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往异族和亲后》
1. 序
满城缟素后的第三个月,预示着新帝登基的钟声,终于敲响了。
重华宫安静得不成样子,没有人来通知这个消息,也没有人来邀请观礼。是以郗月明听到钟声时,先是一愣,好半晌才开口问道:“是谁?”
正在斟茶的宫女小心答道:“回公主,是大皇子。”
大皇子,郗言御。
这个在过去十多年间朝夕相处手足情深的,她的兄长。如今提起,竟然只有满腔交织着的恨意和强烈不甘。
“他凭什么能当皇帝?”郗月明轻声开口。
宫女却是吓了一跳:“公主?”
“我说,他不配当皇帝。”郗月明再度开口,淡漠的声音传遍殿中,“他今日勉强上位,明日就会被郗言衡拉下马,登高跌重,就像这样——”
随着她的动作,奉到面前的茶杯被重重拂落在地,碎瓷和茶水伴随着诅咒似的发泄,四散飞溅。
宫女们立刻跪了一地:“公主息怒。”
她们惶恐地低垂着头,因此并未发现,碎裂的瓷片擦过郗月明手边,而她则像感觉不到痛楚一样越握越紧,直至手边蜿蜒出一道殷红。
满宫皆知,三公主大抵会有怨气。
城中缟素三月才敲响钟声,只因先帝没有皇后,也未立太子,如今的帝位,其实并不一定属于新帝郗言御。
皇长子郗言御,乃宋贤妃所出,宋家世代最高的官也就是个四品文吏。而皇次子郗言衡,生母赵德妃出身武将世家赵家,手中握着的是实打实的兵权。
长子与贵子的较量持续了很久,三公主作为宋贤妃的养女,自是为大皇子出力不少。可后来尘埃落定,大皇子身边的宦官都得了嘉奖,三公主的重华宫却是关门落锁,形如囚禁。
个中恩怨宫女们不得而知,只知来时宋贤妃特意叮嘱了,让她们一定看顾好公主。
重华宫中,公主几度崩溃,时而孤身一人彻夜枯坐,时而如今日这般,对宋贤妃和大皇子百般诅咒。只可惜,无论闹出多大的动静,曾经慈蔼的母亲与兄长都没有现身。
如今钟声响起,大皇子登基称帝了。
宫女们个个敛息垂首,静待公主发泄。不曾想殿外忽然传来异动,伴随着锁链落下的沉闷响声,封闭了三个月的重华宫门,终于打开了。
来人原是宋贤妃身边的大宫女,如今是行走后宫的掌事女官,齐芳苓。
“三公主。”
她朝郗月明行了一礼,郗月明不为所动,宫女们倒是不约而同地转向她所在的方向,恭声道:“齐女官。”
齐芳苓眸中闪过一丝怜悯。
三公主在贤妃膝下长大,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只不过世事无常,白云苍狗,任何人在时代洪流面前都不过是一粒微尘。齐芳苓改变不了主子的决定,主子同样需要在局势面前妥协。
——改朝换代之际,以北方的訾陬为首,秭图、夜郎等部族纷纷派遣使者上京,虎视眈眈。
云郗内忧外患,宋太后苦心筹谋许久,终于有了决断。而自己此番前来重华宫,带来的消息唯有一则:和亲。
郗月明松手,任手中碎瓷滑落,完全不把圣谕放在眼里:“我不嫁。”
跟在齐芳苓身后的是位教习嬷嬷,据说是以前服侍过皇太后的老人,从未被如此呛声过。见状语气不善道:“大皇子已经登基,这就是圣旨,容不得公主抗旨。”
“那大公主和二公主呢?她们未嫁,如何轮得到我?”
“大公主已有婚约。”教习嬷嬷语气生硬,却是连提都不敢提二公主。
二公主郗华容,外祖杨家是和赵家一样的武将世家,何况她排在中间,横竖轮不到。而在剩下的大公主和三公主之间,大公主郗如璧自然是最佳人选,可教习嬷嬷却说:大公主已有婚约。
谁不知道番邦路远,尽是些茹毛饮血的蛮人?
李昭仪位分虽低,也能为郗如璧筹谋至此。若是自己的母妃还在,自己应当,也不会落入这般四面楚歌的境地吧?
郗月明忽然想流泪。
她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母亲的样子,深宫岁月抹去了她存在的痕迹,徒剩几张泛黄的画像。现在回想母亲这个角色,脑海中出现的居然只有宋贤妃那张伪善的脸。
郗月明毫无形象地大笑了两声。
“若是让本公主说,宗室和朝臣中也有不少适龄的女子。恰逢訾陬求娶,陈家从龙有功,给陈家小姐封个公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
嬷嬷脸色大变:“公主慎言!”
“哦,差点忘了。听说陈家小姐要入宫为后了?”
借着大笑,郗月明眼尾显现出泪花:“也对,武将世家都站在郗言衡那边,郗言御能调动的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有了个陈家愿意支持,可不得赶紧娶了人家的女儿拉拢关系?”
嬷嬷顿时脸色煞白,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全然没想到传个旨还能传出这么多风波。
她哆嗦着,想拾起威严:“公主……不可妄议君上君后。”
“那你去告状吧。”郗月明漠然道,“去告状,把我赐死吧。”
“……”
嬷嬷几乎是落荒而逃。
人声渐褪,重华宫死一样冷寂。
郗月明几乎坐成了一尊雕像。
若说容貌,当年的杜姮妃以秾艳著称,她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差。蛾眉曼睩,朱唇皓齿,即便近日来散漫疯癫,素面朝天,依旧是那戏文里的绝色、诗画里的佳人。
而此刻,佳人一双美眸毫无波澜,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又精致,漂亮得像个假人。
齐芳苓轻声叹了口气。
“公主何必自苦。”她略过不敢抬头的宫女,走到郗月明身边,拿绢帕轻柔地擦拭她手上的血痕。
郗月明目光空洞,机械地看着血迹被一点点抹去。
面前这人曾是她最喜欢的芳苓姐姐,会给她做好吃的玉带糕,带她玩闹,哄她睡觉。在郗言御因男女之别、宋贤妃因身份不便出现时,是齐芳苓陪伴着她度过了许多日夜。
可如今回头再看,她的主子是宋贤妃,他们从头到尾都在欺骗自己,利用自己,眼下正要把自己提去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郗月明一把甩开她的手。
只恨自己识人不清,如今被囚于这一方天地,连咒骂都变得苍白无力。
“再过不久,和亲的旨意就会正式下达。”齐芳苓被甩开了手,也不勉强,只温声问道,“公主想见见太后娘娘吗?”
听到这话,郗月明眼睫不受控制地颤动两下。
见宋贤妃?
她在得知真相乃至后来被囚的这三个月里,无数次歇斯底里破口大骂,之于死生无所畏惧,满脑子都是要与宋贤妃同归于尽、把眼前的一切通通烧杀干净!
而如今机会摆在眼前,郗月明却提不起半分气力。
见了又有何用?
死去的人不会复活,发生的事不会消失,宋贤妃也不会后悔利用自己。二人身份已是天差地别,自有无数高手为太后挡下攻击,自己除了做出一副歇斯底里的丑态,半分作用也无。
郗月明以手掩面,似哭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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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娘娘曾收养公主多年,无论是倾诉养育之情,还是争执和亲之事,见了面才好说。公主此去訾陬,大概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可千万别留下了什么心结。”
齐芳苓难得多言,说完才发现满殿匍匐着的宫女浑身震颤。她心头一凛,回首望去,果然见殿门前有个熟悉的身影,已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
“奴婢参见皇上。”
是郗言御。
郗月明混混沌沌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循声望去,果然见一人定定地站在门口。他穿着帝王冕服,也可能是成婚的吉服,手中却提着一把长剑,神色可怖。
看到他的那一刻,郗月明瞬间觉得喘不过气来。
如今这个权欲熏心的帝王,曾经也是她和蔼可亲的兄长。是他教会自己何为手足,又亲手撕碎了这份信任——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那么,现在提着剑红着眼,又是因为什么?
宫女们瑟瑟发抖,唯恐君王发怒殃及池鱼;齐芳苓也以眼神示意她不要乱说话,不要把和亲当作免死金牌而忤逆君主。
郗月明倒宁愿他是来威胁自己的。
只可惜,多年来的朝夕相处令她一眼看出,这令人作呕的不舍。郗言御抛下那么多人来到重华宫,神情中居然还有一丝隐晦的愧疚。
一瞬间,郗月明只觉得爱与恨都好无力。
身为皇子时苦苦求索的东西,真正得到时会甘心放手吗?眼下虚伪的慈悲不过是求个心安,他的取舍向来分明,绝不会放手江山,也绝不会因为自己与訾陬开战。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哀莫大于心死,她已提不起半分力气,生不出半分缠斗的心思了。
***
晏驾山崩,帝子郗煦周游列国,得助力,承大统,改元鸿禧。
墨迹滴落晕染,执笔史官方才如梦初醒,赶忙换了另一幅竹简,继续写道:鸿禧二十四年,帝崩,皇长子郗言御承大统。
寥寥数字,便是一个王朝跌宕起伏的二十四年。
无论前朝还是后宫,谋臣后妃都换了一批又一批,若说谁对这些古今事知之最多看得最透,提笔史官当之无愧。
比如,二十四年前郗煦即位,番邦外族俯首来朝,莫敢造次;再比如,二十四年后的今天,外族赴京不是为了敬贺新帝即位,反而虎视眈眈各怀鬼胎。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郗煦利用外族的势力登上帝位、之后又出尔反尔重创番邦各族呢?此事固然可以算是他的千秋功绩,可在见惯了古今之事的史官看来,写一笔忘恩负义也无可厚非。倒是难为了新帝郗言御,宽仁之人,却要接手这么一个烂摊子。
改朝换代之际最是忙碌,三四名小史官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个去了修史的史官们那边,其余的则全跑向了正在撰写新帝本纪的那群人。
新帝登基,一言一行一政令自然备受关注,史官也猜测出约莫是新帝做了什么决定,正竖着耳朵想听听,整个殿内就响起了难以置信的议论之声:
“陛下已经着人去与訾陬商议和亲了!”
“和亲人选也定了,不出意外,应当就是三公主了……”
殿内诡异地静默了下来,片刻后才有人讪讪开口:“也好,也好。”
宫闱秘辛,实非他们能插手的。众人胡乱附和了几声,无非是“卧薪尝胆”、“休养生息”、“小不忍则乱大谋”之流。执笔史官坐回原位,心思郁结,默然良久才继续写道:
先帝初有凌云之志,然才资中庸,良策难行,后耽酒色,积患成疾。庸言怠行,尽伤子女。
2. 和亲(一)
鸿禧二十四年,帝煦驾崩,长子郗言御即位,改年号为永盛。
永盛元年,番邦来觐,訾陬汗王遣使议亲,帝允。同年,三公主封元安公主,携随从数千、金石绸种无数,赴訾陬。
坊间有言,元安公主和亲之日,红绸千里,彩乐震天,添妆送亲队伍绵延数里不绝。訾陬汗王派三千勇士前来接亲,铁骑开道,声势不凡。
宋太后屈尊临驾,赠财宝不知凡几,皇室众人尽数前来,即便是贵为九五之尊的新帝郗言御,宣旨遣送送亲队伍之后,仍策马亲送十余里。
郗月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窗外纷扰未断,有人称颂新帝兄妹情深,自然也不乏二皇子党浑水摸鱼,斥责和亲之举太过软弱。
当然,议论最多的还是她自己。
有言她母女兄妹缘浅,母亲兄长一朝身居高位,她却落得个和亲的下场,实在可惜;
有言她身在局中看不破,毕竟不是亲生女儿,最终被用来给亲生儿子铺路也不奇怪;
更有甚者,提起了她从前的婚事。
郗月明并非头一次定亲。当初贤德二妃争储,宋贤妃企图用她的婚事拉拢朝臣,赵德妃则是百般阻挠,甚至故意指些歪瓜裂枣,以期通过折辱她来打压宋贤妃。
二人你来我往,左不过得先帝一句荒唐;可郗月明前前后后定了八次亲,却次次没有好结果,早在和亲前,就有“克夫”之名流传于世。
甚至在确定和亲后,一贯以骁勇著称的訾陬汗王也十分应景地从马上意外跌落。这更令云郗群臣议论纷纷:三公主身上,指不定真有什么门道。
和亲该不会是皇上和公主商议好的计策吧?那訾陬汗王该不会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吧?
郗月明忽然笑了两声。
她不知道訾陬汗王会不会死,但郗言御的皇位坐得可不稳当。而自己,从和亲车队驶出云郗都城开始,就不再是那一方天地中的囚鸟,一切的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了。
自己终于能离开这个囚笼了。
天远地阔,自有方寸之土收容己身。她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远离云郗的地方。
“公主?”
守在马车门口的侍女听见笑声,担忧地喊了一声。
见无人回应,她又轻敲了一下车门:“冒犯公主,奴婢进来了。”
郗月明任由这个小侍女端着个托盘进来,将马车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后,撒了些竹叶水,又给她端来一盘荷花酥。
“公主,这是迎春堂的荷花酥,还热乎着呢,雁儿特意学了来做,公主尝尝?”
郗月明百无聊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这个“雁儿”。
俏皮机灵,还惯会花言巧语讨好人,与之前自己殿中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的宫女们大相径庭。
所以这又是谁派来监视自己的?
她在云郗早就没了值得托付的人,也不会妄想有人出于好心而对自己释放善意。想到临行前提着剑冲进来发疯的郗言御,送亲队伍是他派遣的,那么眼线多半也是他安置的了。
郗月明收回了目光,兴致缺缺。
见她不吃,雁儿有些踌躇,又搜肠刮肚地想了些话:“眼下天儿正热,没胃口也是常事。公主暂且忍耐一下,等傍晚的时候队伍歇息,我再给您做些清爽的点心。”
郗月明仍是不接话,雁儿却不敢掉以轻心,一屁股坐在马车边上,双手托腮,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公主是不是不太开心?
若说刚开始是因为要远嫁而伤感,在雁儿不辞辛劳地把訾陬吹了一通之后,便不难发现,事情似乎比自己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同行这么久以来,她只在公主的眼眸中看到过一种情绪:死寂。
刚启程时,雁儿并不敢这么大剌剌地坐在马车里,送餐送水也只是匆匆一瞥。故而在发现公主手上有伤时,绢帕都要被血水浸透了。
她直懊恼自己粗心大意,小伤口拖得久了也会出问题,公主千金之躯,不知道得疼成什么样。
雁儿只能把处理伤口的动作放轻再放轻,同时不停地吹气安慰。她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可一抬头,却见公主神色漠然,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那是她第一次与公主对视。
雁儿不是很确定,但她在草原狩猎时,见过猎物眼中有类似的神色。
仿佛是死意。
雁儿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照顾起郗月明也更加上心,生怕一个眨眼,这瓷娃娃一样的人儿就消失不见了。
好在出关以后,云郗的风貌事物渐渐减少。塞外的风一吹,人的心情也跟着开阔,笼罩在公主身侧的沉郁之气这才消散些许。
那日,公主少见地主动开口,让她把车窗打开一点。
也正是那日,雁儿趁机提出要在马车里守着,这才有今日能坐在马车里的待遇。
有她贴身盯着,公主倒是没再出什么事。雁儿本以为自己忙前忙后总算起了点作用,可没过多久就又发现,公主只是不在意。
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但是无所谓,万事都无所谓。
雁儿心疼不已,随后便是义愤填膺。宋贤妃母子得势后就将公主远嫁,绝非真心实意待她好。只怪汗王没早点把自己派来,没能早日将人救出苦海!
送亲队伍出发已逾两月,訾陬部族近在眼前,抵达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雁儿回想一路上的见闻,盯着郗月明那苍白的脸,觉得还是有必要把公主的情况禀告给汗王。
……不过话说回来,公主是真美啊,汗王你是真有福气啊!
郗月明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雁儿的目光始终都在自己身上。
她神色恹恹,之于这些琐事懒得多给眼神。再加上这些时日一直在车驾里颠,每日胃里就跟翻江倒海似的,临近訾陬之地大抵还有些水土不服,整个人都没什么气力。
郗月明昏昏沉沉的,又接着睡了几日。
马车外,人声渐密,开始有她听不懂的语言。
***
抵达边境那日,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雁儿兴奋地冲进马车,想提醒公主汗王已经派人来迎接了。却发现一直睡着的公主难得清醒,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队停下,送亲的将领似乎在与人交谈。
郗言御初登大宝,正是立威的时候,送亲队伍勉强也算展示的机会。可眼下刚到訾陬边境,他们便被拦在了国境之外。
“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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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的将领语气不善:“和亲的事已经昭告天下,眼下公主都到边境了,你们挡在这儿,是不想同云郗交好了吗?”
“公主是我们訾陬的王后,此事毋庸置疑。”訾陬那边,是位年轻人在答话,“只不过,无关之人不必踏上訾陬的国土。”
“迎接公主的车驾已经在这儿了,接下来,便由我们护送公主回訾陬都城,将军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对方说的是云郗官话,虽然略带口音,但足以让随行众人听清他们的安排。
将领们顿时脸黑了。
此行最终目的是和亲,说起来确实矮了对方几分。可奔波几个月要是连訾陬的大门都没进,还要将公主拱手奉上,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随行女眷同样心有戚戚。
訾陬和云郗本就有嫌隙,送亲的车队在国境前被下逐客令,显然是那位汗王不待见他们。将领们被下了面子,转头就回去了,她们这些媵妾可逃不开,几乎能预见自己去了訾陬后悲惨的命运。
然而下一刻,众人便听到对面补充了一句:只公主一人继续前往便可。
女眷们顿时又惊又喜,眸中重燃希望,立刻看向尚未接话的将领。只期待他们商榷出最终的结果,自己便能随车队一起回到故乡。
将领们沉吟不语。
若是訾陬收了财宝和女人,独独把他们拒之门外,那确实没面子。
可若是只让公主一人前往……
和亲公主本就是弃子,跑了谁都跑不了她。将领们乐得提前交差,届时若被问起,一句“訾陬只要了公主,连媵妾都没能踏足”便可打发,也不用再担忧自己面上无光了。
几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决断。
于是为首的将领轻咳一声,来到郗月明的车驾前:“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郗月明对这种名为怜悯的语气再熟悉不过。
一边怜悯,一边又隐隐带着胁迫。明明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却还拐弯抹角地不肯说出来,把形同虚设的选择权交予自己。
她冷笑一声,示意雁儿打开车窗。
把问题抛过来,无非是为了他们那点可怜的脸面。可如今的郗月明不怕死,也不怕对郗言御造成任何后果,所以这个脸面,她不想给了。
车窗打开,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上前问话的将领,而是簇拥在马车周围、作为陪嫁近身侍候的一众宫女。
郗月明忽然一愣。
随着将领来问,女眷们也齐齐望向她,目露希冀。不谙时局的她们分毫没有察觉,事到如今将领说了不算,公主说了也不算,还在期待着一个能够归家的讯息。
“……”
郗月明神色怔怔,看着面前的一张张娇妍容貌,如此鲜活的生命力,若受塞外风沙侵袭,大概很快就要枯萎了。
卑躬屈膝的故国,礼物一般的公主。如今因为訾陬的一句话,自己似乎也有权力决定她们的去留。
她心中顿时一阵苦涩。
自己在云郗蹉跎多年,如今是宁死也不愿回去了。可如果你们想回,如果我还能决定,那么,便回去吧。
“可以。”
郗月明终是按捺下满腹思绪,目光略过了问话的将领,轻声开口:“你们回去吧。”
3. 和亲(二)
郗月明思绪纷乱,调息许久才稍稍平复下心情。
片刻后,外头响起了鼎沸的人声,还有骏马有规律的嘶鸣,雁儿解释道,这是訾陬最高规格的迎接礼仪。
“你知道的挺多的。”
“啊,这,自然是因为公主要来,奴婢得提前打点一下。”雁儿话说得讪讪的,赶紧伸手搀扶着她走出车驾。
甫一出来,入目便是成排成排的骏马并着与云郗国内十分不同的装饰物,郗月明并不认得,虽不知雁儿所言最高规格有几分可信,但看上去倒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周遭景色早已大不相同,即便有这么多人聚拢着,依然隐约可见开阔辽远的草地。
郗月明深吸了一口气。
“云郗国元安公主千里跋涉至此,小王倍感荣幸。”
为首处,一个身着异族服饰的年轻男子跳下了马,用一口不太标准的云郗官话向她问好。
郗月明目光转向他,见此人衣着不同于其他人,又自称小王,想必这就是她此行所嫁之人,訾陬首领,訾沭。
年轻,甚至有些稚嫩。不过倒还好,她以为会是个须髯虬结的壮汉。
不过,会不会太年轻了?传闻中的訾沭那可是十六岁登上汗王尊位,短短几年便令訾陬国力大幅提升甚至能力压云郗的人物。关于他本人,见过的多是以桀骜难驯来形容,雷霆手段声名远播,与眼前这么个眼睛亮亮一脸期待的青年……实在是有些出入。
郗月明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并未将心中的疑问说出来。
对方也是十分腼腆的模样,只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就又转了回去,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随后,一群侍女便上前将她迎进了另一辆风格迥异的马车。
“原先的送亲车队准备返程了。”雁儿及时凑上来搀扶,“公主这边走。”
郗月明点了点头:“难为汗王了,居然还亲自来迎。”
她原是随口一说,没成想雁儿却停下脚步,一副无语凝噎的表情:“……公主。”
我能不能告诉你这其实不是汗王,但说了的话会不会显得我知道的很多?
并且,公主若是知道汗王没有亲自来接,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受汗王重视啊,因为那什么上一代的恩怨?
汗王不待见谁可不会像这样想方设法地娶回来好吗?就拿送亲的云郗将领来说,只会让他们在踏进訾陬领土之前立刻马上滚蛋!
“好吧。”
郗月明收回了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如你所说,云郗的送亲队伍马上就要返程了,你也该回去了。”
“不不不不是,我才刚回来啊……哎不是。”
雁儿嘴巴打结,没人教过她回来后该怎么说,她也怕自己贸然开口让公主误以为受到欺骗,届时更说不清。思前想后,还是打算先搪塞一下,等自己回去问问再说。
郗月明坐进了属于訾陬的马车,支着脑袋闭目养神。听雁儿寻了个蹩脚的理由要暂时离开,她也不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或许是习惯了身边人的离开,又或者,万一雁儿是郗言御派来的人,那么她还是离自己远点的好。
外面的声音小了点,身下的车驾却是猛地一震,开始撒欢似的移动起来。
不得不说,訾陬族人通常身体强健,大概也习惯了马上驰骋,没怎么用过马车。郗月明本以为开头那一下就差不多了,等马车真正开动,才知道什么叫七荤八素翻江倒海!
……话说,不是很平整的草原吗,真的有这么颠吗?
郗月明脑子一阵阵发晕,努力维持平衡之余还不忘心里暗暗思索,这是不是訾沭给自己的下马威。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啊。
还真是小孩子心性,跟他那稚嫩面孔倒是相配。郗月明虽然不好受,可相比较于身在云郗宫中所见的明争暗斗,笑脸相迎却背后捅刀,这种直来直往的下马威还算有些可取之……
“哐——”
郗月明一头撞在马车内的狼牙装饰物上,轻轻嘶了一声,摸着额头,大概已经红肿了。
“停下!”
自从经历了那些事,她通常都是随遇而安的态度,无悲无喜,现下倒是难得地被调动了些烦躁的情绪。
“公主息怒。”驾着马车那人转身飞快地行了个礼,用并不标准的云郗话解释道,“有人在追我们。”
郗月明皱紧了眉头,探出头遥遥看去,确实出现了一帮装扮怪异的人,一部分困住了那位年轻的汗王,另一部分正在逼近自己乘坐的这辆马车。
有人要劫自己?!
郗月明坐了回去,想到临行前发疯的郗言御和不见踪影的雁儿,忽然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是郗言御?
郗言御虽在临行前表现出不舍,可他的不舍没有半点可信之处。即便不舍也还是将自己送出来了,既已送出又怎么可能冒险劫回去?
除非……回报比风险大得多。
自己有什么价值?是瘟死八位驸马的“辉煌战绩”吗?
那些她本以为是意外的事,忽而真相大白,郗月明方才明白,那是至亲至信之人对自己的算计。
稍一回想,郗月明的双手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忽然有些担心方才那个年轻的汗王。
倒不是说见第一面就喜欢上了他,事实上,即便汗王是个耄耋老人她也会同意和亲,所求不过是远离那个阴冷的皇宫。至于到了訾陬以后,她可以继续麻木地活着,也可以毫无牵挂地死去,死在一片远离云郗的土地。
可现在出现的这场变故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魑魅魍魉仍在纠缠,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那么现在,是有人想借机刺杀汗王,还是要挑起訾陬和云郗的纷争,亦或是郗言御仍放不下自己这枚好用的棋子?
何其可笑!
郗月明猛地将手边的东西摔了出去,连带着方才撞到自己的那样狼牙装饰,也一并撕扯发泄。
狼牙饰品在颠簸中掉落车外,却并未落地。郗月明只觉得似乎有强劲的掌风响在耳边,再然后,有规律的马蹄声迅速靠近。
“下来。”
陌生的男声已近在咫尺。
郗月明刚掀起车帘,便见到这幅情景:一骑人马与自己所乘坐的马车并驾齐驱,看上去却比自己这疯跑的马车稳当得多。马上的那人身形矫健,深褐色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却更衬托出他锋利的侧颜,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缠绕着狼牙饰品,稳稳当当地伸在她的面前。
往后看,原本追着自己的那些人正在同忽然出现的一队人马混战,一时半会儿恐怕顾不到自己了。相比之下,自己乘坐的这辆马车因为之前被疯狂驱策,好像是更危险一点。
骏马跑开了之后便不会轻易停下,拉车的马匹朝天嘶鸣了几声,脚程更快。郗月明扶着车壁艰难地走出来,慌乱之中,只能看到身边骑马的青年骨节分明的大掌。
现在马车跑的这么乱,他都能一直保持这个位置,看来应当是骑射方面的行家。
郗月明眼一闭心一横,直接抬手搭上了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
下一刻,一阵天旋地转,青年单手稳稳地托起了她。风声在耳边呼啸,郗月明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身后的青年在拉她上马之后,极其自然地想要松开手。然而郗月明却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她难得糊涂,只觉得这人臂力实在可怕,竟能将自己整个托举起来。
骏马疾行如风,搭着的那只手却十分稳当。郗月明忘了收回,甚至习惯性地加上了另一只手,双手一同扶上他的大掌,像是抓住了什么可靠的事物。
訾沭唇角微微勾了勾,放弃了原来的打算,任由她这么牵着自己的手。
身后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远,看来她猜的不错,这人的确善于骑射,不多时便甩开了那些混战场面。
郗月明微微平复了一下心情。
“坐好,不要回头。”
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郗月明猛然发现自己现在的处境。身形靠近双手紧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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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亲密无间,而自己方才探头回看的举动,脸颊几乎要贴在他的怀抱中了!
她立刻松手,同时倾身向前保持距离。
“……”
訾沭遗憾地活动了一下手指,方才被两只柔弱无骨的手搭上的触感还在,而现在,只能寂寥万分地去抓那冰冷的缰绳了。
“你是谁?”
郗月明调整坐姿尽量离他远些,双手交叉放在腰上,尽量捡起自己公主的威严。
“我是你的——你的救命恩人。”訾沭话到嘴边忽然转了个弯,带着点轻佻的意味想要逗逗自己的小妻子。
“哦,救命恩人啊。”郗月明配合地点点头,“不过你在我面前说可没什么用,要讨赏就去对汗王说。”
“……”
“你不是汗王的可敦吗?”身后的人兴致盎然,“跟你说,怎的就没有用?”
“你身在訾陬,汗王的赏赐总比我的要荣耀。”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郗月明好心提醒他,“你去到汗王身边,不仅什么都得不到,还会因为救了郗煦老贼的女儿被狠罚一顿。”
“哈哈哈哈哈。”
訾沭大笑,适逢经过一处向上的斜坡,郗月明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仰,整个人几乎要陷进他的怀抱里,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大笑时胸腔的微微震动。
訾沭回想起了雁儿的禀报,觉得有必要跟自己的妻子解释清楚:“不过,郗煦坑了訾陬是郗煦的事,他现在已经死了。汗王求娶你,自然不会因为这些事对你有什么偏见。”
“那是为什么,难道是喜欢?”
郗月明反问,语气中带着些嘲讽。话出口之后才发觉不太对劲,自己似乎跟这个人说的太多了,而身后这人也没有像之前一样迅速接话,周遭一时有些寂静。
“或许吧。”
此地已经离方才混战的地方很远了,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訾沭停下,翻身下马,抬眸认真地问她:“你既然不觉得汗王喜欢你,又为什么要答应和亲呢?”
“因为訾陬求亲了。”
“就这样?”
“就这样。”
訾沭挠了挠头,将一头深褐色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那郁闷的神色,似乎遇到了什么大麻烦。
之前在混乱中只觉得这人身形矫健,如今下马,郗月明才发觉他竟然如此高大,与骑在马上的自己对话也只需微微抬头。狼形额饰上坠着的红宝石熠熠生辉,却不及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摄人心魄。
“既然这样,那你对汗王怎么看?”
訾沭再度开口:“觉得他是为了羞辱云郗才娶你,还是说,单纯觉得他是个贪恋美色之人?”
“没想过这个,他就算是个八十老翁我也会同意的。”
“……”
“不过好在他不是,我刚刚在边境交接的时候看到他了,很年轻青涩的一个人。”
“…………”
“你怎么了?”郗月明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没事。”訾沭咬牙切齿道。
“我的意思是,就算你与他已经有了一面之缘,但并没有更深入的交流,你对他就没有什么期待吗?”
就没有想过,他也喜欢你?
訾沭摩挲了一下手指,有些忐忑。
“嗯……”郗月明沉思片刻,道,“我希望他长命百岁。”
訾沭:“……”
訾沭:“???”
这是什么奇葩期待?
郗月明语气平淡,好像正在谈论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过他八成是被骗了。云郗的三位公主就数我最没权没势,更重要的是,没人愿意娶一个瘟死了八位驸马的公主。”
“长命百岁可能要求太高了,不过还是希望他能捱久一点,多活几年。”
“……”
“是吗?”
訾沭努力平心静气:“这点倒不用公主费心,本汗身体康健,再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4. 和亲(三)
傍晚的时候,郗月明便见到了訾陬部族的帐篷。
本来大概得一两天的路程,愣是被訾沭骑着快马不足一日就赶了回来。郗月明自知说错了话,且到了他的地盘后总要有些主客之别,便也没开口,由他去了。
营帐外燃起了一簇簇的火焰,许多身着异族服饰的青年男女正围着火焰载歌载舞,也有上了年纪的长者坐在一旁喝酒,烤全羊的香味混合着酒香,被跳跃燃烧着的火苗炙烤。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时不时地传来,银月笼罩之下,尽是热闹的人间烟火。
郗月明被訾沭拦腰抱下马,众人一见到他们二人的身影出现,立刻围了过来。
入乡随俗,况且和亲公主的身份着实没什么话语权,故而郗月明没有拒绝訾沭的接触,面对一群热情洋溢表达祝福的人,也给到了应有的体面。
众人口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还有姑娘递了一杯酒过来。郗月明正下意识要接,身边訾沭微微皱眉,转手替她接下这杯酒。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郗月明歪了歪头,跟随众人的目光,看了眼訾沭豪饮这杯酒时滚动的喉结。
这大概是草原上婚礼的一些仪式。说起来,她才刚踏上訾陬的领土,眼下身处之地绝非他们的首都班珠,应当是訾陬最靠近边境的一个部落,自己竟是这么稀里糊涂的就跟了訾沭。
好在和亲本就带着政治意图,她自己也不奢求什么情爱。换做旁人,怕是要伤心了。
郗月明看向递酒的那个姑娘。
一副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的模样,惯常豪爽的牧民可能看不出这些心思,可她生长在吃人的云郗后宫,多的是心口不一极尽伪装的人物,眼下看这位姑娘甚至有点不加掩饰的拙然了。
郗月明无所谓,选择了收回了目光。
恰在此时,另一个发丝尽白的老婆婆走到她面前,先是弯了弯腰,然后将一顶不知名的花编成的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次她听懂了,大致是祝他们新婚快乐,很荣幸汗王的婚礼能在他们部族举行云云。
“谢谢婆婆。”
郗月明低头,顺从地戴上花环。
这应该也是訾陬的习俗,老婆婆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不少青年男女来到她面前,送一些花环手串之类的小物什。郗月明一一接了,之于好意相赠唯有一个字:赏。
她此行带的东西不少,作为回礼是绝对够的。
众人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公主这是要给他们回礼,连连摆手拒绝。
“既然可敦这样安排了,你们就收起来吧。”訾沭如是说,随后将手伸到了郗月明面前,“可以去篝火那边了。”
郗月明歪了歪头。
截止到目前,所见所闻都还算在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人们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訾沭也不是吃人的恶鬼。至于别的……罢了,入乡随俗。
她将手放入訾沭掌心。
二人执手走到篝火旁边,火光映衬下皮肤显现出温暖的颜色,她看到訾沭握紧了自己的手,闭上双眼,念出一连串颇有远古遗韵的声调。
郗月明安安静静地听着,不明就里但表示尊重。
只是,不知道是离火焰太近,还是手被握得太紧了,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渐渐被传递过来。这感觉极其陌生,让她隐隐有挣开的冲动,只能盯着不断跳跃的火焰以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不成想下一刻,热意靠近,红宝石和琥珀色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显现出剔透的颜色,訾沭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郗月明感觉唇上似乎有一样温暖的事物贴上,转瞬即逝。
“……”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
蜻蜓点水一般的浅吻,还没来得及尴尬就被欢呼声冲散了。郗月明被他牵着手转了个方向,这次是面向天空,夜幕降临后,似乎有几颗星星格外明亮。
訾沭又开始说她听不懂的话,不过这次要简短许多,最后以他自己的名字结尾,似乎是什么誓言。
“向天狼星起誓,訾沭。”
手被拉了一下,郗月明看懂了示意,于是有样学样,补上了自己的名字:“郗月明。”
至此,礼成。
周围再次响起欢呼,郗月明在过去十多年里已经学会了端起公主架子发号施令,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纯粹直白的善意。眼前众人个个笑容明媚,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她却只觉不安,下意识往訾沭那边靠了靠。
“好了,大家自行庆祝吧。”
訾沭将人护在身后,随即指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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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我要去处理一些公事,阿米丽,你送可敦回营帐。”
汗王今夜不留宿的消息,几乎是和郗月明同时回到营帐的。
她平静地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除去自己身上繁复的华服,就着营帐中准备好的清水与汗巾擦洗了一下脸颊,这才有空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
在不知道訾沭身份的时候,自己说了那么一番话,大概已经把他得罪了。
郗月明不认为会有人能毫无芥蒂地与仇人的女儿相处,还是个有着灾星之名的女儿。訾沭有他自己的谋划,有愿意为他奉上美酒的姑娘,对自己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非常不错了。
营帐内只有一张宽阔的大床,被褥干燥洁净,带着股阳光晒过的味道。她轻轻嗅了嗅,十分满意,总算不是云郗深宫中那股阴冷香粉味了。
訾沭要处理公事,那么这张床便由自己独占了。
……话说,他今夜要处理的事情,会不会是边境交接时的那场动乱?
