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仙印》 1神兽 无月之夜,风雨欲来,天空阴云密布。神兽陌途刨动巨大的四蹄,从低空掠过。潮湿的风忽然卷来浓重的血腥气,陌途蹄下踩着的祥云几乎要被浸染成血色。它的脚步不由地滞了一下。地面的凡人们,又在制造某一场屠杀。 弱小又凶残的族类。陌途的金色竖瞳闪过嘲讽的意味。 以往遇到这种情形,它都会不闻不问地漠然路过。愚昧凡人的自相残杀,只会让它发出冷笑。更何况它此行身负重任,没有闲空去看热闹。然而就在它准备继续赶路的时候,云层中孕育的闪电划破天空。大雨即来。 想要不被雨淋,必须穿过云层,到达雨云之上。而这一场雨眼看着来势迅猛,显然它来不及穿过去就要被淋透了。陌途最不喜欢自己漆黑华丽的毛皮被打湿了。 于是它迅速压低祥云,降落到人间,找地方暂时避一避这大雨。 地面是一处灯火阑珊的城池。陌途来人间的次数不多,对这座城却是知道的,这里叫做焦州府,是江北一片富饶的地区。是临近地面时,它巨大的身躯迅速缩小,及至落在一处大宅院的屋顶上时,已然变成一只通体漆黑的猫儿,眼眸微微泛着金光。陌途的真身是仙家神兽三尾獬猫,行走人间时,往往伪装成普通黑猫的模样。 落下的一瞬间,它被浓重的血腥气熏得鼻子都皱了起来。好巧不巧,正落在它厌烦的屠杀现场。沿着斜斜屋顶看下去,只见屋前横七竖八卧着十几具尸体,男女老幼皆有,死状各异,血流满地。再抬眼看看四周,宅院中其他屋子里想必也是尸骸累累。怪不得血腥气能冲到云宵上去,这些冤死者深重的怨气就足以让阎王爷的宝座都颤三颤了。 陌途厌弃地甩了甩头,掉转细软的猫身,准备离开这里另寻个干净的地方避雨。却被一阵微弱的哭声扯住了脚步。像是个女孩在呻/吟哭泣。 它不想多管闲事的。沿着屋脊踏着猫步走了几步。哭声断断续续,孱弱得随时要消失,却顽强地绵延进它的耳中。它烦燥地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屋脊上,犹豫了一阵,终于忍不住跃下屋顶来到院子里,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血泊,循着声音寻去,终于确定哭声是从一具俯卧的女尸底下传出的。 它倒要看看,是什么小东西哭得这么让人心烦。然而猫身太小,短爪子不能翻开女尸。 颈毛抖了一抖,它的身形忽地变大,变回威风凛凛的巨兽,漆黑皮毛泛着油亮光彩,三条大尾甩在身后,额头竖立着一根锋利尖角,巨齿微露,双瞳凶厉,一对尖尖大耳更添几分凶悍。它抬起巨爪,轻松翻开那具妇人的尸体,露出她死前护在身下的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女孩。 妇人是被长刀从背部插入,穿心而死,而女孩胸口也有一个深深的伤口,显然是刀贯穿妇人的身体时又透入了女孩的胸口。那伤口狰狞地裂着,鲜血已浸透了她的整个上半身。然而她暂时还没有死去,双眼紧紧闭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哭泣着,血沫随着哭声从她的嘴巴里一阵阵涌出。哭声渐渐微弱。 显然,这只是濒死的挣扎,她很快就会断气了。 陌途不耐烦地眯了一下金眸,祈盼着她快快断气,快快住嘴,不要再用这烦人的哭声扰乱它避雨的计划。 硕大的雨滴突然落下,砸在它的皮毛上,也砸在女孩的脸上。 下雨了。它的皮毛要被打湿了。管这女孩哭不哭的,它得马上走了。让她自生自灭吧。急忙转身,想赶紧找个地方避雨。 然而女孩还在哭,还在哭。 那么脆弱的凡人,为什么生命力这么强呢?陌途忍无可忍地折返回去,叼住女孩肩部的衣服,拖着她向屋子里走去。 闪电划过天空,一个家族被灭门后的惨烈情形被瞬间照亮,又攸忽隐没。横尸遍地的院落里,巨大的猛兽叼着一个女孩,迈过一具具尸体,走进洞开的屋门里去,硕大的身躯刚好能钻进门口。大雨滂沱而下。血液成河,顺着雨水渗入泥土。无比凄惨可怖的夜晚。 屋子里尚燃着一盏微灯,光线暗淡。 陌途迈过屋子中间卧着的两具尸体,把女孩放在地上,自己则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卧下休息。 把即将死去的女孩衔进屋子里,让她在生命最后一刻不在大雨中度过。 作为一头冷漠高傲的神兽,陌途很少做出这种善意的举动。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它烦躁地甩了甩尾,三条大尾拍打在地面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一定是这小家伙哭得太烦的缘故。它对自己解释说。 女孩这时已哭不出声,咽喉中只发出嘶嘶的艰难残喘,生命渐渐从身体里抽离。陌途忽然感觉十分压抑,呼吸也跟着不畅起来。 ——她为什么还不死呢?弥留一刻便痛苦一刻,何苦要挣扎着不肯去呢? 它烦躁地瞥了女孩一眼。这时它忽然发现女孩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微微睁开了,绝望的目光缓缓游移,最终落在它的脸上。女孩的瞳孔有些失焦,也不知是否看清了眼前的巨兽。眼神里透出的痛苦和茫然,令陌途的心中颤抖了一下,尖耳也忍不住抖了一抖。 女孩的唇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只涌出一股血沫。它却分明听到了话音:救我。 它的眼中透着惯有的冰冷,静静注视着女孩,无声地道:得了吧,我救不了你。除非…… 心中猛然划过一个念头,惊得它忽地跳了起来,颈上的毛发悚立起来。 它狠狠甩了甩巨大的头颅。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她不过是一个渺小的、卑微的凡人,它怎么可能为救她的命,去犯那种逆天大罪! 这样凶狠狠地警告着自己,目光却忍不住去看女孩,再对上她求救的目光,只觉得无可遁形。 不能这样任自己胡思乱想了。它顾不得皮毛被淋湿的顾虑,果断站起来向外走去。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离这个奇怪的孩子远一点,让她默默死去好了,这事原本就跟它没有丝毫干系! 它迈着恼火的脚步走到门口,听到身后的女孩发出一声游丝般的绝望叹息,似一个落入水中的人松开手中唯一的浮木。它的头脑忽然懵了,鬼始神差折返回女孩身边,头颅低伏近女孩的脸,张开大嘴,嘴中冒出一团紫色莹光,莹光中浮着一朵玉色仙蕈。这仙蕈状若灵芝,洁白如玉,根部透出一缕鲜红,绕茎而上,在蕈伞上洇开。一眼看去便知非凡间俗物。 裹了仙蕈的光团在女孩和它之间略停了一会儿,攸忽钻进女孩的嘴巴,消失不见。女孩的全身瞬间透出紫色光彩,转眼间又隐去。再看女孩的脸色,已然昏迷过去,神色却安然了许多。 陌途静静注视着女孩的变化。看到她昏睡过去,脸色有些好转,它也松了一口气。然而片刻之后,它突然清醒了。竖瞳嗖地缩成两道线,浑身的毛都惊慌地乍了起来。 它都做了些什么! 它竟然把仙蕈喂给了一个凡人!巨爪猛地按上女孩的胸口,趾端刷地弹出利甲,刺入女孩的衣服。此时仙蕈刚刚渡入女孩体内,尚未与她的骨血融为一体。只消轻轻一划,就可将她开膛破肚,将那因为它一时冲动喂给她的仙蕈剖出来。 2复活 只消轻轻一划,就可将她开膛破肚,将那因为它一时冲动喂给她的仙蕈剖出来。 然而它的脚爪却脱离了它的控制一般,这一下迟迟划不下去。目光转到女孩脸上。她微卷的长睫像栖息的蝶翼,轻覆在苍白的小脸上。陌途忽然转身奔出屋子冲进雨中,发出一声狂吼,如巨雷在平地滚过,腾空而起,直冲进乌云团中。全城熟睡中的人都被惊醒了,有人披衣起身,站在窗前张望,只看到乌云盖顶,雨幕滂沱。 躺在砖地上的女孩突然在剧烈的疼痛中醒来。被钢刀斫断的胸骨发出咯咯的脆声,一点点回复原位,裂处迅速接合。断裂的肌肉和血管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弥合,绽开的皮肤迅速愈合,发出嘶嘶的微响。这个过程带来如此强烈的疼痛,使她之前出窍了一半的魂魄被狠狠扯回身体,又几乎要立刻魂飞魄散。 小小的身体在地上扭动翻滚,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挣扎了许久,胸前的致命伤全部愈合如初,疼痛总算是缓解,她浑身已汗湿,精神恍惚地趴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女孩慢慢站了起来,胸前衣服的破口中,露出虽然染血、却完好的皮肤。伤口完全不见了。 她用一双惊恐的眸子,看着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 那是她家的两名丫鬟。一个被割喉,一个被从肩膀劈到腰部,尸体已然冷硬多时。她的记忆慢慢苏醒。 冲进家里的蒙面人。明晃晃的刀剑。家人惊慌躲避,刀光闪过,滚烫的鲜血弥漫视线。一柄钢刀在头顶扬起,她看到蒙面巾后面凶恶的眼。娘亲突然扑过来,将吓呆的她护在身下。钢刀直直戳下,娘亲心口喷薄而出的的温暖鲜血包裹了她的身体,旋即胸口感觉到一道冰冷刺入。 冰冷撤去,留下心脏被撕碎般的疼痛,她在巨痛中失去意识…… 娘亲。 她忽然抬腿向院子里跑去,嘴巴里喊着“娘亲,娘亲”,终于在尸体堆中找到时,娘亲的身体已然冰冷。 九岁的女孩儿,尚没有能力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不会想将来要怎么办,她甚至连死亡的意义都不很了解。只是隐约知道,娘亲再不会醒来,再不会抱住她,温柔地唤她的小名。她没有哭。巨变将她完全打懵了,此时的女孩只露出一脸茫然,呆呆坐在母亲的尸首边。 大雨还在下,她浑身已湿透,身体变得冰冷。呆坐了一会儿,爬到母亲身边躺下,头枕着尸身僵硬的手臂,依偎着母亲冰冷的胸口,闭上眼睛,企图让自己睡过去。 也许一觉醒来,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她会是在柔软的床铺上,娘亲的怀抱依然温暖。 在大雨中,身体浸泡在混了血水的雨水里,依着一具尸体,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她被一阵喧闹声惊醒。 “死人了——死人了——”有人狂叫着奔走。她爬起身来,眼前依旧是母亲僵硬的身体,泛青的脸。一瞬间,她明白一切已无法改变。 院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有更多的人跑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感觉不能被人发现还有人活着,必须躲起来。随着意识的警觉,她的眼底突然闪过一层淡淡金光,小小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肃杀神情。躲在哪里呢?她四下张望一下,看到了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香樟树。 躲到树上去。她想。打这个主意的同时,自己心中暗暗奇怪。这么高的树,笔直的树干,怎么可能爬的上去呢?可是她此时就偏偏觉得自己能上去。未及解开心中疑惑,身体已然行动。动作迅捷地跑到树前,手搭在树干上,掌心仿佛有吸力般紧紧附住了,四肢微一用力,便沿着树干疾速地攀了上去,体重丝毫没有成为负担,身体意外的轻,简直是轻如鸿毛。 不及细想,院子门口已有人闯了进来,来人是些官兵,看到满地尸首,发出震惊的叹息声。他们被眼前的惨状震撼了,谁也没有注意大树爬了一只小猴子般的女孩,正在迅速地隐藏进茂密的树冠里。 “上到周家老爷子,下到他重孙辈的婴孩,一个都不曾放过,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周家到底招惹了什么人,惹来这灭门之祸?”一名军官痛惜地连连摇头。 一名士兵颤抖着接话说:“您昨晚听到那一声巨响的落地雷了吗?震得整个城都颤了,我就知道,那不是好兆头!” 门外传来一声通报:“知府大人到——” 院门外走进身着锦缎官服的焦州知府大人,身材干瘪,微微有些驼背,几根山羊胡稀疏地翘着。知府大人是当地最大的官儿,出了这么大案子,自然得亲临现场。 他面色凝重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吩咐手下清点死亡人数,逐个验尸。到午后时分,官府的人把该看的看了,该数的数了,才令人把尸体收走,另找地方停放。 女孩看到知府来了,稍稍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现身,寻求官府的保护。但直觉还是告诉她不能出去。她总觉得,那些蒙面人还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盯着这里,一旦她出现,就会把她杀掉。 女孩躲在枝叶后,看到娘亲的尸身被抬走。生离死别的痛这时才从心脏中刺出来,撕心裂肺。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让满脸的泪水浸到袖子上,免得被人发觉。 夜色笼罩下的时候,官兵们忙不迭地撤离了这阴森的凶案现场,只留了几个值夜的守在大门之外。值夜的人也是半步不愿踏进来的。院子里变得空荡荡的,地面上留着官府用白灰描出一个个人形,记录着死去的人最后的姿态。虽然经过大雨的一夜冲刷,空气中仍充斥着重重的血腥气。 女孩看到没有人了,打算悄悄溜下树。她正打算行动时,对面的屋顶忽然传来轻轻的踩踏声,有两个影子不知从何处飘来,黑色斗篷如暗夜蝠妖,在屋脊上停了一停,旋即跃进院中。女孩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视力似乎强了许多,尽管这无月的夜晚黑得浓郁,她依然看得清四周事物。这样的变化,似乎是从醒来那一刻就开始的。但那两人身披斗篷,脸上遮着面巾,她视力再强,也看不清面目。他们打量着四周,其中个子高的问道:“一共多少个?” “一百一十三口。”小个子恭敬地答道。 这个话音传进女孩的耳中,她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这个声音很熟悉,不久前她刚刚听到过。凝聚目力望去,辨认出小个子微微驼着的背。 知府大人。 那是知府大人!女孩的脊上冒出一层冷汗。知府大人,朝廷的大官,跟杀死她一百一十三口家人的凶手,是一伙的。 “一个活口也没剩吗?”高个子问。 小个子犹豫了一下。高个子转身盯住他,目光凌厉。小个子说:“少了一个人。” “谁?” “周亦书的长女,闺名叫做青檀的。今年九岁。” 高个子猛然挥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上。小个子捂着脸跪着说:“主子休要动怒!不过是个女孩子,年龄又小,就算是跑了也成不了气候,主上不必在意。” 被称作主子的人一脚踹在他的脸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手脚如此不利落,偏偏要给我留个念想吗?”尛說Φ紋網 小个子磕头如捣蒜:“主子饶命!” “回去自卸左臂。”高个子冷冷道。 小个子哆嗦着叩头:“是。” “找到她,杀了。” 3异能 两个阴森如地狱来者的人离开许久,女孩才哆嗦着手脚,沿着树干滑到地上,心中惊悸未消。那人说的“青檀”,正是她的闺名。死亡的恐惧充斥在胸口。 要逃跑。离开这里。 大门外有守着的卫兵,不敢从门口出去。她溜到高高的院墙边上,试着跳了一下,身体高高跃起数尺高,小手正好扒住了墙头。那种奇怪的身轻如燕的感觉还在。顾不得细想为什么自己突然具备了这奇异的本事,微用力便翻越了墙头,轻盈落地,像一片羽毛般悄无声息。 躲在墙根的暗影中,观察了一下四周。眼神专注的时候,眼底浮过隐隐金光。这里刚刚发生过血案,邻居们早早就关门闭户,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行人。女孩沿着墙根儿,脚步轻悄地跑走。跑到街口时,站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沉寂的宅院。 所有家人自此阴阳两隔。 一切欢声笑语,亲情环绕,富足和美,从此隐没在过去的时光。前方未知的险途、身后被追杀的死亡恐惧,让她忍不住怕得哭起来,又不敢哭出声,只把抽噎压抑在咽喉,小脸上滚滚泪下。 她收回目光,压住心中恐慌,略略做了一下打算。连官府都勾结了凶手,这里任何人都信不过。杀手可能在任何一处阴影时潜伏着。必须要逃离焦州府。一边抽泣着,循着街边跑向城门的方向。前方路上不管是荆棘还是乱石,都要由她这双稚嫩的小脚独自踏过。 夜视的能力帮助她及时避开巡放官兵,一路走走藏藏,接近城门时,已是凌晨时分。城门尚未打开。她想了一下利用自己莫名出现的攀爬能力爬出城墙去,随即又放弃了。城墙上隔不远便有岗哨,灯火通明,很容易被发现。她在街角发现了一堆烂筐子,就钻了进去,等天亮城门开后想办法混出去。 此时是夏末秋初的季节,凉凉的夜风从筐子的缝隙中钻进来,使她的手脚变得冰凉。幸好被血和雨水浸湿的衣服此时已晾干了,否则非要冷死不可。她缩了一缩,蜷成小小的一团。头顶有竹筐罩着,耳边安安静静,总算是有了两分安全感。 静了下来,一夜一天的可怖经历不由自主地在脑中翻滚,眼泪再度忍不住。伤心之际,忽然又想到莫名出现的异能。她把下巴搁在臂弯,蹙着眉头凝神思索,细细捋了一下经过。 蒙面人要杀她,娘亲把她护在身下。刀还是戳了下来,刺穿了娘亲的身体,也刺进了自己的胸口。想到这里时,心口跟着一痛,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此时的痛一闪即逝,显然只是来自记忆。她低头查看自己的胸口。想像中伤口处的衣服破了一个大洞,像是利刃割裂的,整件衣服的上半身都被血浸透,又经雨水淋泡,变成脏兮兮的暗褐色。手指探入破洞,是她稚嫩平坦的胸脯。皮肤完好无损。没有伤口。 难道娘亲完全替她挡去了那一刀?她根本就没有受伤? 那么记忆中可怕的疼痛是怎么回事? 再想下去,记忆中是一段空白。她大概是昏过去了。记忆续上时,便是从昏迷中醒来,那难以想像的撕心裂肺的剧痛。那个过程那样漫长,仿佛在地狱的刀坑里翻滚了一个世纪。 现在,她的身上半点伤痕也没有,按按胸口和肚子,内脏似乎也没有损失,那么那种可怕的疼痛是因何而发?她百思不得其解。 再接下去,跑进院子里时,夜雨之中应是伸手不见五指,但她分明是看清了事物,仍然轻易找到了娘亲的尸体。然后又发现身轻如羽,手若吸盘,具备了比猿猴还强的攀爬能力。 