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座的黄濑同学》
1. 同桌
转学意味着新的开始。
对我而言也意味着崭新的不幸。
身旁的班主任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名字,而我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木然地站在讲台上,被动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这是刚从东京转学过来的宫城伊织同学,今天开始大家要和她好好相处哦。”
好可怕。
“我的名字是……宫城伊织,请多指教。”
强忍着因为过度紧张产生的耳鸣眩晕以及呕吐冲动,我艰难地从喉咙间挤出这段话。
自我介绍的环节原本是给转校生融入集体的机会,但对我这样想要成为透明人的家伙来说,只是一场漫长的公开处刑。
原本安静的教室里开始有人交头接耳,我听不清,但应该是在发表对我的评价吧,像是:这家伙看起来好阴沉啊——之类的。
好想消失。
“静一静,现在还在上课。”
班主任皱着眉头敲了敲桌子,教室内的窃窃私语才终于消停下来。她环视一圈,伸手指向了最后一排的空位。
“宫城同学就先坐那里吧,之后再给你调整座位。”
我垂下头,一言不发地走向属于我的位置。刘海和鬓发在这一刻总算起到它们应有的作用,隔绝了所有视线,我也因此找回了些许安全感。
将书包放在桌上后,我抽出座椅,先检查了一番。
因为曾经发生过那种社会性死亡事件,比如说好端端的座椅在我坐上去时突然莫名其妙地散架,所以那之后我都会事先做好心理准备。
当然也不是我神经质,对小概率事件疑神疑鬼,只是我运气总是很差。
座椅没问题,课桌没问题,课本没问题,文具也……
在书包里翻来覆去地找了三圈之后,我终于确信昨晚放进去的笔现在并不在里面。
啊,我就知道。
出门前在玄关摔了一跤,包里的东西也因此全掉了出来,大概是那个时候落在了哪里吧。
偏偏这节课还是数学,没有笔的话什么都做不了。我僵硬地翻开课本,做好对着桌面发呆一整节课的打算。
“是需要这个吗?我看你一直在找东西。”
从左侧突然传来了男生的声音,刻意压低的尾音轻轻落入空气里。
我惊慌失措地抬头,那个瞬间率先映入眼中的是窗外过盛的亮光,其次是阳光中仿佛在闪闪发光的金发,最后才是邻座的男生那张过于完美的脸。
他拿着一支笔,笑着看向我,额发垂落的阴影划过眼尾,将那双近似琥珀的眼瞳渲染得愈加明亮。
像是初次走入太阳下的夜行生物,我抖了一下,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好、好耀眼!
阳角气场强烈过头了根本无法直视!
眼睛仿佛被烫到,我即刻错开视线,小声地回答:“是的。”
“那这个借给你用吧?我还有好多支哦。”
他的声音温和,似乎担心我会有所顾虑,用的也是礼貌的询问,这份体贴却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落入窘境时,比起被人帮助,我更希望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一旦意识到会被嘲笑,亦或是会给人添麻烦,羞耻感就会像潮水一样涌来,令我感到窒息。
好想成为一粒灰尘,钻入地板的缝隙之中,但本能却逼迫着我给出肯定的答复。
“嗯,谢谢……”
我从他手中接过那支中性笔。金属制的笔盖落在手中留下冰凉的触感,像是一枚钉子刺入皮肤,我的手指也因此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
我低下头,将垂落的头发当做屏障。
手中的笔有着漂亮的水蓝色外壳。就和夏天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波子汽水一样,透露出干净清爽的感觉。
那是一支没有半点划痕的、崭新的笔。
注意到这点时,强烈的负罪感突然从心底涌出,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要破坏美好事物的恶役。
——是我的错。
熟悉的噪音又一次充斥在我的脑海里。
明明应该感激这份好意才对,可此刻无比强烈的自责情绪包裹住我,将那点从他人的善意中所汲取到的温暖也蚕食殆尽。
安静的教室里,老师的声音清晰地从讲台上传来。
我缓慢拧开笔盖,笔尖轻触纸面,留下深色的墨渍,而后是长达五秒的停顿。最终,未能成形的数学公式变成几个潦草的假名,组成一句简短的话。
「对不起」
我总会把一切都搞砸。
*
我是个不幸的人。
这并不是青春期为了逃避现实发出的感叹。
乘坐的电车经常延误,想买的东西刚好告罄,走在路上会被绊倒,概率游戏绝对会输,经过操场时总是被各种球类莫名其妙砸中。
我的人生总是遍布意外,但意外若是每次都会如期而至,那就没办法用单纯的“运气不好”来解释了。
仿佛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件尽数导向了坏的那一面。如果一件坏事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发生,那么对我来说就是无限趋近于百分百。
转学的契机只是一颗普通的篮球。
虽然我有丰富的被砸经验,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投球的人力气很大,干劲显然也很足,所以直接把我送进了医院。
诊断结果是骨折和轻微脑震荡,那名同学也因此受到了处分。
其实并不是他的错。
骨折是我倒地时自己摔出来的,而他只是和往常一样在和队友训练而已,错的是刚好站在附近、将那颗球吸引过去的我。
这只是契机。
在出院那天,来接我回家的姐姐也在路上遭遇了车祸。
“我真的没有受伤啦!车?买过保险了所以也不用担心——怎么会是伊织你的问题,是那个酒驾的大叔全责啊!”姐姐这样安慰我。
但我明白不是那样的。
是因为有我在,所以才会接连不断发生糟糕的事情,那说不定是某种诅咒。这样下去,我重视的人们也一定会染上这份不幸。
所以我决定远离家人,独自一人生活。
这便是我离开东京,回到神奈川的原因。
*
一整天都坐立不安的我终于顺利熬到了放学,只要再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就能结束今日份的苦难。
在心底预演了十遍开场白之后,我鼓起勇气叫住了我尚且不知道名字的好心邻桌。
“那个——”
出声的瞬间就后悔了。
明明只要把笔放在他的桌上,然后留下字条就好,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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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当成没礼貌的家伙,也好过再给人添麻烦。
在我自顾自懊恼的时刻,金发的少年将注意力从手机上移开,看向了我,脸上依然是那副好脾气的微笑。
目光、视线,注视。
转瞬涌现的不安和恐惧令大脑一片空白,我慢了半拍才接上后半句话:“谢谢您借给我的笔给您添麻烦了还请务必收下这个!”
我低下头,动作迅速地从钱包里翻出三张崭新的纸币,恭敬地和笔叠放在一起,双手捧着递向他。
“诶?这么郑重?!”
对方显而易见地愣住,声音里透露出几丝无奈的意味:“只是顺手的事情,我可没有觉得被添麻烦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光线从他的方向落下来,停留在我的桌前。我没有抬头,视野里只能看到随着他的靠近逐渐扩散的阴影。
一只干净修长的手落在我的掌心,轻轻拾起笔,又留下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颗有着可爱包装纸的糖果。
我眨了眨眼,困惑地望向他。
“是因为刚转学所以感到不安吧?吃点甜的东西心情说不定会变好。”
他撑着脸,笑眯眯地说。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放心地拜托我。不过事先声明,这不算是添麻烦,如果觉得麻烦我会干脆利落地拒绝的。”
为了不给我增添多余的压力,他的措词也无比谨慎。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试图安抚一只应激的猫。
我以微弱的幅度点了点头,说出了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的感谢。。
过了一会,我听见他确认般地问:“宫城同学,对吧?”
“是的,我叫宫城伊织。”
仿佛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一直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突然松懈了分毫,足以支撑我从闭锁的壳中探出头,悄悄攫取些许温暖。
这样就足够了。
阳光落在他的发间,照亮那张清爽明快的脸。
“我的名字是黄濑凉太,请多指教。”
“请——请多指教!”
因为太过紧张咬到了舌头。
“抱歉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是的!只是不太习惯……”
救命啊这什么莫名其妙的发言!要被当成是奇怪的人了!
但他只是笑了一下:“太好了,我可不想第一天就给同桌留下糟糕的印象。”
这种自来熟的性格,和不善言辞的我截然相反。
——我们不会再有更多的交集了。
我清楚地认知到这个事实。
这时从教室门口传来了有些吵闹的动静,我循着声音看过去,几位个子很高的男生正站在前门往里瞧。
“喂,黄濑!在磨磨蹭蹭什么呢?”
“前辈!你们来找我了啊!”黄濑开心地朝门口挥起手,目光肉眼可见地瞬间变得闪亮起来。
“抱歉,和篮球部的前辈们约好了一起去看比赛。我先走了,明天见!”
他回头对我摆摆手,在对方“再不快点出来就罚你下次训练多做一百个深蹲”的威胁声中,提起包慌忙离开了座位。
那颗糖果安静地停留在掌心里。
我合拢手指,试图从这小小的事物之中再汲取些微的温暖,好让我获得迎接第二天到来的勇气。
2. 温暖
失眠了。
盯着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一整晚,直到闹钟响起才恍然意识到这件事的我如是想道。
勇气的魔法终究没能维持到午夜零点。
我依旧还是那个不想去学校、也不想面对老师和同学的没用的我。
要不干脆请假——不行,一旦开了这个头就没办法停下了。
脑内挣扎到第二遍闹铃响起,我才终于认命地从被窝中坐起,麻木地起床。
人生中的前十三年,我都是在名为横滨的城市中度过的,现在住的是正是那时的旧房子。虽然之前它被租了出去,但家里的一切还维持着我记忆中的模样。
父亲并不放心让我独居,原本打算请家政阿姨来照顾我,但这个提议被我坚定地否决了。对我来说,在自己家还要面对不认识的人才比较可怕。
我是发自真心地认为“一个人就好”,与人相处只会让我徒增压力。
如此孤僻的我对人生有明确的规划。
先是顺利毕业,然后找份还算得过去的工作。反正我物欲很低,应该很快就能攒够钱。
只要偿还完父母,我就可以安心地在六叠大的公寓里孤独终老了。
虽然工作也是一个大问题。
因为沉默寡言,经常读不懂空气,再加上倒霉到出名,融入不了集体的我最终成为了大家口中的怪人。
小组作业中总是那个安静等待别人分配任务的边缘角色,头脑风暴时也会全程一言不发祈祷被大家遗忘。
团队合作这种事情我根本做不到。
如果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能享受这个状态还好,那样还能被称之为个性。
但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
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导致迟到,我通常会提前半小时出门。
顺利到达学校时,时间还很早,教室里并没有多少人在,这种时候进去就会格外显眼。
但幸运的是,我的座位在最后排,从后门到座位一共只需要五步。
悄无声息地回到座位上后,我打开书包,忐忑不安地从最里层地拿出那个曲奇礼盒,在确认它没有受到任何外力撞击产生变形时,才放下心来。
对像我这样自我评价低的人而言,越是被温柔以待越会感到惶恐不安。
因为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无条件的好意,所以我在昨晚放学后特意去商业街买了给同桌的回礼。
人际交往应该就是这样等价交换的吧?
……其实我不知道,但这样做总不会出错。
我小心翼翼地环视一圈,确认没有人在注意这边之后,俯身靠近黄濑同学的桌子,想要偷偷把东西塞进他的抽屉里。
但里面并没有留给我的位置。
本应空荡荡的桌肚内塞着好几份礼物,将狭窄的空间挤得没有一丝缝隙。
包装得异常可爱的心形巧克力系着丝带,从边缘露出一角;系着勿忘草干花的信封被夹在旁边,从上面传来了浅淡的香水味,应该是情书。
对哦,像他那样的人,不受欢迎才更奇怪吧。
在晨间的时间点,阳光会恰好从窗户上方斜着落在他和我的座位之间,于是一半沐浴在光里的他就会是有些刺眼的、闪闪发光的模样。
而此刻,这道分界线明晃晃地将我隔开,像是在嘲笑我的自以为是。
我踌躇着伸出手,将那封摇摇欲坠的信往里推了一点,然后把对比之下显得有些多余的回礼塞进自己的课桌里。
「那是和我生活在不同世界的耀眼存在。」
我总是容易得意忘形,一旦遇到好人就会变得飘飘然从而产生错觉,认为自己有多重要似的。
我叹了口气,趴在桌上将头埋进臂弯中试图逃避现实。
——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如果说被窝里有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的诅咒,那么课桌上也一定有无论何时都能安然入睡的诅咒。
睡到一半的我被课间前桌起身时制造出的动静惊醒,从手臂间抬起头时恰好听到有人在叫我。
“啊,终于醒了?我还在想要不要叫醒你,下节课要换到理科教室哦。”
好熟悉的声音。
大脑还有点懵,我迟钝地抬头看向对方,缓慢眨眼。逐渐清晰的视野里,属于同桌的轮廓和色彩也变得鲜明起来。
灰色、白色、金色的。
四目相对,我陡然清醒。
嘈杂的背景中,是陆续结伴离开教室的同学。黄濑同学刚好从座位上站起,垂头看着我。
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情况后,我下意识地也想站起来。但由于动作幅度太大,膝盖猝地撞在课桌底部,发出明显的响声,不争气的双腿也因为睡太久而无法使力。
起立失败的我摔回座位上,失去平衡踉跄了一下,便连带着座椅一同倒向教室后排的储物柜。
——如果把柜子撞坏就完蛋了。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我可靠的同桌利落果断地伸出手臂,拦住了椅背。
没想到他的力气还挺大。
脑海中响起毫不相关的感叹。
歪到一半的椅子被推回原位,因为俯身的动作,他衬衫前的领带随着重力垂落,从我肩上滑过。
有些痒的触感。
防御的屏障从这里被敲开一道裂隙,不自在的情绪也自其间生长蔓延。我不敢动弹,直到重新坐稳后,才不好意思地说:“给你添麻烦了,谢谢。”
我听见很轻的笑声。
无法分辨它的具体含义,只能隐约感觉到它与嘲笑无关。
视野边界里,少年带着清爽的笑容拿起桌上的书,站在同伴身边对我挥手道别,甚至没忘记提醒我:“不要忘记带课本哦。”
于是身边的空气里只剩下浅淡的洗涤剂香气,闻起来有些酸涩。
嗯,是柠檬的味道。
*
上午的课顺利结束,然后便是午休。
中午吃什么这个问题对我来说答案显而易见——毕竟食堂是社恐无法踏足的禁地。
在教室还好,一旦身处人群之中,发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有同伴,就会忍不住为自己的不合群感到难堪。
在便利店买了面包和牛奶,用最快的速度解决午饭后,我回到教室想要抓紧时间补觉,却意外发现自己的座位被人占用了。
应该是其他班的女孩子,看上去聊得很开心。
我下意识地躲往了门外。
并不是有多介意,只是觉得有点尴尬。
我在学校里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读空气”,所以绝不可以成为那个打扰他人的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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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被排斥。
不想被讨厌……
“你在这里做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了声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我被吓得一抖,险些尖叫出声。我慌忙回头,站在身后的女孩子正困惑地注视着我。
和大脑空白紧张到半天没能说出话的我截然相反,她歪头,颇为平静地开口:“西村叶月,我的名字。”
“你好!西村同学!我是……”
“宫城伊织对吧?那个奇妙的转校生,我还记得。”
奇、奇妙?这是褒义还是贬义?
我不敢问出口。而她越过在原地踌躇的我,探头往教室里看了一眼,很快又心领神会地回过头。
“想回座位?”她问。
“嗯。”我点了点头。
“但是不敢过去?”她又问。
“嗯。”我又点了点头。
她看了我半晌,最后直截了当地拉起我的手往教室后排走去。
我满脸不情愿地被她艰难拖进了教室。
“不好意思,可以把座位让出来吗?我要给同学讲一下上午的数学题。”西村带着礼貌的微笑站在我身前,挡住了原本会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坐在椅子上的那位女生惊讶地站了起来,满脸歉意:“啊非常抱歉!我们没注意到这边,实在是不好意思。”
“你们是来找黄濑同学的吧?”西村说,“他一般要到午休结束才会回来,这个时间点可能等不到。”
“哎?这样吗……谢谢你告诉我们!”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后,她们两人就老实地离开了。
西村替我把桌椅扶回原位,看向还愣在旁边的我说:“这是常有的事情,不用太在意。下次再遇到直接和她们说就好,越是忍耐,就越会被当成是好欺负的人。”
“嗯……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这种程度完全算不上添麻烦吧。”
西村看向我,目光介于好奇和疑惑之间。但她并不是那种表情很丰富的类型,所以我没办法从脸上读出更多信息。
我不安地垂眸,将视线放在她肩颈下的发尾,手指不自觉攥紧西服下摆。
正午的阳光照亮了教室,站在我身前的少女棕色的发丝也染上了温暖的颜色。
片刻后,她有些恍然地说。
“居然不是啊。”
“诶?”
“昨天自我介绍的时候,你全程都面无表情,看上去很冷淡的样子,我还以为会很难相处。”
……其实只是因为太过紧张而失去面部管理功能了而已!
这下连害怕都顾不上了,我诚恳地道歉:“让您产生这种程度的误解真的十分抱歉!”
“这种事情并不需要道歉啊。”她有些好笑地感叹起来,“这就是所谓的不悯系吗?”
“嗯?”
“就是那种感觉可怜兮兮,但是又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关心的类型。”
“哦……”
其实听不太懂,但既然说了可爱,应该不是贬义吧。
我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说:“可、可爱?!”
“对啊。”她一脸理所当然。
光线从那一侧照射过来,遗落在我的身前。我眨了眨眼,恍惚间觉得那份温度在此时此刻好像触手可及。
3. 勇气
不习惯接受他人的赞美。
也许潜意识中会有这样的渴望,但一旦获得认可,又只会陷入“像我这样的人真的配得上吗”的怀疑之中。
我这个人真的超级麻烦。
啊,但还是有点开心。
毕竟第一次有人夸我……
“谢谢。”
我缓慢地回过神来,向她道谢。
西村安静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大约十秒钟的沉默后,我听见一句过于唐突的询问:“要不要交换联系方式?”
这一次意外的人换成了我。
难道说,这是友好的证明?
带着一丝不确信,我犹豫地回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说出来有些丢脸,我根本没有朋友,通讯簿更是单薄得可怜。
虽然不觉得会被西村同学嘲笑,可麻烦的自尊心还是让我没由来地感到自卑。
我有些纠结地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就这样眼巴巴地望着她。
恍惚间听到了笑声,当我抬起头时,西村已经熟练地打开了聊天软件的界面,向我报出她的ID。
挂在她手机上的毛绒兔子挂件在空中晃动一下,恰好对我露出可爱的笑脸。
紧张的心情好像突然放松下来了。
我眨了眨眼,有些生疏地输入那一串代码,向她发送好友申请。几乎是下一秒,消息框下方就出现了红色的提示标记。
“好了。”她对我晃了晃手机,征求般地问,“我应该可以找你聊天吧?会让你感到困扰吗?”
“怎么会困扰,不如说你愿意花费时间给我发消息的话我会非常高兴……!”
午休只有短短的四十分钟,时间过半,这时陆续有同学走进教室。
我捧着手机,将视线从门口收回来,心满意足地看着好友图标后面的数字由3变为4,有些感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西村同学愿意和我搭话,你好温柔啊。”
“温柔什么的也太夸张了,只是……”
只是有点放心不下。
西村叶月看向眼前的女孩。海常的学生制服是白衬衫打底,搭配上灰色的西服外套,制服裙的长度刚好在膝盖上方。
这身颇有正装感的制服往往能给人名校精英的印象,但是穿着这身衣服的宫城却透露出一股截然相反的灰暗感。
倒不是说她本人看起来有多糟糕。
仅从外貌而言,大概审美正常的人都能发自内心地感叹一句美少女。
发尾微卷的黑色长发打理得很好,稍长的额发柔软蓬松,皮肤白皙,还有双颜色很特别的眼睛,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照理说,这样的人应该会很受欢迎。
可她的言行举止却给人卑微的感觉。
仿佛有阴影笼罩在她身上,隔绝了来自外界的所有光线。她就缩在不见光的角落里,任凭那些负面情绪不断侵蚀自己。
因为缺乏表情,不说话的时候远远看上去感觉难以接近,可一旦开口就只会让人觉得好欺负。
一开始只是出于对转校生的好奇心,但现在觉得实在没办法放任不管。
——这样的人非常容易成为被欺凌的目标,同时也是最容易受伤从而做出傻事的类型。
西村叹了口气,似乎在真情实感地烦恼什么事情。
我顿时又紧张起来。
结果她只是盯着我看了半天,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小心班上的男生哦。”
我冒出疑问:“?”
“一旦发现你其实不是什么高岭之花,而是相当好拿捏的软柿子,肯定会有人凑上来的。”
“哎?”
*
那份回礼最终还是没能送到黄濑同学手上。
一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二是他看上去实在不像会缺这些东西的样子。
但因为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所以我暂时把它抛到了脑后。
放学后,我慢吞吞地收拾着课桌。这之后是社团活动的时间,但不合群的我理所当然没有加入任何社团。
回家部才是我永恒的归宿。
我提着包从座位上站起,突然注意到那个总是闪闪发光的同桌正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拿着手机的那只手也耷拉在旁边。
因为受到了他很多帮助,这个时候没办法若无其事地走开。我顿了顿,缓慢调转方向,靠近了他的课桌。
“黄濑同学,没事吧?”
金发的少年从臂弯中抬起脸看向我,恹恹地打了个招呼:“啊,是宫城同学。”
虽然很没礼貌,但在对话时直视对方双眼对我来说难度太高,所以在他抬头的那一刻,我慌忙把视线移到了他的下巴。
占据视野的是有些锐利的、清晰流畅的下颌线。
啊,不愧是帅哥,就算是这个角度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问。
听到我的声音后,他直起身,一副像是被人欺负了的委屈模样,语气中也透露出相似的意味:“和我一组的同学生病没来学校,今天要一个人做值日。然后笠松前辈——就是我们篮球部的部长——还要求我准时到体育馆,不然就罚我多做两组训练,是不是很过分?”
虽然内容是埋怨,但语气听上去更像撒娇,他们关系应该很好吧。
这样说着的他把手机凑到我面前,亮着的屏幕还停留在聊天界面上。
黄濑:[今天要一个人做值日,我可以翘掉训练吗]
笠松:[别总是拿值日做借口,给我准时过来]
黄濑:[虽然上次是骗人,但这次是真的啊!而且还是一个人哦?前辈救救我!]
笠松:[滚]
啊这。
我恍然地点头表示赞同:“嗯,这确实有些勉强。”
“对吧!”
获得认同的少年以亮闪闪的目光注视着我,像是找到了知音。金色的发丝随着微弱的气流在空气中扬起然后落下,左耳处的一闪而过的银色耳环一瞬折射出刺眼的光。
我在他的眼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没来得及回避视线。
现在低头就太刻意了,我只能僵硬地和他对视。心脏的存在感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强烈起来,胸腔中响起极其鼓噪的重音,血液随着激烈的泵动将热度带往全身。
久到有些可疑的停顿之后,我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值日的事情可以交给我,黄濑同学就放心地去体育馆吧。”
“诶?再怎么说,把打扫的事情丢给女孩子,自己一个人跑掉也太过分了。”
“可以当成是和我交换。”
“一个人和两个人差别还是很大的!”
“我没有社团活动,所以没关系的。”
“那也不行。太逊了,要是被前辈他们知道了,我绝对会被狠狠嘲笑。”
被拒绝到这个份上,好像也找不到别的理由了。
我沉默下来。
——冷场了。
快想想,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四肢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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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其实我根本帮不上任何忙吧?
我不知所措地抓紧书包的肩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多余的举动也许只是让人觉得困扰的自我感动。
教室里的同学陆陆续续结伴离开,更显得呆站在走道上的我像个碍手碍脚的路障。
怎么办,好想逃走。
“嗯?怎么突然发起了呆。”黄濑凉太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缓了缓神,总之先小声道歉:“对、对不起。既然黄濑同学不需要我帮忙,那我还是不要继续站在这里碍事了……那个,再见!”
仅仅是将这段话说出口就耗尽了全部的勇气。
已经在后悔上前搭话了,之后我会好好反省的!
我接连后退三步,不小心撞到前桌的椅子踉跄了一下,又手忙脚乱地扶好,自顾自地回头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的同桌鞠了一躬,然后飞快地跑出教室。
经过教室门口时一头撞上了谁,我急忙抛下一句抱歉,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学校。
教室里的学生已经离开了大半,只剩下几位仍旧专注于试题心无旁骛的优等生,因此这小小的波动并没有引起太大关注。
被莫名其妙撞了一下的森山由孝一边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一边走向还愣在座位上的黄濑凉太。
“黄濑,那个女生怎么回事?不会又是告白被拒的吧?”
听到熟悉声音的少年顿了顿,惊喜地抬起头:“前辈!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抛下我的!”
“听说是一个人值日才来帮忙的,结果你这家伙根本就是在和女孩子卿卿我我啊!”
笠松两步跨到桌旁,环住黄濑的脖颈,露出十分火大的表情。
“不是啦!她是我的同桌,新来的转校生!只是看我一个人很可怜所以想来帮忙而已!但是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跑掉了……好痛、脖子要断掉了笠松前辈!”
“为什么你这种受欢迎的家伙还能遇到天降美少女同桌?命运真是不公平。”森山在一旁散发怨念,没有半点要出手的意思。
“啊等等等等,宫城同学的桌子要倒了——”
“别想通过这个转移注意力!”
旁观的森山热心地伸手扶了一把摇摇欲坠的课桌,比出个OK的动作,示意他们继续。
“干得好森山!”
“前辈——”
但下一秒,有东西顺着倾斜的力度从桌肚里滑落,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声音并不大,却足以让人意识到它的存在。
意识到闯祸的三人默契地停下了动作。
“咳,和我没有关系。”森山飞快地收回手。
那是个被撞瘪一角的方形礼盒,透过半透明的塑封,隐约能看见被装在里面的饼干。
黄濑俯身捡起它,在冲击力的作用下,中间那块猫咪形状的曲奇可怜兮兮地碎裂成了三瓣。
森山转头:“笠松,该怎么办?笠松——啊糟糕笠松好像已经石化了。”
“伤脑筋了啊,这个看起来像是要送给谁的礼物。万幸的是看这个标签应该不是手作,再买份一模一样的偷偷放回去吧,我拍个照记一下是哪家店……”
他掏出手机,突然注意到身边的黄濑正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礼盒,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
“黄濑?”
“这个,”黄濑凉太看向手中被细麻线缠绕在盒子上的便签——上面是几行字迹工整端正的留言——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是要送给我的。”
“……你这算是在炫耀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4. 逃跑
“所以还是告白?”森山问。
“不,应该是谢礼吧。”黄濑说。
他拿着那张便签纸,开始回忆:“因为那天借了笔给她,然后好像还说了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放心拜托我?啊,还送了她一颗刚好落在口袋里的糖。”
森山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前辈?为什么是这个眼神,就好像在说我是个轻浮男的眼神?”
“你有这样的自觉就好。”
“……感觉唯独不想被森山前辈你这么说啊。”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对每位女性都是认真的。”
大概是对类似的对话习以为常,黄濑凉太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他放下盒子,仔细看向便签上的文字。
[给黄濑同学:昨天的事情非常感谢,这是回礼]
[ps:不知道你的喜好,擅自准备了这个,送给别人也没关系]
[pps:如果冒犯到你的话对不起!]
末尾只留了简单的姓氏宫城。
“这种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是你的同桌也太可怜了。只是借支笔的事,如果是我的话,别说是十支,一百支都可以。”
“正常来说不会有人需要那么多笔的!”
森山将便签贴回盒子上,又说道:“不过,这份礼物最后没送出去不是吗?”
“可能是忘了?”
“你把别人当成是金鱼吗?”
“说起来,前两天外校来参观的女孩子送了不少礼物给我,还没来得及整理。”黄濑把座椅往后撤,侧身向身边的人展示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桌洞,“会不会有这个原因?”
“笠松,果然还是踹他一脚吧。”
“诶?!”
倒也没有真踹,担当参谋的森山还是认真地给出了建议:“总而言之,训练结束之后去商业街买份回礼,明天给对方好好解释一下再认真道个歉吧。”
“那就是回礼的回礼了吧?总觉得好麻烦。”
“做错了事还嫌麻烦,再怎么说也有点过分了啊。”
“不对,那和我没有关系吧!明明是笠松前辈——咦?前辈为什么裂开了?!”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践踏了女孩子的心意,所以陷入了自责的深渊吧。”
“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前辈你振作一点!”
*
从上游吹来的风带着些微的热意,等注意到聒噪的蝉鸣不知何时起已经出现在耳边时,才恍然发现夏天快要到来了。
河道尽头,太阳正在逐渐往水面倾斜。
因为不想和任何人待在一个空间里,所以我最终决定步行回家。虽然会多花一小时,但是也无所谓了,就当做是散心。
脚下这座桥大概是昭和时代遗留下来的建筑,栏杆外层的白漆在日晒雨淋后剥落了一部分,露出底下的红砖,看上去非常古旧,但意外地能让人心情平静。
我孤零零地站在桥上,看着临近日落没那么刺眼的太阳,看着被层层叠叠的电线切割成无数碎片的天空,看着叼着不知从哪里偷来的衣架大摇大摆飞走的乌鸦,痛苦地抱住了头。
搞砸了。
为什么要突然跑掉,不是变得更加可疑了吗!怎么会有人自顾自凑上来又自顾自地逃走,简直莫名其妙啊!
呜……明天去学校再认真给对方道个歉吧。
我惆怅地靠在桥边的防护栏杆上。
脱离人类社会的三年好像完全剥夺了我的交流能力——不对,我原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好累。
想到还要继续上学就更累了。
好想消失。
但我是个胆小鬼。
至少在看到《全职○人》的结局前,还是会好好活下去的。
如果能变成水,不留痕迹地融入河川之中就好了,这样的话就不会再有烦恼了吧。
抱着这样矛盾的心情,我凝视着从桥底流淌而过的水波。
横滨市的水环境治理工作做得很好,河水中除了树叶和花瓣以外看不见任何垃圾,荡漾着波纹的水面清晰地倒映出天空、树影、我,以及我头顶交错的电线。
可惜我转学过来的现在,春天都快结束了,不然还可以去大冈川赏樱。
我望着水面上的涟漪,不知不觉间开始放空大脑。
就在下一刻,像是为了反驳我,一个大型黑色垃圾袋挑衅般地从上游漂过来,突兀地出现在视野里。
好生气,为什么这种时候也要和我唱反调啦!而且居然把这种东西直接往河里扔,环保意识也太差了!
我趴在护栏上愤愤地想。
它浮在水面上,沿着河道逐渐靠近。但等漂到更近一点的距离后,我却惊觉,那并不是什么黑色垃圾袋。
——那是尸体。
穿着黑色大衣的人类尸体。
啊?诶?这种东西是应该出现在河里的吗?!
认知到这个惊悚的事实时,我大脑空白地僵在原地。浑身骤然发冷,肺部内的空气一瞬间被抽走,就连呼吸仿佛也被冻结起来。
冷、冷冷冷静!这种时候应该报警……还是急救电话吧!万一对方还活着……
我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试图拨号,但在徒劳地对着一片漆黑的屏幕按了半天后,才突然意识到它没电了。
幸运E的光环不要在这种关键时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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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定运作啊!
啊啊不要着急,我记得书包里应该有移动电源……
但包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太多,我只好手忙脚乱地把它们全倒出来,才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了电源。我紧张地接上线,一边对着充电中的标识祈祷,一边又慌张地起身想再确认一眼。
那毫无疑问是人类。
黑色的发丝泡在水中变得湿漉漉,更显得他皮肤苍白得过分。冰冷的水流灌进衣物里,最外侧的那件黑色大衣鼓作一团,几乎盖住他半个身子。
……等等,他的头好像在动。
为了确认这点,我重新靠近防护栏,视线追逐着那团刚好从桥洞下经过的漆黑事物。
并不是水流造成的错觉,他的脸确实朝我的方向偏移了过来。
然而,就在我即将与他对上视线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了石块崩塌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失重感。
——身下那道老旧的防护栏终于不堪重负地折断。
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视野中只剩下掉落的半截栏杆和飞速接近的水面。
失去平衡的我直直地坠入河中,打碎平稳的水波。
「想要变成水,不留痕迹地融入河川之中。」
虽然确实有想过这种事情,但那只是一种比喻!不是想要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融入河川!而且……我有那么重吗?!
一瞬间,和体温相比显得无比冰凉的水流毫不客气地没过头顶,灌入口腔和耳道中,阻断了所有思考。比窒息感更先体会到的是冷,以及鼻腔中尖锐的疼痛。
十秒。
无法睁开眼,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下水波敲打耳膜的声音无比清晰。水渗进咽喉时,我本能地咳嗽了一下,随之而来的痉挛反应将更多异物带入气管和胃内。肺部像被撕裂一样,传来异样的灼烧感。
好痛苦,无法呼吸。
二十秒。
我开始下沉。只有咫尺之距的水面在这一刻变为了无论怎样努力都到达不了的彼岸,越是费力挣扎越是更加遥远。
想要呼救但无法发声。
三十秒。
耳鸣、眩晕、窒息,身体本能的求生反应被残酷无情地遏制,最终恐惧取代了一切。
就算竭尽全力伸出手,也抓不住除了水以外的任何东西。
已经到极限了。
——我会死吗?
四十秒。
那个时候,就在「希望有谁能来救救我」的念头出现的时刻,似乎有人抓住了我伸出的手。
因为缺氧导致供血不足的大脑昏昏沉沉,无法正常进行思考,失去意识前,我模模糊糊地想:
……那也许是幻觉吧。
5. 朋友
“……没来学校。”
“什么没来?”
“宫城她今天,没来学校。”
“啊,所以怎么了。”
计划好道歉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来上学,训练告一段落坐在旁边休息时,黄濑凉太这样说道。
“感觉有点担心,我在想会不会是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又实在没有头绪。”
“直接去问她怎么样?”
“太唐突了吧,毕竟才认识两天。”
“一见钟情?”
“不是,完全没有那种意思。”
“既然不是喜欢的人,没必要关心到那个程度吧。”
“但总觉得放心不下……”
“你是她的妈妈吗?”只是因为恰好坐在旁边,而被迫成为树洞的森山由孝终于忍不住吐槽。
*
有人在说话。
大脑像生锈的齿轮,无法正常运转,只能依稀感觉到耳边充斥着听不清具体内容的噪音。无法判断经过了多久,漆黑的视野里终于隐约渗漏进些许光亮。
“啊,醒了。”女性的声音逐渐靠近,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伊织,还记得我是谁吗?”
这个声音我很熟悉。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以干涩的嗓音开口:“由香里……姐姐。”
“没有失忆真是太好了。”她的声音里有放松下来的笑意,发现我没事后甚至还有闲心开个玩笑,“感觉怎么样?有哪里痛吗?要不要喝水?啊……不过你现在可能不想看见水。”
阳光从窗外落下,即便是在缺乏色彩的白色病房内,眼前的事物都透露出一股鲜活明亮的气息,就连以往觉得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是病院,不是天国啊。
意外落水的我被人救了,好心人还帮忙打了急救电话。幸运的是,由于溺水时间不长,身体没有受到影响。
又是这样。
我躺在床上心情平静地想。
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我的人生简直是活生生的传奇。
九岁,劫车案;
十三岁,绑架;
十五岁,车祸;
哈哈,现在可以加上“十六岁,溺水”了,真是精彩。
我面无表情地感叹。
一般来说,会有人倒霉成这样吗??
可要说是不幸,我居然还能平安活到现在,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反过来说,运气其实好到惊人吧?
遗落的失物被收在了柜子上。送走特意从东京赶来的由香里后,重新变得安静的病房内,我靠着垫枕,一边输液一边从里面拿出手机。
解锁的瞬间弹出来不少消息提醒,还有一则好友申请。
虽然好友列表只有四个人,但惊人地从四人那里都收到了消息呢!
我苦中作乐地想,十分具有诚意地手打了三份内容相似的讯息,分别发送给了爸爸、妈妈还有西村,又给姐姐发了[注意安全]。
最后剩下的是好友申请,发送时间在昨天。可根本想不到有谁会来加我好友,说不定是好心人在事后试图联系我索要报酬——但也不是。
消息框冒出来的瞬间,看清那行文字的我脑海里只剩下全然的疑惑。
是黄濑同学?
备注那一栏不像平时有些轻佻的说话方式,只有简短的几个字:“我是黄濑凉太。”
那天的迷惑行为有让他困扰到这个程度吗?是到了要加我好友质问的地步吗?!
我犹豫又不安地将手机拿远,纠结了一分钟后,最终认命地按下同意键。
出乎意料地,在下一秒就有消息提示弹了出来,是个哭泣的粉红兔兔表情。我还没来得及回复,对方紧接着又发过来一条。
黄濑:[啊终于出现了!]
黄濑:[你两天没来学校,我好担心!老师说你生病了,没事吧?]
黄濑:[我从西村同学那边要到了你的联系方式——她那天刚好来找我问你的事情,如果介意的话对不起!]
黄濑:[说起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你]
黄濑:[不过仔细一想还是当面比较好!等你回学校再说,要早点好起来哦]
结果只是普通的问候。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始编辑回复。只是每次输入到中途就会有新的消息弹出来,我也只好跟着删删改改,最终发过去很长一段话。
他并没有提到那天放学后我做过的蠢事,反而关心的成分更多。
我若有所思地退出聊天框,新建了一个好友分组,将不属于家人分类的西村和黄濑移了进去。
然后重新输入新的命名:“好人”。
我需要解释一下,这并不是敷衍,“好人”是我对人类能够给出的最高褒奖!
*
当天出院,第二天就返校了。
并不是突然间爱上学习,而是我看着日历才意识到距离期末考试居然只剩下一个多月。由于是中途转学,原以为这个日子还很遥远,如今一下子生出了紧迫感。
再加上非常在意黄濑同学所说的重要事情,“当面说比较好”这种说法太过郑重其事,很难不让人紧张。
毕竟提到“当面说比较好”的事情,我能想到的只有谢罪啊?虽然我是打算道歉,但是……诶?真有那么严重吗?
我惴惴不安地来到学校,先从西村同学那边拿到了这几天漏掉的课程笔记,但一想到要把这些都补完又变得绝望起来了。
“小宫城!好几天不见了!”
刚翻开笔记第一页,右手边就传来熟悉的声音。从后门走入教室的黄濑提着包,靠近了我的课桌。
小宫城(miyacchi)?这又是何意?
我茫然地抬头,看见同桌脸上担忧的表情。
他的个子太高,我站起来也不及他的肩膀,坐着时更是要将头抬得很高。脖子有点难受,更重要的是这个状态的我看起来一定很蠢。
黄濑凉太眨了下眼,像是意识到了这件事,体贴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身体还好吗?”他问。
“已经没事了。”
“那就太好了。”他真情实感地感叹了一句,但脸上的表情很快变得犹豫起来,“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要来了!但是没关系,刚刚我已经在路上打好腹稿了!
“那天下午你离开之后,不小心撞倒你的桌子,然后掉出来了。”黄濑凉太从课桌里拿出一个我十分眼熟的东西,语气愧疚,“真的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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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状况外地应了一声,道歉的话语在喉咙里卡住。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后,我又迟钝地应了一声:“哦。”
确实是谢罪没错,但怎么是他向我谢罪?!
在我因为走神而缺乏情感的沉默注视下,他唇边恰到好处的笑融冰般缓慢瓦解。纤长的睫毛轻颤,他低垂着眉眼,脸上残留的情绪化为一种更为真切的歉意。
“……抱歉,是生气了吗?”他低声问。
“不是生气。”我回过神来,认真地解释说,“这个原本就是打算给黄濑同学的,不过你好像用不上。本来忘在这里也会过期被我扔掉,所以不需要特意道歉。”
“才没有那回事——”他果断否定,却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说辞,最后苦恼地又从课桌里翻出什么东西,“这个给你,作为歉意以及感谢的回礼。”
轻微的重量落入手心,是个黑色的猫咪团子挂件。毛茸茸的,摸上去手感很好,金色的刺绣勾勒出可爱的五官,看起来非常精致。
“……猫?”我不解地看看它,又抬头看看黄濑。
“当时在店里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很像小宫城,所以立刻买了回来。”他也看向我。
一点也不像吧!
最后还是没说出口。他这么认真,我反而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谢谢,这还是我第一次从别人手里收到礼物。”我如获至宝地双手捧着它,本能地感到惶恐。
“对小宫城来说,我居然只是‘别人’。”
“嗯?”
“我还以为你同意好友申请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朋友了。”
他好像真的备受打击,颓废地趴在桌上,肩膀也耷拉下来,那头漂亮的金发看上去都黯淡了几分。
听到那个久违的词语时,我有短暂的茫然。
是的,这种时候应该道歉或者道谢。
可仿佛有人按下中止键,耳边的声音与画面都突兀地被暂停。
只剩下被阳光照亮的灰尘在空气里兀自浮动,画面另一端是曾经躲在鞋柜后的阴影中,不敢发出声音的我。
【不行的啦,要我和那个宫城当朋友什么的。好可怕,总觉得会被卷进什么坏事里。】
【你不知道吗?她可是有贫乏神的外号,听说之前的上坂老师就是因为她才遇害……】
——是因为我吗?
