 荀老主君连忙托起他的脸,“哎呀,阿莘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回家?” 荀莘依然摇头。 他甩开父亲的手,“我有些热,出去透透风。” …… 连书晏跪坐宋元安身侧。 四周不断有目光朝他看过来。 他若无其事地给宋元安倒茶,试好温度,才放到宋元安身侧。 宋元安握起茶杯,抿了一口,含笑朝他道:“多谢郎君。” 连书晏又问:“殿下想要葡萄吗?我为殿下剥开。” “好呀。” 宋元安笑眯眯地道。 两人表现得好像是一对恩爱夫妻。 宋添锦在一侧感慨,“五姐夫对姐姐真是体贴。” 宋元安把剥好的葡萄端到他面前,“吃吧,看看这些够不够把你嘴巴堵上。” 看着宋元安和连书晏互动,有人默默咬碎一口牙。 陈清茹冷冷地将酒杯按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一声,给她倒酒的侍女吓了一跳。 陈清蕴对她已经是见怪不怪了,皱眉道:“你最好给我安分点,别再我惹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来。” 他压低了声音,声线冰冷地道:“不要以为,有父亲拦着,我就不敢废了你。” 迎春楼的事情后,陈清蕴把她押在祠堂,给她上了三十棍家法。 要不是陈家老主君拦着,他真的想要让陈清茹下半辈子都没办法站起来。 时至今日,她的筋骨还没有养好,走路都不利索。 可是一听说连书晏要跟随宋元安出席生辰宴,强忍疼痛从床上爬起来,追到四皇女府来。 陈家三兄妹今日参加生辰宴,没个安的好心。 陈清茹和陈清蘅是奔着宋元安和连书晏两口子来的。 宋澜最近和荀家人走得那么近,世家大族都收到了风声,猜到了荀家要倒向四皇女。 陈清蕴来观察局势,顺便压制一下他这个不听话的妹妹。 陈清茹冷哼一声,“不要以为,你比我大一岁,就可以对我颐指气使!” 陈清蘅嗤笑:“你大可试试。” 陈清茹推开桌案,气得冲往外面。 …… 热。 好热。 为什么会这么热? 方才,荀莘心中太过难受,眼眶发酸,不想要人看见他这副样子,于是甩开侍从到后面没有人的院子来,可是走着走着,他忽然察觉到身体不对劲。 他明显感觉一股灼烧的热浪朝自己扑面而来,好像喝醉了一样,有些晕晕乎乎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寒风凛冽,吹不散他身体中的热浪。 他的胸口好像有一把火在燃烧,怎么都浇不灭,烈火焚身,令他欲罢不能。 他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眼眶红红的,忍不住想要撕扯自己的衣裳,这身繁庸的礼服好像禁锢他的牢笼,他脱下披风,又将腰带上的玉佩和流苏扯下,丢在地上。 玉碎了一地。 宋元安看向荀家那边的席面,忽然发觉荀莘不见了。 连书晏还在给宋元安剥葡萄。 圆润碧绿的葡萄果肉在银盘上堆小山那么高,宋元安根本就吃不完,被她分了一半给宋添锦。 宋元安对连书晏道:“我去更衣,很快回来。” “等等……”连书晏挽着袖子,满手的葡萄汁水。 “殿下?” 宋元安已经起身离开。 …… 宋元安担心荀莘不在,会出纰漏,所以还是得快些把他找回来。 她问了大门看守,看守只知道荀莘出去了,但是具体方向仍未知晓。 宋元安只好沿着院墙,一个一个院子地去找。 与此同时,伤势没有好全,一瘸一拐的陈清茹也走进了后院。 看到连书晏与宋元安夫妻和睦,她的心越想越愤愤不平,加上又被自己亲哥呛声,她简直是委屈极了。 忽然间,她看见前面闪过一个身影。 他的身形歪斜,扶着墙头喘息不止。 荀莘。 居然是他。 他看起来好像很难受。 陈清茹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左右张望,见没有人,目光陡然阴狠。 想起前些天荀莘在迎春楼上对她的所作所为,简直令她脸面尽失,陈清茹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天道好轮回,这会可让她给抓住荀莘落单的机会了。 第36章 慌乱“放开她。” 荀莘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甚至难以正常站立。 他意识到,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醉酒那么简单。 那杯东西——侍女端来的拿杯梅子酿,里面有问题。 他想要喊人,可是身边一个侍从都没有,正当他 扶着房梁,勉强支撑着往回走时,忽然感觉到有人逼近。 他猛地抬头,对上陈清茹的脸。 “你——” 她怎么在这里。 荀莘双颊通红,衣襟被撕扯出了一小口子,露出雪白的皮肤,呼吸粗重,眼神迷离。 陈清茹混迹烟花柳巷多年,一眼就看出荀莘出了问题。 可怜的荀小公子,不知道被哪个仇家给算计了,下了那种肮脏的药。 “啧啧,荀小公子,你这是怎么了?”陈清茹狞笑起来,朝他逼近,“是不是很难受,要不要本小姐来替你舒解一下?” 他样貌算不上顶尖,只能称得上清秀罢了。 但在媚药的作用下,五官神态总会有所改变,这般细看,姿色平平的荀小公子竟然变得娇美动人。 陈清茹色性大起,伸手去摸荀莘的脸。 他的皮肤滚烫,炙热的触感在指尖蔓延,勾得人心痒痒的。 想到平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小公子被这种污秽之物侵染,陈清茹愈发兴奋,就要去拉扯他的衣裳。 “大胆!” “陈、清、茹,”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荀莘眼底滔天恨意几乎想要将她千刀万剐,“你怎敢——” 要是放在往常,陈清茹敢起这种心思,还没靠近他就被一刀砍了。 但在药效作用下,荀莘一身武功完全被废,完全没有反抗能力,身子软软地歪倒在地上,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药效渐渐发作,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连说话都艰难,断断续续的,“你…你要是敢对我做那种事情,你就不怕我长姐要你性命吗?” “呵呵……” 陈清茹一腔邪火正待发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荀莘。 她就是个为所欲为惯了的二混子,在这种时候跟她讲道理,根本就没有用。 她莽上头了,不会被任何话威胁。 她现在想的是,她要将迎春楼上面子找回来,趁着荀莘中药,狠狠报复他,顺带也尝尝荀莘这种世家公子的滋味。 “就算我对你做什么又如何,这附近的几个院子空无一人,有谁能看见,而且出了这个院,你敢告诉别人你的清白丢在了我手里吗?想想五公主,你想要被她知道你被老子干过吗?” 宋元安—— 荀莘想到这个名字,用力咬破舌尖,让疼痛刺激到自己,抵抗汹涌的药效。 不,不行…… 他用尽力气抬起自己的手,拼命打在陈清茹身上。 他不能让这种龌龊的人玷污,绝对不能—— 不过这点攻击对于陈清茹来说如毛毛雨,陈清茹手上的动作不断,一用力,把他的腰带给扯了下来。 就在她想要进一步的时候。 “砰”一声闷响。 陈清茹身子颤了一下,捂着头倒了下去。 宋元安将手上的板砖丢到一边,一脚将陈清茹歪倒的身子踹开,上前去扶荀莘。 “荀公子,你怎么样了?” 宋元安手忙脚乱,想要将他身上的衣裳整理好,却发现他身上穿的这身礼服过于繁琐,宋元安连束带缠哪里都不知道,干脆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在荀莘身上,遮挡露在外面的皮肤。 宋元安手上的动作还有些颤抖。 幸好她发现荀莘离席,跑出来找荀莘,正巧发现陈清茹对他欲行不轨,赶在最后时刻捡起板砖给她来了一下。 再晚一步,荀莘可就真的要被这畜牲给侵犯了 宋元安想要扶起荀莘,却发现他的身子很沉,好像千斤巨石,怎么也拉不起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荀莘有些不对劲。 她碰了碰荀莘的额头,上面温度烫得她迅速收回手,“你这是……” 宋元安很快反应过来,他中药了。 如果他正常,根本不可能被陈清茹欺负。 荀莘猛地抓住宋元安的手,一点点把她往自己身边拉,宋元安哪有力气反抗,差点被他按进怀里。 “你干什么,”她冷声呵斥,“荀莘,你给我清醒点!” “殿下……” 他中了药,人本就脆弱,危急关头被宋元安所救,他几乎喜极而泣,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她,“元安……” 荀莘低声呢喃着,“我好难受,你帮帮我,帮帮我……” 他浑身发烫,温度通过紧贴的皮肤传递过来。 宋元安挣脱不得,真的想给他两巴掌,让他认清现实。 她还没来得及动手,忽然间看见陈清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宋元安瞳孔陡然一震。 糟糕,方才下手轻了,竟然没把陈清茹彻底拍晕过去。 “小心!” “给我去死——” 陈清茹捡起地上板砖就朝两人砸去,又是宋元安坏她好事!连书晏也是,荀莘也是!她现在真想直接杀了宋元安。 宋元安毫不犹豫趴在荀莘身上,想要替他拦下这一击。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她睁开眼睛,只见连书晏抓住陈清茹手腕,迅速把她的板砖卸下。 陈清蕴见到连书晏,心中一喜,然而,下一刻,连书晏迅速扭过她的两只胳膊,狠狠用力。 “啊啊啊——” 陈清茹喉咙里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尖叫声,再一看,她两个胳膊软软地垂落,像两串棉花一样晃着。 连书晏似乎嫌弃她叫得太难听,一个手刀劈在她的脖子上,将她打晕了过去。 然后把她丢在一边,径直走向宋元安。 宋元安回头看着他:“郎君?” 连书晏脸色沉着,他就只是去净个手的功夫,没跟紧宋元安,竟让她差点遭遇不测。 当他看到荀莘抓住宋元安不放的手时,眼中明显表露出不悦的神色。 “放开她。” 语气中充满警告,似乎荀莘要是不放,他下一刻就要像卸掉陈清茹的胳膊一样将他的手卸掉。 荀莘迷糊着,连书晏直接把宋元安拽了出来。 连书晏拉过宋元安,从头到尾把她打量了一遍,确定她没有伤到,松了口气,“殿下,没吓到吧?” 宋元安摇摇头,很快冷静下来,“我还好,但是荀公子好像……对了,郎君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殿下。” “你来了也好,”宋元安道,“此事不宜宣扬,现在当务之急,我们得悄悄地把他带回去,请郎君帮我将公子带走,至于她……” 宋元安看了一眼旁边的陈清茹,说道:“不用管她,我会跟她哥说,让她哥来处理。” 眼下局势不明,今日府上人多,此地不宜久留。 无论如何得先把人带走,通知宋澜和荀蕙、陈清蕴等人把这事给压下去,回头再慢慢调查。 事关荀莘清白,就算要扯皮,也是这几家间内部商讨,不能让外人知道。 宋澜就要订婚,搞不准会有谁设局生事,荀莘不能出事。 连书晏应道:“好,我帮你把他搬走。” 说着,连书晏把荀莘从地上拽起来,扛在肩上,荀莘已经在迷药作用下昏迷不醒,身子软软的一团。 宋元安瞄了一眼旁边躺着的陈清茹,心里已经开始编话术,准备和陈清蕴告状。 两人带着荀莘,正要偷偷穿过角门到偏殿中去,忽然间,四周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成群的侍卫鱼贯而入,宋元安心头一惊,只见众人簇拥着女帝,缓缓走了进来。 宋元安还没出这个院子,道路就被堵死,她和连书晏又被逼回了院子里。 宋澜、荀家人,以及参宴的许多宾客,竟然顷刻间涌进屋中。 宋元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众人包围。 为首的宋寒山扫了一眼三人,转身看向一旁的一位小侍女,“你刚才说,看到有贼人出没,就是这几个?” 小侍女傻眼了,额头上冒着冷汗,似乎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呃…这……” 宋寒山走到她面前,帝王的威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今日乃我儿生辰,你闯入大殿,把大家叫到这里来,总要有个交代,说吧,贼人在何处?” 荀蕙和荀老主君一眼看到连书晏背上的荀莘,顾不得别的,匆忙上前,从连书晏手中要接过他。 “等等!” 宋元安开口阻拦,可这两人太着急,动作太快。 一时不察,荀莘身上披着的斗篷滑落,露出身上凌乱的衣衫。 荀蕙脸色一变,急忙把斗篷拉起来,包裹住弟弟的身子,盯着连书晏,冷声道:“你究竟把他怎么了?” 这时候,眼尖的人们也发现了倒在一边的陈清茹,连忙喊道:“陈家大小姐怎么也 在?” 侍从们奔向陈清茹,晃了下她的手,惊恐道:“大小姐的手怎么了!” 看到陈清茹,陈清蕴两兄弟不约而同皱了皱眉。 陈清蕴闭了闭眼,心中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从看到陈清茹出现在这里开始,他就知道准没好事。 宋澜一脸茫然,问宋元安,“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帝也眯眼朝她望来,“元安,你说。” 宋元安抿了抿唇。 掀起裙摆就跪了下去,顿首道:“母皇,方才儿臣觉得屋子里太闷,假借更衣之名,和郎君到外面来吹吹风。” “不料路过此处小院,发现陈小姐正要对荀公子行不轨之事,荀公子脸色不虞,意识也不清醒,恐怕是中了迷药,受制于人,为保公子清白,情急之下,儿臣只好狠心打晕陈小姐。” “此事关乎荀公子与陈小姐的声誉,儿臣正要去向母皇汇报此事,不料有人先行一步,贼喊捉贼,将母皇引到这里来。” 说着,宋元安瞥了一眼那个小侍女。 第37章 订婚殿下可以帮我寄个信吗? 事情是这样子的。 在宋元安离开后不久,突然有一个端茶的小侍女急匆匆地跑进屋中,忙急忙慌地在女帝面前跪下。 见此情景,丝竹乐声都停了下来。 小侍女说有事想要禀报宋澜。 女帝笑问:“什么事情,今日四公主生辰,繁琐之事不必扰她的耳,孤来替她处理。” 小侍女焦急地说:“方才奴婢在偏院那边过来,看见有一黑衣人形迹可疑,躲躲闪闪,念及今日陛下和诸宾客都在,奴婢担心是府里进了贼人,伤害各位贵人,所以想要请示殿下,希望殿下能搜查后院,捉拿贼人。” 听到有贼人闯入,屋里的王公贵族们顿时就坐不住了,担心有危险,惊惶地嚷嚷着。 女帝脸上的笑容僵硬。 今日皇女生辰,谁敢那么大胆竟敢溜进皇女府? 她来的时候带了一列禁卫军,当即拍板,亲自带人包围偏院。 一进来,就撞见这样的场景。 …… 宋元安说完这些话以后,众人震惊,目光纷纷汇聚到那个小侍女身上。 这洛阳城里的权贵世家,谁不是在权斗场中身经百战。 只言两语中,大概已经将事情片段摸了个透。 也不知道荀小公子得罪了谁,被人设局谋害,下药之后,想要夺其清白。 设局之人居心叵测,居然还派人引了众人前来,撞破这一幕,简直就是恶毒至极,不仅要毁他清白,还想要坏了荀小公子的名声呀! 幸而五公主和晏郎君恰好路过,救下了荀公子。 宋寒山眯了眯眼睛。 宋元安当即道:“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荀公子醒后大可问他,倒是这人……” 宋元安盯着那个抖得像筛子一样的侍女,“你的主子是谁,是谁指使你的,从实招来!” 小侍女捂住脖子,低头不语。 下一刻,她的瞳孔渐渐涣散。 “不好!” 站在旁边的侍卫连忙掐住她的下颌,然而已经太晚了,她吐出一口黑血,闭眼倒下。 须臾之间,就已经断了气。 她死了。 很典型的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女帝瞥向一旁的陈清茹,逼问道:“陈大人,五公主说荀小公子被人下药谋害,而陈小姐又恰恰出现在这里,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谁都知道陈清茹是个傀儡,没有实权,陈家人表面上顺从她,实际上听到都是陈清蕴的话。 给荀莘下药并且派遣“侍女”引诱众人过来,如果背后没有陈清蕴推动,单凭陈清茹本人根本没法做到。 面对帝王质疑,陈清蕴稳如泰山,他的声音镇定,没有丝毫波澜,“陛下何必疑心臣下,借刀杀人的法子,陛下不会不明白。” “荀公子遇害,对微臣有何好处?谋害他的同时还要派人向陛下揭发,岂不是留人把柄,微臣这妹妹向来糊涂,恐怕是被人利用了,若论在场不在场,五殿下和晏郎君也在,岂不是他们也有嫌疑?” “还有四殿下,这里是你的府邸,酒水食物都是你府里头下人准备的,荀公子吃了你的东西出问题,你是不是也有责任?” 话到最末,陈清蕴俯身行礼,款款又从容,“微臣相信,陛下英明,定会明察秋毫。” 这属实是冤枉陈清蕴了,他今日只是来看个热闹,没想到还惹火烧身。 他心里估摸着,上次打陈清茹的力度可能太轻了,这么快就让她养好伤。一个宴会的工夫,片刻没盯着,净给他添麻烦。 陈清蕴一张嘴把所有人拉下水,宋澜和宋元交换了一下眼神,皆闭口不语。 “好,”宋寒山忽然笑了起来,挥袖道:“查,给孤好好查。” 她的声音阴冷,“让都官曹的人过来,今日过手酒水食物的侍女,二位公主,陈家小姐,在场诸位,孤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孤面前装神弄鬼!” 说着,搂着荀莘、一直沉默不语的荀蕙眸底暗光流动。 她将弟弟交给随行的侍女,忽然上前,跪在女帝面前。 “陛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宋寒山回头,“荀公子今日受了委屈,孤已经知道了,定会好好调查,你不必再言。” 荀蕙却道:“幼弟年少,正是待字闺中,等候婚嫁的年纪,蒙受不测,婚嫁之事定会受到影响,实不相瞒,幼弟与四殿下互相爱慕,微臣也曾与兰君交涉。” “如今出了这事,微臣愈发担忧幼弟婚事,所以想请陛下降旨,为幼弟和四殿下赐婚。” 话罢,他给女帝磕了个头。 宋寒山凝视他,片刻后,转向宋澜。 “澜儿,荀大人说的可是真的,你与荀公子,当真是彼此爱慕?” 爱不爱慕不知道,但荀蕙忽然请旨赐婚,正中宋澜下怀。 她心中一喜,连忙道:“儿臣仰慕公子许久,望母皇恩准,成全儿臣与荀公子。” “好。”女帝的笑意渐渐加深,“既然如此,那陈大人,让尚书台的人拟旨罢。今日糟心事多,也该有件喜事中和一下。” 陈清蕴躬身道:“是。” 女帝道:“过了今日,澜儿也该十八了,前一阵子兰君还时常跟孤提起你的婚事,想要为澜儿挑选世家公子,这不,生辰一过,婚事自然而然解决了。” 一旁的宋元安深深呼了口气,她还以为经过这事一搅和,请旨赐婚的事要暂时搁置。 没想到兜兜转转,今日的最终目的还是达成了。 宋澜的运气真好。 就在这时,宋元安感觉到宋寒山朝自己靠近。 “元安也起来罢,”宋寒山伸手将她扶起,“多亏了有你,不然,今日你四姐只怕无法与心仪之人终成眷属了。” 宋元安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女帝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头还没谢恩,女帝就带着人出去了。 她的披风给了荀莘,穿堂的风,有些冷。 她冷不丁身子一缩,连忙将双手拢在嘴前轻轻地呵了口气,搓搓手,让自己暖和些。 忽然见,她感觉肩膀一重。 回头一看,是连书晏。 他从侍女那里要来了狐裘,披在她的肩膀上。 他牵过宋元安的手,她的手冷冰冰的,他紧紧握住,用自己掌心的温度给她暖着,“我让流风去拿手炉了,殿下等等,她很快回来。” “嗯。”宋元安点点头。 忽然间,她看到荀蕙朝他们走来,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宋元安皱了皱眉。 还没开口,荀蕙就先说道:“今天的事,多谢。” “你之前说过的话,我会重新考虑。” 话罢,荀蕙转身离开。 …… 荀莘和陈清茹醒来后,大家大概能够从他们口中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中药的荀莘正好偶遇陈清茹,陈清茹的确是自己生了歹念,想要趁人之危 ,侵害荀莘。 不过下药这件事,的确不是她做的。 府中的酒菜都被查验,侍女和宾客们被分开问询,但是始终没有查到是谁下的药。 那个告密的小侍女根本不是府上名册的侍女,不知道从哪里溜进来的,根本无法查证身份。 查了半天没个结果,总不能一直扣着宾客不放,女帝下令移交都官曹,让他们慢慢调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陈清茹被杖责,关禁闭一个月,宋澜的生辰宴就拦腰中断。 不过宋澜已经达到了她想要达到的目的,生辰宴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 次日,赐婚的圣旨传到荀府和四皇女府,年后就成婚。 这象征着荀家正式站队四皇女,朝廷上的局势有了微妙变化。 立春一过,梅花已经有了败落的迹象,连风都温暖了许多。 宋澜坐在茶几前,整个人如沐春风。 “前些日子,他们还在背后说我身份低微,以我这身份,就该配个乡野村夫,又或者是幽州的鲜卑奴婢,可我现在不一样和世家贵族的公子订上了婚吗?” 她得意洋洋地道:“朝堂上那些人,那些明明鄙夷我,却又不得不对我恭恭敬敬,这感觉简直太爽快了。” 宋元安给她倒茶,“爽够了吗?” “爽够了,姐姐是不是该考虑下当初许下的承诺,我已经帮你促成婚约,廷尉司那边的一千兵力,姐姐什么时候可以为我解决?” “呵……” 宋澜笑了两声,“赐婚圣旨才下来,你这么快就要问我要承诺,未免也太急躁了。” 宋元安眨了眨眼睛,“四姐不会想要毁约?” “放心吧,”宋澜抿了一口茶,“短不了你的,我已经把折子递上去了,前些天陈清茹在我府里犯下那么大过错,他哥那边如果不松口,我就让御史台的人先撕了他。” “那就多谢姐姐了。” 一想到很快就要拥有一千兵力,宋元安也是乐呵呵的。 送走了宋澜,她高高兴兴地去了西苑。 连书晏正带着裴今月一箱接着一箱竹简往外搬,在院子里铺开,晾晒。 “你们在干什么呢?”看到满院子的竹简,宋元安都不知道该怎么落脚。 “晒竹简。”裴今月把手中的竹简铺开,“竹简有些霉了。” 连书晏一边指挥着宋元安从外廊里进屋,一边说道:“很早以前就想要这么做了,只是一直没有赶上好天气,今天阳光正好,风也舒爽,所以搬出来晾凉。” “殿下来了,先到里面坐,我们铺完就进去。” 宋元安对西苑已经很熟悉了,上了阁楼,侍女们将茶水点心都端了上来,她一边喝着茶一边俯视两人工作。 一会儿后,竹简铺满整个院子。 连书晏还在下面把卷轴舒展开一些,裴今月就先跑了上来。 他瞄了一眼连书晏,确认他没那么快上来后,凑近宋元安,小声道:“殿下,你可以帮我寄个信吗?” 第38章 小惩大诫削官去爵,禁足一月 “什么信?” 宋元安问他。 “给我母亲的信。”裴今月小声说道,“听哥哥说,我母亲他们,被送去了邺城当苦役。” 连书晏和他说过,来到这里,就要忘了从前的事,让他以后专注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要再想楚国的人和事了。 亡国之人,能勉力周全自我已是不易。 寄人篱下,要处处谨慎。 他们不可能再复国了,也没有能力救下楚国所有人。 宋元安虽然对他们好,但她的好是出于她的善意,他们不能另外再给她添麻烦了。 但裴今月毕竟年纪还小,不可能不挂念着父母。 他的父亲在抵达洛阳的第一天就已经去世了,他的母亲,和南楚所有的女俘虏一起被送去了邺城修筑城防。 他没办法做到连书晏那么洒脱,他还是很想念自己的母亲。 连书晏在时,他根本不敢当着他的面跟宋元安说这些话。现在好不容易抓住和宋元安单独相处的机会,踌躇许久,才敢跟她提出这个要求。 他不求和母亲见面,只希望能跟她互相通个信,知道彼此平安就好了。 宋元安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阿月想要对母亲说什么?” “我……” 裴今月低垂着头,手指紧张地戳着,“我想告诉她,我在殿下这里过得很好,母亲不必为我担心,顺便……也想问问我母亲最近过得好不好,处境是否安全。” 他不敢看宋元安的眼睛,他也害怕给她增加负担。 宋元安垂眸凝视着他,片刻后,答了句“好”。 她温和地道:“我会让人去帮你去邺城找你母亲的,将你最近的情况传达给他,你有没有什么信物和手书,需要我一起帮忙带过去?” 裴今月没想到这么快就应下了,喜道:“多谢殿下。” “只要传个口信报平安就好,至于信物……我也没什么能带给母亲的。” 他随身携带的玉佩和饰品早就在北上途中被收缴,他也没有什么信物了。 两人刚刚说完话,连书晏整理好书简,也走了上来了,见到两人,微笑道:“殿下和阿月在说什么?” “没什么。” 宋元安笑了下,裴今月绕开他哥悄悄来找自己,大概不希望给母亲传信的事让连书晏得知,所以她也没在连书晏面前提裴今月拜托自己的事。 她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像是在思考,“只是觉得,府上几乎没有与阿月年纪相当的孩子,阿月一个人念书玩耍,总归会孤单。我让人去外头打听,看看附近有没有哪家人府中有办给自家子弟上学的私塾,我疏通下关系,让阿月也去私塾里念书,结交些同龄的朋友,不然,阿月在府里恐怕会闷得慌。” “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要天天往外边跑,恐怕会有些折腾。” 宋元安道:“没什么的,派马车和侍从随身跟着,这些府上的私塾的学生上学都会有侍从跟随,不会出事的。” 对于宋元安而言,放裴今月出去,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威胁。一个孩子罢了,她就不信侍从们还看不住。 连书晏微笑回眸,“殿下想要阿月去外面的私塾念书吗,阿月想去吗?” 裴今月看了一眼两人,乖巧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安排。 宋元安说道:“既然愿意,那我回头让慕白去打点一下。” 宋元安在西苑坐了一会儿,和连书晏对弈,打发琐碎时间。 下午的时候,宋元安去找慕白,让他挑个人拿着她的令牌去一趟邺城,在楚国俘虏中找到裴家当初的三夫人,告知她如今孩子的现状,给当地的官员点钱帛,松动一下关系,让他们对这位三夫人好一些。 北魏对旧楚国的女俘虏监管要比男俘严厉得多,宋元安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另外,宋元安还派人带着礼物逐一拜访附近的家族,希望能让裴今月去借读。 宋元安所居住的地段在洛阳城寸土寸金,附近居住的无一不是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为教化族中子弟,多会设有家学,请大儒为师,一听说宋元安要塞个楚国余孽进来,一个个都委婉拒绝,担心惹火上身。 宋元安派去的人在外面找了半天,有回应的也就一家。 这家人正是陈氏的府邸。 也就是陈清蕴那个陈家,陈清蕴当然不介意宋元安塞个人过去。 宋元安眼皮一跳,对侍从说道:“……你们怎么问到陈家去了?” “不行,这个不行。” 宋元安结结实实碰了个壁,只好让下人们暂时停下,徐徐图之。 有时候,星象犯冲,不好的事情会集中在一个时刻,一件一件地纷至沓来。 或许是这件事开了个坏头,隔日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宋澜上奏请求将尚书台扣下的一千兵马归还廷尉司的奏折,被当朝驳回。 宋澜气冲冲地将奏章跑了过来,“我尽力了,帮不了你,你好自为之。” 宋元安看着被揉皱了的奏章,疑惑道,“是陈清蕴拦你吗?” “陈清蕴没出声。” 如果不是陈清蕴……宋元安心里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宋澜说:“是母皇开口拒的,母皇她……” 宋澜还想说些什么,忽然间,流风冲进来大喊,“不好了,殿下,外面——”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打断,一行禁卫军破开院门,排列整齐,将他们所在的院子包围起来。 侍卫想要阻拦,却被长戟逼停在外面。 宋元安猛地站起身来,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女帝的亲卫。 于是抬手阻拦侍从们的反抗,让他们全部退到一边,不要和禁卫军发生冲突。 为首的正是江无尘,他手持紫竹塵尾,还是一样的道骨仙风,一身素色道袍站在甲胄中,显得格外突出。 他瞥了一眼宋澜,笑眯眯地道:“原来四殿下也在。” 宋澜抬了抬下巴,并没有回话。 她很不喜欢这个江湖道士,并不愿给他半点巧言令色。 宋元安盯着他,心里默默揣摩着宋寒山的意思:“敢问仙君,为何带人闯进我的府邸?” 此言一出,针锋相对之意骤然显现。 “贫道奉陛下命令而来,”江无尘语气平和,“四殿下需要回避吗?” 宋澜挑了挑眉,“你口中的陛下乃本宫母亲,五公主是本宫亲妹,她们二人之事,亦是本宫家事,你觉得本宫有什么听不得的。” “既然如此,那把人带上来吧。” 江无尘一挥手,让人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丢了上来。浑身的血腥味,冲进人口鼻之中,宋澜当即就皱了眉头,抬手掩鼻子。 江无尘对宋元安说:“五殿下仔细看看,可还认得这人?” 流风在旁边惊讶地“啊”了一声。 是前些天慕白派去邺城的人。 “是我府上的人。” 宋元安闭了闭眼,“不必拐弯抹角,仙君带兵围府,又将我的人打成重伤,究竟是什么意思,仙君直说就是。” “五殿下可知,此人乃是探子。” “探子?”宋元安保持着微笑,“可容本宫一问,她做了什么,就被你打为探子,又是谁的探子?” “楚国探子。” 江无尘的话音清冷,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缓缓靠近宋元安,“此人今日从北门出城,想要奔往邺城,城门尉见她持有殿下的文书,又形迹可疑,所以将其拦下,一番查问,发现她居然是想要联络被分离在两城之中的楚国余孽,欲图谋逆之事……” 宋元安的眼眸一颤。 但很快,她就调整好情绪,眸光凌厉,“邺城乃我国北方城池,又非你家私地,我府上的人还去不得吗?你说她是探子就是探子,证据何在?你有从她身上搜到互通的书信吗?还是你眼睁睁看着她跟邺城的楚国人接触?” 宋元安前一日才把这人派出去,就算是一日千里,她也没办法在这么短时间跑到邺城里人去,她也没有让信使随身携带书信。 宋元安料定,人证物证都没有,江无尘大张旗鼓带着人大喇喇过来把她府邸给封了,是故意要找她麻烦。 地上的重伤的女子瞳孔涣散,呕出一口血,喉口梗着,已经很难出声讲话。 “啧啧,伤得这么重,怕不是仙君屈打成招。” 旁边的宋澜开口就是添油加醋,“谁不知道五妹的郎君是楚国人,仙君诬陷五妹府中人是楚国间谍,岂不是把五妹往火坑里推,啧啧,五妹什么时候得罪了仙君,竟然要被仙君如此对待。” 她歪了歪脑袋,不紧不慢地道,“母皇如此爱重仙君,仙君就是这样替母皇办事的?挑拨母女关系,不厚道呀……” 江无尘轻摆麈尾,淡然道:“二位殿下着实是抬举贫道,贫道哪有这样大的本事,殿下们也不必和贫道辩驳什么,贫道不过只是听命行事。” “这些,都是陛下的意思。” 是宋寒山的意思。 宋元安像是明白了什么,捏紧了拳头,十指陷进肉里。 只听江无尘道:“殿下御下无方,陛下念及殿下年幼体弱,有心无力,故而从轻发落,削官去爵,禁足一月,小惩大诫。” “至于你房里的那二位,不及殿下金尊玉贵,可就要受点皮肉之苦了。” “殿下……”江无尘叹息着,“我明明警告过你的。” 第39章 怀玉分化瓦解,借刀杀人。 “你这次,把我坑惨了。” 宋澜离开之前,宋元安揉着太阳穴,缓解汹涌而来的头疼,对她如是说道。 宋元安派人去邺城给裴今月的母亲传信,这件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洛阳城睡不知道她府中收纳了两位楚国人,一时怜悯之心动了,为孩子向母亲报个平安,她怎么也能圆过去。 在对待楚国俘虏方面,女帝对宋元安给予极大纵容。 只要她不对连书晏动感情、和他生孩子,做什么女帝应该都不会插手管她。 她估摸着要是按照女帝平常的秉性,就算知道她传信联络邺城那边的人,大概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她也不会冒险答应裴今月。 宋元安是魏国公主,自己会度量轻重,帮助余孽起事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做出有害魏国的事来。 坏就坏在,江无尘的那句—— “我明明警告过你的。” 在皇宫中,江无尘就曾经告诫过宋元安,不要接近荀家人。 但她并没有做到。 不难猜出,女帝这次责罚的根源和有没有探子无关,这不过只是女帝找的一个借口。 这场责罚,是冲她来的。 归根结底,是女帝的一场迁怒,女帝在借题发挥打压她。 一开始,女帝打心底里就不愿意宋澜和荀氏的联姻。 送走宋澜后,宋元安脑海飞速旋转,一些被忽略的细节渐渐浮现。 那日四皇女府生辰宴,给荀莘下药的人究竟是谁? 谁能给派人偷偷潜入守卫森严的皇女府,能够无声无息地将要下在食物中,并且掐准时机,等荀莘外出与陈清蕴相会的时候派人来告密。 京中世家大族皇亲国戚,谁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些事情? 这件事交给都官曹两日有余,至今没有查出结果,恐怕就要不了了之。 宋元安念着的是凶手是谁并不重要,反正最后也算达成了个不错的结果,她没有再细究。 现在宋元安回想起当时宋寒山看她的那个古怪的眼神,是在怪自己打断了她精心设计的一场局吗? 宋寒山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宋元安宴会那天没有突然离席去找荀莘,会发生什么后果? 荀莘会被陈清茹玷污,然后再被女帝带来的众人撞见,名声尽失,后果不堪设想。虽然以荀莘的性子不至于自尽,但是后半辈子,他都要一直活在人们的蛐蛐中,无颜见人,荀家好端端的一个公子,就这样毁了。 陈清茹再不济,也是陈家人,为了给荀家一个交代,女帝肯定要处置陈家,对陈家人连坐削爵,名正言顺地从陈清蕴手中夺回许多权柄。 甚至…… 为了以保全荀莘名声为由,女帝还会抓住时机,赐婚荀莘和陈清茹。 陈清茹的秉性人尽皆知,是洛阳城里出了名的浪子,烂泥扶不上墙。 荀蕙最爱重荀小公子,怎么甘愿将他嫁给这种人? 寻常世家联姻,可以拉拢两家关系,女帝这般错点鸳鸯谱,简直就是乱搞,恰恰形成了一个适得其反的效果,只会激化荀家与陈家的矛盾。 宋元安还记得当初女帝是怎么瓦解杨氏的,先是以陈清蕴即将册封太女夫的名义,大肆加封陈家人,把原本属于杨氏的官位、封地分了一部分到陈家这边,充做聘礼。 为了婚事能顺利进行,杨氏当初的掌权人并没有持太大反对意见,宋元安的祖母甚至欣然扶持太女夫的亲族,不料给自己挖了一个天大坑。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女帝分割完利益以后转头就挑起了两家矛盾,用陈氏一点点削弱杨家,并在最后给予杨氏最后一击。 当年的杨氏在朝廷上只手遮天,皇太女又即将长成,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皇权稳固。 后来杨氏崩塌,陈家汲取了大量杨氏的骨血,迅速成长,七八年间,势力强大已经到了几乎和当年杨氏相当的程度,为了防止另一个“杨氏”的重现,女帝不得不再次操刀。 自武帝之后,大魏皇权式微,世家据地屯兵,单凭帝王本身,是没有办法和这些世家斗的。 分化瓦解,借刀杀人。 这是女帝惯用的手段,先慢慢扶持一个世家壮大,然后引诱它和最大的世家争权,相杀。 无论最后输赢如何,两大世家争斗,到最后定会势力磨损,两败俱伤。 这样一想,很多事情立竿见影地串联了起来。 荀氏依靠战功壮大,女帝顺势提拔荀氏子弟,放任他们成长为对抗陈氏的一把刀,她在幕后挑拨离间,坐山观虎斗,再次复刻当初除掉杨氏的场面。 女帝故技重施,手段虽然简单粗暴,这谋略高就高在,此乃明谋,一旦计成,将无法可解。 如果陈清茹真的对荀莘做了那种事情,荀蕙肯定会记恨陈家,因着这事,陈清蕴多多少少也会对荀氏有所防备,两家再也不能和谐相处,今后朝廷上积年累月相处,迟早会产生摩擦。 但这件事就这样被宋元安给搅黄了。 她拦下了陈清茹,陈清茹只要还没有对荀莘造成伤害,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落在陈家人身上的责罚也会轻很多。 荀蕙也明白了女帝的不可靠,还趁机求得赐婚,彻底投入了宋澜的阵地。 对于女帝而言,荀氏,已经是废棋。 宋元安深深地叹了口气,内心苦涩极了。 女帝计谋失败,她短期内不敢再对陈家和荀氏做什么,也不会当着兰君的面,去找宋澜不快。 那唯一能让她发泄怨气的,就只剩下无依无靠的宋元安了。 陈清蕴和荀蕙明白了女帝的算计,自会有所防备,荀莘被救,宋澜成功订婚,大家各得其所,只有宋元安倒了个大霉。 不仅失去了宋澜许诺的一千兵力,连廷尉司的官职也丢了。 女帝的禁卫军将五皇女府包围得严严实实,宋元安将要被禁足一个月。 还有连书晏、裴今月,也受宋元安牵连,鞭责三十。 宋元安赶到西苑的时候,江无尘已经让行刑的武官按住连书晏和裴今月。 裴今月在哭着,“都怪我,我不该任性,不该让殿下送信,连累了殿下,也连累了哥哥……” 连书晏细声安慰道:“别哭了,事到如今,哭已经没有用了。” 他抬起头,一双眼眸清毅明亮,“大人,他还只是个孩子,受不了这三十鞭,能否让我代他承受。” 监刑的官员冷笑道:“那又如何,陛下可是吩咐了,生死不论,他活不活得下来,那是他的命!” 连书晏眼角瞥见宋元安到来,连忙说道:“殿下,离开这里,殿下不要看,殿下身子弱,不要被血腥味吓到了。” 江无尘也转过身,“殿下金贵之躯,还是不要看这些了。” 听他这么说,一旁的慕白也想要拦住她,他也担心宋元安受不了刺激。 然而宋元安却推开慕白,走向江无尘。 她默默吸了口气,取下头上的发簪,粲然微笑,“良玉遗美人,这只白玉簪取自骊山之下,蓝田美玉,皎皎如月,正如仙君,如珪如璋。” 江无尘只是轻轻扫了一眼,淡淡地道:“殿下,贫道在陛下身边多日,什么东西没见过,这样的玉,在我看来,并不算特别稀罕。” 宋元安又补充道:“若是我父亲所赠,我的贴身之物,多年来日日佩戴,仙君愿意接受吗?” 她眨着双眼,眼眸深处,似有什么在闪动,波光荡漾。 “前些日子在皇宫之中,仙君还曾问过我一个问题,问我是否记得仙君,当初我一时没想起,回来之后反复思索仙君之语,大概有了些许模糊画面。” 宋元安说道:“我与仙君,的确有过一面之缘,但愿现在回应仙君,尚且不晚。” 江无尘看着她的眼睛,一时有些发怔,脑海中闪过了一些画面。 火树银花的街市上,披着厚斗篷的女孩站在漂亮的烟花下,握着糖葫芦,双颊红红的,碎光在她的发髻上惊掠而过,她的眼中囊括了四周的烟火,明亮得宛如银汉落入凡间,那样高高在上,凝望着藏在阴沟里的他。 她声音清脆,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小声央求道:“姐姐,你看他,这个人快死了,你帮帮他好不好?” 那双眼眸,明亮璀丽,和眼前的轮廓重合在了一起。 江无尘笑了,艳丽的五官瞬息间活动起来,眉间的朱砂痣,活色天香。 他从宋元安手中接过那支玉簪,握在掌中,反复摸索,又细细打量着,好像捧着什么珍贵之物。 片刻后,他叹道:“确实是块上乘的玉,殿下有心了。” 他转身看向掌刑的官员,“好了,那个孩子身子骨弱,刑罚就免了吧,陛下那里我自会交代。” “至于郎君,你们看着来,不过我可警告一句,这可是五皇女的郎君,孰轻孰重你们心里有数,总之,可别耽搁了郎君伺候殿下。” 听到这话,宋元安松了口气。 话罢,江无尘转身离去。 宋元安伸手道:“仙君,请。” 宋元安跟着江无尘走出院子,身后,鞭声响起,惊心动魄,和裴今月的哭喊声一起传了出来。 即便宋元安知道在江无尘的授意下,行刑之人会控制力度,但是听到那些声音,她的心还是忍不住揪痛。 第40章 禁足对不起,很疼吧? 江无尘回到皇宫的时候,女帝正跪坐在蒲团上,迎着夕阳余晖,参悟道法,面容宁静祥和,宛如一尊塑像,矗立不动。 蓝色的道袍,在夕阳光下散落成深紫色。 “回来了?” 女帝禁闭双眼,她没有睁眼,单凭听声辨位,就知道是谁靠近。 江无尘在她身边安静跪坐,她又开口道:“他们说,你放过了那个孩子?” 江无尘道:“陛下,微臣……” “去领三十鞭。”女帝声音平淡,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好像吩咐一件很平常的事。 “孤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替孤做主。” 江无尘没有反驳,顿首道:“微臣遵命。” …… 他走出大殿,黄昏的四角宫墙阒寂无声,掌鞭刑的武官看见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仙君,为了一支簪子,值得吗?” “既然已经收下了人情,现在去想值得不值得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江无尘脸色从容而平静。 “开始罢,不必留手。” …… 连书晏受了三十鞭,即便被明晃晃地放水了,但是伤势依然不容乐观。 外面的衣物早就被打得撕裂,白衣被血洇湿。 被抬回来时,他的背部血肉翻起,密密麻麻,交错的鞭痕,已经没一块好肉,看过去很是吓人。 裴今月在外廊哭得快要厥过去。 他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任性的,我该听哥哥的话,我不该让殿下传信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呜呜……” 宋元安拿帕子给他擦眼泪,“别哭了别 哭了,这件事归根到底是母皇对我的迁怒,与你无关,你哥哥是被我连累的,你别再自责了,好不好?” 就算没有替他送信,女帝也会找别的借口来惩戒宋元安。 宋元安很清楚,连书晏是因她而受罚。 她搂着裴今月,让他趴在自己的怀里,他脑袋轻轻地耸动着,小声哽咽。 皇女府被封闭,除了基本的吃穿用度,别的物品和外面的人进不来。 女帝是铁了心要让宋元安吃点苦头,将她与世隔绝地封在这里,宋元安甚至没办法为连书晏请御医。 外面守卫是重甲士兵,好似乌云压境,将皇女府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幸好宋元安体弱多病,平时会让大夫常驻府中,库房里也有不少应急的药材,可以姑且为连书晏处理伤口,止血敷药。 安抚好了裴今月,宋元安坐在屏风后,守着连书晏。 屋内血腥味浓重,宋元安隔着轻薄的玉屏看着床上的身影,心急如焚。 侍从们进进出出,捧着鲜红的血水还有染血的湿帕。 大夫为连书晏挑出麻鞭留在伤口处的倒刺,然后敷上药,缠好纱布。 这一系列动作花了足足整三个时辰,外头夜幕降临,烛火都升起来了。 “好了,殿下可以去看看郎君了。” 大夫终于做完这一切,已经精疲力尽,他对宋元安说道,“郎君现在还清醒,殿下可以和他说说话。” “但是别聊太久,郎君受了伤,需要休息。” 大夫刚吩咐完,宋元安立刻从屏风后起身,绕到连书晏身前。 侍从们往香炉里撒了一把薄荷香,香气从炉子里升起,掩盖住屋内浓厚的血腥味。 “连书晏,你怎么样了?” 宋元安掀开帘子,低头去看连书晏的情况,情急之下,连她自己也没在意,居然出声直接喊了连书晏的名字。 连书晏趴在软衾上,柔软的发沿着脖子垂落,似墨水般晕染开。 因为背后的伤口,不得随便动弹,受刑后,他的脸色苍白,嘴唇血色褪去,都有些发紫了。 宋元安还没有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模样,一时心口难受,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脸。 “对不起,很疼吧?” 连书晏的眼眸颤了下,随后,微黯的眸中绽放出了光彩,他反握住宋元安的手,微笑着朝她摇了摇头。 “殿下的手怎么这么冷……”他喃喃着,“明明是在屋里待着,殿下的手为什么还这么冷,是为我担心吗?” 他脑袋侧枕着宋元安的掌心,亲昵地蹭了蹭,“原本是不疼的,但是想到殿下为我担忧至此,我就心如刀绞,心上的痛比肉身上的痛苦更甚。” “都躺在这里了,就别说这些风凉话了。” 宋元安收回手,没好气地道。 “殿下……” 他轻声唤着她,兴许是受伤了,他的声音有些虚浮,飘飘渺渺,“我错了,我不说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现在这副样子,可没办法再为殿下弹琴了,殿下如果再生我的气,不愿意见我,我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宋元深吸了口气,看在他这么可怜的模样,声音也软了些,“我没生气,放心吧,今夜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 “那殿下陪我说说话好不好?”别看连书晏躺床上,但他的嘴巴还没完没了。 宋元安想不通,他不是受了伤吗,哪来力气说那么多。 宋元安问道:“你想要说什么?” “说说殿下与那位仙君的事呀。”连书晏嘀咕着,那位仙君,殿下的旧相识……究竟感情要好到什么程度,他才愿意为殿下以身犯险,违背陛下的命令?” 宋元安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提起这件事,听他这么说,有些哭笑不得,“他是母皇的人,能和我有什么事?不过就是见过几面罢了,今天那些话不过是我编来哄他的。” “那簪子……” “哦,簪子啊,”宋元安摸了摸发髻,上面玉簪原本所在的地方空荡荡的,“只是今早流风给我梳妆时随便簪的,普通配饰罢了。” 玉乃易碎之物,假如父亲真的给她留了玉簪,她定要好好珍藏,才不舍得日常随身佩戴。 连书晏又笑了,眼上眉梢都是弯弯的,“父亲遗物,和田美玉,以假乱真,殿下哄起人来可真厉害,什么时候殿下也愿意哄哄我?” “我现在不是在哄着郎君吗?”宋元安挽起他的头发,掠到他耳后,轻声细语道:“大夫说,郎君受伤了,要好好休养,睡吧,好好休息,休息好了,伤才能好得快,我陪在郎君身边……” 连书晏睡得很快。 宋元安守着他,却没有任何睡意。 夜半,连书晏睡梦中发起了低烧。 他低低地喊了一句梦话,宋元安听见后感觉到他呼吸有些紊乱,摸索着来到连书晏床前,伸手探去摸他的额头,发觉他额头上的温度比寻常人要高。 他发烧了。 因为发着烧,连书晏睡得沉,并没有因为宋元安的摆弄而醒来。 宋元安蹑手蹑脚地走出院子,去喊大夫给连书晏煮一壶退热的药汤,然而,大夫却支支吾吾。 “殿下,药房里退热的药只剩那么一点了,现在也没有办法去外面弄到药……” “那就是还有,”宋元安说道,“给郎君用了就是。” “不可以。” 忽然院外传来一道声音,宋元安转身看去,是披着大衣的慕白,提灯匆匆从夜色中赶来。 明亮的火光照亮他冰冷严肃地面庞。 “殿下有没有想过,陛下要禁足殿下整整一个月,正月天寒,殿下若是再染个风寒,府中也就这点药,现在给了郎君,殿下将来病了,该用什么药? “何况郎君现下情况稳定,不算危急,反倒是殿下,寒疾反复无常,殿下还是要多为自己身体考虑。” 宋元安垂眸片刻,转身看着慕白,“我会想办法弄到药,先把现在有的草药给他……” “药房的钥匙在我手里,殿下还是别想了,”慕白看了大夫一眼,“你也会为殿下考虑的,对吗?” “我说不行,就不行。” …… 慕白走后,宋元安在院子里踱步,月光冷清,玉白青砖,白霜朦胧。 她忽然转身往前,冲出府门。 禁卫们见了他,拔刀拦在她面前,一把把刀刃雪光呈亮。 宋元安连忙道:“我不出去。” 她拉着一个禁卫兵,对他说道:“你可不可以,替本宫给四姐传个话。” …… 第二日清晨,宋元安醒来后,第一时间去了府门前,昨天她叮嘱的那个禁卫兵正好轮值上值。 宋元安盯着他,小声道:“四姐有回应吗?” 那个禁卫兵一脸冷漠,义正言辞地道:“殿下,陛下罚你禁足一月,对外隔绝,这个月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反思,歇了心,别想着和谁传话了,属下是不会帮你的。” 宋元安盯着他片刻,随后苦笑道:“这样吗……” 禁足期间,她确实没办法和他人来往。 但是,宋元安认得,这个禁卫出身夏侯氏,是宋澜安插在禁军中的人。 别人可能会对宋元安的请求置若罔顾,但是他听宋元安提起和宋澜相关的事,肯定会请示宋澜。 宋元安要宋澜帮她的不多,她只是想要宋澜替她找一些草药,她急需要用。 方才禁卫兵口中所言,正是宋澜的回复。 宋澜捡了大便宜和荀莘订婚,成婚之前,她为了避免被女帝抓住错漏取消婚事,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宋元安这点小事,她是不会出手帮忙的。 宋元安心里一片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她深叹了口气,往回走去,迎面就撞上了西苑的侍从。 “殿下,郎君醒了,现在正说要找你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殿下的小名宋元安一生与水相克 禁足之后,整座府邸好像安静了许多。 小侍女 恹恹地在院子里扫地,被封禁之后,大家的心情都变得有些失落。 女帝的迁怒来得太过突然,府中人心未免浮动,惶恐不安。 宋元安来到西苑时,裴今月已经偷偷地跑上阁楼,待在哥哥的身边。 他的眼睛红红的,眼眶里蓄着泪水,像只小兔子,趴在椅子边上,正和连书晏低声不知道说着些什么。 看到宋元安过来,他闭上了嘴巴,乖乖地行了个礼,安静地待在一边。 连书晏已经从床上起来,披着紫色的大衣,坐在摇椅上,隔着雕花窗台,怔怔地看着微风卷动枯叶影子。 窗外枯枝败叶,一片萧条,显得狐裘簇拥下的身影更加单薄虚弱。 宋元安惊讶,“你怎么这么快起来了?” “你昨天还发烧呢,大夫让你好好休养,你这样乱动,伤口再次开裂该怎么办?” 宋元安严肃地警告道,一边上前去摸他的额头。 他的额温冰凉,早就退烧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如水的眼眸安静地凝视着宋元安,倒映着她的影子。 宋元安愣了一下,才续上话:“……郎君要爱惜自己呀。” “殿下,我没有你那么脆弱。”他笑着捂住宋元安的手,他总是习惯性地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宋元安的手,可不,即便他身上有伤,他的手掌还是比宋元安要温暖。 “一点小伤罢了,现在已经不疼了,想必过不久就会恢复,殿下不必为我担心。” 是呀,连书晏和她不一样。 还好,连书晏没有她那么虚弱,就算没有用药,他也能够自己痊愈。 想到自己昨天奔走为他求药的场景,宋元安不由得笑出声,“是呀,我怎么忘了,郎君身体强健,倘若是我受了这三十鞭,只怕现在还是生死未知呢,是我担心过头了……” 他轻轻地捏了一些宋元安的掌心,眨巴着双眼,“听下人们说昨夜殿下一直歇在屋里,方才起来时却没有看见殿下,殿下去了哪里?” “没什么,”提到这里,宋元安眼神不由得黯淡下来,“……出去做些事情。” 连书晏观察到她的表情,似乎一瞬间猜到她心中的想法。 他轻轻咳了一声,忽然道:“殿下和四殿下的关系很好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连书晏微笑,“没什么,突然想到而已。” “倒是没什么好不好的,就是年纪相仿的姐妹,时常会有所来往罢了。” 想起方才禁卫的话,宋元安目光荡漾。 一直以来,她和宋澜交好,是因为彼此对方都有着一定的价值,所以暂时合作,当出现分歧,她们之间的脆弱联盟很容易土崩瓦解。 这次宋澜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拿了所有好处,让宋元安承受了一切恶果。 虽然对于宋澜的两面三刀宋元安早已有所预料,但没想到宋澜可以做得这样绝,还真是……不厚道。 宋元安很快将这个话题带过,“其实,这次真的不怪阿月,是我不小心惹怒了母皇,所以她拿我出气,连累了郎君。” 她探头去看躲在角落的裴今月,“阿月,别哭了好不好,真的和你没关系。” 裴今月眨巴着眼睛,从角落里出来,趴在连书晏的膝弯处,连书晏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殿下在哄你呢,不要再自责了。” 他点点头,擦了一把泪水。 “是因为四殿下府上的事吗?”连书晏抬头看着宋元安,问道,“和那位荀姓的公子有关。” “算是吧。” 宋元安没有提太多,连书晏知道她不想说,便也没有继续追问。 午膳是在西苑里用的。 因为府内封禁,所以这一个月以来,吃食都是从外面送进来的,没有办法挑选菜肴,午饭的菜品比往常的当然没得比。 宋元安清淡惯了,在吃的方面没什么要求,反倒是连书晏和裴今月,要他们也要清汤寡水过一个月,她颇为愧疚地道:“这些日子恐怕要委屈二位了。” 连书晏说道:“没关系,我很好养活的,吃什么都可以。” 裴今月也点头,“我也一样。” 宋元安被逗笑,“你们两个怎么说话这么有意思。” 禁足的日子跨越了整个年末,除夕也在封禁之中。 十二月末,家家户户采买年货,与皇女府一墙之隔的市集热闹非凡,喧闹声隔着院墙传出来,而皇女府却因为禁闭而显得孤寂,冷冷清清的。 宋元安每天没事干,都会来找连书晏。 连书晏的伤好得很快,三两天过后,已经能下楼走动。 今年的年画没有办法从外面采买,幸好库房里有红纸,可以拿出来自己裁剪。 十二月末,阳光如水般寒凉,像月色一样,在庭院中铺开,竹叶影子摇摆。 宋元安拿着剪子,喊上慕白和徐有思,大家一起坐在院子里剪窗花。 由于都是第一次做,他们挑选了一些看起来比较简单的图案,对着纸上的花样在红纸上裁剪。 事实证明,有些事情看着很简单,实际上上手却是特别麻烦。 剪了半天,宋元安看着一桌的碎纸,终于放弃,叹气道:“这图案看起来明明挺简单的,为什么怎么也剪不出来呢?” 流风说:“殿下,给点耐心,你看,你的头都剪出来了,身子会比较容易……” 宋元安的剪子一歪,把老鼠头“咔擦”一下,直接斩首。 “……” 流风尴尬地笑了两声,“我看慕公子就剪得很好。” “我看看,”徐有思听了,立刻好奇地探头过去,看慕白剪的年画,“唉,你那两个凸起是什么?老鼠有两个脑袋吗?” “这是脚。”慕白面无表情地道。 徐有思对着图案看了又看,“不对呀,那老鼠也不至于两只脚呀。” “这是脚。”慕白倔强地坚持着。 因为有两只脚刚刚不小心被他剪掉了。 宋元安抬眼看着流风,“我就说这不是寻常人能剪出来的吧。” 流风依然在众人中张望着,似乎想要寻找例子反驳宋元安,忽然眼前一亮:“快来看,殿下,郎君已经剪出图案来了。” 埋头和红纸相互折磨的众人乍一听见连书晏剪出来了,纷纷聚拢过来观看。 今年是鼠年,时兴的年画也是老鼠图案,连书晏将新剪的图案铺在桌子上,他已经剪了好多个,每个图案都不一样,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和被人剪出来歪歪扭扭的不同,他剪的窗花边角整齐,没有多余的刀口。 “好厉害!”徐有思走上来,拿起一张年画,对着阳光看,“郎君这手艺,简直可以到外面去摆摊卖年画了。” 小侍女接话道:“要是能出去,我们可就不用在这里剪纸了!” 裴今月也耸动着小脑袋,探头去看连书晏的剪纸。因为年纪太小,大人们不给他碰剪刀,他就在旁边写春联和福字。 这些天,在连书晏强制要求练字下,他的字迹已经方正多了,不会像以前那样歪歪扭扭。 他拿过一张窗花,有些好奇地“咦”了一下。 连书晏抬头对宋元安说,阳光将他的面颊打得一片柔和,“殿下,别担心,我会剪。” 宋元安微笑,“之前还以为郎君只是说笑,原来你还真的心灵手巧。” 裴今月在旁边疑惑地问道:“哥哥什么时候学了这些?” 连书晏说,“以前在皇宫中无聊,学来消遣时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小侍女们打量着窗花,嘻嘻地笑着,将这兄弟二人的短暂交谈压了下去。 宋元安听着笑声,心想,总算是有几分新年的氛围了。 她微笑对连书晏道:“那今年府上的窗花,可就要拜托郎君了。” …… 这天大家散去时,连书晏单独喊住宋元安,“殿下,你有小名吗?” “小名?” 他解释道:“在我们故乡民间,除夕之夜,我们在木片上刻上自己亲近的同辈或者晚辈们的小名,用红绳悬挂在高处,希望来年他们能够得到庇护” 他摊开掌心,是问侍从们要来的打磨完好,正准备刻字的小木牌,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征询着宋元安的意见,“可以吗,殿下?” “还 有这样的习俗?“宋元安感到新奇。 裴今月在旁边补充道:“哥哥说的是真的,的确有,以前每到除夕,母亲就会给我们刻木牌,他不是单纯想骗殿下说出自己的小名。” 话罢,还一脸真诚地道:“是真的。” “小名而已,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这兄弟俩,还真能打配合,你唱我和的。 宋元安无奈笑笑,从石桌上胡乱扯开一张红纸,提笔在上面写下一个大字。 ——沅。 “阿沅?” 宋元安凝视着这个字,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不觉间变得悠远,“母皇怀我前,曾与父亲同游沅水,生我之后,他们便想要用‘沅’为我起名。” 皇族这一辈的孩子,从字中都带着水,唯有宋元安是个特例…… 宋元安继续说道:“但在我百日那天,有个云游的老道为我行谶,说我此生与水相克,名字中最好不要带着和水相关的字样,父亲信了,所以这个字只留作我的小名,小时候亲近之人就是这么称呼我。” “不过如今已经没有人会这样喊我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给宋元安算卦的那个老道,确实有两把刷子。 宋元安这一生的确与水相克,名字上的变动,也无法改变她一生的命运。 第42章 除夕四时平安,福禄延绵。 除夕那天,侍女们将剪好的窗花贴上,青砖白墙,在红色的装饰下,瞬间变得喜气了不少。 大家把厨房的面粉都拿了出来,大家聚在一块,捍饺子皮,包饺子。 “这是我们府上的传统,郎君和月公子第一次在咱们府上过年,恐怕不知道。” 流风跟连书晏和裴今月解释道,“每年除夕,殿下都不爱进宫去参加国宴,往年都会找病推脱,自己在府上关起门来,和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包饺子过年。” “虽然有厨娘,但是大家都觉得,自己做出来的饺子有成就感。”宋元安笑着说道,“今年被禁足在这里,也没办法进宫参加除夕宴,幸好之前留了几袋面粉,外面给的肉也足够做馅料……阿月以前包过饺子吗?” “没有……”裴今月低头摆弄着饺子皮,有些局促,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不过我阿娘以前给我包过饺子吃,我只看阿娘包过,我从来没有包过。” 想到裴夫人,裴今月喉口有些哽咽。 自从上次宋元安派出去的信使被拦截,他就算再思念母亲,也没办法联系她。 也不知道这个新年她们过得想么样了,有没有吃饺子,她是不是也在想他? 连书晏说得对,他们国破家亡,只能先顾好自己,压根没办法去想别的家人。 宋元安意识到他情绪不对,连忙说道:“看着我,我给你演示一次,其实包饺子很简单的,只要放好了饺子皮和馅料,捏上花边就行了,我记得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会包饺子,还是慕白教的,没学多久就学会了,你说是吧,慕白。” 宋元安纤细的指尖灵巧地活动着,很快就在饺子边边上缝上了好看的花边。 旁边的慕白听到宋元安喊自己,转身看来,正好对上动元安清澈的眼眸。 他情不自禁露出笑意,“殿下说得对。” 宋元安将一枚铜币放在饺子里,往里面堆馅料,手指灵活地捏着花边,“将钱币放在里面,要是谁吃到了,那就他来年一定会走好运。” “对呀对呀。” 大家在起哄,边包饺子边说说笑笑。 宋元安一转头,忽然发现,连书晏不见了。一问才知道,他刚刚趁着大家说笑,一个人悄悄溜出去了。 她跟流风说了一声,在水盆里洗干净手,跑出去找连书晏。 徬晚的风很大,余晖在天空中铺展开来,宋元安顺着侍女指向在后院的大树下找到了连书晏。 他架着梯子站到高处,将用红绳缠绕的小木片悬挂在高处,风掀起小木片,似风铃般哗啦啦在枯枝上飘动。 宋元安眼力好,隔着大老远望过去,正好在其中的一块小木片上看到了自己的的小名,旁边跟随着一行小字。 ——四时平安,福禄延绵。 她一愣,心中生起融融暖意,随即提着裙子跑过去,“郎君,饺子快煮好了,你怎么还在外面呢?” 宋元安过来的时候,连书晏从梯子上爬下来,平稳着地,微笑着道,“这就来。” “这就是你所说,你们楚国祈福的小木片?” 宋元安站在树下,风吹动她的裙摆,风中洋洋洒洒。 连书晏呼了口气,暖气瞬间凝结成白霜,太阳落下时,外面的温度也渐渐变冷。 “是呀,阿月也刻的好几个,我都一起拿出来,挂在这里。” “为什么一定要刻小名呀?”宋元安很疑惑。 “这是一种寄托,不求旁人得知,小名只有亲近之人知晓,写上小名,只有写上祝福的人和承受祝福的人心心相印,别的人辨认不出来。” 连书晏解释道,“要是用大名,这些木片都挂在外面,让有心人看见夺去,可就不好了。” 连书晏说话间,宋元安又抬头望向树梢。 树梢上挂着七个木牌,她能够很容易分辨出裴今月和连书晏雕刻的木牌。 几个刻的歪歪扭扭的木牌,大概是裴今月刻的,有好几个女孩子的名字,他大概将从前与自己交好的堂姊妹们都写了上去。 连书晏刻字很工整,和他表弟刻的完全区别开来。 连书晏一共刻了三个祈福木牌。 上面有她的、裴今月的小名,最后一个…… 木牌写了一个“霜”字。 宋元安心脏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字的时候,她莫名感觉心口有些难受。 她眨了眨眼睛,不自觉地捂住胸口。 风扬起木牌,红绳飘荡。 宋元安看见雕刻在上面的祝福。 “岁岁无虞,平安喜乐。” 她眨了眨眼睛,呆滞在原地,直到连书晏喊她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殿下,”连书晏拉着她的手,“不是说饺子已经煮好了吗?” “哦……” 宋元安的情绪有些失落,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那个“霜”字代表着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失去了勇气。 究竟是谁,能够让连书晏记挂着在除夕挂上她的小名,并且写上“岁岁无虞,平安喜乐”的祝福? 她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可能,眼眸微黯。 她握紧了连书晏的手,“我们回去吧。” …… 大家在花厅里分饺子吃。 方才不知道是谁在包饺子的时候多放了几个铜币,几乎每个人吃饺子的时候都被硌到了牙。 徐有思捂着门牙,还不忘打趣道,“这样好呀,这样大家来年一起走运,去去晦气。” 吃完饺子,宋元安拿来红布包,给大家做了红包,一个一个发下去。 宋元安对公主府的人向来很好,赏赐也大方,红包里包着的碎银都是鼓鼓的。 侍女们得了赏钱,都是高高兴兴的。 发完了裴今月,到了连书晏这里,宋元安微笑道:“郎君,新岁欢愉,来年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也愿殿下来岁欢愉。” 连书晏轻轻地碰了一下宋元安的鼻子。 远处,有烟花蹿上夜空,在天上炸开,璀璨的光化为星辰,散落大地。 大家闹着跑出去看,民间会放烟花,烟花飞得老高,隔着院墙,远远的也能看见。 “那饺子里的铜币是你放的吧。” 徐有思走到慕白身边,“我记得去年除夕,殿下病了,大年三十夜,在梦里闹着说想吃饺子,你连夜给她和了面皮包了给她,她迷迷糊 糊中咬了一口,又说饺子里没有吃到铜钱。” 她说的是去年的事情,去年的这个时候,宋元安病情恶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昏睡中度日,所有人在除夕夜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难得清醒过来,就说要吃饺子,大家甚至以为她这是回光返照。 “我记得,那时候你抱着殿下,对她说,府上没有铜钱了,等她好些了,来年除夕,你一定让她吃上放了铜钱的饺子。” 徐有思缓缓地回忆起这段过往,“殿下兴许就是惦记着那口饺子,就这样熬了过来,一年过去了,她大概早就忘了去年病重时说的话,但你往饺子里包了那么多铜钱,就是想让她吃到吧?” 慕白手上捏着宋元安给他的红包,看着远处的和众人一起看烟花的宋元安,她牵着连书晏的手,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与连书晏亲近,脸上笑容如绽放的烟花般灿烂动人。 “这是我对她的承诺,总归要兑现。” 晚风寒凉,徐有思打了个哈欠,“看来,殿下心情还挺不错,没有因为禁足而感到扫兴,该过的节还是一样过。” “话说,自从殿下八岁起,都是我和你,还有流风就来了公主府,这几年都是我们几个陪公主殿下过年,今年终于多了些生面孔。” 慕白转身看着她,“你究竟想说什么?” “嗐,”徐有思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我说呀,慕白,殿下年纪到了,迟早要成婚,这不过只是个郎君,以后还会有主君,她喜欢一个人与否和我们没有关系,我知道你看见殿下和别人更加亲近,心里会有落差,但必然之事不可逆转,顺其自然就好,你也没必要太过在意。” “殿下是我带大的,我心里有分寸。”慕白冷淡地回应着。 …… 除夕夜,皇宫之中。 除夕夜宴散场,众人回家守岁,宋澜扶着荀莘,将他送上马车。 路过的宾客见了,纷纷过来道贺,“四殿下,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过了年吧,到时候一定给诸位大人发请帖。” 宋澜回道,她喝了些酒,脸色有些红晕了。 “行了,他们走了,不用再装了。” 等众人都散去后,荀莘甩开宋澜,没多分给她多余的眼色,他没有上宋澜给他准备的马车,而是一把牵过自己的马。 他轻拍自己的衣袖,策马扬鞭离去。 宋澜脸上的笑意被夜风逐渐吹散,她转过身,看见有一道黑影立在自己身后。 四下无人,冷风寂寂。 “怎么了?” 宋澜问道。 谢崇弦盯着她,眼眸深沉浓黑,“你年后就要成婚了?” “是,”宋澜说道,“所以我们以后不要再私下见面了。” “我为了你喝了三年的避子汤,”他步步接近宋澜,眼神渐渐癫狂,“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你却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你要跟那个人成婚,你们以后还要有孩子?” “一厢情愿的事情,”宋澜冷笑着道,“又不是我逼你喝的。” “你要认清事实,我和你这叫偷情,你还想期望我为你守身如玉?我从来没有跟你承诺过,我不会和别人成婚和生孩子。” 第43章 阿霜殿下吃醋了吗? “殿下来了?” 裴今月搬着张凳子坐在外面,借着天光翻阅书简,转身时宋元安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殿下怎么来得这么早,昨夜哥哥守岁到深夜,睡得迟了,到现在还没醒,我去叫醒他。” 他放下书就要往阁楼跑,宋元安拦住他,“等等,你哥累了,就让他多睡会,不要打搅他。” “哦。” 裴今月只能回来,侍从们给宋元安在石凳上铺上垫子,她就这样坐了下去。 这些天天气回暖,宋元安也不再拘束在屋内,阳光好的时候,她也会到屋外晒晒太阳。 裴今月问道:“殿下用过早膳没有,要不要我给殿下倒杯茶?” 宋元安摇摇头,“不用麻烦,我就坐在这里等着,你专心看你的书就好。” 裴今月于是再次打开竹简,竹子晾晒后熏染了松香,随着裴今月翻阅,古朴的松墨香气萦绕。 宋元安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朝裴今月勾了勾手,“阿月,过来,问你一个问题吗?” “殿下想要问什么?” 裴今月坐正了身子,双手交叠在石台上,眼眸清澈地等待她的发问。 见他这认真的模样,宋元安不由得说道:“别紧张,我只是想问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阿霜’的人?” 阿霜——那个被连书晏刻下祝福挂在高处的名字。 自从昨天看见这个名字,宋元安时不时脑海中总是会浮现这个字。 她几次想要将这个名字甩出脑后,但那个这个名字好像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在她的脑海中萦绕盘旋,深深扎进她的心脏之中,无法拔除。 “阿霜?” 裴今月在脑海中搜索片刻,摇头,“没有听说过唉。” “你有个姐姐叫做望舒……”不知怎么的,宋元安无由地想起裴望舒。 她知道,当初在楚国,裴望舒和连书晏是表姐弟,也是他们各自父母长辈钦定的未婚夫妻。 两年前在楚宫中和裴望舒见的第一面她已经快要淡忘,她只记得前不久在罪奴司见到的裴望舒,她觉得,那是个坚韧顽强的女子。 要是当初没有裴家和裴望舒中间一搅和,或许当年宋元安真的要留在楚国嫁给连书晏做皇后。同样的,要是没有北魏的攻打,到了年纪,连书晏大概会迎娶裴望舒为皇后。 连书晏和裴望舒之间的关系可见不一般,如果说连书晏还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人,那么那个人很有可能是裴望舒。 然而,这个猜测被裴今月一口否决,“殿下别瞎想,望舒姐姐的小名叫皎皎,不是这个。” 他停顿了片刻,又道:“殿下不就是在意哥哥刻在木牌上的那个名字吗?我们裴家兄弟姊妹没有人叫这个,不是我家的人,我也不太清楚,殿下真的想知道,可以去问问哥哥,哥哥从前生活在宫中,这个名字不是我们姊妹,也有可能是他身边的宫女和女官。” “不用了。” 宋元安一口否决,她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 没想到这小孩心思透彻,悟性极高,不仅一下子把她心中所想猜透,还全说了出来。 她说道:“阿月呀,和你说件事,别跟你哥哥说我问过你这个问题,好不好?” 裴今月恍然大悟道,他放下竹简又要往阁楼上走:“殿下是不好意思去问吧,怕自己吃醋了让哥哥知道,那我替殿下去,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哥哥是替殿下问的。” “等等,回来!” 宋元安把他拽过来,按住他的肩膀,笑容和蔼,却是一字一顿地警告道:“今天我和你说的话,你知我知,不要向别人透露半个字,尤其是你哥!” …… 宋元安直接到阁楼上去找连书晏。 连书晏从小被礼官规训,睡姿规矩而优雅,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口,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在上面,整个人看起来乖巧极了。 宋元安坐在床头,她喜欢看连书晏安静的模样,五官宁静而柔美,好似一副美人画像。 连书晏生得貌美,放在她的府中,就好像一个漂亮又有趣的摆设,普天之下独一无二,她单单是看着,都会忍不住心生欢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抚摸着连书晏丝绸般的长发,心中默默,想着,像连书晏这样的人,从小到大,喜欢他的人应该有很多吧。 可是能走进他心中,得他惦记的人,又有多少? 宋元安单手托腮。 所以,“阿霜”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子? 他从前的女官、又或者是与他相熟的玩伴,她在连书晏心中,究竟占据怎么样的地位? 宋元安深深叹了口气,又想起那个名 字了。 真是奇怪,她为什么会突然间这么在意一个人? 明明都和连书晏说好了,各不干扰,做假夫妻,连书晏心里有谁关她什么事? 她为何偏偏要抓着这个人不放? 她还在沉思中时,床上传来了声音,“殿下。” 连书晏醒了。 宋元安像是被发现做了什么坏事一样,悻悻地放下他的长发,“是我吵醒你了?” 连书晏睡眼惺忪,“感觉到殿下在,自然而然就醒了。” 宋元安心里头有鬼,垂下眼眸不敢看连书晏,也没有继续接话。 阁楼上一时阒寂无声。 “殿下,”两人安静了片刻,连书晏先开口打破沉默,“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宋元安发现,连书晏的声音有些哑,她抬头看见那双眼睛也有些红红的,心口不由得一颤。 “什么梦?” “梦里,我找不到殿下了,”连书晏很温柔地凝视着她,声音温煦如阳,缓慢地说,“在我的梦中,天上下了大雪,殿下和我在雪中走散了,我在雪中喊着殿下的名字,找了好久,找了好久,久到我失去了奔跑力气,都没有看到的殿下的身影,殿下消失了,我再也没有办法找到殿下了。” 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眼眸中涌动着情绪,虽然带着笑意,但是宋元安能够感觉到,他好像很伤心。 宋元安心中动容,碰了碰他的脸,微凉的指腹从他的眼下划过,不知道怎么的,她居然就开口道,“找不到我,那你就别找了,回家去呀。” 他摇头,“我早就把家安在了殿下心上,殿下在哪,我的家就在那,殿下如果没有了,那我也就没有家了。” “别瞎想,要是我和你在雪中走散,你只要喊我的名字,我都会回应,”宋元安拍了拍他的脸,“何况,这只是一个梦,我就在这里,你醒过来,不就能看见我了。” “是呀,是个梦罢了……” 他喃喃着。 “如果梦中找不到殿下,那么醒过来,就能看见殿下了。”他牵起宋元安的手,虔诚如祈祷,“如果今后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样就好了。” “行了,”宋元安说道,“咱们该出去了,阿月在等你用膳,上次的那盘残局还没有下完,就等你今天和我继续下。” 说着,侍从们进屋来,替连书晏梳洗。 就在这还好,忽然有人匆忙走过来,对着宋元安耳语道:“殿下,陈家大公子来了。” …… 陈清蕴穿着一身仙鹤流云的大氅,端正身子跪坐在茶案前。 墨发玉冠,身姿瑰伟挺拔如松,容貌出尘,举止投足仙人之姿,守在客厅前的侍女忍不住往他身上瞟去。 不愧是第一世家出来的公子,年近三十了,还是那么风姿绰约。 点燃的线香燃到了末尾,陈清蕴双目禁闭,有节奏地伸手敲着书案,一下,两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他睁开眼睛,看着公主府派来应酬他的慕白,微笑从容道:“殿下还没来吗?” 慕白行礼道:“公子身份贵重,殿下来与公子相见,需得正装打扮。” “今日陈公子谒府,并未先下请帖,故而殿下事先并不知情,只能临时准备,梳妆打扮,恐怕还要一些时间,还请公子喝杯茶,稍等片刻。” 他冷声道:“如果公子政务繁忙,等不及了也没关系,可以先行辞去,将想要与殿下说的话告知在下,在下会代为转达。” 陈清蕴听懂了慕白的阴阳怪气,不就是想请他走吗? 不过他的脾气一向很好,笑容不减地将茶杯放下,“五殿下莫不是不愿意见我,故意拖延着时间?” 慕白没有回答。 他就继续闭目继续养神。 “无妨,新春休沐,在下有的是时间,在这里等候殿下。” 看来,他今日是铁了心想要见宋元安,见不到宋元安的面,他就不愿意走了。 慕白看着点燃的线香,燃了一节又一节。 在第三根线香烧尽之时,慕白见他还不走,心知今天是怎么拖也拖不住了,无可奈何,只能给侍女们使了个眼色,她们这才去西苑将陈清蕴到来的消息告知宋元安。 听到陈清蕴来了,宋元安骂了句晦气,大年初一的好心情瞬间溃散。 磨磨蹭蹭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从西苑过来。 绕过七折屏风,宋元安看见了那位等了她半日的男子。 冷笑道:“母皇责我御下无方,禁足期间,不允我与外面任何人有往来,禁军包围府邸,连只苍蝇都难以出入,陈公子究竟是怎么说服禁军,放你进来的?” 第44章 老师“你会这么好心帮我?” 陈清蕴睁开了眼睛,深黑的眼眸宛如世上最纯粹的玛瑙,仪容出尘。 东海陈氏的大公子,一样有着过人的美貌。 如果说连书晏的貌美是锋芒毕露,惊鸿乍现,一眼摄人心魄,而陈大公子的美,则是五官与气质杂糅的浑然天成。 他眼眸宛如蒙上了一层柔光,温婉朦胧,仪态万千。 他微笑,并没有因为宋元安的讥讽和嘲笑而露出半分不悦。 “自然是在下苦口婆心,说服了陛下。” “元安可算来了,”陈清蕴说道,“我等你很久了,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做事拖拖拉拉的。” 宋元安掀起衣袍坐下,“大公子僭越了,虽然本宫只是个小小的皇女,不受母亲喜爱,不得朝廷重用,更不及陈氏位高权重,但还请公子看在母皇的面子上,能够唤我一声‘殿下’。” 陈清蕴还是微笑,躬身行礼道:“殿下。” 他早就习惯了宋元安对他甩脸色和冷淡,小时候教她念书写字时是这样,长大了也一样。 “殿下真的长大了,也与我生疏了……” 他凝视宋元安秀丽的面庞,感慨道:“现如今,现如今见了面,殿下只会唤我一声‘大公子’,在下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殿下称呼我为‘老师’了。” 宋元安垂下眼眸,别看她她现在和陈清蕴相处宛如仇人,但是在从前,陈清蕴还曾经做过给她传道授业的恩师。 宋元安六岁那年,父亲为她在世家中寻找了两位伴读的同时,也千挑细选,选中了陈家富有才名的大公子,做她的太傅。 听到这话,宋元安笑了,不加掩饰地讥讽道:“真奇怪,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人喜欢热脸贴冷屁股,被拒绝多次,还乐此不疲。” “大公子,你说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陈清蕴笑眯眯地道:“若是对殿下,在下甘之如饴。” 宋元安问道:“有什么事直说,我没那么多时间和你叙旧。” 陈清蕴便直说了:“昨夜宫宴,我入宫劝谏陛下,殿下与陛下是母女,总不能因为一个间谍就生分了,不如趁此新春,赦免殿下,陛下认为此言甚善,于是当场撤去禁足令,待会这些人就会散去,殿下可自便。” 宋元安心想,他口中的这个“劝谏”肯定不是普通的“劝谏”,世家大族凭借权势逼迫君主也是常有的时,宋寒山用荀莘设局,已经令荀家失望,陈清蕴可不得更无法无天。 她狐疑不定:“你会这么好心帮我?” “不会想趁机又撺掇你弟弟和我的婚事,别想了,这件事我是不会同意的。” “殿下……”陈清蕴看着她,“你知道初五是什么日子吗,你不想出去吗?” 宋元安愣了片刻,抬手就将桌上的茶杯茶盏摔碎在地。 外面的侍女被吓得打了个激灵。 她的脸色几乎瞬间变得阴云密布,十指按住书桌:“还敢在我面前提这件事,你想找死!” 正月初五,是当年皇长女的忌日。 宋元安怎么会忘记? 她在八年前的这一天,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陈清蕴看着一地的碎片,目光又回到宋元安身边,她从小就这样,生起气来的时候会张牙舞爪,像只小猫一样。 陈清蕴垂下眼眸,“前些日子,我让人去翻修了阿善的坟,迁到了金镛城对面的山坡上,也算能够与你父亲遥遥相望,如果你想要出城祭拜,初五日可以乘陈氏的马车,陛下不会说什么的……” 宋元安起身,冷笑道:“你这是在炫耀,还是向我邀功 ?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 她盯着陈清蕴,“要不是你,我长姐用得着沦落到这个地步,若不是你,用得着你替她修坟?” 被陈清蕴这一激,宋元安心口翻涌着怒火,五脏六腑,如刀绞般疼痛。 她捂着心脏,缓缓道:“当年你不过只是一个二流世家的公子,你父亲当初为了跟我父亲扯上关系,死皮赖脸像条狗一样跟在我父亲身后讨好我爹,你比你爹更不择手段,用龌龊手段攀附上我长姐,要是没有我长姐,你哪来的今日?” “可你是怎么做的?我姐姐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她的,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小人,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拦住你与我长姐相见。” 宋元安虽然憎恶陈清蕴,但大部分时间对陈清蕴留有余地,很少会对他像今日这般恶语相向,贴脸开大。 但他今天属实是自找的,明知道宋元安最讨厌他什么,偏偏提什么。 用宋元安的痛处来戳她,不骂他骂谁? “慕白,送客。” 宋元安不想再和他说话,转身离开,她双手按住捂着胸口,闭上眼眸,深深吸气,消化着情绪。 侍女连忙进来扶着她,“殿下,没事吧?” 宋元安走出屋子,身后传来陈清蕴的声音:“初五日午时三刻,我会让车马过来接你。” “无论殿下愿不愿意去,我都会等你。” …… 宋元安被陈清蕴气得浑身颤抖,回到房间后,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流风给她端来安神的药汤,又在香炉中丢了几块药香,替她揉着太阳穴:“大夫说了,殿下不能大喜大悲,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不过好在外面的禁军撤了,殿下需要文御医来看诊吗?” 宋元安禁闭双目养神,正心烦意乱。 “不用。”宋元安努力平复着情绪。 