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质子》
1. 初入燕京(一)
楔子
褚国永定河入海口处,立三丈青铜鼎于泥沙之中,鼎腹斑驳如百衲衣,细看竟是密密麻麻的赋文。渔家传言,原是百年前王侯割据时,南梁质子谢氏醉泼的《问天书》,被浪涛日夜誊写于礁岩,其文如下:
此鼎铸时,河水已吞三万骨,金銮犹唱太平歌。
跪拜者见龙鳞,站立者见枷锁,
饥童腹中观音土,却无州郡赈灾粮,
史官笔尖戏台墨,青史镶作贵人裘。
尔谓君权天授,何不观晨昏线?
日升时耕者佝偻如虾,月落时朱门酒肉堆烛。
尔称礼法定伦,且看这,
圣贤书裹着人牲祭,明堂柱蛀空蝼蚁魂。
今留三问悬于星野:
一问稷下翰林藏书楼,可有誊写黔首名?
二问凌烟阁上功臣像,谁人记得筑阁匠?
三问二十四史帝王篇,几行提及浣衣娘?
凡称孤道寡者,当见鼎如见镜,
史镜之中非神佛,尽是蓬头垢面人,
后世掌权者,若使老农卖儿易种、绣娘典衣换药、书生折骨求名,
则此鼎裂土而出,碎尔冠冕作铧犁!
永昭十六年春,谢氏赋于苍生鼎,
此鼎今在何处?诸君且看脚下地,犹闻悲鸣。
******
(正文始)
永昭十三年春。
暮雪覆山,风不解意。
谢九棠蹲在北燕南郊野外的简易茅厕中,飞快地往喉结处补着铅粉,与此同时,门外再次传来使团遇刺的消息。
“世子还未厕毕?”北燕礼官阴测测的声音从门缝处飘进,“贵国使团遇了马匪,这贡品礼单怕是……”
谢九棠故意将恭桶踹的震天响:“本世子水土不服,大人是要进来闻个鲜?”
脸快要凑近门缝的礼官这才缩了脖颈,督促一声,退至一旁的马桩处。
南梁使团驶入燕京近郊十里长亭,短短两个时辰,已经遭遇了三波马匪,更气人的是,这些伪装成马匪的纨绔们连每次用的箭矢都懒得更换,箭尾的羽翼上,甚至粘了同一批马厩里的草料碎。
显然是没将她这个南梁质子当盘菜。
谢九棠抽出腰间的玄铁匕首,刀柄上缠着早已褪色的平安符,匕身倒映着那张与兄长七八分相似的面庞,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南梁战败,梁帝的独子也就是谢九棠的兄长重伤回宫,消息封锁之际,宫中收到了北燕使臣的御诏。
以中原永定河为界,南梁退兵百里,割让永定十二郡,并送皇子谢骞入燕为质。
兄长最后一口血咳在了诏书上,便撒手人寰。
而她,这个本该逍遥富贵的南梁公主,却被迫披上了兄长的战甲,洗褪红妆,为万千南梁百姓托底出质。
谢九棠返至车队,看着面前被马匪调换成臭鱼霉米的南梁贡品,父皇的叮嘱响起在耳畔:“九棠,此去要让他们记住,永定之役,南梁虽败,但中原谢氏,士气犹存!”
她用匕首插起箱中一条发臭的鲥鱼,挥臂甩在了十米外的长亭石碑上,鱼腹摔裂,染污了石碑上“望玄武”三个大字。
“封箱,上路。”谢九棠拭净刀身,面不改色。
“世子,这臭鱼腐米如何进的了燕京的玄武门?”
一路护送的南梁老臣李策满脸惶恐。
谢九棠轻笑,“怕什么,使君可曾读过‘海错图志’?”她忽然用刀尖再次挑起鱼鳃,“鲥鱼腐而生玉,谓之沧海遗珠,连老天都在帮我。”
那使臣似懂非懂,但入燕之前,梁帝曾言,一切琐碎皆以质子为重,于是再无异议,命人封箱上路。
南梁质子的车架驶入燕京官道,雪粒子砸在鎏金车辕上,与炭炉内火焰的滋裂声融为一体。
谢九棠第三次把束胸布往上提了提。
"世子,玄武门到了。"车帘外传来北燕老宦官的阴柔嗓音。
玄武门前,要换乘北燕座驾,护送的南梁使团禁入燕京城门,是南梁身为战败国的条件。
谢九棠刚踩着脚凳下车,发现城门飞雪中,早已聚集了围观的北燕百姓。
“小殿下,臣……就只能止步于此了,这贡品中的霉米秽物,是北燕给您上的第一堂课,还望小殿下慎重应对。”
谢九棠看着这位辅佐了南梁两代君主的老臣,因放心不下她独自北上,几近古稀之年,固执的千里相送。
风雪将他单薄的官袍吹出骨形,这位严苛又生硬地教导了她一路的长者,脸上终露出了即将别离的五味陈杂。
她并未作答,只是安静的从肩上解下了那件千金狐裘,披在了先生的身上。
“万万不可。”李策匆忙推搡着要跪,被谢九棠眼疾手快的扶起。
“先生,北燕风雪重,您比我更需要这件狼裘,至于那些霉米,我自有应对之策,先生且看着,我会让这些种子,在大燕的土地上长出什么样的果实。”
李策眼眶泛红,阖目点头。
浓云遮了天幕,南梁使团的朱漆辕车,早已被北燕千门卫的数十名铁骑拦在城外。
玄甲兜鍪,长刀劲马,个个都是身量极壮的青年。
她曾听李策提起过,北燕的千门卫每人每年都要吞掉三十户赋税,从战马唇环到蹄铁都刻着户部的血印。
南梁永定城门的砖缝里至今嵌着马蹄碎铁,老守卒醉酒时常说那是北燕千门卫的马蹄铁。谢九棠每每抚过城墙缺口时,都会幻想那一片片蹄铁之上,是何等勇武的敌军。
出神之际,铁骑分列两旁,中间玄武门处,踱出一匹银甲良驹,马背之上,男子身着金袍,外披银灰狼皮大氅,氅衣毛尖上勾着细碎的雪粒子,在暮色里泛着暖光,仿佛将日暮的朝霞披在了身上。
“参见二殿下。”千门卫齐齐下马,收刀跪礼。
人群顷刻间安静,唯有几名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讥笑着南梁车队中马匹的孱弱,被身后的几名老叟用眼色提醒。
二皇子萧承胤坐在马背之上,绕着南梁车队慢行一圈。
谢九棠曾听闻,这二皇子是北燕明德皇后嫡出,深得太后喜爱,按身份而言,理应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可燕王似乎更欣赏慧贵妃所出的的皇长子萧承乾,所以迟迟没有立储。
萧承胤的目光在谢九棠单薄的腰身间上下打量片刻后,不仅没有下马礼遇,反而策马踱至那少年身侧。
“知道为何南梁的城墙都修九丈九?”
少年被年轻的郡王发问,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激动的仰首,喝道:“当年千门铁骑攻永定城,头马扬蹄就有三丈高!”
另一位少年也不甘示弱:“《燕书·武备志》载,燕帝三百千门铁骑破梁都,靠的可不是云梯,是活马!”
马背上的萧承胤仰头一笑,大喝一声:“赏!”
侍卫将碎银撒向百姓,燕人气势空前高涨。
谢九棠突然轻笑出声。
她想起南梁皇陵地宫的壁画——那些所谓“三丈神驹”,不过是踩着前马尸骨叠罗汉的障眼法。
“谢世子笑什么?”马背上的萧承胤侧头。
“我笑你们北燕人,惯会自欺欺人,那些战马从未发疯,是你们燕帝把战马饿上七日,蒙眼灌入烈酒,马尾绑着点燃的火油松木枝,如此残忍,即便是头驴,也能跃起三丈高。”
“看来世子读的是野史。”萧承胤浅笑回应。
谢九棠正要回怼,雪地里突然窜出团黑影,她下意识旋身避让,绣着玄鸟纹的披风却被人从后踩住,她整个人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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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倒,一头栽进身后人的怀中。
“谢世子好腰身。”
戏谑声从头顶传来,谢九棠扶冠抬首,便见金线蟒纹的箭袖之上,少年清秀的面庞近在咫尺,他月白色大氅上沾着胭脂巷的香粉味,右手马鞭柄嵌的东珠映着京郊的雪光。
萧承烨指尖绕着从她袍身扯下的银线,玩味的看向她。
更糟的是,束胸布在剧烈动作下突然松散,此刻正缓缓从衣襟里滑下半截白绢。
身旁的老宦官朝来者颔首道:“见过五殿下。”
谢九棠反手抽出袖中玉骨折扇挡在胸前,面色不惊的打量着眼前人。
入质北燕之前,李策曾向她介绍了北燕五位皇子的背景,这位表面风流倜傥的北燕五殿下,母系乃手握北燕盐铁命脉的郑氏,曾扬言郑氏家财,可买下整个南梁。
可谓北燕真财神。
“我们南梁的水土温柔,养出的男人不及你们北燕魁梧,也是正常。”
“那谢世子可知在我们北燕,”他突然俯身凑近她耳畔,“凤凰扮龙子是要浸猪笼的……”
寒意顺着脊梁窜上来时,鼓楼方向传来傍晚的钟鸣。
五皇子萧承烨突然退开一步,让身后的随侍呈上一方精美檀木盒子。
“吓你的,我们北燕向来重礼,本王听闻谢世子今日入京,特意为你挑选,还请谢世子打开看看,可否称心?”
谢九棠虽惊魂未定,但也知这盒中并非宝物,今日来迎驾的几位北燕皇子分明就是来羞辱她的。
一朝战败,连敌国百姓都要抢着戳她这个质子的脊梁。
可若不打开这个盒子,又坐实了他们南梁胆小如鼠的脾性。
谢九棠心一横,上前一步,众目睽睽下打开了木匣。
入眼之物,却是一片染血的碎甲,上面刻着兄长独有的醒狮云纹,只是边角残破,早已没了穿在兄长身上时英武的模样。
谢九棠鼻头一酸,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早闻谢世子乃南梁战神,永定河一战,我皇兄与你相持数百回合,你最终不敌,被我兄长绞于马下,这片肩甲是你狮云甲的一角,我兄长惜将才,一直小心收于帐中,闻你入质燕京,特命我归还于你。”
少年唇角勾起一抹黠笑。
短短几言,既在燕国百姓心中立起了燕王室对敌国的仁慈,又反复提及了南梁这个战败国的身份,将南梁使团的尊严反复摩擦在地。
谢九棠指尖抚过甲片边缘的锯齿状裂痕,忽然抬头轻笑:“五殿下抬举,我谢骞并非什么战神,论武功更不是你皇兄的对手,可永定河一役,他明明可以在十招之内钳制于我,可却生生出枪了二百四十七次。”
谢九棠以退为进,突然将碎甲高举在北燕百姓面前,“而他的九次破甲,皆因粮草延误,体力不支,”她的指甲划过孔洞边缘的铁锈,“比如这个缺口,是你们左前锋饿了三日手抖所致。”
围观人群突然炸沸。
“谢世子莫要血口喷人!”萧承烨按剑欲动,被身前的二皇子萧承胤按住手腕。
“五殿下不妨闻闻这甲片。”谢九棠将碎甲贴近他鼻尖,“除了血腥气,可还有米糠霉味?南梁太医验过,贵国去年冻毙的三千匹战马,胃里都是这种长毛的军粮。”
萧承胤面色微变,他曾安插在户部的暗桩的确失联在了前线。
谢九棠趁机将甲片掷向来迎驾的言官车驾:“这份厚礼,本世子便转赠北燕御史台罢。”
萧承胤眼疾手快,抽刀截下,“好伶俐的齿牙,不过我们北燕的琐事,还是不劳谢世子费心了。”
谢九棠浅笑回应,兄长临终前嘴中呢喃“北燕户部”四字的情景恍如昨日。
如今满城风雨皆成刀,她要让北燕的蛀虫亲自咬断自己的王朝梁柱。
2. 初入燕京(二)
“殿下!”前来清点贡品的礼部侍郎崔元礼扑通一声跪在城门下,手指南梁使团,声音高颤道:“贡品有异啊!”
谢九棠瞅着那礼官夸张的神情,朝身旁李策嘀咕:“感情这北燕的朝官都是戏班子出身?贼喊捉贼,演过了啊。”
李策哧一声,脸上的褶子都快被这些北燕的朝官气的挣开。
按照南梁贡品礼单,其中本该装有南梁特产的箱子,此刻却堆满腐臭的死鱼,蛆虫在白肚皮间蠕动,熏的周围百姓连连后退。
城楼传来哄笑,谢九棠抬眼望去。
鎏金飞檐下站着个绛袍玉冠的青年,正懒洋洋抛着颗琉璃核桃,八尺身形裹在锦袍里,像柄未出鞘的饮血刀,眉骨斜飞入鬓,本应是剑戟森然的轮廓,偏生被右眼尾一粒朱砂痣破了杀气。
这般形貌,合该是镇在紫宸殿飞檐上的嘲风兽,明明应吞烟吐雾镇守宫阙,偏生爱趴在危险处睥睨人间。
北燕大皇子至今仍在永定河戍边,四皇子流落民间,燕王苦寻不得。
城楼之上的该是三殿下了。
可李策对她讲了那么多燕国的野史,却独独没有讲过三殿下萧承衍。
只用“离他远些”四字潦草带过。
“燕国是要用这些腌臜物贺我父皇寿诞?”萧承衍支着下颌,翡翠扳指在城墙上敲出清脆声响,“还是说...”他忽然倾身,锦缎衣袖垂落如流霞,“你们中原谢氏就喜欢这腌臢味?”
围观百姓哄然大笑。
谢九棠忽而撸袖上前,在礼部侍郎崔元礼惊骇的目光中抓起条臭鱼,顺手扔在他的脚下,惊的崔元礼连连倒退,险些撞翻了粮车。
蛆虫簌簌落在地上,却见她面不改色道:“我南梁以渔盐起家,本想献活鱼三百尾,取‘岁岁有余’之意。只是路途遥远,怕鲜鱼腐化,后来我与父王提议,想到你们北燕土地贫瘠,腐鱼于北燕农作来说,本就是天赐甘露,所以干脆献上腐鱼千尾,入土可沃千里良田!”
那些被抢的南梁贡品,虽不是名贵物,但也是南梁百姓多年来的辛苦耕耘,带足了南梁战败的诚意。
可如此的“诚意”他们却不要,非要讨这些臭鱼烂虾,这个“面子”,南梁自然舍得给。
身旁的李策闻之,捋着胡子偷笑。
可北燕的百姓却听不出谢九棠话里有话,没等她说完,便有人争抢道:“燕京的红土原是能攥出油膏的沃壤,如今连年催收,地头干结,镰刀劈下去能迸出火星子,有了这些肥料,来年定有好收成。”
人群霎时寂静,纷纷望向几位尊贵的郡王。
“不如赏给这些百姓,来年换个好收成啊!”谢九棠望向城楼,笑意狡猾,借力打力:“将箱子都打开,这上好的肥料,先到先得啊!”
人群中有人起哄,纷纷附和。
官兵们眼看要压不住上前哄抢的人群。
城楼上的身影倏然站起,萧承衍扶在城墙的手背青筋凸起,让谢九棠想起了南梁猎场那些被激怒的野兽。
腥臭的鱼油随着盖子的开启,飞溅上两位皇子的袍角,五皇子萧承烨更是原地蹦起,跳退数步,一旁的二皇子连忙呵斥:“敌国使团面前,慌张什么!”
萧承烨这才掩鼻,退至二哥身后。
礼部侍郎崔元礼见色行事,为引开百姓的注意力,慌忙走向第二辆粮车,命人豁开麻袋,霉变的稻谷呼啦一声,泼洒在雪地上。
围观人群里钻出个戴虎头帽的孩童,脆生生嚷道:“娘!这米长胡子了!”
“南梁这是送年货还是送丧仪?”那崔元礼用脚碾着地上的霉米,“我们殿下说了,此等货色连赈灾粥棚都嫌寒碜。”
谢九棠却抓了把霉米扬向空中,灰白粉尘在日光下竟似细雪纷飞。“知道你们北燕高粱酒为何没有我们江南的春花酿香吗?《齐民要术》载‘陈谷新酿,万象更新’。”她朗声道,“燕国特献百年陈粮,愿大燕如老酒弥香,国运绵长!”
区区数言,便将数十车的霉米变废为宝。
人群中有老者惊呼:“霉米酿酒是古法!”几个粮商打扮的人挤到前列,争相去接飘落的米粒,“所得陈酿,一坛能售百文!”
此言一出,抢鱼的百姓顾不得那腥臭的肥料,又纷纷兜起衣衫,去哄抢霉米。
京城来的数十位官兵几欲挡不住蜂拥而上的人潮,千门卫齐齐下马,也被迫加入进来。
谢九棠余光瞥见萧承衍已步下城楼,绛色衣摆扫过染血的鱼尸,缓缓前来。
她故意走至二皇子身侧,附其耳边低语须臾,只见萧承胤脸上有惧意一闪而过,竟不顾官军阻拦,径直闯入哄抢的民众中,抓起一把霉米,朝北燕的礼官道:“确是好米!确是好米啊!”
萧承烨一脸不解,“二哥,你竟帮这娘娘腔说话?!”
远处的萧承衍眸色也变得复杂。
站在谢九棠身旁的李策见这二皇子突然倒戈,悄声问谢九棠方才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谢九棠眨眼道:“是先生告诉我,这二皇子萧承胤的舅父在户部任职,我只是说了一句这霉米眼熟的很,货色很像永定河之役,北燕士卒吃的军粮,便给吓成了这副样子。”
“三弟,五弟,”那萧承胤抓着一把霉米踱来,“咱们母后最喜春花酿,有了这霉米,很快便能一饱口福了!”他尬笑几声,走至萧承衍身侧,侧首低声道:“三弟,我瞧这谢骞伶牙俐齿,怕是早已做好应对之策,父王让我们出城迎质,见好就收吧。”
萧承衍刀锋般的目光扫过对方僵硬的笑脸。
只见他无视了二皇子的制止,亲自走到最后一方贡品箱处,拔刀挑开,猛力一扯,一排排的鎏金夜壶在日光下明晃晃排开,壶嘴还粘着可疑污渍。
百姓哗然,被恶臭熏的连连后退。
萧承衍用刀尖敲着夜壶嘴,嘲道:“就算你伶牙俐齿,为腐鱼和霉米开脱,这夜壶又如何解释?”
谢九棠的唇角勾起冰冷:“原是我等思虑不周,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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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国近日效仿犬戎旧事,以金汁圈画疆土。特铸百兽金猊壶相赠,这夜壶可纳百川,自然也能容纳贵主龙泽。”
话音未落,北燕众礼官已额冒冷汗。
百姓中几个机敏的货郎已悟出玄机,憋着笑。
身后的李策自然也听懂了谢九棠的讽刺,北燕近年来仗着国势渐强,不断侵战邻里小国,本质上与野狗撒尿标记领地无异。而谢九棠的话,如同照妖镜,让鎏金包裹的权力排泄物在日光下现出原形。
日光突然穿透云层,将壶中残液照成琥珀色,正滴在那歪斜的“王都”二字上。
可谢九棠说的隐晦,众皇子若是点破,正是对号入座,只得脸色发紫,不予回应。
萧承衍突然露出笑意,抬掌按在谢九棠的右肩。他指节骤然发力,却见眼前人鸦青睫羽都不曾颤动,唯有脚下硬土裂出蛛网般的细纹。
“谢世子好定力。”他松开手,指尖掠过对方领口银狐毛,沾了片将融未融的雪。
谢九棠笑得眉眼生春:“三殿下不妨猜猜,这数十车的''祥瑞''里,还藏着多少惊喜?”
此言一出,北燕来迎质的言官们,可不敢再冒险,招呼着手下的礼部吏卒,宣武门内突然鼓乐齐鸣,彩绸如虹自城楼垂下。
礼官们各个神色慌张,颤抖着喊出:“南梁使献瑞——四海升平!”
“开城门!迎使节!”
北燕城门吞下最后一缕夕照时,李策带领的南梁使团踏上了返程,大梁的旌旗在朔风里猎猎作响,却盖不住使团身后的那道孤影。
“先生!”谢九棠知道,这一声先生本是不该喊的。
马背上的老者也并未回头,那件狐皮裘中却抛出一个酒袋,“北地苦寒,这壶南柯酿最宜浇剑,记得不要荒废了功法。”
“谢先生赠酒。”谢九棠纵身一跃,稳稳接住,倒灌一口,儿时因贪杯荒废课业,被李太傅打手心的画面掺杂着大梁旌旗的血色,尽数吞没在夕阳之中。
“世子莫要再看了,小心被北燕的乌鸦啄了眼珠。”五皇子萧承烨打马而过。
“巧了,我们南梁的凤凰专治目翳之症。”谢九棠嗤笑一声,夹住锦袍内快要坠落的抹胸,跨马而上,紧随其后。
唯有三皇子萧承衍仍然逗留在城门外。
他漫不经心的接过手下递上来的鎏金手炉,沉声道:“永定河那夜暴雨,谢骞肩头中枪落马,至今不过半月之久,我方才虽只用了三成力捏攥他的伤口,他却能够面不改色,不知是定力够稳,还是……”他突然捏紧手中炭炉,“永定河下暗流涌动,活人爬不出来,半死的尸体却能被暗流卷走救起,你不觉得不可思议么?”
亲卫瞳孔骤缩:“殿下是怀疑……那位暴毙的大梁长公主?”
“去查查梁帝给大梁公主陪葬的器物。”萧承衍忽然冷笑,“若棺中缺了象征公主尊位的九鸾金冠,倒不妨把我新得的东珠凤冠补进去,毕竟能接住萧家枪的,总得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才对。”
3. 验明正身(一)
燕京的质子府是个青砖墨瓦的三进院子,头进院门悬“敕造南梁质子府”金匾,漆色斑驳如老妪残妆。
只是这层薄薄的金漆被今年的风雪刷去一半,“质”字去了贝字底,“子”字剜去中间横,“府”字削去广厦顶。
住在附近的燕京小儿从谢九棠的身前跑过,嘴里唱着:“厂了付,厂了付,质子府里孤魂住。厂字漏雨浇愁肠,了字断腰泣残阳,付字典尽家国恨,剩个谢字写苍茫。”
谢九棠看着匾额咂了咂嘴,苦笑一声,让礼部的小吏将自己的行囊搬了进去。
正厅摆着把瘸腿太师椅,谢九棠翻箱倒柜,拿出李太傅临行前送她的《北燕野史》垫了东北角。
她瞧四下无人,终于得空将那松散的束胸重新理顺。
刚系上外袍的盘扣,二皇子萧承胤便带着十二个裹着鲛绡的美婢闯了进来。
“谢世子独居清冷,本王特来添些活色。”
萧承胤摆手,琵琶声骤响,乐伶们围拢,青丝间混着胭脂香向谢九棠扑来。
她旋身躲开刺鼻的胭脂香,险些带翻酸枝木案。
“质子这般推拒,莫不是……”萧承胤挑眉试探,“有什么难言之隐?”
谢九棠迅速意识到此番不妥。
毕竟自己如今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即便不喜胭脂粉气,也无需这般天性般的排斥。
她忽想起母后给兄长选妃时,兄长的那句:“母后莫要拿些骨瘦如柴的世家女硬塞我房里,若真想让我繁衍子嗣,总要挑些丰腴之辈才好。”
温故知新的谢九棠转着手上的玉骨扇,挑开了跪在案前奉茶婢女的衣领,道:“哪有推拒,本世子只是挑个手感好的侍奉。”
女婢锁骨处一点胭脂痣随呼吸轻颤,端茶轻偎谢九棠肩头。
“姑娘这嫩滑的小手,”玉骨扇忽地挑起婢女下颌,“倒像本王少时养过的一只波斯猫。”
婢女眼波流转,茶盏故意倾洒半滴:“奴婢愚钝,世子说的猫儿……”葱指抚上谢九棠膝头,“可是这般挠人心肝的?”
玉骨扇倏地展开,挡住她欲探向腰间的手:“错了。”谢九棠就着扇面饮尽婢女奉上的春茶,“那猫儿最爱叼走本世子的鞶带扣。”
萧承胤见状大笑,眸色中的疑窦顷刻散去,“本王起初还怕这些俗货入不了谢世子的眼,见谢世子喜欢,那本王便放心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三分慵懒的音色:“二哥竟比我来的还早,如此上赶着巴结,难不成有什么把柄落在了谢世子的手里?”
谢九棠不必抬头,就知是李太傅口中“离他远些”的那位皇子。
他的嗓音总像冰层下的汩汩熔岩,烫得人耳廓发痒,又寻不着热源。
“瞧三弟说的,南梁世子是贵客,我只不过是替父皇尽些地主之谊罢了。”萧承胤摆手让女婢们都下去。
谢九棠心想,若不是今日城门前,揭了你舅父在户部的“短”,怕是这质子府还能清净几日。
这下倒好,本就三进的院子,二皇子的人占了大半,怕就怕这些女子做的不是乐伶的营生,而是二皇子塞在她身侧的耳目。
她一个假扮男装的女子,起居琐事都要更加小心。
这么想着,六个铁塔似的侍卫挤进了本就不宽敞的屋门,为首的那个壮汉竟踩塌了被虫蛀松的屋门槛,震得梁上陈灰簌簌落进茶盏。
“谢世子这门槛忒薄,”萧承衍掺进丝笑,“本王特赠谢世子六名亲卫,保你夜夜安寝。”
谢九棠掸了掸衣襟上的木屑,靴尖踢了踢门槛残骸,道:“三殿下这手笔,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拆了我这质子府,盖演武场呢。”
一旁的萧承胤嗤鼻:“我说三弟,谢世子可是南梁战神,能与大皇兄持战多日的身板儿,还用得着这些白费口粮的人肉垫子?”
“谢世子?”萧承胤向下睨着谢九棠单薄的腰身,舌尖抵着齿关,像含了颗裹蜜的砒霜丸:“比起我的亲卫,这身板儿更怕是享不了你送来的女儿香吧。”
谢九棠斜目迎上他的目光,发现此人看人时总爱半垂眼帘,睫影在眼尾朱砂痣上织网,待你陷进这潋滟囚笼,他忽又掀起瞳光劈开迷雾,恰似猎豹逗弄爪下羚羊,杀机裹着雅趣。
着实令人讨厌。
她指尖的玉骨扇转了个花,“三殿下这话说的,您当我是永定河畔的柳树?风大点就折腰?”
谢九棠挑眉看向六个铁塔般的侍卫,“倒是您这些肉墩子,”她用靴尖踢了踢塌陷的地板,“劳烦先把质子府地龙踩瓷实了,省得我冬日还要裹狐裘。”
二皇子萧承胤插嘴道:“我瞧谢世子一身风流,想必在南梁时的女人不会少,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三弟一般不近女色,”说至此,凑至谢九棠耳侧道:“没准儿我这兄弟有龙阳之好,世子生的清秀,可要小心了。”
三人正胡侃着,院子里传来魏公公的破锣嗓。
“圣旨到。”老太监瞄着满地狼藉,“陛下说质子府阴气重,特赐西域舞姬十名,为谢世子压宅。”
谢九棠一听,好家伙,这质子府敢情变成了缩水的燕王宫,各方势力齐全的很,若是拒绝,倒是她谢九棠不识抬举了。
想归想,御赐的女人还得收下。
于是跪地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值仲春回暖,特赐酉时三刻入玉华殿共膳。御膳监备南梁风味八珍,清蒸鲥鱼腩、芦笋烩山珍、翡翠芙蓉羹……并新贡江南杏花酿三坛。另赐云锦祥云纹常服一袭、青玉镂雕螭纹带一方,以彰两国睦谊。
钦此。”
魏公公宣旨完毕,朝谢九棠身旁的两位皇子道:“陛下还说了,若二皇子和三皇子对谢世子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去膳席上说,陛下也想听个趣儿。”
窗棂掠过鸦影,惊的萧承胤眸色猛颤,只是听着要赴皇膳,额头已然斑点汗迹。
一旁的萧承衍见二皇子慌张的神色,嗓间滚过一声压不住的笑,朝那魏公公道:“父皇这鲥鱼选得妙。春寒料峭时最宜温补,二哥说是也不是?”
短短一句话,将萧承胤打得措手不及。
想必那腐鱼贡品已经传进了燕王的耳中。
“当着魏公公的面,三弟倒是把自己择的干净。”萧承胤喉头仿佛梗着苦汁,又不能过多解释。
谢九棠自然明白,二皇子口中的“择”,自然择的是贡品调包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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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三进三出的马匪跟王宫里这帮兔崽子扯不开关系。
萧承衍却趁魏敞的脚还没跨出这屋子门槛,添油加醋道:“劳烦公公回禀父皇,儿臣定带着二哥新得的笑话赴宴,保管比翡翠羹还鲜亮。”
魏敞心里清楚,再往下的话自己这个老官宦可就听不得了,忙招呼着身旁的小太监撤了出去。
“你!”萧承胤眸色有些恼,但当着谢九棠这个外人的面又不好发作,企图为这北燕的“兄友弟恭”保留最后一份体面。
于是,与谢九棠简单寒暄后,贴着萧承衍的鼻子甩袖离去。
烛火在鎏金铜镜里摇出暖晕,谢九棠抱着云锦宫服退到屏风后。玄铁护腕刚卸下,就听见身后衣料窸窣,她瞬间警惕道:“本世子要更衣,劳烦三殿下回避。”
“南梁人换衣都这般扭捏?”他突然闪进屏风后,抢了她的玉骨扇挑起她的袖口,“还是说……”扇骨顺着她的小臂滑到腰窝,“世子藏着什么北燕男儿没有的宝贝?”
谢九棠反手将外袍罩在他头上,趁他眼前昏黑,飞速换了外袍。不料青玉带扣缠上发丝,扯得她轻嘶一声。
“别动。”温热呼吸突然贴上后颈,萧承衍不知何时解了蒙眼的袍子。他指尖穿过纠缠的青丝,玉带扣在指节转了两圈:“我们北燕的螭纹要逆着拧才能打开……”尾指故意蹭过她腰间软肉,“当年教二哥哥时,他可没抖成这样。”
铜镜映出他低垂的睫毛,在眼尾朱砂痣上扫出小片阴翳。
谢九棠盯着镜中他虚环自己的臂弯,忽然抬肘后击:“三殿下对兄长也这般殷勤?”
“那要看兄长……”他擒住她手腕按在镜面,冰凉的铜鉴激得她战栗,“有没有世子这般会泛红的耳垂。”
萧承衍手掌突然发力,“呲啦”一声撕开了谢九棠右肩处的锦袍。
裂帛声打碎烛晕,萧承衍攥着半幅云锦广袖的手陡然僵住。
只见眼前人右肩狰狞的箭疤在烛火下泛着珠母光泽,蜈蚣状的缝合线蜿蜒进烛火的阴影里——正是永定河畔那支透骨箭的杰作。
“三殿下验够了?”谢九棠侧颈垂落的青丝扫过伤疤,像给陈年旧创笼了层纱。
萧承衍的扳指卡在箭疮边缘,冰得她皮肤一紧。
“大皇子这一箭,可是险些要了本世子的命。”
镜中浅映谢九棠唇边得意的弧线。
从她换衣时,萧承衍执意逗留,心思玲珑的她便知,这位三皇子定是怀疑了她的身份。
出质前,在肩头吃的这一枪,自然不能白白挨了,要物尽其用才行。
窗外忽有夜枭啼鸣,谢九棠趁机旋身,却被他勾住腰间玉带。
萧承衍忽然轻笑:“我听说,这件常服是尚宫局根据大皇兄战报中描述的谢骞腰身的尺寸而缝制,可我瞧着你穿,为免过大了些。”
“受伤后,南梁厨子顿顿药膳,瘦几寸有何稀奇。”
“瘦的是腰,你缩的却是身量?”萧承衍突然俯身与她平视,折扇托起她下巴,“莫不是南梁水土养人,连骨头都能……缩水?”
尾音消弭在骤然贴近的呼吸里,谢九棠看见他瞳孔中自己有些仓皇的脸。
4. 剖心证道
养心殿西暖阁里青烟袅袅,珐琅刻漏的鎏金指针卡在酉时正刻。
谢九棠被三位皇子刻意请到了大殿西北侧的上座,离御榻不过一丈。
南侧坐的是二皇子萧承胤,只见他眉头紧拧,指腹在食案上有意无意的圈画着。
“二哥有心事啊?”五皇子向嘴中抛了颗脆松子,“若是户部的烂账让二哥心烦,弟弟我可以帮哥哥分担一些嘛。”
谢九棠每每见这位小殿下,都会被他身上的无邪之气感染,既无萧承衍的阴郁潋滟,亦不似二殿下的笑面貔貅,仿佛从未被宫墙内的瘴气所染指。
可初次见面时,他身上的青楼脂粉气和眸中时不时露出的铜臭,将谢九棠对他的偏差印象拉回正轨。
“五弟若能把朱雀大街盐税的账算明白,户部的钥匙给你又何妨?”
燕京城谁人都知,朱雀大街的青楼赌坊遍布,是户部官员销赃的圣地,此处的账目要想理清,即便是神仙来了,都要抖三抖。
萧承胤拿起象牙箸,戳破鱼羹表面的浮油,低笑,“听说江淮盐场三月走水,烧掉的盐引够腌数千石的鲥鱼,也不知这场火,是天干物燥,还是人祸使然。”
谢九棠往嘴里塞了一块北燕的桂花糕,假作没有听清这二人对话中的暗流涌动。
抬眼间,却撞上对面萧承衍的目光,那人正转着拇指上的扳指,阴森森地看向自己。
眼神中是北燕男子独有的侵略性,这让她不断的想起死在北燕长枪下的,躺在棺椁中的兄长的尸骨。
萧承衍的目光没有离开谢九棠,话却是说给萧承胤:“二哥也别光操心五弟,昨个我去户部点卯,听说江南运来的官银锭子,到了国舅的手里就减了秤?”
老二还未开口,老五却先斩道:“三哥且莫站在高处说话,您府上养的鸽子比禁军还多,天天往六部衙门扑棱翅膀,尚衣局给我赶制的几身春袍也被喂了鸟粪,我可要把这账记在三哥的帐下了。”
“五弟!怎么说你三哥呢!”萧承胤突然把茶盏往案上一掷,“那些雪翅金铃鸽脚上拴的可是刑部公文,你三哥这是替父皇‘分忧’啊。”
谢九棠被萧承胤这句“欲抑先扬”逗的险些兜不住笑,生生将嗓子里的气儿憋了回去。
“谢世子瞧热闹呢?”萧承衍在榻椅上直了直身子,“你们南梁人不是最爱写''兄友弟恭''的酸诗?不如即兴一首,让我们兄弟听个乐子。”
谢九棠“唰”地一声打开玉骨扇,遮住了偷笑的唇角:“大燕皇子论政,外臣可不敢妄言。”
“陛下驾到——”魏公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朱漆门轰然打开,燕王藕色龙纹常服带进一缕寒风。三个皇子顿如被掐住脖子的鹌鹑,立时揖礼见驾。
“都是老大不小的人儿了,跟几车贡品较劲。”龙袖中蓦地飞出一本折子,甩向萧承胤,“看看那几个老家伙都是怎么参你的。”
谢九棠偷偷抬头,见燕王七尺身躯裹在素衣里,腰间束了条旧绦带,乍看像个打瞌睡的老儒生,花白鬓角别着根御膳房顺来的竹签,签头还沾着半粒芝麻。
颈间挂着枚铜钥匙,坠子磨得发亮,据传能开千门甲字天牢,但她清楚记得,李太傅送的野史上,写着那把铜匙其实是他私库糖罐的密钥。
这般样貌,即便是蹲在御花园假山上啃烧鸡也很应景,偏生地稳坐大燕龙椅。
正当谢九棠偷偷打量,燕王便开口:“谢骞啊,朕这几个不成器的崽子,偷梁换柱的本事倒比你南梁水师换旗都快!”
谢九棠躬身一揖,回禀道:“谢骞谢陛下体谅,只是……加冰运来的鲜鲥鱼,陛下怕是没有口福了……”
谁知她话音未落,燕王便接茬道:“那几车贡品早已入了朕的私库,这几个崽虽不成器,但还是有孝心的。”
谢九棠抿唇,在心里骂道,敢情你燕王室的“仁孝”,是从我们南梁的面子里出,这姓萧的一家子,连爹带崽,都这么不要脸。
心里虽这么想着,面上却依然云淡风轻。
“禀陛下,我们南梁所带的贡品,除了那数百车的河鲜玉器,其实还有一物。”
谢九棠忽从怀里掏出一副卷轴,上前交于御榻一侧的魏公公手里,“南梁至北燕,路途千里,山贼马匪当道,贵重之物,自然放不得货物箱匣之中,为表我们南梁的投诚之意,此次北上真正的贡品,其实是这幅‘永定河水师布防图’。”
鎏金蟠龙烛台"啪"地爆了个灯花,将三位皇子的眸色炸亮。
燕王接过魏公公呈上的卷轴,宫人们利落的撤走食案,换上了一副抛金的楠木长几。
那副“永定河水师布防图”在长几上徐徐展开。
这张图是梁帝曾经为保永定十二郡,所耗的十年心血,也曾是谢九棠的兄长谢骞以命相护的东西,可如今,梁帝却为了换她在北燕的平安,痛快割舍给了北燕。
入质北燕前,梁帝曾苦口婆心:“这幅水师布防图能让北燕在十年之内,对我们卸下防备,自然也能保你平安北上。”
可谢九棠心底却清楚,前一句不过是安慰她的借口,后半句才是父王真正的用意。
她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下,是快要咬碎的牙槽,但依然要按照父王的嘱托,细心向燕王详述:“禀陛下,永定河九曲连环滩,南梁水师在每个河谷埋放的沉江铁索位置,以及专绞北燕楼船龙骨榫头的河底精钢网布防位置,在图中都已详细的圈出,另外还绘出了冬冰时期的暗桩位和水下竹签阵的排放方式。”
谢九棠口干舌燥的介绍了半天,这燕王却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那幅布防图,脸色却比方才进殿时涨红了不少。
殿内气氛莫名死寂。
谢九棠默默推敲,自己方才是否说错了什么话。
只见燕王缓缓合上了那幅布防图,伸手抓起案上的象牙箸,夹了一块宫人布好的鲥鱼肉,浅嚼几下,突然将手里的筷子狠狠掷在桌上。
“这鲥鱼,火候过了。”他拍案起身,众皇子也纷纷从食案前立起。
“呼啦”一声,整个楠木长几被扬起的龙袖掀翻在地,殿中众人惊跪一片。
那副“永定河水师布防图”卷轴,滚了几圈,停在了谢九棠的脚下。
“谢骞。”燕王开口。
“臣在。”跪在地上的谢九棠惊恐的竖起耳朵。
“把这图,拿给这些崽子们看。”说罢,甩袖大步走出殿门。
魏公公惊魂未定,紧随其后。
卷轴滚过泼洒的鱼羹,在谢九棠膝前绽开一角明黄。
当她试探着展开泛潮的画轴时,文字反馈的冷意从脚底窜起。
这图上哪是什么水师布防,分明是三位皇子欺君的罪证。
二皇子萧承胤纵容舅父在户部贪墨,往北燕军粮中掺杂霉米的票据……
三皇子养在刑部的暗桩被大理寺审理的口供……
以及五皇子母妃郑氏在江淮纵容皇戚伪造盐令而灭口的人命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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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棠颅腔中似有惊雷炸响。
她入京之前明明再三检查,且布防图随身携带,只有南梁人才能打开的机关榫卯盒子从未被开启过。
到底是哪个环节让人掉了包?
难道入京当日,马匪劫道,目的并非是为羞辱南梁使团,而是借此机会,翻找并调包这幅水师布防图?
后知后觉的她脊骨尾处慎起一阵冰凉,似毒虫般钻咬着她的内脏。
永定河水师布防图是南梁重中之重的军事机密,若是让包藏祸心之人取走,后果不堪设想。
本以为自己初入燕京这一“仗”打得漂亮,保住了南梁使团的颜面,没想到贡品调包只是这些北燕狐狸的障眼法。
她却中计,输掉了布防图,果真应了那句,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今日之举,怕是还跟这三位不省心的皇子树了敌。
可谓十面埋伏,八面楚歌。
五皇子萧承烨盯着散落在地的盐引札记和血色名册,脸色涨紫,被随侍搀扶着下了殿。
二皇子萧承胤攥着舅父在户部徇私的票据,嘴里哭喊着:“父皇!这定是有人栽赃啊!”跪爬着追了出去。
唯有对面的萧承衍,盘着一条腿,斜倚在坐榻上,就着新春的梅子酿,品尝南梁的鲥鱼羹,丝毫不在乎那画卷上罗列了他什么样的罪证。
谢九棠抓起身旁片肉的短刀,疾步上前,抬臂插进了萧承衍面前的食案上,“是你!”
萧承衍仿佛戏台下的看客般,惊奇的抬头凝向谢九棠,喉间迸出笑声,“谢世子,何出此言啊?”
“方才散落的各方罪证我看了,二殿下折进去的何止是户部的舅父?经此一事,怕是连户部的钥匙都要易主,再看五殿下,丢了江淮一带的盐令,还要为冤死的人命做个说法,”谢九棠冷笑一声,“再看三殿下您,不过折了一个死士,却将你的两个兄弟斩去了一臂!”
殿中烛泪迸溅,殿外忽有春雨叩窗。
萧承衍目光森然,音色在雨声中显得极轻:“好个‘不过折进去个死士’!”他猛攥住了谢九棠握着刀柄的右手,骇的她周身一颤。
“谢世子可知养一死士要耗多少盐铁?九蒸九晒的缩骨功,三伏三九的淬毒术,比照着管鲍分金,我待他们可算’半匙砒霜半匙蜜‘?”
窗外惊雷劈断半截梧桐枝,只见他忽然扯开蟒袍,露出自己心口处狰狞的烙痕:“豫让漆身吞炭尚要三斗黍米,谢世子口中的这些''草芥'',可是拿我幽州三百里的流放,换来南梁巫医的续命汤,才救下了这一条条人命,如今说杀就杀,凭的又是什么!”
面前男子字字铿锵,倒显得她谢九棠是那站在高台的行刑者。
“殿下这番''剖心证道'',未免太过骇人。”她试探的抽手。
对方却束的更紧,刀尖又入案面三分,“骇不过谢世子的‘草芥论民’。”暴雨穿透茜纱窗,混着他嘶哑低笑:“今日本王倒要问问,我那死在大理寺的死士,怎就只配得谢世子口中的‘不过’二字!”
谢九棠入燕宫前,曾耐不住好奇,向萧承衍赠给她的几名亲卫那里,打听过他们主子的事迹。
只是须臾,“朝堂谈笑间坑杀他国使臣”、“在猎场一箭射穿惊马奴的膝盖”……
翻来覆去离不开一个“杀”字。
她算尽这位北燕狼王的阴鸷、癫狂、算无遗策。
可此时此刻,四目相接,她却从他枯枝败絮的目光里,观出了慈悲。
5. “你让我骂你祖宗?”
烛晕泼在萧承衍的眉峰,谢九棠透过他曜黑的深瞳,恍惚看见少时的自己。
那位总爱把“人命非草芥”挂在嘴边的大梁公主,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贴身宫婢春夏,因打翻了皇叔的茶盏,而被南梁王廷乱棍打死。
自己的父王,却因不想弃掉那盘快要杀尽皇叔棋子的棋局,对那名求饶的宫女视而不见。
虽然事后又赏了她许多上等宫婢,她却再也没有能在夏夜谈心的姐妹。
后来李太傅告诉她,这九重天威下,“王法”从来不是为了众生平等,草民的命数还没有司天监的气象准。
“殿下可知……”谢九棠收了刀,在一旁的梅花凳上坐下,“我少时,总爱混进南梁的刑狱,最爱看那些被打入死牢的言官死前吞下断肠散的样子,肠穿肚烂前,他们总会哭着,说起儿时先生教的仁恕之道,每次我都会想,这朝堂之上,到底有一股什么样的力量,能将这些高洁之辈腐化为百姓的蛀虫,让他们在杀戮百姓时,忘记自己也曾是草芥之辈,也许,慈悲之心对于他们来说,太过沉重,若是背负着前行,便爬不到高处,若是爬不到高处,就会有更加残暴的上位者来戕害百姓,所以,这很矛盾。”
萧承衍的目光顿了顿道:“本王七岁猎到雪狐,我将猎狐的匕首上涂抹了见血封喉的毒。父王问我为什么,我说不想听见雪狐濒死前的叫声,那日,父王当着我的面,处决了犯错的监官,他命人勒死他时,那小太监的颈骨断裂声,比雪狐哀鸣还脆三分。那时起,我也渐渐明白,生在皇室,慈悲心本就是件奢侈之物。”
烛火通明,谢九棠仿佛透过眼前人看向曾经的兄长。
谢骞每次打了胜仗,都会看着自己狮云甲上的血迹出神,谢九棠不懂,为什么打了胜仗还不开心,兄长总是摸着她的头说:“小九,哥哥的战甲改过七回,每次都会将中箭之处重新缝补,可是小九,有时候活人比死人更难缝补。”
后来谢九棠才懂了,兄长执意缝补的,不过是父王为他剜掉的慈悲之心。
“我想过了,调包布防图的,不会是你。”
“呵,”萧承衍用匕首剃着食案上的半个核桃,果壳簌簌落在他细长的指节间,“谢世子的倒戈,倒比醉仙楼的花魁解罗裳还急。”
谢九棠眉头舒展,目光坚定,“就如五殿下说的,您养的鸽子比禁军都多,二皇子和五皇子那点腌臢事,估计早就瞒不过你的眼,若真想下下他们的威风,随便找个死士,将证据投进大理寺或是燕王的御书房,也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何必要借我的布防图,让燕王龙颜大怒呢。”
她倾身凑前,双手撑案,抬头睨他,言语间毫不客气:“而且我查过你,你不敌大殿下萧承乾手握重兵,也不似二殿下和五殿下有母族托举,你孤身无权,娘亲无靠,是燕王最不器重的儿子,要了布防图也没用。”
暴雨穿透雕花窗,浇灭窗下半室烛火。
谢九棠本以为自己毫无下限的贬低,会激怒眼前这头孤狼,萧承衍却在昏暗中低笑,不仅对她乱嚼自己出身这件事毫不在意,反而顺着她的思绪向下推敲。
“既然你信我,不妨再往深处瞧一眼,今日之局,断了二哥伸向户部的手,挖了本王探向刑部的眼,屠光了郑氏一族在江淮的爪牙,还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永定河十年的底牌,世子不如好好回忆,入燕京之后,还见过谁,这个人的根茎遍布燕京朝堂,且有足够的能耐,能打开你们大梁的榫卯机关匣。”
萧承衍将剥好的核桃仁丢进嘴里,慢嚼着起身,踱上了龙榻前的白玉石阶。
转身看向目光追随他的谢九棠,眸色晦暗道:“真正的饵,从来都敢把自己挂上钩。”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蓝色的天光将萧承衍身后的龙榻晃的雪亮。
“难不成……”谢九棠的脑海中闪过那件老儒生的素衣龙袍。
话未出口,被萧承衍反手扯近,转身将她拢在了自己宽肩下的阴影里。
“嘘~”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闪电劈亮满室狼藉,窗纸上被闪电打出了一条长长的人影。
萧承衍俯身凑近她脸侧,昏暗的天光仿佛将他的一只目隐在雾色中,温热的呼吸夹带着雨天潮湿的春草气,抚在谢九棠耳侧,“谢世子猜,这位听墙角的,是来救主子的鱼,还是收网的渔夫?”
说罢,眼底浮起一抹黠笑,“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的手掌箍住她腰窝的瞬间,足尖已经点过飞檐残雪,笑音混着碎冰碴往人耳蜗钻,“谢世子这腰,比教坊司的舞娘还细三分。”
谢九棠的鹿皮靴底擦过檐角铜铃,三十丈高空的风灌进广袖,吹得她像只炸毛的小狐狸,十指死死勒住萧承衍的后颈。
萧承衍的颈肤被掐得泛青,“谢世子是要谋杀还是殉情?”
谢九棠顾不得和他顶嘴,闭眼把脸埋进他肩胛,“你能不能飞慢些……南梁城墙最高不过……不过五丈!”
脚底掠过的琉璃瓦突然破碎倾斜,她整个人几乎挂在萧承衍腰前,散乱的青丝糊了萧承衍满眼。
“当年教你轻功的师父……”他忽然挟着人旋身避过箭楼灯笼,“该不会是个瘸的?”
谢九棠刚要骂人,忽觉足尖触到实物,睁眼竟是大燕佛堂檐角的脊兽,呲着獠牙望着她,仿佛不喜她这位敌国之客。
萧承衍恶劣地晃了晃她的肩:“抓紧了,这可比南梁姑娘玩的秋千刺激。”
她被迫噤声,本能地缠上他的腰腹,活像只受惊的树熊。
对方忽将她往上一托,谢九棠的唇堪堪擦过他的喉结。
萧承衍闷笑着扣紧她后腰打趣:“早说质子仰慕本王,”胸前是她狂跳的心鼓,“何必借畏高作幌子?”
执灯路过的小太监,拾起跌落的瓦片,抬头望了望下的并不急的雨,纳闷嘀咕:“今夜的雷这般猛?连瓦都震碎三块,看来这天真的要转暖了。”
谢九棠足尖触地时,惊起经书翻卷,后腰撞上鎏金佛案,惊落佛堂陈年香灰。
烛火台后的照壁处,映出二人交叠的身影。
谢九棠盯着供桌上密密麻麻的萧氏牌位,手中被萧承衍塞进三炷香火。
“南梁质子来都来了,给北燕列祖上注香再走。”他将香火引了烛,躬身三拜,插进了案台的香炉中。
谢九棠指尖捻着三炷线香,不屑嗤道:“这些排位供奉的可是我大梁数辈的血仇,你让我给血仇上香?也不怕折了这些老鬼的阴寿?”
“那就骂上一骂,”萧承衍握住她执香的手往供台一拍,线香断成数节,在谢九棠匪夷所思的目光中开口道:“否则回了南梁,可没有这好机会了。”
“你让我骂你祖宗?”谢九棠颅内似被什么卡住了,跟本无法理解这怪人的思绪。
只见对方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跪在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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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软塌上,阖目道:“我拜我的祖宗,拜的是因果,你骂你的血仇,骂的是轮回,不冲突。”说罢,头额点地,深深磕了仨头。
子夜梵钟撞碎寂静,谢九棠盯着面前的萧家列祖,想到这些血海深仇的魂魄此刻也许就缠在自己的脚下,胸中气血郁积,却还是没有开口。
“骂啊。”萧承衍猛然抬首,“你们谢家不是最讲‘有仇必报’?”鼎上青烟缠住他冷笑的嘴角,“还是说南梁的''君子'',连死人都舍不得骂?”
谢九棠指尖掐入掌心,“我们谢家诵的是儒经,骂死人,不君子。”烛芯被夜风搅动,爆出几点凄厉的星火。
她儿时因咒骂北燕战俘被兄长罚跪祠堂,谢骞用竹杖点着她的背道:“君子不失色于人,雷霆之怒当藏于九地之下。”
这句话,她记得真切。
“君子?”萧承衍倏地笑出声,“你是指当年南梁破北燕时,坑杀三万降卒的谢太祖?还是将我萧氏女眷充作营妓的谢炀帝?"
“我谢家罪孽自有青史刀笔剜骨,你萧家的罪孽怕也是罄竹难书。”
“本王给过你当小人的机会。”萧承衍忽然起身,“既然要做君子,”他望着她,话音一顿,“不妨把萧谢两家的恩怨咽下去。”
“何意?”