不会有人愿意接近我,我不应该抱有那种期待。我会不断伤害身边的人,所以即便是名为孤独的鸩毒也该欣然饮下。
我总是在犯错,但他们不一样。
我这样想,同时又卑劣地为这份温暖感到欣喜。
像是有人突然伸手将我往阳光下推了一把,朦胧的蝉鸣和教室内的噪音在同一时刻回到耳中,停滞的指针也倏地往前行进。
酸涩的、炽热的触感从鼻尖开始往上蔓延,我想要说些什么,眼泪却无法控制地先一步滚落下来。
好丢人,这种时候哭什么啦……
“诶?!为什么突然哭了,和我做朋友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吗!对、对不起!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我转过身用袖子狼狈地擦掉眼泪。
“不、这个,呜……是感动的眼泪……”
“啊啊这里有纸巾!”
6. 河畔
“真的很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的。”我无比诚恳地鞠躬道歉,“还请务必不要和我绝交。”
刚才动静太大,连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前桌都诧异地转过来,问我是不是失恋了。
没关系,人生短暂,这段记忆一定很快就会陪伴我进入坟墓。
“不会绝交的!”黄濑凉太看起来也有些无措,想阻止我过激的反应又担心会冒犯,伸出的手最后尴尬地停在半途,“不过没想到会是这种反应。”
“毕竟十六年以来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实在太惊讶了。”
“不是夸张的说法吗,那岂不是出生以来一个朋友都没有?”
“……幻想朋友还是有的。”
“听起来更可怜了啊!”
环绕在赞扬与喜爱中长大的人难以理解这种困扰,他沉默了一会,又歪过头,真心实意地发问:“但说不定只是小宫城自己没有意识到吧?”
“什么?”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大家已经把你当成朋友了。”他说,“比如西村同学,之前她还很担心地过来找我问你的事情。”
我困惑地思考片刻,拿出手机说:“稍等,请允许我确认一下。”
我:[不好意思,虽然很突然,但我和西村同学是朋友吗?]
西村:[?]
西村:[是要借钱吗?]
我:[不是的!只是想确认一下我们的关系!]
西村:[是朋友啊?但如果你不愿意也不会勉强你]
我:[我愿意]
虽然最后那句本能的回复看起来像什么求婚应答词,但她确实说了“是朋友”。
我握着手机,不可置信地看向黄濑凉太。
他带着了然的神情,托腮露出灿烂的、温柔的笑容,漂亮的金色眼瞳里满溢着像蜂蜜一样甜蜜而柔软的亮光。
“……”呼吸停滞一瞬。
没拿稳的手机从桌上滑落,我发出比手机更大的声响,心疼地钻到桌子底下把它捡了回来。
好险,没有摔坏。
我解锁屏幕,为了躲避旁边的视线而低头佯装检查。
不安分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我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被池面用美貌攻击了。
他——我是说,他究竟有没有自己长得很好看的自觉啊?!
在新学校里遇到的尽是些奇怪的人,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了。
那些深信不疑的、与孤独伴生的认知逐渐被打碎,怪异的想法从缝隙间涌入,占据大脑,仿佛要将我过往的人生全盘否定。
我是个有缺陷的人。
无法自然地做出鲜活的表情,无法准确地用言语传达想法。人的性格大多与教育和经历有关,而我的孤僻和沉默却是天生。
在幼稚园和国小的时候,偶尔也有那么几个热心的孩子试图接近我,却往往会在我迟钝又无趣的反应中悻悻离开。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并没有错。
年龄的增长并没有让我变得活泼开朗,反而加深了我对于自己不合群的认知。
所以国中辍学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
与日俱增的愧疚让我由衷地感到压力,最终我逃避般地听从医生的建议,去了补习学校。那里的学生都在为了升学埋头努力,没人有交朋友的心思。
所以对我而言,久违地回归人类社会就只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可我终究无法成为被期待的人,无法变为社会所需要的模样。
就算重新回到学校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是这样想的。
在东京短暂的一个月里,班上的同学对不合群的我并没有展露出任何恶意,只是保持着一种礼貌的冷淡。
这样就好。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晨间温暖的光线里,窗外清澈湛蓝的天空背景下,我看见少年脸上明亮轻快的笑容,一头金发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被他认真地注视着时,难免会让人产生自己被重视的错觉。
就突然又觉得自己能行了。
我欲盖弥彰地趴在桌上,无助地捧住了脸。
难道……我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颜控?
*
今天放学本来打算坐车回家,但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之前的道路上。那座桥已经被封锁起来,桥道两侧拉起了施工警戒线,似乎要进行维修翻新。
只听说过凶手会回到案发现场,我来事故现场是要做什么?重新回味恐惧吗?
想不明白,但来都来了。
我放下包,按着裙摆在河堤旁的草坪上坐下,心情无比平静。
低处的河流依然无知无觉地流淌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照着夕阳,在刺眼的光亮之中,乌鸦掉落的羽毛浮在上面,跟随着水面的波纹向下游缓缓漂去。
我抱着膝盖,感受从脸颊上拂过的风,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平淡的感叹。
“哦,是你呀。”
因为距离足够近,带着疑惑转头时才意识到那确实是在叫我。
陌生的黑发少年就站在距离我三米远的高处。
黑色西服、黑色领带、黑色大衣,那道单薄的身影在过于分明的大片黑色中寂寥得仿佛一只乌鸦。
河畔的风带起外套下摆,背光阴影里,他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只能隐约判断出是微笑着的。
在我困惑的注视下,他缓慢补上后半句话。
“那个看热闹结果掉进水里的倒霉蛋。”
哎?他怎么会知道……目光划过那件眼熟的黑色大衣上时,有什么信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啊,那个大型黑色垃圾袋!”
“还真是失礼啊,这种称呼。”
“对、对不起……下意识就!不是说您是垃圾,是说很像——也不对!总之十分抱歉我是说我才是垃圾……”
对方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似地往前几步,坐在了我左手边的位置。
他身形纤瘦,有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秀面孔,皮肤却过于苍白。
蓬松微卷的黑发间缠着绷带,大片的白往下蔓延,完全遮住了右眼。仔细一看脖颈和袖口处露出的半节手腕上也同样如此。
是受伤了吗?
在我观察他的同时,他也歪着头,茶褐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但他的眼神让我感觉不太舒服。
并不是恶意,也不含针对性。那是种纯粹的、虚无的、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属于观察者的注视。
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眼神不像活着的人类。
我一时间重新紧张起来,却陡然意识到另一件重要的事。
“咦?难道那天是你救了我……”
“因为有个笨蛋掉进水里后一直扑腾,实在吵得受不了,所以不得不伸手拉了一把。多亏了你,我愉快的入水计划都被打断了。”
“那真的是十分抱歉……等等,入水?”
“对啊。结果跳进河里半天没能沉下去,就这样在水面上漂了半小时。”
究竟在说什么啊这个人!
我震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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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要自杀吗?!”
他轻飘飘地嗯了一声,目光又飘到远处去了。
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中,吹过脸颊的风忽然变得冰冷起来。
“……那会很痛苦吧。”
我踌躇很久,绞尽脑汁只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最近在尝试新的死法。”他轻松的语气就像只是在念居酒屋的菜单牌,“比如说在很硬的豆腐上撞死、故意吃过期三年的罐头中毒死、把玻璃清洁剂和消毒液混在一起……”
如果换个有幽默感的人来,这里应该是吐槽绝好时机。但很不幸,我的幽默上限是0人会觉得好笑的生硬谐音梗。
“为什么想死?”所以我只能这样问。
“为什么?真奇怪啊这个问题。”
他轻笑一声,双手撑着草地身体后仰,视线追随着河对岸被骑着单车经过的学生所惊起的乌鸦。
“我倒是想问问,你觉得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他用的是提问的语气,神情却并不像在寻找特定的答案,所以那更像是一句质疑。
可是意义什么的,我从来没有想过。
“生存只是人类作为生物的本能,为了延续物种而存在的必要行为。”他说,“可对于其中具体的某一个体来说,这件事本身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我没有说话,而他也并不在乎我的回答,就那样自顾自地继续说:“既然生存的尽头必定是死亡,那活着这件事本身也是虚无的、毫无意义的吧?”
这是诡辩。
虽然清楚地明白,我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
我是谁都可以取代的、无足轻重的存在。就算我死去,明天太阳也会照常升起,我的家人在这之后也会好好地活下去。
并不是因为有意义才活着,只是没有去死的理由。
像我这样软弱的人,没办法成为拯救他人的存在。就算想要拉谁一把,最终也只会和对方共同陷入泥潭。
所以我无法回答。
他平静地看向一言不发的我,以一种宣告游戏结束的语气说:“哑口无言呢,你输了。”
风从我们两人之间穿行而过,少年柔软的发尾轻轻地从眼睑上方扫过。我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莫名觉得他这副老神在在又颓废的样子让人有些不高兴。
但是我又找不到非常有哲理的话来反驳他,好难过。
我扯了一下脚边的草,满脑子想着回去一定要多读点书。
短暂的寂静后,我听见他轻快的声音:“刚刚说的话是骗你的。”
“?”
他笑眯眯地说:“随便说些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实际莫名其妙的话,让性格认真的人真情实意地为此感到困扰,这件事意外地有意思。这是我最近的娱乐活动。”
在我茫然的注视中,他歪头,以一副会让人火大的无辜表情问:“生气了吗?”
“……哦。”我说,“没有。”
“欸,这个反应好没劲。”
那是要怎样啦!
我皱起眉毛,开始思索什么样的反应才能算作“有劲”,他却先一步从草地上站起。
“好——现在是好孩子该回家的时间了。”他像哄小孩那样拉长了音调,对我挥挥手道别,“拜拜~有缘再见吧。”
走出两步后,他回头看向还愣在原地的我,眯起了眼睛。
偏移的阳光照亮他的侧脸,黯淡的光在那双眼中映出铁锈般的深褐色。
“下次可不要再在河边闲逛咯,说不定又会被烦人的水鬼缠上哦。”他轻声说。
7. 保健室
转入私立海常高等学校的两周后,我的学园生活终于步入了正轨。
膝盖总撞到桌边、走在路上会被经过的车溅一身水、面包吃到中途发现过了期、到教室才发现作业没带……
虽然诸如此类的意外依旧在不断发生,但习惯之后就变得和喝水一样自然了。
我坐在保健室的床铺上,将沾上血和碘伏的医用棉签丟进垃圾桶,咬着牙给受伤的膝盖和手肘缠上新的纱布。
早知道就找借口逃掉体育课了。
不擅长运动也有这部分因素在,因为总会受伤。纱布绷带和我形影不离,几乎变成了某种特立独行的装饰品。
那天在河边遇到的怪人说不定也和我一样经常受伤,所以才把绷带搞得那么艺术,这样一想突然产生了遇到同类的惺惺相惜。
到达保健室时,没有看到值班的老师,只找到了桌上的留言。大意是她两小时之后才会回来,如果有急事可以打电话联系。
也就是说,现在这里是完美的安全屋!
处理完伤口后,我换上好心的保健委员帮忙拿过来的校服,定好闹钟,安详地躺在床上开始小憩。
然而不到二十分钟就被吵醒了。
能听到室内偶尔传来模糊的交谈声、座椅被拖动的声音、还有大门反复开闭的响声。持续一段时间的寂静后,那扇忙碌的门终于又一次被关上。
因为声音很近,薄薄的一层屏障无法带来任何安全感。总忍不住担心拉开门帘后,会出现与人四目相对的尴尬画面。
算了,还是回教室吧。
我在内心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将手机收进口袋里,起身拉开门帘。
——然后真的和人四目相对了。
我果断地在一秒内把门帘重新拉了回去。
“宫城同学?”
短暂的沉寂后,从另一侧传来了有些模糊的声音,对方确认般地问。
我认命地再度滑动门帘,探头打了个招呼:“……黄濑同学。”
“果然没看错,你也在啊。”他朝我笑了一下,但笑容有些勉强,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精神。
他穿着体育课用的短袖运动服,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按着左臂,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身。
“是受伤了吗?”我问。
“嗯,稍微受了点小伤。你呢?”
“摔了一跤,但是已经处理好了。”
“那就好。”
他站在药柜前,原本应该在找东西,现在偏头看向我,金色的发丝有一半隐没在室内的阴影中。
伴随着对方略微转身的动作,我终于看清了他原本处于我视野盲区的另外半身——左手臂上有道划伤,血液仍在缓慢渗出,半干的血渍像藤蔓一样攀爬在皮肤上。
看上去非常痛。
“这不是很严重吗!”
“只是看起来有点吓人啦,不小心在体育仓库的架子上刮了一下而已。”
我都能从那道狰狞的伤口上感觉到幻痛,偏偏他本人还在毫不在意地摆手。
把翻找出来的绷带放在桌上后,他走向墙边的洗手台,就要伸手拧开水龙头。
啊……这种伤口不能直接碰水吧。
“请等一下——”
出声的同时,我本能地几步冲到对方身边,一手扯过他的手腕,一手按住他放在水龙头上的手,企图阻止他的动作。
从水池中溅出的水珠落在皮肤上,遗留在手背上的冰凉触感,与手心下属于异性体温的热度产生了强烈的对比。
我与金发少年面面相觑,比我高出两个头的他微微俯身,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茫然又像是惊讶,任由我握着手腕将受伤的那只胳膊从水池中拉开。
短暂的对视后,我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惊慌地松开了手,如果不是因为膝盖很痛大概也已经跳了起来。
“啊啊非常抱歉!一不注意就……但、但是最好不要用水冲……那个,我是说——我现在就去处理掉这双没礼貌的手!”
与我过激的反应相反,头顶隐约传来的是呼吸般的轻笑。
“这样吗,谢谢你。”
道歉的话语在他温柔的声音里骤然止住,我无措地抬头,看到他胳膊上的伤口后又开始犹豫。
要帮忙吗?
可是之前被拒绝过,再来问一次的话会显得我像那种死缠烂打的麻烦角色……
在我兀自纠结时,黄濑同学率先开口。
是一句过分礼貌的询问——或者说是请求:“我没什么经验,可以拜托你帮我处理一下吗?”
诶?
我愣了下。
“……如果不介意的话?”
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下午,尝试着伸出手却被拒绝的自己,和耀眼但又遥远的他。
明明没有经过多久,却好像有很多事情被改变了。
这一次,“想要帮上忙”的声音确实收到了来自对方的回应。
我熟练地在柜子里拿出贴着双氧水和生理盐水标签的瓶子,又从墙边搬来一把座椅让他坐下。
“要先清理一下伤口,可能会有些痛。”我说。
他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突然静下来的空间里,仅有一臂的距离间,对方的每一个反应都会被无限放大。
就连呼吸节奏的变化都会透过微弱的气流清晰地传递过来。
但其实我比他还要紧张。
用生理盐水冲净未干的血渍时,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将双氧水淋在伤口上带走残留其中的异物时,就明显感到紧贴在手掌下的肌肉骤然变得紧绷起来。
我犹豫了一下,拿起棉签轻轻地用碘伏擦拭创口,于是那只手臂直接颤抖起来了,蜷缩的手指也紧紧地扣住掌心。
不稳的呼吸声从左上方传来,他吞咽一下,紧皱眉头咬着唇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啊啊好奇怪,感觉我像是欺负对方的坏人了。
我克制着不去看他的反应,开始在心中背诵早上的课文,木然地捏着棉签继续涂药。极为漫长的过程后,我如释重负地放下装有碘伏的无菌罐。
“好了,黄濑同学。现在坐到那边,我给你简单包扎一下。”
他终于放松下来:“啊……麻烦你了。”
整个过程中都非常安静的少年乖乖地坐在了桌前,我也拾起桌上的无菌纱布和绷带开始包扎。
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触碰到对方的手臂。
就算尽力想要忽视,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属于他的信息。比指腹更加炽热的体温,富有力量感的流畅肌肉线条,皮肤下凸起的血管和骨骼轮廓。
我记得黄濑同学是篮球部的正选,听说还是王牌。虽然长着一副偶像脸,但他毋庸置疑是个运动系。
在我纤细瘦弱的手腕对比下,视野里的这只手臂愈发显得强壮有力,它的主人很像是那种能一球把我送进医院的危险角色。
好……好有压迫感!
我表面认真,实际上神游天外。
包扎的过程中,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对于习惯独处的我来说是默认状态。但黄濑同学为什么也这么安静?
好奇怪。
我默默将绷带尾段塞进绑好的绷带圈里,收回了手,一副等待客户验收的忐忑模样。
可包扎完毕后,他也没有动。
我困惑地抬起头,恰好与他对上视线。
那个瞬间,我看见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瞳微微睁大,其中映出属于我的轮廓。
但比起注视,更像是单纯对着我的方向在走神。
他看上去有些怔愣,停顿了一下才开口:“……啊,结束了吗。”
风从敞开的窗口涌入,搅动停滞的空气。
保健室明亮的灯光和室外透进来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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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为一体,落在桌前,在她的发间晕开温暖的颜色。
因为靠得足够近,药水略微刺鼻的味道从她身上传来,却奇异地并不令人厌恶。
黑发的女孩坐在旁侧,视线专注地落在他身上。因为碍事而被别在耳后的鬓发从肩颈上滑下,垂落在距离他手腕大约五公分的空气里,隐约带来一股痒意。
目光相触的时刻,他少见地、清晰地、完完整整地捕捉到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
也是这时,黄濑凉太才发现宫城的瞳色是浅淡的紫。
“嗯。”
她好像呆了一下,连眨眼的动作都忘了做。回过神来时,脸上的疑惑即刻转变为不安,紧接着目光也开始闪躲。
那个瞬间他下意识的想法是:看上去有点可爱。
因为模特的工作,黄濑凉太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女孩子,其中外貌出众的占大多数,所以她没有多特别。
宫城也不是那种甜美可爱的长相。虽然有着精致美丽的容貌,但她的表情和话语都很少,会给人留下冷淡的印象。
可实际又是另一回事。
她的皮肤很白,不是天生的白皙,而是缺乏阳光照射的苍白,所以更显得贴在脸颊边的纱布十分显眼。
这样的事物出现在那副缺少攻击性的苍白面孔上时,多少会让人担心。
脑海中浮现出初次对话时的场景。
窗外的阳光恰好落在脚边,在他们两人间的过道上划出明晰的分界线。他沐浴在光亮里,而她一言不发地垂下头,在阴影中缩成一团,身上所有色彩都融化消褪,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
因为看上去实在太可怜,所以没忍住帮了她。
——是同情,仅此而已。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
“我先简单包扎了一下,等老师回来之后再重新处理比较好。”她紧张地往后退开,将手规矩地收在膝盖上,坐姿端正。
于是那股气息逐渐远离了。
黄濑凉太就这样盯着她看了一会,直到她又要因为突然的沉默而感到坐立不安前,突然说:“之前看到就很在意了,你身上总是有很多伤。”
“有被人欺负吗?”语气开始变得严肃。
“需要帮忙吗?”表情也认真起来。
因为陷入思考,她又变回那副缺乏表情的模样:“啊?哦……谢谢。但是我没有被人欺负。”
“受伤是我自己的原因……可能听起来有些奇怪,我运气很差,所以时不时就会受伤。”
到底是运气有多差才会变成那样啊!要不然把小绿间经常看的晨间占卜节目推荐给她吧?
在他冒出这样的想法时,手机闹铃的声音突然在宫城的口袋中响起。她手忙脚乱地拿出来关掉闹钟,中途险些把手机摔到地上。
于是他意识到体育课快结束了。
“要回去了吗?”他问。
她先是点了点头,又犹豫地看他:“老师回来之前,需要我陪你吗?”
这是把他当成什么需要被保护的对象了吗?他有些好笑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啦。”
她也笑了一下,用那种安心下来的表情对他说:“那晚点见。”
“嗯,晚点见。”
伴随着落下的话音,她从座椅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温紫色的眼睛落进一点光,像宝石一样亮晶晶。
他从那张放松下来的、带着柔和表情的脸上找到了温暖的情绪,是被认可的喜悦,以及无比纯粹的关心与信任。
她走出两步,又回头和他对视,然后挥挥手做出道别的动作。
最后,保健室的门被轻轻阖上。
“啊,糟糕。”
许久之后,重归寂静的室内,还呆坐在原位的少年后仰着靠上椅背,自暴自弃地用手背盖住眼睛,沉痛地叹了口气。
“……这样不就显得刚才突然心跳加速的我像个变态一样吗。”
8. 电车
黄濑同学在第二节课前回到了教室。
几乎刚坐到椅子上,就有好几位同学过来围住他嘘寒问暖。我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他脸上熟悉的笑容,清爽明亮,像太阳一样。
太好了,又恢复精神了。
我也忍不住露出笑,在那个瞬间突然与正好侧过头的他对上视线。
他歪头,偷偷眨了下右眼朝我比了个Wink,无声地用口型念出几个音节:
「谢谢。」
从他眼角飞出的那颗星仿佛化作了实体,咚地一下砸在我的额头上。我立刻转头将注意力放在课本上,捂住两侧的脸颊缓慢地趴了下去。
这个人……脸长得那么好看就不要再做这种犯规的事情了!
最后还是走进教室的老师用力咳了好多声,才成功把热情过头的女孩子们叫回自己的座位。
今天放学后,黄濑同学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离开教室,而是坐在位置上安静地看着我收拾东西。
直到我终于慢吞吞地把文具袋放进包里,拉上拉链时,他才笑眯眯地出声:“小宫城现在要回家吗?”
我抬头和他对视了两秒,大概因为逐渐习惯了,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吓得突然跳起来。在确认过他确实是在和我对话之后,我回答道:“是的。”
“需要帮忙吗?”他朝我伸出右手,目光落在我的膝盖上,“同为伤员就要互相扶持哦!”
可那样不是两个人都会难受吗?我在内心吐槽,却还是老实地借着他的手艰难地从座位上站起。掌心的皮肤相触时,能感受到轻微的热度和薄茧的硬度。
“谢谢。”我飞快收回手,又好奇地问,“黄濑同学今天不用去社团吗?”
“今天没有社团活动。而且这个样子去训练,如果被笠松前辈看到了一定会狠狠挨骂。”
他扬起左手,缠着绷带的手臂遮掩在衣物下看不出异样,但如果换上运动服肯定就会暴露。
“‘搞成这样还来训练,你是没有痛觉的蜗牛吗?赶紧给我回去休息,伤好之前不准再来参加训练!’——之类的话。”他闭上眼睛,清了清嗓子,模仿起对方的语气。
感觉能想象到那副画面。
“不过,部长这样说也是因为关心吧。”
“是啊,前辈虽然有时候很凶,还总爱踹我,但其实很关心大家。”他走在我身侧,脸上的表情很温柔,“所以我还挺喜欢篮球部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笑着的,是那种只是看着就会让人心情变好的笑容。
这让我没由来地感到羡慕,可又分不清到底在羡慕什么。
我一边想,一边低着头走路。
因为膝盖上的伤,我的行动有些迟缓,但黄濑同学似乎有意放慢了脚步配合我的步伐。
一路上都有人和他招呼,那些目光也理所当然地会落到近处的我身上。
——好奇的、惊讶的、打量的。
……有点可怕。
我逐渐放慢脚步,最后直接像背后灵一样默不作声跟在了他身后,时刻保持一米以上的安全距离。
我们一起穿过走廊和楼梯,走过中庭,离开校门,同步往校门右方的车站走去,最后一起停在了站台前。
我谨慎地确认:“黄濑同学也是往这边走吗?”
“嗯,是山下町公园附近。”
这样的话,我们前面都顺路。
……怎么会这样,惩罚时间延长了!
因为是放学时间,站台附近聚集了不少同样穿着制服的学生,所以理所当然会听到类似的闲聊。
“仁美你看,那个是不是黄濑凉太?”
“哪里哪里?哇!真的耶!”
“近距离看是不是比杂志上还帅?”
“超帅的啊!好想过去合照,不然去要个签名——”
“旁边那个站得很近的莫非是女朋友?”
“欸?!没听说过他有女朋友啊,看起来也不像。不过模特的话,谈恋爱会影响工作吗?”
因为距离不远,对方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即便没有偷听的意图,那半截对话也还是闯入了耳中。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我突然窘迫起来了。
被人注视很尴尬,成为谈论对象就会更加尴尬。
说起来,黄濑同学居然是模特吗,好厉害啊……相比起来,站在旁边被顺便提及的我简直就像花丛里碍事的杂草。
担心她们会突然走过来,我下意识往远离黄濑的方向挪开一步。
但最终她们从模特聊到偶像的话题,似乎也忘了签名的事情,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黄濑同学将注意力从手机上移开。
“没、没什么!”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那段对话。
逐渐接近晚高峰的时间点,电车开始变得拥挤。踏进车内的第一秒就后悔了……明天还是步行回家吧,不然干脆去学一下单车好了。
我站在车门附近,倚靠着护栏拉住了吊环。黄濑同学就站在我旁边,贴心地替我挡住不断涌进的人流,又礼貌地隔开一臂的距离。
“电车即将发动,请注意车门……”
无机质的女声缓慢响起,伴随着车门关闭的声音。我盯着窗户上的倒影,习惯性地开始放空大脑。
刚上车的乘客还在试图往车厢内挤,留着奇怪发型的男生很没礼貌地用手肘推开前面的人,无辜被波及到的我也被撞了一个趔趄。
身侧的黄濑及时伸手拦住了我。
“没事吧?需要靠过来吗?”他体贴地问。
这个距离就有些危险了。
我即刻站稳身子用力摇头:“我没关系,黄濑同学也要注意自己的伤。”
电车开始稳定运行,透过玻璃窗所看到的近景逐渐变为模糊不清的色块,只剩下远处的大楼、高架桥以及映照太阳的海面仍旧清晰。
“呜哇,是帅哥耶。幸运~”这次的闲聊声更近一点了。
打扮时尚的可爱女孩子腰间系着校服外套,涂着粉色的唇彩,衣领处的蝴蝶结松垮垮地系在上面,露出微敞的领口。她和同伴手拉着手,站在很近的位置,仰头看着个子很高的金发少年。
“你好啊,请问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长得太好看也有坏处,就比如这种情况。我忍不住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我被不认识的人这样搭讪,大概已经想要破窗逃跑了。
虽然也不会有人和我搭讪。
他们很愉快地聊了起来,我又重新把目光移回车窗上毫无变化的景色。一定是热闹的场合会使人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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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化,我站在人群中,却突然感觉到孤独。
“不方便加好友的话那可以拍张照片吗?啊说起来我们等下要去卡拉OK,要不要一起?”
“我认识这件校服,是海常对吧!那个篮球部很有名,说是全国级别的豪门学校什么的……啊!果然凉太君也是篮球部的!好厉害啊!下次比赛我们会去应援的!”
这就是阳角吗,能轻松地和初次见面的人聊得这么开心……好厉害啊。
玻璃窗上映照出我毫无生气的脸。
不讨人喜欢的,阴沉而忧郁的脸。
手臂突然被碰了一下,我条件反射地抬起头。
站在我身旁的黄濑右手拉着吊环,脸上是一贯的营业笑容,他护着左手,为了躲避不断靠过来的女孩被迫往旁边挪了一点。
礼貌回应完对方的话,他逃避般地侧头看向车窗外。从我的角度刚好能捕捉到他脸上极为克制的烦躁与不安,眉头轻皱,明亮的黄色眼瞳也黯淡下来。
……原来他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因为对方没有恶意,所以无法轻易说出过分的话;因为太过温柔,所以不会在这种场合让人难堪。
一无所觉的女孩们依旧在往这边凑,几乎要压住他受伤的手臂。
“……”
不愉快。
心里有些烦闷,我无法判明原因,只是隐约感觉到自己在生气。
但想要搭讪而过分热情的女孩子没有错,友善回应却同时感到为难的黄濑同学也没有错。
错的是为此莫名其妙生气的我。
——只有我是那个读不懂空气的恶役。
我突然伸出手,抓住身侧少年的衣袖,把他强硬地拉往我的方向,然后上前一步将他挡在我与座位的空隙间。
“欸?伊织?”他惊讶地睁大眼睛。
“干什么啊?莫名其妙的。”旁边的女孩子也惊讶地说。
“能请你们不要再打扰他了吗?搭讪也应该有个先来后到吧?”我用那副面无表情的脸看向她们,以毫无起伏的冷淡语气说,“明明是我先来的。”
我的声音并不大,但足以让人听清。
四面八方的视线随之集中过来。
疑问、好奇、打量、不满、敌意,无数目光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引,像蛛丝一样瞬间汇聚在我身上,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无处可逃。
啊啊啊好可怕好紧张该怎么办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像座木雕般一动不动,拼尽全力抑制住后退的本能。
那边的女孩子俨然已经是一副看神经病的表情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响起了到站的电子音,温柔的女声开始播报站名。只是才经过一站,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在这里下车,但这正是此刻的我唯一的救赎。
我深吸一口气,直接拉起黄濑的手,穿过拥挤的人群从另一侧跑下车,将缓缓关闭的车门和窸窣的人声以及追逐的视线尽数甩在身后。
肺部开始抽痛,膝盖也传来伤口被撕裂的刺痛。落荒而逃的我走出车站,望着被染成茜色的天空,欲哭无泪地想。
——再见了亲爱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再见了这个世界。做了这种丢脸的蠢事,我的人生大概就要在这里完结了吧。
9. 阴影
“突然头脑发热做了这种事情,连累黄濑同学和我一起被当成怪人,真的对不起。说了奇怪的话冒犯到你,也很对不起。没有问过你的意见就这么拉着你跑下车,这个也对不起。”
“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不用和我道歉啦。”
“啊,对……?”我下意识又想为这件我没能遵循的事情道歉,却在对上金发少年脸上显而易见的无奈神情时顿住。
“……对了,你觉得寿司和拉面哪个更好呢?”
“转折也太生硬了吧!”
春末夏初,夜幕降临的时间会不断往后推迟。
走出车站时天空仍旧明亮,绚丽的晚霞和厚重的积雨云在天际散开,即将开始燃烧的太阳越过他的肩头,在我眼中留下过于鲜艳的色彩。
他调整了一下书包肩带的位置,以一种轻松的语气问我:“想好晚上要吃什么了吗?寿司?还是说拉面?”
“……便利店的打折便当?”
“欸?是不是有点敷衍?”
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我落后半步距离,不解地看向他。
而他露出一个明快的笑容,像是从某种束缚中久违地解放出来,连尾音也是愉快上扬的:“女孩子为了我挺身而出,至少要请她吃一顿饭作为答谢吧!”
我有一瞬的失语。
街边的路灯在整点准时亮起,那点光亮映照在视网膜上,与夕阳融化在一起,于是眼前的事物也同样染上朦胧的暖色。
我顿了好一会,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将视线角落的那块招牌念了出来:“……牛肉盖饭?”
“这个就行吗?我请客哦。”
“那我要大份的……!”
“没问题!”
*
五点左右出没于松屋的大部分是年轻气盛的学生,冒失、冲动、情绪化。但在用餐的场合,大家的行为多少会收敛一些。
不会大吵大闹,不会随意搭讪。
虽然明里暗里的窥探仍旧存在,尤其在同行之人是个大号聚光灯的情况下。
我低垂着头攥紧肩上的书包带,越走越慢,越走越慢,试图在我与他之间划出一条“我们不认识”的社交分界线。
虽然这只是掩耳盗铃。
直到落座在最角落的位置时,那些声音的存在感才逐渐变得薄弱起来,我如释重负地松开怀里被抓得快要变形的包。
好累,和活着的人类待在一个空间好可怕,快要精神衰弱了,好想回家。
坐在对面的黄濑同学已经拿起菜单开始点餐,而社交能量超支的我疲惫地歪头靠在墙壁上,划开手机屏幕。
收到了来自姐姐和爸爸的定番慰问——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在学校里还顺利吗?有和同学好好相处吗?诸如此类的关心。
我敲击键盘依次回复完,想了想又在末尾添上一个表示开心的表情。
关闭手机的瞬间,骤然漆黑的屏幕上映出我的脸。
室内明亮的白色灯光从头顶打下,仰视角度脸被放大的我身穿浅色的校服,在黑色长发深邃的阴影中愈发扭曲,看起来简直就像都市传闻里的八尺大人。
……真的好阴沉。
还有那副仿佛大家都欠我钱的臭脸。
“伊织有什么想吃的吗?”黄濑同学的声音从对侧传来。
我抖了一下,慌张地把手机屏幕盖进掌心里。
“都、都可以!”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又意识到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只会让人感到困扰,于是立刻补充了一句:“和黄濑同学一样的就好。”
“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吗?”
“没有。”
“那讨厌的呢?或者忌口?”
“也没有。”
他盯着我,试图从我的表情中找出一丝勉强的迹象,但最后只是平淡地笑了一下。
“那就两份牛烧肉定食。”
“好的。”
他将菜单递给店员,而我陷入沉思。
刚刚……他好像叫我“伊织”诶。
不是讨厌。
我喜欢自己的名字,也喜欢被人叫名字。但在我的认知中,这是关系亲密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所以,我可以把它当成是主动亲近的信号吗?
嗯……也不一定。
性格开朗的人完全可以做到对初次见面的人直呼其名,在电车上遇到的女孩子也是直接喊黄濑同学“凉太君”。
还是不要想太多了。
我捧着水杯默默喝了一口茶。
我没有能用名字称呼的朋友,当然也不会有关系好到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
大概是看出我的坐立不安,黄濑同学没有强硬地拉着我说些需要回应的话题,我只用在一旁安静地当个听众。
学校的事情、篮球部的同伴、甚至还有国中时期原本志同道合的队友最后分道扬镳的故事。
这些不为我所知的碎片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
仔细一想,我根本不了解黄濑同学。
即便以“同桌”或是“友人”的纽带将他与我牵强地连接起来,我依然能察觉到那股被他隐藏得很好的距离感。
想要问些什么又觉得太突兀,我动了动手指,却也做不出更进一步的动作。
“想要了解更多关于你的事情”……这种话,没办法说出口。
我是个胆小软弱的人。
甘愿一生都停留在原地,安逸地待在不会有任何改变的舒适区内。
不抱有期待,因而不会受到伤害。
桌对面的少年垂下了眼眸,安静地看向玻璃窗后路过的人群。摘掉那副精致的笑容后,他的目光和神情都显得无比平静。
甚至称得上是疏离。
那个瞬间,我陡然回想起在电车上,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冷淡神情。
开朗、热情、随和。
因为他总是笑着的,所以我理所当然给他贴上了这样的标签。
可若是将轻快的要素尽数剥离出去,那些最终被遗留下来的、缺乏温度和人情味的部分,同样也是属于他的情感。
并不是无时无刻不在散发温暖的太阳。
而是用外向的躯壳包裹自己的、外热内冷的“常识人”。
……是我最害怕的类型。
将话语藏于深处,不会轻易表露厌恶,但也不会轻易交付真心。
无法判明黄濑同学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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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法,得出这个结论后,我陡然产生了退缩的念头。
西村同学说过,我是那种满脸写着不幸,看起来特别可怜的人。
将这点作为前提后,过往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变得有迹可循。
如果他只是因为同情才愿意靠近我……
那样的话,我——
头顶的照明灯发出过于明亮的光,令我感到头晕目眩。我垂下眼帘,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脑海中属于过去的画面变得清晰起来——三年前的夏日,因为热岛效应而被太阳炙烤出热气的柏油路,死于水洼中的蜻蜓,草丛中枯萎的铁线莲。
“宫城,我有事情想和你说。”公交车站牌下,曾对我伸出过援手的男生露出为难的表情,踌躇着开口,“可以拜托你不要再和我搭话了吗?”
令人厌烦的蝉鸣声中,擅长掩藏真实想法的他在无数次忍让后耐心耗尽,最终对我吐露出心声。
“我并不想参与进你和岛田同学之间的事情里……本来也只是觉得可怜才忍不住帮了一把,但这样下去就算是我也会感到困扰的。”
他说,他不想和我一样成为被孤立的人。
将出自同情的善举当做亲近的信号,我像笨蛋一样滑稽地做出自以为是的示好,最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对方的负担。
因为不是对方的错,所以我没有理由去怨恨。
——被同情者处于弱势地位,我和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对等的。
从食物上升腾起来的热气氤氲了视线,控制嗅觉的神经却短暂失灵,遮蔽了本应能体会到的气味。
掩藏在沙子底下的记忆断片随着情绪的翻涌重新浮上水面,躯体和感官因此变得僵硬。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能徒劳地捏紧手中的筷子。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从对侧传来的声音像隔着玻璃一样朦胧又遥远。
是客套?还是真心话?
是关心?还是对破坏气氛的不满?
我不明白。
无法确定。
奇怪……到底是哪一边?
好可怕。
心脏像要爆炸一样剧烈颤动,随后是眩晕感、过呼吸。筷子从已经麻木的手指间滑落,在餐盘上滚出半圈距离,发出清脆的响声。
骤然回神的我眨了一下眼,接触到对方的视线,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在那个瞬间失去了对于表情的判断能力。
……他在生气吗?还是说在笑?
耳边响起高频的尖锐噪音。
最终少年的五官变得扭曲模糊起来。
呜,好想吐。
我垂下头,扶着桌子胆怯地站起身,用滞涩的嗓音艰难开口。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最终逃走了。
回过神来时,我正站在洗漱台前,扶着坚硬冰冷的陶瓷台面。
明明即将步入夏季,我却浑身发抖。被水打湿的额发末梢湿漉漉地贴在颊边,冷白色灯光的照射下,我在镜中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脸。
是毫无血色的苍白。
许久之后,我靠着墙壁缓慢地蹲下,痛苦地想。
怎么办,又搞砸了。
10. 站台
我拥有完美幸福的家庭。
关心着我的父母,优秀出色的姐姐。平庸的我不必承受过重的期待,也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能获得优渥的物质生活,以及无条件的爱意。
是的,我毫无疑问是幸福的。
所以我不应该抱怨。
——看啊,过着糟糕生活的人不遍地都是吗,你到底在不满些什么?那种无病呻吟的态度真让人恶心。
所以拥有得越多,罪恶感就越是强烈。
如果是出生在不幸的家庭就好了,如果每个人都抱着敌意对待我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沉浸在黑泥里,哭喊着“都是这个世界的错”,然后将所有负面情绪尽数归咎给他者。
但现实却相反。正因为遇到了太多温柔的人,正因为拥有得太多,所以才更加无法原谅沉溺于那点与之相比过于轻描淡写的恶意与伤害中、迟迟无法走出的软弱的自己。
疼痛是真实,幸福是可耻。
于是最后开始诅咒起自己。
我这个人,真的是无可救药。
*
我擦干净手上的水渍,缓慢地回到座位上,桌上的两份料理还保持着离开前的模样,没有半点变化。
原本对着窗外发呆的金发少年听到动静,几乎立刻就看了过来。
“没事吗?”语气是明显的担忧。
“刚才突然有点不舒服,现在没事了。”我说。
冷静下来之后,愧疚和羞耻也后知后觉地涌出,我惴惴不安地重新拿起筷子,低头道歉:“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绝对不要勉强自己哦。”
我紧张地点点头。
其实已经没什么胃口了,但抱着绝对不可以浪费食物的想法,我往嘴里塞了一口米饭。
沾着酱汁的牛肉混合着味道略有些刺激的红姜,与颗粒饱满的米饭完美融合在一起。
我又塞了一口。
啊,味增汤的味道也很鲜。
做这么好吃,根本难过不起来了。
结果剩下的时间里一直在专心吃饭。
我很少在家和学校以外的场所用餐。
一个人踏进这种热闹的场所很可怕,点单时要和不认识的人交流很可怕,选择困难发作半天难以抉择但为了不给店员添麻烦随便选了一个最后发现根本不合胃口这种事情更加可怕。
还有那种遇见同学,被对方发现我居然没有朋友,一个人在外面吃饭的鬼故事。
只是在脑内预想一下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就已经要绝望了,所以我平时都是在便利店随便买点东西回家解决。
虽然垃圾分类很麻烦,但比起人类,我果然还是更愿意面对垃圾。
这个需要靠交流来维系人际关系的社会对我这样没用的人来说还是太残酷了。
……好想回家。
终于进食完毕的我放下筷子,看向对侧的少年,试图用眼神传达我的想法。他已经吃完饭,正拿着手机在打字,这时也看向了我。
“啊抱歉,稍微等我一下,回个工作邮件。”
“工作?”
“嗯,模特的工作。有家杂志社联系了我,这个周末要去试镜。”
“好厉害啊。”我发自内心地感叹。
虽然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说过这件事,但是从本人那里亲耳听到时,还是会忍不住发出一声惊讶的“哇”。
哇,我的同桌居然是模特耶。
我能不能也去要一份签名呢……
“厉害什么的算不上,只是兼职而已啦,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当的。”
“就算不是喜欢的事物,仅凭努力就能做到这种出色的程度,这一点也很厉害啊。”我有些崇拜地说。
戳在屏幕上的手指停下来。
他抬头,眨了眨眼,然后朝我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瞳在额发的阴影中显露出琥珀般的暗金色,眼尾长长的睫毛是上扬的弧度,看上去心情很好。
是被人夸就会开心起来的类型啊。
感觉像只愉快的大型金毛寻回犬。
我忍不住失礼地想。
不过说起爱好、特长,我好像一件也没有。
没有讨厌的东西,也没有喜欢的东西;没有格外苦手的事,但也没有特别擅长的事情。
比平凡更可怕的是平庸和无趣。
如果现实是漫画,那黄濑凉太一定是主角,而我连成为配角的资格都没有。
待在这种优秀又认真的努力家身边时,那股自卑感愈发强烈起来。
他完全就是我的反面。
像我这样的人,原本一生都不会和他产生交集。
我悲哀地伸手捂住了脸。
“怎么了?果然还是不舒服?”
