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黛玉连开四次政变[红楼]》 1、藏太子 丁亥年正月初八,新帝登基,立年号承平,下诏恩赦,四海共庆。但作为太上皇曾重用的旧臣,林如海正披着一裘厚重的青底鹤氅,屹在江南的渡口畔眺望京城,等一封快报。 然而快报没有等到。林如海只见着他所熟知的先皇亲信,竟带着一个才两岁多的孩子从渡口下船,见了他倒头就拜,礼仪之周全,让林如海心中咯噔了一下,暗料想京城的情况大概比他猜的还要糟糕。 他连忙上去,扶住老太监道:“苏公公快快请起。我自五日前收到来自京城的消息时,就已经在家中准备了接风宴。我们既是老相识了,有什么话先回府中吃一席茶,再入书房直说就是。您是老内相,万万不必行此大礼。” 说着,林如海就把老太监请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却没想老太监一上马车就抹眼泪道:“御史大人真真乃忠厚之人,只是您以后也莫叫杂家内相了。如今这宫中大太监的位置,早已换了旁人。如今我只在太上皇边,做一个长随太监罢了。” 林如海怔住了。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踌躇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既然公公去服侍太上皇了,那不知新帝上位后,宫中的内相换了谁?” 苏公公道:“正是如今的大明宫掌宫太监戴权,他是如今皇上从东宫府里带来的人,如今执掌大内侍卫的龙禁尉,同刚被皇上擢拔为六宫都太监的夏忠守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共同管辖宫内大事,连带换了好一拨人。” 言外之意,就是林如海先前认识的老太监,全都随着先皇退位成太上皇,被现任皇帝换掉了。 宫中巨大的变化让林如海忍不住感叹:“惭愧我在江南,竟不知京中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甚至连宫内都大变了模样。罢了,时至如今,公公先下车,我为公公接风洗尘。” 老太监点头,又拱手谢过林如海,抱着孩子进了林府,同早已等待多时的贾敏点头寒暄,简单吃了两三块米糕。 随后林如海清退了旁人,令夫人贾敏先将孩子安置,只把老太监带到书房,正色问:“公公既已吃过接风宴,此处四下无人,您能否向林海直言,太上皇究竟要林海所干何事?” 苏公公没有立刻回答,他反问林如海:“林大人既为太上皇亲自擢拔的重臣,如今太上皇退位,新帝登基后,不知道您有何打算?” 这是个送命题。林如海在脑内审视了一遍措辞,才慢吞吞地答:“当然是继续为国效忠,尽心尽力,肝脑涂地,不负皇恩重望。” 他看见苏公公眯着眼,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像是斟酌什么,同样慢吞吞地开口:“林大人,我们认识了几年?” 林如海答:“自我被圣上钦点探花,入兰台寺以来,至今应该有近十年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绕官司了。”苏公公正色道,“大人身在江南,大抵对京中今日发生的事情不甚了解,但您想来应当听说过,年前废太子兵变逼宫政变,故太上皇怒而削其位,后退位改立护驾有功的新帝登基一事?” 这已经涉及皇室秘闻了。 林如海警钟大作,他瞬间意识到苏公公前来的意图很有可能决定他未来的官途甚至于命运,再三犹豫后,谨慎开口试探:“我仅听闻过一些风声言语,却因为近日公案甚多,未曾在意过。不知公公是说?” “逼宫上位的乃是当朝新帝,废太子才是调动宫中禁卫,护驾有功的忠臣啊。” 苏公公一句话如惊雷砸穿了林如海的大脑。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只能干涩地开口:“既然如此,那公公此次前来是为了?” “林大人可见到了我送来的孩子?”苏公公压低声音,“太子兵败被杀,太上皇受于形势未能保全长子,委屈于新皇。却暗中护下了其幼子。而那孩子,如今正在林府之中!” “啊!” 林如海彻底懂了,也完全理解了太上皇为何几日之前急发密信,令遣他来渡口接应暗中前来的亲信太监。 但紧接着他又立刻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忽觉腊月中的阵阵寒意,刚想托身拒绝,就看见老太监突然下跪道:“林大人,实不相瞒,老奴此次来江南的目的,就是受太上皇嘱托,让您藏下前太子的孩子,好生抚养。” “前太子忠义两全,却如今满家抄斩,名声俱毁,只有幼子得以幸存,何其不幸。您是太上皇在京外最信得过的人了。如果连您都动不了这份恻隐之心,那真当是天不公允,地无慈悯,莫说太上皇如今还没死,就算死后,怕是也难以瞑目啊……” 苏公公说着说着,开始失声痛哭。其声音之凄惨,话语之动情,就连窗外的燕雀都不忍听。但林如海听来,却是忍不住地感到恐怖,以至于背后的冷汗几乎浸湿了内衫,被冬月寒意沁入骨髓,毛骨悚然。 来送人的老太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知道你林如海不想掺和这件事情,但今日你就算是不想收也必须收下。 莫说老皇帝如今只是退位,还没死呢,他就算是死了,临走前把你这个小御史带走也是轻轻松松的事情。如果你敢不照护好这小孩,我整不了新帝我还整不了你吗? 现在局势是,老太监带来的这个孩子就是个烫手山芋。如果林如海收留了,他必定得罪新皇,一旦被对方发现绝对免不了欺君罔上的灭族之罪。但是不收留,一旦等老太监回去,他面临的恐怕也将是报复性的牢狱之灾。 想到这里,林如海深深叹气,他把老太监扶起来,惨笑一声:“苏公公啊,您也知道我林家虽乃书宦之家,世袭列侯,却也清廉方正,一心把那圣人书读尽,只当治世的重臣,不当妄上的权臣。” “您老实说,我这盐科御史是不是在任期上有什么事情干得不妥,让太上不满了,才会招致如此灾祸。” “万万不是,万万不是。”苏公公看到林如海的惨笑,他连忙道,“太上皇正是器重您,才会委您行此大任啊。对于小太子,陛下只求把他平安养大就好。只要他还活着,余下的什么糊涂账,只各看天命,绝不会牵连到林大人您身上。” 林如海摇摇头,他深叹气道:“此事甚大,待我想想。话说回来,太上皇如何谋划,这位……” 林如海停顿。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位废太子的孩子。见状,苏公公体贴道:“这孩子曾名嘉言。既是交付给了大人,大人可另取名字。” “这…” 林如海一时怔住。他万万没想到苏公公会这么说,再三踱步,忽瞅见后宅的水榭,脑海中不经意间浮现出一个光怪陆离的念头。 他猛然转头问:“苏公公,你如实交代,太上是不是知道我近年内宅新得一女,故才特意让我来办此事的。” “啊?还有此事?”苏公公愣了一下。他也迅速反应过来林如海的意思,连忙道:“不不,这真是巧合,京中断然没有任何人知道此事,就在您提起之前,我也不知道啊。” “但确实可以用巧合办成此事。”林如海沉吟,“关于太上皇托付之事,我与贱内需商讨一番,若公公不嫌弃,便先在府内住上几日可好?”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苏公公连忙道。顺着林如海的话语识趣地退了出去。 见苏公公出去,林如海赶忙把夫人贾敏请了进来,将苏公公与自己所说的事情通通交代了一遍。 贾敏眉头紧皱,她琢磨了一番后,接过林如海倒的茶,柔声询问:“夫君的意思是?” 林如海说:“我看那孩子年纪不大,不如和玉儿凑一对双胞胎,也好瞒天过海,了结此事。” 书房里一时沉默,半晌后贾敏开口道:“夫君既然已经有所打算,那这么做便是了。夫君沉默,不知道是在顾虑什么?” “果然还是敏儿知我。”林如海长叹,“我只在想,那孩子已经两岁多了,虽然玉儿确实年纪尚小,不曾多见过外人,但至少你母亲那边,还有府内下人都是晓得的,口风易变,世事难改,如果真这么做了,谁能保证未来不会出漏篓子呢?” “别说这种丧气话。”贾敏轻嗔,她沉思道,“我母亲那边倒应是容易,毕竟他们离得远,也不甚了解林府的情况,我同哥哥母亲修书一封,此事未必办不成。” 贾敏说完,夫妻共同沉默了一会。 半晌后,林如海叹道:“让我想想…对了,苏公公送来那孩子现在状态如何?” “已经给嬷嬷安置了。”贾敏说,“说来倒是奇怪,我把那孩子给嬷嬷时,他不哭不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知道我在说什么似的。” “那毕竟是皇家的孩子。”林如海叹道。他凑过来,问贾敏说,“苏公公既说那孩子名唤嘉言,我是断然不敢给他改名的,只是这名字也不能唐突直用……” 贾敏说:“既是如此,夫君为那孩子暂起一个表字,名表互换,日后若有什么变动,改过来就是。” 林如海揽过贾敏,把对方搂入怀里,柔声道:“所以我正是想请夫人一同为我出谋划策。” 贾敏愣了一下,轻轻拍了林如海一下,笑道:“我就说你平时最有想法,怎么还想不明白这个事情,原来是打着这种主意。我想想…” 贾敏沉吟不久,就拿起书房的毛笔,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了两个字。 林如海低头一看,赞叹道:“怀瑾?…怀瑾带玉,既暗示了这孩子的身份,又和玉儿相连毫不突兀。确实是好名。” 贾敏但笑,并不附和。 既然决定已经落下。林如海也不含糊,他当即找管家过来,叫府中上下从此改口,又叫了下人,修书一封派去贾府,隐过诸多内情,只说林夫人其实是生了一对龙凤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风雨欲来 承平三年,江南林府。 林如海前脚和几个月前拜来林府当老师的贾雨村聊完,后脚宫中的太医就找上他,告诉他贾敏只是偶感风寒,现下的状况好一点了。 “…只是夫人仍需静养,除此之外,林大人自己也要照护好身体,以避免劳累成疾。” “当是如此。”林如海点头,他和太医细细地聊过一番,等到辞别对方后,又叫管家打赏了几串钱。亲送到渡口别了又别,方才恭恭敬敬地将皇宫中派来例取年报的使者送走。 只是待临走之前,随队的苏公公又在林如海的耳边耳语了几句,道是:“林大人,近日义忠亲王可能要来。” 林如海怔了一下,他反应了一下道:“义忠亲王?可是太上皇的亲弟弟,朝中那位执掌兵权的老千岁?” 苏公公行礼:“正是对方。” “我知道了。”林如海摸着胡须。他脑海里一瞬间转过千百种想法,但末了却只是问了一句,“亲王一直身在京城,此次突然前来,可是与我那长子有关?” 言下之意,这位长年自称身体抱恙的老亲王是否知道林怀瑾的真实身份。 苏公公对此给了个模糊却又有所方向的回答:“是也不是。林大人,常言道,人有叫错的姓名却没有叫错的封号。” “不屈权贵曰“义”,忠于社稷曰“忠”,义忠亲王同当今太上皇一母所生,驰骋边疆几十余载,是个最忠义之人。只是有些事情,亲王也亦如昔日的林大人一样远在京外,不甚了解。” 翻译一下就是,义忠亲王也是站在太上皇这边的。但是他很可能并没有亲身涉及当年的事情。 “我知道了。”林如海沉吟道,为保谨慎,他还是多问了一句,“太上皇对义忠亲王前来此事有何看法?” 苏公公这下不谜语人了,他望着林如海,恭恭敬敬道:“全凭林大人自行定夺。” 一言概之,又是个烫手山芋。 林如海叹气,却没有多言。他一直望着苏公公一行人乘船远去,才带着管家一众重新回到林府,看见贾敏披着一袭银边白狐裘,在两三个丫鬟的簇拥中,已经在内堂等候他多时了。 林如海见状,上前赶忙道:“哎呀,夫人风寒未好,怎么出来了?你们两个,还不快扶夫人回去歇息一会?” “我没事。”贾敏柔声说,她揽着林如海一同坐在榻边,靠近丫鬟送上的暖炉道,“宫中的太医确实厉害,早在夫君走前,王太医先是为我灸了几针,后又一副汤剂服下,我顿时觉得好了很多,现下身体已不碍事了。” 林如海听言感叹道:“我们也是托了怀瑾的福啊。” 他们林家身处江南,如今却每年都能得到朝中的慰问。林如海很清楚这份殊荣主要来自哪里。 但这份殊荣也是有代价的。 贾敏问:“你去送差使的路可还顺利?” 林如海说:“顺利是顺利,只是路上还打听到了一件紧要的事情:义忠亲王要来。” 贾敏好奇:“若我没记错,那位老千岁原是在漠北驻边的大将,只是这几年才被圣上差遣回京。他如今来江南作甚?” 林如海没有回话,他同贾敏对视片刻。贾敏反应过来,倒也是愣了一下,回过神苦笑:“亲王可是也知道了瑾儿的身世?” “应是不知的。算了,不说这事,我给夫人讲讲,玉儿瑾儿两个人最近的功课……” “啊秋!” 林家后宅,林怀瑾抱住自己的小妹妹看书时,忽然觉得背后一阵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这喷嚏不打还好,一打直接打到了林黛玉的肩膀上,让小姑娘尖叫了一声。 “哥哥!” “诶呀,是我不是。我给妹妹赔个道歉。” 林怀瑾赶忙用手帕擦了擦林黛玉的肩膀。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半晌后林怀瑾盯着林黛玉那张漂亮白净的脸蛋,笑了一下。 “我刚才感觉有人在背地里说我,是不是我亲爱的小妹妹在心里叨念我呢。” 林黛玉啐道:“谁稀罕说你,我正想着刚才看过的书呢。” 林怀瑾笑道:“读到哪里了?” “比你快点。”林黛玉眨眼,“就你看的这页,我昨个已经自己过了一遍了。” 林怀瑾问:“那你说说这一页后面讲的什么?” 林黛玉瞪眼道:“你又不是我老师,只不过比我长几个时辰,就装大起来了。我同你说了,有什么好处吗?” “嗯…我叫你两声姐姐,拜你为师?” 林怀瑾这话让他们两个都笑了。 林黛玉笑了一会,用手帕一拍林怀瑾,板正脸色道:“我知道你是个隔三岔五就开小差的脾性,你我兄妹一场,倘若我能替你读,那不用你说,我也主动去做了。但正经要考取功名的是你,我只不过算个陪读的。你要是嫌我啰嗦……” “我怎么会嫌你罗嗦。”林怀瑾打断了林黛玉的话,握着妹妹的手,眨眼笑说,“常言道,最是真心话难得,最是金玉言难劝,妹妹以真心待我,陪我身侧,我感动还来不及,哪有说当场给妹妹甩脸色一说。” 林黛玉闻言偏过头去,片眼见指尖轻扯着的袖口:“你知道便好。” 林怀瑾柔声说:“我一直知道的。只不过我也时常感叹,妹妹要是同我一样是男儿身,不知道成就要多少倍我。” 林怀瑾这话是真心感叹。或者说只要和林黛玉接触一段时间,都或多或少会为对方的天赋感叹。如两人的老师贾雨村也叹惋过,今朝的文曲星竟是降到了一个女儿身上。 在雇佣贾雨村作为林家两人的老师时,林如海并没有要求贾雨村每个月必须完成多少进度。对方只管尽心去教,至于结果,只要是尽力而为就可以。但事实上,林黛玉和林怀谨的功课并不算轻。 古代老师向学生的教学主要分为三步:读,背,讲。 所谓“读”指的是学生拿了要学的经典上来,老师先带着学生一句句地将书读顺。 这包括三个小部分:帮学生把要读的课文用符号标注断句,为学生理清某些生僻字的读音,教授学生课文每句话的大概意思,确保学生能够对课文有一个简单的认知理解。 当老师教完这些事情后,就会遣学生回家把课文熟读,抄写,最后能流利地背诵和默写。甚至做到老师冷不丁地抽一句话,学生就能够一字不差地将这句话的出处和上下文一同背诵出来。只有这样,才勉强能达到古代童生科举的标准。 林黛玉和林怀谨所说的功课就是这一部分功夫。林怀瑾目前已经把中庸和大学读过,正在学习论语。 这已经是出类拔萃的速度,却不想林黛玉进度还要快一点,就在林怀瑾还在盯着“子云”,“子曰”时,贾雨村已经带她上手一部分孟子的内容了。 事实上,这也是家请教师的好处:古代学堂只有早上和下午两个时间段,学堂里的老师往往会一口气讲上数十篇内容,再给学生留上数天的时间自己温习,等到第二次上课时,无论学生是否已经完全掌握先前的东西,都会毫不犹豫地直接推进。 但对于林黛玉和林怀谨这样的贵族子弟而言,情况却不一样。贾雨村作为林如海的门客,主要职责就是教导两人读书,若林家两人有什么不甚了解的,径直去找住在府上的贾雨村重新问过一遍就是了。 有这种随叫随到的老师,莫说贾雨村是个进士,就算他只简单是个举人或者秀才,也是非常豪华的配置。林府虽然平时排场不多,但对这方面却是格外重视。 林黛玉和林怀瑾每逢上课,就有侍读两个丫鬟陪着研墨润笔。另有粗使丫鬟、护院小厮、嬷嬷、奶娘等十几个人在门外守着,而贾雨村也有配两个小厮端茶倒水,只管坐在台上讲课,其他一概不问。 至于何时上课,只看两人什么时候能熟背课文了,什么时候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讲’的工作,也就是对课文的典故和深意去学习了。 而这最后一“讲”,正是林如海为何要花大钱和大诚意来请一位进士教授两人读书的原因。 “根据雨村兄的说法,瑾儿短短不到几个月的时间里,竟然已经快将整个四书都过了一遍,而玉儿更是整个背了下来,凡有语义要紧,当重作文章,称颂上意之处,皆一点就透。”林如海捻着胡须道。 他看见贾敏附和:“这不挺好的吗?听你这语气,不知道还以为你有什么不满呢。” “不满倒是不至于。我只是觉得余村兄的夸赞太过。”林如海道,“小孩子心智未开,一时赞美听多了,要是移了性情可就不好了。” 贾敏劝道:“我倒是觉得,五六岁的小孩子正是最需要鼓励的时候。你这腔调外面装装也就是了,可不得和孩子说,会吓到人的。更何况子孙聪慧贞敏与否,半是人为,半是天定,若是几句夸赞就那么容易改了性情,那也没得什么狐朋狗友拉人下水一说了。” “且依夫人的。”林如海说。 他揽着贾敏。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大体还是贾雨村的事情。 事实上,贾雨村并不是只在林如海家里做过老师,他也曾在金陵的甄家给甄宝玉做过老师。 但就贾雨村所说,甄宝玉生性顽劣,对学习毫无兴趣,反喜欢混迹于脂粉堆中,而管内宅的祖母也对他溺爱不明,甚至是为了甄宝玉做过的那些糊涂事辱骂老师和自己儿子,贾雨村看不下去,也就找了个理由辞职离开了。 贾敏听罢,一阵感叹:“这些顽子劣孙果真是被宠坏的。你是不知,我那二哥也生了有一个孩子,正巧名也唤宝玉,我听我二哥时常抱怨,这孩子书不曾读几篇,倒是京中哪家的胭脂最好,他记得一清二楚。” 林如海叹道:“儿孙自有儿孙命罢了。我们只管能看好自己的孩子,就已经是多少家羡慕的福报了。而且说起这个……” 义忠亲王的突然到访让林如海沉吟了一下。他问贾敏:“夫人,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告诉瑾儿他的身世合适。” 贾敏琢磨:“至少也到瑾儿成人之后吧?” 考虑到林怀瑾的真实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贾敏其实还有一种冲动,她并不想告诉林怀瑾对方的真实身份,开启这场几乎可以预见的腥风血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坦白 贾敏的算盘虽好,但奈何世事无常。 义忠亲王是在两三个月后到访的。这位老亲王虽然年事已高,但光看封号,也能知道他在朝廷中相当重要的地位。 须知四王八公作为有最大功劳于国的十二个功勋,他们没有一个得“义”字和“忠”字。足见“义”和“忠”两字,不容易得。 而这位老千岁恰恰两者全占。 林怀瑾同林黛玉拜见这位亲王时,就看见对方穿着一身四爪璃龙纹黑蚕金袖大袍,中系掐丝华蟒玉腰带,脚踏绕云银绣黑蚕靴,头顶冠三层,各嵌着血滴色泽的浓翠红宝石数颗,绕在银线金花之中,声势逼人,却只道是素装常服出行。 义忠亲王坐在首座上,望着来问好的兄妹二人。林怀瑾感觉对方似乎在审视自己什么,免不了愣了一下,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感。 直到他被牵着自己手的林黛玉暗中捏了两下,才回过神,同妹妹一并行礼问安:“见过义忠亲王,祝亲王福寿安康。” “快快请起。”老亲王一开口,声音倒是一点也不像五十多的老人,说是三四十都是有人信的,“早听闻林御史忠信之名。这一对儿女倒也是通身的英雄气派。” 林如海道:“能入千岁眼中,才是他们真正的福气。” 林如海说着,他本想同义忠亲王再附和两声。却没想到义忠亲王直白道:“不知道这位小公子是否就是我侄子的孩子?” 在场的人都愣了。 林如海下意识看堂内是否还有旁人,看见义忠亲王身边的下人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而贾敏和林黛玉却是不自禁瞥向了林怀瑾,见对方面上表情不改,仍然是个垂眸低听的样子,只是在亲王看过来时,平静地开口。 “回叔公的好。”林怀瑾轻声说。 他这句话把贾敏吓得咯噔一下。她下意识看向林如海,却见对方摇摇头,神色如常。 贾敏知道,林如海这是让她安下心,放林怀瑾自行发挥,也就身体放松,没有开口。 听着义忠亲王问道:“不知林御史可否让我同这孩子私下交谈一番。” “理当如此。”林如海道,“既然亲王有话,那我就带着贱内和小女先退了。” 说完,林如海就要带着贾敏同林黛玉离开,但在离开前,林黛玉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林怀瑾,而她先前面色不改的哥哥此时却眨了眨眼,给了她一个微笑。 等到林家众人都退下后,义忠亲王也遣散了周围的人,他望着林怀瑾,开口问:“关于你身世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是刚猜到的。”林怀瑾说。 “就是林如海没有和你说过此事。”义忠亲王说。 他看见林怀瑾表情明显变了一下,想说什么,先打断了他,平和道:“不,我没有怪罪林如海。我只是想同你聊聊。” “聊聊?”林怀瑾怔了一下。 “聊聊你和你的父亲。你对他还有印象吗?”义忠亲王说着,他拍了拍椅子,亲切道,“过来坐着说吧,嘉言。” 林怀瑾没有拒绝。他在坐到了义忠亲王身边后,对着对方先前提出的问题犹豫了一下,缓声道:“过去的事情,如果说不记得,那是假的。但我也只是记得一点点。” 确实只有一点点。林怀瑾有时候会梦到那片烈火,哭声,惨叫,有几个瞬间,他甚至能够感受到箭矢划过他的身侧所引起呼啸的冷风,听到刀枪碰撞,带来撕裂的马鸣,还有…连绵不绝的大笑。 是谁在笑? 又是谁在哭? “宫变刚发生时,我本是想拼了这条老命也为你父亲向庆王讨个公道。只是兄长拦住了我,说你还在这个世界上,犯不得为此和庆王拼命。更何况若我出兵内乱,漠北定有大患,我才就此作罢,向新皇服软,交了兵权。” 老亲王说着,他满眼复杂地望着面前的林怀瑾。见对方缄默,缓缓开口。 “你父亲是我从小看大的,说不是亲子,但也胜似亲子。他就你这么一个独子,如今也落得这样的结果,我实在是心头有恨难平啊。” 林怀瑾问:“叔公打算如何做?” 义忠亲王沉吟:“我子嗣不繁,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其中有个女儿倒是正好有子,不若你寄在她名下,随我回京中住就是了。” 林怀瑾说:“且不说皇上是否会注意到这突然出现的孩子,如果这样,那和我如今在林御史家中有什么区别呢?” 义忠亲王道:“但这是否太委屈你了?你若是皇室宗族的孩子,未来隔上个几年十几年,指不定还有认祖归宗的余地,但若只是一个普通朝臣的孩子……” 那想来这辈子可能都只能当个朝臣了。 林怀瑾听得懂义忠亲王的话外音。他平静道:“富贵皇权皆有天命,常言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有还无。若我真有那个天命,无论是暂寄谁的府中长大,又有何区别呢?” 义忠亲王叹道:“你既然有自己的想法,那我也不再多问,只把这事情埋在肚子里,当不知道罢了。只是,我只希望你记得一件事情。” 林怀瑾恭敬道:“叔公请说。” 