“今日做局之人,假借你手肃清六部,你的布防图让他得了这么多好处,定会回赠你一份大礼,这份大礼,我要一半。”萧承衍的目光越过谢九棠,看向萧氏排位,“而你想查出布防图被掉包去了哪里,我帮你。”
“你要跟我合作?”谢九棠捋了一把额前碎发上的雨水,一脸不可置信。
萧承衍摆手,为她纠正道:“是利用。”
“我利用你?”
“是我利用你。”他从袖口中摸出一物,递到谢九棠手里,“我王府的牌令你拿着,执此物,我在燕京的暗桩可为你所用。”
谢九棠借着烛火细看,只见那铜质令牌子上刻着一个“慎”字,顿时大惊。
“原来那首‘鸦衔骨’的童谣唱的是你。”
南梁近年间,街巷传唱着一首血腥的童谣:“金丝扣,银丝扣,慎王笑数白骨露,东街哭完西街咒,鸦衔断指当喜豆,青蟒袍,红线绕,十指牵出百官跳,城头旗换童骸飘,佛堂粥香掺骨硝。”
谢九棠溜到宫外贪耍时,每每听了都会起一身鸡皮。
总是会想什么样的人会让南梁的百姓东街哭完西街咒,可此刻,这位被传唱的“鬼爷”就站在她的面前,背后似有一阵阴风刮过。
“戏言总是浮夸三分,本王虽不是好人,但也没有传唱的那么坏。”
他不仅耐心听完,竟还辩解了一句。
“言归正传,”萧承衍敲了一下她掌心的令牌,“本王的暗桩分‘天地人鬼’四门,天字卫扮作青楼琴师,地字卫混迹流民乞丐,人字卫浸透六部文牍,鬼字卫专司掘坟验骨。令牌在手,还请谢世子慢用。”
“就不怕我拿着这令,为我大梁输送情报?”
萧承衍唇角一勾,“你所有的调令,都会先经过我的首肯,若我不允,”他故意朝她笑着眨眼,“他们不敢。”
眉眼之间看的谢九棠心中来气。
她突然想起谢骞多年前曾道的那句:“谢九棠,你若是个男子,这幅欠样儿是定要挨我拳头的。”
如今,她总算明白“这幅欠样儿”是何感觉了。
6. 验明正身(二)
“殿下当我是梨春园的戏子,给块甜糕就给您唱曲儿听?”
谢九棠颠了颠手中的令牌,将其丢回了萧承衍的手中,“你瞒着你的父王,将手伸进内阁六部,谁知道你背地里干的什么营生,我若拿了这块牌子,传进朝官们的耳中,本世子岂不流落成了你慎王的门客?”
萧承衍浅笑踱步,身上那袭乌金缕线锦袍触手硬挺,暗夜下似寒铁般沉重,他转头道:“没有本王的‘天地人鬼’,你的手伸不进这大燕的任何地方,永定河水师布防图更是无从查起。”
他将她自下而上扫视一眼,“本王铺的路,可比你想的要结实。”
谢九棠下巴微扬,似笑非笑:“你如何就知道燕王定会赏我?如若‘赏’的是一顿板子,殿下也愿担一半?”
“父王会赏你什么,本王自有判断。”
谢九棠见他答的笃定,也略有思忖,若真的是燕王掉包了布防图,并借她之手,铲削了与三位皇子牵扯的外戚势力,这件事想来,也无可厚非。
可谢九棠想不通,燕王为何要赏她,而赏赐之物又是什么。
她看着再次晃在自己面前的慎王府令牌,心底有片刻的动摇。
毕竟,自己如今孤身混迹敌国,要想查出丢失的布防图绝非易事,萧承衍的暗桩的确是条捷径。
正当她犹豫不决,萧承衍接下来的话,如刀般向她刺来。
“谢世子可知梁帝为爱女修的坟冢?”
闪电将对方的面庞映的雪亮,又尽数吞进黑暗。
谢九棠后脊霎时潮湿。
“里面的尸体我验过了,的确是具女尸,”萧承衍欺身逼近,“但骨龄已有二十年岁,我记得谢世子不过及冠之年,皇妹只比你小三岁,骨龄该是十七才对,所以,你来告诉本王,那副棺椁中的女子到底是谁呢?”
他猛然扣住她的手腕,佛堂的最后一盏灯恰好被风吹灭。
周遭的一切再次跌进黑暗。
谢九棠的声色却异常沉静:“你撅我妹的坟?”
“不要这么咒自己。”谢承衍轻笑,反手将她的腕压在佛案之上,四指滑向她的腕脉处,“谢世子的骨相,当真是像极了我那病逝的南梁国未婚妻。”
三年前,正值南梁鼎盛,北燕在永定河的大小战役中屡战屡败,燕王所帅的千门铁骑被梁国水师惨击,不得已想出诈降的法子,放言要将三皇子萧承衍入赘南梁,以北燕龙子换两国缔结,绵延两姓之好。
梁帝信了他的连篇鬼话,光聘礼便备了数十船。
北上下聘时,却中了燕帝的埋伏,不光折了聘,还损了两万的水师主力。
谢九棠每每回忆起,便恨的牙槽发痒,势要将燕帝老贼五马分尸。
方才又听对方提起旧事,刹时怒气冲向天灵,本被他束住的手腕,猛然发力,反掐对方虎口,出掌击向了萧承衍的胸窝,震得对方后退数步。
谢九棠冷静推敲,从燕京到大梁宫,车马需行千里,即便是最快的赤焰驹,也要七日之久。
而她入燕京,不过才数日,即便萧承衍怀疑自己的身份,也来不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证。
所以,他的话,有诈。
谢九棠轻笑:“我大梁皇陵,每一处墓穴,都有谢家三重机关锁,七道阴阳震龙石,岂是你拿跟铁锹就能挖开的?”
佛堂外疾雨稍停,树影割碎月光洒进堂中,将她从容的眸色镀上一层银霜,“我谢骞身量的确不如你北燕男儿,可这也不能成为你三番五次辱我的理由,若真想试试本世子的拳脚,倒不如改日去校武场,我们干干净净的比一次。”
想诈她?真当他们姓谢的是傻子?
萧承衍大笑,欺身向前,用双臂将她整个身子囚在案侧,阴测道:“本王总能找到医治你嘴硬的法子,我们来日方长。”
“大胆!”佛堂外引来一串脚步声,在听到二人的动静后,脚步明显加快,随着烛火被宫人次第点起,崔元礼绯色官袍夹带着雨夜的湿气出现在二人的面前。
“祠堂清净之地,谁人胆敢在此……”
当崔元礼看到大燕皇子正将南梁质子圈在身下,夜色中二人离得极近,不知在萧氏列祖前做些什么时,险些吓丢了手中的宫灯。
带敌国质子入萧氏祠堂,本已是大忌。
萧承衍不仅没有放开谢九棠,反而扭头看向来者,音色中带着威胁:“崔大人这么晚了,来这祠堂,究竟想问经?”他瞳色猝然收紧,“还是问罪?”
崔元礼僵在原地,话语卡在喉咙里,一时不该如何回话。
“崔卿染了哑疾?”萧承衍慢条斯理地起身,替谢九棠整理好方才弄乱的衣襟。
崔元礼突然目光涣散,“臣目盲耳聋,”他揉着眼,佯作抹黑转身,“瞧我这风泪眼又犯了……”说罢,作势要跑。
“站住!”萧承衍喝了一声,缓缓上前将崔元礼歪掉的官帽扶正,“听闻崔夫人昨儿又去大昭寺求子?本王正巧认识一位神医,专为大户送人丁香火,改日我让他去崔府上给夫人瞧瞧,但你胆敢把今日之事说出去……”
只见萧承衍附在他耳侧低语片言,崔元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今日是来祠堂为太后取‘楞严经’,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看见。”
说罢,拿了经书,在门口绊了个趔趄,逃似的退下。
“你跟他说了什么?”谢九棠看着崔元礼离开的背影,心中忐忑。
萧承衍斜倚着祠堂廊柱,挑眉道:“我说,他若将本王的‘龙阳之癖‘说出去,我就让他们崔家断子绝孙。”
“你!”谢九棠瞠目,想要怒骂,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气抖着食指,指向对方。
“’龙阳之癖‘有何不妥,如此反倒坐实了你男子的身份,你该谢我,”他仰着下巴轻笑,将那块慎王府的令牌再次丢给她,“如今你我可是在阎王簿上联过名的交情了,若再拒绝,我可不敢保证崔元礼那个小贼,会在燕王的耳边递上什么消息。”
谢九棠压下心中怒气,干脆将令牌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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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黄泉路黑,拿着这块令牌,找个垫背的同行也不错。”
春雨淅沥了一宿,彻夜未歇。
谢九棠在宫人安排的偏殿中睡到了次日巳时,才乘宫中车驾回府。
车驾还没驶进柳安巷巷口,谢九棠便被礼部的小吏请下了车,“这巷子口窄,马车进去了不好掉头,劳烦世子大人辛苦,多走几步。”
谢九棠扫了一眼能纳两辆马车并行的青砖路,叹道:“还真是窄。”摇头笑了一声,裹紧外袍跳下车。
还没走到大门口,便听墙内传来一声响亮,“老子这把天牌!押注押注!”
头顶匾额上“厂了付”三个字在日光下刺眼,仿佛在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她,好似嗤笑一个异国他乡的流浪客,让她不由想起昨晚萧承衍睨她的目光。
果然一朝败落,连家犬都骑到头上拉屎了。
谢九棠心底窝火,抬脚踹开了朱漆斑驳的府门,正撞见侍卫统领赵莽把她从南梁带来的玉器银盏押在牌九堆里,茶壶里还泡了千金一两的南梁云糯贡茶。
她平日里惯用的青瓷梅花盏,此刻被倒扣过来当了骰盅,被婢子们握在手里,晃得“叮当”乱响。
女人们一改往日的含蓄娇俏,绦丝纱裙下两腿敞开着,撸着袖子,腕间缠的竟是谢九棠的鲛绡帕子。
婢子秋杏还没发现谢九棠进门,“啪”的一声甩出骨牌,喝道:“质子爷这帕子果然招财!”
说罢,染着丹蔻的小指勾起茶壶,往嘴里倒了一口凉茶,抹嘴道:“出牌啊!”被身旁的婢女琴瑟提醒后,这才有所收敛。
“诸位好雅兴。”谢九棠慢悠悠脱下潮湿了一夜的外袍搭在手臂上,朝众人缓缓走去。
她从牌九堆里勾起一串南梁的孔雀石串,盘在手中,“用本世子的银子做赌资,各位还真是算得一笔好账。”
几位女婢纷纷起身垂首,而三皇子领来的这些侍卫,却依然沉着脸端坐在牌九桌旁,竟无一人露出惧意。
那侍卫头领赵莽,更是不屑嗤了一声,将最后半吊铜钱拍在案上,道:“接着玩啊,老子这把压质子爷的赤金汉白玉冠。”
“赵统领好气魄。”谢九棠将外袍丢进春杏的怀里,一脚踩在牌桌上,小臂搭在膝盖,弯身凑近赵莽,“只是这汉白玉冠,是本世子冠礼时,梁帝亲赐,价值万两黄金,不知赵统领有无福气消受啊?”
谢九棠的玉面正对他的黝黑方额,二人平视对方,谁也不肯低头,一副誓要分出高下的样子。
那赵莽稳坐院中石凳,单手撑着大腿,冷笑道:“南梁的东西拿到我大燕来,别说万金,就是十万金,百万金!”他音色渐重,咬字极狠,“在我赵莽这里,也只能是如厕时踮脚用的玩意儿!”
“说得好!”谢九棠凤眸一眨不眨,死盯赵莽双目,“既然要赌,不妨玩把大的,你若赢了,本世子的赤金汉白玉冠拿去垫脚,你若输了……”谢九棠指着自己的脚尖,“赵统领就得给我谢骞伏低做狗,永世沦我谢家家奴!”
7. 谢骞…你耍诈!
赵莽的络腮胡抖出狞笑:“好!质子爷要玩,”他脚底碾着雨后的春泥,目光倏然狠厉,“就要签死契。”
谢九棠双眸似绳索般捆住对方,目不斜视地朝身后婢子琴瑟抬手道:“琴瑟,笔墨伺候。”
死契画押,笔落无悔。
谢九棠将牌桌上的骨牌聚拢,浅笑道:“本世子只陪你玩这一局,赵统领莫要眨眼,可是看仔细了,小心本世子出千耍赖。”
赵莽鼻间哼了一声,“能在本统领眼皮子下出老千的,怕是还没从娘胎里出来。”
话虽是这么说,但两只炯目明显比方才瞪大了些许。
谢九棠唇角微勾,骨牌在她的指尖如蝶穿花,“我昨日听闻三殿下的亲卫分‘天地人鬼’四门,不知赵统领是这四门中的哪一门呢?”说话间,她将骨牌首叠暗留’天地人‘三才牌在底,二叠将’鹅牌‘、’杂九‘混入中层,再将废牌甩至末叠。
赵莽被她的话惊了神,这“天地人鬼”的内话,只有三殿下身边极为信任的门客才略略知晓,这位来北燕不过寥寥数日的敌国质子,又是如何得知。
恍惚间,已被谢九棠在他的注视下,用拇指暗推了牌序。
“我们四门暗卫的事,质子爷还是少打听。”赵莽抽回神志,驳了一句。
谢九棠轻笑,开始前几轮的扣牌,“我们玩点简单的,一人选三对牌,比大小。”
“呵,玩运气牌,我可没输过。”赵莽的指尖在一行牌背上浅敲过去。
这招“敲骨辨牌”,谢九棠少时在大梁宫的小太监们那里见过,玩牌的老手只需用指节轻敲骨牌背面,不同空心的牌会发出微妙差异的嗡响。
“天牌”因双六点厚实,声如闷鼓,“地牌”因单一点凹陷,响若空竹。常年玩牌九的小太监们能闭目辨牌,曾用此法赚的盆满钵满。
谢九棠曾关门苦练,可奈何没有出生牌九的筋骨,练了仨月也没见成效,还因逃课,被兄长罚了戒尺。
“赵统领可是选完了?”谢九棠用玉骨扇端轻点赵莽面前的六张牌背,被赵莽伸手攥住扇柄。
“质子爷摸自己的牌就好。”
谢九棠大笑,“赵统领该是四门中的‘鬼门’罢?”
赵莽一惊,收手捂住了自己的腰牌。
“这天字卫扮青衣,地字卫混流乞,人字卫渗六部,只有司撅坟验尸的鬼字卫,才会周旋于市井官家,干些在质子府盯梢的杂活,我说的对么?”
赵莽下颌的胡子卷快要被谢九棠的话气顺,他们天地人鬼的暗门路数,竟被对方唠家常般,当着二皇子和陛下的耳目讲了出来。
站在赵莽旁的春杏耐不住性子,道:“质子爷别光顾着嘴贫,先亮牌吧。”
今儿众人的钱袋子都被赵莽技高九重的“敲骨辨牌”掏空,可在敌国质子的面前,输赢反而是次要,大家竟不约而同的拧成了一股绳。
小小的牌案,竟成了两国博弈的战场。
众人围在案侧,都想看看这嚣张的南梁质子因输牌而受辱的样子。
“至尊。”赵莽甩牌甩的茶盏乱颤,至尊三儿是敲骨辨声中音色极轻的一张,只要凑齐了三六至尊,便无牌能敌。
可他却发现打出的至尊牌,居然变成了一张红二地牌。
赵莽皱眉,这些年敲骨辨牌的本事从未失过手,偏偏跟这梁国质子凑局时出了妖。
站在赵莽身后的另一名侍卫,神色有些凝重,若是输给这南梁质子,他们几个岂不真的要沦为谢家犬?于是,抢着给赵莽添茶,“无妨,赵统领再来一张红二,凑双地牌也是一样。”
谢九棠在牌案对面笑睨着他,默不作声。
赵莽先是敲了敲后面的几张牌,挑了一张听似红二的骨牌,小心翼翼的翻开,却发现方才敲出的红二变成了红四白五。
谢九棠用扇端将茶推至赵莽手侧,眯眼笑道:“怎么?赵统领今日的手气不会都用完了吧?”
赵莽脸上的气焰减了三分,抿了口春茶,继续翻牌。
捻着帕子立在一旁的春杏僵笑一声道:“来张白九凑地王也不错。”
冬幕料峭,苍穹碧落,忽有柔云飘过,日光为之一暗。
谢九棠没耐心等赵莽一张张翻牌,唰的收起玉扇,将自己面前的六张牌亮在牌桌上,除了三九至尊,还有双天双地,竟将最大的六张牌摸了出来。
“承让。”
“你!”赵莽立时起身,胯.下软甲险些将牌桌带翻,“这……这本该是我摸出的牌!”
“赵统领这话不地道,明明是你自己敲骨辨牌的本事不到家,输了却要污蔑我,敢问在座各位,本世子在摸牌前,让你们瞪大了眼好好瞧着,诸位可是看到我的手伸进赵统领的牌堆里过?”
面对谢九棠的质问,无人言语。
只有赵莽五官扭曲,一掌将牌案拍碎,银盏瓷器混着骨牌随着一声闷响,叮当散落一地,“谢骞你出千!这骨牌堆里根本就没有……”
话说到一半,赵莽又咽回了肚里,听得众人一蒙。
谢九棠见缝插道:“没有什么,赵统领可是要说清楚。”只见她收起玉扇,反手扫过赵莽的肋下,只是轻轻一碰,那玉扇便似浆糊般死死的粘在了赵莽大腿外侧的软甲上。
春杏“呀”了一声,还以为质子爷恼气,将那玉骨扇扎进了赵莽的大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大腿上连个血星子也没有,扇骨只是紧黏在软甲的外侧,“这……是何故?”春杏不解。
谢九棠探手握住扇柄,玉扇与软甲之间擦出刺耳的一声,赵莽的束腰扣被扇端的齿刃切成两半,裤腰一松,顺着裤管“哗啦啦”掉出数枚骨牌。
众人见之,怨声四起。
几个侍卫纷纷骂道:“赵莽,你出千!今儿输给你的都给我吐出来!”
谢九棠用扇子支着下巴,挑眉道:“赵统领方才是想说,这幅牌九中根本就没有至尊牌对么?你为了赢我,已经将这两张牌藏进了你的软甲中,可你忘了,你玩的这幅骨牌,还有你们今日押进的赌资,本就是我谢骞从南梁带过来的,这骨牌杯盏原本就是姓谢的。”
她拿着玉骨扇在地上的骨牌堆上缓缓扫过,只见刻着特定点数的骨牌似得了军令般,脆生生的吸附上来。
谢九棠从扇骨上取下几枚骨牌,捏在手中,挑眉道:“这原是本世子少时牌艺不精,苦练牌技无法,冥思苦想出的‘邪招’,每一张好牌的里侧,我都加进了铁粉,而我这把玉骨扇中,恰恰装了磁石,没成想在大梁宫不受待见的法子,在你们北燕倒是管用的很。”
“你耍诈!”赵莽瞪圆了眼,一只手薅住裤腰,另一只手欲拔刀,被身侧的侍卫徐良按住手腕。
谢九棠晃着扇子学夫子摇头:“赵统领这''裤中乾坤'',比醉仙楼姐儿的罗裙还能藏!”扇骨忽打向他的膝弯麻穴,赵莽腿一软,裤管中的“地煞牌”全洒到了地上,“你这裤.裆藏牌的本事,连三岁孩童都唬不住,还想唬我?”
赵莽涨成酱猪头色:“那你也出了千!”
“哟,您还知道''千''字怎么写?”谢九棠摇扇,“本世子这是''替天行道千'',而赵统领是‘王八缩头千’!还不跪下,给本世子学狗叫两声。”
日头晃眼,赵莽耳根绯红,忽而抬起他的鬼头大刀,架在他自己脖颈上时,吓得谢九棠手中的玉骨扇险些掉落,“赵统领,你这刎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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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学的是哪家妇人,跟‘吵不过就上吊’的泼妇有何区别?”
“老子给北燕丢人了!输给你这敌子!”
输也就罢了,关键是出了千还输了。
众人见状,纷纷上前拽臂揽腰,好话说尽,生怕这八尺壮汉死在自己刀下。
“啪!”玉扇击中刀镡,震得赵莽虎口发麻。
谢九棠上前将刀夺下,盯他道:“当年你北燕太祖永定河自刎,好歹还知道说句''天亡我,非战之罪'',您老输把牌九就要死要活,比北燕霸王还金贵?”
赵莽的刀“当啷”砸中青砖地面,惊得墙头狸猫蹦起。
谢九棠扇面忽展,叹口气道:“我们南梁军被你们北燕军骂‘蛮犬’时,可没急着抹脖子,”她扇尖隔着软甲戳向他肚腩,“倒是把憋屈劲儿都化成三石弓,将你们北燕军射成了筛子。”
“可你方才说了,输了就要给你们谢家做犬奴,老子宁死不屈!”
“那你得学学淮南王!”她突然向赵莽的嘴里塞了块甜糕,“人家炼丹炸了鼎,灰头土脸还发明了豆腐,今儿你赢的盘缠,正够换个石磨盘,赵统领不如脱了这身软甲,改行卖豆腐?”
侍卫徐良“噗”地笑了出来,“属下记得赵统领在千门当值时,还真在炊房做了几个月的差,没准儿真的会做豆腐!”
赵莽终于在众人哄笑中,脸色转了常。
正扭捏着,一阵车驾声停在了照壁外。
魏公公的靴尖刚点过门槛,除了谢九棠以外的众人齐刷刷以额跪地。
老太监白眉微垂,打开了怀中明黄色云锦圣旨。
“谢骞听旨。”
谢九棠不仅没有跪,且踱至一旁的石凳处小坐,翘起了二郎腿,摇扇听旨。
魏公公权当没看见,看着正前方敛目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南梁世子谢骞,性秉松筠,才兼文武。以永定河水师布防为饵,诱查燕京皇城细作,解户部贪墨之风,特赐南海夜明珠一斛,蜀锦云鹤氅三袭,另授''清正郎''虚衔,准佩玉带銙,入宫纳赏,钦此!”
魏公公尾音拖得老长,眼风扫过谢九棠腰间蹀躞带:“谢世子这玉带尺寸大了,老奴给您带了副新的……”
鎏金托盘摆着玉带呈到了谢九棠面前。
她心底嗤笑,燕王这个老狐狸,调包了她的布防图,还在假惺惺的将丢图的责任转嫁于她,更令她窝火的是,竟还替她将此举冠上了“为大燕肃清朝纲”的高帽子。
若此事传进南梁,她兄长谢骞怕是要穿上叛国讨敌的马甲,任世人诟病。
谢九棠不得不叹,这狐狸还是老的滑。
她接过圣旨覆于膝头,蘸着茶汁在“清正郎”仨字后画了只狐狸尾,“劳烦公公回禀,就说臣用赏银包了醉仙楼三日,姑娘们在等我赴宴,怕是入不了宫了。”
魏公公白眉微挑,并无慌色,只见他缓缓走至谢九棠身侧,附耳低语。
不出须臾,谢九棠便似被踩了尾巴的猫儿般,从凳子上蹿起,咬唇原地兜了三圈,最后朝赵莽撂下一句:“给我将院子打点好,我晚些回府。”
方要出门,又折回两步道:“赵莽,去集市买磨,本世子要吃你磨的豆腐。”
待谢九棠离去,侍卫徐良从怀中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只见上面写着“质子爷起居录”六个大字,只见他用狼毫疾笔道:“赵统领与质子爷对弈,输了牌九。赵统领不堪受辱,欲自裁请罪。质子爷讨吃赵统领的豆腐。”
可奈何纸寸太小,徐良写完第二句,便没了空地,只得将第三句夹在了前两句的中间。
写罢,将小字撕下,绑在鸽腿,将鸽子投了出去。
8. 千门令
谢九棠被诏至养心殿,甫一入殿,便见二皇子萧承胤跪在墨玉地砖上,冷汗顺着下颌滴落,在砖面洇出扭曲的倒影。
“父……父皇明鉴!永定河大捷乃我大燕百年未有之功,如此重要的战役,儿臣哪敢在战士们的军粮里做手脚。”萧承胤喉结滚动,余光瞥了一眼跪坐在茶案后的国舅爷,只见他阖着双目,似乎这军粮案跟自己没有半文钱关系。
燕王斜倚紫檀龙纹榻,藕色常服襟口微敞,拇指正碾着户部奏折上“永定河军备札记”七个字,朱批笔尖悬而未落。
燕王抬目,视线触及刚入殿的谢九棠,满眼厉色倏而化作静水,“谢骞来了,赐座。”
“不必麻烦,”谢九棠脱口道,“臣先出去转转,待陛下与二殿下唠完家常,臣再回来。”
谢九棠心想,她若在场,便能时刻提醒萧承胤,那日她借布防图为燕王呈上众位皇子罪证一事。
即便那些罪证并非出自她手,萧承胤本该流向他爹的怨气,也会找机会报复在她这位敌国质子的身上。
如此情景,躲为上。
她刚转过身,两名持刀上殿的千门卫便举刀拦至她面前,长刀虽未出鞘,但浓重的铁腥气,逼得谢九棠后退一步。
她捏着鼻子道:“嚯,这味儿冲,臣实在闻不了。”
“大胆!”魏公公甩袖捻起兰花指,指着谢九棠喝道:“陛下面前,休得无礼!”
谢九棠转身揖礼,佯作解释:“陛下可不要误会,臣不是说您火气味儿冲,我是说这两位兄弟的刀,铁腥气实在难闻。”
燕王无暇理会,摆手令她入座,谢九棠这才不情不愿的坐到了白玉阶下的茶案前,与正对面的国舅爷曹冯章曹大人大眼瞪小眼。
燕王将手中的奏折隔着龙涎香鼎扔在了萧承胤的面前,“为何写有‘永定河军粮’的封条,会出现在京郊的米贩黑市上?北燕战死的士卒腹中又怎会挖出还未消化的霉米?”
萧承胤再次看了眼跪坐在右前方的舅父。
只见那曹冯章阖着的眼皮下,眼珠子连转都不转,仿佛睡了过去。
于是他只得向前膝行两步,捧起参他的奏折,咬牙道:“那封条定是南梁细作伪造,父王给儿臣三日,儿臣定能将混迹在京郊乱民中的南蛮细作揪出来,给父王一个交代!”
谢九棠看着眼前装睡的国舅和狡辩的外甥,不禁想笑,这天底下,罪证摆在面前,还能咬牙喊冤的,她也是第一次见。
殿外忽有北风卷过檐铃。
燕王起身,拾阶而下,绕至萧承胤身后,俯身低声道:“听闻你上月收了个胡姬?那你可知,那胡姬的身籍尚押在朕的千门处中?”
北燕的千门处是千门卫的总衙署,能将身契塞进千门处的人,都是燕帝亲自挑选的精卫。
一言出,萧承胤瘫软在地。
没想到那位每夜为他抚琴的女子,竟是父王派去搜罗他罪证的温床。
“朕没有在早朝时问罪,是给你们体面。”燕王直起身,朝谢九棠对面的曹冯章道:“曹家祖坟的柏树该修剪了,你说呢国舅?”
“陛下好手段。”一直装睡的曹冯章终于睁开了满是老褶的眼皮,“臣竟不知这千门中还有女眷,”他忽而大笑,“看来老臣以后在外也不能乱点桃花了。”
“手段再高,高不过曹国舅。”燕王折回龙榻,将腕上的佛珠拍在了檀案上,震的青玉盏中瓜果颤颤,“用朕的军粮喂私库,拿朕的将士填沟渠,你们好大的胆子。”
他突然抓起青玉盏掷向案前青铜鼎,玉盏应声而裂,碎片溅至曹冯章额头,划了一道口子,血珠霎时沿他额角流下。
萧承胤见状,脸上的沉稳终于被玉盏击碎,跪爬至舅父面前,扯起袖子就要为曹冯章擦血,被曹冯章怒瞪一眼,才收了手。
谢九棠在一旁看的双眉骤紧,暗嘲这二皇子的愚笨。
燕王果然冷了脸,凝着萧承胤举到半空的手臂,讪笑道:“比起朕这个父王,倒是眼前这个舅舅更亲一些。”
萧承胤恍悟自己失了态,再次跪爬至燕王脚下,音色里带了哭腔,“都是儿臣的错,跟舅父无关啊父王!”
“蠢货!”燕王一脚踢开他缠上脚踝的双手,“朕怎么生了你这么蠢的儿子!”说罢,替他扶正玉冠,声音轻得像雪落剑鞘:“明日去太庙跪经,替你母后抄百遍《往生咒》。”
谢九棠心惊,第一次听说要给活人抄往生咒,难不成这燕王,要逮着此次机会,将曹氏一族的外戚斩尽杀绝?
直到萧承胤被拖出殿外,廊间还回响着他的一声声父王,震的谢九棠耳窝发痒。
殿中终于安静,燕王吩咐魏公公道:“拿朕的帕子,给国舅擦擦血。”遂又转头朝曹冯章道:“都说外甥随舅,我看你这外甥半点没随你这老狐狸的精明,我这千门卫哪里出过女眷,方才不过是诈一诈他,他便赶着认罪,生怕连累了你这国舅爷。”
谢九棠在一旁听着,突然想起那夜入宫,三皇子萧承衍编造大梁公主尸骨骨龄诈她一事,心想这老二没随你,老三这诈人的本事倒是随铁了你这老狐狸。
曹冯章喉间滚出一阵低笑。
“臣曾是陛下豢养的羊,在户部勤勤恳恳耗了十几年,却被陛下批斥没有狼的爪牙锋利,后来多地大旱,朝廷颗粒无收,南梁犯境,军粮亏空,老臣这只羊只能披上狼皮,替陛下搜刮粮草,让北燕将士填饱肚子。”
曹冯章看着窗扇中破碎的夕阳,说得极慢,仿佛在回忆自己的一生,“可如今,陛下又嫌老臣这匹狼,吃了陛下羊圈里的羊,”他笑着摇头,“可陛下忘记了,即便是羊,也要吃草,更不用说是每日都要出去猎食的狼了。”
燕王安静的听完,而人之间有须臾的静谧。
正当谢九棠在这落针可闻的气氛中有些不自在时,燕王却突然转头向她道:“听见没,这老家伙在怪我。”
谢九棠想,既然这老狐狸问出口,她自然要“卖”他面子,于是诚恳点头道:“草根都被扒光了,羊自然要啃金砖的。”
燕王忽然抚掌大笑,十几名千门卫突然带甲入殿,打头的二人走至曹冯章身前,颔首道:“曹大人,请吧。”
见这老臣依旧跪坐,身子丝毫未动,于是两名千门卫撇开腰间长刀,伸手去拉曹冯章的双臂。
众人这才发现,这位老臣的双腿早已瘫软在坐榻上。
谢九棠对这位北燕尚书曹冯章略有耳闻,当年大梁国力正胜时,北燕水师作战的战船不过十艘,比起南梁铺满永定河道的战船,简直不堪一击,
是这位曹冯章,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在半年内,从北燕户部榨出了二百万雪花银,全部投了北燕水师,不仅连夜造船,还用重金挖走了数名船匠师。
想来,此人于南梁而言,是可恨的。
可谢九棠看着他拖着软塌的双腿,望着殿外高空,眸瞳露出萧瑟,又可怜这世间,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被命运囚禁的天道。
“去昭狱路远,”燕王制止了上前擒拿的两名亲卫,“给曹大人赐轿上路。”
朱红雕花殿门将闭之际,一缕暮光穿透扇面,打在了殿中匾额上,“宸极永固”四个字烫了鎏金般,耀的谢九棠眼眶发胀。
燕王背对她,负手而立,看着被宫门雕花打碎的夕阳,开口道:“谢卿,朕听闻南梁有句俚语,‘皇城之炭,暖不了臣子心肠‘,你说,若朕杀了曹冯章,可算个薄情之主?”
谢九棠透过燕王的背影,似乎已经看到了答案。
她断定燕王虽将曹冯章打入昭狱,却不会杀他,反而会将曹冯章做针鼻的引线,不仅要牵出曹氏外戚在朝堂扎了多年的根茎,还要将曹冯章那些没有吐出的贪银,一点一点剥丝抽茧,重新纳入他的私库,才会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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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棠突然想起李太傅所讲的“纯臣”二字。
那些被皇权压榨的臣子,他们临终前都在谢恩,说愿来世再为他们的君王肝脑涂地。
也许,这也是曹冯章的宿命。
可谢九棠却不能当着这老狐狸的面,剥裂他的面具,而是顺着他的心意,替这位北燕皇帝找一个不杀曹冯章的理由。
谢九棠盯着茶案上的冰裂纹茶盏,淡然道:“陛下可知这冰裂纹烧制之法?胚体浸冷水后骤遇烈焰,裂的是器,淬的是魂。”她指尖轻点茶案凝露,“朝堂如窑,人情似水,水火相激处,方见大器天成。”
燕王转头,看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份赞许:“那依谢卿之见,曹国舅这把老骨头……可还经得起二道窑火?”
“脓疮被君臣之情泡久了,反倒误了刮骨疗毒的时辰。”谢九棠望向曹冯章望过的残阳,叹道:“只是刮得太净,当心寒了后来人的胆,不过,谢骞毕竟是外臣,不敢妄议大燕朝政。”
“要是朕的儿子能有你三分机灵,朕也无需这般勤政了。”燕王撩袍上座,抬头道:“知道今日诏你入宫是为何?”
谢九棠笑笑:“我今日.本不想来,是魏公公传话说,陛下从北燕战俘营中,给我讨了一位故人,谢骞不知是哪位故人?特来觐见。”
“看来朕的面子还没有你这位故人大,不过朕有个条件,你若想见这位故人,就要先帮朕查出到底是谁调包了朕的永定河水师布防图。”
谢九棠忽抬首,眸色疑惑的看向燕王。
四目相对,对方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反问道:“谢卿该不会觉得,是朕为了打压外戚,借了你的布防图吧。”
“正是。”谢九棠并不否认。
燕王并无解释,只是勾了勾手,让站在殿旁的千门卫给谢九棠呈上一物。
“这是什么?”谢九棠见之抬手要拿。
“此物名千门令。”
燕王此言一出,谢九棠方要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玄铁令牌透着寒意,棱角被金龙盘踞,其中刻有睚眦猛兽,与毒蛇纠缠样式,只是瞧着,就让人后脊发凉。
“此令能开大理寺三狱,调千门重甲,查百官私邸。”谢九棠默念道。
“没想到谢卿身在南梁,竟对我北燕的千门如此了解,看来当年千门铁骑马踏梁京城,让你们梁人记忆犹新啊。”
燕王调侃着,突然严肃道:“这千门令,你拿着,从今日起,暂掌千门总督一职。”
谢九棠瞠目,盯着令牌上纠缠的螭虎纹,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鼻子道:“陛下可是看清楚了,我是谢骞,是南梁质子。”
千门铁骑虽只有七千兵马,但因驻在皇城内,与燕帝安危息息相关,而这老狐狸竟要将如此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外臣?!
难不成这糟老头子脑子进水了?!
燕王见谢九棠细眉倒竖,五官拧攥,一副思绪被搅浑的惊诧样子,抿了一口茶道:“让谢卿见笑了,比起朕的几个儿子,朕更相信你这位外臣。”
“也是,”谢九棠瞅着摆在自己的面前的千门令,叹道:“毕竟,两国如今休战,我一个外臣,被囚在这四方天地,就算给我七千兵马,本世子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燕王眸色收紧,“朕许你的七千兵马,虽掀不起风浪,却能助你好好管束朕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记住,朕要真相,要水落石出。”
谢九棠伸手拿起眼前沉甸甸的牌子,一股凉意浸透掌心。
她如何都没有想到,当年血洗梁京的“猛鬼令”,此刻竟握在自己的手中。
难到,调包布防图确实另有其人?否则,燕帝也不会如此孤注一掷。
“若臣查出是某位殿下所为……?”谢九棠话未说尽,带了三分试探。
只见燕帝半垂着眼皮如倦虎假寐,须臾后抛来八个字:“先擒后奏,皇权特许。”
9. 她突然不想让他失望
暮色漫过朱雀大街,谢九棠的马车碾过青石板缝里渗出的雨水,车轮声混着马蹄铁的清脆声,行驶在高墙投下的阴影里。
出了宫门不过半柱香的时辰,车身突然向前戗了一下,停在了原地。
“什么事?”谢九棠朝车厢外护送她的千门卫问了一句,却无人回应。
她心中警惕,倾身向前掀开车帘,深夜凝滞的雾气,霎时扑面而来。
谢九棠这才发现车辕上那盏琉璃风灯不知何时熄了,只剩松木灯架在风里咯吱摇晃,护送她的数名千门卫竟离奇般的没了身影,唯有拉车的乌蹄马鬃毛倒竖,鼻息喷出的白雾里掺杂着不安。
一把古铜刀轻轻的架在了她的颈侧。
“谢世子接了块烫手山芋啊,”玄色箭袖抵住车身,萧承衍屈指轻叩车辕,“不如让本王来替世子分分忧啊?”
谢九棠的指尖在袖中掐住令牌,斜眸扫了眼穿着夜行衣的萧承衍。
他低笑:“不必看了,人我都引走了,只有你我。”
谢九棠按下心头忐忑,淡淡回了句:“三殿下这是赶来灭口的?”
“来讨债的。”
“哦?”谢九棠迎上那双含笑的眼,“燕王的赏赐都在后面那辆马车上,三殿下随意挑,既然答应了将赏赐分殿下一半,本世子不会小气。”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他的拇指抵住刀背,声线比浸过雪水的刀刃更冷,可握刀的手腕却微微侧转,让刀身平面而非锋刃贴住她的肌肤。
他分明站在逆风处,松香混着刀身的铁腥气却随着吐息漫过来,拂过她耳后散落的碎发。
“可惜这千门令是上等玄铁所制,普通的刀劈不开,我要如何分你一半。”谢九棠如白瓷削玉的下颌抬起,偏生的微扬的眼尾在杀机里酿出三分倨傲的艳色。
萧承衍笑声轻颤,忽然俯身,抵在她耳畔,“二十年前,燕宫韶音阁走水,南梁送来的十二名乐伶被烧死,仵作验尸的文书中,少了一具焦尸的尸骨札记,我要你此刻折回千门处的宫秘阁,帮我查出这具尸骨的死因。”
谢九棠听罢,心中思忖,三皇子今夜之举,甚不磊落,为了查一个女人,先是奉上慎王府令换她的人情,又在这夜黑风高的时候着夜行衣引开千门卫,如此大费周章……
难不成是一位见不得光的心上人?
可又一想,他想查的人是一位二十年前的乐伶,该是位长辈才对,而谢九棠听闻这位三殿下的年纪恰是弱冠之年……
一个大胆的推测在她脑中乍现。
“三殿下可知千机处的规矩?”谢九棠侧首迎上他的目光,“无名之魂不渡,无主之案不查,除非……你告诉我,她是谁?”
萧承衍一怔,握在刀柄上的指节下意识的屈起,像被冰棱冻住的鹤喙。
“不过是……”他惯常含讽的尾音突然滞在喉间,从云层逃出的月光在此刻漫过他的眉骨,将那双总噙着三分讥诮的桃花眼照得透亮。
谢九棠看见他瞳孔深处,仿佛有细弦猝然崩断。
萧承衍的眸色无意识收紧,指腹压得谢九棠肩头的刀身微微移位。
这个破绽只存在了半次心跳的间隙,却足够让谢九棠瞥见他颈侧浮起的青筋,像冰河下突然躁动的暗流。
“是你的母亲。”她突然伸手拂过他衣襟并不存在的尘埃,顺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萧承衍突然喉结滚动,带出的气音都比往日重了三分。
“是。”他答道。
那个永远含着冰片般清冷吐息的人,夜色趁机将他半边面容浸在阴影里,却把另半边脸上未褪尽的少年惶惑照得纤毫毕现。
谢九棠曾听闻,北燕慎王的母系出身低贱,但她一直觉得,在官家眼中,再低贱不过州郡商贾,却没想到竟是百姓都嫌弃的下九流。
这时,朱雀街头巷尾响起窸窣脚步声,伴着铁器与软甲摩擦的铮铮之声传了过来。
估计是方才被萧承衍引开的千门卫回过了味儿,再次折返的。
只听打头的侍卫喊了声:“保护执令人!”
谢九棠眼疾手快的朝眼前人道:“答应你了,千门处西门等我消息。”
月色霜华,是难得的晴夜。
梆子声荡过三重宫墙,千门处的玄铁牌楼在月色里泛着尸骨般的磷光。谢九棠仰头望去,檐角镇魂铃的阴影投在守门石狻猊的眼窝中,将积着陈年血垢的污浊隐匿在黑暗里。
穿过九曲回廊时,月光忽然被乌云吞噬。两侧壁龛里的长灯竟是诡异的青绿色。
正厅的玄铁门虚掩着,门缝渗出橘色的灯火,谢九棠刚要推门,只听里面有人道:“这大燕的千门处,如今谁也能进了。”
门被人从内猛的拉开,千门副统领周显,横刀立在炭鼎旁,身后或坐或仰或蹲着十二名千门卫,冷冷的看向站在门口的谢九棠。
彷佛在看一只羔羊误入了狼穴。
“咱们千机处有个规矩,新来的得饮了这‘洗尘酒’,才算过了明路。”
周显说着,旁侧的兄弟便从脚边忽的拎起一坛烈酒,掷在了覆着青铜盖的炭鼎上。
一个侍卫托着一摞白瓷碗,走到她面前,将碗一个个横着摆在她的脚下,拎坛浇入。
谢九棠默默数了数,整整十二碗。
好家伙,把她当驴按头吸水,也灌不进这么多碗啊。
“周大人客气,”谢九棠识时务的赔笑道:“给我接风还带什么酒啊,”她端起一碗,凑近鼻尖一嗅,刺鼻的烈酒气直窜天灵,眼圈霎时被酒气逼的红了三分,“这酒不便宜吧,莫不是花了周统领好些俸禄?这么好的酒,兄弟们留着喝,本世子今日有要事,与兄弟们改日再聚。”
说着,便要溜,被身后的侍卫拎住了后脖领,腕力一收,拎猫般逮了回去。
周显大笑,眼角鱼尾纹堆成两道沟壑:“谢世子既得千门令,想必这千门的规矩该是背熟了,”他击掌三声,身后的千门卫上前,端起酒碗送到谢九棠的唇边,“咱们按圣上颁的‘千门箓’,这十二碗酒对应六品以下官员年考条目,谢世子若能答出,这酒自然不用饮。”
满室寂静,唯有炭鼎内火石噼啪。
谢九棠看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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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酒碗,回想起方才在朱雀街的月色下,少年映入她眼中的惶惑眸色。
她突然不想让他失望。
想着自己的酒量在南梁时,还算翘楚,于是,接过了对方的酒碗,闷头喝下。
就这样,连干数碗,滴酒不漏。
喝的太快,酒意并未上头,只觉喉处辛辣,烫的腹部连着胸腔发痛。
而在千门处廊庑尽头的黑暗里,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谢九棠执碗发白的指节,幽深的瞳孔中,露出了少有的不解和柔和。
“质子爷好气魄!”周显踹开脚边的空酒坛,镶金马靴碾过满地浮尘,“还有一坛,得用我们北燕的法子喝。”
他抬手又拎起一坛酒,撕开封蜡,泼了半坛在青砖地上,混着砂砾的酒液蔓延至谢九棠脚下。
“跟战死的北燕将士喝。”周显压重了音色。
满堂千门卫收起嘴角的调笑,突然变得严肃。
周显手中的青铜酒壶在火光中泛着冷光,他故意将壶嘴对准谢九棠的衣袍下摆,琥珀色的酒液淅淅沥沥泼在她脚边,在青石砖面蜿蜒成扭曲的蛇形。
“谢世子,这壶燕山烧春可是特意为您留的。不如以战俘之身,给地下的诸位将军献个酒?”
十几个披甲将领的阴影在地面上晃动,像群狼环伺着孤雁。谢九棠站在众人面前,晴夜的月色将她的皮肤衬出雪色。
众人都在等着这位能言善辩的南梁敌子拒绝这坛酒,再被众兄弟们逼跪着灌下去。
他们要用羞辱、折磨的方式,让战死的北燕将士们瞧一瞧,瞧瞧曾将他们刺于枪下的谢家人,正作为战败者跪在他们脚下。
令众人诧异的是,面前的敌国质子竟展颜一笑,接过酒坛道:“北燕将士的酒,自然要喝。”
惊得周显指尖微颤,伫在原地。
厅外北风飞卷着扑进来,将墙头的烛灯吹得明灭不定。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谢九棠夺过酒壶,仰头灌入。
烈酒倾泻的刹那,所有人都看见她缓缓跪身下去,左膝触地,右手按心,这是北燕祭奠英灵的军礼。
“去岁霜降,你部先锋营三百人在饮马川冻毙。”酒液渗入脾胃,她声音清泠如碎玉,“半月后,骁骑卫在落鹰峡遭遇伏击。”溢出的酒水在砖面洇出暗色的花。
周显霍然起身,佩刀出鞘三寸:“你住口!”
“腊月廿三,北境十三郡家家挂白幡。”谢九棠突然扬手将空酒壶掷向炭鼎,酒坛应声而裂,激起鼎内刹时的烈焰,“这些酒,该敬的是黄土下的数万枯骨,也包括我大梁的勇士!”
厅外北风突然尖啸着砸着铁门,卷进纷纷扬扬的尘土。谢九棠的袍角在风中翻飞如血蝶,却在满地狼藉中突然站起:“周显,你看清楚,要跪着喝酒的从来不该是战士,该是龙椅上那个执念成魔的人!”
炭鼎中的火焰被四溅的酒水激出呜咽般的哀鸣,方才哄笑的侍卫们竟无一人敢与她对视。
廊角昏暗的月色下,蓦地露出萧承衍半张面,他望着谢九棠脚下蔓开的酒泊,眼底淌过难以言喻的汹涌暗潮。
10. 她不是史官笔下的祸水
2025.3.20
二更的梆子敲响,萧承衍终于在朱雀后巷的马厩中,找到了蜷缩在草料堆里的谢九棠。
萧承衍半蹲至她面前,抬手摘下她发间星星点点的草料碎,一股清淡的海棠香混着酒气蔓进他的鼻息。
谢九棠被料峭的夜风一吹,酒意上头,但依然不失警觉的抬头,见来人是萧承衍,便从怀中掏出方才在宫秘阁取出的丙字号库房卷宗,塞向他手中,“那些乐伶的验尸札记都帮你偷出来了,但我数来数去,还是只有十一具,我……是不是没有帮到你?”
她仰头,月光透过朱墙下的枝桠,在她的雪肌上晃出细碎光斑,双颊裹粉的酒意,仿佛女儿家哭晕的胭脂。
“在千门处时,为什么要跪?”萧承衍接过她递来的卷宗,眼中的柔和转瞬即逝,“这般慈悲阵仗是演给谁看?”
他不相信眼前人会是一位纯粹到可以跪祭敌国将士的人,身为南梁皇子,这一跪,如何对得起战死的南梁士卒?
谢九棠忽然吃吃地笑,指尖戳着他的颈窝,答非所问道:“你怎的生了三只眼睛?”
萧承衍喉结滚了滚,握刀的手此刻虚拢着她的腕子,“你醉了。”
“醉?”谢九棠忽然抽回手,踉跄着起身,抬手指月道:“我堂堂大梁公……”,“主”字刚要脱口,她打了个酒嗝,将迷离的神志硬生生扯回,改口道:“大梁宫中,没人能喝得过我。”
面前的男子若有所思地勾唇一笑,将她从马厩中扯出。
夜色里的青石板浸着初春草木的香气,当谢九棠第三次踩到自己松脱的外袍时,萧承衍终于忍不住道:“谢世子再走歪三步,可要撞上路旁的石鼓了。”
他声音混着二更的微风有些含糊,袖口擦过她身后飘飞的月白色披帛,却始终与她隔着数尺的距离。
谢九棠蓦然转身,染着醉意的眸子浸在星点灯火里,像淬了蜜的琉璃盏:“南梁的星星跟北燕的一样美,我们原本就在同一片天空下的土地上,不是么?”
她的尾音散在夜风里,灯笼暖光将两人影子揉成纠缠的藤蔓,萧承衍故意抬高下巴,看那团橘色光晕掠过谢九棠酡红的眼尾:“我们萧家与你们谢家,永生永世,寸土必争。”
谢九棠淡然一笑,仿佛毫不在意,仰头看月时,整个人忽地失了重心,踉跄着往后仰,萧承衍上前一步,想要接住他跌落的身子,动作却被意志锁住般猛然顿住,手掌堪堪停在谢九棠腰后三寸,指节捏得青白,却不愿再向前伸去。
谢九棠扶墙站稳,忽闻巷尾飘来乐伶酒肆的琵琶声,她迷蒙的眸子忽然清明一瞬,“都说三殿下生得比玉堂署的探花郎还俊……原是南梁的乐伶娘子所生。”
萧承衍瞳孔骤缩,眉宇间好似滚过淬毒的箭。
正当他以为对方也要像那些朝臣般,拿他身世取乐时,谢九棠却忽然捻指,醉眼朦胧地模仿起南梁乐伶的歌声:“三月三,柳梢青,阿姐放鸢断了绳,蝴蝶不唱采茶调,衔着断箭穿花棱……”
她的吐字被酒气熏得绵软,漫过朱雀街空荡的青砖地,钻进萧承衍的耳廓。
“没想到堂堂大梁皇子,竟会这些难登大雅的东西。”萧承衍嘴上虽嫌着,耳根却被这软调捂得发烫,那热度随着经脉烧进心口,嗓音中混着清冷,却放任对方将手搭上他的腕。
谢九棠冰凉的掌心划至他的袖口,仿佛跌入回忆,“南梁永和年间,向北燕送去了十二位乐伶,她们裙裾里藏着砒霜,发簪上淬着鸠毒,她们在永定河北上的船只上夜夜笙歌,就像我们南梁死士出征前杀牛马祭河祖般热闹。”
“二十年前的事,你怎么会知道……”萧承衍嗓音浸透霜寒。
谢九棠突然将指尖掐入他的掌心,染着醉意的眸子清亮如刃:“是李太傅告诉我,乐伶北上前的那一夜,我父王斩断了她们的脚镣,说''诸位是南梁的战士'',可惜那年我还没有出生,否则,我真想见一见她们。”
满街灯笼忽然齐齐暗了一瞬,他的目光凝在她的双瞳中,不愿撤离。
谢九棠忽然抓住萧承衍的衣袖,“你知道她们在琵琶腹槽藏的火药囊吗?比你们兵部造的震天雷更精巧。”她喉间酒气灼人,眼里却烧着清明的火,“十二个弱女子,用胭脂盒装着硫磺,拿螺子黛沾满火油……”
“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她突然向前倾身,腰间的玉珏撞击着他的刀鞘发出叮当脆响,“真正的战士不必执剑,你母亲抚琴的手势,比握剑的手势更稳当,所以……萧承衍,你以后再提起你的母亲,不必仓皇,你要记住,她不是史官笔下的祸水,是燃了自己给夜行人照路的火。”
萧承衍的睫毛在风里颤了颤,像是被惊动的鹤羽扫过冰面。
他自幼听惯了那些腌臜话,“乐伎之子”、“琵琶奴生的孽种”,那些轻蔑的吐沫星子把母亲最后一口薄棺都钉满了毒钉。
可此刻谢九棠薄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往他骨缝里浇铸滚烫的沸水。
月光突然变得刺目,谢九棠凝雪的面容托着醉意,晃在他的面前。
风卷着海棠花香,扑进他的襟口,那些被皇子身份深锁的陈年疮痕,突然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原来不是旧伤未愈,是有人往他冰封的灵柩里投了把野火。
萧承衍猛地攥住她手腕,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如此滚烫。
二十年筑起的冰川在她醉眼朦胧里崩塌,飞溅的冰碴割得他眼眶生疼。
“松手……”谢九棠忽然软了嗓子,手腕从他的虎口努力挣脱,“疼……”
萧承衍触电般缩回手。
“我送你回府。”
风突然静止了。
萧承衍的靴子踩着早春的晨露,跟在谢九棠歪扭的脚步后。
巷口灯笼被风吹得打转,二人的影子被拉的忽长忽短。
******
巳时三刻,谢九棠是被窗棂间漏进的阳光晃醒的。
宿醉的余痛在额角跳动,她伸手去够枕边常年摆着的醒神炉,却摸到满手潮湿。
睁开眼才看清,玉莲花盏碎在榻边,茶水正顺着织金地毯纹路渗进地砖缝。
“春杏?”她对着空荡的内室轻唤,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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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会候在屏风外的四个侍女竟无人应答。
她理好衣衫绕过屏风时,被垂落的纱帐绊了个趔趄。本该悬着翡翠风铃的檐角空无一物,满地碎瓷间混着已经踩烂的点心瓜果,铺开在地。
正厅传来压抑的闷哼。
赵莽裸.着上身跪在满地狼藉中,内衫皱成一团塞在嘴里,身后的春杏握着镊子的手抖得厉害,从血肉模糊的后背夹出第三根木刺。
“哪个孙子?什么时候的事?”谢九棠宿醉一宿,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主子昨日进宫领赏,前脚刚走,五皇子带了百十号人,来砸了府邸。”春杏老实答道。
谢九棠脑中嗡的一声,想来,应是这小子在江淮的盐令被收,来这质子府放狗撒气来了。
赵莽见主子醒来,抬头道:“质子爷的汉白玉冠我保下了,上次输你牌九,欠你的,算是抵了。”
说罢,被身后的春杏轻斥,“别动,这木刺带着勾,你一动,又要扎深一厘。”
“谁要你拿命抵?空手接白刃的事,以后不准再做。”
谢九棠扶着门框,终于看清春杏左脸厚重的脂粉下透着青紫,每呼吸一次,就要呲牙咧嘴。
徐良垂首,“属下失职,没能拦住五皇子。”
“拦?你们拿什么拦?”谢九棠目露厉色,“他带百十号人闯府,你们几个侍卫就敢硬抗?”
