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相洗白手录》
1. 死牢太冷
农历正月初六。
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雪,天干雾寒,气温冷得冻人,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关,朝廷内外传遍瑞雪丰年的好兆头。
边关捷报频传,魏朝满朝文武百官都沉浸在打了大胜仗的喜悦中,便是京内的百姓,也无不喜气洋洋。
“诸位客官!上回说道,裴小将军挑八千精兵,截断了月宛人的粮道,又烧了草场,无需我再赘述,想必各位看官也明晓,那月宛人不过蛮夷,从不识农耕,没了良马相助,便如无根之萍。”
京城最大的酒楼里,说书人一顿,见围观众人只是听,并不接茬,便故意问:“诸位可知后面怎的?”
“这有何猜的,捷报不都传回来了。”一又高又胖的莽汉仰头,喝了一壶热酒,扬声道,“裴小将军料事如神,放在古时,也可称史书里鼎鼎有名的神将了,我等佩服还来不及。”
旁边很快便有一青衣的读书人接口:“也得是新登基的圣上圣明,识人有方,慧眼识珠,才有这等良将出现。”
“这倒是。”莽汉点头附和道,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冷笑了声,“自古以来,必得‘明君贤臣’,才能相得益彰,你看咱们那个老皇帝……”
话还未说完,说书人眼皮一跳,厉声喝止:“壮士,慎言,慎言啊。”
“不说了。”莽汉瞥了眼四周,被扫到的众人怯怯不敢开口,都低了头,才满意道,“当今圣上圣明啊!登临九五之后,破月宛,除奸佞,朝野一片风清气正,便是陈纪安这等大奸大恶的奸佞之人,也抄了家,贬为庶人。”
说起陈纪安此人,在场众人无不皱眉、恨得牙根痒痒,便是最文雅的青衣书生,都要好好唾上一口才甘心。
书生摇头,道:“圣上仁心,只是我以为,陈纪安这等毁国之辈,应循了古例,五马分尸、满门抄斩才是。”
语气越到后面,越咬牙切齿。
话因落,四周便不断有点头赞同声。
“极是!极是!”莽汉斟了一杯酒给那书生,扼腕一叹,“只是可怜了裴将军,少年英豪,当年却也从那奸佞小人的胯. 下忍辱。”
·
“兄弟,你是因为什么被关进牢狱里的?”
死囚牢里,极阴极冷,刚下了一场雪,陈白随意找了些地上的蒲草盖在身上,将用来接粪便的破木盆放在墙底,簌簌雪花自三米上的窄窗上飘来,有不少都落进盆里。
这木盆积年累月,只靠近都是臭烘烘的味道,底儿已经分辨不出具体的颜色,只是黑乎乎的,晶莹的雪花落进去,便看不见了。
他住隔壁牢的同事倒是活泼,冻得脸色青白青白的,还要找人聊天,陈白倒也耐心,颇认真地回答:“犯了罪,被关进来的。”
听君一席话,如同听君一席话。
隔壁牢的死囚嘴角一抽,苦笑一声:“兄弟,咱们牢里所有人,能进大理寺的,哪个不是犯了滔天大罪,才进来的,你这话说的,和放屁一样。”
正说着,便放了一个颇响亮的屁。
死囚毫无尴尬之意,在这样敞开的环境里,吃喝拉撒睡都是公开透明的,谁都能看到谁,甚至气味都是开放共享的,不至于因为一个屁而羞耻。
他接着道:“你别看我瘦小,乡里人人都叫我‘秃鹫’,亲娘嘞!净没好话。但我之所以能进来,也是因为一桩大案。”
陈白抬起眼,他饿了两天,此刻实在没有力气,表示友好地笑了笑,问:“什么大案?”
那自称秃鹫的男人神神秘秘地凑近铁栅栏,额头甫一贴近,便冷得叫唤了一声,脑袋向后仰:“我盗了裴将军十三营的军粮!”
陈白适时调整表情,惊叹了声:“好生厉害。”
秃鹫哈哈一笑,道:“这无甚出奇的,虽然我也知道裴将军是个大好人,军纪严明、刚正不阿,但亲娘嘞!太苦了啊,那狗日的大贪官陈纪安不放粮,裴将军又严禁属下偷盗抢劫,什么不让扰民,你说我们这些做丘八的吃什么?啃树皮吗?”
提起陈纪安这个名字,秃鹫咬牙切齿。
陈白应和道:“岂有此理!”
“可不是岂有此理。”秃鹫道,“我若不是被逼的,何至于此。那月宛人承诺我说,我若盗了裴将军的粮仓,和兵马路线图,必许我高官厚禄,便是女人都是任挑的,我那时刚好快要饿死了,咬牙一想,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便去了。”
倒卖军粮、私通敌军,这是叛国之罪。
将至晚间,牢里昏昏沉沉,雪似乎又下大了一些。
木盆里搅着一摊冰凉的浑水。
——那是天上的雪水。
陈白将蒲草拢得更紧了些,低垂眉眼,乌黑浓密的发间也堆满了冰凉的雪渍,面容宛如发光的玉像:“观兄弟言谈,想必也是读过几本书的,必是调理清晰、思维周密,后来怎被发现了?”
秃鹫一时竟有些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般俊朗的男人,旋即哈哈大笑:“你是第一个说我调理清晰、思维周密的人。”
他颇有些得意的道:“我也是个文秀才,之乎者也也是懂的,只是一直考不上举人,才从的军。”
曾经三元及第,打马游街、曲江池旁赏花的状元郎支着下巴,笑着说:“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秃鹫道:“我之所以被发现,也是因为小人出卖,裴将军打了我三十军棍,此事本应了了,然而当今圣上不肯,裴将军班师之后,便是我的死期。”
打三十军棍,轻轻揭过不提。
陈白有些好笑地心想,不愧是裴盈升的浆糊脑子能干出来的事儿。
说到这里,秃鹫停顿了一下,竟有些哽咽,过了片刻,才状似不在意地道:“不过也无妨,我本就孤身一人,便是什么罪都认了,也好过当时饿死在军营里,易友而食,成了一具无名尸,当时太苦了啊。”
说到这里,陈白也有些沉默。
过了片刻,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对不起。”
“啊?”秃鹫不解道,“兄弟,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陈白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因为这也是他奸臣生涯里众多乱七八糟、五五六六的亏心事儿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克扣军粮。
若是没有这一档子事儿,凭裴盈升之才学,打赢这场仗会轻松很多,而不像现在,拖到严冬之后,是一场来之不易、死伤众多的胜利。
军粮一空,怨气沸反,加之北境素日严寒,想必裴盈升举步维艰。
他又不是严以律人、能下死手的性格,什么困难也只是自己吞了罢了。
【这也不是宿主的错。】原本因为冬天太阳能不足,进入冬眠的系统突然吱声,心疼得直掉眼泪,安慰道,【要不是这狗屁任务,咱们也不做这种亏心事。】
陈白意料之外地挑了挑眉:“不睡了?”
他挨板子的时候呼呼大睡,全家流放、跪在天子座前一夜的时候,更躺得心安理得,如今好容易在狱中安定下来,能舒服两天,闻着味儿就出来了。
陈白感觉自己像是怀孕生子期间老公不在身边的怨妇,等好容易独自一把屎一把尿把小孩儿养大了,老公跳出来摘桃子了。
他把这个奇怪的比喻逐出大脑。
【……系统充能到达80%,已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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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省电模式。】系统顿了顿,道,【检查到宿主生命值过低,是否需要开启低温保护?】
“无妨。”陈白浑身冻得细微发抖,闭着眼睛道,“暂时还挺得住。你既然醒了,帮我看看,任务进度查询键修好了吗?”
——这样冷的天气,他并不是没有经历过的。
只是锦衣华服数千日之后,再一朝回到解放前,变得有些难搪罢了。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整十之年。
他来的第一年,大雪封山,这具身体是标准的农家子,父母双亡,本就一穷二白,还因幼时的高烧而跛了一只脚,他孤身前去省府赶考,更冷。
若不是有这个【成为青史留名、下场凄惨的奸臣】的任务的大饼吊着,陈白不至于在这里苦撑十年。
他无亲无故,只想回家。
便是这样荒唐艰巨的任务,也忍下了。
而眼看着距离任务完成,只剩下死亡这条最后一条未完成的选项,陈白心里隐约有些紧张。
十年,整整十年,知道这十年他每一天都是怎么过来的吗?
