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滴滴》
3. 老二
前半夜訾骄依旧睡不安宁,即便缩在暖热的被窝里,思绪却仍处于警惕的状态,屋外的零星声响也会促使他迷糊地睁开眼睛,确认周身无虞后再缓慢合上。直到后半夜,他才睡得更沉些。
早晨醒时,床下已没有人影,铺盖也都收了起来。訾骄套上宽大的衣袍,用布条子将脑后的长发扎成一束,大致打理好后走到堂屋,歪头瞧向院子,“琤哥。”
晚上半梦半醒得不踏实,起来时双目便总觉沉甸甸的,他迷蒙地半阖下眼,抬起袖口擦擦眼睛以图拭去那份让人困倦的沉重。娄琤循声转头,看见的便是穿着自己衣服的人用宽松的袖子小幅度揉着脸,跟睡醒了用爪子洗脸的猫一样。
耳背莫名烫了一阵,娄琤丢下正在干的活起身,“热水在厨房,我给你拿。”
他调和好热度适宜的温水,端出来放到院里,又来回一趟,把锅里温着的粥、咸菜、腊肉蒸蛋摆到堂屋的桌上。訾骄洗漱完一抬头,便即刻能坐下吃饭了。他捏着筷子喝下几口粥,明明身在普通的村子,却突兀有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感觉。
吃完饭,訾骄动手把菜碗端回厨房,勉强算给自己找了点活干。他到院中捡了张小杌子坐下,原本在娄琤跟前来回打转的狗见他过来,撒欢地凑到他双腿旁,拿头和鼻子亲昵地拱他。
暖融融的皮毛贴在腿边,訾骄此时倒不再怕它,眉目间勾勒出几分笑意,抚摸它毛茸茸的脑袋。狗被揉搓得舒服了,脖子一伸把下巴垫在他膝盖,后腿放松地坐下,两只圆溜溜的狗眼往上专注地盯着他。
訾骄转向另一侧的娄琤,“它叫什么?”
“娄二,也可以叫它老二。”娄琤正经道。
老二?訾骄目光扫视一圈院内,仔细瞧了瞧狗窝里头,“还有老大吗?”
娄琤静默片刻,伸手指指自己。
我是老大。
“......”訾骄没料到狗的老大是个人,与他对视的下一瞬忍不住展颜笑开,眸内的光晃荡出粼粼的波纹。
娄琤红着脖子低头继续干活,用凿子在一块方正的木板上凿孔。
他的院子靠院门那侧的墙边辟了块细窄的小菜地,种一些平日里吃的白菜、黄瓜、茄子;菜地过来是狗窝,狗窝带顶,挡挡平常的风雨都不是问题。瓦房连着院墙的那块夹角处搭了棚子,棚子下堆放着好些木匠用的工具。
訾骄边摸着狗脑袋边听他敲敲打打,饶有兴趣地打量那些工具,“你是木匠吗?”
娄琤点头,又摇头,“不算专做木工活的工匠,偶尔会揽点简单的生意,做做凳子桌子。”
他按上一条板凳腿,续道:“有时候带着老二去山上打猎,得了好的皮毛跟肉就拿去镇上卖。大部分时间都得下地。”他撇过头在肩膀处揩了下额角迸上的木头碎屑,“反正为了养活自己,什么都干点,家里就我一个,这些年还攒下不少钱。”
娄琤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坚定地看向訾骄,“虽然我不比镇上那些富户有钱,但不会让你吃苦的。”
訾骄因他出乎意料的话而怔愣片晌,随后眉眼俏生生地弯下,“这算什么话?”
“就、就......”娄琤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歧义,不由磕巴起来,“就是,不会让你再饿肚子......”
他把自己憋得脸红脖子粗,好半晌后终于重新起了个正经话头,“我等会得去地里松土,到时候好下种子,你要去吗?那里现下空得很,可以透透气。”他自然不会让訾骄下地干活,只是觉得单独留在家太闷,想叫他去走走。
訾骄许久没见过大片的田地了,小时他还会在泥地里疯跑,即使摔了,泥也是软的,糊在脸上从湿润变得干硬,扒拉下来一块一块的。爹娘会笑话他,温和地责备他,亦会帮他擦洗干净。
他轻轻颔首,神色中倒含些微期待。
娄琤利落地将木工活做完,准备好带去田里吃的午饭——上午訾骄没吃完的腊肉、一兜子笋干、五个大窝头,外加个小陶盆,可以做腊肉炖笋干配窝窝头吃。
以前一个人从田地来回家里不方便,他就在自己的地旁用泥巴和大块石头搭了个简易小灶台,从家带上陶碗,中午就用它蒸菜吃,便利得很。
娄琤把所有东西背在身上,訾骄颇有兴致地牵着狗,两人关了院门一同往地里去。
*
訾骄仍穿着不合脚的鞋子慢慢走路,偶尔遇上几个村里人,朝他们投来略带奇异的目光。
到了田边,娄琤提着锄头直接下地翻土,远处还有几个人在自家农田做同样的活计。訾骄趁这时带狗在周围散步,去到处逛了逛,整片农田边缘再远些有条弯窄的小溪,一直延伸到土坡后。
他大致扫过周围环境,待娄二闹腾的兴奋劲散完便牵狗回去,坐在树下瞧着娄琤反复挥舞锄头的动作,又因无事可做而逐渐放空。
他两颊稍显清瘦,细长的眉如名师大家一笔勾画成的曲线,连贯而恰到好处,即便只漫无目的地望着不知某处,茫然的神色却依旧是摄人的。
娄琤挥锄头的间隙瞥见树下的人视线似乎朝向这里,蓦地不自觉绷紧了肌肉,做过千万遍的事忽而变得扎手起来,既想卖力些干得漂亮,又担心满身大汗的到时熏着他或沾染到他。
就这么手脚拘束地干完上午的活,娄琤仔细擦掉汗走回田边,才发现对方不过是百无聊赖地在游神。他松懈的同时又觉出点微末的遗憾。
午饭是准备好的腊肉炖笋干,娄琤在小土灶下生起火,用陶碗蒸熟菜后又放进两个窝头,待烘得软热了便拿给訾骄,自己无所谓地啃着冷硬的窝窝头,三四口就咬下大半。
两个窝头加上菜对訾骄而言正好是肚皮的极限,吃完后便不再动弹,剩下的照旧由另一人包圆。
下午娄琤干活时訾骄独坐无事,和对方知会过后拿着空荡荡的陶碗去先前看到过的溪边摸螺蛳玩,若真捡得多了,晚上还能加碗菜。
初春的溪流尚且淌着凉意,訾骄赤脚踩进水中,下意识打了个小颤,低头瞧见许多细小的鱼在他脚踝旁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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窜,便追着它们逗弄了会儿,自顾自玩起来。玩到不再能察觉河水的凉意,他才俯身弯腰去摸石头下吸附的螺蛳。
眼下正是螺蛳新鲜肥美的时候,不过片晌就摸到半碗,訾骄掬水撒进碗里,倏然听到有人在岸上对他说话。
“你是谁?”相当稚嫩的声音。
他直起腰抬头,十步远外的岸上站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扎了两条辫子,手上挎着竹篮,衣服虽陈旧却干净。
小姑娘看到他的脸瞪大眼睛,吭哧道:“你是、你是城里来的吗?”
訾骄对她展露出温和的笑脸,“为什么这样问?”
“我阿兄说,只有城里的人才长得又白又好看。”不像他们村,大家都被太阳晒得黄黑黄黑的。她歪了歪头,又拉出一个例子证明,“尤哥哥以前住在村里的时候还黄黄的,去镇上读书后就变得白白的了。”
“你说的尤哥哥我倒不认识,我也不是城里来的。”訾骄跨步到岸上,拉过衣摆拭净腿脚后穿上鞋子,并未贸然靠近她,只用小孩子能听懂的话简单解释,“我家在更远的村子,那个村的房子被洪水冲垮,所以我到这里了。”
小姑娘瞳眸中毫不遮掩地浮起单纯的震惊和同情,向他走近几步,“你以后就要住在我们村了吗?”她后知后觉地抬手往来处指了指,“我们村就在那。”
訾骄顺着望去,正是隶南村的方向,“大概会住一段日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尤,大家都叫我芬丫头。”芬丫头伸长脖子踮脚往对面的陶碗里瞧了一眼,似乎对于他要住下来很高兴,“你在拣螺蛳吗?我也会,我帮你一起拣。”
“不用,水太凉了。”訾骄认出她篮子里的野菜,柔和询问:“我帮你拣些野菜吧?早些拣完便可以回去了。”
“好啊。”眼前哥哥长得好看,芬丫头喜欢和他说话。
訾骄一面帮小姑娘找野菜,一面同她聊天问了些村里的事。隶南村内的人大部分都姓尤,村长是个辈分很大的老爷子,且还有个在镇上书院读书的秀才孙儿——方才芬丫头口中的尤哥哥,因此村里的人都很敬重他,也愿意听他的话。
两人摘的野菜很快填满篮子,訾骄拿起陶碗,带芬丫头回去田地。小丫头兴奋地遥遥指给他看自己家的地,爹娘兄长都在地里干活。訾骄往远处眺望时看到了恰好在地旁喝水的娄琤,端起陶碗向他打招呼,身边却慢慢的没了声音。
他察觉不对低头看去,“怎么了?”
芬丫头抓着菜篮子的手有些缩紧,嗫嚅道:“你怎么跟他说话呀?”
訾骄微顿,面上仍是俏然的笑,“我如今住在他家。”
小丫头仓促惊讶地仰头瞄他一眼,“你别和他住在一起,住在一起......不好。”
訾骄继续轻声问,“为什么?”
“爹娘这样说的。”她很是心急又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看他,看看远处的娄琤,慌得一溜烟跑了。
訾骄觉出她隐约的害怕,没再追赶上前。
4. 水泡
訾骄垂眸须臾,施施然向娄琤走去,对方姿态紧绷,目光一直钉在他身上,似乎对他将要出口的话很是忐忑不安。
訾骄却只是捧起陶碗,给他展示里头装的半碗螺蛳,神色间唯有明媚,“琤哥看,我摸到的,晚上蒸了吃罢。”
娄琤显然愣了一瞬,方才芬丫头明明对眼前人说了什么,他原以为訾骄会立刻问他抑或心有芥蒂地离他远些,却不料对方连半分隔阂也无。全身的血在此刻沸腾地滚了一遍,他指尖都有些发热,沉沉地点头应声,“恩。”
“今天的活马上就干好了,你再等半个时辰。”
娄琤干劲十足地接着下地,訾骄照旧在树旁坐下呼噜娄二的脑袋,不让他拿鼻子拱自己辛苦得来的螺蛳。他确是听明白了芬丫头的话,且从娄琤的反应来看,小丫头并非无中生有。
但是短暂相处两日,訾骄尚未察觉出娄琤哪方面存在令人望而却步的危险,观他言行举止也不似擅长隐瞒的人,便只先在心中记下这件事。
临近黄昏时起了些阴云凉风,怕要下雨,地里的人纷纷收拾东西往回赶。訾骄站在院前听到斜对面亦有开门的声音,侧首一望,正是芬丫头一家。小丫头同样看到了他,拽着个比他大三岁左右的男孩的胳膊,嘴巴嘀嘀咕咕一阵,她阿兄便随之好奇犹豫地看过来。
訾骄刚和他俩对上视线,两人旁边的爹娘就一把拍在他们后脑勺上,按着他们进了院门,颇有点避之不及的味道。
他轻轻挑起一侧眉尾,而后若无其事地也进了院子。
晚饭,訾骄捡的半碗螺蛳被精心地做成菜,锅里擦了猪油,放入葱姜去腥,先加酱炖煮,待即将出锅时再放少许盐调味,盛到盘子里,每颗螺蛳壳上都沾着热乎晶亮的油花。
訾骄不大会用嘴吸里头的肉,便拿竹签子一颗颗挑出来放入碗里,攒够十颗再混着汤与饭扒进嘴,细嫩鲜美的味道在唇舌上转瞬漫开。
娄琤吃了几颗,其余的全都挑出肉来给他,自己拌着剩下的汤汁刨下两大碗饭。
如今天黑得快,村子里一旦天黑,除了偶尔的鸡鸣犬吠便听不到多余声响。
訾骄坐在板凳上,脱了鞋子掰起脚来看,今日穿着过于宽大的布鞋田间地头到处走,为了不让鞋脱脚,前脚掌总是竭力扒住地面,回家后便觉磨蹭得痛。此时掰扯过来一看,果然磨红了半只脚,还长出颗小水泡。
从前他一个人东奔西跑时脚上也总长水泡,那时来不及去管这些,无论长多大的泡都得继续跑,磨破了外头那层皮便接着磨里面的肉,每一脚踩下去都刺拉拉的疼。磨到后来就不太长了,即使有也是现在这样小小的。
訾骄想起踩着大水泡赶路的日子,不由撇唇戳了戳脚底,瞧上去忿忿的不高兴。
娄琤端着热水进来,见他正扒拉自己的脚,忙把水盆放到桌上,“怎么了?”
“脚磨出泡了。”既有人问,訾骄便不愿忍,鼻腔内浅浅地哼出一声,“疼。”
娄琤绕到他面前蹲下身去瞧,前脚掌红红的,除水泡外脚底和侧面都还有些许细小的伤口,据深浅和长度来看,应当是对方还未跟他回来时,在山上走路划的。
这样小的伤对整日下田上山的村里人而言不算什么,若放到娄琤自己脚上,他或许都感受不到那点异样。但发生在訾骄身上,他眼底不由得冒出心疼,克制住没抬手去碰一碰。
家里并未存着缓解酸痛的药膏,娄琤竭力思索后也只能道:“你先洗脸,我再拿热水来给你泡泡脚。”
他扭头出门片刻,很快拎进来另一桶水。訾骄将双脚放进桶中,热乎乎的水面覆盖到他的小腿肚,暖意持续往上漫延。
他仰头柔柔地笑,“很舒服。”
娄琤抿直的唇角和缓地松下些许,“那就好。”他坐到桌子的另一侧,瞥了眼水桶旁訾骄白天穿的那双鞋,“家里的衣服鞋尺寸都大,常穿的话不方便。我明天去镇上买几套合适尺寸的给你,顺带还能买点其他吃的用的。”
訾骄垂下脸盯着浸没在水中的双脚,鸦羽般的睫毛遮掩住眸中神情,嗓音轻软,“镇子远吗?”
“还行,我脚程快,早些去,晚饭前后就回来了。你的鞋子不方便,在家等我就好。”娄琤尽心为他安排,“你要是想去镇上,等下次我租辆驴车再带你去,这样不费力气,还能多点时间逛逛。”
訾骄晃动小腿,热水化成微弱的波浪冲刷袒露出的肌肤,“也好。”眼下有机会,是该尝试着了解一些镇上的状况。
水波碰撞的声响混着他柔软的尾音,一同融化在静谧的夜里。
*
竖日,天光尚暗时,娄琤便起身开始准备出门要带的东西,他把干粮和水囊都塞进包袱里,而后从床底下拖出挂了锁的木盒,里头是多年攒下来的银钱。他拿上一点,重新把盒子塞回床底。
他在床旁来回动作,訾骄因这声响迷糊地半撑开眼坐起来,含糊问:“琤哥要出门了么?”
“恩。”娄琤全然不在乎可能会被他看穿家底,把手里拿的钱大喇喇地塞入衣服内兜,“娄二就在院子里看家,你安心再睡会。我把早饭做好温在厨房锅子里,等醒了就能吃。”
訾骄“唔唔”地应承两声,又斜着倒回床上,半张脸埋进被褥里。娄琤看他盖好被子才出门,用糙米蒸菜根喂过狗后,新煮了腊肉青菜粥和两个鸡蛋闷在锅里。最后出门时他还背上了这段时间做好的三张小方凳和打猎攒下的两张兔子皮毛,要去镇上把它们卖了。
发现主人出门不带自己,娄二在院里嗷呜地叫唤两声,很快又安静下来。
訾骄裹紧被子,原本稍有清醒的意识在昏暗与宁静的氛围下再度变得迷蒙,待彻底醒来,已是快两个时辰之后。
他踢踏着大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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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鞋走进厨房,灶膛内的文火正处于即将熄灭的时刻,掀开锅盖,热气混着青菜咸肉的香气冲撞出来。锅里架着篦子,篦子上是粥和鸡蛋,下头是热水。
訾骄拿出碗和篦子,将热水舀进水盆,洗漱过后干脆直接坐在厨房里吃饭,不多久娄二就蹿到他腿边,来回绕着打转,大眼睛直盯他手上的东西。
訾骄看得好笑,挖出一颗鸡蛋黄塞给他。
闲来无事,他吃过饭后在院子里丢球让狗玩——把竹藤球丢出去,狗再捡回来。竹藤球是曾经娄琤自己编的,一个给它,剩余的都卖了出去。娄二大概也知道玩具来之不易,叼球的时候总是小心施力,不让过于锋利的牙齿咬坏这东西。
它越玩越兴奋,訾骄拿到球若是抛得慢了,还会从嗓子眼里滚出呜呜的声音来催促。
院门半开着,偶尔有村子里的人路过,听到略显热闹的声响便转头瞟一眼,见是个陌生人,旋即露出奇怪的神色,却无一人来上前搭话。
住在同个村子,平日行来往去的极容易见到,人与人的关系便会稍微亲近些。哪家哪户突然出现了个陌生人,总会有或好客或爱凑热闹或探知欲旺盛的叔婶来问上几句:何时来的?从哪来的?往后可要怎么办?
然而他在娄琤家,见过他的人有几个,来问一句的却半个也无,就连芬丫头亦是在遇上娄琤后跑了。想来娄琤并非与芬丫头家有私怨,而是整个隶南村的人都在避着他。
虽不知这般境况所产生的原因,但当下对訾骄来说并无坏处,他上前关好半开的院门,落得清闲。
直到午间,娄琤才进了镇子,他先在靠近城门的街上找到一家卖馄饨的铺子,这间店的掌柜和他做过两次生意,曾夸他做的桌椅板凳都结实。这次掌柜看到他挎着的方凳,亦二话不说便买了,反正近些天店里生意红火,总用得上。
娄琤和掌柜的简单聊过两句,继续往镇上店铺林立、人潮热闹的路口去。他往常来买衣服,总是随意找家普通的成衣铺子,选几件合算的便行。
今日娄琤却不想这么马虎,他穿行在人流中仔细打探过每一间店,好半晌没找出个合适的,老觉得不是面料太普通便是花纹太繁杂,与訾骄都不相配。
逛完一整条街,转过弯去往下条街后,他终于寻到家自觉不错的,檐上挂着的牌匾是“庭竹坊”——不过娄琤并不认识,他只识得几个简单的字和自己的名字。
那应当是家专做男子衣饰的店,墙上挂满各色各样的衣袍,底下有皮靴、布鞋,柜台上自便宜到昂贵摆着一溜的发冠簪子,还有大小、图样各异的玉牌。从头到脚,应有尽有。
娄琤的目光被墙上挂着的一套茶白底雪青水纹长衫攫住,雪青色本是淡而雅的,落在茶白底上却于温和中显出难言的夺目。如同訾骄,在极为寻常的言行举动间,自然而然地透出引人心旌动摇的骄矜之气。
5.衣衫
娄琤抬手按了按怀里藏着的银钱,跨步走进庭竹坊。
店内两个伙计正招待其他客人,柜台后有个穿戴更讲究些的中年男子在拿着笔拨弄算盘,应当就是这间店的掌柜。他注意到有人进来,两个伙计又各自忙着,便放下笔亲自迎过来,微胖的身躯和圆滚带笑的脸自然地显露出一股子和蔼可亲。
“壮士要点什么?喜欢什么样式的?”
即便娄琤穿的是粗布短衫,掌柜的态度亦无可挑剔,“可有看上的?”
娄琤并不左顾右盼,选中后坚定地指向那件雪青水纹的长衫,“要这件。”
“壮士眼光好。”掌柜的撩起衣角拿近了指给娄琤看,刚要开口介绍,一扫眼前人的气质身形和自己准备的介绍词对不上号,顿了顿先问道:“客人是自己穿还是......”
“买回去,家里人穿。”说话时,娄琤神情忽而显得放松温和。
“那就对咯,客人家中定是还有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在。我这儿的衣服,最是得书生、公子的喜欢,文雅出挑又不过于扎眼,实在是难得的良品。”掌柜的边说边拿手往外一指,“那斐然书院里头的好些学生都是在我这买的,我店里的料子......”
掌柜的夸起自家来滔滔不绝,不愧是能把生意做红火的人。娄琤默然听了半晌,实在是无计可施地打断他,直接问:“我买这件,多少钱?”
圆脸掌柜笑眯眯道:“这雪青水纹衫是好缎子做的,量体裁衣也花费不少功夫,一件一贯钱。”
娄琤垂头思索,掌柜见他不说话,正要打个圆场让他再选选别的款,他兀地又抬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两张完好的皮毛,反道:“掌柜的,收兔子皮吗?”
