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她姝色无双》
7. 云开雪霁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今晨稍歇,到了申时末又毫无征兆地落了一场滂沱大雨,雨势迅疾猛烈,密密匝匝地砸落下来,给周遭氤氲上一层漫天寒凉。
阴沉厚重的云层压在头上,空气中弥漫着阴郁湿冷气的雾气,冷风夹杂着凉雨将门前树上的叶子吹得哗哗作响。
苏悭此刻撑着伞,半个身子都在雨幕中,淋得湿透,伞几乎全偏向了一旁。
她在门口跪了多久,苏悭就为她撑着伞,陪她一道在这站了多久。
好说歹说,威逼利诱试了,软磨硬泡也试了,这丫头就是半点不听,油盐不进啊。
他一把抹开脸上的雨水,艰难地瞪着被雨打得有些睁不开的眼,低头看跪得挺直的人,长叹一声,这丫头怎的就倔成这样?
“灵丫头,别跪了,有什么事进屋说。”
云开雪霁都是他十年前捡来的一对双生子。
记得刚见这丫头时,又瘦又小,灰头土脸的,独眼睛生得极大极亮,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显得更大。见到生人也不怯,就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牵着哥哥的手,乖巧地看着他。
这一双眼睛,把他的心都看化了。
他一生未娶妻,不得享儿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那年遇见这两个孩子,便动了恻隐之心,一问才知,是父母早亡,孤苦无依的可怜孩子。
他觉得和这两个孩子有缘,便决意收养他们。
女孩因生着一双灵动的眼,他就给她取了个灵字,男孩不爱说话,他平日里就唤他作阿默。
男孩传授武艺功夫,女孩教习诗书礼仪,后来将他二人都一并送入王府,让子温身边有靠得住的人。
送他们进府的那日,黑云压城的阴天骤然放晴,轰轰烈烈连下数日的大雪也停了,彼时子温站在雪地里,望着刺眼的日光,将这茫茫天地中日晴云雪的名字给了他们。
云开雪霁,是个好兆头。
不过他还是习惯一口一个灵丫头,一口一个阿默地喊。
“您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自己能答应个什么?苏悭又心疼又恼火的,索性将伞抛了,自己也站在雨幕里。
对付不讲道理的人,只能比他更不讲道理。
“一道淋着吧,你何时进屋,我就何时进!”
扔了伞后见这丫头虽有起身的势头,却还是迟迟不动,他便装模作样又咳又喘的,耷拉着脑袋,摇摇晃晃一副站不稳的样子。
雪霁一惊,怕他真淋出个什么好歹来,无奈之下只好立刻起了身,忙扶着他进屋。
一进屋苏悭就让她赶紧去沐浴,换身干净衣服,省的生病,他自己也去沐浴收拾。
两个人沐浴好,收拾停当,已是日暮时分,外头的雨也渐渐停了。
淅沥小雨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流泻下来,方才门前被吹个不停的树叶被雨水冲洗得清新翠绿,空中弥漫着夹杂草木香的丝丝凉意,沁人心脾。
苏悭沏了盏茶递给雪霁,半晌,叹道:“傻丫头,这事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
雪霁捧着茶不语,盈盈美目含泪看着苏悭,半晌,哀声道:“我知圣意不可违,只是那大盛公主骄矜蛮横,又岂是殿下良配?”
苏悭抿唇,他哪里敢告诉这丫头,得娶这位福星公主,子温绝不算委屈。
“纵使那公主脾性再如何不好,三书六礼,洞房花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雪霁咬唇,恨声道:“可她根本不爱殿下,殿下更不爱她!金尊玉贵的公主,她能伺候好殿下么?”
苏悭听她这话,手扶着额无奈地叹了口气,哪里是心疼子温婚事叫人安排不得自主,分明是除了她自己,子温娶谁她都不乐意。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细太深,偏生又执拗倔强,决定好了的事,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
除了子温。
心悦谁不好,偏偏是子温,除了自讨苦吃还能落得什么好?子温这样孤僻寡言,不通情趣的人,朝夕相处岂非无趣至极?
“灵丫头,莫说子温是天潢贵胄,就算他是个普通人,这桩婚事也算是遂了父母之命,不曾逾矩的。”
纠结再三,他还是小心地补了句:“遑论他身为……”
他还没说完,雪霁搁下一口也没喝的茶,霍然起身就往外走。
苏悭尚未说完的话默默咽进肚子里,看着雪霁决绝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头疼。
“傻丫头,还说什么爱不爱的,你家殿下哪里是个耽于情爱的人啊。”
*
晚饭后,一场毫无预兆的瓢泼大雨又铺天盖地而来。天边乌云积压,闷雷滚滚,狂风卷着如注的暴雨肆虐,殿外庭院里几株素日里精心侍弄的奇花异草此时早便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
廊前几个丫鬟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在正殿前走过,竭力屏息敛神忽略里头传来的让人心惊胆战的怒骂和杯盏碎裂声。
殿内比殿外还要一片狼藉。
地上横七竖八什么都有,伏跪的几个丫鬟小厮瑟瑟发抖,无一人敢抬头。有几个离得近,叫飞溅的碎瓷片刮伤了脸也只得咬牙忍痛,默不作声。
“滚!都给本王滚出去!”
得了他这句看似是令实则是骂的话,跪地的几人才如蒙大赦般逃也似的垂首退下。
萧照胸中怒气未息,猛地一脚踹翻了一旁的鎏金蟠花烛台。
身后忽地传来动静,有一人跨入了殿内。来人却并不说话,只是默默俯身拾起了地上一尊汉白玉雕狮子。
萧照闻声骤然回头,怒斥:“本王不是说了……”
看清来人后他猛地怔住了,语气也转缓了几分,喃喃:“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石青锦袍,拿着柄折扇,身量虽不甚高,但却颇有些几分遗世独立的气度。
他从容地环顾了一圈殿内的狼藉,神色微凝,问道:“殿下何以发这样大的火?”又不疾不徐地将那玉雕狮子轻轻搁在案上,道:“若思道没记错的话,这玉雕是圣上所赐,殿下应当珍视才是。”
萧照此时正在气头上,即便对裘思道也并没有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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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萧子温娶了大盛公主?”他阴沉着脸,一口牙几乎咬碎,“他有什么能耐,还妄图得福星得天下?一个霉运缠身的灾星,能苟活到如今已是上天恩典了!”
裘思道微微一笑:“齐王殿下运道不济,命势不佳,的确活得艰辛。”
萧照冷笑:“若本王是他,早在十岁时克死旁人尚在襁褓的幼子后便一头撞死了。一个灾星,竟还有脸面娶福星公主?不知天高地厚,整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裘思道面上笑意不减,缓缓道:“齐王殿下这样的人,灾祸缠身,活得艰辛,死得却轻易。”
萧照闻言一愣,皱眉道:“你这话是何意?”
“思道听闻,齐王体弱惧寒,每逢初九便会前往青鸾山龙亭观静心休养,”他整了整衣襟,悠悠坐下,接着道:“青鸾山山势险峻,尤其是后山,更有万丈危崖。”
饶是萧照再如何驽钝也听懂了裘思道的话中意,若是萧子温不慎在青鸾山出事,莫说待到得福星者得天下的那一日,怕是连性命也堪忧……
思及此,他先前怒火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骇。
他心下一沉,颤声道:“你是要我……要我……”
殿外蓦地传来轰隆一道惊雷,将幽暗昏昧的内殿照彻了一瞬,萧照惊得周身一颤。
裘思道忙起身抬手止了他的话,“殿下慎言,思道只是觉得青鸾山险峻,峥嵘陡峭,忧心齐王殿下安危。”
萧照没去接他的话,垂着头神色怔忪凝重。
饶是口口声声恨不得萧子温即刻去死,但那也只是一时气话。萧子温虽说与他并非一母同胞,但毕竟是兄弟,他如何狠心对自己的兄弟痛下杀手?
可他在河阳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了三月有余,即便最终查出官匪相护一事是得裘思道提点不假,但他吃过的苦也是实实在在的。
这般拼尽全力,不就是为了那储君之位么?可眼下萧子温却横插一脚,娶了那可得天下的福星公主。
裘思道说得不错,得福星者得天下已然在百姓心中根深蒂固,他得羲和就是得民心,得民心就是得天下。
事已至此他又怎么会甘心功败垂成,眼睁睁看着萧子温毫不费力地偷走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他今日不杀萧子温,若是有朝一日萧子温当真靠那大盛公主,得了天下,难道还会留下自己这个曾经妄图和他一争天下的人吗?
彼时萧子温也会如他一般顾念兄弟情义吗?
情义……
不!不会的!
萧子温自小便性情凉薄冷僻,不近人情。皇后病重,高烧不退,他不闻不问,连进宫看一眼都不曾,甚至不如萧正则这个养子,日日侍奉汤药,衣不解带。
一个连对自己生身母亲都如此刻薄寡情的人,怎么可能会对他这个所谓的异母兄弟手下留情?
“裘思道!”
他如梦初醒般猛然抬头喊着裘思道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冬夜里呼啸而过的风,裘思道早已走了。
8. 还要人喂?
日子一日一日过去,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将近年关。
此时的长息像是被冰封一般,极目所至,是一片寂静辽阔的白茫茫。冬日里昼短夜长,天暗得快,幕布一般笼罩下来,深沉苍茫。苍穹之下,是万籁俱寂的凛冬雪国。
今晚冷得厉害,外头的雪下得又密又急,争先恐后往人衣襟里钻。
知道殿下惧冷,屋内已经烧了地龙,雪霁还是特意命人多准备了些炭盆在里间,又提前将几个手炉放进被窝里暖着,当萧煦和云开顶着风雪回来时,她恰好将一只手炉送到萧煦怀里。
萧煦接过手炉,雪霁替他解开狐裘斗篷挂到一旁后又去点起了香。
雪霁点了木樨香,香气清新淡雅,馥郁柔和,加之屋内地龙烧得又足又旺,炭盆也多,温暖如春,烘出一派宁静安逸的祥和气。
敛眉看着忙来忙去的人,萧煦出声止了她:“这些事让丫鬟来做就好。”
云开雪霁两个人自从来到王府,萧煦就没有让他们做过一件粗活重活,府里的人平日里也都是把他们当成半个主子伺候。
雪霁抬首一笑:“近身伺候殿下的活,其他人做,我不放心。”
萧煦也不去和她争辩,只转身进了里间。
此时正殿里,杜若正通红着双颊,冒着风雪从外头进来。
她耳听着门外风雪呼啸的声音,一面搓手,一面略带兴奋地感叹:“公主,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
大盛是个没有雪的国家,饶是哪一年罕见地落了场小雪,亦是细细碎碎地飘在人的肩头,甚至都来不及叫人看清,瞬时便融化了。
云端宁垂眸饮了口热茶,不甚在意地回了句:“若你当年同我去岐平,便能见着比这更大的雪。”
杜若面上笑意一僵,思绪不由得飘回两年前。
彼时公主一句想去看大千世界,只身一人便敢私逃出宫。
而今天下四分,雍宁据东,南有大盛,西接长息,岐平守北。
公主口中的大千世界,便是较大盛最远的岐平。
她吓得不轻,几乎是哭着劝公主山高水远,一路凶险,莫要冲动。岂料公主非但不听,还大有要带她一道走的架势。
她哪里敢走,只眼睁睁看着公主潇洒地策马扬尘而去。
再后来担惊受怕了半月有余,才从陛下那得到了公主的一些消息。至于陛下知晓公主私逃,她也不惊奇。毕竟公主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一应是陛下纵出来的。
又过了大概十余日,公主便回来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她看得双眼泛红,心疼了好些时候。
后来才知,公主岐平这一趟其实十分不顺。
刚到岐平盘缠就被偷,在大盛金尊玉贵,脚不沾地的公主动辄十几里路一声不吭地硬生生走了下来。素面杂粮吃过,风吹日晒雨淋过,没喊过半句苦半句累。
叫苦叫累就不是她家公主了。
不撞南墙不回头,她家公主饶是撞了南墙也要爬起来嘲笑一声“不过如此”。
对上云端宁云淡风轻的眼神,杜若干笑了两声:“长息的雪便很好,无须再大了。”
云端宁垂首吹了吹热茶浮沫,哼笑一声。
*
不得不说,萧煦拨来的一众人都十分能干。
她还尚未起身,门前恭敬地等着伺候洗漱、更衣、梳妆的一众人已然早早预备好了,就连早膳也是琳琅满目精心摆了一桌子等着她来用。
对此她十分受用,虽说比不得大盛,但也比她预想的要好上一些。
她穿戴整齐便开始用膳。
她在大盛时用膳便习惯性地唤杜若一道,如今也不例外。转眼瞧着沉香恭恭敬敬地静立在一旁,便索性让她也坐下一同吃。
哪知沉香闻言一惊,惶恐不安地连连摆手说着不敢。
云端宁这才反应过来,如今是在长息而不是在大盛。
长息最是重视身份地位,尊卑极为分明。下人和主子同桌吃饭这样的事,是想也不敢想的。
她虽是不重视这些,昔日在承鸾宫对待宫人也并无什么尊卑一说,但既入乡便要随俗,是以便止了声,随她去了。
她一面吃,一面随口问道:“府里平日早膳也开得这样早吗?”
到王府也有些时日,早膳其他都好,只是时常会有些凉了,估摸着是放了有些时候。
“府中不常备早膳,加之摸不准王妃晨起时间,略早了些,日后会多加注意。”
云端宁闻言手一顿,抬头看她,疑道:“不常备早膳?”
沉香点头。
“那王爷?”
“王爷平日并无用早膳的习惯。”
云端宁眉心微蹙,手里筷子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这萧煦哪里来的不吃饭的坏习惯?长此以往身子如何还能好得了?饶是她一个算不上多熟悉的新婚妻子尚还盼着他活久些,他倒好,无端磋磨自己身子?
他心道他是身强体壮,少食一餐也无碍的人么?
眼前又不禁浮现起那日他惨白得吓人的面色,云端宁冷哼,暗暗在心里低骂了一声。
都那样了还不好生珍视身子?
“王爷现下在书房?”
沉香不明其意,点头回道:“是。”
她面色沉了几分,指了方才尝过还算不错的几道菜让沉香装在食盒里,装好她提上便起身要往书房去。
她离书房不甚远,走两步路便就到了。
不过她并未能顺利进去。
看着眼前守在门口的人,她只觉得有些头疼。
她不想多说话,只敛眉言简意赅道:“让开。”
雪霁虽垂着眸,神色态度却算不上有多恭敬,她瞥向云端宁手里的食盒,眸色深了深,双手在袍袖下紧握成拳。
“王爷吩咐过,不许旁人打扰。”
云端宁本就不悦,听她这话更是来气。
“旁人?”她微哂,挑眉睨了雪霁一眼:“你在这‘旁人’之列,我却不在,可知晓了?”
雪霁蓦地抬头,紧咬着下唇,有些惊异地看着她,眼底瞬时泛起水雾。
云端宁扯了扯唇,看不上她这矫揉造作的模样,抬脚打算绕过她推门进去,哪知她竟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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趔趄了下,险些栽倒。
她只觉得有些可笑,连“我可未碰你半分”这样的解释都不屑多说,转身推门便扬长而去。
雪霁叫她挤到一旁,愤恨地绞着她的背影,用力跺了跺脚。
云端宁甫一进这书房凉气便从脚底升腾,让人遍体生寒。萧煦的书房和他这个人极为相像,里间陈设一应简单乃至近趋于无,藏书倒是让人眼花缭乱,几乎看不过来。
习武之人耳力好,自云端宁进门的那一刻萧煦便有所察觉,他一手翻过书页,眼神也还是停在书上。
“公主有事?”
云端宁将食盒不轻不重地搁在案上,萧煦不由得叫这动静吸引,眸光落在食盒上,始料不及地一滞。
视线上移,缓缓抬起好看的长眸同云端宁对视。
萧煦不明所以,鹰眸流转着几分狐疑。
在这公主的脸上,似乎看到了几分怒意?
云端宁坦然应下萧煦复杂的眼神,没好气地直言:“殿下如何养得不用早膳的习惯?”
这句话似乎比食盒来得更让人不知所措。
萧煦敛眉看着她,轻拈书页的手加重了几分力气,喉头滚了几滚,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云端宁俯身打开食盒,语气生硬地吩咐。
“早膳我为殿下带来了,殿下吃吧。”
她见萧煦仍愣怔着没什么动静,凝眉诘问:“可是要人来喂?”
萧煦面色一沉,倏然回过神来,挤出两个字:“不必。”
“如此便好,羲和就不打扰王爷用膳了。”
话罢,云端宁转身离去。
她说走便走,如来时一般让人毫无准备。
萧煦神色古怪地将食盒里的菜挨个端出来,执着箸的手悬在半空。
他之所以并无用早膳的习惯,是因萧启策一句“晨光正好,读书合宜”,孟延意便命他日日寅时初便起身,颂诗读书直至日上三竿,将近午膳时间,是以自幼便时常吃不上早膳。
从起初的无法吃,到如今的不去吃,时间久了也便习惯了。
是以他对着这名义上的新婚妻子送来的早膳,有些手足无措。
珍视身体?
眼前陡然浮现云端宁将食盒递来的情态,似乎很是气恼,连搁下食盒的动作都带了几分薄怒。
他不用早膳,这公主哪里来得这样大的气性?
萧煦动了动指头,沉着眼盯了面前摆得琳琅满目的菜好半晌,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缓缓伸箸。
“殿下可有说过不许旁人打扰?”
云端宁去而复返,在博古架后探头,倏地冒出这一问话,惊得萧煦欲要夹菜的手也是一僵。
他抬眼,对上云端宁精致的凤眸。
她怎的这样神出鬼没,悄无声息?
萧煦默默搁下筷子,眯了眯眼,回她:“不曾。”
云端宁闻言嗤笑一声,抱臂倚在柱上,“门口那位姑娘可说是奉了殿下您的意,不许我进呢。”
萧煦拧眉,“雪霁?”
“云啊雪啊的记不清,总穿碧色衣裳,爱哭的那位。”
9. 雪中旧事
外头的雪已积了寸许,天际澄明如洗,空灵纯净。风裹着寒气将簌簌而落的雪打着旋吹向各处,所到之处皆是一片银装素裹。
雪霁看雪落得不甚急了,便让云开将早早准备好的包袱装上马车,她则是去请萧煦趁着雪势渐小尽早出发。
但待看见同萧煦一道出来的云端宁时,她脸色一变。
她尽力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王妃……也要同去么?”
云端宁披着绛红色织锦貂裘,越发衬得一张脸明艳娇媚。她见雪霁这模样,面上轻笑,抬手挽住了身旁萧煦的臂弯。
“是呀,殿下心疼我在府中受寒,偏要带上我一道去青鸾山。”
萧煦微愣,不防叫她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一惊,身子一僵。
还不等雪霁从惊愕中回神,云端宁挽着萧煦的臂弯就往前走,状似无意地将她挤到一旁,悠悠留下一句话。
“青鸾山一路长途跋涉,你就不必跟着了,留在王府好生歇息吧。”
雪霁闻言双眸瞪大,刚想跟上去便叫杜若拦下,“天寒地冻,雪霁姑娘不必送了。”
云端宁甫一跨出府门,便松开了挽着萧煦臂弯的手。
萧煦:“……”
他外披着一件银狐织锦羽缎斗篷,内里是一袭玄金长袍,气度矜贵凌人,眼底依旧寒凉如子夜星。
孤傲清绝地孑然而立茫茫雪中,仿若盖过天地间雪色光华,惊为天人。
“公主对雪霁颇有不满?”
“殿下多虑了,”云端宁抬手抚了抚鬓角碎发,哼笑:“我连她名字都记不得。”
萧煦闻言偏过头去,不置可否。
脚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咯吱作响。漫天的雪落在眼里,他眼神微暗,拧了拧眉,又快步俯身探头上了马车。
萧煦云开同乘一辆马车,云端宁与杜若沉香三人同坐一辆,跟在他身后。
他们这一趟,是去青鸾山的。
苏悭给的药虽不伤及根本,但长期服用还是对身体有损,何况萧煦还时常一日不止吃一遍,实在太伤身。
是以,为给他调养好身体,苏悭特意寻了青鸾山处一方灵泉,这眼泉水自带调养气血的功效,他又精心挑了数十种药材,熬制后以药入浴,可祛寒益体,强健身心。
青鸾山远在百里之外,上山的路又险峻陡峭,极其不易。萧煦之所以答应苏悭年年如一日地去泡这个药浴温泉,并非是他当真对那灵泉存了多大的期望,只是不愿冰天雪地的寒冬腊月里在王府受冻。
他自幼惧寒,一年四季里最受不了冬日。每年一到冬日苦寒之时,都是在青鸾山上熬过去的。
马车缓缓前进,他长指轻轻掀起车帘,看着写着齐王府三个大字的门匾随着马车驶去而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
冬日雪里的一切,看着都让人心里发寒。
他眼底一沉,放下了帘子。
身后车内的云端宁则是将头靠在车壁上,脑海还停留着方才萧煦立在雪地里的神色。
他眼底,仿佛盛着阴郁蒸腾,想将这茫茫天地烧个干净的烈火。
她偏头看向沉香,问道:“为何王爷会如此惧寒畏冷?”
沉香微叹口气,道:“殿下有腿疾,阴天寒日里发作时,总是疼得厉害。”
云端宁眉头微凝,不解道:“仅是因此?”
沉香咬着唇默了默,半晌不答话,而后竟是眼圈一红,抽抽搭搭地说了起来。
她自幼入宫,跟着一个老嬷嬷,十数年如一日地伺候殿下。
嬷嬷跟她说,殿下并非生来厌雪。
殿下与嬷嬷曾经历过世间最冷厉的寒冬,凛冽的大雪纷飞。
永嘉三年的冬天,殿下还不足四岁。
那年是长息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漫天大雪不知疲倦,纷纷扬扬地堆满了整个皇宫,冷得人心底发颤。
也是陛下第一次主动踏入凤仪宫。
虽说因为过年,皇帝照例必得同皇后一道过除夕夜,但其实却是皇后谎称殿下有恙,才将陛下诓来的。否则即便是除夕夜,陛下也不曾有一年遵了这个例。
无人敢劝,无人敢问,规矩是皇帝的规矩,不是为了规矩皇帝的。
殿下自然没病,不过陛下也不是真的相信他病了,来看他一眼就要走了。皇后在此之前反复叮嘱他,父皇来了,记得笑,记得问安,记得多说两句话,记得关心父皇。
殿下并没有,他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的父皇,默不作声。
陛下毫无意外的走了,其实无论殿下说与不说,说多少,如何说,陛下都会走的。
但皇后自然怒不可遏,把陛下的离开归咎在殿下身上,怒斥他是灾星祸患,罚他在殿外雪地里跪着。
这不是皇后第一次罚他,但却是最重的一次。
皇后没有说让他何时起,于是他跪了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嬷嬷也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殿下初时眼神清明,还能看清廊下哭红了眼的她。跪到后来,只见他几乎成了个雪人,脸色青白,惨白干裂的唇不停打着颤,连眼都睁不开。
雪还在下,殿下满身满头都是雪,可恨的雪,害死人的雪。
让人落下的泪水都会结成冰的雪。
嬷嬷的眼泪就没有停过,看着眼前刺目的雪色,只觉得比地狱深渊还要可怖。
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含着泪跑来将大氅裹在他的身上。
“殿下!”
除了大氅,还有一双臂弯紧紧拥住他。
“我冷……”
声音像是他发出的,却又不像,沙哑得不知是从哪个幽暗的胸腔里挤出的。
她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只能一面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一面拼命将身上的温度传递给他。
“殿下不怕,不怕……很快就不冷了……”察觉到怀中人止不住的颤抖,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她揉搓着他冻僵的小脸:“坚持住,殿下……”
殿下闭上眼的时候,她以为他死了,但他到底是挺过来了,在这最冷的冬日雪中,捡回一条命。
嬷嬷说,殿下醒来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他没有死?
嬷嬷心如刀割,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看着殿下,默默地流泪。
自打这孩子落地,就是她一手照料的。
他自幼便寡言少语,性子也比同龄人要老成持重些,从来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能说会道,讨人喜欢。宫里的下人时常说他是个不幸不祥的灾星,是无心无情的怪胎。
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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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她知道,曾经殿下心底里,是一直相信皇后爱他的。
他说,只是母后性情冷淡,教子从严,何况他身为嫡长子,合该承担得多一些。
但在皇后日复一日的折辱打骂,冷淡漠视中,小殿下告诉她,他错了,他的母后非但不爱他,还很恨他。
长跪雪中一事是殿下从小的梦魇,惊扰他夜夜不得安眠,还落下了腿疾,再过几年年纪渐长后虽说不再做噩梦,但还是一到冬天就难捱,双腿容易犯病,极其惧寒。
沉香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
“嬷嬷刚告诉我这事时,我一颗心像叫人闷死一般,难受得厉害,掉了好些时候的眼泪。”
云端宁听完后神色有些凝滞,拧紧了眉。
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皇后何以如此苛待殿下?”
沉香抿了抿唇,尽力搜刮着脑海中与皇后相关的记忆。
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仔仔细细想了一遍。
半晌,她方磕磕绊绊道:“其实,皇后娘娘冷待殿下,是人人皆知的事。”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起初人只道是皇后性情使然,初为人母不善袒露爱意。然信王殿下生母早亡,自幼养在凤仪宫,皇后百般关怀,视如己出。”
“而殿下,则是被百般苛待,罚跪受骂都是常有的事。皇后只要心情不好,便不让人给殿下饭吃,殿下很小的时候,便学会忍饥挨饿了。皇后应是,也信那钦天监所言,认定殿下是灾星,厌极了他。”
“灾星?”
沉香点头:“殿下出生时长息接二连三出了许多大事,钦天监便言是有灾星降世,招致祸患。”
云端宁此时方清明,陡然联想到那日在茶楼时那韩锦口中的灾星,竟就是萧煦。怪道他二人新婚夜府上宾客寥寥,原是因此事不愿与萧煦有牵扯……
只是先暂且不论灾星真假,纵使那钦天监所言非虚,这皇后怀胎十月诞下的嫡长子,又怎会如此厌弃?
除非……
云端宁拧眉,忍不住问了句:“殿下,当真是皇后亲子吗?”
“您不是第一个这样怀疑的人,但提到这个,便说来话长。”
云端宁点头,示意她继续。
“您应当也有所耳闻,今上同皇后不和。今上未登大宝时,其实有个意中人,情深义重,羡煞旁人。皇后爱慕陛下,纵是为妾也甘愿。然陛下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纳妾。皇后不甘,是以便,便……”
“便如何?”
沉香艰难地继续说下去,“当然奴婢也只是听说,并不曾有什么真凭实据的。”她声音蓦地放低,颊上也掠起了一抹酡红,“听说……皇后娘娘趁陛下醉酒,在他的醒酒汤里下了……合欢散,得以与陛下共度春宵。也正是那夜后,便有了殿下,陛下也正是因此不得不娶了皇后。”
云端宁不屑地皱眉,这般下作又不入流的肮脏手段,竟是一国之母使得出的。
她唇线紧绷,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疯子。”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母亲,当真匪夷所思。
厌弃萧煦哪里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哪里是什么灾星之由。这皇后,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云端宁一阵恶寒,她只爱皇上和她自己。萧煦,不过是她蛇蝎手段的牺牲品。
10. 青鸾山上
萧煦闭上眼,思绪交锋在那年隆冬大雪里。
弱者人人欺凌,强者人人畏惧。
那雪中稚子的欺辱苦难,他一生受一遭便够了。
抽离出那段落满大雪的回忆,他扯了扯唇角,眼底泛着寒光。
突地,驾车的小厮一声惨叫,马车也随之急促一停,云开险些不稳撞上车门。
他一惊,黑眸危险地眯起,偏头同云开相视一眼,右手警惕地缓缓探上身侧的长剑,云开也下意识地挡在萧煦身前。
一支利箭猛地从右首射过来,萧煦动作极快得偏头一躲,还是不可避免地叫箭尖擦过鬓边,带落几缕墨发。他即刻预感不妙,果然下一秒又有几支箭从四面八方射入车内,好在车子坚固,一大半被挡在了车外。
萧煦一凛,车外什么情况他不得而知,不可冒进。
他警惕着车外的动静,察觉到有人正步步逼近,他握紧了手里的长剑。
有一只手蓦地打开车门,他毫不犹豫一剑刺出,正中来人心口,血溅了他满身。
同时飞身破车门而出,见他身后还有两人,即刻旋身迅疾地一剑双双割了喉,那两个人甚至来不及发出半点声响便一命呜呼。
驾车的小厮果然早已中箭倒在一旁,怕是已没了命。
云开追过来时只看到地上三具尸体,招招狠辣,一剑致命。
萧煦抬手轻揩了脸侧的血迹,眼底寒光一闪,冷声道:“留个活口。”
云开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果然看到还有两个漏网之鱼已跑出好些距离,即将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他垂首应是,飞身追了上去,毫不费力地杀了一个后又捉了一个回来。
云开将那人拎着后领摔在萧煦脚边。
萧煦俯身,脚踩在他的肩头迫使他正面和自己对视,眼底是凛冽的肃杀之气。
“谁派你来的?”
那人肩头被踩得直作响,他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没有出卖的道理……啊!”
萧煦收了脚,取而代之的是一剑砸入他肩胛,他直接猝不及防地痛呼出声。
“我说!是……荣王……啊!”
这个答案显然在意料之中,除了那位蠢笨的荣王殿下,谁还会那么明目张胆派人追杀他?
萧煦冷笑一声,长剑剑柄在指尖打转,刀刃搅进肉里来回钻碾,他痛苦地哀嚎出声,惨叫连连。
他撕心裂肺地喊着,最后实在受不了了,颤声央道:“求……”
萧煦鹰眸微眯,提起剑又重重刺入他的胸口,一口血喷出后他很快没了呼吸。
看着地上躺着的几具尸体,云开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面色冷若寒霜。去了青鸾山这么多次,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遭人追杀。
身后车中的云端宁也察觉有异,停下马车。
她一出来就看见横七竖八的尸体,抬眼看向萧煦,见他狐裘袍下摆溅上了不少血。
云端宁扫视一圈,只觉此情此景,实在太眼熟。
这长息刺客,都习惯挑在人赶路时刺杀么?
记起萧煦体弱病重,加之惧寒畏冷,而今又遇刺,云端宁颇为忧心地问了声:“殿下无事吧?”
萧煦提起袍角,抖落身上的雪,摇了摇头。
他瞥了眼身前的路,又看了看云端宁,上山的路只此一条,且陡峭难行,这公主吃得消么?
见萧煦眼神古怪犹疑,云端宁皱了皱眉,抱着双臂就往前走。
“殿下既无事那便走吧。”
萧煦一顿,见她对爬山路并无怨言,便也不说什么了,只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原以为青鸾山脚下的追杀已结束了,没想到竟只是开始。
他五人上山这一路,又遇到一批刺客,倒是比山脚下那几个好多了,但仍是一击即溃。
饶是来人再如何不堪一击,接二连三的追杀也着实惹恼了萧煦。
他是匹没有耐心的狼,只有他将尖牙利齿送进旁人喉管的道理,这样被人当作猎物的感受相当糟糕。
他原根本不将萧照放在眼里,也从未想着要动他,只是如今他未免太不依不饶,得寸进尺。
云开解决完那几个人之后,萧煦冷眼看着一地的血,眸若寒冰。
青鸾山终年无雪,本是长息冬日里独一处的清宁干净的所在,如今这群人自山脚一路送死到此处,难不成要平白用血脏污了这整座青鸾山?
青鸾山之所以险峻,是因山后有一处绝壁危崖,且没有任何遮挡,又是上山的必经之路,稍有不慎便可能会身陷险境。
他们恰好要途径这处危崖,以往只需注意些,走稳脚下路便好,现下则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云端宁很敏锐地感觉到,这里不止他们五人。
青鸾山极高,龙脊之上,云雾卷动。向远处眺望,只见山峰没入云海间,若隐若现,缥缈梦幻。山间瀑布浩浩荡荡地飞溅下来,碎玉成珠,撞向山石。时有鸟鸣,在幽寂的山谷间越发清晰可闻。
山上重峦叠嶂,山景明丽,美如人间仙境。但此时他们无一人有闲心赏景,不知暗处的那些腌臜还会有什么手段不依不饶。
打得过,却也烦。
果不其然,尚未走几步,便有一支利箭霍然直直射过来,正中杜若面门。她还来不及反应,云端宁便瞬时将她护到身后,抬剑挡格这一箭。
另一支紧随其后本想射向萧煦的箭失了准头,堪堪擦过他的狐裘,没入地里。
萧煦垂首看着自己的斗篷下摆,染上脏污的血不说,如今又叫箭射出个洞。
他冷笑一声,眼底寒光毕现。
“都出来!”
果然,潜伏在暗处的人三三两两地蒙着面出来,最先出来的那人有面巾覆脸,虽只露着一双眼睛,但眼底锐利,杀气腾腾,警惕地盯着萧煦。
“荣王还派了多少废物来?”
为首那人叫他识破却也并不慌乱,只阴恻恻地回:“你既已知我等是荣王殿下的人,今日断没有活着离开的道理!”
“不自量力。”
云开冷笑一声,飞身挺剑朝那人袭去。对方没想到云开来得如此快,忙举剑欲挡,但却感觉有千钧之势直直猛压下来,他一时不敌,手被剧烈一震后,剑掉落在地。
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他欲捡起剑时,云开一面将剑踹下悬崖,一面将长剑横在他脖颈间,将他死死逼向悬崖边。千钧一发之际,身后那几个蒙面人一拥而上,云开转身踹飞一个,长剑一扫,直取来人咽喉。
人多势众,云开被缠斗着一时脱不开身,萧煦便也飞身上前加入混战。
悬崖边侥幸逃生的为首那人趁云开不妨,猛然冲向他身后,不过他的目的不是萧煦。
那人一手扼住落单的沉香,一手将剑抵在她喉间。
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危机,沉香刹那间惊叫出声,身子不受控制地猛颤。她明显感觉到剑身锋利,寒光刺入她的颈项,几乎稍有不慎便会见血。
她吓得泪盈于睫。
云开动作很快,结果了最后一个人。
萧煦侧首,看到这一幕瞬间握紧了手里的剑,眉宇间戾气陡然升腾,一双阴鸷的眼眸狠狠攫住挟着沉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你不怕死?”
仅仅四个字,其间威压与杀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人一怔,暗暗冷笑,果然露出了真面目。
他剑身越发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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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沉香紧锁着眉,面色惨白,颈间已有血丝渗出。
“当然怕死。”他抬眼看向萧煦,竟是笑得无所畏惧。
见沉香已在他剑下抖得不成样子,云端宁眸色微寒,冷声道:“放了她。”
他循声往云端宁方向看去,呵呵笑了两声,“王妃娘娘,要我放了她,也不是不行。那便换您来,陪我同齐王殿下谈判。”
云端宁想也不想地便一口应下,继而果断地朝他走过去。
“公主!”
“王妃!”
她没有理会杜若沉香的哭喊,望向这蒙面人的眼底,清寒一片。
这蒙面人一面扼住云端宁,一面将沉香推了回去。他直勾勾地盯着萧煦,朗声道:“殿下若要换王妃,须得一命抵一命,”他偏头瞥了眼身侧的危崖,接着道:“您从这崖上跳下去,我保准王妃安然无恙。”
“好。”
萧煦将长剑一举掷入悬崖,剑瞬间消失在云雾缭绕之间,悬崖之高,可见一斑。
他淡然道:“放了她,本王跳下去。”
云开闻言一愣,紧紧握住剑的手倏地松了开来,本悬着的心也悄然放下。
那人也是一惊,没想到这公主对萧煦竟然这样重要,为了她连性命也不顾了。
“好!”饶是如此,他仍半信半疑,道:“殿下自此一跃而下,我即刻便放了她。”
萧煦没有任何犹豫,纵身一跃,狐裘袍翻滚着隐匿在云海,即刻消失在万丈危崖间。
那人眼睁睁看着萧煦在自己面前不足五步,纵身跃下,惊骇得无以复加。
危崖万丈,必死无疑。
死了?
萧煦竟然就这么死了?
“殿下!”沉香突然撕心裂肺地哀嚎一声,跪在悬崖边,痛哭出声。
那人很快反应过来,趁他们混乱伤心之际忙悄然落荒而逃。
他几乎是拼了命地跑,一路狂奔到山脚下,见身后并未有人追来才敢放慢脚步。
他大口喘着粗气,脸上的面罩不知何时已跑落,露出整张脸来。
赫然是裘思道。
他心跳得极快,歇了不多时忙又一刻不停地快步往山下跑。
不知跑了多久,才终于看见那辆紫蓬金顶马车。
他抚着心跳如擂鼓的胸腔,默默调整好气息,俯身恭敬地垂头立在马车旁,迟疑道:“齐王……应当是死了。”
车内无人回应,他的头也越来越低,一阵风起,车顶悬着的流苏被吹得轻轻晃动。
良久,一道慵懒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尾音上扬,语气不甚重,却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应当?”
裘思道即刻解释道:“青鸾山后有万丈危崖,思道眼睁睁看着齐王一跃而下,照理是活不下来的。”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裘思道垂首应是,“可要思道暗中派人找寻?”
那声音又带着笑意传来。
“急什么?害得齐王生死未卜的人不是荣王吗?可不能忘了知会此事的功臣荣王殿下,他自会抢着去。”
*
荣王府。
看着身负重伤跪在下首的男子,萧照一直没说话,双眼失了焦。
萧子温死了……
他身边不是有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么?怎会这般轻易便死了?虽说生死未卜,但自万丈危崖坠落,又有几分可能活着?
他本并未抱着让萧子温必死的心,是以派出的杀手也绝对算不了上乘,怎会让他死了?
“找!给本王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说完便瘫在身后雕花紫檀座上,有些虚脱无力。
他害死了萧子温……
11. 危崖真相
云开刻意等那人逃远了,这才望向云端宁,问道:“王妃您可有受伤?”
云端宁一面将痛哭流涕的沉香搀起,一面向他摇了摇头。
语出惊人地道:“现下去何处等殿下?”
杜若和沉香闻言俱是一愣。
云开侧身,抬手指了指崖后的一条小路,道:“顺着此路下山,可到苏悭先生家中,殿下应当也正往那处去。”
沉香彻底愣住了,甚至连哭也忘了,茫然问道:“殿下……适才不是已跃崖而下了么?”
云开解释道:“青鸾山上这所谓的万丈危崖,叫云雾缭绕着难辨其形,是以显得异常险峻可怖。实则是一丈之下便又是一座交错的山峰,殿下自此处一跃而下,不过相当于从一面矮墙上跳下来,决计是毫发无伤的。”
“而殿下当时掷剑,亦是做给那人看。拿捏好了力道,避开一丈下的第二座峰,因而叫那人瞧不出什么端倪,坚定了这底下必是万丈危崖的想法。”
能发现这桩奇事,还是他曾经脚滑不慎坠落下去,这才能知底下的天地。
沉香喜极而泣,抚着胸脯这才将一颗心放下。
云端宁倒是有些讶异。
适才她提出想以自己换沉香,不过是见沉香实在受不住,想趁机将那人制服。谁知欲开口时便听萧煦悄声叮嘱,叫她不必和那人硬碰硬时,她便知萧煦心中已有计划。
只是不曾想到,这青鸾山万丈危崖竟是障眼法。
看着这样险峻骇人,实则还不若跌了一跤来得危险。她扯了扯唇,倒是和萧煦的身子如出一辙,都是外强中干的空架子。
他们一行人便顺着崖后小路径直往苏悭家去。
雪天路滑,加之山路陡峭难行,云端宁搀着受伤的沉香,便顾不上杜若,她一面叫停云开,一面向杜若扬了扬尖俏的下巴。
“云开,扶着点杜若。”
杜若闻言俏脸登时一红,惶急地摆手:“不必不必,我……我自己可以的。”
云端宁回头,见她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拧眉道:“当真可以?”
杜若耳尖都是红的,忙不迭点头应是。
她又转头看云开,只见他也是一副赧然无措的模样,便也不强求,只敛眉提醒杜若小心脚下。
*
冬日里的觉最好睡,如果今日没有这催命般的敲门声的话。
苏悭猛地听见这敲门声,惊得几乎从榻上滚下来。他缓了好一会儿,待到已清醒了大半时才混混沌沌地起身。
他一面疑惑来人究竟是谁,一面紧拧着眉,满心不悦地去开门。
然而当他一开门就看见赫然站在门前的人时,着实愣住了。
甚至还有关上门重开的冲动。
第一个瞧见的便是那冷着一张脸的小公主,搀着沉香,左右跟着云开并一个丫头。
良久,他才疑道:“你们怎的来了?”
仔细一看,只见沉香一双眼红肿得不像话,颈间也有伤,血迹早已干涸凝结在喉间。
他这才一凛,正色道:“出什么事了?子温呢?”
云开看了眼下得越来越大的雪,低声道:“进去说。”
苏悭给他们几人沏了盏热茶,面色一沉,盯着沉香脖子上的伤,神情是少有的严肃。
“谁伤的她?”
云开喝了口茶,将今日在青鸾山如何遇刺,来人怎样情状,沉香叫人挟持,殿下高崖跃下之事原原本本,事无巨细地一并告知了苏悭。
苏悭听完拧眉了好半晌,才道:“荣王竟这样坐不住?”
他拢起袖子,云淡风轻地道:“且等着吧,子温应当快到了。”
他话音还未落,外头的门叫人霍地推开,门外寒风瞬间涌进来,屋内几人齐齐望向门口,只见萧煦柱着长剑,裹着雪气寒风逆光站在门口。
剑眉斜长入鬓,俊美冷冽。
风声猎猎,吹得他的袍角翻滚。
沉香瞬时起身,小跑过去,满心关切地问:“殿下可有受伤?”
萧煦摇了摇头,将脏污的狐裘即刻脱了下来,露出里面销金云纹锦袍,更显得凌厉矜贵。
待萧煦入座后,云开这才将满腹疑窦问出。
“殿下为何放走那人?”
分明有无数机会可以杀死那人,却就这样让他轻易逃了,云开委实不甘心。
苏悭哼笑了一声,悠悠接话:“放走一尾鱼,自然是为了钓出更大的鱼。”
云端宁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眯了眯眼,道:“是因为殿下认为,这一路追杀的刺客,背后不止是荣王一人。”
苏悭朗笑一声,拊掌赞道:“公主冰雪聪明。”
萧煦颔首。
“那人不怕我们知晓他是荣王之人,相反,他还很希望将此事暴露。”
云端宁记起那些刺客的言行,点了点头。
他们非但没有半分掩饰身份的意思,还主动喊出荣王的名号,实在可疑。
若当真是那荣王派来的人,势必会想方设法掩饰。就如新婚那日她在雁声关外遭人伏击,叫她抓住的那人一般,宁愿服毒也不愿暴露。
“是以殿下便将计就计,想将自己置于暗处,看背后之人现身。”
云端宁不得不承认,萧煦是个很狡诈的人。
“委屈公主同本王暂且在此躲两日。”
云端宁不置可否,抬眼扫视了一周简朴但屋内,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的确委屈了。
苏悭:“……”
*
荣王依旧没有放弃,日日遣人来青鸾山寻萧煦,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过了三日,照萧煦的计划,云端宁与云开几人,应当遍寻他的踪影无果,须得先行回府。
他则是继续待在苏悭家中,等着大鱼上钩。
而此时的齐王府,早已乱成一锅粥。
雪霁心急如焚,一颗心总提着放不下。
自他们出发去青鸾山那一日便开始提心吊胆,一直到今日都惴惴不安。
往年殿下在青鸾山最长只待到三月,初八之前必然会赶回来,回程前也会给王府递来信,可如今已过十五,殿下仍未有任何消息传回王府。
太反常了,太不应该了,雪霁急得团团转。
她下定决心,若今日再无消息传回,便要自行前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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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山。
正待她收拾包袱时,云端宁一行人便回来了。
雪霁听闻门外有动静,手里包袱也顾不上了,欣喜若狂地飞奔出去。
跑到大门外却只见得云端宁几人回来,她面上笑意一僵,伸着脖子向后探寻着。
云端宁挑眉,“怎么,见回来的是我,很失望么?”
雪霁一怔,咬着唇低头道:“王妃误会了,雪霁并无此意。”
云端宁并未给她眼神,抱着双臂扬长而去。
未免人多嘴杂,事情败露,云端宁特意提醒了云开三人,萧煦此计,不可同一人说起,哪怕是自己人。
至于雪霁,只实事求是,告知是青鸾山坠崖,苦寻无果。
云开初时犹豫,但云端宁言道自己人信了,旁人才能信,他便照做了。
“再过三日,便可放出消息,齐王风寒愈重,于府中休养,谢绝见客。”
云开应了云端宁的意思,在第三日将消息放了出去。
*
“风寒?!”
萧照听完殿下立着的裘思道的话,惊愕不已。
“先生的意思是,萧子温现下人在王府中?难不成……是大难不死化险为夷了?”
裘思道微微摇头,皱眉道:“半真半假,尚未可知。”
“那本王接下来该当如何是好?”
裘思道略一思忖,便道:“殿下若想知端的,亲眼去看看便知。”
萧照拧眉迟疑道:“可本王与萧子温素来不睦,若是无端去探望他,未免事出无由,惹人注目。”
裘思道像是早便料到他会有此顾虑一般,旋即淡笑道:“殿下既同齐王不睦,那为何不将齐王病重的消息传出去?如此,牵挂齐王的人,自然会替我们去走一趟齐王府。”
萧照一怔,牵挂齐王的人?
“先生是说,萧然?”
裘思道点头不语。
萧照也瞬时明了,若说这深宫皇家,这普天之下,还有谁心心念念萧子温那个灾星,那便就是信王萧然了。
依萧照的话,萧然与萧子温,那是同病相怜的一类人。
萧子温是不祥的祸患,萧然是低贱的出身。
信王萧然的生母只是理政殿里最低等的洒扫婢女,一朝得了陛下酒后的宠幸,才得以有孕育皇子的机遇。
是以因生母身份低微,萧然自小便受人欺凌,宫中也从不曾有人拿他当作皇子看,有时过得连下人也不如。
就如萧照自己,也从不愿意承认萧然是他的兄弟。
他虽说厌弃萧子温,但萧子温乃是正宫嫡长子,身份尊崇。那才是他真真正正的兄弟,是配有皇家血统的人。
若非是性情乖顺和善,模样俊俏讨喜,极合皇后的眼缘,能得她的庇佑,否则在这深宫之中,他断乎难以生存。
那宫女死得早,萧然便养在凤仪宫皇后膝下,和萧煦同吃同住,一道长大,情谊向来深厚,非旁人可比。
若他知晓萧子温重病不愈,又岂会袖手旁观?
思及此萧照面上笑意渐浓,看向裘思道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赏。
“好,就照先生说的做!”
12. 探病风波
齐王萧煦风寒愈重,这一病竟是半月也未曾见好。
雪霁按云端宁的吩咐日日出去抓药,却也并无人吃,只拿回府里放着。
她不知云端宁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但也只得照做。
这日她正如往常一般抓药回府,猛地撞见一行人正朝她的方向走来,她下意识握紧手里的药。
这一行人走得近了,看清来者何人时,她方如释重负般松开了紧握的手,垂头福了福身子。
“王爷万安。”
她面前的人雪衣墨发,玉带束腰,温润俊雅的脸上挂着浅淡柔和的笑,如清风晓月,一手背在身后,气度谦和清贵。
乃是信王萧然。
信王自小和她家殿下一同长大,感情分外好些,也是宫中极少对殿下真心相待的人。
“听闻皇兄久病未愈,本王忧心如焚,特来探望,劳雪霁姑娘带路。”
萧然待人温和有礼,无论对任何人说话都是如春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
他这厢亲自登门探病,又这般温文有礼,雪霁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只是病重是假,失踪是真。
此刻府里哪还有她家殿下?
“王爷恕罪,我家殿下风寒未愈,恐过了病气给旁人,吩咐过不必探望,”她垂下眼帘,又福了福身,迟疑道:“王爷心意,雪霁必当转告殿下,只是还请王爷顾及己身……”
她话还没说完,萧然已经转身欲往府内走去,一面走一面回头笑道:“皇兄有恙,本王岂能因病气侵体而裹足不前,雪霁姑娘未免太瞧不起本王了。”
雪霁忙追上去,急切地道:“王爷止步,我家殿下实在是病重卧床,吩咐过要静养。”
萧然停下脚步,微微侧首笑看她,温声道:“本王来都来了,好歹让本王看一眼皇兄再走吧?”
眼看着萧然已经跨进王府大门,雪霁什么都顾不了了,情急之下直接跪着拦住了他的去路。
萧然一怔,忙伸手要将她扶起来,旋即失笑:“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雪霁轻轻挣开他的手,叩了一个头,道:“王爷恕雪霁僭越,殿下吩咐过不让人打扰,雪霁今日若擅自让您进去,必受重罚。”她头又重重磕下,补道:“请王爷怜惜!”
她知道萧然向来心善,前番拦他不住,迫不得已只能靠卖惨来博取他的同情心。
果不其然,萧然顿住步子不再往前走了。
他没说话,静默的空气从雪霁脚底升腾,悄然箍住她的身子,她一时呼吸加重,脖颈紧绷着,手心沁出温热的汗来。
她紧闭着眼,做好了萧然发火的准备。哪知意料中的骂声没有降临,却是一只细长又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眼前,与此同时还有一道清浅润泽如汩汩溪流般的声音传来。
“先起来,”他把雪霁搀起来,安抚道:“是本王思虑不周了。”
雪霁一颗悬着的心刚要放下,却不防听他紧接着又来了一句:“安心,本王会和皇兄解释你是如何忠心为主,竭力拦我,是本王硬闯进来,怪不得你。”
“王爷!”雪霁依旧站着不动堵住他的路,但小腿已经开始发软,身侧的手紧紧攥着长裙,只觉得萧然落在她身上柔和的眼神重如千钧。
饶是脾性温和敦厚如萧然此刻眉宇间也有了浅淡的不悦,他沉声道:“不必多言,本王今日是务必见皇兄一面的。”
雪霁眼睁睁看着萧然走向溯明院,脸色一白,重重吸了一口气,咬着牙跟上。
他一行人刚到门口,就看见了门前守着的云开。
云开恭敬地向萧然行了个礼,开口说的话同雪霁一般无二,无非是为了拦他见萧煦,他已经没什么耐心听下去了。
“本王如今竟连见皇兄一面也不能了吗?”