“质子爷昨夜醉得厉害,”春杏哭肿的眼再次涌出泪,“我们想着……想着等收拾干净再……”
外院传来瓦砾落地的声响。
谢九棠赤足冲过回廊,宿醉的眩晕让她险些被垂落的树枝绊倒,那棵百年老槐树上还缠着断裂的麻绳,树下青砖浸着大片暗红。
“琴瑟呢?”她袖口带风的转身,“今早该是她当值。”
“五皇子的人用金丝扇骨抽她耳光。”春杏带着哭腔比划,“说我们质子府的丫头比教坊司的妓子还贱,挨打时叫得不够响……想必还在房里用井水消肿呢。”
谢九棠径直冲进偏房,琴瑟见主子进来,顾不得脸上的红肿,慌乱系着衣带。
谢九棠大步上前,一把扯开琴瑟的立领,小丫鬟颈间赫然浮现紫黑指痕。
“他的人碰你了?”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
“没有!”琴瑟慌忙摇头。
谢九棠二话不说,转身赤脚穿过回廊折返北堂,琴瑟见他脸色不对,紧跟其后。
只见谢九棠回房后,从装着南梁行囊的几个木箱中翻找着什么,不出须臾,“铮”的一声,从箱底抽出一把南梁的裂空刀。
屋内众人见状,扑通一声齐齐跪了下去,琴瑟道:“我们是二皇子和三皇子送来的人,既跟了世子,就是世子的人了,五殿下向来跋扈,行事出格,宫中的老人们都避之不及,可又又偏偏得陛下宠溺,世子不要为了我们几个奴婢,去招惹这个魔头,奴婢们只是挨了几下打,不妨事的。”
谢九棠低头看着婢子们沾血的罗袜,一脚踢开脚下的方凳:“不必拦我,此去不是招惹。”裂空刀在她手中泛起寒意,“是索命。”
11. 怒砸宣王府
2025.3.21(周一二三四五每晚九点更,周六日休息)
谢九棠扯紧腰间鞶带,提刀就要跨出屋门。
赵莽几人迅速交换眼神,齐刷刷冲在谢九棠面前,横成一排跪了下去。
谢九棠怒极反笑,用长刀挑起赵莽下颌,刀锋沿着他的伤痕滑至脖颈,“赵统领,你可看清楚了,我是大梁皇子,你们三殿下有没有教过你,北燕儿郎的膝盖跪天跪地不跪仇雠?”
面前的八尺壮汉,竟用最屈辱的跪姿挡住去路,面对谢九棠的讽刺,硬是咽进了肚中,“三殿下只吩咐属下,要看好质子爷,质子爷今日若踏出此门,必会被五皇子揪住把柄,戴上一个西梁有反骨的罪名,到时候,我们几个也要跟着把命搭进去。”
赵莽背上纵横交错的鞭伤渗出血珠,却仍挺直脊梁:“三殿下说过,质子府的人要学会忍。”
“忍?”谢九棠突然轻笑出声,“三殿下送你过来时,可曾说过谁是你主子?”
赵莽垂首,半月前,三皇子命他潜入户部尚书曹冯章私邸查探,临走却误将重要罪证遗漏,这才被罚来这质子府蹉跎,来之前,主子曾吩咐:“去替本王看着那个南梁质子,记住了,狗要认准喂骨头的人。”
如此想来,三殿下许是不要他了,于是道:“主子吩咐了,质子爷是我的新主子。”赵莽猛地抬头,“可话又说回来,五皇子今日敢动质子府,定是得了陛下默许。您若此刻……”
“此刻怎样?”谢九棠看着院中被斩成两段的“敕造南梁质子府”匾额,轻笑道:“萧承烨此举,砸的是南梁的脸面,伤的是大燕的国威,所以,我赌燕帝并不知晓此事。”
“春杏,”她忽然唤道,“将我的银匣子,搬到院子里。”
春杏一脸茫然,但依旧照做。
“我知道你们是来监视我的,从今日起,”谢九棠举起手中半丈长的大刀,指向门口,“各位向外递消息时,不必再翻墙,大大方方从大门走出去,我谢骞不会拦着,当然,想走的现在便可离开。”
她突然从银匣中抓出一把金叶子,扬手抛在了众人面前,“拿着这个去找你们的旧主,就说是我谢骞赏的买命钱,无论你们的主子是谁,都会给我南梁一个面子,不会伤及你们性命。”
满院死寂中,几位面生的侍卫突然起身,走至谢九棠面前重重叩首,拿了金叶子,头也不回的离去,婢子们交换眼色,纷纷效仿。
不出半柱香,院中只剩了春杏、琴瑟,和站在二人身后的徐良、赵莽,只见春杏拧着帕子开口道:“奴婢和琴姐姐在二皇子的府上犯了错,即便是回去,也不落好,还不如跟着质子爷,讨一口饭吃。”
谢九棠双手交叠在刀柄上,以刀伫地,“在我大梁宫,跟过我的都知道规矩,不论你们是兵籍还是奴籍,不论你们是上等奴,还是下等奴,在我谢骞面前,都是吃喝拉撒的人,”谢九棠用食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道:“无论你们将奴性刻进了脑袋里还是骨头里,做我的人,都要给我把这些糟粕洗刮干净。”
赵莽听罢,瞳仁忽而收缩成针尖,喉结在刀疤交错的脖颈间上下滚动着,像在吞咽十年来被碾碎成渣的脊梁骨。
谢九棠望着院中那棵老槐,叹道:“世人常道‘背靠大树好乘凉’,从今往后,我谢骞就是你们的庇冠,也是靠山。”
几人看着眼前身量瘦弱的质子爷,翘着唇角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靠山不是屋檐。”她突然手腕发力,将那把半丈长的裂空刀,抗在自己的右肩上,“是架在仇敌颈上的刀。”她左手手掌挨个拍过众人的肩,最终停在赵莽心口,“从今往后,你们挨的每记鞭子,我必打断仇人骨头,你们流的每滴血,我必抽干仇人肝胆。”
众人跪在地上,仰首看她,眼尾仿佛被某种滚烫的东西撕裂,常年被权势压抑的血性,此刻如烙铁般燃烧,骨缝中被篆刻的奴字,随着谢九棠眸中的火扭曲成苍狼扑食的形状,喉间似要发出困兽般的低鸣。
******
朱雀街的晨雾还未散尽,春杏的铜锣已震碎了五皇子府门前的寂静。小丫鬟踩着锣点,髻间红绸随着晨风舞动,每敲一声锣,琴瑟袖口便扬出几片方才现采的春花花瓣。
“各位叔伯婶娘瞧好喽,”她脆生生拖长的尾音勾得卖炊饼的汉子忘了翻面。
铜锣“咣”地敲响,惊起树枝上小憩的寒鸦。
谢九棠拖着长刀,走在中间,左右是敲锣的春杏和负责扬花的琴瑟,边上是身着铜色软甲的徐良和赵莽,五人大摇大摆的横行在朱雀大街上。
见人群聚得差不多了,谢九棠从袖中摸出一枚银锭子,抛给路边的卖唱盲翁:“劳驾,给春姑娘起个调。”
老翁浑浊的眼珠一转,三弦琴竟迸出《燕京赋》的曲牌,正是五皇子当年强征民夫修别院时,逼乐坊编的颂德曲。
春杏踩着反调子开口:“春月里呀雪花飘,五殿下马鞭卷血梢,西街抢了王铁匠的新嫁娘,东市占了李寡妇的秧苗苗。”
人群炸了锅。
绸缎庄娘子向外探着头,想瞧又不敢瞧,“天爷!这是哪家不要命的公子爷,还没出正月就上赶着送死。”
“接着唱。”谢九棠一声喝。
春杏敲锣的手打着转,偷瞄了一眼手心,上面写着质子爷现起的唱词,“五殿下猎犬赛虎狼,叼回人肉当饵粮,百姓舍了布衣甲,换不回儿女血衣裳。”
谢九棠看着众百姓激愤的神情,顿觉李太傅送给自己的北燕野史史出有名,她不过照搬几句民间传唱的顺口溜,便戳疼了燕京百姓的肺管子。
春杏的调子陡然凄厉起来:“朱雀街呀冤魂荡,五皇子金杯盛血浆,盐农.行路响叮当,原是铁锁捆腕铛啷啷。”
如今整个北方的盐铁铺子,即便不姓郑,往上深挖两层辈份,也能寻出郑家人的影子。
百姓听罢,更是化作愤怒的潮水,货郎抄起扁担边走边骂。
谢九棠在鼎沸人声中拾阶而上,站在了五皇子府的朱漆大门前,“赵统领,搭把手。”
赵莽从腰间解下麻绳,在手中甩了两圈,一把抛上了五皇子府朱门之上的牌匾,那绳子在牌匾上转了三圈,听话的打了个结。
谢九棠跳上门口的石狮,揪住了绳头,徐良和赵莽则攥着另外一头。
春杏和琴瑟在旁帮唱道:“一摇金,二摇银,三摇宣王爷摔个倒栽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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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一声,“宣王府”三个鎏金大字在一片叫好声中扯了下来,摔上石阶,断成两截。
******
正在用早膳的萧承烨,听府婢一面自扇着耳光,一面边扯着嗓子,唱完了那首南梁质子作的“燕京赋”。
“好……好得很……”只见他清俊的眉弓处,带起三分薄戾,鸦睫颤着愠怒,从食案前一跃而起,抬脚踹翻了满桌珍馐。
春阳烘散了晨雾,萧承烨裹着金线暗绣的鸳鸯寝衣带人冲出来时,谢九棠正蹲在石狮头上嗑瓜子。
春杏反捧着个铜锣在底下接壳儿。
“呦,宣王爷醒了?这衣冠不整的做派……”谢九棠挑眉,白玉似的面庞浸在晨光里,下颌线利落如寒刃出鞘,“倒比醉春楼挂牌的姑娘还招摇。”
“谢骞!”他劈手夺过府中侍卫的长剑,剑锋直抵谢九棠咽喉三寸,“本王今日就算被父皇责罚,也要取你半条命!”
“半条命?”谢九棠嗤笑着迎上剑尖,喉间皮肤被压出凹痕,“五殿下何时这般怂胆?不如我们赌大些?”
她早闻这位五皇子,仗着母系族大,在北燕横行跋扈,十二岁便得燕王允诺可旁听政事,可入世十八年,却仍是个“未断奶”的娃子,今日一瞧,胆色果然平平。
萧承烨的剑锋猛地横削,却躲过她的颈,只削断了她鬓角的半截发丝,“南梁早把你当弃子,本王现在砍了你的手脚做成人彘,你猜燕京城有谁敢拦!”
“铛!”春杏的铜锣突然砸在两人中间,哆哆嗦嗦道:“我敢!”
“找死!”萧承烨反手一剑劈向春杏,被谢九棠用长刀架住,刀剑相撞的火星里,她眼底寒芒乍现:“萧承烨,你敢动我的人,我就敢掀了你的宣王府。”
周围百姓虽隔数丈远,但仍被这铁器摩擦声刺的退后一步。
“来人!”萧承烨暴喝,“给本王打断他的腿!要让他爬着出朱雀街!”
宣王府侍卫们应声而上,脚步却被一声清脆之音钉在原地。
“啪——!”
整条朱雀街似被封印住了般,连枝头的老鸦也不敢多嘴。
萧承烨的脸偏过去时,五指红痕在他瓷白的左颊绽开,不似掌掴,倒像谁用朱砂笔勾了半幅残梅,偏那梅瓣尖上还沾着似有似无的梅花香。
咆哮卡在喉头,贵为大燕皇子的他,即便犯了大错,惯常挨的也是廷杖鞭笞,何曾受过这等好似妇人教训般的羞辱。
萧承烨右手指甲抠进掌心,被谢九棠掴偏的脸缓缓回过头来。
春杏的铜锣“咣”地砸响在落针可闻的朱雀大街上,颤着手臂反捧上铜锣:“五殿下……照照?”
铜锣镜面映出萧承烨被掌红的侧脸时,整条朱雀街几欲压不住脱口的闷笑声。
谢九棠弯起唇角,留了句淬毒的怜悯:“五殿下这胭脂涂得妙,不如就叫‘宣王脂’,说不定还能卖成燕京最火的春日款式。”
昔日横行于朱雀街的萧承烨,此刻耳尖红得滴血,攥着剑柄的手腕快要在怒气的加持下抖出残影。
他居高临下的凝着面前比他矮整整一头的南梁质子,唇隙突然迸出一阵低笑,音色极轻道:“杀了他。”
12. 三哥要护着这南蛮子?
2025.3.22
巳时的钟声敲响,震飞了慎王府瓦檐上的一排鸟雀。
萧承衍撸着袖子躬身半蹲在地,五指抚过面前棺椁雕纹,开始给棺内壁刷第三遍生漆。
后院飘着异香,一半是棺椁檀木的清苦,一半是身后刚刚抬上来的豆腥气。
“听说谢世子爱吃豆腐?”萧承衍放下手中的木刷,将垂落的袖角往臂肘处挽了挽,改拿起鲁班尺,踱至属下抬来的豆腐旁,丈量了一番,“替我送去质子府,请谢世子慢用。”
羊脂玉般的豆腐泛着寒光,表面用姜黄汁写着“慎王府赠”四个大字,那张“质子爷想吃赵统领豆腐,赵统领不堪受辱欲自裁谢罪”的字条用卤水粘在箱壁上,被几个侍卫前后抬着送了出去。
院子里刚落得清净,便有一位身着玄色软甲的鬼面侍卫从瓦檐飞落至萧承衍面前,扶刀单膝跪地道:“禀主子,南梁海棠公主的墓穴,鬼字卫爬了七次都没摸着棺椁。”
萧承衍不语,只是一味的用银针雕琢着棺椁内侧的小字,每个字形都严格遵循北燕初年的碑拓体。
冬幕的冷阳爬上他的眉骨,苍白的指节贴着木纹游走,恍如在抚弄琴弦。
身旁的鬼字卫见主子不说话,鬼面面具下渗出一层薄汗,接着言道:“不过,我们在妃陵内,发现新添了一具青年尸骨,约莫及冠,裹着皇子规格的蛟纹锦,也许……”
萧承衍手中的银针悬在木纹上,针尖映着冷阳泛出点点寒星。
跪着的暗卫吞了吞口水,面具内侧的皮革被冷汗浸得发黏。
“约莫?也许?”萧承衍忽而轻笑,尾音却像淬了冰渣子。
那暗卫的膝盖在青砖上硌得生疼,却不敢挪动半分:“属下无能,但妃陵那具新尸......”他抬头瞥见主子手背浮起青筋,苍白的皮肤下血管突突跳动,像极了被活钉进棺材的毒蛇。
“你们跑死了我两匹宝马,”萧承衍忽然倾身向前,木棺沿在他袍角碾出皱痕,“却连死人闺阁的门都撬不开。”他尾音里的每一个字,都用食指在棺木上叩一声,震得那暗卫耳膜发胀。
“十成。”他背对着手下,手指抚过棺内密密麻麻的碑文,“我要十成把握的证据,不是你们在死人堆里捡的破烂。”
鬼面男子前脚退出院门,后脚便冲进几名府侍,一进来就跪地叩首道:“五殿下昨日遣人砸了质子府……属下无能,没能拦住质子爷,现下怕是……”
萧承衍微敛的双目蓦然抬起,指间银针“啪”地碎成两段。
******
宣王府门前。
谢九棠的长刀被萧承烨的剑身逼进石砖缝隙,她手臂聚力,欲要拔出,肩头结痂的伤口又在筋肉的紧崩下裂开,血水顺至小臂,蔓出一阵温热。
幸好她里面套了层棉衣,红色的血浆并未透出衣衫,为她保下三分气势。
王府亲卫见她动作受制,立刻像嗅到腥味的豺狗般围上来。
萧承烨压匀吐气,前脚狠狠踩住谢九棠扎在砖缝中的刀背,冷笑:“谢世子这手刀法,给本王府里的舞姬当教习都嫌软,你们南梁军都像你这般细皮嫩肉吗?”
谢九棠冷哼一声,“我倒瞧着五殿下的剑法,还没有你这嘴皮子利索。”
“公子接刀!”徐良甩出腰刀,抛向谢九棠,自己却被身后数名宣王府亲卫按着肩胛,踉跄着跪跌在脚下青砖上。
谢九棠抬手接住刀柄,刀尖擦着萧承烨的咽喉,将他的一对箭袖钉入朱漆廊柱,趁他手臂动弹不得,双脚借力腾起,飞踢上萧承烨的胸口。
对方捂胸后退,身后亲卫的上百柄长刀霎时收拢成铁棘阵,向着谢九棠身前压来,只见她靴尖在一排刀身上连点数步,似一只轻盈的白蝶般,从刀阵中脱身而出。
萧承烨突然拽过身旁箭手的长弓,三支狼牙箭呈川字形飞出,封住她的退路。
“叮!叮!”赵莽挥刀砍歪两支箭,第三支擦着谢九棠耳廓划过,带飞半缕青丝。
萧承烨怒指赵莽徐良二人大骂:“身为大燕儿郎,竟给他谢骞伏低做犬!今儿本王便发发善心,让你们几个废物躺一口棺材!”
徐良挣脱众人,捂着刀伤退至谢九棠身侧,侧头低声道:“不行跑吧?朱雀街巷子里的狗洞我熟!”
“急什么?”谢九棠旋身荡开三柄长枪,左手悄悄摸向腰间皮囊。
刀身虚晃一招,将路过集市佛龛摊子时顺手抓的香灰扬了出去。
“五殿下小心!”亲卫们慌忙闭眼。
却听得谢九棠戏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药粉,沾上会烂裤.裆的!”趁众人下意识捂.裆时,只见她靴尖勾起地上的石块,一脚飞踢向萧承烨额头。
萧承烨被粉尘模糊了视线,突然被飞出的石头砸中,他向后踉跄半步,捂着额头的指缝中涌出一汩鲜红,遂大骂道:“谢骞你卑鄙!”
“承让承让!”谢九棠用袖子遮了口鼻,喊了声:“小的们!解药来了!”接着将身旁的一簸箕花椒粉投至对面众人。
香灰裹着刺鼻的花椒粉天女散花般洒下,宣王府亲卫们喷嚏打得涕泗横流。
“护驾,护驾!”众人见主子挂了彩,纷纷围上前去。
就在整条街乱成一锅粥时,便见数百银甲千门卫如雪浪般漫过来。
萧承烨如得救星般,踉跄着扑向为首的周显,扬着扯裂的鸳鸯袖喝道:“周统领来得正好!快给本王拿下这逆贼!将他抽筋剥皮!”
周显的玄铁护腕却擦着他指尖滑开,三百银甲齐刷刷折膝,跪向了谢九棠的方向。
谢九棠正倚着酒肆旁的廊柱,指尖慢条斯理地理顺着袖口。
“五殿下。”周显的刀鞘挡在萧承烨的身前,“圣上命臣等护送谢世子回府,至于五殿下……陛下说您该去太庙跪跪先帝的排位了。”
午阳正盛时,白炽的光晕填满整条大街,三百千门卫的影子跪成长龙,将看热闹的百姓吓退回巷中。
谢九棠在萧承烨不可置信的目光下踏影而来,手中把玩着的,正是燕帝从不离身的千门令。
萧承烨喉间陡然失声。
“假的……”他喉结滚了三滚,伸手要夺,却被周显的佩刀截住,刀身反光里映出谢九棠讥诮的唇线。
“陛下那日在朝会说了句趣话。”谢九棠半开玩笑道,“说几位殿下若能有我谢骞半分玲珑,这千门令也不至于交在一个外姓人的手上。”
冬阳之中,谢九棠的影子被拉至萧承烨脚下,将他一半的身子绞在阴影里。
谢九棠踩着裂成两半的“宣王府”匾额,拿过春杏手中铜锣敲了一声,“各位街坊听着,从今儿起!我南梁质子府改行开医馆,专治宣王爷这等眼瞎心盲、手贱嘴毒的疑难杂症——”
“谢骞!”萧承烨憋红着脸指向谢九棠手中的千门令,“千门令统辖京城九门防务,父王竟交给你这南梁蛮子,朝臣们不会答应!”
少年玉色抹额压着鸦青鬓角,唇珠因着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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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上翘,他生着萧氏皇族罕见的琥珀瞳,本是一身黔贵气度,此刻却被眼前这位莫名搅入他平静人生的敌国质子气的牙关发抖,宛如静覆在松枝的新雪突然被一股妖风晃下了枝头。
朱雀街两侧茶楼支起成排窗格,不少百姓探出头来。
谢九棠淡笑,答非所问道:“前几日,我凑巧听下朝的内阁老臣道,为何城东粮仓鼠患不绝?原是守仓官将陈米三百车误报成十车,若说差个一两车倒也罢了,却整整差出了二百九十车,区区芝麻小吏,借的是谁的胆?我猜五殿下心中还是有数。”
人群里爆出嗡嗡议论。
“千门令不是给谢某的。”谢九棠突然压低声音,“是给朱雀街的百姓,一面能照见青天的镜子。”
谢九棠立在朱雀街斑驳的日影里,玉冠下散落几缕碎发,恰似御花园那株被春雨打湿的垂丝海棠,分明是金尊玉贵养出的秾丽,此刻却偏要作张牙舞爪状,仰头回瞪着这位北燕权贵。
“妖言惑众!”萧承烨挥袖上前,一把撕住谢九棠的领子。
惊起的寒鸦掠过檐角,暗羽在空中划出墨迹般的裂痕。
萧承烨望着对方的眼睛,终于明白,也许父王是要将千门令作淬火的铁砧,将他们这些金尊玉贵的龙子凤孙,放在谢骞这把异邦刀下重新锻打。
僵持间,谢九棠忽觉铁锈味漫上喉头。
腹部翻涌,一口暗血喷到了萧承烨胸前的鸳鸯寝衣上。
五脏六腑烧灼的剧痛里,她盯着掌心发黑的淤血,脑中嗡的一声。
她自搭腕脉,发现搏动躁急而不匀,这分明是毒,且这毒已经在体内藏了一段时日。
到底是谁对她用了毒?
难道是她接下千门令时,燕王递给她的那杯谢恩茶?意在牵制她在北燕的一行一动?还是萧承衍为了得到千门令,不惜在暗处下毒,想以此钳制她?
须臾间,入北燕这段时日的所有细节化作棋盘上的黑白子,在晕眩中排列成阵,一一比对。
而她面前的萧承烨,明显被这口血吓愣,原本攥着她衣领的双手僵在半空,看着腥红的暗渍蔓延至脚下,仓皇倒退了三步,“我……我什么也没做!”
日光泼在谢九棠骤然褪尽血色的面容上,好似被雨水浇到褪色的战旗,终于无力抵挡飞来的暗箭,飘摇落下。
恰在此时,一把玄铁刀鞘稳稳抵住了她的后腰,让她有了片刻的支撑。
身后突然出现萧承衍的声音。
“谢世子是我们北燕的贵客,三弟此举,怕是会重挑两国战事。”
谢九棠恍惚间回首,只见那人的侧脸隐在流云投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不是我!”萧承烨慌乱须臾,定了定神,继而指着萧承衍的鼻子道:“三哥要护着这南蛮子?”
萧承衍嘴角噙着冷笑,“护?”他突然从她腰间撤回了刀鞘。
谢九棠身子没了支柱,踉跄着仰跌至宣王府门前的长阶上。
“本王护着的,是北燕的国运。”萧承衍的声音僵冷,顺势半蹲至谢九棠身侧,抬手将指腹压向她的腕脉处,“谢世子重伤,恐损两国和气,不如先将她搀回我府中,本王会请大夫……”
话未说完,萧承衍搭在谢九棠脉枕上的三指徒然僵直,他素来沉着的面容有刹那的裂痕,“怎……怎么会……”
谢九棠染血的唇角勾起,笑意未达眼底便碎在睫羽之间,她努力仰起身子,带着嘲意道:“三殿下验的可还……称心?”
13. 脉象无疑是男子
午后的流云吞没日头,夺走了刑部大牢天窗里最后一点光亮。
牢门被推开时,曹冯章正在给自己的葛布鞋中塞着干草,以至于踩在地上的时候,脚能暖和些。
他听到动静缓缓抬头,浑浊的眼珠倒映着来人修长的身形,紫袍上的峰峦绣纹在火把下泛着冷光,他张了张干裂的唇:“二殿下走错地方了。”
萧承胤抬手屏退狱卒,马靴碾过地上绿苔,抬手解下墨狐大氅,披在了面前的老臣身上,“舅舅受苦了。”
曹冯章顺势将肩头缩紧在氅衣中,冷到皱起的五官顿时舒展,“比起外面,臣在这铁笼子里,更舒坦些。”
萧承胤就地坐在身下的干草铺盖上,“五弟被收了江淮盐令气不过,昨日去质子府闹了一通,我本觉着那谢骞府邸被砸,吃了亏会长记性,没想到今日他竟反将一军,捅翻了宣王府,父王向来宠溺五弟,平日里就算他忤逆御史都不会计较,这次竟为了一个质子罚了他……令承胤更不解的是,父王居然还将千门令给了谢骞。”
曹冯章喉间发出沙哑的笑声,铁链随着他胸腔震颤叮当作响,“老臣当年教过您,帝王术最险的一着棋,叫做刀悬鞘中。”
“您是说谢骞是那鞘中刀?可这把刀,又悬在谁的头上?”
“千门令可不止掌管燕京九门防务,更是有监察百官之能,若真要交给哪位皇子,这位皇子也必定是将来的储君。”曹冯章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瞳孔泛起精光,“陛下这是在拿谢骞磨刀啊,看看你们这几把刀,谁能先开刃,老臣听闻,谢骞在南梁时曾以三千残兵破北燕五万铁骑,此等人物甘为质子,殿下当真以为他只会吟风弄月?”
曹冯章望向天窗外已经昏暗的天色,“螳螂捕蝉……只是殿下莫忘,黄雀的利喙向来藏在最柔软的羽毛里。但这牢房暗,老臣如今老眼昏花,愈发看不清了,外面的事,还要二殿下自己去瞧,你要记住,这千门令,从来不是赏赐,而是钓饵。”曹冯章再次剧烈咳嗽,却在喘息间隙吐道:“五殿下砸的不是质子府,是在埋怨圣上掀了郑家在江淮盐道二十年的心血,如今立储在即,父子间最怕生了嫌隙。”
“还请舅父赐教。”
湿冷牢房里骤然响起裂帛声,萧承胤撕下袖口内衬,将舅父手臂上的鞭痕小心包扎。
曹冯章忍着疼,喉头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声,“如今大殿下还在戍边,手再长也伸不进内朝,三殿下出身低贱,不足为惧,你该趁小殿下糊涂之际,将谢骞揽入你的麾下,为你所用。”
萧承胤腕间青筋暴起,又不好发作,只得僵笑道:“舅舅让我放下身份,去结交那个小人?”
“身份?你什么身份?”曹冯章一把掐住萧承胤的广袖,压着眼睑沉声道:“大燕皇子很高贵吗?入不了东宫,待新帝即位,你怕是这燕京都进不来了,”他生咬着“燕京”二字,仿佛在说一座更大的囚笼,“你难道要让你母亲守一辈子皇陵?她贵为皇后,身份就不尊贵了吗?”说至此,曹冯章挺直了身子,“还不是被他人套牢了手脚?”
北燕的明德皇后曹氏,因在大皇子萧承乾的冠礼上,给自己的儿子萧承胤穿上了绣有龙纹衣襟的朝服,而触怒龙颜,扣上了蓄意争储的罪名,被罚去萧氏皇陵守孝,如今已有七载。
尽管所有朝臣心知肚明,此场闹剧只是燕王为打压曹氏外戚的手段,但仍旧做实了这场乌龙。
“舅舅教训的是。”萧承胤喉间哽咽数次才吐出了这句,“舅舅放心,孩儿已在谢骞身边放了我的人。”
曹冯章面色终于缓和,缓缓道:“血亲之情尚可变,更何况是奴心,留人在谢骞身侧,不如想法子将谢骞放在你的身边。”
萧承胤略有所思,点头道:“孩儿知道该如何做了。”
******
外面突然滚起春雷,骤雨突至的刹那,满城沟渠都在咕咚咕咚吞咽着秘密。
慎王府内宅的灰瓦被雨水激起一阵青烟,洋洋洒洒,绘成白雾,模糊了视线。
“三殿下这表情……”谢九棠懒洋洋支起脑袋,唇色苍白却翘着嘴角,“莫不是诊出喜脉了?”
萧承衍右手三指搭在谢九棠的左腕上,分明探到了雄浑有力的迟脉。
这种脉象,无疑是男子。
可那日雨夜,他故意环着她的腰身,飞跃了三座宫阙,他还记得,掌心刚触到那片衣料下的温热时,她的腰身随着腾空之势折出弧线,而他的五指无意识的收拢半寸,指腹隔着湿透的春衫陷进肌理,惊觉那截弧度竟如猫腹般柔韧。
他未曾碰过女人,但男人的腰他总了解,谢骞常年于边境厮杀,小腹该有硬朗的肌理沟壑,而眼前这位,反似柳枝裹着软甲,是隔着三层湿衣都能觉出的娇软。
雨水被躁动的春风刮进窗格的霎那,谢九棠腕骨被对方报复似地扣在了梅花案上。
萧承胤指尖压着她的脉,谢九棠反而觉得,对方的脉搏跳得比自己还急。
他突然欺身向她,噙着笑挑着尾音道了句:“谢九棠~”
谢九棠虽有所准备,却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三个字惊的瞳孔震颤,只能别过脸,躲过与他的对视。
萧承衍的拇指加重了力道,指腹碾过她腕间白透的皮肤,磨的她腕骨生疼。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三个字,来燕京的这段时日,仿佛自己真的变成了她的兄长谢骞。
而萧承衍喊出这三个字时,她才猛然意识到,她的兄长早已在黄土下沉睡。
她垂眸,茶盏涟漪中映出自己绷紧的唇角。
那日雨夜过后,她为了避免再次突如其来的把脉验身,专门托潜伏在燕京的南梁暗桩,替她寻了可以壮阳脉的奇药。
这种药只会短时间的改变脉象,并不会对身体有碍,应付北燕的太医绰绰有余。
可方才的这声“谢九棠”还是让她在毫无防备的前提下,卡了壳。
幸而雨声敲瓦,盖住了她促快的心跳声,她努力压制紊乱的呼吸,壮而无异的抽回手,飞速盘算该如何回应时,却听对方接着道:“原来她,真是你妹妹。”
他眼尾上挑的弧度像淬了毒的柳叶刀,偏生睫羽浓密如垂帘,将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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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里那点寒星遮得时隐时现。
“不然呢?”谢九棠从容应答,心头终于落了石。
夜色尚浅,她第一次近距离的看清了这位“北燕鬼王”的长相。
他骨相生得极厉,轮廓似名匠用寒铁锻出的刀锋,剑眉斜劈入鬓,鼻梁中段有道极细微的凸起,倒将整张脸的贵气淬出了锋芒,眼角一点红痣如焰火般鲜活又危险。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将温润与暴戾糅得这般天衣无缝,眼尾分明噙着春风笑,眸子里却凝着未化的霜刺,似乎随时都可以扎入敌人咽喉。
“你可知你中了什么毒?”他的指尖终于从她腕上撤下,起身端坐在了茶案的对面。
谢九棠抿唇笑道:“反正是死不了的毒,好在借此机会,让殿下验明正身,以后莫要再拿我已故的皇妹作戏,”她笑容褪去,突然严肃道:“否则,真的会伤了两国和气。”
萧承衍给自己斟了盏茶,“两国能否和气,自然是我们萧家说了算。不过,我猜你现在一定觉得,你体内的毒是我们萧家人给你下的,”他凑近道:“毕竟,这千门令千斤重,你抓起来太过容易了些。”
谢九棠的确怀疑过燕王,但此话从他儿子的嘴里如此直白的说出,反倒让她有些怀疑自己想的肤浅,她不禁转头凝向对方。
萧承衍见她看向自己,反而将视线转向窗外,一脸笃定道:“幸而本王五岁便开始涉足药理,这世上的毒早已烂熟于心,早闻你们南梁善用蛊术,我虽有涉猎,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南梁虫蛊,今日有幸,在谢世子的腕脉中验出了蛊毒之象,果然妙哉。”
他阖目摇头,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你说什么?”谢九棠不屑一顾,却还是在袖中偷偷搭上了自己的脉。
她自小在清棠居接受与兄长一样的经文儒课,李太傅从不让她涉猎所谓“九流之末”的毒学暗器,但也曾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偶有接触,此刻力度不匀,时有停歇的杂乱脉象,确是自己从未摸过的奇脉。
于是她冷哼道:“少在这故弄玄虚,难不成我在南梁时便中了毒?又恰巧在你们北燕毒发?”
梁王最是宠她,出质北燕前更是遣了南梁五大高手藏在使团的队伍中,护她北上,更何况她替兄出质,本就身负重任,保她还来不及,岂会允许别人给她下毒?
萧承衍听罢,只是低笑着抿了口茶,“你们谢家事,我不过问,但我只想告诉你,你的毒已在体内经脉循环了七日,谢世子还是好好想想,七日前,与南梁使团分别时,最后入口了什么。”
七日前?
正是她与使团分别,入燕京城的第一日,她虽对这位北燕鬼王有所抵触,也不愿去相信他挑拨离间的秽言,但谢九棠却还是不受控制的,将记忆扯回。
那一日,最后入口的东西……
她脑海中飞快闪过北燕宣武门外的万丈红霞,她接过了临行的李太傅丢给她的酒囊,里面装了她最爱的南柯酿。
酒香,似乎与往日的确有不同。
那时,她天真的以为,烈酒入口的微苦是因为离愁。
14. 钻狗洞
第14章
二月二,残雪消融,护城河挣开最后一层冰甲,碎玉似的浮冰撞在石桥墩上,溅起薄烟。东南风贴着城墙根游走,把柳条上新抽的芽苞染成鹅黄。
谢九棠斜躺在质子府北堂窗侧的软塌上,看着院中老槐皴裂的树皮里钻出了米粒大的绿芽。
自从上次在慎王府被萧承衍把过脉,他说的话,便似一根针,扎着她的五脏六腑,刺痛着四肢百骸。
她回忆起使团北上的路途中,有一日,平日里只会朝她念经的李太傅,竟抱着一把六弦琴入了她的马车,她道太傅好雅兴,对方却不言,而是为她抚了一首“幽兰”。
此曲是南梁喜闻乐见的一首民谣,无关朝事,只叙风月。
一曲奏罢,李太傅问:“殿下可知‘幽兰’曲中第十徽的轮指何解?”
对于不谙男女之事的谢九棠而言,对先生此问有些困惑。
李太傅按住尚有回音的琴箱,示意让她将指尖放在琴弦之上。
腊月天寒,弦如冰刀。
他道:“男女之事,本是常情,却是九公主碰不得的。”
那是北上之路上,李太傅唯一一次喊她九公主。
老者素来端正如松的肩背微微前倾,谢九棠第一次从他绷如石刻面容上读出担忧。
“须得断情丝,绝妄念,方能使出真正的春风刃。”
直到那日毒发。
谢九棠才懂了这句话的苦心。
谢九棠看着摆放在眼前案几上的裂空刀,右手拇指无意识的摩挲着剑柄缠绳,这是兄长谢骞教她的第一个习惯。
用粗麻绳裹住铜剑剑柄,他说这样虎口磨出血也不会打滑。
她记得少时,兄长见她偷偷练刀,从不会阻拦,反而命人将护心镜塞给她,“照我的锁子甲拆短三寸,你的右膝受过寒,护胫中要垫羊绒……”
谢骞教她骑射,她不得技巧坠马时惨叫连连,那年她十四岁,右腿腿腹被碎石划出了三寸的血口,兄长把烈酒浇在伤口上,不仅没有安慰,反而对呲牙咧嘴的她道:“喊疼不丢人,小九,丢人的是明明能拿起刀却缩回手。”
他从来只会对她说:“如果我战死沙场,九棠也可以像男子一样,拿起我的长刀,披上我的铠甲,像男儿一样替大梁征战。”
可她如今才发觉,父王和先生既要她替兄出质,护一国太平,又怕她这张脸惹出红颜祸事。
噬心蛊不会让人丢了性命,却会让人在动情时百爪挠心,求死不得。
也许,不论她读了多少经卷,习练多少刀法,在父王和先生的心中,女人,依然只会感情用事。
而那位总是在她摔下马时,鼓励她女儿当自强的兄长,却永远长埋地下。
谢九棠猛地咬住左手护腕绑带,粗麻布吸饱了这些年咽下去的呜咽,咸涩的泪水终于滚落两颊。
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燕王提到的那名南梁战俘,据说是谢骞身旁的一名副将。
永定河一战,南梁军几乎全军覆没,若说他的兄长谢骞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什么,无非就是他身边侥幸活下来的几名战俘。
虽说南梁军的战场宗旨是宁死不当俘虏。
可谢九棠却自私的想让这些俘虏活下来,她想从他们的回忆中,挖掘出兄长在这个世上残存过的痕迹。
可燕王说过,查不到永定河水师布防图的下落,便见不到那名战俘。
春阳乍暖还寒,谢九棠调用了上百名千门卫,将燕京七日以来的车马入城札记翻了个遍,并将与质子府打过交道的所有人员反复排查。
一摞接一摞的黄宣纸砸在案头时,年轻千门卫们的眼皮已经黏得几乎要用银针挑开。
周统领的副手盯着卷宗上“卯时二刻西华门偏殿”的朱砂批注,终于把脸埋进泛着馊味的袖口:“质子爷,这……这连三日前司礼监的如厕记录都要查?”
谢九棠一只脚踩在梅花凳上,右手握着毛笔,肘在铺满黄宣的桌案上,“盗我布防图的,无论是人是鬼,只要会喘气,就会拉屎撒尿,本世子堵他是个不会随地大小便的君子。”
角落捧着热茶的徐良,悄悄朝那副统领道:“我们质子爷是个疯子,他让你查你就查,查完兄弟们好回去补觉。”
“多嘴!豆腐没吃够吗?”一旁正在批注的赵莽,听见徐良暗骂谢骞,脸上顿时露了愠意。
自从谢骞为了给他出头,得罪了大半个燕京之后,赵莽便死心塌地的跟了他。
可这徐良恰恰相反,虽说他二人都曾在三殿下手底当过差,但赵莽惯不会拿质子爷的隐私去向三殿下换取酬金,而徐良却每天都会将质子爷的起居汇报给三殿下,妥妥是个谈钱不谈情义的财迷。
不过三殿下也是个心思难猜的,偶尔也会嫌这徐良多嘴,比如前几日莫名其妙的罚他俩吃豆腐,三十斤的豆腐,一天三顿,吃到发馊,还剩十斤。
所以今日,赵莽见徐良对质子爷出言不逊,立时斥责了几句,却引得其余千门卫的不忿。
众人趁谢九棠出门解手的功夫,纷纷阴阳那赵莽道:“赵统领如今不同了,可是攀上了质子府的高枝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赵统领是那谢骞从南梁带过来的南蛮子。”
“可不嘛,听说质子爷为了他这等小人物出头,把宣王府都给砸了。”
“为了一个侍卫,得罪宣王,果真是个疯子。”
如今南梁质子谢骞在朱雀街打砸宣王府的事迹被传得人尽皆知。
于百姓而言,谢骞虽是敌国皇子,但这单枪匹马不畏强权的性子,为他收获了不少威望,再被街角茶楼的说书先生添油加醋,如今燕京城的姑娘们都想睹一眼这位南梁皇子的英姿。
赵莽在一旁听不下去,闷了手中的热茶,起身欲辩,却听角落一个千门卫喝道:“找到了!”
谢九棠刚折回堂中,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众人纷纷围上来。
“五日前,未时三刻,东华门驶进一辆双辕马车,按理说,皇城之内,除了帝后宗室以及三品以上腿脚不便的老臣可乘轿舆车撵外,其余人等一概步行,可这辆双辕马车却是挂了刑部特许的牌子,只在未时的架阁处札记上潦草记了一笔,皇城出行名册上却未标注。”
谢九棠接过那名侍卫递来的黄宣,仔细查看,果然觉得可疑,既然马车挂了刑部的牌子,便带着赵莽徐良二人去刑部再查。
可到了刑部却发现,这千门令的辖权竟止步于此。
那刑部的看守打量了谢九棠一眼,作礼婉拒:“谢大人,千门令不得入刑部正堂,这是陛下昨日新添的规矩。大人若急需卷宗,可走大理寺备案,经御史台核准,再请九门提督……”
“昨日新添的规矩?!”谢九棠轻笑一声,“燕王这狗贼,搞了半天这破牌子连刑部的茅厕都进不去,还查个屁!”
谢九棠抡圆胳膊把千门令砸向院墙,赵莽徐良被谢九棠这一嗓子吓得蹦起三尺高,愣是凌空跳起,截住了那令牌,落地时束腰扣险些崩开。
那看守更是被“狗贼”二字惊的险些晕厥,扑通一声砸跪在地。
赵莽翻来覆去检查着手中的千门令,颤声抱怨道:“祖宗哎!您是客,说什么属下们管不着,但有些话,属下们的命再贱!也听不得啊!”
徐良一脸忐忑:“质子爷,这……这可是金的!刮层粉够买三头壮骡子!”
谢九棠抱臂冷笑:“喜欢就送你,拿去卖了置宅。”
“使不得!”徐良起身,低头贴至谢九棠耳侧悄声道:“质子爷不嫌脏的话,属下知道刑部后厨有个狗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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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给三殿下偷腊肉时我钻过。”
谢九棠揪起他耳朵,“本世子是去查案!不是偷肉!”
“查案更要钻啊!”徐良掰着手指算账,“走正门得打点十二道岗,每人最少宰咱五钱银子。钻洞只需喂狗,属下跟那黄毛畜生熟,半个杂粮饼就能让他闭嘴。”
谢九棠嗤笑一声,优雅的整了整衣冠,扬言道:“哼,本世子就要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进去!”
******
日上三竿,刑部后厨外墙下,仨人鬼鬼祟祟的在墙下拍成一排。
谢九棠四顾无人,蹲身比了比洞口,突然回身拽过徐良:“你打头阵!”
“凭啥?!”
“方才谁说跟看门狗是拜把兄弟?”她抬脚轻踹徐良小腿,“快钻!一会儿要有人来了。”
徐良用靴子在洞口划了划杂乱的枯草,跪地钻了进去,洞口卡在胯骨时突然哀嚎:“这洞怎的比去年窄了?定是刑部那帮孙子改了尺寸!”
“放屁!”赵莽半蹲在他身后,帮忙推着他的屁.股,“明明是你腰围涨了三寸,我瞧你上月还偷摸改过官服……”
徐良进去后,谢九棠撩起袍角掖进腰带,抬脚就往狗洞迈:“当年小爷在大梁钻过死人堆,区区狗洞……”
话没说完,墙内忽传来犬吠,徐良一激灵猛蹿着往回跑,身后的衣袍被狗牙“刺啦”裂开两尺长的口子,哑着嗓子喝道:“跑!”
还在墙外头的赵莽,以耳贴墙道:“人你都敢杀!怕什么狗!再叫弄死它!”
谢九棠半个身子刚探进墙头,便见徐良身后跟了团黑旋风似的獒犬。那畜生獠牙比他拇指还粗,“天爷!这哪是狗?分明是披了狗皮的熊瞎子!”
“哪个杀千刀的敢偷老娘的吃食!”炸雷般的娇喝震得砖瓦抖三抖。
一位红衣女郎抡着铁扫把破空劈来,徐良得亏身子矫健,这才躲开。
谢九棠哀嚎:“徐大人,说好的拜把狗兄呢?”
“这、这换狗了!”徐良边躲藏獒扑咬边嚎,“去年分明是秃毛黄狗,哎……哎!我的腰带!”
藏獒叼着他的束腰满院疯跑,活像拖了条人形风筝。
女郎扫把杆“咚”地杵在谢九棠跟前:“小白脸跟这俩贼汉一伙的?你俩谁也甭想跑!”她反手甩出腰鞭,将谢九棠脖子套了个严实,“去年丢的好酒好肉,老娘今儿都要讨回来!”
谢九棠还在墙外的双腿被身后的赵莽疯狂往后拖,企图将她拖出墙去,墙这头的脖子却被那女郎用鞭子套牢。
“别扯了别扯了!这边拴上了!”谢九棠小脸儿被勒的通红,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想八成要折在这狗洞里了。
困顿之际,一个清凌凌的男声破开乱局:“质子爷这钻洞的本事,稍显逊色呀。”
男子单膝蹲下时,箭袖拂过谢九棠勒红的脸。
一股林间翠竹的木香绕进她的鼻间,谢九棠急促喘息着抬头。
见来者竟是二殿下萧承胤。
那女郎的鞭子“唰”地收回:“二殿下,这贼子……”
“不得放肆,谢贤弟是本王的贵客。”萧承胤打了个响指,藏獒听话的松开了徐良的束腰,乖顺的趴在了地上。
他拎起谢九棠后领,像提猫崽般拽出墙洞,顺手拍落她肩头的草屑,半开玩笑道:“本王府上的狗洞,可比刑部的宽敞,质子爷若哪天想玩了,本王陪你一起钻。”
谢九棠拂了拂衣袍上的尘土,抬眸看了一眼帮她解围的萧承胤。
总觉得对方看她的眼神与以往有稍许不同。
她还记得初入燕京时,萧承胤从玄武门下策马踱来,噙着讥诮的轻笑仿佛还响在她的耳畔。
可此刻,他的眼中却沉淀着某种令她看不懂的隐忍。
15. 她似乎有些不同
第15章
谢九棠拍打着衣襟上的尘土,须臾间,萧承胤的袍袖忽而扫过她肩头,带起一阵染着沉香的风。
他屈起的食指关节离她颧骨仅剩半寸,企图替她拭净粘在左颊上的泥污。
“殿下……不妨事。”谢九棠忽的偏过头,为躲过他的手指后退一步,右肩胛骨不小心撞上身后的桃花,白色花瓣似雪般簌簌落下,擦过她的长睫和雪肌,而后被她的鞋靴无意碾碎。
花瓣擦着萧承胤的肩头飞过,独属于春日的甜香缓缓漫来,蛰伏在萧承胤心头的某些暗流,被放肆的花香轻而易举的激起。
他盯着对方随呼吸轻颤的睫毛,突然想起今晨朱雀桥头说书人唾沫横飞的模样:“那位玉面公子横刀过市时,满楼的绢花能淹了护城河!”
这才惊觉,这位百姓热议的“南梁玉面公子”竟生的如此柔美,此刻低垂的眉眼,温软如画中踏月而来的谪仙。
可记忆里永定关军报上的墨字提醒着他,那句“谢氏长刀过处,肠穿六人犹带血温,掷刀贯石三十丈,刀鸣三日不绝”,至今记忆犹新。
他悬空的手掌缓缓收拢,看对方仰起脸,任穿过花隙的午阳泼在玉瓷般的面庞上,只见他抬手用袖口仔细清理着脸颊上的尘泥,仿佛一只柔软的猫儿在舔舐着自己的毛发。
萧承胤忽觉有些矛盾,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但舅父的话时刻提醒着自己,此人得父王青睐,又身负千门都督一职,可稽查百官,掌天下暗谍,合该为自己作用。
于是淡笑道:“世子如此急切的探查布防图的下落,是否为了见你的那位故人?不如,本王带你去。”
谢九棠抬眸看了一眼对方,心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于是委婉谢绝。
谁知这萧承胤却挡住了她的去路,“世子莫要多心,就当本王此举,只当是为我那不懂事的五弟赔个不是。”
“我竟不知这北燕皇子们如此兄友弟恭,”谢九棠驻足,“五殿下砸了我的府邸,要赔不是也是他赔,二殿下不必上赶着请罪,再说,本世子也砸了他的宣王府,这份面子算是挣回来了,二殿下无需再画蛇添足。”
她绕过萧承胤,向前走了几步,又折回道:“谁人不知你们萧家的孝悌之道,向来是血水里泡出来的。二殿下又何必当着我这个外人,拿兄弟情分做筏子?”
几句话堵的对方哑然。
说罢,带着赵莽徐良二人就要走。
萧承胤清冽的嗓音却追在她身后:“府上新进了一批贡酿,谢世子若想尝,本王随时恭候。”
谢九棠并未再作逗留,而刑部有了萧承胤的默许,三人顺利地入了架阁库,果然从皇城出入札记上寻到了那辆马车的来路。
徐良将马车的字号与那日刑狱中出入的囚犯名册销对,发现当天马车中坐的人,竟然就是那位被燕王捞回燕京的南梁战俘。
“属下在京十五载,”赵莽盯着那囚犯的名字,惊叹道:“倒不知这皇城的规矩比塞外风沙还会变脸。战俘竟能在皇城中乘马车行走,也是头次见。”
徐良不齿道:“此人八成是叛降了,在圣上面前立了大功。”
“那也不致于跟大燕的国公将相一般,这皇城的威严岂不乱了?”赵莽咂了咂嘴,不再言语。
“的确稀奇,在我们大梁宫,战俘就算叛降,入皇城也要戴脚镣徒步而前,乘马坐轿?哪怕太阳打西边出,也是不能的。”谢九棠翻看着当日的车马记录,想起那日入宫赴宴时,在入东华门前,有司礼监的礼官太监将她的轿子拦下,示意她徒步入门。
那时,她下轿与人言语,身侧的确经过一辆马车,她还以为里面坐的是什么皇亲贵戚,可以乘车而行。
而永定河布防图,就放在她身后的轿子中。
想必就是那时,被人动了手脚,可南梁的榫卯机关匣,只有南梁的皇室暗卫才知道如何打开。
谢九棠突然一怔,南梁暗卫?马车上的南梁战俘,也就是他兄长的副将,兵籍本就编入南梁皇城暗卫箓中……
难道是他?调包了布防图?
可他一个战俘,又是如何得到了各位北燕皇子欺君的罪证?
还是做为一颗棋子,被有心之人操纵?
谢九棠揣着无数个疑问,翻查着那名战俘的行踪记录,发现三日前,此人被遣往了二殿下的京郊别院休养。
“萧承胤?怎么又是他?”
