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傲娇竹马他急了》
1. 夜袭
暴雨下得越来越嘈疾,雨水砸落在帷帽上汇聚成细流而下,疾驰的骏马踏过洼坑溅起朵朵浪花。
皇城近郊官道上,谢鸢身后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紧追不舍,马上之人皆着黑衣,腰间挂着一枚玄色铁牌。
谢鸢颠簸着,单手捂住腹部伤口,血色渗湿了布料,雨夜的湿冷将身上的余温剥夺殆尽,仅剩密密麻麻的痛感刺激着神经。
几息之间马匹的嘶鸣声慢慢接近,为首的黑衣人勒停马匹,盯着官道上孤零零的黑驹道:“左护法,人不见了。”
被唤作护法的人高坐马上,目光森冷地看向官道一侧的密林:“搜。”
雨还在不停下,砸在草叶上发出脆响,数道黑影踩着叶片掠入林间,悄无声息地搜寻开。
她压低帷帽,呼吸微沉地蜷缩在树上,听见细微的脚步声近了又远去,直到再没听见动静,紧绷着的肩背适才敢松懈。
林间冷风灌入嗓眼儿里,她再也压不住喉中腥甜,偏头呛咳出一口鲜血。
稍微走点儿江湖的人都认得,这些人来自众门派深恶痛绝的杀手组织——弱水。她暗嘲真是不过一朝之间,不仅沦为江湖各道通缉对象,还被刺客同僚重伤,可谓狼狈。
弱水刺客倾巢而出一次少说也要黄金万两,这次为她,七阁竟出动了四阁杀手……怎么不算赚到呢?
谢鸢意识有些模糊,身上的痛已经被砸落在皮肤上的雨水冲淡,她握住颈上的半片玉珏,指腹下玉质温润,仿佛这样足够缓解身上的伤痛。
林中不见人迹,似乎是搜寻多时无果刺客们撤去,谢鸢借树身的力回到地上。恰逢此时雷电自上方劈过,林间一瞬明亮,一箭破风而来将黑纱帷帽射落。
“找到你了。”
借着林间昏昧的光线,顺着箭矢来处望去,她看不清却依稀能分辨那是个男子,只因听着声音是个少年郎,目光慢慢移到那人脚上,不动声色地握紧手中软剑。
皂靴,是官府的人。
谢鸢暗暗叹息:幸之黑巾蒙面,真容免被官家人瞧见,但此人绝不可留。
软剑绕水,携着凌厉的剑光刺向暗处,目力所及之处剑影交错,雨响,剑光,血滴皆融入骤雨间。
“你已是强弩之末,还不束手就擒随我归案。”
少年厉声开口,呼吸难掩急促,不料一言惹来一声轻笑,雨珠停滞,长剑相碰撞,激起细小的火光,谢鸢编织的剑网招招致命,似毒蛇毫无顾忌展露利牙,危险又狠厉。
双剑一触即离,谢鸢闻心颤音愈发清晰,眼前血烟混着雨水,不自觉脚步后撤,半片白玉珏从领口露出。
少年慌乱的尾音淹没在雨声里。
——碎石落崖,彼时她脚下已无落足之地。
*
半年后,符溪镇。
天空将明未明,微弱的天光透过土屋的破瓦落了进来,光里萦绕着上下漂浮的细小尘粒,缓慢地飘动到杂草堆上,之后便藏入其中失了踪影。
杂草堆旁放着一方漆黑的棺材,蓦地颤动了一下,棺材板慢慢移开。谢鸢从棺材里坐起,刚抬眸就与官服打扮的金捕头打了个照面。
两人四目相对,金捕头满脸惊骇,瞪圆了眼珠,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霎时震落了头顶的不少碎瓦。
半年前谢鸢倒在纸扎铺门前,被纸扎铺阿爷张槐捡回,她醒后除了一身伤,一个名字,其余什么都记不清。
此地乃是距离皇城不足五里,纸扎铺就在镇子边儿上。
镇子上的人本就不待见阿爷做的生意,连带着这处地儿都被绕着走,甭提人嘞,他们爷孙俩平日里连只畜生都难瞧见。
阿爷端了碗暗糊的药从里屋出来递给谢鸢,解释道:“金捕头莫怪,家里的钱都拿来给小鸢买药了,没余钱给木匠打床,只能让小鸢先将就着睡。”
谢鸢捧着药碗小口嘬着药,乖巧地歪头看着身旁已年逾古稀的老人。老人精神矍铄,正和金捕快谈论着皇城也不知道闹了什么事儿死了不少人。
“老张头,听说最近出的事儿和一些江湖人有关。”
金捕头眉头绞成一团,侧过身在老人耳边小声道:“是啊,听说大理寺半年前围剿什么刺客还让人跑了。那事儿你也知道,围剿那地儿还离咱们这儿不远,说不准近来发生点命案和半年前的事儿有点关联,
我听说上头调了大理寺的大官儿来查,最近风声紧,你可别什么人都往家里领,小心惹祸上身。”
谢鸢耳朵微动自是听清了金捕头的耳语,却故作不懂地继续低头嘬药。
聊到今天的来意,金捕头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递了过去。
“昨儿县太爷在镇子上发现了皇城里失踪的女眷尸体,真是赶巧了,碰上县里仵作告假返乡。这案子出的急,咱们这穷旮旯这会儿上哪去找个会验尸的人,咱们大人愁的头发都白了。”
一听这话,阿爷连连摆手:“哎哟,我早就不碰这行了。”
“啧,老张头你这可就不讲义气了。”金捕头也是个会来事儿的,一见攀交情不成,立马就换个由头劝,“老金我知道你手里头紧,办妥这桩差儿,林大人说工钱少不了。”
谢鸢探着脑袋,纸上前边的是一些失踪女眷的画像,都是些很年轻的姑娘,有些穿着打扮像是名门望族的贵女,有些则是平常人家的女眷。
末了,翻到最后一张,她一愣,纸上的纹路熟悉而特别,脑子里模模糊糊地闪过这个纹路,这纹路好像是该刻在一个圆圆的铁块儿上。
见谢鸢似乎对纸上的图案感兴趣,金捕头拿过那张纸,轻轻哦了一声。他道这纹路来自一个叫“弱水”的江湖杀手组织,还不忘添上一句这纹路跟皇城那桩大案有关。
“京师那案子,虽然朝廷那边好像还没有查出是谁,但是道上都传是弱水刺客干的。”
谢鸢想着想着突然心里一咯噔,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心道:想起来了,可不眼熟嘛,被我拿来垫灶脚了。
金捕头看着谢鸢手里的药碗止不住微抖,忍不住问:“小鸢你抖什么?”
谢鸢脑子里腾起一个荒唐的猜想,遍体身寒,拢了拢袖口,干笑两声:“倒、倒春寒,冷的。”
接着她听见金捕头对着阿爷碎碎念,提到现下的案子那群恶徒流窜到了县里,衙门为了将那群恶徒一网打尽,林大人想找个会武功的姑娘混进去,现在就缺个会武功的姑娘,只要帮忙把凶犯抓回来,就可以拿到赏钱。
谢鸢仰头,纸扎铺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一些瓦片凹凸不平,形成了无数颗裸露的瓦首。屋檐下的木梁也已经腐朽,有些甚至已经断裂,瞧着瘆得慌。
这时节倒春寒还未过,空气里凉意正浓,而纸扎铺可谓是屋外走风屋内灌风。
自她重伤后无意间发现自己会拳脚,到如今隐约察觉出自己的身份似乎和那犯了大案的江湖组织有牵扯。
她端着药碗心里啪嗒啪嗒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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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盘,若是能去帮忙,说不定可以查到点什么,还能拿到赏钱修缮屋子。
谢鸢登时双眼发亮,心道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买卖,遂伸手指了指自己:“金捕头,你看我行吗?”
阿爷白胡子轻颤,面色不虞地打断她的话:“小鸢不得胡闹,你身子还没好,别给金捕头添乱。”
“你阿爷说的对,你虽然会点武功傍身,但是你身子还没好?”金捕头附和,眼睛骨碌碌一转,见她神态认真不似作假。
“小丫头,你真想去?”
“想!打、打不过我可以跑。”磕磕巴巴回答。
金捕头则听得嘴角抽动,上下扫了她一眼,突然朝其发难,五指为爪欲锁喉于她。
谢鸢蓦地瞳孔一颤,下意识躲闪,眼前人的动作仿佛在她眼里被放慢,脚下一跃人已经移动到数米之外,而金捕头的五指竟连她的衣角都不曾擦到。
通金捕头似是对她身手很满意。谢鸢则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有惊无险,饶是她也对自己伸手不可置信。
然而。
潜入贼窝第一天,谢鸢就遇到了麻烦,和自己一起囚禁的姑娘一日换了三批如今就剩她一人,听守门人道今夜又带回了些“妖”,而她将消息传出后却迟迟没有收到衙门的回复。
谢鸢心道:罢了,求人不如求己。
*
地牢里用泥墙分割开每个小牢房,模样像随便凿出的土窖,地面一颤,头顶就会从四面八方簌簌往下落泥。
谢鸢用小木棍戳了三日,终于在泥墙上戳出一个贯穿两边牢房的小洞。
她扯下脖子上那半片玉珏塞入小洞里,顺着狭长通道推到墙的另一边,随后抬手敲了敲泥墙,
“你还醒着吗?”
半晌没见回话,正当谢鸢以为对方睡着的时候,墙对面响起了一道朗然清润的少年音。
“嗯。”少年说话惜字如金。
“此物是我身上唯剩的值钱之物,公子若有幸离开,烦请将此物交给符溪镇纸扎铺的老人,多谢。”
话音一落,屋子里落针可闻,那人噤声不语,她望着那堵墙走神了一刹,谢鸢知道他听见了。
狭窄的牢房里原本关了不少人,却在这两夜被看守陆续带走,就剩下她和另一边的少年。
地牢里的路互不相通,谢鸢无法接触到另一侧的少年。
闻这少年的谈吐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不知为何被掳到了这儿,观那守门人对他的毕恭毕敬的模样,想来暂时不会有危险。
她回神,拆了衣摆的银线将夹层里的铁丝取出。
开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里分外清晰,谢鸢转头看了眼远处,看守的人还没回来,算着时间交接应该还有半个时辰。
谢鸢被蒙着眼带到此地,对路线不甚清晰,靠着路上暗中留下的记号推断方向,兜兜转转也不知走了多久。
路的尽头忽见篝火,谢鸢不适地眯起眼睛。风里忽闻脚步声,她蛰过身子隐藏在墙背后,看到远处不少人在搬运东西,细看是戏班彩布遮的木笼子,彩布遮不住露出粗壮的木条。
与此同时,地牢里少年指节润白修长勾住了沾着泥灰的颈绳,把那物什从通道里扯了出来。
一声玲玎脆响,半片玉珏落到掌心里。
他瞳孔微缩,怔怔瞧着掌心的玉珏,这玉珏与自己脖子上半片玉珏甚是相似。
记忆里那片玉珏逐渐和眼前的玉珏合二为一。
2. 造畜
记忆停留在看见戏班班主的一刻,下一秒尖锐的疼痛席卷而来把她拉回现实,有人一脚踹在她心口上。
谢鸢眯缝着眼,刺耳的叫骂混着嗡嗡的耳鸣听得不真切,五指抚上心口将衣襟攥紧。
“哗啦——”
紧接着一盆冷声浇下,刺骨的寒意透过衣衫钻入骨髓,谢鸢被冻得打了一个寒颤,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脖子处传来力道仿佛要将她掐死。
“说,你是谁派来的!”
心口的疼痛难忍,再不还手就要丧命于此。强烈的求生之念迫使她右手蓄力,以侧掌狠击身前人颈侧,下一秒脖子上的桎梏松开。
屋子里重新静了下来,谢鸢扶墙撑起身子,剧烈呛咳,眼眸逐渐清明,入目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房子,视线下移看到滴水的发尾和湿透的衣物,脚下是方才掐住自己的壮汉。
这人,是谁?
被凉水浇了个里外透凉,她脑子也清醒了不少,残存的印象是车队欲走,她一咬牙便冲了上去,营造出一副逃跑不成反被抓的假象,接着就被关进了其中一个笼子里。
日光透布而入,她看清了笼子里囚禁的人,或许不能用人来形容。残缺拼凑的躯壳,诡异艳糜的装扮,像极了话本里描绘的妖鬼精怪。
这百戏班班主叫陆良,时下南渊国贵妃喜好古彩戏法,不但在宫内常有表演,民间亦是盛行。
百戏班地位渐高,平民百姓家更有甚者会把自家孩子特意送到百戏班里学习。一般百戏班表演些空碗求鱼、仙人摘豆的戏法,再者是些杂剧绝活儿,但是有些戏班则会做些采生折割的腌臜事儿。
恰似“造”出来的白骨精,女子双臂只有骨架,没有血肉。而要造出这样的双臂,则需要用细绳层层缠绕勒紧手臂,直到发黑腐烂至剩下森森白骨。
陆良干的就是这不做人的行当。
被“造出来”的人通常活不了多久,故短短几年的时间里,陆良“造出来”的人伤的伤,死的死,无法再满足百戏班需求。而后“造畜”一事败露,陆良和戏班被当地人驱逐。
打探到这儿,谢鸢已经觉得脑瓜翁疼。
没几个正常人家会想把孩子送到这样的戏班里,难怪这陆良要想方设法地掳人。
但是干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怎么着也该是偷偷摸摸,为什么对皇城里的人下手呢?这不就明摆着让衙门的人好盯上自己吗?
谢鸢叹了口气:“这陆良还真是寿星公上吊……”
——自寻死路。
地上壮汉缓过了劲儿,抄起身旁粗木就朝着谢鸢后背招呼了过去,不料被她弯腰躲过这当头一棒,飞起一脚正好狠落在那人胫骨上。待谢鸢反应过来,第一个念头竟是要赔银子了。
整这死出,咱们家现在穷得就差儿上街讨饭了……要不到时候和金叔说,是他自己撞我脚上的。
谢鸢当即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慌张地就想去扶地上的人道:“没、没事吧,我帮你看看?”
谢鸢话一说完就打算上手,不料壮汉像踩着了尾巴的耗子,抱着断腿就呲溜一下滑开,徒留谢鸢的手僵在半空。
两人在屋子里绕柱上演着追逃大戏,膀大三粗的壮汉抱着断腿一蹦一跳躲着谢鸢的“帮忙”。忽地一道剑光从门外袭来,谢鸢就地滚开,堪堪躲过那携着剑气的剑光。
好险,差点就身首异处了!莫不是动静太大引了人来。
对方蒙面黑巾上眼神,谢鸢辨不出来人身份,低头却瞧见了黑衣人腰间那块儿十分眼熟的腰牌。
得来全不费工夫!
黑衣人不知是奉命来灭口的还是来收尸,进屋看见绑人者惨白着脸抱腿哀嚎,一旁有些狼狈但是完好无损的被绑者。
“……”
一时间分不清谁是人质。
心口钝疼还未消散,她眸色凝重地落在黑衣人身上,略一思索,打算先按兵不动,不想对方似乎没打算给她喘息的时间,一剑朝着谢鸢劈头盖脸地刺来,好在她事先防备,脚下轻功掠出。黑衣人的反应恰回答了她的问题,她和弱水不关系匪浅,还是那种瞧着要杀之而后快的关系。
“阁主有命,鸢使叛逃,弱水刺客遇即杀之。”黑衣人的声音隔着面纱听着闷闷的。
鸢使?是指我吗?叛逃又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一瞬间让谢鸢皱了眉,手指紧攥成拳,还没轮到她去细细思考话中深意,眼角余光便瞥见断腿壮汉往门边去。
“等……”
话音被截断,长剑银光闪过削断发丝,黑衣人煞神般提剑欺身而上。几番缠斗下来,谢鸢身上挂了彩,旧伤叠新伤,右肩上的贯穿伤咕噜咕噜往外冒着血。
“这位弱水大哥......咱们第一次见面,用不着这样赶尽杀绝吧。”
迎接她的又是一剑,谢鸢在剑影里艰难喘息,躲闪不及后背狠撞上墙壁,喉头的血腥又浓重了几分,头晕眼花间想着:糟了......没力气。
就在她心灰意冷之时,门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随着一声高喝在屋外铺开。谢鸢紧贴着墙壁滑落到地上,剑锋逼近她心口千钧一发之际,一支袖箭射入逼退刺客。
眼前的刺客似察觉到了什么,被袖箭打断后不再过多纠缠,转瞬间便消失在她视线里。
片刻,一群官兵破门而入,紧接着缓步走来一人,剑锋带血一滴滴落在她身前。
颧骨被用力捏住,少年声音又冷又低——
“我的好阿姊,终于找到你了。”
谢鸢被迫抬起头,眼神涣散又迷茫,逆着光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忽略了那话里的阿姊二字。
怎么又来一个?
她有些吃痛地想挣脱对方的束缚,却不料她下意识的挣扎倒惹得那少年动了气,勒在她腰间的胳膊骤然收紧,谢鸢昏昏沉沉地从那双漂亮的星眸里看到自己的脸。
两人无声地僵持了片刻,金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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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的声音讪讪地插入二人之间。
“顾大人,这姑娘是符溪镇老张头的孙女,是衙门让她潜入的,她与那陆良不是一伙儿的,请大人明察。”
顾怀瑾眉眼轻敛,本该被遗忘的酸涩此时像在心中撕开了一个口子,涌溢不止。
少年微凉的鼻尖轻轻擦过颈间的皮肤,俯身交颈的耳语带着不可言说的暧昧,可惜如今她连动只指头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要推开眼前的少年。
“孙女?呵......阿姊何时又给自己买了个亲人?”
他疾首蹙额,声音极轻却沾染着偏执和恨意:“说......为何抛弃我?为何躲着我?”
金捕头离得二人稍远,听不清顾怀瑾的低语,瞧着他骇人的模样又不敢上前触了这京官的霉头,只能在原地巴巴地干着急。
屋外的官兵来报,没抓到陆良,但是已将戏班其余人等拿下。顾怀瑾看了眼怀里的人,闭眼小心翼翼地藏起眼角的湿润,轻轻擦去谢鸢唇边溢出的一丝血,朝着身后的官兵开口,语气漠然寒冽。
“全部带走。”
他知道,谢鸢不容易受伤,弱水初代刺客,放眼整个江湖能近其身的人都屈指能数。凑近了,顾怀瑾方闻到她身上血腥味,眼底闪过一丝急躁不安。
谢鸢在他肩头昏睡,只安安静静地露出个侧脸。金捕头欲帮忙,手伸了一半,却被顾怀瑾侧身躲过,少年抿唇不语,只是更紧地抱住怀里的人。
镇子里的夜总是要比皇城里来的早,山野间的鸟鸣犬吠是入夜后唯二的声音。驿站的房间微掩着,门缝里泄出的烛火照亮了这难捱的一夜。
谢鸢缓缓睁开眼,愣怔地盯着头顶的四方青纱帐,后知后觉地缓过神,自己不在纸扎铺。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右肩的刺痛将她从梦里唤醒,身上的伤口都被细心处理过,不知道上了什么膏药,清清凉凉的,抬手欲撑坐起来,手腕皮肤紧贴到冰冷的质地。
什么东西?
她低头,看见——
手腕处烤着枷锁,枷锁上连着一根铁链没入床底。谢鸢猛地掀被下床,拧着眉扯了扯床底那根铁锁。
纹丝不动。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失去意识前听到了金叔的声音,另一道声音似乎是被困地牢时隔壁的少年。
所以……我现在……是在衙门吗?那为何要锁着我?
同样的声线落入她耳中,将她从沉浸的思绪里拉出,抬眼对上了一双戾气逼人的黑眸。
谢鸢第一次将声音和眼前人对应,精雕细琢的五官找不出一丝瑕疵,疏朗淡雅,玉冠束发,少年郎脖子上坠着的半片玉珏熟悉又陌生。
这玉珏长得好似我的那片,但是底部没有缺口,不是我的那片。
谢鸢对着那半片玉珏愣神的空子,少年无声无息地靠过来,几乎要吻上她的侧脸,过分滚烫的气息落在耳畔。
“又想逃吗?”少年的嗓音带着不可言喻的怒意。
3. 阿姊
谢鸢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脸上,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没来由的脸上发烫,忙将人推离。
她张了张嘴,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脑袋里仍然乱哄哄的一片,想问的东西太多一时间不知道从何问起。
“你又想耍什么——”顾怀瑾话未说完却忽然停住了,因为他看见谢鸢眼神陌生而迷茫。
顾怀瑾呆了呆,眉头逐渐蹙起,半信半疑地望着床上呆愣之人。
刺客魁首,恶贯满盈,江湖流传半年前谢鸢屠了武林盟主段氏满门,盗走了段家秘宝,江湖正道视其为公敌,通缉数月仍寻不到踪迹。
这样一个危险之人,此刻望向他的眼神清澈温软,好似他抓住的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弱水刺客,而是遭了难的山野姑娘。
真的不记得自己了?
烛火下那人灵动鲜活,与记忆里满身戾气调笑着不过玩玩的谢鸢判若两人。顾怀瑾这样想着,只觉得一口酸涩堵在心口,愈发气恼。
少年漆黑如墨的瞳仁中沉沉地压了太多情绪,她无法分辨。
谢鸢愣愣地睁着杏瞳,一眨不眨地落在顾怀瑾脸上,神情懵懂,吞吞吐吐:“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地牢里的……”
顾怀瑾打断道:"你的过去,你还记得多少?"
谢鸢觉得顾怀瑾说话的调调像极了衙门的大老爷,想着应该是个官儿,没料到这官儿还挺年轻的,半晌没回答,直到顾怀瑾被她盯烦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过去?哪个过去?”
顾怀瑾在黑暗里中出了声:“在你没成为张槐孙女之前。”
面对顾怀瑾凌若寒霜的脸,谢鸢这回倒是诚实,苦恼地答道:"除了谢鸢这个名字,过往种种我都不记得了。"
顾怀瑾倏地握紧,眼底一片猩红,咬碎了牙,絮絮低语:“你骗我,怎么会不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寻到了人,如今这样算什么?
顾怀瑾发狠地将她箍在怀里,又问一句:"你既然不记得了,为什么会在地牢里把玉珏给我?"
箍在腰上那的手紧得发疼,似是生怕自己跑了。二人身躯紧贴,谢鸢四肢僵硬任由他抱着,心底生出异样的情绪,暗骂自己鬼迷心窍,就因为微末的熟悉差点被一个陌生人用美色所惑。
僵滞的空气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掺杂着悬在云端的不安。
“这位大人,我是失忆不是摔坏了脑子!”
谢鸢感觉耳朵好痒,这样的距离太过亲昵,她完全无法凝神,深吸一口气后,胆大包天地薅住他领子提起,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彼时地牢里就剩我们俩,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离开。我欠了阿爷那么多,总要留下的点儿什么,不把玉珏交到你手里,我能交给谁?还有这位大人我们不熟,你再这般动手动脚,我可要还手了!”
谢鸢嘴上虽硬气的很,但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下情况未明,总不好惹恼了这人。
“……”
她不知道玉珏的作用,只当是……值、值钱的信物?
谢鸢真的失忆了,心中答案得到证实。
顾怀瑾心里郁闷——而床上之人,一双杏仁眉目微微眯起,绷紧着背,撩动腕间的铁锁,若有所思地凝着他。
此人是个官儿,身上布料出自江南锦绣坊,而江南锦绣坊所出制衣直供朝中权贵;脚上靴子皮革光泽,靴子样式为官家所定;身上熏香是白家芝香阁的……金叔说过这案子大理寺已经派人下来。
谢鸢疑虑甚多,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轻飘飘的一句:“大人是大理寺的人吗?”
不对,我对这些怎么那么清楚!?