从前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从昏迷中醒来后,突然出现了夜视和攀爬这两项异样的变化。 这么说来,在她昏迷的过程中,发生过什么事吗?无论她如何苦苦思索,对于那一段时间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天色泛白时,终于困得撑不住,沉沉地打了个盹。 这短短的睡眠里,她做梦了。现实的恐怖经历侵入了梦里,杀戮,鲜血,大雨,疼痛,充斥着梦境,让她无路可逃。几乎被绝望淹没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对金色的巨大眼睛,有着凶凶的竖瞳,目光冷漠。似猛兽,似妖魔。奇怪的是她对这双可怕的眼睛丝毫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找到了依靠一般,恐惧感顿时消散。她努力地想看清眼睛的主人,却只看到一片混沌。她尝试着向眼睛走去,只迈了一步……便醒了。小說中文網 她被人声突然惊醒,被折磨得脆弱的神经险些崩裂,吓得浑身猛地颤了一下,差点跳起来。在懵懂中惊慌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是城门快开了,一些赶早出城的人陆续来到城门口等着。 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时,一骑快马奔来,马上的军官对守卫大声吩咐道:“城里出了凶案,出入人群要谨慎盘查!另外,有人家丢失了个□岁女孩子,怀疑是被人牙子拐走了。凡出城的女孩□岁模样的,一律带去府衙,审明了身份再放人!” 守卫们齐声应着,心中却暗暗嘀咕。前一夜,城内的出了灭门凶案,经营着一家百年药店“仙草堂”的周家,一夜之间百余口被杀绝,满城似乎都弥漫了腥风血雨,老幼皆知,人人变色。今日这盘查的两道命令下来,怎么听起来那个丢失个女孩子的,比灭门凶案来的更肃重?大概丢的是官府人家的女儿吧! 躲在不远处街角一堆烂筐里的青檀却听得分明。那个所谓“人牙子拐走的女孩子”,定然指的是她。这既是官府的命令,那下令之人无疑就是昨天半夜出现在凶案现场的知府大人了。 赶尽杀绝。如此狠毒。 青檀的小脸上浮现出刻骨的仇恨。如果此时有人看到她的眼睛,会发现这双满是恨意的眸子泛着灼灼的金色。 知府大人,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是找到我周家灭族仇人的唯一线索。终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 城门已大开,守卫对出城的人和行李挨个盘查,箱子全要打开,轿子全部查看,就连推车上装粮食的麻袋,也用长矛反复刺几下,也不顾弄洒了人家的粮食。见到□岁模样的女孩子就直接带走细审,搞得带孩子的大人满腹抱怨,却又不敢跟官兵大小声,只好乖乖配合。 这情形,让企图蒙混出城的青檀冒出一头冷汗。如果就这么走出去,是绝无可能混过去的。一阵吵闹声由远及近。她透过缝隙望去,见是几名官兵沿街搜索,看到小女孩就上前盘问,连街边乞讨的小叫花子也不放过。眼看着官兵们一路搜了过来,她浑身哆嗦着,惊慌失措。 一名士兵隐约看到前面的一堆烂筐里似乎有东西在动。几步迈上前去,抓住一只筐子就是一掀。 筐子底下空空如也。再接再励,把筐子一只只扔开,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什么活物。 大概是看错了。他对自己说。 与此同时,原本停在旁边等出城的一辆马车缓缓向前移动。锦缎车帘微动,香气丝缕溢出。 在士兵掀开最后一只筐子的前一刻,青檀从另一侧拱出去,钻进了马车的车厢之中。此时,她正蜷在马车的一角,睁着一对惊慌的眼睛,望着车内坐着的一名女子。这女子少妇打扮,衣着华丽,肤色胜雪,一张下巴尖尖的瓜子脸分外俏丽。车厢里充斥着浓浓的香气,闻起来欲仙欲醉。女子对于这个突然钻进来的脏兮兮的女孩,没有尖叫,也没有嫌恶,只稍稍讶异地抬了抬左眉,感兴趣地打量着她。 美妇虽然没有声张,青檀的恐惧却没有减半分,反而愈发地害怕。因为青檀分明看到美妇身后探出一条细长的雪白大尾,末端搭在她自己的肩上,尾梢轻轻甩动。再看美妇的眼睛,瞳仁虽是漆黑,却时不时地闪过一层莹莹绿光。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4异香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恐惧感让她几乎要跳起来逃出车厢去,这时马车已到了城门口,车外传来守卫的一声问话:“把车帘掀开搜查!”吓得她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车外响起女孩子颇为恼火的话音:“车里坐的是我们家夫人,岂能让你搜查?”像是车内这女人的丫鬟。 卫兵粗暴地吼道:“少废话,闪开!” 丫鬟一声惊叫,被推到一边,旋即车帘被一把掀开了,探进卫兵那张粗鲁的脸。在他往里张望的一瞬,美妇的身体突然前倾,脸与卫兵对个正着,两人直直对视。青檀分明看见,美妇的双瞳变成绿色的漩涡,与她对视的卫兵忽然间两眼失神,脸色茫然。 这时车外的丫鬟一把推开卫兵,车帘也随之放了下来。美妇撤回身子,眸子已回复漆黑,笑笑地瞥了一眼躲在车角的女孩,那雪白大尾悬在半空,颇为得意地一招一摇。 青檀急忙低下头,紧紧抱着膝盖发抖,不敢再抬头看她一眼。 车外传来丫鬟怒气冲冲的骂声:“你可有搜到嫌犯?” 卫兵呆呆地回答:“没,没有。” “那你个浑人乱看些什么?” “夫……夫人……” “呸!”丫鬟气恼地狠狠啐了一口。 周围的卫兵们哄地一声笑起来,纷纷上来取笑他:“快说,看到了什么就迷瞪成这般怂样?” 卫兵被人推来搡去地打趣,只觉得头晕脑涨,腿脚发软,一句话也说不囫囵。 这时马车启动,轿帘摇晃,一缕缕沁人香气泄出,周遭的人都闻到了,纷纷张望。卫兵们也停止了打闹,一个个的神魂颠倒,目送马车辘辘地驶出城门。 城外的官道上。丫鬟坐在马夫旁侧的车辕,仍在那里忿忿地碎碎念。忽然隔着车帘问道:“夫人今天用的是什么香粉啊?这般好闻。” 美妇答道:“是昨晚母亲送的,我们家的秘制香料呢。” 丫鬟笑道:“夫人这次回娘家,再回家时身上这般香喷喷的,老爷定会神魂颠倒了。” 美妇轻笑了一声。丫鬟也跟着微笑。 只有同在车厢内的青檀,才看得见美妇此刻的笑容全然不像发出的笑声那般清亮,而是分外阴森,透着十足刻毒。 马车驶了许久,中午时分在一家酒家停下打尖。美妇也不多看青檀一眼,便下了车,由丫鬟服侍着去用饭。青檀掀开一角车帘偷眼看去,只见丫鬟扶着美妇,车夫在打理马匹。对于她身后甩着的细长白尾视而不见。倒是酒家前来往的其他客人纷纷扭头看过来,不过从那些人脸上的倾慕神色来看,并非是因为看到了她的尾巴,而是被她的美貌和身上散发的迷人香气所吸引。 他们看不到美妇的尾巴! 只有她看得见。 为什么会这样?她的眼睛怎么了?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心中恐慌愈盛,在马夫去找干草喂马的时候,她溜下车去,连滚带爬地逃离马车,想离此刻在酒家里吃饭的怪物远远的。可是没跑几步,就觉得眼冒金星,腿虚软得几乎拖不动。许久没吃东西了,又累又饿。她打小是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哪受过这等苦楚。酒家飘出一阵饭菜的香气,纠缠住了她的脚步,一步也走不动了。 如果这样硬挺着跑走,说不定会倒毙在路上。她看了一眼酒家,饥饿激发了勇气,决定进去找点东西吃,有点力气再跑路。那女人此时正在饭堂里吃饭,她可以小心绕开,到厨房里找点吃的。折返回去,绕了大大的一个圈儿,找到酒家的后门。从后门进去,便是厨房。她扒在门边张望了一下,见厨房里有一名掌灶的大厨背对着门口在忙活着,跑堂的伙计都在前堂招呼。 她借着油锅滋滋的响声掩饰住脚步声,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箩烧饼。终于把一只烧饼拿到了手里,饼是刚出锅的,略略烫手的温度,焦香的气味。她迫不及待地把烧饼往嘴巴里递去。 冷不防一只大手揪住了她的后领。 “小叫化子,偷东西,嗯?!” 她惊慌地抬头,看到大厨满是横肉的脸。他得意地冷笑:“敢来我们店里偷东西吃,你活腻了!昨天来偷鱼的那只野猫,让我剥了皮吊在树上,你要不要跟它去做个伴儿?”小說中文網 青檀年纪小,把这恐吓的话信以为真,当即吓得哭起来。 大厨揪着她的领子,拖着一路穿过前堂,想把她丢到门外去。青檀误以为这就拖她去剥皮吊死,吓得没命地尖叫挣扎,惹得正在吃饭的客人纷纷看过来。 忽有一名女子的声音响起:“师傅,那是我家的丫鬟,犯了什么错了?” 大厨愣了一下,转眼看去,只见发话的是一名神色傲慢的华服美妇。 像是惹不起的角色。连忙恭敬地弯腰,陪笑道:“这位夫人,别开玩笑了,您这般贵气,怎么会有如此邋遢的下人?” 被他拖在手中的女孩子,衣服破烂肮脏,头发蓬着,脸上脏兮兮的,与这美妇的气派实在是天差地远,极不相称。美妇身边的丫鬟也感到诧异,问道:“夫人,这丫头并非……” 美妇冷冷瞥了丫鬟一眼,丫鬟只觉得这目光冰冷刺心,竟吓得把后半截话生生咽了下去。而大厨此时顿悟了。定然是这位夫人发了善心,想帮这女孩,才开口认她为自家下人。生意人何等圆滑,立马笑道:“哎哟,是我看走眼了,夫人的丫鬟去拿些吃的,自然是合情合理。对不住您,小人冒失了。” 揪着青擅的领子向前一送,丢到美妇的脚边,就想退下。不料被女孩一把抱住了大腿。 青檀死死抱着大厨的腿,呜咽着求道:“大叔,我不是她家的丫鬟,不要把我交给她!”相对于恶人来说,怪物更加可怕。尤其是那美妇身后的大尾还在甩过来,甩过去,真是让人无法直视。 大厨怒了。这丫头少根筋吧!跟了这贵夫人,以后还用得着偷烧饼吃了吗?骂了一声:“丫头,你不要不识好歹!我忙着呢,松开!”肥硕的腿一甩,硬生生把她甩了出去,咕噜噜滚到美妇的裙子底下。慌张中抬头看了一眼,好死不死,更加分明地看到了那大尾的的确确是生在美妇的臀后! 裙子一掀,美妇将她放了出来,一个烧饼塞进她的手里。“吃了,跟我上路。”傲慢的,不容杵逆的语气。青檀不敢说不。再抵抗下去,谁知道这个怪物会不会突然露出利齿一口把她吞了?再说美食当前……吃饱了再说! 青檀饿狠了,一口气吃了三个烧饼,美妇等得不耐烦,催着上路,她临走时又多捞了一个揣在怀里。要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 跟在美妇身后,磨磨蹭蹭往马车那边走。目光偷偷瞥向两旁,打算伺机逃走。却听走在美妇身边的丫鬟又在抱怨:“夫人,您不会当真把这脏东西带回家吧?” 美妇说:“便是当真。” 丫鬟道:“家里又不缺下人,为什么要捡个来路不明的人回去?” 美妇盯了她一眼:“下人,会越来越少的。” 这话丫鬟听着糊涂,待要追问,正对上美妇盯着她的一对阴冷眸子。丫鬟心中打了个哆嗦,不敢再问。暗暗诧异,夫人的脾气怎么变得这般无法捉摸了? 5青印 青檀瞅准了旁边一丛灌木,正打算悄悄钻进去,却见美妇转过身来,望着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檀犹豫了一下。心中明白不能说出真名。若是碰巧被灭门仇人听到了,定然招来杀身之祸。顺口答道:“我叫青印。” 美妇点点头:“青印,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丫鬟。落葵,看好她,若要让她跑了,我打死你。”说狠话的时候,眼中分明闪过阴森绿光。 被唤作落葵的丫鬟看不见那绿光,却也觉得胆寒,急忙应下。 跟妖怪呛茬无异无自寻死路。青檀见她警觉,只好把逃跑的心思压下,暂时顺从。落葵看上去十二三岁,眉儿细细,嘴唇薄薄,天生带了几分刻薄相。她扶美妇上了车,看到青檀自行爬到了车夫身后的车辕上坐着,皱着眉头把她赶了下去:“脏丫头,身上臭死了,不要挨着我!去车厢后面坐!” 青檀灰溜溜地爬到车尾上坐着。马车启动,车尾尤其颠簸,小小的身子被弹得一跳一跳的。路程越拉越远,家乡遥望不到,那过去的时光也仿佛要隐去了。她把手探进衣襟,触摸自己的左肩。左肩锁骨之下,有一个青色的印记,那是周家人一出生便要烙上去的特殊印记。她曾问过大人那是什么,大人说是周家的家徽。可是那印记是个曲折古怪的花纹,非图非字,完全看不懂是什么寓意。 总之,那是家族留给她的唯一记号,证明她曾拥有过的一切的唯一证据。珍重地抚摸着烙印,默默地向过去道一声“暂别”。小說中文網 也正因为这枚印记,她才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青印”,留了原名中的一个“青”字。“青檀”需得藏起来,保全自己,让仇恨的种子默默地萌芽成长,待她长大一些,终有一日会为家人索回血债。 从现在起,青檀要彻底地销声匿迹,她只是青印。 车夫经验丰富,掐算好了路程和时辰,恰好在天黑时抵达一处小镇,在镇子最大的一家客栈里住宿。落葵服侍夫人的时候,不断支使青印打下手。青印自小娇生惯养,哪会做伺候人的事?难免手忙脚乱。落葵看着着急,生起气来就劈头盖脸给她几巴掌。打完了又嫌脏了手,赶紧地把手心在衣服上蹭几下。 总算是服侍着夫人进去沐浴了,两个女孩子坐在门外等候。刚一坐下,落葵又嫌青印坐的太近,皱着眉心斥责,青印赶紧往旁边又挪了挪屁股。劳累了一天,落葵也疲惫了,懊恼地瞥了一眼脏兮兮的女孩子,小声嘀咕道:“夫人到底看中你这小叫化子的什么了?偏要收你。” 别说落葵,就连青印自己也不知道。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满腹迷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惊得她背上的寒毛都耸了一起来,不由得“啊呀”一声叫出了声。落葵吓了一跳:“你咋呼什么?” 她连忙掩饰:“虫子咬我屁股。”做势抓了抓小屁股。 落葵啐了一声,作势要打她,扬手虚晃了一下,也就作罢。 青印低着头,藏起眼中的惊恐。刚刚突然想到,莫不是夫人知道自己看穿了她的真面目,有意把她留在身边,伺机杀了她以保密?这“夫人”明明白白是个妖怪,会不会把她连皮带骨生吞了? 越想越害怕。悄悄向落葵挪近了一点。落葵嫌恶地说:“坐过来干什么?” 青印腆着脸儿,小声问道:“落葵姐姐,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落葵道:“去往佑都,京城,大地方,知道么?小叫化子。” 青印自幼读书,京城佑都虽未去过,却是知道的。但为了勾落葵的话,还是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京城哦!好厉害!” 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土样儿,让落葵顿生优越感。得意地炫耀起来:“里面的,是我们家夫人。夫人的娘家是焦州府,这次我陪夫人回娘家,这是从娘家往夫家返呢。我们家老爷名讳林梓枫,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现在可是京城里的名医,家财万贯,仆侍成群。我们府上就别提多气派了,只那大园子就抵半个焦州府!” 青印默默腹诽:皇宫也没那么大吧……吹吧你就……脸上却闪着崇拜的星星眼。 难得有这样一个良好听众,落葵说的起劲,八卦之心被激发,忽然招手伏到青印耳边,也忘记嫌她脏了,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吗?里面的这位夫人,闺名朱砂,原本也是府上的丫鬟。命里竟然有这等福气,可谓是一步登天……” 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落葵吓得浑身一哆嗦,转身看去。只见夫人朱氏穿了中衣站在门口,长发湿漉漉地散着。青印还看到她的白尾也浸湿了,毛发变得一缕缕的。朱氏的脸色带了几分阴沉,目光凉凉地俯视着落葵的脸。 落葵心中一慌,疑心刚才的话被她听到了。但自己声音那么小,又隔了门,应该听不到啊。心中犹疑着要不要跪下请罪。 却听朱氏开口说道:“落葵,差人来把水桶抬去你们屋,让青印也洗个澡。对了,把你的衣服拿一套给她换上。” 落葵听到没有问起她八卦的事,松了一口气,应道:“是。”紧接着又心疼起要赔上一套衣服的事,怨念地剜了青印一眼。 落葵和青印的房间在隔壁。青印脱的光光,泡在木桶里,颇为惬意。木桶里的水虽是换过了,却还溢着特殊的香气。是朱氏沐浴后留下的味道。她的身上怎么会这般香呢? 落葵坐在床沿儿上,从包裹里找出最旧的衣服准备给她。一边还在气鼓鼓的。青印知道她心疼衣裳,心里也过意不去,扒在桶沿上讨好地说:“落葵姐姐,等我发了月钱,定然买套新的还你。” 落葵听这话说的乖巧,却还是白了她一眼:“你记得就好。”这一眼看去,只见洗得白白的女孩子肤如凝脂,眉目清秀,一对黑瞳分外水润,不由地愣了一下,叹道:“你这孩子虽是命贱,模样却生得这般乖巧。” 被夸奖了,她抿嘴笑了一下。又问道:“晚上夫人就寝时,我们要在那屋里伺候着吗?” 落葵道:“你倒懂规矩。不过刚刚夫人吩咐过了,想一个人睡,不要人在旁边伺候着。”她锁起眉心,“这次回娘家,夫人的性情有点变了呢。之前在家里时,因是下人出身,一朝得势,恨不能把人使唤死。这次回来,没那般骄纵了,想是她家老夫人劝诫过了。不过……”低头犹疑了一下,道:“有时候,眼神真的很吓人呢。以前虽然蛮横,却没这般可怕。” 青印忽然把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噤声。落葵笑道:“怎么,怕她在隔壁听到吗?放心啦,这隔了墙呢,怎么可能听的到?” 青印却总觉得夫人听的到。因为,她根本不是人啊。 6羽涅 青印却总觉得夫人听的到。因为,她根本不是人啊。 落葵也困了,催她快些洗完出来。她匆匆爬出来擦干身体,换上落葵给她的一身中衣。落葵比她大几岁,衣服也大。她左掖右挽,才勉强不拖到地上。落葵累了一天,挨着枕头便睡着了。她头发湿湿的还没有干,就坐在窗前晾一下。一轮明月当空悬挂。忽然看到窗外的空气中浮动着隐隐光华。心中疑惑,探头望去,只见那如星如雾的光华是从隔壁的窗口溢出的。 她撤回身子,在木板隔就的墙壁上找了一阵,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个孔洞。趴在孔洞上望去。这一望,惊得她差点喊出声来,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只见朱氏以奇怪的姿式蹲在窗台上,身后大尾高高举起,对着月亮昂首探颈,口中一吐一吸,吸纳着月色光华。 