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成为兄长亡妻》
1. 醒来
云瑱醒来时感觉自己头痛欲裂。周围漆黑一片,死水般的寂静笼罩着她。
她确信她死了。
云瑱作为一个资深夜猫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无师自通、深谙熬夜之道。每天都想着今晚一定早睡,然后在深夜的三四点、发光的屏幕面前懊悔不已,发誓明天一定。
于是云瑱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某一天猝死。各大搜索引擎、社交平台都留有她“猝死有哪些征兆?”、“觉得自己要猝死是什么感觉?”以及“如何养生?今天开始一定不熬夜!”的记录和收藏。
很好。搜这些都没用。码住也没用。什么码住就等于记住了,都是假的!该熬的还是在熬。
于是她现在知道猝死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等等,她怎么又活了?!还是说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这么黑灯瞎火的,不会是地狱吧?她这辈子遵纪守法,是个大大的良民。唯一爱干的坏事就是以前背着妈妈在被窝里熬夜看文,一直到二十多岁工作了听到门外脚步声第一反应还是秒怂收起手机——尽管那已经不可能是妈妈的脚步声,只是某个合租室友凌晨游荡的信号。但是,都这么怂了还能下地狱?
云瑱不信。
倒也不因为别的。鉴于头痛得她感觉自己脑子里仿佛有无数玻璃碎在里面搅拌,但又有种似乎有水咕嘟咕嘟冒泡直冲她天灵盖的晕眩。所以她确信她还活着。嗯,凭什么死了还要受罪。她不信。
在这种痛苦与晕眩中,意识逐渐回笼。云瑱感受到自己似乎是猫在角落里。甚至是某个墙角的烂草堆里。有些针扎的触感覆盖在每一寸皮肤上,但又因为寒冷使得感官有些麻木,以至于那种浅浅的摩擦似乎是种错觉。
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身处这种境地,云瑱下意识去尝试驾驭自己冰冷僵硬的四肢。一时间周围的枯枝败叶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这个静得有些令人发慌的夜里显得很是突兀。
这种突兀使得云瑱有些警觉。毕竟是曾经长期和妈妈打夜晚侦查与反侦察战的乖怂小孩,云瑱在夜晚的感官得到了持久的训练,可谓敏感非常。这种时候,越是寂静,越是危险。一时间,云瑱不敢有更多的动作。只能开始运转自己长期怠惰的大脑。
自己应该是穿越了。
云瑱也算是阅文无数。至于是哪种穿越,云瑱一时之间还没办法判断。
眼下的处境透露着些许危险的信号,应是有些前因。加之身体的僵硬,云瑱倾向于自己是魂穿。
但魂穿也分很多种啊!可恶,最近也没看到什么文里有名叫云瑱的啊?模模糊糊的印象中,倒是确实有个无关紧要的配角叫什么瑱的,但是也不姓云啊!哪值得她多想?她现在连那什么瑱是什么书里的都想不起来。没办法,云瑱熬一个大夜就能看完一本,走马观花看个乐呵,这来怎么记?
云瑱又开始努力尝试调用这具身体的记忆。很好,一片空白。甚至让刚刚那些消退下去的刺痛感又隐隐有复返的迹象。
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风声混着马蹄的哒哒声一下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显得有点不真实。但云瑱确实听见了。马蹄声无疑提示着云瑱这真实的一切,她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且危险的世界。
云瑱觉得自己有必要马上掌握这具身体。但还来不及多想,一阵极急促的马蹄声交杂着车轮碾压的声音轰轰阗阗,越来越近。云瑱忍不住屏住自己的呼吸,假装自己是具尸体。
细碎的风开始挤进这个冰冷的草堆。
“嘭——”伴随着那阵喧嚣由远及近,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忽然砸在不远处。风和马远去了,似乎无人注意。
但云瑱的心随着那声响一下揪住。
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还是,有什么人。
云瑱的额间有细碎的汗滴,杂在刚刚还干冷的发间。她忍住让自己不动,但双手却不禁无限地攥紧。那种热流从她的头顶一直烫至身体的每一寸,好像是从肌肤上扫过,惊起她的颤栗。但又好像是从血脉里淌下,无法抑制地奔涌,使得她全身开始发烫。
谢天谢地。她也算是不冷了。
云瑱不敢动,也不能动。心跳打着鼓。脑子却是停滞了。
好在外面一时之间似乎没了动静。云瑱揪起的心又放下了那么一点。
但好似有种味道在呼吸间蔓延了。在这冰冷得仿佛冻结的空气里,极浅的铁锈味在这么久之后在云瑱的鼻尖晕染开来。云瑱没忍住嗅了嗅。
不好。是血味儿。
还没等到云瑱反应,一双狼瞳般的赭色眸子在寂静的夜里锁定了她。一片墨色里,有如幽微的火星在闪烁。透过那些细碎的、干枯的枝叶,那簇火映在云瑱的眼底。
狼。好像狼犬的眼睛。
云瑱的心脏在这一刻骤停。那是锁定猎物的眼神。
下一秒。那泛着红丝的眼闭上了。下一秒,似乎有什么倒地的声音。
……
啊?
血腥味近在咫尺。浓烈得仿佛云瑱感觉要被血气一点点侵蚀。从鼻腔一直往下蔓延。
但那人似乎是晕倒了。云瑱忍不住松了口气。
……
也太敏锐了。她刚刚不过是稍微嗅了嗅。
但得多重的伤,能在这种时候倒在她面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瑱感觉一切重归平静。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总归不能一直躲在这儿。
云瑱试探着活动了下身子,除了细碎的摩擦声,似乎一时之间没有其他动静传来。一次次加大幅度,确信外面的那个狼崽子没有反应后,云瑱终于从烂草堆里缓慢地钻了出来。
外面不如里头黑。借着那一丁点泄露的月色,云瑱才看清了自己仍在地上摸索的手脚。
虽然刚刚就感觉身体有些不太一样,似乎是有些稚嫩。但寒冷与紧张双重叠加,导致她过于僵硬,缺乏感知。云瑱也没想到,自己还能一朝重新变回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孩儿。
应该是摸爬滚打太久,身上全裹着一层泥泞。过于纤细的四肢在黑夜里透着一种惨白,衬得淡绿色的血管有些刺眼。应该是有些营养不良。也使不上什么劲儿。一些不深不浅的伤痕或是青紫攀爬在皮肤上。但都不严重。
没事儿没事儿,活着就好,捡回一条命呢。
妈妈要是看到她死得如此憋屈,但又有机会重回童年一定也很高兴吧!只是暂时还不能和妈妈团聚啦!
云瑱又扫了眼四周,和她估计的不错。她现在身处某个犄角旮旯的巷角。土墙斑驳着血迹和别的什么,在此时显得有些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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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都不重要。此时最重要的是——那个晕倒了的狼崽子。
是个披散着半长头发的少年,约莫着年龄也不大。整个人瘫倒在泥地里,看不清脸。他穿着的衣物已经完全被血浸湿,看不清颜色。那些干涸的血迹上不断涌现着新的血水,似红又黑,从他身上一直蔓延到刚刚云瑱藏身的枯草堆。
云瑱跨过了他。没敢仔细打量。
废话,她要是再不跑路,他醒了恐怕完蛋的就是她自己!现在这个处境,最重要的就是保全自己。
猫到巷子口,云瑱又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脑子里无数次划过那双清澈的眼睛。以及那一刻,看见自己后,少年眼底闪过的某种放松。这浓重铁锈气息变成了一道道细密的枷锁,紧紧缠绕着她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让她的内心不断在挣扎。
生在和平年代的种花家人没见过这种要死人的场面。
云瑱不是个乱发好心的人。但当这种事发生在自己面前时,一种预支的愧疚就会生根、发芽,在她心里、脑子里枝繁叶茂。
总不能见死不救。云瑱心想。权当是因为这估摸着十岁出头的少年对自己那股莫名的信任。
……
云瑱像只夜潜的小鼠,打量着巷子外的一切。与其说是巷子,这里不过只是两堵土墙之间的缝隙。一眼望去,一片野地里稀稀拉拉地驻着些破旧的土房。有些已成断壁残垣,有些茅草还在顶上稀疏地□□着。似是有些火燎与马踏过的斑驳痕迹。但夜里看不太清。
远处有丘岭,在天幕间浅浅地绵延。
没有灯火。没有声音。
只有偶有阴云兜不住的苍白月色,能够让云瑱的眼底浮现那么一点光彩。
这是个废弃无人的村庄。甚至已称不上村庄。
或许靠近某处城郭。又或许临着某处官道。不然刚刚不会有马车驶过。
无人,这或许是个好事。她现在这个境地是在保命。没有任何记忆,她不敢轻易信人。但郭外或是官道附近的村庄废弃成这样。只能说明,这世道不太平。
云瑱心底一沉。要是她的身体稍稍年长,或许行事也便利些。但现如今,想想自己瘦弱幼小的身板,还有地上那个年岁亦不大的拖血瓶,云瑱有点头大。
不过既然应是无人,也让云瑱放下心来回看那个少年。
云瑱将狼崽子翻过身来,让他平躺在地上。他还显稚嫩的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云瑱忍不住叹了口气。就当救个小孩儿。
少年的血杂乱地分布在他的全身。黏糊糊的血有些干涸后,让本就硬挺的衣物更加磨人。刚刚似乎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少年身体有些发烫,在云瑱的摆布下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云瑱揉了些稍柔软的叶团将少年仍浸血的地方用力压住。又费老劲儿将少年本就不蔽体的衣物咬了亦或磨了些碎条,试图绑住他出血的地方。最后用角落里刚刚用来藏身的枯草堆将少年烘住,让他不至于在完全暴露在干冷的寒风里。
干完这些,云瑱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这具幼小的身躯像是某种黏糊的生物。全身汗涔涔的,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但好在,少年此时还算平稳的呼吸给了她一种莫名安定的感觉。
天光也在一寸寸地撒下来。
破晓了。
2. 对视
现在当属早春。
仅着一层薄衫的云瑱有些冷,好在刚刚的热量还没完全散去,还算能够忍受。上身的麻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灰扑扑的。虽不太合身,但还算宽大。只是显得现在的她更像个可怜的幼童。
有风从西面吹来,明显比夜里更猛烈些。干冷,混杂着一些沙粒。刮得云瑱脸有些生疼。
那片不高的丘岭在北面,在晨光下显现出了全貌。披着一层黄土,稀疏地点缀了些绿。
这明显和云瑱熟悉的环境不太一样。
昨晚的人马似是从南面来的。逃难?南方的城郭出事了?
那为什么狼崽子会落至此处?车上若是他的熟识,不应当如此境地。若是仇人,只存在抛尸的可能。但昨日那一声响并不大,被车马声掩盖,倒似是狼崽子故意为之。
那,为什么?想到少年发现自己的那种警惕和一瞬之后的放松,云瑱有些摸不清头脑。
思索间,云瑱已把村子里外探了一遍。
确是无人。不仅无人,不如说,没有任何残留的生物和人迹。几座稍显完整的土屋里,石块、砖瓦或是茅草零散地散落了一地。只余兵荒马乱留下的印记。
而屋外的田已作废。一片荒草。但还好一旁的渠沟隐隐有水流淌过。云瑱逆着水势向上,找到了稍清澈一点的源头。
云瑱捧起水来稍稍清洗了眼部周围的泥沙,不敢将自己的脸洗净。汩汩的水流里,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点自己如今的模样。
小乞丐。头发似个鸟窝。脸似花猫。只有那双杏仁般的眼睛,还算干净,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这样很好。云瑱呼口气。
接着,她试图寻找一个容器给那个昏迷的狼崽带点水,也试图给自己弄点干净的水喝。云瑱翻找了大半天,终于在某处田埂里翻出一个遗弃的水舀子,洗净,盛好水。又拾了不少小石块和树枝子回到了那个犄角旮旯。
云瑱不敢把少年移到屋里去。一是完整的土屋在这荒野间还算是瞩目。云瑱不敢细想,要是再次有人途径,他俩在空旷的屋子里如何躲藏。二是,少年的身体情况也要避免长距离的拖动。
巷子昏暗而寂静,又因那座枯草堆,云瑱甚至都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给巷口浅浅做了不夸张的掩护后,云瑱把少年挖出来。用水擦拭干净他不太严重的那些伤口。灰尘洗净,也显出少年初显俊朗的脸庞。更为深邃的眼眶和昨晚那双眸子都提示着少年异族人的身份。
此时,他的体温已没有夜间那么发烫,不过还是比云瑱高上许多。在肌肤相触的瞬间,灼热的皮肤给云瑱带来了丝丝暖意。
正当云瑱对着少年,低头跟那些石头、树枝做着艰苦的斗争,试图生个火的时候。身前传来了浅浅的动静。
云瑱一个猛抬头,就又对上了那双赭色的眸子。
少年似乎因为刚刚从昏睡中转醒,又对眼前这一切无所适从,有些发懵。但双眸依然澄澈。
一时间无话。
……
段提醒来的一瞬间,忽地想起来昨晚的情景。
他潜在马车之下,顺着一路人马出了璞都。
自先皇宁宣帝忽地驾崩,大权落入外戚杨氏之手,大宁内乱已有一阵。皇后之兄杨枢,扶持幼主登基,又自持国舅身份与辅政大臣之遗诏,风光无贰。但杨枢昏了头,竟试图削藩。几位藩王本就隐隐按捺不住,一时之间,“清君侧,除杨贼”之名号传遍四野。
杨氏虽灭,但几位陆氏王爷内斗的暗涌却一触即发。朝堂之上,数月间已几易其主。几次宫变下来,璞都城人人自危。一些能奔走的大宗旁支皆以回乡为由避难出逃。前阵子,北方更是传来隗族似要重新南下攻打大宁的消息,郭外本就所剩不多的百姓更是在数日间纷纷南下。
数年前,大宁一统天下,终结了乱世。东北隗族亦抵不住一时披靡的大宁铁骑,降于宁。但隗族忽然内乱,左单于亦在混乱中被杀。左单于阏氏无处归依,主动携其子前往大宁京城璞都,降之。
段提就是那位单于之子。
他这个身份尴尬的隗族降子,原本自幼就只是黄门署内被打骂的玩物,此时更是人人皆可欺之。至于隗族南下的消息,宫里那几位主子倒还不是很在意。一来,藩王们正斗得不可开交。二来,东北隗族如今有三支,早已不相统属,暂时还翻不起什么浪花。
自从七岁时母阏氏病逝,段提好像已经没了留在这世界的想法。但阿母让他活下去,于是他苟活着。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段提知道这个词。
他以为他也会像宫内那些无数阴潮的败絮一样慢慢地衰老、以这灰黑色的一生填满这华贵的金玉。而数月之间,璞都城的动乱与人心间的暗潮,让他那早已凋败的内心深处忽然涌动着、澎湃着一种欲念。
离开这儿。不管去哪。
于是他抓住离开这金玉败絮般华贵宫城的机会。虽早已无处可去,但他还是想离开这个缚住他近十年的京城。回到阿母曾念过的自由之地,做一头鹿、做一只鹰。
昨夜,趁着宫中又一次动乱,浓重墨色里,段提一把火烧了那处窝身数年的废弃马厩。
北门。他要从大夏门出城,一路自北郭外的望山向北而行。潜在马车之下约一个时辰,每日被反复鞭打、搓磨的伤口早已开裂、加深。他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汗水,但他心中却隐隐有种快慰。
约莫着出城好一阵。在某处寂静的村庄,他估摸着自己已不能再坚持更久,脱身落地。
一切顺利。
北城郭的百姓应早已南逃。一般的世族亦皆自护城桥出城南下溢水。这里除了偶有今日这般急着出宫而穿华林园北上的车马路过,大多数时候应属无人之处。
下一秒,他听见一些小动物嗅气味儿的声响。
下一秒,他对上了枯草堆里那双杏仁般的澄澈眼眸。
还好,是个孩子。
晕倒前,段提心想。
……
思绪回到现在。云瑱以为自己遇到了个小哑巴。
但她又不是很敢开口来确认。要是语言不通怎么办,会不会暴露她自己?加上这小孩儿看上去并不似华族。
段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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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六七岁大的瘦弱女童,花猫似的小脸,眼睛里闪烁着提防与警惕。套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宽松上衫,空落落的。好似马上要被一阵风刮走。她手里抓着节树枝,应该是要生火。听见他的动静,现在仰着头看着他。
她救了他。
一只瘦弱的小猫崽,在荒郊野外救了一匹或许会吃掉她的狼。
段提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你……”段提尝试着开口,“……救了我。”
“……要什么报酬……”
太好了。云瑱心想,语言互通。起码没给她送到一个中古音腔调,说着什么“党参母鸡”的时代。又或者叽里呱啦不懂什么语言的地方。那样她真的会疯。
不过乱世里的小孩儿就是不一样,开口就是报酬。
“生火。”云瑱答道。干脆又利落的童音。太久没说话,又或者太久没喝水。嗓子似乎有些不适。
不能错过这个现成的劳动力。虽然这小孩儿一身伤,但是刚刚为他擦拭的时候,云瑱明显能感受到少年已有明显的肌肉,一身健壮的体格。还有昨晚那敏锐的感知。应是个习武的。
段提一时间有点默然。他没想到云瑱会提这个。这不算报酬。
他起身,拿过云瑱手里的东西,利落地生起火来。又扫视了一眼四周,有些惊讶于云瑱的细致和聪颖。
他自觉开始烧水。
“我叫云瑱。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稚嫩的童音打破一片寂静。云瑱心想,装小孩儿,我手拿把掐!不管怎么说,得从狼崽嘴里套点话。不然这崽子有点过于沉闷,似个闷葫芦。
“阿提。”段提不太想提起“段”这个姓氏来。这是宁宣帝赐的姓,他不想要。
云瑱盯着这闷葫芦小孩儿。发现他怎么都不肯再和她对视了,一味地盯着那咕噜咕噜逐渐有些冒泡的水面。
“哪个ti?”
