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遗爱》
3. 沧池偶遇
从来没有人甘心留在掖庭。
欧侯云青,自视甚高,傻乎乎地觉得凭自己和几个世家公子的关系日后就可以出将入相;王茂就更蠢,以为可以抱住欧侯云青这个外强中干的草包,以后就能衣食无忧;就算是那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张彭祖,他所做的事其实无一不是一种对生父张安世的示威;那皇曾孙呢,他不会对这掖庭之外的世界产生兴趣吗?
平君给病已夹了一块羊肉,脸上恢复了平和的微笑,却有点欲言又止。
病已默默吃着,几次要说话却被张贺的声音打断。
直到两家人告别,他们也没把藏在心中的话说出来。
……
这天上学,病已对曹伦依旧恭敬有加,而在曹伦去忙公务的时候,他也总有许多自习的时间,曹伦的书架不仅有《左传》、《春秋》等古书,更有着当代文学大家的作品集合,如司马长卿所著《子虚赋》,贾谊所著《过秦论》,还有太史公司马迁所著《报任安书》……
司马迁情真意切,病已浅浅读来,已能体会其忍辱负重的艰辛之路和“成一家之言”的理想抱负。
下学后,病已再次遇见了羽林军换班,军士们动作干净利落,身上的铠甲与未央宫的宫墙仿佛天然相衬,显得英勇庄重。
而病已看着这些模式化的步骤,突然觉得这宫墙之内,连些花草湖泊都没有,真的好没意思。
他心中叹了一口气,有些想在宫中好好走走。
少府直接通向掖庭。掖庭有宫女司养桑、染布、制衣、浣衣,亦有掖庭狱,关押着犯了事的宫中人。
病已随意走着,而后听见了一阵幽幽的哭声。
那哭声似乎来自掖庭深处,病已从没去过,也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什么人。但这哭声让他想起自己的乳母,两个在郡抵狱努力活下去还将他带大的女人。
印象中,她们如寒冬的腊梅,独自绽开在阴冷的监狱,绽放着动人心魄的坚韧,只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哭泣……
可她们的哭声小心隐忍,也不似现在这空气中飘荡的声音那样哀怨。
他朝着哭声的源头而去,那声音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凄厉……
哭声从一处小院里传来,这小院的院门没有关紧,病已直接走了进去,令他惊奇的是,这院子里居然有草,杂草丛生。
他踩过那些草,终于在院子的角落里发现了哭声的来源,从背影看,那是一个残破的花白头发的女人。
他就那样站在这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身后,心里默默祈祷她不再发出这样凄厉的哭声。
而女人也似乎感觉到身后的来人,她转过身,露出一只空荡荡的眼窝和脸颊一道从嘴角到耳后的触目惊心的深褐色疤痕,整个人就像已经彻底干枯的老树根,甚至发散了腐烂的味道。
嘶……病已倒吸一口冷气,往后退了三步。
“斌儿……”那妇人口中幽幽喊着:“是你吗?”
她挪动着自己瘦骨嶙峋而笨拙的身体往刘病已挪过来,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路了,只会爬行,不会站立。
病已继续后退着,话音变得有些支支吾吾:“你……你是谁?”
“斌儿,你终于来看阿母了……”
妇人突然加速,病已被她逼得继续后退,却在此时,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
病已转头一看,来人正是平君。
“病已,快跟我走。”她眉头轻皱,拉起病已就跑。
两人跑出院门,又向着夕阳的方向跑过青砖铺成的宫巷好远,直到拐出了巷子,平君才停下脚步,大口喘着粗气。
她的小脸因为奔跑晕染上一抹红晕,眼睛里反照出夕阳的光辉,柳叶细眉在雪白的皮肤上如工笔勾勒,有种沁人心脾的美感。
她的手仍紧紧握着病已,病已感受她掌心传来的温热体温,望着她的眉目,一时都将刚才的心悸抛在脑后。
平君缓了缓,转眼看着病已:“病已,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那里的人脑子都有毛病,不敢惹的……”
“脑子有毛病?”
“对啊,说起来也都是些可怜人,但是犯了事就必须要接受惩罚,来掖庭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不知道,她们有的啊,看着自己的亲人被处死,活生生疯了,或是被人逼迫喝了堕胎药的,或是直接被杖残了的,唉……总之都是只剩一口气吊在这世上。”
平君说完,发现自己还拉着病已的手,便立刻缩了回去,朝病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病已默了默,道:“掖庭真不是个好地方。我本想着,在这附近走走看看而已,没想到就听见了那妇人的哭声,被引了去,吓得我腿都软了,幸亏遇见你。”
平君便道:“是,皇曾孙殿下初回未央宫,应该在自己家好好逛逛。”
病已苦笑一声,自己的家?他不知道未央宫现在是不是他的家,或许,他早就没有家了。
平君将他这副神色看在眼底,带着他往张贺家走着,夕阳照在他们身后,影子拖得老长,给清冷的青砖上了一层阴影。
她说:“掖庭是先帝给取的名儿,以前叫做永巷。永巷很邪门,邪门就是从戚夫人被吕太后做成人彘开始的,相传戚夫人当初就一直在永巷哭,到现在都阴魂不散,所以进到掖庭的妇人啊,多会被戚夫人的魂魄侵扰,变得神神叨叨的。”
关于诸吕之乱前前后后的故事,病已听史家的前辈或多或少地提起过,但经过今天这次经历,他才终于将那些很远很远的故事与自己的近况彻底地联系在了一起。
所以,自己的家也是因为这未央宫彻底消亡的。
天子的权力仍在,大汉的辉煌仍在,而有的人,终究只是历史中的一个名字,一粒尘埃。
“病已?”
“哦,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平君忽闪着眼睛:“你想去太子宫瞧瞧吗?”
“太子宫?”病已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平君镇定自若地再次问道:“病已,你想去吗?”
不知道为什么,病已觉得这个姑娘能够轻松地看透他的心思。不错,他从来不是想在掖庭随处走走,他是想去太子宫看看的,他想去看看,自己的祖父生前生活的足迹,他甚至想知道,自己的曾祖父是怎样成为那个让人又敬又怕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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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他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落魄宗室,他也想知道先祖们的过往。
“我想去。”他说。
平君微微笑了起来,嘴角摆出一个优雅的弧度:“就知道你想去,不如明天我们一起去?”
“你知道怎么去?”病已吃惊地瞪大眼睛。
平君竖起食指扣在嘴唇上,轻声道:“我们偷偷去。”
平君的笑容里透出一种狡黠与得意。她的性格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样恬静,反而给人一种张扬大胆的感觉。
她笑嘻嘻地继续:“你能不让曹大人发现么?”
病已愣了愣,而后回过神来,知道她的意思是逃课不要让夫子发现。
“当然可以。”病已也不由得欢快起来,好像要做一件他从未做过但足够让他跃跃欲试的事。
……
第二日,两人在少府门口相见。
平君特意挽起了衣裙,这让她的动作显得更加利落,她带路在病已身前,巧妙地躲过了巡逻的羽林军。
他们沿着掖庭水渠顺流而走,终于到了沧池。
微风带着沧池的水汽拂面而来,将秋日的干燥一扫而光。病已眺望过去,见湖面波光粼粼,周边成片的绿植让人心旷神怡,就算是已经败落的荷叶,都别有风味,显得生动不已。
这里视野宽阔,终于不似掖庭那般死气沉沉。
他大口地呼吸着,将这几日心中的烦闷彻底排除个干净。
“我就说,人天天待在掖庭,没病都得憋出病,时不时,我们得出来放放风。”平君欢快地说着。
“平君,谢谢你。”病已由衷道。
“走,太子宫在湖的东边。”许平君边走边介绍:“你看,这座假山上的楼阁叫做天禄阁,是藏书的地方。”
两个人一时得意忘形,竟是蹦蹦跳跳地跑过去。
“病已,你还没好好逛过长安城吧,改天我也带你去。”平君说。
可她话音刚落,前面就有两名羽林军拦住了二人去路,平君一个不注意,直接撞在了军士的身上。
她还只觉得胳膊疼,病已已经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两个小孩就这样站在高大威猛的羽林军士面前,面如死灰。
“哪里的野孩子,竟敢来此惊扰圣驾!”军士道。
病已一听圣驾在此,心里只觉惊恐,天子,那是一个只要一句话就能夺人全家性命的人。
他默不作声,飞速地想着救命的法子。
平君却道:“这位是皇曾孙殿下,怎么着也轮不到你说他是野孩子!”
她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人,语气倒还甚是凌厉,说完,却又躲到病已胳膊后头去了。
病已恍然大悟,自己毕竟是皇室宗亲,怎么也不该如此怯懦失态。
“是我不知道陛下在此,多有冒犯。”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阐述:“陛下若要降罪,病已受着就是了。”
他终于感受到出身带给自己的与众不同,那是一种身份与责任。
接着,从一旁假山的石阶上跑下来一个宦者,他低声对着羽林军耳语了些什么之后,便对着病已道:“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4.互相交心
病已的手心已经出汗了,沧池边的微风明明清凉得很,他也只觉得脸颊发烫。
他愣了愣神,一旁的平君推了推他的胳膊,他才反应过来,朝宦者木讷地笑了笑,跟在他身后。
“平君,你不来吗?”走了两步之后,病已意识到平君并没有跟上他。
“陛下只叫你去,我当然不能去了,我在这里等你。”
平君朝病已点了点头,双手交叠握在胸前,像是一种祈祷,然后,朝病已挥了挥手。
病已立刻跟着前头的宦者上了假山。
走过天禄阁香木雕栏的大门,在一面玉制的山水屏风之后,病已见到了一身玄色朝服的皇帝。
他还不敢看清皇帝的样貌,立即跪了下去。
按辈分,当今这位陛下应当是他的叔祖父,但论年龄,这位陛下只比他大了几岁。
“病已?”稍带少年气息的声音在这不算宽阔的书房里响起。
“是,陛下。”病已的头更低。
“抬起头来。”少年又说。
病已这才敢抬头。他看见,那穿着玄色朝服的帝王眉眼英气,脸色却白的似一块璞玉,他双手负在身后,勉强撑起了身上那身衣服。
病已还看着,旁边却传来另一人有些哽咽的声音:“殿下,您什么时候进的宫,我竟不知道。”
那人右侧脸颊上有颗痣,皮肤黝黑得不似读书人,额头上刻着无法消磨的抬头纹,恭敬地站在一个花白头发的长者旁边,那位长者不苟言笑,山羊胡子平顺严肃,只盯着病已看,正是霍光。
病已还有些印象,这位皮肤黝黑的官员,是曾在郡抵狱对他多有关照,亲自送他到史家人手里的,邴吉。
“邴……大人?”病已问。
邴吉点点头:“难为殿下还记得我。”
“怎会忘记您,您对病已恩同再造,没有您,病已早就没命了。”病已说着,声音也哽咽了。
要不是陛下和霍光在此,邴吉应当已经冲过去与病已相拥而泣,但他看见陛下面上冷冷淡淡的,霍光甚至板起了脸,只得将内心的激动压抑下去,转头去看皇帝。
“朕难得有个亲人留在长安,见着你,朕心里高兴。病已,你住在哪里?”皇帝询问。
“回陛下,臣居掖庭,受掖庭令照料。”
皇帝的眼神收了收,转眼去看霍光。
霍光点点头:“张贺曾是殿下祖父的门下,殿下跟他在掖庭修身养性当是不错的,老师找好了吗?”
病已点头:“是少府丞曹伦大人。”
霍光轻轻舒了一口气,只淡淡说道:“曹伦不错,看样子张贺费心了。但宫中自有规矩,殿下不该此时到天禄阁来,殿下是想去……?”
“我就是想来看看风景。自入了宫,一直在掖庭之中,心中有些烦闷,才请平君带我来看看湖光水色,不想冲撞了陛下。”
病已说得飞快,但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着,这没能逃过霍光的眼睛。
霍光将他的紧张收进眼底,却道:“殿下自然可以自由出入宫城,但宫内的规矩,也是要好好学习的。”
“是。”病已应下,他还不知道这位长者是谁,但感到他不怒自威的神态,较之陛下更有些大权在握的样子。
“先起来吧,病已。”皇帝道:“你既与朕年龄相仿,得空不妨来承明殿见见朕,嗯……申时,申时朕一般都在承明殿。霍公,意下如何?”
“听陛下的。”霍光柔和道。
皇帝笑了笑:“不耽误你欣赏风景,这天禄阁的藏书,你想要哪一卷便拿走吧。”
“陛下……”病已有些受宠若惊,他也知道了陛下身边那位长者就是霍光。
“改日来还就是了。”皇帝没给他推辞的机会,让他无论如何选一卷书。
……
平君等在沧池边,衣角被轻风吹起,隔远观去,有伊人在水一方的感觉。
刘弗陵站在天禄阁的窗边,看见沧池边的少男少女互相碰面,两人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不由觉得自己站得这高处更加寒冷了。
平君见刘病已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卷书,知道他和皇帝见得还算不错,心里确实为他高兴。
“病已,陛下看起来很喜欢你的。”她说。
病已点点头,觉得面前的少女心思比他以为的更要缜密:“平君,你在宫中多时,知道此时陛下会在天禄阁中的,对吗?”
平君看了看他,转身走到了九曲桥上。
病已跟了上去。
“病已,你很聪明。”她说:“我确实想试试,想试试看你能不能见到陛下,陛下是你的亲人不是吗?你见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你本来就不该属于掖庭。”
“那你不仅聪明,而且大胆。”病已陪她站在桥中央:“要是我……我并没有勇气来见他。”
“你怪我瞒了你吗?”平君站定。
“不,我感谢你,帮我下了一个决心。”
“我不会害你的,病已。我知道,不论是陛下还是那几位辅政大臣,都不是暴躁之人,他们见到你,至少不会太为难你。”平君牵起病已的手:“我知道,从重阳那日我就知道,你不想只生活在掖庭。”
“病已,我也不想生活在掖庭,我还不想嫁给欧侯云青。我父亲是个温柔却怯懦的人,他原先是昌邑王的郎官,因为拿错昌邑王的马鞍,就受了腐刑,被发配到掖庭这里。他受此大辱认了命,我却不想认,只要能离开这里,我可以有自己的营生,我也可以脱离与欧侯家的婚约。人总得为自己活着不是吗?”
平君的语气诚恳真挚,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病已。她的想法,病已不是完全不知情,他早就看到了她那些顺从温良的举止之下,不甘于命的内心。
一个小女孩,已经有了自己生活的主意,这主意比他明确,比他坚定。
“我没怪你。”病已拍了拍平君的脑袋:“平君,我说要谢谢你。”
“真的?”
“真的,谢你带我来这么美的地方,谢你让我见到了陛下,还有……见到了邴大人……和霍光大将军。”
“霍光大将军也在?他可是当年卫皇后的亲戚,应该更会照顾你吧?”
病已不知道怎么描述,说起来,倒像是霍光对他最严厉。
他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你说要带我去长安城,什么时候去?”
“过几日休沐就去可好?我们去柳市和直市,那里有最有名的长安小吃,风靡西域的。”
“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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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后,公元前83年。
未央宫少见的喜庆。
病已将从直市带回来的馕饼藏在衣襟内,和秦内侍打了个招呼后,入了承明殿。
两年内,他偶尔会来承明殿或温室殿,秦内侍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陛下。”病已入了殿内,先朝刘弗陵行了一礼。
“病已,快来。”
刘弗陵这两年长高了不少,脸部的轮廓更加锋利,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唯有眼神若即若离,脸色则更是惨白。
“恭喜陛下。”病已上前一步道。
“何喜之有?”
“陛下不是要册皇后娘娘了么?岂不是国之喜事。”
“上官氏不过六岁。朕册的不是皇后,是上官家。”刘弗陵神色恹恹:“这是上官家和朕的亲姐给皇家操办的婚事,不是朕的。”
金日磾两年前去世后,先帝留下的四个辅政大臣互相牵制的格局被打破,剩下的三个人,桑弘羊在忙着民生政策的规划,霍光克己奉公,最有野心的当属左将军上官桀。
金日磾原本负责着管理皇宫护卫军队,他的位置空下来,上官桀最有意愿顶上去,为此,特意推荐了自己的儿子上官安,但这件事霍光极力反对,刘弗陵也就将此事按了下去。
没成想,上官桀找到了刘弗陵的姐姐鄂邑长公主刘令,直接给自己的孙女上官萦阳定下了和大汉天子的这门亲事。
刘病已对这些事知道个大概,但也不敢妄加揣议,看刘弗陵的模样有些烦闷,并不敢多言。
他将怀中的馕饼拿了出来,习惯地分出一小半儿,将另一大半儿递给刘弗陵:“陛下,尝尝直市的馕饼。”
说完,他已经先吃了一口。
刘弗陵接过馕饼,问:“病已,朕给你封侯如何?”
“多谢陛下厚爱,可……”
“可要是封了侯,你便不能再留在长安了,得去封地。”
刘弗陵语气很平静,刘病已点点头。
两年来,他对大汉天子这个形象有了更具体的了解。天子不是只存在于书籍或者故事中那些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他也是个普通的人,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会被大臣的谏言逼得无言以对,也会为各地的大小事情殚精竭虑。
再看当下这位皇帝,在如今鄂邑长公主与上官桀结盟之后,在长安真正的成为了孤家寡人。
而远离这些权力的自己,或许已经是他唯一不用伪装的对象。
“陛下,病已愿意和您一起。”
刘弗陵剑眉一挑:“为什么?”
“病已年纪尚轻,喜欢长安,真到了要娶妻的年纪,陛下再准我出宫就行。”
刘弗陵一笑:“那不是也快了么,你看朕,这不就要娶妻了?”
他是自嘲似的笑,他不过十一岁年纪,就要娶一位六岁的妻子。
他觉得自己简直要活成大汉朝的笑话。
病已当然不会顺着他的话说,而是转了个话头:“掖庭令张贺对我也是恩重如山,这两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我还是想陪着他的。”
刘弗陵便不再说这些,而是再向病已打听着长安城发生的趣事,病已,就好像是他活在鲜活的长安城的眼睛。
5.同游郊外
上官萦阳以婕妤的身份进宫,已经将近一月了。
也就是说,她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了,这对于长在长安显贵人家从小花团锦簇的她而言,确实是有些痛苦。
“平君姐姐!”上官萦阳高声呼喊。
宫里甚少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可能是陛下看她也可怜,通过病已的引荐,让平君日常来陪她做个伴。
椒房殿雕栏画栋,顶级工匠在香木上刻下吉祥凰的样式,黄金做成的壁带贴在四面墙上,镶嵌着珍奇玉石,富丽堂皇。熏香衬托着香木原本沉静的味道,清风吹来,房梁上垂下的珠串还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萦阳。”平君喊着她的名字:“今日我去直市买了你最喜欢的汤饼和烤鹌鹑,快尝尝。”
上官萦阳喜出望外,撸起袖子将桌面布置好,马上和平君坐下来一起吃。
平君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好笑:“皇后娘娘,往后在外人面前,你可不要表现得这样奔放。”
“嗯?平君姐姐可不是外人。”上官的小脸蛋吃得鼓鼓的:“你就是我的亲人。”
“我知道,大父和阿翁都不要我了,嗯……皇帝陛下也不喜欢我。”
“没有的事,你可是大汉的皇后。”
“皇后有什么意思,成亲就是结怨罢了。”
平君听这话从上官口里说出来觉得不可思议,反道:“成亲是组建新的家庭,怎么说是结怨?”
“我阿翁阿母就是这样呀,他们之间早就心生怨怼,我又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的,平君姐姐的父亲母亲呢?”
上官萦阳的父亲是上官桀的儿子,母亲是霍光的女儿,这样的门第联姻,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
父母亲说不清楚,她上官萦阳的这桩婚事,恐怕也将成为压垮上官家与霍家平和的基石。
平君突然被她弄得有些伤感,想到自己的婚事,是不是也是一场结怨?
平君心中叹了一口气,“我父母是普通夫妻,很普通的,他们给我订了一门亲事,我并不想嫁。”
“哦,那你不如请皇曾孙殿下跟陛下说说?”
“这点事怎好劳烦陛下,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那有什么的,能做主的人,就得多做主,做主做多了,别人就在意你了,你该给陛下一个做主的机会。”上官萦阳说得认真。
“可这婚姻是我父母定下的,陛下没有师出之名来干涉,于他英名有损的。”平君温和地笑笑:“看来我们皇后娘娘您一定会多多做主咯?”
“那当然。”上官傲娇得很:“只要陛下没有明确旨意,这宫里就得听我的,才不管他喜不喜欢我,所以,不如我来替你解除婚约?”
上官萦阳想的是,反正上官家已经不管她了,她一定要守好自己现在的也是最好的身份。
平君摇摇头:“不合适。”
上官便觉得有些扫兴,撅着小嘴,好像她第一件可以做主的事就这样被人剥夺了。
吃过汤饼,平君收拾着起身离开了。
阳光灿烂,未央宫充斥着多年未见的喜悦气氛。在快到掖庭的时候,平君遇上了病已。
病已看见了她,快步跑了上来,问:“皇后娘娘可喜欢你带给她的东西?”
“当然,你那边呢,陛下看来甚是满意?”
病已点点头,两人笑得开心,病已索性将平君提着的食盒接了过来,两人再一道并肩走着。
平君心情甚好:“我想拿些手工活去东市卖,就是我常去的那间布匹铺子,那儿的老板认识我,说愿意帮我卖。”
“好啊,你手那么巧,做出来的东西一定被人抢着要。”
“做些什么呢?荷包、布鞋?”平君随口问。
病已应声:“往后有了本钱,还可以直接制丝绸衣物……或许,那儿的老板愿意和你合作?东市的西域人多,丝绸卖得甚好。”
“嗯,可以和他谈一谈。”
“你去东市卖东西,考虑过许叔许婶的感受吗?”
平君正在兴头上,却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来人正是欧侯云青。
平君一眼发现,欧侯云青的腰间佩戴着一块鱼形青玉,看着品质不凡,再瞧着欧侯云青眼高于顶的样子,知道他是有意炫耀。
“我父母的感受可不用欧侯家公子操心。”平君撅着嘴。
“诶……平君妹妹。”欧侯云青忙上前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岳丈岳母的事,我怎么不能操心了?”
平君赶紧离他远了几步:“怎么,今日来找我有何贵干?”
“最近时节正好,宫里又逢大喜,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们出城游玩一趟如何,就往终南山那边去。”欧侯云青意气风发地对着平君说完,又对着病已道:“殿下也一道来?我约了杜延年大人府上的公子和桑弘羊大人的外甥,大家一道,他们想必很乐意结交殿下。”
“不会打扰你们吧?”
“不会,再叫上彭祖和他侄女,我们一块儿,人多热闹。”
“那多谢欧侯公子引荐。”病已虽觉得欧侯云青这人有些浮于表面,但到底是个一起长大的玩伴,也不用显得与他太生疏。
欧侯云青喜笑颜开,又去问平君的意见。
平君瞥了两人一眼,颇为无奈:“你们都去,还用问我去不去?难道你们不知道一个人在掖庭有多无聊?”
几人说定,时间就在三日后。
欧侯云青整个人身上都毫不遮掩地透露着他的野心和心机,许平君承认,这其实与她和病已并没有本质的差别,而欧侯云青也一直用着自己的方式在达成他的目标。
由于张贺身体不好,这两年张安世来掖庭的次数明显增加,并且由于张贺的病情,彭祖与张安世的关系趋于缓和,未来无论如何,张安世都得提携着他这个不让他省心的儿子。
他们掖庭的孩子,都在为自己的未来努力。
……
天气已经入秋,从长安进山的方向温度逐渐变凉,草木山林之景也逐渐舒展,出行的人们分了两辆马车,欧侯云青和杜家桑家的公子一辆车,剩下掖庭的人一辆车。
马是跑这种山路的老手了,跑得又快又稳,虽然山路崎岖,但马车并不算颠得厉害,病已车里一行人,除了张妙有些晕车,其余人感觉还算平和。
而这种晕车的感觉持续得不算久,马车停下,他们已经到了终南山主峰太乙山半腰的一处平地。
张彭祖第一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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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立马打了个喷嚏。
平君早想到山上会更冷一些,准备了两个小坎肩给她和张妙用,下车后再投了个眼神给彭祖、病已和王茂,让他们自求多福。
彭祖当然怪她不够意思,可抱怨的话还没说出口,欧侯云青已经带着杜家的三位公子和桑弘羊的外甥李浩来与病已结识。
杜延年刚有升迁,现任谏大夫,正得霍光与上官桀的信任。杜家的大公子叫杜缓,大约十四五岁年纪,二公子杜钦,与病已年龄相仿,三公子杜佗,则比他们还小了两岁。
几人见了病已,均拱手作揖。
杜缓已有几分他父亲的做派,在短暂与病已打过招呼之后,迅速打量了一眼这一车的来客,见他们衣着普通,除病已之外,要么是登不了大雅之台的吊儿郎当之人,要么就是些女流之辈,心底里已经对掖庭的人做了一番计较。
欧侯云青不知道他内心的计较,还在向他介绍彭祖的出身,甚至包括平君与即将成为大汉皇后的上官氏走得近这件事。
听他这番说辞,平君倒终于明白了这次欧侯云青“好心”叫上自己一起来终南山出游的目的。原来竟是因为自己攀上了皇后这高枝,某人也想一沾荣光。
病已虽从未对外说过他与天子的关系,但凭自己能与皇后走得近,敏锐如欧侯云青,或许也猜到了一些。
他这个人,果真是无利不起早,否则凭他之前对病已的态度,今次的事情又怎么会由他来邀请病已。
平君叹下一口气,摇了摇头。
这边的“寒暄”还没结束,不远处走过来几个壮年男人,那些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高喊着:“来者何人?速速离开此地!”
壮年男人衣着规整,腰间别着把刀,声音颇具气势,明显就是哪个富贵之家的护卫。
可在场诸人谁还没点身份。杜钦第一个站出来,一个眼神把自己的随从叫了来。
两伙人立刻剑拔弩张。
对面的护卫气势不虚:“知道我家主子是谁吗!?”
杜钦正要发话,却被杜缓按了下来:“家父是谏大夫杜幼公,这位是皇曾孙殿下,大家都是体面人,可否引荐我们与你家主子结识结识?”
杜缓语气平和,不急不躁,一时间气氛都似乎缓和了些。病已注意到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按马车的样式规格,恐怕是皇家之物,心想怪不得杜缓变得谨慎起来。
可杜缓话音未落,杜佗已经和王茂朝马车跑了过去,杜佗对着王茂耳语了些什么,王茂直接对着马车大骂起来:“败家子,臭狗熊,还不快出来现形,看你是个咋样的丑八怪?!”
欧侯云青傻了眼,王茂这傻愣竟就这样成了别人的出头鸟,而杜佗居然在一旁偷笑。
杜缓脸都要绿了,杜钦却也是个二愣子,居然发出一声冷笑。
这下护卫们可再也忍不了了,直接拔出长刀准备干架,好在杜家的随从也不是吃素的,气势汹汹地拔刀相向。
杜缓立刻忙着调停,李浩则很自然地往病已后面躲了躲,张彭祖一副要参与进去打架的模样,欧侯云青则索性和平君和张妙站在了一起。
局势一触即发。
但又因为随之而来的少年坚定而短促的声音而缓和:“住手!”
6.结识刘贺
只见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掀开马车的帘子,他头戴白玉束发冠,腰间也配着两块扎眼的红玉,雍容华贵的样子。但其实生得憨厚,板着脸的剑眉一挑,还带了三分喜感。
“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在辱骂本王,本王要亲自收拾!”
他火急火燎地下了车,眼见地就要来找几人的麻烦。
王茂和杜佗早就跑了回来,双方的随从各自护主,但论人数,显然是病已一行人更有优势。
可此人自称“本王”,病已和杜缓断不会冒然与他发生冲突,如今,只在心中飞速计较着此人的身份。
此人与杜缓年岁相仿,有皇家车马,口音不似长安人士。
病已心中有了想法,一把拦下要冲上去的张彭祖,道:“来者可是昌邑王殿下?”
刘贺拔出的刀停顿在半空,眼珠子看向说话的这个有些瘦弱的少年。
“哼,总算还有人有眼力。”刘贺并不打算善罢甘休:“刚才骂本王的人呢?!”
王茂知道来人是昌邑王,吓得没了半条命,此刻已经躲到欧侯云青身后,犹犹豫豫地指着杜佗:“是他……他让我骂的……”
杜佗好似看热闹不嫌事大:“可别赖我,话是你自己说的,关我什么事?”
王茂便扯着欧侯云青的衣襟:“云青,你快救我……”
欧侯云青一边想与王茂撇清关系,一边又不想与他发生过于激烈的身体冲突,只能给他使眼色要他放手,可王茂哪里肯,在他眼里,欧侯云青可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刘贺提刀上前,一时间也没人拦得住。
反而是站在欧侯云青身边的平君拦在了他面前:“就算是昌邑王殿下,也不能滥用私刑吧?”
平君蹙着眉头,有些生气又有些担心,眼睛瞪得大大的,完全将自己这些复杂的情绪暴露在刘贺面前,却也带着刘贺罕见的真挚。
刘贺抬起嘴角,反问道:“那他辱骂本王,侮辱了皇室,该怎么论处?怎么的,要带去京兆府审审吗?”
王茂还在瑟瑟发抖,平君看不过眼,一把将他拽着跪了下去:“还不快请昌邑王恕罪?”
王茂这才回过神来,开始磕头求饶。
刘贺不屑:“就这样?”
病已便接着说:“俗话说得好,不知者无罪。说起来,王茂兄弟也不是辱骂您,只是给终南山去去邪祟而已。殿下千里迢迢来长安参加陛下的喜宴本是喜事,无谓闹出什么争端,何必真和一个平民过不去?”
“你是何人?”
“我是刘病已,这边几位是杜大夫与桑大人的家人。”
杜缓和杜钦等人便赶紧自我介绍,杜缓还道:“在此与昌邑王相遇乃是缘份,不如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就由我做东,请昌邑王回长安吃上一席以示敬意,权当接风赔罪如何?”
刘贺似笑非笑地冷哼一声:“吃饭的事晚点再说,本王今日看在这位姑娘的面子上,赏这个不知死活的竖子掌嘴二十,打完为止。”
王茂先是一愣,而后就被刘贺的随从抓住,一掌掌地打在脸上。
其他人就只能看着他被打,平君听着他的惨叫有些不忍,心里对刘贺和杜佗多了几分埋怨。
刘贺却靠近她,问:“姑娘怎么称呼?”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却配上一张憨厚的脸,有些违和。
“我姓许,一介平民而已。”平君说完欠了欠身,拉着张妙就往远处去,欧侯云青连忙跟上。
王茂的嘴掌完了,脸肿得像个包子,几乎也僵了,动一动就疼得不行,人彻底老实了。
刘贺反而身心舒服了:“咱们当做不打不相识,杜公子既然说回长安宴请本王,那今日就由本王来请客,本王准备了木炭、鹌鹑、羊腿等好物,一会儿大家一同烤肉吃。”
说完,他仔细打量打量了刘病已:“我知道你,论起来,你当称我一声叔父。”
“是,叔……”
“但我不喜欢你把我叫老了。”刘贺打断了他,再招呼着自己的随从过来架炉子。
杜缓等人围了上来,就只剩杜佗一个人蹲在一旁拔草。
病已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便走到杜佗身边坐下,极目望去,正好能看见秦岭连绵的山脉。
山坡下方,则是欧侯云青和平君、张妙三个人的身影。空中的丝丝凉意让人心情平静,刚才小插曲造成的波澜已经随风而去。
杜佗却还是有些气鼓鼓的,胡乱地拔着草,像是一种发泄。
刘病已心中略有不解,他闹出来的事,王茂遭了殃,他可为什么还要生气?
这样想着,两人的视线有了一个交错,透过这个交错,病已看见了杜佗心中对他兄长们的芥蒂。
敏感如病已,已经猜到了杜佗在杜家的地位,说起来,杜佗或许某些想法与彭祖相似,想在一些事情上多找点存在感。
还由不得他和杜佗多说上几句话,彭祖的声音便传来:“阿妙,怎么先回来了?”
病已抬眼望去,见张妙懵懵地:“我先将这些木柴捧回来,云青阿兄说要和平君姐单独处处。”
说是木柴,不过就是寥寥数根,很明显是欧侯云青为了支开张妙,给她找了个理由。
病已向山坡上看去,见到欧侯云青和平君走进茫茫树林之中,失去了踪影。
“皇曾孙殿下?”杜佗推了推病已:“介不介意同我聊聊皇宫的生活?”
几人闲聊着,倒是彭祖和杜佗更有共同话题。
不多时,刘贺吆喝着,喊他们几个一同去吃烤肉。
鹌鹑肉和羊肉肉质鲜美,还得了刘贺的特殊腌制方法,吃起来与长安风味截然不同,就算是杜缓和李浩这样的官家子弟,也被这味道吸引,不顾形象大口吃着,还不忘请教刘贺这东西的做法。
刘贺颇为自豪,一五一十也讲得十分清楚。
病已便问:“俗话说君子远庖厨,没想到皇叔对厨艺居然如此有心得?”
听见这声皇叔,刘贺表情一僵:“民以食为天,本王多留心吃食也是人之常情。侄儿,过几日本王会向陛下进献一道美食,到时还有你大开眼界的机会。”
他的重音特意落在“侄儿”两个字上,就像是赌气故意去呛病已那样。
“对了,那位许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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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回来吗?”刘贺接着问。
彭祖赶紧咽下了嘴里那口肉,道:“她想必是和她那个未婚的夫婿去游山玩水了。”
刘贺皱眉:“那位公子和她订了亲?”
彭祖点头:“两方父母订下的,说起来,当时平君的父亲在昌邑王手下做事犯了错,那位欧侯云青的父亲还为他求过情……”
彭祖说着,意识到当年的昌邑王正是面前这位昌邑王的父亲,便收了声,低头认真吃肉。
刘贺的表情变得晦暗不明,连同这山里的天气都变得阴暗起来。
“我去寻他们回来。”病已起身道。
他朝着欧侯云青和平君消失的树林走去,杜佗很快追上了他,说和他一起去寻人。
而其实杜佗心里清楚,他只是不想见到杜缓和杜钦两人那副惺惺作态的嘴脸。
……
“平君,你最近和皇后走得很近?”欧侯云青边走边问。
“也不算近,帮着娘娘解个闷儿而已。”
山林间清风环绕,带着些山里的湿气和凉意,平君不由搓了搓手掌。
欧侯云青特意靠近了她一些,从衣间掏出了一个月蓝色香囊,香囊上绣着吉祥鸟的纹样,栩栩如生:“平君,送给你。我前日在东市上看到的,很适合你。”
“云青,不用麻烦的,我平时也用不上。”
“我送未婚妻子香囊,说什么麻烦?你不收,我又还能送给哪个姑娘?”
欧侯云青把香囊塞到平君手里,平君感觉到他的手温,心里没来由地一慌,立刻拿走香囊,将手收了回去。
天边有一种鸟类的鸣叫声,响彻天空。
平君道:“其实当年多谢欧侯伯伯的帮助,但现今云青你前途一片光明,日后少不了世家小姐的青睐,若是你对我们两家的婚事有什么迟疑或者想法,我希望你还是能坦诚的告诉我,不用担心其他的什么。”
鸟的声音远了些,茂密的树林,只有两人的话语声和脚步声。
“这话怎么说的,平君,你认为我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么?”
“不是的。”平君淡然一笑,抬头看见茂密树林的顶上天空的颜色,比之前多了几分晦暗:“只是我崇尚自由,若是日后你有了真正心仪的人,我又何必纠缠呢?”
平君始终向往诗经里描述的那种如沐春风的肆意疯长的爱情,那绝不是简单的父母之命,而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心之所向。
欧侯云青却不这么想,他仔细观察着平君的表情,想探究平君内心的想法,自己和霍家小姐的事情,莫非她知道了什么风声?
可还不等他说话,天上一只鹰居然俯冲而下,眼看着就要扑倒二人。
欧侯云青一把将许平君推开,自己也跌落在一边。
“鹰?!”平君抬头一看,那鹰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再度调转方向朝二人攻击而来,并且,它的同伴正与它集结,也要来攻击二人。
“进树林里,快跑!”她扶起欧侯云青,也顾不着什么方向,只能仓皇逃去。
不曾想,树林的尽头竟是一处陡坡,他们居然被这鹰追得没有退路!
7.椒房殿暖
鹰依旧紧追不舍,奔跑中,平君脚下一滑,就要跌落下去,欧侯云青大惊,连忙抓住平君的手,身体扑倒在地面上,使出浑身的力气不让平君掉下陡坡。
“平君!快爬上来!”他着急大喊。
这坡很陡,没那么容易爬上来,关键是还有那两只鹰紧追不舍,一看着自己好像占了点上风,又赶着扑腾了上来,绝不放过这到了嘴边的猎物。
“云青,你快跑!”平君看局势不妙,也只好让欧侯云青先躲。
欧侯云青惊慌不已,而平君这句话让他如获大赦,他匆忙说了声“你抓好”就滚到一旁。
那一刹那,苍鹰掠过平君的手掌,一阵极速的冷风吹过,平君无法忽视这种压迫,也再也抓不住地上稀疏的野草,松开了手整个人往下滑去。
“平君!”跑出树林的刘病已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大呼出声。
他三两步快跑到陡坡旁,直接往下冲了去。
两只鹰又俯身来挑衅,杜佗直接拿起弹弓将两个石子弹射出去,居然击中其中一只。
他得意地露出牙齿,朝欧侯云青喊道:“还不快跑,一会它们又要来找我们报仇了!”
说完,他快速躲进了树林中,欧侯云青皱眉起身,只好也钻进林子。
……
天上响彻着两只苍鹰尖锐而愤怒的叫声,山坡下,病已赶到平君的身旁:“平君,你怎么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观察着那两只鹰的动向。
平君只感觉病已单薄的身体盖在自己上头,几乎遮盖了整片天空。
“我没事,你下来干什么?”她低下头问。
病已拉起平君就往林子里躲避,而那两只鹰似乎被其他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并没有对他们穷追不舍。
“先躲躲吧。”病已说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平君看见病已右边脸颊留下的灰土有些滑稽,伸出手指了指,示意他自己擦掉。
病已的眼神却停在平君的手上,那里有一道鲜红的伤口。
“嘶……”平君也后知后觉,现在才觉得自己的手背疼得厉害:“刚才被那鹰爪子勾到了。”
她从腰间拿出来一块手帕,病已很自然地接了过去,缠住她的伤口。
病已的动作很轻,轻到平君足够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少年向来是内敛沉稳的,却在这个时候暴露了更多平常时候不易察觉的情绪。
平君看着他的眼睛,问:“还没回答我呢,你下来干什么?”
“来找你。”病已说完就转过身去,他低下头,松开了她的手:“嗯……是因为杜佗,是他惹火了鹰,才让你们遭了这无妄之灾。”
平君沉默,一时间,连空气都静默了。
“我去看看情况,另外找条路上去,赶回城里请个医者给你瞧瞧。”病已说着就往林子边缘去试探。
平君跟在他后面。她看见天空已经没有苍鹰的身影,只剩一片了无生机的颜色,心里却感觉十分平静。
她知道,这份平静源自于病已,病已此刻在她身旁,她就知道自己不是孤独无依的一个人。
病已很快发现了一个还不错的登山位置,他行在前头,细心地告诉平君应该下脚的地方,平君跟着他的脚步,走得并不吃力,稍微陡一点的路,病已还会伸手拉她一把。
终于爬上山坡,前方赶来相助的人立马就发现了他们两个,欧侯云青和张彭祖跑在最前面,呼喊着两人的名字。
刘贺也跟着来了,他走得不算急,差不多等旁的人寒暄完了才到:“人没事就好,快去吃个烤鹌鹑,压压惊。”
他这话是对着平君说的,说完看见她手上缠着的手帕渗出血迹,又补充道:“本王有个随行医者,让他给你瞧瞧,别留下什么疤痕。”
张彭祖在一旁骂骂咧咧埋怨着欧侯云青,还把那两只鹰给臭骂了一顿。
欧侯云青心里有愧,也不还嘴了,老实地扶着平君往扎营的地方走。
只有病已愣在原地,还是彭祖喊他才回过神,他感觉,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没有说出口,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感觉到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在逐渐蔓延。
几人回到掖庭的时候已临近夜禁,病已没有多和平君说什么话,两人甚至连道别都没有,只有互相之间一个对视的眼神。
第二天,平君带着枣糕来找到了病已。
她笑嘻嘻的,脸蛋如同这掖庭里的阳光,和煦温柔,又生机勃勃。
“病已,吃糕。”
彭祖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怎么,我不能吃啊?”
平君便撅嘴道:“你还用得着我招呼?再说,我是特意来感谢病已的,你能跟着沾光已经不错了。”
病已听言,眉眼间神色格外温和,问平君:“手好些了吗?”
“没事的,少碰水,很快会愈合。”平君点点头,恬静而满怀期待地笑着:“病已,去东市瞧瞧?”
病已点头应允。
彭祖忙咽下口里的糕点,伸着脑袋问道:“去东市买什么好东西?”
“谁说要买东西?”平君扯上病已的衣袖就往外跑:“你倒是猜猜我们去做什么?”
这话可激起了彭祖的脾气,他抬脚欲追,却被病已拦在门口:“彭祖,老实点待着。”
说完,也不管彭祖的脸变成了什么颜色,和平君快速离开了。
只是自己憋笑着,直到跑出了好远,确定彭祖听不见了,才和平君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他们很少笑得如此开心,但笑得开心的时候往往在一起。
回过神来,平君松开拉着病已衣袖的手,然后昂首走在前头带路。
病已将双手负在身后,微微抬着头,今日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正懒散地洒在他的脸上。
……
刘弗陵大婚的前夜将病已宣进了温室殿。
病已入殿之时,刘弗陵正和刘贺相对而坐,两人身前的桌案上有个铜炉,里面正煮着什么,整个室内飘散出食物诱人的味道。
刘弗陵先封上官萦阳为婕妤,后册为皇后,故册封仪式并不会兴师动众,但温室殿作为皇帝日常起居的场所,装饰也有些过于朴素了。
刘弗陵朝他抬了抬手,示意他无须多礼。
病已便收回思绪,恭敬地坐到两人身边。
刘贺笑道:“好侄儿,本王这铜锅,不同风味的食材可以同时涮煮,煮好后再蘸上你面前这些风味俱佳的蘸料,香得很。”
“昌邑王在封地当真是逍遥自在,比起朕这个皇帝,可是有口福得多,病已,你也来尝尝。”
“陛下,臣就是个帮您试菜的,试得好,臣都给您送来。”刘贺连忙笑着应道。
刘弗陵只摇摇头:“两位,今日我们不论君臣,只说亲缘。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他说完直饮一杯,刘贺与病已也连忙跟上。
“这是西域的葡萄酒,入口回甘不晕人,我喝感觉甚好,你们呢?”
刘贺便也对这酒夸赞起来,病已还是喝不惯,咳了几声,自惭形愧。
刘弗陵苦笑一下:“多喝几杯,你便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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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亲缘,当今陛下还有两位兄长,也还有姐姐,但兄长时刻谋夺这九五至尊的位置,长姐则当他是实现自我利益的工具,刘弗陵觉得,或许玩世不恭的刘贺以及手无寸铁的病已更像是他纯粹的亲人。
这种感觉延续到他与上官萦阳成亲的当晚。
上官萦阳稚嫩的面庞带着并不明艳的妆容,眼睛犹如两汪清泉正汩汩流淌着她的天真纯洁,笨重而繁杂的首饰在她身上仿佛累赘,压着她娇小的身躯。
她小心翼翼地抬着头,看着刘弗陵,她的丈夫,当今皇帝,一个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的少年。
两人的视线凝聚在这一刻。
上官萦阳不觉得面前的人是家人口里那个拥有无上权力的君王,他没有高大威猛,没有五官凌厉,他反倒只更像是一个疲倦的失去了家的孩子。
她知道先帝对刘弗陵和他母亲做过的事,此时相见,看见他寂寥的神色,心里不由生出了怜悯。
而刘弗陵恍然大悟,上官氏不过还是个孩子,一个被家庭操控了人生的孩子。
刘弗陵将案上的两杯合卺酒一饮而尽,自嘲式的笑了笑:“睡吧。”
上官萦阳却不尽兴,她想,这个皇帝是有多百无聊赖才会这样早睡,所以,她下了床走到他跟前:“陛下,我们来下六博棋。”
……
第二日,上官萦阳醒来时刘弗陵已经不在身旁,她打了个哈欠,眼睛里被生生挤出来一滴泪珠。
她看见,桌上还留着昨晚的残局。
她在家里自诩聪慧过人,六博棋的技艺在同龄人中是无出其右,许平君的棋艺就不如她。那和比她大上几岁的皇帝,应当也是有得一比的,昨夜一试,果然她料想非虚,和皇帝对弈若干个回合,居然也没分出胜负。
两人便约定今夜再战。
他们一连下了三夜的棋,上官萦阳发现,刘弗陵笑起来的时候其实格外好看,是有些秀气儒雅的美。
在静谧的有些不真实的宫殿里,隔着宫灯淡黄的氤氲,是刘弗陵的举止与笑容让宫殿里的气息多了真实和暖意。
“嗯,陛下?”上官萦阳觉得刘弗陵既然笑了,心情应当不错。
“怎么了?”
“今天我去见了父亲,他和我说了一件事。”
刘弗陵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等待她继续说。
“这宫中是没有护卫军队首领的,您不觉得需要赶紧让人担起这护卫之责么?”萦阳没有察觉刘弗陵微妙的情绪变化,反而语气有些兴奋:“您是什么人呐,哪能没有个信得过的人来护卫您的安全?”
刘弗陵继续一步棋,问道:“那你觉得谁合适?”
“我兄长上官连怎么样?他可是上官家的长孙。”
刘弗陵嘴角上扬,脸色却有几分苍白:“你的兄长,那也是皇亲国戚了。”
上官萦阳跟上一步,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在她看来,自己的亲戚掌握宫廷的安全,是顺理成章的事。
刘弗陵不语,继续走了一步棋,这一步棋,直接堵死了上官萦阳的主君。
“你输了。”
刘弗陵平静地说,说完便离开了椒房殿。
上官萦阳没有起身相送,她痴痴地看着满满当当的棋盘,思考着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落入刘弗陵的圈套之中。
她觉得,一定是今日说话太多分了神,才给了他可乘之机,那明日,一定要好好赢他。
但第二日刘弗陵没有来,平君也没有来,上官萦阳靠在椒房殿香料堆砌的屋檐下,生气地望着天上的月。
8.少康酒肆
这几日,平君忙着谈生意,终于是和采繁布坊的老板约定了代售手工织品的范围和价格,心情大好。
或许,一个人的自信从挣钱开始。
病已也没闲着,他把东市逛了个遍,没想到,今日居然还遇上了杜家的三公子杜佗。
他站在一家酒铺之外,是杜佗看见得他。
“殿下,进去喝一杯?”杜佗走出来,热情地招呼他。
病已本身年岁尚轻,没有饮过酒,前两天在温室殿初尝葡萄酒的味道,觉得自己实在是欣赏不来。
这家酒肆气派非凡,来往客人络绎不绝,病已抬头,见这里的招牌写得正是“少康酒肆”。
他先是回绝了杜佗的邀请,又感慨道:“这里真是热闹。”
杜佗也不强求,病已不喝,他就提起手中的酒壶自己灌了一口:“朝廷只许官家经营酒酿,这里当然热闹了。”
先帝在位时期连年征战,国库虚空,桑弘羊便出了个盐铁酒官营的点子,这政策延续至今。
但病已想,自杜少康始,人们以酒作乐、浇愁的需求不断发展,要不是前几十年朝廷征战的需求,老百姓们酿酒喝酒的文化也不至于被生生断去一半。
如今,要是东市能多开上几家酒铺,整个市场一定会更加热闹,老板姓还能多得了一个糊口的生计,实在是大大的好事。
“病已!”
病已正想着,平君就从街角跑过来冲他喊了一嗓子,笑道:“你居然偷喝酒酿,我回去得告诉张公。”
病已哭笑不得:“你向张公告状?那你又是为何和我一同来了东市,你如何解释,恐怕也少不了许大人的责罚。”
“开玩笑的。”许平君拿着一张麻布得意地在病已面前晃了晃:“我已经和姜老板谈好了,今日我心情大好,你想吃想喝什么,我可以请你一顿,喝酒也无妨!”