萧然性情素来温和谦逊,待下更是宽仁,如今被人百般阻挠,冒犯至此,也连句重话都未曾说。
他撩袍径直走上前去,云开二话不说,绷直身子垂首立在他面前。
他性子直,明知此举是对信王的冒犯,但还是身子比脑子快。况且除了阻拦,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于是他就这样直愣愣地堵在萧然身前。
萧然看他这架势忽然苦笑一声,叹道:“是嫌弃本王出身低微,配不上见皇兄吗?”
云开雪霁面面相觑均是一震,猛地跪下,齐声道:“不敢!”
信王的身世,是长息公开的秘密。
“那便让本王去看一眼,哪怕一眼,本王实在担心得紧。”
云开雪霁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跪着,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挺直的脊背也僵硬得无法动弹。
剑拔弩张之际,萧然身旁一个女子眼底泪光涟涟,哀声道:“我家殿下自从听闻齐王殿下染疾,食不下咽,寝不安席。今晨鸡鸣时便起来亲自为齐王做了这鹿茸杞子乌鸡汤,细细煨了一个时辰,还费尽心思请来了妙手回春的柳神医,此心日月可鉴,你们竟这般为难他?”
云开雪霁往后看去,果然看见这眼眶含泪的女子手里拎着食盒,身后正跟着那位柳神医。
这位柳神医他们自是知晓的,能使枯骨生肉,人死复生,曾立誓此生行医只为布衣不为王。
能请来他,必是不易。
他二人再也无法拦着萧然了,只得硬着头皮给他让路,看着他推门进去。
微弱的烛火摇摇点点,房内昏暗寂静,青釉狻猊香炉里熏着重重的檀香,但还是掩盖不住一屋子的苦药味。
一踏进里间,苦涩沉重的药味就瞬间弥漫缠绕在所有人身上,勒得萧然呼吸困难,不由自主掩住口鼻咳了起来。
他虽然常来齐王府探望萧煦,但也都是在正厅、书房或坐谈或手谈,兴致来了偶尔也会去府中亭子里喝茶赏景。
他的卧房,却是从未涉足。
雪霁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用力绞着手指,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床榻之上,厚重的帷幔层层叠叠地遮挡住榻上人,是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
萧然轻声道:“皇兄,正则来看您了。”
信王萧然字正则,人如其名,心正人和。
无人回应。
云开雪霁的心狠狠揪在了一起,雪霁咬着下唇,紧紧闭上眼。
见无人回应,萧然缓缓走向床榻,又试探着喊了一声:“皇兄?”
依旧没有半分回应,整个房里静默得可怕。
萧然狐疑地盯着床榻,欲要伸手拉开帷幔。
“王爷!”
萧然扭头,看着突然喊他的雪霁,雪霁笑道:“我家殿下想必已睡下了,王爷不妨随雪霁到正厅稍待片刻?”
萧然一笑:“也好。”
云开雪霁闻言,紧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他二人轻呼出一口气,悬了半天的心终于在此刻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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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
却还没安心多久,只见萧然虽是应好,却端立着不动,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雪霁的心陡然一提,轻声道:“王爷请随雪霁移步正厅。”
“本王方才唤了两遍皇兄均无回应,心下有些担忧,待本王看一眼皇兄是否安好再随你走吧。”
雪霁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萧然已经抬手拉开了床幔。
萧然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她毫无准备,还想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随着缓缓拉开的帷幔,雪霁脸上的绝望骤然转为惊愕,她瞪大双眼,微张着嘴,生根一样怔在原地。
那虚弱地倚在枕上的人不是她家殿下还是谁?!
云开也愕然在原地。
确实是他家殿下不假。
他家殿下何时学了瞬移之术?
萧煦轻咳一声,鹰眸沉黑如墨,淡淡地看了一眼萧然,顿了几息后轻牵出一抹虚弱的笑,道:“本王无碍,劳正则挂念了。”
萧然看着脸色惨白,说话都使不上力的兄长,几乎含泪道:“皇兄染疾,正则心痛如绞,恨不能病在己身。正则虽无能,却也想为皇兄尽绵薄微力,”他向后招了招手,示意一直站在角落的柳神医过来,道:“此人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正则特为皇兄寻来,愿皇兄早日康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云开雪霁惊惧之下齐齐冒出一个想法。
——他家殿下今天吃药没?!
装病骗得过寻常人眼,却骗不过实实在在的郎中把脉。因而苏悭便予了萧煦一方,服之能扰乱脉象,使脉息虚浮微弱。只是此方所用药材皆过于凶猛,一日至多一服。
柳神医弓身上前,为萧煦认真搭着脉。
又是让人难以呼吸的静默。
柳神医仔细切了半晌脉,方起身整衣道:“齐王殿下脉浮而紧,是风寒外侵致使气血凝滞,加之殿下先天弱症,脉象虚散无神。待我为殿下开一方,照之一日一服,不出七日便能痊愈。”
萧然闻言,一直紧张的面色微微缓和,泄出几分如释重负的笑来,侧身拱手道:“多谢先生。”
他直起身又看向萧煦,笑意重了些,“皇兄无大碍,如此正则便可安心了。折腾了这许久,就不打扰皇兄休息了。皇兄记得好生服药,切勿再受寒了。”
“正则有心了,”萧煦噙着淡笑点头,朝云开看去,“云开,送信王。”
云开颔首领命,恭谨地领他一群人走了出去。
见他们已经走远,雪霁抚着仍狂跳不安的心脏,呼出一口气,喃喃:“总算走了。”
忽然想到什么,她转头,心下又惊又喜。
“殿下您何时回的?”
萧煦还未来得及接话,便听榻后屏风传来声音。
“自是我快马加鞭去寻来的。”
雪霁身子一僵,瞥向屏风后走出的云端宁。
云端宁有些恼,她竟是如今才知晓,萧煦所谓病弱,不过是靠着苏悭的怪药假病罢了。亏她还为他忧心不已,生怕他死了。
雪霁即刻又将目光转移到萧煦身上,笑道:“殿下神机妙算,幸得今日吃了药。”
萧煦默了默,抬眼看向门外,神色凝重,眼底情绪复杂晦暗。
“本王并未吃药。”
雪霁错愕地抬首,僵立在原地。
13. 深夜密谋
自那日书房送过一次早膳后,云端宁秉承着“有我一口吃的,也不会让萧煦饿着”“养好身体从小事做起”的原则,日日拎着食盒去书房给他送饭。
但当她知晓了萧煦所谓的病重不过是掩人耳目,实则除去幼时雪地里落下的腿疾外,他的的确确是身康体健,无一不好后,再不曾送过一次饭。
有一种分明无人欺她,但却被人骗了好些时候的感觉。
沉香捧着一盏新烹的热茶进来时,果便看见王妃在窗边支颐发愣。
自打那日殿下回来后,王妃便眉头紧锁,或坐或走,一个人不知在想什么。
她将那盏茶放在云端宁手边,柔声问道:“王妃在想什么?”
云端宁思绪叫她打乱,终于将失焦的眼神落到她身上。而后抬手拈起茶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杯沿上。
“殿下病弱是以药所致,此事你也知晓?”
沉香闻言身子一僵,不自在地眼神闪躲起来,嗫嚅着点了点头。
云端宁偏头瞧她这情状,冷哼一声,端起那盏茶轻啜了一口,不紧不慢地道:“此后你是我的人,便当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沉香点头如捣蒜,“是!”
*
云端宁口中较大盛承鸾宫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天香楼在长息其实颇有名气。
这酒楼地段与门面都谈不上好,但因着菜品口味绝佳,菜式精致独特,日日门庭若市,客似云来,座无虚席。
老板是个聪明人,出了名的爱钱如命,以至于都无人记得他真名姓,人人玩笑唤一声“钱老板”,他也不去反驳,乐在其中。
这钱老板想方设法地赚钱,天香楼里的菜不仅价格贵,量还少,尤其是酒价,几乎是一酒抵十菜。若是讲究些的客人嫌弃大堂吵嚷,还可加钱升坐雅间。
是以寻常人家十天半月来一次天香楼,已算得上奢侈;略有些小钱的,纵使常来,也是坐在大堂,稍稍点几道菜罢了。
至于在雅间长袖一挥点上十来道菜,再配上一两壶酒,那必然是富贵已及的大人物的手笔。
此时天香楼的雅间里,正坐着这样两个人。
苏悭看着眼前一桌摆满的珍馐美食,心如刀绞。
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壶酒,宝贝似的贴在心口,还没舍得喝上一口。
“不过吃你一口菜,喝你两口酒,你至于么?”
“柳轻衣!”苏悭叫他这话一激,瞪他一眼,“何处不能吃酒吃菜?偏要来这天香楼?”
柳轻衣冷哼一声,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
“天香楼又如何?你给我的不过一顿饭,我可是为了你违背医德,谎报病情!”
苏悭理亏,一时语塞。
刚想松口时忽然想到什么,又来了劲。
“若不是你要应那信王之求去诊治,哪有这档子事?”
柳轻衣一顿,将筷子一摔,没好气地道:“他贵为王爷,在我门前长跪不起,我不过无权无势还无钱的一介草民,哪里承受得住他这样跪?”
苏悭幽怨地盯着他,将酒壶默默搁在桌上。
“你这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还来诓我?”
柳轻衣叫他说中,身子一僵,神色有些不自然。
苏悭指头屈起,不轻不重地叩了叩桌子,恼道:“信王要你去给谁看病你一清二楚,你顺着他半推半就,不过是想来敲我一笔!”
柳轻衣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咳,低垂下眼帘,默默偏了偏头,不去看苏悭。
气氛凝滞了半晌,他清了清嗓子,拾起筷子夹了块肉搁在苏悭碗里,干笑道:“你我之间,何必分得这样清楚。”
苏悭咬牙,“奸诈。”
柳轻衣拍桌,“不过吃你一顿饭!”
“饭钱你结?”
“我心自坦荡,何惧恶言伤。”
苏悭:“……”
*
昏暗幽静的大殿中,风顺着未关牢的窗子闯荡呼啸进殿内,蹂躏撕扯着昏昧微弱的烛光。明灭的光影映射在屏风上,颤抖着如履薄冰般摇摇点点。
裘思道挺直身子垂首跪在殿下,额际冷汗悄然滑落,垂在眼皮上,模糊了视线,也依旧不敢动分毫。
除去风声肆虐,裘思道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已在此纹丝不动地跪了半个时辰。
“裘思道。”
殿上人陡然开口,他猛地一惊,忙不迭膝行着向前挪了几寸,双手撑地恭敬地回着:“小人在!”
那人又噙着笑意缓缓开口:“当日你不是说,齐王已死?”
裘思道毫不犹豫地猛磕着头,汗水顺着脸侧随动作飞溅出去。
“小人的确亲眼看着齐王坠崖,不敢欺瞒主子!”
“那你便也去跳一回崖,亲身实践一遭,告诉我为何齐王万丈危崖坠落却安然无恙。”
裘思道浑身一颤,只顾着拼命磕头。
“求主子再给小人一次机会!”
那声音轻哼一声,尾音上扬,卷起殿内冷厉呼啸的寒风,轻轻砸落在裘思道弯下的脊背上。
“机会?如何给你机会?”
裘思道握紧了手,咬唇强迫自己思维集中,他眼神慌乱,只能暂时用沉默回答着那人。
殿上传来阴鸷的冷笑,“你值得我再给你机会么?”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主子的脾性,这样的话一出,他几乎即刻连自己怎样死的都想象到了。
他这主子终日以面具示人,跟了他近十年,除了知晓他名字里有个“玉”字,人人都叫他玉公子外,裘思道对他一无所知。
若说还有什么,那便是这玉公子手段狠辣,暴戾无情。
他眼前蓦地白光一闪,霍然抬头低呼:“羲和公主!”
殿上玉公子半个身子隐匿在昏暗不明的阴影里,脸上戴着张刻着兽头的玄铁面具,看起来狰狞可怖。
他复又换了个姿势倚着,慵懒随意地轻声道:“哦?”
“荣王未能如愿以偿得到羲和公主,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裘思道吞了吞口水,颤声接着道:“若是引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同那公主生米煮成熟饭,当真得了她……也,未尝不可。”
那人轻笑:“你这逻辑不合理,岂非是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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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虑给荣王做了嫁衣?”
“事成之后……便杀了那公主。小人听闻,大盛女子最是看重名节贞操,若羲和公主不堪受辱而自戕……”
“又如何?”那人幽幽道:“她死,非我意。”
裘思道眼底寒光毕现,蓦然高声道:“那若齐王不得不与羲和公主同生共死呢?”
这话似乎让那人来了兴致,他徐徐坐直身子,示意裘思道接着说下去。
……
裘思道是今日午时未过便被玉公子唤来,提心吊胆,浸透了一身冷汗出来时,抬眼已是夜色如墨。
冷风霍然吹进他胸膛,他眼前发黑,禁不住一抖。
勉强在砧板上挣扎着捡回一条命,失魂落魄地回府时尚还觉得后怕。
还未进府便远远看见妻子贺清柔独自守在门口,正盼他归家时,他心下一暖。
他与妻子是青梅竹马,成婚三年,家里的事都靠她一人操持,贤惠能干,他不用多费半点心。
贺清柔见他回来,忙迎上前去为他披上斗篷,面带忧色地问:“如何?那公子可有责难你什么?”
他为何人做事、做些什么事,向来不瞒着她,一概是言无不尽。
他闭了闭眼,深呼出一口气,腿有些发软,叫妻子搀着进房,将方才同玉公子的话原原本本告知了她。
“算是平安渡过眼下这关。”
贺清柔搀他坐下,为他倒了盏热茶。
“照夫君所言,直截了当杀了那公主即可,为何还要多此一举牵扯荣王进来?”
裘思道冷笑:“玉公子谨慎得很,若直接杀了那公主,只能动自己的人,有暴露的风险。他一贯爱借刀杀人,荣王那么蠢,不利用他利用谁?况且,前番青鸾山借他之名,不也称手得很?”
她抿着唇,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看向裘思道,犹疑道:“只是,无端玷污了那公主的名节,怕是有些……”
“妇人之见,”裘思道面色一变,冷冷看她一眼,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谁叫她嫁谁不好,偏偏要嫁齐王?玉公子又不知怎的似乎和齐王有血海深仇般,她遭波及,只能怪她嫁错了人,与旁人无干系!”
贺清柔动了动唇,还想再说什么,但抬眼瞧着丈夫的怒容,仍是把话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默默点头,扶着案几缓缓坐下。
“日间荣王殿下遣人来过。”
裘思道闻言眉头一皱,不耐地搁下杯盏,没好气地说:“他说什么了?”
“他让你得空了去王府里坐坐。”
裘思道冷笑一声:“玉公子要跟我算账便罢了,他还能怪到我头上不成?!”
贺清柔温顺地走到身后替他捏着肩,柔声道:“妾看着荣王的人态度神色十分恭敬,应当不是什么坏事。”
“谅他也不敢!离了我,他萧照还能指望谁?”
自打玉公子让他去接近荣王,为他做事,到如今满打满算也已一年了。
在他身边待了一年,这荣王心思脾性都摸得一清二楚。
莫说是与那妇人之仁的信王斗了,就连同病弱无所依傍的齐王也争不到什么好来!
14. 交锋皇后
云端宁在王府的日子不可谓不无趣,府中自她第一日来时就逛了个遍。
日日赏花逗鸟,同沉香闲聊几句长息或是萧煦之事,以往给他送饭时,兴致来了偶尔还会自书房拿两本书去看,一天便这样过完。
今日她午睡悠悠转醒,闲来无事便命沉香再去萧煦书房中寻些书来看。
沉香点头应是,甫一出门猛然看到院外站着的人,一时间茫然无措。
院中央扬着下巴,站得挺直的嬷嬷朝她高声道:“劳姑娘通禀一声,我们娘娘请王妃进宫叙话。”
沉香一滞,她认得这人。
皇后身边最受宠的桂嬷嬷。
她愣了半晌才小跑着原路回去,急急忙忙地将门外人的话一五一十禀明云端宁。
云端宁闻言拧眉道:“你说门外的人是谁派来的?”
“皇后。”
皇后……
她嫁来长息这样久了,都不曾见这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出半点动静,为何今日却无缘无故不请自来?
她着沉香把人请进来。
进来的是个上了年纪,不苟言笑的嬷嬷,身后跟着一众太监宫女,看起来颇有资历。
这些人一进来,便尽皆齐声垂头向她请安。
她抬手免了礼,桂嬷嬷即刻道:“请王妃随老奴走一趟,皇后娘娘邀您进宫一叙。”
云端宁虽然摸不清这位皇后的心思,但也却只得点点头随那桂嬷嬷出了门。
她刚上马车准备转身习惯性拉杜若上来时,辇下的桂嬷嬷厉声止了她。
“王妃不可!”
云端宁半个身子已进了车舆里,闻言旋即探身出来,冷眼剜着桂嬷嬷。
桂嬷嬷叫云端宁这眼神看得浑身一凛,但仍是硬着头皮道:“主为尊,奴为卑,卑者岂能与尊者共乘一舆?”
这话一出,云端宁和杜若都变了脸色。
杜若叫她一口一个奴才、卑者的说得白了脸,眼圈一红,肩头微微颤抖。昔日在大盛时,阖宫上下谁人不当她是主子一般?谁又曾对她说过什么是奴才,与主子尊卑有别的话?
云端宁眸若寒霜,冷冷地直刺向下首站着的桂嬷嬷。
一面置若罔闻地将杜若拉上来,一面冷声道:“嬷嬷好大的威风,竟教训起我来了。”
桂嬷嬷叫这话吓得禁不住一抖,“老奴不敢!只是……王妃莫要坏了规矩。”
“规矩?你什么身份同我谈规矩?”云端宁冷哼一声,日光下笑得嚣张美艳,“我乐意与何人同乘便与何人,岂容你来置喙?”
桂嬷嬷脸色一沉,敢怒又不敢言,抬眼看这公主险些晃了眼,心下暗自骂道,好生骄纵无理的妖媚女子!
她自然置喙不了云端宁,只得忍气吞声顺着她出发进宫。
王府离皇宫并不远,云端宁浅眠的功夫便到了。
桂嬷嬷领着云端宁进了丹凤门,一路从含元殿,饶过濯春园里的蓬莱山、芙蓉池,背开蜿蜒的引翠溪和一旁的千秋亭。
她有些不痛快。
久闻长息皇宫的濯春园风光绮丽,尤其是那座巧夺天工的蓬莱假山更是一绝。她方才只堪堪瞧了那山背后一眼,便匆匆跟着桂嬷嬷走了。心下暗恼,满心惋惜这美景,待走时定要好好欣赏一番。
不多时便走到凤仪宫,桂嬷嬷让她在殿外稍待,她进去禀告皇后一声。
她进去不久后便领着云端宁进去,在正殿屏风前停住了,她神色恭敬地低声道:“娘娘,王妃已带到了。”
她话音刚落,也不管里头人是否回话,便悄然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云端宁和杜若二人。
云端宁站了一会儿,见屏风后迟迟没有动静,她满腹疑虑,这皇后究竟想做些什么?
“娘娘?”
她站得烦了,开口朝里间唤着。
照理,她应当唤一声“母后”。然她生母早逝,这对她这样一个自小到大也唤不成一声母后的人,未免太残忍了些,何况她对这皇后也并无什么好印象。
里头依旧一声动静不闻。
她向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在桂嬷嬷说完话里间没有回应时她已然有些不耐烦。
这皇后大张旗鼓请她进宫,难不成只是为了将她晾在这里?
自新婚第二日免了她进宫请安,到现在将她不置一词地冷落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她夫君的生身母亲,只无声地告诉了云端宁一点——
她不喜欢自己。
云端宁仔细回想了一遍,肯定确实从未做过什么得罪这皇后的事。
除非桂嬷嬷将自己带错了寝殿……
但显然更荒唐。
这种被人耍着玩的感觉让她十分恼火,云端宁只觉得被狠狠挑衅着。她没有犹豫地转身,侧首和杜若道:“看来是娘娘心情不佳,不愿见人,我们改日再来拜见娘娘。”
云端宁声音不大不小,足够让屏风内的人听到。
果然,她只是转个身,尚还未来得及抬脚,身后就传来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
“这便急着走了?”
云端宁转身,看着依旧是那扇屏风脸色越发阴沉,这皇后甚至不愿意出来见她一眼。
何曾叫人这样轻视慢怠过?若不是念着她是萧煦的生母,她早便不忍了。
“敢问娘娘唤羲和来所为何事?”
屏风后传来一声几不可察的轻笑,孟延意缓缓叫一个宫女扶着走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华贵精巧的凤袍,眸光顺着凤袍自下而上地落到她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云端宁眯了眯眼,和这皇后对视。
孟延意的眼神略带几分冷淡,漠然地落到云端宁脸上,不可抑制地闪过几分惊艳之色。
一张实在过分妖媚美艳的脸。
孟延意自她身前走过,随意地倚在榻上,打量着自己细长手指上的大红丹蔻,停了几息,方慵懒抬眼看向云端宁。
“你可知错?”
久等着她下文的云端宁此时愕然拧眉,看着面前百般拈错千般挑剔的人,身侧的手悄然收拢,紧握成拳,压下心底的怒火,扯唇冷笑。
“羲和不知,何错之有?”
杜若虽是低着头候在一旁,此刻也察觉到她家公主情绪的不对劲以及这位分明未曾谋面的长息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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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裸裸的敌意。
她悄然抬眼瞥了一眼云端宁,见她家公主气成这样还在忍着便有些愤愤不平。
自打嫁来长息,受的委屈比在大盛十五年还要多。
“嫁来长息这些日子,竟也不见你入宫拜见本宫一次,倒还要本宫来请你。好歹也是一国公主,怎学得这样不知礼数。”
云端宁冷笑一声,这皇后当真无事找事,分明是在刻意刁难她。
“新婚第二日,照例已然准备着入宫给娘娘请安,奈何娘娘一道口谕说怜爱羲和远道劳累免了此礼。眼下这是,怪罪羲和那日遵了娘娘口谕么?”
孟延意手掌猛地拍在案上,怒斥:“你放肆!”
“本宫是你母后!你就这般目无尊长?”
不提倒好,一提更是将周遭气氛瞬时降至冰点,杜若一惊,慌忙抬头看向云端宁。
云端宁面若寒霜,眼神似淬了冰般冷冷地刺向她,声色俱厉地一字一句高声道:“我的母后,是大盛孝昭仁宪皇后月氏。”
“你……”孟延意她抑制不住的怒气喷薄欲出,她抬手狠狠指着云端宁,斥道:“如此狂悖无礼,毫无教养!你给本宫搞清楚,此处是长息,不是对你百般纵容的母国!”
孟延意这话说得极重,连她身旁侍立的那宫女都惊得瞪大了眼。
云端宁冷笑着迎上她充斥着怒意的眼神,讥诮道:“父皇自小便教我,并非所有人都配得上我的礼数教养。”
“放肆!你竟敢暗讽本宫!”
云端宁唇角牵起冷冽的笑,“娘娘此言差矣,羲和从不做暗地里的事。”
连方才瞪大眼的宫女都听懂了云端宁的言下之意。
——并非冷嘲暗讽,而是光明正大,骂的正是你。
孟延意怒不可遏,发颤着的手狠狠将案上的茶盏砸落在地,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茶盏恰好碎落在云端宁脚旁,茶水溅出来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垂眸一看湿了大片的裙子,唇线紧绷,眼底染上几分愠色。
蒸腾着怒火的空气陡然静默了几瞬,孟延意死死盯着云端宁,抚着胸口,脸上压抑不住的怒气。
云端宁毫不露怯地静看她发怒,眼底有几分藏不住的不屑。
不愿在这里多待片刻,她不耐地冷声道:“娘娘既无事,羲和便告退了。”
孟延意没说话,云端宁便抬脚阔步走了出去。
哪知孟延意骤然出声,拦住她的脚步,“王妃好大的脾气,既是这般浮躁跋扈,便去给本宫抄几本经书静静心!”
云端宁嗤笑一声,脚下步伐未停,头也不回地道:“在大盛,只为死者抄经祈福。”
身后传来杯盏碎地的声响,孟延意对着她的背影狠狠砸去了个玉盏。
云端宁侧首乜着地上的碎片,眼底寒光毕现,她若再慢一步,这盏便砸在她肩头了。
好一个刻薄阴毒的皇后。
原先只耳听沉香一面之词,并不保准对这皇后了解了十分,而今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倒觉先前骂这皇后骂得太轻。
原先想着走时要去濯春园赏景,此时也早没了兴致。
15. 稚子童谣
自那日出府至今,满打满算,已三月有余。
憋了这么久,云端宁想着,也是时候再出去逛逛。那天香楼的胭脂鹅脯,无论如何也得让杜若尝到不成。
齐王府府内虽是格局简单,但府外地段却极佳。
出了王府一直往前走就是奉天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满街都是食肆酒廊,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长街向东西两边延伸,一眼看不到尽头。
今日是休沐,街上的人格外多,摩肩接踵,人挤人的好不热闹。或挑担赶路,或驾车送货,或驻足赏景,也或有如她们二人这般慢步闲逛的。
杜若自小长在深宫,也不能像云端宁整日随心所欲,走南闯北,这样的场面,哪里见过。一路看过许多稀奇古怪,见也不曾见过的东西,她一时间兴奋得很,瞧什么都新鲜。
云端宁给她买了些玉屑糕、葱酥卷外加一笼翡翠烧麦,都是初次来长息时尝着还不错的。边走边逛,见到钗环玉佩适合杜若的也一并买了去。
“公主,今日咱们出府并未同王爷知会一声。”
昔日在大盛,公主说走便走倒无甚所谓,只是如今已是长息媳……
云端宁正瞧着路边一个摆着刀、剪并一应杂货的摊贩新奇,突然听杜若这话,顿了顿,然后走到这小摊前,随意拿起把小刀一面把玩,一面头也不回地说:“知会什么?”
杜若小跑上前和她并立,低声道:“好歹让王爷知晓您的去向。”
“怎么卖?”她手里拿着个小巧玲珑的袖箭,饶有兴致地看向摊主。
杜若:“……”
这摊主双眼一亮,立刻笑夸起来:“姑娘真是好眼力!”
他看云端宁二人穿着气度皆是不凡,心下斟酌衡量一番,大胆地报出个数字:“三两!”
见云端宁不说话,只是盯着这袖箭反复看,他又忙道:“虽说贵是贵了些,但真真是物超所值!这箭筒仅有六寸,可以藏于袖中,射出四寸六分的箭,轻巧精致得很。”
云端宁还是没说话。
他狠了狠心,“我见姑娘你实在喜欢,也是缘分,今日就贱卖了,二两如何?”
对面依旧沉默。
他懵了,愣怔着打量这女子,从头到尾也不像个会计较这一两半两的人啊。
“一两!”他咬牙又默默补上一句,“再不能低了。”
“杜若,付钱。”
云端宁对这袖箭爱不释手,也没在意这摊主三两二两最后报出了个什么价,回头甩给杜若一句话就往前走了。
杜若翻了半天,身上哪里有碎银?见云端宁越走越远,一急之下索性给了这摊主十两银忙往前追她去了。
“老板不必找了。”
这摊主直接傻了眼,接过去手都是抖的,十两银子!
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的?是谁?
他看着云端宁二人离去的背影,泪眼汪汪恨不得磕一个。
云端宁正低头摆弄她那袖箭,不防迎面叫人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肩头一阵痛,她揉着肩倒吸一口气。
杜若小跑着跟上来,在云端宁身旁甫一站定,气还未喘匀,便见三五幼童手拉手唱着歌将她家公主撞了个趔趄。
杜若惊魂未定地扶住云端宁,担忧道:“公主无事吧?”
回头却只见那几个孩子撞了人也满不在乎地拍着手向前跑,跳得欢快,嘴里还不住地唱着歌谣。
而云端宁则是神色一凛,并未回话。她骤然转身,凝眉死死盯着那几个孩子。
她抬脚往前跟着他们,便将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的话彻底收入耳中。
为首的那个年纪最大,口齿清晰地一面回头,一面拍手笑道:“日沉日沉,天将不明;无随无随,冀虎长宁。”
云端宁眼底寒光一闪,垂头反复低喃着这话,默默顿住了步子。
杜若茫然地站在原地,她还来不及反应,只见公主神色肃然地回首唤她。
“回府!”
云端宁步子极快,杜若跟得有些吃力,但她还是一面跟着,一面忍不住问道:“公主,出什么事了?”
云端宁陡然放缓了步子,眉头却一刻也不曾舒展。
“你可听清楚,方才那群孩童口中唱着什么?”
杜若一怔,仔细回想了一番。
“似乎是什么日沉……什么虎,天不明之类云云……这童谣是,有何不妥吗?”
云端宁不语,面色沉重,心里陡然升腾起很不好的预感。
一回到溯明院,她即刻来唤来沉香。
沉香见她们回来得这样早,有些惊讶。
“王妃这样快便逛好了?”
云端宁没有回应。
她一抬眼见云端宁神色凝重,面上的笑意一滞,看看杜若,又将视线回转到云端宁身上,小心翼翼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云端宁沉吟不语,唤她到身前来。
沉香乖巧地应了声,忙走得近了些。
云端宁看着她,正色道:“方才我在街头,听见一群稚子唱歌谣。”
沉香还心道出了什么事,原来是稚子街头唱童谣罢了。
“这在咱们长息,很常见,”她弯唇笑道:“稚童打闹玩乐,时常会随口唱些歌谣,有些还十分朗朗上口,一些好事的人也会不由自主跟着唱呢!”
“他们唱……”
云端宁眼神锐利地盯着她,缓缓道:“唱‘日沉日沉,天将不明;无随无随,冀虎长宁。’”
沉香闻言即刻变了脸色,瞳孔猛缩,声音有些发颤地磕磕绊绊开口道:“王妃您……可否再说一遍?”
云端宁微微抿唇,沉着声重复。
“日沉日沉,天将不明;无随无随,冀虎长宁。”
沉香只觉后心冷汗涔涔,脸色也是煞白。
云端宁将她这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继续道:“我知百年前长息国号本为‘冀’,因七国大战之时仅凭五千铁骑便血屠九修国,凡战只胜不败,威震四方,一时纵横无敌,人皆畏之,称为‘冀虎’。”
沉香吞了吞口水,颤抖着点头。
惊慌之余心下却是有些诧异,王妃对长息,还真是了解。
云端宁顿了顿,声音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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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加重了几分。
“而我,随朗日一道降生,初生灾解,人皆道我为日,福临天下。”
话说到这,连杜若也是一惊,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有些明了这来者不善的童谣下蕴藏的险恶杀机。
日沉日沉……
岂非是冲着公主来的!
云端宁起身,拧眉踱步,缓声道:“只是我尚不懂,这‘无随’二字何解?”
沉香双手狠狠掐抓住衣裙,抬眼看着云端宁,眼底有抑制不住的惊慌。
云端宁敛眉,“你可是知道?”
沉香整个人战栗着,低头抿唇,艰难开口道:“阿随……是,是王爷的小名。”
云端宁心一沉,眯了眯眼,轻扯出个泛着寒意的冷笑。
果然如她所料,这童谣就是冲着萧煦和她来的!
她与萧煦是一条船上的人,无论谁出事,皆是唇亡齿寒,另一个必不能高枕无忧。只是她没想到,躲在暗处的小人,手段这样下作阴险。
也这样坐不住。
杜若虽说听懂了童谣暗含的玄机,但还是一脸茫然。
公主和沉香对几个顽童随口唱的一句童谣,未免也太在意了些。
“这童谣听过便过,应当不会有人细究其间深意吧?纵是细究,只是一句童谣罢了,又能奈公主与王爷何呢?”
沉香摇头,正色道:“你是大盛人,对长息不甚了解。童谣谶语一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时一句随口吟的顺口溜能即刻招致杀身之祸。”
杜若一惊,转眼看向云端宁,她微微颔首,算是肯定了沉香的话。
父皇和她说过,长息笃信鬼神之说,对天机、运道极为崇拜。尤其是似民间童谣俗语,被认为是神的旨意,有着“泄露天机”的神秘力量,让人深信不疑。
是以萧煦叫钦天监亲口断言是灾星一事,在长息才会如此确凿无疑,人人避而远之。
眼下这根本不用推敲,深意就浮于表面的童谣,若是于长息盛传,后果不堪设想。
“兹事体大,”沉香满眼担忧地看向云端宁,道:“可要告知殿下?”
云端宁看她一眼复又缓缓坐下,半晌,开口回道:“不必。”
她手搁在案上,屈起指头,一面轻轻敲着案几,一面垂首沉思。
这童谣显然是有个先后之分,是她这个“日”先沉了,令天下无光,继而萧煦必得“无”,才得以换来长息安宁。
既是先冲着她来,那便也不必急着告诉萧煦,她倒要看看他们能使出什么阴谋诡计。
她眼尾轻挑,眼底泛着寒光,想让日沉,还得看看有没有这个能耐。
抬眼看向院外已是日暮时分,她指骨抵在额心揉了揉,阖眸长叹一口气。
这嫁来长息还尚未过几天安生日子,又是疯子皇后刁难,又是下作小人虎视眈眈。
兴许是前十五年过得太顺畅,老天要给她后半生多置些苦难挫折。
她摇头,无奈苦笑,抬眼无意间扫过杜若,带笑的唇角霎时僵住。
胭脂鹅脯……
她今日又未曾带杜若吃上胭脂鹅脯!
16. 王爷生辰
今日云端宁醒得格外早,原因也无他,院外实在太吵了。
她拧眉辗转反侧了好半晌,外头始终吵嚷不休,安静不下来。
“沉香!”
她坐起身子,眉宇间浮上抑制不住的怒意。
沉香叫这声惊得一激灵,慌忙小跑进房内。
“王妃可是要起身了?”
“外头何事,吵嚷不休?”
沉香闻言忙解释道:“是苏先生搬入府中了,殿下正遣人为他收拾卧房。可是吵到王妃了?我让他们手脚轻些。”
云端宁不耐地摆了摆手。
“不必了。”
该吵醒的也已经被吵醒了,现下轻手轻脚又有何用?
她捕捉到重点,皱眉看向沉香,“苏悭?”
沉香面上惊喜之色乍现,点头笑赞:“王妃好记性!”
她只在王妃入府第二日提过一嘴苏先生的名字,没成想她竟是还记得。
云端宁抿唇,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些不是非常愉快的记忆。
“为何他要来王府住?此后便一直住下了么?”
“明日是殿下的生辰,苏先生每逢这天,都会来王府为殿下庆生,顺带再住上几日。”
云端宁一怔,明日竟是萧煦的生辰?
沉香看她沉思不语,便一脸兴奋地凑近,问道:“王妃可是要为殿下准备生辰礼?”
云端宁:“……”不曾。
哪知沉香也不待她说话,便自顾自往脚踏上一坐,长叹一口气,喋喋不休起来。
“苏悭先生年年都记得给殿下过生辰,是真心实意待殿下好。殿下只有在生辰那日才会卸下平日的负累,整个人也松快自在许多。”
“十岁之前,殿下总是一个人被丢在储明宫。因为皇上皇后对他一概不闻不问,宫里头一些个拜高踩低的狗奴才从来不拿殿下当正经主子看待,时常欺负他,明里暗里苛待殿下。一些嘴里不干净的还时常灾星不离口,也不避着殿下。”
“那时偌大深宫中,除却奴婢和嬷嬷,几乎无一人真心待殿下。奴婢与嬷嬷人微势弱,给不了殿下什么。是以每年生辰,只能尽力做些玩物吃食逗殿下开心。”
“不过眼下不一样了,”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明媚的笑,眼眶竟还有些微红,喜道:“殿下有苏悭先生,还有您,再不必如往年那般了。”
云端宁侧眸瞥了她一眼,身子微僵。
迎着沉香熠熠闪光的双眼,她无奈阖眸,轻扯了扯唇角。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如何能不送?
她不着痕迹地微叹口气,问道:“殿下平日里都喜欢什么?”
一听云端宁打听萧煦喜好,沉香眼眸即刻一亮,笑道:“王妃您对殿下这样用心,他若知晓定然十分欣喜,您与殿下还真是恩爱呢!”
云端宁:“……”
她闭上眼扶着额,“问你话你便痛快些说。”
“哎!”
沉香垂头,认真想了好一会儿。
“殿下平日里,不是在书房看书,便是出府找苏先生……”
见她话头戛然而止,云端宁缓缓侧首幽幽地看向她。
“你所说这些,我也看在眼中,清楚得很。”
沉香干笑两声,脸皱成一团。
“殿下自小便并无什么偏爱钟意之物,对任何物件都漠视如一,”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又紧接着补充,“而且,殿下十岁之前,是从不过生辰的。自遇上苏先生后,他偏要年年为殿下庆生,殿下这才开始有过生辰的习惯。”
十岁之前是从不过生辰的?
是不过还是……根本无人在意?
想到那疯子皇后,云端宁觉得后者可能性简直太大了。
她正这样想着,那边沉香带着笑意的声音又传过来。
“苏悭先生怪不讲理,殿下本是七月的生辰,奈何苏悭先生说旧生辰既从不曾过,那便舍弃了。他就自作主张地以他与殿下初遇之时,也就是六月初九,作为殿下的‘新生辰’。殿下竟也随他去了,此后年年就在这六月初九过生辰。”
云端宁闻言哼笑,这苏悭,还当真是蛮不讲理。
岂有随意篡改生辰八字,莫名其妙为人安个新生辰的说法?
笑完又是一阵头疼,她抚着脸,指缝间溢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能有什么可送给萧煦的?
何况明日即是生辰,时间这样赶,她又来得及准备些什么?
一时半刻想不出也心烦,索性不去想了,先让沉香伺候她起身洗漱。
她刚要用早膳,菜都上齐后,沉香却冷不防又端来一道菜。
云端宁随意一扫,眸光却是陡然间一定。
胭脂鹅脯!
她略带惊喜的眼神转到沉香脸上。
沉香放下那道胭脂鹅脯,笑道:“这是苏悭先生命人送来的,说是让您尝尝,您若是喜欢,再让人多送些来。”
云端宁眼底笑意有一瞬的凝固,看向那碟胭脂鹅脯的眼神也变了。
“那便替我谢过先生。”
她继续唤杜若来吃,无论如何,胭脂鹅脯无罪。
*
苏悭此时正在王府书房中,倚在柱上,随手翻着一本书,抬眼有意无意地扫向正前方坐着的萧煦。
在他书未翻几页,但已不知是抬的第几眼后,萧煦一面垂眸看书,一面头也不抬地道:“先生有话便说。”
苏悭索性将书合了,夹着它走至萧煦身前坐下。
“那童谣,你可听说了?”
萧煦面色淡然,抬手翻过一页书,仍是未抬眼。
“听说了。”
苏悭盯着他,面色肃然。
萧煦搁下书,抬眸淡淡瞥他一眼。
“不过是跳梁小丑自娱自乐罢了,也值当你忧心?”
苏悭轻哼,“这不是还牵扯上了公主吗?”
萧煦一愣,鹰眸微眯,上下扫视着苏悭。
苏悭叫他看得浑不自在,眼神闪躲地道:“你,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何时这样关心她了?”
苏悭偏头一哼:“这丫头,我喜欢!”
萧煦闻言若有所思地颔首,半倚着身子将书拿起,眼睫微垂,悠然地继续看着书。
“既如此,那保护公主的重任,就交付给先生了。”
“你呢?再如何说也是你的妻子,她的安危,你便半点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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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煦轻嗤,长指翻过书页。
“这位公主,可用不着本王在意。”
苏悭一怔,继而笑道:“怎么?你夫妻二人吵架了?”
萧煦冷冷扫他一眼。
“两年前,雍宁与大盛曾有一战。最后一日战于北狩坡时,领兵的是雍宁素有“银枪一出,则战必胜”之称的威远将军郭烈。”
“有所耳闻,”苏悭点头,“这郭烈是员猛将,一上战场便不杀红眼誓不休。只可惜刚愎自用,莽撞自矜,只知冒进。大盛以空城之计智取,便诱其深入,最终叫人一箭封了喉,死在北狩坡。”
他有些感慨:“一代名将,最终竟是落得个身死异乡的下场。”
话锋一转,他又道:“你突然提这个作甚?”
还不等萧煦回应,在他幽深的黑眸里,苏悭一凛,陡然想到什么,愕然抬头,惊得瞪大了眼。
难以置信道:“难不成!那郭烈是……”
“不错,”萧煦眼尾微扬,鹰眸暗了暗,肯定了他的猜测,接着道:“这使出空城计和一箭射死郭烈的,正是这位羲和公主,本王的王妃。”
苏悭一震,心下骇然。
垂眸喃喃,“两年前……她不过十三岁,正值寻常女儿闺阁中绣花弹琴的豆蔻年纪……”
犹记那日长息茶楼中,羲和公主美艳无双,一袭红衣含笑吟吟,神女下凡般美得张扬无忌,惊心动魄。
抚鬓握盏的纤纤玉手,竟是挽弓搭箭,将一国猛将一击毙命。
苏悭闭眼,只觉得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
怪道那日茶楼中她敢赤手空拳不怯那纨绔叫嚣,怪道在天香楼只觉这公主的眼神威慑逼人……
萧煦眸光依旧停在书上,没有抬眼。
“你方才给她送去了何物?”
苏悭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愣怔一会儿,眉头一皱,反问道:“你怎知我给她送了东西?”
萧煦指尖拂过书页,悠悠道:“这王府是本王的王府,府中人皆是本王的人,做何事能瞒过本王?”
苏悭抱着臂嘟囔,“那日在天香楼,见她也爱吃胭脂鹅脯,不过来得不凑巧,当时最后一份胭脂鹅脯恰好叫我买去。今日来之前记起此事,我便顺道去了趟天香楼,为她带了碟送去。”
“你怎知她爱吃胭脂鹅脯?”
苏悭笑道:“那日天香楼客满,她便与我挤了挤。”
他继而将那日在天香楼遇见云端宁之事大概顺了一遍,说与萧煦听。
当然,忽略了云端宁一举扯开他的竹帘,惊得他鹅脯掉了甚至还弄脏衣服这些细节。
萧煦终于缓缓抬眸,看向苏悭的眼神复杂而古怪。
“你唤她吃你的剩菜?”
苏悭闻言怒目圆睁,手不轻不重地拍在大腿上,愤愤不平地强调:“什么剩菜?我分明一口未动!你怎与那丫头一般无二,将我好心作驴肝肺!”
似乎想起什么,萧煦蓦然抬眸:“你并未同她提及本王吧?”
苏悭:“……”
嫌他丢脸了?
他咬牙切齿,“只字未提你齐王大名。”
萧煦挑眉颔首,继续悠然看着书。
17. 月色无趣
晚间沉香收拾东西时,在云端宁的妆奁里瞧见个不曾见过的东西,在一众金灿灿的钗环首饰中很是突兀,极为打眼。
她拿起这东西在手心翻来覆去反复端详,也瞧不出个所以然。这东西看着也不像饰物,只觉得掂在手里沉甸甸的,颇有些分量。
她拿着一面递给云端宁看,一面问道:“王妃,这是何物?”
云端宁彼时正发愁送那萧煦什么生辰礼呢,叫沉香一唤,浑不在意地抬眼一扫,略略看清后回了一句:“前几日街头淘来的袖箭。”便垂头继续思考。
倏地,她霍然起身,面上一喜,直直地看向沉香手里的袖箭。
“袖箭!”
沉香冷不防叫她惊了一跳,茫然地看着云端宁。
“险些忘了这枚袖箭,”她有些惊喜地小跑过去从沉香手中接来袖箭,又在指尖翻转打量一番后接着吩咐她,“且去找找那妆奁旁的箱笼里可有个靛青色锦袋,里头装着数十支小箭的。”
“是。”
沉香忙应下去找。
她很快就将那锦袋找来了,云端宁打开一看,又是好一番欣赏。之前怎的不曾发觉这小箭这样精致可爱?甚至连装这箭锦袋也让人爱不释手。
沉香见云端宁如此宝贝这东西,便笑问道:“这可是您要送给殿下的生辰礼?”
云端宁闻言一顿,再看这袖箭,心下情绪一时间颇为复杂。
她其实舍不得。
当日在琳琅满目的一众新鲜玩意里,几乎是一眼相中这枚袖箭。她是仔细看过的,那摊贩上只此一枚袖箭,想来应当是孤品。
她从不是个乐意忍痛割爱的人,但在沉香满心期盼的眼底,饶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沉默地点了点头。
真觉得这丫头天生来克她的。
满眼不舍地看着手心里的袖箭,有些感慨。
自买来后还不曾有机会一试呢,尚不知威力如何便要送人了。
越看越舍不得,于是她觉得,不能就这样送走了,起码也得射个箭玩玩。
是以,已然沐浴洗漱停当,换上亵衣刚准备睡下的云端宁,又换了身衣裳,扯来件大氅,披上便要出门。
沉香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惊:“王妃,这三更半夜,您要去哪?”
云端宁推开门,头也不回地道:“我去去便回,不必跟着了。”
此时已过戌时,一轮硕大的皓月悬于天际,将清辉月光洒落一地。凭着残存的记忆,她出门后右拐,借着月色穿过凉亭幽湖,夜风寒凉,吹得她大氅翻飞,她冷得下意识紧了紧大氅。月华流转在脚边的湖中,清晰可见风过处,湖里也漾起涟漪。
沉香同她说过,府中后花园内有一处空地,平日里少有人去,也空旷得很,那处应当适宜让她试试这箭。
七转八拐的终于到了后花园,又一直往前走,直至走到园中亭子旁一棵桃树下,才看到那处空地。
她刚想出去,却猛然听到些异响,借着月光定睛一看,脚下刚准备迈出的步子骤然一凝。
——那方空地上,像是有人!
云端宁凤眼微眯,心下起疑,何人会深更半夜跑来此处?
她默默向树后退了几寸,谨慎地将裙摆也一并踢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躲在树后观察着前方空地上那人的动静。
夜色浓重,那人容貌瞧不清明,只依稀可辨身量高大,像是男子。他穿着一身黑袍,隐约可见手中一柄长剑泛着冷峭的寒光。
这男子孤身立于月下,执着长剑,剑声霍霍,矫若游龙。足尖一点,飞身挺剑直指寒夜中低垂下的柳枝,齐齐削斩下片片柳叶,尽皆一般大小,落在剑身,他抬腕轻轻一抖,柳叶便簌簌落下。
紧接着他忽而又旋身一脚飞踢在树,借力起势,猛然一剑劈向树旁半人高的石头,竟是一举将那石头劈作两半。
云端宁一怔,这人,好凌厉凶猛的身手。
她正躲在树后欣赏,蓦地只觉耳边一道凛然的厉风,那剑带着萧肃寒意直直劈在她身旁,剑尖砸落在她脚边,斜刺入地,深有数寸,剑身因着用力极猛,还在微微震颤。
随之而来的还有锐利阴鸷的两个字。
“出来!”
云端宁低低瞥了那剑一眼,微扯了扯唇,这样锋芒毕露的杀意,倒是让她有些讶然,王府里居然还有这等高手?
府里她唯一知道的身手不错的就是云开。但断不会是他,他没有这样狠厉凛然的气势。
不过这声音倒是,听着有些耳熟……
“若再这般装神弄鬼,你即刻会变成鬼。”
云端宁一惊之下恍悟,眼底闪过异彩,这声音,是萧煦!
竟是萧煦?她又略带诧异地看了眼那剑,眸色暗了暗,面上也多了几分凝重。
还真是让她挑到一匹恶狼。
那厢萧煦见久等无回应,便不耐再纠缠下去,袖间蓦然飞出一把匕首,抵在手心,飞身向方才出声的位置刺去。
旋身看清树后站着人的模样时,他双瞳猛地一缩,脚下骤然刹住,带来十足杀意的匕首也硬生生扼住,指尖避无可避地狠狠擦过云端宁的面颊。
云端宁叫他这生猛一蹭,颊上即刻起了红痕,在肤若凝脂的面上极为显眼。
应是弄疼了她,萧煦眉眼松动,握住匕首的手紧了紧。
然她却若无其事般悠然站着,纵是一早察觉到萧煦动作也是毫无反应,兀自立在原地。
“公主?方才为何不出一声?”萧煦面色不虞,鹰眸紧紧锁住云端宁,将那匕首默默收进袖中,寒声道:“公主可知,若本王晚了一息,后果是什么?”
云端宁坦然应下他凛冽寒霜般的眼神,拈起几分狡黠的笑意,抱着双臂道:“怎么,殿下担心羲和?”
她抬手用指背轻抚了抚脸侧,颇为幽怨地睨了萧煦一眼。
萧煦脸色一沉,抿唇不语。
“殿下悠着些,您可就我一个王妃。”
萧煦怒极反笑,敛眉诘问她:“此地偏僻,又值深夜,公主来此做何?”
云端宁并不答话,垂眸扫向身侧直刺入地里的长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她霍然抬手,略使了几分力,将身旁长剑一举拔出,横在手中端详。
此剑长约二尺一寸,通体银白如月华流光,剑身刻着繁复的云纹花样,剑柄还嵌着颗闪着七彩流光的玉石,刃如秋霜,在如墨夜色里泛着森冷寒意,锋利异常。
是把好剑,饶是阅剑无数,承鸾宫中收集了天下各式宝剑的云端宁,眼底也闪过惊艳之色。
她含笑的眼复又流连在萧煦脸上。
问出了同他一般无二的话,“此地偏僻,又值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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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又来此做何?”