“……不知道。随意。”
云瑱心里都有些恶趣味开始滋生了。“哪有随意的?大哥哥你怕不是不识字!”
段提又无话可说了,他发现这女童胆子比刚刚大多了。他抬眸,对上那股刚刚就黏在他脸上的视线。
有些新奇。不是那种厌恶或是嫌弃。亦不是那种看奇珍异兽似的惊奇。
一种单纯的、直勾勾的,像正午时分的太阳般直接灼烧在人眼底、心底的目光。有些耀眼。
段提很快又低下头。
“……嗯。”
啊?云瑱一瞬间心虚了。那种欺负了实诚狗狗的愧疚感涌上。段提的那一下闪躲在她看来是自卑了。她已经感觉到这个少年刺猬外壳下的某种柔软。
“哎呀,大哥哥没事儿!ti……ti……我知道了”云瑱一拍脑袋,一把拉过段提的手。段提忽然不知道怎么闪躲。
稚嫩的小手拉住他,在他带着厚重的茧与丑陋伤痕的手里、心里,一笔一划写。
“一个王,王者的王……一个是,是也的是……”云瑱一边念叨着,一边写给少年看,“阿瑅哥哥的ti就是这么写的!”
“和阿瑱的瑱字是相似的噢!”
3. 姓氏
少年再次呆愣住了。
“……和你相似?”
“对啊对啊,我的瑱字就是一个王字和一个真字!唔,真实的真!”
云瑱越想越满意,觉得自己替少年想的这个字非常完美。她摇头晃脑地,顶上那丛茸茸的、乱糟糟的头发也在空气里晃呀晃。
“阿瑅哥哥,你从哪儿来,上哪儿去?你怎么流了那么多血,看起来好严重。你痛不痛,现在该怎么办哇?”云瑱心想,少年身为异族,没有姓氏,亦不太识字,说话也不利索。乱世之中,这幅模样与境况看起来倒像是从哪儿逃出来的蛮奴。
不过似乎有几分身手,心地亦很纯良。要是能和这个少年结伴而行,也算是多出一些活下去的机会。
嗯,关键是看着傻不愣登的,好骗!
阿瑅不会撒谎、亦不善言谈,他不知道怎么给一个幼童解释自己的一切。更何况,除了阿母以外,这么多年来,云瑱是第一个想要和他交谈的人。
于是他下意识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我逃出来……没什么地方可去……”
水舀子里的水并不多,开始嚣张地、咕噜咕噜地叫。有些溅到阿瑅的手上。少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沉默地将水舀子挪开火源处,待水面再次平静后,把它递给云瑱。
“……只是想着,向北走……离开这里……”
云瑱眨巴眨巴眼,注视着少年的动作,还有那被沸水溅射后没有留下任何红痕的皮肤。
“……不会死。”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阿瑅看向云瑱,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眸子很是坚定,显得此刻他的神情还有些郑重。
云瑱心想,这不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嘛。还怪狡猾的。
“向北走,向北走是哪儿?”云瑱接过水舀子,努力吹气想要散散沸水的热度,“阿瑱也可以去吗?阿瑱和家人走散啦,阿瑅哥哥能带上我吗?”
少年整个人一下被这话惊住了。云瑱的话仿佛是某种定身咒。他红褐色的瞳孔里透出些不可置信,一时间无措地不知道把双手放于何处。
他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女孩。
云瑱听他没出音儿,以为少年想要拒绝。结果一抬头就见到他呆呆傻傻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
“噗!阿瑅哥哥?”云瑱腾出一只手来试图在阿瑅眼前挥动。
结果那只手在靠近少年的一瞬间被他紧紧抓住。又触电般立马放开。
“抱歉!我……”阿瑅腾地一下站起来。他下意识看向女孩那双干净的眼睛。盈盈似水,里面缀着有些温柔的笑意。她注视着他,阿瑅感觉自己像被她封了哑穴。
不是捉弄。
不是谎言。
脚下的那簇火苗在这个有些昏暗的巷子里闪烁。偶有枝叶燃烧“啪啦”的声音响起、炸开。
阿瑅觉得,好像他此刻的心。
像火苗。暖融融的。灼热的。烧得他的身体、经脉都发烫。仿佛有滚滚岩浆,从心口溢出来,把他溢满。
像枝叶。无畏地献身。想靠近温暖、成为温暖。献上自己脆弱易折的一生。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不懂。
阿母。你希望我活下去,是为了今天吗?是为了现在吗?
“阿瑅哥哥,你说的北方,远吗?”云瑱试了试水温,似是合适了。她小抿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又咕噜咕噜喝下好几大口。随后把水舀子递给阿瑅,示意他也喝。
阿瑅僵硬地接过,又僵硬地灌了自己好大一口。
“……我也不知道。”等阿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下意识喝完了水舀子里的水。他看向云瑱,“你……真的要和我一起?”
这话刚出口,阿瑅就后悔了。他不自觉地把手攥紧成拳,指尖用力掐紧掌心,沁出点点血痕。
“当然啦!阿瑅哥哥不会想丢下我吧?我一个小孩,没有阿瑅哥哥怎么办!再说,我昨天都被阿瑅哥哥吓哭啦!阿瑅哥哥昨晚好凶!还有还有,我救了阿瑅哥哥,哥哥不能忘恩负义!不能见死不救!”
云瑱忽地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甚至掰着手指头给阿瑅一条条数着理由。云瑱已经看出来这少年极好说话,心底多半已经同意把她带上,不过这不妨碍她再多演上一演。
“……好。”阿瑅呼了口气,似是一下放下心来,又好像是某种郑重的承诺。“我带你去找家人。”
“啊?”云瑱没想到她顺口的胡诌被少年听了去,她只是想找个理由和他作伴讨命活。
“你原来住哪?和家人在哪儿失散的?知道家人往哪个方向去了吗?……或者,他们会不会回来寻你?”阿瑅思索了下。女孩看起来只是一时有点落魄和瘦弱。看她的脸庞、肌肤,虽被泥泞遮掩,但没什么细茧,更是隐约看得出有些白嫩。并不似平民,像是哪个世家的幼童和族人慌乱间失散了。
但阿瑅一时之间回忆不起璞都有什么云氏的宗族。
难道是别处来的,在璞都分散了?
云瑱被阿瑅一下涌出来的问题镇住了。没想到少年不是憋不出话来,只是分什么情况。加之,她得想想,这几个问题该怎么糊弄过去。
云瑱垂下头,眼仁儿开始滴溜溜地转啊转。
阿瑅见云瑱答不上来,内心有点懊恼。自己太过焦急,阿瑱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此间与家人分离一定很是难过。
“抱歉……我不应该这么问你。”
云瑱一听,乐了。顺着阿瑅给的台阶一跃而下,甚至开始作威作福。
她假装伤心地垂下脑袋,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掉几颗小珍珠。“没事的,阿瑅哥哥,你是不是,不想要阿瑱啊?”
没掉出来。自己的演技还是有待提高。
阿瑅瞬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没有,不……哥哥想要……哥哥很想要阿瑱的。”阿瑅到底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在宫中之时从未受到过他人的善待,更是从未有人愿意和他相处。遇到云瑱这么个情况,他被她的话吓得只能接住她的话头,生涩地安慰。
“那阿瑅哥哥带着我走就好了……阿瑅哥哥去哪我去哪!阿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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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家人去哪了……”云瑱抬头偷偷瞟了眼面前蹲下来的少年,很快又垂下眸子收回视线,“……阿瑱没有家人了……”
阿瑅的心被云瑱委屈的语气闷闷而又狠狠地撞上了一撞。他蹲在女孩面前,但只能看见云瑱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他的双手想要去扶住女孩瘦小的身体,但又有些顾忌地收了收,最终只是虚握了下女孩两侧的空气。
“我不该……”
还没等少年那句抱歉出口,云瑱猛地支楞起她的脑袋,亮闪闪的眼睛映在阿瑅同样干净的眼眸里。
“我知道了!”云瑱的语气像是某种雀跃的小鸟,在某个枝桠间发现了被叶子层层叠叠藏起来的甜果子,喜悦地啄啄啄,然后在枝头蹦蹦跳跳。
“阿瑅哥哥做我的家人,好不好!阿瑅哥哥变成阿瑱真正的哥哥好不好!那样阿瑅哥哥就不能、也不可以不要阿瑱了!”
云瑱像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
“阿瑅哥哥,阿瑅哥哥,怎么才能让阿瑅哥哥变成我真正的哥哥……”
但她忽地又浮现出一种懊恼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看向少年。
“对不起,阿瑅哥哥。我忘记了……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阿瑱成为家人……”
阿瑅正色,下意识挺直了腰杆,“我愿意的……”少年的语气又染上些沉重,“我……早已没有家人。”
察觉到少年的落寞,云瑱被他感染得亦有些难过。但少年的境遇,和她预料得倒是不错。她有点不忍,为自己戳中他的伤口感到丝丝愧疚。
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了云瑱。
“我知道了!”云瑱右手握拳重重地敲在自己左手之上,“阿瑅哥哥跟我一个姓,是不是就是我的家人啦?阿瑅哥哥你愿意吗?”
“我把我的姓送给你!”
“这样,阿瑅哥哥就是我的家人啦,阿瑱也是阿瑅哥哥的家人啦!”
“我们俩个,做彼此的家人!”
……
阿瑅怔怔地看着云瑱。觉得时间似是静止的,万物皆停滞无声。只有她的话语一声一声敲击着他的世界。
“云瑅,云瑅!嘿嘿,好听!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哥哥?你觉得怎么样?”云瑱歪了歪头,看了看呆住的少年。
“好听。”阿瑅好像是无意识地在捕捉、重复云瑱话里的某个词。但又好似真的郑重地认同着云瑱。
“云瑅。云瑅。”两个字在少年唇舌间嚼了又嚼。但他又很珍重,不敢轻易把喊出声来。于是他默念。
“阿瑱,只要你愿意,我永远是你的哥哥,做你的家人。”
云瑅许下誓言的那一刻,话音未落,云瑱像归巢的小鸟扑进他怀里。
然后女孩脆生生的尾音在这个巷子间回荡,“好!”
我又有家人了。
云瑅默默抱紧云瑱,把她抱了个满怀。刚刚那未落下的双手此刻紧紧攥住女孩的衣衫,仿佛抓住了命运赐给他的宝物。
于是,两只小兽在寂静的世界里紧紧相拥、互相慰藉。
4. 西北
和云瑅一番交流下来,云瑱真真切切意识到她来到了个什么地方。
大宁王朝。云瑱没听说过这是个什么朝代。
据云瑅的说法,大宁终结乱世不足十年。去岁,先皇宁宣帝正值壮年忽地驾崩。一时间,海内哗然。
宁宣帝本就子嗣不丰。早年间,登基多年竟无一子嗣。宁宣帝本已在多位大臣的劝谏下考虑选一宗蕃子入嗣,以正国本。好在七年前,皇子诞生,宁宣帝大喜,赐名琰。足岁即封其为太子,其生母杨氏女更是凭借其子而一举封后。
而先皇驾崩不到一年,权臣宗室一时间皆内怀鬼胎,内乱四起。幼主陆琰年幼,只不过充当着各路人马的傀儡。至外戚杨氏因削藩倒台,几位陆氏藩王已经轮番成为那所谓的摄政亲王,彼此间斗了个你死我活。眼中只有权力之争,全然不顾京城、天下百姓的安危。
云瑱心里不觉有些鄙夷。久居高位者,往往自大轻狂,以为自己与生俱来就高人一等,视他人为蝼蚁。
此时他们居然就身处大宁朝京城璞都的北郭之外。都城之外,居然如此荒废。因着百姓们早已在几次藩王轮番围城中南下逃亡。
这大宁迟早要亡。京城已先一步在隐隐的战火中沸腾,这火势必会愈演愈烈,波及现下只余平静表象的四海。
“所以哥哥,你昨夜是从宫中逃出来的?”
“对……我,是个隗族之子。在宫中受尽凌辱,趁着昨夜宫中动乱,逃了出来。”云瑅此刻把自己和云瑱都收拾了一番,在村里好好寻了些或能用得上的物件,准备带着云瑱离开此处。
他说这话时,又有些艰难,忍不住看向云瑱。
云瑱没意识到有何不对,只是好奇。“隗族?”
见云瑱的神色只有好奇,云瑅又把自己悬起的心放了下来。
“隗族是东北之蛮族,升平二年,也就是九年前,降于大宁。现今仍在东北的湟州与代州之北。虽不属州郡辖置,不过已分为三支,互不统属,常年摩擦连连。”云瑅说话间,为了让云瑱更易理解,用树枝在沙土里将他所说的方位比划了个大概。
“那哥哥,我们是要回隗族的地方去找你的族人吗?”云瑱点点头,她也想知道云瑅之前说着往北去,是打算去哪。
如今璞都作为京城已然大乱,只需一点外力,大宁就会分崩离析。乱象丛生。如云瑅所说,天下一统不过十年。那些潜藏的势力不过蛰伏,早已在各处暗暗酝酿,只待一个时机。
“不。”云瑅在璞都和右上角的湟代之间接着勾划出一片,“阿瑱你说已不记得此前诸事。但我估计,你身处此地,应亦是宗族北上时,在慌乱间不小心与族人分散。”
“现下传来隗族似要南下的消息,虽只是莫名风声,但一般华族世家出于稳妥,北上不会往东北而去。”云瑅分别在璞都的正北方和西北方圈出几处,“璞都处句州,正北为井州。井州虽无隗族,但却为骕族所在。”
云瑅本想着,自己说这么多颇有些枯燥无味的东西,云瑱是不是会觉得无趣。但他余光里瞥见阿瑱极有兴味的样子,顿了顿,又继续讲道。
“骕族本在漠北,数十年前,多为大宁征之,置于井州四部。其儿郎多善战,为宁宣帝所用,可谓大宁铁骑中最为勇猛的一支。”
“如今的井州,华族虽不少,但骕族数量却几乎占着大半。加上骕族多有不服州郡管教者,近年来,井州常有两族不睦的消息传来,想来华、骕之间多有摩擦。一般的华族世族不会愿意前去此地。”
云瑅重重点了点西北之方向。“但西北之隼州,其州牧为郑廙。他已管治隼州七八年,深受宁宣帝信重,亦颇为其地百姓拥护。隼州虽亦临大漠,但其异族相较北方与东北而言,确是少数。又有华族州牧郑廙,对北上的华族来说,是个好去处。”
“所以,哥哥的意思是,我的族人很大概率去了西北之地?”云瑱此时已知道,云瑅根本不是什么不识字之人,且对局势颇为了解。要不是他一身伤口仍在,她都要怀疑他蛮奴的身份。
她刚刚凭借一阵耍赖撒泼,胡诌着自己忘了此前诸事,可能是不知怎么伤了脑袋,只记得自己姓名。云瑅可能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居然没怎么怀疑就接受了她的一番说辞。
但他一直记着,此前她所说的与家人分散一事,并牢牢放在了心上。
云瑱内心不禁有些抓狂,恨不得摇着云瑅的脑袋让他忘了这事儿。他这个人矛盾得很,在有些地方有种奇怪的固执与坚持。就像他在有些时候嘴笨得吐不出一个字,有些时候、比如现在,能够长篇大论,记忆超群。
“对,阿瑱很聪明。所以我们先北上穿过望山,往西北而去。”云瑅终于说完他的打算,“阿瑱觉得如何?”
其实,带着云瑱,两人南下才是更为稳妥的选择。远离战火,可以在南方山野找个村落住下,他有信心养活云瑱。
但他不能那么自私,不能让自己困住云瑱。
云瑱的模样应是刚刚与族人分散,最多不至两日。在此地,六岁小童如何独活,他想象不出。而不会有华族此时南下去往璞都。只能是,自大夏门北逃。那么,他们向着西北而去,说不定还能遇上云瑱的家人。
万一,他们回头寻找。
……那更是极好。
云瑅温柔地看向云瑱。
但若是寻不到阿瑱的家人,他愿意一辈子养护她。尽他的全力。
“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阿瑱听哥哥的!”云瑱此时已经放弃了劝住云瑅这个小顽固的心。虽然西北之处并不存在她胡编乱造的家人,但据云瑅的描述,确实是一个适合他俩前去避乱的地方。
反正到时候也寻不到什么所谓的族人,云瑱就只存着死皮赖脸赖住云瑅的心思。先依着他。
“好。那我们现在就动身。此处并不安宁,亦无吃食。先上望山,然后出句州。”云瑅想着望山之上,应该还有不少隐着的村落,现在趁着天色较早,应能赶至最近的一处落脚。
云瑅自觉至云瑱面前蹲下,示意云瑱跳上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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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得云瑱连忙摆手,“干嘛呀哥哥,我有脚!自己走路,好着呢!”