这便是传说中的妖精修炼,吸取日月精华吗?青印心中惊恐,溜到床上去,挤在落葵身边瑟瑟发抖。想跑,又忌惮妖怪敏锐的听觉。还是等她松懈了再找机会。 * 九天之上,神仙境界,琼楼玉宇。 神殿外,一名黑衣少年默默站着。少年十七八岁模样,漆黑的衣袍,漆黑的发,衬得肤色瓷白。低垂的睫下,眼眸中敛着淡淡的金,似落入星光。仙界的风卷过,衣袍烈烈。 有仙童出来看到他,唤道:“陌途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这黑衣少年便是三尾獬猫陌途所化的人形。他已在仙主的神殿外站了好久,不敢走进去。 他低着头,默默不语。仙童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事情办砸了吗?” 陌途犹豫了一下,终于壮起胆子慢慢走进殿内。 仙主着一身飘飘白衣,万缕银丝垂在肩后,静静站立的时候,脚边亦有绮雾缭绕。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来。看到陌途垂头丧气的模样,眸中顿拢寒霜。 仙主不需多问,已从他战栗的目光中读出了事情始末。“你怎么会做那种蠢事?” 陌途不知,眼中满是茫然。他对仙主有固执的忠诚,不是随便就心软的物种。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做出那等逆天之事。仿佛在那一刹那间,有什么外力左右了他的行为。但他明白,任何说辞在此刻说出来,都是狡辩。只默默地单膝跪下,按要膝上微颤的手泄露了内心强烈的不安。 仙主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寒意肃杀。 黑衣少年哆嗦着跪在震怒的仙主脚下请罪,仙主二话不说,手中幻出骨节钢鞭,狠狠抽向他的脊背一下。皮开肉绽,脊骨开裂,五脏被巨大的神力震伤,血沫自口中喷出。 少年闷哼了一声,登时现出了原形——巨兽三尾獬猫。背部伤口开裂,浑身颤抖。 盗用仙蕈,罪当处死。 仙主收起钢鞭,对仙童道:“将这孽畜拖下去,投入火鼎中熔灭。” 仙主有一座丹房,丹房中有十数口大鼎和丹炉,鼎中燃着熊熊三味真火。被三味真火烧死的神妖,神魂俱灭,不得转世。 仙主转身吩咐手下去人间找寻吃掉仙蕈的女孩的下落,速速将她捉拿来。看也不再看那头豢养了数百年的神兽一眼。 陌途的心脏绞痛得鲜血淋漓,远远超过了**的痛苦。他知道自己犯下死罪,却总抱了一丝幻想。他跟了仙主数百年,仙主一直是把他当宠物养的,脚边手侧,挨蹭摩挲,自以为能在仙主眼中有一分二分的分量。 不料在犯错之后,仙主震怒之余,眼中竟没有丝毫怜惜。冷酷的眸底是冰雪的颜色。陌途觉得天塌了。这种被抛弃的感觉,比死还要让他恐惧。他是一只神兽,他需要归属感。仙主是他的全部依靠。没有仙主的疼爱,他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现在,如果他不是伤重失声,一定会开口相求。 求的不是“别杀我”,而是“别不要我”。 * 是夜入梦,青印又在梦境的深处遇到了那对金色的大眸。她只觉得十分亲近,想要靠前看清它,中间却隔了大雾,无论如何也走不近。金色眼眸冷冷地瞥着她,分明透着不想理会她的意思。她模糊看到了它身形的轮廓。 像是头巨大的猛兽。 突然,巨兽的身后出现一个高耸的身影,身周环绕着灼目银光,耀得人看不清他的面目。那人举起一根泛着金属寒光的骨节鞭,狠狠朝巨兽的脊背抽去! 青印听到了皮开肉绽、骨骼断裂的声响,巨兽喉间压抑的痛吼闷闷传来。 她打了一个激灵,猛然从梦中醒来,坐在床上,脸上还挂着凉湿的眼泪,手揪着被子,呼吸急促,心疼得缩成一团,久久缓不过来。 愣了一阵,她披衣下床,推开窗子,望向广袤星空。那巨兽真的只存在于梦境中吗?为何一个恶梦,竟会揪心至此? 一个梦而已,她没有时间多想,心思便转到了隔壁的妖精夫人身上。立刻愁眉苦脸起来。 青印被这位妖精夫人拘禁在身边,四五日的路程中,竟没有脱身的机会。平日里,与落葵比起来,朱氏更愿意青印伺候她。尽管青印有些笨手笨脚,她也不甚在意。倒是落葵若犯了一点点错,她便立刻凶起来。 落葵对这明显的偏心十分委屈,更加气恼这个新来的青印。青印对这种青眼有加也觉得心中忐忑。好在据她察言观色,朱氏并没有发觉她能看到自己真面目的异能。朱氏喜欢她来伺候,纯粹是出于对落葵的厌恶罢了。 落葵对别人刻薄些,对朱氏却是十分上心,朱氏为什么偏偏不喜欢她? 落葵与青印都想不通。 随着路越走越远,青印发现朱氏除了喜欢晚上吸收下月华,其他方面与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并没有吃人肉喝人血的苗头。也就渐渐习惯了那条大尾巴在眼前晃来晃去。 孩子单纯的心是最容易接受新事物的。她不久前刚经历灭门剧变,见识了人最狠毒的一面。那狠心杀死她家一百一十三口的人,比任何妖鬼都可怖。她想像不出这世上会有比人更可怕的种族。心中对于“夫人是异类”的抵触竟在不知不觉中消减了不少。 所以直到跟着她们来到佑都、回到林府,逃跑的事,都在她的犹犹豫豫中一拖再拖。她知道自己逃出去后,会继续过那挨饿受冻的流浪生活,还有被追杀的阴影笼在头顶。朱氏虽是妖精,看上去却似乎是无害的,对她也还不错,暂时跟着,有个容身屋檐也好。wWW.xszWω㈧.йêt 抱着这个念头,青印踏进了林府的大门。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为这个决定悔青了肠子。 妖怪,没有吃素的。 林府位于佑都的南大街,附近多是达官贵人的宅院,属于贵族居住区。她们抵达时正是日暮时分。之前听落葵描述过林府的规模,说得浑似皇宫一般。虽然颇为夸张,但林府的气派也着实富贵。府中足有十几个院子,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如画一般。只是这画卷虽美,人丁却似乎不十分旺盛,一连路过几个院子,都大门紧锁,似是没有人居住的。下人倒是不少,知道朱氏回门回来,纷纷前来迎接,跑前跑后地忙碌,冷清的大宅中顿时热闹了许多。 只是不见老爷出来迎接。朱氏闲闲问道:“老爷呢?”有丫鬟小心翼翼回道:“老爷在书房拟方子,明天急用的,所以一时无暇出来迎接夫人。” “嗯。”朱氏淡淡应着,并不十分在意。 落葵等丫鬟暗暗松了一口气。往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朱氏都会发飚,拿下人们出气。这次倒毫不在意的样子。难道夫人的心变得宽了? 朱氏径自去了自己的院子,院门前悬了一个匾额“紫珠园”。另有两名丫鬟早就泡好了茶、准备好了净手的热水等候着。青印出身药商家族,知道“紫珠”是一味中药。而丫鬟落葵的名字也是一味药名。林家是行医之家,看样子不管是丫鬟的名字,还是院子的题名,都喜欢用草药的名称来命名庭院,倒是别有韵味。 朱氏坐在椅中喝茶时,有奶娘抱了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过来。奶娘笑道:“夫人回去这么多天,想小少爷了吧?小少爷也想娘亲了,快找娘亲抱抱。” 朱氏低着眼睫,慢慢抿下一口茶,把茶碗搁回桌上,也不伸手去接奶娘递过来的娃娃,而是静静打量着婴儿的脸,丝毫没有与孩子分离多日的母性柔情。 奶娘有些尴尬,也有些诧异。正要细细端详朱氏的脸色,朱氏的脸上已浮现笑容,伸手把婴儿接了过去,抱在手中掂了掂,笑道:“羽涅长胖了呢。” 青印在旁边看着,心中十分好奇。这孩子既然是朱氏生的,那就是有妖精的血统了?不知小家伙长没长尾巴? 却见朱氏把名叫羽涅的婴儿横放在臂上,低头微笑着看着他的脸蛋儿,手指轻轻抚过婴儿细嫩的脸颊。 青印个子小,正能看到朱氏的表神。一瞬间,她突然发现朱氏盯着婴儿的眼睛里,闪过一层妖异绿光,透着阴狠之气。 青印看得一阵惊悚。朱氏虽然是妖,但孩子毕竟是她亲生的,缘何露出如此刻毒的表情?难道妖是天生冷血的吗? 朱氏手中的婴儿突然无端大哭起来。朱氏手抚着婴儿,微笑着道:“不哭不哭,娘亲会好好疼你的。” 这话旁人听起来柔情无比,在青印却因为之前看到了那个阴狠眼神,只觉得这话更让人毛骨悚然。 羽涅却没有因为母亲的抚慰而停止号陶,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奶娘急忙伸手接过去,一边哄,一边对着朱氏赔笑道:“小少爷太久不见夫人,定是认生了。过几日熟络起来便亲了。”言色之间,生怕惹怒了朱氏。 朱氏却并未恼火伤心,只流露出一脸不耐烦来,挥了挥手道:“抱走哄去。” 奶娘急忙抱着羽涅退下。 奶娘走后,屋子里只剩下朱氏和青印两个人。青印看见朱氏端坐在椅上,大尾上的毛发都乍起了,搁在桌上的纤长手指紧紧攥起,脸上露出刻骨仇恨,一对眼睛绿气大盛,看上去格外阴森。青印被她周身散发的怨气吓到,低着头站在一边,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这时,她的心中已在暗暗懊悔进到林府中了。朱氏绝非想像中善良的妖精。 青印家也是大门大户,深知一旦进了府里做丫鬟,就等于卖给人家了,想放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7旧物 用晚饭的时候,老爷林梓枫也没有出现。用餐的主子只有朱氏一人。饭厅里显得空荡荡的。饭后,朱氏吩咐道:“青印,跟我去一趟书房。” 青印提着灯笼,随着朱氏来到一座小楼前。朱氏在门前略略站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门。门里是个宽敞的书房,三面墙壁的书架上摞满书籍。中间摆了一张宽大书案,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五官清秀,坐在案前,面前摊了一本翻开的书,但显然并没有专心读书,因为朱氏忽然推门进来时,他露出从神游中被惊醒的神色。 看到是朱氏,锁起了眉,道:“进来怎么不敲门?” 朱氏眉儿一挑,嘴角抿起一丝笑来:“我们既是夫妻,又何必那般拘泥?” 青印猜着这便是老爷林梓枫了。原本她以为虽然朱氏年轻,林梓枫身为名医,又拥有这般丰厚的家业,年龄至少应该是个半百之人——她从小可听多了老夫少妻的典故,没想到这般年轻。 林梓枫面对着娇美夫人,完全没有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却是面露不悦,问道:“有什么事?” 朱氏移步上前,手按在书案上,身体微微倾向林梓枫,身上香气四溢:“分别多日,相公就不想奴家吗?”媚眼如丝,身后大尾风骚地左右招摇。 林梓枫没有回答这个挑逗的问题,却忽然思索着道:“你用的什么香?” 朱氏道:“是回娘家时母亲相赠的家传秘香,相公喜欢吗?” 他没有答喜不喜欢,只低声道:“怎么这般熟悉?似乎在哪里嗅到过。” 转念又抛开了这丝若有若无的疑虑,抬眼看着朱氏的美艳容颜,却全然没有迷恋之色,反而面露不耐:“我今晚要连夜拟个方子,不回去睡了。” “哟——当初相公勾引了朱砂后,可是天天拖着朱砂一起睡,行起那床笫欢愉来,就连小姐撞开门站到床边儿上,你都舍不得停下呢。”一边说着,隔着案子伸出手去,葱白玉指妖娆地抚到他的脸上去。 林梓枫像被戳中痛处一样,“腾”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打翻了一砚墨汁。或许是因为站的太急,朱氏的长甲划伤了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红红的印子。 她疼惜地道:“呀,不小心划伤了相公的脸呢。” 他全然顾不上那伤痕,浑身发抖,脸色变得煞白,双目红通通地瞪着她,嗓音嘶哑地低吼道:“朱砂,你乱说些什么!” “没什么。”朱氏笑眯眯道,“不过是给相公提个醒,怕相公忘却了昔日跟朱砂的恩爱。” 翩然转身离开,留下暴怒的林梓枫站在一室余香里发着抖。 朱氏扭着腰肢纤细的身段儿疾走,跟在后面的青印要一溜小跑才跟得上。朱氏对于林府的园林小路似是十分熟悉,七拐八拐,径自来到一处水榭亭台,这才住了脚步,望着映在水池中的月影,低声轻念,语调凄婉:“昔日你我在此一起赏月的时光,何等欢快。谁能想到,会落得如此下场。”嘴唇翕动着,又无声地念了一些话,脸上泪光盈盈,大尾低垂在身后,一副黯然模样。 青印想:她大概是在怀念跟林梓枫昔日相亲相爱的时光吧。可是在书房中她提到的“小姐”是谁?为什么林梓枫一听到那句话,就大发雷霆?小小的脑瓜,想不清这般复杂的事。 看到朱氏一直站在水边望着月亮不走,心中不由担心起来——如果朱氏这时突然兴起要吸取月华,她该做什么反应? 幸好朱氏没有做出举头扬尾的怪异举动,而是转身走回了紫珠园。一夜无话。 第二天晚上饭后,朱氏让青印把落葵也叫来,吩咐道:“你们两个,把这屋子里的所有起居用品都收拾到院子里,一把火烧掉。” 落葵讶异道:“夫人,这是为什么?” 朱氏冷冷道:“休要多嘴。” 落葵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都烧掉了,夫人用什么呢?” 朱氏沉默了一下,问道:“小姐的遗物在哪里?” 落葵惊了一下,道:“在北边院子里的空屋里堆着。” 朱氏道:“全部拿回来用。” 落葵颤声道:“用死人的东西,不怕不吉利吗?再说……当初不是夫人您……让丢出去的吗?” 朱氏用阴阴的眼神盯着她,道:“如何丢出去的,便如何拿回来。” 落葵被盯得胆颤,只觉得夫人言行诡异,不敢再多问,赶忙应道:“奴婢遵命。” 朱氏走到院子外面的黑暗中去,不打灯,也不要人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落葵目送朱氏的背影消失,也顾不得之前还因为朱氏偏心而跟青印讴气,哆哆嗦嗦地拉住她的手,颤声道:“青印,你不觉得夫人怪怪的吗?” “是啊。”青印心道:岂止是怪怪的,简直是大怪物啊。 落葵道:“夫人怎么会想起来用小姐的东西呢?当初小姐刚去时,夫人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把小姐的衣服用具全部丢出去,咱们都看在眼里,今天这是怎么了?” 青印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小姐,到底是谁?” 落葵鬼鬼祟祟地看了一眼周围,小声说:“小姐是老爷以前的夫人,闺名叫做林亦染。我和朱砂……哦,就是现在的夫人,是自小服侍小姐的丫鬟,所以总是改不了口称她为小姐。老爷与朱砂好上了,还生了孩子。半年前小姐讴气死了,朱砂就成了夫人。小姐去的那一日,至今想起来,还心惊胆颤……” 四周忽然起了一阵阴风,落葵吓得嗷地一声怪叫,紧紧挨着青印,颤声道:“不说了不说了,怪的很!咱们还是快去干活吧,等夫人回来又该怪罪了。”拖着青印的手跑到屋里去。 两人把床上的被褥、帘子、梳妆台上的脂粉钗奁、桌上的茶壶杯盏、床前的刺绣手工、洗漱用具,统统搬到院子里去。落葵一边忙活,一边提醒着青印这个不要落下,那个也需得清出去。 青印说:“姐姐想的好周全。” 落葵答道:“上次扔小姐的东西时也是这样做的,所以才想得周全。”这句话一说出来,忽然吓到了自己,僵立在当地,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青印见她呆呆的,问道:“姐姐怎么了。” 落葵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报应不爽……呸呸!”抬手打了自己几下嘴巴,啐道:“莫名其妙的,怎么冒出这等不吉利的话!” 两人把东西收拾净了,在院子里堆成一堆,浇了些火油,点火烧着。 不一会儿,浓烟就引来了一帮家仆丫鬟冲了进来,一个个扛着水桶,提着扫帚,乱纷纷叫道:“失火了,失火了……”待冲进院中,看到是两个丫头在烧东西,大惑不解。 一名家丁惊讶地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落葵的神色极不自然,答道:“夫人让把屋子里的东西全数烧了。”仦說Ф忟網 “为什么?” “夫人……执意要用小姐的东西。” 此言一出,众人均变了脸色。他们知道落葵口中的“小姐”指的是死去的前任夫人林亦染。朱氏深更半夜烧了自己的东西,去用死人的东西,听着着实让人毛骨悚然。 一时间,静静的没有人说话,四周环绕着阴森森的气氛。 8发髻 一时间,静静的没有人说话,四周环绕着阴森森的气氛。 落葵开口求道:“我跟青印不敢去那院子里拿小姐的东西,你们帮帮忙……” 此言一出,众人哄的一声,四散逃去。半夜三更到个荒院子里拿死人遗物,不光是吓死的问题,说不定还会招鬼撞邪,谁敢去?! 落葵正急得要掉下泪来,却见有一名个子不高、身材健壮的年青家仆留了下来。满怀希翼地拉住了他的胳膊,问道:“东子,你可能帮我们?” 东子点头道:“小姐为人心地善良,就算是变鬼,想来也不会为难小人。小人这就去替姑娘把东西都搬来。”落葵千恩万谢。 东子个子虽小,力气却大,在荒院和紫珠园之间奔波了十几个来回,终于把小姐的所有用具全搬回来了,跑得一身大汗。放下最后一张花凳,道:“我就说小姐良善,不会惊吓小人,我这不是平平安安的,什么怪事也没看到吗。做人只要心中无愧,便不怕怪力乱神。”说罢,告辞离开。 东子的一番话,却惹得落葵神色郁郁的。直到青印唤她,才打起精神,把林亦染的遗物一样样擦掉灰尘,摆回原处。 两个女孩子忙了大半宿,终于做完了。夫人却不见回来。两人相依偎着坐在门口台阶上,昏沉睡着。不知过了多久,青印略略清醒了些,只觉香风扑面,便知是朱氏回来了。她紧闭了眼睛一动不敢动。 朱氏在两个女孩子面前站了一站,也没有惊扰她们,径自进了屋,脚底柔软,没有发现半点声音。及至门被合上,青印才敢睁开眼睛。只见月钩沉于天际,快要落下了。 次日,阳光洒进林府的院落,处处显得美丽祥和,昨晚的事件带来的阴森诡异之气悄然散去,仿佛从未发生过。朱氏用着过世的前任夫人的被褥和妆奁(lian),毫不忌讳,神态间十分自然。晨起进去伺候的青印和落葵,起先别扭了一阵子,很快也就适应了。 落葵刚镇定些,忽然发觉墙上多出了一幅美人图,抬头一看,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呼,脸都白了。朱氏问道:“落葵,画好看吗?” 落葵低下头,腿微微发抖,低声答道:“好看。” 青印也抬头看去,见画中画了一个白衣美人儿站在芭蕉树下,容貌端丽,神态温婉,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怀中还抱着的一只雪白的貂儿,情境十分温馨。 画中人如此美妙,不知落葵到底哆嗦个什么? 却听朱氏又问:“落葵,你可还认得她?” 