郗月明迷迷糊糊地这般想着,眼皮渐渐阖上。
可能是周围环境与云郗宫中相差太大,已经离开的认知太过清晰,郗月明难得地睡得很熟,还做了个很长的梦,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得人影出现在了她的梦里。
是她的母亲——杜姮妃。
郗月明没有见过母亲,这个生产时不幸离世的可怜女子,但是却十分肯定梦到的这个人就是她。她像世上任何一个母亲一样,温柔地讲话,告诉她成家了就是大人了,不能耍小孩子脾气,要好好活着,多去看看这世上没有看过的风景。
她控制不住想去抓母亲的衣角,双手却穿过了面前的人影,眼前的女子就像泡沫一样,碎裂、渐渐消散。
她想要叫喊,嗓子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流浪的孩子终于见到了母亲的认知也令她发抖,多年的压抑、陌生的环境和未知的前路致使眼泪瞬间决堤,终于得以发泄。
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又好像不是母亲。
下一刻,郗月明猛地睁眼,看到了头顶的帐篷。
以雁儿为首,十几个姑娘正担忧地看着她。身侧,一个医者打扮的中年人中气十足地喊道:“哪个眼瘸的混崽子给可敦的花环里夹了凉树草?直接把人给药翻了!”
5. 和亲(四)
第二天,新来的可敦误碰凉树草致使中毒卧床的事便传了出去。
雁儿愤愤不平道:“呸!凉树草这玩意儿毒又毒不坏人,惯常是用来捉弄人的,谁不知道?我看就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见汗王对我们公主好,妄想横插一脚!”
本想讨公主欢心的,可说完了转头一看,公主一言不发地靠卧在塌上,消瘦的美人面上又带了些病态的苍白,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疼。
郗月明又想起了那个梦。
她很努力地想回忆起母亲的面容,最终却发现只是徒劳。又想起母亲在梦中交代的话,与自己现在真实的处境对照一二,又觉得十分荒谬。
远嫁异乡,对别人来说已经是天塌了一般的事情,对于她来说竟然是解脱。
身侧,雁儿仍在絮絮叨叨:“公主放心,我已经把这事禀告给汗王了,一定要查出是谁在背后使坏!”
郗月明回神,平静道:“云郗的车队已经返程了吧,你怎么又回来了?”
“车队返程跟我有什么关系?”
雁儿下意识反驳,说完了才发现这话与身份不符:“呃,我的意思是……我自然要追随公主您啊。”
“我没功夫跟你计较。”郗月明翻了个身躺回去,有些疲倦,“云郗的送亲队伍在訾陬边境出了意外,也算是两国之间的大事,汗王一定会彻查的。只不过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也是自身难保,你若是和这件事有什么纠葛,早做打算。”
雁儿听着听着,眼睛越睁越大。
……是什么让您产生了您在这里自身难保的错觉?
您是真不知道汗王为了娶您费了多大的功夫吧?还有我,我当初背井离乡去了云郗皇宫不就盼着拐着您回来的这一天吗?
还有啊还有啊,我可是个本本分分的好人,边境那件事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你退下吧,我想休息了。”
雁儿只觉得一脑门官司,有嘴说不清,见公主要休息也不好打扰,只得带着满心忧虑向外走去。
不行,还是得找人再请教一下。
一出帐篷,外头恰好经过一个青年,瞧见她后欢快地招呼:“阿扎丽,你回来了?!”
訾晋作为汗王的弟弟,比起云郗的亲王要随和许多,只要认识基本都能打成一片。眼下看到雁儿也不例外,兴冲冲地过来道:“可算见到你了。怎么样,云郗皇宫生活还好吗,比起我们訾陬呢?”
“……”
雁儿猛然发觉他叫的是自己的本名,他们正在帐篷门口,公主就在不远处躺着……岂非全都听到了?
她猛地回头一看,郗月明侧着身子躺着,面朝里面,根本看不出什么。
雁儿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起初只觉得终于完成了任务,可这一路上相伴,公主对自己十分包容,甚至在刚刚,在以为自己跟边境那件事有关的情况下,依然提点自己早做打算,令她隐隐约约有了一丝猜想。
其实公主对于远嫁也是很惶恐的吧?
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得不远嫁。然而对于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又怎会不惶恐呢?对于身边唯一的一个相互扶持的“同乡”,自然会多些包容。
可雁儿的身份是假的,公主再度被骗了,她会怎么想自己,怎么想汗王?
“你看什么呢?”
訾晋探头探脑地凑上来,被雁儿一巴掌按回去:“公主要休息,你瞎看什么?”
她压低声音提醒道:“还有,我现在的名字叫雁儿,以后不许喊我阿扎丽!”
訾晋后退两步,连连点头。
二人走到营帐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这才稍稍放开点声音。雁儿问道:“汗王去哪儿了?怎么新婚夜都不来陪公主?凉树草的事儿汗王怎么说的?还有,昨天为什么是你去接亲?”
“我哥在调查昨天劫亲的那伙人吧……”
訾晋挠了挠头:“新婚夜我不知道,凉树草……哎呀,要不,我直接带你去找他?”
訾晋代替汗王去接亲,而汗王却彻夜不归。公主本来就在云郗皇宫受了委屈,现在远嫁还是这般,不多想才怪嘞!
雁儿满心为公主鸣不平,连忙道:“带路带路!”
***
郗月明昏昏沉沉地又睡了半天。
将醒之时,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这凉树草倒不是全无用处,至少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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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这么长的时间。
“可敦,你醒了。”
声音响在耳边,郗月明这才注意到身边有人。
“汗王。”
她礼貌地应了一声,靠坐起来:“可是有什么事?”
她自是注意到了訾沭对自己的称呼,可敦,正如皇帝称呼“皇后”,尽是相敬如宾之感。
不过她现在也没有别的什么奢求,眼下这情况,已经很不错了。
“咳,没事。”訾沭搓了搓手道,“听说你病了,嗯……吃饭没有?”
郗月明如实答道:“没有,若是汗王方便,劳驾传些吃的来。”
“……”
訾沭一拍脑袋,快步走了出去。再回来时,身后一众举着托盘的妙龄女子紧随其后。
“这一来一往的,得有两天没吃东西了吧?你就不知自己传唤么!”訾沭皱着眉头,说得十分严肃。
郗月明反应淡淡,倒是身边举着托盘的女子,一个个全都在捂着嘴偷笑。
她道:“是,我记下了。”
不咸不淡的回应,让訾沭觉得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不知是訾陬向来如此,还是訾沭特意吩咐的,外头端进来的海碗一个赛一个的大。食物种类倒是丰富,只不过,随便拿起一样比郗月明的头还要大。
眼见所有食物都摆好了,帐外竟又悉悉簌簌地传来了声响,几个妙龄女子掀帘进来,七手八脚的,竟然抬了一整只烤好的羊腿进来。
“……”
郗月明捏着筷子的手有些尴尬地停在空中,抬头看向訾沭,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无辜和无奈。
这点小表情倒是取悦了訾沭。
总归不是原先那样无悲无喜的了,漂亮的脸蛋上就该有些生动的表情嘛,多笑笑挺好的。
訾沭撩袍坐在床沿,取下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刀,开始替她切羊腿。
外头夜幕降临,歌声又起,时不时夹杂着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与云郗皇宫寂静的夜晚截然不同。
郗月明一直以为自己睡眠浅,休息的时候听不得半点响动,可眼下如此嘈杂的环境,身边还坐着个陌生的男人,她居然昏昏欲睡起来。
6. 狼主(一)
“尝尝这个。”
羊肉质地细嫩,经火烤之后,表面那层熟透变得有些硬,里面的肉倒是依旧鲜香扑鼻。訾沭熟练地转动着羊腿,手起刀落,鲜美细嫩的羊肉便被切成了小粒,随后一股脑地装进小碟子里,递给郗月明。
郗月明道了谢,放下筷子双手捧着小碟子,就这么一小块一小块地吃着。
床榻十分宽阔,郗月明拥着毯子靠坐着,就显得整个人小小一只陷进去。脸上又带着些病态的苍白,十分乖巧地捧着小碟子吃羊肉,任谁看过去都忍不住怜惜。
“多吃点。”
訾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往常他可没工夫做这么精细的活儿,现在不但做了,还任劳任怨地做得十分开心,看着她吃好像自己也吃饱了似的。
只不过郗月明并没有如他所愿多吃些。
羊肉虽然味道鲜美,可她平时并不常食荤腥,再加上一路奔波还没好好休整过来,本就提不起食欲。因此在訾沭递过来第二碟的时候便出声制止了,放下碟子又喝了半碗甜汤,饿了两天的第一顿饭好像就要这样过去了。
訾沭盯着手里缺了一角的烤羊腿,有些怀疑人生。
“不吃了?”
“嗯。”郗月明轻声答道,取过一方汗巾优雅地擦了擦嘴,雪白的巾布映在脸上,却不及她的肤色夺人眼球,殷红的唇瓣上还沾染着烤羊腿上的佐料,轻轻擦拭之间,红与白的映衬十分清晰。
訾沭立刻别过了眼,声音低沉:“既然吃得少,就多吃几顿。我让人撤下去,你什么时候饿了就传唤。”
既是关心自己,郗月明也不会不领情。十分得体地应承下这句话,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才道:“汗王可还有其他事?”
……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了?
訾沭郁结,但还是开口道:“凉树草的事我会调查清楚,你不必担心。好好休整,待身体恢复了,我们就启程回班珠。”
郗月明知道眼下所处之地只是訾陬的一个部落,因为和亲在这儿待这么久,于訾沭而言已经算耽搁了。故而点头:“我记下了,会早做准备。”
原本是寻常的问答,訾沭眼神一晃,忽然被她手上的痕迹吸引:“手怎么了?”
在重华宫时的泄愤,因不在意而拖延至今。此时被突然问起,郗月明下意识想遮起来,怎料这只手也像昨日那般,被訾沭捉住,细细打量起来。
伤口不大,远比不上訾沭平日里见到过的,却前所未有地触目惊心。暗红色的血痂之下有斑驳的青紫痕迹,在她雪白的肤色映衬下更显得狰狞可怖。
“上过药了。”郗月明面色平淡,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訾沭狼狈地转过头去,不忍看她。
他明明记得,郗月明是一个很爱笑的姑娘。可再相见时,她不记得自己了,也变了很多。每天规规矩矩地活着,冷漠得好像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让雁儿去找上郎吧,本汗还有事务要忙,暂且离开了。”
郗月明没料到,婚后与訾沭的首次见面,竟然如此简单就打发了过去。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痕,郗月明长叹一声,庆幸又悲凉。
“真丑。”
雁儿听从吩咐,取了药来,却见公主依然维持着方才的坐姿,呆呆地盯着自己手上的伤痕出神。
“不丑的,公主。”她小心翼翼地搭话,“汗王也绝不会因为这些就轻慢公主。”
瓷瓶打开,一股清香立刻弥散开来。雁儿将珍贵的药膏一点点涂抹在郗月明手上,轻声安抚:“日久见人心,公主安心住下,慢慢会明白的。”
与此同时,在一处远离主帐的帐篷里,一个身着青衣的青年一脚踩在桌案上,拽着堂堂汗王的衣领疯狂摇摆:“訾沭!老子的药呢!”
“药呢药呢药呢!你少装傻,除了你没人敢进我的帐篷!”
这青年的装束并不和訾陬的一样,反而更贴近中原,人长得也是清秀俊逸,虽然拽着人衣领的动作不太雅观,但訾沭也没将这么个文弱大夫的威胁放在眼里。
“拿去给可敦用了。”
“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云郗国公主?”钟声越顿了顿,继而更疯,“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能受多重的伤?随便找点别的药不行吗,哪里就值当用那一瓶?”
“我不管,你赔我!!”
之后便是乒乒乓乓,路过的侍女们都习以为常。
直到夜深人静——
钟声越得了他好几个承诺才算满意,可事情谈妥了,訾沭却还是没有要走的打算,他不由问道:“你不回去陪可敦吗?”
訾沭不说话。
“你不会被赶出来了吧?”
钟声越总算找到了这人的软肋,连声啧道:“堂堂可汗啊,真可怜!”
“闭嘴吧你。”訾沭骂道,“她初来乍到,我怕吓到她,你个孤家寡人的懂什么?”
“行行,我是不懂。不懂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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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没娶回来的时候天天念叨,娶回来了吧又让人独守空帐篷,抽什么风跑我这里。”
“走这么远的路,人还没歇好呢,我可没兴趣当禽兽。”訾沭顿了顿,满脸忧愁,“而且我感觉她不喜欢我。”
“那就回去,多接触,让她喜欢你啊。”
“她初来乍到,我怕吓到她。”
“……”
钟声越也不知道,原本一个还算英明神武的汗王,为什么现在变得像个智障。
“那就慢慢接触呗,反正你们都成亲了。再者说,訾陬和云郗相去甚远,随便来点草原上的活动或者吃食,对她来说不都挺新鲜的嘛,怎么会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訾沭不说话了,开始思考这些措施的可行性。
“有机会啊,你们还是回班珠去吧。”
钟声越一边说,一边将榻上的薄毯扔给他:“人家娇滴滴的一个公主嫁给你,光住在帐篷里可不行,一般人真受不了这个。”
訾沭心神一动:“你不回去吗?”
“我回去干什么?我母亲已经被訾陬驱逐了。”
他本是随口说的,见訾沭脸色不好,连忙补充:“那什么,我听说,姨母最近出去游历了是吧?”
得到訾沭肯定的答案,他点了点头:“那就等姨母回班珠,我再回去看看姨母。”
自从母亲过世,钟声越生活得也艰难,若不是訾沭的母亲照拂,他怕是活不到现在。可母亲毕竟是被驱逐的人,他成年之后,也不愿再回去让訾沭和姨母难做。
钟声越伸了个懒腰,躺回榻上:“在这之前,我还是打算去云郗一趟。实在是好奇那个云郗男人到底有什么魅力,让我母亲宁愿放弃訾陬贵族的身份也要跟他在一起。”
表兄弟两人各自躺下,望着方才打斗中被无辜波及到的帐篷,棚顶破了一个洞,刚好可以看到夜幕和星星。他们自小就是这样仰望着那些星星,也坚持着心中的念想。
一个是从未谋面的父亲,一个是思念多年的姑娘。
……
“也不知她现在睡着了么,会不会想起我。”
“那你就去看……”钟声越睡得迷迷糊糊。
“可是我怕吓到她,她初来乍到,身体又不好。”
钟声越无语凝噎:“我觉得她肯定会睡得很好,至少不会像我一样动不动就被吵醒……”
“像你?哪里像你?为什么像你?”
“……訾沭,给老子滚!”
7. 狼主(二)
郗月明在帐篷里病恹恹地躺了几天,十分轻易地接受了自己已经嫁人的事实。虽然訾沭并不常过来,身边也只有雁儿一个人。可对她来说,这样平静的时光都已经是少有的恩赐。
从云郗国的公主变成了訾陬的可敦,并不仅仅是头衔的变化,她如愿避免了云郗宫中繁琐而迂腐的礼仪,但在面对自己并不感兴趣的訾陬风俗时,听闻是汗王来邀,也不得不走一趟。
“带路吧。”郗月明轻声对前来禀报的侍女道。
草场上扎着各式各样的彩绸,不知是前些日子他们成亲的装饰没取下来,还是单纯为了点缀这些娱乐活动,郗月明没问,反正也不感兴趣。
不少男男女女正策马挥鞭,极尽意气风发,她则是被雁儿扶着到了草场,直接坐进了早就准备好的观赏台。
“可敦,您不去赛马吗?”
一个红衣姑娘牵着一匹马走上前来,笑容明媚:“汗王是草原上最勇猛善战的人,我真是太期待看到汗王与可敦并肩的场面了。”
“我不会骑。”郗月明淡漠道。
不会骑马,大概在訾陬人看来,是件难以理解的事情。
郗月明明显地感觉到了红衣姑娘讶异的眼神,甚至于周围离得近能听到自己声音的人,也都或多或少地有了些反应,彼此间以眼神示意。
“可敦乃是云郗国公主,娇生惯养,外出自有代步,何须……”
“不必多说。”
雁儿正要怼回去,却被郗月明制止了,她抬手示意众人:“你们自去赛马吧。”
这个打扮得明艳的红衣姑娘,正是她初来那夜,主动上前递酒的人。那杯酒最终落入了訾沭口中,郗月明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这红衣女几番往自己面前凑,想来也是在意的。
这事多多少少跟自己有点关系,何况比起看不懂的比赛,还是这稚拙的心思更有看头。郗月明随口打发她离开,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逐了上去。
——红衣女策马奔向了草场中央,另一边,訾沭正率众驱马追逐着一只山羊。
雁儿有些着急:“公主……”
“现在该叫可敦了。”郗月明打断她,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草场。
草场中央,红衣姑娘很快便参与进了追逐山羊的队伍之中,以訾沭为首的队伍净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蓦地多了个红色的窈窕身影,队伍仿佛瞬间鲜活了起来。
这个姑娘大概是这个部族中的女中豪杰,显然在骑射方面十分擅长,在一众男人中也不落下风,很快就将惊慌失措的山羊逼得走投无路。
“快看快看,红莲就要拿下那只羊了!”
“那可不一定,有汗王在这里呢,谁能比汗王更加骁勇?”
“确实……不过红莲在女子当中也算是佼佼者了。”
“看看红莲,多漂亮啊!汗王又是那么的英俊……他们两个人连骑的马都是同一——”话未说完,便被身边反应过来的同伴强行打断了。
二人这才发觉可敦就在不远处,匆忙跪下求饶:“可敦恕罪!”
“免。”郗月明头也不抬。
那两人甚至还没完全跪下去,听到这话后面面相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就这么简单?
他们时常听说云郗之人手狠心毒,嘴上笑着说没什么,心里却指不定怎么盘算着要弄死人!他们的老汗王不就是吃了云郗国主的亏么?面前的这位可敦,正是那位云郗国主的女儿!
更何况,谁能容忍别人觊觎自己的男人?这事若放在她们自己身上,她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原谅的!更别说是可敦!
二人稍一思索,当即决定装作听不见继续跪着!
恰在此时,訾沭那边似乎是出了什么变故,只听到红莲一声惊呼,原本奔跑着的烈马也开始嘶鸣挣扎起来。
郗月明猛地起身。
她坐的位置高,视野开阔,方才的变故也看得清清楚楚。草场当中,一道银白色的影子一闪而逝——
是一匹银白色的威风凛凛的狼。
狼多是成群出现,郗月明这一起身,正正地与一匹狼对视上了。
这匹狼周身银白,没有一丝杂色,冰蓝色的眼睛不带丝毫温度,一眨不眨地盯着郗月明。鼻翼翕动间露出森白尖锐的牙齿,像是在寻找上好的猎物。
雁儿几乎要被这一幕吓晕,她现在有心无力,心里急得恨不得冲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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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在公主前面,可也十分清楚这样的情景还是不动为好。
郗月明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却并没有生出什么格外可怕的感情。正相反,她甚至能从这双眼睛中捕捉到一些熟悉的感觉——那是一双琥珀色的深邃眼眸。
这双眼睛里的张狂与掠夺,与她初见訾沭时候一般无二。
草原上响起了凄厉的狼嗥,最初的惊慌之后,游牧民族骨子里的好战因素渐渐觉醒。以訾沭为首,原本紧盯着山羊的众人纷纷转移目标,抄起家伙就对准了忽然出现的狼群。
这边,与郗月明对视的狼耳朵微微动了动,明显是听到了草场那边的动静。冰蓝色的眸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毫不留恋地回头,强劲结实的四肢迈动,矫健的身姿在人们的视野中只留下了一道残影。
“可敦,您没事吧?”
雁儿瞅准时机,急忙跑到郗月明身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可吓死我了,草原上怎么会有雪银狼啊!”
检查了一圈见她无事,雁儿这才放下心来,掩护着郗月明慢慢往后退:“班珠那边的雪山上倒是常有雪银狼出没,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跑到了草原上——可敦当心!雪银狼极其记仇,是会找上门报复的狠角色……唉,苍天,但愿没被它们惦记上。”
郗月明眼睫颤动,并未回应雁儿。
云郗的男子大多清秀俊逸,端的是君子之风,即便是从武之人也要论一论儒将风雅,因此郗月明从未见过这般酣畅淋漓的打斗,无所谓优雅与风度,面对的是能取人性命的猛兽,每一击皆需拼尽全力。
訾沭从最初的在马上拉弓射箭,到后来翻身下马,抽出佩剑又准又狠地刺进一匹狼的咽喉。拔剑时血花翻飞,他的脸上也沾染了血迹,眼睛里却尽是畅快,张开双臂享受着子民们排山倒海般的欢呼。
他的衣袍在打斗过程中被扯破,肩膀上也挂了彩,却丝毫不在意。群狼不过寥寥五六匹,很快便被他们击得溃不成军,在訾沭赤手空拳按倒最后一匹狼的时候,周围响起了前所未有的欢呼声,振聋发聩,是郗月明从未见过的场面。
他们在欢呼,这是他们的勇士,是他们的汗王。
他们唤他,狼主。
8. 狼主(三)
郗月明颓然跌坐回了椅子上。
訾陬奉狼为图腾,据说老汗王訾阖便是以一当十的神勇。只不过比其云郗,訾陬的勇猛热血似乎天然地带了些质朴的意味,老汗王在郗煦身上栽了跟头,訾陬也受了重创,一蹶不振多年。这些局面随着訾沭不断成长渐渐得到了改善,郗月明对他早有耳闻,今日亲眼看到,仍是有些不一样的感触。
郗言御的皇位未必坐得稳当,訾沭的气魄也不是郗言御所能比拟的。只不过,眼下的这幅情景对自己来说,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狼主!狼主!狼主!”
周围的人还在欢呼。
“狼主是对汗王的别称,这是訾陬的传统。”雁儿破罐子破摔,也不担心会不会被发现身份了,“可敦,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去恭喜一下汗王。”
郗月明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而下一刻,她看着正往这边走的訾沭和被当作战利品抬过来的雪银狼,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可敦。”
訾沭挥手制止了周围的欢呼声,行至郗月明面前,轻轻唤了她一声。
“恭喜汗王。”她如是回答,声音艰涩,依旧是疏离淡漠。
离的近了,郗月明清晰地感知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是那种剧烈打斗之后由内而外蔓延出来的气息,滚烫至极,混合着丝丝血腥气,带着股原始般野性难驯的桀骜气息。
她掩口轻咳两声,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恭喜汗王拿下了这雪银狼,汗王真是英勇善战,不愧是我们訾陬最强大的勇士!”
红色的身影一阵风似的凑了上来,站在了訾沭的另一侧:“雪银狼在草原上可不常见,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呢,它的眼睛和皮毛真的好漂亮!这么几匹,可以给汗王添一件狼皮褥子了!”
訾沭自然注意到了郗月明后退的小动作,嘴角的笑意早就淡了下去,漫不经心地听完这番恭维的话后,他开口道:“你怎么骑着可敦的马?”
郗月明这才注意到,红莲方才牵着的和后来骑着的那匹马,体型稍小,却和訾沭的马毛色十分相似。
“这……”红莲眼神躲闪,“这是可敦让我骑的!”
“红莲!”
不等訾沭开口,一个发丝尽白、拄着手杖的老妇人便厉声喝止了她。郗月明认出她是初来时向自己递出花环的人,应当是这个部族的首领。
“汗王恕罪,可敦恕罪。”老妇人弯腰告罪,“红莲不懂规矩,误骑了可敦的马,是我管教不严。请汗王、可敦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惩罚她,可敦的马也会在进行斋沐之后着人护送回去。”
三言两语,便是想将事情揭过去的意思。
郗月明并不想多纠缠,一是对“可敦的马”并没有多大执念,其次,这个红莲若是自小生活在草原,被首领婆婆看着长大的,那么在她心里,红莲自然是比自己这个可敦重要得多。
“可敦觉得这样处理好吗?”
“但是可敦又不会骑马!”
二人异口同声,訾沭眯了眯眼,对于自己说话被打断以及红莲所说的话十分不爽:“你说什么?”
“红莲,退下!”老妇人厉声呵斥。
对上訾沭,她又换上了一副极低的姿态:“汗王恕罪,既然是可敦的马,想来要处理得让可敦满意才行,不知可敦对于方才的提议,意下如何?”
郗月明眉尖微蹙,忽然烦躁。
又是熟悉的万众瞩目!又是烦人的虚与委蛇!
初来和亲的公主或许会谨小慎微,会选择息事宁人来博一个温婉贤良的美名。然而郗月明开口却是:“宰了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在场众人蓦地瞪大了眼。
“我是指那匹马。”
郗月明语调清冷,补充道:“我同意方才的提议,红莲姑娘就劳烦婆婆处理了。至于那匹马,不用那么麻烦,直接宰了就行。”
有人想要争辩:“可那匹马是……”
“可敦的话没听到吗?”
是訾沭,他神色威严,尽是撑腰护短的意味。郗月明瞟了他一眼,有些意外。
首领婆婆率先应承下来:“是,听汗王、可敦的安排。”
周遭一时寂静,没人再开口了。
郗月明没想到訾沭会不问缘由地偏袒自己,可真担了这份偏爱,似乎也没有多值得高兴。她蹙着眉,极目远眺以排解心中烦躁。
抬着狼站在一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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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们终于找到机会,插了一句嘴:“汗王,那这些狼……”
雪银狼生性凶猛又极其记仇,现在的这几匹估计就是哪次的漏网之鱼又找上门来了。他们心里明白还是斩草除根得好,可汗王在前,还是得问一句。
添张狼皮褥子确实不错,班珠天气冷,给月儿取暖再好不过。
訾沭心中暗自肯定,想找一下是谁提出的这个好建议……呃,算了。
看着始终兴致不高、闷闷不乐的郗月明,他灵机一动,忽然问道:“可敦,你想驯养一匹狼吗?”
“……”
不待郗月明回答,大汉们连连摇头:“汗王不可,这雪银狼生性凶猛,本就不是能轻易驯服的主,并不适合给可敦驯养啊。”
“是啊是啊,报复心又强,若留下他们,哪怕只是一匹病狼,十成十的概率还是找到狼群后再报复回来,不能留啊!”
“无事,我来替可敦驯养。”訾沭一看郗月明的表情有戏,顿时也来了兴致,话说得十分轻松,活脱脱一副昏君做派。
“就留下那匹头狼吧。”
“……”头狼,您可真敢想。
难得的良驹要宰,报复心极强的雪银狼却要留下。众人自然不敢对訾沭有所质疑,但看向郗月明的眼神却是十分复杂。
郗月明坦然接受一切探究。
即便她对雪银狼不了解,也听懂了众人所说的话。这样的前提下,訾沭的所作所为倒不符合传言对他的描述了。
“可敦意下如何?”
“好啊。”郗月明大大方方地应承下,“那就劳烦汗王了。”
“不妨事。”訾沭努力维持着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严肃地说出这句话后,挥退众人,又马不停蹄地遣人去叫上郎过来。
郗月明托腮静静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片刻后,另一道声音传来:“可敦。”
来人开口清雅温润,不像訾陬中人。郗月明循声望去,见是一个身着青衣、形容俊逸的青年。
“这位是上郎钟声越。”雁儿低声道,随即又解释了一下,“上郎便是大夫的意思,钟先生是訾陬出了名的医者。”
郗月明点了点头,礼貌应道:“钟先生。”
9. 狼主(四)
“钟先生仿佛不是訾陬中人,我们可曾见过?”
郗月明本无意问出这句话,何况她过去的十八年都生活在云郗,若说见过也只能是在那儿。现在,她分明半点都不想回忆起来。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钟声越闻声抬头,挑眉笑吟吟道:“巧了,我见可敦也亲切得很。缘分这东西玄妙着呢,指不定真在什么地方见过。”
訾沭心心念念许久,得到的不过是相敬如宾,不成想可敦竟然跟自己一见如故。钟声越大感奇妙,瞥了眼訾沭,果不其然是料想中那副不可置信又酸溜溜的表情。
他顿时舒坦了,笑问:“不知可敦寻我来,是有什么要事?”
“明明是本汗传唤你。”訾沭不满,上前一步挡在二人中间。
“好吧。”钟声越从善如流,“那么不知汗王传唤我有何要事?”
“想让你给这匹狼瞧瞧伤。”
钟声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匹雪银狼正眼神凶狠地呲着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虽然被绳子绑着,身上也挂了不少彩,却仍是一副不肯服输誓要咬死谁的模样。
钟声越默默地把垂在这一侧的手收回来,拢进了袖子里。
反观訾沭,一手叉腰一手指狼,理不直气也壮。
“你有病?”
“我没病,它有伤。”
“我看到了。”钟声越努力遏制着冲动,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跟訾沭破口大骂,“但我是人医,不是兽医。”
“雪银狼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啊,留着这匹狼,是打算把它养好之后英勇赴死吗?”
訾沭反驳:“我这是为了送给可敦,训好了能保护可敦!”
“哦。”钟声越随口哦了一声,然后用无比同情的眼光看向郗月明,“可敦,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趁早跟这家伙和离?”
訾沭咆哮:“你在说什么屁话!!”
郗月明无奈,看着面前毫不留情地互损互殴的两人,心道难得还能看到这样的訾沭,着实不容易。
“既然如此,之后再找兽医给这雪银狼治伤吧。”
她一开口,二人倒是极给面子地停下了。
郗月明望向钟声越,转言道:“不过,除了这雪银狼,还有一事恐怕要麻烦钟大夫。”
訾沭正大惑不解,心道明明是初次见面,怎得月儿就是跟钟声越有的聊,转眼就看到她将目光转向了自己。
另一边,钟声越也跟着看向自己,一边眉高高挑起。
郗月明道:“汗王在之前和雪银狼的搏斗中受了些伤,现在看起来似乎不重,但保险起见,还是请钟大夫看看。”
“……”
訾沭不说话了,努力维持着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不崩,心里却像炸开了一朵朵小烟花。
钟声越一看这厮就是荡漾了。
他啧了一声,暗道这俩人的相处模式也怪有意思的。不过既然轮转到自己这儿了,那他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在离开訾陬之前让訾沭承自己一个人情吧。
“好,我来看看。”
钟声越煞有介事地看了会儿訾沭臂膀上的伤,又伸出手指戳了戳,专门选在他的痛处使劲儿,在他发飙之前赶紧后退几步,手托着下巴皱眉作沉思状。
“怎么,很严重吗?”
“不严重,只是有些麻烦。”钟声越道,“伤只是皮外伤,不过狼牙中通常含有狼毒,若处理不好,轻则导致发热,重则危及性命。”
他边说便掏出来一个小瓷瓶:“这是我秘制的药膏,对于解狼的热毒最是有效。可敦只需要每晚帮汗王涂上一些,不出七日便可痊愈。”
郗月明则是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药膏,忍不住拧起了眉。
竟然要自己来为他上药吗?
訾沭待自己不错,她也不是不领情的人,方才那个提议自然而然地就说出口了,竟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种境况。这位钟大夫大概不知他们的情况,只把他们当作寻常夫妻,这些事情交代给自己也是情理之中了。
钟声越晃了晃瓷瓶:“可敦?”
郗月明迟疑许久,最终还是接下了:“好,我知道了。”
自松手的那一刻起,钟声越得意的眼神就不住地瞟向訾沭。
兄弟,机会来了!
訾沭回以了然敬佩的神色。
钟声越挥了挥手,深藏功与名:“若无其他事,我就先退下了。可敦身子弱,也请保重。”
郗月明应了,待他离开,才将目光转向了訾沭——
訾沭正在面容严肃地指挥着众人将受伤的雪银狼抬下去,全程未给自己一个眼神,依然是那副冷酷自持的伟岸君王的模样。
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伤……
也对,堂堂汗王,何须自己多此一举呢?
众人正在草场上收拾残局,郗月明看了一会儿便向訾沭辞行,小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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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在手中握了许久,终是被她收进了袖子。
“雁儿,走吧。”
“刚刚那个红莲,可敦为什么要轻轻放下?她明明不安好心,连我都看出来了。”
雁儿搀扶着郗月明回去,一路上不停地絮絮叨叨:“她就是这片草原的人,首领婆婆看着她长大,肯定不会重罚,这样轻轻揭过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方才汗王明明有意让可敦来做决定,您怎么就不知道抓住机会呢?”
“可敦啊,不是我说您,这些事您不得不防。我现在怀疑您初来时候的凉树草都是她搞的鬼,这般针对您,八成打的是阏氏的主意。哎,可敦您要是自己不上心,将来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阏氏?”郗月明听了许久,终于接了一句话。
雁儿早就不管会不会被怀疑来路了,连忙解释:“就是妾室的意思,汗王正妻为可敦,其余均为阏氏,大概就跟云郗皇宫的妃嫔差不多吧。”
“那汗王就一个阏氏也没有?”
“呃……”雁儿忽然止住了话题,暗骂自己太蠢,怎么把话题扯到了阏氏上来。
“明白了。”郗月明淡淡应了一声,倒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既然已有阏氏,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
雁儿哭丧着脸:“可敦,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郗月明摇了摇头:“无妨,我本也不在意。”
她扶着雁儿的手,将自身重量靠过去大半。长达两月之久的长途跋涉及水土不服的问题,自然不会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就完全缓解过来,她现在有些头晕。
顿了一会儿,郗月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必担心我,现在的生活于我而言已是恩赐,我很满足。人活着已经很艰难了,哪能一直把心思放在个中琐事上呢。”
“汗王看上了谁,要娶几个阏氏,都随他。有这个担心的功夫,咱们还不如研究研究云郗的菜式。”
这倒是真心话,她这几天见识了不少草原上的美食,初食还好,可要是当作主食一日三餐地进,还真有些受不了。
雁儿低低地应了一声,使劲儿点着头,看向郗月明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可敦这么柔弱,说两句话就跟要碎了似的,身边要是没自己张罗可怎么办啊!
自己一定要尽快把可敦养得胖胖的!
“可敦,我回去就给你做荷花酥,咱们不管那些,把身体养好才是最紧要的!”