“没事。我现在正在思考活着的意义,并且在为我碌碌无为的十六年人生进行忏悔而已。”
“欸?为什么突然开始思考这么沉重的问题?!”
再一次回到车站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赤红的夕阳从半露天的站台涌入,仿佛火焰一样吞没了目光所及之处,就连眼前少年的背影也被那片红浸染得模糊不清。
从绿化带内因为换季而枯萎的杂草丛中,隐约传来蝉与蟋蟀的叫声。
我踢开脚边的石子,目光一点一点地从地面往上移动,最终停留在他的背部,那件熨烫过的校服外套上只有一道很浅的褶皱。
他正单手插兜,盯着头顶那块电子屏,柔顺的发丝随着仰头的动作在肩颈上滞留下一圈阴影。
漆黑的屏幕上,显示电车还有六分钟进站。
我深吸一口气。
“那个——”
“抱歉……”
我们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随后目光也在空中交汇。
于是便互相在对方眼中看见惊讶的自己。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啊啊怎么会是这种和少女漫画一样的抓马展开——
黄濑同学大概也体会到了同样的尴尬。他转过身,看到我后退的动作时无措地抬起手又放下,那个瞬间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低落。
在我的沉默下,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重新开口。
“对不起。”用上了十分郑重的说法。
我先是怔住,随后开始在脑内倒放这一天内发生的所有事情,试图找出他对我道歉的原因。但实在想不到,所以我茫然地问:“为什么道歉?”
“感觉好像一直在勉强宫城同学你做不喜欢的事情。”
“是指什么?”我又问,这次是纯然的疑惑。
“一起回家、吃饭……之类的?”
“可是我没有不喜欢。”
“但你很抗拒吧——一路上都很紧张,一副非常想走又不敢说的表情。”
“……”
完、完全没办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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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的表情真的有那么明显吗?!那也太可怕了吧!
“真的很对不起,明明黄濑同学是出于好心。”我诚恳地鞠躬道歉,“被邀请的时候其实很开心,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人相处,比起抗拒,应该说是害怕……让你误会了非常抱歉。”
越是了解,越会被厌恶。
“我知道自己是个性格糟糕的人。其他人都没关系,因为是重要的朋友,所以唯独不想被你讨厌。”
越是重视,越会患得患失。
“而黄濑同学是敏锐又聪明的人,会为了顾及对方心情而隐藏真实的想法……虽然这只是我根据观察得出的结论,自说自话真的很抱歉。”
“是——但也不是!”
“我总容易得意忘形,可能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会让人感到困扰,所以请一定不要勉强自己来迁就我……就算对我说‘感觉好麻烦’也没关系,那样我反而会更安心一点。”
将那些话一口气说出来时,胸口骤然变得轻松了起来。
不想被讨厌,又不希望对方将讨厌的话藏在心里。
……好拧巴啊我这个人!
我忍不住在内心吐槽。
这时有人从入口走过来。为了防止被当成是小情侣吵架,我又往后退拉开距离,站直了一点,朝他露出轻快的笑容。
但下一秒,那段距离立刻被缩短,伴随着头顶轻轻降下的重量。
“等一下!总觉得你对我带了什么奇怪的滤镜,我才不是会委屈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的——那种世故又圆滑的大人。”
是一个完全没有使力的手刀,像是要把我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劈出去那样,咚的一声敲在了额头上方。
我没有动,茫然地从手臂旁的空隙看他。少年的脸随着目光聚焦渐渐清晰,上面的表情从认真化为无奈,最后又变得严肃。
“我对在意的人都会拿出百分之百——不,百分之一千的热情,这是真心话!”
啊,所以温度差才会那么明显吗。
“我不会对自己、对朋友说那样的谎,不会去勉强自己和讨厌的人相处。”将笑意剔除之后,认真注视着我的那双眼眸中只剩下过分的专注。
“——所以也不会对你说谎。”
这听起来倒像是什么承诺了。
“我……也是被包括在里面的吗?”
我看向他,呆呆地问。
“这件事之前不就确认过一次了吗!”
他的轮廓被夕阳和灯光羽化,从金黄过渡成橘色。不再是太过刺眼以至于让人流下生理泪的太阳,而是寂寥却温暖的烛火,边缘依稀泛出一点看上去冷冰冰的蓝。
即使触碰也不会被融化。
我半天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直到他收回手,问起明显还在走神的我。
“伊织原本是想说什么?”
“哦……我想说的刚刚已经说完了。”
我没什么表情地说。
“那也没有什么感想之类的吗?”
“……没有吧?”
“欸?怎么这样!我还以为你会很感动呢!”
“我超感动的!”
“听起来好敷衍。”
不,想说的其实有很多,但因为大脑宕机,所以语言系统也一起罢工了。
“真的……”我转过头,小声地说,“所以现在还是不要看我,不然我大概又要露出非常恶心的笑容了。”
11. 阵雨
与夏天一同来临的,除了不知疲倦的蝉鸣、走廊上透明的日光、湛蓝的天空,还有突如其来的阵雨。
待在家里不用出门的时候我并不讨厌下雨。
平日里从窗外传来的杂音会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平等吞没,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抱着手机和被子将自己埋进沙发里,就能体会到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人的安心感。
那也是一种幸福。
但现在的场合要另当别论。
——我在学校,并且是忘带伞的倒霉蛋。
不,也不能说忘了。
昨晚看了天气预报后我还特意把伞拿出来放在了鞋柜旁……但是早上出门前一摸口袋想起来钥匙还放在准备换洗的外套里,所以慌慌张张跑上楼去取,等我拿到钥匙之后又把手机忘在了楼上,只好再回去找。
折返两次之后,雨伞就这样成功被我遗忘在了脑后。
毕竟是夏日的阵雨,说不定很快就会停——就连这种期待也在从午休开始直到放学都没有半点停止迹象的暴雨、以及愈发阴沉的天色中破碎了。
也许是青春期敏感纤细的自尊心作祟,在我的认知中,被同学发现忘带伞是件很丢脸的事情。
所以我干脆写起作业,一直拖延到走廊变得空荡荡,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只剩下我时,才开始收拾东西。
还是不要带课本吧,万一淋湿就糟糕了,反正今天的作业已经写完了。
于是我又把书本抽出来放回桌里,抱着变轻不少的包离开教室。
没有开灯的昏暗前庭中,高大的鞋柜投下浓重的灰色阴影。
“真讨厌下雨啊,本来还想去咖啡厅。”
“你都不看天气预报的吗?”
“反正小遥你肯定会带伞嘛,所以完全不用担心!”
“真拿你没办法,我就只送你到巴士站哦。”
“好耶!”
已经换好鞋的两位女生挽着手从我背后结伴经过,对话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我换下室内鞋,默默地想。
现实并不是小说,这种行为绝对只会给人添麻烦。
因为关怀而向对方倾斜的伞面,因为察觉到这一点而感到歉疚的另一方,因为雨伞太小最终两人都被淋湿的肩膀——于是,所有人都受伤的世界就这样达成了。
是的,绝对不是因为我在羡慕。
五秒不到就释然的我心情平静地阖上柜门,站在屋檐下,面朝道路尽头的校门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伊织?你也还没走啊。”
是黄濑同学。
虽然并没有发生值得一提的特殊事件,但那天之后,我们的关系似乎更亲近了一点。他对我的称呼也不知不觉产生了变化。
当属于自己的名字被对方无比自然地、以清澈明快的嗓音念出,那几个普通的音节也似乎带上了动听的韵律。
声带的振动有那么一瞬间和胸腔中心脏跳动的频率完美吻合。因为它的存在感过于强烈,面前窸窣的雨声陡然变得遥远。
好危险,差点就心动了。
我平复了一下呼吸,才转过身看向他:“黄濑同学今天意外地晚呢。”
“被老师叫过去了所以没办法。”他露出苦恼的表情,又歪头看向我空空如也的身侧,做出判断,“忘带伞了?”
我点点头,然后沉默地看向他。
等等,这个展开。
难、难道说,会是那个传说中的相合伞……?!
虽然我对黄濑同学没有友人之上的失礼想法,但再怎么说对方也是异性,而且还是高人气的校园明星,遇到这种情况我肯定还是会害羞的!
我并没有在期待,反而有些紧张。可能多少还是有点期待,但果然紧张的占比要多一点——
于是金发的美少年在我灼热的目光里露出个无比爽朗的笑容。
“太巧了,我也没带伞呢!”
“……”
那你爽朗个什么劲啦!
“本来应该记得的,结果早上睡过头急着出门就忘掉了。”
“……大概能想象到那个场面呢。”
“这下伤脑筋了。真不想淋雨啊,头发会变得湿漉漉,衣服也是,贴在身上超难受的。明明伤口好不容易愈合了……”
他站在廊下看着室外密集的雨幕,惆怅地叹口气,那头漂亮的金发都失去了光泽,肩膀也垮下来,像只即将要被扔进水池里不情不愿的猫,颓废地喵喵叫着抱怨起来。
其实他在这里多站一会绝对会有人愿意给他递伞,我猜想他本人大概也有这个自觉。
“黄濑同学要再等一会吗?”我看了眼被灰霾和大雨所覆盖的天空,问道。
“欸?啊……大概?”他眨眨眼,用有些不确定的语气说,“伊织呢?”
“我现在就准备回去了。”
毕竟没有人给我送伞,这种时候只能靠自己。
“但是雨很大,真的没问题吗?”
“没关系。我的身体素质很好,不会生病的。”
话音落下时,闻到了在有些沉闷的湿润空气中蔓延开来的泥土和夏草的气味。
被风带进楼内的雨在衣摆上留下深色的水痕,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同样染上凉意,令人恍惚间产生鞋子里也渗进水的错觉。
黄濑凉太不自在地挪了一下脚。
楼道内的照明灯被路过的勤杂工啪地一声打开,于是身前少女的脸也一瞬间被照亮。
稍长的额发垂落在眼睑附近,落下的阴影隐约遮蔽住双眼,只透出烟雾般的紫。
那张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迟钝的、缺乏表情的平静,似乎只有在受到惊吓时,她才会流露出些许不太一样的鲜明情绪。
这是个有些危险的结论。
在他的注视中,宫城将下意识投向灯管的视线收回,对他做出一个像是微笑的表情——因为幅度太小,会让人以为只是错觉,所以最终被他定义为“像是微笑”。
“那我先走了,明天见。”她轻声说。
而这就是有确切含义的道别了。
她将书包紧抱在怀里,没有任何犹豫地只身闯入倾泻而下的暴雨之中。
即便看上去总是阴沉又胆小,还容易被吓到,但黄濑凉太并不认为她是什么柔弱的、需要被保护的对象,也绝非抱着单纯的怜悯与同情接触对方。
所以那更像某种本能反应。
视线不自觉地追逐着在浅灰色校服背后散开的柔软黑发、伴随脚步扬起的裙褶,以及短袜上方白到透明的皮肤。
随后他突然意识到,那道纤细的身影会在下个眨眼的瞬间被厚重的雨幕吞没。
——在她走进雨中的一刹那,某种比思维更先一步的冲动令他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腕。
皮肤柔软的触感,纤细的腕骨,因为浸染了雨水而变得冰凉的温度。
自手心传来的信息瞬间支配了所有感官,思维的齿轮迟缓地运作起来时,他触电般地松开了手,沸腾的血液从掌心的血管开始不断往上延伸。
“黄濑同学???”宫城的声音在雨中响起,隔着潮湿的空气变得失真又模糊。
视线相对,他首先看见她被雨水沾湿的眼睫,在眨动时轻轻颤抖。然后是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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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湿润的发尾,像是清晨被朝露所沾湿的飞鸟尾羽,随着转头的动作自肩颈缓慢滑下。
水珠顺着颈部的线条滚落进衣领。
往前的动作骤然停住。
我疑惑地回头,纳闷于他是想通过这个动作表达挽留还是送别的意图,却发现他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这样淋雨肯定会感冒的!”
他脱下校服外套,用和温柔毫无关系的动作唐突盖在我的头顶。外套上还留有余温,我闻到了洗涤剂的气味,是混合着松木的柠檬香气。
“啊?谢……谢谢?”
我顶着对方的衣服,一脸茫然地重新走回教学楼下。要说西服外套能挡雨,多少有些牵强,但毕竟是出于好意,所以我没有拒绝。
“黄濑同学没事吗?”我从外套下探出头,看向他。他只穿着单薄的衬衫,因为刚才短暂地进入雨中也被淋湿,从发梢滴落的雨水在衬衫上晕开小片湿渍。
我忍不住又问:“不会感冒吗?”
“我的身体素质也很好,毕竟经常运动嘛,这种程度没事的。”他伸手抓了抓脸侧湿润的头发,表情有些奇妙的窘迫。
“今天篮球部有训练,等结束之后拜托人过来接我就好了。”他接着说,“不然伊织你也和我一起等等吧?大家肯定不会介意的。”
对不起,会介意的人是我,那也太不好意思了。
“我可不是篮球部的部员,那样不合适啦。”
“不然干脆来当社团经理,看到可爱的女孩子大家说不定会更有干劲哦。”
“我对篮球一窍不通,还是算了。”
因为他用的只是闲聊的口吻,并非认真的建议或请求,所以我大概设想了一下那个场面就果断拒绝了。
要待在全是人类的体育馆里,给根本记不住姓名的部员递毛巾和水;日常管理物品记录数据;做预算表打报销申请找老师递交活动报告;还要时刻关心大家的状态嘘寒问暖……
太恐怖了,这种拯救世界级别的重任还是交给别人吧。
“好遗憾。”他叹了口气,这一句倒是听不出来真心与玩笑哪一方比重更大。
“但比赛的时候我会去给大家加油的。”我接着说。
只是希望那个时候不会再有从天而降的篮球把我送进医院。
“真的吗?伊织来给我加油的话我会很开心的!”听到这句话的他立刻从垂头丧气的状态满血复活,眸光闪亮地看向我,又变成兴高采烈的模样了。
我有些不自在地躲回外套的阴影下。
能把客套话说得如此真情实感,这也是作为模特的天赋吗,阳角恐怖如斯。
和黄濑告别后,我离开了学校。
这种雨势要用外套遮挡果然有些勉强,而且还很显眼,所以最后我干脆把它也抱在了怀里。
到达车站时已经是仿佛在水里游过一圈的状态了。我停在站牌旁,从金属光滑的反光面中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简直像什么失恋被甩后,在雨中狂奔发泄情绪的晚间档电视剧女主人公形象。
虽然感觉很丢脸,但又实在有些好笑。算了,这个状态就算被同学看到了估计也没办法认出来吧。
破罐破摔后心情突然变得明朗起来。我把包挂在肩上,伸手拍掉怀中那件外套上的水渍,想着还回去之前还得先送去干洗店。
话说回来,这个洗涤剂是什么牌子的呢,味道好好闻。
……不对。
我下意识低头嗅了一下,然后猛然顿住,一头撞上旁边的广告牌。
到底在做什么这可是彻头彻尾的痴汉行为啊笨蛋!
12. 失物
周五,我带着洗好的外套来到学校。
大雨过后,放晴的天空呈现出无比澄澈的蓝,飞行机云在其中留下长长的印痕。
突如其来的暴雨是春季末尾的最后一次降温,随后便彻底步入夏天,大家也默契地换上了夏季制服。
海常的夏服是短袖衬衣搭配灰蓝色针织羊毛衫,布料手感很好。但我是彻头彻尾的长袖派,加上教室里也有空调,所以还是把内搭换成了长袖。
黄濑走进教室的时候,我正在专注地背单词。
他的座位是被称为“王之座位”的后排靠窗位置,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是走后门进教室,存在感也因此会降低许多。
直到我终于收起手里的英语单词本,邻桌轻快的声音才从左手边悠悠传来:“早上好啊。”
我后知后觉地转头,明亮的晨光下,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正撑着头微笑着看我。细碎的日光从发梢的缝隙洒落,在他的手指间遗留下金色的光线。
他侧身面朝我的方向,系得有些随意的黑色领带上方,没有扣上第一颗纽扣的领口微敞,隐约露出一小段锁骨。看起来干净清爽,非常有夏天的味道。
这个人是天生就能靠脸吃饭的类型。
“……啊,早上好。”我愣愣地回神,姑且也打了个招呼。
一大早就看见这么具有冲击性的画面还是太过超前了,我上辈子也许是拯救过世界的魔法少女吧。
收回内心的感叹,我弯腰从挂在桌旁的书包中取出原本属于对方的制服外套。
“这个还给你,谢谢。”
黄濑伸手接过套着防尘袋的外套,有些可爱地眨了眨眼,那略微惊讶的表情看上去更像是收到了什么礼物。
“伊织还特意送去干洗店了吗?让你费心了,明明直接还给我就行的。”
“毕竟原本就是因为我才弄脏,现在正好可以直接收进衣柜里。”
“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啊……但是谢谢!”
“需要道谢的人是我才对啦。”
带着微弱热意的风从他的方向吹拂到脸上,传来温暖的、令人放松的气息。上课铃声响起前,我收回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虽然对黄濑同学来说可能只是顺手,但至今为止的每一件事都很感谢。”
他安静了一会,才缓慢地开口:“……为什么是这么郑重的措词,你不会要换座位了吧?这难道是告别吗?!”
“哎?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只是普通的道谢啊?
*
即将迎来的周末假期令大家变得浮躁起来,课间能听到不断从周围传来的讨论声。
“等下放学要去卡拉OK吗?”
“我和美来打算去逛商场哦,那边新开了一家美妆店。”
现充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周末和人约好去新宿玩,你呢?”
“要去东京见男朋友,好烦。他说带我去迪士尼玩,但是TDL根本不在东京啊!”
欸?原来不在的吗。
“x和y的值……就算这么问我也不知道啊!为什么还有x的八次方?!”
“总之先把x和y的差值算出来吧。”
这里还有格格不入的。
话说回来这个声音为什么是黄濑同学!
实在没忍住转头了,便看到他对着一道题犯愁的画面。前桌的男生也把椅子转了过来,正在试图教会他如何求代数。
虽然和教室里其他人相比是更符合高中生的行为,但这幅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如果期末考试没通过的话,别说是训练,这样下去就连全国大赛都没办法参加了!”
“黄濑你明明在篮球方面学习能力惊人,结果在学业上意外地遗憾啊……”
“那是因为学习一点都不有趣啊!”
我深表同感。
这段对话理所当然也落入了其他同学耳中,随后场面变得越来越混乱。
“这是我的课堂笔记,黄濑同学不介意的话可以拿去用!”
“还有我的!有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找我哦!”
“放学之后要一起去图书馆补习吗?”
“欸?谢谢你们,但是不用了!我放学后还有篮球部的训练——”
被过于热情的女孩子们淹没的座位上,只剩下一个若隐若现的金毛脑袋。我同情地想,太受欢迎也是一种烦恼啊。
最后一节课是英语,我在前桌时不时开小差抖腿敲手机的动静中,浑浑噩噩地结束了这周的课程。
周五的放学时间比平日都要热闹,也有出于礼貌过来邀请我参加聚会的同学。连我这种透明人的心情都考虑到了,班上的大家果然都很温柔,但我还是拒绝了对方。
毕竟我的特长是冷场,还是不要过去扫兴了。而且聚会可是仅次于公开演讲的恐怖场合,格格不入的我大概会在那种热闹的氛围里像吸血鬼一样被彻底晒成灰烬吧。
提着包从座位上起身时,突然感觉脚尖碰到了什么东西。
我低下头,发现是一本摊开朝下落在地上的课本,封面上写着黄濑同学的名字。应该是不小心碰掉的,能想象到它的主人离开时慌张的模样。
我记得他说从今天起要久违地回归部活,所以一下课就跑掉了。
我伸手把它捡了起来。
然后像套娃一样,书页下又有东西顺着这个动作滚落到桌脚边,发出哗啦的清脆声响。
这次是一个银色的金属钥匙环。
拿起这串钥匙的我忧郁地想,这个可不是捡起来就行的情况了。
[捡到了这个,是黄濑同学的东西吗?]
[图片]
[需要我给你送过去吗?还是说等你回来拿?]
十分钟过去了,发出去的消息依然显示未读,如果开始训练的话就更没空看手机了吧……
我默默走出教室。
怎么办……要直接去篮球部找他吗?
我站在走廊上,透过窗户俯瞰因为占地面积过大而显得无比宽阔的学校,突然萌生出一种淡淡的死意。
我根本不知道篮球部在哪里训练啊!
*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篮球部在哪里呢?……活动室在B栋的一楼?非常感谢……咦?我自己过去就好,不用麻烦您了!”
“原来现在在体育馆训练……我明白了,谢谢。男、男男男朋友?!不是那样的,那个、不是来找男朋友,是来找男同学——欸?为什么知道是黄濑同学……不对!也不是暗恋!!!”
“这里是排球部?篮球部的训练场馆是在西侧的第一体育馆吗?啊,居然是完全相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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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
好累。精神和身体都是。
又一段时间后,我疲惫地靠在写着“第一体育馆”的门旁平复呼吸。
体育馆正门紧闭,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我不敢敲门,只好绕着场馆转了一圈,最后才发现这扇虚掩着的侧门。
但是这样鬼鬼祟祟反而会显得更加可疑。
正在内心纠结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直到身后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
“你是谁?”
“呜哇?!”
我怪叫一声从墙上弹起,提在手里的书包也脱手摔在地上。
门内站着一位身穿白色的运动服,个子非常高的陌生男性。黑色短发,眉头紧皱,手臂和小腿上是壮实的筋肉,看上去充满压迫感。
我抖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做出标准的九十度鞠躬。
“……那那那个非常抱歉!我是来找黄濑凉太同学的!”
“找黄濑?”对方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严肃起来,“篮球部训练不开放参观,还请回吧。”
“不是参观!我是来送东西——”
“慰问品也不可以。”
紧接着另一道声音从门内传来。
“怎么了,小堀。不是说去买水吗——嗯?这个超可爱的女孩子是谁?”
有着墨绿色短发的男生站在被叫做“小堀”的高个男生身后,眼尾上挑的狭长凤眼睨向我,投来疑问的审视。
虽然他长着一副文系男子的模样,但个子同样很高,运动背心外露出的三角肌和肱二头肌也完全不像摆设。
我抖得更厉害了。
“啊,森山。这里有个说是要来找黄濑的女生,我正在想办法让她回去。”
“又是粉丝吗?黄濑那个家伙,净给人添麻烦。”
“不是的!不是黄濑同学的问题!”我下意识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非常失礼,并且声音还很大。
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何等不敬之事的我即刻从地上捞起包,挡在脸前:“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们,但是、请听我说!”
两个人都停下来看我,我深吸一口气。
“我不是黄濑同学的粉丝而是他的同桌他把东西落在教室了所以我才想给他送过来打扰你们训练真的很抱歉但要责备的话还请责备我吧!”
“……语速好快。”小堀没忍住说。
“同桌?哦,你是黄濑之前提起过的那个女生。”艰难提取到关键词的森山也想起了什么。
“咦?黄濑同学提起过我吗?”
这应该不是会被揍的气氛。我缓慢放下包,不安地问。
“——那个‘完全没有那种意思但总觉得放心不下’的女生。”
“???”
这时又传来了第三道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你们两个是在这里偷懒吗?”刺猬头的黑发男生像神出鬼没的教导主任一样突然出现在二人身后,皱着眉头,俨然一副要训话的严厉表情。
森山飞快地闪到我身边,小声对我说:“我们部长生起气来超级可怕,你先别说话。”
在我有所反应前,他拍着我的肩向对方做了个简短的介绍。
“笠松,这孩子想来当社团经理,所以在问可不可以进去参观一下。”
啊……欸?!
13. 篮球部
大脑过载的我僵在原地,茫然地和被称为部长的人对视。
三秒过后,对方率先移开视线,红着脸无比僵硬地说:“哦、哦,原来是想当经理啊……那进去吧。”
然后仿佛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那样,飞快地逃进了体育馆。
森山看了眼还愣在原地的我,贴心地提醒道:“已经可以进去了哦。”
我回神:“欸?但是……社团经理什么的?真的?”
“当然是假的。”他看到我这幅过于慎重的模样失笑道,“你不是有事要找黄濑吗?在那之后直接离开就好。啊不过要记住,千万别打扰其他部员们训练,不然笠松真的会生气的。”
“但那是说谎吧……部长知道了不会更生气吗?”
“因为黄濑的原因,部里时常会出现这种心血来潮说想来当经理、又很快消失的人,部长应该也习惯了。”小堀说。
森山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无比惆怅的感叹:“那么,海常的篮球部什么时候才会迎来美少女经理和教练呢,真羡慕诚凛的那群家伙——哦,突然想喝柠檬苏打了。小堀,买水的时候顺便帮我带一瓶吧。”
*
我跟在森山学长身后走进了体育馆。
人。
好多人。
好多不认识的人。
我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缩在森山背后的阴影中,感觉到体内每个细胞都在哀嚎这里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穿着运动短袖的男高们正在空阔的球场上肆意挥洒青春和汗水,橡胶鞋底在光滑的地板上不停摩擦发出声响。
伴随时不时响起的喊声,那颗有着黑色条纹的橙色圆球不停被传递,最终高速从篮筐中落下。
目睹扣篮的那个瞬间,后脑勺似乎隐隐作痛。与此同时,迟滞的思维终于运转起来,我恍然意识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那个,森山学长。我只是来给黄濑同学送他落下的东西,帮忙转交也可以的,我应该没有进入体育馆的必要。”我犹豫着小声开口。
走在前方的人顿住脚步,然后突然回过头来看我。
“欸?是这样吗?”他说。
“欸?不是这样吗?”我说。
“……”
“……”
“原来是这样啊。”
“结果学长您根本没有听清我之前说的话啊!”
“只听到了同桌什么的,我还以为你想进来送慰问品看望他呢。”
“……让您产生误解真的十分抱歉。”
说到底还是我的问题,所以也没有立场去责备好心找理由带我进来的前辈们。
“不过既然都来了,不顺便参观一下再走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森山说。
“我对篮球半点了解都没有……唯一能算得上联系的就是被篮球砸进医院的经历。”
“那还真是糟糕的回忆。”他十分同情地感叹了一句。
我干笑两声作为回应,低头去翻书包,打算把收在夹层里的钥匙拿出来交给对方,就在这时听到了场馆内传来的欢呼声。
“黄濑!好球!”
陌生的场所里,有熟悉的音节骤然响起,那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带着起伏的回音完完全全地传入我的耳中。
在大脑进行思考这一行为之前,我已经下意识看向了那个方向。
明明聚集着许多人,却还是一瞬间捕捉到了那个身影。就像是突然找到了熟悉的锚点,涌上些许安心感。
“虽然缺席了一段时间,但可不要因此小瞧我啊!”
飞扬的发丝垂落,他拉起前襟擦了擦脸侧的汗水,伸手和聚过来的队友击了个掌,脸上带着自信愉快的笑。
虽然他大部分时候都笑着,但这个笑容毫无疑问是不一样的。
只有面对着真心喜欢的事物时,才能发自内心地露出那种剔除了所有杂质后、全然纯粹且毫无保留的笑。
教练吹响哨子。
黄濑抱着那颗篮球重新回到场上。深呼吸后,他收敛起所有情绪,这一次脸上是无比专注的神情。
没有笑容时,那张脸瞬间变得凛冽起来。神情称得上是尖锐冰冷,甚至带有侵略性和攻击性。
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种陌生的表情。
SF——小前锋,我听说过黄濑同学所担当的位置。虽然只有浅薄的了解,但大概明白那是一个重要的得分位。
——用尽一切手段将球送入对手的篮框中。
下蹲,蓄力。
并不是金毛寻回犬那种温顺的生物,身姿矫健的猎豹俯下身,锐利的黄色眼瞳紧紧锁定远处的猎物。
卸力,跃起。
封闭的空间有一瞬间变得寂静无声。跳起时带动的气流穿过运动服的空隙,穿过扬起的金发,穿过他的手指,最后穿过篮球接缝线的凹陷处。
弯曲的手臂伸展,手指下压。
原本静止不动的篮球像终于挣脱束缚的鹰一样,猝地向着半个场地外的篮板射去。
那是刹那间发生的事。在眨眼的短暂时点,在被压缩到毫秒的瞬间,快到几乎扯出虚影的球沿着优美的抛物线落入网中。
下坠,落地。
——咚。
——那一刻,我听见无比响亮的心音。
他说过他喜欢篮球。
但并不仅仅是“喜欢”那种程度吧。
分明是对他有着特殊意义的事物,所以才会是那种炽热专注的眼神。
球场上的他就像闪闪发光的太阳,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会将所有目光吸引过去,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一直注视下去。
前一刻还存在于脑海内所有想法荡然无存,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像趋光的植物那样本能地靠近了那个方向。
“笠松前辈!看到我刚才那个完美的三分球了吗!是不是超帅的?快夸夸我!”
“伤才刚好,耍什么帅!”
“好痛!”
我也许是在笑着。
躁动的心脏兀自在胸腔里喧嚣,我抬手抵住唇咳嗽了一声,把呼之欲出的笑容憋回去,对和我一起看向球场的森山说道。
“……但是,感觉篮球果然是一项非常棒的运动,所以我还是想留下来继续看大家训练。”我看向他,表情真诚,“我会很安静的,绝对不会打扰你们。可以吗?”
“啊?哦,当然可以。”
*
虽然这样说了,但我根本看不懂。
我对篮球的理解只停留在把球送进对手的篮框中,哪一方进的球多就是谁赢。分不清不同职位的区别,也不了解进攻和守备的规则。
就算让我来评价,也只能挤出几句干巴巴的“那个远距离投篮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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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刁钻的角度居然也能进球吗”、“扣篮的姿势好酷”,诸如此类浮于表面的评价。
但是很帅气。
因为兴趣使然,全身心投入一项活动中,互相追逐着、竞争着,却又信任着、肯定着,肆意挥洒释放着那份热情的身姿。
那样的事物对我来说太过遥远了,所以才会更加觉得无比耀眼。
无论是篮球、足球、棒球还是排球,在此之前,我都是将它们兀自混为一谈,最后随意地归纳进“球类运动”这种与我相去甚远的笼统分类之中。
但这一刻,注视着他们的我突然产生了些许实感。
——在那里的只是一群怀抱对篮球的喜爱和对胜利的渴望,恣意燃烧着自己的笨蛋们。
——也是远比我更适合被冠以“青春”这一名词修饰的存在。
并不需要那么多理由和契机。
那是一窍不通、仅仅抱着轻率又不成熟想法的我也依然能感受到的,属于竞技体育的魅力。
夕阳从身旁的小窗涌进,落在我身前,依稀能听到远处操场上传来的模糊喊声。
我安静地站在体育馆角落,看着下场后用毛巾擦着汗走近休息区的部长,终于鼓起勇气靠近了他。
“非常抱歉!”我认真地鞠了一躬,“那个……对笠松学长撒了谎。”
大概被我的气势吓到,他呆在原地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我并不是来应聘社团经理的……虽然中途有想过,要不要顺势尝试一下。”我接着说,“但是果然……不抱着对篮球的喜爱和热情,以半吊子的心态是没办法胜任这个职位的。”
心中那些朦朦胧胧的想法被我用毫无逻辑的话语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就算只是训练,我也觉得认真对待篮球的各位非常帅气,也非常值得尊敬!所以并不想用这样的谎话来欺骗大家,真的对不起。作为惩罚,让我替你们跑腿也没问题。”
垂下的头发遮挡住因为紧张过头而发烫的脸颊。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处分。
但安静了很久之后,我才终于听见对方的回应,声音非常小,听上去比我还要紧张和害羞。
“……啊,也不用那么认真地道歉。”
“欸?”
“是森山的主意吧?那个家伙,等下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但森山学长是担心我被责备才……”
他偏头注视着地板,将毛巾按在颈侧,神情不自在地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真的来应聘经理的,所以说……那个,不用这样。”
我震惊地直起身:“原来是知道的吗?”
“那个表情太明显了,你看上去就不太会说谎啊。但、但是没有恶意的话就算了,下不为例。”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后的头发,最终也没说出任何训斥的话。
虽然外表看上去很严肃,但果然和黄濑同学说的一样,是个温柔的队长啊。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感激地露出微笑:“嗯!谢谢学长。”
隐约听到了水壶烧开的声音。下一秒,站在我面前的男生突然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板上。
“笠松学长?!怎么倒下了!没事吧?受伤了吗?需要我扶你去保健室吗?”
“近、近近……靠太近了!!!”
“咦?为什么要朝我丟毛巾?!”
14. 崇拜
“那不是伊织的问题!”黄濑两手提着装满饮料的塑料袋,正在试图安慰我。
“不,绝对是我的问题!”我同样也提着装了零食的袋子,开始进行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忏悔。
我是个胆小软弱、害怕与人交流的人。正因为感同身受,所以当自己成为他人的压力源时,愧疚感会更加强烈。
“没事的,我觉得前辈他没有生气。”黄濑说,“而且再怎么说还让你破费了。”
“这是谢罪的一环。”
明明说好不会打扰训练,结果最后因为动静太大,导致在场的部员全都跑过来围观——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
这种程度的心理阴影大概需要花费一生来治愈……不,一辈子还是太长了。现在就找辆大卡车转生吧,要是能去异世界就更好了。
“结果还要麻烦黄濑同学出来帮我。”
“是我自己要过来的,所以不算是麻烦。”
“但是我果然只会把所有事情都搞砸。”
“没有这回事啦。”
“明明只要在一开始好好说清楚就没事了。”
“要说的话是把钥匙丢在教室的我有错才对!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所以不许再怪自己了!”
“啊、好的!”
“……这么乖地用敬语回答反而会让人产生罪恶感啊。”
我们很快回到了体育馆。
从学校便利店到这里只有十分钟不到的路程,刚从冰柜里拿出来不久的饮料还是冰凉的,瓶身带着细密的水珠。
站在我前面的黄濑手中提着那两袋沉重的慰问品。
因为穿着短袖运动衫,能清楚地看见他手臂上由于使力而绷紧的肌肉线条。
这就是运动系男子吗。
平日里都穿着校服所以没机会见到,感觉荷尔蒙的气息快要溢出来了,好吓人。
我默默收回视线,无比诚挚地躬身请求道:“这些可以拜托黄濑同学替我送给大家吗?我就不进去了。”
“虽然我觉得进去也没关系,但总不能勉强你,就放心交给我吧。”他朝我宽容地笑了。
既然钥匙已经物归原主,也没有继续逗留的理由。我将手里的零食袋轻放在门边,感激地说:“谢谢。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下周见……”
“啊,等等!”
我疑惑地停下转身的动作,看向突然出声叫住我的少年。
他站在台阶上看我,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好像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唐突叫住了我。对上我的视线后,他慢了半拍地眨眼,重新露出一如既往的笑。
“训练还有半个多小时结束,可以在外面等我一下吗?”他说。
“可以。”我歪头,无声地用眼神表达出“但是为什么”的疑问。
“因为一个人回家实在太孤单了。”这次是撒娇的语气,还带点微妙的理直气壮。
“哦,好啊。”
“诶?一点都不吐槽吗?”
我想了想说:“因为是黄濑同学拜托的事情,能做到的话我都会努力完成的。”
他闭上眼,露出一副好孩子做了坏事后会出现的歉疚表情,连带着说出来的道别听上去都心虚了不少:“……嗯!那待会见!”
我站在平地上仰头看他,也微笑着轻轻点头。
“我在那边的长椅上等你,拜拜。”
*
“真的不是女朋友?”
篮球部男子更衣室内,森山脱下身上的运动服,还是没忍住凑近身旁的人小声问。
“说了不是啦。”
看上去心情很好的黄濑凉太动作迅速地擦干头发,从衣柜内拿出衬衫。
但无论怎么看都很反常啊。
森山由孝想道。
先是在体育馆看到对方时那个慌张追出去的模样,然后回来又是一副令人手痒的笑眯眯的脸。训练结束后第一个跑掉,甚至还去淋浴间冲了个澡才过来换衣服。
“那,女友候补?”他又问。
“在森山前辈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这次的语气听上去非常无奈了。
“可以同时和八位女□□往的形象。”即答。
“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了吧?!”
“欸?难道没有吗?”
“一位都没有啊!”
“……骗人的吧。”带着世界观被动摇的表情,森山喃喃,“明明又是那个有名的‘奇迹的世代’,又是模特的,身边不可能会缺女孩子吧。”
“那完全是两回事!毕竟是粉丝嘛,和喜欢还是不一样的,是欣赏吧。只是单纯因为脸好看,或者是觉得打球的样子帅——”
“原来真的有人能面不改色地说自己脸好看。”森山流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钦佩。
“——怎么说呢,完全感觉不到心动的成分。如果有粉丝对你说喜欢,前辈你会觉得心动吗?”
“会啊。可爱的女孩子用崇拜的眼神说喜欢你,没人能够拒绝吧。”二度即答。
“抱歉,是我问错对象了。”黄濑凉太也同样即答。
森山:“?”
*
黄濑凉太从体育馆出来的时候,我正蹲在地上和草丛里的三花猫对视。它低伏着身子,垂着尾巴对我露出飞机耳,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我的不幸在没有动物缘这一点上亦有体现。
可是猫真的很可爱!
我是忠诚的猫派,支撑我好好学习的其中一个动力就是毕业之后独居能养猫。
“伊织!”身后响起欢快的声音。
我与小猫长达五分钟的僵持终于被打破,它狰狞地发出一声喵呜,龇牙咧嘴地逃进了草丛里。
啊呀……失败了!
我失落地捂着被不小心划伤的手。
“没事吧?!”那道欢快的声音骤然变得焦急起来。黄濑凉太在我身旁蹲下,慌张地伸出手,“这都出血了,我带你去医院!”
能感觉到湿润的气息从很近的距离传来,我一瞬间从地上弹起:“不用的!我有打过疫苗,不用担心!已经习惯了!”
我后退两步,熟练地从搁在长椅上的包里拿出消毒喷雾和创口贴。
“说什么习惯了,这不是更让人担心了吗……”他依然维持着蹲姿,自下而上地仰视我,语气无奈地说。
仰视是一个无意识示弱的角度,而以往处于这个位置的人总会是我。夕阳温柔的光里,少年的目光也无比柔和,沾了水汽的金发温顺地垂下,看上去手感很好。
我眨了眨眼,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停下。
真的好像大狗狗,好想摸一下。
其实狗也不错啊,就是不适合社畜。毕竟精力太旺盛了,还容易寂寞,需要遛这一点也有些麻烦。
“……”
“欸?为什么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有蚊子。”用物理手段赶走失礼念头的我僵硬地说。
这之后我们一起往学校外走去。经过校门时遇到了篮球部的部员,对方先是和黄濑打了个招呼,然后又爽朗地扬起手里的汽水和面包向我道谢。
我礼貌地挥手,同时欲哭无泪地想:脸都被人记住了啊好绝望……
头顶突然落下很轻的重量。我抬起头,率先看到一节干净白皙的手腕,光线透过布料在皮肤上晕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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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浅淡的轮廓。
然后才看清被用来敲醒我的东西——是一盒水果糖。
“一直烦恼的话运气都会变差吧。”他将还没拆封的糖果塞进我手里,朝我眨了下眼,“我偷偷拿了两盒,分给你一份。”
这句话也没说错。消沉时我的运气格外差,糟糕的事情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环环相扣接踵而至。
我茫然地捧着水果糖道谢:“谢谢。”
虽然本来就是我买的。
车站附近的坡道上,一群充满活力的国中生从上方跑过。不知道聊到什么话题,有人难为情地用手肘捅了一下同伴的腰,躲闪不及的男生往侧边躬身,塞在背包网兜里的篮球也顺着这个动作掉出。
那颗圆球在地上弹跳几下,沿着倾斜的坡度开始加速向下滚落。
前方传来男孩子慌张的声音。黄濑抬头看了一眼,在篮球短暂经过脚边的时点,伸出脚拦下,然后弯腰扣住了它。
逃跑的球被他轻而易举地托举在手中。
燥热的空气里传来电车驶过的声响,随之涌起的气流从发间穿过。脸颊旁的头发被吹起的同时,我看见少年的影子落在我的身侧。
他抬起手,抓握篮球的手掌略微使力,凸起的掌骨在手背上留下几道灰色的阴影。双臂向上伸展的瞬间,那颗球像是飞鸟一样倏地从他的指端离开,向着空中飞去。
“要好好接住哦!”他朝坡道尽头慌张地张开手臂的孩子大声喊道。
书包肩带伴随垂下手臂的动作从少年的肩头滑落下来,他望着那位神色紧张地盯着上方的篮球目不转睛的男孩,露出了非常温柔的笑。
篮球沿着抛物线开始降落,最终稳稳掉进男孩怀中。
“Nice Catch!”黄濑十分捧场地扬起手臂挥了挥,远远地比出一个赞。
“谢谢你!黄毛大哥哥!”那边的国中生捧着球,也配合地挥起手臂,然后跑向同伴身边。
黄濑收回手,一脸委屈地抱怨起来:“‘黄毛大哥哥’是什么称呼啊……感觉好逊。”
哎呀,也太可爱了。
我终于没忍住,捂住嘴笑了起来。
“啊,连伊织你也笑我!”