他看见义忠亲王正色,严肃道:“你姓陆,叫陆嘉言,乃是当朝承平皇帝之侄,无论未来如何,都改不了流淌着的皇室血脉。” …… 朱漆的内门‘吱呀’一声开合,林怀瑾出门时,抬眼便见西厢房窗纱上映着三道人影。 他未及叩门,贾敏便已掀了青缎的门帘,颤声道:“瑾儿…” 和亲王聊过后,林怀谨还能是她的瑾儿吗? 林怀瑾知道贾敏想说什么意思,因此他抢在贾敏之前柔声道:“母亲安好。”转头见黛玉倚着博古架,心不在焉地把玩青玉镇纸,笑说:“妹妹今日这袭月白湘裙,倒衬得人愈发白润了。” 林黛玉反问:“哥哥好生周全,怎独不问父亲安?” 场面凝固片刻,林如海这才轻咳一声,把手里根本没翻过页的《资治通鉴》放下,有点尴尬地开口:“殿下…” “正要禀告父亲。”林怀谨打断了林如海的话,正色说,“亲王想请二位移步内室,说是有要事相商。” 林怀谨说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半块螭蛇纹玉佩,忽觉林黛玉目光如针,正刺在玉佩那道陈年裂痕上,下意识收手一躲。抬头见林如海踌躇。 对方听过话后,一瞬间心里产生了若干不妙的想法,和贾敏对视一眼,神色凝重地同兄妹两个嘱托了几句,就拉着贾敏,在两人的目送中进了正厅。 一直等林如海和贾敏看不到后,林黛玉才转过头放下手里的东西,盯着林怀谨腰间那枚玉佩,细看蛇纹却似乎看出了几分真龙的意味:“你是皇子?” 林怀瑾垂眸,别开林黛玉的目光道:"我是你哥哥。" 他想躲开,但林黛玉忽地扯住林怀谨半边袖子,强迫他抬起头看自己:“你少得消遣我!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两人咫尺相隔,林怀瑾被迫开口:“是,也不是。我确是皇族出身,但可惜是获了罪的皇族,早就被除名了。” 他见林黛玉问:“既然如此,那你和父亲为什么不同我说。” “当然是时候未到。”林怀瑾勉强笑道,“若是罪臣之子未免太过沉重,若有朝一日我封了亲王乃至更上,这不才好衣锦还乡,有脸有面地封妹妹一个郡主玩玩吗?” 林黛玉瞪了林怀瑾一眼,她说:“你就爱开这种玩笑,每每想和你正经说点什么,你总是绕我到圈子里,转口不谈,我是什么要你躲着的人吗?罢了,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以后我也不再过问就是了——你是龙血,是我没有凤髓来配你。怪不得一直和我生分。” 林怀瑾一愣,见林黛玉松手,转身绣鞋踏出门槛,踩过石砖缝隙里半截青苔,忽地攥住她的手腕:“万万不是,我不开玩笑,事实上我也是刚知道这件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妹妹的话罢了。” 林黛玉停下脚步。她等林怀瑾苦笑着解释。 “我承认,我先前有猜测也对一些东西有印象。但俗话说,远游者必报喜不报忧。我这戴罪之身既不是什么好事,当下又没什么解决办法,妹妹就算知道了,也免不了只是替我忧烦,更甚者有朝一日,万一当朝皇帝怪罪牵连下来,你若不知晓此事,没准还有些转折余地。” 林黛玉反驳:“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妹妹,那你若有什么事情,还想我能脱得了关系?你说,不想我为你操心,那你有想过有事瞒着我时,我这忧心也未曾少过?只不过是你不想说罢了。” 林怀瑾道:“我并不否认。” 他不知道林黛玉一听这话,为什么眼睛一下子红了。 “你倒是连装都不愿意装了。府里都说大公子温谦仁厚,细致体贴,只有我知道你最是个冷心冷血的性子——细致倒是真的,就是从来没把这里当是个自己家。” “平日对我更是,妹妹长妹妹短叫得起劲,真遇到什么事情,竟没有一件愿意告诉我的,连是元宵去放孔明灯,我问你扎个什么款的,你都来句“依妹妹的就是”,嘴上说得利索,谁知道心里怎么想的。我先前总不明白缘由,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原因了,原来是我们本就不是兄妹……” 林黛玉越说越伤心。到头来甩过身要跑。这一动倒是把抓着她的林怀瑾从走神中猛然叫醒。赶忙扯着林黛玉更紧了,不管不顾地把对方抱住道:“若我存着这种心思,天地可诛。” 林黛玉好笑:“我要你天地可诛有什么用?” 林怀瑾道:“那我发誓以后不瞒着妹妹任何事情,就算是你我二人有朝一日分别两处,也断然同妹妹生死与共,白首不渝。” 林怀瑾话音落下,他俩都愣了一下。半晌后,林黛玉红着脸啐道:“这话你还是同你未来的妻子说去吧。” 林怀瑾笑问:“那妹妹原谅我了吗?” “没有。”林黛玉说。但她推开林怀瑾,倒是也不跑了,“我只问你一件事。” 林怀瑾道:“妹妹请说。” 林黛玉问:“你既然在意我和父亲母亲,又为何不愿同爹爹彻谈某些事情,告诉母亲你其实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或者在做什么个好事之前,问问我的意见呢?” 林怀瑾怔然,半晌后,他说:“我不知道。” “可能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阴柔,狠厉,谨慎且冷漠。像是冰裂的官窑盏。纵有温茶养其裂痕,亦不改胎骨里烧透的杀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点判 正堂里,林如海能够感受到,在和林怀瑾聊过一番后的老亲王明显比刚才柔和了很多。 对方甚至于开口先拜:“这孩子这几年来,真的是多感谢林御史照护得好。” 林如海斟酌陪道:“说照护倒也未必全谈得上,到底嘉言是皇家的孩子,各方面资质都是一等一的过人。说来惭愧,我和贱内只是做了分内的事情,反倒是拂受了他不少照护。” 义忠亲王笑道:“林御史谦逊。只是我这当长辈的是万万不能当真的。我这次前来,带了几份薄礼,先前实在是太急,未曾多提,还望林御史海涵。” 说罢,义忠亲王没等林如海回应,就挥手先示意自己的管家将礼单送上。 林如海没怎么细看,就瞥见那上面的奇珍异宝,汗流浃背:“亲王的心意我深领了,只是这上面的东西,我一个小小的盐史,是万万不敢收下的……” 义忠亲王问:“林御史可是担心这过于引人耳目?” “不完全是。我…” 林如海话没说完,就被义忠亲王摆了摆手,打断道:“就算田产铺子不算,那至少这百年多的人参,配着外国贡来的番红花,水沉香,合那悬崖峭壁边采来的上好石斛,诸此种种,林御史也断然该收下合药的。” 送药材。 义忠亲王这礼还真送到了林如海心窝上,他抿了口茶,压住下意识望向身边贾敏的目光。掂量着这话该怎么回。 但他没想到这位老亲王的礼远不止如此。 见林如海犹疑,老亲王大手一挥,直叫管家把叶先生快快请上。 林如海赶忙拦了老亲王问:“亲王且等,不知这叶先生是?” 义忠亲王笑道:“林御史既在江南,那可知吴中叶氏在医界的盛名?” “啊!莫不是那个三代行医,五族行善,凡吴中百姓有口皆碑的叶氏?”林如海反应过来了,甚至于有点激动。 除贾敏外,林黛玉和林如海身体也都不算好,可以说是一家病秧子。正因此,林如海在任上也多有走访过江南的各大名医,对这些医家亦多有所了解。 他听义忠亲王道:“正是如此。林御史也晓得我此次前来江南巡玩,不止来了一处地方。自打从苏公公那里知道林御史的妻女身体抱恙,我就专门问过宫中的医监,被对方引荐去吴中探了一遍底细。” “而我代你所请的这位“叶先生”,乃吴中叶家内荐,这代最是优秀的医生,或许你不晓得他叶桂士的名字,但其父亲叶阳生想来还是有点名气的。” “何止是有名气啊。”林如海长叹道,“亲王有所不知,您说的这位叶医生,不仅医德高尚,更是吴中有名的孝子。我夫人先前病重之时,也特意去请过对方,但却因为金陵与吴中终究还是有点距离,先生念及家庭,不愿长作远行,而就此作罢。” 义忠亲王道:“既然如此,林御史也要是善待名医为好。” 这两三番话换过,林如海就是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推辞义忠亲王的厚礼。 他当堂拜过这位年轻医生,简单含蓄了两句,正准备邀亲王赴宴时,义忠亲王却是拦手道:“给林御史的礼送完了。夫人的礼可还没收呢。” “这。”贾敏愣住,她陪了一堂话,万万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迟半拍才回礼柔声道,“不知亲王所带何礼?亲王既已问候过我的夫君,我一届妇人,怕是难堪大礼。” 义忠亲王道:“此话休言,这礼可不是我送的,而是我替别人送的,我只管把礼送到,若是林夫人想还,须个自己还了就是。” 这话让贾敏更愣了。她小心问:“既然如此,却不知道是哪位大人送的?” 义忠亲王笑道:“我记得林夫人乃京中荣国府之嫡女,不知夫人可还记得国公府正堂荣禧堂上的对联乃何人所赠?” 贾敏一时缄默。她还真得思索一会——自出嫁后,她很久没回过贾府了,更不要提回想娘家一副对联是谁写的。 她答不上来,义忠亲王替她答了。 “那对联上应是有一行小字,乃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手书。” “呀,正是!”贾敏想起来了,她试探问,“那亲王所言的大礼可是?” 义忠亲王挥手。不一会这林家的正堂上,又低头进来了两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嬷嬷,一进门站稳,便对着贾敏等人倒头就拜,道:“问亲王,御史,林夫人的好,奴婢见过各位贵人。” 话音落下,只等两位嬷嬷跪稳后,义忠亲王才解释道:“这两位嬷嬷乃是宫中换下来的教养嬷嬷,因长公主年幼,便请到了东安郡王府中,老郡王同王妃挂念林夫人独在江南,没有个可做伴的,便谴两个嬷嬷过来,也表挂念之情。” 贾敏听罢,连忙请人起来,犹疑道:“郡王好意我真心领了,可这连宫中的嬷嬷都送到我夫君府上,未免太过张扬?” 义忠亲王道:“正因如此,我送的乃不是林御史之妻,而是荣国府这代独一尊贵的嫡女贾敏,是史老太君捧在心窝上宠爱的幼子,如此,自然是多么尊贵都配得上了。” 贾敏听这半段话,差点当场落泪。 她将两位嬷嬷送到侧房,后才半是哽咽行礼道:“亲王见笑,我现在竟是一时乱言,错言,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道讲,父母爱其子,为之计其长,若是亲王为了瑾儿能做到如此地步,我这个真被叫过两三声母亲的,更是早已将瑾儿当成我亲生的孩子,就算是没有这些虚礼,我们夫妇也定当竭尽全力,不枉这一份人伦。” 义忠亲王拉起贾敏道:“这我自然是晓得的。也不怕林夫人见笑,我那两个女儿也是不比林夫人小多大的,如今见了林夫人,倒是有几分天然的亲切。” 贾敏听言,含泪又拜。 她本做好打算,若是义忠亲王送的是什么金玉珠宝,她是断不能收的。但偏偏义忠亲王送来的是两个宫中的出身的教养嬷嬷,是给她的玉儿准备的。 须知女子出嫁最看娘家的教养,若是以宫中的嬷嬷教养,由郡王,亲王背书,连出嫁选夫君都能多高攀两分。 虽然风寒已好,但贾敏也深知自己的身体情况如何,总怕是撑不了多久,万一自己走了,林怀瑾还好说,林黛玉就真真犯了五不娶中的无母教养。 义忠亲王这一举动,也算是圆了她半桩心事。 “只是这收礼容易,还礼难啊。” 同老亲王含蓄过,林如海同贾敏在后院过问接下来的餐宴置办如何,在问过晚宴一一无误后感叹:“裹着糖的毒药易食,夹着棉的刀刃易伤,自古唯有人情债难还,道是因连因,果连果,剪不断,理还乱。” “前些托了瑾儿的因,换来今日的福,只是今日的福,又不知道未来会栽至何样的果,招来何种的代价呢?” 贾敏见状劝道:“既然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果,那就且先这么过好了。夫君向来是有先见的,但总不能让还没发生的事情压垮了现在眼前活生生的人不是?” 林如海叹道:“夫人通慧超我。既然如此,我再去问问请的戏班把戏准备好了没有,只当是先顾好眼前了。” 晚宴接着歌舞戏曲,就好似正餐后必有一道消食的点心,是本朝大臣会谈熟络间惯有的风俗。 为了招待义忠亲王,林如海请的是金陵这边最有名的梨园班子,据说祖上曾给太祖皇帝唱过曲。 而那班子本身,林如海先前也听过,最是唱的婉转动人,清明敞亮,兼之功底深厚,旦角的水袖能甩出三叠九折的云纹,老生的长刀舞得多有几分沙场的风骨,没有什么糜霏之感。正合适招待客人。 于是饭过三巡,陪酒两轮后,正当着义忠亲王笑问江南有何曲子时,就见林如海向管家打过手势,携着上台的戏子不慌不忙地起声唱开。 当逢鲜花着锦,该思前因。 正得烈火烹油,应怕后果。 [登荣顶]人人皆看眼前势,把那天伦抛去,换得富贵权势登荣顶,后思来,却只怕阎王殿前阴德减,茶不思,饭不消。就算将那神佛拜尽,刨真心,拜日月,换前尘尽散再相逢,一念差,难回首。 [庆无常]既道天命难违,又言人定胜天。时无常变,命无常为,步步为营慎审重,顾头顾尾夹两难,不若将那一身抛去,赤脚砸得冠碎,携剑劈得殿倾。恭喜恭喜,满盘皆来。 [渡凡尘]苦海难渡,命宫难解。望平生,泪未洒尽;再回首,已赴生死。判官持笔秉天缘,却不想那堂前女儿,不问菩提,未恨前尘,更休道将那兰因再续,只念龙凤啼血眼前实。 [翻功德]梦斩白龙,醉见玄鸟。白龙失火,玄鸟泣血。我心有恨,恨焚旧情皆灰。我身有泪,泪尽前缘俱散。龙蛇伏戾镇四海,玉京喋血定神州。他日京观照高楼,不见菩提见修罗。命宫当透九重煞,携得紫华冲云顶。一朝劫度天地势,何人能镇帝运起? [喜合欢]狸猫见太子,塞翁问失马。一笔糊涂账,三代同心契。为报玄女重情意,所求的,皆如意,所还的,皆尽恩。莫道女儿终离散,可以为其死,不若因之生?妹妹好,妹妹安,我送妹妹帝霞彩,神州万里尽红装。青鸾起车玄凤随,随去九霄封神妃。仙子皆失色。 …… 戏子功底不错,将一段词唱得相当婉转清亮。 林怀瑾没听顺台词,因故环视一圈,略显意外地发现座上的其他人竟听得如痴如醉,再细听曲折,也只觉好似有勾魂的魑魅,见状不由得轻咳一声,小声对身边的父亲道:“父亲,你是不是上错本了。这本是前些天那来府上拜访的秃驴和道人带来的。” “什么秃驴道人?”林如海一时没回过神,直到细听了几段后面的曲子,这才惊醒,好像不大对劲。 “啊,快去快去,把戏折子拿来,重新唱过。” 他是怎么居然把这个搞错了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绝不作假 义忠亲王的轿子是在林府停过三日后才去的。离去时,林怀瑾随父亲林如海多送了一程。 两人送行时,林黛玉在府里等了好一段时间。见两人回来,她先是向父亲请过安,随即就拉着林怀瑾走小路问:“你和父亲同亲王讲了什么?” 林怀瑾逗她道:“你怎么不去问父亲,倒来向我打听消息了?” 林黛玉瞪道:“你少贫嘴,你还记得你先前答应过我什么吗?” 他的妹妹着实灵秀,竟是连说人都别有风采。林怀瑾想着,笑答道:“这次是真没说什么。老亲王下江南名义上是来玩的。只是顺巧路过林府,才会来拜访一番。正因如此,老亲王一路上都只是在问江南有何好玩的地方。” “那有何好玩的地方?”林黛玉好奇。 “这个嘛……”林怀瑾一一对着林黛玉复述了。 他们绕过林府后院的翠竹林,从小径回到平日长待的书房里。直到坐上椅子时,林黛玉还亮晶晶地听着林怀瑾讲外面的那些奇事,直到两个人话题说到京城时,林黛玉忽然有点好奇一件事情。 “你对京城有印象吗?” “没有。”林怀瑾果断答,“离开京中时,我才两岁多。若我那时候就有什么记忆,真该是神仙下凡了。” “哦……”林黛玉有点失望。 他们兄妹是不乏从各种人口中听说过京城的。不说旁人,单道是荣国府的那位史老太君就曾多次提到要林黛玉和林怀瑾一起来京中。只是贾敏念在两个孩子尚且年幼,一直没有答应罢了。 林黛玉问:“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林怀瑾道:“应该是没有的。且先陪妹妹消遣着吧。” 闻言,林黛玉打量了林怀瑾一番,看着林怀瑾笑面如花,一时竟分不清楚对方的心思是真是假。 而这么消遣竟是过了一年。 这一年里,贾雨村连着将四书同着大小礼记对林氏兄妹讲过。而东安郡王府中来的两位嬷嬷则被指为了林黛玉和林怀瑾的贴身婆子。 林怀瑾倒是还好,他天然就习惯那套宫中的规矩,对嬷嬷权当多一个服侍的人罢了。但作为女子,林黛玉在同林怀瑾共上课堂的同时,却还要兼读一本女四书,算得下来,课业倒是比林怀瑾还重一筹。 对此,林怀瑾私下问过林黛玉是否要减减分量,但对方只道并没有他想得那么麻烦,笑着说,她抽空读一点别的东西,倒好让林怀瑾对齐她的进度。 林怀瑾方才想起来,他的妹妹才是他们两人间更聪慧过人的那个。 他眨眼问:“女四书有什么好玩的吗?” 林黛玉道:“好玩的没见到。倒是有些故事怪吓人的。” 林怀瑾好奇:“你给我讲讲?” 林黛玉一一道了。他看着林怀瑾若有所思,慢吞吞地说:“倒是和所谓的君臣之道有类似之处。” 林黛玉好奇:“细来讲讲?你这说法倒是有趣。” “你且看,所谓女诫有讲: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这不正似着君无多臣,臣无二主?而凡伦理之流左不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讲这女四书通篇的男女换作君臣,好像也没太大区别。” 林怀瑾柔声道:“就如自古以来思妇诗皆是男人所作,向上颂媚。示弱固然是手段。但谁真听这个,就怕不是傻了。” 林黛玉道:“你倒是生来就有反骨。也不怕隔墙有耳。” 林怀瑾笑说:“怕是肯定怕的。不过妹妹这话倒真会夸,我权当奖励听了。” 林黛玉拿折扇轻打了一下林怀瑾,又实在没忍住自己笑了。 林府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两人同居后院,只隔着一道墙的距离,莫说两人一有闲心就往彼此身边去靠,就是早上同贾敏问安时,都免不了同路而行,正是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 林怀瑾在这种场合总是柔声细语地笑着。林黛玉也曾问过他你这么笑着不累吗?林怀瑾的回答总是迷茫地看着妹妹,疑惑为什么会累。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到最后,旁人只道这对兄妹感情好得实在是不得了——这话倒也没什么错。 有林黛玉陪着,林怀瑾读书的进度明显快了不少。等到了将经典都念过一轮后,贾雨村叫过林怀瑾,对他道:“你既已经读过经典,那我便慢慢开始教你治文章了,你可知治文章的第一步是做什么?” 林怀瑾沉思。他琢磨了一会,在贾雨村的目光下慢吞吞地道:“该写什么?” “倒也没错。”贾雨村摸着胡子说,“凡是做文章的第一步,必然都是先学着解题。” 说罢,贾雨村便和林怀瑾讲,他所说的出题难究竟难在哪里:“科举的第一题必起一道对四书五经的八股时文。但本朝例制沿袭前朝,故这套题目自从前朝就开始用过,至如今已经用过三百余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林怀瑾回答:“学生愚见,常言道,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就算是再大的宝藏也经不起累年的探访,三百多年的时间足够各地的考官将整套经书翻过几遍,余下大抵留给后代考官的出题空间也不多了。” 贾雨村赞叹道:“正是如此。而且还有一点,考官出题目不仅要有意与前几次科举的考题错开,同时也要防止被考生摸出套路。故本朝近几十年来,各地的考官都专门挑一些毫无意义的语气词感叹词出题,或者干脆前后句各取半截拼一起。美其名曰考查学生对经典的熟练程度。” 贾雨村说罢,连举了几个例子。 “我问你,我考院试那一年,绍兴有一道题,考官给的题言是“及其广大草”,就这五个字,你会想到何文?” …文?四书五经里有这段话吗?这五个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算。 林怀瑾愣了。他翻了翻脑海里背过的经典,下意识看向旁边的林黛玉,看见对方也紧锁起眉头,瞬间稍松了口气,先前几分不自信的疑惑感消了大半。 但自信归自信,贾雨村既然这么说了,林怀瑾还是不得不再多想想。他想了有一小会,勉强有点头绪时,他听见贾雨村问:“林姑娘有想法吗?” 林怀瑾转过头看见林黛玉摩挲着合拢的书页,沉吟道:“《中庸》有言: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学生拙能,所能想到四书五经中与题眼有关的,大抵只有这句了。” 贾雨村露出微笑。 他解道:“正是如此。这种题名唤截搭题,顾名思义,所给的题眼往往多是从经典中抽取两句话,取其上句末与下句首并合而成。考官也知道其几不成句亦不成文,但就是要你谈谈这截出来的几个字有何微言大义。” 在解答之后,贾雨村又举了若干实例,如‘君夫人阳货欲’,‘夏曰贤贤’,‘哀而不伤哀’等等诸类。一时倒是让林家兄妹感慨,他们两个的书确实还没有背到火候。 末了,贾雨村总结道:“这只是题中之一,此外还有取意题,连章题等等。所谓大考难,难在取考官之意,而小考难,就是难在去分析这些刁钻的题眼了。只要把题眼分析清楚,你再套着圣人和大儒给的注释,只要题意不偏,大抵都是能过的。” 林怀瑾听着一阵感叹:“这种题还能有题意?” “题意就是出题官要你答什么,你就答什么。”贾雨村细细分辩道,“固然出题官各有所喜好,但正因如此,此事乃是有方向的——我再问你,京中上一届乡试的考题是“曰咨尔舜天”,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写?” 这个题眼倒是不难破。论语尧曰篇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林黛玉想着,她往林怀瑾那边瞥了一眼,想着对方大概两三言就能道出其中的关键。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在听到这句话后,林怀瑾一时沉默。他的脸色不太好,在林黛玉望过来时下意识躲开了她的目光,抿了抿唇。 林黛玉愣了一下。那一瞬间,她其实意识到了这是为什么。 但贾雨村不知道,他略带督促地叫了一声林怀瑾的名字,听见他说:“我……这道题,出自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 林怀瑾停顿,他最后那四个字的声音不太自然。林黛玉见他眼色晦暗,便在贾雨村前面抢了答道:“舜及尧位,乃以德为。今年是承平四年,上一次科举考试乃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乡试,固然是要赞颂圣上贤德,理居此位的。” 贾雨村赞道:“是如此。” 他继续讲:“自圣上即位以来,各地试题翻来覆去,左不过皆围绕几个题眼来做。其中最要紧的,也最入考官眼中的颂词一是民富国安,四海承平,颂拥我朝当今一派盛世之象。二是圣朝新政,圣上贤明忠孝,法当得位。只要考生的卷子没有大错,往这两个方向靠总是分不低的。” 贾雨村说着,便打开书,又引了若干颂赞尧舜禹三朝禅让同社稷仁安的经典和引注。 虽然主要并不同她去讲,但林黛玉还是点着头认真听取贾雨村的话。只是相比较往昔的全神贯注,这堂课上她多了时不时就瞥向一边林怀瑾的目光。而对方在前一道题的短暂缄默后,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从表面上看不出心思。 这种男人最是心怀鬼胎,令人无可奈何。 下课后,贾雨村一走,林黛玉就胡乱撵了下人去厨房拿过点心,等房间里只剩她同林怀瑾两人后,直白道:“你没事吧?” 林怀瑾愣了一下。随即作迷茫状:“什么事?谁和你说我有事的?” 林黛玉并不吭声,她现在完全学会了就盯着林怀瑾看,望着他那双眼睛,直到对方卸下来脸上那层笑靥,泄出其中几分冷意。 他才会同林黛玉轻声说:“妹妹,我真的没事。盛世,明德。人总不过都是这样,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是强调什么。