平君眉目灵动,神采飞扬,病已觉得,就算是街市上五颜六色的旌旗,也比不上她的神色灿烂。
他顿时很想知道,平君拿着自己挣的钱,都会想去干什么事?她会更加欣喜若狂?会给许婶买个暖炉?还是去买她说过喜欢的那枝步摇玉钗?
“许姑娘。”酒肆二楼的房间里传出来一个男声:“你们上来坐坐?”
平君抬头,见正是刘贺在同他们几个打招呼,他笑得憨憨的样子,却有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不过,平君心想,自己前几日得了刘贺的帮助,既然遇到了,总该认真道个谢。
三个人便一起进了二楼的雅间,刘贺正坐在窗边,摆弄手里的酒杯酒盏。
他看了看三人,邀请他们坐到自己身边,随即为三人倒满了酒。
病已作了一揖,道:“皇叔,我和平君喝不了酒。”
“怎么,请你喝酒,得用陛下的面子才行吗?”刘贺不满得瞪了病已一眼,却是温声对平君解释:“许姑娘,我这酒不烈,喝点无妨。”
刘贺比病已只年长一岁余,行起事来随性而至,并不像病已那般拘谨。
说来他们的成长环境,也难怪如此。
但平君对于刘贺对待病已的态度颇为不满,她拉着病已坐好,便端起桌上的酒杯向着刘贺说道:“病已不过是怕我喝不惯罢了,既然殿下说这酒但喝无妨,那我便喝了,也是我借花献佛,感谢殿下前几日为我医治手伤。”
说完,平君一口将杯中酒饮尽,病已想提醒她别呛着也没来得及。
倒是平君,虽然一时喝得太快喉咙确实有些辣,但酒香回甘在口齿之间,还弥漫了一股果香,倒是令人回味无穷。
“真的好喝!”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凑近酒杯闻了闻残留的酒香,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做的?我似乎吃出了柿子的味道,还有另外一种甜味,那是什么?”
杜佗早已将酒一饮而尽,他觉得这酒的酒味欠缺了一些,但果味与酒味确实做了很好的融合,不同于浇愁的酒,这酒很适合与人小酌。
病已一边看着刘贺不满的表情,一边看着平君惊喜的表情,也将信将疑地抿了一口,抿完这一口,他就继续将杯中的酒都喝了个光。
刘贺得意地笑了:“许姑娘果然有品味。”
说完,他先是斜眼瞟了病已一眼,继而接着说道:“这果酒可是本王为了陛下特意选酿的,既不会伤身,又能帮陛下解闷。姑娘说的另一种甜,来自于安石榴,是当年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的东西,味甜且解酒,本王特命人与酒酿在一起,就是想看看这酿出来的酒风味如何。”
“殿下对入肚之物,可真是研究有道。”平君夸赞。
刘贺却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他清了清嗓子,转头对病已说:“陛下年纪尚轻,居然已经喜欢上了饮酒,病已,你不觉得我等应当为君分忧,为陛下的龙体着想?”
“原来皇叔有此打算,是病已思虑过偏了。”病已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连忙赔罪。
刘贺也不在乎,轻轻叹了口气:“但所谓三生万物,这配酒的果子,还得需加上一味,才能有真正的醇香,你们三个,有什么建议?”
杜佗连忙摆手:“我只会吃,试个味道还行,给建议……实在想不出来。”
病已也是毫无思路。
只有平君端着酒杯认真嗅着味道,她经常帮母亲做饭菜,自然也熟悉食材经过各种处理后可能发生的变化,窗外的秋风持续吹拂着,就是这秋风中的一点寒意,让她有了主意。
“用梨吧,梨温润,最适合这秋冬时节,长安附近有极好的梨园。”
刘贺其实也有此想法,梨是应季的当地水果,味道与性质也与柿子与安石榴相配,但没想到平君居然和他所想一致,他双手一拍:“好主意,本王就用梨试试。我会命人这几日加快调配,自己也会盯着,但酿酒与食材配比之事还需慢慢考究,过几日本王就要返回封地,剩下的,可劳烦你们几位负责了?”
杜佗倒是无所谓,平君和病已,自欣然应允。
刘贺点点头:“那便好,这酒肆归少府管,交给你们,也确实方便。”
病已不禁对他这位皇叔刮目相看,原以为的吊儿郎当,实际上心思却很是细腻。
几人再聊了几句,多是些长安与昌邑国的风俗习惯,分别前,刘贺才将负责酒肆的汤官丞董行介绍给病已认识。
董行当然听过皇曾孙的名号,加上刘贺的引荐,自然对病已很客气。
时间不早,病已与平君要赶紧回掖庭了,出了东市又走了两条大街,两人在路口与杜佗分别。
但一顶官家的编舆横在街道上,走在前头开路的小厮颐指气使地要求百姓为编舆让道引来了他们的关注。
平君首先发表了想法:“这是谁家的车舆,这么大架子?”
“这你都不知道?”杜佗略微不屑:“这是桑弘羊桑大人的舆,看他这样子,莫不是在霍大将军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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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瘪?”
他朝街头挑了挑眉,示意那个方向便是霍光的住处。
平君便小声问道:“他们两个都是辅政大臣,闹什么矛盾?”
“就因为都是辅政大臣,才有矛盾呐!”
这事病已或多或少听刘弗陵提起过,如此看来,霍光不仅与上官桀关系紧张,与桑弘羊这边,也是暗流涌动。
而平君好奇的心思只增不减:“为何呢?”
杜佗还真知道:“上次和我们一同出游的那个李浩,家里还有个长兄,长兄现在在外地任职,桑大人呐,想给他在长安谋个差事,这事儿啊,偏偏又卡在霍将军那儿了。”
病已道:“你的消息还挺灵通?”
杜佗转转眼珠不说话,他父亲任职谏大夫,为了帮霍光守住所谓的原则,倒是挺两难的,也是得罪了不少人。
要是霍光倒霉,他家也非得被殃及池鱼不可。
他便向病已打听:“陛下更信任哪位辅政大臣?”
说实话,其实桑弘羊不足为惧,但霍光和上官桀现在都是皇帝的亲戚,杜佗心里还是没底。
“我又哪敢妄议圣意。”病已不卑不亢地回道。
病已不说,杜佗也无所谓,反正杜家的事,还轮不到他这个第三子来操心。
……
这天,平君终于来到了椒房殿,看到了正闲得无聊蹴鞠的上官萦阳。
她向皇后分享了自己在东市忙活的事,两人一同说起话,都有些兴奋,上官更是羡慕平君的自由。
哪像自己,自从来了这宫里,主也没得做,玩也没得玩,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棋逢对手的人,结果那人就直接消失,再也没有现过身。
平君也不懂夫妻之道,只好安慰着上官,还应邀同她一起蹴鞠。
可两人还没玩上一阵子,侍女就来通报,说是鄂邑长公主到访。
上官萦阳只觉扫兴,恹恹地整了整衣衫,擦了擦汗,准备迎接这位皇姐。
而长公主刘令原本心情并不好,见到上官萦阳的时候看她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甚至妆容都有失,心里便更加不满。
要不是霍光那人太过古板,她堂堂长公主,也不至于用得着和上官桀结盟,然后和一个年岁这么轻的幼女计较。
她心中不满,自然对着上官萦阳一顿数落,从仪容仪表到行为举止:“皇后母仪天下,当端庄淑德,切不可与闲杂人等一样,肆意妄为。”
这话是指桑骂槐,敲打了上官萦阳,还连累了许平君。
上官萦阳的无名火正愁没处发,听这位公主如此出言不逊,当即质问道:“我行事,阿翁阿母都不过问,皇姐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你!”刘令站起身,她高过上官萦阳许多,年岁也长,气势上便压了上官一头:“我倒要问问上官安,他是怎么管教的女儿,怪不得皇帝现在连样子都懒得做,看都不来看你,亏上官安还指望你能给他们上官家谋事,真是愚蠢至极!”
上官萦阳平日里好话听得多,哪里见过有人这样以大欺小地数落她,当即红了眼睛,吼道:“你竟敢说我蠢?你给我出去!”
刘令怒目圆瞪:“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个丑八怪老巫婆快滚出去,别再来我的屋子里撒野!”
两位主子发怒,侍女们纷纷跪下祈求着自己不要无辜受累,许平君拉不住上官萦阳,便只好跟着一起匍匐跪着。
9.吹埙送别
“好,看得出上官安和霍懿两个人真是教女无方,竟教出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刘令丹凤眼的眼神如锋利飞刀,几乎要剜得人流出血来。
上官萦阳架不住她的气势,被气得哭起来,伸手还要打人,许平君抬眼瞥见,连忙拉住她的衣裙,而刘令也终于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忙离开了这里。
“她骂我、骂你、还骂我阿翁阿母……”上官萦阳气急败坏地靠在平君身上,一边嚷着,一边眼泪哗哗地涌出眼眶:“谁想来当这个皇后啊……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平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还是个孩子,是个“闲杂人等”,她绝不会和刘令这样的角色产生这样不计后果的冲突,她同样……被吓坏了……
但她似乎意识到,在上官萦阳皇后身份的背后,不仅是上官萦阳本人的身不由己,还有着上官家和鄂邑公主的算计,有着皇帝心思的讳莫如深。
她给了侍女们一个眼神,示意她们退下。
她轻轻拍打着上官萦阳的后背,一直到上官萦阳只剩下小声的啜泣,才出声问:“好些了么?”
“平君姐姐,你的动作很像我阿母。”上官擦了擦眼泪,双眼红中透亮,如雨后的天空那样澄净。
“我母亲也这样做过,或许这是一种……爱的本能?”
“本能?”上官萦阳并不是很懂。
许平君也说不清楚这种下意识行为的原因,况且她心中另有话说,便正色道:“萦阳,你得和陛下好好谈谈。”
“嗯?”
“在家里,你的父母会保护你,可在宫中呢?”
“那有何惧?”上官萦阳恢复了些精气神:“难道我会怕她么,姐姐你不用担心,我可是上官和霍氏两家的后代。”
“你更是如今的皇后,是大汉的国母,你的行为不受父母束缚,反而要遵循这国礼规矩。”平君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古来那些嫁给君王的女子,有谁是一直靠着母家的风光过得好的,只有母家因为出嫁的姑娘尊贵而更加门第显赫的才是。
况且大汉开国以来并不看重皇后的出身,这位置给谁,从来都是皇帝说了算。
上官萦阳撅起小嘴:“可他都不来我这里。”
“你可以去寻陛下的。”
“真的?”
“真的,萦阳,你的身份除了是父母的女儿,更是皇帝的妻子。”
平君并不能说得太明白,如今上官家的人,到底是更把萦阳当做自己的家人,还是大汉的皇后,这需要萦阳自己去体会。
萦阳没有再回答,叫了侍女来收拾了残局,又想邀请平君在自己这里用膳。
可家里人还在等着自己,平君只好推脱告辞。
椒房殿很空荡,不仅是这里,未央宫中往往也如此,空荡且毫无人间气息。与此相比,长安九市的活跃气氛更让人觉得亲近,就连无人问津的掖在角落里的掖庭,都显得有了长足的好处,那里,至少能让自己与亲人朋友团聚在一起。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平君想到父母在家门前殷切的期盼,心里暖暖的。
快至掖庭时,平君发现前方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正是昌邑王刘贺。
她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朝刘贺行了一礼。
“许姑娘,我来向你辞行。”刘贺温声说道。
今日他面色严肃,没有那点肆意的洒脱,仿佛是一只山野间的飞鸟被关在了鸟笼里,失去了往日的生机。
平君有些不敢相信:“向我辞行?”
“是的,我当你是朋友,自然要告诉你。”
平君这回是听懂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真是多谢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我顶撞过您,您也不和我计较。”
她突然意识到,刘贺是专程在这里等她的,一下子有些站立不安。
刘贺似乎看穿了她的不安,道:“病已说你快回来了,我就等了等,你别放心上。”
“嗯……”
“上次你说想吃我们昌邑国的荆桃,我会想办法给你送点儿来,嗯……还有,你和病已答应要帮我看着酿酒,可别忘了。”
平君木讷地应了声好,随即想起来什么,忙道:“您再等等!”
说完,她转身飞奔进掖庭,她双手提着繁重的曲裾裙摆,步子有些踉跄失措,却又很真实,不同于那些循规蹈矩的窈窕淑女,让刘贺有一时的失神。
很快,平君跑了回来,她上气接着下气喘,将怀中包好的糕点拿了出来:“这个就当是我的回礼,殿下可莫要嫌弃。”
刘贺哪里会嫌弃,他比得了任何金银珠宝都要高兴:“谢谢。很高兴认识你和病已,我会回长安看看你们的。”
“嗯。”
“还有一件事,你既然能叫病已的名字,便也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平君。”刘贺笑得爽朗起来,不同于病已的隽秀斯文,他的笑容有种华贵包容的温和感。
平君不置可否,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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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点点头,再目送着刘贺走远。
转身时,平君看见欧侯云青正站在掖庭那条长长的弄巷里。
等平君走近了,他才说:“昌邑王日常非有诏不得离开封地,倒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平君问。
“没什么。”欧侯云青没有执着于此事,反问道:“皇后娘娘那边,有无把握让上官家的人来执掌禁军?”
“你怎么这么问?”平君虽然这样反问,心中也有了数。
欧侯云青摇摇头:“你既然这么说,那便是不可能了,看来陛下还是更看重霍大将军。”
“这是何意?上官与霍家可是姻亲关系,又何须计较?”
“平君认为,霍将军是什么样的人?”
他问这话,却并没有等着平君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霍将军少时得卫家扶持起势,可昔年卫太子案时,连张公都受了牵连,他却独善其身,甚至做到了在先帝跟前风头无两,靠得是什么?他们这种人,眼里只有权势,哪里来的恩义感情?”
“可平君……”欧侯云青语气逐渐变冷:“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只能依附他们,我赌,霍将军会赢。”
“云青……”平君停下脚步,她觉得今日的云青有些陌生。
“怎么了?”
“你……你可要当心了。”平君断断续续道:“我听闻霍大人铁面无私,这才惹得其余辅政大臣不满,可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若如你所言,我要当心什么?”
“因为你心中所想是那样,说明你已经入了争权的局……”平君严肃道:“入了争权的局,必有死伤,而若霍大人是如你所言那样的人,你与虎谋皮,更需小心。”
欧侯云青轻声一笑:“知道了,平君,皇后娘娘那边若有什么消息,你可得及时告诉我……你要知道,我们是一家人。”
平君轻轻点头,此时不远处传来乐声,音质悠扬绵长,是独属于陶埙的天籁之音。
“我先回了。”欧侯云青没兴趣欣赏乐声,转身进了自家的院子。
平君则继续往前走,路过张贺家门口时,她伸头往里看了看,见正是病已在吹埙,吹的是邶风中的离别之意。
平君安静地走进张家小院坐在门边的角落里,病已则靠在水缸旁,她与病已眼神交汇,脑海中回想起他们一起读过的诗经。
她想,有没有可能哪一天,病已也会如今日的刘贺一样,远去封地?
10.廊檐落日
三福酒不久后便酿得差不多了,刘贺准备了不同配比的材料来酿酒,几人都一一试过,一致认为其中最具果香味的一坛口感也最为清冽,清冽之中安石榴的口感浓郁芳香,十分独特,而为了味道更温润,平君提议再往里加些石蜜,病已和杜佗都赞成。
汤官丞董行知道这酒是给贵人所酿,难免对着病已一番说辞,倾诉自己准备食材、保持温度湿度的不易,病已知他是为了邀功,也并没有打断,而是和气地听他说完。
难得有人愿意听董行唠叨,他说得兴起,又送了两坛酒给病已,让他先带回去尝着,三日后再派人将酿好的三福酒送进宫里。
于是,当几人离开少康酒肆的时候,平君手里捧着胡饼,病已与杜佗,则各捧了一坛酒。
不巧,路上遇到了杜佗的父亲杜延年。
杜延年一身朝服,皮肤黝黑而面色平和,一双饱经世故的眼睛显得机敏不已,而在看到杜佗的那一刻,脸上平和的神色突然收紧,变成一种带着怒色的暗藏波涛的严肃。
而在他的身旁,则是大将军霍光。
原本霍光并不会注意到这几个不起眼的小不点,但因着这位杜大夫的反常,他的注意被吸引过去。
病已的模样真与当年的卫太子有些像。霍光的双眼微眯,起伏的思绪瞬间平静,只迸出这样一个想法。
霍光身上有种儒臣温文尔雅的气质与历久弥新的老成,在他举手投足之间,这种气质自带着一种当权者的威慑力,只是他身上的这种力量并不咄咄逼人,如清风徐来,却让人无法忽视。
刘病已和许平君一时愣在原地,还是杜佗的一声问候让他们两个清醒过来,连忙行礼。
“皇曾孙殿下手上的是……酒?”霍光问。
病已只得恭敬回答:“是。”
“少年不得饮酒。”杜延年对着杜佗厉声道:“杜佗,定是你顽劣惹出的事端,酒从哪儿来的,快还回去!”
“阿翁,这酒可是孩儿专程带给您喝的,要不,怎么敢捧着酒坛子在这里招摇过市?”杜佗倒是不惧杜延年这副严肃的样子,反而是司空见惯一样的兵来将挡着。
“那殿下这酒,也是带给掖庭令喝的?”霍光又问。
病已这回顿了顿,再点头称是。
“从何处买的?”霍光打量了平君一眼,又问病已。
“少康酒肆。”
杜延年便对着霍光道:“在东市,直属少府汤官。”
霍光微微颔首:“知道了。既然如此,殿下,请快些回宫吧。”
杜佗自然是跟着杜延年,趁着两位大人不注意,他朝病已使了个眼神,病已知道,那眼神里有一种躲过一劫的得意。
病已无奈摇了摇头,跟着平君一块儿走在回宫路上。
这算是平君第一次正面见到霍光,比起两年前在沧池的背影,这次她总算对当朝第一能臣的形象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霍光气势上不说咄咄逼人,那也是有一种泰山压顶的压迫感,最关键的是,明明一副温和的表情,却总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她觉得自己有点理解欧侯云青的意思了,担心地问病已:“大将军不会去少康酒肆找那位董大人的麻烦吧?”
“不至于,当朝大将军不会去为难一个汤官丞。”病已话虽这么说,却也有点在意方才霍光与杜延年交流的那个眼神。
这点在意在病已将三福酒送给皇帝之后不久得到了证实。
刘弗陵告诉病已,他不想像先帝那样实行榷酤,朝廷应该放权让民间自营酒类,藏富于民才是休养生息期间该有的举措。
病已不知道这个想法初始是源自皇帝还是霍光,但他们两位有着明显的统一目标,这个目标足够让制定该政策并在先帝时期大有作为的桑弘羊根基大乱。
……
上官萦阳今日准备离开椒房殿。
昨日,他的父亲又差人给她带话,教导她恪守宫规,并且尽力
让皇帝赶紧定下禁军统帅的人选。
自从那日与鄂邑公主闹翻,母亲已经进宫教训了她,如今,父亲也是更关心禁军统帅的人选多过她这个女儿,上官萦阳只觉心情郁闷。
她想去找刘弗陵。
温室殿的侍女告诉她,皇帝正在宣室殿与群臣商议政事,之后会去天渠阁读书,请她无需在此等候。
上官萦阳可不管这些,她入了殿,坐在平常刘弗陵的位置旁边。
桌上的香炉里焚着沉香,淡淡香气不如椒房殿的浓烈,却有种波澜不惊的沉稳之感,如刘弗陵身上独有的君王气质。
可这殿内的陈设很是无趣,上官萦阳等着等着,竟开始思考该如何给刘弗陵更换陈设,比如,宫灯可用些铸造的圆润些的,帘布则可用些颜色素雅且质地柔顺些的……
侍女给上官送上茶点,她好奇地问:“陛下平日有哪些喜好?”
侍女摇头称不知。
“你是他的贴身侍女,这都不知道吗?”
侍女便道:“陛下登基以来奴婢才开始在跟前侍候,他平时话少,吃穿用度宫里准备好了,他都觉得好,他既然从未显露过自己的喜好,奴婢只是一个宫女,自然也不敢多打听陛下的事。”
上官萦阳没得到想知道的讯息,撅起小嘴。
侍女便接着说:“陛下幼时丧母,与他最亲近的,应当是鄂邑长公主殿下,皇后娘娘若想知道陛下的喜好,可以找长公主殿下聊聊。”
上官萦阳听到鄂邑长公主这个名号顿时觉得气血上涌,她皱着眉:“看来你还真是不适合多说话,以后就少说话、多做事,免得招来祸端。”
侍女莫名其妙,傻眼看着刚才还显得天真烂漫的小皇后气呼呼地离开。
而离开温室殿的上官萦阳还不想这么快回去,她想去掖庭找找许平君。
可入宫许久,她并未离开过椒房殿这一方天地,去温室殿的路她的侍女还认得,去掖庭的路,侍女也不认得了。
也罢,偌大的一个未央宫,且当做是她今日踏青的去处。
很快,她到了沧池的边上,广阔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寒冷的风迎面而来,让她当下一个激灵。她看见了湖中略显枯萎的荷叶,也能想象盛夏沧池荷花盛开的景象。
上官萦阳畅快地呼吸着,湖边的廊桥给了她一种自由奔跑的快乐,然后,穿过庄严肃穆的宫墙,她进入了看不见尽头的宫殿之中,这里似乎是一个迷宫,她与侍女终于在互相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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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的过程中走散。
她走得累了,便坐在台阶上。
抬头,她看见面前这座宫殿上,写的正是钩弋殿三个字。
她听母亲说过,刘弗陵的母亲当年得先帝盛宠,赐钩弋殿,封号钩弋夫人。
所以,这里是刘弗陵的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
上官萦阳重新起身,小心翼翼地走进这座宫殿,她想,这里或许有着刘弗陵更多的过往。
刘弗陵找到上官萦阳的时候,她正坐在宫巷里无奈地捶着自己的双腿,说实话,她还没有哪天像今日一样,走了那么多路。
身心俱疲的她甚至在看到刘弗陵的那一刻忘记了行礼。
她看见刘弗陵稳步走到她的跟前,俯身问:“脚怎么了?”
少年好看的眉眼格外温和。
“走不动路了。”她叹了一口气。
刘弗陵却舒了一口气,示意随从去弄一副步辇来,继而好心劝告萦阳:“以后要在这宫中玩耍,至少带个认路的侍女。”
上官萦阳却不服气:“我多走两次也就认得路了,陛下可别小瞧我。”
刘弗陵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将上官萦阳拉起来,步辇很快就来了,他却不跟上官萦阳一起走。
“朕还有事,皇后回去好好休息。”他说。
上官坐着,双手紧紧交握着,心中因犹豫而举棋不定,而在步辇即将出发的那一刻,她终于问出那句她一直想问的话:“陛下,今日有空与我下棋吗?”
直接了当的、不加掩饰的心里话,如小白兔一般空灵真挚的眼神。
所以,她只是不会拐弯抹角的说话而已,刘弗陵突然如释重负,愣了片刻后,只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萦阳顿时喜笑颜开:“这可是你答应的,君无戏言,我等你。”
日落时分,刘弗陵来到了椒房殿。他看见上官萦阳正站在殿门口的廊檐下望着落日,黄昏的光芒爱怜地洒在她的华服之上,映出几分金色的光芒。
她就这样小小的,安静地站在光芒之中,周身都化成虚妄。
“萦阳。”他叫了她的名字。
上官萦阳转身,很是高兴地呼喊:“陛下,今日的落日好美啊!”
刘弗陵走近:“是很美。”
“噢!我得将它画下来,阿巧,快去取张帛布来!”上官萦阳吆喝着。
但很可惜,一切备妥的时候,天边已只剩余晖。上官萦阳倒不觉得扫兴,她说:“再等下次的机会吧。”
她邀请刘弗陵一同用膳,然后迫不及待地摆好了六博棋盘。
刘弗陵见她心情不错,便问:“前几日你与皇姐是怎么了?”
萦阳抬头直视着刘弗陵:“原来陛下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刘弗陵看她气鼓鼓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朕可没说怪你。”
这回轮到萦阳吃惊了,连她阿翁阿母都教训过她,面前这位皇帝竟然这么好说话:“你真的不怪我?”
“那你得告诉朕,到底怎么了?”刘弗陵道。
“她说我没规矩,对我指指点点的,还说了平君,甚至说了我父母的不是。”萦阳说着激动起来:“她这样的公主才真是野蛮没教养吧?”
11.盐铁之议
“人不大,脾气倒是暴躁。”刘弗陵走了一步棋。
“整天困在这里,脾气能好么。”萦阳吐了一口长气:“陛下你先别和我说话,我要好好对付你。”
“对付?”
“对啊,上次就是和你说话分神让你赢了,这回可不会放过你。”萦阳左手托腮,眼神专注,看得出在很认真的思考。
刘弗陵就静静地等着她,他想起上回,他在听到上官萦阳举荐上官连的时候心中突觉烦闷,匆匆赢了萦阳就拂袖而去,没想到她这位皇后竟如此在乎棋盘上的输赢。
“关于宫廷守卫,朕着意让右将军张安世负责,你的兄长上官连,朕任他为左将军长史。”刘弗陵道。
上官萦阳走了一步棋:“陛下可算决定好了,这下我终于能向我阿翁交待了。”
她其实对此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只是想着好回复上官安而已。
刘弗陵看她满不在乎的样子,对自己猜忌的心理有所不满,而这位上官皇后在乎的是什么,他竟有些好奇起来。
这盘棋最终还是刘弗陵赢了,但他们博弈了很久,刘弗陵感觉得到,在他们不曾相见的日子里,萦阳一定有好好读书和练习棋艺,他由衷赞叹:“萦阳,你更善于此道了。”
上官萦阳也没有了上次的懊恼,而是兴奋地问:“那下次是不是可以赢你了?”
“你就这么想赢朕?”
“当然,是真的赢。我知道你让过我,但你不可能永远让我,总有一天,你会真的输给我的。”萦阳郑重其事地说。
不知为什么,刘弗陵觉得很开心,他拍了拍萦阳的小脑袋,浅浅地笑着,然后站起身舒展舒展身体,肆意地躺到了床榻上。
他好久没有这种放松的感觉了。
“陛下,你可不能占一整张床。”上官萦阳蹙起眉头:“我都没地方躺了。”
刘弗陵哭笑不得,往里边挪了挪。
“陛下,你会讲故事么?”
“故事?”
“嗯,睡前故事,我阿母会跟我讲的,不如我讲给你听?”
刘弗陵的表情凝固,有些他很不愿去想起以至于他自以为都忘记的回忆重新浮现在他眼前。
他想起小的时候,母亲抱着他睡,她会给自己讲各种故事。
“在楚地,有神山,山中有神女,但楚人不知,称之为山鬼……”上官萦阳躺在他身旁,慢慢说着:“山鬼是个美丽的女人…”
刘弗陵闭上眼睛,萦阳的声音断断续续环绕在他耳边,直到声音完全消失,刘弗陵才又睁开眼睛。
他看见,身边不是他的母亲,而是已经睡熟的他年幼的妻子。
不久之后,由谏大夫杜延年提议,霍光主持的策论会正式召开,策论会就先帝时期的各项政策进行讨论,尤其侧重盐、铁、酒的官营政策。
上至朝堂下至民间,全都轰动。
张彭祖觉得喜闻乐见,以后要是真能准予酒的民间买卖,价格一定能降低不少,这样他们老张家为数不多的家底,就终于可以不用见光了。
欧侯云青最近和张贺一家走得也很频繁,这天,还带来了一袋子红枣。
他到张家的时候,张安世正好来探张贺的病,两人打了一个照面。
他冲着张安世点点头,便转头去喊:“彭祖,我这是刚从市场买的枣,你也拿点,好给张大人补补身体。”
“云青,这么客气做什么?”彭祖话接得爽快,也没去管张安世,由得他自己去了后堂,然后接过那一袋子枣,问:“你最近在京兆府干得不错?”
“就是帮帮樊大人的忙,跟着涨涨见识。”
“挺好,以后飞黄腾达了,可要记得我这个好兄弟。”
欧侯云青往后堂使了使眼色:“彭祖,就你这家世,以后谁沾谁的光可说不好。”
彭祖没好气地摇摇头:“阿翁让我跟着暴室丞学习,我可不想去染布……病已,你怎么也来了?”
“张公唤我,我便来了。”
病已住的屋子就在张家旁边,张贺喊几声,他就能听到。
病已去了张贺的房间,张贺正与张安世坐在桌边,两人本就是兄弟,长得有七分像,此时同样神情严肃,在这窄小的屋子里,竟然显得有点滑稽。
病已将自己这点小心思掩藏,刚想行礼,张贺便开口道:“殿下,过来坐吧。”
说完,他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张公,近来可有请太常再给您瞧瞧病?”病已问。
“用不着,我这是气血虚亏,老毛病了。”张贺的眼中又浮现出一股爱怜之意:“殿下仁厚谦逊,实在是个好孩子。”
张安世对张贺的态度多有不满,他知道兄长怜惜刘病已,但实在不必表现得太过明显,毕竟他还在为当今陛下鞍前马后着。
他皱了皱眉,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张贺恍若未见:“安世,我毕竟老了,我想着将阿妙许配给殿下,成一桩姻缘,也是了一桩心事。”
此言一出,张安世和刘病已皆吃了一惊。
“阿兄何需操这个心,阿妙还小,殿下……日后陛下为殿下指婚也不无可能。”
“你不就是在陛下跟前办事么,你给陛下说说,不就成了?”
张安世这回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刘病已道:“阿妙小姐确实年纪还小,再等她长大些,指不定就有自己的缘份,张公无需忧心。”
“殿下……你……”张贺拧着眉头,这让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加上惨白的脸色,这让他显得又老了几岁:“你是嫌弃我家阿妙?”
“自然不是。”
“那就好。”张贺转头对张安世道:“安世,这是为兄如今唯一的愿望,你愿意帮为兄这个忙么?”
张贺自知时日无多,这位宗室挂名的皇曾孙刘病已和自己的亲孙女张妙是他最牵挂的人,要是能促成这一桩婚事,张妙能嫁得一个良人不说,张安世也总是得提点着自己这个侄孙女婿些的。他其实不求病已大富大贵,但求平安顺遂。
张安世思忖片刻,对病已道:“殿下,可否容我与兄长单独商谈?”
病已识趣,退至张家宅外等候。欧侯云青已经离开,张彭祖拉着他聊了聊盐铁之议的事。
“很少见你这样关心政事?”病已反问。
“这可是紧密关系着百姓的钱袋子,我能不关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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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彭祖说得爽快。
“你觉得结果会当如何?”
“当然是取消盐、铁、酒的专营制度,开放民间经营许可,陛下可真有魄力!”
病已看着彭祖脸上那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小小地泼下一点冷水:“恐怕不会有你说得那么乐观。”
“可是陛下专门命霍大将军组织会议?”
“所以会有一定的改变,让先帝时期为朝廷聚财的方案调整为更适合与民休息的政策。”刘病已说。
各种政策的转变的都不一朝一夕的事情,这其中还涉及朝堂之中的各种阻力,涉及一些因政策变动而后动的潜在影响,涉及当今皇帝推翻先帝政令该有的循序渐进。
聪慧机敏如刘弗陵,世事洞明如霍光,不可能不掌握这个进度,不掌握他们面临的处境。
“殿下。”
张安世不知何时已站在两人身后,而不等他再开口,彭祖识趣地跑开了。
“将军。”病已见礼。
张安世欲言又止,显然是因为张贺冒然提出的婚事一事。
“将军,你不用为我的婚事操心,张公若是放心不下阿妙小姐,你帮她寻一门好亲事便是。”
张安世松下一口气:“陛下当殿下是亲人,会为您指一门好亲事的,只是阿妙无福。”
张安世目光闪烁,刘病已知道,他没有说实话。
“将军,我的身份特殊,你知道,霍大将军自然也知道,如今正是陛下新政将要推行之时,当然是不要另生事端。”病已说得话义正言辞,不卑不亢。
他这副神情,让张安世都吃了一惊。
张安世靠霍光的庇护一路青云直上,自然是忌惮霍光的意思。自己身为居于长安的皇室宗亲,虽无实权,但祖上的影响还在,这个时候张家若是与自己结为姻亲,攀上了皇室关系,难免不会招惹霍光忌惮,以为张安世想另立门户。
况且,若张安世刚领了宫中护卫之责就与皇室联姻,刘弗陵也难免不会心有猜忌。
这点因果,病已都知道。
张安世无需解释,心中的矛盾被病已三言两语拂去,他惊觉眼前的少年有他所不知道的才能,这才能胜过他那个困于掖庭这一方囹圄的兄长数倍。
他总算认可他兄长的一句话:皇曾孙殿下定当有作为。
“殿下,还有一事需麻烦你。”张安世道:“兄长那边,还望你莫和他提起。”
“当然。”
病已送走张安世后,张彭祖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只有你才能做到和他那样客气。”
病已斜看他一眼:“只有你才做不到和将军客气。”
……
这段时间以来,平君也没闲着,她听到盐铁之议的风声,心里琢磨起卖酒的事情来。
刘贺给她和病已送了一批上好的荆桃,加上汤官董行的经验和自己的一些心得,她准备要酿制荆桃酒,她想,这酒若是能在长安售卖,一定十分受欢迎。
历经数月,盐铁之议尘埃落定,朝廷除了废除榷酤制度之外,也放宽了部分地区的铁器官营政策。
平君的荆桃酒大成,与病已、杜佗还有董行一起借着少康酒肆的便利,做起了酒类生意。
12.酿酒受阻
董行当自己是遇了贵人,整天笑嘻嘻地忙活着。杜佗在家中本也不受待见,找到这么个活儿,他更是一天到晚都不想着家,他认识的官家子弟甚多,酒交给他,完全不愁销路。平君则琢磨着酿酒的工序,想着继续优化的方法。
倒是病已,觉得自己成了坐享其成的不好意思,只得帮着写了些饮酒诗赋,用于市巷间传唱。
一时间,整个长安的酒市都活络起来。
在京兆府鞍前马后的欧侯云青也慕名前来买酒,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平君。
平君系着臂绳穿梭在少康酒肆的行人之间,不像他印象中那样娴静,反倒有几分劳动人家女性的利落,平君没看见他,反而是和前来取酒的杜佗相谈甚欢。
杜佗提上几坛酒,这才发现了门口站着的欧侯云青,朝他打了个招呼:“云青,你来买酒?”
平君这才看见他,一时觉得有些尴尬。
欧侯云青没说什么,只是回答杜佗:“京兆尹樊大人让我来买酒。”
杜佗不觉有他,道:“那好办,平君,再去拿两坛来,让京兆府的人也见识见识。”
平君虽看见欧侯云青脸色僵硬,也没说什么,恭恭敬敬地将酒取来给他,收了钱银。
但如她所料,回掖庭时,许广汉和李见安已在巷子里等着她了。
“阿翁,阿母。”平君唤了他们,一同回了许家。
许广汉不语,李见安先是红了眼睛,接着便问:“平君,你前些日子给我买的人参,是你卖酒换来的?”
当时,平君告诉李见安这是皇后的赏赐,李见安只顾着高兴,也没想着自己的女儿竟然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做生意挣钱。
“不止是酒,女儿还做了绣布在布坊售卖,也攒了一些钱。”许平君握住母亲的手:“今日云青将一切告诉你们也好,我用钱给咱们家添置些东西,也过过好日子。”
许广汉觉得自己无能,痛惜道:“你好歹是官家出身,怎能去那鱼龙混杂的地方做事,这样……以后还怎么嫁人?”
“杜大人家的三公子,也在酒肆,酒肆是少府的产业,我们做也没什么不好。”
“杜三公子是个男子,杜大人且位高权重,别人哪会在背后嚼舌根子,但你一个姑娘……传出去实在是于名声有损,要不是云青相告,你还准备瞒着我们到几时?”许广汉既悲又怒。
“本来也不准备瞒着了,现在朝廷多了些与民生息的政策,集市上越发热闹,阿翁你休沐之时,我们也当好生逛逛。”
许广汉虽知平君是一片好心,但仍心有芥蒂,他板着脸道:“我知你一个姑娘家干这些不容易,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咱不干了,家里还有积蓄,够给你置办嫁妆的,再过阵子,嫁去欧侯家了,行事可得更加谨慎些才好。”
“阿翁……我可不想那么快出嫁。”许平君知道他这个父亲的牛脾气,一旦说起这些教条,可不会轻易消停。
“平君!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了,你这样,你的婆家怎么瞧得上你,我和你阿母又怎么放心?”许广汉着急道:“你没想明白,就不许出这个门!”
平君红着眼睛,只是硬忍着没有落泪,她知道当下与父母多说无益,撅着嘴回了自己的房间,把头埋进被子里,才轻轻地哭出声。
病已在许家门外,隐约听见了里头争吵的动静。
他本来约了平君一同回宫,可自己回到酒肆已经不见平君身影,直到杜佗送酒回来,才知道今日欧侯云青来过,心里就知道平君应该会遇到些麻烦。
他急得快速回了掖庭,站在许家门口良久,听见里面从动到静,又直到彭祖回来,才被彭祖叫走。
病已将少康酒肆的事情告诉了彭祖,彭祖可谓是又气又喜:“这等好事,你居然没早告诉我?”
“你不是忙着暴室的事务么,这种大忙人我怎好打扰?”
“可算了。”张彭祖知道病已的心思:“你就是想让我同你一道,好去劝劝许叔他们,但许叔那边,你我只能尽力,平君毕竟是个姑娘,拿她和我和你比,都不合适。”
“小叔父,你回来啦,大母准备了吃食,快来吃吧。”张妙提着裙子在院子里头吆喝。
“来了来了!”彭祖拉着病已:“民以食为天,咱们先吃饱肚子。”
第二日,病已来了许家。
他提着两坛酒送给许广汉:“平君很厉害,只是听过昌邑王的一些经验之谈,就已经能自己酿酒了,这荆桃酒风靡长安,许大人总该尝尝。”
看着自己闺女酿的酒,许广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欣慰,尴尬,或者是羞愧更多些:“让殿下取笑了。”
就这点而言,掖庭中的人都是共通的。无论是许广汉还是张贺或是其他人,永远有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他们担心很多事,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担心惹祸上身。
这不同于病已见过的掖庭之外的其他人,且不说霍光、张安世等人不怒自威的气势,就算是当初在郡抵狱救助自己的邴吉,在少康酒肆奔波的汤官董行,都始终透露着一种向阳而生的力量之感。
“让平君酿酒,其实是昌邑王和我的主意,你们且不要怪她,可以的话,酒肆还是需要她的。”病已道。
许广汉听言却几乎快给病已跪下:“殿下,我是戴罪之身,平君是个不起眼的丫头,酿酒多有人擅长,她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这次的酒,是多亏了昌邑王殿下的抬举送来了长安稀有的果子,可不是因为平君。”
许广汉言辞恳切,病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想见平君一面,看看酒肆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之处。
病已见到平君的时候,她正在缝制香囊。
“病已,酒肆就靠你们了。布坊那边,你帮我给姜老板搭个桥,我的东西,还是放他那儿卖。”
与病已原先预想的不同,平君的语气十分平静,甚至还会笑,笑得恬静自然。
他心中暗松一口气,先是一口应下,又问:“那你还想不想再去酒肆?”
平君歪着头,双唇抿在一起:“当然了,集市上多热闹,比起这地方,那里多光彩啊!”
她仰头,双眼望着窗外,像一棵渴望生长的树苗,贪婪着外头大好的阳光。
“好。”病已坚定道:“我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平君面露欣喜:“真的?”
“真的。”病已说:“我不会骗你。”
平君虽然是笑着,眼睛里却闪着泪光,她多年的心愿与追求,最懂她的人,始终是刘病已。
临走前,病已向许广汉说了一堆平君的好话。
说她贤淑聪慧,皇后夸赞她,说她果敢坚韧,在昌邑王面前毫不露怯,说她温柔开朗,朋友们都喜欢她。
李见安听病已所言满是欣慰,许广汉则不敢相信,他那么普通的女儿,在刘病已口中,居然变得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离开许家后,病已去了京兆府。
京兆府门之外,欧侯云青正送一位华服姑娘上编舆,那姑娘穿着上好的紫色祥云纹丝帛所制成的直裾,头发上的簪子明艳得晃人眼睛。
她长得也足够明艳,与平君年纪相仿,却比平君傲气得多,光看她走路的架势,就知她出身非凡。
欧侯云青看见病已动作微顿,让这位姑娘也注意到了病已的存在。
她看出两人认识,轻轻挑眉朝病已示意一下,便进了编舆。
欧侯云青恭敬地目送她离开,走上来同病已问候:“殿下今日怎么来了此处?”
“云青,听闻昨日樊大人饮了荆桃酒,我特意来看看他还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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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侯云青在前头为病已带路:“两坛酒而已,没想到殿下居然亲自来,早知这样,我该前去迎接殿下。”
比起未央宫的刻板,京兆府的建筑风格显得明丽了许多,且府衙内官职众多,他们穿着统一规制的朝服忙忙碌碌,竟让这府邸显得有些热闹。
“樊大人好酒,我也听说过,况且现在榷酤制度刚刚废除,长安城酒业待兴,云青,这可不止是两坛酒而已。”
欧侯云青知道自己讨了没趣,连忙应和道:“殿下说得是。”
“况且,你刚才不是在接待那位姑娘,哪有空来迎接我?”病已换了种戏谑的语气。
这时迎面走上来一个红衣男子,看起来是京兆府的属官,意气风发的模样,看见欧侯云青时如登时来了兴致一般:“云青?忙完了?那位霍小姐可不好招呼吧!”
欧侯云青忙道:“人家是霍家的小姐,当然得仔细琢磨,小心应付了。”
“幸亏你和她还有点交情,否则今日我们府衙的门非得被她掀了不可。”他看了病已一眼:“这位是……?”
“这位是皇曾孙殿下,还不快见过。”欧侯云青道。
“皇曾孙殿下?”范直愣着想了想,没想出什么,便拱手作揖,笑道:“殿下,我是长安市令范直,幸会。”
“长安市令……”病已道:“幸会。”
范直心满意足地走了,欧侯云青继续带路:“方才霍小姐到来,是说她的手绢在直市不见了,要我们派人找回。”
他心中无奈,这种集市上丢的东西,哪儿还找得回来?但对霍成君他可不敢直接这么说,只能哄着哄着,再变了个戏法给她看,让她心情好了一些。
“是霍光大将军的家人?”病已问。
“嗯,霍将军的小女儿,娇纵了些。”
很快,云青带病已来到了樊福的房间。云青只简单引荐了几句,病已与樊福就已经相谈甚欢了。
病已和樊福谈的是,振兴长安酒业,减少民怨,惠及其他地区的策略。
病已常在长安各处集市游逛,自然知道市场所需。
首先是利好政策的普及,京兆府可以制定铁器贸易和酒业的扶持规则,例如,由官府出面提供必要的营业场地或津贴,再从商家的营业额或者持续经营活动中慢慢获利。
再有,提振需求。先帝时期,赋税繁重,老百姓已经习惯了更多储蓄而非消费的欲望,初一、十五在长安集市举办大型活动,比如各类酒或者瓜果的品鉴活动,展示可用于交易的各类商品,用以促进民间商品交易的欲望增长等。
到市场有了一定的规模,民众之间的信息流通,出于自需、攀比甚至社交方面的原因,市场就会自然的活络起来,官府便可乐享起成了。
病已年纪不大,说起这些出口成章的样子让樊福钦佩不已,他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呐!”
病已轻轻一笑:“大人觉得荆桃酒怎么样?”
樊福两眼放光:“那酒不烈,味道清香,用来与人小聚是最合适不过,说实话,我喝酒无数,这酒的味道我是入口不忘的,莫非,这酒与殿下有什么关系?”
“是我沾这酒的光才是。”病已道:“荆桃是昌邑王殿下专程寄给我的一位朋友的,这位朋友对酿酒颇有心得,这才酿出了荆桃酒。”
“殿下的朋友可否引荐给老夫?”樊福问,他想,他可要好好向这位酿酒的师傅请教。
“这位朋友云青也认识,是和我们一块儿长大的一个姑娘。”
樊福可真大吃一惊:“这酒……是个小姑娘酿的?云青,你昨日怎么不告诉我,你早该将她带来让我见见!”
他心中暗暗思忖:真的是英雄出少年,现今这世道,可不能小瞧眼前这些毛头小子。
欧侯云青面色僵硬,只能应着。
13.虎头布偶
“大人,这可是天赐良机。”病已继续攻心。
“说得是。”樊福正色道:“就以荆桃酒为引,我们在东市西市举办集会,让老百姓知道朝廷休养生息的决心,重操酒业,安居乐业!”
“没想到小姑娘居然有杜康之能,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云青,可得叫你的朋友也来捧场,她可是集会的主角!”樊福心情大好,他想,有这小姑娘珠玉在前,其他长安百姓一定也倍受鼓舞:“来人,叫范直到我这儿来!”
一直到病已离开京兆府,欧侯云青还没缓过来。
“云青,就当是为了社稷,辛苦平君了。”病已平静说着。
“殿下哪里话,为社稷为京兆尹大人效力,是本分和福气。”欧侯云青习惯性地应付着。
如今性质当然不同,有官府背书,平君抛头露面也无不可,欧侯云青却想,这位殿下专程来京兆府一趟,又究竟是为了社稷还是平君?
他们一向走得比自己亲近,如今还搭上了杜佗和昌邑王,在东市有了自己的势力,这些势力虽然在朝廷面前不值一提,却也有羽翼渐丰的趋势。
……
平君出家门的时候,天色正近黄昏,宫巷的尽头是一大片太阳的余晖,病已站在余晖之下,一半欣赏一半怜惜地看着她。
说实话,她有点害怕病已这种眼神,她担心被这种眼神看穿她那些不足为人道的情绪。
而病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论是他的身体还是眼神,都透露着一种深深的执着。
平君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在余晖中,她似乎看到了不一样的病已。
她看见病已长大了,变得更加高大英武,而那样的他,依旧在这掖庭长长的弄巷之中独自行走着。
她突然就很想,自己能走在他的身边。
“病已。”平君跑过去:“谢谢你,云青今日来和我阿翁阿母说明情况,我阿翁阿母准我继续酿酒了,阿妙也过来和我说,要和我一起去参加集会。”
“那接下来,真是要辛苦你了。”病已回道。
平君低头一笑,温柔且羞涩:“没什么的,我喜欢那样。”
……
“平君,我做主,把你的婚事退了吧。”上官萦阳听平君说起这些天的事,对欧侯云青产生了厌恶感。
“千万不要,等时机成熟,我会同云青说清楚的,劳驾皇后娘娘,他们欧侯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好吧……”萦阳低下头。
“但皇曾孙殿下真聪明,想了这一箭双雕的办法。”萦阳有些兴奋:“你们的集会何时开始,我也想去凑凑热闹!”
“皇后去那市井之地,可真就不合适了。”
萦阳瞪着她:“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变得讲规矩了?”
“您和我怎么一样,您可是一国之母呀!”
萦阳默不作声,在心里暗暗计较着参加集会的事。
送走平君,等到刘弗陵来和她下棋的时候,她提起了这件事。
“皇曾孙殿下是个能人。”她言简意赅地感叹,然后转了转眼睛,看刘弗陵心情不错,继续道:“陛下,我能不能去参加东市的集会?”
让刘弗陵同意她参加集会,才是她的目的。
刘弗陵知道她的心思,因为她向来藏不住自己的意图。盐铁之议以来,她听了上官桀的话,给他推荐了许多人来担任官职,甚至还口述了废除榷酤制度可能的隐患。
所以他故意逗她:“你不是反对废除榷酤么,怎么现在来了兴致?”
“都已经废除了,我还不能支持支持?毕竟是陛下亲自颁布的召令呢。”
刘弗陵感叹,要是朝廷上下有上官萦阳半点自觉,他也不至于如此困扰郁闷,而那些反对的人,又是真的反对废除榷酤,还是反对霍光的权力日渐增长?
盐铁之议以来,上官桀与桑弘羊似乎结成了某种同盟,在诸事的商议上都体现出来,刘弗陵也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其实他并没有反感这种结盟,因为就算他与霍光更加意见相合,他同样需要朝堂上有一股遏制霍光的力量存在。
“所以,我可不可以去?我就扮作平民百姓,不张扬不闹腾,就是简简单单看个热闹,你可以去问阿巧,以前我上街,从没惹过事端!”
别说上官萦阳想去,甚至刘弗陵自己都想去。
病已没和他说过集会的事,但他其实很欣赏病已的做法,这是对政令很好的宣传与执行行为,也亏得病已能与京兆尹能达成共识。
“好。朕派护卫跟着你,到了宫外面,可不要乱跑。”刘弗陵还是答应了。
“真的?!”萦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扑到刘弗陵身上:“陛下,你这就答应了?你真好!”