10. 嫂嫂(一)
郗月明回帐后休息了一会儿,雁儿就端着一盘子糕点进来了。
“可敦,我忘了这里没有荷花,做不了荷花酥,就做了点蒸糕。”
她把盘子放下来,又安慰道:“不过班珠倒是有很多其他食材,珍贵如雪莲也是有的,等我们回去了我试试看,说不定还能整出不少新花样呢。”
郗月明拿糕点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她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这句话。
“好。”
她吃了两块之后便放下了,雁儿机灵,立刻出言让她继续休息:“眼下时间还早,可敦身子还未痊愈,吃好了便接着休息吧。”
说罢,还贴心地为她展平褥子。
郗月明又道:“好。”
她依言躺了上去,没有过多的话,眼神却空洞得让人心疼。
“我会一直守着可敦的。”雁儿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好像许下了什么承诺。
郗月明抵达訾陬已有小半月,身子一直不大好,夜里也难以入眠。或许是今日出去走得有些累,躺下没一会儿,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她进入了一个漆黑无比的世界。
郗月明不知身在何处,却还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仿佛冥冥之中,黑暗中有什么足以吸引她的事物,哪怕是踩中陷阱进而跌入万丈深渊,也要不顾一切地往前走、找到它。
她遵从心迹,无知无觉地走了许久,终于窥得了一抹亮色。
“喵~”
是一只白猫。
白猫优雅地舔着爪子,出现在郗月明面前。郗月明则是瞬间认出了爱宠:“小白!”
她很惊喜,心里明白这是梦,却依然因为在梦中见到了自己的爱宠而高兴。自小白死去,十多年了,这是它第一次到自己的梦中来。
郗月明生母早逝,五岁之前都是被杜贵人养着的,杜贵人位分低微,能够抚养公主也不过是占了个杜姮妃侍女的身份——她自愿委身皇帝,只为抚养失去了母亲的小主子。
时至今日,郗月明早已记不清了杜贵人的模样,生身母亲杜姮妃,至少还有人为她画像,而低微如杜贵人,竟是连半分迹象都没有留在人间。
她就像这只白猫一样,在郗月明最困难的时候陪伴几许,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那时郗月明还没有遇见郗言御,没有被宋贤妃收养。被遗忘的日子过得很安稳,但在年幼的她看来,还是有些无聊了,于是,杜贵人养了这只白猫与她作伴。
只可惜,小白在不足两岁的时候就死了,死于郗华容的一句话——
“宰了吧。”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姐姐,父皇与杨丽妃的掌上明珠,她穿着金线缝制的华服,神态倨傲地让郗月明唤她二公主。
小白死了,郗月明神情噩噩,第一次知道一句话竟然有这般大的力量。
——宰了吧。
郗月明望着自己面前优雅地舔着爪子的白猫,像是一个不可触及的梦,就这么重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小白!”
她唤着白猫,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想要重新抱住它。白猫也像听懂了她的话一般,喵呜了一声,转过头迈动步子,像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一猫一人,一前一后,郗月明在后面追逐着。明明小白的速度也不快,她却怎么也追不上;明明自己已经长大了,却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能为力。
忽地,脚下一个趔趄,瞬间天旋地转。郗月明不受控制地跌倒,手臂却被一个人扶住了。
“小心!”
她抬头向上看,是一个面容俊秀的青年。
彼时他的眼中还有细碎的光,温和有礼地扶她起来。这张面孔,在之后的十几年中,都在郗月明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年长自己九岁,在郗月明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就已经长成了俊秀少年,人们唤他大皇子,他却让郗月明叫他,大哥。
他是郗言御。
那段日子似乎是郗月明在云郗皇宫最快乐的日子,她终于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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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伴,还是她的大哥,是亲人。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记得郗言御拉着她的手在长长的巷子里奔跑的画面,边跑便笑,好像她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下一个瞬息,周遭景色又是巨变!
拉着她手的俊秀少年忽然就变成了一个神情疯狂的青年,他抓着她的肩膀,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大声叫嚣道:“你去嫁啊,去嫁!你嫁谁不是嫁,为什么不能嫁给他?!”
几乎是下意识的,郗月明捂着耳朵尖叫,哭着说自己不想嫁,又断断续续地叫他大哥。
“别叫我哥!”那人眼中是郗月明全然看不懂的情绪,明亮得吓人。
“你再嫁一次好不好?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只要完成这件事我就还是你哥!你放心,没人知道的,谁都不会知道那是你……”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这样做我就能更快地当上太子,等我当了太子、当了皇帝,我会把你接回来的,把你接到我身边,我还是你哥哥,好不好?”
他死死地抓着郗月明的肩膀,口中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些话。郗月明则是不管不顾,只知道捂着耳朵一个劲儿地拒绝:“不!不,我不嫁。你走开,你滚!”
她控制不住地流出眼泪,视线变得一片模糊。恍惚中,面前的这个人换了身装束,他终于穿上了这身梦寐以求的龙袍,脸上的神色却是一样的疯狂:“别去!别去和亲!”
这回,二人角色颠倒,郗月明变成了那个狠心的人。
梦中的一切好像都由不得自己控制,郗月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张嘴吐出冰冷的字眼,随后郗言御发疯,挥动长剑杀了不少人。
“不、不要,不要!”
“可敦?可敦!”
梦中的魔音忽远忽近,耳边这道人声却是越来越清晰。郗月明宛若抓到救命稻草,拼命靠近,猛地睁开双眼。
她脑中一片空白,恍惚好久才重新聚焦视线,看到了装饰风格迥然不同的帐篷顶。
床侧,訾沭正担忧地看着她,眉眼焦灼。
11. 嫂嫂(二)
訾沭毫不顾忌地单膝跪在榻侧,身量与郗月明持平。宽大温暖的手紧紧拢着她放在床侧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热量。
“是不是梦魇了?有没有事,现在好点了吗?”
郗月明一动,才发觉自己出了浑身冷汗。情绪太过激动致使喉咙一时失声,她说不出话来,只得努力动了动手指想告诉訾沭自己没事。
“雁儿!雁儿,快去请上郎来!”
在一旁候着的雁儿显然也快要急疯了,闻言应了一声,马不停蹄地就想往外跑。
“别,别去!”
郗月明挣扎着说出这句话,并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訾沭反应迅速,立刻道:“雁儿,回来!”
郗月明闭目平复着呼吸,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好在訾沭足够尊重她,没有非得去请人。
这般想着,就忆起了梦中不顾她反对一意孤行的郗言御。
訾沭听到她出声时,心已经放下了大半,招呼雁儿去倒水后,他侧坐在榻上,轻轻揽过郗月明的肩,开始一下下地替她拍背顺气。
郗月明平息片刻,睁开眼睛,望着面前掩不住担忧神色的男人,轻轻唤道:“汗王。”
“不能说话就别说话了。”訾沭皱眉,话说得十分严肃。
郗月明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担忧,也没有逞强。这般倚着他躺着,自然而然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抹了抹眼睛。
訾沭也没什么反应,空出手之后接过雁儿端来的水,递到了她面前。
郗月明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刚刚听你一直在喊着不要。”訾沭顿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道,“做了什么噩梦了吗?”
他没说出口的是,他听到的可不只有郗月明喊“不要”二字,“不嫁”才是重中之重。然而斟酌良久,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嗯,梦到母亲了。”郗月明早知道会有这一遭,直接搬出母亲来搪塞。
“这样。”訾沭点点头,没再追问。
郗月明缓过来后便往后靠了靠,与他拉开距离:“汗王来这里可是有什么事?”
她满心疲惫,同样不想这副样子展现在訾沭面前。目光忽然瞥到临睡之时放在床边的小瓷瓶,是钟大夫交给她的给訾沭涂抹的药膏,想来应该是为了这个。
“对了,钟大夫给的药膏。”郗月明指了指床边的小瓷瓶,“钟大夫大概对我们的事不清楚,我不是医者,涂抹药膏这事恐怕做的不精细,汗王还是找别人吧。”
“我自己涂。”訾沭接过了小瓷瓶,打断了她的话,“我自己涂。”
郗月明顿了顿,道:“好。”
訾沭看了看手里的瓷瓶,又看了看重新闭上眼睛像是要缩回去的郗月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或许一切的一切,只有梦里的那句“不嫁”才是真的吧。
“边境的事查到了。”訾沭开口道,“可能和云郗有关。”
不是可能,就是云郗做的。郗言御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不想让月儿来訾陬,明面上不敢做什么,便选在了她进入訾陬领地的那一刻,好洗去嫌疑。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当时只有訾晋在,两边难以同时顾及,怕是真会让他得逞。
若放在之前,他定然不会犹豫,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可现在郗月明来了,她毕竟是云郗的公主,訾沭也不想因为这些事惹她难过。
果然,郗月明听了这话,几乎下意识就睁开了眼睛。
不过片刻之后,她又重新闭上了,道:“汗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必顾及我。”
郗煦借助訾陬的力量登上帝位、又出尔反尔重创訾陬是事实,訾沭这么努力地壮大国力,早晚有一天会重新和云郗对上。郗月明将自己的位置摆的很清楚,她也是为了自己才来的訾陬,那么不论訾沭将她作为何种棋子的角色,至少现在对自己不错,她就该知足了。
至于云郗,她真的半点不想管。
“一方云郗的势力想要在边境交接的时候劫走公主,大概是担心交接之前劫走的话,訾陬会问罪云郗,交接之后便可撇清关系。”訾沭说得含蓄,轻声对郗月明道,“你的那个哥哥,新帝,他怎么样?”
郗月明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方才的那个梦。
“……我忘了。”
“好。”訾沭看了她一眼,明显是不想说,便也不再追问。
只不过他对方才郗月明梦中叫喊的“大哥”依旧耿耿于怀,若料得不错,月儿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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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副模样和那个大哥也脱不了关系,訾沭眼眸微眯,无声地咬了咬后槽牙。
“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去告诉上郎,告诉我也行。”
訾沭叮嘱道:“雁儿说你吃不惯这里的食物,我已经让人开辟了一个小厨房,就在你的帐篷旁边,你想吃什么就让她给你做。”
“汗王。”郗月明忽然拉住了訾沭的手。
訾沭正要离开,忽地被拉住,也是吃了一惊,眸光蓦地暗了。
“何事?”
“那匹马……”
郗月明面带难色,轻声道:“那匹要宰了的马。”
她这样依赖自己的模样实在少见,訾沭眼神晦暗,伸着胳膊任由她拉着,也等着她迈出归属于自己、归属于訾陬的第一步。
“那匹马,别杀了。”
郗月明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说出这样一句话,只是现在,她想起了小白。
訾沭忽地俯身拥抱住了她。
訾沭身材高大,眼下忽然俯身,独属于他的气息顿时从四面八方挟裹而来。郗月明尚未反应过来就陷进了他的怀抱,感受着他宽阔的怀抱和强劲有力的心跳,一时间有些懵。
“以后有什么事,你都要跟我说。”訾沭沉沉地说着,语气强势,却满是对她的心疼。
他生性就不是招人喜欢的,訾陬向来在马背上打天下,学会的第一门课就是掠夺。訾沭明白这个道理,此前也从不在意,但在面对郗月明的时候,所有的这一切统统成了泡影。
他们二人之间,初次见面共乘一骑,本以为是重逢,却得到了自己最不想要的答案。在这之后就是相敬如冰,一板一眼,从未逾距。他并不想要这样,但更不想把往常的手段用在郗月明身上。
我自知不招你喜欢,可即便这样,也绝不放手。
訾沭就这样拥抱着郗月明,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来离得最近的一次。或许钟声越说得对,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放心,没杀。”
“送去给别人了,等回到班珠,我再给你挑一匹好马。”他放轻语气,带着安抚的魔力,“我是訾陬的汗王,也是你的丈夫,你大可不用考虑那么多。任何事情,告诉我,就好了。”
12. 嫂嫂(三)
一直到訾沭走后许久,郗月明都没有反应过来。
平心而论,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即便是被宋贤妃养在膝下、和郗言御同进同出情同亲兄妹之时,他们也没有对自己说过。
郗月明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她原是不喜欢被牵手的,那种仿若被人牢牢掌控的感觉实在说不上美妙。可如今双手暖意融融,陌生的温度主动归附,便唯余恰到好处的熨帖。
她坐在那里胡思乱想许久,忽然又想到为什么訾沭那么肯定地告诉自己,那匹马没杀?
是他太过聪明,还是说,太了解自己?
***
之后几天,这个问题一直在郗月明心头盘桓,萦绕不散。
自那日以后,訾沭经常过问她的身体情况,却没再出现在她面前。郗月明也因为那份主动归附的温暖而迷惘,没有主动去找,将思绪转移到养身体后,相安无事至今。
“可敦,该喝药了。”
雁儿掀帘进来,端着一碗药放到她面前的桌上:“钟大夫开的药还真管用,我瞧着可敦这几日气色好多了……诶,您今天午睡得好吗?”
郗月明点头:“很好。”
她眼下睡意全无,眼见雁儿掀帘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便问了一句:“天黑了?”
“是,已经入夜了。”
雁儿答完话,还不忘推销自己的手艺:“锅里蒸着玉带糕呢,您先喝药,我去拣几块来!”
“听说可敦从前喜欢吃这个,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呢,小厨房的锅都干碎几个……功夫不负有心人,可敦马上就能尝尝了!”
郗月明心里有事,惯常话也不多,便只有点头,接过药碗一口气闷了。
身上渐渐恢复了些力气,她踱步到帐篷门口,看着草原上极低极亮的月亮,神思放空,忽然觉得这星空草原的景致还不错。
营帐门口不知何时放了一把摇椅,郗月明就着摇晃的幅度仰头看满天星星。草原夜风很盛,把远处的歌声送到耳边,近处是雁儿咋咋呼呼的声音,夸张地喊着要她尝尝玉带糕来压药的苦味。
郗月明无声地笑了笑,发觉自己离那些人远了,竟然真能放松不少。
再不济,云郗可没有这么漂亮的星空和草原。
“阿扎丽!”
这么洪亮的一声喊忽然出现在身后,雁儿都快蹦起来了。
郗月明循声望去,没想到竟是边境交接的那个青年。他好像与雁儿很熟,就这么大剌剌地凑过去说话,雁儿倒是一副惊慌模样,手忙脚乱地来捂他的嘴。
“喊什么呢!”
雁儿神情绝望,只得不断用眼神示意:可敦还在这儿呢。
“哦哦哦哦哦。”訾晋一叠声儿地应着,也反应过来自己做了蠢事。
“嫂嫂。”
他立刻上前一步,对着郗月明弯了弯腰:“在下訾晋,见过嫂嫂。”
郗月明对雁儿的身份已经心里有数了,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没想到訾沭的弟弟竟是这么一位至情至性之人,虽然身为王族,和手底下的人倒是能打成一片。
“请起。”郗月明抬手示意,“边境匆匆一面,也是许久没见过了。”
“是,本来汗王派我去接嫂嫂的,没想到出了变故,我就自请去调查这件事了。”訾晋挠了挠后脑,“要不然,我早就过来拜见嫂嫂了。”
郗月明微一点头,想起了訾沭对自己说过的,边境之事已经查到了。
“嫂嫂这里是在做什么?”
“玉带糕。”
訾晋年岁不大,性子也活泼些,没聊几句便已经熟稔。给他尝了一块糕点后,他更是十分捧场地连声叫好,边吃边叫嚷着要给哥哥送去尝尝。
雁儿在身后拧了他一把:“又不是你做的,你怎么好意思拿着去邀功啊?”
“谁不知道汗王跟可敦新婚燕尔,比起你,汗王当然更愿意见到可敦啊。”雁儿提着一屉玉带糕,边走边道,“要送当然也是我们可敦去送啊!”
郗月明原本只是听众,可听着听着自己手里就多了一屉糕点:“我送?”
“您来了这么久,都没怎么出门。眼下要是不困,出去走走消消食也好嘛。”雁儿眨眨眼,“听说汗王这两天忙里忙外的,连饭都没怎么吃呢。”
郗月明目光微动。
眼见可敦神色动容,訾晋却还看着锅里的糕点直流口水,雁儿恨铁不成钢,又给了他一肘击:“还不快带路!”
“哦哦哦,好好。”訾晋挨了一下,终于回神,“嫂嫂这边请。”
郗月明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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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应下了这事。
走在路上时,她想,大概是一直在帐篷里真的很闷,而草原的夜色也是真的不错。
交错林立的帐篷自外观上看几乎一模一样,訾晋却熟门熟路的,直接将郗月明领到了一处帐篷前,喊了两声。
“进。”訾沭的声音传来。
郗月明本以为这是訾沭的帐篷,待进去了才发现还有另一个人,正是之前的那位钟大夫。他正在收拾东西,各种衣服乱七八糟的,把床榻都堆满了。
“可敦怎么来了?”
訾沭原本四仰八叉地躺着,看到郗月明后立刻坐直了,极力压制着上翘的嘴角。
待看到她手中提着的餐盒时,訾沭一愣,锐利的目光立刻射向了訾晋:“你就没看到可敦提着东西呢,不知道帮忙提一提?”
那边,钟声越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过来凑热闹:“这提的什么东西啊?訾晋你这两手空空的却让可敦提,不地道啊。”
“我不是,我当然不会啊!”訾晋欲哭无泪,“嫂嫂,你看这……你快跟他们解释解释!”
嫂嫂?
话一出口,钟声越最先察觉,挑着眉去看訾沭,果不其然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严肃脸。
不过依他的经验,訾沭越是摆出这种正经严肃的表情,他心里就越是美得找不着北了。
毕竟这可是一句嫂嫂啊!
郗月明尚不觉有什么,依言解释道:“没有,他帮我提了一路了,我就方才接手。”
事实的确如此,雁儿和訾晋对于自己难得出门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别说餐盒,连披风都是雁儿给自己套上的,仿佛自己只要肯出门就好,别的一概不用担心。
“你看嘛,嫂嫂都这样说了。”訾晋委屈道,“我想着你们没吃过,才提议送来点,谁知刚来你们就迎头一顿批……”
碎碎念没念完,訾晋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忽然发现他哥看他的表情,好像增添了一丝……赞许?
汗,这转变也太快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訾沭听了半晌,这才满意。转而面向郗月明,矜持道:“辛苦了。”
郗月明摇头:“雁儿做的,訾晋提的。”
訾沭不为所动:“你来一趟也辛苦了。”
……好吧。
13. 嫂嫂(四)
“嘿哟,热闹。应该有我的份儿吧?”
钟声越凑了过来,刚伸出手,却被訾沭一巴掌拍到了一边,不禁又道:“小气。”
趁着他们吵吵闹闹分食糕点的空隙,郗月明环视周围,问道:“钟大夫,这是要搬迁?”
“是啊。”
钟声越也没有要瞒的意思,直接回道:“我打算去云郗游历一番,寻访我的亲生父亲。”
郗月明心神一动:“钟大夫的父亲,是云郗人?”
怪不得看他的装束,与訾陬这边相去甚远。
“不错,我母亲是訾陬中人,父亲是个没见过面的云郗人。”
钟声越看了訾沭一眼,回头笑道:“若论起来,方才訾晋叫你嫂嫂,其实你也该叫我表兄。”
“啊。”郗月明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与訾沭看起来十分亲近,他们竟然是表兄弟。
“叫什么叫,吃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
“瞧瞧,他急了。”钟声越现在的一大乐趣就是在郗月明面前逗訾沭,不管说什么他都得忍着。“我看啊,我还是尽快搬走的好,省得某些人整天跑到我这儿撒气。占我的地方,连口糕点还不让吃!”
“……”
郗月明这才发现,这个帐篷内有两张床榻,原来先前訾沭就是在这里休息的。
訾沭拿起一块糕点,手动堵住钟声越的嘴:“赶紧收拾你的东西去吧,收拾完赶紧滚!”
“呜呜,可敦,你相公要杀人啦……”
钟声越可太懂怎么拿捏訾沭了,乱七八糟地哀嚎一阵,果然见他松开了手,扭捏得莫名其妙。
訾沭转向郗月明,换了一副截然不同的语气:“咳,那个,你这些天也慢慢收拾着,我们也要启程回班珠了。”
钟声越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
这家伙前两天风风火火地跑来,明显是有什么话要说,到了嘴边又扭捏起来,勾的钟声越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好说歹说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他抱了可敦一下。
……就这?
且不说是你主动的,人家刚梦魇醒来反抗不得;哪怕是自愿的——你们是夫妻哎,就抱了一下,至于这么没出息吗?
訾沭大概是身在局中,看什么事都晕头转向的,钟声越作为局外人倒是看得分明:从云郗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出来的人,能是这么容易就被打动的?
他接触这几回也觉得可敦性子冷淡,訾沭这才抱了一下,还差十万八千……
“你要是死了,我是不是得嫁给訾晋?”
“……”
“……”
“噗——”
钟声越看着一脸平静问出这句话的郗月明、黑着脸的訾沭以及喷饭的訾晋,忽然觉得这虽然是自己的营帐,但自己还是很多余。
还是小看可敦了,一语惊人啊!
自己还是赶紧收拾包袱吧,对对对,不掺和他们,这才是要紧事。幸好自己马上就要走了,要不然訾沭恼羞成怒,说不定还会干出杀人灭口的事儿。
可是……好狗血好上头好想看啊!
郗月明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看着面前风格迥然的兄弟三人,忽然就想到了之前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訾陬有娶母娶嫂的习俗。
见无人应答,她又问:“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訾晋见他哥不发话,自己也屏着呼吸不敢出声,被一口糕点噎得呼吸困难。反倒是钟声越,才打定主意不能乱说话,可见了这等场面还是忍不住出来插嘴:“咳咳,据我所知,确实有这个习俗的……”
訾沭一个眼刀扫过来。
“有是有,但。”訾沭终于开口了,认真地看着郗月明,“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虽说这样的话不吉利,但在訾沭看来,留下的那个人才是最苦的,他的父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自从父汗受了重伤,便常年卧病在床,里里外外都需要母亲一人操持。有时病情严重,连最基本的日常都不能完成。一个前半生惯于马上驰骋的人啊,最后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訾沭自小就明白,父亲活得煎熬,母亲也很辛苦。
而到了他自己,他早就打定了主意会守着郗月明一辈子,那么,万一有一天他们要与世长辞,他希望自己是后走的那一个。
在有限的一生中,他会护她平安喜乐,也会送她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届时了无牵挂,低头亲吻爱人的墓碑,直至化为同一陵寝的双生枯骨,就是他唯一的归宿。
郗月明不知訾沭心中所想,却看到了他眸中过于浓烈的情愫。
她轻咳一声,也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冒犯。便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只不过,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訾沭的眼刀已经快把訾晋扎成筛子了。
訾晋欲哭无泪:哥你明鉴,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
钟声越临走时,还特意来拜别郗月明。
郗月明本就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临行拜别,刚好她也在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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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班珠的行装,便赠送了一枚云郗皇室的玉佩。
“这玉佩看着倒像是稀罕物。”钟声越拿着玉佩端详,心里寻思着待会儿该怎么拿到訾沭面前炫耀,“可敦这是单给我一个人的?”
“初来时承蒙草原上民众喜爱,赠了我不少东西,我答应了要给回礼的。这两天收拾行装,就想着把回礼补上。”
郗月明并未意识到,他的言外之意是在说訾沭,自己赠东西的举动需要考虑到訾沭的一份。
她只道:“这东西在乱世换不来一碗米粮,太平时却也能称得上一句宝物。我携带的都是云郗宫中的物件,刚好你这是去云郗,说不定真能有点用呢。”
“就像免死金牌一样,一亮出来就能证明我尊贵的身份?”钟声越开玩笑道,“谢啦。”
哎呀呀,该怎么去跟訾沭炫耀呢?
可敦明显没想到这一层,訾沭于情爱一事也是愣头青,俩人这样驴唇不对马嘴地相处,不知道得猴年马月才能互通心意。
还是让他这个做表哥的出马吧!
钟声越乐颠颠地想着:有玉佩在手,随便胡扯一通,保准能让訾沭醋意大发!
郗月明不知他心中所想。
在她的认知中,她是訾沭的可敦,几乎要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只不过是看訾沭愿不愿意见自己罢了,哪里需要这些纪念之物呢?
就比如眼下,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訾沭了。
直至启程回都的这一天,郗月明才在队伍的最前方看到了他。
狼纹旗帜猎猎生风,訾沭身着骑装,骑着高头大马立在最前,神容威严,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一众随侍簇拥在后面,队伍中间有一架马车,不出意外,应当是给自己准备的。
雁儿熟门熟路地领着她完成了一众恭送仪式,引至马车中,自始至终,訾沭都没有说一句话。
“恭送汗王、可敦。”
首领婆婆带着众人送别队伍,郗月明看到,在她身后,那个名叫红莲的姑娘面带郁色,不知在想什么。
雁儿将车帘放下来了。
“出发!”
随着訾沭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开动,郗月明端坐轿中,恍惚间觉得眼下这情景,似乎和之前来和亲的时候一样。
只不过,和亲时周围跟着的人各有各的心思,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是哪里。而这回,只需微微掀开车帘,就能看到訾沭挺拔的背影,令人莫名心安。
郗月明知道,他们是要去往班珠。
14. 亲密(一)
车队不分昼夜地行了几日。
赶路向来算不上愉快的事,只不过比起和亲之旅,郗月明现在倒是有兴致掀开车帘,瞧瞧外头的景色。
看着看着,便发现队伍里好像没有訾晋。
“訾晋怎么没一起回去?”
这句话本来是要问雁儿的,不知道是声音太大了,还是訾沭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竟然给他听到了。
“我派訾晋去做一些事了。”訾沭突兀地接话,好像还有点生气。
郗月明不明所以,她本就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料想到訾沭会过来回答。见他心情欠佳,自然也不会没眼色地往枪口上撞,因此点点头,放下帘子不再说话了。
外面静了片刻,马儿忽然嘶鸣了一声,似乎是被勒紧缰绳,加快了脚程。
雁儿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味,悄悄凑近马车问道:“可敦,您和汗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没什么吧……”郗月明仔细想了想,他们这几天连面都不怎么见,怎么会有误会。
若真说哪里得罪他了,似乎只有上次那句问话,是不是你死了之后我就要嫁给訾晋。
不过自己只是随口一问,訾沭答得也是斩钉截铁,还有钟大夫在中间调和,应当没什么问题才是。
“揣测君主的心思是大忌,就算真有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届时受着就是了。”她叮嘱雁儿道,“且赶路吧,不必多想。”
这边话音刚落,前头骏马又开始嘶鸣起来。
***
车队走走停停,较之刚出发时平稳了不少,郗月明也没感觉到什么不适。雁儿在汗王与可敦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到最后也没告诉她汗王大概是在照顾她的感受,刻意放缓了。
汗王一直不说话,这是怄着气呢,这俩人之间指定有什么问题。只不过可敦不上心,她能怎么办啊!
老可敦叮嘱过自己要怎么做,眼下她不在,自己可是肩负着重任的。雁儿心里盘算着,要想个法子给汗王和可敦创造机会。
只是她没想到,机会会从天而降,还来得这么快。
訾陬境内除了草原,荒漠也占了很大部分,眼下他们正途径荒漠,八月中的天气燥热异常,一行人在傍晚时候停下休息,竟然又听到了狼嗥。
“狼?”
众人惊了一瞬,訾沭已经迅速反应了过来,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锐利的目光投向狼嗥的来源方向。
古书上倒是有记载:狼群自北袭来,快如风,猛如虎,荒漠狼确实存在。
雁儿自听到狼嗥的那一刻起就跳上了马车,众人反应过来后,也立刻拿起手边的剑戟,紧紧盯着狼嗥的方向。
那边有几株枯树,听声音,狼群多半是躲在枯树后面。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枯树后便探出了几道银白色的身影。
“雪、雪银狼?!”
“怎么会是雪银狼?”
不怪他们意外,雪银狼着实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这种动物浑身上下就一身皮毛最漂亮,它们自己好像也知道,是动物里难得爱干净的。班珠那边林立着几座雪山,是雪银狼最常出没的地方;草原上牛羊丰富水源也足,也说得过去,可出现在荒漠就实在是不应该了啊!
徙旅中遇到狼群已是棘手,雪银狼的战力又远超普通的狼,对付它们得耗费更多心力。而更令众人担忧的是,这次出现的狼群,足足有十多匹。
訾沭深深地眯起眼睛,也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异常。
此时正值黄昏,血一样的夕阳残光铺了一地,照在雪银狼的身上也格外好看。它们的影子被拉得极长,笼罩在众人身上,仿佛死神驾临。
人群中已经有人惊恐出声,荒漠环境不好,面对的雪银狼数量又多,毫无悬念,没有草原勇士且女眷居多的车队胜算极低。
訾沭快速地扫视了一圈,估计了一下双方的战力。雪银狼出现在荒漠再怎么不合理,十几匹已经站在这儿了,当务之急是如何冲出重围。
“嗷呜——”
“嗷——呜——”
狼嗥的声音传出很远,而在车队后方,竟然有相似的狼嗥与之应和!
有人恍然惊叫:“是可敦先前决定驯养的那匹雪银狼!”
郗月明即便坐在马车里,也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眼睫动了动,倒是没想到,訾沭竟然将那匹狼也带上了。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雪银狼本就报复心极强,抓到之后不赶紧处理干净反而留一匹在身边,荒漠里出现雪银狼倒也说得通了——人家就是专门来寻仇的!
訾沭正在调度人马的位置,闻言厉声道:“我让你们拿起武器备战,可不是拿出一张空会说话的嘴!”
“……”
议论声止住了,狼嗥声便更加清晰。
郗月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许是听多了恶言恶语,也见过了大风大浪,面对这样的变故,她的神情依然很平静。
抬眼望去,雁儿半蹲在马车前,用身体堵着那道门,神色警惕;而在马车外,訾沭喝止议论,同样是对自己的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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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月明自问不是善良无瑕之人,但也不至于多冷血。她本就是心灰意冷才来了訾陬,也早就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当初不想连累陪嫁而来的媵妾,如今自然也不必祸害訾陬的侍从。鉴于来了这么久一直受到訾沭和一众民众的礼遇,她决定,在这一刻还是表现得有担当一些好了。
相识一场,自己得以脱离云郗皇宫,于辽旷的草原星空下静坐片刻,这个结局,便不算糟糕。
叹完了气,也下定了决心。郗月明拍了拍雁儿的肩,在她愣神之际跨了出去,缓步站在了马车前方。
底下众人心情紧绷,忽见马车前,可敦走了出来:“既然是因我而起,那就由我引走吧。放心,不会危及你们。”
“可敦,回去!”訾沭厉声道。
郗月明却是微微笑了笑,他在外行军拼的是武力和智谋,但在后宅女人们的争斗中却未必能看得出什么。而她,作为自小在龌龊的后宫里长大的云郗国三公主,这接二连三却又顺理成章的巧合却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身上已经被搞了些什么雪银狼钟爱的东西,这些狼也只会对着自己扑咬。
再进一步地说,那位红莲姑娘,不是主谋就是帮凶。
果不其然,郗月明一出现就如同一个活靶子,原本还站着不动的群狼立刻像发现了目标一样,纵身扑咬上来!
“可敦!”訾沭目眦欲裂。
郗月明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车,她并不会武,闪了几个来回之后,便被冲上来的狼群团团围住。趁着打量周围的空隙,她将目标盯上了最近的那匹马。
雁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慌乱间和郗月明对上了眼神,咬了咬牙,直接驾着马车冲了过去!
郗月明暗道一声好雁儿,若是自己身上被添了什么东西,保不齐马车上还有,能够当作靶子分担一部分狼群的注意力。
事实证明,她想得没错。马车依着惯性飞驰过去,立刻吸引了五六匹狼的注意,开始对着马车撕咬,离开的这五六匹也成功地将狼群原有的包围圈打破,郗月明顺利地骑上了马。
“驾!”
不管是哪儿,先走了再说,总不能让一整个车队受自己连累。
心里虽这般想着,可她毕竟不善骑射,片刻的功夫,一张满是腥气的血盆大口便靠近了她。受惊的马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蹦,郗月明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然而下一刻,利器破空之声传来,雪银狼应声倒地。
訾沭的声音里夹杂着怒意和担忧:“过来!!”
15. 亲密(二)
一回生二回熟,再次面对訾沭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时,郗月明果断地将手交给了他。
訾沭一把将人捞了过来,稳稳地安置在身前,随即开始策马狂奔:“驾!”
雪银狼扑咬马车无果,尽数追着訾沭和郗月明而去,没给旁边持着剑戟严阵以待的护卫们一个眼神。这情况,任谁都能看出来事有蹊跷,也依稀分辨出了目标是谁。
护卫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立刻上前与雪银狼互博,好为自家汗王争取时间。
郗月明抓着訾沭的手臂喊:“去找水!去有水的地方!”
荒漠中的绿洲极其难寻,只有最优秀的领头人才能在蛛丝马迹之中觅得一线生机。而这条班珠通往云郗的道路,訾沭已经不知走过了多少遍。
他果断地勒紧缰绳调转方向,同时吹起了长长的口哨,像是在与远处的车队进行某种交流。
骏马疾驰,周遭景色变得很快,干枯的树枝桠逐渐增多,也为他们二人掩藏身影、躲避狼群追逐提供了不少便利。郗月明注意到,向后飞快退去的枯树显示出越来越多的绿意,有的还抽出了些新芽——看来是离水源不远了。
“找到附近的水源,把我放下吧,你先找个地方躲一下。”郗月明飞快地解释道,“我身上有东西。”
訾沭阴沉着脸,并未接话。
前方的潭水已依稀可见,訾沭勒紧缰绳稳稳地控制住速度,一手揽起郗月明的腰,顺着转弯的趋势将她平稳地放到潭边。自己则顺势纵身一跃,消失在了枯树之间。
郗月明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这汪水里,听着不远处狼群渐渐靠过来的动静,毫无形象地捧起水往自己身上淋。在某只雪银狼探出头看往这边的前一刻,郗月明深吸一口气,一头扎了进去。
水潭泛起了阵阵涟漪,颤抖着,渐渐归于平静。
狼群逐渐靠近,找不到目标的雪银狼狐疑地左嗅嗅右嗅嗅,绕着水潭转了几圈后,竟然伸出舌头,开始喝起水来。
喝起水来?
郗月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狼舌卷起潭水泛起小小的涟漪,郗月明眼前尽是浑浊的水,微微张开便酸涩得难受。猛兽的尖牙利齿近在咫尺,她不敢有大动作,又因为长时间不得自由呼吸而感到窒息。
快坚持不住了……
正当她感到一阵阵眩晕时,恍惚间听到了一些声响,透过水面悠悠地传到耳边。正在喝水的雪银狼立刻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开始往声源地奔去。
郗月明忍了又忍,在看不到狼影的时候猛地冲出水面,终于得以自由呼吸。
然后,她便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搏斗的声音。
是訾沭吗?