这不少见,我也从来不为此惆怅。” 林怀瑾停顿,他凝望着林黛玉,试图从柔美的脸颊从扯出一勾笑,却只是略显阴冷可怖地道:“只是妹妹,我总是不例外的。我也是会嫉妒人的。” “嫉妒?我看你那几瞬表情说是想杀人都不为过。”林黛玉直言,却又叹惋,“哥哥,你真真是天下最同我不像兄妹的人。” 林怀瑾说:“我也觉得。”他抿了抿唇,眨眼后,却又是抬眼灿烂地笑道,“但我真喜欢妹妹这一捧冰雪通透的七窍玲珑心。这话既无遮拦,也绝不作假。” 场面一时安静。林黛玉望着林怀瑾,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作何言论,只是刚开口,就突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还没等反应,就看见本应该端着盘点心过来的王嬷嬷在门外急道:“大公子,大姑娘——夫人,夫人突然倒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梦无常 该来的还是来了。 当林家两兄妹慌忙赶去贾敏房中时,就见贾敏面色苍白地倒在床上。周围一圈的丫鬟仆从见了两人过来,纷纷让开了位置,露出贾敏旁边忧心的林如海,还有皱着眉头同贾敏诊脉的叶大夫。 林黛玉见此场景,怔然稍退了两步,大脑既是空白又忍不住酸楚,嘴边的话动了两番,还未说出就听见旁边的林怀谨道安问:“父亲安。不知母亲的情况如何?” 林如海没有及时回话。见状林怀谨也不再吭声,而是随对方目光望向诊脉的叶桂士,见他少顷后,起身向林如海无言一拜。 林如海问:“可有指望?” 叶大夫摇了摇头,轻声道:“林夫人这病半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半是多年来积劳成疾,再加上多年的沉病未清,当下的外邪不过是个引子罢了。我且为夫人开个方子……而后的事情,三分人事既尽,七分成事在天。” 那一瞬间,林怀瑾大脑全空。他看着先前沉默不言的林黛玉听问,竟是当场瘫软在贾敏床前,泣不成声,把周围的一众人又是惊吓到了不少,忙叫姑娘起来,却见着林黛玉因着哭腔,一时也将邪气呛入肺腑,竟是喘气都不甚利索,整个人都碎了大半。 一时间,林府上下的人都忙乱了起来。抓药的抓药,收拾的收拾。等到忙好了后,林如海守在贾敏屋内,另一侧,林怀谨却是坐到林黛玉床边,靠着椅子,比旁边服侍的嬷嬷看着还累。 他的妹妹此刻正靠倒在床上。林怀谨望着蔫哒哒的林黛玉,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左思右想,瞥见一旁桌子上的凉糕,便笑着问:“妹妹刚才叫嬷嬷去拿的桂花米糕我给取过来了,还吃吗?” 林黛玉摇摇头。她的眼睛此刻倒还是红的,连带着哭腔也未平息,就见着林怀谨置若罔闻地叫一旁服侍的嬷嬷去煮糖水。 搁往常,林怀谨这举动定时要遭林黛玉插嘴的。只是她一时胸闷,又兼得贾敏的情况不明,免不得少了些斗嘴俏皮的心。 嬷嬷端来糖水后,林怀瑾拿过碗,就着糖水舀了半勺凉糕,示意对方要不要吃一口。 林黛玉蔫蔫地偏过头,却不想林怀瑾直接将那半勺凉糕送到她嘴边,开口道:“你不吃我就倒你被子上了。” ……她收回先前说林怀瑾不像是她哥的话。这事真是亲生的魔王才能干得出来。 林黛玉慢吞吞地吃了一口。林怀瑾见她实在吃不下,也便放下碗问她道:“你好受点了吗?要不要睡会。” 林黛玉道:“我不困,倒是你去歇着吧。” 林怀瑾盯着林黛玉,见她是真累了,才免不了叮嘱几句。而等见林怀谨出门后,林黛玉叹气,问身边的乳母道:“嬷嬷,我那本书呢?” 嬷嬷问:“姑娘是要看书?” 其实也不是,只是单纯找个事情干。 林黛玉拿过书胡乱翻了两页,却是又想到贾敏的情况,一时心烦意乱,实在看不下去,闻着闺房半旧不新的木香,门外听着若有若无的细碎虫鸣,辗转反侧,像是骨头里蒸出令人难以喘息的重气,不一会就立起昏昏沉沉的身体,向旁边看着的嬷嬷道:“母亲在哪?我要去找母亲。” 无人应答,那本应该看守在床头的嬷嬷完全没有回话。林黛玉便撩起拔步床前的帘子,主动起身找去,却只见偌大个房间里竟是无一个丫鬟和嬷嬷在,只有林怀谨刚才端着的凉糕摆在她平日喝茶看书的八角楠木桌上,红色的糖水映着白晃晃的雪糕,一时竟显得有些刺眼。 “王嬷嬷?李嬷嬷?——雪雁?雪雁?你们都在哪里?” 春月拂来的凉风一时照得林黛玉有些背后生汗。她抿着唇,再三犹豫后,到底是自己披了一件拢翠的羽披,迈过三进的后院,过耳房去找贾敏的房间,却在贾敏的房前,见到了两个陌生男人分别穿着黑袍与白衫,匆匆议论什么。 “奇了怪了,这命竟是没有勾成。莫不是判官大人给的册子出了错?” “……从未有听说过册子上的名字能写错的。” 两男人口中细碎古怪的话语让林黛玉一瞬渗寒。 她刚想侧躲过一旁离开,却见那说话的白衣男人竟是嗅了一嗅,转头看向了她在的方向,那张惨白的脸上竟是吊着一条拖地的舌头:“咦…有西方灵河的气息。” 黑袍男人却是也皱起眉,咂摸道:“竟是真的,还似乎又沾了些许不甚清晰的紫气,如今恰是这佛道两家兴争之时,莫不是这簿上的女人有逢什么大因果的纠缠,让那西方世界也派人过来了?——不知使者可否现身?” 头戴高帽的男子朗声喊完后半句,又对着林黛玉所在的方向微微鞠躬。 见此状况,自知瞒不住的林黛玉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了出来。方才看清这两个男子竟是穿着一身丧服,拖着铁链,各拿一块笏板,模样像极了传说中的无常。 顷刻,林黛玉是真的怕了,但是心念想到母亲贾敏,却是默不作声地硬压下恐惧。 就在林黛玉打探两人时,无常却也同样却打探着她,见林黛玉不吭声,那白衣无常拱手先道:“我乃谢必安,我身旁这位黑衣兄弟名范无救。我们兄弟二人竟是未见过姑娘。不知道姑娘是哪位使者?” “我…”林黛玉不知道如何回答,转问道:“不知道两位所说的西方灵河乃是?而所谓不甚清晰的紫气,又是何物?” 两个无常面面相觑,半晌后,白无常道:“怪哉,怪哉。紫气好说,姑娘且看自己手腕绕着那一线紫雾就是。但你竟不知凌云渡?” 林黛玉茫然摇摇头。她见黑无常说:“去往西方灵山圣土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条河,名唤凌云渡。此河分仙凡两界,令所有红尘凡念皆入河中,随河水流去,不过彼岸,又上至极乐世界,下接九曲黄泉,贯古至今。姑娘怎会身上既有那灵河的气味,那必曾久处河边,身非凡人,怎又会不知道这是哪里呢?” “也可能是我忘了。”林黛玉轻声道,“两位此次前来,可是带我母亲走的?” “令母乃名贾敏?” “正是。”林黛玉说,她想到了什么,却是苦涩地咬唇道,“小女打扰两位公事公办,但若是必要带一个人走,能否用我去换我母亲?” 黑白无常大抵这辈子都没听到过这种要求。半晌之后,黑无常挥手道:“算了,谢兄,咱们走吧,西方既又有神仙搞那什么子转世投胎,还掺和着什么紫运连身,那还是躲远点好。别像是那泾河龙王迎头就撞。” 白无常拱手道:“既然如此,正是我们唐突了。令母还在屋内,若是姑娘想救的话,就自己进去找罢了。” 说罢,那黑白无常携手同林黛玉一拜,竟是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黛玉看着这一幕怔了。她回过神,小心推门进房去,却看见她的母亲此刻惨白着五官倒在床上,一副死相绵绵,却偏正着似乎体内还有一丝道不明的气息随着血液流转脉络。 她望着贾敏体内那一丝若隐若现的气,莫名晓得那正是一年多前义忠亲王带来所谓‘近成仙了的百年老人参’,如今却竟是用到了这种地方。 “娘……” 林黛玉轻声呼唤,但床上的贾敏却毫无反应。她上前欲试探对方的鼻息,却突然发现自己又多了一个正坐在梳妆镜前的贾敏,此刻正望着床头的梳妆镜发呆。 林黛玉望过梳妆镜,却见那上面竟是个自己未曾见过的大宅子,倒映着摆满一色古玩的博古架,从宫中才有的玉青莲,再到袁钦监送来的金鲤鱼,琳琅满目,令人顿感富贵,却又转瞬变了模样,突然着一副破败之象,更兼得三五官兵竟是冲进宅子里,迎头就抄。 见状,林黛玉轻声又叫了一下母亲。 她看见贾敏终是眨了眨眼,从茫然中回过神,惊异地问:“我的玉儿,你怎会在此处。你父亲呢?” 林黛玉含泪道:“娘,您着魇了,快回去吧。父亲现下正在床边守着您呢。” “这——” 林黛玉惊醒。她醒来就看见林怀瑾正在她床头趴着,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再细望四周如常,倒是让她松了口气,正想着不惊扰对方的情况下起来,却被林怀瑾骤然一拉。 “别走,火好大,不要抛下我……” 林黛玉愣了许久。她下意识去拉林怀谨,却不巧正逢着对方从魇梦中醒来,那张睡红了的清俊脸颊同未着明光的眼眸,离她只有半尺的距离。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照得两人一时无言对望。半晌后,林怀谨听过门外风铃的微响,回神问:“是我不对,竟守在妹妹床前睡着了——不知妹妹听我睡时说了什么胡话吗?” “没有。”林黛玉停顿,想了想说,“你只说不要我走。” 林怀瑾方才松手,立正笑道:“那果然是我太想妹妹了。妹妹在母亲面前那一倒,真是把我也吓到了,恨不得七魂三魄全随着妹妹去地府了。” 林黛玉道:“你惯是个心口不一的。既然困了,要不要再睡一会?” “睡妹妹的床?” “左不过挪上两步,回自己的房去!” “可我想妹妹了…”林怀瑾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他本来只是拌两句嘴,却不想林黛玉竟道:“你若真想睡我的床,我让开就是了,母亲在哪里?” “母亲?母亲还在北房。”林怀谨停顿,有点意外:“妹妹是梦着了什么?又或者突然有了什么心事?就我先前那句话,你若是平时到此时,定是同我拌嘴了。” 林黛玉叹道;“是归是,但今日我也确是舍不得了。” 林怀瑾听闻,回看过林黛玉,细审视一番后便是笑说:“妹妹这一句话倒是真打得我措手不及了。” 说不好是不是还没睡醒,林怀谨平日声音就轻甜美丽,如今这话更像是化开了一样。酥软得令人心碎。 但林黛玉却置若罔闻,单说自己的话:“我不会抛下你。” 外面的风应该停了,但风铃好像还在响。林怀谨思酌着,想绕过林黛玉的目光,柔和答:“我自然是知道妹妹挂念的。” 林黛玉却望着林怀瑾的眼睛,重复道:“我不会抛下你。” 世界一瞬归为寂静。 林怀谨说不出话,但林黛玉也未继续理他,只是径自起床,叫过屋外的嬷嬷,说要去见母亲。见状,林怀瑾也说要去,于是几人一路去了贾敏处。却不想还没到,就见到贾敏边上的丫鬟赶来报信道:“大公子,二小姐,夫人已经醒了。” 林怀谨道:“那是好事呀。你既然犹疑,还有什么没说吗?” 丫鬟说:“瑾哥的真最是聪明,夫人醒后,林老爷叫哥儿和姑娘去一趟北房。” “还真是赶巧了。”林怀瑾笑言。 他牵着妹妹的手一同去了正房,同林如海和榻上的贾敏行过礼。却未想还没开口,就听到林如海先问:“玉儿,瑾儿,我且问你们一件事情,你们想回京中祖母家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入贾府 九月初二,林怀谨从林如海的书房中取了拜给义忠亲王的书信,又寒暄几句后,同书房外等待许久的贾雨村一并出府,到渡口一再拜了送行的贾敏,握着林黛玉的手,共同上了船。 他们此行去京城走的是运河的水路,途经梁溪,济宁,再过黄淮两河,约有八十余天路程,算得上遥远非常。 因此上船辞别旧家后,林黛玉仍然是伫立在船头,望着渡口上的母亲同随侍的丫鬟消失在眼边后,才怅然若失地下了船尾,坐到船舱之中。 在她对侧,林怀谨却是已经坐在火炉旁等着了,见林黛玉过来,才放下手里的书点头向她微笑。 林黛玉道:“你倒是有心情读书。” “毕竟功课还是要做的。”林怀谨道,“我先是已经看过地图,问过我们中途须停泊的几站——妹妹可想沿路去玩玩?见见这四海之内不一样的风景?” 林黛玉摇摇头,她说:“就算是你有这个心思,我看老师也是没有的。” 这话倒是一下说中关键——同林家兄妹一起赴京的,除去仆从外,还有两个人的老师贾雨村。 在同兄妹俩人谈过后,林如海又问过贾雨村,问对方是否愿意拿着一封内书同兄妹俩人并去京城,三人同行,也好中途有个照应。 贾雨村听得明白,林如海的意思是只要他中途能把这两个孩子照护好,一并送到京中,就用自己的人脉轻轻抬拔贾雨村一下,让他重新回到仕途上,当然十分乐意,竟是连教书都显得心不在焉,日日望着京城的方向,恨不得当天开船,第二天就到京中汇报去。 林黛玉对此是有点小意见的。 但林怀谨却是不慌不忙:“老师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妹妹想不想停下来逛逛。父亲原是给了他两封手信,一封给贾府的在老师自己手上,考虑的是他若去拜贾府,必定要送我们去府上。” “而另一封则压在我的手上,如果没有我,他一个人也是断然去不得王府的。” 林黛玉道:“既然如此,你莫是在这种小事上蹉跎人了。我们未来也是有时间游山玩水的。” “妹妹仁善。”林怀谨笑道。 他见林黛玉目光时不时瞥过船尾,仍然念念不忘远去的家乡,也便顺着林黛玉的思绪,同对方谈起了这次远行。而细算来,此事竟得从上月贾敏的重病讲来。 当时贾敏魇中醒来,忙得房间里一阵骚动。 等到大夫给贾敏再次诊过脉,看过信,确认贾敏状态不错后,林如海看着重病初愈的妻子感叹:“我竟不想,你会突然倒下。”就好像记忆里的红颜一瞬生了白发,令人感到凡情抓不住的恐惧。 贾敏一反常态,不曾理会林如海的话,只是望着床栏,半晌后缓缓说:“夫君,我却是在这梦里照见了娘家,儿时的种种场景,竟像是走马灯一般转过。细想来时日怕是不多了。” 林如海长叹。他揽过贾敏,温切道:“夫人切莫如此言语。大夫刚说你的旧病这场发作后竟似有好转之象,未来想是长得很。” 贾敏摇摇头,反握住林如海的手道:“我不要紧,可我却是梦见我们女儿了。” “怎么说?” 贾敏一一讲过梦里的场景。 “他们是有运在身的。”林如海感叹,他摸着胡子道:“说来我正想着此事,而今义忠亲王的这情我们是彻底脱不了了,但京中,太上皇和皇帝的暗争这几年却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越发激烈了。如今更是波及了整个朝廷。” 贾敏问:“如何说。” 林如海摇摇头:“就是前些天的消息,王子腾又高升了,擢升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 贾敏沉吟。 她听林如海说:“他本是京营节度使,管着京中的安危,如今细想来,在承平初年的时候,大抵是投靠了陛下,已经选好了队。他这一升,既是拔擢了王家,大抵也是某种投石问路,看看余下三大家的风声。” 贾敏道:“你是说圣上也可能垂顾贾家?” 林如海道:“是也不是。虽然如此猜测,但终归说到底还是看陛下的心意——虽然混乱已经过去了几年,但如今这形势竟是比前几年还要更加复杂。” 贾敏慢吞吞地问:“这就是你写信将贾雨村拜给二兄长的缘故吗?” 林如海道:“是有一部分的。太上皇虽有余势,但谁都见得新帝才是起势的那一方。若是没有瑾儿,想来我如今也是接了高枝。” 贾敏好奇:“什么高枝?” “原职不动也是一种表示。”林如海道,“我虽然是先帝提拔的探花,但如今却是直隶皇上的巡使。他既然仍然任用我,那细算来两边的关系都是要平衡的。” 贾敏说:“这话你断不要同瑾儿谈起。” “他可不用我去同他谈论。”林如海说过,却又感叹:“难啊。难啊。只把世事蹚过了,才知道中间多少琐碎。把血泪洒尽了,才知道中间多少艰苦。” 贾敏从来是不搭这种话茬的。她等林如海感叹完,才问:“说起这事,夫君最近的工作如何?” 林如海摇摇头,他的面色显然并不好看:“各地虽都道着承平日上,四海升腾,争先恐后地抱着喜讯,但左不过上瞒下欺。近些年岁本就是不平稳的,今年只怕又是一年灾年。” 林如海说罢,停顿片刻,叹道:“这也是为什么我问玉儿瑾儿要不要回京的缘故之一,我这个位置本身就凶险,若是逢上这种世道,只怕日子会更是艰难。” 艰难的不是度日,而是作为巡盐御史,在这个政局下,该怎么向朝廷述职工作,向皇上上报讯息。 贾敏听得明白林如海的话,又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因此更是深深叹气,指望着自己的母亲和儿女能在京城过得好一点。 想来以荣国府的气派,瑾儿玉儿也不用随着他们两个日日愁心,被一群人盯着,连是个平时的用度都须防着不被人参上一本了。 虽然,还在船上的林怀瑾和林黛玉并不知晓母亲的想法。他们此时距离京城只剩下半天的脚程,而在此之前,已有小船先一步去京中通了讯。只等着两人下船登岸来接。 林怀瑾派小厮站在船头,叫他若是看见了荣府派的轿子车辆等就直接回报。 那小厮站了好一会,才不确定地说:“瑾哥,我见着好像有一辆轿子,七八个人是在等我们的。” 林怀瑾问:“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几个抬轿的,还有几个大嬷嬷。只是那轿子好像有点小。” 林怀谨沉吟,他去船板上自己看了一眼,皱起眉头,然后拿出一件信物,同自己的小厮耳语了两句,只叫他下船后按着自己吩咐的照做。 林黛玉见状问:“你说些什么呢?” 林怀瑾摇摇头:“没什么,妹妹紧张吗?” 林黛玉叹道:“紧张是免不了的。我早听母亲说过,外祖母家是国公府,与别人家不同,最是富贵显赫,如果过来,须得步步留神,时时在意,免得因言谈举止惹人耻笑。丢了父母的面子。” 林怀瑾笑道:“国公府固然富贵,但到底也是外祖母家。固然母亲说过外祖母家富贵,但她也说过外祖母最是盼望我俩。既然是亲戚家串门,也是想来不用得如此谨慎的。雪雁,你说我说的话有道理吧?” 旁边的雪雁也笑着答:“哥儿说得正是。我正愁着不知道怎么安慰姑娘呢,哥儿一说,到底是说到我心坎上了。” 而被两个人共同调侃的林黛玉道:“你俩休得一应一和。快快别笑了,船要到了。” 林怀瑾笑着又聊了两句。 等船靠了边停稳,他才拉着妹妹不慌不忙地下船,见几人来接,问道:“不知道哪位是来接的大丫鬟或大管家,我带着父亲的一封信。” 林怀瑾赏钱是备好了的,但他开口时,却没想那领头的人见闻,只是懒散道:“哥儿还得自己去送。奴只是个三等下仆。” 那一瞬间,林怀瑾当场就愣了。 见林怀瑾站在原地不上轿,那仆从却是又不耐烦地催促道:“姑娘公子已经是晚到,莫过了好时候,那门一关,轿子就进不去了。” 这好像和说好的不太一样。 上了轿子,林黛玉同林怀瑾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吭声。只看着轿子不一会进了城,听着轿外街道繁华,人烟稠密,甚至多有碰撞——就算贾府的管家婆子们不出面,理论上也不应该是由三等下仆来迎接的。 “这竟是无人开道?”林怀瑾的话语有点迟疑。 林黛玉瞥着对方摩挲的拇指道:“大抵是不想惊动太多吧。” 林怀瑾没有回话。轿子行了半日,才到街北的两栋国府前,从侧边角门旁落了轿。 国公府的大门常年不开,只接贵重场合。故从角门入理论上没什么问题。但林黛玉看着换了轿子后,面色不算太好的林怀瑾,还是轻声多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林怀瑾摇摇头,他轻声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姥姥。以及等会该怎么去见两位舅舅。”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王夫人 林怀瑾终究是没有见成他的两位舅舅。 在正堂拜过诸多女眷后,林怀谨同林黛玉一并受邢夫人邀请,去了大房的院中。 两个未分家的兄弟住在同一个府里却泾渭分明,互不来访已经是稀奇的事情。林怀瑾坐着轿子穿过大门时,更看一扇大门隔开的两处风景像两个截然不同的宅邸。 相比贾母所在的正院,贾赦这边的房宅更多小巧别致,藏匿于院中随处可见的树木山石之中,构造出移步换景的山水园境。 但也比林府从表面上看显赫多了。 林怀谨想着,他见轿子大抵快到了位置,掀开帘子,正准备抬头去看,倏然就见到好几个两腮红润,艳丽非凡的丫鬟已经在堂前等着许久,见轿子一停,就迎了过来,直接把林怀谨吓到合了帘子。 邢夫人见状,以为是林怀谨对院子里的摆设不慎喜欢,便道:“这里位置稍微偏僻了一些,不及老夫人处那么气派,希望两位不要见怪。” 说着,邢夫人便请林家兄妹进坐正室,又唤着丫鬟连忙上茶。 林怀谨看着上的茶,虽然不是最好的茶,但也是今年掐新的茶,抿了一口,便同着和林黛玉目光相对,心里有了想法,笑着说:“舅母盛情难却,怎会有什么不好。而且这院子一曲三折,说起来倒是正有江南的风情,对我们着实是亲切不少。” “正是这个道理。”邢夫人也笑着答。 她见两人喝过茶,又派丫鬟去书房请贾赦。林怀谨看着满屋的姬妾,思酌着情况,还没等考虑过什么,就听见邢夫人派去的那人小步跑了回来,回报道:“回报过夫人,赦老爷说:他今日连着身体不好,见了姑娘怕是彼此都会伤心,暂时不忍和姑娘见面。” 那丫鬟说完,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老爷也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同家里一样过。如果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就是,不用对着家里人客气。” 这后半句找补的意味可以说是相当重了。丫鬟语毕,一时桌子上的三个人都愣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后,邢夫人挥手让那丫鬟离开。见状,林怀谨主动替邢夫人下了场面,就着府上的山石聊了起来。 “舅母,我见院子里的山石雅秀可爱,又颇是熟悉,可是苏州洞庭一代特产的太湖石?” 邢夫人道:“老夫人那处的应着是,我听着先前修缮时,有说是从禹期山搬的石头。但这的我就不知道了。这院子也是有点年岁,就是刚才路过那段林子里的石头,细算来怕是比我来着院子里的时间还要久。” 意思是他这大舅舅住的地方反倒是荣国府的老院。 林怀谨深思。他同林黛玉又在邢夫人这里只再坐了一刻。邢夫人本来还想多留两人一会,但林家两人也不愿意多贴贾赦的冷面,只借着要去拜访王夫人和贾政的名义,早早就离开了邢夫人的院子。 等离开时,林怀谨望着邢夫人一直迎送到院口,又在院子门口目送至尽后,才回过头,在坐轿子重新回去荣国府的路上同林黛玉面面相觑,气压竟是比过来时还低一层,竟像是一脚趟进了光怪陆离的幻境里。 他俩路上甚至只说了一句话,就是林怀谨问林黛玉:“你怎么看?” 林黛玉不言,只是牵着林怀谨的手,摇了摇头。 无论是贾赦和贾政两家的分歧,贾赦和邢夫人之间的疏离都不是他们两个能说的。相比较起来,贾赦对他俩原因不清又相当出奇的冷漠竟然是最能说的事情。 林怀谨也知道林黛玉的想法,因此他只是轻声叹了一句:“希望二舅舅和二舅母能好相处一些……” …… 能好就怪了。 下车,穿堂,入正房。林怀谨握着林黛玉的手,一并穿过两进院子同隔着的两道仪门,当即就明白过来,现在王夫人派来接待的嬷嬷是引他们两个去荣国府的内正堂。 所谓内正堂,指的是一间宅邸的正厅正室,即整个荣国府中规格最高,地位最尊崇的一间房。 按着礼数来讲,内正堂平日里只有祭祀、典庆、会见郡王,亲王诸等贵宾,又或者处理家族内最紧要的那批活动,如子孙结婚拜高堂时,才会动用此房。若是算规格,甚至要比贾母先前接待他们的堂院级别还高。 连贾母都不曾同他们两个人在内正堂见面,那王夫人的嬷嬷领他们两个往这里走做什么? 林怀谨心中暗道不妙。 按着礼法来讲,这地方不仅不会住人,若无必要,连过人都是不应当的。 果不其然,一到堂前,林怀谨就见到‘荣禧堂’的金字牌匾同内外两个乌木对联如此大气,堂内却竟空荡无人,只有满堂富贵迎面似煞。而林黛玉见到那内联却是怔了一下——眼前之处,竟正是她在贾敏梦中看到的地方。 一时间,他们两个竟是不约而同地在堂前停了下来。 