云瑅沉默地望向云瑱,神态里又透出那种固执来。
云瑱心中颇有些无奈,于是只能使出些缓兵之计。“我先自己走一点点好不好,累了我就让哥哥背我!”
云瑅终于点了点头,牵起云瑱的小手。
两人顺着车轮印子和马蹄印迹而行,行至官道之上。
此时已是午时,日头不大,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还有些舒适。
云瑱感觉自己的心情已比昨夜美妙太多,不自觉开始哼着小曲儿。她也没想到,一夜过去,那个给自己带来莫大恐慌的少年居然成为了此时的同伴。虽然这是她装疯卖傻哄骗来的。
路上很是安静,仅有云瑱的曲子断断续续地在风里荡漾。
云瑅刚刚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此时又有些沉默是金的样子。
走了一阵,云瑱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云瑅聊天。
“哥哥,你以前在宫里有见着过那小皇上吗?”
“未曾。”
云瑱内心默默思索着,估计云瑅确实只是宫中受人驱使的杂役。又因着隗族的身份,多不受人待见,因而满身是伤。
“哥哥,现在是什么时候呢?”
“依着最近的说法,是始平元年。”
“什么叫最近的说法,有很多说法吗?”
“嗯。自正月以来,已改了数次年号。最近的一次,是始平。”
云瑱点点头。那小皇帝也挺惨的,不知道受了多少次惊吓。这年号都改了几轮。
“哥哥你多少岁啦?”
“十一。”
“哥哥你在宫里呆了多久?”
“约莫九年。”
云瑅的年龄倒是和她预料得不错。不过这样算来,云瑅两岁就入了宫内。要是一直是此般处境,那他自小就受到了多少磋磨。
一问一答间,他俩已经走出不少来。刚刚的荒废村落早已远去,而那绵延的黄土丘陵已逐渐近了。
不得不说,云瑅虽然话少,但有问必答。不过就是有点挤牙膏的样子,绝不多说。真真是闷葫芦。
不过闷葫芦有闷葫芦的好。脾气也顶好的样子,没有丝毫不耐。云瑱甚至觉得,这个哥哥找得真是不错。
云瑅见云瑱沉默了阵,不再像刚刚那样多话,以为她是累了。于是将女孩一背,稳稳地继续往前走着。
云瑱的思绪只是稍稍跑远了些,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然在云瑅的背上。感受到少年有力的臂膀,还有仍旧稳当的步伐,她也放心地靠上云瑅。用手搂住少年人的脖颈。
云瑱贴过来的那一刻,云瑅还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发颤。
但下一刻,察觉到云瑱的放松,云瑅感觉自己的心被一种毛绒绒的东西填满了。他向上兜了兜女孩,让自己托得更稳。
她还是太瘦了。得多吃点。
等会去给她打个野兔吃,补补身子。
5. 整夜
望山横跨整个句州,东西绵延,经五郡,璞都可谓其中轴。
其在璞都城之北,距城约二十公里。前代帝陵多居于此。宁宣帝为自己修的景陵亦选址于望山。因而望山之上,不仅有村落稀疏分布,更有几处行宫以及陵庙。
云瑱和云瑅走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来到望山脚下。
还好望山并不高,南面亦不太陡峭。这让云瑱看向这座山时,少了那么些内心的畏惧。这具瘦弱幼小的身躯,还是让她的体力大有削弱。
走了这么久,一旦云瑱稍露出些疲倦的意思,下一秒就已经被云瑅提溜到了背上。
而云瑱也不忍心云瑅一直背着她这个小累赘,总是呆不住多久就嚷着自己休息好了、又可以了。于是,云瑅又无奈地将她放下。
此时,云瑅看见云瑱那闪着丝丝犹豫的神色,有些了然。环视四周,寻了个可以依靠的小土坡,清理了旁边的碎石,又拍了拍多余的尘土,让云瑱坐下稍作歇息。
估摸着日头斜下来的弧度,云瑅想着应已至申时一刻。他刚刚在路上给云瑱找了不少野果充腹解渴,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磨几支箭给云瑱打点野兔。这会儿倒是刚好合适。
他再次从怀里摸出两个果子递给云瑱,怕她饿着。
云瑱摇了摇头,把果子推到云瑅手上。“我不饿,哥哥你吃。”
云瑅一路上不吃不喝,云瑱都担心他会不会忽地晕倒。她隐晦地看了看云瑅身上那些伤口,还好,没有像昨夜一样裂开。
云瑅见状又把果子收回怀里,“我去寻点长些的木棍,阿瑱你在此处歇歇。”
“好~”云瑱乖巧地应他。
云瑅磨箭的空隙,云瑱也忍不住过来帮他打下手。又是递石块,又是选那看着长且直的树枝。细细端详了云瑅的动作和步骤,她手生又费劲儿地学着,试图像云瑅那样唰唰几下就磨出个锋利的箭尖来。
云瑅看她弄得满头大汗的样子,泥巴糊的小脸上透着颇为认真严肃的神情。他抬手,用还算干净点的手腕给云瑱擦了擦汗。
常年紧绷的嘴角也忍不住露了几分笑意。不过很快又散逸在风里,没被云瑱察觉。
“哥哥,望山上的村子里会住些什么人?”
云瑱是个嘴碎的,干啥事儿都不妨碍她想要和别人搭话闲聊的心情。
“此前,宁宣帝迁了一些陵户过去,亦有些大族居于此。慢慢地,听闻周围有些普通百姓也零散地迁了去。”
“噢……我还以为,帝陵这种地方,周围都静悄悄的不住人呢……怪渗人咧。”云瑱悄悄嘟囔了几句。
云瑅干完活,已然利落地收拾好行囊。云瑱见状也拍拍身上的尘灰,跟着云瑅继续上路。
待两人行至人迹尚存之地时,天已经暗沉下来。
这是一片不大的村落,大概住着十几户人家。此时太阳挂在天边,欲坠未坠似的。偶有的风沙里,衬得漫天都是昏黄的色泽。有头老牛在田埂边老神在在地杵着。
云瑱老远看见这头牛,这阵子有点低垂的眉一下就飞扬起来了。现在更是忍不住跑到那头牛面前东瞧西看。
几栋土砌的屋子快和这满山的黄土一个色。只有隐隐透出来的灯光提示着里面是住了人的。
“诶?所以我们不是去借宿?”云瑱完全估计错了云瑅的打算,一脸震惊地看向少年。
云瑅摇了摇头,贸然借宿并不稳妥。
他在村落旁寻了个夜晚无人的地洞,将云瑱放下。望山上的人,因着风沙太大,为了保存食物,常常会挖置不少的地洞。
又给云瑱留了一个自制的小哨,嘱咐她要是有动静一定要第一时间吹响。
云瑅打算趁着夜色用刚制的木箭去捕几只猎物,明日单独去和村民换些行头、打听消息。
云瑱最好不要随意暴露在他人面前。她还太小。
云瑱只能接受这安排,并再一次有些懊恼自己的幼小和弱小。
乱世之中,弱,是致命伤。
但此刻,她无能为力。
……
昨夜过于凶险,加之今天一日跋涉,很是劳累,云瑱在还算温暖的地洞里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云瑅回来之时,村落里已一片沉寂。月光映照着他坚毅的脸上,但却显得有几分柔和。少年身姿矫健,像匹灵活的小狼,带着战利品回到他的归处。
云瑱睡得并不安稳。哪怕云瑅已尽全力放轻了动作,但云瑱还是因为鼓动进来的风有一瞬间的清醒。不过看见熟悉的身形后,又安心地睡去。只是女孩紧皱的眉间松了半分,往云瑅所在又靠了靠。
云瑅将手里的猎物放至角落里,生怕那股早已风干的血腥味污着云瑱。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躺在女孩身侧。捕猎之时迅猛异常的身姿在此时居然显得有些好笑。云瑅忽地不知道用什么姿势睡觉了,蹑手蹑脚地,觉得怎样都别扭。
他佝偻着背,将女孩虚罩在身前。在寂静夜色里,云瑅看着云瑱可爱稚嫩的睡颜,心里亦有种胀痛的酸涩与满足。
……
天光微泄。
云瑱醒来之时,发觉自己像个猴子似的挂在云瑅怀里。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试图摆正自己的姿势,假装这一切并未发生。不过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让少年警觉地睁眼。
“嘿嘿……哥哥你好热乎……”云瑱挠挠头,不敢看云瑅的眼睛。
云瑱觉得自己快丢死人了。多大岁数了,结果睡个觉紧紧抱着人家小孩不放。
云瑅的双睫不自觉地颤了颤,此前消散了温度的耳垂此刻又开始发红、发烫。
云瑱的睡姿实在是不太好。云瑅又很是敏感。但云瑅很是喜欢云瑅像个毛绒绒的小动物般窝在他怀里的感觉。这种异样的满足感充斥着他一整夜。
云瑅看了看天色,觉得是时候离开。
……
两人再次踏上北行之路。
不过此时他们已与昨日大有不同。
云瑅只把昨夜的猎物留下了个兔子,其余的全和村民换了些行头。
那村落之人初见云瑅之时都被吓了一大跳,转身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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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
一身血污的狠厉少年郎。那双红褐色的眸子更是有种饮了血的野性。
好在云瑅一把将几头猎物甩了过去,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
村民见少年拿出肉来,确实又没别的动作,这才和云瑅做起了生意。
此时他俩都把身上或泥泞或血垢的衣服换下了。云瑅更是给云瑱换了个更加保暖严实的小袄。穿得太过厚实,现下云瑱走路都觉得自己像个歪歪扭扭的小企鹅。
云瑱发誓,云瑅绝对偷笑了!她都瞅见他没收好的嘴角了!
……
云瑅这会儿有些心不在焉。
这两日,并没有什么北上的华族路过此地。起码,没有什么体面的宗族。
体面,是指找到明面借口而离开璞都,并未参与什么祸事。若像那宫变背后的败者,只能是有如走狗般狼狈逃离。等待他们的,只有隐姓埋名苟活一段时日。
云瑅不希望云瑱的族人经历此般情状,但理智告诉他,后者确应该接近真实。
不然云瑱不会被落下。
村民还隐隐透露了个消息。
前段时日,望山居然极为热闹。因着帝陵那边居然来了一堆人马。说是哪个犯事儿的世家,男眷已全部被杀,剩下的女眷则充入景陵。
宁宣帝景陵周围的行宫,有一日更是驻满了兵马。那群士兵更是瞧着一点不似句州人士。
景陵。宁宣帝。
云瑅觉得自己隐约抓住了什么苗头。但又一晃而过。
实在是理不出什么头绪。但经过这么一遭,云瑅觉得现下最重要的是尽快带云瑱离开望山。此处离璞都太近,易生事端。
云瑅思索间,下意识又是把云瑱一个提溜背上了背。
“哥哥想什么呢!想这么入迷!”
云瑱只觉一下有点天旋地转,眨眼自己的视野又比刚刚高了好几个度。她下意识把头埋在云瑅的肩膀。
云瑅一下被她的呼吸弄得有点痒,在她的吆喝里回过了神。
“阿瑱,我们再加快往前走走。”
“穿过望山,就能看到澪水。顺着澪水一路西北而向,就能出句州至井州。一月,不出一月我们就能到隼州境内。”
“要是运气好……万一就能在途中遇上你的族人。”
云瑅不觉自己语气与此前相比,已隐隐透了几分焦急。云瑱听着,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叹气。
她不知道云瑅刚刚与村民都交谈了些什么。但总归是她的事。更为甚者,是将她托举着送离自己的事。
她误会云瑅是头凶狠的狼。相处下来,发觉他只是个外表狠厉的刺猬。但仅需一点点善意,他就可以将柔软的肚皮分享出来。却不顾自己。
但云瑅的心事未曾表现出分毫,她只是更贴近云瑅,用手紧紧地环抱住他。用自己已然温暖的身子,捂好、保护好云瑅已显宽厚的背。
在只有风声的瞬间,云瑱听见了云瑅滚烫的心跳声。
于是她答。
“好。”
坚定地落在他心上。
6. 太后
云瑅给云瑱烤了只野兔。在闪烁跳跃的火光之中,云瑅眼底那试图藏起来的担忧一览无余。
“哥哥,你多久也教教我猎兔子。”云瑱早就想学了,只不过赶路途中,有点担心自己耽误云瑅。
“好。”云瑅收起自己一瞬的愰神,“阿瑱想学什么都可以。”
云瑱的眼珠子转了转,狠狠撕下一口子肉。还好兔肉本身就较别的肉细嫩,只是没有什么调料,有股子土腥味儿。
不过现下,有的肉吃云瑱已而很满足。何况,肉的油汁充盈着她的口腔,让她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哥哥你多吃点。”云瑱感觉自己像个偷吃的小耗子,一嘴一个兔腿儿,流了一嘴油。
云瑅倒是觉得云瑱此刻小松鼠似的,腮帮子鼓鼓的。他没忍住伸出手来抹去云瑱嘴角的汁水,云瑱回以他嘿嘿一笑。
“好。”云瑅此刻的心绪已全然回到了眼前的云瑱身上。她还得再长长肉。
……
好在望山并不高,南面亦不陡峭,省了不少气力。云瑱云瑅二人很快到了北面。
具体来说,云瑱几乎全程在云瑅背上。
云瑅的脚步越来越急。在这两日未得到望山有什么路过的华族北上之消息后。他担心云瑱跟不上,都不愿意将云瑱放下。
望山北面邻着澪水,又较南面陡。若有大军自北南下攻城,先得渡澪水再跨望山。对于璞都来说可谓天然屏障。
云瑱此时已能看见自西向东而流的澪水。因着已是早春末,句州又处其中下游,水面还算平静,流得并不急湍。昏黄的河水和映着的斜阳几乎融成了一个色。
两岸皆有着稀疏的村落。南岸更是看得见一处规模不小的城镇被周围的村落围簇着,依在望山的北脚。
“哥哥,快看快看,河岸边有处城镇!”云瑱不禁有些激动。在云瑅背上兴奋得大喊,忍不住拍拍云瑅的肩。
她来此世这几日,可以称得上荒野求生。一朝醒来,先是变成躲在枯草堆里的可怜娃,后来跟着云瑅行走,翻山越岭的。望山之上他们避着行宫而行。路过村庄,云瑅更是不太让她接触人。
此刻见到一处不小的镇子,她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
“嗯,应是澪阴镇。”云瑅点点头,估摸着今夜他们应能行至镇上。
与村庄不同,镇子上人多,路过的行人亦多。加上近段时日,璞都不太平。他和云瑱二人,应还算不太引人注目。可扮做无甚吃食的流民,在镇上休整上两日。顺便打探打探消息。
云瑱一听可以休整,高兴坏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这两日云瑅都有些拘着她,更是很少让她自己步行。她内心早觉得,这样不是个办法。
少年亦是长身体的时候。又受着一身伤。若再一直背着她赶路,怎么调养身子?
……
待两人行至镇上,天已经黑透了。夜幕上零星点缀着几颗星子。好歹明日应是无雨,今晚的月亮盘子一直大大方方地露在外头。
镇外有处石牌坊,上面规整刻着“澪阴镇”几个大字。
近来流民较多,不少人路过此处。因而云瑱二人也遇到好些和他们相似模样的人,顶着凌乱的头发,一身破烂衣裳。窝在这个镇子上的阴暗角落里,试图在石壁和土墙间寻找一些过夜的暖意。
这显得他们这对儿“小乞丐”也无甚特别。甚至,他们还算是不太狼狈的那种。
云瑅和云瑱放轻步子,摸着黑在街道里寻了个无人的小巷,钻进去,安置下来。
云瑅让云瑱窝在墙角,自己则是躺在外侧,尽量把她藏在自己身影之后,隔绝外头泄进来的夜风。又把行囊里多余的衣物都拿出来裹在云瑱身上,把她包得跟个粽子似的才肯罢休。
“睡吧……阿瑱。”云瑅将剩下的行囊都塞到自己怀里,摸了摸云瑱的脸颊,确定她的体温暖呼呼的才放下心来,“这里很安全,明早起来我们四处转转。”
云瑱安心地点了点头,努力往云瑅那边靠了靠,试图把自己身上的温暖也分给云瑅。
两人在春日的寒夜里沉沉睡去。
……
翌日天还未亮,云瑅已然清醒。他细听着这座镇子逐渐苏醒的声音,静悄悄描绘着怀里云瑱安静的睡颜。
云瑱不好的睡相大集合像默剧般在每晚都重复上演。云瑅都已经有些习惯了,他甚至每天都期待着夜晚的降临,能够理所当然地被云瑱不断地靠近、再靠近。
待到天色清亮些,云瑅轻轻摇了摇云瑱的肩,示意她起身。
两人的神态和样貌与小乞丐无贰差别,因而在城中也没引起些什么注意。
云瑱就当自己在逛街。她还是第一次逛这个世界的城镇。
清晨里靠近镇口处的街道已经很是热闹了。卖菜的小贩吆喝着,摆摊的餐食冒出腾腾热气,人们着宽大的上衫,来来往往。偶有人骑着马匹向镇外而去。
世界一下具象化了。云瑱之前总有种不真实感,直至此刻,才有自己已然重生的感觉,也确实是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她不由得抓紧了云瑅的手。
云瑅只以为是她一下见到太多人有点紧张,用力回握了她。
……
镇口处支了个茶摊,很是聚了些人。
有个说书先生似的老头儿在一张矮桌前坐着。他面前的一碗茶在微冷的早晨汩汩散着热气。
云瑅带着云瑱在茶摊对面的墙根处驻了驻。
围着老头儿的人群颇有些喧哗。不知道老头儿刚刚说了些什么,此时几个镇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他们声音都挺足气,至于云瑱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诶,所以说都是真的?那个杨国舅杨枢,前段时日被问斩了!听闻杨氏府邸更是被抄了个遍咧!搜刮出好些金银来!富得流油!”