顿顿大鱼大肉,锦衣华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再不完成任务,他都快要造反,自己登基为帝了。
【呃……还没有。】过了一会儿,系统道,【不过也快了。】
【宿主请不要心急,任务进度查询按键马上修复成功。】系统心虚道,【到时候马上就可以查看任务进度。】
陈白眼皮一跳,温柔和蔼地微笑:“真的靠谱吗?小乖。”
被叫小乖,系统星星眼了一瞬,语气也不禁上扬:【放心,马上就完成任务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又是立刻,快了。
他都不知道第几次听到这个词儿,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因为系统真的一问三不知,陈白闭着眼睛,无力地叹了口气:“希望如此。”
他昨夜被大理寺卿拖去审问,一夜未睡,纵然寒冷,又在风口,也不禁有些困倦。
便是这时,突然听见昏暗的监牢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秃鹫警惕地竖起耳朵。
“准是要有人被拷问了。”他咬着牙,狠狠道,“这样的天气,再被泼一层水,拿鞭子抽几下,亲娘嘞!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全交代清楚了。”
陈白交握住冰凉的手心,“嗯”了声。
“兄弟,我看你细皮嫩肉的,又年轻,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进来的,总之小心一点,多弯腰多低头,态度好些,总是没错的。”秃鹫道,“你这皮相,不怕说出来闹笑话,真被看上了,遭不住他们折腾的,怕是命都不保。”
陈白礼貌点头,说:“多谢大哥教诲。”
正说着,便见左边沉重的铁栅栏开了,结了冰,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解锁,过了不久,便是狱卒点头哈腰的声音:“裴将军,里面阴冷,您仔细身体,多披些御寒衣物,慢些走。”
旋即是一道好听的年轻男音,慢慢道:“无妨,你且带路便是。”
“是,是。”
整个死囚牢长而深,廊里地方窄小,又不通风,一进来便是满面腐臭之气,簌簌雪花凝成水汽,冷得人一打哆嗦。裴盈升在军营多年,再严酷的环境也待过,都不禁皱了皱眉,他诘问道:“你们便把陈相安排在这种地方?”
那狱卒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陈相”说的是谁,道:“依律是这样的。”
裴盈升没再多言,只是步履急促了许多。
他点着烛火,一路疾步行来,灯火明灭间,映出冷峻分明的侧脸,狱卒一路小跑跟着,没过多久,便停在一处牢前。
2. 怎可直呼天子名讳
“今日实在奇了。”见裴将军来了,秃鹫瞪大了眼,小声在陈白耳边道,“你可知刚刚来的人是谁?”
陈白摇头,道:“不知。”
裴盈升最终停在距他三米之外的一处牢前,光线昏暗,只有他和狱卒身上燃着灯,整个死囚牢里寂静无声,一片阗静,然而所有人都醒着,只是不敢说话,无数双背后的,身前的眼睛贪婪地望着那支蜡烛。
陈白也不禁循光望去。
许久没见过亮的东西,他被刺得微微眯起眼,过了片刻,才看到裴盈升的脸。
——裴盈升这蠢货,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心道。
小将军今日穿着暗兰色的草染织锦袍,系着一条宝石绿蛛纹锦带,发丝长若流水,细腰如约素,又明亮又漂亮。
精气神倒是不错。
裴盈升停在牢前,只是稍微顿了顿,侧眼打量了一眼牢内的囚犯,对身后狱卒道:“将这人押走,今日处斩。”
狱卒不敢多说一言一语,点头如捣蒜,忙应道:“是。”
裴盈升顿了顿,便举着烛火,继续向里走。
至于四周仇恨而呆滞的目光,则置若罔闻。
“亲、亲娘嘞!”秃鹫吓得有点儿结巴,声如蚊蝇,道,“裴、裴将军怎么朝咱们这、这里走过来了。”
陈白见他一张瘦削的脸煞白煞白,忍不住笑了,好整以暇地调侃道:“准是来找你问罪的。”
话是这么说,声音却也很从心地放小,几乎听不见。
秃鹫瞪大了眼:“小兄、兄弟,这可不兴说啊。”
这句话最后一个“啊”字儿刚蹦出来,一双纯黑色、不带任何装点的皂靴便落在陈白监牢前,烛火映得陈白的脸苍白如雪,裴盈升低下身,自腰间玉佩里解了铁钥匙,便开了牢门。
“罪臣陈纪安。”
“是我。”
裴盈升很快又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陈白,过了片刻,才缓慢而坚定地道,“跟我走一趟。”
陈白抬起头,只觉得眩晕,自上而下打量了遍裴盈升,目光定在他右手上,笑着道:“你何时班师回朝的?我竟不知,也没有恭贺你打了好大一场胜仗。”
他目光过于清明冷静,裴盈升下意识将手背在身后,在锦袍上摩挲了片刻,抿了抿唇,方道:“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陈白叹了口气,知道这两天的舒服日子又要告一段落了,扶着粗糙的墙面,慢慢地借着摩擦力,爬起来。
他的膝盖早在雪夜跪在殿外时已经坏了,半躺在地上时不觉得,然而一旦做大动作,便是钻心剜骨的疼,陈白也知道自己这样子很狼狈,熟人面前,他闭了闭眼,把社死的感觉压下去,一点点借力,等站起身时,已是五分钟之后。
他迎着裴盈升冷漠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露出一个微笑,道:“好了。”
他艰难地站了多久,裴盈升便等了多久,一直到陈白看过来时,才慢一拍地挪开眼:“走吧。”
陈白:“……”
·
大理寺这个地方,陈白来过无数次。
作奸相时,他把忠臣良将拖进刑部大狱,又暗改了大理寺的卷宗,创新过无数酷刑,是鼎鼎有名的该下地狱扒皮的刽子手;等下狱之后,又是鼎鼎有名的死囚犯。
这里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味道。
他甚至曾经强逼着宋如容,在一处假山后轻薄了他。
裴盈升走得太急,脚下生风,只留下一个背影,陈白不得不跛着脚勉强跟着,没过多久,便只觉得脚下钻心的疼痛,似从膝上传来,又因寒冷僵硬而分不清楚,他挪了一步,便浑身无所觉,眼睛向下一看,才发现是崴了脚。
可惜此时已经迟了。
陈白周身躺在冰冷的雪地里,只觉得如坠寒潭,刺骨的冰凉融入骨髓,似拉断了线的棉花般不断诱人下坠,可惜却没力气再撑起身子,他无效地挣扎片刻,有那一瞬间,面无表情地心想:就这样死了好像也不错,不知道能不能算任务完成。
便是这时。
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陈白的腰,紧接着,巨大又蛮横的力道将他整个上半身拖了起来,华服美饰的少将军半拥住陈白,咬牙切齿道:“还用我抱着你走?”
下一秒,便蓦然沉默了。
半拥住的人体冷得颤抖,入手的麻衣单薄如芦花,压根儿没有御寒的功能,衣料此刻全部湿了,冰凉一片。
而男人的腰上轻飘飘的,一摸便是空喇喇的骨头,几乎没有半点脂肪。
除了还算光洁平整的面部,他裸露出来的皮肤几乎都是腐烂的、没有经过包扎的伤口,还好是冬天,伤口没有发炎。
裴盈升嘴唇蠕动了一下,还是没说话,便听见陈白没心没肺地笑了声:“裴盈升。”
他道:“我看到你手上有冻疮了,怎么着,裴少将军这么努力,宋如容也没给你送个润肤膏抹抹手?”