谢九棠吩咐身旁赵莽道:“你俩先回府,我去二殿下府上讨杯酒喝,晚些回。”
赵莽应了一声,转头看见徐良又从怀里掏出了那本“质子爷起居注”,在上面用细小的狼豪飞速写了起来。
******
暖阳烘绿了草木。
慎王府无花草,仿佛连春日也来的比燕京晚些。
萧承衍在书房炭炉旁盘着腿,手臂肘着膝,托腮坐在地上,周围堆满了各种江湖医书。
就连府上的侍卫们都感叹,难得王爷今日没有给自己打棺材。
窗棂扑进一阵暖风,将摊开在他面前的那本吹到了首页,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南梁蛊密》。
这时,一位带着鬼面的暗卫疾步冲进堂中,跪礼道:“主子,属下们查到了,南梁妃陵新入的男尸,左肩肩胛确有箭伤。”
萧承衍翻动书页的手倏然顿住,眸色乍亮,却未抬头,沉声问道:“几成把握?”
“经查验,骨裂之处的箭齿形状,有十成把握是我们北燕的破甲箭簇所伤。”
萧承衍合上手中书册,扶案起身,先是下意识的背过身去,面朝玉面屏风时,唇角才渐渐勾起。
不知怎的,他不想让属下看到自己此刻的神情,仿佛这抹笑意中,并不单纯是窥探了敌国秘密的兴奋,还掺杂了某些连自己都捉摸不透的苦涩。
这份难以言喻的苦涩,即便抽丝剥茧后,还剩一厘,也足以晃动他向来如死水般的心神。
萧承衍背对着那位鬼面卫,“传我的话,此事还待考究,谁若泄漏风声,”他双臂撑案,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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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死。”
朱雀街那夜,她醉着双颊扯住他的袖口,双眸淬了星辰般凝着他,与他道,他的母亲不是史官笔下的祸水,是为国而战的英烈。
抛开身为大燕皇子骨头缝里对国仇家恨的挣扎,那夜,的确是他第一次听别人如此讲述他的母亲。
这位南梁质子,似乎……有些不同,她可以毫无顾忌的以战俘之身跪敌国英雄,也可以为了一个敌国侍卫,单枪匹马的将燕京权贵踩在脚下。
若单凭此,便给她扣上南梁叛徒的帽子,那么入宫赴宴,面对敌国君主时,她又为撑南梁的国颜,大胆到可以拒绝跪礼。
可真的将她带去燕宫祠堂,让她面对口不能言的死人时,她又以君子之道为借口,拒绝辱骂萧氏先祖。
她身上的矛盾让萧承衍在这多年的宫墙生涯中,第一次耳目一新。
又或许,自己才是那个矛盾的人。
屏风里映出他扭曲的笑意,唇角扬着,眼尾却泛着苦。
他突然想冲到谢九棠面前撕开她的外衣,居高临下的戳破她的秘密,又想将世间知晓这个秘密的人通通铲除。
萧承衍禀退那名暗卫,将方才呈上的密信,丢入了炭炉之中,“谢九棠,就当本王还了你朱雀街的人情。”
也当为了两国的百姓……对,是为了两国的百姓。
但,仅此一次。
白宣的边缘在香炉的微火中慢慢卷起,火焰被喂,猛然猖獗,须臾,又归于平静。
窗外春风拂入,依然带着冬幕的削骨之感。
可窗边的萧承衍却觉的二月的风燥热了不少,不禁烦躁地扯了扯领口。
这时,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了窗沿,他解下鸽子腿弯的字条,快速展开。
只见徐良的狼毫小字满纸飞舞着:“质子爷去二殿下府上讨酒喝了,归期不明。”
讨酒?萧承胤心想,这燕京城方圆百里,哪里的酒不香,非要去老二府上讨酒?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丫头如此,老二更是如此。
他眸色立时暗下,喉间突然发紧,像是被塞进团浸了醋的棉絮。
他敲了敲窗棱,喊来两名侍卫,蹙眉质问道:“我让你们盯着萧承胤,可知他们把那南梁战俘藏哪儿了?”
“在京郊别院。”其中一位侍卫慌忙答道。
萧承衍将字条掐揉在指尖,“倒是比我快了一步。”他冷笑一声,隐隐咬牙道:“跟我抢,自不量力。”
说罢,大步离去。
方才被他喊来的两名侍卫,直到萧承衍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才敢抬起头道:“三殿下在抢什么。”
旁边的人不屑一声,恨铁不成钢道:“抢什么都不可能抢姑娘。”
“得,人家二殿下妃妾成群,咱主子啥时候能开窍,兄弟们也不至于每日不得闲。”
穿堂风裹着青苔腥气掠过石阶,阶下那滩仿佛永远擦不净的血渍里,竟生出几簇小花。
而东墙根那排新冒的竹笋,正顶开慎王府年久的冻土。
16. 倒像个淫贼!
第16章
萧承胤刚回府,便接到了质子府送来的拜帖,他早已料到般的笑了笑,便吩咐下人去准备。
如今舅父曹冯章下了狱,若谢骞可做他端王府的门客,他萧承胤便能将手伸向可以监察百官的千门处,内阁乃至六部都会惧怕这层纱帘后的铡刀,那些为了邀功,争抢着告发曹冯章在户部贪腐证据的官员,也会看在谢骞的面子上闭嘴,没准儿还能让舅父在牢里多活几年。
身旁的小丫鬟端了一碟后厨的点心,向他微微拘礼后,向书房内走去。
擦肩而过时,一股独属于女儿家的脂粉香气钻进萧承胤的鼻孔,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将对方拦下。
“殿下有何吩咐?”婢女垂着头,微微躬身。
萧承胤不言,只是蜷着食指,缓缓靠向那婢子的侧颊。
小丫头发觉主子不同寻常的举动时,眸色中明显慌乱了一下,虽没有后退,但倏然涨红的粉面下意识的向后躲了一寸。
但当她意识到王爷此举,也许会将她这只鹌鹑点睛为一只凤凰后,又小心翼翼的将脸颊贴了上去。
却被萧承胤顺势扇了一个耳光。
“奴婢该死。”那婢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手上端着的点心散落一地。
萧承胤平视着前方,面无波澜道:“端王妃善妒,本王这一巴掌,是在保你性命,去库房领二两银子,这几日,就不要来书房伺候了。”
“是。”婢子跪爬着收拾起地上的点心,倒退着退了出去。
而萧承胤却依然站在原地,敛目思忖着什么。
方才小丫头向后躲身那一寸,像一把刀,划开了覆在他眼前的白宣,那些由婢子琴瑟从质子府偷偷送出的密函,似乎都有了解释。
萧承胤不自觉的抬首,望了眼刺眼的春阳,果断折回书房中,迅速拉开书案旁楠木匣的最底层,重新翻出琴瑟书写的密函。
“质子爷总在子时携兵书入浴房,说是要借水雾参悟兵法,明令侍女不得近前……”
“质子爷在沐浴时,有悬甲胄于屏风处的习惯。”
“质子爷连用五日血带,说是左肩箭伤复发,让奴婢们熏艾去除血气。”
“质子爷从来不让人伺候起居,如厕沐浴都要事必躬亲。”
……
萧承胤眉梢悬着将落未落的夕阳,眼底却凝成深不见底的墨色。
他指尖翻看着那些密函,不禁轻笑着道了句:“实在有趣。”
******
残阳像打翻的胭脂盒,泼在屋脊的琉璃螭吻上。
萧承胤沐浴更衣,亲迎在端王府门前。
没想到,谢骞没有被他等来,先等来了那位在萧氏祠堂罚跪了三日的五弟弟。
萧承烨一身朱砂红的骑装,身下跨了匹千金乌驹,镶着东珠的革带勒出腰线,领口却恣意松散着,露出汗涔涔的肌肉纹理。
这是刚打马球回来,就这么不打声招呼的拐来端王府了。
只见他远远瞧见萧承胤着一身绛紫长袍立在王府阶前,当即勒缰嗤笑:“哟,二哥这是改行当门房了?弟弟听闻今日府上有好酒,口渴了,特来讨一盏。”
萧承胤目视前方,连瞥眼都懒得,“五弟这眼神该请太医瞧瞧,连云锦和粗麻布都分不清了。”
这纨绔百年不登门,偏偏在谢骞来时,抢先一步到来,定是在别处得了质子爷大驾端王府的消息。
萧承烨不日前刚跟谢骞打完架,今日又闻着味儿来了。
若不是为报复,那便是得了母亲瑜妃的指点,也想让他跟谢骞套套近乎,好让内阁看在千门处的面子上,将盐铁收紧的新政放一放。
萧承胤不用想,也定是后者。
“二哥这迎客的架势倒比西市胡商还殷勤,”萧承烨翻身下马,靴履重重碾过石阶缝隙里新发的草芽,“知道的说是您礼贤下士,不知道的当咱们北燕皇子都改行当驿丞了!”他故意拔高嗓门,冲身后的随侍道:“来人!给二哥搬把太师椅。”
“不必麻烦,本王坐久了,就想活动活动腿脚。”说着,便负手在王府门前的石阶上踱起步来,“昨儿个从内务府听了件趣事,说五弟跪祖宗那三日,炭盆用了六个,西域葡萄吃了八斤,棉蒲团里的天鹅绒掏出来够絮件大氅。”
萧承胤心中暗嘲,这纨绔能在燕宫中横着走,不过仗着郑氏一族掌管北方盐铁,而这瑜妃郑氏又偏是慧贵妃的堂亲。
慧贵妃,也是大皇子的生母,大皇子身为皇长子,在父皇的心中,倒是比他这皇嫡子还要高出一头。
若那年大皇子的及冠礼上,母后没有遭奸人陷害,曹氏外戚也不会被打压,这燕宫哪轮得到他郑氏什么事。
萧承胤负在背后的双手倏而紧攥,面色却依平静如水。
侧头却见萧承烨依旧命人搬来一把太师椅,女侍为他铺上金丝绣衬的脚垫、坐垫,又端来瓜果茶水。
萧承烨退靴盘坐而上,倒显得他萧承胤才是这端王府的客人。
只见这纨绔一面吃着葡萄,斜眼睨他,“二哥真是千里眼,身在端王府,连这祖宗祠堂里什么光景也能瞧得见。不过没办法,弟弟我身子骨弱,皇祖母疼我,见不得我受罪,瓜果点心不停的往里送,哪像二哥,如今都不用父王和皇祖母操心了。”
萧承胤面不改色,夕阳下的脊梁却再次挺了挺,“寻常人跪祠堂求宽恕,五弟去祠堂给列祖列宗开了三日席,祖宗牌位要是会说话,定要夸五弟孝心感天呢。”
二人又磨了一会儿嘴皮子,那萧承烨先坐不住了,手中镶金的马鞭抽的震天响:“这南梁崽子属王八的?竟敢让北燕的皇天贵胄等他良久,爬也该爬到了!”
正说着,晨光里忽有马车吱呀驶来,赵莽挥鞭的架势活像在赶牛车。
车厢帘子被风一掀,萧承胤瞥见里头摞着数十个空酒坛,却不见谢骞的身影,他不禁抬手指道:“谢世子这是……”
“我们爷说……”赵莽抠着耳朵眼跳下车辕,“花楼新来了批西域胡姬,腰比柳枝儿还软,今儿人就到不了了,劳烦二位殿下把烧鹅片成片,酒温到七分烫,装车时记得垫层蚕丝褥,我们爷捎回去吃。”
萧承烨盘腿儿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赵莽从车厢中卸下空酒坛,先是一愣,随后笑的喘不上气儿,“二哥,这谢骞把你当厨娘了!”
萧承胤面色白了又紫,却还是命府上下人从车上卸下食盒,朝赵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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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道:“能伺候未来南梁王的膳食,可比在户部数银子体面多了。”
萧承烨将嘴里的葡萄核吐飞在旁,压着笑声道:“这谢骞还真是有趣,本王突然有些不讨厌他了,改日定要邀他去我府上坐坐,宣王府里的新鲜玩意儿可比二哥这府邸多的多。”
端王府下人忙着往马车上运酒水的工夫,谢九棠的马靴却悄悄踩上了端王府后花园的鹅卵石。
她如今身负千门提督一职,虽是虚权,但短短数日,府中已经接到了不少拜帖,父王让她出质北燕,为的是保南梁安稳,而不是让她卷入北燕党争,把命丢在这。
可她又想见见那位南梁战俘,于是才想到声东击西、翻墙进来的法子。
她探头探脑的刚从高墙上翻下来,头顶便“啪嗒”落下个蜀锦编织的绣球,不偏不倚地砸在她束发的玉冠上。
紧接着一群玉佩珠钗的叮当声由远及近。
“姐妹们快瞧!墙外翻进个俊俏少年!”
穿桃红襦裙的少女提着裙摆小跑过来,腕间数对金钏晃得人眼花。
一位身着鹅黄薄氅的妇人,摇着团扇轻笑:“这小郎君倒是俊俏,只是……这翻墙进来的行径,倒像是个淫贼!”说罢,七八个侍女嬉笑着,将她从假山后拖出来,活像逮着只偷腥的猫。
“且慢!”旁边一位红衣女娘,突然取下缠在腰间的长鞭,用鞭柄挑起谢九棠下巴,“是你?!”
谢九棠被迫抬头,四目相对。
眼前这女娘,正是午时在刑部后厨,用鞭子险些将她勒死的那位,“暴躁女娘?”
“什么暴躁女娘,瞪大你的狗眼,这是刑部尚书家的千金卫红缨。”
另一位身着柳绿色夹袄的姑娘“温柔”地介绍道。
那卫红缨将她左右打量一眼,突然拿鞭子直指谢九棠鼻梁,道:“他就是谢骞!”
此言一出,众女眷先是一默,站在后排的几位未出阁的姑娘开始交耳怯语:“是那日大闹朱雀街的那位南梁小郎君?”
得到认证后,纷纷用手中团扇遮住了惊喜的神色,又偷偷从扇后滑出一双双水灵灵的眸子,开始放肆打量谢九棠。
谢九棠后颈顿时沁出冷汗,不成想老鼠打洞,没打进粮仓,反倒打进了猫窝子里。
这群乌泱泱的女眷,单瞧发髻样式和她们的穿戴,想必除了萧承胤的妻妾们,还有不少前来端王府小聚的官家贵女。
如今有“大闹朱雀街”的恶名傍身,这群姑娘看她的眼神中,掺杂了些许乱七八糟的心思,让谢九棠有些招架不住。
于是忙朝那卫红缨揖礼道:“红姑娘……不,卫姑娘,在下正是谢骞,今日是我莽撞,在刑部唐突了姑娘,谢骞在这里给姑娘赔个不是,”说罢,她冲那卫红缨深深一揖,接着道:“不巧,谢骞与端王爷约了酒,就不扫各位姑娘们的兴致了,告辞。”
谢九棠话毕便要走,却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懒洋洋的音色:“站住~”
姑娘们立时分作两排,在绿柳春茵的春色中,让出了一条路。
谢九棠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家王爷在前院设宴招待你,有正门你不走,非要爬墙进,你们南梁男子都这般淫贼做派吗!”
17. 何必招惹我‘泼皮九\’
第17章
谢九棠眼珠子一转,瞧着眼前的世家贵女们,突然卑微的礼让至两侧,中间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质问,立时猜到,此女是端王妃无疑了。
她忽想起李太傅给她的那本“北燕野史”,其中记载,这端王妃原是鲁国公的幺女,因鲁国公老来得女,十分娇惯,留至年十八,才将她许给了那年刚刚及冠的端王。
那时的萧承胤,在舅父曹冯章的帮衬下,刚刚开始插手户部事宜。
端王妃见夫君夜夜为户部税收账册所累,心疼不已,自作主张,用娘家带过来的嫁妆,私填了晋州六郡的粮税亏空。
户部账吏对账时,被账上突然多出的二十万两雪花银惊的险些昏死在堂上。
整个户部点灯彻查三日,才查出了来龙去脉。
燕帝捻着户部的呈罪书,大笑道:“端王妃这填窟窿的本事,倒是颇有大将之风。”
众朝官憋笑不敢言,只有曹冯章和二皇子的手心里渗了一层厚厚的冷汗。
从此,端王妃“愚美人”的名号,便在朝堂传开。
谢九棠循声抬头,见来人头顶纯金鹤尾珠冠,耳坠碧湖翡翠玛瑙石,柳眉朱唇,明眸皓齿,用金线丝绣着牡丹的裙裾扫过青砖时,脖腕摆动撞击的钗环声清脆作响,似乎身过之处,随时会有金箔随风洒落。
此等奢华样貌,怕是只有大燕宫的慧贵妃能与之一较了。
“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的眼!”为那女子掌扇的小丫鬟,仰着头朝谢九棠喊道。
谢九棠速速撤回目光,揖礼道:“谢骞无意冒犯,只是端王府太大,实在迷了路,我这就走。”
少时在大梁宫,她最不喜被母后圈在身侧,掺合后宫的花鸟宴,宫墙内百无聊赖,就算逮着只蚊子,也要寻个噱头,办一场茶水会。
尤其是后宫妃嫔都聚在一起时,谢九棠听得她们说话,便觉得头疼脑胀,胸闷不济。
见她要走,这端王妃还没说甚,身旁荧绿袄子的年轻妇人,便先发了话:“听说你们南梁男子都会调香?巧了,姑娘们今日调的花露还差一朵锁香的云柚,只是这云柚生在高处,姑娘们够不得,谢公子既来了,可否帮姑娘们摘一株再走?”
眼前说话的妇人用团扇遮了半张脸,发髻是盘着的,看穿戴虽没有端王妃那般奢华,但料子也不随意,想必是萧承胤的某位妾室。
谢九棠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眼远处,却有一株云柚生在假山顶的石缝中,旁边是一排刚抽了新芽的柳树,从地面到山顶不过丈余,对于想要寻芳的姑娘们来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放着这么多下人不指使,非要让她这个外来客去采,实在有些说不通。
也许是投机倒把的事儿干多了,又或者是在大梁宫时,妃嫔们争风吃醋的佚事听多了,谢九棠单是看着那妾室露在团扇之上的双眼,便知此女动机不纯。
她虽不了解端王府后宅的是非,但却了解大梁宫的后宫风气。
女人使坏,无非两件事,争风和吃醋。
谢九棠再次瞥了眼远处的假山,一览无余的视野中,只有东侧一隅被半山腰的凉亭屋檐遮了去,而那几株云柚,恰巧躲在那片屋檐下,随风摇曳着。
想必那假山上青苔遍布,她们想看自己摔跤出糗,又或者那假山上藏了什么吓人的东西,待她爬上去时,好杀杀她的威风。
今日她来,走的虽是爬墙的野路子,但到底是客,若是在这府上的后宅出了糗,无论始作俑者是谁,这端王妃定然要被端王怪罪,那’绿夹袄‘从中挑唆,无非是想让端王妃吃瘪。
但谢九棠实在没心思应付这些女眷。
“愣着干嘛?让你去你就去啊!”
“难不成你们南梁男子都是畏高的胆小鬼?”
“我瞧他躲在假山后面,就是为了看姑娘!淫贼做派!恬不知耻!”
……
众姑娘七嘴八舌,谢九棠不屑一笑。
只怕这端王妃脑子愚笨,还没琢磨出那些妾室的小心思,但她谢九棠与端王妃无冤无仇,自然不能助纣为虐,于是道:“在下确实畏高,还是不叨扰各位了。”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却见那‘绿夹袄’趴在端王妃的耳侧嘀咕了几句,本没有打算拦住她的端王妃,突然大步追上她的脚步,拦在她眼前,抬臂指她道:“你今日若不给本王妃摘下那株云柚,本王妃就让那南梁战俘多吃三日的馊饭!”
此言一出,谢九棠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她缓缓转身,偏着头看向这位愚蠢的新妇,面上却绽开三分笑意:“王妃可知云柚为何要生在高处?”
端王妃面色一顿,不知对方为何如此发问。
谢九棠迎着春风,从袖口取出玉骨扇,用扇柄轻轻压下对方指向她鼻尖的手臂,“若与地上的腐草为伍,云柚便不是云柚了。”
“放肆!”
端王妃懵然之际,那‘绿夹袄’先听出了谢骞的指桑骂槐,她斥喝一声,眼里忽然露出黄鼠狼见着鸡雏般的精光:“好你个谢骞,害曹舅舅下狱不说,还敢来端王府撒野,顶撞王妃,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位故人就在我们府上,这几日,吃馊饭睡马厩,给府上做了不少脏活,若是你今日将我们王妃哄高兴了,没准儿,我们便给那南蛮子赏一口细糠吃。”
众人哄笑,连同那些高门贵女,也为了迎合端王府上的几位夫人,纷纷附和,嘴上挂着辱没南梁皇室的污言秽语。
谢九棠却自始至终都端着不冷不淡的笑意,扇着玉骨扇听她们将舌根子一根一根的嚼完,随后双手抱拳,朝端王妃一揖,挑眉瞧她道:“您既拿战俘要挟,谢骞岂敢不从?”
说罢,便朝着假山走去。
既然要玩,那自然要“善始善终”。
毕竟南梁的九棠公主,是出了名的顽劣,她今日倒要看看,能整蛊她的人,是否真的降生在了北燕的土地上。
否则,岂不罔顾了她“南梁泼皮九”的大名。
傍晚微风轻拂,枝上嫩蕊,最是一年华章之时。
谢九棠挽起袖子,纤白细长的指节攀上了假山上的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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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臆想中打滑的青苔,也没有奸人藏匿在此。
丈余高的假山石,她攀的异常顺利,每一步都踩的瓷实。
当谢九棠的指尖刚刚触到那株云柚,忽闻檐角传来细碎嗡鸣。她借着摘果的姿势仰头,琉璃瓦缝隙间赫然垂着个拳头大的金纹马蜂窝,六棱孔洞里密密麻麻,每一个都有拇指顶那般大。
她失望笑笑,“还以为会给本世子准备什么惊喜,就这?”
站在远处的端王妃突然命人拿来弹弓,从婢子托举的果盘中取了一只核桃大的油桃,搭上了弹弓夹。
只见她闭了一只眼,瞄向假山上的谢九棠,扬言道:“谢世子这张毒嘴,定要用蜂毒来解,这叫~以毒攻毒。”
说罢,猛的一松指尖,“嗖~”,那油桃的果皮在日光下泛着蜡光,破空射向了那蜂巢。
“啊!”只听得假山顶一声惨叫,沉闷的落地声响起在假山后。
“中了中了!”那‘绿夹袄’兴奋的探头朝假山后看去,“姐姐出手可真准,今日算是替我们王爷出了一口恶气。”
“走!去假山后瞧瞧!看看那登徒子被马蜂蛰成了什么糗样。”
“只怕是已经变成了一只肥头大耳的粉猪!”
……
姑娘们嬉笑着,对马蜂的恐惧,早已被整蛊得逞的兴奋压过,手挽手朝假山后小跑而去。
“咦?人呢?”
众人环着端王妃前来,几名贵女打头阵,翻看着假山后的杂草,疑惑为何不见谢骞的身影。
“在这儿呢!”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喝,众人抬头,见那位南梁小郎君正啃着油桃,坐在水潭对面的槐树上,扬了扬手中的桃核道,“北燕的果子就是比南梁的鲜。”
说罢,见他扬起手臂,桃核夹着破风之声,从深潭对岸飞来,不偏不倚的击中了那蜂窝。
受惊的蜂群化作一团金雾,直扑向假山下的女眷们。
众人尖叫着,慌不择路的逃窜,奈何蜂群太密,姑娘们也顾不得体面,纷纷脱下外衫套在头上。
那位穿绿夹袄的妾室因胸前挂了一堆翡翠钗环,长指甲绕不开珠翠,解不开衣领,只得兜起裙摆,套住头部,露出一条蚕丝亵.裤裹着两条似隐似现的肉.腿,晃荡在假山下的柳树底。
活像一只呱呱乱叫的哈.蟆,扑棱在荷叶上。
众人隔着衣纱,视线极差,像一群无头苍蝇乱窜。
可马蜂毕竟有毒,虽毒不死人,但接下来的大半个月要遭不少罪。
“早知如此,何必招惹我‘泼皮九’。”谢九棠坐在远处的槐树树干上,晃着两条腿,不忘支招道:“扛不住便跳水里躲!”
只听她话一出口,假山下便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姑娘们顾不得透着春寒的深潭,纷纷入水。
春风含蓄,钟鼓声惊起端王府屋脊上落脚的鸟雀。
正当萧承胤吩咐下人忙前忙后,为谢九棠的马车上搬运好酒时,府中下人从后院疯跑过来,气儿还没喘匀,便道:“主子快去后院瞧瞧吧,乱了套了!”
18. 阿絮
第18章
谢九棠悠哉地挂在树上,看那群华服女子顶着肿成猪头的脸在荷花潭里扑腾,活像被开水烫了的蚂蚁。
萧承胤逆光立在垂花门下,盯着池畔乌泱泱的妻妾女眷,以往的笑面终于崩裂,喉间滚出一阵闷雷:“谢骞!你当本王府邸是马戏棚子?”
紫袍身后转出个绯色骑装身影,萧承烨的狐狸眼往池中一睐:“嚯!本王方才还纳闷儿~”他踩上潭中太湖石,腰上悬挂的马鞭角垂进池水,“燕京七十二家花楼,若是新进了胡姬,怎会漏给本王消息?”
萧承烨目光挑向谢九棠,压着笑声道:“原来,你谢骞竟拿端王府后宅当窑子逛啊!”
说罢,捧腹大笑,丝毫不顾及身后萧承胤刷紫的面色。
“萧承烨!”端王妃顶着满头珠翠破水而出,石榴红织金绫缎裙浸透春水,两只腮被马蜂蛰成了包子,却依然不输气势,用丹蔻指尖戳着老五的鼻子道:“你骂谁是窑姐儿?”
萧承烨险些被她戳进池水中,当看到虽被蜇肿却依然水出芙蓉的端王妃后,眉间骤起的愠意又倏然散去,故作娇嗔道:“嫂嫂~说话要温柔些,吓着弟弟了。”
谢九棠见这端王妃的夫君来了,立时收起了嚣张的嘴脸,俩腿一蹬从树上翻了下来。
兄长谢骞惯常这般评价胞妹谢九棠——好女不吃眼前亏,掉头比他出刀都快,快到没脸没皮。
谢九棠却从不屑辩驳,反而指正兄长道,她‘泼皮九’的没脸没皮,本是谢家人嵌在骨血里的生存之道。
只见她快速步至潭边,佯作惊状:“原来是王妃娘娘!谢骞有眼不识泰山,娘娘稍安勿躁,本世子这就下去捞你。”
说罢,竟开始宽衣退靴,一副誓要舍命的模样。
只见她手忙脚乱的忙活了好一阵,才松了三颗束腰扣子,俨然没有真要下水的诚意。
“你你你!你明知道我是我!”气的潭水中的端王妃舌头打结,一时不知该骂哪一句,肿着腮帮支吾了半天,冲正向这边走来的萧承胤哭道:“夫君!你可要为绾绾做主。”
谢九棠见萧承胤前来,立马停下了宽衣的动作,收了唇角的坏笑,一脸严肃的转身,朝萧承胤揖礼:“千错万错,谢某知错,今日属实冒犯,谢骞给二殿下和各位姐姐们赔个不是。”
说着,便朝爬上岸的各位姑娘们一一致歉。
心想我谢骞乃南梁皇子,安危关系两国和平,今日就算跟你的王妃洗了鸳鸯浴,你萧承胤能奈我何?
本以为今日乌龙会就此翻篇,谁知萧承胤指尖拂过王妃肿起的腮边,忽而广袖拂落,怒喝了声:“该罚!”
端王妃被他碰的吃痛,又被夫君强硬的态度所感动,一时泪眼汪汪,抽噎不止。
谢九棠怔了怔,顿觉这二殿下是个护妻的,只听那萧承胤又道:“就罚你谢骞日日来端王府,为王妃献药,”他佯作心疼,“直到吾妻恢复玉貌花容。”
湖面映出谢骞骤缩的瞳孔。
刚从水里爬出的端王妃更是蓦然止了哭声,“本王妃才不要日日见这登徒子!”
“绾绾!”萧承胤软喝一声,话虽是说给端王妃,双目却如炬般凝向谢九棠,“南梁皇子时常来府上走动,可是两国交好的吉兆,再说南梁的灵雀膏消肿止痛,绾绾也能少受些罪不是么?”
萧承胤的眼神像淬过火的剑脊,乍看是墨玉般的温润,细瞧却是对她谢骞无声的征伐。
谢九棠眸色软下,品出了萧承胤话里的意图。
若她每日都来端王府送药,若传了出去,朝臣们定会以为,他谢骞已拜入端王门下,到那时,千门卫即便没有她的吩咐,也会自然而然的偏向端王一党。
于是她笑了笑,试图婉拒道:“既然端王妃不想见我,不如,我明日遣人将药送来......”
“世子,”话未说完,便被萧承胤打断,他垂落的眼帘半掩住翻涌的算计,向她迈近一步,咬字清楚道:“要亲自登门,方显诚意。”
短短数字,让谢九棠再无反驳余地。
她正想着如何开口,忽有琴音破开暮色。
起调时如松涛低吟,收调时又似鹤鸣长涧,琴音化成
银钩子,从记忆深潭钓起湿淋淋的往昔……
这分明是南梁的“长思曲”。
少时的她总爱在兄长习练功法时捣乱,缠着他去母后的寝殿听琴,她伏在母亲膝头,吃着桂花糕,和兄长一起听母亲指尖滑出的那首“长思曲”。
可这首曲子,自母后过世,梁王虽未禁曲,但大梁宫中不再有人敢奏。
可今日,她却在敌国的王府后宅,再次听到了这首曲调。
谢九棠瞳孔里仿佛炸开千盏河灯,映得她芙蓉面褪成惨白。
她如一只受惊的猫儿,弹跳着转身,欲寻琴声而去,却被身后的萧承胤一把攥住手腕。
“谢骞,”他低头看她,眸中罕见的端起君子的澄明,“他,也是本王的诚意。”
萧承胤口中的‘他’,便是那个战俘,也是他用舅父在户部的两名心腹,向燕帝换来的。
谢九棠抬眸,迎上萧承胤的视线。
风掠过她凝滞的唇角,她第一次在这位笑面皇子前,露出温软的笑意。
******
二月倒春寒的碎雪扑簌簌落在未开全的海棠上,少年裹着一身素袍,将一把七弦琴搁在膝头。
枯瘦的腕骨从宽袖滑出,上面叠着新旧鞭痕,似盘错的枯藤。
他发上无冠,任墨发散落。
少年抬起头,望见谢九棠长袍玉带的刹那,一双蒙着水雾的桃花眼立时软如春溪。
仿佛一只濒死的鹤,望向了只属于它的月光。
“铮!”琴弦竟在此时猝断一根。
他左手指尖缠着褪色的止血布,染血的食指无意识的勾了下空弦,在剩下的六弦上,偏执的弹奏着那首“长思曲”。
即便曲不对音,即便音色已然生涩偏转。
“好个病西施!”后面跟来的萧承烨,在掌心一下下敲打着马鞭,余光扫向僵立在海棠树下的谢九棠。
“怎会是你……”谢九棠禁步于前。
兄长谢骞的副将,她几乎都认得,来之前,她把那些铮铮铁汉的面容在脑中一一掠过,却唯独没有想到他。
阿絮。
一个从小跟在他兄长身旁的奴侍,没有上过战场,甚至没有兵部配发的刀剑,这个人自小跟在兄长谢骞的身侧,做些研墨提靴的细活。
春去冬来,十几载,阿絮的存在,于她来说,仿佛一棵栽种在庭院的树,一只梅花凳,一只用了多年的砚台。
他在那里,似乎又不在那里。
直到他的兄长在十九岁的生辰宴前,不小心弄丢了宫宴所需的玉带,整个侍奴所被翻查,才发现这位平日总将脖颈弯成虾弓的少年,竟大胆的私藏了一件她那年春猎时因沾了泥污而丢掉的罗裙。
泥污被他浣洗干净,小心收叠在他装着私物的箱底。
此举惹怒了他的兄长谢骞,不惜误了生辰宴的开席时辰,也非要将他打死在侍奴所的后院。
还是谢九棠闻迅赶来,才阻挡了兄长,险些在生辰日见了血。
那时的阿絮,跪在兄长谢骞的面前,垂着头,不断的重复着:“奴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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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睫羽抬起时震起暖阳,那双盛着天光的双眸,澄澈得好似春日的融冰。
仿佛被搜出的不是僭越之物,倒是众人惊扰了他箱底栖息的月光。
而斜阳劈过少年眉骨,只有谢九棠讶异地发现,他看向自己时,眼神中放肆着僭越的贪婪。
“阿絮...参见世子。”
少年绕至琴前,以南梁礼节,向谢九棠跪身行礼,姿态亦如当年般卑贱。
谢九棠却无意识的后退半步。
这半步,让跟过来的萧承胤有些疑惑,眼前这位南梁皇子,让千门处几百人点灯熬油了数个日夜,甚至不惜抛开南梁皇室的架子,在刑部钻了狗洞,只为早日查出布防图下落,好让燕帝松口,让他去见见那位南梁故人。
可今日来见,他却并未从谢骞的脸上看到惊喜,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般,令他的身体都做出了无意识的排斥。
“少主……嫌奴脏?”少年忽而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双眸露出幼犬般的讨好。
“并未。”谢九棠倏而意识到自己不该后退那半步,眼前少年裸.露的皮肤上,已经被战俘营的长鞭挥打的不成样子。
他也是南梁的子民。
而自己身为南梁皇子,面对自己的子民,不该揪住年少时生在暗处的情愫而怪罪到如今。
她终于蹲下身,却不敢触碰对方发颤的肩头。
“我只是觉得,你身为南梁战俘,入大燕皇宫却能乘车马而行?……我不管你为燕帝做过些什么……”
谢九棠话音未落,少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唇色被憋得秾艳。
“我没有,”他望向她,似乎知道她心中的疑虑,“贡品里的布防图不是我调换的,那日,在战俘营,有人将北燕三位皇子的罪证偷偷塞给了我,对我说,将这些罪证和布防图调换,可乱北燕朝堂,可我并未调换,只是将这些罪证沾到了一张白棉纸上,再将布防图卷轴四角划破,把白棉纸的四角用刀片掖进画布之中。”
少年的目光笔直地望进她眼底,不闪不避,谢九棠甚至能看清他虹膜上细碎的星斑,仿佛盛满破碎的月光。
他既而道:“燕帝既已默许你来见我,想必,他已得知手中的呈罪书,便是那张永定河水师布防图。”
他长睫微颤,“我知那布防图是梁王替少主保命用的,所以我并未擅自调换,而又因那张呈罪书,替北燕朝堂肃清了六部,或许正因为此,燕帝看在我左腿受了箭伤的份儿上,允我乘马车入皇城……所以,还请少主莫怪。”
或许在外人听来,这场自辨堪称无懈可击。
可谢九棠却清楚明白,少年并不知,那日她携图入宫宴,便注意到了那辆刑部特许的马车,偏偏那时,布防图还未被人调换。
换句话说,少年还未带图立功,便已经乘马车入了大燕皇城。
他对她,撒了一个谎。
这个谎,悄无声息的颠倒了事件发生的顺序。
但谢九棠并未当众戳破这个谎言。
这一次,她终于抬手覆上他的肩,目光却斜望向不远处的松柏,“青松弯枝是为承雪,但根脉还是深扎在冻土中,真正的屈辱不是开城示降,而是为了活,拿起刀砍向了自己人。”
残阳如血,谢九棠清冷的音色飘进风里:“阿絮,你要记住,‘降者领粥,叛者饮鸩’,哪条是活路,哪条是死局,你要拎得清楚。”
少年的辩解卡在喉间,他倏地窥见松柏投影在她眸中的模样,虬枝映着残阳如虹剑。
这哪里是当年追着纸鸢跑的帝姬,分明是那位叱咤南梁的太子谢骞,又从棺椁中醒了过来。
19. 她冲他笑了
第19章
暮色攀上屋脊,斑竹筛碎斜阳。
鬼字卫的铁靴踏着梆子声围住了端王府的京郊别院,两队人马从东侧垂花门涌入,分作两列次第排开。
甲胄鳞片摩擦声似毒蛇游过草丛,惊的池中游鱼四散,搅乱了一池晚霞。
萧承衍玄袍烫金,在霞光中泛着血泽,踩着后院满地花屑踱进来。
花木上停栖的雀鸟受惊,扑棱棱的振翅,掠过五皇子头顶,险些将他那顶嵌着东珠的紫金冠撞得歪斜。
“三殿下这是把慎王府的戍卫都搬来了?”萧承胤余光扫过围进院中的鬼字卫,眸色依然自若。
他凝着不请自来的萧承衍,忽而热情道:“三殿下要来见皇兄,递个话便是,带这么多人闯进来,让人传了去,还以为皇兄我不给弟弟开门呢。”
萧承胤端着手,唇角含笑,任谁听着话中的“责备”,都有一股兄弟之间的亲昵。
站在池旁的萧承烨却没有了萧承胤那般淡定,见这后院冲进了鬼字卫,立时收脚向萧承胤靠拢。
结果走得太急,步至萧承胤身侧时,不小心踩到了他的鞋靴,碾上了一只青砖上蹭来的泥印子。
萧承胤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见这鹌鹑缩了缩脖子,像只瑟瑟发抖的草虫。
丝毫没了方才大驾端王府时的嚣张跋扈。
“见到你三哥慌什么?腿肚子转筋就滚去抱柱子。”萧承胤低声斥道,翻了个白眼。
却见萧承烨喉结上下滚了滚,半边身子几乎要藏进他的背影中,伏在他肩头怯怯道:“在玄武门内,是我三哥没错,出了玄武,就不一定是谁的三哥了。”
一番怯状让萧承胤欲哭无泪,但又不得不稳住自己被萧承烨推挤的身体。
远处的谢九棠先是被突然围府的鬼字卫吓的一愣。
今日她来端王府别院讨酒的消息,不过只告诉了徐良和赵莽二人,若这质子府的信鸽子飞得够快,那么,按照萧承衍此刻到达的时辰推演下去,恰巧跟他得了信儿,带人赶至此处的时间不谋而合。
难不成,这些鬼字卫是为她而来?
这个怪人从见到自己的第一面,就一直怀疑她,也许怕她在端王府上醉酒失态暴露身份,这才提刀赶来?
可萧承衍为何要替她解围?难不成那夜替他寻了他母亲的卷宗,要还她一个人情?
倒也不必那么客气。
她微仰着下巴望向他时,眉梢先于唇畔扬起三分,坦荡荡的将惊诧与感激全泼在明面上。
夕阳恰在此刻穿透云翳,将她半垂的睫毛染成金箔。
那笑原是冲着萧承衍去的,偏生又漏了缕余光给到身旁那个叫阿絮的少年。
只见那少年顺着她的目光望至萧承衍时,眼尾倏地浮起抹胭脂色,瞳仁却像冰层下烧起了火。
萧承衍面对众人的目光,并未急着开口回应。
他先是撩袍斜倚进萧承烨事先让人抬进院中的太师椅,抬手漫不经心的挑开缠枝莲纹的果篮,取出两颗还沾着晨露的荔枝,剥了皮送入口中。
他嚼得极慢,与此同时,目光似丈量后院的墨尺般,一寸寸扫视过西墙斑驳的竹影,掠过院中梧桐树间的蛛网。
最后佯作不经意的,将谢九棠的身影,笼在飘飞而过的视线里。
却在视线滚过她周身时,眸潭这才泛起一丝活水般的涟漪。
她好好的,胳膊腿儿都全着,面色如常,并未醉酒。
更重要的是,她居然在笑。
在冲他笑。
仿佛……读懂了他今日的任性。
萧承衍齿尖刺破荔枝的刹那,甜意在口腔中炸开,咽得太急,以致于果肉刺得喉咙发胀,五脏六腑都仿佛被这颗荔枝泡进南梁的蜜水里腌透。
这种感觉……甚妙。
恰在此时,谢九棠的身后却走出一位玉面素衣的少年,那少年偏偏擦着她的衣角而过,向前一步,抱拳揖礼道:“阿絮见过三殿下。”
满院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那个少年,诧异中带着三分嘲意,仿佛在说,所有权贵都不敢大声喘气的时候,你一片草芥跳出来献丑的样子,真是可笑至极。
就连谢九棠也被这声突如其来的问礼,惊的撤回了投向萧承衍的目光,转而看向身侧的阿絮。
令她讶异的是,少年虽向萧承衍揖礼,垂落的双眸却是望向自己,而她方才的侧首,刚好与其视线相撞。
而这一幕,也如阿絮所愿,落进了萧承衍的目中。
萧承衍不言语,泛着冷意的目光缓缓移向那少年,只见那双桃花眸子,望向她的目光,仿佛如蜜糖般死死绞缠着。
那种势在必得、胸有成竹之感,太过旺盛和刺眼。
“好个知礼的。”萧承衍简单应了一句,不再看向二人,转朝萧承胤道:“二哥这暖阁修得妙,似乎这春日来的都比别处早些。”
萧承胤温笑着回应:“三殿下来得巧,府上新到了批春酿,今儿既来了,便留下一起尝尝。”
萧承衍终于从太师椅上起身,院中百名鬼字卫随着萧承衍的动作同时按向腰间刀柄。
众人纷纷被这架势慑地后退数步。
目光都警惕的聚焦在萧承衍的身上。
却见他一边四顾着院中纷杂的花木,一边缓缓踱向萧承胤,待到他身边时,顺其自然的拍了拍他的肩道:“您是二哥,称弟弟一声殿下未免生分,唤我三弟便好。”
躲在萧承胤身后的萧承烨,连同院中众人这才挑眉松了口气。
鬼字卫按在刀柄的手也随之齐齐放下。
晚风执起玉梳,把垂花门外的柳丝理成纱帘,穿堂风忽的灌进,将宴厅中将熄的檀香,又吹出一抹温存。
谁能想到,从未在燕宫外聚首过的大燕皇子们,竟在敌国质子的搅局后,意外的共饮了第一次家宴。
这场荒诞的宴席,仿佛把二十年的皇城岁月都揉碎了,撒在这方春意铺就的庭院里。
而谢九棠也被迫参与了这场尴尬,在座无一人言语,只是安静的用着眼前食膳,偶尔瓷勺碰壁的轻响,竟比方才鬼字卫的拔刀声还惊心。
萧承烨舀汤的调羹在碗沿打着圈,却迟迟不肯将浓汤送入唇中,仿佛那汤羹中淬着毒,一勺即可毙命。
只有谢九棠就着春酿,品着满桌珍馐的样子,给宴席添了三分活色。
阿絮跪坐在谢九棠右侧,月白广袖垂落青砖,像朵开在刀尖上的玉兰。
“少主尝尝这樱桃酥?”他跪坐在蒲团上的膝盖往前蹭了半寸,广袖扫过她的衣袍,替她拿起食案上的鎏金小刀,仔细剖去樱桃酥外油腻的酥皮。
谢九棠伸向碗碟的筷身一顿。
他竟记得她不爱吃点心外的酥皮。
阿絮忽地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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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用帕子拭她唇角,一阵松木的气息拂过谢九棠耳垂,他指尖隔着绢帛轻轻碾过她朱唇最敏感的肌肤:“沾了胡麻呢。”
坐在对面正在夹鱼肉的的萧承衍,握着筷子的指尖蓦地一紧,筷尖深深扎进鱼眼中,指腹一用力,竟将那鱼眼生生剜了出来。
只见他面无波澜的将剜出的鱼眼丢进案旁的铜盂中,筷子依然在鱼腹上翻找着,却再未用进一口,仿佛那条河鱼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入眼的好肉。
而坐在主座的萧承胤却慢饮着酒水,视线跳跃在用膳的几人身上。
尤其是那位屡献殷勤的南梁奴。
只见谢九棠在他不断的殷勤中,眨着眼僵硬回绝:“我自己来就好。”说着,用手背在唇侧胡乱抹了一把。
而那少年却恍若未闻地再次替谢九棠斟满眼前的酒盏,手腕堪堪擦过她执筷的指尖,音色温柔:“这春酿用的是初雪,奴记得少主自小贪凉,这一杯,奴方才替您热了,酒温刚好。”
酒液入盏,泠泠作响。
他膝头随动作再次前移半寸,素衣摆与她的袍角纠缠在一处。
萧承衍的玉箸突然重重扣在案几。
吓得萧承烨的勺子“啪嗒”掉进虾粥中,瞥眼看向他那“玄武门外的三哥”。
“三弟可是觉得饭菜不合口?”萧承胤握着酒盏,打量着萧承衍看向谢骞的视线,唇角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原本还纳闷,今日好端端的,这燕京鬼王怎就带兵围了他府邸。
如今看来,知道谢骞秘密的,不止是他自己。
他萧承胤毕竟已有家室,对于年少时的情愫,看的要比旁人透,随风的爱意一旦生出,即便藏进密不透风的壳,也会在坚硬之上生出花来。
萧承衍面上风轻云淡,推盏道:“就是因为太合口了,有些噎了喉。”说罢,将手中酒盏抬头饮尽,随后起身道:“今日忽闻二哥府上有佳酿,弟弟又恰好在京郊游猎,突然到访,惊扰了二哥,确有唐突,现下已酒足饭饱,就先告辞了。”
众人随之起身时,宴席上却慌张冲进一个小厮。
那小厮见平日寂寥的院中站了数位皇子,一时吓得跪扑在地。
“慌什么,这儿没有外人,但说无妨。”萧承胤斥了一句。本以为又是后宅出了鸡毛蒜皮的乱子,于是让那小厮直说。
那小厮先是看了看几位皇子,遂垂首道:“曹大人在狱中的饭食被人动了手脚,眼下怕是不成了!”
萧承胤眸色猛震,起身时袍身带翻了食案,在杯盘狼藉中喝道:“千真万确?!”
“禀王爷,千真万确!”
萧承胤淬火的目光,霎时怒瞪向萧承烨。
萧承烨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被萧承胤一瞪,眸色倏尔局促,毕竟他的母妃时常背着自己先斩后奏,时时令自己陷入被动,而今日,他竟不确定曹冯章的死是否会跟郑氏一脉有关。
毕竟,曹冯章的权力根茎深扎六部,他一天不死,郑氏在在江南的手脚便一日不得舒展。
举座震惊中,只有谢骞身旁的那个少年,仍在自若的为主子布着菜,仿佛席上的风云与他毫无关系。
就当所有人都在萧承胤与萧承烨的剑拔弩张中透不过气时,只有三皇子萧承衍瞥见少年澄澈的面容下,在听到曹冯章在狱中毒发的消息时,那抹极尽隐藏却仍透出几分凉薄的笑意。
20. 朋友?
刑狱最深处的石壁渗着冰珠,萧承胤蹲在霉烂稻草堆前,看着七位燕京郎中轮番为曹冯章搭脉。
“这乌头附子入腹不超三钱,辅以生绿豆汁催吐可解。”郎中翻验着药渣,“这剂量莫说致死,便是寻常体虚之人,卧床半月也能缓过来。”
萧承胤负在背后的掌心攥起。
半个时辰前,狱卒明明说舅父口舌麻木、呼吸困难,已是回天乏力之状,此刻经郎中把脉,腕脉却早已平稳如钟。
刑部主事突然捧来卷宗:“曹大人体虚,入狱后得圣上照拂,每日午时需送药膳至牢房,可曹大人所服药膳所需的草药,都是太医院每半月往刑部送一趟,药坛被密封,旁人是碰不得的,若是有人想往药罐中添毒草,也只能是封坛前或开坛后做手脚。”
萧承胤用银匙翻看着药渣,心底疑云密布,若此人真想要舅舅的性命,药量只要再多一钱,便能如愿。
可此人便又让舅舅“活”过来,所谓何意?
今日府宴,五皇子闻迅时,惊惧的神色犹在眼前,显然并不知晓狱中之事。
如今,曹冯章虽下狱,但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是横在宣王党前的一块拦路石。
他想不出还有谁想治曹冯章于死地。
难道……有人想借此,让郑氏蒙冤,在圣上面前失信?
可朝堂之上,想搞垮郑氏的官员几乎都已被曹氏收买,犯不着拿舅父这棵庇冠的性命冒险。
萧承胤的思绪一时陷于囹圄。
所以,郑氏的嫌疑依然最大。
他猛然攥紧银匙,将牢房内众人禀退。
“这些郎中都是孩儿从燕京最好的医馆请来的,并未惊动太医院,以防郑氏的人再下手。”
“糊涂。”曹冯章阖目倚在潮湿的石壁上,“当然得让太医院知道,郑氏的人手再快,快的过陛下吗?你当陛下为何准你探监?大燕宫脊上蹲着的铜雀,眼睛可是会转的,老夫什么时候死,还轮不到他郑氏说了算。”
“难道舅舅就要一直躲在此,让郑氏有机可趁?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我的人可不是次次都能赶到。”
萧承胤咬重“次次”二字,音色中带了些怨气,既担心舅父在狱中的安危,又对舅父近日的不作为颇有怨怼。
曹冯章轻笑,“如今北燕的粮盐茶铁都盯着千门处的动静,本以为这千门令能落到你或者五殿下的手里,却未曾想,陛下竟不走寻常路,将这块能够监察百官的烫手山芋扔给一个敌国质子,想必,这谢骞入燕京不过半月,质子府上的拜帖该是如腊月雪花般数不清了。”
曹冯章忽而睁开双目,浑浊瞳孔映着碎月,“但你,为了用战俘讨好谢骞,搭进我两名心腹,杀鸡用了牛刀,实在愚蠢。那谢骞是个聪明人,怎会因为一个俘虏,就把自己卷入党争?”
“舅舅不知……”萧承胤张嘴,险些将‘孩儿怀疑谢骞身份有诈’这后半句顺口吐出来。
他自小便受舅父教诲“弓满易折,言疾则咎”,若窥天机一线而宣之于口,则如春冰未融而履其上,虎未缚而示其柙,必遭疾言反噬。
“不知什么?”
“不知孩儿的苦心。”萧承胤咬牙咽下斥责,不再辩驳。
曹冯章睨了一眼牢门旁的炭盆,对萧承胤道:“你的苦心舅父自然知道,只是这谢骞就像炭盆里的火,你用柴火压得越狠,他窜得越高,要用水浇,方能浇灭。”
萧承胤忽而抬目,看那炭盆中的火焰被烘得极旺。
“要让谢骞这只狼跟你走,用套狗的办法是不可取的,狼喜血腥,要让他自己嗅着血味往坑里跳,”曹冯章两鬓灰白须髯在月色中泛着银光,“怀翊,你要记住,让羊送死,一把青草便够,但要让狼送死,就要舍得羊圈里的羊。”
更声突滞,南风拂过槛窗。
“老夫若想出狱,也不是全无办法。”
萧承胤颔首谦道:“还请舅父提点。”
“老夫在入狱前,最喜西城良民巷的王家小面,油锅爆面,卧上一枚金黄流心蛋,才五文钱一碗,”曹冯章忆至此处,忽而话锋一挑道:“你不觉得燕京的粮价该涨一涨了吗?”