“说是……男眷一个都没留!你别说,东越王真是心狠手辣啊,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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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别胡说!他哪还算得上国舅!这璞都算是变天咯!”
“我这不是还顺嘴嘛!那杨太后更是疯魔了,天天叫嚷着‘儿啊……我的儿啊!’又是哭又是闹的,像那女鬼噢!有时候还喊着什么‘我饶不了你,贱人!’”
云瑱支着耳朵细细听着这等流言般的宫廷秘闻。咂吧咂吧,倒还能品出几条信息。
杨枢。杨太后。东越王。
云瑱暗自记下了这几个人。
“连小皇帝都受不了她,把她打发去这山上噢……”那老头儿忽地接过了话头,又顿了顿,神神秘秘地指了指望山,接着道,“某个庙里呆着去咯!”
“要我说啊,她咋就疯了?凭着她和小皇帝的母子情分,只要安份点儿,哪位藩王来不会尊着她?当个不说话的木头菩萨多好啊,把自己作贱成个疯子了!”
老头儿摇了摇头,又是故作高深地顺了顺他那花白的胡须:“这杨太后,跟她那兄长杨国舅一般作恶多端。”他一下又低了两分音量,引得周围人群一下聚拢来,“说是小皇帝根本不是她的种!当年宁宣帝不知何时,夜幸了某个宫女……竟是怀上了!被她知晓,偷偷藏匿了那宫女,抢了她的孩子!”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神色各异。多半人竖着的耳朵一下又放下了,不太信这鬼话。但还是有些人觉得这老头说的这宫廷秘闻挺有意思,又觉得他编故事还有趣得紧,继续哐着老头儿说更多:“喔唷!这不是天大的事儿?那小皇帝可不气晕了?认贼做母啊这是!”
“那可不。小皇帝气得把杨家女眷都打发去景陵里了。”
人群里又有人紧接着问:“那小皇帝那可怜生母呢?寻着没?”
老头没答这话,倒是那人身侧之人替他接过了话头,好笑般推了推刚刚那人:“呆子!你以为杨太后和那些藩王都跟你一样傻啊!杨太后干出此等恶毒事儿定是早早斩草除了根!藩王们更是巴不得少个太后碍着他们操纵小皇帝呢,哪儿还兴着上赶着找一个新的来!”
被叫做呆子那人一下不乐意了。他狠狠地打开身侧人的手,脖颈一下红透了,但还是大声叫嚷着:“那杨太后做得要是天衣无缝,这事儿怎么泄露的!”
这话一下又把人问住了,颇有些道理的样子,连云瑱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人群里一下还生了些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于是刚刚那身侧之人亦不服气,指着老头儿叫喊道:“我、我如何得知,都是这老头儿说的,老头儿你继续说!”
结果老头儿也只是继续顺着他那胡须,笑眯眯道:“天机不可泄露也。”
这下,围着的人群一下哄散了。“哎哟,死老头儿,编故事也不编个全,吊着人!也不怕自己被茶水噎着!散了散了!”
刚刚还热闹的茶摊一下就冷清了。只余那个神神秘秘的老头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坐着,不着急人群的动静,神色亦无甚变化,竟开始慢悠悠喝着自己的半盏茶。
茶的热气早就散尽了。
7. 准头
云瑱二人在澪阴镇停留了两日。
除了那日在茶摊偶遇说书的老头儿,云瑱倒是没遇到别的可说的事儿。
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只当听了段杂着些真消息的书,但那个老头儿实在有些诡异。
在人群哄散之时,云瑅捞着云瑱立马闪入了拐角,没让人察觉。
但云瑱却注意着,老头儿在饮了那碗早已凉透的茶后,慢悠悠就往镇外而去,那步伐还挺是稳健。
瞧着镇上的人对他也不似熟悉。云瑱就依着那张巧嘴和镇上的几个小乞丐打探了消息。小乞丐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说那老头儿只是一早路过的。云瑱于是暗自把那人的身形记了下来。
云瑅倒是带着云瑱去了趟镇上的药坊。用望山上他们顺着山路偶尔觅得的药材换了些碎钱。
两人又上路了。
开始一路顺着澪水继续向西北而行。
因着不是山路,一路上云瑅倒也没再强求背着云瑱。云瑱更是觉得一路上走着挺有趣,既能练练她这身体,亦能随时逗逗云瑅这闷葫芦,或是发呆看看颇有意思的景。
她看着澪水里的泥土不断浮浮沉沉地翻涌,感受那水流愈来愈急促,卷起的浪愈发浑浊。又是眺望下愈来愈远的望山,看它在天际陪了他们这出句州的一路。
这些都可以消磨云瑅沉默的时间。或者是有顺路的流民,她也巴不得去和人家闲聊几句。
不过,这些都是她故意留给云瑅的休息时间。云瑱话太密,云瑅又不爱说话,有些时候她自己总觉得把云瑅逗得太过,有些吵着闹着了。
云瑅倒是在她偶有的发呆间隙里不太适应了。他爱听她的叽叽喳喳,就算她与旁人聊着天,他也觉得颇有意思。但他这人嘴又笨,云瑱沉默时,他自己亦想不出什么别的话题。只能沉默地等待,由着云瑱下一次忽然地打开话匣子再开始回应。
一路上都颇为平静。
云瑅似乎已经放下了追逐或是寻觅云瑱族人的事儿。如若行走在人迹稀少些的地方,他就会教云瑱打猎。或是直接用自制的木头叉子投射,或是射箭。
不过因着云瑱现在还没甚力气,自己更拉不开弓,云瑅就给她做了一把弹弓练练准头。
这些原始而野性的技能,生长在云瑅的血脉里,亦在他阿母的教导里。他们属于草原与森林。属于自由。因而宫闱或许一朝困得住他们的身躯,却困不住他们的灵魂。
云瑱也学得很是认真。这都是保命的技能,若身处盛世,或许只能作玩乐之途,偶有趣味。但在乱世之中,则弥足珍贵。
云瑅会把兔子射瘸后,让云瑱稍作练习。但即便如此,云瑱仍然没什么准头。好在弹弓还是可以使使,多练练。练了几日,竟是好些了。不过云瑱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道还得徐徐图之。
日子很快过去。
偶有路过的车马疾驰而过,倒也不会为了两个小乞丐而停留。
……
七日之后,两人到达了句州与并州的交界之处——旭阳。
旭阳作为句州与井州间的交界之一,与平常两州之间的城镇一样,置着关卡。若是进出,需得有通关文书。
但又有所不同。这关卡,只限着井州而不限句州。具体来说,就是句州之人入井州易,井州之人入句州难。
句州,为大宁之中心所在,更有京城璞都。句州人士也是天然地带着些傲气。
而井州,则为大宁之北疆。其地广,北临大漠,西临隼州,东临湟州。东北之角落更是与隗族所据有些接壤。
更重要的是,井州为骕族四部势力所在。
自从大宁将骕族征为己用后,就允其从漠北苦寒之地逐年内迁至井州之地。十余年下来,井州骕族竟到了一个颇为惊人的数目,比其地华族之人更加多些。
又因大宁一统天下后,无甚战事再起,这些骕族在井州可谓安家落户。但因其内迁之人逐年增多,又常常凭借一身蛮力,多有不服州郡管教者,使得井州之官员、华族苦不堪言。
骕族闹事儿的消息屡屡传回璞都。宁宣帝当年亦遣了好几个颇为信赖的人手前去治理,皆是无能为力。其中一人似乎是刚刚有些成效,但又忽地病逝。宁宣帝没能高兴几日,只得再派了新人过去。
十余年来,井州骕族之治理可谓宁宣帝的心头大患。璞都里好几拨重臣讨论,都没能最终商讨出个法子来。
只能采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堵着。把井州的骕族全部堵在井州之内。句州,是万万不准其前往。隼州和湟州,则因着边疆,关卡稍有松懈。
因而,句井之间,几乎只盘查井州之人的通关文书。句州之人想入井州,则轻而易举。
此前,句州之人很少主动前去井州。但自小皇帝登基以来,璞都事故频发,句州流民众多,虽向南者更众,但亦有不少北上者。
……
云瑱二人到达旭阳后,并未进入旭阳内城。但云瑅一副异族少年的模样却频频惹得周围之人颇有议论,或是避如蛇蝎。
在一路上,云瑱已经对异族人的处境有所察觉。
无论是澪阴镇上的小乞丐们,还是路途上遇到的流民,见着云瑅的第一反应皆是闪躲。只不过因着他只是远远守在云瑱身后,云瑱说话间又引了他们大半注意,才使得他们没有立马逃离。
还有因着云瑅,视他们二人为毒物般避恐不及的。诸如此类。
当初澪阴镇药坊的小二,更是把碎钱一甩,扔到门外,觉得晦气般巴不得他们马上离开。若是没有云瑅的凶狠,他们踏入之时就得被赶出门去。
当时云瑱像个炮仗般一点就炸,随即就想冲进去和小二理论。但云瑅却很是平静地拾起了地上的碎钱,并告诉云瑱,他不在意。
少年平静的眸子一下刺痛了云瑱,亦像针一样刺破了云瑱的那股气。云瑱瞬间哑然。只是紧握着云瑅的手,恨恨然离开了那地。
自药坊一事后,云瑱虽从不理会这些人的动作或神态,但每每遇及,内心却替云瑅感到一阵阵难受。
……
阵阵喧哗从前方关卡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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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拦住!拦住那小畜生!”
“有骕族蛮子闯进关了!”
“抓住他!抓住他!抓住那个小崽子!”
前面人群一下沸腾起来,传来阵阵惊呼。又是一阵兵甲碰撞的金属声。
云瑅一把将云瑱拉至身后,不让她再往前。
一个身影在本就混乱的人群里极速穿行着。
他不管不顾地向前跑。故意把自己藏身于在拥杂之处的缝隙间。想借众人挡住自己的身形。
但士兵忽地从四面八方涌出,围住了这一堆人群。把欲图出关的流民和那偷潜的崽子包围了起来。
被围住的流民们或惊或恐。但在兵刃之下,不敢再动。那孩子停在某处,亦不动了。
云瑱和云瑅也身处这个圆圈之中。云瑅默默攥紧了云瑱的手。
“关尉大人!那小畜生就在里面!”
骑着一黑马的中年关尉拉着缰绳,缓缓驻在士兵外围。
“把骕族蛮子弄出来,不然,都杀了吧。”
居高临下的男人噙着一抹冷笑。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
风声寂静了一瞬间。又炸开。
云瑱与云瑅相握的手心开始浸出汗意来。
一个瘦弱的流民忽地把什么揪住,开始高喊:“在这儿!小畜生在这儿呢!大人!”他的脖颈在这短短几秒已然通红,青筋亦是暴起,“关尉大人!我抓住他了!”
周围的人一下散开。只余这个竹竿似的男人和他双手紧紧攥住的小童。
几个士兵见状,持着长矛而入。人流水般地散开。
小童在男人手里剧烈挣扎,像案板上的活鱼,不断跳动。但还是没能挣脱开来。
云瑱远远看见了他发狠的神色。
他一口咬在瘦弱男人的手上,鲜血一下溢出来。那人吃痛地放开。
小童于是又像入水的鱼,把这人群搅得混水一般。人群尖叫着,躲闪着。又乱成一团,连同刚刚那几位士兵。
云瑱和云瑅两人对视一眼,也趁乱开始逃窜,往关外的方向跑去。
那外围的关尉大人一下很是不耐,身下黑马重重亦打了个响鼻。吓得旁边的狗腿子忙地跪下:“大人息怒,大人息怒!稍等片刻!属下定为大人抓到那畜生!”
“要你有何用!”
关尉忽地纵马冲向人群。
来不及躲避,流民们在马蹄之下,成了瞬间腐败的枯枝。
硬生生铺出一条路来。
变故突发。
但忽地一声马啸破空,那黑马的前蹄竟是一下折在地面上。
云瑅只觉刚刚那一瞬,云瑱的手一下脱离了自己,还未来得及重新握住。
但此时他攥着手心的石子,猛地看向云瑱。
云瑱也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一次就成了事儿,连忙又把那弹弓收起。
云瑅只是愣了一瞬,他嘴角忽地咧开,露出一个不太熟练的笑来。
他再次拉起云瑱,附在云瑱耳边。
“阿瑱好准头!”
8. 井州
那中年关尉还未来得及因为身下黑马的突然跪地而恼怒,下一秒,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眼前一黑,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形直接从马上跌落下来。
“大人!大人!”
外围的狗腿子见状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领着身后的士兵挤开人群拥了上去。
云瑅原本跟云瑱所想一样,意欲用石头砸中那马腿制造混乱。不过云瑱已然成了事儿,更是开始鼓动他顺势把那关尉弄晕,让场面更混乱些。
这下,流民们都不是傻的,见那管事儿的关尉已然坠马晕厥,顾不得别的,都开始一股脑地朝着关卡之外冲去。
云瑱和云瑅也身处其中。
好在那些士兵此时已无暇顾及这些无足轻重的流民,关卡处又自刚刚那一出起本就无人看守,使得云瑱二人得以顺利出关。
奔行至旭阳之外,已然开阔。
脱离了险境,云瑱忍不住松了口气。
刚刚的人群早已逐渐散开,云瑱却忽然觉得后面跟了个小尾巴。
她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引起骚乱的骕族小童。
云瑱顾不上细想,此时也不方便停留,只得出声问那小童:“诶,你干嘛跟着我们?你不是要出井州?干嘛又回来了?”
云瑅亦默不作声地瞥了眼那小童。
小童一边紧跟云瑱步伐,一边抬头看她。
他不说话。
云瑱又问:“难不成是个小哑巴?”
小童仍不说话,只是跟着。
小童的眼睛幽幽的透着些绿,好似半夜中的磷火,头发亦带着些卷曲。比起云瑅来,他一看就是异族长相,难怪刚刚被人看见就引出那么大骚乱。
不过细看他的面容,却会发现,其实他的五官除了瞳色之外都很普通,似个华族。
不同于他,云瑅的五官要更加深邃些。
“他可能不会说华族话。”云瑅看云瑱好奇的模样,倒是破天荒地插了句嘴。
“噢!他是个骕族小孩儿,又长在井州。”云瑱觉得云瑅说得颇为有理,“那怎么办,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见小童依旧懵懂的模样,云瑱内心了然,这是真听不懂啊。
云瑱只得环顾四周,没太多人,见离那旭阳的关卡确实已有些距离,拉着云瑅停下。小童也亦步趋步地跟着停下。
她开始别扭地比划。她指指小童,又用手做了个走动的姿势,最后又指指自己。
小童应是看懂了。他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云瑅,照着云瑱刚刚的样子比划了个走动的手势,最后指了指云瑱。
云瑅本抱胸立于云瑱身侧,被那小童一指,面色上倒是无甚变化,手上却不禁暗自用力,攥紧自己藏匿的拳。
云瑱居然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和他一样,他跟着你,所以我是不是也能跟着你?”
云瑅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现在像盯紧猎物的狼,目光紧紧锁定着云瑱不肯松动。
他抿紧了唇。也深怕云瑱的嘴里突然脱口而出些别的什么。
跟当初一样。
小童又看了看云瑅。目光里居然露出点狠厉来。只是云瑅的注意力全然在云瑱身上,他根本懒得理会这骕族小孩儿。
云瑱抓耳挠腮地想怎么回应这小童,倒是完全没注意到这俩人的神态。
她一阵冥思苦想,忽地拍了拍自己脑袋,又开始比划。
云瑱指指自己和云瑅,比划了个两小人手拉手的样子,不过稍有些畸形难懂。最后指了指小童,摇了摇手。
云瑅一颗心又落了回去。
那小童大概懂了云瑱的意思。他那双藏着春天的眸子有些潮湿,动也不动地注视了云瑱好一阵,好像在用眼神一点点描摹云瑱的面容。
小童盯得云瑱有点发慌和内疚。正当云瑱再次试图解释之时,他忽然转身离开了,向着旷野奔跑而去,像一阵风。
云瑱没忍住卸下劲儿来。她拉着云瑅继续往前走。
云瑅刚刚一直沉默着,现在见这情形,嗫嚅着想要开口。
“哎哟,这小孩儿,怎么像只野猫!”
云瑱先一吐为快。
“哥哥,你说,他原本是想着出井州的,怎么闹这么大了又回来了?”