刘弗陵被她突如其来的扑腾弄得有些失措,他一手撑着地面,另一手搂着怀里的萦阳,萦阳娇俏可爱的脸在他眼前熠熠生辉,是一副明丽的景象。
他想,她实在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陛下,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上官萦阳起身,小跑到一旁的柜子里蹲下身来,拿出了一个布偶。
这是一个虎头布偶,用绢布与羊毛缝制而成,不算精致,但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
刘弗陵微怔:“这是你做的?”
“是的。”上官萦阳将布偶塞进刘弗陵手里:“喜欢吗?”
刘弗陵握着布偶的手逐渐缩紧,柔软的布偶被他捏得变形,被他攥在手心。
“哎呀,你这样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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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多疼?”萦阳握着他的手,想让他别这么用力。
刘弗陵的手骨节分明,萦阳的手又小又柔,她掰不开他的手,着急道:“你不喜欢也不用这样……”
“你怎么知道这个布偶的?”刘弗陵反问,他的眼睛猩红,执着地看着萦阳:“你去过钩弋殿?”
萦阳点头:“是,我看见床头那里放着一个虎头布偶,觉得一定是你喜爱之物,所以才想做一个给你,这样你就可以带到温室殿去,嗯……做得没有那么精致,你也不用这样嫌弃吧?”
萦阳撅起嘴,这可是她亲手做的东西,请教了平君好些时候才做好,没想到刘弗陵居然如此不领情,把她好心当成驴肝肺。
“不,我很喜欢。”刘弗陵猩红的眼里几乎快要渗出泪珠,他赶紧拭去,然后带着欣喜同萦阳解释:“从母亲去世后,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上官萦阳不信,他身为皇帝,各地以及外国的朝贺数不胜数。但她看见刘弗陵认真地模样,安静地听着他继续。
“小时候,我总是抱着钩弋殿那个虎头布偶睡觉,那是我母亲亲自做的,现在握着你送的这个,真是觉得亲切。萦阳,真的真的谢谢你,我很喜欢。”
刘弗陵看上官萦阳入神,很多年来,已经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内心的想法,更不懂他内心的孤寂,他没想到,小小年纪的萦阳居然这样轻易的把握了他的心。
这眼神让萦阳有些不好意思,她道:“你喜欢就好。”
刘弗陵真想抱她,但怕吓着她,所以他忍住了,他松开紧握的手,轻轻地抱着布偶,问:“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送礼物还需要理由?不是想送就送吗?”上官萦阳不以为然:“我当陛下是好友,当然是可以送的。”
“那我也要送你一点什么。”
“你准许我出宫去集会,已经是最好的礼物。”夜幕落下,上官萦阳神色更显得温柔:“其实陛下待我也不错,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一定比我阿翁阿母好。”
刘弗陵轻轻一笑,将头枕在她的窄小的肩上:“也会比我阿翁阿母要好。”
上官萦阳不自觉地撅起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
“很快地,我的萦阳很快会长大。”
“那陛下,今天我们讲湘君的故事?”
刘弗陵摇摇头,他躺到地上,双手枕在脑后:“今天我来讲故事,讲我小时候在钩弋殿遇到‘仙人’的故事。”
萦阳眼睛睁得圆圆的:“你真的遇到‘仙人’了吗?”
刘弗陵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拉着她躺到自己身边,他很难有心情回忆钩弋殿的事,但现在,他真的很想把这些事告诉萦阳,这些他多年想说又从未说出口的话。
14.东市集会
集会在当月十五的时候举行,巳时正,长安市令范直已经在东市将主舞台给搭建起来了,商户纷纷前来张罗,一时间市场上就有了熙熙攘攘的人。
因为刘弗陵知晓了此事,为了让集会的效果更佳,特意下令给京兆尹今日的宵禁可以往后推迟半个时辰。
冬去春来,不论是事务还是人,一切都是新生的模样。荆桃酒是集会的主角,平君很大方地给民众们分享了她酿酒的心得,这让不少人家来了兴致,他们觉得:小姑娘都能酿酒,要是官府鼓励,自家也可以做起来。
也有富商在集会上尝到了来自西域的葡萄佳酿,当场下订达成交易,甚至有的长安本地的汤饼商户,拿出看家本领,一下子打出了名气。
范直乐意见到这副景象,这景象比他年幼时的生活经历要丰富得多,那是一个因为战争而民生艰难的年代,与现在完全不一样。
“殿下,真热闹啊。”他对着刘病已感叹。
病已点头,他以前在鲁地的时候见过热闹的集市,后来回了长安反倒没怎么见过。这些时间因为刘贺和平君的关系在长安九市转悠多了,心中对这市井气尤其喜欢,这不同于皇宫的严肃冰冷,都是实实在在的人的味道。
“这位就是皇曾孙殿下?”一个穿着朝服的中年男子走到范直身边。
范直躬身行礼:“杨大人。”
病已默默打量着来者,他看着与霍光年纪相仿,但眉目之间更显慈祥,谈吐气质也更为儒雅一些。范直称他“杨大人”,加上这身九卿朝服,病已推测他是当朝大司农杨敞,也行了一礼。
大司农负责国家财政与税收,与曾任大司农的桑弘羊不同,杨敞是由霍光举荐而任职,盐铁之议霍光可谓风光无两,为了让政令有更好的反馈,这位大司农自然关心本次集会的效果。
杨敞讲话挺客气:“殿下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好的想法,长大后想必前途无量,可以造福一方百姓。”
本朝惯例,皇室子弟封侯后去往封地,他自认为病已封侯离开长安只是时间问题。
“病已只是懂些皮毛,是京兆尹大人考虑得周到才是。不过,日后病已有何不懂的,可不可以多和杨大人请教?”杨敞看着是个温和的人,病已可不想错过这个学习的机会。
杨敞没想到他有此一言,错愕之余自然无法拒绝。
几人再闲聊了几句,然后病已同二人告别,也想去淘淘合用的宝贝。
他看见舞台上的舞女在丰姿绰约,而平君被人围堵在舞台下,一张俏脸洋溢着自信的微笑,和一些女孩子们正激烈地交流着什么。
“公子,买个香囊吧,看这绣工多好,可是大师傅的手艺!”有店家叫住他,热情推销自己的商品:“拿去送给姑娘,她一定满意!”
病已但笑不语,迈开了步子,在他眼里,平君的绣工完全不比这个所谓的大师傅差,若是买了这香囊送给平君,岂不是要被她嗤笑?
再看另一个玉石摊位上,老板也正热情地介绍产自西域的玉石:他吆喝着:“选中玉石成交,我们可以免费刻字!”
他走过去看了看,发现其中一块和田玉的小料成色甚佳,他正想询问,那玉石却被另一个人拿起:“这块我要了。”
那人是个成年的男人,身形高大,面部擦着浓厚的脂粉,画着如女子般的妆容,明艳之中显了几分妖媚之气。
病已没见过这种男人,不禁多看了他两眼。男人比他高许多,注意到他的目光便也垂首看他,有几分睥睨之意。
“皇曾孙殿下?”他语气中含有一些嘲讽。
病已没想到来人认识自己,更没想到这人态度会是如此,反问:“先生认识我?”
“听过。”那人随手将钱扔给商贩:“就是你给樊福出的这集会的主意。”
病已皱眉,他不仅对自己态度不善,甚至对京兆尹也不甚恭敬。
“先生是什么人?”
“你无需知道。”男人扬长而去:“或者说,总有你知道的时候。”
病已注视着他的背影,感觉这人明显不是什么善类,暗暗跟了上去。
……
平君好不容易得了点闲,赶紧坐着休息了会,张妙见她很是威风的模样,心里佩服得很,立马递上一杯水,笑嘻嘻地说道:“平君姐姐,喝口水吧。”
“谢谢阿妙。”许平君接过水一饮而尽,四处望了望:“彭祖呢,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和云青阿兄去那边看吃食了。”张妙抬手指向集市里头。
平君心中不满彭祖这样粗心的行为,却笑着问:“那阿妙怎么不去?”
“因为我想看平君姐姐。”张妙高兴得很:“多亏姐姐,我今日真是涨见识了。”
平君觉得她真可爱,满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看到提着大小包回来的彭祖,顿时觉得心气不顺,大喊道:“张彭祖,你是怎么照顾你侄女的?”
彭祖不屑一顾:“你可别把她当小孩,现在差点力气就可以上房揭瓦了,何况她那么喜欢你,一双眼睛盯着你,我想带走也没办法。”
他走到两人身边,把刚买的胡饼递给两人:“好吃,尝尝。”
张妙一手拿过就咬了一口,笑道:“我小叔父对我很好的。”
平君不再计较,也拿过胡饼,她伸头朝彭祖身后看了看,问:“云青呢?”
“说是京兆府有事,往西直街那边去了。”
原本云青是反对平君在外头做这些事的。迫于京兆尹的意思,虽然他最终同意并且和自己的父母说清楚了,但两人心里的隔阂终究是留下了,平君想,趁着这个集会把结亲这件事同云青说清楚才好,免得两家的误会隔阂越来越深,云青现在仕途正好,自己也没必要继续耽误他。
“我去那边等他。”平君起身也朝西直街的方向走。
彭祖不知因果,还以为她特意想去寻自己的未婚夫婿,并未在意。
可平君去了西直街,却并未发现官府人员的身影,这里已经是集市的边缘,临近夜禁,街道也开始冷清起来。
她想着还是往回走,回到集市里比较稳妥。
但她却望见了离她约有十丈远的欧侯云青。
他好像是刚上了一座高台,带着身边一位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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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在看着集市的方向。
那位姑娘气质不凡,更加让人瞩目的是她的穿着打扮,就算相隔十丈,依然能让人察觉她从发饰到服饰,无不是精良贵气的制作。
平君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诧异也有欣慰,她定了定神,往欧侯云青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快。
“云青。”她来到高台之下,喊了他的名字。
欧侯云青一惊,脸色变得有些尴尬,问:“平君,你怎么来了?”
平君盈盈笑着,她打量了云青身旁的姑娘一眼,见她一双杏眼圆润可爱,唇红齿白,贵气逼人,由衷地感到高兴:“这位姑娘是?”
云青一时愣住,霍成君倒自己接话:“你就是许平君?”
“姑娘认识我?”
霍成君傲气一笑,走下高台:“当然,荆桃酒出自你手,现在长安城谁人不知。”
霍成君也打量着平君,见她柳眉善目,眼如秋水,巧笑生辉,举手投足之间虽有些局促,倒也不显得小气,在掖庭那种地方长大,已是颇为难得了。
尤其对比欧侯云青这厮的扭捏与惺惺作态,平君有她罕见的小吏淑媛的乖巧,让她觉得身心舒悦。
见平君仍面露疑色,霍成君刚想报个家门,街头却突然冲出了几个蒙面壮汉朝他们而来,那架势是早有预谋,目标明确。
欧侯云青最先反应过来情况不妙,拉上霍成君就喊:“快跑!”
平君不明所以,只得跟上两人。
才跑出去不远,霍成君就挣脱了欧侯云青,杏眼微怒,眉头蹙起:“跑什么?!”
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哪里做过这种惊慌失措的事,被人追着跑,还与男子拉扯不清?
平君跟着二人停下来,喘气问道:“怎么回事?”
身后追着他们的蒙面壮汉也很快到了现场。
这里是集市边缘,一头已经夜禁,寂静无人,另一头有零星的行人来回走着,他们大约注意到这条街的不太平,唯恐牵扯到自己,都是避之不及。
其中一个壮汉道:“霍小姐,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霍成君听对方叫得是自己的名号,冷哼一声:“知道我是谁还敢如此放肆?”
“我们也是听命办事,别为难我们。”
“我若不走呢,你们还敢硬绑我不成,回头抄家灭族,是尔等承受得起的?”霍成君并不害怕,昂首挺胸回复。
欧侯云青知道是这大小姐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知道世道险恶,这些人亡命之徒,大不了鱼死网破而已,何必跟他们硬碰硬?现在失了逃走的先机,凭他一个人是挡不住这些武夫的,就连如何保全自己都不好说了。
他就这样扔下霍成君自己溜之大吉?恐怕对方这伙人不会为难自己,但万一霍成君脱险,他这一辈子也就算完了。那难道帮着霍成君抵抗这几个恶霸?可这样他或许死残更早一些。
那几个壮汉眼看着围了上来,霍成君一把抓住欧侯云青颤抖不已的双手,小声命令道:“保护我。”
欧侯云青心中无奈,早知如此,跟着他跑不就好了,何需现在一定要他来做这个英雄?
15.君心难测
平君见状不好,赶紧挡在两人身前:“京兆府的官兵就在附近,你们敢在他们面前绑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小姑娘,你可别多管闲事!”为首的蒙面人喝道。
平君知道身后这位霍小姐八成是霍光大将军的家眷,这事涉及当朝政要,一定不能让贼人得逞,便暗示云青带着霍成君逃跑。
见欧侯云青愣着,平君干脆推了他一把,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大喊:“范大人,孙六爷,这里有伙贼人要打劫了!”
有一些听见她叫喊的百姓躁动起来,蒙面人也知道不能再做耽搁,连忙扑了过来,平君身形灵巧,先是侧身躲过,再虚晃一道给欧侯云青和霍成君多争取了一个空挡逃跑,而自己则被蒙面人摁在地上,脸和手臂火辣辣的疼立刻袭来。
她挣扎着大喊,想要获取可能的帮助,抓住她的男人伸手捂住她的嘴,她则直接一口朝这粗鄙的手掌咬了下去。
她这一口咬得费劲,疼得男人大声叫唤,然后一巴掌把她甩了出去。
她始终注意着霍成君和欧侯云青的情况,那边的二人很快还是被追了上去,欧侯云青被放倒,眼看已经无路可退,街角却又出现了另外两个人。
那突然出现的另外两个人手提长刀,动作很是利落,很快就解决了前去拦截霍成君的两个蒙面壮汉,平君这边的两个蒙面人知道情势不妙,也没功夫管她,赶紧跑上前去支援。
平君坐起来,手上感觉更疼,是刚才摔过来的时候扭到了手腕。
她也不顾了这些,想站起身去求援,另一支胳膊却被人握住,她咬咬牙,直接抬起手招呼过去,耳畔却传来熟悉的一声:“平君。”
她动作一顿,转头看见病已那张担忧的脸,心里终于放松下来。
“病已,你怎么来了?”她的语气变得柔和。
在昏暗的灯光下,病已看见平君右脸的细微伤口,那是被地面石板磨破所致,而她另一边的脸,已经略有有些浮肿,还有她的手,她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明显是受了伤。
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撕咬着他的心,那种痛感不剧烈,却难忍。
要是他再晚来一些会怎么样呢?
他双拳握紧,反问平君:“你还好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平君却站起身来,朝着霍成君的方向:“有人想虏劫霍家小姐,病已,快去请范大人他们过来!”
远处的巷子里打斗已经停止,欧侯云青带着霍成君站在一旁,四个蒙面壮汉已经被长刀男人捆绑在侧,而其中一个长刀男人正向着自己而来。
平君不明所以,心里警惕着这个长刀男人,往病已身前靠了一步。
病已见平君挡在自己身前半个身位,心里涌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感动,他看出了她的紧张,拍了拍她的肩,道:“他们是宫中的护卫,别担心。”
平君歪着脑袋看着病已,见他向前几步,与长刀男人耳语了几句,长刀男人随即离开。
她也走了上去,好奇道:“你同他说了什么?”
“说了你方才告诉我的话,请范大人过来。”病已垂眸看着平君,她的头发有些乱了,眼神却坚毅明亮:“平君,很疼吧?”
平君呆呆看着他,没有说话。
“快回去请个医者看看伤势,别留下什么毛病隐患……”
他好像有数不尽的话想说,甚至想亲自盯着医者给平君诊治,替她承担疼痛,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霍成君和上官萦阳打断了。
霍成君与欧侯云青过来了这里,上官萦阳也不知何时走到了平君身后,几人相见,萦阳一声“小姨母”唤出口,打断了病已的惴惴不安。
平君亦回过神来。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病已的声声关切之中,她感觉到自己正变得“软弱”,这种软弱让她依恋病已的声音,她有些害怕,就算是刚才面对蒙面人,她都没有这种害怕。
“平君,你还好吧?”上官萦阳继续上前,见平君受了伤心里着急得很。
“皇后娘娘,你怎么在这?”霍成君十分吃惊。
“幸亏我在这,不然姨母你不就危险了,唉,这长安城是怎么了,居然有人敢动霍家的人?”萦阳又转向霍成君。
“等查出背后指使之人,我定让阿翁严加惩治。”霍成君心中气愤难平,她几时吃过这种亏?但她见其他人在场,也不好冒然发作,又见上官萦阳身后还跟着两个长刀侍卫,便道:“原来这侍卫是你的人?”
“是啊,多亏病已及时告知我此处有险,才救下你们。”
“哦?你就是那位皇曾孙殿下?”霍成君打量着面前这位少年:“你是怎么知道此处之险的?”
病已此刻只担忧平君的伤情,无心言说其他,恰逢范直带人前来,便将情况同他简要说了说。
范直听言心有余悸,立刻命人护送霍成君回府,再命人将那四个闹事之人押回京兆府。
他再三同霍家小姐道歉,霍成君憋着的一口恶气总算是找到了出气的人,她严词数落着京兆府的不是,还说要去霍光那告樊福一状。
上官萦阳也想再添几句,但她才刚起了架势,就被平君按了下来,平君小声道:“市井人杂,萦阳你且息怒,也别自降了身份。”
上官萦阳听她的,只安静地和她站在一起,揉了揉她受伤的手腕。
鼻青脸肿的欧侯云青在一旁帮着范直找补几句,他这回算是心揣回了肚子里,身上的伤也不疼了,自己的苦劳也算是捞着了。
京兆府的兵前来镇守,侍卫们全回了上官萦阳身边,病已便道:“皇后娘娘,回宫后可否请侍医为平君诊治一番?”
“当然,我与平君情同姐妹,你无需担心。”萦阳叫了侍卫:“我们现在就回去。”
霍成君见萦阳和平君要走,也不继续训骂了,她喊了一声:“许平君。”
平君侧身回望她。
“今日多谢你。”霍成君挑眉:“谢谢你保护我。”
平君没想到刚才还十分神气的霍家小姐居然感谢了自己,当即心满意足地点头笑了。
范直则看见了人群中被侍卫保护着的那个女孩,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禁侧目去看刘病已。
今日这集市当真是来了不少贵人,稍有差池他恐怕项上人头不保,思及此,他又朝刘病已衷心道了谢:“真是多亏殿下才避免了这诸多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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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平君随萦阳走了几步,发现病已和欧侯云青没有跟上,转身问道:“你们不回去吗?”
病已刚要说话,却被欧侯云青抢了先:“我随范大人去府中一趟。”
病已则点点头:“晚些再去看你。”
他的话语听着让人异常心安,平君愣愣地应下,转身同萦阳走了。
……
病已回到宫中已是戌时,他不敢耽搁,直接去了温室殿。
秦内侍见他来了也不奇怪,只说前去通传。
病已抬头看了眼东升的明月,径自跪在了温室殿前。
这次通传比以往时候更久了一些,病已就这样静静跪着,直到秦内侍过来唤他。
他起身道谢,忍住膝盖的疼痛,迈步踏入殿中。
刘弗陵独自一人在下六博棋,他只穿着两件单衣,少了以往时候的刻板,却显得更加单薄。
见病已来便抬头给了个眼神,示意病已坐到他对面。
病已不敢,下跪请罪。
刘弗陵没问他所请何罪,两人其实心知肚明,这次在集市,刘病已擅自调用了原本护卫皇后的侍卫。
刘病已哪有权力调用皇后的护卫?那一定是皇后懵懂无知,被他巧言诓骗了,若是皇后也陷入险境,他刘病已该当何罪?
刘弗陵冰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眼前的人一如既往的谦卑,从来不争抢不索取,但是这次,他破例了。
说实话,刘弗陵其实不怪他,只是想到萦阳可能面临的险境而后怕。
“病已,那位许姑娘很重要?”刘弗陵问。
病已答:“是。”
其实他没必要隐瞒心里的想法,索性坦诚相认。
“但臣不是因此而调用皇后的侍卫。”病已接着道:“在平君遇险之前,臣已与皇后娘娘相见,并知道集市中要起波澜,皇后大义,愿助臣一臂之力。”
刘弗陵眼眸缩紧,问:“你发现了什么?”
病已将他遇见了那个妖艳男人,跟踪他发现他要对付霍家女的事情原委说了个清楚。
“你跟踪他,害怕么?”刘弗陵问。
“这次集会于政令颁布至关重要,对方要对付的又是大将军的家人,其心险恶,臣当然义不容辞,可惜臣没追上那个男子,被捕的那四个男子也不愿招供,但臣记得他的相貌,可由画师画出他的画像发布逮捕令。”病已说得义正言辞。
他言之凿凿,刘弗陵当然也明白集会被破坏、霍成君被掳走的恶劣影响。
“你先起来。”刘弗陵道:“如此说来,你可是有功,请罪做什么?”
病已不说,也并未起身。
“是皇后主动相助于你,你何过之有?”刘弗陵表情温和:“来,陪朕下完这盘棋。”
病已盯着棋盘发愣。
“这才是朕罚你的。”刘弗陵露出浅微的笑:“原本朕在椒房殿等待与皇后对弈,你那位许姑娘被皇后带入宫,可不扫了朕的兴致?就让你陪朕下完此盘棋,然后才准你回掖庭看那位姑娘。”
病已不知道皇帝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知道为何皇帝没有深究那个妖媚男人的事,他只得陪着刘弗陵对弈,对至沉香焚尽。
16.静夜轻思
病已回到掖庭的时候大约是戌正时分,他走过自家的院子,想去看看平君。
“殿下留步。”张妙突然跳出来喊了一声:“平君姐姐说了,让你不要去看她了。”
“为何?”
“她说她没什么大碍。”张妙道。
病已皱眉,仍要去探望。
“哎呀。”张妙拦在他面前:“平君姐姐觉得自己伤了脸不好看,不想你去看,没事的殿下,阿妙会帮你好好看看她。”
病已还是放心不下:“没关系,刚才我已经都见过了。”
“哎呦殿下,你怎么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呢?”阿妙有些急了:“她就是不想你看到她不好看的样子。”
她皱着眉头,双手举在胸前,像个守卫一样挡住病已的去路。
病已顿住,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张妙问。
病已便道:“没有不好看。你告诉她,她没有不好看的样子,请她安心,我明天再去看她。”
张妙默默放下双手,再目送刘病已进了自家院子。
她突然就有些后悔了,刚才病已说的话,就应该让平君姐姐亲耳听到才是。
平君的脸被侍医敷了药,刺痛之感有所好转,手上只要不使力也不会觉得酸痛,但她有些辗转难眠。
方才进屋看了铜镜,她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就这样的自己,居然还在病已面前晃了那么久,她想起来就觉得难为情。
还有张妙前来告诉她的那句“她没有不好看的样子”,那分明是病已在安慰她,他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知道,然后再贴心的地让她不用担心。
平君十分懊恼。
但她转念一想,她有什么可懊恼的呢,她和病已说是志趣相投,其实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想来想去,脸上手上的疼痛感更甚,她叹一口气,起身来到院子里。
许广汉和李见安已经睡下,夜里寂静得没有一点响动。她蹲在地上,捡起屋边上的竹竿就开始在地上写字,写着写着,她才反应过来,她写的都是病已的名字。
她想起今日集市上病已担忧她的眼神,脑海里都是病已的脸。
“病已……”她小声点呼喊出声:“刘病已。”
但她却开始写自己的名字,她将许平君三个字写在刘病已旁边,然后飞快地扫平这些沙土,把自己的心事掩埋。
所以,第二天一早,她觉得自己更加难看了,脸完全肿了起来,还顶着两个黑眼圈。
当许广汉和李见安都在迎接刘病已的时候,她躲进了屋子里。
病已到底是没有见到她,只隔着房门同她说了几句话。
她问:“知道那几个蒙面人是受何人指使了吗?”
病已答还在查。
顿了顿,她解释起来:“我昨夜好像还染了风寒,怕传给你。”
“嗯,你好好休养。”病已也想通了,他说:“等你康复了,酒肆还需要你。”
“好。”
两人告别,阵风吹起院子里的沙。
这阵风同样吹进刘弗陵迷离的眼中,他招手让秦内侍来了跟前:“去请鄂邑公主来承明殿见朕。”
鄂邑公主刘令来的时候,刘弗陵已经看完了霍光整理给他的奏疏。
刘令保养得很好,脂粉一抹,自有一番风姿与贵气。
她坐在刘弗陵面前,径直发问:“陛下找我何事?”
“皇姐近来可好?”
“就这样,没什么特别。”
刘弗陵对她冷淡的态度有些不满,他也无需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有些话,朕早些时候已想对皇姐说了。”
刘令看着他,想看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丁少君此人,还与皇姐有联系么?”
刘令的眼神陡然凌厉:“你怎么知道此人?”
“前些日子左将军为此人谋职,此人是河间人,与左将军未曾相识,左将军何须为他谋职?”刘弗陵说得不紧不慢:“倒是皇姐你,你夫君盖侯封地在河间,此人或是与你相识?”
刘令冷笑一声:“霍光这个老匹夫,不给职位也就罢了,还来你这儿告状?”
刘弗陵也冷了脸色:“皇姐与这个丁少君关系怎样是皇姐的私事,我本无意过问,但朝廷官职并非儿戏,皇姐你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不是没给他封官么?”
“但此人意欲在东市行凶,这种行为,皇姐怎么看?”
刘令顿了顿,两人眼神交锋,见刘弗陵并不闪避 ,她便服了软,道:“他不可能行凶,定是被人诬陷的,他那人我知道,乖巧得很,陛下你还小,可别听信某些谗言,中了别人的离间计。”
“陛下,先帝驾崩之后你一个人躲着哭,可是皇姐我陪着你的,你母亲也去得早,说实话,我对你何止像对弟弟,我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过如此。”
“你登基也有几年了,越长越大,身边的人也太纷杂,先前皇姐想为丁少君谋个职,其实也是想你身边多点自己人,省得被霍光那个匹夫把持了朝政,你有自己的主意无妨,可莫寒了皇姐的心。”
刘令一番言辞恳切的话说出,刘弗陵却无动于衷,他目光渐冷,道:“皇姐也别消磨了我们姐弟俩的过去。”
“我一直记得皇姐对我的好,所以,才特意在今日请皇姐入宫,而不是直接对着京兆府下令。”刘弗陵定定地看着刘令:“皇姐,在长安城还请收敛一些。”
刘令不知道他所指何事,莫非丁少君的事只是一个幌子,她和燕王刘旦的事情这位陛下也有了解?如此,她还真是小看这个弟弟了。
她也不知道此刻挂在脸上的笑容是不是僵硬,但无论如何是不能与刘弗陵好好对坐饮茶了,旋即找了个借口离开。
刘弗陵没有起身,他叫来秦内侍,让他请张安世入宫。
他的命令是,长安城搜捕丁少君,遇之可杀。
杜佗借着荆桃酒的架势搭上了许多权贵,回到杜家都觉得精气神俱佳,甚至开始关心从未在意的长安市政,包括长安城中四市与城郊五市的功能定位与发展方向。
杜延年难得见他专注一件事,心里不禁反思自己之前对他的看法和态度,他或许确实是有些忽视自己这个小儿子的优点。
“你有这些想法?倒是不错。”一日他见杜佗在图卷上比划着,不由赞叹。
“是病已和儿子讨论着玩儿的,阿翁觉得可行?”
杜延年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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眯眼,他没想到刘病已居然能轻松地周旋在朝堂与市井,还让原本吊儿郎当的小儿子死心塌地的,或许他确实有不能小觑的能力。
“你这竖子,皇曾孙殿下的名号岂是你随意叫的?”
“病已才不在意。”杜佗收起图卷:“我今日还要去公主府,先走了。”
他步伐轻快,有几分意气风发之感。
鄂邑公主府是刘弗陵特许刘令建在长安的府邸,离未央宫司马门不远。杜佗来此却不是为了鄂邑公主,而是为了他少时的玩伴燕吉。
燕吉在公主府做事,今日领薪,说好要还借他的钱。
他是个言而有信之人,父亲燕仓在杨敞手下任稻田使者,与杜延年也相识。
杜佗肆意地走在长安街头,阳光照面,璀璨得很。
而燕吉早就等候在了府门口,他虽然长杜佗几岁,但身形消瘦,尤其是习惯躬着身子,也不显得比杜佗高。
“阿佗。”他见杜佗来了,憨憨笑着,然后将手里的荷包递给杜佗:“多谢,还有一些……我下个月再给你。”
杜佗浑不在意:“没事,等你方便,我还不差这些钱。”
与已是长安世家杜家不同,燕仓一家从燕地迁来,为了在长安置个宅子,节衣缩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杜佗和他多聊了几句,顺带也说起了自家的酒。
燕吉左右张望了下,不敢多说:“公主殿下可不许我们谈论这些,而且她只喝楼兰国的酒。”
杜佗觉得没意思,他刚要走,就看见了平君。
平君蒙着一层面纱,轻灵地从街头走来,让人感觉很不真实。
“平君!”杜佗打了个招呼。
“哟,杜公子!”平君看见他,快步走上来。
杜佗指了指她的面纱,平君便解释道:“脸上的伤还有些没好,又在家待得闷了,戴上面纱免得吓着你。”
“我可不会被你吓着,未免太小看我。”杜佗不屑:“正巧同我一道去东市,病已也在。”
两人与燕吉告别,却在这时,公主府的门从里被打开,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出了门来。
燕吉见了,生怕自己碍着路,赶忙恭敬地站到一边去。
那男人却看都没看燕吉几人,大步流星地走到大街上,而在斗笠的薄纱之后,平君瞥见了他艳丽的妆容。
她陡然一惊,想到病已曾与她说起的经历。
杜佗不以为意,拍拍她的肩,让她跟上自己。
平君没时间愣着,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直接小跑起来,将杜佗甩在身后。
她一鼓作气跑到少康酒肆,看见病已正在同董行聊些什么,二话不说就到了他跟前,拉着他的手喊道:“病已!”
这些天病已虽与平君偶有交流,但都是隔着房门,一个在里,一个在外,此时平君突然鲜活地站在病已面前,真是让他又惊又喜。
只见她喘着大气,吹得面上的纱来回飘动,脸部柔和的轮廓在薄纱之下隐约可见,珍珠般的眼睛更显灵动,如出水芙蓉又带着含苞待放的羞涩,更惹人瞩目。
“慢点说。”他道。
“我见到你说的那个人了……”平君却根本慢不下来:“那个集市上的男人。”
17.西市布坊
病已神色紧张起来,问:“在哪见到的?”
“鄂邑公主府!”
董行不知两人所言何事,还当是什么有趣的见闻,但看两人眉头紧锁,知道多听不妙,识趣地走开了。
杜佗跟着平君进门,打趣道:“这么想见病已?你们不是天天能见到吗?”
病已可没功夫理会杜佗,听平君这么一说,他顿时明白了刘弗陵的心思,原来刘弗陵早知道那个妖媚男人的来历!
所以,他这些天对集会之事不闻不问,是在等什么时机?
正想着,外头就叫嚷起来,杜佗最先探身去看。他靠在门边,双手环于胸前,道:“那人不是霍小姐么?”
病已听言也走出门口,见霍成君站在马车上,她整了整衣衫,面对来人丝毫不客气:“张千秋,你敢挡我的道?”
张千秋是张安世的长子,在他手下任职,病已曾与张千秋有过几面之缘,此时他带人一身戎装出现在此,搅得街市一阵躁动,病已想,这可没有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
张千秋懒得应付霍成君,不耐烦道:“霍小姐不在家里待着,出来招摇过市做什么,可别妨了我等公务。”
说完,也不管霍成君脸色如何,就带着手下继续往前。
霍成君狠狠瞪着他的背影,但转眼看见病已站在酒肆门口,神色便略有收敛。
她大步走来,又见平君站在病已身侧,便问侯了一声:“许平君,你的脸伤怎么样了?”
平君答:“不碍事。”
她昂头挺胸,又打量了病已一眼:“皇曾孙殿下果真在此,真像欧侯云青说的,好生清闲。”
平君觉得这话说得很不礼貌,心里有些气恼,可这话怎么还居然是从欧侯云青的嘴里说出来的,这更让她火大,而欧侯云青和霍成君的关系……
她刚想帮病已说两句,却听病已徐徐发问:“霍小姐来此,有何贵干?”
霍成君起了点玩心,道:“你猜猜看。”
“你若是想要酒,大可不必亲自跑这一趟,我猜,霍小姐是想来找我。”
“找你做什么?”
“找我……”病已看了看平君:“是为了找平君。欧侯兄这几天休沐留在掖庭,你想接触平君,只好通过我这个清闲之人。”
霍成君睁大了眼:“没想到殿下有些聪明。”
平君便问:“霍小姐找我做什么?”
霍成君看向她:“听欧侯云青说起过,平君你绣工极佳,做得东西也别出心裁,我呢,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哦?”
“西市有间空铺子,那铺子我找人盘了下来,想做成一个布坊,平君你帮着设计制作些服饰,看看能否为我招揽些生意。”霍成君说着便往酒肆里头瞧了瞧:“我也不会亏待你。”
平君意会,知她是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息。
说实话,这个活计平君自是喜欢的,甚至忘记自己的气恼和刚才在公主府的担忧,心情变得明媚起来,但她虽然跃跃欲试,也还有些疑问,朝病已一个眼神示意了下,便带着霍成君进了酒肆。
病已见是两个姑娘说话,则和杜佗去了街上。
刚才街道上一时的凌乱已经恢复正常,但病已时刻警惕,提防着那晚的男人在某处出现。
“病已,怎么如此严肃?”杜佗不知所以,有此一问问。
病已心想,既然张千秋及时出现,说明皇帝也许早就在公主府外布防,为的就是抓住那人,而这人既然是公主府的人,也就是说,皇帝已经有和鄂邑公主决裂的打算。
只怕这长安城要生事端。
但他没将心中的担忧说出,只道:“没什么,我们也去西市看看。”
这边平君带霍成君上楼,而霍成君的婢女手中捧着一个包袱,恭敬地跟在两人身后。
“霍小姐,你这样的人家,也会想做生意?”许平君问,她带着霍成君在雅间坐下,透过窗,能看见病已正和杜佗往西而行,她知道病已一定会去查那个男人的踪迹,只能在内心为他祈祷。
“找点消遣。”霍成君并不隐晦:“我们家已经名、利双全,兄长们尚能为朝廷效力,我大好年华,总不能只等嫁人吧?”
“说得是。”平君问:“但只听云青说的你就信我有好手艺,你们关系很好?”
平君期待地发问,想看看霍成君对云青的态度。
霍成君却翻了个白眼:“他说的话半真半假,没那么值得信任,是平君你上次在集会的胆识让我信你的,可不是因为他。”
平君不知道霍成君对欧侯云青的真实态度,还当是她害羞,便笑道:“云青这人有理想有抱负,也知书达礼,是个不错的人。”
霍成君却皱了眉:“你与他一同长大,朝夕相处还能被他骗,妹妹,莫要太单纯了,他接近我,无外乎是因为我阿翁。”
平君见她脸色骤变,居然是这种想法,心里头也犯了难,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倏地想起西市布坊的事,才又问:“霍小姐刚才说布坊,是想做些什么样式的衣服?”
霍成君便朝身后的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赶紧上前将手中的包袱摊开在桌面上。平君瞧见这包袱里都是些质地极好的衣服,她几乎从未这样近距离看过,不禁心里欢喜。
霍成君道:“这些是我平日里的一些穿着,衣服不算差,但我看多了总觉得累赘,例如这些纹样,无外乎是些祥云纹、仙鸟纹,绣得也不灵动,穿在身上倒显累赘。”
平君拿起其中一件衣服比了比,又看了看坐在她对面的霍成君,几乎懂了她的意思。
现今女子的服饰大多是直裾和曲裾,贵妇人也有穿直裾长袍的,这些服饰都称得人端庄大方,但对于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子来说,却因为过于板正而灵动不足,缺少了些少女应有的活泼气质。
她也有过这些想法,她想过,服饰若是需要贴合少女,除了布料颜色和纹样更清新简洁之外,衣型款式也是应当有些微调的。例如,交领可以稍微收窄,衣袖也可以适当收窄一点,这样裁剪而出的衣裙会显得更加轻便,从而不那么刻板。
“我有几种绣样,过两日给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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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过目瞧瞧。”平君心里有了主意:“至于这些衣服,方便让我拿回去改改?”
霍成君倒是没想到她这么快上了道,心里有些惊喜,自然点头答应。
“若是我们真能开得了布坊,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她道。
平君将衣服重新包好,笑道:“其实我和霍小姐一样,想在嫁人前多做些喜欢的事。”
她的半张脸还蒙在纱布之下,但浅浅笑意透过一双明亮温和的眼睛透露出来,出人意料地有种沁人心脾之感。霍成君有些吃惊,觉得许平君虽然出身不高,但容貌气质上佳,倒也算个温婉的美人,心里对她又多了几分亲近。
霍成君走后,平君拿着手里的包袱在酒肆等了等病已,见他未归,也不知道那男人的事情是否有了进展,但心里又念着布坊的事,便先一步回了掖庭,准备着手改衣。
路过欧侯家前,她有些想去探望欧侯云青。这些日子她与欧侯云青各自养伤也没说上话,今日好不容易知道了霍成君的态度,她总归得把事情同欧侯云青说清楚。
但入了欧侯家才知今日欧侯云青去了京兆府,未留在掖庭。
平君按住心中的失望,回了自己家。
直到许广汉叫她吃晚饭的时候,平君才放下手中的针线,伸了个懒腰。
而病已一如既往在这个时候来了许家,只是相较前几日,多了几分喘色。
这回许广汉也知道不用招呼他吃饭了,而是伸手指着平君,高兴地说:“殿下,小女的伤好得差不多,您无需担忧!”
而平君见到风尘仆仆的病已只觉得心头一热,她起身离席,带着病已走到院子里。
“你回来就好了,怎么这样急?发生了何事?”她问。
“没什么,只是我没找到那个男人,便和杜佗去西市转了转,耽搁了时间回来得晚了些。西市那里很热闹,市场规模比东市更大,你决定要和霍家小姐开布坊了吗?”病已说。
而事实上除了西市,他还和杜佗去了京兆府和鄂邑公主府,在公主府门前“偶遇”了有些垂头丧气的张千秋,闲聊几句后再马不停蹄回了掖庭。
平君点头:“我会好好干的,你知道吗,她与我一样,想在出嫁前找些事做,我们也算是志趣相投。倒是你,何必追那人追得那么紧,他既然如此危险,我们还是能躲则躲,上次的事我想起来也后怕,可不愿你陷入什么危险之中。”
听见她的关切之声,病已却心中一软:“上次的事情我也还心有余悸,平君,你可别再为人出头了,照顾自己重要。”
平君的眼睛在灯光余晖映照下格外明亮,眼波婉转,如瀑的青丝和遮面的纱布随风而动,与她的神情融为一体,她就这样看着病已,不用说话,周身的一切已是在诉说无尽的心事。
所谓的心事,让病已心中更加动容。
病已顿了顿,手上拳头握紧,眉间不由分说地染上一丝愁容。
“怎么了?”平君问。
病已将已在手中攥热的玉簪递上来:“今日在集市看见的,送给你。”
18.京畿突变
平君眼中又惊又喜,她接过这支青玉兔的簪子,感受到簪身上留有的热气快速挥发,刚笑了笑,又忽然地难过起来。
“不喜欢吗?”病已试探着问。
“不,我很喜欢。”平君快速平静下来:“这是一支做工精美的簪子,又是你送的,我怎么会不喜欢,我会珍藏它,只是不知道该回什么礼才好?”
其实她又哪是在愁回礼,她只是心下无法坦然地接受病已的好意馈赠而已。
“那便不回了,我可不愿我的礼物造成你的困扰。”病已道:“李夫人在叫你了,快进去吧。”
“我送你出去。”平君送病已至门口,看见他一步三回头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夜色之中。
病已已经长大许多,他对宫廷足够熟悉,已经不需要旁人带路了。平君想,他终会拥有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的,他那样一个志存高远的人,应当迎接一个很好的未来。
愿他们掖庭的孩子,都能过上自己理想的生活。
……
第二日,平君还没出门就听见外头有些吵吵闹闹的声音,然后她就看见母亲火急火燎地回来,再进到屋子里翻箱倒柜着。
“阿母,发生何事了?”她焦急地问。
李见安脸有土色,愁容满面,平君记事起还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惊慌失措。她曾想象,父亲受腐刑之前,她的母亲恐怕就是这般难过。
所以她知道一定有大事发生。
李见安原来是在找钱:“云青那孩子出事了,已经被押至长安狱,我得帮着你欧侯伯伯他们想个法子疏通一下,免得云青太遭罪。”
许平君大惊:“怎会如此?”
“说是他杀了人,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查案的,云青怎么会杀人?”李见安拿好钱就往外去。
平君连忙跟上:“说他杀了谁?”
“杀了京兆尹樊大人!”
李见安小跑了两步到了欧侯家,将钱塞进欧侯夫人的手里,对着她又是几句安慰。
昨日平君还见过欧侯夫人,那时的她容光焕发,这才过了一夜,却已是憔悴不已。
平君也着急:“云青为樊大人做事,怎会杀他,这案子是谁办的,怎么能胡乱抓人?”
欧侯夫人哭声更烈,赶过来的王繁君则道:“我家那位还有皇曾孙殿下也都去京兆府了,大家好歹同朝为官,饶是京兆府权大势大也不会全然不顾同僚之情,你先放宽心,我们一同去长安狱走一遭。”
平君同几位夫人一块走着,片刻不停地赶到长安狱,却被长安狱长拦在狱外,说杀人重犯不得探望。
几位夫人将手中的钱财塞给狱长,又言说一番好话,那狱长念及掖庭毕竟为少府属官,便应声说会加以照拂。
可他虽体谅母亲担忧儿子的心情,但进了长安狱焉有无事的道理,便道:“今晨欧侯云青进了这长安狱,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既然几位前来嘱托过,我当看着手下行事,但杀害京兆尹实在不是小罪,您们几位可得有些心理准备。”
尽管他这话已经说得十分委婉,欧侯夫人听完还是眼前一黑,李见安与王繁君忙扶住了她,带她到一旁坐下。
这种牢狱平君也是知道的,且不说长安狱,就算是掖庭狱、暴室狱,进去的人都得脱三层皮。虽然现今已经不兴先帝时期的酷吏之风,但绝计是不会让犯人完好无损走出牢狱的,无论如何,进了牢狱就得挨个十杖二十杖、脱层皮才行,免得有损牢狱的威名。
狱长见这些妇人哭哭啼啼,叹了口气便自行离开。
平君心知这个狱长不会真的帮忙,转眼见欧侯夫人拉着她阿母说些什么,几个人都泪流满面的,心里更是越发堵得紧。云青那人自视甚高,满腔出人头地的想法,让他入狱,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成倍的折磨。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二话不说跑开了,这一跑,她直接一口气提着跑到了霍府。
霍府位于繁华的朱雀大街之上,光是府前大门,已经足够气派。铁桦木的墨色大门紧闭,门钉整齐排列,无一不在昭示着主人的尊贵权威,而大门两侧的两座石阙巍然耸立,石阙之上以汉白玉雕刻飞禽走兽祥云瑞气,更是对霍光地位的一种无声诠释。
这样一座宅邸与长安闹市形成强烈的反差,行人甚至不敢在霍府门前驻足,生怕惹了这里面那位大人物的心情,纷纷快步走过。
唯有平君,不仅站在府门口喘着粗气,还意欲上前。
比起未央宫的庄严,她倒不觉得这样一个霍府可畏。
见她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靠近,看门的小厮便走上前来拦路。
平君解释道:“我想找霍小姐,请代为通禀一声。”
“是哪位小姐,可约好了?”
“不曾,但我与她昨日才见过,还要一同……”平君不便说得太多,只道:“您通禀说是许平君来访,霍成君小姐会见我的。”
小厮看平君不像是官家人,又一副不懂规矩的样子,随即挥挥手将她赶到一旁:“什么人来我们都去通禀,主子不得嫌我们腿脚太好舌头太利索?我还想多干几年的,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在这宅子前边碍眼,否则被我们管家看见,有够你受的。”
平君知道他是想要点好处,但来得急,身上的钱都给了长安狱长,这会儿是身无分文,她又气又急,大喊起来:“霍小姐,霍小姐,霍成君!”
“你这姑娘怎么不讲理?!”小厮见她竟这样直呼霍成君的名讳,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把她拖到一旁,担心自己惹祸上身。
拉扯间小厮瞥见霍光和管家李迁正要出门,那两人皆面有愠色,他便知道自己被许平君连累得不轻,赶紧伏下身去请罪。
李管家首先就出言教训了他,而霍光沉着的目光则落在平君身上,他有些印象,这位姑娘与刘病已相识。
平君抬头与霍光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心只道当朝大司马大将军真是目光如炬,看得她无所遁形,甚至任何的解释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但在这片刻的眼神对视之中,平君意识到霍光记得她,并且知道了她来此的目的。
她吸足一口气恳切地回应霍光的眼神,正要说出心中想法,霍光却目光一凛,先一步道:“带这位姑娘去寻成君。”
说罢,他就和李管家拂袖而去。
他负手而去,背影端正稳健,宽大的绛紫色朝服服帖的垂在身侧,随他的步伐而飘动,颇有些举重若轻之感。
平君蓦然明白,霍光也很关注这个案子,却是不想和自己扯上任何关系。
但她身侧的小厮并不明白,他只当霍光并未苛责于自己是个万幸,立马换了副嘴脸,恭敬地将平君请进府中。
霍府里头也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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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这人的秉性一般端正,歇山顶式的建筑屋檐高挑,斗拱之上雕有栩栩如生的蚩吻瑞兽,庭院则简约大方,只摆设着几座假山,但因着种植了桂花,便有了一种浓郁且不俗套的香气。
平君跟在小厮后面几经周折才到了内院,心想若不是遇见霍光,她今日是别想能找着霍成君。
小厮招呼了一声“阿菊”。
平君抬头,见前方的婢女正是昨日与霍成君同去少康酒肆的人,当即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阿菊高兴,道:“我去叫小姐。”
霍成君很快便请平君去屋里坐着,她这贵小姐的屋子自是贵气不凡,精雕细琢的用具用品,除了价值不菲之外,也很贴合霍成君的气质,繁而不复,傲而不俗。
桌案上一方小巧的博山炉里焚着丁香,香烟缥缈覆盖在香炉之上,将这炉子映衬得仿佛仙山,墙面上挂着一副九天玄女成仙图,画中的女子慈眉善目,衣袂飘飘,叫人好生向往。
“平君,你这么快就有所成?”霍成君还当是平君是来给她看绣样的,语气之中难掩兴奋。
“霍小姐,我来是有一事相求。”平君直截了当地将京兆府的命案告诉了霍成君。
霍成君听罢也难掩忧色:“想不到樊大人居然就这样死于非命,而欧侯云青还被诬为凶犯。”
“长安狱那地方不是正常人能待的。”平君道:“霍小姐既然与云青相识一场,还望你帮帮他,让他少受些苦楚。”
“欧侯云青那个人我还算了解,确实不会是凶犯。”霍成君眉头一紧:“但家父平日里就教导我们,不能仗着他的身份目中无人招摇过市,我也就不方便出面为欧侯云青说些什么,只盼府里能早日查明真相,还他清白。”
霍成君请平君饮茶,自己已是先行喝了一杯。
可平君听言,只觉胸口一阵发闷,不论刚才这话是霍成君自己的想法抑或真的是霍光的授意,她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霍小姐,我只能请你帮忙了,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我可以为你经营布坊出很多力,霍小姐,当我欠你一份情,请你不要见死不救。”平君不断请求着说。
霍成君看着平君楚楚可怜的样子有些动容,可她不解:“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平君的手攥着拳头,一张俏脸愁眉紧锁,她咬着唇,脸颊的皮肤因为紧张而胀得有些发红,然后她朱唇张开,道:“我们自小一同在掖庭长大,他父亲曾救过我父亲的性命,我与他……实则还有婚约。”
霍成君瞪大了眼睛,欧侯云青与她相处之时那些歪门心思她并非全然不觉,此时看着平君,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犹豫了半晌,只说了句:“他或许没你想得那么好。”
“我知道。”许平君道:“霍小姐身份高贵,与我们掖庭出身的人大不相同,我们的父亲虽说也是官,但都是戴罪之人,我们只得谨小慎微地活着,希望自己能有个好的前途。”
“偏偏我朝入仕与门第出身关联极大,正因此,云青才会想借着杜家公子的引荐去京兆府做事,才会想和霍小姐攀上关系。他所做的,无外乎是为自己求一个机会,而我与他也一样,我不甘居于掖庭,才混迹在这长安城中,得皇曾孙殿下的帮助,酿出了荆桃酒。”
“云青是没那么好,但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对他见死不救,若能帮他,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19.深入追查
无可否认,无论平君怎样努力,都到不了霍成君自出生起就已经身处的位置,她所求的,也就是无愧于己。
霍成君想,就借她霍家的势帮帮平君又有何不可?