谢鸢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打被阿爷收养后能接触到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对任何人事仅仅是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印象。无论哪朝哪代,不妄议朝事都是百姓们心照不宣的共识,她这样平民百姓自然也不可避免。
许久,她听见少年“嗯”了一声。
木门仍然是半开着,四周寂静无声,门口摇晃的烛火把两道人影映在纸糊的窗上。这一夜过得这样慢,在少年清润的嗓音里无限地拉长,又在某个节点恰到好处地显露出时间已过的焦灼。
谢鸢知道顾怀瑾的解释刻意隐瞒了许多东西,没有前因,亦没有过多的细枝末节。
相识和重逢串成一句话,当年的阴差阳错,他被我捡来当作了阿弟。
顾怀瑾的脸被微暖的烛火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泽,谢鸢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指尖摩挲着冰冷的木床沿,谢鸢听见了自己微乱的心跳,仿佛在沉在水底在长久的窒息后,终于破出水面灌入喉间的第一口气。
她自己也说不清心里什么想法。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她在找一样东西,可是因为缺失的那部分记忆让她忘了要找的是什么,直到她看见顾怀瑾身上的半片玉珏。
谢鸢脑子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我所寻之物和他有关。
江湖传言里的弱水第一刺客无所不能,凡盯上的猎物就会被他神不知鬼不觉除掉,没人见过刺客真实容貌,直到被武林盟主段氏满门被屠惨案发生,世人才知道这大名鼎鼎的刺客竟然是个姑娘。
流言不实。顾怀瑾半垂长睫,久别重逢,本想着逮到人先询问一下此事内情,再关起来好好报复一番,结果人是找到了,却记忆全失,那日与弱水之人交手,看着他们对谢鸢态度此事必有隐情,只能另做打算。
顾怀瑾一口气像被浸湿的棉花堵在嗓眼里,噎得发慌。
谢鸢转了转手腕上的镣铐,奇怪道:“既然你说我是你阿姊,为何要把我锁起来,可否替我解开?”
少年抿嘴不语,深眸里危险的异色一闪而过,神情写满了不愿。
阿祖,开个镣铐罢了,我又不会真跑了!
谢鸢嘴角抽了抽,不开就不开呗,这眼神怎么活像我胁迫他似的。
她皱了皱眉,想起少年看见自己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恍然大悟般悠悠地盯着顾怀瑾,轻轻攥住他的袖摆。
见少年没反应,又扯了扯。
顾怀瑾将这小动作收入眼底,若换做以前的她何曾这般低过头。
谢鸢觉得顾怀瑾这人处处透着蹊跷,自称为自己的义弟,却不愿说起过去,明显不想让自己深究过去的事。
世人喜欢把阴差阳错得到的相遇叫缘分,总说着缘分到了自会相遇。
在谢鸢眼里缘分和蓄意还是有区别的,比如在她理解里弱水的刺客和大理寺官员不会扯上关系,就好比老鼠和猫,又比如她不认为顾怀瑾出现在地牢里是意外。
总而言之,这位捡来的便宜弟弟对自己没有恶意,至少不会真想取了自己的小命,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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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
"顾大人打算陪我坐到天亮吗?"
调侃的话说罢,谢鸢倏地发现顾怀瑾虎了脸,没心没肺的她弄不清这人为什么又生气了,心里给顾怀瑾的印象添了一笔。
——脾气古怪。
很快,顾怀瑾鼻尖就嗅到了淡淡血腥味儿,心头不由跳了跳,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鸢伤口裂了,想找个由头把自己支开。屋外天还暗沉,顾怀瑾的目光顺着她苍白的面颊缓缓滑下,落到她裹着被子下的右肩纱布已经渗出血色,神情复杂难辨。
“我去寻大夫过来。”
乍见顾怀瑾要起身,谢鸢忙伸手攥紧他的衣摆,道:“天还未亮,何必去扰人清梦。我看床边有些药,我自己来就好,不劳顾大人费心。”
顾怀瑾把衣摆从谢鸢手里抽出来,轻咳地转过身,淡淡回应了一声。
又听见他含糊不清道:“此案牵连甚多,你为重要人证,自然不能……总之一切为了案子,谁、谁对你费心。”
谢鸢瞧着那背影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意味,终于忍不住嗤笑出了声,许是觉得这声笑太过直白,面如冠玉的顾大人当即撇过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得嘞。
谢鸢心里给顾怀瑾的印象又添了一笔。
——口是心非。
“烦请顾大人回避。”谢鸢决定暂时先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收敛心思先处理一下右肩的伤。再抬眼,顾怀瑾仍然木愣愣地站在原地。
谢鸢欲解衣的手一顿,心道:他怎么还没走?倒也不必如此“寸步不离”,虽然一直被阿爷说脸皮厚,但是也没厚到能在人前宽衣解带,还是在一个男子面前。
见顾怀瑾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谢鸢开口调笑:“顾大人还不走,莫不是想看我宽衣解带?”
话落,顾怀瑾瞳孔地震,两颊犹如抹了胭脂,咻地一下窜开老远,双肩颤得厉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着。
唔,他这模样倒像极了一只被惹怒的漂亮小猫,瞧着唬人,并没有威慑力,倒让人忍不住投喂两根小鱼干。
“姑娘家说话怎么能这般、这般……”
谢鸢听着顾怀瑾磕巴的话,没料到巧舌如簧的人居然也会有被礼义廉耻所困的时候,禁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接道:“这般不知羞?”
空气陡然凝结,谢鸢声音极轻、极缓,见对方没有说话,她似乎不再着急,漫不经心地撩着手腕处的长链把玩,木质床沿被敲击出闷响。
静立许久,顾怀瑾走近,将铁链的一小截不轻不重地握在掌心里。
他倾身笼罩,谢鸢再度被其困在方寸之间。
手腕处如释重负,是紧紧锁在手腕的镣铐被他取下。
是觉得上药不方便才解开镣铐吗?他或许是害怕解开了镣铐我会跑才一直在屋内踌躇不决吧。
谢鸢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她微仰着脸,视线慢悠悠落到顾怀瑾的脸上,这个角度正好能清晰地看到少年清俊的脸,映衬着微暖的烛光,神情比手上的动作还要温柔。
顾怀瑾对她的态度很奇怪,既纵容又偏执。
可是为什么呢?
少年清润的嗓音从上方传来,语气里夹了些笑意:“你在想我为什么要囚着你吗?”
——当年你也对我做过同样的事。
“礼尚往来,阿姊。”
4. 合作
符溪镇面湖背山,春寒未过,风从湖面上拂带着潮湿的寒意。晨光熹微,满眼水光。谢鸢右肩的伤即便已经敷过药,依旧被这风冷刺骨的寒意勾起隐痛。
谢鸢以为比县太爷还大的官儿该是白胡子老爷爷或者是金叔那个年纪的,至少不会是顾怀瑾这样的年纪轻轻瞧着一把年纪的,而且这人总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顾怀瑾知晓她的身份。
从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无法在府衙全身而退。
脑子里排斥着顾怀瑾这种不安定的因素,在某一时刻谢鸢甚至有了直接把人杀掉的冲动,理智上却让她把这个作死的冲动给按了下去,毕竟杀朝廷命官真不是个好的选择,退一万步,在府衙内杀人难度也挺大。
掌心的玉珏交还的时候还带着那人温烫的体温,脑子里浮现出他神伤的模样,熨得她心口微疼,谢鸢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玉珏,似透过它看那个别扭的人。
谢鸢想,我合该记得他的。
地儿小也有小的好处,谢鸢脑子还没琢磨明白这位突然出现的顾大人,下一脚落下人已经到衙门大牢里了。
被顾大人招呼过来的谢鸢拢着袖子站一边,全程不明所以,非要她解释这半个时辰在做什么,她想应该是在大牢里充当人形吉祥物,看各位官爷们忙里忙外。
地上是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班主陆良跑了,因为谢鸢的拖延,姗姗来迟的官兵解救了一部分被掳走的姑娘,但是还有一部分姑娘下落不明。
顾怀瑾今日本想提审戏班副班主和管事寻线索,谁知不过短短一夜,两人竟离奇暴毙狱中。
谢鸢靠着木栏杆,听顾怀瑾盘问着昨夜值夜的衙役,目光深深的沉静,落到地上两具尸体上,脑子里浮现了那日与自己交手的弱水刺客。
死无对证,这次又是谁下的手?
是陆良还是弱水的刺客?
罢了,不管是谁下的手都和她无关,她这人最不喜欢麻烦,事已至此也该结束了。陆良虽然跑了,但是人质也解救了出来,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和衙门的交易自当结束。
可惜她不爱惹麻烦,却偏偏有麻烦会缠上她。
阳光从牢房的四方小口照进来,照着顾怀瑾递过来大理寺的腰牌,暗青色的铜牌下坠了一串朱砂色的流苏,谢鸢没有伸手接。
静寂。
还是谢鸢先开了口,假装瞧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稀罕玩意儿,道:“顾大人这是何意,若是为了补偿民女‘为民除害’而负伤,大可换成银钱来,这铜疙瘩似乎不值钱?”
顾怀瑾静默地盯着她看了两秒,直接把腰牌丢进了谢鸢怀里,少年的眸子里含着霜雪似的:“别装了,这里没别人。”
谢鸢咂舌,心里想刀顾怀瑾的恶念频生,左手抛着腰牌玩:“民女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可惜自己不是阿爷真孙女,毕竟在她看来做纸扎铺阿爷的孙女总比做弱水的刺客强,前者虽苦但后者要命。
“弱水刺客谢鸢屠戮武林盟主段氏满门,盗走段氏一族秘宝,如此恶行罄竹难书。
如今你记忆全失,朝廷江湖都想你死,你已和弱水的人交过手,他们不会放过你,朝廷亦不会放过你,与我合作是你唯一的生路。”
谢鸢挑眉不置可否,她听出了顾怀瑾的海外之音,若是不走不仅她会死,还会连累阿爷或者整个镇子带来灭顶之灾。
“既然朝廷也想要我的命?顾大人为朝廷命官,那我凭何信你?”谢鸢失了血色的脸色眉眼弯弯,唇边勾起笑弧,病态的虚弱柔和了明丽的五官,徒增了几分娇俏。
纵使失了记忆,谢鸢还是谢鸢。
少年嗓音平静:“你如今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就不选,稀里糊涂死掉也算是一个好下场。”
少年被一噎倒并未开口说什么,只是睨了她一眼。偏谢鸢从那双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幽怨的味道。
“骗你的,我惜命着呢,别这么严肃嘛,缓和一下气氛。”
谢鸢嬉笑着把腰牌收回腰间,又和他道:“大人告知我来龙去脉,却还要与我合作,岂不是与虎谋皮?除非大人并不相信那桩大案是我犯下的。”
少年声音清晰冷淡:“我只信真相,如若到时查出真相凶手确是你,我也会将你……”
“将我捆上那断头台,尝一尝那断头台的滋味。”谢鸢不由打断,撩起的眼皮瞧他,却发现顾怀瑾不说话了,似乎因着自己的话不太高兴了。
“莫要胡言乱语,收拾一下今夜就随我回京。”
“今夜?那阿爷那边怎么说?诶,你别走啊!”
顾怀瑾似不想听她聒噪,脚下生风似的,在看不见的地方,唇角略微弯起姣好的弧度,少年的心思转瞬即逝。
*
谢鸢性子跳脱,步子一闪到少年的跟前,背着手倒退着走路,仗着失忆行凶,小嘴说个不停。
“你那夜说的礼尚往来是什么意思?我以前这么胆大包天吗?居然敢囚禁朝廷命官……顾大人,你别不理我嘛。”
“……”顾怀瑾沉吟片刻,似是被她闹烦了,不知从哪掏出一块糕点,黑着脸往她嘴里塞住,末了气道,“自己想。”
嚯?我都失忆了,我要是想的起来还会问你吗?
嗯,怪好吃。
谢鸢还想追问,因着放不下嘴里甜软的糕点只能发出唔唔的声响,抬头顾怀瑾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才忙追上去。
山间鸟鸣,湖边落霞,天地间悠然。谢鸢第一次跟阿爷扯了谎,听说她跟着顾大人去城里某差事儿,两鬓斑白的老人眉眼都是喜色,拉着她絮絮叨叨嘱咐了很多,又闹着把半辈子攒的几两碎银都塞给她。
谢鸢拗不过倔强的小老头,只好趁着老人不注意又给塞回去。
谢鸢不记得失忆前的家在哪,但是她记得当下,符溪镇里有待她很好很好的阿爷。所以符溪镇之内是家,而符溪镇之外是危机四伏的围猎场。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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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别无选择。
走出纸扎铺,小鸢已经变成了谢鸢。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就停在门前,帘子半卷,少年的声音嗓音清冽动听。
“上来。”
马蹄踏尘,马车在静谧的山林间穿梭,很快就越过颠簸的山路行驶到平坦的官道上,猎猎夜风驱散了马车内的闷燥。
“你还不曾告诉我,你找我帮你是做什么?”车窗外枝影缭乱,谢鸢漫不经心地掀起帘子,让更多的风灌入车内。
无利不起早,她可不信这位顾大人是善心大发来帮一个滚烫的山芋。
“段氏灭门一案丢了段氏一族的秘宝,传闻那秘宝是开启前朝宝藏的钥匙,故各方势力皆觊觎。何况近年门阀世家争锋,权利争衡,陛下怕此物落入世家之手命江山生变,密旨大理寺协查……”
天子式微,门阀当道。
江湖刺客组织“弱水”看似中立,实则暗中为南渊皇室圈养死侍,而如今却多次刺杀皇家之人,背后说没有门阀世家的推波助澜,绝对无人会信。
听完谢鸢摇头嗤笑,心道难怪咱们的陛下寝食难安,抬首对上那双明亮的双眸,“可惜我失了记忆,我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真的屠过谁家满门,更遑论是记得那劳什子破秘宝在哪?”
顾怀瑾自斟杯热茶,浅抿一口道:“是不是你做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全天下都觉得那秘宝在你手里,各方势力若想夺宝,只能借替天行道之名来除掉你。”
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辩解。
“……”谢鸢面色一沉,气窝着火,我要是没干过着事儿,岂不是要比窦娥还冤!
“本官不做假设,只信真相,段氏灭门惨案疑点颇多方才把你带上。”少年的双眸幽幽地盯着她,漫不经心道,“何况本官带你走并不全是因为此案。”
她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问顾怀瑾因何。马车蓦地剧烈颠簸了一下,谢鸢重心不稳,身子前倾竟直直撞向对面木窗,幸而顾怀瑾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不然脑袋少不得受个罪。
这般想着,谢鸢的眼底染上几分笑意,正欲道谢,发现扶着自己的手猛的缩了回去,像是染上了什么脏东西。
“?”有这么嫌弃吗?
都说世家的公子毛病多,这顾大人莫不是嫌弃我身上脏?不对,我今儿才沐浴啊,也没出汗呀!
这边谢鸢扒拉着衣服像只小猫似的嗅嗅嗅,把衣服又翻又闻一遍。
另一边顾大人又是咳嗽又是抚袖子,只为了掩饰黑暗里那发烫的耳朵。
一夜不眠,直到天边泛白,马车才晃悠悠开回顾府,顾府在上京的宅子不算大却处处透着雅致,仿着主家的小院来建,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都按照公子的吩咐打点好了,谢姑娘的身份府里人一个字都不会漏。”
顾怀瑾方入门,管事儿的老仆就迎了上去,小声禀报。
“……公子,主家来信,老夫人给您定下的婚事,那位姑娘不日就要来京。”
5. 诡宴
见二人还有话要说,谢鸢干脆就抱着半旧的青布包袱倚在廊柱旁等顾怀瑾,裙摆扫过青砖上未干的雾水,洇开一片浅色水痕。
哟,未婚妻?
听到定亲二字,她杏眼倏地睁得浑圆,耳朵动了动,身子不自觉微倾欲继续偷听两人说话,不料被顾怀瑾发现,只能讪讪别过头。
老仆低头把怀里的取出两张折子双手奉上:“公子,还有一件事,大理寺杨少卿遣人送了柳知府请帖,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封密信。”
大理寺少卿杨涧和顾怀瑾同在大理寺当差,顾怀瑾年纪较他小一些,所以常得杨涧照顾,两人几番共事,算得上有些交情的朋友。
顾怀瑾伸手接过老仆递过来的信和请帖,展信而阅,接着又打开请帖扫了一眼。
顾怀瑾看信的功夫,谢鸢已经抱着包袱倚在旁边频频打起来哈欠,鼻音尾调软软。
“顾叔,带她下去休息。”
顾怀瑾侧过脸对上她泛着水光的眼睛,后者睫毛轻轻抖动,又扯出一个哈欠,忍不住又揉了揉眼,眼尾下细小的黑痣愈发清晰。
少年白皙修长的指节把信和请柬塞进怀里,顿了顿,忽地朝她倾身逼近。谢鸢本能后仰了一下,后颈撞上冰凉的廊柱。咫尺间呼吸交错,顾怀瑾鼻尖萦绕着她发间若有若无的淡香,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反应过来忙拉开些许距离,声音微哑。
“只许睡半个时辰,晚上你还需随我去赴柳府夜宴,醒了就去书房寻我。”
*
南渊废除了前朝的“宵禁制”后,夜市与“早市”“日市”衔接,几乎形成全天的商市,部分繁华地段夜市三更尽,五更又复开张。
请柬是回到上京的密州知府柳志送来,柳志在朝为官几十年,此番设宴在其私宅。私宅属外城,自是不用经过热闹的浚仪桥街。
符溪镇的春夜寂静,上京城的春夜灯火长明,檐下悬的纸灯笼烛光映得青石板路如铺碎金,马车轱辘碾过未干的水洼,溅起细碎银珠,马车载着两人穿街过巷停在柳府门口。
顾怀瑾一袭玄色暗纹锦袍走在前面,谢鸢落后半步,目光落在一处台阶上,犹疑片刻忙追了上去,绯色裙裾扫过石阶上未干的暗色。
听顾怀瑾说三日前粮仓吏来找柳大人两人起了争执,粮仓吏失足摔死了,血渗进台阶的砖缝里,怎么刷都刷不净。
“顾大人,这边……就在前面。”
柳府家仆提灯带路将二人引入座,因着来时路上耽搁,二人入席的时候柳府的宴席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顾大人姗姗来迟,当罚三杯!”
宴席上歌舞不歇,十二扇绘着江山万里图的檀木刺绣屏风静置院中,屏风前数名舞姬在乐声里起舞,广袖翻飞间露出腰间银链,惹得看客频频侧目。
主座上须发花白的柳志抬眼看见顾怀瑾入席举杯迎客。
忽地她感到一股恶寒顺着脊梁骨爬上,如同阴草丛里蛰伏的毒蛇吐着信子舔过后颈,谢鸢皱眉,鼻尖微动——
腥味。
极淡,闻着不真切,混在点燃的沉水香里。
请来的乐人换了新曲儿,席上众人的目光被曲儿声吸引了过去。
唯谢鸢指尖暗暗摩挲袖中银簪,这簪子是她从顾怀瑾书案上顺的,簪头雕着飞鹤的纹样,鹤喙处一点寒芒,是淬过烈火的锋利。
顾怀瑾接过酒盏,酒液在杯中漾出淡淡的烛光,尾指在杯底极快地叩了三声。
这是临行前通过气的暗语,意为“酒有毒”。
不等柳志劝酒,谢鸢直接夺过酒杯当着众人的面敬了天地,她笑道:“酒是好酒,可惜掺了料儿。”
满堂死寂,紧接着一阵骚乱,宾客们四散窜逃。屏风后寒光骤现,十二柄软剑如银蛇出洞刺破满室沉水香,直取顾怀瑾咽喉而来!
谢鸢旋身将顾怀瑾拉离避开剑锋,绯色衣袖拂过一道弧度,银簪破空,钉穿最近那名舞姬的腕骨,血溅上刺绣屏风,为江山图染了一道刺目的朱砂色。
刺客们的攻势愈加凌厉,谢鸢没有兵器防身,只能反手砸碎桌上的瓷器,以瓷片为刃边躲边掷。
瓷片划过刺客脸,结果却未见一丝血色,底下竟还有另一层完好的皮肤,她乖戾笑道:“你们的东家怎么也跟我一样穷,连易容的皮都舍不得买好的。”
顾怀瑾余光留意着谢鸢的方向,乱中夺了刺客的刀,以刀背为棍横扫刺客膝窝,骨裂声里,他冷声讥讽:“酒是断头酒,宴是鸿门宴,柳大人真是好手笔。”
两人背对着各自应对,不多时墙外远远传来杂声,应该是附近夜市巡逻铺的官兵来驰援了,剩余的刺客见形势不利丢下一声“扯呼”越墙而离。
柳志脸色惨白似乎对这一切并不知情,瘫坐在地,抖如筛糠:“本府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舞姬都是、是教坊里所调……”
“觉得冤枉了你?”刺客的血溅到脸上,更衬谢鸢模样艳如修罗,足尖挑起地上的软剑直指柳志,剑尖抵住柳志喉,“那杯毒酒我就该直接灌你嘴里。”
唯恐谢鸢真一个手抖戳死了柳志,顾怀瑾伸手把人拉回身边,低声道:“莫冲动。”
话音未落,屋顶上忽起笛声。似哭似笑,呕哑嘲哳。
“嗯?嗯!!!诈尸了!”
地上气绝的刺客闻声暴起,双目赤红如恶鬼,谢鸢侧身避过劈面一剑,抽走桌上木筷顺势狠贯入刺客太阳穴。
温热血瞬间喷涌而出,弄脏了顾怀瑾衣襟,谢鸢抽空调侃:“顾大人这衣裳染了血,倒比先前顺眼些。”
“你!”他刀背横扫,朝着最后一名刺客门面劈去。
屋顶笛声弱了下去,谢鸢抽身疾绕,寻音如蝶般掠向屋顶,见那人腰间悬着一枚弱水腰牌。
黑色的斗篷下那人戴半边面具,另外半边脸惨白而狰狞,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谢鸢。
“徒儿,你果然来上京了。”
谢鸢皱眉,右手指尖旋着从尸体上抽回的簪子,左手执剑而上,冷笑:“鬼祟之辈,我可不认识你。”
“乖徒儿,为师等你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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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飘散在风里,迷雾乍起,剑身透影而过,屋顶上哪还有什么人。
那人竟生生从屋顶消失,谢鸢毫不犹豫追去,即便担心此番是陷阱也想抓住此人问个明白。
顾怀瑾蹲下身翻检刺客尸体,从手下刺客的怀里扯出枚弱水腰牌,上刻弱水印记,背面烙着的却是前朝燕国符文,这和之前遇到弱水腰牌都不一样。
他指尖抚过腰牌上凹凸纹路,眸色森寒:“又是弱水。”
柳志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僵持间巡逻官差涌入围了柳府。
突然一阵浓烈的焦糊味随风而来,接着有官差冲进来禀报,柳府的西南方向火光冲天。
顾怀瑾赶至西南方书房时,书房已成火海,梁木爆裂声里,谢鸢倚着焦黑廊柱饮着一壶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酒。火光将她眼尾小痣映成赤色,脚边躺着七八具黑衣尸体。她神情莫辩,眸底映着火光。
“顾大人来收尸?”她将空酒坛抛向火堆,霎时火焰腾空,屈指弹落衣襟上的灰烬,“可惜,已经结束了。”
顾怀瑾踏着满地灰烬走来,风卷着火灰掠过他眉梢,玄色锦靴碾过半片未烧尽的纸页,露出“傀兵”二字残迹。
“我刚刚和一个奇怪的人交手了。”故意略去了自己的部分,她抛来半片焦布,边缘参差的织物上是精致的金线绣纹,“这人的袖口……绣了只秃毛鸡。”
顾怀瑾接住残布,脸色像被噎住了一样难看,焦布映着火光,清晰地显出图案,玄鸟图腾的尾羽在焦痕中依稀可辨。
“……”沉默半晌,顾怀瑾有些无言地看着她道,“这是前朝燕国皇室的图腾玄鸟,不是秃毛鸡。”
谢鸢几不可闻地哦了一声,似乎不在意这焦布上的是鸟还是鸡,恰逢此时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她忽然贴近,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他耳畔。
“顾大人,有没有吃的?我一晚上没吃东西了,喝酒一点儿都填不饱肚子,我好饿。”
顾怀瑾被逼退撞上石墙,目光落在谢鸢染红的右肩,艰难地开口:“回府用膳!你......你的伤……”
素来巧言善辩之人原来也会结巴。
谢鸢本是无意为之,结果瞧着某人越来越红的耳根,忽觉脸也烫了起来,支支吾吾道了声不打紧。
腹鸣声混着远处更鼓响起,谢鸢眉眼弯弯地用指尖勾住他腰间银鱼袋穗子玩。顾怀瑾耳尖瞬间红透,分神间还踩到了焦木,脚下踉跄。
*
子时三刻,顾怀瑾收到留守的巡逻官兵匆匆来报——柳志失踪了。
更漏声里,柳府的密室内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把玩着从焦尸取下的半截指骨,笑看柳志:“多谢大人替我养傀兵。”
“你、你说过会保我全家……”
柳志浑身是血,声音发颤,血肉模糊的十指抠进砖缝,抓出道道血痕。
“令千金在弱水阁当人烛。”黑衣人摘下面具露出烧毁的半张脸,手上的半截指骨正中对方眉心,血顺着地砖纹路漫开,他笑声阴恻:“这不正遂了大人的愿么?”