此时郗月明脑袋有些木,来不及多想,立刻动手清洗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的头发,好脱身此地。待七手八脚地爬上来之后,她听着越来越远的动静,想着那可能是訾沭,心里莫名地有些异样的情绪。
他本来……是可以不跟来的。
跳下马车的时候,郗月明没想那么多。或许是被遗弃惯了,她连追究凶手是谁的念想都没有,只是习惯性地开始思考如何解决。跳下马车是下意识的举动,可跳下之后呢?被暴乱的马匹踩死?还是被凶狠的雪银狼咬死?
若不是訾沭跟来,她此刻或许已经葬身狼腹。
人还真是奇怪,郗月明以前痛不欲生的时候,恶狠狠地发誓要自私,自己过好就行了绝不管他人死活。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跳下马车,千万不要连累旁人。
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时候走得毅然决然,可临到最后,她竟然支柴生了一把火,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坐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可能是等訾沭吧。
訾陬的夜空仿佛特别低,星星好像就在头顶一样。郗月明将外衣架在火上烤着,双手抱膝,分明没在想什么,就是提不起任何力气。
他们跟车队走散了,现在自己又跟訾沭走散了。车队定然是会寻找汗王的,那么訾沭呢,他会来寻自己吗?
郗月明想想又摇了摇头,因为自己的原因害得车队停滞,又害得訾沭也落入险境,还奢望什么呢。他若是先回去找车队,自己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万一,訾沭若是敌不过那些雪银狼……
訾沭要是死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忽然就坐不下去了。
訾沭虽然勇猛,可他毕竟孤身一人,面对的又是一群雪银狼,应付起来肯定吃力。郗月明想起自己才问过,他死了自己是不是要嫁给訾晋,如今这凶险的境况马上就来了,果真是要一语成谶吗?
她从前定过不少亲,未婚夫个个死于非命。郗月明知道那是多方加害的结果,可眼下訾沭也身陷险境,令她不自觉就开始怀疑,种种遗憾,是否真的有一丝原因是因为自己?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干等着,她要去找訾沭!
郗月明急匆匆地起身,又因为站得太急忽然眩晕,身子趔趄了一下将倒。下一刻,便有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托住了她:“小心!”
“……”
郗月明立刻转头看他。
訾沭发丝凌乱,周身尽显狼狈,面色和气息却特别沉凝。他胡乱地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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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下头发,语气难得讥诮:“怎么,见到我挺意外?”
“怕你死了。”郗月明如实相告。
訾沭默然良久,原本憋着满肚子的火气,现在却有些泄气。
“你就不会说些别的?”他克制着自己话中的冷意和怒意,问道,“为什么要跳下马车?”
郗月明抿了抿唇,面对着才为自己出生入死的人,尽量避开了过于尖锐的回答:“因为,我身上可能被下了一些吸引雪银狼的东西。”
“嗯,然后呢?”訾沭步步紧逼,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既然这么会想,那跳下去之后的事就没有想过?”
訾沭再也忍耐不住了,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厉声道:“你可能会死!”
郗月明有些愣怔,这样的问话同样出乎她的意料,一向表现得沉稳而可靠的訾沭这时却抑制不住激动,甚至隐隐含着怒气,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訾沭:“那,死了就死了呗。”
周围一时静默,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枯枝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响。
“真是想不到。”
訾沭语带嘲讽:“以前在云郗宫中御花园里,为了活命能亲手杀死御史家的大公子的人,现在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郗月明猛地抬头,不可置信:“你监视我?!”
御史家的大公子,是个极其荒淫残暴的人,同时也是她的第四位未婚夫。
他因着贪恋美色闹出过不少人命,都是靠着他爹才把事情摆平的。毕竟,没有哪个朝官愿意在朝堂上被他爹参一本。正当众人以为这么个恶霸无人能收的时候,他在宫宴上见到了三公主,一时色迷心窍,当即向皇帝求娶。
当时赵德妃舌灿莲花,极力促成这门婚事,只为看养女嫁给了这样的人,宋贤妃该如何自处。而这位公子虽然名声不佳,其背后的御史势力却不容小觑,宋贤妃正在替郗言御招揽权柄,见此情况,竟然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贤德二妃难得达成一致意见,高高兴兴地向皇帝请了旨。但从始至终,没人来过问郗月明这个当事人的意见。
彼时她还未被磋磨至心死,还在想方设法地谋求一个新生。所以在御花园看到那个轻薄无礼之徒时,回想起这人的劣迹恶名,她渐渐坚定了心中所想,手中金簪越握越紧。
然后,御史家的大公子就被发现死在了御花园。
当时好几拨人轮番彻查,郗月明都全身而退。如今时过境迁,原以为再也没人知道的事却被忽然提起,郗月明再也保持不了镇定了。
16. 亲密(三)
“监视你的人多了。”
訾沭不欲与她多言,冷冷地甩下这句话后,便自顾自地走到火堆旁,脱下外衣挂了起来。
火堆生在一块巨石的背风处,郗月明呆呆地站着,看着訾沭的背影。明明与他也不是多熟悉,可方才这么一遭,就好像已经结痂的伤疤忽然被血淋淋地撕开一样,痛苦,又难堪。
郗月明心口一阵闷堵,觉得再也不能跟他待在同一片空间了,转身就向外走去。
入夜之后,风渐渐起了,吹动着干枯的树枝桠发出恐怖的声响,顺带将一丝异样的气息送入鼻尖。
前路渐渐开阔,身后訾沭也并没有追来,郗月明却猛地停下了脚步,瞳孔瞬间放大。
只见在粼粼月光的照射之下,空地之上,横七竖八的,全是雪银狼的尸体。
“……”
粗略看去约有七八匹,均已气绝多时,地上、甚至周遭的枯木上,尽是些斑驳血迹。夜风掠过此地上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郗月明一下子跌倒在地,忍不住干呕起来。
身后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
恍惚之间,她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关于訾沭的传言,说他杀伐果断,神勇无双,对于訾陬百姓来说是开疆拓土的圣明君主,可对于其他国家来说,却是十成十的暴君。
他十六岁即位,如今不过在位五年,却令訾陬国力不断提升,回到了没有被郗煦利用的时候,甚至超越了其父訾阖的巅峰时期。訾阖在訾沭即位当日辞世,抱病卧床十几载的枭雄终于结束了他那潦草的一生,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訾陬在新君主的带领下逐渐令世人刮目相看。
换句话说,訾沭继承着訾阖的遗愿,他注定会走上那条君王路。
君王路上尽是枯骨铺就,只因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里感受到了善意,自己竟将这些事情全都抛之脑后了。
“害怕了?”
訾沭蹲下,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悲悯。
郗月明闷声道:“恶心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挺好。”訾沭笑了一下,接着道,“为了活下去,这点事情,确实不算什么。”
那么,当初为了活命敢手刃凶徒的你,也不该说出这句“死了就死了”。
訾沭同样心口发闷,看了郗月明半晌,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转言道:“今夜,我们貌似要在这个地方将就一晚上了。”
他们已经与车队走散很远了,訾沭尝试联络也未得到回音。他转身离开,走得很慢,不想逼郗月明太紧,也控制着不离开她的视线范围。
郗月明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神色灰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跟上去。
原先架在火上烤的衣服已经干了,訾沭重新支了一下火堆,使其烧的更旺,随即取下衣服,换上了刚用小刀割下的、尚带着血丝的狼肉。
“待会儿,要来点吗?”
郗月明抱膝靠在岩石上,冷淡地道:“汗王自己用吧。”
訾沭便收回了手,二人一时无话,相对而坐,竟是比初识时还要陌生。
“我年少时,也曾去过云郗。”
“据说,那里的女子都是温婉端庄的。”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如何遣词造句,“还学了一个词,叫相敬如宾,大概说的是夫妻和睦。只不过到了可敦这儿,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相敬如冰。”
訾沭偷偷看她,仍旧是一言不发,莫说是想起些什么,就连对于自己所说的“年少时去过云郗”,也没有丝毫反应。
“你我成亲也有多时了,却一直以汗王可敦互称,要放在你们云郗,怕也是独一份儿。”
说到底,訾沭还是狠不下心来对她说些重话。
之前看郗月明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车,他只觉得心跳都快要停滞了。因此刚开始也是气极,才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
可一见她那副落寞的神色,訾沭就哽住了,再也说不出任何狠话。以至于到了现在,自己还要东拉西扯地说些其他的,连安慰都不敢明目张胆。
“你在云郗,不是被宋贤妃收养着吗?”
訾沭状似无意地问道:“据说宋贤妃视你如己出,女儿家的这些事情,她就没教给过你?”
宫中戒备森严,探子总有探不到的时候。他倒是很想知道,被宋贤妃收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明明当时还算得上是活泼开朗。
想到这儿,訾沭皱了皱眉,忽然意识到若是她和宋贤妃真的母女情深,搞不好搁到以后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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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麻烦。
这时,郗月明忽然接话:“视我如己出,还会把我送来和亲吗?”
她声音艰涩,自嘲一笑。
大概是从小的生活环境使然,訾沭再怎么色厉内荏装作凶狠,她不否认他是个狠角色,却总能察觉到藏匿其中的关心,这些反差放在訾沭身上倒是挺有趣的。
身处从未经历过的环境,面对着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关心自己的人,或许心理防线也更薄弱一点。郗月明顺着他的话回想,一些过往也渐渐浮现出来。
“我一共有三个母亲。”
她仔细地回忆道:“生身之母红颜薄命,我从未见过。第一个养母也已记不清样貌了,第二个,就是宋贤妃。”
“我是在五岁的时候,误闯了一次迎接外国使臣的宴会,由此入了宋贤妃的眼。后来第一个养母逝世,才被宋贤妃接了去。”
接了去,然后呢?
郗月明仔细回想,竟然没有半点能够说的上来的事情。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待在那华丽的牢笼之中,犹如行尸走肉。宋贤妃给了她之前都未曾有过的锦衣华服、珍馐美味,同样也将她作为一枚有力的棋子死死地控制起来,只等最后一击,这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宋贤妃毕竟声名在外,生活上对她自然没有苛待,甚至说得上娇宠。可若是能选择,她宁愿回到杜贵人身边,每天吃点自己种的蔬菜和小猫玩,也不想遇见郗言御、遇见宋贤妃。
“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郗月明轻轻叹息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起了这些往事。
她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睛,最后总结了一句:“你莫看我总是把不活了放在嘴边,但若真说起来,曾经也是尽了力要活的。所以说万一哪次真的没活下来……”
她不说话了。
訾沭一直安静地听着,见她声音弱了下去,才缓缓转过头看她。
很脆弱。
哪怕是锦衣华服、披金挂玉,都掩饰不了这股子脆弱,更别提现在在水潭里打过滚。
“我只是觉得,既然你这么努力地活了下来,就别再轻易地放弃自己。”
夜风悠悠,訾沭确信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只是不知,有没有被夜色和火焰所隔、有没有传到郗月明的耳中。
17. 亲密(四)
第二日,郗月明刚刚睁开眼睛,便发现了搭在自己身上的,訾沭的外衣。
昨日拢起的火堆尚有余温,头一次在这样的条件下露宿竟然也神奇地睡得不错。她探头去看,訾沭正抚着骏马的鬃毛,看架势已经休整好了。
“我们得尽快找到车队。”
昨夜的一切似乎都已经翻篇,二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訾沭只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郗月明顺从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只不过下一刻,她的目光扫过訾沭时,忍不住拧起了眉:“你,要不要处理一下伤口?”
昨夜天色太暗,她竟然没有注意到訾沭身上也挂了彩,眼下虽然不流血了,可暗红色的伤口看起来依然可怖。
“钟大夫好像说过,狼牙中有狼毒。”这次的伤明显比上次要严重,郗月明暗道自己太粗心,像昨日那样的情况,他怎么可能没受伤。
“不必了,回去再说。”
訾沭调转马头要走,却不见人跟上。转头一看,郗月明站在原地未动,有些固执地看着他。
哪怕只是这么小的一个举动,也让訾沭的心忍不住软了软,不由自主地放缓声音:“先找到车队吧,上次钟声越给的药膏就在车队。现在处理,除了浪费时间没别的用处。”
“那要是找不到怎么办?”郗月明前行了几步,“离了这个地方,说不定连一点水都没有。”
狼毒被钟声越说得可怕,眼下又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车队,而訾沭的伤,她有点担心。
訾沭照葫芦画瓢,也摆出一副消极情绪:“找不到再说吧,该死死该活活。”
他如愿看到了郗月明沉下去的脸色,心中暗爽。暗想这样破罐子破摔也挺有意思的,让你之前这么说话来气我,这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体会到了吧?
只不过,郗月明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訾沭自己也清楚,他们偏离正常的路线已经很远了。四周尽是荒漠和枯树,万一走错了方向,别说车队,离目的地班珠越来越远也说不定。
但这话显然不适合现在说,他们拌了几句嘴,各自憋着一口气,就这么出发了。
二人共骑走了一阵,渐渐地,周围连枯树都看不到了,迷蒙的风沙一吹,不自觉地就偏了方向,身后的马蹄印也在瞬间消失干净。
郗月明心中隐隐担忧,但又怕影响訾沭,只得闭口不言。
“不必担心。”訾沭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安慰道,“訾陬的领土大多是草原,雪山在班珠那边,荒漠更是少有。横穿荒漠最多只要一天,肯定能走出去的。”
更何况汗王与可敦失踪,车队定然不会走远。訾沭再度吹起长长的口哨,想要与车队取得联系,只不过天宽地阔,依然只有这一道哨声。
及至日落,二人终于又看到了些枯树,可走近一看,横七竖八的竟然是些雪银狼的尸体。
这下连訾沭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不能继续在这儿待下去了。”
白跑了一天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雪银狼的尸体可能会引来其他的猛兽,万一又是狼群,自己现在身上带伤,后果不堪设想。
可眼下天色暗了,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訾沭勒紧缰绳,调转方向找了另一块避风的岩石:“下风口,今晚在这儿凑合吧。”
郗月明自然也明白其中利害,对此并无异议。
将自己放下后,訾沭又独自一人去了狼尸那边。再回来时,手里还捡了不少枯枝,故作轻松道:“不过既然回到了这儿,至少食物和水有了。”
郗月明没有接话,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她甚至难以入口的狼肉也强迫自己吃了些。只不过,她更加坚持了一点,那就是要帮訾沭处理伤口。
“小伤,无碍。”
他还要推拒,郗月明却不理睬,伸手就将人按在岩石后。于是不久前还能徒手撂倒野狼的訾陬汗王,就这么被一只纤弱的手按住,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郗月明简单处理了下,随即撕下自己的裙摆充作纱布,一圈一圈认真地覆上他的伤口。
男人很配合,让转身转身,让抬手抬手。可过程中仍免不了肢体接触,郗月明心中酸涩,亦短暂地拥抱了下这份迟来的在意。
訾沭亦察觉到了这份亲密,所幸眼下天黑,方便他转移话题:“不过,你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处理伤口的手段这么娴熟?”
虽然只是粗略地包扎了一下,连药都没上,不过确实,足够娴熟了。
郗月明吸了吸鼻子,答道:“小时候学的。”
“给谁处理?”
“自己。”
她顿了顿,潜意识里仍是不想表现出曾经脆弱的一面,只好又补充:“之前是养母给我包扎,但宫中诸事繁杂,我能自己处理的便自己处理,总不能大小事都压在她身上。”
訾沭不说话了,后知后觉,他知道这段日子是她五岁之前跟着杜贵人的那段时光。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郗月明专心致志地包扎,訾沭则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派人过去。
“好了。”
郗月明整理好一切,与他并排坐回了岩石后。
夜风席卷着一丝腥味,支在下风口的火苗摇曳不定。郗月明拢了拢火,问道:“明天怎么办?”
“回草原。”訾沭斩钉截铁,“我们才进荒漠没多久,按理说离草原不远。哪怕是背点时间,先回到草原,至少那里有补给和草药,也不用担心雪银狼的尸体引来野兽。”
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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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点了点头,比起也在四处移动的车队,广袤的草原应当是要更好找一些。
说着说着,奔波一天的疲倦感渐渐上涌。
在这等环境下,想好好休息自然不大可能。郗月明睡得断断续续,夜深时,甚至还听到了猛兽的嘶吼声。
她惊醒时,身边不见訾沭,只有身上盖了件他的衣服。不远处的马儿也有些焦躁,不停地甩尾巴尥蹶子。郗月明睡意全无,只得披衣起来安抚马儿。
一直到后半夜,她才看到訾沭的身影。
郗月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立刻上前扶住訾沭,引他回到岩石后面。
“有野兽?”
“是些荒漠狼,不过现在没事了。”訾沭克制地说完这句话,声音低沉。
二人互挽手臂,是紧紧依偎的姿态。郗月明正认真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新伤,訾沭则顺从地抬起手臂任由她检查,借着夜色遮掩悄悄地红了耳朵。
“我真的没事,夜里视物不清,我怎么可能冲上去直接跟荒漠狼对着干?那不是找死么。”訾沭好笑道,“我才刚娶了媳妇,家还没回呢,可不会这么快就英年早逝。”
这般说着,忽然就想起来自家可敦似乎有一个克夫的名头,她好像也蛮在乎的。
“呃,我是说……”
“没事就好。”郗月明打断了他。
她终于检查完毕,见訾沭身上确实没有出现明显的新伤痕,只不过面容有些疲态,当务之急就是好好休息。
郗月明并未流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只催促道:“快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訾沭本意并不想睡的。
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守夜,自己却呼呼大睡,这事想想都觉得令人窒息。只是二人难得离得这么近,雪银狼的毒素也不是吹的,他很快便沉了眼皮,渐渐睡去。
睡梦中,逐渐倚上身侧柔韧的肩膀。
郗月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由他去了。
不管怎么说,二人也是夫妻。
只不过令她担忧的是,訾沭入睡之后竟然发起了热。温度透过衣料清晰地被感知,郗月明知道,这大概就是狼毒发作了。
水源离得远,她不敢贸然离开,犹疑片刻后,郗月明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因火力不旺而惯常低温的双手,便是在炎夏也算得上不错的冷源。她侧了侧身,好令訾沭倚得舒服些,随后伸手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
待手掌附着上热意,冷热交换,就换另一只手。
传闻中凛凛不可侵的北疆之主,此刻正伏在她肩头沉睡,是一副全然信赖的姿态。郗月明心绪纷乱,只得往后靠在岩石上,仰头去看满天明亮的星星。
明日,无论如何,都得找到草原。
18. 亲密(五)
夜深时,郗月明倦意上涌,也曾小睡片刻。
而訾沭发着热,睡得也不安稳,迷迷糊糊醒来时,便见郗月明一手揽着自己的肩,一手搭着自己的额头,坚韧又固执,当即心软得一塌糊涂。
到最后,二人抵足而眠,互相依偎。
次日一睁眼,郗月明便看到了正在架火烤狼肉的訾沭。
她立刻上前:“你感觉如何?”
訾沭语气轻快:“再来十几匹雪银狼也不是问题。”
郗月明不说话了,见他像是有意隐瞒,便没提自己昨夜就发现他发热这事。
二人整理好行装,借着昨夜观星辨别的方向,放弃寻找车队直接选择向东走。照訾沭的话说,宁愿浪费些时间,先去到草原再说。
今天倒是个好天气,没什么风,身后的马蹄印十分清晰。虽没有了迷路的风险,可越到正午,愈发毒辣的太阳逐渐显现出了另一样危机。
郗月明坐在马前,感觉头重脚轻。
骏马体力也消耗得厉害,这几日没怎么进食,二人同骑的重量渐渐成为负担,郗月明明显地感到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
惯于马上驰骋的訾沭应当比自己更早发现异样,但他从未开口,只是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越来越紧。
在郗月明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感觉訾沭似乎是下了马,将自己横抱了起来。
……
眼下正是酷暑天气,訾陬的温度比起云郗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郗月明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自己在暴热的阳光下晒了许久之后,终于得到了一片阴凉。
她无声地睁开了双眼。
在她的头顶上方,破旧的棚顶依稀可见闪烁的星星,看样子已经到了晚上,自己现在是身在一处帐篷里。
零星的星月光辉足以视物,郗月明转头一看,訾沭正安静地躺在自己身边。
他单手伸展,以环抱的姿势将自己护在怀中,强势依旧,只不过神色不太好看。郗月明刚松的一口气立刻又提了起来,顺势凑上前,拨开訾沭凌乱的褐发,伸手覆在他的额头上。
滚烫的温度几乎是瞬间便传了过来。
郗月明来不及多想,跳下床就开始找有没有可用的东西。
他们现在所处的貌似是一家农户放置杂物的帐篷,郗月明出去看了看,紧挨着还有一个帐篷,应当就是主人家。皎洁的月光之下,荒漠和枯树还若隐若现,这户人家竟然刚好就在草原和荒漠的交接地带。
夜深不便打扰,何况不知道主人家的脾性,稳妥起见,郗月明并未贸然出声,而是取了些水回来,沾湿汗巾后,放在訾沭的额头上给他降温,自己就靠在床边时刻照料。
可这毕竟只是应急的法子,她心中盘算着,待天亮后,还是得向这里的主人家讨教一下,关于狼毒驱除的问题。
訾沭睡得很沉,却还是无意识地伸展着手臂,似乎是想恢复方才那个将自己环住的姿势。
郗月明看着他的睡颜,神情依旧,却渐渐卸下了抵抗的力度。
***
“姑娘?姑娘!”
天刚蒙蒙亮,帐篷外便响起了老婆婆中气十足的喊声。
郗月明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訾沭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嘴唇有些苍白,精神倒是依旧很好。眼下正捻着她铺在床上的发丝,打趣道:“姑娘,叫你呢。”
郗月明没有应他,拿起已经半干的汗巾,重新蘸了水放到他额头上,这才径直走了出去。
訾沭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一手曲起枕在后脑,就这样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这次意外发生以来,她几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往日的沐浴梳妆更是一概没有。莫说是堂堂一国公主,换做任何一个初来乍到尚未适应的女子,估计都受不了。可她竟然未喊一声苦,从头到尾都仍是这么一副冷淡的模样。
探子查不到的宫闱秘事啊……
訾沭倒是越来越好奇她的过往了。
没过一会儿,郗月明端着个海碗进来了。
訾沭却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皱起了眉:“衣服怎么换了?”
启程之时,她穿的明明是浅金色的云郗宫装,是作为和亲公主赴訾陬国都的礼仪。虽然在经历了水池里打滚、席地而坐以及撕下布条充当绷带等行为之后,早就不成样子了。
她现在穿的衣服款式很久,灰褐色的布襟缝入了兽皮,多是訾陬的老妇人穿的。
“换掉了。”郗月明面色从容地将海碗放下,里面刚做好的羊肉汤正散发着腾腾热气。
“我当然看出来换掉了。”訾沭气结,“你怎么就不知道回来换,我又不会偷看。在外面……外面多危险。”
郗月明语气淡淡:“这是婆婆的衣服,顺便就在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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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帐篷里换了。”
“要是单有婆婆还好,她不是还有个丈夫嘛,那个老头,呃……你难道还没见过他?”
郗月明终于抬头看他了。
“你昨夜就见过他们了?”
自郗月明晕倒之后,訾沭从刚开始的共骑,到后来抱着她前行,直到深夜才见到了人家。自然是打过照面,才住进了人家的帐篷。
他道:“自然。”
郗月明忽然笑了一下:“你是不是不喜欢云郗人啊。”
要不然人家一个老爷子,何至于如此提防。
这户主人家是一对年迈的夫妻,老婆婆开朗爽利,是訾陬人,温和儒雅的老爷子却是云郗男子。二人成亲以来感情一直很好,但云郗国主郗煦利用并重创訾阖之后,訾陬国内便涌起了一阵仇视云郗的风潮,二人不得不搬来了这里,由此也成了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户人家。
这夫妻二人见了同样是异族夫妻的他们,没由来地就感到一阵亲切,十分照顾。只不过方才郗月明出去,便见老爷子委屈又小心地对她说,你家夫君好像不喜欢我。
老婆婆当即就白了他一眼:你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值得被喜欢的。
訾沭被问到了跟前,轻咳一声,心虚道:“没有。”
那必不可能有的,总不能说他担心同为云郗人的老爷子万一说了什么,引得自家可敦思乡要离开可怎么办。
“嗯,我猜也是。”郗月明语调极轻,想起了之前自己晕倒那段时间。她虽然意识不清醒,却也知道訾沭抱着自己走了很久,从始至终都没有要放下的意思。而那种情况下,带着自己这样一个累赘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至少在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中,宋贤妃、郗言御、郗华容、郗如璧,甚至她的父皇郗煦,无一例外,都是放弃自己。
“谢谢。”
她抬头看向訾沭,仔细看他。
深褐色的发丝乱糟糟的,带着股张扬的野性。下颌处挂了点彩,却莫名地与红宝石额饰相得益彰。那双眼睛更是摄人心魄,郗月明见过了传闻中的锐利与掠夺,虽然这双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时常是温和的。
此刻听到自己道谢,那双琥珀色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疑,相较昨夜双目紧闭的睡颜,生动无比。
郗月明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扯出一个笑,重复道:“谢谢。”
19. 班珠(一)
郗月明说得诚恳,訾沭倒是莫名其妙扭捏起来。虽然还在竭力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一张嘴却是颠三倒四。
二人便在这样诡异的氛围里吃了顿饱饭,饭后,郗月明主动帮着老婆婆收拾,顺便问了问关于狼毒的解法。
“怎么了,你家夫君被狼咬了?”
郗月明点头:“是,昨夜发过热了,我猜着应当是狼毒的缘故。”
“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啊,较之从前,有血性的是越来越少了。这几十年了,我也是难得听见一回寻解狼毒法子的。”
老婆婆啧啧叹道:“不过咱们的汗王倒是能够勇搏恶狼,是条汉子。听说长得也不错,我要是年轻个几十岁,一准儿不嫁这个怕狼怕鼠的糟老头子,那可是一定要去班珠见识见识汗王和王军的风采的。”
那边的老爷子委屈地朝这边看了几眼。
郗月明静侍在一旁,心道勇搏恶狼见识过了,长得不错也见识过了。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现下正在您家的帐篷里。
“所以,婆婆可知道应对狼毒的法子?”
“哦哦,有,有。”
老婆婆不知飘到哪儿的思绪终于回笼,答道:“有是有,不过只有方子,缺些药材。”
“我们这儿是荒漠和草原的交界,两边的生灵都有它们自己所居的环境,通常不会换地方到这儿来。要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了訾陬还有狼毒这回事儿。”
婆婆招呼老伴儿从帐篷里拿出了一个小药瓶,递给郗月明,道:“这是应付发热的,先给你夫君吃了。被狼咬过的伤口要额外处理,我看看……哦,就是这个方子。”
“眼下我这里没有现成的药膏,瞧着你夫君也不是个怕疼的主儿,那就采了草药,直接捣碎了涂上去就行。”
郗月明点头记下:“好的,那都需要什么药材呢?”
老婆婆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药材名,怎奈文化差异横亘其中,时间久了老婆婆也有偶尔不记得的,便又吆喝着让老伴儿过来。
訾沭躺在帐篷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略显喧哗的动静。
郗月明实在太过寡淡与冷漠,好似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越是相处,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而今,她正在为了自己的事情奔走,这比起最初的冷漠显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只不过,訾沭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带来的这份变化。
话说回来,钟声越之前出的主意也不无道理,让自己受伤引得对方心疼,确实是个好办法。
他现在并不求郗月明能爱上自己,毕竟到了自己的地盘,成了自己的可敦,这些都是早晚的事。单为她这个人考虑,訾沭总觉得她应该多笑笑。
正这般想着,帘子一掀,郗月明走了进来。
“我现在要去找解狼毒的草药,老爷子陪我去,很快就回来。”她声音冷淡,依然是没什么表情的面孔。
“不行。”訾沭几乎是下意识就拒绝了,“我陪你去。”
“老爷子通识药理,对这片地方也熟悉。”郗月明无奈了,感觉对方似乎仗着受伤,变成了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我不会回云郗的,你安心休息吧。”
“……”
訾沭被拆穿心中所想也没有尴尬,嘴硬回了一句:“那也不行。”
“我从小就是受着伤长大的,对草药也熟。老爷子年纪大了,眼神儿腿脚都不灵便,你也不想他路上摔一跤吧?”
说话间,訾沭已经迅速从床上跳了下来,把自己收拾妥了:“还得是我,走吧。”
郗月明默了一会儿,无意在这些地方与他争辩,只得回道:“你感觉没事就行。”
人们常说一方水土一方人,都是天生地养的灵物,狼生活在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自然也就生长着遏制狼毒的草药。二人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郗月明也不得不承认,要是自己出来,估计要多花不少功夫。
訾沭直接放嘴里嚼了,解开纱布就怼到了伤口上。动作行云流水,眉头都没带皱的。
“这样就能好了吗?”
“其实不上药我也能好。”本来就是,草原上的汉子还怕这?
郗月明瞥了他一眼,想起他之前吹牛说“再来十几匹雪银狼也不是问题”,转过了头,好心地没有拆穿他。
“啊,嘶……”
“怎么了?”訾沭正在致力于给自己树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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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威猛的形象,忽然听见郗月明倒抽冷气的声音,连忙跑过来看。
“没事,不小心扎了一下。”
她本想多采些草药,看回去能不能做成更精细些的药膏,总好过訾沭这样直接把药糊敷上去。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被一株奇形怪状的植物锯齿般锋利的叶子划了一下。
訾沭却如临大敌:“我看看。”
“真的没事。”郗月明对于这么个小口子并不在意,也不想訾沭这么紧张。将手指放在唇边吮了一下后,便收拾起地上的药草,准备回去了。
只是一个小口子。
她原本以为是这样的,毕竟从前遭过的罪比这大多了,手指上一个小小口子根本不算什么。回去之后同老婆婆讨教了一下处理草药的方法,忙碌了一下午,也并没有什么异常。
初现端倪是在次日。
訾沭起了个大早,借了老人家的鹰给车队传信,回来的时候恰好郗月明醒来。她伸了个懒腰,感觉这样趴着睡实在是不怎么舒服。
“你脸怎么了?”他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
“怎么了?”
郗月明有些懵懂地复述一遍,晨起的她尚有些不清醒。
这里没有镜子,訾沭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托着下巴端详良久才道:“有一些红印子。”
“……”
“大概是趴着睡压到哪儿了吧。”郗月明对这个回答很无语,并不想理他。
“不像是压着了。”訾沭很清楚这一点,可偏偏又说不出来。这些红印子分布在她的左边侧脸,主要是在眼睛下方和眼尾处,星星点点,很浅的颜色。
怎奈郗月明不在意,他也无可奈何。只希望真的如她所说,这些只是睡觉时不小心压出来的印子。
传信的鹰飞了回来,终于联系上了车队。郗月明一如往常般恬静,蹲在帐篷外面捣鼓草药。夕阳的余辉斜斜地照射过来,地上铺满了金色光辉,她侧脸上的红斑便如同活过来了一样,散发着荼蘼艳丽的光彩。
直到老夫妻牧羊归来,不经意间瞥到这一幕。訾沭听到了他们惊叹的声音,才终于知道了这叫什么——
“醉丹霞?”
20. 班珠(二)
车队悠远复古的铃声响起,身下的马车也开始缓缓开动起来。郗月明抬手抚上左脸,老婆婆的话也随之在脑海中浮现。
“醉丹霞不是毒,但若真说起来,它比世上最厉害的毒还要狠上一百倍。”
说话间隙,老婆婆似乎悄悄往訾沭那边看了一眼,訾沭正被老爷子拦着,一脸焦急。
“唉,你别看他现在着急,人心难测啊姑娘。”
郗月明的心也被不上不下地吊着,从前隐隐期待的平静解脱,临到跟前,居然也有丝丝犹豫,不知道会在老婆婆口中听到怎样的答案。
老婆婆看訾沭,她也跟着看了一眼;老婆婆感慨完了要说话,她便认真地听着。
“醉丹霞这种毒草啊,剌了个小口子,看着也没多大事儿,几天就好了,是吧?可坏就坏在,它会在人脸上留下红斑,永远也消除不掉。”
“丹霞地貌你见过没?那颜色确实漂亮,可放在人脸上就不一定了,尤其是女子。谁家夫君愿意一觉醒来,看见一个满脸红斑的人睡在身边?”
老婆婆左说右说,无非是担心她脸上长了红斑之后会被丈夫厌弃。郗月明心绪却没有多大起伏,事实上,在听到除了红斑没有任何其他影响之后,她就已经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反倒是訾沭,从老婆婆口中知道这是什么之后,缠着她问东问西聊了很久。
马车微动,雁儿红着眼眶上来,一看就是哭过:“可敦……”
郗月明回看她,安慰道:“无事。”
“怎么会没事啊,先前雪银狼的事就已经够惊心动魄了,您好不容易安全回来了,又来了这么个劳什子醉丹霞……”
“澜吉阏氏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雁儿话说了一半,忽然手动捂住了自己的嘴,看着郗月明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跺了跺脚,转身又下去了。
澜吉阏氏……
郗月明记起,之前雁儿似乎透露过,訾沭有其他妃子的事情。
她不自觉地又抚了抚自己的侧脸,心里慢吞吞地想着,若是自己这副容貌真的毁了,会发生什么。
郗言御一定会很着急吧?
她刻意地避过了訾沭,不去想他会如何。双眸阖上,以假寐打发接下来的路程。
之后的行程倒是很顺利,在听到悠远的铃声和独具异域风情的乐声之后,郗月明知道,她终于到达了訾陬国都,班珠。
远处的雪山高高耸立,雪山之下,绿意绵延。巍峨的宫殿依山而建,其上挂着的狼纹旗帜猎猎生风,圣洁高贵,仿佛在俯视着王权之下的芸芸众生。
那便是訾陬的皇宫,昌渡王城。
郗月明曾听雁儿解释过,班珠,寓意便是雪山之上的一颗明珠。
近些位置,是前来迎接汗王归来的军队。士兵们身着红黑相间的传统服饰,庄重而威严,是与云郗截然不同的一种风格。
訾陬的骑兵十分著名,这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的人们逐渐发展起来的优势,天生地养的骑射行家与骏马,自然是其他国家无法比拟的。眼下,名震天下的訾陬骑兵队伍也出现在眼前,全副武装,整齐划一地声迎他们的君王。
“这么喊着,就不怕雪崩吗?”郗月明撩开轿帘打量着,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这些雪山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冻得结实,还有专门的术士时时勘测,没那么容易雪崩。”雁儿解释道,“而且您看着这雪山近在眼前,但其实都很远,根本不用担心危及王城。”
见她似乎有兴趣,雁儿也忍不住多说两句:“雪山是很神圣的,对于我们来说,它才不是威胁呢。等可敦待久了就知道了,您一定会喜欢这儿的!”