一边笑,一边点评:“他真不是人。”
这天底下,时至现在敢这么骂当今圣上的,也没一两个活着的了。
陈白是死囚,今日死明日死都是一样,他早有恃无恐,裴盈升却不敢妄言,他明确地闭上嘴,保持沉默,慢慢地在雪地里扶着陈白向前走。
及至暖室,早有小吏挪了椅子,请裴将军坐下,看了眼陈白,要说什么,裴盈升道:“退下吧。”
室内很快只剩下两人。
暖烘烘的熏笼架在屋内正中间,热气腾腾,陈白却站在离热源最远的地方,他寻了一个蒲团,靠在墙边慢慢坐下。
在室外冻久的人,遇见热源,第一时间是不能靠近的。
哪怕温热得,几乎能融掉积雪。
裴盈升生得高大挺拔,端立时如松柏,直坐时更是如此,宛如一株亭亭的夏荷。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陈白,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何提审你。”
陈白思忖片刻,笑道:“是陛下的旨意。”
裴盈升没有否认:“自然是。我并不忍对你用刑,你心思冷酷阴狠,对人对己皆是如此,想必也不怕用刑。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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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在你我曾相交一场的份儿上,倒不如你将所作所为和盘托出,你免受皮肉之苦,我也好向圣上交差,也是双全之策。”
语气不疾不徐,和缓真诚,是裴将军一贯说服人时的风格。
陈白将其称之为“嘴皮子不够,诚恳来凑”的劝降之法。
“我是将死之身。”陈白抬眼,温和地启口,“我曾在先帝临终前向他保证,等太子登基后,绝口不提安王旧事,虽然陈某出身寒微,一辈子也是个无道、无君、无信之人,但既然答应了,对先帝尽最后一份臣子之心,还是能做到的。”
“矫矫作饰。”裴盈升皱了皱眉,压根儿不信陈白这套说辞,他不动如山,垂下眼睫,道,“你开个价码,只要在合理的范畴,我尽量满足你。”
暖室窗扉上贴着一层金箔窗花,金光闪闪,是并蒂双莲图,陈白望着莲花看了半晌,他记得宋如容还挺爱这玩意儿的,宋如容还不是那么炙手可热的皇子时,他常把对方拉出去看荷花。
陈白并不是个喜欢回忆往事的人,他拢了拢发间逐渐化开的积雪,笑了下,反问道:“裴将军先祖随王氏征讨天下,眼见大魏国基初定,困守孤城不得,才杀了王氏幼子,投了降。并非我看轻裴将军门楣,而是您家顶着个偌大的降将身份数十年,便是立下赫赫战功,连个公爵也赚不到手。”
他挑挑眉,含笑问:“却不知裴将军如何给陈某好处?莫非凭将军那还没捂热乎的二两战功?”
语气不疾不徐,每句话,如刀子般直直朝着裴盈升的痛点戳。
裴盈升生平最恨人说裴氏先祖以一人侍二主,陈白最初碰见他的时候,便是因为宣廷侯之子嘲讽裴盈升之父,裴盈升气不过,和那人打了一架,后来事儿闹得大了,宣廷侯求到时任刑部侍郎的陈白头上,要定裴盈升“乏军兴”之罪。
陈白在裴氏微薄家资和宣廷侯家的宫阙华楼间犹豫了片刻,转手就抄了宣廷侯的家,贪墨了七八成银子,分完赃款后,剩下的报给朝廷,充军费之用。
“比起担心我。”裴盈升的语气终于冷了下来,抬起眼,“陈相倒不如多考虑考虑自己如今的处境。”
此处光线充裕,陈白也终于看清楚裴盈升的眼睛,少年将军黑白分明的瞳孔宛如剔透的琉璃珠,那里面却只剩下失望和憎恶。
昔年好友,如今对望,却只余彼此厌弃。
和裴盈升说话,打机锋都不需要过脑子,陈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自然知道我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只是主审我的不该是你,裴盈升。圣上派你来,你猜是为什么?”
他艰难地抬手,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宋如容笃定我会对你心软罢了。从我这儿挖不出来东西,你猜他会怎么想?”
裴盈升皱眉:“怎可直呼天子名讳。”
好忠心耿耿一良将。
宋如容以后有福了。
陈白笑着道:“你给宋如容说,换个人来审我,要么我亲自去找他也可以,他既要清理门户、干干净净,多操点心也是应该的。”
3. 陈官人
这一趟自然是无功而返。
晚间,风雪愈疾,凛冽寒风直入衣襟脖颈里,裴盈升纵马行至宫门外,早有前来接应的侍人,替他卸了佩剑,引了马匹,裴盈升礼貌地谢过之后,才深吸一口气,向正中间的宫殿徒步行去。
夜雪中的宫殿显现出一种无声的宁静,魏国立朝不过五十余年,宫阙是承了前朝的国都改建,琼楼玉宇,雕栏画栋,不外如是。然而如今的天子居所并不位于正殿,而是选了一处稍显简陋古朴的偏殿,从远观之,不显山不露水,宛如蛰伏着的莽兽。
裴盈升一路行来,目不斜视,只低了眉,闷头随引路的太监走,一直眼见眼前有了灯影,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正伏在桌前,不知写些什么,见了他,才笑着抬起头。
“裴卿来了。”年轻的帝王做了个“请起”的虚扶动作,声音和煦温润,似乎含着笑,“今日寒风刺骨,这一路奔波,实在辛苦裴卿了。”
眼前十成新的少年帝王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模样,形容俊美,笑意吟吟,看似浑然无害,然而谁也不敢在这位新君面前不敬。
一月之前,原太子少师李崇光举家被赐死,云麾将军左问道因战事不利被废,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被清洗个遍,而最轰动的,便是半月之前,陈相倒台。
桩桩件件,无一不出自新帝手笔,他几乎以雷霆之势,稳住了朝纲。
裴盈升低头垂手,思忖片刻,想不出来花里胡哨的自谦句子,还是简明扼要地答道:“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二字。”
宋如容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
他骨节分明的手心里握着一支丹漆金钉云簪,不时把玩,问:“此行可是毫无成果?”
这话开门见山,裴盈升不由得呆滞了一瞬:“是。”
“不必放在心上。”年轻的帝王道,“你和陈纪安同朝多年,理应知道他是个怎样的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人,朕本不指望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东西来。”
语气轻慢柔和,裴盈升一字一句都侧耳倾听着,也只觉得拿捏不准天子的情绪。
裴盈升没有犹豫,道:“陛下,陈纪安有一事相求。”
他并不敢直视圣颜,只微躬脊背,以显得和端坐的帝王视觉上并不相差太高,从他这个角度看,刚好能看见烛灯下被圣上置于手中的那支簪子。
——当真漂亮。
鎏金的光面,灯下亮黝黝得反光,然而以裴盈升的视力和眼力,一眼便看出这是女式的金簪,是修饰女子云鬓的,缀以凤凰祥云样式,图画精细,做工精美,足可见这支簪子的贵重。
只是裴盈升心里有些疑惑。
当今圣上弱冠之年,却并无后妃秀女一说,便是先在潜邸之时,也无半个子儿的女人,这簪子,又是送给哪位虚头巴脑的娘娘的?
宋如容侧了侧眼,眸色深沉地打量了遍裴盈升全身,似笑非笑,道:“他的话,裴卿倒是会听。”
被这样富有审视性的目光凝视着,裴盈升只觉得浑身汗毛乍起,常在行伍出身,几乎瞬间起了危险预警,“咚”一声,一言不发地跪伏在地上,垂头拱手:“臣有罪。”
缄静片刻之后,倒是宋如容叹了口气,似乎也被这出给惊到了,先开了口:“不过一句笑言,裴卿何至于此。”
却并没有让裴盈升起来的意思,转了转手心的发簪,问:“陈纪安想要什么?”
裴盈升道:“他要换了主审官,或要求见陛下。”
·
牢狱阴暗泥泞,及至黑夜里,便是纯粹的暗光。
陈白被押送回来的时候,肚子倒是勉强填了点儿东西,兜里揣着俩白面馒头,掂了掂,馒头有点儿冷了,变得紧实许多,分量十足。
系统感慨道:【裴盈升这小子真不会来事儿,给个馒头就把你打发了。】
陈白挑挑眉,道:“要不我点份鱼香肉丝,让裴盈升再送一份?”
【痴人说梦。】系统轻嗤了一声,【他能给你送?我看他如今狂得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他最开始求你是这个态度吗?不知恩图报的白眼狼!】
系统唠唠叨叨,跟个年龄大的老大爷似的,陈白懒得听他唠叨,打了个响指:“这不就得了,哥们都混成这地步了,有上顿没下顿的,有个馒头吃不错了,你得说谢谢裴施主。”
再过两日便能完成这狗屁任务,一死了之,然后回家,陈白心情挺好,便是看系统都顺眼了许多。
他跛着脚,慢悠悠地走过监牢的廊道,入目皆是泛着酸味儿的大汉,不少都缺衣少食,脚底板都是黢黑的,高高的窗户外透着一点微弱的光,雪夜的天比往日亮堂一些,借着这点光,陈白乐乐呵呵将白馒头放在胸前,左右晃了晃,方便所有人看清楚。
雪白的大馒头!
——可惜,你们吃不到。
一双双嫉妒、渴求、幸灾乐祸的眼睛瞬间如饿到极点的狼,牢牢地锁住陈白的手,又在看到铁栏时狰狞了片刻,还是狱卒低喝了声:“老实点。”
陈白这才将白面馒头别在腰间,放好。
等进到自己的单人间之后,狱卒额外上了一层锁,又看了眼眼前被裴将军指名道姓重点关照的犯人,还是有些不解,这样细皮嫩肉的书生,为何要严加看管?