6. 噩梦
两人这一遭几乎拆掉了大半个柳府,谢鸢彼时只道以杀止杀的勇武,回到了顾府才晓得疼了。
右肩的伤纠着血肉与纱布缠在一块儿,一扯就煞白了脸,谢鸢眼睛雾蒙蒙地盯着女大夫,再看一眼女大夫手上还拿着把燎过火星子的银剪,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这伤非得活着的时候治吗?”
“姑娘方才已经服下麻沸散,不疼的。”
“真......啊啊啊!疼!疼!疼!”
一室喧闹,惊落屋外一树麻雀。
顾怀瑾坐在屏风后,闻声拿着弱水腰牌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频频瞥向屏风方向。
禽绒细毛,夹以布帛,床边还堆着一个暖烘烘的小火盆,驱散一室倒春寒意。谢鸢把自己团成一个小球,虽然屋子里血腥味还没散尽,但是混着香炉里的熏香并不难闻,反倒让人生了些慵懒的,绵绵的困意。
窗被打开了一个小缝,热气乍泄,凉意冲散屋子里的暖意,谢鸢缩了缩脖子,细软的黑发垂落几丝在绒被外。
她抬头,日光倒影出屏风另一边的人影,谢鸢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个人在。
顾怀瑾不走吗?
此刻,顾怀瑾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块弱水腰牌,腰牌的背面和素日里擒获的弱水刺客腰牌不同,这块弱水腰牌背面雕刻着一朵花,同样的图案出现在谢鸢的锁骨刺青。握着腰牌的手指发白,看起来像是不安,又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愤怒。
顾怀瑾坐在屏风后一直盯着屏风发呆,心中烦闷,他不确定此番谢鸢和弱水直接接触会不会让她想起什么,他气她记不起过去,又忧心她忆起过去之后,真相不是自己所希望的,只能刀刃相向。
谢鸢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他身后,漂亮的杏眸半眯着,眼睛在屏风和顾怀瑾之间游移,漆黑的瞳仁里写满了疑惑,终于忍不住开口:“顾大人实在喜欢得紧这扇屏风,不如我把屏风搬到大人的卧室去?”
这屏风有这么好看吗?十分钟了,顾怀瑾眼睛都不眨一下。
“......”顾怀瑾轻咳一声,别扭地偏开脑袋,藏在阴影里的脸浮现一抹异样的绯红,声音发紧,“哼......这是文雅。”
谢鸢嘴角抽搐,她算半个粗人,不明白什么是文雅,但是阿爷说过文雅人就是喜欢看些寻常人欣赏不来的玩意儿。
见顾怀瑾回过神,谢鸢这才想起正事儿,指了指他手里那块弱水腰牌令开口:“大人,这块腰牌可以给我看看吗?”
接过腰牌,谢鸢细细打量起来,正面和我那块一样,背面不一样,我的背面是一个“柒”字。
我记得带出来了,放哪了呢?
谢鸢把腰牌塞回顾怀瑾怀里,从衣橱里找到自己的包袱,一股脑全部倒在床上,翻找那块初时垫了几个月灶脚的腰牌。
“找到了!”在层叠的衣物间,谢鸢抽出一块玄铁腰牌,拿袖子抹了抹才递给顾怀瑾,特地解释一句:“我有一块儿差不多的,但是背面不一样。”
顾怀瑾将三块得到的弱水腰牌放到一块儿对比,三块腰牌乍一看相似,材质上有又明显区别,谢鸢这块质地较其他两块都要好,不排谢鸢在弱水中级别较高,使用的腰牌与下面的死士刺客不同,但是剩下两块不仅正面的纹路都有差别,就连背面的图案也不同。
如果不是赝品不成熟的制艺,就只剩下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区分,两块里有一块必定不是来自真正的弱水刺客,可是如果刘志府邸的刺客为假,那为何这块腰牌的背面会有和谢鸢刺青一模一样的颜色。
“柳志失踪了。”
顾怀瑾熟悉的嗓音从身侧传来,带着莫名的凝重。
失踪了?顾怀瑾这时候提这个是什么意思?怀疑是我干的?完了,串起来了,我说他怎么拿了腰牌在我面前晃悠,原来是在这儿埋坑蹲我。他是不是想趁此机会试探我,然后看看我是不是诚心合作,若不是就、就地正法吗?
坏,太坏了!
谢鸢顿觉得膝下一软,脑海里曲曲绕绕的想法当然不能说出来了,下一秒反应过来猛地紧握住顾怀瑾的手,万分紧张地表忠心。
“顾大人,你是知道我的,我回府后一直在你眼皮底下,我也没有什么同伙之类......真不是我,大人明察啊!”
“?”顾怀瑾愕然,盯着那双手紧握处,星眸忽地一缩,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话语都有些紊乱,不自觉地避开她的视线,“你......不对,我是在说刘志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顾大人相信我便好,鸢不胜惶恐。”
但接着,谢鸢就回过神来明白顾怀瑾不是在试探自己,暗自松了口气,但是心里又觉得顾怀瑾心里是不是有鬼,怎么每次一对视,顾怀瑾不是视线飘忽,就是看向别处。
好怪。
谢鸢心想:他好像讨厌我?再看一眼。
“......!!!”确定了,他果真讨厌我!
顾怀瑾看着谢鸢神色多变,神色一凝,心里嘀咕着莫不是这次伤到了脑袋,还是回头遣大夫来再仔细瞧瞧吧。
“伤包扎好了,现在随我走一趟柳府。”
少年突然开口道,示意侍女将木架上兰苕色的薄披风递给谢鸢。
“啊?”谢鸢抖着手指指了指自己。
顾怀瑾点点头,末了补了一句:“算工钱。”
谢鸢本想小小抗议一下,顾怀瑾这三个字压下来,已经卡到喉咙的字又让她咽到了肚子里,顿时注意力就被转到了有多少工钱上。
连带着看顾怀瑾也顺眼了。
*
柳府柳治的卧房内,放着零零散散的古玩字画,床边还祭拜着一座神像,香炉密密麻麻插满了燃尽的香烛。
来禀报的官兵说刘府出了事情之后,柳治在子时一刻左右就独自回了房间。官兵们就把守在柳府各处,保准一只蝇虫都飞不出去。可就在子时三刻,西南角书房方向地面又腾起了黑烟,侍女欲禀报柳治,敲门许久不见人回应,守门的官兵硬闯才发现房子里的柳大人不知道何时就不见了。
“也就是说你们也不知道柳大人何时离开的房间?你们进来的时候可有查看门窗有无打开的痕迹?”
“卑职的下属说,他是破门进来的,彼时门窗皆是从内锁死,有柳府侍女罗晴为证。”
谢鸢漫不经心听着两人的对话,在房内转悠了一圈,一会儿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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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这个花盆看看,一会儿摸摸那个古玩,乐得清闲。
就在谢鸢又要端起靠窗的一盆青瓷花盏,忽地一顿,诶了一声。
“怎么了?”少年被谢鸢声音吸引。
“搬不动。”谢鸢盯着花盏呐呐道,双眸似晕开了些许波纹,片刻后手下一旋,神龛方向发出一声闷响,乱了一室寂静。
谢鸢和顾怀瑾探头望向幽深的地道,弥漫呛鼻的灰尘间,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从下方涌上,一旁禀报的官兵瞬间冲到窗边,伏窗剧呕。
“柳大人好像糊了。”谢鸢心知不合时宜,还是脱口而出。
好像有点阴森森的。
“你......”顾怀瑾一时哑口无言,他不是没见过刺客,大都冷漠寡言,像谢鸢这般的,天底下大概独这一份,他是真不知该先教训谢鸢的口不择言,还是先安抚窗边被这气味快熏得吐晕过去的官兵。
他原以为谢鸢失忆之后会有些不同,如今看来也和当年在初遇之时无甚区别。
地道口极狭,只能通过一人。两人探着脑袋,少女单手捧着烛盏,他缓慢地微侧首,目光落在那被烛火下暖玉一样漂亮的脸颊上,心绪无来由地乱了。
顾怀瑾想起多年前那日,他在人牙子的铁笼里待价而沽,谢鸢倚在暗巷的墙上,右手抛着一枚金叶子,明明指间还浸着殷红的血,眼底却盛满碎星,一字不落地落到他耳中——
“我给自己买个亲人,自然是要最好的,”
那日透过铁笼的光就像这烛火一样,暖不及心底。未料那之后,她亲手将他推入死士营,用剑锋教会他第一课:在炼狱里,想活,就要剜心断情。
那天之后数年他再也没见过谢鸢,离开了弱水之后,顾怀瑾回到了本家,意外得到了家族重用,弱水那段记忆成了一段被他不愿意记起的噩梦。反正除了谢鸢无人知晓他的身份,在世人眼里,他依旧是东颐顾氏的世家子弟,是出身矜贵的大理寺少卿。
回忆在断崖边戛然而止,半块玉珏如那撕裂的回忆,再度把他拉入那段不堪的时光,而谢鸢是那段噩梦里唯一的遗物。
“顾大人?魇住了吗?”
少女凑近,没托着灯盏的手在顾怀瑾眼前晃了晃,眼里是淡淡忧心,阳光透窗而下,常年不见光的惨白皮肤透着淡淡粉,有一丝活人的生气,那双杏眸似穿过那场噩梦而来依旧清澈明亮。
顾怀瑾回神,蓦地足下不稳,只能任由自己直直坠入地道中,谢鸢下意识伸手想拉顾怀瑾。不想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顾怀瑾连拽着她一块儿摔了下去。
顾怀瑾你大爷,还拉我当垫背!
谢鸢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就呛死在这地道里,黑暗里她推了推身上的重物,半晌见没反应,心道不好,怕不是晕过去了,骂骂咧咧的话到嘴巴拐了个弯儿。
“咳咳咳,顾大人,你没事吧。”
谢鸢吹亮了火折子,一室明亮,接着半抱半托着将不省人事的少年扶到一旁靠着墙。
她像小狗一样用手背胡乱末了一把脸上的脏污,慌乱地往身上蹭干净方才用手轻轻拍拍顾怀瑾的脸,小嘴一刻不得闲:“顾怀瑾,你还没发我工钱呢,你死了我找谁要去?”
7. 瘴毒
顾怀瑾刚一醒来就听见谢鸢小声逼逼叨叨,借着微弱的火光,就看见谢鸢糊了不少土尘的爪子一个劲儿蹭在自己脸上,忍不住抬手拍开,捂唇咳道:“脏。”
“不脏的,我擦过的。”谢鸢瞧见他醒了声音欣喜,黑暗里又伸手往顾怀瑾身上擦了擦。
见顾怀瑾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自顾着寻了掉下来落在角落里的烛台,用身上的火折子点燃,烛火的灯照亮了往身后房间。
这会儿细看此处倒像是个底下密室,密室的尽头是阶梯的拐弯似乎还连接着另一处地方,两人对视一眼沿着阶梯走去。
“这什么地方?柳治打算在家里挖古墓吗?”
谢鸢脚边踹到一个古陶罐咕噜噜地从阶梯上滚了下去,路上两人还碰见了柳志烧的焦糊的尸身,令人作呕的气味是从此处散发出来的。
再往前走空气里已经闻不见焦糊气味,脚下阶梯蜿蜒不知走多久才能到尽头。
转弯处谢鸢下意识拉住了往前的顾怀瑾,低声道:“不能继续向前了,前面......等等,顾怀瑾!”
话未说完,前方忽见人影闪过,接着紧接着是踹到什么东西一般发出一声闷响,顾怀瑾几乎在同时已经掠出。
烛芯似是沾了什么泛着淡青色。不对,这陷阱是瘴气机关!
谢鸢来不及细思足尖轻点追上,在此地两个人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顾怀瑾若是折在这儿,她也落不得好。瘴沾火即燃,谢鸢扯落披风卷起身侧的陶罐碗片,囫囵一团重重甩向顾怀瑾前头那道黑影,后者身形一滞。
谢鸢身上无兵器,好在顺的簪子还在插在发间,转身抽出,锐利的鹤簪划破血肉,浓重的血腥味瞬间溢满逼仄的密室。
黑影被牵制,顾怀瑾此刻也意识到密室有异,摸索到右侧石壁凸出,降下的石门封住密室,却仍有绿雾不断从从石缝渗出。
缠斗的谢鸢唇色已泛紫,心知再拖下去对二人皆不利,顿时发了狠地把簪子凿入那人右腿,挑断了他的脚筋。
“谢鸢,闭气!”
顾怀瑾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按在石壁凹陷处,掌心贴上她后心渡内力,指尖却稳稳点压住颈侧穴位,“冷静下来,这瘴毒越运功死得越快……”
“那你还运功?”内力收势不及,谢鸢喉间腥甜上涌,声音故作轻松,却难掩沙哑。
旧伤未愈又着了这瘴毒的道,谢鸢身体已然是强弩之末。雾气模糊了顾怀瑾的眉眼,恍惚间竟与模糊记忆重叠,记忆混乱,一会儿是顾大人,一会儿又是模糊不清脸庞的“小团子”,脱口而出当年的约定——
“阿瑾……买到糖葫芦了吗?”
火折子落地,熄灭密室里唯一光。顾怀瑾僵在原地,黑暗中只余他错乱的呼吸。
谢鸢意识昏沉,只觉得落入了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里,嗅得满鼻的松木冷香混着自己身上的血腥气,竟压过密室里浑浊气味。
绿雾漫至腰际时,有人强硬掰开她下颌欲塞入解毒丸:“阿姊,别睡。”
她指尖抓住眼前玄色衣角,顺从本心咬下那人塞给她的药丸,苦涩在口中晕开,却难以咽下:“阿瑾,你这糖……比药苦。”
“你当年……”顾怀瑾喉结滚动,终是咽下质问,凝着内力划破掌心按上她唇瓣,“咽下去。”
血腥味冲开喉间滞涩,谢鸢瞳孔骤缩,记忆如毒蛇啃噬四肢百骸。她看见模糊不清的面孔跪在棺前,腕脉汩汩淌入药碗。
“以血换血,以命续命……阿姊,我替你当人傀。”
现实与幻境重叠,她猛地推开顾怀瑾:“滚开!我不需要……”
后脑撞上石壁的闷响里,机关声响起,绿雾突然翻涌退散,谢鸢清醒了不少。
黑影启动开关后居然拖着残腿就跑,谢鸢撑着石壁而起,还欲追,反被顾怀瑾拽住后撤半步。突然地面震动发出巨响,原处地面塌陷出一个小坑,密室中心缓缓升起一座石台,台上放着一个石匣。
“此处有诈,小心行事。”
谢鸢抹去唇边血渍,走上石台用鹤簪挑开石匣,顾怀瑾拾起火折子重新点亮烛台,发现里面放着半截焦黑残信,火光映出残缺字迹:“粮仓三酉,龙骨为钥,化骨……为傀……”后面的字和落款被血污浸透看不清了。
谢鸢提醒道:“顾大人,西侧的门开了。”
顾怀瑾撕下袖口的衣物,把残信裹在碎布中放入怀里,目光沉沉地盯着谢鸢:“你的伤?”
“死不了,就是有点疼。”她的指尖抚上右肩胛的伤,嘶嘶抽气。
顺着西侧的暗道一直往前,足够久的时间,几乎让谢鸢觉得已经走出了皇城二里地,终于见到前方有光,两人灰头土脸爬出去才惊觉密道出口竟是皇陵偏殿。
谢鸢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道:“顾大人,擅闯皇陵是什么罪名?”
顾怀瑾一本正经道:“按照南渊刑统,擅闯皇陵属于“十恶”重罪中的“大不敬”,单纯擅闯者,依“大不敬”罪可处绞刑或者斩刑。”
“若、若是不小心误入呢?应该罪不至死吧!”
“情节较轻者,依最重的刑罚判流放或者杖刑。”
谢鸢深呼吸一口气,确信四周无人,只剩一室神佛,忙拉着顾怀瑾又爬回暗道里,“还好没人看见。”
快走快走,命要紧。
“且慢。”顾怀瑾在暗道里停下,“我们得回去,此密道通往皇陵,这皇陵之中必定有我们需要探查的消息。而且那封残信使用的墨汁……唔?”
不等顾怀瑾把话说完,谢鸢抬手直接捂住了他的嘴把人拉走,没好气道:“顾大人,皇陵不会跑,就算要探查也要找好时机,如今我们一人残废,一人……”
皇陵地宫深处,玄黑罩衣下白发间一双阴鸷的双目布满血丝,粗粝的掌心抚摸着空棺,喉咙里发出的轻笑嘶哑如鬼哭。
“我的徒儿,很快就会再见面。”
脚边跪着瑟瑟发抖的守陵人,眼睛被剜去,剩下两个深深的血洞,喉间插着把青铜钥匙。
*
翌日,两人没找到机会偷摸进皇陵,倒是从大理寺少卿杨涧那里得了一个消息,皇陵有一位守陵人昨日惨死,现下尸身安放到城外义庄,仵作还没来得及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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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动身前往义庄查探,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二人在城外再遇弱水刺客的埋伏。
谢鸢的绯色衣衫早已被血浸成暗红,她与顾怀瑾走散了,身后紧追不放的马蹄声碾碎了风声。
“这群人的鼻子倒是灵。”
今日遇到弱水刺客较柳志府上更难缠,他们对外界刺激似乎无知无觉——断腿的爬着追,断手的用牙咬,眼珠脱眶的仍挥刀劈砍,哪怕是重伤也会拖着扭曲的身体不断进攻。
就像瓦肆里提线的……谢鸢脑子里蓦地出现焦黑残信上的两个字——人傀。
有人将弱水死士炼成了活尸!
谢鸢知道,在城外要尽快和顾怀瑾汇合唯有想办法去义庄,废了一番功夫可算甩掉那群人傀。
义庄的棺材硌得人脊背生疼。
谢鸢蜷在柏木棺里,右肩肩胛骨的伤是一日也不曾好好休息,渗出的血染透绷带,把外衫浸得半湿。
城外偷袭他们的那一箭来得蹊跷,她记得顾怀瑾说那分明是军制铁箭,箭簇却刻着弱水纹。
义庄里没什么能处理伤口的东西,谢鸢兜兜转转也就才找到了一壶烈酒。她咬开酒壶塞子,烈酒浇上伤口,激得她额角青筋暴起。
紧绷的神经还未松开,屋子里传来细微的声响,谢鸢以为是人傀嗅到血气寻息而来,悄然握紧手里的鹤簪。
棺盖突然被推开半边,日光透过义庄的纸窗照入,映着顾怀瑾面如凝霜。
“出来。”指节敲在棺木上,震落簌簌灰尘。
谢鸢握簪的手一松,这种时候却还不忘苦中作乐,仰头望他,染血的指尖朝着顾怀瑾勾了勾:“顾大人若想与我同棺而眠,不妨直说。”
“胡闹。”顾怀瑾又气又急道,“出来,我给你看看伤口。”
屋外忽闻数十道破空声。
十余支袖箭破窗而入,钉在棺木上铮铮作响。谢鸢敛了笑意,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拽着顾怀瑾滚进棺材,狭窄空间里呼吸相闻。箭雨钉穿棺盖,最近一支擦着顾怀瑾的耳际没入板壁,箭尾白羽擦过谢鸢的掌心染上殷红血色。
“来得真快。”她指尖抹过箭羽上的血,笑道:“顾大人猜猜,我们这次逃的掉吗?”
又过了半晌,屋外忽闻一阵笛声,接着是铁蹄散去的声音,确认屋子四周没有人声,两人从棺材里爬出来。
谢鸢和顾怀瑾寻了一圈,无人引路,分不清哪个棺材里是要找的人,只能一一查看。
顾怀瑾用剑锋又挑开一个棺盖,露出一具死状凄惨的尸身,喉间卡着青铜钥匙。
顾怀瑾用手帕裹住青铜钥匙将其从尸身拔出,钥匙齿痕特殊就是不知道是哪里的……
忽然他脑子里闪过焦黑残信上的话,下意识道:“谢鸢你可记得那残信上写着‘粮仓三酉,龙骨为匙。’,我们……”
话音未落,谢鸢身后惊现数道人傀身影!
黑红的血手掐向她咽喉,顾怀瑾挥剑斩断人傀手,却见更多人傀从四周涌入屋内。谢鸢踹翻棺盖横扫傀群,转身拉着顾怀瑾破窗而出。
“走!”
8. 焚令
春雨忽至,皇城的雨下得绵长,树叶积雨成滴砸在官道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两人遁入林间,人傀还在林子四周搜寻着,似人非人的嘶吼混着雨声,像恶鬼索命。
谢鸢压低身子躲在半人高的野草堆里,侧首瞧见顾怀瑾身上还干干净净的,忙抓了一把地上稀泥往和了上去。
顾怀瑾虽然不解,但依然乖乖任由她在身上涂抹而不发出声音。
气息被稀泥掩盖,雨水冲刷掉二人隐藏的踪迹,人傀失了搜寻方向才离去,二人皆松了口气。
此地距离皇城二里,暮色降临,雨势未歇。谢鸢渗血的肩头浸了雨更是难挨,血水顺着垂落的手指滴落,右手止不住发颤。
暴雨浇透相贴的躯体,顾怀瑾半扶半抱着把谢鸢带入破庙避雨。
谢鸢气息不稳,声音都弱了几分:“幸得顾大人此番出门带上了剑和金疮药。”
“疼就少逞能。疼还那么多话?”
“人生了张嘴就是要说话的……啊!疼疼疼!”
顾怀瑾掀开她右肩残破衣料处理伤口,不想纱布与腐肉缠在了一块儿,略微一动谢鸢就煞白了脸,冷汗直冒。
这人只有真疼了才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平日里喊得越大声反倒说明伤是不要紧的。
顾怀瑾寻到供奉佛像的半盏油灯,用折子点燃,把油灯移到谢鸢身边方便看清她右肩的伤。
烛火明灭,映着那血红的伤口甚是骇人,顾怀瑾眼眶有些发烫,手下也慢了下来,声音低哑:“伤口有腐肉需要剔除,血把伤口和纱布粘一起了,一会儿扯开会疼。”
谢鸢反手扣住他手腕,声音似自嘲又似安抚:“顾大人放心,我皮实着呢,受得住。”
裂帛声刺破黑暗,顾怀瑾扯开她右肩残破衣料,腐肉触目惊心,奈何破庙简陋没有能够清理伤口的药酒器物,唯有用过了烛火的剑小心剔除。
瓷瓶药粉洒落时,谢鸢疼得迷糊糊下意识就要咬自己的手背,顾怀瑾眼疾手快地将手塞到她嘴里,另一边手撕下内衫布料包扎。
包扎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锁骨上,指尖轻擦过她锁骨刺青——弱水阁长老的烙印。
朱砂一针针刺入,鲜红艳丽,形似一朵花,又像一个水字。
药粉完全覆盖伤口,谢鸢才喘息着缓过劲儿来,尝到唇齿间的血腥味,脑子一嗡,猛的反应过来自己咬着顾怀瑾的手背。
嵌入血肉牙慢慢松开,四目相对她看见少年眼底没来得及散去的情绪。
谢鸢鼻尖还沾着未干细汗,苍白着脸笑道:“难得见顾大人这神情,这伤挨得值。”
少年被她看着,不自在地撇过头,随手将外衣披头盖脸地扣在她脑门上,声音闷闷道:“胡说八道什么。”
谢鸢眉眼晕开笑意,没有理会他别扭的话,扯下脑袋上的外衣,抬手一扬披到身上。
*
雨势渐歇,顾怀瑾在火堆旁烤着湿衣,谢鸢蜷缩在草草搭好的茅草垫子上休息,昏睡中无意识紧攥着他半截衣袖,眉心紧蹙如坠噩梦。
小火堆被拨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衣摆突然被扯动。
顾怀瑾拨火的手顿了顿,见她似是冷了,叹了口气把外袍盖在她身上。转身刹那,袖中黑影坠落发出一声脆响,是在符溪镇还没来得及还回去的玉珏。
剑光劈开火堆切向顾怀瑾时,紧闭的双眸无声张开,反扣住眼前人的手腕把拉到身后。
破庙阴风阵阵,焦木的残灰溅上谢鸢眉梢。
黑暗中有人趁机掷出迷烟,没入夜色:“弱水叛徒,出来受死!”