宋善溦是谋逆而死,在她死后,尸身只是用草席一卷拉到荒野之外,草草葬了,女帝不允许任何人去祭拜。 包括陈家在内的曾经依附大皇女的世家大族担心惹火上身,避之不及。 宋善溦死那年宋元安才八岁,在水牢里出来后,躺床上养了整整一个月才能下地。 因为女帝的禁令,她只能夜里提着灯,带着慕白和刘嬷嬷,几个人偷偷跑到郊外,循着零星的线索,一个冢包一个冢包地挖,在麟火的幽光下连续挖了好几个晚上,才挖到宋善溦的尸骨,收敛重新埋葬。 这些年来,虽然女帝严令禁止,但宋元安每年清明中元,还是偷偷给她烧纸钱。 陈氏现在本事大了,能压女帝一头,可以大张旗鼓,踩着女帝的脸给宋善溦迁坟,不用像宋元安这样躲躲藏藏。 但他早干嘛去了? 宋善溦当初死在他的手上,人都死了,过去了那么多年,他才来做这些虚的缅怀故人,还有什么意义。 宋元安又想起了小时候还在永清宫中念书的时日。 她认识陈清蕴的时间比宋善溦要早,可以说,她长姐和陈清蕴是通过她才认识的。 那时候的陈清蕴还是个少年。 陈清蕴开悟早,年幼时被名儒伏山大师收为子弟,年纪轻轻就已经随师傅游历天下,见识广博,出口成章。 而且很难得的是,他身上没有名师弟子的傲气以及游子的任侠之气,倒是出落得温文尔雅。 当时杨皇后选中他,完全是因为他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谦虚守礼,又不似那些酸儒文人那般死板。 年少时的陈清蕴没有现在这般,执掌权势多年的杀伐果断,笑里藏刀。少年总是面带笑意,和蔼可亲,像个领居家的大哥哥一样。 宋元安小时候并不是什么爱好学习的乖孩子,上学过了头两天的新鲜感后,开始疲惫厌倦,生出了小情绪,逃课,或者瞒天过海让宫女代自己抄作业。 谁都知道宋元安被杨皇后无度溺爱,要是放在别的夫子那里,大抵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如果陈清蕴只是普通人,连宋元安都降不住,如何能带领陈家成为第一世家? 逃课,罚站。 背不出书,打手板。 他总是笑眯眯地拿着戒尺,走到宋元安面前,“殿下,把手伸出来哦。” 宋元安哭着去找杨皇后告状,杨皇后心疼宋元安,出面和陈清蕴交涉,但是陈清蕴居然直接将此事禀报女帝,直接表明:要是杨皇后再插手他管教宋元安的事,他可就撂挑子不干了。 念书也是宋元安自找的,她身为学生逃课不在理。 这件事的结果是,在女帝的调和下,杨皇后被说服了。 宋元安失去了靠山,甚至还因为告状被罚抄了几遍《弟子规》。 直到有一次,宋善溦进宫。 宋善溦比宋元安大十岁,宋元安念书的时候,她已经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 见了宋善溦,宋元安似乎找到了救兵,立刻委屈地给她展示被打红的手掌心,并且将这些天陈清蕴罚她抄书,让她罚站,用戒尺打她手掌心的恶劣行径一一诉说。 宋善溦对宋元安的疼爱不必杨皇后少,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样对她小妹妹稍稍大声说话,陈清蕴是谁,居然敢这样对待她? 看到趴在自己膝盖上可怜兮兮的妹妹,宋善溦忍无可忍,第二日就去找陈清蕴理论,一脚踹开了永清宫大门。 “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敢对本宫的妹妹出言不逊!” 然后,她就看到了素衣白袍的陈清蕴,微微一愣。 陈清蕴依然从容不迫,施施然起身行礼,“在下陈清蕴,敢问殿下,有何指教?” 宋元安后来不止一次回想起自己朝长姐告状的那个下午,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就算被陈清蕴打死她也不会跟长姐说半个字。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也是他们此生孽缘的开始。 第45章 同车三人行 “殿下,要去吗?” 慕白说道:“已经午时过半,陈大公子的车马还在外面。” 宋元安已经穿好的狐裘,坐在梳妆台前发怔。 其实,她从早上就开始起床梳洗,一副准备要出门的模样。 慕白向来了解她,见她这副模样,叹息道:“殿下也很想见大殿下一面吧,毕竟,自从一年前那件事后,殿下就再也没见过大殿下了。” 她没有给宋善溦立碑,只是在她的坟前种了一棵柳树,无名孤坟,路过的人不会知道里面埋葬的是谁。 从前宋元安祭拜宋善溦,都是悄悄套了马车,披上黑色斗篷,在傍晚时分出城,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女帝是厌恶宋善溦的,即便这个女儿是她的长女,她和结发夫君成婚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曾经寄托了她所有希望的她最优秀的女儿。 但是自从这块从身体里掉下来的肉反噬她,反咬她一口后,她不再为宋善溦保留任何为人母亲的爱意。 宋元安不求宋寒山哪天母性发作,想起从前母女相亲相爱的好时光,饶恕她已经死去的长姐。她只想等女帝百年之后,姐姐们登基,她有机会,可以给宋善溦修个好点的坟墓。 她这种行为一直持续到了去岁清明。 去年清明,她出城的时候,正好和结伴到郊野畎猎的世家子弟偶遇。 那时候她的黑衣裹面,很容易当成是祭祖的平民。 世家弟子调戏平民是常有的事,洛阳城世家,仗势欺人,依傍家族权势,无恶不作。 她们想要拿宋元安寻欢作乐,甚至想要当着宋元安的面,挖宋善溦的坟。 当时宋元安孤身无援,没有办法,只能在这些人面前亮出身份。 他们虽然不敢动宋善溦的坟,但是转头就上报女帝,宋元安多年来偷偷祭拜宋善溦的事情就这样暴露。 是陈清蕴拦下了这件事,当时的陈清蕴,已经是当朝三公之一,还架空了自己妹妹成为文官之首,在朝堂上有着绝对的权势。 宋元安虽然没有因此受到太大的惩罚,但是从此不敢再出城祭拜长姐,烧纸钱也是偷偷摸摸在府上进行。 记忆中,宋善溦与父亲的长相已经在宋元安记忆中淡去。 八年前,他们一死一疯,疯的那个被关押 在坚固城墙中,此生不复相见。 “如果陈清蕴将长姐葬在父亲身边,他们……他们或许能在梦中团聚,我从来没有梦见过长姐,到现在已经快忘记长姐的样貌了。” “那时候殿下还年幼,年纪小忘性大,”慕白说道:“其实……公主殿下和大殿下样貌有七分相似。” “是吗?”宋元安喃喃着,抚摸着镜子中自己的容貌,目光怔然,好像在与故人叙旧。 宋元安站起身,叹了口气,“走吧。” 长姐的忌日,她还是要去的。 她刚走到院子外面,迎头就撞见连书晏,他好抱着琴,像往常一般,来寻她弹琴,消遣时间。 在连书晏看来,今日或许只是寻常的一天。 他看见宋元安的打扮,一下子就猜到了:“殿下今日要出府?” 宋元安说:“抱歉,忘记让他们跟郎君说,我今日外出,夜里才回来,恐怕无法作陪。” “这样啊。”连书晏若有所思地低语片刻,微笑道,“本来还想着把新学的曲子弹给殿下听,不过没关系我等殿下回来就好。” 他一如既往地乖巧识趣,没有问宋元安和谁出去,去的哪里。 宋元安带着人走到门口,陈家的马车等候多时。 陈清蕴身边有个小厮名叫齐楚,见了宋元安,立刻给她掀车帘,“我们公子等候殿下多时,他就说殿下肯定会来,殿下快上车吧。” 宋元安正想上车,但是探头进入车厢,看到陈清蕴的那刻猛地意识到什么。 偌大的车厢,陈清蕴独坐在一侧,一副“早知你会来”的模样,车厢中摆着个茶案,正用小碳炉温着茶。 他见宋元安迟迟不入,疑惑道:“殿下怎么了?” 她要和陈清蕴同一台马车?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别的马车了吗?” 陈清蕴笑容如沐春风,“这辆马车车厢宽阔,别说是容两个人,哪怕是坐上四个人也是用空余的,殿下上来吧,莫不是嫌弃在下?” 她缓缓地收回了脚。 开玩笑,她虽然不知道陈清蕴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但是猜也能猜个七八分。 她可不敢和陈清蕴同乘一辆马车,从这里出城,一来一回,好说也得几个时辰,她肯定忍受不了这么长时间与陈清蕴独处。 要不是她被陈清蕴气死,就是她忍无可忍将陈清蕴谋杀。 见她不动,陈清蕴的疑惑,“殿下?” 宋元安轻轻地拂了下衣袖,“大公子稍候,本宫有东西忘在了屋内,等我取了再过来。” 陈清蕴保持笑容,“但愿殿下不要去太久。” …… 连书晏刚回到西苑,把琴放下。 裴今月鬼鬼祟祟走过来,一脸好奇地道:“哥哥,殿下又把你赶出来了?” “不是,”连书晏说,“她今日要到外面去。” “哦。” 裴今月见没乐子看,抱着书,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为什么还有点失望的样子? 连书晏心想,这孩子…… 就在这时候,外面就传来宋元安的声音,“郎君!” 连书晏回头,宋元安过来就拽着他的手往外走,“我改变主意了,还请郎君陪我外出一趟。” …… 陈清蕴目光反复在宋元安以及她身侧的连书晏身上逡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宋元安在心里默默念数字,一、二……没到三,陈清蕴的表情还是绷不住了,笑容出现了裂痕,“殿下,这就是什么意思?” “你马车不是能装下四个人吗?郎君,上去。” 宋元安一挥手,连书晏真的太会看眼色了,当即就掀起车帘,不顾陈清蕴溢于言表的反对,径直坐在了陈清蕴的身边。 然后转身,一脸无辜地看着陈清蕴。 “见过陈公子。” 陈清蕴哑了:“……” 他看向宋元安,“殿下,这就是你落下的东西?” 他扶着车上的横木,“这样不好吧?” “郎君也想去见见长姐,毕竟都是一家人,”宋元安转身又道:“慕白也想去呢,这车不是能坐四个吗,慕白要不要来?” 慕白作势就要上。 “……够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陈清蕴终于松口,“既然郎君想要随行,那就随行吧,不过仆从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多了。” 宋元安这才上车,陈清蕴身边的座位已经被连书晏占了,宋元安不想和他面对面,直接挤在连书晏同侧,和陈清蕴中间隔了个连书晏,并排而坐。 她认为陈清蕴还是保守了些,马车不仅能容纳四个人,坐下六个人恐怕都不成问题。 她对陈清蕴说:“启程罢,今日你为我长姐做的一切,而是你在弥补当初欠下我长姐的,我不会因此而欠你任何人情。” 陈清蕴说道:“我知道。” …… 如果是二人同行,那么陈清蕴肯定会跟宋元安谈天说地,要么叙旧拉家常,要么搬出以前的旧事给宋元安添堵,要么就是继续叨叨他弟弟的婚事,揪着宋元安不放…… 但是连书晏在,他的嘴巴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缝上了,一言不发。 反倒是连书晏礼貌性地和他寒暄了几句,诸如“上次四殿下生辰宴我也曾见过陈公子。”“陈公子是陈大人的哥哥?”“陈公子真是风雅之人,竟会在马车中熏香品茗,不像我,来自南楚粗俗之地,是蛮夷之人。”……等等。 陈清蕴刚开始还会敷衍几句,到后来像是忍无可忍,索性闭上眼睛不说话。 连书晏被冷落了,很委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往远离他那侧挪了挪,靠在宋元安身边。 事实上,当初陈家和宋元安两姊妹的婚事是陈家老主君求来的。 但是杨皇后最初的设想,并没有许诺正夫之位,以当年陈家的地位,陈家大公子能够做宋善溦的侍妾,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最后陈清蕴能够和宋善溦订婚,成为准太女夫,完全是因为宋善溦爱上了他,非他不可。所以说,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宋善溦已经死了,陈清蕴倒是惦记着想连宋元安一起算计。 女帝生宋添锦的时候年事已高,若不是为了扶持陈家,她才不会冒险去怀这个孩子。 陈家翘首以盼这个孩子诞生,却得了个没有办法继承皇位的男孩。 女帝生了五个女儿,唯独这一个是男孩。 魏国只有皇女才能继承皇位,这是武帝开国时留下的规矩,魏国世家皆是女家主,哪怕陈清蕴再厉害,也没办法做陈家家主。 宋添锦就算再受宠,中宫嫡出,有陈家做靠山,他也没办法像几个姐姐一样继承皇位。 宋添锦诞生后,为了稳固陈家的地位,陈清蕴三次奏请女帝让陈皇后收养宋元安。 那年宋元安才八岁,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她成了皇后的孩子,那就要做陈家的傀儡,一世不得自由,所以她哪怕要孤身出宫立府也不愿意在皇宫里待。 现在她已经十六,陈清蕴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复刻从前的方法,让陈皇后收养她这个好大儿,便改变策略,转而让她娶自己的弟弟。 宋元安还看不懂他这点小心思? 想要以联姻为牢笼捆住她。 她不会让陈家人得逞的。 马车离开喧嚣的市集,离开繁华的洛阳城,自南城门出了城,往南边去,上了一座小坡。 宋元安掀起车帘,抬眼望去,一座漆黑、庞大的堡垒立在不远处,俯眼瞭望,堡垒肃穆斑驳。 就在宋元安愣神时间,马车停了。 “到了,殿下。” 第46章 郊祭有刺客 “阿沅 不用和姐姐们一样努力,只要开开心心地长大就好了,长姐一定会保护好阿沅和父亲,阿沅要做天底下最快乐的姑娘……” 这是宋善溦从前最经常对她说的话,她喜欢捏着宋元安的脸玩,像揉面团子一样。 她说,阿沅是软软的,很好玩。 她还会将宋元安举高,让她能够采到树枝的桃花,那时候她们的父亲就坐在一边的躺椅上,晃悠悠地看着她俩姐妹打闹,叮嘱道:“慢一点,慢一点,别把你妹妹摔了……” 虽然这么说,但杨皇后很少实质性地徐兰。 宋善溦才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姑娘家,她是习武之人,臂力过人,怀抱稳稳当当,宋元安趴在她的怀里,从来不会担心掉下来。 宋元安走下了马车,来到了新修的坟冢前。 墓碑是青色的石砖,旁边种着两棵柳树,一棵是宋元安八年前葬她的时候种下的,被挪到了这里,已经亭亭华盖。 春信将至,风吹得柳枝上冒着新芽,那一点翡翠似的碧绿颇为喜人。 曾经言笑晏晏,将她举高高的人和所有的欢声笑语在脑海中退散。 宋善溦早已经埋葬在了土地中,尸身腐朽,剩下一具森严白骨。 侍从们将祭祀的东西放下。 他们顺着风,将纸钱往天空中一抛,宛如四散的白色蝴蝶,偏偏起舞,风中打着旋,在宋元安发梢上停留片刻,又辞去。 她捧起一壶酒,洒在深褐色的泥土上,掀起裙子跪下,额头轻轻触碰冰凉的墓碑。 沉寂许久,石碑无声。 “长姐,阿沅来看你了。” 她抚摸着墓碑,“一年不见,阿沅已经娶夫了,我带郎君一起来见你了。” “从前你不是总是说,娶夫之前,得带回来给你和父亲看看吗?让你和父亲掌掌眼吗?可是事急从权,我没办法提前带他过来,成婚已有三月,但愿现在带他来不算太迟。 连书晏在宋元安下跪的同时也一起跪了下去,他能够感受到宋元安此时的哀伤,他伸手,握住宋元安扣在墓碑上的手。 很冰冷。 如此这般,算是和九泉之下的宋善溦,遥遥相见。 宋元安哽着,“他很好看,对吗?” 除了风吹风枯草的声音,没有人回答她。 “阿沅没本事,多年来只能让你屈居一方孤坟,连这方坟墓也是陈清蕴替你修筑的。” 宋元安说着,哑了一些,“不过,这里离父亲近一些,你或许不会那么孤单。” 她抬眼望向下方深黑的堡垒。 站在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堡垒的全貌。 堡垒前,禁军森严,远远的就能看到穿戴整齐盔甲的士兵巡逻。 金镛城。 这座武帝时修建在洛阳城郊外的堡垒,原来只是用以屯兵,防止敌军攻城而建成的军事堡垒。 但是多年以来,皇族贵戚若犯了重罪,大多会被遣送到这里来,重兵把守,关押起来。 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监牢”,走进这座堡垒的人,这辈子兴许都没办法出来了。 杨皇后在得知杨家兵败,长女身死的消息以后整个人精神就不是很好了。 女帝当着他的面,将他手下所有的亲信侍从都杀掉后,他就彻底疯了。 宋寒山很会折磨人,心狠手辣起来连同床共枕了二十余年的丈夫也不曾留有余地。 对于杨皇后这种生来高贵的人来说,龌龊苟且地过完这一生比要他死更难受,所以她下令“恩赦”杨皇后的罪过,发配金镛城,让他在里面疯疯癫癫过一辈子,反正杨家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他就算活着也不成威胁。 金镛城守卫森严,即便杨皇后尚在人世,但身为他女儿的宋元安却没有办法与他见上一面。 宋元安想救他,却无能为力。 她没办法去见他,不敢去见他,也害怕见他,她害怕见到自己原本端庄华贵的父亲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 …… 陈清蕴站在远处,没有靠近。 这个时候,宋元安不会想要让他来打扰。 但是看到连书晏,陈清蕴眼色微黯。 能将连书晏带到宋善溦的坟前,这说明,宋元安真的很喜欢连书晏,也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丈夫。 宋元安如今虽然落魄,但小时候也是金枝玉叶过来的,她父亲与她长姐从来不吝啬给她宠爱,要什么给什么。 陈清蕴也算是看着宋元安长大的人,这样优渥的条件,养成了她不懂珍惜、眼界高的性子,她是很难真正喜欢上什么,把什么东西放在心上的,人亦如此。 荀家小郎君眼巴巴在她身后跟了那么多年,也没见能得她多一个眼神。 至于连书晏—— 莫非真的是因为长得好看吗? 侍从们端来火盆,陈清蕴将一叠纸钱扔进火中。 他疑惑了,怔怔地看着火盆上盘旋的气流。 侍从们看见,他们的大公子自嘲般地笑了笑。大伙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宋元安拍了拍裙子,这才发现,裙摆有些地方已经沾上了泥点。 因为长久跪在冰冷的石砖上,她的腿也有些麻了。 陈清蕴见她起来了,示意人捧一杯茶给她,“用碳炉温好的,殿下喝些吧,外头天冷,该喝些热的,暖暖身子。” 宋元安脸色不虞,一半大概是祭拜完宋善溦,心情不好,另一半大概是被冻的。 虽说已经入了春,但风依然凌厉,郊野外的山风要比洛阳城内要冷得多。 宋元安的身子是出了名的弱,陈清蕴带她来看宋善溦,是出于好意,可不想把她冻伤了。 她裹紧了狐裘,蓬松毛领只露出两只乌溜浑圆的眼睛。 她扭过头,不想和陈清蕴说话。 小公主压根不领情。 连书晏当然关心宋元安,接过茶杯,“殿下,喝一些吧。” 她这才动手,接过杯盏抿了一口。 暖流自上而下,温暖着她的肠胃。 她看着倾斜的夕阳,目光有些迟钝,正想着说要不要回去。她身后的连书晏忽然间脸色一变,然后就是一阵天翻地覆。 连书晏按着她的后脑勺,抱着她滚下了一边的小坡。 她撞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停下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书晏的身子直接欺压在她身上。 “殿下,小心!” 风声陡然凌厉。 宋元安承认自己身子弱,连带着四肢不协调,对外界的感知有着一种钝感,以至于连与死神擦肩而过也浑然不觉。 一只白羽箭从身后破空而来,宋元安这才后知后觉感到自己脖子一侧有些温热,还有些麻麻地,原来是被箭风刮蹭出了一个小口子,要不是连书晏及时发现,这支箭将要贯穿她的脖子。 小坡上陈家的侍卫立刻就慌乱的起来,大声喊着“有刺客”,“保护公子”这样的话,拔出雪亮的刀,斩破飞来的白羽箭。 洛阳城世家权贵,为了争权夺势不择手段。居于越高的位置,往往要伴随着更多的危险,福兮祸之所依。 这种身居高位的危机感宋元安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这得多亏了她透明人的身份。 但是陈清蕴不一样。 这个世界上想要他命的人不计其数,所以说这一次的刺杀主打是冲陈清蕴而去的,宋元安是差点被误伤的一个。 白羽箭不止一支,更多的是奔向陈清蕴。 宋元安被连书晏按到在一边的草地上,她下意识挣扎着想要抬头看看情况,却被力气比她大的连书晏按住。 “殿下,还不能动。” 生死攸关的时候,宋元安很会判断形势,当即就安静下来,躲在连书晏怀中,心跳如雷。 陈清蕴的佩剑出鞘砍断朝他飞来的白羽箭。 刺杀贵在 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陈清蕴和侍卫已经回过神来,那么刺客就已经失败了。 陈清蕴很快就锁定了刺客所在的方向,冷声道:“拉弓。” 不待他吩咐,给随在他身边多年的陈家武士立刻就抽出的弓箭,顺着那方向发去,连续几箭过后,刺客倒地。 侍卫们上去追杀逃跑的人。 连书晏将宋元安扶了起来。 其实,从始至终,她都有些懵,头发完全散了,上面的珠翠掉落在地上。 连书晏给她一一捡起,想要递还给她,但是在伸出手的时候停顿了下。 “你的手怎么了?” 宋元安看着连书晏的满手血,惊诧不已。 “哦,可能是被枯草边缘的锯齿割伤了吧。” 连书晏方才一只手护着宋元安的后脑,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在箭矢缝隙中躲闪。 宋元安浑身裹在狐裘里,皮肤不会和碎石和枯草接触,当然没感觉,连书晏一心顾着宋元安,也是方才发觉 他的双手,乃至于手臂一截露在外面的皮肤,密密麻麻布满细小长条的伤口,往外渗着血。 他有些局促,握着的珠钗还僵在半空中,他想要递给宋元安,却似乎担心自己身上的血污沾到宋元安身上,最后收回手,藏到身后,“殿下没事就好,这些看起来吓人,不过只是皮外伤。” 宋元安的眉头皱紧,“怎么可能没事,你给我看看!” 第47章 陈家内讧“陈家最近怕是要内讧了。”…… 陈清蕴这时走了过来:“殿下没事吧?” 他看到宋元安脖子上的划痕,愣了愣。 宋元安回头:“你有带医师吗?” 片刻后,宋元安和连书晏两人坐在一边的石头上,敷药的敷药,包扎的包扎。 在宋元安看来,连书晏突然变乖了,一动不动地让医师帮忙缠纱布,低头不说话。 是伤口太痛了吗? 正在宋元安偷看他的时候,他居然抬眼望了过来,乱发在风中飞舞,他莞尔,“殿下没事就好。” 他还没从心悸中缓过来,还好方才赶上了…… 宋元安转过脑袋,愣愣地看向不远处的孤坟,不知道怎么的就冒出一句,“或许是阿姐泉下有灵保佑……” 虽然这样念叨,但是她心里清楚,是连书晏又救了她一次。 陈清蕴随身携带医师,完全是担心宋元安半路上出什么问题,可以及时救治。 用宋元安的话来说,她是跟陈清蕴出来的,皇女人身安全的重要性对于宋元安来说是一门玄学,她没出事什么都好,如果她在外面出了什么问题,女帝抓住机会重罚陈清蕴,趁机给他撸掉个一官半职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当然不是因为女帝多心疼宋元安,她只是想要削弱陈清蕴。 陈清蕴带人清理了残局,给刺客搜身,什么都没有搜到。 敢刺杀陈清蕴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寻常人,手脚做得干干净净,不然留下痕迹,要是让陈清蕴寻仇可就不好了。 陈清蕴和侍从在远处交谈着,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宋元安听不见,也与她无关。 齐楚捧来一个手炉,“殿下,先暖着吧,别冻坏了身子。” 宋元安把暖炉捧在怀里。 快要夜晚了,陈清蕴留下几个打杂的把尸体处理干净才离开。 宋元安血脉毛茸茸的领子被血染红了一块,她冷着脸上了马车。 经历过刺杀后,处于风波中心的陈清蕴啥事没有,反倒是她和连书晏两人身上挂了彩。 她心情不太好,为什么受伤的不是陈清蕴?哪怕是中了一箭或者被砍上几刀也好呀。 “殿下,此事必有蹊跷,还望殿下不要告诉别人。” 陈清蕴隔开连书晏,先一步走上马车,坐在了她的对面,低语道:“作为赔偿,在下愿意答应帮殿下做一件事。” 宋元安这才掀了掀眼皮,“什么事?” “官位、金银,封地,我且应下,殿下什么时候想要,可以随时向我提。” 嚯,好大的口气,不愧是陈家的公子,竟然直接许诺不讲代价。 不过宋元安才不想跟他走得太近,低下头,“行,我答应你。” 陈清蕴遇刺,作为受害一方,理应要为自己讨回公道,把背后刺客揪出来,但他为什么会想要压下这件事呢? 要么就是他察觉了刺杀中的端倪,想要冷处理,暂且压下这件事,要么就是他已经猜到了什么,揪出刺客的结果对他不利。 他不想要让别人知道他遇刺。 或者可以说,别人真的知道与否另说,反正他要的是别人哪怕知道他曾经在城郊遭遇刺杀,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没发生。 反正经历刺杀的就只有他、宋元安和连书晏,堵住嘴统一言行咬死没有就是没有。 只要他说没有,宋元安也说没有,那么连书晏也听宋元安的,那今天就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他自己不想追究,也要让人没办法再追究这件事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宋元安即便再讨厌陈清蕴,也不会想让他死。 一旦陈清蕴死了或者失权,那么偌大的世家就要回到陈清茹手里,还不知道这个疯子会怎么折腾,魏国朝廷怎么天翻地覆。 宋元安虽然看热闹不嫌事大,但是这火要是头一把烧到她身上来,她也没办法坐视不理。 宋元安要了陈清茹最想要的连书晏,陈清茹掌权,肯定不会放过她。 除非整个陈家一起死绝了,不然,宋元安还是希望陈清蕴安安稳稳掌管陈家,别发生什么意外。 这次,宋元安和陈清蕴利益一致,该怎么做她自己知道。 想到陈清茹,宋元安微微皱了皱眉头,脑子里闪过了一种可能。 但她瞟了一眼陈清蕴,他隔着车厢,开始翻看文书,两相无言。 …… “哥哥的手绑成猪手了。”裴今月看着连书晏裹满了布条的手,十分好奇,“殿下,你们今天去干了什么?” 宋元安伤得轻,伤口在脖子上,她又爱穿毛绒绒的狐裘,遮住了伤口,裴今月只是看到连书晏包扎的手,以为只有连书晏受伤了。 宋元安说,“你哥哥摔了一跤,被山上的枯草划伤。” 裴今月若有所思点点头。 那为什么只有手上有伤,没有伤到脸上,是不是意味着他这张脸是得上天眷顾。 宋元安发现,裴今月小朋友在禁足过后,好像变得活跃了,没有以前那么腼腆了。 或许是因为禁足之后,府上的人闲来无事,只能逗小孩玩,裴今月是唯一的小孩,逗来逗去,反而让他和府上的侍女们都熟稔了。 察觉到宋元安在看自己,裴今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宋元安一拍脑袋,又想起了禁足前送他去私塾里念书的事。 宋元安于是去慕白,想催催裴今月念书的事,顺便朝他说了今天外头发生的事情。 陈清蕴让宋元安不要告诉别人,但是慕白不是别人。 “陈家最近怕是要内讧了。” 慕白听了这些话,如是说道。 能够让陈清蕴不遗余力压下去的刺杀,其幕后凶手,一定不简单。 宋元安点点头,当初陈老家主去世的时候陈清茹还小,是陈清蕴撑起了整个陈家。 开始,陈家老主君和一干原来对男子掌权并没有持有太大反对意见。 反正陈清蕴迟早要嫁出去的,只要他一出嫁,就会交权。 然后所有人就眼睁睁看着他独身多年,地位愈发牢固,期间倒是有人想要设局给他订婚,他来者不拒,然后在他成婚之前,他的未婚妻连带着做媒的人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去。 天下岂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然后就再也没有人敢给他说媒。 他就这样握着陈家的权势一直到了三十岁,大概率为了家族,终生不嫁。 陈家兄妹关系恶劣,陈清茹被打压良久,陈清蕴认为陈清茹大了不好控制,已经开始筹划在旁支中抱个孩子来,顶替陈清茹的家主之位。 最近陈清茹那蠢货犯了那么多事,陈清蕴大概已经快忍无可忍。 届时,陈清茹失去所有的价值,沦为废子,就离死不远了。 “今日我见那些刺客都是训练有素,密谋在郊 外动手,按照陈清茹的智商,大概操练不出这样的人。” 宋元安眯了眯眼,“我怀疑,这背后还有人。” 有人在帮陈清蕴。 慕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殿下猜是谁?” 陈家那群元老不是傻子,看着大公子步步提携陈家,比那蠢货家主好不知道多少,对这位大公子的作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慕白心里有答案吗?” 慕白说:“我不知道啊。” “……” 那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干什么? “有猜测,但不确定,陈大公子树敌那么多,也有可能是别人做的。” 只是猜测,慕白不想误导宋元安。 宋元安看着慕白,忽然问:“慕白,你想要出仕吗?” 慕白一愣。 慕白的政治敏感度一向是很可以的,能够通过细枝末节之处推测出很多东西。 如果不是被困在公主府,他肯定能走得更远。 宋元安说道:“不是公主府的文职,而是朝廷文官,今年的举孝廉快开始了。” 慕白一口拒绝:“当年我已经答应了皇后殿下,我此生只做公主殿下的臣子。” 他明白宋元安的意思,只是,他放不下宋元安。 行吧,这个话题略过不提。 “我们来说说陈清蕴什么时候动手吧。” 陈家的热闹宋元安还没凑上。 那头宋澜就来找宋元安。 宋元安低头喝茶,没精打采。 “怎么,你还在怪我?”宋澜笑眯眯着,她最近正在策划婚事,婚期在三月,过庚帖和纳吉,都要在这几个月内完成。 “怨我没有帮你?”宋澜双手托着下巴,“我这不是担心母皇责罚吗,这不,我把你要的东西都送过来了。” 宋元安:“……” 也不知道说她是实诚还是缺心眼,明晃晃地把“担心责罚”说出来。 宋元安起身去看她搬来的箱子,不仅有她想要的药材,还有一些别的玩意。 比如:一扇七折缂丝屏风,上面还绣着兰花,大概是宋澜姑姑送给她的,虽然的确贵重,但是宋元安不开心。 这些是给她的补偿,可是宋元安并不缺身外物。 许诺的一千兵力,还有她丢掉廷尉司实职,宋澜只字不提。想要用这些东西来打发她。这让她如何满意。 “四姐拿回去吧,我不缺这些。” 宋澜凑上来,“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宋元安深深叹息,“我怎么敢生气?” 她目光复杂,但凡宋澜的道歉没那么敷衍,她也就原谅这个缺心眼的姐姐了。 宋澜不需要她的时候,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 “是呀,你怎么敢生我的气。” 宋澜回答得理所应当,她打开折扇,“说起来,我还要约荀公子上元节去看灯会呢。” 她嚷嚷着,就这样离开了。 侍从问:“殿下,这些东西怎么处理?” 宋元安看着那扇屏风,深深叹息,“这个,搬过去,给郎君。” 第48章 元夕灯会郎君好像一只狐狸 屏风被宋元安直接赏赐给了连书晏。 宋澜送给她的全部东西她都原封不动搬到了西苑。 宋元安坐在茶几前,盯着连书晏,心想。 叠加起来,她欠了连书晏两次救命之恩。 “殿下?”连书晏从屏风后绕过来,“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唉?” 宋元安总是爱走神,听到连书晏喊自己,才回过神来,她温吞地道:“对啊…都是给你的,你不喜欢吗?” “喜欢,”连书晏在她身边绕着,“但是我还想要些别的。” “你想要什么?” 连书晏绕到了她面前,捧着她的脸。 她的脸小,在他手里好像两个小面团子,宋元安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然后就在她的目瞪口呆,连书晏轻轻吻了下她额头,笑眯眯地离开,去收拾宋元安送他的东西了。 宋元安一时摸不着头脑。 …… 慕白总算处理好了裴今月上学的事情。 皇女府隔了几条街有一户名叫林氏的商贾家族,士农工商,商贾在权贵遍地的洛阳城就是人下人。 即便家财万贯能够在洛阳最好的地段落户立府,也一样被人看不起。 被看不起,就会想要去拉拢权贵。 这个年代,权贵们兼并土地私藏人口,根本不缺钱,商人想要向上结交很难,林家扣扣搜搜,舍不得钱,也就只能和几个小世家结交,所以当听到当朝五皇女要将家中的孩子送到他们府中的私塾去念书,还要给他们送钱时,他们立刻就答应了。 送走了裴今月,西苑里冷清了很多。 不过没了裴今月,连书晏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琴音会打搅到他学习。 连书晏养好了手,给宋元安弹他新练的曲子,西苑曲声连绵多日。 虽然知道陈家即将发生内乱,倒是年节过去后几天,洛阳城安安静静的,这让宋元安产生一种平和的错觉。 洛阳城内几乎没有人知道陈清蕴曾在郊外遇刺。 更没有人知道陈清蕴想要怎么做。 如果是放在往常,宋元安高低得把宋澜找来,谈谈陈家的局势。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一旦朝廷动荡,她多多少少会被牵连,不如掌握先机,趁机从中浑水摸鱼捞一把。 但是现在,宋元安鬼使神差地没有透露半个字,做到了绝对守口如瓶。 宋澜已经很多天没有来找宋元安了。 最近宋澜在和荀莘培养感情。 据说,订婚之后,荀莘为了不让老主君担心,特地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告诉父亲自己是真心喜欢宋澜,嫁给宋澜,是他心甘情愿。 单是说还不够,还得让老主君信服,那么演戏给老主君看肯定是必要的。 老主君让宋澜多带荀莘出去走走,他平时忙着习武和当差,连女人都没有怎么接触过。 于是荀莘就经常和宋澜外出,成双成对。 和宋澜朝夕相处,还要假装恩爱,对于荀莘来说,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但是宋澜恰恰与他相反。年底休沐,宋澜乐得清闲,她最爱的就是带着荀莘去拜访别的世家,谈合作,似乎要将“荀氏和我联姻”写在脸上一样。尤其是曾经嘲笑过她身世、拒绝过她的那些家族,她尤其喜欢去。 然后看着世家家主们朝她点头哈腰,最后荀莘看不下去了,外出的时间地点要由荀莘自己定。 于是,荀莘还要亲自规划和宋澜外出幽会的时间、地点和活动,更加痛苦。 新年后,宫中传来女帝病情。 宋寒山病了。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装的,连上朝也不去了。 毕竟这头女儿拉帮结派,那边陈家氛围诡异,两边都对她有所防备,她身为国君管不了,也不敢管,最体面的方式的就是对外事充耳不闻,等混乱过了再冒头。 宋澜告诉宋元安,在宋元安禁足的时候,荀恬曾经想办法逃出地宫,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荀恬杀了,尸体烧成灰撒到郊外。 …… 很快元夕到了。 从除夕到十五,洛阳城内不再宵禁,元夕还有花灯会,男男女女相携出门看花灯。 宋澜和荀莘会去看灯会。 宋元安也打算带着连书晏和裴今月出去走走。 裴今月还好,现在每天都会去林家的私塾学习,但连书晏出门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 宋元安要趁着元宵带他出去看看。 一大早,各式各样的灯笼早早挂在市集上,等到黄昏,齐齐点燃灯芯,太阳沉下去后,洛阳城大街小巷依然亮如白昼。 集市上热闹极了,仿佛洛阳城里的人一夕之间全部都涌到了街上,熙熙攘攘,几乎人贴着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街边小摊叫卖着洛阳小吃、糊糖人、灯笼饰品的,长街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宋元安本来带了慕白他们一起出来,但是因为人太多了,公主府的人很快就被冲散,只有几个侍卫跟在宋元安身边。 宋元安融入了人流之中, 她今天没有刻意打扮,人太多也不热,大氅早就脱下给侍女。衣衫朴素,看起来不像个贵族,跟平民百姓没什么区别。 倒是连书晏,因为出色的样貌,总是惹得路人频频回顾。 元宵灯会,走在街上的,大多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 裴今月是个很识相的小孩。虽然一直跟在连书晏身侧,但一直在东张西望,直到在人群中发现了走散的徐有思,立刻就冲了过去,留下宋元安和连书晏两人。 平时两人在府中独处,从来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妥的,这种人多的环境下,竟然变得有些局促起来。 宋元安看着四周牵着手的伴侣,凝视着连书晏的衣摆,平时他们经常牵手。 但此时此刻,宋元安却似乎胆怯着,不敢握上那只手。 连书晏察觉她微妙表情变化,很自然地牵住了她…… “殿下的手好冷,没有带手炉,我给殿下捂着吧。” 宋元安眼里倒映着灯火,心口好像也燃烧了一把火。 他是想要真的捂热她的手,还是想要找借口牵她的手? 连书晏那双忽闪着的桃花眸,总是笑意盈盈,难辨真心。 宋元抬头,忽然停下,“等等,这个给郎君。” 她取下旁边小摊上的一个动物面具,当头盖在了连书晏的脸上,是狐狸的造型,“郎君好像一只狐狸。” 连书晏顶着面具,歪了歪脑袋,“为什么?” 宋元安笑而不语,狐狸狡猾多情,连书晏被覆盖了脸,只透过黑洞露出两只眼睛,狭长的眼眸一眯,更像了。 作为回报,连书晏也在小摊上搜寻起来,“那我也看看,哪个面具适合小姐。” 出门在外,不便暴露身份,连书晏只称呼宋元安为“小姐”。 宋元安看着他的指尖在一行的动物头像中掠过,他的手停留在一个兔子面具前片刻,正当宋元安以为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是只兔子时,他又向下移动,将一个奇怪的兽头面具取下,温柔地替宋元安戴上。 宋元安转头问摊主,“这个是什么?” 侍从们给了钱,买下这两个面具。 摊主赚到了前,喜笑颜开地道:“是玄武,四神兽之一的那个。” 宋元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原来是只王八。” 透过两个黑黑的眼洞,宋元安看见连书晏眼里带着笑意,他好像隔着面具在笑话她,宋元安有些不明白,隔着衣袖掐了他一把,“为什么给我选这个,那个兔子不好吗?” 被掐疼了,连书晏明显“嘶”了一声,他说道:“虽然小姐有时候呆呆的,和小兔子很像,但我知道,小姐从来不是什么小白兔。” “那你也不能给我戴个王八!”宋元安反对,“给我换一个……” 连书晏眼疾手快地在她摘面具之前按住,“不是王八,是神兽。” 连书晏坚持道:“神龟长寿。” 宋元安动作一顿。 “而且呀,”连书晏笑着道,“乌龟很聪明的,遇到危险的时候,会提前把头缩起来。” 宋元安忽然想到,起风的时候,她也会把头缩进宽大的毛领里,茅塞顿开,好像确实是有些像唉。 不对不对…… 她咬牙,“你骂我是缩头乌龟?” 连书晏的眼睛眨巴眨巴,好像默认了她这个猜测。 “好呀,连书晏!”宋元安伸手去捶他的肩膀。 “好啦好啦,我错了,殿下不要生气了。” 两人带着面具,走过了人流拥挤的小桥,宋元安在连书晏的安抚下渐渐消停。反应过来后发现,她方才好像并不生气,只是不知不觉,自己也耍起了小性子。 她看着四周的人流,有些茫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往哪走。 远处有人放天灯,因为担心城中走水,所以官府对天灯严格管控,敢放天灯的,大概是某个权贵家。 天上零星飘着几盏火,与月光相照。 民间传说,将愿望写在天灯上放飞,风就可以传达给天神。这是魏国人的祈福方式。 不知道怎么的,宋元安又想起了让连书晏写下祝福的那个“阿霜”,她究竟是谁呢? 在热闹的人群中,一旦冷静下来,就很容易变得寂寞。 连书晏注意到了宋元安忽然的失落,收敛笑意,俯身道:“怎么了?” 第49章 陈府裴今月落在陈清茹手里。 就在这时候,宋元安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元安?” 宋元安回头,看见一男一女正在朝这边走来。 宋澜今日也带着荀莘出来灯会游玩,和宋元安正好碰在了一起。 “原来真的是你。”宋澜微笑道:“方才远远看见有个带着面具的身影和你相似,看来我没有认错。” 宋元安摘下了面具,凝视着宋澜和她身侧的荀莘。 和宋元安一样,宋澜没有带太多随从,准确来说,是随从们都装扮成平民分散在守卫,营造出一种他们二人与民同乐的氛围。 看到宋元安的时候,荀莘明显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中遇见宋元安。 经过上次的事件,他大概也知道订婚的意义。他已经比没订婚之前要好沉稳多了,不再缠着宋元安闹。 他低下头,似乎不愿意与她对视,让她看见自己和宋澜走在一块。 宋澜接过她的面具,“这是什么?” 宋元安答:“面具,小摊上买着玩的。” 宋澜复问:“我知道是面具,这是什么动物,看起来四不像的。” 宋元安答:“玄武,四神兽之一的那个。” “哦,”宋澜点点头,把面具还给她,“你为什么要买个王八?” 宋元安:“……” 在审美上说,宋澜和她真的亲姐妹。宋元安瞟了一眼连书晏,好像在暗示着:看,你的品味多差。 连书晏没有摘下面具,掩盖住如玉的面庞,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带着温柔与笑意。 宋元安又说道:“这是神龟,寓意长寿,这你就不懂了吧。” 宋澜嗤笑,“说到底还是个王八呀。” 宋元安很快注意到,宋澜身侧的荀莘有些魂不守舍,宋澜毫无察觉,只是光顾着玩玄武面具上垂落的流苏。 宋元安给她打了个眼神,好歹是她的未来夫婿,人家情绪不对劲,她得哄哄呀。 奈何媚眼抛给傻子看,宋澜压根没有动,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意。 她只要有人知道她今天出来和荀莘在灯会夜游就行了,荀莘的情绪,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 宋元安叹了口气,只好道:“荀公子,你对这种面具感兴趣?” 荀莘听见宋元安喊他,眼睛亮了一下。 宋元安说道:“可以让四姐姐给你买一个,在那边有很多小摊卖这个。” 荀莘的眸子瞬间又黯淡了下去,宋澜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要不我们到对岸去看看?” 荀莘却道:“不了,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府了。” 话罢,他摇摇头,转身走进人群中。 宋澜疑惑:“他怎么了?” 宋元安:“……” 两人也不好继续再说下去,分开后,宋元安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找到了慕白和裴今月,人已经齐了,就等宋元安。 裴今月怀中捧着流风和徐有思给他买的各种糕点小吃,他两只手都拿不过来。 宋元安摸摸他脑袋,“今天逛得开不开心?” 裴今月说:“开心。” 孩子的笑容很容易感染人,宋元安笑笑,牵着他上了马车,离开灯市。 灯火煌煌,宋澜穿过人群后,好不容易找到个人少的小巷。 她问侍卫:“找到了吗?” 侍卫说:“荀公子方才遇见了荀家主,他们一起回去了。” 宋澜慵懒地道,“走了 呀?” 侍卫拿不懂她的意思,“殿下,既然荀公子不在,我们也要回府吗?” 宋澜却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注视着她,抬手中断了侍从的话,转过身去,“二姐也出来了呀?” 一场花灯会,让平日窝在府中的士族公卿都出来游玩,皇家三姐妹直接凑齐了。 宋鱼涟身侧跟着的是她的夫君,谢崇弦。 两夫妻关系一直不好,平时一个月都不见同房。 眼看着他们成婚多年无所出,宋鱼涟的生父淑贵君着急得不行,灯会催他们赶紧出去逛逛,培养感情抓紧时间生个嫡女。 两个人走在一起,像是仇人一样,彼此都不看对方一眼,貌合神离。 宋鱼涟和宋澜不对付,一个父亲出身世家贵族,一个父亲草莽出身,还有鲜卑血脉。打小时候起,他们的爹就不对付。 最近,宋澜与荀莘联姻,导致很多原本依附宋鱼涟的世家变得模棱两可,随时准备当墙头草。 宋鱼涟的脸很黑。 她抬了抬头,“四妹孤身一人游荡在外,不妨和我到楼上去坐坐。” 宋澜抬头,旁边是一座挂满了灯的高楼,上面还有打扮花枝招展的男子。 哦,花楼。 宋澜瞥了一眼谢崇弦,“四姐夫在,四姐这样做,这不好吧?” “妹妹这是不敢了?”宋鱼涟讥讽道,“妹妹莫不是个怕男人的软货?” 宋澜虽然品行下流与宋鱼涟不遑多让,但是好歹在男女之事上洁身自好,不会自甘堕落去干逛青楼这种事情。 听到这话,立刻就给宋鱼涟翻了个白眼,表达自己对她的鄙视。 青楼楚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只有纨绔子弟才会去,想不通她竟然还嘚瑟上了。 宋鱼涟继续自己的喃喃自语,“是呀,妹妹费尽心思拿下与荀公子的婚事,自然战战兢兢,生怕被嫌弃,逛花楼这种事情,你怎么敢去?” “是不是呀,妹妹?” 宋澜不想理她。 这会儿轮到谢崇弦黑脸了,压低了声音道:“你还是在外面收敛点。” 宋鱼涟一巴掌甩到他脸上,“你还好意思说!” 这巴掌打得很是响亮。 四周的人看到有女人打夫君,纷纷探头看热闹,宋鱼涟身边的侍卫连忙散开驱散人群。 宋澜眉头一皱,“姐姐,适可而止!” 宋鱼涟回头,整理仪容,恢复成文质彬彬的模样,仿佛方才发狠和狰狞打人的并不是她。 “我的事情,你少管我!”她说完这句话,就带着人走上花楼。 虽然淑贵君耳提面命让她先生下嫡子,再考虑怀侍妾的孩子。 可她每次碰谢崇弦都会觉得恶心,哪怕孩子的生父是个男妓也比谢崇弦强。 宋鱼涟带着侍从们走了,留下的都是谢崇弦自己的亲信。 宋澜走到谢崇弦身边,“姐夫的脸还好吧?” 谢崇弦移开目光,阴阳怪气,“现在殿下还愿意接近我,就不怕落人口舌吗?” 宋澜又道:“她这是狗急跳墙,这次算我对不住你。” 这巴掌打得倒是有种迁怒的意味,她不敢对宋澜实质性做什么,反倒打起自己的男人。 欺软怕硬,这也是当初宋澜能轻易撬动谢崇弦的原因。 宋澜眨眨眼睛:“还在生我的气吗?” 她压低了声音,忽而笑了,“像我这样出身低贱的人,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比不上世家贵族所谓百年积累,我这不是患得患失,害怕失去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 “上次我和你说的是气话,成婚前不能见,不意味成婚后不能见,等我有朝一日强大到不用畏惧贵族的时候,就没有人能够……” 她在衣袖下捏住谢崇弦的手,将一个小瓶放在他的掌心,“她打得疼还是我打得疼?” 谢崇弦压了压嘴角。 …… 出了正月,天气回暖。 院子里百草回春,宋元安喜欢把摇椅搬到院子里,在睡午觉的同时晒晒太阳。 连书晏来找她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里晃着晃着人都快睡着了。 连书晏摇醒了她。 一般情况下,连书晏大概会坐在旁边,耐心地等她醒来,然而这次连书晏却很着急。 “殿下……” 连书晏说道:“阿月这个点还没有回来。” 宋元安睡得迷迷瞪瞪,一开始,她还没有识别到连书晏的急迫语气,只是道:“是不是和同窗出去玩耍了,现在什么时辰呀?” 裴今月和林家的几个公子打成一团,下学后时常结伴研讨学问,所以偶尔不会那么快回来。 侍从说:“殿下,已经是申时过半了。” “什么?”宋元安脸色凝重,彻底清醒。 裴今月平时最晚未时过半就会回来,现在已经申时,他居然还没回来。 “为什么这么晚才告诉我,快,派人去找!” 宋元安下令道。 人没出去多久,就回来报:“殿下,小公子的马车,被陈家人扣下了?” “陈家人?” 陈清蕴扣她家的马车干什么?正当她疑惑的时候,对方继续说的话却让她心脏一跳。 “是陈家家主,陈清茹,她今日在家中宴请,要了罪奴司里的罪奴来助兴,小公子下学回来时,官衙正要把他们押去陈府,小公子下车想要拦下队伍,结果……被对方扣下了。” 当时,裴今月正坐马车回来,忽然听见街上传来喧闹声。 他好奇地撩开车帘看过去,用囚车押着的,是一群蓬头垢面的男囚。 经过几个月的囚禁,这些人变得憔悴,样貌和从前大不相同。 最开始,裴今月还没认出他们是谁,只是和路人一样看着。直到他听见里面有人朝他喊了一句“裴三公子!” 裴今月眼神一震,立刻掀起车帘扑向押送队伍,“停车!” 在这样的场景下,想要保持理智实在太难了,连成年人都难以做到,别说是个小孩。 只怪当时的车夫与侍从疏忽,没有拦下裴今月,五皇女府的人也跟着一起被扣了。 宋元安深深吸了口气。 裴今月落在陈清茹手里。 她下意识按住连书晏的手,“别怕,我派人去陈家交涉,阿月必不可能有事。” 第50章 声色“别装了,我知道你是谁。”…… “进去!” 裴今月被推进了柴房里,他从地上爬起来拍门,“放我出去!” “你们不能这样做,你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有人回应他,任由他喊得口干舌燥。 陈家的下人们还搬来模板和钉子,把窗封上了,柴房内阳光渐渐被封死,最后只剩一片漆黑。 裴今月看着光束一点一点收拢,不再大喊大叫,他摸着门板,抿紧双唇,靠着角落坐了下来。 …… 男俘们被赶进了陈府浴池,让他们洗好再出来更衣,服侍宾客们。 女扮男装多日,裴望舒早就习惯了被当成男人,罪奴司中只有男子而没有女子,沐浴更衣吃住睡全部都要在一起,这种尴尬的场面她经历过无数次,已经能应对自如,从前要守的那些女贞女德在遮掩身份、保住性命面前不值得一提。 她没有迟疑,脱下衣裳就潜入水中,为了不让侍从发现她发怪异,她还特地往人多的地方钻,迅速冲洗干净身上的泥垢。 她趁着侍从不注意,先一步上岸,立刻抓起陈府准备好的衣裳穿好。 换好衣裳后,她又被带去了隔壁,梳妆打扮。 贵族设宴,会请罪奴助兴。 取乐贵族就是这些罪奴们的职责,据说是陈家大小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要大摆筵席,宴请好友饮酒,一下子要走了罪奴司七成的罪奴。 其中,被带来陈府的人中,不仅有楚国的俘虏,还有犯了别的事被贬为奴的人,都是年轻英俊的公子。 她抬眼看了一眼窗外的树影,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罪奴司的景色。 原来桃花树已经开始抽枝了。 时间过得真快。 陈清茹审美浮夸,就爱男侍们穿得大红大紫,还穿金戴银。 打扮好了,裴望舒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成了雌雄莫辨的小郎君。 她心中有了判断,陈清茹,宴会的主人……就是庆功宴上连杀数人的酒鬼? “快点,别拖拉!” 有 人催促,裴望舒立刻站起身来,被驱赶到旁边的屋子待命。 …… 宋元安让慕白去交涉,让陈清茹把裴今月放了。 并且威胁:不放,宋元安就要找她哥了哦。 结果是——交涉未果,陈清茹居然把慕白扣下了,陈清茹也放话,宋元安如果想要裴今月和慕白,就带着连书晏过去换人。 听到慕白也被陈清茹押在了陈府,宋元安心脏怦怦跳,心口的地方因为太过激动而刺痛。 她捂住胸口,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侍从还说,“陈小姐还让人转告殿下,陈大公子不在府中,管不了她,殿下拿大公子压不住她……” 真是作孽。 陈清蕴不在陈府,那他去了哪里? 宋元安联想起前些日子陈清蕴在郊外遇到的刺杀,顿时就有些坐不住了。 要是放在平时,陈清蕴坐镇陈府,是不可能令陈清茹大张旗鼓地将罪奴带回家来的。 有亲哥压着,陈清茹调不动陈家的府兵,也不敢随便招惹宋元安,别说将她的人掳走。 陈清蕴大概是出事了。 有陈清蕴控制陈家还好,起码陈清蕴会权衡利弊,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陈清茹性格阴晴不定,手段残忍什么都做得出来。 看来,这次真的没有人能镇住陈清茹了。 屋内的侍女们露出来担忧的眼神,她们和裴今月相处了几个月,已经有感情了,这会儿裴今月被抓走无不担心。 何况,现在就连慕白也被扣在了他们手里,要是陈清茹发疯,对他做出些什么…… 宋元安坐在原地思量片刻,霍地起身,就要往外面走去,连书晏见状,正要跟上来,宋元安立刻指着他,对侍卫们吩咐道:“拦下他,今天别让他离开主苑半步——” 连书晏被赶来的侍卫挡住,忙道:“殿下,你让我跟着一起去,我不放心……” “你不能去。” 宋元安再清楚不过,他一去了,怕是和裴今月一样有去无回。 宋元安捋了捋乱发,让自己保持清醒,“你在府里待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宋元安看着下属们,有条不紊地吩咐道:“流风,你和我一起去陈府赴宴。” “有思,你去……”宋元安目光转向徐有思,本想找宋澜帮忙,毕竟她还欠着自己一笔账,但是想了想,找她大概没用。 她只能临时改口,“去荀家找荀蕙,你就问问她想不想为弟弟报仇,这里有一个大好的机会。” 宋元安深知,和陈清茹这种疯子,不能讲什么道理,她也没打算讲道理,一开始就做好要动武的打算。 能够调动洛阳守军的人不多,司隶校尉荀蕙就是其中一个。 而且,宋元安前一阵子对荀莘有搭救之恩,她对自己曾经的伴读的姐姐的性格有所了解,人情世故这方面,荀蕙还是挺仗义的,一报还一报,荀蕙不可能不会帮她。 话罢,宋元安穿上披衣,往屋外走去。 跨出大门的那刻,她转过身,眼神温和地安抚连书晏,“别怕,郎君,阿月会平安回来的。” 五皇女府和陈府就隔了两条街,宋元安很快就抵达,匆匆跳下马车。 陈府大门前人来人往,宋元安环顾了一眼,都是些陈清茹平日里交好的纨绔小姐,看来今天陈清茹宴请的人还不少。 她们见了宋元安,笑着道:“呦,五殿下怎么也来了?” “可真是稀客呀,你不是体弱多病一直窝在府里不出来的吗,是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 “你就一个人来,没有带你那郎君?怎么不带出来,让大家看看嘛!” 宋元安在笑声中绕开她们,走进大门。 侍从领着她走到宴会厅,给她安排好位置,要离开时,宋元安低声问道:“你们家主呢?” 侍从摇摇头,不言语,白着脸出去了,看得出,陈清蕴不在,府里的下人被陈清茹压迫得紧。 陈家的宴会,比国宴还要豪奢。 上好的葡萄酒,被一坛子一坛子地搬出来,摆满了食案。 陈清茹嗜酒如命,她结交的朋友大多都是和她臭味相投的酒鬼。宾客们也都是一杯一杯地给自己灌酒。宋元安混迹在她们中间,颇为格格不入。 葡萄的甜香气氤氲,萦绕着大厅,让人有些微醺了。 忽然间,门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抬头望去,打扮好的奴侍们就已经被赶进屋。 小郎君们赤裸双足,身上挂着金玉组成的配饰,一个个战战兢兢,低着头不说话。 “陈小姐就是豪横,竟然还请了美人呢!” “来来来,美人,让我抱抱!” 陈清茹的宴会就是不一般,看到这些奴侍走上来,已经落座的宾客两眼放光,早就等不及了,还没等他们全部走进大殿,就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上前去,把好看的奴侍抢到自己的身边,局面瞬间变得不可控制,杂乱无章。 宋元安正想要趁机浑水摸鱼逃出去找陈清蕴,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角。 宋元安回头,对上一双清丽的眼眸。 “你……” 眼前的“少年”乌发如墨,唇红齿白,眼眸清澈如水,她跪坐在宋元安身边,“殿下,让我来服侍你好吗?” 裴望舒? 有些宾客已经按耐不住,饥渴难耐,居然开始去脱奴侍的衣裳,做一些不堪入目的事情。 葡萄酒香漂浮着糜烂。 裴望舒方才见到宋元安也在,趁乱直扑宋元安而来。 她服侍宋元安,就不用服侍别人,裴望舒是个名副其实的女儿身,别人摸两下就会暴露。 她知道宋元安身体孱弱,不能人道,服侍她,起码不用担心被动手动脚。 宋元安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又看着满屋群魔乱舞,犹豫片刻,还是坐了回去。 宋元元和裴望舒想到一起去了,要是她走了,丢下裴望舒,裴望舒的身份被那些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宋元安耐着性子跪坐在宴客厅,忍受着靡靡之音的折磨。 裴望舒倒好了一樽葡萄酒,端到宋元安嘴边,她眼眸压了压,不经意间,勾出一线媚眼如丝,痴痴地缠绵在宋元安身上,手臂不经意间轻触宋元安的胸前。 在罪奴司中,她从一个年纪大的男奴学了些勾引女人的方法。 技巧不难,魏国的女人,楚国的男人,没什么不一样。 他们都喜欢清纯,无辜,和温顺。 裴望舒不太清楚魏国的政局,但是宋元安能够带走连书晏,能够带走裴今月,可见她有办法能够将罪奴带出罪奴司。 如果宋元安能把她也带出去,就好像连书晏那样…… 宋元安伸手接过了酒杯,滴酒不沾,放回食案上,裴望舒疑惑抬头,对上她深黑浓郁的眸子。 下一刻,宋元安俯下身,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别装了,我知道你是谁。” 宋元安的声音擦着裴望舒的耳边过,宛如空谷回响,顷刻间刺穿她的心脏。 “皎皎。” 裴望舒的瞳孔一阵,方才伪装出来的清澈瞬间震碎,她眼底先是浮现不可思议的眼神,片刻后变为警惕犀利,最后,她双眸中竟浮现了一丝被看破了的狂喜,似笑非笑,眼光盈盈在宋元安身上流转。 “原来你还认得我呀,”她挺直了脊背,不复卑微恭顺,无所谓地撑在坐垫上。 “你刚刚喊我什么?谁告诉你的,我那个没用的弟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威胁签了这封和离书 她的小名,确实是她某个弟弟不小 心露出来的,不过宋元安可不会出卖裴今月。 “你的伪装太拙劣了。” 宋元安绕过她的话,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我见过你两次,不会不认得。” 宋元安身体弱,但不代表她眼神不好、脸盲。 她虽然只见过裴望舒几次,但对她印象深刻。 宋元安朝她勾了勾手指,“其实,我兴许可以把你弄出去。” 裴望舒露出了半信半疑的表情,“是吗?” 她还是很听话地凑个头上去,侧着耳朵听听宋元安想要说什么。 只听宋元安道:“你那个小弟弟裴今月和我的侍从被抓入陈府,你知道他们在哪吗?” 听到这话,裴望舒瞬间就明白了,宋元安这是想要和她做交易。 宋元安今天来参加宴会,就是为了把自己的侍从和裴今月接回去。 宋元安可不认为裴望舒会无条件帮她。 裴望舒和连书晏的关系似乎并不好,连书晏入府那么多天,可从来跟宋元安提起过她,祈福时也不会写上她的名字,由此推断,裴望舒和裴今月的关系大概也不怎么好,想要让她帮忙,得费点心思。 ——比如说,带她离开罪奴司。 裴望舒眯了眯眼睛,歪着脑袋,“真不明白,除了是个男的,哪点不比他强了。” 宋元安低头看着她。 只听她继续道:“你救连书晏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附加条件。” 宋元安笑了笑:“他长得好看,你还差点意思。” 裴望舒也笑了,“果真是个好色之徒。” 不过问题来了。 裴望舒也不知道裴今月被关押在哪里,可以说,她对陈府压根就不熟,陈府对罪奴的看管很严格,她根本没有办法探知弟弟的位置。 她帮不了宋元安,也不再求宋元安救自己,直接扭头,摆烂了。 宋元安:“……” 宋元安见她无动于衷,只好自己溜出去找,然而裴望舒又眼疾手快地扯住她,“想去哪呢?” 她要是跑了,裴望舒就得去侍奉别人。 宋元安额头青筋微跳,威胁道:“放手,你想要让她们知道你的秘密吗?” 裴望舒说道:“你要是敢喊,我就告诉她们你要去抢陈家主的人。” 陈家人扣下了裴今月,宋元安就偷偷摸摸来要人。 裴望舒断定,宋元安和这位设宴的陈氏家主,关系应该并不好,不然,她不至于这样做。 宋元安被气到,只好坐下。 她对裴望舒的映象,还停留在两年前,那位坐在裴太后身侧,端庄贵气的少女身上。 她怎么没想到,连书晏这个看着温温柔柔的姐姐,居然这么难缠。 不过这么磨磨唧唧一拖延,陈清茹来了。 她不是空着手来的,左手搂着一个红衣公子的腰,右手揽住一个青衣公子的肩,身后还有蓝衣白衣紫衣的若干个公子跟随,个个都是顶级的绝色。 她就在众男子的簇拥下,大摇大摆,春风得意地迈入屋中。 屋内的贵女们看见陈清茹,个个都精神起来了,屋内瞬间嘈杂起来。 “陈大小姐,可算来了,咱们可就等你喝酒呢!” “呦,大小姐又换男人了,这是谁呀,不是外头牡丹楼里的头号花魁云公子吗?这楼里老鸨要嫁三千金呢,大小姐真把人赎回来了?” 说话的人恭维的是那位红衣公子,他是花楼头牌,今天刚刚被陈清茹看中赎身,抬回陈府做小侍。 听了这话,他娇羞顺从地伏在陈清茹怀里,一双眼眸忽闪着,梨花带雨,让人怜惜不已。 坐在宋元安旁边的裴望舒低语道:“长得没有我弟弟好看吧?” 宋元安才没有心情和她讨论这个。 不过陈清茹似乎也想到了连书晏,啐了一口,“去去去,说起来,这天底下的男子,没人能比得上冬至宴会上的惊鸿一瞥。” 这话还没说完,众人纷纷看向宋元安。 毕竟那位令人“惊鸿一瞥”的郎君,此刻正在宋元安的府中,是她的男妾。 和庆功宴时的闪躲不同,宋元安这次平和地迎向所有人的目光,袖子底下的手渐渐握成拳。 这种夫君被人觊觎的感觉,真的很令人不爽。 众人开始起哄,“五殿下,怎么没带你的郎君来呀,让大家也开开眼界,别那么小气嘛!” “又不是正夫,就只是个侧室而已!” “对呀,五殿下,怎么不把人带出来,让大家同乐!” 淫词烂语,不堪入耳。 裴望舒看着宋元安逐渐锐利的眼神,勾了勾唇。 呦,她好像生气了。 陈清茹抬脚踢了下她的食案,“不是让你带晏郎君来吗,你耳朵聋了,还是说,你那些人不想要了?” 宋元安不卑不亢地看向陈清茹,“陈清茹,晏郎君是本宫的夫君,他不容你亵渎!” “还夫君?”陈清茹嗤笑,“省省吧,很快就不是了。” 陈清茹挥手,下人们推开食案上的酒樽,放下一封和离书。 陈清茹就算再蠢,也知道女帝赐婚,连书晏的名字上了玉碟,是皇女夫。要想得到他,必须得走流程。 陈清茹说道:“签了这封和离书,从此他就和你一刀两断。” 宋元安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说道:“你觉得我会签吗?” “啧啧,你不要那个小孩还有那个叫慕什么的走狗的命了?” 陈清茹冷声道:“那日庆功宴,本来晏郎君是该给我敬酒的,他本来应该属于我,是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在我之前抢走了他,现在也就只是物归原主!” 想到这里,陈清茹忽然变得很狰狞,“我告诉你宋元安,陈清蕴已经没办法管我了,他现在自身难保,你也别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想着那家伙会帮你!” 她拧笑道:“你以为你不带郎君来,就能拦住我要他吗?你以为你不签,我就会放你走吗?” 话罢,陈清茹吩咐道:“把她给我按住!” 宋元安脸色一变,想要起身已经来不及,身后几个强壮的婆子抓住她的手,想要强硬给她套上印泥,在和离书上按上指印。 宋元安身娇体弱,根本没办法反抗,眼见这就要被按上去,她咬紧牙关,心想这样不行,荀蕙还没来,她得拖延时间。 她当机立断,一脚踢翻食案,打翻的葡萄酒晕开纸上的黑墨。 “够了,我自己来!” 宋元安吼道。 “你哥说你蠢还是真的蠢,”宋元安看着陈清茹,“你不知道官府印证的和离文书,单是有手印是不够的吗,若无我的亲笔,这封和离书永远不能作数!” 听到这话,按着宋元安的婆子抬头请示陈清茹。 陈清茹思量片刻,露出一丝睿智而犀利的眼神,“放开她。” 宋元安终于挣脱,她感觉自己的四肢像是被拆开了一样,疼痛剧烈。 “再拿一张来,让她自己写!” 陈清茹吩咐完,侍从整理好桌案,又拿了一张写好的和离书上来,最差最后的落款题字和画押了。 连和离书都准备了那么多张,看来陈清茹这次是有预谋的。 陈清茹用罪奴们引诱扣押下裴今月乃至于慕白,引诱宋元安前来,逼她签下和离书,然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迎娶连书晏。 今日宴会,就是为了庆祝她陈大小姐抱得美人归。 宋元安按住桌面,握起笔沾墨的时候,手抖得厉害,笔尖才碰到纸上,就因为颤抖而划出了一道很大的墨痕。 “不行,”宋元安掀开自己的袖子,手腕处已经被捏出了一片青紫,她指着刚才抓住自己的一个婆子道,“她刚才伤了我的筋骨,现在我手抖得厉害,没办法写字,你得给我点时间缓缓……” 陈清茹眯了眯眼睛,那个婆子顿时大汗淋漓,“小姐…奴才不是故意的,这只是抓出一道红印而已,皮外伤,动不了筋骨,若是真的想写字,怎么可能写不出来?” 陈清茹的目光又转回宋元安身上,宋元安正要开口,这时候,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殿下淤青之处,乃骨骼连接之地,极易损伤,何况殿下身体虚弱,受不得惊吓,这突然被用强,自然头昏眼花,双手战战,小姐若想成事,不妨等候片刻,殿下一言九鼎,想必不会反悔。” 往声音发出地看去,是个罪奴打扮的小郎君。 正是裴望舒。 裴望舒硬着头皮说完这些话,强撑着直起身子迎接陈清茹的灼灼目光。 此话出自一个立场不明罪奴的口中,宋元安刚说了想要些时间缓缓她就劝陈清蕴等候片刻,只要用脑子想想,就知道她们想一唱一和想拖延时间。 显然,陈清茹是个没脑子的。 物以类聚,屋里陈清茹的宾客——她的狐朋狗友们,也是没脑子的。 裴望舒这么一忽悠,硬是没有人听出她话中的古怪。 陈清茹立刻指着那个婆子,“拖去出,打死!” 婆子脸刹那间苍白,大喊着“小姐饶命,奴才不是故意的”就被侍卫架了出去。 屋外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陈清茹低头看着宋元安,冷冷地道:“你现在写不了字,那我就等到你能写字的时候,我有的是耐心,你最好别给我耍花招,签不下和离书,你今天别想迈出陈府半步。” 第52章 内斗陈清茹死了 宋元安按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说道:“我答应你签和离书,心甘情愿将郎君让给你,你也要遵守承诺,将扣押的我府中的人放了。” 她的声音坚定,“在签和离书之前,你必须先把我的人放出来给我看看,不然,我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活着,要是他们被你残害,我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在和离书上写上半个字,连书晏,永远是我的夫君!” 陈清茹虽然不在乎宋元安生死,但是她可没想让宋元安死在这里,而且有了连书晏,她也没必要留着这没什么姿色的两个男人。 于是使了个眼色,让侍从们出去把人带来。 宋元安等候片刻,就有人就将一大一小黑布蒙头的两个男子送了上来,根据他们身上的衣服,宋元安很容易就认出来,这是慕白和裴今月。 其余皇女府被扣留的侍从,也逐个都被押了上来。全都被反剪了双手,五花大绑,依次被人按住跪在屋内。 宋元安越过守卫走向慕白和裴今月,掀开两人头上的遮拦的黑布。 两个人被用布条塞住了嘴巴,慕白盯着宋元安,眼睛里似乎想要急切地说着什么。 宋元安扯开了堵住慕白嘴的布条,他咳嗽两声,隐忍着道:“殿下,你——” 慕白不清楚宋元安的计划,但明白她应该有后招,碍于陈清茹在不敢多说,只用眼神和他交流。 宋元安看看他一眼,安慰道:“不用担心,待会我就带你们回府。” 虽然这么说,慕白却看见她虚浮的眼神中藏着细碎的光,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可见宋元安此刻也在紧张,她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这时候,裴今月抬眼瞥见了宋元安身后的裴望舒,乌溜的眼眸顿时一震。 宋元安怕他小孩子乱说话,就继续让他嘴巴堵着,没有松开他的布条。 看到两人还活着,也没有受什么伤,顶多就是头发乱了,宋元安可算松了一口气。 幸好,都没事。 宋元安轻轻抚摸着慕白和裴今月的发顶,“别怕了……” 陈清茹催促道:“宋元安,你要的人我给你送过来了,你看也看过了,是时候签和离书了吧。” 听到“和离书”这三个字,裴今月瞬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宋元安,堵了布条的嘴巴嗯嗯啊啊叫个不停。 她为了救自己,究竟答应了陈清茹什么?她要把哥哥送给陈清茹吗? 宋元安按住裴今月耸动的脑袋,轻轻拍了两下,示意他不要冲动,继续尝试着和陈清茹周旋:“你先把他们送回去,本宫留在这里,等他们回府后,我立刻签和离书。” “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磨磨唧唧的,你到底写不写?” 一听还要等,陈清茹不耐烦了,“刚刚你说要我把这你的人带上来给你瞧瞧,我带过来给你看了,你又说要把他们送回府,你这是耍我呀!” 宋元安道:“本宫就留在这里,要是我不写,你大可对我用强。” 陈清茹一拍脑袋,为数不多的智商似乎终于发挥用处,“我信你个鬼,不留几个人牵制你,要是他们跑了,你会乖乖听我话吗?” 陈清茹咬牙,“你给我写,不写,你们当中的任何人都别想走!” 她似乎觉得这还不够,指着裴今月就嚷嚷道:“一个时辰,你要是还不写,那我就只能把他杀了!” 宋元安抿唇,冷冷地看着她。 正在僵持之中。 就在这时候—— 忽然间,外头有人来报:“大小姐,起码有人来报,说是五皇女府的晏郎君来了!” 陈清茹大喜:“好好好,快迎进来!” 宋元安瞳孔一震,他怎么来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摇晃,险些站不住,裴望舒眼疾手快地扶稳她。 宋元安:“……谢谢。” 裴望舒:“不客气,既然那蠢货自己送死,你要不考虑一下放弃他,然后多带个人走,比如说把我救走什么的。” 宋元安松开裴望舒,忽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当即抓起旁边的酒坛砸在地上,抓起碎片就去割开捆缚慕白的麻绳。 裴望舒观察着形势,决定跟着宋元安赌一把,大着胆子学这宋元安的工作,帮宋元安不动声色地救人。 陈清茹被突然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也不管宋元安在做什么了,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确保衣冠整洁后,高高兴兴地出门迎去。 没想到陈清茹双脚还没有迈出门槛,外面又来报:“不好了家主,我们中计了,有贼人冒充连郎君,骗我们打开府门,她直接带着一伙人冲进来了!” 陈清茹大惊:“什么!” 在坐宾客都是些纨绔子弟,哪见过这种场景,看着看着热闹,卜一听到“贼人”二字,一个个慌乱了起来,甚至还有人想要往外跑。 宋元安心说,谢天谢地,荀蕙可算是赶上了。 陈清茹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宋元安,反应过来她想要趁乱跑掉:“你在干什么,想逃跑吗?” 她“唰”地拔出佩剑,“来人,给我拦住她,别让她给我跑了。” 宋元安已经松开了大部分人,他们将宋元安层层护在中间,要是陈清茹敢对宋元安做什么,他们随时跟她拼命。 “够了,你想要对她做什么?” 一道怒吼自门外传进来,荀莘提着剑,出现在门前。 今天的陈家,真的是热闹极了。 先是大公子陈清蕴下落不明,然后是家主陈清茹宴请宾客,不知道在庆祝些什么,然后是荀家家主与幼弟带兵强闯陈府。 陈府的守卫都是陈清蕴训练出来的,现在陈清蕴不在,她们不乐意听陈清茹的话,直接放弃抵抗。 见荀氏来者不善,立刻让出了一条路,引着他们去找家主。 不多时,宴客厅外黑压压的都是禁军身影,为数不多愿意维护陈清茹的侍卫被逼得退到屋内。 荀莘看见了宋元安,眼眶中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徐有思赶到陈府的时候,荀莘正与姐姐陪伴在父亲身边。 徐有思有个优点,就是要泪得泪,很会煽情很会演戏,一张嘴就把将宋元安此事的处境说得惨绝人寰,求荀蕙帮帮她。 荀莘了解宋元安,她很少会求人,这次求到荀氏头上,向来是遇到了什么大问题。 他心急如焚,跟随姐姐调集禁军,强攻陈府。 还好,他来得及时,宋元安没被陈清茹那疯子伤到。 他的目光又移向陈清茹,看到她拔出的白刃,眼底的恨意无法掩饰,她怎么敢哪? 上次在四皇女府,他差一点就被这个畜生给玷污了清白,他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就在他也想拔刀和陈清茹决一死战时,荀蕙轻轻抬手,拦下冲动的弟弟,眯了眯眼睛,“陈家主,别来无恙。” “荀蕙,荀莘!”陈清茹咬着牙,“原来是你们两个,今日竟然敢来坏我好事!” “坏陈小姐好事 ?” 荀蕙一把折扇展开,笑容温和从容,“我只是今日忽然想起,上次和陈小姐之间的一笔账还没有算,今天特地来找陈小姐算算,竟这么不巧,坏小姐什么好事呢?” 她缓缓走进屋中,里面的纨绔子弟们最怕的就是荀蕙这种武官,见她靠近,不由得锁了缩,像虫子一样散开。 荀蕙径直走向宋元安,朝她伸出手,“殿下也在呀。” 宋元安朝她点点头。 荀蕙笑道:“真是抱歉,在下唐突,惊扰殿下了,让在下送殿下回府,可好?” 宋元安任由她扶着自己朝外走去,满座宾客和陈家的府卫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敢啃声。 陈清茹看看宋元安,再看看荀蕙,总算是想明白了什么,顿时跳脚,“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宋元安,荀蕙,原来你们是串通的!” 她指着宋元安嚷嚷道:“你根本就没想签和离书,这是骗我的!” 宋元安心想:你现在才知道啊? 陈清茹被陈清蕴压迫那么多年不是没道理的,她脑子里全是浆糊吧?蠢得无可救药! 她这头嚷完宋元安,转头又攻击荀蕙,荀蕙的兵甲都冲到了屋外,她不敢拔刀,也就只能动动嘴炮:“荀蕙,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家伙,你是闲的没事干了,为什么帮这小娘崽子阻拦你奶奶我!活得不耐烦了!” 荀蕙再一次拦住了荀莘,依然温和优雅,“吾弟与四殿下结姻,四殿下的妹妹就是我弟弟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姊妹,姊妹受了委屈,我自然要护着。” 荀蕙这话说的很直白,相当于硬拉着宋澜一起将宋元安划进了自己的保护圈内,直接挑明了,警告陈清茹不要欺负她。 荀蕙眯着眼睛,“不过话说起来,上次吾弟和陈小姐之间的恩怨,陈小姐还没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 说着,她身后的士兵拢了上来。 陈清茹是个欺软怕硬的,见此情况,她慌得后退,还不忘道:“吾乃陈家家主,你若是敢伤我,就不怕被陈家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支白羽箭从远处飞出,刺入陈清茹胸膛。 “她不敢,那我呢?” 朝声音发出处望去,禁军自然开楚一条道。 风尘仆仆的男子手握长弓,带着侍从姗姗来迟。 一道红色的伤痕从左眉贯穿他的鼻梁,蜿蜒至右下颌,皮开肉绽。 宋元安与荀蕙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诧。 陈清蕴,居然活着回来了。 第53章 争辩“我看上那个罪奴了。” 屋内的人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尖叫声此起彼伏。这群千金小姐们一个个吓破了胆,像一群鸵鸟缩在一边。 这一箭贯穿陈清茹的心脏。 她倒在地上,在血泊中翻滚、挣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像一条从河里跳出来的鱼,双眼外突。 她活不长了。 那是陈家家主,当朝尚书令,他的亲妹妹。 陈清蕴居然,说杀就杀。 宋元安看向陈清蕴,他的状态不大好,肉眼可见的脸色苍白、虚弱,需要有人扶着他才能握稳弓,好像轻轻一吹,就要飘走了。 即便是春天,还披着深色的披衣,风吹动他的衣裳一角,露出斑驳的血迹。他来的路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脸上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尖锐的武器砍开,差一点就要劈开他的头颅。 不过幸运的是,利刃只是劈开了他的血肉,没有伤及要害,保下了一条命。 宋元安和慕白早就推断出陈家人内部会发生内讧,陈清蕴和陈清茹肯定会真刀实枪打一场。 宋元安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厮杀,陈清蕴这几天经历了什么,但现在,输赢显而易见。 陈清蕴最后突破重围,绝地反杀陈清茹,获得这场斗争的胜利,却似乎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陈清蕴扔掉弓和箭,淡淡看向荀莘,“上次愚妹的冒犯荀公子,如今这个处置结果,公子可还满意?” 陈清茹挣扎的时间不长,很快就不动了。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荀莘也也不是第一天想陈清茹死了,没想到居然真的实现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由得感慨,陈清蕴,真的狠。 “满意,”他头一点就道:“陈公子手段,在下敬服。” 听到这个回答,陈清蕴又转向荀蕙,“荀大人,热闹看够了,荀公子也说满意,以前的账算两清了,可否从我府中撤兵?” 他脸上多了一道血痕,给他原本平和的面容多添了一分冷锐和肃杀。 话刚说完,他带领的陈家府卫阵列在他身后,蓄势待发,他可不容许他人带兵闯进他府中,徘徊不去。 陈清蕴都杀了陈清茹了,荀蕙也没有什么好追究的,眼神转悠着看向宋元安,“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护送五殿下回府,下次有空,请陈大人喝酒。” 陈家的内斗已经落下帷幕,再留也没意思了。 荀蕙带兵撤了,陈家的仆从们开始收拾残局,整理陈清茹的尸体。 府中的宾客们被扣押在大厅中,陈清蕴派人给各家传信,等着各家家长派人来接。 宋元安领着慕白和裴今月到门口,宋元安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你们先回去,我有事要找他?” 慕白道:“殿下还有事吗?” 宋元安说道:“要个东西。” …… “你,过来。” 罪奴司的罪奴们被驱赶关押到了偏院里,裴望舒耳朵趴在窗户上,隔着一层窗户纸打听外面的局势。 她方才冒险帮宋元安糊弄陈清茹,宋元安怎么说也不应该就这样丢下她呀! 片刻后,她果然等来了喊她的人。 裴望舒以为是宋元安,立刻就跟着出去了,绕过长廊,被带进了一个偏院中。 进屋后,裴望舒才察觉到不对劲。 屋内,只有一个脸上缠着纱布的男子。 浓郁的熏香压不住血腥味,裴望舒一眼就认出来,这才刚才射杀陈清茹的男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这个男子身上感觉到了一阵压迫力,脚步不由得一顿。 他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伤口也被简单包扎,端坐在书案前,翻动着文书。 他目光冷锐,扫了过来,裴望舒被他盯得有些慌。 下一刻,他下令道:“把她外衣脱去。” 裴望舒:!!! 侍立的武士没有给裴望舒任何喘息与反抗的时机,上来就摘下她的发冠,将她的腰封扯落,层层叠叠,衣裳被一件件剥落。 男人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看着她像个木偶一样被挑开衣服,露出女子窈窕的身姿。 裴望舒抿着唇,心里摸不清他的意思。 在魏国这几个月以来,她受尽冷眼,自尊对于性命而言不值得一提。 她知道只有顺从才能活命,一声不吭,任由他将自己的衣裳脱去。事到如今,她无比清楚自己女子的身份是藏不住的了。 等到脱下最后一件衣裳前,陈清蕴似乎已经可以确定了,于是喊停,“可以了。” 侍从们放开了裴望舒,她立刻将衣裳拉好。 她还没缓过来,只见男人抽出了一柄长剑,朝她走过来。 裴望舒吓得撞在墙上,“你想干什么?我不想死,别杀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男人握剑抵住她的脖子:“我不喜欢装神弄鬼的人。” …… 宋元安走进厢房的时候,发现了地上尚未收拾干净的血迹,她估摸着,陈清蕴大概是刚刚在这里杀过人。 陈清蕴像是很疲惫,闭目养神,听到有人入内,他骤然警 惕,看见宋元安那刻,他紧绷的神色稍稍松懈。 “你回来做什么?” 宋元安说:“我要带一个罪奴走,方才站在我身边的那个少年。” 宋元安要带裴望舒走,毕竟现在陈清蕴脆弱,心理防线脆弱,应该很难尝受她的纠缠。 “要她干什么?”陈清蕴问。 “一个女人想要一个男人,应该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宋元安随口就说道,“我看上那个罪奴了。” 陈清蕴默然片刻,并没有允诺。 宋元安有种不祥的预感。 陈清蕴叹息道:“殿下,你来晚了。” 