落葵眼泪几乎都出来了,头都不敢抬一下,道:“认得,是小姐。” “原来你还记得她啊。”朱氏悠悠吐出这句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落葵,眼神寒栗。旋即又笑了,道:“我在小姐的杂物中找到这幅画。这还是当年她在闺中时,老爷画的她呢。小姐她,一直把这幅画珍藏着。” 林梓枫却不这么觉得。一大清早,就闯进了屋里来。看到墙上挂着的林亦染画像,脸色愈加难看。 朱氏正坐在铜镜前,由落葵梳理着长长的乌发。 林梓枫的脸映在镜子里,微微变形扭曲。朱氏也没有回头,只对着镜中他的影像嫣然一笑。问道:“相公脸上的伤好些了吗?”尛說Φ紋網 伤?林梓枫愣了一愣,才记起前几日她曾用指甲划伤他的脸颊。本就是一道没出血的红印子,两天过去,已是看不太出来,只是这两天一直痒的厉害。 此刻他可没心思谈论这点小事。环视四周,熟悉的用品和饰物,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压抑着怒火,沉声问道:“朱砂,你到底瞎闹腾些什么!” 朱氏挑了挑眉,道:“相公不要多想,只是朱砂自小伺候小姐多年,情感深厚,昨夜忽觉心中想念,搬了旧物回来,聊作安慰。” 林梓枫听她这样说,脸色并没有好看些,眼中积着阴郁,道:“情感深厚?这倒不曾看出来过。” 朱砂幽幽叹一声,道:“有些人,去了,才记起她的好来。” 林梓枫咬牙道:“朱砂,你做这些疯癫样子给谁看呢?莫要忘记了,她临去时,你可也并未善待她半分。” “是啊。小姐去时,是有多恨?”朱氏呵呵地笑起来,眸色阴沉。低低念了一句:“林梓枫,愿我今日所受的痛苦,百倍还予你身。” 听到这充满怨毒的话,林梓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在给朱氏梳头的落葵脸色也变得苍白。 朱氏瞬间又笑起来,从镜中看着林梓枫道:“相公也记得小姐的这句遗言么?” 林梓枫身子筛糠似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害怕,双眼通红,哑声道:“疯子。”抚袖而去,脚步颇为仓皇。 朱氏吃吃地低声笑起来。这时落葵也给她梳完了发式,端了水盆低着头退开,想要快快离这位反常的主子远些。却听朱氏赞叹道:“落葵梳的‘朝云近香髻’最好看了。” 落葵的身子猛地一抖,抬头看去,只见朱氏正拿着铜镜,满意地侧着脸欣赏地自己的发式。 落葵面露惊恐,手中的铜盆“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水洒了一地。青印见了,赶忙上前帮忙收拾。落葵也蹲在地上擦着水,青印注意到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着,仿佛经受了巨大的惊吓,正在拚命压抑着心中的惊恐。 朱氏俯视着发抖的女孩,嘴角勾出一抹阴寒的笑。 两个女孩子收拾好了,退出屋子去。落葵疾步走开,几近奔逃。青印看她神色不对,急忙追上去。直追到园子里,唤了一声“落葵姐姐——” 落葵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青印跑上前扶她,人小力薄,怎么也搀不起来。落葵两眼发直,面色惨白,颤声道:“青印,你到听了吗?听到她说什么了吗?” 青印见她这付样子,心中焦急,道:“夫人只是赞你梳头梳的好,你怎么就吓成这样?” 落葵一把握住她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哭道:“我大概是中邪了,怎么会给她梳那个发式呢?” 青印疑惑道:“姐姐说什么?” “那个‘朝云近香髻’,是小姐生前最喜欢的。方才我一恍神间,竟不小心梳了出来。莫不是让鬼附了吗?” 青印安慰道:“姐姐多心了。定然是因为梳头时想到了小姐,才下意识地把做熟的活儿做了一遍,没什么稀奇的。” 落葵用力摇头道:“这事若放在以前,夫人定然耳刮子抽我。可是……你也看见了,她非但没生气,还说……”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青印就替她把话说完:“夫人说,你梳的‘朝云近香髻’是最好看的。” 落葵急忙掩住她的嘴:“不要说了!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从前小姐常挂在嘴边夸我的。我总觉得……夫人,变成了小姐。” 青印也忍不住寒意袭身。 落葵抬袖抹去脸上吓出的泪水,站起身道:“我不能在这里再呆下去了。要即刻走,即刻走。” 9空壳 次日清晨,落葵背着连夜收拾好的包裹,打算去找府中的徐管家告假。 只走了几步,某处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死人了——死人了——”贯穿了整个园子。 落葵惊得站立不住,扶着一根树干,一步也挪不动了。 呼叫声透过薄薄窗纸,惊醒了正在床上熟睡的林梓枫。前几日脸上被朱砂刮伤的伤处痒的很,用手摸去,皮肤却已长好褪痂,不像是感染。那痒就在皮下蔓延,五脏六腑都跟着痒起来,颇不舒服。他本身懂医,却判断不出这痒是因何而起。大约是烦躁所致的心火吧,想着天明起来弄些清热败火的药来服。 一宿难眠,天亮时总算是睡熟了,这又被吵醒。睁眼的瞬间,看到有几只个头不小的飞虫从眼前飞开,隐到角落里去。 这都立秋了,怎么还这么多虫子? 外面的吵嚷声连成一片,似乎是出事了。顾不得管飞虫的事,急忙穿衣出去查看。 林府出了命案。府门落栓,禁止出入。落葵逃跑的计划也就成了泡影。她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敢出门半步,就支使青印去打听出了什么事。 青印循着人声,跑去查看。出事的地方是男仆的住处。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丫鬟仆人,低声议论。青印仗着个子小,轻易从人缝中挤了进去。死去的男仆仰面倒毙的院子的一角,五官扭曲成狰狞的一团,死时仿佛极端痛苦。身边还歪着一只水桶。 林梓枫也来到现场,负着手,皱眉看着尸体。一旁的徐管家低声汇报:“死的人叫王初五,据他同屋的人说,他早晨起来就说头疼,却也没耽误干活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在了地上,被人发现时,已经气绝。看起来怕是得了什么急病。” 林梓枫道:“既是病死,让他的家人领些抚恤银两就是了,吩咐下人们不许声张,传出去不好听。快让他们把尸体抬走。” 徐管家应着,赶忙吩咐人卸下门板,把王初五的尸身抬上去。就在尸体搁在门板上时,发出“空”的一声响。wWW.xszWω㈧.йêt 现场顿时寂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了王初五的脑袋上。林梓枫的脸色也变了。刚刚王初五的脑壳碰在门板上发出的那声响,听起来像是……脑壳里面是空的。 徐管家怔了一怔,不敢相信地曲起指关节,对着王初五的脑门儿轻轻敲打了两下。 “空、空。” 的确是空壳的声音。王初五的脑仁儿,似乎是不见了。 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叫:“王初五的脑子被鬼吃了!” 人群顿时“嗷”地一声炸了,丫鬟仆人们一轰而散,连抬尸体的两个也跑得不见了踪影,徐管家想拦都拦不及。青印也被众人的恐慌情绪感染,跟着就跑,不料小短腿儿被裙子绊到,扑地一声跌了个狗啃泥。把脸从土里拔~出\来(这种词也要被和谐所以加个分隔符)的时候,正看到一只硕大的飞虫从眼前的草叶上起飞。那飞虫有蜻蜓大小,身上花纹艳丽,透明的翅膀泛着蓝色萤光,尾部有一根寸许长的尖刺,外形看上去十分诡异。 青印从未见过这种虫子,看它尾针尖尖,像是能蜇人的,吓得脖子一缩,抱着头原地不动。片刻之后,只听徐管家发出“哎哟”一声,“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林梓枫正在慌神儿,吓了一跳,斥道:“咋呼什么?” 徐管家道:“有虫子蜇人。” 林梓枫看着地上的尸身,只觉一阵阵恐惧掠过心头。脑袋空了?他身为名医,医术也颇为精深,却从未听说过这等怪病。 秋意愈深,风穿过园中竹林,凄凉萧索。 *青印慌慌张张往回跑的时候,忽有一只黑猫从树林中冲出来,在窄窄的小径上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愣了一下,站住了脚步。 它面向着她,身上的毛发乍起,双眼泛着金光,一付怒气冲冲的样子。虽然撑着凶猛的架子,浑身却在发着抖。再仔细看去,这猫是受了伤的,背上却有一道从左肩贯至右腰的深深伤口狰狞裂着。 青印自言自语道:“这里府里养的猫吗?之前倒是没有见过。”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蹲在了它的面前,端详着它的伤势,惊叹道:“哎呀,怎么伤的这样重的?” 伸手,想抚一抚它的脑袋。这只黑猫却嘶的一声,耳朵凶凶地向后抿起,露出它的尖牙。 她识趣地收回了手,道:“我带你去包扎一下吧。” 黑猫只凶凶地瞪着她,并没有顺从的意思。青印有心带它医治,又怕它挠人,只好站起来想要离开。落葵还等着她带消息回去呢。 没想到她刚要走,裤腿儿一紧,被那黑猫的爪子挠住了。她不防备地往前一冲,竟将它带得飞了起来,摔了两尺远去。 这一摔,本来伤重的黑猫彻底站不起来了,侧卧在地上奄奄一息。青印吃了一惊,俯身细看。查看了一下伤口。伤处非常深,露出了脊骨,骨上都有一道凹陷的碎裂,像是被重重地击打所致。让她感到更诧异的是,暴露的伤口还有烧灼的痕迹。青印能够想像到的形成这样的伤口的凶器,只有烧红的铁鞭。这样重的伤,这猫大概是活不了了。虽然只是只凶巴巴的伤猫,既然遇上了,也不忍将它弃在这里自生自灭。见这猫没力气凶了,就尽量轻地抱起它来,向药库走去。 这动作惊醒了黑猫,它本能地小小挣扎了一下,分明是很不喜欢人抱它。 “嘘,乖哦。” 黑猫,不,化身为猫形的三尾獬猫——陌途,本已伤重脱力,女孩软糯的声音飘进耳中,耳根儿不由地抖了一下。 那一天,陌途并没有被投入火鼎中熔灭。当时仙童倒拖着途陌的大尾,一路走向丹房。却在僻静的转角处停下了,将手轻轻搭在陌途的脑袋上。 仙童外貌是十三四岁少年的模样,眉目淡雅,手指纤长。 “陌途,你去吧。”他说。轻轻揉了揉巨兽的脑门儿,转身离开。 仙童放了陌途。 陌途不敢迟疑,艰难地站起来,蹒跚地逃进仙界的重重云雾中。 他顾不上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便匆匆来到了人间。他是一只神兽,他需要归属感。仙主是他的全部依靠。没有仙主的疼爱,他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要在仙主的其他手下找到那女孩前找到她,把她交给仙主,将功赎罪,仙主一定会原谅他。 来到人间,化成猫形,他重伤之后,体力却连一只普通野猫都不如,不知经历多少艰辛,才凭着记忆中女孩的气味,从焦州一路寻来,终于找到了她。 现在,他被这女孩拢在怀里。 是她。找到了。陌途想。伸出爪子,挠在了她的袖口。 我抓住你了,哪里跑。 青印正抱着它尽量平稳的疾步走着,感觉到袖口被扯了一下,低头一眼,只见黑猫的一只爪子挠在袖口,仿佛颇为依赖地抓着。 她心中一软,安慰道:“放心啦,我不会丢下你。” 陌途顿觉悲愤难当。一介神兽沦为伤猫,做出的攻击行为竟被理解为撒娇,情何以堪! 这一切,全是这个抱着他的女孩害的!想到这里,急怒攻心,竟气得晕了过去。 青印感觉怀中的黑猫变得软塌塌的,暗叫不好,加快脚步奔进药库。 管药库的先生见她抱了一只猫来讨要伤药和绷带,就没有给她好脸色看。 “这些药都是有数的,我若给了姑娘,上头问起来给谁用了,我说是给一只猫用了,老爷不骂死我才怪!”库管先生皱着眉头说,“一只猫而已,又不是主子养的,死便死了,还治什么治?” 青印从怀中摸出几个大子儿——她发月钱了,道:“求求先生了,算我买的。” 先生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小丫头倒是心善,算了,收起你的铜板,就给你点药。” 拿了一盒药膏和绷带过来。青印急忙谢过。就把猫放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跪在地上给它上药包扎。它的伤口似乎暴露数天了,已错过了缝合的时机。只有敷药包扎慢慢愈合了——假如它能挺住的话。 她用绷带把黑猫从肩部到胯部裹了严严实实,抹去额上一层薄汗,长吁了一口气。外伤包扎的功课学的不够扎实,再加上许久没练习,手生了,绷带缠的甚是难看,为了挽救作品,最后在它屁屁的部位打了个蝴蝶结。 这下看上去好多了。 库管先生瞥了一眼,微微一愣,问道:“青印姑娘,你包扎的手法倒颇是得当,你莫是学过医的?” 青印急忙道:“我出身贫穷,哪能学过医,我随手乱包的。” 抱了伤猫回屋,将它搁在床上。被落葵看到了,出声喝斥,嫌猫弄脏了床铺。她只好把它放进一只篮子时在,靠墙边搁着。还没告诉落葵府中出了人命的事,就有一名中年女子进来了。仔细认去,原来是羽涅的奶娘。奶娘对青印道:“青印,夫人刚刚看到羽涅,亲的很,一定亲自给他洗澡,也不让我帮忙。夫人没照应过孩子,难免手忙脚乱的,你赶快进去看看吧。”* 夫人要亲自给婴儿洗澡? 青印愣了一下。上次夫人看到羽涅时,那阴森的表情历历在目。她才不相信夫人会忽然散发母爱,主动给羽涅洗澡呢。 奶娘又在催促她,她只好应着,磨磨蹭蹭走到夫人紧关的门前。回头,看到奶娘已经走了。她一转身,麻利地朝自己屋子里跑去。 天知道,夫人会对孩子干什么。那天夫人看羽涅的眼神,像是恨不能把剥皮噬骨呢。这时候推门进去,说不定会看到一地血,想想就怕! 跑了几步,又站住了。眼前似乎看到了羽涅柔嫩的脸蛋儿,软软的黑发,小小的可爱的模样。胸中一热,想也没想,就折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朱氏的问话:“是谁?” 她努力压着惧意,尽量平静地道:“我是青印。奶娘说,让我来帮您的忙。” “进来吧。”朱氏说。 她慢慢推开了门。门开的那一刹那,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为避免看到血腥的场面,眼睛禁不住闭上了,几乎要尖叫出来。 闭着眼呆站了一会儿,只听朱氏道:“呆站着做什么?替我准备条干手巾。”声音平静安祥。 她壮着胆子睁开眼睛。只见地上放了一只大水盆,里面装了热气腾腾的水,水面上还漂了些花草。羽涅正光着身子坐在水里。朱氏坐在旁边的一只矮凳上,微笑着撩起水淋到羽涅身上。羽涅洗得非常开心,小胖手拍打着水面,咯咯地笑出声。 竟是意外的和谐。 朱氏不满地瞅了青印一眼,道:“还愣着干什么?” “哦哦。”青印回去神来,急忙跑去找手巾,暗暗擦去刚刚额上冒出的冷汗。朱氏给孩子洗澡时愉快的样子,与一般母亲并无不同。羽涅显然也没受到虐待,开心着呢。难道是那天她看错了? 青印拿来手巾,朱氏拉过去放在膝上,把小娃娃从水中拎出来,用手巾裹住细细地擦干,然后抱去床上用襁褓包裹,神态亲昵自然。 青印因自己判断失误而心神凌乱,呆呆地端了水盆出去。站在院中,刚要把水泼掉,动作突然顿住了。疑心地把水盆端得高了些,俯身嗅了嗅那洗澡水。忽然神色大变。这水有问题。 她家里经营百年药行“仙草堂”,周家人人都多多少少都知晓些药材常识。她做为大掌柜的女儿,更是从小学习医理,通晓各种药材。此时她把水放在鼻下细嗅,只觉得异香冲鼻。 这种气味虽香,却不清新,异香中挟着腥气。虽然辩不出成份,却觉得颇像蛇毒的气味。 水中有毒! 10驱毒 水中有毒! 意识到这一点时,端盆的手忍不住颤起来。朱氏果然不曾放过这个小婴儿!怕她在屋中起疑,她哗地一下把水倒掉,回到屋内。朱氏正在抱着羽涅哄着:“羽涅一定要乖乖听话,你的娘亲,看着你呢。” 这话在旁人听来,只是一名母亲随口的亲昵念叨,并无特别。青印却隐约听出了阴狠的气息。那句“你的娘亲”,貌似自称,细细琢磨,却像在说另一个人。偷眼望向羽涅的脸,似乎也并无异常。心中却明白一切只是表像,暗暗惊战。 上前一步道:“夫人累了,让我来哄他玩吧。” 朱氏便把羽涅交给她,道:“羽涅也有周岁了,不如顺便断奶。不必再叫奶娘带了,就由你和落葵轮换着带他吧。” 青印答应着。 朱氏又道:“小孩子多洗澡不生病,每日午后带过来我给他洗澡。” 青印顿了一下,答道:“是。” 抱了羽涅回到与落葵同住的偏房里,落葵急忙上来问她命案的事。她顾不上说这个,急急问道:“府里可有备下的药材?” 落葵道:“咱们老爷是御医,不同别家,咱们有个大药库。” 问明了药库所在,她把羽涅放到床上。这时再看他的脸,虽然神色如常,但眉宇间竟隐隐发青。匆匆对落葵说:“劳烦姐姐快去烧锅热水,我有用。” 落葵想要再问,她已疾奔而去。到了药库,提笔给那库管写了一个方子。库管看她一个小丫鬟能提笔写字,本就讶异了,及至看写出的方子,更是吃了一惊。 “这是驱蛇毒的方子,有人被蛇咬了吗?” “是啊是啊,我们屋里的一个姐妹被蛇咬了,麻烦您快点给抓药。” “可是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会写方子?你就是再会写,也不是郎中,我哪敢随便抓给你。还是让老爷……” “府上出了人命,老爷现在焦头烂额,待我找他开了方了,人也毒发而死了!我老家蛇多,天天被蛇咬,这方子打小就会背的!请快点啊大叔。”她急得跺脚。 库管大叔将信将疑,人命关天,也不敢耽误,凭他的经验,感觉方子没有问题,便依量抓给了她。看着青印跑远的身影,疑惑道:“会包扎外伤,又会开药方,这丫头是什么来头?” 青印抱着草药奔回住处,找来一只干净的木盆,然后把房门紧紧关上。落葵奇道:“你要做什么?” “给羽涅洗个澡。姐姐不要嚷嚷,夫人大概睡了,不要吵到她。” 落葵现在最不想惹的,便是朱氏。便乖乖噤声了。青印抓了一把刚取来的草药放在盆中,倒上热水。待水不烫时,药中成份也充分溶在了水中。她抱过羽涅,除去小衣裳,又将他泡在了水中。 羽涅在水中玩了一会儿,大概是洗的累了,竟睡着了。青印也没有抱他出来,而是托着他的脑袋,让他的身体足足浸了一个时辰,直到泡澡的药水的颜色变得微微晦暗,才将他抱了出来,擦干放到床上。 做完了这些,心中稍静了些,才觉得累坏了,就势仰在娃娃身边一动不动地歇息。 落葵凑上来问:“怎么不把羽涅交给奶娘?” “夫人说要给他断奶,不让奶娘带了,让我们来带。” 落葵厌烦地锁起眉头:“哎呀,带孩子最辛苦,我可带不了。” 青印无奈道:“那我来带好了。” 落葵忽然记起之前的恐惧,“啊呀”了一声,道:“还管什么带孩子的事,我是打算离开林府的。” 