她便拿出一枚红色玉玦,道:“这玉玦之上有我霍家的族徽,你拿去给长安狱长,他只要不是个脑子坏了的,就认得出此物,那时,他自会听命于你。”
平君接过玉玦,对霍成君连番道谢,她知道这块玉玦恐怕是全长安百姓都渴望得到的东西。
她把玉玦紧紧攥在手中,告别霍成君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长安狱。
李见安她们已经不在此处,平君定了定神,对着守门狱卒拿出玉玦,这玉玦成了她的底气,她不卑不亢,狱长却卑躬屈漆地来见了她。
……
病已与张贺等人到了京兆府,范直带着他们见了京兆丞田安。
田安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病已见到他时,他发冠还有些不整,脸上也挂着不好招惹的戾气——他已经烦恼极了。
张贺与他见礼,说起欧侯云青之事,直言他不是凶犯。
田安懒得听,他先是剜了范直一眼,而后毫不客气地道:“张大人,京兆府不是掖庭,我还忙,你们请回。”
“大人,事关京兆尹的性命,病已只想要个明白,你们可曾好好审过欧侯云青,又仔细查验过樊大人的死因?”病已问。
田安不耐烦地看向病已,他大约知道,这就是那位皇曾孙殿下。
“当然,莫非殿下比我更懂京兆府的流程?”他语气之中不免轻蔑。
“那审讯记录何在?樊大人的死亡时辰为几何,杀人凶器又为何物?”病已反问,他的语气并不激动,但掷地有声。
田安本见他只是个少年,在长安无爵无官,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但此刻看他顶天立地的模样,心里忽就没了底,想着他好歹是皇家宗室子弟,实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安抚重要。
他便道:“樊大人死于昨夜戌初时刻,被人用环首刀穿胸而亡。至于欧侯云青,他与樊大人共处一室,今晨小厮入室之时,他满身鲜血惊慌失措,凶犯不是他又是谁?”
病已接话道:“那便有几个疑点。其一,昨夜樊大人便已身死,为何今晨欧侯云青仍未离去?其二,环首刀何在,此刀为军属兵器,欧侯云青又从何得来。其三,欧侯云青与樊大人素来交好,他又为何要杀害樊大人?”
其实这三个疑点田安并非不知,只是这事情真查起来需得费上些时间,欧侯云青既然清晨浑身沾血的出现在凶案现场,一定拖不了干系,抓捕下狱至少对上有个交待。
“正因有此疑点,我才命人细细查勘,事发至今我也是焦头烂额,莫非皇曾孙殿下你有什么好办法可以破局?”田安索性将难题抛给刘病已。
病已自是不管他语气中的不屑,沉着道来:“从凶器来看,凶犯或许曾从军。”
田安来了兴趣,想看他到底有些什么想法,索性让掖庭这三五个来人就坐。
许广汉忙掺着欧侯相落坐,张贺则一双眼睛注视着病已,眼神之中悲喜交叠。
“欧侯云青的口供怎么说?”病已问。
“昨夜戌时将至,他本意与樊大人辞行,却遇到一个手持长刀的刺客,他被刺客打晕在地,醒来时,已是今日卯时。”田安道:“他这说辞并无意义,有可能纯属杜撰。”
“他的说辞不可信,那京兆府内其他人呢?”病已问:“夜禁时分,府内是否有人巡查?”
“我早已问过府内官差,他们均未发现有何不妥。”
“那奴仆呢?奴仆们也没有发现?”病已追问。
“那些老仆有何可问,不过是一问三不知。”田安又是不屑。
但病已将京兆府中的奴仆一一问过,却真的找出了这样一个目击者,夜禁伊始,他看见一个身手矫健的男人曾飞檐离开府邸。
田安便发怒,责怪他没有及时上报消息,但他心知他所怒不止这一事,而是有了此仆人的口供,欧侯云青算是洗脱了大半的嫌疑。
病已却没有因此放下心,从杀害樊福可能的动机的推断,他联想到了不久前的集会。
他于是有意去鄂邑公主府走一走,却不想在京兆府大门处遇见了一身绛紫色朝服的霍光。
霍光身后跟着一小队吏卒,而他站在众人之前,身姿如一株苍劲老松。
他朝病已微微颔首,示意病已过去。
但病已到了跟前,他又恭敬地与病已见了一礼,问:“殿下是想去公主府?”
“大将军怎知?”
“樊福二十年前与老夫相识,彼时,他比殿下没年长多少。老夫还记得他在我府中为照看兄长留下的汗血马费尽心血,到那马离世之时,他亦泪流满面。樊福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任京兆尹多时,也算是兢兢业业,无甚过错,今朝居然命丧他人之手,天理昭昭,凶犯需得被正法方可伸张正义。”
霍光这番话说得动容,但病已却并没明白他的意思,他专程来此一趟,不可能只是为了说一个道理和决心。
霍光顿了顿,道:“中郎将侍中昨夜夜巡长安,发现有人闯入公主府中,今晨特来报老夫。老夫让手下查了查,知道那人正是谓城令所追捕之人,那凶徒凶恶之极,老夫恐怕与昨夜从京兆府中出逃的凶犯有所关联,特带谓城令过来查探,正巧遇到殿下。”
中郎将侍中便是指张千秋。
可病已知道,张千秋哪里是夜巡长安,分明是督查公主府而已。只是,京兆府有人出逃的消息刚刚查出来,霍光才到府门口,又如何得知?
病已望着霍光深邃的眼睛,心里闪过无数的想法,最有甚的,他开始怀疑刚刚那个奴仆的证供。
病已不知道霍光调查了多少事,又知道多少事,但对霍光来说或许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了他口中所言的天理昭昭,他要抓捕此人。
霍光给了些时间让病已思考,他看见少年有些疑惑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明亮的双眸探究地望着自己。
霍光放下心来,问:“殿下也在探查樊大人被杀一案?”
病已点头。
“可否代为引荐谓城令胡建胡大人。”霍光示意身后那队吏卒的长官上前来:“胡大人刚正不阿,若查明这凶徒的来历,自会秉公执法。”
病已见一个三十来岁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上前一步,他的相貌自然带着一股刚正之气,不像官吏,反而更像江湖侠士一些。
他作了个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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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姿势,道:“殿下请。”
这是完全不给刘病已拒绝或多说话的机会,霍光咳了两声,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病已,再拱手一揖,以事而遁。
霍光的护卫追随上去,刘病已却没有多问一句话,他将胡建带到田安面前,不由得多做介绍,胡建已经自行说出了来历意图,并且很快地从老仆的证词之中锁定了凶犯身份,他颇为愤怒:“这凶犯竟敢杀害朝廷大员,还敢藏匿于公主府中!”
田安面有难色,凶犯藏匿于公主府中,这事可大可小,最好是不要与他扯上干系。
而欧侯相等人却扑上来,请求胡建和田安为欧侯云青主持公道。
胡建全数应下:“律法如铁,天理昭昭,我断不会渎职纵容此贼!”
田安大松一口气,问:“胡大人有何打算?”
胡建已经带了人准备离开:“当然是将他抓捕归案。”
说完,他便离开京兆府,气势汹汹地朝公主府去了。
张贺见状便问田安:“大人可否将欧侯云青放了?”
田安知道胡建在公主府必生事端,便称不急,带凶犯抓捕确认后再放人不迟。
病已没说什么,他知道若是将霍光的授意说清楚,面前这位京兆丞大人定要出一头冷汗,只因他势必要从霍光与公主之间选择其一。
选了公主,他刚才就须拦下胡建,选了霍光,他就得与胡建同赴公主府。
什么都不选,他才能在这里隔岸观火。
这其实是霍光没有亲自进入京兆府的原因,也是他选了渭城令这样一名低阶官员的原因,当然,这位田大人最终会知道一切的结果,那时又是另一幅光景了。
……
平君见过欧侯云青,又回掖庭安慰了欧侯夫人,离开欧侯家,正巧遇到回来的病已一行人。
她看见父亲许广汉的样子,知道他们应该有所进展,便跑上去问:“凶犯有线索了?”
张贺扶着欧侯相先行回家,许广汉则点点头,他刚要说什么,又摇摇头:“有也有,但就是不知道结果如何。”
“何意?”
许广汉叹了一口气:“凶犯藏匿在公主府中,也不知那谓城令能不能捉拿此人,京兆丞田安是靠不住了,他还一心想让云青当个替罪羊呢!”
许广汉皱起眉头,他知道田安的做法是人之本性,京兆尹身死这么大的事,他力求保全自己也无可厚非,否则弄得自己满身伤残,累及妻儿,就真是罪过。
“你和你阿母多陪陪欧侯夫人,别出去跑动了。”许广汉说完,见许平君应了,便也走回了自己家。
病已这才安慰道:“云青不会有事的,你放宽心。”
别人不知道胡建的来历,他可清楚,既然是霍光带来的人,那就绝无将事情办砸的道理。
可他的话才出口,平君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病已顿时慌了,问:“怎么了?”
许平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心堵得紧,被病已这话一劝,情绪一上来就哭了,只能擦干泪说:“我今日在长安狱看见云青了。”
这泪算是流到了病已心里,看平君的模样,他也觉得心里发堵。
“跟我来。”他轻声道。
20.互成水火
他带着平君去了暴室,他们曾在这里捉过迷藏,在高高挂起的各种颜色的布料之间来回追逐,在这里,别人找不着他们。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平君跟在病已身后,只是今时来这里,心里没有半点惬意。
“云青怎么样?”病已问。
有些话平君安慰欧侯夫人可以,但自欺欺人却不行,欧侯云青浑身是伤,站都站不起来,满身的血污,哪里还有半点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在长安狱,他见平君来了,便止不住地哭嚎,于是两人对着哭,平君对他一番安慰,说病已和张贺会帮忙想办法,又说京兆府已经有了线索才将他唬住。
平君的到来给了欧侯云青莫大的安慰,而有了霍家的玉玦,长安狱的人也不再会欺负他,小卒甚至还连忙去买了几个胡饼给他。
临走前,欧侯云青求着平君救他,说不想死在长安狱。
以他们从小一同长大的情分,他居然是求着平君帮忙的,平君只能答应,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答应。
想到这,平君就又哭了:“他很不好,伤得很重,我刚才同欧侯夫人说话,也不敢将实情告诉她。病已,要怎么才能救他?”
“平君……”病已细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眼泪滑落她的脸颊,划过她脸上那些还没完全好了的粉红色伤痕,更显得人楚楚可怜。
他想,她方才在欧侯家一定忍得很辛苦,如此才能正常地安慰欧侯夫人,但其实这次的事也一定把她吓坏了,她又哪里经历过这些?
他再次安慰道:“我不是说了吗,云青会没事的。”
“可对方是鄂邑公主,那个公主我见过,很不好惹,一个区区谓城令又怎么奈何得了她?”
病已定定神,语气却多了几分肯定,他的手掌轻轻擦过平君的脸,最终按在她的肩上,像一道宝符压下她心里躁动的不安:“他怎么奈何公主我不知道,但平君,你且信我吧。”
周围那些随风摇摆的长布飘荡起来,纷乱之间,给病已漆黑的双眸染上一些色彩,那些色彩炙热得很,将少年火热的情绪全部显露。
病已确实从没让她失望。
平君将这些情绪看在心里,收了收眼泪,靠近了病已一步,抬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好,我信你。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否则谁去照顾欧侯夫人的心情?”
病已抽痛的心得了些舒缓,他将流连的目光从平君身上挪开,转而看着纷繁的长布舒了一口气:“以前彭祖总喜欢躲在西边那处染缸旁,他还以为我不知道。”
“你还说他,你每次都不躲,我很快就能找到你。”平君也从刚才的伤痛中抽离,陷入这些无忧的回忆之中,眉头舒展。
“是我躲不过你。”
病已轻笑低头,正好对上平君略带慰藉的眼神,这一次对视,两人都久久不愿移开目光。
当年在掖庭玩着躲躲藏藏游戏的小孩,终于都要独自面临掖庭之外的艰难。
平君猛地想起来什么,她今日出门匆忙没系面纱,脸颊上不均匀的肤色都被病已看了去!
她大惊失色,忙用双手捂着脸:“你别看了!”
“我早就看到,你现在才说已经太迟了。”病已由衷道:“挺好看的。”
平君却将脸捂得更紧。
病已也不再说话,就和她站在这里,直到彭祖找过来。
“终于找到你们了!”他冲过来:“你们每次都叫人好找!”
病已问:“你今日不是与右将军去行公务了吗?”
“事做到一半,张千秋就跑过来,原是鄂邑公主府热闹了!”张彭祖道:“我才知道云青的事,怎么,不同去公主府瞧瞧?”
平君忙问:“公主府怎么了?”
“被一个不知名的县令带兵围了。”张彭祖说着还有几分兴奋:“听说杀害樊大人的凶犯就藏在公主府。”
平君诧异:“那个渭城令真有胆子围公主府?”
“我特意来告诉你们消息的,阿翁那边我刚才也去说了,云青这会儿该安全了!”
张彭祖继续撺掇着两人同去公主府,平君就要跟着他走,却被病已拦下了。
张千秋原应是奉旨监督公主府的,却在胡建来了之后带兵离开,留下他一个小小的渭城令独自对抗当朝长公主,这只能是故意为之,且难免不是一种保身之法。
“怎么?”彭祖反问拦下他的病已。
“右将军与中郎将侍中呢?”病已问。
“他们回家中去了。”
“右将军有同你说什么?”
“无外乎让我好好待着别惹祸,我都听腻了。”
病已却板着张脸:“你得听,公主府此刻去不得。”
病已知道,凶犯是霍光掌中必得之物,他为之包围公主府在所不惜,还将藏匿凶犯一事闹得满城皆知,这是他同长公主正式的宣战。
张千秋原本奉旨监督,只在那个可疑男人外出时才带人追捕,说明皇帝不想将与鄂邑公主的矛盾摆到明面,所以张千秋不得不避。
既然如此,张安世只要是个明白人,就也该躲得远远的,要想此事不沾身,都得避开些。
只是……病已想,张千秋带人离了公主府邸,到底是有皇帝的旨意还是得了霍光的授意,他不得而知。
“为何?”彭祖不懂其中原委,只觉得满腔热情被病已浇灭,心中有些泄气。
“别节外生枝。”病已面色肃然。
平君也不知道事情始末,更不知道霍光在此事件之间的角色,但她被病已这一提点,倒是又回想起鄂邑公主那个凶神恶煞的母夜叉模样,便也一同劝彭祖:“那个公主很凶,我们还是少与她接触为好。”
彭祖见这两人一唱一和,不满地耸了耸鼻子:“早知道这样,我就自己偷偷去,亏我还想着给你们报信,真是自找不痛快。”
病已便安慰:“右将军都答应给你举荐侍中之职了,你就听听他的,若是惹他生气,再让你回暴室,吃亏的可是你。”
彭祖想想也觉有理,便也跟着两人回了家中。
当晚注定是众人的一个不眠之夜。第二日清晨,病已和彭祖去了京兆府,平君则带着欧侯家的长辈前往长安狱。
凶犯果然被渭城令捉拿归案,田安听说了昨日胡建带兵对挑公主府府兵的壮举,口中称赞他勇猛之余心里也得为他哀叹几句,胡建这人的仕途算是到头了。
两人心里石头落地,彭祖就说要去长安狱接应平君。
病已想了想,决定去觐见皇帝。
……
病已到温室殿的时候,鄂邑公主正从里面出来,她步履仍旧端庄,但神态之上不免露出几分狠意。
病已忙俯身让路,待到公主走远了些,才请秦内侍入内通传。
刘弗陵召病已入殿。又是一年冬日,他命人备好了铜火锅,温室殿内香气四溢,只可惜原本与他一同入宴的人搞砸了他的兴致。
病已看见他,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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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他的眼神讳莫如深,却又突然换了副心思似的,对病已笑着道:“昌邑王送来的食材,味道不错。”
病已想,刘贺真是一个心思活络的人,没什么野心,还总对皇帝表着忠心。
“陛下,病已过来的路上瞧见长公主殿下了,公主殿下她……是否为了京兆尹身亡一事而来?”病已入座后直言。
刘弗陵横眉一挑:“是也,非也。京兆尹的事不过是个由头,她是来弹劾大将军的,病已,你认为呢,大将军是否擅权?”
“臣一向未涉朝堂之事,实在不知。”刘弗陵的目光敏锐,而病已却表现得十分平静:“臣昨日听闻京兆尹之事大为震惊,今晨又听说昨日有县令带兵在公主府抓人,心中更是大骇,方才看见公主愤然离去,故有此一问,是臣问多了。”
“无妨,你来找朕是为何事?”
“前几日臣曾向陛下禀告过东市集会上出现过一个妖媚男子,不知陛下可有此人线索?”
刘弗陵的目光转而看向桌上的铜锅,透过热气,病已甚至看到了他眼中些许意味不明的怒意:“朕正想同你说此事,你不是说记得那人的长相吗,朕已经命人找了一名画师,此画师名毛三秋,最善人物画,你让秦内侍带你去寻他,先将此人的画像画好,回头再布置缉拿之事。”
病已恭敬应下,刘弗陵的回答虽没否认,但也绝口不提鄂邑公主与张千秋,而他脸上那丝一闪而过的怒意着实让病已在意。
待病已找到毛三秋画成了画像,他再去了一趟鄂邑公主府,公主府外有府兵戒严,他没寻到张千秋的踪影。
病已想,张千秋今日没有回公主府周边值守,想是已与皇帝汇报过的,而既然今日公主从温室殿得到的结果并不满意,说明皇帝与霍光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共识,只是这共识达成的前因他并不清楚,但这样一来,霍光与鄂邑公主势必形同水火。
皇帝呢,他是否乐意见到这样一个结果,有人在明处成为他的掩护,开始与鄂邑公主的势力周旋?
病已曾听张贺说过先帝与卫太子的一些往事。先帝是一个雄韬伟略的君主,在他的统治下大汉终于摆脱了自高祖起对匈奴的畏惧,他开疆扩土,任用酷吏,废除丞相,加强中央集权,独尊儒术。
但这样的君主,却有一个事事讲求仁义礼信的太子,这曾是许多依附先帝嫔妃李夫人及外戚李广利将军的大臣攻击卫太子的点,但先帝却总说,他与太子性格互补,太子正适合守住他打下来的江山。
病已是相信先帝这些想法的,他相信先帝曾认真地将卫太子当做接班人来培养,他们因为行事风格的不同反而十分合拍,默契配合着处理朝堂上的纷争。
但是,人心和朝中局势都是会变的,当先帝真正有了对自己年老死亡的恐惧,而太子的气势却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就会变,他会想要剥夺太子的权力,会想要一个温顺而服从的接班人,但那时的太子没有意识到自己父亲心态的变化,才最终承担了巫蛊之祸的恶果。
今日的刘弗陵,或许也具有这样一种君主的心态,他需要霍光帮他稳定朝堂,甚至去除鄂邑公主的势力,所以他会与霍光在一定场合下达成共识,但事实是,霍光不会是他永远的伙伴。
而作为一步步在先帝手下成长起来的辅政大臣,霍光更应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病已不知道刘弗陵知晓多少事,又有多少目的,但他今日隔着那冬日铜锅上的氤氲,分明看到了皇帝温和外表之下的另一面。
21.再提婚事
病已回宫时,正巧遇到了行色匆匆往外边去的平君。
平君的神色有些憔悴,手上还拿着一些布料,上面的纹样他见过,有茱萸草,也有衔尾锦鲤……
“平君。”他先打了招呼:“云青还好么?”
平君这才看见他,便朝他靠近几步,轻轻叹一口气:“吃了药睡下了。”
欧侯云青被他们从长安狱接出来的时候正是高烧,他外伤未愈又有内毒,回到家中也是好一番折腾,张贺请了数名医者前来为他诊治,开了药,又将伤口都敷药包扎了,众人才有所消停。
平君也折腾了许久,欧侯夫人看事情忙的差不多,便让她回去休息。
可她哪里有休息的时间,回去后就赶忙将昨晚没绣完的绣样赶出来,需得今日送给霍成君过目。
这倒没什么,只是她见病已在身旁,却又红了眼:“医者说……云青的腿恐怕要留下些瑕疵。”
其实她挺不想红眼睛,但往往看见病已的时候,她才好将心中的苦痛委屈说出来。
“你别担心,我会请陛下帮忙,看能否多叫些医者来诊治。”病已柔声安慰:“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平君听言自觉失态,吸了吸鼻子,说:“就是霍家小姐在西市的布坊。”
“我同你一起去。”病已说着,伸手接过平君手上的布料。
平君跟着他,他们已经很习惯这样一起走在集市上,平君见病已也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便问:“没碍着你事吧,有事忙不用管我。”
“我能有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病已反笑。
“那彭祖说你今日去见陛下了?是不是京兆府那边还需多方善后?”
病已便道:“善后是需善后,但应当与我们无关了。”
“那就好。”
病已侧目看着平君,她的头上插着那支自己送的青玉簪,这簪子小巧精致,很是称平君碧玉一般的气质。
“这簪子很适合你,你戴着挺好看。”病已说。
平君却脸一红:“这么精巧的簪子,谁戴都合适。”
病已没再说话,两人一路到了西市的云裳坊,阿菊已经等在那里。
见两人来了,阿菊领着两人进坊,再左拐右拐好几间房,终于见到了霍成君。
霍成君倒是没想到病已也来了,有些吃惊,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平君吸引:平君将病已手上捧的布料拿下,一一铺在霍成君面前讲述图样设计与衣襟改动。
霍成君被说得动了点心思,让阿菊同她去换衣试试,两人随即离开。
平君讲得口渴,也趁着这空隙倒上一杯水给了自己。
病已看着她,便道:“你缝制的衣服这么好,应该先给自己穿上。”
平君听言忙去门口看了看,见确实没有其他人,才说:“霍小姐与我身形相差不多,方才这身衣服啊,我还就是在自己身上量的,否则可做不出最好的效果,我觉得衣服挺好看的,她一定满意,但你可别同她说我穿过,否则,她要生气的。”
“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多想法和功夫。”
“这些都是我的看家本事,不轻易外说的。”平君道:“还有男子服饰,其实也可以有一些新意,改天我给你做一身试试。”
这话一说出口,两人倒是一同脸红了。
平君连忙解释:“不只是你啊,还有彭祖、云青,若是这布坊开起来,我也送你们一身衣服。”
病已笑着点头,这两日难得看到平君充满活力的样子,如今见她心情转好,他也是彻底放心了。
这时霍成君推门而入,她笑意盈盈,身上的紫色曲裾裙在经过肩与腰的改制之后变得十分贴合她的气质,不失灵动的同时也有端庄大气之感,叫人眼前一亮。
病已注意到衣服上缝制的同心结样式花纹,这是他与平君在沧池边用枯枝在泥上绘制而成的图样,灵感来自于沧池里并肩戏水的水鸭,平君居然一直记得,还将它缝在了服饰之上。他不禁想,若是平君穿上这身衣服,必是比霍成君要好看数倍不止。
“好个皇曾孙,怎么这样盯着姑娘看!”霍成君微嗔,对着病已的语气急起来。
病已被她这话点醒,红着脸连忙道歉。
霍成君也不扭捏,转而对平君道:“平君,你真不错,我多请几个绣工,加上经商西域的商人,除了制作大汉的服饰,还可以制作胡人的服饰,到那时,我们这云裳坊,定可以声名远播!”
她神采奕奕,好像笃信自己能有番作为,却丝毫不考虑这事若是被霍光知道会做何反应。
平君跟着她一块儿兴奋,病已不忍心扫兴,只是提醒道:“上次想谋害霍小姐的男子仍在缉拿中,霍小姐既然有长远的谋划,其实也不必急于一时,是不是先等那人落网之后再有所动作?”
霍成君并不在乎:“瞧你说的,难道那人不落网,本小姐的铺子就不开啦?上次是我大意,等我这铺子开张他要是还敢来,我就直接将他捉了押去京兆府,为民除个害,再让京兆府的人也汗汗颜。”
平君在一旁给霍成君鼓劲,病已蹙眉看了她一眼,她却做了个鬼脸回给他。病已无奈,心想她是丝毫不记得上次的教训,霍成君有人保护,她若是被波及可又如何是好?
好在他已经知道那人的来历,按现在公主府与霍光明争的情况,那人或公主府有些什么异动,一定会先被霍光发现。
霍成君说着就要请人就近算个黄道吉日,这间云裳坊要很快开张。
回宫的路上平君依旧难掩兴奋,病已看她高兴,心情也变得极好:“你今夜可要好好休息,别累着自己。”
平君点头,她的脑袋左张右望,好像西市这条他们走过很多次的街永远对她具有新鲜的吸引力,她的活泼与锋芒在掖庭被小心地收敛,却在集市里尽情绽放。
“平君,你要是来云裳坊,记得叫上我。”病已道:“那个男人很危险,我可不想你陷入什么麻烦。”
平君这才突然想起来,凑近病已问:“我都快忘了,那人不就是公主府的人吗?”
病已点头:“他就是的,公主府最近麻烦事不少,他最好能收敛一点。”
“他是公主府的什么人?”平君好奇。
病已却摇摇头,他并不知道这人的明确身份。
平君没得到答案,难免觉得有些扫兴,她回想起前日在公主府与这人的偶遇,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是当时对此人躬身让道的、认识杜佗的一个公主府小厮。
那个时候她太紧张,竟然忽略了这么个人的存在,现在回想,这个小厮的五官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她想,这小厮一定知道那男人的来历。
两人很快回到了掖庭,病已今日还没去探望过欧侯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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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让平君领着他一块儿去了欧侯家。
这会儿欧侯云青已经醒来再喝过了药,高烧退了下去,整个人的精神比刚出狱时好得多。
见平君和病已来,他虽不便起身,也再次表示了自己的谢意。他知道病已在京兆府帮过忙,也知道平君为了自己多方奔波,心里当然感激。
不过经此一事,他倒是看透了许多事,他看到掖庭的诸位是如何同心协力地助他,还有以往那些酒肉朋友,是如何的销声匿迹。
他突然领悟到母亲和他说的“平安是福”的含义,他这种出身的人,若能平安度过一生,已是幸福,何况他还有平君这位美丽贤惠的未婚妻子,又何必去赌人家高门大户,自取其辱?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平君充满歉意。
几人一同聊过云青的伤势,又论了论杀人凶犯的目的,见时间不早,平君和病已也就起身告辞,欧侯云青却匆忙道:“平君,你等一等。”
平君不明就里愣在原地,病已却不好再叨扰,他再次朝云青和平君示意,便转身离开了屋子。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方才所有的惬意,在见到欧侯云青看平君的眼神时已经完全消失,他从前没见过欧侯云青那种眼神,那眼神让他心里一阵发紧,却偏偏什么都做不了。
“云青,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平君俯身问。
云青仔细看着平君,他发现,他这位未婚妻子其实完全不输那些所谓的大家闺秀,她既漂亮又聪明,是他以前忽视了她的好。他的目光移到平君头上的发簪之上,小巧的青玉簪,称得人格外温婉。
平君见他盯着自己的发簪,不好意思地用手挡住,问:“怎么了?”
“好看。”云青说。
平君有些尴尬地红了脸。
云青不知道平君的心思,以为是她害羞,便接着说:“平君,这几日辛苦你了,待我伤好了,我们便成婚吧。”
这会儿平君真的红了脸:“云青,你不是……不是对霍家……”
“我没有。”云青答得认真:“我起初以为霍家小姐能带给我一些仕途上的便利,想着哄她高兴可以接近大将军,结果到头来就是一场空。可平君,我对她绝没有其他心思,我一直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
平君感觉到有些局促:“可……最近我有好多事忙,我……我还不想这么快成婚。”
“好,平君,我不会再阻拦你做你喜欢的事,不过,可不可以请你每日来看看我,我真的会很想你。”云青没有咄咄逼人,他柔和地向平君解释,让她不要有压力。
反正两家的婚事不会变。
可平君不会因此而没有压力,她回到家中,一头扎进被子里,回想起欧侯云青的话,心中忐忑不安。她早知他们两人的婚约,也知道她对云青没有爱情,而在这一刻,她竟然那么坚定地知道她不能嫁给他,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
那不是她的爱情,也不是欧侯云青的爱情。
如果生在掖庭自保已是不易,在有限的生命里,总该做些让自己心情愉悦的事,才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平君一连几天扑在制衣的事情上,她没有与欧侯云青见面,也没有和病已见面,只是她暗自下了决心,待欧侯云青伤势好转,她就要同他把话说清楚,如果不行,她还想请上官萦阳帮忙,给这个喜欢“做主”的皇后娘娘一个耍威风的机会。
22.风波将起
鄂邑公主在联合上官安弹劾胡建,就因为小小一个渭城令,她把这事闹得满城皆知,誓要将胡建下狱治罪。
但明眼人都知道,她对付的并不是胡建,而是霍光。是因为霍光拦下了她的奏章,她才将这事情彻底闹大,只是事情闹大之后,长安百姓反倒对她这个公主颇有微词。
这日她就来寻皇帝,言语间难免犀利:“虽说大司马可以自行处理此类奏章,但既然涉及皇室,他都不同你商量,也未免太不把我们刘氏放在眼里。”
“胡建只是个县令,县令逮捕一个杀人凶犯还要朕出面,那才真成了这天下的笑话。”刘弗陵道:“皇姐,你藏着凶犯本就不对,事情闹大了对你、对皇室都没什么好处,何必纠着他不放?”
刘令不喜欢她这位弟弟和稀泥的态度,又劝:“你以为那个县令真是去逮捕凶犯的?他有那么大的胆子,逮捕凶犯还敢伤我府邸的人?他明明是受了霍光那匹夫的教唆,专程来找我的不痛快。”
刘弗陵摆摆手:“这些你都同我说过了……也罢,胡建这人确实没把宗室放在眼里,是该罚。”
刘令便趁热打铁:“霍光几次三番影响官职任命,九卿之中,少府、大司农、廷尉、光禄勋可都听他之命,再加上他辅政大臣的身份,此人若是有异心,可就难以收拾,还是尽早提防为好。”
“大将军事先帝数十年,一路谨小慎微从无行差就错,他的出身朕也知道,家里面都是些忠臣能臣,做不了那些大逆不道的事。”
“此一时彼一时,他身居高位那么多年,难保没有二心,陛下真有把握此人可信?”刘令继续游说:“倒是我,我是你亲姐,与你同是先帝血脉,从你小时候就带着你,我们才是一家人。”
刘弗陵面露难色。
撤走张千秋,命胡建去公主府拿人,尽管这事霍光及时告知了刘弗陵,但刘弗陵确实不是毫不介意,霍光本身谨小慎微不错,可他的权力过大也是事实。
只是那时的刘弗陵选择了和与他共同对抗公主的霍光同行,而此时,他便也不能不考虑鄂邑公主的感受,让霍光一家独大。
多年以前,先帝临终前曾对他有过嘱托,让他善待百姓,多近贤能,也告诉他设置四个辅政大臣的原因,那就是互相制衡。
他那时并不明白,但先帝的说辞在金日磾死后得到了印证,无论是霍光、上官桀还是桑弘羊,甚至包括鄂邑公主,都在朝中维护着各自的势力,并且另外几人还因为霍光在朝堂上的春风得意而达成了一种无形的反霍同盟关系。
胡建,便是这次事件的弃卒,于公于私,都不得不弃。
“皇姐,可要记得你说得话,我们是一家人。”刘弗陵犹疑再三,对鄂邑公主如此说。
在送走鄂邑公主后,他移步到了椒房殿。
这时上官萦阳才刚送走许平君,她远远地见刘弗陵来了,便快步上去迎接。
刘弗陵有种玉树临风的气质,翩翩公子,又有着帝王可敬可畏的威严,他居帝位多年,从懵懂无知到如履薄冰,从一个天真孩童成长为少年天子。
上官萦阳近些时日以来被他身上深邃悠远的气质吸引,说要为他作画,迎上他后就领着他来了专属位置上,然后吩咐阿巧拿出纸笔,她要继续描绘未完成的杰作。
刘弗陵冷峻的眸色中多了些暖意,他见过萦阳的半成画作,自觉画中人比他俊美清明得多,人家说绘人绘神,画中人的神,却是他渴望不来的。
他于是好奇,萦阳是怎么绘出了这样一副神态,或许自己在她眼中就是如此,还是她虽年幼,却有双世事洞明的眼睛?
到今日,萦阳的画作终于完成,她很满意,刘弗陵亦然。
“送给朕吗?”刘弗陵问。
萦阳却撅起小嘴:“我可没说送,这是我辛辛苦苦画的。”
“那可是照着我画的?”
“是又怎样?”
刘弗陵轻笑一声:“那当我请你送给我。”
“那你打算怎么请?”
“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萦阳一脸得意的表情:“君无戏言,你说的可要算数。”
“自然算数。”刘弗陵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上摩挲着。
萦阳的手比他小很多,差不多可以被他包在手里,他低首去瞧着萦阳害羞的模样,心里更觉真实。
萦阳红着脸道:“那就送给你吧,至于我想要的,想到了再告诉你。”
刘弗陵当然答应。
两人又在内室下了盘棋,萦阳看了看时辰,叫阿巧端了汤炉过来。
“这是雉羹,我向平君学的,陛下尝尝?”萦阳说,她的语气有些兴奋,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弗陵。
刘弗陵知道,她是在向自己炫耀,而他浅尝一口,味道确实鲜美极了。
“好喝,真的好喝。”他便又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萦阳嘴里。
萦阳果然得意:“手艺不错吧。”
“当真不错,多谢皇后了。”刘弗陵碰了碰萦阳的额头:“只是别累着了。”
“当我是个柔弱女子?那大可不必。”萦阳说:“我们家,可多得是好儿女。”
“是是。上官家的人都是英雄豪杰。”刘弗陵笑着,话锋一转:“萦阳,最近可有见过上官家人?”
“见过姐姐。”上官萦阳道:“她有了身孕,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萦阳。”刘弗陵顿了顿,郑重地说:“你既然是朕的皇后,又是上官家的血脉,有些事情,你也该提醒提醒他们。”
“嗯?”萦阳抬头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她可没想过,有朝一日需要她来提醒上官家做事。
“你阿翁和大父,与鄂邑公主走得太近了。”刘弗陵道:“若是为了朝廷,当肃正秉公,切不可结党营私。”
是了,她阿翁上次因为她和鄂邑公主争吵的事,可特意来教训过她。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我会同阿翁说说。我真不明白,那个鄂邑公主有哪里好,为何阿翁会与她结交?”
刘弗陵想,哪里好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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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过是争权夺利,有些共同目标罢了。
但刘弗陵没告诉萦阳,萦阳也绝对想不到,自己的祖父和外祖父之间的矛盾,竟有如此的深。
平君从椒房殿出来,便回掖庭准备将自己缝制的衣服拿去云裳坊。
她犹豫了下,终于是没有告诉病已去云裳坊的事情,自己出了宫。
几日未出宫,外头还是照样的热闹,只是今日霍成君不在云裳坊,她便将东西交给了霍成君新请的掌柜何望。
何望是个美丽的少妇,约莫二十来岁,笑起来既温和又伶俐,见着平君,拉着她聊了许多闲话,又是对着她一通夸赞,平君暗自想着,凭何望的这张巧嘴,这云裳坊已经不愁生意。
从云裳坊出来时间尚早,平君便又去了东市的少康酒肆。
这一去,她就看见杜佗和那日公主府外的小厮在一块说话,平君快步走过去,先朝杜佗打了个招呼,再问:“这位是?”
燕吉这次是赶着来还钱的。本来上回他已经是拿了公主府的薪还过杜佗一回了,可前几日公主府遭胡建带人围堵,公主为了鼓励府中诸人与胡建对抗,便又赏了一笔,燕吉就又得了一笔钱银。他是个老实人,这就紧赶着来找杜佗还钱。
杜佗跟他客气,便提了两坛酒要送给他。
“燕吉,公主府舍人。”杜佗道。
平君瞧了瞧两人,好奇道:“前几日公主府的情况到底如何,这位燕吉兄弟可知道?”
杜佗见燕吉有所犹豫,便径自先说:“那叫一个混乱!更难得的,胡建居然带人闯进了公主府,咱这位燕兄弟可没少折腾,没受伤已是万幸。”
平君便瞅着燕吉,燕吉讪讪的,不好张口。
杜佗拍了拍他的肩,示意:“平君,自己人,别不好意思。”
燕吉这才说:“我就是看着混了两下,要不也没学过武,哪敢和官吏们真动起手来,贵人伤了还有人伺候,我们伤了,就等着被扣钱了。”
“有贵人受伤了?”平君问。
燕吉尴尬地笑了笑,随即点头。
平君接着问:“那日我们在大街上遇见的那个带着斗笠的男人是谁?我偷偷瞧了一眼,长得怪好看的。”
燕吉的脸色更尴尬了,杜佗便道:“是不是那个谁?我听说过一些传闻,就是当初公主在河间时,收养了一个姓丁的男人……”
燕吉连忙打断,在瞅了瞅周边,道:“就是他……我们可不敢得罪他了,这个人仗着公主的宠爱,目中无人得很,盖侯还在世时就与公主勾勾搭搭,盖侯去了,他更加肆无忌惮。”
平君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自己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除了这个丁外人是公主的情夫之外,更让她吃惊的是当初集会绑架一事,主谋竟就出自公主府!
那这事可就更复杂了。
“前几日那胡建就是带人弄伤了他,你看,公主非得把胡县令整死不可!”燕吉继续道。
杜佗长抒一口气,装着杜延年的样子,故作深沉地道:“这朝中要起风波啊。”
23.方寸之地
病已这日去探望过欧侯云青,见他已经能够下地,心情舒畅,心里多了些安慰。
欧侯云青给他倒了茶饮,问:“平君没和殿下一块儿来?”
病已鲜少见他主动提起平君,有些如鲠在喉,道:“我也有几日未见她了。”
云青的神色黯淡了些:“我也几日未见她,还以为她同殿下在一起游历长安呢。”
自从那日他想让平君每日来见见他,她就从没出现过,欧侯云青等着等着,只能告诉自己平君一定是有事要忙才耽搁了。
“她不同我一起,也有许多事要忙,或许今日和霍家小姐在一起。”病已道。
云青听见霍成君的名号,不禁有几分窘迫,血气上涌,连咳了好几声。
病已见状也不好再做打扰,请他好好休养之余,离开了欧侯家。
路过许家,病已便去寻平君,这才知道平君不在家中。
他便就离开掖庭去往西市,谁知在云裳坊没遇上平君,倒遇上霍成君。
霍成君正拿着平君送过来的样式,一番教育着她新请的绣工。霍成君与平君的性格实是截然不同,病已好奇,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是否真的能成为伙伴。
“殿下?得闲来布坊?”霍成君见他来了,明艳笑道。
病已当然知道,这是她又在揶揄他是个闲人,他也不在意,直问:“平君不在吗?”
霍成君摇摇头:“或是回去了。”
病已便又准备走,抬脚忽地想起来问:“这布坊什么时候正式开张?”
“下月初三。”霍成君道:“殿下可赏脸来看看?”
“闲人通常都不请自来。”病已说完,大步朝前走去。
霍成君偷笑一声,看了病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转头继续着对绣工们的要求。
霍成君不知道,病已可知道,按平君的性子,她可不会就这样回宫,她恨不得把九市逛个够,再去少康酒肆偷饮几杯美酒。
病已走在街市上,朝着酒肆的方向。
但他还没寻到平君,却遇见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日集会上的男人,男人快步在街道上穿梭,手上似乎受了伤,缠着纱布。
看样子,他并不是漫无目的的在街市上闲逛,而是有意图的行为,病已快步跟在他身后,随着忙碌的人流,两人离开西市,进入南市。
南市多南方而来的客商,市井之间卖精巧玩意儿的东西多,商贾云集,虽不比东西市繁华,也热闹非凡。
男人的脚步很快,几乎快失去踪迹,也幸亏病已对南市熟悉,这才能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进了一家客栈。
这客栈名云来,是幢两层楼的木质建筑,风格朴素,比不上朝廷官方设立的客栈,但却是往来客商入住的首选。
鄂邑公主封地在南边的江夏郡,可那地方并不富庶,更不是个商贾之地,更何况,堂堂皇室成员,为何要与商贾为伍?病已不禁好奇这个男人来这里的目的,他是否想在南市再掀波澜。
从集会绑架以及樊福身亡两件事来看,他完全有理由提防着公主府的这种异动。
但他还没来得及进入客栈,已经被人叫住。
“殿下,皇曾孙殿下!”来人正是邴吉。
病已寻声看见他,觉得他精神抖擞,健步如飞,比几年前所见身子骨更显硬朗了些,浓眉大眼的模样意气风发,却仍有自己幼时所见的内秀之感。
“邴大人。近来可好?”病已说的虽是疑问句,但却用的是肯定的口气。
邴吉走近了,先好好看了看病已,这才说:“我可好得很。殿下倒长高了许多,模样也长开了,将来定是个俊秀公子!”
邴吉现任大将军长史,先前由于匈奴的异动,前去五原郡驻守了一阵,此时回长安不久,正由萧望之带着游览五市风光。
病已将目光移开,正落在邴吉身边的萧望之身上,见此人三十来岁的年纪,风度翩翩,细长温润的眉眼,五官方正有棱角,是端正的君子之相。
邴吉主动介绍:“这位是太常寺郎官萧望之,他休沐,特带我游历长安。”
病已便主动向萧望之问好,心想这云来客栈之事,只能另找机会再查。
病已和平君,最终是在东市遇见的。
那时平君正从少康酒肆出来,手里还拿着刘贺送过来的礼物。礼物是一套犀牛角酒杯,她生平没见过这样精巧的东西,欢喜之余,还得了些纹样的灵感,便和董行一起将酒杯小心装好,准备拿回宫给病已看看。
此时直接在东市看见病已,平君心里既激动又兴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小脸晶莹剔透,映着阳光的光泽。
病已见了她也眉眼舒展,自己说话的语气都不由得柔了几分。
邴吉火眼如炬,看出了两人之间不一样的情绪,便拉着萧望之继续往前,不再打扰病已。
他略微回头看着这二人,只觉有种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感受。士与女,方秉蕑兮。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他仰头而笑。
平君快步跑上来:“病已!昌邑王给我们送礼物了!”
病已见着她,径自浅浅笑着,任她拉着自己入了酒肆,将环金犀牛角杯展现在自己面前。
“皇叔真乃神人也。”病已道:“真不知他从哪儿弄这么多好物件。”
“喝一杯?”平君笑问。
“你说了算。”
平君便去取了酒,她又成为了宫外的平君,浑身充满活力。
“还有一件事。”平君小声道:“我今天打听到一个不得了的消息,公主府那个男人,是鄂邑公主的情夫!”
病已一口酒没喝好差点呛到,他咳着咳着,倒也明白刘弗陵含糊其辞的原因了,或许刘弗陵早就知道此人与鄂邑公主的关系,只是因为他还不想彻底与鄂邑公主撕破脸,才没有直接下令严惩,才想着以他的方式敲打这位公主。
他果然,还是有些忌惮霍光的。
那恐怕,霍光保不住胡建,又或者,霍光已经预判到了皇帝可能的心思,才特意把胡建推出来,只为做一个弃子?
病已其实不喜欢这种为达目的牺牲他人的方式,在他眼中,没有权力地位的高低,只有人命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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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平君,你先回宫,我需去一个地方。”病已想到云来客栈,决定还是要去打探一番。
“去哪里,我同你一起?”
“不必,我去就好。”
见病已表情严肃,平君知道自己确实不便跟着,只道了声:“小心,我在家等你。”
听言,病已的眼神在平君身上停留的片刻,他觉得平君的面容仿若一道射进他心里的亮色,轻声道:“好。”
平君提着犀牛角酒杯回到掖庭,正好见医者从欧侯家出来,她放下东西,终于来看了看欧侯云青。
欧侯云青正躺在床榻上,见平君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这一急,他便又开始咳了,他这咳不似呛着,间隙里还有喘息之音。
“云青,没事吧?”平君关切道。
“我没事,平君,你终于来了。”欧侯云青笑着。
平君却没有笑,她的表情有些凝重,手捏着衣角,她顿了顿,终于抬头直视欧侯云青:“云青,你们家对我们家有恩,其实我还记着,大家一同在掖庭长大,这份情谊我也记着,但你是否真的想清楚,认为你可以做我的夫君?”
云青一愣,面色变得窘迫:“你是什么意思?”
“你对我,可有男女之情?”
云青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他捂着胸口,急忙说道:“以前我确实对你有些冷淡,但所谓患难见真情,平君,你这样为我,我又怎能视若无睹?”
“所以,你不过是觉得我适合做你的妻子,不是吗?”平君红着脸,她的下巴因为紧张而抖动,双手把衣角都攥出了褶皱。
就算如此,她也有些话不得不问出口。
欧侯云青感到诧异。他印象中,许平君总是那样“好欺负”的,她从不急眼,逆来顺受,安静贤淑,但明明是个女儿身,又总是和病已还有彭祖混迹在市井。
可他今日才见了,平君远不为他知的果敢,他这才幡然领悟,他原来从没真正认识平君。
为何平君可以和皇后有着平淡如水却细水长流的情谊,为何平君可以酿造惊艳长安的荆桃酒,为何昌邑王刘贺会亲自来掖庭与她道别,为何她可以让霍成君甘心解救自己,为何她看似不紧不慢无欲无求,却得到了自己终日想得到的东西?
他与平君,真的不是一路人。
欧侯云青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些,如烛灯快要燃尽无力挣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平君,你不愿嫁给我。”
“云青,你会有你真正的妻子的,但那不是我。”平君真诚道:“放下我们的婚约,迎接自由吧。”
云青坐回了床榻之上,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在他终于意识到平君的好的时候,平君却已经放弃了他。
他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又剧烈咳嗽了一阵。
平君给他递过水,他却望着平君纤白的手指,第一次觉得陌生。
“你走吧。”他说:“你放心,我不会强娶你。”
平君听言松了一口气,她把水杯塞到云青手里,认真地说:“云青,我希望我们这些人都能得到幸福,掖庭的孩子,不会拘泥于这方寸之地。”
24.结党营私
病已回来的时候,平君站在家门口等他。
一如很多的岁月里那样,只是比起幼时,平君的身姿更窈窕了些,眉眼更清秀了些,口鼻更精致了些,她的双手在胸前互相摩挲着取暖,又抵着嘴里呼出来的热气,一头青丝被冷风吹起来一些,飘在脸侧。
她看见病已,便喊了他的名字。
少年飞奔过去:“外面冷,怎么不进去?”
“谁叫你一直不回来?吃过了吗?”
病已摇头:“我先去了趟陛下那儿,这才回来晚了。”
“那先进来吃汤饼,今日阿母做了许多。”
病已便笑:“我可真有口福。”
他方才在皇帝那里紧张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
……
第二日,霍光称病,再然后,胡建自杀的死讯传便长安。
京兆府里,田安倒吸一口冷气。
鄂邑公主并没有见好就收,在霍光称病的日子里,她与上官桀揽了朝政权力,同时参了霍光好几次。
这日,上官萦阳按照皇帝的意思,把事情同父亲上官安说了清楚:“阿翁,女儿劝您不要再与鄂邑公主为伍。”
她的说辞往往就是这样长驱直入的。
“为什么?就因为你与她不合?”上官安自也是没把自己这个幼女的话放在心上,在他眼里,上官萦阳分明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萦阳皱了皱眉,她努力回想起刘弗陵的话,道:“不是的,是因为……为了朝廷,当肃正秉公,切不可结党营私。”
上官安反笑道:“你知道何为结党营私?为父营何私?营私的是我上官家还是他霍光?”
上官萦阳当然不懂这些,刘弗陵并没有告诉她这许多事,她问:“又干外祖父何事?”