宋元安意识到了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陡然转向墙壁上的一滩血迹。 惊诧道:“你做了什么,她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陈清蕴说道:“此人可疑,必须诛杀。殿下如果缺男人,我可以补给你一个,这位的姿色不输于你看中的那个罪奴。” 陈清蕴一挥手,侍从们押着个男子上来。他被吓得双目圆瞪,战战兢兢,一见陈清蕴,就连忙喊饶命。 宋元安认识他,就是陈清茹新收的那个侍妾,牡丹楼的那个什么云公子。 “不需要!”宋元安生气地挥袖道,“你以为随便找个人都能搪塞我?” 宋元安盯着陈清蕴,揣摩着他为什么非要裴望舒的命,是因为发现了裴望舒的真实身份,怀疑她的意图?还是因为裴望舒说话不注意,惹恼了他? 又或者…… 宋元安心里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她的尸体呢?”宋元安转而问道,“既然人不在了,我也要带她的尸体走。” 陈清蕴勾了勾唇,还没开口,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句怒喝。 “不孝子…孽种!你这是做什么!” 宋元安抬眼往门外望去,陈清蘅扶着一个蹒跚的人影慌慌张张地进了厢房。 侍从想拦,却在陈清蕴的示意退到一边。 走入厢房男人走到陈清蕴面前,一巴掌扇在陈清蕴脸上,“作孽啊…你这是作孽呀!” 陈清蕴没有躲,身子被这个男人打得身子一震,踉跄着险些摔倒。 脸上的伤口似乎又崩了,鲜血染红白纱布。 男人眼中的泪水快要止不住汹涌而出,情绪激动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是你妹妹,你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啊!你为什么要杀你妹妹,你为什么非要你妹妹的命!” 男人正是陈家的老主君,陈清蘅与陈清蕴的父亲。 陈清蕴受了这一巴掌,沉默许久。 陈老主君再次上前,狠狠地撕扯着他的衣领,头发,用尽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你母亲死的早,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早知今天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当初在你出生的时候就该把你掐死,你这个心肠歹毒的畜生,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 他哭着道,“你妹妹,是我唯一的依靠,你怎么能把她杀了,清茹,我的女儿呀……” 宋元安看着陈老主君对陈清蕴拳打脚踢,陈清蕴全程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承受。 她瞥了一眼站在身边陈清蘅,发现他只是无所谓地摇摇头,和她并排看戏,像是早已经司空见惯,“看到了吧,我爹就是这个样子,在他眼里,女儿才是宝,儿子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的畜牲。” 他也不拦着,就这样在旁边看着。 陈老主君打着骂着,陈清蕴冷不丁吐了一口血,侍从们再也忍不住了,急忙上前,拉开了陈老主君。 他还哭着喊着,破口大骂。 陈清蕴扶着书案,强撑着站起身来。 陈清蕴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缓缓开口道,“父亲觉得是我的错?” 他声音沙哑地道:“若非你无度纵容,将她养成个酒囊饭袋,若非你怂恿她起兵,把我逼到绝路,我也不至于走到最后那步。” 陈清蕴看着陈老主君,一字一顿说道:“将父亲带回去,无我命令,不得踏出内院半步!” “反了,反了!”陈老主君嚷嚷道,“你想要囚禁你父亲?我看谁敢带我走!” 侍从们可都只听从自己主子的,上前去就架着陈老主君就走。 陈清蘅瞟了宋元安一眼,转身跟了出去。 等陈老主君走后,陈清蕴似乎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子却忽然摇晃,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大公子!大公子!” “快找大夫!” 侍从们立刻围了上去。 正想要继续找他理论的宋元安:“……” 第54章 喂药连书晏给她喂下了一块杏脯。…… “姑娘,这是公子送来的衣饰。” 裴望舒蜷缩在墙角,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脖子。不久之前,她被陈清蕴抵着脖子,那时候,她真以为,陈清蕴对自己起了杀心。 但是到最后,陈清蕴没有杀她。 他让人抬了具男尸进来,用刀将他的面部划得面目全非,套上了裴望舒的衣裳,代替裴望舒死去。 而裴望舒本人,被带到后院的一处厢房里。 裴望舒抬头,看见两个小侍女轻手轻脚地将一套裙装放在旁边。 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裙子了,换上以后对着铜镜自照,发觉自己清瘦了不少。 “以后这间厢房是姑娘的了。”小侍女吩咐道,“公主吩咐,姑娘以后就是陈家的人,和裴家人再无半点关系。” 裴望舒说:“我是以什么身份留下来的?” “公子的娈宠,”侍女说道,“公子自城郊救回来的无姓孤女,名唤明月。” 裴望舒:“……” 她问道:“你们公子究竟为什么将我留下,是受人之托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 她可不相信陈清蕴是真的因为她长得好看就见色起意留下她做侍妾,陈清蕴留下她,大概两个可能,一个是和宋元安有关,一个是和楚国有关。 “待会会有人来找你。” 侍女说道。 裴望舒于是在院子里等啊等,等到了夜里,重伤昏迷的陈清蕴终于醒来,让人给裴望舒送去一封竹简。 侍女说:“公子说,让你将上面的密语解开。” 裴望舒打开一看,居然是楚国传讯用的密文,这些密语是用于楚国皇室间传信用,自成一套体系,就算信件被间谍截获,也不用担心信件的内容泄密。 一般来说,密语由楚国皇族间口口相教,不过这些年,裴源掌权,位于裴家核心的裴望舒也能够从裴太后那里学得一二。 这样的信件,为什么会落入魏国的贵族手里,而且解读出来上面的话,更是令人感觉到古怪。 侍女皱眉:“不能解吗?” 裴望舒大概知道,陈清蕴留下自己,大概是查清了自己的身份,让她解读密语。 侍女见她不说话,脸色立刻沉了,“公子说,陈家不养闲人,若是姑娘没有价值,他就只能……” “等等,我这就解。” 裴望舒放下竹简,去书案上取笔墨,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字。 …… 宋元安今天折腾了一整天,回来后就开始头晕、恶心,发虚汗,直接倒床上宣御医问诊。 文曦急匆匆提着药箱,再次光临五公主府。 文曦对宋元安说道,“殿下这是操劳过度,有损元气。” “殿下明知身体虚弱,就应该好好休息,不应过度劳累。” “殿下这是在折损自己的寿数呀!” 宋元安虚弱地笑了笑,“不去不行啊,不过还好,现在状况也不是很差。” 文曦严正呵斥了她对自己身体不负责的态度,并且给她开了好几剂的苦药,敦促慕白要看着宋元安亲口喝下去。 宋元安坐下床上,裹着被子休息。 这时候,屏风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宋元安回过头,他立刻又锁了回去。 “阿月,为什么躲我呀?” 裴今月见被发现,乖乖走了过来:“殿下生病,我不该来打搅殿下的,可是我心里念着殿下,忍不住过来看你。” 他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看宋元安的眼睛,“殿下,对不起,今天的事,是我莽撞,连累殿下了……” 宋元安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有点湿,大概是在陈府里关柴房弄脏了,侍从们带着他去洗干净了。 宋元安摇摇头,“不要这么说,哪怕是圣人,也难以时时刻刻 保持冷静。” 何况裴今月他哥还救过宋元安好几次呢,宋元安怎么会丢下他这个小孩子不顾。 正说着话,忽然屏风后面再次传来细碎的声音,宋元安眉头一皱,“还有谁?” 连书晏提着衣摆,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殿下。” 宋元安忍俊不禁:“你们两兄弟都来齐了。” “担心殿下。”连书晏走到宋元安床前,偷偷摸摸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殿下,你看,这是什么?” 宋元安抬眼望去,居然是一个小小的锦囊。 他打开一看,是梅子干,杏子干,总之就是些甜的东西。 他神神秘秘地告诉宋元安,“刚才听御医说,他们要在药里加黄连,所以我特地给殿下带了蜜饯过来,殿下喝完药以后可以偷偷藏起来吃,别让他们知道。” 连书晏似乎知道慕白是个很古板的人,他肯定是不会让宋元安吃蜜饯的,这样影响药效。 宋元安将锦囊放在枕头底下,笑眯眯道:“郎君真是有心了。” 送完了东西,连书晏便告辞了,“那我就带着阿月先回去了,殿下好好休息,等蜜饯吃完了,我再给你送。” “等一下,还有件事……” 连书晏回头,“殿下?” 宋元安又缩回了被子里,她思索了片刻,还是觉得,裴望舒的事情,还是别那么快告诉他们两个了,于是摇摇头,说道,“没什么了。” …… 走出了主苑,裴今月心慌得厉害,一直到回西苑,他甩开连书晏。 “哥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殿下?殿下她明明——” 连书晏眨眨眼睛,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阿月……” 他的目光冷冷扫过门外,刘嬷嬷正在经过。 他勾了勾唇,“我这也是,为了她好。” …… 宋元安的病情在夜里加重,开始发烧,脑袋烫得离谱。 她感觉浑身筋骨酸痛,喉咙发痒,咳嗽不断。 宋元安躺在床上,像条死鱼一样。 昏昏沉沉中,她感觉有一只冰冷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慕白的声音传了过来,“殿下又发热了,会不会又是旧疾犯了?” 毕竟她寒疾发作的前兆,往往会发一场高烧。 “不会吧,”回话的是流风,“烧得不严重,要不要找文曦过来看看?” 他们二人的声音飘飘渺渺,忽远忽近,两个人一言一语地说着话。 不止怎么的,忽然就说道:“药熬好了,要不先给殿下喝药,等喝了再看看,殿下情况怎么样。” 今日宋元安睡得早,连药也没来得及喝。 “放凉了吗?”慕白轻轻碰了碰,感觉温度已经适中,接过药碗看向床上昏睡的宋元安。 流风阻拦道:“不行啊,殿下现在还在昏迷中,你要是强灌,伤了喉咙怎么办?” 事实上,宋元安并没有完全昏迷,她还有意识,能够清楚地听见两人谈话,如果她想,甚至还能动一动。 但是她眼皮子太重,身子太沉,她只想睡觉,不想起来喝药折腾,所以干脆闭上眼睛假装昏睡,等着两人知难而退。 没想到,慕白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郎君睡了吗?将郎君叫过来,让他服侍殿下喝药。” 宋元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叫连书晏过来? 但是她意识太沉,已经无瑕去思索为什么慕白做出这个决定。 不多时,宋元安听见了连书晏的声音。 “殿下?殿下?” 连书晏见她没有回应,便吩咐侍女退下,伸手搂起她的身子,好像乳娘怀抱婴孩,用最温柔的姿态轻轻搂着她。 “将药放下,我会喂殿下喝。” 听见连书晏说要喂她喝药,宋元安下意识禁闭牙关,抿紧双唇不允许一滴苦药流进自己的口中。 然而,下一刻,宋元安忽然感觉到双唇被温柔的东西堵住。 连书晏强硬又熟练地撬开她的唇齿,下一刻,一阵的热流涌入她的喉口,苦味冲上天灵盖。 宋元安:? 这就是……喂药? 她骤然挣扎,想要狠狠咬住连书晏的舌头,然后,连书晏眼疾手快地掐出她的下颌,直到他用这种方式,将所有的药都灌进她的嘴里。 连书晏松开了宋元安,只见她双颊绯红,趴在他的怀里喘息,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湿漉漉的,眼中倒映着他的身影。 她醒了。 眼眸中有怒火。 宋元安似乎想要呵斥某人的无礼,但一开口嘴里就被塞进了一个东西。 连书晏给她喂下了一块杏脯。 甜味在她口中散开来,驱散黄连的苦味,宋元安完全没有了脾气,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睡了过去。 连书晏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心里一片柔和。 然后,他很快就发现了,宋元安直接枕在了他的双腿上,把他当成了枕头。她的眼睫毛纹丝不动,很是乖巧。 连书晏终究不舍得推开她了。 “睡吧,殿下……”连书晏说道,“我不走。” …… 这一夜,宋元安枕着连书晏的怀中香入睡,又做了许多个梦。 梦境细碎,唯有一个片段比较长久。 梦中的她裹着冬裘,强灌完侍从端上来的药,靠在软榻上,翻看文书。 有人来了,绕过屏风,给她送上一小蝶的蜜饯。 那人十指修长,拿起一小块杏脯递到她嘴边,她却有些狐疑地看着他,迟迟不张口。 “怕我下毒?”那人当即就咬了一口,将剩下的一半重新放在宋元安嘴边,“这样总该放心了吧?” 第55章 沐浴让我留在你身边服侍你 梦中,蜜饯清甜萦绕不散 宋元安咬着蜜饯,甜蜜的滋味弥漫口腔。 宋元安抬眼看着他,这个容貌绝佳的男子,咽下口中的杏脯。 她目光清澈,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正用一种婉转的目光看着他。 他说:“邺城那边……” 宋元安笑了,打断他的话,“上次你用一首琴曲,换我帮你将罪奴司你的亲人接出来,现在只用一个杏脯,就想要我替你周旋邺城,这个买卖,对于我而言,岂不是不划算?” “郎君想要求我,还是先给出点诚意来。” 他歪着脑海,似乎在思索着何为“诚意”。 不消片刻,他心里有了答案。 他朝宋元安逼近,欺身吻了上来,双手将她环在中间,抱着她倒在榻上。 芙蓉香暖,他动手去解开衣带,衣衫层层坠落,“那如果是这样呢?” “这样,足够了吧?” …… 宋元安做了一场春梦,在梦中,她好似经历了此生不曾有过的欢愉。 和一个男子辗转缠绵,交颈而卧。 她似乎化成了水,和对方融为一体。 直到梦醒,她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 药效在发作,她不断发汗,高烧渐渐退了,衣裳上被汗水浸透,浑身都是黏黏黏黏的。 大梦一场,宋元安睁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不知为何,感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她抬头望去,连书晏靠在床头上睡着了,弯着腰,阳光打在他的脸庞上,明暗阴影交错。 昨夜他给自己喂药的场景以及梦中的画面交错涌上脑海,一时间竟然不辩真假。 宋元安莫名有些脸红,为什么会梦见这些事情?她情不自禁扯着被子去遮住自己的脸。 这一动,连书晏也醒了,“殿下?” 宋元安缓慢挪动身子,从他大腿上下来,往旁边挪了挪。 连书晏想要起身,但是腿早就麻了,动一动,就忍不住“嘶”了一声。 轻轻的颤音微微拨动着宋元安的心神,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着连书晏,没有说话。 连书晏很快摸索下了床。 “我枕着你睡了一宿?”等他下床后,宋元安才问道。 连书晏点头笑道:“殿下好些了吗?” “比昨天好了。” 睡眠补充精力,宋元安这一睡就是整整一天,虽然说身子还虚着,但是精神劲已经较昨日充足。 宋元安动了动,说道:“我想要沐浴。” 她昨夜发了太多的汗,浑身不舒服,她本人就有洁癖,根本没有办法忍受这样继续躺在床上,想要赶紧洗干净,并且让人把这床被子也换掉。 侍女们喊来大夫,把脉确定宋元安这个状态可以沐浴后,才敢跑去为她准备热水。 宋元安想要起身,撑了下身子,发现还是很艰难。她现下做什么都发虚没有力气,单凭她自己没办法起身,她只能喊人来抬她去浴房。 还没开口,连书晏就猜到了她的意图,抄起她的膝弯就将她抱起,裹了一层厚被褥,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风,抱着她走近浴房之中。 浴房用牛皮纸封好了窗户,密不透风,里面的浴池很大,里面飘着草药,可以驱散宋元安体内寒气,弥补亏空,增本固元。 连书晏抱着她到浴池边放下,让她靠着池壁坐着,热腾腾的烟雾润湿了面庞,她伸手拨弄水波,池水晕湿了她的衣摆。 侍女替宋元安脱去外衣,只剩下里面最轻薄的纱衣,身姿隐约可见。 宋元安常年病弱,身子清瘦,浑身上下都没有几块肉,腰肢纤细而脆弱。这一点连书晏很清楚,每次把她,都费不了多少力气。 连书晏顺着她的琵琶骨打量着这具躯体,还没看多久,被宋元安敲了下脑袋,“看什么呢,出去!” 她指着门的方向。 连书晏收回目光,“殿下不需要我帮忙了吗?” 她摇摇头,“郎君还是到外面等着吧,我自己可以的。” 她可不想让连书晏盯着她洗澡。 她都这么说了,连书晏只好退下,结果还没走出门,就听见身后传来“噗通”一声。 “殿下!” 他猛地回头,赶在侍女之前跳下池子将宋元安捞了起来。 原来宋元安不仅不让他帮忙,还逞强不让人扶,刚刚下池子时站不稳,往水里摔了一跤。 呛了一口水的宋元安剧烈咳嗽着,眼角有些红晕了。 她的头发全湿了,在水中打开,如晕染的墨。有的发丝紧贴着皮肤,水珠顺着发丝滑落,留下一道水痕。 “殿下没事吧?”连书晏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擦干净她脸上的水,急切地问道。 宋元安摇了摇头,她像是摔得晕头撞向,心有余悸地搂着连书晏。 连书晏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殿下,让我留在你身边服侍你,好不好?” 宋元安水中的躯体一僵。 这一次,宋元安没有拒绝。 …… 宋元安一病就是五六日,得到约莫一旬之后,身子才算大好。 这些天她也没闲着,通过慕白收集的消息,她大概摸清楚了陈家内斗的来龙去脉。 策划整件事情的是陈清茹的父亲,那位陈老主君。 对于这位陈老主君的生平事迹,宋元安也是有所耳闻的。 他一生之中的最大成就,也是唯一成就,就是培养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恶霸女儿,不是宋元安讽刺他,而是他本人就是这样认为的,并且一直以此沾沾自喜。 年幼时,宋元安经常听长姐宋善溦谈论起自家未婚夫婿,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清蕴可怜,爹不疼娘不爱,除了我,还有谁能心疼他呀?” 虽然说宋善溦这个心疼男人的思想害惨了她,但是她口中所指的陈清蕴,也的确是真的可怜。 陈清蕴他娘,是个严厉且死要面子的女人,她在官场上碌碌无为一辈子,临到死前才借了儿子的风当上的当朝尚书令。 对于她的三个孩子,她一向奉行管生不管养,对于生出来的孩子几乎管都不管。 陈家负责管教孩子的,是陈家主君,陈清蕴他们三个的爹。 陈老主君重女轻男思想很重,他只看重女儿,对于儿子置之不理。 在陈家还没有发迹那些年,和陈家家主联姻的陈老主君不过只是一个商户家的公子,管教孩子,几乎全凭自己的喜恶。 对于自己喜欢的女儿,从小就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陈老主君几乎是无底线地溺爱着自己的女儿,小时候陈清茹上学堂,因为调皮把别人家孩子打破了头,被追究到府上来,他直接叉腰拦在门口,不分青红皂白把对方大骂一顿。 以至于后来陈清茹长大后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他也不觉得自己女儿有错。 在他的世界里,他的女儿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不会犯错,永远完美,做什么都是对的。因为她是个女的这一点就足以覆盖她的全部缺点。 但是这只限于对女儿,儿子又不一样了。 在他眼里,儿子不能袭爵,长大后还要嫁给别人为夫,辛辛苦苦养到那么大反倒成了别人家的人,出嫁时候还要他们准备嫁妆,简直就是赔钱货。 大户人家虽然多多少少也会有偏心情况,但好歹会装一装,重点培养女儿的同时也不会亏待儿子。 陈老主君却是装都不会,陈清蕴、陈清蘅自从出生起,就被丢给了奶娘照顾,老主君从来不管他们是否吃得饱、穿得暖,生不生病,他只全心全意扑在女儿身上。 陈清蘅还好一些,因为他年纪小的时候,陈清蕴会照拂他,但是陈清蕴小时候可真的就是爹不疼娘不爱,还没有哥哥撑腰,可怜兮兮的小白菜一枚。 而且,因为陈老主君的不加约束和管制,导致陈清茹从小就是个横行霸道的小霸王,在府中的时候,她没少欺负自己的哥哥和弟弟。 所以说,陈清蕴和陈清茹他们兄妹打小关系就不好。这都是父母无德纵容出来的。 等到长大后,陈清蕴凭借自己本事位极人臣,而背负着陈老主君所有希望的陈清茹被彻彻底底养成了个废物,干啥啥不行,天天在外面惹祸,还要自己哥哥来给她擦屁股。 陈家老家主死后,陈清茹虽然是个废物,但凭借她是陈家唯一的小姐,还是顺利继承了家主之位,几乎没有努力,就成为了当朝尚书令。而陈清蕴只能在背后辅佐她。 随着陈清蕴收拢权力,陈清茹如今已经成了被压制那个,还权陈清茹几乎已经成了不可能。 其中最心急的,就是这位心疼女儿的父亲了。 他或许尝试过别的手段,游说、劝解让陈清蕴还权,然而,陈清蕴压根就不吃这套。 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陈清茹一次次因为冒犯陈清蕴而挨打,陈清蕴步步得寸进尺,心里估摸着大概明白了,只要有陈清蕴一天,那么陈清茹就不可能真正成为陈家的家主。 而且陈清蕴对陈清茹的不满逐渐增加,说不准哪天他就要对他的妹妹下手。 老主君心急呀,陈清茹没本事反抗兄长,他也就只能拖着自己这副老骨头为女儿谋划。 他最开始想到的是刺杀,陈清蕴死了就好了,不过刺杀失败了。 那就只能起兵了。 第56章 慕白的过往我想送你出仕 皇城禁军中的官职,一直以来都是世家子弟所向往的香饽饽。 担任官职的同时,不仅有了可以差遣的兵力,还能浑水摸鱼,借着朝廷的俸禄大肆养私兵。 陈清蕴为当朝帝师,皇子、公主太傅,同时掌握尚书省,很容易就能将陈家的小姐们送进禁军中当值。陈清蕴也就能间接调动一部分的朝廷禁军。 这一次的祸根,就埋藏在了禁军之中。 也不知道陈老主君用什么办法,居然游说动了某个长水军中的校尉,并且让人写信,假借军务引陈清蕴出城,在他巡视军队时发动偷袭。 驻扎在城外的长水军是陈清蕴驻守京畿的最重要的嫡系力量,陈清蕴靠着这支军队威慑女帝。 说起来还真是匪夷所思,陈家人自己的内斗,居然是朝廷禁军打朝廷禁军。 结果就是,陈清蕴被暗算,身负重伤,好不容易才将叛军给弹压下去。 宋元安听慕白说完这件事始末,缓缓放下的药碗,摸索枕头下的锦囊,“陈清蕴现下身体情况如何?” “这几日御医都在陈府,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前两天就已经进宫去向陛下陈述军中叛乱。” 宋元安点了点头,将一颗蜜饯放进嘴里,心想陈清蕴还真是身体好,本以为这次 重伤能折腾他个把月呢,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又能活奔乱跳了。 像宋元安这种,身上连到口子都没有,就只是去他家坐坐,回来后就卧病在床,甚至还没他恢复得快。 “他进宫呢,那他是怎么跟母皇交代的?” 长水军内部厮杀,尚书令陈清茹身死,无论用什么理由,都很难和女帝解释吧。 说到这里,慕白情不自禁停顿片刻。 宋元安意识到不对劲,“怎么了?” 慕白道:“他砍下了陈清茹和叛军首领的头颅,带兵进宫,负荆请罪,说自己看管不力,底下人想要造反,他带兵平乱后,向陛下告罪。” “……然后呢?” 慕白冷笑,“还能怎样,陛下除了仁怀恤下,宽恕他以外,还能真治罪他不成?” 他若是真想请罪,那就不会带着禁军闯入宫闱了,女帝要是敢动他,那他手下人也不是吃素的呀! “我是说母皇,”宋元安道,“我记得母皇好像还病着吧,母皇被没吓到吧?” 突然看见手下的臣子提着两个头颅进来,是个人都会吓坏啊! 慕白说道:“这件事,陛下不无辜。” 能够策反长水军,直插陈清蕴心脏,单凭陈老主君,是肯定做不到的。 宋元安和慕白心领神会,他们不相信这件事,女帝没有动手。 她忌惮陈家人许久,想要通过荀氏反击,宣告失败,于是打算通过别的方法搞事情。 陈家本来就人心不齐,很容易被抓住破绽。这次长水军损耗严重,尚书令职位空悬,陈家元气大伤。陈家人一时间可能很难找到尚书令的继位人选,也没力气和宋寒山纠缠,尚书台很有可能要被宋寒山收回去。 “母皇的身体好些了吗?”宋元安又往嘴里放了一颗蜜饯。 “陛下今日已经能上朝了,想必心情好了,病也慢慢痊愈。” 宋元安又看着慕白。 “殿下,你想说什么?” “慕白,”宋元安道,“如果母皇真的从陈清蕴抢回了尚书台,很有可能会把里面的人清洗一边,摘除了陈家子弟,空出来大量官位,这是一个很好往上爬的机会。” 慕白微微一愣,“殿下的意思,是想要塞人进去吗?” “是的,而且我不想假手他人,我想要的是你。”宋元安盯着他的眼睛,诚恳地道说道,“我想要你进尚书台。” “毕竟,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 慕白和公主府内所有人都不同。 刘嬷嬷是从小服侍她长大的奶娘,但是她已经老了,而且不识字,不能再入朝为官。 流风和徐有思是当初宋元安立府的时候从宫里拨给她的人。 只有慕白,他们一起长大,胜过亲人,他是宋元安的鹰犬和爪牙。 宋元安的伯父,她父亲的同母兄长,年少时有佛缘,剃度出家。 杨氏为他在洛阳城外菩提山上修建了一座寺庙,供他在此中修行,法号虚空。 虚空僧人心怀悲悯,时常会收养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弃婴,把他们养大,教他们文学、兵法、谋略。 这些孩子长大后,大多成了杨氏一族的家臣,慕白便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孩子。 当年杨皇后时常会带着宋元安出城去菩提山,与兄长对弈、清谈。 菩提山间宁静,只有青灯古佛,甚是无趣,宋元安常常闹着要回宫去。 虚空僧人就会要手下一个名叫慕白的孩子带着宋元安玩耍。 那时候,慕白不过也只是个十几岁大的青年,他会用竹杆做成小钓竿,带着宋元安去清溪上垂钓,或者让她坐在石头上,他下河去给她摸小虾米。 菩提山树荫底下,他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夏日宁静的午后。 杨皇后见慕白和宋元安处得来,便觉得他们有缘,特地向虚空讨要慕白,让他仔细养着慕白,以后等宋元安长大,给她做家臣。 宋元安八岁那年,杨氏一族覆灭。 杨氏罹难,被弃市街头的那日,虚空道人遣散了养在寺庙里的孩子,脱下袈裟,披上俗世的衣冠,下山一具一具将父母亲人的尸身收敛下葬,最后对着父母的坟冢三叩头,哭灵三日,直至力尽而亡。 宋元安刚出宫立府第一夜,听见了叩门声。 她亲自提灯开门,少年慕白拿着包裹出现在她面前,他一身风尘仆仆,说道:“小殿下,我来找你了。” 慕白从小学习谋略,若是出仕为官,又或者投奔哪个大的世家,必定能成一番大事业。 但是或许是杨皇后和虚空的叮嘱,他还是来到了宋元安身边,再也没有出去过。 在大魏,男子出嫁以前,也是可以和女子一样出仕为官的,慕白已经二十有余,这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已经不再年轻。 他一直待在公主府,再不建功立业,等他到年纪嫁人,就没机会了。 慕白摸着宋元安的脑袋。 好像撸一只猫咪一样,顺着毛,把她的长发从前一路撸到后面。 “殿下,”他语重心长地道:“我说了,我只想陪在殿下身边,正因为我是你唯一信任的人,所以才去更应该要陪在殿下身边。” 宋元安又道:“那,如果是我想要你入仕为官呢?” 慕白目光闪了下。 宋元安吃完了一块杏脯,又拿出锦囊,慕白这才好像发现不对劲。 慕白皱了皱眉头,“你吃什么,谁给你的?” “……啊这……” 当然是连书晏给她的,他每天都会偷偷给她带,她吃完了就继续带,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慕白把锦囊抽走,“没收了。” 宋元安:“……” …… 陈家的事告一段落,女帝的病也好了起来。 她上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选拔新的尚书令。 这个人名叫褚兰,是个从来没听过名字的、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喽喽,满朝文武先是疑惑:她是怎么跟女帝勾搭上了? 然后大家伙分散去查,把她的生平经历给翻了出来。 褚兰的母亲是平民,父亲是没落世家的公子,靠着打父亲家里这边的秋风,混了个宫门卫的官位,继续默默无闻下去。 然后,她父亲就遭罪了。 她父亲一家站错队,收到牵连,被下狱抄斩,成为了陈家和别的世家斗法的牺牲品。 她父亲虽然不在株连之列,却因为伤心过度英年早逝,母亲也没活多久就死了,她本就无兄弟姊妹,这样一来,连父母也没有了,毫无牵挂,没有弱点,与陈家有仇,这些要素叠加起来,可太适合当女帝的刀了。 世家大族们查到,褚兰时常会和女帝身边的国氏江无尘来往。 她作为守城将领,难免会和城外守军打交道,其中,可以查到的就有她为人慷慨,时常会请守军将领们吃喝玩乐,逛烟花之地。 先别提她一个城门尉哪来的那么多钱请客,但她凭借着大手笔地撒钱,的的确确吸引了不少狐朋狗友,那个造反的长水军校尉就是其中一位。 这一切串联起来,大家伙很容易就猜想到,褚兰是女帝一手扶持,通过搅乱长水军来影响陈家。 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陈家人兄妹本就不合,让人钻了空子,他们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而且陈清蕴也不吃亏,他看他妹妹不顺眼很久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收拾她。 这次虽然损伤严重,但总体来说,陈清蕴也算是胜利一方。 清理了陈清茹后,他没有再选拔家主,总算把整个陈府都握在了手里。 陈清茹死了,他的父亲被软禁,所有反对他的人他都处理干 净了,陈家内部对他再也不会有威胁。 对于褚兰的上任,并没有太多人表示反对。 因为毕竟最该反对的陈清蕴也闭口不说话,别的世家就算想争一争,也不能越过陈家去呀! 陈家元气大伤,对女帝暂时让步,何况尚书台全是陈家人,褚兰一个草根出身的臣子,能不能坐稳这个位子还说不定。 陈清蕴估计是想整顿好陈氏内部,慢慢恢复元气再继续搞褚兰,所以褚兰上任头两天,陈清蕴安分守己,朝廷上难得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也许是闲来无事,陈清蕴决定找找宋元安的麻烦,把从女帝那里吃的亏从宋元安身上讨回来。 他送了一个人过来。 准确来说,是送了一个男人过来。 第57章 新的男妾?“恭贺殿下再得佳人。”…… 云祁送到宋元安府上的时候,宋元安正在屋外晒太阳。 生病后卧床太久,她都快和被褥一起发霉了。 忽然有人告诉她,陈清蕴派人到访陈府,并且还给她带了个人过来。 他说,这人是她前些天忘在陈府里的,现在陈清蕴还回来。 宋元安觉得奇怪,找来慕白,“陈清茹扣押下的人都平安回府了吗?” 慕白颔首,“都回来了。” 那找个人会是谁呢? 宋元安于是心想,莫非陈清蕴真的没有杀裴望舒,良心发现,舍得将裴望舒还给她了? 她内心一阵心喜,让人先把人带过来。 然后,还没有见到人,她就听见了一声娇滴滴的呼唤声,“殿下~” 宋元安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咳咳咳……”她咳得眼角都挤出了眼泪,“你、你怎么在这里?” 陈清茹的侍妾,他把这玩意弄她府里干什么呀! 云祁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眸,此时,真在朝宋元安眨动,他手中缠绕着丝帕,“公子说了,要把阿云送给殿下做侍妾呀,这才过了几天,殿下忘记了吗?” 宋元安:“……” 她还以为陈清蕴只是说说而已。 宋元安拒绝。 “我没有同意,”宋元元缓缓放下茶杯,“来人,打出去!” 云祁一听,整个人都慌了,连忙上前想要抱住宋元安的大腿,但是被流风挡了一下,他只能抱住流风的大腿,泪眼汪汪地道:“殿下,殿下,你不能这样,公子说了,要是阿云不能讨得殿下喜欢,那阿云就没有价值了,我就只剩下死路一条,殿下,求求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收下阿云吧。” 宋元安冷笑。 她想知道陈清蕴这究竟是搞什么? 她吩咐道:“让刀斧手过来。” 云祁的眼睛猛地睁大。 宋元安继续吩咐道:“既然他出去也是死路一条,那本宫就送佛送到西天,直接杀了吧,免得他回去还要受皮肉之苦!” 云祁下意识想跑,旁边的人立刻将他按住,长刀逼近他的脖颈。 “殿下,饶命啊,殿下!”云祁是个没骨气的,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求求你放过我吧!” 宋元安问道:“想活命,就如实回答。” 刀斧手像拎小鸡崽一样吧云祁揪了起来,押到宋元安面前。 宋元安从旁人手中接过刀,挑起云祁的下巴,“陈清蕴派你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云祁拼命抬头躲刀,白眼都快翻到了天上,“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陈公子叫我过来是监视殿下的,要是你杀了我,他就会派别的人过来,到时候间谍比我厉害得多,殿下还是留下我吧,我很菜的,我不会透露太多消息给陈公子的!殿下呜呜呜!” 宋元安把刀放下,心想他倒是很实诚。 她伸手一指就吩咐道:“随便找间柴房给他住,按照厨房烧火夫的待遇来对待他就可以了,也别让他闲着,给他找点活干,挑水洗衣服刷粪桶,我皇女府不养闲人。” 云祁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宋元安这话,差点没厥过去,“殿下,你说什么?” 宋元元起身回屋,“没听清楚吗?” 云祁委屈巴巴地道:“我可是一朵娇滴滴的花儿,殿下怎么舍得让我干粗活?我会枯萎的!” 听到他说到“枯萎”宋元安又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顺便把花也浇了吧。” 宋元安挥手,让人将云祁丢出去,并且严防死守,可不能让他迈进主苑和书房半步。 宋元安眯了眯眼,毕竟他可是自己说的,他是探子呀。 …… 可作为一个从小在父亲压制六宫、长大后又很少接触男人的皇女而言,宋元安始终低估了男人搞事情的能力。 第二天大清早,宋元安还没睡醒,就听见了屋外传来了黄鹂般的歌声。 宋元安翻过去,用枕头捂住耳朵,声音却透过棉心,准确无误地攻击她的神经。 她没办法继续睡,烦不胜烦,起身往屋外去看看,究竟是谁闲的没事干,在她院子外边一展歌喉。 她去到的时候已经围了很多人,侍从们大眼瞪小眼,院墙之外,云祁扶着墙,摇动腰肢,咿呀咿呀地哼着一首小曲儿。 他水灵灵的眼睛深情凝望高墙,虽然穿着脏兮兮的衣裳,却依旧难掩风姿绰约,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他嗓音清澈,歌声也动听。 曲子唱的词句倒是新颖,宋元安没听过,但从唱词上判断,大抵是青楼楚倌中的淫曲,听得宋元安直皱眉头。 没等他唱完,宋元安就打断道:“干什么呢,大清早的,你不睡觉在我院子里唱曲?” 他眨巴眨巴着眼睛,“殿下,我就只有早上有时间休息,其他时候都要干活,我进不去主苑,只能唱曲儿引你出来。” 宋元安问道:“你为什么想见我?” “殿下,”他朝宋元安伸着手,朝她控诉道:“他们都欺负我,让我干粗活,把衣服都丢给我洗,我从小到大没干过这么重的活,我的手都红了!” “不想干活,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呀。” 宋元安也非要他留下不可 门就在那里,宋元安可没吩咐不让他靠近大门,他可以随时出去。 “不行。”他摇头道,“我可不能出去,出去我可就没命了!” 说着,他又道:“殿下,你能不能让我服侍你,只要我服侍你了,他们就会高看我一眼,就不会欺负我了。” 他生得媚,还朝宋元安抛了个媚眼,说话直来直往,连“服侍”这种词语都脱口而出。 娇滴滴的声音瞬间让宋元安起了一身鸡皮。 “够了!” 忍无可忍,宋元安急忙打住,“来人,把他丢回去,下次他再在主苑附近游荡,唱歌弹琴吹笛子制造声音,直接斩了,不必告知本宫!” 云祁连忙道:“殿下!殿下!你不能这样对我!” 宋元安又道:“要是让我再听见他的声音出现在主苑附近,值班看守罚俸禄!” 守卫连忙把他拖走。 宋元安心想自己的审美果然不能和陈清茹苟同,兴许是为了弥补云祁对她造成的心理伤害,宋元安跑去找连书晏一起用早膳了。 用完早膳,宋元安有了困意。 连书晏在弹琴,琴音平和宁静,宋元安靠在他身侧,闭目养神。 忽然间,连书晏按住连颤动的琴弦。 宋元安睁开眼睛,“怎么了?” 连书晏眼眸颤着,垂眸错开了她的视线,垂眸凝视着琴弦,却没有看她。 “恭贺殿下再得佳人。” “你说陈家送来的那个?” 连书晏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宋元安意识到,他的表情有些怪异, 心中一惊:要命! 她连忙解释道,“别想那么多,他是陈家人送过来的探子,我让他去柴房里烧火,这算什么佳人呀,论才貌,他还不及郎君的万分之一……” 连书晏回过头来,忽然伸手,搂住宋元安。 他伸手捏了捏宋元安的脸,“殿下不会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了吧?” 宋元安身子一颤,下意识脱口而出,“怎么会……” “听说他今天给殿下唱曲了。” 宋元安道,“我把他赶出去了。” 宋元安抬眼对上连书晏的眼睛,同样是含情脉脉,眼中闪烁着委屈的光,宋元安的心再次被触碰到了。 宋元安想起了云祁,同样是男人,连面对她时候的表情也差不多了,为什么连书晏和云祁会那么不一样呢? 她轻轻拍着连书晏的后背,很郑重地道:“放心吧,他是陈家公子强塞过来的,我不喜欢他,他也不会威胁到郎君的地位的。” 这话听起来不着调,好像是个见惯了风月的女人在哄男人,宋元安想了想,又补充道,“郎君救过我两次,如果没有郎君,我或许早就死了,就算是处于感激之情,我也应当敬重郎君。” “只是感激之情吗?”连书晏盯着她的眼睛。 这会儿轮到宋元安去躲他的目光了,“这个呀……” “和郎君相处了那么久,或许……”宋元安怔愣片刻,“除了感激,也有一点别的感情吧……” 她有些犹豫,事实上,相处这几个月,她说对连书晏没有任何一点感激以外的感情是假的,只不过,真要细究起来,她一时间也不是很能难说得清楚这份感情究竟是什么。 若说是友情、惺惺相惜的怜悯之情、又或者是孤单时的依赖……都不太确切。 不过这话哄了连书晏开心。 他轻轻点了一下宋元安的鼻子,笑道:“那我可记住了。” …… 云祁是个锲而不舍的男子,要是别人,被宋元安这样子都出去两次,要么早就跑了,要么认命接受安排洗衣服浇花干粗活。 可是云祁这些天逮着时间就往主苑冲,因为会被拦截,他甚至学会了迂回战术,见缝插针,比如说在厨房上菜的食盒塞小纸条,写着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什么的,又或者是蹲在宋元安外出的必经之路上,突然冒出来吓宋元安一跳。 宋元安被折腾得身心俱疲,一连几天没敢迈出院子。 她总算明白陈清蕴为什么送这个活宝过来。 他就是看不惯自己太悠闲,特地给她添堵的。 慕白说道:“殿下既然厌恶云祁,为什么不杀了干净,我看这家伙似乎也套不出什么话来,养着也没用,他主苑进不去,这几天我看他倒是想进书房,结果连墙也没翻过去。” 一言以蔽之,就是看起来挺不靠谱的。 也不像是个正经的探子。 宋元安摇摇头,“留着吧,明着来的总比藏在暗处好。” 她倒是想看看,这次陈清蕴究竟想要搞什么鬼。 忽然外面有人来报:“不好了殿下,有人闯进来了!” 宋元安下意识道:“打出去!” 外面紧接着一个声音:“你想打出去谁?” 第58章 又打起来了要不,把连书晏扶正?…… 宋元安反射性弹起来。 “四姐?” 一身青绿色的裙裾出现在院子前,原来是宋澜来了,难怪外面的人没有拦,她挑着眉,看着宋元安,表情颇为埋怨。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索性等你病好了来问你,”宋澜说道,“之前你的人被陈家扣下,你为什么宁可去找荀蕙,也不愿意来求我?” 宋元安早就猜到她会跑来问自己这个问题。 上次陈清茹劫走裴今月和慕白,要挟宋元安,那时候的她让徐有思去找荀蕙,求她调兵帮自己在陈清茹手里抢人。 但其实宋澜一样可以调出禁军,她手下还有死士,加起来总人手和荀蕙不相上下,做起事情来和荀蕙不相上下,她也一样可以强闯陈府和陈清茹硬碰硬。 按照亲疏远近,她是宋元安的姐姐,两个人也走得近,宋元安应该第一时间向宋澜求援才对。然而,宋元安却没有选择求助她,而是越过她,向荀蕙求助。 宋元安深深叹了口气,搬出准备好的托辞,“四姐正忙于婚事,要是因我而耽误了事,这倒不成我的罪过?” 她看向宋澜,“而且荀蕙欠我一个人情,她迟早得还,不如让她早点还。” 听完宋元安的解释,宋澜沉默不语。 宋元安在她注视下,硬着头皮喝茶,许久之后,她似乎总算想明白了什么,一字一句地道:“你不相信我?” “别喝了!”她忽地将茶杯拍在竹案上:“你是还在为了上次禁足的事情赌气?还在埋怨我害你丢了官职,不给你送药?” 宋元安心想:你这才发现啊! “你不至于这么小气吧,就那么一件小事,你何苦记恨那么久!”宋澜怒气冲冲地数落她,“而且,我后来不是给你赔罪了吗,送给你的礼你不是已经收了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元安平静地眨眨眼。 是呀,对于宋澜而言,禁足全府上下十几天的惶恐不安,就只是一件小事。 宋元安没有生病,连书晏伤得也不重,慕白、徐有思这些人身体也没出什么问题,所以,那“药”不能算是救命药,宋澜也不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但宋澜是知道她身体不好的,假如真的出现了那么一个“万一”呢? 宋澜最重视的是她自己,她不会牺牲她自己一分一毫的利益来救宋元安。 虽然说宋元安理解宋澜的不易,但真实体验过这种被抛弃的感受,才会明白其中的寒心。 “四姐,”宋元安说道,“如果我那日求的人是你,你会愿意带人闯进陈府,替我救人吗?” 宋元安凝视着宋澜的眼睛,她的眼眸潭水般宁静幽邃。 “你能给像荀蕙一样,第一时间带兵到陈府吗?” 宋澜被盯得一时卡壳。 宋元安已经知晓了答案。 “权衡利弊需要时间,四姐要权衡利弊,我也一样,我不是不相信四姐,只不过当时我真的来不及,我等不及四姐做决断,我只能这样做了。” 宋元安说完后,喝了一口茶,“姐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真的来不及了,也别别谈论这些烦心事了,这是我新采来的雨前龙井,你要不要尝尝?” 宋澜顺着台阶下,不提这件事。 两姐妹喝着茶,又谈论起了宋澜的婚事,说来,树上的桃花已经开了一轮,算算看,此时宋澜的婚期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 喝了几杯茶,宋澜忽然喃喃自语说道,“等我成婚后,你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呀?”树上的桃花倒影在茶杯中,宋元安上一秒还是笑眯眯地说着话,没想到紧接着宋澜说的却是—— “该娶夫了呀!” “咳咳咳……”宋元安拍着胸脯,“什么?” “那可不是吗,按照长幼次序,我们这些年长的全都成婚了,接下来,可不就轮到你了吗?” 宋澜说道,“你现在娶的只是侧室,但你不能就只守着个侧室过一辈子,你始终要娶正夫的。” 说到正夫,宋元安有些走神。 她年少时也曾经幻想过,自己会娶一个怎么样的夫婿。 她天生对情爱之事迟钝,疾病好像带走了她那方面的欲望,导致她对男人也不大感兴趣。 可即便她对婚事并不热衷,但是她是大魏的皇女,她的婚事依照父母之命,女帝不会允许她孤身一辈子。 宋元安可以预见,她的婚事将来大概率就是女帝点火,世家纷纷插足进来一锅乱炖,最后各方利益权衡下给她安排个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夫婿。 宋澜哪壶不开提哪壶,想到这里,宋元安大脑隐隐作痛。 “姐姐……”宋元安揉着眉心道,“可别提这件事了。” 宋澜突然戳了戳她的肩膀,忽然神秘兮兮地道:“唉,对了,说起来,你和你那位郎君相处得怎么样了,那郎君那方面是否合你心意?” “啊?” 宋元安觉得宋澜问得有点奇奇怪怪的,一时间脑子还没转过来 。 如果说连书晏是否让她满意,宋元安暂时对他很满意的,乖巧,温顺,会弹琴哄她开心,作为一个吉祥物而言,宋元安还是很喜欢他的。 宋元安点头就道:“当然满意。” 见她这一连正气凛然的模样,宋澜恨铁不成钢,一巴掌扇她后脑勺,“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啊?” 宋元安挨了打,有些惶然往后缩。 宋澜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你不会还没有跟他同过房吧?” 宋元安:“……” 原来“那方面”是这么个意思。 看宋元安的表情,几乎把“没有”两个字写在脸上,宋澜惊诧,“不会吧,他到你府里来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吧,这么大一个美人放你屋里你居然还没有和他睡过,宋元安,你还是不是个女人?” 宋元安:“……” 宋澜连连叹息,说她“暴殄天物”和“不能人道”。 但宋元安心想,她和连书晏,本来就是假夫妻。 宋元安可是很有底线的人,知恩图报,连书晏救过她的性命,即便他的身份是她的侧室夫君,但是她也不能趁人之危,真的对人家做什么了吧。 杯中的茶见了底,宋澜才想起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匆忙辞别宋元安离开。 …… 宋元安让人收拾茶盏,转身回屋小憩。 自从被女帝削官以后,她连那为数不多的公文都不需要看了,完全免去俗物,每天闲来无事,就补充睡眠。 她躺在摇椅上小憩,盖着薄毯。 春天很适合浅眠,可惜她没能睡多久。 “不好不好了!”有人跑了过来,把宋元安摇醒,“殿下,二位郎君打起来了!” 宋元安有些发愣,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谁? 打起来了? 宋元安来到西苑的时候,刘嬷嬷正拦在连书晏和云祁中间,气氛剑拔弩张。 见到宋元安到来,她像是找到了救星。 云祁鬓发已经乱了,双眼通红,好像刚刚打过一架。 裴今月难得的一脸愤怒,被连书晏护在身后,连书晏目光冰冷,正和云祁对峙着。 宋元安惊诧地问道:“怎么了?怎么打起来了?” 裴今月先开口道:“我今天看见这个人偷偷溜进西苑,想要偷哥哥的东西,我亲眼看见他拿了哥哥的发簪,偷偷藏起来了,就在他身上!” 宋元安转头看向云祁。 “我没有!” 他眼圈红着,一个劲摇头,“这小孩他说谎,我只是路过这里,听说里面也住着殿下的郎君,所以进来看看,想要和自家兄弟打个招呼。” 裴今月道:“谁要和你兄弟相称!” 宋元安问:“打招呼?然后就拿了那簪子?” 云祁道:“我只是从来没有看见这么好的东西,同样是殿下的郎君,为什么他可以有那么多好东西,可我也是见过世面的,才不会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没有偷,我只是羡慕,只是拿起来试戴了一下,戴完以后我就要放回去了,我才没拿呢!” 宋元安一个头两个大,“那簪子呢?” 云祁又说:“这小孩突然跑进来大叫一声,吓得我手一抖,簪子就碎了,反正我没拿!” 裴今月道:“你就是偷,我明明看见你想要把簪子拿走,被我打断了心虚罢了!” 两个人一言一语地吵了起来,宋元安连忙打住,“醒了,别说了。” 她看向云祁,“把他给我带回厨房,以后不得再进西苑。” 云祁瞬间泪眼汪汪。 宋元安看向裴今月,“他的头发是你扯的?” 裴今月垂下眼眸,“我错了……” “好了,小孩子,以后别跟大人动手,很危险的。”宋元安安抚完二人,最后看向了连书晏,他眨着眼,凝视着宋元安,一言不发。 “那簪子,让人再送你一支,你去库房里挑。” 连书晏眨眨眼,好像在说着:我就知道你会为我撑腰的。 “多谢殿下了。” …… 处理完这件事虽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但是宋元安却感觉到心力憔悴,这还是建立在这几个男的都配合的基础上。 现在一个探子都能闹得她家宅不宁,要是将来她娶明媒正娶抬进来个身份地位都能压她一头的正夫,她这府里岂不是要永无宁日了? 忽然间,宋元安想到一个可以两全的办法:……要不,把连书晏扶正? 第59章 设局一板砖拍晕 不过宋元安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想要扶正连书晏,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先不说能不能过得了朝廷那关,让一个男俘虏成为她的夫婿,连书晏也不一定同意。 她叹了口气,可以确定的是,宋澜之后,很快就轮到她娶夫了,夫婿之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 半夜,一道轻巧地黑影翻过墙头。 黑影速度极快,身手敏捷,如风掠过草丛,夜色中只能依稀看见一道影子。 微弱的声音惊起枝头乌鸦,扑棱着翅膀大叫着飞走飞走,守夜的府卫仰头望了过来,黑影迅速遁入草丛,府卫没有看见任何东西,挠了挠头,继续向前走去。 黝黑的草丛间,一双黑眸反射着冰冷的光。 正是云祁。 只不过,他此刻和往常矫揉造作的姿态完全不一样,等人走后,他再次翻上墙头,削瘦的身形伫立在墙头,好像一只夜枭,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五皇女作息极其规律,整个皇女府也随主人,早早歇下,府中的院落几乎已经全部熄灯了,只留下一两盏亮着。 一丝风也没有,安静极了。 云祁本来就是陈清蕴养的死士,因为容貌出众,被选出来执行一个恶心的任务——进入青楼、勾引陈清蕴的妹妹陈清茹。 陈清茹好色,他还没用太多手段,她果然上钩,纳他为妾,给了他名正言顺潜伏在她身边的身份。 长水军中有内奸消息,就是他从陈清茹那里得知转告陈清蕴,陈清蕴将计就计,以身入局,斩杀叛徒。 陈清茹死后,他得了一个新任务——潜伏在五皇女身边,观察五皇女动向,然后传递情报。 这几天他都在装疯卖傻,果然引得五皇女对他放松紧惕。 他压了压怀中的纸张,这东西是今天从西苑里拿来的,陈清蕴让人从东北角院墙外抠了一个小洞,子夜时分,陈清蕴会派人来跟他对接,交换情报。 他迈步朝那个地方奔去。 他被宋元安派人严格看管,他好不容易把人药晕了,他得速速完成任务回去。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刚翻下墙,迎面砸来一块板砖,他猝不及防,脑子轰地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 宋元安还没睡。 她打了个哈欠,双眼困倦而无神,今天的确熬得晚了些。 她看着桌上摆放的信件,这些都是从邺城那边寄回来的。 侍从们还带着一个穿着手铐的中年妇女。 她有些惶恐地看着宋元安,目光中全是不知所措。 宋元安上次答应过裴今月,要帮他给他母亲传话,只不过上次的信使刚刚送出去不久,就被女帝从中阻挠。 但是答应过人的事情怎么能忘,解除禁足等风头过了一阵后,宋元安又差人跑了一趟,这次果然没有人拦她。 只不过,出了点意外——他们怎么把裴今月他娘直接带了回来呀! 宋元安盯着信使,“怎么回事?” 信使道:“我们找到这个女俘的时候,她病得很重,那边的人直接把她拉出来丢乱葬岗上等死,守城士卒说如果我们能治好人可以随便带走,于是我们就给她请大夫,救回来了也不好重新塞回去,所以就……” 就干脆一起带回来了。 宋元安叹了口气。 不过带回来了也好,她正愁没办法搞定那个小的。 “去告诉刘嬷嬷,等郎君睡着后,将阿月悄悄带过来,”宋元安说道,“别打扰郎君休息了。” …… 次日清晨, 有人发现了躺在墙角的云祁,连忙喊来宋元安。 宋元安单手托腮,端详着倒下的人。 大脑门上一片青紫格外显眼。 宋元安用脚尖踢了踢他,他一动不动,跟个死人没什么区别。 见他没有反应,又蹲下身来,伸手想要探探他鼻息,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就在触碰到他鼻头的瞬间,身下闪过一道锐利的锋芒,宋元安霎时感觉到危险毕竟。 忽然一道蛮狠的力道抓住她的手腕,巨大的力气几乎要将她瞬间捏断,一个过肩摔,直接把宋元安按到在地,她的珠钗被摔得粉碎。 宋元安痛得大汗淋漓,脸色白了几分。 “殿下!”周围的人叫了起来。 宋元安只感觉到有一只野兽似的影子攀附而上,占据她全身,逼得她动弹不得。 他的手肘抵住她的脖子,那是她最脆弱的部位,只要轻轻用力,她就会折断脖颈而死。 流风想要上前,却又担心他伤害宋元安,只能在旁边喊:“放手!你干什么!” 云祁昏迷中凭借本能要杀死想要靠近自己的敌人,然而,当他看清所谓“敌人”是娇生惯养体弱多病的宋元安时,整个眼神都清澈了。 他干巴巴地道:“……殿下?” 他放开宋元安,宋元安见识过他疯狗的样子,连忙后退,流风扶她起来,像护崽子一样搂在怀里。 云祁眼疾手快,一把扑上去搂住了她的大腿,“殿下…殿下,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宋元安气急败坏,一脚踹他脸上,“放开啊!” 他脸上被踩出了一个鞋印,还不忘娇羞地道:“刚刚我和你玩的…游戏,以前陈小姐可最喜欢我这样子陪她玩了,殿下喜欢吗?” 宋元安扯下已经摔坏了的珠钗,冷笑道:“所以陈清茹命短。” “不过我倒是想要好好问问你,你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无辜地眨着眼,随口编瞎话,“我知道殿下会经过,所以特地在此守株待兔,等殿下呀。” 与此同时,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几封密信还在,不过就算被人取走,别人也看不懂。 “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伤,云祁可委屈死了,他鬼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给他飞来一块板砖! 他双眼溢满泪水,故作姿态地道:“翻墙的时候不小心砸了下来,砸到了大石头上,好痛痛……” 宋元安凝视他的伤口片刻,似是关心地道:“真的疼吗?” 云祁点点头。 宋元安手中蓄力,用自己毕生最大力气,一拳头砸在上面。 一声惨叫过后,云祁眼冒金星,差点又晕过去了。 她信他个鬼。 她看着自己碎了的珠钗,估摸着损失的价格,又道:“你这三个月的俸禄没有了,回去给我认真干活,流风,安排个人专门看着他,不要以为受伤了就不用告假,你就是活干少了才有心思在这里闲逛。” 云祁哽了一下,有苦说不出。 …… 距离就是宋澜的婚礼还有五日。 问名、纳吉、纳征……这一系列都已经有条不紊整理妥当,就等待黄道吉日到来,二人喜结良缘。 临到这一日,宋澜抽空,带着宋元安入宫去摆放自己的生父,兰君。 兰君,如其封号,是气质如兰的男子。 温雅端庄,由于早年间常被嘲笑血统出身,所以他十分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愈发努力学习中原世家的礼节。 即便常被笑话东施效颦,但是学到今天,他的礼节周全,几乎和洛阳城的贵公子没什么区别。 他穿着釉色三重宫装,发冠梳得整整齐齐,也许是因为有鲜卑人的血脉,他的五官轮廓比普通人要明朗许多,这样的长相本该极具压迫力。不过他温和的表情又把这种凌厉削弱了不少,身体还有一点羸弱,看起来有些清减单薄,随和又平易近人。 宋元安和宋澜来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花厅中插着新剪的桃花,听见宫奴的禀报,他急忙出门迎接,“元安和澜儿来了?” 宋元安从小和宋澜走得近,也是兰君看着长大的,今天她们二人一起出现,兰君自然高兴。 兰君笑吟吟地道:“好久不见元安,元安又瘦了,我做了你和澜儿以前最喜欢吃的绿豆糕,你要不要尝尝。” 宋元安还没开口拒绝,旁边的宋澜就道:“爹,绿豆寒凉,她不能吃太多,你忘了?” “哎呀,”他懊恼地敲了敲脑袋,“看我这记性,怎么就忘了这点呢?那我给你做别的吧,元安现在喜欢吃什么……” “不用麻烦了,”宋元安礼貌地回答道,“兰父君,我们就是坐坐,顺便跟兰父君说说阿姊的婚事。” 女帝不想管,兰君糊涂,宋澜的婚事是她自己操办的。 但是毕竟兰君是宋澜的生父,宋澜认为,还是必须让他也有些参与感。 于是宋澜挑了几件事,过来问问兰君的意见,就算是他也帮着自己操办了。 宋澜一板一眼地给兰君汇报了几个计划,婚房需要用到的装饰、宴会的布置、还有迎亲的仪仗队,兰君认真听完,点头道,“澜儿说得对,澜儿比父亲有见识,都听澜儿的吧,父亲也不会这些。” 宋澜哭笑不得,撒娇地道:“爹,你别那么敷衍行不行?” 兰君目光温柔地抚摸着宋澜的发髻,他垂眸凝视着她纸上的清单,这些都是她婚嫁时候要用上的。 “其实我知道,婚姻大事,澜儿心里有数,来问我只是走下流程罢了,我做点心可以,真要操办什么大事,可就笨手笨脚,容易给澜儿丢脸。” 他摸了摸宋澜的头,“时间过得真快,以前我时常看着你和元安玩耍打闹,那时候,你们才比我的腰高那么一点点,眨眼间,都已经这么大了,澜儿要成婚了。” 第60章 姐姐和姐夫那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宋澜和兰君二人说着话,宋元安在旁边听,一时有些走神。 直到兰君忽然喊她名字,“对了,澜儿之后,就轮到元安了,元安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元安可有合适的朗婿人选?” 宋元安回过神来,这父女俩还真是相似,居然同时提到了要给她娶夫的是。 若说合适的人选,她心里可还真有,只不过连书晏这个名字她此时还不能说出口。 她摇头笑道:“还没呢,有劳父君关心。” 兰君说道:“元安以后如果有喜欢的人了,如果不介意,可以带到宫里来,让我替元安掌掌眼。” 宋元安答道:“好呀。” 离开皇宫的时候,宋元安疑惑地问宋澜:“为什么要带我进宫?” “我爹很久没见你了,这不是顺便带你来见见吗?免得他总是和我念叨说想你。” 宋元安和二姐和四姐不一样她们生父都在宫中,时常会入宫觐见,若非女帝传召,宋元安几乎很少入宫,这些后宫侍君几乎很难能见她一面。 兰君看着她长大,自然会时常念着她。 宋澜又说道:“其实我爹啊,他还是挺喜欢你的。” 其实兰君一直对宋元安很好,宋元安是吃着他的点心长大的,当初宋元安刚出宫立府,被人欺凌,也是他将手中夏侯家给他护卫的令牌交给宋澜,让她带人去给宋元安撑腰。 只不过宋元安心想,如果当他知道,自己准备暗算他亲生女儿的时候,清楚,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喜欢她? 宋澜背着手,走在前面,宋元安正神游中,一个没留神,忽而迎面就撞到宋澜后背上。 “你没长眼啊?”宋澜说道。 宋元安皱眉,揉揉脑袋,“你干嘛突然停下来呀?” 宋澜的目光停留在前面的一个男子身上。 宋元安眯了眯眼,“二姐夫?” 宋元安看清了来人是谢崇弦,他穿着一身黑色宫袍站在前方,身边没有带仆从,如幽灵一般悄然而至,宋元安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出现的。 宋元安察觉到,宋澜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怪异,她抬了抬下巴,从容迎向那道目光,好像挑衅,暮光中藏着些宋元安看不懂的意思。 “你们……”宋元安正想要开口,但那抹影子很快在转角处消失。 “……” 她的二姐夫,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子。 宋元安只能追问宋澜:“你和他之间怎么了,他刚刚为什么用 那样的表情看你?” 宋澜道:“无事。” “真的吗?”宋元安压了压眉,“总觉得你有些事情想要瞒着我?” “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宋澜说道,“你先出宫吧,我想起还有点事,得回去找我爹。” 她丢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开。 宋元安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喊了一声:“四姐……” 宋澜像是被吓了一下,回头,“你干什么?” 每次预感到将要发生的危险时,宋元安总是习惯性地想要提醒她注意,只不过这次宋元安凝视她许久,什么也没事:“没事,那我先走了。” …… 宋元安还记得,她十二岁那年,由冬天一直病倒了春天,卧床多日。 大病初愈后的一日,宋澜来找她,劝道:“你别天天待在屋里了,也到外面去走走散散心吧,今天淑贵君召众世家子入宫,说是要给二姐选夫婿呢,一起去看看呗。” 那时候宋澜和宋鱼涟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差,姐姐选夫婿,她们这些做妹妹的也乐得去凑热闹。 宋元安恹恹抬头,“这有什么好看的?” “去嘛,你成天躲在府里,不觉得没意思吗?” 最后宋澜软磨硬泡,还是把宋元安硬拉进宫。 春日百花齐放,鸟雀齐鸣叫,园子里聚满了打扮华贵的世家公子们。 宋元安被宋澜拉着,沿着石子小路朝花园深处穿梭,走到人群中间。 两人追寻着众人的目光看向中间,之间有一男子站在兰花树下,握着一束兰花枝,以花枝为剑,翩然起舞。 春风浮动他飘逸的衣摆,尘和光环绕在他身侧。一舞完毕,他仪态未乱,捧着花走向上座的淑贵君身边的二皇女,“此花献给而殿下。” 鲜花,美人,春光明媚。 淑贵君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只不过宋鱼涟只是随手接过花,握在手里没有说话。 那时,宋元安惊讶地扯着宋澜衣袖,“姐姐,他握着的是兰花。” 兰花,亦是宋澜最喜爱的花。 宋澜呆呆地看着那束兰花,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浮动。 后来,她们才知道,那个手握兰花起舞的男子,是洛阳谢家的公子谢崇弦,淑贵君为自己女儿选定的皇女夫。 其实还没嫁给二皇女之前,谢崇弦的性格还没有那么阴郁,他矜贵而骄傲,风度优雅。孩子们也喜欢围着他玩。 后来,宋澜带着宋元安过去找他,宋澜大着胆子道:“谢公子,你能为我和妹妹也采一束兰花吗?树枝太高了,我们够不着。” 他回眸,迎着春风微笑:“好。” 这样温和的人,和二皇女相处久了,夫妻彼此心生厌烦,短短几年,竟然把一个人的性子都磋磨成了这副模样。 “你……”宋澜扶着墙,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谢崇弦想要拔出匕首,却被宋澜死死按住,她死死盯着谢崇弦,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疯了?” 谢崇弦松开了手,“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的家人下手?” 宋澜心中一惊:“我做了什么?” “荀蕙要向御史台递交了折子,参我母亲,贪污受贿,卖官鬻爵,”谢崇弦喃喃道:“她想要拉我母亲下来,她想要抢走我母亲司农卿的官职……” 荀蕙养着几万军队,自然需要大量粮草,司农掌国库,荀蕙做什么都要被司农卿卡着脖子,自然想要换个“自己人”上去。 而现任司农卿,正是谢崇弦的母亲。 宋澜强忍着痛,“你冷静些,荀蕙参你母亲,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想骗我吗?”谢崇弦声音低低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你主导,你替荀蕙收集我母亲的罪证,而她联合众臣子向御史台递交折子,你和荀蕙一样,都想把我母亲架在火堆上烤。” 他眼神悲哀而绝望,“你怎么能如此绝情,这些年我为你喝避子汤伤了身子,给你传宋鱼涟的情报,替你给宋鱼涟下药,你要成婚、和我一刀两断我也认了,毕竟我也恨宋鱼涟,我不想要和她有孩子还恨不得她死……可是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为什么要对我的家人下手呀?” “谁告诉你的?”宋澜忽然间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后宫不问外政,宋澜与荀蕙合作想要攻击谢家还在暗中筹划,没有搬到明面上。 谢崇弦是怎么知道御史台的事情的? 谁告诉他的? 谢崇弦后退两步,怒不可遏,“你…果然…你果然这么做了……” 他握紧拳头,“你就不怕我鱼死网破,去陛下面前把你我的事情抖出来吗?” 宋澜脸色一变,扯住他的衣角,“不准去!” “御史台那些事只是让你母亲革职,最多流放,要是我们二人的事抖出去,你觉得宋鱼涟会咽的下这口气?她肯定会不顾一切报复你谢氏满门……” 鲜血流淌到地上,一滴一滴。 宋澜的脸色变得苍白,“你已经捅了我一刀,也算是出了口气,听我的,先让你母亲辞官,把位置让给荀蕙,我向你保证,等今后我掌权,我会还给你母亲应有的一切加倍还给你……” 因为失血过多,她已经很难支撑,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算我求你了。” …… 宋元安回府后就直接去了西苑,连书晏刚刚沐浴完毕,倒在榻上看书,三千青丝如瀑,垂落在丝绸缎面的薄锦上。 肤如凝脂,颜如舜华。 夜色冥冥中提灯看他,秀色动人。 宋元安瞧瞧从帘帐后靠近,一把抽走他手上的书,顺势坐在榻上,“让我看看,郎君都在看些什么?” 她翻动书页,凑在灯下,“这是话本,郎君也喜欢看?” 连书晏坐起身力气,将下巴耷拉在宋元安的肩膀上,好像没有骨头一样,一半的骨头都枕在她肩膀上,懒懒地微笑,“闲来无事,让他们在外面买了些时兴的话本回来,都是些男女情爱的故事,我记得殿下也爱看这些。” 宋元安也是经常看话本解闷。她拿起书,轻轻敲了敲他脑袋,逼迫把他的脑袋从自己肩膀下来。 她用手捏住他的下颌,笑眯眯道:“那么郎君可否能告诉我,这话本里讲了些什么呀?” 连书晏想了想,道:“讲一男子原与妻子恩爱,背地里却勾结敌国奸细,导致妻子战死沙场,其妻子落了阴间地府,对着阎王状告其夫罪证,阎王觉得她可怜,于是特赦她借尸还魂,去报复那个负心汉……” “那后来呢?”宋元安眨着眼睛,“曾经既是恩爱夫妻,她会舍得报复他丈夫吗?一朝反目,她会怎么样报复她丈夫呢?” 连书晏笑了,“还没看到后面呢,殿下还我。” 他伸手去够那本书,宋元安却轻轻一抬手,把书举高到连书晏够不到的地方。其实也不是够不到,只是他看见宋元安不想还给他,索性也不来抢。 宋元安把书背在身后,抬头凝视他的眼睛,笑盈盈地道,“郎君你会像书里那个负心汉一样背叛我吗?” 连书晏眼里的笑意不变,他抬手触碰宋元安的脸,说道:“我绝不辜负殿下。” 他的语气很虔诚,像是在许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宋元安 笑着把书还给他,“我相信郎君。” “如果你敢这么做的话,那我可是会……”宋元安眯了眯眼睛,翘起一个尾音。 “嗯?”连书晏问,“那殿下会怎么?” “会很伤心的。”宋元安眨了眨眼睛。 但她伤心起来,会对连书晏做出什么事,可就无法预测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宫城夜色“可真是热闹呀。”……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好觉。 宋澜半夜才回府,连夜找了大夫入府,因为怕延误婚期,她没有声张自己的伤势,只是对外说是不小心摔伤了。 此时,距离她的婚期,还有四日。 …… 宋元安在院子里打着哈欠,冷月如霜,夜风有点冷,她抬眼看着月光下的树枝。 这是连书晏当初挂许愿木牌的枯枝,现在梨花绽放,团团簇拥,风一吹,花瓣哗然飘落,拢入宽广的袖子中。 风很凉,慕白穿着一身薄衫,明显感觉到有些冷。 “流风说你用完晚膳后一直不肯回去,在这里做什么呢,”他朝宋元安走过来,给她披上披风,说道,“回屋吧,别着凉了。” 宋元安抬头在看花,准确来说,是看花树上的木牌。 树枝上的木牌还在,宋元安凝视着连书晏刻下的那个“霜”字,心口闷闷的,哀愁仿佛挥之不去。 明明是连书晏所牵挂的人,为什么她看到这个名字会这么难受呢? 这种情绪真奇怪,是嫉妒吗?嫉妒这个人被连书晏放在心上,除夕夜里,名字被他精细雕刻,挂在树上?但是嫉妒为什么会令人这么难受? 宋元安说不出来。 “慕白,我想在这里站一会儿。”宋元安摇摇头,“今天夜里,可能会有很多的事情发生,也许我该早些休息,明日肯定会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处理……但是……”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忽然不想在屋里呆着,我在这棵树下好好地站一会。” 仿佛只有坐在这棵树下,她的心才会宁静一些。 慕白给她盖上一件披衣,“如果能够让殿下好受些,那就在外面坐坐吧,等吹风吹舒服了,回去也能睡个好觉。” 宋元安安静地立在花下,慕白没有说话,默默陪伴在她身边,草木随风拂过她的裙摆。 今日,她穿了一身白衣,浸透了月光的衣摆好似流动着的飞萤。 宋元安抬头,风吹落柔软的花瓣扫过她的眉睫,忽然间,她的脑海中涌出了一个片段。 坐在梨花树的摇椅下,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和别人说话。 “已经让人算过了,龟甲的卦象上说,你应该会在霜降那日降临人世,如果你是个女孩,那我想给你取名——” “阿霜。” “你能听得见吗?” …… “阿霜……” 宋元安轻唤这个名字,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湿润了,她擦拭眼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什么也没有。 …… “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侍女们连忙围到帷幔前来,里面探出一只手,宋澜脸色苍白,黑色眼窝深陷,好像一只被吸干了精气的鬼,她五指拉住床帘,“谢崇弦呢?” 这些天她的确和荀蕙筹划对谢家动手,想从谢家手中夺走司农卿的官职。 为了能够让荀蕙能够一击必中,成功绊倒谢家,她将这些年收集到的有关谢家贪腐、杀人枉法的罪证都拿了出来。 谢崇弦也是谢家人,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这样做,这个旧情人是否会受到波及。 可宋澜没想到,她要对谢家动手的消息泄露,居然走漏了风声,传到了谢崇弦耳朵里。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除了最亲近的侍女,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宋澜此时要喊自己二姐夫的名字。 宋澜垂着眼眸,想到谢崇弦和她分开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假如他真的决定鱼死网破,将这些年的事情捅上去,丢脸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肯定会影响她和荀氏之间的联姻。 而且,宋澜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布下一张大网。 她和荀蕙对谢家的计划一直在暗中进行,谢家绝不可能知晓,如果没第三人提醒,谢崇弦怎么会知道她要对谢家动手? 那背后提醒他那个人是谁?他是单纯地想要联合谢家反抗,先发制人? 还是知道谢崇弦和她的事,想要借这件事破坏她的婚约? 年少时,她的确真心喜欢过谢崇弦,在春心萌动的年纪,她曾经悄悄地仰慕着那个为她折兰花枝的男子。 听闻他与妻子不睦,也曾冲冠一怒,翻进他的婚房。 可是年少轻狂,小时候不懂事,一时冲动导致的孽缘,怎么比得上她竭力攀登的未来? 无论如何,在可以预测的结果中,她最害怕的还是谢崇弦一时冲动,鱼死网破。 她不会允许一个男人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宋澜命令道:“让暗卫去,想尽一切办法,给本宫杀了谢崇弦。” …… 深夜,远处驶来一辆马车,车辕上雕刻二皇女府和谢氏一族的印记。 这是二皇女夫的马车。 路过一处无人的街巷,忽然间两侧屋顶冒出无数黑衣人,刀光剑影朝车厢内涌去。 一人砍下车夫头颅,掀开帘子,正想要取车内人性命,然而,当他看清车内情况时,却是大吃一惊。 车内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 “没想到吧,即便是昔日恩爱的枕边人也会朝自己拔刀相向,赶尽杀绝,说来也奇怪,能背着二殿下,坚持这么多年来与她的丈夫偷鸡摸狗没被发现,你们二人感情应该也是很不错的。可是她到头来居然还要杀了你。” 屋内烛火昏黄,冷光从陈清蕴脸上反射出来,他听完侍从的汇报,挥手让人下去,转身看着身侧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 早早被陈清蕴接入皇宫的谢崇弦垂头不语。 陈清蕴冷笑:“怎么,还没对她死心?” “这些年你为她竭诚付出,缠绵悱恻,她却一直把你母亲当成敌人,暗地里一直派人盯着你母亲,收集你母亲各种罪证。” 自从受伤后,陈清蕴出门便喜欢戴上一副银色的面具,遮挡脸部贯穿鼻梁的红色刀痕。 陈清蕴继续说道:“说得对,是你们两家始终站在对立面,她防着你,防着你们一家,再深厚的感情,也比不上利益交换。” 世家权斗的根源,就是不断争夺朝廷资源。就好比当初陈家壮大,就是吃掉了杨氏的势力。 荀氏想要扩大势力范围,打算从从谢家、王氏这些中等世家里下手。 宋澜帮着自己未来的夫姐,对荀氏动手。 “你也不要怪四殿下,她和荀氏的姻亲已定了,自然要为夫家着想,但是,皇女夫殿下,你是谢家公子,也要为自己,为你母亲着想。” 谢崇弦:“……” 陈清蕴说道:“你真相信四殿下那些事后会补偿你的假话?” 他从容地劝道:“再多漂亮话,说说还不简单吗。贪污、卖官,在朝中并不少见,甚至连我们陛下也爱对掺和一脚,只不过,这些事要是被人揪着不放,成为攻击你们一家的利刃,真要按照大魏律法来身,重则斩首轻则流放,你真的赌得起吗?” 他掀开谢崇弦的斗篷,“她都这样对你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谢崇弦停顿许久,这才开口,“你答应我的,只要我去陛下面前告发宋澜,你就会保住我的家人。” 陈清蕴微笑:“那是自然。” 谢崇弦问道:“不过,我很好奇,你与宋澜无冤无仇,为何要这么对待她?” 陈清蕴打开手中把玩的折扇,漫不经心地道:“若宋澜今后得势,我等洛阳世家将永无宁日。” 宋澜父亲出身草根平民,宋澜自幼被世家欺凌,她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些世家大族。 宋寒山虽然也不想要世家势大,但终究要平衡世家间的关系,借助世家安定天下,但宋澜不一样。 以她的性子,即便她现在愿意和荀氏联姻,向世家低头,与世家暂时联合,今后也一定会抛弃世家。不愿与世家联合。 而且,陈清蕴也有自己的小心思的。 他才刚从女帝手中吃过亏,当然要想办法恶心一下女帝。 没有什么比将她二女婿和四女儿苟且这种龌龊公之于众,更能让她颜面尽失。 最重要的是,陈清蕴想要从宋澜手中争夺宋元安。 宋澜一日不倒,宋元安就可以一直靠着宋澜不放。 把她的靠山拿掉,逼她一把,她恐怕是不会乖乖和自己的合作的。 陈清蕴早就想对宋澜下手了,只不过之前陈清茹还在 ,他担心家中变故,所作所为一向趋于保守,生怕自己在对外做点什么的时候陈清茹在家中作乱。 不过现在,陈清茹已经死了,他没了顾虑,可以专心琢磨朝堂上的争斗,去做一件他想做很久的事——把他一直看不顺眼的宋澜按死。 谢崇弦又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的?” 陈清蕴在尚书台和御史台都有人,眼见遍布洛阳,宋澜准备从御史台递折子参他母亲,陈清蕴能得知消息,情有可原。 只是…两人感情之事隐蔽,他又是怎么知道他和宋澜之间的事的? 陈清茹眯着眼笑了一下,“猜的。” “时辰差不多了,皇女夫殿下可别再耽搁了,来人,把君后、淑贵君、兰君都叫起来,送二皇女夫去见陛下。” …… 第二天凌晨,宋元安刚起床,就被几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轰炸。 第一,昨夜四皇女忽然突然派人刺杀二皇女夫。 第二,二皇女夫九死一生捡回一条性命之后闯入宫中,叩响女帝宫门。 第三,也是最为震惊的事。 二皇女夫自述他曾与四皇女两情相悦,并在成婚之后,依然与她有过多次苟且。 四皇女借机撺掇他被二皇女下断子绝孙的药物,让她此生都没办法怀上孩子。 只是,他刚下完药,四皇女就过河拆桥想要杀他灭口,所以他一时气恼,将这些事情一概全盘托出。 当时陈清蕴也在皇后宫中,事发第一时间立刻召了一些朝臣已经后宫几位妃嫔进入女帝寝宫听政,女帝甚至来不及掩盖。 二皇女夫说到最后,女帝气得差点没晕过去,淑贵君当场就要来扇他巴掌。 一团鸡飞狗跳中,女帝命人先将二皇女夫关押,禁足兰君,包围四皇女府。 宋元安听完这一切,默默喝了口茶,感慨,“可真是热闹呀。” 第62章 试探看看母亲的态度 宋澜被关,宋元安当即决定入宫一趟。 皇女与姐夫私通,此事涉及皇女私德,可大可小。宫闱之中,这种事情不计其数,只不过很多时候,都没有走到明面上罢了。 宋澜最严重的一条罪证,是指使谢崇弦给宋鱼涟下药,以至于她终身不得生育。 在大魏还有那么多皇女的情况下,无法为大魏繁衍后代,这一样基本上是彻底断绝她的夺嫡之路。 二皇女连带她身后的家族必然要讨个说法,这件事宋澜是否能够全身而出,全看女帝如何端水了。 女帝虽然她们这些孩子看似毫不关心,但若论文权衡利弊,她们都是棋子,她才不舍得放弃她们。 二皇女基本上已经废了,支持她的人知晓她无争储之望,识相的现在应该已经在筹谋该怎么样全身而退。 剩下的四皇女嘛…… “看好郎君和裴小公子,还有陈家送来的那位,本宫回来之前,他们不得离开府卫视线。” 临行前,宋元安特地叮嘱,然后上了马车,准备入宫去会会母亲的态度。 …… 皇宫,怀仁殿。 斜靠在软榻上的女帝闭目养神,身侧的江无尘轻轻替她揉捻着太阳穴。 今日的朝会突然停止。 因为身为国君的宋寒山病了。 也可以理解为,她丢不起这个脸。 “陛下可舒服些了?” 江无尘温顺地跪在她的身边,手上的力度随着她的轻哼而调整。 宋寒山睁开眼睛,捻起一根白发,叹息道:“终究是年纪大了,受不得折腾,老四这次真是胡来……咳咳咳!” 她骤然咳嗽起来,江无尘腾出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 那些驻颜丹虽然能让她的容貌长久停留在双十年华,却有着严重的副作用。 只是,她并不知晓其中厉害。 当一个人迷恋上了青春永驻的魅力,她就很难再接受逐渐苍老的容颜。 女帝咳了许久,才缓和过来。 忽然,外面容徽来传话,“陛下,五殿下求见。” 宋元安来了。 宋寒山向来知道,宋元安是亲近宋澜的。 这番前来,大半是为了昨夜的事。 以陈家牵头,对宋澜的蓄意打压,本来就是冲宋寒山而来,而她是否决定保宋澜,决定了宋澜的未来,也会间接改变宋元安的站队。 宋寒山明白,她这个最小的女儿,看似不声不响,实际上一片玉雪冰心,肚子里还不知道盘算着什么。 宋寒山向来清楚宋元安和陈家有仇,多年来,宋元安对陈清蕴态度素来恶劣,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百分百保证她不会走向陈家阵营。 毕竟,当初下令赐死她长姐的是她宋寒山,而两年前,宋寒山还一并将她抛在南方当牵制楚国的棋子,若说最恨,宋元安应该最恨宋寒山才对。 宋元安不也一口一个母亲,喊得毫不膈应。 喜怒哀惧,都是表示立场的工具,宋元安从一开始选的就是宋澜,她将自己赌在宋澜身上,当然要和陈家人划清界限。 