领路的嬷嬷有些诧异,只听得林怀谨回过神,当即拆穿问:“我见这正堂如此气派,应当是祭祀先祖,典庆盛会的内正堂。嬷嬷将我兄妹二人领至此处,是否是领错了地方?” “这……” 那王夫人的嬷嬷愣了一下。竟是没想到林怀谨会这么说。她的脸色变了变,随即笑道:“地方是没错,我带哥儿和姑娘去的是荣禧堂的左耳房。只是这路却是老奴记错了,哥儿姑娘同我换条路走就是了。” 嬷嬷说着,才令绕过道,引林怀谨和林黛玉入东边无人的侧房,恭敬道:“哥儿小姐且先歇歇脚,往炕上坐,夫人马上就来。” 然后过来时见他们两个坐了房主人的位置,名正言顺地把他俩训一顿又或者将林家兄妹毫无教养的名声传出去吗? 林怀谨是真愣住了,他下意识看向林黛玉,见林黛玉也同他一般,先是意外,在然愣住,后一瞬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即火就大起来了。 若说过荣禧堂正堂入耳房的路是嬷嬷未曾思量,那如今王夫人的嬷嬷引他们两个来见贾政的后辈往贾政位上坐,那绝对是不安好心了。 只是相比林怀瑾的迅速定论,林黛玉到底是还是有最后几分期待,向嬷嬷道:“正塌尊贵,嬷嬷好意我心领了,我和哥哥坐椅子便是了。” 那嬷嬷却道:“椅子冷硬,姑娘若是担心身份,此时无人,便是上榻短歇一会也没事的。” “既是短歇,那无论是哪里总不碍事的。” 林怀瑾挡在林黛玉前,用体面的语气将这件事情强硬地挡住了。 他同林黛玉在东边的椅子坐住,就见嬷嬷从所谓无人的屋中叫出数个丫鬟端茶奉水。两人谢过茶水,在东耳房中坐过一段,只等茶吃了,就见一个更是伶牙俐齿的丫鬟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替代领他们入东耳房的嬷嬷,笑着请他们再到别的房间入座。 细算来,从邢夫人处出来后,兄妹俩这竟是走了三程磨人的路才配见到王夫人的真身。 而王夫人在兄妹俩问安后,原是坐西边下首,靠着半旧的青缎褥垫,竟是又往东让,道让兄妹俩坐上前来聊谈。 这让出来的,还是贾政的位置。 林怀瑾深吸气。他深知自己生气时不当同王夫人继续回话,便只随着林黛玉入座旁处的椅子,随着妹妹同王夫人四次推让后,才坐到了王夫人身边。 他筹划着等会该如何向贾政问好,却不想刚才热情让座的王夫人见两人得体入座后,开口第一句话竟是:“你们俩的舅舅今日斋戒去了,今日无空见不了面,未来有空再见面。” 行,没准他二舅舅是真有事…… “而且我有一句话嘱咐你们:你们两个人的姐妹都不是不错的,你们未来一同玩时,若是有什么问题也能够谦让你们。但我不放心的是,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去庙里还愿还未回来,晚点你们一看就知道是谁。” “你们两个以后不用睬他,这些姊妹也是都不敢沾惹他的。尤其是瑾哥,莫要被他带坏,挪了性子就不好了。” ……但他二舅妈肯定是没事找事。 林怀谨真没理解王夫人为什么对他俩恶意如此之大。以至于开口就是“你们同姐妹玩的时候,你们有毛病,姐妹对你们肯定能让尽让,但是我那宝贝儿子你们最好有多远离多远,莫不要带坏他”。 林怀瑾又是深吸一口气。他正准备说什么,却见林黛玉按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两下。他侧看过去时,只见对方微微垂眸,抬眸时尽同王夫人温切地陪笑开口,顶着王夫人的夹枪带棒,竟是应答如流。 他的妹妹同他挡了。 林怀谨咬唇。他看着对谈的王夫人和林黛玉,又想起在贾赦处的闭门羹,当记忆随着轿子出角门再回到金陵时,有一瞬竟又是想起贾敏和林如海送两人远行前的殷切问候,同他们谈起外祖母家里时,贾敏所说的诸多温情言语。 王夫人的夹枪带棒一直到晚饭点前。但当林家兄妹同王夫人准备辞别去赴宴时,两人还没出王夫人的房门,就看见贾母身边的大丫鬟琥珀忙进了房中,匆匆有报。 “见太太的安,老太太叫太太同林公子林姑娘一并速去荣禧堂中——就在前一刻时,东安王妃来访。” 琥珀说完这句话,未等王夫人回话,却是停顿了一下,低着头报:“除此之外,老太太还问太太,为何接待林公子和林姑娘来府的仪仗除了脚夫,竟只有几个三等丫鬟?莫不是府上已经贫寒到连接林公子,林姑娘的人都找不出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东安王妃 琥珀这句话尖锐,但贾母的原话还要更难听许多。这位最好体面的老人家真是被王夫人干的事气到了。 这得从这位东安王妃的来访说起。 自打林黛玉和林怀谨去见母舅后,不一会就有传讯的同贾母捎话,道是东安王府有管家来报帖子,说半个时辰后,东安王妃要来荣国府探访。 听闻,贾母忙道王熙凤去开了正门,自己又亲身前去以国礼接应。 半炷香后,果真就有着一长串的队伍过正门落了红杖和引幡,摊开一众杖剑,放下绿缎金线的七鸾华盖青方伞,至荣禧堂前,再一连带出七八个穿金戴银的丫鬟,牵着东安王妃的手下了轿子。 贾母恭恭敬敬地问过安,再细看东安王妃那一身珠翠罗绮,竟是将正经的官身都穿了出来。 见状,贾母忙道:“王妃突然来访。不知有何事情?” 那东安王妃见贾母行礼,忙扶起贾母,温切道:“老太君万万请起。我此行来倒没有什么公事,而是来随礼的。” “此话怎言?” 东安王妃道:“老太君晓得,我父亲乃是义忠亲王,先前去江南时,同林御史有一面之缘,甚是喜爱林御史的一双儿女。今日偶然听见出门的丫鬟说林家兄妹刚来,因此才想着前来探望一番。若有冲撞之处,还望老太君见谅。” 贾母感叹:“怎会冲撞。王妃既来荣国府中,那必是我们一家的荣幸。我那两个外孙刚才去见了他们舅舅。既然王妃要见,那我现在就去叫我那两个外孙过来。” 东安王妃道:“老太君且先不急。说来冒昧,林家兄妹此次进京可是没有告诉旁人?” 贾母问:“王妃为何这么说?” 东安王妃停顿,似有些犹疑地缓缓道来:“前些时刻,我那回报的丫鬟说,她见林氏兄妹下船行轿子时来的下人不多,细看来竟是连个贾府的大嬷嬷,大管家都没有见的。” 说到这里,东安王妃又忙补充道:“我想着老太君既然如此在意这对兄妹,而荣国府又正是京中最体面显赫的宅府之一,接人的排场定不可能如此简素,那细想来定是老太君对他们两人别有安排了。” 东安王妃这一段话竟是让贾母全然愣住。她望向身边一周的丫鬟仆从,想说什么,但在脸上表情变了两番后,陪笑着开口。 “王妃此言说得正是。我就这一对最是宠在心尖上的宝贝,本是想着要热热闹闹迎进府中,只是我那女婿性格最是个正直清廉的,特意托信说使不得如此大的排场。” “这正是我早来有些犹疑的地方。”东安王妃握着贾母的手亲切道,“我本是带了一对南海贡来的赤珊瑚玉珠,又添了些许给孩子不必多道的小物件以作薄礼,但如今看来,却竟是打乱了老太君的规划。” “怎会打乱?王妃送什么都是好的。”贾母忙道,“琥珀,你去把我箱子里那对掐金丝的盘蛇点珠翡翠镯子带来,顺带问问是谁安排瑾儿和玉儿进府的。” 琥珀点头诺了,等她走后,贾母又是笑着同东安王妃闲聊片刻,直到送王妃暂去洗风时,才将原本指使出去的琥珀重新叫来,听她在耳畔回告。 “回老太太的话,林公子和林姑娘这次来府上的车轿是二太太准备的,我问了一圈,确实只派了几个三等丫鬟随行。那周瑞家的说,林公子林姑娘正同着二太太在荣禧堂的偏房聊谈,被二太太热情招待着呢。” “我竟是没见过只拿三等丫鬟招待的热情。”贾母冷笑道,“真当我是老眼昏花了,明处当着我的面热情着,这背地里竟是连东安王府的王妃都知道国公府的人冷待亲戚,把那出嫁嫡女的孩子都不当正经人看。” 须知荣国府同东安王府虽是关系不错,但随着贾家的没落,如今两府的来往逐渐也是淡了。贾母眼看着好不容易小辈有个亲近的,结果竟然非但没能搭上条线,反而给别人看了笑话,跌了体面。 贾母越想越气,更是忍不住道:“我们这等人家对外最重要的就是体面,哪家的小姐回母亲的娘家竟只有几个三等丫鬟去接?她这么一闹,当真是连外面的脸面都不要了!” “你把她叫过来。我倒要问问,我们府里竟是连几个接人的丫鬟都养不起了吗?若是真的,我那两个宝贝平日的银钱倒也用不得从公账里出,我自己来养就是。” 琥珀低着头,听着贾母一顿骂过,气消了些许后,才诺着退了堂,去王夫人处将对方同林家的两人请来。 来的路上,三个人脸色各有各的精彩。林怀谨是其中最镇定的——他基本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对于这位东安王妃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一时心里没谱,握着林黛玉的手,说不出多些安慰。 而王夫人却是多少连脸都挂不得住,一面想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竟然惹得老太君如此生气,一面又是对这从未见访过的王妃心生不安,到荣禧堂前,见到同贾母谈笑的王妃,同林家的两人一并忙答道:“见东安王妃的安。” 那王妃笑着说过场面话,但却是绕过王夫人,捧起两兄妹的手笑道:“这便是林御史的一双儿女吧。我先前令父亲随去的宫中嬷嬷可用得习惯?怪不得父亲说江南人杰地灵。我今日一看这风骨气度,竟是比我父亲口中所说的还要更强百倍。” 林黛玉先前同王夫人一问一答时压紧了神经,如今至堂中遇见东安王妃这样温切的关心,一时愣住,回过神忙道:“谢王妃的安。” 东安王妃牵着林黛玉的手,竟是又说笑了几句,才转过头问林怀谨:“我听老太君说你是去拜见自己舅舅了,不知你父亲同你送给舅舅们的信可是送到?” 林怀谨沉吟。他琢磨了一下该怎么答,一想自己先前遇到的冷脸,就只是敛了一半的火气,轻声摇头:“回王妃的话,舅舅们事忙,想来是要再等一段时间——今日去见两位舅舅时,大舅舅说不忍见面,二舅妈说二舅舅今日正在斋戒,却是没见到两位舅舅。” 这话约等于向贾母的脸上又打了一巴掌。 她脸上陪着的笑容凝固,少见地难掩恶火,只看向王夫人道:“我老了,见识少。我怎不知道斋戒时,竟是见面都不能见了?” 从刚才就被撂在一边的王夫人先还未从尴尬中缓过,如今更是惊魂未定,连道:“斋戒是不影响的。我只是担心哥儿姑娘两人今日过度烦累,故才撒了个善意的幌子,如今不想竟是耽误了正事。” 说着,王夫人便叫身边的丫鬟快去将贾政请过来。不想东安王妃却打断了王夫人的话。 “既然是未见,那也不用了。我看饭点也是到了,若是此时惊扰了贾员外,倒也是我的不是了。”东安王妃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她牵着林怀谨的手,笑着转问贾母:“只是我此次前来荣国府,确实有一事想求老太君,还望老太君能够谅解。” 贾母忙道:“王妃请讲,若是有我这个老骨头能帮上忙的,我自然万万是乐意至极。” 东安王妃回敬,将话题抛问:“既是如此,那不知道我今晚能否请瑾哥儿去王府一叙旧缘。” 这话一出,全场寂静。林怀谨更是猛然抬头看向东安王妃,只见对方的目光和自己相视,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竟勾着某种似笑非笑的意思。 谁都没想到林府竟然同东安王府的关系如此亲密——若是早知道如此,莫说是寄养过来的林黛玉和林怀谨,就是连带着整个林家这桩姻亲都要重新掂量掂量重量。 最快反应过来的贾母顺势道:“既然王妃想叙旧缘,不若一并留餐。” 东安王妃笑道:“老太君的话当正我的心意。若是今晚东安王府里没有从父亲府中来访的人,我当真是乐意至极,只是今晚却真有别事,这餐是要改别日了。” 所以我也算在这件事里吗? 林怀谨听着东安王妃这句话时,愣了一下。他下意识瞥过一旁的林黛玉,却见林黛玉也望着自己。直到被贾母过问了意见,才回过神一一答复,又被对方撵着去换了身金贵的衣服,随东安王妃并出正门,同林黛玉两人分过,望着自己的妹妹随着荣国府的大门关去,隐了身影。 事至此时,东安王妃方才收敛了笑意,转头看向有点走神的林怀谨,同对方对视,见对方眨了眨眼问:“刚才那一出戏,你还满意吗?” 林怀谨道:“承王妃厚情,自是没有更满意一说。” 东安王妃戏谑道:“你现在倒是装起来了。怎不见你刚才直言‘舅舅们事忙’时的伶牙俐齿?” 林怀谨怔顿,他方才认真看过眼前三十多岁的女人,从那张莫名感到熟悉的脸上读出了某种亲切的味道,柔声道:“自然是因为方才是假的,现在是真心的。” 东安王妃道:“既然如此,你可知道我是谁?” 林怀谨道:“我想听您说。” 东安王妃听罢,她的目光一时从林怀谨的身上挪开,望向了车轿外那重厚重的帘幕。 “东安取得乃是‘安平’的意思。你养父母应该同你说过荣国府先前的来历。而当年的东安郡王也是武将出身,因此同荣国府的老国公有所交往。只是老太君那一代就开始转走文功,才同荣国府疏冷了关系。” 说到这里,东安王妃停顿,她转过头,笑着同林怀谨说:“至于我,我其实见过你。只是你绝对没有印象。” “……” 林怀瑾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同东安王妃坐在轿子上,陪着对方闲聊了一会,听着东安王妃末了转话问:“我听父亲说,你是想要走科举的路子?” 林怀谨道:“正是如此。” 东安王妃笑说:“既然如此,你不若随前代先人的路子,去考童子科。须知汉有谢廉、赵建,唐有刘晏,杨炯,宋有晏殊,杨亿,都是少年成名。当朝的太子同你年纪不差多少,若是考了,正合着能当一个东宫伴读。” 本来有些许发呆的林怀谨听见此话,当场愣住。他转过头,见东安王妃笑吟吟地望着他。 “你不乐意吗?还是说你想陪着你那妹妹多消遣一段时光。我倒看你挺在意你那叫黛玉的妹妹的?” 林怀瑾下意识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却哽着说不出来。东安王妃见状,也不着急要林怀瑾表态,只说是问林怀瑾晚上想吃点什么。距离去王府的路还有一阵,他大可以慢慢想。 想他需要知道什么,想他该当问些什么。 林怀瑾在脑海里把诸多近况思索过一遍,只说:“请问王妃,是谁对京中近况有所看法?”不甚满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鸣凤记 林怀瑾这句话刚落下,东安王府正好就到了。 他们从正门一对踏着圆面抱鼓的汉白玉石狮子前下轿,入府迎面绕过半扇镂空着四爪游龙并祥云花藤纹的青石影壁,进院入正堂中,竟是又见着个一尺二寸高的吊眼怒睛大虫头高挂明堂正前,镇在雷击木刻开的金丝匾额之下,一时难掩肃杀之气。 但更显眼的,还得是虎头两侧已经从乌木中浸出油润的内联,这上面深青色的刻字看得出来已经有些时岁。 “经纶合掌承恩重,忠荩倾心报国深。” 林怀谨看着对联上的字迹,一时有点愣住。直到东安王妃招呼他进东内堂入了正座,散去身边的下人,林怀谨方回过神来,敛去了将林,贾,穆三府在心中的比较。 他听东安王妃这才解释:“我知道你那封信是送到义忠王府的。但你这次来贾府到底是家事,你叔公直接出面不好,才会这件事转手给我。” “是……是我多欠考虑。”林怀谨完全承认这点。他谢过东安王妃的茶,看着这不大的东堂,一时有点被这乌阁云榭的场景吸引,在心情平复后说,“我行事不周,给王妃见笑了。” 东安王妃说:“你才多大,有什么可见笑的。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莫说我还不知道同着东小郡王在漠北的哪个草原上撒着野,就是你父亲,倒也是时常口出那些荒诞不经的怪话。” “……”林怀谨微微偏过头。东安王妃见状笑了一声。她和林怀谨说,林如海寄过来的书信,义忠亲王已经收了,为了研究这封书信,倒是连她丈夫今日也去义忠王府落了脚,现下这东安郡府中只有她和林怀谨这位贵客。 为了照护林怀谨,东王府今晚这顿宴席上的菜肴都是江南口味,从高汤吊起的白玉狮子头,道长桌摆着几道如凤尾虾,美人肝之类的辅菜,至末了以一道茶汤收尾。 林怀谨夹过一筷子的狮子头,嘴里品着嫩肉化开在舌尖的鲜甜滋味,心里却想着林黛玉此时在贾府中会吃些什么。 东安王妃见他垂眸色暗,问道:“菜不好吃?” 林怀谨答:“好吃极了。” 东安王妃说:“既然好吃,你且看看饭后你想听什么戏。” 林怀谨摇摇头。见他如此表示,东安王妃也不再追问,而是叫着大丫鬟订过一场鸣凤记。 于是伴随着角弓一拉,随着锣鼓响起,那顶着华服冠饰的末角上台,开口便道:“秋月春花易老。赏心乐事难凭。蝇头蜗角总非真。惟有纲常一定。四友三仁作古。双忠八义齐名。龙飞嘉靖圣明君。忠义贤良可庆。且问后房子弟。今日搬演谁家故事。” 帘幕之后,顷刻有声音应道:“当正是一本同声鸣凤记。” 于是台上的末角当即便拜:“原来是这本传奇。听道始终。便见大义。” 话音落下,那远台又列出一众锣鼓声,更有那旁白唱道:“元宰夏言。督臣曾铣。遭谗竟至典刑。严嵩专政。误国更欺君。父子盗权济恶。招朋党浊乱朝廷。” “杨继盛剖心谏诤。夫妇丧幽冥。忠良多贬斥。其间节义。并着芳名。邹应龙抗疏感悟君心。林润复巡江右。同勠力激浊扬清。诛元恶芟夷党羽。四海贺升平——” …… 《鸣凤记》讲的是明朝嘉靖年间的党争故事。 林怀谨得承认他看着这本折子戏时,有一种古怪的不适感督促他想继续看下去。当他从这种荒诞感中抽出身后,却见东安王妃并未看戏,而是看着他本人。 一瞬间,些许的毛骨悚然感让林怀瑾凝固。他感觉周围的时间像是流水溢散,氤氲成覆盖整个厅堂的死湖。 外面的戏班子还在唱,隔着半扇帷幕,林怀瑾先开了口打破了滞凝的水面。他问:“王妃在看什么?” 东安王妃问:“你觉得我在看什么?” 林怀瑾沉思,少顷之后却是转了个话题:“王妃可看过林御史这次寄来的信件?” 东安王妃眨眨眼。她见林怀瑾说:“林御史的信我看过。江南今年恰逢旱情,虽然不大,但随着宫中一路的盐税抽紧后,未来的日子怕是绷到了弦上——金陵是属繁华富饶之处,但上至州官,下到百姓,难见多少笑意。” 林怀瑾说完,声音停顿了一下。 “我从今岁九月初二启航,自水路一路北寻,见往来过处,却像是从行于云山雾海,所路过之处,皆蒙雾一片,沉寂无声。然而至京中才发现原来世道里还有如此繁华的地方,就仿佛置若另一个世界。” 他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 荣国府来接应的三等丫鬟穿着就已经不下林府的大丫鬟。林怀瑾本以为京城的每一处都这么繁华,但来东安王府的这么一遭,让林怀瑾意识到,他所料想的情况大抵并非如此。 林怀瑾抿过茶,他将自己先前一段的经历简单概括。听着东安王妃敛过神色道:“你先前问我,究竟是谁对当下的现状不甚满意,以至于五年多后仍然风雨未平?我告诉你,这京中的所有人都不满意。” “这天下供养不起来这么多人挥霍无度。但所有人都只觉得旁人占用了太多财帛,而自己明明还当更进一步。” 这话多少有点震耳。林怀瑾愣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微弱的话音刚出来,就被台上一声锣鼓盖过声音,只听戏子唱道:“前后同心八谏臣,朝阳丹凤一齐鸣。除奸反正扶明主,留得功勋耀古今。” 这一唱直接把林怀瑾的话给唱忘词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东安王妃道:“你看这戏目演的,正是乱有乱的好处。” 林怀瑾问:“王妃何出此言?” 他心中思绪未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听东安王妃道:“你可知你养父为何让你送这封信过来。” “应该是担心我同妹妹卷入江南的乱子中。” “你只说对了一半。”东安王妃道,“林如海送你过来,一方面是为了避险,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你在真的乱了时能够迅速发挥上用场。” “你只要在,就是正统。” 这句话一出来,林怀瑾瞬间明白了东安王妃的意思——林如海在他同贾敏都在的情况下,仍然执意要把他送回京中,根本不是因为贾敏身病。他本来就该回来,去当义忠王府笼络前太子党的象征。但与之而来的,却是林怀谨另一个更深的疑惑:“京中若是乱了,我的养父养母呢?” 东安王妃没有回答,林怀瑾就知道对方的意思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言语,只听着台上的演员转过戏场,唱起‘金陵山东道监察御史林润祭拜因严氏父子陷害而死的两位将领,为权臣严世蕃仇视’的桥段,而细看场景,那前一幕戏曲留下的断头台上,竟鸡血未干,惊心触目。 本就混乱的林怀谨瞥见那血,像是被闪电劈中,猛然从沉默中起身说:“……我不能接受,我要回去。京城离着金陵太远,无论京中谁赢谁输,都会毁了他们的。” “但林如海的信是他自己写的,你养父养母更是自愿收的礼,交的投诚状。”东安王妃平静道,“就算是不同意,你又影响的了什么?荣国府让你们兄妹受的委屈,你连现在都要向我来求助,你连你自己都护不好,你觉得你有能力担得起他们的余生吗?休倒是你养父母,若是林如海一倒,你妹妹要是沦为孤女,遭人践踏的例子还少吗?” 那台上的丑角在哭:奴家原是扬州商人李氏之女。父亲在京开个段疋官店。严世蕃在店前经过。见奴姿色。强逼为妾。父亲既死。家财尽被掳占。今世蕃有一十六个爱妾。见奴色衰。万般凌虐。他正妻怀恨昔日宠爱。将奴刺瞎双目。赶出抄化。 “你养母身虚,你妹妹病弱,她们吃着千年的灵芝,百年的人参要谁来出?” 小生在叹:空山月。愁云衰草。封颓马鬣。此处已是他墓所。好凄凉风景。就此荒草地拜一拜罢。 “巡盐御史一年一任,你那养父连任了五年巡盐御史,他为何能任?竟是连新朝换政都撼动不了这官身半分?你养父既是介于中央地方之间,又横跨新朝旧皇之中,他这万丈悬崖能走,是他自己有那通天的本事,但若是有朝一日,这天梯轰然倒下,你觉得谁能救他?是你那从五品的二舅舅,还是只有虚衔的大舅舅吗?” 又有人在凄凄彻诉:椒山公。你名高泰山。挹天潢曾濯肺肝。老宜人。你心如冰鉴励坚贞。叔姬并贤。□□队里孤忠显。黄沙泉下清风现。听子规啼。流水泣。高山怨。同心未遂镌功愿。长安古道芳草芉。游人泪滴流红茜。 “你父亲出事时,我多恨自己未曾帮上什么忙。你如今怜惜你的养父母了,你怎知我与我夫君同你父亲的感情不比你同他们要差!你是想退,退到那温柔安乐乡里,那你身上的血债谁来偿还?!” “可是我能做什么!你们要我做些什么?”林怀谨猛然转身甩袖,长久凝望着一身官服的东安王妃。他不再柔声轻语,但泪水却无法抑制地从他脸颊上流下来,连带着声音都变得哽咽。 “我当然不是记不住当初发生了什么……那火箭擦着我的脸颊飞过去,射在马身,把我跌到地上,一头正撞在血红的宫墙上——我怎么可能不记得?我怎么可能不记得!”林怀谨颤抖着红了眼,“那时候我才多大?我连我父母的脸我都记不住了,但我记得,那个火里的血人撑着一口气把我藏在水缸里。他说……你要活着,嘉言……” 林怀谨捂着脸,低低地哽咽:“……你要活下去。带着我们的那一份活下去…活下去。” 【看他楼台掩映连畿甸。珠玉尘轻贱轩冕。黛眉歌舞欢声遍。剥民脂充私苑。穷奢不悛。终须有日天开鉴——天开鉴啊!商君车裂难免】 “……” “谢了王妃好意,童子科的事情我会认真考虑的。”林怀瑾收敛情绪,他擦掉眼泪平静说,“王妃可否容情…今日我还是想回去见我妹妹。” “你妹妹……”东安王妃从震惊中回过神,她斟酌说:“若是你觉得荣国府照顾不好你的妹妹。如今长公主正是缺一个伴读。你妹妹完全符合标准,推荐一番……” “我替妹妹谢过王妃。”林怀谨道。他辞别东安王妃,回到荣国府中已是深夜。这一回去,一下就惊动了管理荣国府的王熙凤。 “瑾哥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在东安王妃那里留宿吗?莫不是和王妃有什么冲突?” “冲突没有,只是一时行程有变罢了。”林怀谨同王熙凤笑着寒暄过,他问:“好嫂子,我妹妹现住在哪里?” 王熙凤说:“是同老夫人一并住着呢。诶呀,瑾哥儿要是回来真不早说,你妹妹住着碧纱橱里面,你那未见的宝兄弟住在外面,两面一合正巧得是没有了地方。你坐着等会,我且看看有无空着的房子现在速速同你安排一番。” “一切但听琏嫂子安排。”林怀谨柔声顺道。但他停顿了一下,还是有点在意王熙凤的话:“只是这宝兄弟可是那位衔玉而生的表哥?为什么会同我妹妹住得这么近?” 