不是人傀,是活人。
谢鸢松了口气,看了眼顾怀瑾后道:“听着像来寻仇的。”
顾怀瑾只一眼就看出谢鸢想做什么,一本正经道:“不行。”
谢鸢抿唇似是单纯地不解,道:“这南渊律法到底是护着恶人还是护着善人?他都要杀我,为何我不能杀他?”
庙前黑影憧憧,迷烟里七人包抄而来,寒光映眼。
谢鸢左手甩出银簪,针尖穿透为首那人钉入梁柱,笑道:“自不量力,你们的血都不够为这破庙地板积色。”
一声暴喝,迷烟七剑齐出如银网。顾怀瑾剑鞘横扫,击碎东南角的瓦片,坤位为生门:“七杀阵。谢鸢,这边!”
谢鸢却逆势冲向离位,绯衣卷着剑锋冲天而起。七剑之势骤停,露出破绽的刹那——
碎瓦割喉,血溅穹顶。
迷烟散去,谢鸢倚在破庙梁上,指尖捻着一块黑色令牌,轻抛再次握在手心,玄铁冷硬,纹路割手,背面雕着花被火燎过,熏得发黑。
“怎么谁都能有这块儿腰牌吗?”
俯身看向顾怀瑾,他未答话,侧脸冷肃。
生气了?
因为她不听劝杀了这七人。
顾怀瑾拎着沾血的剑,脚边是那七具的尸体,他俯下身一一搜查,从那领头的人怀里抽出两封纸信。
一封信纸焦边卷曲,朱砂红字写着:暗士听调,诛杀谢鸢。
另一封则写着:酉时焚仓,匙归弱水。
观这字迹墨色相差无几,两封信字迹应出自同一人之手,目光慢慢移到落款处的时间和印章,顾怀瑾瞳孔骤缩,立即将两封信揣入怀里。
“现下什么时间?”
听出顾怀瑾语气失态,谢鸢立刻翻身下梁:“我醒时应该是酉时,现在应不超过三刻。出什么事了?”
“粮仓三酉,龙骨为匙。酉时焚仓,匙归弱水。”
这不是密室里那句话,怎么突然提起这哑谜……
不好!
“他们要烧粮仓!?那还不快走。”谢鸢顿悟,刚要抬脚又止住脚步,锤了一下掌心,折回来问道,“顾大人,我们往哪边走。”
顾怀瑾思忖半晌,将怀里的青铜匙抛给她道:“城西旧仓。”
*
南渊城粮仓分官仓、常平仓、义仓等。城西粮仓本设在上京外城的官仓,后因其位置离官道较远,又不在沿河,几番搬移。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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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粮仓旧址用来存放些陈年粮食,朝廷不甚重视,也就不设巡检司看守,只留守仓吏驻守。
谢鸢踢开堆积成山的麻袋,陈米霉味呛得人发昏。顾怀瑾剑尖挑起地砖,青龙纹的锁孔在缝隙中。
“段家的灭门案,三十七具尸体独缺段小公子,我调阅了所有户部、刑部的卷宗都没有这个孩子的记录,而在询问段府遣散的旧仆时,段府的旧仆都见过这个孩子。
此外段家一直善名在外,收养接济不少孩子,而段家灭门后那些孩子的踪迹我亦一一追查过,全部下落不明。”
“你怀疑段家偷梁换柱,用活人炼傀。”谢鸢蹲身拿那把青铜钥匙,果真对的上锁孔,“南渊城粮仓这么多,你怎么就这般笃定是在城西旧仓?”
“我不知道段家是不是在用活人炼傀,但是失踪的孩子与弱水必定有关系。至于城西旧仓......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我和你提到过柳治与一粮仓守仓吏起了冲突,那人便是此处的守仓吏。”青铜锁被打开,顾怀瑾掀起地砖的暗门,一股焦尸的恶臭猛地从地下往上涌。
饶是两人做足了心里准备还是被这气味熏皱了眉。
“好个酉时焚仓,匙归弱水。”谢鸢摩挲青铜匙上凹痕,肃声道,“这粮仓下埋的怕不是米,而是炼傀的尸炉,乱葬岗气味都没这般重。”
话音未落,地面震颤。
火油味涌入鼻腔,窗外有黑影闪过,谢鸢拽他撞开后窗,火龙吞没粮仓,热浪掀翻屋瓦,谢鸢在废墟中咳嗽着爬起,忽见一人立在烈烈火光中。
是在柳府交过手的人傀,半张脸已烧成白骨,另半张脸与自己三分相似。
“是你!”
忽闻一声夹在传锣响惨叫,谢鸢欲追此人被顾怀瑾拉住,再抬眸那人傀已经不见了身影。
整个城西旧仓此时烧成了一片火海,火势比两日前的柳府更烈,两人循着刚才惨叫方向而去。
焦糊的木门被踹开,热浪逼得二人后退半步。守仓吏蜷在几步之遥的墙角里,半边脸陷在阴影里,浑身血水,掌心里死死攥着一块皮质的布,胸膛微弱起伏着。
这人还活着。
隔着火焰,顾怀瑾脚步毫不犹豫往前欲伸手将人拉出,不料火舌忽然蹿高,梁柱烧断,千钧一发谢鸢伸手扯了他的领子一同摔向门外,屋子轰然倒塌,溅起的土尘散了二人一身,衣袍擦过火星,燎出细小的破洞。
谢鸢挣裂了伤口,疼的一声闷哼,没忍住动了气:“你不要命了!”
这几天不是刺杀就是毒、火,我有九条命也不够你折腾的,真怕记忆还没寻回来,小命先没了。
顾怀瑾似没听清谢鸢在说什么,声音有些发颤:“他是活着的。”
谢鸢想她也许不是个心善的人,她无法理解顾怀瑾为何会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而自责?
谢鸢哑然,话到了嘴边生生饶了个弯,笨拙地隔着衣物握住他的手腕,认真盯着他眼睛,打断道:“不是你的错。他的死是纵火之人的过,而非你救不了他之过。”
9. 退婚
幸得沿河的巡检司赶来驰援,城西旧仓的火势被控制住,杨涧带人来将灰头土脸的二人给接了回去。
马车内,杨涧递给二人一人一条浸湿的软毛巾,瞧着两个灰煤球一样的人儿,笑道:“瑾弟你可以啊,前日拆了柳府,昨儿个地道通皇陵,今儿个砸了义庄炸了粮仓,再过几日是不是要把上京都荡平了。
阿衍还说我好闯祸,如今看来与你相比我不遑多让。”
杨涧口中的阿衍即白裴衍,两人是挚交好友。白裴衍为上京城提点刑狱司的提点刑狱公事,曾协助大理寺解决不少疑难大案。
谢鸢斜眼瞅着一旁顾怀瑾拿着软毛巾都快要给脸上搓出火星子,几乎压不住嘴角的笑意,暗里悄悄拧了一把自己大腿。
看出她在幸灾乐祸,顾怀瑾冷冷抛去一个刀眼,声音多了几分凉意:“你怎么了?”
“没、没有。”谢鸢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摊开毛巾忙着往脸上一通擦拭,待脸上清爽了才吐出一口浊气。
“还不曾问,这位姑娘是?”杨涧打量着谢鸢,总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被那样审视的目光盯着,谢鸢心里猛的一颤,不禁捏紧了手里的毛巾,指骨用力到发白。
这位杨大人会不会认出我?
“在符溪镇捡到的侍女,见她会些拳脚就带在身边。”
生怕杨涧看出什么,顾怀瑾微侧身挡住杨涧的视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那把青铜钥匙递给他。
杨涧挑眉心中仍有疑,但看顾怀瑾似乎铁了心不打算告诉自己,就不再多问。
杨涧接过信和青铜匙,看到信里的落款红印,神色凝重,问道:“这就是你今晚出现在城西旧仓的理由?可接触到烧仓之人。”
顾怀瑾摇摇头,似是忆起那个烧死的守仓吏脸色难看,将发生的事情修剪了些细枝末节告诉杨涧。
“……就是这样,我与那些人傀交手受了些伤,劳兄长回头替我向大人告假两日。”
杨涧忽闻他要请假有些讶异地抬头,整个大理寺谁人不知顾怀瑾从不休假,一个月恨不得拆成两个月全用在处理案件上。
莫说刚刚检查过他身上只有些不打紧的擦伤,就拿初入大理寺时缉凶来说,顾怀瑾又是剑伤,又是断肋骨,第二天还能脸色如常地出现在大理寺,简直和上京日日敲响的晨鼓一样准点敬业。
同为大理寺少卿杨涧在这个方面真的自愧不如,毕竟扪心自问他当值一个月都恨不得半个月都在休假,为此没少被训。
“嗯。这几日你好好休息,这件事我会禀给大人。”
杨涧的目光在两人间游移一会儿,忽地像是明白了什么,拽过顾怀瑾耳语了几句,不知说了什么。顾怀瑾先是疯狂摇头,皮肤一路烧到脖子,耳根更是红得能滴血。
“?”
谢鸢看着两位大人打哑谜,眼里有些茫然,视线落到杨涧手里那封信。
她记得当时那刺客身上应该是有两封信的。
*
回到顾府后,谢鸢还惦记着那两封信的事儿,总觉得那封刻意隐下的信是关于自己的,却又苦于找不到什么借口讨顾怀瑾把信借她看。
她想要寻个机会把信偷到手看看。
白日暖阳照得她心底发软,谢鸢郁闷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她躺在亭子顶上晒太阳,正愁着养伤闷院子里无趣得紧,有趣的事情就主动送上门了。
忽闻下方传来对话声,一男一女,男子嗓音如清泉玉石般好听,有点熟悉。反应一瞬,谢鸢猛的翻坐起来,趴在亭子边缘小心翼翼探头。
还真是顾怀瑾,这位姑娘是?
顾府的人并不多,谢鸢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来京短短数日,呆在顾府的时间算上睡觉都不足三日,她就把顾府里的人里里外外搭讪了一遍,连后院养的那条大黄都被揉搓了三遍。
奇了,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谢鸢打量着这位姑娘,年纪与顾怀瑾相仿,单看一眼就让人觉得亲切怜爱的模样。
肤白透粉,睫毛浓密,双眸似浸了一汪春水,头发看起来又软又柔在太阳底下反射出绸缎一样的光泽,简单的玉质簪花搭配着鹅黄色的长裙,温柔又矜贵。
“顾、顾大人,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姑娘口音轻柔细腻,婉转好听极了,语气满是紧张,谢鸢顿时就来了兴致。
这姑娘是要告白吗?话本里就是这么写的,没想到今日还能在顾府里看到搭好的戏台。谢鸢有些后悔,上来之前就该往身上揣一袋瓜子儿,边嗑边看才有意思。
“如果是谈婚事,此事不必谈,瑾尚无成亲打算,还望姑娘另寻良人。我已经书信一封让人送回本家给祖母,祖母定不会为难林姑娘。”
对面的姑娘呆了呆,黑圆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眼眶都红了,模样柔弱又可怜,急急想要解释:“不、不是......”
莫说这姑娘着急,亭子上的谢鸢闻言亦是不解,瞧着小姑娘都要急哭了,她的眉眼也忍不住纠成一块儿,恨铁不成钢心道:这都看不上吗?顾怀瑾你木头成精啊。
两人僵持着,看戏的谢鸢心底焦灼,想着这二人怎么还不说话。
最后顾怀瑾失了耐心转头就要走,那姑娘眼角还挂着泪,眼见他要走了,虽知闺阁女子不该这般无礼,还是向前拉住顾怀瑾的袖尾,有些发哑道:“我、我不是......”
“松手。”顾怀瑾以为她要说些什么纠缠的话,冷着脸想解救出自己的袖子,“林姑娘,若是谈婚事,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不、不是,我、我是要......要跟你退婚!”
娇娇柔柔的姑娘似乎找回了自己声音,这一句几乎是吼着出来。
顾怀瑾神情有一瞬间空白:“......?”
“!!!”亭子上偷听的人一个踉跄,赶紧屏住呼吸稳住身形,不料声响还是惊动了敏锐的顾大人。
“什么人?!”
顾府为了防贼盗和人傀,这几日加强了防卫。
一声冷喝,院外候着弓箭手霎时涌入,弓箭手们持箭齐刷刷地将箭锋对准亭子上方。听见声响的谢鸢冷汗涔涔,她敢断定,再不出声,她就要被箭矢射成筛子,忙出声叫停。
“别、别动手,自己人。”
听声辨出下方的弓箭手收了箭,谢鸢方翻身下亭,抬手擦了擦额前不存在的冷汗,尴尬得恨不得当场挖个地缝钻进去把自己埋起来。
“那个……我说我是路过的,你们信吗?”
那姑娘似乎没料到亭子上会有人,一想到刚刚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脸烧得慌,倏地蹲下来绞着手绢呜呜哭起来,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往下掉。
怎么就哭了?这、这不会又是我闯的祸。
谢鸢瞬间慌了,求助的眼神着急忙慌地频频瞥向顾怀瑾,后者居然假装看不见。
她不会安慰人,片刻后认命地叹了口气,结结巴巴地哄起人:“对不起,我不该偷听。我错了,不哭了好不好?哭肿了眼睛就、就不漂亮了,我把我的话本送你看。”
小姑娘哭的一抽一抽,抖着肩连呼吸都不太顺畅,梨花带雨的模样看起来漂亮又可怜,谢鸢干脆取走了她手里的帕子为她擦泪,声音温柔哄道:“不哭了。”
软软糯糯的美人揉着眼睛,停泪莞尔一笑,发出轻轻的鼻音:“嗯。”
好乖的姑娘。
终是一旁的顾怀瑾看不下去,提溜着谢鸢后颈衣物转身走,匆匆丢下一句:“林姑娘,退婚之事明日在侧厅再议,我着人送你回去。”
“别、别扯,勒死人了!咳咳咳咳......”
等到两人绕过院子的弧形拱门,林瑜目光还没收回来,怔神地望着人影消失处,不知在思考什么。
青衣丫鬟看了一眼拱门,又看着自家小姐,开口提醒道:“小姐,我们该回房。”
林瑜点点头,还是没舍得收回目光,声音软软道:“那个姑娘叫什么?”
青衣丫鬟跟着林瑜今早才进的顾府,人还没认齐,能想起谢鸢还是因为自家小姐在厨房拿糕点,颠勺的厨子在跟这位姑娘谈论后院里的大黄狗,认真想了想回话。
“回小姐。好像是顾大人从乡下带回来的侍女,叫、叫谢什么,哦,奴想起来了,叫谢鸢。”
*
七拐八绕,谢鸢跟着顾怀瑾穿过长廊到尽头最后一间房间,便是府里侧厅。谢鸢一路偷偷瞥向顾怀瑾,活像犯了事儿后被抓包的犯人。
侧厅雅致,一方檀木桌上覆着一块锦缎桌布,上绣着折枝牡丹,花瓣层层叠叠,边缘饰以同色暗纹。牡丹针脚细密,栩栩如生,仿佛能闻见花香。
谢鸢以为顾怀瑾准备为方才自己偷听的事情兴师问罪,虽然无论订婚还是退婚都是顾怀瑾的家事,但是谁让他们说话的时候正好在亭下......罢了,属实是自己不该偷听的。
这边顾怀瑾还没开口,谢鸢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哄好了,连怎么开口都想好了。
不想顾怀瑾似乎比她还紧张,正色道:“和林瑜的婚事是祖母定下的,这桩婚事非我意愿,我已经和祖母提出将婚约废除。总、总之,你别误会,我不喜欢她。”
哦,为何跟我解释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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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鸢被这句话砸的一懵,脑子迟钝地转了三圈还是没有搞明白,顾怀瑾为何给她说这个。
顾怀瑾看出谢鸢的疑惑,叹了口气也不打算解释。他从怀里拿出一块儿弱水腰牌丢给谢鸢,道:“你仔细瞧瞧这块腰牌,是你的吗?”
“......”
兴师问罪呢?这就完了?
紧张了一路谢鸢眼神有些茫然,接住顾怀瑾抛过来的弱水腰牌,腰牌似乎不久前染过血,带着难以掩盖的血腥味,正面是弱水纹,转过背面赫然是个“柒”字,她指尖一寸寸抚摸过平整的“柒”字后,坚定摇摇头。
“很像,但是绝对不是。”谢鸢把腰牌握在掌心里展示,指了指那个“柒”字下方的木子一捺处,开口道,“这里,我拿来垫灶脚的时候磕坏了一块儿,这里是不平整的。”
顾怀瑾看着谢鸢一字一句道:“大理寺暗探密函:李家村被屠村,刺客留弱水令牌。”
“不会是我手里这块儿吧?!”
闻言谢鸢差点握不住手里的腰牌,这真是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自那日被杨少卿送回来,她可以立誓她绝对没有离开顾府半步,去过离房间最远的地方就是后厨。
结果现在顾怀瑾告诉她,刚背完段家三十多条人命,又凭空多出一个村子的人命。谢鸢血全部涌到脑子,满脑字都是又有歹人陷害我,握住令牌的力气没收住,凹处嵌入掌心染了满手鲜血也没有知觉,血珠顺着指尖滚落,在地毯上洇出妖异的红。
要是让她找到那人,一定要把此人剁了喂大黄!
“谢鸢......谢鸢!”
想着想着,一道声音蓦地闯入,思绪立刻刹住车,才晓得手疼了。
"我自然知晓不是你,这几日你一直在我眼皮底下。"顾怀瑾掰开她的掌心,她本能地缩了缩手反倒被这人抓了个结实,“别动。”
谢鸢是真的难过了,声音都不自觉染上了委屈:“段府那段我不记得,但是屠村真不是我做的。”
说到底没人会在被冤的时候不觉得难受,她想,现在整个上京城里愿意相信她的应该只剩下顾怀瑾了。
“顾......”
“闭嘴!”
“顾大人,不用缠这么多层。手动、动不了了!”
“......”
谢鸢有点欲哭无泪,她倒是想闭嘴啊,她的手是伤了不是断了,顾怀瑾这厮快把她的手捆成粽子了。
*
因着这飞来横祸,两人打算的休息几日变成了明日直接启程前往李家村。
当天夜里,谢鸢半梦半醒之间恍然觉得房内有人,倏地惊醒,手悄悄伸到枕头下握紧了那支鹤簪,待人影出现在帐前,手腕一翻长簪划开薄纱映出一双白日里见过的双眸,瞳孔一缩,忙收力调转簪锋的方向,堪堪削下几根黑丝,狠戾的神情一敛,尽量放温柔声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吓人。
这林瑜就好像一只乖乖兔子,若是吓出个好歹,她可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和顾怀瑾交代。
“林姑娘,你怎么会在我房里?我这人晚上就爱锻炼身体,方才可有吓到你?你看这......诶,你这是做什么?”
谢鸢忙收起簪子跳下床,还没等她开口解释,林瑜见她便侧身行礼,吓得谢鸢忙把人扶起来。
“今日失态多得谢姑娘安慰,闻姑娘受了伤,特备了一些薄礼给姑娘道谢。”
林瑜指了指放在桌上的木盒,似生怕谢鸢因贵重不肯收下,声音轻柔补充道:“不甚贵重,都是些生肌恢复的伤药。本不想打扰姑娘休息,只是因家中有事,瑜不便久留,明日一早便要走。
今夜已经和顾大人将退婚的事情商议好,顾大人说谢姑娘这几日睡的不好,他让药师往香里混了安神药,我来时见屋子里亮着烛火,以为姑娘还没歇下,不想扰了姑娘清梦。”
原来她不结巴呀,那为何一看见顾怀瑾就结巴成那样。
谢鸢看着林瑜带来的礼物想拒绝,不料林瑜把后话都给她堵死了,不甚贵重之物都不愿收下,岂非拂了她好意,温声道:“不打扰、不打扰。”
“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谢姑娘是想问我为什么要退婚?”
一时间屋子内针落可闻,谢鸢点了点头,顺手给林瑜和自己各斟了杯茶,她确实好奇,但林瑜若不愿意说,她也不会逼她,毕竟也不是非听不可。
谢鸢喝了口茶,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一两茶叶一两黄金的名茶和阿爷泡的那壶喝起来好像也差不多,下一秒就被林瑜一句话浪费一口好茶。
“他有喜欢的人。”
10. 骨瓷
翌日,顾怀瑾一早就回了大理寺,谢鸢送了林瑜出府,小姑娘红着眼眶一步三回头,温言软语地絮絮叨叨,话意是要得空定要去寻她玩,她一定好生接待。
谢鸢心不在焉地回应,昨儿个夜谈,惹她一夜未眠,满脑袋都在琢磨林瑜那句——他有喜欢的人。
是谁?
谢鸢自诩不是好奇心过旺的人,但是真的很烦被吊着胃口。
怎么可以勾起人的好奇心还不负责,谢鸢追问了半天林瑜只支支吾吾的说是府里的人。奈何她将顾府里的人都想了一遍实在找不出适龄婚嫁的人。
莫不是,顾大人欲效仿曹贼?
“?!!”
谢鸢打了个寒颤,忙甩了甩脑袋,拿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嘟囔着:“我在胡乱猜测什么,他喜欢谁与我有何关系?”
与此同时,正在大理寺处理公务的顾怀瑾打了一个大大喷嚏。
午后,两人启程前往李家村。马车穿过雾气浓郁树林,小村子和符溪镇一样,每月除了两次赶集,少与外界接触,也不知如何就惹上了这灭村之灾。
焦土气味混着没有散尽的雾气潮湿挟在风里,破烂灯笼落在焦黑的屋子骨架前,村子的石阶裂纹的暗痕蜿蜒如血,一行人走在迷雾里前往村长家。
前方忽传碎石声。顾怀瑾吹灭纸扎灯笼中的烛火,迅速将谢鸢拉到身后,警惕循声望去。两人身后的官兵刀出鞘半分,谢鸢忙按住他的刀摇摇头。
谢鸢拽了拽顾怀瑾的沾露袖子,小手比划成一个小人模样走了几步,指了指屋后。
浓雾里顾怀瑾看不清谢鸢的脸,仍明白了谢鸢手势的意思。
她说,带着人绕后进入里正家探查,她来拖住此人。
远处枯树隐约可见一人影倚在树旁,浓雾里谢鸢眼前灰蒙蒙的一片,笛声透雾骤起,利刃刮过地面发发出刺耳的声响。
谢鸢被声音所扰浓雾里乱了方向,脚步微乱,几名人傀持刀逼近,刀锋贴着耳侧擦过,削下一片衣布。
谢鸢忽地轻笑,屈指弹落衣袖上的雾水,语气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抓到你了。”
她的身影随剑光一同消失于雾中,寒光掠过,血腥味在空气中漫开。
尸体坠地,黑罩衣下露出半边和她五分相似,谢鸢若有所思地挑开此人的衣襟,见一道和她一模一样的刺青。
阴风扑面,枯树下那道人影动了身躯,僵硬地转了半圈,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折叠着。
谢鸢死死盯着眼前东西,似乎不能称之为人,声音被淹没在风里:“装神弄鬼!”
人影在雾气里逼近,笑声在耳边响起和在柳府听见的一致。
“又是你。”长剑映出对方布满血丝的双目,金属相碰发出刺耳的嘶鸣声。
“李家村灭村是不是你们做的?”
谢鸢毫不怀疑这群人此时此刻出现在李家村是为了陷害自己。
毕竟她在柳家、城西粮仓都见过那半张和自己五分相似的脸,而这些人是除了顾怀瑾外唯一知晓自己身份的。虽然不知道他们出于什么原因制造这些祸端,但是观其数次接触,他们似乎在想方设法逼自己离开顾怀瑾。
他道:“徒儿,乖乖回到为师身边,莫要再勾结外人与为师作对。”
谢鸢不语,长剑一味进攻。
“徒儿这般不听话,为师可要好好重新教导你。”
浓雾里那人嘶哑难听的声音如碎石摩挲,长袖下黑钩血色斑斑,一招一式轻易化解谢鸢的剑招,冷笑:“你的招式都是我教的,你以为你可以赢过我吗?”