此等郎君,必是家中显贵煊赫的子弟,如今却囚于死牢,只怕里面大有文章。
狱卒不敢深思下去。
做他们这一行的,知道自己的斤两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大理寺的监牢能进去的,若非大奸大恶之人,便是大奸大恶之案。
他是寻常人,唯一能做得的,便是将心放狠,跟着上级的指令走。
囚牢如幽宫。
陈白去时原封不动,归来时依然是一身破破烂烂的麻衣,边上接雪的木盆内堆了一层厚雪,他空手舀了浮在最上面的一层,拭了拭灰尘,才坐下。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系统默默看着,点评道:【穷讲究。】
“胡说。”陈白眼皮也不抬一下,道,“这叫文人风骨。”
系统用冰冷冷的机械音笑道:【哈哈,您真会开玩笑。】
陈白:“……”
他瘦削的脊背斜斜靠在冰凉的墙上,侧眼便看见一道灼灼的目光盯着他看,秃鹫此时的目光已和上午时不大一样。
那是一种复杂的,充斥着警惕和怨恨的眼神,很难以想象,如此冷漠阴狠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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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出现在刚刚还潇洒自如、热心肠的人的脸上。
这样的眼神他见得太多,熟悉的,不熟悉的,友好的,畏惧的,无论最初怎么样,最终都反目如仇雠。
自打穿进这个世界之后,这十年里,做过的缺德事儿太多,桩桩件件,陈白自己都辨不清楚,他只是平常地冲着他牢房的邻居笑了笑,却听见秃鹫沙哑的嗓音:“陈官人。”
陈白道:“您折煞我了。”
秃鹫不说话,他生得矮小,头发稀疏,从远看当真如秃鹫一般,陈白望着他,甚至是需要俯视的。
冷风从墙上的小窗里呼啸而过,雪纷纷而落,陈白抱着身体,由温暖再重回到寒冷之中,只觉得骨头都打颤。
是他这两日早已习惯的温度。
黑夜里,秃鹫哑着嗓子,低声道:“陈官人,你饿吗?我好饿。”
死囚牢里的犯人,狱卒一天只送一顿饭,一碗清汤,一只白菜,清汤寡水的,菜里只放丁点儿粗盐,来维持死囚基本的身体状况。而死囚若被抄了家,没了贿赂狱卒小吏的余钱,那被克扣唯一的一餐,也是常有的事。
而陈白的餐食,似乎被刻意交代过,已经两天没有发到监牢里。
他两天不过吃了半个馒头。
陈白顿了顿。
还没等他开口,系统瞬间跳出来,道:【宿主生命值严重不足,您的饱腹感为7%,已低于正常的临界值,请您仔细评估您的生命安全,不要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这一长串话仅在瞬间便挂在陈白眼前,系统话音刚落,便见陈白从袖口处掏出了两只馒头,从监牢的空隙中递过去:“馒头有些冷了,你饿了的话,就先吃吧。”
【小心!】
便是这时。
一只尖锐小巧的刀突然从秃鹫背在身后的右手上突然刺出,直直朝着陈白的右手手腕血管处压去,陈白躲闪不及,冻得僵硬的手腕只凭着一点武功底子,向左大幅度转了转,只听“砰”一声,刀刃割破皮肉的刺痛感不断袭来,从伤处过了许久,才迟钝地传导进大脑里,一浪一浪,不断涌来。
若非系统那一嗓子,提前提醒,只怕再晚一毫秒,便是刀割破血管,他横死当场。
回家之后,确实该锻炼了。
电光火石之间,陈白从空隙里抽回自己的手,还有时间抽空心想:
——这几年大权在握的舒服日子过久了,还真觉得自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布尔乔亚了。
秃鹫见一击不成,带血的刀子一横,复将刀子掷来,然而陈白早已就地一滚,虚掩住伤口,没让伤口沾染半分尘土,和他拉开距离,他完好的左手“砰——”一声,砸到铁栏杆上,巨大的声响几乎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操,真疼。”陈白眼皮一跳,在心里给系统吐槽。
没听见回声。
他转过身,望向秃鹫,那两个雪白的馒头早已掉到地上,还沾了血,估摸着是他伤口滴上去的,整个右胳膊此刻已经麻木,脑袋一阵一阵的晕眩感,应该是失血过多。
陈白还有闲工夫朝着秃鹫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哥们儿,得了,别费功夫了,当官的马上要来了。”
4. 我都替你害臊
监狱里,气氛沉闷如冰。
这样的事故在死牢里都算罕见,巨大的声响在漆黑的夜里,如同煮沸的油,无声,又即将沸腾。
意识逐渐模糊,借着昏暗的夜色,陈白仔仔细细、一寸一厘地打量完秃鹫的脸,一直等到狱卒的脚步声临近,才稍微从身体紧绷中松了口气,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很轻松地晕了过去。
临睡之前,不忘了道:“系统,我要是醒不过来,帮我订个明天早晨的闹钟。”
系统:【……】
你可真不忘早睡早起啊。
·
陈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似乎孤身一人行在大漠里,口渴极了,同窗荀南玉和他同去,告诉他说:“马上便到了,前面有一处湖,湖水极清,如醴泉酿酒,不过片刻便至。”
荀南玉的眼睛是一双极漂亮的含情眼,陈白向来抵不过他的眼神,只好妥协,说:“好。”
然而赶至湖边,却见满湖汩汩鲜血,水皆是大红色的,深不可测,荀南玉站在他身后,原本和善柔和的笑面突然变成一张冷漠厌恶的面容,手里提着一篮臭鸡蛋,朝他身上扔。
一边扔一边说:“陈白,你是蠹国害民的佞贼,便该葬在这里。”
陈白心说你都能扔臭鸡蛋,可见素质也好不到哪儿去,大哥不笑二哥,却又再次陷入深眠。
等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双手似被一双做工精致的锁扣箍住,浑身动弹不得,水流声滴答,旁边能听见人均匀的喘息。
“我记得秃鹫刺向我的部位不是眼睛。”他睁开眼,只觉得浑身渴得厉害,极度想要喝水,那是人在失血过多时的本能反应,“莫非我瞎了?”
黑暗中,没人说话。
陈白也不怎么在乎,他右手在拴他的石台上小范围地打了打转,这里应该是一个狭窄的石室,四面皆是厚厚的石墙,虽也寒冷,却比四面透风的监牢好上不少,他手上的冻疮麻麻痒痒,手腕的伤口处应是止了血,如今稍稍一动,都只觉得剜骨的疼。
当奸臣当久了,总应有这么一遭的。
陈白无声地叹了口气,试探着道:“多谢壮士相救,不知您是哪位故人,小裴?小荀?小文?孙老,王姑娘……”
他和报菜名一样,顺口便报出七八个名字,见人还是没有反应,便拐了个弯:“不论是哪位壮士,正所谓人有三急,陈某在牢中结结实实挨冻了两日,如厕都殊为困难,此刻浑身难受得紧,您不如好人做到底,给我松了绑,陈某一介文弱书生,还怕跑了吗?”
他一边说,右手悄摸碰到锁眼,冰凉的触感让他不禁眼皮一跳。
那锁应是精铁制的,上面烙了一层银漆,摸起来极坚固,非人力可以打开。
却只听见一道冷凝如冰的男声:“你若再乱动一下,这条命便别想再要了。”
赫然是下午刚听过的,裴盈升的声音。
“呦,熟人啊。”陈白向来听人劝,他屏息静气,手复又放回原位,半倚在石台上,“裴将军这么晚还加班呢?”