“啊?”圆脸掌柜呆怔片刻,蓦然爽朗大笑起来,手掌抚过微微凸起的肚皮,“想不到小兄弟是位敞亮人。也好,今日就当有缘,我可以收,不过得先验验。”
“应该的。”娄琤将皮毛放到台面上,掌柜的跟过去仔细翻看起来,途中两人你问我答的,称呼上倒是亲近不少。
末了,掌柜点头道:“娄兄弟这两张皮毛属实完整,保存得亦不错,那我就收了。共三百五十文如何?”
“多谢吴掌柜,我再选些别的,一同算价。”娄琤的目光掠过柜台上一排精致温润的玉佩——这些挂坠便实打实的是为富家公子准备的了,他哪怕再想为訾骄买上一块,此刻也是囊中羞涩。
他挪开视线,在店内另挑了两套普通衣袍鞋子、两根发带、一罐梳头用的木樨油,加上雪青水纹衫,再刨去抵消的三百五十文,付完钱后他浑身上下便只剩三十文。
打包衣服时,吴掌柜好意问道:“娄兄弟家中人身量尺寸多少?若差得多,便直接在店里改改。”
娄琤不清楚訾骄的尺寸,便用两手大致比划出粗细轮廓,比划至腰身时,他盯着两只手掌间围出的与自己相比更显瘦弱精致的圆圈,莫名其妙地脸热起来,赶紧将手垂下。
吴掌柜不曾注意他的脸色,瞄过尺寸后颔首,“那没问题,衣服稍大了点,腰带绕得紧些就行,不碍事。”说着递给他打包好的东西。
和吴掌柜道过别,娄琤将整个大包袱背到身上,拐去猪肉铺买了一挂猪肉把身上的钱全然花光,而后匆匆返程。
稀薄的余晖逐渐隐入群山,訾骄端出油灯和矮凳放至院门口坐下,娄二趴伏在他脚边懒散地摇尾巴。他投目向远处,面上是种难言的沉静,瞳眸内的光亮伴着余晖一点一点散去。
匆忙的脚步声逐渐自远处靠近,高大宽阔的身影愈发清晰,訾骄站起身来,双手背在后头踮脚眺望。
娄琤远远地捕捉到家门口一滴烛火摇晃,胸膛内便禁不住的有些躁动,待走近了发现当真是訾骄在等他,热气猛然烘托着心跳声涌到他耳边,他的视野不断缩小,只盛得下对方被微弱烛光勾勒出的一圈暖色身影。
他跑着赶上去,气喘道,“外头风大,快进去罢。”
訾骄瞧着他急切诚挚的神情,抿唇笑了一下,“反正也没其他事做,干脆等你。”
娄琤低头艰难吞咽,维持住平稳的音色,“冷不冷?吃过晚饭了吗?”
两人一同走回院里,门后地上还有几块劈得歪七扭八、斜来倒去的柴火,訾骄放下背在身后两手提着的柴刀,睫毛忽闪地眨一下眼,“无事做的时候想练一下劈柴的,只是练了许久都劈不好。”
他话中还有几分委屈,说完后几不可察地撇了下嘴,不大服气的样子。
娄琤连连摇头,听着他的话只觉心也是软的,“你的手好看,别做这些。我做就可以了。”
訾骄掀起细密的长睫看他,伸手轻轻拽他的袖子,“琤哥,我有点饿了。”
娄琤立时脑袋发涨,卸下包袱提着肉往厨房去,“我买了猪肉,等会做一道红焖的,剩下的再做肉末炒茄子。”
“那我把茄子摘来。”訾骄欢快地去摘墙边小菜地里种的茄子,顺带将油灯和矮凳拎回院内,关上门。
他带上茄子和矮凳,再度坐到灶膛口,和娄琤聊镇上的事。
浓醇的香气很快在锅内汇聚,源源不断地发散至每个角落,其中鲜味引人垂涎欲滴,娄二急得在厨房口打转,赶进赶出地催促。娄琤往它的饭盆里添了半勺肉汤拌匀,狗吃得鼻子里直哼哼,连抬个头都吝啬。
茄子也炒得软烂非常,油荤的鲜味混进茄肉中,再绵绵软软地包裹住饭粒,不知不觉间便下去大半碗饭。
一家子吃过饭后歇息片刻,娄琤便拆开背回来的大包袱,将买的物件一一拿出堆放到桌上,神色间隐有期待。
訾骄瞧见底下有个绘着浅黄花纹的小瓶子,伸手拿过,掀开盖子轻嗅,扑面而来的是股浓郁的桂花香气,内里晃荡着透亮的油。
“香泽?”他辨认出是何物,歪头略显意外地望向旁边人。
娄琤忍着喉中的痒意,干巴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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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它梳头,以后头发就不会再打结了。”
訾骄轻轻笑了声,又从一堆衣物中捞出明显与众不同的一件茶白长衫,指腹触到衣料时便知不便宜,更为诧异道:“怎的买这么好的衣服?”
娄琤紧张更甚,握起拳又松开,“适合你,你穿......肯定好看。”
訾骄抖搂开衣服举高手臂细细打量,忽而拿近了,从衣领上方探出一双极为绮丽的眼睛,“那我试一下,好不好?”
说完不待回应,拎着长衫便拐进了木柜后的里屋。娄琤坐在凳子上,已然僵成了一尊泥塑像。
然而在看到里屋走出的人后,泥塑像又被对方安上了颗过于躁动的心,横冲直撞地于胸膛中发出巨大的震响。
大片的茶白底色并未掩盖些许訾骄的光彩,他的眉目仿佛越发清晰,被雪青水纹的点缀映衬出几分纯然的清美和柔软。他稍稍伸展开双臂,连嗓音都泠泠然的悦耳,“好看么,琤哥?”
他适合这样的衣服,他就该穿得越贵重才越好。
娄琤怔怔地凝视他,一时忘了说话,唯有目中色彩毫无保留透露出对眼前人的专注与沉迷。
訾骄看看愣神的男人,再偏头瞧瞧呆坐在门口的娄二,噗地笑道:“琤哥发呆了?”
娄琤猛然醒神,低下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遮掩自己的神态,“你再试试另外几套,我去给你烧热水。”随即直直出了门。
訾骄随意试过剩下的几件衣服,而后将它们收进柜子,雪青水纹长衫被压在最底下。毕竟是要在山间地头走的,寻常日子里实在不必穿太好的衣服。
晚上睡觉前,他用了少许木樨油揉搓发尖,再梳理通顺整头长发,屋内悄然弥漫开浅淡却长久留存的桂花香气。
娄琤的梦里,再度出现清澈的湖泊,湖边生出高大茂密的桂花树,树下人以修长白皙的手指梳理着长发,俏然灵动地向他投来一瞥。
*
后面两天訾骄便换上了新买的衣裤,另外两套衣裳虽普通,被他穿上身却也是妥帖清俊的,实打实是个引人驻足的小郎君。
或许是村内知晓他的人越来越多,有一日老村长上门来问,知道他是逃难过来、且娄琤又自愿留他同住后便没多管,拎着拐杖精神头十足地回去了。
訾骄仍同娄琤一道出门去地里,对方干农活时他便遛狗散步,下午再去山脚或溪边挑拣着看能不能再替晚上加道菜。他又遇见芬丫头两次,小丫头见他穿上了新衣服,头发还梳得漂亮,犹犹豫豫地想跟他说话,在原地硬站半晌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直到第三次遇见,趁她离开前,訾骄向她招招手,无奈笑道:“你先前是见到娄琤才跑的,怎么如今见到我也要跑呢?”
芬丫头一愣,顿觉恍然大悟,是啊,她听爹娘的话要离自家斜对面的哥哥远一点,可面前这位哥哥不是那个人啊。
想罢,便立刻捏着两只草蚱蜢跑过来。
6.骄宝
芬丫头今日头上盘了两个圆圆的小髻子,蹦蹦跳跳地过来时越显活泼。她跟着坐到訾骄身侧,溜圆的眼睛里是纯真的好奇和羡慕,抬手轻又轻地摸了下他垂下来的衣袖,“你换新衣服啦。”
“是啊。”訾骄放低声音,像在同她说悄悄话一般神秘道:“那位琤哥哥买给我的。”
芬丫头瞪大眼,显然没想到村里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娄琤会买衣服给他穿,惊讶道:“他、他还会给你买衣服呀?”
訾骄点头,眉心微蹙似是不解:“他挺好的,为什么说不可以跟他住在一起?”
“爹娘、和村里的叔叔婶婶,都是这样说的。”芬丫头摆弄着草编的蚱蜢,小声地嘀咕,其实自己也不大明白这样做对不对。
訾骄手托下巴,仿佛和她同样苦恼,“那他们为何如此呢?大人们说话做事总该有些缘由。”
芬丫头瞄他一眼,又转着脑袋偷偷往四周看,确认再无其他人后与他讲小话道:“我听阿兄说过,是因为好久以前,村里有个说话很灵的翁爷爷,他说尤哥哥命中有......什么曲什么的星星照顾他,长大后一定很聪明,能当举人老爷。后来,尤哥哥真的就考上秀才了,现在在镇上读书要考举人呢。”
“但是,翁爷爷还说,那个娄琤......哥哥,他的星星是坏的,会害人,他的爹娘都是被他的星星克死的,不能和他待得太近,不然的话也会被......”说到后来,芬丫头不免有些害怕起来,惴惴地缩了缩脖子。
小丫头的话转述得并不很清楚,訾骄倒也听明白了。大抵是从前隶南村里有个讲话颇受信任的算命先生翁爷爷,翁爷爷说村长家的孙子有文曲星君保佑,长大定能中举,同时他也说过娄琤命含克星,会妨害所有跟他走得近的人。
多年后,那位尤哥哥果然才识出众得中秀才,今年便要去参加乡试。正因此,村中人对翁爷爷的话更是坚信不疑,与娄琤也就疏远愈多。
原以为全村人的异样是因娄琤身上有令人胆寒的秘密,结果却只是由于算命先生的几句话,訾骄不禁觉得好笑,又有些淡淡的厌烦。
然而现今许多人都会信算命天师、风水先生的话,隶南村的村人自然也不可免俗,况且还有个能够佐证翁爷爷话的“尤哥哥”在,对方书读得越好,村中人便越是相信他的几句批语。
不过村民们却算不得太坏,他们即便深信那些话,亦是管住自身不去与娄琤交往,并不会做出诸多唾骂、殴打、泼脏水之类的事。像是訾骄曾见过的老村长,若换个心思狭隘偏执的人来,说不定会诸多刁难,盼望娄琤过得更惨些,抑或直接将他这个“天煞孤星”的外姓人赶出村子。
老村长前两日上门时却神色平常,尽职尽责地问过訾骄的事后便离开。他只尽心做着村长的份内之事,与娄琤既不亲近也不为难。
在如今世道下已属难得了。
訾骄瞧见身旁小丫头懵懂又瑟缩的神情,想了想,忽而牛头不对马嘴道:“芬丫头,你觉得是人厉害还是狗厉害?”
芬丫头迷茫须臾,跟上他跳脱的思路,“人厉害!因为狗会听人的话。”
訾骄便弯下双目,明亮地笑起来,“你看,老二跟着娄琤那么多年,狗都还没被他克死,人怎么会被他克死呢?”
芬丫头目瞪口呆,动作滞在原地,脑中你来我往地打起架来,良久后结巴道:“你、你说的也有道理......”
訾骄轻缓地抚过她头顶,柔和地安慰道:“没关系,你若还是担心,不必立刻就去理他,只是也不必太害怕。星星挂在天上,是不会克死人的。”
芬丫头仰脸看他,半知半解地点点头。
两个人在溪边玩了会儿草蚱蜢,訾骄用竹篓子捞上来几尾小鱼,然而实在太过细小,很快便又放了。待时间差不多,他便带芬丫头回去,照旧先路过娄琤的地。
芬丫头犹豫地停下来,挥挥手道:“訾骄哥哥,我先走了。”
“好。”訾骄亦笑着同她挥手。
她没再慌张地立即跑远,小心翼翼地打量过娄琤几眼后慢慢往自家田地的方向走。
娄琤隐约察觉到今日的些许不同,肢体兀然紧绷,视线锁住向他走过来的人,声音略有滞涩,“她跟你说——”
“先回家罢,琤哥。”訾骄眉目含着轻俏的笑,瞬间让娄琤的下半句话音消失,只盯着他应声。
“好。”
*
回到院中,訾骄却并未立即提起和芬丫头聊过的事,仍旧和平时一样逗狗玩儿、等娄琤做饭、消食、洗漱、坐在床上梳头发。
娄琤既心内忐忑地想问,又不敢过于轻率地开口,犹疑地给他做饭、亦步亦趋跟在他背后,几次张口又闭上,活像被他逗的第二只狗。
訾骄手拿木梳慢腾腾地梳抹了木樨油的发尖,余光瞥见已打好地铺盘腿坐在薄被上踌躇地盯着自己的人,于发丝遮掩下微微地勾唇,看来今日若不跟他说一说自己知晓的事,对方晚上定是睡不着了。
已经吊了他好些时辰,訾骄收起偶尔捉弄人的心思,拨开一侧的长发直接道:“芬丫头跟我说了翁爷爷的事。”
娄琤蓦地挺直脊背,面色肉眼可见地添上焦急,“我、我不会......”
“你不会克我的,琤哥。”訾骄眉目间的笑意很是轻松,显然对于那些批语是不在乎的,只有些好奇地问道:“翁爷爷的批语总是很灵么?”
娄琤听到他的前一句话时便滞住了,初次被人如此轻描淡写却坚定地信任亲近让他顿生恍惚,凉下去的四肢又缓缓生出热意,好半晌才跟上他后一句话,“我也并不太清楚,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听人说他是离开村子三十多年后又回来的,在外头名声很响,回来后也帮村里人算日子、看风水。”
“我七岁的时候父母相继过世,他就下了那句批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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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世之后,村里人也还是轻易不会靠近我。”
“名声响?”訾骄揽过另一侧的头发再度缓慢梳理起来,歪着头眼睫轻动,“繁华州县中多的是富贵人家想请一个料事如神的先生,倘若翁爷爷当真名声奇大,八成不会回这个小村子。”
“况且,他回村多年,琤哥可有见到外人特意来寻?”
娄琤双眼视线定定落在他身上,顺着他的话思考摇头。
“那便是了,或许翁爷爷说的话其实并不一定准。”訾骄打理好自己的一头长发,顺手将木梳往下一递,让娄琤替他放起,“就算他曾下过的所有批语都成真了,或许偏偏就在琤哥的这一句上出了岔子呢。”
娄琤接过梳子,木头上残存着对方柔和的温度,梳齿有些滑,是余留下来的木樨油。他将梳子握在手中,圆而钝的尖尖略微戳进掌心,喉结几度滑动,“你一点都不信吗?”
訾骄半个身子歪斜下去侧躺到枕上,顺直的长发依附他的身体勾出一段曲线,他眸色沉静地望着前方,“我不信这些,亦不喜欢。”
屋内的烛火跳跃一瞬,他的目光再次平稳地挪向对方,“琤哥似乎并不讨厌村里的人。”
娄琤平淡地摇头,“他们虽然不理会我,但也不坏。”
訾骄半张脸压着枕头,上下蹭蹭做出颔首的动作,“命理、风水,世人大多深信不疑,他们虽信翁爷爷的话,却未丢着当时七岁的你不管。”
他尾音渐弱,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撑开被子咕噜一下翻个身往里挪动。
娄琤见他发困,起身去吹灭油灯,将手中攥了许久的木梳妥善安置好。他躺回地上,布着好些粗茧的手掌沾染了极浅极淡的桂花香,那点微弱的香气浸入肌理,随血液涌动全身。
他记忆中爹娘的面容已然模糊,充斥前半生的仿佛唯有沉默、孤独、被人疏远。
娄琤的确不厌恨隶南村的人,双亲离世时他尚且幼小,有许多次吃不上饭的时候,但每隔十天半月打开门,院门外便会放着一篮蔬菜、饼子或其他方便烧热吃的东西,足以他支撑一段日子。村民们相信翁爷爷的话害怕靠近他会害死自己,却也做不到眼睁睁看小儿活不下去饿死,便与他维持疏远的距离悄悄送点吃食。
娄琤知道他们的好意,也明白他们的忧惧,所以稍有能力就不再麻烦村中人,更尽量离他们远些。
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下地,一个人学做木工,独活在村子一隅,和他说过最多话的是在他十五岁时闯进村里而后被他收养的娄二。生活如昏沉暗淡的死水,常年如一日。
直到他在山腰的废弃庙中拾回一枚珍宝。
娄琤偏过脸,自漆黑的夜中仰望向床头,那里有微微拢起的弧度,传来规律平稳的呼吸,是他耗费半辈子气运,才得以遇到的——
骄宝?
骄宝!
真好听。娄琤想道。
骄宝。
7.潮湿
松完土下过种子后,地里的活就轻松不少,娄琤每日空暇的时间或做木工,或带訾骄上山下河、钓鱼打猎。期间訾骄出面去村长家买回来公鸡母鸡各一只,圈在自家院子的角落内养着,偶尔捡两枚鸡蛋吃。娄琤默默地拔了公鸡屁股上的几根漂亮毛,给訾骄做了个毽子玩。
这日两人在溪中抓到条鲫鱼,拎着竹篮往回走时,发现村子里较往常热闹许多,好些人聚在村长屋外,正围着谁打量说话。中间那人的身量比村中的叔婶都挺拔些,訾骄顺道探头瞧了眼,看清对方衣着样貌便立时猜到此人是谁。
浅米色的宽袖长衫外套着件苍蓝的短袖褙子,头发以冠束起,端正干净。如此书生气质,隶南村内也只有村长家的孙儿一人了。
訾骄只略略瞥过一眼,脚下并未停留,他与村中人尚且陌生,娄琤更是不会往村内人多的地方去,两人都不赶这趟热闹。
訾骄惦记着篮子里的鲫鱼,可惜家里没有豆腐,若是有,炖上一大锅鲫鱼豆腐汤喝便最好了。
走出几步远,忽而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回头,目光往下,果然见到芬丫头蹦蹦跳跳地过来,手上还举着一块长条形的深红糕点。
“訾骄哥哥!”