上官安不答,过了片刻,才道:“你既然姓上官,总该多为上官家想,陛下那头,你就要多劝着,多说些上官家的好话,也省得让其他人把便宜占了去,比如最近你叔父主持修订的典狱之法,在民间就广受好评,你该同陛下说说。”
“可是……我不止是上官家的女儿,他们都说,我还是大汉的皇后。”
“谁这么告诉你的?”
萦阳没说话。
上官安便接着说:“你既是大汉的皇后,上官家更当以你为荣,孝文皇帝的窦皇后、孝武皇帝的卫皇后,哪个不因女儿皇后的身份备受尊荣。”
上官萦阳就彻底哑口了。
上官安看着这个小女儿,心里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想父凭女贵,原以为萦阳嫁进宫来可以算一个上官家的助力,却没想到是白忙活一场。
他毕竟是父亲,男女之间的事也不好和萦阳说得太清楚,否则,凭皇后的荣宠程度,完全可以定一家的兴亡,萦阳难道就不能多经营经营自己的皇帝的关系?
萦阳的母亲霍懿又和他不是一条心,皇帝心思也远不如表面那么单纯,他上官家要想站稳脚跟,就得把霍家的权势扳倒才行。
“保重自己吧。”上官安留下这句话,离开了椒房殿。
萦阳看着上官安的背影有些落寞,她的话在家人那里总起不了什么作用,同样,她的话在刘弗陵那里也只被当做笑谈,而不论是自己的娘家还是刘弗陵,又都对她有些高看的期望,认为她可以说服对方。
“阿巧,陪我出去走走。”萦阳招呼自己的侍女。
阿巧拿来暖手香炉,这是刘弗陵最近新给萦阳的礼物,香炉上镌刻凤凰模样,小巧精致。
萦阳已经很熟悉宫里的路,就这样走着走着,她离开后宫,绕过沧池,最终来到了宣室殿的外面。
宣室殿的外面有宫人恭敬伫立着,里头传出来刘弗陵大声呵斥的声音。上官萦阳只听到那种感觉就心里一惊,刘弗陵从没和她发过火,但她仿佛想象出了他生气时的模样,那就好像是泰山压顶一般让人窒息。
她自认为无法承受刘弗陵的怒火,但此时的刘弗陵是在向谁发火,又是因何生气?
到了夜间,刘弗陵来找她时,他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温和,他没有提起今日在宣室殿的烦闷,而是带来了一块雕刻成兔形的和田红玉,送给了萦阳。
萦阳试图去问,但刘弗陵却只和她说:“无需忧心。”
随着入宫时间和年龄的增长,上官萦阳开始或多或少的怀疑,她其实成不了一个好皇后。
不久后,上官桀联合燕王刘旦上书,称霍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
刘旦在上书中还称霍光擅自增加大将军幕府的人数,巡检军队时享受了和天子出行一样的特权,他愿意交还燕王印绶,入宫成为皇帝的侍卫,洞察霍光的预谋,以备不测。
刘弗陵看着刘旦拙劣的游戏,隐而不发。
刘旦是他的兄长,先帝后期,卫太子被废之后刘旦就对先帝上过书,大意同样是如此。当时那封上书惹得先帝大怒,当下斥责了他的居心叵测。
所以今时,刘旦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才会把同样的把戏又在自己面前重演一遍,而上官桀竟还与此人站在同一阵营。
是因为霍光真的做了那些逾矩的事情?被上官桀抓住了软肋,他们就想群起而攻之?
这天他心中很是烦闷,派人去请刘病已来同他饮酒。
前些天,病已在南市的云来客栈见到了本不应出现在那里的东西,那是一块龙形玉佩,那玉佩病已曾在刘贺身上见过,是一条四爪蟠龙,在本朝,当是藩王级别才能拥有。
病已自然也见到了那个佩着龙形玉佩的人,那人有了一定的年纪,虽然穿着精致不俗,但双眼混浊,须髯参差,大腹便便,叫人看了一眼便心生厌恶,而丁外人对他却是一副恭敬的模样,这让病已大为吃惊,毕竟丁外人连霍光也没放在眼里。
病已向刘弗陵汇报之后,他便即时后悔了自己的汇报之词。
刘弗陵显然很是在意,他把藩王与霍光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病已走后,刘弗陵也没闲着,他很快便安排人去了那里,并且探知清楚,燕王刘旦在未有诏的情况下,私自入了长安,为了掩人耳目,藏在南市的客栈之中。
刘弗陵勃然大怒,公主显然和刘旦早有预谋,她谋的是什么,是霍光的权力,还是皇帝的权力?
到今时今日,上官桀也和他们两个沆瀣一气?
“朝中的臣子,没有一人是甘为社稷的,他们永远不会和朕一条心!”刘弗陵说着,便一口饮进杯中之酒,他已经饮了不少,烛火摇曳,照出他本来白皙的脸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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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红晕。
刘病已拦不住他,也不敢拦他,只能陪他喝着,听他倾诉。
“对皇姐而言,是朕这个兄弟重要,还是燕王那个兄弟重要?对霍光而言,是他的权势重要,还是汉家的天下重要?对上官桀而言,是他的地位重要,还是朕和萦阳的幸福重要?”
刘弗陵反问,问的是自己,问的是病已。
病已不知如何回答,只道:“陛下还要处理政事,少喝些吧,朝中之事莫要积郁在心,有伤龙体便不好了。臣叫人去请皇后过来,陛下今日就早些休息,明早起来,再烦恼这些。”
刘弗陵一手握住病已的臂膀:“病已,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的手用尽了力,青筋凸显。
“臣不敢妄言。”
“病已,你说罢,他们都不可信,朕只信你。”刘弗陵无奈地摇了摇头,手上的力轻了几分。
“陛下……”病已扶刘弗陵坐下,刘弗陵只比他长几岁,却似乎比他多经历了数十年的人生路,他喝得醉了,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味道,变得更像病已的亲人。
“其实,陛下早已心中有数了。”病已不再回避,恭敬地答道:“陛下知道丁外人与公主的谋划、知道燕王殿下在长安的作为却隐忍不发,知道上官家对皇后的希冀却始终不让上官安如意,虽从不干涉大司马大将军的职责,但在胡建一事上,令霍光只能称病。”
病已顿了顿,说出结论:“陛下早就知道,该如何制衡他们。”
刘弗陵惨笑一声:“你真懂朕?”
“陛下多年的教诲病已都铭刻在心。”病已俯下身叩拜下去:“病已不是懂陛下的为君之道,只是懂陛下愿做的有心人与无情人之间的矛盾罢了。”
刘弗陵眉头一动:“君王,原是无情人啊?”
“是病已的片面理解,只是若不是无情,怎又舍得以秉公之法累及亲友,若不是无情,又怎能秉公?”
病已言辞动容,这深深地触动了刘弗陵,只是人又怎能真的无情,否则他在这里借酒浇的是什么愁?
他突然,就很羡慕如此通透却还自由自在的病已。
上官萦阳就是在这时过来的,她脚步急促,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担忧之色,眉头蹙成一团,着急到连安都没请就去扶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君王。
刘弗陵动手舒展她的眉心:“萦阳,小小年纪,可别学着皱眉。”
“怎么喝这么多酒?”萦阳娇嗔道:“陛下有何事忧心怎从不同我说?”
病已在一旁看着,自知在这里已是多余,便向刘弗陵请辞,道:“酒多伤身,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但若陛下有召,病已必前来奉君。”
刘弗陵动了动嘴角,心说叫你来你还把皇后也招来,分明是不想让我尽兴,还说得什么必来奉君的鬼话。但他嘴里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挥了挥手让病已退下了。
上官萦阳给刘弗陵倒了杯茶水,再吩咐阿巧去煮一碗姜汤,她挪了一个靠垫递给刘弗陵,小嘴因为生气而撅着,脸蛋气鼓鼓的,却又十分安静地待在刘弗陵身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萦阳怎么生气了?”刘弗陵见她这模样,伸手捏了捏她吹弹可破的脸蛋:“可别一个人生闷气,容易变丑。”
25.世事无常
“陛下。”上官萦阳躲了躲:“陛下可曾当我是皇后?”
她还是撅着嘴,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刘弗陵的心情却并不糟糕,在萦阳身边,那些朝堂的事情离他很远,他饶有兴致地反问:“怎么这么说?”
“你生气烦闷的时候,我从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为何烦闷,不知道可以怎样帮助你。”
“那些事与你无关。”刘弗陵声音柔和,他牵起上官萦阳的手,将她揽入自己的怀里:“你是因为我而生气?那我真是罪过,萦阳,你应当是无忧无虑的。”
上官萦阳靠近刘弗陵胸膛的火热,他炙热而带着酒香的鼻息萦绕在她头顶,这些酒气仿佛也让她有些微醺,她将脸埋进刘弗陵的胸膛,小声道:“我不是无忧无虑的,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陛下,我只想在你真的觉得累的时候,可以为你分担一些。”
刘弗陵低首看着她如清泉般的眼睛,看着她朱红的嘴唇轻启:“但我总是夹在你和阿翁之间,我总是达不成你们的期许,这让阿翁恼怒,也让你烦躁,对吗?”
刘弗陵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蛋,情不自禁去亲吻她那双不可多得的眼睛,他感受到她的睫毛轻颤,眼珠慌乱地、不知所措地转动。
“那不关你的事。”刘弗陵看着她微笑:“你总是让我欣喜的。萦阳,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是欣喜的。”
阿巧在殿外恭候,她端来了姜汤。
萦阳看见刘弗陵因为醉酒而迷离的眼睛,他的眼睛一向是好看的,却在今夜显得格外迷人,她开始留恋他眼中自己的模样,他眼中的自己,竟然是那么温柔漂亮的女孩子。
但在炙热的气息萦绕之下,他的眼睛里迸发出另一种欲望,那欲望被禁锢在囹圄之地,萦阳似懂非懂,她用力搂住刘弗陵的身体,这种真实且充实的感觉,将她的思绪填满。
刘弗陵像抚摸小鸟一样爱怜地抚摸着萦阳的秀发,他的指尖从她的发间穿过,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递到他身体的每寸地方,这种冰凉终于让他有了些许清醒,让他不至于在萦阳的温柔之中彻底沉沦。
他放开了萦阳,自己去倒了一杯早已凉了的茶。
萦阳也回过神来,她出门将姜汤端了进来,再坐到刘弗陵身侧,舀起热汤,哄着刘弗陵张口。
这是公元前80年(元凤元年)的第一个冬天。
……
第二日,刘弗陵一如平常开了早朝,朝上却仍未见霍光的身影。
刘弗陵问:“大将军身体仍有恙否?”
上官桀便答复:“大将军实乃因罪不敢面圣。”
刘弗陵面色如常,命左右去请霍光进宫,再摒退诸人,只留上官桀在侧。
“左将军,朕知大将军无罪,奏疏不过是谣言。”
上官桀惊愕:“陛下怎知?”
“大将军检阅军队、增调幕府不过都是近日之事,燕王刘旦远在封地又从何得知,由此可见,不过是有心人想要借着燕王的势打压大将军罢了,朕已派人去查,若是查清这居心叵测之人,依将军的意思,该当问何罪?”
上官桀心底吃了一惊,暗叹刘弗陵洞察世事的能力,自知此事成败已定,霍光他扳不倒,而自己也只好接了皇帝给的面子。他于是顺水推舟,道:“陛下英明,老臣倒没想到此中矛盾,不如就由老臣查明这乱上奏疏者,还燕王殿下与大将军公道。”
刘弗陵心满意足,让上官桀退下。
不久后,宫人来报,霍光跪在殿外请罪。
刘弗陵目光渐冷,说霍光此人谨小慎微不是假的,不知是不是他在先帝跟前三十年养成的习惯,他拒绝一切可能发酵的错误,似乎对皇权有着从刻进骨子里的敬畏。
从被同僚反对到被天子知晓,霍光的态度从强硬直变为屈服,从不自持功高,从来能屈能伸,这与容易膨胀的上官桀截然不同。
刘弗陵宣他进殿,他摘下官帽,匍匐在天子面前,三跪九叩,自请有罪。
刘弗陵当然不会真的责罚霍光,他把事情同霍光说清楚,表明自己的态度。
霍光心存感激,继续做他的大司马大将军。
至于燕王刘旦,在上官桀通风报信之后,连夜回了封地,刘弗陵没有追究他的罪责,他却沾沾自喜,以为刘弗陵还真认为有人诬陷于他,在封地继续着自己的春秋大梦。
至于鄂邑公主刘令,刘弗陵将毛三秋所作画像摆在她眼前,言称知道丁少君在集会期间意图不轨,加上勾结凶犯杀害樊福的大罪加身,勒令公主府谨言慎行,小心行事,不可再如以往那样目无王法。
这件事就被刘弗陵这样平息了下去。
但冬日漫漫,长安城内各人的心思和命运,正加速交织到一起。
这个冬日,欧侯云青病重,已是到了下不了床的程度。
为了相助欧侯夫人照顾他,平君最终没能去成云裳坊的开业仪式,只能由病已带着她的愿望前去祝贺。
霍成君不方便直接出面,仪式是由掌柜何望主持的,仪式郑重其事,让云裳坊即使在商贾云集的西市也直接打出了名头,吸引了众多客人前来,其中更是不乏穿着华贵的官家小姐。
平君设计的服装经八面玲珑的何望稍一说道,直接迷得那些官家小姐眼花缭乱,只恨不能立刻将那些漂亮的衣裙穿在身上。
霍成君坐在房间里忍不住,也装成是客人进店挑选,有人认得她是霍家的姑娘,都纷纷为她让道。
又有人看出了她身上穿的衣服与众不同。曲裾布料润泽的颜色将她衬得极有气色,裙摆的花边宛若潺潺流水一般柔和,显得她身段更加婀娜,交领的裁剪收口较一般服饰收小了些,让她的脖颈看起来既白且长,再仔细看来,她腰带上纹的花样正是这家店铺的标志同心纹。
这些对穿着最有研究的小姐们便纷纷议论起来,问起霍成君的服装与这家云裳坊的关系。
霍成君乐意分享,说这家店是她一个交好的朋友所经营,说这位朋友对制衣之事特别有研究,所出的衣服也会参考她的意见,很符合她的心意。
听霍成君都这么说,官家小姐们纷纷去找何望下订。
霍成君难掩脸上的笑意,她朝何望使了个眼神,人又绕回后院的房间里。
病已也看到了铺子火爆的情形,当下祝福她生意蒸蒸日上。
“可惜平君没来,没见到她设计的服装大受欢迎的模样。”霍成君轻叹一口气。
“我会同她讲的,她也会很高兴。”
霍成君有些好奇:“殿下怎么同他们不一样,这么支持我和平君经商?”
“他们…是指?”
“就是那些王公贵族呀,比如张千秋和杜缓要是知道我开布坊这件事,指不定去我阿翁那里怎么告状。”
“那我与他们终究是不同的,我只是个闲散宗室。”
霍成君不好意思地皱了皱眉:“我可不是在拐弯抹角的说你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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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病已笑了笑:“不过正因为我闲,所以我见过太多长安普通百姓努力的模样,所谓的贵贱不过是有人赋予他们的名声,于自身而言,为了生存和志向努力,哪里会分贵贱?”
霍成君怔住。
没人同她说过这些,她原以为皇曾孙殿下只是支持她们,却不想,他其实看得起这集市里所有的人。
见霍成君愣着,病已便接着说:“霍小姐或许听过我尚在襁褓之中就已经下了狱?”
霍成君点头,她看见病已目光变得柔和,柔和的目光穿过她看向院落之中的水井,思绪像是飘到了极远的地方:“那时候在牢狱之中,是两个女囚哺育了我,是多亏了她们的照顾,我才能活着。”
霍成君吃了一惊,她紧盯着病已,这震惊让她张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病已却笑了笑:“这世上的人,有什么贵贱之分呢?所以管它是什么,霍小姐,愿你与平君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病已说完便告辞离开了云裳坊,留下霍成君站在原地,她的心情一扫方才的兴奋,转而变得柔软,那种柔软让她心口隐隐作痛,她按住自己的心房,感受到它一丝丝的悸动。
病已是带着平君最喜欢的胡饼回掖庭的,他到许家门口的时候,平君也才快要回来。
她原本耷拉着脑袋,双手手指在胸前交叉摆弄着,却在抬头看见病已的那一瞬恢复了神采,快跑了两步上前来:“开业怎么样,那些衣服很多人喜欢吧?”
病已见她笑,心里也由衷地高兴:“那当然,许大小姐亲自设计的样式,我看,马上就要风靡长安城了!”
“真的?”平君难掩兴奋:“可没旁人说三道四吧?”
她虽然有此一问,其实只是想再听病已一句夸赞。
果然病已就如她所愿:“有啊,那些官家小姐都说,怎么现在才见到这么好看的衣服,也不知道是出于哪位谪仙人之手?”
平君喜笑颜开,她知道病已说话夸大其词,可心里还是觉得幸福的。
病已突然将藏在衣袖里的胡饼拿出来碰了碰她的脸颊,那些胡饼尚有余热,碰到平君冻得发红的脸上,让她慌忙躲开。
随即她又接过来,把这温热的饼捧在手里,问:“进来坐坐?”
病已点头跟着她进了院子,却见她神色黯淡了些,悲伤地说:“今日云青的病加重了,实在是不太好,原本从长安狱出来后还见他好了一阵子,以为没事了,结果情况就这样急转直下。”
“医者怎么说?”
“需先养着,看这几日的情况,天气太冷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渡得过。”
平君的语气实在是难过的,她虽与欧侯云青无半点男女之情,但又怎么忍心这样一个大好青年被上天捉弄得失去性命。
“是何病因,找到原因才好对症下药吧?”
“或还是在狱里的伤所致的,他的腿一直没太好,既而内毒攻心,这毒还猛烈,直伤心肺。”平君道:“我做不了什么,也只好陪着欧侯夫人。”
病已没说话,陪她走进屋里。
屋里暖和多了,许广汉夫妇今日外出不在家,屋里只有他们两人。平君便请病已入座,再泡上了茶汤,胡饼配上这茶汤,最是好吃。
平君道:“太史公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在掖庭这里,生老病死我也是见得多了,本不怕死,但……也许我只是……只是不甘心罢。”
26.冬去春来
“病已,我们都还太年轻了。”平君咬了一口胡饼,往日里好吃的东西此时却失了风味,如同嚼蜡,但平君还是咽了下去,因她不想拂了病已的一番好意,顿了顿,她道:“云青遭这天灾,人已经备受打击,我实在不想……他连性命都丢了。”
“我再去请太医令丞来瞧瞧。”
“嗯。”平君点头:“多谢你。”
病已便起身,平君拦住他:“你先歇歇,不差这一两刻。”
“云青都病得这么重,我还歇什么,无论结果如何,都该尽人事才好。”
病已说完便出了门,他直入少府,将太医令丞请了过来,但看见云青的那一刻,他的心如同坠入冰窖。
床榻上那个面容苍白之人,可不是平日里那个趾高气昂的欧侯云青。
他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
欧侯夫人哭得眼泪已干,反倒是镇定得很,又谢过病已和太医令丞,向医者请教了几句。
到最后,欧侯夫人送太医出门,便是病已陪在欧侯云青身边。
病已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也不敢去看欧侯云青涣散的双眼,最终只说:“云青,你可要好好休养,你可还要做大官的。”
欧侯云青摇摇头:“我做不了了,殿下,我知道我做不了了,我命中有劫,只能认。”
病已一言不发。
“只是平君,我连累了她。”欧侯云青哀叹道:“前段时间她说不嫁我,我还有疑虑,也没将此事禀告父母,后来病倒,这话也就不好提了,还麻烦她日日来我家操劳,可日后若是我死了,又要连累她的名声,左右都是对不起她。”
病已没想到平君同欧侯云青说了这些,惊异之余,脑海中浮现出她的模样。
“许叔有些软弱。”欧侯云青接着说:“日后平君的婚事,得有劳张公和殿下帮忙看着,可别再将就了,她可是我们掖庭最好的姑娘。”
听到欧侯云青的肺腑之言,病已鼻头一酸,几乎脱口而出:“你放心。”
欧侯云青欣慰地扬了扬嘴角,有病已的许诺他当然放心,这位皇曾孙殿下,实在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欧侯云青死在了三日后的清晨,欧侯家的嚎啕声传遍了掖庭复杂交错的弄巷,这声音将尚在睡梦中的诸人惊醒,平君攥紧被角,平静地流下一行泪,这是他们的掖庭第一次为一个生命的流逝而哭泣。
等到冬去春来,万物开始恢复生机,云裳坊的生意蒸蒸日上,平君和霍成君还准备着扩张店铺规模。
这日,两人一同到了椒房殿,约了上官萦阳一起赏春。
姑娘们来到沧池边上的凉亭,说着玩笑话,又对诗作赋,霍成君当场弹奏了一曲司马长卿所作《凤求凰》,她的琴声婉转动听,惹得经过的刘弗陵驻足欣赏。
在他身边的鄂邑公主却冷哼一声:“那人是霍光的小女儿?琴技虽是不错,但她人可是娇纵得很,在长安城名气不小。”
刘弗陵侧目看着他这位姐姐,说娇纵,他这位皇姐才真是不遑多让。
“霍光最近在五原调兵遣将,动静不小。”鄂邑公主又道。
刘弗陵皱了皱眉,不耐烦道:“皇姐怎么和左将军总是同一番说辞?”
刘令被这句话堵了嘴,心想上官桀怎么还先她一步来皇帝这儿告状了?
殊不知,这只是刘弗陵试探的一步。
而刘弗陵看见刘令愣着的样子心里便笃定,她和上官桀又想乘机诬陷霍光。
他郑重地说:“大将军受先帝遗命辅佐朕治国理政,可由不得旁人诽谤非议。皇姐,你们还是好些相处,大汉的江山,你与他计较什么?”
刘令面有愠色:“怕的就是他惦记这大汉的江山。”
话不投机半句多,刘令对这个弟弟的耐心实在是到了极限,也知道他是决不会让她和上官桀如意的。
这么多日子她也看透了,这个弟弟就是在等着自己大权在握的日子,在此之前,他便借着霍光的势力打压她和上官桀。
她心中冷哼一声,也不知霍光是怎么看待这小皇帝拙劣的把戏?
“大将军不是那种不忠不义的人,你看他处事,从未出过差错。”刘弗陵边说边朝着凉亭走去。
“我明白了。”刘令的脸色转而柔和,她笑了笑,殷红的嘴唇优雅地上扬:“既然做不成敌人,便做朋友罢。”
刘弗陵这才将目光从上官萦阳身上收回来,注视着自己的皇姐。
刘令快言快语:“反正除不掉他,我何必自找不痛快?不打扰陛下会皇后了,皇姐这就告退。”
刘令走得很快,刘弗陵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琢磨着,这位皇姐是又准备蓄什么势了?
但他没有多想,萦阳的笑声将他拉回现实。
刘弗陵看见她同许平君和霍成君在一起,笑得很开心。
原是从刚才那曲《凤求凰》之中,平君听出了霍成君思春的心思,以《郑风子衿》相和,让霍成君红了脸。
追问之下霍成君一言不答,这倒让萦阳更加好奇,平日里那个不可一世的姨母,怎么会有这样娇羞的时候。
霍成君羞了羞,日常那股架势又出来了:“皇后娘娘,你都已经是皇后了,怎么能和我们两个未出阁的姑娘相提并论?”
“那我做个主让你们出阁如何?”上官萦阳道。
两人却一同摆手:“不要。”
上官萦阳满腔热忱又付了东流,撅起了嘴巴。
“萦阳。”刘弗陵站在远处,唤了她的名字。
几个人均面向刘弗陵行礼,刘弗陵先是让几人起身,再招手示意上官萦阳过去。
萦阳便高兴地去,刘弗陵拉起她的手,问:“春光正好,和朕去上林苑赏春如何?”
萦阳入宫几年,还未去过上林苑,只知道那里是个风景极美的园林,当即喜笑颜开,一口应下。
然后她便说要回椒房殿收拾东西,不陪许霍二人赏春了。
两人当然不会说什么,几个人就在沧池告别。
霍成君见平君面色不太好,又有些咳嗽,特意叮嘱她好生休息,布坊的事可以歇两天再理。
平君点头答应,还是送她到了宫门。
正巧遇见病已从宫外回来。过了一个冬天,他又长高了一些,五官更有棱角,这让他多了几分男子汉的睿利而褪去了些许少时的柔和。
他步伐走得端正,宽大的袖袍随他的身姿摆动,给霍成君的感觉就是君子如玉。
“平君。”病已开口先叫了平君的名字,不仅如此,他还对着平君笑着,那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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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的笑。
霍成君瞧见平君娇俏柔和的眉眼,那眼神里一潭池水,秋波不断,她和病已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靠得那么近。
霍成君的心骤然缩紧,她看见病已过场似的和她打了一声招呼,但心思却从没从平君那里挪开。
其实,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霍成君突然意识到,每次病已和平君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毫不掩饰地自然亲近,只是原本她没有往那方面想,而自从生出了对病已爱慕的心思,才开始在这些方面变得敏感。
病已和平君没觉出霍成君心里的异样,两人朝霍成君告别后并肩走在漫漫宫道上。霍成君独自盯着两人的背影,仿佛突然就看见了他们在与她相识前的若干岁月里,是怎样一次次的并肩走过这条宫道。
他们之间有着她太多不知道的往事,是她无法插足的往事。
但她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强迫自己认为,她和刘病已还有可能的以后。
只是为什么是平君呢?
平君什么都好,人且漂亮能干,脾气也好,与病已有多年共长于掖庭的情谊。
但她有一点不好,霍成君想,平君的出身不好,而这,是自己最大的好处。
……
平君与病已走在宫道上,迎面而来的春风带着些泥土清新的气息,虽仍有寒意,却又有暗藏的温柔的暖意,故与冬日的风截然不同,让人虽然面颊上感受到冰冷,骨子里却仍是暖的。
她刚才一见病已,已经意会到病已春风得意的心情,遂问:“今日遇上何好事了?”
病已稍有错愕,又平静回道:“今日去了杨敞大人府上,同他聊了聊赋税政策,大将军有意减轻赋税,杨大人为其测算财政收支,我才知道粮田税负的种种关系,真是茅塞顿开。”
“你这么聪明,学东西总是快的,人家同你说一,你一定可以道二,我看,今日杨大人心情也定是甚好的。”
病已便问:“你呢,心情看起来也不错。”
平君想到思春的霍成君,但笑不语。
“怎么,不同我讲啊?”病已无奈道:“我都同你讲了我的事情。”
“都是姑娘家的事情,怎么能告诉你?”平君故作神气的样子,还是不说。
病已也不再追问,两人再一同回了掖庭。
自欧侯云青去后,掖庭的人气更少了些。其实不止是因为他突然的死亡,更是因为以前那些闹腾的孩子本来就要长成大人了。
病已本就喜欢在长安城游走,平君也因为云裳坊变得更忙,彭祖和王茂忙着子承父业,一个个开始在庙堂露头,张妙虽然年龄还小些,到底是因为张安世的关系与少府其他的小姐们一块儿读书,不常在此。
而除了常走动的这几家,其余人家揪着欧侯云青死亡的事情,给平君编造了些闲言闲语。
平君已经释然了:“前几日阿母带我去问卜了,问我还能不能嫁个好人家。”
“当然能!”病已也听过一些闲言,那都是无稽之谈,诽谤之语。
“可若是克夫,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娶呢?”平君无奈地一笑,她不是自怨自艾,也不是在寻求病已的安慰,而是好像在描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不娶就不娶吧,日子也不是不能过。”
27.风云诡变
平君的声音柔和的传来,发丝拂过病已的肩头,病已一愣,随即道:“我也是身无长物,无祖宅无家业,恐怕也没有姑娘肯嫁,张公劳心为我说媒,都是无果的。”
“你不一样的。”平君会心笑道:“再过些时日,什么宅子家业,你都会有的,病已,你毕竟是皇室宗亲,嫁了你可是享福了,张公啊,就是太紧张你了。”
两人走到许家门口停住脚步,一阵春风吹过,拂过人的面颊,更似乎挠过人的心肝,病已突然就很想问一句:到那时,你是否就可以嫁给我了?
他微弱的声音被春风吞没,而平君奔跑在春风里离他远去,病已下意识就想伸手抓住她,但她的动作太轻快,病已没有抓住,只在抬头时看见进入家门的平君蓦然回首,就这样隔着门望着他。
平君脸颊染上红晕宛如桃花,就如诗里说到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其实他们之间已经很有默契,两人似乎意会了些什么,病已也这样注视着她,在这副现实的景象里,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梦境里从九重天之上下凡而来的仙子。
于是他暗下决心,他定会迎娶平君。
平君春日染的风寒并不像她起初以为的那样无关痛痒,也不知是否因为在沧池多吹了些风,这天夜里她就发了高烧,浑身像散了架,一挪动就感觉天旋地的,只能老实地躺在床上养病。
第三日午后,她才觉得好了些,正想起身给自己倒杯水。
“咳咳……”
病已忽然推门而入,看见要起身的平君神色一紧,慌忙赶了过来扶住她:“怎么下床了?”
“想喝水。”
“躺下吧,我给你倒。”病已将平君放好,再转身倒了水送到她手中。
平君的眼神还是飘忽,脑子也还是不清醒的,原本润泽有光的唇色此刻满是干涸裂痕,病已看了甚是心痛:“今日感觉好些了么?”
“嗯,没昨日那么难受了,你放心,急症而已,过两天就可痊愈了。”平君小心翼翼地捧着杯盏喝了一口,才忽然想起来:“你怎么来了这里,我阿母可知道?”
“李夫人当然不知道。”病已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是翻墙进来的。”
平君吃了一惊,又看看大开的房门,急道:“你快去把门关上。”
病已依言关门,眼神闪烁着躲过平君审视的目光:“我本也想禀告李夫人的,但她执意不让我来看你,我才只好出此下策。”
翻墙这功夫,病已还是跟彭祖学的。
平君哭笑不得,道:“你别做这些,被人看到有损天家威严的。”
说完,她被呛到了似的,又持续咳了几声,猛地想起来:“你快走,阿母是对的,可别让我把病气传给你了。”
病已忙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我身体强健,不会有事。”
平君蹙着眉头,推了推他:“不好,你快走吧。”
病已只好听她的,起身将揣在怀里的小包裹放在床头打开,是一袋子平君最喜爱的桑葚果。
“桑葚沁甜,口里少味可以尝尝。”
平君重新躺下,却没去看那袋子桑葚,她满眼都是病已的模样,她发现自己内心真的很不想他走。
她突然觉得眼睛酸涩,埋怨道:“病已,生病真的好难受。”
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委屈。
病已心中一动,他甚少听见平君的埋怨之语,她仿佛是兰花,永远默默地用自己的力量顽强生长。
“好平君。”病已蹲下身握住她被窝下的手,感受到她手指的反扣。
她的手指很软,能摸到一些细小的伤口,他想,他该如何养护这株兰花,又要如何才可以成为兰花赖以生长的土壤?
“好好睡一觉,好得快些。”他说:“我陪你。”
平君的眼里逐渐显露出笑意,先前那一点点酸涩被这笑意挤得消失了踪迹。她看见病已温柔的脸庞与饱含情谊的眼神,感受到病已宽厚的手掌,就连他的发丝浮动,浓眉舒展,她都看得异常清晰,然后,她还听见他柔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仿佛世上只有他们两人,只剩彼此的温柔。
她想,她是真的很喜欢病已,所以她说:“你喂我吃一颗桑葚便走吧。”
病已立刻照做,却没有马上走,他看着平君将果子吞咽下去,等着她闭上眼睛,看着她细长的睫毛闪动,听着她呼吸逐渐变得平缓,到她安睡,才终于恋恋不舍的离开。
……
平君的病确实很快地好转了,春风和睦,万物复苏,整个大汉江山都是祥和的模样。
平君到少康酒肆,与董行商量着怎么用桑葚酿酒。
不多时,却见燕吉惊慌地跑进来,东张西望的,似是在找什么人。
平君觉得他那样子有趣,调侃地说:“燕吉,又来找杜佗借钱?”
燕吉看见平君,忙跑过来,问:“杜佗他人呢?”
“真是来借钱的?这么急,莫不是家里遭了贼被洗劫一空了吧?”
“平君,有大事,快告诉我杜佗在哪里?”燕吉额头上痘大的汗珠滚落,他大喘着粗气,仔细看来,连眼底都露出一些红。
平君收敛了神色,道:“他同病已出门了,去了南郊的果园。”
“那么远?!”燕吉急不可耐,几乎都快哭了。
平君递了块短巾给他擦汗:“你别急,我和你一同去找他们就是了,也不是找不到人的,你要多少钱,我可以先回云裳坊看看能给你多少?”
“不是钱!是公主……”燕吉心快跳到嗓子眼,他左右看了看,见酒肆里众人各自忙碌着,没谁把他一个小厮放在眼里,便狠了狠心,一把将平君拉到角落里:“平君,你可是自己人,今日之事,脑袋掉不掉的,怕不怕我把你牵扯进来?”
“行了,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说!”平君见他装神弄鬼搞了这么大的架势,恨不得他立刻把事情说出来,少在这弄什么玄虚。
“公主殿下……”燕吉附耳过去:“公主殿下今日设宴请大将军过府,其实是……其实是想杀了他!”
平君听到最后这三个字,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噤了声,只剩这三个字回荡在天边,如五雷轰顶。但她反应极快,双手捂住嘴,将那声将出未出而尖叫生生又咽了下去。
“平君,我还要回公主府,没时间去南郊了。此事我已经告诉了阿翁,杜佗和你们也算是我最信任的人,要做些什么,你可想好了!”燕吉又道。
平君不觉自己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无比,愣愣地点点头。
燕吉遂将那擦汗的短巾还给她,匆匆出了门。
远处的董行瞧见她这副模样,忙上前来关切了什么,平君全部没听见,只下意识地从口中飘出几个字:“我……我出去一趟……”
话音未落,她双腿已经迈出去,跑到街市上一个恍惚,又被迎面而来的车舆吓了一跳,总算回过神来,找准方向就朝西市跑去。
公主要刺杀大将军。
原本长安城已经平静了些时日,自去岁的刺杀案后,胡建自杀,朝堂格局稳定,新的京兆尹已经上任,新政也热火朝天地颁布下去,万物复苏,本是一片明媚春光的好时候。
这让她一时都忘记了那位眼高于顶的鄂邑公主。平君眼前顿时浮现出鄂邑公主的模样,她的五官在平君的记忆里已经变得模糊了,却显得更阴毒了些。
从最开始谋划绑架霍成君,再到刺杀樊福,甚至是这一步直接刺杀霍光,鄂邑公主从来没有动摇过她的决心,她要权力。
平君并不了解权力对于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到底有怎样的吸引力,可以让这些人为之狂躁甚至失去做人的根本,她觉得太不可理喻。
长安城的繁华仿佛是个虚假的,百姓安居的模样在这些人眼里不值一提。
那仅仅是鄂邑公主吗?平君不禁更加担忧,与她过从甚密的上官家是否知晓此事,大将军那些在朝堂之上的对手是否知晓此事,他们只有这一步棋吗?
平君跑得满头大汗,胸腔之中气血翻涌,这让她厉声干咳着,好不容易到了云裳坊,却哪里都找不到霍成君。
何望说,霍成君今日去了终南山。
她便再拦了一架车,让车夫送她去南郊果园,她想,病已一定能阻止这件事。
马车一路颠簸,她的心思急不可耐,大约巳时末,她终于来到了南郊的桑葚园。
……
在茫茫山野之中,病已和杜佗站在山道上,正要回程。
远处的车架疾驰而来,病已首先看见了平君,平君坐在车上身姿挺拔,一袭月白色的浅色长裙化为山野间一抹亮色,如一朵烂漫绽开的山花。
杜佗看着病已如痴如醉的模样,揶揄道:“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与这位许姑娘是离不了片刻的了。”
病已便大喊了她的名字,欣喜地朝她挥挥手,平君也见到他,随即从马车上跳下来,朝着病已狂奔。
见平君跑得这样急,病已也奔过去,他从未有今日一般的心情,平君的突然出现对他而言是莫大的惊喜,杜佗其实说得不错,他会在离开她的每时每刻心生思念,也会在看到她的每时每刻心潮澎湃。
跑得近了,病已一把接住跌跌撞撞的平君,见她满头大汗的,脸色却出奇的白,眼底又还是心急如焚的模样,疑惑地问她怎么了。
“大事不好了!”平君好不容易咽下了口水,道:“我听燕吉说……公主……公主要谋害大将军,就在今日,她要在府中设鸿门宴!”
病已心中一凛:“当真?”
平君又喘了两口气,反问:“这话燕吉敢乱说么?”
病已于是有了主意,眼中神色一冷,反应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放开平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立刻融入阵阵山风之中。
山风吹起他的衣襟,平君看着他沉寂如月的目光,恍觉他早已不似过去掖庭里那个少年。
她突然就好奇,病已到底是要怎么阻止这次谋杀。
杜佗走过来,病已便将情况又说了一遍。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皇帝的制衡之术已经是不管用了,对于杀疯了的长公主而言,她与霍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朝堂之上,霍光与反对他的势力早已经水火不容。
那结果呢?如果长公主刺杀霍光成功,她不可能面对皇帝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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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所以她会至少需要一批军队稳住长安和皇宫的局势,她需要控制刘弗陵。
帮她调动军队的是谁?是左将军上官桀,还是燕王刘旦?
病已的双手藏在水袖中握紧了拳,他知道,长公主的目的不止是霍光,更是皇帝,她不止是为了摆鸿门宴,而是为了……谋反!
但他的面上云淡风轻,他还在想,这些事情究竟牵扯了谁,哪些人又会被动的受到关联。
可若是霍光得到信息,最终反制了公主,结果会如何?
他不会放过这些人,朝堂上反对他的势力将被他一扫而空,他将真正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第一权臣。
甚至皇帝,都要彻底被他掣肘。
病已忽然想知道,当时托孤的先帝可料得如今的局面?
那个一生金戈铁马从不服输的孝武皇帝,知不知道自己选择幼主即位,摒除外戚影响之后,那些在他手下忠心耿耿的臣子,会在他死后如同脱缰的野马,为了各自的欲望想要在这朝堂的疆场肆意奔腾?
“病已,你打算怎么做?”杜佗的声音幽幽传来。
他的表情阴郁不明,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病已:“你会帮大将军么?”
平君听言不禁屏住呼吸皱起眉,她原本以为杜佗所言“怎么做”是指怎么告诉霍光此事,却没想到他竟然是在问帮不帮霍光?
他对这个问题居然会有疑问么?她于是注视着病已,等他的答案。
杜佗也在等他的答案,对于杜家而言,与霍光交好多年早已没有别的选择,但对这位皇曾孙殿下而言,他其实可以选择……袖手旁观。
病已看着杜佗满面的愁容,自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现在公主手中有多少筹码他们并不知晓,霍光有哪些应对之策亦不清晰,选择必然会带来风险与代价,缩头的乌龟往往才能活得百年。
说实话,公主胜了对皇曾孙殿下而言恐怕不会有太多影响,霍光赢了对他也不会有多大好处,皇位上无论还是不是刘弗陵,都还得是他刘家子孙,但也都极有可能变成胜利者的傀儡。
可这些利益,是他如何选择的理由么?
“我不是为了帮大将军。”病已道:“是为我心中的道,得需阻止谋逆的乱臣贼子。”
鄂邑公主为一己之私造成朝野动荡就是她的狭隘,让这样狭隘之人当政是对百姓的蔑视,是对君权的亵渎。
“杜公子,我义无反顾啊。”病已叹道。
“好。”杜佗神色动容,眼里露出几分惺惺相惜之色:“我知道我没有认错你。”
平君提着的心也终于重新安定,她不太明白病已与杜佗内心的较量,只觉得当下时间紧迫,若有打算,得需尽快回城。
病已道:“杜佗,大将军那边可请你安排,我需回宫。”
杜佗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坚定地点了头。
三人坐上车架疾驰往城里而去,四处山野农田正是春日的气象,有桃花漫山的点缀,也有农夫的勤劳背影,泥土的气息满布在空中,清新而带着芬芳,绝不似人心诡谲的长安城,在表面的繁华之下,藏着那许多的污垢。
……
病已与平君在宫门前下了马车,两人继续往宫门里跑。
平君声声喘着大气,自出生以来,她恐怕还没有跑过这许多路,但她并没觉得累,心里的惴惴不安反而化为动力,支撑着她这一路紧紧跟着病已。
病已却突然道:“平君,你回掖庭去等我。”
平君本想多陪他一段路,但他的态度坚决不容置喙,平君也不扭捏,只点头道:“无需担心我。”
她看着病已的身影消失在前殿巍峨的宫墙后,看着未央宫诸殿这样岿然不动,自有天威。
但她并没有直接回掖庭,一路上,她听懂了病已和杜佗的担忧,心里自然紧张那位皇后娘娘的处境。
平君加快脚步往椒房殿奔去,她顾不得觐见皇后的仪容,只恨自己肉体凡胎没长一对翅膀。
进了椒房殿宫门之时,她瞧见阿巧站在前殿角落,对面站着一个侍卫模样的人。
平君摇手大喊:“阿巧,皇后娘娘可在?”
阿巧似是惊慌失措的转过身,一双手更是无处可放,最终只是死死攥住裙摆,紧抿着唇欲言又止。
她身边的侍卫适时离开。
“阿巧,说话呀,皇后娘娘呢?”平君再跑近了些,继续问。
“娘娘……娘娘去陛下那里了,过会儿才回来。”阿巧愣了半晌,好歹把这句话说全了。
平君看阿巧脸色着实不好,心里更加紧张,她和上官萦阳都是上官家的人,到底知道多少今日之事?
虽然萦阳那个人实在是心思单纯,但她既为皇后身处内宫,上官家又怎会不把她安排在自己的计划之内?
平君审视一般看向阿巧,她双手握紧阿巧的肩膀,这才切实感受到阿巧浑身竟在颤抖。
“阿巧,你知道些什么?”平君继续逼问。
“嗯?”阿巧僵硬地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明显的谎言,平君一眼分辨出的谎言,由于这谎言,平君反而确认了一些事。
28.燕盖之乱
她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呼吸困难,很多画面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豆大的汗珠从她的脸颊滑落,她终于想起来,刚才那侍卫的装扮并非禁卫,反而是京师戍卫的模样!
京师戍卫,是左将军麾下的军队。
左将军已经派兵进入了未央宫么?那张安世的人呢,他们在哪,可曾感觉到异常?
她从没像今时这样彻骨感受过,在这样森严的皇宫之中,竟然蛰伏着最猛烈的危机。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平君被逼红了眼,她死死拽住阿巧的手,自己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力,竟把这个长她几岁的姑娘拽得大喊求饶,眼泪直流。
“平君!”上官萦阳从她们身后冲过来,将阿巧从平君手里拉扯过去,小脸满是不明所以的怒意:“你做什么?”
“萦阳……皇后娘娘?”
平君愣住,她不清楚上官萦阳究竟知道多少事,她既是上官家的女儿,又是皇帝的妻子,她会如何选择?偏偏她的眼神天真如常,就连那丝怒意都饱含真情,固执地用她小小的身躯为阿巧遮风挡雨。
“娘娘,陛下如何了?”平君幽幽问道。
上官萦阳还在生气,她将阿巧发红的手放在自己手中看了看,见阿巧满面泪痕的,顿时心疼不已,忍不住反问:“你对阿巧做了什么?”
“娘娘方才去找陛下,是去做什么?”平君也继续追问。
平君的语气冰冷,这居然让官萦阳心生惧意,她不解地看着平君,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不过是送些温汤给陛下,由得你这样追问?”上官萦阳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有些想一哭了之。
阿巧双眼猩红,忍着一言不发,而平君听了上官萦阳所说,心已经凉了大半,她咄咄目光落在阿巧身上,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警示:“你会死的,懂吗?”
“到底发生何事了?”上官萦阳吼道:“为什么阿巧要死?”
为什么阿巧要死?死的又何止她一个人?
看样子,事到如今只有上官萦阳还被蒙在鼓里,平君一时说不清楚她到底是幸福还是可怜,但终究,上官家对她太不厚道,太过狠心了。
平君怜悯地看着无助的皇后,想要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上官家欲联合长公主谋反的真相,可看着她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平君怎么说得出口,说她刚才送给皇帝的温汤中,极可能含有剧毒?
平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掖庭,只记得她离开椒房殿时听见的上官萦阳和阿巧的哭声,她们的哭声与掖庭中经常出现的那些可怜女人的哭声相似,蕴含着无限真挚的悲伤。
但平君是无论如何哭不出来的,她反而更加坚信,病已还没回来,皇帝那边一定还有转机。
……
病已赶到温室殿的时候,张安世正从殿内出来,他一身戎装星眉冷目,一看便是从皇帝那里领了命,正要去做。
病已入了殿,见刘弗陵眉目祥和,正端坐着在读《左传》。
他跪在刘弗陵身前,将今日所知和盘托出,并叮嘱皇帝注意宫内布防。
刘弗陵听言将书卷放下,右手扶额轻揉自己的眉间,五指之下的眼色晦暗不明,平静道:“病已,朕谢你前来告知,方才右将军来报,称左将军在京畿调动戍卫军队,甚至有几人蒙混入宫,朕已经安排他去处理了。”
顿了顿,他又问:“你也告知大将军此事了?”
病已点头,他抬首对视刘弗陵,不知怎么的,竟感觉到刘弗陵眼中竟有了一丝倦意:“他们就是这样不知罢休的,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也罢,事情既然被朕得了先机,那索性便清除干净。病已,你可知,朕实在很羡慕先帝,他在位时期,皇权至高无上,朝堂之上一干能臣,无一人敢忤逆。”
“如今,这些朝臣欺朕为幼主,便再三从朕手中讨价还价,简直还不如见了蝇头小利就趋之若鹜的市井商人。”
病已眼见刘弗陵脸色愈发苍白,额间竟渗出细微汗珠,关切道:“陛下,您还好么?”
刘弗陵挥挥手,反问:“你认为大将军能赢?”
病已不敢称是,直言:“臣暗自忖度,长公主既有心刺杀大将军,必然也会对陛下有所防范,臣只盼陛下无恙则已。”
刘弗陵却当下吐出一口血。
病已大惊,急忙上前扶住他。
刘弗陵喘着气:“这些人,竟要弑君?”
不止是刘弗陵难以置信,病已都觉得此事太过荒谬,到底是谁给他们的胆子,令他们萌生出弑君的念头?没有刘弗陵……除非刘弗陵亲自下诏,否则那些臣子焉有可取之道去合法拥有那些权力?
“臣去请医者。”
刘弗陵一手握住病已的手腕,另一手将嘴角残留的鲜血拭去,鲜血染上他玄色的衣襟,立刻完全融了进去,再没有半点血腥的样子:“去太常叫张行来,记住,只叫他,朕暂无性命之忧。”
瞬息之间,刘弗陵已经想明白自己中毒的缘由了。缘由就是上官萦阳送来的那碗汤,而若是上官家的汤,倒不至于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他既然当得了这个皇帝,总需死得其所才是。
他其实从没怀疑过上官萦阳,却不想这样无知的她竟然悲惨的沦为上官桀手中的利刃。
病已与刘弗陵只一对视便明白了他的心意,皇帝中毒这件事在当下这个关口不适宜更多人知道,他躬身下来对着刘弗陵磕一个头,然后迅速离开。
刘弗陵只觉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几乎快把他疼晕过去,但他硬撑着自己不让身体倒下,内心竟已经开始担忧上官萦阳的安危。
霍光在长安的势力不容小觑,加上张安世的先发制人,他不信上官桀与刘令还有还手的机会,可是上官小妹那个小姑娘啊,知不知道自己要面临怎样的将来?
温室殿内没有铜镜,照不出此刻刘弗陵神形涣散的模样,当天子真正成为孤家寡人,那些如过眼云烟般的权力游戏只会令人徒增困扰,只因他是刘氏的子孙,他已经独自支撑的太久,实在已经太累了。
他最终等到了病已带着张行前来,冷汗浸湿了他身上一层层的长衫,惨白的脸色比冬日里的雪更冷寂。
张行按下心中的慌乱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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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镇静地为皇帝诊治,病已在一旁细盯着他行针施治,再拿着他的药方去为皇帝配药。
苍耳子中毒,这些人,竟然敢对大汉天子下毒?
若是对天子都敢如此行事,那这些人心里除了私欲,可还留有生而为人的一分敬畏之心,忠孝仁义,更是半点皆无,满肚子圣贤书如同喂了狗!