裴盈升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这是白天。”
只是陈白被蒙了眼,加之石室无光,全靠烛火照明,才误会了而已。
“怎么还是你来?咱们大魏便这么缺人吗。”陈白含着笑问,“我以为下次见的,会是刑部的妙手李大人。”
刑部主事李浑渊,专擅刑罚,一双手剥皮抽骨,无所不为,死在他手上的良善之士不计其数,兢兢业业入行十余年,工作成就是朝野上下的一片辱骂唾弃,同时还收获个别名——“李魂冤”。
奸臣也是有职业修养的,陈白当初刚上手这一行当时,还不太熟练,上手不易,从系统那里借了不少史书,每一本都仔仔细细翻阅遍了,参考了不少诸如赵高、尔朱荣、李林甫、秦桧等鼎鼎有名、臭名昭著的职场大前辈的生平事迹,抄袭了不少他们的工作成果,李浑渊便是他效仿来俊臣时代塑造的产物。
酷吏政治,自古以来便是皇权日隆时加赠的附属品,陈白只是顺手把这件小小的礼物,向前推了一小步。
李浑渊恶名在外,程度虽比不上陈纪安这个名字般人尽皆知、可止小儿哭啼,却也是个顶个的独一档,荀南玉曾评价他“凶狡贪暴”,陈白倒是挺喜欢他圆融聪明的一面的。
新帝登基,他一朝倒台,李浑渊碍于旧交不敢沾边,打了几个迂回,将这一桩棘手的案子转交给大理寺卿孙其华,然而看情况,宋如容倘若真撬不开他这张嘴,只怕会派李浑渊出马。
届时便是君王之命,堂堂正正的三堂会审。
宋如容坐稳皇位没两天,朝堂内外一片波云诡谲,只是暂时被北境班师大胜的喜讯压住了而已,暴风眼里,陈白倒是缩在死牢里,死猪不怕开水烫,安安稳稳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提起李浑渊,裴盈升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他向来直来直往,想什么便说什么,语气变冷,表达出几分明显的不喜:“他安安分分呆在刑部便罢了,怎敢插手我的事。”
黑暗里,陈白颇感兴趣地眨了下眼睛。
“呦,小朋友出息了。”他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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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句,“现在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
裴盈升立刻住了嘴,没有回答。
不用猜,陈白都能想象到表情懊恼的样子,似乎被他调侃是一件天大丢面子的事儿,他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才问:“隔壁牢里,私藏刀刃,要杀我的壮士是谁?”
裴盈升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挺好。
刚刚没防范意识,此刻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
陈白手指小幅度地敲击石板,漫不经心地道:“总得死也死个明白。”
裴盈升沉默了一下。
“他叫王犁,是岭南人。”少将军的声音清朗明越,宛如潺潺流水,听得人平白心旷神怡,简短地解释道,“少时学武,后因为琐事,杀了县丞,逃作了流民,后来被发配充军。”
陈白抬眼,问:“哪个离?”
“犁铧的犁。”
陈白赞道:“刂字同刀,薄刃厚脊,倒也和王兄弟相合。”
裴盈升的态度摆明了不想多说这件事,陈白却偏偏要追问下去,他见少将军又半晌不言语,便知道他是在字斟句酌,不愿透露变点多余的、可以琢磨的信息给他。
陈白更不着急,手指上的疮口痒得厉害,他似才从漫无边际的浮冰中被解救了上来,极冷的身体几乎受不住半点暖热,在监牢中已经麻木过的疼痛复苏之后,是新一轮更猛烈的反扑。
“我已审过他。”裴盈升缓缓道,“他恨你卡断钱粮供给,以至于后来人相食,马饿死,说若非没有你,他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这话半点不错。】系统突然上线,在陈白心里道,【你看你,曾经干的那些缺德事儿,我都替你害臊。】
陈白:“……”
他手动了动,疼得“嘶”了一声,一边儿抽气一边问:“这哥们儿真狠……那把刀是哪里来的?”
“他从一个姓李的狱卒身上偷来的。”裴盈升倒是没隐瞒,道,“贿赂。”
“倒没杀错人。”陈白笑着点评。
北境的寒冬很冷,挨过冻的都清楚那滋味儿,裴盈升没有反驳,显然也默认了陈白的话。最开始缺粮的几天,军营里人心惶惶,副统领瞒着他将不少人打了板子,扔在营帐外的雪天里,乃至其后一月,人相食、马横死,步履维艰,只是苦守。
——直到太子登基。
而王犁私通外敌,点作叛国之罪,被投大理寺等审,也是因为吃不饱饭的缘故。
裴盈升问:“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将那批军粮,运往了何处?”
5. 白首相知犹按剑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微淡的木槿熏香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极端明显,像是雾一般浮着,陈白眼睛被蒙得看不清楚,嗅觉却变得极端灵敏,他顿了顿,意识到裴盈升应在不久之前,细致地整理了仪容仪表。
就像是小学生只有等升旗时才会系端正红领巾,大学生考前才会复习,社畜最后一刻赶周报,裴盈升也只会在朝觐及面圣之时,如此郑重其事,便是衣物都细细用香熏过。
宋如容喊裴盈升进宫干什么?
他暗自皱了一下眉,实在猜不透这位昔日的枕边人,如今当今天子所想,只隐约觉得这又一场布局,主要是——他如今已身陷囹圄,只等着交代完抹脖子完工,大理寺并非无人,审个深狱囚牢中的犯人还不容易,宋如容何必杀鸡用牛刀,把裴盈升牵扯进来。
和政局牵扯太密,对武将来说是大忌讳。
陈白摩挲了下掌心,点评道:“原先未见过你好奇心如此旺盛。”
他笑了笑:“只是我不负责答疑解惑。”
裴盈升眉头一蹙,冷声道:“你此时负隅顽抗、拒不直言,应是受了刚刚行刺的惊吓,我不愿深究。倘若你若真心存了死志,大可以继续如此,左右按律当斩罢了。”
他将“按律当斩”这四字咬得极重,重得让陈白眼皮跳了一跳。
“生死并非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事情。”陈白长呼出一口气,语气柔和地说,“我记得裴少将军在朝中不主刑罚,何必为陈某一介死囚牵肠挂肚、来回奔波呢?”
裴盈升不为所动,语气冷硬地道:“你恶贯满盈、凶名昭彰,朝野诸公无不唾弃,便是乡野匹夫也不愿耳闻,闻之必唾,我不过是为天下人寻个公道,有何不可。”
好狠。
估摸着毕生的骂人词藻都用在此刻了,想必还是超常发挥。
这得私下里偷偷准备多长时间啊。
陈白越听越觉得这话中听。
“听到没,”他戳了一下系统,“看我的工作成果多么显著,小裴对我多么认可,都指着我鼻子骂了,你有我这种兢兢业业的宿主,就偷着乐吧。”
系统乌黑的屏幕上停顿了一会儿,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过了片刻,对话框里弹出了一个小猫点头的表情包。
系统:【感谢您数十年如一日的努力。】
“所以有奖金吗?精神损失费?”