云瑱又自问自答似的接上:“噢也是,他估计也没想到出了井州居然人人喊打,一个骕族在旭阳的人堆儿里也过于明显了……”
云瑅听着她碎碎念,没舍得告诉她,其实就算在井州,他们这种人亦是人人喊打。只不过老鼠窝藏在一起的时候,日子总是要好过那么一些。
他也没想着为那小孩儿辩驳。其实他能明白那小孩儿的心思。
此时云瑅的目光黏在云瑱现在因为说话而眉飞色舞的脸庞上。
她不会懂。
不过既然那骕族小童已然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捡回了一条命,目前也算回到了他自己熟悉的地方,云瑱就把那小孩儿的事情放下了。
于是她终于有空开始回忆关卡处混乱逃生的场景:“哥哥,刚刚你那个石子儿的威力也太强了!唰地一下直接命中那男人的脑门,哎哟,他直接就晕了!”
她又想到刚刚自己和云瑅配合居然如此默契,颇有些手舞足蹈。
云瑅的神态像是融了冰,透着几分暖意。
“阿瑱更厉害,那一弓射得很是及时。”
“阿瑱还很聪明,比哥哥反应快多了。”
此前还没什么话的少年一下脱口而出两句毫不收敛的夸赞,把云瑱忽地搞了个大红脸。
不过云瑱脸皮厚,只是缓了一秒,立马开始耀武扬威。
“嘿嘿,哥哥说得对!我就是这么厉害!”要是给云瑱一点点阳光,她就能立马飞上天去。
不过她很快又想到些什么,有些不满。
“便宜了那个臭关尉!如此不把人当人看!要是我够强,我直接把他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云瑅点了点头。
原来她并非不能接受见血。他默默记下。
“这破大宁迟早要亡!”云瑱愤愤然结了尾,头上的绒毛跟着狠狠在空气里晃了几圈。
云瑅没忍住给她顺了顺:“阿瑱说得对。”
这又换来云瑱有些诧异的一瞥,她小声地嘟囔:“哥哥作弊,说什么都这样。”
云瑅没听清,不过云瑱也就岔开了这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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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不再说了。
……
两人进入井州之后,一路走来,云瑱已经瞧见了不少骕族。但多作奴隶打扮。
在野外之时,偶尔会路过一些农庄。
农庄外围是些农田,里面常有耕作的骕族。远远看去,和华族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不管男女老少,头发皆带着卷曲,披发。
不管是在句州遇到的流民,还是偶尔可以在农庄见着的华族管事儿,皆作束发。
流民用那破布缠着。旭阳城里遇到的那位关尉则是戴着个皮制的冠,似乎还镶了些什么。
可见,华族是束发的。
而这些骕族奴隶,却皆披发。
云瑱心想,到底是骕族奴隶方如此,还是骕族之习俗如此?
那些为农庄耕作的骕族,除此之外,皆与华族无异。虽自漠北而来,但看样子已然学会耕作之事。
那骕族之贵族又如何?
云瑱还没遇上过咧。
……
第三日傍晚,云瑱二人就到达了虎万城。虎万与旭阳相距并不远,是云瑱进入井州之后遇到的第一座城。
大概是由着与句州相距较近的缘故,此处形貌初初瞧着倒是和句州的旭阳城瞧着似乎没什么区别。
云瑱和云瑅打算在此处落落脚。
云瑱又是有些兴奋。她还没进过城。此前旭阳只是路过其外城的关卡,并未入城。云瑱也只是在外围打量了下旭阳城坚硬高耸的城墙壁。
现如今终于有机会瞧瞧城里面的模样。
……
虎万城虽有城门,但进出无需文书。只是得等着排队搜身。
这和井州之情况有关。宁宣帝曾特意免了骕族之人进出井州内部各城的文书,也不好对华族有何区别对待。因而井州内部诸城,来去倒是方便。
因而云瑱和云瑅才决定入城看看,此时正排着那长队等着。
“全都让开,让开!”
身后传来车马声和吆喝声。
一辆华族马车进入云瑱视野。
风卷起那马车外的玉帘,让云瑱张望的时候,瞥见了里头面色不虞的少女。
那少女瞧着十五六岁的模样,却也未着乖巧的女子扮相,反而是颇有些英气地扎着马尾。
她的眉头紧簇着,有些不耐的样子。在云瑱望去的一瞬,两人的目光恰巧空中抵了抵。
云瑱收回了视线。
“让开让开!”马车前的仆役吼着驱散人群,很快清出一条道来。
不远的城门处,有个文人装扮的中年人缓缓迎来。
马车亦停下了。
“苏大人,小姐回来了!”
仆役连忙下了马车,对那文人颇为恭敬的样子。
云瑱听见周围有浅浅的议论声。她努力支起耳朵。
“那就是苏大人啊……”
“看着倒是很有谋士的样子!不愧近来颇受城主礼遇!”
“这城主家小姐又出城啦?”
“这不是,被苏大人命人请回来了……”
“这苏大人挺有能耐,以往这小姐不都是被绑着才肯回来吗?今天瞧着,马车上没什么动静啊!”
9. 交易
虎万城,身处井州之南部。
大宁边疆之所在虽仍设州郡,但郡之管辖力度极为微弱。这与边邑军事以及大宁中央权力之辐射力度相关。
此前大宁还未统一四海之时,在战乱频烦之地,长期的战乱使得一地长官和土皇帝无甚区别,既掌军事,亦掌政事。
大宁一统后,核心统治地区如句州,实行严格的州郡管理。各郡置郡守与郡尉文武二官,互不统属,两相牵制,皆为中央派遣之官员。
但其余地方,则情况不一。
有如井州,城主统领一城之政事,同时统属一城之兵马。城主之人选,则皆出自久居井州之世家。一城之主,几乎皆为世袭。
只不过,名义上仍需大宁皇帝之承认。
井州之人此前与骕族可谓交锋已久。骕族为漠北之游牧部族,在大宁以前,常常侵扰井州边境。
大宁利用骕族,并允许其迁入井州后,将其贵族分为四部,号东西南北四部。
大宁仍有战事之时,骕族四部勇猛善战,人马众多,深受宁宣帝所用。但和平之世,其便不能为宁宣帝所容,仅允许四部首领留着自己的亲信数帐,其余骕族则必须作百姓遣散。
这就使得四部精锐几乎只余其贵族,只剩名头。又因着骕族贵族与井州原本之世家相处并不平和。自升平二年以来,近十年,骕族贵族几乎就在井州的北部流窜,过着游牧似的生活,并不居于城中。
而其余骕族平民则散布在井州各地。
如虎万城,就有不少骕族平民。
虎万城本为井州冯家之势力,现如今其城主为冯祧。
冯祧如今正当壮年,却早年丧妻,未曾再娶,仅有其妻难产所生一女,名唤冯鸣。
这在井州世家里不算常见的。更别说冯祧算得上如今冯家第一人。因而其事迹也成了十几年来虎万城乃至周围数城百姓乐此不疲的谈资。
冯鸣,也就是云瑱昨日遇见的那位马车里的女郎。
年十五。身为虎万城城主独女,从小深受冯祧宠爱。又因其母早亡,冯祧育女几乎是随着她的性子来,养得是颇有些娇横。
近几年脾气更是见长。几乎天天往着城外跑,似乎是半点不情愿待在城主府里,城主冯祧拿爱女几乎也没法儿。
每日晚上,城主都得派人绑着冯鸣才算能让她归家,这在虎万城已算得上日日都要演上一出的戏码。
最近这些时日,城主府忽然来了个谋士,姓苏,很是受冯祧信用。昨日,不知苏谋士用了什么招,居然哄得冯鸣能够主动在傍晚时分归城。
这一桩昨日城门口的事儿,在虎万城一下就传开了。城主之女是不是转了性子?还是城主终于给她定下了亲事?各种声音层出不穷。百姓们都乐意讨论这些城主府里的家长里短。
因而本来只欲打听虎万城之局势的云瑱,也被迫知晓了冯城主家里这本难念的经。
云瑱和云瑅在虎万城南的集市里转悠了大半天。云瑱倒是听了不少八卦。
虎万城近句州,其集市摊面上也多有句州和别的州来的稀奇玩意儿,因而颇为热闹。算得上人挤人。
不过奇怪的是,云瑱并没有在这里看见骕族。反倒是云瑅,一路上被打量了许多次。
“不是说虎万城里有不少骕族平民吗?怎么一个都没见着?”两人找了个人少些的摊位前歇歇气,云瑱叉着腰望向攒动的人流,目光所及皆是束发的华族。
“因为你傻!”忽地一道颇为有力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云瑅转身,把云瑱揽至身后。
“谁在乱骂人!”云瑱无缘无故被人骂了,心中来气,拨开少年,抬头一看,居然是个蒙面女郎。
梳着利落的马尾,着一身紧身的骑装。用黑布蒙了下半张脸,露出光洁的额头还有那双颇有鄙夷的眼睛。
“你是冯!”那个名字还没说出口,云瑱就被眼前的女郎用力捂住了嘴。
“说你傻还真的傻啊!”冯鸣小心翼翼地看向周围人群,见并无人注意她们,又才松开了云瑱。
“你个小乞丐,我昨天就看到你了。”冯鸣上下打量了一番云瑱,又用余光扫了扫云瑅,“都变乞丐了,还留着这奴隶干嘛,嫌命长?”
“你骂谁奴隶呢!”云瑱这下是真生气了,她感受到冯鸣那种高高在上与不屑一顾,拉着云瑅的手转身就走。
“嘁……一个二个都有够离谱的。对奴隶倒是生出情意来了。”冯鸣见状,也无意跟上一个小乞丐,只觉内心更加烦闷了,恨不得把话说得再大声些。
两拨人就此分别在街头。
……
这厢云瑱只觉得自己遇上了个故意挑事儿的。走出一阵后,两人行至一个无人的巷角,她牵着云瑅的手,看向少年的眼睛。
云瑅的眼睛此时迎着阳光,像是琥珀般闪烁流金,明明平静无波,却有种暖意缓缓从他眼底倾入云瑱心里。
云瑱用力捏了捏少年的手,感受到他厚重的茧,给她安心的触感。
“怎么什么样的人都能遇上!”
云瑱止住自己的话头,只是有些愤愤地念叨。
云瑅此时却忽地看向巷口。
“两位小友,我想跟你们做桩交易。”
来人不紧不慢道。
“在下苏约。为城主府之谋士。”
……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哥假装成被迫入府的奴隶,而我去求你们家小姐放过他,并且搭上自己做丫鬟?”
“这不把我们自己搭进去了?不做这亏本生意。”
云瑱听闻苏约的来意,连忙摇头拒绝。
“云瑱小友,事成之后,苏某和城主皆会还你们自由之身。”苏约被拒绝也不慌张,仍是操着那慢悠悠的语气,云瑱觉得他都可以拿上一把羽扇。
“……并予你二人良马、银钱,必要的话,亦可附赠路引,方便你们离开。”
云瑱听到“路引”一词后,心中微动。
“那你总要说说,这么做是为何?你又瞧上了我们兄妹的什么,让我们来扮这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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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说来话长,所涉亦广。”
“那你短点说、窄点说。”云瑱听见这话就下意识回怼过去。毕竟现今又不是她有求于人。
“……”苏约难得被一孩子堵了话头,倒也没生气,反而有些乐呵呵地,“小友所言甚是。”
他看向云瑅,少年未曾言语,但一直牢牢锁定着自己的动作,多有防范。
缓了缓,他重新开口。
“小友已然得知城主大人与小姐之间有所矛盾。其实,他们的矛盾就在于异族。”
“今日小姐所为,苏约很是抱歉。”
云瑱这下抬头好好看了看苏约,见他面上很是诚恳。若并非他确实对异族心存不忍,那就也算得上个人物。
“噢?那什么样的矛盾是我们兄妹俩如此年岁就能解决的?苏谋士如此能耐都奈何不了,何况我们几岁小孩儿?”
“因着此事事关情之一字。你们兄妹二人,就是极佳之范本。”苏约倒没有卖关头,“小姐与城主为着亲情一事,纠结苦恼几年岁月。如今,世道已乱,城主不忍再如此。”
“好在小姐注意到了你们这对异族却情深之兄妹,因此也让苏某起了这个心思。”
“所以,让我们扮演一对落难中更见真情的兄妹?让冯鸣意识到,自己和父亲之间的亲情也很重要?这逻辑不太通顺吧?”云瑱已然准备接了这桩交易,细想之下,还是串联不起来这里头因果。
苏约找上云瑱二人,只是见云瑱小小年纪,面对冯鸣的无理搭话,能够泰然处之。兄妹之间亦是颇为情深。
不过云瑱毕竟只是一个幼童,怎么着这件事本也算得上有些病急乱投医。无论如何,颇有些赌的成份。
但和云瑱一来一回交锋着,苏约此刻真觉得自己找对了人。
于是他也彻底不打算隐瞒。“小姐和城主置气这么多年,实际皆因府中一位异族奴隶。”
……
据苏约所言,冯鸣因生母早逝,一直为乳母带大。这位乳母,正是一位骕族女奴。
冯鸣并非一直厌恶异族。幼时,因为和乳母极为亲近,府中又无别的女性长辈,冯鸣很是黏那位乳母。
若是府中有人因为异族身份对其乳母颇有微词,还曾遭到这位小小姐的责罚。
可事态之变化发生在冯鸣十二岁那年。
她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她的乳母竟与自己的父亲冯祧有情。唯独她一人,被蒙在鼓里。
于是,冯鸣开始厌恶那位乳母。开始厌恶一切异族。
亦讨厌上了自己的父亲。恨他背叛自己的亡妻,甚至不愿意待在城主府。
因而自那时候起,冯鸣就日日出城。而冯祧作为父亲,虽无奈,但对唯一的女儿还是忍不下心重责。每至晚上,才会被冯祧派出的人带回府中。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如今。
直到苏约的到来。
冯祧知道,这世道要变了。他不能再纵着女儿如此,亦不能再忍着痛与女儿如此境地。
他怕自己,时日无多。
10. 可爱
按照云瑱与苏约的计划,云瑅提前入了城主府,作为杂役奴隶被安排入冯祧的院子。
而云瑱此时,正在冯鸣每日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
冯鸣近来像是改了性子。自那日傍晚归城后,接连几日都未再出城。
虽是不出城,但府里她也是呆不住的,每日蒙着个面巾换个装扮就往城里到处转悠。
不过,无论冯鸣去城中何处,她总要自北街而还至府中的。
云瑱远远就看见了冯鸣独自溜达着回府的身影,她仍着一身劲装,嘴里甚至衔了根野草,颇有些百般无聊的散漫气。
哪有半分世家小姐的样子。
云瑱顾不得那么多,趁势一股脑扑到她面前,抱住冯鸣的毡靴就开始嚎啕大哭。
“冯鸣小姐,求你救救我兄长!”
冯鸣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女孩吓一跳,连忙把她扶起:“哭什么哭,怎么回事!”
还未等云瑱把脸上的“泪水”擦干抹净,冯鸣已然认出这就是之前那个和异族奴隶如同兄妹的女娃。
她脸色一僵,扶着云瑱的手立马甩开了,径直走向城主府。
“不救!救不了!”
云瑱早已料到此出,像狗皮膏药似的又贴上冯鸣:“小姐,只有小姐救得了!”
冯鸣本想快步回府,未曾想到这女娃居然很有几分气力,抱住她的小腿不放,一时之间,竟僵持在了原地。
“你……”先放开……
云瑱半点不给冯鸣开口的机会,她立马堵住冯鸣的话头:“那日是我不对!和小姐分别之后,兄长忽地被一群大汉围住。他们看上兄长是个异族,作为奴隶很是好用,竟把兄长抓走去了!”
“我兄长为了护住躲藏起来的我,硬是一声不吭和他们走了!”
“我一个女童,到处打听,四处碰壁。得一好心人告诉我,那群人竟是黑市的卖奴人!我悄悄前去打听,得知我兄长已被卖入了城主府!所以我才来求求小姐!”
“我不可能为你救一介异族奴隶。”冯鸣的神色此时有些怪异,但她仍是冷下语气拒绝了云瑱。
“只要小姐愿意救我的兄长,小姐说什么我都做!”云瑱把头埋着,语气泄出几分颤抖来,弄得冯鸣又有点心慌。
“为了救一个奴隶?”
“那是我的兄长!”
空气沉默半晌,忽地响起冯鸣的声音:“……行。那你自己给我做奴隶,我就救你的好‘兄长’。”
……
云瑱被冯鸣领进了自己的院子。又一把被丢给了院内的管事。
“把她给我好好拾掇拾掇,本小姐的丫鬟不能见不了人。”
等到云瑱被几个丫鬟收拾好,冯鸣见到的就是一个六七岁的可爱女童。
此前乱糟糟的鸟窝头发梳成了双丫髻,着一身粉衫,很是乖巧的模样,不说话时还透着恬静。只不过那双灼灼有神的眼睛暴露了她,透着几分机灵劲儿,衬得她像只装了坏水儿的小狐狸。
冯鸣把云瑱拉至身前,打量了好几番,很是喜欢。
不过她面上不显。“这才对嘛,之前那个小乞丐就算了,这样才看着像本小姐的丫鬟。”
“你今后呢,就天天跟着我……我去哪你就去哪!”冯鸣倒是觉着,这女童还挺适合做她最近的小跟班。
此前城门口时,她和云瑱对视,她就发觉,云瑱的眼底如湖面澄澈。集市第二面,云瑱一眼识清她的身份,亦不愚笨。只是和一个异族奴隶相伴,未免过于天真。
这下倒好。此番能让他两分离,也算是不错。在她身边,小女娃亦能过上点好日子。
“你叫什么?”