他心中又气又急,只恨不能当场清算这些乱臣贼子,并且自他记事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权力斗争的残忍。
那些年因巫蛊之祸惨遭连累的生命,不再是存在于史家亲人与张贺口中的故事,他们早已在病已心中扎了根,并在这种腥风血雨的时刻重新发芽,而那些发芽而生的疼痛,生生撕裂着病已的心。
那些生命,曾经都绚烂过,也都在这深深的未央宫之中糜烂腐朽,化成白骨灰烟。
宫廷每一次的风云骤变,引发的都是惊人的血案,在所谓的算计之后,不过是一群侩子手的手起刀落。
一番折腾下来,好在刘弗陵确实没有生命危险,明月高悬,病已跪在他的床榻之旁,沉默地看着这个已经惨然无光的君王。
不仅是他的身体遭受重创,连同他的精神,也似乎一蹶不振。
黑夜漆漆,他叮嘱张行和病已,不得将今日之事外泄一分,包括皇后。
张行得令退下,病已也准备告退了,在未央宫的宫门内外,只怕胜负已定。
刘弗陵似乎看透他的心思,慢条斯理地说:“朕从没担心过大将军,只是没想到自己也成为了棋子。”
病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跪着,直到刘弗陵让他离开。
春日虽盛,夜里仍是露重。尤其是今夜,夜风格外清凉,甚至能嗅到几分血腥的味道,病已叹了口气,又有多少人已经或即将因此丧命呢?
他突然心有余悸,想到了巫蛊之祸时尚在襁褓中的自己,那种离死亡一线之隔的滋味,他其实早已经忘了,却又在此刻实实在在地重新感受到了。
他于是挨着宫墙行走着,厚重的宫墙是他的依靠,历经百年屹立不倒的未央宫,一次次见证着大汉皇室的迭代更新,见证着杀戮背叛、繁荣昌盛……
他只是一个人,对比这些,实在是太过渺小了。
走着走着,他竟然流下泪来,为自己多年前含恨冤死的亲人,为那些埋葬在江山之中的无尽忠魂。
但路的前方,有一个人在等他。
那人是存在于漫漫前路之上的一抹倩影,在明月之下摇曳生姿。那人的衣裙飞起,带着一缕兰草的香气驱散深宫之中的血腥之气。那人明眸善睐,拥有最柔和的笑容与最真挚的心。
病已顿时觉得自己不再是踽踽独行的一个人。
他一步步靠近那个人,看见她的发饰已经歪到一旁,一缕发丝从发髻上掉落下来,被风吹在她的脸颊上凌乱地飞舞着,她其实还有些狼狈,衣襟上满布泥泞的污渍,绝非明艳动人的模样,但病已分明看见她眼中的坚毅纯洁,如同璀璨宝珠。
病已抬手拂过她的脸颊,将那缕纷飞的秀发挽于她耳后,轻轻叫着她的名字:平君。
29.物是人非
他将头埋在少女的肩颈之间,闭上眼睛,想将过去的悲伤彻底遗忘。
少女温润的气息给了他一丝暖气,他几乎贪恋这种温暖,因为这温暖,他的依靠不再是冰冷无情的宫墙,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平君瞥见病已眼中的疲惫心中一软,她没有出声,只是以这种静谧的方式陪伴着他,而她内心有多庆幸,在这深宫之中,有这样一个可以互相依偎的人。
良久,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两人就这样互相依靠着,在这个注定难眠的春夜。
不知过了多久,病已才开口:“多谢你等我,平君。”
“你回来就好了。”平君轻轻动了动脸,她的鼻头蹭过病已的颈,感受到他的颈有些冰凉的气息,她便将温暖的手也贴了上去,盖住他的颈。
他们第一次有这样亲密的举动,这样肌肤相亲的举动。
他们仿佛不是在掖庭,而是在山水之间,可以肆意纵情,将自己可昭日月的拳拳之心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彼此。
“别担心,陛下会有决断。”病已抬起头,重新看着自己面前的姑娘,他的嘴角轻轻扬着,带着一种并不张扬且和煦的笑意。
“陛下……可还好?”平君却眉头微蹙。
“当然好。”
平君顿时舒了一口气:“那就太好了,看来是我想多了,误会了皇后她们。”
病已却问:“皇后娘娘怎么了?”
“回宫后我去了椒房殿一趟,看见阿巧鬼鬼祟祟地和一个京师戍卫在一起,皇后娘娘又说她去给陛下送了汤,我还担心那汤有问题,看来是我自己多疑了。”
平君轻轻地将双手虔诚地在胸前合十,她设想过几种可能,她担心皇帝遭遇不测,担心大将军遭人暗算,担心朝政混乱影响百姓,担心病已遇到危险…
她的思绪在孤寂的掖庭疯狂生长,她几乎是靠着对病已独一无二的信念支撑着自己在这里等他。
而看病已如今的模样,事情虽然有波折,终究已经尘埃落定。
她惴惴不安的心意被这漆黑的夜吞没,剩下她的赤子之心映着皎洁的月光,她想她真的需要感激上苍,留给了她所眷恋的一切。
思绪一放松,全长安城来回奔波的疲累就袭来,她实在已经很累了,竟是突然就来了困意。
就这样,她打了一个哈欠。
但她接着说:“我从没经历过这些,之前我的心情真的好慌好乱,想到很多人会因此而死,心里更痛。病已,会死多少人呢?”
病已沉默不语。
“我今日才终于意识到,其实权力是一柄双刃剑,用得好可以造福苍生,用得不好,则伤人伤己。”平君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不急不躁。
“但如果可以,我想要做那种兼济天下的人,病已,你一定也是,如果你入了朝堂,会做得很好,比大将军还要好。”
病已继续肃然地一言不发,平君又叹道:“可是皇后娘娘会如何?上官家到底牵扯有多深?今日她已经吓哭了,明日呢,我还能再见到她么?”
“平君。”病已叫住她,他无法回答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只摇了摇头,道:“明日……或许确实不便,上官家的情况复杂,陛下需要些时间处理。”
平君也懂,不再继续说下去,有病已在她身侧,她已经十分安心。
她想,虽说皇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对于上官萦阳而言,她真的需要这种珍贵吗?她失去自由,将自己与家族与皇室绑在一起,真的值得吗?
两人怀着各自的心事,安静地走至家门,平君忍住了自己的多愁善感,叮嘱病已好好休息。
平君的发丝被风吹得更加凌乱,她执拗地用手挽起自己如瀑的青丝,她的模样有几分笨拙,但没那些头发捣乱,她终于能抬起头,坦然直视病已的眼眸:“今日多亏有你,因为你在,我才没那么害怕。”
“我也是,因为有你。”
平君看着面前眉目如玉的少年,她抿着嘴不说话,有病已在,她才能支撑着自己从东市到南郊,甚至连在掖庭宫巷里站着等着的滋味,都带着春风的甜意。
……
第二日,未央宫的头顶似乎换了片天,平君睡醒的时候院子里没有一个人,甚至掖庭都空空荡荡的,其余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空中雾蒙蒙的,夹杂了一些纷飞的柳絮,萧索得很。
明明昨日还不是这样的。
“平君姐姐。”张妙在自己家门叫她。
平君走过去,问:“今日没上学么?”
“听说宫里出了大事,少府的官员们今日都忙着,没功夫搭理我们,大父和彭祖也出去了,神神秘秘的,平君姐姐,你知道发生何事了吗?”
平君当然知道几分,但她不想就这样告诉张妙,只同她说等张贺回来。
两人在张家院子里等着,张贺倒是很快回来了,老远平君就听见了他咳嗽的声音,连同张妙一起出门张望,见病已在他身边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得缓慢且稳重。
张妙可压不住性子,直接跑到张贺跟前,问:“大父,发生了何事?”
张贺心情沉重,被长公主和上官桀这么一折腾,他也回想起了当年的巫蛊之祸,只庆幸刘病已还好好的在他身边。
他不愿告知张妙实情,只严厉道:“随我进屋来,这几日别出门!”
张妙满腔热情被张贺这一句话无情浇灭,撅着小嘴不愿动,张贺索性拽过她的手,直接把她往家里拽,刚使上力又开始喘,张妙怕他气晕过去,知道拗不过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跟他走,朝平君做了一个哭脸就回了家。
平君则跑上前来到病已身边,她盯着病已的脸看了看,道:“昨日还是没有休息好?看你脸色都青了。”
“陛下的召令已经下了。”病已垂着眼眸,直言道:“鄂邑公主已经自杀伏法。”
平君捂住嘴没让自己发出声响,她本以为这些事应当将前因后果调查清楚,走过朝廷大事的流程,才好盖棺定论的。
“那其他人呢?”
“上官桀、桑弘羊以谋反罪论处,灭全族。大将军授命,派兵前去捉拿燕王刘旦到案。”
“谋反,灭全族?”平君花容失色。
她有过预期,但怎么也没想到上官家的罪名竟是谋反,可这两位是先帝的顾命大臣,朝中的栋梁啊,还有萦阳,上官萦阳怎么办?
萦阳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傻傻地哭。
平君紧抓着病已的手臂,问:“真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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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全族?”
病已点头:“此案牵扯甚广,许叔也已带人去了上官桀家中搜寻罪证。”
平君的情绪经历大起大落,甚至有些头晕,她栽倒在病已肩旁,啜泣着问:“皇后娘娘,也要死么?”
“陛下说皇后娘娘年幼,未参与谋反,又是大将军的外孙女,所以免了一死,还可以继续为后。”
平君抹了抹眼泪,她哀叹,继续做皇后对上官萦阳而言,哪还有半点意义?
……
上官萦阳跪在宣室殿门前磕头,将汉白玉的地砖染上了血迹。
刘弗陵不见她,她就磕到他见为止。
她回想起平君的话,知道在皇帝有意躲着她的时候,她应该主动去见他。
可是额头上的鲜血流落她的脸颊,混杂着她的眼泪,滴落在她的锦绣华服之上,她哭得声嘶力竭,为着心里的、身体的疼痛,哭得撕心裂肺,刘弗陵还是不见她。
一切都显得那么讽刺。
昨日都还是好好的,他们言笑盈盈,刘弗陵还背着她在沧池边玩乐。转眼到今日,他的丈夫就已经成为灭她全家的仇人?
天还未光,阿巧便被羽林军带走,接着灭上官全族的讯息传来,上官萦阳宁可认为自己还在睡梦之中,宁可现在周身痛彻心扉的痛能让她从这场梦魇之中醒来。
她的头发乱如蓬草,她一步一跪地靠近宣室殿,终于,她见到了她的外祖父,霍光。
“皇后娘娘……这是何苦?”霍光不忍,不愿自己的外孙女变成如今这个落魄样子:“上官桀谋反,是乱臣贼子,你何必为他们惋惜?”
萦阳用楚楚可怜的目光望着这位儒雅的将军,她哀求道:“大将军,能否向陛下求个情?”
霍光皱眉摇摇头,冲过去将她扶起来:“我就不同意你进宫……萦阳,回椒房殿去,大父去请医者来。”
上官萦阳噙着泪:“我想见陛下。”
“听话,回椒房殿去。”霍光隐忍着怒意,语气不容置喙。
上官萦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得椒房殿,她醒来时,身边不是阿巧,而是一个陌生的侍女,侍女自称阿桃,是新来伺候她的贴身婢女。
上官萦阳似乎从梦里醒了,又似乎没有。
她挣开阿桃,继续向着宣室殿奔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浑身骨头都好像散架了,她仍然能跑出这么快的步子,她头痛欲裂,但目之所见却有从未有过的清晰。
宫人告诉她,陛下已经移步温室殿了,她就又跑过去,她堂堂一个皇后如同一个疯子,披头散发的,素白的衣服穿在身上,仿佛是一个白日里的鬼魂。
这鬼魂跪在温室殿外哭泣,秦内侍过来请安,请她回椒房殿去。
她呆滞地跪在原地,好像很多愿望已经里她很远了,那些遥远的可望不可及的愿望,那时候她对刘弗陵说,他们的感情会比阿翁阿母要好,到头来,他们之间是隔着血海深仇的人。
“求陛下也赐我一死。”她幽幽道。
“皇后娘娘,您这是说得什么话,您未参与谋反,陛下是想保护您。”
上官萦阳双眼无神,她不是不懂事,谋反就是要诛全族,既然都要诛,何必放过她?
“求陛下赐死我。”
30.反目成仇
秦内侍摇摇头,朝跟着上官萦阳的阿桃使了个眼色,阿桃即时退下,再出现时,已经多领了几个宫人。
这些人将上官萦阳架回了椒房殿,这回上官萦阳没有反抗,眼泪也似乎流干了,她平静地,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切。
接受她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的滋味。
她倒在床榻上,而身旁的被褥,竟然好像还有刘弗陵的味道。
她立刻起身,命宫人将椒房殿的东西全部换一遍,她将他们之间的所有东西都毁了,棋盘、布偶……那些本来就没有意义的东西,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就这样,她呆坐在椒房殿的廊檐之下,一日、两日……日升月落,于她不过是一些虚景。
她不想一辈子困在皇后这个牢笼之中,她的思绪飘到了沧池。沧池的记忆恍如隔世,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她再也不是当时的上官萦阳了。
她一步步地,向着沧池走去,她的脚触碰到冰凉的湖水,那种冰凉一直入侵到她的头顶,可是她没有半分不适,反而拥有和这份冰凉融为一体的快意。
……
平君原本准备过了这个风头就去看上官萦阳的,这两日以来,无论是街头市井还是大内宫廷,都满布了权力更迭的讯息,百姓们尚且议论纷纷,朝堂之上更是各有肚肠。
许广汉为此可遭了一罪。他没在上官家搜出来的罪证,却由得别人搜了出来,有心人踩他一脚,重则是私藏祸心,说轻的,也是办事不力。
得亏张贺和病已求情,才只被贬为暴是啬夫,没有遭牢狱之灾。
夜里,许广汉借酒浇愁:“当年我是因为好心去帮人换马鞍,结果得罪昌邑王获了罪,那是我多管闲事。现今我不过是没有像他们那样落井下石,竟也能获罪?”
平君在一旁给父亲倒酒,她知道父亲的意思。上官家一倒,原本反对上官桀的人自然是变本加厉,原本依附上官家的人,下狱的下狱,还能有自由身的,恨不得以各种方式表现自己对上官桀的深恶痛绝,或是对霍光顶礼膜拜的,或是伪造上官桀的罪证用来自证有功的。
许广汉便因此受到牵连,他又喝尽一杯酒,不服输地对平君道:“君儿,人活着,总得讲个良心,是不是?”
平君点头称是。
许广汉便又叹气:“平君,云青既去了,我得再给你寻一门亲事。”
“我可不急。”平君撅着嘴,又给许广汉斟了一杯酒。
许广汉看着她,眼里流出几分真意:“你比阿翁可强多了,嫁了人好好过日子,也免得被我连累。”
“阿翁,父女之间说何连累?”平君不乐意听见许广汉这么说,她知道,本来云青死了对她名声影响就不好,如今许广汉又被贬了官,旁人说闲话的就更多了,顾虑这些,父亲才有这样一说,她道:“无论如何您都是我阿翁。”
“好女儿。”许广汉知足,自己拿过平君手上的酒壶,让她回去歇息了。
平君睡得并不安稳,大约卯时,她听见李见安在屋外叫她,她起身出去,才知道是皇帝派人来带她去椒房殿。
为首的宦官慈眉善目的,平君没见过,但心里也没觉得慌乱,她很快地收拾了一下,同母亲父亲告别后,便跟着人去了。
从掖庭去椒房殿的路她走过许多次,但这是最早的一次。朦胧的晨曦之中,她看不清那些屋顶飞檐,只隐约感觉到一点影子,影子自带一种威严,仿佛是一只沉睡着的神兽,让人不敢造次,只能蹑手蹑脚的,于是她比以往走得更小心了些。
椒房殿灯火通明,宫外跪着不少人。
而平君被宦者径直带入内殿,内殿里也聚集着不少人,人虽多,却没有一分动静。
平君迅速打量着殿中众人,除了侍女宦者之外,还有医者,还有……床榻之上一个青年男子,他外袍随意的披在身上,内里只穿着单衣,身形消瘦。
虽然消瘦,却自有气魄,让人不敢逼视。
平君连忙跪下,俯首请安。
刘弗陵冷冷的声音让她起身:“你素来同皇后交好,这些时日多陪陪她。”
平君抬头直视这位君王,他双眼黯淡,脸色惨白,薄唇无光,完全是一副病弱之态,整个人显得无比寂寥。
不久前,平君曾在沧池边瞥见皇帝的风采,那时候的他与今日判若两人,平君突然觉得难过,连忙移开目光,去看床榻之上仍在熟睡的上官萦阳。
她点点头,答应了皇帝。
刘弗陵起身:“照顾好她。”
说完,他便离开的房间,外头咳嗽声传进来,让人听着难受,平君想,作为九五至尊,皇帝也有许多孤独难捱的时候吧?
但她走到萦阳床边坐下,看着萦阳那张苍白的小脸,转念想到,皇帝就是要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在其位谋其政,只是可怜萦阳被这局势连累。
皇帝带走了许多宫人,医者则去了旁殿候着,主殿之中,便只留下平君和阿桃陪着上官萦阳。
平君自然知道阿桃如今是什么角色,也自然比上官萦阳更能接受这个结局,她问:“皇后娘娘是怎么了?”
阿桃呜咽着说:“下午……娘娘竟去了沧池投湖,可把我们这些宫人吓坏了,要是娘娘有个三长两短的,奴婢十条命也不够抵的。”
平君听了心有余悸,这个傻萦阳,为何要轻生,她可知她那些亲人,是有多么想求生的么?
不能活的人想活,能活的却去求死,这是何必?
两人又陪着上官萦阳待了会,阿桃去端了早点来,平君和她便先吃了。
一直到将近正午,上官萦阳才醒,看见平君,她便知道自己活了过来,没死成。
她可是万念俱灰。
平君将她的枕头垫高了些,给她端来莲子羹,道:“吃点儿恢复点力气,人能好受些。”
“平君姐姐,你让我死了罢,别管我了。”
“求死容易,求生才难,你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上天让你活着,你何必去和天抗争呢?”平君硬将一勺羹塞进她嘴里,接着道:“再说,你要是死了,陛下一定让我也陪葬。”
“陛下?”
“他昨夜还在这陪着你呢,我看他那样是病得不轻,估计心里也难受着。”平君趁着上官萦阳发愣的时机,又喂了她一口羹:“你们俩到这一步只能怪天意弄人,但无论如何,你别和自己的命过不去。”
上官萦阳突然一阵反胃,刚吃了两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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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又都给吐了出来,平君看着心疼不已,安慰道:“想哭就大哭一顿吧。”
萦阳摇摇头:“泪流干了,就哭不出来了。”
阿桃忙着过来收拾,平君则一时无言以对,以往的上官萦阳,有气就发,难过就哭,哪里会说得出泪流干了这种话。
她让厨房继续给上官萦阳热着些吃食,此刻便不强迫萦阳吃了。
“原来陛下不准我死。”上官萦阳冷漠道:“我真后悔入这个皇宫,最是无情帝王家,刘氏向来有这冷血无情的传统。”
平君被她这说法吓了一跳,忙禁了她的声,又朝阿桃使了个眼色,道:“皇后娘娘,切不可胡言。”
“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做了他的皇后。”上官萦阳道:“既然他不准我死,我就留着这条命陪他耗着。”
“别这么说,我还在呢。”平君将上官萦阳的手包在自己掌心:“平君姐姐会一直陪着你的。”
……
朝堂之上一阵暴风骤雨,雨过之后便是风和日清。
刘弗陵身体不好,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则重权在握,彻底肃清了上官桀的党羽,朝政稳定。之后,北方匈奴异动,他便派人出征北部平定暴乱,可大汉与匈奴的长期对峙始终不是长久之道,加上国内休养生息的各项需求,霍光便开始着重考虑两道政策。
一道是稳住北方,恢复与匈奴和亲的政策,一道是扩展西域势力,发展战略屏障的政策。
他在朝堂上始终有一批追随者,除去了对抗势力,他的要求,其余人只会更加前仆后继地去完成。
平君这段时间多在椒房殿陪着上官萦阳,刘弗陵召见过她几次,询问上官萦阳的近况。
其实上官萦阳的情况要比刘弗陵好得多,她只是一开始没有多少胃口,后来饿得发晕了,也就肯进食,进了食,人就一点点恢复了精神。倒是刘弗陵,整日病恹恹的模样,让平君不得不为他的身体担忧。
平君偶尔在上官萦阳面前提起皇帝,但萦阳总是避而不答,平君知道她心里还憋着气,便也不说了。
平君倒也问过病已皇帝的情况,病已没说什么,只道有专门的医者照顾皇帝身体,他们无需操心。
云裳坊的生意更加好,霍成君也确实与西域经商的队伍谈成了生意,丝绸之路上,便也有了她霍氏的一分力。
对此,病已向她表示祝贺,这位一向心高气傲的霍家小姐倒是难得的害起羞来,再顺便向他抱怨了几句,说平君来得少了,她与何望都忙不过来。
病已便道:“她最近照顾宫里很累,我也希望她多休息,但她顾着布坊,特意让我来问问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
霍成君听着晃了晃神:“那皇曾孙殿下,你有什么喜欢的衣物,也在我这铺子里挑挑,在长安的公子们面前推荐推荐?”
病已便说了一二,霍成君叫铺子里的伙计仔细记着,又拿给病已看过,这才罢休。
病已同霍成君告别,出了门赶巧遇上了执勤的张彭祖,他现在是中郎将侍中,给兄长张千秋当个接应。
他吊儿郎当,走在气宇轩昂的张千秋身旁,竟活生生显得像个侍童,病已揶揄道:“好久不见了,中郎将……大人?”
31.定下姻亲
见他满脸憋笑,张彭祖知道自己是被小瞧了,他当下翻了脸:“病已,你既这么闲,不如来同我巡街?”
话音刚落,张千秋一拳头捶在他脑门:“你怎敢对殿下不敬!”
彭祖是怕这位长兄的,心里虽道刘病已就是他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怎么不能说了,脸上还是只能对着张千秋唯唯诺诺的点头。
临走,彭祖对病已道:“阿翁要设宴,你今日也来吧。”
张贺的身体自燕盖之乱后变得更差,几乎也难出掖庭了,他既要设宴,必是有事要说,病已自然会去。
……
平君和上官萦阳在午后来了沧池,春寒褪去,池水不再那么凉,风中也多了些湿润,拂得人面颊带着些暖意。
上官萦阳拿了古琴,她感念平君的陪伴,当下为她奏了一曲,是伯牙的高山流水曲。
古琴之音意境悠扬婉转,高山部分深沉,流水部分轻快,在上官萦阳的妙手之下余音袅袅,如泣如诉,为她直抒胸臆。
平君听琴音便知,上官萦阳已经放下了。
过去种种,皆为虚妄,将来种种,仍需经历。
远远的,平君望见池中九曲桥之上的皇帝,她朝皇帝行了一礼,更向上官萦阳使了一个眼神。
上官萦阳并未在意,琴音不绝,更有激荡之意。
平君当然不敢像萦阳那么放肆,直等到刘弗陵走得近了些,抬手让她起身,她才退在一旁。
上官萦阳背对着刘弗陵,手中换了一曲阳春白雪,全然不觉有他。
刘弗陵也不再靠近,好像自觉地保持着一个他与上官萦阳之间约定好的距离。他想,无论如何,上官萦阳与他荣辱一体,她若是开心些,他便觉得,自己也还能有午夜梦回可以笑的时候。
他甚至没有出声叫她,只是在她一曲终了之际,转身离开。
平君回掖庭的时候,心里觉得堵堵的,她为有情人反目成仇惋惜,也痛恨掀起这些滔天巨浪的始作俑者,一切一切,化作她的一声叹息。
今日是张贺设宴与她许家一聚,她特意给张贺准备了一条亲手缝制的腰带,也当是感谢张贺多年来对他们许家的照顾。
她同母亲早一步来了张家院子,很自觉地去帮王繁君的忙,几人像是一家人似的,也不客气了,捡着体己的话说着,嘘寒问暖的。
张贺自然是高兴的,平君贤淑温柔,他一直都知道。
其余的人也陆续到了,王繁君布置好餐桌,就请大家陆续就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平君和病已分别坐在了张贺身侧。
张贺杯中是他珍藏多年的西域葡萄酒,这还是当年卫太子的赏赐之物,他一直宝贝得紧,今日要拿出来,倒还叫王繁君吃了一惊。
他和许广汉对饮,两人酒意上头,聊起许多年轻时的往事。张贺因着父亲张汤的关系仕途本是一条坦途,而许广汉则本就只图养家糊口挣个安稳,可是这样两个人,管他理想是高是低,最后现实都是同病相怜的来了掖庭。
倒也好,平静度日,见过了孩子们的成长。
张贺看看身边的病已和平君,慈爱地说:“孩子们都长大了,我同广汉说了说,趁我还在,把殿下与平君的婚事定下来罢。”
平君听言惊愕地看向张贺,余光瞥见病已正瞧着她,小脸倏地一下从脖子根都红了,显得比张贺的醉意还要多上一些。
病已想尽量表现得平静一点,可是他喜上眉梢,嘴角不自觉的就泛起笑意,那一点庆幸与得意的神色遮也遮不住,到后来,全都化成秋波传送给平君,惹得她只好低下头去。
李见安与王繁君事前并不之情,听张贺这么一说,便小声议论着,李见安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王繁君见两人似乎互有情意,倒是笑意盈盈。
张妙已经开始鼓掌了,她早就看好这两人,竟有一种梦想成真的喜悦。
只张彭祖独自一人有些生气,他咽下一口羊肉,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盯着刘病已,不服气地道:“你们俩啥时候好的,我竟然毫不知情?”
说是好兄弟,结果自己对这位皇曾孙殿下却是一无所知,看着一副温文尔雅清心寡欲的模样,竟然就这样和人谈婚论嫁了,还那么开心,藏都藏不住,指不定内心已经盼这一天盼了多少时日了。
他觉得他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位深藏不露的皇曾孙殿下。
“吃你的肉!”张贺喝止了他的问题,又对病已道:“殿下若是要成家,该奏请陛下给您在长安辟处府第了。”
病已点点头,他当然不会委屈平君。
平君却道:“我们年纪还小,不急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全程低着头盯着桌上的菜,脸蛋还是红扑扑的,语气轻柔,十分惹人怜爱。
彭祖却打了个寒颤,他可没见过这样扭捏的许平君。
再看病已,那眼珠子就像长在了平君身上,跟着她一寸一挪动,彭祖摇了摇头,病已不觉得,他可已经没眼看了。
临了,几人各回各家了,张贺喝得最是兴起,拉着王繁君说话。
他原本是属意张妙嫁给病已的,这里面不乏他的私心,但张安世咬着不松口,非说会波及朝政,他身体大了,也经不起耗,想看到个结果,知道个准信。
他找病已详谈过一次,病已就是在这次告诉他自己的心意的。
病已说他心悦于平君,意愿取她为妻。这个少年啊,说起这些的时候满腔赤诚,神采飞扬,不同于通常时候的沉着冷静,他敞开了自己的心扉给张贺看,张贺没道理不支持他。
那日,他和病已从朝中回来。
朝堂政变,仅一夕之间就变了天地,他看见平君对病已的体贴与温柔,感叹两个孩子不可多得的真挚,决定要把这桩婚事落成,和许广汉也聊过,才终于选了今天这个日子。
他倒在床上,王繁君在他身旁唠叨些什么,无外乎怎么注意身体的话语,他全都笑着应下了,此刻,他总算觉得对卫太子已经尽心尽力了。
平君和病已在一块儿单独着,她一直低着头,并不敢抬头去看病已。
但病已始终看着她,她的发质极好,发间自带一种幽兰的香气,低头的模样如睡莲含苞待放,不胜凉风的娇羞,脚步虽然走得随意,却又有些刻意,鞋垫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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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石板的声音打着丝丝的节奏,掩盖人扑通的心跳。
“平君,我不知道张公今日会为你我说亲。”病已道。
平君的脚步一顿,这才抬起头,桃花似的眼睛鼓鼓的,瞪着病已:“所以你不想和我成亲?”
“当然不是。”病已忙解释:“娶你为妻,为我心愿,日月不改,此心不疑。”
平君垂眸轻笑,道:“病已,我很愿意嫁给你的。”
病已心中一恸,他挽起平君的手,将怀中一块和田红玉璧交到她手中:“本该早些问过你,正式向你提亲的,是我怠慢了,这块玉璧为证,我必备齐聘礼,选定吉日,合卺酒,结发礼……缺一不可,我必风光地娶你为我刘病已的妻子。”
平君看着病已热烈执着的眼睛,脸上又起了红晕,她感受到自己脸颊发烫,心里却甜丝丝的,她太喜欢病已这真诚的模样。多年以来,他们各自都成长了许多,唯有这真诚就如同是从娘胎出时起就刻入骨髓一般,始终伴在他身。
就算他们需要为着生存或理想奔波,这真诚也从未褪去,就算身边有朝堂的诡谲风云,有市井的喧嚣粗鄙,也从未褪去。
……
为了解决西方的各项问题,霍光派使臣傅介子出使西域。
云裳坊虽是生意越做越大了,与西域诸国扯上了一些联系,但也遇到了新的麻烦,一方面是市场里其他的布坊已经开始跟风仿制她们的服饰,一方面甚至有人开始挑起负面舆论,特意来寻衅滋事。
这些人大概也是不清楚霍成君是这铺子的大老板,不然还不至于挑事能挑到了这铺子之上。
这天一早开市,何望就发现自己铺子里的大批布料被人损坏了,这可是上好的经锦,是最好的丝绸。
她向京兆府报了案,新任的京兆尹隽不疑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长安市场中出现这种恶劣行径,他绝不姑息。
然后,何望估摸着铺子里存料不多,忙差人去进货,她们次月底还要交给龟兹国一批货物的,存料不够可是大麻烦。
霍成君知道后,把京兆府骂成筛子,天子脚下,巍巍京师,居然有人登门挑衅,毁她霍成君的货?
她将自己的人手也秘密派了出去,誓要将这贼子一网打尽。
炎炎夏日,她头上这一把火可难浇灭了。
平君先是给她倒了杯茶去火,然后拉着她小声说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你先别急着气外人,这事情提醒我们该加强布坊的人员管理了,比如,这布坊的锁可没有被强行破坏的痕迹,那说明咱们布坊之内,有那伙贼人的内应。”
霍成君恍然大悟,她原先看铺子里的人皆老实本分,几乎都是她的亲信,还未曾想过这些人能闹出事端,经平君一提点,她才意识到铺子里这内鬼或许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而一旦冒出了这个念头,她看着铺子里的伙计就全成了獐头鼠目的小人,行迹可疑。
为何自己的亲信要出卖自己?霍成君想,她管他们吃喝,到头来却是好心没好报,她从来没有憋着气独自忍受的习惯,这天来到云裳坊,她决心将铺子里的人召集起来训一训。
32.心生妒意
云裳坊的人当然知道这位霍大小姐的脾气,平时除了何望和平君能与霍成君平心静气说上几句话之外,其余的人是唯恐与霍大小姐独处的,此时被召集起来,都只好低下头默默听她训斥。
平君瞧见霍成君气恼发火的模样于心不忍,她拉着霍成君到一旁,道:“别恼了,回头料子齐了,大家伙还得一块儿赶工呢!”
霍成君满肚子火还没发得了一半,平君就开始劝她,她心中难免有些不耐烦,便要告诉平君所谓驭下的道理,何望却也在这时候劝她,说铺子里的事不宜挑明,平君说得在理,现在保住交货是当务之急,剩下的,她会小心盯着。
霍成君冷笑一声,心想铺子出了差子不就是你这个掌柜无能所致?到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好人。
她眼神之中带着讥讽,何望见了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没能拦下霍成君,众人老老实实挨了一顿训,散开之时全都神色倦怠,心情郁闷,动作比往日都迟顿了不少。
霍成君回了自己的小阁楼,喝过几盏茶,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铺子里有漏洞,得需她亲自再巡查一遍才行。她首先去了仓库,之前被破坏的经锦已经被何望派人收拾好了,剩下的绮罗绢纱也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保管着。
才走到仓库门口,她就听到里面有人在嘀咕:“平君小姐的绣样真是精美,就算是用麻布绣上,都惹眼得很呢!”
另有一人附和:“平君小姐人温柔,待我们也极好,若有赶工或定制,总是忙在我们前头的,可不像那位霍大小姐,只会颐指气使拿人撒火……”
前头那人便说:“谁叫人家是大将军的女儿呢,身份尊贵得很。”
“这等尊贵堪比公主,也不知长安城有没有公子愿意娶?”
“那愿意娶得公子多了去,谁不想和大将军攀上亲戚。”
两人说着笑着,霍成君可是脸色铁青,她大步走了进来,倒想看看这两个在背后嚼舌根的丫头是个怎么上不了台面的样子。
这两人见霍成君突然出现可是吓得不轻,一人就要倒下去,还是撑住了旁边的柜子才站稳了,而后回过神来,才又学着旁人的样子,直直对着霍成君跪下去,连连求饶。
霍成君见这两人唯唯诺诺卑躬屈漆的样子,竟是骂都不想骂了,与这等人又何须浪费唇舌之力,她冷冷道:“你们收拾收拾,立刻去何掌柜那里结了工钱,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她自带气势,这种不怒自威的态度更是让人害怕,那两个小丫头知道自己是犯了错,也不敢再求霍成君能留下她二人,都老老实实地退出了仓库,恨不得赶紧消失在霍成君面前。
霍成君只叹这种蝼蚁之民上不了台面,唯有嚼舌根的本事,别的是半点不通,要说平君的理念与巧思确实为云裳坊增色不少,何望的运筹帷幄也居功至伟,可要不是有她霍成君,这铺子压根都不复存在,又哪能风靡长安贵族,更遑论把名声打到西域去。
况且在人后小声嘀咕又能如何,见了她只有敬着怕着的份,到底就是这些小民逞口舌之快的一种方式。
但她却不得不承认心中因着这些话有了一份酸涩之感,原来……在旁人眼中,她就是这样不可理喻,而平君是那么明媚温柔的么?
她踱步到院中,日过梢头,天气的炎热又给她徒增了几分燥热,而她居然瞧见平君和何望在试衣间里小心翼翼地在议论着什么,她眉头一皱,心想莫非她们二人之间藏着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秘密?
霍成君冷着脸,直冲进了试衣间的门,问:“你们在说什么?!”
霍成君并没有意识到她这话里含着多少怒意,而平君见她柳眉倒挂,神色凛然,甚至有些气喘吁吁的,便给她递过去一方巾帕,让她擦擦额间的汗珠,笑问:“怎么霍大小姐又生气了?”
霍成君却不接,想到平君说的这句“霍大小姐又生气了”意味不明,甚至带着讽刺,心里五味杂陈着,直言:“你们又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么?”
平君连忙摇头:“不是。”
“那你们说的是什么?”
平君与何望却说不出口了,她们互相看了一眼,而霍成君即刻发难:“说就说了,怎么不敢认?”
平君道:“你先消消气,我们不过是说要怎么防止那个有心破坏的人再次得逞罢了,何掌柜已经将这铺头内的锁具都换过,每日会留到最后一个再走。”
霍成君撅着嘴:“这话有什么不能同我说的?”
“说得说得。不过是怕你又因着这事再生一道气罢了,早知你这样不痛快,我们就该请你一起来说。”平君丝毫不恼,脸上挂着浅浅的恰到好处的笑意,伸手用方巾给霍成君擦了擦脸颊:“妆可脱了些,我给你补补,你这张好看的脸,可别总是气鼓鼓的,少了姿色了。”
霍成君满腔的不忿生生被平君这几句话给堵了回去,心里更加不平,为什么平君说的话,她就自然而然的听了呢?为什么平君明明就只是一个罪臣之女,却能获得那么多人的赞许?
“我自己补。”她撇着嘴,扯下平君的方巾,独自转身走了。
平君与何望无奈地对视一眼,再各自去忙了。
但平君今日比以往时候离开云裳坊更早了一些,今日她同何望聊过云裳坊各库房锁具与钥匙的情况,知道存着经锦的库房钥匙原先也可能在何望自己不方便时着人轮流保管过,那若是有人有心,并不是无法获取库房钥匙的复制品。
而这些人中,就有一个因为做工粗糙,被何望扣了工钱之后,又被霍成君打发回了家的人,平君想着想着,总得去一探个究竟。
这人叫做张丽人,平君对她有些印象,不算聪明伶俐,人也不起眼,沉默寡言。平君从何望那里得知这个张丽人住在城东二条角巷,但尚不知具体位置,只好一家家去问。
好在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平君找到了张丽人一家。
看起来他们过得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拮据,平君到时,张丽人正和母亲一起剥枣,老实乖巧的模样,却在见到平君的那一刻慌了神,她局促不安地站起来,手中的枣撒了一地:“平君……”
……
病已来云裳坊接平君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布坊了,他扑了个空只能一笑而过,霍成君却兴奋起来,邀请他去邻街的甜水铺子一起坐坐。
她笑意盈盈地与病已走在街头:“这铺子我常去的,有不少消暑佳品。”
病已便应着:“霍小姐说好的,自然不会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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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已其实无心与霍成君坐下喝茶,他宁可早些回掖庭等平君回去,而且平日里平君并不会早离布坊,病已想,今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早一步离开了?
霍成君见他沉默,已经帮他要了东西,是一份山楂葡萄露,她自己则要了一碗桃李羹,这两样都是平日里她最喜欢的。
两人再聊起大汉与西域的通商政策,霍成君觉得时机差不多,便问:“殿下毕竟是宗室子弟,到了这个年纪,可有议亲?”
病已点点头:“掖庭令张贺已与许家说好了,我会娶平君为妻。”
霍成君听言,心里咯噔一下,拿勺的手都没了力,碗中的桃李羹也不香甜了。她倒是早知道病已与平君之间互有情意,但却怎么也想不到……病已竟然是要娶平君做妻子。
“平君……她是很好。”霍成君道:“你们一块长大我也能理解,但殿下毕竟是皇室血脉,你的妻子是有朝廷品阶之人,名门之女才更合适些?”
“而且……”霍成君的声音变得更低:“有个名门妻子,对于殿下的仕途也会大有裨益。”
病已尝了一口山楂葡萄露,即刻打断了她:“我的妻子只会是平君,娶妻无所谓品阶、裨益,无外乎是心中想娶而已,莫非霍小姐想找一个有心借你攀上高枝的夫君?”
“若我能帮自己的夫君,又有何不可呢?”
“我一介闲散宗室,无需考虑这些问题,况且平君在我心中,绝不比所谓名门之女逊色。”病已不想与霍成君继续这个话题,他叫来店家,借了食篮另装一份山楂露,说要带回去给平君尝尝。
“霍小姐喜欢的果然并非俗品,这山楂露酸甜可口,正适合这个时节食用。”他微笑着说。
霍成君心中酸楚不已,只道:“今日这店家做的并不算好吃。”
……
平君回到掖庭的时候,病已在宫巷前等着她,她匆忙跑了几步过去,笑问:“怎么在这里站着?”
平君的笑自带着几分甜意,胜过盛夏的葡萄,甜到病已心头,但他分明看见她笑之前苦恼的神色,便问:“我今日去布坊找你,你不在,我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平君叹了一口气:“你见过成君了?她有没有同你说起布坊最近遭遇的事?”
病已摇了摇头,霍成君可没和他说过这些。
平君拉起病已的手,那手有微微的温热,在她触碰的时候轻轻反握住她,那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感到压迫燥热,也不会让人觉得随意轻浮,反而是给予了平君满满当当的安稳感。
平君将经锦被人破坏的事情同病已说了,她低下头:“我觉得有些对不起成君,我们既没告诉她何掌柜可能将钥匙交给其他人,也没告诉她张丽人可能与此有关,我想自己先查清楚一点,免得她那样生气,弄得布坊人心惶惶,不利于后续的经营,可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对她有愧。”
病已沉着道:“所谓谋定而后动,何错之有?”
平君扑哧一声笑出来,甩开病已的手:“哪能用你们那大道理来说我们这事?”
“道理都是一样的,有何不可?”病已重新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问:“那你今日找到张丽人,可问出了什么?”
33.丝路危机
平君点点头:“她确实是做人不地道。她之前保管库房钥匙的时候就去做了一把仿制品,想的是偶尔去库房偷拿个一两尺布料不会被人发现,没想到被何掌柜辞退后,竟然就有人找上门来收她这把钥匙,那人给的报酬丰厚,她自然没有拒绝。”
“这么说这事并不是张丽人自己所为,而很可能是另一伙人有意为之?”病已神色凝重:“我这阵子在京兆府听隽大人说起过一些案件,长安来往的商队,尤其是面向西域生意的商队或店家,有不少都报过损,若这些事情是有贼人有意谋划为之,那受害者看来就不止云裳坊一家店,事态也更严重些。”
“那可如何是好?”
“何掌柜已经换过锁具,霍小姐近日也必会命人严加防范,既然那贼人不是故意针对云裳坊的,应该暂时是出不了差池了,但那个张丽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平君这回脸上也有了怒意,她撅起嘴:“她当然是做得不对,一开始就心怀歹意才会有这把仿制钥匙存在,后面又贪图渔翁小利,直接把钥匙卖给他人,完全陷老东家于不义,行事既不聪明也没道义,没什么值得维护的。”
平君顿了顿:“事情既然查清楚了,明日我得需将这些告诉成君了,请她定夺吧。”
“那你还苦恼什么?”
平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被你看出来了?”
病已不语,等她继续说。
“张丽人目光短浅,本是不值得同情的,但按成君的风格,必将她送官查办不可,张丽人被官府一查办,说不定就被说成是那贼人的同伙直接连坐了,你不知道,我今日去随便吓吓她,她可什么都认了,回头去了狱里,以那些狱卒的本事,能活命都算她烧了高香了。”
“还有何掌柜,何掌柜这个疏忽之责我倒是有私心帮帮她的,她为布坊殚精竭虑甚多,经此教训,更加会小心谨慎。病已,古语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掌柜是值得再用的。”
病已听了还是不说话,只是神色之中多了层淡淡的笑意。
“怎么还知道笑话我了?”平君不满地捶了捶他。
“苍天可鉴,我这可不是笑话你,欣赏你还来不及呢。”病已揉了揉自己被捶的胸口,一脸委屈地说:“知人善任,因人制宜,你不是都想得十分清楚了么,我很赞同。”
“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个张丽人……听你的描述,不如叫她自己去投案,她主动投案,官府在判的时候自会酌情考虑,而何掌柜的事情,你就顺道给个人情给她,说是她发现并劝服张丽人的,帮她向霍小姐说几句话好话,霍小姐应当会考虑你的意见?”
平君这回才总算眉头舒展开,连连点头称善。
“我还要谢你。”病已正色道。
“为何?”
“你今日将云裳坊的事说给我听,也算给官府提供了条重要线索,我会告知隽大人往这方面调查,若是有贼人故意破坏大汉与西域的商贸,便是破坏国政,其心可诛。”病已得意道:“好在我有先见之明,已经备了甜水以示谢意。”
“哪来的甜水?”平君也高兴,脸上更增了几分俏丽。
“霍小姐常去的那家铺子,我觉得味道确实不错,带了一碗来给你,已经放在你家中了。”
平君笑意更甜,她的脸映着霞光余晖,似乎闪着金光。
“那我得赶紧回去尝尝……”
平君趁着病已这一恍神,飞快地将自己的手从病已手中抽出,然后转身跑走,她边跑边回过头来看着病已无奈的模样,嬉笑出声,那声音如同银铃,轻快活泼。
而这串动如银铃的声音将病已纷扰的思绪抚平,他想,如今朝中已经没有足以反对霍光的力量,那这伙心怀不轨的贼人是来自何方?
……
第二日正好是刘弗陵定下月祭的时间,一大早皇帝的轿辇从未央宫出发前往陵庙,病已也跟在队伍之中。
刘弗陵的身体大不如前,太常那边制定的祭祀礼节已经简约了许多,饶是如此,毕竟是皇家例行祭祀先祖,总是要安排妥当些的,太牢祭品都是认真选取过的,先祖衣冠也已用专车提前送至了陵庙。
病已虚担个宗室身份,倒没什么人特别关注他在祭祀仪式中的行为举止,那些大臣首先注意着刘弗陵的身体,然后注意着霍光的态度,剩下的遵循太常寺制的流程,差不多就足够了。
病已跟在浩浩汤汤的队伍后面,看见了郁闷不语的萧望之。他对萧望之是有印象的,那时萧望之带着邴吉游览长安,是一个儒雅得体的书生模样。
萧望之身为太常寺郎官肯定随行月祭,但看他如今落寞的样子,在太常寺必是十分不受待见。
“萧先生。”病已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萧望之甚少被人唤做“先生”,听到这个称呼,心里竟下意识起了敬意,再看来人,却是那日邴吉口中的皇曾孙殿下。
他也作了一揖。
病已道:“初识先生时还不知,先生竟然师从夏侯胜大师,写得一手好赋,先生那篇《税政赋》我读过,皆是慷慨之言,字字珠玑。”
萧望之一介文人,在官场人微言轻,此时得到小殿下一片赞许,心里十分高兴,客气道:“殿下谬赞了。”
要说那篇《税政赋》,他算是成也此赋,败也此赋。当初他因为此赋在长安有了点名气,邴吉还特意向霍光推荐他,可他就是瞧不惯霍光那副高高在上的气势,硬是没能对他使出言听计从那套,当下就被霍光撇下,自那以后,太常寺的同僚全当他不存在,更没有再来夸他赋写得好了。
刘病已这时出现,对他这个文人来讲,算是火中送炭。
“我还想与先生说说论语?”病已很有兴趣。
“论语是圣人之言,着道德、节义,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说,殿下想说哪条道?”
“为人处世之道。”
萧望之笑了笑,儒学虽为入世之学,自先帝罢黜百家之后地位愈发尊崇,可他自己却受此所累,以至于仍未参透所谓为人处世的道理,又怎能与尚是少年的刘病已说道。
病已倒也不咄咄逼人,只道:“论语是我在鲁地史家的时候就读过的,是我最熟练的书卷,才想拿出来向先生献丑罢了。”
萧望之答过病已,再看他与周边郎官都一一见过,聊起田间民生,市井琐事,又能高谈阔论,说起祭祀之神圣,历代先祖的威名,方觉这位殿下见多识广,眼光高远之时又懂隐藏锋芒之理,比他可是会为人处世得多。
……
平君这边倒没有她原以为的那样顺利,她与霍成君在小阁楼里把话说开后,霍成君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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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沉得不像话,抿着嘴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怪我昨日没同你说?”平君有一些心理准备,她决心一定要哄着这位霍大小姐。
她觉得霍成君不过是有些自视过高罢了,实则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我只是想着,就是给何掌柜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事情办成了告诉你,也免得你生气。”
霍成君看着平君温和灵动的眉眼,觉得自己马上要被她说服。
可是凭什么?她凭什么就要听许平君的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何望有过一次侥幸,还难免以后不会更放肆,这集市上得力的掌柜不少她一个,我可以另请高明。”霍成君终于开口。
平君大失所望:“可她是最熟悉咱们布坊的人,现在正是需要用人趁手的时候,换个掌柜没多少好处。病已也说,这长安城被坑的商铺可不止我们一家,时事动荡,不宜换将,成君你这么聪明,一定考虑得周到。”
霍成君心里却在想,何望亲近平君,病已喜欢平君,那她霍成君的位置该置于哪里?
“说得对,这既然是我的铺子,就需听我的,何望必须走,我会再找一个更好的掌柜,你不要担心。”
“成君……”
“你出去吧,我心意已决,谁说都没用。”霍成君撅着嘴背过身去,表明了不想再和平君纠缠:“你去同她说清楚,三日后我自会给她结双倍工钱,她就另谋出路吧。”
平君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她分明看见了霍成君眼底的不耐烦。那种不耐烦与以往她生气时候不同,那种不耐烦之中藏着隐忍的怒意,那是……对自己的怒意。
平君厌厌地出了门找到何望,何望反而来安慰她。
“霍小姐那种人,眼里怎么可能容得了沙子,我早知道结果的。”何望拍拍她的肩:“还是多谢你平君,你帮着布坊减少了些损失,若是京兆府大案告破,有你一份功劳。”
平君始终觉得对不起何望,这件事挑明后,何望成了受害者。
“是我管理不善所致,该罚。”何望拉着她到一旁:“在云裳坊待过,说出去挺有面的,你无需担心我,只是日后这坊里赶工,可得辛苦你了。”
平君心里觉得何望是个圆滑却不世故的大姐姐,有何望在布坊,她总是觉得时间特别好过,她不想显得自己扭捏小气徒增何望的担忧,便应着她,两人又一块儿忙了一阵,大约到了申时,街道上又热闹起来。
有人呼喊:“看,是骆驼商队!”