但如果宋澜倒了呢? 宋元安之前的期待落空,为寻求出路,指不定会倒向哪边? 如果陈清蕴获得皇室血脉的支持,那才是真正的棘手。 “你去,让她去告诉老四,不必担心,”她撑起身子,对江无尘吩咐道,“孤的女儿,不是陈清蕴能设计的。” …… 江无尘来到门前,将女帝之言悉数告知。 “陛下说了,此事乃陈氏算计,殿下可去告知四殿下,让她放宽心,这几日禁足算是姑且委屈她了,陛下定会彻查,还她一个清白。” 话说到这地步了,女帝的态度显而易见。 她要保宋澜。 宋元安颔首,心领神会,“本宫明白了。” “仙师留步!” 江无尘正想要离开,忽然宋元安喊住他,“上次的事,多谢仙师。” 江无尘脚步一顿。 “若非仙师,家中男眷恐怕要多遭劫难。” 她说的是上次女帝命令杖责连书晏的事情,多亏江无尘的一句话,免了裴今月的责罚。 宋元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她的眼眸一瞬间像是亮了起来,流光浮动,“若是仙师不弃,可这日光顾寒舍,本宫定当备好酒水,以迎尊驾。” …… 江无尘还将令牌给了她,“殿下,凭此令牌,可入四皇女府。” “陛下念及五殿下与四殿下姐妹情深,特赐此令牌,殿下若是思念四殿下,可凭此令牌见她。” 马车上,宋元安转动着手中令牌,金色的光倒映在她眼中,她一瞬间有些失神。 是了,现在宋澜在禁足没有令牌一般人还进不去。 她觉得有些古怪。 禁足快一整天了,宋澜居然没有太大的动静,安安静静待在府中。 宋元安心想,不应该呀。 以她的性格,父亲和自己被分开囚禁,四皇女府被禁军包围,危急关头,她不可能将自己的生死交到别人手里,肯定得做点什么。 这种宁静实属反常。 等她走进殿中的时候,明白了一切。 宋澜被捅了一刀,从昨天到现在,躺在床上没醒来。 宋澜没敢声张自己受伤的消息,连大夫也是悄悄地请。 大夫和她的下属围了一屋子,所有人缄默不言。 宋元安站在她的床头,许久才开口问道:“四姐现下情况如何?” 大夫支支吾吾道:“四殿下腹部遭遇划伤,失血过多,元气受损,需要卧床静养。” 宋元安抬手让大夫出去,转身看向宋澜的亲信。 这群人平日以宋澜为主,她昏迷后,几乎失去了主心骨。 宋元安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宋澜这群手下,就好像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她盯着眼前一个黑衣男子,宋元安认识他,他名叫沈翊,是宋澜的暗卫统领,宋澜很多要紧事都会直接吩咐沈翊去做。 许是宋元安的眼神太过直接,沈翊头皮发 麻,垂首道:“五殿下,你为何看着属下?” 宋元安轻轻敲着指节,开口就是连珠似的话,“四姐的伤是如何来的,她和二姐夫是怎么回事?她们之间是真的有奸情还是陈氏的算计?如果是真的,陈氏是如何得知?为何昨夜会突然报到母皇宫中?” 她眯了眯眼睛,“不要告诉我,你们对陈氏的发难毫无预兆,甚至一点儿应对方法也没有。” 沈翊被问得一时语塞。 他们主子与谢崇弦的苟且,是皇女府瞒得最深的秘密,就连皇女府,也就只有零星几个人知晓,宋澜也没告诉宋元安。 现在这件事闹成这样,蒙在鼓里的宋元安来兴师问罪,也是理所当然。 见沈翊犹豫,宋元安又道:“四姐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沈翊犹豫片刻,想到宋元安是宋澜亲妹,算半个自己人,想必不会害了宋澜。 宋澜与谢崇弦的感情如今也算是人尽皆知,告诉她也无妨,于是全盘托出道:“昨夜二皇女夫所言皆是真实,这些年来,主子与二皇女夫一直有来往,此事并非私情那么简单。” 沈翊到底是宋澜的人,忍不住替她遮掩,“二皇女夫妻有隙,主子拉拢而皇女夫,也是从中取便,在二皇女身边安插眼线。” 就是说私情是真的。 宋元安冷笑,“你的意思是说,四姐以身入局?” 沈翊汗颜道:“这些年二皇女未怀有身孕,正是因为二皇女夫一直服用避子汤,元夕那夜,二皇女闹着要纳妾,皇女夫多年未育,就连谢家也松了口,主子打算一了百了,于是给了二皇女夫可令女子绝育的药,让他给二皇女下药。” 和昨天谢崇弦面呈女帝的话,只字不差。 宋元安轻叹一声,不得不说,谢崇弦真是蠢。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爱宋澜亦或者是太过恨宋鱼涟,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 谢氏与二皇女联姻,他要是聪明,为了保全自己也族人,也不应该和宋澜纠缠。 就算再不济,也该学会在妻子和情人间斡旋,而不是顺着宋澜,她说什么就做什么。 她又问:“那四姐的伤……” “昨日,二皇女夫与主子发生争执,刺伤乃二皇女夫造成……” 沈翊保留余地,没有把话说全。 比如,宋澜是怎么把事情做绝,利用完谢崇弦就丢,对谢家人下手,把谢崇弦逼上绝路。 宋元安也没追问,只是点头,“懂了,情人之间闹掰了,所以你们不敢去请御医,也因为闹掰了,二姐夫昨夜才会闯入皇宫。” 她转而问道:“她有醒来过吗?” 沈翊说:“昨夜陛下命禁军封府的时候主子被惊动,醒来过一次。” 而且听说了不禁没有刺杀成功还放谢崇弦进宫后,又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宋元安垂眸凝视着宋澜,她脸色苍白,这样看过去,有点可怜。 宋澜几乎从来没有过如此落魄的时候,而且短暂的困境很快就会被解决。 宋元安长长地叹了口气。 “等她醒后,替本宫转告她,本宫已经进宫见过母皇。” “虽然母皇有心想要偏袒四姐,但怕就怕在,陈氏那边可能还有后招。” 第63章 背叛她要背叛四姐了 这日回府的时候,宋元安迎面撞见了陈清蕴。 这是自从上次从陈家离开,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陈清蕴了。 刚刚清理完门户的陈清蕴一出手就搞了个大事情。 他脸上带着银色面具,远远地坐在马车上,望着宋元安,很是春风得意。若非那眼神太过熟悉,宋元安都认不出来了。 就好似街头的偶遇,他握着折扇,似笑非笑,“五殿下还要站在她那边吗?” 宋元安说道:“都说陈大公子容颜如玉,却不想美貌从此毁去,以后再不能得见天颜,未免太过可惜了。” “容貌乃身外物,”陈清蕴摘下面具,那道红痕已经很浅了,阳光下肤白如雪,明艳的痕迹竟平白生出来一丝媚态,“五殿下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什么才是重要的。” 宋元安眯了眯眼睛。 陈清蕴最看重的,无非就是权力二字。 “陈大公子的手段,还是太低劣了。”宋元安说道,“四姐一时被动,但与荀家婚约还在,母皇也在替四姐安抚二姐,只怕公子的计划,要落空了。” 陈清蕴掀起车帘,走上马车,车轱辘转动前,她听见车内传来声音。 “多谢殿下提醒,荀氏…差点忘了还有婚约。” …… 回到府中,宋元安坐在庭院前发呆。 枝头上一排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唤着。 她摊开掌心,刚刚对陈清蕴说出那些话时,掌心还出了细汗。 实话说,这些年来,她和宋澜一起长大,若说一点感情也没有,那肯定是假的。 虽然说她们姐妹间合作掺杂了各自的私欲,但是要宋元安主动背叛宋澜,她心里还是有点发怵。 许是走神过头,宋元安连慕白靠近也没有发现。 “殿下,既然已经开始做了,那就不要后悔。” 他看出了宋元安的忧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顺着这条路坚定走下去。” “慕白……”宋元安眨了眨眼睛,看到慕白的同时下意识往他身边靠。 慕白手上动作一僵。 宋元安年幼时,常常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哥哥,做出各种亲近的举动。 尤其是她刚刚失去父亲与姐姐那几年,她身体羸弱,常常生病,会要他彻夜抱着她,只有靠在他身边,宋元安才能睡着。 自从她长大后,这样亲近的举动已经很少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心里开始浮现一个念头。” 她抬手,阳光透过她的指缝照在她的眼睛里。 “我以前觉得,我失去了长姐,但只要帮助四姐走到那个位置,我虽不求她能带给我多大益处,但起码我为她付出能够换我们下半辈子好好活着,今后或许还能求她开恩,将父亲接出来。” 宋元安说,“可是自从上次我们被禁足之后,我的心里愈发不安,我大概明白了,除了长姐以外,没有人会真正念着我,没有另外哪个姐姐能够一时护着我。” 她眼中碎光浮动,好像早已经下定决心一样,“那个位置本来就是长姐的,长姐不在了,我怎么能拱手让于她人。” 退则为守,进则为攻。 以前宋元安只是替宋澜办事,小心谨慎,以守为主。 可她若是想替自己争,那就必须地进攻,这就意味着,今后她要走的路,要比从前要凶险百倍。 慕白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长叹一口气。 “殿下,别怕。” “今后的路,我们一起走。” …… 宋元安给西苑下了禁足令。 禁足的原因如下,流风如是说:“昨夜宫中闹出了一件大事,受其牵连,这些日子洛阳城不太平,殿下有令,为了公子与郎君安全着想,公子与郎君这几日不得外 出。” 连书晏坐在棋盘前,错落的棋子在棋盘上错落,他正自己和自己对弈。 旁边翻阅古籍的裴今月惊愣,像是被吓到了,竹简掉落在地上。 连书晏听到这话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等流风走后,裴今月惴惴不安,“殿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连书晏若有所思,“殿下总会知道的。” “况且我做这些,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瞒着殿下。” 他放下一颗棋子。 连书晏知道,当初宋元安刚离开宫中独立生活的时候,是宋澜帮她在洛阳城中站稳脚跟。 为了报答宋澜,她自动将自己归类到了宋澜的阵营之中,替宋澜出谋划策,主动帮她接手脏活累活。 可是,宋元安真心实意为宋澜着想,上一世宋澜又是怎么对宋元安的? 她的姐姐,比她想象中的要冷血无情得多。 回忆起过往的事,连书晏心口开始抽痛。 哪怕已经隔了一世,他依然还是无法遏制住对宋澜的恨意。 …… 是的,宋澜和谢崇弦的私情藏得那么隐秘,陈清蕴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是连书晏从未来的记忆中得知,告知陈清蕴的罢了。 连书晏知道,陈清蕴想让宋澜死。 宋澜出身不好,一直被世家大族轻视,以至于到了必须要和世家联姻才能缓解矛盾的地步。 虽然她迎娶荀家公子后,她能受世家容纳,可是她怎么可能忘记世家多年来对她一以贯之的羞辱。 她若是真的得势,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世家贵族。她和身为世家大族出身的陈清蕴有着天然的矛盾。 他很早之前就想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可惜宋元安看他看得太严。 宋元安不信任他,他和裴今月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要是被她提前发觉,这事肯定办不成。 幸而陈清茹还活着的时候,她对连书晏有意思。 有这个突破口,一切都变得简单了。连书晏知道,陈清茹是个不择手段的女人,看上了什么就会想方设法拿到手,绝对不会轻易放弃,她会对他下手,甚至可能会对他身边的裴今月下手,间接威胁他。 只要他和裴今月任何一个人被陈清茹带走,都有机会接近陈清蕴。 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教裴今月用楚国的密语书写,等裴今月被陈清茹扣留,便找机会用密语将他教给他的消息刻在陈家的角落里。 陈清蕴是何等心细的人,只要发现这些蛛丝马迹,肯定要寻根溯源查到底。 事情证明陈清蕴没有让他失望,宋澜的私情已经闹得洛阳城人尽皆知。 对于宋元安而言,和宋澜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是走到这一步,想要抽身出来,谈何容易?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不把她逼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可能愿意跳出自己的舒适圈。 …… 宋元安这一夜做了一个梦。 这是一个漫长的梦境。 梦里,她总是习惯性充满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那处微微凸起,有个声音告诉她,她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份,身子逐渐显怀。 御医的话在她身侧响起:“殿下身体虚弱,若是强行产子,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依微臣之见,趁此时月份尚小,殿下还是早做决断。” 她却问道:“本宫身患寒疾,对孩子的身体健康会有影响吗?” “这个……” 御医低头思索,迟迟才回复,“微臣不敢断言,要等孩子生出来时才知道呀……” 宋元安说:“无妨,既然它来了,本宫便不会轻易放弃它。” “安胎之事,还请多多劳烦大人,本宫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和本宫一样,生来孱弱。希望大人能够替本宫孩子好好调养。” ……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腹中的孩子一天一天长大。 梦中的她似乎很重视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孕期特地坐马车出城,去为孩子算卦,为它祈福。 寺庙中的僧人为她卜得,孩子很大概率是个女孩,将会在霜降那一日降临人世。 孩子五个月的时候,她给孩子定下了名字:怜霜。 宋怜霜。 她希望孩子能够在母亲的怜爱下,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 怀胎十月,她一直谨准医嘱,一碗又一碗地喝着安胎药,不敢有半点马虎,生怕孩子生下来和她一样体弱多病。 孕期之中,她还会让人给孩子裁制衣裳,在主院腾出一个大的房间,在孩子出生之前,替她准备好她出生要用到的一切,婴儿床,请木匠打造出各种孩子喜欢的玩偶。她满怀欣喜地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 僧人算的日子没有错,孩子在霜降这个时节出生。 那一日,剧烈的疼痛几乎撕裂她全身,她咬着毛巾,喉咙里发出闷响,痛到昏厥过去。 有人拍打着她的脸,告诉她,不能睡,要是睡过去了,她和孩子都会出事。 她又强撑着醒来,她不能让孩子胎死腹中,也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失去母亲,哪怕用尽最后一口气,她都要让自己和孩子平安无事。 直到筋疲力尽,她终于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 先是弱小如猫儿般的细吟,随后变得响亮,再后来整个大殿都环绕着她的哭声,充满了无尽的生命力。 周围的人在欢欣鼓舞,告诉她这是个健康的女孩。 宋元安像是做成了一件大事,如释重负,终于放心地沉沉睡去。 可当她醒来,想要看看她几乎耗尽自己生命的孩子之时,守在她身边的人却支支吾吾。 她似乎有所预感,强撑着从榻上起来,“我的孩子呢?” 许久之后,终于有人开口。 “殿下,小殿下刚出生的时候,四殿下忽然闯了进来,乳娘以为她只是来看孩子,并没有防备,可她知晓小殿下是个女孩之后,立刻就将小殿下抱走,带回四皇女府中抚养……” “四殿下说,从今往后,小殿下就是她的女儿,与殿下,再也没有一点关系……” “什么?” 宋元安跌倒在床上,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第64章 发难“替他寻一副梓棺,妥善下葬罢。…… 这几日洛阳城因为宋澜的事情闹得火热朝天。 想明白了以后该走的路时,宋元安宛如一个旁观者,冷静地待在府上,围观宋澜、宋寒山,与陈清蕴三人斗法。 宋寒山执意要保自己宋澜,首先要安抚自己二女儿的情绪。 她派御医给宋鱼涟治疗,许诺淑贵君家族许多好处,暂时把愤怒了淑贵君给安抚下来。 紧接着,就是招人背锅。宋寒山在这方面得心应手。 很快,传来谢崇弦在狱中自尽身亡的消息。 临死前,谢崇弦写下一封遗书,里面将他与宋澜的私下交往变成了他对宋澜的私人的恩怨。 因为宋澜最近想要检举谢家贪腐,故而心生怨恨。 他与二皇女多年不和,给她下药也是他一人所为。 他自称自己与宋澜有私,还将下药的事情推到宋澜身上,是因为他想要报复宋澜。 宋元安听到消息的时候忍不住笑,“既然是蓄意报复,临死之前又何必说出来呢,莫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 总之,一封遗书与一具尸体,将宋澜身上的罪孽洗的干干净净,所有的一切,反倒都成了谢崇弦自己的私怨。 听闻消息后,女帝震怒,废黜谢崇弦皇女夫之位,谢氏子弟官降三级。 谢崇弦出殡那日,宋澜从禁足中被放了出来。 她的伤还没好,只是勉强能下地走路。 这天天下了小雨,细细密密的雨丝随着风四处飘零。 宋澜披着厚重的披风,站在诏狱前。 狱卒将一具尸体从里面抬出来。 谢崇弦是犯下重罪的囚犯,这些人没有给谢崇弦留下太多的体面,草席一卷就拉了出来。他的家人也不敢来接他,见他最后一面。 守在这里的,只有宋澜。 路过宋澜的时候,她身边的侍从抬手将他们拦下。 他们想要跪下行礼,但这样就要把草席搁置在地上,宋澜挥手让他们免礼。 宋澜头上别着一只玉兰花,脸色苍白,素衣白裙,从马车上 走下来。 侍女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侧,替她撑起一把油纸伞。 她抬手想要拉开草席,忽然被人喊住,“殿下,这里面……” 春雨潮湿,草席已经发霉,里面的死者也已经开始长出尸斑,发出难以言喻的味道。 宋澜的手停滞片刻,最后还是选择拉开。 草席包裹着的人眼窝深陷,脸色苍白,长发枯朽地散落着。 宋澜眼眸一暗。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男子的脸上。 她站在泥泞的道路上,就这样凝视着他,没有人知道她此时心中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她伸手替他擦干净,摘下头上的白色玉兰花,放在男子身侧。 他曾经为她折玉兰,如今还给他。 “替他寻一副梓棺,妥善下葬罢。” 她没有停留,转身走上马车,她摸着小腹,大夫的话回荡在耳边。 “殿下这一刀伤及内脏,恐怕不能再有身孕……” 她抿了抿唇,目光变得寒冷。 他失了性命,她此生都无法成为母亲。 他们二人纠缠到最后,竟然是谁也没有落得好下场。 …… 她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声音。 “四殿下怎么为何出现在这里?” 她掀开马车车帘,迎面撞见远处撑伞走来的陈清蕴。 她见到陈清蕴的那一刻脸色骤变,“你怎么会在这里?” “廷尉司现在由我在管,殿下,微臣在奉行公务。” 陈清蕴抬了抬下巴,扫过那一方草席,“倒是殿下,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让微臣猜猜,旧情难却?……不对,是想要来确认一下,你的老情人究竟有没有死,回去后好安心睡个觉吧?” “要你管!” 宋澜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她的伤口还在痛,要不然,她肯定得跟陈清蕴当街对骂几个回合。 陈清蕴温和说道:“这只是个开始,殿下。” “不要以为,就这样结束了。” 这确实只是个开始,女帝刚出招,陈清蕴这边就有了回应。 打蛇打七寸,他明白宋澜最看重的是什么。 在谢崇弦下葬的次日,荀蕙在朝堂上请求退婚。 女帝看着下面跪着的女子,一个头两个大,最开始,她只是想扶持荀家来牵制陈家,一心一意为她办事,并不想让荀家偏向宋澜。 宋澜这次和陈清蕴直面抗衡,荀蕙支持宋澜,就相当于在对抗陈清蕴,这桩婚事宋寒山乐见其成。 但荀蕙居然在此时退婚。 宋寒山问道:“荀小公子已经和四公主互相换了名帖,若是没有出前一阵子那档事,恐怕二人已经成婚了吧?” “为了一个莫须有的谣言,荀卿就要退婚?孤记得,当初你亲求孤赐婚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她眯了眯眼睛,“莫非,你当初说你弟弟与孤女儿情投意合,是故意哄骗孤?” 荀蕙深深叩头。 随后,她挺直腰脊,一字一顿地道:“家弟与四殿下情投意合不敢有假,只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荀家人,绝不可能嫁于四殿下!” 此言一出,朝廷哗然。 她荀蕙什么时候和宋澜有血海深仇了? 宋寒山眉头一皱。 “血海深仇,什么意思?” “臣的姨母荀恬,在前一阵子在外遭遇不测,落崖失踪。” 荀蕙跪着,“微臣本以为是意外,可是根据微臣调查,发现竟然是四殿下从中作梗,她与微臣姨母有隙,竟然在她的马匹上做了手脚,害她落崖,之后又将她囚禁于府中的地宫中数日,最后将其害死!” “微臣已收集证据和证人,提交廷尉司,还请陛下明鉴!” 听到“廷尉司”三个字,饶是宋寒山,此时也有些坐不住了 廷尉司,自从宋寒山削了宋元安的官后,主掌廷尉司的人就变成了陈清蕴。 荀蕙这是什么时候和陈清蕴串通好了?在这个时候一起向宋澜发难! 她仅仅握住御座上的金塑像,冷冷道:“退朝!” 荀蕙寸步不让,“还请陛下,准许臣弟与四殿下退婚!” “并替微臣姨母,主持公道!” 下面荀氏家臣门生纷纷下跪,“请陛下,主持公道!” 宋寒山强压着怒火,此时,她已经被架在了上面,根本没办法回避,只好说道:“孤知道了,三日以内,会给你回复!” 话罢,拂袖离去。 …… 这一日,在府内养伤没有去上朝的宋澜听到朝廷上传来的消息,将屋内砸了个遍。 她动作太过激烈,腹部伤口再次撕裂。 她痛得倒在床上,死死揪住被子,咬牙切齿道:“荀蕙竖子,怎敢拿此事来要挟本宫退婚!” 她是杀了荀恬没错,但是她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替她荀蕙稳固家主之位。 她倒是落得个手脚干净,反而是宋澜,惹了一身骚,反过头来还要被荀蕙反咬一口。 荀蕙可还真是不要脸! 用完了她就想丢。 宋澜咬着牙,想起了宋元安曾经警告过她的话:荀恬最好留着活口,将来或许会派上用场。 可是宋澜没有听。 事实证明,宋元安的确要比她聪明。 侍女喊来大夫,手忙脚乱给她止血。 等她稍稍缓过来后,立刻喊人去套马车。 “去五皇女府!” 第65章 反目记得来找我复仇 宋元安在日暮之时等来了宋澜。 比起从前的骄傲放纵,她现在整个人萎靡了许多。她好不容易促成自己与荀家人联姻,如今被荀蕙反咬一口,被硬生生撕下一口肉。 可见这些世家大族,都是满腹心机。 宋元安在会客厅面见宋澜。 侍从给她倒了一杯茶,“四姐喝口茶,暖暖胃。” 宋澜看着侍女端上来的茶具,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宋元安把招待宾客的茶具都换成了银制的,微微皱眉,用银器来喝茶,总感觉缺了点韵味。 她只是摩挲着杯子,对茶水颇为嫌弃,说道:“你最近倒是清闲,我养伤这些日子,你躲在一边不管不顾,都这种时间了,还有心思劝我喝茶?” 宋元安单手托腮,“和姐夫私通苟且的是姐姐,事情败露认栽受伤的也是姐姐,和我有什么干系,我除了在旁边当观众,我还能做什么?” “姐姐从来没有将此事告知我,可见是对我的不信任,那姐姐又何必让我帮你做些什么呢?” 此言一出,宋澜错愕抬头。 她忽然间发现,宋元安今日对她的态度变得有些敷衍。 宋澜对这种态度感到不满,怒上心头,“我和谢崇弦的事的确与你无关,可是荀氏呢?” “当初,分明是你提议,让我与荀氏联姻,如今荀氏背叛,我落得这个下场,也是你一手促成。” 谢崇弦的事情已经被女帝亲手操刀了,她来找宋元安,也是想要和她商议应对荀氏的背叛,并且寻求反击陈清蕴的办法。 之前对陈清蕴的反击,是女帝出手,宋澜这边还没有有过什么实质的举动。 宋元安叹了口气。 宋澜就是这个样子,这也是她手下留不住谋士的原因,明明当初是一起谋划,出事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先来问责她。 她生来就是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可以说,她和八岁以前的宋元安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一遇到事情都是习惯性地依靠别人。 事到如今,宋澜还没有意识到,宋元安已经不想帮她了。 “姐姐怪我?来找我兴师问罪?” 宋元安冷笑着,眯了眯眼睛,“别拐弯 抹角了,姐姐来找我,不过是想要问我如何为你解局。” “既要求人,那就要和颜悦色一些,姐姐这个态度,是求人的态度?” 宋元安很少会对宋澜出言不逊,自八岁起,这大概还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话来讽刺宋澜。 “啪!”一声脆响。 宋澜这些日子本就焦躁易怒,被宋元安这一激,直接将手中的杯子摔在了地上。 她眼角上挑,目光逼仄,“宋元安,你现在开始用这种语气来和我说话了?” 宋元安看着在地上翻滚的银杯具,泼洒的茶渍划开一条条细线。 沉默许久,站起身,“你有没有想过,荀氏出尔反尔,是因为世家本身不能容你,虽然我不想提起,但是你的出身确实不随大魏主流,母皇宠幸你父亲,本来就是为了扶持寒门来与世家抗衡。” “可是母皇低估世家间的团结与强大,内部虽然斗得要死要活,但是一旦遭遇外来威胁,他们立刻就会凝聚成团,先抵御外人,这些年来,即便你姑姑战功赫赫,但是依然止步于关外幽州,不得踏入中原半步。” “百年门阀世家,几代人积累,世家家主都是家族中最出类拔萃的人,他们或许不算聪明,但绝对不傻,荀蕙当初和你合作,是因为有利可图,将弟弟嫁给你。” “但是若是真的扶你上去,你是寒门出身的皇女,比起世家,你自然愿意将心偏向寒门,恰恰你与姐夫事发,她的弟弟又恰恰还尚未过门,她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借助此事脱身,摆脱婚约。” 宋澜听着宋元安的分析,抬起头来,“我今天来,不是要听你说这些的。” 她想要的,是破局的关键。 宋元安低头看着她,忽然开口,“姐姐,走吧。” 宋澜心头一愣,“你说什么?” “洛阳长安,关陇之地,江南江北,还有中原,世家们很早就在在此地扎根,祖祖辈辈耕耘,聚兵屯田,盘根错节,在这里,你无论如何也抵抗不了强大的世家势力,你的父亲有着胡人血统,家人镇守幽州,关外豫北,那里还是你的基业所在之地。” 宋元安垂头看着她,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一字一句道:“离开洛阳,带兵回来,将这些人全都杀了。”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想要做的吗?” 此言一出,宋澜心头震颤,她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你疯了!” 逃出洛阳奔往幽州? 带兵回来? 她这是想要她成为—— 乱臣贼子! 宋元安低头整理着自己的披风,脸色冷静而从容,“我没有开玩笑,还请姐姐早做决断,现在荀蕙只是在朝堂上控告姐姐,母皇宽限了三日调查时间,要是等这三天廷尉司真的查出什么来,姐姐将来想跑也来不及了,陈清蕴可不是吃素的。” “你曾经和我说过,陈清蕴是一条毒蛇,他的毒牙上长了钩子,一旦咬住了什么,就绝对不可能放开,他现在咬死你了,就必定要和你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你要想在洛阳和他纠缠,你根本都不过他。” 她看着宋澜,“姐姐有死士三千,但是比起母皇和世家手下掌控的府兵以及中央禁军,还是稍逊一筹,何况,姐姐也要为兰父君考虑,你们是父女,陈清蕴迟早会把主义打到你父亲头上,你要走,也肯定要带他一起走,疏通宫禁,也需要时间,这些,就不需要我教你了吧。” “宋元安,”宋澜厉声道:“本宫乃大魏皇女,陈清蕴不过只是一个臣下,本宫还怕他不成,这点事就要我离开洛阳,绝无可能。” 宋澜虽有胡人血统,但是她出生就在洛阳。 洛阳,是天下权力中心。 她虽然不及宋元安玲珑心思,但她知道,只有在洛阳,她就是大魏皇女,陈清蕴就算再跳脚,也无法否决她是大魏皇族血脉,将来有机会继承大魏正统。 一旦她逃了,那她就是重蹈宋善溦的后尘。 千古骂名,乱臣贼子,她哪怕最后功成名就,谋逆之罪依然会一直印刻在她身上,永远也无法洗掉。 而且,现在虽然她身陷囹圄,也没有到万不得已那一步。 因为看不惯陈清蕴的还有宋寒山,在这方面女帝偏向她,廷尉司即便真的找到她杀了荀恬的证据又如何? 她是大魏皇女,荀恬只是荀氏的一个无名小卒,熟知内情的都知道荀恬死于家族相争,她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圆过去。 荀蕙把荀恬搬出来不过是为了退婚,她退了便是,若是她还不愿意善罢甘休,那大家也别想好过,荀恬的死,和荀蕙脱不了关系! “姐姐不过是看现在形势大好,不舍得孤注一掷罢了。” 宋元安笑了,“可是,这些年姐姐留下的把柄可不止荀恬一件事,暗养死士,修建地宫,这些年来在你地宫中死去的人可又不止荀恬一个,若是陈清蕴继续往下查,摸到姐姐封地里虚报的铁矿数量,还有你姑姑私下在幽州增兵的数量,姐姐,若是这些事情逐一被捅出来,你觉得你还有回转的余地吗?” 宋元安挑了挑眉。 宋澜轻嗤,“他要查,也得查出点证据来,不拿出点证据来,空口白话想污蔑我?” “如果他能找到证据?” 宋澜说道:“他不可能查到,何况,陈清蕴陈大公子又不是完美无瑕,他查我,我也一样可以查他,他手上的龌龊比我少不到哪里去,谁也不比谁好得到哪里去……” 但很快,她发现宋元安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她就这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宋澜。 不对! 宋澜猛地停了下来,抬头凝望宋元安,“你……” “姐姐,”宋元安缓缓说道,“如果陈清蕴已经知道了你这些年做的所有事情,并且将被你灭口的、还没来得及灭口的证人证据都摸透了,他想要对付你,只需要一点一点地放出手里的底牌,就能够将你逼到绝路。” “而你则会在泥泞中纠缠,越陷越深,无法抽身,再也无力和他对抗。” “所以姐姐,快逃吧,你玩不过陈清蕴的。” …… 厢房内,传来了一声巨响。 宋元安被扯着衣领,撞在厚重云母石屏风上,侍从们冲进来,只见宋澜已经动起手来,她紧紧攥紧宋元安的衣襟,“是你,宋元安,你竟敢和陈家那贼子一起来害我!” “殿下!” “四殿下!” “住手,四殿下,五殿下身体不好!” 宋元安轻咳几声,声音中却带着几分愉悦,她开口就喝退了侍从,“都出去!” 这些年来,宋澜做的事情,宋元安要么旁观,要么亲自下场同流合污。 总而言之,宋元安知道宋澜做过的所有龌龊事,拿捏着她所有的把柄,只要她想,她可以让宋澜身败名裂。 宋元安抬眸看着宋澜,缓缓说道:“姐姐,离开洛阳吧,去幽州,找你姑姑庇佑你。” “若是有朝一日你真的能回到洛阳,”她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记得来找我复仇。” 第66章 玩心机杀还是不杀 宋元安放下长发,趴在榻上,头枕着手臂,流风拿湿布抱着热药包,给她敷后脑。 宋澜那一撞,撞得她头昏眼花,御医说脑后小范围因撞击而产生淤血,需要用药热敷。 慕白打探消息回来了,“四殿下离开后就进了宫面见兰君。” 宋元安想要起身,但动起来后脑一疼,轻“嘶”一声,又趴了回去。 她闭上眼睛缓和片刻,说道:“四姐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慌乱的时候很难有主见,她寻兰君,十有八九是被今天的话吓到了,她比谁都惜命,她会走的,不用担心。” 其实,宋澜现在还有一条退路。 ——那就是和宋寒山站在一起,靠母亲撑腰,联手对付陈清蕴。 宋元安已经偏向陈清蕴,要是宋澜愿意和自己母亲联手,女帝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她。 女帝永远看重未来胜过当下,她可以对宋澜曾经做过的一切既往不咎,这样做若她们二人真的成功斗倒了陈清蕴,大魏储君非宋澜莫属。 不过宋元安可不会告诉宋澜,她自然也不会想到。 何况今天宋元安虽然有故意激宋澜的成分在,但话糙理不糙。 对于宋澜来说,洛阳是危险的,如果世家想 要在这里对她做什么,防不胜防,她也没有豁出去的勇气,所以她最好还是回到幽州。 “只是,”慕白说,“殿下想好怎么和陈公子解释了吗?” 陈清蕴计划打算步步紧逼把宋澜弄死在洛阳,宋元安却明示她逃跑,就是和陈清蕴原本的计划背道而行。 宋澜这一跑,她去到幽州,就是放虎归山,幽州有十万大军,还能联络外邦蛮族。 她仇恨中原世家,今后若能带兵回来,真能足够让这些世家震一震。 宋元安挑眉,“我为何要跟他解释?” “四姐若是真的死在了他手里,他陈家以后还不无法无天,这该多无聊呀。” 应该打在一起才好。 继续和陈清蕴相互折磨,最好斗个两败俱伤。 宋元安无比清楚,曾经强盛的楚国就是亡于世家间的纠葛。魏国最大的威胁也是世家。 她母亲一生在世家中调停,以为杀了她祖母就能削弱世家实力,实际上她祖母没了,还有陈氏,荀氏,此消彼长。 世家世袭荫封还在,世家就宛如野草,春风吹又生。 慕白眼眸微动。 只听宋元安又问道:“对了,两日后宫门换防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辰时三刻。”慕白脱口而出。 宋元安估摸着这个时间。 女帝给了陈清蕴三日时间调查,宋澜如果想走,那么最迟两天后就得离开。 宋元安明白了,懒懒地起身。 “把陈清蕴送过来的那个…忘了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探子带到这里来。” …… “我叫云祁。” 云祁被五花大绑,捆得死死的,无法动弹,被两个强壮男子按着,跪在宋元安面前。 他被迫抬眼看向宋元安,眼圈红红的,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才几日没见,殿下就忘了我的名字的吗?” 装,还在死装。 屋内熏着淡淡的桂花香,她抱着团绒毛毡,俯身趴在软榻上。 青丝垂落,因为刚喝了药,还在休息,她只穿了一件睡袍,衣带半解,眼神微眯,看起来懒洋洋的,像一只刚睡醒的小猫。 其实宋元安生得很漂亮,乌黑的发丝顺着锁骨滑落下去。 因为身体虚弱,她周身自带一种平和的气质,温和而亲切,这和大魏贵女自显优越的矜贵和傲气截然不同。 在云祁看来,宋元安和他从前接触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 这几天他一直活在宋元安的监视下,当被盯得死死的时,他才明白,五皇女看起来虽孱弱无能,办起事来也可以做到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未几,榻上的女子走下来,抬手挑起云祁的下巴,“去告诉你家主子,要他明天辰时三刻来见我。” 云祁微微睁大眼眸。 没等他回答,宋元安抬手,轻轻抚开他刘海,打量着他的脑袋,“很好,上次被砖头砸的伤口好了。” 云祁顿时想明白了前些天经历的是什么回事,“原来果然是你!” 他还以为之前夜里被一板砖拍晕是突然发生的意外,他虽然想过可能是宋元安动的手,可是宋元安表现得又是那么一无所知,导致他最后放弃了这个怀疑。 “不是我,本宫可没有那么大力气,打晕你的是慕白。” 云祁卡了一口老血,她做的和慕白做到有什么区别! “陈清蕴派你来,是让你监视我。” 宋元安折下花瓶里的一根树枝,像逗猫似的戳他的脸,把他当成个玩偶一样摆弄,“你监视我也就罢了,你还和我的郎君鬼鬼祟祟交流了些什么?” “传话的消息还用楚国的密语写,本宫很疑惑,楚国人为什么会答应和你们合作,或许他有什么把柄落在你的手里,他们收了你们什么好处?” 云祁睁大眼睛,“你…你全部都知道了?” 宋元安点头。 她不仅知道了,她还把云祁传递信息的纸条调换成了,不然,陈清蕴没那么快和荀蕙达成一致,用荀恬的事替荀莘摆脱婚约。 知道真相的云祁一时哑然,沉吟许久后,连装也装不出来了,他甩着头,几乎怒吼道:“别用树枝戳我的脸!” 嚯,真是小气。 宋元安站起身来,拍拍手,“行吧,把他打一顿,丢回陈府。” “别忘了,是辰时三刻。” …… 处理完这些事情,宋元安累得瘫倒在床上。 她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 她身体孱弱,御医一再嘱咐,她不能过于费神,否则折寿伤身。 她惜命,这些年她能不费脑就不费脑,很少会去做需要动用脑筋的事。 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她再像以前那样躲在一边高高挂起。 入局者,若不能掌控全局,便将沦为棋子,受制于人。 夜里,徐有思来找她,“殿下,郎君说想要见你。” 这几日,她将徐有思一起送去了西苑,帮着刘嬷嬷一起盯着连书晏。 说起来,他们已经好多天没有见过面了。 连书晏来到她府中后,宋元安和他总是聚多离少,虽然说是假夫妻,但是关系比许多真夫妻还要更紧密。 她从来没有和他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习惯了有他存在以后,一个人的日子,过得竟颇为冷清。 想起连书晏,宋元安沉默了,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态度去见连书晏。 连书晏这次是切切实实地瞒着她,倒戈向陈清蕴。 无论他有何苦衷,宋元安也很难原谅连书晏,她全心全意对待的人会居然会背叛自己。 她将手撑在额头前,忽然问道:“他这些天在做什么?” “郎君每日弹琴下棋,教小公子练字,进食如常,并未和平时有何不妥。” “他有闹吗?” “并无。” 连书晏没有闹,也就是证明他大概也知道私下给陈清蕴传递信息的事已被宋元安获知。 若是他不知晓,就会和上次宋元安冷落他一样,闹着和她见面,或是硬是在她门前弹一夜的琴。 他像是个十分识时务的投机者,而且非常了解宋元安的性情。 他知道上次惹怒宋元安,可以通过卖惨,苦肉计来换取宋元安的同情。 这次卖惨这招已经不管用了。 宋元安虽然和世上千千万万个女子一样,会给予容貌姣好的男子独特的宽容,但她也是有底线的。 连书晏这次越线了。 …… 该怎么处理连书晏呢? 宋元安感到头疼。 这比想该怎么样应付陈清蕴还困难。 真的要杀之以绝后患吗? 可她舍得吗? 宋元安干脆撂挑子不干,等处理完宋澜和陈清蕴的事情,她在想办法处置连书晏。 可是,当天夜里,她又做梦了。 和上次梦很像。 梦中的她依然是在孕期之中。 小腹微隆,身体困乏,她的行动会因为腹中胎儿而显得笨拙、不便。 但这日梦中的画面里,除了孩子,还有一个男子。 他穿着白色素袍,坐在书案前。 听说她已有身孕的消息后,他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好似毫不在意。 可是,他手中的书却许久没有翻下一页。 看似镇定,实则心绪不宁。 片刻后,他笑了,“为什么?” “这个 孩子是你的,你不想成为父亲吗?” 他的笑止不住,似乎在嘲弄她的愚蠢,“莫非殿下也学那些话本里的女子,一厢情愿,觉得只要生了孩子,我就会对你动心,你我之间可是隔着血海深仇。” “且不论我想不想成为父亲,我可不愿意我的孩子从仇人腹中诞生。你觉得我会开心,不,我可一点也不开心。” 他合上了书,像是带了几分薄怒,“既然是病秧子,还是想办法怎么保养好自己的身体,要是到时为生孩子丢了性命,得不偿失……” 梦里,他的声音渐行渐远。 宋元安平静地抚摸着小腹。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执着想要冒险将孩子生下来。 这一年,宋澜已经成为皇太女。 女帝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等宋澜登基,她就是从龙之功的重臣,她带着这份功勋,足够她安逸地度过下半辈子。 她爱的人与自己离心,他恨她将他囚禁于方寸之间,作为她的禁脔。 这个孩子却在此时诞生于她腹中,身上流淌着她与爱人的血脉。 无论孩子的父亲是否爱自己,人活一世,总要有期待。 她想要将她生下来,抚养长大。 那她下半辈子也有亲人了。 第67章 报复用最恶毒的方法来侮辱他 连书晏夜里也做梦了。 梦里,是熟悉的阁楼,熟悉的场景。 小轩窗,花香盈满殿宇。 宋元安捧着小腹,轻声告知他说,她已经怀有身孕,她要将孩子生出来。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期待从他脸上获得一丝开心或者高兴的表情。 那一年,宋元安不过二十出头。 这是最适合生养的年纪,一般来说,魏国的女子,都是在这个年纪生儿育女,和她同龄的许多女子都已经做了母亲。 在三年以前,大魏的三皇女,也是她的三姐生下东阳郡主后,因难产血崩而亡,只留下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 魏国的这些贵女们,一个个生来尊贵,位高权重,性情更是高不可攀不可一世。 可是说到底,大家不过都是普通人,要延续血脉,要繁育后代,想要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她们都得先经历巨大的痛苦。 宋元安身体不好,身体弱得跟只小猫儿一样,每年秋冬寒疾发作,过半时间在卧床静养。 这样孱弱的身体,如何能孕育新生命。 要想平安生下孩子,难度可想而知。 他不想要她经历这些。 也不想要这个孩子。 楚国已亡,楚国皇室血脉的孩子诞生在这世上,对于孩子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他冷笑着告诉她:“我可不愿意我的孩子从我的仇人腹中诞生……” “你以为我会开心?” “不,我可一点也不开心。” 宋元安眼里的期待被打破,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小腹。 孩子才几个月大,尚未显怀。 许久后,她说道:“这样,也好。” 连书晏明白,宋元安对他说自己已经怀孕、想要生下孩子,这是告知,而非商量。 宋元安虽然愿意宠着他,爱着他,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本身是个强势的人,在生育儿女这件事上,宋元安根本没打算征求他的意见。 即便连书晏身为孩子的父亲,身为男宠的他也无法改变她所做出的决定,包括这个孩子。 他故意说再多的气话、再如何表达自己的不满,也是于事无补。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看着宋元安的小腹一点点凸起,衣裳也渐渐宽大。 连书晏由最开始不加掩饰的厌恶与嘲讽,到沉默不言,再到最后,只要看见宋元安和她隆起的小腹,他的眉头几乎没有舒展开来,日夜忧心甚至于难以入眠。 那个孩子拖垮了她的身体,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即便她全力保胎,她还是慢慢变得虚弱。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孩子的确不该出生。 ——宋元安用半条命将她生下来,后来为了这个孩子,她几乎又葬送了自己的下半辈子。 连书晏醒来时,滴漏声声回荡。 已经是子夜时分。 他征然地看着垂落的帘帐,在这寂静深夜中久久无眠。 忽然间,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侍女们提着灯,如游鱼般掠过小巷,朝他的阁楼上涌来。 他掀开床帘抬眼望去,幽微的灯火中,一个穿着青色披风的女子走到他面前。 她长发及腰,披衣下是雪白寝衣。 汇聚的火光落在她的脸上,映照出深邃五官。 没有刻意打扮,像是夜半兴起而至。 连书晏也没想到会在此时看见她,当即撑起身子下了床,起身朝她走去,“殿下……” 话音未落,两行的侍从猛地抽出雪亮大刀,拦在他的面前。 宋元安抓起侍从捧上来的白绫,扬手扔在他的脸上。 “自行了断,还是本宫帮你体面,郎君选一个吧?” …… 窗外风过树林,传来哗哗声。 屋内灯火通明,侍从簇拥在宋元安身边,屋子里虽然挤满了人,但是却寂静极了,连火花的爆破声都清晰可闻。 白花花的刀刃寒光闪闪,似乎随时准备饮血。 气氛凝重极了。 侍从们屏息凝神,紧张地凝视着两位主子。 连书晏跪在床前,白色的绫布披在他的身上,与黑色长发一起垂落在地,眼眸垂着,浓密的鸦羽盖过眼眸,竟然颇有几分披麻戴孝的感觉。 许久之后,大家才听见了他的声音。 “殿下,我不想死。” 他的声音有点哑了,近乎哀求,光落在他的眼中,浮动着水泽。 宋元安本来并没有想好该怎么样处置他,但是今夜惊梦醒来后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反复复想起连书晏。 她知道,她要是还不想好怎么处置连书晏,她今夜铁定是睡不着了。 索性披衣夜行,夜叩西苑院门,来了结这一桩心事。 看到他这副样子,到底还是个惜命的,宋元安不禁有几分辛灾乐祸,眉毛一松,带着几分莞尔。 “现在知道求我了?不想死,那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盯着他因倒映了火光而镀上了一层金光的眼眸,厉声道:“陈清蕴给你什么好处了,又或者是他抓住了你什么把柄?让你心甘情愿做他的探子,瞒着本宫给他传信?” 比起生气,宋元安其实更多的还是伤心。 从冒险在宴会上向女帝讨要他,到替他从罪奴司中救出裴今月,吃的穿的从不怠慢。因为他,她还不惜触怒陈清茹。宋元安对他问心无愧! 是利诱也好,受胁迫也好,宋元安为了他做那么多,多日相伴,宋元安掏心掏肺,甚至都没对他说过什么重话,可是为什么他还不信任自己,有苦衷不愿意对自己说?背着自己暗通外人? 想到这些,宋元安有些委屈,心里五味杂陈。 可出乎宋元安意料的是,连书晏听到这话,不仅不知悔改,反而道:“我没有背叛殿下,我只跟陈公子说过一件事——那就是四殿下与二皇女夫的私情,这个消息对于四殿下而言是丑事,但对于殿下而言无伤大雅,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殿下。” 宋元安呆滞片刻,当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情不自禁冷笑:“你还很挺得意?你在我身边那么久,你应该知道我与四姐交好,冠冕堂皇简直就是在狡辩,你伤害四姐,就相当于在伤害我!” 连书晏不紧不慢道:“殿下不是与四殿下交好,殿下只是迫不得已需要讨好四殿下,四殿下心思恶毒从来没有将殿下视为姐妹,殿下若是一直为她附庸,迟早有一天她会害了你。” “所以,殿下,我这是在帮你。” 他抬眼,那层楚楚可怜的波光水泽褪去,笑意在眼中不加掩饰,“我这样做,是在帮你远离四殿下。” “够了!” 宋元安打断他的话,接过侍从手中剑,架在他脖子上,“我与四姐如何,容不得他人置喙!还嘴硬是不是,再不说你收了陈清蕴什么好处,信不信我真的杀了你!” 连书晏似乎并没有害怕,他枕着刀刃,眸光潋滟,顺着光望向宋元安。 “殿下,”连书晏继续道,“你和四殿下,已经决裂了,对吗 ?” “住口!” 宋元安把刀往前送一分,刀锋锐利,他雪白的皮肤被划破了一道小口子,他皱了皱眉,目光中所有锋芒悉数收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软弱、可怜。 “殿下,我疼,殿下。” 他抓着地上的白绫,抬眼凝视着宋元安,鲜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地。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你真的舍得杀我吗?殿下?” 不得不说,这一招真的很好用。 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女子能够抵挡得住他的撒娇。 上一世,连书晏用这招,百试百灵。 他知道宋元安就吃这一套。 果然,宋元安很快就动摇了。 即便明知他在故弄玄虚,但看到他这副模样,宋元安的手依然不住微微颤抖。 她闭了闭眼,抬手扔了剑,血珠弹落一地。 可连书晏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只听宋元安高声道:“来人,把他给本宫捆起来!” “郎君,得罪了!” 一边的侍从们连忙上前去捡起地上的白绫,将连书晏架起来,绕着他捆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把他双手反剪,绑了个结结实实。 搞得连书晏一时间也有些不解,“殿下,你这是想要对我做什么?” 宋元安气不打一处来,要她杀他,她又该死的心软,压根舍不得,但是宋元安绝不能轻饶了他。 她咬着牙指挥,“把他扔到床上去!” 连书晏眉头越皱越紧,还没等他慢慢体味这句话中的意思,就被人七手八脚抬到床上。 他一抬头,只见宋元安欺身压了上来,手忙脚乱地去解他的衣带。 四周的床帘落了下来,侍从们识趣地退下。 她就算不杀他,也要用最恶毒的方法来侮辱他。 他也曾经是楚国的国君,宋元安就不信他一点身为国君的自尊与操守都没有。 除了性命,他肯定还有更在乎的东西。 宋元安曾经也想要谨守君子之礼,哪怕连书晏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但她发乎情止乎礼,并未逾矩半分。 但现在,连书晏自作孽不可活,做恶在先,那就别怪她通过这种卑劣的手段来报复他了! 对于一个男子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宋元安要夺走他的清白,彻底毁了他,让他下半辈子永远印刻上屈辱的烙印! 第68章 假夫妻“殿下想要,我愿奉陪到底。”…… 白绫捆得很紧,隔着薄薄寝衣贴着皮肤肌肉,宋元安往里摸索,触碰到他几乎滚烫的皮肤。 事实上,宋元安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而且是在受激下的一时起意,碰到连书晏皮肤的时候已经有点后悔了,但事到如今,也容不得她退缩。 她嘟囔着“连书晏,要恨就恨你自己”,用一股蛮劲去撕扯对方的衣袖,紧张得双手都在颤抖。 由于太过激愤,以至于她忽视了一件事——连书晏竟敢不挣扎。 不仅没有挣扎,还有些发懵。 他呆呆地躺着床上,一脸茫然地盯着正对他上下其手的小姑娘。 她的双颊被烛火染上了暖色,垂落的长发勾在他脖颈间,伴随着手忙脚乱不甚熟练的动作,挠得人心痒。 床帘随着微风起伏,烛光将二人的身影投映在墙上,竟是颇为旖旎。 昏暗的烛火中,宋元安胡乱摸索他的衣带,找了半天没找到,反而误打误撞解开了白绫捆绑的绳结。 感受到双手一松,连书晏再也按耐不住,忽然翻身为上,由被动转主动,轻松将身上的宋元安按倒在床上。 宋元安惊呼出声,她惊讶地看着不知道怎么竟然挣脱束缚的连书晏,更是怒火中烧,抬手就要扇他一巴掌,结果却被他眼疾手快抓住两只手手腕,举过头顶,束缚上柔软的薄衾中。 “你……” 宋元安咬牙切齿道:“放肆!” 连书晏终于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情不自禁眼眸微弯,“殿下想要的话,直说就可以了,在下愿意侍候殿下。” 宋元安没想到他居然能做到如此从善如流,憋红了脸,老半晌才道:“你要点脸!” 连书晏挑着眉,“我如何不要脸?” “你曾经也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说出服侍谁这种话,你连你的清白都不要了吗?这简直……廉不知耻!”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人!” 她用力想要抽手出来,可是她生来羸弱,和连书晏之间有着体型与力气上的差距,连书晏只需要轻轻用力,她根本就没办法挣开。 她下意识想要喊人把连书晏重新捆起来,侍从们就在门外等候。 可在开口瞬间她突然想到,她干这种事都需要人帮忙,身为女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只好生生咽下这口气。 她抬眼又看见连书晏眉眼弯弯,一种被嘲弄了的情感油然而生。 她怒吼道:“放手!” 连书晏忽然觉得逗她很有意思,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过她脸颊,烛火下看不太清晰,她的耳尖尖竟然已经如滴血般通红,温度好似发烧了一样。 “殿下,”连书晏眨了眨眼睛,竟然在危险边缘跃跃欲试,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从我入府的第一天起,我就说过,我们楚国男子,可不在意这些。” “殿下想要,我愿奉陪到底。” 宋元安果然暴起,她伸脚一蹬,鲤鱼打挺般用尽全力抽身。 “连书晏,你信不信我——” 随着连书晏手上一松,“啪”一声,宋元的巴掌狠狠落在他的脸颊上 白皙的肤色瞬间泛着粉红。 刹那间寝室内阒寂无声,宋元安怒目圆瞪,呼吸都变得急促短快。 她指着连书晏,眼角有些红了,“信不信我杀了你!” 连书晏像是被打傻了,呆呆地盯着她,片刻后,他轻抚脸上的痕迹,粲然一笑,“殿下生气的模样,煞是可爱。” 宋元安警惕地盯着他,眼神似乎恨不得扑过来咬他。 下一刻,连书晏起身朝她凑近,宋元安果断后撤,抵在墙上,仿佛已经忘了她刚刚想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你忘了我们之前的约法三章了吗?” 她冲连书晏喊道:“我们是假夫妻!” “假夫妻?” 连书晏乐了,“我曾与殿下同床共枕,交颈而卧,日夜相随,殿下不会到现在还觉得我们是假夫妻罢?” 他步步逼问道:“假夫妻会亲吻吗?假夫妻会做成我们这个样子吗?你生病时不愿喝药,是我口对口给你喂下去的,殿下不还喝得挺欢的吗?” “殿下,你扪心自问,你我之间真的只是假夫妻吗?你刚刚甚至还想要强jian我!” “闭嘴!” 宋元安面红耳赤。 她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连书晏。 约法三章,做假夫妻。 这是连书晏入府第一天宋元安就和他说好的。 连书晏救过她,她承连书晏恩情,给他提供庇护。她房中人只是一个身份,可若是细究,他们的关系的确从一开始就暧昧不清。 除了堵住他的嘴,宋元安根本没有办法直面连书晏的逼问。 他美貌且柔情似水,会顺着她的心意来讨好她,那么多日朝夕相处,宋元安根本说不出没有对他动过邪念这种话。 她甚至都无法下定决心,杀他而后快。 因为被戳中了心事,她双眼愈发要冒火:“你不要以为你救过我,我就真的不敢杀你!” “虚张声势。” 连书晏轻轻点了点她额头,这句话她今日反反复复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是也没见她真的对自己怎么样。 她连骂人都不擅长。 “殿下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殿下对我,是有私心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里盈满了笑意。 宋元安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再也无法和他同处一室,掀开帘帐要离开。 连书晏抓住她的手,“殿下不是想要玷污我吗,为什么不继续了?” 这句话一出,宋元安彻底 绷不住了,“滚!” 她一巴掌拍掉连书晏。 她可算看明白了,连书晏是个完完全全不要脸的,她这么做根本伤害不到他,甚至还会爽到他。 她才不会让他如愿。 这一夜西苑鸡飞狗跳,连书晏逞一时嘴快,换来的结果是被继续禁足。 连书晏看着窗外她离开的身影,忽然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 若是方才他假装顺从或者刚直不屈就好了,完事以后再哭两声,流几滴眼泪,没准宋元安心软,反而会觉得对不起他,放他出去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 …… 这时候裴今月轻轻爬上阁楼,“哥哥,刚刚殿下是来找你了,她说了些什么?” 连书晏抬头,“怎么了?想见殿下?” 裴今月低着头,看似事重重。 “阿月,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连书晏温和地看着他,“殿下似乎对我们的所有举动都了如指掌,她真的能查得那么细吗,陈家那边真的会将我们的行动事无巨细告知殿下吗?” 裴今月打了个激灵。 “哥哥…我……” 连书晏又问:“前些日子,你曾被带走,夜里是哭着回来的,你去见过谁吗?” …… 裴夫人被关在东苑,离西苑隔了整个皇女府。 听侍从说她急病卧床,宋元安来看望她。 裴夫人躺在床上,无助地伸着手,“我儿子呢,我儿子呢,我的阿月呢?” 自从被送往邺城监牢后,她的身体就不太好,神智也有些不清,有时候分不清谁是谁。 她呆呆地看着宋元安,“你是我的儿子吗?” “不,你是望舒,你是三娘,三娘,你弟弟呢?你弟弟去了哪儿?你能让他来见见婶娘吗?” 得了,这是将她误认为裴望舒了。 宋元安出来的时候,她对侍从说:“将裴今月接过来吧,以后和他母亲在东苑居住。” 宋元安心想,把连书晏弟弟也接走,让他尝尝被孤立的滋味。 裴夫人的话让宋元安想起裴望舒,上次在陈府中,裴望舒帮她拖住了陈清茹。 她还欠裴望舒一个人情,得还。 她基本上可以确定,裴望没有死,而是被陈清蕴偷梁换柱扣留在了陈府之中,替他翻译楚国的密语。 她得想办法从陈清蕴把裴望舒接过来。 …… 很快,到了她和陈清蕴见面那天。 “殿下。”慕白捧着一碗药过来,眼神复杂,“真的要喝吗?这药伤身体。” “无妨。” 宋元安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拿起帕子轻擦嘴角。 侍从来告诉她陈清蕴已经到了客房,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了那么两刻钟,他还真是准时。 宋元安穿上披风,挽好头发,往会客厅中走去。 以往宋元安在这里见的几乎都是宋澜,现在这个人换成了陈清蕴,真是一种神奇的感觉。 陈清蕴脸上的伤疤已经很淡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能让刀伤愈合地这么好,见了宋元安温和微笑。 “殿下,我等你很久了。” 陈清蕴很早就想和宋元安谈合作,如今得偿所愿,自然心情愉悦。 宋元安将宋澜的把柄交给他的那一刻,陈清蕴已然心照不宣。 “很久?”宋元安托腮看着他,心想自己也没晾着他呀,“你不是才来吗?” 陈清蕴笑:“从八年前到现在,已经很久了……” 八年前,皇长女谋反,杨皇后一夜之间得了疯病,被永久囚禁。 宋元安刚从水牢里放出来后不久,陈清蕴就来看她了。 “陛下已经拟旨封陈侍君为后,五殿下,如果你想,可以继续留在皇后身边,他会成为你的君父,继续抚养你长大。” 宋元安虽然年幼,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不得不强迫自己去学那些曾经被父亲与长姐拦在外面的弯弯绕绕,明白眼前人是虚情假意。 那是她第一次拒绝陈清蕴。 她举起书案上的墨砚,砸破了陈清蕴的脑袋。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八年了。 第69章 三个条件“我想要见我的父亲一面。”…… 宋元安可不想陪他继续抒情下去。 她轻轻地敲了敲桌子,“往事不必多言。” 宋元安可忘不了,她的长姐可是被陈清蕴亲手捧去的毒酒鸩杀。 她怕说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她要忍不住把热茶泼他脸上。 陈清蕴知晓她的脾性,点到即止,双手交叠放在双膝盖上,正身道,说道:“殿下,我是诚心来和殿下谈合作的。” 宋元安跪坐在蒲团前,眯了眯眼睛,打断他的话:“不急,谈合作之前,还请陈公子为我解答一事。” “何事?” 宋元安问道:“你是如何强迫我夫侍的?” 陈清蕴挑眉,没有说话。 宋元安自顾自继续说道:“那个孩子告诉我,四姐与二姐夫有奸情的事情是我的郎君设法通知你的,不然你没那么容易抓住四姐的破绽。”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样策反我的郎君,让他答应成为你的内应,并且将连我也不知道的消息告诉你的?” 两个人隔着书案面对面坐着,四目相对。 陈清蕴盯着宋元安的眼睛,忽然间笑了笑,“殿下,承认自己没有魅力留住男人的心,真的这么难吗?” 宋元安脸色一僵,“什么意思?” 陈清蕴支起前额,轻轻摇着折扇,“殿下心中认为,是我手中握着什么把柄,强迫了你的郎君,让他乖乖向我投诚,背叛你而去。” “可在下也很疑惑,”陈清蕴微笑着说道,“你的郎君这样帮我,究竟是图什么呢?” 宋元没有接话,他自顾自继续道:“说来殿下也不信,虽然在下的确有过策反连氏这个打算,不过很快就放弃了,在下从不曾主动接触你的郎君,别说对他施以任何威逼利诱,是你的郎君,主动找上我的。” 宋元安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连书晏找上你的?他想要向你求什么东西?” “对了一半。” 他折扇一合,俯身上前,“不过,我原以为他将情报告知我后,是想求我办事,可是至今为止,他没有向我提任何要求。” 宋元安的眉头越皱越深。 没有提要求,连书晏还无缘无故帮他? “在下思前想后,”陈清蕴忽然话锋一转,“把手中筹码捋了一遍,如果说我手上非要有什么把柄,能让你的郎君主动接近在下的,那大概就只有裴家三姑娘了。” 裴望舒。 脑海中浮现这三个字,宋元安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当陈清蕴提到“裴三姑娘”的时候,她竟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慌乱的表情。 她心口微凉:连书晏莫不是真的为了裴望舒而背叛她? 她许久后才回过神来,连忙顺着这话追问道:“裴望舒没死?你把她藏哪里了?” 陈清蕴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殿下果然很重视郎君呀,看来你们感情很不错,不就是随便提了一句他曾经的未婚妻,殿下这么大反应作甚?” 宋元安抿紧双唇,很快她意识到陈清蕴是在戏弄她。 连书晏是个惜命的人,他不大可能为了裴望舒而以身犯险,因此背叛她,与她反目。 她曾经和连书晏同入罪奴司,连书晏那时候也曾经见到了裴望舒,她不信连书晏没有认出他这个昔日的表姐。 如果他真的在意裴望舒,他肯定会想办法求宋元安接裴望舒出来,以宋元安的性格,她肯定会尽力帮他,他用不着拐弯抹角去求别人。 想到这里,宋元安心里竟松了一口无名之气 她目光冷下来,深吸一口气,继续追问道:“我问你裴望舒怎么样了,你别跟我扯别的。” “还活着 。” 见宋元安非要问到底,陈清蕴也不拖拉,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她现在是我的侍妾。” 宋元安嘴角抽了一下,“都说陈大公子不近女色,年逾三十至今未娶,如今竟要收一个楚女为侍妾?” “殿下,”陈清蕴似乎不愿意继续提这个话题,打断她的话题,开始正色道,“不管你信不信,连氏给我传信的确是他一厢情愿。” 陈清蕴叹了口气,“记得云祁吗?我将他放在你府上做内应,除了监视殿下以外,就是为了接近你的郎君,想要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的话,可是,除了四殿下和二皇女夫的事情外,他几乎缄口不言。” “就好像……是在故意针对四殿下,你的郎君,并不是想要很和我合作,他大概只是单纯讨厌四殿下,想要给她使点绊子罢了。” 陈清蕴对人心洞若观火,在这方面仿佛天赋异禀,轻而易举就可以摸透一个人的所有心思。 听着陈清蕴的话,宋元安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些细枝末节的画面,比如说连书晏见到宋澜时的眼神,还有在他面前提起宋澜时的他的表情…… 连书晏或许只是……讨厌宋澜? 还没等她深想,陈清蕴又继续说道:“殿下,在下已经知无不言,该说的我也已经说完了,我们可以开始谈合作了吧?” 宋元安抬头,叹了口气。 她心里已经对宋澜埋下了不满的种子,早在谢崇弦入宫告发宋澜之前,她就已经在裴今月口中知道了连书晏的告密,却依然缄口不言,算是默认了陈清蕴对宋澜动手。 她已经算是和宋澜决裂,除了和陈清蕴捆成一条绳上的蚂蚱,别无他法。 “私吞铁矿,铸造兵器,豢养死士,这些事情四姐都做过,我猜你应该也清楚,只不过一直找不到实质性证据,没有办法抓住她的马脚。” 宋元安看着陈清蕴,“这些事情我都曾经手过,我知道她私藏兵器的武库地点,还有她死士的分布,以及一些证人名单。” 她低着头,“打蛇打七寸,你现在掌着廷尉司,这些证据我会让人整理好,全部送到你的府上,足够你在朝廷上给宋澜定罪,母皇就算有心想要保她,在铁证如山面前,也是有心无力。” 陈清蕴露出了微笑,“听起来真不错,不过殿下需要我用什么来交换呢?” 陈清蕴很聪明,他知道是要来和宋元安谈交易的,宋元安自然不会白白讲这些事情告知他。 虽然宋元安与宋澜关系破裂,但是真正和宋澜烈火烹油,不死不休的那个人,是陈清蕴。 “三个条件。” 宋元安说道,“第一,这件事过后,把廷尉司还给我。” “第二,我要裴望舒。” 宋元安说到第一件事的时候,陈清蕴没有说话。 廷尉司本来就是宋元安在管,后来受宋澜连累,官职被撸了下来,又辗转落到了陈清蕴手中。 等处理完宋澜的案子,还给她又何妨。 陈清蕴要扶她飞上高空,自然要增添她的羽翼,不能让她过于脆弱,风一吹就折了。 没有说话,算是默认第一个条件。 但是听到第二个条件时,他径直打断:“为什么要她?” 区区一个楚女,也值得让她记挂在心上? 宋元安道:“拜你妹妹所赐,我欠她一个人情。” 陈清蕴笑容温和,“我回去考虑一下。” 轻轻带过,没有说要给宋元安。 宋元安:“……” “殿下说说第三个条件吧。” 宋元安只好道:“第三,我想见我的父亲一面。” 陈清蕴眼眸微颤。 宋元安捏紧了裙摆,盯着陈清蕴,“我想要见我的父亲一面。” 她已经和父亲分离八年。 八年前,她的父亲因女儿之死而疯癫,宋寒山抱着“不能让逆贼轻松死去”的想法,将他关进了金镛城中,让他继续痛苦地活着。 八年来,宋元安不是没有尝试过救父亲出来,或者是想办法见他一面。 她向女帝讨好卖乖,向宋澜求助。 无一例外,全部都化为泡影。 女帝不可能让她和她爹见面,宋澜对她的事不上心,模棱两可,还天天拿她父亲吊着她。 她和她父亲距离最近的时候,仅仅只隔着一座城墙,却难以逾越。 她真的很想、很想见她父亲一面了。 她低着头,捂着胸口,身体已经隐隐有些难受。 三个条件中,她其实预测陈清蕴只会同意第一个,她只要拿到廷尉司就好。 因为第三条实在有点难,金镛城重兵把守,还是宋寒山的亲兵,想要进去,就必须得先经过女帝点头。 但是片刻后,她听见陈清蕴的声音。 “殿下,我答应你。” 她猛地抬眼,眸中的光像是瞬间明亮了起来,光彩照人。 陈清蕴一怔,唇角勾了勾,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微笑,外面有匆匆进来,在他身侧耳语几句。 他的脸色猛地一变:“宋元安,原来你是在耍我?” 第70章 剧毒他这三天一直在闹 宋元安脸色波澜不惊。 看这个反应,宋澜应该是成功逃出洛阳了。 陈清蕴脑子转的快,在得知消息的同时反应过来宋元安从中作梗。 以宋澜的性格,若不是有人从背后撺掇,不可能离开洛阳。 宋元安也不遮拦,直言说道:“姐妹一场,我总不忍心看着姐姐死在你的手里。” “现在好了,谋逆之罪,她敢逃,朝廷自会给她定罪,你廷尉司也不需要收集证据……” “呵…”冷笑声打断了宋元安的话,她哪是不舍得宋澜死,她是不舍得宋澜轻易死在他的手里。她还需要用宋澜来给他挖坑。 宋元安从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些年她毕竟是为宋澜谋划,半分真心半分假意,行棋落子总是收着力,给自己留好退路,以便在合适之时抽身而出。 现在她要为自己搏前程,就要拿出十分的谋虑,他成了她棋盘中的一局,宋澜也成了她的棋子。 陈清蕴只怪自己棋差一招,这些年来他向宋元安的示好头次有回应,一时欢喜,难免大意,结结实实走进了宋元安的陷阱里。 若真让宋澜回到幽州……想到这里,陈清蕴已经坐不住了。 他比宋澜懂礼貌,陈清蕴没有砸她的杯子。 只是轻轻探落衣摆上的灰尘,目光转过来,目光宛如鹰隼,“跟我入宫。” 宋澜逃跑,现在宫里肯定一团乱。 现在要宋元安跟他入宫,他想要干嘛呢? 宋元安才不去。 陈清蕴像是有些不耐烦了,走上前来提起宋元安,宋元安被他拉起来,胸口气血上涌,冷不丁呕出一口血来。 暗红的血迹在他的衣袖上晕染开来,像一朵朵红色的牡丹花。 陈清蕴愣住了,手上动作一顿,“元安?” 宋元安痛苦地捂住小腹,扯着他的袖子滑落下去,身子软得没有力气。 陈清蕴只好抱起她,“你怎么了?” 宋元安擦去嘴角的血,“陈清蕴,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看我吐这些血…咳咳……” 她抓紧他的衣袖,在上面摸了一个大大的红手掌印,“我这些天要闭门休养,四姐出逃,母皇定会手忙脚乱,洛阳城中只能多多倚仗你呀…陈大人……” “你故意的?”陈清蕴看着衣袖上的血迹,简直要被气笑,“用了什么办法?想装病躲起来,推我出去当枪使?” 宋元安倒吸一口气,缓解小腹的疼痛,“是又如何?你快送我回去,一个时辰内我不喝解药就只能死了。” “你现在无路可走,只能和我合作了。”宋元安说道,“我死了你也和我一起死,你能够猜到是我做的,母皇肯定也会怀疑我,我不想和她交涉,你出去把事情摆平!” “求人要跪下,可没有 人像你这样站着还硬气。” 她先坑了陈清蕴,临了还想推他出去在女帝那里擦屁股,自己服毒装病躲起来不问世事,就等着陈清蕴给她摆平,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买卖? 陈清蕴站起身来,冷淡地甩开她的手,“殿下别把自己想的那么重要,你凭什么觉得,我非你不可?” 宋元安无力地趴在地上,呕出的血染红了蒲团。 她摸着竹案支撑起来,“可以呀,陈公子大可出去看看,不和我合作,谁还愿意和你合作,已经废了的二姐,还是和怀着庾氏骨肉的三姐,或者还有第二个选择,杀了我,提着我的头颅去见母皇,乱臣贼子一条路走到黑,不必等四姐,这洛阳城里无数与你有仇的世家大族就先联合起来撕了你。” 陈清蕴的脸色变了,他起身提起宋元安的衣领。 一声清越剑鸣,长剑横亘在她脖子上。 “你以为,我不敢?” 宋元安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她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了。 兴许是因为毒发,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温婉,哀求。 宋元安性格冷淡,骨子比谁都要硬气,她从来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就好像,另一个人。 陈清蕴怔愣片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与她相似的面孔。 “本宫知你杀本宫,乃是奉命而行,本宫不怪你。” “只希望你能顾念昔日情分,替本宫照顾好元安……” “她还小…她是我的心头肉,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命不久矣的女子口吐鲜血,在生命最后的片刻抓住他的衣袖,用生命最后的全部力量哀求他。 他后退一步,鲜血滴落在他的锦靴上。 陈清蕴不知道宋元安是怎么学会这个眼神的,他闭上眼睛,几次深呼吸,才平定好心绪。 “宋元安,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 陈清蕴走后,慕白和流风立马进来将她扶起,捧着解药喂到她面前,“殿下,快喝下去!” 宋元安虚弱地抱紧药碗咕咚咕咚吞咽,想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将要浓黑的药汤喝下。 刚喝完最后一滴药汤,她整个人已经疲惫不堪倒了下去。 宋元安服下的毒药药性不强,只不过发作时看起来吓人,吓吓陈清蕴。总的来说就是一场苦肉计,在陈清蕴知道宋澜逃走的时候蒙混过关。 虽然把陈清蕴糊弄过去了,怎奈到最后还是出了岔子——宋元安的身体实在是太弱了。 虽然读已经解了,但是连续吐血让她脾肺难以承受,直接就躺到不省人事。 连书晏从下午开始就感觉到心慌,明显察觉到宋元安出事了。 西苑的窗已经被封住了,他敲着门喊道:“殿下究竟怎么了?” 看守他的徐有思当然不可能将宋元安的情况告诉他,只是说:“殿下现下在主院,郎君想说什么?” 他急切道:“让我去见见殿下,我必须要见殿下,殿下一定出事了!” 他的声音急迫,但徐有思可不敢给他钻空子的机会,“殿下安然无恙,不劳郎君费心。” “徐大人……” 怎奈门板后面的声音忽然变得软和了起来,他带着哭腔哀求道,“求求你了,让我出去好不好,我已经知道错了,让我见见殿下……” 这男人哭闹起来,谁受得住呀? 徐有思暗道了一句要命,闭上嘴巴,再也不敢回答他的问题。 连书晏感受着胸口浮动的不安,虽然着急,但依然不敢轻举妄动。他不明情况,更担心强闯出这里会影响到宋元安。 他看着不见天日的房子,缓缓坐下,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这种心悸的一直持续了两天两夜。 直到三天后,才稍有缓解。 主苑中,身体刚刚好转,能够起身喝粥的宋元安惊诧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这三天一直在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复宠想要殿下陪我 短短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这三天洛阳城发生了许多事情,宋寒山和陈清蕴本来还想掰手腕,各自还没有开始操作,宋澜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走,两人彻底傻眼了。 派人围堵,封锁城池,可是出了这洛阳,数条大路通往蓟城。 宋澜在这一次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也不知她是怎么带着她爹成功躲过所有追捕,一路狂奔突破重围,这么多人硬是没有抓住她。所有的禁卫军一点消息也没有。 女帝和陈家的人到处摸索,硬是没摸到她的尾巴。 女帝又急又气,回过头来发现——她四女儿虽然张扬了点,但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谁给宋澜胆子怂恿她跑的? 宋寒山很快就发现了猫腻,目光聚焦在自己这个最小的女儿身上。 想都不要想就知道,肯定是宋元安居然一声不啃给她送了一个天大的惊喜。 惹了那么大一件事,女帝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宋元安。 在宋元安卧床修养的第二日,她就下令让宋元安入宫。 虽然只是以“母女叙旧”为名,但是实际上喊进宫后是打是骂,用私刑又或者是暗地里处死,那就不得而知。 幸好宋元安装病装得及时,名正言顺地回拒了传召。 陈清蕴也不会让宋元安在这个时候去见宋寒山,打着宋元安要静心休息的旗号,和女帝在朝廷上吵起来了。 女帝发觉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原来宋元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陈清蕴搞到了一起,气急攻心,朝廷上呕出了一口血,又病倒了。 “母皇这次病得应该不轻。” 宋元安喝完药,躺在床上,扯着棉被盖住自己的身子,有点辛灾乐祸。 她承认,怂恿宋澜逃跑,也是为了刺激宋寒山。 若说她憎恨陈清蕴是因为他背信弃义,为了荣华富贵不惜背叛她的长姐,那对于真正逼死她父亲与长姐的母亲,她不可能一点怨气也没有。 上次宋寒山除夕之前软禁她,宋元安可没忘。 连书晏再不好,也是她的人,宋寒山打他,就相当于是打她。 想到连书晏,宋元安就头晕。 她刚躺下没多久,又支起身子问:“今天还闹吗?” “今日郎君歇下了,不过清醒的时候还是继续念叨着殿下。” 回答宋元安话的是徐有思,她这两天被连书晏的声声哀求骚扰到没有办法,只好和别人换班。 今天轮班看守连书晏的是慕白,也不知道是不是连书晏知道慕白不如女孩子耳根子软,安静了许多。 宋元安又平躺下去,她想起了前些天和陈清蕴的谈话,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连书晏讨厌宋澜。 她打了个激灵,陈清蕴提醒她的时候,她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如果说连书晏讨厌宋澜,那么一切都可以说得上来了。 他讨厌宋澜,所以才会攻击宋澜?他为什么会讨厌宋澜?宋澜什么时候得罪过她? 宋元安心乱如麻。 徐有思看见宋元安刚躺好又起身,拿起枕头丢在地上,脸色一片红晕,像是被气的。 连书晏背叛她已是既成事实,无论处于任何目的都难以改变,她干嘛还要在意他心里的想法! 她起身穿好鞋袜,吩咐道:“去西苑!” 徐有思连忙过来给她围上披风。 病情刚好转就要这么折腾,徐有思心中暗道完了,宋元安可真是对西苑牵肠挂肚,正想劝说几句,“殿下,他不值得……” 刚开口,只见宋元安又绕回来,把挂在墙上的佩剑拿上,她打开,确认宝剑锋芒雪亮足以削下某人头颅后,又“啪”地合上。 徐有思哑声了。 宋元安回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没什么。” …… 此时的连书晏还不知道大难临头。 他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和帷帐,两夜不曾合眼的他此时疲惫到了 极点。 今天那种心慌的感觉好了许多,宋元安大概是没事了。 他还没松一口气,忽然透过被木板封住的窗户缝隙看到一群人影闪过,心知是宋元安来了,当即起身滚下床。 宋元安已经快步迈上阁楼,让人把门打开。 连书晏面露喜色,正要迎上去,只见宋元安面无表情从斗篷下抽出了剑。 他的眼眸惊颤,“殿下,你想要做什么?” 宋元安一脚把门踢上,拉上门栓,朝他走过去,连书晏步步后退,绕到屏风后,“殿下,我又犯了什么错,惹殿下生气了?” 宋元安也不吭声,就这样追着他跑,连书晏跟只耗子一样绕到另一边,宋元安扭头从另一边追,他连忙又闪到屏风后面去。 两个人隔着屏风你来我往,跑了十多圈以后,宋元安终于憋不住了,怒吼:“给我站住!” 难不成还站着给她砍吗? 连书晏悄悄从屏风后探出个头来,“殿下,你要杀我之前先告诉我做错了什么?” 宋元安上去拿起刀就要往他身上劈去。 连书晏立刻吓得抱头蹲下,颤抖地蜷缩在墙角。 “殿下…我错了,不要杀我……” 示弱对宋元安是很管用的。 连书晏长发披面,遮挡血红的眼眸,脖颈纤细而雪白,露出光洁的琵琶骨,像一只蜷伏的小兽。 宋元安对他此时的表情很是受用,挑起他的下巴,把脸上的头发都拨到脑后,让他可以看清楚她手中明晃晃的利剑。 “终于知道害怕了吧?” 她吓唬人似的道:“这里是皇女府,你是我的人,你的性命握在我的手里,再敢胡作非为,出言不逊,我不杀你,也要在在你脸上划几道口子,把你的脸皮拔下来做成香囊!” 连书晏像是被吓到了,当即扯着她的衣角,颤声道:“我错了……” 宋元安伸手拉他,“起来。” 连书晏两日不曾合眼,被骤然一扯,身子软绵绵的靠在宋元安身上。 突如其来的虚弱让宋元安心中一惊,她推开连书晏,收回剑,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了,连带着语气也软了些,只不过碍于自尊心强撑着面目凶狠,“别装死,坐好,我有事要问你。” “好的,殿下。” 连书晏晃悠悠着身子站稳,乖乖地跪坐在桌案前,挺直腰板坐好。 宋元安向来吃软不吃硬。 她性情强势又倔犟,连书晏跟她硬碰硬,只会擦一鼻子灰。 这次连书晏选择服软,洛阳城局势千变万化,他若是还被约束在阁楼中,今后的行动都要倍受掣肘。 宋元安并不知道连书晏此时的心理活动,将剑按在书案上,“宋澜什么时候得罪过你?” 