萧承胤听罢,先是蹙眉稍忖,不出须臾,目光倏然变的清冽,“若粮价上涨,户部的鼠群必会趁机为自己敲算盘,到时仓粮囤积,定然导致霉米滋生,一旦事情败漏,则有民怨四起之祸,到那时,父皇自然会想起舅父,而舅父身上的‘霉米囤积之罪’也会被户部的那群替罪羊而洗清。”
“这只替罪羊,你替舅父选。”说至此,曹冯章仿佛是累了,双手交叠,躺在了身下的干草榻上,“此事若成,良民巷要流血,但舅父教过你,若存悲悯于庙堂,犹持素缟赴火场。”
萧承胤起身作礼,“孩儿明白,慈悲乃悬顶之丝,成霸业,”他忽而抬眸,字字重咬,“当有杀妻求将之心。”
******
端王府宴中的几人,除了五皇子与二皇子一同愤然离席外,那位‘说要走却没走’的三皇子,一直在别院中逗留至南梁质子用完膳食,二人才一道回城。
那位战俘少年,则独自坐在谢九棠来时的马车中,跟一车春酿、烤鹅共乘。
萧承衍与谢九棠策马并肩,入了玄武城门。
夜色尚浅,银月将两人的影子交叠,烙在城门内长街的青砖上。
方入城须臾,夜市上卖糖人的老叟突然抖着打翻了铜釜,滚烫的饴糖裹着尘沙撒了一地,那人竟顾不得打翻的糖霜,拎着自己的孙儿便冲进身后的胡同里。
谢九棠正纳闷这老叟到底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时,只见街市上众人纷纷垂首四逃,仿佛城门处踏进了索命的无常。
而孩童们被父母扯走前惊惧的眼神,大都聚焦于她身旁马背上的那位玄袍男子。
谢九棠点头恍然道:“慎王殿下好大的‘威风’,难不成北燕野史上讲的典故都是真的?”
“他们不认得我,只认的这匹乌驹,燕京的百姓们都喊它一声‘阎罗蹄’。”萧承衍的马蹄不紧不慢的踏过道旁倾倒的箩筐,惊飞的芦花鸡扑棱棱撞翻菜农的竹筐。
谢九棠听着对方指鹿为马的狡辩,看着玄武门长街上顷刻散尽的人烟,吞了口唾沫道:“野史诚不欺我。”
“改日也借本王瞧瞧,想知道你们南梁是怎么骂我的。”
谢九棠如他所愿,抛出八字:“慎王出街,鬼神让路。”
萧承衍不禁大笑,道了声:“抬举。”
只见他一截玄金广袖垂落在马背上,暗金纹在暮色中忽明忽灭。
他眉眼生得极似母亲,偏又浸透了萧家男儿的凌厉骨相,眼尾斜飞入鬓时,恍若工笔勾勒的玉面修罗。
“不过,谢世子今日赴宴,当真是为端王府的春酿?”他斜眼睨她,“你可知做端王府的门客,是要在这燕京褪一层皮的。”
“怎么,喝杯酒也犯燕律?”谢九棠翻了个白眼。
“谢骞。”萧承衍突然直呼其名,“据本王所知,你今日在刑部查卷,是端王帮了你。”
“那你该去刑部查问。”谢九棠截断话头,“本世子可不领这没有说处的人情。”
萧承衍俯身冷笑:“装傻充愣这套,本王八岁就不屑用了,我只问一句,端王许你什么价码?”
谢九棠面对他屡翻试探,却不着道,“三殿下看话本看魔怔了?质子求活而已,掺和你们兄弟阋墙?哼~”
她不屑轻笑。
而萧承衍听不进丝毫,执意道:“萧承胤上月刚领了宗人府差事,昨日父皇又赐他协理户部之权,并未因曹冯章入狱而限权于他,谢世子此时与他饮酒论道,难免会在朝堂上被人嚼舌。”
谢九棠应:“本世子入燕京十五日,待赴酒宴数十场,二皇子邀我,五皇子今日也邀我,内阁六部的拜帖没有二百也有三百,若饮酒算结党,我谢骞这颗脑袋早该挂在玄武门示众了。”
这个回答显然符了对方的心意。
只见他用指尖漫不经心的拨弄着马鞍,忽而抬眸轻笑着看她。
那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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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未达眼底,偏生眼波流转间似揉碎了星子,倒教人想起三月里临水照影的夭桃,美则美矣,枝头却淬着霜。
谢九棠只是与他对视了一眼,便觉脊背发冷,借机转了话头:“不过话说回来,三殿下敢在燕京百姓眼皮子底下,与我这位质子并肩策马,就不怕让你父王猜忌你慎王也垂涎千门令?”
却见萧承衍不屑一笑。
“你结交老二老五,那叫参与党争,与我往来……”他眸子中的星碎猝然暗下,“不过是陪一只丧家犬取暖罢了,换句话说,我接近世子,不过也是同你一般,为了保命。”
“皇子保命?三殿下莫不是拿我消遣?”谢九棠有些讶异,她很难相信野史中叱咤北燕的鬼王,竟要在自家门前卑微求活,这换成谁,都会以为是一句戏言。
“七岁那年,父王用剑抵着我喉,只是因我背了半首南梁童谣,十岁,我随皇兄皇弟同往骊山温泉宫,父王当着大哥二哥和五弟的面,将我按进温泉池,他说''南梁杂种不配住萧家暖阁'',是大哥替我求情,他才松开了手。”
月色恰落在他蹙起的眉间,这般愠怒之姿竟也好看得惊人,仿佛千年寒潭骤起涟漪,惊鸿照影间已换了万种风情。
“我从未见过母亲,所以十二岁那年,用微薄的皇子俸禄,买通那年随南梁乐伶一同进宫的画师,让他凭记忆绘出那十二位乐伶的模样,我猜,那里面一定有我母亲的样子,但还是被父王发现了,他逼着我烧掉了那些画像,可画像燃起时,我所住的南三所西苑也无故着火,那时我天真的以为,是我焚画弄丢了火石而无意引燃了宫阙。”
萧承衍面色平静,仿佛讲着别人的过去。
“你猜后来,他为何肯留我性命?”
谢九棠怔了怔,竟真的将他的话顺了下来:“后来,你年仅十四,便平幽州暴乱,屠尽南梁商队搏燕王信任,十五岁带兵屠了凤台关,十六入北狄腹地,十八顶着万世骂名,杀了半数异臣,替燕王拔除了内朝隐患,这些……我都在北燕野史中看过。”
她不过几句话,便将他十几年的苦楚,浓缩成了几片薄字。
这让谢九棠莫名有些不平。
这世间的不平大多存在于蜉蝣般的百姓中,而看似灿烂的北燕王室,金色的琉璃瓦下,竟也栖着“不平”二字。
暮色如融化的琥珀,将长街的青砖浸染成一片朦胧的黛色。
萧承衍的乌驹忽然偏头蹭过谢九棠的马头,铁马衔上的银铃撞出碎玉般的清响。
“看来那本野史也不尽是荒唐。”萧承衍勾唇凝她。
她分明看见他唇角噙着半缕笑,目光却如黄连般苦涩。
“殿下何故跟我说这些……”谢九棠不知为何,躲开了那抹笑意,只敢目视前方无尽的暗夜。
“本王只是想让你知道,老二老五争的是龙椅,我争的,是活下去的资格。”
“倒是比我这质子还惨一些。”谢九棠眨了眨眼,“不过,今日还是要谢你。”
两匹马蹄铁同时踏碎水洼,月光在涟漪中碎成万千银鳞。
萧承衍仿佛知道她的“谢意”由何处来,笑答:“少自作多情,本王接近你,不过是想借千门处的铡刀,让曹氏和郑氏互咬时,避让于我。”
谢九棠却浑然不顾他说了什么,自顾自的偏头轻笑道:“三殿下以后可以多来我府上走动。”
夜风忽卷,垂乱她的鬓发,月轮碾过她的眉梢,眸中似星河倒灌。
萧承衍先是一愣,随即收了烙在她面容上的目光,喉结翻滚道:“怎么?几句瞎话就摇动了世子的恻隐之心?”
谢九棠轻夹马腹,向前赶了几步与他并肩,“比起借势,我更希望三殿下与我走动的初衷是,朋友。”
“朋友?”萧承衍尾音裹着冰碴,喉结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重重一滚,道了句:“不知死活。”
说罢,扬鞭而去。
而少年策马入夜,眼中翻涌的哪里是杀意,分明是饿极的兽看见火中栗子时,又痛又痒的贪婪。
21. 掉马甲了
第21章
次日清晨,谢九棠睡眼惺忪的在廊亭处伸了个懒腰,便听西厢中传来赵莽偷议自家王爷的嬉笑声。
只是这“偷”字放在他身上有些不恰,那粗旷的嗓门,怕是三道高墙都锁不住。
只听得里面泱道:“徐大人是没见,咱俩跟了主子七载,从未见他说过这么多话,从京郊别院到玄武门长街,再到朱雀巷,您猜怎么着?”屋内话音一顿,提了嗓门道:“没打哏呐……”
随后爆出徐良等众人的嬉笑。
谢九棠心想这慎王在她面前,不一直都是个话痨吗?难不成以前还是个文拘的?
她好奇地想去西厢听个墙角,刚向西迈出脚,便想起昨日随她回府的阿絮,此刻就憩在西侧的耳房中。
她虽未做错什么,但每每靠近这个少年,总有种心怀鬼胎的错觉,似竖了毛的猫儿般,恨不得垫着脚尖走路。
于是,谢九棠向西探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想要南辕北辙的从东边绕进西厢。
结果鞋尖刚点上东廊青砖,阿絮的嗓音便裹着冬幕的凉意,从背后飘来。
“少主躲什么?”
惊的谢九棠忙挺起缩进锁骨的脖梗,佯作舒展筋骨的活动了活动双肩,风轻云淡地回头道:“你醒了?”
阿絮披着件雪色中衣,端手笔直的站在耳房门口,睫羽扑簌如垂死的蝶,神色清冷道:“少主冠歪了。”
谢九棠下意识的抬手去扶,少年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步至她身前,指端冰凉的触感擦过她的耳廓。
谢九棠身子徒然绷紧,疾退半步。
“放肆!”她耳根被他碰过的地方升起绯红,如染了凤仙花汁,却偏要压着嗓子作男声道:“本世子自己来。”
晨光初上,少年眼尾忽而飞红,如抹了胭脂,只因视线落在了谢九棠蓦然变红的耳垂上。
他个子很高,却比寻常男子清瘦,站在谢九棠面前,只能低头回话。
阿絮从不似别的侍奴般躬身,所以看上去,谢九棠才像那个低位者。
“少主可知为何北燕刑场刽子手行刑前,必要替死囚正冠?”他看着她有些慌乱的礼着发冠,不紧不慢道:“头可断,冠不可落,这是北燕人刻进骨子里的体面。”
谢九棠含糊应了一声,不知为何,平日里几下就能簪好的发冠,今日怎的也不趁手。
“南梁不兴男子发冠,奴晓得的,但既在燕京为质,少主正冠,也是为南梁束起体面。”他忽然俯身,沉香气息裹着威胁,“若实在不趁手,奴可亲自侍奉少主梳发。”
谢九棠猛地后撤,后腰撞上廊柱,痛感从尾椎钻入。
晃碎的晨光里,阿絮的指尖正捻着她掉落的那缕青丝,眼神侵略在她耳垂下的脖颈之间。
“退下!”谢九棠忍着吃痛,将玉簪狠狠插进发冠之中,落臂负手于身后。
少年凝着她的眸子,微微行了一礼,便裹着那件月白披风入了屋。
门被带上的那刻,谢九棠疾步路过耳房,冲进西厢。
见到赵莽正挥着他那把大刀,片着昨日从端王府带回的鹿肉时,她心神才静了下来。
“质子爷。”
众人见谢九棠进门,纷纷起身,赵莽更是端来他片好的鹿肉,凑到谢九棠身侧,“质子爷尝尝,本统领的刀工在燕京九门可是出了名的。”
谢九棠盯着那盘鹿肉,但想到赵莽曾在慎王府的鬼字卫谋事,那把刀更是号称开过“万人棺”,便突然觉的,那鹿肉上仿佛飘来一股腐尸味儿。
她不禁皱了皱眉,以晨时不喜油腻为由,礼貌回绝了那盘肉。
“质子爷您是不知道!”赵莽抓了一片塞进口中,袖口抹了把嘴,“跟了王爷整七载,”他忽然压低嗓门,做贼般夹着尾巴凑到谢九棠跟前儿道:“从未见他跟别人说过那么多话,您是头茬儿!”
谢九棠被赵莽身上扑鼻的汗臭加酒气熏的揉了揉太阳穴,闭眼道:“我大概知道三殿下为何派你来我府上盯梢了,改日让春杏替你收拾收拾屋子。”
徐良在旁咯咯的笑,嘴里塞着烧鹅,手还不忘在那本“质子爷起居注”上写划着,“质子有所不知,这已是春杏姑娘替他收拾过的样子了。”
一旁的春杏噗嗤笑了声,锤了一下徐良的肩膀。
赵莽虽不知二人在说什么,但却上前将徐良手里的小册子一把夺过,“写写写,兄弟几个打趣儿的话你也记,老子改日非烧了你这破本子。”
“我这册子一字千金,老了能做棺材本,你懂个屁!”徐良含糊骂着,起身欲抢,目光却突然锁向谢九棠身后,僵笑道:“这下真不用记了。”
谢九棠忽觉后背泛冷,余光从雕花窗棂漏进的寒光里,瞥见了萧承衍的身影。
他叉臂倚着门框,韶光割裂他半边面容,丹凤眼里浮着层薄冰似的笑意,睫羽溺在朝阳中,似被火燎了翅的凤尾蝶。
“世子让本王多来你的府邸走动,本王向来重诺,见门开着,便进来了。”他声线浸着晨雾的凉,目光却烙在她有些潦草的发冠上。
赵莽默默将手中的起居注塞回了徐良怀中,二人不知三殿下到底在聊到哪一句时入的院,以致此刻目光涣散,双腿发软,并排贴在墙侧。
春杏则垂首拘束的缩站在赵莽身旁。
谢九棠怔了怔,随即吩咐道:“春杏,去煮茶。”
“不必了,”萧承衍转头对赵莽道:“你家那面馆还开门吗?”
赵莽连连点头:“开着呢开着呢,我爹认得王爷,定会多给王爷加个流心蛋。”
萧承衍斜睨了眼赵莽,这货自从跟了谢骞,便再未喊过他一声主子,如今改口称他一声王爷,倒真有些不习惯。
“走,带你去吃面。”
谢九棠想着本就未用早膳,便听话的随至其后。
谁知还未踏出院门,忽被身后扫来的云锦薄披遮了视线。
阿絮冰凉的指节攥着银丝领扣,呵出的白雾扑在她后颈:“春寒料峭,少主注意防寒才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因萧承衍的手掌在披风落至谢九棠肩头前,抢先攥住了阿絮的手腕。
“质子府倒是主仆情深。”
只见他话音稍落,才将目光缓缓扫至身后跟来的少年。
“天已转暖,穿多了反倒身乏。”谢九棠拢住滑落的披风,向身后道了句:“下去吧。”
垂花们的阴影下,三人的身影,竟有霎那的僵持。
少年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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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逐令,攥着披风的手腕却悬而未退,竟大胆到上前一步,欲将披风执意的披在谢九棠的肩上,温色道:“少主自幼畏寒……”
这一僭越之举,惊碎了三人之间微妙的平衡。
只见萧承衍自松开少年手腕后,自始至终悬空在她肩头三寸的手掌果断落下,广袖翻卷间当真抓实了她的肩膀。
袖中手臂肌肉偾张,顺势将她揽住,往怀里带去。
方才散尽的晨雾里,谢九棠的面颊随着这一动作,蓦地染上虾子红。
“她说她不冷。”
他掌心长年握刀的薄茧隔着一层薄衣烙在她的肌肤上,垂了下巴,故意打趣道:“还是说,谢世子要学那些闺秀,非说反话?”
他几缕碎发垂在凌厉的眉骨上,衬得那双狼似的眸子愈发漆黑,丹凤眼里淬着警示,逼得谢九棠只敢直视向前。
少年沉默着拾起被萧承衍手臂刮掉的披风,立在垂花门处,看着二人远走。
目光刀锋般削过他揽在她肩头的手掌。
日光漫过巷口青瓦,谢九棠佯作伸懒腰,挣开了萧承衍还揽在她肩头的右臂。
“都是男子,你脸红什么,”萧承衍喉结随着低笑滚动,“打砸宣王府的胆子呢?”
他越是打趣,谢九棠的眼尾扯着耳根,越如滴血般涨红,只得加快脚步,企图与他拉开距离。
却被身后的萧承衍生生拽住手腕,扯回自己身侧,他忽然捏住谢九棠下巴逼她转头,拇指重重擦过她的唇,目光不留余地的绞住她无处躲藏的视线。
两人鼻尖相距不过寸许时,他嗤笑着松开手:“原来谢家女儿也会脸红。”
“你胡说八道什么!”谢九棠甩开他的手,突然仰头攥起他的领襟,“三殿下若想试试谢家刀……”她踮脚逼近,目露凶光,“我不介意替南梁战死的儿郎,讨些利息。”
萧承衍被她攥着衣领,任她使力揪紧,身子仍岿然不动。
他忽而勾唇,将她按着肩,重重反扑在深巷的青砖墙上,震落的墙灰扑簌簌落上谢九棠颤动的睫羽。
他屈膝卡住她的身子,手臂在谢九棠耳侧撑出方寸囚笼,身上的檀香混着草木的吐息烫红她的颈肤。
挑眉道:“你这奶凶的样子,连朱雀街的狗都吓不住,在本王面前露什么爪?谢九棠,我告诉你,你兄长的尸身我已验过,左肩的狼牙箭齿,比你肩上的,要逼真的多。”
他的目光滑向她的头顶,“连发冠都能带歪,还装什么狼崽子。”
谢九棠心口大震,袖口突然弹出半寸利刃,却被萧承衍早一步捏住她腕骨反剪上墙。
二人目光纠缠,似有火舌腾飞。
萧承衍忽从袖口掉落一枚平安符,上面的图案与谢九棠身上的恰是一双。
那是她每每在谢骞出征前,都命令他带在身上的护身符。
“兄长~”谢九棠呼吸寸乱,双目渐湿,终于在敌国的土地上现出颓败。
萧承衍将那褪色的平安扣塞进了谢九棠的束腰中,“我奉劝你,好好听本王的话,否则,我不保证我这张嘴会向燕帝吐出些什么,你身份一旦败露,两国再战,小心父王第一个,”他冰冷的眸色中尽是威胁,贴耳轻声道:“杀你,祭旗。”
22. 还好是他
二月残雪混着柳芽的涩香,凝在谢九棠湿漉漉的睫毛尖。
萧承衍烙铁般的掌心压着她纤细的腕骨,抵在青苔斑驳的砖墙上。
春日暗巷,无人经过。
重重灰墙将闹市的喧嚣隔绝,静的只有谢九棠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的拇指忽而擦过她泛红的眼尾,将那颗将坠未坠的泪珠,碾出碎玉般的光泽。
萧承衍低首俯身,在与她鼻尖相隔不过数寸的距离处,弯下眼尾,哄她一般道:“放心,只要你听话,本王会替你保密。”
萧承衍看着眼前这朵梨花带雨的海棠,心想这一吓,定会让她收起假面上的獠牙,变得温顺一些。
毕竟,能让她在明枪暗箭的北燕朝堂,寻一处屋檐,在人人惧怕的慎王身边,做一朵规避风雨的娇花,是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美事。
更何况,眼前人无暇的粉面上缀着惧色,长睫抖颤的样子,本就是她没有伪装的底色。
只要他稍哄几句,定能温顺归降。
为他所用。
而谢九棠也如他所料般,擎着一脸柔态,轻啜着向他肩膀靠去。
萧承衍立时心如喧鼓,竟配合的将左肩向前挪了几寸。
谁知这丫头在他肩头一口咬下,隔着两层锦衣,萧承衍仍旧疼出闷哼。
“嗯……”
剧烈的痛感让他的掌心迅速游至她的后颈,似拽起一只野猫般,将谢九棠从自己肩头扯开。
她突然望着他咯咯的笑起,皮笑肉不笑的阴凉感,随着他左肩处的疼痛一并交织,将萧承衍方才的悸动生生压了下去。
“让我猜猜,三殿下得知了南梁的秘密为何不上禀。”谢九棠眸中裹着讥诮。
萧承衍心头微震,难道这丫头瞧出了自己的心思?
可这隐秘而无法宣之于口的微妙,连他自己都无法断定。
却听谢九棠冷笑道:“因为殿下也知道,永定河一役,北燕虽胜,但国力已然被战事过度损耗,如今国库亏空,兵力残缺,北燕不过是一只缠斗到精疲力尽的虎,这时侯,哪怕北边来一只狼,西边来一只猞狸,这只虎都会被顷刻间取走性命,所以,即便你父王得知南梁质子是个冒牌货,也会把这个消息擦除干净,说不定,还会除掉发现这个秘密的人。”
谢九棠唇色浓艳,因反抗他而散落的青丝,此刻随风扫过萧承衍的喉颈,令他有些烦躁。
“萧承衍,你威胁不到我。”一缕碎发黏在她濡湿的唇畔,方才哭过的双目,此刻亮如冰晶。
被压制下的那朵“娇花”,仿佛比上位者更加坦然。
她音色如淡菊,仿佛在陈述毫无漏洞的事实:“我是谢骞,是梁皇后嫡出,是大梁王的长子,即便这具皮囊下藏着的是公主也好,贱奴也罢,你父王要的,不过是一张质子的皮囊,一颗可以使两国安好,休养生息的棋子,与‘我是谁’,又有何干呢?”
暗处梅枝忽折,惊起栖雀乱飞。
她说的不无道理,萧承衍自然也知晓两国如今心照不宣的契约。
但道理虽对,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似乎又不对了。
他本想在她回答后,事先备好的那句“你少自作多情”竟无机会说出口。
“自作多情”当真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萧承衍莫名有些愠火,却不知火从何处,只得松开了禁锢在她身上的手,冷冷说了句:“把泪擦了,否则让人见了,还以为谢骞是个可怜人。”
“殿下才是那个可怜人吧?”谢九棠接话头接得飞快,生怕气不到他。
“我即使出质敌国,也还是父王的心头肉,梁王不惜用他十年心血绘制的水师布防图,给我做北上出质的护甲,你有什么?”
她向前阔迈一步,仰头凝他,“三年前的永定河上,北燕千门铁骑被南梁水师重击,你父王为了赢,不惜以你萧承衍入赘为幌子诈降,”谢九棠笑的讽刺,细眉微挑,“皇子入赘,千百年来,史书不曾有过,萧启山要多么嫌弃你这个儿子,才能做出这等贱卖你尊严的事?”
暗巷忽起朔风,卷着他箭袖间的松香扑在她面上。
谢九棠双眸无惧的迎上他寒凉的视线,扫过他被她气到抽搐的眼角,继而抬了声道:“我与父兄,或相隔千里,或阴阳两隔,但他们却胜似在我身旁。”
她气焰嚣张地逼近,“慎王殿下,你呢?你的兄弟手足和你的父王,就在这咫尺的朱墙之内琉璃瓦下,可你此刻假若奄奄一息,你猜你的父王和兄长,会奔你而来,还是只会站在远处观望?你于他们而言,又是什么呢?是你父王的筹码?退路?还是皇兄皇弟们争储路上用来磨刀的砂岩?”
萧承衍面色如水,可谢九棠却见到,他颈间的淡青脉络蓦然突起,仿佛体内有只狂暴的野兽,正在被这具清冷的皮囊所压制。
在看似风平浪静的玉面之下,张牙舞抓的撕咬着她。
“一条丧家之犬罢了。”她轻轻吐出最后一句。
这是昨夜二人策马同归,他的自嘲。
谢九棠觉得,这句话放在此刻,再恰当不过。
可说完这句话,方才还一脸倔意咬牙睨她的萧承衍,下颌线的肌肉线条忽而变得柔和。
他挺着身子,垂着双臂,仿佛一株突然萎靡的枯草,连怒视她的目光,都失了力道。
仿佛一面被摔碎在墙的琉璃镜,满地碎屑,每一块都含糊着呜咽。
这种颓败的目光,让原本一身炸毛的谢九棠,都无端收起了浑身倒刺。
看着他这副样子,她终于咽下了更恶毒的话语。
“你猜对了,但只猜对了一半,”那株萎靡的枯草,不知是为报复,还是蓄意恐吓,只见他双目泛着淡淡的死气,继而道:“若是北燕得知了南梁质子的秘密,的确会如你所说,不会立时起战,但我,比你更了解北燕的君王,他后宫三千,阅女无数,尤其喜欢漂亮的南梁女子。”
萧承衍苍凉垂落的目光,忽而缓缓抬起。
他就那样看着她,轻叹:“你难道忘了,本王就是南梁乐伶所生啊。”
他不见底色的眸仁沉静如渊,倒影着被他的话瞬息击溃防线的谢九棠。
这一次,换他步步紧逼,直到谢九棠再次退至身后那片长满青苔的砖墙上。
“到时侯,你猜,”萧承衍微微闭目,仿佛撕拽着她,一同沉入那个未知的幻境,“公主和乐伶,在大燕宫的软帐里,谁更高贵?谁更低贱呢?”
谢九棠后背洇过一阵冷潮的湿气。
她分不清是自己被对方激出的冷汗,还是青苔的湿潮。
本是初春,这条被南梁质子府压抑的暗巷仿佛冰窟,一眼望不到头。
二人犹如两只长满刺的刺猬,互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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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模糊后,终于疲惫的安静下来。
巷子中有风拂过,萧承衍忽而抬手,用指尖勾住她歪斜的玉冠向上一推。
谢九棠欲要偏头避开,却被他另一只手钳住下颌,虎口卡着她的下巴,逼她仰面承接这近乎暴烈的端正。
“冠正了。”
他说罢,负手后退一步,为她让出方寸盈余之地。
谢九棠被发端遗留的吃痛扯回心神,并心力交瘁的发现了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便是她出质北燕后,那支可以批改她生死的朱笔,竟不是握在敌国君主的手里。
而是,在他儿子的手里。
这是何等的讽刺。
谢九棠无力的张了张唇,脱口而出时,竟变成:“我饿了,还吃不吃面了?”
******
二人亦步亦趋的出了巷子,萧承衍在前,谢九棠在后,一路无言的漫步过西城长街,来到了那条满是早点面摊的良民巷。
青石板沁着露水,早点摊的棉布幌子在晨风里此起彼伏。
天光劈开笼屉上蒸腾的雾气,竹匾上码着的雪面馒头又大又圆,油锅里翻腾的焦圈儿扯着金丝。
谢九棠单是闻着,又觉得身上暖了起来。
“赵统领家的面馆不该姓赵吗?”
她站在那块“王家小面”的铺匾下,好奇问道。
“养父。”萧承衍冷冷应了句,便负手走入面摊外的搭棚下,寻了一处干净的小桌,撩袍而坐。
谢九棠紧随其后。
那老板显然认识这位慎王殿下,却没有谢九棠料想的那般笑脸相迎,而是像见到一位熟客般,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这让谢九棠有些意外。
“今儿有人请客,给我添个小菜。”
只见萧承衍招呼了一声,便托腮看向人来人往的早市。
仿佛在看一处他向往的人间。
坐在他对面的谢九棠左顾右瞧,最后指着自己鼻子道:“你是说我请客?你堂堂……”她话到嘴边又压低声音嘀咕道:“富贵人家的公子,吃个面还这么吝啬。”
热腾腾的面刚端上来,只见这位南梁百姓口中“凶神恶煞”的慎王,如寻常百姓家的男儿郎般,腕袖卷至肘间,两指钳着豁口竹筷,挑起寸宽的裤带面,往嘴里送去。
晨光掠过他微垂的眉眼,将他的睫毛映成淡金,反倒衬的一双黑瞳愈发深邃。
不知为何,她从未在这位鬼王身上感受到阴郁的杀气,比起传闻中剜人双目的模样,反而更像画里走出来的玉面郎君。
她脑中随之冒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还好知道南梁秘密的是他。
谢九棠被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惊掉了手中的竹筷,被萧承衍眼疾手快地接住,“怎么?我长得很吓人吗?”
正说着,旁边那桌客人,突然将手中的铜钱怒摔在榆木桌上,朝前来收账的王掌柜横眉道:“老子打尿炕的时候就在你这家馆子吃面,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五文钱一碗,怎的今日突然就涨到十文了?”
那王掌柜面无惧色,答的实在:“来这吃面的客人我都熟,当真没见过公子,且这粮价从昨日就涨了,五文钱一碗,真的不够本钱。”
王掌柜话音刚落,虬髯大汉豁然起身,蒲扇似的手掌干脆掀了面桌,数碗滚烫的热汤裹着辣油,随着翻飞的桌面,扑向了谢九棠。
23. ‘除暴\’和‘安良\’
第23章
面汤在空中划了个弧,像是长了眼,偏偏冲着谢九棠的脸上泼来。
她本能的后仰,原是可躲开的。
却见对面玄色广袖翻风而起,掠过她头顶,一把拽住了她的袖袍,将她向前扯来。
汤水如金虹贯日直扑谢九棠门面。
她被浇的双目紧闭,瞬间的窒息感让她张大了嘴,深深喘了一口气,汤汤水水混着宽面的香气盈灌进领口。
不过想着,萧承衍此举本为了让她躲开,该是出于善意,倒也不忍责怪,她腾出手抹了把脸,却听得对面呼了声:“好险。”
这才发觉,自己的袍袖竟被对方做了护面的家什,二人面前的陶碗中风平浪静,连同他自己的身上,也没溅上一滴污秽。
只见萧承衍拿起她的筷子,夹走了粘在她鼻尖的葱花,遂将筷子塞回了她手中,道了声:“不谢。”
谢九棠怒极反笑,“公子这碗面倒是比人更金贵些。”
而旁边踹翻桌子的始作俑者,不仅连声道歉都没有,更是瞧都没瞧她一眼。
只见肇事者站在原地,颐指气使的冲王掌柜道:“老头儿知道我是谁吗?”他一把揪住王掌柜的衣领,“听说过燕京的周家么?我爹和两位叔父可都在户部任职,这燕京的物价什么时候涨,什么时候跌,周家能不晓得?还轮不到你一个卖面的老头儿在这胡说八道!”
王掌柜听罢,只是安静的蹲下身,将散乱在地的桌椅摆正,从容道:“原是周家公子,是老夫不识抬举,今日的面钱不要了,还请公子莫要为难我们这些百姓。”
谁知这句看似息事宁人的话,更加惹怒了那位周公子,只见他恶狠狠的推了一把蹲着身的王掌柜,“好个偷梁换柱!明明是你这奸老头子漫天要价,怎就成了本公子欺负百姓了?”他撸起袖子,“今日还真不是几文钱的事儿,本公子就要替户部惩戒惩戒你们这些奸商,燕京的物价就是被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玩意儿逼上去的!”
王掌柜被他推了一把,本就有些跛的双腿踉跄后退,却又被那公子揪着衣领扯回,将头狠狠按在了地上。
谢九棠霍然起身,却被萧承衍铁钳般的手掌扣住腕骨,生生按回条凳,榆木板凳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
只见萧承衍慢条斯理的用筷子盘起面条,风轻云淡的吃着,一副置身事外的闲散模样。
谢九棠嗓音压着火,盯他道:“赵莽替你卖命七年!他义父今日受辱,你倒咽得下这碗面?“
萧承衍不紧不慢的咽下口中的宽面,“你若此刻出手,斩的可不是恶徒,而是王老头一家六口的命。”
谢九棠怔了怔,“我从来不知,‘除暴’和‘安良’,竟能分开写。”
她的双手在桌下,偷偷攥起了拳头。
“这家面馆开张前,王老头在衙门做了二十年的衙役,如今虽过天命之年,与这绣花拳头的周公子比起来,还是能过几招的,可是,你猜他为何不躲?”萧承衍轻吹着宽面上蒸腾的热气,“因为这摊子底下压着他一家人糊口的玩意儿,撕破脸,用不了多久,燕京的乱葬岗就要多六具饿死的尸体。”
热气模糊了谢九棠眼底的不甘。
她生在南梁皇室,虽偶尔贪玩,打扮成小郎君的模样偷跑出去,混迹乡野,那时的她以为自己离开了皇城,便能深入乡土,融入百姓。
后来才知,她每次偷偷出宫,身后都有兄长派出的几百名护卫暗中保护,那些与她搭讪玩闹的百姓,也都是官家出钱雇的戏子,哪怕她遇到的乞丐流民,也都是涂灰抹粉扮来的。
她见的哪是什么百姓,分明是官家为她这只金丝雀,在皇城外搭的戏台。
她哪里会知百姓的脊梁骨不是戏文里挺拔的青竹,而是被权贵踩进泥里的麦秸。
发现这个秘密后,她才终于明白,囚住她的金笼子,从来不限于大梁宫的万刃朱墙,而是无所逃于天地的皇权。
王掌柜被周公子揪着撞向面缸,粗陶炸裂声里混着闷哼,惊的谢九棠肩头一颤。
街对面挎着菜篮路过的婆娘,目光从面摊一扫而过后,似是见了稀罕物般,脚步又退了回来,朝那菜农使眼色道:“这不是上月砸了宣王府的质子爷吗?今日怎的袖手旁观了起来?”
老翁敲着秤杆子冷笑:“质子到底是质子,南梁的狼崽子进了燕京,也得学会趴着吃食!”
“行侠仗义的质子爷,原来长了双富贵眼!”
谢九棠指节捏得青白,萧承衍的手掌却如枷锁缠住她腕骨。
王掌柜的双腿在面粉堆里抽搐,头上的血沫混了白.面,好似燕山河岸旁的樱花绽开在脸上。
“面要凉了。”萧承衍忽然舀了勺辣油浇在她碗里:“这红油的火候正好,趁热吃。”
谢九棠攥着筷子,耳边却是那周公子的咒骂:“老东西吞了多少黑心钱!今儿都给我吐出来!”
双方混乱的脚步,激起地上散落的面.粉,扑簌簌落了周围客人满肩。
萧承衍抬手掸尘,动作优雅如抚琴。
谢九棠死死盯着王掌柜蜷成虾米的背影,声音发颤:“所以,今日定要我当瞎子不成?”
萧承衍抬手,用筷柄轻轻抹过她紧蹙的眉头,“真想当菩萨?”他冷笑,“那得先学会把香火钱塞进阎王手里。”
谢九棠不语,看着眼前的面,实在没了胃口。
“你当燕京城的天牢里关的真是恶人?”萧承衍笑的不屑,“关的是蠢人罢了。”
他嗦着面,一脸通透,“今日这碗面能涨到十文,明日粮价就能压回三文,”他收起笑,低声凑近道:“玄机藏在户部的秤砣里,这事儿你管不了,劝你不要插手。”
那周公子不知从哪里叫来了几个同样锦衣玉冠的帮手,对着蜷在地上的王掌柜一顿拳脚。
“这等奸商就该吊在城门示众!”
一边打着,几人暗暗朝谢九棠的方向瞅了一眼,见她毫无动作,于是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只见其中一位公子悄悄绕进人群,不过须臾,那王掌柜的妻儿便从后院赶来,其中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朝地上蜷着的人影喊了一声爹,抄起擀面杖就要往里冲,他娘拦不得,被周围旁观的几个百姓一把薅住肩膀。
“傻娃子,你去了才坏事!”
那妇人怀中还有个小儿,被打砸的场面吓得脸色惨白,哭闹着揪住娘亲的衣衫。
这时,不知从哪窜出个约么十二三岁的孩童,直直地冲上来,扑跪在谢九棠靴前。
被按在地上的王掌柜抱着头,目光不住的往这边睨,嘴里喊着:“回屋!回屋!”
那孩子却猛地抓住谢九棠染了面汤的衣摆,“公子,我认得你,那夜我瞧见赵兄给您牵马——”脏兮兮的手指戳向面缸旁抽搐的父亲,“你身上穿的戴的,一看就是燕京有头脸的人,求您开个口!只要您点个头,我爹就能活!”
萧承衍轻笑如薄刃刮骨,“小崽子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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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挑主子。”木筷尖托起孩子的下巴,“你爹这是在保你,你懂吗?”
谁知那娃子也是个犟的,连萧承衍的脸都没看一眼,直勾勾的死盯着谢九棠,“我不懂,我只记得爹说过,被人欺负了,就要还手,既然公子不帮,那孩儿断没有睁眼看着爹爹被打的份儿!”
惹的谢九棠心口一滞。
她忽想起十四岁那年,自己因北燕使臣对自己言语不逊,当着两国朝臣的面,在大梁宫的前殿上摔了杯盏,寒冬腊月,被梁王罚跪在雪地里。
而兄长谢骞却不顾父王在使臣面前的颜面,径自步至漫天飞雪中,将冻的发抖的她一把扯起,对她道:“若因畏怯而纵恶,便是助纣为虐,父王会为他的懦弱而付出代价。”
而此时此刻,娃子眼里烧着的执拗,像极了那年雪地中跪着的自己。
眼前这个毛都没长全的男娃,见贵人不出手,便转身从面摊柜底抽出一把切面的铁刀,只比菜刀窄一寸。
握在手里,目露凶光。
那妇人见状,将怀中稚童丢给身旁看热闹的老妇,便叫嚣着冲上前来夺刀,却在冲过来时,被其中一位权贵在小腹处跺了一脚,咽呜着朝后飞出半丈远。
那娃子见娘亲被踢飞,一跺脚,咬牙拿刀冲向那位满身华缎的公子。
男子原本觉得是个孩子,本未放在心上,没防备,转身的功夫,竟真被那窄刀捅进了股.下。
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纷纷共情的呲了牙,抱着娃的老妇也给怀里的孩子捂住了眼。
那人往屁.股后面摸了一把,温热的鲜血烧的大腿发麻,痛劲儿还没上来,便见他撒开了王掌柜的后脖领,瘸着转身朝那娃子走过来。
王掌柜骂了一声:“龟王八,给老子滚回家去!”
那娃子被见了血的刀刃吓愣,又被亲爹嘶哑着喉咙喊的这一声唬得打了个冷颤,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刀早被那青年夺了去。
“好你个狼崽子,找死!”
青年握刀,干脆利落的捅向了那孩子。
只见王掌柜撑着五十多岁的骨头,大喝一声,发了疯似的从地上蹦起,就要跳上那青年的背。
那青年被背后猛刮来的一阵阴风吓得回首,原本朝向那孩子的刀身,被迫朝向了王掌柜的心口。
围观的百姓不约而同的闭了眼。
从地上爬起的妇人看到这一幕,身子又刷的瘫软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在这卖了十年宽面的王老头儿,今儿要交代在这里了。
面摊下的青石板忽而炸开刺耳的刮擦声,谢九棠马靴碾着满地铜钱,滑向那绫缎公子。
再抬眼时,只见谢九棠一手拎刀,一手搀着已经被吓到虚脱的王老头,软面般缠在她的手臂上。
百姓们松了口气。
而那位青年被一只巨大的陶碗扣住了视线,连汤加面滴着水,裹了一身,无头苍蝇般,一腚蹲在了旁边被打碎的面缸里,激起滚滚白烟。
恰有风起,卷着面粉铺就的白浪,如潮水般翻滚在良民巷的青砖地上。
众人纷纷扯袖遮挡。
整条巷子好似打翻了云台的天宫,混迹其中的牛鬼蛇神趁乱而退。
挂了彩的那位权贵嚎啕着,被冲进来的几位家奴四仰八叉的抬走。
巷口忽而传来铁蹄声,几名衙役仿佛早已预料到此处会有一场闹剧般,手握刑部捕令,朝谢九棠所在的方向而来。
24. 谢骞,你敢袭官眷?
“梁王世子当街行凶,押送燕京府尹,上禀天听后再审。”
谢九棠被按住双腕上镣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萧承衍所言的那句“这次的刀,藏在户部的秤砣里”是什么意思。
燕王这老贼将她做了俎上鱼肉,惹的几位皇子嗅着腥味争来抢去,好从中挑出能够坐稳东宫的苗子。
苦了她,成日被人扣着鱼鳃甩来甩去,连坐下来吃口饭都不得安生。
萧承衍见她被擒,起身踱来。
谢九棠心想,算你仗义。
谁知,这货步至她面前,在她斜睨的目光里,从她腰间荷包取了些碎银,“出门走的急,没带银子,今儿这面钱,你出。”
说罢,又信步折回长凳上坐下,继续吃面。
倒是比她逍遥自在。
而那位始作俑者周生,虽也被衙役所拘,却未上镣,而是用软滑的绸布,松松垮垮的束了下手腕,在谢九棠讶异的目光中,请上了刑部的轿子。
“慢着,”谢九棠靴尖勾翻条凳,脚背聚力,猛的踢向那周生的腿弯,两个眼尖的衙役似猫儿般,机灵的躲开,为那周生让出了扑跪的余地。
“谢骞!你竟敢袭官眷!”周生艰难爬起,揉着差点跪裂的膝盖。
谢九棠挑眉,心想此人竟然识得她,想必今日之事,定是冲她而来。
于是,淡淡抛出一句:“凭什么他坐轿,我戴镣?”
“问得好。”那周生忍痛的脸上,忽而扬起一种正中下怀的得意,“刑部轿撵专押正三品以上官员及官员家眷,在南梁,你是天家,可这是在北燕,自然是你品级不够。”
周生向前探着脖,摇晃着脑袋,傻大鹅一般挑着唇角,气焰嚣张的看向谢九棠。
谢九棠眉眼含笑的朝那周生走去,“你们北燕的轿撵,门槛还真是高啊?”
周生瞧她活动着手腕,来者不善的模样,频频后退,“快快,挡住他!”说罢就往轿里头钻。
话音未落,谢九棠的手已扣住轿辕,那周生像只被揪了脖子的肥鹅,勒在她腕上的锁链里,一个翻仰,被勒下轿来。
周围百姓被驱散了大半,仍有好热闹的探头探脑,偷瞧着良民巷中这出罕见的大戏。
而那些猴精的衙役,自然知道今日闹剧的东家是谁,这谢骞看似败虏,却是天家钦点的千门都督,虽是个傀儡,但毕竟底子硬,只要不弄出人命,便都袖手旁观,无一人上前制止。
日头晃眼,春日的天光像打翻的蜜罐,金灿灿的浆液漫过青瓦檐角。
“谢骞!你可知北燕律法,袭三品官眷是要鞭刑的!”
“老子袭的就是官眷!”
良民巷中无数双眼睛从各个街角茶楼铺子望了出来。
只见那户部侍郎家的周公子,似一只扑棱着翅膀的大鹅,被人骑在背上,掐着鹅脖,狠狠在脸上捶打。
渐渐不敢吱声。
只因背上那混球要挟,若发出声音,便再加十个拳头。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周生的眼睑唇腮,便跟充了气的鱼鳔般,模糊了五官。
好似那燕京护城河畔的野花,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搭棚底下吃完面的萧承衍,坐在长凳上翘着二郎腿,叉着双臂,笑睨着这场春日骑鹅。
若不是今日没带钱,定要扔几个金锭子上去,给台柱子热热场子才行。
谢九棠打出一身薄汗,将含糊支吾的周生拎至轿撵前,在百姓们疑惑的目光中,解开了那周生手腕上的绸布。
“难不成质子爷心软了?”
正当众人纳闷,只见谢九棠坏笑着叨了句:“这么软的布料,拴手腕子实在可惜,套脖子才物尽其用。”
那周生哆嗦着双唇,听话的把脖子凑上去。
谢九棠将那绸布一头系在大鹅脖子上,一头系在轿椽上,点着那厮的头道:“老子现在品级够了么?”
“够了够了!”周生含糊着连连点头。
谢九棠满意的勾了勾唇,“现在还缺个拉车的骡子,你上。”说罢在鹅屁股上踹了一脚,钻进了轿内。
只见周生好似那骡子套上了鞍,随着起轿声,扯着脖子往前拱。
王家面馆门口,伫着那个差点挂彩的娃子,见谢九棠被衙役请走,欲要上前拦轿,被娘亲甩了个嘴巴,拖回了屋里。
街上人来人往,货郎叫卖,仿佛无事发生。
谢九棠从轿窗处瞥了一眼无事的王家老小,终于放下了轿帘。
她今日倒要去衙门看看,这出为她量身而定的大戏,背后究竟藏了什么目的。
******
质子府内,赵莽几人正推着牌九,忽见萧承衍入内。
内室地面上刷刷响起桌凳挪动的声音。
众人纷纷起身,徐良抢先揖礼开口:“殿下前来,有何吩咐?”
“让那个南梁人来见我。”萧承衍开门见山,话中没有一丝多余,随后朝要走的赵莽道:“回家看看。”
赵莽扣在门框上的指节一紧,道了声:“是。”随即快步离开。
谁知萧承衍在西厢等了好一会儿,不见那南梁人身影,反而是徐良面色紧张的前来,站在他面前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萧承衍透冷的目光扫去,“有屁快放。”
“那南蛮子在插花,说那春日的海棠枝不能离水,让殿下……”徐良咽了口唾沫,慌道:“自己过去。”
萧承衍的指尖在木桌上习惯性的敲着,听至此,敲击声戛然而止,冷笑一声,“好大的架子。”
那日在端王府别院,少年相隔甚远向他行礼的画面犹在昨日,当时的他还觉的此人举止出挑,有些奇怪,弄了半天,这“礼”是行给那丫头看的。
海棠枝不能离水?听这话倒有些双关了,那蛮子该不会把自己当成浸栽海棠的汁水了吧?
倒真是会给自己贴金。
萧承衍忽而笑出声来,只是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将面前的徐良吓跪在地。
面前的王爷抬了抬眼,朝他道:“慎王府的俸禄白拿了?我记得你近搏的功夫很是不错,他若不来就给本王绑了,抬过来。”
“那南梁人脾气甚怪,自从入了府,除了对质子爷低眉顺眼,从来不搭我们的话,也不看我们一眼,明明是奴籍,却显得比我们这些官籍的还要尊贵,说到底,清高的很,更何况……”徐良以头戗地,仿佛犯了滔天之罪,“属下……打不过他。”
徐良肩头发颤,方才他进门去“请”,少不了要过几招,可那少年看似单薄,却只用半支海棠,就破了他的招式。
速度之快,似鬼魅出棺,是他做鬼字卫这些年,从未遇到过的高手。
关键是那半支海棠似刀般,招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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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死式,若非那少年手下留情,怕是能须臾间取他性命。
方才在屋里,少年嗓音青涩,却透着股冷冽:“告诉你家主子,我南梁的春海棠,只跪活水,不跪活人。”
花汁顺着徐良的脖颈往下淌,凉的要割破他的皮。
所以,转达给三殿下的话,徐良还是自作主张的婉转改动了三分,否则,真怕二人将质子府的瓦脊掀打干净。
萧承衍起身,朝他腰上踹了一脚,“下个月起,月俸减二两银子。”
徐良似被抽了骨头般瘫软在地,朝萧承衍离去的背影,无力地道了声:“主子罚的好~”
******
阿絮修剪着海棠枝上已经开.苞的花朵,只留满枝骨朵插在瓶中。
闻萧承衍脚步声及近,不仅未起身,更未停下手上的动作。
“你们南梁人的插花术倒是别致,去花留朵,本王倒是第一次见。”
萧承衍踱至案侧,与少年相对而坐。
阿絮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海棠枝上,连余光都未给对面分毫,云淡风轻道:“在外开过的花,我不喜欢,我要的海棠,只能开给我一个人看。”
少年尾音忽而甜腻,仿佛在透过花枝,看向某个姑娘。
萧承衍眸色骤然晦暗,空气的凝滞仿佛能压碎满地的残枝。
他低笑着开口:“可人终究不是花,对着谁开,自然由不得修剪之人说了算。”
此话一出,果然搅乱了少年眸中一池静水。
他终于抬眸,看向对面的来客。
这个男子,是南梁百姓的梦魇。
他既有着北燕男儿的魁梧,偏又生的一副玉雕似的俊美皮相,摄魄的凤眸里缀着漫不经心的光泽,晃的让人心烦。
阿絮忽然明白为何谢九棠总在萧承衍出现时,错开看向他的目光。
任谁被这双眼钉住,都会心甘情愿的坠落进去。
少年握着剪刀的手,从枝头无意识的滑下,被萧承衍一把攥住,才没有伤到少年的手指。
对方微微一笑,对他道:“你叫阿絮?”
少年不语。
“哪个字?”
“飞絮的絮。”他低眸。
飘零、无根,便是他的名字。
“飞絮无骨,衬你。”萧承衍并未放下剪刀,而是递回到他手里,“不过,本王瞧着,你也不必栽海棠了,种附子吧,既能当毒,又能当药。”
剪刀再次掉在地上,少年那双生的极妙的手,终于露出慌态。
萧承衍拿起一支还未修剪的海棠,靠近鼻翼,慢嗅道:“曹冯章中毒的那坛药草,是半月前由太医院送至刑部大牢,坛口密封,无人能开,但我的人却查出那坛口的油蜡莫名变成了烛蜡,颜色、气味,完全一致,若不是借用了刑部后院的那条獒犬,怕是连我的鬼字卫都辨不出。”
他将未修剪的海棠插进了那堆骨朵儿之中,转头看向面色强作镇定的少年,“说来也巧,封蜡被动手脚的那日,恰好是你从刑部的战俘牢里出狱,被端王的人接去端王府别院的那一日。”
海棠枝桠斜挑几缕薄光,似少女指尖蘸了胭脂,在饱满的唇上点了一点红。
那些早绽的,已把层层叠叠的绯瓣舒展成鸾鸟尾羽,借着穿廊风轻颤。
将周围将开未开的骨朵儿,厮杀的黯然无色。
25. 殿下,也爱慕九公主?
第25章
燕京府尹,青瓦灰墙。
朱漆剥落的铜钉大门前,两尊石狮的嘴巴中空无一物,似被人故意磨平了獠牙。
廊下站班的一排衙役拄着水火棍打盹,被谢九棠带进的穿堂风冻了个激灵,终于挺身睁开了眼。
“啪!”惊堂木上的积灰簌簌而落,钱府尹扶了扶歪斜的乌纱帽,一脸惺忪之态,“谁人状告啊?”
那周生见了钱府尹,似见了亲人般,肿着脑袋凑了上去,转身怒指谢九棠。
“小民要告!梁王世子谢骞,光天化日,殴打王家小面的掌柜,还伤了我与友人崔某。”
谢九棠被逗得一笑,“大人不妨先寻个粪夫来,再堂审也不迟。”
“粪夫?!”那钱大人眯了眯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九棠故意捏着鼻子,抬臂指向周生,“否则此人满嘴喷粪,怕是要污了大人头顶的‘明镜高悬’呐。”
堂中几个衙役,险些没憋住笑,喉间压出闷哼声。
“啪!”钱大人再次怒拍堂木,斥道:“官堂之上不得放肆!”
那周生肿着眼泡指她,“我与友人常去的王家小面,因粮价上涨,面钱也涨了价,谢骞不满,与王掌柜起了冲突,我不过与好友相劝了几句,这南梁蛮子就怒掀了桌子,还迁怒了我与友人!”他指着自己青紫的脸道:“看!这伤就是她拿擀面杖抽的!”
衙役们瞥了一眼那周生,各个极力忍笑,面色涨红。
“谢世子,这位周公子告你因十文面钱痛殴良民,你可认罪?”
谢九棠经此一问,带镣踱至高堂前,视线扫过案头卷宗,眸光如刀,“钱大人怎知今日是十文面钱惹的祸?莫不是您也在王家面馆瞧热闹?”
方才周生明明说面钱涨价,却未说涨到几文,而这府尹大人却脱口说出十文钱。
这让谢九棠忽而惊觉,今日燕京府衙,敢情只有自己一个外人。
那钱大人身坐高堂,却被堂下人质问,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方才的困意终于散去,佯作自然道:“本官素爱王家小面,自然知晓这小面的价钱。”
谢九棠转头看向周生,她心想,这周生一个世家子弟,那清汤寡水的面摊子,若说吃个一日两日倒也勉强相信,他这“经常”二字,放在这身锦衣玉冠上,未免太过虚假。
于是道:“周公子既然经常去,如此说来,你与王掌柜一定很熟。”
“那是自然。”周生说的笃定。
谢九棠追问:“那请问王家一共几口人?”
“这……”周生思忖须臾,道了句:“本公子不好打听别人家事。”
谢九棠嗤笑一声,“那我请问王家面馆的葱油面更贵?还是牛肉面更贵呢?”
如今燕京的肉价翻了几番,哪是油价和菜价能比得上的。
于是,周生想都不想,便答道:“自然是牛肉面。”
谢九棠忽而大笑,“可是王家小面根本就不卖牛肉面,所以,你在撒谎。”她转身向着高堂,抬手指着周生道:“府尹大人,这谎话精的话可是不可信呐!”