萧煦见她毫不费力地拔出那剑,幽深鹰眸微沉,多了几分异样。
云端宁将剑递还给萧煦,笑道:“羲和竟不知,殿下有此等好身手。”
萧煦接过剑,并未回云端宁的话,鹰眸继续逼向她,问道:“公主还尚未回本王话,为何深夜来此?”
云端宁耸了耸肩,抬手指了指天,笑道一脸坦然。
“赏月。”
萧煦冷眼看着她,见她内里只着一薄衫,外披亦是一条不甚厚的大氅,半晌,方道:“这月也赏了,夜间寒凉,公主还是快些回去吧。”
云端宁闻言眉头一皱,为难道:“府中格局复杂,路绕难辨,夜色又深,劳烦殿下送我一程。”
萧煦拧眉,神色古怪地打量她,沉声道:“本王送你回溯明院。”
云端宁如愿以偿地颔首,笑道:“多谢殿下。”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煦身后,看着他挺括的脊背,想起他方才的神色,心情不由得大好起来。
这萧煦,逗弄起来,倒还有那么几分趣味。
走了一会儿,她倏然想起来什么,出声问道:“殿下也还未曾回羲和的话,为何深夜来此?”
萧煦闻言放缓了步子,微微侧眸,云端宁只瞥见他一角利落的下颚。
“赏月。”
云端宁:“……”
她白眼,哼了声,“殿下好兴致。”
萧煦绷直的唇漾起微不可察的笑。
云端宁步子大了些,抬脚跟在萧煦身侧,刻意贴了近些。
随着她的动作,馥郁的女儿家馨香不可抑制地闯入萧煦鼻腔,大胆又不容拒绝地缠绕住他,他长袖下的拳头微紧,喉头滚动,剑眉微敛,下颌绷直,默默拉开了些距离。
云端宁见他依旧目不斜视,不动声色,甚至还刻意走快了些,有些错愕。
这些时日,她有心也好,无意也罢,闲来无事挑逗过他几回,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得不到半分回应。
昔日在大盛,她高调惯了,乘花辇游长街之事数不胜数,多少人隔着轻纱帷幔只远远瞧上一眼便是毕生有幸。
岂有如萧煦这般,视她如无物之人?
一路无话,两人各怀心思回到溯明院,萧煦转身欲走时,身后云端宁高声喊住了他。
“殿下。”
他回首拧眉:“可是还有事?”
云端宁不放弃,笑得潋滟明媚:“明日见。”
萧煦蓦地一怔,险些叫这笑晃了眼,面上却是敛眉不语,只默默微颔首而已。
云端宁:“……”
她暗自腹诽萧煦的不通情趣,转身甫一推门,便撞见沉香迎上来,一脸焦急地问:“王妃怎的去了这样久?”
云端宁摆摆手,将那袖箭搁在桌上,满不在乎地回:“安心,尚活着。”
沉香一面接过云端宁脱下的大氅挂起来,一面问:“您这是什么话?您方才去了何处?”
云端宁略略想了想方才的经历,心下不快,也不看她,一面坐到榻上,一面垂眸,满不在乎地回道:“赏月。”
沉香皱着眉回头:“赏月?”
“月色,”云端宁冷哼一声,“甚是无趣。”
沉香茫然愣在原地,挠着脑袋蹙眉。
月色,能如何无趣?
18. 生辰腰带
苏悭今日一大早便来邀她晚膳时分到后花园小聚,云端宁知晓是为萧煦庆生,是以很痛快地应了他。
她将袖箭同那袋小箭一并装进个金丝腾云纹锦袋中,随意搁在案上。沉香进来见了那锦袋,禁不住好奇,不迭凑上前来。
“王妃,您已打算送此物给殿下了么?”
云端宁点头。
沉香歪头瞧了那锦袋半晌,继而夸道:“这锦袋瞧着精致,绣工也出彩,纹样更是大气。可是您亲手绣的?若是您绣的,那当真意义非凡。”
云端宁将锦袋放入袖口中,抬眸随意瞥了杜若一眼,云淡风轻道:“前几日出府时街头买的,十文一个。你若想要,下次也给你买一个。”
沉香:“……”
半晌,她讪讪地轻咳两声,干笑岔开话题道:“那定然是这锦袋里头装的物件才是您真正要送给殿下的生辰礼了。昨夜我瞧见了,小巧玲珑,稀奇有趣。定是精心准备,绝不是似这锦袋一般,是街边随处可见的俗物。”
云端宁眉心微蹙,仔细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淡淡回道:“里头的确实贵些,十两。”
沉香:“……”
忽地想起什么,云端宁看向沉香,问:“以往殿下生辰,都有何人?”
“只苏悭先生,云开雪霁与我四人。”
云端宁缓缓点头,这倒是意料之中。
其实她也不太乐意去给萧煦过什么生辰,那几人除去萧煦,她都不太愿意打交道。咬着牙想起昨夜之事,现下连萧煦她也不愿多搭理。
暗暗叹了口气,绞尽脑汁,忍痛割爱送他个生辰礼分明已然仁至义尽了。
不过提起雪霁,她双眼微眯,随口一问:“雪霁对殿下倒是极好。”
沉香叫这话问得一愣,忽地想到了些什么,素手绞着裙子,纠结地垂下头,一副欲说不说的模样。
云端宁最恼人说话吞吞吐吐,不利落干脆。偏生沉香总这般犹犹豫豫,她还时常因此训过她几回。
云端宁拧眉扫她一眼,“有话便说。”
沉香见云端宁面色有些不悦,只得硬着头皮忙连连应是。
“每逢殿下生辰,雪霁姑娘都会极为用心地给殿下准备生辰礼。但这些生辰礼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是些贴身物件,还都是,亲手做的。”
说完,沉香垂下头,又暗暗掀起眼皮,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云端宁的神情。
只见云端宁听完后面色毫无波澜,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慢悠悠道:“你怎知她送了何物?”
“她做那些东西向来不瞒着人,王府上下是几乎是无人不知的。”
云端宁面色有一瞬的凝滞,继而徐徐道:“言下之意,她非但不觉此举逾矩,反倒是沾沾自喜,恨不得人尽皆知?”
万想不到云端宁话说得这样直白,一举将这事挑明了。沉香蓦地瞪大眼,磕磕绊绊地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一时之间错愕地愣在原地。
云端宁不去理会她的反应,继续问道:“那殿下可曾收下?”
“这个……”沉香摇摇头,“便不知晓了。”
云端宁盈盈起身,今日她身上穿了件石榴红织锦襦裙,随意挽了个简单的髻,斜插着根红珊瑚珍珠簪子,衬得她越发明艳夺人,娇媚无双。
沉香只觉得,天底下再无第二人比王妃更适合着红衣。
云端宁朱唇微动,抬手抚了抚头上的簪子,慢条斯理地道:“那便去看看吧。”
她一左一右各跟着杜若沉香,姗姗来到时,见一桌人都坐齐了,只余主位空着。是以便略略放了心,萧煦还未到,那就也不算迟到了。
云端宁刚想落座,看着已然坐好的三人位次,心下暗自冷笑。
这座位其实坐得很是古怪,主位左右各两个位置,一个离得较远,和苏悭挨着,而离得最近的右首那位置,则是被自一开始便垂着头,默不作声的雪霁稳稳坐着。
云端宁自然理解,他三人之于萧煦,就如同杜若之于她,关系匪浅。以往不拘泥于座次,随性坐了便也情有可原,但如今这府中多了她这个王妃,有些事,便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苏悭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和个中暗含的针锋相对,他见云端宁来了,只顾着起身招呼她主位左首坐。
云端宁像是没看见苏悭一般,提裙悠然地走近雪霁的位置旁,抬手屈指轻扣了两下桌子,垂眸讥诮一笑:“姑娘坐错了位置。”
这话一出,席间人都是愕然变色,空气陡然凝固,雪霁微弯的脊背起初是不可抑制地颤了颤,尔后肩头抖得越发厉害,但仍垂着头固执地坐在原位,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
苏悭这时纵是再如何不拘小节也意识到雪霁确实有些逾越了,他拧眉沉声道:“灵丫头,来我这坐。”
雪霁闻言红着眼不忿地抬头看他,已然泪盈于睫。
苏悭见她竟是哭了,蓦地一怔,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云端宁见她无论说什么也是一副不肯起的架势,不耐地皱了皱眉,也不去多与她纠缠。
自她身后一绕,竟是提着裙旁若无人地坐在了那主位上!
席间众人还未曾自方才云端宁那一语惊人中回过神来,此刻又是一震。
雪霁含泪瞪向她,禁不住脱口而出:“这是殿下的位置!”
云端宁轻嗤一声,半阖美目,摆弄着冷白腕上的红玛瑙手钏,不屑言语一声。
气氛一时十分凝重,人人坐立难安。在苏悭几乎动了怒命雪霁快些让座给云端宁时,她终于红着眼眶,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云端宁见状便也施施然坐上了那位置。
萧煦正是在云端宁刚坐下不久时到的,席间气氛还残留着方才那一场闹剧的窘迫,萧煦当然也察觉到了一些古怪。
他抬眸扫了对面几人,又将眸光落到云端宁脸上,她却是若无其事地拿出个锦袋递给他。
见萧煦面露不解,她顿了顿,随意捡了句吉祥话说:“殿下长乐,岁岁无虞。”
萧煦显然并未想到云端宁会为她准备生辰礼,有些始料不及地看着她白嫩掌心中托着的那锦袋,良久,又将情绪复杂的眼神上移到她的脸上。
长乐无虞,于他而言,实在是太陌生又遥远了。
云端宁见萧煦久久不动,面上笑意一凝。她忍痛割爱的宝贝,他还不情不愿?
一如初遇时在长息街头那般,云端宁直接一把拉过萧煦的手将那锦袋塞进他手里。萧煦瞳孔微缩,手腕传来微凉细腻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雪霁见了,暗自咬了咬唇,藏在桌下的手也收拢紧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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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煦长指默默收拢,握住那锦袋,面色和缓了些,低声道:“多谢公主。”
苏悭见状愕然愣在原地,他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然此情此景,除去子温叫人附身,还能如何解释?
何时见过这样温柔的子温?
礼也送完了,那便无事了。
云端宁垂眸略扫了一眼这一桌菜,正要动筷时,碗里陡然多了块芙蓉鸭肉。
她一怔,微微侧眸瞥了一眼萧煦,心想许是受人之馈,于心不安。
这便对了,那袖箭她喜欢得紧,得之是应当不安些。
是以她便心安理得地坦然接受萧煦的示好,也顺手就近夹了一筷子银芽鸡丝给萧煦。
萧煦垂眸看着碗里的鸡丝,拈起筷子夹起送入口中,挑眉颔首,顿觉这银芽鸡丝做得比往常要好吃许多。
云端宁这边也正要吃那块芙蓉鸭,抬眼却见雪霁小心地捧着个长盒递给萧煦,柔声道:“这是给殿下的生辰礼,还望殿下莫要嫌弃雪霁绣活粗陋。”
萧煦正打算接,云端宁放下筷子出声:“姑娘这是送的何物?”
雪霁抿唇,漠然垂下眼帘,回道:“闲来绣的小玩意罢了,入不了王妃的眼。”
云端宁点头同意她的话,“今日兴致尚佳,便让此物得个幸,入眼一回。”
萧煦闻言唇角微扬,不留痕迹地收回方才微抬起的手。
雪霁不可置信地抬头盯着她,眼中是克制不住的震惊和怒意。
云端宁偏头看她,笑道:“姑娘这样瞪着我作甚?话不是姑娘自己说的么?”
雪霁又恼又羞,一时难堪无措,偏生还敢怒不敢言,只得愤然垂首将话都咬牙吞进肚子里。
苏悭忙帮着解围,笑着拿过雪霁手里的长盒,打开一看是条玄底金丝嵌玉腰带并一枚白玉螭虎纹带扣,精美繁复,针脚细密,一看便知做腰带的人花了不少心思。
他将那腰带递给萧煦,呵呵一笑,道:“我和阿默可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云端宁抬眼一瞥,便伸手在空中截去了那腰带。
她将盒子盖好,起身又原封不动地还给雪霁。
雪霁愕然看着她,云端宁便直接将盒子扔进她怀中。
“在大盛,腰带只能由妻子亲手为丈夫缝制,并且要亲自替其穿戴。寓意腰间环束,夫妻相拥,合二为一,长毋相忘。”
她微微扯唇,冷声道:“奉劝姑娘往后还是莫要多此一举做些有的没的,免得平白让人误会。”
雪霁垂首看着怀里的长盒,手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手心皮肉中,恨得发颤。
良久,收拾好难以自抑的情绪,她抬首望向云端宁,泫然欲泣,抽噎道:“我……我不知大盛有这样的习俗。”
云端宁冷冷扫她一眼,“不知我大盛习俗,那腰带是男子贴身之物竟也全然不晓?”
雪霁一滞,红着眼咬唇不语,最后实在受不了便捧着那长盒含泪跑走了。
这一顿饭吃得有人欢喜有人忧,云端宁乐得自在地享受着萧煦时不时落在她碗里的菜,苏悭也是叫这一番折腾闹得心情不佳,声怕雪霁叫云端宁刺激了,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抬眼看了看萧煦,只见他倒是饶有兴致地不曾停过箸,尤其面前那道银芽鸡丝,几乎快见了底。
19. 皇帝喜好
裘思道候在荣王府厅前,阖眸想着方才主子给他下的最后通牒。
自那夜急中生智想出了童谣之计,观望了好些时候都没等到合适的时机,而今机会就在他眼前,他必得抓住,将这童谣坐实一半,为主子办成这件事,将功抵过。
有了童谣之计的次日便去说服了萧照配合,根本不费什么功夫,他只消说齐王虽得娶那羲和公主,然大局未定,一切都尚有转圜之地。若你荣王横刀夺爱,同那公主“两情相悦”,未必不能后来者居上。
这话一出,萧照自然心动,一时间比他还急不可耐。
不多时,王府的小厮便点头哈腰地过来迎他:“裘先生,殿下有请。”
裘思道轻咳一声,微微颔首,撩袍阔步走了进去。
甫一进去,便见萧照正翘首以盼地坐着等他,裘思道拱手向他请安行礼。
萧照忙起身迎他,扶住他的小臂道:“先生不必多礼。”
他见裘思道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顿时明了,挥手屏退厅上众人,悄声道:“先生今日来所为何事?可是计划已有新进展?”
裘思道点头:“三日后是陛下寿辰,齐王夫妇必会进宫,宴上人多眼杂,届时行事,是最好的时机。”
萧照轻呼出一口气,郑重地看向裘思道,握住他的手道:“一切拜托先生了。”
*
这厢萧煦生辰已告一段落,云端宁好容易得了几日清闲时候,沉香今日又提醒她,过几日便应当会进宫,为陛下贺寿。陛下的生辰和殿下的生辰离得近,往常给殿下过完,便要马不停蹄准备陛下的。
陛下寿辰是大事,照理合该大操大办,但今上不喜奢靡,行事低调。往常,每逢生辰也只是斋居素食,不受朝贺,也不收献礼,不斋醮,最多设个家宴,只后妃、膝下几个王爷及一些颇受恩宠的皇亲出席而已。
不过虽说不收献礼,但既设家宴,宴上他们这些人便不可当真不备寿礼以示祝愿。
是以准备生辰礼一事又避无可避地横亘在云端宁眼前,不过这次倒算轻易,并非她一人孤军奋战,她安心等着,萧煦代表她,一并献礼即可。
哪知正当她正无事一身轻地在溯明院悠然赏花品茗时,萧煦却踩着日暮夕照不请自来了。
一来便无甚铺垫,开门见山问她三日后陛下的生辰礼可有想法。
云端宁含着的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为何是我想?”
萧煦眉心一紧,狐疑道:“母后道你那日进宫同她说,会在父皇生辰时准备惊喜。”
云端宁闻言愕然,眸光霎时愣直。
心下暗道这皇后好生无耻,给她挖了这样一个大坑,上次进宫已是三月前的事了,她竟这样记仇!
她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深呼出一口气,缓缓看向萧煦,眼底情绪复杂深沉,道:“我从未说过。”
萧煦见她这情状,自然也明白了原委。
他二人心里都清楚得很,无论云端宁有没有说过那样的话,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只能乖乖跳进皇后设下的圈套里,并且吃下这个哑巴亏。
云端宁抬手阖眸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容我想想吧。”
萧煦动了动唇,沉吟了半晌,道:“你若不愿,本王同父皇解释便是。”
云端宁闻言暗自苦笑,你萧煦的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皇后话既已说出去了,这事若不了了之了,便是在陛下那里落下个失言失信的印象,本身就不受宠,彼时便又更是雪上加霜。
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她一时失言,往大了说就是欺君罔上。若是皇后再捏造事实,混淆圣听几句,陛下说不准还会迁怒萧煦。
“不必劳烦殿下,羲和可以解决。”
默默揽下这个重任后,她有些头疼。
她自决意嫁萧煦,便接二连三出祸事。
未嫁入王府之前,即在路上遭人伏击;入府后的新婚当夜,府上又寂寥冷清,无人重视;闲来无事随萧煦去一趟青鸾山,本为赏景,哪知又遇刺;出府游玩都能撞上一群顽童,口口声声要她和萧煦一道死;莫名其妙叫疯子皇后盯上,百般刁难,甚至不惜使这般下三滥的手段坑害她。
凡此种种,简直让人匪夷所思,甚至往昔她大盛国富民强之际,他国质子在大盛也不曾如此如履薄冰。
晚膳后她终于忍不住问沉香。
“宫中并无人与殿下交好吗?”
“岂会?”沉香忙摇头否认,“信王殿下自幼同殿下一道长大,十分要好呢。”
“信王?”
云端宁一愣,记起那日她快马加鞭,跑废两匹马,才终于赶在那信王进门之前,通知萧煦回府。
沉香接着道:“信王是当年陛下醉酒后临幸的一个宫女所生,因那宫女福薄,生下信王不久便染上恶疾走了。那时信王还未满一岁,陛下怜惜信王年幼丧母,便将他送到皇后宫中,自此他便在凤仪宫中长大。”
“信王殿下秉性宽仁,心慈良善,当年在宫中便一直护着殿下,而今也是时常挂念着,前些日子还遣人送来了生辰礼呢。”
云端宁点头,那信王她虽不曾打交道,不过观其言行,委实对萧煦颇为关怀。她微叹了口气,心下略略有了宽慰,起码不是孤立无援了。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倒不是萧煦,风口浪尖上的可是她自己。
她默了默,不抱希望地看向沉香,“那陛下所好你可知晓?”
她还未嫁来长息时,便对长息这位永嘉皇帝颇有耳闻。父皇说这皇帝心思深沉,喜怒无常,不大好相与。
谁知沉香这时候竟是靠谱起来了,很是自信地道:“陛下似乎极爱沈子游先生的墨宝,昔日在宫中,我在陛下寝殿里,瞧见了好些沈子游的字。”
沈子游?
云端宁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长息的书法大家,师从名声赫赫的“大字之祖”欧阳复,尤善正楷,一手小楷写得轻灵俊秀,如臻化境。
她恰好自大盛带了沈子游的字!
父皇好书画,曾重金买来许多他的墨宝,她挑了几副看着顺眼的,没成想竟是阴差阳错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她心下一喜,转头唤杜若:“杜若,去将我从父皇处拿的几副字找来!”
杜若还未来得及应,一个声音立刻截住了她的话。
“不可!”
主仆三人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得俱是一愣,齐齐转头循声看向门外。
只见苏悭立在门口,一脸肃然。
他顿了顿,抬脚迈步进来,又重复了一遍:“不可送沈子游的字。”
云端宁见他说得慎重坚决,便半信半疑地问:“为何?”
苏悭拧眉,“陛下并不喜欢沈子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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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字,相反,他还颇为厌恶。”
“绝无可能,”沉香听了忙急着反驳:“陛下寝殿中几乎随处可见沈子游的字画,我不曾看错了的。”
“是!陛下是收藏了许多沈子游的真迹,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
云端宁听懂了他的话中意,眯着眼看向他。
“先生和陛下,相熟?”
苏悭一滞,侧首别过眼神,面无情绪道:“我不过一介平民,岂敢与陛下论亲疏?”
云端宁仔细打量着他,倒是不曾见过他神色这般慎重过,且一提及陛下,他似乎情绪都不大好,刻意在回避这个话题。
沉香叫他二人说得云里雾里的,听不懂苏悭究竟是什么意思。
“先生既和陛下素不相识,又何来依凭断言陛下厌弃沈子游的字呢?”
苏悭深沉的目光转向沉香,正色道:“陛下若当真喜爱沈子游,他早便被召入宫中,自此在御前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你虽道陛下所藏沈字甚多,但却从不曾添补,永远只是他那些早年之作,是也不是?”
沉香叫他这话说得醍醐灌顶,转念一想,似乎确实如此,这些年从不曾见陛下再提及沈子游了。
云端宁垂眸支颐,看来这苏悭也不简单,嘴上说着和陛下素不相识,但言语中分明极为了解的样子。
既然了解,那便好办了。
她见苏悭还站着,便起身笑着请他坐下,道:“还不曾问先生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苏悭一面却之不恭地撩袍坐下,一面开口:“子温同我说了,怕你因此事烦心,让我得空来给你出出主意。”
云端宁手撑着头,声音慵懒无奈道:“难为殿下还想着羲和,烦请先生替羲和想个好法子。”
“若当真想送字画,便送方其均的吧。他与沈子游师出同门,但风格与沈子游大相径庭,其字雄浑豪放,大气磅礴,陛下应当会喜欢的。”
云端宁抬眼看他,眼底笑意渐浓。
“先生怎知?”
苏悭别过眼去,“自然无法断定,只是全凭猜测罢了。”
云端宁见状来了劲,向后靠着,倚在圈椅椅背上,抱着双臂,唇角带着隐约的逗弄笑意。
“既是猜测,天下书法大家不计其数,那为何不是旁人?”
苏悭抿唇,“随意猜测罢了,公主若是觉着旁人的好,亦可选旁人的。”
“羲和同先生说笑罢了,那便就选方其均的,恰好他那一幅《临远帖》正在我手中。”
苏悭闻言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讶异道:“《临远帖》真迹在你手里?”
云端宁点头,淡淡道:“十岁时,父皇所赠的生辰礼。”
“《临远帖》乃是被方其均称为‘平生功业,尽寄此书’的得意之作,当年岐平宣业皇帝极爱方其均,甚至欲要以城一座换此帖尚且未果。我本以为此帖毕生无缘一见,没想到……”
“方其均与我父皇志趣相投,许是吃酒闲谈时随手赠的。我本不打算将此帖千里迢迢带至长息,谁知那日杜若收拾时拿错了,一并塞了进来。”
苏悭此刻有些愕然,琢磨着云端宁的话,字字都在挑衅他的认知。
吃酒闲谈时随手相赠……
他闭眼,吞了吞口水,缓缓道:“既有《临远帖》在手,那便万事不愁,当真是极大的惊喜。”
20. 红衣赴宴
三日转瞬即过,沉香一大早就开始风风火火地挑衣裳,选首饰,为云端宁出席寿宴做准备。
她挑了许久,选定一身淡紫色织锦罗裙,大方典雅,温婉柔顺,很符合云端宁的身份,也正适合此次宴会这样的场合穿。
云端宁只睨了两眼那裙子,便错开眼神,不甚在意地道:“你要穿这条?倒也适合你。”
沉香闻言身形一顿,握着那条裙子的手也僵住了,剩下的话噎在口中,半点也说不出。
云端宁见她神色怪异,意识到什么后幽幽看向她,冷声道:“难不成你要说这裙子是给我的?”
沉香苦着张脸,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是王爷让雪霁姑娘去尚云阁给您挑的最好的料子做成的衣裳,这上头缀着的琉璃珠子和更是价值连城,极贵重的。”
云端宁闻言点头,复又抬眸打量了这裙子。
“瞧着的确精致。”
她起身让杜若将她那件金线密织的胭脂红锦绣百花裙拿来,这裙子华贵艳丽,因着是金银线互掺的,在日光下会闪着潋滟的光泽,绚丽夺目,让人挪不开眼。
沉香瞧着那裙子,美则美矣,只是,是否太打眼张扬了些?
云端宁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面接过那条裙子,一面不经意道:“我并非为着这寿宴欲要强出风头。”
杜若随即点头附和:“这正是公主平素里打扮,你也是知晓的。”
沉香转念一想,似乎也的确如此。
王妃平日里打扮皆是明艳娇媚,极为惹眼,从不曾见她穿过粉紫青绿之类颜色浅淡的衣裳。
沉香无奈点头,只好将那条裙子收了进去。
哪知云端宁却道:“不必了,我日后也不会穿,便给你吧。”
沉香果然还是老样子,受宠若惊地连连摇首道:“沉香不敢。”
云端宁强硬地将那裙子塞入沉香怀中,“今日便穿上,有何不敢?衣服吃人不成?”
沉香无法,皱着张脸,只好咬着牙换上了这衣服。
穿上却是左看右看都不自在,走路也不会走了,别扭着走出来时,云端宁正抱着臂含笑打量她,颔首道:“甚美。”
沉香听了这话,红着脸抬头,又惊又喜地羞赧一笑。
她垂首轻轻拈起裙子上的那串琉璃珠,将其托在一手掌心,另一只手视若珍宝般轻抚,仿佛能透过珠子看清自己反射其上双颊的绯红。
看着看着,她陡然坠下大颗热泪砸在珠子上,模糊了双眼。
这是她第一次穿这样好的裙子,裙子料子极好,与肌肤贴合时也轻柔顺滑,琉璃珠剔透莹润,精致可爱,王妃还夸她甚美……
她抬起手背擦去泪水,红着眼看向云端宁,轻声道:“多谢王妃。”
云端宁见她情绪不好,便抬脚走到她身前,一面替她将耳廓碎发轻轻拂到耳后,一面柔声道:“你只需记着,衣裳是给人穿的,向来只有衣裳不合适,没有人的不合适,可明白了?”
沉香心下百感交集,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哽咽着重重点了点头。
她三人收拾停当后很快就出了门,刚一推门就见萧煦负手背对着站在门口,不知已等了多久。
听得身后有动静,他转身看去,瞬时叫云端宁一身红衣夺取了目光,波澜不惊的眼底一亮,不由多看了两眼。
偏头又无意间扫到沉香身上的衣服,萧煦眸光一滞,适才眼底惊艳之色微凝。
沉香察觉到他的视线,忙不迭深深埋着头不敢言语。
“公主不喜本王准备的那些衣裳?”
云端宁提裙走到他身旁,并不回他,只微张双臂在他身前转了一圈,旋即站定对上他的双眸,道:“羲和今日这身如何?”
红裙潋滟,在日光照耀下越发明艳夺目,肌骨莹润,媚而不妖。她眼底含笑,笑意锋利招摇,凌厉扫来,半寸不让。
萧煦幽深的眸光停在云端宁眼下红痣上轻顿,他喉头微微滚动,坦诚地道:“很好。”
云端宁满意地错开视线,和萧煦一并向门外走去。
萧煦垂眸看着她盛着日光的裙裾,眉头轻敛,低声道:“父皇不喜奢靡,不事张扬,公主如此打扮,必定十分惹眼。”
“多谢殿下忧心,只是殿下错了,”她红唇微弯,带出个倨傲妩媚的笑来,“羲和纵是荆钗布裙,亦是十分惹眼的。”
言下之意,并非是衣裳的缘故,她云端宁就是荆钗布裙亦难掩天香国色。
萧煦闻言眼底微漾起波澜,侧眸扫了一眼云端宁,继而默默收回目光,他心情似乎大好,噙着淡笑点头回了句:“公主所言甚是。”
萧煦言这永嘉帝不喜奢靡,行事简朴,直至她踏入皇宫里,真正进了祈宁殿,才有了实感。
她父皇生辰时,虽不说大操大办,如别国皇帝那般大宴七日,几乎举国欢庆。但也是寿前月余,宴席便开始准备,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无不以进寿献寿礼为荣,庆典更是隆重盛大,系专人专司。每逢这日,宫里都是要普天同庆,热闹非凡的。
而如今这要举行宴会的大殿里,除却一众宫女太监布置整理,来来往往,极为忙碌外,瞧不出半点热闹气氛,反倒……十分沉寂。
原因也无他,他夫妻二人甫一踏入殿时,殿内还窸窸窣窣的窃语也瞬时止了,众人目光都叫她这个赫赫有名但却不曾一见的福星公主吸引去了。
殿上好些人看直了眼,缓了半晌才禁不住语含惊艳地同身旁人感叹。
云端宁目光不错落地悠然随着萧煦落座,很敏锐地感觉到一道赤裸又大胆的眼神黏在她身上。
她面上不显露,眼底掺着寒意,抬眼往那人方向扫去。
是个身着锦袍,面容俊朗的男子。瞧着打扮,身份应是不俗,又与萧煦座次无差,想来应是他那两个皇弟之一。
那人察觉到她的眼神,向她举杯轻笑,她毫不客气地偏开眸光,态度颇为冷淡。
云端宁指腹轻抚着酒盏杯壁,默默垂下眼帘,指头轻轻敲着杯盏。
她微一转眸,掠到一旁穿着月牙白素袍的男子身上,他身形偏瘦,垂眸安静地端坐着,眉眼如画,说不出的雅致清隽。
想必他便应当是那位信王殿下。
她当日只隔着屏风堪堪瞧过一眼他的身影,此时才方是真正见了面。
云端宁默默点头,怪道沉香说他心慈良善,果便就长着一副淑人君子的模样。
他是信王,那自己身前这锦袍男子,便是荣王萧照了。云端宁微一扯唇,真是上不如兄下不及弟。
皇帝还未到,云端宁又略略扫了一眼,只见席上其实人并不少,应当除却些皇亲国戚,还来了许多世家大族和勋贵之子。
从始至终她的眼神只在席下流连,根本不愿抬眼看殿上高坐的孟延意,生怕扫了兴致。
“圣上驾到——”
一声尖利的声音瞬间打破殿里的沉闷和窃窃私语,众人纷纷离席,起身撩袍跪下恭请圣安。
萧启策一路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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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走进来,龙行虎步,云端宁只瞥见他明黄龙袍一角。
他走至殿上,在龙椅之上徐徐落座,朗声道:“诸位免礼。”
众人便齐声称谢,起身欲要回席,却听得他又不疾不徐道:“羲和公主可在?”
刚要坐下的云端宁叫他一喊,便又提裙绕过席位走至大殿中央,端立着俯身福了个礼,接着道:“羲和参见陛下。”
萧启策眼神停留在她身上略打量了一番,见这公主言行有度,举止优雅,容貌也是一等一的美艳,心下有了几分好感,满意地微点着头。
不过,这公主周身上下,金钗红裙,珠翠罗绮,倒是张扬得很。
他皱了皱眉,道:“朕知晓公主在大盛之时金尊玉贵,过惯了奢华日子,只是奢侈之费,甚于天灾,凡事从简,有益无害。”
这话一出,殿里古怪的静默悄然氤氲,人人都心照不宣地坐看好戏。
皇帝话虽不甚重,但言语之中的苛责之意其实十分明显,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这位红衣潋滟的公主,端瞧着看她如何收场。
“陛下所言甚是,羲和深以为然,奢靡生祸殃,”云端宁噙着笑昂首道,“只是我大盛素有一习俗,见贵人着华服。是以羲和为见陛下,特意盛装华服。”
哪里有什么见贵人着华服的习俗,不过是她信口胡诌。
众人闻言莫不暗叹这公主好生机敏,一句话便轻飘飘将自己摘出困境,转危为安,还顺带肯定了自己平日也如陛下一般,主简朴,不尚靡靡之风。
萧煦轻抿了一口酒,看着大殿中意气风发的女子,眼底漾起微不可察的笑意。
怪道无所谓他来之前的提醒,原是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殿上萧启策闻言一怔,旋即大笑不止,朗声道:“好好好,公主有心了。”
云端宁面上笑意不减,侧眸睨了眼一旁沉着脸的皇后,意有所指地道:“羲和不止有心,还有礼要献给陛下。”
“哦?”萧启策闻言来了兴致,笑问:“公主准备了何物?”
云端宁拍了拍掌,侧身示意后头的太监将东西呈上来。
那太监弯腰捧着个半开的金丝长盒,里头搁着一幅裱好的卷轴,恭恭敬敬地走上殿呈在萧启策面前。
云端宁见萧启策好奇地打量着卷轴,抬手拿起时,便轻笑道:“此乃《临远帖》。”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萧启策握着卷轴的手更是骤然一颤,错愕地看向云端宁,半晌,方犹疑道:“可是,方其均的《临远帖》?”
云端宁看着他,微微颔首。
萧启策惊得险些起身,手也放轻了力道,缓缓展开这卷轴,细细端详着,喃喃:“不错……纵横豪放,张扬恣肆,是方其均的手笔。”
二十三年前,他尚是太子时,机缘巧合有幸得以一睹此帖,不胜欣幸。全帖共计一百三十字,无一字懈笔。尔后不久就得知方其均隐退封笔的消息,连带《临远帖》一同不知所踪,他引以为憾,还惋惜了好些日子。
不曾想竟是二十三年后的今日,竟是又有幸得见此帖!
他深深看了这帖许久,竟是禁不住眼眶微红,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陡然被唤醒。
犹记当年桃花灼灼,流水潺潺,有一女子巧笑倩兮。
“我最不喜方其均的字,独这《临远帖》是个例外,颇合心意。”
他垂着首看那字,面上挂着笑,手发着颤,轻轻地抚着帖上的每一个字。
“此帖,甚合朕心。”
21. 荣王贼心
萧启策这般情状,云端宁还是颇有些意料之外的。
她虽心中知晓这《临远帖》的分量,但却不知萧启策竟如此钟爱此帖。自她拿出这帖,萧启策眼睛如粘连在上头一般,一刻也不曾移开。
岂止云端宁,萧启策身旁的孟延意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她长甲死死抠住手心,没错过萧启策面上一点情绪。
这些年来,她从不曾见陛下喜形于色到这等地步。而对象仅仅是一幅字,他竟如此真情实感?
云端宁的惊喜显然极讨萧启策的欢心,她明显感觉到,皇帝连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慈爱。
“福星公主,果然名不虚传,一来便给朕带了好运。”
云端宁笑意盈盈地谢过萧启策,末了回席时还刻意偏头挑衅地瞥了孟延意一眼,孟延意怨毒的眼神几乎要撕碎她。
云端宁甫一落座,萧煦低沉的声音便传来,“公主好生厉害。”
云端宁轻拈起一杯酒,整了整皱了的红裙,将酒盏象征性微微举起,悄声回道:“羲和倒是也不敢居功,还要多亏苏悭先生提点。”
苏悭?
萧煦闻言神色微变,不着痕迹地捏紧了酒盏。
云端宁手中酒刚要入口,酒盏凑近鼻端,却是陡然一滞,握住杯盏的手即刻僵住,眼底瞬时覆了层冰霜。
她并未抬头,也能感受到对面那道熟悉的赤裸目光。她冷嗤一声,面上古井无波,抬手用大袖遮挡,仰头做着喝酒动作,然手中酒盏却是微偏了偏,杯中酒尽数倾在地上。
放下手搁下酒盏时,还煞有介事地轻拈着手帕拭了拭唇。
萧煦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暗暗讶异她的敏锐,一面为她夹菜,一面轻声道:“公主做得很好。”
云端宁垂眸看着碗中的菜,神色凝结成霜,“羲和想去看看那人究竟玩什么把戏。”
“叫云开跟着你。”
云端宁偏头看他,眼尾轻挑,笑道:“殿下是觉得羲和没有能耐对付他们?”
萧煦冷戾的鹰眸涌上几分浅淡的笑意,漫不经心地同云端宁对视,“公主本事通天,只是双拳难敌四手,纵使英雄也头痛。”
“殿下多虑了。若是敌众我寡,打不过,便跑;腹背受敌,跑不赢,便偷袭。”
“公主明智已极,”萧煦叫她这话逗得喉头泄出几声笑,自唇角蔓延开来,“万事小心。”
云端宁点了点头,便起身悄然离了席,只身一人自后门出了殿,连杜若沉香也不曾带上。
她之所以出来,除却想看看那人究竟要耍什么手段外,还有点小私心便是想看看当日皇后急召她时心心念念却未来得及欣赏的濯春园。
不过不大走运,外头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好些景致借着华光月色也瞧不仔细,她便在门口宫女处拿了盏宫灯,堪堪照亮脚下的路和周遭景色。
披着一身月色,迎面吹着习习凉风,倒也算舒适爽利。
好在祈宁殿离濯春园并不算远,她出了殿后,一直直走便远远瞧见了那座十分有名的蓬莱假山。
长息这座蓬莱假山奇石罗列,沟洞相套,疏密相通。沟、缝、洞、穴,玲珑剔透,峭拔雄奇。
记得父皇曾说,所谓玲珑剔透,也有说法。昔日曾有人以一炉香置于山石底,烟自孔孔而出;以一盂水灌山石顶,则是泉于孔孔而流。
百闻不如一见,这蓬莱假山果然玲珑剔透,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绝非浪得虚名。
她正看得入神,却不防听得身后有人唤她,她一惊,回头便见一个小太监正垂首立在她身后,不知站了多久。
她刚想开口,便听得他道:“见过王妃娘娘,今夜月色极好,邀月阁是整个皇宫中赏月最佳之处,齐王殿下让奴才邀您去邀月阁一叙。”
云端宁眸色一深,抬眸打量着眼前这个眼底神色闪烁不明的人。
暗暗冷嗤,心下思忖这荣王也不甚聪明,手段未免太拙劣了些。
莫说萧煦这人不是那般会有闲情雅致赏月的人,即便是想邀她去赏什么月,那也是让云开来请她,又岂会毫无头绪地随意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太监来?
她倏地轻笑出声,柔声道:“既是王爷有如此雅兴,那劳请公公带路。”
那太监弓着腰应了声忙转身带路。
云端宁悠然地跟在那太监身后,抬头看了看月色,的确皎洁流华,浮光霭霭。
想着能一赏清辉月色,她心情瞬时愉悦了几分,起码是不虚此行了!
邀月阁倒是并不近,且还颇为偏僻,除却平日作赏月之处,应是少有人来。
那太监一路默不作声地领着她上去,她一壁走,一壁提起宫灯打量着阁中模样。这邀月阁的陈设格局倒是与那祈宁殿大不相同,分外小巧精致。
里间似乎熏了香,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在阁中悄然氤氲蔓延。
阁中处处是轻纱帷幔,缀满了长串的琉璃风铃,夜风自外头吹来,阁中帷幔翻飞,叫月色映得朦胧半透;银铃琅琅,入耳如鸣佩环。
阁内清幽静谧,出阁立于回廊前,抬眼只见一轮孤月高悬天际,月华流转,撒下朦胧清辉。潺潺月华将远处宫檐,近处林梢镀上一层轻纱似的如水浮光。
这邀月阁的确是极佳的赏月胜地,一盏清凌凌的上弦月在此处看得分外清明皎洁。
她这厢正沉浸于星光月色之中,全然不觉身后那小太监早已走了。
待她赏够了月色,才忽地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她唇角轻勾,终于来了。
“殿下来迟了。”
身后人步子一顿,没有答话。
云端宁并未转身,只是身子前倾,双臂交叠,慵懒随意地前倚在栏杆前,抬眼正认真看着窗外月色。
“多谢殿下邀羲和来此赏月,王府里可不曾有这样观景的好所在。”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深更半夜,邀嫂嫂赏月,”她盈盈一转身,夜风吹起她的红裙,翩跹飞舞,身后月华霎时失色,她笑得妩媚,“怕是逾矩吧?”
身前正站着萧照与他的贴身侍卫,见云端宁非但对他的计策了如指掌,甚至还开门见山地直截了当挑明,他遽然变色,心下不由得惊骇万分。
萧照阴沉着脸,来之前尚还在犹疑,但此时既叫她发现了,便更加断无可能半途而废,索性破罐子破摔,也将话挑明了。
“公主瞧上了萧子温什么?”
云端宁想了想,抬首向梁上扫了一眼,弯唇一笑:“羲和好色,齐王殿下,甚美!”
萧照一滞,一腔话梗在喉头,竟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公主怎不按常理来?
“容色皮囊不过一时之趣,能得几时好?”
云端宁抬手抚了抚鬓边,眼尾轻扬,“能好一时是一时,及时行乐才是重中之重。”
萧照道:“天下容色出众者又岂止他萧子温一人?”
云端宁闻言险些笑出声,向前走了两步,有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故作茫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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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何出此言?”
萧照面色铁青,“萧子温有什么好?他重病缠身,命不久矣,你何苦跟着他这样一个一眼便能望到头的人?”
云端宁闻言频频点头,来回踱步,顺着他的话感慨:“殿下所言甚是,齐王殿下是个可怜人。”
萧照见状一喜,忙道:“公主何不跟了本王?父皇宠爱本王,若公主跟了本王,何愁他日不会母仪天下?”
云端宁羽睫微垂,遮掩住凌厉晦暗的眼神,冷笑一声,心道这荣王蠢笨至此便罢了,竟还恬不知耻肖想登基称帝,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不想和他多纠缠,云端宁懒得再演下去,垂眸冷声道:“殿下今日所言羲和就当从未听过,还请殿下以后莫要有这般大逆不道的狂悖心思。”
她说完抬脚就要走,却见萧照向身旁那人使了个眼色,拦住了她的去路。
“公主今夜是走不掉了,”萧照的话幽幽追过来,“席上饮了那酒,现下想必浑身发软,四肢无力吧?”
云端宁都不愿回他,身子也不想转,不耐地朝头顶喊了一声。
“云开,让他闭嘴。”
梁上攀了许久的云开身子骤然一僵。
他自诩行事谨慎小心,轻功亦是了得,公主是何时发觉他的?甚至还能精准判断他的方位?
按捺住满心惊疑,他自梁上飞身跃下,袍角凌空翻滚,旋身稳稳地在云端宁身后站定,双目如利刃直逼向萧照二人,气势夺人。
云端宁态度猝不及防的转变让萧照傻了眼,此时眼前又骤然冒出这么个人来打乱他的计划,他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
这人他当然认识,正是萧子温的贴身侍卫。
千算万算没算到萧子温竟还留了一手,派人保护这公主。甚至此人一直于梁上偷窥,他竟丝毫不察?
气氛一时岑寂凝固,萧照死盯着云开冷声道:“藏于房梁之上,你欲行刺么?”
云开冷冷看着他,默不作声。
“方才不是说了,”云端宁烦得皱了皱眉,转身向云开道:“让他闭嘴。”
云开得令,几乎是毫不犹豫起身动作,扯下腰间长剑,直奔萧照而去。萧照身旁侍卫见状挡在他身前,来不及拿剑,只得徒手艰难格挡。
云开力道极大,长剑死死压下来,他一时卸了力,腿一软叫长剑狠狠劈倒在地。云开完全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猛地一脚踹向他心窝,他即刻捂着胸口蜷缩起来,动弹不得。
而从始至终,云开的剑都不曾出鞘。
萧照见此情形终于开始怕了,忙不迭向后退着,他见云开向自己步步紧逼,颤声道:“尔敢!本王身份尊崇,你胆敢伤本王分毫,本王叫你……”
说及此,他双眼登时一直,两眼一翻重重倒在地上。
身后云端宁举着盏青玉烛台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在云开略带震惊的眼神里随意摔了那烛台,斜睨着晕死在地上的萧照,低骂一声:“聒噪。”
云端宁拍了拍手,又扫了眼地上哀嚎不止的那人,沉吟片刻,吩咐云开:“将他二人扒光了捆一起。”
还正惊异在云端宁干脆利落的那一击中的云开瞳孔一缩,眼底满是不可思议,不解地看向云端宁。
云端宁见他不动,便挑眉抬首道:“如何?让我来?”
云开猛地垂首,“不敢。”
云端宁垂眸看着地上的人,眼神凉薄,冷声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他既巴不得人人都来看,我们也不必替他遮羞。”
22. 不慎中药
她和云开前脚刚出邀月阁,远远在路上便看到圣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她这个方向过来。
云端宁冷嗤,他动作倒是快,算准了时间设计让人撞破那事。
她和云开转向另一个方向,顺着一旁小路,直接出了宫门。
坐在马车上时,她还在扼腕惋惜,不能亲眼见证到那一场好戏了。
萧照今夜显然是只为她而来。
目的也并不难猜,是那童谣的第一步,已开始行动了。此番不成,便还会卷土从来,再次,三次,想必暗处的人,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她只是不曾想到,这荣王手段竟这样龌龊卑劣。
萧照既是第一步便被抛出来的弃子,那在这场童谣计谋中,他显然只是一把不重要的钝刀,是唯一摆在明面上的敌人。他尚不足为惧,只是他身后藏着的,想出这童谣奸计之人,倒有些手段。
云端宁斜倚在坐榻上,素手微微撑着头,眸光微滞,盯着一处失了神,喃喃:“萧照背后,究竟是谁呢?”
或者说,还能有谁呢?
童谣只有两个目的,一是她,二是萧煦。
若说那背后之人是为了“夺天下”,既已处心积虑对她下手,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分出精力去对付萧煦?
除非……
云端宁一凛,除非,那人与萧照目的本就不同!
她正这样想着,蓦地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下不再走了。一些不好的记忆陡然涌上心头,她袍袖下双拳紧握,凝神注视着车门,作势要起身。
她试探性地小心问道:“云开?”
“王妃。”
车门外传来云开波澜不惊的声音,云端宁紧张的情绪这才舒缓下来,轻声问道:“为何停下?”
车外云开的声音有一瞬的凝滞,他看着对面的马车,有些艰难地启声:“王妃请稍候。”
云端宁听他这话不对劲,忙倾身一把掀开车帘欲要看个究竟。
云开没想到她二话不说就出来了,刚要下车的动作一顿,猝不及防地僵在原地。
云端宁没去管他,抬眼一看,对面赫然停着辆马车,车旁还跟着不少小厮婢女,浩浩荡荡几乎横占半条街。
“这是?”
云开抿唇,轻声道:“这应当又是陆小姐的马车。”
“陆小姐?”云端宁有些茫然,“又?”
“陆盈溪陆小姐是陆怀川将军的亲妹,她时常……会在宫门口拦信王殿下的车。”
云端宁一怔,笑问:“这位陆小姐是,爱慕信王?”
云开重重点了点头。
这不是什么秘密。
略一思忖后云端宁又眉心一拧,“那与我何干?为何拦我的车?”
云开偏头扫了眼马车,迟疑道:“大抵是我们同信王的马车颜色相似,陆小姐错认了。”
云端宁闻言无奈一笑,旋即提裙下车。
许是下车动作快了,她竟是有些脚步虚浮,头晕眼花。不知为何,胸口还似有一团烈火正熊熊灼烧,口干舌燥得厉害。
她微微摇了摇头,深吸几口气平复了心续后,扬声朝那马车方向道:“劳阁下让路。”
马车里的人没有半点动静,像是没听到一般。
她不耐地要再开口时,忽听一道娇软声音传来。
“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欲前行,姑娘挡了我的路。”
对面又是一阵静默,云端宁一袭红裙如火,裙袍在晚风轻扬里翻滚。她长身立在夜色中,等着马车里那姑娘回话,给足了耐心。
换作平日,她估计会一把掀了车帘命里头人让路,哪里还会废话这许多。
许是这姑娘声音听着实在娇柔可爱,让她无端生出几分怜爱;也许是她方才给萧照使了绊子,现下心情大好。
总之,她给了车里头这位陆小姐十足且少有的耐心。
夜色浓重,一只嫩白细长的手轻轻掀开车帘,车下丫鬟见状忙伸手去馋她下来。
借着月色,云端宁堪堪瞧清了这女子的模样。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纱裙,淡笑着一步步走过来,颊上还隐约陷进浅浅的梨涡,一双杏眼明亮水灵,带着狡黠的光,一瞬不眨地打量着云端宁。
云端宁见她走了下来,失笑道:“姑娘必定下车方能让路么?”
“你是何人,为何乘正则哥哥的马车?”
此话一出,云开身子一僵,默默垂下头,别过脸去。
云端宁更是顿觉无奈,身上灼热感越发明显,四肢开始发软,难以使力。
许是受寒了,云端宁不疑有他。
拧了拧眉,眼下她只想快些回府。
她一面揉着眉心,一面退至一旁,露出整个马车来,“姑娘好生看看,这是否是信王殿下的马车?”
陆盈溪闻言一怔,仔细打量着云端宁的马车。
半晌,她身旁的丫头扯了扯她的袖子,悄声道:“小姐,似乎的确不是信王殿下的车。”
陆盈溪白皙的面上掠上一片绯红,她垂眸咬牙,不动唇地低声朝那丫头道:“我知道了。”
话罢,她清了清嗓子,神色颇不自然地道:“是我错认了,对不住。你可要什么赔偿,我都可以给你。”
云端宁无奈,“只需姑娘让路便好。”
“平白耽误你这些时候,我很是过意不去。你既不说要什么,那我便请你吃饭可好?你家住何方,我遣人去接你。”
云开的头垂得更低了。
云端宁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人,缠着不放追着人赔礼道歉,甚至还大有她不应下,这姑娘便不罢休的气势。
她叹了口气,只好道:“你这顿饭若当真非请不可,便来齐王府寻我吧。”
“齐王府?”陆盈溪闻言杏眸一亮,复又重新打量着她,又惊又喜地笑道:“你便是那大盛嫁来的福星公主?!”
这姑娘欣喜的态度让云端宁一惊,犹疑地点了点头。
她头尚未点完,陆盈溪便提着裙小跑过来,站在她身前,含笑道:“我早便想见见传说中的福星公主究竟是如何模样了!”