“唔,小姐唤我阿云就好。”云瑱思索了下,面上又露出点犹豫,支支吾吾地开口,“小姐,我的兄长……”
“我知道!本小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经派人去打听那个奴隶在府上何处了。你且安心吧。”
……
此时城主府的主院里,冯祧和苏约两人在夜色里缓缓并行。云瑅则在远处沉默地守着。
冯祧看向云瑅。这少年郎入府几日,看得出他虽仍年幼,却很是沉稳,更是有几分武力,是个将才。
他是武将出身,对异族亦不排斥。听闻其与华族妹妹的事迹,又得他们相助,倒是有些欣赏云瑅,存了两分趁势栽培的意思。于是几乎都把云瑅带在身边。
这两日,冯祧处理军中事务以及城中事务,云瑅都在其身旁随侍。
不过此时他与苏约谈的是家事。
“那云瑱女娃顺利到呦呦身边了吧。”冯祧看着不远处爱女的院子,灯火通明,瞧着很是热闹。
“是,云瑱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很是聪颖。小姐面上不说,此前主动上前搭话,其实内心应还是很喜欢云瑱的。”
“那就好。只希望,这对兄妹,能让呦呦破除以往之成见。”冯祧又想到桓娘,觉心口一阵绞痛。
这个世道如此。他们一家,硬生生被命运玩弄成了如此模样。
“若不是您与夫人之事实在难以公之于众,事态也不至此。小姐不知真相,亦难理解您与夫人的难处……”苏约看向这个平日里很是威严的武将。月光映在他已添白发的鬓角,映照着他此刻只余身为人父与人夫的无奈。
“在下与小姐相处虽不多,却能感受到小姐她心里仍然是心疼城主您的。前两日,我请小姐归城,即是以您为由。”
冯祧闻言,看向苏约。
“我只道,小姐每日迟一刻归来,虎万城就迟一刻闭城。近日流民日增,小姐当明白我的用意。”
苏约不再多言。
近日,虎万城人人皆知,城主家的小姐已经连着几日未出城了,都说冯小姐是改了性子。
“哎……”冯祧沉默良久,最后只余一声长叹,“小女呦呦……还有桓娘…是我的心结。战事欲起,骕族迟早南下……苏先生,有劳您费心了。”
“苏某不敢当。承此前城主救命之恩,此生本就当为城主效犬马之劳。只是苏某确有要事,只能为城主解一事之忧,苏某惭愧不已。”
冯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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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了摆手,“苏先生言重了,当日是冯某人举手之劳,换了别人,亦见不得苏先生如此雅士落难。”
……
云瑱到此世以来,还是第一次和云瑅分开。
不过跟着冯鸣日日在虎万城里溜达,倒也很是新奇。
主要在冯鸣此人颇为有趣。她虽是个官家小姐,但因父亲是个武将,又无别的长辈拘束,被养得很是有虎女之感。
骑射枪法样样在行,琴棋书画半点不沾。甚至那些市井杂技、田野农事,她都能和人侃上半天。
与人交谈也不在意其身份。三教九流之人,她都乐意与之交游。噢,除了看不上异族。
不过冯鸣嘴巴有点笨、有点毒,显得她很是眼高于顶的样子。有些话让人听了,都怀疑她是故意来挑衅砸场子的。
这样在外总是有些招人白眼的。一言不合就容易和人干架。
冯鸣还真撸起袖子就上。好在应是有她亲爹的暗卫护着,她们也没出过事儿。
做她的跟班,倒是开了不少眼界。不过,云瑱觉得自己近几日打圆场的次数都快赶上上辈子了。让她一个女童出来圆场,冯鸣丝毫不觉有何不对,反倒觉得云瑱碍着她和人理论了。
云瑱甚至有些怀念云瑅的沉默了,起码不是像冯鸣一样熊孩子似的到处惹是生非。
还有一处关键。冯鸣待她甚好。这几日,她说是做冯鸣的丫鬟,但贴身服饰,哪轮得到她一个小童。倒是吃香喝辣,睡也睡得颇香,云瑱都觉得自己长丰润了些。
这并非她小小年纪魅力过人,招了冯鸣喜爱。而是冯鸣待周围人都挺好,院子里的嬷嬷丫鬟,都喜欢这位小姐。
在外名声虽娇蛮任性,但相处下来,云瑱已然认识到,这是个心地善良的毒舌傲娇小姐。
还挺可爱。
云瑱倒是真心实意想尽力缓和冯鸣和冯祧的父女关系了。
她觉得,按着冯鸣的性子,其内心对冯祧这个父亲定是爱多于恨的。她只是痛惜母亲受到背叛,亦痛恨自己为两个至亲之人背叛。
而冯祧此人,既能找到她与云瑅二人来做这桩交易,定是异常珍爱自己的独女。
两人之间,症结所在,还是那位冯鸣的乳母。
“所以王嬷嬷,你的意思是,那位乳母住在府中最西的院子里?”
被云瑱唤作王嬷嬷的人是冯鸣院子里的老人,她环顾四周,生怕此话被冯鸣听到。“阿云小点声,可别叫乳母了,小姐听到可要生气的!”
云瑱适时捂住嘴,示意自己不会再犯,“那……那位,会在府里走动吗?”
王嬷嬷说话间带着些愤愤:“啐!她还敢出来走动呢!她待在府里,已然让我们小姐如此不快了!可怜了我们小姐,自小失了母亲……”
云瑱探得了想要的消息,没有再追问下去。
这倒是有些出乎云瑱意料了。
她以为按着冯祧宠爱女儿的性子,女儿不喜的话,那乳母定早已逐出了府去。
如今,仍居西院……她要找机会探探那乳母。
11. 桓娘
西院住着的那位,如今城主府里的人已经很少看见。
西院也没配什么丫鬟。听闻就她一个人住着。
要不是夜里偶有烛火微光闪烁,府里的下人都察觉不出西院里头住了人。
冯鸣是断断不会靠近西院的,在府中她甚至有意避开西边的一切。这也使得云瑱这个小跟班,在白日里根本瞧不见西院的情况。
她只能从小丫鬟和嬷嬷们那儿打探打探消息。又希得哪个晚上,能够前去西院瞧瞧。
她想到了云瑅。
……
云瑅在冯祧的院子里,这是最初就定下的安排。近几日,冯祧出行都带了个异族少年,这消息也早在城主府内传开。众人惟独不敢在冯鸣耳边议论,怕她又想起西院那位,又和城主有隙。
不过冯鸣因帮着云瑱打探消息,其实早已知晓,父亲身边又出了第二个红人,就是阿云的异族“兄长”。
她赌着气,好几日不与父亲见面,亦不想让云瑱知道她兄长似乎过得还不错的消息。无人把这消息递到明面上,云瑱最近也没追问,冯鸣也乐于装傻,只是日日带着云瑱出门闲逛,巴不得阿云忘了那兄长。
但云瑱早已和云瑅私下里约定了联络方式。他俩约定好,逢五逢十的子时,两人须得在府中南苑庭院里碰面。这也是冯祧与苏约答应过的条件。
因而,这日廿五,云瑱白日里跟着冯祧出了府,晚上摸着黑,就来到了约定之处。
云瑅早已至南苑候着。云瑱一出现,他的视线就立刻锁定了她。借着月色,云瑅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一步步向他靠近。云瑅知道的,近些日子,云瑱不像在外边那样受苦。
他几日来,在冯祧的默许下,总是找着缝隙偷偷去看云瑱。看见她梳着可爱的发髻,偶尔缀着些小花样的发饰,和那干净粉嫩的衣裳颇为相配。以往总是花猫般的脸庞白白净净,最近还添了几分应有的圆润。
合该这样。她本就应当如此。
云瑅心想。或许还不够,或许她还应该像冯鸣那样。不,还不够。但云瑅想不到更好的了。
此刻,云瑱的模样和白日里他瞧见的一样。云瑅也和白日里一样,紧紧盯着她的身影所在。看不够。
这厢,云瑱刚刚看清少年快融进夜色之中的身形,就像个炮仗似的冲进了云瑅怀里。云瑅只是瞧见,云瑱忽地加速跑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护住她,就被云瑱撞了个满怀。
云瑅能够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这一刻,热烈、沸腾,仿佛要冲出他的胸膛。在这寂静的片刻中,他的心是鼓点、是春雷。他感受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把云瑱抱紧。他想放开,却发觉那是自己的谎言。
云瑱只觉得,她也太久没见着云瑅了。分开的时间太久,她都怕云瑅在此间也像她一般乐不思蜀,把她给忘了!
不过现下,感受到少年滚烫的怀抱,她又觉得,云瑅应当不是这种人。
“哥哥,我好想你!”云瑱压着声音在云瑅耳边道。
云瑅一僵。觉得自己像在荒原上拾走别人遗落宝物的野犬,忍不住将其据为己有,想一辈子私藏。
“好。”他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只是答好。
云瑱又忍不住偷笑,紧紧抱住了这个嘴笨小孩儿,觉得心底一下安稳多了。
她松开手,端详云瑅的脸庞,又捏了捏云瑅的臂膀。
云瑅可谓大变样。冯祧应该也待他不错。云瑅脸上和身上再未添什么新伤。头发更是一丝不苟地束成马尾,显得少年的面庞愈发英朗。一身朴实的黑袍,但却比以往的衣裳合身太多,衬得云瑅身姿挺拔。几日未见,云瑱甚至觉得云瑅的身长都往上冒了几分。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赭色的眼眸,映着月光。云瑱能在这坚硬的琥珀中,寻到内里隐藏的温柔。
云瑅只觉得云瑱的小手捏着他,好似小猫在嗅。
有点痒。
“哥哥,今夜我们去西院瞧瞧!”
……
于是现如今,云瑱和云瑅在西院围墙处猫着。
到了西边,云瑱就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大抵是少有人来,四处都有些荒凉。在夜里,更甚。别的庭院里相距不远就点着些灯,这边却是半点灯火皆无。
云瑱一路上向云瑅打探冯祧处的消息,谁料冯祧这人,公事从不避讳云瑅,私事却从未让云瑅知晓。
这可奇怪了。
按理说来,常人哪有如此对待奴仆杂役的。更何况,云瑅的身份。
云瑱暗暗思索,觉得冯祧冯鸣这对父女还挺有意思。
“所以哥哥,你觉得冯祧此人如何?”
“……应是不错。只是有些奇怪。他……似乎不在意我的身份,又很在意我的身份。”云瑅回忆起平日里冯祧似有似无的目光。
“噢?为什么这么说?”云瑱瞬间来了兴趣。
“他自己应确实不在意我是异族之人。却在意旁人如何看待我,……或者说,如何看待他带着我这样一个异族。”
云瑅能感受到冯祧有意无意的教导。他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亦有心模仿、学习。
但冯祧对他人对于他的态度,却异常关心。在他忍受别人的鄙夷之时,总能感受到来自冯祧沉默的视线。
“有趣。”云瑱听闻此事,觉得这冯家的事儿越来越有趣了。
今夜,她要先探探这西院的消息。
……
西院的门紧锁,里面瞧着亦是漆黑一片。云瑱打算直接翻墙进去看看。
还好不用她翻。云瑅利落地背着她轻身过墙,半点声响都没出。
云瑱拍了拍云瑅的肩膀,示意少年将她放下。
两人还未走出几步,就远远瞧见了空荡的院子驻了个人影。
云瑅看清那人更是一惊。
冯祧?
……
冯祧听见动静,回头瞧见云瑱二人。他细细打量了一番云瑱,并不作声。
倒是云瑱,见他如此反应,慢悠悠地迎了上去。
“见过冯城主。不知冯城主深夜未寝,可是等对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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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暗自心惊的人轮到了冯祧。他这是第一次见云瑱。此前苏约口中的女童,他想着再怎么聪颖也不过是个孩子。
他有意在此候着。若云瑱云瑅两兄妹真的至此,他也算相信他俩的一番情义与好意,亦不会再藏着些什么。
“你这女娃确实聪慧。”未等云瑱再呛他,冯祧却也不再拐弯抹角,开口唤了另一人的名字,“桓娘。”
云瑱挑了挑眉,想来这就是那位乳母。今夜的西院还真是热闹。
名唤桓娘的中年女子自房内推门而出。云瑱望过去,看见她着一身华族女子服饰,但并不华贵。一头卷发亦盘作华族的妇人状。眉眼很是深邃,但神色却很是温柔,冲淡了那股锋利感。
妇人径直行至云瑱身前,蹲下身来,很是有些庄重地开口:“我姓阿鹿桓*,无名。不嫌弃的话,唤我桓娘就好。”
云瑱也没料到,这位乳母竟是如此性子。
阿鹿桓。呦呦。冯鸣。
冯鸣小名唤作呦呦,这是府内皆知之事。只不过,能唤冯鸣小名的人寥寥无几罢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云瑱原以为,冯鸣的名与小名只是因为这诗,现在看来,不仅仅是因为这句诗。
她也不客气,脆生生开口:“所以,桓娘和冯鸣到底是何关系?或者说,你们到底瞒了冯鸣什么?”
云瑱的视线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桓娘。她与冯鸣的长相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云瑱可以肯定,冯鸣绝非其女。
想到这儿,她猛地抬头望向冯祧。但深夜里,她看不清冯祧的长相。
冯祧和云瑱的视线撞上。他终于是长叹一口气。在这悠悠月色里,有些秘密终于重见天日。
……
十余年前。天下大乱,冯祧父母丧命于井州的战火之中,冯祧年少,却撑起了冯家大任,亦撑起了虎万城。一时之间,风光无限,井州不知多少华族世家皆欲嫁女于少年冯祧。
但他爱上了骕族没落贵女阿鹿桓。阿鹿桓虽出身骕族巨姓,但其母在战火中早逝,父亲也不知为何人,随着部落南下来到虎万城。她无名,只是承了母亲的姓。于是,冯祧叫她桓娘。
那时,正是宁宣帝开始重用骕族四部之时。但亦是骕族初初南下,井州华族最为抗拒骕族之时。
冯祧不能有这么一位妻子。虎万城的众人曾世代抵御骕族,亦不能接受这么一位城主夫人。
于是,冯祧与桓娘等着,却始终未能等到华骕之间和平之日。但冯祧有这个耐心,亦有说不的权力。
直到有一日,桓娘看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荒野里,战火中不知被何人遗弃于此,来到了桓娘面前。桓娘仿佛看到了自己。
桓娘救了她。
那是个刚刚出生的女婴。她很是乖巧,似是知晓自己的处境,从不给桓娘添乱。
桓娘像母亲一样用自己的姓唤她,小鹿。
于是,小鹿成为了桓娘的女儿。于是,她亦成为了冯祧的女儿。
于是,小鹿唤作阿鸣,亦唤作呦呦。
12. 呦呦
虎万城城主冯祧一夜之间多了个女儿。
这消息一下传开了。
冯祧对外宣称,小女冯鸣生母已因难产逝世。他亦颇为伤怀,不再考虑娶妻一事。井州华族世家听闻此消息,虽一时遗憾,但也只能暂且按捺下嫁女的心思。
就这样,虎万城城主府里多了位小姐,亦多了位乳娘。
这乳娘身为异族,初初也颇遭非议。但无人敢在冯祧面前议论,因为那只是位乳娘。
于是桓娘就这样守着她的小鹿。她觉得这样就很好。她们一家三口,只要长相守就好。
冯祧最初只觉得这是个过渡的法子。他犟不过桓娘,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
直到大宁一统天下。直到骕族四部在井州亦逐渐凋零。以往英勇的大宁铁骑所剩不多,骕族平民逐渐成为人人喊打的奴隶。
冯祧开始觉得,他和桓娘名正言顺的那一日似乎有些看不到头。
桓娘对此倒不觉有甚。
但随着小姐一日日长大,声音传到了小姐耳中。
在冯鸣年岁渐长之时,井州之内,骕族已成奴隶的象征。从小伴着她长大的桓娘,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但冯鸣只觉得外人吵闹。桓娘是世界上最好的桓娘。与异族有何干系,与身份有何干系?
于是,在她的护短与力排众议之下,这样的声音也消失了。
这样的年岁直到冯鸣十二岁那年。
冯祧身份如此。丧“妻”十二年,那些世家总蠢蠢欲动想要把自家女儿变成冯鸣的继母、冯家的主母。
冯祧。冯鸣。桓娘。
好事之人不敢招惹冯祧,却在冯鸣这儿找到了机会。于是,那些关于冯祧与桓娘之间真真假假的消息,终于在冯鸣那儿点燃了引线。
直到现在,冯鸣也不肯再见桓娘。
……
“所以,你们一直瞒着冯鸣,不告诉她桓娘的身份,亦不告知她自己的身份?”