周生见自己被这南蛮子绕了进去,忙辩道:“大人,小民句句属实啊。”
钱府尹见这谢骞口齿伶俐,便不再拖沓,问那周生道:“周生,你指认谢骞殴打王掌柜,可有人证?”
“自然,”他忍痛扭头朝衙役道:“请人证。”
不出片刻,府衙外传来一阵呻.吟。
只见方才被那娃子捅.了腚的男子,趴在一张撵轿上,被抬了进来,腿根的伤已缠了白布,衣衫也换了新。
只见他双唇哆嗦着低吟:“崔某见过钱大人。”
高堂一侧的书吏,起身凑到钱悯耳根子上,嘀咕了一句:“这是礼部尚书崔元礼的侄子。”
钱悯暗暗点头,瞪着绿豆眼,捋了捋掺白的小胡子,“崔公子,你既愿为证,便将今日所见,原原本本地说来。”
谢九棠听着那崔某的叙述,竟与周生说的一字不差,想必这二人早已串通好,正想着如何对付,却见那崔某突然让人呈上一把铁刀。
刀长七寸,比菜刀略窄,榆木刀柄,正是王家面馆那把切面的刀什。
“我作证,这南梁蛮子打砸面馆不说,还误伤官眷,就是用这把刀伤的在下!大人定要将他重判才是。”
崔家郎撅着腚,驮在家奴的背上,声泪俱下。
少年郎本就粉面玉琢,再配上这惨兮兮的神色和大腿根上浸出血的纱布,认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对谢骞这个行凶者唾骂几句。
崔家家奴将刀具呈上,待刑部衙差检验完毕,确实与伤口吻合。
“啪!”惊堂木再次响起,钱府尹仿佛已经结案般,对着谢九棠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谢骞还有何话说?”
谢九棠踱至堂侧太师椅旁,如自家府邸般自若的坐下,腕上镣铐重重摔在椅旁的茶案上,挑眉道:“本世子瞧着,这‘明镜高悬’下也不必坐着人了,从街上套只狗来坐着,一样能把案子结了。”
紫檀案忽地一震,青袍文书阴着脸喝道:“放肆!今日堂上,谢世子嚼的每个字都烙在这,”他手指划过卷首“呈堂铁证”四个大字,“这堂录是要禀交大理寺的,还请谢世子三思而言。”
钱大人的面色倒是意外的平淡,慢条斯理的弹落了官袍上的落灰。
谢九棠望了眼被关起大门的衙门,冷笑道:“这燕京府衙都是关门审案吗?何不将大门敞开?今日晨时途径良民巷的百姓众多,到底发生了什么,寻个百姓来问问便知,何必关起门来对戏词,反倒无趣。”
她话音刚落,一衙役前来禀道:“大人,王家掌柜夫妇二人,此刻正等在堂外,说要为今日之事作证。”
钱府尹摆手,“带上来。”
谢九棠一怔,心中大骂这王家掌柜愚蠢。
即便今日无人替她作证,她谢九棠也有脱身的法子,更何况她乃南梁质子,就算被诬陷当街斗殴,大燕律法也要不了她的命,有圣上保着,最多蹲几天牢子,便放出来了。
可这王家夫妇若是为报恩情,前来指正周家公子,即便赢了案子,那周郎乃户部官员直系,用不了几日便能放出去,心中积了火气,怎会放过王家。
王掌柜今日白白捡回的一命,怕是又要搭了进去。
谢九棠见王氏夫妇被衙役带上堂来,立时从太师椅上起身,刚要出言提醒二人,不必为了她指证周家郎,谁知还未开口,便听那王掌柜跪地道:“小民作证,今日晨时,这南梁人因不满面钱涨价,将我王家面馆打砸,还拿刀重伤了前来吃面的两位公子,小民略闻这南梁人的名声,知他巧舌如簧,惯会颠倒黑白,特来官府阐明是由,以防两位公子被小人蒙冤。”
谢九棠心绪一沉,如鲠在喉。
******
晌午的日头最会耍赖,瘫在质子府的瓦当上不走。
阿絮剪完最后一支海棠,插进那尊青瓷高颈瓶中。
“毒的确是我下的,三殿下的推演分毫不差,不过那又如何呢?”他狐尾般的眼眸吊起,扫了眼对面的萧承衍,忽而泛起笑意,“你们苦于无证,即便将我抓去大理寺,也会变成一桩悬案,能奈我何?”
“我慎王府刑具齐全,不必劳烦大理寺,”萧承衍肘着桌沿轻笑,“虽不能治你于死地,但本王有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话音一顿,“以我与你家少主的交情,向她讨个家奴,该不是难事。”
少年面色无虞,轻捧起花瓶,步至窗下,将花轻置在窗台上,“我用一副药,即没伤曹大人的身子,又能将祸水引向宣王一党,两党撕咬,慎王殿下不该谢我么?”
他音色极轻,好似怕吵到那株海棠。
萧承衍支着下颌,眸色有些不耐,“我无意东宫,两党相争,与我何干?”他话音顿了顿,忽又疑惑,“又与你何干呢?”
那日端王府一别,他命人查过这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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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碍眼的少年,发现以“战俘”身份自居的他,却只是一名大梁宫的奴侍,连战场都没上过,何来“战俘”一说。
可今日造访,却连以一挡十的徐良都请不动这尊佛,少年看似薄如蝉翼的肉身下,却藏着极高的武功造诣。
这哪是一张奴籍能压得住的身份。
“你到底是谁?又怎会如此了解北燕朝势?”萧承衍揉着桌案上零落的海棠花瓣,目光扫向窗边的少年。
少年还未及冠,头顶用一条素带简单束了两鬓的乌发,颅后的长发如瀑般垂落在白色素衣上,压出了青松般的骨形。
他将木闩拿开,推开了窗户,春日的午阳金粉般扑进,却暖不了少年略显颓败的面容。
“无根飞絮罢了,三殿下若非要追问我是谁,”少年回首,面色倏而郑重,“那么阿絮,是一个爱慕九公主的人。”
萧承衍垂在袖下的手指蓦地收紧。
他看着暖阳攀着阿絮霜白的衣角游走,在他清瘦的面庞上折出朦胧光晕,倒像是那少年自己生出的光。
的确是副好看的皮囊。
不知她看向他时,是否也这么想。
“九公主?”萧承衍忽然很想把这仨字揉碎了,让那少年混着血咽回去,假装自己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
“你竟敢如此直接的……向我袒露她的身份。”
“三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么?”阿絮抬头望过来,鸦青睫羽在眼下投出小片阴翳,却遮不住眸中凌凌春水,“眼睛不会骗人,殿下,也爱慕九公主。”
话音未落,萧承衍已经瞥见少年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对方的每个字,仿佛都像是叩在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
这个少年,愈发碍眼了。
萧承衍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淬了冰的刀刃,刀背却压着灼烫的岩浆,“一个败降之臣而已,本王的喜好还未落魄至此。”
“那便好,”少年的话紧随其后,“反正阿絮是要极尽心力,做她裙下之臣的。”
他将那瓶未开的海棠,浸在了阳光下,“阿絮不会介意九公主的爱是否愿意施舍于我,我只愿陪在她身侧,看她岁岁安乐便好。”
萧承衍指尖的海棠花瓣,被他生生掐出了汁水,染红了掌心的纹路,可眼尾眉梢,却如清水般寡淡,“本王不爱听话本,你二人之事,无需对我说起。”
“殿下是个聪明人,替我们少主保守秘密,对两国,对殿下,都是好的。”
阿絮的背影重新落在萧承衍的视线中,这一次,他忍着五脏六腑长出的尖刺,重新将少年打量。
这些南梁人,一个一个,都甚是有趣。
这时,空中有一只落单的飞鸽路过,阿絮甩袖,飞出一枚银针。
方才还振翅扑棱的白鸽,垂头落下,仿佛死透了般。
少年看了眼刻漏,从鸽腿上取下字笺。
忽而眸眶泛红,怒视萧承衍道:“你眼睁睁的看她被抓去燕京府衙,为何不拦着!”
萧承衍被少年忽而沙哑的嗓音叫怔了一下,应道:“朝中有人看不惯她闲着,想让她插手六部,即便本王今日拦着,明日也拦不住,还不如放她去。”
他面色如常,温笑道:“莫须有的罪名罢了,以她的行事习惯,脱身很容易,不必担心。”
少年目中却起了愠意,“你认识她才多久?难道殿下就没有想过,若是周家人用王家人的性命要挟,她又该如何抉择?”
“王家?”萧承衍不屑道:“一群不相干的人罢了,她没有那么蠢。”说罢,又暗忖片刻,“就算她全了大义,为保王家人性命认了罪,蹲几日牢子而已,又不会危及性命,你在府中静心等着便是。”
少年睫羽似结冰霜,“殿下怕是忘了,你们北燕铁律,入狱者,无论男女老幼,需十指扣于栅木,退中衣净身,验疾或有伤残,才可入狱!”
退衣净身……
萧承衍身体渐僵,缓缓从案前站起。
26. 她奔向了他
第26章
“我认!”
公堂外午阳刺目,谢九棠的膝盖重重磕在燕京府尹的青砖上。
这是她踏入燕京后,第二次下跪。
上一次还是为萧承衍偷取他母亲的卷宗时,被千门处的周显刁难,以战俘之身,跪祭了死在永定河之役的万缕北燕英魂。
难不成她今年与姓周的犯冲?!
“我谢骞,当街行凶,不仅殴打了王家掌柜,还中伤了两位来调解的公子,我认罪。”谢九棠说的平静,却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回音。
她自是知道王家夫妇今日之举,定是受了那周生的威胁。
她认罪,无非几日牢狱之灾,若不认,王家老小性命不保。
谢九棠权衡之下,还是决定暂且忍下这口气,等她出了牢,再慢慢收拾那周生。
燕京府衙偏偏在这时,命人打开了公堂大门,原本凑在门缝听热闹的百姓,闻之立时炸开私语。
王掌柜夫妇被衙役请出审堂,与百姓一起被拦在朱漆木栏后。
那王家妇鬓边银丝沾着泪,枯槁的手指死死揪住丈夫的麻布衣襟。
而王掌柜却一脸僵冷,欲扯着内人速速远去,仿佛那衙门是什么吃人的地方,不肯再做逗留。
可王家妇却死活不肯离开,双手把着朱栏,任性的盯着审堂内。
周生嗤笑出声,俯身拍着谢九棠跪得笔直的肩膀:“早这般识趣多好,省得惊动我叔父。”他特意咬重最后二字,满意地看到钱大人后颈渗出冷汗。
谢九棠眯眼掂量着这两个字,周生,她在心里默念,晨时在面摊时,听他自报家门,那句“听过燕京周家吗”仍回荡耳边。
入燕京前,李太傅给她的北燕野史中,自然也介绍了北燕朝堂盘根错节的权势网,户部姓周的不过一家,便是户部侍郎周文渊,按品级来讲,该是与燕京府尹的钱大人平起平坐。
可这周生能在燕京府衙如此嚣张,自是因为周文渊比起同为三品的朝官,多了一层尊贵身份———曾经师从户部尚书曹冯章,是曹氏的得意门生。
也是端王府的门客。
周文渊于曹冯章,可谓程门立雪,师恩难报。
谢九棠心里这才有了数。
钱大人的惊堂木又起,“罪人谢骞当街殴打百姓,重伤官眷,按大燕律法,凡以手足刀器殴人,成伤者,杖二十,收押十五日!”
谢九棠被按上刑凳时,最后朝王掌柜夫妇的方向看了一眼。
见二人已平安,便抱着刑凳,垂头趴了下去。
刑凳上的陈年血渍,在谢九棠鼻翼间升起一股子浓腥。
她突然想起及笄那年偷喝光兄长的南柯酿,当着南梁勋贵的面出尽了糗,醒了酒,被按在这般宽窄的长凳上,被掌刑太监好打。
想当年,大梁宫中,哪个月不得挨个三五十板子?
区区二十,不够她谢九棠挠痒。
她冲着持杖的衙役挑眉,腕间铁链撞得叮当作响,“二十板子也好意思叫刑罚?在我们大梁......”
裹着铜皮的水火棍破风而下,尾音霎时碎在齿间。
堂外,王掌柜浑浊的眼眶里汪着两泊愧怍,妇人颤抖着唇形,不断的比出“对不住”。
谢九棠浑身筋肉猛地绷成拉满的弓弦,这哪里是板子,分明是北疆裹着冰碴子的断骨刀。
才一板子下去,她才知道,当年兄长罚她的杖刑,倒成了拂面杨柳枝。
“周家养的狗崽子!”她脖颈青筋暴起,额角冷汗渗进锦袍外衣,“这般手劲是给你娘捶腿练出来的?”
第二棍打下,砸在相同位置,剧痛如野火燎原。
她齿关咬得咯咯响,恍惚看见兄长举着藤条在廊下来回踱步,最后只在她裙裾上扫了三道灰印的背影。
原来,杖刑是这种感觉。
“差爷好棍法!”谢九棠突然扯着嗓子嚎起来,脸色已然泛白。
但,嘴还硬着:“这力道正合疏通经络,省的爷爷我早起习武活动筋骨。”
周生被这张硬嘴气的上前,一把夺过了那刑差手中的棍子,“一个个没吃饱饭吗?老子亲自来!”
谁知抡棍间,晨时被谢九棠怒砸的肩膀吃痛,嘶了一口气,又将棍子递回了那刑差,骂道:“瞅个屁!本公子用气势给你们打个样,照着来!”
最后五棍落在背上时,谢九棠张着嘴,却已喊不出声音,舌尖却奇迹般尝到了腥甜。
恍惚间,审堂仿佛化作战场尸山,她看见自己拖着断枪,在永定河岸的血泊里爬起,从断臂残肢中翻找着兄长的尸体。
天空仿佛飘起北燕的雪,刑杖击肉的闷响化作战鼓,谢九棠瞳孔里漫开永定河的尸山血海。
青砖地面裂出无数猩红沟壑,断枪残旗从血泊里生长出来,缠住她的脚踝,化作肠穿肚烂的战马尸首。
“阿兄......”她十指抠进刑凳缝隙。
谢九棠看见十七岁的自己跪在冰面上,怀中兄长头颅结满霜花,断裂的肩胛骨似八月的海棠盛开在自己的掌心。
她仿佛又听见李太傅在雪夜篝火旁的叹息:“当日他若肯舍了那些百姓,用南梁将士们的血肉作掩护,该是能回来的......”
可兄长还是没有舍了百姓。
正如她今日,没有舍了王家老小。
所以,李太傅说错了。
“闭嘴!”她突然暴喝,惊得衙役踉跄半步。
背上皮肉绽开,火烧火燎过后,却又冷的出奇,但仍比不得兄长残躯上冰冷皮肉的触感锥心。
“啪!”
最后一杖劈开幻境,谢九棠重重跌回现实。
背上灼痛化作冰刃,这才惊觉不是落雪,而是周生,不知从哪取来一瓶烈酒,浇在她血肉模糊的背上。
绞心的痛楚险些将她撕裂。
“谢世子方才骂街的气势呢?”玉壶倾倒,他袖口的金线晃得人眼疼,“这十两一壶的烧刀子,可配得上你们大梁皇室的骨气?”
谢九棠盯着酒液在砖缝汇成细流,倒映出自己鬼魅般的笑。
原来最疼的不是杖刑,是幻境里永远翻不到尽头的尸堆,是每次濒死时都要重温的,兄长逐渐冰冷的尸身。
而周生背对日轮而立,织金袍角掠过她垂在地上的腕镣,恍若巨蟒游过将熄的焰火。
“验身,收押。”钱大人丢下一句,便起身入了内堂。
三五个衙役将她从刑凳上扯下,架去了审堂西侧的偏堂。
几人将她掷在地上,嘴上笑谈着晚上去谁家讨酒喝,手上却开始解她的束腰。
“放肆!”
染血的束腰落地时,谢九棠突然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
这声音陌生得可怕,仿佛那身“谢骞”的铠甲被人撕了去,露出了藏匿在骨子里的,独属于女儿家的胆怯。
“吾乃南梁皇子!”她喉间滚出厉喝,尾音却劈了岔。
衙役布满老茧的手已扯开她外袍系带,粗粝的指尖触到她锁骨那刻,谢九棠浑身筋肉绷得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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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裹胸布缠了足足七层,此刻却感觉比宣纸更单薄。
“官爷……”她突然软了声调,破损的指甲抠进衙役的手腕,舌尖像含了滚烫的炭,“我以大梁皇子的身份,请求官爷……全我衣冠。”
衙役嗤笑着撕开她的外袍,“入狱前,验身视疾,是章程,不能乱。”
“都是爷们,质子爷就当我们几个是下人,替您净净尘,不必拘束。”
几个衙役开着玩笑,手上力道并不重,已是放了尊重。
可冷风舔上谢九棠的中衣时,谢九棠浑身抖颤到无力。
这些人的眼睛里黏腻着审视,仿佛誓要扒掉她的尊严,碾碎她南梁败寇的傲骨。
不知为何,她脑中突然闪过,那日端王府别院,萧承衍带兵围府,长身立于垂花门前,面对院内众人,眼神却像穿过千军万马寻人的游隼。
飘乎的眼神不经意的笼着她,确认着她是否安好,让那日虽未涉险的她,第一次在敌国有了底气。
她忽然疯狂期待着那个身影,那阵清苦的檀木香,混着子夜的霜气,出现在她面前。
哪怕一块慎王令,或者一句话,能让这些衙役肝儿颤着离开她的身子。
哪怕,萧承衍护她是为利用,是为自保,在这一刻,她都会感激不尽。
不知是否因为,她的念想太过用力,忽闻窗外传来再熟悉不过的懒散腔调,直直穿透窗纸。
“本王来的不巧啊。”萧承衍踹开偏堂木门,暮色正顺着他俊逸的侧脸爬上眉梢,“原想替燕京百姓痛打落水狗,没想到……”他靴尖挑起地上的束腰,眸色在谢九棠背上的血污里忽明忽暗,“质子爷这丧家犬的叫声,倒比街上被人喊打的野狗更凄惨。”
谢九棠喉头一哽,竟从对方的唾骂中品出丝回甘。
衙役们僵在原地,难以相信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慎王,竟毫无预兆的闯进了燕京府尹脏乱不堪的刑室。
身后还跟着一位眼生的素衣少年,正用阴狠的目光凝着他们。
只穿了一件中衣的谢九棠,踉跄着起身,背上绽开的皮肉立时撕扯着束胸布,绞痛不止。
站在萧承衍身后的阿絮目光里溢着心疼,疾步上前,探手迎去。
谁知“少主”二字还未喊出口,却见那抹染血的素影掠过自己身旁,擎着一脸苍白,奔向他身后的男子。
她分明疼得全身痉挛,睫羽却掀起惊心动魄的亮,望向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这种目光,犹如在烛火上烧至半红的刀,割碎了阿絮强作镇定的面具。
立在门口的萧承衍,看着那个无论遇到何事,总是尽在掌握的丫头,第一次满脸惶恐的向自己奔来。
她好似拿着刀,在他的心口剜出个泉眼,把方才的委屈都浇灌进去般,窒得他心口发悸。
萧承衍在那一汪破碎的眸色里,看见自己倒影被层层缠绕,将他困住。
她看向他的眼神中,竟然是信任。
那种,他从未在自己父兄身上看见过的,信任。
时间仿佛慢下。
周围的一切画面、声音,都被拉长至数倍。
只剩他的心跳声,还有她踩在他心尖上的脚步声。
十步之遥……
竟如潺潺春日般漫长。
直到谢九棠攥住他的衣袖,似受惊的猫儿般,躲向他身后。
萧承衍才发觉自己怔然间失语,只觉血液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
他甚至不敢回眸,看她一眼。
27. 蒙了眼都一样
027
阿絮探向前的手顿了顿,又悬空落下,齿间咬合出令人发麻的咯吱声。
他看着谢九棠的指尖陷进萧承衍腰间玉带,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小九也是这样缠着谢骞,在大梁宫的上书房躲避李太傅的戒尺。
谢骞嘴上斥着她顽劣,手又不住的护向妹妹。
正如此刻,萧承衍隐隐护在谢九棠肋侧的手臂。
阿絮只是微微侧身用余光撇着,十指便狠狠掐进了掌心中。
周生听到偏堂的响动,闻声而来。
他不比日日与刑部打交道的衙差,不识得这位慎王殿下,一进门,见谢骞脸色惨白的躲在一位玄袍男子身后,一眼认出此人是今日晨时,与谢骞一同在面馆吃面的那位。
还以为是谢骞喊来的帮手,遂即肿着俩眼泡子,朝衙差们大骂:“怎么干活的!这燕京府尹什么地方?啥猫狗耗子都往里放?”
一言出,满屋衙役呼啦啦跪了一地。
那玄袍男子缓缓回身,打量着眼前被打散了五官的周生。
周生肿成细缝的眼皮里漏进一缕寒光,他眯着眼瞧那玄袍男子袖口的蟒纹,金线隐在玄色衣角里,竟游出活物般的狰狞。
“给周公子掌灯。”萧承衍淡淡道。
阴暗的刑室突然映出满室烛火。
周生这才看清室内照壁两侧站了两排带了鬼面的侍卫,地上的衙役抖如筛糠,那个昨日还收过他三锭雪花银的班头,此刻额头紧贴着青砖缝,活似要钻进地底。
燕京鬼字卫的名声甚至坏过千门铁骑,若说皇城的千门卫做事还循他个王法,那慎王府的鬼字卫,便专厮鸡鸣狗盗、无耻奸猾之事。
而那位玄袍男子长身而立,满室烛火被他压矮了三分,嘴角噙着笑,问他:“周公子可看清楚‘猫狗耗子’了?”
“王、王爷……”周生突然以头抢地,这才意识到民间传唱的那句“宁触帝王怒,莫见鬼王笑”中的鬼王爷就站在他面前。
怪不得这南梁世子在燕京处处跋扈,背后原是这鬼王坐镇。
可萧承衍接下来的一句,又让周生不懂了。
“本王府上新来了一批刑具,想着来此讨个囚犯去试一试,不如将谢世子借给本王一用,一并验完身,再给你们送回来。”
那周生哪敢质疑,伏在地上连个声响也不敢出。
还是那班头颤声道:“还容小的去禀一声钱大人。”遂借机起身退了出去。
屋内静下来,所有人都垂着头。
只有谢九棠缓缓抬头,眸子里带着三分劫后余悸,望向他。
萧承衍刚刚找回的呼吸节奏,又被她目光中的委屈打乱。
这丫头干脆撕着他腰腹的锦袍,毫不客气的将重心倾向了他,手臂却在离他腰身半寸处绷直。
这微妙的分寸,像极了沙漠中看似近在咫尺的绿洲,实则是海市蜃楼诱人沉沦的陷阱。
他想推开这团带着海棠花香的暖意,该讥讽她学不会乖顺,非要去做什么圣人。
可掌心却诚实地托住她的臂肘处,不忍她再使力。
谢九棠唇色苍白,身上的中衣还算整洁,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背上没有洇出血渍,是因为她缠了足足七层的束胸。
而那胸布之下,怕是早已血肉模糊。
此时此刻的她,恨不得跳到眼前人的背上,把这鬼王当个畜生,骑着回府。
却不曾想,自己饥渴的目光,早已被对方曲解成了另一番光景。
“我来晚了。”
廊外檐角的金铃忽而脆响,萧承胤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身后跟着周生、钱府尹以及几位端王府的侍从,众人纷纷垂首,疾步相随,远看那姿态,还以为宫里跟出来的一群太监。
萧承胤甫一进门,便将明黄圣旨递进了谢九棠的手里,“本王去父王那里求了圣旨,世子若肯协助本王查出近日导致燕京粮价上涨的‘漕运窃粮案’,便可将功抵过,不再受牢狱之苦。”
他尾指在玉轴末端轻叩,好似一幅雪中送炭的得意模样。
黄帛映进谢九棠眸中,铁链随着她抖开圣旨的手腕铮铮作响。
在拿到圣旨之前,她还以为王掌柜的冤案是周家手笔,却不料螳螂背后,黄雀在此。
萧承衍斜睨了一眼那圣旨,勾唇道:“二哥这道圣旨可真是及时雨啊,端王府的车马也是够快,良民巷闹事不过一个半时辰,这圣旨便求来了,莫非皇兄有未卜先知之法?”
萧承胤并不答话,权当眼前的老三是个透明的。
只是耐心等着谢九棠阅完黄帛上的几行字。
只听她开口道:“二殿下这出‘雪中送炭’,唱得可比周家戏班子精彩。”
谢九棠此刻已心如明镜,晨时的局,原是有人要逼她这浮萍,在宣王党与端王党的漩涡里选条沉船依附。
此刻想来,钱大人故意在堂审开始时,便露出了“十文钱”的提示,倒更像是刻意留给她剖解的谜面。
谢九棠忽然低笑出声。
原来从她踏入燕京那日起,这千门令便悬在命门之上,只等今日面摊一掀,逼得她要么溺毙于刑部冤狱,要么攀住端王递来的救命稻草。
裂帛声起时,包括萧承衍在内的所有人几乎都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谢骞!”萧承胤的暴喝震得梁间积尘簌落,面上却浮着古怪的红晕,“你、你敢撕圣旨!”
满堂衙役的抽气声里,她将残破的明黄绢帛叠成四方,金线龙纹在她掌心蜷成团。
萧承衍忽地压住她腕脉,力道却虚浮得像在描摹:“你可知撕毁圣旨当诛九族?”
“本世子孤身在此,何来九族可诛?”她笑着将绢团抛向身后。
除了两位皇子,所有人膝下扑通一声,几乎同时跪地。
谢九棠在光影交错间望见萧承胤仓皇却又扬起的嘴角。
而那位惯会做戏的二皇子,此刻眼底竟迸出三分真实的怯意,倒比他平日虚伪和煦的模样顺眼许多。
“几日牢狱罢了,本世子倒觉着,牢房里的干草要比你端王府的板凳舒服,”谢九棠对着二皇子说完,转身向萧承衍,在他陡然炽烈的目光里轻笑,“慎王殿下不是说府上缺个验刑具的,走吧?”
几人就那般在萧承胤的眼皮子底下,带着一众鬼字卫撤了出去。
远处,刚进府衙看到这一幕的五皇子萧承烨怔在原地。
今日,他的母妃郑氏不知从哪里得了谢骞受审的消息,让他速来燕京府衙帮衬,谁知路上耽搁,来时堂审已然结束。
却没成想,赶上了这出大戏。
萧承烨盘在手里的两枚纯金核桃‘啪嗒’落地,挑眉道:“嚯,本王连太学院的课业都不敢撕,这谢骞居然敢撕圣旨?”
随行的蓝袍太监见小主子两眼放光,一边扑跪着去捡核桃,一边叨念着:“小殿下,这可不兴学啊!”
萧承烨的唇角却死活压不下,“学倒不至于,朋友倒可交一交,”说罢,竟想到了什么般,速速转身离去,走着走着竟小跑了起来,“李公公,父王近日不是正想给本王寻个伴读吗?我瞧这谢骞不错,你替我去找父王求旨。”
那李公公捧着两颗核桃,跑着跟在后面,倏而满面愁容。
唯剩二皇子萧承胤还站在刑室的廊下,望着谢九棠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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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在照壁后的残影,忽然想起三日前端王府的那株玉兰下,她得知自己替她讨来了那位南梁战俘时,立在花影里的她,眼尾曾弯起过稍纵即逝的月牙。
可方才她看他,那弯清泉般的眸子里,唯剩猜忌和防备。
记忆里的春阳忽然有些刺眼。
萧承胤觉得心头仿佛有些怅然若失。
那种感觉,让他想起了与端王妃刚成亲的第一年,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慕他的丫头,却忘记了他的生辰。
他从下了早朝,便退却了当日所有的门客,一直在寝殿等她,直到快要入夜,才等回了在后院放完纸鸢,拖着一身疲累回来的王妃……
那种,虽不是背叛,但莫名被扎痛的感觉,令他烦躁。
“舅父说的对,良民巷不流血,还真是掰不弯她的骨头。”
萧承胤眸色暗下,转身入了刑室,咬牙拍了拍那班头的肩,低声道:“几件衣裳都扒不了,手脚还真是麻溜。”
那班头似个鼓锤般,拿自己的头往地上磕,“小的眼看就要扒了,谁知慎王殿下来插了一脚。”
萧承胤深吸一口气,直了直身子。
他今日差点就能验证自己的推测。
只差一点。
败在了这些手脚拖沓的卒子身上。
“砍了吧。”他轻吐道,转身亲自拾起了那道被撕裂的圣旨。
几个衙差互相看了一眼,嚎啕着饶命,就连跪在一旁的周生和钱悯也窝出了一身湿汗,生怕弄出一点声响,连带着自己也被搭进去。
******
马车碾过长街的青石板,谢九棠趴在萧承衍为她刚买来的银绸花枕上,问了句:“阿絮呢?”
萧承衍见她受了罪,好让她指使着方便,并未策马,而是与她共乘。
“这个小奴,倒是让你关心的紧。”他面色冷淡,望向窗外的目光却收了回来。
“毕竟……”谢九棠呲牙咧嘴的换了个姿势,“下人里只有他知晓我的身份,一会儿上药还要指望他。”
马车徒然颠簸,力道不大,萧承衍的膝头却使劲儿撞在谢九棠趴着的臂肘,扯得她背部一阵剧痛。
“让男子换药?谢九棠你当真是……”
这是她坦白身份后,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萧承衍后槽牙磨得咯咯响,偏生说不出“不知廉耻”四字。
“蒙了眼便是。”她将手臂往后撤了撤,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萧承衍忽觉车厢内香炉里燃着的檀香有些发酸,感觉有股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喉结滚了三滚,终是冷笑道:“蒙了眼,又蒙不了心。”
谢九棠懒得搭理。
又听他道:“你若非要人伺候,本王倒认识几个净过身的……总比某些觊觎之徒要强。”
谢九棠斜瞅他一眼,扭头道:“脱了裤子放屁,大可不必。”
眼前人让她堵的哽了喉。
车帘忽被春风掀起半角,春阳如淬了金,斜劈进车厢。
谢九棠苍白的面庞霎时有了暖色,细密睫影在眼下织成羽,随颠簸的马车不安分的扑闪着。
萧承衍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又停,最后猛然起身道:“我去去就回。”
便在谢九棠疑惑的目光中,跳下了马车。
果然,马车到了质子府时,阿絮被人打发去了药市。
萧承衍如入自家庭院,大步往里走着,对她道:“背上的伤不能耽搁,只得本王屈尊了。”
谢九棠拖着疼弯了腰的身子往里走,险些被他抛来的话绊了个跟头,顿住了脚。
萧承衍无辜回头,“谢世子不是说了,蒙了眼都一样?”
28. “为什么信我?”
第28章
外面下起了春雨,廊外石板上腾起白纱似的雾气,石缝里的蕨芽卷着嫩叶在细雨中舒展。
谢九棠不喜这份潮湿的天气。
此刻的她正呲牙咧嘴的蜷坐在榻上,背对着萧承衍,咬牙等待上药。
萧承衍用寸宽的布条遮了目,在颅后紧紧地打了个死结,生怕那布条松落,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指节却在碰到她肌肤时滞了滞。
谢九棠平稳的呼吸声好似春雨敲在窗纸上,又像河水解冻时的第一缕春风,爬过他的耳廓,直往他骨缝里钻。
遮目的白色丝绸本是谢九棠的睡袍束带,虽能遮住大部分视线,但却轻薄透光,隐约可以看见她背脊弓起的弧度。
让他突然记起少时猎场围鹿,那母鹿被逼到崖边时,也是这样绷着脊线,日光在皮毛上淌成银河。
丝绸上用银线绣着的海棠花轮廓,仿佛透过他的视线,印在了那对漂亮的蝴蝶骨上。
他嗅到血腥味里混着海棠花香,这是谢九棠独有的味道,与那夜朱雀街上,她醉醺醺的站在他面前时,夜风卷来的味道一样。
这种香,跟后宫女眷们喜欢的名贵熏香很是不同,不知怎的,萧承衍突然觉得,手中的药匙忽而千斤重。
“劳驾快些。”她不仅没有女儿家的羞涩,竟还有股子不耐烦。
他递过卷起的帕子,“疼就咬这个。”
却不料被她拿起丢在一旁,嘟囔了一句:“矫情什么,你快点吧。”
他心口一滞,终于将药匙落下。
谢九棠一阵呜咽声闷在了喉咙里。
萧承衍被这声闷哼惹的手腕一颤,药膏险些晃出。
“王爷在诏狱给人上刑也这般笨手笨脚?”她松了口。
萧承衍模糊的视线盯着她疼的打颤的背,忽觉满室烛火都烧进肺腑,燎得他想要砍了那几个行刑的衙役。
徐良的脚步声停在廊下:“主子,周家......”
“滚!”
萧承衍脱口而出的暴喝惊飞檐下躲雨的燕雀,谢九棠也吓得颤了颤肩。
他突然手速极快的替她抹完了剩下的药膏,待她裹好新的束胸布,层层穿戴整齐后,才一把薅下了遮目的绸带。
暴雨轰然倾盆,淹没了更漏声。
“谢九棠。”
“嗯?”
“为什么信我?”
谢九棠整理好护腕,回头,却见萧承衍还端坐在她的榻上,狭长凤眸自带威严,微垂着头,抬眸凝向窗外急雨。
耳垂却红到快要滴血。
她以为是屋内太闷,有些湿热,遂替他敞开了窗子。
“王爷不是说过,要借千门令当护身符么?你对我的‘利用’够坦诚,谢骞自然相信王爷。”谢九棠淡然一笑。
灯花在烛盏里“啪”地炸开,萧承衍握着药匙的指节泛起青白,他望见对面铜镜中,自己眼底的星火正寸寸成灰。
谢九棠开了窗,屋外廊灯的光亮投进,劈在萧承衍眉骨,将他眼底那抹期许割得支离破碎。
“谢世子倒是通透。”他漠然地起身,将药匙狠狠戳进桌上的药罐中,“只是这‘利用’二字……未免轻看了本王。”
谢九棠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不知自己哪句又得罪了他,心中有些莫名其妙,“我说的不对吗?难道王爷想让我编一些鸳鸯蝴蝶的胡话,哄您高兴?”
本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萧承衍的面色却彻底暗了下来,阴过了外面的天。
“那谢世子可得把这具身子养好些,”他恶狠狠睨她一眼,“毕竟能替本王挡箭的棋子,满燕京寻不出第二枚。”
更漏声穿过雨幕,萧承衍甩帘而出,临到门前,又回头提醒了一句:“京河漕运案,你躲不过的,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对吧。”
谢九棠看着对方的身影穿进雨幕,大步子迈得极快,仿佛厌恶这府邸的砖瓦。
心想,这萧家儿郎的眼,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真七分假,可方才那句话,倒像是留给她的一句箴言。
她不禁摸向腰间的千门令,怕是这牌子留一日,便一日跳不出端王的算计。
她得想个法子还给燕帝那个狗贼。
******
阴雨天的夜,来的比平日里早。
谢九棠在府里等了多时,也没见燕京府衙的刑官前来拿她,想必圣旨虽让她撕了,但到底是免了她的牢狱之苦。
于是寻了把伞,打算去后厨看看春杏今晚做了什么吃食。
谁知刚推开门,便见赵莽八尺的身量似座钟一般跪在门前。
他身上的武服早已被绵密的雨水淋透,想必已经跪了多时。
可质子府的北堂有长廊隔雨,他却偏偏跪在雨里,不肯入廊下。
谢九棠不觉从他膝下,品出了些怨气。
赵莽见谢九棠终于从屋里出来,在雨水里重重的磕了个响头,“赵莽谢质子爷大恩。”
他嗓音像锈了的刀,额头抵着石阶上下淌的雨水。
谢九棠背上的伤突然被院中的湿气浸的突突作痛。
赵莽抬头,雨水浇在他眉眼,将眸底那簇火照得无所遁形:“周家那些腌臜手段……”他顿了顿声,“原该我来受的。”
谢九棠撑开伞,踏过门廊,来到赵莽面前,将伞偏向他的头顶:“怨我抢了你尽孝的机会?”
她语气凝滞,仿佛在质问他的怨气从何而来。
赵莽的指节在青砖上抓出白痕。
今日他回家,面馆虽歇业,但一切如常,养父不过用“鸡毛蒜皮”四个字,将这一天的苦楚一笔带过。
可养父脸上的青紫和发丝里还未清理的面粉,让赵莽后脊生出恶寒。
他还是从邻居那里打听出了晨时的经过,即便如此,那邻居也是支支吾吾,只跟他说了些大概,具体的细节也是闭口不谈。
但他知道,是谢骞出手,才换回他养父一家老小的命。
可也正是因为谢骞出了手,他们一家老小的命,也在燕京的权力洪流中漂悬起来。
赵莽今年二十有七,在千门处做了三年的差,又在鬼字卫替慎王出了七年的力,看清了京中权贵做事的手段。
这些年,他婉拒了好些因看中他的俸禄,而上门说亲的媒人。
他不敢有家室。
即便养母推拒,还是将每月所得的俸禄都交给养母,以还养恩。
可今日之事,却让他隐隐觉得,养父一家被周家选中,是因为谢骞曾为了他,打砸了宣王府。
此举落在燕京权贵的眼中,他赵莽定是谢骞漂泊敌国后,第一个所珍视的人。
依着这层关系,他的家人,自然而然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托上了党派相争的天秤,做了人肉砝码。
赵莽跪在雨中,脖上青筋却不受控的突突跳动,不敢抬头看谢九棠,只是暗暗咬牙,“我们这些贱命,原不值当质子爷这般……”
谢九棠擎着伞,身后的袍角被春雨打湿。
赵莽喉咙里滚着砂石般的哽咽:“质子爷可知今日收摊后,户部来了十二个税吏?”廊灯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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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扭曲的面容,“他们把爹喊进内屋,不知说了什么,爹出了屋子后,便再未发一言。”
谢九棠攥着伞柄的手又收紧三分,想必那些税吏是劝说王掌柜去做冤证的。
于是,抿唇道:“本世子自小没少被泼脏水,你不必为此自责,我们活一生,无非求个心安理得,你放心,我不会放过周生……”
“可这里不是南梁!”赵莽突然暴喝打断了她的话,“在燕京,你砍条恶犬,明日就有狼群来刨你祖坟!我亲爹当年就是不满郑家的盐称少了斤数,多说了一句,被活活敲碎了牙,生生打死在街上!公平?这世道的公平在烙铁上!在税吏的皮鞭上!在你们这些贵人随手赏的铜钱上!却独独……不在百姓的手上。”
夜风卷着密雨将廊烛扑的明灭,谢九棠执伞,缓缓蹲下身,替跪在地上的铁骨遮着雨水。
“赵兄,我听徐良说,你刚入千门时,为了护一个卖炭的老翁不被驱赶,挨了巡防营十鞭子。”
她探手捏住他的肩头,发了力,“这铮铮铁骨,如今倒劝我学那明哲保身的聪明人?”
赵莽一直垂着头,任凭谢九棠攥着他的肩,也不肯抬头直视她的目光,“质子爷以为,我爹今日为何不还手?这世上的‘公道’早就变了,我们一家人就想在这风雨飘摇里图个安生,还请质子爷,”他咬下牙,“莫要挡了我们的活路。”
“挡了你们的活路……”谢九棠低声复述着,手中的伞柄几欲捏碎。
雨珠子突然发了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寸高的水刃,赵莽跪姿未变,肩头却开始细微地颤。
“所以百姓的骨头,就该一代代碾成铺路的灰。”谢九棠低声喃道,仿佛失了最初的硬气。
赵莽眼底却结着冰,“家禽总比野禽活得长久,我们一家子宁愿做缩洞的蛇,也不愿做引雷的旗,质子爷说要做赵某的靠山,那就请您莫要再插手王家的事。”
他说的冷漠。
“所以呢!”谢九棠突然大喝一声,“所以今日是我谢骞做错了事!所以你赵莽来质问我!”
她嗓音因厉喝而沙哑,但她依然红着眼,直视他,“指责我不该挡下周家捅向你爹的那一刀!我谢骞入了燕京,就他娘的该向燕帝低头!我南梁战败,就该有个战败国的样子!”
谢九棠指天指地,指着自己,就是没有指向眼前的赵莽。
原本跪在地上的赵莽,却一跃而起,拎着谢九棠的衣领,将她生生提了起来,喉间滚出破碎的笑,“这么说来,我爹就该是你们贵人斗法的砝码?”
西厢的门被风撕开道裂口,雨幕里突然飘来焦香,徐良顶着铁锅大的箬笠冒出来,“二位祖宗!这暴雨天的唱什么苦情戏?”
他手里举个铁勺,上面还冒着热气,“今日周家给府上送来了几条新钓的河鱼,算是说和,我跟春杏都炖上了,你们再淋下去,可就尝不着鲜亮了。”
春杏也冒雨出来,去扯赵莽的胳膊,“莽哥哥,快松了质子爷,鱼熟了,去给你爹盛上两条送去。”
赵莽这才松了手。
谢九棠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壮硕的身板,明明长着一副能以一杀百的身量,却偏偏弃了尊严,跪下求他向周家妥协。
这番卑微,为的却只是一个“活”字。
春雷闷滚而来,仿佛她若再坚持,这些雷电,明日都会变成落在无辜者头上的铡刀。
天空传来空洞的回响,谢九棠忽然想起兄长谢骞说过的一句话:“小九,要对抗世道的不公,最难的,不是举刀杀恶,而是如何说服蝼蚁,向虎狼抬头。”
29. “我又想闯祸了。”
029
春雨时歇时密,谢九棠坐在西厢的食案前,自始至终都没有拿起筷子。
自从打发走了那些多余的下人,谢九棠便一直有在西厢用膳的习惯,一张一抱宽的榆木桌子,五个人围坐着吃,都是可怜人,勉强凑出个“家”的样子。
徐良和赵莽在鬼字卫当差当惯了,有席地而食的习惯,刚开始上桌,还拘束了几天,后来开始随意。
春杏和琴瑟因是女眷,又受过端王府的教化,自始至终都是知礼的,只是熟络之后,春杏这小丫头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可今日,除了徐良没心没肺的扒着饭,剩下三人都没有拿起筷子。
“都这么晚了,送两条鱼也该回来了。”谢九棠盯着桌上快要放凉的晚饭,喃了一句。
“莽哥哥脾气急,不会去找那周生算账去了吧?”春杏剜了一眼一直在扒饭的徐良,“就知道吃,你倒是去王家叫一声啊。”
琴瑟在旁端详着谢九棠的面色,一言不发。
徐良将碗沿歪至鱼盘上,用筷子将鱼尾夹断,扒到了自己碗里,“你莽哥哥是有些莽,但他不傻,日日跟刑部那帮畜生周旋的人,怎会去做这种蠢事?”
说罢瞥了眼春杏,勾唇坏笑,“我晚回时,也没见你这么急。”
春杏脸有些涨红,一双眸子剜他剜的更狠,“你和莽哥哥能一样吗?没心没肺的玩意儿。”
“是不一样,一个月少了二两银子呗。”徐良并不生气,反而抿着嘴,夹着沙嗓子学她:“莽哥哥~”被春杏在背上使劲儿拧了一把。
“我去看看。”谢九棠起身,众人也纷纷跟着起身。
徐良用手抹了把嘴,“我陪主子去。”
春杏:“我也要去。”
徐良:“添乱,留下看家。”
二人说话间,谢九棠已经跨出门,徐良接过琴瑟递来的雨伞,撑开伞小跑着跟上,“主子刚换完药,别淋着。”
王家面馆离质子府所在的永安巷并不远,出了巷口右拐,顺着北街一直往西走,一炷香便到。
谢九棠比徐良矮着一头,却逼的徐良在她身后迈着大步追赶,油纸伞也恨不得生出翅膀。
“主子别急,赵兄只是往家送条鱼,说不定被他爹留下一起吃了。”
谢九棠脚步却并未放缓,“刚打完仗,京河岸多河匪,鱼贩子难开张,一条鱼赶一袋子米,赵莽胃口大,即便留他吃饭,他也会找个借口走掉,不会舍得占个碗。”
几句话说的徐良心里也开始打鼓。
清明前后,本就多雨,衣衫淋湿了,几天晒不干,有家有舍的,逢了雨天,都会躲回家。
再说日头都沉了,街上该人少。
可今日的良民巷,却戚戚泱泱围了不少人。
没有喧闹,只有交头接耳的怯怯议论声。
人群围的密,基本都是青年男丁,偶尔经过几个妇人,也捂着孩子的眼匆匆路过,仿佛是什么孩童见不得的东西。
谢九棠站在远处,视线被遮挡,能看见的,只有人群上方露出的那块牌匾——王家小面。
四个字如刀子般扎进谢九棠眼里。
她脚步倏尔顿住,后面举伞的徐良也刹住脚,靴面在地上滑起一片水花。
谢九棠感觉四肢经脉有刹那的凝滞。
她突然想起今日晨时,自己飞身救下王掌柜时,老翁浑浊的眼里闪过的不是感激,而是深潭般的惧意。
而这份惧意,此刻却转移到了她的双目中。
“替我去看看。”谢九棠说的平静。
徐良将伞递给她,见她不接,遂捏起她的手腕,将伞柄硬塞进去,这才感受到主子从手腕处传来的冷颤。
“主子在这站好,我去去就回。”徐良转身猛扎进人群。
谢九棠面色褪白,浑身的劲儿都咬在了牙关上,掌心脱了力,纸伞随风而落。
却被身后的少年悄然接住,再次为她遮在头顶。
阿絮一手拎着买来的药草,绕至她身前,“将夜时分,良民巷有官差过路,清街半个时辰,百姓们再出来时,便见王家六口老小,悬梁在自家门前,只留下了一封呈罪书。赵莽在收尸,他性子稳,并未做出格的事,少主放心。”
短短数言,让谢九棠面色煞白,她蹙着眉,缓缓闭目,“呈罪书?王家何罪之有?”
阿絮垂首:“与梁王世子交恶,误两国安邦。”
谢九棠双拳握到发抖:“两国安邦……如今竟要一个面馆老板说了算了。”
她缓缓睁目,蓦然想起周家今日傍晚为质子府送来的六条新鲜河鱼,鱼来时并未像集市上的鱼贩那般用油纸包了,或者铺在箱中,而是绞断了鱼线,带着鱼钩送了来。
鱼钩没有钩在鱼唇,而是穿腮而过,死状瘆然。
大小不一,却整整六条。
谢九棠忽觉脚下一软,被阿絮托了下手臂。
少年知自己不讨喜,待她站稳,连忙后退一步,撤进雨幕之中,仿佛一座墙,执意挡在她的身前,“吊死鬼不好看,看在眼里,夜里会害怕。”
谢九棠视线有些涣散,仿佛在透过少年的胸膛,看向面馆招牌下六根随风摇摆的麻绳。
“阿絮……”
“嗯,我在。”
“我又想闯祸了。”
少年一怔,这句话,谢九棠只对他的兄长说过,不过那时的‘闯祸’,无非是偷偷将李太傅批改的课业中加进一副春宫图,又或者拿着梁宫祠堂的供果,去投喂冷宫里的妃子。
那时的谢九棠,说起这句话时,水眸明媚,又带些猎奇。
可今日,她却双目空洞,自责满满。
“这次掀哪里?周家?端王府?”少年眸色依然和煦,似穿透阴云的天光,“我都陪你。”
谢九棠终于从雨幕中抬头,望向他。
暴雨浸透的夜色里,少年的眉眼反倒亮得惊心,湿透的素色劲装紧裹着肩胛,雨珠子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在唇珠上悬而未滴。
“你不怕死?”谢九棠擎着残破的目光看向他。
她知道眼前少年对她僭越又欲盖弥彰的情愫,这的确令她抵触,但她也没有忘记,阿絮是兄长留给她的人。
只凭这一点,他便是最可信的人。
“阿絮的命是大梁给的,能活下来,却是因为少主,”他突然偏头不看她,“命……早就给了你。”
少年狐眼低垂,玉面之下,暗暗咬唇。
谢九棠却抬头看向燕京晦暗的雨幕,“可我这次要掀的,是燕京的屋顶子。我要这满城朱檐碧瓦,都做王家碑前的长明灯。”
少年视线回落在谢九棠被雨露打湿的睫羽上,心头微怔。
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支离破碎却又锋芒毕露的目光。
仿佛一个痛觉尽失的将军,独自一人扛在刀光剑影的沙场上。
“少主要奴做什么,奴便做什么。”
“备马,本世子要入宫面圣。”
******
燕宫御书房内,卫公公将拂尘夹在腋下,颤肩跪在地上,身后宫人跟跪了一片。
燕帝退靴,盘着一条腿,斜坐在案前,手边堆着一摞工部呈上的折子,朱笔悬而未落,眯眼看向卫公公,再次确认:“你是说,谢骞当着众人的面,撕了朕的旨?”
卫公公以额扣地,哆哆嗦嗦答:“是~”
“哦。”燕帝落笔,在摊开的折子上圈出了“问圣安”三个字,在旁批注道:“废言。”
过了大概半柱香,卫公公额上跪出了汗,燕帝才似想起了什么,恍然抬头道:“圣旨的黄帛不结实,那得找工部啊!”
卫公公不可思议的抬头,又垂了下去。
见燕帝没有怪罪,才稍松一口气,带众宫人退出了书房。
没出半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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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公公的声音再次在殿外响起,并伴着急促的脚步声。
“世子爷,这这这……不合规矩啊,您得容老奴通报一声啊。”
殿门被猛的推开,谢九棠额前发梢滴着雨水,裹着一身湿衣甩袖而进。
直接绕过屏风,往西殿而去。
身后跟来的少年同样一身潮湿,乌发在雨水中打了卷,手上还拎了个食盒,被谢九棠接过,递到了卫公公的手里,示意他呈给圣上。
“来给陛下送鱼吃,刚出锅,还热乎着,等不得。”谢九棠朝白玉阶上的‘老儒生’随意一揖,语气有些冰冷,似乎带了些怪罪。
惹的手握食盒的卫公公停步,回头瞅她,递了个‘不要得寸进尺’的眼色。
“呈上来。”燕帝命卫公公打开食盒。
卫公公先将食盒拿去一旁,命两个小监打开瞧了一眼,又用银针试了,再将吃没了鱼尾的那条偷偷扒进盒底,取了条完整的,这才盛进了高脚青玉盏。
“京河的鱼?”燕帝眼睛没离开折子,只换了条腿盘着。
“周家的鱼。”谢九棠刻意答道。
“哪个周家?”燕帝佯作不知。
谢九棠:“户部侍郎周文渊,他侄子周生钓的。”
燕帝挥袖,搁了笔,“赐筷,一起吃。”
“不必,”谢九棠痛快回绝,话里有话,“谢骞打小不爱吃带刺儿的东西。”
燕帝大笑,歪了歪身子,一双老眼忽的瞥见谢九棠身后还跟了一位素衣少年,立时蹬了鞋,从御榻上站了起来,问了句:“今儿来只是送鱼?”
谢九棠向前一步,“我来是要告诉陛下一声,京河漕运窃粮一案,我接了。”
燕帝的目光越过谢九棠,落在她身后少年的素面上,话却是说给谢九棠,“这案子是老二为你求的赦令。”
谢九棠凝着面前的香炉,并未察觉燕帝的视线到底落在哪里,嗤一声道:“陛下这盘棋下得妙极,让二殿下捧着圣旨当善人,倒像臣承了他的情,陛下想让我谢骞淌户部的浑水,直说便是,不必南辕北辙,白白搭进去六条人命。”
燕帝指着谢九棠,朝卫公公抿嘴笑道:“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卫公公哪敢点头,只能咧着嘴僵笑。
燕帝朝谢九棠踱步而来,围着她绕了一圈,视线却一直打量着她身后垂首站着的少年。
“谢家儿郎果然都长着反骨,可你怎知...…不是朕的儿子急着振翅,让朕陷于两难呢?”