林怀谨的话让王熙凤愣了一下。她回过神捂着嘴笑:“是他。你那表哥正大你和你妹妹一岁,最得老太太的宠。你妹妹原本住的地方,正是你表哥住的地方。老太太舍不得你妹妹,才让你那表哥挪了住处。” “是吗?” 林怀谨若有所思。他同王熙凤问过碧纱橱的位置。在平儿的引路下过去后,竟是听见碧纱橱内传来隐约的哭声。 ……他的妹妹为什么哭了。 林怀谨僵在原地,一时思维凝固,竟是连外人叫他都未曾听见,直到回过神时,就见着林黛玉裹着一裘披风,颦着眉拍他。 “你怎么哭了?” “你怎么回来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是同时愣住。半刻之后,林黛玉先道:“我没哭——况且你不要转移话题,先答我的话。” 林怀谨并没有这么做。他仔细看过林黛玉泛红的眼角,抿了抿唇,凝望着对方说:“妹妹,是我无能。我不想见你哭,为此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林黛玉望着林怀谨的眼睛,她审视了半刻,突然说:“谁和你说我哭了。我不哭。我有天下最好的哥哥。” 林怀谨抿唇,神色不太自然。林黛玉见他这样,捂着嘴笑了一下,伸手便要去拍林怀谨的脸。 但这一下林黛玉并没有能够拍实。她的手帕刚刚扬起,就听见一个男声从不远处传来:“咦,颦儿妹妹,你怎么出来了?” 场面一瞬凝固。半晌后,林怀谨先开口,背对着贾宝玉问:“谁是颦儿?” 他转过身,凝望着眼前有些尴尬的贾宝玉,声音冰冷地说:“父兄未死,谁配给她起这种表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童子科 平心而论,林怀谨的容貌并不算差,甚至算得上一等一的俊美。 但和林黛玉的风流婉转,惹人怜爱不同,林怀谨的五官偏大,眉间至鼻骨的勾线很深,配上上挑的长尾杏眼,温切时容易显得阴柔,冷下来时又会尖锐瘆骨。 恰逢他此时为去东安王府换的一袭华服还未褪下。那一身玄绒缂丝长袍,并外罩的石青色金线对襟箭袖马褂,配腰间墨玉色的银线玉珠镂空束带,衬出领口、袖口与下摆皆镶着的银灰色貂毛泠泠闪寒,这一色苍青配银白,竟如初冬的霜雪压入晚池的惨月,冷冽迫人。 他转过身,比贾政逼人更胜的强硬气势直把回来的贾宝玉看愣。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等到半晌后,还是来找人的平儿先叫破了三个人的氛围。 “瑾哥,瑾哥——房间给你收拾好了。”平儿轻声喊着。但转小径过来,拔开树梢时,却是停下来,看向三个人怔了一下,紧接着笑道,“哥儿姑娘这是怎么得了?都愣在原地,莫不是有什么好东西我没看见?” 林怀谨没有搭话。倒是贾宝玉这才回过神,笑着问平儿:“这位小兄弟是?” 平儿笑说:“林姑娘没和你说过吗?这位是瑾哥,乃是林姑娘双生的亲哥哥,今日刚着到府上,去东安王府拜完回来的。” “啊,原来竟是他!”贾宝玉当即就意识到林怀谨是那个贾政常在嘴边提起,聪慧过人又甚受对方喜爱的表弟,又见着林怀谨此刻仍未有言语,更是犯怵,忙弯腰赔礼。 “瑾兄弟,是我不好。我只是见林妹妹,见妹妹仙姿丽容,竟非凡人之姿,一时赞美之情难以自禁。却是未有冒犯瑾兄弟和林姑父的意思。” 林怀谨方才开口:“我无大碍,倒是这话得你亲自同我父亲说起才是。” 平儿一听两人这般台词,当即就知道了发生了什么,因而又是陪笑了一声,对宝玉道:“瞧你平时管不住嘴的。你若是冒犯了人家想赔礼道歉,也得明日再说,今日这个时辰,瑾哥儿是当睡了。” 林怀谨不言。平儿见他未同自己生气,便知此事能过,当即带路,在路上同林怀谨歉然解释贾宝玉在府中的情况,最后总结道:“若是哥儿再遇上有什么奇怪的,不搭理他就行了,你只管同老太太说,会有人替你出头的,莫要为此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林怀谨听罢叹气:“倒也没有那么生气。只是在想,我妹妹这位置能否挪挪。”他没打算和贾宝玉吵起来,不过心里已经斟酌好了怎么在贾母,贾政前去点这个话题。 所谓碧纱橱并不是橱柜,而是依着房屋本来的结构,在同一间房内以隔扇隔出的独立空间。这面隔扇多用两面夹纱的隔门制成,因此才会叫作“碧纱橱”。 尽管这个隔扇一般多是卡着屋顶立起来的,但本质上,林黛玉和贾宝玉仍然住的是一间屋子。而且所谓的‘纱橱’并不严实,如果从外面看,甚至隐约能够看到纱窗内的人影——林怀谨一想到这点就心里不舒服。 他同林黛玉都没有住过隔着屏风的一间房子,为什么这个贾宝玉能住! 林怀谨能想到这层,平儿也能想到,因而笑道:“如果瑾哥儿想同妹妹住,那得同老太太和大太太说了。话说回来,哥儿就带了一个小厮吗?” 林怀谨点头回答:“母亲说此次前来,全听祖母的安排即可,因此也用不了太多人手。” 说完,林怀谨停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什么,不再多言。平儿见状,也不多问。只请林怀谨过去住处后,简单寒暄几句,看着丫鬟小厮把床铺铺好,就离开了这里。等到平儿离开,林怀谨将身边的丫鬟小厮一撵,独身看着纱窗侧洒进来的月光如寒霜一般倾覆到地面上,叹了口气。 他同林黛玉从来没有隔开过百米以上。 而他来贾府的第一天,竟是已经开始想家。 林怀谨一夜没有多睡,次日一早,便醒来去见贾母,贾母问他:“我今早听鸳鸯说你是昨天晚上回来的——你怎么不说你回来?” 林怀谨答:“我同王妃相聊甚欢,回来的时候已经夜深,怕是打扰祖母。” 贾母叹道:“你孝顺是孝顺,就是太体贴了,有什么事情都不肯吭声——话说起来,我见你同妹妹一样,只带了一个丫鬟,又添着个小厮过来?” 林怀谨点头:“丫鬟唤作碧桐,书童叫作素影,还另有两位嬷嬷,一位姓高,一位姓姚。” 贾母道:“既是凤影照梧桐,那我就把我那个叫彩凤的丫鬟给你吧。至于小厮,得问问你舅舅。若是你还有什么事情,尽管来说。莫要亏待了自己。” 林怀谨笑着点头应答:“既然如此,倒是还有两件事想请,第一件事:孩儿能否同妹妹一并和老太君住得近一点。” “你是想同我这个老人家住得近点,还是同你妹妹住得近点?”贾母笑问。她思索片刻,随即问林怀谨:“既然如此,你是想同你妹妹住我那正屋的东梢间,还是另寻一处院子。” 林怀谨说:“若是能同妹妹一并寻得一处安静的院子就最好不过了——这也是我想同外祖母说的第二件事,王妃此次叫我过去,却是问我同妹妹是否想当皇子,公主的陪读。” 贾母听闻,先是一愣,再改先前慈蔼的笑意,正色道:“这可了不得。王妃若是有这种意思,你们确当是该好好准备。只是不知道是否要上下打点一番?” “依王妃的意思:打点不用,圣上有意为此特开一次童子科。只是此事该当保密。”林怀谨道,“王妃还嘱咐说,我同妹妹若是有想法,当是端正行为,爱惜名节,好让圣上看到候选者有利于为皇子公主身当表率更为重要。” “是该如此,是该如此。”贾母连道。林怀谨这么一说,她又想起昨日王夫人干的好事,更是未来数日给不得对方好脸,“我这就去叫人把我旁边那小园挪出来给你们两个。你同玉儿要是还有什么要用的,莫要客气。” 林怀谨说:“用是没有的,只是我听说昨日妹妹在宴上被表哥取了小字,担心妹妹的待选因此受到影响……” 贾母愣了一下,笑道:“你要是担心这个,我保证不会再有人说什么闲话。这事情就是孩子间的玩笑话,随便带过。” “既然如此,我就是谢过祖母好意了。” 林怀谨笑着同贾母拜过,又去拜了舅舅贾政。 “问舅舅的好。” “贤侄快快请起。”贾政道,“我已经看过你父亲送来的信。又听老夫人说,你可是要去考童子举?” 其实林如海信里还真没有提到所谓童子举的事情,只说林怀谨未来有意参加科举。但既然林如海曾嘱托过林怀谨,说若去了京城有照看不着的地方,就只万事看他随机应变。 林怀谨便直接假借林如海的名义道:“倒也并不瞒着舅舅,我此次前来,确是有意去应选东宫陪读的职位。” 贾政喟叹:“虽然都是孩子,但你那表哥要是有你一半上进,我也不用为他操心至此啊。” “表哥同外祖母亲近,能多处祖母身边同府里的姐姐妹妹交谈感情,也是好的。”林怀瑾说过,又稍提了两句同贾宝玉昨晚的相见,见贾政对此话似是皱眉,便点到为止,又同对方多说了不少有关童子科的闲话。 所谓童子科,又叫神童科,并非指的是每年都举行的童试。而是自唐朝以来一直沿袭的非常选科,只有十岁及以下的孩子能够应选,而考试流程也多是由地方州县选拔出来又或者政要推荐,直接赴京到礼部,由皇帝亲自考试一场,定夺名次和选论。 正因如此,童子科的考试内容也有不同:一般只有两个项目,即对六经的背诵和演绎,还有皇帝一时兴起直接命题的策论,最多再加上一道临场即兴的诗赋,考试时间也绝不超过一个下午。 林怀谨和林黛玉入京的时间相当赶巧,正逢上今年东宫选拔太子伴读,才有的童子科应试一说。 当然他其实有理由怀疑,林如海就是因为盯着这次机会,才会这么果断地让他同林黛玉入京投靠贾府的。 贾政也明白这点,他对林怀谨嘱托:“你这参考童子试乃是大事。你若不嫌弃,可以去贾家的学堂随着一并读书。说来惭愧,我那儿子比你大一岁,功课比你而言,却是弗如远甚。” 林怀谨听过,客套了两句,点头道是。 但实际上,他真不指望贾家的学堂能教他些什么。童子科本就是背诵多于论策,贾雨村如今已经把四书五经教得差不多。对于林怀谨而言,剩下多少是苦功夫的事情。至于互相督促上进的同学……他还不如找妹妹。 说起来他妹妹去拜王夫人拜得怎么样了呢? 答案是王夫人正在被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的案子搞得焦头烂额——事实上,她对于薛蟠的消息都不是从薛姨妈那里得知的,而是从王子腾那里得知的。 对方刚升了官,转头就被告知自己的侄子薛蟠竟是当街打死了人命,两眼一黑。既是感到头疼至极,却又不得不管,才转告了王夫人,问王夫人能否收留上京的薛家三人。 王夫人也知道王子腾当下正在要紧之处,若是因为薛蟠的事情被政敌抓了马脚,那正是小事滚成大事,因此不得不应了,只同王熙凤商量此事该如何办是好。 但她还未等同王熙凤商量出来结果,就听着贾母传人侧旁敲击自己休得再去打扰林家兄妹,晚上回房后又见贾政只让自己好好管教儿子,差点把牙打碎了。 她是不乐意贾宝玉去和贾敏的那两个孩子多接触。但那不代表她能接受林家这两个孩子被老太太袒护着,主动嫌弃自己的孩子。 这贾府里从来只有贾宝玉看不上别人的,哪有别人能看不上她的儿子的。更不要说是如此漠视的客气态度。 “所以重点是,还有人要来外祖母家吗?” “应是如此。” 就在王夫人同王熙凤商量如何留停薛家众人时,另一畔院子里,林黛玉同林怀谨解释:“舅母同琏嫂子的话我听得不是太懂,只知道那兄弟还有个妹妹,说是要来京中应选才女。” 一听林黛玉这话,林怀谨愣了一下,却是笑道:“巧得很,对于王家那男眷的事情我也不了解,但是就今日宫中要来选才女这事情,我可熟悉得很。好妹妹,我且问你,你想当公主伴读吗?” 林黛玉听闻一愣,只道:“我?去选公主伴读?”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她见林怀谨点头,便犹疑道:“此事不应该先告知父母?” “我正有此意。”林怀谨笑道,“只要你点了头,我这就去修书给父母一封。” 林怀谨这么一说,反应过来的林黛玉也笑了:“听这口气,你倒是算计好了。” 但她没有拒绝林怀谨的主意,而是叫外面候着的雪雁过来,两个人写了一封信,问向金陵。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出门 给金陵的信送回去不难,但回信估计要到明年才能收到。 在等信之外,林怀谨还认认真真地把贾母派来自己院子里的下人审视了一番,亲眼盯着他们把院子重新修缮,添上从贾母和王熙凤这边送来的摆件后,请的贾母过来挑拣了三番,才总算落户。 结果落户后,林怀谨还没同妹妹休整几日,就听着自己的丫鬟碧桐说,这几日荣国府的宝二爷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鬼鬼祟祟地在院子外溜达,想进来却又似乎不太好意思。 林怀谨听着碧桐的描述,又想起前几日贾政同他说的话,只道让她同彩凤多盯着点,等到贾宝玉再过来就给他堵住了。 等到他真的把人堵住,出门来见时,压根没想到这一茬子的贾宝玉望着出来的林怀谨一时支支吾吾,扯着老太太绕了好几处问好,最后才道:“瑾兄弟的院子可是整理完了。” 林怀谨见状,当即就知道了什么情况,笑着说:“蒙宝兄弟的关心,许是差不多了。说起来,先前几日在荣庆堂前的事情有所冒昧,还望宝兄弟多有担待。” 贾宝玉听闻愣了一下。 先前黄昏时,荣庆堂的前院灯光不明,林怀谨当时又是挂着一副冷酷逼人的架势,只让人觉得是个阎罗。如今他们重逢,正赶着初冬晴阳明照,凉风微拂,才见得这位贾政多念叨着的小阎王竟也有如此柔美风流的一面,同他才见过的林黛玉真不愧是孪生的兄妹。 因故贾宝玉回过神后忙道:“不敢当多担待。前些日子是我多有冒犯,倒是希望瑾兄弟不要见怪。” “只是误会,不碍事的。”林怀谨说。相比较东安王府那边的事情,贾宝玉这事还真算不上什么,顶多就是撞他枪口上了而已。只不过他见贾宝玉此刻一副呆了的模样,免不得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你要是觉得有所冒犯,还是离我们兄妹俩远点就好。 自打进府那日同王夫人结下梁子后,林怀谨就再没同王夫人正经见过几次面。就连问早好时,两边都各恨不得对方赶紧离开,竟是多见一面都嫌不太自在。 林怀谨倒是不稀罕王夫人的殷勤招待,只要王夫人还记得被贾母当众训斥过的事情,不主动找他们兄妹的麻烦,他还是能同对方上演一出‘舅母慈爱,侄孙贤孝’的戏码的。 只是贾家的风气到底他不适应。在整理院子的这两日里,林怀谨就是托下人捎带送些东西,那些婆子都要同他暗示有什么好处没。在被软着硬着索要了几次后,林怀谨在贾府愈发深入简出。要买什么,都只叫着自己院内的丫鬟去做就是。 在把贾宝玉撵走后,林怀谨又回到明堂,把桌子上的一打笔墨收拾好了,见外面的阳光正好,笑着问坐在旁边看闲书的林黛玉道:“妹妹想去外面走走吗?此时赶着秋收的末尾,京城却是热闹。” 林黛玉托着腮,把手上的诗经一放,抬头望着林怀谨说:“我不合适吧?”本朝男女之防虽没有明朝那么严厉,但也多是忌讳女眷在外抛头露面。 但林怀谨不管这么多,他就是想带着妹妹出去走走。 “我看合适得很。你若是担心闲言碎语,就只说是叫车马去访了王妃府就是。”林怀谨笑道,“况且正巧我前几日叫素影去京中的钱庄换了银两和串钱,你就不想同我一起出去逛逛吗?” “我是想去,但如今在京中可是和家里不同。单就你所说的叫车马就是要折腾一番——那出门的马匹和车夫都是舅舅族内一大家所养的,若是让下人提前去问,问太太和嫂子有没有的用,又何时能用,保不准要转几番周折后错了时辰。哪怕是用上了,若是你出门去的名不正言不顺,更是指不定难免下人会议论什么。” 林怀谨笑问:“照你这么一说,竟是出门也难得很?” “我倒不是要拂你的兴趣,只是咱们毕竟是被寄养给老太太,到底不是人家府内正经的小姐公子。这几日整理院子已经够是劳费,若不是正事,就莫要再被人说了闲话才好。” 林黛玉说着,叹了口气:“左不过我们未来的日子也不少这几天,如今刚刚入府,我还没仔细看,就见着有多少人在盯。” 林怀谨听闻,抽了把短背的椅子,坐到林黛玉身旁,敛了贯在脸上的笑容:“妹妹聪慧,说话正说在理上。我在林府住了这么久,还没见到下人能随意议论主子,向主子逼要财物的。今个来京城倒是开了眼界。不过妹妹这愁苦的样子,我差点还以为你怕见着人牙子把我们拐了呢。” ……她哥哥果真是正经不过三秒。 林黛玉看着林怀谨那张脸,多少有点犯愁,这多精明的人啊,怎么时不时就冒傻气呢。 林怀谨大抵看得到林黛玉心里在想什么,笑了笑:“妹妹的忧思我自然明白,只我这次出去,确实是有正经理由,才特意雇的车马。” 林黛玉好奇:“什么理由?” “买书。”林怀谨言简意赅。 对于任何人家而言,书都是最沉的一批东西。林怀谨同林黛玉此次上京并没有带多少书卷。林黛玉选了几本做在家作注过的经典,林怀谨又挑了半箱金陵特有的论著。 除此之外的,两个人既没有办法带,也不适合带——须知除了少量通版的经典,碍于运输及受众问题,中原各地余下的书籍大多其实是不流通的。 林怀谨此次出门想买的正是近几年来从会试甚至是殿试中流出来的策论,这种专供给赶考学生的应论卷籍只京城才有,且几乎都是在春考之前流通。基本上都是有人定几本,就印几本,若是不幸错过,就是绝版。只能找来原本,另找人去誊抄。 很遗憾,林怀谨还真没找到多少这种策论籍,以至于林黛玉都有点好奇:“你问过各家书肆,竟然都没有多印的吗?” “妹妹,因为那多不是印的,而是手抄的。”林怀谨无奈解释。 “这种书受众最是单一,且往往过时就废,用不到下一届春闱。相比活版排版,雇人抄书才是最划算的方式:你且就算,一页纸大约能抄四五百字策论,会试录取二三百人,但愿意将自己的文章分享出来谋利的,最多也就二三十篇,量太少了。” 林黛玉问:“既然如此,那你此次去书肆可是找到拓本了?” 林怀谨果断回答:“没有,但东安王府有几卷诗歌,我都从郡王手中请了出来,托彩凤送了京中一家书肆誊抄,今个刚刚抄完。” 林黛玉陷入深思,半晌之后,她问林怀谨:“我问你,这入府中几日以来,你可见过我们那表哥的寡嫂?” 寡嫂?什么寡嫂? “你在说谁?”林怀谨还真是愣了一下。 他见林黛玉掩着嘴一笑,直说他道:“我之前倒叫你同我一起去见二舅妈,你不去,先去给舅舅请安,这下迷糊了吧——你若是让我满意了,我就告诉你。” 林怀谨笑道:“既然如此,我的好妹妹,我该怎么叫你满意?” “没想好,先欠着吧。雪雁,替我去把西房衣柜里那件素黄彩的便衣拿来。” 林黛玉笑说。她把堂外的雪雁和紫鹃都叫了进来,令雪雁去找便装,再让紫鹃帮她把头发梳顺,重新挽个方便行动的发型。 紫鹃应了后,不想林怀谨横插一道,说让紫鹃先去歇息歇息,他来替妹妹挽头发就是。 紫鹃听闻,笑着说:“瑾哥同姑娘感情真好,只是哥儿更是千金贵体,对这种伺候人的功夫倒是不一定了解,还是我们这种下人来做吧。” 林怀谨听闻,更是笑道:“紫鹃姐姐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你怎么能假定我不会呢?在金陵的时候,我可是没少为妹妹挽过头发。” 他话说罢,林黛玉也插嘴道:“你让他来。我倒要看看他手艺精进没有。” 紫鹃见是如此,也不推脱,顺势道:“既然如此,我就为哥儿打个下手,去托发片,簪子等杂物好了。” 东梢旁的明堂也是有梳妆镜的。林怀谨将林黛玉头上的簪子拿下,再将她的头发梳顺,盘了个螺髻,满意抬头时,却见着镜子里似笑含情,目若秋水的林黛玉,手上的动作一顿,回过神时抿了抿唇。 林黛玉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林怀谨笑说:“有头发。” 他说完就想去碰林黛玉脸颊与侧额,却被林黛玉一手打了回去,直道:“我怎么没感觉有头发?紫鹃,你说说看,我脸上有头发吗?” 紫鹃也笑,说:“我眼拙,好像没有看见,不过瑾哥说有,那或许是刚才掉下来了吧。” 林黛玉笑骂:“你就同着他说我吧。我看他对未来的嫂子贫不贫嘴。” 紫鹃一面将林怀谨递给她的银梳重新放好,一面同林黛玉道:“就凭瑾哥这么体贴温柔的性格,未来的夫人肯定是有福的人。” “我没有福气。谁若是娶了妹妹,那才真是有福的。”林怀谨轻声说。 他等林黛玉换好衣服,又嘱托好碧桐守家,在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后,才请着妹妹,带着彩凤和素影一同上车,准备去书肆面取抄本,再看看他先前列的一单书是否有找得到的。 然而他和林黛玉刚出门不久,就看见一排轿子热热闹闹地去了荣国府,停在同他们一处的角门前,又见着周瑞家的并好几个大嬷嬷出门迎接,听着这轿子刚入门竟是就有一阵骚动,料想是王夫人带着不少人马直接等在了门内迎接。 林怀谨看着这幕多少愣了一下,直到荣国府的角门口不再有声响后,才低声道:“这薛姨妈过来,倒是全府上下都知道出堂迎接,不拿三等丫鬟去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流言蜚语 林怀谨这话说得有点低气压,以至于在他们离开贾府一段时间后,车上仍然处于一种寂静到可怖的状态。 对此,林黛玉多少有点担忧。但她还没说什么,就被林怀谨反握住手,转移了话题:“晚冬的梅花再过些时候应该就能开了。到时候我给妹妹折一只放在净瓶里如何。” 林黛玉问:“你去哪里折。” “这你放心,我且有路子。”林怀谨笑说。他同林黛玉去过书斋。却是思量着刚才的事情。 事实上,他们前脚走,后脚王夫人就派了陪房来叫两人过来一同欢迎薛家的人了。 但周瑞家的一过来,就听着守门的碧桐道:“周大娘却是来得不巧,目前院子里没人,瑾哥和林姑娘刚才去了东安王府,现在还没回来呢。” 周瑞家的一听是王府,也不敢硬叫碧桐出去拉人,只往回向王夫人去报,巧的是王夫人这几日一听东安王府这几个字就是犯怵,直道:“罢了,既然他们两个出去了,那便不管他们就是。” 说罢,王夫人就带着众人出堂迎了薛姨妈进来。两人已是分别许久,今日一见,顿时亲切无比,顿时一番叙旧闲聊,又引了其中的男眷薛蟠连拜见过贾政,贾琏,贾赦,贾珍等人,一番融融欢好。 等着拜过诸人,王夫人又是私下同薛姨妈一番叙旧,在聊过梨香院的用度种种后,长叹一口气说:“我余下的事情都不担心,就是你们院旁住着我小姑子的那对兄妹,恐怕你们一家同他们起了冲突,落得两边下不来台。” 薛姨妈本在品茶,一听这话,顿是按下茶碗,探头问道:“姐姐这么说是为何?” 王夫人颦眉,在薛姨妈的慰问下,又是推脱犹疑一番后,才唏嘘叹道:“你有所不知,就前些天,那林家兄妹刚到的时候,我一时身体不甚舒服,只随便安排了几个丫鬟去请,没有出堂迎接这对兄妹,怠慢了他们。那林家的长子竟是转头就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直接请外人压了场,尖锐得很。” “怎么还能有这事?”薛姨妈惊讶,手里的茶碗不觉一抖,“为小辈的本就该体谅长辈。这是他们来投靠你家,自古以来只听说过来投靠的小辈主动去拜长辈,未听说过有反着的话。” 说过,她见王夫人还是愁着眉头,向前靠过身子,继而言道:“就算退一万步讲,你是他们两个正经的舅母,当侄子侄女的在舅母面前受着点委屈又怎么了。况且家丑不可外扬,让外人插手是个怎么回事?我见他俩真真是分不清远近亲疏,蠢到家了。” “若是这事也就算了。其实说来,还有所一事。”王夫人停顿,又将那东安王妃来访时,林怀谨谈及舅舅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这孩子竟是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家族的体面,也过于自私不孝。”薛姨妈听罢感叹。 王夫人见她如此解语体贴,眉头展后,反是动容劝道:“不孝谈不上。只是那两兄妹年纪小,行事还多有幼稚之处,为了避祸,你们躲着他俩就是了。” 薛姨妈深信:“既然姐姐这么提醒,我们会注意的。” 她们姐妹谈完。薛姨妈就带着薛家兄妹俩人去梨香院挪了位置。薛蟠此时还闹着要收拾自己的东西,未来早日搬出贾府自己快乐。 薛姨妈见他如此,便忙哄说:“我的宝,虽说咱们是入在贾府里寄住,但这个位置安静,与主房还隔着两层房舍,平时没得什么人来烦你。你若是想走想玩,从那旁开的解闷自己出去就是了。何必闹这一遭。” 薛蟠表面上应着薛姨妈的话,实则不以为然。只随便三言两语糊弄过对方后,转头就叫着仆从把搬过来的箱子打开,去拿票子当出盘缠,要去京中寻欢作乐一番。 薛姨妈见状只得叹气,一时自觉心冷,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俩谈话的同时,薛宝钗坐在屋子里面,看着薛蟠遣着仆从翻箱倒柜,并不吭声。直到薛姨妈想起她,唤了过来:“我的宝儿,你在想些什么?” 薛宝钗方才回过神,柔声道:“回娘的话,我在想点杂事。” 那薛姨妈听闻,端坐过薛宝钗旁,劝慰道:“有什么杂事,你同我说说?” 薛宝钗摇摇头,只是三言两语,浅浅带出几分忧思。 “公主,郡主陪读本是官宦家庭出身的小姐才能有的竞选。只是今上推崇诗书礼仪,愿意广开门路,破格降了身份标准,我们一家才能被纳入待选范围。我今个去选,本就不占优势,更何况公主陪读并非妃嫔,这种既不影响女儿出路,又最好增面的事情,京中哪个贵重的人家谁不想试一试呢?况且就算选上了……” 听罢,薛宝钗抿了抿唇。多少有点说不出话。 去宫中服侍,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多是好事。但是落到个人身上就未必了——他们如今投靠的国公府正是明例。 贾元春作为国公府的二房嫡女,凭着“贤孝才德”选入宫中去做女史,这身份和地位已经远超过薛宝钗当下的待遇,却也仍然十多年没有出头,只在深宫一个人默默去熬时光。 薛姨妈见薛宝钗落寞,忙安慰道:“我的宝丫头啊,你莫要为此为难。须知这世界上并非只有规矩可依,那规矩之外更是别有规矩。咱们虽然出身小户,但到底手上还有点余财,入选之事,我来之前就已经叫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去打点一番,只等过来后通通人情便是。” 若是不提薛蟠还好,一提那更是令人头疼——薛宝钗深知,自己这次入选,最大的阻碍就是她这个亲生的哥哥。 指望薛蟠拿银子替妹妹上下打点通顺?她想都能想到结果什么样子。 薛蟠打点的门路是没有的,但是以此理由向薛姨妈要钱的胆子是大大的有,毕竟对方如果真的惦记着自己,就不会在金陵当众打架,闹得人命官司在当地沸沸扬扬了快一年。他自己却不管不顾,一甩手直接就进京潇洒。 须知这官司麻烦到连王子腾都害怕被牵连,只问他们进京去借住荣国府如何。 从那一时,薛宝钗就知道她这陪读大概选不上了,但薛姨妈既然还有一丝希望盼着她,那她只能继续为此准备。 薛宝钗不言,薛姨妈也能把她的心思猜着大半,因而更是叹气,只得哄道:“若是宝儿你选不上也不要紧,我这为母亲的在京中看看,替你找一桩富贵姻缘也是不错。” 另一边,薛蟠一出梨香院,甩手就给了那贾家的下人一碎银子,问道:“这京中哪有可以潇洒快活,带爷们去玩玩的地方?” 他这银子一抛,那陪着侍奉的贾家小厮当场眼睛发光,顿时唾沫星子直飞,从酒肆到妓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到繁华妩媚的点上时,只把薛蟠勾得魂都没了,恨不得当场就钻进那温柔乡,快活林中。 小厮见薛蟠心动不已,连道:“小的认识得几个哥儿,在吃酒作玩方面最是熟悉。薛公子出手如此豪阔,料想这京中的公子哥莫有不喜的道理。就我知道今晚上有个酒肆有个广请宾客,不计身份的会酒听戏宴,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薛蟠听闻,当即就想应下,却又想到薛姨妈断然不会允许自己赴宴,一时停顿,看着满目期待的小厮,琢磨了一会,忽地想起自己还要为妹妹打通关系,会见诸多名门公子,当即喜定了应酬,随小厮拎着钱包出门听戏而去。 与此同时,曾被提到的林家兄妹在书肆里又挑了两三本戏曲。 或者说,是林怀谨挑的。因为林黛玉一见他拿的书,就笑着调侃了两句,只道:“你待考的日子里还有空看这些不入流的闲书?” “此话非也。”林怀谨一面翻着手中的《鸣凤记》,一面胡诌道,“我怎么能叫看闲书呢?我这正是为了备考才买的应试资料啊。” “那你给我说说,”林黛玉撂下手中的书,侧过头笑道,“这戏曲折子怎么就和考举有关了,若说不出来个一二三,我今个就要写信给父亲母亲说道说道。” 林怀谨合上书,装作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道:“妹妹可知这童子试考些什么?” 这个林黛玉熟悉:“经典,策论,左不过还有一道诗词。” “是也不是。”林怀谨道,“这前两道题妹妹说得一点不差,但最后一道加试,却并非一定是诗词,而是看当今皇上喜爱什么。” 林黛玉挑眉:“你是说当今圣上喜爱戏剧,所以你须得备备词曲?” “万一呢。”林怀谨笑道。他这不要脸的架势当即引得林黛玉一阵感叹,道是她这哥哥怎么细看好像面皮下还有面皮。 “不过我看你诗赋买得着实是多。” “毕竟我确实不擅长此道。而当今皇上也确实喜爱诗赋。” 林黛玉听闻笑道:“且先不说你这‘不擅长’有几分真话。就是你若是真不擅长,那我便你特训一番就是,再备上几首就是。” 林怀谨坦然道:“既然妹妹热情如此,我就不推脱了。” 他们拜过书肆老板,准备回去,却不想刚回去,就看到贾府一副热热闹闹的样子。 “这是发生了什么?”林怀谨问看院的碧桐。 碧桐笑说:“巧得很,就在少爷刚走不久后,先前府里一直提过的薛家亲戚就来了,他们先是轮着见过府里的一圈亲戚,然后就叫着下人去搬他们带来好几马车的东西,那些去帮他们搬东西的小厮,随便说几句吉利话都能得到一大把赏钱。余下的人一听有钱,而且这么有钱,一下子就扎堆过来了。” “这倒确实是人之常情了。”林怀谨笑叹。 他本身倒是不太在意这种事情。只叫着素影同自己把买来的书搬一搬。但刚搬了一摞,就听着一墙外有小厮边走边道: “到底还是薛家大富大贵,只说几句好话,随便搬两个银瓶就有大把的劳费。先前那个林家的兄妹搬过来时,折腾了好几天,却是只有个照例的赏钱,相比之下,真是抠搜得连一点官样都没有。” 这背后说人闲话被听到可就尴尬了。 林怀谨手上的动作一顿,把旁边随侍的小厮看得有点担忧。 素影道:“哥儿别瞎听他们说,这群人就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碰巧遇上大傻地主,跟狗闻着味去茅棚一样。” 林怀谨回过神说:“素影,这种话你不要乱说,哪怕安慰我也不要。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对薛家的人没什么意见,不想因言语上的误会又或者中了他人挑拨,主动引起冲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贾兰 林怀瑾收回“他对薛家没意见”的话。 王夫人的区别对待归根结底是对方的私事,单从这件事上讲,林怀谨对薛家三人并无意见。 但是他现在怀疑薛家人对他们有点意见。 在大把银子开路下,薛家的入住直接成了这几天丫鬟婆子们口中最要紧的事情,一大群仆人乌泱泱地忙前忙后,一时竟连着府里正经的公子姑娘都比不上。 他们对边的院子里,备考的林怀谨一直在校对书籍,温习韵律,对此不多做关心。直到他发现贾府的风声竟不知在何时突然转向了对薛家三人同林家两兄妹的比较上。 起先是给下人的赏钱。 林怀谨使唤屋外小厮婆子的时候不多,前日听他们说了几句碎嘴,下次见面时也就多给了点。 他本以为这件事情就此为止。却没想到在他给了添头后,还没见一日,就听着素影说那对门的薛家人又是突然给了更多,以至于几次三番下来,婆子们竟变本加厉,甚至刻意在主子面前巧谈起这些有的没的,只求着两家攀比,好渔翁得利。 林怀谨见状,也就不再跟着去加。任凭那些婆子随便说着去了。 但若是说这事他能接受。但那么下人对两家姑娘的比较,林怀谨就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了。 “到底是薛家的宝姑娘丰美大方,也同下人聊得开,院子里一番热闹融融的样子,不比去了林姑娘那边冷清。” “正是得这个理,宝姑娘人豁达得很,我前些个才见到宝姑娘同三姑娘正玩得热闹,真是和府里的亲小姐没个什么两样区别。连着贴身丫鬟都会着两把子桥牌。” …… “这是第几次了?她不是来应选的吗?怎么还有心思整日串门,还有那个打牌的莺儿是怎么回事,是没得主子教她礼节吗?” 林怀瑾坐在后院的暖炉旁边,听着这些话,手里的书本愈发有些读不下去。 见状,林黛玉随手放下诗卷,抬起头来同林怀瑾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人家有本事,长得也丰腴美丽。” 林怀瑾对此别有看法:“丰腴?你几岁?她几岁?谁家姑娘不比文采品德,先比容貌丰美?” 闻言,林黛玉把书卷过,轻轻拍了林怀谨一下,嗔道:“你有说这话的功夫,不如再把王摩诘的几首诗看看。” 林怀谨道:“看是看不了的。再过两个时辰,等着中午同祖母吃过饭,就该同兰弟弟一并去学堂了。” 同贾兰一并去学塾的事情,还得先从林怀谨回来后说起。那晚,兄妹两个睡前翻过书,林黛玉一边看着书里的内容,一边告诉林怀谨,他们二舅舅长子守寡的媳妇李纨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女儿。 如果他没什么思路,又真的想要去找找历年来的策论集的话,没准带着厚礼上门拜拜,能是拜到点什么。 林怀谨听罢沉吟,他有点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你若是第一次随我去见,人家自然会给你介绍。”林黛玉停顿,又一转话折道,“而且这荣国府里藏不住事。” …对于后半句,他俩已经有所体会了。 林怀谨叹气。他知道自己同李纨并不熟悉,更何况此事估计多有麻烦,既然是去托人情,便是也准备了二三十两银子,挑了个良日,恭恭敬敬地去拜了李纨。 李纨住在靠贾母的后院三间小正房里,林怀瑾同贾母,贾政并王夫人问早后,就去李纨屋中笑着拜过。却不想这二三十两银子的礼被收下后,李纨只道妇人家不懂这个。 林怀谨当场愣住,见对方既然明着装傻充愣不搭理,坐了半刻只觉得无趣,也就准备辞去。 只是正好碰上从学堂回来的贾兰带着两本书,嘴里嘀嘀咕咕地念着什么翠草春风之类的词。 两人迎面撞上,贾兰看着林怀瑾这个新面孔,一时愣住,下意识问李纨:“母亲,这位是?” 该怎么介绍林怀瑾? 李纨先是愣了一下,后似想起什么,笑道:“林公子是你姑奶同金陵林探花的儿子,也就是你的表叔,你们多接触接触也好。” 贾兰随即道:“回表叔的好。” 林怀瑾亦同贾兰问过好,又瞥见对方手持书卷上是竟是用墨笔抄的题。下面还有一半的修改,当即就知道他在念叨什么了,只笑着同贾兰推辞过一段,让他叫林公子就是,再而问:“兰兄弟在看诗文功课吗?” 【野芳人未识,寂寞楚山深。幽露滴青苔,微风吹绿柳】 “以象征荒芜之地的楚山改关山之路,这句韦瑞己的诗化用得确实不错。” 林怀瑾的称赞让本没什么兴致的贾兰倏然抬头,好奇道:“林公子知道出处?” “不仅知道,那原句我恰巧刚刚看过。”林怀谨笑着胡诌。 他凭这句话竟是同贾兰一并入了侧旁书房,又见对方的草纸上还未成句的“时岁”“韶光”等话,免不得抿唇笑了一下。 贾兰见状,下意识问:“林公子觉得我写得不好?” “不,你比我好。我同你一样,也是五岁那年开始读的书,读书的第一年根本没有能力上手诗词。”林怀谨柔声说,“兰弟弟不仅已经开始背了,甚至还已经能上手化典了。” “多谢林公子的好意称赞。”贾兰连是道谢过林怀瑾,但却仍然不太压得住孩童心性,好奇道,“我听老爷之前曾说,林公子五岁时就已经背过四书,可是真的?” “是真的。但只不过是单纯能顺个七八分像的音节,却不知其真实含义的虚名罢了。”林怀谨笑答,又问过贾兰一个疑惑:“我见兰弟弟边上好像没什么人?” 只有两个小厮,却不像是二房长房的待遇。 贾兰听闻停顿说:“我年纪小,用不得小叔叔那么多人伺候。” 听闻,林怀谨娴熟地胡诌道:“小孩子才最是要照护得了的人。更何况兰弟弟如此可爱…” 林怀瑾一边闲谈,一边深谙蹬鼻子上脸的路数,自然而然地就坐到了贾兰的书房里,同对方谈起了学习中的趣闻,勾起了对方的兴趣。 就东宫伴读这件事情,如果按着身世来讲,本来贾兰也是有机会去选的——李纨确实有过这种期望,但只是看他年纪太小,也未有读透经典,才遗憾作罢。 在这个过程里,林怀谨扫过贾兰书房里的书目,仍不死心地试图寻找有没有他想要的例文,但面上仍是含笑将那些江南的故事混着贾雨村和他说过的那些读书趣事同贾兰一一聊过,将这盆冰冷冷的兰花捂化。 他这天聊得还未过半,这孩子就已经放下了防范,虽然仍不显亲近,但也愿意主动和林怀瑾提起一些话茬。 “…母亲常说,我父亲也是像林公子这样五六岁就已经将四书读过,要我努力读书,同我那十四岁进学的父亲一般出色……” 当谈到彼此父亲时,贾兰对自己的父亲惆怅又兼得几分憧憬。 他肯定没想到,林怀瑾这时候的想法是:完了,这孩子书房里看起来真没有策论,自己还是期待得太早了。 但是林怀瑾表面上不会这么表达。而是回过神后,认认真真听过了贾兰的喟叹,笑着摸了摸对方脑袋。 “古人有言,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大智慧者,必亦以大愚为现。” 林怀瑾说着,斟酌语句又道:“从来没有人读书说五六岁未背完四书,这辈子就没有什么成就的。兰弟弟莫要拘束在这种事情上。这世界上最难的就是有对什么事情一贯始终的决心。” 他低下头眨眨眼,一双挑长的杏眼弯弯带笑,流露出一副诚心的样子:“实不相瞒,我刚才一见你握着书卷进门的样子,就觉得你同我一样天然有一股狠劲,只要愿意去做,没有什么是干不透的,只是早晚的事情。” 贾兰一时愣住。 林怀瑾见他不作回话,也面不动色,隐隐反思自己的话说得可能有点过了,又兼着已经彻底扫过贾兰书房的书卷,见里面没有自己想要的书,当即准备开溜。 只是在开溜前,林怀瑾见着贾兰未完的诗词作业,到底笑了一下,柔声问对方许不许暂借一下自己笔墨,征得同意后,径自在纸上补改了三句。 野芳人未识,寂寞楚山深, 时露滴藓繁,晴风吹绿老。 一从香在手,几度解瑶琴, 心空期岁晚,只待兰花笑。 写过,他撂笔就走。只留得贾兰盯着那诗词又愣了许久,回过神向小厮重新要了纸笔,对着进来探望的李纨道:“妈妈来看什么?” “妈看看兰儿在干什么。”李纨说着,见贾兰又摆了新纸,问道:“兰儿怎么又摆了纸,不是说从学堂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把作业做完了吗?” “那首我要自己留着,再做一首别的给老师。”贾兰答道。 他同李纨说起他先前同林怀瑾聊的事情,末了又问:“说起来,妈妈,那林公子刚才来找您问什么了?” 李纨随口道:“也没说什么,就是问我是否有些前科论策之类的书卷,找那东西怕是要求到金陵你外祖父那里,我嫌麻烦,也就拒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报应 同贾兰上学这件事情,林怀谨先前同贾政问安时,谈过一次。对方当即拍板,只要林怀瑾想上,就少不了他的。 但林怀瑾其实不想上。他的经典读的并不算差,只是应试的内容没有多学,也不太擅长写八股,这个是真的得临时抱佛脚。 在他看来,贾家学堂在京中开了那么久,应该是有不少能参考的策论文。 …应该? 林怀瑾同贾兰先前约定了在贾府西角门汇合。至地时见到还有一人,还没过问,就听贾兰介绍说,这位新来的叫作贾菌,也是荣国府近系中丧父的孩子。 他们三个互相拜过,便一起去上学。 贾家的义学离荣国府不远。其建筑格局仿照荣国府中的正房规制,架着青砖灰瓦的屋顶,线条柔和优美,更添几分暗香,夹杂着淡淡的胭脂味。 不对,哪来的胭脂? 一阵胭脂味的香风让林怀谨愣住,他下意识瞥过周围的两人。却见贾兰贾菌毫不在意,看起来竟是已经习以为常,只叫林怀瑾找个明亮点的窗边坐下,别去角落。 林怀瑾不解,问:“为什么这么说?” 贾菌接口道:“你等会儿瞧瞧角落,便知道了。” 林怀瑾闻言,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依言寻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 他们今日是下午的课,因此相对来得很早,刚坐下没一会儿,学堂里就有人又来了。 此时夫子还没来,林怀瑾翻着自己的书,只听得身后似乎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下意识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角落里有几个新来的学生,举止轻佻,更甚于边摸边哼唧,只叫林怀瑾瞳孔地震。当即转过头捂住眼睛,听着旁边的两人都笑了一声。 贾菌说:“知道为什么了吧?” 林怀瑾不想说话。 他听着贾兰接话道:“你见着绿杉的那个是香怜,旁边那个是玉爱。” “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 贾兰不应声,贾菌嗤笑,小声道:“那可不是名字,而是绰号,像是那花楼的头魁一样…” “行了,我知道了。”林怀瑾直接打断了贾菌的话,叹气的同时慢吞吞地把手挪开,趴在桌上,“你快别说了。” 他现在就想走。但奈何夫子也来了,只能先暂坐一节课,听着一旁的贾菌说这贾家的学府一向就是这么乱。前些个还来了个像是选妃一样的大少爷,只交了钱,然后盯着有没有年轻漂亮的小学生去勾…… 林怀瑾打断了一下贾菌的话:“这大少爷叫什么?” “薛蟠。” “…你继续说。” 贾菌清清嗓子继续道:“总之你看着刚才那几个小学生就是被那个大少爷用银钱哄到手的,对于这些混子而言,这学堂就是个幽会的地点罢了。” 林怀瑾声音颤道:“这没人管?” 贾菌耸了耸肩。见状林怀瑾深深叹气。 他本已在家学过两年书,莫说林如海本身就是个严谨认真的性格,就是身为进士的贾雨村在对待学生时也是不自觉地以进士,举人作要求标准。 现下这学堂乌烟瘴气,台上先生讲得昏昏欲睡,林怀瑾听了两耳朵就完全不再想听,只见得身边一直不怎么吭声的贾兰盯着讲师,不知道该记点什么,只得再次叹气。 “你们用我这本书吧。” 林怀瑾伸手换书,贾兰没拦住,被林怀瑾递过来时,低头一看,发现他那本书竟是已经写好小字注文,再带旁批断读,当即愣住。 至于林怀瑾,他重新拿起毫笔,对着贾兰那本书自行点句研读起来,只当复习。 而那学堂里的夫子课讲过半轮多后,薛蟠才姗姗来迟,一看时间,竟是叹自己又来早了,距离下学恐怕还得有些时候,就只带着几个小厮在义学外的花园中闲逛,等那相好的下学后一番厮混。 结果薛蟠一望屋里去看,便瞧见了侧头去给贾兰,贾菌两人的书本矫句的林怀瑾。 只见对方身着一件月白面,葱青底的长衫绒罩,又披了一条缝过淡黄线的胡翠披风,一时风流婉转,竟让薛蟠愣住了,半晌后意味深长地道:“那是谁?” 那旁边随从的贾家旁支琢磨了半天,只说:“我倒真不认识薛公子看的那个,但他身边的那个名唤贾兰,乃是荣国府已故二房长子的遗子,再旁边那个要次一等,只是近支。这俩都是寡妇的孩子,公子看的那个书呆子指不定也是什么远房寡妇的孩子。” 薛蟠听了这话,却摇头嬉笑道:“什么书呆子,你们哪里知道,这读书之人自有他的风雅。我平时妩媚动人的见多了,倒觉得他这模样,别有一番韵味。”说着,不自觉地又多看了几眼林怀瑾。 那旁人见薛蟠这样子,就知道他是动了心思想把人搞到手,只奉承说:“爷说得极是。这种呆子平时没见过世面,爷借吟诗赏花去拜个帖子,再撒点银子,不就拱手得来。” 薛蟠听了这话,一时心动。便命小厮等下课后去堵住林怀瑾,只送帖说道:“我家薛公子想请哥儿去酒楼赏诗。” …这是主意打到他身上来了? 林怀谨承认看见薛蟠那帖子时真愣住了,再然后是深重的迷茫,脑海里瞬间多少心思转过,最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这薛蟠是真不怕人去找。 林怀瑾扫过帖子,见帖子只说了地点和活动,大抵是对林怀瑾并不了解,对目的和客人名讳一概没有,语焉不详,便柔声笑道:“这帖子我收下了,你回你们公子的话,只叫他备好酒,等到了日子就去。” 至于谁去,那就另当别论了。 目送小厮彻底离去后,林怀瑾才捏着帖子,回到学堂一角收拾行李的贾兰处问:“你把笔收进去了吗?” 贾兰抬头问:“还没,怎么了?” 他见林怀瑾柔声笑说:“我给请人的帖子补个落款。” 请人吃饭是要有落款的。 补薛蟠的字不算困难。在晚上回去后,林怀瑾同贾母吃过晚饭,次日早上再去拜过贾政时,见面先是拜谢舅舅,说贾家的学堂果然无所不有,他前日同学堂夫子问过后,已经是在学堂里找到了他想要的策论。 贾政听闻,欣慰道:“只要对你有用就行。” 他同林怀瑾又笑着寒暄过几句,气氛祥和,等到末了,又见着林怀瑾在离去前,犹疑着停顿了一下。 “实不瞒舅舅,其实昨天在学堂还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我前日过去时正好遇到了薛家公子在学堂上课。” 林怀瑾说到这里,停顿后斟酌道:“既是同来学堂上学,我便同对方闲聊了几句,听他说想要请舅舅在外面的酒楼吃一顿饭,只是苦于不知道如何转帖,就托我若是再向舅舅问安,便是替他送过帖子。” 说罢,林怀瑾就把那红帖拿出,恭恭敬敬地请给贾政。 贾政见到这帖子先是愣了下,再一看落款却正是薛蟠的公印,一时心里便有了数,以为是对方以薛家主事人的身份作宴回请,想着薛蟠倒也不似传说的那样荒诞无度,只笑道:“既然他如此费心,我岂有不去的道理。” 再日晚上,贾政穿着一身亮堂的闲服,同小厮一并去了薛蟠做请的酒楼。 却不想他刚进去,就见着这楼里一阵阵香风伴随莺歌燕语,间或还有衣着暴露轻佻的女人谈笑走动,细看竟不是酒楼而是花楼,当即大为震撼,随后是止不住地愤怒,连身体都颤抖起来。 而那薛蟠宴处二楼,此时还未知晓发生了什么,仍是左抱着一个小厮,又抱着一个舞女,嬉笑打闹,还不忘听着边上小旦的曲子,打情骂俏几分。 只等听着有来包间的脚步声,想着应是那学堂里的小童过来了,便要抛下抱着的男伶舞女,忙道:“诶呦,我的心肝,你可算来了。把哥哥都等急了。” 却不想那包间外,竟传来了一个满含怒气的中年男声:“你等谁等急了?” 这声音一出,薛蟠瞬间清醒,还没来得及起身,就看见贾政闯门而入,三魂七魄竟是瞬间吓没了一半,连他身边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那男妓女妓也见势不妙,瞬间哑了声音。 贾政一进门,见屋里如此,更是如受当头一棒,赤红着脸面怒骂:“你这是请的什么宴会!有去青楼请你长辈的吗?!你,你…我这半生的清白名誉竟是全让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毁了!” “姨爹冤枉!我,我…这些戏子妓女都是我请来自己一个人助助兴的,绝没有想要侮辱您的意思啊!” 薛幡哪想着贾政竟会在这种场合出现,一时被吓得哆嗦着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情急之下,胡言乱语都出来了。 贾政见他如此,更是气愤,连喘了数下才恢复过来一点情绪:“我听着你舅舅说你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只想着你们之间未免会有误会,竟没想你还敢如此胡闹!你现在还不赶紧同我回去,莫要再丢人现眼了。” 说过,贾政冷哼一声,转身便走,薛蟠一瞬间什么心思都没了,只得狼狈不堪地跟着贾政连忙回府,灰溜溜地躲回梨香院。 两人回府后,王夫人不知名故,只见回来的贾政面色不善,问所原因,竟是对方在薛蟠请的宴上受了辱,因故只劝道:“他虽然不懂礼节,冒犯了老爷,但大抵也是好心的。” 贾政听罢,冷声道:“他是不是好心我管不到,你先去问问他去的是什么地方。” 王夫人见状,连忙派了周瑞家的赶去梨香院问。 同一时间,薛姨妈也在问回来的薛蟠:“你怎么和你姨爹一起回来了,还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 对着薛姨妈,薛蟠不敢将事情原委说出,因此胡乱糊弄:“我给妹妹打点关系时,稍微同那些公子哥去吃了点酒,不巧被姨爹看到了。” 薛姨妈一听就不是真话,更是气道:“你若是真的为你妹妹打点,你姨爹怎么可能这么生气?你若是真的给你妹妹打点,那现下银子也花了,你给我说说结果?” 薛蟠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能七拐八拐随便拐了些幌子。而就在这时,王夫人派过来的周瑞家的也赶了过来,追问发生了什么。 见状,薛蟠知道事情瞒不过了,才支支吾吾,避重就轻地说,他请人去妓院吃花酒,泡兔爷,却被姨爹给找了回来。 