訾陬王城的建筑风格更多的是与自然相和,郗月明放眼望去,湛蓝的天空与绵延的绿地交汇于天际,地阔山遥,只这会儿说话的功夫便见数只雄鹰在头顶盘旋,众人竟也未觉有任何不妥。
这些景象都是她在云郗从未见过的,如果在云郗皇帝举办的某些重大场合上出现了一只鹦鹉,那么养这只鹦鹉的人,大概要性命不保。
在回班珠之前,郗月明也曾暗暗担心,自己会不会是从一个牢笼转而进入另一个牢笼。而如今单看这巍峨的宫殿外观,便知不是那精致繁复却又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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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距的云郗所能比拟的。
“可敦。”
这么想着,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紧接着便有一只手伸了进来。
“把面纱带上,我送你回宫殿。”
郗月明眉头一挑,知道訾沭这是发表完感言了,也知道这个决定是因为自己脸上这醉丹霞。
她开口问道:“初来班珠,我身为可敦,不需要出去说两句吗?”
“不需要。”訾沭坚定道,“你跟着我,没人敢说什么。”
郗月明便不说话了,顺从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訾沭一个巧劲,便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天地辽阔,似乎连阳光也更耀眼些,郗月明不自觉地往他怀里缩了缩,以避免这刺眼的阳光。此时訾陬人天生的体型优势又占了上风,她整个人几乎完全陷进了訾沭的怀抱,被他十分轻松地挡住了容貌,也避开了所有探究的目光。
郗月明看不到外面的情况,耳边只隐隐传来人们打趣的声音。
身为臣民居然敢开主上的玩笑……这在云郗也是不曾有过的。
“你们这儿挺有意思的。”郗月明窝在訾沭怀里跟人说悄悄话。
“你觉得不错?”
郗月明点点头:“是挺不错。”
訾沭不说话了,但自郗月明的角度,刚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翘起的嘴角。
“不过我觉得怎么样并不重要,我只是云郗的一个弃子而已。”
訾沭眉头一皱,刚想问她为什么又说这样的话,便听郗月明状似体贴为他考虑一般地道:“醉丹霞之下的尊容不宜见人,我能理解,你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不是你等会儿?
“旁人不见倒还好说,可若是澜吉阏氏呢?”
“!!!”
訾沭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在宫殿门口的台阶上摔倒。
他心慌不已,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来了来了,还是来了。
郗月明则是顺势从他怀里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轻声对他说道:“汗王被狼咬伤还未痊愈,也不必勉强抱我。”
21. 班珠(三)
云郗国元安公主和亲,于訾陬而言也不能称为一件小事。
原本可以让送亲的车队一直送到班珠的,可汗王偏偏不依,不知道到底是不想让云郗人踏足訾陬,还是想早点见到这位元安公主,竟然亲自跑过去接。为此还闹出了半路上摔下马这种糗事,可把驻守班珠的众人胆战心惊许久。
当时还有传言,说是公主克夫所致。然而这则流言根本没有传播开来,因为每个听到这则消息的訾陬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从马上摔下来这事儿,除了刚刚学骑马的幼童,再没别人能做得出来了。居然还是他们的汗王?这让訾陬骑兵的脸往哪儿搁!
自家汗王干出了这档子丢脸的事儿,还要再推脱到公主身上?
那不如让他直接摔死好了。
至少摔死了,他们还能想个理由蒙混过去,比如马发疯,比如鞍不好,比如蹄没修……
咳咳,不行,这对訾陬的马也是一种污名!
不过好在,眼下汗王可敦都算是平安归来了。负责婚丧祭祀的官员清点着礼单上元安公主的陪嫁,心里乐开了花。金银珠宝倒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两相交流,一些他们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上至达官贵人府中玩赏,下至市井小民喜闻乐见,连样本带做法一应俱全。
“大人,这元安公主不是个专克丈夫的灾星吗?”有小官员听说了些闲言碎语,开始不忿起来。
“灾星?”礼官一愣,摇头道,“我不信。”
小官员不服:“她之前有过八位驸马,都死了,这还不算证据吗?”
结果下一刻,脑袋就被闻讯赶来的其他礼官狠拍一下:“兔崽子说什么呢!”
“元安公主现在可是我们訾陬的可敦,敢背后说可敦的坏话,你想造反啊?”
众人嘻笑:“咱们汗王也不是傻子,要死的事儿他能不知道跑?别整天想着就你聪明就你能,就你看透一切与众不同。”
小官员被众人一句一句说懵了,也意识到自己可能带了点偏见。只不过大概是年轻气盛,不想在口头上处于下风,便随便抓了个能接上话的话题,冷不丁来了一句:“是啊,汗王可知道跑了,跑得太快都从马上摔下来了,在台阶上都能来个平地摔。”
“……”
“……”
小官员心里偷乐,感觉未来十几年都不会在吵架上输给别人了。
郗月明这边,她并不知道汗王摔下马这事已经成了訾陬人茶余饭后的笑话,只是无数次转角听到汗王平地摔,才知道王公贵族的糗事竟是如此风行。
她进了宫殿之后便没有再戴面纱,在撞见窃窃私语的侍女之后,也依稀明白,随着汗王平地摔这一糗事一同风行的,还有可敦毁容这件事。
郗月明却并不在乎。
她的宫殿处在昌渡王城的正中央,是汗王与可敦共同的居所。只不过入城几日,她已休整完毕,却始终不见訾沭的身影,不知他是在躲什么。
訾陬的宫殿内部也秉承了一贯高大宽阔的风格,不似云郗那般,屋檐低得好像要压到人的头顶。在这里说上一句话几乎都要有回音,还没入秋的天竟然也感受不到一丝燥热。
郗月明倚在妆台前,思绪翩然,百无聊赖:“真的不用我做什么吗?”
郗月明已经听说了訾沭的母亲外出游历的事,这下她连拜见婆婆的事都免了。
“不用不用,汗王说了,可敦您好好休息就行了。”
回话的是一个稍显机灵的侍女,自从郗月明被引着进了宫殿,十几个俏丽的姑娘便一同跟了进来,面前这个名叫乌冷的姑娘便负责与雁儿一起近身照顾自己。
郗月明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你是澜吉阏氏派来的吧。”
“……”
乌冷不可置信:我就说了一句话,这就暴露了吗?
“太热情了,我小时候就见识过了。”大概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郗月明解释了一句,又问,“澜吉阏氏让你来干什么?监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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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来确认一下我毁容了没有?”
乌冷不说话,心中泪流满面,已经默默将自己回去以后怎么死的都想好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听过这句话,但真的没想过能未捷成这样。
“这下你看到了,可以回去告诉她了。”
乌冷可怜兮兮地抬头,抿着嘴巴坚定地摇了摇头。
就算可敦猜到了,自己也不能就这样承认呀,还是得挣扎一下的……再者说,要是就这么回去,澜吉阏氏不打死自己才怪!
见她不答,郗月明似乎觉得甚是无趣,转头不再看她了,只轻声道:“罢了,你爱待着便待着吧。”
她惊讶于訾陬的王族并不如云郗那般唯我独尊,而乌冷也从未见过如此轻轻放下的主子。訾陬中人最忌不忠,若是自己就这样被赶回去,几乎也就没什么活路了。
可敦留下自己便是救了自己,至于能留多久……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雁儿不知道搞什么去了,眼下殿中只有郗月明和乌冷两个人。她闲着没事便问问訾陬王室的情况,而乌冷出于感激和莫名的心虚,对于这些问题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澜吉阏氏是老汗王为汗王挑选的,是在汗王还没即位的时候。”
“她的父亲和老汗王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为老汗王挡箭死了,汗王与她算是青梅竹马。”
“澜吉阏氏长得很漂亮啊,不过性格有些刁蛮,爱打人。”
“汗王似乎不喜欢她,都没怎么看过她……反正我没见过,汗王这次回来也没有去看她。”
乌冷越说越嗨,后来也不管可敦问没问,只顾自己说了,连带着平时听的闲话也一并分享。直到余光瞥见可敦抬手抚上了左脸红斑,这才忽然卡了壳,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其实,澜吉阏氏也不是非常漂亮……”乌冷弱弱地道,试图找补。
“其实您也挺漂亮的……”前提是没那些斑。
苍天,她都说了什么!
22. 班珠(四)
郗月明放下了手,压下心头莫名出现的一丝失落,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问问。就算不从你这儿得知,总也会有别人告诉我。”
那您就去问别人嘛……
乌冷苦哈哈地想着,又见可敦忽然看向自己:“你叫乌冷?”
她一个激灵:“回可敦,是。”
“好,我记住了。”郗月明点点头,吩咐道,“从我带来的箱子里取些种子过来,再找个花盆,弄些泥土,送到这儿来。”
她没有私人物件用以慰藉,初来班珠,望着周围全新的环境,无聊之余,她准备养花。
乌冷应了一声,急匆匆地就要出去,却在殿门口迎面撞上了雁儿。刚想打个招呼蒙混过去,哪知又在她身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左贤王……”
乌冷手忙脚乱,连忙弯腰行了一礼。
郗月明没想到,到了班珠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訾沭的母亲,也不是澜吉阏氏,竟然会是訾沭的叔父、老汗王的亲弟弟訾凛。
来人身材魁梧,虽然须髯虬结,但面容还算和善,一双眼睛尤为明亮。进来以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问候道:“见过可敦。”
“王叔免礼。”
郗月明入乡随俗喊了句王叔,在招呼着对方坐下的间隙,已经听雁儿解释了这位左贤王的身份与功绩。
在老汗王卧病在床、訾沭尚且年幼的时候,正是这位左贤王挑起了訾陬的大梁。此人算得上訾陬的中兴之才,又进退有度,在訾沭十六岁时放权于他,又在他外出迎接云郗公主之时担起了监国重任。
如此看来,此人算得上訾陬的二把手,訾沭应当是十分信任他。
訾凛落座后,道:“可敦初来这昌渡王城,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应的?”
郗月明:“一切安好,并无不适。”
“那就好,衣食上若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身边下人。可敦是这王城的主人,可别拘泥了。”
郗月明虽不明白这人怎么忽然跑来说这些,但依然礼貌地应下。只是恍惚间一抬头,感觉这人似乎是在盯着自己的面颊。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了自己的侧脸:“王叔可是在看这醉丹霞?”
訾凛眼神一动,正正对上郗月明的双眼。
“是,汗王让我来看看,这醉丹霞可有什么解法。”
“哦?王叔竟还是一位上郎。”郗月明眯了眯眼睛,饶有兴味,“只是汗王为何不亲自前来,我们夫妻自回王都那一日起,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上郎算不上,只是年轻时喜欢到处转悠,见过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訾凛收回了目光,解释道,“汗王初回王都,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可敦不要多想。”
“那王叔可看出什么了吗?”
訾凛不说话,端详了很久才斩钉截铁地道:“能治。”
郗月明支着脑袋,闻言并没有多激动。
昨天才听别人说这醉丹霞是什么罕见的病症,今天就有人巴巴地上门来告诉自己能治,郗月明可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这位左贤王走这一遭定是有所图谋,只不过比起乌冷,他显然是藏得比较深。
“可敦听说过兰生露吗?”
几乎是在瞬间,郗月明的目光便盯紧了訾凛。
訾凛却不惧,自顾自地接着道:“想来可敦生于云郗皇宫,定然是听说过的。这兰生露,是云郗皇帝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采集四季百花上的露水并着无数珍奇药材炼制而成的,共成三瓶,其中两瓶都赠给了他的宠妃——”
“杜姮妃,正是我的母妃。”郗月明打断道。
訾凛默然片刻,点了点头:“是有一瓶给了杜姮妃。”
“不过除了送出去的这两瓶,余下的第三瓶尚且没有去处,应当是还在云郗的国库里。”
郗月明明白了:“王叔若是想利用我与云郗的关系,从云郗那儿得到什么好处,那就想错了。”
和亲是国与国之间的事,訾凛想从中谋利也属常情,但她绝不会为了得到这瓶兰生露,再回头去与郗言御纠缠。
“不。”
訾凛却果断否认,道:“可敦聪慧,我确实是怀有目的而来,但并不是这个。兰生露的事不必可敦您做什么,我答应了汗王的,您只需静等即可。”
“我此来拜见您的目的,是关于汗王。”
***
及至入夜,訾沭从外边匆匆赶回,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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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身边侍从禀告说今日左贤王去拜见了可敦,有些担心。
昌渡王城中专门给訾凛留了一处宫殿,这是极得汗王信任的人才能得到的殊荣。訾沭匆匆赶到,推门而入:“王叔。”
“参见汗王。”
“王叔不必多礼。”訾沭开门见山地问道,“今日王叔去拜见可敦了?”
訾凛答道:“是。”
“宫里都在传可敦容貌毁了,我就去看了看。不重,能治。”
简单的一句话便令訾沭狂喜,旋即又有些怀疑:“您没为难她吧?”
“我能为难什么?她是可敦,我是臣子,这点界限我还是清楚的。”訾凛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治疗醉丹霞的办法,可能还得跟云郗打交道。”
訾陬历来以剽悍善战著称,当年在郗煦手里吃亏这件事,无论过了多久都令他们耿耿于怀,訾沭与訾凛也曾无数次在布防图上研究着如何对其用兵。只不过现在公主和亲,一切又跟以前不一样了。
“月儿被云郗皇室伤得不轻,现在似乎并不想管那边的事,她这边有我看着,我们的计划还是要继续。”
“那就好。”
訾凛刚点了点头,忽然嘶了一声,疑惑道:“你既然知道可敦被云郗皇室伤得不轻,现在人来了咱们訾陬,你还不好好待人家?”
“今日我拜见可敦,还听她提起说,好久没有见过你。你是不是太久没有回来了?人家一个公主千里迢迢跑来和亲,你这么做可不行。”
“她提起我了?”
訾沭依然在为那天,被郗月明知道澜吉的事而忐忑,这几天借着处理事务的名头避而不见,眼下忽然听说她提起自己,还是忍不住雀跃。
“对了,王叔今日也见过可敦了,觉得她如何?不说相貌——可敦原本的相貌绝对不差。单说性格与为人,侄儿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可值得?”
“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一句话能噎死人。”
卖了个关子,訾凛摇头笑道:“你就炫耀吧你。”
“我瞧着像是个纯善的人,毕竟和我聊了那么久,半句没提你摔下马和平地摔这事。挺照顾你的面子的,我觉得这人能处。”
訾沭:“……”
23. 月明(一)
与此同时,王城另一处。
一个姿容妖娆的女子猛地站起来,手中握着的一条鞭子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神情难掩激动:“汗王回来了?”
汗王回班珠好几天了,一直忙于政务,今夜可算是回王城了!
底下回话的人低垂着头,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正是乌冷:“是,不过阏氏放心,汗王并没有去可敦那里,而是去见了左贤王。”
澜吉敛了笑容,矜持地坐下:“谁担心这个了?她中了醉丹霞,脸都毁了,岂会是我的对手?”
说起这个郗月明她就来气,贵为公主又如何?克死了八位驸马的扫把星,不好好待在云郗竟然还跑来祸害他们訾陬?汗王也真是糊涂,趁着他们改朝换代要点什么不好,偏偏要了这么个扫把星,难道就因为她貌美?
在这个未来可敦回来之前,澜吉是有些危机感的,甚至暗暗诅咒她最好在路上死掉。可听说她中了醉丹霞之后又全然不一样了,澜吉心中得意,暗想果然是个蠢女人,脸都保护不好,只会遭到汗王厌弃。
“我还以为咱们可敦有多惹人怜爱呢,这几天走到哪儿都听人说她脾气好。可这又有什么用?新婚燕尔,汗王去与左贤王议事都不去瞧她。”
乌冷在底下暗暗翻了个白眼:那您呢?嫁给汗王多少年了,他来看过您吗?
“乌冷。”
澜吉忽然把目光对准了她:“让你去盯着可敦,她最近可有什么动向?”
乌冷使劲儿回忆,艰难答道:“可敦有自己带来的贴身侍女雁儿,并不时常使唤奴婢。依奴婢在可敦身边的见闻……呃,大概就是,可敦她话不多,也不爱出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向。”
其实吧,自己作为一个一开始就暴露的细作,根本没有发挥的空间。
乌冷有苦难言,暗戳戳地又接了句:“阏氏您想知道什么,不若亲自去拜见可敦?”
阏氏拜见可敦天经地义,你想知道啥自己去看嘛。
“呵,我去干什么?我比她早嫁给汗王,在这之前我才是昌渡王城的女主人,凭什么去拜见她?”
澜吉想都没想直接拒绝,过了片刻,目光又重新汇聚到乌冷身上:“听说,她要驯养一只雪银狼?”
“好像有这回事。”这件事乌冷倒是听说了一点,答道,“汗王回城那日,奴婢也见到了队伍中的雪银狼,似乎是之前在边境草原上,汗王许诺给可敦的。”
“驯狼这事,交给狼人岂不是最合适?”澜吉忽然笑了一声,目光闪烁,“你找个机会,把可敦带到狼人那里去。”
“……”乌冷无声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敢违抗我的命令?”澜吉眯了眯眼,鞭子威胁似的甩了一下。
“乌冷不敢。”
完了完了,这下是真的死定了。
澜吉阏氏的鞭子不好受,但是可敦那边同样不敢得罪。她虽然在可敦身边的时间不长,也没见过汗王什么时候去找可敦,但每日送去的衣食赏玩之物却是看在眼里,明显是费了心思的,汗王即便不来也是时常注意着可敦的。
再者说,人家是来和亲的公主啊,事关国家层面的大事,她可不敢做了什么成为訾陬的千古罪人。
再说那狼人……
狼人,说起来也是可怜人。是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或是遇到了狠心父母的可怜孩子,在冰天雪地里将死之际,遇到了失了幼崽的母狼。除了葬身狼腹之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母狼当作自己的孩子来抚养。
他们自小在狼群中长大,对于狼的习性了如指掌,成年后偶尔遇到一个契机回到了人族部落中,由于性格孤僻、习性不通从而被人们厌弃,耕作劳动等更是一窍不通,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驯狼这么个技能,便被称作狼人。
刚好,昌渡王城这儿就有一个狼人。
不过,前几十年都与野兽为伴的人,茹毛饮血,时不时地发狂误伤到人,也是常有的事。
乌冷看着面前正拿着个小铲子种花的女子,内心十分纠结。
与澜吉阏氏不同,可敦为人自然恬静,在这儿当差也是十分自在。不说别的,连自己这样明显有第二个主子的人都能留在身边丝毫不计较,若放在澜吉阏氏身上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可敦。”乌冷纠结着开口,“听说您要驯养一匹雪银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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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月明略一思索,想到訾沭曾经确实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便点了点头。
“那您可曾去看过它?”乌冷说完这句话便有些后悔,又连忙补充道,“奴婢的意思是,狼人驯狼的过程还算有意思,可以打发时间。您若是想出去看看,也好过一直闷在屋里。”
郗月明放下小铲子:“澜吉阏氏又给你下什么指令了?”
“……没有。”
“好吧。”郗月明拍了拍袖口上的泥土,站起身来,“狼人驯狼,听着确实挺有意思的。”
“带路吧。”
“您、您不带面纱吗?啊,还有雁儿姐姐,她去给您做糕点去了,要不然也一起叫上?”
叫点人吧您,好歹多个人跟着您也少点危险,要不然我良心不安。
“不用了,带路吧。”
郗月明确实有戏弄乌冷的意思,这小丫头不过十四五岁,整个人青涩稚嫩,接不上话发懵的样子也着实令人发笑。更关键的是,郗月明在云郗皇宫里见识了无数的腌臜手段,四五岁的幼童都会演戏了,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单纯懵懂的细作。
她离开云郗之后,要计划盘算的事情猛地少了大半,现在生活无趣,找个人逗逗也挺有意思的。
当然,郗月明也不是为了点乐趣宁愿不要命的人。
之前左贤王訾凛来访,转弯抹角说了许多话之后,最后把话题落到了訾沭身上。
她现在也想验证一下。
醉丹霞的红斑愈发明显了,之前众人都只是听说,眼下忽然见到一个人顶着这么一张脸招摇过市,心中略一思索便知这是可敦。
郗月明面上并无异色,坦然地顶着这么一张脸招摇过市,跟着乌冷最终走到了驯狼场。旁边的一间小屋就是狼人的住所,二人慢慢走进,忽听小屋里传来警惕的低吼。
“啊——”
乌冷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叫到一半又勉力控制住自己,可怜兮兮地看着郗月明。
而那小屋里的人似乎也意识到,来人不过是两个弱女子。迟疑片刻之后,门慢慢地开了一条缝。
透过这条缝隙,郗月明看到了一双墨绿色的深邃眼眸。
24. 月明(二)
大概是生存环境和气候的原因,訾陬众人多是浅色的眼眸,便如訾沭,琥珀色的眼睛十分锐利。但像这样墨绿色的眼睛,郗月明还是第一次见。
深邃且沉凝,好像本身就蕴含着许多故事。
狼人缓缓走了出来,头发乱蓬蓬的,虽然身着訾陬的服饰,但衣领外翻,腰带也没系好,看起来甚是不修边幅。大概是有人教过与人打交道不能用之前野兽的习惯,他行动上看起来很拘束,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免、免礼。”乌冷强鼓起勇气上前搭话,“这位是新来的可敦,想要看你驯狼。”
乌冷不明白澜吉阏氏为什么让自己把可敦带到这儿来,更不明白可敦为什么会如此草率地同意。只好斟酌地说出这句话,心中已经暗暗打定主意,若是狼人发狂要伤可敦,那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挡在前面的。
狼人虽然听觉敏锐,但要理解话里的意思还是要费些功夫的。乌冷一连说了几遍,他都一副懵懂模样,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郗月明,好像在好奇这个从未见过的人是谁。
“我是云郗的公主,现在是汗王訾沭的妻子。”
狼人睁大了眼睛,显然是听懂了“訾沭”二字。
这个狼人正是訾沭外出狩猎时发现的,亲眼见过訾沭猎狼的英姿。訾沭将他带回来,给了他衣食和住处,也让他渐渐明白自己其实和面前的这些人是同类。他对旁人顶多算是相安无事,对于訾沭却是有些敬佩的。
乌冷趁机又重复一遍,他点了点头,又拱拱手,有些滑稽,是在表示同意。
驯狼场里关着许多灰狼,狼人一进去,便有灰狼朝他龇牙咧嘴,更多的则是迟疑地站在原地,不时上前走两步,想嗅一嗅他身上的味道。
郗月明与乌冷站上观赏的高台,俯视着底下的一切。
狼人喉咙里也开始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威胁,随即发出一些例如蹲下、奔跑的指令,哪匹狼不听话,他便凑过去压低嗓子威胁;再有挑衅的,竟直接上前用狼的方式搏斗。
“啊……”
乌冷有些明白了,澜吉阏氏让可敦来看驯狼,别的不说,单是这血腥的场面就不是一般的云郗闺阁女子能接受得了的啊。
可敦身体本来就弱,万一被吓到……这么看来,说是澜吉阏氏给可敦的下马威也不为过。
这般想着,乌冷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郗月明,却见她面容冷淡,目光扫过底下的搏斗场面,竟也半点没有流露出害怕的情绪。
“狼人虽然能够驯狼,却不能称之为狼王,可敦您知道为什么吗?”
郗月明脑海中忽然响起了那日訾凛前来拜访自己时说的话:“狼人狼人,狼在前,人在后。是被人族抛弃的可怜虫跑到兽类中间苟命,而非叱咤两族王者。”
驯兽场中间,灰狼毫不留情地撕咬住了狼人的肩膀,衣衫裂开,露出大大小小的伤痕。或许在灰狼看来,面前的狼人甚至不算是个潜伏于狼族的人,而是背叛狼族的罪人。
“而草原上真正令人闻风丧胆的狼主,您知道是谁吗?”
郗月明忆起了訾沭。
他并没有与狼族有过太亲近的接触,只是通过先人的言传身教和一次次狩猎的亲身经历总结所得。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技巧,每次与狼对上都是血性与血性的碰撞,拉弓搭箭,近战拔刀,极尽意气风发。
他是人,但他是狼主。
“草原上的狼主,需要有一个软肋。”
郗月明至今还记得訾凛说这句话的时候,那耐人寻味的目光。
“您现在可能还不相信,但是,王权之下没有平静的地方,訾陬比起云郗也只不过是换种方式的斗争,您想要独善其身随遇而安,不可能。”
“但是,您可以成为狼主的软肋。”
底下狼人的搏斗还在继续,乌冷已经害怕地用手捂住了眼睛。郗月明思绪回笼,深吸一口气:“停下!”
她不是纠结的人,早该有决断的。
狼人闻言一怔,随即也不再恋战,反应迅速地逃脱了灰狼的攻击,躲避了几次后便寻了个机会跳出驯兽场。
只不过在跳上来之后,他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郗月明,似乎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而担忧,磨磨蹭蹭地不敢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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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月明站在原地未动,扬声道:“你好像不喜欢驯狼。”
狼人不出声,只是低下了头。
确实是不喜欢的,毕竟在他曾经的认知里,自己也是一匹狼,场地中间的这些狼都是他的同族。只不过现在到了人的地盘上,实在是没什么其他的事能做。
成为狼人也并非他所愿,如果上苍怜悯,有好心人收养他,他也不至于被母狼哺育成人;而如果万事顺遂,他作为一匹狼永远生活在密林之中,也算有始有终。只可惜变故太多,自己现在也不可避免地成了这副两边嫌的模样。
狼人惯常是不说话的,即便现在他已经能听懂不少人说的话。只不过心里乱糟糟的,就算能说话,既不清楚心里想的这些东西是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既然不喜欢,那便不做了。”
女子轻飘飘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狼人愣住了,呆呆地抬头看她。郗月明左侧脸颊鲜艳的红斑正对着他,然而他并不通人的审美,只觉得这红斑十分耀眼,似乎多看一眼就会生病。
狼人听懂了她在说什么。
乌冷着急了:“可敦不可呀,这驯狼场是汗王下令设立的,很多王族也都很喜欢看。这里只有一个狼人,没了他,驯狼场就开不下去了!”
不会吧?她真的这么菜吗?这是澜吉阏氏交给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哎,这也能搞砸?
“你不是说了吗,我是可敦。”郗月明声音轻缓却不容抗拒,“可敦就是昌渡王城和整个訾陬的主人。”
她将目光再次放到狼人身上:“既然不想这样不人不狼的,便要与过去的自己完全划清界限。狼人不一定非要从事驯狼这事,你可以在班珠找一个差事,也可以继续留在王城,改掉过去的习惯,从新开始。”
狼人忽然开口,墨绿色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你……是。”
“……名字。”声音迟缓却很坚定。
郗月明已经能看到身后匆匆赶来的訾沭和雁儿。
她微微侧头,已经能准确捕捉这份在意。回头望向眼巴巴等待着的狼人,答道:“我叫郗月明。”
25. 月明(三)
“可敦,您怎么在这儿啊!”
雁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焦急道:“这儿有狼人,狼人会伤人的!您想看驯狼也得多带点人啊,万一伤到了……”
话未说完,她便看到了不远处紧盯着这边的狼人,当即卡了壳,连忙跑到郗月明身前挡着。
訾沭带了不少侍从过来,快速隔开了狼人,郗月明也被訾沭一把护在身后:“离他远点。”
男人宽阔的肩背立刻隔绝了她的视野。
郗月明仰头看他,随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汗王。”
訾沭侧首回望。
“我刚刚答应了狼人一件事。”她认真道,“我想放他离去。”
离去?
狼人无牵无挂,在訾陬这么久都没跟谁相熟,更不可能与郗月明有交集。訾沭低头看她,这副认真模样,似乎也不像是玩笑话。
她为何会为狼人求这份自由?
在场的侍从倒没想那么多,听说要放走狼人,便忍不住窃窃私语:“咱们这儿就这一个狼人啊……”
“对啊,狼人要是不在,驯狼场还有什么看头,那得少多少乐子啊。”
“不是我说,他别的活儿也干不了啊,谁愿意跟一个曾经在狼窝里待过的人共事?”
訾沭听不得旁人因为不满,抱怨到郗月明身上,率先开口:“都安静!”
回看郗月明时,语气不自觉便放轻了:“可敦为什么想放了他?”
郗月明不躲不闪,直视着他道:“因为……我是可敦,我有这个权力。”
“……”
訾沭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放声大笑,琥珀色眼睛里带着明快笑意,“你说的不错,你是可敦,你有这个权力。”
他对这个回答真是太满意了!
訾沭立刻看向方才窃窃私语的那群夯货:“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按照可敦说的去做?”
狼人身体矫健,行动迅猛如风,按理说适合他做的事不少,直接丢他来驯狼多多少少也带了点偏见。眼下可敦开口吩咐了,于狼人而言,真的是走了狗屎运了。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要离开这儿了,扭头看了看郗月明,忽然止住了脚步,开口道:“月明。”
“……”訾沭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
狼人语调僵硬,吐字却很清晰:“再见。”
郗月明微微颔首,送别他后,一转身,就见訾沭似乎大为震惊,满脸的不可置信。
“月明?!”
他平时都是规规矩矩喊可敦的,月儿只能在心里偷偷地喊一喊。而这个狼人,他们才见了一面,他怎么敢?!
“为什么要告诉他你的名字啊?”訾沭语调幽怨。
郗月明避而不答:“汗王,我们回去吧。”
訾沭不想走,又怕郗月明像往常那样直接转身走了,自己一个人被丢在这儿,怪没面子的。只得磨磨蹭蹭地去扯她的袖子,想到方才狼人直呼其名,自己也试图得到一些殊遇。
周围侍从大跌眼镜,实在是没见过如此模样的汗王。您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在委委屈屈地被可敦拖着走啊!!
郗月明心情不错,看着他这副模样也忍不住想笑。回忆起訾凛特意跑一趟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月儿?”
郗月明心神一动,没有回答他。
訾沭本就是被她拖着走,看不清走在前面的郗月明究竟是什么表情。这一声叫出来以后胆子也大了些,牵袖子的手转而握住她的手,又叫了一声:“月儿。”
“……干什么?”
“没事,就叫一叫你。”訾沭一下子放松下来,笑嘻嘻道,“月儿。”
“……”
众人神色诡异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相视一看,全都紧抿着嘴角极力憋着,望向自家汗王的神色那叫一个不忍直视。已经有不少人正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这件足以和平地摔相提并论的事该怎么跟同伴说。
看来汗王糗事集又要更新了!
***
这还是自回到班珠以来,訾沭头一次到自己的宫中坐坐。郗月明听了訾凛的话也是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不过如今看来,反倒是訾沭更不自在。
“方才见汗王领着一帮人,像是有什么公务。这下忽然到我这儿来,不会耽误吗?”
訾沭连连摇头:“不会。”
“那汗王用过饭没有?”
“用过了。”
一板一眼的无趣回答,郗月明在心中暗自评价。接着道:“我还没用过。”
这话一出,终于让訾沭脱离了那种莫名羞涩的状态,抬头正眼看她了:“进食怎么还是这么不规律?”
“可有什么想吃的吗?”
郗月明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栗子粥。”
她说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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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斟酌过的,栗子粥算是寻常的吃食,訾陬也确实有栗子。只不过看花容易绣花难,剥皮却是个颇费工夫的活计。
“好,那让下人赶紧去做……”
郗月明却打断了他的话:“汗王有空吗?”
身边跟着的雁儿和乌冷都有些大气不敢出,互相对视一眼,分明已经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是什么。
可是……以汗王之尊,怎么可能做这些事?
訾沭闻言微愣,这般冒犯的话听到他耳朵里,不知怎么就变了意思。只见他面上忽然绽放出笑容,兴高采烈道:“你想吃我亲手做的啊!”
“……”
郗月明不想,但架不住他自己热情高涨,无论如何都要参与一下。侍从送来栗子后,他便如同民间寻常丈夫一样剥了起来。
訾沭腰间挂着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匕首,看起来十分锋利,不似凡物。之前郗月明曾见他拿这把匕首切羊腿,现在又被当成了剥栗子的工具,轻轻一划便在栗子皮上划出了一道口子,手指转动片刻,饱满的栗子果实便落在了银盘里。
“汗王这匕首不错。”
“你喜欢?那送给你。”訾沭头也不抬,将匕首往身上抹了两下,擦净后便放到郗月明面前的桌上,开始只用手来剥栗子。
郗月明眼睫微颤。
“……”雁儿与乌冷亦是面面相觑。
雁儿:这这这,就算可敦是訾陬的女主人,那也是在嫁作汗王的妻子以后才成为的,这样做真的好吗?
乌冷:狼人离开的事还没想好怎么跟阏氏说,这……汗王其实非常宠爱可敦这件事,要是说了自己不会被一鞭子抽死吧?
二人皆是一脸菜色,反观訾沭,无论何种要求他都接受,听着不敬的话也丝毫不恼,徒手剥栗子这种事也能做得开怀无比。
郗月明没有推辞,慢慢伸手拿起匕首。就这样任由訾陬的君王为自己剥栗子,自己则坦然地把玩着匕首上镶嵌的宝石。
只不过看着看着,视线虚焦,重新聚拢时便落在了訾沭脸上。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不麻烦别人。何况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此来訾陬如无根浮萍,再没有了能为她托底的人,她原本是绝不会与訾沭对着干、绝不会做出这般无礼的事情的。
或许是因为訾凛的话,亦或是訾沭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令她荒芜的内心再度产生了一丝妄想。
她想知道,訾沭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26. 月明(四)
不怀好意地邀请可敦看驯狼,却以狼人被放走告终。乌冷看着自己办得七零八落的差事,若非澜吉阏氏急不可耐地传话找她,她自己是绝对没胆子主动回禀的。
“什么?汗王竟然听了她的话,将狼人放走了?!”
乌冷闭眼躲过迎面而来的噪音攻击,心中暗暗反驳道你说的不对,不是汗王同意,是可敦自己就能做决定。
澜吉气得来回踱步:“看来这位云郗公主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识破了我的下马威,就直接将狼人放走反给我一个下马威是吗?整个昌渡王城谁不知道我喜欢看驯狼?!”
这个……可敦还真不一定知道。
乌冷心中这般想着,到底还是没敢说出来,说了澜吉阏氏铁定更生气。
待斥骂稍稍平息,乌冷接着汇报:“在这之后,汗王便随可敦回到了寝宫……”
“什么!!”
乌冷还未说完,便被澜吉的尖叫声打断,瓷器被鞭子摔碎的声响和她的尖叫声一同传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的真正目的是汗王,她借机顺理成章地将汗王带回了她的宫殿是不是?!”
“……”
乌冷有的时候真的不理解面前的这位阏氏。
人家是可敦哎,名正言顺的妻子,去她宫殿怎么了?而且进殿以后的事情我还没说呢,至于吗?