谢九棠心里不屑,“若没有陛下的授意,燕京府尹怎敢对质子动刑?”
质子安危关乎两国安定,一个三品的燕京府尹,借他虎胆,他也不敢。
燕帝笑叹:“打得轻了。”
谢九棠:“案子我接了,但你要放权给我,让千门处的周统领听我差遣。”
燕帝负手蹙眉,作为难状。
“那头犟牛,连我的话都不听,”他露着精光的眼微微眯笑,朝谢九棠道:“你自己想办法。”
这‘老儒生’说罢转身,谢九棠胸腔滞了口闷气,还真是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啊。
她刚要回怼,却听那老头仰头叹了口气,莫名来了句:“春寒未退,记得吃饱穿暖,无论去哪,有千门卫在身边护着你,若是哪日不想在质子府呆了,随时来找朕。”
谢九棠疑惑的看了眼这’老儒生‘,心想我不在质子府呆着,还能去哪?
难不成把窝挪了大燕宫,跟你这老头做邻居?
谢九棠眸子倒影中,燕帝仍是一身素禅,负手仰头对着北面照壁处,嵌着白玉珠贝的琉璃屏风中,映着殿内众人的身影。
却辨不出他的目光落在哪一个人的影子上。
谢九棠心想,她撕了他的圣旨,又闯了他的书房,自入了燕京,便从未遵过大燕礼法,这老头对她竟还如此客气。
看来是被南梁军打怕了。
30. “你在哭吗?”
030
久违的晴日。
徐良在西厢的门廊下数着这个月的俸银,先将碎银放在小铜称上称好,确认那鬼王没有给自己缺斤少两,遂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开始数零散的铜板。
数到一半,见阿絮端着木碟,朝北屋走去,忙拢了铜钱,翻身跃过廊亭,歪着身子挡在少年的面前。
“贤弟这是要……?”徐良盯着那木碟上,堆了药粉、止血布和一碗熬好的红枣龟苓。
“闪开。”
“我们王爷说了,这换药的事儿啊,由他亲自来,您啊歇着就成。”说着就要伸手去接阿絮手中物什。
少年攥着木碟的指节收紧,面色无澜,只轻声问了一句:“你是说,昨日……少主的药,是王爷给换的。”
“对啊,比你这药引中多了一味蜆麻,止疼祛瘀,你该谢我们王爷,对你们南梁人如此……”
少年抬臂,素袖中“嗖”地飞出两枚银针,擦着徐良的脖颈,一左一右,贴肤而过,深深扎进他身后的廊柱上。
徐良定在原地,脖子似落枕般,不敢偏动分毫,后脊微微汗湿。
方才他但凡没有留意,偏了一毫,今儿这俸禄算是白领了。
徐良僵着脖子,只是转了转眼珠儿,挤出一抹笑,“有话好好说嘛,这大清早的,惊了哥哥一身汗。”
少年在晨光中抬了抬长睫,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春风拂柳,随风意而起,与‘冒犯’无关。
徐良侧身为他让路,眼尾追随着少年的背影,脸上笑意退却,目光比往日多了一层探究。
晨阳初升,院中花草还潮湿在积攒的水洼中。
待二人离开,琴瑟从偏房的西墙下晃出,瞄了眼四周无人,用帕子将廊柱上的两枚银针包了,塞入袖中,匆匆离去。
******
阿絮进门,谢九棠正曲着一条腿踩在梅花凳上,往小腿上一层层裹着油绒。
这种布料外侧是油布,防水,内侧是绒布,保暖,弹性也比普通布料要大,将身上裹紧后再下水,便不会着凉。
但渔船上的百姓却舍不得买这种二百文一尺的布料,大都出现在赏银多的捞尸人的身上,尤其冬日里下河的捡尸郎,身上大都裹这种东西。
谢九棠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瞥了眼少年手中端着的药膏纱布,应了声:“三日换一次便可,今日不必了。”
阿絮听罢,却依然固执的站在原地,透着瓷光的一张脸垂着,看不到眼底,只是音色带了些执拗。
“昨日淋了雨,该换。”
谢九棠没抬头,“那就放那吧。”
少年听话的将物什放在桌上,又转过身,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她,双眸似盛开在夜色中的夕颜,望着他的星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谢九棠却“嗯”了一声,“出去吧。”
少年眸色暗下,眸中的夕颜花终于在天光渐浓时凋零。
他将那碗红糖龟苓端到了谢九棠面前,“放了糖,是甜的。”
谢九棠从额前的碎发中抬头,看到少年白皙的指尖摩挲在透亮的瓷碗沿上,他垂着视线,只凝在那碗红枣羹上。
于是,她给面子的接过,灌了一口,又递回到他手里。
少年面色倏尔转晴,唇角微微勾起,这才垂头转了身。
走了几步,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拿了抹布,开始擦起屋子里的凳子、椅子等一切可能与人触碰过的物件。
甚至窗棱、门闩都没有放过。
“春杏刚刚扫洒了一通,你又一个劲儿擦什么?”谢九棠纳闷瞧他。
“春日干燥,灰尘多,奴再帮少主擦一擦。”阿絮嘴上说着,却乖顺的放下抹布,到墙边的水盆中净了手,又踱向了窗边的那株海棠。
只见他抬手拨弄着绽开的花瓣,好似不经意问道:“花什么时候开的?”
“昨日吧。”谢九棠随口答。
阿絮听罢,眉头却微微皱起,探手将正盛开的海棠,从瓷瓶中一把薅出,湿漉漉的水滴洇进他素色的袖口,随着他大幅的步伐,被带了出去。
“好好的花你扔它干什么?”谢九棠探头瞥了一眼。
她虽不喜欢花草,但有起码的怜物之心,花开的正艳,并无垂败之态,怎就要剥夺了它挺在枝头的绚烂,非要扔进泥里呢?
“因为是昨日开的。”
谢九棠正觉莫名其妙,少年又握了几支花苞回来,小心的插进了瓷瓶中,他望向花苞,眉宇间也渐渐抒怀。
“我记得你水性很好,帮我个忙。”
谢九棠绕至少年身后,探头看向那几朵未开的花苞。
阿絮余光扫过身后,身子一僵,并未转身,而是任凭谢九棠擦着他的素袍向前探手,拨了拨未开的海棠骨朵。
“少主尽管吩咐便是。”
谢九棠:“夜里跟我出去一趟。”
阿絮:“去哪?”
谢九棠:“京河漕运。”
二人相隔只有数寸,少年却只敢凝着花,“为什么不交给千门?”
谢九棠自嘲:“你觉得千门的周大统领,能听我们南梁人的调遣?”
少年躲在另一侧的手掌悄悄握紧衣衫,仿佛做了什么决定般,将鸦羽下隐藏的东西翻涌出来,鼓足勇气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怎么试?你去试?”谢九棠从腰间抽出千门令,放在手里掂了掂,“这牌子在燕京,任放在谁的手里,也是值钱的,唯独放在我手里,不过一块废铁。”
少年还未作答,见谢九棠挑眉坏笑道:“不过,过了今晚,京河漕运案,那姓周的不管也得管。”
******
燕京的晴夜,如抖开的墨绸,月光泼洒其上,能看见金丝绣线般的银河。
京河水面浮着细碎银光,谢九棠与阿絮伏在船舷暗影里,耳畔是浪花拍打船板的声响。
她食指勾住桅绳,腰身一拧翻上甲板,马靴落地时比猫儿还轻。
二人蔽在舱窗烛火的暗影下,贴耳细听。
“......江淮今年盐引全数压仓,市价须得再降三成。”舱内传来瓷器轻碰声。
“怪就怪郑家人心思太急,这东宫的锚还没落定,就急着把手伸向江淮的盐场,这下倒好,闪着腰了吧?”
“闪也是闪我们这些皇商的腰杆子,好不容易囤了几年的银子,全部打了水漂,家里的虎妻都快把屋顶子掀了,滩上的兄弟也都张嘴等着吃饭,真是拖不起了。”
“要我说,等粮船北上,这笔憋屈银子正好转手......”
谢九棠瞳孔微缩。
粮船北上?
燕帝让她接手漕运窃粮案,案中的粮船不是已经北上被劫了吗?为何还有北上的粮船?
难不成这“窃粮案”窃的不是粮?
她指尖扣住舷窗木棱,看屋内二人的剪影映在茜纱窗上,似两头交颈低语的豺狼。
谢九棠刚要侧耳细听,忽觉后颈汗毛倒竖,“有人!”
身后甲板传来一声暴喝,惊的谢九棠打了个激灵,被身后阿絮轻按住肩头。
“谁!”舱内二人骤起。
谢九棠故意踢翻脚边木桶,在纷乱脚步声中旋身拔刀,与阿絮背靠背挪脚至船头。
二人事先从徐良那儿,讨了两身千门处的软甲,在月色下,故意让那船主看清这身衣裳。
刀光劈开夜色,谢九棠将腰间千门令甩得叮当响:“千门处周显,暗访查案!”
她本觉着,窃粮的不过一群战乱后讨口饭吃的河贼。
只是这次行窃的粮数太大,户部填不上篓子,按不下燕京疯长的粮价,这才逼的那老儒生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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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谢九棠虽指使不动千门统领,但她精通北燕野史,知道这位周统领十五岁在漠北杀俘,刀刃卷了就用牙咬,生生撕开突厥王喉咙的传说,至今流传在燕京的茶楼里。
所以,她只要报出千门统领周显的大名,那些河贼任凭再混再恶,也是要忌惮一把。
等这些人怯了,她入舱与船主仔周旋一把,顺理成章的帮周显跟京河最大的漕运商结个梁子。
即便这些河贼里有认识周显的,那倒也无妨,毕竟老儒生赏她的千门令明晃晃地放在这。
这群蝇营狗苟自然认识这块牌子,所以,这桶脏水,定会泼在周显身上的。
只有将千门拉下水,她才能得千门助力,否则,她一个敌国质子,想在燕京的屋顶子上揭瓦,只会落得跳梁小丑的谑名。
可她的一切欲测,都被擦过发冠的一记袖箭推翻。
谢九棠被阿絮抓着后颈按下,这才低头躲过。
还未起身,漕船暗舱里突然窜出十几道黑影,每人手中持双刀,刀柄拴着月牙状木符,在那船主点头示意后,举刀向他们二人砍来。
她既已报出周显的大名,这些人却没有一句周旋,而是朝着她的命门,招招绝杀。
这股敢直接行刺千门统领的魄力,背后怕不单单只是河贼。
可眼下来不及细想,谢九棠举刀逼退近身的三个杀手后,与阿絮在敌人中周旋数招。
但自己显然不是这群猛汉的对手。
正盘算着如何脱身,一记刀风朝她腰腹横切而来。
阿絮旋身将她挡在身后。
少年抬袖,数枚银针似暴雨般飞出,在月色下舞成一道银光。
站在高处的几名船手,喉间缓缓绽开血花,惊恐着仰落入河,激起半丈水浪。
少年眼尾天生微翘,看人时总似含着春溪水。
可谢九棠此刻却瞥见,他方才给敌人割喉时,唇角却带着三分笑意。
敌人血雾喷溅,仿佛最艳的烟花,几滴落在他唇珠,像是点了胭脂般殷红。
血色在水帘中晕开时,一支袖箭再次从落水船手的袖中飞出,直命她眉心而来。
谢九棠欲抬刀挡下,却被面朝她的阿絮抢先一步滑来。
袖箭没有伤到她,却扎进了少年的左肩,疼的他“嘶”的一声。
阿絮反手将短箭拔出,袖口迸出银针如雨,“往船头跑五步,跳!”
河水吞没惊呼的刹那,谢九棠和阿絮被暗流顷刻间冲散。
虽是初春,但河水中冬寒未退,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手,将她卷向远处。
谢九棠伸着颈浮出水面时,发现已经身处下游,却始终不见阿絮的身影。
他肩膀负了伤,水底又有暗流,该不会遇上不测?
谢九棠握着刀,顺着河滩一路向上,一面窥探着是否有人追来,一面翻找着河面的芦苇。
“阿絮……”她不敢叫的太大声,怕引来水贼,又急切的想知道他的下落。
这位兄长留给她的,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刚在北燕的俘营中受了几月的蹉跎,还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别又因她丧了命。
谢九棠不知不觉急出了哭腔。
“阿絮……你在哪……?”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轻柔。
“你在哭吗?”
谢九棠转身。
少年一身湿衣,垂手看她,挂着水珠的睫毛下眸光流转,星辰依旧。
谢九棠盯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松一口气,大步上前。
仰头,混着浓重的鼻音道:“阿絮,我今日才知,即便是一台砚,一盆花,一棵树,伴自己伴的久了,找不到,也会心急。”
少年瞳仁震动,一时哽然。
河风掀起层层叠叠的苇浪,将他未尽之言都吹散在粼粼波光里。
31. 激将
031
阿絮的指尖悬在谢九棠眼尾半寸,终是收了回来,略略自嘲道:“不过是株养不活的柳絮,也值得你……”
话音戛然而止,只因谢九棠突然攥住他浸湿的腕袖,快速抹了把眼角。
她掌心的温度刺穿湿透的绢帛,焯烫着少年还未回暖的手腕。
“阿絮不是柳絮,是我和兄长的朋友。”
“朋友……”少年眼中星辰颤颤,忽而又有些暗淡。
“方才找不到你,我还以为……”谢九棠鼻尖还泛着红,发梢挂着水珠,将落未落。
“奴水性好得很。”
话未说完,谢九棠垫脚凑近他肩头,双手小心揪起他肩窝的衣衫,夜色下的玄衣被方才的袖箭穿裂,裂口黏腻而破碎,一时分不清是河水还是血水。
“伤的重不重?我还有三殿下拿来的蜆麻,回去拿给你。”
二人相隔数寸,他甚至能数清她睫毛抖动的频率,却在听到三殿下时,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冰冷道:“不必。”
谢九棠被对方晃的向前戕了下,听他道:“奴用不惯北燕的东西。”
对岸有火光逼来,阿絮揽住谢九棠的腰,躲进芦苇深处。
二人为了不弄出声音,下水下的极缓,直到冰凉的河水再次没过二人腰线,谢九棠才冷的打了个颤,被对方紧紧束进怀中。
她擎着被河水冰到发白的脸颊,悄声道:“阿絮,若我今日真弄丢了你……”
少年忽然用掌心捂住她口鼻,将她揽贴至胸口,示意她不要再出声。
待火光稍远,才贴近她,热气喷在她耳后的肌肤上:“小九,你只管跑,若是将我弄丢了,阿絮会自己找回来。”
水波晃碎月光,谢九棠隔着胸腔,感受着少年擂若喧鼓的心跳声。
“因为我是兄长留给小九的礼物,姑娘家背井离乡,已是困顿,以后我,就是小九的兄长。”
少年怀中的柔软怔了怔,倏尔仰头看他。
此刻恰有火把从不远处扫过,他趁机将侧脸轻埋进她的颈间。
火光一扫而过。
唯有谢九棠看不见的阴影里,少年舌尖正舔去嘴角得逞的血渍。
她并不知,方才那支袖箭,少年本可以躲过。
******
燕京千门处。
周显咬着绷带一端,肩头箭伤翻出暗红血肉,长刀横在案头,刀柄还沾着血渍,“好他娘的一招祸水东引,若不是三殿下及时告知,周显今晚怕是要丢了这条小命。”
他猛地收紧绷带,血水溅在青砖地。
周显今夜跟兄弟们喝了点小酒,趁近日空闲,寻思早早歇下,却收到慎王手下徐良的急报,让他提防刺客。
谁知没出半柱香,五位燕京少见的高手便破窗而入,要不是他防备在先,怕是要魂归故里。
“借我千门处的手掀漕运司的盖头,三殿下的那位’贤弟‘真是有种。”
周显话里带着怒气抱怨。
萧承衍翘着二郎腿,歪着身子坐在堂中暗处,轻笑:“替我贤弟向周统领赔个不是。”
“殿下这么说就见外了,毕竟我千门处的案子还要靠殿下的鬼字卫帮衬,今晚之事,能被殿下所忧,是周显的荣幸。”
周显瞥了眼深夜造访的三皇子,见他翘着的靴底和袍角处尽是泥点,不禁多嘴了一句:“这大半夜的,殿下这是去哪折腾了?”
萧承衍还未回答,徐良从外面疾跑入内,软甲内袍的袍摆处同样染着泥泞。
他俯身贴至萧承衍耳侧,声音却并未防备周显:“人来了。”
周显听罢,自然知道徐良话中的“人”指的是谁,鼻孔间喷出一丝恶气,“哼,还知道自己闯了祸。这个谢骞,来京中不过半月,老子跟着他沾了不少的霉气,真是个活阎王。”
本想着再痛骂几句,门外传来那‘活阎王’清冷却又讨好的音色,“阎王怎敢收周统领?”
谢九棠一身湿漉,顶着一只歪冠,额前鬓角的发丝打着缕,迈了进来,身旁还搀着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年,少年将大半个身子都偏在她怀里,一步一行都尽显孱弱。
萧承衍瞥了一眼,也不知话说给谁听,道:“伤的明明是肩,怎么腿也瘸了?徐良,搀他下去歇着。”
少年抬头的瞬间,北堂椅上斜坐着的周显,突然端正了坐姿,而后忍着一身痛,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带的手侧长刀“咣啷”响了一声。
惹得萧承衍纳闷的向他看去,“周统领是看见鬼了?一惊一乍的。”
周显笑意略僵,打岔道:“既然这位小兄弟受了伤,便将他请去本统领的寝房歇着,记得沏热茶,顺便处理下伤口。”
萧承衍眸色稍转,打量在阿絮身上的目光又暗下一层,故意朝周显道:“不过是个家奴罢了,周统领方才见了我,倒也未曾如此客气。”
周显挠挠头,找补道:“为官者,当视百姓同仁。”随之尬笑了几声,将话题带过。
徐良将阿絮带出去后,谢九棠英气的眉眼含着心虚的笑意,朝忍痛站直的周显揖礼,“见周统领还安好,谢某便放心了。”
萧承衍手臂肘在茶案上,被谢九棠干了坏事还冠冕堂皇的慰问逗的一乐,故作咳了一声,抬手遮住翘起的嘴角。
“安好个屁!”周显见谢九棠开口,脸上丝毫没了方才的迁就,握起刀柄,朝案上重重一摔,指她道:“谢骞,你下次降妖除魔,能不能先跟我这庙里的和尚打声招呼?咱俩道不同,本统领并不想替你背锅。”
谢九棠刚要开口,瞥见身侧斜靠在椅子上的萧承衍,袍角鞋底都是新鲜的湿泥,想来这位喜净的慎王殿下,今夜看样子,也是被她逼的做了些脏事。
这位王爷,定是在她走后,得了徐良的消息,这才连夜替她收拾了烂摊子。
此刻他能出现在千门处,连带周显这一身刀伤,便是最好的答复。
得亏萧承衍的脑子是个灵光的,若今晚在她的挑拨下,千门统领真遭暗杀,她谢骞自是摊上了顶天的大罪。
萧承衍见她盯着自己袍角的泥污,有些不自然的端了端身子。
仿佛做了什么上赶着讨好她的事,却她发现了一般,心中莫名有些别扭。
于是扬了扬下巴,朝她道:“傻了?回周统领的话。”
谢九棠这才将目光挪向了周显,“我谢骞今日是来求周统领的。”
她昨日刚回府,便让徐良从鬼字卫那边打听到了周生的消息。
此人白拿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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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条人命,那皇城里的老儒生却只是在她走后,将那几条河鱼随手送去了周家,以示惩戒。
却并无斩首的旨意。
所以谢九棠只能勘破窃粮案,才能有筹码向燕帝讨那周生的命。
她想给赵莽一个交代,也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周显听了她的话,满脸不屑道:“不敢不敢,这京河窃粮案本该刑部管辖,我千门处说白了就是一群看门犬,皇城外的事儿,管不了,也不会管,谢世子有什么困难,还是去刑部或大理寺说吧。”
说着便躺了下去,阖目道:“老子乏了,要歇着。”
“是因为周生吗?”谢九棠笑意未达眼底,轻声朝周显道了句。
果然,周显听罢,双目再次瞪的滚圆,偏头瞧她,“你查老子?”
“你本不姓周,换句话说,你只不过是个没名没姓的野孩子,在周家做柴童,是周文渊看你一身好筋骨,花了十两银子,替你捐了个百户,从此你改姓周,不过,就连你那干爹周文渊也没想到,曾经的小柴童能干到千门统领的位置。”谢九棠眉峰压得极低,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水珠,偏那瞳仁亮得骇人,像是能看到人心深处。
她盯着周显沉在暗处的瞳孔,言语中似有刀剑相交的火光:“但遗憾的是,千门隶属燕帝直辖,不能被六部所染指,而他周文渊却是端王府的门客,你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便为搏燕帝信任,主动与周家断交,即便你那干兄弟周生在良民巷白白吊死了六条人命,你也不敢替他出头,生怕燕帝降一个‘染指内朝’之罪。”
萧承衍偏头看她。
眼前的姑娘一身狼狈,却笑得从容,此刻的眼神让他想起漠北的鹰,因跟狼群抢肉,被围剿得羽翼带血,偏还要露出锋利的爪牙上前一搏。
谢九棠佯作鄙夷的吁一口气。
“唉,原是我谢骞看错,说书先生口中那位‘刀卷了就用牙咬’的铁汉,居然是个忘恩负义的缩头乌龟。”
“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周显顾不得身上伤口撕裂,从榻上蹦起,大步冲了过来,“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谢九棠被周显威压来的身影慑的脚跟一软,但为了今日的“激将”气势不输,强忍恐惧,不愿后退。
抖着睫毛仰头,歪嘴看他。
眼看周显的食指就要点上她脑门,却被身前闪过的一道玄袍身影挡下。
视线尽数隐匿在萧承胤高大的背影中,那股淡然的檀木香再次让她想起朱雀街的雨夜。
明明将她笼罩在没有光的暗处,却将她从恐惧中托起。
周显皮笑肉不笑,抬眸轻哼:“三殿下,你可看清楚了,站在你身后的是敌,还是友。”
萧承衍一手端在身前,一手负在身后,说得坦然:“是朋友。”
谢九棠不禁抬首。
忽而想起玄武门长街上,这位鬼王从她口中听到“朋友”二字时,强作不屑的仓皇。
而今日再看,显然已接受了这个新的身份。
身前男子的背影像玄铁浇铸的城关,肩线宽阔,平日里看似慵懒地浸在泥潭里,可站起时,每块肌肉都蓄着掀翻虎豹的力道。
让她觉得,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比起阿絮的软语,更能让她的脊骨挺直三分。
32. 恼羞成怒
032
周显的视线从萧承衍的袍角一路上行,迎上他的目光,又偏了偏身子,挑眉看向他身后人:“慎王殿下什么时候会交朋友了?”
萧承衍垂袖而立,如寻常般淡淡道:“今日替朋友求周统领一桩事。不过本王清楚人情往来的规矩,”他抬手击掌,“徐良,带人。”
堂外铁链声由远及近,周生被徐良抓着后领带进来,身上穿的还是那日闹事时的衣衫。
“哥!救我!”他踉跄扑跪在地。
“周生?”周显蹙眉上前半步,又生生止住。
“哥!圣上将我送去质子府的河鱼扔进我府中,说是周家吊死的鱼要周家埋,要我周家跪鱼谢罪!爹撒手不管,哥,你得替我作主啊!”
周显偏头取茶,佯作满不在乎,“人是你吊死的,与我何干?”
“哥!什么跪鱼谢罪,圣上这是让我死啊!”周生扯住周显袍角,“哥!当年你入千门处,可是爹拿银子替你铺的路!你不能对弟弟见死不救啊!”
谢九棠看周生脸上的伤已消肿,但眼眶和颧骨处依然青紫,这小子虽未得处死的圣旨,却被那老儒生丢进死牢里关了一夜,仅是一夜,骨头缝里便丝毫没了跋扈的气势。
这幅样子跪在地上,倒真有了几分认错的姿态。
谢九棠知道,那老儒生将他入狱却不不杀,是在等自己求他杀。
这份“求”,不过仗着她谢九棠对良民巷一事的不忿。
那老儒生算中了她不会坐视不理。
不过,周生今日的这份卑微,跪的却不是王家老小,而是他周生自己的贱命。
谢九棠不禁想起李太傅对自己说过的一段话———权柄如九重塔,塔尖人观星,塔底人砌砖。然地震来时,塌方不分高低。锋刃入肉三寸,王侯与乞丐,痛呼一般响亮。
她曾不懂“权术杀人者,终为权术杀”的天道轮回。
而如今再见周生,便觉死亡降临时,金棺与草席俱腐,哀哭与狞笑同寂。
方显众生平等。
萧承衍适时开口:“本王已让鬼字卫从死牢提了个身形相仿的囚犯,换上他的衣裳,丢进死牢。周生的命,算是保住了。”
周显猛甩开周生,眯眼盯着萧承衍,字字珠玑:“换死囚,是欺君。”
“欺君之罪,要看圣上想不想计较。”谢九棠突然从萧承衍身后绕出,朝周显道:“圣上若真想杀周生,何须扔几条死鱼?不过是要周家表个忠心,顺便探一探周大统领的态度。”
萧承衍侧目,见这丫头虽从他身后绕出来,却只与他隔了七寸远,恰巧是周显若朝她出手,她便能随时躲到他身后的距离。
于是,嘴角不受控的扬起,又生压下。
周显沉默片刻,忽地冷笑:“没想到,谢世子一个外臣,倒比我大燕内阁里的老家伙们,还会揣测圣意啊。”
谢九棠轻笑:“昨日,本世子入宫面圣,已替你探了陛下的口风,我让那老头儿将千门令的权放给我,那老头却支支吾吾说管不了你,周统领,你当真以为那老儒生管不了你吗?”
谢九棠声音不大,却让周显后背生汗。
她盯着周显移开的目光,继而道:“昔闻燕堂悬九鼎,礼吏户兵刑工各司其职。你们大燕太祖立朝时,曾持金错刀割紫绶示群臣,令‘千门可斩乱军,但不可裁奏章’。前有千门统领马述掌千机处,以鹿为马戏弄内阁六部,致律法崩坏。后有九门提督许魏山持千门令查户部账册,将二十年前的江南盐税充作炼丹银,此乃以刀尖拨算盘,终引黄巢破燕京之祸。”
谢九棠下巴微扬,音色自若清冷:“六部如人之六脉,中书掌心血,枢密通筋骨。若让戍卫皇城的千门卫去断六部案牍,好比令御厨执尚方剑,切得了鲜脍,却斩不了冤魂。”
堂内烛火昏黄,萧承衍却压着眼底呼之欲出的光亮,侧目向她,瞳孔随她的动作而缩放,仿佛在端详一件奇珍。
谢九棠长吁一口气:“那老儒生若许千门卫审吏部考功,他日战报必掺虚衔,阵亡名录或藏活人。故兵部虎符止于调兵,刑部朱笔不点烽火,方保庙堂如北斗各安其位。所以,千门卫越权查户部亏空,看似雷霆手段,实则坏朝廷根基。所以,圣上不想坏规矩,却把坏规矩的朱笔塞给我一个外臣,若将浑水搅清了,是圣上的功,若将清水搅混了,则是我这个外臣的过。”
周显的下眼睑在谢九棠的话语声中不住的轻颤,仿佛剑风扫过的烛焰。
地上跪着的周生更是满眼血丝,瞳孔涣散如将熄的炭火,谢九棠每揣测一步圣意,他的五官便扭曲一分,活像被鹰盯紧的仓鼠。
周显握紧茶盏,青筋暴起:“千门处只听圣命行事。”
“正是‘只听圣命’四字才要命!”谢九棠眉目凌厉:“因着千门卫是天子亲军,若直接插手六部,便是告诉满朝文武,皇权压过了相权。可若由我这个外臣来搅浑水……”
她突然上前一步,逼近周显:“成了,圣上借刀杀尽郑氏外戚,败了,不过是我这外臣干政僭越!”
周显猛地起身,手背撞翻茶盏:“胡言乱语!”
“胡言?”谢九棠掸了掸袖口茶渍,“圣上既要肃清朝堂,又不愿脏了龙袍。我这把刀折了,自有千千万万把刀补上。可周统领你呢?”她突然轻笑,“若不趁此机会从了圣意,削杀郑氏,今夜之后,千门卫若成了郑氏外戚的眼中钉……你说郑家垂死挣扎时,是先咬我这把刀,还是先撕你这块盾?”
谢九棠每说一字,站在一旁的萧承衍,右眉便极细微地抬高一厘,仿佛在丈量她的锋芒,又仿佛掺着三分棋逢对手的灼热。
而周显却脸色渐青,想到今夜谢骞只是冒充自己去探了探漕运,刺客便能直入千门处取他性命,可见掌管漕运的郑氏必是安插了眼线在此,否则千门如铜墙铁壁,苍蝇怎能随意进出。
谢九棠从怀中掏出千门令,再次举起到千门统领周显的面前。
上一次这般站在周显的面前,还是那个朱雀街雨夜,她为帮萧承衍偷案卷,不得不拿千门令威压众人。
只是那一次的千门令,在众千门卫的面前,并无任何分量。
这今日,她立身于千门处的高堂之中,没了上次仰首挺胸的虚架势,只是神色自若的轻轻举起,便让周显双膝发沉,缓缓跪地。
“大燕千门铁骑统领周显听令!”谢九棠音色清淡,不怒自威。
周显跪在地上,一双眼睛死盯着令牌,指节捏得咔咔作响:“谢骞,你用‘揣度的圣意’压我?”
“压你?”她冷笑一声,“昨日圣上亲口谕令,京河窃粮案由我主审,千门卫协查。你若不服,现在便去御前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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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显牙关咬紧:“你让我质问天子,不是逼我又是什么?”
谢九棠抓着令牌,按向他胸口,齿关铿锵:“看看圣上是要保你这把刀,还是要肃清朝堂!”
“臣……”周显闭目叩首,“接令。”
“立刻封锁京河十八处漕运船只。”谢九棠目光灼灼,“凡阻拦者,无论官职,就地羁押!”
周显抓起令牌起身,“若查出此案与党争无关,只是刑部管辖的窃粮案……”
“那便是我谢骞矫诏欺君。”她截断话头,眼神如铁,“届时不用你动手,本世子会亲自向陛下请罪!”
夜风忽而刮响窗棱,周显攥着令牌大步踏出,北风中传来他沙哑的喝令:“千门卫全体听令!即刻封查京河漕运仓!”
立在堂中的谢九棠,眸色终于在萧承衍的视线中软塌下来,仿佛一只用尽力气挣扎的小兽,终于摆脱了猎人的陷阱。
******
风止。
道旁青阶的水洼映着零星灯笼。
谢九棠踩着水洼快走两步,冲前方玄色身影喊道:“今日多谢殿下出手,若非你拿周生做筏子……”
萧承衍突然驻足转身,谢九棠险些撞上他胸膛。
“谢世子这声谢,本王受之有愧。”他袖中滑出半截薄笺,正是昨日谢九棠离开质子府时,故意留在案上让徐良“不慎”看见的那张。
纸笺上写明了“周生”这枚棋子的用途,只是故意将字迹图的潦草,做出一副无心涂鸦的样子。
毕竟,周生要了王家老小的命,自己若再为查案将他救出,以此号令周显,倒显得太过不仁义。
对赵莽不仁义,对自己的初衷也有些违背。
“先递梯子的是你,‘周生或可动摇周显’这八字,写得当真潦草。”
谢九棠耳尖瞬间涨红,强撑着冷笑:“等此案破了,我会向圣上请令,将那周生交给赵莽亲自处置,”谢九棠斜睨了一眼唇角勾笑的萧承衍,故意说道:“殿下偷看女子信笺,好生卑劣。”
“卑劣?”萧承衍用信纸轻拍她发顶,“昨日徐良‘碰巧’在你的梅花案上看见这信笺,本王又‘碰巧’将这消息物尽其用,也是卑劣?”
屋檐残雨坠落在两人之间,谢九棠别过脸:“各取所需罢了。”
“好个各取所需。”萧承衍忽然俯身,银线刺绣的领口几乎贴上她鼻尖,“那九姑娘取完所需,可打算付本王酬劳?”
谢九棠猛退半步,后腰抵上路旁的宅墙:“什、什么酬劳?”
“比如……”他搓着指尖上被纸笺染上的墨点,“下回给徐良递小抄时,换张不易晕染的宣纸?”
宫灯突然晃了晃,谢九棠借着光瞥见他眼底促狭笑意。
在南梁,女子与男子间互递情笺,才会故意选了易晕染的薄宣,好在被人发现时,快速涂抹掉信中情话。
谢九棠顿时悟了七八分,耳根登时蹿红,抬脚欲狠踩他鞋靴:“萧承衍!”
“恼羞成怒可不像谢世子风范。”他笑着避开。
谢九棠抬头要呛声,却见那人已踱出十步开外,玄袍融进夜色,唯余戏谑飘在风里:“谢大人演忠臣时可要收着点眼波,方才瞪周显那劲儿,险些把本王也唬住了……”
她忽觉脸颊发烫,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33. 每日举铁,锻炼身体
033
端王府别院。
寝殿中纱帐垂落,炉鼎吐出袅袅甜腻的苏合香。
琴瑟半倚在软枕上,素手勾着萧承胤的袍带,指尖有意无意的摩挲着他的袍衣。
烛火透过纱帐,将她锁骨处的红.痕映得如血地落梅。
“殿下今日倒舍得我来,”她呵气如兰,蔻丹划过他喉结,“听闻慎王昨夜亲自替质子爷收拾残局,连袍角都沾了泥,您这做兄长的,倒有闲心陪奴婢厮混。”
萧承胤擒住她手腕,翻身将人.压.在锦裘间,金色寢衣大敞,“那位低贱的皇弟,不必放在眼里,本王若不闲,怎知我的琴瑟姑娘,给我偷来了如此有趣的东西。”
他两指夹住琴瑟今日晨时从质子府带来的两枚银针细细端详,看针尖在烛火下泛着幽幽蓝光。
琴瑟眼波流转,顺势勾住他脖颈:“黑市跑遍了,没人接这种暗器的活儿。”她指尖戳了戳他心口,“银针既要熔炼,针尾还要雕螺旋纹助飞旋之势,光是这手艺,燕京城里找不出三人,可奇就奇在……”
她突然咬住他,纠.缠上去,萧承胤眸中却欲.色骤退,推开了怀中人,赤足踏过满地狼藉衣衫。
冷道:“奇在哪?”
琴瑟识趣的收敛。
于是将去黑市打听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说给了萧承胤。
那日,她裹着灰鼠裘缩在巷角,指尖捏着帕中银针,挑了个车水马龙的时辰,挤进了一家专做暗器的黑铺。
这种铺子,即便客官手中的单子不是自家所出,只看一眼,也大体能猜到暗器的出处。
可她在黑市蹲守三日,问遍七家暗器铺子,掌柜们不是摆手说“银针利薄不接单”,便是盯着那花纹瞳孔骤缩,连人带针将她轰出门。
“姑娘莫害我!别处问去吧。”
最后一家掌柜扔出这话时,琴瑟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帕中银针散落青石板,还未俯身去拾,便见一双乌皮靴踩住其中一枚。
“徐大人?”琴瑟仰头。
徐良弯腰捡针,针尖抵在拇指甲盖上试了试韧度,“三殿下让我问你,查个暗器怎么这么费劲?”
直到那时,琴瑟才知那位慎王殿下对少年阿絮也感兴趣。
夜色已深,萧承胤盯着那枚银针,陷入沉思,“这世上,还有老三的鬼字卫查不透的人?”他笑着摇头,“实在有趣。”
琴瑟道:“这针用料是滇南银,淬过火,单这一枚便抵得上北燕农户半年的口粮。”琴瑟摊开帕子,“京河漕运粮船被袭那夜,这种银针在尸体上留了很多,够买下西市半条街的铺面,他一个战俘,钱从哪来?”
萧承胤眸中精光乍现,“南梁送他来时,连件像样的内衫都没给,倒舍得往他袖子里塞这种金子?”
“除非……”琴瑟突然攥紧帕角,“他不是俘虏。”
萧承胤若有所思,“我曾怀疑过那少年是南梁细作,但后来想想,若是南梁细作,怎么能从父王的甲子号天牢里放出来?”
他捻着手中银针,换了个话头,“无论如何,舅舅这招请君入瓮,总算没白费那六条人命,谢骞查案不过七日,已斩了郑氏三个皇戚,现在满朝都知他谢骞捅了郑家命门,除了投靠本王,他还能往哪逃?”
萧承胤折回帐中,揽娇入怀。
琴瑟的玉/.足蹭过他小腿,“可惜质子爷到现在还以为,那夜漕船上的‘盐引密谈’是她自己撞破的天机呢。”
“蠢货有蠢货的用法,可惜搭进去了本王一名安插在郑氏身旁多年的老人。”萧承胤摇头。
那夜,谢骞冒充周显夜袭漕船,他的线人被那少年用银针一并杀了,那是萧承胤放在郑氏身边多年的线人,但横竖比较,还是郑氏的损失更大。
琴瑟:“听说那夜船上的人,没留一个活口?”
萧承胤蹙眉,“这正是我纳闷的地方,被冲向下游的尸体,封喉的物什全是这种暗器,”他把玩着手中的银针,“那个少年竟有如此身手?可本王想不明白,他明明知道不留活口,会切断谢骞查案的人证,可为何还要掺合进来,搅混水呢?”
萧承胤揉着太阳穴,“不想了,等漕运案了结,本王在东城给你置办座三进宅子。”
琴瑟石榴裙摆扫过他的面:“妾身可不敢要,怕端王妃吃醋。”
听到“端王妃”三个字,萧承胤轻佻的目光立时晦暗,他将人拽上膝头,音色有些怅然:“那个木头美人巴不得本王多纳几房,省的占了她的闲暇。”说罢低头看着怀中娇人道:“话说,我让你探的事,探的怎么样了?”
“那个少年盯得紧,上回妾身刚近谢骞浴房,就被他在门口处拦了下来......”
“无妨,”萧承胤面上忽而擦过一抹黠笑,“过几日,便是春祭,百官要随圣驾去骊山温泉沐浴洗尘,”他咬着她垂耳低笑,“到时候,本王会向圣上请令,让那位南梁皇子也去净净尘。”
******
次日清晨,谢九棠在后院第五十次咬牙举起石锁时,单衣早已被汗浸透。
晨光把她的影子抻成张拉满的弓,她大汗淋漓的垂首,额头上的汗珠子急落进眼睛里,咸的她挤了挤眼皮。
未施粉黛的小脸儿红扑扑的,娇柔中带了丝倔强。
她如今替兄出质北燕,虽暂时糊弄过去了,但经历上次漕运遇刺,发现自己竟连几个水贼都打不过。
兄长那把裂空刀在她手里,舞的都是花架势,若是被有心人往深了想,她“南梁战神”的外甲怕是要保不住。
谢九棠盯着地上的石锁,突然想起多年前兄长曾对自己说过,南疆有种红蚁专啃石筑巢,十年能蚀穿城墙。
万事重在坚持。
若她坚持每日举锁,有朝一日,也能如兄长一般,舞刀如风。
谢九棠正咬牙坚持着,远处月洞门下穿来不合时宜的嘲笑。
“本王瞧着,谢世子这力道,别举锁了,改投暗器吧,还是分量小的物什适合你。”
萧承衍斜倚着月洞门,勾唇笑着睨她,“南梁战神举八十斤玄铁戟,你连三十斤石锁都耍不利索。”
谢九棠慌忙看了眼四周,清丽的五官快要拧成麻花,对他拼命比噤声的手势,连声带都不敢震动的轻吐:“你这么大声,是想让我死?”
说罢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反正也打不过,下回刺客来,我直接躺地上装死,就说是慎王殿下教的新招式。”
“琴瑟不在,春杏出去买菜了,没外人。”萧承衍笑着踱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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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死得先学挨打。”
他突然拽她手腕,谢九棠顺势出掌想过招,却被对方不费吹灰之力的拿住小臂。
“防卫时手肘再抬高三寸,”萧承衍捏她手臂的力道并不温柔,“战场上没人会砍你膝盖,都冲着脖子来。”
谢九棠被带得踉跄半步,险些撞上男人胸膛。
晨光恰好漫过她被汗水湿透的脖颈,汗珠顺着锁骨的边沿滑进衣领。
萧承衍垂眼盯着那片渐渐扩散的深色水.痕,喉结动了动,捏着她小臂的拇指逃似的松开,无意间又将她撇了一个踉跄。
谢九棠猛着扶住石锁站稳,蹙眉瞪向突然撤力的男人。
晨光将萧承衍半边脸庞镀上金边,却照不清他垂睫掩住的眸光。
“慎王殿下教人拳法就这般粗鲁?”
萧承衍目光却看向别处,“地方太小,以后你若想练,去我王府后院的私人校场吧。”
说罢转身离去,长袍衣角消失在月门竹影深处。
谢九棠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喃:“大清早的来找我,就为说这个?”
不过,想来这质子府的后院的确施展不开拳脚,于是挑眉朝远处的背影喊道:“这就来!”
******
未时,日头正盛,慎王府后院青砖校场蒸出氤氲的热浪。
十八座青铜兵器架投下锯齿状的阴影,寒芒在灼光里软成糖稀。
西南角伏了一排毛色极亮的黑犬,因太远,也看不清是什么品种,见她这个外人入了校场,一个个呲牙伸舌,犬齿间却不敢发出定点声响。
令谢九棠更诧异的是,诺大的校场,无论沙地还是马场上都空无一人。
与北燕野史上记载的“箭孔嵌人齿,移墙现刑桩”几个字丝毫不沾边。
许是这野史也不能全信。
她边溜达,边挑着趁手的兵器,最后选了一把跟兄长的裂空刀一般重的长刀,“此地还真是清闲呐。”
跟在萧承衍身后的徐良,听到“清闲”二字,不禁翻了个白眼,那句“从未……”还未出口,便被萧承衍瞪了回去,于是乎,识趣退下。
萧承衍见谢九棠耍了几招,不禁道:“南梁谢家刀讲究腰马合一,你方才那招饿狗扑食,倒是像一只瘸了腿的狐狸。”
谢九棠以刀尖杵地,撇嘴斜瞅他。
见男人墨冠玄袍,长身玉立,五官轮廓虽俊美,但瞧她时总带着股子睥睨,一时心头来气。
只见她双目垂下滴溜一转,忽而凝着萧承胤的腕处道:“殿下护腕松了。”
萧承衍低头的功夫,她拎刀横扫向前,刀刃劈开春日的暖阳,切出一片阴影,向着对方的胸口割来。
谢九棠心想为拿回面子,点到为止,但身体却诚实的使出了十二成的功力。
不料对方却反应极快,旋身一个飞踢,谢九棠手中的长刀在迅捷生猛的脚力下铮然脱手,刀尖从颅盖一寸处劈过……
谢九棠汗毛炸竖,头顶玉冠“啪”的一声碎裂两半,三千青丝如鸦羽挣破金笼。
发丝缠着暮春的碎光,在颈侧蜿蜒出贡墨都调不出的黛色。
而对面的男子却眸色微颤,倏而怔住。
仿佛被氤氲的春色扼住了咽喉。
34. 怀疑
034
暖阳漫过校场,长刀在半空中打了个旋,插进了谢九棠身后的沙池。
萧承衍被铁器入沙的声响扯回心神,慌忙移开了黏腻在她身上的目光。
可对方轻浮在春风中的发丝仿佛带了钩子,不顾他的自尊,又将他的视线抓回,重新落在粘在她唇角的发丝上。
谢九棠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但毕竟自己先出的手,说理反而心虚,只好偏过身去,假装无事的迅速收拢发丝,顺着细长白皙的脖颈,拢至一侧。
青丝下的雪白露出的一刹,萧承衍喉结翻滚,迅速偏了身子,走向兵器架旁的一个樟木匣旁,伸手打开,回首朝她道:“慎王府的旧衣服,将你那件不合体的换下吧。”
待谢九棠看清他抛来的月白束袖长袍时,指尖已经下意识的抓住了,她的手拂过银丝暗绣的竹浪纹,眉梢便挑了起来:“旧衣?为何是今年时兴的软料子呢?”
萧承衍背身擦拭兵器架上的长刀,却从银铁的反光中看她将那件略大的外袍退下,不客气的换上了那件新衣。
刀身映出她束腰时绷紧的腰线,色泽样式和尺寸都很贴合。
“三殿下府上怎么会有身量如此小的旧衣?”谢九棠知道这是萧承衍专门为他量做的,却还是故意打趣。
对方偏要嘴硬:“本王十五岁时穿的。”
“是么?这袖口暗衬还绣了几朵海棠,王爷少时的喜好有些女气啊。”
谢九棠挑眉,月白云锦贴着腰身收束,她瞅见袖口收边的针脚都避开了腕间的肌肤,这样平日活动时,便不会有异物摩擦感,想必绣娘也是用了心的。
萧承衍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手中握着枚素银发冠。
“抬头。”
发冠扣上青丝的刹那,谢九棠嗅到久违的檀木香气。
冠身是银质,虽不值几个钱,但银丝掐出的流云纹雕工却不俗,显然是被人刻意设计过,冠扣比起男冠改良了些许,只需单手拧按,便可咬合。
通体银白,丝毫没有年久的灰污感。
映着午阳,将谢九棠的一张玉面趁的愈发清丽。
她故意晃了晃脑袋,发冠边缘垂落的发穗扫过萧承衍手背:“这般精巧的旧物,让你改的都没有阳刚之气了,不衬小爷我的气质。"
“哼哼。”萧承衍不屑,捏住她下颌左右轻晃着端详,确定冠正之后,拇指蹭过她耳后碎发,“谢世子想练出阳刚之气?那就多来我这校场练刀,我不会让我的人让你,用不了俩月,兴许这旧衣还得再改小些。”
掌心却趁机绕至她后颈,指尖挑着淡淡的檀香,将她被束起的马尾用手背向后顺了顺。
谢九棠偏头躲开他掌心,“殿下这般好心?”
午阳将校场的箭垛染成暖金色,萧承衍突然将目光定格至远处,仿佛在回忆道:“你可知那夜,漕船三十六具尸体,全漂到了京河下游滩,致命伤都是银针入喉。”
“银针?”谢九棠被扬起的沙粒迷了眼,她抬手揉了揉,诧异道:“那夜我二人为逃命,确实失手误杀了两名水贼,但不至于屠船,你可不要下无证之论。”
萧承衍拔起插在她身后沙地中的长刀,抬手甩进了兵器架上,发出“铮~”的一声。
“三十六具尸体,针孔间距分毫不差。能在湍流中精准刺穿喉骨,整个北燕都找不出三个这样的高手。”
谢九棠的五指在背后悄然握紧,清丽的双眸划过一丝怀疑,但嘴上却依然辩解:“那夜我与阿絮在下游汇合,躲在芦苇中逃命时,分明还看见了追过来的水贼,回去后阿絮一直未离我,哪有时间折回屠船?”
萧承衍轻笑:“你们藏身的芦苇荡位于洄水湾,无风时水面会形成固定形状的洄旋暗流。”他突然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扯进沙地蹲下,握着她的手指在沙地上画出一圈圈沙纹。
“如果有人躲在芦苇荡,那么,水面的流纹就会发生变化,懂得追踪术的水贼,看水纹便知里面藏着人,又怎么会找不到你们,所以,本王猜,追过来的人,并非水贼,而是来保护你们的人,见到你们还活着,他们便撤了。”
沙粒从指缝簌簌而落,谢九棠想起那夜,她其实并非一直跟阿絮在一起,落入湍急水流时,二人便已冲散,再见时,已是三炷香以后。
可出现在他身后的阿絮,确是面色惨白,肩头受伤,弱柳之态,怎会是返回屠船的杀手?
“巧合的是,本王查到,那夜,千门卫出了一队人马。”萧承衍突然贴近她耳侧,呼吸拂动她鬓角的碎发,“我怀疑,来护你们的,是千门铁骑。”
谢九棠诧异起身,后退一步,踉跄撞上身后兵器架,一把青铜剑“当啷”落地。
萧承衍却含笑抬头,随之站起,“刚开始时,我怀疑过这个少年是你们南梁的细作,毕竟他用的银针造价不菲,三十六具尸体,七十二根银针,不是领领月俸,便能用得起的,于是我让我的天地人鬼,跟着他,却未发现他与南梁有任何勾结。”
谢九棠松一口气,“哼,你怀疑他是我父王派来的?”
萧承衍微微勾唇,并未直面做答,而是道:“不过,倒是让我发现了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
“这个少年虽未与南梁有所勾结,但却跟我们北燕的千门有消息往来,”萧承衍负手凑近她,“你们南梁的贱奴,竟可以号令千门,是不是很有趣呢?”
谢九棠不可置信的冷笑,“怎么可能?周显我都求不动他,怎么会听阿絮的话?”
午阳忽而刺眼,谢九棠颅内似乎有雷声滚来。
她想起那夜阿絮左肩中箭,若他是萧承衍口中“北燕找不出三个”的高手,区区水贼,又怎会伤到他呢?
除非,中箭是为“隐藏”。
“阿絮的银针是兄长所赠!”她猛地抬头,睫毛扑簌簌地掩盖着瞳仁内的仓皇,可就连她自己也无法自圆其说。
阿絮在北燕战俘营呆了数月,怎会将如此多的银针藏在身上,分明是来了北燕之后锻造的。
可她每日忙的头昏脑胀,一直在处理赵莽的事,自阿絮入质子府,她便从未给过他任何银两。
“我的人去户部查了,内库的滇南银最近支出了不少,这种银子往往用来做御膳的碗碟筷勺,一年也就支出一次两次,并未有太多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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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可近日,滇南银却支出七次,又未曾表明用途。”
“不可能......”谢九棠忽觉身子发软,踩在脚底的沙子仿佛没了承重力,“阿絮跟了我和兄长多年,是我们在永定河滩上捡回的流民。”
“永定河滩?流民?”萧承衍突然大笑,仿佛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三年前邕江之战,你可知为何南梁三万水军会困在葫芦口?”他撸起袖口,抓起谢九棠的手按在他小臂一道冗长的伤疤上,“因为有人提前向北燕水军告知了南梁不惜重军掩护的精锐位置,令我们提前将其剿灭,又在你们粮草船底凿孔,将桐油灌了进去,这道疤就是水下点火时,不小心烧伤的。”
谢九棠指尖下的皮肉突突跳动,仿佛那场大火还灼烧在骨缝里。
她想起那年战情的蹊跷,粮草船的火势是从底部开始往上烧的,等到发现时,粮草早已烧至中空。
兄长的战报上说,水鬼凿船的手法像极了北燕龙鳞军的“鱼跃式”,说明战前一定有人将南梁军的战略泄露给了北燕。
南梁军中有细作,兄长却一直无从查证。
谢九棠突然觉得胃部有些不适,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般,逐渐清晰。
她音色有些无力,“三殿下是怀疑,阿絮自始至终,都是北燕潜伏在南梁的密探?”
“否则,本王想不出任何一个理由,为什么一个南梁的战俘,会绞尽脑汁的挑起北燕两党之争?宣王党或端王党两虎相争,任凭哪方落败,跟他一个南梁奴又有何关系呢?”萧承衍双目眯起,凝向谢九棠,“除非他是父王的人,要借漕运案,替父王铲除郑氏外戚伸进户部的势力。”
谢九棠突然闭目,心底刮过狂风,激扬起无数疑虑的碎片。
她不得不承认,萧承衍说的没错。
阿絮不可能是南梁布进北燕的细作,因为南梁并不想真正激起北燕的党争,一旦引爆,燕王必会为按压朝乱,迅速立储。
一旦立储,东宫坐定,则北燕朝堂将会彻底洗髓,变得坚不可摧。
梁王并不希望看到此景,而是更希望北燕朝内东宫无主,党争暗流涌动,内忧外患。
如果阿絮是北燕安插进南梁的细作,那么“屠船”一事,便可完全说通。
可若落实“北燕细作”的身份,那么,数月前南梁惨败的永定河之役,又是否掺有阿絮的手笔呢?