云瑱听完了这个故事,看向冯祧与桓娘二人。
两人皆已年近四十。冯祧虽武将出身,瞧着甚是威严。但鬓间已有丝丝白发。桓娘的面容虽仍柔美,却也浮着掩藏不住的疲倦与憔悴。
冯祧和桓娘闻言,相视而叹。桓娘先开了口:“呦呦她,自那以后,对我很是不满。对异族也颇有迁怒。我……不想她难过。”
“但她现在也并非开心。”云瑱没那么多顾虑,只觉得这对父母虽爱孩子,却也真的糟心,“她年已十五,却和母亲见面不识。”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桓娘与冯祧的心更是如闻撞钟,一时间停滞住了。
云瑅也静静看着云瑱。
“不知是什么让你们改变了想法。既然不想让这个秘密被埋进你俩的坟墓,就早些让冯鸣知晓。”云瑱盯着桓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冯鸣,她不一定是厌恶你。你们或许看错了她、亦轻视了她。”
冯鸣是被爱包围的孩子,是被桓娘的爱滋养的孩子。
她能忘记桓娘的爱吗?她能否定和桓娘的十二年吗?
或许正是因为太在意。所以她不甘,所以她有愧。
她并不知晓自己所谓的生母与父亲的亡妻只是虚构的影子。她至始至终以为自己的到来导致了“母亲”的离开。她以为她的快乐对不起母亲的苦难。
父亲的“背叛”成为了那根最后的稻草。她意识到,“母亲”好像要彻底被取代了。
于是她真心实意地忏悔着,为父亲的背叛,为自己的背叛。
所以她赎罪。分离自己与桓娘。她不插手父亲与桓娘的事,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罪孽更深。
一个不在意身份与种族之人。一个不在意他人看法之人。一个在爱里长大、懂得爱人的人。
为何一夜之间变了样?怎么会一夜之间变了样?
她只是在躲藏。别人以身份与种族攻讦桓娘。于是她借以用之。她声称自己厌恶异族,同其他华族一般视异族为奴隶。欺骗他人,亦欺骗了自己。
当初冯鸣那句“都和奴隶生出情意来了”,到底说的是父亲,还是她自己?
又有何人能知晓呢?又有何人能猜到谜底呢?
冯鸣,一个华族弃婴。一朝为骕族女郎阿鹿桓收留。因着阿鹿桓的爱,成为了小鹿,成为了呦呦,成为了冯鸣。
而冯鸣,亦爱上了桓娘。无关身份,无关种族。只是爱着自己的母亲。
“她是爱着你的。她把桓娘当母亲。”
云瑱看着这双温柔的眼睛,看着这位母亲的面容。看见这清泉里盈盈流下的泪水。看见她遏止不住的爱意。
一时之间,天地无话。
只余桓娘的啜泣愈演愈烈。到最后,成为一种接近干呕的悲鸣。
“祧郎,我错了……我们错了啊!”她撕心裂肺的模样早已不复此前的温婉。冯祧亦觉无力,双眼通红。只是他好歹还能搀着桓娘,不让她过于失态。
云瑱也无意让这对父母太过伤心。总归来说,他们是爱冯鸣的。只是十余年皆把冯鸣视作臂弯下的幼鸟,让一切有些背离。
“早些告诉她吧。她会很高兴的。”
……
云瑱点到为止。无论是桓娘与冯祧,还是冯鸣,在时代流言的裹挟之下,看得自然不如她一个异世之人清楚。
且山外之人总是较山中之人更为理性而疏离。
后续他们一家人如何沟通、事态如何发展,云瑱已然不知。她作为一介外人,也不便参与他们的家事。
待此间事毕,云瑱再见冯鸣已是两日之后。
冯鸣院子里的嬷嬷丫鬟也着急了两日。只因着冯鸣居然破天荒去了一次西院。自那儿归来后,更是把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把众人急得不知所措。
倒是城主冯祧,似乎对女儿此态无甚反应。
就在府里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冯鸣终于愿意现身,竟是径直搬去了西院,与那位同住。
城主府竟是真的变天了。
……
“阿瑱,谢谢你!”随着冯鸣的道谢同时而来的还有猛烈的风声。
冯鸣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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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鸣带云瑱出了城。云瑱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纵马的快乐。虽然她只是被冯鸣搂在怀里。
云瑅亦骑着一匹黑马,紧紧跟在她们身后。
虎万城外有一片平原。冯鸣心情郁闷时总是来这儿跑马。
但是如今,少女的脸庞上的快活多得好似要溢出来。她纵着马,神采飞扬,好像一只在旷野里飞奔的小鹿,风都只是缀在她身后的陪衬。
云瑱现今只觉着,这荒野的风,像浪潮般扑在她脸上。自己像海浪中的小船,颠啊颠。
她一定要自己学会骑马!不然她迟早被冯鸣这种人颠死在马上!
冯鸣才不在意云瑱的心思。她只觉得云瑱可太好了,她恨不得把云瑱抢作她的妹妹!
可惜云瑱坚持要和云瑅离开,让冯鸣对身后那小子愈发不满了。
这一阵,冯鸣寻了个能清晰看见落日的小坡,停下了。
云瑅见两人下马,云瑱已然安全,也就只是遥遥地在后面,不再紧跟。
“阿瑱,你是如何猜到我的想法的?你就不怕,我就真的很恨很恨阿娘?我听阿娘她说的时候,都被你惊呆啦!你怕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吧?”
自从冯鸣得知云瑱和云瑅二人名字里都有云字的时候,就再也不肯唤云瑱为阿云了。一口一个阿瑱叫得可欢。
云瑱闻言只想翻给冯鸣这位大小姐一个巨大的白眼。她没好气地开口:“你才蛔虫!”
不过她也懒得跟这位单细胞生物计较。
冯鸣此时已枕着自己的双手悠悠地躺下了。还不知去哪儿叼了根狗尾巴草,在风里一翘一翘的。
“因为,你还挺可爱的。”云瑱说这话时,看着天际那轮火红的落日、一点点融化在泥土里。
“……”
云瑱久久没得到冯鸣的回应,一个回头,发现这位大小姐已然闹了个大红脸,倒是和天边那轮落日的颜色很相配。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那根狗尾巴草也已经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云瑱又没忍住笑了笑。看吧,这小孩儿多可爱。
冯鸣缓了缓,觉得自己很是丢人,于是硬生生转了个话题:“你们何时启程去隼州?”
她说完又恨不得自己闭嘴。听起来好像在催阿瑱离开似的。
阿瑱虽聪颖,但他们俩上路,冯鸣到底是很忧心的。还不如留在虎万城,有自己总归可以罩着阿瑱。
云瑱的回答却很爽快,她回头看了看云瑅沉默的身影:“明日。”
郁闷的人又变成了冯鸣。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她看着云瑱那双星子般的眸,很是认真严肃地开口:“阿瑱要好好活着。”
云瑱此时亦不再玩笑,看着冯鸣那颇为郑重的神色。平时里的娇纵都褪去了。
这荒野的风雨在冯鸣身上留下过痕迹。她是将门虎女。她身上流着阿鹿桓与冯祧的血与爱。云瑱竟隐约看到了一个未来女将的模样。
她亦郑重地回答:“我会的。望呦呦亦是。”
这句呦呦好似又唤醒了冯鸣。
她一下笑了。“有朝一日,会再见的!”
13. 再见
云瑱和云瑅自虎万城离开的时候,乘着那匹黑马。云瑱给它取了个朴素可爱的名儿,叫小黑。
冯祧按照约定给了他们路引和银两,几乎可供二人去往隼州时能够一路畅通无阻。吃食住行亦不成问题。
冯鸣还给云瑱收拾了好多衣裳、日用,恨不得把虎万城南集市里的东西都打包到云瑱的小小包裹里。最终被云瑱颇为无奈地拦下,只留下了最必要的物件。
云瑅自昨日见了冯鸣之后,就极是警惕她。因着冯鸣那股子要把云瑱留下来变成她妹妹的劲儿。
冯鸣亦丝毫不待见云瑅。两个人虽然都不轻易开口和对方说话,但总有种无形的硝烟弥漫。把桓娘看得直乐。
云瑱也对这俩人有些头疼。冯鸣就算了,连云瑅也来凑热闹。
云瑅可不是凑热闹。他真心觉得,冯鸣是来跟他抢云瑱的。
不过,或许虎万城是很好,冯家亦很好。但井州已在变天的悬崖边摇摇欲坠。冯祧冯鸣亦知此等道理。他们并没有开口挽留云瑱二人。
最重要的是,云瑱并没有留下的意思。
这让云瑅终于放下了悬了一周的心。
……
一同离开虎万城的还有苏约。云瑱还以为,苏约是冯鸣特意聘来的谋士。结果居然也和她和云瑅一样,并未在虎万城逗留太久。只是他们并不同路,因而在出了虎万城不久,也便分道扬镳了。
苏约不会骑马,冯祧更是派了两名暗卫驾马车护送。
原本冯鸣也说,给云瑱寻个马车,让他们两扮作大小姐和小厮一路前行。冯鸣当时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好,恨不得给自己拍案叫绝。
然后被云瑱一票否决。她还想学骑马呢。何况大小姐什么的,在这个世道有点高调,徒招是非。他们二人出行有匹小马,已然很不错了。
不过令云瑱有些惊讶的是,苏约竟是往东北湟代方向去了。这算不得常见,云瑱看得出他无意谈论此事,也不便打听别人的隐私。
倒是听闻他要往东北去之时,云瑱悄悄打量了下云瑅。见云瑅似乎也没什么反应,也就不再继续这一话题了。
少年没分给苏约任何眼神,他永远只注视着云瑱与前方。
就像此刻,他把云瑱护在怀里,有意控制着马速,注意着不像昨天冯鸣那样累着云瑱。
两拨人分道而行。
……
云瑅的骑术颇好,起码云瑱这么觉着。他一来就教导云瑱如何起坐配合马浪,不至于太颠簸。
又因着云瑱的小短腿还够不着正常的马镫,昨晚他还去集市里紧急淘了个马鞍改制。
因而现下云瑱也能双脚踩着她自己的专属小马镫。
云瑅在宫中之时,本就负责养马一事。加之他流淌着隗族的血,骑射对他来说可谓一种本能。他教导云瑱也是三言两语间直接切中要害,让云瑱须臾便觉得自己已然掌握了这项技能,恨不得让云瑅跑马的速度加快加快再加快。
不过此刻能在大道上纵马疾驰,已然是上一周刚至虎万城的云瑱云瑅二人不敢想的了。
虎万城的经历对于两人来说都算得上一种奇遇。不论别的,起码两人已然不似两个小乞丐了。云瑱像是哪家乖巧的小小姐,云瑅现下更是颇有些少年武将的意思。
“哥哥,我们骑着马,大概多久能到隼州?”
少年沉吟了片刻,虽在虎万城停留了一周的时日,但现下并非步行,倒也不用急着赶路。“约莫十余日。”
他思量着接下来的行程。离开虎万城之前,云瑱和他向冯祧打听了目前井州各城的形势。
在井州之内向西北而行至隼州,还需经三座城,分别是宣高、平渠以及最后的固远。
如今的物资已经足够让他们不必在每座城都停留。
“阿瑱,你如何考虑?”
云瑱知晓他问的是歇脚的事儿。
昨日,冯祧说过,西北三城里,一直以来听闻治理颇有条理的是宣高城。而固远城因临近州际,管理则甚是严苛。出城入城都有一套规矩。
平渠城,则因其城主薛恩推治城很是松散,骕族闹事儿的消息频频传出。薛恩推此人,冯祧提起之时似乎并不太看好。
对于普通华族流民来说,或许宣高城是更合适的去处。但他们二人,去这种地方反而不合适。
浑水摸鱼。
就像当初在旭阳遇到的小童。
……
云瑱没想到,她真的再次遇到了那个搅动浑水的骕族小童。
在平渠。
云瑱二人一路从虎万至平渠,白日赶路,晚上歇息。不间断地奔行了七日,小黑都已经累极了。
赶至平渠城的那日,已近亥时。按理来说,换了任何一座别的城,都早已闭城。结果好在平渠出入城皆无甚条理,竟让他们一路无阻地进了城。
云瑅找了个朴实的客栈,住下了。
到平渠的第二日,他们就遇到了那位小童。
在集市。
称之为集市并不合适。因为这里几乎并不卖什么别的东西。只卖奴隶。
若说虎万城的奴隶买卖只在黑市里进行,隐蔽在平静的表面之下。那么平渠城的此等交易就是放在了明面上,丝毫不避讳。平渠人甚至以其为傲。
集市里红火、热闹。好像吃人的野兽张着那血盆大口。无数恶鬼在里头吱哇地乱叫、咆哮。
“小姑娘你自己去打听打听,谁人不知,整个平渠城,就数我家的货最好!”
摊上的华族老头把云瑱误认成了来看货的世家小姐。有云瑅在旁边沉默地护着,倒也颇似小姐的异族护卫。
云瑱只是默默握紧了云瑅的手,欲图快步离开此处。
就忽地撞见了那个眼熟的小童。
他双手双脚之上都缚着沉重的锁链,整个人像一团血泥,但却坚持着不欲趴下。然后被旁边魁梧的大汉一脚踢至了墙根。
要不是那倔强的神情和磷火般闪烁着微光的眼睛,云瑱真不一定能认出他来。
“哎呀客官别介意,这件货刚到没多久,就是还得多调教调教。”那大汉谄媚地向旁边的华族笑着。
“这瞧着不是很听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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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更便宜的了?”那人紧锁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墙角的血人。
“这就是最便宜的货了……就是因为脾气倔了点,才这个价咧。不然这小奴隶还挺有劲儿,颇值钱呢!客官,您看他还小,有的是时间调教咧。再说,这是个小哑巴蛮子,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是个哑巴啊……那脾气倔点也无大碍。”那华族人闻言有些意动了,“多少?”
大汉比划了个数。华族人絮絮叨叨地颇有些微词,但最终还是递钱买下了那小童。
角落里的血团像个物件一样被一把拎起,又一把被推搡着,被那沉重的黑色的锁链拉着拖行。
只留给云瑱一个血色的背影。还有地上一串串血迹的足印,很快又被尘土覆盖。
云瑱双拳紧握,拼命按捺住了想要冲上去打断这吃人不吐骨头般闹剧的欲望与冲动。
她深知自己无能为力。她还不能阻止这一切。
她甚至无法上前去买下那小童。
那小童没有看到她。或者,见面亦不识。
不同于那日旭阳一别的模样,还能搅动混水的小鱼已成了案板上奄奄一息的待俎之鱼肉。
云瑱开始后悔,那日她是不是应该让这小童跟着。就只是多了张嘴而已。当初不应该那般狠绝。若是跟着他们,小童亦不会如此境地。
懊恼之际,云瑱忽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什么轻轻握了握。
是云瑅。他担忧的目光快把云瑱淹没。
“阿瑱,不是你的错。”
云瑱知晓这个道理。
但人非草木。她亦无法完全把自己割离成为只有理智的怪物。
“我们先离开这里。”
云瑅见状只能转移云瑱的注意力。他抓紧云瑱的手,把刚刚的触碰变成牢牢的紧握,不容许云瑱逃离开他的双手。
“或许我们可以先远远地跟着他们。”云瑅虽并不欲救那小童,但却不忍云瑱如此模样。
云瑱闻言一震。自己确实是有些急躁了。
那小童虽受伤颇深,但神情仍然倔强得像小牛犊。应不会轻易放弃逃生。此前在旭阳,小童能在那般危难之际自救,就说明了他还是有些能耐与胆识。若他们前去接应,说不定很快能成事。
云瑱深呼一口气,让自己从情绪的漩涡里脱离。冷静,冷静。
再睁眼时,她面色沉静地看向云瑅。“哥哥说得对。”
……
两人隐藏在人群里,遥遥地跟着那买下小童的华族人。
看扮相,那人并非出身富贵之家。应只是个平渠城内的平头百姓,这也使得云瑱他们救那小童不至于愈发困难。
一路向西,那人拖行着小童离开了平渠。
在平渠城附近,这样的组合已算不上新鲜。到处都是慕名前来买卖奴隶之人。因而驱打着奴隶的人,在道路上比比皆是。
只不过大部分骕族好似都已平静接受这一切。脸上冷漠的神色,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抗拒。好似他们生来理应如此低下。
倒是衬得那倔强的小童,像个异类了。
14. 血泪
平渠城西是一片密集的村落。
但自出了城门,人潮不复城内。云瑱与云瑅二人只能缀得更远些,免得暴露。
那华族是个有些瘦弱的中年男人,一路拖行着小童都显得费劲。而小童本就是个倔脾气,因而两人走得很缓慢。见小童如此不配合,男人颇有些急躁地骂骂咧咧,也学之前的壮汉踹上了几脚,只是没把子力气,让小童只是原地晃了晃身子。
“唷!牛娃子,终于给你们家整个小奴隶咯!”有那人的熟识路过,看男人和小童似有对峙的样子,开口就是有些揶揄的语气,“怎么,你不会连小蛮子都治不住吧!”