青印道:“能离开的话,是最好的,这个地方,真呆不得。” “为什么这么说?” “姐姐可知道,那个人,死得多奇怪吗?” …… 听宛青印的描述,落葵的脸都青了。急急地收拾了一点东西,就想打着回家探亲的旗号告假出府。不料,却在大门口被官兵拦了回来。 王初五的家人因他死的蹊跷,告了官了。林府大门仍被严守,官差对府里诸人的严格排查,在调查清楚之前,所有人禁足府中,不得出入。落葵哭着回到住处,告诉了青印这个消息。青印心念微动:自己有攀墙的异能,真该逃离这诡异的林府,免得惹祸上身。 但是当目光移到床上酣睡的小婴儿身上时,心中一软,逃跑的念头又动摇了。显然,朱砂想害这个婴儿。如果她走了,谁来救这个孩子呢? 她其实并没有能力搞清朱氏在羽涅的洗澡水中下了什么毒,也不知道如果不加救治,会有什么后果。只是凭直觉断定朱氏不怀好意,又凭从毒水中判断出的一味蛇毒,尝试着用驱蛇毒的药物给羽涅再泡澡,以期让刚刚浸入他皮肤的毒素得以排出。但定然不能全部排净。 到底这样做有没有用处,她没有把握。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任朱氏摆布,冒险一试罢了。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或者,应该告诉林梓枫。 *墙边传来一点动静。卧在篮子里的黑猫醒转了一次。欠起脑袋来,看到屁股上的蝴蝶结,又气得晕了过去。青印这才记起它来。找了一点吃的放在小碟子里,搁在篮子边。* 午后,她假意带羽涅到园子里玩,有意无意,在林荫道上遇到了林梓枫。林梓枫看到儿子,脚步果然停下了。问道:“怎么不由奶娘带着?” 青印回道:“夫人说,羽涅周岁了,该断奶了,日后让奴婢和落葵带他。” 林梓枫面露不悦:“才一周岁而已,断什么奶呢?”满心地想驳了朱氏的这个决定,又相起她神神经经的样子,实在不愿去跟她纠缠,只得道:“你仔细些,把小公子看好了。” “是。”青印忽然又道:“老爷,羽涅今天好像不太舒服,淘的厉害,您看看他是不是病了?” 林梓枫急忙上前,端详了一下羽涅的脸色,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把了把脉,并未觉得异常:“没有事,一切都好。大概是刚断奶的缘故。多打些米糊,勤喂着,不要饿着了。” 青印犹豫了一下,应道:“是。” 林梓枫微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转身离开。青印张了张口,终是把话咽了回去,没再说什么。 孩子被毒水浸过的事情,没有留下任何症状。虎毒不食子,即便是他对朱砂再有意见,也不会相信亲生母亲会害孩子。难道跟他说朱氏的身后拖着一条尾巴,她可能不是原来的朱砂了? 这样的话,青印自己也有暴露的危险。 就算是林梓枫相信了,他又有什么能力跟一只妖精对抗? 想来想去,还是不敢去告诉林梓枫。她不过才九岁,尚是应该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却生生被生活历练出这缜密的心思。 接下来每天夜里,羽涅都由青印搂着睡。三四天过去了,府上还算安宁,朱氏也没有再折腾。只是每天给羽涅洗澡,过后青印再偷偷给他洗一次。 这一晚,小家伙睡得不安宁,大约是刚刚断奶的缘故,哭了数次,青印几乎一夜没睡,光抱着他摇晃了。天快亮时小家伙好不容易睡宁了,又发了大水,尿湿了小半张床。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突然像是有东西跳到了身上。睁眼一看,只见那黑猫正踩着她的身子一步步走上来,站到了她的胸口上。 暗夜中,黑猫的双眸莹莹发亮,金光森冷。 这几日这只猫一直在昏睡。她偶然过去看一眼,从未见它醒来过。倒是旁边碟子里的食物时常消失,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起来吃的。此时见它居然能行走,竟是好起来了吗?那样重的伤,能活过来也真非易事。 黑猫站在她的胸口,忽然朝她探出了脑袋,咬向她的咽喉。她感觉到它毛茸茸的嘴巴拱的脖子痒痒的。wWW.xszWω㈧.йêt 青印笑着躲了一下:“别闹!明早起来再喂你。”随手拨了它一下,将它拨拉得从身上滚了下去,栽到她身边的被子上。 陌途呆掉了。它原本的打算是咬住她,然后将她挟持到仙界,交给仙主赎罪。可是它重伤之后竟如此孱弱,被她随手一搡,便倒地不起。这般体力,怎么可能捉住她?它的心碎了。不禁悲从中来。 青印伸过手去,在它的颈子上摸了两把,像是在哄它入睡。 它很想怒吼一声“滚,别碰老子”,却气愤得头脑昏沉,就卧在女孩和婴儿中间,沉沉睡去。 早晨起来,青印欠起身看了看,小娃娃和黑猫相依偎着,都睡的正香,情境很是温馨,忍不住嘴角含笑。打着哈欠,轻手轻脚地起来,苦巴巴地在院子里晾被子时,有几个人走了进来。来者有徐管家,徐管家带着两名官差模样的人来。青印忙上前询问。徐管家道:“这是官府里的人,因王初五的事,有些话要问问夫人。”* 青印这时注意到徐管家脑袋左侧贴了一剂膏药,怪模怪样的。顺口问道:“徐叔怎么了?头上贴膏药做什么?” 徐管家摁了摁额头,愁眉苦脸道:“从昨晚起就头疼的厉害,大概是着了冷风了。” 11罪过 徐管家摁了摁额头,愁眉苦脸道:“从昨晚起就头疼的厉害,大概是着了冷风了。” 落葵也跟出来了,出于习惯,不悦地道:“徐叔,夫人怎么能见生客呢。” 徐管家道:“官差大人公务在身,这些失礼之处就请夫人多担待些。” 徐管家都这么说了,落葵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道:“夫人大概还没有起来,各位稍等,我去叫一声。”前去通报。 朱砂已经起来了,也不梳洗,散着头发坐在梳妆台前,就请诸人进来。屋内香气萦绕。她缓缓转过头来,虽未施脂粉,容颜却依旧如画。那条只有青印看得到的大尾巴,摆动出优美的弧度。 徐管家问过安,道:“官差大人例行公事,就王初五的事,府里每个人都要循问过,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朱氏拿一柄象牙梳悠闲地理着头发,道:“请问就是了。” 两名官差对视一眼。大概是没想到要问话的对象是名娇俏娘子,颇有些尴尬。其中一名上前一步,问道:“敢问夫人,可知前几天府里出了一件人命案子?” 朱砂点头道:“丫鬟们都在议论,我也有所耳闻。” 官差又问:“请问夫人,案发前一晚,可曾到王初五住处的附近去过?” 朱氏蹙眉道:“我怎么知道一个下人住在哪里?只是那晚是因为心中烦闷,四处走了走,散了散步,半夜时分才回来。” 青印心中一动。她分明记得,就是那夜,她跟落葵为了把林亦染的起居用品收拾好,忙活到半夜,后来坐在阶前睡着了,朱氏回来时她曾醒过,那时月亮即将落山,应该是半夜之后了。 官差再问:“那您可曾遇到过王初五,跟他说过话?” 朱氏平静地道:“或者曾遇到过个把仆人,嘱咐点话。这些小事记不清了。不过我可认不全这些仆人,不知道是不是王初五。” 官差又问了些话,也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便告辞退出。朱氏忽然叫住了徐管家,问道:“徐管家脑袋怎么了?” 他按了按额角的膏药,道:“或是吹了冷风,头疼的很。” 朱氏道:“家里有个现成的御医呢,何不找老爷给瞧瞧?” “是,正要去找老爷求个方子。”正欲走时,又站处了,看着朱氏,问道:“夫人那晚,真的没有遇到王初五吗?” 朱氏冷冷看着他,没有回答,嘴角浮起一个阴鸷的笑。徐管家莫名胆寒,赶紧赔罪道:“小人多嘴了。”低头退出。 朱氏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嘴角那个冷笑越发阴森。站在旁边的青印,看到她眼中浮起一层绿气。 当晚,徐管家找到林梓枫求方子。林梓枫诊视半晌,竟没看出病因。推测是劳神过度所致,就开了个安神的方子给他。徐管家收起方子,却没有就走,犹犹豫豫道:“老爷,有件事,小人也是才记起来,不知该不该说。” 林梓枫不在意地道:“说。” 徐管家左右看了看,上前一步,低声道:“今日官差去问夫人话时,夫人说谎了。” 林梓枫领了徐管家来到紫珠园时,夜色已深,朱氏正由青印服侍着,准备歇息。见两人进来,也不吃惊,坐在床沿,脸色淡漠。道:“相公许久不曾晚上过来了。” 林梓枫负着手,用审视的目光年看着她:“朱砂,王初五死的前一晚,你真的没有见过他吗?” 朱氏道:“记不清了。” 林梓枫偏了偏脸,道:“徐管家,你来说。” 却听徐管家咳了一声,道:“夫人确是没有记清。那一晚,您明明是见到了王初五,而且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大着胆子揭露了这句话,紧张地看了林梓枫一眼。林梓枫微微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朱氏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盯着徐管家,嘴角弯起一丝冷冷的笑。青印注意到她的眼中泛起一层绿气,脊背一阵发凉,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徐管家也觉得她目光格外森冷,心中发寒,额上冒出一层冷汗。因仗着有林梓枫撑腰,壮着胆大声道:“那晚我巡夜,无意中看到夫人和王初五站在路上说话,而且所说内容,我听清了。” 徐管家因为太紧张,又或为了模仿那晚朱氏的腔调,他的声音都有些尖利了:“夫人说:王初五,你可记得小姐死后,尸身僵硬蜷曲,你去抬尸时,为了好抬,将小姐的尸身强行扳直,硬生生折断了小姐的腰骨!” 这可怕的描述、尖锐的话音,令在场的人均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朱氏也不答话,盯着徐管家一语不发,嘴角含着阴鸷的笑。一时间,屋子里静默了片刻,人人心中惊颤。林梓枫更是面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 徐管家只觉得这静默带来更大的压力,头更疼了,似有一根针在脑袋里钻一般。 还是朱氏打破了沉默,徐徐道:“那我说的,可是事实?” 徐管家道:“这事的确是有……不过,咱们要追究的,是王初五死的前一晚,是否跟夫人接触过。” 朱氏点头道:“我的确是遇到过王初五。如此质问他,也是因为感怀小姐所受折磨而已。说起折磨,你徐管家也立功不小啊。小姐病重时,授意下人们断食断水的,不是你吗?徐管家,过去你曾是林家的帐房,林家待你也不薄,你却伙同他人,假拟帐目,盗空家产,后又令小姐在饥渴中死去——您是精通帐目的,自己在夜里数一数,可能算出将来要下到几层地狱?” 徐管家脸色大变,想嚷一句“你胡说”,却哆嗦着嘴唇,呐呐说不出话来。手捂到额头上去——头越来越疼了,耳中铮铮作响,渐听不到别人的话声。 林梓枫逼问道:“既然见过王初五,那你为何不承认?” 朱氏道:“我实在不愿承认认识那等渣人。” 林梓枫道:“你这么说不是太牵强了吗?” 朱氏微笑道:“你是说,我杀了王初五?”尛說Φ紋網 林梓枫厉声道:“谁知道你用了什么邪法!我早就觉得你这阵子神神叨叨的,可疑的很!” 朱氏哈哈起来,笑声带几分凄切:“邪法?你倒不如说,是小姐的冤魂来索命!” 林梓枫脸色发青,狠狠道:“我才不信有什么冤魂索命!若是有,我父母的冤魂,早就显灵给我看了!林亦染之死,你也是帮凶,这时我冷落于你,你怀恨在心,就装神弄鬼,妄图毁我家业,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朱氏冷笑道:“毁你家业?这家业——原本是你的吗?帮凶?帮凶死得如此凄惨,那主犯,还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呢。” “你……”林梓枫被噎得恼羞成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徐管家突然抱着脑袋大声呻…………吟起来。不一会儿,就倒在了地上,左右翻滚,浑身抽搐,很快就一动不动了。林梓枫呆怔了一会儿,上前查看。搭了一下鼻息,竟然已经气绝。目光移到徐管家额角贴的膏药上,忽然心念一动,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 空,空。 空壳的声音。 林梓枫一屁股坐在地上。青印目睹这等恐怖情景,早就吓得缩在墙角,哆嗦得路都走不了了。朱氏仍是坐在床沿上,连站都不曾站起过,一句嘲讽的话飘出唇角:“他可是当着你的面死的,你可见我施过邪术?” 林梓枫满面惊恐,冷汗淋淋,不能成言。 墙上的画中美人,静静俯视着这一切,嘴角似乎弯出一个冷笑。 12试药 墙上的画中美人,静静俯视着这一切,嘴角似乎弯出一个冷笑。 一直到徐管家的尸首被收走,躲在墙角捂着眼睛的青印才敢站起来。朱氏毫不介意屋子里刚死了人,挥了挥手让她去休息。青印往外走时,一只飞虫从身后飞来,掠过她的身边,投入夜色之中,透明薄翼摩擦发出轻轻的嚓嚓声。她一瞥之间,依稀看到它身上的五彩斑斓,似乎是前几天看到过的那种蜇人飞虫。小說中文網 不要蜇到羽涅才好,明天拿艾草把屋里熏一熏。青印想。 * 徐管家也死了。跟王初五一模一样的死状。突然暴亡,死后头脑空空。一个可称个例,两个就绝非偶然了。一夜之间,林府陷入恐慌之中。府中的丫鬟仆人们,纷纷哭闹着要出府。不料官府已将林府重兵把守,还疏散了邻里的居民,原因是怀疑林府出了传染恶疾,官府已下令戒严。 林府中的人只能留了下来,一个个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不过,他们的猜疑,并非在于传染恶疾。 死掉的王初五曾掰折小姐林亦染尸身的腰骨,徐管家曾指使下人给小姐断饮断食。林亦染冤魂索命的传言,在下人们中间不可遏止地传播开来。一些心中有愧的人,尤感恐惧。 其中包括落葵。 尝试想逃出府,却被卫兵用长矛指着逼回来的落葵,跪在自己屋里的地上,双手合十,眼含泪花,目光向上望着,口中念念有辞地求告。 青印在一旁抱着羽涅,问道:“姐姐,你在向谁祷告呢?” 落葵急忙摆手示意她不要乱讲,用饱含恐惧的左右看了看——虽然屋子里原本就她们两个人。这战战兢兢的神态,让青印也跟着怕起来,挨到落葵身边,问道:“昨天,老爷跟夫人说了些奇怪的话,什么父母的冤魂,还说夫人是小姐致死的帮凶。夫人反口相讥,说这家业本不是老爷的,我越发的听不懂。究竟都发生过些什么事啊?” 落葵拉了青印到床沿坐下。此时她心中孤单无助,跟人倾诉一下,心里也好受些。压低了声音,慢慢道出一句让青印十分吃惊的话:“小姐林亦染的父母,原本是林府的原主。老爷林梓枫,是家奴之子。” 青印愈发茫然了。她出身大户,心中有固执的身世尊卑的理念,富贵尚且好说,这身世却是最由不得人选择的。一个卑微的家奴之子,竟能娶了主子的女儿,又成了府中的主人,这样身份的转变,简直是惊世骇俗。 落葵低声慢慢道来,讲出一段惊心魂魄的往事。 林亦染祖上三代御医,父亲林司起,是太医院的主事,医术高明,很受皇家人信赖,是宫里的红人,家底亦是十分殷实富足。林梓枫的父辈,则世代为林府家奴。而且,是非常特殊的家奴,叫做试药师。 这名字听着雅致,月钱也是普通家奴的数倍,却绝非轻松的差使。试药师的职责,便是在主子发现某种新药、钻研出某个新方子时,先行服用,以观察药效和危害性。 所以,林梓枫的祖辈们多数短寿,他的父亲,更是在一次试药后暴毙。当然,按规矩,林司起给了林梓枫丰厚的抚恤金。从事这个行当,本就要冒这个风险,林梓枫的父亲倒是死得无怨无悔。 林梓枫平静地继承了父亲试药师的职务,尽职尽责。同时,勤习医理,在医术方面也表现出了不俗的能力,颇受林司起的赏识。后来见他精明能干,就让他当了管家,不再做试药师这个要钱不要命的差事。 一年之后,林家出了祸事。林司起为宫里一位有喜的皇贵妃开的安胎药出了问题——贵妃喝了药以后小产了。一番调查之后,安胎药的药方很快被查了出来,其中一味原本应是“一钱”剂量的药材,赫然增了六倍,开成了六钱。林司起连喊冤枉,称自己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那位皇贵妃是皇上宠妃,此时龙胎不保,出了这种事,龙颜震怒。当然皇帝也不相信林司起会开错这样简单的药方,却并没有罢休,反而更深查下去。这一查,纠扯出林司起与皇贵妃那在朝中位居重臣的父亲之间不和的传闻,一个贵妃的小产事件越查越复杂,终演变成前朝党派的斗争。 皇帝最恨拉帮结派了。尤为可恨的是,臣子们拉帮结派的后果,竟让他失掉了一个龙子。他早就想找个机会打压一下结党营私的势力,林司起的事,无疑是杀鸡给猴看的机会。 重判。重重的判。 御笔一挥,御医林司起斩首,抄没家产,家人发配边疆,家仆遣散。 抄家的结果,令负责监督抄家的官员十分失望。林司起祖上世代御医,年俸丰厚,更有因其妙手回春,常得宫里的重赏,应该是家底颇为丰厚才是,不料这养着近百口人的大家业,竟是头皮包骨的瘦死骆驼,银库几乎是亏空的,根本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林家人杀头的杀头,发配的发配,没有谁顾得上查问家业是怎样亏空的——反正横竖被抄了,再也与己无关。 林司起被行刑的前一晚,见了管家林梓枫一面,提出将独女林亦染许配给他。林司起之所以做这个打算,一是因为不愿女儿受那流落边疆之苦;二是因为林梓枫家做了几代试药师,手中应该颇有积蓄,家境不会穷困;三是因为觉得林梓枫是个有能力的男人,可以做为女儿的依靠。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女儿与林梓枫早就心意暗许。之前因为林梓枫的出身卑贱,他没有考虑过把女儿嫁他的可能,明里暗里泼了不少冷水。 没想到一夜之间乾坤颠倒,现在他竟急切地要想把女儿托付给这个家奴之子了。 能娶到早就爱慕在心、却可望不可及的大小姐,林梓枫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即跪下谢恩,发誓一定照料好小姐。 林司起觉得自己可以含笑而去了。 行刑那天,林亦染心焦致病,竟不能到场相送。还是林梓枫送了他最后一程,喂他吃了最后一口断头饭。 据说,林司起被行刑前,张口欲仰天长嘶,却喷了一口鲜血出来,连一个“冤”字也没喊出来。 …… 听到这里,青印已是呆了。一个家族顷刻间家破人亡。联想到自己的家族惨遭灭门,尤其感怀。唏嘘半晌才问道:“那,后来林小姐怎么会死呢?而且好像死得很惨啊。” 落葵叹道:“后来,听说林梓枫不知给哪位富商看好了绝症,富商竟以一半家财相赠。林梓枫发了财,就用这笔钱买回了被没收的林府宅院,带着小姐住了回来。又把原来的那些仆人丫鬟雇了大半回来。