“吃的什么,这般高兴?”訾骄稍稍弯下腰与她说话,抬手摘开她辫子上不知从哪蹭来的一根草叶子。
“是枣泥糕!”小丫头难得吃这么好的东西,两个眼睛都是亮的,兴奋地往人多处指了指,“尤哥哥从镇上带回来分给我们的,可好吃了。你也去拿一个罢,还有呢。”
原来是特意跑来提醒他拿吃的,訾骄谢过她的好意,笑道:“我才来没多久,与众人都不熟,还是别去拿的好。”
“啊?”芬丫头遗憾地叹气,又觉得确实如此,万一她把人叫过去了却分不到吃的,那多不好意思。她垂眼看见自己手上咬过的糕点,转过来从另一头掰下小小一块,仔细地放进訾骄手里,期待道:“那你尝尝。”
訾骄没再推拒,捏起小块糕点认真尝过后点头,“甜甜的,好吃。”
自己喜欢的东西得到他人赞赏,芬丫头当即露出个大笑脸,视线触及旁边站着的另一个人,笑脸又稍微平缓了些。她纠结片晌,揪下来第二块枣泥糕,还是拿给訾骄,小声道:“他也尝尝。”
訾骄忍俊不禁,十分了然地将掌心递至娄琤面前。小丫头最近已没有从前那般怕娄琤了,虽然还是不大跟他接触说话,但遇到时也不会慌张跑开。
娄琤意外地正要摇头以示自己不用,訾骄却眉尖轻扬,“这是芬丫头的好意。”
口中拒绝的话顿时凝固,娄琤迟缓地抬手,指甲盖大的暗红色糕点立在白皙的掌心,他捏起时,粗糙的指腹有刹那接触到对方肌肤,漫上柔柔热热的温度。糕点太小,他其实并没尝出多少味道,不知从何而起的甜意却一直徘徊在喉口。
“很好吃,谢谢。”
娄琤侧首望向身旁,目中翻滚出潜藏的情绪,仿佛自对方出现起,他生命中的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好。
与芬丫头道别,两人再度转身回家,娄琤频频垂眼看他,忍不住道:“你喜欢吃吗?喜欢的话我下次去镇上给你买。”
訾骄知晓他说的是什么,抬眸欣然应声:“好啊,不过比起枣泥糕,我更喜欢吃核桃酥。”
娄琤郑重点头,记住他的爱好,“我下次给你买。”
尤照景被村民们围着,将带来的一盒糕点分予他们,和他们聊镇上的新鲜事、新鲜玩意儿。
他父亲是镇上一家客栈的厨子,母亲是绣娘,而他要读书,他们三口人平日里就住在镇上,二叔一家则留在村内照顾祖父祖母。尤照景隔两三个月便会带上些东西回村看望他们,再说说自己的学业让他们安心。
他性子活动,话多且密,同谁都聊得来,此时站在家门外,一面分吃糕点一面和众人聊得其乐融融。于人群罅隙中,他偶然瞄见远处一道极为不同的身影,此前似乎从未在村内出现过。
尤照景短暂愣神后定睛去看,对方正弯腰在和芬丫头说话,眉梢眼角含着笑意,长发随身体的姿态垂落在侧,于风中勾出柔和的弧度。他不自觉地迈步上前,险些撞到围着他的人,忙又退回来。
这一打岔,再去瞧时远处的人便已消失,连芬丫头亦不见踪影,尤照景只得收回心神,继续陪着爷爷与叔婶们说话。
春天雨水多,吃晚饭时外头又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本以为是同前几次一样的小雨,谁知竟越下越大,很快形成噼里啪啦的磅礴之势。瓦房和木屋的顶都挺严密结实,并未有雨水漏下,然而墙上地上不可避免地返潮,到处都是湿乎乎的。
娄琤拿着布往地上擦了几趟,刚擦好的时候瞧着还算干净,铺上席子没多久便又觉得湿黏,真要打上一晚的地铺,大抵明日就是泡醒的了。
娄琤发现怎么都擦不干,索性就这么硬躺了下去,等明天起来再去冲个澡,反正他皮糙肉厚的无所谓。
訾骄趴在床上,自边沿探出小半个头和肩膀,看底下的人当真要如此潮湿地睡一晚上,思忖须臾忽而道:“琤哥,你也上来睡罢。”
他轻缓的声音混入铺天盖地的雨声中,几乎要被淹没。娄琤震惊得双臂僵直,眼珠子嘎吱嘎吱地转向他,屋外汹涌的雨水仿佛落进了他胸口,撞出无数回响,“不、不用,就这一晚上,不妨事的。”
訾骄将额角枕至小臂上,斜斜地向对方投去目光,“万一琤哥着凉受寒,就没人给我做饭吃,带我去打猎钓鱼了。”
娄琤滞涩地摇头,音色干哑,“我不会的。”他勉力克制着自己说出口的话,实则心跳紊乱,肩背连着脖颈一起发热,连从地面沾染到身上的潮意都要蒸腾了。
訾骄瞧出他的僵硬,抿唇轻笑,翻身回到床的内侧,停顿几息才接道:“就这一晚,琤哥还是来上头睡吧,反正是两床被子。”
因对方稍许停顿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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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落下去的血液又热烈地沸腾起来,娄琤不再说多余的话,拎上薄被紧张地起身,走到床边,突然扔下被子道:“我再去洗个澡,刚才在地上躺得脏,别把你的褥子也弄脏了。”
说罢便冲出门。
訾骄转过头来往外瞧了眼,好笑地拉上被子先睡。
等娄琤捯饬干净再回来,床上的人已安然入睡,被褥抵至下巴,只露出张清俊柔美的脸。娄琤熄灭烛火,竭尽全力放轻动作,极为缓慢地躺到了床的外侧。
耳边已分不清是雨声还是自己的心跳,他转过头,旁边的人朝向他侧躺着,面容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娄琤不知疲倦地睁着眼睛,直到訾骄在梦中无意识地翻过身,留给他一个头发散乱的背影。他等待片刻,随后伸手,将被褥外面略微凌乱的长发一点一点细致地梳理好。
屋内一片潮湿,春季的空气内好似也含着极细的水雾,呼吸间充斥着湿润与清凉。
娄琤收回手笔直地平躺着望向屋顶,觉得春天可以再多几场雨。
*
因着昨夜雨下得太大,上午雨一停,便有许多人急忙出门,赶去看看地里的情形。尤照景也跟着二叔家出门,一路走一路张望打量。他没找见昨日惊鸿一瞥的人,倒先撞上了扎着两只小辫的芬丫头。
他让二叔一家先走,自己蹲下来向几步远外的小丫头唤了两声。
芬丫头扭过脸,立时欢天喜地地跑来,跟在后头的爹娘见到是尤照景招呼她便也随她去。
小丫头雀跃地站至对方跟前,很是无忧无虑,“尤哥哥,你找我呀?”
“是啊,我有件事想问你。”尤照景从腰间挂的荷包内掏出一小团油纸,打开后里面是两块肉干。他将肉干递给身前的小姑娘,顺便问:“可还记得昨日和你说过话的人?”
尤照景和村内的小孩子很是相熟,芬丫头也不跟他客气,捏了一块肉干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而后含在嘴里感受咸咸鲜鲜的味道,含糊回:“昨天好多人和我说话。”
“是我回来的时候,你和一个长头发的哥哥在说话,他......很好看。”尤照景声音渐低,不太好意思以容貌去作为寻人的特征,但对方亦实在姣丽,不过是远远而短暂的一眼,他仍旧记得清晰。
听到后面的三个字,芬丫头立刻便知道是谁了,以前她或许还会犹豫思考,现在她印象中“很好看”的人唯有一个。
“訾骄哥哥。”她咬下第二口肉干,有滋有味道:“昨天我还给他吃枣泥糕了呢。我想让他来拿的,但是他说你们不熟,他去拿你的糕点不太好。”
“是吗?”尤照景不由欢欣地弯下眼,回忆着对方和芬丫头说话时的神态,仿佛已经能想象到他温和的声音,“那我去认识他好不好?下次就能直接给他带枣泥糕了。”
“好呀。恩......他们现在应该也去地里了吧,就在那。”芬丫头举起手臂,模糊为他指了个方向。
8.信你
浸过雨水的泥路太湿滑,且容易溅起泥点子,訾骄出门时便没有带狗,免得它到处撒欢弄得浑身一团糟。他站在田埂上,等娄琤看完地了两人还得一同去溪边,雨后鱼群更活跃些,没准今日能再捕到几条。
他将双手搭在额前,挡住被风胡乱吹过来的碎发,正四处远眺时,忽然对上前方某个略显眼熟的身影,对方朝着他的方向走来,快到近前了,却又无端慢下步子,犹豫踌躇、小心谨慎地半晌磨蹭到他对面。
“呃,我......”尤照景从芬丫头那得了消息后便满心盎然地赶过来,路上来不及多想,此时面对面地见到人,乍然不知该说什么,若直接说是因为昨日瞧了他一眼便迫不及待想认识他,那......那也太失礼了!
他喉中失语,顿时急得抓耳挠腮。
訾骄目睹他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垂眸笑了声,放下手主动解围:“我认得你,村里唯一的读书人。”
“没有没有,”尤照景被他似赞非赞的一句话说得有些羞赧,“家里运气好,才教我有书可读而已。”
先前的无措感随着两句对话消失,他端正身姿重新与对方揖了个礼,自报家门后又道:“我方才见过芬丫头,她倒是和我说了你的名字,只不晓得是哪两个字?”
訾骄低头扫视一圈周围地面,捡起根大体还算结实的树枝,蹲下来在湿软的泥地上划写出两个字。即便拿的是树枝,他的字依然端正有形,虽说不上什么风骨个性,却显然是学过的。
尤照景跟着蹲过来,细细瞧他的字,有些惊喜道:“你念过书吗?”
訾骄丢下树枝,用大块的石头涂抹掉地上的字迹,轻轻摇头,“认得字,会写而已。”
“认得字、会写字便已经很好了。”尤照景语气真挚,神色忽而爽朗起来,“我听芬丫头说过你的境况,你既识得字,或许不必留在村里,我去镇上替你寻个简单些的活,你就可以......”
他说着说着对上身旁人投来的似笑非笑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才初初相识,这番话过于自作主张。他顿时噤声,脸涨得通红认错道:“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打听你的事,亦不是想指手画脚。只是觉得你会看书、会写字,总留在村子里有些可惜。”
訾骄仰头眺望前方大片宽阔的土地,春风抚过眼睫,远处青山交叠,他唇角抿起微小的弧度,“还好,我挺喜欢这里的。”
“那,你不曾想过去住别的地方吗?芬丫头说......”尤照景欲言又止,身为批语中的另一个人,他把握不好该如何提起这件事。
他此般神态,訾骄便立刻明白他话外之意是什么了,想必是芬丫头人小鬼大地与对方讲了许多前几日自己说过的话。他不由侧头含着几分打探地凝视他,“你也同村内其他人一样,深信翁爷爷的话?”
“并非深信,其实——我亦不知道该不该信。”尤照景提起此事也是蹙眉,纠结许久后沮丧地挠挠脸,对眼前人坦诚道:“若不信,他的批语确实于我有益,更是我心志所向;若信,又仿佛对另一人不大公平。”
尤照景其实也不愿大家常把他和娄琤放在一处谈起,所以从前他住在村子里时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对方,不让两人站在一起显得太尴尬。他心中对此事一直感到矛盾,偶尔想起便觉困扰。刚才听芬丫头糊里糊涂地转述了訾骄的几句话,一半恍然一半迷茫,此时便不由自主地吐露出来与他聊一聊。
訾骄的确从他拧巴的表情中感受到了烦恼,隶南村内的大多人虽然偏听偏信,倒仍然有着淳朴的良善。大家囿于眼光见识相信了“天煞孤星、克亲克友”的话,却不会因此苛待一个小孩;而面前这位自小耳濡目染听着旁人夸赞与艳羡长大的人,亦会去反复思考这件于自己有利的事到底是不是对的。
訾骄呼吸着大片田地之上混杂着泥土与草木味道的新鲜气息,思忖后直接道:“翁爷爷的批语有那么要紧吗?”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读书有成、得中秀才,难道不是你自己日日看书学来的?结果是你自己挣的,与他的批语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翁爷爷的话还能成真,那才真是仙人下凡来给你批命了。”訾骄侧首望向他,眼尾勾挑着带出一个晃人的笑,“果真如此,倒由不得你们不信。”
他的话中、笑中竟都好似含着骄狂肆意的张扬,尤照景呆愣愣地盯着他投向自己的笑眼,仿佛醍醐灌顶,灌下来的却全是对方清凌凌的嗓音。
“我......”尤照景口中呆呆地蹦出一个字,又顿住,片晌后续道:“我不信他。”
訾骄颇感孺子可教地颔首。
尤照景:“我信你。”
“......?”訾骄莫名地瞄他一眼。
尤照景哼哧着找补,“我觉得你方才说得对。”
两人蹲在田埂上聊了几句,娄琤很快便找过来,抬臂擦净额头上的汗,背起一旁放着的竹篓子,“地看完了,撒的种都没什么问题,我带你去捉鱼。”
訾骄拍拍手上黏着的沙子站起身,尤照景眼下思绪通顺了不少,只觉胸中宽敞,也同他打招呼道:“娄兄。”
娄琤与尤照景本就不怎么相熟,点过头沉沉应声后还是对訾骄道:“走罢?”他垂目往下扫过,自然地撩起对方袖摆替他抹掉上头不小心沾染来的泥点子。
“恩。”訾骄任由他动作,转脸与尤照景道别:“书院休沐应当不会很久,你是今日回镇上吗?”
“是,再过一个时辰左右便要走了。”
“那日后再见。”
訾骄走远几步,又听背后人紧跟着呼喊:“你若有空去镇上,可以来找我玩。”
他侧过身笑了笑,示意自己知晓。娄琤一直留意身旁人的动作,待他回头后沉默地往他的方向更靠近一步,用自己的背影挡住前方更瘦小些的身形。
他微微底下脸,削薄的唇角抿刻出略显僵硬的线条,他不大喜欢尤照景看向骄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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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神。
*
忙活一下午,娄琤捞到两条鱼,大的蒸了给两人的晚饭加餐,小的剔下鱼肚子上的肉煮熟了给娄二拌进饭里。
今晚没再下雨,娄琤无声地重新打起地铺,訾骄简单泡过澡洗去身上的薄汗,在烛火下如往常般梳发,唇和眼都被映照得暖融融的。
娄琤望着他的侧脸,犹豫几许后忽然走至屋外,再进来时手上捧着一块小牌子,长长的穗子随他走近的步伐在半空摇晃。他将牌子递至訾骄跟前,音色亦显得紧绷,“送给你。”
訾骄意外地仰头瞧他一瞬,接过他递来的东西。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方形木牌,两面都刻了常见的溪山飞鸟图,下头挂着浅青的流苏穗子,做成挂坠的样式。
他伸手抚过木牌上雕刻出的图案,其线条流畅圆润,很是精细,整块木头也打磨得光润平滑,没有任何扎手的地方,“这是琤哥做的吗?”
“恩。我去镇上买衣服那次,他们店里就放着很多玉牌、香囊,掌柜的说将这些挂饰佩到衣服上会更好看。”娄琤握了握拳,声音稍哑,“玉佩很称你,但我现在还没办法买,只能学上面的画刻一块木牌给你,你若是觉得好,就收下罢。”
安静须臾,很快又道:“你不喜欢也无事,我过几天去镇上看有没有其他合适的能让你佩在衣服上。”
訾骄以指腹触摸过木牌两面刻出的画,他原以为娄琤的木工活是只做些桌凳、木柜之类的大件,未曾想到连这般交错细致的线条亦能刻得好。
“琤哥这手木雕也是自己学的?从未有人教过么?”
娄琤摇头,“多刻几年就会了。”
想来是天赋外加勤恳。訾骄疑惑抬头,“那怎么先前只见琤哥做些桌椅板凳,却少做雕刻之类的活?”
娄琤十分坦然道:“我去镇子里找活做的时候,大多人叫我做的都是桌凳一类,做起来也方便。”
訾骄抚过下巴,边思索边道:“木雕若是能做得好,倒比寻常木工活更挣钱些。”
鼻尖飘来难以忽视的桂花香气,訾骄垂眼望向右手上拿着的木梳,这把梳子日日要沾几次木樨油,如今木头本身也染了桂花香气,幽幽地往外逸散。
訾骄看看木牌,再看看梳子,眼睫随着烛光跳跃一刹,“琤哥,你知道香牌吗?”
“多种香料研制成泥,再将香泥填入模内制成香牌,香牌长久留香,佩在身上可醒神驱虫。然而香料价贵,香牌制作起来更是繁琐,唯有王公贵族、富家子弟才用得上......不过,我们不必做香牌,只要做更简单些的便好。”訾骄一面轻轻说着,一面仰起目光,他眸中神色恍若此间最明亮的烛火,除他以外,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黯淡。
娄琤无自觉地沉浸其中,被他蛊惑般毫无反抗地点头,突然又清醒一瞬,“那这块......”
“这块木牌我便收下了。”訾骄歪头浅笑,娇软的嗓音飘飘晃晃,“琤哥,替我弄些薄荷叶来罢。”
9.薄荷
娄琤完全不问用途,没过几天就去镇上买回了訾骄列出来的东西,还特意给他带回一包上次说过的核桃酥并其他几样糕点。
核桃酥油香十足,在唇齿间抿开后迸发出满满的坚果甜味,咀嚼时还能品尝到些许白芝麻的香。訾骄心满意足地吃了两块,扫开嘴唇上沾的糕点碎屑,便看到他两瓣唇也被酥油染得润而亮。
娄琤不经意间瞥到,怔怔地盯了会儿才转开眼。
訾骄擦脸洗手后便去摆弄娄琤买回来的物件。他洗净薄荷的根茎、叶子再擦干水珠,叫娄琤用刀将其切得细碎,而后仿照木樨油的做法,将碎薄荷填入陶碗内,倒入足以浸没碎叶的茶油,再放入大锅隔水蒸煮。
蒸煮需要反复多次,这期间訾骄坐到往常娄琤专用来做木工的棚子里头,捡起昨日让他先制出来的几块还未有任何花纹图案的木牌,前后左右地翻看。
娄琤蹲在他身边,闻着鼻息间残留的薄荷气息,慢半拍地猜测道:“骄——做出的薄荷油是要用在木牌上吗?”
“恩,”訾骄从某块木板底下扒拉出一支半截的炭笔,比划着木牌的大小,颔首应道:“香牌、玉佩都太贵,香囊内填药材,且多以锦、缎所制,加上精良的刺绣亦是价钱不菲。我们于木牌上雕画刻字,让它可供欣赏传看,又附香气,祛味醒神,可当作另一种更简易些的香囊。”
“虽说普通木头的材质比不上香泥、翠玉、丝缎那般精贵,但价钱亦不及它们高昂,配上一副寓意美好的字画,想来会有文人子弟喜欢的。”訾骄侧首向他眨眼,“是不是?”
娄琤迎上他的目光,只觉他在说这些话时通身明媚,引得人如扑火飞蛾,克制不住地朝他靠近。他神游须臾,才回道:“可我只会雕些市面上常见的图,或许那些书生、富户都看腻了。”
訾骄轻笑,垂目往木牌上浅浅画下一笔,柔缓道:“琤哥照着刻就行。”
他把木牌放在膝头,下笔果断而流畅,短短时间,巴掌大小的木牌上便显出一片竹林,竹子高高挺立,竹与竹的缝隙间可瞥见半张矮榻、一壶薄酒,虽不见人,却有君子竹林赏景之感。
娄琤哑声望着木牌上的画,好似自己亦成了他手中炭笔,甘愿任他摆布。
其实訾骄所展现出的种种都与他曾说的从另一个村子逃难而来的经历不大相符,他认得字、会写字、能轻易说出娄琤从未听过的词句,甚至会画画,还画得这般好......但娄琤从未有过多问他几句的念头,他只万般庆幸自己运气好,才能在谁都没有发现他时将他带回家,否则以訾骄的性情才智,到哪里不能过得好呢?他又哪里遇得上?
娄琤胸口起伏,目光从木牌挪向对方侧脸,祈求自己后半生一直有这样的好运。
画完竹林,訾骄翻到背面,简单地写上一句曾读到过的诗。炭笔写出的字太细,他便将之描粗,画出毛笔字的轮廓与笔锋,瞧上去端正整齐,最后在木牌的四角画上简单的花纹边框。
“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他把画好的木牌递给娄琤,抬手抵住下巴,“世人常以竹比作君子,读书人肯定喜欢。琤哥觉得如何?”
娄琤捏住木牌,指腹摩挲边缘,神色珍重道:“我觉得你什么都能做得好。”
訾骄向他歪头笑,指一指木牌上的竹林图,“这面阳刻,”而后翻到背面,“这面阴刻,再磨好四个角上的花纹边就成了。”
“琤哥先把这块刻出来,看看需要多久时间。”訾骄交代完,掸掸手起身去厨房瞧还在蒸煮的薄荷油。
直到望不见他的背影,娄琤才低头拿起刻刀,十二万分仔细地开始动作。訾骄下笔轻、画得快,且为了适应木牌的大小和减低雕刻的难度,绘出的线条清晰明朗,画面干净简单而不失意趣,下手刻也容易。
半柱香后,訾骄从厨房出来,捧了碗用余下新鲜薄荷叶制成的薄荷甜水往外走,随口道:“琤哥,我出门一趟,去找芬丫头。”
“好,找芬丫头做什么?”娄琤闻声抬头。
“问问她尤照景多久回次村子,若是其中时间隔得长......”
娄琤蓦地攥紧了刻刀,强忍着没有当即站起,“为什么找他?”
訾骄站在院门旁狡黠生动地一笑,“让他帮我们卖牌子呀。”说罢端着碗出了门。
娄琤顿住,不觉回味他口中的“我们”二字,心尖随之难以自控地灼烧起来,边刻木牌子边暗自满足地高兴许久。
*
訾骄从芬丫头那得知尤照景回村的日子并不固定,常是两三个月回来一趟,偶尔也会隔得更久。他想着先等上一个月左右撞撞运气,一个月后碰不上对方回来便再找其他法子。
这段时间,他正好拿着娄琤按图样刻好的几块木牌尝试如何将薄荷油的香气更好地留在上面。
蒸好的薄荷油气息浓郁,闻之提神醒脑,读书读得昏沉时放在鼻下轻嗅,足以令人再度保持清醒。
訾骄寻来一个平底的陶盘,把木牌的刻字面朝下放入其中,又倒进薄荷油没过木牌的一半,保证正面的竹林画不会受到损伤,而后用油纸将盘子封好。
两天后他拿出木牌,擦拭过后在干燥清凉的地方将之阴干——若直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极有可能导致木材开裂。被彻底阴干的木牌已混入了薄荷清香,拿起来往面前左右晃动,便飘来阵阵清爽通鼻的香风。
虽然因着刻字的那面泡过油,正反两面的木头颜色显出不同的深浅,但画与字皆未被破坏,且勉强合上了“阴阳”的寓意,倒也不算难看。
訾骄三指捏着木牌当小扇子在自己脸前扇风,嗅着略显浓郁的薄荷气息,稍稍满意道:“好似还不错。”
“真的很好......”娄琤爱不释手地拿着另一块牌子,触摸过其上的画和字,忍不住问:“我可以留下一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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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自然可以。”訾骄检查剩下的几块,确认所有牌子都已晾干后叫娄琤将它们都带上。
两人坐到前院,訾骄给木牌尾端绑上浅清、深绿的穗子,娄琤再给它们顶部编好绳结以便挂到腰带上。做完最后一步,这香木牌便很是像模像样了。
收好第一批牌子,訾骄继续琢磨其他花样。光有竹林这一幅图样定是卖不长久,文人常以梅兰竹菊喻人咏诗,他干脆又以其余三样东西为主各作了一副简单却生动的画,再配上相宜的诗词,绘到娄琤新刨出的木牌上。
娄琤见他要在那么多快木头牌子上画画,心疼他整日低头坐着,便自己捡了根树枝子在院内的泥地上临摹起他的画来。好歹本身是有手艺在的,娄琤不会自己画画,仿照已有的图样子画几笔却是足够的,勤勤恳恳地练上两个时辰,就能原封不动地将訾骄的图和字搬到木牌上了。
他画好一块,忐忑地拿给对方瞧,“可还过得去?若行的话,就我来画吧。”
訾骄略含惊喜地接过牌子细看,“半分差别也无。琤哥很厉害。”
娄琤当即摇头,十分诚笃地盯着他,“我只能照着已有的图样子画,你不在,我就不会。”
訾骄迎上他的目光,笑得眉目璀璨。娄琤静静望他一会儿,拿起剩余的牌子往上头画起图来。
很快至四月底,梅兰竹菊四个图样的木牌各做出六块,訾骄原对一个月后尤照景回村的事不抱太大期望,正欲准备些别的法子,却听芬丫头来敲他的院门,欢欢喜喜地跟他报上消息:“訾骄哥哥,尤哥哥回来啦。”
訾骄打开门便见她拿着木头玩具脸蛋红扑扑的,定是跑过来的,与她玩笑道:“哪位耳报神,消息这么灵通?”