薛姨妈听过,一时竟是跌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半晌后回过神,抱着一边沉默不言的薛宝钗痛哭到我怎么能有这么一个儿子,而等周瑞家的回报王夫人后,王夫人竟也是将手中佛珠跌落,连道阿弥陀佛,不知所言。 这梨香院为此事闹了一夜,薛姨妈本想着把薛蟠留在院子里好生关几天,等贾政消气后再说,却不想几天后一看,贾府里一时竟是人人都知道了这薛家公子传错了帖子,去请贾政到花楼做了客的事情,当即臊了脸面,便不再做什么额外的交访,同薛蟠一起,一时竟是消停了好几天。 既然隔壁的梨香院消停,林怀瑾只当插曲略过,在自己的院子里同妹妹一并温习备考。只等过月后,金陵送来先前的回信,信中除去家事闲聊之外,林如海只道一切顺着对方而来,又在勉励林怀瑾之余,额外送来了几页自己上殿试的心得。 林怀瑾看过回信,又看着林如海送来的这几本书,嘴角不自觉地翘起。听一旁林黛玉问:“你也是快去礼部备考了吧。” 林怀瑾回过神笑说:“是的,这月二十。我等会就收拾行李。” 他同林黛玉又是谈笑一番。正准备歇下来干正事时,却听着彩凤报,贾兰来访。那孩子进院子后,还没等着林怀瑾上前问好,却是先拜了一拜,先道: “前些天林公子帮我标的,送我看的经典却是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同母亲不想白要你的好,有东西想给你。” 贾兰说着,将手中的包裹一递,林怀瑾打开后,发现那正是他前些日子想要问李纨要的抄本。 他本来已经放弃希望了。 林怀瑾看着本子,当即愣住,怔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听见贾兰说;“我母亲听说哥儿为我功课做了不少帮助,特地托我的名义同外祖父问过,急从金陵送过来的。没想到竟是和姑奶同林姑爷的信坐一艘船回来了。” 林怀瑾听着贾兰的话,久久后回过神,看着手中的本子,抿了抿唇,抬眼后望着比他还矮的贾兰,认真说:“若是有兰弟弟的帮助,我无论如何也是必要中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入殿 单讲流程,神童科和殿试差不多。凡是被各地推举上来的神童,都需要先至礼部挂名,再经由当科的试考官进行身份审核。 只是与殿试不同,被推举的神童们在礼部挂名的当日,还需当场进行一场复查考试。 本朝的考试内容是从国子监所规定的基本经典中,随机抽取五篇内容进行默写,要求来审查的神童至少三篇都要默得分毫不差。 林怀瑾抽到的是《礼记》《大学》《论语》中的章节各一篇,外加《孟子》两篇。他刚抽过题目,一扫要求便立即开始在纸上书写应试篇目,至封笔时,速度虽然并非最快,但也位处前列,在交卷后,被考场的监察官员恭恭敬敬地请去侧殿等候复查结果。 等他来到侧殿时,殿内已坐着二十来个同科的少年,年龄都和他相差不大。 这些同科考完后一时无事可干,便盯着彼此互相打探。林怀瑾一踏入殿内,就察觉到众人的目光如利箭般纷纷射来。那些原本或是正襟危坐,或是低头沉思的少年,此刻都抬头看向他,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 林怀瑾见状,脚步停顿了一下,微微笑过,目光也顺势在殿中扫过,思忖这些同科哪个长得好看。 这不是林怀谨颜控,而是在古代科举中,长得好看非常重要。它甚至不是加分项,是必须项,被明文列入各代的科考要求中,作为点拔与选官标准。 例如唐代吏部选官的主要标准有四项:身言书判,其中身材相貌排第一位。而在本朝,神童科作为给太子寻找东宫伴读的选拔,对外貌的要求只能更高。 因此林怀谨目光简单一扫,就发现这一群少年里,不出意外,没有一个丑的,甚至于几乎全部符合世俗对于美少年的判断标准。 而现下,这群美少年一动不动地审视林怀谨,让他感觉压力有点大。更不用说有几个同科甚至在其他学生也出来后,只是简单看了一眼,就又开始盯他。 我看起来有那么像是第一竞争对手吗! 就我看,对面坐着的那个第三名看起来竞争性也不小啊。 被林怀谨一眼相中的那位‘第三名’倒不是这群少年里最好看的,但确实是姿态最为挺拔端正的一个。 对方皮肤稍深,头发同林怀谨一样被竹状的玉簪束起,一双星眸明亮有神,顾盼之间,神情分明灵动,在林怀瑾看过来时,也不挪开视线,只是笑眯眯地眨眼回敬。 一个明确受过贵族六艺教育的世家公子,其父母应该是京官,出身不会太低。 林怀谨见那人回望,停顿片刻,只在心中迅速判断过情况,随后就错开目光,打量起殿里的其他人。 这次前来参加神童科考试的少年有六十余人,个个都是各地推举的才俊,然而等到出榜之后,却只剩下三十多人。 一般情况下,主持殿考事宜的礼部并不会安排考生的住宿,但是神童科确实是个例外,这群来应试的考生年纪说到底太小了,因此只要过了复查,都会被按照考试成绩的顺序,分配到国子监内暂住。 林怀瑾排在第十一位,意味着在他前面有十个孩子用比他更快的速度默完了五篇文章,且一字不差。 在发榜之时,他不着痕迹地打探在他前面的初试者情况,但还没多看几眼,就听到考官高声喊道:“第三位,卫若兰。” 考官话音落下,那个先前与林怀瑾目光对视的少年从他对面起身去接帖子。 林怀谨见状有点意外,他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是第三名,免不得多看了两眼,却不想就是这多看的两眼,让卫若兰转身离开时,把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接。 …他们目光相接的一瞬间,这个人在笑吗? 林怀谨思考这个问题一直思考到自己拿了名牌,谢恩出殿的时候。他一出去,果不其然地看见那个叫做卫若兰的少年在门外等待,见他出来后,才起身立直。 见状,出殿的林怀瑾停下脚步,他无奈问卫若兰:“你为什么不走?” “你不是停下也没走吗?”卫若兰顺势说道,“我就不买官司了,我听见那考官叫你林怀瑾,那你可是金陵扬州道巡盐御史,前科林探花之子?” 林怀瑾微微一愣,随即拱手道:“正是。在下林怀瑾,乃姑苏林氏之后。敢问卫兄台为何知道我的出身?” “边走边说吧。”卫若兰见林怀谨靠近,便用寻常音量开口:“在下卫若兰,祖籍韩城,家父现任大理寺少卿,祖先曾为先皇封伯,也有过两世列侯,至我一代,虽是应还有名分,不过于你我而言,也是不足谈罢了。” 这和他的出身不能说南辕北撤,但也可以说是完全不同了。 林怀谨想不明白卫若兰为什么能点出他的身份,单刀直入望道:“所以我们曾是见过?” “并非第一次听,但见确是如今是第一次见。”卫若兰坦荡道,“考官未点名前,我还不知道你是何身份。只是第一眼见你,就料想这次试科最大的对手就是你了。” 说罢,卫若兰转头笑望向旁边若有所思的林怀谨,气势若营,连是风都仿佛凝固一瞬。 但林怀瑾不为所动,他听过后只是平和道:“你倒是直白。” “我还有更直白的。”卫若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牌子,抛给了林怀瑾,见对方接住,开口说道:“我有意同你结识。等日后正考考过,若是谁陪入了东宫,谁摆宴找个茶楼一聚如何?” 林怀谨还未看令牌,只是一时听着有点好笑,柔声说:“我为什么要请你?” 卫若兰眨眼:“你不好奇我从哪里知道你的吗?” 他万万没想到林怀谨居然平静道:“我不好奇,知道我的人多了去了。要是一一都见的话,那想来队得排出京城去。” “那不行,这不太按着规矩出牌。”卫若兰下意识说。他方才收敛了笑,正色拜过林怀瑾,“林兄弟,若说我先前未曾有过拜见你的想法,那既见过你真人后,我如今是真心想同你结交的。” 林怀瑾不言,他只看过卫若兰丢来的小牌子,才发现那单是个牌子,而是个乌木雕琢的令牌腰佩,正欲开口细询问情况,就见国子监内的住处已经走到。 卫若兰见已经到了位置,当即拜过,转身离去,只留下林怀瑾扫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信物,陷入深思。 只要过了初测,参加了童子举的所有人都会或多或少有所好处,例如免去数次科举,直接被赐予出身等,但是这东宫伴读的位置,却是只会有一个人会留下。 林怀瑾很清楚,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生而知之的天才存在——不说远了,近了讲,林黛玉就是真正意义上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才。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才学能在这么多真正的神童中位列第一。但殿试,也不仅仅只是考学问高低。 还有眼缘。 本朝殿试分组皆是采用剪黄裁红之法。考生们入场之后,各自寻了座位坐下,静候考试开始。在这等候之时,依规需一直低着头,不得东张西望。 林怀瑾坐在左侧中位,思考着脑海里的预压篇目,正寂静无声之际,忽听得殿外传来一声高呼:“圣驾到!” 所有人当即行过大礼,只等皇帝入位才抬起头来。中间只能见对方足下坠着诸色宝石彩线的黑履。 林怀瑾垂着眼眸,不多吭声。他认为自己应该已经有了心理预期,但当他见到现今皇帝路过他身边时,脚步竟然停顿放缓时,仍然有一瞬间大脑空白。 为什么会停下? 是错觉吗? 如芒在背的不适感刹那间袭上林怀瑾的背脊,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有人在看着自己。 这像是某种冥冥之间的缘分牵引林怀瑾有所感觉,但很显然,这绝非什么好缘分。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停留,他仍然免不了冷汗淋漓。 幸或不幸的是,这个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等到皇帝做到高位,令台下考生起身做卷后,林怀瑾才见全台上那人的样貌:他们确实有点相似,但是如果不提的话,是看不出来的。 两个人之间最相似的地方,其实是神情。或许是因为几代圣母皇太后都是贯有倾国之名的冷美人。本朝皇室宗族的姿容都不算差,只是平常时极易显得冷漠。 林怀瑾一般会用浅笑压住这种冷感,但显然台上的皇帝不需要。 那个年约三十的男人穿着金龙蟠绕的黄袍,黑衬列过十二章纹,并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又加之高戴冠冕,垂十二旒垂珠,衬托那张少恩薄情的面孔此刻竟显得辉煌灿烂至极。 但这不是让林怀瑾感到惊悚的。 这太和殿上坐着三个人。新皇居左,年过六十,但看起来仍然稳健挺拔的太上皇居中,对方在巡过考场时,不知道是否是有意的,目光及行为故意错开了林怀瑾。 而最右边坐着的小太子…… 当这位同他年纪相仿的小孩把目光看过来时,那艳丽的容貌与林怀瑾竟有大抵五分相似,像是一扇镜子映出的两面。 他们两个目光交错。那一瞬间,林怀瑾的大脑完全空白。他只有一个想法:太上皇真的能确定,新帝不知道他还活着这件事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蟾宫折红梅 林怀瑾并不喜欢完全寂静的氛围,那会让他有骨内生寒的不适感,杂糅着虚无,迷茫和失重的错感,从尾骨腠理之间慢慢攀升。 而此时的太和殿,却静得令人发憷。 太上皇,新皇,小太子三人皆坐堂上,却无一人言语。林怀瑾低着头,心跳快得厉害。他等了些许,才听得新帝轻咳一声,缓缓道:“诸位,开始吧。” 话音刚落,宫殿两旁的侍从便鱼贯而出,手中捧着考卷,依次分发。林怀瑾接过卷子,就见得第一题果然常规。引得是论语中“君子不器”的一句典故,要求论述这句话的含义。 林怀瑾先前已是翻过近几年前的前科试卷,心中早有准备,扫视题目,只略一思索,便提笔开写。 他写字的速度并不快,但八股文的首尾部分自有格式固定,其所体现的并非内容的深度,而是文采与修辞的巧妙。 【君子之德,贵在不器。《论语》有云……】 八股文本就施展空间有限,也并非林怀瑾最为擅长的文体。他并不打算在这篇上耗费过多心力,只是简单拆写完毕,便将目光转向第二篇真正考察世事并人心的策论。 策论虽无严格格式要求,但必须契合皇帝的心意,方能脱颖而出。林怀瑾刚放下笔,正欲翻卷,目光却在翻动试卷的瞬间微微一顿,愣住了。 【朕闻《礼记》有云:“礼者,天地之序也。”礼仪之序,乃治国安邦之根本。自古以来,天下之大,人民之众,若无礼仪教化,则必陷于混乱无序之境。 故试问诸卿,礼以何立,亦以何系?】 礼法,这题目林怀瑾还真没准备…不,这题目他其实想过。林怀瑾看着内容沉思。他停顿了一会才下笔。 他想起自己临行前,林黛玉送行的话语。 “此次神童举,前来应试之人甚众,且不论出身,想必是更加看重学识礼仪了。你切莫给自己太大压力。” 直送到荣国府的角门处时,林黛玉仍然免不了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给林怀瑾拢了拢披着的青绸白裘,眉目微颦,眼中带着几分关切。 林怀瑾见状,只微微一笑,安慰道:“我倒有个想法,和妹妹完全不同。” “什么?” 林黛玉看林怀瑾靠近,借着替对方拢过发辫的机会,压低了声音说:“你还记得我说过,越是强调什么,往往越是缺什么。当今朝局不定,此次扩大应试范围,看似广纳贤才,没准是那些合适的王孙公子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趟这滩浑水呢。” 林黛玉停顿了一下,她低声回应:“你就瞎说吧。也不怕哪天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抖出去。” “不差这一件了。” 立正身体却保持低头的坐姿不是特别舒服。林怀瑾总感觉有谁在盯着自己,但既然是在宫中考试,考生便断不能抬头张望。 这种状况下,林怀瑾很难判断目光来自哪里,只能顶着压力讲手上的论述写完。 等到他把策论写过,放下笔准备换卷时,借着换卷的功夫,松了口气,抬头一扫,却只见考场平常如故,而那被人盯着的感觉却是没有了。 他翻开第三页,看见加题竟是咏剑——又是一道出乎意料的题。免不得斟酌了一下,在脑内打过草稿,才斟酌着落卷。 【我持长剑三尺轻,献公挥处鬼神惊。】 科举考试的诗被称为试帖诗,考的都是标准的格律诗,但具体是四韵、六韵、八韵,是五言、七言,都得看皇帝当时的心意。 【匣中影动风初起,潭底光流月正明。】 除去格式外,试帖诗还有限韵一说。自隋之后,每代都有一脉相承下来的官方韵书。而考生所写的诗词,一定要按照官方的韵书来押韵的。 【冷射蛟螭秋水色,静磨霜雪古铜声。】 除此之外,试帖诗还有内容上要切题、思想上要明要等等额外的要求。它和八股文一样,对内容的要求反而不高。但就算如此,应试诗中也有相当惊艳的篇目,例如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 【时清不用干戈事,拟向青霄致太平。】 林怀瑾前来应试之前,他同林黛玉曾一同琢磨过好几首诗歌的韵格,权当是押题,只求哪怕不能中选,至少也能不至于临场时毫无头绪,写不出东西来。 这么想着,林黛玉又是深深叹了口气。她实在是为林怀瑾担心,却又无能为力。 殿试应当是昨天就结束了。按理来说,无论上或没上,这个点都应该已经有个结果,而他人也应当回来了。 但是没有。 昨天林黛玉等了整整一晚上,都没见着对方回来。她今个向贾母同王夫人请过安后,本想回自己的院子里继续等,但却是越来越焦虑,还没看得几本书,就想放下手中的书卷。 微微的头疼让林黛玉本想着去歇息片刻,但就在此时,她突然听到院外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便是紫鹃带着鸳鸯匆匆来到了正堂。 鸳鸯一见了林黛玉,忙拜道:“林姑娘快换衣服,那宫中来了人,刚入荣禧堂正堂,就问林姑娘在哪里,怕是等会就来姑娘的院里了。” 林黛玉听过,按住书卷,细细先问:“若是宫中来人,我不用过去吗?” 鸳鸯恭敬答说:“那宫中来的老太监说是不要惊动太多人,便是没有必要过去的。” 既然如此,那林黛玉也不再问,她将手上的诗本收过,笑道:“谢谢鸳鸯姐姐提醒,我这就去换。” 随后雪雁一同林黛玉去里屋换过去见宫中太监的正衫。外屋,紫鹃同鸳鸯再坐一会。紫鹃见鸳鸯少得神情如此严重,有点担心却开不得口,只问鸳鸯要不要上杯茶消消渴。 鸳鸯见状,便是知道紫鹃心中所想什么。当即笑说:“是我不是。我刚却是从老太太那里走的太急了。怕是吓到你和林姑娘了,你要是正碰巧,去给我倒杯茶,我就给你讲讲发生了什么。” 紫鹃听罢,忙松了口气,既给鸳鸯上茶,又是忍不住道:“好姐姐,你真是吓坏我了。茶我给你喝着,看在我们一同过在老太太屋子里相处过的情分,你可把这事情好好说说。” 鸳鸯笑说:“我也不甚了解,细说不了,只得把我知道的说了,但应当是好事。” 只是宫中的好事为什么不叫所有人出来? 林黛玉换过衣服,才刚从内堂出来,就听着院外又是一番动静,同着紫鹃出门一看,竟是一个面熟却叫不出名字的老太监同着贾母的另一位大丫鬟琥珀过来了。 刚出来的林黛玉还没听着几句两人所说的话。就见那老太监一碰面后,竟是满脸带笑,迎面便拜:“这位便是林姑娘了吧,老奴先前有幸在江南见过一面,没想的这几年过去,姑娘竟是生得了如此脱尘绝世之姿。” 林黛玉见过,忙是扶起老太监,一面心里搜罗着对方是谁,一面同对方又是推拜过两轮,才问:“公公既说在江南见过我,我见公公也是分外亲切,思来想去,公公莫不是先前父亲长提的苏公公?” “正是杂家。”苏公公笑说,“恭喜姑娘,林公子应是中了。只是圣上还未定论,因此莫要宣扬此事。” “而我此次前来,也是特意托公子的话,一份给老太君,一份给姑娘的。说他同书童留宫,本定的昨晚回府,但没料到不仅昨晚没回来,大概今晚是也不回来了。” “这不碍事,只要人在就好。”林黛玉松气,她一听见林怀瑾的情况,便是当场从紧张中缓和了下来,笑说,“我同公公赏钱。” “诶,姑娘莫要急着给什么赏钱。”苏公公拦住林黛玉,只道,“我却是有东西先要给姑娘。” “什么东西?” 林黛玉见着苏公公应该没带什么东西。她左思右想,没想明白,只以为对方会拿出什么书信,却不想旁边的紫鹃和雪雁都笑了。 紫鹃点说:“姑娘,你往边上看看。” 林黛玉听闻转头去看,才见在苏公公旁边,同对方一道过来的琥珀手上拿着一支梅花,但笑不语。 看见那艳红的梅花,林黛玉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过来,却是当场呆住,鼻尖酸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苏公公说:“这梅花就是公子给林姑娘的。我虽不知道什么含义,但看来这份情是带到了。” “他真是……也谢谢公公能把这支梅花从宫里带出来。紫鹃,快去给两位倒茶。” 林黛玉从琥珀手中接过这只梅花,多少话语在嘴边绕过,最后只长叹一口气,又是感动,又是恼对方会不会过于鲁莽,竟敢折宫中的东西,万一出了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苏公公看得出来林黛玉的心思,接过紫鹃的茶后只是笑着安慰林黛玉,劝她说林怀瑾在宫中的情况不错。 为证例此事,他又将对方殿试的情况细细道过,临末又是免不了感叹:“林公子的诗赋当真是一绝,不仅是试帖诗乃公证的第一,那一首临场的献诗更是惊绝全场。让陛下忍不住当场赐席留宫。” 林黛玉当即问:“此话怎讲?” “那得是慢慢道了。” 苏公公笑说着。他喝过茶盏里的水,刚润了润喉咙,却不想又有人过来,同一旁正准备走的鸳鸯琥珀一看,竟是那王夫人的配房也来了。 而那周瑞家的一进来,便是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送宫花 周瑞家的突然拜访打断了院里原本的话题。 见又有人送礼来,心情不错的林黛玉放下手中的梅花,看向周瑞家的手上的匣子笑问:“什么宫花?” “是姨太太从宫中带过来,想要特地送给姑娘的。”周瑞家的见人如此多,又像是有不认识的宫人面孔,忙补充道,“姑娘要是有事的话,东西我先放下了。” “不急。姨妈既然送了东西,那我自然要是亲自拿过。”林黛玉拦住周瑞家要走的动作,只笑着示意雪雁把那看起来分量不小的长条匣子打开看看。 雪雁点头说是,却打开匣子后,见偌大的匣子里空荡荡的,细看里面竟是只有两只簪花孤零零地摆散在一角,显得格格不入。一瞬间,场面沉默,连带着院旁刚笑着谢过紫鹃,准备去回报贾母的鸳鸯和琥珀也屏息凝神。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礼送得不仅七零八碎,更真不是时候,只等着院里的主人发话。 很显然,原本因着林怀谨的礼,心里还荡着甜意的林黛玉也是愣住。她看着空过一大半的匣子,脸上的浅笑逐渐消失,回过神后,只淡淡问;“这花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 “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林黛玉冷笑。她原本抽来想拿花的手又是收起,原本搜罗着想同薛家回什么礼的心思瞬间少了大半。只把场面撂着,见那周瑞家的一声儿不言语。 正门门外,走远去送鸳鸯琥珀的紫鹃一听情况,当即下意识地去看屋内,又意识到人还没有送走,转头看向老太太的两位丫鬟,不知道是继续送她们,还是过来去找黛玉。 不想鸳鸯琥珀见了这一幕,也是面面相觑。半刻后,只琥珀代表两人,小声同紫鹃说,既是如此,她们两个去去就回。 紫鹃小声问:“你们怎么还回来?” 琥珀不言,见状鸳鸯叹气,压低声音委婉道:“不是我们想回来,是老太太想过来。她原意就是想等公公见过林姑娘后,就来找姑娘问情况的。” 鸳鸯这么一说,紫鹃瞬间就懂了——宫里来的老太监既然明确说只想同林家姑娘谈些私事,那么贾母也不可能拂了人家面子,只叫老太监先去林黛玉,权当自己不插手,不在意。 但贾母真的可能不在意老太监同林黛玉的对话吗?她只是顾着给老太监体面,等对方走了,一定是要过来问一问两人先前聊了什么的。 那周瑞家的恐怕万万没想到,她只同别的婆子多谈论了那么一会的小差,就遇到了这么一遭。而一想起她平时的所作所为,明白过来鸳鸯琥珀两人意思的紫鹃就毫不同情,只笑着说:“既然如此,你们快去。” 她把鸳鸯琥珀送走,就听着那门后正堂又传来话声。 是苏公公的。 他见堂内一时无人发话,便知道了这疑似长仆的婆子不肯低头认错,进而结合着这几十年来在宫中侍奉的经验,把林黛玉在贾府里的情况猜了大半。 一时见,苏公公对林黛玉又是真心同情,又是想顺人情,便笑着开口:“林姑娘莫说,这宫花我还真是见过。确实是宫中的新款,只是因着花色做出来后不甚合适,才给出了宫。如今看着,可是贾府给不出花了?” 周瑞家的一听忙说:“这不是贾府的,是薛家的姨太太送的。有十二只。” 她这话一说出来就意识到了不对,原本的敷衍心态被冷汗惊去了大半,便是当即想走,无言要去。却不想苏公公一听,大是一愣,连原本找茬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这现实竟比他所想的还要离谱。 宫花有十二只,现在只被挑剩下了两只。那剩下的十只你给了几个姑娘才轮到林黛玉的?要知道贾府总共才三个姑娘。还是说把两个媳妇都送过了,最后才轮给林黛玉? 那更离谱了——要知道未出嫁的姑奶奶按顺序是高于新媳妇的,这不是直接骂人家在府里根本不是正经小姐吗? 堂上再次陷入沉默。半晌之后,苏公公对林黛玉慢吞吞地说:“这宫花确实还有些别的款式。姑娘既是家中有喜事,那我回头托两个小太监给姑娘多送点新的,只是不知道是托到哪里去合适。” “送我这来。” 贾母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半晌之后,堂里的人就看见贾母穿着一身亮堂堂的华服,后带着两个大丫鬟,大步入堂中冷笑着说:“我倒要来看看这宫花送的是怎么回事?” 