“不赢,也未必会输。”谢鸢不退反进,任由剑锋刺破衣襟。
她的银剑挑起黑钩,转身的一刻,鹤簪掷出穿透那人黑衣,簪身刺入那人右肩,引得一声闷哼。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回应她的是里正家一声巨响,再回神迷雾散尽那人失了踪迹。
*
“顾怀瑾!你没……咳咳咳……怎么那么重的灰尘。”谢鸢提剑闯入,满屋粉尘,呛得她连连咳嗽。
谢鸢瞧着屋内几人都无碍松了口气,以手为扇呼啦呼啦地扇开屋子里的粉尘,一屋子满屋子精巧的瓷器出现在眼前。
听顾怀瑾说,里正是靠烧得一手好瓷器起家。
这瓷器真是精致,不过……怎么感觉背脊发凉。
“进来碰倒一架子瓷器,动静大了些。”顾怀瑾余光瞥见谢鸢被平整切下的那处衣尾,眼底沉了几分。
后者似有所觉那灼人的目光,忙原地蹦跳着转一圈,眉眼含笑道:“顾大人放心,没受伤!”
“大人!有发现!”
官兵声音打断二人,只见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瓷器,又去架子上单手抱了个一模一样的瓷器,将两个瓷器都放在地上,指了指左手边的这个。
“大人这两个瓷器明明长得一模一样,但是这个偏重许多。”
此话一出,其余的官兵分分对比手里的瓷器,发现重量偏重都是一个架子上的。
一官兵疑道:“是不是使用锻造的泥不一样?”
顾怀瑾摇摇头:“烧瓷锻造所用的泥一般出自同一处,为了保瓷器出窑不损,所用的泥土、瓷窑的温度都不会轻易改变。”
谢鸢抱剑坐在窗口,把脑袋伸出窗口呼吸。
“呼——”
这般厚的灰尘,每吸一口都要找顾怀瑾报官伤的程度。
“顾大人,与其在这猜来猜去,何不直接去瓷窑看看?”
“正有此意。”
一行人往李家村后山而去,听县令主簿说里正自发妻去世后常与村子里的人起争执,好几次下手没轻重把人打得报了官。
瓷窑需水,烧制气味极大,故大多瓷窑会选择临水而建或者建在山里。
无人引路,一行人只能靠着主簿给画的地形图纸边看边找,兜兜转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到那处山洞。
顾怀瑾带着官兵入内查探,谢鸢像只小动物般蜷成一团蹲在洞口拨弄着那一簇簇叫不上名儿的野花。
洞口的野花生的奇怪,花瓣小巧鲜红,花茎半透明可以看到里面流动的红色花液。
这花……好像在哪里见过。
记忆如附骨之蛆,脑子闪过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段,无一不是满满血色。谢鸢顿觉太阳穴发胀,头晕目眩,心神恍惚,禁不住抬手按住额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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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谢鸢觉得忘记了也是一场好事,特别是顾怀瑾告诉她手上沾染了不少人命,她就更不愿意想起过去。
她不知一切被撕开的时候如何自处,倒不如一直处在这般浑浑噩噩的状态,就像沉睡在一场酩酊大醉里。
身后有人扶住她,谢鸢一颤,蓦地回首,舌头都打起结:“顾、顾怀瑾,你……”
他做什么?
温热的掌心隔着衣物烫得厉害,缓解脑子里密密麻麻的钝痛。
几许沉默后,顾怀瑾脸上神情极其复杂,别扭地别过脸。
“你脸色不太好。”
奇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顾怀瑾百忙之中还抽空出来关心咱了。
敛了心神,谢鸢猛地攥住顾怀瑾的手腕,正色道:“我想起一些事情,这花“吃人”才能生得这般鲜艳。”
“吃人?”顾怀瑾目光尽数落在那紧握住的手腕上,心绪已经跑远了,挣了挣,谢鸢仍死死钳着他。
谢鸢瞧见顾怀瑾越蹙越紧的眉头才反应过来,讪讪松了手:“人血、尸体,这花是靠这些生长的。”
她见过这花,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她多次被割开手腕以血相喂,可是因何而喂,她却半点儿也想不起来。
少年嗯了一声抽回手,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等到顾怀瑾带着谢鸢进洞,官兵们已经查了两个窑炉。
偶有瓷片碎声,两个身材较小的官差猫着腰探入了烧瓷的窑炉里翻找。
几块没烧尽的异物被官差寻了一个陶罐装在里面从窑炉里带了出来。
异物烧了一半,混着几块烧黑的破布,尾部已经烧黑成炭状。
谢鸢从地上捡了一根小树枝拨弄着陶罐里的异物,抖出半块儿骨头,小树枝嘎吱一声断了。
“咕咚。”
谢鸢咽了咽口水,声音不大,但是在寂静的山洞里显得十分清晰。
众人顺着谢鸢的视线,方才把陶罐从窑炉里抱出来的官差,牙齿都在打颤说:“大人,是骨、骨……”
这些个骨头这般大,怎么看都不像是动物的骨头。
坏了,碰上真疯子了!
怎么还有拿这玩意儿烧瓷的,嘶,不怪乎那满屋子的瓷器怎么瞧着凉嗖嗖的。
片刻后,谢鸢总算回神,顾怀瑾已经下令将所有窑炉仔细检查。
官兵们手脚很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下的窑炉给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甚至把窑炉里的碎瓷片全都清理了出来,果然——
所有的窑炉里都有人骨残骸。
她的指尖抚过桌上烧好的瓷器,脑子里浮现村长家一个个架子上瓷瓶林立,遍体生寒。
李家村屠村,看似是不知犯了什么事情才惹了这灭村之灾,现下瞧着并没有明面上那么简单。
官兵在最后一个窑炉背后看见一瓷瓶,瓷瓶甚重,细看瓷瓶内还压着一块石头。
来不及阻止官兵挪开石头的动作,瓷瓶骤然炸裂,毒粉弥漫。
谢鸢第一时间一边手拽一人撤出山洞,顾怀瑾紧随其后就听见她忿忿道。
“笨。一个月才多少工钱,怎么还真拿命查?查案先保命。”
11. 井下
好在陶罐里的毒不算厉害,着了道的官兵们服了顾怀瑾身上的解毒丸,虽然有所缓解,但是一时半会儿自然不能指望他们能继续搜查。
顾怀瑾展开暗探新呈的密函,此行由东宫下令,朱批刺目:“着大理寺少卿顾怀瑾彻查李家村惨案。”。
密函落款是东宫印章,字迹却和破庙围堵他们的刺客身上搜出来的两封信一致。
她道:“顾大人,人骨瓷器既出自村长之手,不如先从村长家先查。”
洞外笛声又起,伴着异物窸窸窣窣穿梭在密丛的声音。
“走,你随我去村长家。其余人等原地休整,入夜前在村口会合。”
声音近了,顾怀瑾下令安顿好受伤的官兵们,扯了谢鸢的袖子就往村长家的方向跑。
丛林里影影绰绰的黑影果调转了方向。
“为何不带上他们,这林子里凶险得很,万一他们被人傀给活剥了,我们岂非成了帮凶?”
谢鸢抽出腰间的软剑,截断左右两旁的树阻挡身后紧咬不放的黑影。
“人傀从柳府开始,目标就一直是我们,我们离他们越远,他们便会越安全。”
“顾大人言之有理,弱水阁倒是勤俭,杀人炼傀两不误。这一路上杀机重重,我竟不知以前混这般差,一个杀手要干三份活儿。”
收获了顾大人一个凉嗖嗖的白眼后,谢鸢轻轻拍拍嘴,眨着杏眼道:“明白,禁言,我之过。”
一路与人傀缠斗,堪堪胜三分。两人退入村长家时,为避人傀的杀招,不料一脚踏空,双双坠下枯井下地窖。
“谢鸢……谢鸢!”
黑暗里的时间过得很慢,谢鸢意识不到自己晕过去多久,耳边嗡鸣不断,感觉有人在晃自己方缓缓睁开眼,火折子热光成了阴冷地窖里唯一的热源。
一滴液体坠下砸在她手背,溅开一朵细小的红梅。谢鸢欲抬眸瞧是什么,还未看清就被一双温热的手捂住眼。
“别看,脏。”
顾怀瑾掌心很柔软,被她的眼睫轻轻扫过轻轻一颤。
如果忽略掉那握剑处的薄茧,她想这双手更适合在书桌前握着案卷,而不是舞刀弄枪的。
“无妨。”谢鸢心想着什么场面本姑娘没见过,少见多怪。
没听顾大人的话的下场就是——
谢鸢刚扒拉下顾怀瑾的手就对上了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
“……”
某人看似呆滞,实际上魂已经飘走好一会儿了。
井底上方布着四方渔网,渔网悬着三具尸首,喉间刀口平整如线。
谢鸢软剑挑断渔网,任由三具尸体落到地上,剑挑开其中一具尸体衣襟露出心口青黑掌印,眼底划过一丝诧异,却并未多言。
“化骨掌,中者五成三日绝命,十成当场毙命。此掌法为弱水阁独门杀招。
符溪镇衙门寻到你那日,与你同屋之人颈侧就是中了此掌,只是你当时并无杀人之心,用力不足一成,不然待我们赶到就是为他收尸。”
谢鸢咽了咽口水,看了眼那尸体心口青黑掌印,再看了看自己掌心。
幸好,差点儿又要背人命了。
“三具尸体观尸体斑纹当是李家村灭村之后被杀的。”
“这三人身上没有刺青,手上厚茧方向是犁地所致,身着粗布麻衣瞧着也不像刺客……
看我做什么?你想啊,咱们一路遇上的弱水刺客除了我这个最穷的,哪个没有一身好衣裳,衣口还带暗纹的。”
顾怀瑾未答,翻看着三具尸体,三人的心口都有青黑色的掌印,目光落在掌印上若有所思。
“谢鸢,以化骨掌攻击我。”
“我不要。”这算什么破要求?
谢鸢抱着剑挪远了点儿,眯眼看着这位胡言乱语的顾大人,就怕一个不留神此人撞自己身上,又坑害她多背一条人命。
看着谢鸢一副战战兢兢,你莫要挨过来的模样,顾怀瑾忍不住向前屈指伸到她眉心,谢鸢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下一秒眉心被不轻不重地一弹。
“蠢。你在想什么?”
“顾怀瑾你!”
谢鸢不满地捂着眉心,恶向胆边生想:要不遂了他的愿,在这里一剑将他刺死,反正地窖里没人看见!
“我是让你帮忙重演,弱水刺客受过训练,行招之间会有相似,我想以你的行招习惯来判断这三人是否认识那位杀他们之人?”
闻言谢鸢冷静下来,乖乖放下剑立身起式,心道:早说是重演。
“来。”
两段重演下来,谢鸢怕真伤到了这矜贵的公子,皆用手背代替掌心击上。
“这三人不像会武功的模样,顾大人这般赶巧地躲开于理不合。”
最后一次,谢鸢手背在距离他心口半拳之外停住,抬眼却见这人盯着自己发呆。
她道:“你为何不躲?”
何以不躲,何以躲不开?
顾怀瑾低头掩去复杂的情绪,岔开话道:“他们都认识,其一若非认识身上必有其他打斗伤口。其二这三人所受之化骨掌都是正面一击毙命,不该是寻常相识之人可以做到,当是熟识,且他们对来人毫无防备。”
“你是怀疑……可是府衙有记载,李家村已无活口,死无对证,何况死人又不能说谎。”
这死人要是开口多吓人。
却闻他道:“死人不会说谎,但是活人会。”
*
足尖借力跃上,待谢鸢爬出井口才发现外面已经落暮,落地后转身接住顾怀瑾的手,把人从井里拉出。
“快要入夜了,弱水刺客和人傀若还未离村你我都会很危险。我们先去村口……”
尾音未消,谢鸢本能后退半步挡在顾怀瑾身前,警惕地扫向门前,握住剑身的手骨节发白。
拨浪鼓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槛外,孩童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容貌,手里攥着染血的拨浪鼓,晃啊晃,晃出一声声鼓声。
谢鸢蓄势而发,手心尽是冷汗,心里暗暗把顾怀瑾从头到脚“问候”了百八十遍,来他身边不足十日过得比她之前呆在阿爷月日日夜夜所遇的破事儿还多。
笛声起,拨浪鼓声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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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没有进院子,头僵硬地发出一声咔嚓地脆响扭到背后,而后面向谢鸢这面的身子才慢慢转过去。
谢鸢的心咯噔了一下,总算在这极其诡异的场景里找出顾怀瑾一分好,自从跟着顾大人一块儿,她觉得自己的心抗吓多了。
这会儿亲眼瞧见有人把脑袋身子分开转一圈,她都能面不改色了,手里的剑都没抖。
拨浪鼓的声音远去,谢鸢才捂住狂跳的心口,抖着声音开口:“闻顾大人是司天监少监的亲传弟子。”
顾怀瑾脸色不虞似不太愿意提起师门。
他道:“提这个做什么?”
“想你寻少监大人写个辟邪符。”
这日日撞傀,比出门撞个人还寻常。
“……”
顾怀瑾不理会谢鸢的戏言,天边渐渐暗下,村子雾气又起,两人正打算往村口找官兵汇合,忽一声惨叫划破村子上空。
阻拦不及,谢鸢紧跟在顾怀瑾身后朝着村长家反方向而去,这方向她从主簿所绘的图上匆匆扫过一眼,好像是李家村的祠堂。
祠堂门口,二人在台阶上捡到了那个染血的拨浪鼓,鼓面朱砂写着“承天命”三字。
祠堂门大开着,门边躺着个一动不动的官兵,半边脖子都是血,生死不明。
谢鸢脸色一白,这官兵是随他们一同入村的人之一,瓷窑前顾怀瑾为这人解毒,她递过水。
不过短短半日,她俯身去探鼻息,不想那官兵忽然睁眼——
瞳孔猩红,关节扭转的咔嗒声如催命符。
谢鸢当即挥剑斩落那具官兵尸傀头颅,黑血喷溅处,血液腾着淡淡的黑色烟雾。
“血里有毒。”他拽过谢鸢避开黑血,掌心扶住她后腰,皱眉道:“当心。”
祠堂供桌轰然炸裂,十二具青面尸傀悄无声息出现在祠堂内,祠堂上传来击掌声。
“你果然没死。”顾怀瑾的剑锋直指堂上,“李丙你可知罪?”
李丙笑道:“顾大人怎知我没死,我应该做的天衣无缝,连替死鬼都造的一模一样。”
李家村里正没死?那这次屠村岂不是局?为何作局引我们前来……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的问题,笛声吹响,李丙嘶声下令。
“拿下谢鸢,杀了顾怀瑾。”
尸傀尽碎时,谢鸢晓得何为擒贼先擒王。
他也会驭傀之术,但是和入村见到那弱水刺客比弱上许多。
她旋身掀翻断裂供桌,软剑欲刺向李丙却被人傀打断,三个人傀顺势缠上谢鸢。
笛声急促,人傀忽然暴动,谢鸢分心将鹤簪掷出钉入李丙的掌心,长剑一挑终于成功对半截断那催人命的长笛。
不料那人傀趁机一掌击向谢鸢后心,千钧一发顾怀瑾替她挡下,霎时少年呕血,血染玄衣。
“顾怀瑾!”谢鸢语气难掩焦急,单手拽他入怀避开横劈的刀锋。
她搂着少年的腰拉开和人傀的距离,隔着衣服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漂亮的杏眸里漫上水雾,声音越来越抖。
“不要睡,我带你回家。”
12. 覆掌
记忆如利刃劈开迷雾,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串联着一切。
谢鸢看见昏暗的弱水阁地宫里,她跪在地上放血浇灌着什么,遍地尸体,明明身上被溅到的血仍热着,却让她觉得浑身都冷得刺骨。
上位者声音毫不留情地搅动心口的血肉:“记住,这便是你作为兵器唯一的价值……能活下去就要感谢本座对你这条贱命的恩赐……”
画面戛然而止。
化骨掌虽然毒但是她顾怀瑾有内力护体,加上她方才暗中渡过去的内力,尚且能够撑下一个时辰,一路上若以内力吊着顾怀瑾的半口气,无论如何都要把人带回顾府。
要尽快摆开这些烦人的人傀。
“双拳难敌四手,谢鸢你只有一柄剑,拿什么……”木笛已毁,失控的人傀全数缠上谢鸢,李丙一笑,“谢长老随我等离开,我也许会考虑将化骨掌的解药留给顾大人。”
化骨掌有解药?!
谢鸢身形一滞,足尖挑起顾怀瑾的剑右手接住,毫不留情打断道:“现在有两柄了。”
剑光起,剑锋扫落三颗头颅,血溅上谢鸢的衣摆,抬脚踢开碎尸,语气比剑锋更冷。
“交出化骨掌的解药留你们全尸。”
现下形势不明,村口遇到的那群人傀可能还埋伏在附近,她本不该恋战带着顾怀瑾直接跑,但是顾怀瑾的解药在这人身上,顾怀瑾是因她才......若是顾怀瑾有何三长两短岂非又让她多背上一条人命。
双剑交错织成密不透风的银网将人傀困于其中,毒血浇到身上腐蚀出成片刺目渗血的伤痕,谢鸢长剑一挑却似有千斤之般又挑下两颗首级
她面不改色地朝着李丙的方向逼近。不消片刻,十二人傀已折其十,李丙反应过来时谢鸢的长剑已经离他不足半寸。
李丙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强挺着腰板,眼中寒光乍现,声音忽然变得狠戾起来:“不过是条弱水的疯狗,真当没人能制住你?”
谢鸢眼尖瞧见李丙袖间漏出的半截烟火筒,剑锋比惨叫声先到,李丙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谢鸢已然瞬间掠了过去,生生挑掉他的右手手筋,一脚踏在这人胸口,剩下一个人傀还欲护主,一掌化骨掌直掏她的心口,反被她一剑贯胸而过钉在祠堂木柱子上。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要借未失忆的谢鸢之势。
谢鸢一脸无辜道:“弱水的疯狗?你既然知道我是疯狗,那就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把解药交出来。乖一点,不然咬你哦。”
她反手握住剑刃,血珠顺腕骨滑入袖中,顺着剑身流下一滴滴砸在李丙的眼瞳里,晕开一层层血幕。
谢鸢嘴角含笑,眼神却无一丝笑意。
李丙还剩一只手,颤抖着深入袖中,似是下定决心孤注一掷,故作眼神惊恐喊着谢长老饶命,现在就取。谢鸢看清他欲耍诈,长剑一挑,又是一声惨叫。
刺啦——”一声,袖布被长剑挑烂,怕李丙声音太大把其他的人傀引过来,谢鸢毫不客气地将挑下的碎步往他嘴里塞了个结实。顿了顿眯眼盯着李丙,片刻后直把人盯得发毛了不停挣扎,干脆一掌把人劈晕了过去。
“谢鸢把李丙袖下木制小弓弩一脚踹远,直接上手搜身,不多时几个白瓷小瓶子被她搜出。
谢鸢看着一排小瓷瓶犯了难,她不通药理,仔细看了一会儿后犹豫着拿起一个,又摇摇头把手里的瓷瓶放下。
做大夫比杀人难,他们到底怎么认得出来哪个药丸对症哪种病症的,这瞧着都长得一样。
谢鸢一手拿了一个瓷瓶,认真思考:“若实在分不清,不如一瓶一颗全给顾怀瑾服下,总有一颗是管用的,其余的想必有毒也有解药,权当是以毒攻毒了。”
少年微弱的咳嗽声把她的思绪拉回,谢鸢忙一手捞起所有的瓷瓶,足尖一点,已掠到顾怀瑾身前,掌心贴着他的后心缓缓将内力渡了过去。
她看着顾怀瑾额间的细汗,心也跟着一紧,心里暗暗祈祷顾怀瑾可要撑住。
许是渡过的内力有了效果,少年的眼睛眯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唇边干涸的血色为苍白的脸平添一分艳色。
虽然中毒昏迷,但是顾怀瑾半梦半醒间还是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幸之醒的是时候,再晚半刻,他毫不怀疑谢鸢真的会把毒和解药全混在一起给自己灌下去。
"你可算醒了。我抢到解药了,但是我分不清哪瓶是解药?"
谢鸢将顾怀瑾靠在肩上,把怀里的瓷瓶一股脑全倒在地上,逐一拿起放在顾怀瑾鼻边轻嗅,“你既知道弱水阁化骨掌,你定认得化骨掌的解药,我知道你现在说不出话,你若分得清哪瓶是解药就眨眨眼睛明白吗?”
顾怀瑾吃力地抬眸看着她,嗅在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目光落在被毒血腐蚀的手臂上呆了呆,半晌才回过头看向谢鸢眨了眨眼睛。
最后废了一番功夫辨认,两人终于是找出那瓶正确的解药。谢鸢忙倒出一颗解药塞进顾怀瑾嘴里,运功助他化去化骨掌的毒,指尖凝力逼出堵在他喉间的那口淤血,再为其运功两周天直到内力在他身子里通行无阻方收力。
“顾怀瑾,可还疼?”一夜打斗,又大耗内力为顾怀瑾疗伤,谢鸢的脸色竟比他这个病人还要难看。
顾怀瑾摇头:“我没事。”
幸好人没事,差点以为饭碗要丢了。此时的顾怀瑾还没意识到,谢鸢俨然在心里把他定位成了招聘短工的雇主,而她就是被招来的侍女。
会有这个误会,还是多亏了顾怀瑾从城西旧仓出来在马车上对杨涧说的那句——“在符溪镇捡到的侍女,见她会些拳脚就带在身边。”
“那李丙……”
谢鸢心里有些心虚地指了指地上挑断手脚晕死过去的那人,心道:你可没说要全须全尾的。
本以为顾怀瑾会责问自己过于冲动,或者杀性过重,不料只是收到了一句轻飘飘的下不为例。
如果不是顾怀瑾是她亲手救回来的,她都要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被夺舍了。
顾大人眼里不是最容不得沙吗?怎么突然对自己这般宽容。
直到官兵们押送李丙走,两人到一直相顾无言,谢鸢经历多了顾大人教育,猝不及防得了一分好反倒不习惯了,老觉得顾怀瑾此人憋着一肚子黑墨。
化骨掌果不是一时半刻就能伤愈,顾怀瑾在善后完李家村的搜查事宜后就病来如山倒,得亏谢鸢一直盯着他才发现了异常。
谢鸢吓了一跳本能伸手扶住他,不管不顾地一把扣住了顾怀瑾的脉,化骨掌的毒已经解了,但是脉象仍乱,应该是内伤导致的。
无甚大碍,死不了。不过顾怀瑾的身子怎么比在祠堂的时候似乎更烫?
伸手轻轻探向顾怀瑾额头,手下一片滚烫,心道不好。
上京城离此地还需要半日,如今顾怀瑾余毒已清,但是人还在发热,不若待他醒来再赶路。
她看向一旁的县令大人道:“我家大人在李氏祠堂受了伤,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借一间厢房暂休片刻?”
县令忧道:“下官这就为大人准备厢房,另遣大夫为大人看病。”
“多谢大人。”
*
侧向房内,毛巾被浸透又提起拧干,水声在沉默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热源尝到了那点微凉滋味竟忍不住贪求更多,顾怀瑾恍惚间觉得自己一会儿身处弱水的地宫里,一会儿又回到了那处和谢鸢一起的小屋里。
他脑子乱糟糟,意识亦不太清明,却本能地握紧了那冰冷的手,发出如同幼兽般沙哑微弱的声音。
生病的人总是任性的,至少在谢鸢看来顾怀瑾现在就是这副模样。在他扒着自己的手不撒的那一刻,她想她该甩开的,不想这人抓的愈紧,似生怕她跑了,最终还是让他扒着了。
他喜欢抓着就抓吧,反正又不会掉块儿肉,我跟个病人计较什么。
她觉得生病的顾怀瑾很任性很奇怪,但是让少年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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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不撒的她好像也很奇怪,若问为何奇怪,她也说不出。
少年在神志不清地呓语着,初时听不清,谢鸢以为他要喝水又或是找什么人,故将脑袋凑近了去听。
微弱而无助的声音如同一支利箭扎进心里,顾怀瑾在唤她,或者又不是在唤她。
“阿姊。”
谢鸢神色说不清的复杂,从初遇她就说过我不是你的阿姊,但是少年执拗的神情却不容她否认这个身份。
明明可以无动于衷他受伤,明明可以铁石心肠他是生是死都和自己没有关系,明明他逼自己合作……
为什么要救她?