男人并不理会,有些窘迫,只是一味向前走,把那黑色的锁链拉扯得哐当作响。
七拐八拐之后,那人终于在了一个颇为老破的院落前停下了。云瑅记下了位子与路线,不再往前跟。
先确定好那华族的住所与小童的情况,之后再做打算。这是云瑱二人刚刚打的商量。
以目前所见,他们应当很快就能救出那小童。
“去探探消息,今夜再来。”云瑱一路打量,决心再打听下这平渠城的境况。
一提起平渠,第一反应即此处骕族颇为闹腾。常有骕族闹事的消息传出。似是城主薛恩推管治不力。冯祧亦不欲讨论薛恩推此人。
至此地一看,情况似乎并非传闻所言。
哪是这里的骕族过于闹腾。是他们都已经被踩入了泥里。
在虎万城,云瑱虽未曾在城中看见在外行走的骕族平民。只在城主府内或是外头的庄子上瞧见过骕族奴隶,但起码那些骕族称得上活着。
又因着城主冯祧的私心,虎万城并不允许明面上的奴隶买卖。整体而言,虎万城周围骕族的日子或许还算过得去。十几年来,亦并未有骕族闹事儿的情况。
现下云瑱明白了。哪里是薛恩推管治骕族不力。是他根本没把骕族当人看。
在薛恩推眼里,骕族是买卖的物件。是供其摆弄的下等生物。是供他吸血享乐的“好”东西。
他用流言将骕族高高捧起,实则打造一个致命的牢笼。或许二三骕族不服输地拼命反抗过,但却又进入了某种恶劣的循环,应了谶,成为流言中那个野蛮的举旗者,然后被铁血镇压。于是平渠被骕族的血泪流淌着浸染着滋养着,成为了如今地狱般的模样。
压迫。反抗。镇压。更甚的压迫。
成为一种无法脱离的噩梦与循环。
出路似乎唯有拼命离开此处。但是如何离开呢?何处是归处呢?偌大的井州与偌大的天地,似乎哪里都一样。
只不过平渠更甚罢了。是当权者的享乐之地。是普通人的血泪之所。
……
这个村子与平渠城里的情况差不多。随处可见一些神情麻木的骕族奴隶。都是干些体力活。男奴居多,但偶尔也能看见一两女奴。
几乎家家皆有。因而刚刚那个人,似乎是第一次买奴隶,还遭了同村人的耻笑。
这让云瑱云瑅这组合行走在村中,都算得上常见。但村落里毕竟多为乡里熟人,比不上城中,云瑱二人到底是陌生面孔,已遭了好几次打量。
因而云瑱并未在村落中逗留太久,早早返了城中。
最能快速知晓一城消息的地方,在茶楼酒肆。
借着饭点,云瑱云瑅打听了一番。二人决心奢侈一把,去平渠城里的老字号里探探。
……
云瑱骄横又跋扈地直直闯进了店里,把冯鸣当初那个模样学了个九成九。她径直坐下,并不说话,只是给了云瑅一个眼神。
云瑅会意,把碎银抛给前来接应的小二。那小二手忙脚乱地去接那空中飞舞的银两,巴巴捧在手心里。然后对云瑱颇为恭敬地笑:“这位小姐,您吃点什么?我们这儿都能做!”
云瑱并不搭理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手上的坠子,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店里的人和事。不得不说,冯鸣给云瑱收拾的那一大堆里,云瑱扒拉出来一些饰品,本只是准备换钱的东西,但到此时亦派上了用场。
旁边的云瑅开了口:“小姐没胃口,听说你们这儿小菜颇有花样,来点有意思的小菜给小姐开开胃。”
听云瑅一介异族奴隶操着一口如此纯粹正宗的华族语,瞧着又身形挺拔,容貌出色。小二更觉得这是从哪来了个世家小姐,连忙应答,赶紧吩咐后厨去了。
店里别桌的人,最初也因着云瑱的气势安静下来,悄悄打量他们二人。但毕竟云瑱瞧着年岁不大,再怎么骄横也只是个幼女。过了片刻,店里就又恢复了热闹。
旁边那桌是三两书生模样的华族,应是来喝酒的,只点了一两下酒菜,一壶温酒。几人都有些充血般的涨红,醉醺醺的酒气在脸上弥漫。店里热闹起来,几人又继续了此前的话题。
“嘿呀,前一阵不是说改叫始平了嘛,怎么我听着又叫劳什子新象了?”
“听说是那东越王改的。现下东越王把前阵子的西平王压得死死的,肯定要把西平王给取的年号给换咯!”
“你猜这新象能叫多久?我猜不过一个月哈哈哈!”
“我倒觉着这东越王像是个有手段的,再怎么着也能坚持个三个月吧!”
“来来来,咱俩赌一局!”
“赌就赌!就赌一次酒!”
两个书生本就瞧着有些醉了酒,此刻两人忽然定了赌约,更是咋咋呼呼的,恨不得用嗓子掀了这店儿。
云瑱瞧着他们不似书生,倒像纨绔。一个个弱不禁风的模样,应是未曾干过活儿。青天白日的,正是读书的好时候,却在这里聚众喝酒。
两人约着赌约,另一桌一个兵痞子模样的壮汉却忽地插进话来:“我看你俩这赌约很快就会有答案咯,有消息说当今这位噢,并非宣帝亲生!”
此话一出,这店里更像那沸锅里的水,闹翻了天。本是两位书生的无聊话题,瞬间变成了宫闱桃色秘闻。引得现下人人都想插一句嘴。
“当真?这么多年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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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说这小皇帝不是亲生?”一个胆大的见壮汉那桌并无别人,直接凑了过去。
“此前不是听闻小皇帝是那杨太后从宫女那儿抢来的孩子?杨太后更是一下被小皇帝弄去了望山。说是那宫女怀的根本不是皇帝的种!”壮汉也没卖关子,但神情却变得颇为猥琐,“宁宣帝一直都没有子嗣,哪能一夜成事?”
“不是说此前好几个后妃孕有皇嗣却没能生产吗?”又有旁人面露疑惑。
壮汉却不吃这套,仍是那副贱兮兮的模样:“说不定是糊弄人的呢,反正没活下来。铁定是那宁宣帝成不了事儿!不然这样一个铁血帝王,咋能这么久没有子嗣?怎的,他还管不住后宫那群婆娘?”
被壮汉语气笃定地一反驳,刚刚说话的人也觉得底气不足,不开口了。
但场子并未就此冷下来,不知是谁问了句:“那这皇位谁坐?东越王还是西平王?好歹是正经皇叔咧!”
“嗨呀,谁坐都与我们无关。别干架打到井州来就行!”又有笑嘻嘻的声音接话,引起一片附和。
这话题也就算是过去了。
此时小二也备好了云瑱的菜,忙不迭往桌上端。“小姐,这是我们店里的招牌,酱羊蹄!”
看那羊蹄裹着酱汁,鲜得流油,云瑱一下被勾得食指大动。不愧是老字号,这一趟来得不亏。
她用眼神示意云瑅也吃,云瑅却摇了摇头。知晓云瑅是要做足小姐奴隶的派头,云瑱忽地开了口:“小姐让你吃就吃!怎么,小姐的话也不听了?”转头又吩咐小二,“小二,给个油纸来。”
这下,云瑅也只能无奈地答是,从小二那接过油纸,包了个羊蹄揣入怀里,继续在云瑱身旁守着。
然后云瑱一面满足地啃着肉,一面心中盘算。
又出现了一个人物。西平王。前阵子在澪阴镇听到的皇室秘闻竟是有了后续。若说前头那事儿,对于皇帝和藩王来说,是除了一个外家。但现如今的事态却是极不利于小皇帝的。
有人在有意传播这些消息。云瑱想起澪阴镇遇到的说书老头儿。所以到底是西平王还是东越王呢?
此前他们从璞都出发之时,仍号始平,这是云瑅这个宫中之人的消息。始平是西平王摄政之时的年号。而东越王之崛起,应就是杨太后一事之后。小皇帝不会平白无故知晓生母一事,所以此事应是东越王的手笔。东越王凭借此事拉拢了小皇帝,又除去了太后,自身亦一朝压制了西平王。
身处澪阴镇之时,传出的流言只说生母之身份,尚未波及小皇帝自身的血脉。因而这应是东越王有意放出的消息。
东越王拉拢了小皇帝,改号新象。西平王呢?此时并未讨得好处。他若借这一波东越王的势,质疑小皇帝的身份,散出第二波流言,那他朝不可以此借口让小皇帝坐不稳帝位?宁宣帝又无其他子嗣,这宝历不就有机会轮到他这个宁宣帝无可质疑的亲弟弟来继承了吗?
倒是东越王。如今这局面,是否是他有意推波助澜呢?
15. 猫狗
虽是打听到了朝局的消息,但眼下对云瑱来说并无太大用处。
东越王到底是否有意促成此局围困小皇帝,不过是天际阴云。云瑱或许能以其判断一下明日是否暴雨,但却无益于她今日欲在洞窟里救助一只受伤的小猫。
她更想知道,这平渠城的消息。
待大堂里的话题都轮了几回,云瑱终于捕捉到了几个有用的字眼。
“城主好像有意在城西修个什么寺、凿什么窟,近日来频频去那边转悠。”
“应该是吧……瞧着又要征一波人服役咯。”
“没事儿,让家里奴隶顶上不就是了,哪轮得着你忧心。”答话的人不甚在意。
“说得也是。”
“修寺?什么寺?好玩吗?”云瑱眼见着这话题要结束,思索了下,故作好奇地开了口。
原本谈论此事的两人被这道突然插入的童音吓了下。但见云瑱可爱脸庞上浓浓的新奇,倒是软下了语气回答她。“应该是什么佛寺吧,然后在旁边凿几尊造像。近来城主很是宠信几个西边来的沙门。”
另一人怕她听不懂,还解释了番。“就是那些沙门和比丘尼呆的地方,倒也没什么趣味。”
云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两人见她一小孩应对寺庙未觉有趣,便也转过了话题。
城西。买下小童的人也住城西。所以那人忽地买下了第一个奴隶,是想要让奴隶代替自己服役吗?
看来此前自己所料不假,无论骕族还是华族,只要是能够有所压榨,薛恩推都不会放过。只不过华族平民目前还能有着骕族垫底。那若是一朝换了天呢?这些华族平民又将如何呢?
得快点把那小童救出来,然后立马离开平渠。不能让小童前去服役,不然事情就麻烦了。
今晚就行动。
……
行动之前,得做些准备。
向小二打听了百姓里平日拿药的地方,云瑱二人寻了过去,让药童拿了些止血、治跌打损伤的药粉。
云瑅再次去探了探那处人户。应是只有两口人,一个年迈的老母,一个瘦弱的中年儿子。不见其妻儿。院里也只有一栋土屋和一个茅草棚。那土屋隔作了两间房,男子的老母住着里屋,自己就住在大堂里的炕上。
小童如今被拴在茅草棚里。不在屋内,倒是方便很多。若是夜里行动,云瑅应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撬开那锁、带走小童。最麻烦的其实还是小童的一身伤。
云瑱听着云瑅打探来的情况。她已打算今天离开平渠。小黑虽只修养了一天,但应恢复了些精神,能供他们走出一些距离。
今夜,她与云瑅仍需分开行动。云瑅一个人便能营救出小童,她则需在村落外与小黑一同接应他们。
……
云瑱二人收拾好行李,等到戌时出了城。待到月牙高悬之时,云瑅趁着夜色摸进了村。
没过多久就见那个融进夜幕的身影向云瑱奔来。一切顺利。如果忽略小童身上明显更严重的伤势的话。
云瑱拉着缰绳,见状轻轻拍了拍小黑。如今她与小黑已经极为熟识了。小黑知晓了她的意思,轻步上前。
云瑅把小童打横置在马背上,飞身上了马。他把云瑱笼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分隔开云瑱与那小童。
小黑踏着月色疾驰。三人一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平渠城。
……
不曾停歇地奔行了几个时辰,大约已至寅时,天已经有些蒙蒙亮。小童一直在马背上,如此颠簸,亦未曾发出一点声音。
云瑱好几次都觉着他是不是失血过多而昏厥了。但回过头又能看到小童发亮有神的眼睛。她这才放下心来。
路过一片无人的松林,云瑅勒马停下。云瑱和他很快收拾出一片空地来,把小童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地上。
云瑱赶紧从包裹里拿出那些伤药来,给小童作包扎。一片寂静里,只有云瑱的动作发出的窸窣声和风声。云瑅则是在一旁生火扎营。今晚得在这里凑合凑合。
小童仍是半点动静不出,似乎也感受不到疼痛。惟有那双幽幽的猫瞳闪烁。
忽然他开了口,“呼衍拔。”他顿了顿,似是不太熟练,声音也有些沙哑,“我的名字。”
很轻又很郑重的一句话。轻得好像下一秒就飘散在了风里。但又郑重到,字字句句停顿,像是一个承诺。云瑅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云瑱也震惊地看他:“你不是哑巴啊?哦不,你会说华族话了?”云瑱被那卖奴人影响,把小童想成了个哑巴。又想起,他应只是当初不会说华族话。
小童只吐了这几个字,就不肯再多言。看他的神色,应是云瑱后来说什么都没听懂。
所以,当初一别后,他特意学了自己的名字怎么说?
又是去哪折腾了一番,把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步了?
云瑱知晓再问别的,呼衍拔也听不懂,也就不再追问,只是默默给他上完了药。
等云瑅递给云瑱水壶,提示她该休息之时,天光已大亮。云瑱见呼衍拔应是无事,也依偎着云瑅安心地睡下了。云瑅把火灭了,熟练地把云瑱揽在怀中。
呼衍拔一直看着二人的动作。并不出声。云瑅则一个眼神都未给到他。
……
云瑱只是小憩了会儿。醒来之时,日头只是隐隐有些盛的样子。云瑅已然收拾好了行囊。
呼衍拔见云瑱醒了,二人要离开,只在原地不动。但云瑅来把他提上马背之时,他的眼睛里居然流露出一丝不解。
这两人很奇怪。之前不愿意他跟上,现下又突然出现带走了他。如今,似乎还要带上他。
为什么。
“为什么?”
云瑱歪了歪头,没想到云瑅忽然问出这个问题。
“……哥哥就是哥哥呀,没有为什么。那瞬间,我就觉得哥哥应该做我的哥哥?”云瑱想了想,感觉回答不出云瑅这个颇有些刁钻的问题。
天晓得,云瑅一个如此沉默内敛的人,居然破天荒问出了“阿瑱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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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选了自己做哥哥”这样的问题。
云瑱总不能答,因为你是我在这见到的第一个人。而你又特别好骗特别靠谱的样子吧?
有点伤人。
于是她打着哈哈欲图蒙混过关。
不过云瑅不愧是云瑅,这样的回答他真的接受了,并不纠缠。少年沉吟了片刻,还点了点头。云瑱只能悄悄松了口气。
想着应不会有人追来,两人照顾着呼衍拔,行路并不是很急。
但这样始终不是个法子。云瑱仔细思索着接下来的行程。
之前,她和云瑅本打算在平渠好好修养几天,之后一口气出了这井州。完全未料想到眼前的局面。
云瑱忽地觉得自己怎么像个妈妈,到处捡小孩儿啊?开局捡一只小狼狗,现在又捡了一只小野猫?还全是受伤的小可怜们。噢,或许中间还能算上一头小鹿。不过小鹿还算幸运,只是和大鹿闹了别扭。
“唉。”云瑱没忍住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招来其他两人的注目。
“阿瑱,累了吗?要休息会儿吗?”都怪自己的脑补,云瑱现下看到云瑅,自动为他脑补了一只在背后摇得正欢的大尾巴。
而呼衍拔就是默默盯着人的小猫。不开口,只是看着你。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用,哥哥。”云瑱安抚了下云瑅,有些没忍住想摸摸他的头。不过这个姿势,好像有点别扭,就此作罢。倒是云瑅看见她抬起又放下的手,低下头来,偎在云瑱小小的肩膀上。
云瑱笑了,也拿脑袋蹭了蹭云瑅。云瑅一愣,一下又坐直了,只是脸上爬了些红霞。
“我在想,如何让呼衍拔养养伤。我们也暂时休息几日,小黑也还没休息好。”
呼衍拔听到自己的名字,但不知道云瑱他们在说些什么。
“如今这样,也去不了镇上或者村里。我们这般带着血淋淋的一个骕族小孩儿,还是有些可疑。”
云瑅喜欢云瑱说“我们”的样子。有些出神,没能立马答上话。
云瑱也只是有些自言自语地碎碎念,并非要云瑅回答。
骕族,骕族。她如今带着两个异族小孩儿,该去何处呢?哪里能让这两都不那么突兀呢?
她闪过一个念头,但又觉得不太稳妥。都说骕族贵族的四部如今在井州北部游荡。他们此前一路西北而行,几乎已来到井州的中部,但距北部还是有些距离的。
有没有什么地方,是足以让骕族抱团生活的?虽日子苦了些,但日子总归能过下去。到时候,把呼衍拔留在那儿,应该也不至于让他再次沦落成平渠时的境况。
难道要把呼衍拔送回虎万城?
云瑱眼前一亮。对啊,虽说他们不能把呼衍拔送到虎万城,但若是疗好了他的伤,给他一纸书信,让他回虎万城也算是给他寻了个好归宿!
这小孩儿,既然有心就能学会一两句华族话,那么,让他去虎万,应难不倒他!
云瑱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