我跟朱砂……哦,就是现在的夫人,原本是自幼服侍小姐的,因没找到别的活计,也在那时回来了。徐管家曾是府里的帐房,与林梓枫一向关系密切的,这次也被雇了回来,担任管家。林府还叫林府,却易了主,而且人丁少了许多,比起以前冷清多了。” 青印记起徐管家暴毙之前,朱氏曾质问他“身为帐房,伙同他人,盗空家产”,这样看来,这“朱砂”无疑是来小姐复仇的。只是朱砂不再是朱砂。那么她是谁呢? 13尖牙 青印记起徐管家暴毙之前,朱氏曾质问他“身为帐房,伙同他人,盗空家产”,这样看来,这“朱砂”无疑是来小姐复仇的。只是朱砂不再是朱砂。那么她是谁呢? 定一定神,又问道:“那朱砂如何成了夫人的呢?” “小姐自父亲被杀了头,就落了病根,得了头疼症,常常卧床不起。朱砂生的美貌,性子风骚,勾引了老爷。老爷发了家、当了主子,竟将当初的承诺丢在脑后,与那朱砂常常白日宣淫,毫不顾忌小姐,没几个月竟有了私生子。小姐哪里受得了这些,头疼症更厉害了。服侍的人这时眼里只看着老爷,见小姐不受待见,也就偷懒怠工,越发不上心。到最后小姐病重时,老爷对人说她是绝症,没的救了,不再让她服药。小姐每日里头疼得哭叫撞墙。被人发现咽气时,已死去许久,尸身都僵硬了。至今想起来,还心惊胆颤……” 青印听得胆寒,只觉得林梓枫的行为绝情到令人发指,堪称歹毒。更有之前朱氏指责林管家“给小姐断饮断食”,林亦染竟是生生被他们折磨死的。就连死后,一个抬尸的仆人,也敢硬折断尸身的腰骨,可见林亦染着实被作践到了极点! 忽然问道:“落葵姐姐,你也是服侍小姐的人,就没有设法给她送些吃的吗?” 落葵听到这话,脸色大变,猛地站了起来,冲着她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想法子?我对小姐忠心耿耿,你不许乱说!”狠狠跺了一下脚,扭身跑开。 她的一番喊叫,吓醒了打着盹的羽涅,哇哇哭起来。青印连忙摇着哄,嘟囔道:“我就是问了一句,发那么大火干嘛……” 落葵跑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一进门,就急忙把门栓上,跑到床上卷着被子瑟瑟发抖。青印见状问道:“姐姐怎么了?” 落葵的眼中含着泪,颤声道:“又死了两个,两个……” 青印一惊,问道:“还是那样……脑袋变成空的?” 落葵点点头:“也是曾慢待过小姐的下人。定然是小姐的冤魂索命来了。一定是。青印有件事我早就生疑了,可是没有胆量说出来。我总觉得,夫人自从回了趟娘家,就像换了一个人,眼神都不一样了。回来家以后就更怪了,居然拿回小姐的遗物来用……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口齿结了又结,竟不敢把话说出来。青印顺口接了下去:“你是不是想说,夫人被小姐的冤魂附身了?” 落葵却摇了摇头:“这阵子府里人人都这样议论,表面看起来合情合理,我却总觉得,不像。” “为什么?” “我是自六岁起就跟了小姐的,对小姐的言谈举止十分了解。一开始我也猜测是小姐‘回来了’。可是细细看来,她的眼神,神态,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像小姐。总觉得,小姐性情温婉柔弱,即使变了鬼,也没有这般厉害的。” 青印默默不语,心中道:没错,就算是朱氏被冤魂附身,也不至于长出一条尾巴吧。那么朱氏究竟是什么?为何要替林亦染复仇?还是用这般赶尽杀绝的毒辣手段。 青印拥了拥怀中的羽涅,心中恐惧难抑。已是死了四个人了。林府中的人,是要这样一个一个地全都死掉吗?不管是恶疾,还是妖术,都要逃跑,不能坐以待毙。 这时,一直在专注玩手指的羽涅,咿呀了两声:“姐姐,姐姐。”他一周岁多了,开始学说话了。只是开口叫的竟不是娘亲,而是姐姐,青印带他几日,已是有了感情,自是喜不自禁。 落葵在旁边看着可爱,也伸手逗他的小脸蛋儿。羽涅痒得笑了起来。落葵突然神色一变,忽地向后躲了一下,看着羽涅的目光有些惊恐。青印见状,急忙低头去看羽涅的脸,却没看出什么异常,诧异道:“姐姐怎么了?” 落葵指着羽涅,颤声道:“他的牙,牙……” 青印迷惑不解,抬起羽涅的小下巴,往他嘴巴看去。羽涅这时反而把小嘴嘟了起来,可爱之极。青印哄道:“羽涅乖,张开嘴巴。”他自顾自地“嘟嘟”了一阵,玩得够了,忽尔莞尔一笑。这一笑,惊得青印险些将他掉到地上去。 小小的嘴巴里,开始萌牙了。青印原本家里也有弟妹,见过萌乳牙的小儿。按理说,最先萌出的,应该是两颗小门牙。羽涅的门牙那里尚且光秃秃的,倒是在犬齿的部位,萌出两颗小小尖牙,看上去颇为尖锐。 羽涅仍在萌萌地笑着,眼神清澈,与一般小儿无异。只是那尖尖的小犬牙,似乎预示着这是一只未来的凶猛小兽,只是尚未长大。 落葵慌慌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从没见过小孩牙长得这么怪的……” 青印凶凶地打断了她的话:“这有什么稀奇的!有的小孩先长前面的牙,有的小孩先长旁边的牙,长哪个不是长?不要大惊小怪!” 青印一向敛着脾气,落葵倒是第一次见她发怒的样子,倒被她凶懵了。呐呐问:“是……是么?” 青印恼道:“当然是!” 将羽涅放在床上,自己则去准备热水。落葵问:“你又弄热水做什么?” “给羽涅洗澡。” “今天他不是洗过两次了吗?夫人洗了一次,你洗了一次……” “府中有恶疾传染,多洗洗不招病!还有哦,不要告诉夫人我给他再洗澡的事。” “哦……”落葵被她凶巴巴的样子震住了。尐説φ呅蛧 腿上忽然按上一只胖乎乎的小手。转脸一看,是羽涅,爬过到了她身边,正拍着她的腿,卖萌求抱。落葵一退再退,被逼到一边,也不肯伸手抱他。不知为什么,他那小牙尖尖的样子,让她觉得害怕。 青印再把羽涅泡进浸了驱毒药草的水里,加劲地给他搓洗,心中满是慌乱。她心中知道,长出尖利犬齿的事绝非偶然。尽管每天给他驱毒,他的身体还是发生了这种不寻常的变化。这还只是看得到的,不知道是否还有什么别的可怕异变在发生。她尽力了,还是发生了这种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心慌手重,羽涅的皮肤被搓得红红的,发出委屈的呜噜声,眼睛里冒出一层泪花。 青印心中一酸,将湿漉漉的小家伙抱在怀里。 怎么办?我救不了你。 第二天早晨,喂羽涅吃完了米粥,就借着带他到园子里转转。这个过程中,她发现高高的院墙顶上,插满了尖锐的碎瓷片,就算是她擅长攀爬,也难免被碎瓷刺伤。抱了羽涅来到园林内靠墙的竹林中,仰头望向高高的竹梢。一瞬间,脑海里模拟出利用这根竹子逃出去的画面。 她可以顺着这根竹子一直爬到柔软的竹梢,稍用力将它压弯,轻松就可以将她甩到院墙那边去。*随着目光的转移,忽然望见墙头站了那只黑猫。它的身上还缠着她打上的绷带。它站在满是瓷片的墙头,眸子紧紧盯着她。 猫奇怪的目光让她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它似乎猜出了她的计划,站在墙头等她。* 也顾不得多想,抬起一只手,放到竹竿上,心中存着攀爬的意念。瞬间,手心与竹竿之间产生了异样的吸力。 异能还在。 她独自逃走,没有问题。可是……如果带着羽涅越墙而出,不能保障他的安全。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羽涅。他看起来是个小婴儿,其实已经发生了变化,生出怪怪的尖牙。她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还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必须丢下这个原本与她无关的孩子。她凝目看着怀中的婴儿,小家伙正流着口水,睁一对乌漆的眼睛,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脸蛋娇嫩,呼吸柔软。生机勃勃的小东西。 犹豫了许久,一狠心,将他放在一处空地上,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手搭在那根竹上,紧紧地吸附住,只要稍一用力,就能顺竿而上,逃出死地。 14袭击 身后忽然传来羽涅的哭声。他虽然小,却敏锐地感觉到要被丢下了。青印背对着他,强迫自己不回头看,手上用力,眨眼之间,已离地三尺。 羽涅的哭声更大了,并且扑噜扑噜地爬了过来。她人在竹上,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小家伙抱着竹子,仰脸眼巴巴地看着她,满脸要被抛弃的惊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青印只觉手一软,就掉了下去。轻轻落在他身边,一把将他抱起来紧紧地拥着。这一刻,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丢下他不管。即使他变成怪物,只要他的眼中还保留着一丝依赖,她就没有能力丢下他。 他和她,在这世上都很孤单,需要倚靠着对方才能有些许安全感,谁都不可以丢下谁。 她想保护这个小孩。却不知道能不能护的了。 因为怀中柔弱的小孩,原本被灾难磨得迟钝了许多的恐惧心忽然复苏了。刻骨铭心的孤独感如这密密的竹,扑天盖地而来。在这个危险的世上,小心翼翼地生存,抱着渺茫的复仇希望,盼着自己快些长大,有足够的力气握住尖刀刺进仇人的胸口。 可是这世上不再有家人,没有人会帮她一分一毫。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长大那一天。 绝望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这时候,莫名其妙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形模糊的巨大黑眼,金色的瞳闪着隐隐的光。心神莫名镇定了许多,仿佛那是冥冥之中能够佑护她的神。过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个黑影常出现在她的梦境中。是的,它住在她梦境的深处,镇压住噩梦中的魔鬼。 它从何而来?是否真的存在?能不能从梦境中跳出来,站在身边保护她? *墙头传来咪呜一声。转头看去,见是那只黑猫,脸上似乎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它难道希望她逃出去吗? 陌途早已看出林府中发生的一切十分不简单。青印即使不在那“复仇屠杀”的计划中,却对于那个小娃娃过于关注,难保不会被卷入其中。现在它体力没有恢复,没有能力把她捉住带走,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看好她,不要招惹上是非。然而这家伙明明的逃跑的机会,偏又放弃了,回去抱起了那个小怪物。 自身都难保,还那么多管闲事干嘛?陌途感觉十分烦恼。* 青印站着原地发呆的时候,忽听不远处传来说话声。竹林茂密,只听得声音,却看不到人影。 “您怎么过来这边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耳熟。 然后就听到是朱氏的声音:“青印带了羽涅往这边来了,我怕羽涅穿的少冻着了,过来找找。” 青印心中一紧。自己带着羽涅来这边时,特意地观察了是否有人看到,朱氏是怎么察觉的?旋即又明白过来——朱氏是妖精啊,妖精的嗅觉是最敏锐的。看来朱氏对羽涅是严密监控着的。这样一来,带他逃跑的事更是渺茫了。就算是逃到墙外去,也必然会被追截,更会将自己和羽涅置于险境。 却听朱氏又道:“你叫东子吧?” 青印忽然记起来了,男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晚上帮她跟落葵搬小姐遗物的仆人东子。 东子回答的时候,语调里带着颇不敬的讥讽:“您现是夫人了,身份高贵了,竟连昔日里一起做活的同伴的姓名都记不清了。” 朱氏被顶撞,竟也不恼,语调反而更温和:“东子,既然你恼恨我们,为什么还留在府中做事?” 东子道:“找不到别的活计,又经不起母亲哭求,只得留下了。但凡有点骨气的老家仆,哪有愿意伺候您跟老爷这对新主子的?是我太过软弱!” 朱氏轻叹了一声:“你的忠心,小姐的在天之灵自然领会的到。” 东子气哼哼道:“这个自然,夫人,人在做天在看,所谓报应不爽。现在府上连出祸事,您也该扪心自问,是时候求上天宽恕了。” 朱氏似乎微微笑了,道:“园子里最近出了些蜇人的大虫子,你别去招惹它们,自然无事。” 东子原本在因为出言不逊,豁出去等着朱氏发飚,做好了受骂挨打的准备,不料她竟毫不气恼,反而让他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好了。 朱氏也不再说别的,转身欲去再寻找青印。 青印也不敢再藏,假意带着羽涅从旁边的一条小道兜了出来。朱氏的目光落在羽涅身上,之前眼中含着的暖光片刻间冷却下去。微蹙了眉,对青印道:“天冷了,不要带羽涅在外面呆太久。羽涅也该洗澡了。” 青印赶忙应道:“是,我们这就回去。” 朱氏给羽涅“洗澡”的时候,青印赶紧在自己屋里准备水盆,心中想着羽涅中的怪毒日益加深,不知还会出现什么异变,心中烦躁不已。这时就见落葵拿了一把艾草进来了。问道:“姐姐拿这个干什么?” 落葵道:“刚看到院子里有大虫子在飞,模样怪吓人的,拿艾草熏跑它。” 青印的手顿了一下。 大飞虫。 王初五死时,她曾在现场看到过一只尾部生长刺的五彩飞虫。而那只飞虫当时叮了徐管家。徐管家死时,朱氏的屋子里也有一只飞虫飞出去。当时她还担心叮到羽涅,想找艾草熏一熏,后来又忘了。 在竹林里时,又听到朱氏忽然无端地提醒东子小心飞虫。 那飞虫有问题。 青印正想得出神,耳中突然捕捉到一阵嚓嚓的轻响。飞虫扑翅的声音。抬头,一眼看见一只大飞虫冲了过来,目标似是落葵的耳际。青印下意识地捉住落葵的手一拉,拉得她一个趔趄,躲过了飞虫的袭击。 落葵站稳了脚跟儿,不明所以,嗔道:“你做什么?” 青印顾不得答话,眼睛紧盯着空中的飞虫。飞虫一击不成,绕了个圈儿飞了回来,不折不挠地再攻向落葵。青印将落葵往旁边猛地推开。飞虫失了目标,竟就势冲向青印!她躲避不迭,眼睁睁看着它冲向自己的脸部。一瞬间,她看到它尾部诡异的尖刺,略略弯曲的尖端,闪着漆黑的光泽。 完了。她想。 “扑”的一声轻响。 在尖刺即将刺到她的额头的一瞬间,飞虫在她的注视下,突然化作一团灰烬,顷刻间灰飞烟灭,无痕无迹。 *墙角,陌途颓然跌倒。尽管杀死一只小小蛊虫只动用些微法力,但对于伤重的它来说也是雪上加霜,伏在地上喘息了许久都缓不过来。 它在内心默默咆哮着骂了自己一万遍。 明明没必要这么做的。那飞虫根本伤不到她,也无损仙蕈。为什么自己还要去做这件耗力伤身的事情? 偏偏下意识地就做了,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跟愚蠢的凡人呆的久了,果然也变得愚蠢起来。越想越气,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落葵完全没有看到飞虫的出现和消失,被青印莫名的推搡搞得很恼火,反推了青印一把:“你干嘛推我啊?” 青印正冷汗涔涔,也没法?跟她解释。刚才那只飞虫似乎化了灰了?可是并没有明火,一只大虫子怎么说成灰就成灰呢?还是自己看错了?疑心地左看右看,生怕它突然从哪里再冒出来。 对落葵说:“快点着艾草,但愿能有用。” 落葵奇怪地看她一眼,把艾草束点着了,角角落落地挥舞。青印站在那里紧张地看着,直到整个屋子都熏遍了,再没发现飞虫,这才安心了些。 想起飞虫攻击落葵的事,忽然问道:“姐姐,你说一句实话,有没有做过对不住小姐的事?” 落葵的手一抖,艾草束“啪啦”掉在地上,回身瞪着青印,被戳中了痛处一般又惊又怒,跺脚道:“你胡说些什么!不要污蔑我!” 青印看着她,沉声道:“如果姐姐没做过,就大可不必惊慌。你看,死去的几个人,都是或多或少加害过小姐的,像是冤魂索命。只要问心无愧,就不会有事。” 落葵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哆嗦着,腿一软跌坐在床沿,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半晌,哽咽道:“那时候,眼看着小姐失了宠,在老爷的授意下,大家都合起伙来那样,谁要是逆着做,一准要被欺负死,这份赖以生活的活计也得丢掉了。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妹靠我这份微薄的月钱供养呢。我一个小丫鬟,哪有本事跟大家对着干?” 果然是这样。青印小心翼翼问道:“那,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 青印疑惑了:“什么也没做,那你怕什么?” 落葵哭道:“小姐痛得死去活来时、饥渴之极要一口水喝时、天冷时要一盆炉火时……我什么也没做……” 青印听得心中发凉。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无异于亲生姐妹,竟眼睁睁看着主子被折磨到死,不曾出手相帮一下,这样的狠心,也够决绝了。 落葵一把抓住青印的手,急切地问道:“妹妹,你说,我也没做过什么,小姐她,不至于要索我的命吧?” 青印同情地看着她,半晌才说:“姐姐还是多加小心。” 落葵“呜”地哭起来,满脸绝望。“我就知道,小姐恨我,不会放过我的,不会放过我……我怎么小心?她是鬼,吸人脑仁的厉鬼,怎么才能躲得过鬼?” 青印抬头端详了一下整个屋子。门窗的缝隙并不十分严密,窗户上只贴着薄薄的窗纸,那杀人的飞虫想要拱进来,并不十分困难。看到落葵的精神几近崩溃,如果告诉她飞虫的事,说不定会吓疯掉。 15噩梦 青印想了想道:“据我看来,厉鬼索命的说法未必是真,倒是官府说的传染恶疾更可信些。姐姐把门窗关好,尽量不要走到屋子外面去。若非要出去,用头巾把头脸裹严实,不要让风里挟的病源传上。夫人那边,我伺候就好,我就说你病了。” 落葵感激地点头。她本是只顾自身的小气性格,这危急时候只求自保,压根儿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个比自己年龄还要小几岁的女孩的安危。 好在青印是从人间地狱里走出来的孩子,此时此刻并不十分惊慌。看着失魂落魄的落葵,暗暗叹了一口气。但愿,你能躲过这一劫。 *无意中,看到那只黑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吃了一惊,过去抱起它,发现它的身体软绵绵的,竟是昏过去了。它的伤势明明有好转,怎么突然又厉害了?