【等到您任务完成进度100%后,主系统会进行科学评测。】
陈白只想骂娘。
他有一种自己卖身进了黑作坊的错觉。
正想着,却只觉得手腕处的精铁被牵扯着动了动,那厚重的铁链一扯,牵动着手腕处豁口大的疮口,猝不及防之下,陈白闷哼了一声,本就苍白的脸色几近失血,下一秒,是裴盈升疾言厉色的声音:“你伤口深,刚止了血,莫再乱动。”
少年郎温热的手指触碰到他冰凉的肩膀,宛若炽热的火,陈白被烫得哆嗦了一下,只觉得像是冬天里刚从天寒地冻的风雪里回到暖烘烘的,冒着热气的家。
陈白无波无澜地向后靠了靠,避开裴盈升靠过来的手,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我再重申一遍,少将军。”
“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要么入宫,我面见圣上一面,要么换一个主审官。”他语气安静而冷漠,褪去了刚刚言语周转时的多余的表情,淡淡地道,“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
在石室养伤的第二日,终于有狱卒送来了新鲜饭食。
说是饭食,无非是麸麦做的冷硬馒头加了一小叠咸菜,用一个破木碗装着,从门外递了进来,紧接着,除了精铁塑的链子之外,他浑身上下被上了枷锁,将死之人,陈白倒是不介意这些,只是有些难以言喻的古怪感。
“这是什么奇怪的play。”他私下里找系统吐槽道,“幽默。”
系统闷葫芦一般,此时却加载了一会儿,语出惊人:【放置play。】
陈白笑了:“惨过做M。”
他随一官差,小步小步地挪动步子,被蒙着眼,只上了一辆马车,旋即,粼粼车声轻启,雪后的泥地里,车辙辘辘,只发出闷闷的声响,并不显得颠簸。
马车行得很快,陈白被蒙了眼睛,倒是看不见具体是什么样子,只隐约透过安静到空无一物的声音,感觉到这辆车的不同寻常,又过了一段时间,只觉得浑身寒冷,宛若置身于冰天雪地中,下一刻,是冰冷地喝声:“下车。”
陈白作为将死之人,安静地、听话地滚了下来。
年轻的死囚神色疲倦苍白,只穿了一层勉强冻不死人的破棉单衣,头发凌乱地披下来,身量又高,远看竟显得有些清瘦。
和百姓传闻中横行霸道、长着青面獠牙的恶人倒没有一出相似的。
押送犯人的小吏悄悄望了眼曾处在帝国权力之巅的权臣,正要低头垂下目光,便看见那人清清淡淡朝他一眼扫来。
那一瞬间,小吏只觉得浑身发寒,像是被一头猛兽盯住了般,慌忙低下头,幅度之大,倒让在前面带路的宫城护卫面带狐疑之色。
“老实点。”他不客气地喝道。
甫一打量,陈白就看出这侍卫并非简单角色。
这侍卫行步极稳、脚步刚硬,不闲观旁听,应是行伍之人。
……他将一部分兵卒暗中调入了宫城之内。
陈白心里沉了一下,多年权力之巅的合作伙伴,宋如容脱个裤子他都知道对方要放什么屁,此刻将兵马掉入皇城之内,怕是有些人要寝食难安了。
宋如容是天生刀尖舔血的博弈家,天生贪婪又野心勃勃的嗜血猛兽,如今甫一登基,便要大刀阔斧开新局,新帝上任三把火,他只是被献祭出去的第一把,几乎便要烧得整座王城沸沸扬扬,接下来两把火,不知道谁要寝食难安。
【哎呀,你多余想这个。】系统可不在乎,反正任务已经接近尾声,【你想好一个轰轰烈烈的退场了吗?任务一完成,咱就拍拍屁股散伙,到时候我回去吃香的喝辣的,你回你家当宅男,可乐瓜子炸串游戏,多舒服。】
陈白笑了:“是啊。”
他多余想这个。
宋如容是他手里最优秀的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裴盈升被对方玩死之前,不如先担心担心他自己怎么优雅地嘎掉。
不过其实不优雅似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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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
完美主义者陈白有些迟疑。
皇城的官道极冷,黑夜中,明光铠的光芒如同蛰伏的兽,陈白一路行去,只觉得快冻死了。
系统大概充满了电,此时幸灾乐祸地絮絮叨叨:【曾经骑马上殿的殊荣你爱理不理,这会儿高攀不起了。】
陈白咳了一声:“……我没有爱理不理,而且这些都是我辛苦工作获得的成果,我应得的。”
他每天工作加班很累的好不好。
当奸臣也需要保持工作热情的,哪里容易了?
系统唾骂: 【呸,狗官!】
“……”
这样漫长的路,越到后面,陈白越觉得吃力,直到眼前殿门悬挂的明灯高燃,火色映照着深深的夜色,几乎烧成明昼,他才意识到——
要见到这位年轻的新任帝国掌权者,他地位今非昔比的旧情人了。
·
宋如容不爱重宝美饰,作皇子时,房间便空空荡荡,颇“断舍离”。
陈白曾成箱成箱给他送美玉、华服,羞辱式地让他打了耳洞,坠上叮叮当当的耳饰,穿上女子的华裙,让他日日盛装打扮、涂脂抹粉,聊作娱用。
非常符合奸臣喜好美色的调性。
他面貌随了他母妃,生得浮华艳丽,虽衣着朴素低调,特意选了老气横秋的花色,也压不住那哪怕身处勾栏里,都独一份的艳光,如今当了皇帝,也居在偏殿之中,唯独灯如明昼,是旧时的规矩。
古代“半掩门”以灯待客,陈白曾逼着宋如容每晚挂上灯等他,算作羞辱。
只恐夜深花睡去,夜惜衰红把火看。
宋如容内心敏感固执,不需要多刺激,都能生产很多情绪值。
没少觉得屈辱。
此刻再挂起来,意味非同寻常,陈白只觉得右眼皮一跳。
情况不妙。
他静静立在殿外,腕上的伤被裴盈升找人简单地包扎过,被冰冷的锁枷扣住,泛着细密的疼和麻痒,好在全身已经冻得失去知觉,伤口处倒也不算难受。那前方带路的盔甲侍卫压住他的肩膀,强硬地摁下去,道:“见了圣上还不跪下。”
陈白叹气,道:“这位壮士,草民血液循环不畅,加上膝盖半月板疼,实在事出有因,容草民缓缓,马上就跪。”
侍卫喝道:“大胆。”
陈白慢慢地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身体,然后长长地伏跪下去。
这时,立在门口的太监,才像是突然长了眼睛一般,拖长了嗓音:“押死囚陈纪安——进殿——”
厚重的帷幕帐下,陈白被压着,一瘸一拐地就着这么个屈辱的姿势,跪着进殿找他前男友了。
宋如容伏在书案前。
灯火明灭,他前男友的脸看样子有些憔悴,失去了脂粉的遮掩,倒显出一种苍白的病弱感,西子捧心似的,林妹妹般端庄坐着,伏案并不望他。
陈白看得心软软,不由也跟着委屈起来:“好可怜,怎么当了皇帝还要加班啊。”
【……】系统难得提醒他一句,【你还是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当奴才的还可怜起锦衣玉食的主子来了?
6. 不臣之辈。
“……”陈白无声地笑了起来,“因为我善。”
系统点评:【你这深情演了十年,自己都信了。】
“演的哪有这么真啊,是真的爱好吧。”
【……99。】
殿里扑簌簌落进大粒大粒的雪花,这栋漆黑的偏殿在烫红烛火的映照下,显示出一半亮一半暗的色泽,阴影拉长、虚晃,如同噬骨的兽类,寒意渗骨。
这里是他如今拼尽所有,拿全部的情报作为交换,才能跪下来、被看一眼的地方。
——皇宫。
作为一个现代人,陈白最开始其实并不太了解这种绝对权力的含金量,也不太感冒,但在此浸淫十年之后,倒是多少理解了这里面运行的逻辑,他如今落到这个下场,也是真不算亏。
毕竟,眼前这个貌若好女、仿佛贴心解语花的“怪物”,是他一手培植起来的,他亲手为自己选了一名最出色的守墓人。
·
雪一直不停。
陈白跪坐在地上,灰扑扑的袖袍冰冷,一直等到他几乎最后一点暖意都流净,已经彻底快要僵硬失温的时候,才模模糊糊听见上首的声音:“你要见朕?”
那道声音从容温和,带着上位者的不迫,没有半分焦急或仇恨的意味,仿佛他和陈白是全然的陌生人。
这不是审囚犯的态度。
而能让皇帝陛下在雪天亲手审的,也不是一般的犯人。
陈白掩在袍角之下的手指终于动了动。
系统冷眼看着陈白的动作,心知这是陈白要骗人的前摇动作,果然,下一秒,他便缓缓地,咳嗽了一声。
要开演了!
系统:【……】
说句实在话,哪怕是一台机器,它其实很佩服陈白的工作态度,能屈能伸,尊严和脸面是过眼云烟,为了一个好的结果,可以付出一切牺牲。
——无论生理,或是心理。
它记得陈白最开始的性取向是女的,搞宋如容也是任务所逼,迫不得已。
“罪臣想要将功折罪。”那跪在地上的囚犯缓缓地说,因为冷和饥饿,他几乎是整个人趴在地上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状态跪伏着,浑身都在发抖,像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
雪天的地板很冷。
上首的人搁下笔,神色微晃了一下,问:“你有什么功?”
十年前打马游街的时候,陈纪安还不是赫赫有名的朝中奸佞之首,而是新晋青云的新科状元。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贪腐之盛隆非一日之功,吏治之废弛也并非三尺之寒。当时的老皇帝虽然日益年迈,朝纲不理,但也没有到昏聩无能的地步。
陈纪安当时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跳跃的灯火映出帝王冷峻淡漠的侧脸,玄黑的蟒袍如阴沉蛰伏的猛兽,横梁金勾银描,在灯影下有细碎的反光,反照出上位者劲瘦的腰肢。过了半晌,宋如容才漫不经心地望去,端详自己仇人的面容。
出乎意料,他情绪并不算明朗。
陈白却觉得宋如容问得有些好笑。
“臣平南寇、筹军粮、掌刑司、命迁擢,哪项无功?”他兀自缓了一会儿,一直到有了一点热量去说一段完整的句子,阖起眼,平铺直叙地说,“只是您不再认可罢了。”
这话说得相当猖狂。
一个被发卖的昔日蛀国之臣,如今竟然分明在堂下指责今日陛下不识货。
殿里的侍卫们铁戟森森,无声地靠拢,如同黑暗中沉默的塑像。
上首一向仁慈如菩萨般的天子却并没有反应,只能听见狼毫搁在砚上的声响,宋如容唇角勾起一点愉悦的弧度:“狺狺之吠,陈纪安,你最好能拿出点真正的诚意,否则也不必等抄斩了,我会让你一点一点地记起来。”
他语气轻柔,几乎没有触感,如同一条冰凉而伺机而动的毒蛇。
“好吧。”陈白实在没话说了,他叹了口气,“这样才对,您请的裴将军像是给我送温暖的,审问都问不明白……我一直很好奇,您这样揪着我不放,到底是想要问什么?”