芬丫头仰脸神气道:“我刚才在村头玩,远远的就看到他了。我还告诉他你先前找过他呢,他说他得先回家去一趟,叫你如果有急事的话就去自家地旁等一等,他待会儿就过去。”
訾骄不由失笑,亲近地抬手摸摸她脑袋,夸她:“伶俐嘴快的小丫头。”随后转身回院里,拿出一个娄琤前几日做着玩的木头弹弓送她,“去玩儿罢,不可对着人打。”
“我晓得,谢谢訾骄哥哥。”芬丫头捧过弹弓,又一阵风地跑了。
娄琤听到两人在门口的对话,紧跟着訾骄问:“你要去跟他说牌子的事,我跟你一同去好不好?”
他唇角绷起,显得有些紧张。
訾骄倒未曾注意,神态自若道:“自是要一起去的,老二就留下看家。”
娄二在两人身后低低地用喉咙呜咽几声,爪子咔嚓咔嚓刨地。
訾骄挑出一块制好的薄荷香木牌带在身上,跟娄琤先去了地里。趁人来前,娄琤还下地检查了番种下的庄稼。
不过一刻,远处就有人影急匆匆赶来,臂弯中还揽着包不知什么的东西,一见到地旁站着的人,便举起手臂来打招呼,似是欢快得很。
10.咯咯哒
三个人并排站在田边,尤照景献宝似的拿出手臂上夹着的油纸包,打开后里面是好些精致点心,枣泥糕、马蹄糕、绿豆糕各有三块,一溜整齐地排开。他单手捧着油纸包直送到訾骄眼皮子底下,爽朗道:“我从镇上带回来些糕点,你尝尝。”
訾骄瞧着他颇有期待的样子,垂眸从里头选出两块绿豆糕,分给左手旁的娄琤一块,而后自己低头尝了口,“很清爽,好吃。”
绵密细腻的糕体在口中柔顺地化开,绿豆的香味返上鼻腔,确实不错。
见他喜欢,尤照景更显得轻松愉快,把油纸重新包回去,欲要把整包糕点一起给他。訾骄忙挪开手,避过他的动作,“你难得回来一趟,带了东西还是留下自己家里吃的好。”
“不碍事的,家里还有,这些就是从家里挑出来的。”尤照景并不收回纸包,坚定地要将东西给他。
訾骄推拒不掉,便拿出块马蹄糕来给尤照景让他一起吃,随后才将余下的包起来让娄琤拿着。娄琤手上一左一右地捏着油纸包和绿豆糕,低下头,平静的神色中隐约掺几丝烦闷。
訾骄吃完绿豆糕,从怀中摸出带来的木牌,直言道:“虽多谢你送我糕点吃,只是,我还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什么?你尽管说。”尤照景听说要帮他的忙,眼睛反而是亮的,擦去掌心留下的点心痕迹,接过木牌认真地瞧。
手中牌子四面光滑不含木刺,正面是幅极雅致的竹林画,未曾见人却能想象到有人在其中饮酒赏景,背面的诗句配上那幅画正是恰到好处。更引人心喜的是,整块牌子散发着极为鲜明的薄荷气息,靠得越近便越浓郁,甚至拿开牌子,触摸过木牌的指腹上都余有淡淡的凉爽香气。
尤照景以指尖描过背面端正的诗句,“这是你的字。”又翻至前头,“这幅画......”
“也是我的画。”訾骄续过话头,笑吟吟地对上他投来的目光。
尤照景目中的惊讶转瞬即逝,很快覆上一层新的喜欢,“我要帮你做什么?”
訾骄便与他细细说了自己做这些薄荷木牌时的想法,黑眸灵动地望向他,“我想着,比起寻常人家,文人雅士或许更喜爱这些小玩意儿,可我平日里亦接触不到他们。你是读书人,在书院内认识的人也多,若是课间得空,能不能替我传一传有这么个新东西呢?”
“自然,并非是叫你耗费读书的时间帮我做这些事。你挂着这块牌子,倘或有人问起便告诉他们,如此就好。”訾骄指指他拿着的木牌,示意他将牌子收下。
尤照景受宠若惊,将木牌贴至胸口,“送给我么?”
訾骄失笑,眸内掠起微小的波光,“恩,我如今身无长物,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作谢礼,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我喜欢得很。”尤照景连连摇头,宝贝似的握紧牌子,脑筋一转又道:“既如此,你如果信我,不妨先多拿给我几块,我一同带去书院,若有人想要我直接卖给他们便是。他们拿到牌子,看过了碰过了,那些想要又没买到的就更会去找你买了。”
“倒不是不信你,”訾骄斜斜落下眼睫遮住瞳眸,好似思索须臾,“只是怕耽误你读书,抑或有人看见了取笑你。”
“这有什么?”尤照景丝毫不在意,“我还帮我娘推介过绣品给别人呢,何况我亦不是日日去卖,不必担心这个的。”
訾骄抬眸流露出几分明快的笑意,“那就先多谢你。”
尤照景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笑,摸了摸手里的木牌当即挂到了腰带上。
两人定好明日拿剩余木牌和之后去镇上的时间,又聊过几句后便各自回家。訾骄心情舒畅,脚步都显得轻快,娄琤跟在他身侧,既为他高兴,又因自己在买卖方面帮不上他的忙而低落,还因手上的一包糕点感到烦躁。
回家路上遇到和阿兄在一起玩耍的芬丫头,訾骄与她闲聊两句,忽而向娄琤伸手,一面道:“对了,方才你尤哥哥带过来几块......”
他话未说完,娄琤无端自觉地打开油纸包,十足大方地拿给芬丫头马蹄糕和枣泥糕各两块,叫她与阿兄分着吃。芬丫头和她阿兄俱都震惊地反复看他好几眼,最后还是芬丫头小声道了谢。
进了院门,訾骄正往里走时,又听身后人道:“我给它们也分些吃。”
谁们?
訾骄不知村里还有谁与他们相熟,疑惑转头,便见娄琤蹲在鸡圈前,把一块枣泥糕放到地上。两只鸡咯咯哒地叫着冲过来,飞快把方方正正的糕点啄得四分五裂。
訾骄:“......”家里富裕了,鸡都吃上枣泥糕了。
娄二看得眼热,疯狂扒拉它大哥的腿讨要吃的。娄琤看看最后剩下的一块绿豆糕,想着当时訾骄给他和自己拿的都是这个,或许这也是訾骄爱吃的,便面无表情地拒绝了狗,将绿豆糕放到桌上,略略有点局促,“你还吃吗?”
訾骄上前把糕点掰成两半,一半给他,一半自己吃,眉目舒展道:“味道挺好的。”
“恩。”娄琤一口吞下半块,视线并不离开对方,只觉心中的烦躁没了,先前尝不出滋味的绿豆糕也变好吃了。
訾骄吃着吃着,忽而觉出些许较往常的不同来。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对上娄琤的目光,半晌,毫无缘由地展颜笑了一下,对面的人显然一怔,却并未像往常那般被烫狠了似的挪开眼,反而直勾勾盯着他,在捕捉到他笑的瞬间仿佛有更深厚的情绪往外翻涌。
訾骄再度垂目,吃完糕点后无事般走向厨房去挑选要交给尤照景的木牌,娄琤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
尤照景毕竟是要念书的,訾骄没有将薄荷木牌全都给他,只每幅图样各拿了两块。他回到镇上,从其内又挑出自己没有的梅、兰、菊图样的各一块收起来,而后将对应的钱数放进空的钱袋子里,就当是自己抢先买下了三块。
收好属于自己的香木坠子,他这才开始准备上学要带去的物件。
镇上的书院唤作斐然书院,书院不算太大,其中简单分为外班与内班。内班共三十五名学生,都有秀才功名在身,教他们的先生是镇上一位较有年纪的方姓举人;外班用以启蒙,里头学生几岁至十几岁的都有,数量也比内班更多。
书院内每日第一件事便是早读,众人坐在桌前大声朗诵前些日子先生详解过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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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摇头晃脑间亦不免有几人瞌睡未醒昏昏沉沉。
郑庭礼昨夜睡得不大安稳,起初诵读时还算有精神,后头便忍不住眯缝起眼来,脑袋无意识地愈垂愈低。额头将要磕上桌板的时候,鼻子里突然灌进来一股馥郁的薄荷气息,他身不由己地深吸口气,蓦地抬起头来,混沌的脑袋乍然清明。
“哪来的薄荷?”清爽的气味仍有余留,他犹想多闻几口让自己彻底清醒些,鼻尖耸动往身周探寻味道的来处。
循着空中的痕迹,郑庭礼越闻越靠近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尤照景,确认是从对方身上传出的薄荷香气后忙张口要问,又意识到此时正该早读,先生强调过不可交头接耳,只得暂且按下疑问,边嗅着浅浅飘来的气息提神边读起书来。
待下课的铜锣一响,他立时转过头,但还不待开口,尤照景已经刷地站起身,口中念叨着:“快去吃饭。”随后冲出了门。
郑庭礼无奈又将此事憋了一顿饭的时间,待再回到班内,趁着先生来前更是迫不及待问道:“照景兄,你身上可是佩了什么新的香囊?好爽快的一股薄荷味,我方才早读时差些睡过去,不经意闻见,立时清醒许多,真是好效用。”
坐在尤照景后头的学子听到这话也探过头来,“我也隐约闻见一些,这味道属实清爽,照景兄是何处得来的香囊?”
尤照景就等着他们问起此事,佯作恍然地解下腰间挂坠,“是说这个罢?这不是香囊,是个木坠子。”
他说着,把木牌递给两人。郑庭礼甫一把牌子拿到跟前,就扑面涌来股熟悉醒神的薄荷气,他连连点头说是,仔细观察起手中的物件来。
“画好,诗配得也好......”两人凑在一处边看边评,又拿近嗅闻几下,“染上这份薄荷气息便更妙了,真是极巧的心思。”
“照景兄是从何处买来的?这木坠子佩在身上,倒是很显文雅。”
“我也是这般想的。”尤照景附和道,“这是我一位好友费心思做出来的,我上次回村正巧看见,想着此木牌好看又轻便,且薄荷还有提神醒脑的效用,正适合读书的时候戴,便特意向他买了几块。”
尤照景说着,很是宝贝地伸手要把牌子拿回来,“这挂坠制作繁琐,又是刻画刻字又是染香的,他头一批做得数量不多,还好我眼疾手快多买几个,还能拿来配配不同的衣服。”
“哎,”郑庭礼拍了把他的手,机智道:“你既有多的,不如先卖给我一块。我这几日睡不好,早上总觉昏沉,闻过这薄荷牌子倒好多了。”
“也卖我一块,我喜欢上头的画。”后桌的学子跟着道。
“可......”尤照景面上犹豫,“可我也没多少,他几日后就会来镇上,你们到时可以去他那买。”
“那还得等上几日呢,你方才说数量不多,万一我抢不到岂不失策?”郑庭礼笑着与他说好话,“横竖你短短日子用不了多少,就先卖我们两块。”
两个人凑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终于说动尤照景答应明日给他们把木牌带来让他们先买。两人如愿以偿地坐回位置上,尤照景也心下满足,恨不得飞回隶南村去向訾骄邀个功了。
11.面具
第二日,尤照景将剩余的五块木牌挂坠都带去了书院,郑庭礼和后桌同窗没料想到竟还有其他图案,一时犯难纠结起来。三人围成一团闹哄哄地讨论时又引起了他人注意,很快便有更多人对尤照景手中的坠子感兴趣,俱都拉扯着他让他再割爱卖给自己一块。
尤照景摆着心疼为难的神色,不出半刻钟就将带来的挂坠卖了个光。他收好钱袋,对其余抢不到薄荷木牌正在惋惜的同窗道:“我那好友两日后会多带些坠子来镇上,到时我们再同去看看。”
没买到挂坠的人纷纷点头应好,今日手快抢到一个的人亦琢磨着要不要再去买个不同图样的好换着用。
尤照景摸了摸袖中沉沉的钱袋,更是盼望着要与訾骄见面。
*
往常娄琤独自去镇上,总是带上东西走着就去了,反正他身子健壮,走上一整天也不觉太累。此番訾骄要跟着去,他却不由担心,对方娇娇弱弱的一个人,脚底又软,当初穿了一天宽鞋子就生出水泡来,哪里吃得消从村子大老远走去镇上。
他心里记挂着此事,提前一天久违地去敲了老村长家的门,向他们租借驴车。老村长寻常时候不太与他接触,见他上门借车倒也利落同意,按规矩收了十文钱便让他牵走。
訾骄正在院里喂鸡喂狗,门外由远至近地传来车轱辘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好奇地探头瞧了眼,扶着院门问:“琤哥去借车了?”
“镇上太远了,你走路太累。”娄琤牵着驴停到院外,拿袖子抹掉木板上的灰尘碎屑,“你坐下试试,舒不舒服。”
村长家这辆驴车平日里大多是用来拉东西的,后头本该是“车厢”的部分只装了块木板,四面用窄木条简陋地围了一圈作挡板,唯有前头驾车的地方多搭了块宽长些的板子,勉强可以坐下三个人。
訾骄借助娄琤的手臂跨上驴车,坐到前面那块木板上,他伸直双腿左右晃动身子,感受一番后站起来软声道:“有些硬......”
木板凹凸不平,坐久了定会骨头疼。
他不自觉探手往背后揉一揉。
娄琤怔愣瞬息,再出口的嗓音像被撒了一把粗粝的沙,“明天我拿件厚衣服垫在下面,就软和了。”
“好啊。”訾骄笑着应声,搭住他的手从驴车上跳下。
眼前人身子落下的瞬间激荡出轻微的风,混着丝缕这几日染上的薄荷香气,不刺激不扰人,幽幽地从鼻前晃过。被他碰过的小臂绷起肌肉,娄琤在原地目送对方率先走进院子,才牵着驴紧跟上前。
家里又新来一头大个子,娄二绕着驴示威般的瞎叫唤,訾骄俯身拍拍它脑袋,见它犹不停歇,索性伸手一把握住了它的嘴筒子,假作严肃道:“不许叫。”
大狗发出呜呜的可怜动静,待他一松手,便又摇尾巴追上去舔他。
*
因着有驴车在,这次去镇上便不必如前几次那般起个大早。天光微亮后,娄琤才叫醒訾骄,趁他迷糊地穿衣洗漱时手脚迅速地准备好路上要吃喝的食物跟水,选了自己最厚实的一件衣服折叠起来放到驴车上对方坐的地方。
等訾骄吃完热腾腾的早饭,娄琤已经安排完一切把驴车赶到院子外了。
訾骄锁好院门让娄二待在家里,爬上后面的车板,见只有自己的位置上垫了衣服,伸手将它抖开重新折成更长些的样子,而后坐下对还未上车的人道:“我们一起垫着。”
今天要进城,他特意挖出了那件家里最贵的雪青水纹衫,头上系的也是同一色的发带,明朗得叫人眼前一亮。
娄琤一直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许久才低低应声,坐到前头熟练地赶车。
訾骄背朝前、面朝后,与他坐得相反,饶有兴致地观赏两侧不断掠过的景色,坐得闷了便说说话闲聊。
离开隶南村不久后是一段略显荒凉的路程,被人长久踩踏出的小路有些模糊不清,周围是杂乱的野草。
行至半途会路过一家空空荡荡的茶棚,已无人在里面做事,桌椅板凳亦都搬空,只剩一面残破的绘了“茶”字的幌子,和两顶尚算完好的茅草棚。
离城镇越近,路上越是热闹,三三两两的摊贩就地铺上布做起生意,有卖包子、烧饼、麦芽糖的,还有卖些类似风筝、纸扇小玩意儿的。
訾骄瞧见有个汉子推着的车上都是各式各样的面具,动物表情画得生动可爱,拍了拍娄琤的肩背倚过去轻声撒娇:“琤哥,我想要个面具戴着玩。”
娄琤侧首,对方含带着亮光的眸子就在面前咫尺处,浅浅的鼻息轻飘地扑过来。他顿时忘了赶车的动作,连刚刚听过的话也左耳进右耳出的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只本能地答:“好。”
訾骄选了一张大抵是三花猫的面具,尖尖的耳朵立在头顶,左侧连着眼尾的部分是黑色,右侧则是黄棕。他系好绳子,兴致勃勃地转向娄琤,“好看吗?”
面具覆盖住上半张脸,却并未掩去他多少风姿,反倒愈发凸显出柔软的唇色。娄琤视线克制不住地下移,又强自挪回迎上他目光,喉结明显地滚动过后才出声:“很好看。”
訾骄戴着三花猫面具,颇觉有趣地摇晃脑袋向四周探望。驴车到达城外,一路以来的颠簸感终于消散不少,他抬目仰望,城墙最顶端有“清宁”、“南门”四字。
顺利入了清宁镇,靠近城门的街上行人如织、往来热闹,訾骄掀起面具半盖在额头,既不阻挡视线,也好用作遮阳,旁处瞧来依旧只能瞥见他半个面孔。
他们没有货物,用驴车在镇中人多的地方赶路反而不大方便,娄琤先寻了家车马行暂时寄放驴车,再带訾骄去斐然书院外等人。
书院外头更是好做生意的所在,两侧皆是一溜的饮食摊子,訾骄虽不饿,也还是尝新鲜地要了梅菜烧饼和肉丸子汤。
两人在肉丸汤铺的矮桌旁坐下吃东西,现下书院的午休时间未到,这条街上还算清闲,摊主见有客人穿得文雅大方,打发时间般地闲聊问道:“这位郎君是来求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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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訾骄抬头略略解释:“并不求学,只是来等一位朋友。”
摊主此时才看清他半张脸,顿时感叹道:“哎哟,那您真该来我们这书院,这里头有个举人老爷在教书呢。您要是在他底下念过书再去考试,凭您这般的气质样貌,铁板钉钉得拿个探花啊。”
訾骄被他这番夸张话捧得弯眉轻笑,未再多做纠正,“那就借您吉言。”
摊主乐呵呵转身,继续去揉肉丸子。娄琤自坐下后长久沉默,忽而道:“你想念书吗?”
毕竟念书是如今世道下最好的出路,无论何时何地,读书人总能被高看一眼。若能中举,更是一朝翻身,境遇改天换地。如果訾骄真的盼望读书,即便花费再多,娄琤也想帮他。
他暗自下定决心,却见对面人轻快惬意地道:“我又不考科举,能识得字便好了,特意去念书做什么。”
訾骄放下勺子,将半份肉丸汤和梅菜饼都推给对方,软声嘟囔:“我饱了。”他本就不饿,尝过味道后没吃几口便觉肚饱,剩余的只得一股脑交予娄琤。
娄琤亦是十分自然地接过他的吃食,拿起勺子却又张了张口仿佛还欲说些什么。
訾骄双手撑起下巴,语气随意地打断他,“琤哥若是想为我多花些钱,还是买些好吃的好玩的罢。”
娄琤停顿几息,承诺似的认真点头,埋头将留下的汤和饼大口吃了。
书院内的午休钟声响起时,两人用完午饭正站在大门外的路口旁,喧闹的声响自门内逐渐逼近,而后大批学生便咕噜咕噜地涌出来。
出来的人都穿着统一的白色服制,还不待訾骄分辨出其中某张熟悉的人脸,耳边已传来对方的呼唤声。
尤照景几乎是走出书院大门的瞬间就找到了正对面格外亮眼的人,一边唤着名字一边飞快地蹿到他面前,喘不稳气还要道:“你、你这身衣服......很衬你。”
訾骄俏皮骄傲地扬一扬下巴,“毕竟是要来书院外头,不好丢人。”
“怎么会丢人,你——”尤照景话未说完,背后呼啦啦又扑上来十数学生,七嘴八舌地要找卖薄荷挂坠的人。
郑庭礼余光瞥到站在尤照景身前好奇看过来的人,立时收起胡闹的样子挺直背站好,换了个风度翩翩的姿态和声音,“这位是?”