连书晏眯了眯眼睛,宋元安这下是装也不装了,连“四姐”也不喊了,张口就是宋澜的名字。 宋元安眉头微凝,他立刻垂下眼眸,藏起刚刚露出的表情,变得沉默,一副被猜中了心事的模样。 宋元安恍然大悟,“你真的讨厌她,为什么?” 连书晏的眼眸闪了闪,在伪装和做作间,闪过了一丝急促的哀伤。 宋元安一愣。 他张了张口,却忽然哽住了。 许久的沉默后,他扯着嘴角笑了,“殿下,我……” 宋元安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结果,想要继续追问,可是看到他眼眸的那刻,忽然失去了继续追问勇气。 半响后,她握住剑,“既然你不说,那我就走了。” 她转身欲起身,身后的男人不然翻上书案,抱住她的腰,“殿下,别走。” 他嗓音有些沙哑,“我说。” “殿下,我曾经有过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她是我的骨血,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是大魏四公主,也是你的姐姐害死了她。” 宋元安的眼眸陡然一颤,“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之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宋元安明显有些慌了,因为宋澜做过的事情,几乎都有她横插一脚,宋澜害死了那个对于连书晏来说很重要的人,没准和宋元安也有些关系。 就在这时候,连书晏松开了宋元安,依然是笑着,“殿下与四殿下交好,若是殿下得知此事,只怕早早地要提剑来取我性命,不会等到今日。” 他扯着宋元安的裙摆跪下,“殿下既然已经知晓,那我也没必要隐瞒,我与四殿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她与二皇女夫的私情是她生辰宴上无意中撞破的,我知道陈公子最近与她有冤,所以我只能设法告知他。” “殿下,你既然想要杀我,就动手吧。” 他跪得笔挺,薄衫下俨然傲骨铮铮,和方才贪生怕死的模样截然不同,像是真正被戳到的痛处。 那个人,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面对他这个态度,宋元安急促眨了几下眼睛,一时反而不知所措。 “那个人是谁?” 连书晏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殿下,既然你不想杀我,那你该回去了。” 他站起身来,替宋元安整理好掀开的斗篷,拉好系带,动作温柔得宋元安愈发不安。 他目光最后扫过她手上的剑,覆盖住她的手背,“殿下拔剑不够果决,以后别佩剑了,只会伤到自己。” 被木板钉上窗户的阁楼昏暗无光,宋元安这才发现,屋内压抑得可怕,不透一丝风,连书晏这些天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站在他的角度,若是至亲遇害,她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动手手刃仇人。 即便这并不不影响他背叛自己事实,可是……宋元安会为他心疼。 她垂下手,“我知道了。” 她抿了抿唇,犹豫许久,还是问道:“连书晏,你想要什么?” “殿下想要补偿我吗?” 连书晏低头想了想,说道:“那今夜殿下可以陪我吗?” 他看着宋元安,“我已经,很久没有为殿下弹琴了。” …… 这一天过后,西苑的禁足解除了。 五皇女府的人都在说,不知道郎君用了什么法子,失宠后居然这么快就再次吸引殿下,重新获得宠爱。 看来除了长得好看以外,他还真有两把刷子。还能留下公主在他房中过夜。 就连慕白也惊讶,为什么宋元安的心意回转如此快。 连书晏就两句话的工夫,就让她将此事轻轻揭过。 “殿下,真的就要这样放过郎君吗?” 宋元安翻动着书页,也有这种想法,认可地点点头,“好像是太过纵容他了。” “不过这次他也算误打误撞帮了我们,就这样算了吧。” 她看书看不下去,直接合上,转身望着远处飘飞的柳絮,又是阳和布气的春天。 她恍惚间忍不住呢喃着,“以前在楚国的时候,也是春天呢……” 看着她的背影,慕白露出忧虑的表情。 …… 裴今月跑进西苑,冲上阁楼,“哥哥,你还好吧?” 连书晏坐在雕花窗前,懒洋洋地支起身子,笑眯眯地回过头来。 裴今月立刻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对不起……” “你不必对我说这些话,”连书晏估摸着他的身段,正是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他又长高了不少,“她是你的母亲,你不可能不顾她。” “哥哥,你都知道了?” “我不怪你,”他说道,“殿下已经 答应我了,这两天会将你和舅母送走,你们可以去徐州或者荆州,以后没有裴家,你也不是什么罪奴,江山更替是很正常的事,以后忘了楚国,当个普通人,也不要再想起我,和舅母好好过日子,虽然以后的日子可能不如从前,但胜在自由。” 连书晏这辈子不想去管这些曾经一次次不顾他的性命利用他的至亲,裴今月是唯一的例外,也是他难以遏制对昔日家人慈悲流露的发泄口。 裴今月还是个孩子,他和其他裴家人不一样,他还不懂事,连书晏曾经一次次说服着自己。 他将裴今月从罪奴司中带出来,就要有始有终,这也是他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以后裴今月一个人也好,有他母亲陪着他更好,都与他无关了。 裴今月一惊,“哥哥,那你呢?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连书晏摇摇头,他走上前,伸手去摸裴今月的头,其实,他没有弟弟妹妹,堂弟们也早已就藩,在楚国时,他很喜欢裴家的孩子一起玩,像个长辈一样抱他们和抚摸他们,“我和你们不一样。” 他是楚国国君,不同于裴今月这种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小喽喽,魏国人不会放他走的。 “何况,我要留下陪殿下。” 陪宋元安一起面对接下来的日子。 送走了裴今月后,两个月后,禁军搜捕了很久但是一直没找到的宋澜终于出现了在了幽州。 她甚至没有歇一歇,就干了一件女帝以及洛阳城所有世家最不想让她做的事。 ——“清君侧,诛叛臣。” 第72章 旧梦“我们的阿霜好漂亮,对吗?”…… 消息传来这天,宋元安久违地做梦了。 梦境的开始,是几句缥缈的声音。是慕白和徐有思,还有流风,公主府下人们愤恨的声音。 “四殿下将小姐带走,养在自己名下。” “四殿下成婚多年无所出,没想到她竟然将主义打到殿下身上来了,竟然抢自己姊妹的孩子,她想要孩子去找东阳郡主呀,郡主不是没有母亲吗?她又嫌弃东阳郡主年纪大已经记事,偏偏要我们家小姐!” “她带走小姐的时候,郎君想要拦下府兵,被她一剑刺成重伤!” “若不是最近陛下身体不好,管不了事,可论不得她这么嚣张!” 这一日是她孩子的生日,也是被孩子被抱走的那日。她无力阻拦,孩子的父亲被一剑贯穿肩胛,身受重伤。 生产后她身体虚弱到了极致,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强撑着身子,亲自坐马车来到四皇女府门前。 没有人搀扶,她一个人跑过了长廊,找到宋澜。 她屈身跪在宋澜面前,哀求她,“姐姐,求求你,你不要抢走我的孩子好不好,你把我女儿还给我好不好?”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有朝一日会表现出如此卑微的姿态,她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 宋澜对她的情绪很反感,也感到奇怪,“那孩子跟着你,最多将来也就只能当个宗室,可是她若是由我抚养,今后她就是大魏的继承人,你若是为孩子好,以后就不要和她见面。” 宋元安惊诧,“可是…她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你怎么能让我与她母女分离,你将她还给我好不好,姐姐,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不能这样对我!” 眼泪在她苍白的面容翻滚。 宋澜却好似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了,她以后是我的孩子,你想要养孩子自己再生一个啊,我是大魏太女,更需要继承人,你怎么不为我着想,不看大局,就只顾着你那点母女情!” 见她要走,宋元安立刻拽住她的衣袖,做最后的争取,“我不带她走,你让我看看她好不好,你让我看看她,我就看她一眼!她在哪呀?” “够了!” 宋澜甩开她,“你身体不好,我不想对你动手,你想想,你现在的身份地位、封爵食邑是哪里来的,若没有我,你算什么东西!” 宋元安跌倒,眼前开始变得昏暗。 等她再有意识,已经是坐在马车内,外面车来车往,人声鼎沸,欢声笑语,好似在庆祝着什么。 她的神智有些恍惚,这时候身侧有人喊她。 “殿下,到了!” 她呆呆地看过去,连书晏就坐在她的身边,替她拉起斗篷。 沉默片刻后说,“走吧。” 这一天是她孩子的百日,为此宋澜几乎宴请了整个洛阳权贵,连重病的女帝也会亲临。 身为亲生母亲,宋元安没有收到任何请帖。 宋澜似乎想要斩断孩子与她亲生母亲间的所有联系,不想要给她任何接近孩子的机会。 当她从马车中下来,四周宾客忽而觉得奇怪,悄悄窃窃私语。 宋元安没有管他们,在连书晏的搀扶下穿过漫天大雪,径直往里走。 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那个孩子自出生起,她甚至都没好好地看一眼就被她人抱去。 她每天都在为了孩子哭,想办法把孩子从姐姐身边夺回来,可偏偏身体又那么虚弱,卧倒在床上高烧不退,每天都混混沌沌不知昼夜,还要连书晏带伤照顾她。 得知孩子百日宴举行,她坚持着从床上爬起来,她知道,这是她为数不多能见孩子的机会。 这一日四皇女府——不,应该说是太女府中高朋满座,宾客们围绕着乳娘抱着的小孩,轻声细语地逗弄着她。 还没迈入房间,宋元安就已经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脑袋。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曾经听生养过的妇人说,孩子年纪小,忌讳人气,人太多会惊着的。 宋澜怎么能随便将孩子这样抱出来,像珠钗一样炫耀似的展示给众人看? 随着宋元安的靠近,屋内一种贵妇人渐渐安静了下来,洛阳城中知晓宋澜去母夺子的事迹,都紧张地看着宋元安的反应。 宋元安跌跌撞撞推开人群,走到最里面。 小丫头戴着虎皮小帽,脖子上挂着金项圈,小脸白嫩嫩的,也不怕生,见人就笑,看到宋元安后,睁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的阿霜,她的女儿。 她长得和她爹好相像,一样的桃花眼,长睫毛,当真是好看极了。 宋元安眼圈立刻就红了,情不自禁伸出手,“让我抱抱她,让我抱抱她……” 乳娘动了恻隐之心,将孩子放在她怀里,还指导道:“殿下,要托住她的后背,就好像这样。” 她笨拙地将她抱在怀中,调整着姿势,孩子当真是乖极了,还眯着眼睛朝她微笑,露出软软的牙肉。 宋元安的心仿佛瞬间宁静了下来,回头对连书晏说道:“她好可爱,我们的阿霜好漂亮,对吗?” “是呀……” 连书晏将她垂落的发丝捋到后面,方便她更好地抱住孩子。 可是这和谐的一幕还没有持续多久,忽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大声打断道:“宋元安,你干什么?” 孩子被声音惊道,“哇”一声,大哭起来,宋元安连忙轻轻拍着她的背部。 “乖乖,不哭不哭……” 宋澜气冲冲地带人闯进来。 她刚刚从下人口中得知宋元安不请自来,知道她是为了孩子,连忙带着人过来拦截。 看着怀抱着孩子的宋元安,她怒火中烧,可下一刻,她察觉到周围的目光或是同情,或是憎恶,落在宋元安和她身上。 在场的女子中,大多都是母亲,知晓骨肉分离的痛苦,对宋澜的行为感到颇为不齿。 有人直接开口了,“殿下,五殿下好歹是小郡主的生母,抱一抱自己的孩子很正常吧,你有何必苦苦为难?” “是呀,殿下才抱了没多久,让她再抱抱吧。” “得饶人处且饶人,殿下莫要太过残忍。” “我……” 宋澜被怼得噎住了。 碍于颜面,宋澜不好直接喊人将孩子带走,听着孩子的哭声,只能改口说道:“她这是饿了,该喝奶了,让乳娘先抱下去。” “不……” 听到这话,宋元安明显慌乱起来,她摇着头,连忙绕开乳娘,朝屏风后奔去。 乳娘也急了,害怕自己要被追责,“殿下,你先把小郡主给奴婢,让奴婢先给郡主喂完奶,好不好?” 可等她把孩子抱走,她还有机会和她女儿见面吗? 孩子哇哇直哭,小手抓住她的头发不放头皮被拉扯得火辣辣的痛,似乎不想与她分离。 情急之下,宋元安直接动手去撕扯自己的衣襟,“不行……” 连书晏几乎是同时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连忙脱下披风,盖在她的身上,拦住所有人的视线 追上去的乳娘一愣。 包括宋澜在内,屏风后 的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 ——在白玉屏和披风的遮掩下,宋元安竟然在众人面前脱下了的衣裳,给哭闹的孩子喂奶。 她身子蜷缩,双肩轻轻地颤抖着。 孩子饿了…… 她也是孩子的母亲,不用乳娘,她也可以喂养她的孩子。 小小的孩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怀中,吮吸着母乳,小嘴巴砸吧砸吧着。 都说母亲哺乳孩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可是宋元安却丝毫不觉疼痛,她就这样安静凝视着小丫头,面容宁静慈祥,好似一塑观音像。 小丫头很乖,几乎在喝到奶水的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她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渐渐地困觉,躺在母亲的怀中睡着了。 有几个年长的妇人不忍直视,直接扭开脸或者走出厢房,有人捂住嘴抹眼泪。 时间静静流淌,她搂着孩子在大厅中度过一段静谧时光,没有人打扰。 宋元安不敢哭,怕眼泪滴到孩子脸上,惊扰了她的睡梦,她笑着不断睁眼,将眼泪都收进眼中。 约莫一刻中过去后,宋澜终于忍不住了,捏紧拳头,“差不多了,带郡主回去休息!” 乳娘连忙上手,抢走她怀里的孩子,宋元安想起身,喂养完孩子的她被抽尽了所有力气,双腿发软,重重摔倒在地上,“孩子,我……” 连书晏隔着狐裘抱紧衣衫不整她,拦住她的视线,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她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你相信我……” 宋元安从梦中醒来,紧紧抓住被褥,不断地深呼吸着,心脏剧烈疼痛久久萦绕。 梦中的情感跟随她一同清醒,愈发深刻。 又是这个梦,又是这个梦…… 比上一次还要漫长,还要清晰,连情绪也更加真切。 她伸手摸了一把脸,竟然全是眼泪。 这究竟是,为什么? …… 清君侧,诛逆贼。 宋澜打着这个口号,从分三路大军,发兵攻向冀州、幽州,青州。 单从她的口号上看,宋澜是冲谁而来的一目了然。洛阳世家一时间人心惶惶,已经有人想要逃跑。 宋澜都做到这种地步,对于女帝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她都敢谋逆,等她真的打进来,怎么可能善待自己的母亲? 陈清蕴现在和女帝算是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然等宋澜攻入洛阳,两人必定一死一伤。 按理说,两个人就算肚子里再气,此时也应该放下成见合作,先想办法将叛乱镇压下来再说。 可是,包括宋元安所有人都高看了这两人的格局。 历史总是一遍一遍重演,窝里斗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成了大魏这个草台班子的传统。 陈清蕴和女帝在议政殿内吵了一架,宋寒山认为是陈清蕴逼走了宋澜,那就该他来解决这一切。 陈清蕴必须带兵上战场,粮草、军备也要陈家人来解决。 可是战争并非儿戏,若是女帝不开国库,大军缺乏补给,他就是去送死。 两人僵持不定,前线已经告急。 …… 午后,陈府。 宋元安抬头聆听树上的蝉鸣,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盛夏。 她外出终于不用再穿着披衣,头发全部梳成发髻,重叠的的裙摆刚过脚踝,露出绣花鞋,披帛在和风中飘着。 “喝口茶吧,我家主人没那么快来。” 宋元安回头望去,侍女已经将泡好的云雾茶捧到她面前。 “你们家公子连时间都算不准?”宋元安问道,“我来了,又将我晾在这里。” 今天早晨,陈清蕴派人来皇女府将宋元安请来,说是商量廷尉司的事情。 宋澜已经逃走,廷尉司对于陈清蕴来说已经失去了作用,也该交还宋元安了。 宋元安其实很好奇陈清蕴和女帝之间的进展,她摸不准陈清蕴的打算。 夏侯家虽然号称有十万大军,但是军队里掺杂了不少流民、胡人,良莠不齐,夏侯家草莽出身,幽州苦寒,军需补给不足,真的对上中央军,只能是以卵击石。 洛阳世家为了自保定然会全力抵抗,宋澜只能尽可能削弱世家实力,并不能真正取而代之。 不然,当初宋元安也不会怂恿她离开。 她一开始,给宋澜指的就是一条死路。 但是宋元安现在发现,不确定因素太多了。陈清蕴和宋寒山之间的沟壑太深,要是他们一直拖下去…… 宋元安想起楚国,曾经的楚国,目空一切,大魏根本就不是楚国的对手。可是内斗党争逐渐腐朽楚国的根基,短短几年,庞大的敌国烟消云散。 她叹了口气。 抬头打量眼前侍女,方才她陷入神思中,这才发觉,“裴望舒?你果然没死。” 虽然早就知道了她还在人世的消息,可这么大个活人直接出现在自己面前,宋元安还是吃了一惊。 “是我。” 裴望舒跪在她身边,介绍道:“我现在,是陈府公子的侍妾。” 宋元安忍不住冷笑,“他真纳了你?” “是呀,而且每天夜里召我去他房间里‘侍寝’,也不让我上床,就是让我给他说一堆楚国的事情,裴家人的关系,连书晏以前在皇宫中的衣食住行,事无巨细,什么都要提一嘴,也不知道他哪来的热情探究楚国,还让我教他楚国密文,不到半夜还不给睡觉。” 裴望舒打了个哈欠,颇为抱怨,“刚开始,我觉得他不是个男人,后来,我怀疑他不是个人。” 宋元安说道:“还有心情抱怨,看来你过得不错,需要我接你出去吗?” 裴望舒抬头,抿唇微微一笑,眼睛好似弯弯的月亮,“我知道你送阿月回去了,我替我弟弟谢谢你。” “但如果你想用对待阿月的方法对待我,把我也送走到话还是算了,我不会甘心做个普通人的,就好像这样,做世家大族的妾,起码荣华富贵不用愁。” 她微侧着脸,茶杯中是她的倒影。 宋元安眨了眨眼睛,忽然发现这个人还挺有个性,将欲望写在眼睛里,从来不掩饰,大大方方地告知别人,好像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而是独属于她的荣耀。 楚地的风水养出这样的女子很是不易,连书晏真是眼瞎,怎么就不喜欢她呢? “可是你留在这里,随时有性命之忧,陈清蕴面慈心狠,他现在对你还算好,是因为你对他还有价值,等你将你会的都教会他了,你看他杀不杀你?” 裴望舒眼眸波澜微漾,显而易见颤了颤,但是很快,她就恢复平静,嘴角勾起微笑,“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往上爬吗?” “这些话别说了。” 宋元安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冷不丁看到陈清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的身后。 他身上还穿着披衣,不是刚从外面回来,就是准备要出门了。 宋元安哑了下:“你什么时候来的?” 陈清蕴慢条斯理地道:“你刚刚骂我面慈心狠的时候。” 第73章 孤城我是你的女儿,你不认识我了吗?…… “……” “……” 长久且有些尴尬的沉默。 不过宋元安骂他也不是一次两次,当着他的面说也没什么。 只不过裴望舒怕得要命,转身就退下了。 陈清蕴掀起衣摆坐下,将一个令牌按在她面前,“这是廷尉司的副使,周御,掌廷尉司军务,你可凭此令牌驱使。” 宋元安接过令牌,顺着他往他身后看去,是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他沉默地跟在陈清蕴身后,一言不发,宛如鬼魅,若不是陈清蕴开口,宋元安还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以后廷尉司三千禁军,交由他管。” 宋元安一惊,“不是给我吗?” 陈清蕴简明扼要,“禁军归他,他归你管。” 说着,周御跪下,“属下拜见殿下。” 宋元安垂 眸打量着他,刀尖上舔血的人,他的眉峰上有一道刀伤,顺着脸划到耳朵一侧,气质沉稳肃杀。 她握紧了令牌,廷尉司的禁军,其实本来就属于她,可是一直被陈清蕴扣着,周御本来就应该是她的人,可经过陈清蕴的手后,可能已经不再属于她。 禁军没有直接归她管,陈清蕴还是在防着她。 不过宋元安没有资格对此提出质疑,只是道:“不过话说廷尉司禁军规格不是才一千人吗,为什么增到了三千?” 虽然说禁军统领们用国库银子偷偷给自己手下军队增兵是常有的事,但是一千增到三千,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殿下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从长水军分了两千过来,一千太少,若是洛阳局势有变,你用这三千兵力,在我回来之前,稳住洛阳。” 陈清蕴说着,宋元安的眉头微微皱起,“你要亲自平叛?” “自然。” 和宋寒山的较量之中,陈清蕴还是先按耐不住了。 前线军情危急,再拖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他先做出让步,亲自带兵出征。 但是陈清蕴一旦离开洛阳,洛阳的各方势力必然蠢蠢欲动,一直想要削弱陈家的女帝,想要力压陈氏成为第一世家的荀氏,他必须要一个人替他留在洛阳,稳住八方势力。 “你就这么放心我?”宋元安掂量着令牌,“你要将洛阳托付给我?” “殿下乖乖听话,”陈清蕴道,“想必你也不想四公主带兵攻破洛阳城。” 陈清蕴看着她,其实就算没有让宋澜逃走,幽州有很大概率也会反,一次收拾了更好。 宋元安垂下眼眸,默默盘算。 即便中间拦着个周御,她有三千兵力,陈清蕴一来一回,起码得几个月,也足够她在洛阳做出点事情来了。 或许是这点微妙的小表情太显眼,陈清蕴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在的时候,会有人盯着你,若是你敢胡来,呵呵……” 这声冷笑让宋元安觉得渗得慌。 陈清蕴朝下面的人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刻下去,不多时,一个锦衣墨发的小公子走进屋内。 见到宋元安的时候,小公子的眉头皱紧,“兄长在招待客人?” “清蘅,”陈清蕴温和地朝他招手,“这些日子兄长不在,你要打理好家族内外,也要和殿下好好相处,以大局为重,别再使小性子。” 他伸手抚摸着陈清蘅,“阿蘅的年纪大不小的,你也该入朝廷见见世面,殿下掌管廷尉司,你就去担任监察一职,替殿下分忧。” 陈清蘅瞥了宋元安一眼,眼神颇为不屑,依然那么高傲。 只不过碍于陈清蕴在场,他对宋元安依然客客气气的,“有劳殿下。” 原来是陈清蘅。 宋元安松了口气,“原来是小公子。” 很显然,她并不认为陈清蘅能对她产生什么威胁。 不过很快宋元安反应过来,陈清蕴不是想要让陈清蘅联姻吗,为何此时又想送他出仕? “婚姻之事,譬如二殿下与谢崇弦,譬如四殿下与荀小公子,硬要凑在一起,也合不成个好字。” 陈清蕴似乎看出了宋元安心里想法,开口说道,“殿下不必担心,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再逼迫你,婚姻大事,总是要慢慢培养感情,顺其自然,你和阿蘅还年轻,不急” “……” 原来他还是死性不改,只不过由之前的强买强卖改成徐徐图之,把人塞到她面前培养感情。 这桩她年少时就定下的亲事没那么容易摆脱,陈清蕴愿意扶他登高位,不仅仅是想要借助她获得更多的权势,还想要将来坐在皇位上的孩子,也流着陈家人的血脉。 宋元安眼眸一黯,想要摆脱联姻,就必须彻底摆脱陈家,也需要徐徐图之。 这时候外面有人来说:“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要外出吗?” “走吧,再不走天就要晚了。” 陈清蕴忽然说道,“殿下,该实现我对你的承诺了。” “去哪?” 宋元安心里咯噔一下。 …… 晚霞在天空中蜿蜒成一条丝带,绵延漂泊,没入远方的群山。 孤雁翱翔,发出长啸。 天高云阔,万里山川,天地景象却被乌黑的城墙拦腰斩断,走进封锁的城墙之中,宋元安感觉自己成了一只井底之蛙,只能看见墙头封锁的一小片天空,连风都变得微弱,黑压压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巨大的阴影投落在她的裙摆上,鲜红的裙裾成了暗红,淡金色的披帛也一起黯淡了下去。 金镛城,她进来了。 也不知道陈清蕴从哪里拿来了通关符文,守城的士兵见了,打开了最里面的小门,“半个时辰,殿下请吧。” 陈清蕴说道:“你进去吧,我和阿蘅在外面等你。” 宋元安连忙提着裙子往前跑了两步,走到那扇小门前,她连忙停下来,整理好头上的发饰,往里面冲去。 夕阳横亘天空,彩霞飘了过来。 这里,是囚禁宋元安父亲的牢笼。 里面是一间小小的屋子,过了窄门,就是一间小小的院子,当年权倾天下的杨家贵公子、一国皇后,就关押在这里。 没有仆人,只有黑压压的看守,偶尔帮着照应一下。 草门前有一张小木凳,上面坐着一个老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没到黄昏的时候,他就喜欢在门口坐一会,看着远方的天空怔神。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候看守觉得无聊了,也会主动拿话来挑逗他。 他也从来不和人说话,往往就是瞥了一眼别人,就扭过头。 禁军还会拿小石子来砸他,他也不管,挪着凳子坐到另一边,不理会别人的放声大笑。 久而久之,大家觉得无趣,也不会主动理会他。 宋元安已经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老翁也没有管她,似乎把她当成和看守差不多的人。 只不过这人跟那些看守不一样,她就这样久久地站在那里,直直的凝视着他,眼睛仿佛在他身上生了根,发了芽。 老头被盯得烦了,挪着板凳要往里走,宋元安开口喊道:“父亲?” 老翁步履蹒跚,似乎有些不解,侧过头来看了一眼。 其实在大公主兵败阵亡那一日,他的意识就有些不清了。分不清人,吃喝不能自理了。 也正因此,女帝似乎找到了乐趣,恶趣味地留下他的性命,把他关押在这个四方小城里,日复一日地磋磨着他。 就算生病也会派御医来给他治好,让他继续活着,活着承受屈辱。 在宋元安的记忆中,父亲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儒雅的贵公子,举止投足都宛如画中走出来的优雅端庄。 宋元安曾经想起从前他摇着羽扇与人对弈,落子时眼神总是无意中流露着游刃有余与胜卷在握的漫不经心。 所有人都恭维着他,有敬畏着他。 他像是一个很好的棋手,天下没有什么不能成为他的棋子,大魏第一世家权势堆积成他贵极一时的气质和涵养,他既可以笑吟吟地和人谈天说地,下一秒就能杀伐果断地吩咐下人做事。 广袖长袍,衣袂飘飘,容颜惊绝。 但到最后,他输了棋局,也输了他的人生。 宋元安终于认出来了,眼前的老翁就是自己的父亲。 她和他才八年不见,上次相见之时他尚且满头青丝,现在竟然已经满头霜华。 她的父亲也不过知天命之年,她同样四十出头服用驻颜丹的的母亲依然颜如舜华,为什么短短八年岁月蹉跎,他已然变成这个样子。 宋元安看着他,脚步也变得有些虚浮,像是走在云上,一步步地朝他走去,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至极。 直到视线渐渐模糊,她才发现,原来眼泪已经淌了满面。 老翁侧了侧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爹爹,是我呀,我是元安,我是你的女儿,你不认识我了吗?” 宋元安捧住他的脸,将他的头发都捋到后面,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容,皱纹早已爬满他的眼角,早已经不是宋元安记忆中的模样。 他浑浊的老眼动了动,双唇微微蠕动,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好似一尊塑像。 宋元安一把抱住他,大哭起来,哽咽道,“我一定,我一定要把你接出去,你等我,你等我。” …… 宋元安上马车的时候,眼圈还是红的。 忽然有一条丝帕递到她面前,“擦擦吧,这个样子真的很难看。” 宋元安抬头一看,陈清蘅居然也在她的马车上,想必是他哥的安排,回去时,他竟然被安排在和自己同坐一辆马车。 宋元安没有心思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接过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连忙止住哭泣。 陈清蘅垂头凝视着她,他记得宋元安小时候经常哭,她一哭,作为伴读的他就得倒霉受牵连,这导致他形成一种生理学的习惯,只要宋元安一哭,他就急得想各种办法止住她的哭闹。 长大后,他还是头一次见她流眼泪。哭起来的样子真丑。 他扭过头,“实话说,我还真看不上你。” 或许是方才见过自己的父亲,情绪发泄后宋元安疲惫到了极致,也懒得跟他这个娇贵公子装那些有的没的,手帕一甩,“你看不上我,那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马车上,不也和我一样,没有办法抵抗你哥的安排。” 陈清蘅脸色一黑,像是没有想到宋元安会开口驳自己。 还没等他开口,宋元安又问:“你想要和我联姻吗?” 没想到陈清蘅当即就反问道:“那你是真心想要和我哥合作的吗?” 两两对视,相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联不联姻无所谓,”小公子直接双手抱胸,靠坐在车厢内,“兄长是为了给你擦屁股才亲自出征,你最好祈祷他没事,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还有,”一旦开了个腔,他继续说个没完,“这些天给我老实点,手中能够调动的兵力是你的两倍,金镛城还有一张通关符文在我手里,不要让我哥分心,他说了,必要时候,我可下令斩杀你。” 宋元安猛地回头。 难怪陈清蕴放心让陈清蘅看着她,今天带她来这里见她父亲也是一种威胁,陈清蘅可以下杀令,杀的可以是她,也可以是她的父亲。 宋元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许久之后,开口道:“你不会那么做。” “哦?”他凑上来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宋元安说道:“只知道喊打喊杀的,是你姐那个疯子,她现在已经在地下了。” 陈清蘅的脸色白了白,不再理她。 转头掀起车帘看窗外夜色,一阵晚风吹了进来,宋元安冷不丁抖了抖,身体上的不适与情绪交错让她猛地怒火中烧,一巴掌扇他脸上,“给我拉上,你想冷死我!” 陈清蘅瞪大眼睛,万万没有想到会被宋元安扇耳光。 她力气还挺大,自己半边脸火辣辣地疼。 “……你,你还真是莫名其妙!” 他憋着一肚子火气,但是想到宋元安身体不好,还是将车帘给扯上了。 片刻后,他觉得有些委屈,看着一边阖眸休息的宋元安,喃喃自语道:“冷就冷嘛,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第74章 诏书竟然一个继承人也选不出来…… 清晨,皇宫的金顶被阳光晃得金灿灿的,有些刺眼。 盛夏的洛阳愈发燥热,才不到卯时,蝉鸣声便已经起来了,吵得人耳朵疼。 容徽快步从宫内走出来,“都愣住干什么,还不快些拿长棍来,把这些扰人的蝉都打出去,昨天才把这树上的清理完,怎么又飞来了那么多,吵到陛下休息该怎么办?” 宫人们拿着竹杆,绕在怀仁殿外大树下粘着蝉,而屋内的宋寒山早已经被这动静吵醒。 正在调配安神香的江无尘连忙起身去搀扶她,“陛下,醒了?” 宋寒山揉着眉心,缓缓撑起身子,这些天她没有上朝,不完全是装病。 或许是被自己两个不孝女气的,她的身体一日日虚弱下去,连睡也睡不好,精神也不好。 她起身向床头摸索,江无尘立刻打开床头的那个小小的暗格,将里面放的驻颜丹拿出来,但却并没有立刻交到她手上。 “陛下,御医说,这驻颜丹上的朱砂有伤身体,陛下还需克制。” 宋寒山没有理会,她拿起一边的铜镜,看着自己眼角的皱纹,合着茶水将这颗驻颜丹服下。 站在她身边的江无尘眼神微妙。 即便他已经告知过她驻颜丹的危害,可她还是心存一丝侥幸。 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极致的诱惑,即便是君王,也难以抵挡。 不过,她低估了这枚丸药对身体的伤害。 喝完水后,宋寒山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江无尘递给她一张方帕,她捂着嘴,双肩起伏颤抖,狰狞的面容在菱花镜前闪过,眼角的皱纹凝聚,一瞬间似乎变得苍老。 她猛地拂袖推倒镜子,打落在地,碎片落了一地。 江无尘面不改色,女帝脾气喜怒无常,他日常服侍在她身侧,早就习惯了她各种的发作。 这一地碎片,自然会有宫女来打扫,他低头看着方帕,上面是晕开的血迹。 宋寒山咳血了,这已经是一旬之内的第三次。 他利落地收起帕子,问道:“陛下需要请御医吗?” “孤的身子没事!”她咬牙道。 人在时日无多的时候总会有所预感,生病时会害怕死亡,害怕知道自己寿命将尽。比起被御医宣判死刑,她宁愿不知道这一切,这也正是畏疾忌医。 生死面前,君王也是一样的。 若是旁人知道她咳血,早就急不可耐地去给她请御医。可是江无尘是谁?他可是日常侍奉在君王身侧的“仙师”,倍受宠爱,事事顺从君主,纵容君主,没有任何劝慰。 她不愿意,江无尘自然不会自作主张。 宋寒山支起了身子,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的身体居然亏空得如此厉害。 她指着远处的书案,“扶我过去。” 她伸出手,江无尘快步上前,将她扶到坐到书案前,见她握笔要写字,他立刻配合地研墨。 毛笔沾了墨水,宋寒山却看着素白的纸张发呆许久。 这些时日,她避居怀仁殿养病,总是陆陆续续想起了很多往事。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她的母亲只有她一个孩子,她三岁就继承皇位。 年少时她父亲与姑母一族掌权,她不懂事,每日都过得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直到渐渐长大,她发现父亲禁止她读史书,禁止她和别的朝臣相处,她才恍然惊觉,原来她和所谓真正为所欲为的帝王,似乎有些不一样。 若非她父亲与姑母都是个短命的,在她豆蔻年华双双陨落,她父族青黄不接,势力被削弱,她就是另一个楚国国君。 年少时的宋寒山也曾是个雄心壮志的君王,她喜欢看地图,想要一统天下,幻想着平定四方。 终于熬死了姑母,本以为收拢皇权亲政之后,她终于可以大展宏图,可以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报复。 可是她低估了门阀在朝廷中的地位,大魏开国皇帝是女子,为了能够稳住女子统治地位,她给予了世家莫大的权力,定下九品选官,朝廷重要官职皆要世家举荐,并且 提出与世家大族的家主联姻,生下继承人,一代复一代,将皇族血脉与世家门阀紧密相连。 自开国君主之后,接连几代女帝资质平庸,难堪大任,这给了世家萌芽的机会,百年间大权一直落在门阀手中。 于是世家门阀就宛如顽瘴痼疾,深深渗透在大魏朝廷的方方面面。 官员贪腐,门阀卖官鬻爵,家家户户养府兵,养死士。 朝廷官员尚且收敛些,出了这洛阳城,外面世家大族甚至私藏人口,私吞税收,欺瞒朝廷做地头蛇。 刚亲政没几日,宋寒山又迎来了她的丈夫。 她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杨氏就是天下第一门阀,是比她父族还要强大的存在。 杨家人从武帝曾在朝中担任司空、太尉等实职,是她父亲都要巴结讨好的对象,因而给她和杨氏公子定下婚约。 杨皇后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季秋,他生得和雅恭顺,谦卑有礼,样貌也算上乘。 小意温存,红袖添香,宋寒山也曾是个少女,没有理由不喜欢他。 直到两人成婚后,渐渐的,她发现她的夫君并非一心地向着她,自从她们圆房之后,杨氏家族开始在朝廷上大包大揽接管政务,并美其名曰“让她养好身子,好为大魏养育子嗣”。 她朝皇后抱怨,皇后却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道:“为了子嗣着想,陛下确实不应该将太多心思放在朝政上,交给母亲好了,她会替陛下打理好一切。” 恍惚间,宋寒山又想起了姑母当政时,一次次驳斥她的话。 她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孕反很严重,杨皇后会很温柔地照顾她,但当她实在受不了,提出想要打掉腹中的胎儿时,她的丈夫却陡然露出冷冰冰的表情,“陛下真是糊涂了,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想要杀了我们的孩子吗?” 那个表情就宛如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在她身上,让她感觉到害怕,彻骨的寒冷。 她一生共生育了六个孩子,但是没有一个是她真心想要生下来的。 大女儿是她的继承人,承载了皇族血脉的传承与杨氏一族的希望。 可她出生以后,杨皇后的权力达到顶峰,让宋寒山渐生畏惧之心,生怕自己的枕边人会借助这个孩子将她废黜,取而代之。 二女儿是她为了扶持王家人和杨氏对峙而生,她千挑万选,册封了王家公子为妃,可是王家两个老匹夫烂泥扶不上墙,公主出生后就躲起来当缩头乌龟,即便她有心扶持,王家却难堪大用。 三女儿的父亲倒是愿意为了女儿往上爬,可惜还没等孩子长大,早早就死了。 不知道是真的病死的,又或者是谁动了手。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在生下老三之后,她就放弃依靠世家来攻击杨氏。 所有人都在诟病四公主血脉,事实上当初她会宠辛有着一般胡人血统的兰君,就是因为他的姊妹在幽州和胡人部族交好,她想要起用这些出身微末的寒士,如此一来,四公主就诞生了。 老五的出生那一年,她和杨氏的矛盾已经到了几乎无法调和的程度。 这些年她欢天酒地,后宫豢养男宠无数,公然对抗杨家人,杨皇后很不满。 杨家家主剑履上殿,在朝廷上向她公然发难,警告她不能听信小人之人,轻慢皇后,否则就休怪她行伊霍之事。 宋寒山手里的底牌还不够,根本无力与杨氏对抗,为了挽回她与杨皇后之间的感情,她一不做二不休,用孩子来讨好杨季秋,于是,宋元安出生了。 宋元安出生时,是她唯一难产的一胎,在产床上,她怕得要命。 幸好这个孩子的出生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她与杨氏之间的关系。 至于老六,那就是陈家期待的继承人,只是可惜了,生下五个女儿之后,她竟然生下了唯一的皇子。 回顾她这一生,她其实和历朝历代被世家门阀把持的君主一样,碌碌无为,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她不愿意清醒地接受摆布,总想要做点什么,从这种周而复始的门阀统治之中挣脱出来,她熬走了父亲,成功瓦解了杨氏一族。 可是有用吗?回过头看看朝廷上,还有陈氏,荀氏,门阀还是门阀,熬走了一批又一批,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如果她当初选择平静接受,糊涂度过这一生,大概也是这个模样。她斗了一辈子,却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只是事到如今,她已经无法去考虑自己该不该后悔。 想想她此刻的身体,还有几个孩子。 老二已经废了,自从知道谢崇弦的事情后,她就天天颓废,在府中酗酒,连她爹也劝不了,自甘堕落,没有人救得了她。 宋澜是个直脑筋,太蠢了,被人随口说两句话就糊弄住了,难当大任,她敢起兵谋逆,总是得位也是不正,今后的大魏江山绝对不能交给她。 剩下的就只有五皇女宋元安和老三宋洛川。 宋洛川现在怀胎九月,就要生产,这个时候不适合长途跋涉回洛阳。 而且当初她私通一个郡守家的公子,自降身份,要是将天下交给她,免不了被孩子父亲把控。 说到底,最合适的只有一个宋元安。 从私心上说,宋寒山对杨氏一族留下的血脉真的谈不上什么喜欢,何况她现在又与陈清蕴勾勾搭搭,令她不悦。 当年她用宋元安来威胁长女自尽,那个孩子吃了许多苦,还落下了一身重病。 但是除了身体不好,这个孩子没有任何缺点,小小年纪就已经跟个人精一样,和她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给她点风就能掀起巨浪来。 想到这里,宋寒山自嘲般笑笑,她这么多个孩子,竟然一个继承人也选不出来。喉咙血腥味一重,突然呕出一口血,在白色宣纸上晕染开来。 她提着笔,只字未落。 她还不想死,她还不想…… “陛下。” 江无尘迅速收走了纸,给她盖上披风,窗外的蝉鸣已经渐渐止住了,看来宫人们已经将树上的蝉都粘走了。 “可以好好休息了。” 她却叹气,摇了摇头,“始终要定下的,罢了罢了……” 她从书案上抽出黄绢,在上面缓缓写下几个字,她每一次提笔都十分艰难,“朕女元安,少有机警,聪慧有加……” 完成后,她将黄绢放在密匣之中封好,叮嘱道:“让尚书令来见孤。” 江无尘应诺往外走,却猛地在殿外撞见宋元安。 宋元安恭敬地行礼:“仙师。” “母皇在休息吗?” 宋元安穿着一身朝服,今日,她刚刚在朝廷上领完廷尉司的差事,入宫顺路来拜见女帝。 陈清蕴这个廷尉司不能白白交给她,他最担心的就是宋元安趁他离开,干两面三刀的事情。 毕竟他和宋元安是私底下的结盟,宋元安并没有明面上与女帝撕破脸,万一陈清蕴一走,又回到女帝身边,那可就不好了。 他要宋元安证明她的忠诚。 陈家愿意从陈家掌管的冀州和兖州出兵,只不过军粮还没有谈妥。 陈家不可能自掏腰包,所以他让宋元安代替他去问女帝索要。 这就是这只老狐狸计谋高深之处,宋元安替陈家人办事,肯定会和女帝有所冲突,这样一来,她今后再想投靠女帝,可没有那么简单的。 见到宋元安,江无尘嘴角露出露出笑容,“陛下现下精神还好,贫道这就为殿下通传。” 只不过江无尘转身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凑到宋元安耳畔,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殿下,今日陛下身子不好,你还好不要惹陛下生气。” “起码,今天不可以。” 宋元安微微一惊,“为什么?” 但是江无尘与她擦肩而过,没有在说话。 宋元安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上次江无尘提醒她的话她没听,结果就是白白为宋澜做了嫁衣,这次还是得谨慎些。 通传之后,宋元安绕进了殿中,里面浓郁的安神香扑面而来,宋元安忍不住皱眉,只见女帝靠在床前朝她挥手,“是元安吧,过来,让母皇好好看看你。” 第75章 开心事所以,殿下会奖励我吗?…… 宋元安恍惚间以为自己听岔了,她母亲居然会对她如此温柔? 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沉住气,不动声色地走到她面前跪下。 “拜见母皇。” 想起江无尘的叮嘱,她没有主动提起军粮的事情,而是好像一个乖巧的女儿,跪在宋寒山的床前,“听闻母皇近来龙体欠安,如今好些了吗?” 宋寒山垂眼凝视着眼前人,是这些天以来,唯一一个对她表示关心的孩子。 宋寒山看着她,心中感慨,除了那早已亡故的长女,最优秀的就是她的这个小女儿。 不得不说,杨家人的血脉传承还是有点东西的。 只是可惜,她打小和自己不对付,永远没有办法走到一条路上。 她移开目光,收住自己泛滥的母性。 然后,宋元安就听见宋寒山冷冰冰的询问:“你去见你父亲了?” 宋元安抬头,只见宋寒山眼中光芒收束,所有的温柔褪尽。 她答道:“是,儿臣昨日进了金镛城。” 宋寒山点点头,“他如今如何了?” 想起父亲如今的模样,宋元安袖子下的忍不住握紧拳头,“父亲蒙受恩赦,苟存性命,如今他已知错,在城中反省。” “不错,”宋寒山若有所思,“陈太傅在孤这里求了半天,才为你们父女求来半刻钟的相聚——话说回来,你和他最近倒是经常走动。” 宋元安揣摩不出宋寒山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只能顺着她的话往前步步前行,她感觉自己每一句话都好像走在刀尖上,“同在京中,难免相见,太傅与儿臣有旧,此次为儿臣求情,或许是因为旧情……” 宋寒山烦躁地挥手打断,“来谈谈你四姐姐的事情吧,你知不知道,她最近做了什么?” 宋元安沉吟片刻,道:“儿臣知晓,四姐倒行逆施,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她这是在犯下谋逆之罪。” 话音未落,桌上的茶杯被挥手朝她砸了过来,她感觉到额头上激起一阵剧烈疼痛,她眼前一黑,扑倒在地上。 她伸手捂着额头,血顺着指缝流淌下来。 “母皇!” “你知道她是在谋逆,那你为何要教唆她逃离洛阳,她犯下谋逆之罪,那你呢?你又有何罪?” 宋元安低着头,“母皇说的话,儿臣一句也听不懂,儿臣哪来的本事指使四姐出逃?此皆她一人所为,与儿臣无关,还请母皇明鉴,还儿臣清白。” 宋寒山冷笑,事实上,是个人都能猜到宋澜出逃与宋元安有关,但谁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找到证据能证明宋元安在其中搅浑水。 所以她可以肆意装疯卖傻,因为她知道没有人能拿得出证据来证明她的罪过。只要咬死不放,没有人能光明正大对她做什么。 “你的心肠可真是狠毒,你就这么想你四姐死吗?” 宋元安低着头不说话,她看着地上,血一滴一滴掉落,溅起朵朵血花。 宋寒山继续说道:“告诉孤,这件事究竟和陈清蕴有没有关系?” 还没等宋元安回答,她又喃喃自语,“你现在是投靠陈清蕴那个狗贼,联合起来对抗孤,对吗?” 她伸手,轻轻抚开宋元安被鲜血粘连的长发,指尖冰冷,触碰到宋元安的时候,她陡然惊愣住了。 宋元安身子僵硬,见宋寒山抬起手,以为她要扇自己一巴掌,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女帝对她依然是温和的触摸。 她睁开眼睛,猝不及防撞见宋寒山哀伤的目光,“为什么,你就不能来求孤,孤才是你的君母,为什么你宁愿要投靠他人也不愿意站在孤的身边,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母皇,儿臣……” “行了,客套话不用说了,你今日来,是为了军粮吧。” 宋寒山低头擦着指尖沾染的血迹,头也不抬地道,“他既然愿意出兵,孤也不可能让我大魏军士饿肚子,有一个前提,你回去告诉他,无论如何,他绝不能杀宋澜,必须让他把宋澜活着带回来见孤。” …… 宋元安离开怀仁殿时,江无尘正带着褚兰匆匆行来。 宋元安还是第一次见这位新上任的尚书令,她穿着官服,广袖上绣着仙鹤,仪容打理得一丝不苟,长得比宋元安想象中要清秀,面色也更和善。 见了宋元安,她颔首行礼,声音清澈,“微臣拜见殿下。” 简单的见礼,她便往里面去了,仿佛没有看见宋元安额头上的伤,没有多给她一个眼神。 倒是江无尘,递给了宋元安一方帕子,叹息道:“殿下,何必呢?” 宋元安苦笑一声。 她也没做什么,只要她站在那,就能激起她母亲的一肚子火气,她能有什么办法。 “仙师,”她叹道,“明日可否来我府上一叙。” 她眨着眼睛,“有些事情,我想问仙师。” …… 等宋元安回到府上的时候,廷尉司已经将案牍都移送到她府上,堆叠如山。 宋元安看着如此多的文书,也不知道是不是心中抗拒,额头上伤口破裂处剧烈疼痛起来。 流风也心疼,以前宋元安每天要做的事情只有吃饭和睡觉,天天睡到自然醒,现在不仅要点卯上朝,日日在外奔波,即便受伤了也没有休整的时间,夜里还要翻阅公文。 她替宋元安包扎好伤口,感慨道:“这样下去,殿下的身子迟早会被拖垮的。” 宋元安摇摇头,习惯都是养出来的,平日里这个强度,她早该因为过劳累倒在床了,现在她还能够坐在这里批公文,身体已经好了不知道多少了。 廷尉司掌洛阳城刑狱,与以前被截胡砍断头尾的虚职不同,如今到她手里的,是实打实的案件和暗卫收集来的情报。 她打开一份份公文,开始学着处理里面的事务。 本来廷尉司的副使是慕白,从前有什么事,她都可以让慕白帮忙代理,可是现在多了个周御,把慕白挤了出来。 宋元安又苦恼了,她也得给慕白找点事做。 …… 宋元安埋头看文书,一看就到了夜里。 忽然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流风,”她喊道,“许久不见郎君,他最近在做什么?” 宋元安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去理会连书晏。 连书晏居然也没有找她,加起来两个人已经有小半个月没见过面了。 “哦,今日是度支尚书家孩子的百日宴,郎君收了拜贴替殿下去赴宴了,他和尚书的主君关系好,留在府中帮忙,估摸着这会还没有回来呢。” 宋元安点头,“他近来似乎经常收到请帖。” “可不就是,今天这个尚书孩子百日,昨天李大人家纳二房,还有各种赏花宴,马球会,这洛阳城里,这大大小小的聚会多了去了,郎君说了,他成日待在府中,也没个用处,要替殿下出去和众人多走动走动,结交关系。” 宋元安最近放宽了对连书晏的看管,他想去哪就去哪,白天出去晚上能回来就行了。 主要是之前让人严加看管也没能把人看住,宋元安干脆破罐子破摔,彻底不管了。 没想到这一放松,连书晏竟然天天跑出去,洛阳城里到处串门,和各家的主君关系都搞得还不错。 正想着呢,忽然间外面传来了连书晏的声音,“殿下,我回来了。” 宋元安回头,只见连书晏从屏风后快步走进来,身上穿着三重交领直裾,脸上带着笑意,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她见面。 只不过,这个灿烂的表情在看到宋元安头上的纱布时候,瞬间消散,“殿下,你的头怎么了?” “哦…”宋元安摸了摸自己脑袋,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没事,今日进宫时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石砖上破了个口子,御医看过了,就是破点皮,养几天就好了。” “我看看 。” 连书晏急切地想要去拽她头上的纱布,被她轻轻地制止,被瓷杯砸伤和磕碰的撞伤是不一样的,宋元安不想让他担心,握住他的手,“没事,真的。” 她轻轻带开话题,“郎君今日心情不错,想必是宴会上发生了什么开心事情,郎君说来听听,也让我高兴高兴。” 她凝视着连书晏的眼睛,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稍一用力,白嫩的皮肤上立刻起了一个红色的印子。 这段时间她发现,好像自己的情绪很能被连书晏带动,见他高兴,自己也会忍不住心情愉悦。 连书晏扫着一眼屋内的下人,坐在她身边,揽住她的腰,叹道:“行吧,可是我只想告诉殿下一个人。” 宋元安于是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中的仆从离开,没想到连书晏忽然间严肃下来,说道:“殿下,度支尚书的案子,是不是在你手上?” 宋元安愣了一下,想起来是有这回事。 方才在她翻阅的卷轴有,有人检举度支尚书谢华虚报税收,充作己用。 在大魏,官员对贪污这件事情一直有着灵活地底线,俸禄都是按照朝廷发的和自己捞的计算,所有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太过分就行了 谢华捞的数额并不算太多,但这点事都能传到廷尉司,只能说她可能被政敌搞了。 宋元安心里头把事情过了一遍,转身看向连书晏,“是又如何,因为你和她家主君关系好,想要为她说情?” 连书晏却摇头,“殿下,谢大人她生育孩子后身体一直不好,这些钱是她用来买补品养身子的。” “这不,身体还没养好,就被人暗算,谢大人也累了,想要辞官休养一段时间。这样一来,度支尚书的位置就要空出来了。” “所以呢?” 连书晏说道:“她说了,若是殿下能保她全身而退,她辞官前,愿意全力推举一人,接任她的职位。” 宋元安脸色一变,“你说的是真的?” 连书晏点头,“千真万确,不敢有半点虚言。” 宋元安低头想了想,心中明了,谢华这不仅是想要保平安,更是想要向宋元安投诚。 度支尚书,是五大尚书之一,而她此时,也想要向朝廷内安插人手,让慕白进入朝廷。 她一抬手,竹简滚落在地。 连书晏弯腰捡起来,笑眯眯地摆放在宋元安身侧,“这是不是个好消息,所以,殿下会奖励我吗?” “行呀,你想要什么?” 话音未落,连书晏忽然吻住她的唇,将她压倒在竹席上。 屏风后影子重叠,宋元安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宽大的衣袖一直滑落到她手肘,露出藕白的手臂。 许久之后,连书晏扶她起来,烛火中,宋元安衣衫不整,脸色绯红,慌忙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裳。 就在这时候,连书晏忽然开口。 “殿下,我们现在这样,算是真夫妻吗?” 宋元安动作一顿,轻轻地“嗯”了一声。 “也许吧。” 第76章 期待这种珍贵的东西,她还不配拥有…… 六月十四。 太史令夜观天下,占得吉日,宜出征。 陈清蕴登台祭祀,领都督冀州、兖州军事,发兵北上,平定叛乱。 离开前,朝廷文武百官和陈家众人都前来送行,宋元安甚至在人群之中看到了颓废了很久的二皇女宋鱼涟。 她穿着华服,佩玉冠,妆容甚是艳丽,只不过人瘦了很多,站在宋元安身边,表情有些恍惚。 陈清蕴再三嘱托自己的弟弟,“遇事不定,可询问族中长老,或与殿下商议,再不定,又或者事情与殿下有关,可飞鸽传信于我,切不可莽撞。” 陈清蘅说道:“兄长此行切勿冒进,一切以平安为重,我等你凯旋。” 送走了陈清蕴,宋元安感觉一身轻松,心情都愉快了不少。 郊外的风凉爽,吹得人有些睡眼蒙眬,她伸了个懒腰,有些困倦。 广袖在风中被吹地飘摇,她一回头就看见陈清蘅那张臭脸。 他盯着宋元安,警告道:“不要以为我哥走了,你就可以肆意妄为,我会盯着你的。” 宋元安眨着眼睛,迷糊地打了个哈欠“知道了,陈小公子。” 陈家兄弟的母亲就生了一个厉害的儿子,把肚子里的墨水都耗干了。 若是宋元安完全不忌惮陈清蘅,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真的让她安分守己不搞事情,那也是不现实的。 陈清蕴离开的次日,宋元安立刻让人准备好车马,带着慕白去见度支尚书谢华。 如今做官,处处都需要人举荐,若是当年杨氏还在,慕白作为杨氏门生,早该在朝廷之中谋得一官半职。 谢华,她这个谢氏也正是谢崇弦的那个谢字,他们是堂兄妹,也是京中的大族。 能做到户部尚书这个位置,身后少不了有家族托举。 宋元安听了连书晏的话后,想了整整一夜。 自从二皇女夫闹出天大的丑事,她家就一直在洛阳里抬不起来头来,墙倒众人推,他人的发难大概也是见谢家大势已去,挣着上来抢夺他留下的遗产。 谢家家主已经被罢官免职,剩下的这些旁支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的靠山倒了,借助连书晏的口来向她示好,不过是想寻找一条出路。 宋元安来见谢华时,她正抱着孩子,哄孩子睡觉。她对宋元安感到颇为抱歉。 “殿下,微臣失礼了,小女认人,一直让微臣抱着,微臣不抱,她就要哭闹,微臣也是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她见客,还请殿下见谅。” 宋元安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只不过谢华疲惫的声音让她心中一惊。 仔细看去,谢华眼角有着几道皱纹,眼下乌青积重,也不知道多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都说女子养育孩子不易,刚生完孩子不久,她肉眼可见地憔悴,整个人好像苍老的十岁。 二十多岁正值风华正茂的女子,看起来倒像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 原来生儿育女,对于一个女子的影响居然如此之大。 宋元安目光向下移去,谢华怀里的小孩正在睡着,嘴巴轻轻嘟起,脖子上挂着个寓意平安的金项圈。 不知道为什么,宋元安竟然情不自禁地伸手,“你女儿真好看,能让本宫抱抱她吗?” “呃……” 谢华的胳膊情不自禁一缩,身为母亲,她其实并不是很放心别人接近自己的孩子,但是看宋元安眼中泛着柔光,挣扎片刻后,还是答应了这个不太合适的请求。 “殿下……”她起身将孩子放在她怀中,正想要教她怎么样抱住孩子,却发现宋元安十分熟络地调整着姿势,好像是做过母亲的人一样搂着孩子。 孩子经过平稳交接,依然睡得香甜。 “真是神奇,乳娘抱她她都会哭,但是殿下抱着,她竟然完全没有闹,殿下和我这女儿真是有缘。” 谢华感到有些意外,不住脱口而出道:“殿下也喜欢孩子,不妨早些娶个主君,生儿育女,延续血脉。” 宋元安虽然有连书晏,但是京城世家似乎都默认,一个侍妾,没有资格令主人生下长女。 她笑着摇摇头:“本宫也就是看着孩子欢喜,真的要娶夫生子,尚且为时太早,不急。” 宋元安抱着孩子,轻轻地晃着,安静的时光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小娃娃的眼睫毛颤了颤,似乎要醒来,谢华敏锐察觉孩子的细微动作,上前去将孩子抱进怀中。 果不其然,下一秒,孩子张开嗓子就嗷了两声,谢华连忙道:“哎呀我的乖乖,不哭不哭,阿娘在这里呢……” 孩子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存在,打了个哈欠,身子往她身侧拱了拱,又睡过去了。 宋元安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心里弥漫起一阵落寞,总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 兴许是宋元安抱孩子的举动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谢华感叹道:“有了孩子,处处都要为她操心,她就是我的心头 肉。” “其实,微臣是个普通人,没有她的时候,我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从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就算路上遇到拦路虎,我也想跟它搏一搏,但是有了孩子以后,我渐渐地开始怕死,怕从高处掉下来,害怕自己的一举一动会牵连到她,心中有了软肋,所以做事处处被牵绊。” 听她说完,宋元安脱口而出问道:“所以,为了她的将来,谢大人宁愿放弃官位,也要保全羽毛?” 谢华点头,微笑道:“殿下说得没错。” …… 连书晏披着深色斗篷,穿过逼仄的小巷子里。 巷子中依然人来人往,小巷深处是酒肆和书店,酒旗在不远处招摇。 他拉了拉帽檐,挡住自己那过分惹眼的容貌。 走到书店前,他递上银子,“老板,我之前订的书呢?” “这呢,公子拿好。” 细麻绳捆着油皮抱着的一捆书递到连书晏手中,他抱着书卷,迈步正要离开,身后有一个声音喊住他。 “今天呢,你想要来告诉我什么?” “快了,”连书晏说道,“时间差不多了,今日,或者后两日。” “你该准备好了。” 那边的声音沉默许久,说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需要知道。” “上次的事,加上这次,我也算欠了你几个人情了。”那人苦笑。 “还在殿下身上就可以了。” 连书晏匆忙说完这句,走出巷子,外面等候的侍从围上来,问道?“公子都买了些什么。” “一些杂书,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走吧,该回去了。” …… 宋元安和谢华达成一致后,慕白就不再是公主府的人了。 几日后,他就会被谢华举荐为度支曹,入尚书台历练,独立开府,从府中搬出去。 宋元安给他选定了一处离尚书台近的院落,方便他今后处理公务。 慕白在公主府内生活多年,与府中众人早已形同亲人。 宋元安替他打点行李的时候一直感慨,“慕白,你来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只身到来,如今要离开,却留下了那么多的痕迹。” 慕白看着下人们忙碌,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有思和流风都是在杨皇后死去后,从宫里分派来照顾宋元安的,这些年她们朝夕相处,早就养出了感情对于慕白的事尽心尽力。 要带走的东西其实早就打包好了,很快就搬完,在宋元安的授意下,慕白有一部分衣物没有搬走,他的被褥和房间全都保留完整,今后只要他想,可以随时回来居住。 宋元安牵起他的手,“慕白,你是我的兄长。” 宋元安的手很凉,在夏日里宛如一阵凉风,轻轻吹拂过,“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殿下,”慕白抬手摸摸宋元安的头,“微臣永远是你的人,微臣离开后,殿下要记得按时喝药,不要太过逞强,累了就要休息,有什么事派人来找微臣。” “不过就是隔了一条街而已,怎么说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徐有思打断道:“殿下,我让人把这些东西先装箱带过去了。” “好。”宋元安笑着答应,转身将慕白喊回了书房,叮嘱道:“慕白,谢华并不完全可信,你入朝为官,一定要小心谨慎,给你挖坑,在你完全掌握度支尚书前,不要提前露脸。” 她埋下慕白是作为一枚暗棋,现在还没到她用到慕白的时候,慕白只要默默潜伏下去,往上爬就好了。 “微臣明白,爬倒越高的位置,就越有利于殿下,这些事情,不需要殿下提醒,倒是殿下……” 慕白停顿片刻,他有太多需要叮嘱,但到了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句——“保重身体。” 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默契,不必说太多话,彼此间就已经心领神会。 陈清蕴出征以后的第三天,宋元安送走了慕白。 即便分开后,两人的距离并不远,想见面随时都可以见面,但是两人不在同住一屋,宋元安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慕白早就融入了她的日常,一旦不在了,这种缺失的感觉真的很难令人适应。 她忽然想到,她这一生总是看着自己的亲人离自己远去。 空荡荡的厢房内,慕白那时常唠叨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宋元安连前线军情都看不下去了,或许是想要寻求另一种寄托,晚膳之后,她就去了西苑。 …… 烛火摇曳,连书晏摸着七弦古琴,看着趴在他身侧的宋元安。 她侧着脸,表情有些恍惚,长发顺着腰际一路流淌到地上,烛光打在上面,细碎的发丝好似金线般璀璨。 最近宋元安很少会主动来找他,她今日心情似乎并不好。 也对,今天慕白搬走了。 慕白陪伴宋元安九年光景,宋元安视他为家人,若非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她是不会放慕白离开的。 即便连书晏不喜欢慕白,依然不得不承认他与宋元安之间的感情。 连书晏弹完一首曲子,停了下来。 宋元安在回音中抬起头,“怎么不继续了?” 连书晏微笑着捧起她的脑袋,让她枕在自己的双膝上。 他捧起她耀眼的长发,说道:“今日我不为殿下抚琴,我为殿下梳发可好?” 宋元安抬头,“你会梳什么发髻?” “在下只会些雕虫小技,”他从桌角拿起犀角梳,轻轻地在她的发间游动,“殿下的长发宛如明光锦,正是令人羡慕。” 宋元安正想要笑,但是很快想起了她年少时,慕白也是这样替她梳发,忽然间又沉寂了下来。 连书晏继续说道:“慕白公子虽然离开了皇女府,但是殿下还有我,我这一生,永远都是殿下的人,永远不会离开皇女府,离开殿下。” 宋元安抬起手,轻轻地托起连书晏的脸,她知道他是在哄自己。 “长得真漂亮呀。” 虽然她已经认识连书晏很久了,但是每一次看到他的脸,宋元安还是忍不住感叹。 “你的父亲应该生得很美吧?” 宋元安见过裴太后,连书晏长得不像太后他这副容貌,应该传承自他父亲。 连书晏笑了,抱住宋元安,“我父亲在我出生那日就已经死了,我从未见过他,不过我倒是听曾经侍奉过父亲的侍从说,父亲面若好女,形貌昳丽。” 他说着,忽然发现宋元安眼眸映着烛火,有些走神,轻唤道:“殿下,殿下?” 宋元安碰了碰他的鼻子,说道:“我在想,你将来的孩子,也一定很漂亮。” 她忽然起身,鼻尖凑到他的眼前,近在咫尺,这是一种野兽狩猎的姿态,“连书晏,你有没有想过,要个孩子?” 宋元安从来都不爱被动,她想要做什么,都会时刻都想要掌握主权。 纵然是连书晏,也被她出色的表现震了一下。 他眯了眯眼睛,“我可以理解为,殿下这是在撩拨在下吗?” 很早以前,女帝就警告过宋元安,不要对连书晏动真心,更不能和他有孩子。 虽然她早就将女帝的话当成是放屁,但走到这一步,她还是觉得此刻自己就是疯了。 她凑到连书晏身前,几乎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彼此的吐息萦绕在对方身侧,连书晏握住她的手腕,让她可以支撑住自己的身子。 宋元安抬眸,鼻尖轻轻从他脸上擦过,绕到他的颈间,两人齐齐脱力,摔在竹席上。 琴弦被震动,发出长久的颤音。 宋元安抱住他的腰,“等等吧……” “什么?” 小孩子么,她确实是喜欢的。 不过宋元安想起了谢华,有了孩子,便会感到害怕,畏畏缩缩,可是她现在正是玩命的时候,这种珍贵的东西,她还不配拥有。 宋元安说道:“等到我足够强大,强大到不用畏惧他人用软肋来威胁我,强大到我有资格保护所有自己想保护的人的时候,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第77章 钟声宫里出事了! 宋元安在他身边睡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想起了要孩子的事。 她搂着他的腰,很不安分往他身上蹭,连书晏却如临大敌,根本不敢动一下。 等她睡熟了,连书晏才敢一点一点地挪开她的手,将她平放在床内侧。 别看连书晏平日里满嘴跑火车,真到了这一步,他反而不及宋元安主动。 其实宋元安此刻的身体情况,并不适合要孩子。 上一世在她生命最后 几年里,病痛交加,几乎是这个孩子带给她的。 若是没有那个孩子给她带来的打击,她也许不会早早离开。 她是很喜欢小孩子的人,从前无论是看向他们的阿霜,又或者是她收养的东阳郡主时,她的眼睛都明亮如琉璃。 她还爱逗东阳郡主玩,上一世,只要她身体好,都会亲自教东阳郡主念书、写字,有好几次的时候,她会偷偷绕开宫人,带郡主出宫,给她买冰糖葫芦吃。 即便没有连书晏,她或许依然会想要孩子。 倘若没有遇见连书晏,或者连书晏不愿意和她生,她也会找别人。孩子是她的就可以了,至于父亲是谁,并不重要。 连书晏应该觉得庆幸的是,宋元安想要孩子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他,没有去寻别的男人? 他抱住宋元安的胳膊,轻轻掐了掐她的脸,她烦躁地甩开他的手,把头侧向另一边。 “殿下?”连书晏不确定她醒了没有,只好轻轻地呼唤着她,“殿下,我在你的心里,对吗?” 宋元安困极了,拉着被子把头蒙住。 在魏国,女子爱一个男人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愿意为他生孩子。 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轻轻叹息。 其实连书晏知道在楚国有一种办法,兴许能完全治好她的病。 只不过山高路远,哪怕在上辈子,宋元安都没办法完全信任他,将自己交托给她。连书晏没有把握将她带离洛阳。 贸然对她说起此事,只怕反而会激起她的疑心。 这些日子,她应该留在洛阳城。 陈清蕴北征,她掌控洛阳兵权,这是最好的机会。 大概也就是这段时间,女帝的病情会彻底恶化,定下皇太女监国。 上一世的皇太女是宋澜,但是这一世洛阳城内仅有两个皇女,二皇女不一定能比得过宋元安。 连书晏也好奇,宋元安会被顺利封为皇太女吗? …… 正如连书晏所预料的一样。 怀仁殿中,女帝病情加重。 女官伺候女帝用膳的时候,宋寒山忽然脱离,筷子摔了下去,昏迷不醒,殿中女官们惊慌失措,吓得立刻给她喊了御医。 御医给她把脉后,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床上,宋寒山悠悠转醒,看到床前的一行御医,声音沙哑地问道:“孤的身体如何?” 御医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道:“陛下血气亏空,大概是劳累过度,需要好好休息,微臣给陛下开两帖安神助眠的汤药,陛下好生补养。” 宋寒山抬手,发现顺着自己手臂滑落了一缕白发,顿时激动起来,大声喊道:“江无尘,给孤取仙丹来!” 江无尘从床头取出丸药,正要放到她口中,看着焦急的御医,停顿下来。 御医急忙拦道:“陛下,这药你万万不能吃了,对身体有害!” 宋寒山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将药丸吞进腹中。 别以为她没有看见这些人闪躲的眼神,都是骗她的,他们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没有这药,她就会变老,身体更虚弱,变得更容易生病。 他们都没办法救她,只有这种药能够救她。 看着眼前没用的庸医,宋寒山血气翻滚。 “都滚!” 宋寒山怒气冲冲地赶人,翻身躺到床上,强咽下喉咙里的血腥气。 床帐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 午后,稍稍转好的女帝召见褚兰。 即便已经是夏日,她依然身披厚重的棉袍,靠在床头问:“北方战况如何?” “太傅一出手就收复东平与泰山郡,兖州境内叛军已被肃清,叛军西出并州,与羌胡联合,猛攻晋阳,晋阳令投降,并州牧带大军退守壶关,与叛军对峙。” 褚兰给她叙说着这些天的军情。 这些日子宋寒山病着,行军战况,都是褚兰替她跟进,褚兰是她当之无愧的心腹。 宋寒山点点头,“边境的事你继续跟进,至于军粮军备,让司农卿折半给,别让他在前线过得太舒坦。” 说完这个,她又问:“这些日子孤身体欠安,朝中政务都是谁在处理?” 褚兰说道:“是…陈小公子和殿下。” 以前陈清蕴在的时候,宋寒山生病罢朝,不能批阅奏章,国中政务都是身为太傅的陈清蕴在处理。陈清蕴乃中流砥柱,一个人能顶十个人。 陈清蕴走后,朝中政务被分摊给了陈清蘅和廷尉司,大部分都是宋元安在管。 “那你呢?你才是大魏的尚书令,孤抱病无法亲理朝政,国中大事小事,不是应该由你管,什么时候轮得到廷尉司?” “微臣……” 褚兰犹豫着,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尚书台中,除微臣外,过半陈家门生,他们只认家族和小公子,从不将微臣放在眼中,微臣即便有心…也无力与之抗衡。” 听到这话,宋寒山咳了两声,一把将奏折摔到桌子上。 “你就这点本事,陈清蕴不在,这么长时间,你还不能握紧尚书台,孤当初提拔你有何用?” 褚兰连忙跪下,以为她要动怒。 “罢了!”宋寒山脸色苍白,挥手让这件事过去,“若是四公主,就让她试着学学吧,那孩子……” …… 褚兰从殿内出来后,女官容徽连忙追上来,“大人,陛下现下身体状况可还安好?” 褚兰微笑回答,“陛下精神很好,今日还与微臣商议政务,按时喝药,想必很快就会好起来。” “这就好。”容徽松了口气,身为女帝的女官,她大概是为数不多真心为宋寒山好的人之一了。 “劳烦大人了。” “不客气。” 可是刚走远,褚兰脸上的笑容陡然消散。 只有她自己知道,宋寒山身体状况。 不仅仅是御医口中所说,而是连宋寒山自己也对自己的病情不自信。 她……甚至已经留下了遗诏。 “大人,贵君有请,可否请大人移步别宫一叙。”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呼唤声,喊住了她的脚步。 褚兰眼睛微眯,她天生幼态,像个还没成年的小女孩子一样,笑起来给人一种童真与稚嫩的感觉。 贵君,二皇女的父亲。 “好呀。” …… 宋元安处理完这一日的政务,下人来报说江无尘到访。 那天入宫面见女帝时,宋元安就约江无尘次日相会,她等呀等,被宋寒山砸出的伤口都好全了,江无尘才来见她。 宋元安放下笔,匆忙理了理衣裳,说道:“快迎去客厅,准备好茶水和茶点,等本宫梳妆打扮完毕,就去见他。” …… “什么?” 陈清蕴离开后,陈家的眼线几乎遍布五皇女府,盯梢宋元安的一举一动。江无尘造访宋元安府邸的消息自然也没能瞒过陈清蘅,第一时间就传到了陈清蘅的耳朵里。 他眉头一皱,在屋中踱步,思考道:“江无尘是陛下的人,他为什 么要来见宋元安?” 宋元安投靠陈氏以后,和女帝的关系也变得恶劣,陈清蘅想不明白,女帝此时想跟宋元安说些什么。 陈家中有谋士说道:“公主乃陛下之女,此时陛下病重,殿下协理国政,偶尔来往也是常有之事,公子不必草木皆兵。” 陈清蘅猛地回头,“好呀,她居然敢背叛兄长,有和皇帝联合起来,商讨如何对付兄长,绝不能让她得逞。” 谋士们:“……” 陈清蘅当即取下挂在墙上的配剑,命令道:“来人,备马,本公子要去见宋元安!” …… 客厅中熏着淡淡的檀香,飘散在厢房外。 江无尘还是老样子,白衣塵尾,仙气飘飘,宋元安给他捧上庐山云雾,“府上的茶水仙师喝的惯否?” 江无尘赏脸地抿了一口,“这天底下的茶,都是一样的茶,在下是个俗人,分不清是什么味道,殿下客气了。” “这几日陛下御体欠安,怀仁殿中的女官们忙不过来,也就是今日才抽出空闲来看望殿下,还请殿下莫怪。” “仙师辛苦。” 宋元安微笑地凝视着江无尘。 江无尘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女帝身边的呢? 大概是三年前,宋元安刚刚从楚国联姻中逃回来,入宫面圣的时候,看见女帝身边多了一个道人打扮的男子。 那个人就是江无尘。 宋澜告诉她,这个江湖骗子是被某个不知名的小官举荐到御前,带将他那丹药献给女帝,并与女帝谈经论道,女帝竟然十分受用,立刻擢为国师,从此陪伴在女帝身侧。 其实,大家懂得都懂,江无尘容颜姣丽,女帝封他为国师,不过就是换一种玩法,归根到底都只是男宠罢了,女帝贪图新鲜,玩腻了,这人迟到都要进后宫的。 只是可惜呀,三年过去,江无尘还是江国师,没有成为女帝后宫中任何一位侍君,女帝依然宠着他,让他陪伴在身边。 “仙师与母皇相伴,已经有将近三年之久了。”宋元安问道,“不知仙师有没有家人,这些年恩师一直侍奉母皇,尽心尽力,也未见恩师为家人求过什么恩赏。” 江无尘微笑,“殿下多虑,贫道孤身一人在天地间修行,早已断了俗世亲缘。” “那就是没有亲人了,”宋元安点点头,“那仙师也要为自己另谋出路,你是最清楚不过的,母皇的病。” 江无尘眼眸微敛。 宋元安还想说下去,对方却已经放下茶杯,带着笑意的眼神看着宋元安。 “殿下想要拉拢在下?” 宋元安没有掩饰,直言道:“那仙师的意思是?” 那日宋元安面见女帝的时候,明显察觉到她的身体情况比传言中的还要差。 宋元安她自己身体就不好,而宋寒山的手居然比她自己的还要冰冷,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江无尘曾经两次出言提醒她,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亦敌亦友,是可以拉近的。 他现在的荣耀地位全都倚仗女帝,一旦女帝出了什么事,他肯定地跟着完。 所以宋元安此时向他抛出橄榄枝,明晃晃表示要拉他一把。江无尘虽无权势,但是他是女帝身边人,怀仁殿中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能第一时间得知情报。 他可以和宋元安相互利用。 江无尘笑盈盈地听完宋元安的提议。 然后说道:“那日殿下说记得我们曾在宫外见过,是骗我的吧?” 宋元安愣了愣。 “如果殿下记得,就不会和我说这些话了,其实,殿下想要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了,我不会对殿下说谎。” 江无尘看着她,眼中闪过了失落。 是呀,她年纪还那么小,怎么可能记得他? 宋元安被盯得有些歉意,只能轻咳两声,“那还请仙师如实告知,母皇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情况?” “大概也就这几天了,”江无尘站起身来,虽然面无表情,但宋元安能够看到,他眼眸中碎光翻涌,像是一场暴风雨扑面而来,“殿下,哦不,或许很快就不是了……” 宋元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瞳孔震动。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打落的杯盏泼湿了她的裙摆,她不顾一切地冲出院子外,只听一阵古朴而沉重的钟鸣声从远处的宫墙之中飘出来。 府中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远方 一声、两声……撞在宋元安的心口上,激荡得她整个人都快要沸腾起来。 她数着钟声,足足响了三十六声。 这也就意味着,山棱崩。 宫里出事了! 与此同时,还在西苑中看书的连书晏也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抬眼望向宫中的方向。 不对……时间不对,宋寒山不可能这么快死去,究竟是什么发生了改变。 第78章 逼宫陛下必不可能是病逝。 山棱崩。 大魏的女帝宋寒山,死得得十分仓促、匆忙,以至于许多人听到丧钟哀鸣,第一反应反而是开玩笑。 钟楼里,鲜血从容徽口中源源不断涌出。 她紧紧握住敲钟的绳索,在完成三十六声后,她终于松了口气,缓缓爬到钟楼的台阶前,在墙上的石砖上摸索。 终于寻到一个缝隙,将怀中的一张薄绢塞进去,安心闭上双目,翻身滚落台阶。 等侍卫们追上她的时候,她身后中了数箭,倒在地上,人已经没气了。 鲜血从钟楼上一直流淌下来,满地鲜红。 “带下去,好好搜身,看看她身上有什么,给我查一下她临死前见过什么人!” 淑贵君看着眼前的血迹,狠狠地咬着牙,可恶,女帝崩逝的消息,还是让她给传了出去。 …… 一刻钟前。 淑贵君带着王家的老臣,连同太医署的太医,来到怀仁殿前。 刚刚见过褚兰的宋寒山身体尚且虚弱,正在殿中休息。 容徽察觉到这架势不对劲,命女官拦在这群人,然而,他们还带了禁卫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官压根不敌,让这群人齐刷刷闯进宫中。 淑贵君说道:“听闻陛下病重,现如今天下将乱,北境战事不断,苍生倒悬,自太女谋反后,大魏储君之位空置,宜早立太女,稳固国本,陛下还是早些下诏,定立储君。” 宋寒山被人从床上拽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一群人站在面前,迟钝道:“什么意思?” 容徽心中一惊,连忙扑向宋寒山,用力赶走架起她的两个武士,喊道:“大胆,你们都滚开,放开陛下!” 她战战兢兢立在宋寒山身侧,扶着她坐稳,维持身为女帝的体面。 宋寒山毕竟是一国女君很快就明白眼前情况,眼眸眯得狭长,里中光芒锐利,死死盯着她这个丈夫,“淑贵君,你是想要逼宫吗?” 淑贵君带着众人跪下,一字排开,“臣侍只是为大魏江山千秋万代,今众臣在此,求陛下立储。” “立储,”宋寒山呢喃着,“那你说说,孤当立谁?” “循周礼法,国嗣当立嫡立长,不可乱也,而今皇后膝下无女,鱼涟乃陛下长女,是为最合适储君人选,还望陛下降下旨意,立鱼涟为太女。” 宋寒山轻蔑一笑。 即便身体虚弱,但身上所带的气势威压分毫不减。 