将它放在膝上,拿出药库里讨来的口服伤药,扳着嘴巴灌了一点进去。 黑猫被她这么一折腾,悠悠醒转。一对怨怒的眸子瞅着她。青印见它神色不对,以为是它不喜欢药的味道,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哄道:“这药虽苦,却对你的伤有好处,忍忍啦。” 黑猫冲她翻了一个白眼,挣扎着滑下她的膝头,朝门口走去。走到门边,才发现自己孱弱得连个门都扳不开了。心中更加郁怒,坏脾气地挠着紧关的门。 青印见它要出去,连忙跟上来道:“你要去哪呀?你这样子还是趴着别动的好。”拦腰去抱它,想要将它抱回篮子。wWW.xszWω㈧.йêt 它发怒地把趾甲抠到门里去,死也不松开。 青印搞不懂这猫在发什么疯,见它执意要走,只好开了门。陌途迈着艰难的步子,一摇三晃地消失在园子中。它一刻也不愿跟这只凡人呆下去了,呆的越久,就会变的越蠢。它要离她远一些。等伤好一些再回来抓她。 青印目送着这只情绪莫测的猫离开,很是摸不着头脑。* 外面传来朱氏的话声:“青印,羽涅洗完澡了,把他抱去吧。” 青印赶忙出去,朱氏正抱着羽涅站在院子里,笑嘻嘻地逗着他的小鼻头。羽涅脸蛋儿潮润润红扑扑的,分外可爱。这样的一幕原本是温馨的,在青印看来,却因为朱氏眼中泛着的绿光,变成了完全相反的意味。 羽涅像是落入猫爪的鼠儿,猫逗弄它,不过是戏耍即将入口的美食。 连忙上前,把羽涅接在怀中抱住,退开几步远,这才心安了些。朱氏问道:“怎么一整天没见落葵出来做事?这丫头越来越懒了。” 青印道:“落葵姐姐病了,起不来,夫人有什么事吩咐就是,我替她做就是了。” 朱氏的嘴角微微弯起,道:“病了?可是头疼?” 青印心中一凛,回道:“是说有些头疼。” 朱氏哼哼笑了两声,笑音薄冷。道:“知道了,让她,歇着吧。”一字一句的说话方式,让人听着格外瘆的慌,眼神带着嘲讽瞥向隔壁的厢房。 青印装作平静答应着。心中却是暗暗战栗。朱氏竟会无端地认为落葵会头疼。看来,落葵真的在她的目标之中。 * 府中的人还在相继死去,以同样的方式,脑袋里的内容不翼而飞。不同的是,死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自王初五出事的第十天上,已是死了十六口。府中原本只有四五十人,一下子死了一小半,整个林府被死亡恐惧笼罩着,人人不敢出自己的院子,日夜关门闭户。事态之严重,终于让官府沉不住气了,派了人来验尸。 给可能是恶疾传染致死的人验尸,这个差使谁人敢接?终有一位可怜的验尸官经不起上头的威逼,被迫前来做这份讨厌的活计。两名官差把林府的大门打开一条缝,将验尸官大人往里一推,“哐”地一声就关上了。 随着这关门声,验尸官只觉心中一凉,无限悲凄。 接应的下人领着他,径直去到后院的一处空屋子外,就脚底抹油开溜了。验尸官头脸包着头巾,只露了一对眼睛,战战兢兢推开了空屋子的门。 原本阳光明亮的清爽秋日,不知从哪里积来些阴云,天地间瞬间黯淡了许多。窗户封的密密实实的大屋子里,只在门口的地面上落下一片苍白薄弱的光影,在屋子里一字儿排开的六七具尸体,更显得轮廓模糊,怨气蒙蒙。府上死去的十六个人中,只有两三人的尸体被家属领走。自恶疾之说流传,连家人也不敢来领尸体了。只好掩埋在园子的荒地里。只最近几天新死去的,不及掩埋,在这荒屋里暂搁着。 想到这屋子里可能充斥着致人死命的病气,验尸官眼泪都快下来了。将口鼻又捂了捂,哆嗦着腿走进去,走到最近的一具尸体旁。这是一具女尸,二十岁上下,丫鬟模样。她的面色暗青,五官有些干瘪,与普通死者颇是不同。验尸官想起传言中死者脑髓被吸空的说法,便伸出带了手套的手,轻推了女尸的头颅一下。 女尸的头应指而动。那种轻到没有重量的感觉,像推了一只空葫芦。尽管有心理准备,他还是骇得后退了一步。果然是脑壳空了。他做了十几年的验尸官,从未见过这种诡异的死法。怎么会这样?她的脑髓去哪里了?是一种病吗?更像一种邪术。传说中的厉鬼索命,是真的吗? 他毕竟是个称职的验尸官,不会草率把根源归结到厉鬼身上。强压着恐惧,靠上前去,伏身细细观察。 突然,他看到女尸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不异察觉的,轻轻震动了一下。他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自己碰到了床板的缘故。然而下一刻,又看到她瘪下的鼻翼翕动了一下,似乎在呼出一口残气。 死了许久的人,怎么会有呼吸?! 他的脑袋“嗡”的一声懵了,想大叫,想逃跑,身体却因为极度恐惧而僵硬了,反而呆立在那里,保持着前俯察看的姿式,一动不能动。 也幸好因为这样的僵持,使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拥有了到死也挥不去的阴影。 他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飞虫,从死者的鼻孔中缓缓爬了出来。这只虫子细细的身体绕着五彩环纹,尾部一有根尖尖的长刺,末端微微勾起。它站在死者的嘴唇上,扑棱一声,舒展开透明的、微微湿润的翼。稍稍晾了一会儿翅膀,攸忽飞起,绕着验尸官呆滞的脸得意洋洋地飞了一圈,然后从门口飞走了。 有那么一会儿,验尸官失去了知觉。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好死不死,正趴在女尸的胸口上,脸对着她黑洞洞的鼻孔。 他猛地跳了起来,发出见鬼一般的号叫声,一路狂奔出林府…… 惨号声震颤了整个林府,听到的人难免心中颤抖——不知又出什么祸事了。 食脑怪虫的说法流传开后,人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林府中飘着重重的艾草烟气。 紫珠园。 林梓枫忽然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在离朱氏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面色阴郁,一语不发。正在旁边逗着羽涅的青印,看气氛不对,赶忙抱着羽涅回去自己屋,却将门留了一道缝隙,悄悄张望。 只听朱氏笑笑地问道:“相公有事吗?” 林梓枫的手在袖下紧紧攥起,咬牙道:“是你干的吧?” 朱氏扬了扬眉:“相公在说什么?” “不要装糊涂。死的那些人,不是你杀的吗?” 朱氏笑了:“相公说话要有凭据,不要血口喷人。那天徐管家可是在你眼皮底下咽气的,你可见我动过他一个手指头?” “今日验尸官来,看到尸体鼻中爬出飞虫。那食脑的妖虫,是你养的吧?”说到这里,林梓枫忍不住激泠泠打了个寒战。 朱氏道:“我倒觉得,恶事做尽,必有天谴。说不定是上天派来收你们的命的呢。” 林梓枫缓缓摇头:“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朱氏的眼中闪着嘲讽的光:“林梓枫,你看看你这副吓破胆的样子。” “你到底是谁?” “相公以为——我是谁?” 林梓枫盯着她,一字一句说:“反正,你不是林亦染。” 16大尾 林梓枫盯着她,一字一句说:“反正,你不是林亦染。” 朱氏讶异地扬了扬眉。这个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林梓枫道:“你用回她的遗物,挂起她的画像,口口声声地为她声讨冤屈——你千方百计地让人以为你是被林亦染的鬼魂附身,前来索仇人性命。可是我知道你不是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没有半分她的影子。” 朱氏的面容肃整起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居然还记得她的音容笑貌吗?” 林梓枫的眼中泛起红色,咬牙道:“何谈恩义?” “小姐的父亲林司起,授你医术,把你从试药师提拔成管家,一向待你不薄,这不是恩吗?林家落难,把小姐托付给你。你是满口答应的啊,这不是该守的义吗?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 林梓枫冷笑道:“这便是你说的恩义?我告诉你,我跟林家,没有恩义,只有杀父之仇!” 朱氏目光森森地盯着她,等他说下去。 林梓枫接着道:“不光是我父亲,我家几代祖先都是因为给林家试药而死。在父亲死去的那一晚我就发誓,我们世代的卑贱屈辱,我全都要跟林家讨还。” “林梓枫,你的父辈甘为试药师,没有人强迫他们。自己选择的命运,凭什么去怨别人?” “我不甘!凭什么他们所谓的贵族生下来就养尊处优,我们所谓奴才的性命,就是为了供养这些贵族,直到灰飞烟灭,还无怨无悔么?这样下贱的日子,我过够了,我要讨还,要跟他换个位置,要将他们的命践踏在脚下,就像他们践踏我们一样。” 朱氏点头道:“我就知道,林家生此剧变,不是偶然。你蓄谋已久啊。” “没有错。”林梓枫眼中闪过得意又疯狂的光。“你只道我把林亦染虐待至死,却不知,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朱氏眼中交杂着惊骇与仇恨:“是什么?” 林梓枫呵呵笑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朱氏忽然敛起眼中暴躁,嫣然一笑:“你猜啊。” 林梓枫再也压抑不住,额角青筋爆爆。突然向青印的屋子走去。朱氏身形一闪,将他挡住,道:“相公想做什么?” “把羽涅交出来。” “哟,我可是孩子的亲娘,孩子在我身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林梓枫横她一眼,不多废话,低头就想硬往里冲。耳边突然传来嚓嚓的翅声。猛然止住脚步,抬头观望。只见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五彩飞虫,盘旋在朱氏的身周。朱氏静静站着,笑容阴沉。 林梓枫记起了食脑怪虫的说法。瞬间被恐惧抓住,号叫一声,转身就跑,转眼间无影无踪了。朱氏呵呵笑起来,语调中满是嘲讽:“一个靠折磨女人来复仇的男人,必定是个怕死的孬种,我没有看错你。” 府中的人还在相继死去。人们互相转告这些消息时,说的人声音低哑,听的人一脸呆滞,灵魂仿佛都空洞了。分分明明地觉得勾魂使者的手已搭在了自己的肩头,只需轻轻一推,就会掉进那无底的地狱里了。茫然不知所措,只能连呼吸都压抑着,企图能从死神魔掌的指缝中遗漏。 这一日午后,落葵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青印把门闩的严严的,正在给羽涅洗二遍澡,小家伙玩水玩的开心,咧开嘴巴对着她笑了起来。青印发现他的下牙床上又生出了两颗小牙,上下四颗尖牙对着,像个怪怪的小野兽。再细看,他的眼瞳也有些微微泛着暗红色泽。看得心慌,一捧一捧的水急急地撩到他身上去。ωww.xSZWω㈧.NēΤ 屋子里的温度突然骤降,有沁人香气弥漫开来。青印打了个哆嗦。不必回头,就感觉到背后多了一人。身体僵住,不敢动弹。良久,只听身后传来冷彻骨髓的话音:“我早该猜到是你。” 一阵疾风自脑后袭来。青印下意识地抱起光溜溜的羽涅,就地一滚,就听“砰”的一声,洗澡的木盆被一道无形厉风击中,碎成木片,水渍四溅。 床上睡着的落葵被惊醒,尖叫道跳起来,惊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青印紧紧抱着光光的羽涅跌坐在墙角,夫人朱氏站在屋子中央,面色森然。 落葵看了看门,发现是从里面闩着的,夫人是怎么进来的?惊颤颤唤了一声:“夫人?” 朱氏的目光凌厉地瞥了过去。落葵肩膀一抖,往被子里缩了缩。 “你——还活着?”朱氏的语调微微诧异。又看向青印,道:“这也是你搞的鬼吗?” 青印拚命摇头:“夫人说什么呀?我哪有搞什么鬼?……” “你前几日不是说落葵头疼吗?” “是,是啊……” “若是头疼,此刻早不该还活在世上!” 青印颤声道:“夫人说笑了,她着了风而已,怎么会死呢……” “你还狡辩!”朱氏的眼中腾地浮起一层绿气,森森然格外恐怖。“那么你在用什么给羽涅洗澡呢?” “水,热水啊。”她一边含糊应付着,目光扫向两边,希望能找机会逃掉。却没有看到半点生路——之前为了防备朱氏,门窗都关的严严的。这时心中懊悔不迭——朱氏身为异类,哪是门窗能防的住的?关上有什么用?只能断了自己的生路。 “水中分明有药!我早该察觉羽涅的变化过于缓慢……你,到底是什么人!”朱氏的音调尖利刺耳,宛若换了一个人。 青印知道辩解无用,这时只能把羽涅紧紧藏在怀里,拚着一死的勇气,大声说:“我不知道你是鬼是妖,反正你只是与老爷有仇,冲着他一人去好了,求你放过小孩子!” 朱氏微微讶异,满身杀气暂时敛起,道:“你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我是鬼是妖,你不怕吗?” 青印看着她道:“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所遇到的事,比这些日子林府中的事还要凄惨,所见到的人,比您还要可怕。我也有仇人,终有一天也会将他碎尸万段。可是何苦要伤害那么多无关的人?” 被一个小女孩当面质问,这让朱氏颇为恼火,想要不理她,一招取了她的性命,又觉得不甘。怒道:“无关的人?我告诉你,连日来林府中死掉的人,没有一个枉死者!他们背叛旧主,落井下石。小姐不是死在林梓枫一个人的手中,她是被那些人集体谋杀的。我可有说错?” 青印辞穷。此时此刻也顾不得别人,只想保全怀中的小孩。争辩道:“那羽涅呢?他一个婴孩,可是不曾做过什么吧?” 朱氏呵呵冷笑:“他不曾做过什么。可是他是林梓枫跟朱砂的孽种。是他投错了胎。生为畜生的子女,怎么能做为人活着?不过,我可没有打算杀他。我只是想让他——脱胎换骨。” 这“脱胎换骨”让她咬牙切齿地说出来,青印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显然不是好事。不甘地再求道:“我知道你虽然是妖,可是心地不是很坏的,在酒家时你从大厨手中将我救下,我一直感激在心。虽是有仇必报,那也得论个罪有应得吧?羽涅无罪,放过他吧!” 朱氏眼神一厉:“休要废话。他生为林梓枫之子,就是罪孽。来,把他还我——” 向着青印伸出两手。青印惊恐地把羽涅往怀中一藏,只见朱氏伸到眼前的葱白玉指,突然生出漆黑的尖甲,面容也瞬间凶厉。 这时的朱氏已不再掩饰原形,落葵蓦然看到了她的尖甲和大尾,吓得尖声大叫了起来:“妖怪,妖怪!” 朱氏的目光顿时横了过去,身形微动,转瞬之间逼近到了床前。落葵整个人缩到了被子里去哆嗦成一团。 朱氏柔声说:“落葵姑娘,你不认得我了吗?” 17三爷 朱氏柔声说:“落葵姑娘,你不认得我了吗?” 被窝里传来闷闷的哭腔:“不认得,不认得。” 朱氏道:“我的模样虽变了,可是身上的香味还是依旧。落葵姑娘常夸我的味道好闻呢,姑娘不记得了吗?” 被子包静静卧了一会儿。突然掀开一角,落葵露出脸来,震惊地看着朱氏。目光扫过那弯曲长尾,鼻间嗅到熟悉的香气。 她微微发白的嘴唇喃喃吐出一句话:“香貂。你是小姐养的那只香貂。” 林亦染有一只养了十年的貂儿。那貂儿通体雪白,眼珠墨黑,皮毛柔滑。稀奇的是这貂儿腿下生着香腺,自带一股沁人香气,林亦染十分喜欢它,终日抱着不离身的。这貂儿喜欢在主人的衣服里钻来钻去,说不定从衣领还是袖口就探出个小脑袋来,十分可爱,往日里落葵也很喜欢它。却不料,有一日这可爱的貂儿竟能化成妖物。 朱氏笑道:“你终于记起来了。” “怎么可能呢?”落葵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那是一只普通的貂儿,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变成朱砂的样子……” 朱氏——或说香貂,眼中闪着恨毒的光,缓缓道:“只要有足够的恨,便可成魔。” “那么……朱砂呢?” “朱砂?”香貂掩口而笑,“应该还躺在她娘家的床下,脑壳儿也是空空的了。” 落葵在床上变成跪着的姿态,泪水顺颊而下:“貂儿,不是我对小姐无情,只是惧怕老爷的威严,不敢杵逆。小姐是主子,老爷也是主子呀。我一个小丫鬟,实在是没有主意。我知道错了,求你不要杀我……” 香貂盯着她,一字一句道:“落葵姑娘,自从可以口吐人言,我便一直想问你一句话:你和朱砂与小姐一起长大,如同姐妹,却能那样冷漠地对她,你的人心,应是不在了吧?” “我……” 未等落葵说完,香貂眼神一厉:“在或不在,看看便知!”突然将手疾速探向她的心口。 青印趁着香貂的注意力在落葵身上,抱着羽涅悄悄溜近门口,已将门闩拉开。门闩发出“喀”的一声轻响,使得香貂猛然回头,目光如刀锋般扫来。见青印要逃,丢下落葵,迅疾袭去。落葵已吓得晕厥过去,软绵绵倒在床上。 青印一把把门拉开,连滚带爬地往外逃去。只觉脑后生风,香貂利爪已袭至。青印自知逃不过,抱着羽涅往院子里一滚,闭目等死。 只听“蓬”地一声响,然后是一声尖叫。 青印闭了半天眼,想像中的剧痛并没有降临。壮着胆子睁开眼睛,却见香貂跌坐在地上,花容失色,右手的手心里正冒着黑烟。 发生了什么事? 青印不明所以,香貂显然也搞不清楚,一脸惊骇地盯着青印,低声道:“你,到底是什么?” “哎?”青印茫然了。但是显然,香貂现在是受伤了,气势也严重受挫,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抱着羽涅爬起来,向院门口冲去。 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摇铃声。铃声空灵,却扰人心魂。青印怀中的羽涅突然躁动起来。他拼命地扭动,小脸瞥得通红,小手用力挠着她的脖子,划出一道道血痕。 青印被他扭得几乎抱不住,脚步不稳,急忙哄道:“羽涅老实些,不要闹……” 他非但不听,反而闹腾的更厉害了。她用力箍住,免得他从手臂中滑落,却不防胳膊一痛,已被他尖利的小牙咬住! 她痛得喊了一声,腿一绊摔倒在地,羽涅咕噜噜滚了出去。他打了几个滚儿,爬在地上懵懂四顾,看到趴在地上的青印,急急忙忙爬了回来。青印捂着胳膊上的伤口,满脸惊异地看着他。 羽涅的手搭到她的手上,用力,扳开她捂着伤处的手指,笨手笨脚地把她的衣袖卷上出,露出四个小洞状伤痕,还在丝缕渗血。 他嘟起小嘴巴,朝着伤口凑了过去。 青印的脑袋“嗡”的一声,心如坠冰窟。完了。他要吸血。她的羽涅,终于变成喝人血的怪物了。 下一秒,却觉得伤处传来轻软的呼气。她睁开因为绝望而闭上的眼睛低头看去。只见羽涅抱她的胳膊,小嘴巴凑近伤口,小心翼翼地吹气,就像他摔疼时她替他“呼呼”一样。 鼓着嘴巴吹了一会儿,抬眼偷看了她一眼,满脸愧疚,生怕她生气的样子。Www.XSZWω8.