云端宁此时已双颊泛红,头晕目眩。
她呼吸急促,艰难启声:“传说中的福星公主并不曾比旁人多了个鼻子少了只眼睛。”
夜色浓重,陆盈溪没瞧出她的不对劲,仍是一面打量着她,一面笑道:“你可知,你未嫁来长息时,人都唤你什么?”
没等云端宁答话,她就自顾自接下去,“他们都说,大盛的福星公主是下凡而来的九天神女,不日便要嫁给齐王殿下了。我却不信,那九天神女下凡的桥段,不过是说书人和话本子里诓人的把戏。”
云端宁眼睫微垂,挑眉颔首。
“不过现下我却信了。”
云端宁有些不耐,听她说了好些时候,身上委实不大舒畅,这姑娘倒是健谈。
“夜色已深,我该走了,姑娘也快些回吧。”
陆盈溪脸一垮,“你怎不问我为何信了?”
云端宁转身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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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上马车,闻言头也不回地道:“自是因我当真美若天仙下凡。”
陆盈溪:“……”虽然确实如此,但……
“我得空便去齐王府寻你!”
陆盈溪的声音叫车帘混沌地格在外头,云端宁默默叹气,心道这姑娘好生缠人。
她一面阖眸倚在车壁上歇息,一面问云开:“这位陆小姐应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吧?”
云开默了默,旋即道:“的确不曾见信王殿下回应过陆小姐。”
云端宁了然一笑,这姑娘性子如此跳脱娇憨,看着也不像那信王会中意的类型。他那样清隽温雅之人,应当会喜欢娴静端庄的女子,这陆小姐于他而言,怕是闹腾了些。
路上多了陆盈溪这个小插曲,耽搁了些时候,回府已近子时了。
混混沌沌走进溯明院,见殿内灯火通明时,云端宁有些愣怔。
难不成是萧煦回来了?
她抬脚走进去,见里头赫然而立的正是萧煦,她略带讶异地道:“殿下竟回来得这样早。”
萧煦喉头间传来低笑,转身道:“托了公主的福,父皇去了邀月阁‘赏景’后震怒,又将荣王禁了足,直接提前结束了寿宴。”
饶是他心里已有了些准备,见了邀月阁那般情景都有些猝不及防,别说本是兴致满满去赏月,毫无防备的父皇那一众人了。尤其是许贵妃,月亮还未见着,便先看见她儿子赤身裸体地同另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捆绑在一起,吓得不轻,险些惊厥过去。
萧煦当时愕然之余也有些失笑,能想出这样的法子,也的确是那公主的作风。
云端宁好整以暇坐下,同萧煦对视。
“殿下怎知是羲和做的?”
“原先不知,现下知晓了。”
云端宁:“……”
好个诡计多端的萧煦,竟是在诈她。
“公主为何回来得这样迟?”
云端宁想也不想地随口说道:“路上遇见只难缠的猫。”
她身上越发滚烫,意识混沌不清。
静默了一会儿,萧煦将要起身离开时,她忽地直勾勾盯着他,竟是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朝他走过去。
云端宁媚眼如丝,呼吸也重了几分:“殿下让云开跟着羲和,可是担忧羲和安危?”
她声色染上了几分娇媚,轻轻荡漾在耳畔,轻羽般徐徐拂过,勾得人心头又颤又痒。
萧煦闻言手撑着桌案,垂下眼睫看她,自后看来好似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一般。
他深不见底的鹰眸蓄着辨不清的情绪,喉头微微滚动,喑哑着声音道:“是。”
他紧接着撤回撑着的手,直起身,淡淡道:“公主与本王休戚与共,福祸相依,本王不能让你出事。”
云端宁缓缓抬起玉白的指头攀上萧煦的胸膛,指尖轻轻撩拨着穿戴整齐,一丝不苟的衣襟,在他耳畔吐气如兰:“仅此而已?”
萧煦身形一僵,胸膛滚烫,陡然传来密密麻麻的酥痒。
眼前不知为何猝然突兀地浮现那日长息街头,余辉铺天盖地泼泼洒洒,她昂首立于金黄的落日里,一袭红衣明艳胜火。
云端宁身形不稳,眼看着便要倒在他怀里,萧煦眉头一拧,下意识抬手扶住她。
她半阖美目,红唇微动,喃喃:“热……”
手心触及她小臂的温度,萧煦一凛,骇然变色。
蓦地抬眼,将云端宁面上不正常的绯红收入眼底,面色几乎瞬时寒凉如霜。
“他竟敢给你下药?”
23. 中药圆房
云端宁涣散的眸光虽是落在萧煦脸上,然眼前却是一片迷离,恍惚朦胧,什么也瞧不清晰。
她用力甩了甩头,发间步摇金钗轻轻晃动,响声落在她耳中,只觉遥远又空灵,未有实感。
她意识已然混沌不明,身上烧得厉害,周身疲软无力。
默默将头伏在萧煦颈窝间,唇瓣在他颈侧轻蹭,洒下一捧幽香。手心顺着他的小臂攀援,一路潜进宽袍大袖里,期期汲取渴盼已久的凉意。
萧煦陡然一滞,僵着身子一手将她作乱的手箍住,一手扶正她的身子,竭力找回自己沙哑的声音:“先忍忍,本王去请苏悭。”
哪知云端宁察觉出他起身欲走,竟是猛然挣开他的双手,圈住他的颈项将他一路逼至床榻前。萧煦拧眉,猝不及防地叫她扑在榻上,面有异色的看向她。
萧照究竟用了什么药,竟这样霸道凶猛!
他作势要起,云端宁竟是抬手褪去身上的胭脂罗裳,露出欺霜赛雪的玉白肩颈,在昏昧的烛光下闪着勾人的光泽。
萧煦一震,即刻偏过头去,将已然掉落在她臂弯的外裳接住,胡乱套在她身上。
“公主!”
云端宁却不理会他。
一手顺势握住他的手,一点点挤进去,与他十指相扣,一手勾住他的后颈,身子一倾,便坐在了他怀中。萧煦闷哼一声,声线喑哑低沉,眼底晦暗不明。
她身上红衣半褪不褪,挂在肩头,较之全脱更为诱人。
萧煦与云端宁距离不过二尺未满,他甚至能看清云端宁根根分明的羽睫在微微颤动。
云端宁红唇微动,呢喃低语,寸寸呼吸交织着缠绵悱恻的荡漾春色。
他喉头滚动,欲要将手抽出,奈何云端宁握得实在太紧,他只好动了动唇,低声道:“公主……”
萧煦的声音骤然停住,他鹰眸蓦地一缩,整个人周身一颤,几近屏息。
云端宁倏然贴上他的薄唇,她不是位有礼的访客,不管不顾地长驱直入。
摔砸、扫荡、搅乱一池平静无澜,撕碎满腔寡欲自持,在他冷寂阴鸷的心房点上一把轰轰烈烈的大火,大有愈燃愈烈的架势。
她还在继续,红唇一寸不让地攫住他。二人气息急促混乱,相互交融,漾出一派旖旎春色。
萧煦呼吸愈重,他握住云端宁的肩胛,眼底染上难以言说的混乱欲色。
他鹰眸一暗,几近缴械。
他与云端宁额触额,入眼便是她一张妩媚娇艳的脸,红唇凌乱,鬓发微散。
萧煦喘着粗气,低声艰难道:“本王……去请苏悭。”
云端宁哪里还听得进他说话?不由分说地将他压在榻上,抬手便剥去他的衣袍,红唇胡乱地寻找着凉意,由唇角去往下颌再到颈侧,流连逡巡直至胸膛,一应烙下属于云端宁的滚烫印记。
萧煦固若金汤的防线终于在她势不可挡的攻势下溃不成军,他反客为主地扣住她的后脑,将她纳入怀中,欺身压了下去。
被翻红浪,春宵一度。
*
翌日,晨光熹微。
云端宁揉着额角转醒,整个人身上的骨头像是叫人打断了再胡乱装回去,还顺势装错了位置般,酸痛难忍。
她皱眉半坐着,脑海中不可抑制地一瞬一瞬闪过昨晚的情景。
每一瞬都好似一鞭子抽在她脊背上,她几乎即刻清明,周身血液霎时凝固,双眸愣直,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她昨晚都做了什么?
她与萧煦,都做了什么?
默默抬起双手痛苦地覆在面上,云端宁有些茫然的绝望。
回首看她这半生,活了十五年,一向是骄矜无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猛虎趋于后而处变不惊。
眼下却是平生第一次无措起来。
她怎么也想不到,头一遭经历这样的事,竟是因叫人下了药。
坐在榻上拧眉纠结了好一番时候,云端宁到底是想通了。
这怪她么?
错在她身么?
罪魁祸首分明另有其人,她甚至还是受害者。
思及此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恼得恨不得将萧照日日吊在长息最为繁华的街头,拿鞭子狠狠抽上一顿,让城中百姓都来看看。
她咬牙暗恨,此时方恍然大悟,怪道昨夜觉得那邀月阁所焚之香气味如此古怪,竟是这般下作之物!
怪她大意,以为宴上那酒便是萧照的全部手段,一时不防,谁曾想他尚留有后手。
屈指揉着眉心,微微叹了口气,云端宁忍痛起身,开口唤道:“沉香。”
这一出声,她便一惊,她怎的哑成了这般模样?
沉香早便在殿外候了多时,闻言这才进来。
她一壁带着忍不住的笑意,一壁垂首倾身搀着云端宁下榻。
云端宁腿心疼得厉害,半个身子压在沉香小臂上,艰难下地。
沉香见状微微皱眉,咬着唇低声嘟囔道:“殿下未免太狠了些,也不知怜香惜玉。”
云端宁闻言面色一寒,冷冷扫了她一眼。
咬牙切齿道:“闭嘴。”
不提倒好,一提她心底更比面上寒,大有想将萧煦与萧照吊于一处的念头。
他岂止不知怜香惜玉,简直是粗暴蛮横,不知餍足,昨夜要了她一次又一次……
她甚至药效已过,倦怠不堪了,萧煦都不曾放过她。
什么无趣,什么冷静自持,什么无欲无求,都是假的!
萧煦根本就是彻头彻尾,一匹披着羊皮的狼!
*
昨夜邀月阁一事,萧启策实在是气得不轻。
本是满心欢喜欲要赏月,谁知一入阁映入眼帘的竟是他的好儿子和旁人赤身裸体地绑在一起。
甚至当时女眷甚多,好些个不曾出阁的清白家女子,猛然不防瞧见了萧照不着寸缕的模样,几个险些骇哭。
萧启策寿宴上一腔欣喜尽皆褪得一干二净,震怒之下不愿多看地上的萧照一眼,狠狠甩了袖子留下一道口谕。
“荣王照管阖无司岁久,听免职事,于荣王府闭门思过,无诏不得觐见!”
这道旨意一出,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彼时萧启策将阖无司交予萧照管辖时,有心人便早有揣测是与那储君之位息息相关。毕竟三位王爷里,荣王是第一个受陛下如此重视的人。
阖无司隶属武德司,主要负责保护皇帝宫妃的安全。不同于现于明处的御方军,其行动往往不为人知。它本是同武德司一并直接听命于皇帝,不受其他任何人的制约,但那次河阳剿匪,萧启策却出人意料地拨了阖无司供萧照差遣。
照理说匪乱虽棘手,但还没到用上阖无司的时候。萧启策对萧照委以如此重任,又是剿匪,又是管辖阖无司,难免不让人联想到那悬而未决的储君之位。
萧照自己当然也不由自主地这么想,是以才会叫面上惑人的浮云蒙蔽双眼,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一门心思在那“得福星者得天下”上,以至于自乱阵脚,丑态百出。
但一切都来得快去得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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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启策口中的“岁久”,也不过不到一年而已。
他是要让萧照记住,自己能以龙驭九天之威,赐给他想要的一切,自然也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剥夺他已有的一切。
经荣王一事,一件亟待解决的事便也避无可避地被推到了所有人面前。
立储。
但无人敢做这个出头鸟,给皇帝出这样一个大难题。
除了陆怀川。
长息这位功勋卓著,威名在外的抚远大将军。
十八岁率八百骑兵出征岐平,一举斩落岐平大名鼎鼎的扶刀将军李襄元,功冠全军。后与岐平五战,五战五胜,直打得岐平再不敢来犯。指挥大小战役不下百场,从无败绩。他的祖父乃是百年前七国大战中以身为天下安危者二十年,戎马倥偬的一代名将陆从焘。因此备受尊崇,连萧启策对他也是礼让三分。
他年少成名,战功赫赫,如今已官拜二品,才甫过而立之年。
陆怀川秉性耿直,处事果决,一封奏折上书皇帝,直言储君乃国之根本,皇嗣乃天下安危之所系,陛下应早行立储,以正国本,以安天下。
结果当然是毫无疑问,萧启策大怒,当场撕碎了陆怀川的折子。
但凡上奏的换个人,萧启策或许都不会这般怒不可遏。
“陆怀川这般急着让朕立储,是觉得朕活不长了吗?!”
大太监高德禄适时递上盏茶,劝道:“陛下息怒。”
萧启策大怒过后蓦地瘫在龙椅上,拧眉囫囵灌下一口茶。
“高德禄。”
“奴才在。”
半晌,他方沉声道:“依你之见,谁堪为储?”
高德禄叫这话惊得一抖,冷汗涔涔,忙跪下道:“奴才不敢!”
萧策也不是真的在问他的意见,阖眸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摇头道:“朕的这三个儿子啊……”
他是更宠萧照不假,但萧照性情莽撞鲁钝,难堪大用。
倒是最小的儿子正则,他其实寄予厚望。
只是萧然生性仁慈,纯善温良,连话都不敢对人说重半分。既是凤子龙孙,若有朝一日要管天下,好人要赏,恶人当罚,这种性格怎么成?
至于子温……
萧策眸中微暗,面色变了变,缓缓搁下手边的茶盏,冷冷瞧着杯盏里漂浮的青茶尖,只觉得在白瓷杯壁,馥郁茶汤里,这茶叶显得多余又碍眼。
他不耐地拿起盖碗不轻不重地扣在瓷杯上,别过眼不再去看。
嘴一张,笔一落便是立储,谁又明了其间不易?
*
“愚不可及。”
萧煦说完昨夜邀月阁之事,苏悭听乐了,夹起一筷子菜往嘴里送,含糊道:“不像他能干出的事啊。”
萧煦抬眼:“何事?”
话音未落,一道乍起的霹雳轰隆一声撕破夜空,瞬时把窗外照得明亮如昼,接着便是狂风夹杂着急促的雨点打在窗棂上,雨水顺着屋檐又快又密地流泻成串串珠帘,遮掩着屋内人的残影。
苏悭一口饮尽杯中酒,筷子边虚空点着边一字一顿说道:“设计!”
是童谣之计,也是邀月阁之计,更是利刃直对准他但尚未出鞘之计。
萧煦眼底寒芒一片,闪着冷厉的光。
“自是有贵人相助。”
雨越下越大,仿佛暴雨汇成瀑布,从天上滚滚倾泻而下,时不时夹着几道惊雷,震耳欲聋。
苏悭望着窗外白光闪烁的霹雳道:“这裘思道,藏得深,手段狠,不可不防啊。”
24. 我要她死
自那晚荒唐事后,云端宁很敏锐地感觉到,萧煦似乎与先前不大一样了。
比如,离邀月阁一事已过去半月,而在这这期间,分明一向寡言少语的萧煦却不知疲倦,一次又一次反复提醒她,虽说荣王在禁足,然童谣背后的人难保不会有动作,不可不防,万事要谨慎为上。
云端宁挨个应承,他说得不累,她应得也倦了。
她从前怎的不曾发觉,萧煦是这样唠叨的人?
或者说在他眼里,自己就是这样不让人放心的人?她那晚让云开出手不过是懒得同萧照纠缠,若云开不在,她单打独斗,也是满满的赢面。
不过萧煦让她少出门,她之所以言听计从是因着这几日她本身也不大愿意出去,现下闷了这几日,心里痒了,便开始蠢蠢欲动。
偷跑这种事她信手拈来,已然是熟能生巧了。
哪知刚翻上院墙,便瞧见街另一旁浩浩荡荡一众人正朝着她这方向行来,仔细一看,车子倒十分眼熟。
似乎是那位陆小姐。
她心下这才陡然清明,记起这陆小姐还心心念念着要请她一顿饭呢。
来的正是时候!
她长腿一跨,转身跳下墙头,光明正大地悠然走去大门,迎接这位陆小姐。
正午的日光打在院中高树上,树影婆娑,斑驳着些许细碎的光投映在半支起的窗牖上,为沉寂幽冷的房里添上几分暖意。
“王妃她……可要派人跟着?”
亲眼目睹了云端宁毫无顾忌地裙袍利落一掀,脚尖一蹬,双手一攀,便熟练轻盈地稳稳跃上墙头,然后在墙头坐了片刻又若无其事,不带半点犹豫地跳了下来,云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每每他以为王妃行事实在洒脱大胆时,她便总会还有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萧煦立在窗前瞧了半晌,眼底漫上浅淡笑意,在一汪幽静如寒潭的眼眸中漾起圈圈涟漪。
他淡然转身,掀袍坐下。
“不必,省的她嫌本王烦。”
云开闻言,有些古怪地抬头看他,见萧煦垂眸斟茶,面上无甚起伏,他便又默默垂下头应了声是。
心下却是疑窦丛生,殿下行事,何时思量过旁人感受了?
云端宁到大门口时,陆盈溪一行人还未到,她抱臂倚着门,抬眼望向越行越近的一众人,一腿立得笔直,一腿微屈勾在另一条腿前,心情愉悦地静候着陆盈溪。
陆盈溪一下车,便见到大门口早早地候着的云端宁,她面上一喜,忙不迭小跑过来。
“公主!”
云端宁一惊,看着死死抱着她臂弯的女子猝不及防地向后趔趄了两步。
“公主怎知我要来了,还特意在门口迎我?”
对上陆盈溪澄澈清灵的杏眼,云端宁干笑两声,试着扯出自己的手,却被拉得更紧了。
云端宁:“……”
那夜她也并非这般啊!
云端宁无奈,只好由着她动作,这姑娘不仅缠人,还相当黏人。
“姑娘唤我羲和便好。”
陆盈溪点头,扬唇一笑,齿如编贝。
“羲和,那你唤我盈溪!”
云端宁轻扯着唇点头。
“你打算请我去何处吃饭?”云端宁毫不含糊,开门见山地直奔重点。
陆盈溪撇了撇嘴,“你还未曾告诉我你怎知我今日会来。”
总不能说翻墙欲逃出府时恰好瞧见了吧?
云端宁沉吟一瞬,随口胡诌道:“九天神女,神机妙算。”
陆盈溪:“……”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今日去何处。”
云端宁不愿多等,抬脚便要往前走,陆盈溪攀着她的臂弯,也被带着一齐向前走。
“去顺天街。”
“顺天街?”云端宁脚步一顿,拧眉狐疑地盯着她。
她虽说不甚了解长息,然王府附近,却是心中有数的。
若她没记错……
“那条街上一应是住宅府邸啊。”
陆盈溪含笑点头称是:“不错,正是去将军府。”
云端宁:“……”
这丫头缠着她说了许久的请客便是去她家中吃饭?
见云端宁神情一变,陆盈溪忙解释道:“我们将军府的厨子,是整个长息出了名的大厨,宫中御厨比之还逊色几分呢!我正是怕吃旁的酒楼食肆委屈了你,才特意请你去将军府的。”
云端宁抿唇,面上神色勉强缓和了几分。
叫陆盈溪半拖半拽,云端宁揉着眉头坐上了驶向将军府的马车。
低头瞥见陆盈溪还揽着她臂弯的手,有些愣怔。
这位陆小姐还当真是,十分自来熟。
她本是闭目养神,奈何身旁目光实在太灼热直接,她无奈掀起眼皮,瞥了直勾勾盯着她的陆盈溪一眼。
“姑娘有话说?”
“什么姑娘,”陆盈溪拉下脸,没好气地说:“都说了唤我盈溪。”
云端宁抿唇,只好依着她,唤了声盈溪。
陆盈溪这才笑问道:“羲和便是你的名字么?”
云端宁淡淡垂下眼帘,手肘向后屈起,支着身子,把玩着裙子上的环佩,漫不经心回道:“我姓云,名唤端宁,羲和是我的封号,旁人一贯如此称呼。”
“那我偏要与旁人不同!”
云端宁:“……”
“名姓而已,如何称呼,全凭各人意愿。”
陆盈溪双臂叠在膝上,弯腰探头娇俏地看她,笑问:“你可及笄了?”
这话问得云端宁一怔,算算日子,离她及笄已将要一年了,日子竟过得这样快。
“再过两月,便十六了。”
“我还尚未及笄,算来我应当唤你一声姐姐!”
云端宁:“……”谁教你这般算的?
她屈指揉了揉额心,敷衍她,“随你。”
“你也是秋日里生辰,同正则哥哥一样。”
说到正则哥哥四字,陆盈溪声音陡然转轻,还带上了几分娇羞之意。
云端宁哼笑一声,“你这般爱慕他?”
陆盈溪眼睛一亮,连眉眼间都染上了几分柔软羞涩,声音像经年累月叫蜜糖浸透着一般,空气中都漂浮着星星点点甜丝丝的意味。
“正则哥哥是天底下顶好的人,谁人都没有他那样一副柔软心肠。”
“你的正则哥哥可也同你爱慕他这般爱慕你?”
陆盈溪垂下头,双手默默环住膝头,看着裙下半露的绣鞋。
她摇摇头,“并未。”
云端宁见状刚想开口安慰她,她便即刻抬头得意地道:“但是那又如何?只要我坚持,那便终有一日会打动正则哥哥。”
云端宁下意识反问:“倘若没有这一天呢?”
“倘若没有……”她似乎当真在认真思考,显得有些落寞,想了许久,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
云端宁抬手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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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她的脑袋,轻声道:“你要知道,两个人的事,是不能将就,没有打动的。能叫你的真心实意打动的,焉知他日不会动容于旁人真心?”
陆盈溪抬眼看她,“那你与齐王殿下呢,也是如此么?是真心还是将就?”
“我和他,”云端宁默了默,微微仰头向后靠了靠,有些失神地望着车顶,半晌,才缓缓道:“不是两个人的事。”
她从来不是云端宁,而是大盛的云端宁。
*
萧照自因那夜邀月阁丑事被禁足后,整个人像是叫人夺了舍一般,不吃不喝只将自己关在房里胡言乱语。
裘思道来时,见到的正是这一幕。
萧照发髻未束,披头散发地枯坐在榻上,脚边一塌糊涂,烛台、书册、花瓶、乃至案几都掀翻在地,被砸烂的、撕碎的、摔坏的,什么都有。
他一生气便爱摔东西发泄,裘思道已然见怪不怪了。
无能之人,不过如此。
他踢开地上凌乱的东西,开出一条容脚的小道来,走近萧照时,才听得他一直在念念有词些什么。
裘思道神色微变,身子前倾,仔细听着。
萧照藏在凌乱长发下的眼猩红一片,他狠狠掐抓着双拳,声线仿若淬上了深深的阴鸷怨气,不停喃喃:“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我要她死……”
裘思道心底嗤笑,看来邀月阁一事对他打击不小,俨然成了心魔。萧照想来早已恨透了云端宁,他这一趟大可不必来了。
“殿下,切勿伤了自己的身子啊,您如此一蹶不振,岂非让亲者痛,仇者快?”
萧照仿若不闻,仍是垂头念念有词地恨声道:“杀了她……杀了她……”
“殿下,最好的反击,是漠视。”
萧照闻言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抬头,失了焦的猩红眸子暴露在裘思道眼前。
他像是在看裘思道,又不像,一双眼睛盛满愤恨与怨毒,似乎要灼烧每个试图靠近的人。
眼前永远是挥之不去的一袭红衣,噙着淡漠讥诮的笑居高临下的俯视他。
萧照骤然起身,趔趄着向前走了两步,双拳紧握,盯着裘思道哑声道:“如何才能杀了她?”
裘思道笑了:“殿下不必急于求成,要一个人死,有的是法子。”
萧照颓唐地转身,惨笑:“云端宁毁了我……她毁了我……你没有见到那日父皇看我的眼神,他许久不曾这样看我了……我如今这般模样,禁足何时能解,是否可解都尚未可知,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纵使殿下一时奈她不何,然殿下岂不闻,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萧照一愣,转身茫然道:“她嫁来长息不过一年,朋友都少有,如何树敌?”
“若说旁人,确少可能,然羲和公主性子倨傲骄纵,倒还当真惹到了那么个人。”
萧照不语,盯着他,等着他的后文。
裘思道微微一笑,道:“思道听闻,那公主与皇后娘娘甚为不睦,还曾起了口角之争。”
“先生,”萧照闻言摇头摆了摆手,颓然坐下,颇有些不赞同,叹道:“那皇后毕竟是萧子温生母,无论如何也是与萧子温同气连枝。是,她是不喜萧子温,但大是大非上,岂会糊涂?哪里会帮着我们害云端宁,做些害己利人的事?”
裘思道对他这话却不以为然,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殿下,事在人为。”
萧照抬眼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神色深沉复杂。
25. 苏悭其人
苏悭立在萧煦书房前,抬手刚欲推门,便听得一阵埙声幽幽传来。
他手蓦地一顿,听了半晌,忽而双眼定定,一时之间滞住了。
埙声幽怨苍凉,悲怆肃穆,悲而不伤,凄而不厉,让人闻之震撼。
一曲终了,像跨越苍茫的大漠,又凌空摘星揽月瞬时消逝于天幕;忽而大雪纷飞,入目是铺天盖地刺眼的白,天地悠悠间万物不复存在,万丈豪情,雄壮气魄,尽散于弥天大雪之中。
他心下情绪久久起伏不定,这曲《长风破》,还是他教给子温的,但从未听他吹出过这样锋芒毕露的情绪。
饶是年少时的自己,也没有这份磅礴气概。
他抬起眼直直地望向碧空,良久,长叹一声:“大刀劈得山峦摧,长枪直捣孤月碎。子温志在,万里长空啊。”
揽了揽外袍,他抬脚阔步走进屋里。
甫一进去便见萧煦端坐在案前,手边搁着一枚精致古朴的黑陶刻花埙。
苏悭看着这埙,恍惚之间有些感慨。
“这埙都该有十年了吧?为何不换个?”
萧煦神色淡淡,“习惯了。”
苏悭笑着打趣:“怕是舍不得。”
萧煦点头,眸光轻轻地落在他身上,一脸自然地开口:“的确舍不得。”
苏悭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晌,才神色尴尬地僵硬着身子艰难地在他对面落座。
心下却觉得诡异得很,这小子,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书房中点着香,烟雾徐徐升腾,氤氲在萧煦辨不清喜怒的面上。他抬手斟了盏茶递给苏悭,继而拂袖随意拿起桌上的陶埙在手心把玩。
指尖轻轻抚着埙身的孔,眼底晦暗不明。
“父皇爱方其均的字,并非歪打正着,而是您早便知晓吧。”
萧煦这话,没带半分疑问的口气,几乎是斩钉截铁的肯定。
苏悭闻言一滞,刚要举起的茶盏也放了下去,抿着唇默不作声。
良久,他才缓声道:“多年前听人说过……”
萧煦鹰眸锐利,抬眼盯着他,开口打断他的话,“先生与父皇早便相识吧?”
苏悭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子温这孩子什么都好,偏生多疑敏锐,还相当心细如发。
无奈,他只好点头承认。
“我是同陛下相识,然彼时他还尚是太子,已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如今,”苏悭垂下眼睫,语气平淡,“早已是形同陌路。”
“因何相识,又因何形同陌路?”萧煦眸光犀利,接着逼问。
“子温!”叫这接二连三的问话着实惹恼了,他拧眉叹气,“人人都有自己的过往,你为何偏要紧抓不放?”
“过往?”萧煦声音陡然拔高,幽深双眸紧紧锁住苏悭,“先生,本王对你的过往,一无所知。”
苏悭闻言一震,对上他那双无比熟悉此时却无端陌生的双眸,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那么,本王换个方式问先生。”
萧煦沉声,字字句句缓缓道来:“十年前,先生为何执意跟随本王?”
苏悭一怔,双眸瞪大,张口无言。
十年前他初遇子温,便于长街前拦他车驾,苦苦求他收留。任凭他说什么这小子也置若罔闻,铁了心不肯收留他。
他甚至连入府为奴这样折辱人的话都拉下脸说了,子温还是半分不为所动。
说孤苦无依,流浪街头这小子也没有半点心疼,从头到尾只知道板着张脸。
最后竟还是他颈上挂着的那枚陶埙在争执间,或者说他单方面祈求间不慎露了出来,见这小子神色终于有点变化,他便抓住时机,果断地把这埙摘下来挂在这小子脖子上。
然后继续求他带自己回府。
当年这个见面礼萧煦确实十分受用,便松口让苏悭跟着一道回了王府。
自此苏悭为他筹谋襄助,教他藏拙示弱,护他在茫茫大雪的皇宫平安无虞,这一护就是十年。
可以说,没有当时的苏悭,就没有现在的萧煦。
彼时他于苏悭而言,不过是毫无纠葛的陌生人,他因何掏心掏肺,尽全力护他助他?
世上并无无端的爱,只有无端的恨,这是孟延意教会他的道理。
十年前苏悭毫无缘故地给了他无端的爱,现在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苏悭面上情绪复杂难言,他长叹一声,艰难启声道:“你是,不信我?”
萧煦面色微凝,眼神里带着避无可避的威压,冷言:“若你是本王,你信么?”
“先生,莫要欺我瞒我。”
苏悭双手在桌案下紧握,后心温热一片,出了身黏腻的汗。
良久,他轻呼出一口气,道:“我怎会欺你?我……”
“殿下!”
苏悭话刚开口,门外便蓦地传来急促又压制不住的喊声。
是云开的声音,他极少这样没有规矩。
“进来。”
云开风尘仆仆地闯进来,还喘着粗气,一息都不曾停顿便立即开口:“王妃不见了!”
萧煦一惊,竟是不受控制地猛地站起来。
“说清楚!”
云开叫他这样的反应一惊,忙垂首道:“王妃今日午时去了将军府,照您说的,两个时辰未归便去寻她。到了将军府才知,王妃早在一个时辰前便走了。我便又原路回王府,然王府上上下下都寻遍了也不见王妃半点踪迹。”
萧煦闻言一把扯开身上披着的长袍,一面往外走一面一把甩掉这袍子,声音带了几分急色。
“找,将军府到王府这一路给本王仔细地找。”
哪知他正带着满面急色疾步出门,迎面就撞见悠然信步回来的云端宁,手里还拎着好些东西。
萧煦身形一顿,陡然僵在原地。
身后急急忙忙跟上来的云开和苏悭同样不知所措地愣怔住了。
云端宁看着他三人,茫然笑道:“你们做什么去?见了我好像见了鬼一般。”
还是云开先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王妃,您方才……”
“方才?”云端宁闻言有些惊讶,挑眉看他:“你瞧见了?”
云开一脸茫然,还未等他开口,云端宁便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随意道:“净是一群废物,让人打也打不过瘾。”
萧煦闻言一凛,“你遇刺了?”
云端宁报之以嗤笑。
“殿下用遇刺这话,都是抬举他们了,我顶多算遇蹭,”她垂眸踢了踢自己的裙摆,裙下有大片脏污,道:“蹭我一身脏。”
萧煦松了口气,惊异地后知后觉,后心竟是出了一身薄汗。
*
“娘娘,裘夫人正在门外候着,可要召见?”
孟延意午睡刚醒,便听得丫头回禀,她忙道:“快请进来,你怎的不早说!”
那丫头闻言忙应声去请了门外人进来。
贺清柔甫一踏入殿见着软榻上斜倚着的孟延意便福了福身子,笑道:“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
孟延意摆摆手示意她起来,又让她过来自己身旁坐下,“此处又无旁人,你我之间还管这些这些虚礼作甚。”
孟延意同贺清柔是手帕交,尚牙牙学语时便相识,感情分外深厚。纵是各自嫁人,有了新生活,也不曾淡了联系,贺清柔三天两头进宫来陪她说话,倒让她在这寂寞深宫中多了几分慰藉。
孟延意见她面色疲惫,眼下也有浅淡的乌青,问道:“脸色怎如此难看,昨晚不曾歇息好?”
贺清柔咬着唇,无奈叹道:“夫君日日烦心,夜不能寐,我也忧他所忧,正愁着呢。”
孟延意一愣,“裘思道出了何事?”
贺清柔微微摇首,“并非是他,娘娘也知道,我家夫君替荣王殿下做事,如今荣王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又岂能置身事外独自静好?”
孟延意闻言,想起那夜邀月阁之事,不禁皱了皱眉,
“荣王那晚,委实不像话了些。”
贺清柔拈着手帕的手指拢紧,抬头又垂下,动了动唇却说不出半个字。
孟延意见她一副有话难言,欲说不说的模样,道:“你有何话便尽管说,同我也藏着掖着么?”
贺清柔忙垂头抿着唇,略带艰难地开口:“妾身听闻,那夜荣王,是叫人设计陷害了,那人还将他缚住,以至于让他逃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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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延意蓦然一惊,记起那夜荣王的确是叫人五花大绑不假。
“何人如此大胆歹毒?”
贺清柔出声更艰难了,一字一句地低声嗫嚅:“夫君同我说,那夜他亲眼见着,有个女子上去找了荣王,那女子是……是……”
见她吞吞吐吐的,孟延意急了,忙追问道:“是谁你倒是说呀!”
贺清柔闭上眼,咬牙道:“是……齐王妃。”
孟延意脑中轰然一响,有些混沌,不可置信地看向贺清柔,道:“竟是她?”
贺清柔微微点着头,“妾身原是不信的,毕竟王妃曾贵为一国公主,又岂会做出这等事来?”
孟延意眼眸一定,眼前浮现出那云端宁目下无人的蛮横模样,半晌,冷笑道:“是她也不奇怪,跋扈骄横,不知礼数,心肠也歹毒无匹。”
见孟延意这样记恨她,贺清柔便接着状似无意地道:“夫君还同我说,说那齐王妃既是福星,亦是祸根。她出生之际是暴雨骤停不假,但也克死了自己的生母。如今一嫁来长息,便引出了恶谶。”
孟延意眼神一凛,“恶谶?”
贺清柔点头道:“娘娘久居深宫,未曾听过也属正常。如今满街上都在传‘日沉日沉,天将不明;无随无随,冀虎长宁’。”
孟延意心底暗暗复述着贺清柔的话,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她默默用力攥着桌角,低声喃喃:“随……无随,这世上本就该无随……”
她声音极轻且又含糊不明,贺清柔只见着她唇瓣翕动,听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身子前倾,问道:“娘娘您说什么?”
孟延意闻言霎时如梦初醒般霍然抬眼,声音尖利,回道:“没有!本宫什么也没说!”
贺清柔叫她的反应骇了一瞬,抚着前胸茫然地看着她。
孟延意知道自己失了态,便拉着贺清柔的手解释道:“阿柔,本宫,本宫只是叫那话吓着了。”
贺清柔不疑有他,另一只手忙覆上她的手背,略带宽抚地轻拍了拍她。
孟延意又垂头反复念着那话,眉宇间满是沉重忧虑之色。
“这话必不简单,日沉日沉……一切皆是由那云端宁而起,是她给长息招致不幸与祸端。”
贺清柔见状抿唇,试探地问道:“那娘娘,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孟延意眼神坚定,正色道:“事关重大,本宫必得先禀报陛下。”
这话让贺清柔一惊,有些始料不及。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童谣就是把利刀,刀尖直指着齐王咽喉,那羲和公主充其量不过是个叫剑气累及的铺垫。
“这童谣尚还牵扯着齐王殿下,若是直接让陛下知晓,岂非对齐王也不利?”
孟延意眼底闪过几分异样,冷声道:“童谣既如此传了,本宫又有何法子保他?本宫只管将这十六字一字不差地告知陛下,如何处置,自然悉听陛下裁决。”
孟延意不喜这个独子,贺清柔自然也知晓几分。
但于情,齐王毕竟是孟延意十月怀胎的亲骨肉,她从来未当真想过孟延意会狠得下心大义灭亲;于理,齐王是储君的首选,若一朝荣登大宝,届时她便是皇帝生母。若齐王出事,她失去依傍,势必处境艰难。
总之他母子二人再如何相看两厌终归也是荣辱与共,一并捆绑着的。
是以,来之前夫君让她探探皇后对齐王的态度时,她还深觉夫君荒唐。她虽说不算是对孟延意了如指掌,但也是自小一道长大的,对她多少也有些了解。她这人虽说的确狠心冷情了些,但也不是那般昏聩不明事理之人,怎会去帮着旁人迫害自己亲子?
但此时贺清柔却是彻底惊住了,愣怔地看向孟延意,模样分明还是那般,但似乎已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了。
贺清柔手心出了温热的汗,她一面绞着帕子,一面敛眉小心翼翼问道:“若是陛下……依那童谣之言,要……‘无随’呢?”
孟延意此时反而略放松了些,闻言眯了眯眼,冷笑,“自然是陛下圣明,子温为守护长息安宁献身,本宫这个母后,也与有荣焉。”
贺清柔心陡然一沉,如坠冰窖,只觉得眼前金冠华服,妆容精致的女子,极为陌生。
26. 反击皇后
孟延意到底没有将这童谣告知萧启策,而是第一时间召见了云端宁。
云端宁再次见到那个眼熟的桂嬷嬷,心情大抵如那日同苏悭拼了雅间也未能没吃成胭脂鹅脯一样差。
那嬷嬷态度较第一日还差了许多,云端宁更烦躁了。
“王妃,请吧。”
云端宁睨了她眼,抱着双臂便往前走,杜若正要跟上,却叫桂嬷嬷抬手拦住。
“皇后娘娘特意交代了,只王妃一人进宫即可。”
杜若双眼瞪大,不可思议地抬手点了点自己,“我竟也不能跟着公主?”
桂嬷嬷唇角耷拉着,不耐烦地开口:“皇后只召见王妃一人。”
她皱着眉瞥向杜若,眉宇之间满是责难之色,开口教训她:“还有,别说老奴我多嘴,王妃既已嫁给我们王爷,便自此是长息的人,再无什么大盛公主,姑娘须得早日改口的好。”
云端宁满含讥讽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已知自己多嘴便趁早闭嘴。陛下亦喊我一声公主,你又是什么东西,指点上我的人来了!”
桂嬷嬷叫她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窘迫地站了半晌方转身回头讪讪地朝云端宁点点头。
“是……是老奴失言了。”
云端宁向后淡淡看了眼杜若,安抚道:“既如此我一人去便可,你在府中等我。”
杜若点点头,“公主万事小心。”
云端宁闻言状似不经意地睨了眼桂嬷嬷,意有所指地笑道:“是去皇宫见皇后,又不是地狱里头见阎罗,需要小心什么?”
桂嬷嬷听云端宁这话说得夹枪带棒,面色又是一变,低头一阵不语。
憋着一肚子不满坐进去皇宫的马车,云端宁百思不解。
孟延意闲来无事召她做什么?还不让旁人跟着,只得她一人去,事出反常必有妖。不知究竟又出了何事,让这皇后大动干戈地把自己请进宫。
满腹疑虑地又踏进这凤仪宫,云端宁只觉一阵头疼,那日走时还心道此地再不来第二遭了呢。
云端宁提裙走进正殿,出乎意料的是孟延意这回并未躲在屏风后端着架子,而是就在殿中高坐着,看样子似乎已等了她许久。
只是面色,较那日还要差,看向她的眼神,也更怨毒了些。
云端宁只装作没看到。
萧启策许她不必向任何人请安行礼,是以她只象征性朝她福了福身。
孟延意也不理会她,云端宁自然意料之中。
刚想开口问她今日召自己前来所为何事,却蓦地听孟延意一句——
“跪下!”
云端宁怒极反笑,深吸了口气,唇边涌出抑制不住的冷笑。
这深宫之中当真是寂寞难耐,无趣至极了么?她这皇后要三天两头变着法折磨她寻开心?
她抬眸凉凉扫了孟延意一眼,泰然自若地回道:“圣上特许羲和不必向任何人屈膝行礼,娘娘怎的将圣上金口玉言作耳旁风?”
孟延意一掌怒拍在案,厉声呵道:“还敢搬出圣上作挡箭牌?你可知你所作所为若是呈报圣上,罪不容诛!”
无端一个罪名霍然扣在头上,云端宁嗤笑频频,又惊又恼,怒火攻心,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强忍着满腔怒火,她咬着牙陪这皇后你来我往。
“娘娘明示,羲和所做何事竟是罪不容诛?”
“那夜陛下生辰宴,你先行出殿,所去何处?荣王邀月阁出事之时,你又身在何处?”
原是此事,云端宁恍悟之余又暗自腹诽。
谁这样无趣,同这皇后搬弄是非。
只是这如何“罪不容诛”了?
她好整以暇地坦然回话:“那夜在殿里闷得难受,想着去濯春园透透气,甫一到濯春园便见着个小太监说奉了齐王的命邀我去邀月阁赏月,羲和自然欣然同行。哪知一到邀月阁不见齐王却见荣王,此时才明了,原是荣王设计框我来了。”
“那荣王心思不轨,言行无状。好在齐王殿下心思细腻,指了个侍卫暗中跟着我,这才将他同那奴才一并制服了。”
孟延意闻言大惊失色,见她一番话流畅通达又合情合理,又万想不到此事的原委竟是这般……她张口结舌,说不出半个字来。
云端宁乘胜追击,浅笑着道:“规行矩步便要罪不容诛,原来长息的法度是这般荒诞无稽。”
孟延意见她如此猖狂,诘问道:“荣王为何旁人不邀偏只邀你?”
言下之意,人遭不幸,必有其愆,受害者又岂会无辜?
云端宁轻蔑一笑:“娘娘这话应当去问荣王,羲和君子之心难谙小人之术。”
“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孟延意起身,踱步到云端宁身前,她眼神冰冷,语带讥讽,“本宫来告诉你为何。”
她声线尖锐,字字如冰锥毒针,恨不得齐齐刺入云端宁身上。
“你背负苦厄与灾难,是彻头彻尾的祸根。”
云端宁平静地看着孟延意气势汹汹地咄咄逼人,此时心下更多的并非恼怒,而是不解。
即便她是因着齐王妃这个身份惹她生厌,然哪至于恨她至此?较之初遇,这皇后对她的恨意显然更是又深重了好些。
连她是福星降世这样妇孺皆知的事也要拿来颠倒黑白一番,可见无所不用其极。
是以她沉吟一瞬,自真心发问:“娘娘为何如此恨我?”
“恨?本宫不恨你,”孟延意眼底猩红,轻扯着红唇,“只是本宫要让所有人知道,接近陛下,唯死而已。”
云端宁此时当真愕然无言,她冷眼看着孟延意,自心底生出寒意,喉头挤出冷冽的一字一句。
“你疯了,我尚要唤圣上一句父皇!”
孟延意不予理会,冷笑着颓然转身,默了半晌。
“本宫从未见他笑得那样开怀过。”
云端宁只觉得她疯了,没有闲心听她诉苦情,只想着快些离开这个鬼地方。
“娘娘话也问了,火也发了,若无事羲和便先行告退。”
孟延意转身,语气冷漠决绝,“你不能走。”
云端宁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她沉默地盯着孟延意,神色冰冷如霜。
“‘日沉日沉’,旁人都道这话是指你身死,然细一揣摩,便知大错特错。”孟延意步步紧逼,眼神锐利,说出的话字字掷地有声,“你昔日在大盛之时,或可当得起‘福星’二字,然气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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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与日俱散,直至如今日薄西山,早已堕落而成不祥祸根!”
她满含威迫的眼神直直刺来,“如今你还算什么福星,不过是招致灾难的祸根。”
云端宁恍悟,原这童谣竟还有这样一层含义。
她冷眼瞧着孟延意,只觉得她张牙舞爪,聒噪得紧,瞧着心烦。
“福星也好,祸根也罢,娘娘说了可不算。”
“如今童谣甚嚣尘上,三岁孩童亦可脱口吟诵,谁人不知你是祸根?”
眼见同她纠缠只是对牛弹琴,云端宁不耐地皱眉道:“随娘娘怎样想去,若无事羲和便退下了。”
孟延意冷笑一声,陡然拔高了音调。
“不祥之人,我长息留不得!”
云端宁此时面色一沉,眼底凝结如冰,当真动了怒。
她垂在身侧的素手紧握成拳,寒声一字一顿吐出:“你欲如何?”
孟延意幽幽转身,顿了顿,唤道:“碧落。”
她话音刚落,便有个宫女捧着一张蒙着丝帕的小案恭敬地走上来,在云端宁身前站定,将手中托着的物事默默向她手边挪了几分。
云端宁并未有半分动作,依旧神色冷冽地盯着孟延意。
“你可自选个死法。”
云端宁冷笑一声,垂眸不屑地扫了眼那托盘,霍然抬手一举掀翻那托盘,白绫、匕首、毒酒尽皆被打落在地,那宫女哪里想到云端宁竟如此胆大妄为,惊愕在原地瑟瑟发抖。
“你放肆!”孟延意见状一震,厉声斥道。
云端宁缓缓抬脚走近孟延意,将碍眼的白绫毒酒一并踢开,俯身拾起那柄寒光凛冽的匕首,望向孟延意的眼神如一潭冰封的湖面,透着彻骨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孟延意叫她这眼神吓得双腿一软,一时支撑不住蓦地跌坐在身后软榻上。
她握着帕子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云端宁眼底一闪,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地朝她的方向直直掷去。孟延意眼睁睁看着那匕首朝自己飞来,骤然惊惧,尖叫出声。
那匕首深深刺入她身旁软缎玳瑁宫扇上,仿若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霍然划破沉寂的空气,骤然钉入宫扇之中,宫扇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匕首末端还在口中嗡嗡地颤动。
孟延意叫这匕首堪堪擦过,散落了半扇发髻,她面色惨白,发着颤抬手探上发髻,几乎说不出话来,双眼瞪大,盛满了惊恐与不安。
“敬我者敬之,轻我者我必百倍、千倍还之。”云端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战战兢兢的孟延意,红唇掀起讥笑,“看在齐王的面上我才对娘娘忍让再三,以至于让娘娘都忘了我是谁了。劝娘娘日后安分些,昔日黄沙战场,烈马引弓的凛凛将军也不过死在羲和一箭之下。”
“娘娘以为,您与那些个战得满城血流千里,累累万骨枯的勇悍将军较之,孰强孰弱?您若心道我是深宫里的娇弱无能的金丝雀,那便想错了。羲和较您想象中,还要略不好欺负些,奉劝就莫要来碰我这根硬钉子了。”
孟延意叫她吓得不轻,身子僵直,像是叫云端宁气势攫住一般,哪里还能回话,只默默目送她扬长而去,颓然无言。
27. 渚安洪灾
云端宁这一吓,倒是让孟延意安分了许多,连着好几日都没有动静。
但童谣一事愈演愈烈,几乎闹得满城风雨,是以即便孟延意不说,也还是传入了萧启策耳中。
萧启策知晓后第一时间怒斥此乃无稽之谈,随后便让人肃清谣言。但至于他心底里究竟有没有芥蒂,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向与世无争的病弱嫡长子在及冠后,顶着立储的风波又看似阴差阳错得娶了“得福星者得天下”的大盛公主,这一切的一切,再回头看来,都有些过分巧合了。
祸不单行的是,童谣一事尚未消停几日,又传来渚安祁县洪灾爆发的消息。
祁县淄顺河河道淤塞,又恰逢雨季冲毁堤坝,洪涝成灾,淹没了周边好些田地庄稼,死伤不可计数,灾民四处逃亡。
此事甫一传入奉天皇城,人人惊疑,骇然变色。
震惊之处有二,一是为何会有洪涝?二是为何会是渚安?
长息一向风调雨顺,国祚延绵百余年来从未有什么天灾。何况渚安地势较高,又有一脉峰这道天然屏障,加之常年修建堤防,有专人疏浚河道,水利设施一向完善齐全。
但就是这样一个照理是最无可能出现洪涝之灾的地方,竟是无端爆发天灾。
建国至今,除去齐王出生时曾有天灾外,长息再未出过祸事。
这样不符常理,不顺人意的祸端出来,人人都不由自主地默默将此事同那童谣联系在一起。
这不正是天将不明,正是冀虎难安么?
云端宁和萧煦陡然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这洪水哪里是发在渚安,分明气势汹汹,铺天盖地直向他们席卷而来。
人人都可等着萧启策定夺,等着萧启策开口,但唯独他二人不行。
如今等一刻,便是凌迟的刀多快一息,头顶一柄利剑时时悬着,不容他们松懈。
是以今日一早的朝会,萧煦主动请缨赴渚安治水,萧启策准了。
此行自然棘途险阻,凶险万分,然是萧煦眼下唯一的路,他退无可退。
他甚至并无半分试错余地。
顺利平息水患,处理好灾情后的一切则皆大欢喜;若是不行,一旦出差错,加之童谣作祟,他这条命,不是留在渚安,便是葬在奉天。
*
“灵丫头,这几卷书带着作甚啊?”
苏悭看着雪霁装了半箱笼的书卷,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雪霁一面自顾自收拾,一面头也不抬地回道:“这些都是殿下每日必读的书,还尚余下几册若不是实在是装不下,否则也是要一并带去的。”
苏悭抿唇无奈,见她又将一方砚装进金丝楠木盒里也一同塞进包袱里,他顿时快步上前,指着那方砚台不解道:“这又是为何带上?”