或许是被他这番行径刺激到,她推开了容徽的搀扶,缓缓坐了起来,“容徽,你出去。” 容徽惊诧,“陛下?” “出去!” 女帝的语气毋庸置疑。 她犹豫再三,只好往外走。 也就是方才,女帝靠着她的时候,往她手中塞了一张白绢布。 还没等她来得及细看里面写了什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杯盏破碎的声音。 容徽猛地转过身—— 宋寒山摔碎了茶杯,冷漠地凝视着淑贵君,心知淑贵君敢做到这种地步,定然是有备而来。 可她从小就是一国之君,从来不会软弱,即便身 处困境,她依然保持硬气。 指着淑贵君的鼻子就是破口大骂,“孤的身体尚好,再撑个两三年还是可以的,立储,还不用那么着急,至于宋鱼涟,废物一个,连家中事务都管不好,如何治国平天下,就算孤的女儿都死绝了,储君也不会轮到宋鱼涟。” “你今日逼迫孤,乃是胆大包天,就算你女儿登基,也是得位不正……咳咳咳……” 宋寒山咳着道,“千百年后,史书上记载的,你永远都是乱臣贼子!” 淑贵君脸色平静,毫无愧色,“陛下,我们的女儿遭人陷害,而你却一再维护她人,我们的女儿堕落,你不闻不问,她也是你的孩子,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怎么忍心就这么放弃她!” “为君不善,为母不慈,就休怪为臣不臣,为女不义!” 他抬了抬下巴,露出残忍的笑意,“陛下觉得自己还能活几年,臣侍看,这倒未必!” “来人!”他道,“伺候陛下汤药!” 身后的武士端上来了一杯浓黑的药汤,怀仁殿女官看着不对劲,连忙想要进屋阻止,却不想禁卫军手起刀落,直接将女官砍杀在地。 容徽心口一条,看着染血的刀刃,手中握紧了白绢,当机立断转身往外跑。 …… 士兵捏着宋寒山的下颌,汤药灌入喉中。 虚弱的宋寒山毫无能力挣扎,最后只能认命地吞下去。 “哈哈哈……”或许是知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宋寒山彻底疯了,药效发作很快,鲜血从她眼睛、鼻子里溢出,一片火红,“你以为你替你女儿从孤这里获得了孤的位置,你女儿就能守得住!” “洛阳那么多世家,你凭什么让他们都臣服,你现在能带禁军来这里,是因为运气好,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有北方……宋澜……陈清蕴…你很快,就会自取灭亡……自取灭亡……” 她吐出一口血,倒在了床上。 起伏的胸膛很快归于平静。 淑贵君拢在袖子里的手不住颤抖。 虽然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可是真正做成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是踧踖不安,不可置信。 突然有人在他身边开口,“贵君,陛下身边的女官容徽逃走了!” “什么?”淑贵君吓了一跳,强自镇定下来,“追,一定要斩草除根!” …… 钟声回响停了下来,宋元安的心久久激荡。 与此同时,庭院内的人都沉浸在震惊之中,宋元安转身盯着江无尘,“这是怎么回事,母皇的身体,何时竟然差到了这种地步?” 江无尘的脸色沉了下来,“陛下必不可能是病逝。” 日夜陪伴在女帝身侧,他是最了解女帝病情的人之一,她虽然活不了多久,但不可能偏偏在此刻死去。 宋元安和他对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往外冲的时候,连书晏也找了过来,“殿下,陛下的死因存疑。” “我知道。” 宋元安说道,“我现在入宫。” 连书晏却拉着她不放,“不行,殿下,你带上我。” 宋元安被他吵得正一个头两个大,突然外面有人来报,“殿下,陈小公子来了!” 第79章 逃亡遗诏上写的名字,是你 他来干什么?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宋元安,这是怎么回事?外面传的是丧钟声吗?谁敲的钟,陛下出事了?谁敢开这种玩笑?” 宋元安抬眼望去,陈清蘅被裹挟在人群中,一路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 显然,他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甚至还觉得是谁在开玩笑。 他本一心来找宋元安麻烦,没想到还没进门,就听见了丧钟声。 正是火烧眉头的时候,宋元安没时间跟他解释,揪着他的衣领就道:“谁敢拿国君性命做文章,我告诉你,赶紧给我把长水军调出来,今日我们必须赶在别人之前控制洛阳!” 陈清蘅被宋元安的气势逼得后退一步,踉跄道:“长水军…长水军……” 他好不容易站定,“赶在谁之前?” 他有个姨母是长水军校尉,这只皇家禁军在陈家手里,实际上由陈清蕴掌控,但现在被一分为二,一半在廷尉司周御手中,一半陈清蘅在管。 宋元安已经走出去两步,但是想到今后可能要发生的事情,还是退回来,冷静地跟他强调此事的严重性:“母皇病重,不闻宣召立储之事,猝然听闻丧钟之声,说明此时皇宫中局势不明,母皇之死,肯定是有人有心为之,说不定母皇也是为奸人所害,皇宫肯定也落入他人之手,如今再不调兵就晚了!” 说着,她将他推出门。 “还有,”宋元安冲他喊道:“如果你能进金镛城,护住我爹!” 陈清蘅跌跌撞撞,带着人往城外军营奔去。 送他离开后,宋元安发现自己站在门前,一时间有些呆愣。 她还要入宫吗? 女帝真的死于非命,现在皇宫肯定被人把持,她贸然入宫,并不安全。 那她该去哪,做些什么? 就在犹豫之时,江无尘忽然道:“殿下,找尚书令。” 宋元安疑惑不解,只听他道:“陛下前几日曾多次召见尚书令褚兰,商议立储之事,很有可能留下遗诏。” 宋元安默了默,问:“遗诏的事,除了她以外,是否还有旁人知晓?” 江无尘摇头,“这几日,陛下只召见过尚书令,与她私下见面时屏退左右,并无旁人知晓,就连我也只是心中揣测。” 宋元安走下台阶,拢了拢自己的衣裳:“我明白了,我会斩草除根,绝对不会让遗诏流露在外……” “殿下!” 江无尘道:“你有没有想过,遗诏上写的名字,是你。” 宋元安猛地抬头,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江无尘看着她,无比笃定,“我愿以我性命发誓,陛下想立的继承人,是你。” 宋元安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她,听到这话,她摇摇头,觉得实在荒谬。 她的母亲不喜欢她,这一点宋元安还是心知肚明的,她不可能立自己为储君。 此时江无尘的声音在此传来:“殿下有没有想过,除了殿下以外,陛下能立的继承人,还有谁?” 她们这几个皇女中,女帝又曾真心喜欢过谁,矮子里面选高个,宋元安和其他姐妹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宋寒山不是普通的母亲,是一国之君,她总要为大魏江山着想,总要有人继承江山的。 以宋寒山的性子,更不可能将江山拱手让人,非要在自己为数不多的女儿中选一个人出来的话,那就只有宋元安了。 宋元安心中推断这这份遗诏的真实性,无论如何,她都得先找褚兰拿到遗诏,正想要命人出发前往尚书台,忽然间连书晏拉住她。 “殿下,不可!” 若是连书晏不开口,宋元安都忘了身上还有他这个挂件,只见他板着脸,严肃地道:“褚兰不可信!” “为何?” 宋元安回头。 “皇宫已经被掌控,连陛下都落于贼人之手,殿下此前从未接触过尚书令,你怎么知道她会站在殿下这边,没有被任何人策反。” 他拉着宋元安,眼神中流露的是宋元安前所未见的认真,“殿下,信我。” 宋元安张了张嘴,连书晏并不熟悉大魏朝廷,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连书晏的眼神好像有特殊的能力,开口的瞬间,宋元安几乎要无条件地想要信任他。 他说的话不无道理,褚兰是女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宋元安之前与她并无交情,此人还不可信。 “备马,去廷尉司。” 宋元安思索片刻,最后决定先将禁军调出来。手里有兵才是紧要事,兵越多越好,遗诏什么的反而是次要的。 周御是陈清蕴的人,陈清蕴离开洛阳前,将他留下牵制宋元安,必然是能信得过他的。 她吩咐道:“流风,把慕白喊回来,徐有思,看住仙师,外面危险,仙师还 是姑且留在府中。” 他是女帝的身边人,女帝病重前他一直守在身边,想必是知道些什么的,扣下他还有用。 宋元安让人拿来廷尉司的令牌,看向连书晏,“至于你……” 连书晏抱住她的胳膊,“我要和殿下一起。” 宋元安很快让人牵来马,皇女府离廷尉司还有一段距离,这个时候坐马车太慢,她决定直接骑马前往。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碰缰绳,翻身上马后,生疏的感觉让她有些畏惧,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位置,而后,只见身侧的男子翻身跃到她身后,搂着她的腰。 “殿下,别怕?” 他挥动缰绳,就要往廷尉司方向驾去。 丧钟响起后,市集上的商贩匆忙散去,商铺也关上了门,空荡荡的大街之上,空无一人。 廷尉司大门前,居然连个守卫也没有。 宋元安在马背上颠得难受,抬眼就看到这一幕,顿时警铃大作。 “等等!”宋元安挣扎着抢缰绳,心里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连书晏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勒马想要立刻撤离时,只见大门内缓缓走出一个人。 褚兰一手握着剑,一手提着一个头颅,不紧不慢地迈过门槛。 剑尖染血,她歪了歪脑袋,秀丽的鼻梁上沾上了一点红色血迹。 她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这张稚嫩童颜的脸以及甜美的笑容,和她此时的所作所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殿下,你在怕什么?” 宋元安瞳孔震颤。 她看出来了,褚兰手中血淋淋的头颅,就是廷尉司副官,宋元安此行来找到人——周御。 “我的副使究竟犯了何种罪过,竟然让你赶尽杀绝?” 褚兰挥手,甩落剑尖上的血珠,双唇张合着:“陈家人犯下谋逆重罪,周氏为虎作伥,佣兵自重,乃罪臣之一,微臣奉陛下命令,特来取其头颅。” “我母皇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宋元安盯着她,“圣旨何在,口谕何在,就凭你空口白牙的一句话吗?” “你说陈氏谋逆,你要将和陈家人相关的人全都赶尽杀绝吗?你要将本宫也赶尽杀绝吗?” 褚兰漫不经心地抬眸,“看来,殿下也要助纣为虐吗?” 她看向宋元安,身后涌出无数士兵,宋元安立刻护住怀中的令牌。 连书晏一扬马鞭,立刻调转马头。 褚兰喊道:“放箭!” …… 皇宫之中,禁军执锐。 一行士兵护送一辆马车穿过宫道,怀仁殿前,女官的尸身堆在路边,有人已经开始清理地上的鲜血。 马车停定,有侍从搀扶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走下马车,二皇女踏过尚未干涸的鲜血,走进殿内。 屋内还余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床上的女帝已经死去,纵使生前再尊贵,死后的她也只像一条死鱼一样被抛在床板上,衣衫不整,脸上的血迹还在,也没有人来帮她清理一下。 淑贵君立在床头,焦灼地踱步,见宋鱼涟来了,连忙上前来。 “终于来了,我的儿。” 宋鱼涟看了一眼床上的尸身,心口小幅度地起伏了一下,“父君,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让你姑母去调兵了,她已经说服了,皇宫中都是我们的人。” 宋鱼涟的注意力显然更多放在床上,比起亲爹,她性情更为懦弱,看到母亲的尸身,她的双手微微颤抖,“可是父君,你就这样杀了她,没有口谕,没有传位,京城那些世家要是不服从我们该怎么办,而且母皇生前不是选定五妹……” 淑贵君温柔地握住女儿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稳定住她的情绪。 “自古皇位更迭,流血是很正常的事情。你是未来大魏的新皇,为何要怕那些世家,陈清蕴现在不在洛阳,剩下那个孩子主持不了大局,陈家人要是都死绝了,那些世家有什么能力反抗?” 淑贵君缓缓说道:“掌控遗诏的尚书令已经是你我的人,遗诏上写的名字是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你就安心准备,父亲会替你打点好一切。” 他眼里闪过一丝阴狠,“至于五皇女,她很快就会死了,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和你争。” “对吧?” …… 无数箭矢落下来的那一刻,宋元安明白连书晏说得没错,褚兰果然已经叛变。 还设下埋伏,杀了周御,在廷尉司这边设下圈套,引她过来。 陈清蕴还在外面平叛,女帝没有病到脑子糊涂那种程度,她就算死也不可能和陈家鱼死网破,褚兰的口谕肯定是她胡编。 天子身亡,假传遗诏,皇宫中已经发生变动了。 方才宋元安一直在思考着主导这次宫变的人是谁——可是思前想后,除了二皇女和淑贵君,实在想不出别人了。 自从皇女夫事发后,女帝维护宋澜,二皇女自暴自弃,淑贵君闹来闹去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原来这两人并没有沉寂下去,是暗自策划了今日的一切。 对于他们来说,不拼上一切豪赌一场,等宋元安和陈家人上位,他们只能任人宰割。 “小心!” 宋元安感觉到连书晏拉着她往旁边一侧,躲开飞来的箭矢。 宋元安心惊胆战。 褚兰没有放过他们,士兵翻身上马,朝他们追来,在大街上追杀他们。 有箭刺入他们所骑白马体内,白马发出痛苦的嘶鸣,朝前方撞去。 宋元安拉紧缰绳,扭过马头,“往小巷里去!” 连书晏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巷子里小,可以阻拦身后重骑兵。 马声嘶鸣,连书晏扬起马鞭,扯过麻绳撞翻旁边的小摊,冲如窄巷子。 他的骑术算得上是数一数二,带着一个宋元安,也能在小巷中疾驰。 宋元安躲在他的怀里,看着眼前的景象飞速掠过,忽然间,她的瞳孔猛地瞪大。 “不好!” 眼前忽然冒出一个低矮的门匾,不远处就是小巷尽头,就要迎面撞上他们,连书晏当机立断,抱着她跳下马。 天旋地转后,他们摔在了路边摆放的稻草上。力竭的白马一路哀嚎,撞在了小巷尽头。 宋元安的脸被草杆割得剧烈疼痛,连书晏还没反应过来,就拽着她穿过一个更加狭窄的缝隙。 洛阳市集楼房间错交杂,骑兵穿着盔甲,根本没有办法追过来,顺着狭缝朝他们连射几箭。 宋元安生平第一次跑这么快。 她感觉到箭矢破空,从她身边划过,没想到她一时纵容连书晏跟在她身边,反而让他落入危险之中。 忽然,她感觉到用箭刺向连书晏,身子一紧,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将他推开,“小心!” 白羽箭刺穿她的手臂,划破衣领带出一条细长的口子。 “啊嘶……”强忍着穿过巷子,暂时甩来追兵,宋元安终于认不出发出隐忍的叫声,连书晏停下来,扫到她的伤口,“殿下,没事吧?” 宋元安抬手推了他一把:“我们分开跑!” 见他还不动,宋元安喊道:“这群人的目标是我,你跟着我只会一起死,听明白了吗?” 陈清蕴以为留下周御可以牵制她,可是周御已经死了,廷尉司的人还愿意听她的话吗? 她们被褚兰围堵在这里,山穷水尽后有追兵,还有出路吗? 说着,她一瘸一拐地想要往另一个方向去,连书晏却直接扛着她往前走:“跟我来,我还有办法!” 第80章 中毒她走了,洛阳城怎么办? 连书晏和宋元安在街头上像两只无头苍蝇般乱窜。 小路蜿蜒,如迷宫般复杂,可是连书晏却似乎对路径分外熟悉,坚定地带着她在小径中穿插。 宋元安感觉到身后的声音逐渐远去,那些骑兵似乎已经被这诡谲多变的身法甩开了一段距离。 她已经看不见他们追来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路太过颠簸,她晃得头有些晕,已经要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忽然发现,连书晏已经带着她闯到了大街上。 这个时间点,街上已经没有人了。 她 有些难受,捶着连书晏的肩膀,喊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连书晏察觉到不对,她的声音似乎变得有些虚弱,连忙扶着她在台阶前坐下,“殿下,你怎么了?” 宋元安抬眼环顾一圈,她发现身后有一扇木门,上面高挂着的门匾,好像是哪个人的府邸,疑惑道:“这里是哪?” 虽然周边环境并不陌生,但是她却一时想不起来这里是洛阳城的哪个位置,脑子里混沌不清,一时间竟然失去了辨别的能力。 她看见连书晏张口,好像在对她解释些什么,她却感觉头脑嗡嗡响,什么也听不清,情不自禁侧耳。 忽然间,连书晏变得着急起来,一个劲地拍她的脸,她怔怔地抬头,天地旋转起来,有血红色的痕迹由南至北,蔓延开来。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揉揉自己的眼睛,发现有血溢出。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被箭划破的袖子,伤口好像已经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麻的感觉,想蜷曲的毒蛇,爬上她的手臂。 伤口处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 箭上有毒! 她指了指自己的伤痕,想要告诉连书晏这件事,然而张口的瞬间猛地呕出一口黑血。 连书晏抱住她,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手足无措,愈发努力地想要告诉她什么。 宋元安伏在他的怀中,感官被无限拉长,每一帧画面宛如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慢放。 她能够感觉到,连书晏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殿下,支持住,宋元安!”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连书晏根本没有办法料想。 他看着她满身鲜血,急促地喊着她的名字,到最后甚至有些怒了,“不要睡!现在还不能睡,你听见没有。” 他紧紧搂着她,带着隐忍的哭音,抵在她额头上,“殿下,求你了……” 也许是这个声音太过哀伤,宋元安情不自禁抬手,轻轻地捧着他的脸,似乎想要安慰他,可是触碰到的只有眼泪,落在她的手掌心,比血还要滚烫。 他腾出手,拍打着身后的木门,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宋元安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从他的怀中滑落,手重重砸在他的胸膛上。 …… 半梦半醒间,宋元安听见了很多交错的声音。 周围人的忙碌,大夫将针刺入她的眉心,发出一声又一声哀叹。 “毒性猛烈,老夫已经施针替她压制,只可惜殿下的身体虚弱,暂且无法用猛药将毒性逼出。” “你就说,有没有办法解毒。” “毒能解是能解,但是解药药性过猛,寻常人恐怕都难以抵挡,何况殿下身体如此孱弱,药性属热,殿**内有寒症淤积,与药性相克,若是用解药,我担心殿下的身体支撑不住,会……” 大夫的话后,四周沉寂,像是陷入了荒芜的缄默中。 所有人聚在床边,皱眉不语。 最后好像是连书晏打破沉默:“若是有办法能够祛除殿下的寒疾,你可以为她用药吗?” “若无寒症,倒是可以一试,老夫可以暂时替她压制毒性,等祛除寒疾之后,再用药将体内毒素逼走。” 忽然间,有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内廷御医多年来都没有办法根治她的寒疾,寥寥数日,你还能找到治疗她的方法不成?” 声音有些熟悉,这个人,宋元安肯定见过,甚至和它认识。 只是她抬不起眼皮子,根本无法分辨是谁。 连书晏在和谁在说话? 她急切地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皮,可惜这具身体太过疲惫,浑身上下都是麻麻的,根本无力无法动弹半分。 虽然只是轻微皱眉,连书晏却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动静,连忙俯身按住她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像是一种安抚,压在她的耳边低语:“别怕,我在呢,元安,没事的。” 他握紧她的手,转身说道:“大魏内廷只能找到大魏的方法,楚国有救治她的办法,你送我和她出城,蜀地附近有一处药泉,可除百病,我要带她去那里。” 另一声音道:“你疯了,益州是旧楚国的地盘,现在那边还没完全平定,你想哄我放你回去?你还想带她走?她走了,洛阳城怎么办?撂下担子不干了?” “我不管洛阳城出了什么事,我必须要治好她。” 连书晏握紧了她的手,说道:“我没疯,没有人知道我和她在你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你将我们放走,若是她死了,你甘心向个疯子俯首称臣?” …… 陈府。 裴望舒拖着直裾裙摆,焦急地在府中踱步。 虽然楚国和魏国的礼制略有不同,但是三十六声钟声乃遵循古礼。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裴望舒明了,大魏的天子驾崩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就摸清楚了大魏朝廷权力结构:天子式微,以陈氏为首的世家把握朝政,世家相争。 陈清蕴身为权臣,和她爹一样,在这种权力更迭的时候,是绝对不会离开皇城、离开帝王身侧的。 若是在他出征之前天子就已经命不久矣了,他是绝对不会亲自出征,若是察觉天子状况有变,他肯定会第一时间返回洛阳,守在女帝身边。 也就是说,这次女帝的驾崩,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意外。 不,可能不只是意外那么简单—— 她自幼生长在权力中心,有着绝对的政治敏感度,联想起她来到洛阳这些天,围观洛阳皇女间相互扯头花那点破事,几乎当即就笃定皇宫出事了。 选定陈清蕴不在的时候,很有可能是冲陈家来的。 这里肯定不能待了,裴望舒冲出去,嚷嚷道:“陈清蘅在哪?” 照顾她的侍女白了她一眼:“小公子出去了,他的名字是你喊的?” 她匆忙往外跑,侍女连忙拦住她,“你想要去哪里——啊!” 侍女一声尖叫,只见手臂上划开一道长长的红痕。 裴望舒长发披散,手中紧紧握住染血的发簪,侍女惶恐地看着她,下一步,她却将发簪对准自己的——小腹。 “我告诉你们,我怀里你们大公子的孩子,带我去见你们的族老,你们族中的主事人!不然我就带着它一起死!” …… 成群的黑甲兵从皇宫中涌出,封锁陈家人的府邸,将每个门都看得牢牢的,连半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士兵迅速解决掉门卫, 褚兰提着剑,染血的衣摆随着尘土飘扬,她看着门匾,胸口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恨意,眉宇间写满了咬牙切齿。 没有犹豫,她一脚将门踹开。 士兵跟在她身后,涌入庭院内。 她双眼猩红,高声下令:“给我杀,杀陈氏一人,赏银十两,杀十人,赏金百两!” 士兵们兴奋地一拥而上,里面的侍从们尖叫着躲闪刀刃,府内一时间血流成河。 可是,很快就有人发现不对劲。 “大人,”有人告诉她,“陈家的人好像已经不在了,屋里的全是冒牌货!” “什么?” 褚兰脸色陡然翻黑,快步走进屋中,一具穿着华丽交领直裾尸身倒在地上,她让人把尸体翻起来,拿画像一对比,根本就不是原来院落的主人。 她立刻将衣裳拽来,却看见华贵的衣物下只是一件粗布衣,像是个干粗活的下人。 因为更换衣物太过匆忙,以至于连原本的衣裳都没来得及脱下。 “可恶!” 褚兰愤怒挥刀,砍下尸身的脑袋,“给我查,看看从什么地方跑的,给我追,我倒要看看他们都跑哪里去了!” …… “废物!” 皇宫之中,淑贵君听完褚兰的禀告,将书案都推翻过去,“到手的鸭子都能让他飞了,你简直就是个废物!” 他指着褚兰,“而且,我要你把他们都围起来,谁让你杀他们了,他们都死了,陈清蕴回来怎么办?” 褚兰低着头,“微臣已经查明,陈清蘅和陈氏族人已经分别出城,微臣派兵追赶,还来得及。” 淑贵君脑袋 快要裂开了。 出城追赶,他们的兵力不足,难以威慑洛阳城中世家,若是不能及时将陈家人追回来,那他拿什么牵制征战在外的陈清蕴。 光是想想,前额青筋就不住地突起,头疼。 真想把眼前这个自作主张的废物推出去,砍了。 “还有五皇女,找到人了吗?” “找不到,不过没必要找了,”褚兰幽幽说道,“她中了箭伤,箭上的毒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就算有解药,像她这样虚弱地人也承受不住,要么药性相冲丧命,要么毒发身亡,就算让她逃走,也活不了多久,如今唯有二殿下是大魏正统。” 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淑贵君脸上总算是露出了微笑。 “那好。” 淑贵君说:“为不打草惊蛇,本宫前一日才发信让本宫母亲从扬州调兵,等扬州人马一到,再派兵追赶陈家人也不迟。” “你下去吧……” 褚兰眉眼一暗,有狭促的光从她眼中闪过,但她最后没有说什么,只是躬身行礼,道:“是。” 她离开瞬间,她看见有一男子从角门进入,被内官带到淑贵君殿前。 她隐忍着抿唇。不就是怕她追杀陈家人,遭到陈清蕴报复吗? 她停留片刻,转身离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曾经和他她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动了…… 等宋元安恢复意识的时候,她被毛绒毯子裹着。 或许是因为中毒的原因,虽然尚在盛夏,但是她浑身发寒,冷得厉害。 她往被窝里了蜷缩,有人将她扶起,拢入毛毯中,抱着她靠在车厢内。 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殿下,很难受是吗?” “没事的,已经出城了。” 一路上,连书晏对她絮絮叨叨,“也许你不知道,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地方,只要去到哪里,就能治好你的病了。” …… 去哪? 宋元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带她出城了,连书晏想要带她去哪? 要将她劫去楚国吗? 不行—— 宋元安开始挣扎起来。 连书晏感觉怀中人的眼睛陡然睁大,清亮的眼眸中充满了惶恐。 连书晏对她毫无防备,她抬手就拔下他的发簪,用力刺入他脖颈。 “噗呲……”一声闷闷的肉响后,宋元安果断撞破马车门,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了下去。 盛夏郊野之外蒲草生长茂密,她翻滚落下山崖,野草的锯齿和山野上的尖石割破她细嫩的皮肤,等到她停下来以后,她感觉有血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她随手抹了一把甩在地上,撕开挂在石头上的裙摆,努力迈步向前跑去。 宋元安几乎是泪如泉涌,这么多日的相处,说和连书晏完全没有感情,那是觉得不可能的。 但是她没有想到,她对他的爱竟然已经深刻到了这种程度。 光是想到自己亲手杀了他,她几乎心痛到无法呼吸,眼泪忍不住往下掉。 可是,她是魏国的公主,她就算是死,也绝对不能受楚国人胁迫,用来威胁大魏。 大魏国祚,觉得不能被楚国人掌控。 连书晏可以气她,可以惹她生气,她都可以容忍,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做出有伤魏国的事情。 奔跑很快消耗宋元安的精力,压制的毒素再次发作,宋元安跑出去没多远,就已经体力不支,跪在地上喘着气。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身后有人喊她:“殿下!” 宋元安泪眼模糊地回头,只见连书晏和马车夫以及侍卫们追了上来。 他脖子上鲜血淋漓,不过那伤口似乎不深,不伤及性命。 宋元安力气太小了,发簪仅仅只是划破皮肉。 他没死,宋元安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她蜷缩着身子,将自己抱成小小一团,往后爬去,“不要,不要过来……” 连书晏却还在靠近她,并且试图安慰她的情绪:没事的,殿下,相信我,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去!” 宋元安摇着头,努力挪动着身子,忽然,她身后摸空,掀开半人高的蒲草一看,原来身后居然是山崖。 深谷中有溪流在下方淌过。 她太过紧张,根本没有注意到山下湍急的水声。 她愣了愣,眼泪停了下来,风将水汽扑打在她脸上,裙摆悬在崖壁上,宛如垂落的藤蔓。 连书晏意识到不对,“宋元安,回来!” 话音未落,宋元安拨开苇草就往下跳去,连书晏毫不犹豫地跟上去,抓住她。 四周天旋地转。 在她坠落的瞬间,她感觉自己被连书晏在半空中搂紧,坠入万丈深渊。 而后,意识归于沉寂。 …… 或许是生命就要走到尽头。 宋元安眼中宛如走马灯似的,闪过很多画面。 恍惚间,她回到了庆功宴。 她和连书晏相识的那一天。 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中,女帝大摆筵席,庆祝大魏朝廷的胜利,无数男奴被推上殿中,供人玩弄。欢笑与酒香飘满殿堂。 她也看到了连书晏。 那个落魄却依然清亮的少年,如她记忆中一般。 他冲破束缚,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来到她身前,而是—— 掏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刀刃,刺向女帝。 然后,在一阵喧哗声中,被士兵按倒在地,女帝失望地看着他的脸,摇头道:“真是可惜了,生得这样好,却是个不听话的。” “杀了可惜,”她戏谑地道,“把他的手筋脚筋挑断,看看他还有没有力气折腾。” 伴随着贵女们的哄闹声,血染青衣。 士兵在殿上用刑,用剑柄敲他的头颅,肆无忌惮地羞辱着少年,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高座上的女帝,从始至终,没有开口喊过一声痛。 夜里,宋元安彻夜难眠。 次日,她听闻皇宫里传来消息,陈清茹、荀蕙等诸多大魏贵女都向女帝递了奏折,她们都想向女帝讨要那个楚国的亡国之君。 一个亡国之君一夕之间变得炙手可热,全是因为他生了一张惊天动地的脸。 女帝没有松口,态度不明。 宋元安明白,她没有杀连书晏,留着他,就是想借助他,挑拨世家间的关系。 二桃杀三士,她想要用一个连书晏,来替她将京城抱团的世家全都拆散。 宋元安不想让他沦为棋子,也不想他落入他人手中,成为玩物。 于是,次日,她跪在了女帝面前,用她在楚国受过的所有屈辱,女帝对她的愧疚,以及为数不多的母亲情分,换了连书晏。 她将连书晏接回了自己的府中。 在她的记忆中,连书晏是个鲜妍明媚的少年。 即便被困在深宫中,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傀儡,依然活泼爱笑。 可是被她接回府中的这个,却像是丢了魂似的,不会说话,成日成夜坐在窗户前发呆,也不吃不喝,只能让人强行掰开他的嘴灌米粥,维持他的基本生命。 府里人生怕他寻短见,把所有尖锐的东西都藏好了,不敢让他看见。 宋元安时常会找他说话,无非就是为了开解他。 连书晏是她的救命恩人,总不能让他郁郁寡欢。为了能让他开心些,她开始学习去用竹叶编小蚂蚱,用木头刻小人。把这些小玩意摆在连书晏的窗台上,摆成一行,他放空的时候就能看见。 这些都是哄小孩子玩的东西,其实她也不知道连书晏会不会喜欢,但是大人和小孩实际上都是差不多的手,死马当活马医。 医不好也无所谓,反正宋元安有的是时间陪他耗,别让他太无聊就好。 一日,宋元安听说他终于愿意说话了,兴奋地跑到他的厢房里。 见他坐在窗户前,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衣摆上。 他的手脚被废,即便养好了伤,身体也很虚弱,苍白的皮肤透着一种脆弱感。 见到宋元安的那刻,他突然间就跪下,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裳,“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求你救我的家人。” 宋元安心中一惊,在他脱下最后一件衣裳的时候,连忙拉过斗篷披在他的身上。 他却膝行过来,拉她的衣袖。 “我求你……” 宋元安这才知道,他在罪奴司的舅舅生了重病,没有草药,命不久矣。 舅舅的女儿裴望舒托人带信来给他,希望他能够救她父亲。 宋元安长叹一声,告诉他,他们只是假夫妻,她救他是为了报答曾经的救命之恩,不用担心她会对他做些什么。 她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不就是送个草药吗,这样吧,你乖乖把那碗热粥喝了,我就帮你。” 连书晏愣了愣,转过身去,狼狈地将桌上已经放温了的小米粥喝下肚中,生理求生本能驱使他狼吞虎咽,没一会就解决掉了。 宋元安感觉很新奇,他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很久没有吃过东西的小猫,越落魄,越惹人怜。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的相处方式都十分相似。 他牵挂着被关押在罪奴司里的亲人,求宋元安救他们 ,给他们送东西,让他们过得好一些,宋元安借机要求他好好吃饭,睡觉,不要寻短见。 他的伤好得很快,不过有时候也会不听话,比如说,他会想要翻墙逃离府邸。 被抓回来后,宋元安也不怪他,只是让人给他洗洗睡了,然后默默加高一层围栏。 自从大魏灭楚之后,京城中有很多变动,在某次宴会中,荀家小公子被醉酒的陈清茹侮辱了清白,荀家老主君被活活气死。 宋元安趁机要求宋澜抓紧机会,求娶小公子,荀蕙为了保全弟弟声誉,快速和宋澜定下婚事,两家联姻。 荀蕙和陈家人的恩怨彻底结下,在各方挑拨之下,陈家发生内乱,陈清蕴斩杀陈清茹,扶持年幼懦弱的家主,正式掌握大权。 然后,女帝的身体也出了问题,某日在朝会上忽然昏迷,卧病不起,各方势力开始紧盯储君之位。 再然后,三皇女难产,生下东阳郡主之后撒手人寰,真正能够争夺皇位的人就仅剩二皇女和四皇女。 三皇女夫悲痛欲绝,跟随殉情,那个可怜的孩子被接回了洛阳,由内廷女官抚养。 不久之后,二皇女夫与宋澜的私情被二皇女撞破,二皇女一气之下,想要和二皇女夫和离,却被淑贵君以担心与谢家的结盟为由按下,事情也不了了之。 二皇女无法咽下这口气,在臣属的怂恿下,决定搞一票大的。 然后,在一个夜黑风高夜,她带着兵马浩浩荡荡闯入了皇宫之中,惊动了卧病在床的女帝。 紧接着,四皇女带兵勤王,诛杀谋逆的二皇女,连带着王氏和谢氏,都覆灭在这一场宫变之中。 皇帝病重,宋澜趁机监国,掌握国家重权,随之水涨船高的,还有宋元安的地位。 宋澜正式受封储君那日,宋元安受封庐陵王,乃储君亲信,在朝廷中也愈发能说得上话。 作为她金丝雀的连书晏,受到的惠泽也逐渐丰厚。 在府上,连书晏极为受宠,宋元安几乎天天都和他待在一起。 为了他,宋元安甚至没有娶正夫。 宋元安已经开始分不清自己只是单纯地记挂恩情,想要逗他开心,又或者是渐渐着了迷。 最开始,宋元安或许只是为了能让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下去,给他的亲人们送药送吃的喝的。 后来,她有了权力,就会想着将一部分楚国人接出来安顿,包括他的舅舅,他曾经的未婚妻,裴望舒。 作为交换的,也渐渐变成了让他替自己弹一首曲子,或者陪自己用膳之类的事情。 除了有求于她之外,连书晏很少主动来搭理她,对她一直都冷冷的。 宋元安能理解,她是他的仇人,她的母亲覆灭了他的国家。 她将他囚禁在这里,虽然说最开始对他没有什么坏心思,但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她还是动了邪念。 她想要他。 …… 宋元安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 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她死了,比被连书晏挟持,进而谋夺大魏江山要好太多。 可是,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 她的意识宛如藏匿在水底的鱼,渐渐浮上水面。 她还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注视着连书晏对自己的一举一动。 连书晏将她背在身后,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自小锦衣玉食的连书晏,还颇能吃苦,走了那样长的路,居然一句累也没喊。只是偶尔有些恼怒似的埋怨,“我说殿下,你还真能跑,中了毒还能玩出这么多花样。” “我是带你去解毒,不是把你生吞活剥,我对颠覆那么魏国的朝廷不感兴趣,楚国天命已亡,我是真的没心思折腾,你也给我安分些好吗?” 走出一段时间后,在一处大树下,连书晏终于将她放下,抬手抚摸她的额头,观察她的身体状况。 “没有发烧,还好。” “不过这样也好,把他们都甩掉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二人了。” 第82章 南下想起了多少? 彻底醒来时,宋元安已经躺在干净的床铺上,身上的衣裳也已经换成了干净的,伤口都简易包扎过。 须发皆白的女医看她睁开眼睛,松了口气,“守了一夜,总算醒了。” 她打量了周围一圈,除了连书晏以外,还围绕着两个陌生的面孔。 她依稀记得,连书晏走了半天,在日暮时候找到了一个山村。 然后,凭着出色的样貌和话术,伪装成打猎在山野中迷路的夫妻,哄得住在村头的小姑娘收留。 宋元安眨着眼睛,眼前的人还在商量:“这位小姐落水受了寒,我给她调一剂汤药,驱驱寒。” 连书晏却摇摇头,“不用了。” 连书晏是担心药性和她体内压制毒性冲突,伤害她的身体。 她的药性被压制住了,一般的大夫诊断不出来。 她此刻状态还算好,能不用药,就尽量不用药。 旁边木屋的主人是个心善的人,见他这么说,便插话道:“公子莫不是丢失了盘缠,担心支付不起医药费,我替你预支就好了,生病了可不能拖延。” 他们和侍从们走散,手里头确实没钱。 连书晏摆手笑笑:“我与夫人借宿,已经太过叨扰姑娘了,实在不能再麻烦大家,夫人身体没事,我们明日归家后,再服药就是。” 他的笑容春意绵绵,眉梢如繁花盛开,小姑娘一怔,羞涩地低下头去。 两人见劝不了,也不再勉强。 女医又叮嘱了几句,就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站着的连书晏,抱住自己双膝躲在被子后面的宋元安。 连书晏走到床前,探手去摸她的额头,“现在怎么样了?” 宋元安低着头,实际上,她折腾了一天,身体虚弱,没有躲开,闭上眼睛,乖乖接受他的抚摸。 许久的沉默后,宋元安问道:“你想给我治病?” 连书晏眼睛微微睁大,惊讶道:“原来刚才我说的,你都听见了?” 她没有说话,转过头看向窗外。 “你体内中了箭毒,解药与你体内寒疾相克,不治好你的病,没办法服用解药,施针压制,也就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不喝解药,等毒性蔓延,你会死。” 连书晏解释道:“否则,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带你离开洛阳,不跑了,好不好?” 他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和她说话,语气软得想在哄一个小孩。 宋元安的身体不能容许她在折腾一次,连书晏也不敢保证,他能够每时每刻都看紧她。 他握紧她的手,感受她手心的冰冷,将她抱紧在怀中,对着她的耳朵轻声呢喃道:“好不好呀,阿沅?” 宋元安轻嗤:“你求我的时候,就只会用这招?” 撒娇和服软,将自己的美色利用到极致。 宋元安戳着他脑袋,“我很疑惑,你不应该恨我吗?你是楚国国君,现在洛阳动乱,你应该想的是挟持我,然后纠集楚国势力,趁机夺位,复国,把我骗到楚国去,怎么只想着为我治病?” 连书晏笑:“殿下还在怀疑我呢?” 宋元安摇摇头。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她在想另外的事情。 想庆功宴上的久别重逢,还有在西苑中相处的朝夕相处。 连书晏是个还算合格的金丝雀,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讨主人开心。 只是如今回想,遇见他以后发生的一切,给宋元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魏国灭楚,羞辱楚国皇族。 连书晏应该恨魏国,怎么可能匍匐在她这个大魏皇女身下摇尾乞怜? 风流秀出,雅重之质,身为国君的少年。 她总觉得,以他的性格,就该不惜一切反抗,傲骨铮铮,不会轻易臣服,就好像……好像她梦中的那样。 她梦里的,才应该是他的正常反应。 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她的大脑好似猛地被针扎了一下,她抱着头倒在榻上。 “阿沅!”连书晏急切地抱住她 颤抖的身子,比她还要紧张。 “没事吧?” 宋元安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时间在此刻好像静止了。 没有任何预兆,她忽然开口问道:“我们是不是有过一个孩子?” 连书晏瞳孔震动,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元安…你?” 宋元安爬起来,抓住他的衣领,“我们是不是还有个孩子,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一旦豁开了这个口子,她就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连书晏的表现,更加笃定了她的这个想法。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会难受得要命,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她叫阿霜是不是?”她的眼泪止不住往外流,滴落在被褥上,“她是我们的孩子,她是我们的孩子,那她去哪了?她去哪里了?” 顷刻间,她哭得不能自已。 连书晏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苦笑 想到这些,他的心口也疼得厉害,担心她的情绪会牵动她的身体,连忙抱住她,强忍着露出微笑。 “没事的,没事的,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还能挽回。” 宋元安被眼泪呛得咳嗽恰,连书晏忙轻拍她的后背,愈发紧紧相拥在一起。 许久后,等怀中的人安静下来,连书晏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一句:“所以,你想起了多少?” 宋元安沉默片刻,道:“一部分吧。” …… 两人是第二日离开山村的。 为了感谢收留,连书晏将自己羊脂玉佩留下,抵了药费并且换了一架牛车。 从这里到西蜀,还有很长一段路,他们总不能走过去,何况宋元安身体虚弱。 一顿闹腾之后,或许想起了什么的原因对连书晏的信任程度增加,也或许是因为生死攸关,爱惜性命,又或许是没精力闹腾,宋元安总算歇下来了,愿意跟着他上路。 连书晏试过好几次,就算偶尔脱离了他的视线,宋元安也乖乖地在原地等他,不会偷溜走远。 但是坏消息是,他们手头有点紧,就算当了所有能当的配饰,得到的钱也不多,也要省着点花。 宋元安还没有吃过缺钱的苦,看着渐渐空虚的钱袋子,总算是忍不住,用手肘捅了捅连书晏,“没钱了,我们这两天的住宿怎么办?” 住店的花费比吃饭多好多,要是继续住旅馆,钱肯定不够花。 她有些脸红地道:“要不…要不我们今夜睡大街?” 看着她局促不安的表情,连书晏却忍不住笑出声。 宋元安气得一拳打在他背上,“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放心吧,”连书晏说道:“就算把我自己卖了,买进青楼,也不会让夫人受苦的。” 出门在外,连书晏不能再喊她殿下,两人以夫妻相称,他称呼宋元安为“阿沅”和夫人,宋元安依旧叫他“郎君”。 宋元安捏了捏他的脸,忽然间怔住了,连书晏还以为她是感动了,可是没想到她开口却道:“确实,你这张脸,卖进青楼,确实能挣不少!” 曾经在洛阳城里,为他容颜一字千金,穷追不舍之人不计其数,就算在南下偏远的小乡镇里,走在路上,招惹频频回眸的眼光也不少。 以至于为了掩人耳目,他大多数时候都会以纱遮面。 宋元安本来以为连书晏只是说说,可是宋元安没想到,抵达下一个城镇后,他居然真的把自己给卖了。 他们来到的这个荆州的小城山环水绕,风景秀丽,洛阳城的风波尚且没有波及江左,这里的吏治安定,百姓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静和谐。 刚入城,连书晏二话不说就把为数不多的铜板在街边换了个精巧的陶瓷小碗,看得宋元安拳头直痒痒。 这些天一直都是她在管钱,连书晏这个不管账的不知米贵,净买这些没用的玩意。 然后,宋元安也没想到,他带着小碗一头扎进市集人流最多的地方,大声地吆喝道:“走过路过的各位看客不要错过,街头卖艺唱歌唱曲,大家千万不要错过! 街头卖艺谁没看过,但是众人定睛一看,里面的小哥眉清目秀,风姿绰约,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纷纷停下脚步。 宋元安:“……” 怎么感觉有点丢脸? 见人多了,他就开始哼唱,是几首江南的小曲,学琴的人歌声自然也不差,开嗓时四周纷纷安静了下来,声音清脆悦耳,出乎意料地好听。 一曲毕了,周围人高声交好,丢出的银钱顿时堆满了小碗。 宋元安:“……” 就在这时候,宋元安看见,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穿过人群,在小碗上放下一枚金锭。 出手如此阔绰,连书晏也忍不住惊讶,随之拱手道谢。 然而,比连书晏更惊讶的,是宋元安。 她看向那女子的时候,她也看了过来,宋元安转身想走,她却挺着肚子走了过来,拉住她的手,“元安,等等。” 宋元安想甩开她的手,她却捂着肚子,像似有些痛苦,宋元安于心不忍,停下脚步,巴巴地道:“三姐。” 这时候连书晏也收拾好东西走过来,“阿沅?” 他看着她身边的女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宋洛川温柔一下,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没事,孩子踢了我一下。” 她的眼神在宋元安和连书晏之间徘徊,“你和这个卖艺的认识?” 连书晏和宋元安几乎同时开口。 “我是她夫君。” “不认识,不知道。” 第83章 三姐“君母病危,望孩儿速归。”…… 到旅馆中,宋元安终于能够和宋洛川坐下来说话。 “当年的事情,我不怪你。” 宋洛川说道,“我知道,即便你也有参与其中,真正想让我离开洛阳,乃至于想让我死的,是二姐和四妹。” 她抚摸着小腹,坐在八仙椅上,道,“当年长姐与我交好,我知你若不同流合污,便会遭受株连,我不怪你,所以元安你也不用躲着我,我是你的姐姐。” 她看向宋元安,微微一笑,“何况,离开洛阳,不参与这些纷争,我也乐见其成,让我遇见了现在的夫君,还有了我的孩子。”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暴戾,“你干什么!” 连书晏一巴掌拍掉庾晞的手。 两姐妹谈话,连书晏和身为三皇女夫的庾晞被双双关在了门外等候。 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聊。 庾晞盯着盯着连书晏的侧脸,突然间就凑上来掐了一下,连书晏两辈子加起来恐怕都没有被男人这么对待,真的被吓了一大跳,嗓子都喊破音了。 “哇,妹夫的皮肤好光滑!”庾晞由衷赞叹,“你平日用的是什么护肤的方法?有敷粉吗?都是要伺候殿下的人,算是半个同行,你教教我!” 连书晏瞪大眼睛,眼珠子上下在眼前男人身上逡巡,“神经”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就差没喊出来。 宋洛川轻咳两声,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家夫君性格可能比较……活泼,实在是冒犯郎君了。” 宋元安淡淡道,“没关系,不用理他。” 宋元安看了宋洛川一眼,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骤然警惕起来,“对了,话说起来,姐姐不在寿春养胎,为何会到荆州来?” 宋洛川眯了眯眼睛,眼带笑意地迎着宋元安的目光,“五妹妹不在洛阳,为何也会与郎君到荆州地界闲逛,嗯……还要体验乐伎的生活?” 怎么又提到这个? 宋元安:“……别说了。” “你我是姐妹,理应坦诚相待,都到这时候了,还是该把眼里的猜忌收一收,”虽然这么说着,但宋洛川眼神依然温柔,“你告诉我,是不是洛阳出事了?谁做的?宋澜?还是宋鱼涟?” 宋元安问道:“姐姐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了吗?” 宋洛川将手中的长绢递给宋元安,她打开,只见上面写着:“君母病危,望孩儿速归。” 女帝的亲笔。 宋元安大惊:“什 么时候收到的?谁给你的?” “洛阳信使,四日以前,是密召,”宋洛川的话简明扼要,“收到当日我就与夫君计谋潜行回京,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你。” 她话音刚落宋元安就已经觉察到了问题,四日以前,她和连书晏已经逃出洛阳,女帝已经故去有一阵时间了,就算信息传递迟滞,这封信也不可能在女帝还活着的时候寄出的。 何况,宋寒山是猝然崩逝,没有经历病危阶段,怎么可能会突然发诏召回远在天边的女儿。 知道宫中有变,她让怀孕的三女儿躲避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召她回来,这不是让她找死吗? 这个字迹,十有八九是伪造的。 帝王批阅文书千万,在其中找出那个几个字,对照着复刻,不会太难。 宋元安缓缓放下白绢布,眼神怅然若失,如果不是女帝,那么召宋洛川回来的人又会是谁? 她目光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姐姐,是召她回来除之后快,还是想让她顶罪? 其实,宋元安离开洛阳这些日子,心里一直有个疑惑,那就是,除了洛阳城以外,她和连书晏去往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听到过洛阳的半点变动。 好像洛阳城里,女帝崩逝的消息好似被什么堵住了,没有办法传到别的对方。 淑贵君封锁了消息,在北方战事不定、政敌尚未完全铲除的情况下,她不敢宣扬女帝的死讯,也不敢让自己女儿明目张胆坐在皇位上。 若不是那声丧钟响,宋元安恐怕也无法得知女帝死讯。 见宋元安脸色异常,宋洛川也不由得变色,抓住她的手腕:“告诉我,母皇怎么了?” 宋元安手惊得一松,绢布掉落在地。 她垂下眼眸片刻,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道:“母皇崩逝。” 宋洛川的瞳孔颤了颤,像是不可置信,侍从察觉到不对劲,连忙去扶她。 “殿下!” “不好了,公子,殿下出事了!” 她死死抓住桌布,另一只手紧紧护着肚子,几乎要跪到地上去。 屋外的庾晞听见声音,连忙闯进来,抱着宋洛川穿过走廊走进厢房。 …… 躺在床上休息了许久,宋洛川总算是缓过来了。 让庾晞扶着她坐起来,“小心点,怀着孩子呢,大夫说你情绪不能激动。” 宋洛川点点头,目光有些怅然若失,兴许是刚刚得知了宋寒山的死讯,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再怎么说,即便这些年来,宋寒山对她们这些儿女关心甚少,但是在年少时,都有过被母亲抱在怀中的经历。 宋寒山还年轻的时候,也喜欢逗弄小孩。她喜欢将孩子爱吃的点心高高举起,让她们背诵诗文,背完才给点心吃。 皇女们有的脑袋瓜子转不过来,急得瘪嘴哭了,她在旁边先是笑,然后亲手拿起手帕给她们擦眼泪,也不要求背书了,直接将点心分下去。 那是她们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和母亲相关 说是一点也不在意宋寒山的死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还没到为她真心实意哭出眼泪的程度。 无论是宋洛川,还是宋元安。 她们都没有母亲了。 …… 宋元安立在床头看着她隆起的小腹,已经像做小山一样鼓起,她穿着的也是孕妇宽松的衣裳,没有束腰封。 她估摸了一下时间,忍不住问:“这个孩子…足月了吗?” “已经十个多月了。” 宋洛川靠在软枕上,连头微微侧向宋元安,有些疑惑地道:“不知道为什么,都足月了,却一直未到生产之时,可能是他想要在我的肚子里多呆一会吧。” 谈起孩子,她的神色宁静又祥和,眼底浮现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像是有一层薄薄的微光环绕着她。 或许是因为孩儿足月不生,在这份悲悯下,又潜藏着若隐若现的担忧,尽显母性。 宋元安不由得恍惚了下。 她看向自己的小腹,莫名觉得心口某处引发共鸣,一阵难受涌上心头,连喉口都是苦涩的滋味。 等她抬头的时候,宋洛川已经将庾晞赶了回去。 “对了,元安,”她转眼看过来,回归话题,“母皇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会离开洛阳,是被逼走的?” 宋元安抿唇。 看见她的表情,宋洛川已经猜到了一半。 宋元安下一步就说道:“二姐连同淑贵君谋反,洛阳城也在她们的把控之中,姐姐手上这封密诏很有可能是假她们之手,姐姐,你不能回洛阳。”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宋元安将她中箭毒的事情掐头去尾告知了宋洛川,她设计逃出洛阳城,要赶着去西蜀治好自己的病。 “西蜀多山,山间常冒有热泉,郎君告诉我,他记得剑门关以东三十里,有一药谷小镇,镇上以药泉闻名,听闻药泉可祛除世间一切寒气,温养五脏六腑。” 宋元安缓缓说道:“镇上人世代行医为生,我去那里,不过也只是碰碰运气。” 其实宋元安也没有把握这所谓药泉能够治好自己的病,这些天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以前要虚弱,中毒后时常会头晕,只不过碍于赶路,强撑着没有表露在外。 假如她真的死了,还不知道宋鱼涟会嚣张成什么样。她不想遂二姐的愿。 她要活下去。 宋洛川看着宋元安的眼睛,忽然捏了捏她的脸,她的皮肤因为气血不足而显得比寻常人要白得多,被轻轻一掐,就留下了一个红色小印子。 “疼,”宋元安疑惑眨了眨眼,把凳子往后挪了几步,“姐姐为什么无缘无故掐我?” 宋洛川笑笑道:“所以,这就是元安上街头卖艺的原因,因为缺钱。” 为什么又提起这件事? 而且街头卖艺的是连书晏,她可不干这种傻事。 宋元安低着头,一言不发。 宋洛川托腮看着她,“我们家的孩子自幼就是金枝玉叶,哪里受得了这种窘迫?” 她微笑着摸她的头,“没事了,我不会让元安囊中羞涩,我让我的侍从护卫你,蜀道艰难山高路险,多有穷凶极恶之徒,还是看着点好,顺便也别让人钻空子。” 她口中的别人不是他人,就是“连书晏”。 在一致对外的方面,两姐妹绝对就是一个娘的生的,血脉里有些东西是改不了的。 两人十分顺利达成一致。 治病归治病,连书晏必须得防着,西蜀曾经是楚国地界,宋寒山平定楚国后,西蜀脱离楚国统治,却又没有被魏国完全接管,一直军阀格局,各路地头蛇割据一方,很是混乱,她们都担心连书晏玩浑水摸鱼那一招,来一招暗度陈仓。 宋元安点头道了句谢,后又问道:“那三姐有什么打算吗?” …… 另一边,被撂在一边的庾晞百无聊赖,拉着连书晏去阁楼上整理行李。 淮南自古富庶,身为淮南王的宋洛川与淮南一霸的庾氏公子强强联合,富得流油,他们所到之处,都是直接将旅馆包下,变成自己的私宅。 庾晞是个活泼话多的性子,平日里他就爱跟在宋洛川身后喋喋不休,现在宋洛川与宋元安商议正事,他就硬拉着连书晏听他喋喋不休。 “这是我儿子的衣服。” “这是我儿子的小 被子。” “虎头帽!” “鞋子!” 他把箱匣里装的孩子的衣物一一拿出来,像战利品一样观摩和炫耀,“因为担心殿下在路上临产,所以我特地把我儿子需要用的一切东西都带来了,这样子要是殿下生了,我儿子立刻就能用得上!” 连书晏:“……” 他叹了口气,“你怎么笃定是儿子,要是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呢?” 第84章 女儿三姐的孩子 “女儿?” 庾晞喃了一下,笑道:“我特地去算了一卦,我这个孩子是男孩,男孩好呀,儿肖母,如果是儿子的话,他将来一定长得和殿下很像!” “你去哪里算的,算得也不准吧。” 连书晏想到现在还在三皇女腹中的小郡主,忍不住发出质疑。 “不准?”庾晞转过头,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不准?” 连书晏转而问道:“那如果是个女儿呢?” “嗯……”庾晞认真思索着,“女儿也好,女儿就是小郡主了,只要是殿下生的,我都喜欢!” 他脸上带着纯粹的笑意,是真心在为迎接孩子的到来而欢喜。 连书晏看着他将孩子的衣裳逐一拿出来观摩一遍,又重新地放了回去,工工整整地叠好。 其实这些事情侍从来做就好了,他却偏偏要亲力亲为。 他忍不住问:“你和三殿下的感情似乎很好?” “那当然了!” 听他问道这里,庾晞骄傲极了,“从小母亲和姐姐就不喜欢我,她们嫌弃我笨,嫌弃我嘴碎,殿下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曾经我一再怀疑自己是个很惹人厌的人,可是殿下总是夸我,她夸我性格好,夸我长得好看。” 他笑着转过身,说起这些不好的过往,他的语气依然轻松,“如果不是遇到殿下,我可能早就不想活下去了。” 连书晏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 庾晞看着孩子的虎头帽,呢喃道:“我这辈子没有什么愿望,只希望殿下和我们的孩子今生今世,平安顺遂。” …… 宋元安和宋洛川商议了一个下午。 宋元安离开荆州前往剑门关,宋洛川打道回府回到淮南。 既然已经知道洛阳城不安全,宋洛川也要做好两手打算,待在自己的封地上,随机应变。 “现在我怀着身孕,不能做些什么,等我生下孩子,安定下来,若是妹妹需要,派人给我来信,”宋洛川摸着宋元安的头说,“我定然亲自带兵响应,清君侧,为母皇复仇。” 宋洛川也知道自己那二姐的性子,要是她登基,她和庾氏恐怕都难逃一死。 庾家距离京都天高皇帝远,想要左右政权是不可能的,她现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与陈家有合作的宋元安身上,尽全力去托举她。 宋元安点头,“我明白,姐姐又带信使吗,我想要给陈清蕴传个话。” “行。” 这一夜,宋元安宿在宋洛川的厢房中。 或许是二人多年未见又冰弃前嫌,除了商议正事,她们竟然还有许多私话想说。 和姐妹同榻而眠,对于宋元安而言,这是一种神奇的感觉。 烛火已经熄灭了,帐内传来女子低低的呢喃。 宋洛川说道:“记得我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二岁,年纪还那么小,刚刚从楚国九死一生逃回来,生了一场大病,很瘦,脸上没有什么肉,和现在差远了,现在元安高了,也胖了一些,时间过得真快,你也长大了,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宋元安会想起那些日子,忍不住笑了,“那姐姐怎么就一眼在人群中就认出我来了呢?” “你和你姐姐很像,”宋洛川说,“我一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阿善,我绝对不会忘记她。” 听到她提起自己的长姐,宋元安侧了侧脑袋,“我和她,真的很像?” “若论相貌,你和她十七岁是的模样几乎别无二致。”宋洛川道,“但是若论性情,你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阿善好动,你更喜静,她是热心肠,急性子,凡事都爱插一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偏向于三思而后行,凡事先考量利弊,不爱多管闲事。” 宋元安安安静静地听她说着话,即便她不止一次听过类似的话,可是每次她人说起的时候,她还是耐着性子听,好像永远不会厌倦。 等宋洛川说完,她又问:“你说长姐曾经救过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洛川笑道:“很久之前了,那时候,我因为一件事惹母皇生气,被罚跪在太庙中三日三夜,不料第二夜时降了雪,当时宫女给我送衣服不及,当天就着凉发烧了。” “我父君在怀仁殿前跪着求母皇放我回去治病,等病好了再跪,可是母皇坚持要我跪,我那时候烧得昏昏沉沉了,实在要支撑不下去,是长姐闯进来,把我背到皇后宫中治病,她说,她看不惯母皇将气撒在我身上,所以要帮我,当时我们姐妹几个,也就长姐敢顶撞母皇。” 说着说着,她似乎有些困倦了,“实话说,我已经忘了母皇为什么罚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那年我还不到十岁,可是,我永远记得阿姐背我走出太庙的那个雪夜,雪,真大,好像云一样……” 宋元安侧目看她,她摸着肚子,发出一声闷哼:“孩子又踢我了。” 宋元安下意识将手放在她腹部,说来也是奇怪,那个闹腾的胎儿在宋元安覆上的那一刻,忽然间就安静了下来。 宋洛川也惊讶,“妹妹还会哄娃娃?” “或许吧,”宋元安打了个哈欠,“睡吧,我也困了。” 宋元安很快就进入梦乡。 她梦见了一场大雪,她拖着被冻得麻木的身子,宛如行尸走肉般走在大雪中。 青砖素瓦,白雾茫茫,看不见尽头,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在路的尽头,她忽然看见一个女孩,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穿着白色裙子,抱着红色的小球,歪着脑袋打量过来。 忽然某个方向喊了一声“小姐”,女孩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似乎很是抗拒,立马顺着白墙拐角溜走。 宋元安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立刻甩开侍从追了上去,一片白色的光幕霎时间将她笼罩。 宋元安惊醒,她感觉到不对劲,伸手一摸,身侧的被褥一片湿润。 她立刻掀起被子起身跳下床,点燃烛台举到床头,发现宋洛川脸色苍白,呼吸都微弱。 她连忙摇晃着身侧的人,“姐姐,姐姐,你醒醒!” “来人,快来人!” …… 这夜,宋洛川怀了十个多月的胎儿,终于临产了。 所有人都放下了原本出行的计划,留在旅馆中,守着宋洛川生产。 宋洛川的情况很不好,孩子的头太大,而且胎儿方向不正,很难生下来。 幸好他们出行时就考虑到了宋洛川可能会在途中生产,所以特地带了最好的稳婆,来给她接生。 屋内,稳婆和大夫焦急地观察宋洛川的情况,侍女们进进出出,端着热水进去又出来。 庾晞在门口急得团团转,握着手中给孩子准备的小衣裳,好像捻着佛珠一样念念有词。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可是他一抬眼,就看见侍女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双眼一翻,若不是连书晏扶着他,他就要当场昏过去。 “姐夫,你要不去旁边的厢房里坐着等,你这样下去,殿下还没生出来你就先昏倒了。” “不行!”庾晞说道,“殿下在生我儿子,我一定要守在她身边。” 他眼角有泪光闪烁,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连书晏喉口一窒,松开了他的手,“会没事的……” 连书晏们没敢告诉他,只能在心头默默替他祈祷。 这一世很多事情都没有按照原有的轨迹发 展,想必这件事,也是一样的。 …… 从半夜到次日下午,厢房内产妇的惨叫声已经由最开始的大喊大叫变成了气若游丝。 宋元安跪在床头,用丝帕擦拭着宋洛川额头上的汗珠她握紧她的手,“没事的,姐姐,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要是放弃了,你的孩子还看到这个世界就死去吗?” “你想想看,你不想看到它小时候可爱的模样吗?你不想看到它长大成人的时候吗?你再坚持一下,现在我们大家都在帮你,我们都没有放弃,你要用力,用力呀!” 宋洛川已经努力了一天了,她苦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道:“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的呼吸声起伏不平,稳婆急切喊道:“殿下,你得再用点力了,这已经能够看到孩子的头了,加把劲的事,这卡住了,我们也没办法拽出来呀!” 就在这时候,门外的庾晞再也无法忍耐等待的折磨,推开侍女,不顾一切冲进屋中,三步作两步迈到床前,从宋元安手中接过宋洛川的手。 他眼睛里布满红色血丝,语气却格外温柔,“都说女子生子乃人生一大劫难,从前我只是道听途说,并不能完全理解,不知殿下辛苦。” “殿下莫怕,若是殿下熬不过此劫,我必定随殿下而去,黄泉路上,我们再做夫妻,若是殿下能够渡劫成功,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孩子了,殿下……” 他捧着宋洛川的手,轻轻地吻了上去,灼热的泪水滴落冰冷的手背,几乎要把皮肤灼伤。 听到他的声音,宋洛川似乎有了力气,咬住被子,紧紧握住庾晞的手,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喊叫。 紧接着,是微弱的哭声。 婴儿的啼哭,由弱变强,慢慢取代了母亲的喊叫,响彻房梁。 屋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出来了!”伴随着孩子的哭声,稳婆用襁褓裹着婴儿,惊喜道:“是个女孩,恭喜殿下喜得千金!” 宋洛川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庾晞唇角弯起,可是还没等他们松一口气。 忽然女医惊恐地喊道:“不好,殿下怎么一直在出血,怎么也止不住?” 第85章 存慧她的孩子 宋元安脸色刹时一变,纵然是经验丰富的稳婆,见到这种场景也都是慌了神。 女医急忙掏出银针,手慢脚乱地扎在她的穴位上,有的用毛巾给她止血。 许多仓促的喊叫声,伴随着孩子的哭声,在厢房内回荡。 “血止住了吗?” “没有,还没有……” 太阳快要下山了,屋内的光芒收束,天地陷入沉寂之中。 一段时间之后,女医无力地发出长叹,声音沙哑地道:“出血太多了,殿下…可能剩下不到一个时辰了。” “你说什么?” 趴在床头的庾晞缓缓站起身来,身子踉跄的一下,双腿发软,径直跪了下去。 女医吓了一跳,她举起手,手上已经全是血渍,“皇女夫,你这是……” 庾晞拼命伸手,想要在虚空中抓住些什么,“求求你,你救她……” 女医摇着头,“不是我不想救,是我真的…无能为力呀!” “庾晞。” 床上忽然传来虚弱的声响,“庾晞,你过来……” 声音微弱,吩咐单单只是开口,就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大量的失血让宋洛川的脸色如白纸般苍白,庾晞走到她的跟前,轻轻拂过她黏在额头上的细发,说道,“殿下,没事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在一起。” 宋洛川却摇摇头,“孩子呢,我还没有见过她。” 乳娘听到她的话,连忙将孩子抱到床前。她伸手想要抱,但是却似乎脱力无法抬起手,最后只能用目光凝视着她。 孩子已经酣睡,在襁褓中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像还以为自己在母亲的肚子里没有出来。 宋洛川看着她许久,好似永远不会满足,可惜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收回目光,忽然喊道:“元安。” 宋元安愣了一下,连忙转过头来。 宋洛川看着宋元安,目光平静又温和,这个临终的人,眼中的光芒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性:“元安,你为她取个名字,好不好?” 宋元安心中一惊。 “你……” 名字代表着一种羁绊,孩子的名字往往来源于父母。她让宋元安给她的孩子取名,这就是一种托付。 宋元安看着乳娘怀中的孩子,有些不确定,“我可以吗?” 宋洛川扯起嘴角,露出微笑,“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存慧。”得到了肯定,宋元安便不再犹豫,直接开口喊出一个名字。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这两个字就好像突然冒出来的,占据了她的脑海,“孩子名叫存慧,匪我思存的存,秀外慧中的慧,好不好?” 宋洛川点头,微笑,“元安说好,那就一定是好的,你抱抱她,你抱抱她……” 宋元安从乳娘怀中接过孩子,朝宋洛川点头,“放心吧,她的名字是我取的,以后我会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尽我所能,去抚养她长大。” 她许诺匆忙,心中却下定决心,照顾这个孩子一辈子。 虽然宋元安和宋洛川之间的交集不多,但是她们总归是姐妹。 虽然宋元安平日里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爱多管闲事,只为自己利益着想,可是,这个孩子身体里流着与她相同的血液,是她的侄儿,孩子的母亲临终前还将孩子托付给她,她不可能不管她。 何况,宋元安清楚的知道,她们姐妹当中,现在只有她能护住这个孩子了。 宋洛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神渐渐涣散:“多谢……” 烛火的光芒照亮了她眼角的泪花,似乎饱含着太多的不舍。 对人世的不舍,对孩子的不舍,还有…… 宋元安见她似乎还有话要同庾晞说,十分识趣地抱着孩子下去,给两夫妻腾出空间。 余晖消散,暮色四合。 忽然间,孩子忽然闹了起来,在她怀中哭出声,宋元安手忙脚乱地左右张望,用眼神寻求乳娘的方向,有些不知所措。 连书晏这时候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孩子,“她是不是饿了?” 奇怪的是,宋元安和连书晏都没有过孩子但是他们抱孩子的姿势却格外正确。 “有可能,让乳娘过来吧。” 确实,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两人正说话,就在这时候,庾晞从屋中走了出来,眼神空洞,形色憔悴地宛如枯木般。 晚风微凉,卷起枯叶拂过他的衣袖。 他看见宋元安,似乎想要扯起嘴角笑一下,可是眼泪却先一步掉了下来。 “殿下不在了……” 宋元安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 乳娘给孩子喂完奶,裹得严严实实的,放在宋元安的怀中。 他们还要赶路,今日就要出发了。 宋元安掀起车帘,看着站在马车旁的庾晞,问道:“你是孩子的父亲,你不抱抱她吗?” 庾晞摇头,“怕抱了,就舍不得与她分开。” 一时间,四处哑然无声,“那你就放心将她交给我?” 庾晞说道,“殿下信得过你,我也能信得过。她跟着你,比跟我回淮南要好。” 他喃喃着,声音有些恍惚,“我回去,安葬好公主以后,我就要…… ” “活下去。” 宋元安明白他想要做什么,这就是为什么宋洛川为什么将孩子交给她而不是交给孩子父亲的原因。 她打断他的话,“到洛阳来,我等你。” 他微怔,许久之后道:“好。” 两人在此分道扬镳,这也是宋元安最后一次与庾晞见面。 一个月后,安葬好妻子的庾晞在宋洛川灵前服毒自尽,殉情而死。 她死了,他也要跟随她而去。 许多年后,宋元安回忆起这对夫妻,总觉得与他们在中途的相遇是一场冥冥中的注定,他们突然闯进她的视野中,又匆忙褪去,好像是只为了给她留下一个孩子。 ——宋存慧。 她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母亲,又与父亲分离,她跟随的姨母也是身中剧毒,自身难保。 她无忧无虑地躺在宋元安的膝盖上,睡得正香。 其实,大多数时候,她都很乖,除了睡觉喝奶,就是睁着眼睛吧唧嘴,冲着周围的人微笑,给大家都旅途增添乐趣。 庾晞将几乎所有的侍从都分给了宋元安,宋元安和乳娘轮流抱着她,后来,连书晏突然插了进来,替宋元安抱孩子。 山路难行,马车颠簸,连书晏知道,宋元安很难受,还要担心磕着孩子,为了能够让她好好休息,大多数时候,连书晏会抱着存慧去坐另一架马车,这样子孩子就算哭闹,也不会打搅她休息。 车马这样悠着悠着,就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药谷小镇。 在战乱时期,蜀地占据天险,向来与世隔绝,许多隐士高人为了躲避战乱,纷纷前往蜀地定居。 如此一来,便有了一种说法——传言中蜀国的山环水绕中,云深不知处,便是仙人定居之地。 小镇山高谷深,覆盖着苍翠的植被,四处都是清冽的山泉和飞瀑。 连书晏和宋元安在此落脚。 镇上汇集了各地慕名前来求医的过路人,宋元安这两大一小,很容易就被认为是父母带着女儿前来求医。 一行人在镇上的旅馆住宿。 孩子长得快,短短几天时间,小存慧已经稍稍长开一点了,可以看到清晰的五官轮廓。 “她长得很像殿下。”曾经照顾宋洛川的侍女说道,“如果殿下还在人世就好了。” 这些人都是宋洛川的贴身忠仆,宋元安很放心让她们照顾小存慧。 她体内的毒素快有些压制不住了,这几日总是感觉到头晕。 就在抵达这天夜里,她在床头逗孩子的时候,忽然间感觉到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醒来的时候,连书晏已经将她送到了医师的药馆中。 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身上插满了银针。 她盯了连书晏片刻,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怎么了?存慧呢?” “还想着存慧呢?”连书晏敲了一下她的头,“殿下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吧。”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 宋元安抬了一下手,被连书晏按下,“别动。” 旁边须发皆白的长胡子医师正在慢悠悠地收起她身上的银针,连书晏介绍道:“这是镇上的医者,真虚道人。” 这附近山林以多才要与热泉闻名,山谷中的小镇与村落世世代代行医为生。 宋元安打量着真虚道人,他应当是信教的人,身着蓝色道袍,脸上的皱纹与发白的须发无不彰显他行医经验老道。 真虚道人捋须,“吾已驱针活血,逼出姑娘体内寒气,姑娘可以前往药泉泡浴,温养五脏。” “多谢。”连书晏想要扶起宋元安,将她背在自己的身后。 宋元安身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干脆任由他摆弄自己。 山间的早晨清凉,透着丝丝寒意,连书晏让侍从给宋元安围上斗篷,这才出发。 药泉距离小镇有几里的距离,不远,但是连书晏带着宋元安,出行不便,还是选择坐马车。 上车时,宋元安又问了一句,“存慧怎么办?” 连书晏轻轻地拍着她,“没事,乳娘们都在照顾她呢,没事的。” 第86章 药浴要治病啦 医师用针催发她体内的寒气,宋元安很快就感觉到寒冷,用斗篷裹紧自己。 “冷……”她低低地发出痛苦地嘤咛。 连书晏抱紧她,往她怀中塞了个暖水袋,再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她,“好受一些了吗?” 宋元安点点头,但是她很快就发现,她自己体质特殊,但是连书晏是个正常人,他陪她一起捂着,就不会难受吗。 意识到这点的她微微侧过头,“你可以不用抱着我。” 连书晏却道:“到了。” …… 绕过树林的这遮蔽,药泉在山间冒出,热气升腾成白雾,恍若步入仙境。 泉水清澈,底部铺满了圆润的鹅卵石,水声潺潺,如银铃般悦耳动听。 连书晏将她抱下马车,沿着山阶步步走下山泉。 解开她的斗篷,只留下最里面的单衣。 在触碰到泉水的瞬间,连书晏停了下来。 宋元安问:“怎么了?” “殿下,待会可能会有些难受,”连书晏垂下眼眸,说道,“殿下要是受不了了,就抱住我好不好?” 宋元安还在疑惑不解,连书晏下一步就踏入药泉,以手舀起一勺水,洒在宋元安的手腕上。 药泉的温度触及她冰冷的血肉,产生强烈的冲击,对于宋元安而言,这感觉就宛如火舌上她的皮肤,她疼得瞬间缩手。 “对不起了,殿下。”连书晏神色一黯,抱着她没入泉水中。 “疼!” 宋元安立刻清醒过来,她感觉到自己好像突然被熊熊烈火包围,四面的温水沸腾起来,她瞪大眼睛,拼命拍打着水面,想要往岸上游去。 连书晏立刻按住她的四肢,将她禁锢在水中。 肌肤紧贴,他好似囚笼,让她无法动弹。 剧烈的疼痛摧残她的意识,眼泪一滴一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她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因为病痛而哭出来了。 她伸手抓着连书晏的后背,“求求你,你放我上去,你放我上去好不好?” 连书晏没有说话,只是低头亲吻她的眼角,这是一种安抚,也是一种拒绝。 他自然知道宋元安这时候有多么难受,药泉药性炙热凶猛,强行侵入她体内,驱赶她体内寒气,她现在就好像被架在火上烤的鱼,忍受炭火的摧残。 加上她现在中毒,身体虚弱,就更加难以承受。 连书晏好不容易找到能够将她带到这个地方来,还有一步之遥,就能治好她的病,即便知道她此刻痛苦万分,连书晏也绝对不可能放她离开。 他伸手搂紧她,向更深的水潭里走去,热泉上白雾拂面而来,遮挡住视线。 长发宛如浓稠的墨在水池子铺散开来,涟漪一圈圈拨开。 宛如剥皮抽筋的痛苦愈发剧烈,宋元安捶打着连书晏,“不治了,让我走!我要离开!” 连书晏靠在她的耳边低语,“殿下,你就甘心让二殿下坐在皇位上胡作非为吗?” “你死了,谁能制衡二殿下和四殿下?” 宋元安顿时停止挣扎。 连书晏果然还是懂她的人,一句话就戳中了她的心窝,她不能死,她更不想看着两个姐姐骑在自己头上。 她要活下去。 下一刻,连书晏感觉身侧一痛。 他俯身看去,宋元安低头咬住了他的锁骨,像是泄愤一样,湿漉漉的双眼中写满了恨意。 血丝在清澈的泉水中飘散。 她下嘴真狠。 连书晏愣了片刻,随后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放软了,“如果拿我泄愤能让殿下好受些,那殿下请便。” …… 一个时辰之后,第一日的药浴总算结束了,宋元安最后疼得昏了过去。 连书晏抱着她往回赶,先到医馆中,让医师把脉。 医师说,第一次清除的寒气大概十之五六,第二次再折半,还需十日左右,大概才能将寒气清完,之后便能服药解毒了 。 医师就着宋元安的身体情况,给她开了药方,“明日药浴之后再来,还需调整药方。” 连书晏接过药方,让人去寻找药材,带着宋元安回了旅馆。 