·
裴盈升一路向皇宫赶。
雪夜里,四方无人,倒映起橙灰色的天幕,雪光刺眼,他连灯都来不及带,借雪来勉强看清前方的路途,只觉得心里一阵阵被绞紧,眼前发晕。
……陛下雪夜提审?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他的手指和耳朵被冻得红了一片,战马嘶啼,下一秒,裴盈升轻喝道:“噤声。”
圣上怎么会答应这样荒唐的请求?
月前陈纪安被清算、罗织诸多罪名时,为显臣服,其在殿外跪了一夜,都未得见天颜,没有理由如今早已盖棺定论的时候,圣上愿意再见一面。
有些外人不可得知的潜邸旧事,时移世易,也只是一些随风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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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旧闻罢了,活人尚且不关心,一名死去的王爷,是一枚已经过期的免死金牌。
陈纪安拿死去的安王来做底牌,显然已到了无计可施、负隅顽抗的地步。
他已闯不过生门。
只有一种可能……
裴盈升手指并拢,他并不愚蠢,但此刻,他宁愿变得大脑一片空白。
圣上要亲自送陈纪安最后一程。
他咬紧了牙关,虽然不知道自己此刻纵马行于城内是有何目的,但念头越来越清晰:他不能枯等天明,对方被斩首之后,再去收殓对方的两段尸体。
起码……让陈白保有全尸,不被枭首示众。
“裴将军留步。”
战马骤然被勒得上仰,雪地只剩下一道深深的后蹄印,却稳稳当当地在湿滑的雪地上停了下来。树影幢幢间,裴盈升看见一辆马车直直地停驻在路中间,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掀开车帘,哈了口气,笑道:“紧赶慢赶,还好没错过。”
那名中年男人生得短小、精干,细小的眼睛眯起一条缝隙,唇似笑不笑,宛若一条瘦得干巴巴的豺:“古人云:下雪天、留客天,李某已备好小炉、热茶,裴将军不如下马品鉴一二?”
——刑部酷吏,李浑渊。
裴盈升并未下马,低眉睨了眼对方,冷笑了一声:“你有何事?”
“您何必如此。”李浑渊并不当回事儿,“裴将军治军有方、风光正盛,如今却目无法度,纵马驰骋,若是伤到了过往行人,尽管您依仗圣宠,臣也是能参上一本的。”
裴盈升握住缰绳,有一瞬间,他想从李浑渊身上踏过去:“月黑风高,哪有行人?”
李浑渊道:“李某就是行人。”
裴盈升不欲与他废话,调转马匹,眼看着从马车边就要冲过去,却听见李浑渊的声音:“陈白入宫,你作为主审官却分毫不知,如今急着纵马疾驰,看样子倒像是笃定些什么。裴将军到现在,还不懂圣上的意思吗?”
裴盈升转过身。
“儒者,敬慎者,仁之地也。”李浑渊道,“裴将军,您是儒将,不要再沾陈纪安的任何事。”
如今的帝王,天下之主,不再是上一位昏聩无能之辈。
他容不得任何疏漏、不敬、失言、欺上瞒下,他需要四夷宾服、统摄九州的权柄,而这项权柄要为自己所独有。
天子,容不下任何一名不臣之徒。
7. 恨之欲其死
李浑渊的意思,裴盈升心知肚明。
陈白前几天的提醒犹在耳畔,他当然知道,圣上将主审官的差事交给他,是要寻个差错。
一个由头。
如果审问不出来东西,倒也能够接受,但若再深走一步,便是和陈纪安有旧交,想必是昔日奸相残党。
届时哪怕是再耀目的军功,恐怕也抵消不了这份被培植的怀疑。
他低垂下眉眼,少年郎身材高挑,丰神俊朗,骨骼立体,此刻高盘起的马尾被雪压得湿漉漉的,过了一会儿,才说:“但我不能不送他最后一程。”
李浑渊捋了下长长的胡须,他觉得有些冷了,于是又给自己披了件大氅:“以友人的身份?”
裴盈升皱了皱眉,并不言语,马嘶鸣一声,前蹄抬起,少年人最后看了他一眼,问:“李大人是谁的人?”
李浑渊没有机会回答。
马匹奔跑起来的簌簌风声跃过李浑渊的耳畔,他被呛得捏住鼻子,闭上眼,仓促地向旁退了一步,再睁开的时候,便见昏黑的前路上只看见前方消匿于风雪中的黑色影子,和雪上漫长的印迹。
“捂空(装腔作势)。”李浑渊朝着雪地啐了一口痰,“害得老子白跑一趟,冷势势。”
·
陈白跪过很多次大殿,跪姿是相当不好受的一种姿势,膝盖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骨骼先抵在地上,全身的体重压在上面,现代人没过几分钟,便觉得波棱盖秃噜皮了。
而再久一些的话,那或许真的会产生不可逆的伤害。
不过这么实打实的下跪,听起来也有点恍然隔世的意味了。
上首的帝王眯起眼,那双白皙纤细的手撑着桌面,旋即漆黑的掐金龙纹织锦袍慢慢向上移动,烛火扑闪了一下,陈白看着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走下台阶。
系统问:【他要干什么?】
宋如容身量很高,但腰姿纤细,面容白皙,有一双很媚的眼睛,眼尾狭长,如同雪天里一抹浓墨重彩的墨。
他低下身,饶有兴味地觑了眼陈白的惨状,在那些冻疮上停了停,淡淡道:“确实没有什么想问的,但你得交代干净。”
陈白笑了下,点评道:“霸王条款。”
哪里有这样刑讯逼供的?
人在注定会死的情况下,很容易原谅一些事情,比如他现在甚至觉得宋如容此刻有点儿可爱。
跟条咬着猎物不放松的鬣狗一样。
要说这十年里,他确实坑了不少朋友,但真正觉得有愧在心的,也就宋如容一个人。
他确实把对方折腾得挺惨,但与之相对的,宋如容不也想着要他的命吗。
等把这条命还给对方的时候,差不多也该退场领盒饭了。
陈白嘴里总会冒出些新鲜的词儿,宋如容已经习惯,他当没有听过一般,问:“隆平六年,是你杀的安王?”
“是。”
“其族人一脉也皆被赶尽杀绝,你的主意?”
“我非主谋。”
宋如容笃定地道:“渔利者是你。”
陈白不置可否。
“河东兵叛,谁在幕后指使?”
“不是我。”
“为何要保裴盈升?”
“你想多了。你最近疑心病越来越严重了,自己没发现?”
宋如容问得不紧不慢,这些年来牵扯太深,他早已靠近了大多数答案,如今不过是最后一环的确认,陈白总觉得再问下去,自己底裤都要露出来了。
——好在他底裤够多,扒下来一条还有一条。
“好。”宋如容微蹙了蹙眉心,暖色的蜡烛将他的脸映得一片姝艳的雪色,仿若一尊金尊玉贵、被放在香阁里精心供奉的菩萨。
他说:“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后手在哪?”
陈白望向对方,宋如容的目光格外笃定。
“后手?”他嘴唇抿出一个虚弱的弧度,实在没有力气笑出声,只能摇了摇头,“我从来不留后手。”
他只会给自己留条底裤。
·
裴盈升一路行来,明显能感受到凝固的气氛,等将至皇城时,他下了马,森森兽脊上映出银亮的反光,几双银弩同时对准了他。
那是陛下的亲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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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将军留步。”那名弓弩手道,“您雪夜无诏觐见,有何要事?”
裴盈升被迫止住了步伐,他眯起眼,不答反问:“这样大的雪天,你们能开得了弓吗?”