兄长的战死……又与这个日日伴在她身侧的少年有无关系?
谢九棠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
‘以后我就是小九的兄长’。
这句话,又在颅内响起。
而这一次,漫上全身的,再也不是暖意,而似百足蜈蚣爬过喉间。
她踉跄后退扶住兵器架,恍惚看见数月前永定河畔的血雾里,兄长战甲被阿絮吐出的银丝缠成茧的模样。
蛊毒突然在经脉里翻腾起来,像有千万根银针在挑她的脉搏。
谢九棠猛地攥住心口,仿佛要按住什么东西般,俯身吐出一口黑血在沙地上。
萧承衍上前一步,扶住瘫软下的她,攥住她的腕,用力替她掐住关脉:“凝神!我去请大夫!”
35. 认“敌”为“友”
035
暮色将窗棂染成铁锈色,谢九棠扶着质子府的门框踱进来时,苍白的唇色被她咬的腥红。
阿絮正跪坐在紫檀案前插花,听见响动时指尖的海棠枝“咔嚓”折断,花露溅上他新换的素色窄袖。
“少主脸色怎的......”
话未说完,谢九棠突然踉跄着栽进他怀里,高束的马尾如瀑般笼上阿絮肩头。
她冰凉的手指攀上他肩胛,指尖精准地抚在旧伤处,关心的眸色中嵌着冰凉。
“那支袖箭的伤,可还疼?”
阿絮喉结重重一滚,耳尖漫上血色:“早就……不疼了,多谢小九关心。”
话音未落,谢九棠的唇忽然贴近他颈侧,温热气息拂过少年跳动的颈脉,“让我看看。”
“少主!”阿絮慌乱后仰,后脑勺撞上身后的书架。
架上花瓶晃动的刹那,谢九棠袖中寒光乍闪,一把短刃擦着少年的咽喉刺去。
阿絮双颊的绯红还未褪去,身体却比感受提前做出反应,只微微侧头,那把短刃便从他颈侧滑过,扎进了他身后的书册之中。
“好身手。”谢九棠旋身踩住他欲起的右膝,刃尖抵住他心口,“如此贴身的近攻都能躲开,那夜水贼的袖箭却躲不开,你是拿我谢骞当傻子吗?”
阿絮仰头望进她淬冰的眸子,忽然轻笑:“少主今日熏的檀香,是来自别处吧。”他屈指弹开刀锋,指节分明的五指缠住她的手腕,漾着春水般的眸子自上而下打量着她的身子,“衣袍是新的,发冠也是新的,看来在北燕,小九有了更相信的人。”
“不要叫我小九。”谢九棠眸色清厉。
书架上的书册纷纷落地,谢九棠挣开被他握着的右手时,阿絮已退至梅花案旁。
他指尖拈着半朵盛开的海棠,花瓣上还凝着今日的晨露,“少主怀疑我,直接问便是,又何必试我......”
少年委屈看她。
谢九棠冷笑着将匕首揣进袖中,直了身子望着对方,“那夜为何要屠船?你又为何能与千门互通消息?难道你真的是北燕派去南梁的细作,潜在我与兄长身旁七年之久?若真是这样,永定河一战,我南梁军的战败又与你有无干系?”
阿絮捏碎花瓣,花汁混着露水,顺着他白皙的指缝流下,染红了他无暇的素衣袖口,嘴角却噙着抹温柔至极的笑:“少主可知,那日赵莽抱着王家幼子的尸首哭嚎时,我袖中的针险些把掌心刺穿?”
谢九棠眸色蓦地一颤。
“屠船?我自然是要屠的,因为少主做了一件我非常不喜欢的事,你,放走了周生。”
少年抬眸,平静的看向她,“王家六口因你而死,赵莽因你失去了家人,你却为了钓出‘千门之权’,自作主张放走了周生,美名其曰要‘舍小逐大’,为王家正名,我不喜欢这种迂回的复仇方式。”少年将那株被揉烂的海棠插进花瓶,缓缓走至谢九棠的身侧,稍停了须臾,又绕至书架后,开始整理被她打落的书册。
平静的面色下,却有一股窒息的压迫感,将站在原地的谢九棠笼罩。
尤其是当他说出“周生”这个名字的时候,谢九棠压着胸口,大喘了一口气。
心底对赵莽的愧疚,洪然而出,将她浇的透不过气。
少年蹲在地上,将书册摞好,一本本重新放回书架,口中仿佛在话家常:“我查到那夜的漕船上有周家人,是端王安插在郑氏身边的线人,但我不知道他们的样子,所以干脆全杀了,如此,便能切断周家在端王党派中的价值,没了这些人,任他周文渊在户部多能耐,周家对于端王,也失去了被利用的意义,这才是报复周家最好的手段,而非像少主一般,迂回、窝囊。”
少年咬着最后四个字,继而道:“只有这样,周生才能丢掉一生的富贵,赵莽的杀亲之仇才有昭雪之日!”
最后一本书摆放整齐时,阿絮来到谢九棠面前,将她垂落的发丝挽至耳后,指尖温柔,仿佛还是那个替兄长梳发的少年。
只是最后时,缠绕着她发丝的指尖突然用了力,往谢九棠的耳后拉了一把,鬓角发根处被拽的生疼,惹得谢九棠“啊”的轻叫了一声。
少年的芳草气息喷薄在她的耳侧,“我替你给赵兄报仇,你不谢我,反而信了那人的话来质问我,怎么?以为我屠船是为挑起党争?以为我是那燕帝的一条狗?”他轻声低笑,凉意漫过谢九棠肩头,“小九就不怕阿絮伤心么?”
“那你与千门互通消息又是为何?”谢九棠心底动摇,凝着他的眸色却依然倔强。
只见阿絮突然向她身后探臂,素袖擦着谢九棠的侧颊滑过,惹得她不由朝反方向歪身躲开,却被少年的另一只手掐住了肩膀,生生掰了回来。
阿絮抓起了她身后架子上的花瓶,瓶身一倒,掉出了好些用白宣卷起的纸笺。
少年弯腰抓起,握住她的手腕,将纸笺塞入她掌中,“与千门之间的消息都在这儿了,自己看吧。”
说罢便坐回了梅花案旁,开始修剪花枝,举止间没有丝毫怒气,只是眉宇间添了一抹破碎。
谢九棠一张张展开。
「千门周统领钧鉴:
南疆雪蟾蜍三对已寻得,今夜子时埋于西郊老槐下。乞换赤血藤半两,少主蛊毒之症渐重。附郑氏漕船暗账三页,叩首再拜。——南梁罪奴阿絮」
「千门处药房管事亲启:
前日所捕燕郊乱党三人,已按吩咐剜舌。求赐冰片二钱、龙脑香五铢配安神散。少主夜惊梦魇,冷汗浸透三重褥。——南梁罪奴阿絮」
「千门暗狱典狱长台前:
乱葬岗掘出的乱党名册已誊抄,共七十九人。请拨天山雪莲露三滴,混入少主汤药。罪奴已试毒三日,呕血不止。
另,少主药浴时辰将至,万望垂怜。——南梁罪奴阿絮炭书」
……
谢九棠握着纸笺的指节痉挛般抽搐起来。
原来,他不惜自荐,为千门做事,不过是为求药抑制她体内蛊毒。
谢九棠忽然想起那夜阿絮冒雨归来,脸色苍白如雪,唇角腥红如啖肉饮血,说是摔进了猎户陷阱。如今按纸笺上的日期看来,那脸色分明是为她试药所伤。
第三张纸皱得厉害,像是被人反复揉搓又展平。
展开后满纸歪扭的北燕字迹中,混着她熟悉的南梁小楷。
竟是他兄长的字迹。
「小九畏寒,需在寅时添炭」
「忌口清单附后」
「若遇蛊毒发作,按此穴道顺序施针」
那些她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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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凑巧痊愈”,原是少年彻夜翻医书的结果。
谢九棠的喉咙突然被酸涩堵住。
纸角突然滴上水渍,谢九棠才发现自己无意识的落泪。
风掠过案头新剪的海棠枝,带起纸笺哗啦作响。
谢九棠在纷飞的“暗通千门的罪证”里窥见无数个被她忽略的深夜。
那些被少年偷偷扔掉的心意,试药后偷偷倒进荷花池的药渣,那个明明畏寒却总抢着睡在漏风的偏房的少年……
那些她自以为是的庇护,原是少年燃烧性命为她筑的血盾。
指尖最后一张纸飘然落地,露出背面斑驳的指痕。
「朱雀街糖人三文,荷花酥少主爱食咸馅」
字迹到此处突然凌乱,像是写字人急着抬臂,抚去洇在最后一行小字上的水渍:「今晨见小九对慎王笑,心口比旧伤还疼,当诛。」
谢九棠突然有些无力的扶住了身后的书架。
她曾怨这少年眼底总蒙着雾,却不知那雾下藏着她亲手泼出的冰雨。
不知何时,少年放下了手中的海棠,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蓦地掐起她的腕袖,再次甩出了那把短刃,塞进她的五指。
她捏着刃柄,他攥着她拿刀的手,抵上了他的心口。
被他握着腕子往皮肉里送:“少主若真恨我,该往左偏三寸,当年你兄长教过的,忘了吗?”
刃尖刺破肌肤时,他眼底泛起水光,“阿絮僭越,把自己当成小九的兄长,所以,兄长给小九一个下死手的机会,你若怀疑我,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窗外滚过惊雷,老槐树枝被春雨前的疾风刮的簌簌作响。
谢九棠在电光中看清他锁骨处的咬痕,正是多年前她学骑射时,摔断小腿,忍痛咬下的。
彼时少年抱着她在马场上狂奔,说“公主别怕”,那牙印却像烙在记忆中的朱砂,扎进了眼中。
“屠船那晚,我把周家的暗桩全杀了,端王府从不养残废,所以周家失宠了,”他笑着拭去她眼尾的泪,“阿絮的银针从来只杀该杀之人,小九请不要怀疑阿絮。”
“因为少主说过,最喜欢阿絮乖巧的模样。”他掌心拖起她的侧颊,逼她抬头看他,“所以阿絮藏了私心,不想让小九看见阿絮残忍的一面,但这也成为了别人离间你我的把柄,以后,阿絮在小九这里不会再有秘密,好么?”
阿絮的指尖在触到她脸颊时蜷缩着帮她擦拭干净。
谢九棠被迫仰头望进他湿漉漉的狐眼,少年睫毛上沾着细碎光斑,随喘息颤动如濒死的蝶。
“疼吗?”她忽然抚上他的肩伤,这一次,是轻柔的。
阿絮喉结滚动,抓着她的手按在心口:“这里最疼。”指腹下的肌肤随着呼吸起伏。
少年尾音化作气音消散,企图将她揽入怀中。
却还是被谢九棠挣开,尴尬后退一步,带了些怪罪:“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少年垂首,遮住了他想要纠缠的眼神,“说了怕小九心软,就像此刻......”他忽然闷哼着向前一步,“若不是这些自证清白的纸笺,怕是小九就要认敌为友了。”
窗外忽来急雨,湿气扑进屋内,闪电照亮了少年阴柔的侧脸,将他瞳孔中掺杂着委屈的得逞晃的疯狂。
36. “我想选你。”
036
夜里,谢九棠药浴后,趴在榻上细忖,将今日阿絮说的话从头至尾回味了一遍。
这个少年自小便有一双深情的双目,仿佛任谁落在这种目光中,都要将他说过的话,润色上七分的可信。
但她谢九棠看惯了宫墙内的真心错付,也看多了朝堂之上的阿谀狼心,她从来不会以人的言语来窥探人心。
因为她太清楚,甜言如糖衣,裹得住砒霜,裹不住真心。
在这九重宫阙里,最毒的谎,往往也裹着最黏牙的糖。
子时的梆子声漏进窗缝,谢九棠用针挑亮灯花,针尖在梅花案面上投下细长的影,像一把悬在往事咽喉的刀。
她推开案头凉透的茶,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圈。
“使团离京、蛊毒初发、阿絮屠船。”
十二个字写下,水痕渐渐晕成一片,倒映出跳动的烛火。
阿絮怎会知道她身中蛊毒呢?若说那蛊毒真的是大梁为牵制她的东西,那么,李太傅怎会将这种可以拿捏大梁公主的秘密,告诉一个下人?
即便这个下人,是伴她多年的心腹,但她始终不觉得,阿絮的身份可以担得起这个秘密。
因为这个秘密,不仅仅是谢骞的秘密,也是关乎整个大梁的秘密。
回想她的初次毒发,是在朱雀街宣王府门前闹事的那日,在萧承烨的挑衅下,她第一次在怒气的催嗜下气血翻涌,从而诱发了毒症,事后回想,她自然而然的将中毒一事,推卸给了李太傅递给她的那壶践行酒。
可今日一想,在毒发之前,她的确还喝过一次别人递来的酒。
那便是朱雀街春雨夜,她为帮萧承衍偷出母亲案卷,而被迫接过的,周统领那坛战俘酒。
而那时的她,并不知阿絮与千门的周显之间有所往来。
可今日之后,那坛“战俘酒”却不得不让她觉得,看似“偶然”的事件中,掺杂了一丝“故意”。
茶渍在桌角凝结,谢九棠面色无虞,在案面上画写的指尖却不禁颤抖。
李太傅教过她,若有人能精准掌控毒发的时辰和解药,必是亲手下毒之人。
铜壶滴漏声忽然变得刺耳。
谢九棠踱到西墙前,手指抚过密密麻麻的刻痕,这是她记录蛊毒发作次数的“历谱”,每隔三日,毒发最烈,而阿絮总在那日借口去黑市买药,寅时方归。
“黑市......”
她突然扯开抽屉最底层的密报,那是三日前鬼字卫送来的漕运货单。初七的货船多载了三箱南疆草药,若将货船行程与阿絮买药的时辰叠在一处......
冷汗顺着脊梁滑落,她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
若那些抑制蛊毒的药,并非从千门所求,而是阿絮买的,那么,让她感动落泪的纸笺内容,岂不是一场深情的谎言。
谢九棠猛然推开窗,夜风卷着湿气扑灭烛火。
若最亲近的人也背叛了她,那么,在这片冷漠的疆土上,她必须寻一个能与自己并肩的人。
这个人,可晃动燕京,却不能完全臣服燕京。
黑暗中,她悄声踱至西侧墙壁处贴耳细听,偏房中已无响动,想必那个少年已经睡下。
她迅速换好夜行衣,趁月光刺破云层,从堂屋后窗一跃而出。
******
子时末的慎王府后院亮着盏昏灯,刨木声混着夜风簌簌作响。
谢九棠翻过墙头时,正见萧承衍赤着上身刨棺木,肩背肌理随推刨动作起伏如浪,木屑沾在汗湿的腰线上,被火光镀成碎金。
“谢世子夜探棺材铺,是要提前挑寿材?”他头也不回,仿佛知道她要来一般,“松木给忠仆,柏木赠知己,你要哪种?”
谢九棠笑了一声,仰身躺在了旁边未成形的棺盖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望着雨后的晴空不言。
“能躺下,说明背上的伤快好了。”萧承衍用刨刀刨着木屑,睨她一眼。
“阿絮的说辞,你早料到了,对么?”
萧承衍直起身,屈指拍了拍棺木,“反正谎话圆的再完美,你也不会信。”
谢九棠好奇抬了抬下巴看他,“你怎知我不会信?”
烛火在檐下的青铜雁鱼灯里晃了晃,萧承衍撂下刨刀抬头时,正撞上谢九棠碎雪般的目光。
“因为在这燕京,谢世子最信的人该是本王才对。”他带着晦暗笑意的双目,在灯下碾出一道阴影:“否则,你遇事不决时,为何总会夜探慎王府,难不成是要监工寿材?”
萧承衍转身时腹肌蒙着层薄汗,“还是说......本王这扮相,比千门卫的案卷好看?”
谢九棠这才意识到,她盯着看的男人,未着衣袍,只穿了一条挡风的素绸禅裤。
于是,耳尖瞬间烧起来,慌忙将视线移回夜空,遥望着那片潦草的繁星,道:“慎王府穷得买不起衣裳?”
“热。”他拎起挂在银杏树上的玄袍晃了晃,衣摆扫过她绯红的脸颊,“再说谁能料到,你这小贼会半夜翻墙偷窥男人做工?”
夜风卷着木香扑来,谢九棠盯着他锁骨上晃动的汗珠:“我是来取鬼字卫给我搜查的漕运案近况。”
“我既给了你慎王府令,鬼字卫随招即到,在质子府亦可会见,何必老远跑来这一趟。”萧承衍突然逼近,汗气混着檀香笼住她,“谢世子眼神飘忽得厉害,可是要本王再给你点一盏灯?”
谢九棠蓦地起身,后退半步踩中圆木,被他揽着腰扶稳。
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夜行衣,烫得她腰窝发颤:“松手!”
“这月黑风高的......”萧承衍不紧不慢的穿好外袍,“谢世子若在我府上摔了,本王可是没法向千门交代。”
月色泼在空荡的庭院,萧承衍被谢九棠拽着衣袖,拖进了东厢,反手甩上门栓。
“你知道我会来?所以,今晚是你是在等我。”谢九棠开门见山。
“阿絮那套说辞太干净。”萧承衍拨开她鬓角一缕乱发,“就像猎户给狐狸下套,总要留块没倒刺的肉,可惜我的九公主不是狐狸,是狼崽子。”
“谁是你的!”她劈手打落他的腕,却被他擒住腕子按在门后。
“不认?”萧承衍拇指摩挲着她的腕骨,“那为何宁肯信我这北燕宿敌,也不信伴你七年的忠仆?”
谢九棠一脚踹向他小腿,却被他屈膝压住,贴着她耳廓笑,“谢世子连自欺欺人都不会。”
檀香钻进鼻腔,她后颈起了一层颤栗:“萧承衍,你......”
“我怎么?”他指尖划过她腰间束带,“承认相信我就这么难么?”
谢九棠扬手要打,被他攥着腕子反剪到背后。
“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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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你去信那满嘴谎话的小狐狸?”萧承衍将她抵在门后,“他哄你时眼都不眨,你倒甘愿装聋作哑。怎么轮到本王剖心,就成洪水猛兽了?”
灯花飞晃,谢九棠盯着他松散的衣襟,刚想开口,却听他道:“鬼字卫已经将漕运的消息报给了我,京河窃粮案已被千门告破,粮食未丢,而是依然屯放在兖州渡口的粮仓中,半数已发了霉。”
“和我猜的一样,”谢九棠挣开他的手,绕至萧承衍身后,蹙眉道:“只是我猜不到京河那十几艘粮船上到底运的是什么。”
“是盐。”萧承衍负手回身,“是郑氏被圣上没收江淮盐令后,欲偷偷北上私藏的海盐。”
谢九棠诧异转身,二人四目相对。
“我就说,什么赃物能在短短一夜之间销毁,”她恍然道:“也怪不得下游突然出现了大片的死鱼烂虾,原是他们把盐倒入了河水之中,好一招金蝉脱壳。”
萧承衍忽在摇曳的风烛中凝她,话中仿佛带了试探:“所以,你毁了郑氏的盐,彻底得罪了郑氏,是否要考虑投向……端王门下?”
二人纠缠的视线中,穿插了须臾的静默。
谢九棠却突然邪魅一笑,“如果我非要在几位北燕皇子中,选一位投效,那么,萧承衍,我想选你。”
屋内昏黄突然旖旎的不像话。
“谢世子慎言。”他在背后屈指,狠狠揉搓着掌心,“端王府的门槛镶金嵌玉,本王这慎王府......可只有棺材板能给你躺。”
黑暗裹着檀香,谢九棠看着这位慎王殿下,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不自然的神色。
“殿下怕了?”她唇角勾笑,“还是说这北燕山河太重,慎王殿下背不动?”
他猛地攥住她手腕,掌心汗浸透了她腕衣。
二更的梆子恰在此时响起,萧承衍惊觉自己的心跳渐剧,这是二十年来头一遭。
“你可知择主二字的分量?”他嗓音哑得像是被火燎过,拇指无意识摩挲她同样突跳的脉门,“南梁三万战俘的命,邕江八百水鬼的魂,还有你兄长未寒的......”
“萧承衍。”谢九棠突然贴近他,惊得他微微后仰,“你握刀的手在抖。”
月光在此刻破窗而入。
萧承衍看着地上交叠的影子,攥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分明绷着青筋,却迟迟不敢落下半寸。
谢九棠发间海棠香再次钻入鼻腔,比春夜的风还要醉人。
“九棠,你......”喉结重重滚落,他惊觉自己竟唤了她闺名。
“嘘——”她的指尖抵上他唇峰,“殿下方才说棺材板给我躺,可我却觉得,这慎王府的棺材,比质子府的床榻还要睡的安心。”
“选我,就不能回头了。”他突然扣住她后颈,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人按进骨血,俯身朝她道:“端王府的毒酒,郑氏的暗箭,千门卫的猜忌......”
谢九棠忽而大笑,眸色中没有一丝惧意,反而轻松道:“正好凑一桌鸿门宴,诚邀慎王殿下一同赴宴。”
萧承衍的笑意是从喉骨深处捻出来的。
他眼尾倏尔飞起一抹猩红,仰颈大笑,脖上的青筋随笑声起伏,仿若活过来的毒蛇。
只见他笑声忽而转厉,擒住她后颈逼近,眼底仿佛焚着烈火,“好个鸿门宴!谢九棠,你既选了这棺材板,本王不会再给你任何反悔的机会。”
37. “既不怕,便跟着我”
037
谢九棠从未想过,在这片敌国的疆土上,有一日,她会为了一份北燕百姓的公平,投效于梁国梦魇的麾下。
敌国百姓头顶的平等,本该与她无关。
可兄长曾说:“狼烟割裂长空,却割不碎黎民碗中粟,疆碑可划九州,却划不开炊烟相缠的暮色。所谓敌我国界,不过王侯笔尖一滴朱墨,落在舆图便成血河。”
那时的她,趴在城墙头,看兄长怅然的眺望北疆,对他的话似懂非懂。
而如今,她也愿如兄长一般,从未将百姓以疆土划分。
二更又落了雨,砸在慎王府的灰瓦上。
谢九棠等雨停才离开,萧承衍起身相送。
推门间,十七具鬼字卫的尸首横竖摆在廊下院中,将欲要离开的谢九棠惊出了一声低喝。
血水顺着砖缝渗进二人靴底。
萧承衍也被眼前一幕扑的蓦然一怔,随即快步向前,蹲身检查了尸首,“这刀法,是千门所为。”
“千门?周显?”谢九棠按捺惊慌的心神,依然伫在原地。
“周显是千门中的第三门,监察皇城兵马,三门中的千门卫,只是兵籍精锐出身,不会是鬼字卫的对手,而今晚取命的刀法实为刮骨,是千门中的九门刀法,千门第九门,不在千门令所掌之中,只听圣上调遣。”萧承衍将尸体的领襟小心掖好,盖起了刀伤,喉咙有些沙哑:“谢世子如今也瞧见了,你只是来我府上多走了几趟,那个人便怪罪起我,这是嫌我与你走得太近,与千门之权走得太近……谢世子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谢九棠凝着地上四仰八叉的尸体,“能悄无声息屠你十七亲卫,这九门的确有两下子。不过这千门九门卫的斩刀再长,本世子也不怕,”她稳了稳心神,半开玩笑道:“慎王殿下若是怕了,我谢骞赠你匹好马,送你去南梁如何?”
萧承衍沉声道:“我给过你退的机会了,既不怕,便跟着我。”
方才忽狂的雨势早已停歇,月夜晴朗,繁星茫茫,仿佛从未阴沉过。
“选我,就是选择与整个北燕朝堂为敌。”萧承衍回眸,“谢骞,你真的敢吗?”
“慎王殿下不会忘了,我谢骞是南梁人,本就是与你们大燕为敌的。”谢九棠唇角抿成一线讥诮,仿佛将那句“与北燕为敌”嚼碎,淬在眸光里。
灰瓦上残留的雨珠子顺着檐角往下砸,萧承衍的玄袍下摆拖在血水里,蹲身时金线蟒纹浸得发暗。
他左手攥着三张鬼面,右手正揭第四具尸首的面具,玄铁面具卡在尸身僵硬的颧骨上,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曹青。”
萧承衍拇指抹下尸体眼皮,将底下灰白的瞳仁盖起。
谢九棠安静站在他身侧,瞧见他尾指极轻地颤了颤。
第五具尸首的面具下是个刀疤汉子,萧承衍的食指尖在尸首腰牌上一挑:“张猛,永昭七年跟的我。”
谢九棠的靴底碾过血泊:“殿下难过便哭,憋着容易伤肝。”
萧承衍恍若未闻,揭开第六张面具时突然滞住,底下是张少年面孔。
“小满。”他用手指挑开尸体前襟,露出内袋里油纸包的糖糕,“上月及冠,求我给他赐婚。”油纸被血泡得发涨,依稀可见心上人的闺字。
谢九棠突然蹲身压住他手腕:“慎王殿下不要再认了。”
萧承衍甩开她的手,又揭下一张鬼面。
面具“当啷”落地,底下是张被火燎过的脸。
“赵十三,替我挡过端王党的火油箭。”
夜风忽狂,谢九棠的夜行衣紧贴脊梁,眼睁睁看着萧承衍将十七张鬼面摞成塔。
第十五具尸首的面具揭下时,萧承衍看着面具下少年的脸,身子突然不能自已的发颤,“李崇……说好要给我收尸,却不成想我先替他收了尸!”
湿气裹着血腥气往骨缝里钻,谢九棠立在原地,望着萧承衍半跪着摆弄尸体。
“蒋钊……今年及冠,与我一般大。”萧承衍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曾在北疆雪原突围戎军时替我断后,脚趾冻没了两根。”
她看着他用自己的袖口擦净尸首脸上的泥。
那动作太轻,仿佛在给熟睡的人拭汗。
萧承衍将尸体一具具摆好,掰开小满紧攥的拳头,忽然将他手中的桂花糕塞进了自己嘴里,干涩的咽下去,“替你尝了,甜的。”
谢九棠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突然记起第一次入燕宫赴宴时,因怀疑萧承衍调包了自己的永定河水师布防图,曾与他产生的争执。
那时,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鬼王出街,蛇神让路”这八个字上。
可此时此刻,她真的相信了那句“日月无私照,乃可明其辉”这句话。
那位人人忌惮的鬼王,真的在用真诚对待每一位亲卫,而也正是他的真诚,让这些少年在至暗的永夜中,与他寒骨相依,护他周全。
“殿下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咽得下。”
谢九棠压住他微微痉挛的手腕:“最后一具。”
萧承衍分明的指节摘下最后一张面具:“齐三笑,左耳聋了八年,去了那边,莫要再做这种营生了。”
面具突然滑落,被他接住按在心口。
雨珠子顺着面具的眼窝往下淌,倒像这铁铸的鬼面在哭。
“谢九棠。”
萧承衍忽然起身,血水从蟒袍褶皱里成串滴落,“知道为什么非要你看着吗?”
“你想要我记着,你父王对你的残忍。”
“不,我要你记着,这些人命,将来要算在你南梁复国的功过簿上。”
“萧承衍……”她去握他微抖的手腕。
“冷,这座皇城太冷。”
“冷就添件袍子。”
她突然上前一步,柔下音色,“别死在我前头,平白浪费了我的投名状。”
萧承衍攥拳攥的指节泛白,地上的十七具尸首,像在撕扯着他南梁血统的脊梁骨。
“谢世子可知,我的名字里为何有个衍字?”
萧承衍沾着地上的血水,在潮湿的地砖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谢九棠顺势蹲在他身旁,目光从他怅然的神色移到他指尖,“福泽长衍?听起来是个好名字。”
萧承衍突然蜷起手指,“那年永定河决堤七处,淹了北燕三州十六县。钦天监说水患因我降生而起,这个字是父王亲赐的。”
“衍,是盼治水安民?”
“‘衍’者,余也,是多余,也是灾祸,是他的避之不及。”
月华漫过萧承衍的眉骨,他垂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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颌绷紧的线条如刀劈断玉。
“父王用朱笔圈了‘慎’字,要我慎言,慎行,慎用这双沾着南梁骨血的手。可他,偏又允我私蓄鬼字卫,僭越六部权,暂留王爵。”
“捧杀?我不懂。”谢九棠看着对方的眼睛,如隔了雾,连痛楚都模糊成月光下的一抹青灰。
“不是捧杀,而是以我血躯,制衡二哥和五弟,换句话说,以我铁骨,为将来的东宫之主磨皮顺筋。”尾音未落,他倏然闭目吞咽,喉间呼吸沉闷,像是将二十载的嘲弄与不甘,尽数碾碎在齿间。
“可这个‘衍’字,父王却说是恩典,他让满朝文武磕拜,只有身侧无人时,他才会唤我一声‘梁奴’,让我记得我萧承衍的血,有一半是你们南梁的贱种!”
谢九棠不怒反笑,“那就让满朝看看,慎王殿下的‘南梁贱种’,可比端王和宣王的‘北燕纯种’锋刃的多。”
银月出云时,萧承衍突然掐住她肩头,“若败了,我们就得被燕宫的权贵刮骨。”
“若成了,”谢九棠反手抓住他的腕,“我要你解了两国的禁制,许我南梁十年安乐。”
冷霜泼在东厢的灰瓦上,十七具鬼字卫的尸首在廊下泛着死青。
谢九棠仰首看向挂在屋脊上的星辰,突然道:“你说,这慎王府的‘忠’字匾额烧起来,会不会比永定河的烽火更好看?”
萧承衍眼尾那颗如血滴般灼目的红痣随着眼尾上挑:“你要烧我府邸?”
谢九棠下巴微微抬高半寸,月光将脖颈衬的愈发苍白似冷玉。
“圣上今夜杀你亲卫,不过是在提醒你,不得与我走的太近,不得与千门走的太近,可若是我们将计就计,做得更绝一些,你那多疑的父王,是否会疑心他的另外两个儿子,想借他之手,折断你这把好刀呢?”
…….
火焰“轰”地窜上房梁,萧承衍的袍角被热浪掀起:“你怎知父王不会疑心我的苦肉计?”
谢九棠笑容讥诮:“比起一个血统不纯的皇子生出野心,我觉得那老儒生更愿意相信翅膀硬了的另两位虎崽子,盯上了他的龙榻。”
东厢的梁柱轰然倒塌,火星溅上谢九棠的袍带。
萧承衍从身后一把将她扯过,“你这把火,放的倒是利落。”
“烧的又不是我的宅子。”谢九棠从火势中后退一步。
三更鼓声穿透火场,萧承衍将十七具尸体拖入火中,看这些伴了自己多年的少年慢慢化成焦黑。
巡防营的号角逼近时,萧承衍突然揽着她腰身跳出西墙。
谢九棠的夜行衣摆扫过火焰,在夜空划出条赤练。
火光照亮半座皇城,黑烟在慎王府上空拧绞。
“谢世子这招栽赃,倒比端王高明。”
火光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萧承衍侧脸的轮廓像劈裂的玉山。
“不及慎王殿下的配合。”谢九棠勾唇笑。
他望向她,暗河般的深瞳倏而破冰,浮起一丝滚烫的碎金,“毕竟连我父王都成了你棋盘上的卒子。”
谢九棠被他的目光烫的睫羽一颤,惯常含霜的眉梢竟无端化开三分春水。
碎光割裂对视,萧承衍眼底如两条殊途的河在深渊处悄然汇流,“不过……我的府邸烧了,修缮好之前,谢世子可要收留我几日了。”
38. 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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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烟裹着火星窜上夜空,慎王府的砖瓦在火舌舔舐下噼啪脆响。
府外长街传来纷沓脚步声,皇城兵马司的火光刺破浓雾。
躲在西墙外的萧承衍见官府来了人,突然扣住谢九棠的手,借势将她甩进院中,自己随后而入。
谢九棠后背撞上滚烫的梁柱,夜行衣瞬间燎出焦痕,却在坠地前被玄袍卷住腰身。
两人纠缠着跌进火场死角,灼热呼吸近在咫尺。
“一会儿想好怎么说了吗?”他嘴唇擦过她耳廓,手掌却死死圈住她半幅衣襟,生怕火焰燎到她的身。
“想好了,还望殿下配合。”
兵马司的呼喝声中,谢九棠踉跄退向火场边缘。她故意扯歪了发冠,青丝散乱地黏在冷汗涔涔的脖颈上。
果然,不出三炷香的时间,一袭素衣破开重重浓烟,冲进了火场。
阿絮发间银铃叮当,冰凉手指扶住她手肘,一双眸子不知是否被火气灼烤,水氲漾的厉害,音色都带了颤意:“少主……可还安好?”
“阿絮......”谢九棠顺势歪向他肩侧,指尖揪住他袖口,佯作虚弱道:“今夜有人要行刺于我......”
说话间不着痕迹地后仰,凤眸瞥向萧承衍的方向。
萧承衍在火光的阴影中,朝她微微点头。
二人在众人余光的死角中,完成了对视。
“我们走。”阿絮揽住她腰身,靴履踏过满地灰烬。
转身瞬间,谢九棠借着咳嗽低头,朝身旁少年道:“今日我在慎王府上遭刺杀,不知是真的有人要刺杀我,还是那萧承衍跟我玩灯下黑,如今满朝都在猜我会不会投效端王,怕不是这萧承衍要在我投效端王前,替人致我于死地?若真如此,我谢九棠自来睚眦必报,可不会善罢甘休。”
“少主不是一直都……很相信三殿下吗?”
谢九棠长睫微抖,含笑低语试探:“我一个南梁人,怎会与北燕交好,逢场作戏罢了。”
说罢,偷偷抬眸打量少年神色,企图从中捕捉一缕与自己旗鼓相当的怀疑。
可少年听她说罢,双瞳和唇角却只有明目张胆的悦色,并无掺杂一丝疑窦。
仿佛她无论说什么,他都信。
少年拢着她的肩,回头,朝那抹被火舌烘亮的身影冷冷看了一眼,眸色中的寒意,即便有滔天火势作衬,也依然浸骨入髓。
阿絮一路无言,直到回质子府。
他捏着药匙,小心涂抹在谢九棠小臂的灼伤处。
少年忽地倾身逼近,发簪银铃忽而晃的剧烈:“逢场作戏需要他搂着你的腰往火场里滚?火舌连袍角都没燎到,却隔着衣衫烧到了手臂,他护你护得倒是周全。”
他的指尖划过谢九棠下颌,“小九,不要骗我。”
谢九棠反手扣住他僭越的手指,神色自若的面对他的质疑:“明日早朝,圣上必定过问慎王府走水案。”她云淡风轻地掸落衣襟灰烬,眉梢溅着无畏:“既然你如此怀疑我和他,质子府不如将慎王收留几日,若我们之间有什么,一定瞒不过阿絮的眼睛,可若那慎王敢跟我玩灯下黑,执意行刺于我,离得近了,也好方便他动手,不是么?”
阿絮突然攥着药匙起身,背对着谢九棠的眼睑不自觉的轻搐,“少主想让慎王搬进质子府,”他舔着唇上咬出的血痕轻笑:“不如让阿絮搬出去。”
月光透过云母屏风在他侧脸割裂出明暗,鼻梁投下的阴影掩住了眸中翻涌的晦色。
“收留几日而已,你急什么?”谢九棠起身,整理着袖口,绕至阿絮面前,抬手掐着他的下颌迫使他低头看向自己:“记住你的身份,比什么都重要。”
阿絮扭过头,谢九棠掐过他下颌的指尖余温犹在,那点温度顺着血脉烧进胸腔,燎得他喉间发哽。
“滚出去。”
谢九棠丢下这三个字,便从他身旁绕过。
阿絮转身,看谢九棠背对着他,立身在山水屏风前,银冠束起的乌发间缠绕着几缕火场带出的焦枯,修长脖颈的肌肤还被方才火场烘的泛着薄红,像雪地里昂首瞥见的一枝寒梅。
倔强且孤傲,仿佛他永远也摘不得。
******
寅时未至,大燕宫琉璃瓦上还凝着夜露。
群臣已聚奉天殿前,在春晨的料峭寒意中揣着双手,二三人为伍,低声议论着昨夜走水一事。
谢九棠身穿月白色织金长袍,碾过玉阶薄露,穿插进一群绯袍之中,原本簇拥的鹤补云雁官服被她的月白色身影裂开豁口,如同被银刀劈开的墨浪般,向两边散去。
礼部侍郎崔元礼,更是为了躲她,踉跄着撞上了一旁的殿柱子。
谢九棠佯作好心的上前去扶,崔元礼见躲不开,这才转身作揖,不得不寒暄道:“谢世子也来早朝啊。”
谢九棠坏笑着替他理了理被柱子压褶的衣袖,道了句:“我觉少,来凑个热闹。”
她身后六名紫衣御史,见她前来,齐刷刷将象牙笏板竖成屏风,好似刻意与她隔绝。
毕竟,自她进了燕京,便跟个瘟神般,谁与她走得近了,都会沾些霉气。
如今又成了两党相争的山芋,本就秉持中立的御史们哪敢与她搭言,即便站得近了,都怕沾上一身南疆味儿,难洗又难看。
谢九棠却生生逮住了要跑的崔元礼,故意道:“崔大人,本世子第一次被那老头儿叫来议早朝,既扰了我的觉,我还要给他面子,奈何这些朝官我大都不认识,崔大人给介绍介绍啊。”
她虽不如崔元礼身量高,但这人见了她,总弯着腰,一副奴才样,谢九棠便刚好能揪住他后衣领。
看着他憋屈着五官,从内阁那一撮人开始,依次介绍。
有趣的是,虽然崔元礼已经极力的压低嗓音,可无论介绍到哪一位,只要谢九棠与对方的视线相撞,对方总会深吸一口气,扬起下巴扭过脸去。
好似春湖上一只只闲游的白鹤,被掷下的石子打扰后,突然扑棱着翅膀,警惕起来。
引得她身旁的崔元礼一度呛咳不止。
“崔大人怕是说的口干了,我这就让人给您添口茶。”
谢九棠说着就要招呼奉先殿外的小监。
崔元礼似被刀尖戳了腚一般蹦了起来,双手按住了谢九棠抬起的双手,忙谄笑道:“不干,不干,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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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棠:“哦?我见你咳嗽,还以为崔大人嗓子不舒服。”
崔元礼:“不敢不敢,我这就给您详细说来,但人太多,就不与世子一一道了。”
他喉结滚了三滚,指尖掐着袖中菩提串开始指点:“那位抚着翡翠扳指的,是都察院左御史王延年。”他声音细若游丝,“听闻他续弦夫人上月产子,可王家祖坟新栽的紫荆树...咳,开的是白花。”
谢九棠顺着望去,正撞见王御史将奏折往襕袍深处塞了塞,见她瞧过去,不屑移开了目光。
“兵部武选司郎中郑铎,最爱在护国寺后山驯鹰。”崔元礼突然压低嗓子,“别看他官职小,这些年可为郑氏训出了不少死士,若世子投效端王,此人要小心些才是。”
谢九棠:“你小子听谁说我要投效端王?”
崔元礼:“现在满朝文武谁不知,世子查抄了郑氏的私盐?”
谢九棠:“查抄了郑氏,就要投效端王,是何道理?”
崔元礼忙示意她噤声,“郑氏这些年往慎王府送的南海珊瑚珠宝玉翠,比端王府多出三船不止。”他话音顿了顿,面色凝重:“上月查抄的私盐船里.…..咳,有批贴着慎王封条的檀香木箱,开箱验货的却是端王府长史,这说明啥,老三早就不与他二哥为伍了,昨晚那场火,分明就是三殿下得了郑氏示意,冲世子来的,您若再不给自己寻个靠山,这燕宫怕是要容不下您了。”
谢九棠不禁在心底盘笑,这朝堂上的风雨,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被过分传唱解读,各家有各家的唱法,各家有各家的盘算。
她勾唇暗暗一笑,若是被这些人知晓她与慎王在北燕的朝堂上,携手玩了一把灯下黑,估计这些朝臣都会去东城排队给自己打棺材。
谢九棠寻思至此,竟咯咯笑出了声。
而崔元礼还在她耳侧嘀咕着:“那位是户部清吏司主事周文渊,这位周大人上月刚纳了第八房妾室。”他盯着远处长身玉立的一位文官轻笑,“过了今日早朝,这周家在燕京,恐要立不住脚了。”
谢九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来这就是周文渊,曹冯章的得意门生,周生的亲叔父,也是千门统领周显的干爹。
只见那周文渊立于石阶一侧,长身玉立如修竹当风。官袍绯色浓而不艳,衬得他面色清癯,眉骨如刀裁玉削,一双精目微垂似藏霜雪。
他垂手而立,周遭人声熙攘,他却恍若不闻,脊背挺得笔直,清骨卓然如孤松独立于霜天,任谁靠近,都被那周身散出的疏冷淡然之气悄然隔开。
而这远远看见的一身清骨,却包庇侄子周生欺良霸市,为非作歹。
直到如今,仍能清冷淡然的面对朝中弹劾他的奏折,继续为端王党暗行险棋,对郑氏见招拆招,丝毫未受一丝惩戒。
谢九棠正远远打量着,身后传来一声刻意的问安:“谢世子尚安好?”
声音不大,众朝官起先对她避讳的目光,此刻却纷纷投来。
早朝未始,场面一度安静。
户部的几位侍郎最先迎上来,赭红官袍擦着谢九棠的衣袍飞过。
谢九棠心中纳闷,随众人目光回首,见到来者,也不由心头一震。
39. 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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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十几位官员从谢九棠身侧快步走过,位列两旁,齐刷刷地朝她身后躬身,似两排朱红浪涛,在奉先殿前的白石阶上滚开。
谢九棠纳闷回首。
迎上曹冯章温润的笑意。
二人之间,没有过往,眉眼交汇,却似故人重逢。
二皇子萧承胤一身金色蟒纹双襟,亲自为舅舅推着轮椅,在一片红浪中面带笑意地看向谢九棠。
唇角的弧度既非端方朝堂的虚与委蛇,亦非深宫之内的阴鸷城府,叫人分不清是温是寒,便又在眼尾轻佻时,泄出一丝锋锐。
紫铜轮椅上铺着整张雪域白熊皮,曹冯章囚衣外罩着正二品孔雀补服,虽解了镣,镣印却从脖颈蜿蜒至手背,在晨曦里泛着青黑死气。
仿佛在提醒着众人,他刚从火海中涅槃重来。
“曹……曹大人?”
谢九棠神色陡然僵住,她设想过刑部大狱会漏出个蓬头垢面的曹冯章,或是天牢暗门抬出具盖着白布的尸首,唯独没料到眼前这老狐狸竟敢把诏狱刑枷炼成登云梯,踩着满朝朱紫的惊愕重攀庙堂。
谢九棠发现前来阿谀的官僚们,甚至多了几位曾与郑氏走的颇近的小吏,就连监察院的王御史,也隔着红浪似的官袍,与曹冯章相视点头。
坐在轮椅上的曹冯章一一点头笑应,最后才将目光落在了谢九棠的身上。
“听闻谢世子昨夜在慎王府遇刺,见安好,老夫便放心了。”
曹冯章轻描淡写的一句,好似便将端王党从昨夜刺杀她的嫌疑中择去,还顺便将她遇刺的秘密公之于众,又给本就雪上加霜的郑氏,描一笔觊觎千门之权的污墨。
字里行间,透着对这位南疆质子的关心,任哪位朝官听了,都要将他谢骞顺理成章的归入端王门下了。
谢九棠笑笑,故意当着群臣的面,退揖一步:“要先恭贺曹尚书出狱,不过,曹尚书这招倒是亮堂,本世子子时在慎王府遇刺,您辰时刚出诏狱便知晓得这般清楚,莫非昨夜刑部大牢的耗子会传信?”
这一退,落在朝臣眼中,便是退出了端王府的门槛。
如此不顾及曹冯章颜面的明示,也让外人看清了端王剃头挑子一头热。
毕竟谢骞被燕帝赋予的是千门之权,有本事将千门拢入门下的皇子,也自然有坐稳东宫的能耐。
曹冯章面对谢九棠话语中的推拒闭口不言。
而他身后的萧承胤,却忙帮舅舅挽回道:“谢世子昨夜受惊,该补补元气,舅舅府上今晨现拆的太湖蟹黄,等下了早朝,我让人给你送去些。”
谢九棠:“燕京近日的物价本就高的离谱,听闻太湖今秋又歉收,曹府上竟还能吃得上十两银一斤的蟹黄,二殿下这蟹黄莫不是从军粮船上捞的?”
周围几个户部官吏姿态微敛,有人目光游移着避开谢九棠,咳嗽声低低闷在袖中,轻得几乎听不见。
曹冯章微微吁气,“谢世子放心,这太湖蟹是今早出狱时,御膳房赏的,老臣就算真有余银,也只能买得起清粥小菜,可不敢挥霍度日。”
他伸指朝前探去,“该入朝了。”
寅时七刻的晨光劈开薄雾,燕帝趿着半旧千层底布鞋转到前殿时,自己握着象牙梳慢悠悠篦着鬓角白发。
值殿太监捧着金盆追至身后,将梳子要了回来,又疾步退下。
“都杵着当门神呢?”燕帝斜倚在龙椅上,“曹尚书你这身腌臜皮囊,在诏狱熏了这些时日,来见朕前也不梳沐,在这儿都能闻着味儿。”
礼部几位官吏听圣上如此开口,纷纷出列叩地,以示有罪。
曹冯章的枯手撑着轮椅,从熊皮褥子上颤巍巍起身,“老臣在诏狱三十七日,还要感念陛下的照拂。”
燕帝扫他一眼,“朕今日晨时,才问话了太医院,几个老家伙说曹大人在狱中顿顿烧酒,阳气滋壮,怎的一来殿上,起身倒变得困难,是太医院欺君,还是这奉先殿阴气重啊?”
殿内金砖映得朝臣面如纸色,除了谢九棠,纷纷跪地,伏如秋麦,像被风卷过的枯叶堆,碎成一片模糊的请罪声浪。
燕帝突然扯开龙袍襟口,露出内衬泛黄的棉布里衣:“朕昨儿梦见先帝骂人,说户部老狗吃太饱。既然太医院的补品无用,明儿起便停了你那碗早参汤吧。”
“臣惶恐。”曹冯章终于跪地,“昨儿半夜兵部清剿槽船的消息,老臣一激动扯裂了伤口,今日这才坐轮椅上殿,并无冒犯之意。”
燕帝挑眉:“哦?朕不知这兵马司的折子,是要先呈给曹大人过目了才能给朕看。”
兵部尚书魏廷突然踉跄着跪地,剜了一眼曹冯章后,禀道:“折子自然是要先呈给圣上的,只是在查抄漕船时,曹大人出了力,按理说是要递个话儿。”
谢九棠打量了一眼兵部的魏大人,此人年约四旬,面如古玉却染霜色,眉峰似刀削,眼角爬着细浅的纹路,看似沉稳,在这大殿之上却敢正面杠哄曹冯章。
故意将曹冯章偷搞郑氏一事拿到明面上,这本就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燕帝却忽而转了话头:“不过,这燕京涨了大半月的粮价,总算被曹卿这招釜底抽薪给压下来了,你这双手,可比户部银库的耗子会打洞啊。”
谢九棠这才恍然。
近日燕京物价飞涨,米粮卖不出,在各大粮仓压了货,薅不出百姓手里的铜板儿,户部银匣子填不满,连带着北疆的军饷也吃了紧。
这满朝上下,还只有曹冯章能给燕帝拿出个像样的主意。
户部刘大人借机奉承道:“多亏曹大人想出了‘盐商改投粮市’的妙计,让盐商转卖盐引,再将钱为百姓置粮,填进户部,再套成军饷,这手乾坤挪移,列位可瞧仔细了?”
此言一出,谢九棠如雷轰顶。
一个灰暗的推测在心里浮出。
这燕京飞涨的粮价,该不会是曹冯章为了出狱,而一手安排的?
那良民巷王家,因涨到十文一碗的面钱,而丢掉的六条人命……
谢九棠立在殿上,月白广袖垂如冰绡,靴底洇着青石板的冷意,连指甲都泛起淡淡的青白。
都察院左御史王延年突然开口:“尚书大人此计不仅宽裕了粮市,还借机解决了江淮盐市过挤的乱象,暗合圣祖训示,臣请将此法载入’燕律‘。”
群臣低首窃窃,就连王御史都在为曹冯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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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端王党的脊梁,怕是又要压宣王党一头了。
这时,一直旁听朝事的五皇子萧承烨突然开口道:“王大人所言极是,上月儿臣随户部查账,见江淮盐引积压三成,正与曹大人今日所奏的粮盐互易之法不谋而合。”
少年指尖拨弄着腰间玉坠,笑意仍如春日溪水般清浅:“母族的铺子若真有贪墨,原该查得更仔细些,前日在御花园,父皇还赞曹大人‘老成谋国’,此计已成,正是彰显陛下‘善用老臣’的明君气象。”
一番话落,字里行间丝毫没有母族皇戚被抄家的悲恸,反而像是在说后花园里新开的牡丹般云淡风轻。
这让谢九棠,对这位还没有及冠的小皇子投去了别样的目光。
唯有几位宣王党派的小吏无奈的摇了摇头,似是对这位幺皇子失了盼头。
而曹冯章搭在轮椅上的指尖却轻轻颤了颤,看向五皇子的浑浊眼瞳里,浮起一丝暗金般的光。
燕帝转着腕上的佛珠,开口道:“传旨光禄寺,三日后的骊山宫宴,为曹卿单独设席,朕要与曹卿共饮。”
曹冯章枯掌突然扣住轮椅扶手,“老臣在诏狱听雨三十七日,不过悟出个粗浅道理,盐商眼里只有白花花的银子,哪分得清手中握着的是盐引还是催命符?老臣也是为了救那些被人摆布的傀儡木偶啊。”
谢九棠抬头睨了一眼五皇子萧承烨,见少年眸含春水,没有一丝涟漪,仿佛自己与母族郑氏完全不在一条漕船上。
也不知这少年是真的天真未褪,还是城府极深。
二皇子萧承胤却趁热打铁道:“这些傀儡的命,可是舅舅在诏狱离拿命换的。”说着,他指尖挑起曹冯章囚裤,露出小腿肚被老鼠啃噬的伤口。
众人皆知,自先帝年间,昭狱为杜绝鼠疫,便除尽了老鼠,就连昭狱外的甬路街道上,都养了不少捉鼠的猫。
而曹冯章小腿上的咬伤,分明就是人为放鼠入狱。
刑部几位官吏瞥见那伤痕,额头上都伸出了汗珠子。
“老朽不过是陛下掌中算珠。”曹冯章忽然转动轮椅碾过脚下石砖,向燕帝的白玉阶前靠了靠,“真正拨动乾坤的,是圣上要充盈国库的圣心,是端王殿下为民请命的赤诚。”
坐在龙椅上的燕帝,鲜少地给了他面子道:“曹卿里面这身囚衣倒比孔雀补服体面。”
他起身下阶,按住了欲起身的曹冯章,“传旨太医院,往后曹卿的药引子里,再加一味百年山参,切薄些,好壮壮这条忠良命。”
谢九棠看着君臣情浓的一幕,突然明白了近日发生的一切。
如今皇帝亲手给曹冯章披上明黄锦缎,让他在朝堂上重新抬起头,表面看是曹冯章扳倒了郑氏的左膀右臂,实则每道奏折递御前时,都盖着皇帝私印的朱砂批注。
原来从她动笔弹劾郑氏那日起,这盘棋便早已落定。
曹冯章是执刀的手,她是引火的柴,而皇帝握着最关键的棋秤,将满朝文武的心思都碾成了他掌心的砝码。
她想起自己为了王家六口人命,咬牙夺过千门之权的那日,那时她还以为,自己是替民除奸的利刃,却忘了刀刃最锋利处,从来只朝着君要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