长安时而会有从西域来的骆驼商队,这些高大的骆驼总是显得格外憨厚,平君尤其喜欢听它们身上驼铃的响声,那响声带着些异域风情,混杂在长安市场之中别具一格。
不少人为骆驼商队驻足欢呼,平君也跟着何望来到路边,她看见骆驼身上驮着的身穿奇装异服的胡人还有那些兽皮、香料甚至宝珠,琳琅满目的货品。
“我好像去了一个西域集市……”她感慨。
“那不是,我们扜弥国的集市商品多得多,还有许多小商品,耳饰,鼻饰,都是妖娆精致的东西。”
一股浓郁的异域香味传进平君鼻间,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平君身边响起,她寻声看去,见是一个身穿胡服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这男人双目炯炯有神,饶有兴致地看着骆驼商队。
34.赤子之心
“赖丹,你来啦?快请进。”何望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那个叫做赖丹的人则微笑着问:“何掌柜,我夫人那两件胡袍可做好了?”
“做好了呀,你今日不来,我就差人送去给你了。”何望一面说着,一面对平君介绍道:“这位是扜弥国的太子赖丹,可是我们店的老主顾了,我若走了,你得记着这些熟客,好介绍给新掌柜呀。”
平君却若有所思地问:“太子……?”
“就是一个西域小国,多年前我曾在邻国做质子,是那时出征大宛的李广利将军将我带回长安的,这一晃快二十年,我在长安娶妻生子安顿下来,已经与长安人无异,遇上何掌柜客气的,就还戏称我一声太子。”赖丹道。
何望刚取了货过来,步伐走得轻巧婀娜,笑道:“哪是我客气,你现在可是大将军的座上宾呀,我这么称呼你都算是老朋友之间的调侃了,否则,得施个礼,尊您一声将军才是啊!
“何掌柜真抬举我……”赖丹接过服饰:“我夫人就喜欢你们店里的服装,从汉服到胡服,买得可不少,以后还要多来叨扰掌柜。”
“是我们店的荣幸才是,不过很快我就不在这里做了,你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直接和平君说,别看她年纪轻,手艺创意可是一等一的好。”
赖丹本收拾着准备离店,听何望所言便又问了几句原因,再看平君还是个小姑娘,一副愣愣的样子局促地站在旁边,便友好地打趣道:“那以后就仰仗平君姑娘了。”
赖丹身上异香浓郁,平君想起昨日张丽人同她说起的那个前来购买钥匙的男人身上有异香,觉得或许与赖丹有些关联,几次欲言又止,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何望叫她,她才回过神来,看着赖丹即将出门,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股脑儿奔过去问:“太子……太子殿下身上的香是……”
话没说完,赖丹低头迟疑地望着她,何望也连忙追过来拉住她:“你说什么呢!”
平君窘迫地看着何望,道:“丽人说过……那贼人身上有种奇特的香味,她还未见识过的。”
“贼人?何方贼人?”赖丹抬高了音调。
“太……太子恕罪……”平君转过头木讷地回应:“我不是说您是贼人。”
赖丹道:“你无需顾忌,直说无妨。”
平君遂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也将病已的推测告知赖丹,赖丹便道:“皇曾孙殿下是怀疑这些商铺的事是有人谋划为之,而按姑娘所言,这伙人很可能在用一种西域香料,例如我身上这种苏合香。”
平君点头:“也不一定是殿下身上这种香料,但应当不是中原香料,否则丽人不会完全说不上来,我原先只觉得奇怪,也没往香料这方面多想,今日遇见太子,才想通了。”
“许姑娘叫我赖丹吧,当今天子未立太子,你这样称呼我不合适,皇曾孙殿下也直呼我名。”赖丹笑着说。
“您也认识病已?”
“当然,近日我与殿下说起西域见闻,他可是兴致勃勃。”赖丹作了个揖:“今日我先去京兆府将此事禀告隽大人,长安能用西域香料的人不多,应当很快会有结果,两位且放宽心。”
望着赖丹远去的背影,平君的心却似乎突然被人揪了一把,她拉着何望的手,问:“我怎觉得有人在长安城布了一张罗网?”
“傻妹妹。”何望摇摇头,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这日临走前,平君想再找霍成君聊聊,霍成君今日已经在布坊中各种严加布置了一遍,也让阿菊带过几个伶俐的中年妇人上楼,平君知道,霍成君已经在着手“另请高明”。
她敲开霍成君的门,见里面身着华贵的姑娘正盯着她绣的鸳鸯绢帕出神。
“成君,你喜欢这两只鸳鸯鸟吗?”平君欣喜问。
霍成君却没抬头,她将这帕子给回平君:“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巾帕上绣鸳鸯,怕是太露骨了些。”
平君讪笑着将帕子接过:“是的,我这只是个绣样,给绣娘们看看而已的。成君……”
“你不用劝我了,何望是一定要走的。”
平君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堵了回去,她倒也不是想再劝霍成君,只是想看看她消气了没,要不要一起离开,但很明显,大小姐的气没那么容易消,霍成君还不想和她说话。
平君便不勉强了,道一声别,转身回了掖庭。
才进家门,李见安又拉着她去张贺家帮忙:“张公晕倒了,幸亏今日彭祖回得早,及时叫了人!”
平君一颗心提在嗓子眼儿,忙跟着母亲过去,却见彭祖在张家院子里头练着武,他好像个没事人儿一样,朝着平君母女打了个招呼,也不把人往屋子里送,就又练起拳来,显得很上进。
屋子里是王繁君和张妙陪着张贺,张贺已然清醒了,见有人来了,便努力起了身,看见平君,又往她身后抬了抬眼。
“今日病已去陵庙祭祀,要回来得晚些。”平君道。
“哦……对,对……”张贺摇摇头:“瞧我这记性。”
张贺眼窝深陷,颧骨瘦得凸出,他坐在那里,很明显在强打精神,额前那几缕花白的头发深深刺痛了平君的眼,她记得第一次见张贺的时候他慈祥的模样,那时他虽也有白发,却是一身的硬朗,哪似现在,真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但平君笑着:“张公身体怎么样,无碍了吧?”
张妙道:“才喝了药,正要休息,老毛病了,也没什么办法。”
平君便称去屋子外面说话,不打扰张贺休息,只留王繁君在屋内。
张妙送二人出来,突然就哭出声:“大父恐怕大限将至了。”
李见安似乎也早有心理准备,问:“还有多少时日?”
“恐怕……恐怕只有月余了……”
张妙靠在平君怀里哭,她自小没了父亲,一直跟着张贺和王繁君长大,现在张贺又要离去,她小小年纪饱受分离之苦,平君觉得她甚是可怜,只好柔声安慰着,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李见安也不便开口去和小辈多说,便说去帮张家准备晚食。
“好阿妙……可别把眼睛哭肿了……”平君揉着她的背,自己也鼻头一酸,她不想再说空洞的好话,便问:“张公有什么心愿,我们帮他完成吧?”
阿妙渐渐止住了哭声,彭祖也过来,平君见他脸颊还有汗珠流下,一双拳头竟是在沙地里都磨破了皮,磨出细微的伤口渗出已经干涸的血迹,但他眼神坚毅,道:“我是阿翁的儿子,他的心愿理应我来完成。”
“彭祖……”与彭祖相处多年,只看一眼他的神情,平君就知道今日他是真的伤心了。
他从来想要公平,认为张安世将他过继给张贺是看轻他,将他当个扶灵送葬的工具,他太多的不甘、闹腾都是对着张贺与张安世去的,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与张贺这么多年的相处,他内心早已认可了自己是张贺之子这件事。
平君想到他刚刚练拳的模样,知道他或许是在努力做好张贺眼中期望他成为的样子。
“你已经很好了,彭祖。”
“平君……”彭祖撇过头去,不想在这个小姑娘面前红眼睛:“阿翁就是放不下病已和阿妙,你与病已的亲事既已说定,我也该为我这侄女说一门亲事了。”
张妙止住眼泪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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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又止,终于还是问出口:“你要将我嫁给谁?”
“我不会委屈你的,你不愿意的我不会让你嫁。”彭祖忿忿地握住拳头,他知道自己还需要说通张安世这个顽固,但他心意已决:“放心,你以后还有小叔父做你的靠山!”
……
病已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听彭祖和平君说过后,他赶忙去探望了张贺。
不过张贺已经歇下了,他只看了一眼便又出来,风尘仆仆的脸上多了几分愁容。
“辛苦你们了。”他说。
自他回长安以来,他已经熟悉张贺的陪伴,而如今,他却不得不接受这种陪伴有时尽矣。
“照顾父亲天经地义,谈何辛苦?”彭祖拍拍他的肩,两个少年一个对视,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彭祖高声道:“别多想了,早些回去休息罢。”
病已和平君从张家出来,两人一路无言,还是平君先开的口,她道:“彭祖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都愿意挑起张家的大梁,藏起自己的眼泪了…”
病已便道:“彭祖一直是个有担当的人,不像看起来那么混。”
平君瞥一眼病已心不在焉的模样,拉起他清凉的手,带着他去了他们常去的隐秘角落,那里堆了杂物,放了石砖,孩子们会用这些东西爬上宫墙,坐在层层叠叠的瓦片之上,遥看远处无垠的长安。
月光如泻洒落在他们身上,照得人格外光洁。
平君道:“你们男孩子是不是觉得忍着才像男子汉?彭祖便罢了,但你对我可以更坦诚一点,你想哭的话,我可以陪着你。”
病已一愣,他侧过头看见平君皎洁如月的脸。她牵着他的手,温柔的目光看着不知前路的远方,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恬淡笑意,她转过头来,美目流转与病已对视。病已感受到她纯挚的情谊,经不住心头一热,流下泪来。
“平君……”病已开始抽泣,他满心都是与张贺相处的点滴。
平君用巾帕将他的泪拭去,握他的手紧了几分:“张公对你……是心满意足的,病已,因为你回了长安,他才实现了他的许多愿望。你尽管哭吧,我知道就好,不告诉他,不让他伤心了。”
他们近在咫尺,平君能触摸到病已脸庞的棱角,他的眉毛更浓郁了些,这显得他的目光更加深邃,透过这样深邃的目光,平君能看见他心底的亮。
病已突然抓住平君纤细的手,一把将她揽进自己怀里,他紧紧拥住这一份温柔,平君身上的气息太温暖,这温暖让他放下疲惫,将自己的心依靠过去。平君的发丝间传来阵阵清香,那是宛若夏荷般清冽的味道。
瓦片由于二人的举动发出哐当的声响,这声响随着平君一起被病已包裹,平君僵硬地待在病已的怀中,心跳得飞快。病已身上是火热的,却不燥,反而带着些爽朗的温热,小心翼翼地包住她的身体。
她突然就鬼使神差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唇吻过他的脖颈。
病已的肩臂一僵,而后更加用力的拥紧了平君。
“我一直把张公当做亲人。”病已道:“我没有父母,在遇见张公之前,是郡抵狱的官差和史家的家人照顾了我,遇见张公,我也才遇见了你们,在长安有了这样一些美好的记忆。他说他是卫太子的旧臣,可哪个臣子能做得到他这样?他是我的亲人。”
平君默默点头,听他继续道:“我快忘记史家亲人的模样了,当时送我入宫的表兄史良右长我几岁,现在是否已经娶亲了?我不知道,甚至我的叔祖母是否还健在,我也不知道……”
“长大的过程中,我们会忘记很多人、很多事,几十年后,我还会记得张公吗?还会像今日一样想他吗?”
35.隐藏身份
“会的。”平君按住他抽泣的身体,她的眼里尽是温柔:“因为病已是一个温柔重情的人,就算不是经常想起,张公也始终在病已心中,而他在你心中,就会给你前行的力量。”
“病已,我有时在想,我会感激所有的相遇、分离,感激那些高兴与痛苦,是这些人与事让我成了今日的自己。其实你心里也是感激张公的,想必他同样也感激遇见你。”
病已心中一暖,依依不舍地松开她。天地无尽,生命有限,就是如同平君所言这样痛痛快快地活过、爱过,也当无憾了。
平君抬手将他脸上的泪痕擦干,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微笑地问:“哭够了?”
病已自嘲式地笑了笑,点点头。
他们靠在一起赏了赏月,平君再聊起今日在云裳坊的见闻,说起赖丹。
“你们说过什么西域趣事?”平君问。
“就是他的一些见闻,西域那里的风土人情与长安十分不同,生活也惬意自由,我想若是陛下准允,我就求他封我去西边,我们成婚后,你随我一块去封地,把许叔许婶也接过去……嗯…去封地之前,你还可以随我回鲁地看看史家的亲人……”
平君感慨:“你还算上了我父母?”
“那当然,怎可忘记岳父岳母呢?他们以后也是我的父母。”病已说到兴头上,原本的忧思已经完全消失:“你在那边,那里是丝绸之路的要塞,你还可以继续做许多你喜欢的事,为大汉与西域的通路努力,为一方百姓的安居努力,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平君喜笑颜开,她靠在病已还算不上健硕的肩上,心里由衷觉得踏实。
两人终于起身准备从宫墙上下去,犹如过去很多次那样,病已走在前头,转身伸手来接应平君,只是这一次,平君直接跌进了他的怀中。
她像只狡黠的小猫一样抬头冲病已笑了笑,惹得病已低头贴了贴她的小脸,他感慨:“平君,你给了我一个家。”
平君直言:“我们会有一个幸福的家。”
两人从心底感到幸福,拥有彼此的每一个清晨日落,太令人心驰神往。在浩瀚苍穹,他们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跨过山河日月,在掖庭中相互依偎,终于成为彼此的庇护。
……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日,赖丹带着京兆府查到的关于西域香料的消息找到了病已。
两人走在西市商铺林立的街头,赖丹带着病已进了一间饰品铺子,一眼选中一块好玉。
按照赖丹的推断,他们首先排除了使用这些香料的达官贵族,那除此之外,就只剩西域进城的商队了,根据张丽人供述的时间,共有三支商队报备过这些香料。
三支商队一支来自大宛,一支来自楼兰,一支来自于阗。大宛与大汉经贸交易甚多,尤其是汗血宝马,在中原鼎鼎大名。楼兰则地处丝绸之路要塞,更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圣地。至于于阗,其著名的和田玉享誉全国,甚至在长安掀起玉石鉴赏的风气。
三支商队都驻扎在西市的商驿内,与长安的商家正常贸易。
病已听赖丹说完,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问道:“看样子,赖丹已经知道有问题的商队是哪支了?”
赖丹双手环于胸前,不急不忙地反问:“病已怎么看呢?”
“还卖关子了?”
“想听听皇曾孙殿下的高见。”
“若说这三支商队,最有嫌疑的是楼兰商队。”
“你怎么知道?”
病已白了他一眼:“楼兰国虽小,但位置便利。早年楼兰受匈奴牵制,后来先帝派兵北击匈奴解了楼兰之迫,丝绸之路这才繁茂起来,近些年楼兰国有意于东西贸易中获利,对过往商队收取高额赋税,便是想从我朝多拿些好处,究其原因,不外乎与匈奴的关系更亲近罢了。”
赖丹啧啧称道:“殿下不在朝中,对朝堂诸事倒是了解。”
但病已追问:“那与这三支商队贸易的长安商家呢,或许是长安的商家想借机打击自己的竞争对手?这才对同在长安的其他商铺进行破坏?”
“你说得有理,故隽大人查过已有的税收记录,虽然可能还不全,但有意思的是,这里面与楼兰商队涉及交易的铺子,几乎占了报损铺子的一半。”
赖丹的语气若有所指,这让病已想到云裳坊,若说何望着张丽人管理钥匙又被张丽人仿制的事能被谁知道,他们的合作对象确实最有可能。
“云裳坊也与他们有合作?”
赖丹点头。
病已皱了皱眉:“这楼兰的商队一边与我们进行商贸往来,一边又暗存破坏的心思,不止是破坏他们自己的交易,而是要破坏我朝整个对西方的贸易,简直是居心叵测。”
赖丹心满意足地向病已示意街头向东的那间商驿,那楼兰商队就住在里面:“虽然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但基本上八九不离十了,瞧,范大人就带人潜在那边。”
“要怎么坐实此事?”
赖丹拍拍胸脯:“那得借我一臂之力,我去与他们谈生意,你觉得怎么样?”
病已瞧赖丹跃跃欲试的模样,自然知道他是想走一步请君入瓮的棋,否则就算范直的人跟到了什么线索,也很难将商队的罪名落实,更不用说查出他们真正的意图。
一支商队千里迢迢而来,不会只是想搞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动作吧?
“你是什么打算?”
“我会扮成龟兹国的商人,在长安谈一桩丝绸生意,做出想与他们合作的样子。”
“又是丝绸?”病已想,不久前云裳坊才遭人洗劫,赖丹就又送他们一个一样的生意,倒是兵不厌诈:“丝绸是我朝对外最大输出的商品,你想诱敌深入,这想法也是不错的,不过你的商队有哪些人呢?”
“我好歹是扜弥太子,府中西域人总有一些。”
其实赖丹虽然已是而立之年,但玩心也不小。他少时游历多国,纵然这些年定居长安了,也依然对于各国事物念念不忘,这次与楼兰商队接触,其一当然是为了破坏他们的阴谋,其二他也想多了解一下西域各国民生的近况。
“那你看我怎么样?”病已问:“你在长安,总得有个本地人来作引吧,可还看得上我?”
赖丹得意之色更甚,他与病已相识多时,知道这位皇曾孙殿下虽然骨子里彬彬有礼君子如玉,实际上也很有市井气息,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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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上的物价他一清二楚不说,对于商家背地里的路子,也算是有所见闻,可偏偏还是个少年,容易让楼兰的人掉以轻心,由病已来做他这个商队的牙人,正是合适。
他们向来一拍即合,他这么说,本也是有意让病已加入他们的计划,见病已如此上道,他便说:“先说好,我不付工钱。”
病已当然不会和他计较,两人笑了一路,去了那间商驿坐下,赖丹让店家端上一盆马奶酒,就着酒与病已聊起这集市的生意。
这商驿规模不小,专门用于西域客商落脚之用,店主还在店铺之内挂上了一张珍奇骆驼毛裘,这张骆驼毛裘之上绘有日月山海,取西域进贺汉朝千秋万代之意,相当于是繁华丝绸之路的象征。
病已曾在宣室殿见过刘弗陵的吉光毛裘,传说吉光毛裘取材自大宛国神兽,入水不腐,入火不焦,先帝对此十分看重,认为它象征了神明的庇佑,传下来留到了刘弗陵手里。
这张骆驼毛裘比起吉光毛裘自然还是逊色不少,但作为民间商品,工艺当属上乘了。
商驿除了他们一桌人,还有不少客人,另外还设有雅间,用于商谈生意,赖丹目光打量了一圈,道:“那楼兰的商队就在那个叫‘有朋’的雅间里,门口插着他们的标志火鹰旗。”
病已正想着怎么与他们攀上关系,却见雅间的门被打开,里面出来的人,正是何望和平君。
平君一眼也看到了他们,打声招呼:“病已、赖丹!”
病已忙给她使了个眼色,接着赖丹站起身来,端起酒杯热情问候:“原来是何掌柜和许姑娘啊,今日又在这里谈什么生意?”
何望叹道:“前阵子坊里不是遭了害,现在全部人手都在赶制龟兹国的货品,来这里找于老板陪个罪。”
赖丹往雅间里头瞧了一眼,见里面正是一个穿着五彩锦缎胡服,头戴羊皮帽子,浓眉大眼甚至有些招摇的中年男人,应当就是何望口中的“于老板”,他的眼珠带着点青色的蕴,加上一身五彩的服饰,十分的惹眼。
在他身边,还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这男子穿褚褐色长袍,长相清秀,但人是真的瘦,就这样坐在身形魁梧的楼兰男人身旁,仿佛是个瘦竹竿,好像一碰就会倒地不起。
赖丹收回目光对何望笑笑:“你们昨日答应交给我的货还没交,今日都有功夫向这位于老板赔罪了,怎么不见陪我多喝几杯?”
他眼神挑逗,有几番审视意味。
平君还没回过味来,心里只觉十分奇怪,但她读懂了病已的眼神,索性愣在一旁不说话了。
何望则笑得得体,这是她一贯的作风,伸手不打笑脸人,无论赖丹在卖的什么关子,都可以配合着演一演,她于是将计就计:“那你想让我怎么陪?”
赖丹却不接话了,他径自走入雅间,一股脑儿地坐下,他的气势豪迈,两只手按在双腿上,身体前倾热情地问:“于老板?楼兰人?”
病已在外边儿瞧着,知道机会来了,立马躬身入内,老实巴交地站在赖丹身边。
平君和何望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就等在门口。
“在下于茂,父亲是汉人,母亲是楼兰人。”那人回道。
36.互相配合
赖丹再瞧了瞧他身边那个青年男子,问:“瞧于老板这样子,也是跑丝绸贸易的老行家了,怎么,云裳坊欠你们货吗?”
说完,他不忘回头去调侃何望一眼。
“何掌柜说铺子里出了点事,晚些会补给我的,我这里货量需求不大,可以往后延一延,何掌柜还让一分利给我呢!”于茂笑着给赖丹倒上茶,他的眼神从赖丹唐突的举动中抽离,恢复精明。
“才让给你们一分利?她还愿意缓我两月账期呢!”
何望听了这话,脸上可就挂不住了:“赖丹!”
病已便帮着找补:“我们老板是云裳坊的老主顾才有这好处的,他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些,就是想交个底,好同你们合作罢了,倒不是为了出卖何掌柜,是吧?”
赖丹爽朗地笑出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茶带着异域的香气,还有些核桃杏干的风味,倒不似长安流行的饮法,有些特色。
“不是我说,何掌柜,你们怠慢了我的货,我也只能去长安各市再物色些合作伙伴,这总不算我的不是吧?”
何望已经回过味来了,盈盈笑着:“当然,我们做生意讲究长久往来,大家互惠互利,您二位要是合作好了,可别忘了我这个牵线搭桥的媒人!”
说完,她便拉着平君的手往外走。
平君跟在她身边小声问:“这个于老板的房间确实有些浓香味道,莫非是他们和那些袭击铺子的贼人有关,病已和赖丹才来查探的?”
何望也是做此猜测,但她只能给赖丹做个顺水人情,剩下的,可犯不着让自己被牵扯进去,她语重心长地告诉平君:“这些西域商人千里迢迢而来,最是重利,他们可比不上我们大汉的商人还有诸子学说的教条在身,以后与他们往来,你也得多留个心眼。”
说完,她又自嘲般笑了笑:“也不必学我,你毕竟是做手艺活的,以后布坊来了新掌柜,懂得只会比我更多,自会料理其中关节。”
平君听言不免伤感,挽着何望的手紧了几分,她想,她以后是会很想何望这个姐姐的。
离开商驿时平君朝有朋包间看了一眼,包间的门没有关上,而病已似乎正与人聊得火热,他的脸上神采飞扬,显得既聪明又张扬,很会张罗事情的样子,看起来是赖丹极好的搭档。
一个人什么时候最令人着迷?平君好像突然懂了,是人心无旁骛地执着于心中之向的时候。
她便在心里默默为病已祈祷。
回到云裳坊,霍成君将新请掌柜的情况告诉了平君,新掌柜名叫罗云,是她派人从西市另一间布坊锦绣庄请过来的,在她的计划里这属于一石二鸟之计,既填补了自家掌柜的空缺,又能让竞争对手损兵折将。
“午后你就陪我去他们那铺子看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霍成君促成了这桩事,心情十分不错:“他们布坊的衣裙我也穿过,做工很好,素纱衣轻薄如蝉翼,罗云在他们掌柜李毅手下做事,人长得机灵,我很喜欢的,等她来了,我倒要好好问问这素纱的来头。”
平君见霍成君高兴,心里也欢喜,一口应了下来。
……
锦绣庄是西市的老铺子了,就算是近段时间以来云裳坊声名鹊起,但锦绣庄还有着扎实的经营基础,在对外贸易活动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它的铺面与云裳坊隔着两条街,十分古朴。里面展出的服饰虽然在设计裁剪上比较简单传统,但做工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一个多余的线头都不会出现。
霍成君看中的素纱褝衣十分轻薄柔软,触感冰滑如肌肤一般,是女子夏日最好的里衣,她兴奋地拉着平君一起去试了试。
而于茂和赖丹两人谈天说地,从丝绸生意聊到思乡之情相见恨晚,中午两人海吃一顿,这会儿也来了锦绣庄。赖丹告诉他,自己与锦绣庄谈了合作,他们可以赶工加制一批服饰卖给自己,只是对于新客户,锦绣庄在价格与账期上要求得比云裳坊更严格,这就需要于茂的帮助。
毕竟没人会对上门生意不动心。
“今日相见即是缘分,汉人就喜欢用这个词,谁让我们都被云裳坊坑了?”他脸色红润,谈吐之中还夹着酒气,走路甚至都摇摇晃晃,倒还剩那副身量,还足够唬人。
于茂也在兴头上,直言:“要是得你引荐,我们都能和锦绣庄谈成个痛快点的合作,那也不枉云裳坊坑我们一遭。”
病已和秦良两人踉跄着走在他们身后,秦良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但跑生意并不早,也就是这两年贸易兴起才跟风入的行,和于茂合作则是今年以来的事情。
他也喝了不少酒,但比起于茂和赖丹两个中年男人,他这身形消瘦的青年男子醉酒后显得尤其弱不禁风,病已只好掺着他才能勉强跟上于茂和赖丹两位老板的步伐。
秦良对此不甚在意:“老茂为人挺好的,对于我谈成多少生意也没有苛责,要是每个商队老板都像他这样大方就好了。”
病已便抱怨:“赖丹可不是这样,龟兹国对我朝的货品需求量大,他运回国的东西基本上供不应求,每日都催着我给他联系长安的卖家呢!”
秦良一皱眉,打出一个酒嗝,那嗝带着并不浓烈的酒气,但全扑进了病已鼻间,惹得病已一阵恶心。
秦良便又笑:“瞧你还这么小,怎就出来讨生活?赖丹要是要求多,大可多请几个人嘛,何必难为你?”
病已连忙摇头:“赖丹老板虽然要求多,但成事后给的也多啊,跟着他有肉吃,我可舍不得把肉分给别人。”
“哈哈哈,西域来的人多是如此,所以我才觉得老茂不错,他不贪心,生意能过得去就行,我不用吃肉,有汤喝就行。”
病已嬉笑点头:“怪不得你这么瘦。”
几个人很快到了锦绣庄,午后的铺面客人不算多,四个人带着一身酒气进来,其中两人还都是胡人,有小厮见了,立马上来迎接。
“帮我找李掌柜来,就说是赖丹来了,给他带生意来了!”赖丹大手一挥,差小厮去报信。
另一边,平君和霍成君也说笑着走了出来,平君一眼看见了四张熟悉的面孔,而霍成君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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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落在靠墙的病已身上。
他今日有些吊儿郎当,好像喝了点酒,倒不似往日那样彬彬有礼,反而多了些油嘴滑舌的市井味道。
她不喜欢这种市井味道,就是这份迟疑,让她没有立刻出声叫住病已。
平君心中一紧,虽与霍成君的想法南辕北辙,但也被这架势唬住,愣在原地,她的目光与病已和赖丹交汇,等待他们先做反应。
她贴着霍成君,小声道:“成君,他们在办事,恐怕需要我们配合。”
“这不是许姑娘吗,这么有缘,又遇见了!”赖丹豪爽地朝她打了个招呼,于茂也向她点头。
这架势让平君忆起何望,她便学着何望那样,露出了一个端庄礼貌的微笑:“赖丹,老茂,怎么这么巧?”
“云裳坊欠我的货,我总得找地方再置办置办吧?”赖丹并不避讳,倒是说得直接。
“云裳坊欠你们货?什么情况?”霍成君听言柳眉蹙起,她觉得这胡人颇有挑事之嫌,有些气恼地盯着他,又转过头去问平君。
平君只得解释:“小事,小事……”
她握着霍成君的手稍微使了使力,再看向于茂充满探究的眼神,顿感自己成了焦点,心里反而放松下来,不急不忙地继续解释道:“霍小姐放心,我们铺子老老实实做生意,没什么问题的,他们是来自西域的生意人,想多找些合作商家罢了。”
接着,她上前一步,对着几人说道:“这位霍小姐也是我们铺子的常客了,听她说这里的衣服好,我也陪她来物色几件。说到底大家都是生意人,那里有生意就该去哪里嘛,你们又看中他们这铺子里的什么东西啦,也跟我说道说道?”
这时掌柜李毅被小厮带了出来,李毅见到赖丹先是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而后看见霍成君,眼里顿时就放出光来,忙快走几步到了霍成君跟前,弓着腰询问:“霍小姐大驾光临,怎么没知会小的一声?”
对李毅而言,赖丹算是他的老朋友,老朋友有事托他帮助他当然义不容辞,说要佯谈生意倒是不打紧的,卖几分面子给赖丹也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他虽不知道赖丹究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总之配合一下无伤大雅。
可霍成君是霍光的女儿,长安城贵族中的风云人物,她的喜怒可与他这铺子的经营息息相关,他当然应该更主动些,事事以她为先。
这可让赖丹陷入尴尬了,平君看赖丹板着脸站着,一副有气撒不出的样子,而于茂则满不在乎,开始在铺面自行走动,他的目光游移在各式服饰之间,却很随意,似乎对这些东西并不上心。
病已与秦良两人在一旁碎嘴着,病已朝她投过来一个眼神,那眼神示意她去和赖丹搭话。
也是,赖丹也算是云裳坊的客户,她既然遇到了,总不能冷遇了他。
她于是定了定神,调侃道:“赖丹老板,看起来还是我们云裳坊对你更客气吧?”
赖丹接住她这话,立马哼了一声,道:“确实,不像有的人,说的一套,做的一套。”
说完,还不忘撇李毅几眼。
37.暗藏心思
李毅安抚住霍成君,叫来几个姑娘帮着霍成君把东西包好,这才满脸堆笑地对着赖丹:“赖丹老弟,不就是要折扣嘛,你且说说,合适的,当我给你赔罪了。”
平君心满意足地回到霍成君身边,却在这时听病已问了一句:“许姑娘,这位霍小姐是什么来头,你陪她挑选衣裙不说,连李掌柜见了,都不管赖丹老板这里到手的生意了。”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像是个看热闹的人,专门要找霍成君的不痛快。
这话把霍成君堵在那里,她端着身子反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平君却扑哧一声笑出来:“那是小兄弟你少见多怪了,这不能怪李掌柜,毕竟这位是大将军的女儿,锦绣庄还想在长安开下去的,就得把咱霍小姐伺候好了,可不是不给赖丹老板面子!”
此言一出,病已顿时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连着于茂也转头打量起霍成君来。
病已惊呼:“原来竟是大将军府上的小姐,怪不得贵气逼人!”
赖丹也抬了抬眼:“我可不敢和大将军的家人比。”
只剩秦良醉眼惺忪,反而看着平君出神。
平君清了清嗓子:“你们慢慢谈,我先陪着霍小姐回去了。”
她这才挽着一脸困惑的霍成君离开锦绣庄。
走到大街上,霍成君知道这场闹剧算是过去了,拉着平君问:“你们在做什么呀,怎么殿下要装得不认识我?”
平君忍不住偷笑:“你看他那样哪里是什么殿下呀,就是个跑生意的牙人罢了。”
霍成君又拉拉她的衣袖,撅着嘴让解释。
平君这才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那个叫于茂的商人,很可能与近段时间长安的商铺报损案件有关。虽然不知道病已他们究竟是什么计划,但看起来,至少他们想利用锦绣庄做个试探。”
“这么有意思的事,你怎么才告诉我,显得我像个傻子。”
“我也是才知道的,你若想知道,我回去问问清楚再同你说。”
霍成君遂想,病已和平君总是在一起,可不像她,连个和病已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你叫殿下来云裳坊,我们一起说说。”霍成君道:“他扮牙人的那个样子蛮像的,我都被他唬住了。”
平君笑着应下了。
回到家中,她便煮了一碗绿豆汤,等着病已回来喝。
这一等就等到天色将晚,若不是有宵禁限制,恐怕病已还回不来。
他的步伐走得还算稳当,只是走近了,平君才看清楚他已经强打精神的迷离的眼睛。
她带病已进了自家院子,将绿豆汤端了出来:“不烫了,你快喝。”
病已接过来喝,眼睛却盯着平君:“许姑娘真是好手艺,我可有福了。”
“小兄弟跑生意不容易,当是我赏你的吧!”
病已被逗笑,这才正经着说:“平君你反应真快,今日在锦绣庄可算是很有胆魄了。”
平君做傲娇状:“不就是说些场面话么,我早就见得多了,能帮上你们就好。”
等病已将绿豆汤喝完,平君才问:“查出什么了么?”
病已摇摇头,将官府查到的情况告诉平君,于茂暂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但锦绣庄的生意谈成,他们接下来会密切关注于茂的动向。
而京兆府的人会一直盯着这三支可疑的商队。
“听着真刺激!”平君感叹道:“可要注意安全呀!”
病已笑着答应。
平君看病已的模样确实有些疲惫,动手帮他整了整衣服:“今日你也累了,快早些去休息。改日来云裳坊跟我和成君说说你的见闻,今日你可把她吓坏了。”
病已却站立不动,满心满眼看着平君。
平君低头一笑:“你这样子真像个满腹歪心思的市井小子。”
“看看自己未过门的妻有何不妥吗?”
夜风将病已身上微醺的气息吹向平君,她一个晃神,竟沉浸在这种气息里。
平君闭着眼,伸手轻轻抱了抱他:“好啦,快去休息!”
她正要松手,又被病已反抱住,病已的力道比她大很多,他的身体包裹住她,火热的鼻息顷刻覆盖在她耳间:“再抱一下。”
他说的一下真的只是一下,还没等平君反应过来,病已就已松开了手:“你也早点休息。”
平君遂撅嘴忿忿不平:“市井小子。”
病已也不还嘴,只是笑着朝平君道了别,两人回到各自的屋中。
烛灯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映在门窗上,似乎在遥遥相望。
……
罗云知道霍成君就是云裳坊的幕后庄家时被惊得花容失色,但她迅速调整心态并认清了事实,决心跟着霍成君好好干。
她其实比何望还小了几岁,但毕竟是锦绣庄出身,办事倒是有规有矩的,行得也端正,人且机灵,看着是挺讨喜的。
比起李毅的过分热情,罗云的分寸把握得极好,原先在锦绣庄霍成君就喜欢她对待自己的态度,如今成了老板,更是越看越喜欢。
罗云刚上任,除了和何望完成了交接,也将铺子上上下下的规矩重新立了一番,她知道自己刚接任掌柜少不了何望的帮助,便请她约着供货商和客户互相认识,毕竟是霍成君的铺子,何望可不敢直接撂挑子走人,倒是给了她不少便利。
赖丹和于茂谈成了锦绣庄的生意,但于茂一直规行矩步,长安城风平浪静得很。正如秦良所言,这位老板似乎并不过分追求盈利,反而讲求着汉人所谓的中庸之道。
这天病已来云裳坊找平君和霍成君时,霍成君不禁反问:“你们不会是哪里弄错了吧?只是西域香料而已,长安城也不只他们有。”
病已便问:“霍小姐的人可有找出什么线索?”
有人胆敢在霍成君的铺子为非作歹,她当然也得把这人就揪出来,可这伙人却像冬天的白雪似的,融化了消失了,不见踪影了。
于是这回霍成君只好苦着脸摇头,为此,她可没少找范直的麻烦。
病已道:“或许正是霍小姐的人手盯得太紧,这才没有那贼人的可乘之机,不如放松一些,耗子们兴许就会出洞了。”
霍成君想了想,点头称好。
事情说完,病已看了平君一眼,就要离开。
霍成君忙叫住他:“上回殿下说喜欢的服饰,我可叫人做了几套,殿下拿回去试试?”
病已又看了平君一眼,见她温婉笑着,便应下了。
“殿下,以后叫我成君吧?”霍成君道:“我也叫你的名字,大家真心交个朋友。”
“好。”
这声好让霍成君心情明媚,病已走后,她拉着平君玩六博棋,心思却不在棋上,很快就输了阵势。
霍成君也不在意,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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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面春风。
平君隐隐觉出了些什么,她知道霍成君有意中人,但又从没听她说起过,此时她举止反常,让平君不能不往深了去想。
她想,病已确实是很好的,难怪霍成君会动心。霍成君身为大将军的掌上明珠,行事向来言出必行,要什么从来是唾手可得,可这样的霍成君,居然也会如此思慕一个难以宣之出口的男子,其中的苦涩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那又怎么样呢?病已已经和她订了亲,怎能再接受霍成君的这一份青睐?
就算她是大将军的女儿也不可以。
她不想再陪霍成君下棋了,于是她回到绣房与姑娘们一起刺绣,她想,霍成君确实于她有知遇之恩,她自当结草以报,但病已,她是半分不会放松的。
由此,她想到了一个绣样,是两株互相扶持着生长的兰草,清秀且坚韧的兰草,她立刻找来丝线,决定将这两株兰草的模样勾勒出来,绣在丝绢之上。
她的心里灵感乍现,仿佛画圣附体,纤细的手指飞针走线,如同织女下凡,竟惹得周围的绣娘侧目观看。
忙活好一阵,直到快要休市,兰草纹样终于初具雏形,绣娘们拿着她的丝绢在手里,一个个都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平君也甚是满意,她伸了一个懒腰,原先因为霍成君而产生的沮丧和不安已经消失不见,重新获得了内心的平静与安宁。
突然的,她就很想见病已了,想拉着病已的手问他今天干了什么,想看病已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而前头铺子里,罗云正和于茂聊着些什么,平君走过来的时候于茂正好转头看到她,向她问了声好,调侃道:“今日许姑娘不用陪着霍家小姐逛集市了?”
霍成君今日走得早,已经不在铺子里了,而罗云不明所以,打量的目光落在平君身上。
平君轻快地笑着:“瞧您说的,我也不是霍小姐的丫鬟呀,我是这云裳坊的绣娘。”
于茂点点头,朝罗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想和平君单独说话。
罗云便识趣地去招呼店里的其他生意。
平君遂和于茂走出铺子,街市上一股热浪袭来,正好拍在平君脸上,她不由皱了皱眉,抬起头问:“于老板找我有何贵干?谈生意要和我们掌柜谈才是。”
于茂将手负在身后,他今日没带那个竹竿儿似的秦良,也没有酒气的渲染,凭他这副西域人膀大腰圆的身材,倒是给人不少压迫感。
“与罗掌柜谈也未尝不可,但我看姑娘与霍小姐年龄相仿,又可同游锦绣庄,想着应该感情不错?”
“你是要和我谈成君的事?”
听平君叫得如此亲昵,于茂大方地承认:“霍小姐毕竟是大将军的女儿,我有个私心,若是能与她攀上关系,我在长安可就算是……如鱼得水了?”
他的坦率恰到好处,没有让平君直接反感,但她当然不同意就这样相助于茂,她环手于胸,便是形体上的拒绝,她道:“我毕竟是个普通人,也帮不了你什么,你要真是有心,大可直接去见她。”
于茂哼笑一声:“这不是我今天来得不巧么?”
说完,他从衣襟里拿出了一块血色玉石,那玉石通体透亮,浑然天成,一看就价值不菲。
“不需要许姑娘做什么,为我引荐一句就好,我也是老实的生意人,与云裳坊素有往来,你如实同霍小姐说就好,剩下的绝不麻烦你。”
38.日月同辉
平君想,他是不知道霍成君是云裳坊幕后的老板才会多此一举。但霍成君平素不少经历这种攀关系的事,一定不会乐意见到自己帮着别人游说她。
“于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要是收了你的好处,我们铺子恐怕就别想再做霍小姐的生意了,所以我是肯定不能收的。你要是真有想法的,还是试试精诚所至吧。”
于茂便也不再强求,他将血玉收好,自言自语般说:“我们楼兰虽是个小国,可地处西域和大汉贸易的交通要塞,为此,匈奴那边可没少我们麻烦。”
“居然会这样?”
“不错,国弱则民力不强,许姑娘生在强汉,是体会不了的。”于茂深深叹息:“我想拜谒大将军,无外乎想寻个庇护,否则我那商队,自保都是不易,还谈什么营生。”
他自嘲似的说:“今日不巧,我明日再来就是。”
两人在街角分别,平君道:“希望你明天有好运。”
于茂笑着应了下,昂着头,继续大步朝前走了。
平君其实听病已说起过这位于茂老板,说他似乎无心生意,可要照于茂这么说,他只是想少惹点麻烦上身而已。
看起来大汉西边的地界,并不太平。
平君回到掖庭,帮着张家料理了些琐事,她看见张妙坐在院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外面。
张妙正是心思敏感的年龄,又遇上这家庭变故,竟这样郁郁寡欢起来?
“阿妙……”平君在她身边坐下:“想什么呢?”
张妙没有看她,依然望着被宫墙遮挡的巷子尽头,她说:“平君姐姐,你也带我去长安集市好不好,我多想能自己挣钱啊!”
“你们张家算是望族,你不用担心生计的,不过要只是想尝个鲜,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倒也不错。我给你挑一身好衣裙如何,保你美若天仙。”
张妙还是不高兴,她把下巴枕在自己的双膝上,道:“张彭祖说要去给我谈亲事,我总觉得他谈不成什么好亲事,姐姐,实在不行,我就得逃婚了!”
平君笑出声,伸手一掌拍了拍她的脑儿门:“他不是答应不委屈你么,你放心,他要是胡乱应付,我先带头不答应,咱们一起找他麻烦。”
张妙愣愣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站起身朝巷子尽头跑去。
平君顺着她的身影往前一看,原来是病已和彭祖回来了,彭祖穿着一副铠甲,有点少年将的风范了。
她想起来,病已说他们都要离开掖庭住到长安城里去了。
张妙一直跑到他们跟前才停住,她双手叉着腰问:“张彭祖,你今日是去跟谁家说亲?”
彭祖脸色就突然变得难看起来,他也叉着腰,对着她吼道:“张妙,有你这样大呼小叫的么,简直是目无尊长!再说,姻亲这事情还没定,你个小姑娘怎么就这样打听起来,你稍微矜持一点行么?!”
“你办事叫人怎么矜持,你自己都不矜持!”张妙还挺不服气,看样子真怕彭祖把她给卖了去。
平君追过来将张妙拉开,眼中多了几分探究的光芒,转头对着彭祖发问:“都是娘家人,你就跟我们说说吧?”
彭祖耸了耸鼻子,道:“是好人家,韩增韩将军的幼子,韩长治。只是八字还没一撇,我正愁着怎么定下这桩事。”
病已也附和:“我今日见了韩公子,阳刚正直,虽是年少,颇有韩将军的气势,可见他们韩家家风刚正,是个不错的郎君。”
张妙听病已这么说,倒也来了兴致,小手拉着平君的衣袖,眉目暗示着她一些信息。
平君同为女子,当然懂她的暗示,她笑着说:“你们男人说得不算,改日让我也见见?”
病已便道:“也好,让平君同阿妙妹妹都见见。”
彭祖斜瞅病已一眼,不屑揶揄道:“还没过门就听媳妇儿的,小心反了纲常。”
平君哼笑:“你先给自己找个媳妇儿再说吧。”
彭祖不说话了,带着张妙往家里走。他暗下决心,张妙的亲事他一定要办妥,这是他该为张妙和张贺办到的。
病已则拉起平君的手,两人再一起并肩而行。
病已的手不燥热,就如同此时的夕阳,不耀眼夺目,只是温和地给予光亮。
平君将于茂的事情同病已讲了。病已皱了皱眉,叹道:“可惜我装得和你同霍小姐不熟,否则也可来相助作一场戏。”
“你还真是扮上瘾了?”平君颇觉无奈,问:“放任这人接触成君到底可不可为?不会暗藏什么危险吧?”
“这我也说不准,不如你请霍小姐小心提防着。她是大将军的女儿,可以有很多暗卫,倒是你,要多注意自己的安全,可别再强出头了。”病已说着,用力握了握平君柔软的手:“知道了吗?”
“知道了!”平君被他挠了手心,不满地抬头看他,正对上病已和煦如光的眼神。
平君忽觉自己心跳快了一拍,止住脚步,顿了顿。
她转过身,抱住了病已。
病已环住她,突如其来的欣喜钻入他的心:“怎么了?”
“我有些想你。”
“我就在你身边。”病已将手覆盖住她的秀发,他的手指滑过她的发间,看着平君近在咫尺的红扑扑的脸颊,她的嘴唇欲开又合,像一颗新鲜的荆桃。
“嗯。”平君把脸埋进他的肩,丝绸料子细密的触感带着少年充满朝气的味道贴在平君鼻间,让她十分沉迷。
病已亦心满意足地搂着她,眼里嘴里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他觉得此刻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他厮磨着平君的鬓角,喃喃叫着她的名字。
平君却突然松开他,低着头不发一言,只是原本白皙的脖颈已经全成了绯红的颜色。
“对不起,是我失态了……”她有些窘迫地说。
那种窘迫带着些娇羞,也带着青涩且浓烈的爱意,甚至还有一些期盼。
“你从不失态。”病已说完,猛地冲平君的脸颊亲了一口。
他这举动太突然,也太迅速,平君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抽离,然后抿着嘴笑得像个小孩:“是我失态。”
明月初升与夕阳同挂在天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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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东西呼应,地上的人儿衣裙摇曳,互相依靠在清风之中。
……
第二日于茂依约前来,他这回没有再找平君,而是找到了罗云。
在罗云的引荐之下,这位来自西域的客商正式结识了霍成君,说要请霍成君去酒楼一聚。
平君一早已经提醒过霍成君于茂这人的心思,她便也叫上平君作陪。
于茂所说的酒楼叫做醉云楼,同样位于西市。他已经让秦良订好包间,专程宴请霍成君,用的居然还是旧年的桑葚酒。
这果酒香气浓郁而不醉人,适合细品。
霍成君原本是不屑于这种宴请的,但考虑到病已的目的,才特意前来试探试探这位于茂老板。
不过于茂倒是比他的外表看起来更会投人所好,昨日他想送平君玉石,今日反倒送起霍成君石黛羊脂了。这些都是西域流行给女子化妆护肤所用,霍成君看着新鲜,脸色倒是多了些喜色。
平君遂想,听病已说这个于茂有规有矩,实际上确实是个生意人,为达目的,用心去揣摩了霍成君的喜好。
但说起霍光,霍成君仍是谨慎:“家父最不愿我们用他的名头行事,他手握重权更需修身,不会与商人多有往来的。你这些东西多少钱,我会照数付给你。”
于茂不置可否,反而说起自己对霍光的仰慕,数年前他在贸易路上曾遇匈奴悍民,是霍光派人摆平了边疆的纠纷,他得以活命,才有了今日在长安城崭露头角的机会。
霍成君还是不让:“家父食君之禄,是他该做的。”
于茂不急不躁地为霍成君斟满酒,道:“知道大将军忠心耿耿,我才特来求见。霍小姐,我既然出身楼兰,便有楼兰国王的讯息与楼兰国的地形图,楼兰北接匈奴,这地图对大汉抗击匈奴,应当有些作用?”
霍成君皱起眉:“你是个商人,却要以国事来换些什么?”
于茂先干为敬,道:“我既然是商人,便就是求利而已,我想在丝绸之路上走得更远。霍小姐,我一片真心。”
见霍成君愁眉,平君帮腔道:“大将军何等人物,你不该和他谈条件。”
“我怎敢谈条件,我这就可以将地图拱手交给霍小姐,不过是希望在大将军问起时,霍小姐如实相告就可以了。”
霍成君便道:“那你的地图拿来。”
于茂遂将身侧的锦盒里一张羊皮制的地图拱手奉上,也不多说,只叫霍成君多吃些这食肆里的东西,莫辜负他一番美意。
这次宴席以霍成君收了于茂不少东西结束,虽然霍成君说要照价支付,但于茂高兴得手舞足蹈,在霍成君面前越发恭敬谦卑起来,把自己身段放得很低。
平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觉自己见过这人以来,似乎一直在变,让人难以捉摸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接下来几天,于茂总能找到霍成君,又是送胭脂,又是送头饰,甚至还有醉云楼里霍成君爱吃的小食,东西不贵,但又别出心裁,霍成君收了几款头饰,大方地簪在头上,心里对于茂有了判断:彻底的商人。
39.识破诡计
长安市场依然平静,那伙犯案的贼人再没有出现。
赖丹也泄了气,不再去于茂那里试探,反倒是秦良,不时约着病已喝几杯,直说现在于茂老板心思都不在生意上,他快连汤都没得喝了。
病已也纳闷,于茂一方面是无心生意,一方面又有心与霍成君搭好关系,到底是意欲何为?