见大夫为他解开衣襟露出那离心口不足半寸的化骨掌,她突没忍住悄悄握紧顾怀瑾的手,似乎是得了安抚,少年梦中的呼吸平稳了几分。
罢了,姑且胆大妄为地当一回你的阿姊。
少年睡着的时候,不会露出那双带着暗芒的眼睛,是褪去锋利之后的柔软、乖顺。
谢鸢握住他的手,掌心肌肤相触,指尖轻轻挠过他的掌心,瞧着他怕痒般颤了颤,忍不住勾了唇。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顾大人,这苦肉计演得比戏班子还要真切,可惜我不爱欠人情。
再醒来已经是一日后,顾怀瑾这一觉睡得安稳,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睡过这样安稳的一觉,醒时身上的伤已经上过药,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握住一片温软。
“醒了?可以松手了吗?”
闻声抬眼就看见谢鸢满脸颓然,眼里的幽怨比森森鬼气还要骇人,顾怀瑾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就握了她的手,瞧这神情已经握了不是一两个时辰,因为掌心里有些细汗。
谢鸢以为让顾怀瑾随意握一下就好了,不料此人得寸进尺,后半夜不知做了什么噩梦,死握住她的手,怎么抽都都不出来。
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谢鸢没忍住阴阳怪气道:“顾大人这一觉倒是安稳,苦了我的手。”
不想那人毫无悔意,淡淡开口:“谢姑娘的手怎的跑我掌心里?”
“?”无赖!居然倒打一耙!
不要生气,不要动手,这是给你发工钱的东家。
谢鸢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心里将自己哄好不把眼前病人一剑戳死。
听顾怀瑾提起李家村的事情,谢鸢就把顾怀瑾还在昏睡的一切告诉了他:“我们在村口遇到弱水刺客没找到,里正李丙已经被县令大人扣在牢里审问。县令大人说待顾大人醒了亲自与县令大人谈,现在大人已经着人在里正家井里挖尸体……”
顿了顿,她道:“李丙承认灭村之事是为私仇,栽赃嫁祸我,也乃他一人所为。”
谢鸢心里冷笑,李家村显然也有弱水刺客的手笔,否则他们也不会进村口就能撞上人傀,信他一人所为,还不如信我是皇帝。
不过她道是隐隐有了个猜想,弱水阁内是否分为两派,一派想要她的命,一派则想留她性命。
符溪镇和破庙遇到弱水刺客视她为叛徒,恨不得将她就地杀之,而柳府和李家村的弱水刺客似乎更想把自己活着带走。
“顾大人既醒了,我就让人去通报县令大人,他忧心你的病每隔三个时辰就找人来瞧一眼。”
是该好好琢磨一下,谢鸢边琢磨着,边起身一边欲往门边走,忽地手腕被那人再度握住。
嗯?抓了一夜手还没抓够吗?
这样想着想着,谢鸢竟忘了挣开手,顾怀瑾问她:“你守了一夜,你身上的伤可有让大夫上过药?”
谢鸢只听半句,心不在焉点点头,惊觉不对,什么叫守了你一夜,是被你拽了一夜胳膊害我不能休息,故她又摇摇头。
点头又摇头是何意?这是上了药还是没上药?
顾怀瑾看着谢鸢心不在焉的模样便知这人定然是没听进去,微微皱眉,叹了口气,轻轻钳住眼前人的下巴,逼她垂眸看向自己。
“到底没上药吗?你都不知疼吗?”
13. 捕蝉
谢鸢睫毛轻轻一颤,微微皱眉却没有避开顾怀瑾目光,脑子迷迷糊糊想起顾怀瑾提到的伤是何处的伤。
她想是指当时被人傀毒血淋出的伤。
谢鸢不悦地抬手拍掉顾怀瑾的手,往后缩了缩脖子,轻声道,“上过药了。”
瞧着少年似乎不信,谢鸢作势就要撩起衣袖证明自己,不想被他的手按住,少年撇过脸不看她,肉眼可见烧红了脸。
顾怀瑾发热还没退吗?
气息拂面而来,谢鸢迷茫地俯下身子将掌心轻轻贴在他的额上,微凉与温热碰撞,顾怀瑾蓦地瞪圆了眼睛。
不料谢鸢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小声嘀咕:“不烫了,怎的脸这么红?”
一言落下,咫尺之间的少年耳尖红得滴血,忿忿地拍开她的手,不轻不淡地冷哼一声。
谢鸢捂住拍红的手背抿嘴,心道这顾大人又闹什么脾气。她以为他会像往日那般讥讽自己一番,盯了半天却发现顾怀瑾意外地没有出言。
过了许久,县令大人收到府里下人禀报说是顾大人从房里出来脸色很差,怕是要因李家村的案子问责。因着“误传”都消息,县令回禀时频频擦汗,生怕哪句话触了顾大人的眉头,惹了不明所以的顾怀瑾频频看向他。
谢鸢抱着剑坐在梁上瞧着二人,她发现顾怀瑾一抬眸,县令大人擦汗更起劲儿了,就在她觉得县令大人手都要擦出火星子了。
顾怀瑾终于忍不住开口:“许大人,需不需着人掌扇?”
“不、不用。下官着人核对了户部名册先前寻到李家村的尸体都是李家村村民。
后来大人们寻到的尸骨都非李家村村民,暂推断为途经此地的流民和旅人。因尸骨残缺又没有证明身份之物,这些骸骨的身份下官还需要时间一一核对。”
“李丙的审问如何?”
“下官今日入狱中二度提审李丙,李丙供出屠村有帮凶,为江湖组织弱水的刺客,大人您看可要上报朝廷,早日除去此恶瘤。”
“本官知道了,先查地窖里那三具尸体。”顾怀瑾指尖轻敲着桌面,又道,“当时村口遇袭,本官的侍女说杀了几个弱水刺客,可有寻到尸体?”
“村口的刺客尸体?下官派人查过并未发现大人所言的刺客尸体。”
笔尖的墨滴到宣纸上洇出一滩墨色,顾怀瑾抬眸道:“没有?”
“下官绝无虚言。”
县令想起什么,面上欲言又止,特地屏退左右方从袖里掏出焦黄血诏呈给顾怀瑾。
血诏上字迹狂乱如癫,尾部落款盖着前朝的玺印:“得玉玺者承天命,诛段氏者封王侯”。
顾怀瑾蹙额,目光深沉看向县令,眸中满是山雨欲来的情绪,肃声道:“这东西有多少人见过?”
县令冷汗浸湿了后背,抖着声音道:“寻到的衙役见兹事体大没敢让旁人知晓,找到后就立刻报给下官了,下官怕他乱嚼舌根子都吩咐好了。”
“事关重大,本官需呈报大理寺和东宫,大人可有异议?”
县令乐得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忙接话:“全凭顾大人做主。”
有人在门外禀报,道是从地窖和后山瓷窑里挖出的骸骨全部带回来了,都摆在县衙院子里需大人过个眼儿。
谢鸢看着县令大人如蒙大赦一般跑没了影儿,屋内恢复了安静,她才倒吊着从梁上翻下。
“武林盟主段氏?”顾怀瑾指尖抚过血诏的边缘龙纹,道“被灭门的段氏。”
毛茸茸的脑袋忽地挤过去,谢鸢看见诏书上的一行字,忽地笑道:“顾大人这诏书是不是……唔唔唔!”
她欲道这诏书定有问题,怎有拿前朝诏书斩本朝臣的道理。顾怀瑾说过段氏不仅武林盟主还是皇帝的旁亲,正儿八经被封的侯爷。
也正因他身份特殊,手上又有秘宝,故他们一家被屠背后必有内情。虽然不知她是如何搅进的这趟浑水里,但是就目前而言她确是现存案子里唯一的知情人。
可惜这个唯一的知情人失忆了。
“慎言。”得到谢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顾怀瑾方松开手。
段氏怎么看也跟前朝扯不上关系,何况大燕已经在南渊前亡国百年之久,难道是因为那段氏的秘宝,听说那秘宝是皇帝交由段氏保管的……
唔,这前朝的诏书又是玉玺又是封王侯的,他们不会想、想复国吧!?
那现在全江湖和朝廷都知道段氏满门是我杀的,我岂非要给这群前朝余孽背锅?
谢鸢越想越觉着心惊,伸手扯了扯顾怀瑾的袖角,哑声道:“顾怀瑾,我好像惹上了大麻烦。”
顾怀瑾苍白的脸上鲜少的露出几分疲态,屈指朝谢鸢的眉心轻轻一弹,声音清润如山泉,道:“莫胡思乱想。”
忽一道箭矢破窗而入,谢鸢手中的剑鞘比脑子先行挡在他身前。
羽箭断成两截露出中空竹芯,一纸信笺蜷缩其中。
*
三更梆子响,牢烛火摇曳。
谢鸢倚在刑架旁,朝手里剑身上轻轻哈气,拭剑布顺着一个方向擦拭。
顾怀瑾将染血的帕子扔进火盆,火光映出他眉间淡漠:“李丙且将所知一切告知本官,少受皮肉之苦。”
李丙狠狠啐了一口血沫,混浊的双眸死死盯着二人,忍不住咒骂连连,咒骂里掺着些不堪入耳都粗鄙之语。
从小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何其受得了这般不堪入耳的侮辱,顾怀瑾手里的茶杯都捏碎了。反观谢鸢从始至终漫不经心地拭剑,听李丙骂完,只是淡淡扫了顾怀瑾手里的白瓷杯子一眼,心里叹了句可惜,反手将长剑归鞘。
她笑着拿出那封塞在断箭的信笺,故意展开给刑架上的李丙道:“朝廷要李家村的真相,弱水不仅要傀儡还要你的命,不如与我合作,我现在既非朝的人廷也非弱水的人,你与我说你知道的一切,我就把你劫出去。”
信笺上熟悉的字一刀刀削着李丙所剩不多的犟骨,李丙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信笺,沙哑地嘶吼着不会。
信笺被揉成一个纸团随意丢在地上,谢鸢冷笑着靠近那绝望悲愤之人,给予最后一击:“李丙你被弃了。”
她蛊惑道:“你不是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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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士,何必拿命为他人做嫁衣。既然那日你唤我一声谢长老,我们算半个时辰同僚,我自是不舍得见你葬身于此,我能替你解了身上的毒,也能劫狱带你离开,跟着我不比他们好。”
顾怀瑾闻言拍案而起,怒喝:“谢鸢你做什么?”
“呵,那又怎样?区区破牢,我就是挑了,谁人敢拦,谁人能拦。”谢鸢挑眉,一脚踹翻,放肆笑道,“不过是利用你调查弱水,顾大人最好看清自己的位置。李家祠堂你的命还是我救的,别不识好歹。”
“谢鸢你……”
“聒噪。”
李丙甚至没有看清谢鸢如何出手,只见顾怀瑾话未说完就倒趴在桌上。
“如今就剩你我了,说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怎知你不是骗我?”
谢鸢不置可否,面上不表,心道:你说得对,还真是我和顾怀瑾一起骗你你的,但我不能说。
足够久的沉默对一个死囚而言足矣刺激那脆弱的心神,实际上谢鸢并非故意为之。
她忘了下一句说什么。
谢鸢故意背对着李丙踱步,实则是在悄悄偷看掌心里偷偷抄下的蝇头小字,拾掇了一下情绪,又继续登台当恶人。
“其实你说不说也无所谓,毕竟李家村知情之人绝不止你一人。但是你可要想清楚,你如今可没得选,若没我相助,你可必死无疑,你觉得这买卖如何?”
“你带我出去我就告诉你。”
还好顾怀瑾准备了应对这个情况的……坏了,太紧张了,掌心出汗字迹糊掉了。
谢鸢脑子一白,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为了不让李丙看出蹊跷,她银剑出窍抵住他的咽喉转瞬复移开,故意让其虚惊一场,语若凝霜道:“你在命令我?”
在李丙神志紧绷的时候她拿出一颗药丸,继续游说:“弱水是用噬魂蛊逼你合作的吧,此丸是噬魂蛊的解药,你服下便知我有没有骗你。”
不等李丙反应,谢鸢钳住他的下颚,直接将药塞入他口里,点一个穴道直接逼其咽下。
她哪有什么解药,那是让府里大夫用药炼的丹丸,听顾怀瑾说和麻沸散一个作用,不过此药多用于内服。
李丙疑心重,此举不知管不管用。谢鸢背对着他,心里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只能赌这颗丹丸有用。
不多时,药性发作。李丙觉得身上疼痛减轻,疑心渐消,看向谢鸢的眼神变得复杂,似下定了决心:“若谢长老当真可以救我离开,我愿对谢长老马首是瞻。”
谢鸢握剑的手一紧,垂眸看不清神情道:“自然,但是你需如实交代,我方能带上你。”
李丙深满脸仇怨,声音沙哑而颤抖地将一切和盘托出:“我们村子本是……”
李家村本是前朝避战而隐居此地,村外有农田,各家都有巧匠能人,整个村子过着不算富裕但是也能温饱无忧的日子。
三十年前的某日,村民从村子外救回一个异乡人,异乡人患了一种很奇怪的病,而且这种病会无缘由地传染给周围的人畜,村子平静因此被打破。
14. 黄雀
谢鸢语气听不出喜怒,缓声道:“后来如何了?”
“全没了。”李丙嗓音悲伤,染上了无力地哭腔,喃喃道,“全村独剩我一人。”
世间不是所有的善良都可以得善终。
异乡人的怪病感染了村里所有人的性命,李丙身为里正本该将此事上报朝廷,而他却动了恻隐之心,将怪病的事情瞒了下来。
谢鸢疑道:“为何瞒下?”
“朝廷若知晓这一切,按照旧例李家村会被当作疫村,会……”
她想:会被封村而焚,但这是最坏的结果,寻常的情况下朝廷会选择封村闭户,然后延请名医入村救治。
谢鸢恍然道:“官吏匿疫不报可是重罪,他们本能获救,你却动了私心。”
木桩上的铁链被李丙挣得铿锵响:“休要胡言,村子里有我的妻女,我怎会抛弃她们不顾?”
谢鸢足尖将身旁的木凳勾到身下,屈膝坐下支着脑袋看他。
“弱水找到我,他们说手上有救此怪病的药,许诺我只要帮他们做事就帮我救人。”
谢鸢道:“然后你答应了。”
“他们的药治好了那个异乡人的病,还拿我的妻女威胁我,我没有别的办法。”
忆起旧事,李丙眼眶湿润,神情怨毒,似是咬碎了一口牙,“他们骗了我,那根本不是治病的药。”
是蛊毒,把人炼成傀的蛊毒。
“所以村里的人被炼成了人傀?”
她回想进村之后遇到的人傀,除了那弱水的白发人傀尚存意识,其余时候遇到的傀大多只能听笛声来接收命令。
谢鸢打量着李丙忽然道:“这怪病没有药,那你为何没被传病?”
李丙摇摇头道:“说来也怪,那个怪病并没有染到我身上。”
谢鸢盯着他挑眉,全村百姓都染了病,你既非神佛转世,也不是神农降世尝遍百草,就你这个官儿没染上,偏生弱水又独独找到你合作。
怎么会有这等侥幸的事儿?
“你如今还没反应过来吗?怕是那异乡人是饵,他们不知何时已经盯上李家村了,只为造个炼傀炉。恰逢此村里正心有偏颇,遂了他们的愿。”
他嘶吼着要挣脱铁链道:“不!不会的,不可能是我害了村里的人。”
谢鸢忽觉得李丙此人可恨又可悲。从一开始就在局里,所愿皆为一场空。
“李家村的屠村是怎么回事?为何栽赃给我?”
这才是她最想问出的问题,为什么倒霉的总是她?
李丙神情复杂,似是不解谢鸢为什么会不知道原因。
他道:“谢长老身为弱水中人为何不知?多年前给我下命的人道世间只有谢长老的血能炼出有意识的傀,他们让我依着你的血炼出有意识的傀。”
“……”
所以弱水引她过来,是为了抓她放血?
谢鸢想到那盛开在瓷窑外的小野花,脑中闪过斑驳的血色激得她胃里难受。
以血浇灌的花,用以滋养出有灵魂的躯壳,她过去不曾一次做过这样的事情。
李丙道:“三十年如一日,我按照弱水交代的秘方养噬魂花,人傀没有意识靠食那异花才能维持正常,否则就跟尸体无异。”
谢鸢看向他道:“这么多年,你如何不让外人察出异样?”
毕竟一整个村子就你一个活人,其他都是半死不活的人傀。
三十年内村中人若一直不外出定会引起怀疑,何况每年都会有到官员下各地巡查,尽数瞒下可不容易。
“弱水内多是善易容之人,每隔一段时间弱水的刺客就会易容成村中人去应付。”
李丙道:“可惜人傀再厉害也不过肉长的,纵然有异花养着,没有意识的傀会互相残杀。”
所以村子里的人在三十年前已经死了,那三十年后那些尸体是……
“是当年的村民炼成的人傀。”李丙似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哽咽道,“弱水操纵村中人傀们自相残杀,我试图阻止他们,但是……我阻止不了他们,他们在我身上下的噬魂蛊让我只能听命于他们。”
“弱水为何要这么做?”
谢鸢闻言一惊,李丙既为村中人续命而受制于弱水,弱水既然一手促成李家村存在,为何又要亲手毁掉。
“随着年月增长,人傀需要越来越多的异花。那异花以人血血肉为养料,起初我只能骗些流民和旅人到家中杀了养花,到后来江湖上不知何人传出村子不安宁,来此地的人就更少。
没了肥料养花,人傀就没了食物。他们撑不了多久就会腐烂成一具具尸体,我没办法只好出去劫人。
李家村附近频频有人失踪,朝廷对李家村起了疑。为了不让秘密泄露,李家村便不能留,弱水想了个一箭双雕的办法……”
“屠村然后栽赃给我,你既然未死,大理寺运回去那具尸体应该是假的。”
谢鸢有些头疼地抚了抚眉心,心道:瞧着包裹里的旧物就知道往昔她在弱水里混的着实不怎么好,包裹里都没多少工钱,她怎么就那么死心塌地干这行。
我当年是疯了吗?人果然不能共情过去的自己。
谢鸢道:“你引我们到祠堂是为了抓我?弱水允了你什么好处?”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抓住,因为彼时就连顾怀瑾也没怀疑过李丙的尸体有问题。
谁会怀疑一个死人。
李丙语气有些不甘道:“他们说事成之后给我噬魂蛊的解药,还许诺还我自由。”
整整三十年和一群不人不鬼的人傀日夜困在一处,再多的执念到最后都变成了怨恨。
“你跟县令大人招的那些半真半假?”
李丙没有反驳:“李家村之事本就骇人听闻,知道越少越才能活得越久。”
话音未落,牢们外一阵喧闹,一声哨声响起传入牢房。
“你还找了人劫狱?”
脚步声在靠近,谢鸢执剑挡在李丙跟前,没听见李丙回答,转身瞬间她三魂六魄被吓走了一半:“李丙!?”
李丙七窍出血,一双眼睛瞪的得极大,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喉咙被无声扼住只能发出无法辨认的“救”音,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口中呕出。
地牢的霉味混着血腥,脚步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最终停在两人面前。黑色兜帽落下,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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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下半张脸戴着金属黑纹面具,腕间刺青刺目暗红,与谢鸢锁骨印记同源。
来人眼睛从李丙身上扫过落在谢鸢身上道:“别来无恙,鸢使。”
“你对李丙做了什么?”谢鸢几乎出于本能握剑,身体敏锐的感官紧绷着,那是尸山血海里养出来的警惕,眼前的人比她来上京后遇到的所有人傀都要强。
“他说了不该说的,我催动了噬魂蛊。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死人,鸢使何必在意?”
来人轻轻啊了一声,看向谢鸢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倒是忘了,阁主说了鸢使失忆了,那可谓是……”
他把玩手指上戴着锋利的利爪,眸光微寒冷笑道:“甚好。久别重逢,在下叁阁长老莫归,主掌阁中刑罚。”
来人忽然暴起,五爪抠向她门面!
谢鸢剑鞘横挡,被震得后退半寸,内力紊乱片刻。
来人大笑:“谢护法,随我回去,你我同僚一场,你跟我本就是一样的人,我并不想与你敌对。”
谢鸢足间微点掠过拉开一段距离,气鼓鼓地瞪着他,心道:谁跟你一样的人,我才不要回去。
“谁要跟你走。”谢鸢扬了扬下颚,笑意在眼底漫开,“你还是先操心一下自己吧。”
谢鸢心道:我虽然没以前那般厉害,但是我有顾怀瑾,又不是比武,讲什么武德。
顾怀瑾自他背后执剑而起,莫归适时躲开还是被削掉了一撮墨发,他嘶声道:“谢鸢,阁主在你心脉种了……”
莫归见险些说漏了嘴,忙住了嘴,恼羞成怒攻向谢鸢。
谢鸢反手握住剑刃,银剑出鞘,银剑所刺裂骨声响起,血珠顺腕骨滑入袖中。
两人步步紧逼,莫归落了下风,此时地牢烛火忽灭,一声巨响后烟雾四起。
谢鸢趁机扯落刑架铁链循声横扫,火星迸溅,顾怀瑾忽然揽她入怀。
数道银针擦过谢鸢方才站着位置钉入墙中,险些被针戳成地里的刺球,谢鸢瞪大了杏眸,怒气气忽地直冲脑门,提了剑就欲去追。
我今夜一定要削了这个混蛋。
顾怀瑾伸手拉住她的手腕道:“穷寇莫追,恐有诈。”
谢鸢怒极道:“他杀了李丙,还想杀我。”
顾怀瑾耐心解释道:“他绝非只身一人来,此地不是大理寺大牢,县衙守力有限,今夜牢中有你我审问,我便没让牢外没设重兵。
更何况弱水刺客皆穷凶极恶之辈,寻常守兵对付不了,何必徒增伤亡。”
长剑在空中旋出一道弧度,谢鸢归剑入鞘,收敛了神色道:“现下怎么办?”
李丙已死,李家村一案牵涉内情颇多定不能告知于世。
不料半天没听见他答话,只见余光身影一晃,谢鸢忙伸手接住身旁的人,猛的低头急道:“顾怀瑾!”
她脑子一懵,脸色瞬间苍白,道是方才的毒针刺入了顾怀瑾的身子里,慌乱地对怀里的人上下其手,欲好好检查一番。
许是因谢鸢的动作,少年似清醒了一些。
顾怀瑾吃力地抓住她手,耳边的轻语带着磕巴,有气无力地恼道:“谢鸢,你、你乱摸什么?”
15. 游春
谢鸢在牢里将人轻薄了一番,自觉失礼,带他回了府里,大夫把脉说是顾怀瑾的内伤发作,她道不是什么毒方安了心。
后来顾怀瑾回到顾家养病,他因公负伤得了数日闲儿,回上京后恰赶上三日后当地盛大的游春节,送来顾府的请柬堆成了小山。
顾怀瑾白玉似的手捏着本家的信,揉了揉眉心道:“祖母怎会来京?”
“听传信的下人说游春节老夫人闺中好友给她递了请柬共赴游春盛宴,老夫人来京赴约顺道来看看公子。"
顾怀瑾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发生了不少事情,按照族里的意思他这个嫡长孙到了年纪还迟迟未娶妻,有损家族门面,祖母此时回京他岂会不知何意。
一阵巨响震得整个顾府晃了三晃,顾怀瑾手里的信捏皱了一角,脸色肉眼可见的变黑。
“谢鸢在做什么?”