尤照景被扑得踉跄几下站稳,慢半拍地为彼此介绍:“这位便是我做出薄荷挂坠的好友,这些是我的同窗,他们都想买牌子。”
同窗们都显得有些意外,郑庭礼抱拳稍稍作了个揖道:“我原以为这木牌是哪位木匠琢磨出来的,却不料是如公子般俊逸清丽的人物。”反省须臾后,又道:“也难怪,就得是兄台这般的人才会有如此巧妙的心思。”
“也并非我一人之功,我不过是空有个法子,再画一画、写写字而已,木头都是家里人刻的。”訾骄返身从娄琤背上卸下装着木牌的包袱,明朗笑道:“今日亦带了好些过来,诸位可选一选自己喜欢的。”
12.庭竹坊
每块木牌上都根据所画之物串了不同颜色的穗子,为了防止路上穗子打结和香味飘散,訾骄还用油纸将牌子都一个个妥帖地包了起来,外头依照不同图样做上简单的记号。
学生们先前已在尤照景手上见过木牌上的四幅画分别是什么样,此时挑选起来也方便许多,闹闹哄哄地各自拿上喜欢的图案,直道訾骄心思巧妙。
他们一堆人围在书院大门外,没多久便吸引得越来越多人聚拢过来。外班的学子们有好些本就向往内班,素日里笔墨纸砚之类的物件也常会选内班学子爱用的那些,眼下看到这么个略有新奇的香木挂坠,又听说可提神醒脑,立时跟着挤到訾骄面前说要买。
然而包袱中的牌子已被抢购一空,訾骄只得与他们约定下次,“大概半月后能再赶制一批出来,到时我还在书院外等,大家若喜欢的话那时再来买可好?”
众人虽遗憾,却也料想得到这类带香味的木牌制作不易,不得不等下次再买,散开前纷纷与訾骄打招呼,叫他半月后可定要过来。
待学生们散得差不多了,在旁等候许久的尤照景将这两天自己帮忙卖木牌得来的钱给他,欢喜道:“你和娄兄难得过来一趟,我带你们去用午饭。”
訾骄捧着两个沉甸甸的钱袋,在脑海中稍稍算了下时辰,“书院中午空出的时间不长,方才已经耽搁得久了会,你用过午饭还得休息。还是不麻烦你的好,免得下午念书昏沉。”
不待对方二度热情开口,訾骄接着笑道:“往后进镇子的时日还多,不急的。哪日遇上你休沐,我们再好好坐下来吃茶。”
尤照景便再说不出什么,且因为有了“坐下来吃茶”的约定,心内反倒怀揣起期待和愉悦,与他道别后五步两回头地找同窗去吃饭了。
訾骄和娄琤离开书院所在的那条街,寻了个僻静些的地方清点今日得来的银钱。
做木牌需要蒸煮薄荷油,还得刻画刻字外加打磨,即便他们用的是寻常易得的薄荷与普通的木头,但制作仍旧算是繁琐。訾骄细细算过一番,定下的价格是四十文,不算便宜,却更不至于高昂到令人下不了手尝试,何况能去书院求学念书的大部分人家中应当还属宽裕。
刨去送予尤照景的一块,统共卖出二十三块,收入九百二十文,近一两银子。訾骄嫌累地将两个沉重的钱袋子放到娄琤手中,心满意足地伸一个懒腰,仰起脖颈颇含几分骄气道:“还不错,是不是?”
娄琤几不可察地弹动了一下指尖,莫名觉得如果现在去摸一摸对方的后颈下巴,他就会舒服地呼噜。
“骄宝......”两个字隐蔽地含在喉中,并没有挣脱出声,他知道自己还不足以这般亲密地唤他。娄琤攥紧钱袋,最后应道:“很厉害。我从前猎到兔子,皮毛也不过卖百来文。”
况且有时连续两三日上山亦猎不到什么东西,若不小心损伤了皮毛的完整,更是换不到好价钱。
訾骄承下他的夸赞,从袖袋内掏出最后四块图样齐全的木牌,翻来覆去地瞧上一会儿,轻缓道:“如果往后能把香料和木头都换成更珍贵些的,价钱便还能再高,用惯了稀罕物件的富贵人家反倒会更喜欢。”
“琤哥晓得世上最贵的木头价值几何吗?”
娄琤对于木头是有几分了解的,顺着他的话略略思索,神情顿生惊诧。
訾骄却放松地勾起唇角,扭过话头道:“不过如今并非奢想那些金贵之物的时候,我们只要想办法能将挂坠多卖些出去便行了。”
安于足下,才是最要紧的。
娄琤无条件听他的话,又带点疑惑地问:“这四块为什么刚才不卖呢?”
“它们有另外的用处。若要长久地做买卖,总不能次次都来书院门口等着,书院内的学子不算多,他们也总有不愿买的那一天。”訾骄收起最后四件挂坠,纵使有半副面具遮挡,双目内依旧挟着细碎的光亮,“琤哥带我去热闹些的街上逛罢,我想去瞧瞧成衣店、首饰店之类的。”
娄琤用空包袱皮裹好钱袋,贴身挂在胸口,“好。”
现下用午饭的时辰,街上人来人往,两侧林立的店铺内飘出各种菜食的香味,雾霭般笼罩住每个过路客,吆喝声不绝于耳。訾骄先前已吃得饱了,闻着咸鲜的香味倒不觉嘴馋,他们路过这条满是饭馆茶楼的街,特意走到另一侧此刻尤显清净的路上。
身上沾染了些许饭菜的油香,訾骄暂时停下步子甩甩袖摆散去些味道,又喝了几口娄琤递来的水。
正捧着水囊时,旁边店铺内忽有人与他搭话,“小郎君可要看看衣服?”
两人循声扭头,铺子内的掌柜顿时一乐,拱手道:“原来是娄兄弟,真是缘分。”
“吴掌柜。”娄琤同他问候过,与身边人道:“我上次便是在这家店买的衣服。”
訾骄抬眸扫过店门上头挂着的招牌,眉尖轻动,顺势应掌柜的邀走进店里,“掌柜家的衣袍清雅别致,我穿着亦很喜欢。”
“是了,我这儿的衣裳都是从外头寻来的新样式,又取的好料子,不仅看着好,穿上也是舒服的。”吴掌柜笑呵呵地领着两人进屋,圆润的脸上很是祥和,“我方才见小郎君身上穿的衣衫是从我这出去的,所以才冒昧来搭一搭话。这雪青水纹衫在墙上挂着的时候只显素雅,穿在小郎君身上却更添醒目,不是衣衬人,而是人衬衣了。”
“吴掌柜过奖。”訾骄在店内环顾一圈,端详过柜台上摆放的玉佩、香囊等物,开门见山地道:“不过我们此次来并非要买衣裳——吴掌柜店内的配饰样式齐全,想必是花了心思从各处得来的。我同琤哥在家自己琢磨了一套木头挂坠出来,不知吴掌柜可否愿意瞧一瞧?”
吴掌柜的手抚在自己肚皮上凝滞片晌,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个来回,哈哈地笑出声:“上次娄兄弟买衣服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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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卖了我两张兔子皮,今日小郎君又要与我谈生意,怪道是一家人,做事也如此相像。”
他只当二人是兄弟亲戚,却不知自己话中的三个字正巧戳中娄琤,引得后者将此三字放在心底,频频望向身旁人。
訾骄未有所觉,柔软笑道:“说起来,我们所制的木牌与吴掌柜的店也算有层缘分在呢。”
左右此时无旁人进来店里,吴掌柜爽快应承道:“小郎君既如此说,那我可要好好看一看了。”
訾骄重新拿出一整套的木牌放至台面上,吴掌柜低下脑袋去瞧,闻到薄荷香气时忍不住鼻尖耸动,暗道巧妙,伸手拿起两块来前前后后地细看。
他翻至背面,恍然大悟地朗笑起来,“果然有缘分,我庭竹坊的名字也是从这首诗上取的。”
竹子木牌背面的那一句,正是《庭竹》诗里的。
“可不就巧。”訾骄上前半步,与吴掌柜面对面站在柜台的内外两侧,“这套牌子上的画虽说不似寻常挂坠上的那般繁复,但的确是外头没有的,薄荷香亦很凉爽,闻过便觉清醒。我们今日带了二十多块牌子去书院外,学子们都甚为喜欢,这是我提前收起来的最后一套。”
吴掌柜颔首,却并没有那么简单就答应,“你们既能自己将之卖出去,又何必找别人合作?中间多拐一道弯,你们可能就得少赚几个钱了。”
“我们平素住在村子里,到清宁镇一个来回便是一整天,无法常常过来,且来了也总是待不久,终归不方便。若是我们不在的时候有人想买,却寻不到地方,一次两次或许愿意等我们,三次四次就未必,岂不是白白浪费生意与人缘。”訾骄并不避讳,将心中所思慢慢道出,音色温和。
“所以我想着,如果能将牌子寄放到镇上的铺子里卖,即便挣的钱少一些,长远来看也是合算的。自然,不会平白占了庭竹坊的声名和店铺内的位置,掌柜的愿意的话,细节可以再商谈。如今书院内的许多学生都喜欢这些牌子,我再与他们说一说往后的安排,也不必愁最开始没有客人。”
吴掌柜听他有理有据,两手交叠着认真思索起来。
訾骄察觉到对方的松动,垂眸道:“吴掌柜有所顾虑也属寻常,毕竟你我一面之缘并不相熟。不如......这四块牌子我们就先放在这里,半月内若卖不出,我来拿回木牌并付你租借店铺内位置的费用,若卖得出,我只拿成本的价钱,多余的就归吴掌柜。吴掌柜觉得可以与我们做长久的生意,就到时候再详谈一次,如何?”
对方如此退让,吴掌柜反倒不大好意思,加之他本身亦是爽快性情,一拍肚子朗声道:“我这庭竹坊与你二人有缘分,小郎君又如此诚心诚意,我今日就以成本价买下这四块,半月后你们再来,看能不能做长远买卖。”
訾骄心内并不意外,眉梢眼角绽出水到渠成的粲然笑意,信手拈来地赞道:“吴掌柜果真豪爽。”
13.栀子香
与吴掌柜道完别出来,訾骄将手中新得来的铜板塞进娄琤胸前的包袱内,今日就算是圆满“收摊”了。
他拍拍因重量而垂坠下来的包袱,神色飞扬,“走,再逛逛。”
搭上来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轻微拍打引起的震动隔着包袱传递到胸膛,娄琤深吸口气,忍下一点抬手捉住对方指尖的欲望。他跟在訾骄身旁,替他隔开外侧来往不息的热闹人潮。
訾骄观察着路过的各类店铺,边走边安排道:“半月后再进城一趟,先去书院找订了木牌的学生把牌子给他们,再去庭竹坊找吴掌柜聊以后的买卖......那这半月里就要多准备些木牌子出来了,得备个两份。”
他侧首望向旁边,抿唇笑笑,“或许琤哥得熬几晚来刻木头了。”
“我无妨的。”娄琤毫不犹豫地应,“熬几个晚上而已,能帮上你的忙,做什么都可以。”他正发愁自己不会说话没办法在买卖的事上帮忙,听到有能用上他的地方只觉安心。
“所幸只有这次需要多备些,往后便定下每月的数量,做好了直接送到庭竹坊就行。”訾骄说得顺畅,心中笃定吴掌柜不会不与自己做生意。
二人慢慢聊着往后的事,路过一家香气馥郁的胭脂铺,訾骄驻足为两个正从铺子内出来的姑娘让路,忽瞥见一个浅桃色的香囊落在地上,便唤停刚刚过去的两个人。
他低身捡起香囊,上前几步,“不知是否二位落下的?”
站在前头的那位穿着与香囊同色衣裳的姑娘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腰带,忙接过来道:“是我落下的,多谢公子。”
她应当是家中的小姐,身上穿的是织锦缎子,另一人的衣饰则更普通些,手臂上挎着一个刷了漆的长方盒子,大抵是贴身的侍女。
訾骄将香囊还回去时,瞥见那个木盒子内整整齐齐叠放着十数盒胭脂,他眨了下眼,收回手笑道:“姑娘的香囊与衣裳颜色相配,调和的味道也很清新。冒昧多问一句,如今都有哪些女子所用的特别的香呢?”
“家中小妹生辰快至,我有意为她添些胭脂香囊类的物件,却不知该如何选。”
訾骄穿戴整洁干净,眉目骄气漂亮,举止亦是有礼,叫人设不起心防。桃色衣裳的姑娘听他如此说,便未再急着离开,思索须臾道:“多数香囊内左不过是艾叶、白芷、檀香、丁香这类药材,若说特别......时值春日,栀子与梨花正是应季,栀子香缠绵,梨香清淡,加了这两种花的香囊都卖得极好。”
“至于胭脂水粉,颜色浅淡些许的便可,公子家中小妹应当年岁还小,用太过浓艳的反倒不衬。”她从容有度,显然极为了解此道。
訾骄用心记下,待她话落便垂首道谢,对方同他回了一礼,带着侍女缓步离开。
“栀子香......”訾骄喃喃念着,顺手揪住娄琤小臂上的衣服,晃了晃问他:“琤哥,你常去打猎的那座山上有栀子花吗?”
娄琤衣料下的手臂绷起肌肉,僵硬地保持不动,生怕将主动蹭过来的小猫惊走,嘴上道:“我先前没有留意过,明日去找一找。”
“恩,那我同你一道去。”梨花香气略显清浅淡雅,恐怕不能顺利染至木牌上,栀子香浓郁,或许会更方便些。既然有了男子喜欢的木牌,自然也要做女子喜欢的木牌,等到再后头,还能做些成双成对的。
訾骄算盘打得飞快,面上亦是高高兴兴的,娄琤目不转睛地看他,比起木牌卖得好,倒更喜欢他冒出各种主意时灵动的样子。
*
鲜花价钱稍贵,春天山里花草长得多,倘或运气好能寻到几丛栀子,就省下一笔买花的钱。后头几天,娄琤与訾骄上午便先进山去找栀子花,偶尔还能猎到些野味,下午就待在院子里赶工做木牌。
如此寻了三日,正在訾骄考虑要不要先去买些回来时,他们终于在某个山坡上遇见了一大堆挨挨挤挤、开得热烈的栀子花。二人当即采下花来填满背篓,记住位置后心情颇好地晃悠下山。
接下来的日子,娄琤刻木头刻得昏天暗地,訾骄鼓捣新鲜的栀子花瓣,制出醇香的汁水用以浸染木牌,还得画出几幅新的图样。
小院内香气阵阵,引得芬丫头好奇地跑来张望几次,第一块栀子香的木牌做出来时,訾骄便送给了她。小丫头欢喜得不行,捏着坠子满村胡跑,晚上睡觉时还非要放在枕头旁。
饶是娄琤每日马不停蹄地干活,还熬了几个晚上,待把木牌全数做完再染好香后已是过去大半个月。訾骄最后为栀子木牌配上的是春桃、夏荷、秋杏、冬梅四幅画,同样是利落干净的线条,画中之物既简单又生动,不过因着此次时间紧急,只各做了一块。
距先前定好的日子迟了几天,两人租来驴车匆匆赶去镇上。
书院的午休钟声一响,尤照景倏地从位置上跳起往屋外跑,随着人潮挤出书院大门后便吊着颗心四处张望,直到在路旁捕获到某个熟悉的人影,神色才忽而轻快起来。
他急切地跑至对方面前,声音里都是掩不住的雀跃,“你来啦。”
“恩。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耽搁了几日。”訾骄拿出以油纸包好的几块木牌,寻人般左右瞧了瞧,“你可还记得上次定下木牌的是哪几位学子?前段时间忙得晕头,我倒有些忘记长相了。”
“我应当还记得几个。”尤照景替他在来往拥挤的人群中查探,不多时便拦下两人道:“你们是定过薄荷牌子的罢?牌子到了。”
“牌子?”两人呆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我的薄荷木牌!就等它呢!”
说罢立刻凑近訾骄与娄琤,边拿牌子边道:“小郎君怎么才来?这段时日那些有了坠子的人成天在我们跟前晃悠来晃悠去,四处招摇,故意来叫人眼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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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訾骄收起他们递来的银钱,又笑着解释一番。几人说话间,陆陆续续有其他学生听着响动围拢过来,大半月前定过木牌的人跟着纷纷现身。
待提前准备好的木牌都卖完了,如同上次那般亦有许多新的人想买,毕竟书院里拥有好玩物件的人越来越多,余下得不到的人自然也愈发想要。不过今日訾骄却没有再同他们约好半月后的时间,而是道:“我们住在村里,无法整日待在镇上,做买卖不甚方便。我已和庭竹坊的吴掌柜说好,往后的木牌都会放在他店内,由他代为买卖。诸位哪日有空了,直接去他店里买就好。”
一个学子击掌出声:“庭竹坊我去过,离书院不远,倒是也方便。”
“之后还会有其他图样与香味的木牌,诸位若有兴趣可以时不时去看看。”訾骄停顿几息,和缓续道:“只是在旁人店铺内寄卖与我自己买卖到底有些不同,价钱或许会上调些许——但定不会太多,还望各位见谅。”
他话音刚落,不买牌子也一直杵在旁边的尤照景立时接上话,“应当的,人家掌柜的铺面都是每月要交租子的,涨个几文也没什么。”
他这般说了,众人便断断续续跟着应和,挤在后头的郑庭礼忽而欢快道:“那岂不是算我占便宜了?果然得先下手为强。”
已经买到手的几人一听,顿时高兴,和周围因买不到而幽怨的人插科打诨起来,胡闹来胡闹去的便很快将这点小烦恼抛之脑后。
訾骄知晓尤照景接话的好意,对他投以一笑,后者靠近两步,却仿佛有些失落地开口:“那你不能每半月再来一次书院了?上回还说要一起吃茶......”
“虽不来书院,可还是会进镇的。你们休沐是什么时候,我下次挑书院休沐的日子过来不就好了?”訾骄目色明亮地对他笑。
“真的?”尤照景神情转瞬又变得晴朗,忙不迭告诉他下次休沐的日子。
娄琤暗暗握紧拳,从前村子里的人拿他和尤照景作比较而疏远他时他都不觉如何,此时此刻却只觉对方碍眼。
身前学子们逐渐散去,訾骄与尤照景道过别后返身去往庭竹坊。
两人才走到门口,吴掌柜已是极为眼尖地迎上来,热情道:“訾骄小兄弟,可算来了,正等着你呢。”
訾骄瞧见他的反应,便知事情已成,扬起的眼尾勾出笑痕,“吴掌柜,谈生意吗?”