“抱歉。”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歉,成功把对方的抱怨堵了回去。
走过坡道后很快就到了车站。经过检票口时,黄濑拿出手机触碰标识,一边很随意地和站在旁边那道闸机前的我闲聊。
“说起来,伊织喜欢篮球吗?听前辈提到,你之前站在那边看了很久。”
“嗯。虽然完全不了解,但是不知不觉就投入其中了,所以还是喜欢的吧。不管是篮球本身也好,还是在打篮球的人也好。”我说。
滴的一声后,通过闸机的他突然望向我。
“在那边看着的时候,就觉得全身心投入在其中的大家非常耀眼,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他停下脚步,手机收进口袋的动作只做到一半。
“说到这个,刚刚黄濑同学扔出去的那个球也超级帅气!”
回想起刚刚那个画面,我高兴地抬头去看他,以崇拜的眼神感叹道:“那么远的距离,居然能精准地投进对方怀里,而且还完美控制了力度,真的好厉害啊。”
愣在原地的他似乎无意识地小声说了句什么。
“嗯?”我困惑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将他往旁边拉防止挡道,又凑近了一点试图听清他的话,“你刚刚有说话吗?”
他啪地用手掌盖住脸,将头别往另一个方向,喃喃道。
“啊,好像突然有点能理解森山前辈说的话了……”
“是在说什么啊?”
15. 周末
周五结束后,美好的周末来临了。
但我提不起半分放松的心情,因为三周后就是期末考试。
“……在这里,正方形S围绕直线BD旋转后得到立体V1,绕直线AC旋转后得到立体V2,求两者重合部分的体积……”
安静的图书室内,我放下西村递过来的试题集,露出虚无的表情。
为什么正方形要莫名其妙旋转?为什么V1和V2会重合在一起?说到底为什么要计算这种东西?身为普通人的我究竟在什么场合才会用上这些知识?
在我死掉的目光中,西村低头看了一眼试题页,颇为平静地说:“抱歉,我拿错了,那本是东大的高考试题集。”
你为什么会带着这种东西,现在不是才高一吗!
我又拿起她递过来的另一本练习册,翻开第一页,密集的数学公式与文字映入眼帘。
计算以下反三角函数的微分。
……这又是什么呀?!
临近期末,我纠结很久之后,最终鼓起勇气在课间尝试着求助了优等生西村。
原本是有些不安的。虽然她说过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随时找她,可人都会讨厌计划之外的事情。
结果她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把碰头时间定在了周末上午。
但说实话,周末也要早起也太可怕了,不能睡到自然醒的假期根本不能算假期。
虽然去图书馆补习这种事情也完全和周末两个字搭不上边,所以愿意在周末给我补习的西村同学,一定是天使。
时间回到现在——
坐在我旁边的天使讲完例题,看向了我:“这里听懂了吗?”
我犹豫着点了点头,又在她锐利的目光中果断地摇了摇头。
她露出混杂着了然与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既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叹气:“伊织你……明明其他科目成绩都不错,为什么唯独数学惨不忍睹啊?”
因为老家在仙台,所以西村很少叫我的姓氏,说是容易混淆。我也喜欢被人直接用名字称呼,那样会有一种被人主动亲近的幸福感。
但此刻被叫了名字也丝毫幸福不起来的我握着笔,虚弱地说:“……数字,可怕。”
“它们又不会攻击你,到底哪里可怕了?”
“只是看着这些奇妙的阿拉伯数字就好像要晕过去了,这是精神攻击。”
“根本没有那种攻击。再坚持一下,这两节学完期末考试就够用了。”
“是,老师……”
出于感谢,午饭请西村同学吃了烧肉自助。短暂休息之后,下午的学习是在充斥着现充的咖啡店进行的。
头顶的照明灯投下柔和的光线,西村用笔敲了敲纸面,歪头看向正在全神贯注进行思考的我。
“怎么样?”她问。
“嗯……”我将目光从笔下的代数题上移开,认真地看向西村,给出我的解答,“我觉得还是刚才那个抹茶奶油卷更好吃。”
“没有在问你这种事情!是在问这道题!”原本敲在纸上的笔即刻落到了我的头上,“你不要再吃了!”
“嗷!对不起!”
周末似乎总会过得更快一点,回过神来的时候,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从下午两点变成了五点。因为学了一整天,走出咖啡店的时候,x和y还在我的脑内高速旋转。
西村家教严,有着晚上七点之前回家的规定,所以我先送她去了车站,然后才去附近的快餐店解决晚饭。
虽然平日里不会来这种地方,但也许是最近做了很多大胆的事情,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成长了不少。
虽然用的还是自助点餐机,但能走进店内就是超大进步了!
在内心给自己点完赞,我找了空位坐下,然后打开手机。第一条就是西村刚发过来的消息。
西村:[我上电车了。你也注意安全,到家后记得给我发个消息。]
西村:[练习册15页的题目我做了标记,是老师之前押过的题,可以先看一下。不懂的地方我明天再来教你。]
我高兴地回复了“收到!”,和一个开心的猫猫表情。
再往前是黄濑同学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当时的我好像刚出咖啡店,所以没能注意到。
黄濑:[今天份的拍摄结束了!很顺利哦]
黄濑:[图片]
黄濑:[锵锵!请看!]
和消息同时送达的,是一张自拍。
照片上的他做了造型,打扮时尚,化着恰到好处的淡妆。一侧的额发被梳上去,完美地展现出少年精致优越的五官。他朝镜头眨着一只眼,用拇指和食指做出比心的动作,脸上是完美的营业笑容。
……夸张哦。
我被惊到,手机从指间滑落倒在桌上。虽然不敢多看一眼,但手指倒是诚实地挪到屏幕上按下了保存。
我:[工作辛苦了]
我:[还以为看到了明星,心跳突然停止了一瞬间!]
聊天框顶端的备注下,立刻浮现正在输入的状态文字。
黄濑:[有那么夸张吗!明明平时也能看到]
居然对赞美的话没有半点害羞和反驳,看来这个人果然还是有自觉的啊。
我:[和平时还是不太一样的]
黄濑:[哪里?]
我想了想,回复道:[感觉模特模式的黄濑同学像天上的星星,更闪亮也更有距离感一点]
黄濑:[居然会有距离感吗!]
我:[超有的!]
啊,这次收到的是一个伤心的可爱颜文字。颜文字和表情用得这么熟练,这个人感觉比我更像JK。
餐台叫到我的号码,端着餐盘回来后,手机上又收到了新的消息。
黄濑:[明天我要去东京找朋友玩。伊织呢?有什么安排吗]
我:[和人约了一起学习]
黄濑:[???学习?]
黄濑:[在周末??!]
我:[因为再不努力就要挂科了,我不想暑假的时候还要回学校补考]
我复制了他前面发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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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表情。
之后我们仿佛遇到知音,互相倾倒了长达五分钟的苦水。但最后发现,我只是数学苦手,而黄濑凉太除了英语以外全科都一言难尽。
……明明长了一副看上去非常聪明的脸,结果意外地不擅长动脑!
我干巴巴地鼓励他:[为了暑假不要在学校里碰面,一起加油吧]
黄濑:[呜呜,好……]
因为晚上要和杂志社团队还有其他艺人聚餐,所以他先和我告了别。我关上手机,继续刚才吃到一半的晚饭。
比起传统餐饮店,快餐店的顾客群体会更加年轻,因此店内总是充满活力,但同时也意味着吵闹和混乱。
我啃完最后一口白桃派,用纸巾擦了擦嘴,起身准备离开。
身边经过的人在我身上罩下深色的阴影。
桌旁的过道虽然说不上宽阔,但也绝对不能算拥挤,所以那个动作更像是带着某种意图——对方的手肘撞到我身上,餐盘微微倾斜,于是摇晃的可乐杯顺理成章地歪倒在上面。
冰凉的液体沿着餐盘边缘洒落,溅在我的腿上,又顺着皮肤渗进大腿袜的边缘,留下黏腻湿滑的触感。
“啊抱歉抱歉,手滑了!”陌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穿着白衬衣和灰蓝色夹克衫的男生把餐盘搁在我的桌上,动作自然地拿起纸巾靠近。
“没事。”我皱着眉推开他,提起包想要离开。
手腕却骤然被用力拉住。属于他人的体温隔着衣袖传来,我像被捕兽夹钳住的猎物一样恐惧地定在原地无法动弹分毫。
“生气了?”男生毫无边界感地探头过来,语气轻浮地说, “我不是有意的,原谅我吧?作为赔礼我请你去卡拉OK好吗?不喜欢卡拉OK的话,甜品店怎么样?”
都不要,放开我。
我想这样说,却迟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头开始痛起来了。
这时又有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没看见人家不乐意吗,这样死缠烂打会被讨厌的啊。”
但那并不是什么路过的好心人。
“岛田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啊,刚刚在那边说人家好可爱,问我要不要过去搭讪的人到底是谁啊?”拉住我的男生嗤笑着对他的同伴说。
我彻底怔住。不是因为对话内容,而是听见了熟悉的姓氏。
姓岛田的男生打着黑色的耳钉,染了一头张扬的白毛,简直把“我是不良”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他单手端着餐盘走到我面前,一前一后降下的两道阴影仿佛是囚笼,严丝合缝地封锁住我的退路。
看清我正脸的那一刻,岛田露出讶异的表情,但那种惊讶很快演变为恶劣的笑。
“哦,这不是宫城吗?差点没认出来。”
他弯下腰,就好像我们是阔别多年的友人那样,以熟稔的态度一字一句开口。
“——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我沉默着避开他的视线,面无表情地想。
哈哈,这可真是太久不见了。
16. 过去
那是发生在过去的无聊故事。
主角是因为过于倒霉,不知从何时起拥有了“贫乏神”外号的我。
在最初,如此称呼我的同学并非出自恶意。可一旦将这个称号和我联系起来,身边发生的所有坏事似乎都有了缘由。
不过那时大家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合理推卸责任的借口,无形地将我隔离在社交圈外。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我,并不觉得那是什么需要难过的事情。
国中部的学生大多是从国小直升上来的,校内的人际关系不会发生质变,于是这种无形的漠视平稳地维持了下来。
直到有人向我伸出了手。
俊秀的脸庞、聪明的头脑、优越的家境。那时候的岛田还是黑发,人缘很好,在班上非常受欢迎。这是我对这位未曾有过接触的同桌全部的印象。
如果在这里结束的话,应该会是个美好的救赎故事。
——可事实正相反。
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微渺的希冀被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打碎,我在他的眼中只找到了高高在上的怜悯。
他看着我,就像看待一只可怜兮兮的野猫。我应该表现出温顺、信赖的模样,将自身作为筹码,去交换从他指缝间洒落的恩惠。
这绝无可能。
“明明除了我以外没人会在乎你,到底在矜持些什么啊。”以狼狈的姿态摔倒在桌椅间的人捂着被我咬伤的手臂,反而露出了怜悯的笑容,“你最好别后悔。”
锤音落响,像是为了彰显绝对的权威,班上无形的敌意在他的推波助澜下开始展露出攻击性。
黑板上的涂鸦、课桌上的侮辱性文字,被扔进垃圾桶里的作业、鞋柜中的昆虫尸体、抽屉里的美工刀、封闭黑暗的器材室。具体的画面早已被细沙掩埋,仅剩下模糊的关键词。
没关系。
只要习惯就好了。
“宫城,为什么只有你没交作业?”
“因为被撕掉了。”
“又是这种理由?算了,你先去走廊上罚站反省一下吧。”
没关系。
只要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就好了。
“宫城说你们欺负她,这是真的吗?”
“没有那回事啦老师!我们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对不起哦,宫城同学,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同学之间应该好好相处才对,你们也稍微收敛一点别太过分。还有宫城,既然她们都道歉了,也不要一直纠结了。”
没关系。
只要坚持到毕业就好了。
“你这段时间的成绩下滑得厉害,不过岛田同学说愿意辅导你,之后要好好和人家道谢啊。”
“……好。”
教职员室外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我又一次和他对上视线。仁慈的国王靠在窗边看着我,宽容地笑了。
他说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只要你能——”
太阳将大脑晒得发胀,闷热的空气里,余下的话语将理智的弦切断,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像是雪崩,也像是火山喷发。长久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骤然崩塌,无法抑制的反抗念头也在眼泪的催化下愈发强烈。
最后是听到声音从办公室冲出来的老师拉住了边哭边揍人的我。
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在身高与力气上明显占优的他为什么没有还手,也未曾想过冲动带来的后果。
……他是故意的。
然后最终,受到处分的人只有我。
被强迫在教室内当众谢罪的那一天,天气很好。明亮的晨光照亮了宽敞的教室,我站在被阴影遮蔽的讲台上,被迫向坐在人群中的加害者弯下了腰。
扫把星、暴力狂、疯女人。
耳边的声音变得嘈杂起来。
那一天,三十五双眼睛的注视和无处不在的窃笑声化作坚固的圆形监狱,将我彻底锁在囚室之中。
呕吐欲、过呼吸、眩晕感,在窒息般的痛楚中,我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也在那时明白了第二件重要的事:
——不可以反抗。
从那天起,无法踏出房间的我再也没去过学校。
可即便将自己关进漆黑封闭的壁橱,我仍旧能听见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感受到四面八方的视线。本以为已经逃离的教室依然束缚着我,将名为「自我」的部分彻底粉碎。
半年的休学后,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我搬到了东京。
离开的前一天,妈妈带我回学校办理退学手续。我独自站在办公室外,透过走廊上狭窄的窗户呆呆地望着远处晴朗的天空,什么也没有听,什么也没有想。
直到妈妈牵着我的手准备离开,我抬起头,恰好从即将关上的门内看到了拿着退学届的老师。
那个时候,他的脸上是松了一口气的释然表情。
也是那个时候,我恍然意识到: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我的错。
*
从黑发染成白发,从优等生变为不良。因为和记忆中的形象差别太大,我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岛田。
为了防止挡道,他直接站进了卡座里。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根本没什么变化啊。”没有获得回应的他像是遇到久别重逢的青梅竹马,自顾自地叙起旧来,“听说你去东京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笑了一下,做出了然的表情:“不会是在那边被欺负了待不下去,又哭着跑回来了吧?好可怜。”
我沉默地抓紧了手中的包。
“原来是岛田你的熟人,早说啊。”蓝夹克的男生动作熟稔地按住我的肩,以愉快的语气说,“那现在可以放心地和我们走了吧,宫城亲。”
分明是带着亲昵后缀的称呼,却让我感到一阵反胃。
不可以拒绝。
不可以反抗。
大脑一片空白,源自本能的恐惧剥夺了所有言语。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可我能感觉到胸腔中那颗鲜活的心脏正在激烈地跳动,传达出抗拒的意图。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对方的眼睛,吐字清晰地说:“我不认识他。”
旁边的岛田有些意外地抬眼:“去过大城市之后变得了不起了嘛。”
“那也和你没有关系。”
他俯视着我,陡然笑了起来。那副笑容过于轻佻,就仿佛只是看见了本应温驯臣服的宠物伸出牙齿和利爪,对他展现出毫无威慑力的敌意。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学校附近的流浪猫了。”他伸出手按住我的另一侧肩膀,唐突说起毫不相关的话题,“每天经过都能看见它们聚在垃圾箱附近,拼命翻找食物的蠢样。”
肩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带来鲜明的阵痛。
“那天我遇到了只黑猫,饿得瘦骨嶙峋的,连食物都抢不过其他同类。因为看上去实在太可怜了,我就把吃剩的便当给了它。虽然警惕,但它最后还是乖乖过来了。”
“可是,就在我想要伸手摸它的时候,它却用那只脏兮兮的爪子抓伤了我,然后逃走了。”岛田骤然收紧了手指,话语中的情绪变得强烈鲜明起来,“真的超火大的!”
“所以第二天,我带人抓住它,把它绑在石头上扔进了海里。”他俯下身,用和前一句截然不同的平静语气说,“仔细一看,你和那只猫还挺像。”
略微上扬的尾音伴随他的吐息降落在额发上,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毫不掩饰的恶意。
“岛田?你在说什么?”蓝夹克的男生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太对,犹疑着收回了手。
“其实我现在还是有点生气,不过我是个宽容的人。”岛田没有回答同伴的疑问,而是注视着我说,“以前在教室里弯腰和我道歉的时候,那副快要哭出来的可爱表情,能再表演一下吗?贫乏神小姐。”
他缓慢念出那个久违的外号,向我抛出赦罪的条件。
【只要好好道歉的话,岛田同学也会原谅你的。】
老师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中。
——只要道歉、只要一直忍耐、只要把自尊打碎捧给对方看,那些怀抱着恶意的人就能放过我了吗?
没有人能回答我。
我收紧手指,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是我错了。”我说。
吵闹的背景音中,我的声音清晰地在这片狭窄的空间里响起。岛田有些讶异地挑眉,似乎意外于我顺从的态度。
但在他开口之前,我用力挥开他的手,继续补完后半句话。
“——那个时候我不应该向你道歉的,像你这样的人渣根本没有获得道歉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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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气了。
熟悉的情绪再度涌上,比以往都要强烈。但这次并非是为了别人,而是我自己。
我才不需要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记忆中的梦魇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实体。
在对方短暂的一秒怔愣里,我拎起装满教材的书包,将所有的愤怒化作动力,全力朝他挥去。击中躯体的触感透过绷紧的书包肩带传递至手中,带来些微麻木的钝痛,对方高大的身躯同时向后仰去。
被打翻的餐盘哐当一声摔落在地,过道上的女孩子发出惊慌的尖叫。
“喂?!没事吧岛田!你这家伙——”
男人挥出的手掌擦着我的脸颊扫过,嘈杂的噪音也在这一刻重新回到耳边。
大脑空白,仅凭本能行动的我碾上他的脚,在撞开对方的同时拿起桌上那杯洒了一半的可乐猛然砸了过去。
混杂着冰块和飞沫的可乐泼洒在对方的脸颊上,在剧烈的动作中,二氧化碳化为气泡发出细密的蒸腾声。
他咒骂着捂住眼睛,摔坐在身后的位置上,座椅的腿部在地面剐蹭出刺耳的声响。我毫不犹豫地提起包,直接从另一侧翻出狭窄的卡座,从聚过来的人群和保安间穿过,逃出了快餐店。
穿过马路后,我向着街道另一侧狂奔。
因为久违地做了疯狂的事情,心脏仿佛要炸开一样剧烈颤动,手也在发抖。
我没有错。
因为遇到了很多温柔的好人,所以现在拥有了大声辩白的勇气。
身后远远响起岛田的声音,隔着亮起红灯的马路,回过头的我在困惑的人群中看到他沾着可乐的乱发,还有恼怒到扭曲的脸。
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他像是被人按下启动开关的机器,竟然大喊着我的名字试图从车流中穿过来。
紧急制动的刹车声和司机的咒骂声一时间响彻在街道上。
……至于这样吗?!
我目瞪口呆地转头就跑。
道路前方聚集着一群正在合照的游客,我果断调转脚步折进旁边的小巷。
巷道右侧是一排营业中的店铺,清酒吧、咖啡店、烧鸟店,还有一家光从招牌和名字无法辨认出具体内容的店。
好累,剧烈运动后肺部又开始抽痛,已经跑不动了,先找个店躲一会吧。
我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红色砖墙旁的黑色大门上,挂着写有「Lupin」字样的花体英文门牌。与其他店不一样,有些掉漆的店门反常地紧闭着,透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两秒的权衡后,我打开这扇大门,沿着向下延伸的阶梯走了进去。
宁静。
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墙上的照明灯发出明亮的白光,狭窄的楼梯间内,脚步声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依稀还能听到从尽头传来优雅轻缓的爵士乐。
穿过阶梯拐角后,映入眼帘的是店内过分复古的装修,以及橙黄色的暖光。
墙壁上的酒柜陈列着空酒瓶,因为没有窗户而更显逼仄的空间里,所有存在其中的事物都仿佛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回忆,给人一种老旧的印象。
吧台和吧椅是其中最为显眼的存在。吧台后站着身穿酒红色马甲制服的酒保大叔,而吧台前正坐着三位客人。
我站在楼梯上,与店内的四人面面相觑。
酒杯中,冰球随着摇晃的动作轻轻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晃荡的酒液在灯光下呈现出透亮晶莹的色泽。
结果这家也是酒吧!
和想象中的热闹场所截然相反,这里显得过分冷清。
而那三位客人之中,坐在正中央的那位,是我曾在河滩边见过的黑发少年。依旧是那身熟悉的西服三件套,两侧的衣袖都被卷起,露出缠满绷带的手腕。
他抬头看向我,手指还保持着把玩酒杯的动作,脸上是纯然的好奇。
在三位客人和酒保无声的注视下,我慌忙立正,认真地鞠了个躬。
“打扰了。”我紧张地说,“请给我一杯无酒精饮品。”
酒保愣了一下,说道:“抱歉,店里不接待十八岁以下的客人。”
我茫然地看了看酒保大叔,又看了看面容清秀的黑发少年,终于没忍住问:
“……诶?难道他成年了吗?”
17. 游戏
打破酒吧静谧氛围的,并不是回答,而是一声过分唐突的笑。
黑发少年像是课堂上主动答题的优等生那样举起手,故作认真道:“报告老师!我下周就成年了!”
那不就是现在还没成年的意思吗?
他放下手,又像可爱的女高一样十指交叠撑起下巴,笑眯眯地说:“但是按虚岁来算的话确实是十八哦。”
为什么还有虚岁,这种说法只有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还在用吧?
四道目光安静地投射在身上,我犹豫着张了张嘴,最后并没有吐槽,只是胆怯地又鞠了一躬。
“哦……好的。抱歉打扰了,我这就离开。”
我利落转身爬上楼梯。
但是手刚放上门柄,就听见外面的巷道中传来耳熟的声音,与我仅有一门之隔。
“到底跑哪里去了!真的是这个方向吗?!”
“我看到是这边!再往前过去就是车站了。话说岛田你没事吧,都流鼻血了……”
“可恶,那个臭女人——我绝对要揍她一顿!”
啊这。
我松开手,默默后退,又咚咚咚地跑下楼梯,回到了店里。
“那个,不好意思。”我说,“外面有死缠烂打的追求者正在找我……”
店内的几道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我闭上眼,双手合十,无比诚恳地请求:“所以可以让我稍微在这里躲一下吗,我会付钱的!”
*
“听起来很有意思哎,下次我要对中也试试这个。”黑发的少年趴在桌台上,眸光闪闪地看向我,“啪地一下突然从身后掏出摇过的可乐瓶,然后对着他拧开盖子!他会露出什么表情呢?好期待啊。”
“对认识的人这样做还是不太好吧……”
虽然不知道“中也”是谁,但既然叫得这么亲密,应该不是关系很差的人。
“诶?真的吗,我还以为开会前偷偷在他的座位放上屁垫的话他会更生气一点呢。”
……小学生吗你!
这位“下周就十八岁”的准成年人在我欲言又止的注视中,以相当孩子气的表情鼓起脸,屈指弹了一下酒杯。
玻璃清脆的声音响起时,面前应景地轻轻落下一枚玻璃杯垫。老板将手中那杯淡红色的液体放在我面前,又端来两碟小食。
在我无比真诚的恳求下,好心的老板最终没忍心把我赶出去,世上还是好人多。
我感动地想。
我端坐在吧椅上,怀中抱着前不久被我当做武器使用的书包,乖巧地盯着桌上那杯饮料。
暖黄色的照明透过玻璃杯壁的网格花纹,在一旁的油渍沙丁鱼罐头和苏打饼干上映照出一圈明亮的光斑。
“总而言之,为了三度相会的缘分,来干个杯吧。”黑发少年笑着朝坐在左手边的我举起酒杯。
原本坐在这个位置的青年在我折返回来后不久就先行离开了。他戴着眼镜,身穿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地系在最上方,俨然一副文质彬彬的学者打扮。
站起身向两位同伴道别时,他甚至还朝我礼貌地点了下头。看起来是性格相当严肃认真的人。
而在他离开后,黑发少年就自来熟地拍着旁边空缺下来的吧椅,朝坐在尽头伪装空气的我招手示意。
于是最终,在一声声像是彼岸幽灵引诱生者的“快过来~快过来~”的呼唤声中,我极不情愿地像蜗牛一样缓慢地挪了过来。
“嗯……干杯。”我捧起那杯红色的番茄汁,生疏地和对方碰了个杯。
冰凉的液体流入唇齿间,味蕾上转瞬蔓延起微妙的甜味和咸味,还混杂着几丝属于黑胡椒的辛味。
这就是成年人的口味吗?实在没办法在不违心的情况下给出好喝的评价!
我皱起脸,沉默地放下酒杯。
右侧响起气音般的轻笑。我本能地抬眼,在半米不到的距离下,猝不及防与少年对视。因为距离足够近,所以能清晰地瞥见那只没有被绷带遮挡住的眼瞳。
像是枯叶般的棕红色,依稀映照出店内的景色。
他右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覆在酒杯上,指腹轻轻摩挲杯沿,视线毫不掩饰地落在我身上。
又是那种不含任何情感色彩的、属于观察者的目光。像是能透过皮囊直视内心般,让人本能地感到畏缩。
“太宰治。”他微笑着看向我说,“我的名字。”
简短的自我介绍过后,他将身体往后仰,让出一段距离,向我介绍右手边的客人:“这边的是织田作。”
“我是织田作,也可以叫我织田作之助。”有着红褐色短发的青年语气平静地向我颔首,“你好。”
……姓名和称呼是不是反了?而且哪有把名字砍掉一半放进姓氏里的叫法?我忍不住想,却没敢问出口。
在太宰治抓着我问东问西的过程中,红发青年自始至终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听着,偶尔做出一两句缺乏情绪的状况外发言。
也许是友人之间性格会互补,这位看上去也是不苟言笑的类型。
我谨慎地点头问好:“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宫城伊织。”
然后对话就此结束,我们谁也没继续开口。但我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对方却是一副没什么东西要说的三无脸。
完全冷场。在我又要开始感到尴尬时,太宰的声音在中间响起。
“不过,男人可是自尊心很强的生物哦,之后肯定还会继续来找你麻烦的。”他像是为了打破沉默那样,语气欢快地接上之前的话题。
我俯身靠在木制的吧台上,绝望地抱住头:“那岂不是只能二次转学了,我绝对会被揍的。”
“只有在直面不可能的挑战之后,人才能获得成长哦。”
“这也是随口说的‘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其实莫名其妙的话’吧,到底要怎么直面啊……”
“哎呀,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他语气惊讶地说,并没有试图辩解些什么,而是就那样歪头笑着做出了新的决定,“既然烦恼也没用,不如来玩会游戏放松一下心情吧。”
“不要。”我将脸埋进臂弯,闷闷地说。
“来嘛来嘛。”
“我和人玩游戏就没有赢过,不要。”
“输了不会有惩罚哦,但如果赢了的话可以随意问我任何问题。”
“我又没有问题要问……”
“诶?”太宰治也趴在吧台上凑近我,伸手指向自己缠着绷带的头部,“比如这个,就不好奇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吗?”
我稍微抬起眼说:“也没有很好奇。”
指尖传来细微的痒意,少年柔软蓬松的黑发随着靠近的动作,像猫咪尾巴那样轻轻从我放在吧台的手上扫过。
他依然保持着微笑,病态的苍白在昏暗的照明中从那张俊秀的脸上褪去,被渲染为更加鲜活的暖色,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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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黯淡的阴影。
以青年的标准来说,他的脸庞稍显稚气,但若以少年的标准来判断,又好像过分成熟。
——无比矛盾又神秘的秘密主义者。除了名字以外,我对他一无所知,甚至这个名字也可能只是假名。
要说不好奇当然是假的。
只是作为萍水相逢的路人,单纯的好奇心不足以成为窥探秘密的借口。
无声的对视中,太宰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直到我伸手抓住他抛出的那个过分明显的诱饵。
“……玩吧。”我说。
反正是稳赚不赔的游戏。
他愉快地笑了起来,从无脊椎动物的形态变回人类,坐直身子举起手:“老板!一份清洁剂苏打,一份蟹肉罐头,然后再加一份扑克牌!”
这副模样的他看上去就像个情绪鲜明、任性又自我的孩子,仿佛那天在河滩上用寂寞的表情谈论死亡话题的少年仅仅是我的幻觉。
这绝对是个比我还要麻烦千百倍的怪人。
我一时间忘了吐槽他说的清洁剂苏打水,只顾着在心里做出这样失礼的评价。
当然,最后老板端上来的只是普通饮品。
“□□的话好像有点欺负人了,就玩简单的比大小吧。”太宰将扑克牌从盒子里倒出,一边心血来潮地这样拍定计划,“不分花色的五十四张大混战!”
他将那叠纸牌递给右手边的青年,说道:“织田作就负责洗牌吧,毕竟你不能参加呢。”
大概是我脸上的困惑过于明显,太宰勾起个神秘莫测的笑:“因为你是绝对赢不了他的。”
概率游戏也能这样笃定?难道织田先生有和我截然相反的幸运Buff加持?
“虽然很擅长扑克,但并不是绝对不会输。”织田作之助语气平静地反驳,然后熟练地开始洗牌。
很快,那叠扑克被流畅地展开陈列在吧台上,只露出背面毫无区别的网状格纹。
“女士优先。”太宰绅士地让出位置,露出个自信的笑容,抬手朝我示意,“请自由地抽牌吧,比我大或者同数都算你赢。”
可恶,完全被小瞧了。
偏偏我还没办法反击。
我完全不抱任何期望地伸手,随意从其中抽出一张牌,扣在面前的吧台上。
没有窗户的封闭室内,优雅的爵士乐背景音中,酒精与水果浓郁的香气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抱着“放松心情”的纯粹念头参与进结果既定的游戏。
在明显有利于我的规则下,我的胜率毫无疑问大于二分之一。
但我明白,自出生起就被不幸诅咒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在这场概率游戏中取得胜利。
无所谓了,反正也不会有惩罚。
我心情平静地想。
明明只是看运气的游戏,太宰却俯下身,手指抵着下巴,无比慎重地在牌堆中认真挑选手牌。
“我选这张。”他笑容满面地说。
我看向他,与他同时揭开手指下的扑克牌。
不知何时起,那颗害怕的、不安的、紧张的心缓慢地平息下来。就像回到洞穴中的动物,我在这个狭窄的场所奇迹般地感受到了安心。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都只是因为好奇心一时兴起的邀约、一场用以打发时间的普通游戏。
所以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将会是改变我人生轨迹的重要决定。
18. 诅咒
“——这可真是令人吃惊。”
太宰将手里的牌递给织田,惊奇地看向我:“二十局,你居然全败,明明只是单纯的概率游戏。”
“对手是织田作就算了,连我都赢不了。这种运气,反过来说简直好得惊人啊。”他说,“我都还没开始记牌,也没开始出千。”
原来你还打算作弊!
我倒回吧台上,被太宰传染了一样鼓起脸说:“开始就说了,我从来没赢过。”
“那种情况下都会认为是在自谦吧?”
“那你现在知道了,我超倒霉的,在各方面都是。”
“从结果上来看,确实没办法反驳这一点。”织田实事求是地点头总结。
太宰治用指尖拎起那张被我放下的扑克牌,以一种探究的表情歪头凑近仔细观察,试图从中找到些许不同之处。
而我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与面前玻璃杯壁上自己扭曲变形的倒影对视。
过了一会后,旁边传来太宰认真严肃的声音:“织田作,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我循着声音将视线平移过去。太宰正颔首坐在吧椅上,右手托着下巴,做出沉思者的动作,表情严肃地开始推理。
“仅从规则上来看,她获胜的概率是53%。在不作弊的情况下要连输二十局,正常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他看向织田,“——正常来说。”
织田的目光在我和太宰身上游移一圈,若有所思地露出像是惊讶的表情:“你是指……”
“总之先来做个实验吧。”这样说着的太宰将手中洗完的扑克铺在吧台上,朝一脸茫然的我伸出了左手。
“来,把手拿出来。”他张开五指向我招手示意,用的是哄小孩的语气。
……High Five?
我疑惑地抬起右手,正准备和他击掌,他却忍不住先笑了出来,转而托住我的手。
“普通的握手就可以了。”
比我稍低的陌生体温从掌心和贴合的指腹上传来,但因为他的动作过于自然,整个过程中也没有多余的暧昧举动,所以并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好,现在保持这个动作再来抽牌。”太宰继续说道,“这次的规则稍微变一下,要大过我才算赢,同数的话就重抽哦。”
“啊?好的。”
我伸手拿起面前那堆牌中最上面的那张,而他也紧接着拿走了第二张。
我们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翻开扑克牌。
我的是黑桃3。
对方手中的是方块9。
我:“……根本没有什么变化啊。”
刚才居然有一瞬间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骗到。
太宰却眯起眼睛,带着清爽的笑容说:“别着急嘛,正常来说胜率是二分之一对吧?再来一局。”
他将那两张牌塞回牌堆,食指抵住纸牌边缘,动作利落地完成一个单手洗牌,然后再度把它们摆在我面前。
其实感觉继续下去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但他似乎真的想通过这无意义的游戏确认什么事情。
我沉默地看向桌上的扑克牌,最终还是老实配合对方,从接近正中的位置抽出了一张。
摸起来没什么实感的硬纸片被我轻扣在桌上。
太宰看了我一眼,率先翻开手中的牌。大片空白的牌面上,正中央的红色心型图案异常醒目。
「红心Ace」
是最大的牌。
这不还是没有区别吗!
“嘛,别灰心。”他好整以暇地说。
……这个人就只是单纯在逗我玩吧?
我沉默地盯着他手指下的红心纸牌,不抱希望地将属于我的扑克翻过来。
可在看清牌面的时刻,我皱起了眉。
率先露出一角的并非数字;
而是一串同样鲜红的字母。
我停下动作,呆然地看向卡片上鲜艳的小丑图案。
——是红色的鬼牌。
比Ace更加特殊的存在。
“呜哇。居然是Joker,大获全胜哦。”太宰松开手,笑容满面向我致以祝贺,甚至还十分配合地鼓起了掌。
明明自己输了,他看上去却比赢了还要高兴。
“……咦?为什么?”我依然盯着手中那张平平无奇的纸牌,脑海中全是问号。
“这个就是你想问的问题吗?”
太宰靠在吧台上,撑着脸看向我。
我愣愣地朝他点头。酒吧昏暗的灯光下,身形单薄脆弱的黑发少年以一种过分老成、仿佛看透一切的锐利目光注视着我。
那个瞬间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就好像内心都被人剖开放在显微镜下观察,锋利的针尖牵引着丝线从灵魂间穿过,在脊背上余留下凛冽的寒意。
但他只是微笑着,以温柔的声音问。
“你听说过「异能力」吗?”
“……周刊少年JUMP?”
“并不是在说虚构的故事,异能力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然后才接着开口。
“我也是异能力者,并且拥有着「让异能力无效化」的异能。”
听到了过于天方夜谭的内容,大脑一片空白。但是,迟钝的我仍旧从他的话语中隐约意识到那个事实——
太宰带着不变的笑容,以不含任何情绪色彩的语气如是宣判道:“……既然能被我的异能无效化,说明你那夸张到不合常理的厄运同样也是异能力。”
只是巧合、是你在作弊、又是在骗我吧。可以用来反驳他的话有很多,但我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拥有这种会让自己变得不幸的奇妙异能,还真是十分令人同情的命运啊,宫城小姐。”他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在缓慢流淌的乐声中,我听见新的脚步声,这间寂寥的酒吧终于迎来了其他客人。
太宰不再说话,而是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但他也不喝,就只是那样捏着它,像在观察什么新奇的事物一样默默投以注视。
化掉的冰块融进酒液里,在杯壁上留下无数细小的气泡。
指尖下,身穿红衣的小丑正带着笑容,无声地与我对视。
“不会吧……”我放下牌,疲惫地垂下头靠在桌上,内心深处的侥幸变得摇摇欲坠。
结果最后,还真是贫乏神啊。
*
从离开酒吧的那天起,太宰治所说的关于异能的话题仍旧停留在我的脑海中,就算不刻意去想也会时不时浮现出来。
并不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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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边会源源不断发生糟糕的事情。
“小心!”
体育馆中响起的呼喊声扯回我的思绪。声音出现的同时,一颗排球从场中飞来,正好击中坐在旁边休息的我头上,又弹起滚落在脚边。
“宫城同学!没事吧?”
和我说话的女孩子叫种崎爱罗,有着非常具有亲和力的可爱脸庞。她慌张地从拦网另一侧跑过来,眉头轻蹙,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
“没事。”
排球比篮球要轻,感觉不是很痛。
“抱歉。”她弯腰捡起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才心血来潮试了下跳发球,好不容易打中,结果球咻地一下就朝这边过来了。”
“那个难度很高吧,种崎同学已经非常厉害了。”我说,“而且球会偏说不定只是因为我坐在这边。”
“诶?”
“这是我的秘技:百分百被球击中。”我做出严肃的表情。
她愣了一下,像是读懂了玩笑中安慰的成分,朝场地里的朋友挥手打了个招呼,把球扔了回去,然后坐在我旁边自然地开始搭话:“是漫画里担当搞笑役那种吗?负责被球砸中活跃气氛?”
“不,是有能吸引球砸过来的超能力。”
话音未落,那颗刚被扔回去的排球再次从场地中飞过来,正好从我们两人的空隙间穿过。道歉的声音远远传来:“抱歉!我用力过头打歪了!”
“……”种崎沉默了两秒,缓慢转头看向我,没忍住说,“真的假的?”
我抱起撞到墙壁上弹回来的球,认真地点头。
“呜哇,太厉害了吧。”她扯下发圈,重新束起在运动中散掉的头发,有些好笑地对我说,“看起来倒真的像超能力了。”
我将怀里的球递给跑过来的女孩子,惆怅地叹气,没有说话。
这节是两节连上的体育课。宽阔的体育馆被拦网分隔成两半,另一侧是正在打篮球的男生。
因为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少人投来好奇的视线。种崎十分自然地朝他们挥挥手,露出满分的微笑。人群间立刻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
不愧是连我这种社交边缘人物都能知晓名字的校园人气角色,不仅长相可爱,性格也很好。
只是旁边的老师理所当然也被声音吸引了过来,男生们怨声载道地被赶回去上课了。
人群散去,我正要收回目光,却看到了黄濑同学的身影。因为距离太远,无法看清表情,只能依稀判断出他也正注视着这边。
果然没人能抗拒可爱的女孩子,就连星星也是会互相吸引的。
我低下头,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又马上意识到这种委屈有些莫名其妙。
这时,馆内变得吵闹起来,有声音在那边喊道:“喂!快躲开!”
还在走神的我被身旁的人拉住,倒在旁边的地板上,几乎是下一刻,耳边传来篮球落地时的重响,听起来比排球杀伤力高得多。
好险,差点就再放送了。
我心有余悸地扶着种崎起身。和我平淡的反应截然相反,她一脸不可置信。
“诶?不是?连场馆另一边的篮球也飞过来就有点夸张了吧?这都已经超过20米了啊?!”
……啊,怎么回事呢。
我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19. 搭讪
“总觉得有点奇怪。”
社团活动结束后,更衣室内,黄濑凉太又一次与森山由孝并肩而立。
森山十分配合地发问:“什么很奇怪?”
“伊织她看起来不太对劲。”
“称呼得这么亲密,你们不会已经在谈恋爱了吧?”
“根本没有那回事!”
“是吗,那就好。”
“不,为什么是‘那就好’啊?”
黄濑抬手关上柜门,想了想又说:“她最近好像在躲着我,既不主动搭话,视线对上还会马上移开。”
“莫非你做了什么讨人厌的事情?”
森山提出合理猜测。
“第一反应是这个?我什么都没有做!”黄濑以笃定的语气即答,又犹豫着补充了一句,“……大概。”
“那就是她自己遇到了什么事,那么在意的话就去问问吧——总觉得这个对话似曾相识。”森山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所以果然还是喜欢?”
这句疑问同样也似曾相识。
黄濑怔住,轻皱起眉头,露出了面对代数题时那种认真又困扰的表情,最后平静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森山提起凳子上的书包,顺手和离开的部员打了个招呼,又回头说道:“真不像你啊,你应该是那种在有好感的阶段就约会,然后自信告白的类型吧。”
黄濑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脑海里预演完那个场面,果断地回答:“不,有很强烈的预感,如果我这样做了绝对会被超郑重地拒绝,然后开始被躲着。”
“反正你现在也在被躲着,没区别吧。”
“区别还是很大的!”