ΝΕt 青印心头一松,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那诡异的铃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四周一片安静。青印突然记起自己尚处险境,急忙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香貂跌坐在身后不远处,手捂着耳朵,身后大尾颤颤地蜷起,双眼紧闭,一脸痛苦的模样。 门口有人走了进来。是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模样的干瘦老人,布衣麻鞋,头戴一顶大沿斗笠,身背褡裢,手中握着一个大大的铜铃。老人身后,跟着林梓枫。林梓枫看到香貂跌倒在地,得意地笑起来:“妖孽,怕了吧?我请了高人来了,这次你死定了!” 林梓枫早就想请高人来清理府中的邪祟之物,但官府封门,他人出不去,只能递话出去。外面的人已知道这林府是死亡邪地,一般的江湖术士谁敢上前?多日来没有一个接活儿的。今天这位老者却主动找上门来。 敢淌这趟浑水的,必然是身怀绝技。林梓枫不敢怠慢,激动地前去迎接。老人自称舍三,林梓枫就尊称他舍三爷。 舍三爷看着他热情地伸过来的手,冷淡地没有去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是这宅子的主人?” “是,在下林梓枫。家中出了怪事,接二连三的死人,均是脑壳空空的怪状。在下怀疑是自家内人,像是被鬼怪附身了,还请舍三爷快快灭了那邪物。” 舍三爷抬了抬花白的眉毛:“既是你的内人被附身,若是施法时误伤了她性命,你可舍得?” 林梓枫忙答道:“舍得,舍得,只要能灭邪物,一切都舍得。” 舍三爷点点头,嘴角挂上一丝冷笑:“果然。” 林梓枫迷惑道:“果然什么?” 舍三爷不答,却问道:“你的身上最近是否有麻痒之症?” 林梓枫眼睛一亮,赶紧作揖道:“舍三爷果然是真神仙!不瞒您说,前些日子身上就莫名麻痒,且不是皮肤痒,而是五脏六腑,这几日竟麻痒到骨头缝里了,实在是难熬!在下也是略通医术,竟找不出病根,也寻不到对症的药物,着实惭愧!舍三爷既然一眼就看的出,想来是能治,还望舍三爷赐付灵药!” 舍三爷却只冷笑两声,看了他一眼,抬腿向内院走去。 林梓枫被他这么一看,心中忽然掠过惧意。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舍三爷看他的眼神有异。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见舍三爷向着紫珠园径直走去,竟不用领路,心中又是慨叹高人就是高人,自会辨别妖气所在。 而此时,舍三爷进到紫珠园中,注意力却完全不在香貂身上,而是俯身看着羽涅,双目精光闪亮。羽涅看到怪爷爷,吓得往青印怀里钻去。青印一手抱住他,一边脱下自己的浅绿外衫,将他光溜溜的小身子包住。 舍三爷打量着羽涅,面色阴霾,道:“这是怎么回事?” 青印心中一惊。这老人是林梓枫请来捉妖的,现在羽涅的状态很怪异,该不会把他也捉去吧?急忙护着他,对老人说:“他没事的,没事的。” 林梓枫急不可待地指了一下香貂,对着舍三爷催促道:“舍三爷,妖孽在这里,快把她收了!” 舍三爷却只盯着羽涅,脸色发青,似乎是气怔了。 18蛇童 舍三爷却只盯着羽涅,脸色发青,似乎是气怔了。 香貂看了看舍三爷,不但不惧,竟面露笑容,婷婷站了起来,对林梓枫道:“你以为请了高人来,就可以救你的性命吗?” 林梓枫道:“妖孽,死字当头,还敢嚣张?” 香貂道:“我自是死字当头,当然活的没你长久。你还可以活好久呢,林梓枫。” 这话字面意思应是很合林梓枫的心意,但偏偏听起来这么别扭,反唇机讥:“灭了你这个妖孽,我自是活的很久。” 香貂呵呵冷笑道:“只怕你虽活着,却是只求速死。不过,到那时,也由不得你了。” “你个妖孽在说梦话吗?事到如今,你死期将至,我倒十分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这时舍三爷插话了:“香貂。她是一只香貂。” 林梓枫恍然大悟:“竟然是……亦染养的那只貂儿吗?一只小小貂儿,怎么能成精怪?” 香貂咬牙道:“林梓枫!你竟还有脸提小姐的名字?” 林梓枫眼中忽然一黯,哑声道:“这一世,我唯一对不住的,便是亦染。是杀父之仇将我推向这复仇绝地。只是我若对她有一丝好,便是对泉下祖宗的不孝。我施予她的万般痛苦,将来死后到了地下,都要跪在她的脚下,百倍地任她讨还。” 他这时忽然说出流露愧疚的话来,朱砂自然是不领情,怒极反笑:“林梓枫,百倍的讨还自是要的,只是小姐定然不愿再看到你这张丑恶的脸。要讨还,不必死后,便在当下吧。” 林梓枫听着害怕,辩解道:“其实我与朱砂相好,也不过是为了气她,只因她是林司起的女儿。亦染,是我唯一真心喜欢的女人。” “你竟还有脸说这种话,给我闭嘴!”香貂嘶声尖叫,身形突然袭至他的身前,利甲直刺向他的咽喉。 却在距离一寸处顿住了,缓缓收回。后退几步,冷笑道:“我不能取你性命。死罪太轻,你需活着目睹自己的慢慢死亡。” 林梓枫原本吓出一身冷汗,这时见她退下,认为是有舍三爷在场她才不敢妄为,胆子顿时大了许多,冷笑道:“小貂儿,你对主子倒是忠心耿耿,为了替亦染报仇,竟能化成精怪。” 香貂的恨恨盯着他:“我自是不会像你这种奸奴,恩将仇报,畜生不如!” 林梓枫被骂的恼火,道:“小貂儿,你懂什么恩仇!他林司起对我再好,也不过是当我是一条卖命的狗罢了!有钱有势时,何曾真正将我放在眼里,明知亦染对我有意,又哪有半分可能把她嫁我?落难之后,倒急不可待地把女儿塞到我手里了!哈哈,他临行刑的前一晚,求着我要把亦染托付给我的时候,可知道林家败落,全部是我的功劳?” “什么?!”香貂忽地瞪大眼睛,一脸震惊。想起林司起出事前后的事事端端,这才觉得错开药方的事始终是个悬案,这时听到林梓枫如是说,一个一直断裂的环节突然接起来了,心中顿时通明。“是你……”香貂喃喃道,“药方是你改的。” “没错!”林梓枫的眼中闪过疯狂的光,“是我,将一钱改作了六钱,致贵妃小产的。是我,亲手毁了林司起,毁了林家。而且,你知道吗,后来林司起也知道了这件事。是我给他送断头饭的时候,伏在他的耳边,把这件事,一字一句地告诉了他。你知道他当时的表情吗?若不是被捆绑着,他一定会咬死我的。可是他连骂我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我在断头饭里下了哑药。” 这就是为什么林司起行刑前想喊句什么,却喷出一口鲜血的真正缘由。 院中肃静了一小会儿。香貂,青印,甚至是舍三爷,都被这毒辣的手段震得沉默半晌。香貂忽然转向青印,道:“青印,你说过我狠毒。我问你,与他相比,谁的毒辣更胜一筹?” 青印暗暗比较,犹豫不决。 舍三爷啧啧两声,发话了:“自然是林梓枫老爷胜出了。诛心狠于诛命。想来那林司起,即便是到了泉下,也要恨得吐上一百年的血啊。” 舍三爷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让林梓枫有些诧异和不安,急忙道:“舍三爷,这妖孽已杀了我家十六口人,这滔天大罪可是不能原谅的。” 舍三爷不置可否,却冲着香貂问道:“十六口?不是十七个吗?”香貂尚未答话,他自己又醒悟过来了,用手指了指林梓枫,“哦,哦。少算了这一个。” 林梓枫顿时觉得寒毛都竖起来了。战战兢兢问:“舍三爷,您什么意思?” 舍三爷也不理他,径自走到香貂面前,道:“小貂儿,你从我处借了幻化人身的能力,又讨走蚀魂籽,我可不是白送的。我算着日子,约摸到了讨回债务的时候了,所以特地赶来收货。可是,你答应给我的报酬呢?” 香貂目光毒毒地扫了一眼青印,道:“被人给毁了。” “谁?”舍三爷一边问着,目光跟着转到青印身上去,诧异地道:“这个巴掌大的小妮子?”语气恼怒又轻蔑,言下之意似乎是要一巴把她给拍扁了。 在舍三爷这一转头的时候,青印无意间看到他的衣领中露出的脖颈上,皮肤呈现异样的粗糙,泛着青色的片片光泽。因为她个子矮小,又一直坐在地上,之前并没有看到他的脖子。这时从偶然的角度,突然瞥见了这怪异的肤色,惊悚地缩了缩脖子。那鳞片锲合地覆在舍三爷的脖子上,不像是刻意贴上去的,倒像是自己长的,而又分明不是人应有的皮肤。 奇怪的是,林梓枫对舍三爷蛇皮般的脖子似乎并不诧异,视而不见。 青印忽然又顿悟了,或者并非林梓枫不介意,而是他根本看不见舍三爷的“蛇皮”。 又发生这种讨厌的事了,只有她看的见。 不,香貂也看的见。 他们是同类。但是她自己可不是妖异,为什么看的见? 香貂指着青印对舍三爷道:“正是她,用解毒药草泡水,毁了要抵给您的蛇童子。” 舍三爷盯着青印的瞳孔突然缩小成两道竖线,眼珠变成淡黄色,看上去分外凶怖!青印倒吸一口冷气,抱着羽涅往后缩去。舍三爷步步紧逼,直凑到两个孩子近前,将枯瘦的手伸向羽涅。青印看到他手背上的鳞片和鳞上黑色的暗纹。 一直受惊一般躲在青印怀中的羽涅,突然向前一扑,张开嘴巴向舍三爷的手指咬去。舍三爷急忙缩手,躲过了一咬。羽涅回身抱住青印的脖子,一脸警惕地瞅着舍三爷。 舍三爷满面恼火,道:“果然是养了个半生不熟!小妮子,你什么来路,竟敢坏我大事?”wWW.xszWω㈧.йêt 香貂突然身形微动,瞬间鬼魅般飘移到院门口,拦住了见风头不对,想要偷偷溜走的林梓枫。 “相公,要去哪儿呢?”此时的香貂仍是朱砂的面目,林梓枫肉眼凡胎也看不到她身后的大尾,只是此刻不再掩饰妖邪之气,眸中的狠戾被脸上的笑反衬,更加让他的恐惧渗到骨缝里去。 他惊叫一声向后退去,哆嗦着嘴唇道:“走开,妖孽,不要吃我。” “吃你?”香貂以手遮唇,面露嫌恶,“腌臜之人,我才不要吃你。” “那你想怎样?” “我无需怎样,只需冷眼旁观,鼓掌叫好。” 林梓枫听得一头雾水,正想再问,鼻腔中突然一阵奇痒,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扑噜”一下,从鼻孔中飞出一只大飞虫,身缠艳纹,腹生长刺,正是传说中吸食脑髓的怪虫! 19黑猫 林梓枫吓得“嗷”地一声坐在了地上。这怪虫是如何进到身体里的,何时进去的,他浑然无觉,此时它从自己的鼻中钻出,莫不是已在吃自己的脑髓了?冷汗片刻间湿透衣衫,腿软的站不起来。 香貂侥有兴趣地盯着他恐惧的模样,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你的脑子被吃了——不,哪有那么简单?那是帮凶的惩罚,你这主犯,自然有更丰厚的待遇。” 林梓枫惊恐地盯着她,猜不出世上还有比脑髓被吸食更可怕的事情。想问,口舌却因恐惧而僵硬,问不出来。 那只被它喷出的怪虫在空中绕了一圈,又嚓嚓地振着翅飞了回来,一个劲地往林梓枫脸上落,吓得他捂着脸大声惨号。飞虫找不到鼻孔,便绕到他右耳旁,倏忽间钻入耳道中不见! 那虫子往里钻时定然是冲破了他的耳膜,耳中流下一道鲜血,痛得他捂着耳朵哭叫不止。 香貂道:“蚀魂蠓已经完成任务,该杀的人都杀了,无处可去,只想归巢了。对了,忘记告诉你了,这虫子叫蚀魂蠓,幼虫喜爱食脑。你的身体,便是它们的巢穴呢。” 这可怕的话传进林梓枫那只完好的左耳,他顿时魂飞天外。 香貂笑着说:“没有错,你的身体,便是它们的巢穴。还记得我刚回来的那天晚上,用指甲划伤了你的脸吗?我的指甲缝中藏有‘蚀魂籽’,也就是蚀魂蠓的卵,借着那伤口进到你的皮下,幼虫在你的血肉内孵化,顺着血脉游走,慢慢咬噬你的五脏,化作成虫时,就从你七窍中钻出。” 林梓枫眼前一阵阵发黑,恐惧的透不过气来。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这些日子身体时的奇怪麻痒,果真是如同小虫在血脉里钻动一般。又记起有一日晨起时,床帐里不知从哪里飞来许多怪虫——那竟是在自己身体里孵化出的虫子吗? 想到这里,皮肉底下奇痒顿起,他惊恐地用手在痒处抓挠,希望把异虫抓出来,却只有自己血淋淋的皮肉塞满了甲缝。 香貂上前逼近一步,以便让自己刻毒的话清晰传进他尚完好的一只耳朵中:“成虫以那长刺蜇那些我下了咒的人——就是对小姐犯下死罪的人,这便是它们产卵的方式。幼虫随后便食尽他们的脑髓。待那些人被杀绝,孵化的成虫便回飞回老巢,也就是你的身体里。不过,它们不会即刻食用你的脑髓,因为你是它们的巢穴啊。它们只会吃你那些无关性命的血肉脏腑,慢慢地钻,慢慢地吃,直到你性命将绝,才会进到你的脑中……现在,罪人已杀绝,蚀魂蠓们,该归巢了。” 似乎为了配合香貂的话,传来一阵密集的嚓嚓声,几人抬头看去,只见数十只蚀魂蠓自四面八方飞来,纷纷落向林梓枫的面部。林梓枫抱头号叫着躲避,在一只蚀魂蠓钻入完好的那只耳中的一刻,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林梓枫,我从舍三爷处换来蚀魂籽和幻化人形的能力,报酬是送给他一个蛇童子。我用舍三爷给的药物每日浸泡你的儿子羽涅,为的便是将他变成一个失去本性、酷爱吸血、受人所控的傀儡——蛇童子。也好让你尝尝小姐父亲临终前因担忧女儿而受过那剜心般的痛苦。……” 林梓枫惊骇地睁大双眼向羽涅看去,移开捂住头脸的手,绝望地向羽涅的方向伸出。这一移,飞虫们找到了通道,纷纷钻入他的七窍,更有性急的,竟咬破他的脸颊,破皮而入。一只虫钻破他的左耳,感官顿时陷入一片寂静的剧痛。体内沉睡的幼虫成虫被骚乱惊醒,乱钻游走,林梓枫在地上打滚挣扎,皮肤破损,飞虫进进出出。 他却因为咽喉也损伤,连声痛呼都喊不出。又偏偏死不掉,死不掉。 他陷在这无声的地狱里,精神迅速地错乱。只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牵挂着不肯断。 羽涅,他的儿子,要变成怪物了。 就此困在这百虫噬体的可怕的折磨中,不知要挨上多少日,才能得到死亡的解脱。 香貂俯视着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林梓枫,眼中是毒焰般的狂喜。旁边冷不丁传来舍三爷沙哑的嗓音:“貂儿,口舌之快逞完了,你说好给我的蛇童子,是要拿这次品充数吗?”淡黄眼珠一翻,眼底寒戾。 香貂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慌,旋即又镇定下来。平静地道:“大仇已报,我再无牵挂,任舍三爷处置吧。” 舍三爷的嘴角抽了一抽,啐道:“你依靠术法逆天成人形,精气已耗尽,顷刻间就要灰飞烟灭,我还能怎么处置你?” 香貂道:“舍三爷,对不住了。”一脸任他天崩地裂,再也与我无关的淡然。这时青印向她脸上看去,只见她面色正在迅速地灰败,如同花容遇霜凋零。 “你……”舍三爷气得胡子翘了一翘,几欲跳脚。 香貂也不理他,只定定看着地上扭曲挣扎的人,仿佛看一眼赚一眼,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正迅速枯槁。一边看,一边呵呵地笑出声来,笑声如漏气的风箱,嘶哑诡异。 身形突然萎缩于地,变成一只白色貂儿横躺着,一阵风吹来,化作尘土消散。 舍三爷恨的跺脚,对着那股烟尘骂道:“可恶,这笔买卖算是赔了!以后再做生意,必得财货两清!” 青印趁着舍三爷在暴跳如雷,抱着羽涅绕过形像凄惨的林梓枫,悄悄朝院门溜去。舍三爷淡黄眼珠一转,老朽的身躯灵敏地移过去拦住了她。“小妮子,毁了我的蛇童子,害我人才两空,需得赔我一条命才是。” 伸出生有青鳞的枯手向女孩的面门扣去。她怀中的羽涅又跃跃欲动想要反击,却被她狠狠按住了,然后闭上了眼睛等着受死——羽涅再凶猛也只是只初长牙的小兽。再怪异也是她抱在怀中看了多日的孩儿,就算是死,也需得她死在前面。 “哧”的一声轻响,鼻际飘来焦糊的气味。舍三爷倒吸一口冷气,把手缩了回去。青印闭了一会儿眼,预想中的袭击没有到来,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只见舍三爷把手举在眼前端详着,面色惊怒。手心正飘起青烟一股,显然是灼伤了。淡黄眼珠看向青印,道:“你是什么东西?”小說中文網 她是什么东西?她只是个凡人啊。只是从灭门的事发生之后,身体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现在,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什么。 看到她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舍三爷也不再追问,冷眼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目光落在女孩锁骨上方露出的一枚印记上,面色讶异。羽涅方才在她怀中一阵乱扭,小手无意中将她的中衣领口扯歪,竟露出了她肩部的那枚青色烙印。 “这是……”舍三爷低声道:“不久前,焦州府出了一宗灭门案,据说是为了一件不知名的稀世宝物。我趁夜潜入停尸房,也未查出什么端倪,倒是注意到死者身上多有一枚青色印记,跟你这个一模一样。莫非……你与那被灭门的周家有什么干系吗?” 青印听他突然提起灭门案,脑际如有雷声滚过,一时懵了。稀世宝物?她可从来不知家中有什么稀世宝物。听到最后一句,才意识到不小心露出烙印来,大惊,赶紧将领口掩上,躲开舍三爷的逼视,拚命摇头。舍三爷步步紧逼,追问道:“你定然是只漏网之鱼吧?你告诉我,你家为什么会被灭门?是否是为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边问,眼中贪光灼灼,口水几乎要滴下来。 青印听他这么问,禁不住悲从中来,一时忘了害怕,抬起头,恨声道:“其中缘由,现在我半点不知。但我终有一天会查出来,替家人报仇。” 舍三爷面露失望。旋即又升起一丝希翼。这女孩身上有周家的特有烙印。真相像灭了的灯,她就是一枚残存的火星,终有一天能将真相复燃。如果能将她纳入旗下,或许有大利可图。 她又身负异能,如果落入他人手中,可成大患。不如趁她年幼,或捉住,或铲除。心念所至,面露凶气。青印觉出不妙,心中惊悚,步步后退。舍三爷暗暗调动起妖气,手心中浮起隐隐黑雾,狞笑道:“小妮子,跟舍三爷回家。”一步步逼上前去。 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一道黑影掠过,一只黑猫从屋顶跃下,落在了两人中间,*落地时,爪子一挥,利甲挟了无形的凌厉杀气,舍三爷吃了一惊,连退三步方才站定。黑猫浑身的毛竖起,朝着舍三爷发出威胁的低嘶。他打量着黑猫,眯眼道:“你又是什么?” 青印也讶异地看向黑猫。它背对着她,身上的毛发乍起,一付不好惹的样子。它已经几日没出现了,身上依然裹着她给它缠的绷带。* 或许是因为伤重,它虽然撑着凶猛的架子,浑身却在发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