“谈啊、谈啊!”吴掌柜笑得两颊挤出圆润的弧度,訾骄先前留下的木头挂坠没过三天就全卖了出去,隔两天还有人特意来寻薄荷气味的木牌,说是从好友那见过,好友叫他来庭竹坊买。
当下吴掌柜便急着要找訾骄与娄琤二人了,无奈他们走前也不曾告知家住何处,只能日日心焦的在店里等。好在眼下终于等到,吴掌柜走在前头,掀起店铺内侧墙上挂着的一面帘幕,直接请道:“咱们里间谈。”
14.永泉
茶香氤氲的隔间内,訾骄与吴掌柜极为顺利地谈成了往后的合作,他们以三十五文的价钱将木牌尽数卖给庭竹坊,庭竹坊再以四十二文的价钱售出。訾骄与娄琤每隔一月进镇一次来送木牌,若是中途店内的牌子提前卖光了,吴掌柜便派伙计去隶南村拿,如此一来他们就省力不少。
倘若之后木牌的图样、香味有所变化,再按照图样雕刻的难易程度与香料的价钱重新定价。
双方先签下一年的契约,訾骄收好契约书,顺道问吴掌柜可认识其他卖女子衣饰的店铺。吴掌柜看过他们新制出来的栀子香木牌,连连称好,旋即为他们写了一封信,叫他们去隔壁街上找家唤作新燕阁的饰品铺子,那儿看铺子的娘子与他有几分交情。
訾骄拿着信,栀子挂坠又确实巧妙雅趣,十分顺利的便让新燕阁的掌柜娘子答应先收下这四块牌子卖一卖,若卖得好再谈长久生意。
正事做完,两人在路边的小摊上各吃了碗葱香馄饨并一屉灌汤包子,待身上热乎乎的有了力气,再买上些糖果糕点便出城回村。
驴车不急不缓地走在路上,大片的云于上空飘荡,天色逐渐落入阴沉,似乎快要下雨。驴车的后头只有木板,并无可遮雨的顶盖,恰好由隶南村进清宁镇的这条路上有家废弃的茶棚,桌椅板凳虽搬空了却还剩下两顶茅草棚,二人每每赶路都能看见。
娄琤催促着驴加快脚力,赶在天上落雨的几息后跑入了破败的茶棚里。他从木板上扶下訾骄,见他头发肩膀处并没有被雨淋湿的痕迹才放下心,返身将驴车座位那垫着的厚衣服拿来直接放到地上,让訾骄坐着等。
二人方在茶棚内胡乱地安顿好,外头轰然一阵闷雷,雨势毫无征兆地变急变厉,草叶被密集的雨珠打得哗啦作响,被风雨裹挟着胡乱摇晃。毛驴也受不了这般迅疾的雨,在茅草棚的边缘蹭了一个位置,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板暴露在雨中。
眼见着短时间无法上路,訾骄安心垫着厚衣服坐下,从装糕点的包袱里拿出两块小小的核桃酥,递给身旁人一块,“琤哥,先吃些罢。”
“好。”娄琤从他手中拿过易碎的酥点,生着茧的指腹蹭过对方如玉般的指背,险些用力得要将核桃酥捏碎。他把岌岌可危的糕点扔进嘴里,扭头望向茶棚外的雨幕,记起下雨返潮的那日,訾骄邀他一同躺在床上。
如果今天的雨不会停就好了......不行,那样便回不了村子了。
如果雨可以先停下,等他们回到家里,再接着下便最好了——娄琤在脑子里甚为严苛地安排着,奢望雨势可以按他设想般行进。
訾骄屈膝杵着手肘,慢悠悠地品尝喜爱的核桃酥。
不多久,陆续有三三两两的过路人跑来茶棚下避雨,他们大多被淋得湿透,一面抱怨天气一面拧干衣服上的水。有人带了火折子,在地上生起火堆,整个茶棚都被火光烘得稍稍暖和了些。
气氛融洽时,许多人便自然而然地闲聊开来,一个蓄着络腮胡的汉子忽然问:“你们可知道永泉俞家的事?”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有说知道的,也有茫然摇头的。一个瘦些的男子插嘴道:“俞家我晓得,永泉城最富的商户,南边出来的丝绸大半都是他家的。”
包着布巾的妇人不以为意,“这样的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干一辈子活也穿不上丝绸衣服。”
络腮胡汉子咂嘴辩驳,“啧,不是要和你说他家的生意,是要说——”他压低声音,极为刻意地扭头看了看,才接着道:“俞家的老爷俞渚,去年年底的时候死了,听说和他的小儿媳妇有关。”
聚在他周围的几人顿时哗然,但大户人家的家族秘辛总是惹人好奇,几人很快又小声下来催促他继续。
“我只是听说、听说啊。”大汉清了清嗓子,“俞家的小公子先天不足,从小到大生不完的病,到十八岁的时候更是床都下不来,他老爹找了个人来和他成亲冲喜,结果还没成亲呢小儿子就死了,半年后俞渚自己也横死在家,他那还没过门的小儿媳妇又失踪了,你们说怪不怪。”
“怪是怪了点......”包头巾的妇人皱眉斥他,“那你也不能张口就说人媳妇和死人案有关,凭空污人清白。”
“也是,”身旁的人纷纷跟着附和,“他那个小儿子既然是先天不足,肯定是胎里带的弱症,后头就病死了。他老爹没准是年纪大承受不住儿子死讯,跟着去了罢?”
大汉被噎了几句,很快却再度理直气壮起来,“我也不是胡乱猜测啊。我六、七天前,从西南边上一个镇子路过的时候,正撞上那些衙役们带着缉拿告示在找人呢!”
“要抓的就是没过门的儿媳妇?”
“是啊。”
坐得距他们稍远些的訾骄侧首转向茶棚外,垂眸盯着地上被雨珠不断拍打着的水坑,污浊的泥水往外飞溅,水坑上波澜四起。
留络腮胡的大汉低声继续:“据说那儿媳妇还是个男子!”
“男子?!”众人惊讶。
又有一人嫌他们大惊小怪,无所谓道:“俞家小儿子都病得卧床不起了,既是要冲喜救命,只要八字对得上,管他男子还是女子,都得娶回来啊。”
“倒也对,男子被他们硬娶回家,极有可能心中不忿,而后才——”妇人不再往下说,扭头问络腮胡,“你可看见告示上的画像了?”
“这......我站得远没看见。”大汉说完顿了顿,急忙为自己找补,“三五个差爷凶巴巴的在那抓人,谁敢特意凑到他们跟前去看画像啊。”
几个人转而去笑他,随后嘀嘀咕咕地继续谈些俞家的秘事。
暴雨下了小半个时辰,逐渐变得淅淅沥沥,待雨声渐歇,茶棚下偶然聚起的人们亦随之分散,或匆忙或悠闲地奔往不同的方向。
訾骄开口叫住起身去牵驴的娄琤,从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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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拿出空了的水囊,“糕点吃多了口渴得难受,琤哥去瞧瞧附近有没有水可好?”
“好,那你再坐着等会。”娄琤不疑有他,接过水囊便往外走。
眼见对方的背影拐过弯后消失,訾骄缓缓收回视线,唇色微不可察地染上少许苍白。他摇晃了一下自地上站起,紧咬着唇在茶棚内反复绕了两圈。
官府已经查过来了,此处不可再久留,幸而他恰巧在外头,身边又有驴车可用,只是缉拿告示上的画像......有画像在,他只要与人接触就极有可能暴露行迹,长久奔逃中又很难真正与世隔绝。
他抓起被雨淋湿的泥土抹到脸上,许久未再做过这件事,冰凉、湿滑、粗糙的触感让他有瞬间的恍惚,但手上的动作并未有片刻停留。
抹完脸,訾骄找到一块带着尖角的石头,将它捡起捏在掌心以作防身,还未有后续动作,兀地被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掌攥住手腕。
娄琤不稳地喘着气,黑瞳深邃而隐含忧虑地望向对方被涂脏的脸,“为什么这样?......你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他是半途察觉不对折返回来的,刚到茶棚时水囊里明明还剩大半水的,若是喝完了水,现下怎么还会渴得难受,若不是喝完的——那便是倒了水,倒完后为何又找水喝?
或许是被先前其余人聊的衙役、俞家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影响了,娄琤莫名觉出几分提心吊胆,也顾不上自己这番推敲思考准确与否,当即转身往回赶,在看见茶棚内的人捡起尖角石块的瞬间,更是一口气高高悬起。
訾骄回眸看向侧后方赶来的人,手上的力气忽而泄了小半。娄琤的心意太明显、太好猜,他瞧得出来,往日种种似乎亦能证明自己被对方捧在心尖。然而这般情意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要不要赌一赌呢?
若能赌赢,就可以拉上娄琤为助力,与人交往的事都可以让他出面,路上轻松许多;若赌不赢,此时此地他也有逃脱的办法。
杂乱的思绪转瞬即逝,訾骄缓慢放松右手上的力道,微微侧身让自己更靠近背后的人,实则让左臂接近右手,确保万一自己被对方挟制住右腕,左手也能够及时接住扔下来的石块得以反制。
他眉眼之间流露出寻常少见的忐忑和脆弱,又仿佛竭力地想要将之掩盖起来,音色轻哑:“俞家要抓的人是我。”
娄琤猝然怔住,耳边回荡起的是不久前陌生大汉与妇人所说的“先天不足”、“冲喜”、“强娶”,又记起从破庙带人回家时,訾骄问他想得到什么。他神情中陡然迸发出一股从未展露过的狠厉之气,却并非对着眼前人。沉默良久,他放开攥住訾骄的手转而扶住他肩膀,哑声道:“没关系。”
娄琤将人带进怀里,不含任何其他的想法欲望,只是珍重地、承诺般地重复:“没关系。”
“别怕。”他用袖子一点点擦净訾骄面上的湿泥,安慰道:“我想办法。”
15.遗憾
娄琤没有半分要将訾骄往外推的念头,他很快决定好要做什么,赶着驴车重新回到隶南村外。
他在距村口稍远处的树后停下,转头对訾骄道:“我先回村看看,如果村子里一切如常,我们就回趟家,收拾好银钱和要带上的东西,等夜半再出发。如果有意外,我立刻出来。”
“恩,琤哥也小心。”訾骄撑着对方伸过来的手跳下车板,仰头瞧向他。
娄琤被他依赖般地望着,恨不得时时守在他身边,但眼下并非依照私心随意行事的时候,他拽紧驴车上的牵绳,低声叮嘱:“你在这里藏好,无论如何我都会先来找你。”
他说罢沉下心,驾车往村口奔去。
前方的背影于视野中愈行愈远,訾骄面上的脆弱之色缓缓褪去,余留下思绪中的些许动容。他虽对娄琤的反应有一定把握,却也未曾料到对方连短暂的犹豫踌躇都无,几乎是在转眼间便做好了或许会影响半生的选择。
他于树后抱膝蹲下,垂眸掩住瞳中的神情,悬于头顶的枝叶时不时地往下掉一滴盛不住的雨水,轻悄地落在他长发上。
娄琤很快赶到隶南村外,时近黄昏,村内弥漫着柴火烘出的饭菜香,路上人影稀少,只剩几个贪玩的小孩聚在一处斗虫子,与往日景象并无不同。
娄琤跳下驴车,和寻常一样沉默地走进村子,避开玩闹的小孩儿,直接走到村长家门外。他敲过门,等待片刻后木门咯吱打开,老村长一如既往地摆着严肃的表情站在后头,看到他带驴车回来便点点头,伸手接过绳子牵着驴回到院内,并没有多问、多做些什么。
娄琤关上村长家的院门,又在村子的小道上来回走过一遍,确认毫无异样便步履稳重地再度离开隶南村,迅速跑向訾骄藏身的地方。
訾骄缩在地上,小小的一团,敏锐地听见不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转头朝后看去。娄琤加快脚步来到他身旁,目光微动,极快地伸手为他接住从树叶上坠下来的一颗水珠,随后才将人扶起,“有水,衣裳湿了没?”
“湿了一些,无妨的。”訾骄观他神色中并未有焦急之态,便也猜到了村里应当还无异状,“回家么?”
“恩。”两人返回村子,娄琤边走边道:“我们等晚些夜里再上路,恰好能赶在开城门的时辰到清宁镇,我去买一驾有厢盖的马车或驴车,以后雨雪天赶路就方便许多,即使寻不到地方睡觉也能在车厢里头凑合一晚。”
“只是夜路难行,山野中又显得阴森,你别害怕。”娄琤最为惦记的依旧是身旁人的感受,“若是走不动了我可以背你。”
訾骄轻缓而无畏地笑一声,卷长的眼睫如振动的蝶翅般掀起,“从前独自赶过夜路,如今还有琤哥在,我不怕。”
娄琤既为这句话心动,又觉胸腔中被灌进酸热的液体,催生出一股涩意。如果他能早一点、再早一点遇上对方,别让他独自赶夜路,就好了。
趴在狗窝内的娄二隔老远就辨认出了熟悉的脚步声,兴奋地支棱起来冲到紧闭的院门前,不停用前爪刨着木板以催促外头的人。
院门刚打开,它立马跑上前围着娄琤转了两圈,而后便扒拉着訾骄的衣摆疯狂摇尾巴,紧挨他双腿绕来绕去地磨蹭。訾骄被缠得寸步难行,如它所愿地放下手揉揉它的后颈跟脑袋。
娄琤锁好院门,回身道:“把老二也带上罢,它能打猎放哨,派得上用场。”
訾骄坐到屋檐下的矮凳上,娄二极为主动地将下巴搁到他并拢的膝盖中间,他揪了揪狗脑袋上的几撮黄毛,唇边抿起些苦中作乐的笑意,“又要雇车又要带狗,不像逃命,倒像是去游山玩水。”
娄琤走到他面前亦跟着蹲下来,和娄二如出一辙地专注地凝视他,“就当是赶着去玩,我以后都陪着你,你就不会一个人了。”
訾骄收拢手指,安静探究地瞧他片刻,才问:“琤哥真的要离开自小到大生活的村子,无缘无故地逃亡半生吗?”
“怎么会是无缘无故?”娄琤倏地紧张起来,生怕他不愿带上自己,“我就......跟着你......”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几个字,终于理清言语,“我后半生想做的事,就是陪着你。”
陡然说出心底话,娄琤耳朵里打鼓似的响,蹲得脚底都有些僵。小院内沉寂半晌,才听得訾骄清悦的嗓音,“先收拾东西罢。”
“好。”见他还愿意让自己同行,娄琤放下心,立即进屋去搜罗要紧的物件。
衣服与干粮是一定要的,厚被褥携带不便,且天气渐热,只要拿条薄被就行,还有些容易变卖的小物件也都带上。最后娄琤从床底下掏出了木盒,打开锁,把里头的银钱一股脑倒在床上。
訾骄站在床边以目光清点须臾,约莫有四十多两银子,略略惊讶,“琤哥攒下的体己钱属实不少。”这在隶南村中定然算得上“大户人家”了。
娄琤挠头,“我从前没什么喜欢的东西,挣到的除去家用都存起来了。”他做得多,却花得少,赚到的钱大半都是藏起来的——这几个月有了訾骄,倒是毫不心疼手软地花出去好些。
两人将近段时间靠木牌挣的钱混入其中,再将其装入两个钱袋子内各拿一份。
收拾完银钱细软,娄琤杀鸡炖肉,做了顿和平常相比过于丰盛的晚餐。晶莹的油花漂浮在汤面上,鸡肉炖得软烂异常,筷尖轻轻一挤便从骨头上脱落下来。
娄琤倒出半碗鸡汤,往其中打进两个鸡蛋蒸熟,吃鸡蛋时便也能品出汤的香咸。
訾骄尽力多吃了些,但肚子太胀亦不好赶路,娄琤解决掉剩余的大半,剩下小部分统统给了娄二,也叫它能打起精神。
为了夜间行路,两人吃过晚饭便得先睡一会,免得半途发困。
娄琤熟练地打起地铺,边道:“你安心睡着,等时辰到了我叫你。”
他说完抬头,却见对方借着烛火不声不响地在看一张纸。
这是方才脱外衣时从胸口掉出来的,訾骄本还疑惑,将之展开认出上头的字后骤然明悟——自从在茶棚听闻官府抓人的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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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他便时时紧绷、思虑颇多,都忘了今日上午才同吴掌柜签了契约书,往后一年都要和他做买卖呢。
烛火映衬着前方人精致的面颊,亦映出他眼底泄露的些许遗憾,“可惜,未曾想刚签下契约书,便要毁约了。”
自俞府逃出来后他从未在哪个地方过于长久地停留,直到进了隶南村,有过一段平静的时光才会不自禁想多做些努力,期盼能够安稳地停驻下来。
可事与愿违,怀着些许侥幸做了那么多,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娄琤过来,犹豫后牢牢地握了下他手腕,很快放开,“还有机会的,我们去更远的地方,远到那些人不会再找过来,就又可以安家了。”他明白訾骄在此事上的用心,更舍不得他失落。
訾骄沉静几息,松缓地扬起笑脸,“我知道。”他重新叠起契约书收进钱袋,穿着中衣爬上床躺好。
马上又要奔波逃亡,此刻窝进绵软的被褥里,訾骄却还能感到几分安定,昏黄的烛光在窄小的卧房内跳动,暖意徐徐爬上脚背。
大抵是笃定有人能与他作伴的缘故罢。
他眼睫沉沉,下巴藏进被褥,不多久便有些迷糊。
娄琤并未睡下,而是盘膝面向床头坐着,目不转睛地看訾骄露出来的半张脸,仿佛他浅浅柔柔的呼吸就近在自己耳边。
*
子时左右,两人带上所有收拾好的物件,轻悄悄推开院门。弯月掩于云后,村路上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唯有他们身前亮着一盏黄蒙蒙的灯笼,是娄琤从自己那堆木头中挖出来的旧东西,他还顺手拾起几柄刻刀分予彼此,用作万不得已时的防身器物。
娄二虽是土狗,却也是条极聪明的猎犬,主人对它下达“噤声”的命令和手势之后,它就没再发出多余的声音。
訾骄牵着狗,被娄琤护在身体侧后方挡住大半吹来的风,慢慢走出隶南村。
夜半湿凉,露水好似混在风中一同向人飘来,再于肌肤上凝结。除开周身被微弱摇晃的烛光笼罩,其余地方都是昏沉可怖的黑,遥远的山林深处传来不知是什么野兽的嘶吼,又似乎越来越近。
訾骄倒属实不害怕,他走过太多这样的路,若是怕,早就死在半途。只是野外的路坎坷难走,行得时间长了他偶尔会踩空或踢上小石包,身形不免踉跄。
娄琤虽总能及时扶住他,却担心他磕磕绊绊的有可能伤及脚腕,忽然停下将背后的大包袱挪到胸前,蹲到他脚旁,“我背你。”
訾骄稍稍怔住,摇头道:“夜路难行,琤哥背着我岂非更不好走。”
“不会,我背一段,你休息好了我再放你下来。”娄琤扭过头看他,光晕朦胧飘摇,身后人的眉目却更显纯净姣好。
他脑中骤然生出莫名其妙的念头,突感自己的肩背配不上对方,稀里糊涂地蹦出来一句:“你别嫌弃。”
“......”訾骄歪头不解其意地轻笑一瞬,“怎么会。”
他接过娄琤手中的灯笼,顺势伏到他背上。
16.蹊跷
訾骄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腕上套着狗绳,背上还有个小包袱。娄琤背着他,再加上挪到胸前的大包袱,连人带全部家当都扛了起来。重量不轻,但如此重量压下来却让他觉得安心。
荒凉漫长的夜里,漆黑的小路上闪烁着唯一的烛火,幽谧地映照出两个人的轮廓。
泼洒于上空的墨色随时间流逝逐渐变得稀薄,天光大亮时訾骄与娄琤也已赶到清宁镇外。城门开启,所有等候在外的人排成两列缓慢向里挪进,上下左右都是杂乱的交谈声。
訾骄戴上第一次进镇时买的花猫面具,严实地遮住半张脸。他并未立刻过去排队,而是先绕到靠近城门口的侧边张望探看了一番,守城的仍旧只有两个兵士,二人分立两侧,像往常般简单翻看过入城百姓所带的随身物件便放人进去。
没有多出来的缉拿告示,也没有兵士在刻意观察往来行人的面貌。
虽是如此,娄琤亦不放心訾骄入城,他在城外寻到棵树,解下身上的大包袱放至树底,让对方坐在上头,“你在这里歇会,我进去买驴车,很快就出来。”
訾骄若有所思,闻言只点点头。他瞧着娄琤往后走去队伍末尾,再度回头望向城门口,须臾后起身向没走多远的人追去两步,“琤哥。”
“怎么了?”娄琤听闻他的声音,立即返身跑来,下意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可有哪里不舒服?”
訾骄摇头,抓住他衣角靠近了些,悄然轻声:“仿佛有些蹊跷。”
“昨日茶棚内的大汉说他六、七天前便在上个城镇里看到了差役拿着告示寻人,按理说官府传递消息总是比普通人快的,如今连大汉都已经到此处了,为何清宁镇内还是没有动静呢?”
娄琤不大懂这些弯弯绕绕,却全心信任眼前人,低头问他:“那——还要走吗?”
“先打听消息罢。”訾骄的目光投向城门口的两个兵士,略略思索一阵,“眼下正是用饭的时辰,琤哥可知晓衙役们素日都在何处吃饭?”
“官府后门出来的那条街上有许多卖吃食的店,我曾见好些衙役在那用过午饭,想来早上大抵也在。”
訾骄轻轻咬过唇瓣,道:“琤哥,你找一家有衙役在,且寻常人也多的铺子,像昨日茶棚内的人一般聊俞家的事,看能不能套些消息出来。”
“好。”娄琤瞥过他唇肉上留下的浅浅牙印,强自挪开目光,“那我去打听,你还是在城外等我,我尽快回来。”
城门口的两列队伍渐行渐短,不多久便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人,訾骄倚靠包袱坐在树下,拿出胡饼来掰着吃。娄二蹲立在他身旁,昂首挺胸的很是正经,倒有些瞧不出在家时胡闹玩耍的样子。
清宁镇内,距官府后门不远处的街上饭香袅袅,行人往来喧闹。衙门内虽设有小饭堂,味道却差强人意,大多官差更习惯于来外头填饱肚子。
娄琤找到街内甚为热闹的一家拌面铺子,这铺子里头已经坐满了人,还有几张桌子布置在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交谈声亦是错乱喧杂。他在临街的位置与另外三个陌生人拼桌坐下,靠内侧就是围坐着四名衙役的桌子。
娄琤随大流地要了碗葱香拌面,细细的面在碗中匍匐成大而圆的团子状,葱花熬制出的油浇盖其上,拌开时激发出浓郁的香气。只是娄琤此刻并没有好好品尝的耐心,他随意将面拌开,囫囵往嘴里塞了几口,耳朵与眼睛都在留意周身的人。
人多时大家七嘴八舌说起的事也都不同,他努力分辨其中内容,好适时地去插上一句话。
与他同桌的另外三人似乎是相识的,一个穿灰蓝短衫的人正在抱怨昨日有事出城,回来时耽搁了些许路程,差点被关在城门外,自家的驴都跑得快喘不上气了,才将将赶在城门关闭前跑进来。
他单纯只为了诉说自己的倒霉事,却听对面的陌生人突然插嘴道:“是不是关城门的时辰提前了,才让兄台差些赶不上?”