雪霁依旧低头收拾,抬眼扫了扫他手指的那方向,淡淡回道:“殿下用惯了这砚台,我担心他到了渚安用旁的砚台不称手。”
苏悭无言以对,扶额叹道:“灵丫头,子温这一趟是去治理水患,并非是去游山玩水的。此行务以精简实用为要,余下微末琐事能免则免,繁杂物件该舍当舍。”
雪霁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一顿,旋即还是继续手上动作,固执地道:“我自然亦知晓这一趟艰苦,是以才更想让殿下在这等细枝末节之事上舒心些。”
不知怎的,她又无端低声道:“你瞧那公主,整日只顾着招猫逗狗,四处玩乐,莫说为殿下想到这些了,连殿下明日便要出发去渚安,怕是也不知晓呢。”
苏悭闻言动了动唇,但终究没说什么。
次日天刚蒙蒙亮,马车便早早地候在了王府门口。
萧煦只带了云开同去,连苏悭也没让跟着,雪霁哭着闹着要随他一起,他也止了。渚安如今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何必上赶着去吃苦受罪?
“殿下此行凶险,务必事事以自己为先。”
雪霁红着眼叮嘱他,他微微颔了颔首,示意他们先回府,不必相送了。
萧煦转身,雪霁看着他的背影心底无端落寞。忽地她左右环视,见王府上上下下一众人几乎都出来了,唯独不见云端宁。
她轻哼一声,朝苏悭道:“我早便说了她这人满心只顾自己,竟连送王爷一程也不曾,如今这时辰,怕是还未起身!”
苏悭敛眉,目送着萧煦走远,并未回话。
萧煦走至马车前,撩袍阔步上车,一把掀起车帘,动作却猛然一僵。
云端宁正悠然自得地坐在车内看着他。
萧煦凝眸看了她半晌,见她身旁包袱大大小小都准备齐整,心下明了,她竟是早就做好了要跟着一道去的打算。
见萧煦在车外定着不动,气氛一时间凝固,云端宁便开口打破僵局。
“殿下这样看着我作甚?”
“公主这是?”
云端宁抱着双臂向后靠着,轻笑:“渚安水患严峻,让殿下孤身抗着实在太不够义气。殿下既道你我夫妻间荣辱与共,那便应当齐心共患难,是也不是?”
义气?
萧煦不置可否,握着车帘的手缓缓垂下,倾身进了车内,沉声道:“渚安此时飘摇欲坠,条件更是艰苦恶劣,比不得奉天。这一去恐有性命之虞,并非说笑之事,公主可想好了?”
云端宁哼笑,“羲和既都跟着殿下去渚安了,难不成是为了享福去的么?”
萧煦不语,眼底深沉,似一口幽冷寂寥的古井,执着地将云端宁箍入其间,欲要将她心中所想映照明朗。
*
许贵妃在理政殿外跪了三日,终于将萧启策一颗心跪软,给萧照解了禁足。
不过萧启策肯松口,也并非全然是因为许贵妃。
其实他又怎会不知萧照邀月阁出丑或许别有隐情。
萧照纵是再如何蠢笨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来,况且当时他身上绳索紧缚,显然是着了旁人的道。
但当日撞见此事的却并非他一人,而是阖宫上下无数只眼睛都看着。这事又实在荒唐无度,一怒之下便狠狠罚了他。
“陛下,贵妃娘娘送来了翡翠莲子羹,此刻正在殿外候着呢,可要请进来?”
高德禄一壁跟在萧启策身后,一壁弯腰轻声说着。
萧启策撩袍坐下,微点了点头。
高德禄会意便弓身退下,不多时一个藕荷色宫装的女子提着食盒盈盈步入殿内,螓首娥眉,风华万千。
她将食盒搁在案上,取出里头的琉璃盏并一精致小碟,琉璃盏里正盛着一碗晶莹剔透的莲子羹。
她旋即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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款走到萧启策身后,抬起纤纤素手轻轻揉按他的头,柔声道:“妾为陛下熬了这莲子粥,另外想着陛下嗜甜,多备了碟蜜饯,陛下尝尝?”
萧启策沉浸在她力道得当的按捏中,满足安逸地喟叹一声。抬手拈起个蜜饯送入口中,不期瞥见那碗莲子羹,一时间盯着它发起了愣。
“朕记得,你年少时极爱莲子羹,尤其是夏日冰镇过的,淋上蜜糖,贪多时一日能喝两碗。”
许如意手一顿,茫然僵在原地。
良久,她方颤声道:“陛下……”
她甚至没有说完的勇气。
萧启策这方如梦初醒,抬眼看向身旁的许如意,眼神瞬时恢复如初时清明,他略带疲惫地轻声开口:“朕会喝的,你退下吧。”
许如意罕见地并未听他的话,仍是站着不动。她眼底蓄着满眶的泪,欲落不落,红着一双眼盯着他。
“方才陛下口中所说之人,是谁?”
殿内气氛因这句话陡然沉寂下去,萧启策面若寒冰,视线凝结在那一碗莲子羹上。
他虽并未看向许如意,然凛冽威压的天子之怒,仍是让她喘不过气来。
“如意,朕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是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
许如意两行清泪终于滚落,她苦笑一声,尝到了唇边的咸湿。
“是,妾太聪明了,聪明到二十余年来揣着明白装糊涂,作他人替身。”
她通红的双眼缓缓挪到萧启策面上,仍是笑着道:“陛下是将妾当作她了么?”
萧启策唇线紧绷,带着寒光的眼神倏然刺向她。
“你不配提她。”
泪水不停滚落,许如意却笑得更凶了。
“皇后说陛下宠妾爱妾,不过是因为妾生了张同那人几乎一般无二的脸。妾本不信,不信陛下如此绝情,不信陛下对妾从无半分真情实感……”
萧启策冷冷截断她的话,“你这张脸,只得她三分神韵。”
“像她三分便得陛下多年宠爱,妾应当感恩戴德是么?”
“如意,你失态了。”
许如意流着泪一步步趔趄地走到殿中央,冷笑着道:“是!许贵妃端方娴静,柔淑贤德,二十余年不曾行差踏错半分,一直是陛下心中端庄贵妃的模样,从未失态!”
“但陛下可曾想过,妾的意愿?妾做这个贤淑的贵妃做得太累了,妾曾经亦是爱扑蝶爱放纸鸢的烂漫少女……”
“如意……”萧启策揉着眉心,不耐出声。
“如意?”许如意冷笑一声,厉声打断他,“妾不是如意!陛下还记得妾的闺名么?陛下赐妾如意二字又是缘何?如意是何人?”
“你放肆。”萧启策当真动了怒,冷冷睨着大殿中央又哭又笑的许如意。
良久,她颓然苦笑,喃喃:“让妾放肆一回吧,妾憋了二十余年,早便疯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是君恩深重,妾一介弱质妇人,不堪承受……”
萧启策起身冷眼看着她,“既是不堪承受,此后便安分在长宁宫,朕与你不必多见。”
她仿若如释重负般,理裙跪在地上,郑重地行了个大礼,高声哽咽道:“妾……许令婉,叩谢陛下恩典。”
她终于做了一回许令婉。
28. 治水良策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真正到了渚安的那一刻,云端宁还是有些意料之外。
他们抵达渚安后照理本是应当先去当地知府的府衙,但即将到了的时候萧煦却命云开不必停,接着往前,直往灾源地祁县淄顺河方向驶去。
知府府衙离祁县淄顺河较远,那一带的房屋道路都还称得上完好,但一踏足祁县,便是一片狼藉。
越往前走,情况便越糟糕。一路上举目望去,房屋塌陷、农田被淹,大道两旁的高树被连根拔起,伏倒在泥淖。路况难行,马车已然是坐不了了,云端宁便随着萧煦一道下车步行。
云端宁倾身出来,瞧着马车底下的模样,一时间顿住了,有些犯难。
马车恰好停在泥泞不堪的一条道上,底下几乎无一块好地,这一脚下去,脏倒是其次,鞋袜湿了就难办了。
她咬咬牙,刚想作势跳下去,眼前蓦地出现一只瘦削修长的手,指节处还附着些厚茧,显得粗粝又骨节分明。
云端宁看着这只手微一愣怔,便大方搭了上去。萧煦借势一使力,另一只手直接搭在她腰际,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旋身抱了下来。
萧煦将她自车上接下,便要松手,哪知云端宁非但没有要下来的样子,竟还一只手勾住他脖颈不放,萧煦始料不及地瞳孔微缩,眉心一凝,略带惊疑地看向她。
云端宁同他离得太近,他一垂眸便能瞧见她纤长的羽睫、瓷白如玉的肌肤同微张的红唇。
同那晚,一般无二……
相较于萧煦难以言说的心思,云端宁倒是显得十分大方自然。
她拧眉瞥向地下的一片泥泞,抬眸自然道:“殿下送佛送到西,前头仍是一片泥淖,羲和脚上这双乌金云绣鞋,喜欢得紧。”
随着她这一抬眸的动作,二人距离拉得越发近。
萧煦眉心蓦地一跳,长睫下眼睑泛着薄红,僵直脖颈克制地向后仰了几分,犹豫几息后饶是长臂一捞将云端宁打横抱起。
云端宁得了意,含笑吟吟地窝在他怀中,耳边传来抑制不住的急促心跳声。
她一怔,继而闷笑一声,抬眼故作茫然道:“殿下心跳得这样快,可是生病了?”
萧煦目视前方,不答她的话。
握住她膝弯的手却是早便沁出了密密的汗。
云开跟在萧煦身后,垂首低眉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前方是一段难行的泥路,萧煦微顿,停住脚步。
“抱紧。”他低声开口,温热的气息洒在云端宁脸侧,云端宁便紧了紧臂弯,收拢了手。
萧煦放下揽在云端宁腰际的手,撩起袍角卷在手中,单手抱着她踏过泥泞不堪的那段路。
待走过这段难行的泥路,云端宁刚想作势下来,但见萧煦并无半点要将她放下的意思,她也就继续窝在他怀里了。
既是用不着自己走路,那便能多赖一刻是一刻。
正这样想着,萧煦却忽地顿住脚步,云端宁自他怀中抬起脸,顺着他微凛的眸光偏头看向前方。
只见阴沉沉的天幕下,正有一个身影在泥河中扛着沙包奔忙。
他身披蓑衣,但此时却并未有雨。云端宁心下一颤,此时无雨,但昨夜却是下了一夜的雨,这人起码是昨夜就在此地了。
萧煦的手动了动,云端宁顺势从他身上下来。他二人相视一眼,便朝泥河里挽着裤腿披着蓑衣,佝偻着背的人走去。
甫一走到岸边,便见那人身形一抖,像是踩中了什么东西,眼看着要栽倒在河里。萧煦神情一凛,毫不犹豫地飞身跃入河中,脚尖激起半丈高的泥柱,抬手揽住那人,将他护上岸边。
那人惊魂未定地抚着前胸站定,茫然地望着他二人。
云端宁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约莫四五十岁上下,戴着顶斗笠,隐约可见两鬓斑白,面色憔悴,蓑衣下是灰旧的素袍,但却浆洗得十分干净,一双手无措地垂在身侧。
他向萧煦抱拳作了个揖,哑声道:“多谢公子相救。”
萧煦一面端详着他,一面敛眉道:“此地凶险,老先生为何来此?”
“二位不也来了么?”他苦笑一声,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淄顺河,眼底是浓浓一片凄苦难言之意,“更何况,如今渚安何处不凶险?”
云端宁打量着他,试探地问:“老伯家在何方?可要我二人送你一程?”
“家?”他阖了阖眸,双手紧握成拳,片刻后睁开眼四下看了一圈后已然红了眼眶,叹道:“大家支离破碎,小家何将焉附?”
他痛苦地垂下头,喃喃:“是我……我对不起渚安……”
云端宁一凛:“你说什么?”
萧煦垂下眼帘,紧接着沉声道:“你是何人?”
他缓缓抬起头,抬手摘下头上的斗笠,哀声道:“我是江守年。”
萧煦拧眉,语气中有些惊异:“原是江大人。”
江守年抬眼看向他,问:“阁下是?”
“本王奉皇命前来治水,”他眉头一挑,微微朝云端宁方向倾身侧眸道:“这位是齐王妃。”
云端宁向他微微一颔首。
江守年闻言一惊,忙欲揽衣下跪,却叫萧煦眼疾手快地抬手止了。
“下官渚安知府江守年,见过齐王殿下,见过王妃娘娘。”
*
来祁县的第一晚,云端宁就彻夜难眠。
祁县的情况,显然比她预想得还要糟糕。
住在淄顺河一带的百姓几乎无一幸免,短短三天伤亡人数不可计数,流离失所。
背走他乡者,有路的地方,便有他们。
光是知府府衙至淄顺河的一路她便见了不少,模样不同的每个人脸上尽皆挂着惨白灰败的绝望,那是云端宁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
她踩在脚下的,有可能是旁人昨夜还睡在身下的榻上木板,有可能是旁人房上梁柱,有可能,就是旁人的四肢百骸……
江守年人单力薄,除却在泥河之中对着被冲毁的堤坝兀自神伤,千百遍问上苍,为何祁县分明固若金汤的堤坝会毫无征兆地倒塌外,无力回天。
萧煦和云端宁同样与江守年无差,但他们不能无力回天。
他们必须力挽狂澜,治好这渚安水患。
翻来覆去在床上闭目难眠,她索性起身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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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氅,推门去外头吹吹风,散去满腹烦躁。
抬眼一看,蓦地见一旁房中灯火通明。
江府中不比齐王府,院落房屋都不甚大,挨得也很近,云端宁往右首踏两步路便能走到萧煦门前。
她盯着紧闭的大门盯了半晌,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在门口时抬起欲要叩门的手却停住了,在空中顿了顿,随后又轻叹一声,想着他此刻应当正为着水患一事焦头烂额,是以便准备转身回去。
“公主进来吧。”
云端宁身形一僵,转身一看,便瞧清楚了这门上花格是纸糊着的,在里头仔细看当是能看清楚影影绰绰的身影。
她无奈垂眸,也不好多推辞,只好推门进了。
萧煦正伏案写着什么,身旁是一卷又一卷垒起的书。
云端宁在屋里随意寻了个软凳,拖在他身前迎面坐了下去。
萧煦专心写着字并未抬头,低声开口道:“公主睡不着?”
云端宁点头,“一闭上眼便是今晨初到渚安时,路边见着的那一群灾民。”
萧煦闻言一滞,笔尖浓墨在宣纸上洇出一大团墨迹,执笔的手在亦在空中悬停。
方才在他脑海中不间断闪过的,也是那群灾民的面容……
他们初到渚安时,那一众灾民其实已然算跑得较远的了,快要出了渚安。
那条路并不宽,逃难的人却不少。人人推推搡搡,在拥挤的路上拖着虚弱不堪的躯体,艰难跋涉着。
而濒死的他们,甚至是这逃亡路的幸存者。
云端宁留心看过了,人群中年轻人和男子较多,老人孩童则极少,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她不敢想下去。
萧煦轻轻将笔搁在笔架上,半晌,鹰眸幽深晦暗,声音不甚高,但却十分有力。
“有本王在,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
“殿下可有想好治水良策?”
萧煦抬手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手落在那垒得近两掌高的书上,哑声道:“适才翻阅了许多相关典籍,发觉前人多以‘堵’为主。”
“堵?”云端宁拧眉接话:“可是渚安险情发生的第一时间,江大人便亲自领官兵去‘堵’,无异于石沉大海,毫无用处。还……白白损伤了好些性命。”
萧煦颔首,“不错,是以‘堵’之一策在淄顺河决计行不通,那便……”
“那便疏!”
“公主聪颖。”萧煦抬眼看向她,毫不掩饰眼中的赞叹之意,他点了点头,接着道:“洪水必然致使泥沙淤积,应当先疏浚河道。今日你也见着了,那淄顺河其实并不大,本王在想,开凿河渠,拓宽河道,将洪水引入大江大河,再加固堤坝,或许可行。”
云端宁略带肯定地看了看萧煦,轻声道:“殿下此番设想听起来大有可行,那下一步可想好了?”
“明日本王会再去一趟淄顺河,仔细了解清楚河道具体情况,再做论断。”
云端宁即刻接话:“我同你一道!”
萧煦微一皱眉,怎的何处凶险艰苦,便要往何处去?
然对上云端宁亮盈盈的杏眼,他饶是点了点头。
29. 祸不单行
上天没有再给他们等到明日的机会。
约莫夜半丑时,江府上下突然点起了灯,屋外不停地传来一阵又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云端宁觉浅,叫这动静惊醒,心下陡然一沉,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忙随意抓来外裳,披上就冲了出去。
外面下了大雨,雨势又急又密,寒风裹着如注暴雨拼了命往人身上钻,云端宁打了个颤,眯着眼朝院子里看。
只见院中上上下下几乎集齐了,萧煦穿戴整齐和江守年匆匆往外走,身旁跟着一列官兵,人人手中都高举着火把,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神色肃然。
她一凛,“出了何事?”
萧煦敛眉回道:“宿县发洪决堤了。”
云端宁脑中一阵轰鸣,无异于晴天霹雳。
宿县与祁县相邻,本都是堤固人安的地方,经年累月不曾出半点问题的,眼下怎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洪水来得竟这样凶险诡异。
她看了眼江守年,只觉得他一夕之间沧桑憔悴了好几分,脊背更弯了,眼里爬满了血丝,唇色也灰白得吓人。
渚安一州两县接二连三突发天灾险情,他身为知府,身为百姓父母官,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逃亡,良田被淹,心中痛楚压力可想而知。
好容易平复下心底情绪,云端宁向萧煦方向小跑过去,“殿下一行是前往宿县么?羲和同殿下一道!”
萧煦刚想开口回绝,见她神色坚定,便只好点点头说:“万事当心。”
随即命人给她拿了蓑衣斗笠,一行人即刻出发。
出了门,猛地想起了什么,江守年便迟疑了下,在风雨里偏头喊道:“事发突然,来不及备马车,王妃可会骑马?”
雨水迷蒙了云端宁的眼,她鬓边额前的发丝湿淋淋黏在脸上,夜色里一双凤眸亮得惊人,她微微颔首:“自然。”
萧煦侧眸瞥她,抬手指向身前一匹颀长黝黑的骏马,示意云端宁上马。
云端宁翻身上马,一套动作熟练又漂亮,江守年愣在原地惊了一瞬。
这位看起来弱质纤纤的王妃,马术竟是如此熟稔。
宿县离祁县不远,他一行人马上飞驰,紧赶慢赶地终于到了宿县的松阳江。
黑夜中重重乌云厚厚积压,雷鸣电闪,狂风呼啸,暴雨倾泻直下,不管不顾地灌入松阳江中。
江河之水急速上涨,洪水和着涛声轰鸣席卷,在江水里狰狞肆虐,洪流汹涌直冲江边房屋而来。
狂风骤雨之中,百姓哀嚎甚至胜于洪水奔涌之声。
江边房屋和农田首当其冲,几乎是灭顶之灾。湍急的水流夹带着泥沙、树枝、房屋残骸,甚至是只冒了个头的人,一路奔涌,浩浩荡荡地冲向下游。
萧煦一众人刚一下马便见这番情形,神色剧变。
震惊的并非只是险情之触目惊心,而是如此险情,竟无人抢险!
宿县县令何在?!
江守年睚眦欲裂,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指了一队人扛着沙包,抬着就往那湍流急浪方向跑去,又在狂风暴雨中暴喝:“给本官去看看他曹敬远的美梦做得可还香甜!”
身后有两人接了令便上马奔驰而去。
江守年带着一队官兵,一人扛着两个沙包,齐齐往决口砸去,立刻叫猛兽般的洪水吞噬,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守年心底一寒,片刻后仍是朝后喊着:“继续!”
无数沙包扔入决口,无一例外,全都叫奔腾的洪水吞没。
江守年看着咆哮的江水,心如死灰。
正在这时候,大批百姓自发扛着沙包,朝他们的方向疾跑。无数火把在松阳江堤坝上闪烁,在江面上明明灭灭。
江守年回眸看去,心下一酸,便又指挥起官兵一道下沙包。
他错愕地发现,齐王乃至齐王妃,亦扛着沙包在人群中,冒着暴雨疾跑。
无数沙包丢入决口,无数沙包消失在决口。
江守年的呐喊在风雨中没有停:“继续!”
风浪骤然袭来,扑在云端宁面上,她脚下一个不稳,跌进身后萧煦怀中。
萧煦握住云端宁的手腕,轻声在她耳畔道:“保护好自己。”
云端宁很快稳住身形,寒夜暴雨里目光灼灼,神色冷艳。
“好。”
自丑时到辰时,他们几乎一刻不停。
天色既明,暴雨终于停了,洪水还在兀自呼啸,但较之昨夜已然好了许多。
萧煦举目望去,周遭一片狼藉,桥断路毁,树倒房陷,一夜之间失去一切的人万念俱灰,哀嚎哭喊声凄厉震人。
他脱下蓑衣,内里一袭玄衣早便湿得不成样子,转眼看向云端宁,她出来时便穿得单薄,此时也是浑身都湿透了,原先红艳的唇色也有些发白。
“公主无事吧?”
云端宁的眼神停留在身前的江守年身上,闻言默默摇了摇头。
萧煦顺着她的眸光看去,只见江守年身披蓑衣,戴着斗笠,望着四下哀嚎的人,沉默地跪在决口处。
身形还是佝偻着,一如初见他时那般。
云端宁的眼神又自他身上飘向四周,一时间神色复杂沉痛。
她垂眸低声喃喃:“上苍不仁……”
萧煦抬手落在她肩上,鹰眸定定,轻声道:“人定亦可胜天。”
她蓦地抬眼深深看向萧煦,眼里倏然多了好些情绪,半晌,她方点头道:“好,人定胜天。”
曹敬远正是这时候匆匆赶来的。
他一身青衣,面相白净,身形壮硕,一下马一眼便望见了决口旁跪着的江守年,忙提着袍子跑过去。
哪知他在江守年身前刚站定,待要俯身作揖,一句“江大人”还未说出口,江守年便缓缓起身,霍然狠狠掴了他一掌,眸光如剑,冷冷地刺向他。
云端宁在心底冷笑,这一巴掌还算轻的,若是江守年不打,她也要抽他一顿。
这一掌力道之大,江守年半边身子都震麻了。
曹敬远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扇懵了,他耳边一阵轰鸣,喉头腥甜,唇角溢出血来。
他捂着脸惊异好半晌他才愤然怒骂出声:“江守年你发什么疯!”
江守年冷笑一声,指着身后决口,嘶哑着声音怒吼,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你身为宿县县令,松阳江深夜决堤,洪水滔天之时,你身在何处?!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之际,你又身在何处?!将百姓安危置之不顾,失职渎职,你罪无可赦!你还有何颜面以对宿县百姓,以对皇恩浩荡?!”
曹敬远顿住了,叫江守年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无地自容,闪躲着眼神,方才诘问他的嚣张气焰也消退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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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幼子昨夜高烧不退,下官……下官照料了他一整夜……”
江守年刚想开口骂他,便蓦地插入一道凌厉的声音来。
“这是大人家事,无人乐意知晓。曹大人只消说一声,你昨夜对这险情,知或是不知?”
江守年与曹敬远齐齐向后看去,只见云端宁抱着双臂缓步走来,身后还跟着萧煦。
曹敬远见他二人容色虽是出众,然却十分狼狈落魄,便不甚在意拧眉扫视着他们,语气生硬。
“你是何人,我回江大人话,与你有何干系?”
“我是何人?”云端宁嗤笑一声,“大抵本应当是你这小小县令穷尽一生半句话也说不上的人。”
曹敬远闻言面色一沉,偏头狠狠啐出一口血水,不屑道:“好大的口气。”
云端宁依旧抱着双臂,神色慵懒地睨他:“不值一提,本事比口气大。”
萧煦负手凛然立于她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曹敬远冷笑,“本官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来人,将这刁民拿下!”他手一抬,示意身后跟着的三个官兵上前去。
江守年一惊,刚想开口,却撞进萧煦幽深黑眸中,他摇首示意不必。
他虽是心底惊疑,但还是听了萧煦的话,并未出声。
那三个官兵拎起木棍便往前冲,云端宁依旧抱着双臂含笑站在原地。
眼看着木棍便要击中云端宁面门,她抬脚一踹,即刻便将一人连人带棍踹飞一丈远。
这一脚除了萧煦外人人皆惊,尤其是另外两个拎着棍子跃跃欲试的官兵,瞬时便犹疑徘徊在原地了。
见他们不动,曹敬远便再高声呵斥,“给本官拿下!”
他们只得硬着头皮向前冲,结果自然无一例外,个个都被踹得蜷缩在地哀嚎着。
而云端宁,则是从始至终都抱着双臂,一派风轻云淡。
她含笑抬眸看向曹敬远,道:“我的本事,你可还满意?”
曹敬远面色沉黑如墨,死死盯着她,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竟敢殴打……”
云端宁听着烦,便高声道:“你若再废话,我下一个便抽你。”
曹敬远怒不可遏,刚欲开口,便听她淡淡道:“不是想知道我是谁么?我是齐王妃,”她侧身让出萧煦,抬手指了指,“那位是齐王殿下。如何?现下问你的话,总能交代了吧?”
曹敬远身形一震,错愕地抬头看向萧煦,双腿一阵发软。他缓缓转头看向江守年,江守年冷哼一声,不愿看他。但从江守年不曾反驳这女子已然瞧得出,她话当是不假。
他额角沁出汗来,不受控制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颤声道:“下官宿县县令曹敬远,参见齐王殿下,参见王妃娘娘。”
云端宁饶有兴致地上前走了几步,正正好好在他身前站定,让他能稳稳跪在她脚下。
“大人现下回我,这松阳江洪水一事,你是知也不知?”
云端宁气势凛然,言语间盛气凌人,威压十足。
曹敬远脊背打弯,身子不住地战栗,咽了口唾沫,颤声道:“下官……下官,知晓……”
云端宁闻言即刻一脚踹向他肩头,他被踹得直接偏了个身滚到了一旁。
江守年叫她这凌厉的一脚惊得瞪大眼睛,愕然怔在原地。
30. 发什么情
宿县洪水来得实在过分凶猛又突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萧煦同云端宁还尚来不及安顿好祁县的灾情,便即刻要马不停蹄地投身至宿县,助百姓重建家园。
只是大灾过后,重建家园又岂是易事?
伤病百姓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人人都在心如死灰里为自己的家人、亲友,赖以生存的屋舍、满载血汗的田地流泪。
只一夜之间,他们一无所有,生不如死却已然算是幸运。
好些人眼里无光,绝望心死,甚至连哭也不愿了。
“人定胜天,本王与各位同在,势必还一个崭新的宿县给大家。”
云端宁很少见萧煦这样认真,他语气很坚定,眼底盛着成百上千人的泪水,流转凝结,在兀自闪光。
他是在承诺。
她看到萧煦的承诺为这些人眼中镀了光彩,她看见他们停止哭泣,用一种固执、复杂、惊疑、痛苦的眼神,齐齐望向萧煦。
却唯独没有希望。
是以萧煦必须用实际行动,为他们带来希望。
他第一时间叫江守年和曹敬远为宿县的受灾百姓修建了栖流所,后又大量征派人手重修房屋、农田。人手不够时江守年,甚至有时一些事连他自己都亲力亲为。
白日开仓赈灾,奔忙至日暮,晚间点灯阅籍,完善治水之法。
自宿县洪水突发至今,萧煦已连着四日不曾安眠,未有一刻得闲。
纵使疲忙如此,他依旧不曾忽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渚安此次突如其来的洪灾,背后原因究竟是什么?
宿县与祁县的发水原因都如出一辙,同样是闸口开裂,堤坝塌陷。
临近两县几乎同时乃至同缘由发生水灾,这样诡异蹊跷的巧合,让人不得不起疑心。
此时萧煦房中案上正摆着一张淄顺河,一张松阳江堤坝的修建草图,江守年和云端宁分别一左一右地坐在他案前,三人都齐齐蹙眉盯着这图纸,半晌无言。
在一片静默里,还是萧煦出声打破僵局,抬首问道:“去岁这两县修堤之时,水修总督是何人?”
江守年想了想,脱口答道:“高善堂高大人,前不久已辞官还乡了。”
萧煦长指轻轻敲在案几上,不知在想什么,鹰眸隐约闪着暗芒:“若本王没记错,恒顺三十五年,就曾出过一桩总督修堤时贪墨修河公款,引发水患之事。”
“贪污?殿下是……怀疑高大人?绝无可能,他做不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江守年即刻辩驳起来,他情绪有些激动,接着道:“高大人为官三十载来清正廉明,恪尽职守,是有为的清官。”
“官服上补丁盖补丁也不舍得新置办一套的人,又如何可能会去贪污?”
萧煦面色平静,淡淡瞥他一眼,道:“本王并未给他定什么罪名,大人不必激动。”
“是……下官失态了。”
江守年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过激了,便只得无奈地梗着脖子别过脸去。
“前几日本王同王妃探讨过,建造堤防洪墙来‘堵’,都不适宜祁宿两县。是以眼下当务之急是疏通河道,将两县的水分洪引流入海。”
江守年心下了然,抬眼看向萧煦道:“那是要挖渠?”
萧煦微微颔首。
一旁沉思不语的云端宁在这时候接话:“分洪外也可用洪,水不必尽引江海里。”她指着案上图纸河道旁的一处地方,道:“此处是大片农田,将主流洪水引入海后,修建渠道,将余下洪水再引导至此,灌溉农田,变危为宝。”
这是个前所未有的新思路,云端宁此言一出,萧煦和江守年都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
江守年又惊又喜,赞道:“王妃此言甚好,治水浇田一举两得,大有裨益啊!”
萧煦长睫遮掩住眸子的亮色,温声道:“可行。”
既然大体的想法都已成形,剩下的事便轻松多了,只需放手去干便好了。
这一番设想若是顺利实行,祁宿两县恢复往昔模样,百姓脱离苦厄便指日可待。
江守年这样一想便瞬时大有干劲,起身朝萧煦和云端宁拱了拱手,笑道:“余下的事,便放心交给下官。”
这话说完,他便急不可耐地弓着身默默退下了。
江守年这一走,云端宁才把方才想说但没说出口的话继续说了。
“殿下还漏了件事。”
萧煦闻言眼眸一定,略带疑惑地抬眼看她。
“那曹敬远,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煦一面将案上图纸折起来,一面低眉道:“公主觉得如何处置好?”
“自然依律处置。尸位素餐,渎职怠工,照长息例法该当如何?”
萧煦略一思忖,道:“轻则罚俸三月,重则降级或革职。”
云端宁轻嗤:“革职都算便宜他了。”
萧煦扫她一眼,无端记起那日她那凌厉的一脚。
他鹰眸染上笑意,声线喑哑:“公主再踹他两脚解解恨?”
云端宁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之意,抬眼和他对视,抱着双臂幽幽道:“殿下是对羲和向他动手不满了?”
萧煦挑眉,“谈不上不满,只是这等事公主日后不必亲自动手,传出去也有损你的名声。”
云端宁闻言手轻轻抵在桌案上,含笑支颐看他,打趣道:“殿下言下之意是,这损的是羲和公主的名声,还是齐王妃的名声?”
萧煦叫她这眼神看得一滞,喉头滚动,侧眸移开视线。
“羲和公主即是齐王妃,并无不同。”
云端宁得寸进尺,搁在桌上的手顺势放下慵懒地撑在地上,倾身探头到他面前,又凑近了几分。
“那殿下那夜抢险之时,说的那句保护好自己,是对羲和公主还是齐王妃?”
萧煦垂眸,将她一张娇艳媚人的脸纳入眼中,黑眸在这张脸上逡巡了许久,久到云端宁这个主动挑衅的人都有些不自在。
正当她欲要起身拉开距离时,萧煦蓦地用手中的图纸轻轻抬起了她的下颌,落入他眼中的就从她的脸变为她的一双凤眸。
他二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进,彼此呼吸都相互缠绵包裹着,云端宁甚至嗅到了萧煦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
云端宁对上萧煦的鹰眸,只觉得他这双眼睛同初见时很不一样。依旧眉眼冷峻狂狷,却并不骇人,反倒是……藏着些罕见的柔情。
他缓缓俯身,薄唇几乎要贴近云端宁的唇时,她蓦地一怔,旋即起身,抬手不轻不重地推开萧煦。
“殿下无事,羲和便不叨扰了。”
一面抚着鬓间金钗,一面一个旋身便朝门外走去。
萧煦唇角微翘,抬指触了触下颌尚残余的温意,方才她起身起得急,红唇蹭上了他的下颌。
云端宁面上虽是强装着一派云淡风轻,一跨出房门却是秀眉紧蹙,心下惊疑大骇。他怎的与往日不同了?照他心性不是应当克制自持,对她避之不及么?
怎反倒主动相迎……
这萧煦,发什么情?
*
曹府。
曹敬远拖着疲软不堪的身子,终于进了家门。
今夜不知为何突然起了狂风,天色也阴沉昏暗,冷得厉害。尤其他白日里在松阳江江边,叫凉风不停吹着,现下手脚都冰凉得发麻。
曹敬远被江守年看着在栖流所又是为灾民分粮又是照管伤病,好容易歇下片刻又叫萧煦喊去松阳江搭房修路,忙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将近亥时才回府。
他累得不想多言语一声,一脚踹开卧房的门,长靴一蹬就要上榻。正是此时,他迷瞪着眼不经意间一扫,便猛然瞥见不远处的黄花梨木椅上竟是正端坐着一人。
定睛一看,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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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相貌后,他满身倦意同疲累瞬时一道消散了大半。
连靴子都来不及套上,他便几乎连滚带爬地往那人方向小跑过去。
“我已照你说的办了,你应当兑现承诺了!”
那椅子上坐的却不是旁人,正是裘思道。
他面上带笑,不疾不徐地从袖口掏出一个鎏金平安锁。
曹敬远见了这锁脸上的肉都抖了一抖,飞快地跑去要抓过来,结果裘思道只在他眼前晃荡两下,便收进袖笼。
“曹大人这事虽办了,可还没办完呐。”
曹敬远握紧双拳,死死盯着他,眼中燃烧着抑制不住的滔天怒火。
字字都淬了恨意的话从他唇缝里挤出来,“你竟出尔反尔?!”
裘思道敛了笑,凉凉扫他一眼:“曹大人这是什么话?当初说好的分明是若你替我家主子办成此事,便可保你妻儿无虞。如今事成了么?我看大人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今日帮着齐王做事,倒是殷勤卖力得很呢。”
曹敬远闻言一滞,旋即辩驳道:“洪灾突发之时我人不在,早已激怒了江守年,尤其是那个齐王妃,恨不得杀了我。眼下灾后诸事繁杂,正是将功折过的好机会,我如何还能、还敢不尽力本分?”
“将功折过?”裘思道冷笑,锐利的眼神直逼视他,“大人这是打算在齐王那立功了么?”
曹敬远愤然不平,咬牙切齿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齐王若降罪下来,我一介小小七品芝麻官,有几个头够砍?官大半级尚能压死人,何况他是齐王?”
“大人只顾着怜惜你头顶乌纱帽,也不想想妻儿是否温饱已足?您那个宝贝儿子,叫什么来着……”裘思道故作沉思,略想了想,继而双手一拍,看着他,笑道:“益谦?”
曹敬远身形一颤,浑身血液仿佛倒流一般,恐惧感自脚底升腾到心间,狠狠攫住他整颗心。
“是您膝下唯一一子吧?”裘思道呵呵笑着,“天道亏盈而益谦,好名字,好名字啊。”
曹敬远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裘思道垂眸掸了掸衣袍,也不看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想做什么,当初不是已经和大人说明白了么?”
曹敬远痛苦地垂下头,向后趔趄了两步,低声道:“能做的我都做了,余下的,齐王夫妇和江守年盯得牢,实在办不到……”
裘思道不以为意地回道:“这是大人应当处理好的事,我只要当初我们说好的那个结果。”
万想不到这人竟是如此无情阴狠,曹敬远又恼又惊,“你!……”
裘思道起身,带着笑缓缓走近曹敬远,理了理他的衣襟,忽视他满是恨意的猩红双眼,悠悠道:“第一件事大人办得很好,相信在齐王治水之事上做些手脚,让他不能顺利成事,对大人来说应当也不算什么吧?”
“乖乖听我们的话,替我们做事,是大人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你以为你先前做的那事,若叫齐王知道了,还能活么?”
“我是叫你们要挟,被逼无奈!”
裘思道轻笑两声,睨了眼曹敬远,道:“届时还有谁会再听你一言?”
曹敬远绝望地盯着他,动了动唇要说什么,却叫他接下来的话狠狠堵在喉头。
“大人好生想想吧,”他抬眸看向未关的窗子外浓黑如墨的夜,耳边传来狂风呼啸着打在窗棂上的声响,一面皱眉一面感叹道:“不知令郎与令夫人,安眠了否?”
话罢,他拍拍曹敬远的肩,便拂袖要离去。
曹敬远身侧的拳头松了紧,紧了又送,抬起失焦的眼无神地盯着浓黑的夜,长呼出一口气,疲累又绝望地道:“我答应你,请你务必信守诺言,事成后将我妻儿毫发无伤地送回来。”
“这是自然。”
裘思道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31. 神秘孤女
曹敬远革职一事暂且被搁置了下来。
如今最紧要的是两县水灾,而眼下又正是缺人的时候,留他还有用,是以萧煦也并未急着处置他。
待到灾情控制住后,再秋后算账,亦未尝不可。
宿县受灾的情况要比祁县严重许多。
但即便如此,祁县只祁县县令一人终究是力不从心。是以江守年便被萧煦遣去祁县,照他们当日所说也继续在祁县分洪用洪,安抚灾民。
祁县县令在他们忙着的这几日整治了河道,清理了河床,江守年一到便加入他,准备再沿着淄顺河河岸着手修建一道较原先更长更大的堤防。
江守年一走,宿县的担子便大多落到了萧煦肩上。
松阳江的情况同样要比祁县淄顺河棘手许多,大量泥沙在河道沉积,河床一夕之间抬高了三丈有余。萧煦全心投入在松阳江上,图纸画了又改,改了又画,通宵达旦地修筑堤坝。
而栖流所里的民众,也不能放任置之。萧煦实在不放心曹敬远一人,但又分身乏术,只得让云开也去帮衬一二。
这天云开收拾好正要去栖流所时,云端宁却立在门口拦住了他。
“我同你一道去。”
云开一怔,定在原地好些时候才磕磕绊绊回道:“栖流所条件简陋,灾民人满为患,王妃千金之躯……”
云端宁甚至话也没听完就转身向前走,牵过一匹马,侧身站在马旁,朗声朝云开道:“我说我要同你一道去,是知会你而并非请求你。”
云开:“……”
他自然拗不过云端宁,只得硬着头皮和她一道去了栖流所。
云端宁出发得早,又策马极快,一路奔驰,便先他一刻到了。
纵使时间紧迫,人力、物力、财力几乎都不完备乃至紧缺的情况下,萧煦组织修建的这座临时避难所,还是十分到位。
栖流所选址在远离河流的一处高地上,基本是用坚固的石头、砖块建造而成,可以有效抵御洪水的冲刷浸泡,地基也细心地加固过,十分牢靠。
她甫一走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里面的灾民正在排队领着赈灾粮。
刚环视一周便和不远处的曹敬远对上眼神,只见曹敬远眼神闪躲,心有余悸地抖了抖,犹豫了几息仍是无奈迎了上去。
“下官见过王妃娘娘,”曹敬远拱手行了个礼,面上挂着讨好的笑,恭恭敬敬地道:“王妃怎的亲自来了?”
云端宁懒得听他废话,遂一面抬眼扫着排队的灾民,一面抱着双臂看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听王爷说前几日有刁民闹事?”
曹敬远闻言一凛,抬眼悄然瞥着云端宁,心下暗暗思忖,自那日宿县水灾之时叫她踹了那一脚,领教过她蛮横凌厉的作风,便知这王妃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今这刁民寻衅滋事不过刚刚掀起波澜,还未曾有什么影响呢她便动作这样快地找来了。
云端宁见他久无回应,一直打量着灾民的一双眸子也缓缓落到了他的身上。
察觉到她眼神变化的曹敬远便即刻收回思绪,正色回道:“前些日子是有两三个刁民闹事,不过无关紧要,下官已然妥善处理好了,劳王爷王妃挂心。”
云端宁迈开步子,一路顺着嘈杂的人流边走边看,漫不经心地继续问道:“怎样的事啊?”
曹敬远打着哈哈回:“不过是觉着分粮分药不均,吵着闹着要多得些罢了。”
“那可有不均之事?”
曹敬远:“不均之事也在所难免,伤重者药多伤轻者药少,壮汉粮多幼童粮少,乃因人而异。”
这话倒是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云端宁听后点头不语。
她正四处打量着,猛地叫一方角落里的人牵制住眼神。
墙角里缩着个女孩。
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眼眸凝滞沉寂。
她看着约莫十多岁的模样,怀里捧着个又脏又旧的娃娃,极瘦极白,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单是眼睛便占去了近一半位置。最吸引人的也是她那一双眼睛,瞳仁沉黑如墨,像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世间所有色彩丢进去都会被染成墨色一般。
倒是有些像萧煦,云端宁微微怔然。
栖流所像她这般年纪的孩子多得数不过来,但孤身一人的,只她一个。
云端宁缓缓走近她,在她身前站定,垂眸看清楚了她手中紧紧捧着的是一只布老虎,灰扑扑脏兮兮得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云端宁在她身前站了几息,她的眼神依旧呆滞在一处地方,毫无反应。
云端宁缓缓蹲下身子,凝眉仔细瞧着她,继而鬼使神差般抬手轻轻揩去了她面上的污渍,低声问:“为何不去领食物?”
女孩眼皮动了动,又握紧了手里的布老虎,没有答话。
“饿不饿?”
大抵是真心喜欢这女孩,云端宁十分有耐心地蹲在她身前问了一遍又一遍。
女孩依旧没答话,倒是她身旁一个男孩见状凑过来回云端宁的话:“小老虎总是不吃饭的。”
云端宁闻言看向他,又看回这女孩,问道:“她叫小老虎?”
那男孩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她自打来了这儿,就一个字也没说过。我娘亲说她兴许是个哑巴,我觉着也应当是。我是见她总是捧着个小老虎,才叫她小老虎的,娘亲也这样喊她。”
云端宁一面定睛看着那女孩手里捧着的小老虎,一面道:“你为何说她总是不吃饭?”
“她从来不去领食物呀,”那小男孩忽地转过身子,歪头仔细瞧着云端宁,继而咧嘴一笑,露出断了半截的两颗门牙,道:“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听他无端冒出这话来,云端宁一愣,旋即哼笑一声,对上这家伙的笑脸,道:“姐姐知道。”
那小男孩撇撇嘴,又自顾自继续说:“我和娘亲去领食物的时候会给小老虎也带一份,只是有时她吃得着,有时她吃不着。”
云端宁眉头一皱,偏头看着他道:“什么叫吃不着?”
“娘亲不让我同旁人说。”
云端宁挑眉,瞥了他一眼。
那男孩咯咯笑着,“不过你不是旁人,旁人没有你这样好看!”
话音刚落,他突然谨慎地向四周看去,然后贴近云端宁,小心翼翼地道:“有些坏人会来抢小老虎的食物。他们会问小老虎‘你吃不吃?不说话我们就拿走了。’谁都知道小老虎是哑巴呀,哑巴怎么能回答他们呢?娘亲说他们就是故意抢小老虎的食物,我觉得也是呀。”
云端宁闻言冷笑,双眸微眯,眼底隐约聚起寒光。
怪道有分粮不均,灾民闹事之事,原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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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流所内竟有这等欺凌弱小,横行霸道之人!
“你可记得那坏人的模样?”
“他们总是三个人,其中有一个人脸上还有一道像娘亲头上簪子一样长的疤。我只敢蒙着眼睛,从手指缝里偷偷看他,他多看我一眼我便要躲起来了。”
云端宁闻言了然,脸上有这样明显疤痕的人她方才打量了那么久怎会不曾有半点印象,难不成是见她来了便躲了起来?
那又为何躲她?
她心里莫名有些十分不好的预感,回头睨一眼曹敬远,只见他正点头哈腰地朝她这边看过来。
她抿唇回过头来,视线又落在这女孩身上,抬手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她只有一个人么?”
依旧是男孩点着头,嘴快接话:“小老虎一直是一个人,总是就这样一个人坐着。”
云端宁默了默,抚着她头发的手落到她瘦削的肩头,柔声道:“跟我走好么?”
女孩闻言黑曜石一般的眸子转到云端宁脸上,怔怔地望着她。
云端宁伸出手,歪头轻笑:“好么?”
那女孩无声地看着她,在她清浅的瞳仁里看清楚了小小的自己,继而幽幽的眸光落到伸在面前一只纤长白净的手上,轻轻抿了抿唇。
最后缓缓松开攥着小老虎的手指,颤颤地搭在云端宁手心里,清凌凌的黑瞳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云端宁的脸。
云端宁微微一笑,回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又小又软,手心还沁着温热的汗,云端宁轻轻收拢指头,容纳住她的小手,指尖轻柔地揩去她手心的细汗。
她起身,牵着这女孩便往前走,曹敬远打眼瞧过来一怔,忙问道:“王妃这是?”
云端宁冷笑一声,寒声道:“这样小的孩子在栖流所还要受人欺负,遭人抢食,你竟半点不知?”
曹敬远身形一顿,打量着这女孩,眼底茫然惊愕,忙拱手道:“王妃恕罪,下官诸事缠身,一时失察,绝无下次!”
“既是失察,那便将功补过,查出是何人欺凌这孩子,好生惩戒一番。”
曹敬远只得垂头连连应是。
云端宁揽过这女孩的肩,将她纳入臂弯中,淡淡道:“她独自一人,无可依傍,在此处免不得平白受屈。我且先将她带回去,何时你将这栖流所管制清明了,何时我再考虑送她回来。”
曹敬远头埋得更低了,忙回道:“有劳王妃,下官必将竭尽所能监管栖流所。”
云端宁微微点了点头便揽着这女孩走了出去。
一走出去便看到门口正栓着她来时骑的那匹枣红马,她看了看那马,旋即低眉垂首问了句:“怕不怕?”
女孩长发垂在腰际,叫风卷着肆意飞舞。她静静地站在云端宁身旁,抬眼望向那匹马,轻轻摇了摇头。
云端宁意料之中地牵出一个笑来,拥着她走过去,熟练地脚踩马镫,手拉缰绳,跨步上马。
那女孩立在马旁,直勾勾地看着她。
云端宁垂眸一笑:“自己可以?”
她看了看云端宁,又看了看马,轻轻点了点头。
虽说上马动作有些吃力,也靠着云端宁拉扯了一把,但她动作不生疏,显然是骑过马的。
云端宁眼底盈上笑意,策马奔驰,衣袂翻飞,闯入火红的霞光里去。
32. 刁民闹事
萧煦和云端宁在宿县暂时住在一家驿站里,虽说条件一般也不怎样大,但胜在整洁干净,她还算满意。
晚膳是直接送到房里来的,她便让那女孩先过来同她一道吃。
一面吃一面不经意地抬眼打量着她,她吃相很好,动作不紧不慢,只是眉宇间总是盈满一股悲戚与固执的阴郁之色。
连吃饭时也不例外。
两个人都各自沉默地吃完了见面的第一顿饭,一桌饭撤下,便只剩她二人大眼瞪小眼。
这女孩手里一直抱着那小老虎,一刻也不曾放手,即便是方才吃饭也是一手捧着它,一手吃饭。
云端宁便抚着她的脑袋问:“你叫什么?”
她默了默,微微抬眼盯着云端宁,又垂眸看了看手里的小老虎,然后缓缓将它送到云端宁眼前。
云端宁低头一看,只见那小老虎上还绣着字,仔细看了看,是个双玉“珏”字。
“‘珏’是你的名字么?”
她收回小老虎,点了点头。
是以在驿站里,她的名字便从“王妃带回的哑女”“总抱着小老虎的孩子”变成了“阿珏”。
这驿站里总共就住着他们四个人和自王府带着的小厮丫鬟,除却云端宁,萧煦和云开都是寡言少语的人,遇上阿珏这个根本不说话的人,更是沉寂无言。云端宁若在还好,她尚能缓和一下气氛,云端宁若一时不在,有他三人在的地方,便就是冰窖。
萧煦对莫名其妙多出来个孩子其实十分不解,将责难的眼神丢给云开后,云开又顺着他的视线转向云端宁,知道是云端宁带回来的,萧煦便不再多说什么。
阿珏平日里最常做的就是坐在窗边发呆,她房内的窗子正对着街边大开,她整日枯坐在窗边,沉默地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一坐就是一天。
有时饭菜送来了,她会呆滞地将眼神转到送饭的人身上,再落到摆在桌上的饭菜上,最终再回到窗外。
等到送饭人将饭菜摆好,走之前提醒她可以吃饭了时,她才会缓缓起身,默默吃饭。
有时她看得入神了,饭菜都凉了,也还是一口口给自己喂进去,吃得干干净净。
萧煦偶然经过她房间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送饭的小厮忘了关门,萧煦本是匆匆经过,无意间扫到她房门未关,再一看便是她正安静地吃饭。
萧煦顿了步子,现下已是未时二刻,送饭小厮应当午时未到便送来了饭,她缘何至此才吃上?