跟在森山身后走出更衣室后,黄濑沉思着垂下头,视线落在脚尖。
比起喜欢,更接近于“想要变得亲近”这样的想法。
或许也有那么一瞬间萌生过“不管了干脆直接告白先交往试试吧”这种念头,又马上被果断否决。
……奇怪。他可不是那种会压抑本能思考那么多复杂事情的成熟大人。
经过走廊时,那只经常流窜于体育馆附近的猫正停在窗下,隔着敞开的窗户和他对上视线。它悠然地甩了一下尾巴,对着他们叫了一声,飞快地钻进了草丛里。
他驻足,视线停留在空荡荡的草坪上。
就好像,他不主动伸出手,对方就永远不会靠近;但如果靠得太近,又会被立刻远离。这种情况下,实在没办法抱着那种随便的态度做出更加越界的事。
和他不一样,那孩子是绝不会因为“孤身一人”而感到寂寞的类型。
她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抱持着那份一视同仁的柔软态度,但那双眼睛从来没有主动纳入过任何一个人的身影。
这种无法把握的不安让他感到一丝焦躁。
黄濑凉太是字面意义上的天才,无论什么都学得很快,因此很快就会厌倦。
而在与人相处这点上,太容易获得的好感同样会被他下意识排除在选项之外。
因为总会不断有人对他倾诉爱意。
他是擅长扮演、也是擅长“被爱”的人。
优越的美貌,外在的热情,出色的能力。在拥有这些利器的同时,他清楚地知晓该如何运用它们。
——所以不会有人拒绝他。
可是。
可是为什么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从国中——不,从幼稚园开始就被爱意和赞美簇拥着长大的男孩子,在少见的挫败感中变得踌躇起来,想要迫切地做些什么证明自己,却又觉得这种行为太过轻浮。
最终变得越来越在意。
……听上去他好像个得不到关注而失落的幼稚小孩。
走在前面的森山也跟着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说:“恋爱啊……决定了,明天放学就去咖啡店搭讪落座后进门的第一位女性吧。”
“随便过头了吧!”
“爱情可不是等来的,只有行动派才会获得胜利。你也是,不用烦恼那么多,高中生就应该好好享受青春,别留下遗憾。”森山语重心长地说,“只是不要因为交了女友沉迷约会然后逃训就好。”
“前辈……”
黄濑露出被鼓励之后受到触动的感动表情。他看向森山,唇边缓慢牵起笑容的弧度,随后带着那副灿烂的笑脸伸出大拇指自信地指向自己。
“不过这点就请放心吧!我就算不恋爱也能安心逃掉训练的!”
“?”
*
我是个自私的人。
当初转学的理由是不想伤害家人——所以学校里的老师、同学还有无辜的路人就没关系。
埋藏于内心深处的不等式随着异能力的存在而浮现,由此伴生的愧疚和自我厌恶如附骨之疽,啃食着越发清明的思绪。
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比起当个随时可能被引爆的地雷,说不定还是干脆退学,当个家里蹲宅一辈子比较好。
这天放学后,坐立难安的我提着书包从座位上站起时,突然感受到了身侧如有实质的强烈目光。
最近两天一直在烦恼,应该是低气压太明显影响到他了吧……
其实平时我们在教室里的交流并不能算多,毕竟对方是校内名人,关系太亲近的话容易带来麻烦,而现在的黄濑同学明显一副想要搭话的样子。
可是消沉的时候实在提不起劲和人交流。倒不是对方的问题,而是担心自己会说出不经头脑的蠢话。
那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主动看向欲言又止的邻座,在他有所反应之前做出了行动。
放学时间,在学生陆续离开教室的背景中,这样的动作并不会显得过分突兀。
于是,黄濑凉太看见宫城艰难地走到他面前,以和自然完全搭不上边的僵硬语气开口。
“黄濑同学,你好。”
“啊?啊,你好?”
“那个,我是说……明天见,拜拜!”
说完这段没头没脑的话后,她弯腰鞠了一躬,然后仿佛完成了什么重要使命那样,如释重负地转身就走。
“诶?伊织——”
她走得很快,比起离开更像是落荒而逃。
他原本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对方先是被自己的座椅绊了一脚;紧接着书包肩带不小心勾在课桌旁的挂钩上,课桌被拖拽得在地面上蹭出刺耳的声响;在教室内其他同学疑惑的注视中,她慌张地把桌子移回原位抱着包转身,最后又结实地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那声音听起来还挺痛。
黄濑凉太最终明智地选择了缄默。
总觉得这个时候再叫住她的话,她会紧张得直接在走廊上摔倒也说不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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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早知道在连锁书店里也会遇到同校同学,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在今天放学后踏进这个场所。
确认过书架上的文库名后,我停下脚步,却发现要找的书前刚好有人在,而这两秒钟的犹豫让我错失了离开的最佳时机。
“不好意思,我挡住你了吗?”穿着海常校服的黄发男生抬起头问道。
不是同班同学。
我看向他的方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尴尬:“不,我才是,打扰到你了。”
“你要找的书是哪本?需要我递给你吗?”对方一无所觉地继续问。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谢谢。”我低着头走近,试图从书架上层取下我要找的书。
拜托了,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发生意外。虽然喜欢看少女漫画,但是要在现实中体验具体情节的话还是算了,更何况对象还是不认识的男生。
我在心中默念,谨慎地收回手。
奇迹般地,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那头将我此前的人生搅得一团糟的、名为异能力的野兽,在这一刻意外地温顺。
捧着书的我下意识松了口气,正要道别跑路,却看到对方的身形歪了歪,步伐飘忽地往书架的方向倒过来。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呀!
我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及时伸手,扶住男生的肩膀,将他稳稳地拦在书架前,完美折断了意外事件的旗帜。
不愧是我——虽然阴沉内向,但我可不是一碰就倒的病弱系。
“没事吧?”我体贴地问。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也缓慢地反应过来站稳身子,扶着额头有些懊恼地向我道歉。
“抱歉,没事。只是睡眠不足有点困而已,发了下呆差点睡着了。”
“哦……还请多注意身体。”
*
远隔两个走道的书架后,黄濑凉太与森山由孝扒在边缘偷偷探出头。
黄濑愤然地说:“啊,那个可恶的黄毛!刚才那下绝对是故意的,这种搭讪方式太卑鄙了!”
你不也是黄毛吗?
森山默默地想,面无表情地说:“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偷看,这是跟踪行为吧?”
“还不是因为森山前辈你在放学后硬要拉着我来这边的咖啡店搭讪女孩子。而且为什么只有我和前辈两个人?”
“笠松、小堀,甚至还有二年级的早川和中村——我都邀请过,但是他们觉得丢人就拒绝了。”
“难道我就不会觉得丢人吗?”
“不,黄濑你是个好人。”森山一本正经,“但是话又说回来,去咖啡店途中意外看到了在意的女生,所以硬拉着我过来当跟踪狂的人又是谁啊?”
“这不是跟踪。我只是刚好在路上看到了她,然后刚好也想来书店逛一逛,还刚好和她走到了同一块区域而已。”
“哪有这么多刚好,这毫无疑问就是跟踪啊?”
“但是在商场这边遇到真的是偶然啊!”
“那剩下的果然不是偶然吧。”
旁边的客人带着疑惑不安的表情,纷纷避开了形迹可疑的两人。
“那个……不好意思。”身穿制服的店员小姐终于忍不住出现在他们身后,合着手掌露出和善的微笑,“可以请你们不要在店里做会令其他顾客感到困扰的事情吗?”
“好的!非常抱歉!”
20. 错觉
今日份的社交之力即将告急。
我抱着书,慎重地向男生告别。
可话音落下,他抬起眼,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往我的方向靠近:“看这身制服,你也是海常的学生?”
哎?还需要继续聊吗?
“……是的。”我努力用那张“你欠我钱”的扑克脸表达出我的不情愿。
可大概是因为过于天然读不懂我的暗示,他一脸爽朗地继续说:“太巧了,我也是哦。让我猜猜,你是转校生吧?”
“嗯。”
“果然呢,不然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我应该在入学典礼上就会有印象的才对。”
“谢谢夸奖……”
“说起来,你也喜欢变格推理吗?”他俯身凑近,伸手点了点我怀里的书,笑容灿烂,“我还以为女孩子都不爱看这种类型的呢。”
“不,我只是替朋友买的。”而且性别刻板印象不可取。
因为靠得太近,陌生的吐息几乎擦着额发降落,我警觉地接连后退好几步。
这时恰好有人从书架的拐角处走过来,我猝不及防撞上对方,还险些踩到他的脚。
熟悉的声音比我即将脱口而出的道歉先一步在背后响起:“伊织?好巧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黄濑同学!你好!”道歉变为了郑重其事的问好。
糟了,腹背受敌。这种巧合我一点都不想要——
黄濑凉太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保持扶住我肩膀的动作,从上方安静地俯视我。掌心微弱的热度透过布料传来,我紧张得一动不敢动。
但下一刻,他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问道:“是过来买书?”
“嗯,答应了给西村同学带新出的书。因为她离校晚,又不顺路。”
他好奇地弯腰凑近,在这时才终于注意到那位从刚才起就呆愣在旁边的男生,低头小声问我:“是朋友?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不是认识的人,只是刚刚碰巧遇到的。”我也小声回答。
“诶?那就是搭讪了吧?”
“是这样吗?”
“绝对是的!这是同为男性的直觉!”
“嗯……”
“很困扰?”
“稍微有一点点。”
“需要我帮忙吗?”
他侧过脸,笑了起来。书架顶灯的光亮落进眼睛里,晕出一片明亮的色彩。
和阳光下的棣棠花有着相似的漂亮颜色。内心底冒出不合时宜的感叹,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移开视线,有些不自在地去看那位男生。
也许是身边还站着熟悉的人,我突然就有了大声说话的底气。
可比起讶异,男生脸上的表情近乎有些窘迫和不安了。他犹犹豫豫地开口,却是对着我身后的人:“黄濑君,非常抱歉,我不知道她是……”
“嗯?我们认识吗?”黄濑凉太失礼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脸上是种天真的茫然。
“不、不是,只是单方面知道你的名字而已。”
尴尬从我的脸上转移到了对方的脸上,男生局促地摆了摆手,没有再继续纠缠,而是慌乱逃离了这里。
我没忍住问道:“黄濑同学……难道其实是不良吗?居然能把人吓跑。”
“怎么可能啦!”
“只是察觉到危机感才逃走的吧。”一直安静站在后面的森山说,“比起这个,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右侧第二个书架,正在看书的那个女孩子——超可爱的,现在就去搭讪吧。”
我:“……??”
黄濑:“前辈你不要在伊织面前也做出奇怪的问题发言!”
“才不是奇怪的问题发言,这是命运的邂逅。啊,她看过来了。怎么办,稍微有点紧张。”
“那完全是看到怪人的害怕表情吧……”
话题朝着奇怪的方向跑偏。
他们分工明确地开始进行漫才表演,我站在旁边,突然意识到这是离开的绝好时机。
可才踏出一步,原本还在对话的两人默契地停了下来。
呃呜……后领被揪住了。
*
我被拉着一起来到了咖啡店。
其实完全不想来的!但是有人用可怜兮兮的眼神说“拜托了”!于是鬼迷心窍的我即刻就说了“好”!
——一点也不好!
我惴惴不安地将手收在膝盖上,垂头凝视面前刚被端上桌的拿铁,奶白色的拉花在热气中凝成漂亮的树叶形状。
黄濑和森山坐在对侧,神情严肃。
面对这家长训话一般的场景,我先是疑惑,但很快头脑里只剩下紧张和不安。
现在这个严肃的氛围,很像以前爸爸坐在沙发上,问我是不是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时的场面。
是放学时那个话题的后续吧。如果能轻松地倾诉出来就好了,可我并不是那种坦率的人。
“伊织。”如我所料,黄濑凉太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但却是另一句毫不相关的话,“外面的世界可是很危险的。”
“啊?”
“所以千万要小心那种主动搭讪的轻浮男人!”
“哦……好的。”
我迷茫地顺着对方的话点头,看见坐在旁边的森山侧头望向窗外,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复杂表情。
短暂的沉默后,黄濑放下交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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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轻咳了一声,重新开口:“是遇到什么烦恼了吗?”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茶杯。
“最近总在发呆,有时候叫你也没反应。虽然能感觉到你想装作没事,但是那个样子也太明显了。”
“对不起,下次会努力表现得不那么明显的。”我老实道歉。
“努力的方向完全错了啊!”
黄濑凉太趴在桌上叹了口气,透过衣袖布料传来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上去有些委屈:“不愿意告诉我也没关系,但如果有能帮上忙的地方绝对要和我说哦。”
店内的空调保持着适宜的凉爽温度。我伸出手,捧住那杯反季节的热拿铁,试图透过温热的杯壁,从其中汲取到一丝温暖。
我注视着浮起的泡沫,低声说:“只是不重要的琐事而已。”
冷气吹得大脑发胀,我眨了眨眼,感觉视线有些模糊。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样说的。”他从臂弯中抬起脸,伸出手指在空中点了一下。
“那种事情和黄濑同学没有关系吧”——这时候可以用伤人的话果断划清界限,然后再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深夜里,自虐般地痛斥自己的冲动和愚蠢,暗自咀嚼名为后悔的情绪。
可我同时却在想,如果他能坚定地反驳我,对我说——“有关系的,因为我很在意”就好了。
我好像变成了不得了的麻烦人物,开始义无反顾地向着地雷系女子的门槛进发了。一边展现出脆弱尖锐的一面,一边又在暗自渴望着关爱。
“那种事情……”
我启唇,开始编织言语的刀刃。
黄濑凉太认真地等待着回答,被灯光照亮的长长眼睫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透过水蒸气凝结成的氤氲白雾,我对上那张赏心悦目的帅脸。
“……”编不出来了。
真的有人能忍心对着这张脸说出过分的话吗?
我泄了气,颓废地低声说:“会尽力不影响大家的……很抱歉,因为无关紧要的事情让你们担心了。”
“才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黄濑凉太的声音在下一刻响起,带着熟悉的口癖。
热气组成的屏障被呼吸打乱。属于对方的手抬起,停留在眼前,轻轻捞起我即将垂入杯中的发丝。
灯光落在少年张开的指腹间,我看见分明的骨节,看见带着厚度的茧块,看见热气凝成的湿润水珠,最后看见他的脸。
“所以稍微任性一点也没关系。‘我是被人爱着的’——至少要有这种程度的自信吧?”
那道声音过于笃信,有短暂的瞬间,脑中萌生了绝不应该出现的错觉。
我像被黄瓜吓到的猫那样瞬间从座位上弹起。
21. 慌乱
我听见了错拍的心音。
勺子茶杯还有杯垫在晃动的桌子上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好几秒后,我才在两人惊诧的目光中缓慢地、缓慢地重新滑回座位上。
“……好的。”
“——‘好的’?!为什么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好受打击!”
森山抱着手臂在旁边说:“太厉害了,黄濑。真亏你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好过分,我可是很认真的!”有人不满地抱怨起来。
只喝了一口的拿铁被我手忙脚乱地放回杯碟上,那层形状漂亮的树叶拉花在幅度过大的动作中,彻底被搅成乱七八糟的抽象画。
“啊……抱歉。虽然是吓到了,但谢谢你愿意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说。
天呐,这种时候我居然还能说得出这么冷静的话!有帅哥顶着一张能够用来赚钱的脸无比真诚地说“你的事情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欸?!
如果不是知道黄濑凉太性格如此,我都要觉得他是不是喜欢我了。
好可怕,怎么会出现这种错觉。
在内心挣扎了片刻,我踌躇着再次开口:“比起烦恼,更像是迷惘吧。假如说,一个人总会不经意间搞砸所有事情,甚至还因为太倒霉而波及到身边的人,他应该怎么做呢?”
其实问出口也没有意义。正因为知晓大家都是温柔的人,所以才明白答案大概率会是“没关系”。
无法释然的人只有我而已。
“那种事情没关系吧?”
——你看,果然如此。
“我不会去担心还没有发生的事。”黄濑凉太看着我,用一种不太理解但还是认真进行了思考的表情说,“你是想说,害怕自己会影响到其他人吗?之前在保健室的时候,你说过自己运气不好总是受伤。”
他竟然还记得那个时候我随口提到的话。
“‘只是巧合,所以不用放在心上’这种话大概没办法说服你吧。”他笑着这样说,“可我并不觉得遇到你之后有变得不幸哦?不如说超幸运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桌底绞紧手指,没有说话。
“‘尽人事,听天命’——我有一个朋友经常这样说。”他将手抵在下颌,一本正经地模仿了一下那位友人刻板严肃的语气。
“所以我觉得伊织只要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就足够了,不会有人去责怪你的。如果有那种人存在,我就替你狠狠揍他一顿。”
黄濑凉太放出酷似不良的话语,又抬起亮闪闪的眼睛欢快地问:“怎么样?有稍微解决一点烦恼吗?”
其实问题完全没有解决,但获得了效果拔群的安慰。
我也看向他,认真地点头:“嗯,超有的!”
“好欸!”
我们就这样闲聊了一会——说是“我们”,其实只有我和黄濑同学,因为森山前辈全程都在专注于他的点心。
这种情况很难不愧疚,毕竟我只是在书店偶遇,约好要来咖啡厅的是他们两个人。
……失礼了,没想到居然会有成为电灯泡的一天!意识到这点后,我最终选择了先行离开。
门旁挂着的贝壳风铃在大门关闭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很快融入背景里轻快的流行乐曲之中。
直到那道背影彻底消失在墙后,黄濑凉太才缓慢收回视线。杯中的冰块已经融化大半,将液体稀释为更加浅淡的颜色。
“不去送她吗?”森山由孝突然问。
“是有这么想过,但那样会给她增添压力。她好像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关心。”
“看不出来你原来还是个心思细腻的家伙。”
“我看起来像是神经大条的人吗……”
森山想了想,认真地评价道:“看起来像那种读不懂空气、自我到令人火大、经常得意忘形的人。”
“原来我有那么烦人?!”黄濑理所当然地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毕竟是能强硬地拉着一脸不情愿的女孩子来咖啡店的男人。”
“那个是——”说到一半的话语卡住,他有些气恼地拿起勺子开始搅拌杯中的咖啡,勺子碰到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个是担心。”森山不为所动地接话说,“是想这么说吧?”
“……其实当时没有想那么多。”他收敛起表情,仰靠上椅背。
灯光与窗外的阳光混杂着落下,照在少年突然冷寂下来的脸上。没有在笑时,那张有着锐利眉眼的脸庞和温暖热情没有丝毫联系。
“更像是一点私心吧。看到她露出那种难过的表情的话,会稍微有点生气。想知道到底是哪个家伙做的。”
森山由孝抬起头看向黄濑凉太,脸上是种难以言喻的奇怪表情。
“还说不是喜欢,你这已经完全把自己带入男友角色了啊。”
“诶?”
*
这天晚上,我刚和家长结束每日定番的睡前汇报,正打算刷会视频网站打发时间。
手机受信提示音突然想起,显眼的消息气泡同时在屏幕顶端浮起,比内容更先一步映入眼中的是发送者的ID。
看清那几个文字的瞬间,没拿稳的手机哐当一下砸在鼻梁上,滚落在枕头边。我捂住鼻子从床上坐起,却在这时听见了更加恐怖的声音。
——语音通话的拨号音。
糟啦!手机砸到脸上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那个禁忌的按键!
我手忙脚乱地想要中断通话申请,但手指刚放在那个红色的按键上,电话的图标就变为了计时数字。
熟悉的声音夹杂着微弱失真的电子噪音,透过音筒从屏幕另一端传来。
“嗯?怎么突然打电话?”
又因为与平日里的距离相比,互相和手机贴得足够近,能清晰地听到对方呼吸时黏连低沉的气音。
仿佛是贴着耳廓响起。
我一下子把手机拿远,隔空喊道:“对不起!刚才不小心按错了,我现在就挂掉!”
“诶?啊、先等等!”对侧响起制止的话语,我本能地停下动作。
“虽然是吓了一跳,但打字好像确实有点麻烦,就这样稍微和我说会话吧。”他说道。
“……好的。”
我犹豫地应了一声,又将手机拿近。
害怕打电话的人绝对不是少数。作为在宽松教育中长大的Z世代,会对这种需要考验临场反应能力的活动产生恐惧也十分正常。
我一脸凝重地将手机放在耳边,仿佛电话那端是即将要对我宣布加班安排的上司。
年轻上司轻快明朗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你明天放学后有空吗?要来参加聚会吗?”
我茫然地反问:“聚会?”
“啊……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聚会,就只有篮球部里关系好的几个前辈会来。”
大脑高速运转。
已知:黄濑同学邀请我参加“只有关系好的人会来的”聚会。
结论:我也在这个“关系好”的范围里。
哇!我们……呃,我们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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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有这么好来着吗?
我发出代表困惑的音节。
“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不用勉强!”他的语气明显变得慌乱起来。
我想了想,无比谨慎地确认道:“我可以去吗?我是说,我和大家都不熟,也许只会扫兴……”
“怎么可能会扫兴!不如说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觉得麻烦和无聊。”
其实我没办法像他们那样,从聚餐派对之类的集体活动中体会到“快乐”这一情绪。
可是。
可是我突然觉得,如果看到黄濑同学露出那种发自真心的快乐笑容的话,我好像也会变得开心起来。
就像在篮球部看到他时那样。
既然他说我可以任性一点——
“我要去。”我说。
“……真的?”
“但是我第一次参加聚会,是不是需要做点准备?”
“什么?”
“比如彩带礼花筒、还有饭桌上用来活跃气氛的笑话之类的……”
“不、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啦!”
“诶?但是……”
“就只是普通的聚餐而已。”他有些无奈地说,“像是之前我们一起吃饭那样,所以不用紧张和害怕。”
“哦。”我想了想,又诚实地说,“可那次我其实很紧张也很害怕……”
“虽然知道是这样,但听到你这么说果然还是有点受伤啊……”
“对不起!这次我会努力一点的!”
“也没有要你在这方面努力!”
放松下来的我缓慢靠回抱枕上,问道:“不过,快要期末考试了吧?怎么突然想到要聚会?”
“毕竟一个人过生日也太寂寞了嘛。”
“嗯……嗯?是生日聚会?”我惊道,“这么重要的事情现在才说?!那礼物——”
“不需要准备那种东西,也不是因为想要礼物才邀请你的!”
“可再怎么说也不能空手——”
“反正现在来不及,这次就不用管这些了!”
“……哦。”我失落地应答。
对面停顿了一下,才像是为了安慰我那样提议道:“礼物的话,留到下次也可以哦。”
我重新打起精神:“好的!”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无奈的笑:“明明是送东西给别人,为什么会那么开心啊。”
因为是交换。
只有付出,才能获得回报。
这样的等式出现在脑海中时,我蓦地意识到某个逐渐清晰的念头,突然怔住。
——我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回报。
心脏又开始扑通扑通地彰显它的存在感,我不知所措地握着手机,迟迟没能做出答复。
迄今为止第一次,心中诞生出了明确的渴望。
这是不正确的。人在脆弱之时总会被虚幻的火光吸引,误以为那就是幸福。
可理性和感性的部分又总是分离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明知如此”。
耳边的声音静寂了几秒,夏夜的蝉鸣从敞开的窗口涌入室内,我恍惚间听到了庭院外绣球花绽开的细响。
但又马上意识到这是错觉,毕竟都快七月了。
漫长的静默中,少年疑惑的问询声在耳边响起:“伊织?怎么了?”
热量从声音的落点开始蔓延,最终汇聚到脸颊上。脑内所有的意象瞬间消散,我回过神来,轻声道歉,默默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发烫的脸。
糟糕……真的是见色起意啊。
22. 触碰
人的成长体现在方方面面。
就比如现在,一周前的我一定难以想象自己和五个活着的人类共同待在居酒屋包间内的画面。
由香里:[真的假的?没有被奇怪的灵附身吧?伊织居然会去参加同学聚会?]
给姐姐发送照片后,收到了非常过分的回复。
已经是被灵体附身级别的豹变了吗?也没有夸张到那种程度吧……
虽然说是参加聚会,但现在的我更像是个气氛组。考虑到桌上还有一位对异性苦手的笠松前辈,我决定安静地在角落担当背景板。
“虽然因为期末暂停了社团活动,但别怠慢了体能训练。不久后就是县内预选赛,县内的出线名额只有一位,可不要在这种时候掉链子。”责任心重的队长笠松在饭桌上也不忘叮嘱队员。
“只是县内赛而已,轻轻松松啦。”旁边的黄濑展示了教科书级别的KY。
“期中考试勉强踩线及格的家伙不要说话!”
“呜哇!我可是寿星,今天就不能温柔一点吗前辈!”
“你可是我们队的王牌,王牌要是因为挂科补考参加不了训练和比赛该怎么办啊?”
明明是一年级新生,居然已经是王牌了吗?好厉害!
我在内心感叹,下意识转头看向身旁的人,他伸手试图挡住笠松伸过来的手肘,脸上却是眉眼弯弯带着笑的模样。
下一刻,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他也看了过来,于是我恰好对上那张没来得及收敛笑容的脸。
“抱歉,会觉得无聊吗?”他轻轻朝我歪了下头,小声问。
屋内橙色的灯光将他的发顶发尾染成同样温暖的颜色,光亮降落在纤长的眼睫上,那双眼瞳也因此散发出令人目眩的光。
是像蜂蜜一般甜蜜又黏腻的金色。
仿佛陡然面对一块同极的磁铁,我即刻后仰拉开小段距离,紧张地移开视线。
“不、完全不会!感觉大家聊的话题都很有意思,我有在认真听。无论是训练的事情、县内预选赛的事情,还有黄濑同学说不定会挂科的事情。”
“最后那个倒是希望你没有听到……”那张带着完美笑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说起来,你不是很擅长模仿吗,这种时候就不能模仿一下优等生吗?”森山说。
“模仿不是那么用的啦!”
笠松教育道:“那至少周末应该好好补习吧?”
“明明是生日,为什么还要被这样说,好过分……”大寿星垂头丧气地躬身,将脑袋搭在桌上,语气也像被欺负了一样变得委屈起来。
他坐在我左手边的位置,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无意间停靠在我的手腕旁。微弱的力度因为倚靠的动作传来,我顿住,顺从地停住原本打算收回的手。
大家似乎又聊起了别的话题。我有些踌躇地俯身,悄悄靠近了他。
“黄濑同学,周末要一起去学习吗?除了数学以外的科目我都有自信,说不定能帮上你。”
也许是我的询问太过唐突,瘫在桌上的他猛地直起身,一只手捂住耳朵,慌乱地看向我。
“对不起,突然说话吓到你了吗?”
“啊、不,不是这种意义上的吓到……”
“嗯?”
黄濑凉太伸手挡住半张脸,视线落到地板上,声音越发微弱:“稍微有点……算了,没什么。”他轻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重新问:“是说周末去学习的事情吗?”
“是的,地点就由黄濑同学来选吧,我都可以。”我说。
“那就去我家——我是说我家附近的书咖!”他直接敲定计划。
“好啊。”我将头转了回去,表面镇定,内心却早已神游天外。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多么大胆的邀请。
手中玻璃杯的冰凉温度变得明晰起来,我低下头,用它遮住自己微微泛红的脸颊。
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
吃完饭之后,这群充满活力的男高中生还要接着去卡拉OK,而我打算直接回家,毕竟那不是我这样的人应该踏足的场所。
而且和这群人站在一起时,过于明显的体格差总让我感觉自己像只误入鹰群的麻雀。
运动系真可怕。
黄濑凉太直接伸手接过我的书包,用陈述句说:“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我下意识拒绝。
森山了然地指了指剩下的几人:“我们还要先去取预定的蛋糕,等下直接在店里碰面就好了。让黄濑送你过去吧,安全是第一位的。”
这个时间点天空还没有完全变暗。昏黄的光线从尽头的楼道缝隙中透露出一角,依稀能从其中窥见太阳赤红轮廓的边缘。
我走在他身后,踩着他被拉得长长的影子,直到站进巴士站牌下等车的人群中,才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黄濑同学,生日快乐。”
黄濑凉太本能地侧头看过来,那张脸上充斥着茫然和困惑:“嗯?祝福的话刚刚在店里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刚才是和大家一起说的,我的声音很小,你说不定没听到。”
他笑了起来:“这次清楚地听到了哦。”
空阔的道路尽头隐约出现了巴士的轮廓。我看着他,没忍住又一次出声。
“黄濑同学——”但对上视线的那刻,后半截话语骤然从脑海中溜走,我顿了一下,选择诚实地道歉,“抱歉,没什么。”
他的神情就像在看一只不停扒拉他的小动物,无奈中带着纵容:“怎么了?感觉今天意外地活跃?”
“对不起,会很烦人吗?”
“不是烦人啦。只是稍微有点惊讶,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了解到了更多关于你的事情,所以很开心;能待在你身边,也很开心。
“嗯,是秘密。”我背过手,轻声说。
他垂下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这一次,我没有避开视线。
要说能从对方的眼中清晰地捕捉到什么事物,其实是夸张的比喻。毕竟再怎么超群的视力,也无法简单弥补距离差。
但空缺的画面会被想象和期待所填补。
这一刻,他的眼中一定映出了我因为呆住而变得傻里傻气的模样。
两个截然相反的念头在脑内碰撞,我下意识想要低头却又无法动弹。
被对方的眼睛注视时,胸腔中的心脏会不受控制地雀跃起来。
我听见远处广场上电子广告的噪音,也听见不稳的心音,混杂着夏虫的鸣叫。某种无法言明的情绪将这些事物汇聚在一起,不着痕迹地编织成网,将躁动的心轻柔地兜住。
我们相隔半米,触手可及。
我恍惚地想,我也许是个自私又贪心的坏孩子吧,所以这种时候还会想要再靠近一点。
如果他一直保持着闪闪发光又遥远的模样,像太阳、像星星那样,挂在我永远无法触碰到的高处就好了。
那样我就能说服自己只是憧憬。
可他并不遥远,也并不完美。
仿佛只要我足够努力,就能靠近。
明明只喝了果汁,大脑却晕乎乎地无法进行思考,偏偏那颗不安分的心脏此刻还吵吵闹闹地在胸腔里大声嚷嚷。
即将满溢的古怪情绪将那张网破开,自缝隙间流淌而出。心脏像被浸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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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打水中一样,酸涩饱胀,好像下一秒就要炸裂成无数片花瓣。
然后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也会从其中掉出,一览无余地滚落在脚边。
太危险了。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单线程的大脑仍旧在思考碰撞。
在这沉默之中,他轻眨眼睛,深色的瞳孔在路灯的光下微微收缩。
下一秒,带着热度的宽大手掌落在我的额前,严严实实地遮住视线,又强硬地将我的脸扭往另一边。
“嗯?”嗯?!
“这样盯着人看是犯规!”视野一片漆黑,我只能听见他义正辞严的声音。
“啊,对不起。”
好新奇的体验,原来只要我在对视时不尴尬,尴尬的就会是别人。
手心的温度比眼睑更加炽热,微妙的不适感令我没忍住眨了几下眼睛。
纤长的眼睫从皮肤上轻轻扫过,黄濑凉太猝然顿住。
鲜明的痒意令他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却也因此更加清晰地从指腹下感受到属于皮肤的柔软。
最终,他不自在地挪开了手掌。
空气里弥漫着属于夏天的热意,他的呼吸亦是如此。
这种情况下,她应该说些、或者做些什么才对。埋怨、疑惑、恼怒,抑或是害羞,黄濑凉太有能完美地应对这些“预想中”的反应的自信。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那孩子只是顶着被弄乱的额发,缓慢地回过头,以那种茫然疑惑的眼神看他,又似乎想起他刚才的话语,听话地面向了马路。
实在平静得过分。
就连刚才逾距的行为也没能让她升起半分警惕——她不讨厌他的触碰,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这种程度的接触。
在为这个认知感到庆幸的同时,他却由衷地体会到一丝古怪的烦躁。
他的眼中映出站牌下稀疏的人群,而这之中她的身影格外显眼。黑色的长发有一半顺着肩颈垂落在身前,露出半截若隐若现的脖颈。
耳边仿佛再度响起了雨声。
感性压倒理性,在那个念头还未成形之前,他本能地伸出手,指腹轻轻贴近她温热的皮肤。
掌心下的身躯颤抖了一下。像是冬日里猝不及防被人在后领塞了雪,她有些惊慌地抬起胳膊看过来,眉毛皱起,眼中带上了切实的不解。
黄濑凉太没有说话。他垂下头,佯装平静地,用手指将她颈边被针织衫领口压住的几缕发丝勾了出来。
那双明亮的眼睛震惊地瞪大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几秒的沉默后,那些能被称之为讶异的鲜明情绪缓慢消散,她呆呆地眨了下眼,又一言不发地将头转了回去。
僵硬的身躯也放松下来,像是默许了他的举动。
不,倒是说点什么啦!
他没忍住在内心吐槽。明明失礼的行为没有被斥责,可他却莫名有些不高兴。
是谁都可以这样做吗?还是说她只对他完全免疫?总感觉……不管是哪边都很糟糕。
——又开始了。
心脏怦怦直跳,脸颊可能也有些发烫。
我一脸凛然地注视着马路对面的服装店,艰难地将呼之欲出的尖叫吞回喉咙。
刚才被碰的那一下,我的心率可能直飙300,险些就要休克倒地了,毕竟脖颈是脆弱敏感的部位。
可反而是做了奇怪举动的那个人发出了仿佛叹息的埋怨声:“真的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啊……”
这句话我需要反驳一下。
只是因为对象是他才会这样的。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被我本能地伸手反击打了一巴掌啊?
23.不言为花
周末那天,不巧下起了暴雨。
灰黑色的天空被厚重的积雨云吞没,在连绵不断的雨声中,窗外空荡荡的街道上只余留下车辆行驶的噪音。
不是适合出门的天气。
“怎么会这样……”电话对面的人语气失落。
我盯着玻璃上的水痕,下意识问:“那我去黄濑同学家里吧?这样你就不用淋雨了。”
这个时候我没有在想复杂的问题,只是单纯在思考该如何将原定的学习计划进行下去。
“……诶?”他显而易见地愣住,本能地发出代表疑问的音节,“诶?!”
“那样不太好吧!”声音几乎有些慌乱。
好像也是,就这样擅自说要去别人家里,未免太不礼貌。
“唔。”我想了想,又问,“那要来我家吗?我一个人住,所以不用担心会打扰到谁。”
“重点不是这个!我姑且也是异性吧?把男孩子单独叫到家里很危险的!”
原来乙女游戏的定番台词在现实中是真实存在的,感觉下一秒脑海中就要出现他一本正经地说着“男人都是大野狼”的画面了。
我慎重地说:“没关系,客厅里有监控,如果发生什么事情我也会报警的。”
“……那还真是令人放心。”
因为不忍心让我在雨天出门,好心的同桌纠结许久后还是决定来我家。
听见门铃声时,我正对着习题册昏昏欲睡。虽然刚起床没多久,但吃过午饭之后升糖又困了起来,加上雨天就是很适合睡觉,和学习组合起来更是效果拔群。
我迷迷糊糊地拉开门,屋外的雨水和微凉的风一同落在脸颊上。
“下午好。”穿着常服的黄濑凉太收起伞,扯下脸上的口罩和我打了声招呼,露出灿烂的笑容。
即便背景是阴沉的雨天也依旧闪闪发光。
好!这下午也太好了!
困意烟消云散,我侧身让开位置,用无比恭敬的语气说:“黄濑先生,请进!”
“哎?为什么是敬语?”
我接过他被淋湿的外套放进烘干箱,又拿来吹风机。沙发上的他正用手指捻着湿润的发尾,看上去像一只在仔细打理羽毛的鸟。
平时应该是爱干净的挑剔性格吧,这样一想忍不住愧疚起来了。
“抱歉,需要帮忙吹头发吗?”我问。
黄濑凉太停下了动作,被打湿的额发从指间落下,垂在眼前。他本能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没能反应过来,话语稍微迟来半秒。
“谢……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慌乱、无措,我从他身上捕捉到了少见的情绪。客厅明亮的灯光下,对方偏白的皮肤上透出代表紧张的薄红。
我表情空白地将吹风机递给他,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放松过头不自觉地就做出了没有边界感的举动,最近的行为太奇怪,明显把人吓到了。
我怎么可以这样?
对,就算是暗恋也不能这样做啊?毕竟对方完全没有那个心思,我应该稍微考虑一下他的心情。
总之冷静地进行了反思。
*
我应该不算聪明的类型,只是因为没有其他爱好,所以能把多余的时间用在学习这种无趣的事情上。
黄濑凉太显而易见是聪明的人,但完全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所以只要用心的话就能做好……大概。
“呜……根本记不住啦,这也太多了吧……”一小时后,他瘫倒在桌上用可怜虚弱的语气抱怨道,那张完美的脸被书脊压出一道醒目的红痕,柔软的发尾凌乱地散落在书页上。
我收回视线:“这样吗,记不住的话就算了吧。”
原本无精打采的人瞬间直起身:“这就放弃我了吗?!对不起!总之我会继续努力的!”
“啊?不是……”
我只是想说应该没人能狠下心来强迫这样的黄濑同学做不愿意的事情……算了,反正他好像又充满干劲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要喝点什么吗?茶、咖啡、或者饮料?”我起身问。
“碳酸饮料?”
“可尔必思可以吗?”
“嗯,谢谢。”
我从冰箱拿出冷藏过的饮料,递给他一罐,又坐回了茶几对面。
充斥着夏草与雨水味道的空气在室内流淌,淅淅沥沥的雨音中,原本喧嚣的世界像是陷入了浅眠,变得安静下来。
一个人待着更好——其实也会有觉得孤独的时候。
窗外的花开了、看到了形状奇怪的云、回家的时候碰见了野猫、买到了很好吃的便当……如果有人愿意纵容我的任性,可以听我说些无聊的话题,待在我能够注视到的地方就好了。
只是得到的越多,就会变得越加贪心。
我清楚地明白,这只是青春期司空见惯的悸动。为了他记忆中的我永远是完美的模样,这份无足轻重的心绪终将成为秘密。
可逃避和依恋、痛苦与幸福却是放在同一个地方的。
所以心脏才会在阵痛中依然不知疲倦地颤动。
“伊织是从东京转学过来的吧?为什么会一个人来神奈川呢?”放下饮料罐的黄濑突然好奇地问。
“只是心血来潮想要感受一下自由的独居生活。”我打开易拉罐的拉环,开始随口胡扯,“搬去东京以前住在这里,选学校的时候就直接按通勤距离选了。”
“所以才来了海常吗?”
“其实最开始选的是城西的升学高中,但是没考上。”我说,“不过海常的编入考试也是擦着合格线过的,因为面试结果一团糟。”
“毕竟海常的偏差值不算低……最后能顺利入学真是太好了。”他安慰道。
“是啊,太好了。”我捧着冰凉的易拉罐,朝他认真地点头。
黄濑凉太单手支着脸看我,突然笑了一下,眼角和唇边浮现出相似的上扬弧度,眼中流溢着温柔的光亮。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
被目光接触的皮肤隐约泛起微弱的热意,在清浅的呼吸声中,我听见自己愈发明显的心跳声。
所以……我也总是无法从挫败中吸取教训。
我严肃地复读他之前说过的话:“这样盯着人看是犯规。”
“哎?不可以吗?”他睁大眼睛,分外茫然地继续保持注视。
我放下手里的饮料,果断地起身,越过茶几用双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嘶——好冰!”他哀嚎一声,下意识伸手搭住我的手腕,试图制止我的动作。
啊,忘了刚刚还摸过冰饮。
我老实道歉:“对不起。”
掌心下的眼睫轻颤,带来细微的痒意。
就算想要刻意忽略,手腕上稍显冰凉的温度、以及对方因为长期运动而留下的手茧硬度,都无比清晰地透过皮肤传递至感官之中。
脑内霎时疾风骤雨。
这个时候开始庆幸我在表情管理上是满分。没脸红吧?应该没脸红吧?
无声的僵持之中,我们谁也没有动作。
直到我率先开口:“……黄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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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你不松开的话我也没办法收手。”
他这才回过神来,乖乖放下双手,像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样规矩地坐正。
这下不自在的人只剩下我了。
指腹触碰到他滞留在眼睑附近的额发,是料想中的柔软触感,发质很好。应该不是染的而是天生——
“为什么摸起了我的头?”
“一不小心。”抱歉,是故意的。
“而且总感觉很奇怪,这个动作像是在摸小动物。”
“……没有这回事。”
“明明有超可疑地停顿一下。”
我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端坐在位置上说:“因为感觉黄濑同学好像只狗——抱歉,我不是在骂你。”
“这么认真地道歉反而更怪了啊!”
“就是一般意义上和‘猫系’对应的‘犬系’。”我解释说,“看上去开朗又活泼,对关系好的人会特别热情的那种。”
他愣了一下,明明刚才还在吐槽,现在却不知为何一脸幸福地笑了起来:“啊,原来如此。”
“感觉很可爱,所以手擅自动了起来,非常抱歉。”
“这种事情不用道歉,我又没有在生气,不过比起可爱倒是希望能被夸帅气……”
“超级帅气!”我捧场地说。
他随口应着“是是”,拿起喝到一半的饮料,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如果有尾巴的话一定也已经欢快地摇了起来。
“所以伊织是狗派?”他随口问道。
“不,我是猫派。”
正在喝饮料的黄濑凉太呛了一口,狼狈地咳了好几声后才大声吐槽:“那为什么要和我说狗的话题?”