灰蓝短衫汉子一愣,疑惑地回忆片刻,“是吗?这我倒不大清楚。”
娄琤扒了两口面,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含糊,只有与他同坐一桌的人能大致听清:“我听说镇上要抓从俞家逃出来的人,或许官府会为查生人提早关城门。”
“嘶——有这等事?哪个俞家?什么大案子?”
“永泉的俞家罢?”坐在娄琤右手边的汉子略显激动地用手指敲了敲木头桌面,“他家的事情我倒是模模糊糊有听说过大概,只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也是前几天从旁人那听了一耳朵......”娄琤学着当日茶棚内络腮胡大汉的样子,把俞家的事又复述一遍,立刻引起桌上三人的兴趣。
左手边的人连面也不吃了,愤慨道:“这些有钱人都丧良心,非要把好好的娃抢过去嫁给病秧子,换谁谁乐意。”
“那可说不准。”一个本没抢到位置,端着碗站在旁边吃的人凑上来插话道:“你知道俞家财产几何吗?多的是人愿意进他家的门,一辈子吃喝不愁。”
又有人反驳:“按你这么说,他都进俞家门吃喝不愁了,怎的还要杀人?”
站着的人被堵得哑然几息,嘴硬道:“那、那没准他想在俞家偷点东西占为己有,被发现之后索性就下手杀人了呗。”
娄琤听不得訾骄被人这般污蔑,却为了打听消息无法当即翻脸,阴沉沉地握拳,趁摊子前拥挤时蓄力往那人的方向踹过去一脚,对方哎呦两下后站不稳地摔了下去,周围又是一片吵嚷声。
灰蓝短衫的汉子抢回话头,胡猜着问:“是不是他跑到我们镇上了,所以这些天在查啊?”
娄琤低声附和:“或许罢。”
“哎呦,那近几日可得把门窗关严实了。”有人不免忧心忡忡,“虽说我们和他无冤无仇的,但他都杀过人了,万一发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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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
眼见着掺和此事的人越来越多,事情又传得越来越离谱,坐在隔壁桌的几名衙役终于拍了拍桌子大声喝止:“行了行了,俞家的案子已经结了,不可再胡传!再有捕风捉影没事挑事的,都抓去衙门打上两板子。”
带刀的衙役发了话,铺子前顿时安静不少,唯余两三人还在窃窃私语。
“结案了?”
“这么快,看来人已经抓到了罢。”
“差爷,是不是在我们镇上抓到的人啊?”
衙役将早饭钱留在桌子上,抬起胳膊朝外挥挥手道:“少打听案子,都散了散了。”说罢便隔开人群往衙门去上值。
铺子外头众人嘀咕片晌,很快便重新谈论起别的来,仍旧是熙熙攘攘的热闹气氛。
娄琤二话不说地自人群中脱身,急忙朝城门口方向赶,途中路过芝麻饼的铺子,想着包袱里带的干粮都是冷硬的,必然不好吃,就停下买了三块手掌心大小的甜芝麻饼,踹在怀里匆匆跑出城。
訾骄仍坐在原地,过了清晨时分,日头愈发烈起来,幸好头顶的树冠足够茂盛,为他遮去不少热意。然而脸上密切地贴着半张面具,总有些闷闷的不适感。
他无事可做地把玩娄二耷拉下来的耳朵,却见手上的耳朵忽地支棱了一下,狗尾巴也跟着摇晃起来。他转身去看,远处果然有人正向他赶来。
訾骄站起身,待娄琤来到自己面前,便觉对方面上似乎透着几分放松。
娄琤率先从怀中拿出尚且热乎的油纸包,喘匀气道:“我买了芝麻饼,你先吃点。”
“恩。”訾骄接过泛着油酥香气的纸包,眸光微微闪动,“想来事态并不紧急?”
娄琤点头,与他原样转述了衙役的话。
“结案?”訾骄亦是稍显诧异,蓦然间不太明白怎会突兀结案。他垂目静静思忖此事,手上无意识地打开纸包,从里头拿出块热腾腾的芝麻饼。
小烧饼做成滚胖的圆状,里头是碾碎的芝麻掺着糖,烫呼呼、甜丝丝。咬下去的时候总得时刻留意,不小心便会烫着嘴唇与舌尖。
娄琤看对面人半点不带停留地将芝麻饼放进嘴里就要咬,显然是正专注于其他事,连忙握住他的手按下,“小心烫。”
訾骄顿住动作,张开的唇稍稍合起,未曾在意自己的手被对方握在掌中,抬眸道:“琤哥,你可知昨日那络腮胡子所说的西南边的镇子是何处?我们去一趟瞧瞧罢。”
清宁镇内的衙门并没有因俞家之事在坊间大肆搜查过,许多人都不知晓此事,也打听不出什么消息。西南边的镇子却不同,官差们拿着告示四处搜巡过,毫无征兆的又说已结案,想必自寻常人家口中也能探听些始末出来。
“好,我们等会就去。”娄琤颔首应下,这时才后知后觉自己仍紧握着他的手,僵硬须臾才缓慢松开,默默将手藏到背后。
17.返程
虽然不必再急于逃亡,但为了赶去另一个镇子,娄琤还是租了辆驴车,二人休整小半个时辰后便继续上路。
到了人迹罕至的山野路上,訾骄将面具取下,拿衣袖作扇往脸上扇风。上半张脸被不透气的面具遮盖许久,又因天气热,浮起层浅浅的粉色,缀着几滴薄汗,更显出两分可怜可爱。
他从包袱内找出布巾,用水囊里的水浇湿再拧干,覆在面上一点点将整张脸都擦拭清爽,而后缓缓地深呼吸。山野间的草木气息纷至涌来,紧绷的心神亦在其中得到放松。
訾骄转向旁边的娄琤,细长的眉如柳枝般柔软弯垂,“琤哥,你要擦一擦脸么?”
娄琤表面在赶车,实则一直留意身旁人的动作,此时看了看对方手中的布巾,喉结无声地滚动一回,有些低哑地道:“好。”
他伸手拿过还存着些温度的布巾,訾骄重新往上头浇了些水。娄琤单手将水挤干,而后把布盖在脖颈、脸侧,沾过水的布巾明明是清凉的,可他脑袋里不断重复着方才訾骄拿同一块布擦脸的样子,反倒觉得自己被擦过的地方冒出阵阵热气,连心里都被烘得泛痒。
娄琤艰难地擦完脸,把布巾叠好放在手边,“就放在外头罢,等会赶车途中可以拿来擦擦。”
訾骄看他用冷水拭过脸后反倒更热的样子,短暂一怔,很快想到什么,噗地轻笑了声。
娄琤顿时把赶车的绳子拽得更紧,半晌道:“外头热,你去里面坐罢。”
“恩,那我去睡会儿。”訾骄掀起车厢门口的布帘,弯腰进去前又道:“琤哥若是累了也先歇会,不急在这一时。”
他钻进车厢内,驴车里头十分简单,空空荡荡的也没有铺什么薄毯软垫,瞧着倒很爽快。左右两侧的小窗都已打开,清风往里灌入,娄二趴在一扇小窗户底下,见他进来了便昂起头呼呼地吐舌头。
訾骄将大包袱推到最里面,垫着包袱当做枕头侧躺下来,他缩起双腿,尽量不让脚伸到外头,抱着毛茸茸的大狗迷迷糊糊地睡下。
*
西南边的镇子距清宁镇路程不短,他们驾车赶了两天的路,于第三日中午时分抵达城门口。为防万一,訾骄仍旧戴上了小花猫的面具,和娄琤一道进城。
訾骄先找到官府所在,特意去告示墙前瞧了眼,并未贴着与他或俞家有关的缉拿告示。随后他们便围绕着官府去寻些商铺多的地方,此刻恰好过了用饭的时辰,吃食店铺内的人都不太多,倒是茶楼、饮子铺、衣饰店内有些人。
訾骄选了个零星有几人坐着的小摊,向摊主要了两碗紫苏饮。摊主麻利地应声,马上端过碗来放至他们身前,浅色的碗内橙红色的水波微微荡漾,还有两片洗净的小叶子漂浮其上。
訾骄捧起碗浅饮一口,仰脸笑道:“店家心思真是巧,我在别的铺子处也喝过紫苏饮,却未见过将紫苏叶放置其上做点缀的。”
摊主是个打扮得齐整干净的妇人,听客人如此夸奖也觉得高兴,乐呵呵地回:“我不过是偶然想到,这紫苏叶子放在上头好看,还能让来我这喝饮子的客人们知道,我用的都是真材实料。”
“正是呢。”訾骄慢慢喝下去半碗,声色满足,“我们镇子里就少见摊主这般肯在饮子上花心思的人。”
妇人好奇地看过二人面孔,说话的小郎君戴着面具瞧不出具体样子,另一个大汉亦是面生,她不由问:“两位客人是从其他镇子来的?”
訾骄点头,浸过水的唇勾起漂亮的弧度,即便见不到完整的脸,也无端让人觉得面具下定是幅极好的相貌。
“恩,我同表哥在外游玩,已是走过好多个地方了。我们来此处前,还偶遇几位兄台,说是此处城内官爷们正在喊打喊杀地寻人,叫我们尽量别入城来掺和。”他转着脸四面八方地瞧瞧,续道:“眼下却是没遇见呢。”
娄琤莫名成了他的表哥,也跟着颔首附和:“听那几位兄弟说城里闹得正凶。”
摊主气恼地一拍大腿,“哪个泼皮在外胡说!官爷们寻人都是正正经经一家家看的,怎么就喊打喊杀了?这不是在外污我们镇子的名声吗!”
訾骄放下碗,乘势忧心忡忡道:“所以前几日的确是在抓人?镇上可是出了什么大案?若要紧的话......我们可不敢在这多留,今日便出城了。”
“小郎君放心罢,没什么要紧的,也不是我们镇上出的案子。”摊主手脚勤快地擦净自己做饮子的小板车,索性过来坐下和他们大致说了俞家的事,最后道:“差爷们几日前就没再带着缉拿告示找人了,说是永泉那边报来消息,已经结案了。”
娄琤已三两口喝完饮子,擦了擦嘴试探问:“结案,是因为已经抓到人了吗?”
“那倒不是。”妇人回忆着前两日从旁人那听来的消息,不太肯定地道:“听人说,好像查出来俞家的老爷是晚上自己失足跌死的,二少爷的媳妇只是趁乱从家里跑了,跟死人没关系。”
訾骄停顿许久,唇瓣轻轻缓缓地张合,“这听起来......像是个误会。”
“是啊,那儿媳妇好不容易跑出来,又被这胡乱一顿抓,不知吓成什么样呢。”摊主说罢又感慨着叹气,“不过这些大户人家的事,谁知道呢,就算里头还有弯弯绕绕,跟我们老百姓也没甚关系。咱们就听官府的,官老爷说结案就结案了呗。”
她笑起来安慰訾骄:“小郎君就放心在我们镇上多玩几日。”
訾骄恍然回神,眸色透润地跟着笑道:“好,多谢婶子。”
喝完紫苏饮,两人起身逛去别处。娄琤牵着驴车走在外侧,见右手边的人久久不说话,关心地停下步子,“可是还有不妥?”
“官府既已宣告结案,想必往后不会再有波澜。”訾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两下,明悟中又含几分疑惑,“我大抵也能猜到是谁在帮忙,故而有些意外。”
“罢了,横竖于我并非坏事,且不管他。”訾骄解下面具,近些天积攒的浊气仿佛一扫而空,音色轻快,“回家罢琤哥。”
娄琤心里被“回家”二字胀满,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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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上返程、以及去清宁镇归还驴车的时间,待他们回到隶南村,已是五日后了。芬丫头好几天见不着他们,此刻遇到他们大包小包的自村口进来,蹦蹦跳跳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问:“訾骄哥哥,恩......娄、娄琤哥哥,你们去哪了?怎么拿这么多东西?”
小丫头没什么烦恼,总是快活天真的样子,訾骄见了亦觉得轻松,笑着回:“我们去别的镇子上玩了一趟。”
“真的?那个镇子远吗?好玩吗?”芬丫头当即被吊起兴趣,围着他东问西问。
“远。至于好不好玩......和清宁镇差不多。”訾骄极有耐心地回应她的问话,从手上捧着的油纸包里拿出洒满白芝麻的小麻球,“来,给你吃。”
芬丫头眼睛亮亮的,十分主动地摊开两只手掌,等着面前人往掌心上放东西。訾骄将小麻球一个个垒到她手掌上,稳稳地搭出了两层,看得小丫头张嘴哇出声。
忽有一把粗粝些的妇人嗓音道:“不必给她太多,自己留些吃罢。”
訾骄与娄琤一道循声看去,发觉对方竟是芬丫头的娘亲,往常他们与芬丫头闲话时偶尔也会遇上她的爹娘,只是双方从未说过话。
眼看对面两人的神情皆有点讶异,妇人也略略显得不好意思,“你们这几日不在,她天天缠着家里人问呢。上回送的那块栀子香的牌子,也整日藏在身上,宝贝得很。”
訾骄直起背来,神色复又变得明快,“不过是小玩意而已,她喜欢便好。”他抬手点点芬丫头的辫子,“麻球要去与阿兄分着吃,糯米制的东西吃多了积肚子。”
“恩恩。”芬丫头听话地点头。
“你们一路回来定然走得脚累,快回家歇着罢。”妇人说完,便领着芬丫头走去田地里。
訾骄与娄琤再度回到家,打开院门,原本安安稳稳跟在两人脚边的娄二刷地蹿了进去,绕着院墙来回狂奔好几圈,吓得鸡圈内剩下的唯一一只母鸡边叫唤边扇着翅膀上下扑腾。
耳边骤然闹哄得很,嘈杂的声音现下却更叫人安心,訾骄踏进院内,瞧了瞧菜圃内蔫头耷脑的叶片,“该浇水了。”说着便卸下手上的东西,拣起葫芦瓢从水缸内舀水。
娄琤也把大包袱放到堂屋的桌上,撸起袖子拐到厨房,“我烧几盆热水出来,你可以先洗澡。晚上想吃什么?我等会就做。”
訾骄回头,身影映着倾泻下来的日光,“想吃酱烧茄子。”
*
晚间,訾骄伸展四肢慵懒地扑到床上,长发从肩背处散下,柔软地覆盖住他半个身子。
娄琤坐在自己的地铺上,盯着他伸懒腰的样子只觉欢喜得不行。訾骄侧过脸来,拂开落在眼前的发丝,小幅度地扬起下巴,忽而开口:“琤哥不问问我从前的事?”
自茶棚下那日知道俞家的事后,娄琤只坚定地护着他,从未过多询问。
娄琤坐在底下仰望床上的人,满心满眼都映出他的样子,认真答:“我想知道,可你不愿说的话,就不必告诉我。”
18.八字
訾骄拉过枕头垫在胳膊下,趴在被褥上晃悠着扬起小腿,考虑片刻后缓声道:“其实我最初与琤哥说的也并不算假话,前年我家所在的村子被洪水冲垮了......”
那一年的九月接连下了十几日的倾盆大雨,洪水混着山上滚下来的沙石泥土直接汹涌地淹没了整片村庄田地,訾骄和爹娘、叔婶一家侥幸逃出生天,后头便一直跟随大批灾民到处流亡。
路上爹娘相继患病逝世,訾骄连一副薄棺亦凑不到,只能徒手刨出坑来,将他们葬在不知哪处的荒地里,垒几块石头作碑。
待他们随灾民到达永泉城外,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所有人灰头土脑饥不果腹,身上披着几件破布烂衫勉强御寒。永泉城外有人在施粥,两侧各搭了三个布棚子,棚下并排放着长桌与大锅,桌上整齐地摆了碗,锅内散发出米粥浓醇清澈的香味。
布棚的边缘处还垂下来一块帘子,上头写着的是“俞”字,訾骄念过村里的私塾,因而认得出来。
“快、快。”婶婶林氏拉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回头招呼訾骄跟上,一道去领粥喝。
爹娘离世不过一月,訾骄神色间仍有些恍惚,指甲缝里好像依旧残留着那日挖土时嵌进去的泥沙。他迟缓地跟上前方人的脚步,听到背后叔叔用干瘪的嗓音抱怨:“有钱人就是假惺惺,真想救济人怎么不弄点好的,一碗粥顶什么用。”
訾骄眼睫动了动,并未去理会他,这个叔叔在村里时许久不与他们同住,关系算不上亲近,只是当时逃出村子的时候两家恰好遇上,便顺势结伴,也算亲戚间有个帮衬。如今爹娘都已离世,訾骄更觉对方像个陌生人。
他排进领粥的队里,从站在长桌旁的小厮那儿拿了碗,取过粥后沉默地走向路边。
訾家的叔叔嘴上抱怨,实则也拿过碗站到大锅前头,等着掌勺的人给他添粥。
他双手塞在破破烂烂的袖筒里,细长眼睛上下打量掌勺人的穿着,即便只是个底下的仆人,对方穿得仍然比自己好上百倍,打眼便知衣料柔软又保暖。他接过粥碗,殷勤地伸长脖子笑道:“这位兄弟,你们是哪户人家的?你家老爷可真有善心。”
舀粥的人方才被他觑眼打探时便觉不舒服,此刻也并不答话,只挥挥手让他走,别挡着后头的人取粥。
訾家叔叔脸上的笑隐约扭曲,背过身走开时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什么东西,狗仗人势,不就是找了个好东家,瞧那人模狗样的,还没我侄儿——”
他声音骤歇,回头看看饭香弥漫的布棚,又定眼去看坐在路边的訾骄,突感大喜。
后面几天他便拉着家里人留在永泉城外,日日等着施粥,终于在三日后等来十几个衣饰更显富贵的人。
一个蓄着胡子、身穿棕色缎面长衫、头戴银冠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留长白须、着黄袍的人走在最前头,背后紧跟十数家丁护卫。
中年男子领黄袍人看过施粥的布棚,两人低声交谈。
訾骄对不远处的场景无甚关心,身旁的叔叔却突然抓住他手臂,拧着他便冲上前去。
訾骄猝不及防被他拖走,踉跄地要拽回自己的手,“放开!你要做什么?”
“别嚷嚷!叔叔是叫你去过好日子!”他枯瘦的身躯不知从哪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死死钳住对方,脚步忙乱地往中年男子处赶。
尚未赶到近处,对方的家丁护卫见有人不知缘由地来势汹汹,当即抽出背后棍棒挡在他们俩跟前,大喝:“什么人?”
拉着訾骄的男人反应极快地扑通跪倒在地,满面堆笑地讨好道:“我没恶意啊大老爷,小的就是来问问,您家还缺不缺个下人使唤,我这儿有个极好的人,您看愿不愿意带回去,只要匀我个几十......十几两银子就行。”
訾骄未曾被他拉扯得跪下,兀自站在一边,听明白他的打算后冷冷瞥他一瞬,“你凭什么卖我?你有何资格?”
“我怎么没有?!”跪着的男人挺起背理直气壮,“我是你亲叔叔!人都说百善孝为先,你爹娘没了,我就是你唯一的长辈,你的事当然是我做主!”
周围众人顿时露出鄙夷的神色,虽说这年头卖儿卖女的都不少见更何况侄子,但当真遇上了亦叫人不耻。穿棕色缎袍的男子向后挥了挥手,护卫们纷纷收起棍棒退开。
訾家的叔叔还待再说,忽然被从后推了个趔趄,一名妇人跑过来对他斥道:“你疯了!怎么能把家里人卖了?小骄是大哥家唯一的孩子......”
男人猛地挥开她,“你懂什么?我这是替他后半辈子做打算!”
林氏蹒跚跌倒,一双年纪尚小的儿女紧张又害怕地钻进她怀里。
“行了,不必争执,我们俞家也不是随便收人的,你们让开罢。”说话人正是穿棕袍的俞家管事。
叔叔听他拒绝,猛地从地上跳起,一面叫嚷着一面攥住衣袖抬手就去抹訾骄的脸,“老爷,您再看看、再看看!”
訾骄立即去推他的手,拉扯间仍是被他捏着破布在脸上涂抹到几下,酸腐的恶臭扑进鼻腔令人几欲作呕。即便对方的衣服也算不上干净,到底还是擦掉了许多他面上的黄泥黑土,露出与方才相比甚为扎眼的白皙模样。
周围众人显然未曾料及灾民中竟还藏着有此般相貌的人,一时俱都沉默地看向他,訾骄甩开男人的胳膊,干脆狠狠揩了一把自己的脸,那股恶臭才堪堪散去些许。
訾家叔叔殷切地望向领头的棕袍管事,见他似乎还有犹豫,浑浊的眼里突兀一亮,返身去抓埋在妇人怀里细声哭泣的女儿,“老爷家里要是不缺随从仆役,我还有个女儿,您带去做个丫鬟也使得......”
“不要——”小姑娘凄厉地哭喊起来,将自己使劲塞在娘亲的臂膀底下避开如鹰爪般探过来的手。
林氏惊恐地摆动双腿向后挪,死死抱住自己的女儿嘶声喊:“你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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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恶狠狠上前两步还待去抓,面前兀地横过一道身影拦住他。訾骄隔开他与背后三人,音色寒凉道:“滚开。”
“你这兔崽子——”
他扬起胳膊作势要打,斜刺里突然有家丁伸出棍子挡下他的手,一直没有说过话的黄袍先生迈出两步走至众人跟前,对着被迫展露出真实样貌的訾骄微微颔首,“这位郎君是有福的面相,可否告知生辰八字?”