真的,不理解。
“还有,汗王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送给了可敦。”乌冷说完这话后就闭上了眼睛,有些后悔进来时没在耳朵里塞团棉花。
澜吉明显是心情焦躁,在殿中来回踱步,把鞭子甩得噼啪响:“不行,不行,云郗的女子就是这样,抢别人的丈夫,毫无廉耻之心!我要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她脚步一顿,忽然将目光对准了乌冷:“你是怎么出来的?”
“可敦让我出来走走……”乌冷话未说完,自己就先沉默了。
自己已经暴露了这件事,那必然是打死都不能说的。
澜吉眼眸微眯:“那她就是很信任你了?”
“或、或许吧?”乌冷答得很是不确定。
“既然这样,那你就好好发挥作用。她脸上不是长了红斑吗,你就带着她到处逛,让所有人都好好看看,咱们这位可敦到底是个什么丑八怪!”
乌冷沉默。
阏氏,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不用我撺掇,可敦自己就十分致力于顶着红斑抛头露脸。
而且,我随便一句提议她都会同意,我感觉她是在逗我。
然而澜吉兴致勃勃,甚至开始为她规划怎么做,乌冷也只好颤颤巍巍地点头应下。
***
王城一处,雁儿将做好的栗子粥端上来,趁着郗月明喝粥的间隙,斟酌着话语开口道:“可敦,您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啊?”
“不知道您有没有察觉,我总觉得……您对汗王的态度,有点变了?但是好像变得更奇怪了。”
郗月明捏着银匙搅着粥,淡淡地问道:“变成什么了?”
“您之前都不怎么在意汗王的,现在好像……在意了那么一点儿?”
雁儿见她没有特别的表情,这才敢继续说:“当然,这是极好的。可不知道是不是您表达的方式……呃,我总觉得这些事对汗王来说,带着点挑战的意味。”
她虽然是訾陬人,可跟在可敦身边这么久了,好不容易看到她苦尽甘来,自然也是希望她能过得好。
“而且您现在容貌有损,是不是……等找到了神药再出门比较好?”
见郗月明不说话,雁儿又连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我怕别人在背后说闲话,岂不是平白让您伤心?您若是实在想出去,可以戴个面纱什么的……啊,当然,这种日子过不了多久啦,左贤王已经去找神药啦!”
郗月明放下了手中的栗子粥:“你也觉得,我现在的容貌不配得到任何东西吗?”
“仔细想想,我生来低微,后来得到的一切,起因都是因为这副容貌。”
因为与母亲相似的容貌,默默无闻长到五岁的三公主终于得到了皇帝的重视,所以郗言御才会带着目的出现在自己身边,所以宋贤妃才会收养自己来对抗赵德妃,所以自己后来才会成为和亲的工具。
郗月明明白这一切,所以当初听说自己中的是醉丹霞之后,她松了一口气,却又不知道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不不不不不。”雁儿连连摆手,焦急解释道,“不关容貌的事,您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她自然不是嫌弃可敦,而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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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的闲言碎语。
郗月明制止了着急解释的雁儿:“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说实话,流言蜚语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訾沭若真因此而厌恶,我也需要早点看清。”
乌冷一进来就撞见这么个明显尴尬的场景,她大睁着眼睛,有些懵懂。
雁儿心中忧虑,有口说不清。见她撞上来,当即道:“乌冷,你跑哪儿去了?”
“我……我出去转转。”
乌冷瑟缩一下,目光看向了郗月明:“花园里的花开得正好,许多都是云郗没有的,可敦要去看看吗?”
“看,为什么不看。”
郗月明起身,左侧面颊上红斑愈发鲜艳,云郗传统服饰在地上长长地托着,途径乌冷身边,好像听到她还在小声地念叨着什么。
看吧看吧,可敦这就是在逗我。我也是头一次干细作这职业,你们可不要骗我啊。
雁儿方才还在劝可敦要注意形象,出去戴个面纱什么的,下一刻人就被乌冷一句话给引出去了。她当即愤愤地瞪了乌冷一眼,匆匆追去。
訾陬王城的花园比起云郗皇宫中的御花园,差异之处还是很多的。
云郗御花园多是姹紫嫣红,粉融香雪,也是众多后宫女子博得恩宠的一大圣地。而訾陬的花园相比起来就单调得多,没有那么多的颜色,一些不和时令的花木也占据着相当多的空间,不过好在构造与设计上下了功夫,看起来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
花园里三三两两的也有旁人在观赏,雁儿虽然不赞成,也还是匆匆跟了上来。解释道,那是老汗王的阏氏们。
“咱们汗王一直对外声称自己还年轻,不着急婚配。所以在迎娶您之前,就只有一位澜吉阏氏。”
这些老阏氏们倒还算安分守己,毕竟老汗王都不在了,她们再争也没什么意思。雁儿只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可千万别碰上那个爱甩鞭子的凶女人才好。
郗月明的装束本就与众人不同,再加上左脸上愈发鲜艳的红斑,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下一刻,伴随着甩鞭子的声响,一道骄纵的女声传来:“哟,这不是可敦吗?”
雁儿闭了闭眼:完球,还是没躲掉。
睁眼后,她立刻就去找提议来花园的乌冷,又是狠狠地瞪了一下。
27. 承诺(一)
乌冷被瞪得心虚,心道我现在也很难熬啊。
澜吉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群仆从,看上去倒是比郗月明威风的多。走路的间隙习惯性地甩一甩鞭子,周围无辜遭殃的花木叶子立刻簌簌落下。
“可敦进昌渡王城这么久了,还没让大家见过呢。没想到今天,竟然让我在花园里遇到了。”
澜吉上下打量了一下郗月明,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些许嫉恨。在看到她脸上的红斑之后才又放松了下来,开口道:“云郗有句话,人比花娇,是吧?可敦脸上的颜色,可比这花园中的寡淡色彩好看多了。”
郗月明瞥了她一眼,真诚建议道:“你想要的话,这东西叫醉丹霞。”
她确实不在意旁人议论容貌,但也不打算和人掰扯这些,尤其这人还是訾沭的后宫。
“还是算了吧,这东西在可敦脸上才是最好看的。”澜吉说得幸灾乐祸,“可敦来了这么久了,都不见汗王去您那儿,去了也是匆匆就走,不知是不是这醉丹霞的缘故。”
见郗月明不理睬,她继续凑上前:“要真是因为这个可就惨了,这东西可不好除去。唉,汗王不留宿您便不算真正的可敦,可顶着这么一张脸,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为呢?”
郗月明抬眸:“这么说的话,阏氏你与汗王成亲更早,汗王回来去见你了吗,又留宿在你那儿了吗?”
“……”
“你的脸上可没有长红斑啊。”
“……”
郗月明原本只是顺嘴反驳,但一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被自己说中了,当下也是真的很疑惑:“你说出一句话之前,就没有考虑过自己能不能接住对方的反驳吗?”
“你知道我是谁么!”澜吉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
“澜吉阏氏嘛,汗王虽没告诉我,但我听侍女们说了。”
“噗——”
不远处,几个执扇乘凉的老阏氏不小心笑出了声。
“郗月明!”
澜吉有些兜不住了,气急败坏道:“你别以为你还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公主,到了訾陬就要按照我们訾陬的规矩!你不过就是个来和亲的公主,汗王抬举你唤你一声可敦,可若是把你扔进羊圈里不管,云郗又能说什么?你不会还指望着你的母国来为你出气吧?”
郗月明想起了郗言御和宋贤妃,摇了摇头,当然不指望。
“不过,即便是按照訾陬的规矩,我也还是可敦。”她抬眸冷漠地看着澜吉,“你的父亲是战死的英雄,忠义之人,我也无意在身份上羞辱于他。只是你作为他的女儿,太过狂妄,不但于自身无益,还会令逝者蒙羞。”
“你凭什么……”
“澜吉!”
訾沭声音里尽是威严,忽然出现在花园里,不论是澜吉还是老阏氏们都吃了一惊,纷纷俯身拜见。
他走过来,自然而然地站到郗月明身前,语气冷厉:“知道面前人是可敦还敢这么放肆,你的规矩学得是愈发好了。”
“之前訾陬未有可敦便容你放肆了,现在可敦回来,需要我再教一教你什么是尊卑吗?”
澜吉磕磕巴巴地道:“不……不用,汗王恕罪!”
訾沭眼下的语气和态度,与在自己面前时截然不同。郗月明看着他的侧颜,好像现在的他才更加符合传闻中对訾陬汗王的描述。
“向可敦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毕竟自己也没有落到下风。
澜吉满心惶恐,但更不愿意去向郗月明道歉。忽然听到她说不必,澜吉心中雀跃,也暗戳戳地期待着她能因为驳了汗王的颜面而受到惩罚。
郗月明反驳了訾沭的话,反问:“劳驾,汗王终于有空来为我介绍一下,面前的这位是谁了吗?”
在回到昌渡王城的时候,郗月明提了一嘴澜吉阏氏的事,竟然令訾沭当场逃离,之后就算再见面也是极力避开这个话题。郗月明并不需要旁人在权威之下心口不一的道歉,反倒是很有兴趣逗一逗在自己面前难得严肃的訾沭。
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方才还十分威严的訾沭此刻竟然莫名地扭捏了起来。
“呃,这个……”
訾沭拳头抵在唇边,假咳两声:“她,她叫澜吉。”
“嗯。”郗月明好整以暇,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咳,可敦,这些事情……要不还是回去以后再说吧。”雁儿看着这一圈儿的人忍不住出来打圆场,生怕自家可敦剽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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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名声第二天就传遍訾陬,“汗王命人送来了新鲜栗子,已经剥好了,除了栗子粥估计还能做不少的甜品糕点,您要不要回去尝尝?”
一旁的訾沭也连连点头,一脸邀功地补充:“都是我亲手剥的。”
“……”澜吉的脸色有些挂不住。
她嫁入昌渡王城这么久,汗王别说亲自为自己做什么了,便是与自己相见的次数都寥寥无几。而郗月明只不过是个和亲的公主,明明……明明汗王也没去瞧过她几次的!
“我今天,不想吃栗子了。”
这话说得带着点恃宠而骄无理取闹的意味,訾沭和雁儿则是连连点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连带着一旁的乌冷也忍不住跟着队形点了点头。
怎奈转眼就对上了澜吉阏氏……然后被狠狠地剜了一眼。
乌冷委屈:人家很努力了啊,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要瞪我?
“早知道你吃不惯这里的食物,我已经派人去了云郗请一些名厨过来,到时候你想吃什么专门做给你。”
这次话题转移得艰难,訾沭也察觉出她对自己态度的微小变化,胆子渐渐大了点。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无数次、告诉自己脸皮要厚之后,他忽然弯腰,将郗月明打横抱起:“所以月儿有什么话,咱们还是回去说罢!”
郗月明脸色一僵,还没回过神就被他抱着走出了十几步。
訾沭的怀抱很稳当,无论是面对疯跑的马,还是身处干燥的荒漠,只要被他抱在怀中,由宽大有力的双手穿过自己的肩背和膝弯,便如同船舶靠岸,再不必担心任何风雨。
郗月明听着近在耳畔的强劲心跳声,到底还是没有挣扎。
“汗王与可敦看上去很相爱呢。”
一旁看戏的老阏氏们也忍不住调侃几句,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笑道:“我之前在老汗王身边伺候时就听说过,汗王此人重情重义,其实已经心许可敦很久了。”
“难怪啊,时隔这么久终于娶到了心爱的姑娘,当然是要倍加珍惜了。”
“有情人终究会在一起的,狼神会保佑他们的……”
……
在这样的议论声中,被训斥了一顿还未来得及起身的澜吉,面色逐渐扭曲。
28. 承诺(二)
訾沭头脑一热抱起郗月明的时候,脑子里只想着自己的威严已经被平地摔摔得快没了,只要不留在那儿继续丢脸,回来以后怎么说都行。
可当他真正回来以后,看着抱着双臂一脸冷漠的郗月明,猛然发觉这情况似乎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汗王现在可以说了?”
郗月明挑剔地拿起一块栗子糕,反复端详着,最终还是没有往嘴里送。对訾沭说的话也全然不顾尊卑礼仪,听得雁儿和乌冷一阵心惊胆战。
“雁儿先出去吧。”訾沭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
“为什么要出去?”
郗月明道:“我在王宫中,不止一次听到侍女们对汗王的调侃,想来汗王应该是不在意这些的。雁儿照顾我许久已是离不了的,还请汗王见谅。”
她长着红斑的左侧脸颊正正对着訾沭,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自己心里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忤逆了。
虽说在传闻中,跟訾沭对着干的人早已得到了惩罚,但就这几次来看,他对自己倒是前所未有的包容。
“咳,也行。”果不其然,訾沭不自在归不自在,终究还是松了口。
郗月明手指微颤,似乎觉得无事可做,捏着的栗子糕不自觉地往嘴里送了一口。
“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当时没有处理妥当,你来时也没给你解释清楚,平白拖了这么多天,扰你烦心。”
訾沭看了郗月明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她叫澜吉,是老汗王旧部的女儿。她父亲为老汗王挡箭死了,临终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她现在是我的……阏氏。”
“不过她父亲当时也只是嘱托好好照顾她,并没有非得说要嫁给我。这件事说来只是个意外,是斥候传错了话,阴差阳错的,竟让她嫁给了我。”
“边疆的动荡从未停止,我即位之后就时常前往三十六部巡视操练。母亲常年不在王宫,说起来是少一个管事女官,再者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安排给她,便稀里糊涂地想着就先这样吧。”
訾沭当时根本不在王宫,巡视回来发现多了个阏氏也是很懵。早知道这件事会令月儿不快那必然是早就解决了啊,何苦拖到现在?
现在……他这边忐忑地解释着,郗月明却是面色如常,令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落寞。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着人去处理这件事了。”
訾沭连忙保证:“我前些年几乎不在王城,也从未碰过她。再过一月是我生辰,届时三十六部的首领都会来班珠,其中不乏有未成亲的青年才俊。她若有入眼的,我会成全。”
乌冷本来正乐呵呵地听着汗王讲从前的故事,忽然吃瓜吃到自己主子头上,猛然反应过来,汗王这是……这是要把澜吉阏氏嫁给部族首领?
那自己岂不是可以留在宫里抛却前尘过往安安心心当可敦的侍女?
啊呸呸呸,都这种时候了自己在想什么呢?这种大事可得赶紧告诉澜吉阏氏啊!
“她若是没有看得入眼的,我也可以封她作为王族或者女官,以及她想要的任何合理请求。”
郗月明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说话,原本声称不想吃的栗子糕已经不知不觉地吃光了两块。面前人高马大的男子正耐心地向自己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细说他的计划与安排,没有任何厌烦,似乎也从未感觉受到了挑战。
那双本是掠夺锋芒的眸子里此刻蕴含着的情愫,她想要忽视都难。
“訾陬似乎并没有,不准娶阏氏的规矩。”郗月明轻轻抬眸,直视訾沭,“你把她送走是想做什么?开创一个先例?还是在向我承诺?”
承诺?
这还是月儿第一次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訾沭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目光灼灼。至少此刻,她是把自己当作他的妻子,在与他讨论承诺。
郗月明唇角沾了点栗子糕的碎屑,此刻却全然不顾,脆弱又执拗地盯着他。左颊上的红斑也无半点遮掩地暴露在他面前,的确像是在要求什么安心的承诺。
訾沭忽然上前一步,大掌先是擦去她嘴角的碎屑,转而抚上了她的左脸,在红斑处轻轻摩挲:“这是给我自己的承诺。”
所以,你不要有任何压力。
“……”
四目相对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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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月明从那双琥珀色眼眸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神情脆弱,是自己曾暗暗发誓再也不要展现在人前的弱态。
如今情绪汹涌而来,竟连保持面色如常都做不到。
汗王这又是摸脸又是凑到耳边说话的,在雁儿和乌冷看来就是亲昵无比,简直要抱到一起去了。二人立刻捂着眼睛退出来,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场面。
“汗王好像真的很喜欢可敦啊……”
乌冷喃喃自语,那自己到底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澜吉阏氏?
汗王留宿可敦宫中的事悄然在昌渡王城流传开来,毕竟自从可敦驾临之后就未见过二人同寝,汗王之前也从未临幸过澜吉阏氏,不免让人担忧起訾陬的王储来。眼下这件事算是消了他们的疑虑,也开始对王储期待起来。
乌冷步入澜吉阏氏的宫中时,正看到她拿着鞭子狠狠地抽打一个侍女。
“要是没送来什么有用的消息,那就吃一顿鞭子再走吧。”见来人是她,澜吉头也没抬,直接撂出这么一句话。
乌冷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有,有有用的消息。”她连忙开口道,“下个月,是汗王的生辰……”
澜吉冷哼一声:“怎么?她是想在生辰礼上将我比下去,送一些云郗的破玩意儿来讨汗王欢心?”
“不、不是。”乌冷眼一闭心一横,直接把练习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汗王说,要将您许配给三十六部里您入眼的青年才俊!”
对面原本嘲讽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沉默。
乌冷睁开眼睛瞧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汗王说,您要是没有看入眼的,也可以封您为王族或者女官。”
汗王对可敦的态度她看在眼里,不是澜吉阏氏能够撼动的。她倒是很想直接劝慰,在这样的情况下死缠烂打显然没有用,倒不如以此来为自己换取尊贵的身份。
“啪!”
鞭子毫无预兆地腾空而起,狠狠地甩在乌冷的身上。疼得她一哆嗦,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发出痛呼。
上首,女子声音扭曲:“消息有用,但你还得挨鞭子!”
29. 承诺(三)
訾沭留宿这件事算是意料之外,郗月明也没想到,前一刻桀骜又深情的人,下一刻就嚷嚷着困了,缩在她的床尾赶都赶不走。
她当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精力同他计较。况且之前回班珠的流亡途中,二人也时常相拥而眠,眼下这场景就更不算什么了,郗月明便随他去了。
次日一睁眼,看到外侧躺着的訾沭,她甚至还觉得有他在同一空间中似乎要安心不少。
雁儿招呼侍女端来洗漱的温水,轻轻敲了敲门,但愿自己没有打扰到汗王和可敦。
几乎是在敲门声响起的同一瞬间,原本规规矩矩躺在床侧的訾沭忽然翻身,把郗月明圈进了自己的怀抱。
“……”
郗月明无声地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訾沭。晨曦之下,琥珀色眼眸显现出灿金色,飞快地朝她眨了眨。
这种流氓事倒从未在她面前做过,不过訾沭发现就算这样做了,她惊讶归惊讶,却也不是极其抵触,反而拉近了二人距离,似乎不错。
呼了一口气压下紧张感,訾沭对着门道:“进。”
知道郗月明尚未敞开心扉,他也并没有太过分,在侍女们鱼贯而入的时候便翻身下床,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侍女们全程低着头,只有雁儿大着胆子悄悄看了一眼:汗王正在穿衣服,可敦似乎还未起身。
“乌冷呢?”
郗月明透过床纱瞧见了雁儿的小动作,身着寝衣直接走下了床,赤着脚走在地上。昌渡王宫建得高大空旷,眼下暑热未消,她贪图这一时凉爽未曾注意,却引得旁边的訾沭一万个不赞同:“做什么呢,王城是没鞋子给你穿了?”
他皱着眉,弯腰抱起郗月明,径直将她放在梳妆镜前:“夏天已经过完了,再热也热不了几时,你注意点。”
郗月明不理他,他也不恼,看着妆台上的梳子饶有兴味,便拿起来往她头发上招呼。
“……昨夜睡时还见着了乌冷,今早起来就不见了,可能是有什么事儿吧。”雁儿努力忽视这与往常大不一样的汗王,组织语言回答郗月明的问话。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这个乌冷好像不只是个侍女这么简单,很多时候她做的事都正正好让可敦遇到麻烦。奈何没有证据,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
訾沭听着这些话,心里却有不一样的计较,接话道:“这个乌冷,是你们回班珠以后拨过来的吗?”
他之前并未管过澜吉,母亲不在,女主子只有她一个,安排侍女这种事自然是落到她手里。眼下自己对她有了别的安排,这个侍女昨天听了今天就不见了,很难令訾沭不多想。
凡是可能威胁到月儿安全的人或事,他都得严肃对待。
郗月明尚未意识到,自己之前挑刺般让訾沭为自己剥栗子的行为,非但没有惹怒他,反倒引起了他的兴趣,自己的任何事情他都想上手试一试。现在这样边思考问题边毫无章法地给她梳头,原本还算柔顺的发丝不负所望地打了结。
“你走开。”她毫不留情地推开訾沭,示意雁儿给自己梳头,“乌冷的事我心里有数,汗王洗漱过就赶紧去处理政务吧。”
在场之人皆战战兢兢,只有郗月明的情绪是不加掩饰的。
“好吧。”訾沭回忆了一下方才她柔顺发丝的触感,有些遗憾,“你是可敦,这些事确实是该你去处理的,注意别让自己受伤就行。”
他清清嗓子,又道:“三十六部送了不少生辰贺礼过来,我确实有很多事要处理。”
郗月明心不在焉地听着,自镜子里看到站立不动的訾沭还疑惑道:“既然如此,那还不快去?”
搁这儿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
“……”
“真走了。”
訾沭一步三回头,也不知她有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郗月明略过了訾沭的异常,她昨夜整晚都在因他而思绪纷乱。不可控的情绪往往是走向覆灭的开始,这是她在宋贤妃和郗言御的身上得来的教训,而今情绪复起,她并没有做好准备。
好在睁眼便发现了乌冷的异常,她现在正仔细思考着乌冷的事。
乌冷受命于澜吉是她一早就知道的,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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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能看出乌冷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本身心肠不坏,应当是有什么把柄在澜吉手里。
訾沭对澜吉的安排出现得突然,不出意外的话,乌冷定是要回去禀报的。而现在这样一夜未归……
郗月明忽然开口:“雁儿,去澜吉阏氏的宫殿!”
她散乱的长发并未梳理整齐,身上也只是在寝衣外面披了件披风。一众侍女莫名其妙又急匆匆地跟着,不明白可敦为什么忽然要去找澜吉阏氏。
要说得罪,明明汗王已经帮可敦出过气了啊。
郗月明眼中难得地染上了一丝焦急,她从前人微言轻,连一只猫都不能护住。而现在,她想起了訾沭曾对她说过:你是訾陬的可敦,是这昌渡王城的女主人。
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昌渡王城比起云郗的皇宫更加宽阔,澜吉的住处在正西方,郗月明一路不停地赶过去,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雁儿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对,极有眼色地在前面开路,到了之后也顾不上通报,直接命人撞开宫殿大门。
“你们是谁?胆敢擅闯澜吉阏氏的住处?!”
“放肆!”雁儿在云郗皇宫待得久了,气势这一方面丝毫不输给任何人,“可敦驾临,还不跪下!”
郗月明拢着披风,面无表情,周身气度震慑得众人不敢上前。
随着宫殿大门缓缓打开,内里的情况也渐渐显现出来。
澜吉的内殿装饰得十分华丽,守着侍奉的侍女却很少,并且一个个躬着身子像是不敢靠近,十分怪异。待阳光渐渐随着开门的动作铺进殿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立刻扑鼻而来!
“乌冷!”
宫殿的一角躺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周身尽是鞭痕,早已血肉模糊。只有衣饰依稀可见,雁儿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与自己住在一屋的乌冷。
而在主殿正前方,澜吉正靠坐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条沾满了血迹的鞭子,时不时在地上甩一下。随着甩的动作,长鞭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自郗月明进来以后,澜吉的双眸就死死地盯着她,分毫不掩痛恨。
30. 承诺(四)
“这不是我们尊贵的可敦吗,今日怎么有空驾临?”
澜吉一步一步从主位上走下来,手里的鞭子也威胁似地甩着。雁儿见势就想挡在郗月明前面,却被她拂开,只能万分紧张地盯着澜吉和她手里的鞭子。
郗月明不觉得澜吉会对自己怎么样。
之前的教训应当已经让她明白了,只要自己还是可敦一天,澜吉这个阏氏就必须得拜她。否则不说訾沭的那些理由,她自己就能将澜吉处置了。
果不其然,行至郗月明面前时,她最终还是弯下了腰:“澜吉……拜见可敦。”
“我宫中侍女不见了,就是这边躺着的这个。”
郗月明并未让她起身,只微微示意了一下那边的乌冷,冷声道:“她现在血肉模糊地躺在这儿,阏氏有何解释?”
澜吉弯着腰,避开了郗月明的视线,眼神淬了毒一样狠狠地盯着乌冷。须臾之后抬头,又换了一副无辜的神色:“可敦明鉴,昨夜这人忽然跑到我殿中,偷走了我精心准备给汗王的生辰礼物,被抓了个现行。澜吉一时冲动便惩治了她,没想到她竟然是可敦您宫中的人。”
她假意一笑:“早知道她是可敦宫里的人,我就不罚她了。”
“流言蜚语的功力也是要看时间的,你显然准备的还不够,这三言两语并不能奈我何,还是收收吧。”郗月明瞥了她一眼,“看来你已经知道汗王对你的安排了。”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澜吉眼神几乎要冒火,即便是跪拜的姿势也还忍不住狠狠瞪着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郗月明都为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婚约十分抵触,也不明白澜吉在能够做自己的主时,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看她如今略带疯狂的模样,平白又给自己添了许多迷茫。
“你当初是如何成为阏氏的,我不知道,但你自己应当很清楚。”她并不相信诸如传错了话这样的理由,“何苦将自己束缚在另一个人身边?”
“你少在那里惺惺作态!”
澜吉气极,兀自站了起来:“最烦你这样装模作样!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自己绝顶聪明看穿一切?哈,不管我将来如何,我就是汗王的第一个女人,就是比你入主昌渡王宫早,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使了手段?!”
“我告诉你,当年是老汗王亲自做主把我嫁给汗王的,我父亲是功臣!我是功臣之后!就算汗王对我有了其他安排,我一日不松口,就还是訾陬的阏氏,是比你更合格的汗王的女人!”
说到这儿,她忽然笑了一下:“你还不知道吧?汗王对云郗早有用兵计划,娶你不过是权宜之计,要不然他为什么从不到你殿里去呢?未与汗王同寝的可敦,算是真正的可敦吗?”
澜吉身边的侍女嗫嚅着,似乎想提醒她什么。她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郗月明眼下的着装:披风之下是还未换的寝衣,像是刚刚起身的样子,银色的披风十分宽大,样式也非常熟悉——像是汗王时常披着的那件!
“哈哈哈哈哈哈哈。”
澜吉忽然狂笑一阵:“汗王用起心来,还真是暖人肺腑啊。”
郗月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想到昨日訾沭有些死皮赖脸的模样,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郗月明,你别得意,你不会走运太久的!”澜吉说得咬牙切齿,“什么时候都轮不到你来我面前耀武扬威!”
郗月明默然片刻:“你想多了,我今日来只是为了接回乌冷。”
以及,想要提醒这个与自己曾经处境相似的女子。
只不过,不堪回首的往事与不太高明的提点手段似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所幸訾沭已经对她有安排了,郗月明看着面前略显疯魔的女子,最终还是止住了。
“乌冷今后不会再来了。”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
乌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周围环境不是在澜吉阏氏的殿中,当即就松了一口气,安心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睡睡睡!你还好意思睡?”
雁儿一把揪起她的耳朵:“我说之前怎么看你不对劲呢,老是把可敦引去危险的地方,原来你是澜吉阏氏的人啊!是不是经常过去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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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信?”
“看看你现在,好了吧,挨鞭子了吧,活该!”
乌冷吓得一个激灵,立刻睁眼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好姐姐,别喊那么大声,当心别人听见了。”
“还用防着别人知道吗?几乎人人都知道了,亏你还是近身照顾可敦的大侍女呢。”为了恐吓她,雁儿不忘加了一句,“可敦本人也知道了,亲自去提的你。”
“那没事,可敦一开始就知道了。”乌冷竟莫名松了口气,觉得可敦知道了不算什么。
雁儿匪夷所思:“可敦知道了还跟着你出去?不对,你知道可敦发现了还敢继续通风报信?!”
“呃……是的啊。”
“……”
雁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二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胆大妄为。
“算了算了。”她没好气地道,“看你这不聪明的样儿,当初为什么会觉得你机灵呢。”
“说正事,可敦让我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澜吉阏氏手上。”
见乌冷有些迟疑的样子,雁儿又补充道:“哎呀放心,可敦没有要追究你的意思。你走了狗屎运没被可敦嫌弃,她这是在帮你,要把你从澜吉阏氏那儿捞回来呢。”
“所以有什么苦衷赶紧说,可敦一道给你解决了,今后就不用去澜吉阏氏那儿了。”
“其实吧,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乌冷扭捏道,“我原先以为这事儿非同小可,被澜吉阏氏知道了就只能为她卖命。后来我见了可敦,才觉得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
“所以快说到底是什么事儿!”
“就是……就是,我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夫,后来他娶了别的姑娘,不要我了。”
雁儿愣住:“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乌冷羞涩道:“我怕传出去了,会吓跑对我有意思的青年才俊。”
“……那你知道这不算什么之后,为什么还要继续给澜吉阏氏通风报信?”
“我……”乌冷挠了挠头,使劲儿想出了一个理由,“我第一次当细作哎。”
“……”
31. 生辰(一)
訾陬作为最近几年强势崛起的国家,汗王的生辰自然也颇得重视。除了訾陬境内的三十六部,不少邻国也派了使臣过来,把祝寿当成一个互通有无的机会。
那日訾沭离开以后,周边各国陆陆续续送了生辰贺礼过来,不少还送到了郗月明这儿。
“这是什么?”
“回可敦,这是邻国秭图送来的狐裘大氅。”
昌渡王城中,众人早就摸清了风往哪边吹,对待可敦极为耐心热切。送礼的侍从托起大氅,展示给郗月明看:“像这样毛色纯净的大氅可不多见,也只有秭图拿得出来了。秭图王臧清听说訾陬迎来了可敦,特意送来以示祝贺。”
“秭图是擅长驯兽的国家,他们那儿的人天生就得兽类青睐,旁的地方见都见不到的奇珍异兽,见了秭图人就扎堆地不走、还主动往人身边凑呢。”
乌冷撇了撇嘴,小声接话:“然后就被做成大氅了吧。”
雁儿正盘算着訾陬冬季冷,可敦身子弱估计要不习惯,这么件狐裘大氅用来保暖正好,随即就听见乌冷咕哝了这么一句,立即瞪了她一眼。
乌冷因为细作身份暴露一事一直觉得愧疚,并且诡异地觉得更对不起如此相信自己的雁儿,所以伤口结痂之后就立刻要求要来帮她分担,看见雁儿瞪自己,也立刻理亏般闭上了嘴。
“秭图啊。”郗月明轻轻念了念这两个字。
她神色恍惚,似乎是记起了什么往事。但最终情绪尽敛,开口只有:“拿下去吧,我不需要这些。”
在云郗宫中时,因着皇帝怜惜,宋贤妃也未在吃用上苛责她。郗月明见惯了奇珍异宝,眼下贺礼如流水般在面前呈现,她知道这是訾沭的好意,却实在提不起兴趣。
侍从只得照做,但面对最后一样物什时,他顿了顿,仍是小心翼翼地呈了上来。
郗月明抬眼,见那是一个精巧的小盒子。
“这也是秭图送来的?”
侍从低垂着头,回道:“这是汗王吩咐,特意留给可敦的。”
雁儿与乌冷相视一笑,心道汗王用起心来可真是让人遭不住,刚想恭维两句,却见郗月明皱起眉头,示意雁儿道:“打开看看。”
“是。”雁儿一喜,暗道这么重要的时刻还是得自己来见证。
只不过打开以后,雁儿脸上的笑意就僵住了。
“……”
雁儿在云郗皇宫潜伏数年,对那边的情况也算熟悉。盒子打开,她一眼便认出了这份礼物来自于谁。
她笑不出来了,同样小心翼翼地对郗月明道:“可敦,这是……是宋太后送来的书信。”
雁儿也有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说汗王虽娶了云郗公主,却并未放松对云郗的威慑。云郗新帝登基后内忧外患不断,颓势更甚。估计宋太后是见自己太后的位置坐不稳当,才借着汗王生辰的机会给可敦送信,打的什么主意昭然若揭。
郗月明并不意外,怪不得看这个盒子眼熟,像是之前宋贤妃的珍爱之物。
“拿出去烧了吧。”
她平静地开口,自己既然已经离开了云郗,当然不会再受宋太后的摆布。
雁儿应了声是,捧着盒子边往外走边想着,各国送来的贺礼应当都有检查过才对,怎么宋太后的书信这么容易就送来了可敦这里?
訾陬虽然比之云郗要宽容许多,但可敦毕竟是云郗公主,两国关系又这么紧张,这种事还是要注意避嫌的。
可想着想着,忽然又记起那个侍从说,这是汗王叮嘱专门留给可敦的。
所以,即便知道里面可能是云郗人的阴谋,但因为是从可敦故乡来的,可敦可能会想看到,便还是特意送来?
雁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回头一看,只见可敦正支着脑袋倚在桌前,温和淡然,岁月静好。
她是汗王这场漫长的暗恋中少有的知情者,甚至亲身参与,促成了这场姻缘。在等级森严的云郗皇宫中,偶尔几次遥遥一见,三公主总是被悲伤笼罩;而来到訾陬的可敦,虽则冷淡,不知不觉间还是有变化的。
雁儿低头看着盒子:可敦让自己拿去烧了哎。
可敦或许并不在意这封书信的内容,汗王却没有管她在不在意,相信她,然后将所有她可能喜欢的东西捧到面前,这或许就是可敦变化的原因吧。
真好。
自己也能为这份绝美爱情添一把火……嗯,是真的一把火。
雁儿奇,自己怎么也跟乌冷一样,开始说这些摸不着头脑的俏皮话了?
宋太后送书信过来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郗月明隐隐也有听说过,他们母子二人当下的处境:外有訾陬秭图虎视眈眈,内有郗言衡并着身后的武将世家对皇位垂涎不已。郗言御登基以后,迫于压力封了郗言衡为淮南王,出宫立府之后更方便了他扩展势力。宋贤妃即便成了太后也依然被赵德妃压一头,自然是事事不顺心,想要从自己这儿下手打破僵局。
写信的多是宋太后,偶尔也有郗言御的信件,不过郗月明向来是看都没看直接烧掉。原本以为訾沭不知道,现在看来,他应当是知道了却不在意。
郗月明支着脑袋,略一放空,思绪便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可敦可敦,外边又有礼物送来了。”乌冷笑容扭曲地朝她挤眉弄眼,“这回搬不过来,得劳烦您亲自去看看。”
“……什么东西?”
话说,乌冷的演技还是一如既往地差,自己也想在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忽然得了惊喜开心那么一瞬,可一看乌冷这表情就什么都懂了,一眼看穿,半分惊喜也无。
“哎呀,当然是好东西呀。”
乌冷有些着急,她想起从前自己随便提议一句可敦都会答应,这才自告奋勇接了这个任务。但现在……可敦不会是因为澜吉阏氏的事跟自己有隔阂了吧?