那堂里的众人一见贾母过来,除紫鹃外都愣住,忙给突然现过来的老太太问安倒茶,而本坐在主位上的林黛玉更是一看见贾母,忙是起身,要去扶对方,却不想反过来被心疼不已的贾母搂住,靠到了对方怀里。 贾母方才只是听闻,现下一见着林黛玉本人,又看见那两个落单的宫花散在匣子角上,更是忍不住的感到心碎兼着怒火直大,当即撂了脸。 “我看有些人这礼啊,送了不如不送,林丫头如此鲜艳靓丽的姑娘配这么老气的颜色,怕不是要夺我这老婆子的脸面,鸳鸯,你去我私库挑几只花给姨太太做回礼,只说是这林姑娘的花也不要送了。礼我也替她还了。” 若是一般情况,贾母其实不会发这么大的火。她如今都这个岁数了,最好体面。 但问题就在于她一直想维持这种体面,但偏偏连续两遭,有人不给她在外面维持这种体面,让这种难堪的家事被宫里人都看到了,更不要说这位太上皇前的老贵人如此重视林黛玉,更是亲手给对方送过宫里的梅花。 结果连宫中都如此重视的人,到贾府里受这种冷遇,若说传出去,莫说宫里是怎么想的,就是这话能传的多难听,贾母都不敢想。 更重要的是,若是她真的冷遇林黛玉也就算了,她从林黛玉一来府上,就明着把对方捧在心尖上,这么明确的意思竟然都传达不到这群下人身上? 这是当她老到已经管不动事了,还是当她已经死了? 那周瑞家的瑟瑟发抖。鸳鸯见着贾母当场发过这么大的火,更是当即就去,直从老太太的屋里带过几样花饰,就忙着去问薛姨妈身在何处,问到王夫人的屋子后,同还在和王夫人闲谈的薛姨妈忙是行礼。 王夫人见状,忙叫鸳鸯起身,问发生了什么。鸳鸯起身后,当即开口道:“太太好,姨太太好,老太太刚前托我给姨太太话,说给林姑娘的花也不要送了。这送来的花饰是替林姑娘给姨妈回礼的。” 那薛姨妈本还在同王夫人有说有笑。这一听当场愣住,忙问:“这送个花的功夫,怎是惊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在哪,我现在就过去。” 王夫人见状,也是忙道:“看样子,定是有什么误会发生,我同你一并过去就是。” 鸳鸯低着头,给薛姨妈指了地。见状,薛姨妈安排过里屋的薛宝钗,只叫她回去坐会,便赶忙同王夫人赶过去林黛玉的房子。 薛姨妈小跑过去,刚进了屋,就见着那周瑞家的托着的匣子里只剩得两朵俗艳的残花,而那老太监已经避去,堂上只有贾母抱着林黛玉冷漠不声,一时愣住,当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转头就对周瑞家的恨骂道:“你这没眼的东西,我不是把顺序给你安排的好好的吗?先是几位姑娘,最后的凤哥拿四只,你怎么最后才给的林姑娘!” 周瑞家的唯唯诺诺,她也知道自己错了,但面子下不上来。只哭着同薛姨妈磕头,胡乱开口说自己只是一时顺路懒惰,万万没有想要轻视林姑娘。 贾母不做回复,她只是看向同薛姨妈一并过来的王夫人,同对方说:“你也看见是什么情况了,既然是你房里的仆人,你说怎么办吧。” 王夫人无言,她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幕,闭着眼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周瑞家的一听这话,想起旁时王夫人最过仁善的性格,眼睛一亮,全身的希望都指望着王夫人能替她主持公道,却听见对方说:“我对事情原委不甚了解,但相信老太太最是公正,这仆人怎么处理,全依老太太的。” 贾母冷笑:“既然如此,她干了这么没脸的事情,就把她撵了出去如何。” 那周瑞家的一听,哪里想这种小事竟然会有如此结果,当场魂没了大半,瘫软在地上,哭泣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这么做了,莫要把我辞了。太太,老太太仁善——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王夫人听到,也是一惊,下意识看向林黛玉:“林姑娘,这……” “老祖宗,万不必如此生气,按着例就好。”林黛玉也是没想到会这么重,忙是劝过贾母消气。 她既然开了口,贾母也就顺势下了坡。只让王夫人罚了周瑞家的例钱,自掌嘴一顿,叫她若是再有第三次见着怠慢着林黛玉,就整个着扫地出门。 听过,薛姨妈一时对着‘第三次’这话有点敏感,只察觉过来这林家的两个孩子在贾府中的情况怕是还有隐情,又是想起自己先前同对方暗中有过较劲的行为,多少心生惶恐。 而王夫人皱眉,却是对着周瑞家的当场呵斥:“既然听过了处罚,还不快谢谢林姑娘仁善!” “林姑娘仁慈,林姑娘仁慈……” 周瑞家的听过王夫人的话,对着林黛玉连连磕过头,又哭又涕,她也察觉到了林黛玉这边的情况绝不是寄养过来的旁亲那么简单,但没有这个功夫想得太多。 此刻她整个脊背全部凉透,见着对方若神仙妃子的绝世姿容,恍惚竟是有种真差点就见着神仙的劫后余生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一卷新诗自点头 等周瑞家的事情过完,薛姨妈在林黛玉的院里又留过一会,才重新回过梨香院。 此时薛宝钗还在同莺儿织线,见了薛姨妈过来,忙上来迎过对方问:“妈妈去的怎么样了?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解决了,是个下人搞的误会。”薛姨妈进了屋,见薛宝钗面上担忧,便将梨香院里的事情同对方简单说过。 末了,薛姨妈又忍不住感叹一句说:“到底真是你林妹妹有面子,我的宝,你先莫要再去找宝二爷了,看看最近有没有着工夫先去找你林妹妹玩玩,先前我们是冷了她,没能同她搞好关系。” 薛宝钗听过,手上动作一顿,问道:“您不是说太太不喜欢林姑娘,就叫我同林姑娘远点,同太太和贾府别的小姐多接触一些吗?” 薛姨妈长叹:“先前话是这么说的,可这一次却是我有眼无珠了。慌慌忙忙来了府上,没有搞明白现下荣国府里的底细,就只想着先同府上的太太交好,却不想这前些日子从林家来的孩子才是这府上最值得结交的。” 说过,薛姨妈想起什么,又对薛宝钗道:“宝儿啊,你不是要选公主伴读吗?我从那林姑娘的小院里出来后,没有着急回来,顺路细打探了一下你姨妈那日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薛宝钗顺着薛姨妈的话问。 “林姑娘过来时,当天竟是东安王妃也来了。”薛姨妈说过,凑近身体,话音一时有点期待,“你若是同那林姑娘问问,没准我们也能攀上王妃的宴呢?” 但先前有过那么多暗着的冲突,如今又出现了这种事情,人家怎么可能愿意? 薛宝钗见薛姨妈如此喟叹,愣了一下,到底没把心里所想的说出来,只柔声说道是,下意识又看了一眼自己放在边上的样花。 那花虽然不是她喜欢的样式,但毕竟瞄了不少功夫的花样,刚才开了个针脚,竟是又不绣了。 薛姨妈本是还在想着林黛玉的事情,见薛宝钗没有吭声,见状,也知道是委屈了薛宝钗,只亲切地搂着她宽慰。 “我的宝啊,我知道这些天来是有点委屈了你。可妈就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哥哥又是这般无能,只能求他玩够了能收收心,旁别的也指望不上什么。未来说不定还得靠你多扶持一把。” “你一个姑娘家,到底是不方便出去,那便在内宅里多走走人脉,这样哪怕是不攀上你那表哥,未来也能给家里添一份力。” 薛宝钗不做吭声。薛姨妈知道她是听进去了,便又叮嘱了两句,忽想起什么,只问:“说到你哥哥,你在院里,又看着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又去那里厮混了吗?” 薛宝钗说:“我不清楚,我来时没见着他。” 薛姨妈见状,只又叫来个看院子的下人去问,听道说:“薛大爷是今早出门的,没说要去哪里,只是看好像似有个什么酒会的帖子请他,大抵是出去吃酒赴宴了。” “诶呦,他才消停了几天,怎么又出去了?”薛姨妈一听下人这么说,当场急了,“他刚才闹出过事,哪有什么钱吃酒赴宴,这定是又去自己家里的钱庄取钱了,我过去看看。” 说着,薛姨妈急着就要去自家的钱庄看看生意,刚准备过走,又想起薛宝钗在院子里先前等了不少时候,忙是转过来哄着薛宝钗,说自己去去就回,让宝钗好好想想自己刚才说着的话。 薛宝钗一一应了,只等目送薛姨妈从梨香院的侧门出去,才回房闭眼,对着一旁不明世事的丫鬟说:“莺儿,拿我那份冷香丸过来。” 莺儿问:“姑娘是又犯病了?” “是有点不舒服。”薛宝钗说。 她见去拿药的莺儿,突然有个念头:“莺儿,你同婆子们接触的多,你知道旁院的林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莺儿没想过薛宝钗会说这话,愣住,斟酌了一下,第一反应道:“林姑娘很少同下人多说多做什么,倒是挺神秘的。尤其是…” 尤其是这段日子林怀瑾走了后,她在林怀瑾的书房里呆的时间更多了。 那只漂亮的剪梅插在正堂的水瓶里。林黛玉看着那红梅,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起林怀瑾笑着时,同梅花一样红的唇色。 但他绝对和梅花是不配的,更像是那见血封喉的夹竹桃,美得令人心醉,毒得让人发寒。总得看在身边,才会不担心被谁伤到或者有谁被他伤到。 她得看着他。 林黛玉坐在暖炉边,握着书卷,望着梅花,思来想去,总算是给自己这些天的思念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好让自己舒心一…… “紫鹃,可是哥哥回来了?” 正院有人走入的声音传来。林黛玉一见紫鹃过来,下意识问了一句,就看着紫鹃笑着回答:“我也希望是。但瑾哥还没有回来,是薛姑娘过来了。” 林黛玉愣了一下,她本来想说一句,她这个点不一般是去找王夫人或者贾宝玉吗,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只和紫鹃说,既然她来了,那就把人请进来。 她其实也未怎么多见过薛宝钗,以至于进明堂后,两边各自愣了一下,薛宝钗才回过神,先笑着问:“林妹妹早上好。” “你倒是稀客。”林黛玉从榻边靠正。她看了一眼茶桌同近处的多宝阁架,见此时架子上没得什么茶,便问薛宝钗,“我这早上一时疏忽,未想得会有人来,薛姐姐和我同喝这正山小种可好?” “好得很。”薛宝钗笑道。她见林黛玉未有赶客,便顺势坐下,见正堂清一色的文玩字画,细看竟只有一只红梅亮眼。 “这正堂的梅花那是前日在宁府折的吗?” “是我哥哥送的。”林黛玉轻声带过,“他这些天留着我在院里,人没回来,倒是梅花送来了一只。” 薛宝钗接过紫鹃递来的茶,一同林黛玉用过茶后,先是顺道:“我前个身体不好,没能多过来走走,竟没发现,这屋里倒是安静的很。” “我倒是不愿意那么安静。”林黛玉慢吞吞地说:“只是我这地方和你们一样远,不方便别的姊妹过来,我又身体不好,到底是走动的少。” 薛宝钗刚是收了盏,一听这话便有些好奇:“莫说别的姐妹,只单宝兄弟不找你吗?”不说多的,就是薛宝钗过去的时候,也见着贾宝玉叨念过几次林黛玉。 “他倒是想找我,来过三四次。”她见林黛玉也放下茶杯,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笑:“只是我同我哥哥住的时间多,他怕着我的哥哥,到底不敢多来找我。不过这也挺好,能得出几分清静。先前引得对方摔过一次玉就是了,万使不得他再来摔第二次。” “这摔玉是怎么回事?” 林黛玉简单掠过。听得薛宝钗一时感叹:“莫怪的你哥哥如此谨慎,要是我有你这个妹妹,我也万般防着外人。只可惜我没有,只有个不成器的哥哥。” 虽然都是哥哥不在家,但那区别可大了。 林怀瑾是入宫考试,薛蟠那是花天酒地。前者只要他人还在,妹妹就是有依靠。后者嘛…… 薛宝钗不愿意多想。林黛玉这院子确实安静。她虽然是抱着同对方打好关系的念头,但也难得这么闲下来,细致见过明堂八宝阁上的各式书籍,还没想着个合适的话题,就看见过砚台上压着几卷旧纸,上面斑驳写着几行小字。 “诶呀,这是……” 薛宝钗下意识去看,就只见那竟是一打草纸,写满了诗韵,末了还有一首诗,只写了前半帘。 【红杏青帘小院中,妆成独自捲芳丛。】 “这是林妹妹写的吗?真是不错。”薛宝钗的夸赞是真心的。 “先前胡乱学过一点。”林黛玉笑说。薛宝钗却是在林黛玉的院子里见到种种,一时心中多有感慨,想起先前的事情更是叹息,踌躇了半日,到底是开口:“我为我母亲赔个不是。” 却不想林黛玉只平静说:“姨妈来送宫花,到底是好心。若是昨天的,我没放在心上。” “那若是别的呢?” “那你绕了半天官司,终于说着正题了。”林黛玉收敛笑意,正色道:“你看看你手上那叠旧稿后面应该还有半句。” 既然林黛玉放了话,薛宝钗也不含糊。她起身到多宝阁前,拿过那一沓旧纸,翻过一页,却是从乱章中正见着林黛玉想给她看的那后半句诗。 【心知万绪皆旧尘,一卷新诗自点头。】 只看过一眼,薛宝钗手中动作便瞬间停顿,一时不曾言语,半晌后却是背着林黛玉问:“这是等好的?” 林黛玉也未有在看薛宝钗,她的目光扫过林怀谨前些日子离行前亲自摆过的多宝阁,平静地坦白说:“那确实没有。你那看的旧纸是我哥哥临行前,我们两个对着诗论诗韵押题时所做的。如今被你逢着一眼看到,正是赶巧罢了。” “妹妹真真是连句甜话都不愿说。若是我就说特意做的了。”薛宝钗将手上的纸张放下,转身半开玩笑道。她看着榻侧暖炉旁披着白裘的林黛玉,见她在整面狐皮裹后竟是只添风流,仍显瘦削的身姿,含笑说:“我不只是哥哥不若你。” 林黛玉不做答复,她从多宝阁转过目光,望着窗外,停顿了一会才开口。 “我刚入贾府那几个日子也常是时时求全,步步谨慎。现在想来,若我是孤女,此刻一定是没有这种气魄的。细想来,若是没有他,昨日的委屈必定是吃全了。回头去望,前些天的安宁我只当是平常,但如今竟是分别才知道世事多少思念。” 薛宝钗不做言语。她等了一会,就看见林黛玉收回目光,终是没见别人,眼里只望她道:“我想是有嫌隙,也承认同你有过敌意。但未来,薛姐姐若是无事,也可常来做客。” “先前薛姐姐说是疏忽了我,未曾过来我处。但我也未着给薛姐姐送过礼,有过什么好颜色,到底是平了。” 往事有的没的,未来可能的不可能的,一笔勾销。 薛宝钗当然听得懂林黛玉话里的意思,但正因为如此,她才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我说句真心话。”半晌之后,薛宝钗从沉默中开口,像是下过决心,“今日我正经拜过妹妹。但未来若是再遇到类是我这种四面圆润的,妹妹切忌交浅言深。” 对此林黛玉想说什么。但她话没开口,却是猛然听见一阵敲锣打鼓,还未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见门外有人忽地来报:“林公子回来了,带着皇榜回来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愿君坐明堂 俗话说,小别胜…不是,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这次回贾府,林怀谨明显是蒙受皇恩深重。林黛玉赶过去荣禧堂正堂时,就见对方换了一身新衣,笑意盈盈地同贾家诸位男性周旋,只在看见她过来愣了一下,片刻后又转过头和贾政谈论,一番客串后,竟是过了午饭,才同林黛玉一并回到两人的院中。 一等回去,林怀谨就卸掉了先前的笑意,只靠在正堂交椅的侧边,撑着扶手,半坐半站,扫过堂中一圈,把目光眺向净瓶的梅花,错开林黛玉望过来的视线,表情冷淡,不做言语。 林黛玉见他不说话,便转过注意,细看对方穿着,才见对方竟是套着白色缂丝的夹袍底衫,兼绣云丝银线,又束鎏金绣彩黑玉带,外披青黛色的黑狐氅,像是玄潭被水波柔开粼光,再细看衣服料子同裁缝功底,竟是比贾母监着给他们做的两套华服还贵。 见状,林黛玉也不多猜,直接开口问:“你不说话,是有心事?” 一般她开口,林怀谨都是会直接回答的。但这次却超出了林黛玉的预料,她盯着林怀谨,但对方甚至都没有看自己,只是望着那瓶梅花,平淡地反问:“梅花好看吗?我同御花园折的。折的是晴日初开时分,第一束阳光洒到的花枝。我见着它的那一刻,就想起花神节出身的你。” “好不好看一说,你这行为真是大胆。”林黛玉皱眉,她斥责的话却多有几分温柔,“好端端能去宫中一趟,却非得废功夫干了这种事情——我缺得这只梅花吗?”我只要你一份心意就够了。 “你不缺梅花,但我缺送你的礼物。况且,还有更大胆的事情。”林怀谨含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这次回来,还带来了个重要消息。” “什么?” “王子腾升官准备出征漠北,需要一笔粮草钱。最多今年中旬,新皇就要动江南了,先是皇商,再是士族,最少要在江南额外再抽两百万白银——你猜谁来动手向这些人要钱?” 还能有谁?现任正身处江南的巡盐御史正是林如海。 林黛玉愣住了,她瞪大了眼:“你是说父亲……” “对。”林怀谨未听完林黛玉的全话,便平静地肯定道,“这个消息,你明日就同父亲休书一封,让嬷嬷坐镖车快马,亲自送回去。” 说过,他闭上眼,听见林黛玉颤抖着发问:“两百万两…江南虽是富庶,但如今逢上旱情,哪来这么多的钱。这么大的数额,父亲要是筹备不成呢?” 林怀谨不发话。但是他们两个都知道结果:要么升,而且直升中央,要么死,而且满门皆连。 林黛玉跌坐在椅子上。她感觉自己背后有点发汗,全身像是失重一般下坠,压得心口喘不上气,连晃过数次,才有些失神地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从太上皇那里听来的。”林怀谨只说了这一句话。 “你见着太上皇了?”林黛玉抿着唇,她本是犟着口气,但说到最后,竟略带哭腔,“你遣过来的公公只和我说你殿前中举,又是献诗留宿,他们都道是你定能攀了富贵,只有我、我担心了你整整两天——哥哥啊!…哥哥,你这三天是什么情况?” 林怀谨不回话。他此时才把眼睛睁开,松开手,转过身,第一次正眼对视林黛玉。 他说:“妹妹,我这次回来,是同你告别的。” 林黛玉此时还没反应过来,只说:“什么告别,你把话说明白。” 林怀谨依顺说道:“我要住东宫,你就留在贾府,我猜父亲看过信后,应该会把母亲也送过来,你和母亲在荣国府好好过日子,莫要再参合着些事情了——虽然我是走了,但有母亲在,荣国府想来是没有人敢欺负你的。” 这话如若惊雷。林黛玉当场愣住,她袖子里藏着的,本想给林怀谨回礼的荷包跌落在地上,不发出任何声响。 她转过千丝万缕的念头,半晌后勉强开口:“你前些月,还说问我要不要一起选公主伴读,同你去宫中也结个伴。” 林怀谨平静地回答:“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东宫伴读的含义是什么。为什么东安王妃要荐我去东宫,又逢上在贾府吃了冷,才会认为这是给你的一条出路。” 林黛玉望着他说:“那你现在告诉我…那你现在告诉我,我陪你读了数月的书,又备了数月的选,如今却是我不当去做?你进了宫,只觉得同我好,就是一句也不言语,替我先做了主意?” 林怀谨不发话。他看林黛玉扶着椅子,苦笑了两声。 “所以你消遣了我数月。”她苦涩地开口:“你这个人,到底是没有变过。我走了三五年的路,如今到底说散就散,谁能走到你的心里?” “你同父母已经在这里了。”林怀谨说。 “我不在。”林黛玉望着他,意味深长说,“你这人是个画皮,没有心,嘴上说着好听的很,过几年一看,才发现原来什么东西都没到你心里。” 林黛玉这话说的其实很重,像是连着自己一起绞起来。但更让她感到痛苦的是,林怀谨并没有反驳:“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问?我没有心又如何,我总不会亏待你,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琐碎的地方在意真相?” “你知道我同母亲怎么谈你吗?” “怎么谈的。” “我不想说,我对你太失望了。”林黛玉摇摇头,她放长目光,看着堂对侧的墙角,淡淡地说:“你是东宫子,那我怎么入不了公主府?林怀谨,我是你妹妹,不是你丫鬟,你管得着我做什么?” 林怀谨见状也不拦着,只望着林黛玉说:“我当然拦不住你。如果你一定要做,我给妹妹一句话。” 林黛玉沉默不言。 她听林怀谨说:“太上皇和新皇,两方谁赢对长公主都无所谓。” “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林黛玉轻轻问。 她和林怀谨都知道,她这时候想听什么话。但林怀谨张了张嘴,他深吸气,眼睛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可临到开口,却明显变了话锋。 “妹妹,其实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对不起你和父母,又或者当年活下来的,如果不是我就好了。” …… “道过别了?”东安王妃看着上马车的林怀谨发问。 她此次陪对方出来算是秘密行动,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情——但主要其实是因为,林怀谨根本不认识几个太上皇党,所以其他人过来看他不太靠谱。 在军队没有备齐前,知道这孩子身份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万幸对方本身也是个嘴严心细的。 在上了马车后,林怀谨只是同东安王妃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只当个木头人一样发呆。直到东安王妃有点忧心地想要开口同对方先聊点什么时,林怀谨才终于重新慢吞吞地开口。 “如果太上皇打的是这份主意…堂姑,你觉得,是我害了林家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终于舍得叫我一声姑姑了。”东安王妃直白道,“我同你说过,林如海是个敢赌的人,他既然做了,就绝对不会怨你。” “而且说白了,四代列侯却走科举跳投皇帝心腹,成功从闲散勋贵转做翰林权臣,你那养父是本朝第一个。几代圣上一般都是直接给个官绝了这条路的,你那所谓的二舅舅不就是这个情况吗?林如海绝对比你想的要可怖的多。” 林怀谨默不作声。他还是想起宫中的事情,到底是比贾府还要光怪陆离。 “不说父亲……我肯定伤了她,我同她说了很重很重的话,连我自己的心都碎了。” 林怀谨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东安王妃有点迷茫:“你在说谁?是说你在林家那个叫黛玉的妹妹?” “嗯。” 见状,东安王妃深深叹气,她甚至于撩了帘子一角,打算看看外面的风景散心,只等心情缓和过来,才放下帘子,慢条斯理地说:“重话不重话不知道,但我看你小小年纪人快栽完了。只能说幸好你们是兄妹,未来再有几年,没准有个后半句。” “什么后半句?” “幸好你们不是兄妹。” “我们不是兄妹能是什么?”林怀谨愣了一下,只有点感觉好笑,但提到兄妹,一时想起林黛玉的眼眉,抿了抿唇,眼里才像是有了光。犹疑了一下,到底是带着几分期待问:“姑姑,若是今明年的政变成功了,我会死吗?” 若是政变成功了,你怎么会死。东安王妃本来想说这话。 但是她愣了一下,悚然发现这事居然很不好说,当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缄默不言,听着林怀谨柔声慢吞吞地开口:“如果我没死,我要她当我一辈子的妹妹,当一捧明珠,高处明堂,不染风雪,不受凡世苦,只享凡世乐。而如果死了,我只当没有过这个妹妹。” 东安王妃听见,却是偏了一下目光,看着林怀谨说:“你不是这种人,你既然能看重她,那她也不会是。” “我不觉得是我看重她,是她看重我。”林怀谨的目光穿过马车帘,不知道飘向了哪里,“而且她说的有一点是对的。” “什么?” “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