一进门,乳娘连忙过来,“公子,你们可算回来了,小小姐从你们出门以后,就一直在哭,谁哄都不听。” “是吗?” 连书晏替宋元安盖好被子,往外走去,“喂过奶了吗?” “已经喂了一遍,还是哭,不像是是饿了。” 刚走进厢房,就听见摇篮前传来一阵啼哭声,乳娘抱也不不管用,只能将她放在摇篮里轻轻地晃着。 连书晏伸手将小丫头抱起来,她立刻就噤声了,眨巴眨巴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看着他。 连书晏碰了碰她的鼻子,“你还会演戏是吧?只会张着嗓子嗷,眼泪都没掉出来,有你这么骗人的吗?” 小丫头似乎有点尴尬,一动不动装死,咕噜咕噜地吹着泡泡。 连书晏换了几个姿势抱,在屋里逗了她半天,终于听见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抱着她坐到窗前,笑道:“我还治不了你?”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一大一小齐齐回头。 宋元安披着斗篷扶着门框走进来,她醒来后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外面的世界对于她而言也不像从前那般彻骨寒冷,说明药泉的罪没白受。 醒来的第一时间她就找连书晏,听说他在旁边逗孩子,于是就直奔厢房而来。 “看,是娘亲。”连书晏想摆弄个小玩偶一样摆弄着怀里的小人。 出行在外,宋元安和连书晏以孩子的爹娘自居,实际上,他们两人除了真生了这个娃娃以外,和这个孩子的亲爹亲娘也没什么不一样。 这个小娃娃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是他们两人在照料。 宋元安昏迷前就是在陪着孩子,去药浴时也一直惦记着她,现在看她好端端的没什么事,也就放下心来,“她喝奶了吗?” “喝过了,”连书晏雕花窗边的八仙椅让给她,孩子放在她的膝盖上,让她们两人都可以被阳光笼罩,“乳娘算着时辰喂的,不会让她饿着。” “那殿下呢?”连书晏问,“殿下喝药了吗?” 他离开的时候吩咐人将药煎好放在炉子上温着,以便宋元安醒来时候可以喝。 “已经喝过了。” “乖乖,”宋元安五指在阳光下分外白皙,吸引着孩子的注意,“要多喝奶,会喝奶的小娃娃才能快高长大。” 柔软的光圈笼罩在两人身上,窗外常青藤的倒影落在两人以外。 连书晏托腮凝视着宋元安的眼睛,察觉到里面闪过金色的碎光,很温和。 “其实……” 连书晏说道:“这样就挺好的。” 宋元安转头看着他,“什么意思?” “你以前说,想要一个孩子,可是我觉得,有小存慧就很好了。” 小存慧打了个哈欠,根本听不懂这两人在交谈些什么。 宋元安敏锐捕捉到了什么:“你不想和我要孩子?” 连书晏哑了一下,轻轻地拉住孩子的小手,缓缓说道:“殿下,你应该知道,女子生儿育女,本来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也有不幸者,诸如三殿下,年纪轻轻就死在了产床上,我知道殿下喜欢孩子,但是我更心疼殿下,殿下已经有了存慧,她也可以是我和殿下的孩子,我不希望殿下再去经历这些。” 他脑海中闪过上一世御医口中的许多话,宋元安的身体是从他们孩子出生那一刻开始逐渐败落的。 宋元安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搂着孩子不说话。 连书晏知道劝不动她,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当天夜里,他穿上黑色披风,只身一人来到医馆里。 黑暗中,医师坐在烛火边翻看医术,头都没抬就问道:“为何而来?” 连书晏走到他的身边,问道:“有没有可以令男子绝育的方法?” …… 次日前往药浴的时候,宋元安有些恍惚。 其实连书晏不提还好,连书晏提起孩子的事情,她就总会回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夜里也睡不好。 她虽然喜欢孩子,但是和连书晏生个孩子仿佛就是一个执念,挥之不去。 好像只有这样,才会弥补她曾经缺失的遗憾,找回她曾经丢掉的那个孩子。 她体内的寒气已经清出了一部分,今日走进药浴池的时候,灼热感比昨夜要消退了不少。 因为精神不振,下池子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 连书晏连忙上前握紧她的手,似乎害怕她溜走,“殿下,你若是不坚持下去,前一天的努力就要前功净弃了。” “我知道。” 宋元安将身子浸透在温泉之中。 日复一日地药浴,宋元安的身体渐渐恢复,从最开始泡在水中宛如火烤到最后她体内寒气驱散,泡进水中时,已经和泡普通温泉没什么不一样了。 药泉温养她的五脏六腑,滋润着她的肌肤,她夜里梳妆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皮肤,竟是宛如婴儿般细腻光洁。 只不过,在发生这些变化的同时,她又在反反复复地做着那些梦。 其实,她已经隐隐约约猜出了,这些梦境,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或许是她的前世。 她从破碎的梦境中不断拼凑着记忆画面。 第87章 认真你想要,就来争取 洛阳城小郡主的百日宴闹得沸沸扬扬。 人们震惊于四皇女都野心,更胆寒她的无情,争夺妹妹的孩子,还拒绝母子相见。 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如果以后登基称帝,那将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所以,京中有人悄悄找到宋元安。 洛阳城的皇女就只剩下两个了,一时间,许多人来投奔宋元安,图谋对抗宋澜。 宋元安知道这是个机会,事实上,她还是没想要和宋澜抢些什么,她只是想要通过联合各方在朝廷上朝宋澜施压,夺回自己的孩子。 自从生下孩子的那日,她就没有休息过,连书晏时常会看见她房间灯烛长明,她面见大臣,处理文书,咳嗽声响彻房梁。 随之改变的,是连书晏对她的态度。 以前明明是对她爱理不理,口口声声说着讨厌孩子,可是后来,孩子被抢走的时候,他第一个拦在前面,这些天无论她忙到多晚,他都一直跟在她身边。 宋元安没有心力去管他,直接找到他问道:“你想不想回楚国,我可以设计让你假死回去?” 宋元安以前宠着他,却也提防着她,可她现在只是一个母亲,除了自己的孩子,她没办法在别人身上花费心思,包括防范连书晏,她已经不在乎他会不会闹事了。 何况她此时集中力气应对宋澜,身后的连书晏就是她的弱点。 但是连书晏沉默不语。 将他囚禁在此他不乐意,让他回去他也不高兴。 他真的很难哄。 连书晏说:“等你将孩子夺回来我再走,起码有个人能陪你。” 只不过,宋元安的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就功亏一篑。 ——不久后很普通的一天,四皇女府传来孩子得了肺热的消息,所有的御医都被传召进了皇女府。 但孩子没有救回来。 她离世的时候,才一岁不到。 宋元安又是哭着从梦中醒来。 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梦里的宋澜不知悔改的面孔在她眼前闪过,在自己一声声质问中,依然高傲不愿意低头道歉。 “谁知道她身体这么弱,才多吹了会风,就高烧不退。” “那个忘记关窗的乳娘本宫已经杀了,也算为她报仇,你不是想要她吗?孩子还给你。” 她匆忙离开,留下一个小小的灵柩,她没有心思去追赶宋澜,只是扑上去打开装着孩子尸身的棺木。 映入眼帘的是她的女儿,还是那么小一个,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安安静静的模样,好像只是睡着了。 她如遭雷劈,满世界空白一片。 …… 宋元安裹着被褥滚落在地上,头痛欲裂,她彻底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的孩子,是宋澜害死的! 她紧紧抓住被褥,十指快要抓出血来,青丝凌乱垂落,双眼红得滴血。 侍从连忙将她扶起,“殿下,你没事吧?” …… 药馆里。 白胡子医师给连书晏凿好了药,给他用油纸包好,“这包是你的。” “这包是殿下的,解药,昨日堪脉, 殿下已经完全恢复,可以用解药了。” “多谢。”连书晏应声答了一句,正要转身离开,忽然间意识到,他在外面从未说过宋元安的身份,也都只是小心称呼宋元安为“小姐”,那这位医者又是从哪里得知宋元安的身份? 他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脸超脱,不染纤尘的白衣老者。 他坐在窗牖前,山间云雾飘然而至,清风煽动翩然衣角,仿佛下一刻,他就要羽化登仙。 “因果皆有缘法,你曾经跟随我十年,怎么还是堪不破?” 老者抚须,不紧不慢地说道。 连书晏惊诧回头,“仙人……” 他开口的瞬间,药师摆摆手,“回去吧。” “明日不必来找我了,我以后都不在这里来。你我缘尽,不必再相见。” 连书晏了然,俯身跪拜。 前世的他为了求一个能让她生的缘法,离开洛阳城后,一路颠沛流离,终于来到了这个他从未涉足过的世外桃源小镇。 那时候的老者,是镇上的神医,道法深厚,算得上个半仙了。 医馆里人来人往,他还没开口,就被他以“不医死疾”拒绝了。 他离开宋元安的时候,她已经时日无多,可是他不敢相信她已经亡故,只当老者骗他。 他根本不敢想,如果知道她已经不在了,他是否能够按照她所期望地那样活下去。 所以他只能自欺欺人,骗自己她还安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也是像今日这样跪在老者面前,求他救宋元安。 老者见他固执,便将他留下来和他修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他的药馆里默默替他做事,可终究没有看破感情。 终于,老者告诉他,让他过些日子再来,带着他想要医治的人来。 等下一次见面,他会替她医治。 连书晏欣喜若狂,次日便出了药谷,日夜兼程地回到洛阳,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她见面。 那时候的他没有想到,到了再见那日,已是隔世。 …… 宋元安靠坐在床上,捧着一杯热茶。喝口茶缓缓,努力将梦中画面驱散。 她不能再想,要是她再想起她那个未满周岁就夭亡的孩子,她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现在就冲回洛阳城去将宋澜给撕了。 “殿下。”侍从的声音将她带了回来。 “嗯?” “郎君一刻钟前去了药馆,刚才回来。”侍从禀告道。 宋元安差点忘了,她可是让人盯着连书晏的,这人无论去哪里,都得和她报告。 “以后不用盯着他了,他不会跑的。” 去个药馆而已,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禀告的小侍女却有些难言于口:“可是…可是郎君他……” 听她说完,宋元安心一惊:“……什么药?” …… 旅馆里的小厨房。 此时,一男子正在厨房内噗嗤噗嗤地生火煮药,满脸灶灰,桌上两个油纸包已经拆开了一个。 正是连书晏。 宋元安现在正在休息,显然,连书晏煎的不是她那一份。 药壶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沸水,连书晏估摸着时辰,抬手去揭瓦盖,忽然间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来,将滚烫的药壶打下去。 瓷片和浓黑药汤碎了一地。 “连书晏!”宋元安的眼睛要冒火,药浴十日后,她的体力已经恢复得和正常人差不多了,加上毒素被压制,她把连书晏拽起来,根本就不是事。 “我告诉你,你那东西要是不能用了,你这个人也没必要存在了!” 连书晏有些心虚地缩手:“殿下怎么来了?” 宋元安狐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汤药,“你喝了吗?” “没有。” 连书晏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不知道他们和殿下说了什么,但是这药只是不能生养,不影响那方面的事情,我还是会可以伺候好殿下的。” “呵……” 宋元安冷笑一声,“我告诉你,要是你这里出了任何差池,让我的阿霜无法来到这个世界,我就……” 听到“阿霜”两个字,连书晏又问:“殿下又想起来了,想起多少了?” “全部。” 宋元安揪着他走在前面,好像提起一只脏兮兮狸花猫,回到厢房。 连书晏稍稍惊讶片刻,但自从知道她可以渐渐窥探从前的记忆画面后,连书晏明白,想起全部是迟早的事。 宋元安脸色红润,不像从前那样苍白,好像浴火重生了一样,浑身上下焕然一新。 连书晏还没看过她健康的模样,现在的她比从前还要美丽,双颊泛着微粉,活色生香,举止投足间带着一种诱人的妩媚。 连书晏盯着她的侧脸端详片刻,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宋元安扯着他进了房间,兴许是在某些思想上和他不谋而合,推他上床后就开始扯他的衣服……脱衣服? 连书晏瞬间清醒。 “等等…殿下!” 他拉住自己的衣裳,他的绝子汤还没喝,不可以在现在…… 宋元安使劲扯他的腰带,“本宫就只是看看是不是真的没问题,又不真的动你,别表现得跟个贞洁烈夫一样,我是你的夫人……别动,我就只是看看!” 她那宛如色鬼般垂涎欲滴的眼神,鬼才相信她只是看看不动手。 痊愈的宋元安有的是力气和手段,连书晏要制服她,比以前要费力。带着记忆的宋元安也不是随随便便撩拨几句就会害羞到逃跑的小姑娘。 连书晏一动不动,也不敢动,外面的侍从都听命于宋元安,只要宋元安想,她可以让外面的人进来将他捆好再下手。 比起那种羞辱的姿势,连书晏还是想要选择一个体面的方式。 宋元安眼光悠悠地看着他,好似一种挑衅,垂落的青丝如琴弦般缠绕他的心脏,无风而动,发出微弱的颤音。 连书晏终于是按耐不住,翻身将她压到身下,声音微微哑了,“殿下是认真的吗?” 宋元安捧着他的脸,“你说呢?” “想要当我的夫君,可是要拿出点真本事来,”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脖子走向往下滑,“你不要以为,本宫身边会缺男人。” “这个世界上,想要做我正夫的人不在少数,你想要,就来争取。” 连书晏眼里的光明显变了,正夫之位,是他上辈子终其一生都没有获得的东西,对于他而言诱惑性十足。 他渐渐松开了些,身上的衣裳滑落,“那殿下,要说话算数。” 第88章 吸引力他天生会被这种生命力所吸引。…… 深夜,完事后的宋元安泡浴完毕,坐在雕花窗前,对着月色喝茶。 小存慧已经睡熟了,乳娘抱着她在隔壁睡了。 明日就要宋元安喝解药,也不知道解毒需要多长时间,趁现在头脑还清醒,她需要好好规划一下。 她以手指为笔,沾着茶水在桌上画画,勾勒出十三州地图。 从蜀州出去,回到洛阳的必经之路,是荆州。 荆州,是上一世裴家人作乱的地方。 上一世从她登基到她死,裴家人一直阴魂不散缠绕着她。 为了哄连书晏,她放走裴望舒、裴源等人,原以为这些人不是楚国皇族,而且国君尚在洛阳充当人质,他们没办法兴风作浪。 没想到他们连连书晏都不顾了。借助江左地势聚众谋反,宛如一把匕首一样插在宋元安心口。 “殿下还没有休息吗?”宋元安听见有人在喊她,连书晏靠在她的肩膀上,“殿下在做什么?” 宋元安抬手将桌上的水渍擦干净,回头问道:“你还记得郗麟吗?” 连书晏愣了一下,“你提他做什么?” 昔日楚国的大司马,与裴氏斗得你死我活的,后来反向倒戈投降大魏的也是他,没有他,女帝还不一定拿得下楚国。 可是女帝对待降臣太差,没有给他封赏,而是继续让他镇守荆州,于是在宋元安登基皇位未稳的时候,这人和曾经的仇家联合在一起,反了。 宋元安若有所思,“他未来可是你楚国的忠臣呀,他听不听这个国君的话,你能不能游说他让他把荆州交给我。” 连书晏弹了一下宋元安脑袋,“你在做梦。” 空手套荆州,小命不要了? 宋元安却一脸认真地拉住他,弯唇道:“没有开玩笑,不过还需要郎君配合,我们骗一下这位楚国大司马。” …… 次日,一行人离开小镇。 服药以后的宋元安一路昏昏沉沉,解药需要时间,等药物发散至少要十日后,可是宋元安等不及 了。 她将存慧留在了小镇上,她不想让陈清蕴发现存慧存在,等洛阳城平安后,再将她接回来。 可宋元安此行并没有往洛阳而去,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荆州的治所,江陵。 遥望层城,丹楼如霞。 江陵城的红色梁柱紧密排布,阳光下整整齐齐,焕然一新。 抵达江陵那天,宋元安体内药物已经发散得差不多了,她一刻没有停留,亮出名帖,请求拜见荆州刺史,曾经楚国的大司马——郗麟。 说起郗麟,宋元安与他还曾有过一面之缘,虽然闹得很不愉快,但是此时京中女帝崩逝的消息还没有外传,宋元安是大魏皇女,郗麟面子上也要过得去。 于是,郗麟特地设宴招待宋元安。 江左富庶,宴会上亦是一副歌舞升平欣欣向荣的景象。 酒过三巡,郗麟带着荆州官员礼貌性地与她寒暄后,目光总是忍不住往宋元安身侧瞟去。 宋元安笑着,“使君对郎君感兴趣?” 郗麟笑笑,“臣下与郎君毕竟是故人,故人重逢,难免有些神伤。” 宋元安饮下一杯酒,“那你们就慢慢叙旧,本宫累了,要先回驿站休息。” 说着,便起身离席。 她脸色有些发热,扶着侍女离开。 刚走没多久,路上马车就被人拦住了,宋元安掀起车帘,有一黑衣人挡在面前,“殿下。” 连书晏被郗麟带到了内室。 郗麟脸色严肃,跪在他面前,用的却是旧时的称呼,“微臣拜见陛下。” 宋元安说得对,连书晏这个亡国之君的名号,在这些旧臣眼中还是挺值钱的。 连书晏抬头,“不用遵循旧制,我如今已不是楚君,此番相见,是我说服殿下,有一事相托。” “何事?” 连书晏道:“洛阳城的事,大魏女帝已亡故,使君手眼通天,怎么可能不知道?” 郗麟卖了个关子:“微臣不知。” 连书晏懒得和他打太极,快速将二皇女谋反的事情复述一遍,道:“殿下来荆州,本就是属意借兵平乱,派我前来与大司马交涉。” “但此刻亦是我大楚复国良机,还请大司马帮忙将水搅浑,别说是从前楚国的旧地,哪怕是整个大魏,也尽在手中。” 他称呼郗麟为“大司马”,这是郗麟从前楚国的官职。 郗麟问道:“陛下为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连书晏说道:“卿久居荆州,却被中央朝廷打压,只要背负楚国旧臣的身份,便一日不得翻身,再要遵循魏国习俗,大人尚未成婚,若是遥想将来一日被赐婚女子,兵权被夺,一辈子相妻教子,大人甘心吗?” 在大魏,成婚之后的男子就不能干政,哪怕可以,也是只能出任虚职,更没办法执掌兵权。所以,历来女帝想要剥夺一个男臣的职位,要做的往往就是给他赐婚就行了。 郗麟的脸色动容,终于露出了微笑,“那陛下想要怎么做?” “起兵,跟随宋元安进京勤王,借五皇女之手,先杀二皇女,再杀五皇女,再杀洛京权贵,放出楚国俘虏,今后大魏江山,尽在你我之手。” 连书晏的劝说无疑是很诱人的,连书晏提供声望,郗麟提供兵力,一呼百应,出兵的理由都有了。若是他们成功夺权,还不是郗麟掌控天下。 连书晏了解这位自己曾经的臣子,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将自己的野心显露在外。 在连书晏的劝说下,郗麟很快就召见宋元安,商议动兵事宜。 夜里。 驿站里,连书晏替宋元安揉着肩膀,她最近经常低头看书写字,胳膊有点酸。 她已经和陈清蕴取得联系,陈清蕴没有让她失望,在壶关活捉谢澜,现在正在等候宋元安回来,再出兵洛阳。 宋元安告知了他自己回去的时间,只不过隐瞒了自己在荆州借兵的过程。 最后,她让陈清蕴留宋澜一条命,她要亲自杀她。 “殿下比从前更信任我了。”连书晏忽然喃喃道,“今日我与郗麟交谈,殿下没有派人跟着我,殿下不害怕我和他说些别的话吗?” 宋元安回过头,凝视着他的眼睛,“阿晏,你告诉我,你真的还在想复国吗?” 连书晏愣了一下。 “如果我当年嫁给你,我就是楚国皇后,抛弃大魏的一切,和你大概生几个孩子,然后相伴终老,”宋元安掐了掐他的脸,微笑着问道:“你会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连书晏笑了,“殿下在试探我吗?” 宋元安轻轻抵住他的唇,“我知道,你不会的,因为你爱我,你不会与我为敌,何况,更重要的是——” “楚国的旧部,不过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你现在数一下,你们皇族还有几个兄弟?连氏一族子息衰微,就算复国,也是裴氏复国,未来楚国也是裴氏的天下,经历上一世,郎君聪慧,早该看清了。” 宋元安说得没错,连书晏也忍不住笑了,楚国在他父皇离世的时候,早就不是连氏的天下的,上一世裴家人造反拥立的天子不姓连,而是裴。 他这个天子,再也没有任何复国的理由。 “那我也告诉殿下,其实我是真的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初能够娶你做我的皇后,与你举案齐眉,共度余生,没有如今这般多阴谋诡计,也不问世事,可是……” 连书晏盯着她的眼睛,欺身吻了上去,“我喜欢现在的殿下。” 运筹帷幄的她,心机谋算的她,喜欢看她暗算别人时胜卷在握的模样。 即便体弱多病,仍然生机勃发,他天生会被这种生命力所吸引。如果她只是他的皇后,那他就再也看不到如今日这般耀眼的她。 这一路走来,虽然遇到的波折会更多,但也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一生之中遇到的人和事,都是冥冥中的注定,没有什么可惜的。 深夜,窗柩上倒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血乳相融,莺歌燕舞。 窗外的幽昙悄然盛开,探出美丽的花蕊,银白色的花瓣柔软细腻。 …… 次日,宋元安借助郗麟手中的十万兵力,挥师北上攻向洛阳城。 郗麟被任命为副将。 两个人各自怀揣着自己的打算,暂时合作,兵峰直达洛阳。 此时,淑贵君调动的三万大军已经抵达,还有兵力分散各州,宋元安当即下令包围洛阳城,切断他们的支援。 她其实用了点小心思,就是她给陈清蕴送信时故意拖延了一下,这就导致,陈清蕴会错估她回到洛阳的时间,行军速度会减缓。 所以宋元安要在陈清蕴回到洛阳之前先占领洛阳。 …… 另一边,陈清蕴也收到了信。 与信一起的,还有密探的消息。 好消息是,宋元安活着回来了。 坏消息,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雏鸟羽翼丰满,想要自己飞了?”陈清蕴看着笼子内的金丝雀,轻笑一声。 下令道:“让清蘅回来,撤出洛阳,她既然想一个人回洛阳,那就回去吧,迟早有一天,她会后悔的。” 他用金丝逗弄着笼中的雀鸟,心情似乎还不错。 第89章 回到洛阳屯兵洛水 洛阳北面,环绕着北邙山。 早秋季节,山间林木镀上了一层金色,溪水淙淙。 山麓南边低洼处有一块平地,洛阳事变后,陈清蘅带兵驻扎在这里,充当先锋,以备应和兄长,联手攻城。 裴望舒带着陈家族人逃出洛阳城后,来到这里,与他汇合。 听说陈清蕴来信了,裴望舒连忙掀起帘子进来,“他说什么了?” 自从帮助陈家人逃亡,裴望舒在裴家的地位水涨船高,陈家族老都认可了这位主母,她身边的侍女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看管着她,她也能自由出入陈家帐营。 陈清蘅烧了信件,抬头就看见她。 很显然,他不喜欢这个女人,见面就不住讽刺道:“嫂子怀有身孕,不在帐内好好休息,到这里来干什么?” 裴望舒摸了摸自己 平坦的小腹,假装怀孕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现在陈家人都认为她肚子里有陈清蕴的孩子。 然而陈清蘅与兄长联络过,他是知晓真相的,听到他这么说,裴望舒真想给他翻个白眼。 但是现在陈家是他主事,她也就只能放软了语气,“我想知道夫君有没有给我来信。” 陈清蘅道:“没有,不过我们明天就可以拔营,你很快可以和你夫君见面了。” “为什么?” 小少爷虽然脾气不怎么好,但是还是会认真回答问题,他说:“宋元安已经抵达洛水了,洛阳城交给宋元安,兄长让我们走。” 宋元安驻扎洛水北岸,和陈清蘅所出的军营正好是洛阳城的一南一北。 陈家军平定北方大动干戈,宋元安成功借到荆州守军,陈清蕴当然要保存实力,将来用以压制宋元安。 裴望舒一惊,“既然她已经来了,为什么不派人和她交涉,先进洛阳者,自可多分一杯羹,为何要走,你怎么不问问她愿不愿意合作?” 其实如果在这里的是陈清蕴,大概率会采用裴望舒的意见,但是如果换成了陈清蘅,到时候没被宋元安吃干抹净算不错了。 不过陈清蘅思索片刻,临走前还是跟宋元安打了个招呼。 宋元安看着军帐外波光粼粼流淌向前的洛水河,忽然开口说道:“本宫愿指洛水为誓*,若是陈小公子愿意分兵攻城,尽绵薄之力,待到平贼之时,必加九锡,拜为三公。” 陈清蘅差点没把信给撕了,他就不该和宋元安扯这些有的没的。 次日一早,陈清蘅撤兵跟随陈清蕴回去,拔营而去。 连书晏想起来什么,找到宋元安:“你父亲还在陈清蘅营中,现在是个机会,不如领兵追赶,趁机救回来。” 宋元安摇头,“不可,现在还不能与陈家人交恶,何况,陈清蕴警觉,这么大个能够控制我的筹码,他肯定早转移了。” 听连书晏提到父亲,宋元安心绪复杂。 她从来不担心她父亲的性命安危,在洛阳事变后,陈清蘅逃出城调兵,将她父亲带走。 只要她还活着,她的父亲就还有利用价值,陈清蘅就不会杀他。 她是个很容易被威胁的人,陈清蕴拿着这张底牌,就不怕她不听话。 上一世,在她登基之前,她爹就已经去世了。 现在算算,时间已经不多了。 宋元安不想让他在最后的时光依然如囚犯般过得毫无尊严。 即便现在急着想要救人,但是宋元安仍然毫无办法。 感觉到宋元安情绪激动,连书晏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殿下,没事的,迟早会团聚的,我有一种预感,上一世的遗憾,在这辈子,都会圆满。” 宋元安站起身来,“既然他们已经走了,那我们也可以开始行动了。” …… 深夜,城楼守卫换班。 一处低矮的城墙下,两道黑色的身影闪过。 趁着城楼士兵换岗,防卫有所缺漏,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钢爪甩上城墙,卡在城墙上。 连书晏拉了拉绳子,“可以了,殿下上去吧。” 宋元安扯住绳子,确定已经卡稳了以后,缓缓往上爬。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微微颤动,其实年少时,她和所有的姐姐们一样,被要求文治武功样样精通,也练过一段时间的武。 只是后来因为身体孱弱,她再也没有办法做一下费力的动作,比如说——翻墙,像现在这样子。 失而复得的健康和偷鸡摸狗的快感充斥着头脑,她不仅仅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雀跃。 连书晏爬了上来,看到她还在傻乐,连忙按着她的头匍匐下去,眼神无奈地道:“殿下!” 兴许是因为刚刚恢复,她还有些虚弱,等她爬上去的时候,额头已经满是汗珠。 “殿下还有力气往下爬吗?” “没有力气难道我还要跳下去?” 她在城墙上给连书晏打了个手势,两人用同样的方式翻下城墙,潜入夜色中去。 宋元安从来没有想过依靠郗麟攻城。 宋鱼涟掌控洛阳,却至今不敢发丧,说明她没有底气,她亲爹抓住一时机缘为她窃国,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会臣服于她。 当初宋鱼涟调动京城守军谋反,封锁洛阳城,最后弑君成功,并不是因为她的计谋有多高超,获得了多少人心。 人心不服,就连屋里镇压也压不过,真正掌管京畿一带兵权的武官都督,当朝尚武大将军荀蕙保持沉默中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不过,真的中立吗? ——离开药谷前。 宋元安恢复记忆的第二天,就在床上盘问过连书晏,“说清楚,你这辈子是不是又和荀蕙搞在一起去了,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我怎么不知道?” 连书晏和荀蕙很早就认识了。 在当初楚国与魏国的交战之中,荀蕙随军出征,俘虏连书晏,一路护送连书晏抵达洛阳的,也是荀蕙。 上一世,荀蕙被连书晏气节折服,对这位亡国之君礼遇有加,如果不是宋元安提前将他要回了府里,他很有可能就会被荀蕙抢走。 忘了是什么时候,宋元安在宴会上撞见连书晏和荀蕙私下见面,她曾经和连书晏说过,“如果她对你不好,你没有地方去了,可以来找我,我收留你。” 宋元安能够逃出洛阳,连书晏肯定找了别人帮忙。宋元安之前猜不到那个人是谁,但是现在她百分百确定那个人就是荀蕙。 既然是她,那她的立场就从晦暗不明变得明朗起来。 如果说上一世连书晏和荀蕙有交集是因为感情,但是这一世更多的利益。 连书晏重生在他被俘虏的那一刻。 那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活着,回到洛阳,去见他,在她送自己离开洛阳后,让他整整记挂她整整十年。 所以面对前来俘虏他的军队,连书晏没有做任何抵抗。 然后他就看到了前来的荀蕙。 荀蕙这时候正是意气风发,可是不久之后,她就要经历被女帝算计,亲弟弟被侮辱,父亲被气死,家破人亡。 连书晏觉得,自己和她做个交易,告知她将会发生的事情,帮助她躲过灾祸,而荀蕙也要帮他做些别的事。 她本来并不相信女帝会卑鄙下作到利用一个男子,等到四皇女生辰宴,看到被下药的弟弟的时候,她才算是彻底相信了连书晏的话。 所以说,荀蕙最终答应宋元安愿意与宋澜联姻,更多是想要替她弟弟找个能够暂时躲避风波的借口。 荀蕙的确疼爱她这个弟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弟弟献祭出去。 等宋澜丑事爆发,她再顺利带着弟弟抽身而出。 荀蕙也很乐意和连书晏合作,连书晏也和她玩了些小心机,让她明白,最后登基的人,必然是宋元安。宋元安是天命之女。 只有靠在宋元安身边,荀家才能活下去,身为家主,她自然有考量。 深夜的洛阳城静悄悄的,宵禁以后,禁卫军执肃,平民百姓不得出行。 两人沿着小道鬼鬼祟祟,想到要去荀府,宋元安一声不吭,只顾着默默地往前走。 终于到了角门,宋元安轻轻地敲门,几声后,小门打开了一条细缝。 “殿下!” 里面传来一声惊喜呼唤。 开门的人竟然是荀莘。 “你回来了,我等你……” 宋元安连忙 示意他噤声,然后小声提醒道:“我们进去再说话。” …… 另一边,得知宋元安抵达洛阳,就在城外守候,宫中的宋鱼涟急得摔碎了一只玉杯。 “怎么办?”宋鱼涟有些着急,连夜召见褚兰,“宋元安没死,你是怎么办事的?” “还有,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不来上朝!” 褚兰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她脸色沉静,严肃得发狠,和娃娃脸的外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等对方说完,褚兰缓缓开口:“不来朝会,殿下正可以革她们的职,然后以大不敬之罪杀了她们,和微臣说这些有什么用?” 宋鱼涟未正式登基,却召开朝会,当日以荀蕙为首的一众文武官员均未出席,沉默地表达着她们的态度。 ——人心不服。 宋鱼涟听完褚兰的话,不可思议地道:“你疯了,她们都有兵,革她们的职?她们不先反过来杀了孤!” 褚兰道:“殿下德行既然不能让她们心悦诚服,武不能压制她们,为何还要做弑君?” 褚兰的话宛如一把刀扎在宋鱼涟心上,难受得厉害,她忍不住大喊大叫:“滚开,都给孤滚!那是你没用!” 她痛苦地捂住头,周围的人连忙围上前,“殿下?不好了,快叫御医!” 褚兰深吸一口气,在混乱中退了出来。 即便她嘲讽了宋鱼涟一遍,但是现在的事实是,既然不能武力镇压,还是得说服朝臣。 她们现在中立,就是在等。 洛阳城封锁,她们不知道宋元安已经到了城外,只知道她失踪。 所以她们等的是等失踪的宋元安的消息,还有北方平乱的陈清蕴。 宋元安兵临城下,她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想办法让朝臣心悦诚服,心甘情愿来上朝。 褚兰心里想的,就只有分化瓦解四个字。 只要说服了带头的几个,就不怕下面的人不同意。 褚兰出了皇宫,就往荀家赶去。 第90章 计划想办法杀了褚兰 荀莘见了宋元安,明显很兴奋,“殿下,真的是你!” “姐姐说你去了西蜀医病,半路却与侍从失联,我们这些天都在等着你的消息,我都快急死了,你现在还好吧?你的病好了吗?” 进了荀府,宋元安被荀莘一路带到了荀蕙的书房中。 取下了黑色斗篷,宋元安露出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双眸倒映着烛火,格外明亮。 荀莘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健康时的模样,被她惊艳了一下。 不再随时需要披着厚实防风外衣,宋元安身形显露在外,在紧身黑衣的勾勒下,竟然是格外窈窕,还透露着一种他从前没有见过的妩媚,风姿绰约。 他这些天都在担心宋元安,估计是没少哭过,眼睛都有些红了,如今终于见了面,他凝视着宋元安,握在剑柄上的手微微颤抖。 宋元安还没开口回答,荀蕙就来了,见到宋元安,她显然也是松了一口气,揉着眉心岛:“殿下可算回来了,我等你等很久了。” 当初荀蕙送她出城,承担了很大的风险,后来宋元安中途弃车逃跑,坠崖后生死不明。 荀蕙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继续和二皇女周旋,坚持宋元安会活着回来。 四个人围坐在一桌,可以说得上是坦诚相待。 连书晏跪在宋元安的身边,安静地充当她的陪衬。 兴许是这个挂件样貌出众,太过惹眼,荀蕙总是情不自禁往他身上瞥去,等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眼神转过头来,冷不丁就说了一句:“殿下可要好好感谢你的郎君,是他救了你的命。” “那是自然。” 宋元安在桌案下握紧连书晏的手,缓缓说道:“他今后,不再是我的郎君,而会是我的主君。” 说到这话,荀蕙旁边的荀莘眼眸颤了颤,犹豫着张口,欲言又止,他扫过二人私下握手的动作,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不仅是荀莘,就连荀蕙都被惊到了,她还真没想到宋元安竟然会娶一个身世如此复杂的男子,还是以正夫的身份。 兴许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荒谬,荀蕙眼里闪过一丝戏谑,“大魏未来的皇后,竟然是一个楚国人,殿下有没有想好,该怎么向天下万民交待?” “本宫喜欢谁,想娶什么人,无需他人指摘,为君者,广施仁爱于民,教化万众,而不是按照他们的要求选出合乎他们心意的皇后,他们可以不接受阿晏的身份,但我也有别的办法,换身份,堵住悠悠众口,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宋元安深吸一口气,“荀大人,时间紧迫,还是先商议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吧,不要再议论这些无用的事情。” 荀蕙笑了,“好。” 她挥手,让心腹将京城的布防图拿上来。 羊皮纸图卷在眼前缓缓展开,荀蕙为司吏校尉,京城这一带的兵防要务,都由她来管,所以她也会有城墙的布防图。 宋鱼涟造反期间,她手里的中央禁军以及虎牢关一带的兵力,全都按兵不动。 “微臣与殿下坦诚以待,微臣告知殿下我手上的全部底牌,绝无欺瞒,微臣在洛阳城中仅仅只有两万人,剩下三万兵力在虎牢关,想要调配过来,恐怕需要一些时间,何况那里的兵力是用来威慑当地氐人部族的,若是调兵,氐人知晓京城有乱,可能会趁机行谋反之事。” 氐人是在虎牢关附近游牧为生的部族,虽臣服于大魏,但是向来很不安分,时不时就骚扰大魏一下,被一顿痛揍。 荀蕙手头军队除了保卫边防,还兼任武力威慑氐人部族,免得他们生乱。 虽然现在看起来,洛阳周边唯有荀蕙兵力最多,然而实际上只有她知道,她手头上很多人都需要固定在一个地方,无法挪动,免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魏内乱,却反倒被外族趁机窃取胜利果实。 “所以你现在就只剩下两万人能用?”宋元安握着笔,在地图上圈圈画画,画出京城内的五个军营。 “没错。”荀蕙说道,“淑贵军已经调了其它州郡守军入京,京城内外有将近三四万兵力,兵力有所差距,我们还处于劣势,若是直接开战,我们并没有绝对胜算。” 宋元安因为中毒错过了最完美的时机。 宋鱼涟刚刚谋反的时候,淑贵君从外面调来的兵力尚未抵达,若是宋元安能够联合荀蕙以及陈清蘅连兵平乱,她现在已经是大魏的帝君了。 “况且,哪怕险胜,还要防备着即将归来的陈家人,他们手里还有四皇女,以及南边的三皇女,洛阳动乱,他们至今还没有动静。” 洛阳城似乎还不知道宋洛川的死讯,只以为她还在淮南养胎。 宋元安解释道:“我在路上与三姐相遇,三姐难产,一尸两命,不用担心南边。” 荀蕙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三姐与她腹中孩儿,已经……不在了。” 宋元安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有些难过。存慧其实还活着,只不过她不想让那个孩子太早被洛阳城里的众人知晓。 也不知道她现在在蜀中过得怎么样了,忽然有些想念她。 连书晏靠在宋元安的身边,微微蹭蹭她的胳膊,好似一直小猫儿,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着她。 宋元安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正经点。 荀蕙对宋洛川没什么感情,听到这话后反而是松了口气,“还好,现在就剩下陈清蕴了,殿下若无完全把握将陈家连根拔起,还是要小心为上,他手上还有四皇女,虽然说是逆贼,但是终究是皇族血脉,若是有心经营,四皇女也一样可以做他的傀儡。” 陈家幽州的交战中,宋澜的姑姑被临阵斩杀,她手下的兵力溃散,她就宛如一只被折去双翼的鸟儿。现在比起宋元安,陈清蕴又多了一个选择。 宋澜似乎更适合当一个傀儡了,真不知道陈清蕴接 下来会怎么做? 宋元安凝视着地图,说道:“不——” “我从来没打算要将陈清蕴赶尽杀绝,如果可以,我甚至觉得我能够容得下他,我和他,可以谈谈,无需走到动兵那一步。” “你疯了!”荀蕙还没开口,荀莘就抢说道,“他当初可是骗了你的姐姐,你都忘了?” “我没忘,”宋元安摇头,“只是,还有一些事情……” 还有一些事情,冲淡了她的爱恨。 她想起上一世,她失去孩子的时候,那是她这两辈子加起来最无助的时候。 洛阳城里很多人都同情着她,他们会为她发生,但是却没有人敢第一个站出来帮她。 她的精神很不好,时常会神情恍惚,在漫天大雪中听见孩子哭,不顾一切地跑出去,找不到孩子,精疲力尽地在大街上哭,眼泪都冻成冰霜。 有一天,她哭着哭着,头顶上多了一把伞,有人将后披风盖在她身上。 “起来,”那个男人握住她的手,他们两只手都那么冰冷,没有谁能温暖谁,“你不是想要孩子吗,那就站起来,把孩子夺回来。” 那个人就是陈清蕴。 那时候的陈家已经不是京城第一世家了,宋澜厌恶中原世家,洛阳城的世家被宋澜打压得很厉害,陈家更是被逼到了绝境。 陈清蕴在和陈清茹的家族内斗中落下了很严重的内伤,身体虚弱,和宋元安这个病秧子不相上下。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在他之后,陈家几乎再也没有人能够在四皇女都攻势下强撑下来。所以他找到了宋元安,和她合作,对于他来说,是为陈家赌一个未来,对于宋元安来说,无疑就是雪中送炭。 那天之后,她擦干了眼泪,拉拢朝臣,不择手段往上爬,夺权,夺回孩子。 在孩子死后,不择手段,为她复仇。 无论她曾经多憎恶陈清蕴,她到最后为了自己的孩子,还是选择和他站在一起,并肩合作,以战友的身份走到了最后。 所以这一世,她也是一样,不愿意把陈清蕴逼到绝路,如果可以,他们可以和平相处。 “陈家的事情以后再说,我自有方法应对陈清蕴,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倾尽全力夺回洛阳。” 宋元安蘸着墨水,继续在牛皮纸上圈圈画画,“我想了个法子,可以让外面的军营里的士兵佯装攻城败逃,引宋鱼涟分兵出城,等城内的兵力减少,荀大人即可带兵猛攻皇城,擒贼先擒王。” “只要宋鱼涟死了,那么这群乌合之众,便自然作鸟兽散。” 荀蕙思考片刻,表示这个计谋还算可以,还随口问了句,“殿下读过兵法?” “看过两眼,这个方法最是保险,且‘斩首’行动消耗很小,只不过一个不确定因素在。” “什么因素?” “褚兰。” 宋元安说出了这个名字,“宋鱼涟手底下的人中,就这个褚兰心眼多,就怕她会识破我们的计谋,所以……若是能有什么办法让她和宋鱼涟离心,又或者是让她直接死掉就好了。” 话音刚落,忽然外面就有人来传话说:“大人,褚兰来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荀莘立刻按住剑,兴奋地道:“杀,还是不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计谋我这一世,算是赖上你了 “别闹!” 荀蕙呵退了他,疑惑不解,“为什么会现在来,殿下请回避,我来会会她。” 宋元安连忙与连书晏退到屏风后,熄了屏后的烛火,她和连书晏二人就藏匿在了黑暗处,从外面看,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不久后,褚兰进了书房。 “荀大人,许久不见。” “尚书令,别来无恙。” 四目相对,褚兰眼含笑意,她的样貌实在是过于幼态,以至于别人总觉得她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笑起来的时候总是让人恍惚中感受到孩童的天真和稚嫩。 坐在屏风后的宋元安却看见她曾经眼睁睁看着她微笑着杀人放火,再次看见这个笑容,她只觉得后背发寒。 荀蕙和褚兰的谈话还算寻常,褚兰先是拉家常,鸡零狗碎的事情说得差不多了,终于开始聊朝廷的事情。 “荀大人,您这几日呈上官衙的文书,字字句句都说要告病休养吗,可我现在看来,您现在好得很呐。” 她凝视着桌上的烛火,若有所思道:“今日见荀大人,居然还有心思见客?” 荀蕙微笑,并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听闻尚书令被殿下召进皇宫,殿下与您说了什么,先帝停灵多日,殿下久不为君母发丧,尚书令与殿下亲厚,何不劝劝殿下?” 褚兰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一来一回礼尚往来,两边都没落到好处。 荀蕙到底是个老狐狸,说话件无懈可击。 褚兰年轻,想要找荀蕙的破绽,被反将一军,硬生生吃了个瘪。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忽然间灵光一动,想到了些什么,她看到荀蕙身后屏风,表情愣了愣。 她抬眼凝视着烧到一半的烛台,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宫禀明殿下。” “多谢荀大人的劝告,你的提议,我会回去向殿下说的。” 她起身想走,然而还没迈出房门,躲在屏风后的宋元安立刻觉察到了些什么,骤然站起身来,高声喊道:“荀莘,拔剑!” 荀莘猛地回神,抽刀贯穿褚兰的胸膛。 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外面的侍卫也反应过来,割破了褚兰随身侍从的喉咙。 褚兰痛苦地倒在地上,死死盯着从屏风后走出来的宋元安,咬牙道:“你…你……果然……” 果然是宋元安。 难怪荀蕙一直犹犹豫豫,原来她和宋元安早有勾结。 她用力地挣扎着,伸手想要抓住宋元安,却被涌上来的侍卫堵住嘴巴,只剩下伊伊啊啊喉咙里发出的嘶吼,血溅得地上到处都是。 通过烛火的燃烧以及屋内的摆设就猜到了宋元安在此地,褚兰脑子转得很快。 只是可惜,聪明人依然玩不过会发疯的,她大概是没有想到,宋元安会直接掀桌。 连书晏和荀蕙扫了地上的褚兰一眼,荀莘没有刺中要害,如果现在找人医治,还有的救。 他们齐齐转眼看向宋元安,等她做决定。 ——留,还是不留? 宋元安提着衣摆绕开血珠,凝视她的眼睛,“先帝最信任的人是你,你为什么要背叛先帝?” 她当年被陈家逼到走投无路,是宋寒山拉了她一把,即便是宋寒山这么做,是为了对抗陈家,然而女帝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 她承受女帝恩泽,却成为乱臣贼子,弑君谋逆,宋元安的心脏在抽痛,褚兰即便恨陈氏,却不该直接踩着宋寒山的血肉的复仇。 褚兰死死盯着她,仿佛眼神能够将她杀死,宋元安轻叹一声,“好吧。” “那我换一种问法,遗诏是在你那里吗?想要命的话就给我老实点说!” 侍从松开了她的口,她一口血喷向宋元安脸上,宋元安被溅了满脸。 “想要遗诏,你…做梦!……咳咳咳…咳咳……” 褚兰用尽最后一口气挤出最后几个字,开始拼命咳嗽。 “不可能有的…不可能!” 宋元安本就有些许洁癖,脸色当即就有些不好看了,万分嫌弃地抬手擦去脸上的血珠,失去了所有耐性,也不再和褚兰说话,转身对荀蕙说道:“荀大人府中大概有能够撬开人嘴巴的方法?” 荀蕙说道:“交给我吧。” 作为世家大族的家主,谁不会几套逼宫刑讯的手段,当即吩咐人带下去,先止血,再继续审问。 做完这一切,连书晏忽然开口道:“尚书令深夜进了荀府就失踪不见,荀大人想好怎 么应对了吗?” 荀蕙说道:“我明日去上朝。” “上朝?” “一切不过是利益权衡,失去一个褚兰,却得到了荀氏的支持,哪怕明知道尚书令在我府中消失不见,上面那二位也会缄口不言,不会对我做什么的,郎君放心。” 荀蕙看向连书晏,说道,“何况,殿下不是想要我假意投诚吗?这真是个机会。” “荀大人,多谢。” 宋元安说道,“那么约定三日以后,我们再见。” 时间不早,宋元安也该回城外传递消息了。 临走前,荀蕙喊住宋元安,“郗麟毕竟是楚国臣子,殿下始终无法将他当成自己人用,殿下可以将郎君留在府中。” 荀蕙的意思是,连书晏是楚国的国君,若是将连书晏也放回军营,郗麟若是挟持连书晏,很有可能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将连书晏留给荀蕙,可以防范于未然。而且,洛阳城中要比城外要安全。 宋元安没有说话,看了看荀蕙,又看了看连书晏。 荀蕙的眼神在连书晏身上徘徊,似乎想和他说什么话,察觉到宋元安的眼神,立刻收回。 连书晏突然嗅到了一阵危险的气息,不由得挺直脊背。 下一刻,宋元安问道:“郎君想要留下?” 连书晏毫不犹豫地回答:“殿下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很好的回答。 宋元安依然面无表情,连书晏提起的心是一点也不敢松懈。 “郎君与我一同出城,不劳烦荀大人了。” 宋元安露出了微笑,“其实本宫一直有些疑惑,荀大人最初愿意帮本宫,是为了荀氏,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荀蕙回道:“因为先帝,因为我是大魏的臣子。” 她轻笑一声,说出这话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微臣相信,遗诏上的名字,是殿下,所以,微臣会竭尽所能,为殿下清君侧,诛肖小,扶殿下御极无上之位。” …… 回去的路上,连书晏一直能够感觉到宋元安对他若有若无的疏远。 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交流,宋元安没有跟他说任何话。 她脸上沾上褚兰的血迹没有擦干净,连书晏撕开自己的衣摆,替她擦脸,她直接掰开他的手,躲到一边。 连书晏明显地觉察到——宋元安肯定是生气了。 而且这气可不小,回到军帐后,宋元安更衣完毕,准备休息之际,连书晏进来,从背后抱住宋元安。 “殿下今天怎么不理我?” 他的声音放软,卑微乞求可怜。 宋元安还是不说话,连书晏转到她的前面,轻轻地亲吻她的嘴角,“殿下是不是吃醋了?” 听到这话,宋元安说道:“有些想存慧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连书晏搂着宋元安,低头玩弄她的发丝,“撒谎。” 他说道:“殿下还是在意我和荀蕙吧,说了多少次,我心里只有殿下,殿下别想那么多,我和她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来,这辈子我们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 宋元安笑了,既然连书晏非要戳穿,那她算账可就不客气了。 她二话不说按住他的脑袋,说道:“泛泛之交都算不上,可她却惦记着你。” 或许连荀蕙自己都没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在连书晏身上周旋。 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为什么非要长着这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陈清茹觊觎你,荀蕙的眼神都快钉在你身上了,如果我不是大魏皇女,如果我不去争不去抢,或许我还守不住你这个人。” 她从见连书晏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漂亮,漂亮得惊天动地,漂亮得水性杨花,天下女子,大抵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个男子。 连书晏笑了,“可是如果我相貌粗鄙丑陋,殿下恐怕也不会被我吸引,所以啊,我还是生得漂亮些。” “我的心就在殿下这里,殿下若不推开我,那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不,你就算推开我,我也不会走,生同衾,死同穴,我这一世,算是赖上你了,生死不离。” 他搂着宋元安倒在床上,轻轻地念着诗句,“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郊野之外夜空中繁星点点,草虫喓喓,连绵不断的虫鸣声在山野上起伏。 有萤火光辉在树林里浮动。 帐内的两人相拥,双双闭上眼睛,不知谁已经入了梦乡。 宋元安久久无眠,脑海中总是反反复复出现很多画面。 前世宋澜掌权,连书晏也得宠,宋元安怀孕的时候,连书晏承受的宠爱几乎达到了顶峰,他甚至可以陪在宋元安身边,以主君的名义,陪宋元安出席宴会。 他和荀蕙的关系,就是在这时候被撞破的。 宋元安孕期辛苦,不能时刻关注到自己的郎君,一次更衣,回来时候发现连书晏已经离席,不知所踪。 她找了半天,却在角落里听见他和荀蕙的谈话。 “听说她很宠你,想要扶你做正君,可是我刚才看你表情,似乎并不开心,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好,还是只是想看在孩子的份上,在外人面前演戏?” “当初在回洛阳的路上,我就说了我会带你回府,本想向陛下要你,却被她抢先一步,让你成了她的郎君,受她侮辱。” “如果她对你不好,你没有地方去,可以来找我,我收留你。” 第92章 一些过往本章全是前世 连书晏往回走的时候,迎面撞上了宋元安。 她站在回廊后面,扶着廊柱的手有些苍白,似乎艰难发力,才让自己站稳。 两个侍女在身后扶着她,生怕她跌倒。 连书晏的表情中闪过了一丝慌乱,但是很快就恢复平静。 “你都听见了?” 宋元安问:“你和她早就认识了?” “没错,”连书晏说道,“她是曾经押送我来洛阳的人。” “她想要带你走,是你和她曾经的约定吗?那我呢?” 宋元安脸色苍白地看着他,“我当初带你回府,是我搅乱了她原本的计划吗?” 彼时,宋元安毕竟已经怀胎七个月,小腹挺起,身子更是虚弱,连书晏不想在这个时候气她,也不想说任何过激的话,伸手去扶她,带过话题,“我扶你回去。” 宋元安甩开他的手,“不必,我会自己走。” 记忆中,那是宋元安第一次和他闹脾气。 前世宋元安对他很好,比这一世还要好,骨子里高傲的公主,却愿意不顾一切地放下身段,总是软下声音来哄着他,笑着应对他的冷脸。 哪怕是生气,宋元安的气也没有持续太久,回去后宋元安腹中胎儿就出了问题。 兴许是外出劳累,回来的路上就见了红,往后许多天,她都需要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养胎,生怕一个不小心,又出血流产。 卧床无聊,宋元安总是每时每刻需要连书晏陪在身边。 往后许多天,宋元安再也没有提过荀蕙与连书晏的关系,随着孩儿月份渐大,对他也愈发信任,只要他能哄自己开心,几乎对连书晏言听计从。 连书晏许多被俘虏的亲人,也是在这个时候被放回了故乡。 连书晏甚至以为,她并不在乎自己和荀蕙的感情。 曾经在他看来,自己不过就是宋元安养的一时宠物,她只想要占有他,想要他乖乖听话,至于他内心是怎么想的,并不在乎。 很久之后,连书晏才意识到,宋元安不只是单纯地喜欢他,喜欢他的美貌,记挂他的恩情,而是真的爱上了头。 人心都是肉长的,宋元安在他身上倾注了如此多的感情,连书晏始终只是应付式的,一板一眼地回应着,让她如何不伤心? …… 再次提到荀蕙,已经是在宋元安登基之后。 安葬好孩子后,宋元安开始依靠陈家人的力量,在外面招兵买马,布局自己的势力网。 多年来女帝病重垂危,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其实是宋澜凭借自己未能平定世家势力,所以只能强行用丹药给母皇续命,借助母皇的威望平衡世家。 在宋元安斩杀宋澜当日,昏迷多年的女帝终于咽下了一口气,留下遗诏,立宋元安为皇太女,而后登基。 为了回报陈家,宋元安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迎陈清蘅入宫,为她的中宫皇后。 彼时,陈清蕴已经卧病在床,身体虚弱,御医诊断其命不久矣。 陈清蕴无力再掌控朝廷,为了陈家族人考虑,头要宋元安娶陈清蘅,要陈清蘅当唯一的皇后。 大婚以后的第二日,宋元安找到了连书晏。 宋元安入宫之后,将他安置在了自己的偏殿中。 皇宫比公主府大上许多,她想要每天都能看见他。 她已经和做皇女时完全不一样了,厚重的衮服下包藏着瘦弱的身躯,巨大的发冠几乎要将她的腰脊压弯,阳光照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毫无血色。 彼时连书晏已经枯坐一夜,看着她房中的烛火亮了整整一个晚上。 再次见她,真的很想上去抱一抱她,可是她站在殿门前,迟迟没有靠近。 连书晏直到她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报仇,所以即便她娶他人为夫,连书晏也没有任何怨言,只是看着她,笑道,“陛下想给我什么名份,是贵侍吗?” 她却反问:“连书晏,你想要自由吗?” 连书晏愣了愣。 宋元安继续说道:“你如果想要回楚国,孤可以送你回去,荀蕙至今没有成婚,如果你还和她有旧情,孤可以封你为郡公,嫁给她做正夫,如果……” “够了,”连书晏打断她,不可置信地道,“你想要把我像丢垃圾一样丢掉吗?” 宋元安笑了笑,“那就和荀蕙结亲吧。” 她拢着身上的披风,“孤累了,孤已经为孤的阿霜复仇耗尽心力,孤已经没有力气再和你周旋。” 她曾经很爱很爱连书晏,想要把他永远捧在掌心,可是她现在已经失去了爱人的力气和欲望。 她只想给连书晏寻找一个好的归宿,让他能够爱度余生。 “元安!”连书晏伸手想要握住她,却被宫女拦下。 她的衣摆好似一片轻盈的云朵,转眼间消失在殿外。 第二日,他被送到了荀蕙的府邸。 或许是宋元安曾经与荀蕙谈过,荀蕙对他礼遇有加。 只不过,在荀府中还没有待够半天,就被急匆匆赶来的陈清蘅拉回了皇宫。 陈清蘅已经是皇后了,然而还是个活脱脱性子莽撞的大公子,连书晏看见他的时候,他表情像是快哭出来了。 “不好了,你快回去看看陛下,”他拉着连书晏,“或许就只有你还能劝得动她。” “她怎么了?” “陛下自尽了。” 连书晏回到皇宫时,宋元安手腕上包扎了厚厚一圈纱布,血已经止住了她躺在床上,眼窝深陷,那么瘦小虚弱,好像一碰就要碎掉。 御医围着她忙里忙外,她好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呆呆地看着床帐。 “元安!” 连书晏隔着被子握住她的手,因为失血过多,她的身体好像冰块一样寒冷,连书晏捂得她更紧了,心仿佛被活生生剜出来,扒皮抽筋般剧痛。 听到他的声音,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终于动了一下,宋元安声音沙哑着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连书晏眼眶湿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元安微笑道:“我好像听见我的阿霜在叫我。” 她已为孩儿复仇,对于她而言,活着,似乎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连书晏抱紧她,那是他第一次抱紧她,眼泪落在她的身上,他平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害怕,害怕会永远失去她。 连书晏完全输给她了。 卑躬屈漆,彻底臣服于她。 往后的日子,连书晏再也不敢离开她半步,吃饭睡觉,总是寸步不离地盯着她。 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一心想寻死的人,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但是连书晏终究是凡人,总会有遗漏,连书晏每日带着她去花园散心,不过眨眼的工夫,她就和侍从失散。 他心急如焚,等找到她的时候,她的怀中抱着个小女孩。 她拿着木偶在逗小女孩玩,连书晏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笑得那么开心了。 她转过头来,微笑道:“阿晏,原来她是三姐的孩子,存慧。” “她原来一直被养在幼育所,由奶娘照看,我们把她抱回去养,好不好?” 第93章 入洛阳城宋元安去灵堂内见了宋寒山最…… 从洛水北岸瞭望洛阳,高耸的城池耸立在原野之上。 白云苍苍,风疾如驰。 宋元安换上了一身银色盔甲,阳光下衣摆光辉闪烁。 可惜她穿得不是特别习惯,穿惯了柔软的锦衣,甲胄硌人得慌,她皱了好几次眉头。 终究是娇生惯养的皇女,宋元安还是不习惯行伍的生活,这几日在军帐中,她都没睡过一夜好觉。 “殿下身着甲胄,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连书晏骑马与她并肩而立,夸赞道。 宋元安被夸得心花怒放,行军的疲惫消散,冲他回眸微笑。 连书晏松了口气,即便前些天因为荀蕙闹得有些不愉快,但是宋元安对他纵容一如既往,只是生气了短短一个晚上,就没再也提起这件事。 宋元安看见郗麟往这边来,抿唇道:“少贫嘴,郗大人来了。” 连书晏也认真起来,抬眼看着郗麟,“大将军,都准备好了吗?” 郗麟握住缰绳,道:“末将准备就绪,听凭殿下吩咐。” “去吧。” 宋元安一声令下,郗麟策马奔向黑压压的甲兵。 无数荆州兵跟随在他身后,攻向洛阳城,战鼓声气,隆隆如震天之雷,长风卷起白云,大地为之震动。 “不好了,不好了!” 洛阳城察觉敌军突袭,立刻戒备起来,守城将领快马入宫禀告淑贵君和宋鱼涟,“殿下,不好了,敌军攻城了!” “列阵,给本宫守好城门。” 淑贵君并不慌。 洛阳城本就是易守难攻,何况荆州军并不完全听命于宋元安,这一波攻势只是开始的小菜,他有信心拿下。 果然,不久之后,就传来敌军败逃的消息。 彼时,荀蕙正陪伴在二皇女身侧,宋鱼涟本来就和褚兰不对付,并没有过多追究。 听到消息,荀蕙当即献计道:“敌军已溃逃,二殿下何不乘胜追击,重挫敌军?” 宋鱼涟听到这话,立刻说道:“荀卿说道没错,派兵出城,追击残军!” “这…这……” 守城的将领一时有些为难,“请容臣先禀告贵君。” 没等她出去,旁边的荀蕙忽然嗤笑:“殿下的话,你都不听?” 宋鱼涟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得难堪起来,“怎么,孤还指使不了你办事?” 前几天宋鱼涟才和淑贵君吵了一架,归根结底宋鱼涟能力不足,淑贵君一心为女,不得不出面替她筹谋,替她大包大揽处理诸多政务,劳心劳力。 可惜宋鱼涟却不喜欢这种被父亲约束的感觉,在诸事决议上就爱和父亲对着干,短短几日就积累了不少矛盾。 那个将领听到宋鱼涟这么说,当即冷汗直流:“怎…怎敢……” 宋鱼涟说道:“那就听孤命令,出城追赶!” 荀蕙垂下眼眸,明白此事已成,转身离席。 宋鱼涟问道:“荀卿将往何处?” 荀蕙头也不回就说道:“更衣。” …… 正如三日前与宋元安计划的那样,她令郗麟攻城,佯装摆脱。 然后在宋鱼涟派兵出城,乘胜追击之时,设下埋伏截杀军队。 军队中了埋伏,溃散而逃,就在他们想要回到洛阳城时,却猛地发现——荀蕙已经倒 戈,登上城楼喊道:“洛阳城已被占领,投降者生,反抗者死!” 一时间,二皇女军队哗变。 前线守不住,后方镇守皇宫的军队很快倒戈。 禁军正在攻占皇宫,淑贵君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宋鱼涟殿中,扬手就扇了她一巴掌,“你究竟做了什么!你究竟做了什么!” 他双眼赤红,筹谋许久的计划在此刻毁于一旦,淑贵君自然知道,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女儿,他扬手就要打下去。 宋鱼涟被一把闪懵了,傻傻地看着父亲,甚至忘了躲避躲避,可是淑贵君就这样举着手,始终没有落下。 下一刻,他一把将宋鱼涟抱在怀中,紧紧搂住。 短暂的拥抱后将她松开,扯下头上昂贵的玉簪已经身上所有的配饰,一个劲往她身上塞,“走,快走,你快跑,离开洛阳,想办法活下去,阿爹还能替你拦一阵子,你快走,再慢些就来不及了。” 宋鱼涟喉口一哽,“爹……” 就在这时候,门口忽然传来喧闹声。 淑贵君把他往门口推,“快啊!” 来不及了,成群的甲兵涌入,将二人团团围住。 荀莘握着佩剑,带着人走上来,“二殿下,贵君,你们想要去哪里呢?” …… 另一边,成功擒住贼王的荀蕙彻底降服城内守军,打开城门,迎接宋元安入城。 听闻消息,郗麟也带着下属来到宋元安帐前。 “微臣恭贺殿下,成功降服逆贼,入主洛阳。” 彼时,宋元安正在翻看文书,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郗麟身后的随从。 战事已经平息,然而这些人进入主帐后一个个都带着配剑,目光中藏着寒意。 “郗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郗麟抬起目光,手按在剑柄上,扫过宋元安以及她身侧的连书晏。 连书晏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 他冷笑,“殿下已经知道了?” “那就别怪臣下——” 话音未落,一声清冽的剑鸣声,长剑破空而出,挥落间,砍下郗麟的头颅。 鲜血喷涌三尺高,连书晏眼疾手快地打开折扇,拦在宋元安面前,替她挡在溅向她的鲜血。 郗麟的头颅不甘心地滚向阴暗角落,高大的身躯双膝下跪,重重倒在地上 动手的人,是郗麟的副将——崔璨。 他转身扫了一眼一同入主帐,想要趁机挟持宋元安的诸位将领,说道:“诸君皆为我大魏将领,若愿效忠我大魏未来帝君,以往之事,今日之事,既往不咎。” 诸位将领尚未开口,只听他又道:“真是对不住,有件事情,我曾瞒着诸位,当初自荆州北上后,我下请帖将诸位家眷请入敝府之中做客,这是他们留给诸位的家属,今日抉择,想必诸位心中自有考量。” 说着,他扬手拿起书桌上的一叠书信,挨个发给帐内将领。 看着信上的内容,众人渐渐色变。 不知道从谁开始,忽然跪下道:“末将唯殿下马首是瞻!” 然后是齐整的声音,“末将愿忠于殿下!” 宋元安缓缓站起身来,“既然如此,请诸位随孤,共入洛阳!” …… 宋元安急匆匆策马进宫,穿过回廊,走向一处宫室。 刚到门口,就听见一个嘶声裂肺的哭声。 宋元安一进门,就被人扑了个满怀,她连忙揉着怀中孩子的脑袋,问道:“怎么了?小六,让五姐看看,你还好吧?” 少年蓬头垢面,面色蜡黄苍白,和从前的富贵公子完全不一样,说话也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子那么虚弱。 宋元安一脸不可置信,他这些天究竟受了多大的委屈? “姐姐,母皇不在了,”他抽泣着道,“还有…你…你去看看父后,他为了救我,他也快不行了!” 宋元安转头问道:“怎么回事?” 荀蕙比宋元安更早赶来,比她了解情况,解释道,“御医都已经来了,这些天他们二人被关在这里,褚兰断了他们的口粮,想要把他们活活饿死,他们啃树皮掘草根为食,一直坚持到了现在,陈皇后为了让六皇子能活久些,一直割腕放血喂养他,现在情况很不好。” 她话刚说完,御医就喊道:“殿下,皇后找你!” 陈皇后意识已经有些不清了,宋元安刚到床前,他就一个劲抓住她,“添锦,添锦,你要——” 露出被子的手臂上,是深深浅浅的红色血痕,新旧伤疤交织,触目惊心。 宋元安大概知道他想要叮嘱什么,说道:“添锦是我的弟弟,父后就算不说,本宫也会一辈子护着他。” 得到了宋元安的承诺,陈皇后彻底力竭,双眼闭上,失去了意识。 “父后!” 宋添锦扑在父亲身上,一个劲的大哭,“你不能死,你不能离开我!” 御医被嚷得耳朵疼,连忙说道:“殿下莫急,殿下莫急,皇后只是晕过去了,晕过去了!” “殿下还是让皇后先休息片刻。” 宋添锦哽咽着,努力收住自己的声音,乖巧点了点头。 安抚好了弟弟,宋元安也要开始着手解决更重要的事情——为先帝发丧。 先帝死后,尸身一直停放在灵堂之中,酷暑时节,前一阵子又下了几场雨,幸而淑贵君想到要维护好先帝尸身,用上好沉香木封棺,又注入水银,再再灵堂内放置冰块,才让宋寒山尸身不腐。 宋元安去灵堂内见了宋寒山最后一面。 即便早早知晓宋寒山的死讯,可是真正当她看见生她的母亲双目紧闭躺在自己面前,那种直观的视觉冲击给她带来了强大的不真切感受。 恍惚间宛如大梦一场。 一年以前,她还是洛阳城里最不受重视的小皇女,在母亲与姐姐中间周旋,寻求一线生机。 转眼间,姐姐死的死,谋逆的谋逆,母皇身死,她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皇女了。 她闭上眼睛,下令封棺。 朝廷内外易服,为先帝守孝一月。 皇宫内外,终于挂起了白幡,女帝逝世的消息,使臣们带着封存已久的女帝死讯,从洛阳城传向四方。 第94章 登基封侧夫连书晏为皇后,入主中宫。…… 宋元安换上了一身白衣,为母亲守灵。 此时,距离宋寒山逝世,已经过去了整整差不多两个月。 素衣白袍,青烟缭绕。 深夜的灵堂中寂寥无人。自从几日前回到皇宫,她忙于处理各种政务,已经接近两日没有入眠。 只有在这个为母亲守孝的深夜,她才能稍微安静一下。 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火光将手心映得通红,好似烧着的烛火流淌在指缝中。 又回到了这种掌握权势的感觉,这些天她见了很多人,一时间还有些应付不来。 一声火爆声,唤回她的思绪。 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悄咪咪的声音。 “殿下。” 身后有声音响起,她还没回头,有人捂住她的眼睛,“猜猜我是……” 没说完,就被宋元安一巴掌拍下来。 “放尊重点,母皇在这里看着!” 连书晏目光不屑地扫过棺椁,“殿下,死人罢了,和这屋里的其余摆设并无区别。” 哪怕看在宋元安的面上,他对宋寒山依然毫无尊重可言。 “我已经有快三日没有见过殿下了。” 宋元安未行登记大礼,连书晏依然称呼她为“殿下”。 与宋元安不同,连书晏这几日被放养在皇宫中,无所事事,闲得发慌。 他知道宋元安最近忙,所以没有打搅她,给她平白添堵,只是选择个她得空的时间来找她。 连书晏挑眉:“存慧那边的来信我提前看了,这几日存慧已经能够抬头了,比寻常的孩子慢一些,但总归是会了。” 听到孩子,宋元安 的眉头松了松,这才没有将他赶出去。 只不过这一放松,困意就席卷而来,她打了个哈欠。 连书晏微微一笑,顺势将宋元安搂在自己怀中,让她的头枕在自己双腿上,“殿下累了,睡一会吧。” 宋元安揉了揉太阳穴,疲惫道:“可是还要守灵……” “先帝活着的时候你都没这么装过,现在人死了,殿下何必惺惺作态?” 虽然是讽刺的话,但是着实说到了宋元安心里去。 连书晏将带来的被褥盖在她身上,这是他保留的习惯,总是随身带着斗篷或者毯子等可以御寒的东西,然后在合适的时候给宋元安加上,担心宋元安身体受凉,引发恶疾。 “睡吧……”他拔下宋元安头上的发簪,头发散落下来。 “明天群臣觐见,殿下先要商议如何发落二公主,然后就是应对陈清蕴,很多事情等着殿下处理。” 他知道他的身份与宋元安有别,很多事情选择回避,是对她最大的帮助,他没办法与她比肩而立,就只能为她做点小事情,分担她的压力。 连书晏数落着明天她该做的事情,宋元安愈发困倦,等她眼睛一闭一睁,已经是次日清晨。 连书晏已经离开了,是侍女将她叫醒,宫女们在灵堂里走动,以最快的速度给她整理好仪容,给她端上一杯温水和一碗小米粥。 “殿下,郎君离开前说,无论如何,殿下一定要按时用膳,莫要熬坏了身体。” 宋元安喝了几口粥,慢慢问道:“郎君为何离开?” 宫女等她喝完粥,才小心翼翼地道:“慕白公子来了,在外面等着?” 宋元安眼睛一睁:“怎么不早告诉本宫?” “郎君嘱咐,一定要等殿下喝完粥才通报殿下。” 宋元安:“……” 所有人都看得出宋元安对连书晏的重视,他与慕白,孰轻孰重小宫女是清楚的,所以选择听从连书晏,把慕白晾在外边吹风。 慕白进来的时候,宋元安扶着宫女起身,她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久了,睡得有些迷糊。 慕白以为她是累着了,说道:“殿下要紧着些身子。” 宋元安摸了摸鼻子,“无碍。” “说吧,要你查的东西,有结果了吗?” 宋元安逃出洛阳那些天,慕白从荀蕙口中得知她离开,带着和公主府的几个亲信将江无尘转移,这些日子一直在洛阳里东躲西藏,等宋元安回来。 宋元安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肯定没少受折腾。 “找到了,陛下留下的遗诏。”慕白审问了二皇女的人,在她那里得知了死去的容徽所做的一切。 是她在宋寒山死后拼死撞响丧钟,才没有让淑贵君成功封锁消息,若不是有她,只怕宋元安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杀了。 慕白推测,容徽能够提前逃离怀仁殿,可能是得了女帝的遗诏,于是沿着她曾经逃跑过的轨迹一路追寻,果然在钟楼的墙隙上发现了藏匿的血诏。 “上面写的……” “是你。” 话音刚落,屋内寂静无声。 宋元安垂下眼眸,凝视着烛火和烟灰的痕迹。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开口,“容徽是先帝的女官,尽职尽责,封山阴侯,陪先帝共眠陵寝,同受祭祀,其家人按例封赏。” “你去南方一趟,三姐生前遗愿想要安葬在寿春,你去盯着她下葬,顺便帮我敲打敲打庾氏。” 慕白十分利索地接下任务,“殿下想要微臣以什么样身份去南方?” “使持节,都督扬、荆二州诸军事。” 宋元安显然是考虑过的,她不能放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陈清蕴在北面,她要稳住洛阳,也要稳住江南。 若是今后她真的与陈清蕴走到兵戎相见那一步,她还会有退路。 慕白应下了。 “还有二皇女,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斩草除根的道理宋元安不会不懂,现在遗诏也查出来了,那就不妨送她们一个体面。 “赐,鸩酒。” “那那个仙师呢?”慕白又问,“这几天,他一直被关押在狱中,倒也安分守己。” 宋元安抬头,对于江无尘,她倒是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处理他。 一来自己的确欠他人情,二来宋寒山早逝,多多少少和她这些年吃的药脱不了关系。 从理性上说,江无尘该死,但是他又的的确确帮了她的忙。 “先帝喜欢他,就让他去为先帝守陵,永远陪伴在先帝身侧。” 例行公事在三言两语间已经交代明白,短短几日不见,慕白凝视着宋元安,却好似恍若隔世。 他知道她已经治好了病,但是从前的稚气和退让仿佛随着她的病弱也一起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锐气,更加不近人情,杀伐果断的女子。 她好似什么都没变,又好似什么都变了。 慕白总感觉,随着她长大,自己越来越抓不住她。而此刻,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愈发充斥内心。 “慕白,”宋元安托着侧脸,这个孩子气的举动让慕白找回了一丝熟悉感觉,她似乎看出慕白的心事,微笑道:“你永远是我的兄长,我这一生之中,最信任的人。” …… 先帝下葬之后第二日,宋元安即帝位,于太庙受百官跪拜,改元永宁。 宋元安隔着九鎏垂头看着下面黑压压的群臣,和上一世一样,再一次登临帝位,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也是这一天,宋元安还干了三件大事。 第一,在宋元安的命令下,二皇女与淑贵君被赐死于冷宫中。 连同二皇女的党羽,褚兰等人,该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第二,封慕白为使持节,二州都督,即日带兵南下驻守。 对于宋元安一上来就大封亲信,朝臣们颇有不满。 但是,他们并没有太多反对声音,一来是因为宋元安比起宋鱼涟已经收敛太多了,也就只大封了一个人,对比之下他们觉得还能接受,二来是……宋元安紧接着干的第三件大事是—— 封侧夫连书晏为皇后,入主中宫。 第95章 送别长安陌上无穷树 宋元安送慕白离开洛阳的那天,天空刚刚飘了一场小雨。 道路两旁的垂杨带着水珠在飘散,天空薄雾冥冥,连风也带着丝丝寒意。 “陛下其实不必相送。”慕白下了马车,来到宋元安面前,“你身体不好,今天又是下雨天。” 宋元安撑着伞,“不妨事,这次离别,只怕一年内再难相见,孤从前身体不好,鲜少外出走动,今天就算是出来散散心。” 自从她八岁那年起,她和慕白朝夕相处,几乎没有怎么分离过。 她入蜀地治病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跟慕白打一声招呼。如今这次分离,总得正正经经地道个别。 慕白习惯性地给她拉了拉斗篷,禁不住絮絮叨叨道:“你身体弱,记得穿衣,切莫贪凉,最近天气变得快,你不要乱吃东西,还有别忙到太晚,记得好好休息,知道吗?” 宋元安微笑抬头,“这些孤知道了,孤这么大个人,还不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吗?而且郎君也常提醒孤,你别担心。” 慕白有些恍惚,他盯着她头上华贵的珠钗,有些走神,伸手想要替她扶一下步摇,却停留在她鬓角一寸之地。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尴尬地收回手,躬身行礼,转身上了马车。 人生若非相聚便是离别,随着一路的碧草,护送他走向远方。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离别。 送走了慕白,宋元安又要送江无尘。 对江无尘,宋元安可没有对待慕白那样有耐心。 只是听说他去替先帝守陵前要求来见宋元安一面,所以她便吩咐人带他进宫。 江无尘依然是一身素色道袍,对于宋元安的安排,他并没有太大反应,淡然行礼, “多谢陛下,留在下一命。” 只是抬头的时候,神色微微动容,“陛下是真的记得在下,还是骗我的?” 宋元安摇头,“孤确实不知道。” 江无尘说道:“那年大殿下带着小殿下出宫游玩,曾在小巷前,救过一个快饿死乞儿,您的一句‘可怜’,求大殿下给了他银钱,让他得以饱腹,度过冬天,您记得吗?” 宋元安有些恍惚:“所以,那是你?” 其实宋元安还是没想起来,那时候的她还太小,即便她努力去想,这段记忆对于她而言,还是模糊不清。 江无尘却释然地笑了,“殿下,无论你记得与否,只要你现在知道了就好。” 只要她知道就好。 这些年他从一个乞丐拜师学艺,混成江湖术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自从大公主逝世,他就立誓要为她复仇。 他步步走到宋寒山身边,诱惑她敷下容易成瘾且含毒的驻颜丹,就是要一步步磨损她的寿数。 为了不牵连宋元安,他几乎很少会主动找她,只要她需要,他一定会站在她身边。 他的付出和当初的一顿饭钱相比,孰轻孰重,已经不重要了。 …… 对于宋元安封后一事,惊讶的不止有朝臣,还有荀蕙。 她入宫觐见宋元安时,宋元安正坐在凝华台的荷花池边,往水里撒一把鱼食。 穿着一身湖蓝色长裙,倒映在水光潋滟中。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宋元安轻轻抬手,示意流风直接放她进来。 “陛下,”荀蕙行礼道,“微臣知晓您喜爱连郎君,可是如今时局如何您再清楚不过,是不是应该把封后的事情缓缓?” 宋元安微笑着回头,“孤说过,孤会娶他,以正夫之名。” 荀蕙说:“不是不给您娶,只是现在时机不对,现在先帝刚下葬,您是不是应该为先帝守孝三年?” 宋元安道:“可先册封,暂不行大婚之礼。” 连书晏本就是她的侧夫,他们早已经成婚,侧封连书晏为皇后,就好像册封陈皇后为太后,并无需等三年丧期。 荀蕙气急,卡了许久才说道:“现在陛下皇位未稳,外部群狼环伺,陛下此刻需得稳定民心,他毕竟是楚国的……” “孤,心意已决,”宋元安打断她的话,“你是要来劝孤的,就没有必要了,现在不册封,今后反对的人也会以各种理由反对。” 她册封连书晏,一来是为了分散大臣注意力,将兵权交给慕白才不会受到太多阻碍。 最重要的是,现在不册封,只要但凡一天留着皇后之位,就会被源源不断的人盯上。 宋元安也害怕会无限期拖延下去。 荀蕙长叹,“既然如此,就请陛下做好心理准备。” 她离开后,连书晏才从假山后露头,“陛下……” 宋元安抬眼看他,“你也想劝孤,你不想做孤的皇后?” 连书晏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我想,我做梦都想。” “只不过,即便陛下此时没有立刻封后,我也知道陛下心里是有我的。” 连书晏说,“就好似陛下赐我的凝华台,我一样住得开心。” 这座凝华台,是宋元安前世安置连书晏的地方。 前世,连书晏一直都是一个侧夫,无论宋元安怎么喜欢他,他也不曾成为宋元安的皇后,与她真正并肩而立过,哪怕到了最后,曾经许下“百岁之后,归于其居”的诺言,也不曾实现过。 当初,他在来到洛阳的第一天就被挑断了手筋脚筋,因为宋元安身子更为虚弱,相比之下,很多人都忘了,其实连书晏也一样需要照顾。 凝华台并非中宫居所,但此地景色雅致,冬暖夏凉,无论对于宋元安而言,又或者是连书晏,都是养病的绝佳居所。 将凝华台赠予连书晏后,宋元安也搬来,当做寝室一样,在这里常住。 他凑近宋元安,“所以,陛下不必对我感到愧疚,即便你此刻不对我那么好,我也能够理解。” 他握紧宋元安的手,“如果实在撑不住,我也可以暂时委屈一下的。” “连书晏,”宋元安提起裙摆,忽然有些好奇,“你不是能委屈自己的性格呀,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很快,宋元安就知道连书晏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她如今暂住凝华台,已经身为女官的流风和徐有思帮她将所有的文书都搬到这里来,厚厚的几大叠,从地面叠到桌面那么高。 宋元安随便翻看了几封,果然,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都开始上奏,劝谏宋元安不要立后。 想必连书晏方才是看见了这些奏章,所以才会和她说出那样的话。 如果所有人都反对,那么立后这件事,是没办法做成的。 不过从上一世到现在,什么大风大浪她没见过,这点小事压根吓不到她。 她粗略地扫了一眼,忽略过中间反对的词句,按照家族把奏章分类好。 小世家的意见对于她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她只需要采纳大世家的意见,荀蕙也没反对,陈清蕴的手也伸不进洛阳来。 宋元安整理着文书,忽然问道:“如今的中书令是谁?” 徐有思说道:“是谢家女,谢莹。” “是谢家人啊……”宋元安呢喃着,很快从分类好的奏折堆里翻出了她的奏章,文人骂人都脏,对于批判宋元安色迷心窍,竟然册封敌国国君为后,谢莹没有笔下留情。 