原地想了想,敛眉停了几息,终是抬脚走了。
晚膳是大家一道吃,菜已上齐后只剩她未到,萧煦遣人去叫她,小厮回话是她正在窗边呆坐着。
这不是她第一次晚到。
前日一桌人等她便足足等了近一刻钟。
云端宁面色也有些不好,饶是再如何喜欢她,此举也委实过分了些。
萧煦面色不改,执箸淡淡道:“用饭。”
他们吃到一半时,阿珏才幽幽下来,见他们已经在吃了,便默默顿住步子,定在了原地。
萧煦没有看她,沉静地吃完最后一口饭,缓缓抬眸道:“饭不等人,人亦不等人。”
阿珏沉默地看着他。
“何时当做何事,本王希望你清楚。今日这一桌人,无人应当等你,日前等你是情分,而今不等你是本分。你也不必委屈,有错应说,说毕即改。明日,以及今后日日,本王不希望再看到如今日这般之事。”
云端宁略带惊异地看向萧煦,这还是她头一次听向来惜字如金的他说这样长篇大论的话。
阿珏咬着唇盯着他,萧煦也眯起眼地同她对视,最终她冷冷耷拉下眼帘,沉默地转身上了楼。
这是萧煦和阿珏的第一次针锋相对,以阿珏惨败告终。
*
萧煦似乎是阿珏的天敌,只要有萧煦在的时候,她就总是占不了上风。不过自那此晚膳后,她从未有一次晚到,也从不再拖拉用饭,不曾吃过一次冷饭。
为了揪出萧煦的错处,一连好几日她都提早一盏茶的时间坐到大堂中等着晚膳。
云端宁见着只觉得无奈又好笑,这丫头倒是和萧煦势同水火上了。
结果自然不如她的意。
阿珏日日早来,等了七日,只等来萧煦回回准时准点地用膳。
她有些挫败,终于在第八日放弃了早到的想法。
但正恰在这日,萧煦竟一反常态地迟迟未到。
不止萧煦,同样未到的还有云开。
等了不多时便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传话,说齐王有要事处理,让王妃先用膳,不必等他。
云端宁眼底掠过寒光,心下隐隐觉得不对,便问那传话的人:“殿下现下可是在栖流所?”
那人忙点头应是。
云端宁霍然起身,低头看着阿珏叮嘱道:“你好生用饭,我去去便回。”
阿珏微微颔首,目送着云端宁疾步出门,火红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云端宁没猜错,栖流所的确出事了。
她喘着气策马赶到时,只见栖流所外围了一圈官兵,里头人声嘈杂沸腾,乌泱泱一群人都在喊着什么。
她心下一凛,忙快步走上前去。官兵也都认得她,便自觉给她让路。
长指刚搭上门框欲要推门时,便将里间的喊话听得清明了些。
“无随无随,冀虎长宁!”
云端宁推门的动作一僵,眼底寒光毕现。
喊话的声音很齐,一听便知是有人带领且早有预谋。
“是你们!是你们这些祸害,引来灾难,天降神罚,亡我宿县!”
云端宁闻言冷笑一声,缓缓放下搭在门上的手,骤然一脚踹开大门。
她这猛地一踹,倒叫栖流所内久久压制不下来的暴乱偃旗息鼓了一瞬。
云端宁踏进屋内,只见许多灾民围拥着站在最前头的萧煦,正振臂高呼,慷慨激昂得很。
她漠然抬眸,一步步走向萧煦,有些人下意识给她让路,有些胆大的兀自堵在原地,意图拦住她。她没有半点犹豫地自腰间抽出匕首,二话不说便朝拦路那人脖子上架,惊得他几乎昏厥过去,连滚带爬地让出一条路来。
周边人见状也是纷纷避而远之。
云端宁这才看见了萧煦,只见他悠然端坐着,手边搁着一盏清茗,神色清浅无波澜,不屑掀起眼皮看闹事灾民一眼,似乎眼前一切全然与他无关。
“出了何事?”
萧煦这才抬眼,鹰眸在她脸上打转,喉头微滚,轻声道:“可吃了饭?”
云端宁叫他这话问得一怔,侧眸看了身后一眼,哼笑:“羲和若是悠悠然用了饭再来,便见不着这出好戏了。”
萧煦喉头漫出一声冷笑,一面将手中青瓷盖碗不轻不重地搁在茶盏上,一面起身扫视一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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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灾民。
缓缓踱步在云端宁身旁站定,鹰眸状似无意地攫住人群中的某个角落,朗声道:“尔等今日拦我一刻,松阳江河道修堤竣工便晚一时。”
此话一出,屋内瞬时死一样得沉寂。
这是今晚他们大闹之后萧煦做出的第一句回应。
自不久前“齐王夫妻祸根引天灾”的说法开始在栖流所之中传播,人心惶惶了好几日,到今日有人忍不住爆发。起初只是几个人喊口号,再到后来声势越发浩大,甚至到了聚众高呼让齐王夫妇离开宿县的地步。
直逼得萧煦当真来了,有人便开始结成人墙围堵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喊着口号,让他还宿县一片安宁。
但萧煦始终不置一词,仿若不闻。
萧煦在一片静默中说出了他今晚的第二句回应。
“方才未出一声的人后退一步。”
人群里三三两两有人向后退着,约莫八九人。
萧煦负手,眼底衔着寒芒,高声继续道:“不知此口号何意之人,后退一步。”
此番动静便大了起来,将近半数人后退了。
“方才自旁人口中听得这口号的人,后退一步。”
现下还站在原地的,便只剩下不到十人。
这便筛出,何人是真正心怀不轨,何人只是无知蹚浑水。
云端宁凤眸微眯,轻轻落在一个人的身上,蓦地记起什么,身侧十指缓缓收拢。
这人脸上,有一道长约六七寸的疤痕。
萧煦噙着冷冽的笑意,看向那刀疤脸和他身旁的两个人。
他三人面面相觑,四下张望,不敢抬头看萧煦和云端宁一眼。
下首站着的那几人都不知所措,但他三人却与旁人不同,更加惊惧心虚些。
良久的静默后,在下首三人禁不住汗如雨下之时,萧煦的鹰眸却猝不及防地转而落在身旁许久不出一言的曹敬远身上。
“曹大人对下首之人可有印象?”
蓦地被点名,曹敬远身形一僵,惊惶地抬头对上萧煦的眼,忙答道:“栖流所灾民众多,下官……实在无法人人皆认全了。”
萧煦朗笑一声,眼底清明一片,冷若霜雪。
“大人都不曾看一眼下首所站何人,如何就断言不相识?”
曹敬远叫他这话说得一抖,张口结舌,愕然定在原地。
萧煦阴鸷的眸光又射在下首刀疤脸三人身上,幽幽道:“这三人造谣生事,心怀不轨,又对本王和王妃出言不逊,”他微一顿,好整以暇地乜了曹敬远一眼,接着道:“曹大人觉着如何处置好?”
曹敬远藏在宽袍大袖下的手已然掐紧了,他垂着头磕磕绊绊道:“应当……当杖刑。”
萧煦轻呵一声,声线寒凉,“阻了本王去路,误了松阳江大坝的工期,影响整个治水计划,依本王看……”
他又缓缓踱步到上首高座上,鹰眸低敛,温声道:“当斩。”
那刀疤脸闻言倏然一惊,两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他身旁那两人也纷纷长跪伏地不起。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我等一时鬼迷了心窍,无意冒犯王爷与王妃,王爷饶命啊!”
曹敬远紧紧闭上了眼,大气也不敢出,但他知道,萧煦沉默便是在等着他回应。
他咬牙拧眉转身,向萧煦拱了拱手,弓身颤声道:“全凭王爷吩咐。”
33. 天灾人祸
萧煦到渚安已将近三个月,无论是抢险、筑堤又或是后期安抚灾民与灾后重建工作,都不可谓不尽善尽美,几乎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
且速度之快,效率之高,让不少暗地里等着看这位“病弱王爷”乐子的人大为震撼。
尤其是他发明的“清淤御水龙”,别出心裁,匠心独运。能大口进水,小口出水,使得清理泥沙,疏浚河道事半功倍。宿县治水进度几乎赶超祁县,它功不可没,且若是大量制造必将造福后世。
此事一传回奉天,萧启策大喜,盛赞萧煦一番后,同时还道“煦往久矣,朕甚念之”,暗示他在渚安不必多留,水患控制下来后便可返回皇城。
这话传到云端宁耳中,她听了直想笑。
这三月来朝廷一声消息不闻,遇事不是视若无睹便是推脱搪塞。萧启策不愿听到抱怨、诉苦,渚安传来的消息只愿听喜不愿见忧,将这个棘手的烂摊子一概丢给萧煦。
水淹良田,粮食便成了渚安最迫切的紧缺之物。萧煦屡次三番奏请朝廷拨粮赈灾,封封奏折传入皇城,不知是叫人暗中扣下还是萧启策根本不愿见,总之尽皆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最后还是江守年去求了邻省知府,又有萧煦出面作保,才借来些粮。再加之渚安商贾富户有好些个深明大义的,自愿捐钱捐粮,他们才得以渡过难关。
现下萧煦在渚安做出了这一番惊天动地的成就来,又发明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清淤御水龙,那位皇帝陛下便“甚念之”了,如若不然,怕是都要忘了他还有个儿子了。
连她一个外人都觉着这皇帝委实是偏心冷待萧煦,更遑论萧煦自身,父母二人无一真心爱之立怜之,该当如何寒心?
眼下宿县形势一片大好,栖流所内许多灾民也都纷纷重新建起了家园,但横亘在云端宁眼前的问题,让她有些头疼。
阿珏应当何去何从?
她自然不能再回栖流所,可她孤身一人,举目无亲,能去何处,又要如何生存呢?
将她带回王府?然她又不是猫狗,在渚安待了三月,平白无故带回个孩子回去,总要有个说辞。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这个烦恼丢给萧煦。
因着过两日便要启程返回奉天,是以萧煦今日在松阳江把收尾工作仔细交代好后,耽搁了些时候,一回来便见着云端宁正翘首以盼地等着他。
萧煦不解其意,将斗篷褪下,随意搭在臂间,施施然走近,低眉道:“公主有事?”
云端宁自然地伸手接过他臂弯的斗篷,转身为他挂好。萧煦一怔,有些始料不及地愣在原地看着她动作。
今日她似乎,殷勤得过了头。
云端宁像是没察觉到萧煦的反应,回眸认真地盯着他,问道:“殿下觉得,应当如何处置阿珏?”
原是此事。
萧煦眉眼一松,心下了然。
他没有急着回应,而是垂眸走到桌前斟了盏茶,晃了晃茶盏,青绿的茶叶浮在面上,茶水漾起微波,卷着茶叶攀附在杯壁上,散出幽幽茶香。
“若留在宿县,那便势必要将她托付旁人照料……”
“不可!”云端宁闻言霎时起身,快步走到萧煦身前。
萧煦从容地看着她的反应,眼底浮上些许意料之中的笑意。
“怎能将阿珏随意交付于素不相识之人?”
萧煦轻靠在桌上,一手随意搭在桌边,略带着笑的眼神点到云端宁脸上。
“公主心中既已然有了计较打算,为何还来问本王?”
云端宁有一瞬的迟疑,抿唇讷讷开口道:“将她带回王府,总要有个由头。”
萧煦撩袍坐下,淡淡道:“由头自然好寻,只需照实说亦无妨。公主心善,在渚安收留个因洪灾落难流浪的孤女,人之常情。”
“可这孤女身份不明,来历不清,我将她带回王府,朝夕养在你我身旁,殿下可安心?”
萧煦轻笑。
“公主只管去做乐意的事,本王自会让忧心也成安心。”
*
渚安水患大体上控制了下来,一切治水工作也都如预期一样顺利,萧煦这才放心在今日返回奉天。
他们一行人走时并未惊动多少人,但江守年和祁宿二县的县令于公于私都还是要来送上一程。
云端宁牵着阿珏走上马车,侧眸乜了眼下首恭立在一旁的曹敬远,若不是他这几日治水还算尽心尽力,又有江守年说情,只是停职查办这样的处罚在她这里决然过不了关,算是便宜他了。
察觉到云端宁的眼神,曹敬远忙垂下头,拱手道:“下官恭送王妃娘娘。”
云端宁不屑一顾地撤回眼神,正要往马车里走,却见身旁阿珏神色骤变,僵在原地。
云端宁牵着她的手摇了摇,狐疑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阿珏呆愣着回转视线看她,茫然摇了摇头。
云端宁瞧着古怪,略一皱眉,但也并未多想,只先拉着她进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地向前驶着,阿珏垂着头,双眼失焦地盯着某一处,脸色惨白,额角渗出冷汗,搁在膝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眼前疯狂闪过一个个破碎混沌的画面。
云端宁见她情况实在不对,心下一紧,揽着她的肩轻声唤道:“阿珏?”
阿珏的肩开始颤抖,拳头也握得越来越紧。
云端宁一面抚着她额角鬓边叫汗水黏湿的头发,一面皱着眉将手搭在她的双拳之上。
“可是身上不舒服?”
阿珏蓦地抬头,浑身一震,猩红着眼死死扯住云端宁的袍袖,竟是凄厉地开了口。
“是他!”
云端宁霎时怔住了,还来不及震撼于阿珏竟会说话,便叫她说的话惊住了。
她看着情绪几乎濒临崩溃的阿珏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拧眉正色道:“是谁?”
阿珏涕泗滂沱,十指紧紧攥着云端宁的袖子,字字铿锵,厉声厉色。
“是曹敬远!是他毁了松阳江的堤坝,是他害死了我的父母,害了整个宿县!”
云端宁脑中“轰”的一声,瞳孔猛缩,整个人叫这话震得僵在原地。
一时间车厢一片寂静,云端宁如遭雷劈般瞠目结舌地看着阿珏。她尝试竭力平复情绪,但阿珏的话仍是如惊涛骇浪般向她扑打而来,她手都有些发抖。
震惊之余铺天盖地涌上心头的是无尽愤怒与后怕,她高声喝道:“停车!”
云端宁即刻将这事告诉了萧煦,哪知萧煦竟没有半点波澜,像是早就知晓此事一般,竟是早早停车在后方候着她了。
而云开则是压根没跟上来,一直守着江府附近。
齐王的人去而复返,一众军队将江府层层围住,又严令方才送行之人包括府中上下所有人一概不得出府,齐聚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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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江守年等人正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地围在江府正厅等着齐王一行人。
府外军队肃然以待,府内人人看管,无论怎么看,也不像好事。
江守年皱眉思忖,想不出哪里得罪了这位齐王殿下,一头雾水,看不懂他这是意欲何为。
正当他打算去问两句一旁立着的云开时,门外来了动静。
萧煦负手迈了进来,脸上神色辨不清喜怒,只是周身气度凛然自威,给人以无形的压迫,让大厅内的人都不自觉低了头不敢再看。
云端宁和阿珏紧随其后,阿珏叫她拥在怀里,不停颤抖着。整张脸埋在她的裙袍之上,泪水大片大片地洇湿了她的衣襟。
萧煦踱步到正厅,立在堂前交椅前,眼尾衔着冷厉寒意,环视着下首站着的人。
以江守年为首的一众人忙弓身行礼问安,他茫然地抬眸,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这是?”
萧煦并未坐下,而是将夹杂着寒光利刃的眼神刺向曹敬远。
“曹敬远。”
曹敬远骤然抬眸,身子一抖。
“本王问你,三月初九子时末,你人在何处?”
江守年闻言一怔,三月初九……不正是松阳江发洪灾之时?
曹敬远早便吓得六神无主,几乎站也站不稳,抖如筛糠,垂首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见他迟迟不回应,萧煦眯了眯眼,寒声道:“你应当珍惜有口能言的机会。”
曹敬远耳边一阵轰鸣,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下,伏地颤着声开口,声音自他臂间笼住的胸口沉闷地传出来。
“下官罪该万死!家中幼子突发恶疾,误了抢险的时机,对不住宿县百姓。下官德不配位,愿自请辞官,永不入仕!”
云端宁冷笑,凤眸寒凉如霜。
“曹大人错了。”
曹敬远怔然抬头看她。
“松阳江发水是在丑时,而殿下问的,是你子时,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曹敬远遽然一震,仿若一道惊雷直直劈下,让他无法言语。
他心几乎完全沉下,眼前一阵晕眩,前胸后心大片大片出着汗。
“回王妃……子时……子时,下官正在照料……”
“照料令郎?”云端宁扯着笑接话。
曹敬远混混沌沌地顺着她的话点头。
云端宁话锋一转,厉声诘问:“在何处照料令郎?”
此话一出,江守年亦是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云端宁。
许是被逼到绝境,曹敬远此时竟出奇地冷静了下来,无端生出几分底气来。
他缓缓抬眼对上云端宁,道:“自然是在家中。”
云端宁抱臂道:“可有人证?”
曹敬远眉头一皱,“我人在家中要何证明?”
他抬眼直视云端宁,斗胆慢声道:“王妃既怀疑下官所言不实,又可有证据?”
萧煦冷笑:“自然有。”
曹敬远一惊。
厅内众人尽皆循声向外看去,他也回头一看,这一眼却是让他身子骤然一软,瘫倒在地。
来人竟是那日栖流所里闹事的刀疤脸!
萧煦悠然落座,睥睨着脚下的曹敬远,道:“曹大人不够义气,此人为你忠心卖命,到头来有性命之虞时却叫你弃之如敝履。”
曹敬远惶然失色,颤着声音道:“你没死……”
34. 将军之女
萧煦睨着地上的曹敬远,眼神里透着冰封般的彻骨寒意,如看死物。
曹敬远惶惶地低头,半晌忽而高声喊道:“可他还活着又如何!”他抬起手颤巍巍地指向刀疤脸,“他如何能证明我子时去过松阳江?”
此话一出,厅堂内人人脸色都是一变。
云端宁更是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眼底聚起寒芒。
“何人说过你曾去过松阳江?”
曹敬远一凛,身形骤然一颤,“你诈我!”
云端宁懒得理他,索性退到一旁坐着,悠然喝起茶来。
萧煦下颌微抬,眸光扫向那刀疤脸,沉声道:“你且将那日同本王所说据实相告。”
刀疤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拳粗生粗气应了声“是”。
原来那日栖流所闹事本就是曹敬远的属意。
刀疤脸本名孙庆,他也不是什么灾民,只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无赖。
这世上并非事事皆能摆在天光大亮的明面上做,总归有些事见不得人。而这些事,就要找同样不在天光大亮里头,只要钱不要命的恶狗干。
孙庆就是曹敬远手里的狗。
这些年来他暗地里帮曹敬远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曹敬远出钱他出力,除了保他一条命外,他什么底线也没有。
他自然知道曹敬远把他安插在栖流所里让他伙同那几个兄弟煽动谣言,诋毁的是那位齐王殿下;也清楚此次宿县乃至渚安的洪灾非同小可,并非是平日里交代给他的那些暗地里揍人、占地收租的小打小闹,但曹敬远给的酬劳也较平日翻了几倍不止。
是以他还是去了,前提依旧是保他一条命。
曹敬远满口答应,但却没有做到。
那晚闹事之时,他甚至没有半分要替他辩驳的意思,便乖乖顺着齐王的话,要杀了他。
孙庆是条睚眦必报的狗,只认钱不认人,谁能让他活命,他就是谁的狗。
为了活下去,他转头就去咬曹敬远。
松阳江发水那晚正值汛期,又下着大雨,他贪杯多喝酒喝得晚了些,叫雨困在大街上。想着既是离曹府近,便想偷溜进去在下人房里将就一晚。
哪知才刚到曹府外,远远只瞧见曹敬远独自一人,神色慌张地匆匆出了门。
孙庆满腹疑虑,这深夜里还下着大雨,他要去哪里?
夜里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直觉其中大有蹊跷,想着想着便决心跟着去看看,这一路跟着竟是跟到了松阳江。
更让他大惊失色的是,松阳江竟是早早地有乌泱泱一大群黑衣蒙面人候着。
曹敬远先是四处张望环视了一圈,继而朝着那一众人大手一挥,他们便开始齐齐砸毁堤坝!
孙庆浑身一震,当即瘫倒在雨幕泥地里。
他们疯了!
堤坝上约莫有数百人,手持铁锹和斧头,在密密匝匝的大雨里疯狂地挖掘堤坝。他几乎无法呼吸,眼睁睁看着堤上数不清的人卖力的身影。
轰的一声巨响,堤坝一角骤然坍塌,江水脱缰的野马般汹涌地撞出来,瞬时便淹没了周边的田地。
曹敬远见状直起身子,示意众人停手,又谨慎地望了周围一圈,便在越下越大的暴雨中悄悄离去了。
孙庆连滚带爬地拼命回头跑,心止不住地狂跳,不敢回头看一眼。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曹敬远在做什么。这几乎是能毁了他的把柄,孙庆把这件事咽进肚子里,暗自预感绝对是一张救命王牌。
他很幸运地赌对了,拿此事和萧煦换了一命。
江守年听完后惊愕在原地几乎说不出话来,双腿发软,一口血扼在喉头,几近昏厥。震惊、暴怒、痛惜、不解、怨恨……无数复杂的情绪一瞬间齐齐涌上心头,他浑浊的眼眸迸出寒光刀刃来,死死绞着地上面如死灰的曹敬远。
他骤然捂住心口,发着颤的指头疯狂地点着他,有千言万语要怒斥他,但愕然堵在喉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
萧煦冷眼看着曹敬远,半晌,启声:“让你去毁堤的是何人?”
曹敬远阖眸,已知大限将至,再无力回天。眼前竟是蓦然出现妻子的脸,耳边传来儿子的笑声。
他恍惚间睁眼,晕眩地抬头看向高坐的萧煦,木然摇头:“无人指使。”
“本王有很多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曹敬远苦笑一声,猛地重重磕了个头,哑着声音哽咽道:“下官自知罪大恶极,要杀要剐,全凭王爷处置。”
萧煦意料之中,面不改色地探了探袖间,抬手扔了个东西在曹敬远身前。
曹敬远叫这东西猝不及防地砸中,缓缓抬头直起腰定睛一看,便仿佛叫什么击中了一般,错愕地一晃身,双手发颤地小心翼翼捧起那个东西,竟是像个孩子般抽泣出声。
云端宁偏头一看,是条平安锁。
“我妻儿……可安好?”
萧煦面色寒如霜。
“回本王的话。”
曹敬远紧紧握住那条平安锁,锁上缀着的小银铃咯在手心,指头死死抵着的是锁上刻着的两个字。
益谦。
他此时出奇得平静,安静地抬眸直视萧煦。
“殿下若能护我妻儿平安无虞,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煦冷声启唇:“本王保他们性命。”
曹敬远闻言双臂一张,叩在地上,行了个郑重的大礼。
他缓缓抬头,轻声道:“劫我妻儿,拿他们性命相要挟,让我去掘堤,逼我让孙庆在栖流所里传播谣言的,都是同一个人。”
云端宁屏息敛眉。
“何人?”
曹敬远刚想回话,唇微一动,不知何处竟霍然飞来支利箭,速度极快,正中他后心!
他当即便中箭倒地,吐了一大口血,抽搐两下很快就没了动静。
厅内所有人均是一震,萧煦猛然起身示意云开即刻去追人。他则是俯身探了探曹敬远的鼻息,不出所料地没了呼吸。
射箭之人准心极好,看曹敬远吐出的黑血,想必箭镞上亦淬了毒,这一箭是打着一击毙命的心思来的。
萧煦眸光微寒,他遣人将曹敬远妻儿救出不过一个时辰,那人竟这样快便寻来了此处,还能不动声色地避开府外官兵,如入无人之境地一箭射死他眼皮底下的人。
好,实在是好。
这背后之人,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云端宁冷眼看着地上曹敬远的尸首,心中烦躁阴郁得紧,这背后之人眼看着便脱口而出,关键时候竟是死了。
云开过了不多时便赶了回来,神色肃然地朝萧煦摇了摇头,示意并未追上那人。
萧煦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让人将曹敬远下了葬,嘱咐江守年日后对他的妻儿稍稍关照些便好。
曹敬远虽死了,但家财与宅地都尚在,底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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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实,足够他母子二人安稳一生。
这事不了了之,萧煦也有些头疼。
是他低估了对方,没料到还会有这一步。
天色渐晚,现下重新启程回奉天也不合适,他们索性就在江府多留了一晚。
*
夜色朦胧,星月辉映。
萧煦立在院中石桌前,望向天幕月色的眼神深沉辽阔,不知在想什么。
云端宁牵着阿珏走近,萧煦微侧眸一扫,眸光停在阿珏身上,复又错开去,流连在夜色里,随意道:“你不是个哑巴。”
阿珏抬眸瞪了他的背影一眼,没好气地回:“我从未说过我是哑巴。”
萧煦回身,撩袍坐在石凳上,挑眉看她。
“你如何知晓曹敬远掘堤淹田一事?”
阿珏偏头,轻哼一声:“我为何要告诉你。”
萧煦静静地看着她。
“你姓叶,名叫叶珏,”萧煦在她惊骇的眼神中继续悠悠道:“你父亲叶靖安曾是大名鼎鼎的镇远将军,官至二品,风头盛时,一度和陆怀川齐名。因四年前漠尧之战重伤,伤及根本,此生再难上战场。这才不得已辞官还乡,一直郁郁不得志。”
叶珏无助地向后一趔趄,双眼通红地盯着他,哽咽道:“是,我父亲是叶靖安,这天底下无人可及的大将军。”
云端宁一怔,垂眸看着她,素手轻轻抚上她瘦削的脊背。
心下恍悟,怪道那日她骑马时如此熟练,原是出身将门。
云端宁搭上叶珏的肩,继续问着方才萧煦的问题。
“当时曹敬远毁堤之时,你也在场是么?”
叶珏怔了怔,轻轻点了点头。
“我家是离松阳江最近的一户人家,我时常到江边玩耍。发洪水的那一夜,不知为何,我无端梦魇,惊醒时去寻小老虎,却发现怎么找也找不到,这才记起来似乎是白天将它落在了岸边。”
“所以你去找了它?深夜长河,你就不怕么?”
叶珏昂起头,冷哼一声:“我自然不怕,我是将军的女儿。”
萧煦淡笑,示意她继续。
“我打着灯笼出去时,一眼便在岸边见着了小老虎,本想去拾,就看见那曹敬远策马而来。我便躲在坡下,想等他走了之后再出去捡。”
“其实我根本看不清曹敬远的模样,也不知那人究竟是谁。只是他也看见了我的小老虎,嫌它碍事,便将它随意抛到了一边。他手上脏,小老虎沾上他的指印,他走后我捡起一看,发现老虎身前身后,总共只四个指印。”
萧煦云端宁均是一凛,下意识惊叹于叶珏的心细如发。
她接着道:“那日他送行时抬手行礼,我发现他竟是四个指头,再看他的身形模样,几乎与那夜掘堤之人无差。”
她满眶的泪终于涌出来。
“我是第一个发现决堤的,我跑回去告诉爹爹娘亲逃命,”她哽咽了一瞬,拿手背用力地拂去滚珠般的泪,“但爹爹不走,他要和宿县的百姓共存亡。”
“爹爹说松阳江就是他的战场,镇远将军宁死不做逃兵。”
云端宁心一沉,握住叶珏发颤的肩头,将她揽进怀中。
“想哭便哭吧。”
叶珏起先还只是低低抽泣,继而环抱住云端宁的腰,凄厉地哭嚎起来,泪水大片大片打湿她的裙袍。
萧煦不语,眼底深沉地看着浓如墨的夜色,低声道:“叶将军是忠臣烈士……”
35. 赶尽杀绝
在渚安待了一阵子,才更能体会奉天的繁华热闹。
叶珏虽说是生在奉天,但跟着叶靖安在渚安也待了不短的时间,加之还是少女心性,甫一进城,难免显得雀跃了几分,面上也染上些红润。
她掀起车帘朝外打量着,只见街市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商贾云集,一派热闹富庶之象。
放下帘子后默默感叹:“不愧是奉天,竟如此繁华。”
云端宁微阖双眸,淡然出声:“那是你还没去过旁的地方。”
叶珏转头,疑道:“长息还有何处能敌过奉天?”
“这世上难不成只长息一国么?”
叶珏微一思忖,便轻笑:“你是想说你的母国?爹爹的确和我说过,在大盛并无宵禁,上阳城中一到晚上便灯火辉煌,繁华似锦,热闹非凡。”
云端宁依旧阖着眸微微颔首,“叶将军说得不错。”
“那你更喜欢奉天还是上阳?”
“这是废话,”云端宁眉头一挑,懒懒地睨她一眼,“我生在上阳长在上阳,你道我更喜欢哪个?”
叶珏撇撇嘴,接着问:“那你想回到上阳么?”
云端宁这下坐正了身子,缓缓扫了叶珏一眼。
心下暗道这丫头古怪得很,之前半个字不说只会点头摇头,旁人都以为她是个哑巴;现下倒好,一朝开了口,竟是止不住了,像是要把先前没说过的话尽皆说完了一般。
“你如今话怎这样多?”
叶珏:“……”
马车很快晃晃悠悠得缓缓停下,云端宁美其名曰护着叶珏下车,实则是叶珏搀着云端宁下了马车。
云端宁下了车,将手随意搭在叶珏肩头半揽着她,抬眼看着身旁走来的萧煦,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耳听见一道扫兴的声音。
“殿下!”
云端宁下意识敛了敛眉,不耐地转头循声看去,果便看到王府门口一干人早已等候多时。
云端宁看着来人嗤笑一声。
人人都安分地等在府门口,怎就你雪霁特殊,偏生要跑过来迎接?连杜若都不曾过来,你倒是念主情深。
云端宁看不惯。
是以她一手揽着叶珏,一手顺势亲昵地拥住萧煦的臂弯,看着小跑来的雪霁,展颜一笑。
已然到他二人身前的雪霁,脸上笑容肉眼可见地僵住。
莫说雪霁,就是萧煦也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瞬,小臂叫她拥着,生出些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臂膀,直抵心头。
云端宁侧眸见萧煦身上披着件斗篷,二话不说便将他的斗篷扯下。
萧煦愕然,身形一顿。
“奉天不比渚安,气候适宜,殿下这外袍不必披着了。”
继而随意将那斗篷抛到雪霁身上。
云端宁动作没轻重,斗篷几乎将雪霁兜头罩住,雪霁猝不及防地伸手接住,拉下盖上头的袍角,顶着微微散乱的鬓发,懵在原地。
萧煦瞧着云端宁这一番动作,微怔一瞬后垂首低眉,掩住眼底隐约的笑意。
饶是习惯了云端宁的恣意张扬,大胆随性,但总还是会为她某个不经意的举动所震惊。
就像那日茶楼初遇她时,未见其人,先听到她那一声不遮不掩的嗤笑;那夜月下轻而易举地拔出他深深刺入石中的长剑,叫他匕首直逼近要害亦面不改色;给他的那袋袖箭,也是生平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生辰礼……
还有什么是这位公主不敢想,不敢做,不能做的?
就连,那夜中药时对他的挑逗……也是得心应手。
萧煦自诩性情冷淡,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但在云端宁面前,情绪却总是难以自控。
尤其是那晚圣上寿宴,她以身为饵,只身出去,自己没有任何犹豫便让云开跟上去。
他比谁都清楚,云端宁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完全有自保的能力。但他还是担心,甚至超越理智地担心。
他怕她寡不敌众,怕她遭人暗算,即便有云开跟着,心还是悬着放不下。
这太反常了,特别是对他来说,对他一个在旁人眼里刻薄寡情的人来说。
正这样想着,不知何时已叫云端宁环着手走近了王府,他垂眸看了看他二人相叠环绕的臂弯,眼底神色柔和了一瞬,又晃眼错开了。
到了门口,云端宁便毫不犹豫地放开了手,萧煦随之猝不及防地一滞,面色微沉。
杜若欣喜地迎上来,“公主!”
这话刚说完,便看见云端宁身旁站着的叶珏,不止杜若,连苏悭也是茫然地看着她。
“这位是?”
云端宁轻咳一声,拍拍叶珏的肩,道:“她叫叶珏,今后便在府中住下了。”
忧心提及叶珏的伤心事,云端宁并未仔细说她的来历,杜若苏悭也都很默契地没多问。
萧煦去渚安的这几个月里,奉天也不太平。
先是许贵妃因冒犯陛下被幽居长宁宫,说是幽居静思己过,但也和打入冷宫无差。而荣王倒是并未受其母牵连,月前就被解了禁足。
许贵妃失势,荣王又多次惹圣心不悦,饶是他还有一争之力,那也大不如往昔。
十日前扶疆暴乱,陛下遣信王压制,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对他的磨砺,陛下心中立储的天平指不定已然倾斜了。
但一向病弱无为的齐王,在渚安棘手的水患上,竟是打了个漂亮的胜仗,不仅陛下,朝中几个本是极力反对齐王为储的大臣,对他也是刮目相待。
朝中风云动荡,在夜色里翻滚着汹涌的浪涛。人人都摸着石头过河,至于要去到哪方彼岸,站在谁的身后,是一下水便要做好的决定。
渚安水患无异于在悬崖峭壁边摸索,留给萧煦的不过立锥之地,走得过去是天光大亮,走不过去便是万丈深渊。
萧煦走过去了,而且超出所有人预期,走得举重若轻。
*
今日天气晴好,日光明媚,照得连廊下的猫儿都惬意地伸懒腰打着滚。园子里百花开得正盛,柳条在岸边垂下,轻轻扯着微风和日光摇曳,空气中隐约递来芬芳馥郁的花香。
裘思道没心情赏景闻香。
凉亭中有座,他却毕恭毕敬地束手站着,只因在亭前赏景的那位都不曾落座。
渚安水灾之事成了一半,败了一半,是他没有料到曹敬远做事竟这样不仔细,叫人抓住了把柄。
发觉他妻儿叫人救走后,他亦是第一时间通知主子玉公子,玉主子亲自去解决的曹敬远。他这一番通知及时,勉强算将功折过,起码没真让那曹敬远说出些什么来。
即便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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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失败为齐王做了嫁衣,但一事不成还有二,有三,齐王不会永远都这样走运。
“曹敬远的妻儿可是在宿县?”前头长身而立,脸上覆了张面具的玉公子陡然出声。
裘思道点头,毕恭毕敬地回道:“曹敬远这些年敛了不少财,够他母子安享一生了。”
玉公子闻言似是低笑了一声,但很快叫风吹散,洒落在花间。
他悠然倾身掐落一朵花来,拈着花转身落座。
甫一坐定,一面凝神看着手中娇嫩的花,一面漫不经心道:“杀了。”
裘思道闻言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他。
曹敬远已死,他妻儿对洪灾秘辛一无所知,亦于他们毫无用处,主子何以赶尽杀绝?
然他僵凝几息后仍是迟疑地应了声是。
这点就是裘思道聪明的地方,从不过问主子吩咐以外的事,少说多做。
玉公子错也是对,对也是对。
抬头看着恭恭敬敬的裘思道,他声线沾上几分慵懒的笑意,“坏我事的人,纵是死了,也不得安宁。”
裘思道诚惶诚恐地垂首。
他后心惊出一身冷汗,此时才恍然明白玉公子为何要杀曹敬远妻儿,这分明是杀鸡儆猴,做给他看。用两条活生生的人命警示他,但凡生了不忠的心思,死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玉公子是地狱里的阎罗。
跟在他身边十年了,竟连他姓甚名谁,模样如何都一概不知。
裘思道闭了闭眼,握紧了拳头,当初为了那一口饭,搭进去了一生。
“齐王如今是大功臣,一场水患没治他于死地,反倒让他立了不世之功,”他一面捻着那花瓣,一面笑吟吟地摇头,“不行。”
裘思道听懂了他的眼外意,双眸一沉,正色道:“那便将这治水之功从齐王身上拿下来。”
“好,说得好,”他闻言笑夸,“不愧是才华横溢的状元郎。”
裘思道垂首,“公子谬赞。”
鲜花汁液染上他的指头,他低头继续慢慢撕扯着花瓣。
“说说你的想法。”
“是,”裘思道拱手道:“赴渚安治水的,可不止齐王殿下一人,还有那位羲和公主。”
他藏在面具下的双眸微亮。
“谁人不知羲和公主身负福星命格,会给身边人带来福气好运。那齐王往昔皆无为无能,缘何此次渚安治水便一反常态了?齐王还是那个齐王,唯一不同在于羲和公主。福星一到,灾祸即解,与齐王并无关系。”
裘思道又道:“何况当年这公主出生之时不就解过水灾么?这是有过先例的事,再来一次又有何不可?”
玉公子微微点头,轻声道:“不是说他还发明了什么机巧工具么?”
“只要坐实了治水一事与他无干,这奇技淫巧,无人在意。”
一件莫须有的事,但凡说得人多了,没有也是有。譬如白纸黑字,若是人人皆说它是黑纸白字,那它便是黑纸白字,毋庸置疑。
“那此事便交给你了。”他将手心几乎捻得不成样子的花递到裘思道手里,裘思道如获至宝地伸手捧过。
他轻笑一声,拍了拍裘思道的肩便悠然离去。
裘思道看着手心破败不堪的花,合拢掌心,缓缓闭了眼。
36. 锦袍少年
萧煦与云端宁回奉天的第三日,便传来扶疆暴乱被顺利压制住的消息,甚至平日心慈手软的信王殿下竟是突破自我,亲自动手杀了两个贼人,将暴乱首领枭首示众。
传言又说齐王殿下渚安水患一事是倚靠羲和公主福星庇佑,再与信王实打实杀人见血,压制暴乱对比之下,便也并不如初闻时稀奇。
一个靠气运,一个靠实力,孰强孰弱,不言自喻。
信王萧然亲自动手杀人,最为惊喜和欣慰的,是萧启策。
扶疆暴乱颇为棘手,带头闹事的几个亡命之徒又是惯有恶名,甚至以人为食的狠角色。陆怀川请缨他未准,选定正则,是他有意为之。
这个纯善的儿子,该见见血了。
不过让他惊喜的是,萧然不仅雷厉风行,还杀伐果断,竟是连杀两个反贼。
成长了,平日里叫他忽视的这个小儿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成长了。
殿内温煦如春,殿外却是凄风苦雨。
夤夜里更深露重,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密密细雨,秋夜里的雨水最是凄冷寒凉,瑟瑟寒风卷着冰凉的雨丝或打在脸上,或往人衣襟里钻,给孟延意撑伞的丫鬟满脸雨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高德禄矮身过来,赔着笑走到孟延意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孟延意一个凌厉眼刀射过来,红唇在夜里闪着骇人的诡异血色。
高德禄就算不抬眼也知道皇后这时候是什么表情,他头低得不能再低,恭敬地道:“夜里凉,娘娘要保重凤体啊。陛下倦了,要歇息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孟延意冷笑一声,缓缓拂去滑落脸上的雨水,寒声道:“本宫要见陛下竟还需你首肯不成?”
“奴才不敢!只是秋夜寒凉,若娘娘凤体有恙,奴才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孟延意不去和他纠缠,径直往内殿闯,侧首冷剜他一眼,“若再敢拦本宫,你即刻便会没了脑袋。”
她一手从丫鬟手里接过食盒,一手提裙进了内殿。
高德禄两腿一软,心道完了。
前些日子渚安洪灾甫有好势,便又传来扶疆暴乱,眼下好容易解决这两桩大事,萧启策久违地身心愉悦。
他实在太累了,竟然仰面靠在龙椅上浅眠了。孟延意见他睡着,忙轻手轻脚地走近,将食盒搁在案上,安静地站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萧启策才皱眉悠悠转醒。
他惺忪着眼喊:“高德禄!”
喊了一声无人应,他坐起身又不悦道:“高……”
在看到面前站着的人时,萧启策一顿,骤然收了声,眼底像覆了一层寒霜,脸色瞬时沉了下来。
“谁让你进来的?”
孟延意像是自动忽略了他像夹着寒冰利刃的话,含笑打开了食盒,拿出盘精致小巧的糕点,道:“知道陛下嗜甜,这桂花糖糕是妾亲手做的,摘的新鲜桂花绞汁去了苦水,提前用蜜糖浸过,”她将盘子搁到萧启策面前,柔声道:“陛下尝尝?”
萧启策冷眼看着那碟桂花糕,半晌,方道:“朕嗜甜,”他寒凉如殿外秋雨般的眸子落到孟延意脸上,一字一顿道:“是因为汝仪。”
孟延意面色一白,含笑的唇角骤然僵住。
萧启策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桂花糖糕也是汝仪爱吃的,你怎么还敢在朕面前摆弄这些?”
孟延意垂下眼帘,掩去噙着的满眶泪,声音依旧平静。
“妾不知……”
“不知?好一个不知!当年下药害我是不知,意外有孕是不知,”他冷嗤一声,“你百年之后,朕便给你谥作‘不知’!”
孟延意闻言霎时浑身一震,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陛下竟这般盼妾死?”
“你不该死吗?难道汝仪就该死吗?!”
他一把扫落那碟桂花糕,眼底猩红地瞪着她,吼道:“给朕滚!”
孟延意哭得发颤,红着眼看向萧启策。
“恒正十五年,妾嫁入东宫,至今二十年。二十载夫妻情分,陛下半分不念吗?”
萧启策冷笑:“朕的妻,从始至终只有汝仪一人。”
这样的话孟延意都听倦了,该伤的心也早伤透了。她拂去颊上的泪,侧首含笑轻声留下一句话,缓缓转身离开。
“逝者已矣,如今您的皇后是妾,陛下应当怜取眼前人。”
“若非先帝念尔孟氏满门为国捐躯,遗诏命朕不得废后,似你这般悖德阴狠的毒妇,怎堪为为长息国母?!”
萧启策大怒,将案上东西一应扫落在地,高德禄在殿外听着这动静眼前一黑,方才看着皇后面色苍白,一脸怒容地出来就预感不妙,陛下这回怕是当真动了怒了。
他正惴惴不安着,忽听里头一声怒喝:“高德禄!”
他两股战战,忙快步走了进去。
进去便在殿中央扑通一跪,头贴着地不敢看皇帝。
“若日后再随意放不相干的人进来,朕摘了你的脑袋喂狗!”
高德禄只觉得自己脑袋如履薄冰。
何时见陛下龙颜大怒至此,他连连叩首,额上全是汗。
“奴才知罪,奴才该死……”
*
到底是将门虎女,叶珏的胆子,要比寻常女子来得大许多。
自打到王府以来,她性情也变得开朗了许多,渐渐显露出爱玩好动的天性来。
王府不算小,但也决计说不上大。叶珏从早逛到晚,连哪处院落哪个方向哪个墙角有几个老鼠洞都摸得一清二楚,很快就对王府从原先刚来时的新奇有趣到如今的兴致缺缺。
是以现下她正一声不响坐在墙头上,欲要往下跳。
这举动虽莽撞了些,但却是深思熟虑了好几日才下定决心的。
她刚想朝下一跳,却听墙下猛然传来道慵懒的声音来。
“去哪儿啊?”
叶珏身形一顿,往下一瞧,正是云端宁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抬眼看着她。
她这时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一时间跨坐在墙头不知所措起来。
云端宁见她不动,拈着笑意开口。
“有能耐上去,无本事下来?”
叶珏叫她这话一激,瞬时胸中气涌上头,敏捷又轻巧地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云端宁将她这一番利落娴熟的翻墙动作看在眼里,挑眉:“你从前没少爬墙吧?”
叶珏叫她说中了心事,不置一词地偏头过去,抿唇不语。
云端宁叫她逗笑了,伸臂一揽,拥着她往前走。
“日后要出府不必翻墙,知会我一声,带你玩去便是。”
叶珏眼睛一亮,回转视线看向云端宁,“当真?”
云端宁低笑一声,眼神在她脸上打转:“你有什么值得我骗?”
叶珏:“……”
云端宁悠闲地揽着叶珏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看似随意自然但却不是漫无目的。
她二人正好端端走着,叶珏却不防迎面叫一人撞上。云端宁凝眸一看,是个俊俏的少年郎,穿着云锦白袍,着环佩玉,看上去十分矜贵。他身后还跟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书童,就连这书童身上穿的都是锦缎绸衣,打眼得很。
这小少年面上神色焦灼不安,关切地看着叶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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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手道:“实在抱歉,在下方才想事情一时入了神,无意冲撞姑娘,”见叶珏垂眸久不回话,他又道:“姑娘可叫我撞疼了?”
只是好端端走路,又不是当街冲跑,即便相撞,又哪里会撞疼。
叶珏皱着鼻头抬眸,见这少年语气殷切知礼,长相又俊逸,心下的火便消了泰半,心道既是无意,便勉强原谅了他。
她大手一挥,颇为大度地道:“无妨。”
这少年闻言这才心安,忙弓身拱手又施了一礼,待起身时云端宁与叶珏已然绕过他朝前走了。
他懊恼地回头,朝身后书童道:“折书,日后走路莫要与我多话。”
忽然被点名的折书茫然抬头。
然后又默默垂下,闷闷应了声是。
他又叹了口气,看着身后折书垂头丧气的模样,轻声安抚:“我并非怪你,今日之事,错更多在我,方才是我气话,你不必放心上。”
折书面色一变,当即解释道:“少爷……”
他摆摆手,温声道:“走吧。”
这厢叶珏已经跟着云端宁走了好一会儿了,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声。
“带我去何处?”
“人间仙境。”
一阵不合时宜的声音从叶珏腹内传出,她面色一窘,干笑两声:“仙境暂且留步,先去填饱腹内空空吧。”
云端宁脚步不停。
“正是带你去填饱肚子。”
不错,云端宁要带叶珏去的地方,正是天香楼。
胭脂鹅脯,永远是她的执念。
叶珏一顿,半信半疑地抬脚跟着云端宁走。
刚走了不一会儿,叶珏下意识将手探向腰间,习惯性地摸了一把,但却摸了一场空。
她陡然顿住步子,脸色一变,惊道:“我的玉佩!”
云端宁拧眉回首:“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叶珏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来路又回头走了。
云端宁:“……”
她是命里犯胭脂鹅脯么?
无奈之下还是提裙追上叶珏。
“你要往何处寻?”
叶珏抿唇,仔细回想着来时一路,她翻墙下来时还特意检查了腰间玉佩依旧稳稳当当地挂着,那便只能丢在这一路上了。
无论怎么想,方才撞她的那少年都免不了成为她最先怀疑的对象。
“定是掉在方才与那主仆二人相撞之地的附近。”
“我与你走了一刻钟功夫,即便玉佩掉在原地,想来也是叫人拾去了。”
叶珏闻言脚下步子从走变跑,急切地一面奔跑一面垂眸仔细看着地上。
云端宁见这丫头一声不响地拔腿就跑,只得无奈跟上。
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二人还没跑几步,天上乌云层层堆积,轰然鸣着惊雷,夏日的雨说来就来,毫不给人反应的时机,待听到雷声的同时,倾盆大雨倏然滚落。
云端宁一手搭在额上,一手拉着叶珏往街边商铺跑,狼狈地在檐下躲雨。
叶珏望着瓢泼大雨,想着丢失的玉佩心急如焚,心下一横就要冲进雨幕里。云端宁见她动作慌忙劈手扼住她的腕子,将她拦下。
“待雨停了再出去。”
叶珏挣开她的手。
“雨停了再找玉佩更是大海捞针!”
云端宁眼睁睁看着这丫头不顾一切地冲进雨幕里,眉头一锁,见街对面恰好有个撑着伞进门的人,她无奈,跑过去问那人可否将伞卖她,还递上一两银子。
那人本就是回家,再加上一把伞又值几何,满心欢喜接过那银子后乐滋滋地把伞给了云端宁。
37. 晴天霹雳
云端宁撑着伞惶急地追向叶珏,好容易看见她身影,本想唤她一声,但谁料她竟自己定在了原地。
云端宁见状便趁机跑上去,为她撑着伞,顺着她的眼神向前看过去,也下意识愣住了。
前面站着的正是方才那对主仆,书童一面狼狈地扯着衣袖护在那少年头顶,一面一把抹开脸上的雨水。
两个人都叫雨淋得湿透,书童已经呲牙咧嘴,瑟缩着东倒西歪。但少年却依旧站得挺直,正四下张望着什么。
他很快看到了不远处的她们二人,被雨淋得湿润清透的眸子一亮,撩袍小跑过来。
雨渐渐小了,丝丝缕缕,在半空中织成张细密的网,往人身上一罩,整个人便叫湿冷阴寒的雨丝从上到下彻彻底底裹住。
即使在雨中,眼前的少年也没有忘记一丝礼节,失掉半点分寸。
他站定,喘着气拱手作了个揖。
云端宁看他浑身湿透,禁不住眉头一拧,不动声色地抬脚向前挪了几寸,将伞微微盖到他和那书童头上。
一把伞如何能遮蔽四个人,不过是让人人都少淋些罢了。
那少年察觉到云端宁动作,眼底流露出感激的情绪,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块莹润的玉佩来,握在手中时还仔细用指腹拭了拭上头浸着的雨水。
他将这玉递到叶珏身前,低声道:“这可是姑娘的东西?方才姑娘走得匆忙,我还未来得及将此玉物归原主。”
叶珏抬头看他,他神色极认真,眉梢眼睫都挂着欲落不落的雨水,但也仿佛感觉不到般,顾不得揩去。
“姑娘?”
叶珏一怔,思绪终于回笼,接过他递来的玉佩,轻轻道:“多谢。”
那少年至此方才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抬手从袖间取出丝帕,将脸上雨水擦拭干净。
云端宁见状,有些愕然。
“你便一直在此地候着?”
那少年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微微笑道:“这玉佩正面上刻着一‘珏’字,背面刻着‘长乐未央,福寿安康’,应是父母殷殷之求,必是紧要的东西。在下怕姑娘原路折返时找寻不见,是以万不敢离去。”
雨还在下,略显急促地打在伞面上,云端宁望着雨幕里至多不过十六七岁,身形挺拔的少年,有些沉默。
她在雨中她缓缓找着自己的声音。
“公子身上衣衫尽湿了,若不嫌弃便随我二人回府中泡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裳?”
他闻言又是深深作了个揖,婉言谢绝:“多谢姑娘好意,只是我家离此处不远,父亲今日布置的课业还未完成,不便多去叨扰。”
话罢,他起身向云端宁和叶珏微微颔首,便转身闯进雨幕里,细密的网追着他越走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折书跟着他一路小跑,迷蒙着眼瞧他家公子,疑惑出声:“您的课业不是早就完成了么?老爷还夸您做得好呢。”
“若不寻个由头,难不成还当真要去叨扰那二位姑娘么?”
“本就是因她们才淋的雨。”折书小声嘟囔。
裘君迹闻言瞪了他一眼,训道:“若非我撞上那姑娘,她也不会掉玉。撞人的既是我,我自然要负责到底。”
“君子立世,当有责任之心,担当之量,不可须臾忘也。”
折书垂下头,不以为意地轻声辩驳:“君子能在大雨里作伞用么?责任、担当能让我们不淋雨么?”