“天色不早了,您赶紧来看看吧,过会儿该错过了!”
看着她急得团团转的模样,郗月明便也松了口:“好吧。”
让我来看看有什么……
“嘭——”
一朵烟花,在头顶炸响。
“……”
此时的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去,烟花的色彩与形状在夕阳余辉之下相形见绌。訾陬也并没有放烟花的习惯,这应当只是根据郗月明和亲带来的手札仿制而成的,颜色不好看,也看不清楚,还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乌冷夸张地拍手叫好,还不忘关心郗月明:“可敦您怎么不笑啊,不好看吗?”
确实不好看。
郗月明心道,虽然早就猜到了,不过若是说起惊喜的话,那还是有惊喜的,如此简陋确实出乎意料。
“月儿。”
訾沭迎面走过来,身上还带了些不知名的黑色粉末,不出意外的话,刚才那丑兮兮的烟花应当就是他放的。
他却浑然不觉,摆摆手让乌冷退下,立刻邀功似的道:“方才只是前戏,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不会还是烟花吧?”郗月明微微皱眉,脸上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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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丝嫌弃。
一朵烟花丑的话,一堆丑烟花齐齐绽放只会更丑吧?
訾沭兴致盎然:“我听说云郗人最是风雅浪漫,到了传统节日或者生辰吉时,漫天烟花齐绽,是不可多得的胜景。”
“烟花可不只是在天上绽放,火星四散飞溅,极易引起火灾。訾陬遍地都是草场,还是别了吧。”
郗月明随便想了个理由,不想看这丑烟花的同时,也不忍拂了他的意。
“也好。”訾沭兴致不减,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牵住她的手道,“烟花不成,还有别的呢。”
“不过,你下次若是能跟我直说就更好了,不想看就不看。”
“……”
足足比她高了一头的男子此刻温柔地俯下身,四目相对,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澄澈光亮是郗月明从未见过的纯真。
訾沭身形本就高大,这样微微俯身的动作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拢在身影里,大掌也完全包裹住了她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送着温暖的力量。
见惯了云郗清矍俊逸的“公子”,在初次见到訾沭之时,郗月明也是认同人们所传的“舞刀弄枪的粗人”之说的。可这短短几个月时间下来,这个“粗人”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细心照顾。
“走吧。”
郗月明垂头不语,就这么任由訾沭拉着自己的手,走出昌渡王城,来到了班珠繁华热闹的长街上。
訾沭告诉她这条街叫泽高,是整个訾陬最气派热闹的长街。他自己穿了件常见的外衫,也给郗月明戴上头纱,二人就这般手牵手在街头混迹,像是最寻常的夫妻。
泽高街上有许多新奇东西,多是郗月明不曾见过的,但自小以来的生存法则令她养成的习惯,却是不熟悉的东西莫要上前一步。她只是紧跟着訾沭不明所以地走着,被动地接受他递给自己的各种小玩意儿,没有笑容,倒有些手忙脚乱。
訾沭回头便看到这么一副景象,忍不住笑出了声。
“哪里好笑?”郗月明问得严肃。
“不好笑,是我魔怔了。”
訾沭笑够了,上前来给她介绍手里的小玩意儿:“这个是訾陬女子常用的发饰,戴头上的,像这样……就不用拿在手上了不是?这个是平安符,上面画着的是狼神,挂身上的……还有这个,这是酥糖,给你吃的。”
末了不忘叮嘱一句:“咱们是出来玩儿的,放松些,不要紧张。”
郗月明认真地纠正他:“我没有紧张。”
“好好好,没有紧张。”訾沭迭声附和,隔着遮面的头纱去瞧她的脸,只觉得哪哪儿都是好的,隔纱看人更是如同雾里看花,别具风味,轻纱的每次晃动都仿佛触到了自己的心尖上。
訾沭喂给她糖吃,郗月明便下意识张口。二人恍若未觉,一番你来我往极其自然。
“怎么忽然想到要带我出来?”郗月明嚼着嘴里的酥糖,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该不会是要为这几天的冷落赔罪吧?”
“哈哈哈,这么想也可以。”
说话间,訾沭又顺手买了不少东西,拎在手上与她并肩边走边道:“不过,这些只是玩笑。你可不要误会,我这些天没有去找你是真的很忙,我永远不会故意冷落你。”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表露真心的话他已经可以轻松地说出口了,只不过郗月明倒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反应,也不知相信了没有。
訾沭叹了一口气,凑近了些道:“好吧,实话告诉你,今天——其实就是我的生辰。”
32. 生辰(二)
“今天?”郗月明吃了一惊,“你的生辰不是九月十五吗?”
今天明明是九月初五。
訾沭点点头:“不错,不过那是对外公布的生辰,我真正的生辰就是九月初五。”
他解释道:“母亲怀孕时受了些冲撞,我刚出生那会儿几乎没有呼吸。但那时候局势紧张啊,我是父汗唯一的孩子,关乎訾陬的未来,这个消息当然不能传出去,等我被上郎从鬼门关拉回来后才算完,对外公布的生辰便迟了十日。”
郗月明了然,只不过眼见訾沭现在人高马大的模样,心道倒是没看出来。
“你每年都会自己过真正的生辰吗?老可敦为何不在?”说来也奇怪,郗月明自来到班珠以后就没有见过訾沭的母亲,訾沭生辰也是大事,送来贺礼的人不再少数,可唯独没有她的。
“母亲她生性向往自由,不愿在王城待着,之前我也没有过过什么生辰。”
提到老可敦,訾沭似乎情绪低落了一瞬,不过片刻之后就又恢复了活力:“现在你来了,我们倒是能一起走走。”
郗月明闻言微微一愣。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在云郗皇宫里无人在意的日子,这种经历感同身受,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能拒绝他。
“不说这些了。”訾沭叹了口气,笑道,“走吧,街头那边还有些东西,我准备了好久呢。”
郗月明没有忽略他方才落寞的表情,有些于心不忍。她无意探究别人母子之间究竟有什么纠纷,毕竟訾沭待自己赤诚,毕竟今天是他的生辰,毕竟……
毕竟自己也有些贪恋这份十指紧扣的温暖了。
她面上不显,但在訾沭说完要去街那边,自然而然地伸手要来牵她时,她也自然而然地将手递了过去。
郗月明原本想着,自己早已过了对一切都好奇的年龄,訾陬的东西虽然大多都没见过,但也并不是一看就走不动道了。
只不过,当街头景象映入眼帘时,她还是当场愣住了。
只见街道两边挂满了红灯笼,红彤彤的一片很是喜庆,也不管他什么年节,猜字谜点灯笼等玩法花样百出。周围卖的吃食也尽是郗月明熟悉的,什么玉带糕红豆饼,琳琅满目。
移动的草把上插满了鲜红的糖葫芦,结合了民间套圈的玩法,訾陬人并未见过这种红亮亮的吃食,一个个兴致高昂,争先恐后。
恍惚之间,郗月明还以为自己置身于云郗的某条街道,而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訾陬。
“怎么样?全都是按照你带来的那些手札做出来的。”
訾沭兴致勃勃,还在拉着她到近处看,邀功也似:“这条街上这些东西不会再变了,你什么时候想看都能来。”
隔着一层面纱,訾沭并没有看清郗月明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是听她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值得么?”
“什么?”
“我说,值得吗。”郗月明加重了语气,说得更加清晰。
訾沭这才察觉到不对,见她没有半点欣喜,语调中反而染上悲怆,就连好好牵着的手也开始挣动。
他眼疾手快,下意识握紧了郗月明的手,随后低声轻柔地问她怎么了。
“我只是个被放弃了的云郗公主。”
随着动摇的内心一同而来的,是惶恐不安。郗月明庆幸自己戴了头纱,可以假装旁若无人地倾诉:“是整个訾陬的仇人的女儿。”
我作为云郗公主已经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了,宋太后给我写信也是因为你重视我。我的未来都需要仰仗你,你为何还姿态如此之低地来哄我开心?
“我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助力,你为什么还要娶我?”
“明明是你的生辰,何必大张旗鼓地做这些事来取悦我?”
“我现在,唯一能算得上有用的脸,也因为醉丹霞而毁了。你的生辰宴上,当真要让这么一个可敦抛头露面吗?”
訾沭笑意敛尽,默默地听完。眼下隔着面纱,他看不分明,却直觉郗月明流泪了。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放弃对她的心意,往云郗安排了不少人,也听说了不少她的事情。没有真心相待的人在皇宫确实很难生存,自己没有价值就更是举步维艰,他倒也理解郗月明现在的质疑和不安。
“在云郗你是棋盘上的棋子,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是在訾陬,我就是最大的博弈者,我是整个訾陬的主人,而你,是女主人。”
“你相信我吗?”他将牵着的郗月明的手移动到了自己的心口,“狼神的孩子不说假话。”
“因为喜欢你,所以要娶你、取悦你。你说云郗和訾陬有旧怨,那你就更应该到我身边来。”
我没有任何要利用你的地方,我图的就是你这个人。
郗月明蓦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你只是不知道真正的我而已。”她背对着訾沭,轻轻摩挲着自己被他拉过的手。
经过那么多事,郗月明已经能平淡地面对背刺,却还未学会如何接纳爱。她是抱着死的决心来和亲的,没想到迎接她的不仅是生,还是新生。
摇摆犹豫在所难免,若是拼尽一切重塑起来的信念再次坍塌,郗月明心想,她就真的要死了。
身后,訾沭一直耐心地等着。郗月明平息良久,再度开口时语带嘲讽:“难得今天是你生辰,我们也能推心置腹地说会儿话。你告诉了我生辰的事,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可别让你这后宫里只有一位没碰过的阏氏的真心人,真心错付,被我给骗了。”
“就说说,我第一任驸马的事情吧。”
那是一个清俊腼腆的少年人,郗月明眯着眼睛回想着,虽说今日是偶然提起,她却发现自己仍清晰地记得这人的长相。
“他是云郗一个小武官家中的独子,是郗言御身边的侍卫。那时候我缠郗言御缠得紧,时常见到他,一来二去就熟识了。”
“郗言御身边经常跟着他的青梅竹马,现在大概已经是云郗的皇后了,叫陈玉容。她总是欺负我,郗言御在我们之间打圆场,便会让那个侍卫护送我回去。”
郗月明晃晃手里的各式小玩意儿,道:“他也带我悄悄溜出宫过,我们一同逛夜市、吃小吃,就跟现在一样。那时候是元宵,宫里没人记得我,他就把我带到了他家里。”
“我也是那次才知道,竟然有一家人会一起做团圆饭。他的父亲没有一点架子,在帮忙择菜,还把他的刀耍给我看。他的母亲做饭很好吃,我吃了,很喜欢。”
郗月明顿了顿,语气认真地道:“我很喜欢他。”
“于是在那年皇帝寿宴上,我主动提了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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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想请求赐婚。那时候周围有很多人,宋贤妃郗言御他们也都在,都很惊讶。”
“他当时在殿外守着,被叫进来时还莫名其妙,完全没料到我会说这件事。但是反应过来以后,也没有任何推脱的意思,直接和我跪在一起,请求尚公主。”
那时,身边人还没有脱下虚伪的假面,郗月明虽被束缚但还算安稳。她回想着,继续道:“宋贤妃虽然不乐意,但迫于那种场合,周围也有不少人进言,只能松口。那年我十四岁,他成了我第一任准驸马,等我及笄以后就能成亲了。”
“他……”
郗月明声音忽然哽咽。
既然提起了这件事,又怎能避免这个潦草的结局呢?
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啊,是因为她才被卷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沈家牺牲于党派之争,他也被充军派往前线,在郗月明及笄那天,等来的不是心心念念的少年郎,而是未婚夫战死沙场的噩耗。
“他叫沈卓风。”
訾沭上前一步,轻轻拢住郗月明:“他是个英雄。”
“……你怎么知道他?”
“你的每一任未婚夫我都知道。”訾沭抬手,直接用面纱为她擦眼泪,“我若是介意,当初就不会求娶了,你以为訾陬的王是个傻子么,还被你骗。”
“我很开心你能跟我说这些话,至少让我知道,你以前也是有喜怒哀乐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副超脱人世了无牵挂的模样。”
擦完眼泪,訾沭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早就说过了,在我这边,你不要有任何负担。至于别的,月儿,向前看。”
“……”
他接过郗月明手里的各式小玩意儿,轻轻放开了她:“想逛就接着逛,伤心了咱们就回去,实在想他了就大哭一场,拿我当替身也行。本汗王心胸宽广,才不跟你一般计较。”
那日灯火辉煌,星空也很疏朗。郗月明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的寝宫,只记得自己被紧紧拉着的手,以及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宽阔又可靠的,訾沭的背影。
少年将军沈卓风,是她心头永远的一根刺。自己未看清局势行事莽撞,却让那么好的一家人承担了苦果,牺牲于弄权者的一个小小手段中。郗月明因着此事变得沉默寡言,亦逐渐明白了自己只是这诺大棋盘中的一枚棋子,想要明目张胆地跳出棋盘,谈何容易?
之后的亲事更是轮不到自己做主,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件物品一样被送来送去,对云郗仅有的那么点归属感也渐渐消失殆尽。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想念那个清俊腼腆的少年郎。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今晚忽然说出来这些,可能是今夜的场景和沈卓风带自己逛街的情形太过相似吧。毕竟在訾沭之前,就只有沈卓风带自己出去过。也可能是是訾沭给的承诺太多,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就卸下了防备,想要对他倾诉。
訾沭,也是个很好的人啊。
当晚,郗月明翻来覆去想的就是这些。宋贤妃想要利用她招揽权柄,她的婚姻多是不能自己做主,除了第一位沈卓风,还有现在的訾沭。
像沈卓风那样的人不多见,訾沭这样的更是少有,思来想去,自己应当也是幸运的。
只是,如今灰心槁形的自己,又如何配得上这样至纯至善的人啊。
33. 生辰(三)
云郗皇宫。
皇帝寝宫之外,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个个口中高呼着娘娘息怒。陈玉容被挡在宫门外,看着仿佛永远不会为自己打开的那扇门,眸中似有怒火正熊熊燃烧。
“娘娘恕罪,皇上吩咐了不准任何人出入寝宫,奴才们只是听命行事,还请娘娘不要让奴才们为难。”
“不准任何人出入?那每日洒扫的宫婢呢,她们都能进去,偏偏本宫进不得?”
回话的太监一僵,不知该如何接口。毕竟,他也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会将自己跟宫婢放在一起,自降身份。
“皇上人呢?”
太监一激灵,立刻答道:“回娘娘的话,这个时辰,皇上应当是同太后娘娘去见太昭仪了,商议大公主的婚事。”
婚事……
不提这两个字还好,一提起婚事,陈玉容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本以为自己一朝成为云郗皇后,先不说从前有龃龉的郗华容郗月明,单说同等身份的其他士族小姐,总得在她们面前扬眉吐气吧?可谁知郗言御竟然以即位之初国库空虚为由,仅用一顶小轿就将自己抬进了宫!
父亲他们顾及着家国大事,让自己忍,可那些人在背后是怎么嘲讽自己的,陈玉容每每想起都觉得气愤。
她也曾劝过自己,排场什么的不重要,自己已经成为了云郗皇后,大权在手,就别计较这些了。可看看眼下这情形、看看郗言御是怎么对待自己的!
说什么国库空虚,可他给郗月明的陪嫁却一点都不含糊。郗月明嫁的不过是个偏远之地的蛮人,那蛮人过个生辰他都备了一众宝物千里迢迢地送去,现在又为了郗如璧的婚事亲自去筹备,自己却连个寝宫的门都进不去?
再怎么说,她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云郗的皇后啊!
陈玉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让、开!”
“还请娘娘体恤。”太监长跪不起,很是惶恐的模样,却依然不退半步。
陈玉容只觉得怒气阵阵上涌,自己身为中宫皇后,今日进不了这个门,明日在宫中还有什么威严可说?
她直接抬脚踹在了太监的心窝处!
一众宫女太监都十分惊诧,好像怎么也没想到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会直接动粗,看向她的眼神也充满了畏惧。陈玉容微微仰头,倒是有些享受被这样的目光注视。
“你们就在这儿候着,皇上怪罪下来,直接说是本宫硬闯便可。”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那个被踹的太监压抑不住的气音。陈玉容斜睨一眼,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入。
先皇晚年时确实度过了一段纸醉金迷的日子,只不过那些痕迹在郗言御登基之后就逐渐消失殆尽了。陈玉容步入寝宫,已经看不到最初的玉堂金马,入目的多是些书卷。
倒是挺符合世人对郗言御的看法的。
陈玉容扯唇一笑,可惜啊,世人看到的都只是他的伪装。
在她成为皇后之后,母亲曾进宫探望过,也斟酌着透露了一些事情。比如,简陋的大婚很有可能是皇上对陈家的警告,对郗如璧的婚事如此看重,则多半是因为她的驸马出自武将赵家。
当初贤德二妃争储,赵德妃仰仗母族赵家,几乎揽尽了所有武将的支持。陈家作为中流武将之家,向来难有出头之日,若非铤而走险站队大皇子,也不会成就从龙之功一跃成为国戚。
可陈家毕竟底蕴有限,皇上也绝不会满足于一个中流武将之家。
当初与訾陬和亲时,李昭仪为了保住女儿,不得不求助于赵德妃,赵德妃便为大公主选了赵家子弟做驸马。婚约既成,皇上只能派出三公主前往和亲。
新帝势力单薄,和亲之事非但折损了三公主这张牌,更重要的是,原本处于中立状态的李昭仪和大公主,也因这一纸婚约而偏向了赵德妃。
这些时日,郗言御对大公主的婚事表现出了十足的关心,不知是要拨正倾斜的天平,还是要借机与赵家修好。陈玉容不关心这些,她只知道,当今皇上、她的夫君,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别的世家和别的人身上。
母亲劝慰她,自古帝王都是这样,陈家如今的荣耀也不会长久。但不管之后如何,你现在已经先人一步成为皇后了,早日生下嫡长子站稳脚跟才是要紧事。
早日生下嫡长子?
她能告诉母亲,除了大婚当日郗言御应付一般地来了一趟之后,就再也没来看过她了吗?
陈玉容满心怨气,胡乱翻动着桌案上的奏章。除了訾陬汗王的贺寿礼单、大公主的成亲筹备,竟还看到了几道提议封妃的折子,可把她给气得不轻。
封妃封妃,立后才多久就封妃!这帮老家伙真是,就差把自家女儿领到皇上面前了吧?
恰在此时,规整肃穆的奏章下方,忽然显现出一抹亮色。
薄粉色的卷轴与奏章格外不同,像是画卷。陈玉容手上一顿,下意识就觉得是那些人随奏章呈上的美人图。
她抽出画卷,缓缓打开,画中人随之逐渐显现出全貌。
云鬟雾鬓,般般入画。
是郗月明。
看清画中人时,陈玉容松了一口气,但目光落在画卷泛黄的边角时,这口气就又提了起来。
一个没有母族支持的光杆公主,却能得到贤妃青睐,住最华丽的宫殿用最珍贵的首饰,连郗言御也对她爱护有加。年幼无知时,陈玉容确实因为这些与郗月明有过龃龉。
但随着她的远嫁,千娇万宠的公主有了更合适的代称:棋子。
陈玉容本不欲把一枚棋子放在眼里,奈何郗言御对訾陬那边愈发关注,从前只是偶然流露出几分亏欠之意,如今连寝宫里都藏着她的画像了。边角泛黄,他这是翻看了多少次?
这副画像一出现,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陈玉容看着手边为訾陬汗王贺寿的名册礼单,郗言御为了他的皇妹,可是把稀世珍宝兰生露都奉上、连培养了多年的暗卫都派出了啊!
她心中沉寂许久的嫉恨,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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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生根发芽,悄然破土。
当初和亲时,郗言御就曾策马亲送,送亲队伍里的陈氏子弟也回禀了訾陬边境那场意欲劫回公主的动乱。如今,郗言御又费了大功夫去贺寿,目的似乎已经很分明了。
郗月明远嫁,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除非,有人想着念着,想方设法要把她接回来。
陈玉容难得冷静,目光缓缓聚焦于画中人。
她不想让这个人回来。
***
陈寄闲站在昌渡王城脚下,遥遥一看,只觉得这建筑高大巍峨,可比云郗的皇宫气派多了。
一朝改朝换代,他那不知表了多少层关系的表妹当了皇后,他也跟着沾了光,从一个守城门的无名小卒,变成了守城门的皇亲国戚。
显然,这皇亲国戚也不是好当的。就比如眼下,自己本来应该在城门口等着一刻钟后的下值,而不是一路快马加鞭追上云郗使者团,千里迢迢跑到訾陬来。
这一切只源于皇后的一条急令:让一个人永远也回不来。
陈寄闲打量着周围,訾陬三十六部的首领几乎都到了,秭图、夜郎等国也派了使者过来。他匆匆瞥过,转而盯着站在最前方的云郗使者。
看这人的敛气吐息,像是个高手。
若急令所说为真,这个使者首领大概就是皇上派来的暗卫了,他会伺机将三公主劫回去,而自己的任务,就是阻止他,阻止三公主回到云郗。
陈寄闲心中估摸着二人的战力,自己应当能拿下这个高手。何况是在人家的领地拐走人家的王后,这事本就困难重重,自己先观望着,伺机而动就是了。
“欢迎各位远道而来,庆贺我訾陬汗王的生辰。”
訾晋出现在不远处,寒暄问候这种事已经做得纯熟。一一致辞迎谢后,便邀请众人去驿馆下榻。
陈寄闲随着人群移动,为了避嫌,还特意走在使者首领十步开外的地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放心,我这次做了万全的准备,肯定能杀了她。”
一道细微的人声传来,陈寄闲硬生生停下脚步,纳罕怎么又撞上了别的秘密。
既然撞上,这个热闹定是要凑一凑的。他避开众人,动了动耳朵确认方向,不多时便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是一位身着红衣的姑娘。
“上次是我失手,没能让她葬身狼腹,这才让她来到王城,给阏氏带来了这么多麻烦。”
红莲微微仰头,眸中逐渐攀爬上野心:“请你转告阏氏,这次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好,请她放心。只是不要忘了之前答应过我的,毕竟,日后同在昌渡王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多。”
陈寄闲心道,无趣。
再怎么高大巍峨的建筑,里面住的都是同一群人,发生的事自然也就大差不差了。
他懒得再听,转身欲走,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阏氏?
訾陬的阏氏,好像是那什么来着。莫非买凶的这个人,出自訾陬后宫?
34. 生辰(四)
九月十五,秋高气爽。
訾陬三十六部的首领身担要职,并不能时常会面,眼下终于齐聚一堂,个个呼朋引伴开怀不已,昌渡王城一派热闹。
直至訾沭出场,众人才安静下来。
他一头褐发难得梳得整齐,被一条缀着红宝石的抹额固定着,锐利的眼眸轻轻一扫,原本还大肆嬉笑的首领立刻噤声,规规矩矩地起身拜了拜。
訾沭直接伸腿搭在桌案上,反倒打趣:“开心嘛,不妨事。有阿布萨将军在这儿笑,至少能省下我两挂鞭炮。”
气氛瞬间活泛,阿布萨也松了口气,大笑起来,随即豪饮三杯当作赔罪。
云郗使者团中,陈寄闲不由得抬眼打量:这就是她的夫君啊。
恩威并施,倒是御下的好手。长得嘛还算可以,行事嘛也还算有魄力,像是个有能力能护住她的人。
只不过……
他目光扫了一圈,并未在这位汗王身边,看到公主的影子。
也对,有没有能力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护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殿中恢复了热闹,三十六部的首领也开始逐一上前贺寿,其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尤为显眼。更显眼的是,她身后还跟着个身着红衣的妙龄女子。
陈寄闲冷眼旁观,一想到这红衣女子与訾陬的阏氏勾结,不由得联想到,同处于訾陬后宫的三公主。
她们要害的人,是三公主吗?
陈寄闲轻转着手中的酒杯,思索间,坐在前方的使者首领忽然站了起来:“祝贺訾陬汗王生辰大喜。”
满殿的目光顿时聚焦在他身上。
众人都知道汗王今年娶了妻,可敦正是来自云郗的公主。可訾陬与云郗关系依然紧张,今日这等场合同样不见可敦的身影,云郗使者有异议也属常情了。
果不其然,使者首领问起了今岁和亲的元安公主。
訾沭唇畔还挂着浅淡的笑意,慢慢道:“为免伤怀,我允准可敦今日不来。”
他这话说得不咸不淡,不光是使者,连三十六部的人也拿不准自家老大对新婚妻子的态度。
“和亲事关两国邦交,若我朝公主在訾陬不得善待,身为国母却连出席宴会的资格都没有,那么和亲的意义何在?”
使者首领语气尖锐:“还是说,汗王重颜色而轻邦交,自元安公主容貌有损后,便一直轻视苛责?”
这话一出,訾沭还未开口,三十六部的人就不干了。
他们虽然也想看云郗的公主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但毕竟汗王态度不明,他们也不好逾矩。可这使臣又算个什么东西?胆敢在这儿大放厥词?
阿布萨率先开口:“不是你们的皇帝亲自挑了公主送来的吗?本就是求饶讨好,还真当我们稀罕这狗屁邦交?”
“就是就是,娶媳妇不就是要娶漂亮的么?这个脸毁了,我们汗王没去找云郗换一个就不错了,你还敢在这儿蹦跶?”
“管得着吗你……”
訾陬的汉子声若洪钟,很快便淹没了使臣的争辩。
坐在前排的訾凛饮尽杯中酒水,抬头与訾沭对视一眼,这才抬手,制止了这场闹剧:“各位稍安勿躁。”
“元安公主已是訾陬的国母,我等自然不敢懈怠。”訾凛道,“只是,如使者所言,公主容貌有损。为了公主,也为了两国邦交,使者,可否将兰生露交出来?”
兰生露之事,訾凛早就在交涉了。云郗皇帝虽然语焉不详,但他要周全的事太多,此刻绝无胆量与訾陬硬碰硬。如若识相,祝寿会面便是最好的机会。
使者语调微滞:“……所以,贵国当真更看中公主容色?”
訾凛皮笑肉不笑:“若不谈此事,使者可还有别的筹码?”
人群中,陈寄闲扶额,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能看出来,使者是在试探訾陬人对公主的态度,若他们因公主容貌有损而厌弃,那他将人带走就多了几成把握。只可惜这使者实在不会说话,估计是陛下身边暗字开头的暗卫,空有一身武艺,明面上的事却不怎么会办。
再看一旁不怀好意的红衣女子,听到殿中论及公主,明显警觉了几分。陈寄闲心中了然,对她的目标有了猜测,暗道公主不来也好。
僵持之际,忽然有一个侍从匆匆跑来,不像禀告,更像开路。
陈寄闲猝不及防就见到了曾经的三公主。
郗月明身着云郗的宫装,步履轻曳间,如同一束明亮的光照进了大殿。侧脸上,一直被冠以暗红可怖之名的醉丹霞斑痕,此刻却变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金红色凰鸟。
云郗曾盛行“花面妆”,用特制的颜料在脸上绘制妆容,或是娇艳欲滴的牡丹,或是高洁雅致的兰草。没有突兀,只留绝色。
原本剑拔弩张的众人忽然都没了声息,殿中霎时寂静,只听得上首一直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汗王,急匆匆赶下来的脚步声。
“妾来迟了。”
郗月明从前没对他说过敬语,但这种场合显然不合适,便兀自用了云郗的“臣妾”。语气谦恭,是极低的姿态。
訾沭人已经来到了她身边,皱眉低声道:“不是说不想来吗?”
郗月明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她知道訾沭是怕自己勉强,但是,不勉强。她对云郗已经不抱有任何奢求,自然也不会再因此伤怀。过往而已,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与之相比,更重要的是:她受訾沭恩惠良多,这次出席,其实是想要给他长脸的。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郗月明任他来扶也不肯起,坚持着行了一礼,这才随訾沭走到上首侧坐,驯顺地倚在他身边。
再度回望时,仅从众人的神情便能清楚判断阵营了。三十六部的首领和别国使臣眸中都是惊艳,唯有云郗使者,个个都铁青着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咱们可敦还真是个大美人啊!”
“怪不得汗王只想要解药不肯换人呢,这哪里舍得?”
“就是就是,我瞧这醉丹霞也不难看啊……”
郗月明惯常是没什么喜怒的,初来可能是因为陌生,现在大概是在为自己忍耐。訾沭感受着身侧这道柔软目光,面色却寒了下来,并未因这份亲密而欢欣。
他记得,月儿曾经很担忧容貌。
无关乎美丑,若她愿意,訾沭会大大方方地牵着她给所有部族首领认识。而非现在这样,本意不想来,中途却绘了繁琐的面妆,故作这副驯顺的姿态展现在人前。
一个醉丹霞,便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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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愁思全然展现了。
最初回到王城时,她是非常热衷于顶着长了红斑的脸到处走的。訾沭原还以为她是不在意,但泽高街那晚,面纱之下凄楚的哭腔清晰地传入耳中,他便捕捉到了这份不安。
说到底,她在害怕。
訾沭端起酒杯一口干了,以凛冽的酒水发泄着心头的不快。
敌国公主对自家汗王毕恭毕敬,这事儿怎么看怎么爽。訾陬众人本想着奉承几句,却是不知汗王为何阴沉着脸。
众人生怕再触霉头,好在殿中关于兰生露的交涉还在继续,除了打压云郗,为自家可敦寻回良药更是重中之重,他们便调转话头,全数对付云郗使者了。
郗月明安静地坐在一旁,眼见故国使者在这场舌战中节节败退,既不激动,也不阻止。
訾沭忽然道:“你先回去吧。”
郗月明循声望去,歪了歪头。
她也发现了,訾沭好像心情不好。但自己刚来时明明还见他笑容满面,入座以来,似乎也没有发生什么不顺遂的事。且她能感觉到,訾沭是喜欢自己的,自己特意过来,他不该不高兴呀。
訾沭气闷,又饮了一杯酒。
“你知道吗,你装得一点都不像。”訾沭靠近她,酒香氤氲,“不开心的时候特别明显。”
郗月明神色僵了僵。
她原以为自己在云郗后宫浮沉多年,早就修得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訾陬人才是心事都写在脸上的。是自己功力倒退了吗?訾沭为何能一眼看穿?
她不自觉地伸手,想抚上脸颊。却在触碰到面妆的前一刻,被訾沭握住了手。
“先回去。”他皱着眉头,“等这边结束了,我去找你。”
陈寄闲听不清上首的二人在说什么。
只看行为举止,此等境遇对和亲公主来说已经算不错了。这訾陬汗王还是很怜惜公主的,来的时候亲自跑下来接,走的时候还遣了身边的随从去送,顺便制止了跟云郗使者呛声的訾陬人,也算是给公主的面子。
可这到底是和亲,而非寻常嫁娶啊。
陈寄闲心不在焉,只瞧着三公主这副温驯的模样实在刺眼。
他有幸,见过曾经的三公主,那个还未看穿养母与兄长的真面目、还未被当作联姻工具的郗月明。虽称不上张扬,但至少从容坚定,有独属于公主的气度和傲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着一个男人卑躬屈膝。
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一别许久,竟是连说话的时间和立场都没有。
陈寄闲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本想喝杯酒压一压心绪,不成想余光一瞥,竟瞧见那个红衣女子也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
他蓦地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堂上,那汗王八风不动地坐着,似乎并未发现这边的情况;坐席前方,使者首领正因在舌战中落了下风而羞恼,似乎也未有动作。
“……”陈寄闲狠狠地闭了闭眼。
自己这一趟的任务,便是阻止使者首领将三公主带回云郗。眼下有那个红衣女暗中动作,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能达到目的,落得清闲,何乐而不为?
但是……
他没花太长时间纠结,再度睁眼时就只剩下一个想法:老子想干,谁管得了?
35. 生辰(五)
回寝宫的路不算远,郗月明却走得心不在焉。纷乱的思绪寻不到条理,千言万语,唯有化成一个漫无目的的回眸。
她其实,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郗月明掐了掐掌心,刚要收回目光,忽听身后金刃破风之声呼啸而来!
“铮——”
身侧的侍从眼疾手快,立刻拔剑格挡:“谁敢在王城放肆?!”
王城里居然混进了刺客,还意欲伤害可敦,这可不算小事。两名侍从神色严肃,立刻上前与刺客缠斗。
郗月明堪堪站稳,凌乱的发丝糊了满脸,这才发现发髻间的玉簪已被削去了半截。
她的目光落在断簪上,那是刺客的剑气所致。想来刺客也是下了死手,若非訾沭派了他身边的侍从护送,单凭雁儿她们,还真挡不下这一剑,救不了自己。
郗月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祝寿期间,来的人太多了,但无论是訾陬的部族还是周遭的小国,或奉承或忌惮,他们的目标都是訾沭。像这样冲着自己来的,除了云郗,她想不出别的谁。
提起云郗,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宴上,坐在角落里喝闷酒的那个人。
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对视。彼此都清楚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相见绝不会是心平气和的场面。
“我猜,公主现在正在怀疑我。”
郗月明没想到,那人下一刻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利落地替她收拾了妄图近身的刺客,随后抬手做出一副无辜状:“天地良心,真的不是我。”
“……”
久别重逢,陈寄闲不想搞得那么沉重,本来是要说几句俏皮话活跃一下气氛的,但一对上公主那双泪眼,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只好扭头去胖揍那群刺客。
“公主受惊了。”
陈寄闲刚走,另一道身影就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正是本该在殿中的云郗使者首领。
他身负皇命,几经试探,奈何那汗王油盐不进,接回公主的希望微乎其微。恰在此时,留在外面的眼线传回了公主遇刺的消息。
这倒是个好机会,届时公主失踪之事全数按在刺客头上便可,里里外外的使者们足够訾陬排查一阵了。
使者首领当机立断,立刻借口出了大殿。
他快速护在郗月明身侧,三言两语表明了来意,末了庄重道:“请公主相信,当初和亲只是权宜之计,陛下心里一直是念着公主的。”
郗月明却无甚反应,眸中泪痕犹在,却只是呆呆地站着。
刺杀之事发生得突然,留给使者首领的时间也不多。他咬了咬牙,脑子里刚冒出将人打晕带走的念头,就听有人长长地吆喝了起来:“喂——我说,你该不会想要把公主打晕带走吧?”
“哎呀使不得啊,公主千金之躯,哪能受这洋罪?”
陈寄闲毫不顾忌还有别人在场,边打边喊:“不过公主也别怪他,他是奉了皇命要接您回去的,体谅下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哈。”
使者震惊:“你!”
怎么能就这样大剌剌地喊出来?!