管事的老仆拿出手帕擦了擦掌心的汗道:“谢姑娘在……”
在……
在练武。
把顾怀瑾送回屋子养病后,谢鸢就少离开居住院子,让下人们帮忙扛了些木桩和巨石丢院子后供她练武。
她现在已经得知自己是供血容器,日后遇上的对手只会愈加凶险,回到顾府之后便勤加练武。
足点桩柱,风过留影,长剑挽剑花挑落叶行云流水,谢鸢衣袂翻飞如盛开的火莲。
院子外侍女侍卫们糖葫芦串般脑袋叠脑袋地扒着院门口偷看。
年纪尚小的侍女咬着帕子发出嘤嘤呜呜的声音:“奴愿意嫁给谢姑娘,哪怕是工钱再涨二两?”
“你这丫头可真贪心,又吃又拿!”年长点地侍女把人脑袋往下按了按,“太挤了,看不见了。”
顾怀瑾走近就听见侍女侍从们在争相“嫁给”谢鸢,只觉得内伤又要犯了,管事的老仆瞧着自家公子的脸色轻咳一声,众人瞧着公子来了轰地一下作鸟散。
“顾大人怎的过来了?”
“我再不来,谢姑娘就要将顾府里一半人拐去作了妻妾。”
哈?
谢鸢不明所以,绕着顾怀瑾走了一圈,眼前人面色红润内伤应该无碍了。顾怀瑾被盯得不自在,也不继续打趣,径直将游春节的请柬塞谢鸢手里。
他说三日后游春节城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会参与,谢鸢此番需要陪他去应付一个人,穿戴不能拂了顾府的面子。
“我可不是特意寻你一同去,就是瞧着你在府里闲来无事。”
他板着脸解释,旁边的管事老仆应和地点点头,眯眼笑得意味深长。
顾怀瑾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谢鸢倒是听明白了,他要去见个大人物,要穿的不那么寒碜,她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她心道:嗯,不漂亮,也不是很丑,就寻常衣物但是绝对够不上寒碜。
“现在随我出门。”
谢鸢脑袋还没转过弯儿来,人已经被顾怀瑾带到了上京的江南锦绣坊,锦绣坊里的制衣专供京中显贵,每一匹布都绣纹精巧,寸布寸金。
听府里的侍女说江南锦绣坊的衣物基本上是定制,甚少成衣,但是三日后就是游春节,此时定制这些精绣的衣裳已然来不及,好在这绣衣坊的当家似乎和顾怀瑾相识,将所有的成衣都拿了出来供他们挑选。
这布料摸着就很奢华,谢鸢心里打着小算盘,除去给阿爷留的钱,不知顾怀瑾给自己的开的工钱还剩多少,够不够买一套。
“你陪我赴宴,这些算报酬送给你。”
给你开的工钱在这锦绣坊连个衣服袖口都买不起。
看出谢鸢的心思,顾怀瑾故作不经意地开口打消了她的忧虑,侧目被发现,四目相对,少女轻抬下颌,杏眸很亮如同水洗的琉璃盏一般,难抵这样的目光,他撇过脸,耳尖忍不住又发烫。
成衣披帛,待到绣娘比丈着谢鸢的身形量完了尺寸已经是午后,素娘又陪着谢鸢逛了几家首饰铺子挑了些精巧的珠钗璎珞。
素娘比谢鸢年长几岁,是个爱美的姑娘,是顾怀瑾安置到院子里照顾她日常起居的侍女。
谢鸢心细地瞧见素娘目光一直落在一只簪子上,心想着这簪子她的工钱付得上,就便偷偷买了下来。
这件事被侍从禀报给了在酒肆等待的顾怀瑾,顾怀瑾不冷不淡地点点头,脸色不虞,半会儿侍从听见他不太真切的声音。
“我都没有。”
侍从斟酒的手颤了一下,杯中的酒溅出些许,幸甚顾怀瑾心不在焉地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没注意到侍从的异样。
雅间有片刻安静,少年食之无味,酒足饭饱后将袖里那半块玉珏拿在手里把玩,酒肆楼下一阵喧闹声,是一群工匠在沿街布置着灯笼彩缎。
顾怀瑾看着忙碌的工匠们,心道:今年的灯笼和往年不太一样,似乎大了一些。
对顾怀瑾而言,世间色彩再绚丽也不过是些糜烂的颜色,他体会过太多人情冷暖,已然对很多事情麻木,好的也好,坏的也罢,对他都道是寻常。
忽地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街道,霸道地占据他所有视线,就连身边的侍从的声音也染上了笑意道是谢姑娘回来了。
谢鸢怀里抱了不少东西,边走边逛一时间忘了形,习武之人本就轻功极好,素娘和侍从在谢鸢身后一路小跑,谢鸢走了半道才想起来身后还跟了两个人。
“谢……”素娘大气都快喘不上来,谢鸢忙伸手为她顺气,让她把后话接上。
素娘呼呼可算喘上气了,揉着腰娇嗔道:“谢姑娘慢点,奴实在追不上姑娘。”
“好素娘我错了。”
顾府下人和谢鸢交好,似友人一般,宅中侍女们偶尔也会缠着谢鸢撒娇,或是讨个剑舞看,谢鸢对姑娘们的要求总能力所能及的满足。
姑娘们跟她说卖到各家做下人都是有段难提的往事,若是跟对了主子还能省去一番皮肉之苦,不然打骂都是轻的,大户人家家中多有腌臜之事,生的漂亮的姑娘会被逼着做填房,要是惹上个善妒的主母,难免过得凄苦,甚至还会丢了性命。
她们初时根本不敢奢望遇上一个对他们好的主子,只想着能碰到一个少打骂的已经是老天开眼了,顾府御下并不苛待,故而她们很珍惜这份工作。
“素娘说顾大人在哪个酒肆等我们?”
顺着素娘手指的方向,谢鸢一眼瞧见那面酒肆前的吊旗,原是这家。
谢鸢放慢了脚步和素娘并排,忽而问道:“素娘,什么是游春节?”
她从不曾听过,现下距离花朝节还有小半月,游春节显然不是指这个,若说春月的节日,她倒也不是全无知晓,只是这游春节却是闻所未闻。
素娘笑道:“谢姑娘不是上京当地人自然不知晓。”
道那游春节,在花朝节之前,本为上京祭春之日,会举行很多热闹的庙会,为将到来的花朝节讨个好彩头,求祭春日百花尽开,本年五谷丰登。后来民间男女多在游春会庙会上相识,风花雪月的事情多了,这游神节就同乞巧节一般成了风月佳事,天命良缘的日子。
这一日也被上京百姓们称作是春日乞巧,是难得的盛会。
聊着三人走过街边,谢鸢拉过素娘为避开那街上乱窜几个孩子,不想却撞到了那准备挂灯笼的木柱,她仰头一大串灯笼直直砸落。
谢鸢抬手刚想给这串灯笼劈开,护住的素娘这会儿倒是忘了自家姑娘是个会武的,闭着眼就直接扑了上去。
“素娘!”惊呼伴着一根筷子飞来,滑落的灯笼被钉在地上。
这暗器是筷、筷子!?
谢鸢嘴角抽了抽,回头看了一眼那串灯笼神色不明,被素娘两个掌心托着脸检查才反应过来,赶紧把素娘从地上扶起来道自己没事,仰头就看见少年支着下巴倚在窗边,眸光平静又骄矜,右手的一对筷子少了一支。
*
“顾大人我道是弱水的刺客要用暗器戳死我。”
谢鸢慢慢咀嚼着,两腮鼓鼓地像极了那地里的小鼠,顾怀瑾面无表情地又她碗里夹了几块肉。
“吃完。”顾怀瑾又道,“弱水刺客可不会用筷子。”
话说到这,谢鸢似想到了什么,咽下饭菜后,道:“顾大人,上京城里的灯笼都会放烟火吗?”
这皇城里的稀罕物就是多,连灯笼都和符溪镇的不一样。
“什么烟火?”顾怀瑾夹菜的手一顿,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
谢鸢喝了一口茶,看着顾怀瑾阴沉的脸色,暗暗反应过来那不是上京城的稀罕物,迷茫地看向窗外方才落地的那串灯笼,伸手指了指那个灯笼道:“就是它,那个红色的灯笼,里面装着火药。”
“顾四,去取过来。”
一声令下,顾怀瑾身边的侍从不见了身影,不多时就将那个灯笼取了过来。
顾四得了顾怀瑾的示意用随身的匕首划开了灯笼,烛台底部是块类似茶饼子的物什,顾四闻了闻后将此物顾怀瑾。
顾四脸色苍白道:“大人,是火药无误。”
谢鸢啃了口糕点,余光巧悄悄瞄了顾怀瑾一眼,顾大人脸色活像摸了锅底灰:“带着这灯笼,用我的腰牌通知巡检司和府衙,让他们将全城的灯笼检查替换,务必查出幕后之人。”
“是。”
顾四得了命令便退下了,巡检司的行动很快,约十来分钟,酒肆楼下的数串大灯笼就陆续换了下来。
谢鸢浅浅叹了口气,她还道这皇城的灯笼会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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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来,是个稀罕物,原来竟不是,说不清是失望更多还是庆幸更多。
酒肆二楼雅间的客人并不多,算上顾怀瑾他们这桌也不过两个雅间有人。
掌柜的声音由远及近引着人朝他们这边来,讨好道:“东家和将军今日怎么得空到小店,哎呀,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啊!这边请,店里囤了好几坛好酒这就给两位备上。”
“东家来得巧了,顾少卿今日也在隔壁雅间。”
“瑾弟今日也来了,劳掌柜引路,安歌你久未归朝,大理寺新来了一位少卿,正好此番……”
脚步声在逼近,谢鸢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顾怀瑾神情少见地不镇定,反手把素娘的白色帷帽慌乱地扣到了谢鸢脑袋上。
他压低声音道:“一会儿别开口,一切听我的。”
素娘也紧张揪住了手帕,后来谢鸢才明白顾怀瑾为何这般紧张,素娘悄悄俯下身子在她身边低声提醒。
这位就是大理寺少卿杨涧的好友提点刑狱司提刑官白裴衍,白大人是出了名的玉面修罗,本是江湖中人后入朝堂,娶了镇国将军穆离为妻,连朝中皇权世家都给三分薄面。
顾怀瑾在门前就迎了上去,两人关系算不上熟络,但是因着中间隔着个杨涧,也比寻常同僚亲近些,可以称兄道弟半句,按照辈分白裴衍算顾怀瑾前辈,他敛袖行礼道:“白兄,穆将军。”
“少卿客气,私下不必多礼。我常听阿衍提起你,少卿年少有为,乃京中翘楚,我南渊有诸位乃大幸。”
隔着门帘,谢鸢看不清女子的容貌,道这姑娘声音温柔甚是好听,要不是她知道穆离的身份,还当是深闺里娇贵的千金。
顾怀瑾道:“将军言重,我朝有将军庇佑才是南渊之幸。”
谢鸢第一次发现顾怀瑾循规蹈矩的模样似乎不讨厌,先前在柳府看见的那些鼻孔朝天的官儿说这些话,她听着总觉得恶心。
“近来还闻瑾弟为民殚精竭力,在大理寺屡破奇案,前些日子听杨涧说你受伤了,不知伤好些了吗?”
“劳白兄挂念,已经尽好了。”
白裴衍见顾怀瑾并没有让开的意思,似是起了疑,故意玩笑道:“瑾弟似有客人,若不介意,可让在下做个东家请二位到隔壁一叙。”
顾怀瑾摇摇头,故作为难道:“多谢白兄相邀,我们二人确想讨白大人一杯酒喝,可惜家姐前些日子来京路上染了风寒,不便见客,他日待家姐病好一定登门拜访。”
顾怀瑾暗中悄悄给谢鸢做了个手势,谢鸢明白轮到自己表演了,可惜谢渊不愧当刺客的料儿,体格属实是太好了,连咳嗽都十分撇脚。
素娘心道:奴就没见过那么中气十足的病人。
顾怀瑾微微皱眉,传闻在白大人还未入朝为官的时候,曾是名满天下的江湖侠客,但因其武艺高强,又爱行侠仗义,弱水可没少接到这位大人的刺杀任务。
现在谢鸢失忆,若是被他认出身份,只怕会有性命之忧,顾家也恐遭到连累。
谢鸢抖着手扒拉住帷帽的边缘,心道:完了,这般厉害似是不好糊弄,我现在跳窗还来得及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今天谁也别想扒开我的帷帽!
好在白大人今日似乎额外好说话,盯着顾怀瑾看了半晌后,玉骨描金折扇刷地一下打开,呼啦呼啦地扇起来,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下回瑾弟可定要来白府赴约好叫兄长尽心。”
顾怀瑾心下稍安,客套行礼:“一定。”
“顾少卿的姐姐咳嗽声不似染了风寒,我略懂医术,将军若不介意可否让我代为扣个脉?”
说着就欲进屋,屋子里的谢鸢瞬间紧绷了身子,门外的顾怀瑾心跳更是提到的嗓子眼。
“介意。”顾怀瑾伸手拦住穆离,语气分外坚决道,“谢将军好意,但家姐怕生,不便见生人。”
素娘是个有眼力的姑娘,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顾大人和谢姑娘要躲着,但是她素娘可是顾府的侍女,自家主子说什么都要护着。
只见素娘一把将戴着帷帽的谢鸢搂入怀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在谢鸢的背上,用四人皆能听见的声音安抚道:“姑娘这怕生的毛病怕是又犯了,怎的抖成这样。”
谢鸢被迫缩在素娘怀里,心里默默叫好:素娘,你是顾府最厉害的兵!没白疼你!
穆离还未出言就被白裴衍拉回怀里,白大人盯着桌上的话菜品勾唇,转而打开玉骨描金的折扇,笑道:“瑾弟,今日多有叨扰,酒肆有两壶药酒治风寒甚好,我让小二拿上来赠与瑾弟,我们二人便不多打扰。”
“劳白兄费心。”
顾怀瑾目送穆白二人离开,雅间内谢鸢听见脚步声渐远方摘下帷帽,两人对视一眼具松了口气。
16. 原则
这厢顾家两人还在为刚才那略潦草的遮掩而松了口气,殊不知另一边白家穆离对谢鸢早已起疑,奈何白裴衍拦着只能作罢。
小二将最后的两道菜呈上后便退了下去,满目佳肴也没有压下穆离心中所惑。
“那女子分明有问题,阿衍为何拦我?莫非你们认识?”
白裴衍折扇一收开始为夫人布菜,将平日里穆离喜欢的菜点都尽数布在她面前,后老实道:“是个老熟人,我欠了她人情。有些交情,但绝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穆离抿了口茶笑而不答,反问道:“白大人觉得我想的是哪种关系?”
“将军吃味儿了。”
白裴衍故意打岔,不料被穆将军冷冰冰抬眸警告,白大人为了今夜不独守空房只好全盘交代。
在外是白大人审犯人,在内夫人审夫君,为了家宅和睦,夫妻的相处之道自然是直接把潜在误会全部说清楚。
顾怀瑾猜的没错,白裴衍确是认得谢鸢,还真就是是刺杀对象和刺客的关系。
白小少爷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谁还没年少轻狂过,想当年在江湖上弱水刺杀榜难杀程度本公子可是稳居前三,熬走的弱水刺客是一批又一批。
穆离的目光变得危险,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杀意:“所以那个姑娘是杀你的刺客?”
白裴衍见穆离神色不对,知她误会了,急忙出言道:“安歌,你先别生气。明面上,那小姑娘是杀我的刺客,但是在好几次生死关头救过我,我欠她一个人情。
她是上任刺客榜魁首,弱水培养出来的死士比杨涧兜里的铜钱没得都快,新一代里就数她武艺尚可。
知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不过她最近惹上了大麻烦,被朝堂和江湖同时追剿。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上京城,但是瞧着顾怀瑾袒护她的态度,应暂时没有麻烦。”
“刺客……是段皇叔那个案子吗?”穆离想起最近闹得沸沸扬扬那件事,“她是屠了段皇叔全家的那个凶犯。”
“传闻是她。”白裴衍挽袖为穆离添菜,顿了顿补充道,“段氏的案子三司会审,我验过段氏满门尸体,段氏死因乃毒杀后火烧,据我所知谢鸢剑术超群,但是用毒水平就……就跟杨涧分五谷一般。”
一个五毒不识,一个五谷不分。
穆离忍不住微讶道:“刺客竟不会用毒?”
白裴衍点点头道:“我第一次知晓也以为她是装的,后来有一次我见她中了毒后将解药毒药混一块儿吃就知道她当真没骗我。说来也奇,她虽然不会毒,但是却不易中毒,想来是体质特殊。
段氏死法为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此女极其贪财,杀这般多人,要将整个弱水阁财库许给她,她才愿意杀。”
穆离语塞,还真是比商人还要逐利,半晌后道:“若不是她,那栽赃之人当真是用心险恶。”
听了这话,白裴衍似不意外,当下道:“不管什么用心,那人的目的应该是为了段王爷手上的秘宝。”
穆离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说:“段皇叔手上的秘宝是先帝所托,我亦知之甚少,幼时偶然听父帅说起过开启秘宝的是两把钥匙,但是具体那钥匙长什么样,是何材质我便一无所知。”
谢鸢还不知自己的小命差点就被镇国将军惦记上。
在酒肆逃过一劫后,顾府马车来接二人。她囫囵地抱着今日买的一堆大大小小的盒子坐到马车上,半眯着眼睛打起盹来,身子摇摇晃晃,眼见要倒,脑袋被前方一根手指轻轻撑住。
见人清醒了些,顾怀瑾收回手指道:“在酒肆白大人应该认出你了。”
谢鸢瞬间吓清醒了,结巴道:“他、他认出我了!”
“嗯,只是不知为何他装作不认识……”
顾怀瑾抬眼就发现谢鸢丢了满怀的首饰锦服盒子,转而擦起了剑,奇道:“谢鸢,你擦剑做什么?”
谢鸢十分紧张,低着头心虚道:“杀人。”
“谢鸢,你是不是仗着自己没有九族?”顾怀瑾轻轻伸手弹了弹她的眉心,扶额恼道:“一个异姓王,一个朝廷重臣,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说完了,见谢鸢皱着鼻子瞪着他,便觉得好笑,不苟言笑的顾大人被逗笑了。
谢鸢被他这一笑没了脾气,抱剑坐在盒子中间上,支着脑袋瞧他,忽然想到顾怀瑾说游春节是为了让她见个人。
“你说游春节让我陪你见个人?什么人?”谢鸢盘算着要她穿着奢华,又不许她带剑,猜来是哪位皇亲国戚。
“是我祖母。”顾怀瑾无奈叹道,“那日你也听见了,祖母一直想给我寻门亲事……”
“这是好事,你何必避如蛇蝎?”谢鸢歪头不解,在她看来这事儿确实是个好事儿。
谢鸢的话落到顾怀瑾口里就成了风凉话,顾怀瑾抿唇不语,似乎很讨厌谢鸢提起亲事的事情。
他一字一句怒道:“我不需要。”
谢鸢不解却也不再多言,懊恼地拍了拍嘴,心想:不需要就不需要,我也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
“那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这些行头一看就不是侍女该穿的,顾怀瑾莫不是让我装成京中女眷给他丢香囊什么的……那我丢的时候可得收着点劲儿,别闹出人命。
“你不会让我丢……”
“假扮我心上人。”
“……”
谢鸢反应了整整两秒,果断冷脸拒绝,“不行,我是有原则的人。”
上次顾怀瑾拒绝林瑜的可不就是找了心上人这个理由,敢情顾大人是心上人都没选好就是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
难怪追问林瑜半天都不知道那心上人是谁,原来是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顾怀瑾抿了茶,瞧着谢鸢无比坚定的神情悠悠开口:“工钱加三成。”
谢鸢的腰不那么□□了,颤道:“顾大人,我绝不会背叛我的原则,你这诱惑对我……”
顾大人不答,只是一味加钱:“四成。”
谢鸢的话开始不这般坚定:“顾大人你这不太讲道……我不会为了五斗米……”
“五成。”
谢鸢噎住,实在不是她想为五斗米折腰,是顾怀瑾给的报酬实在丰厚。
她咬了咬牙,一脸视死如归道:“我愿为大人换一个原则。”
不就是让她假扮心上人吗?就这工钱,让她把顾怀瑾的心上人从他脑子里抠出来都行。
短短一夜过后谢鸢肠子都悔青了,恨自己昨夜见钱眼开什么,这活儿真不是她能接的。
虽然谢鸢前一夜信誓旦旦在顾怀瑾面前拍着胸脯打了保证条,但是第二日就对着镜子的自己犯起了难。
让她杀人容易,但是要她卖乖去做个方方面面都很好世家贵女简直比杀了她还难。
“实在是……不像个闺阁千金。”谢鸢头疼地一头扎在梳妆台上发出一声闷响,这要是露馅了怎么办。
此时距离游春节还剩下一日。
*
游春节当日,城内外热闹非凡,满城灯笼彩缎,四方庙会的游神队伍从皇城四门进入,浩浩荡荡,鼓点乐声响彻云霄。
文人雅士列坐高楼酒肆,赋诗饮尽,美人歌舞相伴。街市两边人头攒动,州桥日市、临安御街沿路铺售商人,售卖各类杂物,吟叫百端。
这是谢鸢自失忆后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盛事,满眼都是欣喜。街上行人众多,马车无法通行,只能靠着双腿在人潮里慢行。
谢鸢盯着屋檐咽了咽口水,心里郁闷极了,这人这般多,若不是今日穿了这累赘的锦服,我可真想飞檐走壁,肯定比现在在人群里挤得快太多了。
“素娘,此处距离顾大人说的那个什么楼还有多少条街?”
“回姑娘,是观鹤楼……哎我的头发……姑、姑娘,观鹤楼距离此地还有三条御街。”
素娘拨开人潮,趔趔趄趄地靠近谢鸢,细看她发髻被不知哪个路人撞乱了,左脸又不知被哪个路人蹭了一小块儿黑灰,好不狼狈。
“还有三条御街?!”谢鸢看着望不到尽头的人,人与人挤着,好不热闹,微微皱眉。
还有半个时辰,赴约的时间就要到了,人这般多,何时能走出这条街还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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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了。”
“谢姑娘,你在说什么……啊啊啊啊啊!”
素娘尽力护着谢鸢没听清自家姑娘在说什么,只看见谢鸢对自己说了什么,紧接着腰间一紧,双脚忽地就离地数丈远。
“素娘,抱紧了,一会儿掉下去可找不着你了。”谢鸢轻笑,搂了怀里的侍女一路使着轻功朝着观鹤楼的方向疾驰。
素娘吓得眼睛都没敢睁开,一路将脑袋里想得起的神明诚心诚意地全祷告了一遍,就怕谢鸢这个人形马车一个分神就把她甩了出去。
观鹤楼上众人已经纷纷入席,顾家老夫人在皇城里旧交不少,上至得宠正盛的李妃,下至富甲天下的江湖豪商。
一个游春节可把老夫人累得直抹汗,这半日走的路比在老宅走的一年还多。晨日进宫拜见了闺中好友李妃,刚聊完出来就撞上城中的四方庙会的游神,顾家在世族中颇有威望,老夫人又是三朝元老的遗孀,摄政王待其总是宽厚几分,特赐宴在观鹤楼。
难得从蜀地回京,老妇人一瞧见顾怀瑾就心生欢喜,还没等她开口询问顾怀瑾那心上人在不在席上,顾怀瑾就抢先开了口。
“祖母莫急,孙儿已经着人去接她了。”
老夫人抚掌而笑,一脸慈祥:“可是你上次踢到的那个心上人。”
顾怀瑾道:“正是。”
老夫人闻言笑得眉眼都弯了,连道:“好啊,快让祖母看看,那孩子在哪呢?”
顾怀瑾轻轻握紧老夫人的手道:“祖母莫急,她……她还在路上,许是被庙会游神耽搁了时间。”
宴会即将开始,顾怀瑾目光频频落向门边,迟迟未见谢鸢身影,世族里那些个本就不待见他的世家子们酒壮熊人胆就当着顾怀瑾的面嚼起舌根。
“顾二,你不会寻了个理由哐你祖母吧。”、“怕是根本没什么心上人,你瞧他天天跟个木头似地坐大理寺里,哪有招什么姑娘喜欢。”、“顾二你放心,今日就算你变不出个心上人来,我们也不会笑你的。”,种种恶言不堪入耳,顾怀瑾不禁握紧了拳头。
老夫人瞧着顾怀瑾,开口道:“小瑾,祖母今日也非是要见……”
忽而,一道黑影从窗外掠进,堪堪刹在顾怀瑾面前。
“抱歉,我来的不是时候,迷路了。”谢鸢脸红扑扑的,喘息未定,她抚着心口小声压着气让自己看起来端庄些。
谢鸢心道,幸甚方才在路上让素娘帮着整理了一下衣物,若是这般唐突出现岂非丢了顾怀瑾的脸。
世家子弟们对这突然出现的谢鸢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倒不是因她容貌昳丽,而是他们实在惊于谢鸢是怎么从窗边掠进来的。
今日宴会是设在观鹤楼五层。
那几个闹得最凶的世家子弟,朝窗户外望去,只见一览无遗的上京街市,哪有什么落脚之地,咋舌地瞪大了眼睛。
顾二这心上人是鬼不成?她怎么上来的!