裘君迹恨铁不成钢地拧眉轻斥:“你!”
*
云端宁刚回到王府,还没跨进溯明院,沉香就急匆匆跑过来告诉她王爷请她回来后去书房一趟。
云端宁一顿,有些诧异,看沉香面色急切凝重,许是久等了,萧煦必是有什么大事要找她。
如此想着,也不拖沓,步履匆匆地转身朝书房走去。
此时萧煦负手立在窗前,窗外昏黄的落日依着窗棂泄在他挺拔的肩脊上,夕照将他所立的那一角格出一方光影来。他半个身子落在暖意融融的日照里,半个身子隐在阴冷昏暗的书房中,留给云端宁的背影明明灭灭,瞧不真切。
朦胧的落日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定格在光影明灭间,云端宁不止一次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男人。
萧煦的眼底分明藏匿着惊人的波澜壮阔,面上留给外人见的却是一潭静湖无波。饶是她再如何努力盘剥开他固若金汤的伪装,试图从他偶尔的情绪泄堤时窥探出隐约的蛛丝马迹,但却只能堪堪捕捉到属于他眼底的冰山一角。
甚至还无法判断这冰山一角到底是不是伪装之下的又一层伪装。
云端宁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她必须承认,萧煦是个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的人,这样的人成为盟友,她高枕无忧;但若他日一朝陌路,甚至反目成仇,便是最大的威胁。
能利用他护住大盛最好,若最终无法同路,便决计不能撕破脸,起码现在不能。
正这样想着,萧煦微微侧首,瞥了不远处驻足着的云端宁一眼。
这一眼并没什么情绪,或者说并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它带来无端的压迫与严峻,还是让云端宁觉得大事不妙。
抛却脑中乱七八糟的揣测,她故作轻松地走向萧煦。
“殿下找我有事?”
萧煦默了默,长睫扫下,落日流泻在他面上,好看得紧。
“江守年死了。”
云端宁愕然僵住。
什么?
短短一言五字,云端宁缓了好些时候才艰难接受。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第一时间浮现的,是初次见到江守年的模样。
他在松阳江大坝上卷着裤腿,披着蓑衣,驮着乌云密布的阴沉天色,佝偻着背,清理着河道淤泥。
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做杯水车薪的无用功,但起码这样,能让他的心在面对千疮百孔的渚安时,多上那么一分坦然。
云端宁还知道,江守年发妻早亡,留在世上唯一的女儿也于去岁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其间撕心裂肺的蚀骨之痛,有口难言。
一颗心掰成三瓣,叫命运砸着脊骨,硬生生碾碎两瓣。
吞下痛楚彻骨难言的血水,捧起最后一瓣心,江守年的背早便打了弯。
这余下的最后一瓣,装着整个渚安的百姓。
江守年其实不善言辞,他只会说:“陛下选择我,百姓信任我,无论做何事,都应当上不愧于君,下不怍于民。我虽身居高位,但心,要贴着百姓的苦与乐;事,要实实在在为百姓做。”
水患来势汹汹,沧海里一片浪,打翻了行舟绿水前,岁月静好的渚安,将满城百姓扼在孤舟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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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飘摇,命悬一线。
渚安渚安,终是不安。
江守年那最后一瓣心,也四分五裂,血流不止。
好在渚安终于艰难守住了,挽狂澜于既倒,洞开光明一瞬,一切都在回转,都在慢慢变好。
可江守年居然死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
江守年的年纪其实不算大,甚至在同级官员里,算得上年轻。
渚安祁县水患当天,他才刚过了四十岁的生辰。不管脊背佝偻了几寸,鬓发花白了几分,他终究才刚到知天命的年纪。
渚安这艘在海浪里硬挺着、搏击着、残喘着、伤痕累累的老船正等着他掌舵,人心正盼着他抚慰,方向正待他大手一挥,满城百姓便会上下齐心,坚定奔赴。
可他死了,竟是死了。
云端宁有些艰难地将自己的情绪抽离出认知里江守年的生平,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
萧煦阖了眸,有些沉重地轻声开口。
“江府走了水,大火连烧一天一夜,全府上下十余口人,无一生还。”
“……那,江大人的尸身呢?”
云端宁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萧煦摇了摇头。
云端宁猛地闭了眼,暗自握紧了拳头,在心底怒斥命运不公,天道不仁。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竟是落得尸骨无存的结果。
沉痛过后,云端宁的理智很快回笼。
“为何会起火?”
是啊,好端端的,怎么就会起火?还是这么大的火。
“负责调查此事之人的说辞是,起火点正是江大人的卧房床榻,应是他不慎打翻烛台,蜡烛燃着了床幔所致。”
云端宁眼底一片寒凉。
“殿下信么?”
萧煦回:“本王只信自己在渚安眼见的。”
是,他二人在渚安同江守年朝夕相处了三个多月,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早就心如明镜了。
江守年心思细腻,行事小心谨慎,莫说失手打翻烛台这样莽撞的举动了,他连卧房里屏风的位置偶有移动倾斜都一清二楚,怎么可能铸成这样的大错?
既是这套说辞有蹊跷,那整件火灾以及江守年的死也必然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不是无心就是有意,背后或有人要害他。
这个想法蓦地掠过云端宁脑海中时,她心底逐渐涌起十分不好的预感,无端惊出几分冷汗来。
江守年为官清廉,不曾树敌,区区一个渚安知府,也不可能威胁到谁的地位,拦了谁的路。那么背后要置他于死地的人,究竟是谁?
与渚安水患有关么?或者,与她和萧煦有关么?
云端宁抬眼看向萧煦。
岂料江守年之死还疑点重重,她胸中情绪尚百转千回,不知所措时,萧煦又扔来一句让她遍体生寒的消息。
“眼下渚安隐有传言,水患之事乃是人为,而言之凿凿,矛头直指……”萧煦顿了顿,略带安抚地看了云端宁一眼,试图用这样微弱的缓冲减少他接下来话的震撼。
他看着云端宁一瞬不眨的眸子,缓缓道:“叶靖安。”
轰的一声,云端宁只觉得脑中绷紧的弦陡然断了,止不住的情绪浩浩荡荡地劈头盖脸般倾泻下来。
38. 恶言构陷
渚安眼下的情形其实十分不容乐观。
大灾初解,叶靖安毁堤之事又闹得满城风雨,新上任的知府庸碌无能,根本把控不住沧海里的行船方向。在一望无垠的海面浪涛上,这条沉过一次的船,再次失去方向。
“毁堤之人不是已然水落石出了么?”云端宁拧眉。
“是,”萧煦颔首,偏头看向云端宁,眯了眯鹰眸,“江大人顾念曹敬远为官十余载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给了他最后的脸面,并未宣扬此事。加之渚安动荡不安,恐会寒了百姓的心,不宜公之于众。”
云端宁握紧了拳头。
“是以给了他们背地里诬陷叶将军的可乘之机。”
萧煦眼底泄出几分阴鸷,望着窗外沉黑的夜色一点点吞噬昏黄的夕照。星月不明,晦暗阴郁的墨色悄然攀爬上院外每一寸角落,继而扩散、蔓延、席卷上整个院子,周遭一切都让人瞧不清明。
“所以,江大人死了。”
云端宁错愕地抬头看向萧煦,捕捉到他话中非常关键的信息,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所以?
江守年的死和叶靖安遭人污蔑,是有因果关系的么?
因为要污蔑叶靖安,所以江守年死了!
云端宁何其聪慧,霎时间,她面色登时一变,陡然想通了这一连串事件的前因后果。
有人要将毁堤之事推到叶靖安身上,但当日孙庆和曹敬远全盘托出时,江守年也在场,是以江守年必须死。
而孙庆,想必早已……
是以眼下知晓毁堤真相的,便只有他二人与叶珏。
但背后的阴险小人大费周章杀人纵火、散布谣言,目的究竟是什么?
又为何会选择叶靖安?
云端宁满腹疑团,正百思不得其解,萧煦的声音又幽幽传来。
“叶将军夫妇在洪水中寻不见尸身,是以本王当时为他们立了衣冠冢……”萧煦指骨抵着眉心,声音有些沙哑低沉,“毁堤的谣言沸沸扬扬,有闹事的百姓深信不疑,去掘了那衣冠冢。”
掘了衣冠冢……
云端宁自脚底生出凉意,传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皆寒凉如冰。
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昔日在大盛,红衣策马,一人一骑,羲和公主的马蹄几乎踏遍大盛所有国土。
她见过江守年、叶靖安这样的好官,也见过曹敬远这样的害群之马。好人称颂,恶人重罚,她惩恶扬善,手里一条鞭子,只抽贪官污吏,歹人暴徒。
她生平极看不得善人含冤负屈,势必要让天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父亲说了,他不走,要和渚安百姓同进退。”
“渚安就是他最后的战场,镇远将军宁死不做逃兵。”
脑海中叶珏的声音混混沌沌地胡乱撞击着,她艰难地闭了眼,一股沉重难抑的钝痛,郁结横亘在她胸腔之中,呼吸之间都抽痛难捱。
良久,她才启眸,哑着声音问:“诬陷叶将军毁堤,理由是什么?”
叶靖安重伤还乡虽是一朝失势,但在渚安亦是颇有威望,人人赞颂的叶大将军。若要无端给他扣上这一顶帽子,总要有能让人信服的理由。
“他壮志难酬,这些年从渚安上书奉天的折子从未停过,求父皇恩准他再重返战场杀敌,然他重伤难愈,性情也大不如前,已然无力再做回他的镇远将军,故而父皇迟迟不允,只提醒他顾念自身。”
“背后传谣之人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大肆宣扬叶将军是因不得重用,为长息杀敌无数,一夕受伤却叫陛下遗弃。是以心中怨气愈深,已成心魔,欲报复陛下和长息。”
云端宁冷笑:“如此而已,便有人信?”
萧煦眼底晦色渐浓,缓缓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云端宁看向萧煦,在他深沉阴郁的眼里,读懂了某些未知的危险。
叶靖安已死,而连死人亦不放过要大做文章,那目的必然是活着的人。
这世上和叶靖安有牵扯且尚存于世的,只有叶珏。
而叶珏,是她特意从栖流所领回去,又一路从渚安带回奉天的……
可以说,叶珏现下已然是齐王府的人。
云端宁面上浮现些冷厉之色,这背后之人如此大费周章,做了那么多铺垫,就是为了把火烧到他们身上来。
这人心思阴绝狠毒,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且敌在明,我在暗,不可不防。
究竟是谁?
“殿下可有仇家?”
萧煦轻呵一声,冷声道:“若有人存心要害本王,不必结仇怨。”
云端宁哑然,她承认萧煦的确没说错。
若是挡了旁人的路,根本无须做什么,你的存在便是最大的错。
“殿下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萧煦面色沉沉,将支起的窗子关上,轻声回道:“明日本王会去拜见父皇,为叶将军一事陈情。”
云端宁闻言神色微凝,仔细一揣摩,便知其意。
叶靖安毁堤的谣言之所以会在渚安盛传,归根结底是因为传播受众大多是百姓,而百姓思想昏昧,极易偏听偏信,又甫从大灾大难捡回一条命,自然精神紧绷着,容易疑神疑鬼。
但谣言止于智者,跳脱出渚安民众的局中看,便能发现嫁祸叶靖安一事根本经不起推敲。
初闻此事虽是惊愕,但细究之下,便发现背后嫁祸之人,从始至终根本拿不出半点证据来。
既是莫须有的无妄之灾,那他们必须赶在背后奸人将这火引到他们身上来之前,先发制人,将此事原原本本呈明陛下,化被动为主动,争得一线生机。
云端宁即刻道:“我同你一道进宫。”
萧煦并未回话,只是凝眸看着身前摇摇点点的微光烛火,神色怔忪。
烛火倒映在薄纱窗格上,跳跃摇晃,在寂静中一息一息地燃烧着光阴。这支烛穿透窗纸,照映到窗外,似乎窥见一抹人影倏地仓皇逃离。
……
云端宁一夜不得安眠,睁着眼辗转反侧直至今晨鸡鸣,无论如何是躺不住了,才堪堪起身。
猛地拉开门一看,萧煦不知何时竟在门口静立着等她了。
天边泛着青白的光,红日隐匿在云层中,只吝啬地流泻缕缕日光,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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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盛冬日里的雪,来不及掉到人身上便化了,这光来不及照到人身上,就消失了。
为叶靖安陈情,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消息尚只在渚安发酵,萧煦消息如此灵通,知于陛下先,本就惹人疑心;再加之虽说对叶靖安的嫁祸并无证据,他们二人若想证实叶靖安无罪,又何尝不是两手空空,毫无证据。
与这事有牵扯的人几乎一概死尽,独剩他二人互相证明。
唯余一个叶珏,又是叶靖安亲女,她之言自然难以让人信服。
就这般担忧了一路,直到站在殿门外,才知她方才所忧是徒劳。
——陛下根本不见他们!
“王爷王妃,陛下今日身子不爽利,吩咐了不让人来打扰,您看……”
高德禄弯着腰拱手小心翼翼地看向萧煦,只见萧煦目视前方,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话一般。
他在萧煦这没讨到好,便又将身子朝向云端宁,拱手道:“王妃,陛下今日委实是龙体欠佳……”
岂料云端宁竟与齐王如出一辙,根本无视他的话,倾身要往里闯。
高德禄欲哭无泪,前些日子拗不过皇后,让其硬闯入殿中,陛下龙颜震怒,警示之言尚还在耳畔振聋发聩,他哪里还敢妄自放人进去,只得尽力阻拦。
实在拦不住,眼看他二人就要进殿了,高德禄二话不说屈膝一跪,哭丧着脸俯身道:“还请王爷王妃可怜可怜老奴,将您二位放进去,奴才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啊!”
萧煦垂眸冷冷扫了他一眼。
“去告诉陛下,渚安水患,兹事体大,儿臣有话要说。”
高德禄闻言忙点头不迭,惶急地退进殿内。
不多时,他便出来了。
“王爷,王妃,陛下召见。”
萧煦颔首,提袍阔步走入殿内,再右转踏入里殿,便见萧启策正披着龙袍靠在软座上,他双眸微阖,抬手揉着眉心,神色略显疲惫。
萧煦见状忙俯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身子不适,叨扰父皇,是儿臣之罪。”
萧启策摆了摆手,沙哑着声音道:“无妨,渚安水患之事,你且说说看。”
“是。”萧煦点头。
他眼睛一瞬不眨地定在萧启策身上,缓缓道:“渚安水患,并非天灾,实乃人祸。”
萧启策揉着眉心的手骤然一顿,他睁开双眼,眼底盈满寒光,看着殿下站着的二人,周身气息陡然冷了下来。
“继续说。”
萧煦侧眸瞥了瞥云端宁,拱手道:“王妃在渚安曾无意间救下叶靖安将军的孤女,从她口中得知,渚安宿县松阳江水灾,是有人刻意毁堤所致。”
接着,他便将叶珏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萧启策,也包括叶靖安在水患前决心与渚安百姓共存亡与曹敬远遭人刺杀之事。
但他话中,只字不提孙庆。
云端宁略一想便明了其中缘由。
孙庆的存在与证词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不仅他们知道,背地里窥伺的奸人同样一清二楚;但叶珏不一样,她的所见所闻,她的一言一行,只有萧煦和云端宁知道。
39. 登闻鼓响
听完萧煦的话,萧启策低垂着眉眼,看不清情绪,但周身散发着阴郁寒凉的气息,使整个大殿瞬时笼上一层阴霾。
他静默了好一会儿,萧煦和云端宁也不卑不亢地立在殿下,静待他的反应。
萧启策抬头,将沉寂了半晌的眼落到萧煦身上,慢声问:“事关重大,何以今日才上报?”
萧煦双眸如星,沉声道:“正是因为事关重大,儿臣本欲调查清楚,待证据确凿之时再呈明父皇。”
萧启策顺着他的话问:“现下已证据确凿了?”
萧煦顿了顿,摇头,“不曾。”
殿上神色略显疲惫的萧启策拢了拢袍子,凝眉打量着萧煦,还错转视线扫向云端宁。
“既如此,那你现下缘何便向朕坦言此事了?”
萧煦抬眸,撞进萧启策幽潭般的眼底,迈步上前,撩袍欲要跪下。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耳听得一阵沉闷、壮阔又悠长的声音,不可遏制地回荡进殿内,撞破里间压抑的岑寂,捶打在每个人的心头,振聋发聩。
萧启策闻声霍然起身,锐利的眼神直射向殿外——
这是,登闻鼓!
登闻鼓乃长息建国之初便创下的制度,是将一面大鼓悬置在朝堂之外,使得有冤屈的百姓亦能击鼓鸣冤,上达天听。
简言之便是告御状。
先帝在世时,对登闻鼓不甚重视,即便偶有人击了此鼓,亦是交予底下人,并不亲力亲为,登闻鼓也形同虚设。
到了萧启策这里,长息海晏河清,万象生平,尤其是百姓,几乎已是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境界。
再加之长息法度严苛,萧启策又一向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是以国泰民安,法度完备,也少有人击鼓。
以至于萧启策叫这猝不及防的登闻鼓响砸懵了,愕然僵在原地,显然还并没有准备好迎接这永嘉登闻鼓的第一响。
整顿衣裳起敛容,萧启策很快调整好情绪,略显急切地赶去理政殿。
萧煦与云端宁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探知到了危机,便也速速跟了上去。
去理政殿的一路云端宁心里都在想,他们一心想着先发制人,眼看着叶将军一事就要说出来了,紧要关头竟是冒出来个登闻鼓。
她隐隐有预感,这鼓声所指,必与此事有关。
理政殿门外,一身素衣,乌发垂在腰际,未施粉黛,却格外清丽婉致,倔强地挺直脊背,直身跪着的人——
正是叶珏。
看清跪地之人模样后,云端宁瞬间僵在原地,饶是萧煦,也有几分抑制不住的错愕。
萧启策见敲鼓之人是个年纪尚轻的女子,眉头又深了几分,他立在叶珏身前顿了一瞬,继而负手走进殿内。
“随朕进来吧。”
叶珏闻言踉跄着起身,正要迈步入殿,云端宁却上来拉住她的臂弯,拧眉道:“你来此做何?你可知你所击的是何物?”
叶珏双眸似叫世间最清澈的山泉涤过一遭,浸润得清寒透润。
这双眼睛流转的云端宁脸上,她有些怔忡,叶珏的眼底,有了些从前未曾见过的东西。
叶珏轻轻拂开云端宁的手,正色着轻声道:“我所击的乃是可上达天听的登闻鼓,亡父尸骨未寒却蒙冤受屈,我势必要为他讨回公道。”
云端宁恍惚间垂下手。
叶珏便踏入殿内,留给她一个义无反顾的坚定背影。
云端宁回头看萧煦,只见他神色不变,示意她入殿。
对于叶珏知道叶靖安的事,他并不惊讶,昨日见窗外有隐约残影掠过,便猜到是她。听到也好,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这件事不应当瞒着她。
只是萧煦没想到,她竟会来敲登闻鼓。
他二人紧跟着萧启策入殿后,只见叶珏依旧挺身跪着,毫不露怯地正视萧启策。
“民女姓叶名珏,家父曾经乃是当朝正三品镇远将军叶靖安。”
叶靖安这个名字一出,殿上萧启策眉头隐约一跳,不由得多看了下首直身跪着的叶珏一眼。
他沉下声音:“为何击鼓?”
叶珏伏地叩了个头,缓缓起身道:“家父叶靖安,一生尽忠报国,碧血丹心,一腔赤子之忠贞日月天地均可为鉴。他重伤隐居于渚安七载光阴,两千五百五十又五日,无一日不期期北望奉天都城,惟盼再取壁上弓,横刀立马护国安。”
她说及七载光阴之时,声音颤抖哽咽了一瞬。
萧启策安静地低眉听着,面上隐约显出几分难言的痛楚。
良久,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你是为尔父击鼓鸣冤?冤,”萧启策顿了顿,哑声道:“在何处?”
“四月前,渚安水灾,乃是人为。民女亲眼所见,时任宿县知县的曹敬远,于深夜率一众歹人掘堤淹田。此事彼时在渚安,他在齐王与王妃的审问下,悉数供认不讳。”说及此,她抬眼看了看萧煦与云端宁,得到他二人肯定的眼神后,她便又接着往下说。
“然如今铁证如山之时,渚安却横出恶语谣言污我父清誉,毁我父英名,甚至……”叶珏到底是红着眼哭了出来,倔强的清泪仿佛穿过心肠与肺腑,带着淋漓的鲜血,凄哀地簌簌而落。
砸在衣襟、地面上,云端宁多看一眼都觉得心仿佛被烫了一下。
“甚至……”她几乎泣不成声,啜泣几息后,竟是无端平静,转而凄厉的低语:“掘我父衣冠冢……”
萧启策一震,这六个字劈在他耳畔,让他有一瞬的头晕目眩。
此时萧煦则顺势撩袍下跪,抱拳拱手道:“儿臣要禀报父皇的,正是此事。”
萧煦在说什么,萧启策已经听不清明了。
他满脑子只有那七个字来回扫荡,让他一时哽塞难言。
掘我父衣冠冢……
萧启策面色有些灰白,他颤抖着手指向萧煦,低吼:“查,给朕查!将与构陷叶靖安一事有关之人统统处死,不必上报,无论何人,你只管去杀!”
他蓦然起身,带落案上几张他昨夜新写的字,胸中一股愤懑之气郁结,起身时顿住原地禁不住咳了几声,抚着前胸暴喝:“那掘冢之人,凌迟!凌迟!”
底下三人虽是抱着不同的目的来找萧启策陈情,来之前所做思量也各不相同,但此时却不约而同地齐齐惊住了。
饶是他们做了再多的设想,也依旧没有想到这一种可能性。
陛下似乎对叶靖安,有着完全无条件的信任。
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怀疑,叶将军有掘堤的可能,只让人严惩幕后真凶。
虽然惊愕,但萧煦也很快调整好情绪,微微颔首道:“儿臣领旨。”
萧启策愣怔着站了一会儿,神色凄苦,忽而身子一软,陡然落在身后龙椅上,疲惫地阖了眼,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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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启策闭上眼,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在马场上迎风策马,风吹得他衣袂翻飞,长发飘飞,他朗笑着饮进一口辽阔清透的长风,向后看去。
“你输了。”
身后人长腿一夹马背,长鞭一挥,噙着笑追上来。
“未成定局,殿下莫轻易论胜负。”
他见身后人险些要追上来,便肃正了神色,开始认真起来。
只是身后人策马忽远忽近,似乎全在自身掌握之中,他有些恼了。
偏头瞪他一眼:“谦让是君子之风,而现下你我是对手,谁准你让我了?”
那人闻言大笑一声,频频颔首,腿上发了力,策马向前奔驰。
“殿下要快些了。”
他撂下这句话,便一往无前地奔驰着,很快就将萧启策甩在了身后。
他无奈地在后头笑着,摇头看着这个不可一世,意气风发的少年。
眼前景象陡然模糊逆转,仿佛被撕扯开重塑,他又惶然叫一股力气骤然抛到了奉天长街的闹市上。
承德二十五年,他刚及冠,负手站在望江楼上,举目看去,人烟阜盛,热闹祥和。
他朝身边人含笑道:“盛世之景,在我长息。”
身旁的人亦笑回:“长息的未来有殿下,光耀如日中,熠熠辉煌。”
他微微一笑,胸中叫这话激起豪情万丈。
他是长息的储君,自小便被教导着心之所向应是长息的未来,肩上所抗应是万民的福祉。
他太想做些什么了,太想一施拳脚,大展宏图了。
“长息的未来也有叶公子啊,”他抬手不轻不重地捶在他肩上,轻笑道:“届时杀尽妄图冒犯长息之敌,可要长命百岁,战至百岁!”
那人无奈摇头,哼笑着应道:“草民遵命。”
承德二十五年的初秋,在第一片落叶落下来的时候,萧启策行完了冠礼,过毕了二十岁生辰,那年叶靖安十七岁。
叶靖安的面容越飘越远,笑声也在耳边混混沌沌地好似隔在水中传来。
“若他日我登极,第一个便要封你做将军,到时你便不是无事一身轻的叶公子,要叫你一声叶大将军。”
“叶靖安,长命百岁。”
……
萧启策骤然一惊,抽离出沉重伤痛的旧梦,额前后心出了一身冷汗,手脚发软,整个人抖得厉害。
他从来没想到,七年前奉天皇城那最后一眼,竟是永别。
当年他重伤之下,无奈只得解甲归乡,独自跑来理政殿门外,就站在登闻鼓旁,足足立了半个时辰,也并不让人通传。只是郑重地朝里头跪下,行了个大礼,又起身辗转望向四方,复行礼。
最后起身时,杀伐果断的叶大将军叫乍起的风吹出了满眶热泪,固执地滚落在这皇城地里,蓬发出丝丝缕缕的根茎,无孔不入地渗入其间,欲要生根发芽。
彼时萧启策并不在理政殿内,而是站在理政殿对面的经文阁,负手凝眉,沉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叶靖安走时并不留恋,踏在最后一遭皇城路上,脚步甚至还有些急促。
印象中的叶靖安一向行如风站如松,那是萧启策第一次见他弯腰塌背,像是肩上背负了什么重如千钧的东西。
他紧闭双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叶靖安心底,是恨他的。
即使当时不恨,猛虎折翼于渚安七年,心中又岂会无波无澜?
40. 身世之谜
云端宁自己也没想到,回奉天还不到半月,竟又要重返渚安。
看着杜若沉香忙前忙后收拾包袱的样子,她揉了揉眉心,着实有些头疼。
这背后小人,还当真一刻都不让他们安生。
云端宁虽说平日里吃穿用度也精致讲究,但却不是个挑剔的人,是以包袱行囊能简则简,很快便收拾好了。
待她准备出发时,走至抄手游廊上,却忽而听见右后方有砸东西的声音,还隐约伴着抑制不住的抽泣声。
她脚步一顿,狐疑地扭头看去,不由自主低声道:“什么声音?”
沉香也踮着脚随意向后瞥了一眼,见是那个方向后便带着几分怨气撇嘴道:“想是雪霁姑娘。”
云端宁回头看她,面露不解,“嗯?”
“雪霁姑娘昨日听闻殿下又要同您再去一趟渚安,心里头郁闷得很,不愿意殿下走,”沉香说着说着便带上了几分情绪,朝后头翻了个白眼,“真不知她气从何来,殿下欲往何处,欲做何事,与她有什么相干?难不成,她真把自个当成……”
话说到这,见云端宁笑意幽幽地盯着自己,沉香下意识噤声,用手帕掩着唇道:“沉香多嘴了。”
云端宁轻笑着继续抬脚往前走,沉香忙跟上来。
“你如今对她倒颇有意见。”
沉香将嘴一瘪,“奴婢只是觉着她认不清自己身份,总觉着自己之于殿下是个特殊的存在,言语行为都逾矩得很。”
云端宁哼笑:“且让她蹦跶去吧,无人在意。”
自溯明院出来这一路并不见萧煦,想来他应是准备好了一切,早早等在门口了。
果不其然,云端宁刚一跨出王府大门,就见三辆马车并几匹马停在门口。
她回头朝沉香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送,沉香盈盈福了个身,便转头回府了。
云开站在第二辆马车前,见她出来,垂头抱拳向她请安,她微微点头,心下了然。
既是云开站在那,那萧煦应当在那马车里。
她提着裙踩着脚凳,俯身掀起了第一辆马车的帘子。
哪知刚一掀开车帘,萧煦便端坐在车内,骤然闯入她的眼底。
她一滞,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这话刚一出口,云端宁便自知失言,微张了张唇,沉默地探身坐了进去。
“我是说,我以为你会同云开共乘一车。”
萧煦黑眸半敛,落在云端宁身上,默了默,轻声道:“此行不宜招摇,本王没让云开跟着。”
云端宁点点头,不带他也好,横竖不抵什么用。
尔后便是一阵难捱的静默。
车子晃晃悠悠地缓缓向前出发,云端宁不耐地掀帘往窗外瞧着,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吵得她心烦,遂放下帘子,转眼回到车内,便撞见萧煦半阖着眼如一块千年寒冰般端坐着。
她回身的动作一僵,便又默默转回了身子看向窗外。
吵点就吵点吧。
似乎想起了什么,云端宁一面向窗外看去,一面问道:“阿珏一人一车么?”
“她说不愿旁人打扰。”
云端宁默默点头,微叹了口气,心底里隐约漾起些酸楚的意味。
其实叶珏已经足够坚强了,只是命运弄人,苦难永远不会因为你已然遍体鳞伤而放弃降临在你的身上。
云端宁这声叹息不算重,但在寂静无声的车内,也不算轻。
萧煦眉眼松动,抬眸扫了她一眼。
只见云端宁侧着脸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脸侧肌肤如凝脂美玉,耳垂莹白圆润如珠,让人忍不住多看。
萧煦眸光辗转,又缓缓落到她纤腰之上。
只见她塌着腰趴在窗边,绯红的纱裙自腰际蔓延流连至踝间,隐约遮住她小巧精致的绣鞋,顺着绣鞋再往下看,繁复的裙摆层层叠叠,和他的玄衣衣角勾绕相叠,红与黑的碰撞交融,夺目得毫不意外。
萧煦喉结微一滚动,眸光不可抑制地重新落到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上。
他不得不承认,云端宁拥有诱敌深入的美艳,与生俱来的风情,即便只是坐在那里并不动作,也足以让心志不坚的人溃不成军。
一朵艳丽又娇美的玫瑰,任凭看得见看不见之处,一概是刺。
他眼底情绪翻腾涌动,复又归为平静,刚想撤回目光,却蓦然发现,云端宁的腰身上,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萧煦凝眉看着那处,神色有些严肃。
在云端宁的腰侧,正爬着一只虫,个头还不小,眼看着就要顺着衣裙钻入身子里。
萧煦没有丝毫犹豫,霍然抬手,欲捉住那虫丢向窗外。
岂料这时云端宁竟是忽然转头,正巧撞见萧煦抬手的动作。
她一怔,旋即防备地向后退了几分,拧眉道:“你偷袭?”
萧煦:“……”
他一瞥,只见那虫已顺着云端宁裙摆爬了下去,这才解释道:“适才你腰间有只虫,本王只是……”
云端宁闻言探了探腰身,又起身左右找寻着,半晌,毫无所得的她幽怨地扫了眼萧煦,口气称不上好。
“虫呢?”
“方才已爬走了。”
云端宁狐疑地盯着他,继续逼问:“就这样巧?”
萧煦黑眸微眯,咬着牙坦然地同她对视,“就这样巧。”
难不成她还怀疑自己是凭空捏造出只虫来不成?
云端宁将信将疑地缓缓落座,却是再不曾将后背交给萧煦,而是同他相对而坐,时不时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见她这番举动,萧煦玄衣下大手紧握,脸色差到极点,车厢内寒如霜雪,氤氲着阴郁压抑的气氛。
她就这样防备他?
*
夜幕降临,皇城内一切色彩都叫黑夜染成墨色,饶是宫灯亦照不明朗。
黑色是最能藏污纳垢的颜色,总有人披着它,藏着剧毒的心,在青天白日里,畅通无阻。
孟延意此时恰好堪堪洗漱完,身前两个丫鬟正垂眸认认真真地给她按腿,她素手撑着脑袋,安详优雅地阖眸倚在榻上。
一个丫鬟手重了些,她猝然睁眼,一脚便将她踹在地上,斥道:“作死的丫头,这样没轻没重!”
那丫鬟早便骇得泪水涟涟,拼命磕头求饶:“奴婢不是有意的,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孟延意眉头皱得更深了,听她在一旁吵得心烦,摆了摆手道:“滚出去领罚。”
她二人纷纷谢恩退下。
孟延意起身下榻,悠然踱步至妆奁前,对着铜镜脱簮卸环。
她正将一枝金钗取下,忽地听身后有脚步声,便拧眉道:“本宫不是让你去领罚……”
孟延意不耐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她瞥到铜镜里,映照出她身后的并非是去而复返的丫鬟,却赫然是一柄锋利的剑!
下一瞬,这剑直接抵到她的颈项上,她手中金钗骤然砸落在地,身子登时僵住,不敢动分毫。
“你……你是何人?”
身后人不答话,长剑却没有半分放松的趋势。
孟延意颤巍巍地挪动着身子,离那剑刃远了几分,一时间骇得语无伦次起来。
“你要做什么……本宫,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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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都应你……先放下……”
来人不置一词,没给她半句回应,孟延意后心大片大片地浸着冷汗。
半晌静默,身后人的声音终于顺着剑身递到她耳畔。
“你答应我的事,从未做到。”
孟延意闻听此言,悬着的一颗心如坠冰窟。她愕然抬首,发颤着一点点回转身子,缓缓将眸光落在这执剑人身上。
看清来人相貌后,她双腿一软,骤然栽倒在地。
“你竟还活着……”
他将长剑收起,冷冷地俯视地上的孟延意,不带丝毫情绪地开口:“我若死了,如何可知你背信弃义,满口谎言?”
他抬脚一步步逼近孟延意,孟延意泪落无绝,只得瑟缩着向后退。
“二十年前你苦苦哀求,指天为誓,说过什么,可还记得?”
孟延意鬓发散乱,看着那柄剑,不住地摇首。
他手中长剑在地上拖出凛冽的寒光,恨声道:“你不记得?那我便替你回忆回忆。”
剑尖刺入孟延意的凤袍,将她钉在原地。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砸在她的头顶,让她眼前一片晕眩昏沉。
“你道必会将子温视如己出,助他御极,护他尊荣。”
他声线猝然拔高,声色俱厉地怒吼:“可你却百般苛待子温,心如蛇蝎,恨不得将他逼上死路!”
孟延意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半晌,却像是忽地想通了什么般,竟是不受控制地低笑起来。她打着颤缓缓起身,直视身前暴怒的人,冷嗤一声。
“苏悭,你又凭什么来向本宫兴师问罪?当年将萧煦亲手交予本宫的,不正是你么?”
苏悭握住剑柄的手猝然一僵。
“你为何不敢告诉萧煦,你的身份?又为何不敢告诉他,他的身世?你是怕,怕萧煦知道他这半生苦难,尽皆是拜你所赐!”
孟延意笑得眼泛泪花,指着苏悭的鼻子接着道:“是你亲手将他推入深渊,是你让他被蒙蔽,活在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里。让他将本宫这个最恨他的人,认了二十余年娘亲。”
苏悭一双拳几乎捏碎,他死死盯着孟延意,眼底猩红,额角迸出青筋。
他想要说些什么驳斥孟延意,但几乎惊惧地发觉,她说得其实没错。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孟延意望着苏悭的眼底,渐渐止了笑,她很敏锐地感觉到,苏悭的眼里,有不容她忽视的恨意与决绝。
“你想做什么?”
“你想将真相告知萧煦?”孟延意即刻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话,冷笑道:“不!你不敢!萧煦会恨死你,他会像恨本宫一般恨你!”
她了解萧煦,他是连眼神都淬着剧毒的狼,这样的人,不会容忍背叛与欺骗。他会毫不犹豫将利齿送入你的咽喉,撕咬钻碾着你,至死方休。
苏悭带着如看死物的眼神,冷冷地睨向她。
“萧启策若知晓你当年假孕借子,你这个皇后之位,还做得稳当么?”
孟延意周身一震,双手死死掐住衣裙,周身血液仿若倒流,她拼命摇头,声音抖得厉害。
“不!不可以!”
她霍然跪下,双手扯住苏悭的袍角,泫然欲泣。
“我错了,求你!从今往后我必会待萧……子温如亲子!我会疼惜爱护他,我会尽全力弥补我的过错。求你,不要告诉陛下……”
苏悭冷冷扯开袍角,留下一句话便毫不犹豫地走进如墨的黑夜中。
“当年你种下的恶果,我必会带着血肉,连根拔起,令尔食之。”
叫他甩在身后的是孟延意绝望的哭嚎。
41. 徐家三郎
时至岁末,月明星稀。
冬夜湿冷,凝成一层厚厚的冰霜覆在人身上,分明冷得发颤,就是挣脱不开。
贺清柔远远看着廊前立着的丈夫,手里捧着件大氅,缓缓走过去。
她将大氅轻柔地披在裘思道身上,劝道:“外头冷得厉害,回屋吧。”
裘思道默默低眉看着她为自己披上大氅,系上衣带,眉宇间阴郁之色似乎也随之消散了几分。
“阿柔,那人是个疯子。”
贺清柔系带的手一顿,但很快就继续着动作,系好后抚了抚衣上的褶皱,素手顺着衣襟滑落,握住他大氅下略微冰凉的手。
裘思道闭了闭眼,一瞬间卸了力,倒在眼前人的肩上,用力拥住她。
沉闷的声音从贺清柔的肩颈处传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我所作所为有朝一日披露于世,齐王绝对不会放过我,届时那人也决计不可能保我,”他扯了扯唇角,冷笑一声,“说不定还会为了撇清自己与我割席。”
贺清柔缓缓抚着他的脊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顿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在他耳旁说道:“无论如何,我永远在你身旁。”
裘思道拥紧了贺清柔,嗅着妻子发间的香气,他的心也平静了不少,开始沉静下来想白日里玉公子的吩咐。
原以为将掘堤一事嫁祸给叶靖安,就算不能一举扳倒齐王,但仅是收留罪臣之女也足够让他在那位多疑的陛下心里,埋下一根刺。
但千算万算,谁都没有想到,叶靖安之女竟会去敲登闻鼓。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陛下竟近乎一意孤行地信任叶靖安,到头来反倒是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好在此事还暂且只有个苗头,并未完全做绝,他们还有改变计划的余地。
公子让他亲自去渚安阻挠齐王追查真相,查清楚叶靖安的女儿敲登闻鼓时究竟和陛下说过什么,让陛下如此坚信叶靖安。
无论是阻止齐王或是接近调查那女子,都是在齐王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当时青鸾山的刺杀,他已经确定齐王是藏拙示弱,心无城府,不堪一击一概是假象。
前番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想必已经惹恼了他,若此时再不管不顾地挑衅,一旦身份暴露,随便拎出一桩他做过的事,都够让他死一回的。
但他早就退不得了,身后是万丈危崖,公子就在对面峰头看着他,亲手斩断了锁链栈桥,他除了往前走,再往前走,别无选择。
无法是即刻死和死晚点的区别。
好死不如赖活着,裘思道伏在贺清柔肩上,贪婪地嗅着她的芳香,仿佛要将妻子身上香气储存,再在每一个能呵出白气的冬日夜里,一点点释放出来,驱散心底里的愁苦。
*
到了渚安后,才知那谣言已经猖獗到了什么地步。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如今叶靖安这个名字在渚安人人喊打,他从备受敬仰的大将军一朝之间沦为人人唾骂的千古罪人。
他们一行人刚到渚安,随便找了个酒楼歇脚,就听得邻座在谈论叶靖安之事。
其中一个青衫折扇的男子,看起来年纪尚轻,一张脸白净瘦削,阳刚不足,阴柔有余。
他施施然整着衣袖,将折扇徐徐展开,旁若无人地看着扇面上的题字。
他身旁一个男子开口:“徐三郎,叶靖安毁堤一事,你怎么看?”
被唤作徐三郎的他好整以暇地看了半天扇面,闻言满不在乎地睨了那男子一眼,嗤道:“谁同你说是叶靖安毁的堤?”
这话一出,不仅问话的那男子愣住了,这边萧煦三人也不由得向这位“徐三郎”投去了目光。
这一看不要紧,叶珏仔细盯着这人眉眼,只觉得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连这人的声线语调,亦是颇为熟悉。
那男子顿了顿,迟疑地开口:“这人尽皆知……”
“人尽皆知便是事实么?”他手中扇子刷地利落一合,打在手心里,犀利地反问。
“这……”
徐三郎斜眼睨着他,微微眯起的眼又淡淡地扫过这一整桌,掸了掸衣袍,起身嗤道:“同你们这些人吃酒太没劲,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要你往哪儿走便往哪儿走。肉包子招狗,狗尚且还能吃上肉,你们能得什么好?”
这话一出,激得在座众人不约而同变了脸色,其中一个素袍男子恼怒之间霍然起身,愤然抬手指着他,怒道:“徐拂月你欺人太甚!我等唤你一句徐三郎那是给你面子,你出身卑贱,不过是个低等贱婢的儿子,凭何如此趾高气扬?!”
云端宁闻言皱了皱眉,虽说那徐三郎说的话不算好听,但话糙理不糙。可眼前这人,满口污言秽语,句句戳人伤痛,委实可恨。
她看了看那徐拂月,本以为他会叫这人激怒,谁料他竟是笑出了声。
“谁求你唤我徐三郎了?”
“你!”
那人脸色铁青,料想不到徐拂月竟是这个态度,一时间恼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竟像被骂的是他一般。
徐拂月见状也懒得理他,唇角依旧挂着笑,徐徐绕开长凳,悠悠然负手走了出去。
云端宁抬眼看向萧煦。
萧煦微微颔首。
他们便瞬时起身,跟了出去。
坐在一旁的叶珏:“……”
一同并肩走着的时候,云端宁自己都有些恍惚,她与萧煦之间,已经到了一个眼神可胜过千言万语那般程度的默契了么?
回头扫了一眼,见叶珏已经小跑着跟上来了,她就放心加快脚步,继续跟着徐拂月。
跟着跟着,只觉得他脚步好像不如一开始时自然,忽快忽慢的,她正想着,身旁萧煦突然顿住了步子。
“他发现我们了。”
果不其然,萧煦话音未落,前头徐拂月便也停下来了,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过来。
“被人跟踪的感觉居然是这样的。”
云端宁一滞,这人还真是语出惊人。
旁人叫人跟踪,不说惊慌失措,多少会有些紧张警惕,他倒好,竟还有几分窃喜?
“方才听阁下提及叶靖安,想询问一二。”
徐拂月笑着转身,踱步到萧煦与云端宁身前,一双长眸上下打量着他们。
脸上还是挂着若无其事的笑,“有话便问,”但紧接着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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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双臂,哼笑,“但我回不回就不一定了。”
云端宁面色不大好,若是平常,这样在她面前叫嚣的人,早让她绑在烈马身上,颠他几个来回了。
萧煦神色不变,开口:“叶靖安的事,你知道多少?”
徐拂月垂眸将扇子开了合,合了开,随意回道:“不知多少。”
“那你为何在酒楼中驳斥那些人?”萧煦问得很快。
“心情不好,随便骂骂。”
萧煦眯了眯眼,不再开口,而是沉默地盯着徐拂月。
云端宁见状试探着问:“我知你也不信谣言,心中亦向着叶将军,为何不同我们一道,为叶将军正名,洗刷莫须有的冤屈?”
徐拂月默了默,就在云端宁觉得似乎要说动他时,欲要再添一把火,他便淡淡地笑了笑。
“谁道我心向着叶靖安?你听好了,我比所有人都恨他。”
话罢,耍着折扇,哼着歌谣,扬长而去。
云端宁早就忍无可忍,只恨没有将鞭子随身带来,恼极了好给这人一顿鞭子。
*
徐府。
徐拂月折扇搭在额上,迎着冬日里刺眼的日光,眯着眼看这座气派富丽的府邸。
门口两座石狮子不怒自威,门匾据说还是奉天里某位身份贵不可言的大人物亲笔所题,气势夺人,显赫得很。
朱门深院,层楼叠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王公贵族的府上,这样耀目不凡。
不过如此显赫却也有来历。
徐家是簪缨世胄,门第高贵。祖上曾出了位国公爷,还有世袭罔替的恩典在,显赫一时。只不过到了徐拂月曾祖父那一辈,渐渐坐吃山空起来。承袭爵位的徐家子,大多无德无能,胸无大志,徐家竟是一日不如一日。
是以彼时圣上便剥去了徐家世袭罔替的恩典,只准世袭,一代代承袭爵位都降一级,直到徐拂月父亲这一代,彻底无爵位可承,便没落了。
奉天待不住了,徐拂月的父亲便决定放弃先辈奋斗出的徐家国公府大宅,举家西迁至祖籍渚安。
想着退居在偏远的渚安,守一隅之地,安稳地度过余生。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底是世家大族,徐家根基尚在,是以在渚安,也备受尊崇。
冬日里的日光谈不上晒,徐拂月却觉得热得很,但心里头又冷得很。他抬头,透过折扇望天上看。
有一瞬间,他甚至在想,若是能阻止他父亲西迁渚安便好了,后面的一切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
可惜没有如果。
“三少爷!”
一声熟悉的喊声打破了他冬日暖阳底下的臆想,他顿了顿,长睫隔去温润的日光,缓缓落到来人身上。
他敛去眼底神色,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笑着走过去,“徐伯。”
“少爷啊,”徐伯佝偻着腰走过来,一脸着急地问:“您去哪儿了,可急死我了!”
“我还能去哪儿?”徐拂月揽着徐伯的肩,拥着他往府里走,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道:“左不过去听戏吃酒呗。”
徐伯微叹口气,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到底是没说出来。
42. 她来真的!
“我记起那人是谁了!”
叶珏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手撑着双膝,抬眼朝他们道。
叶珏慢慢直起身子,调整了半晌气息,方才接着说:“他是我爹爹的徒弟。”
徒弟?
云端宁闻言拧眉。
既是师徒情分,那人怎会对叶靖安的事如此漠视?
萧煦眸色一暗,“你可知他是何人?”
叶珏摇了摇头,道:“他素日里来找爹爹时,总戴着个面具,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角下颚。是以他脱了面具,我只觉着眼熟,在酒楼里瞧了半天也并未认出他来。”
“方才酒楼中有人唤他徐三郎,话里又提到徐家,你可知端的?”
叫萧煦这么一提醒,叶珏恍然,猛地想起了什么。
渚安上能叫得出名姓的世家并不多,又姓徐,那便只那一家。
“他是……徐国公家的三少爷!”
萧煦眯了眯晦暗的双眸,“徐国公?”
这小小渚安,微末宿县,哪里冒出来一个国公爷?
叶珏忙解释道:“徐家的祖上,曾出过个国公爷,虽说眼下已然没落了,但在渚安,还是颇有些威望,人也都称一句国公爷。”
前朝的确有位姓徐的国公爷,不过有名无实,承了个爵位罢了。
但再往前数,最开始得封国公的,获赐世袭罔替殊荣的那位徐既明,却是了不得的人物。他是长息的开国五大功臣之一,位居文臣之首,在朝堂上几乎有一言半定事的地位,又得先帝遗命,辅佐幼帝,以一己之力撑起了主少国疑的局面。
只可惜后代人一辈不如一辈,竟将徐氏基业尽皆糟蹋了。
既是知道了徐拂月的身份,那一切就好办了。
*
是夜,红纱青帷里,袅袅升腾的烟雾散发着腻人的甜香,火盆里烧着的是上好的银丝炭,混着甜香将房里烘出如在云端的安逸和暖。
徐拂月正随意哼着曲子,只穿一件雪白的中衣,掀开被子准备睡觉。
他满足地躺进被窝里,阖上眼正准备睡时,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叫人盯着似的。
不耐地翻身,将头朝向里间,便更觉如芒在背。
他又辗转回来,拧眉睁眼一看,险些惊叫出声,他骤然弹起,抱着被子下意识向后退,脊背撞上床架的痛感真实地告诉他,眼前一幕不是梦——
竟当真有人在盯着他看!
云端宁抱着双臂倚在床架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徐拂月。
心底里嗤笑一声,就他这反应能力,翻了几个身都没发现身旁站着人,若自己是来杀他的,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又见面了,徐三郎。”
徐拂月惊恐之后,更多的是恼火。
他攥着被角恶狠狠地盯着云端宁,又将冒火的眼掷向正中央斟茶饮茶神态自若的萧煦。
牙根底下硬挤出一句话来:“你们……你们,胆大妄为!”
他那个爹惜命又爱财,徐府上下别的不多,守卫家丁是随处可见。他们两个大活人,竟是在一众戒备森严到眼皮的的守卫下旁若无人地闯进他的卧房。
徐拂月有些气结。
再对上眼前这个女人高高在上的眼神,他更恼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嚣张大胆的女子。
天下不屑骄横若有十分,十一分都纳入了她的眼底。
云端宁懒得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叶靖安是你师父,为师正名,于情于理,天经地义,知道什么就快些说。”
徐拂月蓦然一滞,张口喃喃:“你怎知……”
“我如何得知,这重要么?”云端宁没什么耐心,扬手打断了他的话,“快些说,夜已深,你也要睡觉不是?”
徐拂月动了动唇,探寻的眸光在他二人身上交替流转。
“你二人又是何人?深更半夜,私闯我的卧房,二话不说便要我说这道那,”徐拂月冷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云端宁烦了,二话不说就将袖中匕首甩出抵在手心架在他脖子上,不容他反应地逼问:“说!”
徐拂月身形一僵,惶然抬眼,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她来真的!
颈间的刀锋刺破他的皮肤,他明显感觉到有血渗出,顺着刀身滴落在衣襟上,他眼前陡然一阵眩晕。
“你疯了!”
云端宁哼笑一声,手里的匕首非但没有退让,甚至还停在他颈间动了动。
自将这匕首抵在他脖子上时,便明显感觉他抖得厉害,一见血则更如临大敌了。
好,怕死还胆小,这便好办了。
“夜深人乏,我举得也倦了,若手一抖,这匕首不当心伤了、杀了公子,”云端宁一顿,凤眸藏着流连翻转的狡黠,“公子想说也说不了了。”
徐拂月心底里什么情绪都有,一时间翻腾涌动,颈上的刺痛,云端宁居高临下的折辱,又惊又怒之间,他竟是陡然平静了下来。
抬眸冷冷地迎上去,使得匕首又刺得深了些。
见徐拂月这般破罐子破摔,索性和她硬碰硬,她唇角一沉,眸色暗了暗。
徐拂月咬牙切齿道:“我平生最恨旁人威胁,你要什么,我偏不如你意!”