身为中书监,不仅拒绝替宋元安拟旨,还顺便把宋元安骂了一顿。 “那好办,既然她不愿意做,那就换个愿意做的人来,穿孤旨意,将她贬出洛阳,让她姊妹来做中书令。” 宋元安说的人是谢华,谢华和谢莹,是同胞姊妹。 谢华曾与宋元安合作过,算是半个宋元安的人。谢家之前因为谢崇弦颜面尽失,二皇女上位后谢家为自保对她们极尽讨好。 宋元安和这群世家大族斗多了,自然清楚他们秉性。 合起来一起对付,那当然是十分困难,但是若是找准其中间隙,分而以利益诱之,逐个击破,那就很容易了。 …… 这一夜,宋元安又翻看文书到深夜。 “殿下,郎君在外面。” 徐有思通报宋元安的时候,连书晏隔着屏风,已经凝视她很久了。 他这几天总是恍惚,看着她穿着玄色帝王常服,时常会梦回从前。 前世,她登基后,身体江河日下。 不仅仅要承受丧女之痛,还要日夜操劳国事,他经常会看见她深夜挑灯执笔。 昏黄的灯火闪烁,恍惚间龙袍下披着的,是一具累累枯骨。 连书晏一阵胆战心惊,她登基后这几天,他总是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好想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所以他想要宋元安暂缓封后之事,但是……他也希望自己的思虑是错觉。 “怎么来了?”宋元安揉揉眼睛,眼神有些懵懂,抬头时发现了躲在屏风后的连书晏,“还不去休息吗?” “陛下,城中的兵防布置得怎么样了?” 连书晏忽然提起这个问题。 昔日,城中的禁军由荀蕙、陈清蕴、以及各大世家把手,宋元安引来荆州军,城中禁军势力重新调整。 皇城禁军被宋元安重新调整,兵权掌握在宋元安手中。 其他的西园八校尉在荀蕙手 中,城外的禁军则是由清河崔氏,崔璨掌管。 宋元安疑惑:“你是觉得,崔璨此人信不过?” 崔氏本来也是洛阳城有头有脸的世家,可惜当初魏楚交战,崔璨叛投敌国,成了楚国大司马郗麟的走狗,其家人受牵连,要不是被杀就是被流放。 后来郗麟叛逃魏国,崔璨十分戏剧性地又再次跟随主子,为魏国效劳。 宋元安能够在千钧一发取郗麟性命,夺走他手上的兵权,都是因为提前策反了郗麟这位走狗。 连书晏说:“两面三刀之人,陛下不得不防。” 上一世,宋元安没有接触过崔璨,却和崔家人打过照面。 “四殿下在陈清蕴手中,陈清蕴手握重兵,谁也搞不准他的心思,洛阳城不能有任何意外发生。” 宋元安凝思片刻,道:“孤知道了。” 第96章 崔氏夺兵权,封后 次日,宋元安带着连书晏出了宫。 崔家旧日的府邸,其实就坐落在宋元安曾经的五皇女府不远处。 洛阳城的名流权贵都爱住在这一块,同在这附近的还有陈家的府邸,荀家人的府邸,足以说明崔氏旧日名望之高。 只是可惜,昔日的世家大院,如今人烟稀少,偌大的院子百草丛生,崔璨归来这些天才安排人手打扫,但显然有些忙不过来,除了主院,很多地方的杂草都没来得及处理。 宋元安穿过门庭,来到后院。 崔璨在后院中,带着几个小辈们玩耍。 崔家的直系,大多数都被先帝赶尽杀绝,只有一些小辈们侥幸存活,年纪轻轻就被发配边疆。 崔璨是个年过四十的武将,比先帝还年轻一些,只是先帝直到死都依然顶着一张芙蓉面,他的头发已经发白,脸上带着疲惫和沧桑。 见到宋元安来此,崔璨带着小辈们行礼,“拜见陛下。” “不必多礼,平身,”她扶起崔璨,“孤来是为了归还一个东西。” 她从腰间取下一块玉珏,送到崔璨手中。 崔璨看了玉,眼光微动,露出隐忍的神色。 “这块玉,为什么会到陛下手中?”崔璨道,“这是微臣孩儿的随身之物,微臣的孩儿已经……” “他已经死在了四年前。” 崔苑是崔璨的私生子,世家大族的男儿不愿意放弃高官厚禄,不愿意出嫁,崔璨便是其中一员。他的儿子的母亲,或许是家中的女侍,又或者是买来的女奴,反正压根不知道是谁。 崔苑那年刚满十六岁,在宋元安记忆之中,他是个瘦瘦高高的少年。 十四岁时的宋元安容貌已经初展露,病弱不掩盖琉璃之姿,一张芙蓉面,对她动过心思的,可不止荀莘一人。 这块玉珏,是崔苑送她的。 那时候他说:“你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凭借这块玉佩来找我。” 只是送她玉珏不久后,他就因为父亲谋逆而被牵连,弃市街头。 因为他的这份心意,前世被宋元安记在心里,后来宋元安一并提拔了他曾经的姊妹。 这一世,换做筹码,用来要挟利用他的父亲。 崔璨说道:“陛下今日来找微臣,仅仅只是为了将玉珏归还?” 宋元安微笑,没有接话,只是说道:“生死关头,谁总有退缩的时候,崔大人当年选择,孤可以理解。” “崔大人也是世家,世家好为文臣,崔氏一脉世代居于尚书台,与杨氏多有来往,孤祖母当年与汝母共研读《诗》《书》,相为同窗,不失为弈世通好。” 宋元安提起了杨氏,当年杨家的世交有很多,崔家也在其中,崔璨的母亲当初举孝廉,还是杨家做的保。 她缓缓说道:“文臣谋定国事,武将征战四方,到了崔大人这一辈,大人却选择成为武将,或许以崔大人心性,做个文臣更合适。” 崔璨心性的确不够坚定,说他背叛故国害死全家,实际上是因为他胆怯,不敢忍受楚国的重刑折磨。 说他人冷心冷情,为了孩子留下的一块玉佩,他可以毫不犹豫背弃故主,与宋元安合谋。 崔璨大概猜明白了宋元安的目的,“陛下,微臣只想问一句,此时府外,有多少人马?” 若他不同意交还兵权,那么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 宋元安微微一笑,“你猜?” 片刻后,宋元安把玩着崔璨手中象征着郗麟荆州军的符节。 荆州军一直是郗麟在管,郗麟死后,底下人心不齐,军队也一直处于一种极端分裂状态。 谁给他们粮草,谁就是他们的头头,只不过因为兵符之前一直在崔璨手中。 郗麟之前信任崔璨不是没理由,毕竟一条丧家之犬,反复倒腾背弃旧主,人人喊打,除了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宋元安抬眼看了一眼附近几个小辈,朝一个红色衣服的小姑娘招招手,“过来!” 小姑娘身子一缩,宋元安却道:“说的就是你,年纪最大的那个。” 小姑娘小心翼翼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女崔盈,拜见陛下。” 宋元安垂眸凝视着她,在崔家的小辈中,她是年纪最大的,但看起来约莫也不过十五岁。 当初先帝斩首了崔家主支,以及旁支十三岁以上的孩子,她最大也大不到哪里去。 “今年几岁,可曾念过书?” 崔盈背着手,声音清晰,抬起头,不卑不亢地道:“回陛下,臣女今年十五,已熟读四书,随前些年家道中落流亡在外,却不敢有丝毫荒废学业,如今蒙受陛下恩赐,回到洛阳,等过了及笄,臣女愿应征入朝。” “小姑娘倒是口齿伶俐。” 宋元安弯了弯唇,收起了兵符,转身看向崔璨。 “崔爱卿,其实孤骗你的。”宋元安和蔼说道,“门外只有郎君,别无他人。” 崔璨:“……” 崔璨是助她登基的功臣,她当然不可能以兵刃相逼,不然这样做,只怕会寒了其他帮她的人的心。 离开前,宋元安问道:“爱卿口舌如何?” 崔璨哑了一下。 “算了,闷葫芦也有闷葫芦的好处,辩不出好处也说不出坏处,去尚书台领职罢。” 她揉了揉崔盈的小脸,“崔小娘子既然决定入仕,孤看御史台是个好去处,正适合你,等过了及笄,去吏部报道吧。” 拿到了兵权,宋元安出了中门上了马车。 等离了崔府,宋元安终于长长松了口气,靠在连书晏身上,摸着手中的黑金护符,“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崔璨还算听话,真怕他不听劝。” “陛下还有害怕的时候?” 连书晏也想要摸一摸那块黑金符,却被宋元安火速收回袖子里,连书晏遂敲她的脑袋,“小气!” “孤害怕的时候可多着呢。” 宋元安拉了拉裙子,正襟危坐。 只不过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强撑着。 连书晏知道,她恐惧和害怕之时,是绝对不会将情绪透露半点,哪怕是她最亲近的人,即便是此刻,她也是在夺了兵符后,恐惧消散,才愿意将稍稍敞开心扉。 只不过,宋元安的忧愁解了,连书晏的心依然放不下来,那种不好的预感,依然没有消散。 宋元安忍不住凑到他面前,“怎么了?最近看你不怎么开心,还有什么顾虑的吗?” 连书晏摇摇头,伸手掐了下她的脸,稍稍用力了一些,“没事。” “疼,无缘无故动我脸干什么?是不是还在想封后的事情?又或者是陈清蕴?” 宋元安说道,“孤知道该怎么对付陈清蕴。” 她反掐回去,马车中又是一阵倒腾,压得连书晏倒在软榻上。 “好了好了,陛下,我错了!放过我吧!” 车厢内传来一阵嬉闹声。 等车过闹市,宋元安才安静下来整理衣裳,她和连书晏的两个人半边脸都被掐得红红的,宋元安道:“再或者说,是最近冷落了你,让你不开心了?等孤这几天忙完,再多些陪你。” …… 全天下最了解陈清蕴,除了已经死去的宋寒山,莫过于宋元安。 这母女二人和陈清蕴缠斗多年,宋元安最清楚该怎么拿捏他的七寸。 在长途行军,带着擒获的宋澜回到故乡东海郡的陈清蕴,刚刚和弟弟接头,就收到了洛阳来的信。 是太后写来的。 宋元安登基后,封陈皇后为太后,按照辈分,陈皇后还是陈清蕴的长辈,当初他为了陈家的利益联姻嫁给宋寒山,在陈家颇有声望。 陈清蘅听说洛阳城来信了,火速穿过府邸,来到陈清蕴面前。 “哥哥,她 怎么说?” 陈清蕴把那封信扔进火堆里,“太后让我们回去,以往之事,既往不咎。” 而且,信中还隐晦透露,宋元安要立连书晏为后。 他眯了眯眼,陈氏倾注在下一位皇女身上的心血,怎么可能这么轻轻松松就既往不咎? 宋元安凭什么有资格对他喊出既往不咎? “那哥哥,我们该怎么办?” 陈清蘅问道,“回洛阳吗?” 陈清蘅没敢告诉陈清蕴,自从得知太后来信求和,东海陈氏的族老们就开始有所松动。 即便东海才是陈氏的根,但是他们早已经迁居洛阳,归根到底,洛阳才是他们的家。 宋元安封陈氏为太后,相当于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这是回到洛阳的好机会呀。 “回,自然要回。”陈清蕴说道,“还要让我们的陛下,亲自来请我。” …… 换了中书监后,又往尚书台安插了自己的人以后,立后的事情终于能够推进。 谢华穿着红色的官袍,来到宋元安面前,“陛下,这是新拟的旨意,请您过目。” 是封后的圣旨,宋元安扫过上面清秀的字迹,嘴边微笑。 “从前不知,谢卿亦是文采斐然。” 谢华眸光垂下:“不敢当。” 提拔谢华,是宋元安下的一步棋,她就是要寻求一个突破口,她要告诉洛阳世家,现在朝廷在她手中,顺她者昌。 朝她靠拢,就会得到好处。 宋元安看完拟好的奏书,盖上皇印,送去了尚书台。 这一日,连书晏受封为中宫皇后。 第97章 月光莫要操之太急 国丧三年,宋元安没有举办封后大礼,而连书晏早已经入主凝华台,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夜,除了称呼上的改变外,与平日并无差别。 国丧并没有针对夫妻礼节有什么规定。 女子最适合生养的年纪就那么几年,由于存慧的存在如今尚未公布于世,对外而言,宋氏皇族下一代依然后继无人,子息衰微。 礼部虽然不乐趣,还是捏着鼻子给凝华台送了温情的酒。 宋元安沐浴完,回到寝宫中,就看见床头摆放着酒杯酒觥,还压着小人书。 她十分坦然地翻书,在她现有的记忆里,她甚至已经是生过孩子的人了,饶是里面的姿势逗趣又大胆,依然看得脸不红心不跳,倒是急切地翻找着想要发掘些什么东西出来。 “陛下。” 有人唤她,她抬头,看到连书晏掀起帘子入内,柔软的长发在丝绸衣裳上散落开来。 事实上,这些天他们都在同枕共眠,今日是册封之日,他应该是用心打扮过的。 衣服上熏着淡淡的兰花香,脸上未施粉黛,却用尚好的花露洗得纤尘不染,皮肤宛如羊脂玉般秀美。 宋元安眯了眯眼睛,趴在床上端详着他。 宫女们都识趣退下,留下他们二人与红烛。 连书晏拉起衣袖,遮住半边脸,脸色羞涩,“元安……” 宋元安抬头把书砸他脸上,“装什么害羞?孤和你认识多久了?到孤床上来。” 连书晏接住那本书,也不装了,笑道:“原来陛下喜欢直接的。” 他掀起帘子走进去,宋元安立刻从身后抱住他。 两个人发丝纠缠,连书晏听见她在耳边呢喃,“高兴吗,做了孤的皇后?” 在这种事上,两人大部分时候都有着一种默契。 前世连书晏没少用这些事情来换取宋元安对族人的一再宽厚赦免,这是他最后悔的事情。 后来宋元安身体变得更加孱弱,连书晏往往会节制,即便她心里有想法,也会劝阻她。 这一世也是等她身体恢复,连书晏才敢做出僭越的举动。 大多时候连书晏努力在迎合宋元安的需求,宋元安这段日子忙,容易劳累,连书晏也识趣不会往她身上凑,夜里安分守己地搂着她入眠。 她今夜是主动的,看来她心情还不错。 他能够成功封后,说明宋元安已经在朝廷上获得了一部分支持。 “陛下欢喜,臣侍也欢喜。”连书晏看着她,眼神迷离起来,“陛下,作为回报,让臣侍来伺候你。” 连书晏想要起身,被宋元安按到被褥中。 两人一折腾起来,直到半夜才停了下来。 宋元安让人传来热水,沐浴更衣后,宫人们都换了被褥,屋内的暖香也换成了淡淡的清香。 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宋元安已经想不清,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过如今日这般尽兴的时候。 从前的她,所有的情绪,吃穿,都要压抑着,无从释放。 这些天,她感受着几乎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健康的滋味,好像鱼儿终于找到了水。 她甚至并没有特别害怕陈清蕴,因为她身体康健,她可以有很多很多时间陪陈清蕴折腾下去。 只是,连书晏究竟是怎么找到让她恢复的方法的? “连书晏,”宋元安侧过身子,推了推身侧的连书晏:“你要不和我说说,上一世的事情?” 连书晏翻身问她:“陛下想知道什么?” “在我死后,你去了什么地方,有没有……好好活着?” 这一夜月光如雪,照得凝华台中的水池泠泠发亮,锦鲤摇着尾巴,懒懒地沉入湖底。 连书晏对着烛火,苦笑一声:“陛下可真是好狠心。” 不知道是被什么触动了,宋元安看见他眼里有泪。 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上一世临终前唯一放不下他,她给他递了迷药,装作毒酒引他喝下,将他送走,自此彻底斩断他与自己的关系。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殉葬,事实上宋元安的陪葬中,只有连书晏曾经穿过的衣裳,此后哪怕连书晏身死,也与她再无关系。 她用那么决绝的方式,逼他活下去。 她知道自己做得有些不厚道,也不再逼问,连忙摸摸他的脑袋,伸手搂住他,“我错了,我不问了。” “这辈子,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宋元安坚定地道,宛如承诺,“我们都会活到老的,我们还能相伴很久很久。” …… 陈清蕴的回信在封后之后第三天。 彼时,宋元安正在武场射箭。 宋元安身体恢复后,处理政务之余,便开始学习骑术,并且摆弄弓箭等兵器。 她学着拉动重弓,这与她往拉动的轻弓不同。 木制的轻弓最多也就只能防身,想要一箭射穿头骨什么的,也就只有沉木做的重弓能做到。 从前宋元安身体弱,身边侍从根本不敢让她碰重弓这种杀器。 现在…… 连书晏代替武场指导的校尉,站在宋元安身侧,用一只黑羽箭抬起她的手臂,比划道:“陛下没练过,能抬起弓已经很不错了,是拉不动弓的,不如先扎马步,等把步子扎稳,肌肉练好了,再试着拉弓。” 宋元安试了好几次,憋足了劲,脸色都涨得通红,还是没能拉开弓,弹回的弓弦险些划破她的鼻子。 她灰溜溜地收回手。 连书晏笑了笑,温柔地道:“你看,这就要受伤了。”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半侧脸笼罩在如痴如醉的光圈中,红色发带落在肩膀上,随着风轻轻扬起,少年气十足。 这句话激起宋元安好胜心:“孤就不信……” 连书晏丢开白羽箭,伸手托住了弓,“莫要操之太急……” 这个动作让宋元安想起了一些往事,忽然怔愣,“连书晏,你箭术如何吗?” “陛下曾经见识过。” 宋元安知道,他是楚国皇族培养的帝王,若论阴谋算计,连书晏不一定比得上她,但是若论君子六艺,文治武功,兵法布阵,她这些从小偷懒耍滑的,还一定不如连书晏。 宋元安忽然觉得,将他放在这里当个金丝雀,未免也太屈才了。 连书晏接过厚重的沉木弓,宋元安以为他要卖弄自己的射技,他却只是轻轻地放下,又转过 来,“陛下在想什么?” “孤在想,孤应该封你做亭侯,让你替孤去征战沙场,等天下安定,再入后宫。” 连书晏微微一笑,“陛下不能把牛马往死里折磨,白天征战四方,夜里还要为奴为婢,伺候陛下休息,陛下太看得起在下了。” “而且,陛下就一定会笃定,臣侍会誓死效忠陛下,而不会领兵谋逆的?” 宋元安突然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在这件事上,两人算是对对方知根知底,连书晏知道,宋元安永远是大魏的皇女,她对这份身份的责任感比她的情绪感情都要高。若是当初灭国的是大魏,她恐怕会直接以身殉国。 宋元安知道,连书晏早就明白楚国已经没有翻身那日,连氏皇族这一辈子息衰微,以至于让裴家把控天下,他付诸的努力全部都成了裴氏的垫脚石。 若非当初大魏灭楚,楚国也会沦丧在裴氏手中。 他要赎的罪,早就在上一世赎清了。这一世,他只会为了自己而活。 说到底,宋元安的禁锢并不是因为不信任他,而是两人身份的使然,宋元安更不想让他为难,那就断绝他接触权力的机会,让他彻底失去复国的选择。 宋元安抬手拔掉他的发带,“挑衅孤?” 连书晏去抢,却被她闪开,将飘逸的发带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冷哼道:“这是对你的惩罚。” “陛下,陛下!”宋元安在武场外看到荀蕙,就知道东海来信了。 “他疯了吧,要孤亲自去迎他?” 宋元安翻看着信件,直接甩在书桌上,冷笑出声。 荀蕙说道,“陛下不能离开洛阳,若是您前往东海,就如同羊入虎口,等到了他们的地盘,便是会任人宰割。” “孤明白,陈氏盘踞东海,不受招安,也不谋反,反倒要令孤去见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宋元安分析道,“陈家人手里有多少兵力,若是以强兵压之,胜算几何?” 荀蕙道:“陈氏镇压夏侯氏,吞并了幽州数万众,若是倾九州之力与之抗衡,胜算还是有的,只不过,陛下,你真的要……” 这些天荀蕙与宋元安接触良多,这对君臣对彼此了解加深。 宋元安不敢对陈家动武,一来是为了求稳,二来是纪念着上一世欠陈清蕴的一个人情,三来…她的父亲还在陈清蕴手中。 无论从何角度而言,宋元安都不愿意和陈家交恶。 两人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宋元安道:“让太后写信,再谈。” …… 宋元安处理政务同时,连书晏也开始以皇后的身份,协理六宫事物。 远在西蜀的存慧,已经学会了爬和扶着墙走路。 宋元安是失去过孩子的人,即便那个孩子不是存慧,她对存慧的保护也远超寻常母亲。 陈清蕴的事情一日没有摆平,她都不可能将存慧接回自己身边。 第98章 去东海“那不走寻常路呢?”…… 连书晏叹了口气,将繁琐事务安排下去。 宋元安要召见大臣,下午还没有回寝宫。 已经快是晚秋季节,宫女支开窗户,有冷风吹了进来,连书晏感觉到有些恍惚,忽然想到,宋元安外出时,有没有记得添衣。 就在这时候,心口传来一阵刺痛。 他冷汗直冒,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君上?” 有人喊他,他却径直冲了出去。 …… 宋元安此时刚到太后宫中。 宫变时,陈太后元气大伤,至今没有好起来,被移居别宫,卧床养病。 宋元安到时,六皇子并不在寝宫中。 “小六呢?”宋元安随便问了一句,宋添锦这几日忧心父亲茶饭不思,这个时候不在宫中,有些难得。 “太后见六殿下守得辛苦,让他出去和世家公子们走动走动,互相散散心,六殿下年纪也不小了,若是能和哪家小姐看合眼缘,就更好了。” 听了宫女回答,宋元安眉头皱起,“皇子才十岁,婚姻之事,不必操之太急。” 虽然如此,但是宋添锦毕竟是太后的儿子,婚嫁由太后做主,她说不得什么。 她走到床前,太后裹着厚重的被褥,艰难地抬头,示意宫女扶着他躺下,不必起身。 宋元安行过礼后,坐在她身边,“太后病情好些了?” 陈太后摇摇头,有些忧伤地道:“这次只怕是生死难料,我已无太多留恋,只是可惜我的添锦,我无法见到他出嫁。” 宋元安替他掖被褥,安慰道:“太后福寿安康,定能挨过此劫。” 寒暄得差不多了,陈太后大抵也知道宋元安的目的。 宋元安愿意待他礼遇有加,一方面是因为心疼六皇子,爱屋及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还有通过太后,联络陈清蕴。 “太后,您的侄儿说,让孤亲自前往东海,去迎他归京,你说,此事该当如何?” 陈太后微笑,“清蕴这孩子,自小就有主见,我还记得,小时候想要让他听话,必须要给他拿出一些好处,比如说,要拿着块点心,等他大一些,不吃点心了,就要那木雕玩具,金银珠宝,再大,得要是用珍藏的典籍,才能哄得他听话。” “以利诱之,陛下哄不懂他,是因为给的好处不够,若走寻常路,陛下只怕将整个天下送给他都不够。” 陈太后出言不逊,宋元安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毕竟她说的也是事实。 她轻轻挑眉,“那不走寻常路呢?” “陛下,您还记得大殿下吗?” 宋元安的眼神凝了一下。 “当初,大殿下身死,他将自己反锁于屋内,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后是家里仆人砸了门,强行给他灌流食才让他活下来,说他感情寡淡,实际上也确实是,没有什么感情是他不能放弃了。” 太后声音很缓,娓娓道来地说道:“但是他又似乎比任何人要长情,长姐早逝,姐夫重女轻男,从小忽视他,他一出生就没有体验过太深刻的爱,大殿下与他年少相识,陛下您又与二公子自幼相识,当初他逼着你与二公子,或许正是因为想到了他自己和大殿下。” 自己没有完成的圆满,强行安在别人身上,宋元安腹诽,难不成就不是为了他陈家的利益? “孤知晓,太后还想说什么?” 陈太后长叹一声,“帝王后宫,妃妾三千亦是常有的是,陛下已有皇后,此事无法更改,陈氏需要有人入宫。” 绕来绕去,原来最后还是落在这里,宋元安挑眉,“所以,说到底你还是来替他做说客的?” “陛下有没有想过,求娶的是……清蕴。” 太后说道,“清蕴只要入了宫,卸兵权,保全陈氏一族,陛下亦无需再有压力。” 宋元安笑了,让陈清蕴入宫? 她都没敢想,太后就这样直接说出来了。 “太后,剑走偏锋,可不适合你那侄儿。”宋元安说道,“你有没有想过,除了以利相诱,还可以以权为逼,陈氏家族,不可能葬送在陈清蕴手中。” 陈太后却道:“对不起,陛下……” 宋元安还没反应过来,忽然门口传来连书晏的声音,“陛下……” 宋元安抬眼望去,心想他怎么过来了,全然没有留意身后被褥中闪过的一丝冷光。 一声“小心”,连书晏几乎是以极快的速度冲上来,将她搂进在怀中。 下一刻,刀刃没入肉中。 宋元安感觉到面前的人身子微微颤抖一下,瞳孔猛地睁大。 “陛下!” “君上!” 宋元安看见太后的刀刃刺入了连书晏腹部,连忙伸手捂住伤口。 “等等,不要拔出来!” 侍从们已经一拥而上,将太后控制住,宋元安惊诧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六皇子还留在宫中,他怎么敢? 陈太后笑了,瞳孔却开始涣散,“若非添锦在他们手中…我亦是,迫不得已,你待我很好 ,我对不起你……” 说着,宋元安察觉到了什么,“拦住他,他不对劲!” 侍从强行撬开他牙齿时,他已经咬碎了毒药,吞入腹中,喉口源源不断涌出鲜血,堵住喉管,发出喑哑的声音。 他救不回来了。 连书晏的情况也不太好,宋元安抱着他,看着他发青的嘴唇,心中陡然震颤,她感觉自己的双唇都有些不受控制直念叨,也不知道是安慰连书晏还是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他们已经去叫御医了,刺得不深。” 她一垂眸,对上他的眼睛,眼眶开始发热。 连书晏的手指头动了动,朝她伸了过来,“别哭。” “幸好赶上了,这次没错过……” 这句话好似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刚刚说完,手就重重摔落。 “连书晏!” 宋元安情不自禁喊了出来。 御医也赶到,连忙给他止血,捆绑绷带,宋元安双眼放空,呆愣愣地站在一边,完全失去了方向。 侍从们来来往往,由于太匆忙,好几次撞到她的身上,她都浑然不觉。 许久之后,御医终于暂时歇了下来,走到宋元安面前。 她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死死地盯着眼前人,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双手在袖子下交织。 “如何?” “君上失血过多,陷入了昏睡之中,伤势暂时稳定了下来,只是,殿下……” 宋元安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刀上有毒,是西域特制的‘七日散’,若想要解药,唯有东海陈氏有。” 宋元安闭上眼睛,湿润的睫毛上挂着泪珠。 “知道了。” 在凝华台安顿好了连书晏,宋元安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陛下!陛下!” 声音急切,宋元安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出事了,站起来往外面走去,只是她没有想到来的是荀蕙。 荀蕙还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看到她一身血迹,先是一惊,然后拉着她的手,道:“陛下,荀莘失踪了。” 宋元安脑子轰的一片空白。 这时候,外面有人来报:“陛下,已经查到了,六殿下外出的马车忽然被劫,现已搜寻不到踪迹。” 太后刺杀,连书晏中毒,六皇子失踪,荀莘现在也失踪了。 宋元安来不及想陈清蕴是怎么做到了,他总是可以这样,绝地反击,反客为主。 陈清蕴一出手就是找准了宋元安的命门,宋元安告知自己要冷静,她握紧荀蕙的手,很快就做出了决断。 眼睛微红地道:“孤必须要去东海一趟,若是孤遭遇不测,又或者陈清蕴挟持孤以命相逼,不必救孤——” “去蜀地,替孤接一个孩子回来。” …… 变故来得太快,六皇子和荀莘可以慢慢想办法接回来,但是连书晏的毒等不的。 连书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由于伤势和毒性,他的身体此时格外虚弱。 宋元安坐在他的身边,落日洒满她的裙摆,好似水波般荡漾着。 “殿下……”连书晏有些恍惚,以至于称呼都喊错了,他又再次唤了一遍,“陛下。” “终于醒了。” 连书晏逆光抬眼望她,她的脸上还有着两道痕迹,他抬手替她擦去,“陛下哭了?” 宋元安想要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只是握住他的手,忽然发觉,“你的手好冰。” 她在连书晏病榻前待了一个下午,终于能够明白从前她生病时,连书晏如火烧般的心情,什么也做不下去。 她轻轻地说道:“没事的,你伤了身子骨,需要好好养着,这些日子,都别离开凝华台了,过阵子天气转冷,记得要穿衣裳,御医开了补血的药,你要每天喝,还有……”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很多很多,多到连书晏打断她。 “殿下,你想要做什么?” 他虚弱的声音中全是担忧。 她平日不是多话的人,连书晏怎么会察觉不到她如今的叮嘱的异常。 宋元安低下头,吸了吸鼻子,终于笑出来了,“没什么。” 没什么。 她终于能够理解,前世到最后,自己抛下他,令他活下去,是如此残忍的决定。 她想要救他,抛下一切,不顾一切地救他。 如果她能拿回解药,那他们就一起活下去,如果拿不到解药,她也不必回来了。 她忽然俯身,去亲吻他的唇。 亲吻这种事情,好似她从来很少主动,她小心着,生怕伤到他。 蜻蜓点水般掠过他的唇,短暂接触,又分离,然后起身,磕磕碰碰地道:“我…我有些事情要做,你先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她往外面走去,不敢回头看。 绕过庭院,流风已经在等她了,手里拿着她的披风和她的剑,“陛下,你真的要……” 宋元安接过佩剑,“走吧。” 第99章 谈判“陛下,美人计是没有用的。”…… 东海郡距离洛阳城,车马日夜奔袭,也有大约十日左右的路程。 宋元安一刻不敢耽搁。 连书晏的“七日散”从中毒到毒发暴毙,只消七七四十九日,若她取不回解药,连书晏就得死。 此时,东海陈氏府邸。 陈清蘅看着眼前被五花大绑的六皇子和荀莘,命令道:“放了表弟。” 于是侍从们解开了六皇子的捆绑,宋添锦缩在角落,露出一双水灵灵大眼睛,依稀有些不知所措。 “殿下,这边请。” 他懵懵懂懂,被侍从带去休息了。 对于死对头荀莘,陈清蘅可没有那么好脾气,荀莘嘴巴里被塞了棉团,说不了话,就瞪大一双眼看着陈清蘅。 “瞪!再瞪,把你眼睛挖了!”陈清蘅恶声恶气道,“我可不会放了你!” 荀莘气急,身子扭成麻花,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带他下去,关起来,可不准让他逃了!” “是!” : 安置好二人,陈清蘅回去找兄长。 路上,他猛地撞见一个人。 是挺着大肚子的裴望舒,两人拐角处相遇,险些撞在一起。 “你来这里干什么,吓我一跳!”陈清蘅道。 裴望舒的胎儿已经有好些月份了。 她救了陈家族人,即便假装怀孕,陈清蕴也没有把她怎么样。只不过…… 陈清蘅凝视着她隆起的腹部,不知道她怎么做到,居然真的怀上了,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 如果说是陈清蕴,那绝对不可能! 陈清蘅脸色极臭,他可没他哥那么沉得住气,可以忍受自绿,也不可以忍受他哥被绿。 “记住你的身份!“陈清蘅没好气地道,“别到处乱跑!” 没想到裴望舒却径直欺身压到他身前,掐住他的下颌,“小公子,我是你嫂嫂!” 陈清蘅吓了一跳,将她推开。 “你干什么!你疯了!” 看着陈清蘅逃走,裴望舒的眼睛变冷,冷哼,“没出息。” 她扫向远处,关押荀莘的牢房。 裴望舒过目不忘,认人也是如此,只一眼,记忆判断出那是曾经在大魏庆功宴有过一面之缘,六皇子,荀莘。 她抚摸着小腹,抿紧双唇。 她记得见到陈清蕴那日,陈清蕴对她说,“既然你‘怀’了我的孩子,那可以选择‘流产’,也可以继续怀下去。陈氏需要一个继承人,你若是能够生下她,今后我定不会亏待你。” 庭院内排着一行陈氏家族的青年男子,供她挑选。 裴望舒挑了一个看得最顺眼的。 救了陈家族人,获得诞下陈家继承人的机会,自此高枕无忧? 裴望舒可不这么认为。 陈清蕴阴狠不可信,这个孩子落地,是不是就意味着,她的死期将至? …… 这几日陈清蕴在府中沐浴焚香,在庭院中自己与自己对弈,一点也不心急,就好似知道宋元安一定会来找他。 果 不其然,很快就收到了宋元安入东海郡的消息。 “敢问公子,需要拿下吗?” 陈清蕴微笑,“不急,她自会来见我。” 虽然没有将毒下在她的身上,但是连书晏对她而言那么重要,加上荀莘也在他手中,宋元安不可能不来。 果然,不出两日,他就得知了宋元安抵达的消息。和他抢回六皇子以及荀莘的时间,不过只是前后脚的事情。 日落之后,宋元安上门求见。 陈清蕴得知消息时,正在书房里看书。 他清楚,宋元安肯定是急了,不然不至于一抵达此地,甚至都没落地驿站休息,就连夜求见,于是故意不紧不慢地道:“客房收拾妥当,让殿下前去休息……” 说到一半,他突然间戛然而止,似乎想起来什么,又笑道,“不,现在是陛下了。” 虽然是这么说,可是这个命令是拦不住宋元安的,加上陈府里的人没有刻意阻拦,片刻后,宋元安出现在书房门前。 裹着一身黑色披风,风尘仆仆,许是多日赶路,脸色累得有些难堪。 她声音沙哑地道:“孤来了。” “陈清蕴,如你所愿。” 虽然早已得知她病情痊愈,当真的见到她时,陈清蕴依然有些意外,微笑道:“陛下的身子安好?” 他挥手,让侍从端上一杯茶,“陛下不妨喝杯茶,歇歇。”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润如玉,不急不缓“你的嘴唇都干了,先润润,别的事情,不值得您那么费心。” “你想要什么?”宋元安推开茶杯,茶水洒落在陈清蕴手上。 他淡然拂袖,扫去水渍。 “孤说得明明白白,你只要愿意回京,从前之事,既往不咎,孤与你,还能保持先帝与你之间的关系,你还是当朝太傅。” 宋元安说道,“孤不是母皇那种喜欢卸磨杀驴的人,孤已经杀了褚兰,你陈氏依然可以是第一世家,或者你有忧虑,不甘心回京,若是安分守己,孤可以容忍你在东海郡当个郡王。” 她几乎要掀桌子,“交出解药,还有孤的父亲和荀莘。” 陈清蕴笑了笑,“陛下,谈判的时候,将所有条件都摆上桌,可是不成熟的举动。” 宋元安有些气:“你想要什么?” 陈清蕴拐了个弯子,才说道:“这样吧,陛下,那一味‘七日散’从中毒到毒发,满打满算,也要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如今皇后已定,我亦左右不了大局,清蘅若嫁于你,只可为妾,日后处处低人一等,但若是陛下的长女身上带着陈氏血脉,那就不一样了。” “这一个月的时间内,若是陛下能够怀上清蘅的孩子,那么,解药,殿下的父亲,荀莘,都会送回洛阳。” 宋元安惊诧,“陈清蕴,你还不死心?” 还是想要促成她和陈清蘅的婚事,他真的是疯了。 陈清蕴垂眸喝茶,将考虑的时间留给宋元安。 宋元安默了默,忽然笑了,“陈清蕴,你这样做,是为了陈家,还是为了你自己,亦或是,为了你的私心?” 陈清蕴说道:“殿下此话何解?” 太后临终前说的话浮现在宋元安耳边。 陈清蕴年少时就不受父亲疼爱,那时候只有大殿下愿意陪着他。可是后来,为了保住陈氏,也为了保住他自己,他亲手将毒药端给了宋善溦。 宋元安从不知道陈清蕴对她长姐是否动过真心,又或者他只是想要通过单纯通过依附她长姐,成为太女妃,进而成为皇后。反正最后在权力和她长姐之间,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可是这些年来,他阴魂不散地缠着宋元安,拼了命把他弟弟往她身边塞,若说是单纯为了陈氏,他还能想出更多提拔陈氏子弟的方法,为何近乎执拗地沉迷于此,屡败屡战? 多亏太后提点,宋元安才完全确定了,他对长姐,是有感情的。 这仿佛他心中永远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宋善溦和他,宋元安和陈清蘅,他想要在宋元安身上复刻一遍宋善溦没有死,登基以后的他与宋善溦的另一种未来。 宋元安闭了闭眼睛,想清楚之后,她笑了,“何必要陈清蘅?” 她忽而扯下身上的黑色披风,微笑道:“清蕴,我娶你如何?” 陈清蕴这才发现,宋元安此时穿着一条粉蓝色的花边裙,这种样式的裙子不像是她通常的穿衣风格,而且布料似乎放了很久,显得陈旧发黄,有的地方已经有些褪色了。 陈清蕴呼吸一滞,“你穿的是什么?” 宋元安大概知道,她和长姐的样貌相差无几。 加上岁月容易模糊记忆中容貌的痕迹,她长姐的样貌已经渐渐褪色,在还记得她长姐的人眼里,她的这张脸应该能够以假乱真。 她和宋善溦最大的区别就是,宋善溦待人总是那么和善,笑容单纯而明媚,温柔亲切。而宋元安眼中,总是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比长姐更聪明,更机灵,只要故意去学习,在加以模仿,她几乎能将长姐的这些气质学个八成像。 这件衣裳,是她从旧日的库房里找出来的,是她长姐的旧物,多年以后再次穿在她的身上,尺码大小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偏差。 宋元安明显察觉到,他的神色动了动,于是一字一顿地道:“孤娶你,一样可以全了十年前你与长姐的遗憾。” 陈清蕴恍惚着,这一刻,似乎过了很久,宋元安紧张地等待着,却只见他一笑,所有的理智回归,“陛下在开什么玩笑?” 他入宫了,那么谁来主持陈家? 他比宋元安想象中的,还要理智。 他抬手,轻轻触碰宋元安的脸颊,明明是笑着,声音却如此冰凉,“陛下,美人计是没有用的。” 就在这时候,忽然门口传来“啪”一声响动。 两人齐齐望去,只见裴望舒站在门口,地上是不小心撞倒的花瓶,似乎是准备进来时,没想到能够在这里遇见宋元安。 陈清蕴冷声道:“出去!” 裴望舒退了下去。 陈清蕴吩咐道:“今天夜深了,陛下去休息。” 话罢,便起身退去。 第100章 夜行如果你还想经历一次寒疾的痛苦…… 宋元安被带到了客房之中,整个东海郡都在陈家人的掌控之中,犹如大魏的国中国。 宋元安被迫和侍从分离,还有陈家仆从如影随形地盯着她,就好像是活在金丝笼中的一只玩物。 “奴来伺候陛下就寝。”见她就要休息,有两个女侍走上前来,就要替她脱去衣衫。 “滚开,”宋元安转过身,“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碰孤!” 她躲进屏风后,可侍从却跟了进来,她们虽然低着头,但是目光却一直往她身上瞥,纹丝不动。 宋元安怒斥道:“还不快滚!” 两人道:“公子让我等跟在陛下身侧伺候。” 那就是陈清蕴让她们寸步不离盯着她的意思,宋元安拉开衣带,假意避开他们脱去衣裳,陡然拔出衣袖内的匕首,“滚开,今夜不需要你们守在这里!” 刀刃出现,大概是没有想到她在衣中藏到,两人也是吓了一跳,即便害怕,但是依然是摇头,“陛下,公子吩咐了,今夜必须要有人陪在你身边。” “孤不要你们!”宋元安将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孤即便是死,也不会甘愿受此折辱,你们去通告你们公子,要么都退下,要么把裴望舒给我换上来!” “可是……裴夫人…夫人有孕在身。” 两人还在犹豫,宋元安举刀就要自刎,两人这才连忙去通报。 陈清蕴听后笑了,“伺候陛下亦是夫人本分,既然如此,那就委屈夫人了。” …… 对峙到半夜,宋元安见到裴望舒进屋以后,才稍稍松懈。 她的脖子上被刀刃压了一条红痕,鲜血顺着滴落,她却因为精神紧绷,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陛下,找我来何事?” 比起宋元安在洛阳城里见到的她,她体态丰盈了不少,想来是有孕所致。 宋元安将刀压在自己身侧,目光依然带着一丝警惕。 随着裴望舒靠近,屋内的人也终于是退去。 宋元安抬头凝视着她,“不是你想要见孤吗?” 从她摔碎花瓶的那一刻,宋元安就猜到,她是想要来找自己。 裴望舒微微一笑,“陛下凭什么这么以为,我是公子的侍妾,还怀着公子的孩子。” 宋元安说道:“陈清蕴颠覆皇权,你应该知道,在大魏,女子可以封侯拜相,然而在陈家,你只是他用以生孩子的工具。” …… 夜深了。 陈府之中,守卫森严。 在一行巡逻队经过后,宋元安果断找准时机,翻过墙头。 裴望舒的话萦绕在她心头,她一边说着,一遍用茶水在桌面上描摹着地图—— “荀莘,你父亲,还有六皇子,他们三人被分开关押,他知道六皇子对你没什么威胁,所以看守得宽松些,我见过荀莘,他在西边的柴房里,你父亲应该在东边,但是具体方位,我并不确定。” “四公主和夏侯氏的叛贼被关押在外面的地牢里,重兵把守,不在府中。” “至于解药,那是陈清蕴自己才知道的,也不知道陈清蘅知道不知道……” 她父亲精神失常,六皇子年岁尚小,这两人都帮不上什么忙,宋元安打算先去找荀莘,翻过墙头往西边而去。 深夜,柴房门口守卫也倦怠。 大概是因为荀莘被五花大绑,加上府内有人巡查,门口的两个守卫也放松了警惕。 宋元安躲在屋后,等待时机,不久后,有个守卫内急,说道:“我先去方便一些,你继续守着。” “知道了,快去快回!” 他离开没多久,就在这时候,宛如鬼魅般的身影闪过,忽然捂住剩下那个守卫的嘴巴,抽刀割喉动作宛如行云流水。 守卫眼睛陡然瞪大,然后涣散,宋元安头回这么杀人,没有经验,又利落地朝他心窝窝捅了一刀。 眼前人的身子僵直倒下,她才放松紧惕。 宋元安拍拍裙子,然后去摸他腰间的钥匙,打开门后,里面的荀莘被瞬间惊醒,月光下洒满宋元安全身,点亮她带血的衣襟。 荀莘眼泪都快出来了。 “嘘——”宋元安示意他小声,马不停蹄上前去割断他身上的麻绳,她不知道另外的守卫什么时候回来,只想着赶紧带他跑,刚替他松绑,就拽着他往外奔去。 然而,也就是在此刻,四面霎时间燃气点点火光,明亮如白昼,无数人举着火把鱼涌而入。 荀莘惊诧道:“陛下!” 宋元安下意识将他拉至身后,只见有一人从簇拥的火光中走出来。 陈清蕴的脸色阴冷,与炙热火光明显有些格格不入。 宋元安死死凝视着他,以及挺着小腹,默默站在他身后的裴望舒。 “陛下还真是不听话。”他说道,“你凭什么认为,三言两语,就能挑拨我孩子的母亲。” 宋元安仰着头,不卑不亢。 或许是认为帮助宋元安还是不切实际。裴望舒临时变卦,将地点告知宋元安之后,转过头来就通知了陈清蕴。 “既然是交易,陛下还是拿出点诚心来” 陈清蕴走上前来,宋元安和荀莘顿觉危险,荀莘想要上前护住宋元安,却被人死死扯住,“你想对她做什么!陈清蕴!” 下一刻,陈清蕴揪起宋元安的长发就往外拖去,剧烈的疼痛让她尖叫出声。 “陈清蕴,你疯了!” 两人力气悬殊,宋元安拼命挣扎,却毫无用处。 荀莘见此,双目赤红几欲滴血,大喊道:“陈清蕴,你放开她……唔!” 侍从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现在正值秋天,天高气躁,屋外放着蓄水的大缸都是满着的,陈清蕴揪着她的头,用力按进水中,宋元安半个身子几乎悬挂倒进水里。 冰冷刺骨的水涌入宋元安的喉咙之中,她瞬间陷入短暂的昏迷中,连反抗都来不及反抗,被陈清蕴揪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湿哒哒的,身子不住颤抖,虚弱得甚至无法站立。 “陛下,眼看又是冬季,你体内的寒疾大概才刚治愈,但是如果你还想经历一次寒疾的痛苦的话,我不介意在这里为你搭一座水牢。” 陈清蕴几乎失去了耐心,“本来还想宽限你几日让你想明白,但是如今既然你还是不听话不听话了,一心只想着捣乱的话,那么,就定在明天吧。” “让清蘅过来,今夜我有话要跟他说,至于陛下——” 他松开双手,失去支撑的宋元安跌落在地,虚弱地咳嗽,十指深深陷进泥土之中。 “带陛下回去沐浴,别冻着了。” …… 宋元安平生难得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被人抬回来,泡浴热水,整理干净之后,她彻底失去了折腾的力气,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装死。 另一边,已经睡去的陈清蘅被兄长叫到书房之中,看见的,是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件嫁衣。 他一惊,“兄长,这是?” 陈清蕴说道:“你明日,就可以和陛下成婚,诞下子嗣。” 嫁衣应该是很早就准备好了的,陈清蘅早就知道自己要嫁给宋元安,只是没有想到,婚期来得这么快。 “之于男女之事,今夜你要多加温习,尽早让陛下怀上陈氏的血脉。若是能够让陛下诞下长女,就算一时得不到中宫之位,今后也有的是机会。” 陈清蘅问道:“可是…陛下愿意吗?” 陈清蕴轻蔑一笑,“轮不得她不愿意!” 陈清蘅不可置信,“她不愿意,那兄长的意思岂不是让我逼迫……” 他抬眼看着自己的兄长,声音带着颤抖,“可是,这有意义吗?” 陈清蕴说是为了陈氏着想,但是陈清蘅想不透。 用这样的手段,即便拿到了中宫之位,即便是生下了嫡长女,和宋元安之间的关系彻底破裂。 他们凭什么能保证控制宋元安一世?又或者是,宋元安若是不受控制了,他们还能弑君不成? “你忘了先帝和大公主吗!”陈清蘅竟是按耐不住脱口而出,“陈氏一再逼迫,是想要做下一个杨氏吗?兄长,一旦这样做了,我们就是乱臣贼子!” “宋元安只要活着,十年,二十年,迟早会报复回来。就算今后她真的生下了有陈氏血脉的孩子,也不能改变什么!” 陈清蕴愣了愣。 他还是头一次被陈清蘅这么顶撞。 “你在害怕吗?”陈清蕴安抚道,“不会的,不会的……” 他这个人,哪怕有所恍惚,也会很快恢复镇定,他按住书桌,止不住笑声。 “那能有什么办法,除了这条路将她与陈氏绑定,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说道:“你们成婚了,生下了孩子,今后就算她不顾念你,她恨我,她也会顾念孩子,有了皇子皇女,今后陈氏回到洛阳,才有立足之地……” 他早就因为一个念头,不顾一切前行,偏执走到了尽头,他已经无法再回头。 陈清蘅看见,兄长眼里,闪过了一丝泪光。 陈清蘅喃喃道:“可是兄长,我不是你,陛下她也……从来不是大殿下。” …… 这一夜,陈清蘅做了一个恒久的梦,梦中,他似乎真的嫁给了宋元安,成了她的皇后。 梦中似乎一切都按照他兄长所安排的轨迹前行。 可是…… 宋元安爱的人是连书晏,她每日只需要连书晏陪伴,她收养的孩子,也是由连书晏教导,最后死去的时候,也是拼尽全力,替连书晏打点前路。 宋元安病重,死得很早,他兄长未几也因旧伤复发而离世。 新帝封他为太后,高高在上地敬着他,却大刀阔斧地对陈家动手,修剪陈家枝叶。 他不是他兄长 ,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穿着华服在深宫中穿行,看着天空中落下的白雪,他觉得自己宛如天地中的一粒尘埃,孤单地飘零。 除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其实,一无所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03 第101章 火光“不想死的话,就按孤说的做。”…… 因前日窒息呛水导致,宋元安睡了将近一日才彻底清醒过来。 比起最纯粹的利益熏心,真心掺半,连自己都不知道要什么的陈清蕴更加恐怖。 和他谈真心,他非要谈利益,和他谈利益,他又要谈真心。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宋元安怎么样和他谈! 陈清蕴不疯,宋元安倒是要先疯了。 自她清醒起,她被关的这个小院人来人往,张灯结彩,不知道在忙碌什么。 裴望舒来了,手中捧着红色的嫁衣,施施然来到她的身边。 长裙曳地,她跪在宋元安身边,“换上吧,陛下,若是你不听话,待会他们就要强迫陛下了。” 宋元安单手支起脸,道:“什么风把你给吹出来了?” 裴望舒说道:“或许是他认为你会听我的劝。” 宋元安垂眸凝视着她,眼睛眯起,打量着她这张清丽的面庞,忽然抬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力气没用多大,但已经足以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红印。 “你是不是认为孤的承诺很廉价,”宋元安说道,“许诺然后背叛,难怪你当初这么快忘了楚国攀上陈清蕴,不愧是个……三姓家奴!” 裴望舒笑了笑,似乎混不在意,“陛下莫要忘了,真正的三姓家奴,是你的皇后呀。” 她摆弄好嫁衣,拍拍手,起身说道:“殿下,更衣罢。” …… 宋元安从来没有穿过嫁衣,当绣着织金的合欢花红色嫁衣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时有些难以适应,不知道从何下手。 屏风后的侍女催促,“陛下,请快些更衣。” 宋元安厌恶地换上嫁衣,缠绕上腰封,她自己摆弄了许久,总算还是将衣裳穿好了。 夜幕降临,府内为公子的婚事而忙碌,明明是昨夜才定好的婚期,然而陈府中却将红纸、窗花都贴了出来,可见是早早就开始准备好了。 宋元安被关在房子里,已经一天一夜了,大概是为了防止她折腾,陈清蕴连吃食都没有给她送来,只是给她送了写茶水。 她在房子里摸索,发现里面的窗户都封死了,她用力推,根本推不开。 屋内所有尖锐的东西全都呗收了起来,她左右搜索,只找到了一张椅子,举起正想要砸门,忽然间身后传来侍女的声音,她连忙将椅子放下。 侍女们推开屏风,走到宋元安面前来,手上是凤冠和珠钗,“陛下,奴来为您梳妆。” 侍女握起宋元安的长发,用放了薄荷叶的清水梳洗,她昨夜才沐过一次发,长发乌黑柔顺,没有一丝杂乱。 “你们大公子在哪,让他来见我。”宋元安说道,“告诉他,现在停手,还有转圜的余地。” 侍女们只是梳发,不讲话,似乎可以回避与宋元安的交谈。 宋元安又道:“你们如今不与我说话亦无用,陈氏为非作歹,今后迟早会覆灭,你们没有父母亲人吗?你们就甘心助纣为虐?” 两人还是没有说话。 宋元安:“……” 漫长的梳妆过程,三个人就这样挨着,宋元安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人回应她,就好像对着两个木头人一样。 直到景致的妆容倒映在铜镜之中,或许是担心她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她的发饰中的珠钗都将最尖锐的部分给磨去了。 她抬起头,脖子有些重。 有人将一碗汤药端上来,侍女才开口道:“陛下,请服药。” 宋元安警惕起来,“什么东西?” “新婚燕尔的药。” 宋元安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按住下颌,硬生生撬开嘴。 “唔——” 苦涩药汤灌入她的喉口,她强忍着恶心拒绝吞咽,然而那碗奇怪汤药依然沿着她的食管往下。 “放肆!”等灌完汤药,侍从松懈,她抬手拍掉汤药,银碗落地,她趴在梳妆镜子前,不可遏制地干呕起来,眼角带着泪水。 有人温和地替她擦去嘴角污渍,道:“陛下,已经好了。”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心中生出一种未知的恐慌。但是现在催吐,大概也是不可能,她吐了,这些人能再给她灌一碗,就和从前公主府的人一样。 以陈清蕴性子,大概不会真的杀她,她强行镇定起身,往屋内跌跌撞撞走去,可是还没走到床沿,她忽然就双眼一闭昏迷了过去。 今日,自从陈清蘅醒来以后,他就有些魔怔,魂不守舍似的。 他平时看着不着调,但是他此时莫名变得沉稳了许多。其实,长得相似的何止是亲姐妹,亲兄弟也一样有着近乎相同的容貌。 他的气质沉淀下来,活脱脱有了几分兄长的模样,五官俊美无铸。 檀郎谢女,郎才女貌。 侍从们替他戴上玉冠,整理婚服。 陈清蕴站在窗棂边,隔着窗户看着他,婚礼有条不紊地惊醒,虽然省略了拜堂成亲吃喜酒等诸多环节,但是最后洞房花烛夜是必不可少的。 “兄长。” 陈清蕴喊他,他才回过神来,微笑道,“去吧,殿下在院子里等你。” 殿下在等你…… 凤冠霞帔,喜结良缘。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生儿育女,共缔桃李。 如此一来,方算得上是完美。 陈清蘅点头,“清蘅定不负兄长所托。” 陈清蕴含笑目送他离去,可是他看不见,陈清蘅朝宋元安的院子中走去,每一步都尤为艰难。 已经是深夜了,院子中安静得可怕,快入冬了,百草枯寂,也听不见螽斯鸣叫,好似进入的不是人居住的院子。 侍从们次第行礼,迎接他入府中,“陛下累了,已经在床上熟睡,大公子吩咐了,小公子切莫露怯,陛下是你的亲自。若是需要侍从替陛下褪去衣衫,尽管唤奴婢。” “下去!”陈清蘅吩咐道。 已经倒在床榻上的宋元安双目紧闭,呼吸却带着一丝急促,双颊上露出罕见的红晕。 陈清蕴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他知道,若是让宋元安清醒着,他肯定是什么都不敢去面对对方的哭喊和哀求,所以必须让宋元安睡去,像个木偶一样受他摆布。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腔内跳出来,他一早就知道,自己被兄长预定,迟早有一天要嫁给宋元安。 对于宋元安,他向来是以一种“嫌弃的未婚妻”来看待她,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讨厌,但是实际上,他对她也讨厌不到哪里去,顶多就是厌烦对方和他兄长作对。 事实上,宋元安恐怕也是同样地嫌弃着他。有的时候,他也会同情宋元安,他感觉宋元安和他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地受制于人,一样地没有办法掌握自己的人生。 他轻轻触碰包裹她的被褥,轻声说道:“我希望你自由。” 然而,就在这时候,宋元安陡然睁开眼睛,一直被她藏在胸口的短刀抽出,架在陈清蘅的脖子上。 陈清蘅没有躲,只是疑惑道:“你的刀,是从哪来的?” …… “不好啦,不好啦,走水了,走水了!” 陈府之中,响起了一阵接着一阵的呼喊声。 天气干燥,秋风萧瑟,稍微有点火苗就燃起熊熊烈火,就算有走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这一声激起千层浪,很快,府上的守卫就发现,着火点不止一个。 东南,西南,好几个方位都燃起了火花。 在陈小公子大婚的当日出现这种事情,自然是不同寻常,人们奔走着呼朋引伴,取水救火。 然而,就在人群慌乱中时,黑暗中,一群人影闪过,按住腰间的长刀,侍从无意中撞见,即刻被一刀封喉,不留活口。 关押囚犯的院子,有人摘下荀莘口中的棉布,“公子,没事吧?” “你们是……?” “陛下抵达东海时,命我等分批便衣潜行进入东海郡,先控制郡守,后渗透入陈府,摸清状况后,救人。” 荀莘说道:“那陛下呢,她还好吧?你们快去救她!” “已有人去了。” 一声声爆破声伴随着人群的尖叫声涌入耳边,外面已经慌乱不堪。 婚房之中,身着一身红衣的宋元安握着短剑,和陈清蘅对峙。无穷热浪在窗户外翻滚。 陈清蘅说道,“你的手在颤抖。” 药效如外面爆破的火药,烧得她双目几乎失明只是凭借着理智强撑着,她终于明白陈清蕴喂她的是什么药。 这不仅仅是迷药,迷药之外, 还有一种更加令人恶心的东西。 她咬破嘴唇,用痛感刺激自己保持清醒,“所以你给我听话,不然我会担心我控制不住,真的杀了你。” 陈清蘅如沉水般宁静的眼神凝望着她,“你是怎么做到的?” 宋元安身子无法遏制地颤抖,心中的饥渴汹涌澎湃。 她攥紧刀柄,总算是忍不住,一刀割开自己的手臂,鲜血流淌出来的时候,她总算稍稍恢复理智,她豁然起身,满头珠宝叮咚作响。 “你们陈家,不止你兄长一人,本来就人心不齐,自然有隙可乘,这句话,你应该去问问你的父亲。” 她盯着陈清蘅说道:“不想死的话,就按孤说的做。” 第102章 雪夜最后一次见宋善溦,也是这样的雪…… 宋元安闯进东海陈家的时候,只是充当一个障眼法的作用,转移陈清蕴注意力,其他方面的事情,是流风和荀蕙替她处理。 陈家主君与陈清蕴结怨许久,已经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宋元安早在入府之前就派人串通陈主君,得他协助成功在府中埋伏兵力。 只是宋元安此次目的主要是救人,动手前首先要把人质救出来。 宋元安父亲来得早,关押的地点比较明确,但是荀莘他们前一日才被押送抵达东海,被陈清蕴亲自看管,藏身之地只有陈清蕴知晓。 没有办法,宋元安只好提前寻找裴望舒了解情况。 裴望舒不可信,所以她没有贸然命人出手抢人,而是昨天亲自前往打探,确认地点是否正确。 虽然被陈清蕴折腾得不轻,但起码这样一折腾,便证明裴望舒说得没错,而且昨夜动静闹大,也能将具体方位透露出去。 外面火光冲天,暗卫杀了门口的看守,闯进她的婚房之中,接替她控制住陈清蘅。 流风进来后,看见宋元安散乱的嫁衣和染血的衣袖,几乎要尖叫出声:“陛下,你的手!” 没有人比裴望舒更清楚该如何两头下注,告知她陈清蕴所在,又转头告密,告密之后,又将刀压在她的嫁衣下,送到她的面前。 宋元安看着血流不止的手臂,摇头,“无碍,人都救出来了?” “救出来了,”流风连忙答道,“郡守家眷也被控制,如今东海已经在掌控之中,只是……” “陈清蕴跑了,身上还携带着‘七日散’的药方。” 宋元安脚下一软,险些摔倒。 “陛下,没事吧!”流风连忙扶住她,当看到她的脸色时,当即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他竟敢给陛下用这种龌龊东西,实在不行的话陛下先歇歇,让臣下带人去追,其实在洛阳的时候……” 宋元安回过神来,“你说方才什么?” “没什么,主要是陈清蕴跑了。”流风想要扶起宋元安,不料触碰到她肌肤的时候她陡然往回缩,像是极其害怕他人的触摸。 流风一愣:“陛下,你?” 就在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消息:“陛下,这是陈清蕴留下的信。” 宋元安越过流风,拆开信件,只见纸上写着几个大字——“欲求解药,今夜子时,只身往后山。” 想要解药,必须要宋元安一个人出城前往后山,子时,距离现在不过一个时辰,若是想要及时赶到,只怕现在立刻就要出发,一刻不得停留。 宋元安捏紧纸团,手心攥紧,浑身上下都写着难受。 “不行呀,”流风急切地道:“陛下,你身上药性未发,这样贸然闯过去,恐有性命之危!” 宋元安说道,“我绝不能让他毁了解药。” 她闭紧眼睛,“迷情的药罢了,待孤挨过这几个时辰就没事,又不会死。” 流风又道:“那让暗卫……” “不可以!”宋元安想都没想就打断了,她何其了解陈清蕴,在这些事情上,她不敢出半天披露。 但如果远在洛阳的连书晏不能够得到解药,那他才会死,她吩咐道:“备马。” 离开的时候,荀莘来到府门前送她,小公子被饿了几天,脸色苍白了不少,披着侍从给他的大氅。看着宋元安,欲言又止。 宋元安注意到,跟随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 侍从们搀扶着他,他目光空洞,有的呆滞。 宋元安上马前,忽然转身,越过侍从,深深地抱着眼前人,声音微微哽咽,“父亲,等我回来。” 流风替她加了一件斗篷,她戴好佩剑,翻身上马,按照地图中所指的方向奔去。 …… 下雪了。 白茫茫的雾气掩盖深夜漆黑的群山。 本来就是临近初冬时机,东海郡位于洛阳以北,下雪的时间也要比洛阳要早。 细小的冰霜随着风乱舞,宋元安裹着厚重斗篷,风打在她的脸上,宛若刀割一样痛。 夜色浓黑,伸手不见五指,不辨前路,幸好山坡不高且地形相对较缓,上山也就只有一条路,她不至于迷失了道路。 提着两盏风雨灯,骑马摸索前行。 天气转冷,宋元安低头喘息,每呼吸一次,口中就会呵出白色的雾气。 因为寒冷,体内热浪暂时得以压制。 她看到半山腰上,矗立着一间小茅房,风雪之中燃起一丝暖黄灯火。 她知道这大概就是陈清蕴约定的地方,翻身下马,跌跌撞撞朝小茅房跑去。 …… 陈清蕴端坐在窗前,随行的只有几个下属。 他命人支起窗户,抬眼望向漫天飞舞的白雪。 随着夜深,雪越下越大了。 他记得,他还记得十年以前,他最后一次见宋善溦,就是这样的大雪天。 宋善溦是大魏的皇太女,生来就带有宋氏和杨氏血脉,身份尊贵。 他们相识以前,他只是洛阳世家子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母亲早亡,父亲不疼爱,妹妹不争气,最年长的他不得已学会撑起这个家。 最开始接近宋善溦,他尚且是个少年,他打听到宋善溦惜才,想要通过认识宋善溦,向她展示自己所学所能,希望从宋善溦这里谋求一官半职。 可慢慢接触后他才知道,那个所谓的大公主,自小被她外祖母,被她父亲保护得很好,心思居然是出乎意料地单纯,和后来摸爬滚打长大的宋元安心眼简直缺了一大截。 宋善溦与他同岁,还是个没有什么心计的少女,他很快便明白,他还可以在她身上索取一些别的东西,太女夫之位,又或者是……未来的皇后之位,并且很快就在宋善溦这里得手了。 其实,陈清蕴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着权势、地位。 年少时期,他在太学之中学习,世家子弟之间盛行一种“耻学”之风,认为家族强大的人,可以通过家族荫蔽入朝为官,仕途平步青云,而那些埋头苦学之人,不过是个破落户。 身为“破落户”的陈清蕴,自小没少受奚落,他渴望着改变现状,所以当他接触到机会时,就不顾一切地向前,向上爬。有的时候,他都不明白自己究竟追寻的是什么。 或者是,他必须要抓住什么,才会有安全感,夜里才能睡得安心。 他刚和宋善溦订婚那几年,宋善溦总是喜欢冲他笑着,絮絮叨叨朝他述说“妹妹今天又惹父亲生气了”“父亲终于同意我们订婚了”“今天我的衣裳好不好看”诸多事情。 陈清蕴偶尔会失神,其实,抛却依附她所能得到的地位不说,其实就单纯地和她在一起,过一辈子,也不错。 只是后来,渐渐的,她脸上的笑容变少,总是萦绕着散不去的阴霾。 有一天,她忽然深夜来访,对他说,“以女逼母,是为不忠不孝,可是为了父亲和阿沅,我别无选择,我希望你能够退婚,不要牵扯进我的事情来。” 陈清蕴没有答应,他花费多年时间走到她身边,他不甘愿放弃这一切。 可是不久之后,大公主谋反,失败后被逼逃亡。他拼尽一切想要抓住的,终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身 为大公主的未婚夫,等女帝收拾完宋善溦,他、连同他身后的家族,也一样要被清算。 巨大的压力当前,他不得不选择挺恶走险。 彼时宋善溦逃亡在外,很有可能纠结势力,反攻洛阳,即便女帝控制了宋元安和杨皇后,依然不确定该怎么样应对逃跑的宋善溦。 陈清蕴也就是在这时候自请入宫,进言道:“公主叛逃,罪无可赦,若陛下应允,吾愿自请为使,携带毒酒前去问责公主,敕令公主自尽。” 以她亲人的性命要挟她自尽,是一步险棋,可是她会不会听,该如何说服她,这个将赐死的圣旨带去的使者将是关键。 陈清蕴猜准了宋善溦的性子,只要是他的劝说,她不会拒绝。 事实也真如此。 那日漠北白雪纷飞,她端坐在屋前,阳光照着她素白的脸上,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流淌。 像是毒发感觉到疼痛,宋善溦抓紧他的手,头轻轻靠在他的身侧。 “我不怪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照顾好元安,她年纪还小,还是个孩子……” 这是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话音未落,她就已经合上了双目。 往后,她是乱臣贼子,尸身不得再入皇陵,而他,则一步登天,成为盛及一时的陈家掌权人。 “公子,她来了,一个人来的!” 陈清蕴回过神来,豁然起身,透过窗看着远处走来的宋元安。 厚重的斗篷见她的身子衬得格外瘦小,风卷起她的斗篷,兜帽中盈满风霜。 她艰难走在雪地上,一刻不愿意慢下来,脚步倔强而坚强。 “陈清蕴!”宋元安冲他喊道,“孤来赴约了。” 她说道:“你父亲已经联络陈家宗亲,要将你逼出陈家,东海郡郡守家眷也被转移,不可能再为你差遣,你已经走投无路,交出解药,孤留你一条性命。” 第103章 解药陈清蕴死了 陈清蕴走出屋子,身边的侍从有条不紊地往屋外的地上地上干枯的树枝,泼上一桶火油,火星子一点,火苗瞬间冒上。 火势烧得猛烈,飞雪纷纷,覆盖不住热烈的火光,声声火爆声传来,荒芜的夜幕之中惊出一束孤光,照亮漫漫长夜。 在大火的对岸,陈清蕴伸手抛出一扎药包,高高地抛起,又接住,说道:“想要,那你过来拿。” 宋元安心随着药包起伏,想要上前取药,他却冷不丁说道:“从这里,走过来。” “从火上,走过来。” 心口的灼热和大雪中的火苗相应,她抬眼望去,燃烧的荆棘宛如炼狱。 饶是陈清蕴依然保持平静,也难免在闪烁的烛火下显得渐渐疯狂,他就这样安静地凝视着宋元安。 宋元安抿紧唇,搞不懂他想要做什么,单纯地折磨她,想要看她被逼上绝路时的表情? “我倒要看看,那个男子在你心中有多么重要,重要到你一再忤逆我,他是否比你性命还要重要!” 见宋元安犹豫,陈清蕴手故意抖了抖,药包就要落在火上,宋元安连忙说道:“我走。 她双肩颤抖,“我走!” 连书晏的命,就悬在他的手中。 这些日子,宋元安为连书晏所做的荒唐事还少吗?宋元安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没办法再失去连书晏。 宋元安脱下自己身上的斗篷,乌黑的发散落开来,白雪就堆在她的肩膀上,她看着眼前焚烧的土地,雪已经将火压了下去,地面上红彤彤的炭火。 她摇着牙踢开鞋子,冰冷的雪花抹过她的脚踝,赤足踩着深深浅浅的脚印,来到炭火前。 雪夜中,她的眼眸清亮坚毅,“陈清蕴,我走过去,你必须给我解药!” 陈清蕴唇角弯着,“好呀。” 宋元安不再犹豫,一脚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她听见生肉压在火上烤的滋滋声,炭火被一脚踩碎,燃烧的木屑敷在她脚背,已经冻得没有直觉的脚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她调整着动作,正要将另一只脚放在火上。 忽然之间,她身后看不清的黑暗中忽然探出一支长箭,几乎与宋元安擦肩而过,瞬间贯穿陈清蕴的肩胛骨。 他手中的药包掉落在雪地里。 宋元安瞬间明白了什么,以最快速度扑上前去,抱住药包在雪地上翻了几个滚儿,一道红红的血痕随着她裙摆的翻动滴落在雪地上。 “公子!” 陈家侍从还没来得及查看陈清蕴状况,骤然被数支短箭贯穿,藏在暗处的禁军拉动弓弦,唯有离宋元安仅有咫尺之遥的陈清蕴,因为担心误伤而幸免于难。 “宋、元、安——” 陈清蕴没有去管血流如注的左臂,直接掏出白刃,顶着剧痛朝她走来。 宋元安想躲,可是脚掌上灼烧的剧痛后知后觉地传来,她蠕动着身子,朝雪地后爬去,看着火光倒映下,身前的影子靠近,她知道自己已经避无可避。 生死攸关之际,她干脆心一横,飞速将药包藏在自己怀中,转过身来仰着头看陈清蕴。 “陈清蕴,”她凝视着陈清蕴,“你说我忤逆你,可我孤不是长姐,凭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你!孤从来不欠你!” “可惜呀,”她下巴高抬,露出漂亮的下颌线,“看在昔日情分上,孤是真的想留你一命的。” “可是现在孤后悔了,你早该去死,去向我阿姐谢罪!” 下一刻,一支黑羽长箭破空划出,从他的太阳穴贯穿他的整个头骨。 他明亮的眼睛瞬间变得灰霾而黯淡,手中刀刃掉落,前倾跪倒在雪地上,如山般的身形轰然倾颓,红色的血染红雪地。 宋元安怀揣着药包,看着陈清蕴流淌下来的鲜血,目光有些放空。 陈清蕴,就这么死了? 看着对方倒下的身躯,宋元安有些茫然和不可置信。 她此刻几乎已经到了身体承受的极限,扑倒在雪中,脑海已经昏昏沉沉,忽然远处传来许多杂碎的声音。 “陛下!” “陛下!” 迷糊中,一个熟悉的人影飞掠到她面前,他不顾他人的搀扶,扔掉黑色沉弓,就冲上来抱紧宋元安,将身上的披衣盖在她身上。 “陛下,是我,我来了。”他看着她脚上的伤,将她搂得更紧了,“陛下,你怎么能答应他的鬼话!” 他握紧宋元安的肩膀,力气大到几乎要将她揉碎,“一声不吭就跑来东海,你知道我在洛阳多着急吗?要是知道要你这样自伤,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连书晏的脸浮现在眼前,宋元安如释重负般笑了,她深深地喘息着,许久之后,抓住他的衣领说道:“闭嘴!” 可是很快,她的眼眸低下去,雪地上的反光映在她的眼中,灯火迷离。 连书晏心一惊,低喃道:“元安?” 她眼睛湿润,“脚上的伤不要紧,你来了……快帮我!” 从紧张中松懈下来,春潮再次将她全身覆盖,她扯着连书晏的手软软垂落。 药性,真的很烈。 连书晏搂着她,朝屋中走去。 木屋的门被关上。 一个身中剧毒,一个伤痕累累,宋元安觉得,这个时候不喊大夫让连书晏来帮她,简直就是疯了。 连书晏对她的动作很小心,低头请问她淡粉的唇般,她的脸色被雪冻成了青色,他用外衣盖 住她,用身体的温度去温暖她。 外面风雪漫天,侍从收拾着满地尸体,逶迤的血迹滴滴答答,蔓延到屋中。 宋元安闭上眼睛,额头上挂着薄薄一层汗珠,药效终于退去,她睁开眼睛,有些困倦,连书晏握住她的手,说道:“陛下,避子汤。” 往日,二人行夫妻之礼,连书晏总要提前服用避子汤或者避子丸,可是此事匆忙,他根本没来得及准备。 宋元安却摇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陈清蕴已经死了。 陈家的兵权可以收回来,剩下的人慢慢清算,她已经不是体弱多病、什么到处求人,都保护不住自己孩子的母亲,她如今已经是大魏的君主。 她今后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曾经失去的,她都可以慢慢地找回来。 她还能活着,她还有很多时间陪伴连书晏,还有他们的孩子。 …… 这一夜,宋元安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她化作一个小小的人儿,大概也就三四岁大。姐姐抱着她,穿过灯火阑珊的街道。 她好奇地打量着一切,抬起手,像个孩童一样去够屋檐上的走马灯。 火树银花,人间佳节。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清蕴走在她的身侧,问道:“你这样带她出宫,皇后不会怪罪吗?” “嗨呀,父亲怪罪就怪罪呗,有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就说我两句,但是阿沅成天闷在宫里,会闷坏的,还不趁节日,带她出来走走嘛!” 她说着,低头逗弄宋元安,宋元安似乎真的以为自己还处于被长辈宠爱的孩童时期,愉快地指着水上的莲花灯,“姐姐,我想要放水灯!” “好,姐姐给你去买!” 人流是如此拥挤,宋善溦挤不过去,就先将宋元安放在水边的台阶上。 “阿沅,你在这里等等长姐,姐姐给你买完就回来,”她温柔地抚摸着宋元安的发顶,“阿沅一个人可以吗?” 宋元安仰头露出微笑,“姐姐去吧,阿沅已经长大了,可以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宋善溦揪了揪宋元安的脸,还特地摸摸她的酒窝,放心地朝河对岸奔去。 宋元安低头看着五颜六色的琉璃灯,水波流转,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河对岸传来传来呼唤声。 她一抬头,看见长姐捧着一盏莲花灯,站在对岸,笑吟吟地看着她,因记忆而模糊的面孔,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宋善溦长的和她很像,五官轮廓,几乎一模一样,比她还要高一些,她提着琉璃灯在对岸朝她招手。 狭窄细长的小河,骤然落成无比宽广的江河,岸边生长着无数红色的花,在水一方泼洒盛开,如火如血,肆意张扬,美不胜收。 在她身边,宋元安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母亲、陈清蕴、陈清茹、三姐、褚兰,这些曾经她真切爱过,也厌恶过,甚至亲手下令杀死的人,站在另一侧,隔着平凡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跨越的长河,与她渐行渐远。 长姐朝她对着口型,“照顾好自己。” 但是宋元安再也听不清她的声音,所有的记忆在此刻回归,她跌跌撞撞地想找跑过去,告诉她她已经为她复仇,她已经是大魏女帝。 曾经长姐失去的一切,她都拿了回来。 可是长姐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开,汇入无尽的长流中,裙摆蹁跹,红色花瓣纷纷扬扬。 宋元安猛地惊醒。 从山里回来后,她被带回了郡守府休整,大夫已经替她包扎完毕了,迷情药后遗症,身上大小冻伤十余处,脚掌烫得血肉模糊,没块好肉。 宋元安听完大夫对她伤势一脸严肃地描述,心想:她居然还挺扛打的。 只是,她没有在自己的情况上过多停留,她直接问:“解药是否管用,是否可以解开郎君体内之毒?” 大夫犹豫片刻后道:“陛下所得…解药包里的是草木灰,并不是解药……” “什么!”宋元安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草木灰?” 这可把大夫吓得不敢说话,这时候流风进来道:“陈清蕴给的是草木灰没错,但他弟弟昨夜让人将解药药方送了过来,已经测过了,可以解君上身上毒。”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104章【正文完】 第104章 正文完“将一生,都给你。…… 再次见到陈清蘅的时候,他似乎一夜之间清瘦了不少,下巴仰着,脖颈上露出苍青色的血管。 倨傲的公子没有丝毫怯弱,“你向来知道长兄的本事,若非他心甘情愿赴死,你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杀了他?” 宋元安说道:“可是他已经死了,陈家失去了房梁,你说还有多久会塌?” 陈清蘅这次没有被吓到,而是说:“给你郎君的解药,一共需要三份,这是第一份,隔三个月服用一份,直到六个月后,方能根治,第二第三份药方我背下后彻底烧毁,陛下如果想要郎君身体无恙,答应我一个请求。” 陈清蘅臂陈清蕴好说话很多,宋元安答道:“可。” “放过陈氏所有人,东海郡郡守一职,只能由陈家女出任,作为交换,今后陈氏不再踏足洛阳半步。” 弃洛阳,隐退东海。 宋元安默默喝了口茶,陈清蘅似乎也不是那么蠢。 “三个月后,记得将药交出来。”宋元安放下茶杯,算是默认了他的要求。 在她迈出门槛的那一刻,陈清蘅喊住她,“其实,嫁给你,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浮光在空气中游动,她侧过的脸颊明暗交错。 陈清蘅难得地笑了,“也好,我们都自由了。” …… 宋元安来陈家收拾残局,被救回来的杨皇后还是老样子,神志不清的。 只不过被一番打扮,换回曾经的华服后,整个人清爽了不少,五官轮廓依稀能识别出,他曾经也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父亲,你还认识我吗?”宋元安蹲在他面前,小声地唤道:“我是元安,你的女儿?” 他脑袋歪了下,嘴唇翕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像个孩子一样,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宋元安眼眶已经有点湿润了。 宋元安眼睫颤了颤,泪珠滚落下来,眼前的人似乎有所动容,伸手替她拭去泪珠,动作是那么温柔,就像小时候对她一样。 宋元安和流风都被惊到了,再抬头去看他时,他又恢复如初。 宋元安小心翼翼地问:“父亲,是你吗?” 杨皇后转过头,目光好奇地看向窗外,不再说话。还是那副迷茫的模样,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惜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流风扶起宋元安,“没事的,陛下,回洛阳后让御医看诊,慢慢喝药调理,皇后一定会好起来了。” 宋元安破涕为笑,“是呀,慢慢来,不着急。” …… “小六,再流眼泪,真的要哭成瞎子了,眼睛都不漂亮了。” 宋元安掏出一方软丝帕,擦干他的眼泪。 十岁的孩子双眼湿润,红得发肿,短短几日,它失去了父亲,陈清蕴又从小如兄长般宠着他,经历了这些,他怎么能不难受? “跟姐姐回洛阳,好不好?” 宋添锦趴在她的怀里,泣不成声,“五姐姐,对不起……” 宋元安一愣,拍着他的后背,低声安抚他。 宋元安让人准备好马车,先将宋添锦先送回洛阳城。顺便把一路追着她叽哇乱叫的荀莘也打包回他姐姐那里。 宋元安既然来了东海,除了处理陈家,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处置,顺便得好好捯饬捯饬东海的世家和吏治,留的时间自然久了些。 有一天,她在侍从的搀扶下在陈府经过,冷不丁撞见了一个她不是特别想见的人。 裴望舒步履蹒跚,伸手拦住她,还想靠近一步,被她身前的侍卫拦下。 “你想做什么?” 宋元安问,“没找你算账,已经很好了。” “我想陪陛下回洛阳。”裴望舒抬眼望着她,“我腹中的孩子名 义上是陈清蕴的遗腹子,无论男女,只要控制着它,你就不怕东海陈氏不听话。” “你在和孤谈条件吗?” 阳光很好,宋元安垂落的发丝灿若金丝,明光映照。 裴望舒垂下眼眸,镀金的睫毛被阴翳遮盖,她扶着小腹,跪了下去,认真地说道。 “不是,我在求陛下。” 她曾经是不可一世的高傲贵女,楚国皇后的最佳人选,一朝国破家亡,她能够完全抛却尊贵的身份,低眉顺目,牵绳系颈,绝处逢生。 宋元安上去一步,再次打量连书晏曾经的未婚妻。 伴随着宋元安的抬手,她抬头,柔弱的眉目中藏着隐晦的野心。 宋元安一生谋求安稳,但是现在她似乎觉得,畜养一头野兽似乎也不错。 东海这边处理完了,但是洛阳城里的那群世家还等着她收拾。慕白镇守南方,她身边还缺一把称手的刀。 宋元安被流风搀扶着朝前走去,她脚伤未愈,逞强外出到处走动,必须要人在旁搀扶。 飘扬的裙摆从裴望舒肩侧拂过,路过她的时候,宋元安低声道:“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裴望舒眼眸微颤,这时候,宋元安的声音再次传来 “对了——” 宋元安道,“孤正要处置一个人,但孤不想去见她,你替孤去。” …… 裴望舒带着毒酒来到地牢中。 这个地牢她曾经跟着陈清蕴来过,关押的是陈清蕴从北方抓回来的重刑犯。 漆黑的地牢看不见阳光,黑暗最深处的,是一个脏乱的人影。 她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自由金枝玉叶,自然难以忍受监牢中发霉的墙壁,还有无处不在的老鼠。 听到锁链打开的声音,她微微抬头,披散的长发遮住往日姣丽的面容。 看到裴望舒的那刻,宋澜有了反应,她低声嘶吼着,“谁派你来的?陈清蕴要杀我了?” “他杀我,他用什么威胁宋元安?”宋澜拽住裴望舒的裙角,“不可能,不可能!” 裴望舒拽过自己的裙角,将她甩开,冷淡道:“陈清蕴死了。” 宋澜身形一颤,眼眸中写满不可置信,“怎么会…怎么会……” 裴望舒叹息道:“上路吧,殿下。” 身后的武士立刻过来,卸下她的下巴,给她灌入毒酒。 垂死挣扎的尖叫声传来,划破耳膜。 杯盏破碎,宋澜鲜血直流地倒在地上。 四皇女一脉被诛杀殆尽,其实宋元安犹豫着要不要留兰君一命,可是狱卒传来消息,说兰君在隔壁牢房内眼睁睁看着女儿被赐死后,自挖双目,撞墙而亡。 听到消息时,宋元安正在批阅文书,愣了许久。 她想起年少时和宋澜一同玩耍的岁月,那时候,她的父亲还没疯,她和宋澜在玩耍的时候,他们就远远坐在凉亭中,温和地凝视着她们。 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 笔下的墨渍晕染开波澜壮阔的水痕,她才甩开笔,淡淡说道:“妥善安葬了罢。” 一些日子后,宋元安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启程回洛阳。 马车内,宋元安正在看书,忽然间有一个人掀开车帘,搂住她的腰,不分由说就咬她嫣红的双唇。 “连书晏,你干什么!”宋元安撞倒在车厢柔软的毯子上,气得拿书敲他的头,“发什么疯!” 连书晏握住她的发,在指尖缠绕,“陛下这几天忙,都不来找臣侍了。” 宋元安看着他挑起的一双桃花眼,可怜兮兮像只小鹿,心软了下来,抬手摸他的喉结:“你要养伤,我不想打搅你。” 解药会产生副作用,让人嗜睡,连书晏自从服用解药后,一天十二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熟睡,宋元安托着腮看他。 连书晏问:“陛下将裴望舒带回去了?” 宋元安歪着脑袋,“她处理了宋澜,还顺便做证据甩锅陈清蕴,做事滴水不漏,我喜欢。” 连书晏忽然凑到他的身前,“陛下喜欢她,还委以要务,我跟在陛下身边那么多年,陛下处理政务的时候,却要躲着我……” 他声音哀怨,像个游走的魂灵。 “你跟她吃什么醋?”宋元安戳他脑袋,“她是女子,你是孤的皇后,你们不一样。” 连书晏躺在她的怀中,“陛下不怕裴望舒使绊子,她可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你忘了,上辈子她逃回南方后纠结楚国旧部,可给你惹了不少麻烦。” 宋元安垂眸,“楚国再强盛,她一个女子,终其一生所能到达的地方,不过是择一男子而嫁,尝过权力滋味的女子,你认为,她还会甘心回到楚国?” “她那么聪明,她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听宋元安夸裴望舒,连书晏心里吃味,起身将她压在身下,宋元安没有反抗,任由那骨关节明朗的手抵住脖颈,“这么相比起来,臣侍身为一个男子,为陛下所放弃的,可谓数不胜数,陛下该怎么补偿?” 宋元安眼眸转动,似是思索许久,认真地道,“将一生,都给你。” 她声音很低,如同微风中浮动的絮语。 马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茫茫雾色中,北邙山的轮廓在远方笔走龙蛇。 江山如墨,暮色沉沉,洛阳城近在咫尺,五彩的霞光宛如仙女的羽织,自上而下,层层浸透山川平原。 历经长途奔波之后,他们终于可以抵达他们的家。 这一路曲折艰辛,他们似乎走了很久很久。 连书晏眼眸中闪烁着泪光,一滴一滴,落在她玉白无瑕的面庞上。 他低头亲吻着她,将前世今生所有的不甘都发泄在她的身上。 他知道,他终于不用再因为离心而错过,不必等候、也不必再提心吊胆。 荆棘已经破开,从此刻开始,来路无限光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