“诶?只是有感而发。”
他接住我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嘴角,一脸无奈地说:“之前就觉得了,伊织说不定意外地天然和坏心眼啊……”
“这是什么意思?是贬义的评价吗?”我不太理解。
“只是客观印象啦。”他看向我,嘴角微抿,脸上的笑容带上了我读不懂的复杂意味,声音也微妙地低沉下来。
我知道自己性格奇怪。
“读不懂空气”、“总爱说奇怪的话”,因为害怕听到这样的评价,所以我将所有想法藏在了心里,开始变得沉默。
可一旦在亲近的人面前,变得放松下来后,那些话语就会被轻而易举地吐露出来。
我为自己的失言道歉:“对不起,刚才突然说了奇怪的话。”
“为什么道歉?”他低下头,趴在桌上自下方仰望我,试图确认我的表情,“并不是讨厌,所以保持这样就好,不需要做什么改变。”
我抬头注视着他,比起感触,这一刻的情绪更像是茫然。
“其实我有一个朋友,和你很像——就是那种表情很少,总是把想法藏在心里的类型。”
他笑着,用一种怀念的语气说。
“有时候会觉得不安,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讨厌了。所以你能像这样和我说真心话,我觉得很开心。”
其实再怎么反思也没有用吧,明明问题根本不在我身上。
指尖还残留着属于对方的温度,像是握住了虚幻而脆弱的火种,我在安心感中缓慢地卸下防备。
“说起这个,我上周末去东京找他玩,结果连发五条讯息都被无视了,最后变成了我一个人逛街。”他失落地说。
我犹豫了一下,仔细斟酌语句,最终选择实事求是:“但是……这听起来好像确实是被对方讨厌了呀?”
“诶?真的假的?!”
24.心声
很难说这样临时抱佛脚的学习能起到多少作用,但至少也是努力过了。
六月底,第一学年的期末考试正式结束。
考试之后放学时间会很早,虽然距离正式放假还有一周,但大家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暑假的散漫氛围之中。
当然,也有例外。
“那道题是选C吗?!我最后转铅笔随便选了一个……好像是D来着?糟了,后面的解答题也空了一道,我不会真的要挂科了吧!”
“没事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总觉得这个画面充满了既视感。
旁边座位上传来令人无法忽视的对话声,我克制住转头的冲动,回复了爸爸发来的消息。
[暑假应该要回去,我会提前和姐姐发消息的。工作辛苦了]
爸爸说七月中旬要去海外参加医学学术会议,妈妈一如既往地很少归家,所以家里大概又只会剩下我和姐姐两个人吧。
午间亮到刺眼的日光将教室的墙壁照得透明,在阵雨般的蝉鸣里,温热的风拂过脸颊,带来令人无法抗拒的困意。
春困夏倦秋乏冬眠,人类是一年四季都缺乏睡眠的神奇生物。
虽然也有昨晚熬夜复习的原因,但总之先把责任都推给苦夏好了。
“宫城同学。”
陌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时,我正歪头埋在双臂间,差点就要失去意识。我恍惚地抬头,出现在逐渐清晰的视野中心的,是一张没什么印象的脸。
这种说法好像有些失礼。虽然我能记住同班同学的名字,但因为很少和人对视,所以迟迟没办法把名字和长相对应起来。
视线相对时,站在我桌旁的男生微妙地脸红起来,磕磕绊绊地说:“那个,请问你下午有空吗?”
是很难应付的开场白,“有没有空”这种措辞太狡猾了。需要拜托我帮忙的话倒是没问题,但如果是集体活动的邀请……
大概是在舒适圈待得太久,我久违地再次从人际交往中感受到了不安。
我踌躇着开口:“大概——”
“可惜,她没有空哦。”
一道明朗活泼的声音从男生背后传来。这次是我认识的人——上次体育课向我搭话过的种崎爱罗。
亚麻色及肩长发的女孩朝我打了个招呼,站在她身边的西村也敷衍地抬起手。
“我们下午约好了去逛街,所以联谊的事情就别想了。”种崎拍了拍对方的肩,揶揄地挤开他。
嗯?逛街?什么时候约定过的?联谊又是怎么回事?
“只是爱罗又在骗人而已。”
等那位男生离开后,西村才解释,“我们正准备来问你待会要不要一起去逛街。至于联谊的事情,是因为我和她刚才也被邀请了。”
“结果过来就看到满脸困扰的伊织——那个表情太可怜了,所以热心的爱罗就过来帮忙解围了。”她弯腰,朝我露出个可爱的笑脸。
“谢谢……”我无措地眨了下眼睛,又问,“原来种崎同学和西村同学是朋友吗?”
“我们是发小。”西村说。
“‘种崎同学’也太见外了,叫我的名字就好。”
我乖乖应答:“好的,爱罗同学。”
“至少把后面的‘同学‘去掉吧!”
西村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平淡地发问:“所以要去逛街吗?作为上次带书的谢礼,我请你喝奶茶。”她伸手将挂在我身上的种崎拎起,又补充道:“当然,拒绝也没关系,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好像被人当成需要细心呵护的敏感小动物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嗯,我要去。”
遇到这么多温柔的好人,已经没有理由再继续消沉了。
纠结那么多根本没有用,讨厌我的人不会在乎我是什么样,喜欢我的人也不会在乎我是什么样。
“怎么了?一脸幸福的样子?”
“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诶?黄濑同学?!”我说到中途,才意识到这个声音属于原本不在场的另一人。
他刚从后门走进教室,有些好奇地弯腰看着被夹在中间的我,又歪了下头,发出轻微的疑惑音:“嗯?”
……我喜欢的人同样不会在乎我是什么样。
平稳的心跳突然急促起来,我佯装平静地说:“因为要和朋友去逛街,所以有点兴奋。”
说完之后紧张地偷瞄了一下身边的人,大家看上去神色如常。
我松了口气。
应该没有露出奇怪的表情。
到中午放学时,教室里已经空了很多。因为期末而暂停的社团活动要到明天才会恢复,所以许多学生选择在上午的考试结束后直接溜出学校。
种崎站在中间,分别挽着我和西村,兴高采烈地宣布:“出发!JR湘南新宿线!”
“咦?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还以为只是普通地在市内逛街。
“没错!要从涉谷一路逛到池袋!”
会累死人的!
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穷的,短短四小时,我走过的路已经比过去一个月加起来还要多。
而且……逛的居然不是想象中的服装店、美妆店,而是K-BOOKS!
“难道我看起来很像现充吗?”种崎仿佛身处商场零食区,把架子上的制品一个接一个放进购物篮里。
我点点头。
“让你失望啦,其实我是个阿宅,不过这点要替我保密。”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从左侧的货架踱步到右侧,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最后凑过来,神秘兮兮地把手里的CD递给了我。
“这个推荐给你,是最近大受好评的新作。”
似乎是乙女向的音声作品,封面上印着色彩相当明艳的插图。戴着墨镜、打扮时髦的金发男性环抱着背对镜头看不清脸的女孩子,轻咬着对方的肩颈,碧绿色的眼瞳在阴影中散发出危险的光亮。旁边花哨的标题写着:《~甜蜜惩罚~与我推的秘密约会》。
“……?”我困惑地看向她。
“是偶像恋爱题材哦。轻浮役流露出深情和充满占有欲的一面——这种反差感令人无法拒绝对吧?”她小声说,“而且这个人设,是不是和黄濑同学有点像?我在想你说不定会喜欢。”
完全不像啊?我失礼地在脑内对比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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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总感觉难以想象这种表情出现在那张脸上的样子。
不过毕竟是朋友特意推荐的,还是收下比较好。
“谢谢。”我顺从地接过,原地沉默了两秒之后才想起来反驳,“不对,‘和黄濑同学很像’是什么呀?为什么会推荐给我?!”
“因为你明显喜欢他吧——呜哇!”
“不要对着本人八卦,很没礼貌的。”从后面走过来的西村伸手拍了下种崎的头,打断了她的话。
“……”
我捏着那张碟片,没有说话,脸却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西村:“……”
种崎:“你看!我没猜错吧!”
这种情况下很难再说出否认的话了。我纠结地小声问:“很明显吗?”
“单独看还没有那么明显,对比一下就感觉气场都变了。”种崎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起来,“像遇到什么好事那样笑眯眯的,整个人突然明亮起来了。”
“居然是这样吗?!”
“你自己震惊个什么劲?”西村忍不住吐槽。
我惆怅地用碟片遮住了脸:“啊,总感觉有点丢人……”
种崎善解人意地安慰道:“倒也没有那么夸张,实际上只是嘴角的弧度从5度变为25度的差别。”
25度还是很明显的吧!
“没事,至少他本人完全没察觉到。”西村说。
“就是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种崎说。
“如果被发现的话,高中生涯就要完蛋了。”我说。
“没有那么严重吧?”种崎匪夷所思地发出疑问,“只是喜欢而已啊?我要是喜欢一个人,绝对会千方百计地让对方知道。”
“就算对方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那种事情无所谓啦。”她坦然地说,“被拒绝了是他没有眼光,没有眼光的男人不值得喜欢。”
是、是这样吗!
“爱伴随着自私的独占欲,这份情感天然就与单方面的心动相悖,如果得不到回报的话,它总有一天会成为痛苦的源泉。”种崎语气严肃,话语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我迟疑地点头。
“比如说,如果有一天对方有了喜欢的人,对别人露出那种甜蜜的笑容,也因此开始和你保持距离,你还能继续沉默下去吗?
“就算不会交女朋友,他也是模特,粉丝里面会有很多女孩子。你可是连吃醋的理由和资格都没有哦,那样会很难受的吧。”
其实没有想过那么多复杂的事情。
就好像坐在窗边时,无意间瞥见开得正盛的向日葵,看到它在阳光下热烈而肆意绽放的模样,于是便会下意识在心底发出感叹。
可我知道那并不是属于我的花。
虽然距离已经足够近了,但我们之间依旧隔着一扇闭锁的玻璃窗,而我没有打开它的勇气。
说到底,这样脆弱而平庸的灵魂,并没有资格去谈论爱的话题。
所以为什么还会因为这些话而感到难受呢?
“……”我努力思索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原来我是女友粉。”
“啊?对吗?”
25.温差
聊到后面已经没有尴尬的心思了,我们坐在街边的奶茶店外,开始互相八卦。
我接过西村递来的奶茶,顺手将装着CD的购物袋放在了腿上。
——最后还是买了。
不是代餐,只是单纯好奇。
“反正不告白最后也会难受,不如干脆一点,如果失败了就当做是断舍离,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种崎说。
西村不赞同地反驳:“不要把你自己的恋爱观强加给别人。”
种崎说:“倒也不是啦,但对方是那个黄濑凉太啊?”
我警觉地竖起耳朵。
“怎么说呢,算是同类相斥?”种崎捏着吸管戳了戳杯底的沙冰,“总觉得他的笑脸很假,和我应付别人时做出来的营业笑容一模一样。其实是很难交心的类型吧,比起轻浮,更像是根本不在乎。”
——因为觉得并不重要,所以用那种毫无破绽、却又毫无意义的微笑应付就足够了。
她这样评价道。
“咦?有这回事吗?”状况外的我发出疑问。
“你难道感觉不到他那个可怕的温度差吗?”
姑且在脑内仔细回忆了一番,但根本没发现能被称之为“温度差”的区别对待。
虽然刚认识的时候有那么想过,但那只是面对不熟的人会有的正常反应,也是我曾经的心理阴影导致的偏见。
我茫然地摇头。
“算了,这种事情对伊织这种钝感的天然系来说有点难理解吧,虽然也有可能是滤镜太厚。”种崎放弃了解释。
“哦……”
她又认真地说:“不过没关系,不管你喜欢的是谁,我都会好好为你加油的。”
“你就不要在这边煽风点火了。”西村毫不客气地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好痛!总是敲头会变傻的!”
“已经很傻了,没关系。”
下午的阳光从遮阳伞的顶端落下,空气中弥漫着热气。被日光照亮的指尖从塑料制的杯壁上蹭下几滴水珠,最终被蒸发殆尽。
我盯着桌面上的阴影,感受到了胸口的阵痛。那是种矛盾的情感,渴望与强烈的不配得感交织在一起,最终催生出更加鲜明的不安和焦躁。
如果我是更加优秀的人就好了;
如果没有那种奇怪的诅咒就好了。
打住,不能再想了,最后说不定就会顺理成章地变成“如果能成为恋人就好了”——
“……”
手中的奶茶被挤压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旁边座位上的两人立刻看了过来。
“没事吧?是中暑了吗,脸很红欸?”
“没事……只是感觉有点热……”
*
中场休息结束后,种崎充满活力地带着我们往下一站进发。
我从座位上站起,身侧突然拂过一阵微风,像是有谁从旁边经过。
可想要回头看看的念头在下个瞬间毫无征兆地消失,思绪产生空白的时刻,我有些茫然地停住脚步。
“你的东西掉在地上了。”清淡的少年音恰好在这时响起。
我回过头,看到身后蓝发蓝眼的男生。他举着那个印有LOGO的购物袋,过分清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手腕在阳光下白得透明。
对不起!甜蜜惩罚!居然把你给忘了!
我连忙从他手中接过购物袋,一边躬身道谢:“非常感谢。”
“啊。”对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他怔了一下,发出语气毫无起伏的感叹,“宫城同学?”
我们认识?
没能从记忆中找出符合条件的人,我有些无助地眨了眨眼。
他安静地盯着我,那张扑克脸上流露出不甚明晰的了然神色。像是读懂了我的眼神,他体贴地说:“我是之前坐在你后座的黑子哲也。”
“……咦?”
有这回事吗?
要说对后座的同学半点印象都没有也太失礼了!明明他都知道我的名字!
“诚凛的?”我谨慎地问。
“是的,一年B组。”他认真地点头。
确实都对得上,但我在东京这边的学校只待了不到一个月,其实谁都没能记住……
“入学那天,宫城同学在座位上摔倒的时候压住了我的脚。”他适时地补充。
“那真的是非常抱歉!如果可以的话这种事情还请你务必忘掉!”
没想到是黑历史啊!
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平淡地说:“没关系,那并不是宫城同学的问题。”那双浅蓝色的圆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却流露出一种令人安心的亲和力。
明明是很有特色的人,我为什么会毫无印象呢?
“伊织?怎么还在原地发呆——哎呀?”
一双手从身后探过来,按住了我的肩。我转头,对上满脸写着“这是搭讪吗”的种崎。
“是以前的同学。”我赶在她开口之前解释道。
“哦!之前在东京这边的同学啊。”她熟练地打起招呼,“你好,我是伊织的朋友,名字叫种崎爱罗。旁边那位脸很臭的是西村叶月——痛、不要揪我耳朵!”
“我是黑子哲也,请多关照。”
他又做了一遍自我介绍,过分礼貌地微微躬身行礼,紧接着看向我:“还有之前火神同学的事情,没能好好向你道歉。”
是在说当初被篮球砸进医院的事情吧,这个姓氏倒是有印象。
“没关系的,那其实也是我的问题……他没有受到影响吧?”
黑子哲也摇了摇头。
“太好了。”我松了口气。
要是因为这个影响到对方,我会愧疚一生的。
“嗯,太好了。”空气里传来拥有同样发音的简短话语,依然是毫无波澜起伏的语调,可他平直的唇边却带上了并不明显的弧度。
几乎像是错觉般的。
黑子哲也浅淡的蓝发被阳光映成近似雪的颜色。
“那个时候的宫城同学总是看起来很难过。”他温声地重复了一遍,“但现在不是了,太好了。”
我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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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断断续续、缺乏主体的记忆碎片,因为这句熟悉的话语而重新粘合在一起,重构出属于过去的画面。
忘了因为什么原因坐在空教室哭泣的我,和踌躇地停在门旁的黑子哲也。对上视线的时刻,我们同时愣住。
“……需要手帕吗?”那时的他这样问道。
我摇了摇头,可本来已经止住的眼泪被他吓得重新掉了下来,于是我吸吸鼻子,又难过地点头。
之后是许久的沉默。
直到我捏着对方递来的手帕,抽噎着问:“那个,你不去上课吗?”
“嗯。但你看起来很难过,所以不用那么着急。”
明明是几个月前才发生过的事情,现在似乎已经变成了相当遥远的回忆。
其实早就遇到过温柔的人,但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地沉溺于绝对的孤独之中,误认为那就是命中注定的不幸。
阳光亮得刺眼,闷热得发胀的脑内空空如也。想不出非常帅气的回复,所以最后,我只是无比郑重地说出了那句迟来的感谢。
那双像是天空、又像是湖水般平静的眼中,出现了鲜明的讶异,烟花般稍纵即逝。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在语句成形之前,一道欢快雀跃的声音从街道对侧传来,连尾音也是高扬的:
“——小黑子!”
这个声音……
“刚刚为什么无视我啊!”那道金白色的高大身影一路小跑过来,气息不稳地开始抱怨,又在抬头时音调猝地拔高一度,“伊织也在?!”
“抱歉,没有注意到。”黑子平静地说。
“明明就注意到了吧?不是都回头了吗!”黄濑凉太本能地扭头吐槽。
等等。表情很少、住在东京、(疑似)讨厌他的朋友——
在我若有所思的目光里,这只格格不入的大金毛兴高采烈地凑过来,以一种莫名自豪的语气介绍道:“对了,这就是之前提到过的朋友。中学时,篮球部里和我关系最好的小黑子——黑子哲也!”
“黄濑君,我们的关系只是一般般吧。”
“好过分?!”
……果然还是被讨厌了吧!
这种相处模式诡异中透露出一丝和谐,我表情微妙地站在旁边,仿佛在看最近刷到的小动物视频。
“偶遇”、“同学”,这样简单地解释过后,黄濑凉太收起沮丧的表情,一脸期待地问道:“旁边刚好有冷饮店,要喝点什么吗?我请你们哦!”
“不用了。”黑子说。
“我也不用。”我说。
“呜,为什么我一直在被拒绝……”
“对不起,因为朋友还在旁边等着。”我充满歉意地说。
他这才注意到我身后的人,脸上的情绪收放自如,最终变为一个幅度恰好的礼貌微笑:“西村同学和种崎同学也在啊,你们好。”
呜哇,温度差超明显的。
种崎无声地朝身旁面无表情敲手机的西村使了个眼神,在□□脆地无视后,又用手肘戳了戳她,小声地说:“这说不定意外地有戏啊。”
26.私心
打完种崎推荐的乙女游戏之前,我拿到了自己的成绩单。而例行的班会、扫除之后,便是长达一个多月的暑假。
“学年第三、第四十一……我不能接受!难道笨蛋只有我一个?!”
在社团活动室帮忙打扫时,种崎对着我们三人的成绩单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3是西村,41是我,而种崎是我们的总和:143。
“比我想象中要高啊,上次小测你的英语不是拿了惊人的27分吗。”
“那次是把答案填错行了,我已经反省过了。”
“但这次的成绩也只是刚好及格,其他人就算了,主唱英语不好可不行吧?”
“可说到底为什么歌词里要有这么多舶来词?简单易懂点不好吗!”
“那样不够摇滚。”
她们两人都是轻音部的成员,在校外还和人组建了乐队。种崎是主唱,而西村——
“这个是吉他吗?”
“不,是贝斯。”
“哦。”
原来是贝斯手。
种崎收起桌上散落的零食袋,抬头问我:“伊织要来试试吗?我们乐队还缺个键盘手,虽然没有也可以,但果然还是有更好啊。”
“诶?但是我没有音乐基础……”
“没关系,这个可以学。”
她给我看了之前的演出录像。昏暗的展演厅内,彩色的灯光交织在一起,照亮了舞台上四人的身影。
并不能算是规模很大的演出,狭窄的室内里挤着几十位观众,和我对于“演出”的印象完全不同。可台下的客人和舞台上的她们都是笑着的,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那是全身心投入于其中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无论是西村、种崎,还是黄濑,他们毫无疑问都拥有可以为之努力的珍贵事物。
……那我呢?
我沉默了一会,不无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果然还是不行。”
“我只是随口一提啦,你也不要总是这么认真地道歉。”
“嗯。”
因为没有站上舞台沐浴灯光的勇气,所以我无法成为像她们一样耀眼夺目的存在。
——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原以为会在孤岛上度过一生,所以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可是拥有了希冀和期待之后,就越发难以原谅这样止步不前的、糟糕的自己。
收拾好屋子,锁上门,我拖着行李箱乘上了回东京的列车。
车窗外的海面倒映出落日的辉光,离群的乌鸦从高架桥下掠过。安静的车厢内,我靠着椅背,缓慢闭上了眼睛。
在暌违已久的孤独感之中,又一次体会到熟悉的迷惘。
……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
到家时收到了来自黄濑凉太的消息,是成绩单的照片,后面紧跟着两个简单易懂的文字。
[合格!(*`▽?*)?]
最后的班会上,他因为有事缺席。离校前没能见到面的失落在这时稍微消散了一点,我立刻回复了他。
[恭喜!(???)☆]
消息发过去的下一秒,收到了通话申请。
“伊织,现在回家了吗?”他的声音里还夹杂着不稳的吐息,应该是正在走路。
“已经在东京了。”
“好快?!”惊讶之后是失落,“后天是县内预选赛,我还打算问你想不想来看……”
我毫不犹豫地说:“没关系,我可以再坐车回神奈川。”
“也不至于要那样做!”他很快打消我的念头,“绝对会顺利打进全国的,到时候在东京见面就好。”
这句话实在太笃定了,但如果是由他说出来,又好像有了能让人信服的魔力。
我没忍住笑了起来:“好呀,我会在东京等你的。”
而这样的回复大约也包含了某些私心在里面,听上去就像是什么约定一样。
空荡荡的客厅里没有开灯,橙黄色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里落进来,稍微照亮了昏暗的室内。
时钟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明明对话已经可以结束了,我却迟迟没能说出那句再见。
一个人更好。
一个人也没关系。
不想独自一人。
原本被放置在底层的自我需求在逐渐上浮,透过水面正视自己的倒影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恐慌。
种崎说的没错。
它会使人变得痛苦。
背景中传来模糊的对话声,隐约听见有人叫了黄濑的名字。他应该是用手挡住了听筒,转头回应完对方,才重新对着手机继续说:“我也准备回家了。那就先挂断了哦!下次再见!”
下次再见。
“……那个。”
结果道别的词句变成了毫不相关的话。
其实在开口的瞬间已经后悔了,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之后我还可以再给你打电话吗?”
“什么?”
“我……一个人在家会无聊。”
下意识说了谎。
没有半点犹豫和怀疑,他理所当然地用愉快明朗的声线回答道:“当然可以!不如说超欢迎的!”
通话结束,待机的手机屏幕变暗,那些温暖的声音也随之远去。我在沙发上躺下,用手臂遮住眼睛,在庆幸的同时难以抑制地感到愧疚。
……它好像还会让人变得自私起来。
*
“黄濑,该走了。黄濑?怎么回事,这个奇妙的表情。被喜欢的女孩子嫌弃了?”
在笠松的催促声中,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森山折回校门口,轻轻拍了拍还停在原地的黄濑凉太。
后者一脸凝重地放下手机,语气是反常的平淡:“决定了,拿下IH的冠军后就去告白。”
“……啊?”
森山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才缓慢开口。
“虽然并不是想对你的恋爱指手画脚,但至少别在比赛前立下这种危险的Flag吧?”
*
最终还是没敢打电话。
原本打算回家的姐姐似乎遇到了麻烦的课题,所以最后决定直接住在学生寮里,于是我一个人在家里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两天。
这期间思考了很多复杂的事情,像是兴趣爱好、将来的目标、还有那个麻烦的异能力的事情。
很难再欺骗自己说“没关系”“无所谓”这样的话了,是因为有想要的东西,所以才会变得焦躁不安、变得患得患失。
想要靠近、想要说话、想要拥抱。
可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日常与非日常的分界线。
他应该是无忧无虑、自由快乐的模样。
而伤痛、厄运、死亡这些部分属于我。
我安静地趴在桌上,注视窗外的云。
是晴天。阳光落在摊开的作业本上,旁边的手机屏幕停留在聊天界面,上面是一张记分牌的照片。
分数差过于悬殊,就像是为了印证之前放言的“绝对”。
[顺利拿到门票了!东京见!]
[好耶!接下来的比赛也加油!]
[嗯!]
指腹传来尖锐的刺痛,我放下手机,妥协地从抽屉里翻出创可贴,盖住了还在渗血的伤口。
刚才在楼梯拐角摔倒打碎了水杯,又在收拾时不小心划伤了手。
回过神来时,本应司空见惯的意外似乎已经变成了某种久违的体验。
我开始变得“不习惯”。
我开始期望“改变”。
……
“所以,是有什么事情想说吗?”
和我有着相似面容的女性目光平静地看向我,而我拘谨地坐在沙发对侧的位置上,紧张不安地抓住了衣摆。
看不出半点母女谈心的氛围,反而像师生会谈。
毕竟除了长相以外,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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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都不一样。
坚韧果断、自信强势,身为警察的她有着与生俱来的正义感和责任心。对她而言,由香里才是合格的女儿,我大概只是有缺陷的失败品。
我害怕她失望的眼神,因而总是逃避。
但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还是会本能地去依靠,就和很久以前在学校被人欺负时一样。
“妈妈……你有听说过异能力的事情吗?”
这样直白的开场听上去很像某种天马行空的幻想,所以我预想过很多种反应:不可置信、被当做中二病、被质问是不是最近漫画看太多。
但她只是轻轻皱起眉头,那双眼中没有困惑和怀疑,而是一种庄重的严肃:“异能力的事情,你从哪里知道的?”
“一个奇怪的人,名字叫太宰治。”
她的表情更加凝重了:“他有对你做什么吗?还和你说了别的话吗?你有向他透露自己的个人信息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人措手不及,但至少让我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我认真地回答了她。
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用担忧的语气叮嘱道:“这个人是混黑的。而且在那之中也是穷凶极恶的危险存在,所以绝对绝对要远离。”
“啊?”
这倒是真的完全没想过!明明看起来更像是从哪户大家族里出走的大少爷。
我听话地点头:“我知道了。”
她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那么继续异能力的话题吧。遇到了困扰的事情?”
“嗯,那个人说我也有异能力,好像是那种和扫把星一样,会带来坏事的糟糕能力。”我说,“因为没有实感,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控制,所以稍微有点害怕。”
“……老实说,我之前也怀疑过这种可能性,但是没办法说出口。不过你好像比我想象中要坚强一点。”她有些疲惫地解开了衬衫最上端的扣子,散落在肩上的短发被随意地别到耳后,“内务省里是有那种专门负责处理异能力的官方组织,我也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
我安静地听着。
“如果是那种不可控的能力,首先应该会被监管保护起来。不管是什么样的力量,那群人总会找到能派上用场的地方。然后就在封闭设施里一边进行训练,一边接受专门的教育。”
啊这个,听起来有点吓人。
“那样的话需要退学吗?”我确认道。
“当然,会彻底告别平凡的日常。”
“唔。”
“你想怎么选?”我听见她问。
我犹豫了。
其实不该犹豫的。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选择,从今往后不用再担心自己会伤害亲近的人,也不用再为不稳定的生活担惊受怕。
“我应该去那里吗?”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就会点头答应吗?”
“……”
很难给出肯定的回答。
明明想要改变,我却在这个时候开始害怕失去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快乐。
“……对不起。”短暂的沉默后,我低下了头,“我好像没办法成为像姐姐那样优秀勇敢的人。”
头上落下轻柔的力度。
“怎么愁眉苦脸的样子。”她起身坐到我旁边,笑了起来,那种正言厉色的模样褪去,变为温情的柔软,“不会把你送到那种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去的。”
“可是……”
“再想想别的办法好了。而且‘会带来坏事’这种说法太唯心了,没办法确认吧,说不定根本没有这回事。”
“嗯……”
“还有啊,并不是只有优秀的人才值得被爱,伊织和由香里也不是用来比较的存在。我和你爸爸认识的时候,我还是町内远近闻名的不良少女呢。”
“妈妈你今天喝了酒吗?”
“最近案子比较多,今天难得休假,回来前确实稍微喝了一点。”
“哦。”
“我又没醉!不是酒后的胡话。”
27.拥抱
人就是这样。
时而突发奇想产生一些忧郁深沉的念头,在吃过美味的食物、睡到自然醒之后又开始对明天充满期待。
种崎:[进度怎么样?]
我:[还差一条真相线就打完了,但那位不是喜欢的类型,稍微有点提不起劲]
种崎:[我不是问游戏的事情]
我:[嗯?]
我:[那是什么事情?暑假作业?]
种崎:[黄濑凉太的事情啊]
我放下了手机。
人就是这样。
时而突发奇想对电子产品产生厌倦,偶尔也想要体会一下返璞归真的原始生活。
“干嘛已读不回啦!”
电话立刻打了过来,我冷静地接通回复她:“对不起,有点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在问你黄濑凉太的事情——”
“稍等一下,我在思考。”
“结论?”
“比起喜欢的人,我应该会选喜欢我的人。”
“可是你听我说,我觉得他极有可能也喜欢你。”
“我天。”
我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说:“是最近乙女游戏玩太多了吧。”
对面隐约传来拍桌子的动静,然后是甩着手掌的痛呼声,最后还有一句:“生气!”
*
结果就这样独自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
虽然不是没想过要去延续一下和社会的联系,可气温实在太高了。
夏日晴朗无云的天空是澄澈的蓝,在蒸腾的热气中,日光下的事物呈现出高饱和度的浓郁色彩。
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连窗外蝉的叫声听上去都变得有气无力了许多。
然而正是这种应该焊死在空调房的日子,我却要久违地出门做点除了拿外卖和扔垃圾以外,能被称之为人类活动的事情。
“中央体育馆……男子篮球竞技大会……时间是……”
在电车上随便找了个靠门的空座,我对着电子票根上的信息开始确认行程。
现在是早上,电车上的人反而比平时要多,大部分是年轻的学生。
应该都是去看比赛的吧,大家对于运动的热情比我想象中还要高。
墨镜、帽子和口罩。
发呆的时候在窗户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因为做了全套防晒显得偷感十足。
我犹豫一下,默默摘掉墨镜和口罩收进了手包里。
今天气温高达三十度。
车厢内凉爽的空调越发加深了我对于室外的恐惧,脑海里不自觉涌现含量为百分之一的后悔情绪,但很快又被期待淹没。
所以今早支撑我走出房间的勇气是什么呢!
[伊织今天会来吗?]
[会来吗?]
睡醒时收到了黄濑凉太的消息,两行文字之后还有个可爱的loveez小章鱼表情。
——是这个!
我:[绝对会的。就算腿断了也会拼尽全力爬过去的]
黄濑:[好沉重?!]
电车中途停靠,结伴上车的男高中生停在了过道对侧的座位上,闲聊的声音也在同时传来。
“想回家。”
“不是才刚上车吗。”
“累了。”
“还有四站就到了。”
“热……”
“场馆里有空调。”
坐在左边的金发男生无精打采地缩了缩脖子,没有回答,只是像流体的猫猫那样又从座位上往下滑了一截。
身旁的同伴带着无奈的表情伸手扯住了他的衣领:“研磨——”
下一秒,黑发的男生察觉到我的视线,抬头看了过来。
奇怪的发型,上扬的眼尾,像猫一样纤细的眼瞳。他的眼神仿佛天然带着攻击性,目光相对的时刻我胆怯地颤抖了一下。
偷看被发现了。
“啊、对……”
我下意识想要道歉,但这位长着一副恶人脸的男生却突然朝我笑了一下,又低头继续去捞他的朋友了。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还好,看来不会被揍……虽然这个微笑真的很像是挑衅。
电车很快到站,走出车站的瞬间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我开始跟着导航往场馆的方向走,一边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海常的比赛是在下午两点,现在的时间还不到十点。原本是为了防止发生意外而提早出门,但好像早过头了。
先去看点其他比赛吧。
排球、网球和篮球在同一个体育馆,临时买票应该也可以——咦?我下意识想拿出钱包,却突然发现另一只手中空空如也。
啊啊……意外还是发生了!
就在我急急忙忙转身想跑回车站时,迎面走来了两位眼熟的人。
黑发的男生远远地朝我招手,出声喊道:“同学,东西忘在车上了哦。”
还好幸运地遇到了好人。我小跑过去,从对方手里拿回遗失的手包,诚恳地道谢。
“麻烦您了……非常感谢!”
他扬起唇角笑了一下,上翘的黑发在阳光下被照得发亮:“是研磨发现的。本来直接交给列车员就好,但想着你应该会很着急,反正刚好是在同一站下车。”
被叫做研磨的男生有些不自在地往后缩了一小步,垂头看向地面。
我又朝他弯下腰:“也谢谢您,研磨……同学?”
“……嗯。”
这次更不自在地将视线移到另一边去了。
他们是来看上午的排球比赛的学生。和发色一样名字带着“黑”字的黑尾同学和外表给人的印象不同,健谈又亲切地领着我去了体育馆。
和对方分别之后,我坐在看台上想。
东京人比想象中热情得多哎。
*
——站在赛场上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害怕他人的目光,也从未登上过舞台。
所以,怀抱着他人的期待、面对无数注视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也无从得知。
这是名为全国的舞台。
IH四分之一决赛,海常高校与桐皇学园的对决。
起始的哨音响起时,我紧张到头脑空白,甚至无法呼吸。结果的不确定性化作不安与恐惧,填满了思维的空隙。
很难说我有在认真看比赛,更多的时候只是盯着上方的记分屏放空大脑。因为看台距离太远,实际上只能从屏幕上看到转播的投影。
可那个金色的身影太显眼了,就算不刻意寻找也能看清。
然后便无法移开目光。
我喜欢他的张扬、喜欢他的自信、喜欢他热烈又璀璨的灵魂、喜欢在他球场上身处劣势也一往无前的模样。
窗外阳光炽热,而我在玻璃窗上瞥见自己的倒影。
原来我才是那朵追逐太阳的花。
这一刻,我也明白了退缩的原因。
他是舞台上耀眼的演者,而我是台下喝彩的观众。可我依然会希望他一直赢下去,成为被所有人簇拥喜爱的存在,即便这样会让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但比赛结果不会因我的意志而转移。
比赛进行到第四节,倒计时归零。
我听见篮球坠地的声响,听见欢呼声。
最后也许还听见了哭泣的声音。
海常高校对桐皇学园,98比110。
——落败。
……
我靠着墙壁,注视阳光下茂盛生长的柳杉树。
身后是真实而热烈的喧嚣,人群来往的脚步声中,有道浅淡的阴影落在身边,然后一切反常地变得寂静起来。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出声的同时,那个人失礼地伸手压了一下我的帽子。
像是卡壳的老旧机械,我迟滞地脱离墙体的支撑,没有回答,而是用相似的话语反问。
“怎么一个人过来这里了?”
“从那边出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了你,所以和前辈们说了声就赶紧过来了。”他轻笑了一下,“啊,应该不是在等别人吧?”
“没有。”
谁也没有在等。
我终于转过头,他依然是带着一如既往的笑,看上去愉快又充满活力的模样。
可眼尾却带着红肿。因为皮肤很白,所以这点细微的差分在光线下就变得明显起来了。
……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回去吗?”我问。
“嗯。”
于是就这样一起往车站的方向走过去。但因为黄濑凉太还穿着球衣有些显眼,一路上还有热情的粉丝过来安慰和加油,最后不得已跑去公共厕所换了衣服。
但根本不是衣服的问题吧!
我摘下头顶的帽子盖在他头上,尺寸不是很合适,看起来有些奇怪。
“哦,我还有墨镜——”
“这个就不需要了,反而会更显眼吧。”
我盯着他,没有说话。
沉默之中,像是冰层融化,他脸上那些能与鲜活关联的情绪缓慢地消解。最后,他移开目光,唇边的弧度彻底消失。
“本来是想让你看到帅气地赢下比赛的样子的。”声音沮丧低落,却也因此更加真实。
“已经很帅气了。”
“但是输了。”
声音好像在颤抖。
我想了想,又从包里翻出纸巾:“需要这个吗?”
“不仅输掉比赛,还被人看到了丢脸的样子。”他仰起头埋怨般地说,手倒是诚实地接过了纸巾。落下的额发遮住眼睛,也遮住了本该一览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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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的情绪。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你也看过我哭鼻子,所以是平局。”
这次他忍不住笑出声了,虽然声音听上去还有些勉强。我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只能呆站在旁边等他整理好情绪。
“需要安慰的拥抱吗?”
“感觉被当成爱哭的小朋友了啊。”
“才不是,这是给超努力的小朋友的安慰奖。”
“可这样有点吃力吧?”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高度,我的头还够不到他的肩膀。
好没礼貌!
但又没办法生气。我张望了一番,最后拉着他走到花坛旁,然后在他疑惑的视线中爬上了台阶。
他慌张地伸手:“这样很危险——”
我撑着他的胳膊站起,然后朝他张开了双手:“现在可以了。”
是比他还要高的视角。
树叶摇曳的阴翳间,我清晰地捕捉到少年脸上的茫然和微小的讶异。细碎的光斑落在他的眼角,那些少见的情绪便在这悄然无声的寂静中破碎,然后融化进阳光里。
虽然走的不是正门,但还是会有路人经过,所以这个场面有些羞耻。
他做了最后的挣扎:“……我身上还有汗,很脏的。”
“没关系。”
其实对男孩子来说,是有关自尊心的重要抉择。我有些犹豫地想,说不定这根本算不上安慰,反而是二次伤害。
就在我踌躇地收手,打算用别的话题来转移他的注意力时,他往前走了一步。
落入怀中的是运动过后体温偏高的躯体。
像是永不枯竭的火源,那份温度从肩颈蔓延到胸腔,最后是四肢百骸。因为对方没有用力,起初会让人本能地以为是一碰就会碎掉的幻觉。
头靠在肩旁,压住了颈边的发丝,然后就这样停下了。
我听见一句非常非常轻的“抱歉”。
这个单纯的拥抱完全没有任何旖旎氛围,倒是真的像在安慰小朋友。
已经很累了吧,能感觉到重量在渐渐从前方靠过来。
我艰难地后仰稳住身体重心,然后缓慢收紧手臂,拍拍他的肩膀,最后没忍住又摸了下头。帽子不小心被碰掉,但我们谁也没有动。
“辛苦了。”
“嗯。”
结束了这个短暂的拥抱,我放开他。
这次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心中充斥的鲜明情绪只剩下难过,就连自私的愿望都变得渺小了许多。
就这样做个默默支持的粉丝好像也不错啊,我想。
而且我比其他人更近一步,每天都能看到那张脸,还能随时随地要签名。
以后等他出名了还能向人吹嘘:啊我认识这个人哦!他高中的时候和我是同桌!
想到这里突然开心起来了。
我看向稍微有些走神的黄濑凉太,那双明亮的金色眼睛望着前方,却像是什么都没在看。
——我希望他是无忧无虑、自由快乐的模样。
我轻咳了一声,出声说:“不过虽说是没关系,但仔细一闻确实有点味道……”
他即刻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在羞耻和尴尬间来回变换,音调也陡然拉高:“对不起!但不要真的闻啊——不对!就算是事实被这样说果然还是会受伤的!”
“可我说的是止汗喷雾的味道,好像是薄荷的。”
“诶?!原来只是这个吗!”
这幅愁眉苦脸的委屈模样真的很可爱。
我笑起来,从台阶上跳了下去,捡起沾上灰尘的帽子拍了拍,扣在自己头上。
“下次比赛再加油好啦。”我走出树荫,回头看向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享受属于高中生的假期。”
也许是阳光过盛产生的错觉,他的目光里有稍纵即逝的怔愣,又很快被笑容取代。他提起包,跟上我的脚步。
“嗯!那冬季的比赛再来看吧,下次绝对不会输的!”
“好哦!”
因为说了不少话有些渴,所以走出场馆前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水。拿出零钱时,包里的票根也一起掉了出来。
黄濑凉太弯腰捡起,好奇地问:“咦?这不是上午的门票吗?”
我把这两张只剩下纪念意义的票根收好,将矿泉水递给他,解释说:“今天来得很早,所以上午还去看了排球和网球的比赛。”
“感觉怎么样?和篮球比起来哪个更有趣?”
“不能这样比呀。毕竟都是团队合作的项目,这样问的话我肯定会偏心选篮球的。”
“也是呢。”他笑了,轻松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那网球呢?”
“网球啊……”
我思考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感想是,超能力果然是真实存在的。”
“啊?”
28.愿望
七月,夏天。
将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时,脑海中会自然涌现出许多意象。就像樱花之于春天,红枫之于秋日,提到夏天总该有烟花。
“烟火大会吗……”
我按下手机的免提键,从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里扯出一张抽纸,又缩回被窝,声音闷闷地呢喃。
“就在明天哦!因为这段时间在东京合宿,大家都会来,所以应该会很热闹。”
黄濑凉太在手机对面兴冲冲地说,听起来像个即将要出门郊游的小学生一样。
老实说,上次参加烟火大会还是十二岁的时候和家人一起,而那次的回忆完全算不上美好。
人很多、很热、还有蚊子。
大会即将开始的时候,有人趁机抢走了姐姐的手机和钱包……虽然犯人被妈妈当场逮捕,但浪漫美好之类的词汇瞬间就远去了。
不过这次不同。
是喜欢的人在邀请我哎!