他双眸紧闭,恶狠狠道:“有本事你便杀了我!”
云端宁指尖蓦地收拢,攥紧匕首。
她依旧不是轻易退让的人,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锋利的刀刃还在放着徐拂月的血。
徐拂月唇色发白,不肯松口。
还是那边自始至终未出一言的萧煦淡淡开口,打破了这僵持的局面。
“叶靖安无辜,若阁下念及些许师徒情分,还请据实相告。”
云端宁微微皱眉,似是有些惊讶于萧煦同这人说话也太客气了些。
和这种人,不来硬的,只会让他蹬鼻子上脸。
谁料徐拂月听了萧煦这话,竟是冷哼一声,瞪了云端宁一眼,继而向后退了退,远离了那匕首。
虚虚捂着渗血的脖颈,呲牙咧嘴地应了声:“早如此,你们早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了。”
云端宁一愣,听他这言下之意,方才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不是对叶靖安之事绝口不提,而是在因自己威胁他?
简直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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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宁有些幽怨地乜了他一眼,适才就应当多割他一会儿。
徐拂月神情倏地有些凝重,颈间一道血丝顺着指缝缓缓流下,云端宁皱眉看了他一眼,丢了个帕子给他。
徐拂月叫云端宁这一帕子扔在脸上,思绪回笼,毫不客气地拾起帕子就往颈上按。
他眉毛痛苦地拧在一起,闷闷地开口:“松阳江决堤那时,叶靖安同我在一起。”
萧煦云端宁俱是一惊。
叶珏分明说决堤之时叶靖安死守着松阳江不肯逃命,如何能跟徐拂月在一处?
徐拂月苦笑一声,接着说下去,语气里多了些许落寞悲戚,“他这个人,既固执又严苛,一件事没做完天塌了也不会搁置。”
“我平日里练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日□□我练至深夜。决堤那天练得最晚,将近丑时,好容易结束,松阳江就出事了。”
徐拂月脸色有些灰白,默了默,仿佛那夜的大雨下进了他的眼底。
他垂着头颓丧出声:“我们当时离松阳江并不远,理当朝反方向越逃越远才是。但他不顾一切地要回去,我拼命劝他、拦他,他狠心得要命,将我打晕后仍是赶了回去。”
“他说松阳江畔百姓无辜无依,家中妻女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他不能抛下他们。可与我何干?他若走了,我便没有师父了。”
徐拂月突然扯了扯唇,眼眶倏然砸落下连串的泪来。
他抬手用力地擦去,哼笑一声,摸着颈侧刀口抱怨道:“疼死小爷了。”
萧煦面色有些凝重,半晌,开口:“你可知何人掘了叶将军衣冠冢?”
徐拂月冷笑一声,指尖血迹凝成血痂,悄然攥紧了手帕。
“谁敢掘他坟墓,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你杀了他?”
徐拂月抬眼对上萧煦审视的目光,森然出声:“我怎会那样好心?”
他开口说的话都夹杂着不浅的恨意,蓄着凛冽的仇怨。
“不管那人是受人指使还是叫谣言蒙骗,总之我剥了他的皮,将他剁成肉泥铺在宿县最繁华的街头,任千人日日践踏。剥下的那张皮里头放了烛火,悬在叶靖安的新墓前,令他日日忏悔。”
云端宁有些惊异。
倒不是惊诧于他手段如此狠辣,而是未曾想到他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自见他第一眼起,便觉得这人阴柔狡诈,接触之下更是胆小如鼠,将人剥皮绞肉之事,竟也能做得出?
萧煦依旧沉着眼,“同我去奉天。”
没有任何多余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徐拂月觉得眼前两个人都疯了。
一个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一个轻飘飘一句话要让他远去奉天。
徐拂月抚着颈项转身,没好气地说:“二位慢走不送……”
一句话还没说完,眼前陡然一阵漆黑,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愕然瞪大眼睛晕了过去。
云端宁这一手刀下去并未收着力道,多半也是腻烦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心里憋着气。
萧煦倒是毫不讶异云端宁的举动,只是打晕了要麻烦些,还须背着他走。
43. 夏日往事
“徐府?”
一双看不清全貌辨不清喜怒的双眼自面具后钉向他,迫使他节节弯腰,裘思道低眉应了声:“是。”
对方沉默了一瞬,裘思道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呵着气,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微微蜷起,藏在宽袍大袖下。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适应主子从不生火炉、烧地龙取暖习惯,甚至寒冬腊月里也不过是只着一袭薄衫。
“徐家和叶靖安有何关系?徐家举家迁往渚安之时,叶靖安不是尚还在奉天好好地做他的大将军么?”
裘思道摇了摇头,“思道不知,只是……”他抬了抬眼,低声迟疑道:“似乎与徐家那个独子有关,咱们的人在渚安街头见过齐王夫妻和徐家公子。”
这玉公子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裘思道问:“可要属下……”他手虚握着,拇指掐在食指关节处,暗自使劲向下顿了顿。
玉公子淡淡看了他眼,“怎么?你做得不干净?”
“主子放心,源头的那几个人全死了,任凭齐王多有能耐,也决计查不到什么。”
“既是查不到你头上你急什么?”
裘思道一愣,“若是齐王在徐家那小子身上知晓了些什么,那我们祸水东引的计划岂非……”
他冷笑。
“叶靖安于陛下非同小可,这条路本身就是死路,算是我们棋差一着了,让萧煦查去吧。”
“无论他查到什么,陛下都会站在叶靖安那一边。”
这句话看似不经意,但裘思道心里清楚得很,玉公子不是说者无心的人。
房内很安静,裘思道没抬眼,也知道厚面具下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等着他说话。
半晌,他开口。
“依主子所言,若有人站在叶靖安对立面,那便是,站在陛下对立面。”
玉公子闻言轻笑,拍了拍他的肩。
*
云端宁冷冷睨着眼前的饭菜,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先前在王府时,给萧煦送几回饭也便罢了,那是她一时心软又心血来潮,眼下竟还要想方设法,让那徐拂月吃饭。
她拎食盒的手都恼得紧了紧。
不是很客气地撞开徐拂月的门,将食盒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一面将里头的菜端出来,一面看也不看身前榻上背对着她一言不发躺着的徐拂月,道:“吃饭。”
徐拂月依旧不说话,连动也不曾动一下。
云端宁抱着双臂凉凉扫他一眼,冷笑道:“你这样的,饿两顿就老实了。”
徐拂月叫她精准地戳中了心事,腹中也很应景地传出轻微的响动,他面色一变,唇线紧绷,仍是没有起身的势头。
倔强地将头偏向床榻帷幔之内,义正词严道:“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云端宁倚在桌边,本想端看他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没想到竟是这句话,猝不及防地一愣,继而禁不住嗤笑出声。
徐拂月叫她一笑,是无论如何也躺不下去了,愤然起身转头,怒瞪向她。
云端宁依旧带着笑看他:“真正的君子,是连这话都羞于启齿的。”
徐拂月实在是恼了,咬牙切齿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云端宁直起身,朝一旁走去,让出摆了半桌子的吃食,扬了扬下巴,不咸不淡地道:“吃饭。”
“若我不吃呢?”徐拂月固执地拧眉盯着她。
云端宁答:“会饿。”
徐拂月:“……”
他倏地起身,动作太大,牵扯到了颈上的伤口,一面捂住脖颈,一面指着云端宁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门就叫人霍然推开,叶珏跟在萧煦身后,走了进来。
徐拂月一见到叶珏,便双眼一直,登时愣住了。
他捂住颈侧的手不受控制地缓缓落下,瞳孔微缩,怔怔地看着向他越走越近的人。
他第一次见到叶珏,是在七年前一个暑气弥漫的夏日里。
那年他只有十二岁。
尚宁巷来了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前一天晚上就在渚安传开了。
他知道来的人是谁,大将军叶靖安,在他脑子里响了好几年的名字。
他甩开所有跟着的奴仆家丁,一个人跑去尚宁巷,在街头一棵老榕树下,沉默地远远看着街那头的府宅。
叶宅其实并不大,尚宁巷也算不得一个好地段,但叶靖安就是住在那,像猛虎一时疲累,歇在了草垛旁;像雄鹰一朝敛翅,窝在了巢穴里。
但草垛旁的猛虎终究还是猛虎,巢穴里的雄鹰依旧是雄鹰。
他兴奋地躲在树后面,看着叶府里人来人往,直到额前渗了密密一层细汗,身上也湿热得厉害,实在受不了时,还是没有等到叶靖安出来,但他却见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小女孩,从府里小心翼翼捧出两碗粥递给门口连声哀求的乞丐。
他笑了笑,心道这两个乞丐可瞧不上小小一碗粥,他们都是这条街的老蛀虫了,只捡生面孔宰,要的不是吃食而是钱财。
果然,他二人推开那粥,继续举着碗央求施舍。
他虽然不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但这女孩毕竟是叶家的人,年纪又还小,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叫人欺负。
心里如何想,脚下如何动作,他开始往前走,离他们只剩一丈不到的距离时,就忽地听见一道稚气未脱的童声,带着莫名的气势。
“原来不是真的乞儿,你快些去,不要在我家门口耍赖!”
见那两个乞丐还没动作,她更恼了,将碗往底下一搁,抬起手指了指门匾,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说:“你们怎的还不走?看清楚,这可是叶靖安叶将军的府邸!”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小丫头还挺有意思。
是以他改变了想法,不急着出去“拔刀相助”,想看看她接下来还能说出些什么话来。
那两个乞丐当然不会被一个小姑娘三言两语吓走,反而更加不依不饶地扑在她脚下,扯着她的裙摆央道:“可怜可怜我们吧,赏点钱吧。”
小姑娘见他们四只黑手攀上自己的湖蓝襦裙,提着裙子就急急忙忙往后退。
“你们做什么!”
“行行好吧,给点钱吧。”
她皱着一张粉团似的脸,欲哭无泪。
是时候“拔刀”了,徐拂月心想。
“玉儿。”
他一只脚刚迈出去便叫这道颇有气势的声音扼住,他猛然抬眼一看。
从府里缓缓走出来的中年男子,身着一袭简单的黑袍,身量高大,拄着根黑漆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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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步履稳重而轻缓。
待他走近了徐拂月才看清,原来这人走得缓慢,是因为右脚跛了。
“爹爹!”这小女孩一把扑向了身后人怀里。
然后很是神气地牵着这男人的手走到两个乞丐面前,颇为炫耀地说:“这就是我爹爹叶靖安大将军,你们怕不怕?”
叶靖安。
徐拂月一瞬间僵住了,原来他就是叶靖安。
后面发生了什么,徐拂月已经记不得了。
他只知道他很恍惚很茫然地站在你墙根下痴痴地看着不远处的叶靖安,一瞬不眨地看着,仿佛要将他这么多年没看过的全都看回来。
叶靖安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
他想象里的叶靖安,是骑着战马驰骋疆场,威风凛凛气势如虎,是一团不知疲倦熊熊烧着的烈火。但眼前的人,似乎就像夏日午后的一盏凉茶,清润平和,抚慰人心。
最终,他微微发颤的双眸落在了叶靖安那一条右腿上。
怎么会呢?怎么可以呢?怎么应该呢?
叶靖安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来到渚安的么?
腿伤罢了,暂且歇息在渚安罢了,叶靖安这样的人,迟早要返还皇城,迟早要驰骋沙场。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叶珏,叶靖安的独女。
那时的她一双眼睛里盛满了亮盈盈的慧黠和灵动,像阳春三月碧空上的纸鸢,自由自在地高飞。
不像现在的她。
她很平静,眼里是无波无澜一潭水,还溢着浅淡的哀愁,纸鸢不再高飞,因为牵着她线的人已经不在了。
徐拂月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叶珏,他甚至以为叶珏也已经死在了那场洪灾里。
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应该说些什么呢?
说他是谁?可除了今日,他从未有一日以真面目示她。
问她怎么在这里?可他有什么资格,站在什么立场问她?
摘下面具的徐拂月,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福悦哥哥。”
徐拂月瞬间一僵,错愕地抬头。
“你……”
“从前爹爹让我唤你一声哥哥,我偏不愿,总觉得你除了年纪长了我几岁,也并无什么比我强的地方。”
“我总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要胜过寻常女儿家许多,便将等闲事物一概不放在眼里,”叶珏哽了哽,有些艰难地继续下去,“眼下我才明白,是爹爹将我保护得太好了,让我不知道,原来他羽翼外的世界,其实有多可怕。”
“玉儿……”徐拂月红了眼眶。
叶珏扯了个笑,“初次见你时,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偏不告诉我,后来我好容易知道了,又问你是哪两个字,你又卖关子。”
“我花了足足两日,才知晓你的‘尊姓大名’。”
徐拂月噙着泪轻笑,“活着就好,还能再听你叫我一声名字。”
叶珏的泪陡然滑落到脸侧,她抬起手背用力擦去,然后将脸转到一边,不去看徐拂月。
半晌,她低声呢喃,“为何不帮我爹爹?”
徐拂月的心像叫人紧紧攥住,一瞬间瑟缩起来,抽痛得无法呼吸。
他垂着头叹了口气,良久,方缓缓抬眸道:“玉儿,是师父他不愿。”
44. 福泽愉悦
迎着三个人讶异的眼神,徐拂月苦笑一声,颓丧地缓缓开口。
“那夜一去,他心里也清楚此行凶多吉少,是以走前便叮嘱我,人死不过一抔黄土,死得其所便无憾无忧……”
徐拂月很难忘记那晚叶靖安毫不犹豫转身上马的眼神,眼里盈着一整个夜色的凝重,迸发出霎时间惊雷轰响的力量,拥有如滚滚怒涛卷地而来的坚定。
叶靖安似乎一直这样,这样拥有无限的力量。
当晚那一眼,是最后一次见他。
彼时徐拂月脑中浮现出的第一瞬间,便是初识他的情景。
十二三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
扯了个面具套在脸上,就直愣愣地跪在叶家大门口,求叶靖安受他为徒。
他生性怕热,三伏天里在日头正盛时跪了一时半会,很快就吃不消了,尤其脸上还覆着张面具,又闷又热,汗如雨下。
他手撑着地,眼前一阵眩晕,东倒西歪得跪不稳,几乎随时要倒下一般。
叶靖安开门出来,见到的正是这一幕。
他皱着眉打量着摇摇晃晃的少年,瞧见地上小小一滩叫汗水滴湿的水渍,然后俯身缓缓抬手将他搀了起来。
“你是何人?”
哪知这少年兴奋地一把反抓住自己伸出去搀他的那只手,双眸一亮,道:“师父!”
叶靖安叫他突如其来一句师父喊得僵在原地,茫然之余,眉头拧得更厉害了。
“你说什么?”
“你既受了我的跪拜之礼,又亲手将我扶起,难道不是应允做我的师父了么?”
叶靖安:“……”
“师父您看我身体资质如何,”徐拂月顶着满头大汗,眼里激动得冒光,在叶靖安面前转了一圈,然后喘着气停下,兴冲冲地拽着他的手臂道:“可是练武奇才?”
叶靖安有些哭笑不得,他不过是想出门买些东西,哪知一推开大门就冷不丁见门口跪着个大汗淋漓的小少年,还一见他就满口师父师父地叫不停。
叶靖安微微挣了挣手臂,有些惊讶地发觉这少年力气还不小,他无奈地看着小臂上死死拽着不放的一双手,继续问出了和刚开始一模一样的问题,“你是何人?”
他一怔,似乎意识到还并未向师父自报家门,于是便放下拽着叶靖安小臂的手,郑重地撩袍再一次跪下,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徒弟徐福悦,拜见师父。”
叶靖安:“……”
“我从不收徒。”
“是!”这少年扬起下巴重重点了个头,坚定道:“我是师父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我会好好珍惜的!”
这孩子怎这般听不懂人说话?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孩子竟是徐国公的孙子,还是徐家唯一一个男丁,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徐老爷子一辈子养尊处优惯了,对徐拂月的要求也唯有享福而已。
但徐拂月自小便爱舞刀弄枪,天生不是锁在金笼里供着的鸟雀,又是借面具遮掩样貌,又是烈日下长跪不起,只为了求叶靖安收他为徒。
“只是因为爱舞刀弄枪么?”
这样大费周章地拜师求学,单单只为了一句“舞刀弄枪”,云端宁有些不信。
对上云端宁略带质疑的美眸,徐拂月神情微滞。
他脸上分明未戴面具,却好像一瞬间裂出丝丝纹路,真的脱落了下来一层情绪般。
情绪面具之下,云端宁看见了一张很复杂的脸,堆满平静、痛苦、冷漠与悲哀的麻木。
他的眼瞳像是历经无数个日夜,跋山涉水而来,披着满身风霜,踉踉跄跄地一步步跌跌撞撞倒进眼眶里,然而却无法歇息,只能叫经年累月积攒的血丝牢牢绑缚着,用力勒死每一寸欲探头的光。
“我本叫作徐福悦,福泽愉悦,是娘亲为我取的名字。我的娘亲是徐家最低等的洒扫丫鬟,在徐家西迁渚安之后,才来到徐家的。她不认字,也没有名字,像一粒灰落在了徐家的墙角了,今日在这儿,明日去那儿,都无人在意。”
“人人都叫她‘四儿’,因她平日里常在院子里第四个厢房打扫。她当然也不漂亮,如果不是父亲那夜醉酒误把她当作了姨娘,她同父亲一辈子都不会有瓜葛。”
“在我之前,父亲还有四个孩子,两个早幺,全是女儿。有了我后,他们既喜又恼,喜的是徐家终于盼来了后;恼的是为什么千盼万盼的男孩,生在一个卑贱的低等丫鬟肚子里?”
云端宁见他眼里红得骇人,但声线依旧平静,缓缓道来。
“我说了她是一粒灰,在这儿去那儿都无人在意,所以消失也没什么关系。他们摆了摆手,让她消失了,一切都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是我没有了娘亲。我从院子里第四个厢房,被抱去了大夫人的卧房,那年我十岁,喊了她九年娘亲。”
徐拂月垂着头,眼角沁出不可控的泪来,他笑着抬手拂去,“那时我便在想,若我能稍微强大些,是不是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害了我的娘亲。”
“再长大些,我听说了叶靖安,听说他二十五岁就平三州,袭安邑,虏敌将,直取风坪山,威震敌胆。那时我便想,若跟着这样的人,何愁无法强大起来?”
“许是我这人是天生的灾星,与我亲近的人总是一个接一个与我诀别。叶靖安是个很好的人,掏心掏肺地教我、历练我、关心我。他虽是武将,却也饱读诗书,极有才情,总说福悦二字不衬我,为我换了两个字,替我更名叫‘拂月’。”
“赐我以名,如予新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徐拂月闭了眼,疲惫的眼瞳几近被扼死,只无声地在眼眶里滴落着血泪。
“他走得决然,临走前只给我留下两句话。”
徐拂月微微一笑,缓缓启眸,“他说,吾之生死无妨,魂归故里本就是我的心愿,莫要为我做些什么。我死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打扰任何人,特别是陛下,叶靖安已经够麻烦他了。”
叶珏早已泪流满面。
萧煦默了默,沉静地开口:“陛下已经知道了,遣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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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调查此事的,正是陛下。”
徐拂月抬眼:“那陛下可知,决堤之事,绝非叶靖安所为?”
“陛下不知,”萧煦微微摇头,在徐拂月略微黯淡下的眼神里又补道:“但陛下从未相信。”
徐拂月闻言松了口气,但忽然又想到什么,问:“既陛下相信叶靖安,你们又何必将我这个所谓‘人证’带去奉天?”
“陛下相信,但他更要所有人相信,叶将军不能不明不白地叫恶言构陷,生前磊落,死后清白。”
“你说得不错,”徐拂月眼里有着不属于他的晦暗和沧桑,“但本就无辜之人为何要自证清白?这等无稽之谈,真正了解叶靖安的人根本不屑;至于信了的,亦是些无关紧要之人,何需在意?”
萧煦微眯着眼看他,冷声道:“一滴墨汁,当它滴落于一盆清水中,似乎无关紧要,是以你站于举目皆清水的盆中,放眼望去,小小墨汁,无需在意。但若整方墨海尽倾其中,届时,你还能确保,盆中清水,清明如初么?”
徐拂月错愕地看着他。
叶珏此时也很适时地哭出声来。
“爹爹说不愿让你叨扰陛下,然此事非同小可,也非爹爹可预料之事,若他在天有灵,亦不愿自己平白受此辱。”
“好,”良久,徐拂月仰起头,郑重地朝萧煦与云端宁说道:“我会随你们去往奉天,为叶靖安正名。”
正在此时,门外隐约传来一声细碎轻微的声响,云端宁警觉地抬眼,下意识就要追出去,却叫萧煦一抬手止住了。
门外那人不知已偷听了多久,必然来者不善,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云端宁不明就里,见萧煦云淡风轻的眼神,还是将信将疑地生生止住了向后的步子。
安顿好徐拂月后,已然将近子时。
夜色寒凉,冷风擦着云端宁脸颊低低呼啸而过,落下浅淡的绯红。
她紧了紧大氅,盯着身前裹着黑狐毛领斗篷的萧煦,饶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适才你为何不让我追那人?”
萧煦低笑一声,散在寒风里,融进云端宁耳廓中。
“公主冰雪聪明,不妨猜一猜?”
云端宁冲着他的背影白了一眼,但还是认真思忖起来。
萧煦放走那人的,说明他的目的不在这人身上,那必然有着更大的目的,才会觉得眼前的人无关紧要。
抑或是,他本就是刻意放走那人,只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他要引出背后的人来!
思绪陡然贯通,她忽地联想到什么,惊道:“其实徐拂月于你根本可有可无,即便他不去奉天,你也有办法还叶靖安清白!”
“方才……方才一切根本都是说给门外偷听的人听的,你早便知有人偷听!”
萧煦不置可否。
云端宁忽然觉得萧煦这人有些阴险,敢情方才又是墨汁又是清水,她还心道萧煦这人倒多了几分人情味,没想到全是早有目的。
徐拂月竟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这盘棋,未免也筹谋得太早了些。
45. 爱徒亲“启”
萧煦和云端宁走后,徐拂月并未再睡下,而是看着眼前突然越窗而进,负手而立的黑衣人,警惕地抵住床架戒备着。
一张见不得人的面具,严严实实地覆住整张脸,徐拂月在这个人身上,嗅出来者不善的危险气息。
他虽说是纨绔不羁了些,但绝非惹是生非之人,在大事上也规矩,扪心自问从来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恰恰相反,渚安有头有脸的人,他都混得关系匪浅。
但他肯定从未见过眼前这号人物。
即便不相识却依旧要用面具掩饰身份,只有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时才会千方百计遮遮掩掩……
徐拂月等了他许久也不见他开口,便试探性问:“你……”
他才刚开口,那人就一面缓缓转身,一面轻声道:“公子不必害怕。”
徐拂月刚想回一句“谁说我怕了”,但两股战战还得靠床架才能勉强站稳,根本没有半点底气说这话。
“我是来帮公子的。”
徐拂月拧眉看着他,缓缓贴着床架滑坐在床榻上,一手在大袖遮掩下紧紧握住床架,一手故作平静地搁在膝上。
“我有什么需要你帮的?”
来人正是裘思道,他望着徐拂月,缓缓道:
“我知道公子不日便要前往奉天,为已故恩师洗清冤屈。”
这下徐拂月是着实震惊形于色了,离方才他答应萧煦,甚至都没过半个时辰,这人如何知晓的?
看穿了徐拂月的震惊,裘思道继续说:“公子有没有想过,齐王请你这一去,当真是为叶将军好么?”
徐拂月一滞,“齐王?”
见徐拂月是这反应,他突兀的低笑也从面具底下传来,“看来齐王并不与您坦诚相待啊,连他的身份也藏得这么紧。”
怪道那男子看起来气势非凡,举手投足之间都让人不自觉多看两眼,竟是那位久病体弱的齐王么?
徐拂月不傻,相较于萧煦的身份,眼前这个人的来历目的,才更为重要。
“那你又何尝不是并未与我坦诚相待?甚至连模样也要遮遮掩掩。”
裘思道听见这话顿了顿,继而朗笑道:“公子多虑了,我只是不值一提的粗鄙小人罢了。来告诉公子,奉天之行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就是我对公子最大的诚意。”
“骗局?”徐拂月眉头拧得越发深了。
“不错,齐王之所以急于为叶将军正名,是因为齐王妃误收养了叶靖安的女儿,担忧祸连己身。”
徐拂月反驳他,“饶是如此,也属人之常情吧?”
“是,”裘思道点头,“但公子您听我把话说完。”
“当日渚安水灾,陛下遣齐王治水,齐王历时三月之久,才将水患平息,还发明了‘清淤御水龙’这等奇巧,本是龙颜大悦,千恩万赏之事。但谁人不知,齐王素日只是拖着个孱弱病体的无为之人,能有此番作为,委实让人震惊,震惊到有些古怪。奉天早有传言,治水并非齐王一人之功,而是有齐王妃福星庇佑,一切问题方能迎刃而解。是以此事在奉天也并不算什么了,人人都忘记了齐王,只知道口耳相传羲和公主福星庇佑,可解天灾。”
“但齐王又怎会甘心如此?他自然要再做出些事来,让百姓,让陛下知晓,他有能耐,有能耐做出更大的事来。自渚安水患这里栽了跟头,便就从此处爬起,在水患源头上做文章。叶靖安掘堤一事,本就是齐王自导自演的无稽之谈,将此事呈明陛下的是他,求彻查的也是他,毫不意外地找到你的也是他。他是为了让天下人都知晓,他早便不是那个势弱无能的齐王了。如此费尽心机,是为了给自己正名,而非为叶将军正名。”
房内一片沉寂,徐拂月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良久,谨慎地开口:“我凭什么相信你?”
裘思道冷冷一笑:“公子当然可以选择怀疑我,我只是替叶将军惋惜,替叶将军感到不公。连他唯一的徒弟和女儿,都要受人蒙蔽,替害了他的恶人鞍前马后,他在天之灵,该是多么愤恨痛心?”
“你口口声声说一切都是齐王所为,可有证据?”
他闻言淡笑着颔首,小心翼翼地从胸前掏出一封信,信很老旧,边缘也有些磨损,看起来似乎颇有些年头了。
他将这封信递到徐拂月眼前,徐拂月半信半疑地接过信,扫了一眼后整个人便僵住了。
这信其实被保存得很好,但奈何时间实在过了太久,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了,尤其是折痕处,几乎已经看不清原来字的模样。
但信封上“爱徒亲启”四个字,这世间没人比他更熟悉。
他收过很多封叶靖安的信,劝诫他的、勉励他的,都被他精心锁好,搁在书房里。
那里躺着许多封“爱徒亲启”。
叶靖安有个习惯,“启”的最后一笔永远不封口。他说,写信之人将信写好,直至阅信人阅毕,此事方算完成,才可封口。
怔怔地看着手里那封信,眼睛死死地盯在那个未封口的“启”字上,险些泪盈于睫。这当然是叶靖安的字迹,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认的。
徐拂月猩红着眼看向他,嘶哑着嗓子道:“你如何得来此信?”
裘思道长叹一口气,将眼神别向一侧,似乎有什么很痛苦的事不愿回忆。
半晌,他方喃喃:“七年前,叶靖安还是奉天人人景仰的大将军。他虽说从不收徒,但却与我家少爷一见如故,极为赏识他的才华,少爷喊他一句老师,他也欣然接受。我家少爷当时年纪虽小,但心思深沉活络,胸怀大志,和叶将军亦师亦友,颇受他赏识。”
“少爷深知此事前因后果,岂能眼睁睁看着一切顺齐王意?知晓有您的存在,这才遣我来将来龙去脉一概告知,还请您届时在奉天皇城,在陛下面前,揭露齐王恶行,还叶将军一个公道。”
徐拂月沉默地看着手里的信,不敢用力分毫,生怕捏皱了一点。眼前仿佛出现了挺身端坐,在灯下肃容,一笔一划认真写信的男子。
“人生漫漫,心坚则远,惟愿勤勉不辍,仁义为先。”
“望汝言行举止,皆以古圣贤为鉴,修身齐家,而后方能治国平天下。”
“盼汝珍重,勿忘初心。”
泪水终究是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砸落在泛黄的纸笺上,洇湿薄薄的旧信纸,穿透纸上一个“仁”字,带着七年积压的厚重的时光,烙在徐拂月一颗玩世不恭的心上,灼烈滚烫,苦不堪言。
叶靖安定然是极喜欢这人,对他寄予厚望,才会写下这样的话。
写给徐拂月自己的,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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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乎“摒弃惰性,勿使岁月空流,学无止境,时时自省”之类的规劝之言。知他胸无大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话,是不会对他说的。
他拭去泪痕,将信珍而重之地叠好放入信封递还给裘思道。
无论这人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这信必定是叶靖安亲笔所写,决计假不了。
裘思道见徐拂月这般模样,微微抬脚向后挪了半寸,双手交叠拱手作了个揖。
“还请公子,为叶将军讨回公道,让已故之人安息。”
徐拂月沉默地站在原地,双眸一瞬不眨地盯在一处,喃喃:“你想我做什么,不去奉天了么?”
“不,当然要去。”他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齐王恶行,天理难容。还请公子届时亲往奉天,将桩桩件件昭然于陛下。”
徐拂月顿了好半晌无言,然后竟是顺着床架缓缓倒在榻上,就这样躺了下去。
“你回吧,无论你还是齐王,都高估了我对叶靖安的感情。我自小弱不禁风,受人欺凌。不过是想向他拜师学艺,习得点傍身的功夫罢了。”
裘思道一怔,没想到徐拂月竟是这个反应,狐疑地盯着他床榻帷幔间遮掩住的面容,妄图窥得些情绪的破绽。
徐拂月脸色平静,若无其事地阖眼躺着,像是酣眠了一般。
“公子,若要人不欺,除强大自身外,可远远不够。”
徐拂月睁眼,下意识接话:“你什么意思?”
“叶靖安将军还不够强大么?还不是陛下一句话就被困渚安七年,此生不能上战场。”
这话好像在徐拂月心上重重捅了一刀,又带着淋漓的鲜血骤然拔出。
痛得他瑟缩着闭了眼。
在他心里,叶靖安是天生征战沙场的战神,而不应当正值壮年却要在渚安逗鸟下棋,无所事事。
陛下以腿伤为由命叶靖安静养,名为静养,实则放黜。叶靖安的腿伤虽然严重,但好生将养些时日,除去行走略有不便外,与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他本不必在渚安蹉跎人生。
四年前,叶靖安第一次奏请回奉天,叫陛下不咸不淡地一句“卿之伤病,朕心甚忧,望卿安心静养,勿忧国事。”轻轻驳了回来。
从那时起,徐拂月便明白了,重回奉天,不是叶靖安能不能,而是陛下让不让。
“你究竟想说什么?”
裘思道面具下的眼眸锐利,赫然刺向徐拂月,一字一句低声道:“这世上,只有权利,才能为所欲为,人人畏惧。”
“若公子拼了命学去叶靖安毕生功夫又如何?大权在握之人一句话,您照样要被碾在脚底,任人欺凌。公子的娘亲,也照样……”
听他提及娘亲,徐拂月双拳紧握,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冲到他跟前一把扯住他的衣领,低吼:“闭嘴!”
看着徐拂月额前暴起的青筋和压着滔天怒火的眼底,他忽然笑出声。
缓缓掰开徐拂月的手指,抚平衣领,温声说道:“我说了我是来帮公子的,若公子肯照我说的办,揭发齐王,为叶将军讨回公道,这份为所欲为,人人畏惧的‘权’,自是您囊中物。”
徐拂月猩红着眼盯着他,理智回笼,手缓缓松开,眼底喷薄欲出的怒火也逐渐散去了几分。
46. 信王平乱
萧煦昨夜同徐拂月约定的时间是今日日落之前,一道出发,前往奉天。
此时他正负手立于门前,眺望远方一轮红日西斜,眼底倒映着近处枝桠初绽的花与远处巍峨的雪峰,镀他一双眼眸格外深邃清冽。
他已在此处候了半个时辰。
身侧一箭之地外,紧闭的大门却无半分动静。
“殿下其实心里清楚,那徐拂月或许已不会来了。”
云端宁提裙抬脚缓步与他并肩,虽是同他说话,却并不看他,一双凤眸也昂然地落在那日落西山之上。
昨夜她很清楚,他们二人前脚刚走,门外那偷听之人后脚便进了徐拂月的卧房。只是彼时萧煦走得实在太急,似乎生怕叫那人发现一般,是以她并未瞧清那人身形样貌。
她知晓萧煦是不愿打草惊蛇,以退为进,端看这背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只是,他如何能作保,那徐拂月不会叫这偷听之人策反坏事?届时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彼时她心中第一想法,便是活捉那人。即便无法自他口中翘出幕后真凶一二线索,也起码能稳住徐拂月,并不节外生枝。
只因她根本无法信任徐拂月。
风乍起,将他束起的墨发吹荡开来,云端宁看清萧煦眼底多了许多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良久,待那落日彻底没于峰峦之间时,萧煦才哑声开口。
“本王识得那人。”
云端宁错愕地看向他。
她自然知晓萧煦口中之人是昨夜那偷听之人,是分明近在眼前却有意避开之人。
“他是何人?”
萧煦眼神闪烁,轻阖了阖眸,转过身进了房中。
他并未回云端宁的话,只道:“徐拂月不会来了。”
*
他们的确并未等到徐拂月,却等来了奉天急传的陛下圣谕。
叶靖安一事已有眉目,命齐王速归。
消息来得实在太突然,萧煦与云端宁几乎毫无反应时间,便只得即刻动身赶回奉天。
哪知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回来时,陛下那边却陡然杳无回应,他们便只得于王府中静待召见。
苏悭消息灵通,说那所谓眉目乃是有了人证。那人自渚安而来,直言是叶靖安之徒,为其击鼓喊冤,已进宫两日。
他所说为何,为谁所说,除了陛下与他自己,无人知晓。
眼下摆在明面上的,他们都心知肚明的,是徐拂月既食言自行独往奉天,便是选择同他们背道而驰。
彼时那人的策反,到底是成了。
那人不惜一切代价,想法设法又是杀人放火又是传谣构陷,为的正是此刻,将一切祸端都引在萧煦身上。
不过背后之人最初只是为了以叶靖安罪名牵连萧煦,如今是因陛下对叶靖安情感非同小可,这才将目光放在了徐拂月身上。
想必徐拂月所言,必是将构陷叶靖安、掘其衣冠冢的真凶诬于萧煦。
犹记陛下那日初闻叶靖安之事震怒情状,便知他根本不在乎是非黑白,对叶靖安有着毫无底线的信任。若谁同此事有牵扯,即便是无辜冤枉,许是也难以脱身。
眼前是愈燃愈烈的熊熊火坑,萧煦同她已然走至坑前,火苗舔舐裙裾袍角,他们几乎只有待圣意一声令下,便纵身跃下的结局。
云端宁脑中思绪混沌交错,她握紧袍袖下的双拳,眼底清寒一片,幽幽地沉声开口。
“陛下此时急召,只怕凶多吉少。”
她始终也想不明白,那人究竟许给了徐拂月怎样的好处,让他得以这般忘恩负义。不惜以已故恩师蒙冤为代价,亦要做伪证。
萧煦不答话,面容隐在烛火摇晃间,无甚情绪。
苏悭却眼神坚毅,默默看向他,用几乎只有自己方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子温不会有事的。”
云端宁只见他唇瓣翕动,却听不清明他口中言语,萧煦却眸光一闪,直刺在苏悭面上。
“先生说什么?”
苏悭一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将心中所想诉于口端。
他顿了顿,方惶然回道:“子温……我说,此事与你无干,决计不会有事的。”
得了回复的萧煦却依旧眸光不错落,兀自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无言。
云端宁熟悉这样的萧煦,彼时他道识得那夜策反徐拂月之人时,眼中亦这般晦暗不明的色彩。
此时他三人各怀心思,府内这书房中气氛凝重,府外却是正有客至。
萧煦一行人回奉天之时,恰逢信王萧然荡平扶疆暴乱,大胜归来。
萧然自平乱一事后瞬时名声大噪,成了奉天百姓口中除暴安良,大有所为的好王爷。扶疆平乱的壮举在大街小巷口口相传,人人都对这位曾经仁善心慈,与世无争的信王殿下刮目相看。
荣王失势,齐王病弱,后起之秀的信王殿下身后,便悄无声息地站了不少人。
萧然自扶疆回奉天的第一件事,既不是回王府,亦不是入宫面圣,而是去见了萧煦。
不带奴仆,无人跟随,只一个人前去。
想来白衣素袍的他一反常态地穿了身黑袍,并未乘车骑马,而是自行徒步走到齐王府前,望着门匾无声地站着。
站了一会儿他方撩袍缓缓抬脚走至门前,刚欲抬手叩门,门竟自己开了。
“信王殿下?”雪霁一开门猛然见门口孤身站着一人,错愕地愣住了。
“皇兄可在?”萧然尽力扯出个温和的笑。
雪霁点头,伸手将他迎进去:“您随我来。”
雪霁将他领入溯明院,这个时辰,不出所料,眼下殿下应是正在书房。
“殿下进去吧。”
萧煦微微点头,轻声道:“多谢。”
雪霁本想说不必言谢,后又咬了咬唇,默默应下了他这声道谢。
道谢致歉几乎已成了这位信王殿下的习惯,无论对何人对何事,都下意识谦卑有礼。
萧然步子虽已迈了进去,但还是迟疑地顿住了。
今天是个阴天,天色昏昧阴沉,书房内点了烛,烛光不甚明亮,稍有些黯淡,萧然抬眸,看见不远处端坐着的身影朦胧混沌。
良久,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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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我杀了人。”
他像是个孤魂一样飘在一盏灯旁,眼眸垂下,声线低沉沙哑,周身笼着阴测的光,瘦削的脊背微微弯曲。
萧煦拿着书的手一顿,抬眼扫向前方,用沉默回应他的话。
“父皇曾说,杀恶人不算杀人,可若恶人亦有归善之心,我便剥夺了他们向善的资格。”
萧煦喉头微一滚动,眼神比微弱的烛光照彻不明的书房还要晦暗。
“可叫这些恶人所杀之人,甚至性本善。”
萧煦言辞实在过分阴鸷犀利,口齿咬过“恶人”“性本善”言语之时,更是带了几分无端的凌厉,直砸入萧然耳廓之中,以至于让他一颤,惶然抬眸。
萧煦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继续道:“杀一恶人可救善人无数,恕一恶人便害善人无数。”
萧然双眸蓦地瞪大,眼眶微红,竟是有一滴泪自眼眶中陡然滚落。
“可在正则眼中,并无该死的恶人。纵使救善人无数,但仍旧有一人死于我手中。”
“恶人之所以该死,是因为有更多善人需要活下来。”
萧然闻言一怔,缓缓垂下头,像不战而败的将军,神色凄惶地木立着。
书房内一时沉寂无声,只有猎猎的风卷着檐角阴郁的云撞散在廊间,荡开一阵凄凉沉闷。
萧煦就像是这阵猎猎的风,他在萧然面前根本不必呼啸,只安静地站着,便足以让他感觉凛冽与萧肃。
向来如此,萧煦在他这个自幼同衾,一道长大的弟弟面前,只做萧煦,不做外人眼中的病弱齐王。
萧然微微抬头,眼底猩红一片。
“皇兄,其实扶疆那人本罪不至死……是他辱我母妃在先,欺我在后,我才……”
萧然闭了眼,痛苦地拧眉,低声嗫嚅:“说到底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杀了本不该死的人。”
萧煦闻言起身,抬脚走到萧然面前,顿足站定。
他深沉的眼眸像是在看萧然,却又像是穿透萧然,复杂地探寻着某处记忆。
萧然叫他久久盯着,有些仓皇地抬头,迟疑道:“皇兄……”
萧煦神色不变,眼神晦暗地看向他,缓声道:“你从前,都是唤我哥哥的。”
哥哥?
仿若一记重拳倏然隔空砸在他面门,破开震人的凛冽之气,萧然恍惚间身形一顿,愣怔无措地看着眼前的萧煦。
“彼时年少无知的懵懂稚子,不懂规矩……皇兄您,为何突然提这个?”
“正则,”萧煦低唤一声,“若是心怀善念,手上沾血亦无妨。”
他说至心怀善念四字时,眼神有一瞬的凝滞,沉默地看向他。
站在萧煦锐利的眸光里,他几乎寸步难行。
萧煦并非喧哗的风,但却拥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平静。
“……正则自然如此。”
“如此便好,既是心怀善念,便无谓纠结手中恶人血是缘何沾上。”
萧然依旧被禁锢在萧煦的眼神里动弹不得,过了半晌,将这句话拆吞入腹,竭力消化了,才艰难开口:“正则分明了。”
47. 凶多吉少
萧煦回府的第三日,萧启策急召他入宫的旨意终于姗姗来迟。
宫里来的传谕之人天不亮就赶到了王府,来人行色匆匆,毫无预兆,除去提醒萧煦尽早入宫外,余皆无话。
萧煦不卑不亢地应了,他知晓,是他的那位父皇已然做出了决断。
此时天色未明,晨光熹微,抬眼只见天边青白一片。
他本该即刻出发,圣谕刻不容缓。
但他却踌躇了。
饶是他再如何自负,也必须承认,云端宁前番说得不错。徐拂月入宫,自己必然凶多吉少。
很有可能,今日这一去,便归期难定。
思及此,他提着袍角,不往大门走,却是鬼使神差地步入溯明院正殿里。
甫一入殿,便一眼瞧见了云端宁。
她只着一身雪白中衣,长发柔顺乖觉地披在肩胛后,如雪面上分明粉黛未施,却依旧美得夺目张扬。
他记起她那句“羲和纵是荆钗布裙亦是十分打眼的”。
眸光落在她盈盈凤眸上,瞧见了那抹朱红。
萧煦爱极了她眼下那颗红痣,那夜意乱情迷时,他曾于此落下一记吻。
云端宁静静地看着他,只觉他同以往反常太多。
她动了动唇,刚欲开口,却听萧煦温声问道:“冷不冷?”
这是他踏入殿中,说的第一句话。
云端宁仿佛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怔然凝望着他,猛然记起当时渚安栖流所灾民闹事,他仿若不闻,却在她来时,问:可用了饭?
彼时萧煦眉眼言语,温声情态,与眼下一般无二。
云端宁摇了摇头,凤眸微凝,沉静地看向他,只轻声道:“宫里可是来人了?”
萧煦看向她的一双鹰眸深不见底,徐徐颔了颔首。
云端宁默了默,道:“殿下即刻便入宫么?”
萧煦不言,接着点头。
“羲和等殿下回来。”
萧煦抬脚缓步走近她,在她身前站定。
他垂眸看着云端宁,喉头滚动,身侧手欲要抬起,微颤了几息仍是没有动作。
“叶靖安一事非同小可,本王此番入宫,祸福无定。那毁堤传谣的幕后真凶必会有所动作。若本王回不来,你一人无力抗衡,便去寻陆盈溪,她能助你一臂之力。”
云端宁身子一僵,有些愕然地看向萧煦,只见他神色坚定,言语掷地有声,交代得如此完善,似是下定决心般。
此事,似乎比她想象中,更为棘手一些。
云端宁红唇微颤,缓了半晌,她方回:“即便那徐拂月如何攀咬胡言,陛下,想来也不会轻信他一面之词……”
萧煦唇角轻掀,讥诮一笑,缓缓摇了摇头。
他一瞬不眨地看着云端宁,眸光落在她那颗红痣上,衔着笑意哑声道:“记得本王的话,若有难时,便去寻陆盈溪。”
话罢,他便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跨出了殿门。
云端宁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他越走越远,良久无言。
出了王府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外头早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永嘉三十二年的初冬,第一场雪落在了今日。
萧煦轻扯了扯唇角,抬眼环视这大雪纷飞,眼底一派凛冽,寒光毕现。
看来今年的青鸾山,是去不成了。
皇城之中湿冷干燥,左右垂首低眉的宫人口呵白气,自他身侧匆匆快步走过。
萧煦挺身立于茫茫雪中,漫天大雪簌簌而落,散在他的鬓发眉边,玉冠肩头,他分毫不动,像是一把冷峻锋锐的长刀,霍然直刺入雪地中,荡出势不可当的铮铮之音。
约莫半个时辰,高德禄方才撑着伞自大殿中出来。
他见萧煦已然淋成个雪人一般,心下轻叹口气,弓身将手中伞朝他身侧略挪了几分,道:“殿下久等了,陛下请您进去。”
萧煦闻言微微颔首,抖落肩上风雪,便阔步走入殿内。
萧启策高坐殿中,身侧负手而立的正是许久不见的徐拂月。
萧煦抬眼瞥见他后毫无情绪,便撤回视线,并不多看殿上人一眼,只垂眸撩袍拱手屈膝,朗声道:“儿臣参见父皇。”
殿上萧启策默了一瞬,方冷冷启声道:“你可知罪?”
*
萧煦入宫已近一日。
日落后风雪愈重,云端宁身披一袭胭脂红狐裘立于门前,寒风呼啸,撕扯着她的狐裘下摆,在如玉白雪地里,摇荡着夺目的嫣红。
她忽地伸手接住漫天飞舞的雪花,静静看着它在掌心消融。
身后是积雪叫人踏动的窸窣吱呀声,她并不回头,也知晓来者何人。
拢起掌心收回狐裘里,她轻声道:“先生似乎并不忧心。”
苏悭有些古怪。
自徐拂月这个所谓证人入宫攀咬,再到今日萧煦叫那来者不善的旨意急召,他是何处境早便摆在明面上了。然从始至终,苏悭都不曾有半分忧色。
若他平日里是个端方持重的人便罢了,可饶是云端宁这个不曾与他有多熟稔的人都清楚,苏悭喜怒形于色,是个不善掩饰情绪的人。
照平日里,早便不知急成什么模样了,岂会如眼下般沉寂静默,无所作为?
更为重要的是,萧煦临走前,竟是让她去寻陆盈溪庇佑也只字不提苏悭。
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云端宁一面转身同他对视,一面道:“羲和想请先生同我说句实话,叶靖安与陛下,究竟是何种关系?他这一事,若当真叫那徐拂月攀咬上殿下,可有转圜余地?”
苏悭摇了摇头。
“叶靖安,对陛下而言,曾是这世上唯二重要之人。”
“想必公主也有所耳闻,陛下其实性情偏执冷戾,甚至还有传言道他不近人情。但叶靖安是个例外,甚至远比他膝下三位王爷来得重要许多。当年漠尧之战,是军中出了叛徒,致使我军大败,叶靖安便是自那时重伤。陛下震怒,将与此事有关之人一概杀尽,其中当然有不少无辜之人,只是事涉叶靖安,他是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的。”
云端宁愕然一滞。
“若他在陛下心中分量如此,何以盘踞渚安七年,壮志难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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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悭长叹一声,幽幽道:“陛下是为了保护他。”
“叶靖安是陛下年少挚友,情深义重。当年那漠尧之战,虽说摆在明面上的是他右膝不慎中箭,箭头淬毒,剧毒入骨致使自此瘸腿,然事实原比这严重许多。他实则还另受重伤,引发旧疾,鬼门关走一遭,险些丧命。陛下自此便杯弓蛇影,命他闲居渚安,再不许他上战场。可他是谁?他是马背上征战四方的叶靖安,不是赏花逗鸟的空头将军。是以这七年来,他无数次奏请重回奉天未果,众人大都猜测,他必然对陛下颇有怨言,这不是秘密。”
不是秘密,是以这毁堤之谣便更加顺理成章。
云端宁狐裘下的素手紧了松,复又紧握。
“先生言下之意,便是此事再无斡旋之机?”
“不。”
苏悭抬眸,一双眼睛在风雪里闪着光。
“子温不会有事的。”
云端宁开始认真地打量他,直觉告诉他,苏悭身上,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先生若心中已有对策,不妨直言。”
苏悭望向云端宁,唇瓣翕动,良久,苦笑一声。
他流转眼眸,将这肆虐的风雪尽纳于眼底,轻声道:“公主,有些人,有些事,就如这漫天大雪一般,若叫人拢于掌心窥探分明了,消融便是注定的结局。”
云端宁见他眼中闪烁,一滴热泪陡然自眼角滑落,融去鬓角落着的雪花。
*
再一次踏入这阴冷湿寒的大殿中,裘思道心底,较以往都多了几分底气与坦然。
再不像以往那边惴惴不安,忧心有命走进来,是否没命走出去?
无他,只因传谣构陷叶靖安、逆转风向随机应变,策反徐拂月嫁祸齐王一事,他做得实在是滴水不漏又大获全胜。
主子交给他这么多事,他到底是顺利办成了一回。
他在大殿中央站定,撩袍熟稔地跪下,低眉等待殿上玉主子的吩咐。
半晌,殿上人终于开口,一句话轻飘飘地回旋在殿中,散落在裘思道耳里。
“理政殿里,情况如何了?”
裘思道头又低了几寸,恭敬回道:“御前伺候的小太监是咱们的人,他方才同我道,齐王先是在殿外雪地里站了半个时辰,进殿面圣后陛下震怒,将其打入大狱,听候发落。听那小太监言语,陛下暴怒已极,想来断不会轻拿轻放了齐王。”
“那徐家子呢?”
“他自言是叶靖安之徒,是以颇受陛下礼遇。”
玉公子声线一转,哼笑了一声,道:“他可是见过你?”
裘思道一顿,忙回道:“我那日见他时戴了面具遮掩面容,他断乎认我不出的。”
这玉公子却是理了理袍袖,起身缓缓走下殿,停在裘思道跟前,慢声道:“只不过遮掩面容,你身形声线,如何作假?怎敢断言他认你不出?”
裘思道闻言眉头紧锁,声音发着颤,问道:“那主子的意思是?”
“只有死人,才能让人放心。”
他双手撑地,垂首叩头,道:“思道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