弓弩手勃然变色,手指搭在弦上,神色愤然。
“我见过比你们更优秀的弩手,见得太多了。”裴盈升将马栓在皇宫门前的石墩上,合衣而立,他抬起眼睛,目光轻轻扫了一眼屋脊,大致便知道埋伏了几个人,直言不讳地道,“还要勤加练习。”
他曾在冬季的草原上行军,被数百双箭矢瞄准,如今这样的场面,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警示。
至于之后的事情,他暂时有些顾不上了。
得先过了今晚。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才看见黑夜里走来一个佝偻的太监,无眉无须,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神色,那名太监行了个周全妥帖的礼之后,方道:“裴将军请回吧。”
裴盈升垂眼:“昔日裴家曾蒙受过罪臣陈白的照拂,礼曰:‘哭父之党于庙,母妻之党于寝,师于庙门外,朋友于寝门外,’他非吾亲师,我非其故友,站在这里就好。”
那名太监道:“既然您执意如此,奴才只能将您原话传到,只是还未到处斩之日,您何必着急。”
裴盈升不语,点点头。
他守了一会儿,感受到血液里彻骨的寒意,像是年前曾在寒冬雪夜里又站了一遭,内心仿佛被冻透了一遍一样,心里并没有半点快意,他当然也盼过陈白赶紧去死,但对方真的快死的时候,又只觉得无尽的茫然。
对方是一个可以说出来“你能活下来,全靠我给你断粮”的人,理由是前线军需不够,死得人多了,甲胄就充裕起来了,剩下的人知道活下来没什么希望,反而生了死战的决心。
人当然是没有一副铁制的甲胄值钱的。
一匹战马,一副铠甲,或者一点点粮食,就能送走很多人的命。
裴盈升当时想,难道陈纪安的命就比那些草莽出身的小吏值钱吗?命竟然也有尊贵和低贱之分,就像是他可以随意地枭首敌军的头颅,但对陈纪安,恨之欲其死,却一度束手无策。
8. 一江春水向东流
殿内烛火森森,这句话落下时,宋如容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静静地垂落下睫翼,苍白的面庞在灯影的映衬下,暗影幢幢,宛若扑腾跳跃的鬼火,一柄开过光的刀刃不知道什么时候遏到陈白的脖颈之上,冰冷的,陈白不得不噤声,他将脖颈向后仰了仰,依然能嗅到铁锈的味道。
当年那个扫雪时手冷得通红,捂着手跪在他府内炭盆边取暖的少年,如今却如大潮呼啸,盘江而踞,是最终决定胜负的那一手。
他培养出了一位非典型的君主。
权力永远此消彼长,退后一步,便没有回头的契机。
“我记得你向来工于辞令。”刀刃滑进去的时候,宋如容反而笑了起来,“为何如今却誓死也不启口?”
陈氏一族的性命皆牵系在陈白一人头上,他若最初乖觉,最紧迫的事情并非长跪殿外。
那个举动太过愚蠢,一步棋错,便失却任何先机,如今连负隅顽抗都没有资格。
“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陈白冷笑了一声,“圣上既已定罪,我又何必再辩。”
他连罪臣俩字都懒得再说。
死都要死了,当然要傲骨铮铮的死。
语调掷于地上,吐字清楚、掷地有声,宋如容身后一名太监立时喝道:“放肆。”
——司赞官,黄礼云。
宋如容笑问:“你不服?”
锋利的刃尖割开脖颈,宋如容颇认真地打量着陈白的眉眼,竟莫名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眼前这个缠绕他多年的梦魇,此刻也只能跪伏在他身边,被他逼到绝境,狼狈失矩。
陈白过得越惨,他便越高兴。
陈白微微蹙起眉,在心里疼得龇牙咧嘴,面上还能维持住不动声色的淡定,全靠没什么力气动,手掩在背后,慢慢收紧。
因为冷,他握不住自己的手指,额头蹦出一条青筋。
“给我收尸吧。”他扯了扯冰冷的嘴角,在心里说,“姓宋的破防了。”
宋如容恨他恨得恨之入骨,他只要站对方面前,可能一句话还没说,就能被砍一刀。
要是古代能发拼多多链接,陈白保准第一个转给宋如容。
这也不怪他,任谁被以势压个十年,也得破防。
但宋如容激情杀人,他还真能完成任务,御笔朱判,死得妥妥的,还不连累旁人。
撂史书上也是光辉一笔。
系统慢了半拍,安慰道:【我会给你订棺材的。】
陈白忍痛叮嘱:“要红檀木的。”
——喜庆。
熟料宋如容比划半晌,最后却将刃尖向后捎了捎,命黄礼云呈上一碗面,道:“便趴在地上吃吧。”
黄礼云是个白面无须的太监,宋如容挑身边人的条件苛刻,此人全无特点,唯独脸庞能看出来些阴气,唇薄,垂下眼宛若活死人,依言走过来时,脸部的肌肉却抽搐了一会儿。
他将那碗面搁在地上,便无声无息地离开。
素面清汤寡水,只有看起来已经没什么滋味的面条,连一点浮上来的油花都不见。宋如容站在陈白旁边,看见他低头沉默了半晌,举着沉重的镣铐,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似乎想笑一声,又觉得该节省些力气。
陈白一向识时务。
这些年,从农家子到庙堂客,察言观色是基本的素养。
他当真跪在地上,毫无修养、抖抖索索地举起面,被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扶着碗,毫无形象地吃了几口,用一种很欠收拾的语气说:“面坨了。”
这面难吃得他以为里面放了毒。
宋如容就这样坐在他面前。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再问任何句子,仿佛当真对陈白毫无兴趣,好整以暇地将一份红纸掷给陈白,淡淡地道:“用你的血,摁个手印。”
那是陈氏族长、陈纪安堂伯的认罪书。
他将陈氏一族囚于刑部大狱,只等秋后问斩。
·
陈白一出殿门,便只觉得胃一阵翻腾,这些年养成的挑剔的胃接受不了这样难吃的馊饭,再加上几日未进汤饭,反胃感一阵一阵,有什么不断痉挛,下一秒,便弯下腰,径直干呕。
却实在呕不出东西。
想吐,吐不出来。
那碗面真是魔法攻击,没毒都能做成有毒的。
看押的玄铁甲侍卫面无表情地等他呕完,便将他送上马车,陈白毫无反抗的余地,他大脑昏昏沉沉,只觉得浑身发热,过了许久,却听到辘辘车马停驻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尖细的声音道:“裴将军在此处,意欲何为?”
那是黄礼云的声音,他竟也跟了出来,大雪天,还走了这么长的宫道。
陈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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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略微动了动。
由果推因,他很轻易地就理解了裴盈升的心理活动,也因此,颇觉好笑。
当真这么冲动?
好笑着好笑着,又觉得心酸。
宋如容问他为何要保裴盈升,这是个很无赖的问题,因为他从头到尾,从见那位少将军第一眼开始,便没安过好心,他和裴盈升同朝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两载,当年他朋党遍天下时,裴盈升还不够资格列入其位。
宋如容却偏偏预设好了答案。
圣上都如此偏颇,臣子却硬要效忠,只怕是忠心一江春水付诸东流。
今日之事,在宋如容心里恐怕罪加一等。
这位新晋的君主心性如何,谁又敢揣度,但陈白按照往日的经验,也大约猜出宋如容并非不懂唯才是举,心眼说宽算宽,说小也小,尤其是和他有关的事,恨不得都锄干净才是。
他掀开车帘,冷风很快灌满车内,有谁低喝了一声,大约是让他守好规矩,偏巧陈白却撞进裴盈升的视线里,他微微皱起眉,用口型比了两个字儿:回去。
裴盈升看到他,面色却不由冷了起来,下一秒,一柄刀横在车帘之外,替陈白落下车帘。
他模模糊糊听黄礼云道:“裴将军,请。”
·
重回牢里的时候,陈白发起高热。
他冷得浑身滚烫,身体却又无比轻盈,头晕目眩,总觉得要飞起来,系统说:【你现在40度。】
陈白问:“有这么烫吗?”
他烧得这样重,头脑也并不清晰,独自坐在风口,见并没有管他,便慢慢地躺下,闭上眼睛,系统过了一会儿说:【你要死了。】
陈白囫囵“嗯”了一声。
他心境相当淡然,撑不过今晚就撑不过吧,反正就那么回事儿了。
系统难得这般活跃,语气却泛起焦虑的神色:【我看看任务进度。】
陈白只得睁开眼睛。
【任务查询键修复成功。】
借着昏聩的光线,他面色发怔,静静地望着脑海中打头一遭出现的任务进度条,上面显示:
任务完成度:0%。
“……”陈白疑惑是自己没看清楚,亦或是烧糊涂了,过了一会儿,又略略扫了眼。
还是个鲜艳的零蛋。
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