我们会穿着浴衣漫步在街道上,他和朋友说话,而我悄悄在旁边听那些我不曾知道的事情;烟火升空时绚烂的光芒会照亮他的脸颊,然后那个时候他去看烟花,我就偷偷看他——
是稍微在脑海里想象,就感觉幸福快要从心脏里满溢出来的画面。
好,这里应该要接上转折词了。
毕竟我总是个不幸的人。
“但是我应该去不了,对不起——”我将手机捂住,探出头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感觉声音有些奇怪,是生病了吗?”黄濑凉太欢快的声音止住,流畅地转换为担忧。
“没事,只是感冒了。”
昨天出门在炎热的天气里出了一身汗,然后回家太累,开了空调之后就直接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谁能想到,这具淋雨也不曾生病的身体竟然不争气地败给了夏天的空调!
“祝你们玩得开心。”我低声说,一半是委屈,另一半是气恼。
其实感冒并不影响出门,可这幅模样实在太狼狈了,自尊心不允许我成为那种在大家聊到途中唐突打个喷嚏的气氛破坏者。
“没关系!八月份横滨也有烟火大会,那个时候应该回神奈川了,想看的话还可以再去——不对,这个不是重点!头痛吗?吃过药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普通的感冒在他惊慌的语气下仿佛成了某种绝症,他在我心中形象也陡然变成了为离家的女儿操心的妈妈。
“没有那么严重,休息两天就好了。”
“如果家里没有药的话可以和我说,我这段时间都在东京,随时可以给你送过去!空调温度不要调太低,还有要记得多喝热水!”
“我知道啦,妈妈——”
“为什么是妈妈!”
因为他口中的我听上去像个没有常识且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
也许是生病的缘故,血液循环受到影响的同时,脑部活动也变得迟钝起来,平时绝不会说出口的失礼想法不自觉就冒了出来。
“这幅絮絮叨叨的样子真的很像啊……”
“咦?难道是在委婉地说我烦吗?!”
“不,是觉得非常安心,感觉黄濑同学很会照顾人。”
那边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再然后,沉重的呼吸声夹杂着电子噪音响起,他低声开口:“这只是——”说到一半又停住,小声碎碎念了些什么。
“嗯?想吃寿喜烧(sukiyaki)?”我努力凑近手机,也能只听到朦胧的尾音。
“不、怎么会突然提到寿喜烧的话题?”
“不是吗?我还以为你突然饿了所以才这么说,不过我也想吃。”
“不是这个,但没什么……”他轻笑一声,才重新用活泼明快的声音说,“下次一起去吃吧,等感冒好了就去!”
“好耶。”
我最后在黄濑凉太的催促声中爬起来吃了药,听话地把空调关掉,窗户打开。但躺了两分钟又觉得热,起身从柜子里搬出了风扇。
忙碌完一番后,我掀开被子的一角,感受着作用微乎其微的风,迷迷糊糊地想。
就算有很多很多不愉快的回忆,就算能瞬间列出无数个缺点,就算这样,我也还是喜欢夏天。
*
第二天醒来时头已经不痛了,鼻塞的症状减轻了许多,但喉咙还是有些难受,喷嚏也没有停下。
总之烟火大会没戏了。
起床后吃了具有异国风情的西式早餐——好吧,只是普通的牛奶麦片和煮鸡蛋。晚饭是寡淡的蔬菜粥,喝了几口后还是没忍住点了很贵的烧鸟外卖。
胃口好心情才会好,心情好病才会好。
我心安理得地列出等式,陷进今早特意抱到阳台的豆袋沙发里,开始静静等待夜幕降临。
虽然没办法身临其境,但姑且还能远程体验一下氛围。而且在家里看烟花不需要门票,也不会被蚊子咬,还不用在人堆中挤来挤去。
真好,完全不用羡慕嘛。
当我正在用消消乐小游戏打发时间时,突然收到了黄濑凉太发来的照片。
还是我熟悉的前辈们。但画面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没有一个人在看镜头。
“本来是想拍张合照,结果大家完全不配合,最后变成了这样。”附送的语音消息如是说道。
那张照片里,穿着青白色箭羽纹浴衣的黄濑凉太占据了画面左端,如果遮住画风明显不同的其他人,就是一张能刊登在时尚杂志上的写真。翻译成人话就是:真好看。
可恶,还是很羡慕。
“这样的合照也很有特色。”我点评道。
这条消息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未读状态,直到时间临近七点,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抱歉,刚刚没来得及回消息!人实在太多了。”听见了急促的呼吸音,“因为途中被围住,结果和大家走散了,现在好像来不及赶去座位那边。”
“没事吗?”
“没事啦,我和前辈们发了消息,在河岸后面的自由席这里随便找了个空位,就是只能坐草地上了。”
“感觉很可怜啊。”
“是哦——”他拉长了声音,控诉般地抱怨说,“旁边都是手拉手的情侣,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这边,超可怜的。”
“我有异议。刚刚就是被想要搭话的女孩子们围住了吧?”
“呃呜。”他可怜兮兮地发出两个短音,半天没能吐出辩驳的话语。
隔空幻视了低垂狗狗耳朵的画面,我笑着站起身,伸手扯开面前半开的窗帘。被灯光和灰霾污染的夜空是朦胧的灰,月亮黯淡孤独地挂在高楼的侧面。
【18点57分26秒】
倒计时开始,我听见嘈杂喧闹的人声。而他的声音在这之中清晰地于耳畔响起,却不是预想中的告别:“听说对着升空的烟花许愿会应验。”
“那是流星吧?”
“应该没有差别?大家都会许愿呢。”
“明明生命短暂,却要承载这么多的愿望,烟花好可怜。”
“为什么在可怜烟花啦?”
“我也来许愿好了。”
“和刚刚的话自相矛盾了啊!”
“对不起,烟花。我是个自私的人。”我趴在阳台上,注视着远方热闹的河畔,一本正经地开始许愿,“‘我想要明亮的日子’*。”
“嗯?是说喜欢晴天?”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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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
“是秘密。”
“又是秘密?”他委屈地说,“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这位擅长蛊惑少女心的天才用上了撒娇攻势,万幸看不到脸效果减半。我不为所动地说:“是很重要的秘密啊。”
“那我也用很重要的秘密和你交换。”
有点心动了,但我忍住没有回答。
在以秒计数的沉默之中,他轻声开口:“我——”
余下的话语被骤然涌起的声浪吞没。
手机屏幕中,分与秒的数字同时跳为零,烟花炸裂的响声与心脏振动的节奏一瞬合拍地奏起。
我抬起头。
浓郁的色彩映照在脸庞上,升空的烟火如同逆飞的流星从视野中划过,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在被点亮的夜空中描绘出璀璨绚烂的瀑布。
砰砰、砰。
手机中的声音比从遥远天空中的响声先一步传来,变为了某种预告。
我贴近手机:“抱歉,刚刚没听清。你说‘我想去厕所’?”
“不是!怎么会在这种场合下突然说要去厕所?!”
“……那果然还是想吃寿喜烧?”
“梗用第二次就不好笑了。”
“月色真美?”
“也不对!”
一连串猜测接连被否定,我最终选择放弃:“可是黄濑同学那边的声音太吵了,根本听不清。”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深吸一口气大声说:“真没办法,那就再说一遍!”
少年朦胧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像是把手机贴在唇边,再拼尽全力喊出来的那样。
他说——
无意识摩挲手机边缘的手指突兀地停住,我下意识发出震惊又茫然的语气词。
有人伸手打开了那扇窗——不,简直像是干脆利落地砸碎了它,无数块玻璃碎屑飞舞在空中,阳光透过其中,在终点处留下万千道刺眼的光斑。
于是那句话语穿透狭窄的窗框、穿透虹彩阶梯般的日光、穿透杂乱的心音,无比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盖过了震耳欲聋的烟花背景音。
他……他好像说我喜欢你???
脑内瞬间出现宇宙、恒星、黑洞,还有无数道晦涩深奥的数学公式。过了很久,我才小心翼翼地问:“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
“是认真的啊!”
“哦。”原来是认真的。
我缓慢退回沙发上坐下,安静几秒,又站了起来。
“……哦。”我表情空白地说,“好的。”
和前一刻高扬的语调截然不同,他嗔怪地闷声哼唧:“反应是不是平淡过头了?很受打击啊——就算是要拒绝也应该稍微——”
其实根本不平淡!心脏差点跟着花火一起炸开了,实在是因为大脑宕机思考停止了而已。
“不是拒绝。”
热意随着血液从心室开始蔓延至耳尖和脸颊,在这几乎要融化皮肤的温度里,我听见自己小声说:“我是说好——”
原本喋喋不休的失落声音停下了。
“……所以是答应?”
这样轻飘飘的话语,仿佛不立刻回应便会破碎的肥皂泡,也说不定是我的幻觉。
我抓着颈边的头发,将它贴到脸颊边,笑着回答:“是啦。”
说起来,现在的他是什么表情呢,会和我一样害羞又激动吗?
“可恶,后悔了。”
“诶?”
“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当面说比较好,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嗯?”
“不然现在就应该是浪漫的拥抱与接吻环节了啊!”
“……啊。”
29.约会
虽然很突然,但我有了男朋友。
这只是我的臆想——也有这样的可能性。毕竟你看,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首先是一如既往的通话:
“好无聊,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其次是一如既往的回复:
“好啊,要去哪里呢?”
再然后是没有区别的称呼:
“伊织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特别想去的,黄濑同学决定吧。”
“游乐园怎么样?约会的话果然还是得去这种地方!”
“……约会。”
还是有变化的!原来不是梦!
“啊……不过在这种天气下排队感觉有点可怕,现在又是假期,人多起来的话简直就是地狱,还是换一个好了。”
“约会。”
“是约会哦?怎么了?”
“?!”
无意识的碎碎念被对方听见,我慌张地回复:“没、没什么,感觉有点紧张。”
他笑了一声:“毕竟是初次约会嘛。”
盘旋于心中的所有猜疑被这个简短的单词一举击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沉默地捂住了泛红的脸颊。
——是的,我好像是有了男朋友来着。
最终敲定的计划是去涩谷逛街。
从家附近的惠比寿到涩谷只有短短一站,电车到站时,我依然处于想要见面与不想见面的纠结之中。
走出车厢,再一次迎面感受到属于夏日的闷热。而后,并不需要我刻意去做出“寻找”的举动,黄濑凉太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视线范围之中。
这句话有两层含义。
熙攘的人群中,他无论身高发色还是脸庞都过于显眼;以及,他似乎能在车门打开的瞬间就精确地找寻到我。
仿佛永远都活力充沛的男生毫不顾忌周围的视线,顷刻间靠近——是用跑的。我抬起头,茫然地和他对上视线。
白色T恤和浅蓝色的衬衫,宽松休闲的格纹长裤,是清爽干净的日常打扮。
日常。
原本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距离感轻而易举地溶解消散。不是同学、友人、粉丝,而是可以互相分享生活的恋人关系。
“好久不见!虽然也只有四天……还是三天来着?但总觉得过了很久!”
“啊、嗯。”
“在车上本来想好了很多要说的话,但多过头了现在反而不知道该先说什么了。”
“是吗。”
“伊织。”
“在。”
“为什么一直低着头?”
“……”
黄濑凉太弯下腰,凑近我的脸。
被鬓发遮挡的狭窄视野里,金色的发梢伴随着体温亦或是呼吸之类的存在显现,那张被放大的脸上是纯然的探究和困惑。
暌违已久的慌乱和羞耻在加速的心跳中催生出某种应激反应。我猛然后退,鞋跟却在凸起的防滑槽上绊住,于是身体失去平衡往后仰倒——
那个瞬间过于短暂,脑海中的想法甚至没来得及成形。
我完全不认为自己会摔倒。
但当预想应验,被对方伸手拉入怀抱中时,从鼻尖开始蔓延的气息还是没由来地让我感到一阵心慌,甚至是心悸。
鼻梁猝不及防撞到对方的胸膛上。在漫长的闷痛中,我艰难稳住平衡,撑着他的胸口站直,掌心下的皮肤透过柔软的布料传来温热的触感。
啊,是肌肉。
好像比想象中软一点……
不对!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
我收回手,即刻立正,后退一步,郑重地做了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
“非常抱歉!!!”
黄濑还保持着伸手的动作,那双微微睁大的眼中有转瞬即逝的错愕。他往前缩短距离,站在我身侧,挡住了路人好奇的视线。
“总觉得比之前更怕我了啊。”
刻意放轻的尾音从左前方落入耳中,我从略带苦恼的笑声中听出几分委屈的意味。
“我在想……那个时候,伊织不会是因为不想让我伤心才勉强答应的吧。所以现在既害怕又困扰。”
他怎么会那样想?!
“不是的!”我终于抬头,抓住他的衬衫下摆,急切地反驳这个猜测。
脱口而出的否定之后是卡壳,在沉默尴尬的对视中,他歪头看我,眉眼弯弯,颇为耐心地发出疑问:“那是因为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他刚才的委屈大概也许应该只是装出来的。
“是……是因为……”
这个人得寸进尺地靠近,安静地等待我的回答,单边的银色耳环闪闪发光。我转头看向另一边。
“嗯?”他带着微笑,似乎在奇怪我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
“是因为……”
咫尺间,我从他肩侧嗅到熟悉的柠檬味道。
“是……”
这次也说不下去了。
我自暴自弃地抬手,彻底放弃抵抗,重新投入他的怀抱之中,无声收紧手臂表达我的不满。
和刚才不同,他的身体有些僵硬。
“抱歉。”黄濑凉太抬起手,补全了这个单方面的拥抱,低声道歉,“并不是要故意捉弄你啦,不安也是真的。因为感觉只有我一个人在心动,稍微有点挫败。”
我偏头,贴近他的胸膛。那颗鲜活又年轻的心脏在躯体之中不知疲倦地跃动,急促的频率毫不掩饰地传达出同样含义的话语。
不是谎言。
我没有说话,沉默地抓住他搭在我腰间的其中一只手,放在了脸侧。
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掌心的温度应该同样炽热到足以融化冰块,可落到脸颊上时却是微凉的触感。
皮肤接触的时刻,他似乎愣住了,手指本能地蜷缩,然后一动不动地停下。
“不是一个人。”我说。
声音埋在布料中变得模糊又沉闷。
“……是一样的。”
脑海中风暴般激烈的想法摇摆到最后,只剩下这句省略了主语和宾语后变得模棱两可的话。
我听见一声沉闷的应答,便于默许中任性地延长了这个拥抱。
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情多少还是超出了承受阈值,我艰难地维持最后一丝理智,缓慢松手,想要退开,却没能成功挣脱。
“黄濑同学,大家好像在看这边。”我出声提醒。
他这才迟滞地反应过来放开我,略带茫然地眨眼,居然也有些脸红了。
“……感觉比想象中还要刺激一点。”黄濑凉太单手捂着颈侧,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
的确如此。
我在急促的心跳声中如是想。
拥抱会让心变得脆弱,脆弱到和冰块一样被能够轻易被体温融化。
他呼出一口气,好像终于从这鲜少的陌生心绪中抽离出来,动作自然地牵住了我的手。
“不过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刚才喊的还是‘黄濑同学’吧?稍微也想听你叫一下我的名字。”普通的请求在他的口中总会微妙地变为撒娇。
我呆滞地跟上他的脚步,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与指腹贴合的、干燥而温暖的手掌上。
……那个名字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轻易念出口了。
“凉……了解(ryoukai)。”
“是凉太(ryota)——”
“遵命,黄濑先生。”
“变得更疏远了啊!”
*
走出车站后,我们仿佛初次步入大都会的游客那样在忠犬八公的雕塑旁拍了照,然后一起逛了附近的饰品店。
黄濑凉太放下货架上的耳坠,大方地侧头展示他的左耳,回应了我的好奇心:“这个是国中的时候打的,因为太痛,最后只打了一边就放弃了。”
已经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了。
他兴致勃勃地在展台间不停穿梭,我没有带饰品的习惯,就只是站在旁边看他转来转去。
直到他拿着三色堇形状的耳夹转头看向我,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亮:“感觉这个会很适合你。”
“诶?怎么是在给我选?”
“因为想给可爱的女朋友送一份礼物。”
确实很好看,纯银底座上的紫色花朵在灯光下折射出亮晶晶的碎光,价格是同样好看的四位数。
我说:“但是被头发挡住就看不见了。”
他又拿起另外一条镂空的樱花吊坠,单片的花瓣上镶嵌着晶莹剔透的天然石:“那这个呢?”
这个也很好看,价格更是惊人的五位数。
我犹豫地说:“饰品戴在身上很容易丢哎,如果是礼物的话,我应该会很难过。”
“那样的话再买一份不就好了。”
这又是哪里来的霸道御曹司啦!
“不要了,带这种显眼的首饰是违反风纪的,说不定会被没收。”我将他手里的吊坠摆回货架上,推着他的背离开了这家店。
“诶——”
黄濑凉太拉长了音节,脚下使力,像是散步途中突然有了自己想法的叛逆柴犬一样停在原地。
透过面前这堵高大的人墙,我隐约瞥见门外迎面走来新的客人,有些焦急地催促起他:“快走啦,不要挡在门口——”
接下来体会了一日限定的现充生活:午饭是寿喜烧自助、然后逛了涩谷109、打卡网红喫茶店、最后还去吃了奶油超多的可丽饼。
我坐在甜品店里,感受着久违的冷气,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回复体力。
而对面的黄濑凉太不愧是运动系的完美体现,依然是精力充沛的模样。玻璃窗外的光线照亮半边侧脸,他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过分纤长的眼睫随着眨眼的动作时而投下浅淡的阴影。
我就这样枕着手臂光明正大地看他。
“累了?”
他终于将注意力分给我,温暖的手掌落到我被空调吹得冰凉的头发上,声音轻得过分。
我阖上眼,用鼻音做出否定。
“那想去涩谷SKY看日落吗?”他又问。
“感觉像来旅游的外国游客。”我说。
“对美好事物的探求心可不分国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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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听说黄昏时段的票很难买,要提前很久预约。”
“刚刚已经买到了。”他将手机屏幕转向我,聊天记录停留在二维码的图片上。
“就不担心我说不想去吗。”
“我有绝对不会被拒绝的自信。”
好吧,长得好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我抬起眼,露出怀疑的眼神:“这个不会是那种高价转卖的门票吧?”
“才没有,是从刚刚吵架分手的情侣那边买来的啦。”
“……好悲伤的门票。”
*
这之后顺利入场,又排了很久的队,才登上热门的露天观景台。人确实很多,好在高空的风驱散了盛夏的闷热。
黄濑凉太开始反思,果然下次还是选安静的地方约会好了。女朋友不喜欢热闹,还怕生,从入场开始就一言不发。
他从低处繁华的十字街道收回目光,转头。
日落时分的天空从遥远的天际开始,被分割成火焰般的赤金与雾霭般的蓝。温柔的茜色中,她的眼瞳被染上和他相似的颜色。
那张平静的脸庞上空无一物。
熟悉的古怪情绪从裂隙开始再度泛滥,黄濑凉太下意识握住了女孩子垂在身侧的手指。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他无法忍受孤独与无趣,愿意毫无保留地展露自己的爱意,因而过分自我;可她却像离群索居的小动物,能够轻松剥离多余的情感,只余下对于生存的基本需求。
换言之,对宫城伊织来说,名为黄濑凉太的人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这绝对不行!
“看!东京塔!”他出声打破沉默。
掌心的手指动了动,她似乎本能地想要抽手,却在脱离的前一刻卸力,轻轻回握。
“难道是第一次来东京旅游吗?”这样吐槽着的她倒是顺从地看往他所指的方位,伫立在大楼间的高塔于落日中呈现出醒目的鲜红。
言下之意是大惊小怪。
“在这么高的地方看确实是第一次啦——”
幼稚的男孩拉起女朋友的手,挤进上行的观景电梯。顶层宽阔的露台上熙熙攘攘,透明的玻璃防护墙边围着许多拍照的游客。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一对外国的情侣拦住他们,用不太熟练的日语说,“可以麻烦你们帮忙拍个照吗?”
身旁的女朋友悄悄收紧手指,露出那种熟悉的为难表情,求助般地望了过来。而他扬起灿烂的笑容,熟练地接住对方递来的相机:“当然可以!”
背景是绚烂的夕阳和逐渐亮起灯光的城市,幸福地依偎在一起的情侣被定格在笑起来的瞬间。
“哇,这个构图和光线好厉害!是专业的吗?”女生看着相机里的照片,露出惊叹的表情。
“只是有稍微了解过一点。”他保持着笑容礼貌回应。
“你们也是情侣吗?”对方又问。
黄濑凉太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低头看向身边的女孩子,好像要将主动权尽数交还。于是他在晚风中如愿地听到了属于她的答案。
“是的。”小声却笃定。
如果他有尾巴,这一刻绝对已经欢快地摇了起来。
情侣中的女方热情地举起相机:“那作为答谢,也给你们拍张合照吧?”
“谢谢!那就拜托了!”
被带到玻璃墙边时,她的表情还有些犹豫:“真的要拍吗?”
“没有照片的话就好像什么都没留下,会感觉有些可惜。”
“可是……”她回头看了一眼背后,面色凝重,“镜头好可怕。”
原来是害怕镜头。黄濑凉太露出了然的神色,宽慰道:“那就不看那边,我们一起看东京塔,只拍背影。”
“好吧。”
得到答复后,他回头比了个OK的手势。
从云层间露出的太阳余烬仍旧刺眼,在这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赤橙里,跃动的光亮染红被风扬起的黑发。
两人肩并肩站着,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同样隔着一段微小的距离。
失去言语之后,能被称之为联系的存在似乎只剩下手中的温度,如果不握紧就会从指缝间消失。这一刻,他突然有种强烈的想要触碰对方的冲动。
这样才能确认不是幻想。
于是他遵从本心地抬起手,按住她的肩膀,然后俯身靠近。
咔嚓——
画面被时间的魔法暂停在刹那。
*
“为什么要突然做这种事情啊!”我凑在相机旁,看着这张失败的照片,大声抗议,“我奇怪的表情都被拍下来了!”
“可是、只是亲一下头发都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但太突然了,我都吓得转头了——”
旁边的情侣善解人意地提议道:“要重拍一张吗?”
“不用。”黄濑凉太自作主张地拒绝,又对我说,“很可爱啊!之后我会把这张照片设成手机壁纸的。”
“绝对不行!我要把它删掉!”
“诶——”
30.纵容
自小的经历与教育告诉我,在电车上睡觉是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的行为,对女孩子来说更是十分危险。
所以我从来不做这种出格的事。
然而今天——
“为什么没有叫醒我?”
“因为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我怎么可能忍心做这种事情!”
“那为什么最后你也跟着睡着了?”
“车厢里空调温度太低,靠在一起时又觉得很暖很安心,结果一不小心就!”
夜间十点,在山手环状线上睡了长达两小时的两个笨蛋走在中目黑公园附近的小道上。
“倒是伊织,明明家很近,为什么还能安心地在电车上睡起来?”
“还不是因为黄濑同学在和我聊天,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坐过站了。”
“原来是我的错吗!对不起!”
目黑川的河道旁,夏季的染井吉野樱是富有生命力的深绿,两旁商铺的灯光在繁盛的绿叶间晕出温柔的亮光。
我踩着脚下的落叶,理直气壮地推卸责任。这样的抱怨多少有些不讲道理,可他也不生气,反而老实地耷拉着脑袋开始道歉,连带着那道影子都矮了一截。
在刚进入大学、和第三任男友分手前,姐姐曾在社交平台上发表过如下感言:心疼男人是不幸的开始。
那时的我似懂非懂地点了赞。
不同于我,肆意而自我的由香里在情感和人际交往的问题上,总是洒脱到令人匪夷所思。
“自己的感受才是第一位的,不能提供情绪价值的男朋友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
她当着我的面豪迈地拉黑了纠缠不休的前男友,又语重心长地说:“伊织,以后谈了恋爱可千万不要心疼男人,他们只会得寸进尺越来越过分。”
我听话地点头说好。
两个月后,旧的动态被删除,变为了新的感言:在心疼的同时和觉得对方可爱是心动的开始。
我不懂,但大概明白这是第四段恋情的预告,所以还是点了赞。
其实这两句话都有道理,也并不矛盾。
“对不起,不是你的错,我不是真的在抱怨。”最终还是没忍住补充了一句。
他讶然地眨眼,那张帅气的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收起的委屈和自责。看起来不像篮球队的王牌,也不像光鲜亮丽的模特,像只傻里傻气的大金毛。
但很快,大金毛弯腰凑过来,抵着我的头,颜色明亮的发丝缠进我的额发中,温热的呼吸伴随着话语降落在鼻尖。
“啊,但我可是很认真地道了歉哦,是不是应该补偿一下?”
低沉下来的尾音里夹杂着微弱的哑意。
姐姐说的对,男人这种生物在纵容之下的确容易得寸进尺。
我后退一步,转身就走。
身后立刻传来慌张的声音:“啊啊啊对不起!刚刚是开玩笑的!不要生气啦——”
我不说话。
黄濑凉太两步跟上,围在旁边开始没话找话。
“没想到伊织居然就住在中目黑,听说这边三月份的夜樱超漂亮的!”
“是吗,我不怎么出门。”
“而且附近还能偶遇遛狗的木村○哉,伊织有见过吗?”
“没有,我不怎么出门。”
我敷衍地回答,越走越快,像是要甩掉身后这条亦步亦趋的尾巴,直到手腕被对方轻轻拉住。
“——真的生气了?”
确认的反问里带上了如有实质的慌乱。
街灯的光从头顶落下,我看见暗沉的金色在那双琥珀般的眼瞳中安静流淌。他轻轻蹙眉,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还是微微屈身,向我垂下了头。
“没有生气。”
心间微妙的郁结和古怪的惊惶在他柔软的目光下瓦解,我停止逃避,诚实地回应。
他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愉快起来。
停留在腕部的手指沿着手背下滑,最后轻松地扣住了我的手掌。没来得及表露的抗拒被解读为认可,相较之下明显更为宽大的骨节强硬地挤入指缝间,任性地占据了其中的空隙。
他并没有使力,可在悬殊的体格差下,无法合拢的五指只能被迫张开。指间鲜明的异物感令我隐约体会到一丝不同于心动的恐惧。
就和刚才额头相抵,被属于对方的气息彻底捕获时的心悸感类似。
危险——生物的本能在发出警告。
我突然用力,抽出被禁锢的右手,看向他:“黄濑同学,可以麻烦你低一下头吗?”
“可以……?”
他孤零零地垂着手回望过来,又露出那种带点傻气的茫然,听话地弯下腰。
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下沉,最终停在触手可及的距离。
于是我伸出手,像是要把那些奇怪的念头都驱赶走那样,用力地揉搓起那颗毛茸茸的金色脑袋。
惊慌失措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呜哇、怎、怎么了?”
“总觉得令人火大。”
“火大?!欸、我吗?!”
“嗯。”
总是保持着完美形象的校园明星顶着被揉乱的奇怪发型,露出了委屈的眼神,却没有说出半句反驳的话语。
那种陌生的威胁感消散,我心满意足收回手,反客为主地牵住他的手往前方走。
好吧,其实我也是被纵容的那一方。
从车站到公寓这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在话语声中很快就会到达尽头。
我望着不远处楼道的灯光,踌躇地停下脚步,就好像即将要结束这场一日限定的幻梦。
景观树的枝叶间有光透下来。
我松开他的手:“谢谢你,我今天很开心。”
“对男朋友居然也是这么郑重的道谢吗?”他语气夸张地说。
“因为是真的很开心啊!”我也跟着用同样的语气说,又意识到这样会扰民,连忙压低了声音,“不止是今天,还有之前。”
“嗯?”他明知故问地歪头。
想说的东西有很多,但要梳理清楚的话应该会是段很长的故事。这是没必要的,也没有人会拉着别人一直谈论自己的过去。
可那些话语几乎在喉咙间呼之欲出。
“我差劲又软弱,遇到困难的事情总会想要放弃。”是熟悉的、早已做过成百上千次的自我贬低。
黄濑凉太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拿掉了我头顶不知什么时候粘上的树叶。
我望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但是,如果有谁坚定地选择了我,我应该会愿意好好努力一下……所以,谢谢你。”
他的动作停下了,像是要报复我之前的幼稚举动那样,手指探进发间,同样揉搓了一顿。
“虽然听到这种话很感动,但有一点说错了。”
“嗯?”
“被选择的人其实是我。”
诶?
我睁着眼睛看他,这样近的距离里,我们各自脸上的情绪一览无余。
他没有再解释这句话。
头顶的手顺着脑后下移,停留在后颈,又穿过发丝贴近了皮肤,传来微弱的凉意。
无言的对视像是起始的信号。他带着平静而温暖的笑容低下头,越靠越近。在额发与眼睫的阴影之下,黏腻甜蜜的金色化作捕获猎物的蜂蜜陷阱,令人无处遁形。
连气息与言语都不复存在的寂静中,只有心跳声异常清晰,我意识到这一刻的他和我同样屏住了呼吸。
脚跟抬起,我本能地后仰,下意识想要避开。按在后颈的手掌却微微使力,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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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个动作。
等等——
大脑一片空白。
可并不是预想中的展开。
温热湿润的气息擦着脸颊划过,那道重量落在肩上,他终于笑出了声。
“抱歉抱歉,刚才的表情太可爱了,实在是没忍住。”
黄濑凉太埋在我的颈边,笑起来时胸口的震动贴着皮肤传来,是有些发麻的触感。他的手臂停在腰间,做出了拥抱的动作。
其实应该生气地踩他一脚,可他今天刚好穿着白色的鞋子,又不太忍心。
所以最终什么也没做。
“……黄濑同学。”我闷闷地出声。
在大夏天里贴在一起明明很热,可这样的温度却让人安心到想要闭上双眼。
“嗯?”他一动不动。
“其实之前说的话是认真的。”
“哪句话?”
“我运气很差——其实是因为我有超能力。和我在一起的话,你说不定也会变得倒霉起来。”
“呜哇?真的?听起来像魔法少女欸!”
“会带来坏事啊,是魔女才对吧?”
“那不是更帅气了吗!”
“没有在开玩笑,超级认真。”
“我也很认真啊!”
完全不认真嘛!
我皱眉,伸手捧住他的脸,严肃地看向他:“所以你要保护好自己,别做危险的事情!要是受伤了我会超级自责的。”
他眨眨眼,偏头贴近我的掌心,眉眼弯弯:“还以为你会说:所以不要靠近我——这种漫画一般的台词。”
“如果是想听这种的也不是不可以……”
“才不要!刚才那句就很好!”
轻扬的长音融化在拥抱之中,黄濑凉太极其幼稚地蹭过来,头发落在脖颈的皮肤上,很痒。
“我不仅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你。”
他笃定地做出孩子气的承诺:“毕竟我是彩虹战队的超级英雄!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只要大声念出名字,身穿黄色战服的假面骑士就会立刻赶到你身边——”
“哦,但我不要当需要被人拯救的女主角。”
“欸?那……那等你想要痛扁坏人一顿的时候再呼唤我,我来替你正义执行!”
他狼狈地停顿,又一本正经地抛出新的提案,我有些好笑地仰头看他。
“好啊,那就一言为定了,英雄先生。”
“放心交给我吧!魔女小姐!”
“这种称呼好羞耻啊,感觉像国中生。”
“不是伊织你先开始的吗?”
“原来是怪我。”
“对不起!是我的错!”
抱歉,这种反应真的很难不让人升起一些想要欺负他的坏心思。
我虔诚地在内心忏悔了一番,从他的怀抱中退出,提醒道:“再磨蹭的话要赶不上末班电车了。”
黄濑凉太慌慌张张地拿出手机确认时间,才安心地说:“没关系,还有一个多小时——”
声音陡然停下。
我好奇地凑近,看见APP的运行情报界面上显眼的赤字通告:
[由于山手线新宿站人身事故的影响,内外环的列车将暂停运行]
“啊……看来是赶不上了。”我说。
他打起精神乐观地说:“没关系,在附近找个酒店住一晚就好了。”
“那样还得找家里人要许可,如果被知道这么晚还在外面,应该会生气的吧?”
“呜……”
我平静地问:“要去我家住一晚吗?客房家政阿姨平时有在打扫,应该不至于要睡沙发。”
没有回应。
我困惑地抬起头。在街灯明亮的光线里,他茫然地望着我,脸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
31.自作自受
人生大危机。
提问:当女朋友一脸正直地问你要不要去她家过夜时,应该怎么回答?
黄濑凉太罕见地陷入了纠结。
理性在催促他绅士地拒绝,可感性的部分却在摇摆不定。于是脑海中两个矛盾的小人开始打架,最终理智的那一位占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冷静地按住她的双肩。
“不行。”
并非不要,而是不行。
她眼里的困惑愈发分明:“最近家里只有我在,所以不用担心——”
“这不是更让人担心了吗!”
“啊?”
话语被打断,她保持着抬头的动作,在古怪的沉默中逐渐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难道是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没有!”他果断否定,短暂的犹豫后又诚实地说,“可能还是稍微想了一下——等等、不要露出这种看变态的眼神!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太差劲了。”
“对不起!请原谅我!”
“接下来就请黄濑同学自己想办法吧,我先回去了。”
“咦?真的就这么走了吗?等——”
大门果断地在眼前合上。
门禁系统发出冷冰冰的蓝光,被丢在公寓楼外的黄濑凉太和它对视几秒,默然地在台阶上坐下,看向了手机。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自作自受。
他沉痛地打开通讯簿,下划,拨打了熟悉的号码。
漫长的忙音后,电话终于被接通。
黄濑凉太兴高采烈地说:“小绿间!太好了!你还没睡!”
“……准确来说是被你吵醒了。”对方叹息一声,疲惫地沉声回答,“需要我提醒你现在是夜间十一点零六分吗。”
“对不起!但是我现在遇到了麻烦,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事?”
“我能去你家住一晚——”
话音未落,通话被无情挂断。他重新拨打过去,听到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
他思索片刻,将通讯簿继续往下拉,尝试呼叫另外两个号码,但这次直接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啊。”
看来只能打超贵的夜间出租车回市中心了。这个点前辈们应该也已经睡了,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给他开门。
黄濑凉太可怜兮兮地收起手机,望着尽头的街道大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在寂静之中清晰可闻。
正当他勉强消化完心中那点失落,准备起身离开时,身后响起脚步声。而后,紧闭的大门再次被打开。
声音的主人在他身旁蹲下。
“怎么还坐在这里?”出声的同时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背。
他强压下几乎立刻要在脸上绽开的笑容,汪呜汪呜地耷拉着头开始装可怜:“呜呜,我现在无家可归了。”
听到这句话的她没忍住笑了出来,发出一声惊讶又夸张的“欸”。
这实在太少见了,像是静止的图片变成GIF,突然自顾自地开始播放。那一刻的他突然想要确认她脸上的表情,而他的确也这样做了。
——果然是笑容。
不是那种被勉强定义的微笑,而是能被切实捕捉到的温暖弧度。平日里几乎拉成一条直线的冷淡眉眼软化下来,碎金般的光线在发梢与睫羽上摇曳。
抬眼的瞬间,他恍惚从深郁的黑色中嗅到了阳光的味道。
充斥着虫鸣的夏夜里,他的心脏也紧跟着沸腾喧嚣起来。并非心动,而是某种暌违已久的、无可取代的喜悦。
就和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找到真正喜爱的事物时那样。
太过艰难因而弥足珍贵,遍布未知因而充满期待。在这之中,唯有那份纵容和肯定是独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小小奇迹。
名为黄濑凉太的天才如是想,他果然是个贪婪的人。即便自小众星捧月沐浴在理所应当的爱意与赞美中长大,他也从未觉得满足过。
可他又觉得自己其实很容易沦陷,只用付出微小简单的认可,他就愿意毫无保留地交付真心。
但紧随而来的是一种熟悉的恐慌。
他是天才——学习能力上的天才。平心而论,他的能力和素质并不突出。但是学习与模仿的天赋总能让他飞快掌握新的技能,于是努力的意义变得廉价,最终连成果也变得一文不值。
感情和爱好不同。
篮球于他而言是喜好,也是动力。因为面前伫立着一座纵使努力也无法逾越的高山,他在憧憬与向往中开始往上攀爬。这条道路没有尽头——至少如今的他没能看到尽头,所以热情依旧。
那么感情呢?
他会和以往每一次学会新东西那样,在空洞的获得感中体会到相似的厌倦吗?
浮在脸上的情绪缓慢敛起,黄濑凉太定定地看了她好几秒,才沉声开口:“……我有一个请求。”
她转头,肩旁的发丝隔着布料从他的手臂旁轻轻扫过,笑容里多了几丝困惑:“是什么?”
“稍微对我表现出一点嫌弃和讨厌吧。”
“啊?”黄濑凉太确信自己从那张缺乏情绪波动的脸上看到了硕大的问号,“好奇怪的要求。”
她盯着他,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脸上的神情从困惑变为敬畏:“莫非,是有那种特殊的癖好,比如说——”
“不是!不管你要说什么但绝对不是你在想的那个!”
“……真的吗?”是怀疑的眼神,“其实我倒是不介意,虽然有点困难但也不是不能努力一下——”
“真的不是啦!!!”
话题最终往奇怪的地方偏离了,可她对这种无理取闹的请求也没有多问,只是犹疑着点头说“好吧”。
她的好奇心太少。
在安心的同时,黄濑凉太难免感到一丝丝郁闷。他是想要不被拘束的自由关系,可就像没有牵线的风筝,一旦松手,他或者她就会飞到很远的地方去。
“还有要说的事情吗?”他听见伊织问。
纤长的手指抵住脸颊,她露出很浅的笑容,歪头看他。他在那双眼瞳里温柔的光亮中怔愣了一刻:“……没有了。”
然后她起身,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在途中伸手又揉了一下他的头发。
“那现在要跟我回家吗?”
毫不犹豫地,他跟随她的脚步,往前走了一步。
“要的!”
“嘘!声音太大了!”
“对不起!啊……对不起。”
*
竟然是高级住宅区的高层公寓。
黄濑凉太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伊织忙碌地穿梭在客厅和房间里。
她抱着一堆用品,一件一件地递给他。深绀色的细纹浴衣、崭新的毛巾,还有一次性水杯。
“抱歉,只找到这个。爸爸的旧衬衣好像尺寸有点小。”她抖开那件浴衣解释道,又接着补充,“牙刷在洗手台下面的抽屉里。”
“谢谢,麻烦你了。”
“黄濑同学先去洗澡吧,我去整理一下客房。抽屉里有入浴剂,架子左边的是洗发水,右边是沐浴露。如果需要洁面慕斯的话可以直接用我的,白色的那个就是。”
“好——”
他露出愉快的笑容,声音轻快地应答。
她停下了,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在对视中不好意思地率先扭头,又想起什么似地转过来,皱眉用那件浴衣盖住了他的脸。
“不要浪费时间,快去洗澡。”
“咦?怎么感觉好像突然被凶了。”
“这是你点的嫌弃。”
“在这种时候?!”
等两人都洗完澡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零点。往常来说,这个时间他早就躺进了被窝里。
可或许是电车上的两小时睡眠效果显著,他精神抖擞地从门后探出头问:“我可以去伊织的房间里看看吗?”
她穿着居家服站在客厅里,被水汽沾湿的头发束起搭在颈旁,总之是少见的打扮。闻言停顿了一下,才一本正经地回答。
“可以。但我的房间里没有会后空翻的猫,也没有会唱歌的鸟。”
“只是有些好奇女朋友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如果有需要事先收起来的东西,我会好好闭上眼睛的。”
“并没有那种东西!”
“真的没有吗?”他跟着她停在门外,好奇地张望,“比如说尺度比较大的漫画和杂志,有年龄限制的游戏卡带之类的——”
“都没有啦。男生的房间里更可能出现这些吧?”
“我的房间里没有啦!”
“骗人。”
“不信的话下次带你去看!”
“那不是可以提前藏好吗?”
她的房间里确实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预想中温馨可爱的装饰。墙壁和窗帘都是枯燥的白色,原木色的地板是其中唯一的暖色。
“还以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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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会有超大的熊先生。”他在书桌边停下,像进入陌生领地的动物那样视线左右逡巡。
“玩偶还是有的,只是收在柜子里没有拿出来而已。”
“而且放在桌上的居然不是漫画而是暑假作业——欸?已经写了一半?!”
她坐在床边,赤足踩在绒毛地毯上,宽容地默许了他的探视,有些好笑地问:“黄濑同学呢?难道还没开始写?”
“我也写了一半!”虽然是第一页的一半。
“是吗。”果然是完全没有相信的样子。
黄濑凉太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撑着头看向架子上陈列的物品:“这上面的东西我可以看吗?”
“嗯,但应该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只是想了解一下伊织的喜好。”
她眨了眨眼,不再说话。
书架上从左至右,首先是他不会接触的晦涩文学作品、然后是名字很长的轻小说、接着是他在朋友对话中听说过名字的热门漫画。啊,还有乙女游戏的卡带,不过从封面和名字上看来都很正经。摆在最右边的是还没拆封的CD。说起来,她会喜欢什么风格的歌曲呢?说不定之后可以一起去看演唱会。
这样想着的黄濑凉太从架子上抽出了那张塑壳的方形CD,可出现在眼里的并不是预想中的乐队专辑,而是——
“欸?甜蜜惩——”
这个看起来就不是很正经了,他下意识念出封面上的标题。
“……”
空气可疑地凝固了一瞬,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原本安静坐在床边的女孩子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动作闪现到他面前。
“那个不可以看!”
“是需要事先收起来的东西?”
“不是!但你不许看!”