使者首领并非不知道陈寄闲,出使的就那么点人,突然多出一个,想忽视都难。但他只想完成任务接回公主,即便看到陈寄闲与人缠斗,事不关己,也不打算管他的死活。
谁能料到这人是个不着调的,探得了秘辛却不知道守口如瓶,居然还敢喊出来。
陈寄闲低笑两声。
眼前的刺客不难应对,倒是那红衣女躲在暗处,留着她恐怕还会对公主不利。自己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着也得把那红衣女揪出来,以绝后患。
回首望去,郗月明就站在那儿。周遭景物迥异于往常,她却很巧地穿了一身云郗的宫装,和记忆里没什么两样。
二人目光相对时,陈寄闲很努力地想挤出一丝笑容。
使者想接你回去,可我接到的命令却是让你永远留在这儿。但我想,你与訾沭恩爱,也算永远留在这儿了。
不再沉郁于过去,这很好,我也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
刺客身手不俗,但在陈寄闲和两名侍从手下也没讨到好。动静一大,王城的守卫逐渐被吸引,原本在大殿里的人也尽数涌了出来。
“有刺客——保护可敦!”
陈寄闲一剑杀退刺客,殷红的鲜血溅了满脸。待目光再度恢复清明时,便见郗月明身边多了个人,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将她揽入怀中。
男人身形高大,动作却很小心,尤其是神色,眸中的担忧几乎要凝成实质。
“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吓到了?别怕别怕,我来了。”
郗月明不怕,也没有受伤,只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一直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着。
无声的啜泣最是让人心疼,訾沭看得心都揪了起来,只得一边柔声安抚,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拭泪。
另一边,阿布萨向来视汗王为天神,眼下有效忠拱卫的机会也是不遗余力。刺客很快就被击杀,只不过除了刺客,现场还有两人令他生疑。
“你们不是云郗的使臣么?”
他神色狐疑,在陈寄闲和使者首领之间来回打量:“不是说出来解手吗,怎么出现在这儿?老实交代,刺客跟你们有关吗?”
“哪儿能啊,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陈寄闲擦了擦脸,连声叫冤,“本来是要解手的,这不刚好遇见行刺嘛。要不是我们出来了,哪能这么快赶过来帮忙?”
“訾陬的王后也是我们云郗的公主,护公主平安是我们该做的,怎么会反过来加害呢。”
事已至此,使者首领也只得认下,附和道:“正是如此。”
訾沭听见这起论调,脸上几乎明晃晃地写着“不信”二字。但怀中美人仍在垂泪,他顾不上别的,只得朝阿布萨摆摆手,示意此事稍后再说。
恰在此时,一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对吧?”
红莲站了来出来。
她隐晦地看了陈寄闲一眼,见他脸上还淌着鲜血。自己费了大功夫养出来的高手,就这样折损在这人手里,红莲痛恨得几欲发狂,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才好。
眼见他们搬出了一套言论来搪塞,汗王的神色又明显是不信的,她这才鼓足勇气站出来指认,以期充当汗王的解语花,顺便借汗王的手除掉这人。
“从殿中出来小憩,怎么着也不会是这个方向啊,这明明是回寝宫的路。”
“使者莫不是,特意避开众人来见公主的?”红莲意有所指,“我方才经过此地,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只是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汗王的面说的……”
使者劫人,就是可敦想要逃跑,于公于私都不能算作小事了。红莲万分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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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汗王因此对郗月明产生隔阂,最好是当着她的面杀了云郗使臣!
亲眼见到故国之人殒命,她就不信郗月明还能这么云淡风轻!
使者瞳孔微缩,心知这红衣女来者不善,不知方才的话被她听去了多少。
陈寄闲倒仍是笑眯眯的,丝毫不慌:“有些事,确实需要单独面见公主。”
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托在掌心,展示给众人看:“兰生露。”
“……”众人顿时静默,心思各异。
使者首领:“!!!”
什么时候被这小子拿走的?!
***
两国已经为这瓶兰生露交涉许久了,使者在殿上还不肯松口,没成想居然会私下面见公主,奉上兰生露。
訾沭不欲深究原委,左右结果是好的就行。他命人守在原地,只待亲自将郗月明送回寝宫,再来处理这边的事。
使者和陈寄闲两相对视,大眼瞪小眼。
使者率先开口:“为什么要把兰生露给出去?”
“为了让三公主永远留在这儿啊。”陈寄闲漫不经心道,“咱俩接到的命令可不一样。再说了,方才的情形,不给的话咱们怎么脱身?”
使者沉默片刻,似乎还要争辩:“但是……”
“没什么但是。”陈寄闲打断他,“我知道你是奉了皇命,但皇上若真的不想给,随便拿一瓶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把真的兰生露交给你?”
“因为皇上也做好了交涉不成、真的送出兰生露的打算。”
他劝道:“放心吧,这事在皇上的意料之内。”
陈寄闲相信皇上心里还是有兄妹之情的,就算过往有嫌隙,总也是想着补偿的。大抵是想着能接回来最好,若真接不回来,也希望公主在这儿能过得好些。
只不过如今看来,公主似乎不需要这份补偿。
他心头也爬上了一股怆然,回忆起三公主被訾沭横抱离开的情景,也知世殊事异,他们终究是越来越远了。
低门武将的出路,似乎只有给贵人们当侍卫这一条。与沈卓风一样,曾经的他也是陈玉容的侍卫。主子们经常往一起凑,他与沈卓风也因此熟识了。
相似的处境总是更容易感同身受,三公主当众指沈卓风为驸马时,陈寄闲也曾攀升起隐秘的妄想;可当沈家覆灭时,他心中便只剩下悲凉。
一个柔弱公主,两个无名侍卫。在那张棋盘中,他们都是棋子。
沈家覆灭三个月后,陈玉容因为一点小事要罚他,他也顺势请辞,放弃了“前途无量”的宗家,转而去当了个守城门的小卒。再一次见到三公主,便是站在城墙上目送和亲队伍远去那次。
这一送便是天涯海角,记忆中清贵独绝的三公主,就这样成了个塞外蛮子的妻子。
正这般想着,抬眼就看到了这所谓的“塞外蛮子”。
不远处,红衣女神色跃跃欲试,似乎打足了腹稿准备告状。陈寄闲冷眼旁观,心道訾沭要是察觉不出不对,昏了头地被红衣女带着走,那这个汗王不如换他陈寄闲来当。
他透露出使者意欲带公主离开这个消息,便是笃定这红衣女会按捺不住地跳出来,主动暴露。眼下端看訾沭会怎么处理了。
“红莲。”
訾沭神色冷硬,低沉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去叫你的首领婆婆来。”
36. 生辰(六)
加尔萨部落地处边境,向来是訾陬布防的重中之重,首领婆婆也因此颇得礼遇。可这次,在听到汗王传唤时,她却不知为何心头一跳。
待看到一边神色雀跃的红莲时,那股不好的预感就更浓烈了。
首领婆婆立刻行了个大礼:“拜见汗王,长寿安宁。”
訾沭语气沉沉:“你在加尔萨部落,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首领了。按理说,我不该让你这德高望重的前辈行大礼。”
首领婆婆闻言愈发笃定:“不敢,加尔萨是訾陬的国土,我是您的臣子。哪怕再过二十年,也还是要行大礼的。”
红莲在一边看着,有些着急。虽说部落首领拜见汗王是理所应当,可婆婆都这么大年纪了,汗王肯定要体恤一二呀。
而且……而且,不是要处置可敦和云郗使臣的事情吗?
她忍不住插嘴:“汗王仁慈,请允准婆婆起身吧,还是可敦和云郗使臣的事情更加急迫。”
“红莲,住口!”首领婆婆怒斥出声。
汗王鲜少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她几乎已经能肯定,是红莲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惹得汗王不快。只是自己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想保她也无从下手,只得尽可能诚恳,以期得到汗王的宽恕了。
斥责过后,她立即低垂着头参拜:“汗王恕罪,请饶恕红莲这次。我会立刻将她遣送回去,严加管教,她今生都不会再踏出加尔萨部落一步。”
红莲满目震惊,还想争辩:“婆婆……”
明明可敦和云郗使臣心怀不轨,怎么一个两个的全都视而不见?汗王还没说什么呢,婆婆又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重的惩罚?
“当初在加尔萨,她骑了可敦的马,你当时也说要好好管教。”訾沭寒声道,“这就是你管教的结果吗?”
“加尔萨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你作为首领,今年产了多少粮草,有多少只牛羊,供养了多少士兵,你知道吗?”
“用訾陬的粮草牛羊养出来的士兵,最后竟然要用来刺杀可敦,你知道吗?”
红莲闻言,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汗王冷若冰霜的面孔,终于开始感到害怕了。
“扑通”一声,她跪倒在首领婆婆身边。
“红莲?红莲,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刺杀可敦,你做了什么?”
首领婆婆眸中亦染上惊恐,她抓起红莲的肩膀,厉声质问:“你这次来还带了别人,你动了军需是不是?”
红莲被问得愈发恐惧,语无伦次道:“我、我不是,我不知道……婆婆你一定要相信我啊!你、你救救我……”
她自小无父无母,是被首领婆婆看着长大的,说是亲孙女也不为过。在加尔萨的生活自由自在,偶尔闯些小祸,也都有婆婆兜着,何时见过眼下连婆婆都得跪着服从命令的场合?
以往她迷恋汗王的英俊和骁勇,似乎忘了,他真的是能左右她们生死的,訾陬的王。
首领婆婆见状,自然是什么都明白了。
她一巴掌甩在红莲的脸上,也不顾她捂着脸双眸含泪,直直压着她跪好:“红莲犯下大错,理应受罚。但请汗王可怜我这老妪只有这一个孙女,饶她一命,让我代她受罚吧!”
訾沭正在检看那些被击杀的刺客,除了刺客这个身份,他们的相貌、穿着、武器都与訾陬士兵相差无几,完全可以是訾陬的士兵。
越看,他的神色就越难看。恰巧听到首领婆婆的请求,訾沭头也不抬:“代不了。”
“谁做了错事都得担责,你玩忽职守御下不严,自有你的惩罚。以后便去北荒放牧吧,加尔萨部落的新首领我已经有人选了。”
“至于她。”訾沭看向红莲,眯了眯眼。“她与澜吉勾结,欲置可敦于死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从月儿初至时误触凉树草,到回班珠的路上忽然出现的那群雪银狼,再到面前这些刺客。訾沭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拖到现在才处置,唯一的好处便是又揪出了澜吉。
“把澜吉带过来,她们二人一并处置。”
訾沭并未明说,但目光凌厉威严,扫过首领婆婆时也只是不咸不淡的一句:“你还可以有别的孙女。”
首领婆婆听懂了话中的意思,闭了闭眼,颓然跌坐在地。
陈寄闲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方才宴厅里还言笑晏晏的人,此刻面容冷肃,雷霆手段分毫不留情面。旋即又下令厚葬刺客,事情办得可谓是干脆利落、滴水不漏,也无怪乎訾陬国力攀升了。
身为云郗人,看到异族有这样的君主难免心情复杂。可若只将他看作公主的丈夫,三公主……应当会有很好的未来。
***
寝宫中,郗月明正在清洗妆容。
花面妆绘制不易,想要洗去更难。訾沭将她送回寝宫时就叫了侍女来梳洗,本能地,她察觉到訾沭不喜欢她化这个面妆。
妆台上摆放着一个剔透的玉瓶,正是多方交涉才拿下的珍宝兰生露。只要饮下,她便能恢复昔日容颜,再不用这繁琐的妆面。
可郗月明却没有动。
她只是呆呆地坐着,脑海中乱七八糟地翻涌着回忆。从看中她容貌的宋贤妃郗言御,到今日拿出这瓶兰生露的陈寄闲,再到为了自己的脸大动干戈的訾沭。
据侍女说,汗王折返后发了好大的脾气。
郗月明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自己,但可怕的是,自己现在居然也有了期待。
出神之际,忽然有侍女小跑进来,低声道:“可敦,汗王过来了。”
见惯了汗王成亲后满面春风的模样,众人猝不及防,再度见到了阴沉着脸的男人。
訾沭气势汹汹走进来,那副阴鸷的模样几乎让人怀疑他会顺手捞一个人掐死。随从远远地跟着,不敢靠近;郗月明身边的侍女也默契地后退几步,低垂着头不再抬眼。
郗月明依然没有动。
可以说,在她知道害怕之前,就先一步知道了,訾沭不会伤害自己。
果不其然,满面怒容的人走到跟前,居然深吸一口气,开始接替侍女手上的活儿,给她擦洗侧脸上的妆容。
郗月明低垂着眼:“你不高兴?”
訾沭神色冷硬,反问:“你在意我高不高兴?”
她顿了顿,慢吞吞地答道:“我就是为了让你高兴呀。”
正因为知道訾陬人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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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郗月明才决定绘制面妆出席,本意是想给訾沭长长脸,也好还他之前对自己的维护。
訾沭反应了一下,得知她话中的意思后,似乎更生气了。
隔着一层布巾,郗月明明显感觉到擦拭的动作粗鲁了几分。她无意识地蹭了蹭,轻声道:“如果不是这个,别的事我所知更少,无法为汗王排忧解难了。”
訾沭一僵,立刻停了手中动作,扔掉帕子去检查她的脸。
郗月明皮肤娇嫩,攀爬在侧脸的醉丹霞就更显可怖,加之此时还有未洗净的面妆颜料,两相作用下,侧脸通红一片。
粗砺的指腹摩挲片刻,訾沭垂头仔细端详。不知不觉间,二人距离拉近,四目相对,气氛开始变得纠缠。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高兴。”
訾沭开口,声音低哑:“因为你把自己看轻了。”
郗月明漆黑的鸦睫不受控制地轻颤,似乎想要敛去眸中的情绪,奈何被訾沭一手桎梏着,看了个一清二楚。
“只为了让我高兴,你就情愿化几个时辰的妆,再去到大庭广众做出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你这么在意我的想法,难道就不知道,我想看到的不是这样的你?”
“你分明是在意容貌的,谁都爱美,这不奇怪。”訾沭步步紧逼,“那么,为什么不喝兰生露?”
不过几句问话的功夫,郗月明眸中已盈满了泪水。
爱美是人之天性,可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是恨这幅容貌的。
恨这幅容貌与母妃相似,引得先帝注目,宋贤妃这才盯上自己,早早夺来握在手中,这才有后来一系列的利用,才有自己十余年的沉浮挣扎。
恨这幅容貌生在皇家,怀璧其罪,招揽权柄和攀附皇家两相奔赴,好似自己不是个人,只是一个漂亮的玩物,是权力场上的一个筹码。
直到最后,一纸和亲诏书,她嫁给了訾沭。
郗月明起初是以看客心态旁观和亲之旅,甚至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直到她感受到訾沭的感情——浓烈的感情,没有一丝作假。
多年心结,她不知道该如何释怀。不知道如今这看似真挚的情谊,是否与容貌有关,是否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如同当初慈蔼的宋贤妃一样忽然揭开假面,露出恐怖的獠牙?
毕竟,訾陬和云郗,是有着上一代的血仇啊。
郗月明无法向訾沭说明这些,唯有长日放空,彻夜枯坐,轻拢慢捻,泪珠盈睫。
她期待着这份感情,同样也害怕。
看到郗月明滚滚而落的泪珠时,訾沭心尖忍不住颤了颤,之前故作的冷厉也不自觉卸了个干净。
他倾身上前吻去泪水,声音压得更低:“我不劝你喝。”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总是惩罚自己。云郗的旧事已经过去了,你自来到訾陬,就是我的妻子,就是要重新活一遍的。
我想你放下心结,爱你自己;若有余力,也来爱我。
訾沭反手拿起兰生露,以豪饮美酒的姿态尽数饮下,转而盯着她,瞳孔深处似有无尽的雾气翻涌。
郗月明听到他含糊地问:“我只问你,要不要来亲我?”
37. 共枕(一)
当年,郗煦听信了游方道士的话,耗费大量人力采集四时百花上的露水,又另寻无数珍奇药材,炼制出了三瓶精萃。
炼成之日,异香传遍整个皇宫,经久不散。道士说这水可比天上仙露,是性命垂危的时候续命用的。郗煦闻言大喜,特为此水赐名为“兰生露”,还重赏了那名道士。
不久后,杜姮妃难产,郗煦特意动用了一瓶兰生露以挽救爱妃性命。可神水入腹,杜姮妃依旧香消玉殒,只留下一个孱弱的三公主。
稀世珍宝就此跌落神坛,兰生露变成了无用的废物,被放置在云郗的国库中蒙尘。
所以在听到兰生露时,郗月明本就是不信的,只当外族人不知道这段往事,把弃置不用的东西当作珍藏。迎着訾沭明亮又期待的目光,她就更不敢饮下。
直至訾沭自己饮下。
种种愁思都被暂且抛之脑后,她只能听见他的问话:你要不要来亲我?
她想,要的。
于是二人距离拉近,难舍难分。
兰生露虽然失去了仙露的光环,但香气依然浓郁。吻上去的瞬间,郗月明只觉得,好像在嚼一团花瓣。
但这团花瓣是活的,滚烫的,会亲昵地往人脸上扑,也拉着她往更宽阔的花野中去。到最后,她只能闻到訾陬草场上的青草香和泥土味,在这股厚重的气息中安然入睡。
夜阑人静,一夜无梦。
秋天的早晨已经能感受到一丝冷意,但今日却格外不同,身后好像有一个暖烘烘的火炉,顺着亲密相拥的姿态,源源不断地将热量传递过来。
郗月明一睁眼,便看到訾沭支着脑袋,正仔细地端详自己:“好像是淡了一些。”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訾沭是在说自己脸上的红斑。
身后那人连声感慨着可惜,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唉,也怪我。就那么一小瓶,昨夜还被我吞下了不少,不知道剂量小的话效果会不会打折扣……唉,早知道就不亲那么久了。”
“……”郗月明将头扭了回去。
之前情况特殊,訾沭知道她有心结,所以即便是为了给她正名,同床共枕的消息传遍王城,行为上也尽量做到不逾矩。
昨夜,大概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同床共枕。
郗月明情绪放空,一会儿摸摸脸上生出红斑的地方,一会儿又无意识地捻着发丝,任由訾沭揽着自己的腰身赖了个床。
直到门外传来雁儿试探性的敲门声。
“唉,又该起来了。”
訾沭恋恋不舍,唉声叹气。临起身前,看着自家睡得温婉恬静的爱妻,心痒难耐,非要凑上去再亲一口不可。
“……”
郗月明听到他出去的声音后,这才慢悠悠地起身。
她并不常穿訾陬的服饰,王城中备着许多云郗样式的衣服供她选择,但这一次,鬼使神差地,她选了一条缀着绿松石的深蓝色长裙。
各个部族的人尚未离开王城,汗王的生辰也还不算过完。接下来好几日,班珠都有热闹的盛会,狩猎赛马,应有尽有。
碧空如洗,巍峨的雪山脚下是宽阔的草地,其中扎着各式各样的彩绸,俨然就是选定的活动场所。
今日比试的头一场,便是赛马。
老牧人吹响号角时,整片草场都活了。一声令下,五匹并排的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草场登时升腾起黄烟,罡风卷着草叶,四散飘落。
五名骑手都系着彩绸腰带,腰带上还缠着银铃,叮叮咚咚响个不停。铃声与周围的呐喊助威交织在一起,场面一度热火朝天。
参与赛马的五人中,一个蓝衣青年和一个灰袍青年很快就甩开了其他人。
郗月明与訾沭并肩坐在观赏席上,因为坐得高,看得也更清楚。只见两匹马齐头并进,脖子挨着脖子,鼻孔喷出的白气都绞在了一起。马上的两名青年更是神情严肃,握缰御马,一刻都不敢放松。
呐喊助威的浪潮一阵接一阵,老牧人忙着敲锣打鼓,再度加码:“赢家再扛走五只肥羊!”
活动虽说是为了给汗王庆生,但更重要的是,一入秋,冬天就不远了。
雪山可就在头顶呢,班珠的冬天可不好过。为了应对寒冬,训练马匹储备冬粮缺一不可。每年这时,汗王都会举行盛大的驯马赛马比赛,再圈百来只肥羊当作奖赏。
一听五只肥羊的加码,场中二人立刻把缰绳拽得更紧了,谁也不肯让谁。
可就在此时,灰袍青年□□的黑马忽然甩头,拧着脖子往斜里冲,力道之大,连编进鬃毛里红布条都散开了半截。
蓝衣青年趁机超了半个马身。
围观众人或惊呼或惋惜,都改变不了二人差距越来越大的事实。
灰袍青年扯紧缰绳,手背青筋暴起。奈何以一己之力实在对抗不了发了狂的马,任凭他怎么努力,还是咕噜噜地摔下了马背。
周围的惋惜声立刻变成了欢呼,这场比试的魁首已经诞生了。
上首的訾沭极给面子地鼓了鼓掌,随即大步走下来,狼皮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身后跟着几名扛着羊的大汉,正是此次比试的奖励。
蓝衣青年高高地举着双手,享受欢呼。灰袍青年则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来,似乎还有点不甘心:“汗王,是那匹马的问题,那马是前几天刚从野马群里套来的,还没有驯服。换一匹马,我肯定能赢!”
“哦?”
訾沭来了兴趣:“那不如,接下来就比谁能驯服这匹马?”
他随手从烤肉架上撕下一条羊腿,塞给灰袍青年让他抱着下去啃。自己则大手一挥:“今天赛马能赢我的,赏十头牛!”
族人们轰然叫好,却没人敢真的上前。毕竟,谁不知道汗王他能徒手扳倒烈马?
訾沭哈哈大笑:“别人就算了,三十六部的首领们可得好好露一手。我的勇士们,谁先来?阿布萨?”
草场上顿时响起哀嚎。
郗月明安静地坐在观赏席位上。
她今日穿着訾陬的衣服,因着入秋风大,还披了和訾沭一样的大氅。绿松石垂在胸前晃悠,她低垂着头,听着耳边鲜活的人声,有些享受这明亮的日子。
直到头顶笼罩上阴影,她一抬眼,才瞧见訾沭已经站在跟前了。
“走走走,往前站。”訾沭伸手就把人拽起来,“看我怎么驯服那匹马!”
郗月明踉跄半步,有些无奈:“当心它咬你。”
“咬我?”訾沭一愣,随即仰头大笑。
似乎从未被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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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小看过,他突然扯下狼皮大氅往地上一甩,大有大干一场的架势。精壮的胸膛微微袒露,靠得近了,独属于他的气息格外浓烈。
郗月明眼睁睁地看着他凑到自己耳边,低声道:“除了你,谁配得上咬我?”
“……”
距离如此之近,她能清楚地看到訾沭唇上有一小块破皮,大概是昨夜亲吻时的咬痕。訾沭分明乐在其中,这会子倒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控诉模样,说起话来也越发没脸没皮。
郗月明不想理他,他讨了个没趣儿,却依然仰头大笑,任谁都能看出汗王心情大好,与可敦蜜里调油。
訾沭笑闹够了,也不勉强她,开始往草场中央走去,人群已经开始欢呼。
那匹黑鬃马正在尥蹶子转圈,把地皮都刨出了几个深坑,几个尝试驯服的人都被甩了下来。直到訾沭翻上马背,照着马脖子青筋处就是三下猛捶。
黑鬃马顿时仰天嘶鸣起来。
郗月明本来不想凑近,但听到嘶鸣,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前行几步,目光落在草场正中央的男人身上。
黑鬃马走得歪七扭八,尾巴不停地甩着,似乎还在寻找把人甩下去的机会。
马背上的訾沭倒是依然冷静,把缰绳在掌心缠了几圈,勒紧嚼子,双脚狠磕马腹。任凭黑鬃马如何嘶鸣挣扎,单凭蛮力都能令它暂且屈服,不得不按照既定的路去走。
他力气大,猛扯缰绳之下,马头被拽得贴到他前胸,呼哧呼哧地喷着白沫,时不时再漏出一声嘶鸣。
就这么僵持了半刻钟,黑鬃马原地转了两圈,终于驮着他小跑起来。
“汗王把那匹马驯服了!”
“汗王威武!汗王威武!”
“第一勇士!第一勇士!”
周围的欢呼更加热烈,草场顿时化为一片沸腾的海洋。
訾沭才得了心上人青眼,又在心上人面前大展英姿,心里简直美到不行。若不是郗月明脸皮薄,他恨不得将她拦腰掳到马上,一手抱着心上人,一手驾着刚驯好的马,那才叫春风得意嘞!
他这样想着,特意骑着马在场上多绕了好几圈,这才缓缓停在了郗月明面前。
訾沭翻身下马,双手托着她的腰,将她送上了马背。
“之前在加尔萨,我说了,回来之后要给你挑一匹更好的马。”訾沭站在马前,似乎是在邀功,“这个就不错,跳跑都是一流。我给你驯好了,怎么样?要不要去放风试试?”
郗月明垂首看他。
头发纷乱,额前挂着汗珠,那双琥珀色眼睛却依旧盛满笑意。方才将自己送上马背的动作亲昵又自然,及至此刻,一只手依然亲亲密密地搭在自己腰上。
她轻声开口:“你不上来吗?”
訾沭一愣:“什么?”
方才隐秘的念想居然有成真的时候,訾沭暗骂自己多嘴一问,这可不能给她反口不承认的机会,自己分明已经听清了!
下一刻,他直接跳上马背,坐在了郗月明身后。
“月儿,坐稳了!”
訾沭的下巴亲昵地蹭着她的额角,声音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夫君带你去兜风!”
他足下发力,猛扯缰绳。黑鬃马长长地嘶鸣一声,驮着新主人冲了出去。
38. 共枕(二)
对郗月明来说,握缰绳并不容易,尤其是飞奔的马的缰绳。好在身后有訾沭这么个骑射行家,单手就能控制烈马,还能空出一手揽在她腰间,稳稳地掌控着平衡。
虽说二人初见时便共乘一骑了,但那时候她心怀芥蒂,远没有现在亲密。
“怎么样,这边景色不错吧?”
訾沭勒了勒缰绳,让骏马行进的速度慢下来,又替她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好像又淡了。”
郗月明抚上自己的侧脸。
她自晨起便没有照镜子,关于斑纹的变化也只是从訾沭口中得知。听他这话,那蒙尘许久的兰生露似乎还真有点用。
郗月明偏头欲问,正迎上訾沭下颌新生的胡茬。
四目相对间,唯有风在周身环绕。訾沭下意识就想用胡茬扎一扎她的脸,逗她笑一笑。
奈何他的月儿向来不爱笑,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他一边反思,一边摸了摸下巴:自己眼中亲昵的蹭蹭,于她而言大概也只有刺痛,不好不好。
于是訾沭轻咳一声,忍住了。
“饿不饿,我给你烤只兔子?”他另寻了个话题,“我烤肉的手法也是一流,你还没见过呢。”
郗月明摇了摇头。
倒不是不相信,只是她毕竟是中原的水米养出来的。之于烤肉,初来时还能尝个新鲜,时间久了是真吃不消。
好在雁儿一直贴心照料,就连此刻,衣兜里也装了一小把云郗的饴糖。经此提醒,她便顺手拿出一块送入口中。
訾沭眼眸微眯:“吃的什么?”
什么东西敢跟本汗亲手烤的兔肉争宠?
郗月明含糊地回答:“云郗的饴糖。”
“那给我也来一块。”
郗月明并未多想,刚要伸手再掏了一块,就听訾沭道:“不要这个。”
她微微一愣。
身后的男人身形高大,几乎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此刻微偏着头,虽仍是和气询问的态度,琥珀色的眸子里却满是压迫感。
郗月明心道不好,果不其然,下一刻訾沭就霸道地攫住她的唇,夺走了那块饴糖。
“……”
訾沭洋洋得意,十分欠揍道:“你待如何?”
日子太难打发,才琢磨着做些云郗的吃食。倘若没有,訾陬这边的食物也是能吃的。
何况她本就是来和亲的,莫说是此刻英俊又体贴的訾沭,换成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或是任何人,她都没有办法拒绝,不是吗?
郗月明垂下眼睫,不为所动。
訾沭这边久等不来回话,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轻叹了口气:“如果咱们俩闹别扭了,就你这无欲无求的态度,一定会把我推得更远。”
“……”
郗月明心头一颤,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一瞬间的酸涩。
比起初时的担忧踌躇,当她终于想要尝试接受时,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忘了该如何去爱。
昨夜訾沭开门见山地问要不要亲他,她便也顺水推舟冲动一次,再不济也有兰生露这个理由。可一旦没有昨夜的情况,只是邀请訾沭共骑,她想了半天,也只有一句干巴巴的上来。
大概真的很无趣吧,她想。
郗月明不自觉地攥紧缰绳,想要说些什么,身后的男人倒是先她一步开口:“不过没关系。”
訾沭轻轻搭上她紧握缰绳的手:“你推我,我还是会回来。”
下一刻,骏马骤然奔驰!
草浪翻涌似海,疾行的骏马就如同海浪上的孤舟。郗月明感受着扑面而来裹挟着青草气息的风,微微放松仪态,身后就是訾沭坚实的胸膛。
她闭上双眼,在这自在的风中,暂时抛却了纷纷扰扰的俗事。
訾沭带着她跑了好一阵,直至夕阳西下,又一起看了会儿草原上的日落,这才慢悠悠地回去。
“汗王?汗王——”
一个侍从骑着匹小马,气喘吁吁,像是找他们找了好一阵了:“汗、汗王,可敦,你们在这儿啊。呼——可累死我了。”
气还没喘匀,他就迫不及待地说明来意:“汗王,老可敦回来了!这会子已经到王城了,訾晋殿下让我来找你们回去嘞!”
郗月明听过老可敦的名号。
身为一国太后,却能抛下一众庶务,潇洒地出门游历天下,听上去像个女侠做派。
可连儿子娶妻、生辰这等大事都错过了,似乎又没有那么简单。郗月明明显感觉到訾沭加快了速度往回赶,抿了抿唇,压下了心中的疑惑。
草场上热闹依旧,訾沭却直直地冲进王城。直到站在门外才堪堪停下,深吸了一口气,又捏了捏她的手。
郗月明偏头看他,这做派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见母亲为何要如此紧张?
訾沭难得地没有多言,扭头冲她一笑,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追捕的人马,一眼看过去得有十几骑。被追的人你猜多少?就两个!其中有一个还是姑娘!”
门一开,率先传来一道偏中性的声音,伴随着鞭子甩在地上的声响,绘声绘色道:“我一看,这哪儿能忍?”
一旁的訾晋立刻捧场,义愤填膺道:“就是就是,这也太欺负人了!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你母亲大展神威,打跑了坏人,救下了两位小友啊。”
这道声音中满是笑意,郗月明觉得耳熟,循声望去,竟然是平时不苟言笑的訾凛。
三人坐在一起,氛围出奇地和谐。可待门彻底打开,訾沭和郗月明的身影出现时,笑声便戛然而止了。
“哥,嫂嫂。”訾晋率先站起来打招呼。
訾凛敛下笑意,随之起身行了个朝臣礼。唯有正中央的女子不慌不忙,把鞭子一圈圈地缠好,才踱步过来:“你就是那个和亲公主?”
郗月明抬头,望向这位婆母。
訾陬的老可敦曲雅,出身贵族,自小也有通谋略善骑射的佳话流传。身形高挑,五官英气,整个人气质疏朗,的确是侠女做派。
只不过訾沭就在旁边,却不知她为何先朝自己开口。郗月明点头应是,略想了想,打算再补一个大礼。
不成想,下一刻手臂便被托住了。
“自在点,不用这样。”
曲雅将她扶起来,正看反看,许久才收回目光,声音沉静:“好孩子。”
郗月明得了一句哄小孩似的夸奖,抬头看去,见她终于把目光放到訾沭身上了。
訾沭规规矩矩地弯腰:“母亲。”
“嗯。”曲雅反应淡淡,连方才对待郗月明的亲切都没有。“本来是能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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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辰的,但在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抱歉。”
途中遇到的事是同一件,只不过方才还说得绘声绘色,到了自己这里,就只有一句耽搁了。
訾沭笑得牵强,摇了摇头。
“这是生辰礼。”曲雅指了指桌子,上面正放着一副弓箭,“这么多年不见,我想着,你应当能拉开三百斤的弓了。”
訾沭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什么。他早就过了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年龄,也做不到訾晋那样肆意。更何况,面前的女子,从来就没给过他这样的机会。
曲雅送完生辰礼便转身出去,阔别多年的寒暄似乎也要止步于此。
“汗王,可敦。”訾凛上前周全礼数,“那我们就先退下了。”
经他提点,一旁的訾晋也连忙作揖告退,随后马不停蹄地去追赶母亲:“母亲母亲,还没说完呢,你等等我跟爹啊……”
“……”郗月明眼睫一动,终于窥见了些许真相。
早些时候,她曾戏言訾沭若是身死,自己是不是要嫁给訾晋。那时她便知道,訾陬还保有一些游牧民族的旧俗。
曲雅生于訾陬贵族门庭,婚姻大概是不能自己做主的。时至今日,也无人再敢问询,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细究起来,訾沭也不太清楚上一辈的爱恨情仇。
父汗中计受伤时年纪很轻,也没有婚娶,按兄终弟及的传统来看,能上前分一杯羹的人太多了。为了尽快稳住訾陬的局势,一支势力最大的部族立刻想到了通婚结盟的办法。
那正是母亲的家族。
但当时母亲已经与訾凛相恋,只因原先选定的那位姨母与一个云郗商人两情相悦,竟然放弃訾陬贵族的身份一走了之,这才换成了母亲。
次年,訾沭便出生了。
不是满怀期待地迎接来的孩子,自然得不到曲雅的好脸色。她做出让步的原因无非是形势紧急,訾陬需要一个继承人。现在继承人有了,她便去寻找她的自由了。
訾沭自记事起,父汗没有像别的父亲那样将他高高举过头顶,母亲也不会像别的母亲那样温柔可亲。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自己特殊的家庭,接受自己的使命。
父汗的身体每况愈下,昔日跃马提枪的枭雄不得不在病榻上了此残生。母亲很快就添了弟弟,但似乎也做不到设想的那样潇洒,对他们父子完全不管不顾。
到头来,竟是母亲与訾凛全力辅佐,帮助訾陬度过了国主病弱、少主年幼的那段时光。
訾沭十六岁那年,左贤王訾凛放权于他,他成了訾陬真正的王。可也是在那一年,父汗与世长辞,母亲也说要去游历天下,把这么多年没看过的风景都补回来。
对此,訾凛訾晋没有异议,訾沭也说不出挽留的话。
从那以后,他只能从訾晋收到的书信中,得知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若非今年他成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母亲。
看着不远处的一家三口团聚,訾沭不远不近地站在一边,显得十分落寞。郗月明上前几步,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
随即就被訾沭大力反握。
“心疼我?”
他还是那样带着点调笑和痞气的表情,郗月明却有些犹疑,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想听哪个回答。
“那就多心疼心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