老夫人打量着谢鸢的模样,直道这姑娘的模样讨巧的很,就是不知道性子如何,一看自孙子恨不得眼睛粘这孩子身上,想了想顾怀瑾执拗的性子只能笑着拍拍侍女的手。
谢鸢还未开口道礼就被顾怀瑾拉到了一边,顾怀瑾道:“庙会游神,我当你赶不过来了,你……你如何上来的?”
谢鸢笑道:“不走地上就行。”
顾怀瑾噎住:“……”
谢鸢误会顾怀瑾是担心自己这身行头蹭了脏,拂了顾府的面子,忙道:“你放心,我很小心点,一点儿都没脏。我在路上还让素娘帮我整理过了。”
顾怀瑾道:“你还带着素娘一起飞檐走壁?”
谢鸢点头如捣蒜:“嗯嗯!”
老夫人听不清两人藏在角落里说了什么,但是看着顾怀瑾认真又温柔的神情,她觉得这孩子是真的喜欢这个姑娘,再看这个姑娘生的娇俏可爱,一身华服气度不凡,应该是京中哪家贵女。
老夫人满意地拍了拍贴身侍女的手,指了指谢鸢夸道:
“老婆子我不会看错的,这孩子瞧着就跟林瑜一样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17. 结友
素娘说世家贵女吃东西极其讲究,不可囫囵吞枣。谢鸢铭记于心,自入席后她暗暗留意着席上世家女子的神态动作,仿着那些女子下筷,纵是对着满桌佳肴心里馋的不行,还是照葫芦画瓢循着顺序逐一品尝。
谢鸢心里忍不住想:为何吃个东西都这般麻烦?
在她心不在焉的时候,主座上传来老夫人和顾怀瑾的声音,两人贴着耳朵不知在说些什么,混在丝竹管弦之音里听得不甚分明。
顾怀瑾气定神闲地从话本里给谢鸢挑了个孤女身份,四两拨千斤地含糊着糊弄过去。
老夫人目光一次次落在谢鸢身上,谢鸢面上有些难掩紧张,抑制不住地走神,后来老夫人差人请她上前,示意她在边儿上坐下。
“谢姑娘,小瑾已经和我都说了你的身世,林瑜也跟我提过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谢鸢任由老夫人拉着她抹眼泪,茫然地看向顾怀瑾,顾怀瑾他不敢与自己对视,谢鸢微眯眼,瞬间明白了这顾大人定是给她编了一段凄惨的身世。
谢鸢看着老夫人就像回到了纸扎铺里操心她的阿爷,道:“都过去了,夫人不必挂心。”
谢鸢不知顾怀瑾编了什么样的故事来哄骗老夫人,只能搜肠刮肚地寻了句听不出什么毛病的话安慰,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她没有去深究这句话出现时机对不对。
谢鸢看到顾怀瑾的祖母就想到阿爷,老夫人头发都白了,想来和阿爷岁数差不多,阿爷说一旦头发白了,就是和老天抢日子,过一日少一日。
下人引着两道熟悉的身影到老夫人跟前,真是熟人见面分外尴尬,谢鸢心里默念数遍看不见我。
“府衙有公务耽搁了时间,我们二人来晚了。”
白裴衍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手上拢着玉扇,扇下坠着一块儿白玉雕花,拱手礼道:“问顾老夫人安,衍代兄长前来赴宴。兄长闻老夫人回京本想亲自上门拜见,因其久病未愈不宜出门,唯有让衍替之,兄长特命衍挑了些老夫人喜之的玉饰前来道贺。”
“老夫人安康。”白裴衍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杨涧眉眼含笑向前拜礼,抬头目光落到谢鸢身上轻轻诶了一声。
这不是那日马车上那侍女吗?马车里烛光昏暗不曾细看,此女眉眼有几分像东宫给我们的……通缉画像。
顾怀瑾见杨涧神色拾了个酒盏就起身挡在祖母面前,欲将人引走,却见白裴衍先伸了手。
“这位姑娘生的……唔!”身后有一手捂住了杨涧的嘴,“昨神么?(做什么)”
白裴衍岔开话道:“杨涧我方才看见步姑娘了。”
“在哪!在哪?”杨涧似乎看出白裴衍有意为之,便顺着他的话东张西望起来。
“这边。”
白裴衍掰过他的身子指向女眷席,穆离身旁一簪花女子打着绣扇正掩嘴与之说着什么,那双狐狸眼似笑非笑瞥向二人的位置。
宴间陆陆续续有贵客来,贵客们大多会特地来到老夫人跟前寒暄几句,谢鸢自觉留下不妥,忙寻了借口提着裙小步溜回女眷席。
还未回到位置就被两姑娘撞了个正着儿,靠近她的姑娘脸颊上两坨醺红似抹了胭脂般娇艳,谢鸢一嗅就知这姑娘喝了不少。
下一秒那醉鬼般的姑娘就晃着脑袋要谢鸢道歉,本就不是她撞的人,谢鸢心里虽然不舒坦,但是顾忌着顾怀瑾的身份不愿多生事端,犹豫片刻就如姑娘所愿道了歉。
少一事都比多一事好。
眼瞧着这姑娘就此罢了,人与谢鸢擦肩而过,谢鸢松了口气。
不想席间不知是哪位碎嘴的人儿道了句顾少卿心上人,姑娘忽地停下脚步,醉醺醺地转过身,许是醉意激出了几分深藏的情绪,不虞地抓着谢鸢质问。
“顾大人风光霁月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子?你如何配得上他?”
姑娘跟顾怀瑾年龄相仿,容貌在赴宴的女眷中亦是出挑,五指在灯下如同浸了水的羊脂玉,分外剔透秀丽,若非此时被抓得腕骨生疼,她倒是有心思欣赏美人。
谢鸢这般想着余光瞥见另一边目光挑衅般看戏的几位世家子弟,脑子一转便明白了此番是着了别人的道。
要不是顾及顾怀瑾开的工钱,她真不愿与这些人做纠缠。谢鸢下意识就想寻顾怀瑾解决这麻烦,目力所及却寻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谢鸢脾气算不得好,何况被这么多人盯着,眉眼也拢上一层淡淡的郁气,反手掰住那姑娘手指,力道恰好疼得她倏地松开了,又不至于伤筋动骨。
谢鸢将那姑娘的心思勘破,一字一句讲起道理来:“他如何和他喜欢我有何关系?姑娘与我并不相识,我是怎样的女子姑娘又有何资格指摘?姑娘酒劲儿未过,莫要做了他人的嫁衣。”
她心里敲起了算盘:顾怀瑾那个蔫黑儿的芝麻馅,尽给她惹麻烦,来时可没提宴上还要处理这些麻烦,回头要寻顾怀瑾再加一成工钱。
过了片刻,姑娘神情似受了极大委屈,不服气却又争辩不过,因着酒气憋红了一张脸。那神情落到众人眼里活像谢鸢欺负了这姑娘一般。
谢鸢自己倒是不在意名声,毕竟没有什么比背了好多条人命这样的名声更坏了,唯一让她操心的估计就是回头被顾怀瑾寻了这由头扣工钱。
“鸢自觉心悦这份心意给谁都珍贵何来配得一说,无论男女心悦何人都不该自轻自贱。”
谢鸢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看热闹的众人最后回到这姑娘身上,将腰间的手绢递给她,声音低低道:“姑娘是美人,美人红了眼睛,倒是鸢的不是了。”
姑娘被谢鸢的话哄得一愣,接过手绢,许是宴席上纯酿太香,谢鸢见她脖颈漫上一片淡淡的绯红,宴会上的丝竹管弦之声很快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走。
谢鸢心里闷着气,暗暗把那几个挑事儿的世家子弟记了下来,寻思着哪天就准备麻袋将这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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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算一个全套上脑袋狠狠教训一顿。
谢鸢的目光跟刀子似的,暗地里频频有意无意盯着这几人,心里琢磨着怎么下手不至于将人打死,这一盯就是小半时辰。
想滋事的几人一场宴席下来如坐针毡,比那窝里的鹌鹑还要安静。
又过了一会儿,有侍女引她离席,说是自家姑娘有请。谢鸢自省并没主动去挑了哪家姑娘不快,才在流水锦鲤池旁瞧见那醉酒的姑娘别别扭扭地绞着帕子。
“我、我乃刑部尚书嫡女司徒嫣。”她结结巴巴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鸢眨着眼睛,皇城里吵架前都需要自报家门了吗?不对,她寻事儿时也没自报。
她木着脸答道:“谢鸢。”
谢鸢不明所以地盯着司徒嫣,不知这位姑娘又差人寻她做什么,正要开口时却听见她嗫嚅开口道歉。
“我、我喝多了酒,一时失言。”司徒嫣是来道歉,谢鸢松了口气。
于她而言有时候应付某些人和事情,远比执剑杀人要麻烦,恰如现在司徒嫣道完了歉并没有让她走的意思。
谢鸢见她红着脸快把手里的帕子绞成麻绳了,似顾及姑娘家的颜面迟迟不愿开口,一时间气氛有些焦灼。
女子较男子的心思更为细腻,她猜想这姑娘是不是想和她做朋友,遂开口道:“我与司徒姑娘也算不打不相识,何不趁此结交为友?”
“放肆,谁、谁要和你……”司徒嫣眼神乱瞟,话说了一半便停下,她憋红着脸道,“是你先提的,可不是我要与你结交为友。”
“是是是,我先提的。”谢鸢心道这司徒嫣怎么跟顾怀瑾一个模子的口是心非,但是心眼儿却不坏。
司徒嫣的母亲是穆离父亲安南王的先锋将军,与刑部尚书司徒末是指腹为婚,因当年征战沙场落下病根难有身孕,成婚数十年方孕有一女。
司徒家的独苗苗自是千娇万宠养出的娇纵,当然,这些都是宴席结束后从顾怀瑾口里得知的。
素娘回到席上却没看见自家姑娘,一打听才晓得是被司徒家的侍女给带走了,下人们本就嘴碎,传到素娘耳朵里成了司徒嫣要寻谢鸢麻烦。
她心里猛地一咯噔,倒不是怕谢鸢被人欺负了去,而是怕谢鸢没忍住还手,毕竟自家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人比较危险。
“素娘你在此做什么?”顾怀瑾手上拿着一封信站在她身后,目光扫了宴场一圈又道,“谢鸢去哪了?”
后来素娘引着顾怀瑾沿着宴席晃了一圈才看见谢鸢和司徒嫣在一块儿,谢鸢掰着手里的面酥喂着池里的小鱼,两个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紧挨着对着一池锦鲤嘀嘀咕咕。
谢鸢回眸见顾怀瑾双手抱臂,淡声唤自己:“谢鸢。”
顾怀瑾知晓谢鸢在宴上并无熟人,方才被裴衍和杨涧叫,回来后便从素娘嘴里听到谢鸢被司徒嫣寻了麻烦,现下看二人都全须全尾才安下心。
18. 断忆
宴间陆陆续续有贵客来,贵客们大多会特地来到老夫人跟前寒暄几句,谢鸢自觉留下不妥,忙寻了借口提着裙小步溜回女眷席。
还未回到位置就被两姑娘撞了个正着儿,靠近她的姑娘脸颊上两坨醺红似抹了胭脂般娇艳,谢鸢一嗅就知这姑娘喝了不少。
下一秒那醉鬼般的姑娘就晃着脑袋要谢鸢道歉,本就不是她撞的人,谢鸢心里虽然不舒坦,但是顾忌着顾怀瑾的身份不愿多生事端,犹豫片刻就如姑娘所愿道了歉。
少一事总比多一事好。
眼瞧着这姑娘就此罢了,人与谢鸢擦肩而过,谢鸢松了口气。
不想席间不知是哪位碎嘴的人儿道了句顾少卿心上人,姑娘忽地停下脚步,醉醺醺地转过身,许是醉意激出了几分深藏的情绪,不虞地抓着谢鸢质问。
“顾大人风光霁月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子?你如何配得上他?”
姑娘跟顾怀瑾年龄相仿,容貌在赴宴的女眷中亦是出挑,五指在灯下如同浸了水的羊脂玉,分外剔透秀丽,若非此时被抓得腕骨生疼,她倒是有心思欣赏美人。
谢鸢这般想着余光瞥见另一边目光挑衅般看戏的几位世家子弟,脑子一转便明白了此番是着了别人的道。
这几个世家子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爱生事儿的行家。
要不是顾及顾怀瑾开的工钱,她真不愿与这些人做纠缠。谢鸢下意识就想寻顾怀瑾解决这麻烦,目力所及却寻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谢鸢脾气算不得好,何况被这么多人盯着,眉眼也拢上一层淡淡的郁气,反手掰住那姑娘手指,力道恰好疼得她倏地松开了,又不至于伤筋动骨。
谢鸢将那姑娘的心思勘破,一字一句讲起道理来:“他如何和他喜欢我有何关系?姑娘与我并不相识,我是怎样的女子姑娘又有何资格指摘?姑娘酒劲儿未过,莫要做了他人的嫁衣。”
她心里敲起了算盘:顾怀瑾那个蔫黑儿的芝麻馅,尽给她惹麻烦,来时可没提宴上还要处理这些麻烦,回头要寻顾怀瑾再加一成工钱。
过了片刻,姑娘神情似受了极大委屈,不服气却又争辩不过,因着酒气憋红了一张脸。那神情落到众人眼里活像谢鸢欺负了这姑娘一般。
谢鸢自己倒是不在意名声,毕竟没有什么比背了好多条人命这样的名声更坏了,唯一让她操心的估计就是回头被顾怀瑾寻了这由头扣工钱。
“鸢自觉心悦这份心意给谁都珍贵何来配得一说,无论男女心悦何人都不该自轻自贱。”
谢鸢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看热闹的众人最后回到这姑娘身上,将腰间的手绢递给她,声音低低道:“姑娘是美人,美人红了眼睛,倒是鸢的不是了。”
姑娘被谢鸢的话哄得一愣,接过手绢,许是宴席上纯酿太香,谢鸢见她脖颈漫上一片淡淡的绯红,宴会上的丝竹管弦之声很快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走。
谢鸢心里闷着气,暗暗把那几个挑事儿的世家子弟记了下来,寻思着哪天就准备麻袋将这几人全套了脑袋狠狠教训一顿。
谢鸢的目光跟刀子似的,暗地里频频有意无意盯着这几人,心里琢磨着怎么下手不至于将人打死,这一盯就是小半时辰。
想滋事的几人一场宴席下来如坐针毡,比那窝里的鹌鹑还要安静。
又过了一会儿,有侍女引她离席,说是自家姑娘有请。谢鸢自省并没主动去挑了哪家姑娘不快,才在流水锦鲤池旁瞧见那醉酒的姑娘别别扭扭地绞着帕子。
“我、我乃刑部尚书嫡女司徒嫣。”她结结巴巴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鸢眨着眼睛,皇城里吵架前都需要自报家门了吗?不对,她寻事儿时也没自报。
她木着脸答道:“谢鸢。”
谢鸢不明所以地盯着司徒嫣,不知这位姑娘又差人寻她做什么,正要开口时却听见她嗫嚅开口道歉。
“我、我喝多了酒,一时失言。”司徒嫣是来道歉,谢鸢松了口气。
于她而言有时候应付某些人和事情,远比执剑杀人要麻烦,恰如现在司徒嫣道完了歉并没有让她走的意思。
谢鸢见她红着脸快把手里的帕子绞成麻绳了,似顾及姑娘家的颜面迟迟不愿开口,一时间气氛有些焦灼。
女子较男子的心思更为细腻,她猜想这姑娘是不是想和她做朋友,遂开口道:“我与司徒姑娘也算不打不相识,何不趁此结交为友?”
“放肆,谁、谁要和你……”司徒嫣眼神乱瞟,话说了一半便停下,她憋红着脸道,“是你先提的,可不是我要与你结交为友。”
“是是是,我先提的。”谢鸢心道这司徒嫣怎么跟顾怀瑾一个模子的口是心非,但是心眼儿却不坏。
司徒嫣家世显赫,姑母是先帝宠妃,母亲是穆离父亲安南王的先锋将军,与刑部尚书司徒末是指腹为婚,因当年征战沙场落下病根难有身孕,成婚数十年方孕有一女,司徒末老来得女更是对司徒嫣有求必应。
上京城里谁人不知司徒家的姑娘是出了名的娇纵,当然这些后话都是宴席结束后从素娘口里得知。
素娘回到席上却没看见自家姑娘,一打听才晓得是被司徒家的侍女给带走了,下人们本就嘴碎,传到素娘耳朵里成了司徒嫣要寻谢鸢麻烦。
她心里猛地一咯噔,倒不是怕谢鸢被人欺负了去,而是怕谢鸢没忍住还手,毕竟自家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人比较危险。
“素娘你在此做什么?”顾怀瑾手上拿着一封信站在她身后,目光扫了宴场一圈又道,“谢鸢去哪了?”
后来素娘引着顾怀瑾晃了一圈,终于在角落里瞧见谢鸢和司徒嫣黏在一块儿。谢鸢掰着手里的酥饼喂池里的小鱼,两个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紧挨着对着一池锦鲤嘀咕。
少年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谢鸢仰头见顾怀瑾双手抱臂,淡声唤自己:“谢鸢。”
*
转眼到了散宴的时间,眼见夜色渐深,谢鸢拜别了老夫人后被顾怀瑾塞了满怀的食盒,悄悄打开一条缝,入眼都是自己爱吃的小食,眼睛瞬间亮了。
谢鸢嘿然一笑:“顾大人,这是给我的吗?”
顾怀瑾不语作势就要收回,谢鸢抱着食盒灵敏地躲过,眉眼弯弯道了谢。
老夫人不赶夜路,顾怀瑾则借口送谢鸢回家命素娘安排了两辆马车,二人一同送走了老夫人方上车。
帘子一掀,顾怀瑾的马车里满满当当都是人,还有几个避之不及的人,谢鸢卷帘的手一颤,匆匆道了句失礼,忙将帘子放下。
她讪讪道:“顾怀瑾我们好像上错车。”
一定是我卷帘的姿势不对,我好像看见需要躲着点那几位鬼见愁了。
顾怀瑾清咳一声,眼中浮现了几分笑意道:“没上错。”
正说着,车窗被骨节分明的手推开,杨涧趴在窗口打趣道:“两位让我们好等,怎还不上来?”
随后马车慢慢悠悠地行在街市间,夜间行人不多,一路顺畅,风携着夜市里小贩吆喝声伴着食物的飘香涌入马车里,带来了独属于市井的温馨。
顾怀瑾道:“所以祖母并不知道这件事,望诸位暂时为瑾保守这个秘密。”
杨涧颔首笑,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谢姑娘这般多能,日后若是用得上可否借兄长……”
顾怀瑾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恕不外借。”
苏绣团扇的扇柄在青葱细指间转了一圈,步清莹玉指轻轻戳了戳杨涧酒窝,笑眯眯道:“正事要紧,你莫逗他。”
步清莹一双狐狸眼勾得人心颤,团扇轻轻托起谢鸢下颚,她道:“鸢使,可还记得奴家?我们交过手的。”
回应她的自然是南釉玉迷茫的眼神,顾怀瑾皱眉侧身将谢鸢拉到身后。
还没等他开口,步清莹先弯了眸道:“顾少卿这是做什么,可是要包庇朝廷钦犯?这丫头先前招了不少麻烦。”
顾怀瑾脸色一僵,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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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步将军,她失忆后便脱离了弱水,如今已不是弱水的刺客,还请将军网开一面。“
步清莹为云罗王穆离副将,此番随军归京,传闻她曾化身名冠京华的花魁助穆离平定一方祸事。
谢鸢失忆了?
闻言马车内另外四人面面相觑,倒是穆离先开了口要为谢鸢扣脉。
谢鸢瞧了顾怀瑾一眼,见后者点点头,她抿了抿嘴唇终是不情不愿地将手递给穆离。
穆离温热的指腹扣按在她内腕,温言道:“谢姑娘内力丰盈,旧伤已愈,脉象却有一丝轻浮。导致失忆之症原因虽复杂,但要恢复也算不上难。”
顾怀瑾看了谢鸢一眼道:“将军何解?”
说来顾怀瑾对这位镇国将军了解比之谢鸢也不遑多让,所知多来自坊间传闻。
穆离的外祖与顾家有些渊源,昔年穆离的外祖掌济世药堂,救下不少流民,其中就有顾家的子弟。后来坊间传闻穆离因蒙不白之冤隐姓埋名接管过一段时间济世药堂,也是那段时间穆离与当时上任的提点刑狱公事白裴衍相爱。
“扣脉所探谢姑娘的身子并无大碍,排除体内毒或者蛊的影响,应是重伤所创,若能让她见到熟悉的人或者再受到相同的刺激许能想起些过去的事情。”
熟悉的人和相同的刺激吗?谢鸢忆起同顾怀瑾回京之后遇到不少事情,她确实迷迷糊糊想起一些画面。
但是与段府命案相关的画面是一点儿都没有记起。
谢鸢张嘴就想告诉顾怀瑾自己想起了哪些,可话到了舌尖犹豫着拐了个弯又咽了下去。
白裴衍将那日对穆离推断这头去尾,摘了些段家验尸的结果告诉谢鸢。
谢鸢眉头皱巴成一团:“下毒?”
顾怀瑾侧目看着谢鸢,没有说话,谢鸢似有所觉抬眸与他四目相对,误会他盯着自己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信息,忍不住道:“顾大人可是想到什么?”
他摇摇头道:“没有。”
其实在宴上,杨涧和白裴衍为确认谢鸢的身份,以公务为由支开顾怀瑾。顾怀瑾本忧心二人会因谢鸢的身份对其不利,在白裴衍再三承诺为谢鸢保守秘密,并以段氏一案的信息作为交换下。
顾怀瑾将破庙里截出的另一封信交给白裴衍,并提醒二人信中东宫之印有异,此东宫之主恐非是如今朝中东宫之主。因为此信关系着谢鸢,他迟迟没有交出。
信中是诛杀谢鸢的密令,落款却是东宫的私印,东宫之印如今该在幼帝手中。白裴衍与监国王爷李牧为友,李牧称幼帝自出生起并没入江湖,更不可能识得什么弱水。
反倒是前太子先前与江湖中人牵涉颇深。
幼帝居于东宫中由监国王夜和帝师亲自教导,前太子因罪被废流放岭南,这些年太子母妃旧部一直没放弃让前太子回京。
皇家本该情薄,许是太上皇年迈耳根子也被磨软了,将废太子又接回了皇城,将安置在了他还是王府时的旧居里。
一个无法承袭帝位的皇子纵是得了太上皇的心软得以回京,但是弑父的罪名扣脑袋上这辈子也摆脱不了。纵太上皇已经原谅了这个叛逆的儿子,他亦得了不少白眼。
经此流放一遭,众人都以为他已经磨平了心性,至少不会多生事端,但是前太子母族与其背后的世族并未在那桩大案中被牵连。
前太子回京后,朝中的平衡已经出现倾斜,若宫中异变,新帝遇险,难保日后世族不会因前太子的身份发难,闹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祸事。
顾怀瑾目光沉沉望着谢鸢,无论是弱水手里的东宫印还是段府的灭门惨案,都需要谢鸢记起过去的记忆。
于公于私他都该希望谢鸢忆起那段记忆,不知为何他有些害怕谢鸢忆起,他怕再次被告知相逢是镜花水月的虚幻。
“顾怀瑾,你怎么了?”
谢鸢见顾怀瑾脸色不好,连着唤了数声都没反应,握着他的手腕就准备扯了给那镇国将军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