訾骄微不可察地蹙眉,顿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他没有说话,被家丁拦下动作的叔叔却很是讨好地开口:“我知道我知道,我侄子出世那日还是我陪着我大哥在院外等的!”说罢直接报出了他的八字。
留长须的先生低头以手指掐算一番,脸上带出欣慰的笑意,“果真是个好的。”
他回头走到管事的身边,垂头与对方耳语片刻,管事的面上神情逐渐显得郑重,目光再度投向訾骄的脸,思索后道:“此事非我能做主的,待我去向老爷回禀过后再做决断,大师在此处稍候。”
他语毕便向前挥手,身后仆从哗啦啦自两侧向訾骄一行人围拢过来,转瞬就将他们困在中间。管事的翻身上马,即刻往城内赶去。
訾骄已然沉下心,缓慢地闭了闭眼,瞳眸中所有的情绪都隐晦地掩藏起来。眼下情景绝非是要将他带回去当家丁仆役那般简单,此时此刻最要紧的已经不是叔叔要卖他,而是俞家要买他。
挣扎逃跑已无意义。
小半个时辰后,马蹄声复又匆匆袭来,管事的衣角裹着尘土从马背上翻下,先是与黄袍先生交代了几句,而后走到訾家叔叔跟前,扔过去一袋颇为沉重的银两,肃声敲打道:“这位小郎君往后就是俞家的人了,与你们再没有牵连,你若愿意便拿钱走人,日后不可再随意提起、胡乱攀扯。”
“是、是,小的肯定不会乱说。”男人喜不自胜,急切粗鲁地扯开钱袋去数里头的银钱。
林氏难以置信地红了眼,无助地仰头望向站在自己前方的人,颤声唤:“小、小骄......”
她怀中的两个小孩亦忍不住呜咽着哭。
訾骄方才便已料到最后结果,心底竟是十分平静,他垂首看着妇人,片晌后轻声道:“婶婶,想办法从他手上拿到银子就跑罢,他这样的人,不会待你们好的。”
林氏身子一怔,通红的眼眶里掉下泪来,却不禁定定地点了下头。
两人未再来得及多说上几句,俞家的仆役一左一右来到訾骄背后,催着他走。訾骄此时不再似最初那般透露出反感与不愿,反倒显得安稳顺从。
俞家管事继续领着黄袍先生查看粥棚布置,期间还遇上几个要将自己或家中人卖进俞家的,通通都被管事回绝。
一行人加紧查看完毕后立即回城,訾骄也被提到了一匹马上,他强忍胃中的翻滚颠簸了好长一段路,再下马时,便已到俞府的偏门外。
院墙绵延仿佛不见尽头,里面是碧瓦朱甍。
19.沉疴
訾骄被一个家丁领着走进俞府,不知踏过多少回廊、途径几处楼阁、绕过几座假山湖水,才终于停在一扇房门前。他在家丁的示意下开门走进其中,里头放着浴桶和几件干净衣服。
訾骄没有多问,默然无声地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备好的衣服再度走到外面。
家丁又引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来到极为宽阔的厅堂外。他方在门槛前站定,便听得里面有人道:“进来罢。”
訾骄望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短暂停顿后迈步跨进厅内。
俞府会客的厅堂亦修建得十分华贵精致,日光穿过雕画木窗于地面映出略显扭曲的纹样。然而厅堂过大,阳光只照透它的半边,更深处便又阴阴沉沉的瞧不真切,厅中的四个人也都藏身在另半边的阴凉下。
棕衣服的管事和看面相的黄袍先生是訾骄见过的,最上方坐着的应当是俞府主人,他右手边的男子瞧上去年纪轻、穿戴亦甚好,或许是府上的公子。訾骄在进门的几息间于心底囫囵判断出大概,停下脚步后就垂目不再多看。
他神色平静地站着,能感受到屋中人的视线聚集于自身,围绕他的头脸打量,叫人生出满腔不适。上首的中年男子点点头,似乎没什么不满,“模样倒是不错,大师先前所说此人于我儿有益,可当真?”
黄袍先生捻须肯定:“我已算过他的生辰八字,于二公子正是相宜,恰可用来冲喜,或能减轻二公子的病气。”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转问右手边的儿子,“清霄觉得如何?”
俞清霄一身天蓝色的锦袍,缓缓从訾骄面上挪回视线,“既然于小弟有益,试一试也无妨。”
“恩。那便先让他们亲近些看看,若当真能让清回的身子好转,就安排成亲,做个偏房也使得,身份什么的不打紧。若是不成......”上座的人挥了挥手,却没再接着往下说,转而道:“老陈,带他去罢。”
穿棕袍的陈管事走到訾骄旁侧向后伸臂,訾骄顺着他的手势转身离开,走出厅堂时咬唇极轻微地嗤笑了声。这里头几人轻飘飘地谈定了他的半生命运,却无一人问过一声他的意思。
在俞家人眼中,他是买来的一个物件、一包药草,有效用就留着使唤,没效用就丢进哪个犄角旮旯。
但没关系——訾骄跟在陈管事身后走向另一处院子,步履平稳,掩在长袖下的手镇定地轻轻握拢——俞家即便是泥潭、是牢笼,至少他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饿死、病死,只要活着就有挣扎逃生的机会,他等得起。
訾骄跟随陈管事步入东面的院子,说是院子,却也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府邸差不多大,建着好些不同用处的楼阁,草植、湖水、矮山应有尽有。
两人走进一座阁楼,刚进门,苦涩浓郁的药味便扑面涌来,它仿佛庞然巨物般填充满了这座二层小楼,汹涌地压迫向每个突兀闯入的人。沿楼梯往上,草药的苦意就愈发浓厚,最深处那张床榻好似它的源头。
有人就坐在榻上看书,背后倚着三个堆叠起来的金丝软枕,他听到声响抬头,露出青色眼底与极憔悴的病容,视线在陌生的少年身上驻足良久,对方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灰白衣服,却仍然有脱俗的气质。
恍惚回神后,俞清回看向另一人,“陈管事,这位是......?”
陈管事上前两步向他交代了老爷的安排,俞清回听后只淡淡道:“爹也是糊涂了。”
陈管事立即闻弦知意地劝解他:“老爷是关心二公子,才无论何种办法都要试一试。您就先与小郎君相处着,若身子骨真有好转,岂非皆大欢喜?”
俞清回沉默须臾,似是被他说服,无声点了头,陈管事见此便放心地退下。
訾骄站在床脚处,对他这番看似良善的言行举止无甚触动,此人对于冲喜之事显然同自家人一样接受得极为顺畅,也不知主仆间这番推拒再劝服的戏码是演给谁瞧。
房内变得清净,俞清回忽而招手叫他坐在床沿,又问他的名字。訾骄表现得温顺而静默,除去回答对方的问话不再多说其他。
俞清回并不在乎他话多抑或话少,倚着软枕将先前看过的书放在锦被上,音色透出些许支撑过久的疲累:“识得字吗?”
訾骄眼睫轻垂,坐下后自始至终以侧脸对着床上人,缓声回:“读过半年私塾,认得几个。”
俞清回用手指点点被子上的书,声音越显嘶哑,“闲着无事,念书来听听罢,若有不认识的字便问我。”
訾骄便伸手拿过书,声色平和地从第一页开始念起。俞清回望着床边人精致难掩的眉梢眼角,察觉出他不合时宜的平静,无端问:“你仿佛半分害怕都不曾有?”如果另换个人来,或许此刻会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訾骄念书的声音停滞下来,片晌后他稍稍侧首,清澈黑润的瞳眸向旁边人投去目光,其中的冷冽如昙花般转瞬即逝,声音依旧泠然悦耳,“倘若我说怕,二公子会保我离开俞家吗?”
俞清回迎上他的视线,许久后苍白的唇才几不可见地张合:“念罢。”
訾骄毫无意外,波澜不惊地转回头继续念书。
此后,訾骄便在这座小楼的一层书房内住下,平日除了俞清回跟前,其他地方皆去不了,而对方大多数时候也只躺在二楼的卧房内,连下床都少。
阁楼内时常关着窗,苦涩的药气徘徊不散,即便屋外天光大亮、或是屋内点满灯烛,身处其中依然觉得滞闷沉重,仿佛只有一丝缝隙可供呼吸。訾骄偶尔可以在阁楼前的小花园中透透气,却很少能走出二公子的院子,只要踏出小楼,身后便会有两个仆役紧跟着他。
虽然被限制自由,好在日子长了,訾骄也从这二人口中打听出些许消息。俞家的老爷唤作俞渚,做丝绸生意起家,如今已是泼天富贵。他的大儿子俞清霄是正妻所生,二儿子俞清回为妾室之子。
俞渚宠妾灭妻,当年妾室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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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险些没了孩子,怀疑是正室所为,哭闹着让俞渚把俞清霄母子挪到乡下的庄子去住。俞渚彼时对自己的正妻已不大喜爱,竟不多查证,直接将妻子和大儿子并几个仆役遣去了乡下,对外只说是夫人自己想去庄子里小住享享清净。
正室在乡下整日郁郁、思虑甚重,忽有一日病倒,缠绵床榻两年后终究逝世,而后俞清霄才被接回俞府。他离开的时候不过两岁,在庄子内共住了五年,七岁时回到俞家才知自己的弟弟生来体弱,大小病痛不断。
可即便如此,在俞清霄十岁那年,俞渚还是把妾室抬为了正妻。生母已逝的大公子于一息间成为了俞府中极尴尬的存在。
至于那位黄袍先生,据说是俞渚早年在外做生意时结识的,曾帮过他许多次,深得其信任。此番俞渚将他请过来让他瞧一瞧俞清回的病,城外施粥也是黄袍先生说可以为二公子积福而做的。
訾骄边在纸上练字,边回想着此前所见过俞清霄的神态样子——他眉目温雅,偶尔几次和俞渚一同前来探望弟弟,说话亦展现得很是平和。
但是,有可能吗?一个自小因父亲偏爱而不得在家中居住,甚至因此痛失生母,现在连家中地位都岌岌可危的人,心里会连半分怨恨也无吗?
俞清霄或许不记恨俞清回,毕竟家中的事并非他做主,但绝不会对亲生父亲俞渚也毫无芥蒂。
訾骄于淡黄的水纹纸上落下最后一点,而后收起毛笔,将纸递给俞清回看。二楼的床榻边新放了套桌凳,寻常日子里他就坐在这,俞清回则倚在床头。
大抵是从前能做的打发时间的事不多,现下俞清回教人念书、写字、画画的兴致倒是很高。他接过薄纸,细瞧过后颔首道:“虽还练不出独有的风骨,却也很端正,只不如你画得好。”
“画画很有趣。”訾骄抽出新纸在面前铺好,重新拾起毛笔舔墨。他心底虽时刻计较着如何跑出去,但写字与画画时却也认真,无论如何多学一点总是不会差的。
俞清回望向被日光照亮的窗口,却道:“今日天气好,出去走走罢。”
訾骄便放下笔,唤人来帮他穿戴好衣服又拢上披风,而后扶着他往外走。
说来属实是巧,訾骄来后三个月,俞清回的病竟当真好转不少,原先日日躺着起不了床,眼下却能在天气晴朗时去院中散散步。所有人都道是黄袍先生算得准,他们二人的确八字相合,府内忙忙碌碌的已开始准备起婚事。
俞清回自己亦很高兴,散步时握着訾骄的手,缓声向他许诺往后的日子,良久又道他毕竟并非女子,且是买入府的灾民,恐怕当不得正室,但就算如此,自己亦会待他好。
訾骄听着对方貌似真切的承诺,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然而到底是沉疴难愈,五月初下过雨后接连十几日的阴天,俞清回浑浑噩噩长久地发起烧来,最终不治而亡。
前几个月的康健欢欣,反倒像一场幻梦。
20.龌龊
俞清回病逝的七天后,訾骄被带到了一间偏僻的小院内,他本以为自己会变成俞府的下人,却不料一日日过去,他照旧被人看守着困在单独的院内,连门都迈不出半步。
訾骄不知俞家的人到底有什么心思安排,又被看管得严实,只能维持随遇而安的表象以待时机。他出不了院子,便循循善诱让守着他的两个仆役替自己向上传话,能不能送些笔墨书本来,寻常时光里也好解闷。
困住他的人似乎也并不想太为难他,隔日就送来他要的东西。訾骄便在这间小房子内整日看书、学画、练字,全然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大抵是他宁静顺从的举止抵消了些许背后之人的戒心,三个月后他终于被允许从小院出来,每日有一个时辰可以在俞府中散散步透气。
訾骄仍然没有轻举妄动,只每天挑着不同的时辰于府中四处走走,偶尔在花丛、山石、凉亭处停下细赏风景,瞧着颇为安然。
偶有一日他坐在湖旁亭内,看见稍远处的长廊上俞清霄缓步走过,似乎是从府上大门的方向而来。
訾骄记下时辰,第二日照旧于同一时刻站在能远远看到那条长廊的地方,又一次见到对方背手捏着折扇路过。他轻悄地挑了挑眉尖,自然而然地转身离开。
两日后,訾骄带着纸笔在花园内画完画,而后沿湖边长廊一面走一面探头瞧底下摆尾游弋的金鱼,正遇上自外回来的俞清霄。
大公子与他虽不太相熟,但此前两人也在俞清回的阁楼内打过几次照面、聊过几句,此时遇到人便止住脚步,打招呼般同他搭话,“在瞧什么?”
訾骄回头见到他,也不清楚该同他行什么礼,干脆只笑了笑,“院子里待得闷,随意出来走走而已。”他向对方身后投去略带好奇的目光,“公子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恩。”俞清霄把玩着手中合起的扇子,浅天蓝的锦袍上用混银丝线绣的白鹤振翅欲飞,“去处理些铺子中的杂事罢了。”
訾骄抬起眼睫望向他,眸中映出一点明亮的日光,“自来到府上,便总听说俞家产出的丝绸乃江南最佳,想必公子身上穿的亦是自家铺子里制出来的?果真华贵。”
俞清霄闻言用扇子挑起自己的衣服瞥了眼又将之拨开,笑道:“你若喜欢,我叫他们也给你送几件过来。”
訾骄低头抚过手臂上搁着的纸卷,轻声回:“我不过是外头来的人,哪里用得着穿如此好的衣裳。”
眼前人因低落而微微垂下脸,抿起的唇角显出一点委屈,俞清霄握扇的手有一瞬停顿,无端想安慰他,只是还未来得及说话,对方又忽而向他绽出羞赧的笑脸,温声道:“对了,我方才在花园中瞧见好些开得正盛的芙蓉,闲来无事,便将之绘成了缠连的花纹,想着或许可绣在衣服上。只是我于此道不甚了解,亦不知画得合不合适,公子愿意瞧瞧么?”
“你自己画了纹样?”俞清霄显然有几分意外,伸手接过卷纸打开,上头是以芙蓉花为主所绘的缠枝纹,花叶相连,极为繁茂。他边看边道:“形态美极,只是下笔过密,若绣到衣服上反而显得混乱错杂,再稍许简练些便更好。”
“是吗?那我拿去改改。”訾骄收回画纸,说罢又不禁自言自语地嘟囔,“不过改了有何用呢?横竖都只是待在院子里......”
俞清霄站在他身前,大拇指反复摩挲扇骨,蓦然道:“既是要画衣服上的图样,自然也得知晓这花纹绣上衣服时该留意些什么,过两日得空,我带你去绣坊瞧瞧。”
“当真?”訾骄仰起脸来,欢欣的神色一览无余,眉目间的笑意讨巧得直往人心里头钻。
俞清霄颔首,“自然不会诓你。”
一直跟在訾骄身后的两个仆役却面露难色,互相对视过后犹豫道:“大公子,这是不是......”
“怎么?”俞清霄好似极不喜欢下人有违逆他的意思,转瞬冷下脸来,“不过去自家铺子而已,一路都坐在马车上,怕什么?”
他的眼神颇为凉薄,两人顿时噤声低头,不敢再多话。訾骄却仿佛丝毫不惧他此时所展现出来的冷意,犹自雀跃道:“多谢公子,那两日后我还在此处等你,可好?”
俞清霄的视线在转向他时复又变得温和,直接应下。
*
永泉与訾骄记忆中所见过的其他城镇都大不相同。它热闹、繁华,遍地皆是酒楼饭庄、茶馆画室、书肆绣坊,有条宽广深缓的长河流经城内,河中常有歌舫停驻,河岸边是日夜欢笑的戏院楚馆。街上各色吆喝声响不绝,卖的吃食玩意儿打眼瞧去便觉精致。
訾骄坐在宽敞的马车内,掀开帘子望着外头。自从俞清霄因芙蓉花纹样而带他离开过俞府后,他便有了每隔半月出来一次的机会,虽然下车走动时仍旧被身后两个仆役跟得紧,但他至少能在马车行驶中认一认各处的路。
初来俞府那日他在马背上颠得难受,眼前所见之物都是模糊晃荡的影子,根本不大记得清路,只能趁此时努力分辨记忆,否则即便找到机会跑了也是无头苍蝇乱转。好在俞清霄每回带他出来都是去不同的绣坊与布庄,倒叫他可以多认几条路。
现下是他们回俞府的时候,訾骄侧坐在小窗旁,半张脸被马车外的光照亮。几个月过去,他心底对出城的路已隐约有了推断,目光跟随一个挑着扁担的老汉朝向右前方的岔路口。
正当他静静瞧着那个方向思索时,背后忽而覆上另一人的温度,对方衣袍间的淡香幽幽拂至鼻前。訾骄倏然回神,面上不动声色地向后侧过些脸来,掀起眼睫看他,“大公子?”
俞清霄与他靠得极近,低头望进他澄澈的瞳孔,而后指了指先前他注视着的方向,意味不明道:“沿那条路下去,便是城门。”
訾骄并未轻率回话,依旧平静地与他相望,半晌后才问:“那公子可否再告知俞家将我看管起来的缘由?”
俞清霄避过他的眼睛,向后撤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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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位置上,不再言语。
訾骄亦不追问,只略略垂眸——自己被留在俞府和他无关,且他不敢擅自违逆背后的人,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放了自己。
是俞渚。俞渚为何要把他困起来,还看管得如此严密?
訾骄记起先前从旁人口中打听到的对方可称低劣的品性,顿觉如芒在背,不由蹙眉。
两人一路沉默地回到府中,偏巧又在长廊上撞见俞渚,他的视线扫过来时,訾骄只觉被蛇缠上一般的黏腻不适。
俞渚知道两人一同出门的事之后并未对訾骄说什么,只对俞清霄厉色道:“如今你要专心管着家中铺面,别做这些无谓的事。”
俞清霄双手背在身后,有些僵硬地向他低头,“儿子知道了。”
俞渚继而朝着訾骄的方向甩了甩袖子,对陈管事道:“半月后把衣服给他罢。”
陈管事点头应声,随后訾骄便被送回了小院子。
最后半个月,訾骄在房内被看守得半步都不得出,直到陈管事端着一整套艳红的喜服放至他面前。
他坐在桌边,目光触及衣物的瞬间几欲作呕,胃中翻滚着叫嚣“恶心”二字。
俞渚此人,宠妾灭妻致使正妻郁郁而终,将妾室抬为正房后又将她弃之不顾,如今小儿逝世不过半年,竟又暗地里在准备这档子龌龊事——訾骄甚至说得上是和俞清回“谈婚论嫁”过的人——简直寡廉鲜耻,狗彘不如。
陈管事见他面色冷凝,长久地不说话,弯下腰来劝解道:“您别觉得不好,我们老爷若不是真心爱重您,怎么会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同您在一处呢?您看您如今被照看得这么妥帖,在府上吃喝不愁,往后更是金银绸缎要什么有什么,可比在城外同那些灾民一道四处乞食流浪好多了罢。”
訾骄闭眼深深呼吸,极快地平静下来,神色亦变得缓和,若有所思地轻声问:“可有名分?”
陈管事一噎,片刻后才回:“眼下是没有的,二公子离世不过半年,府中喜事不可大操大办。但您放心,等过几年有了合适的时机,老爷定会替您补上的。”
原来他也知晓此事有违人道。訾骄心底嗤笑,假作伤心生气地撇过头,“不是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为何要偷偷摸摸?”
陈管事连忙描补道:“老爷自然是不在乎的,只怕有人背后嚼您的舌根,污了您的名声,所以才不好叫太多人知道。”
“真的?”
陈管事面上赔着笑,实则觉得眼前人果然是少年心性,寥寥几句便被哄得没了脾气,且对方自从进了俞府一直都是安静顺从的样子,想必也是愿意留在这里的——这可是永泉城中最为富庶的府邸,哪个人会不喜欢?
他颇为自得地安抚好人,交代三日后换上衣服,自己会再来接他,便放心出了门。
訾骄看向关上的门,柔弱温顺的神色旋即消退,他不再去想其他任何杂乱的事,只确定三日后的晚上便是逃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