“所以赖丹那边有什么生意要做,照顾一下老兄?”秦良调侃。
“你还准备来抢我的生意了?”病已没忙着答应,想稍微使点绊子,逗逗秦良。
“老兄我都快揭不开锅了,你难道忍心看我饿死家中?我认识几个丝绸织造商,要不要给你老板供点货,你就帮忙美言几句,事成之后我分你一半利如何?”
病已挑眉看着秦良,这才说:“近日乌孙国要派使者来我朝你知道吧?”
“我知道啊,乌孙来朝可是香饽饽,长安城不少商户都盯着呢,莫非你们有门道?”
“我没有门道,赖丹有啊,他想要经手大汉与乌孙的贸易,早就去打听啦,难道于茂那边完全没动静?”
秦良摇摇头:“他最近忙着讨好霍大小姐,还没功夫干这些,我也是纳闷了,若是他有意扩展生意,怎么对乌孙国之事又毫不在意,我啊,怀疑他别有目的!”
秦良说得神神秘秘的,还特意靠近了病已些,然后言简意赅地补充道:“我怀疑他是想做大将军的女婿!”
病已差点被口中的桑葚酒呛到,他看着秦良一本正经的模样,反问:“怎么这样说?”
“他对霍小姐的事全部亲力亲为,探听行踪、准备礼物……”秦良认真地点点头:“听说他的发妻早年病死了,他一直未有再娶,遇到霍小姐那种明媚的美人,父亲位高权重,难保没其他想法,说实在的,有野心的男人都会想去和霍家攀上这层关系。”
“可他到底也只是个商人。”
“那还不是大将军一句话的事,给女婿封个官有何难?”
见秦良说得理所应当,病已也不知该作何反应,男人想借霍成君和霍家攀上关系自然算是人之常情,可连秦良这种市井生意人都知道大将军在朝堂之上说一不二了,又到底是不是件理所应当的事?
霍光的女婿确实都在朝堂上握有重权,但也有上官安之流,直接被灭全族清算出局,做他的女婿,为人也得足够清醒才行。
“所以啊,我觉得这个老板我是靠不住了。”秦良继续自顾自说:“他明天还要上终南山,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神神秘秘的,我只能去跑别家的生意了唉!”
病已只好先稳住他,答应他去和于茂推荐几句,秦良便心满意足地笑着陪了几杯酒,忙活生意去了。
回了家,病已将事情告诉平君,平君却满眼不可置信:“你说于茂对成君有那种心思?绝无可能。”
说实话,她不是没见过那些世家公子讨好霍成君的样子,就连当初的欧侯云青,虽然他没有承认,但是平君都能感觉得到那份男人的心思。可是于茂,他自称是个商人,对霍成君也从来都是毕恭毕敬,他的眼神目的性太强,完全不是有意结亲的状态,而是,阿谀奉承来得更多一些。
当然,她并不是时刻都和霍成君一起,也许二人之间有些什么,她也未可知。只是她想,依霍成君的性子是断断不会接受于茂的。
平君若有所思地看病已一眼,目光流转,叹道:“要是那位于老板真有这种心思,他一定会失败的。”
病已没多想,问:“明日彭祖约了韩长治在少康酒肆见面,你要不要带阿妙去看看?”
“真的?彭祖可完全没告诉我们,真是不够意思。”
“他只是见一见,事情还没成呢,说到姻亲这事,还是得由右将军去办,彭祖虽然算起来是阿妙的叔父,毕竟太年轻了,韩家也在朝为官身居高位,彭祖一个自己都没娶亲的侍中,怎么做得了这个主。他也只是想帮阿妙多物色物色这个夫婿罢了,你们若是去,在一旁看着就好,只是让阿妙心里有个底。”
平君心里暗暗吃惊,没想到原本那个胸无城府,半点事都要弄得众人皆知的彭祖,竟然开始在背地里为张妙筹划了:“正好,明日成君要去终南山,我得闲带阿妙也去云裳坊看看布料,之前答应送她一套衣服的,她选好了,我也好做给她。”
“明日霍小姐也去终南山?”
“是的,还有谁去吗?”
病已直言:“秦良说,于茂会去。”
“他这都要追着成君去?”平君问:“去终南山的肯定还有霍家其他人,于茂冒然露脸,不会太唐突了吗?”
病已被平君这话弄得心里一紧,他突然觉得好像有重重迷雾挡在他的眼前,让他忽略了许多讯息。
先前听平君说起,他便以为于茂是为了商人之利有意接触霍成君,今日听秦良说,他便以为于茂是欲与霍家结秦晋之好,但最初他们注意到于茂这个商人,其实是因为……长安商铺被劫被毁的事件。
平君双手托腮,接着说:“还是成君将事情向大将军禀告了,准备引荐于茂给霍家其余人认识?”
病已意识到,其实他们从来不知道于茂真正的意图,而以霍光的身份,绝不会允许家人接触这样一个商人。
而霍成君到底对霍光说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
于茂既然有胆子追到终南山去,他又究竟还有多少野心?
正因为于茂是一个商人,所以他们才只按照利益为上的原则去推想他的行为,可若不仅如此呢,病已忽然就觉得有必要去见一见霍光。
他起身出门:“我去大将军府上。”
“快夜禁了,你现在去?”平君追了几步。
病已挥挥手:“我会尽快赶回来。”
夜幕将至,霍光是在书房收到通传的,这是病已多年来第一次主动见他,他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他便起身亲自到前院相迎,因为燕盖之乱,他一直对病已心怀感激,他也知道病已逐渐长大,若是想要一块富庶的封地,他大可以为病已办到,这本就是他该办的。
但他看见病已风尘仆仆地过来,脸上居然有几分急色。
而病已没有耽搁,见礼之后直接问道:“大将军明日会去终南山吗?”
霍光的手顿在半空,眼里映出霍府中并不明亮的灯光,他咳了几声,将病已带入了自己的书房。
霍光的书房不小,但整洁且严谨,一丝淡淡的沉香气息弥漫在内,而除了成卷的书籍,还在左侧的墙面上悬挂着一张边疆守备地图,病已进门时看见那副地图之上大汉北边的辽阔疆域,是那样广袤的地方,但他对那些地方一无所知。
霍光看他专注的眼神,感叹道:“天下之大,我等皆为蚍蜉而已。这地图,还是当年苏武给我的。”
苏武在外流落几十年,始终奉汉室为尊,忍辱负重绘成这副地图,留给了当朝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却因燕盖之乱受到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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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而被免官。
病已倒不是想和霍光争个是非,便收拾了心情,按霍光的邀请入了座。
霍光拨了拨烛灯的灯芯,这房内的光线便变得明亮了一些,烛光照出房内一丝不苟的陈设,那些凌厉的线条不带半点冗余,正如霍光雷厉风行的气质。
而他已经满布皱纹的脸被烛光映照出不同深浅的阴影,他挺拔地坐在那里,仿如一株老松,苍劲而有力。
病已继续问:“大将军明日会去终南山么?”
霍光道:“终南山上有座道教宗祠,老夫原本是计划带着儿女一同去祈福的。”
“原本?”
“不错,如今老夫已不会去了。”霍光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里换了副探究之意:“但殿下既然有此一问,老夫便也有一问,殿下是否知道一个叫于茂的商人?”
病已点点头:“我就是觉得此人有些奇怪,才特意来禀告大将军小心提防的。他似乎不是一个简单商人,而我听说他明日也会去终南山。看来,大将军已经知道此人了?”
霍光轻轻叹了口气,问:“殿下怎知他会去?”
“他的牙人告诉我的。”
霍光眯了眯眼睛,眼角的皱纹被挤得更深,这让他的眼神更加深邃。他知道,这位皇曾孙殿下可远比他那个不省心的女儿要谨慎,最难得的是,皇曾孙匆匆跑来霍府,是为了给他提个醒。
他在朝堂尔虞我诈多年,已经很少见到这种坦诚了。
他不知道皇曾孙在做些什么,为什么会和于茂的牙人联系在一起,但他也坦诚地将他知道的事情告诉了病已。
原来前几日霍成君将楼兰的地图给了霍光,也将于茂的基本情况告诉了他,但其实霍光见过类似的地图,最关键的是,霍光见过的地图版本,是汉军从匈奴军士身上搜过来的,既然是军队会用到的东西,他一个普通商人又怎么会有?
霍光当即觉得此事有诈,有人在利用他的女儿接近他。
“老夫猜想成君那个傻姑娘已经将祈福之事告诉了此人,便将计就计,命邴吉安排人手在终南山埋伏,明日自会有一队人从霍府出发进山,老夫倒是想看看,这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霍光似笑非笑,叹息道:“看来成君果然没让老夫失望。”
病已恍然大悟,原来霍光早已洞悉了此事,只是为了将此人的狼子野心引发出来才隐忍不发,还特意安排了后招。他顿时安下心,准备告辞。
霍光却说:“已经夜禁,殿下不如今夜留在我府上歇息?”
病已犹豫之下也只好答应。
霍光的目光便柔和了一些,道:“老夫多次听成君说起殿下,想必你们年轻人私下也有交流,老夫尚有个不情之请。”
“大将军请说。”
“成君的事老夫管得少,或许太过放纵她了,日后必会严加管束,让她谨慎行事。但关于这个于茂的事,还请殿下帮忙向小女说明,西域与我朝的局势并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平静,既然有人露了狐狸尾巴,老夫才不得已将计就计。”
病已应下,又问:“西域与我朝商贸繁荣,居然还暗藏诸多事端吗?”
“当然。”霍光看着病已探究的眼神多了几分爱怜,甚至变得有些慈祥,他说:“商贸之事虽说是商贾们的往来,其实也是国事。赋税的收取、文化的交流融入,乃至有关罪名的量刑等等都与这些有关,甚至是如何避免厚此薄彼,开放便利,也都是官府
40.尘埃落定
“我朝与西域通商的时间尚短,还算各取所需,但西域毕竟是异族,也不得不防。日前老夫派傅大人出使西域,便也是想从朝廷层面制定些大家能共同遵守的规则,多给他们一些我朝的震慑。”
病已从霍光口中得知这些,如醍醐灌顶,霍光也说得兴起,索性将当年博望侯张骞的几则出使故事说给他听,两人聊得兴起,病已更是提出让西域各国成为大汉属国的想法,意欲以此消除民族文化的矛盾。
“在西域设郡太守,方可让这条丝绸之路长久繁华。”病已感叹。
霍光看着病已跃跃欲试的眼神,知道皇曾孙志存高远,心中暗暗称赞。但他想,人能一直保留少年心气才最是难得。
真正要做成大事的人,可不是靠几句纸上谈兵的话语,而是要忍受数不清的困难与阻力,拨开挡在身前的迷雾障碍,牺牲必须舍弃的一切,坚持不懈地去付诸实践才行。
这条路道阻且长。
……
朝阳升起,病已起身后就被阿菊请到了霍府的水榭之中,霍成君专门准备了几盘糕点,请他品尝。
霍成君今日穿的是一条桃夭色的纱织曲裾,还拿了把绣着翠鸟的团扇,妆容描得清澈精致,如一朵夏日里迎风而开的荷花,醒目且艳丽。
她难掩笑意,热情地呼唤病已。
昨夜她就知道病已来了,可霍光和病已实在是相谈甚欢,她也就无法和病已说上话,今早可总算如愿以偿。
病已坐下,将霍光的嘱托全数告知。
霍成君这才知道霍光不让他们今日出门的原因,她确实觉得有些扫兴和难过,于茂欺骗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觉得这给病已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在心仪的男子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将扇子放下,蹙眉埋怨:“阿翁可以把事情告诉我的。”
要是她早知道,就不会像个傻子一样等着病已点破了。
“霍小姐,你别怪大将军,他也是从大局出发,不想这件事另生枝节。”
“他是父亲我是女儿,我哪能怪他。”霍成君无奈地说。
见她无事,病已将糕点一一尝过,谢过她的好意便要告辞。
“你这就走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愚蠢?”霍成君见病已要走,着了急,她想,这个人怎么不知道多安慰她几句呢。
“当然不是,我也不知道于茂的心思,如果霍小姐蠢,我也是一样蠢的。”病已老实说道。
“你还叫我霍小姐?不是说要叫我的名字吗?”霍成君看他窘迫的样子觉得有些意思:“还有,我送你的衣服,怎么没穿呢?”
“成……成君?”
霍成君就突然笑了,她笑得很明媚,又说:“我也是因为你才愿意去接触于茂的,若非平君说你想调查他,我何必要趟这浑水?”
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毫不避讳地看着病已,看见病已的脸色逐渐变红,心里更是高兴,他们甚少有机会这样独处,有病已在,她甚至觉得周围这些早就看腻的水榭之景也变得好看起来。
“霍小姐,得你仗义相助我深感荣幸,但日后也请你多考虑自身情况,不用为了我去做些什么。”
“怎么又叫我霍小姐了?我帮你是心甘情愿的。”
“我毕竟已有未过门的妻子,与霍小姐你还是保持些距离比较好。”病已说着就站起身来,恭敬地向她辞行。
霍成君听言也起身靠近了他两步:“病已,我知道你和平君的情谊,但我对你也是真心的,其实你很有抱负,也有能力,我可以帮助你,我可以让阿翁助你获得朝廷的实权,我的那些姐夫都是能文能武的干将,你本身就是宗室子弟,有我的助力只会更加成功。”
“霍小姐慎言……我已经有了妻子。”
霍成君摇摇头,她觉得病已还是不明白,于是焦急地解释:“平君帮不了你什么,她很好我知道,我……我可以接受你们在一起,但你应该知道,她不适合做你的妻子。”
病已听言,眼神突然之间变得坚定:“她是我唯一的妻子,只有她能够做我的妻子。”
他不再躲避,而是直视霍成君的双眼,因为他无法忍受有人这样诋毁平君,没有人比平君更好,霍成君算什么?
她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霍成君的傲气碎了一地,病已眼中的坚定与怒火灼烧着她的心。从小到大,她还没有尝过求而不得的滋味,如今,却被人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
他要成全自己的心,谁又来成全她呢?
她就这样看着病已远去,任由自己的眼泪簌簌落下,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却等不到那个人一个转身和侧目。
而病已连忙回了掖庭,他太想见平君了。
平君老远就看见他,迫不及待地朝他跑来。她提着裙摆,一步一步热烈且坚定,如同初次见面时那样带着雀跃的心情、满心满眼的笑意跑向他。
但这次,她跑过去直接抱住了病已。
她积攒在内心一夜的情绪迸发,那些埋怨,担忧与牵挂倾泻而出:“病已,你怎么一夜没回来,我好担心!”
病已反拥住平君,他的想念与爱,那些炽烈的情绪在他心中疯狂滋长,原来浩瀚天地,有一人会一直等他,万家灯火,他也有属于自己的那一盏。
世上再没有比平君更好的姑娘。
他收紧了手上的力,柔声说道:“昨夜我在大将军府中休息,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所有的一切在他拥住平君的那一刻变得真实,因为他拥有了归宿。
平君心满意足地想要松开病已,却仍被他紧紧搂着,她感受到病已些许的反常,索性敞开心扉,问:“是大将军留你,还是成君留你?”
病已皱眉与她对视:“你都知道?”
“比你早些吧。”平君瘪瘪嘴,俏脸上染上一分愁容。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喜欢你,我告诉你做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么?”平君叹道:“你今天同她说清楚了,她很伤心吧?”
“那你还和她走得那么近,难道把这些憋在心里,你就自在吗?”病已对今日霍成君所说的话耿耿于怀,他实在无法忍受有人看不起平君。
“怎么了?你就算不喜欢成君,也不用这样生气吧?”平君笑着抬手碰了碰病已的嘴角,她企图把他的嘴角往上拉,让病已拥有一个笑容:“我知道你心中只有我,所以我从来没有不自在。”
平君说得自信而坦然,她一直知道自己就是病已独一无二的妻子。
晨曦照着病已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平君拿出丝帕抚干这些汗珠,也想抚平他紧促的眉头。
而看着平君的笑脸,病已也终于放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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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平君这才问起于茂之事。知道了霍光的计划,她暗想,今日对于霍成君而言,可真不是个好日子。
她还是换了个话题:“下个月你和彭祖就住到尚冠里去了,这里又要冷清很多。”
未央宫百年的基业,前前后后换过不少的人,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这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尚冠里离皇宫其实不远,许多大臣都在那里开府,病已住过去,便能经常见到他的良师益友们,一定会意气风发得多。
“你可以经常来。”病已说。
“还没过门我就去你的府邸,这可不合规矩。”
“那就快点过门?”病已用手肘碰碰平君的胳膊,眼神期盼,好像是在有意怂恿她。
平君不胜其扰,干脆直接把他推开:“正经点!”
病已皱眉叫痛,反倒惹得平君开怀,可她转念想到:“你一个人在外面懂怎么照顾自己么?你会找几个家仆?其实我叔父也住在那边,你可以经常去他那里的。”
病已抿嘴看她:“那你也常来?”
“嗯。”平君红着脸点头,她知道,不常去她也会想病已的。
……
张家院子里,张妙早就做好了出门的准备,见到平君就一把将她拉过来,向病已宣誓主权:“今日平君姐姐是要陪我的!”
而彭祖瞟了病已一眼,怨念颇深。
几个人出门,到了酒肆,病已和彭祖一桌,而平君和张妙则帮着酒肆干活。
张妙是第一次出门游历,勤奋得很,董行知道这是掖庭令的孙女,也就由得她去,只是暗地里叫其他小厮让着些这位小姐。
很快,韩长治如约而至。
他与病已年纪相仿,但或许是家风之故,眉宇之间少了些儒雅而多了几分英气,眼神桀骜不驯,配上上扬的眉尾与高挺的鼻梁,堪称一表人才,少年英雄。
平君便对张妙耳语道:“彭祖看中的这人确实不错。”
张妙默不作声,径自提了一坛酒走过去,放在韩长治桌前,自己则趁着机会从近处再看了看他。
韩长治目不斜视,继续和彭祖说道着冠军侯封狼居胥的传奇,他眉飞色舞地演绎着,似乎期待自己北击匈奴、大胜而归的那一天。
病已干脆与他干了一杯,愿他梦想成真。
张妙没有走,她索性坐下来,一起听这位少年英雄韩长治的口若悬河。
一个国家在少年口中,便是最美好的样子。
那天下午,于茂被邴吉押回长安下了狱,霍光后来向病已提起过,于茂有意刺杀他,是楼兰派在大汉的细作。
于茂蛰伏在长安,平常时候钻营破坏贸易之事,也搜集长安城的情报外传给楼兰国和匈奴,无意中结识霍成君后便一直想从她那里知道自己的行踪,谋划刺杀,为的就是击垮汉廷的脊柱。
病已遂感叹,丝绸之路这条大汉通向西方的宽阔大道确实不像表面那样绚烂,它走过商贾,也走过饿殍,有人欢喜也有人忧愁,它在战火中淬炼发展,也在文化中接受洗礼。
他遂期盼,大汉真的有在西域设置郡太守的那一日。
而霍成君经营云裳坊的事被霍光知晓,罗云从于茂那里收得好处的事情也败露,霍光勒令云裳坊停业,在霍成君百般地争取下,这间铺子被转移到锦绣庄名下,霍成君的经营以此结束。
41.故人之逝
霍成君经营云裳坊的事被霍光知晓,罗云从于茂那里收得好处的事情也败露,霍光勒令云裳坊停业,在霍成君百般地争取下,这间铺子被转移到锦绣庄名下,霍成君的经营以此结束。
好在它还是留了下来。
交接这日,霍成君邀请平君坐在甜水铺,虽然心有不甘,仍是欣慰的。
她说:“平君,多谢你,因为你的帮助,所以我也有过我的尝试,我很喜欢。”
平君却道:“其实也多亏了你,没有你多方周旋宣传,这间铺子不会短时间内这么出名。”
在知道于茂的真实身份和动机后,霍成君也有过后怕,这让她意识到父亲的身份不止象征着权力,同样象征着责任与危机。
但借着平君的这句话,霍成君有了一个想法。
既然平君看得出她对于云裳坊的作用,自然也该知道她可以为病已提供的帮助。
“平君,当时……你让我救欧侯云青的时候,说会答应我一件事。”霍成君纤白的手指握紧盛着甜水的铜碗,她甚至紧张得有些结巴,她要放下自己大将军女儿的身份权威,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和平君说话:“病已有抱负,而我……我能为他提供最大的帮助。”
“成君。”平君打断了她,平君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语气却不容置喙:“我还记得我的承诺,我可以帮你做很多,但这些事不能违背道义,尤其是不能对不起病已,做他的妻子不仅是他对我的承诺,也是我对他的承诺。”
霍成君怔住,她的手失了力,铜碗落在桌面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要看不起他。”平君云淡风轻地道:“他不是一个会为了权力舍弃感情的人,如果他是这样的人,恐怕你也不会青睐于他。”
比起霍成君的结巴磕绊,平君说得坦然大方,她端着手里的碗,以她与病已始于微末的认知,坦然地讲述着她眼里那个刘病已。
她的语气比碗里的甜水更甜,她的眼里爱意缱绻。
而霍成君看着平君这样真挚的双眼,终于不得不承认平君比她更了解病已,也更爱病已。或许世间的因果就是如此,有了许平君,她霍成君就注定做不了刘病已的妻。
“你也不要看不起你自己。”平君坦诚道:“你不是需要依靠父亲才能有魅力的姑娘。”
这一刻,霍成君觉得平君的微笑真的美极,是那种不施粉黛却沁人心脾的美,这种美比夏日的阳光温和,却同样璀璨夺目。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接受了这个结局。
……
霍光开始召集大臣商议在西域驻兵之事,他计划重拾桑弘羊当年屯田的建议,意欲任命赖丹作为轮台屯田的主要负责人。
傅介子带着汉廷号令的出使对西域各国产生了一定的威慑,楼兰、龟兹等国对待汉廷的态度变得温和,丝绸之路上抢掠财物的事情减少,只是匈奴仍然蠢蠢欲动,这条路上还注定要经历不少风雨。
而在朝堂的风云变化之下,掖庭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也经历着改变。
张贺辞世,原来撑着掖庭的梁柱塌了。
平君一直记得,病已在张贺身前哭得声泪俱下的样子,那不仅是生命中一个重要之人的离开,更是病已与自己过去的告别,他与张贺共同的经历将仅存在于虚无的回忆之中,剩下的路,就只能由他自己探索。
病已需要带着对张贺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未知上路,这条路,她会陪他。
张彭祖最终说服了张安世,将与韩家的亲事定了下来,了却了张贺最后的心愿。他在张贺离世时哭得像个小孩,那些肆无忌惮的日子突然间一去不返,他跪在张贺的尸身前沉默地接受成为大人的事实,在送葬路上,以张贺之子的身份一路扶灵。
然后,病已与张家都去往尚冠里居住,离开掖庭前,病已以陶埙再吹了一次送别曲。他吟的是采薇之词: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世事本就多变,平君想,生死乃人间常事,它虽是生者的痛苦,亦是生者的铠甲。彭祖或张妙也好,病已也好,他们会穿着这副由逝者打造的铠甲寻到自己的人生意义,这人生当然不止限于掖庭,不止限于朝廷,而应当存续在广袤天地之中,没有止境,没有终点。
人间的时日继续往前,但朝廷收到轮台屯田的进展并不顺利。
屯田的举措遭到了西域有关国家的强烈反对,也引起了匈奴的重视与干扰,龟兹国主害怕汉廷的军事势力进入国境,故联合匈奴屡屡进犯轮台,甚至派刺客将赖丹刺杀。
消息传回长安,毫无疑问地引发了霍光的愤怒,他于是派赵充国及韩增出兵龟兹予以惩戒。
而宣室殿里的刘弗陵知道轮台的消息后,气得吐血,大病一场。
自燕盖之乱以后,刘弗陵由于身体原因已经很少亲自管理朝政,霍光毕竟是个忠君之臣,虽一手独揽朝政,但国家大事也都禀告刘弗陵知晓,刘弗陵虽无奈,也只能接受这种状态。
赖丹被刺杀是一次外国对汉廷的严重挑衅,继承先帝遗志的刘弗陵恨不能即时踏平匈奴,也恨自己这副残躯无法亲自率领大汉铁骑以振军威。
温室殿内,他的眼神比数年前更加寒冷,似乎暗藏就算在炎炎夏日都无法化解的冰霜。
前来看望他的病已只好提醒他注意龙体安康。
病已其实与刘弗陵同仇敌忾,他们都是先帝的子孙,有着一颗安邦定国的心,更何况,他与赖丹相识,曾为忘年之交同游于长安九市,身边甚至还留着为赖丹践行时对方相赠的玉佩。
践行时几个人把酒言欢,志气高昂,为大汉疆域的安稳,为丝绸之路的繁茂共同举杯。那时候平君吟: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殊不知竟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他又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但他安慰刘弗陵:“陛下勿躁,且拭目以待。”
刘弗陵将药碗中的苦汤一饮而尽,他不由去想,病已或许可以拭目以待,他又还有多少时间呢?
……
平君知道赖丹身亡的消息后也伤心了一阵,赖丹的尸骨就地葬在轮台,她便只好用赖丹最喜好的织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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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上茱萸用以祈福。
祈愿赖丹身后顺遂,祈愿山河无恙。
对于上官萦阳而言,她已经对这种生死麻木,虽然哀叹国事不顺,却也看淡这一切:“出征路上客死他乡之军士何止千万?”
燕盖之乱后数年孤寂的宫闱生活仿佛耗尽了这个少女的灵气,现今除了平君与霍成君偶尔会陪她几刻,她更多的时候就是独自一个人。
而且因为皇曾孙的关系,平君与霍成君关系疏远,两人互相避而远之,三个人就更不会有曾经沧池凉亭那种肆意潇洒了。
“话虽如此,我毕竟与赖丹相识一场。”平君转眼看了看身旁神色淡漠的上官萦阳:“不过逝者已矣,在世的人还是要好好生活才是,皇后娘娘。”
上官萦阳苦笑一声,屋内她养的那只五彩鹦鹉也跟着叫唤。它好像是在学上官萦阳的声音,却学不到她的情绪,那声鸟笑声音清脆,多是甜美之色,没有一丝哀愁。
上官萦阳不是不知道上官桀谋反之事,霍光同她解释过,平君也与她提起过,但就算国有国法,毕竟也是家有家规,她实在无法平静看待那个杀她全家的丈夫,刘弗陵。
她曾经后悔多次,后悔她在最能有所作为的时间里平庸无为。她既没有劝上官家放弃争权,也没能让刘弗陵重用上官家,直到现在,她才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身为皇后,平衡家族与皇室的势力是无可撼动的职责。
她要是能更早的领悟这些,更早的下定决心,更早的转圜在两者之间,习得他们皇室最善用的试探与制衡的伎俩,是否结局会不一样?
上官家的结局不一样,她和刘弗陵的结局也不一样?
她知道刘弗陵病了,太医们前后奔波着,昨日甚至有宫人向她传陛下口谕,说请她去温室殿一见。
他们已经多年未见了。
当年她跪在温室殿前磕到头破血流刘弗陵也不愿一见,凭什么今日她就要过去一见呢?
平君安慰她:“该见总是要见的,该说的话好好说完,世事无常,别留下什么遗憾。”
上官萦阳终于是应下了,逝者已矣,她与皇帝之间,总归要有个说法。
当晚,她便来了久违的温室殿。
几年来,她已经熟悉了椒房殿的一切,却对未央宫中的其他全然无知,她甚至快要忘记去温室殿的路,如同刚进宫时那样惘然。
她亲手照拂椒房殿中的一草一木,也亲自给椒房殿与未央宫中的其他宫殿设立了一道屏障,她只需要留在椒房殿就可以守着自己已经枯死的心,若无其事地看朝阳落日,世事纷扰均和她无关。
可如今,温室殿的轮廓重新映入她的眼帘,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屏障要被这宫阙压垮,将那些不堪入目的景象重新带到她的面前,她其实有点害怕。
自从燕盖之乱后,她已经久未尝过害怕的滋味,这种滋味却刺激着她已经枯死的心,让这颗心开始重新拥有五感。
在秦内侍的带领下,她走向皇帝的寝殿。
那些逝去的记忆给她的心重新提供养分,竟然让这颗心枯木逢春。
42.旧人重逢
在看见刘弗陵的那一刻,她甚至忘记了所有的情绪,头脑一片空白,只剩眼泪汩汩而流,她的心将这些眼泪全数吸收,发了疯似的重新长出枝丫,一瞬间就长成一株繁盛的大树。
她恨刘弗陵吗?是真的恨,可是因为爱而生出的恨让人太痛,痛到她只好将自己封闭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做困兽之斗,想尽办法欲将斯人忘却。
可这交织纠缠的爱恨在那个樊笼之中融入她的骨血,融入她身体的每一寸角落,她无法忘记,就只能在见到他时热泪盈眶。
而面前的皇帝,已经完全不是她尘封记忆中的模样。
原本她的丈夫少年天子,面如冠玉,器宇轩昂,眉眼之中是大汉的盛世天下,如一条能腾云驾雾的金龙,有上穷九重天之傲姿,如今却是这般的形容枯槁,只如一株快要枯死的朽木,黯然地躺在那龙榻之上。
他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她恨的那个人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萦阳……”刘弗陵唤出口。
他对上官萦阳要比上官萦阳对他熟悉得多,阿桃向他讲述过皇后娘娘的生活起居,毛三秋为皇后娘娘作过画像,他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却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后独自封闭自己的成长过程,知晓她从一个懵懂纯洁的少女逐渐成为一个深宫怨妇的痛苦。
是他的错。
是他没有养护好这本应花开绚丽的牡丹。
可如今他终于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牡丹。萦阳长高了,身姿婀娜了,五官更加精致了,好看得正如上林苑那片他们曾经共赏的连绵牡丹之景。
可是这牡丹的眼神带着倦意,还被他惹得哭了,那些眼泪流到刘弗陵心间,化作他心间的泪,他拧着心道:“别哭了,都是我的错。”
他撑着自己疲惫的身躯走到她身前,拭去她如雨的泪。
但那不管用,她的泪沾湿他的衣襟,止不住,拭不尽。他只好由着她哭,听着她隐忍啜泣的声音声声敲打着他的心。
他心如刀割,胸腔中气血翻动,他忍不住,终是费力地咳出血来。
上官萦阳却突然止住了哭,她睁大着眼,用自己的衣襟将刘弗陵手中的血迹拭去,将他重新扶至床榻之上。
两人静默无言,昏黄的烛光隐去了鲜血的刺眼夺目,两人之间几乎呼吸可闻。
良久,刘弗陵开口:“欠你的道歉,现在补给你也来不及了,但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要给你一个交待,否则我死了也不甘心。”
他深叹了一口气:“萦阳,都是我的错,你就不要因此惩罚自己了。”
上官萦阳抬眼与他对望,看着他疲惫眼睛里的黯淡,他眼带发青,脸颊无光,却透着一种由来已久的执着,原来他叫她来,是想在死前给她一个交待。
俱往矣,可恨不会因此消失,爱亦不会。
上官萦阳回道:“陛下虽作为丈夫对不起臣妾,但作为天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臣妾不知道陛下病得这样重,还望陛下保重龙体,臣妾毕竟……希望你活着,你是天下人的君主,不止是臣妾一人的丈夫。”
刘弗陵惨笑,他冰冷的手掌覆盖住上官萦阳温热的手心,他知道,她希望他作为君主活着,而不是她的丈夫。
这份突如其来的凉意让上官萦阳一惊,她细看着刘弗陵的手,心中五味杂陈。原本,刘弗陵这双温暖的手陪着她度过不少风凉之夜,他们在那些夜晚遍读楚辞,遨游太虚,醒来竟然全是虚妄。
“好,朕答应你。”刘弗陵说:“早些回去休息吧。”
上官萦阳却不想走,她内心反抗着这种想法,身体却无比诚实地一动不动。
“陛下先歇息,臣妾陪您。”
“也好。”刘弗陵伸手捧着她的脸,目光凝聚在她的脸上:“皇后,你长大了……”
那个午夜里不断出现在他梦境里的姑娘,跨越着时间的思念来到他身边,对丈夫而言,他已经知足了。
可现在的他们不是夫妻,只是君臣。
在上官萦阳眼里,他又何尝没变?但她却躲避着他饱含情意的目光,扶着他安心躺下,只是两人的手仍互相握着,没有分开。
上官萦阳感受到刘弗陵分明的指节,那些指节正扣紧着她的手指,填满她指间的空隙。上官萦阳没有排斥,她想将他清凉的手捂热,她甚至想立刻召太医前来,把皇帝的病情问个清楚。
可她要问的仅是这些么,不是。她还想问刘弗陵这几年来经历了什么,他独自一人在温室殿是否会感到孤独,他是否会为燕盖之乱的发生而遗憾,他是否还愿意封一个上官家的余孽为后?
她没有问,因她不想去打扰刘弗陵的休息,但她没想到,刘弗陵竟然主动开口让她继续讲楚辞里那些故事。
刘弗陵同样怀着满肚子的话,却只对她提了这样一个请求。
走过时间,走到这样分崩离析的状态,这威严的未央宫却仍是留下他们两个孤独的小孩,在夜里说着古人的故事。
上官萦阳弯了弯嘴角:“陛下想听山鬼还是湘君?”
刘弗陵道:“你讲哪个,朕就听哪个。”
后来,从太医那里得知刘弗陵的病情,上官萦阳才意识到,这个她又爱又恨的君王,身体竟是如此的强弩之末了,那些他曾经有过的豪言,曾经布局想去实现的事,注定要成为他的遗志。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人,连她恨的人,也会失去。
可她没有再流泪,她不会再为谁的逝去而流泪。
太医惶恐地将皇帝的病情告诉皇后,上官皇后脸色冷峻,她免了他的官,逐他出宫去做一个普通医者。
她其实想严厉的处罚这个护君不力的无用臣子,他们是怎么照看正当壮年的皇帝,让他把身体拖到如此地步的?
但她守着自己的仁慈,才终于放过了这个人。然后她将温室殿的宫人全换了,甚至每日亲自盯守着刘弗陵的药汤与饮食。
刘弗陵没有多问她什么,他知道他的上官萦阳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女孩,而成了真正的未央宫主人。
除了处理国事,刘弗陵经常与她对弈,她六博棋的棋艺变得更加精湛,谋篇布局十分精巧,刘弗陵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敌不过她了。
她真的成为了一株风头无两的牡丹。
而外事方面,傅介子出使楼兰国之时,刺杀了楼兰国的国主安归,改立亲汉质子为王,并持安归首级回朝,得封义阳侯。此举震慑西域诸国,甚至引起他们谈傅色变。
刘弗陵十分高兴,他与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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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阳分享这份兴奋之情,激动得将她抱在怀里。
上官萦阳搂着他,与他共情这份大汉臣民们共享的喜悦,却再次感触国事政治的残酷。
“陛下,义阳侯行事,可是奉大将军之命?”上官萦阳明知故问。刺杀楼兰国主,此事绝不是傅介子一个人的主意。
刘弗陵当然也知道霍光在其中关节起的作用,他点头称是。
“陛下不担心,今日大将军敢杀楼兰国主,明日就敢将燕盖之乱重演一次么?”
刘弗陵盯着她,他有些诧异这话居然从上官萦阳口中说出,但看她清丽的面庞,只是平静道:“话虽如此,大将军并无行差就错。他是你的外祖父,朕百年之后,大将军也不会为难你的。”
上官萦阳听言,心中一梗:“可臣妾不只是他的外孙女,还是陛下的皇后。”
刘弗陵于是仔细考量,等到他真的死了,上官萦阳也好,刘氏宗室也好,竟也没一人能与霍光抗衡,汉朝的天下,都变成他霍光一人的天下?
可没办法,燕盖之乱的结局注定了这一切,他早就没有选择了。
“要是臣妾早些懂就好了。”上官萦阳道:“早些懂,我们就不会这样被动。”她想,早些懂,他们就还能有很多选择,她和刘弗陵之间,就不会隔着家仇。
她继续道:“不过,臣妾既然做了皇后,有些事还是要做得了主的。”
上官萦阳这样说,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多与她这位外祖父接触,所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刘弗陵却笑出声,他看着上官萦阳晶莹的眼睛,一层乌黑的睫毛覆盖在她的眼睛之上,那张俏脸现出一些似曾相识的认真:“我还记得,萦阳最喜欢做主了……”
这话说得毫无预兆,竟一瞬间就把两人拉回那些过去的时光,笑声过后,徒留无尽的惆怅与哀伤。
“那些玩笑话,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上官萦阳垂眸说。
刘弗陵也不再笑,如果上官萦阳现在还想做什么,他陪她就是。
……
病已的府邸在尚冠里东边,不算大,但独门独院的,很是清闲。里面的陈设花草,其实都是平君选的栽的,她还没过门,已经把那里布置得井井有条。
而病已趁着西域大捷的时机,正式向许家提了亲。
媒人去许家纳采,将平君的生辰八字问了来,于宗室祖庙占卜后得了吉兆,再告知许家,一步一步按六礼走得齐备了,病已将聘礼正式下给了许家。
病已要请史家的亲人来长安参加婚礼,算上路上的时间,卜上黄道吉日,婚期定在半年之后。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病已一爽,他的那些朋友兄弟们也跟着沾光,婚礼还没办,他已经请着喝了不少酒,彭祖自不必多说,邴吉倒笑过病已几次,杜延年叮嘱他照看着儿子,杨敞本不胜酒力,几乎在尚冠里醉过一回,韩长治则在病已家中继续高谈冠军侯的英勇事迹,就连萧望之也因多饮了美酒而心有惭愧,只好相赠一篇《百年赋》庆贺病已和平君的婚事。
病已的家几乎成为他们在长安的集中地。
平君亦是春意在心好气色,每日忙碌之余多有去叔父许延寿家中帮忙,陪着婶婶说话,也好多学些持家之道。
43.再遇刘贺
自云裳坊归入锦绣庄后,平君虽不像以往那样每日绞尽脑汁的想着刺绣之事,得闲也还是会绣上几枚花样送过去看看,何望重新担任了这家分铺的掌柜,与她也有话聊,说要给她定制一套最合心意的独一无二的嫁衣,还将皇曾孙拉过来下了定。
上官萦阳得知两人的亲事落成,也将一对白玉镯子送了给她。其实上官萦阳可不止想送这些,她的首饰多得数不过来,多送几样给平君她乐得高兴,但平君推辞,只拿了一对素得寡淡的镯子,她也别无他法。
张妙将学堂里认识的少府小姐都带来了何望这里,自己则偶尔会在铺子里看着意气风发的韩家少年随彭祖巡街,然后操心着自己小叔父的婚事,笑得合不拢嘴。
这日,平君如以往一样来到云裳坊,将自己绣的柳枝图样送给何望,却遇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那人先叫她,他叫得亲切:“平君?”
平君这才注意到铺子里这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他头戴青玉冠,领口用金线走针成卷云纹,腰间还佩着一块白玉螭纹蝶形玉佩,身形略有富态,五官则是大福之相,皮肤白皙,一双眼睛却透露着如苍鹰般敏锐的眼神。
平君确实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那人却很有耐心,也没打算主动介绍,而是静静地等待平君反应。
那样子,傲慢中带着点戏谑。
平君突然就领悟了:“昌邑王殿下?”
刘贺喜笑颜开:“还未去宫中找你,竟就在此偶遇了,我们还真是有缘。平君,好久不见。”
刘贺从平君进门起就注意到了她,但他有几分不确定,所以才多看了几眼。平君已经出挑成窈窕淑女,模样温婉,柳眉杏眼,眼尾微微往上翘起,天然带着三分笑意,整个人就如一颗娇艳的荆桃。
与他想象中并不完全一样,却更有风华。
平君也开怀,她见刘贺身后还站着两个孔武有力的随从,那架势比当年的终南山护卫可更强了。
而刘贺,他长高了长壮了,派头更足,更有王爷的模样了。
“殿下这回来长安,可有什么喜事?”平君笑意盈盈地问。
“陛下召我来,我便来了。”他热情地看着平君,道:“去饮一杯罢!”
两人于是走过繁华大街离开西市,来到东市的少康酒肆。
数年前,两人曾在这里共酿出第一坛三福酒,他们回到二楼的雅间,看东市这里繁华更胜从前。
“现今丝绸之路繁盛,我朝与西域诸国的贸易正热火朝天。”平君道。
“想不想与我同去西域一游?”刘贺问。
“殿下要去西域?”
“我会奏请陛下准允。我在昌邑可也买到不少西域来的好东西,珍奇玛瑙,兽皮美酒,有机会当然是要亲自领略西域风光了,比之中原,那想必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平君想到刘贺送给她和病已的各种珍奇物件,无不令她啧啧称奇,不由羡慕起这位王爷的肆意生活来。
“不过我既然要去西域,那就得干成一件大事,你信不信我给朝廷谈来一笔大生意?”
平君看他兴致高昂的样子,也来了兴趣,忙问:“什么大生意?”
“大宛有好马。”刘贺得意地说。
“汗血马?你要谈这个生意?”平君惊呼出声,她知道先帝就十分重视汗血马,为此甚至不惜出兵大宛,可几经周折,也才得了不过千匹,面前这位昌邑王,竟然号称要与大宛谈成这个生意?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看见平君惊讶的神色,刘贺心中甚是得意,他索性昂起高傲的头,道:“做生意就要做好,要不还做什么?”
平君只得祝贺他成功。
刘贺饮了一口桌上酒,这是平君自酿的桑葚酒,入口回甘偏酸,却不涩口,适合小酌。
刘贺实在是尝过不少美酒,但他不得不承认,平君的酒总是最特别,不是说什么当世无双,最有品味,但却蕴含着一种别人难及的细腻,这种细腻让人最是难忘,最易回味。
不仅酒如此,人也是如此。
刘贺温和地看向她:“平君,多年未见,这次本王既然来了长安,我们再一道去终南山玩一趟,叫上病已他们几个。”
平君欣然应允。
两人又喝了几杯,平君透过窗户,看见街上正朝此处而来的病已和杜佗,便挥手和他们打招呼。
不一会儿,这两人就也到了雅间。
刘贺看杜佗那肌瘦的样子,心道这人这几年光顾着长个,硬是没结实半点,如同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一般。再看病已,眉清目朗,一表人才,却有些贱兮兮地冲着平君笑,当下惹得自己很不痛快。
这人,还如几年前一样让他不爽。
“好侄儿,别来无恙。”刘贺毫不客气地举杯,眼神一挑,让病已也喝。
病已相敬他,一口喝完后便坐在他身边。平君则说好与杜佗去看酒,这让刘贺更不爽了,不仅自己和平君的独处时光没有了,甚至这会儿平君索性还走了。
谁稀罕和刘病已坐着?
病已却似乎浑然不觉,他还特意凑近了刘贺一些,问:“皇叔前来长安,可是陛下有什么安排?”
刘贺不得不承认病已有一定的政治敏锐性,皇帝千里迢迢召他入宫,当然是有所目的。
如今霍光在朝堂只手遮天,身处高位的人不得不对他多些提防,刘弗陵甚至不仅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整个汉家天下。
可刘贺在朝堂之上没有根基与亲信,他只能在霍光面前转悠着,提醒他刘氏子弟的存在不是个花架子。最关键的是,他需要做成一件事来树立他在朝堂的威望,比如,引进汗血马。
“病已,你得助我一臂之力,不能让大将军再这样独揽大权了。”刘贺道。
病已当然早想过这个问题,但事实就是他也没有办法,诸臣都听霍光的命令,霍光自己又德行无失,他这种闲散宗室,得祖辈庇佑衣食无忧的,却拿什么与霍光对抗?
“皇叔,你要远走西域谈判我爱莫能助,这事情先帝都没能做成,交由你去做,若是成了,自是功在千秋。朝堂诸臣如右将军张安世、前将军韩增等人均也是忠君之臣,他们明白陛下的想法,亦会助你在朝堂站稳脚跟。”
刘贺摇头笑了笑,去西域一游说归说,将这么个重担负在己身,他又怎么挺得直胸膛,到了大宛,能不灭大汉国威已是他的努力了。
两人再聊起前些年燕盖之乱与楼兰刺客的事,刘贺便感慨病已算得上与霍光“交情深厚”。
病已道:“能与大将军说得上几句话而已。”
刘贺心想:说上话已经不错了,我还不能与他说上几句话。
他道:“这苦差事该由你来做,日后得了势,照样是我们刘氏的本事。”
道理虽是这个道理,病已却说:“长幼有序,况且皇叔已是一方诸侯,有自己的势力,当然是能者多劳。”
刘贺叹了口气,将酒饮尽:“怎么我们刘氏的子孙也需要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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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来建功立业了?真是世风日下。”
病已陪他喝完酒,心情也是郁闷的。
随后几人告别,约定三日后终南山再聚。
……
这日,上官萦阳在宫内设宴,宴请霍光。
这祖孙两人也有多时未见,霍光知道自己这个外孙女向来在椒房殿里自娱自乐,但近日却频繁出入温室殿,甚至罢了太医的官,好像脱胎换骨一般的重见天日。
他看着外孙女温婉贤淑的模样,举止间有些她母亲年少时的感觉。
他目光不由流连在上官萦阳身上,语气却十分客气:“皇后娘娘召臣来,可是有何指教?”
“大将军,前几日是您的生辰,孙女陪了陛下去上林苑巡游,只好现在回来给您补上庆贺。”上官萦阳为霍光斟上一杯酒,说完祝贺之辞就先干为敬。
霍光慈祥地笑了笑,举杯将酒喝了。
上官萦阳遂道:“从前是孙女太任性,不懂事,对大将军多有怠慢了。近日我梦见了阿母,想起她说得话很有道理,她说,一家人当守望相助。”
上官萦阳真诚的眼神看向已经几乎满头鹤发的霍光,他的白发是他为大汉劳心劳力的见证,亦是他身份地位的彰显。
可上官萦阳太年轻了,她真诚的眼神之下隐藏的目的,已经被霍光洞悉。
他眸色黯淡下去:“阿懿是个好姑娘,是被老臣和上官桀所累。”
霍懿知道上官家要被灭族之时,曾留下书信希望霍光照顾好上官萦阳,而自己,却是随着丈夫儿子的死而自杀了。
霍光将她的遗体接回了霍家,葬在霍家祠堂。
上官萦阳也是之后才知道,她的母亲曾经夹在霍氏与上官两家的纠葛间苦苦支撑,所谓的守望相助不过只是她一个心底的期盼。
她本也期盼着夫妻和睦,儿女承欢,却因着政事所迫与丈夫背心离德。
霍懿和上官安之间其实有些像上官萦阳与刘弗陵的关系,但毕竟霍家与上官是臣。臣之事,只是家事,皇家之事,却是国事。
上官萦阳清楚地认识到,如今她应当守好自己皇后的身份。她期盼,能用母亲、用亲情留住霍光一些顾怜。
或许,霍光对母亲的死有些内疚,对自己还有一些怜爱?
虽然她知道就算有,这些微不足道的感情不足以动摇霍光本有的决心,但至少,能让他有所感触。
霍光回忆着自己的女儿,霍懿不是最起眼的那个,却是最听话的孩子,如今她的女儿长大了,不如她当年那样听话,但更会为自己打算。
“阿母爱您,所以她才会与阿翁疏远,甚至在最后的时候为了不让您为难而自杀。”上官萦阳抹了一把泪:“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我不该提的。”
她又给霍光倒酒,霍光似诚惶诚恐的举杯相迎,还不得等她放下酒壶,就已将杯中酒饮尽。
“古语云,吾日三省吾身,娘娘提些往事感怀一下又有何不可?”霍光道:“老臣已经老了,过去的事,老臣也总是想起来,而且越发清晰,阿懿的模样,老臣一分没忘。老臣还记得,阿懿刚怀上娘娘的时候,最喜欢吃老臣府中的酸酪,那时候上官安还会陪她回娘家来吃,老臣怕麻烦,后来也就派人做好送去了上官家。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这胎是个儿子,却没想到是个哭声响亮的小姑娘。”
霍光说这些的时候眼里都是温情,上官萦阳竟看得呆住了。
这些往事,她从不知道,印象中的母亲从不喜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