她伸手扯住他的胳膊,慌张的模样令刚说出口的话少了几分说服力。
那副完美无缺的冷静表象好像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黄濑凉太无端想起了在教室初次见面时,她紧张地向他道谢的画面。
那好像已经是足够遥远的记忆了。
一般而言,会想看到恋人少见的表情应该不算太过分的想法吧?
不愿意承认自己糟糕的本性的男生在身高优势下,抬起举着东西的右手:“但是我很好奇——”
“不许好奇!”
她踮起脚,气恼地瞪他。
因为距离太近,黄濑凉太几乎闻到了她身上属于沐浴露的花香。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上也充斥着相似的气味。
潜意识中涌起异样的情绪。
在短暂的愣神中,他的身躯被推拒着后仰。于是这绝不应该出现的破绽导致了必然的意外——
幸运的是身后有柔软的床铺。
不幸的是现在的场面有点超出想象。
缠在发间的头绳在重力的作用下掉在他的肩旁,散开的黑发贴着他的脸颊拂过,垂落在床单的褶皱间,留下像蛇一样又凉又滑的触感。他被压制在身下,来自天花板上的灯光被尽数遮挡。在这片笼罩住他的狭小阴影之中,朦胧的紫变为近似三色堇的浓郁色彩。
他仿佛成为了被那股浅淡香味捕获的猎物。
松散的浴衣在大幅度的动作中敞开,她的手掌按在胸口接近心脏的地方,传来无比炽热的温度。曲起的膝盖抵在床沿,几乎紧贴在他的腿边。
这一刻的他没敢做出任何动作。
黄濑凉太突然有些紧张,害怕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被对方发现,害怕自己没能掌控好的表情被她看见。
还好,她根本没有在注意他。
那张碟片从他下意识松开的手中被夺走,她毫不留恋地起身,警惕地把它锁进抽屉里,才回头用谴责的语气说:“好奇完了吗?现在可以乖乖去睡觉了吧?”
温暖的气息远去,可无法平息的热度仍旧游走在四肢百骸。
他捂着脸起身,没有说话。
“怎么了?是撞到了吗?对不起,刚刚是有点用力——”
“没事。”他转身避开她探究的视线,用另一只手捂住滚烫的耳尖,声音有些飘忽,“我现在就回房间睡觉。”
“哦,好的。明天需要我叫你起床吃早餐吗?”
“……不用,我想多睡一会。”他哑声拒绝,慎重地替她关上房门。
黄濑凉太走回属于自己的客房,后背抵在门上,卸力滑坐在地板上,沉痛地想:
这大概也是自作自受。
32.微不足道
“抱歉,暑假我应该不会回去。”
姐姐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夹杂着书页翻动的响声。我捧着水杯坐在桌前,“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课题的进度比想象中要慢,只能继续住在学生寮里。不过如果可爱的妹妹真诚请求的话,我也可以立刻赶回家——”
“我又不是没人陪就会寂寞得睡不着觉的小朋友。”
“啊呀,遗憾。”她轻声笑了起来,又接着说,“爸爸呢?有说什么时候回家吗?”
“八月上旬吧……大概还有两周。妈妈倒是来过一趟,不过待了两天就回千代田了。”
医生、警察——如果要以“我的父母”为题写一篇命题作文,我有自信能拿到高分,可我对他们的了解其实很少。
就职单位、具体职务、工作内容。他们从不会主动提起,而我也没有问过。
在有限的记忆里,家人陪伴的缺失好像是一种理所当然,取而代之的是因为歉疚而泛滥的爱意,以及物质上的包容。
“感觉好像留守儿童。”由香里吐槽。
我思考着说:“也没有那么严重。一个人在家的话可以尽情熬夜,还能点又贵又不健康的外卖。”
“好像也是。要是觉得无聊的话,你可以拉上朋友来家里开派对。”
“没有那种朋友,也不会开派对。”
“也可以带男朋友回家。”
“哦。”
“诶?这次居然没有否定?真有?”
“啊……”
不仅有,还已经带回家了。
我陷入沉默。
手机那边的声音陡然拔高好几度。一阵混乱的哗啦声响之后,那本足够厚的书似乎被重重合上。
由香里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骗人的吧?是什么样的人?有被胁迫吗?需要我去学校替你撑腰吗?”
“没有被胁迫,是自愿的。”我突然意识到这种说法有些奇怪,又立刻补充,“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普通的交往!”
国中时期,所有真实经历的痛苦都因为“大人的原因”不了了之,最终变成轻描淡写的回忆。
而那段记忆的最后,是我眼中那位一直恪守正义、努力维护着规则与律法的女性疲惫地弯下腰,将我揽进怀里的画面。
她轻声对我道歉:“对不起,妈妈没能保护好你。”
也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并非所有事情都存在正确性。
自那以后,家人开始对我抱有过度保护的趋势。就比如现在——
“有照片吗?让我来鉴定一下对方是不是正常人。”由香里说,“男人这种生物就像变色龙一样擅于伪装,特别是在女性面前。就算表面看起来正经纯情,他背地里说不定就是那种玩弄感情的人渣。”
“我觉得应该不是……”
由香里:“你也说了是‘应该’。毕竟伊织你看上去就像那种没办法拒绝上门推销、长大之后绝对会被电话诈骗的人。”
我:“……”
虽然没办法反驳,但一般来说会有这样评价妹妹的姐姐吗!
为了让由香里安心,我最终还是给她看了照片。不是合照,而是更早之前黄濑凉太发给我的自拍。
“我天,你谈了个偶像?”
“不是,但有在做平面模特的兼职。”
“看起来好轻浮,扣分。”
她毫不客气地给出评价,又问。
“是谁先告的白?”
“……他。”
“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感情,扣分。”
感觉无论回答是什么都会被扣分啊!
我无奈地拉长声音:“姐姐——”在念出口的瞬间,又陡然意识到这个语气好像和谁有点相似,不自在地捂住了嘴。
手机中传来一声感叹:“看起来对方是个不得了的人。”
“嗯?”
“能让你学会撒娇。”
不,这只是近朱者赤。
我在心里默默评价。
电话那端故作严肃的声音终于缓和下来,我听见她的轻笑声:“好啦,只是开个玩笑,不是真的要对你指指点点。”
“嗯,我知道。”
“不过之后有烦恼的话可以和我聊聊。”
“好哦。”
接着,我收到了她转发过来的“情侣约会推荐清单”以及“辨别渣男小技巧”。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用上,但总之先收藏起来了。
男朋友的话题之后还有日常闲聊,大多是对于繁重课业的抱怨。
“以后千万不要学法,绝对会变成秃头的。”
她一本正经地抱怨。而我虽然笑着说好,但其实根本还没考虑过那么远的未来。
逐渐升起的太阳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过一点光,我放下手里只写了两行的国语作业,在午间来临之际和她做了道别。
“啊,说起来。上次……打电话的时候。”
在简短的再见之后,她唐突提起另一件事。
“听见你用那种开心的语气和我聊起学校的事情,我就忍不住想:感觉一切都在变好。”
是这样吗。
我应该是想这样回答的,但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可能听起来像讨人厌的说教,也像泼冷水……但是,千万不要轻易把谁当做救赎和前进的动力。”
我在安静的呼吸声中沉默了一会,忍不住打趣:“好严肃哦,由香里变得和妈妈一个样子了。”
“伊织才是,以前可不会说这种俏皮话。这是变得像谁了?啊,莫非是那位神秘的男朋友——”
“绝无可能!”
我趴在书桌上,伸手拽着面前的窗帘,明灭的光线随着布料的晃动在指尖跳跃。
带着鲜明笑意的声音响起:“好啦好啦,交男朋友的事情我会对妈妈保密的。不过还是不要做伤身体的事情比较好——怎么了?好像突然听到了‘咚’的一声。”
“不小心打翻了水杯。但是没事,没有水,也没有碎。”我说,“不会那么做的。”
“那就好。虽然年轻是好,但是一起吃着垃圾食品、喝碳酸饮料,然后彻夜打电动这种事情实在太不健康了,我现在已经在后悔了。”
“……啊?哦。”
“嗯?”
“我是说——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
我敲响了客房的门。
虽然说过不用叫他起来吃早餐,但现在已经是正午了!
我又敲了一下。
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回应。
嗯……这种在别人家也能安心赖床的松弛状态真是令人羡慕。
就在我犹豫着决定放弃叫醒他,自己点外卖解决午饭时,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打开。房间里有些沉闷的空气和昏暗的光线从面前落下,我抬眼,和眯着眼睛迷迷瞪瞪的男生对上视线。
他一副还没清醒的模样,在静止了三秒之后,突然抬手关上了门。
速度快到我没能反应过来。
我:“欸?”
他:“欸?!”
我在门外疑惑地问:“怎么了?”
“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站在房间外面?!刚起床糟糕的样子都被看到了啊!”黄濑凉太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似乎因为真心实意的羞耻而带着些微的颤抖。
“我刚刚有敲门,只是你没有听见。”
这样的解释显然没有实质性作用,我安慰道:“没关系的。就只是头发乱糟糟,看起来傻呆呆,上衣也没有拉好而已。”
“……我现在就去人生重开。”
“啊、对不起!我会全部忘掉的!你先冷静一下!”
艰难地哄好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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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我体贴地留出独处的空间让他打理自己不妙的模样。
再然后,午饭在“这一定是本周最后一次外卖”的忏悔中变为了披萨和冰可乐。
黄濑凉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拿着手机回复信息。我在等待外卖的间隙中收拾起房间,一边问:“黄濑同学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说出口时才意识到这听上去像在赶人,我即刻补充:“不急着回去的话,要一起吃个晚饭吗?”
总觉得还是不太对劲。我停顿一下,又接着说:“当然,也不是邀请你留下来,如果……”
“如果可以的话,还想稍微多待一会。”
他趴在沙发椅背上,笑眯眯地望着纠结措辞的我,定下锤音。
这一刻的他变回了我熟悉的自信模样,仿佛刚才狼狈的状态只是伪装出来的表象。
午间的日光从落地窗闯进室内,沿着发梢从他的脸侧滑进颈间,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道明亮的光线下移到他的领口,脑中浮现出刚才在房间门外看到的画面。
是相当有分量的肌肉线条。
……对不起!好像没能忘掉!
我别扭地移开视线,佯装镇定地给出答复:“好的。”
如果要问我最喜欢黄濑凉太哪一点,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脸”。这是人之常情,毕竟最初的心动也是见色起意。
所以这一刻的动摇同样也是可以理解的!
“怎么突然脸红了?”他枕着手臂,歪头看我,刻意放低的声音仿佛融化的糖果那样黏连在一起。
和总是轻快明亮的语调不同,这样的说话方式更像是贴在耳畔响起的亲密絮语。
“后悔了。”我木着脸说。
“嗯?”
“我应该偷偷潜进房间拍下睡脸。”
游刃有余的形象光速幻灭,随后是震惊又焦急的拒绝:“只有这个绝对不行!”
“小气。”
在这场毫无意义的幼稚争辩中,门铃声姗姗来迟。我在沙发上坐下,理直气壮地支使他去取外卖。
大门被关上,端着披萨盒和饮料回来的黄濑凉太自然地紧挨着落座在我身旁的空位上。我从他手里接过可乐,忍不住说:“对面的沙发明明很宽敞。”
“难得可以独处贴贴欸,真的要赶我走吗?”
他肆无忌惮地凑近,唇边的笑意愈发分明,带有撒娇意味的话语无比自然地被吐露出来。
距离近到呼吸足以交融,这时我终于能毫不夸张地说出这样的话:我在那片琥珀色的亮光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身影。
吐息间弥漫着还未散去的、属于牙膏的薄荷气息。
取代了留存在记忆中的柠檬香味。
心间泛起怪异的波澜。
——我总是无法拒绝他人。
但这次不一样。某种陌生的心绪盘踞在大脑里,将所有犹豫的、恐慌的、不安定的念头尽数扫进深不见底的海洋。
我在丧失感中找寻到新的答案。
一向正确的由香里这次似乎得出了错误的结论:绝非救赎或者前进的动力那种崇高伟大的存在,我自始至终都只是在为自己而努力。
然后在久违地尝试走出房间的某一天突然发现,太阳的光芒好像没有想象中刺眼,与人接触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所以又催生出了些许勇气。
然后这点微不足道的勇气支撑着我主动靠近对方。
指尖触碰到脸颊的时刻,他颤动的眼睫抖落几缕光线,那双荡漾着日光的眼中涌现出实质的慌乱。
但在他即将开口之际,我伸手捂住他的嘴唇,低下了头。
“每次都在黄濑同学的陷阱里上当的话,会显得没办法拒绝的我很丢人。”
我笑着在他的额前落下轻飘飘的吻。
“所以,也稍微让我赢一次吧。”
33.一如既往
在预想的剧本里,使坏成功的我应该能抓住他害羞愣神的破绽,用这种狡猾的话语抵抗他拿手的撒娇攻势。
与光鲜靓丽的外貌、超然的洒脱性格所构筑出来的轻浮表象不同——虽然被人用“轻浮”评价时他总会不太高兴地反驳,我也不赞同以貌取人,但事实确实如此——黄濑凉太此人难以抵抗真诚的直球,也就是所谓的高攻低防。
所以只要话语足够真挚、表情足够诚恳的话,无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答应。
这是我从他身上所学到的经验。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哎?”
黄濑凉太微微倾身,撑在我身侧的手臂于沙发椅背和扶手间圈出一片狭小的空隙。
如果要用更简洁的语言描述,就是壁咚的衍生种:沙发咚。
我紧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发出没有实际含义的语气词。惊慌、无措,某种后知后觉的悔意显然要比这些理所应当的情绪更加强烈。
……玩、玩脱了!
前一刻留存在他脸上的慌乱荡然无存,但取而代之的并不是一如既往的笑。
他坦然地回望过来,失去笑容的掩饰后,那副温暖阳光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带有攻击性的锐利。比起所谓的温顺家犬,更像是未经驯服的野兽。
阴影之中,唯有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眼中依然流淌着熟悉的金色亮光。
“那个,披萨再放就要凉了。”我冷静地说。
黄濑凉太没有说话,因为我的手还严严实实地捂在他的嘴上。
无声的僵持之中,他率先抬起右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却没有强硬地挪开,只是用极具反差的温柔力度带往旁边,最终停留在他的侧脸。
于是推拒的捂嘴动作变成了仿佛撩拨的抚摸脸颊。
此时此刻,掌握了主动权的人微微偏头蹭了蹭我的手心,做出仿佛示弱的举动。这个过程中,他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脸上,仿佛要将所有的表情分毫不差地刻进视网膜之中。
他微微垂下眼睫,滚烫的吐息落入掌心,留下湿润的触感:“对不起,这次我也不想认输。”
居然是在这种时候出现了莫名其妙胜负欲吗!
我噎住,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成熟地选择退让一步:“好吧,那我允许你坐我旁边了,现在先——”
“不是在说这个问题。”他的声音埋在手掌间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其中的嗔怪意味格外明显。
我沉默地看他。
安静的室内,唯有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短暂的沉默后,我听见他说:“想要接吻。”
手心中的热度来源除了呼吸,还有他发烫的脸颊。
我呆了一下,将视线从贴合的两只手掌移到他的眼睛,说:“哦,我知道的。”
这个场合一看就明白了啊!没有特意解释的必要!
“其实之前就想了,但是看到你紧张的表情又没忍心那样做。”黄濑凉太仰起头,启唇在我的尾指处轻轻留下一道稍纵即逝的浅淡齿印,湿漉漉的眼中带上了蛊惑的意味。
“我对自己的脸和身材姑且还是有点自信的,真的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动摇吗?”
怎么回事,这种仿佛丈夫在指控冷淡的妻子的画面感。
我说:“我知道了,但是——”
“但还是要拒绝?”熟悉的轻快感又回到了他身上。比起询问,这句黏黏糊糊的话语更像是略带苦恼的恳求。
“我刚刚刷过牙。”他面对无动于衷的我补充道。
啊?重点是这个吗!
不对,这个确实也很重要,但现在的问题是——
我深吸一口气,在急促的心跳声中勉强睁开眼,声音因为前所未有的窘迫微微发颤:“我也没有说不可以,只是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其实没有什么好害羞的!都是情侣了,做点亲亲抱抱的事情也很正常!
但他这么郑重其事地做这些多余的举动、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反而让人羞耻起来了。
“……真的?”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间隔地紧接着我刚落下的话语响起,那双亮晶晶的眼眸中涌现出喜悦的光彩。
像是获得了许可的小狗那样欢快地摇起尾巴——擅自用动物来形容人是很失礼的行为,可明知这点的我,脑海中率先浮现的依旧是这样的画面。
我点头:“嗯,不过不要太久,披萨凉了的话就不好吃了。”
“结果披萨比我更重要吗?!”
“不是这样比较的。接吻什么时候都可以做,但披萨凉了就是真的凉了,就算再加热口感也会变差。”
“为什么要在这种场合下一本正经地讨论披萨的事情!刚才完美的气氛都不见了!”
“对不起。那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先吃披萨吧。”
“不行。”黄濑凉太按住我正打算伸向桌上的手臂,压在了柔软的沙发椅背上。
避无可避的距离里,他柔软的金发垂落在脸颊边。这个短暂的瞬间,留存在他脸上的是有些陌生的、温柔而克制的微笑。
不是那种令人难以招架的过度热情,也不是表里不一的伪装。
——是什么呢?
我望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没有说话,可按在肩上的那只手似乎在微微发抖。
脑海中退缩和犹豫的念头在他没能妥善隐藏好的紧张和羞怯之中先一步消散。
我松开攥住他领口的手指,伸手去触碰他随着呼吸起伏的颈部皮肤,在他杂乱无序的混乱气息中缓慢闭上眼睛。
陷入黑暗前,那道朦胧的琥珀色亮光仿佛澄澈的酒液,从倾斜的酒杯中流淌而下,将思绪彻底淹没。
我放弃抵抗,无可奈何地想,这次好像又是他的胜利。这样下去的话,他只会得寸进尺越来越过分。
然而下一刻,刺耳的来电提示音唐突响起。
“啊,电话。”骤回神的我伸手推开他,起身想要去拿手机。
“那种事情不重要吧,让对方等一下也没关系。”
他不满地制止我的动作,俯身靠近。无辜的手机擦着指尖滑落,掉入柔软的地毯中。
我没能来得及心疼无辜的手机。
紧贴在唇边的呼吸夺走了全部的注意力,其中夹杂着无比熟悉的牙膏味道,是清新酸涩的柚子薄荷。
额发相抵,他稍稍偏头,睫毛从我的脸颊边轻轻拂过。在嘈杂高昂的铃声中,那道湿润的气息随着微凉的空气从缝隙间涌入,令人头皮发麻的陌生感触像气泡一样在神经中炸开。
心中警铃大作。
“那是家人打过来的电话,不接的话会担心的!”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曲起右腿,对着他来了一发利落的顶膝攻击。
“呜哇?!”
黄濑凉太毫无防备地被我踹倒在沙发上,狼狈地捂住腹部,声音虚弱:“啊……这个熟悉的触感,刚才一瞬间好像看到了笠松前辈的脸……”
“对不起,没收住力。”我毫无歉疚地捡起手机,又回头严肃地嘱咐他,“我要接电话了,从现在开始不许出声。”
“是……宫城大人。”他老实地低头应答。
这通电话来自于我亲爱的姐姐。在黄濑凉太可怜兮兮的注视中,我不为所动地按下接听。
“伊织,上午还有件事忘记和你说了。”
“是什么?”
“嗯?怎么感觉声音有点抖,生病了?”
“没有!只是刚才在厨房听到铃声有些着急,所以是跑到客厅的!”
“这样,难怪这么晚才接电话。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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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后天可能需要你注意一下派送电话,我给你买了北海道产的蜜瓜哦。”
我从沙发上起身,在茶几前正襟危坐。一边整理被弄乱的头发和裙摆,一边困惑地问:“诶?怎么突然买了这个?”
“前几天和室友去了富良也旅游,那边的蜜瓜超好吃的。当时我就在想,之后要带你也一起来。但是你不喜欢出门吧?所以就干脆寄回家里了。”
“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说谢谢也太客气了!应该说‘我最喜欢姐姐了’才对吧?”
“感觉太肉麻了所以不要。”我隔着手机面无表情地拒绝。
“切,一点都不可爱。”
背后突然多出了体温和重量。
我转头,和凑过来的黄濑凉太对上视线。在他有所反应前,立刻伸出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虽然听话地没有出声,但这个人用其他行为表达了不满——他坐在沙发上,倾身靠近我,嘴唇贴近我竖起的食指。
“???”
我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强硬地扣住了手腕。唇齿开阖,他张开嘴,轻轻含住我的指尖。
指腹接触到口腔中整齐坚硬的牙齿,随后是柔软温热的触感。
手机中,由香里的声音仿佛瞬间远去变得模糊不清:“那我就先挂了,拜拜!”
我的声音在惊慌失措中有些微妙的颤抖:“好的!拜拜!嘶——”
“嗯?”
“啊啊、那个,小拇指不小心踢到桌脚了!没事的!”
“那岂不是超级痛吗?不要紧吧?”
“真的没事!再见!”
我慌忙挂断了电话,伸手去推他的脸:“为什么突然咬我啊!”
黄濑凉太一脸无辜地后仰避开我的攻击,手掌微微收紧,裹住我的手腕。在我埋怨的瞪视中,他眉眼弯弯,声音得意地上扬:“因为感觉被冷落了嘛——”
“明明只是接了电话而已!”
“那现在接完电话了,可以继续了吗?”
“还要继续吗?!”
“当然啊!刚才都还没碰到吧!”
但现在已经没有那个氛围了。
我扭头无声表达出拒绝,去拆桌上的披萨盒。食物的热度透过纸盒传递至手指上,我顿住,无端想起刚才的画面。
那种奇怪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
我蜷起食指,不自在地放下外卖盒,选择去拿旁边的冰可乐。
这时,不甘寂寞的大金毛又凑了过来。他无比碍事地挤进我和沙发的空隙间,伸手从背后环抱住我,下巴抵在肩上。
我伸手推了一把,但没能推开。
“……我要吃午饭了。”我戴上手套,拿起一块披萨,委婉地提醒他。
“我也要吃。”他装作读不懂我话语里的另一层含义。
“可是你这样没办法吃吧。”
“明明可以啊。”
他保持着这个麻烦的动作,直接拉近我的手腕,毫不客气地在那块披萨上咬了一大口。
“……黄濑同学。”
“嗯?”
我突然仰头,撞上他的下巴,然后在他的痛呼声中成功脱离桎梏,神态自若在茶几的另一边坐下。
黄濑凉太倒在沙发旁,没有说话。
啊,会不会有点太用力了。
“没事吧?很痛吗?”我纠结了几秒,最终有些担忧地探身去看他。
“有破绽!”
声音响起的同时,一只手臂落在后颈,将我拉往他的方向。在愣神的片刻,唇边落下了稍纵即逝的吻。
表情空白的我原地愣了长达六秒,毫不留情地用沙发上的抱枕砸向笑得正开心的他。
“啊痛痛痛!暴力反对!”
“反对无效。”
34.爱屋及乌
七月末的东京在热岛效应的加持下仍旧可怕。现在是傍晚,完全感受不到风力存在的燥热空气中,隐约弥漫着植物被太阳炙烤之后余留下来的苦涩气息。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用脚拦住刚从草丛里捡回来的篮球,疲惫地叹了口气。
难以置信,怎么会有大夏天突发奇想去公园里打球的笨蛋?
夕阳照亮了空无一人的沙地和秋千。这个时间点,就连平日里精力充沛的国中生都选择待在家里看动画,只剩下不远处的空地上还有人抱着排球在努力练习垫球。
这必定是对排球抱有十二分的热情和爱意才能做到的,而我对篮球的热爱似乎还没有达到这个程度。
至于为什么要学篮球——事情的开端,还要追溯到上周黄濑凉太离开之前。
那位嚷嚷着“反正已经请过假了就让我再多待一会吧拜托了”的人赖在沙发上,理直气壮地想要留到晚饭的点。
我从暑假作业中抬起头,有些好笑地问:“是想和我继续吃超不健康的外卖吗?”
黄濑凉太仰躺在沙发上,拿着我的游戏机,马○奥的音效从外放的扬声器中传来,几乎要盖过他懒洋洋的说话声:“和女朋友待在一起吃什么都无所谓啦。”
“嗯……但是请客人吃外卖果然还是不太合适。”
“我居然算是‘客人’吗?好生疏。”
接在这句话之后的是旋律下沉的游戏音效,闯关失败的他发出一声懊恼的“哇啊”,干脆放下手里的Switch,蛄蛹着翻了个身,转头盯着我看。
太阳的余晖落在他凌乱的发间,在眼中也留下相似的色彩。
平心而论,如果除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滤镜进行客观评价,要用温暖阳光形容黄濑凉太似乎有些勉强。只是因为他总爱笑,又时常做出些任性幼稚的举动,所以才给人热情开朗的印象。
如果遮住他的下半张脸,仅剩的眉眼中便会带上微妙的攻击性和漠不关心的轻蔑。在收敛起笑容后,这张脸同样也能表露出鲜明的厌恶和排斥。
所以他说不定也意外地适合S……不对!那张CD的内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我的大脑!
“怎么了?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了。”
黄濑凉太枕着手背,困惑地问。
在想一些不太健全的事情——这种话当然不可能说出口。我抚平被手臂压折翘起的页脚,若无其事地问:“晚饭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说出口的瞬间,我意识到转移话题的意图过于明显。
这是个失误。因为黄濑凉太其实比我最初印象里要敏感纤细得多,虽然仅限于他在意的事情。
那道目光直白地落在我的脸上。就在我以为他要继续追问时,他偏了下头,唇边扬起笑容的弧度:“什么都可以。啊,不过最好不要有鱼,因为之前被鱼刺卡过……”
在松了口气与遗憾之间,我选择遗憾地松了口气——人类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
“嗯。不过冰箱里没有食材了,可以陪我去趟超市吗?”我盯着他,重复了一遍,将询问变为请求,“陪我去。”
这是第二个矛盾:“不要给别人添麻烦”,长久以往在脑中根深蒂固的想法与这一刻的自己产生了分歧。
这是种伴随着隐秘羞愧感的陌生体验。
黄濑凉太动了一下,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眼睛里缓慢亮起星星。就像看见了某种新奇的事物,他扬起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灿烂的笑容,开心地应答:“好!”
“怎么会有人被支使着在大热天里出门跑腿还这么开心?”
“实在太难得了嘛!”他笑眯眯地说,“平时都是我在提一些任性的过分要求。”
原来这个人还是有这种自觉的!
“偶尔也会不安……啊,这句话之前是不是说过了?”
这个确实说过。我在他确认般的眼神中点头:“是的,你说过担心自己被讨厌。”
黄濑凉太从沙发上起身,隔着方形的矮桌落坐在我对侧,一瞬间涌上的既视感将时间拉回那个算不上久远的雨天。
可这次窗外没有雨声。
我也不必再隐藏自己的心绪。
“超级不安的!因为你从来都不提要求,也不和我说自己的事情。”他委屈的语气像是控诉,“比如说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甚至是生日,这些我全都不知道——这不是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吗!”
“但是,应该没有人喜欢听别人一直说自己的事情……”
“我想知道。”他自然地伸手握住我停在习题册上的手。
夏日的尾声中,带有余温的夕阳在交叠的手背上留下火焰般的赤橙,从他指腹上传来的是比那道光线更加炽热的温度。
我茫然地抬眼,又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全部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像是任性的小孩看着街边橱窗里的甜品,无理取闹地说他全都要。
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毕竟以黄濑凉太的标准来说,这样的要求完全算不上任性。
“12月25日。”
“诶?”
他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节,搭配上那张出色的脸蛋,看起来就有些傻里傻气了。
我没忍住笑:“你刚才问的,生日的事情。”
他终于反应过来:“那岂不是刚好在圣诞节吗!”
“对啊。”
“这样的话,生日那天可以一起去约会?让我想想要去哪里玩……”
“现在才七月,要考虑也太早了吧,说不定没到圣诞节就分手了呢。”
“已经在想分手的事情了吗?!”
“只是提出一个可能性而已——”
“拜托了,不要说这种可怕的事情!心脏差点要停止跳动了!”
“咦?这么严重吗?对不起!”
并不是真的有分手的念头。可世界上不存在永久的事物,高中生幼稚的恋情更是如此。
会者定离。就算再怎么用确信坚定的言语来修饰不可靠的轻率承诺,我们终将迎来互相伤害的结局。
这是自我保护机制:不抱有期待,因而不会受到伤害。
在亲密关系中,爱意率先燃尽的那一方显然要更加轻松。或者说,没那么在乎的人更容易抽身。
可是我在乎。
虽然人类的确是麻烦矛盾的生物,但并非所有人都会愿意将敏感多疑又悲观的内心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比如说交往之前渴望着能够靠近,靠近之后又开始思虑何时会厌倦或是被厌弃。
在永无止境的担忧中,如果能恰好遇见具有无限包容心的烂好人,成功摆脱这样的焦虑,那就是能够被称之为幸福的好运。
可我又总是倒霉的那一个。
结果最终是犹豫不决的我率先举起以回避为名的刀刃来伤害对方。
人群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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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喧闹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望着灯管刺眼的白色亮光,安静地站在角落的货架旁等待。
晚间的超市人很多,以往独自一人的我绝对不会有勇气踏入这种场所。
冷藏区的货架前,在球场上一向游刃有余的王牌正挤在战斗力超群的家庭主妇身边抢购打折鸡蛋。他艰难地提起购物篮,举步维艰,像只被汹涌浪涛裹挟着被迫往前的蜉蝣。
“我回来了!”
我从天花板上收回视线,黄濑凉太举着最后一份特价蔬菜,向我邀功。
他金发乱翘,衬衣下摆卷起露出一小段侧腰,衣领也翻折过来,仿佛刚从早高峰的电车上匆忙逃离似的。
这个反差……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财阀大少爷落入凡尘的诡异感。
我艰难憋住笑,替他理好头发和衣服,牵住了他空余的手——但没拉动。
我转头,对上他受宠若惊的眼神。微弱的怔愣后,他垂下眼眸,声音和脸上的笑意一样轻:“总觉得,这样好像情侣。”
“难道不是吗?”我困惑地反问。
“感觉还要更有生活感一点?嗯……不是情侣,是夫妇吧!”
“呜哇。”
“啊,这个‘呜哇出现了’的嫌弃语气!”
“我还什么都没说……”
“已经能感受到你内心深处的无语了!”
“好厉害。”
“应该否认才对吧?!”
走出超市,经过街道。人行道上方的指示灯停留在赤色的信号上,我看向对侧道路的商铺。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隐约能听见池面、情侣、现充、羡慕之类的字眼。
掌心中的手指动了动,黄濑凉太侧头,朝我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是需要这么自豪的事情吗?
绿灯亮起,我无奈地扯着这个傻乎乎的高个子往前方走,又在过完马路之后停下脚步。
“我想去那里看看。”我说。
他顺着我的视线抬头,繁华的十字街道路旁伫立着弧形的高大建筑,是一家体育用品连锁店。
“我要学篮球。”我看向他。
“诶?篮球……难道是因为我?”他下意识问,又接着说,“虽然说完全不高兴绝对是骗人的,但就算不做这种事情也没关系。不用为了迎合我的喜好而勉强自己——”
“并不是勉强。”我打断了他越发急促的话语。
“除了生日,你还问了喜欢和讨厌的东西。当时没有回答,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我说,“但是……”
虽然在更早以前也说过喜欢篮球,可那种浅显的喜欢只是站在旁观者角度做出的评价。
“但是我想,如果是凉太所珍视的事物,我说不定也能真心喜欢上。”
车流驶过带起微弱的气流,少年被风扬起的发梢轻轻拂过眼睑,他眨了一下眼,那些能够被称之为笑意的成分从微怔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听见他问:“等等,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不定能真心喜欢上……?”
他按住我的肩膀,被食材填满的塑料袋从手臂旁撞过:“不是这句,再往前一点。”
“如果是黄濑同学珍视的事物。”
“不对!刚刚绝对不是这么说的啊!”
*
会者定离——相遇必定伴随离别。
不过这句话还有剩下的一半。
35.无法回避
我从长椅上起身,抱起脚边的篮球。
虽然之前黄濑同学有教过我基础的运球和投篮,但实际操作起来似乎又是另一回事。
在他手中看上去服帖温顺的球,到了我的掌下就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变得叛逆了起来。
第六次从场边捡回偏离方向逃走的篮球后,我不禁陷入思考:这……这真的是能运着走的东西吗?
所幸篮球场上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也没人在注意这边,这种丢人的画面不会留存在其他人的记忆之中。
太阳落山后,那股挥之不去的热意终于消退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点。我擦掉额角的汗水,站在球场中心,盯着位于白线后的篮球架平举起球。
我突然回想起黄濑凉太说过的话。
“我最喜欢的……果然还是球进的那一刻吧?”说这句话时,他俯身从我手里接过那颗刚离开商场的崭新篮球,
像是突然打开了隐藏模式,在触碰到球的瞬间,他从那种温和的气场中脱离,陡然展现出凛冽的攻击性。
衬衫衣袖挽起,露出的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而紧绷,呈现出具有力量感的流畅线条。他往前一步,手中运持的篮球在塑胶地板上飞快弹起又落下,带起的浮尘在阳光中闪闪发光。
然后抬起手臂,身体微微前倾,再稍稍用力。
脱离掌控的球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入篮筐。
“怎么样?”在篮球怦然落地的声响中,他回头望向我,脸上明晃晃地流露出“是不是很帅快夸夸我”的意图。
于是我配合地鼓掌:“嗯!超级帅气!”
然而,黄濑凉太不在身边的现在,我突然意识到,只是因为篮球是他擅长的领域,所以他看起来才那么轻松。
换言之,要想做到像他那样干净利落地帅气投篮,努力和天赋缺一不可。这对于我这种外行的初学者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我深吸一口气,注视着篮筐,努力回忆他所说过的话语。
首先双手握持篮球,膝盖微微曲起下弯;然后用腿部发力,通过伸展的动作将力量往上方传导;最后伸直手臂,手腕猛然使力,瞄准篮筐将球投出。
无形的力量由身体传导至篮球表面。
那颗被黑色橡胶线所包裹的橘色圆球在推力的作用下,沿着抛物线向上方的篮筐飞去,最终达成一个无比标准且完美的——
Airball。
它脱离束缚从篮筐旁擦过,义无反顾地飞越后方的网状围栏,不偏不倚地砸中正好从公园外路过的倒霉路人。
啊啊……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匆忙跑到围栏边上,神色紧张地对那位捂着后脑勺的男生诚恳道歉:“非常抱歉!您没事吧?”
话说回来,刚才的声音也太响了,难道我也要面临把人砸进医院的危机吗?那种事情不要啊!
然而在靠近之后,我突然发现对方并不算是不相识的路人,而是我曾经见过的人,虽然只是单方面见过。
具有特色的深色皮肤,墨青色的短发,黑豹般锐利的双眼,以及颇具野性的长相。
上次IH的准决赛上,海常高校输给了他所在的队伍。也是那时,我从黄濑同学的口中听说了有关他的事情。
青峰大辉——黄濑同学曾经的队友,也是如今想要战胜的对手。
他烦躁地轻啧一声,抬头用锐利的视线盯着我,沉声质问道:“你难道是专门瞄准的别人的头吗?”
如果不是隔着这道铁丝网制成的围栏,我觉得他大概会用拳头报复回来。我的脑袋敲起来说不定声音还蛮清脆的。
我老实认错:“对不起,我刚才在进行投篮训练……”
“哈?投篮?”他皱起眉,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一眼五米外的篮筐,“这偏的也太多了吧?”
他说话好伤人!
“因为我还是初学者……总之给您添麻烦了十分抱歉!”我垂下头,有些失落地重复着道歉的话。
青峰大辉不置可否地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捞起脚边的篮球,挥起手臂将它高高抛起。
那个动作太过随意,仿佛只是要将球从防护网的上方丢还给我。
但在我反应过来之前,那颗球已经从篮球架后方跃起,越过篮板,无比准确地坠入篮网之中。
它咚的一声落在我身后的场地上,在弹力的作用下挣扎着滚出一段距离,最终停在了墙边。
“……”我震惊地望着站在围栏外的人。
我现在确信不是我丢人,而是这群人太夸张了!这是高中生应该有的水平吗?!
炫技结束的男生仍旧是游刃有余的轻松模样,他揉了揉脖颈,语气平淡地说:“不要用整个手掌推球,那样容易偏,而是将力量集中在指尖。先用拇指稳住球,再靠食指和中指发力让球运转起来。”
他好像是真的想要教会我如何投篮。
我诧异地捡起球,在这位临时教练的督察之下,按照他所说的方法再度进行尝试。
然后篮球不出所料地飞进了绿化带里。
——真棒,不愧是我。
“感觉高度不太够啊。”青峰大辉一本正经地点评道。
“哦……好的。”我默默钻进草丛,把球捡了回来,垂头丧气地接受批评。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虽然水平惨不忍睹,持球和投篮的姿势也破绽百出,不过作为初学者,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吧。”
“诶?”我惊讶地抬头看向他。
在逐渐昏沉的暮色中,路灯亮起柔和的光。男生棱角分明的五官恍惚间被软化,失去了压迫感,没有最初看上去那么凶神恶煞。
他摸了一下后脑勺,伸手指向我,在我的注视中波澜不惊地说:
“刚才那下力道挺足。”
“那真的是非常抱歉!!!”
我的力气好像确实不算小,被这样砸一下会很痛吧!感觉更加抱歉了!
青峰大辉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发表其他感想,只是沉默地转过身,似乎打算直接离开。
我捧着篮球,后知后觉地朝他的背影道谢:“啊……谢谢你,青峰君。”
“哦?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他侧头看过来。
“我看过之前IH的比赛,是准决赛上和海常高校对手的东国(tougoku)学园?”
“为什么突然变得充满历史气息了。”他纠正,“是桐皇(touou)学园。”
“我明白了,东应(toou)学园的青峰君对吧。”
“这不还是不对吗,那是死亡笔记。”
他往前走靠近围栏,凭借身高优势从上方俯视我,咧嘴笑起来,佯装出一副有些火大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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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的姓氏明明记得很清楚啊,你这家伙是故意念错的吧?”
“……没有这回事。”
“那回答前就别犹豫。”
好吧,我承认其中是有一点点迁怒的成分,毕竟输给桐皇的海常失去了晋级资格。
我明白胜负没有对错之分,青峰和他的队友们只是在为了胜利而全力以赴,加上他还是黄濑同学崇拜憧憬的人,更是黄濑同学开始接触篮球的契机……不,我绝对不是羡慕他,只是因为他让黄濑同学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对!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虽然我打不过他、而且说不定他在黄濑同学心中的地位比我更加重要,再然后他刚刚还教了我投篮,看上去似乎不是坏人……啊。
我、我是不是有点过分?
在我深刻反省的途中,青峰眯起眼,狭长的眉眼中流露出锐利的光,唇边的笑意也因此带上了几分危险的意味。
“什么啊,这个眼神。你这家伙对我有什么不满吗?我可不记得哪里有惹过你。”
凸起的指骨与青筋在手背上留下醒目的阴影,他搭在铁丝网上的手指扣进缝隙间,威胁般地使力,仿佛下一秒就要硬生生在上面撕开一道裂隙。
我抱着怀里的球胆怯地后退一步。
他挑眉,扬起下巴。
我又后退一步。
“今天已经很晚了,我就先失礼了……再见!”我转身就走。
“喂,给我回来。”
这个场面看起来很像威胁,但我却不觉得他真的生气了。
但正当我停下脚步,想要稍微解释一下复杂的心路历程时,从他的方向传来了属于女孩子的清亮呼唤声。
“阿大!我不是说让你在外面等我吗,为什么丢下我自己先走掉了!真是的!”
然后是青峰的回答:“哈?我在店外站了快有十分钟了啊?还像个傻瓜似的被人围观。”
她站在青峰身旁,带着责备的眼神鼓起脸颊:“那至少也应该先和我说一声呀!”
话音落下,她察觉到我的视线,转头看过来。漂亮的樱色长发从肩头垂下,那双眼瞳里一瞬间亮起惊讶的光。
“咦?是伊织?”
她居然认识我?
“你们认识吗?”青峰的声音和我脑内的疑问同步响起。
“抱歉,应该先做个自我介绍才对。我是桃井五月,黄濑君的朋友。”她露出相当具有亲和力的温柔笑容,“小黄他之前有找我咨询过一些问题,所以我知道你的事情。”
小黄……好可爱的称呼。
青峰不耐烦地咋舌:“搞什么,原来是黄濑那家伙的女朋友。”
“太没礼貌了!”桃井伸手戳戳青峰的后腰。
“哈啊?她刚刚可是做了更没礼貌的事情。”他不服气地反驳,又回头看我,“只是没想到会是这种类型,还以为他喜欢那种时尚的辣妹。”
桃井:“啊、等等——”
“像是国二的时候,那个身材很好、脸长得不错、总是化着妆的女友。不过好像是被劈腿了?那个女生后来和灰崎那家伙好上了吧……名字叫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
适宜保持沉默的我发出了久违的声音:“啊?”
终于还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吗!
恋爱关系里无法回避的前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