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逃婚的老实人》
1. 美貌“岳父”登门谢罪
小满时节,容国最为富庶的城池——容楚水城迎来了一大盛事,那便是城里最有名的商贾,裴家,小少爷裴子缨要成婚了!
容楚城依水而建,寻常老百姓皆依靠捕鱼、纺织、水利而生。
作为容楚城四大家族之首,裴家自然独揽几十个码头,掌控着整个容国的水运命脉,可谓是富得流油。
说起裴家家主裴连漪,更是人人艳羡不已的大人物,其十三岁从商,惊才绝艳,十六岁便单刀赴会,能和带兵霸占水路的将军斗个来回,二十岁时,他一手将容楚变做容国第一大华城,连朝廷都要忌惮三分。
而就是这么个响当当的人物,竟然要将自家爱子嫁给一个家道中落的人,此人还是个男人!这当真叫百姓们都跌破眼镜,议论纷纷。
有说裴连漪自丧妻后就失常的....
有说他想要现成儿子想疯了!才会做出给独子招婿的古怪行径。
有说裴小少爷病重,莫不是要用龙阳来冲喜?
眼瞅过门的日子将近,众说纷纭下,大家都把目光投到那位赘婿身上,说霍家小子能傍上裴府这条大腿,真是瞎子摸鱼,撞大运了。
裴连漪给儿子按头的对象不是旁人,正是在商界欠了一屁股债的霍家。
霍景昭祖上曾是猎户,后来转行做了酒楼营生,起初生意还算顺风顺水,但好景不长,霍老太爷粘上了不净的嗜好,很快亏空了家底,家业传到霍景昭他爹这一代,就只剩下一间苟延残喘的酒楼。
屋漏逢雨,在霍夫人生了场大病,酒楼被霍父抵押出去后,霍家自此就走了下坡路。
家业没落,霍家的担子就落到了长子霍景昭身上,霍景昭二十有四,正是有头脑、肯出力的好年纪。
众人都以为他能带着霍家翻身,但没想到,霍景昭对经商是毫无天赋,甚至比街边摊的摊主还要“小白”。
说白了就是太老实,太墨守成规了。
不论何时,哪怕有人在酒楼打架斗殴,赖账打滚,霍景昭都能笑眯眯的应对,从不与人争执发火,不仅如此,他还好善乐施,时常给穷苦人一些银两饭菜,救了不少人的命。
容楚城内物欲横流,人人都道无奸不商,在大家伙的眼里,像霍景昭这种软脾气、老好人,不亏光裤衩都算好的,哪能做的起什么大生意?!
而裴府的小少爷裴子缨又是个纯泼皮儿,此次霍景昭被裴府挑中做“乘龙快婿”,也是一家欢喜一家愁。
一入豪门深似海,霍母担忧儿子到裴府后会遭受欺辱,几度因此事缠绵病榻。
卖子求荣的言论层出不穷,霍父觉得被人戳了脊梁骨,也整日借酒消愁。
霍景昭本人却没什么特殊的反应,他照常给家里打杂、上书院给人代笔,偶尔到码头搬货吹吹风,似乎早就做好了娶亲的准备。
于是这场赚足百姓们眼球和茶水摊费的婚事,就在炎夏的燥热和嘈嘈杂杂声中逼近了。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近十里的迎亲队伍像一簇红火龙,停在了霍家门口。
依照规矩,霍景昭要先带迎亲队到裴府接裴小少爷,再和对方一起返回霍家拜天地父母。
因霍景昭是倒插门的赘婿,迎亲队都由裴府出人出力。
但见那八抬大轿上镶满了翡翠珠子,在炙热的烈阳下晃出一湾清凉的碧波。
作为裴连漪最珍爱的独子,这桩婚事可谓是极尽排场,奢靡至极,单是装金银玉器的箱子就抬了几十车,看的人直咂舌。
可面对满城的红绸锦色,霍景昭却不似百姓们那般激动,他依然恪守规矩,拱手拒绝了仆人手里的马匹,硬是在酷热难耐的晌午走到了裴府门前。
“嗐,这霍家小子也忒一根筋了....!”
远瞅着新郎官走湿了半身衣,在裴府门外等候的下人们都面面相觑,直犯嘀咕。
而等男人抵达门口时,人们纷纷为眼前这张脸发出一阵嘘声。
今日虽是大喜,但赘婿身份低微,按照规矩霍景昭不得抢了裴小少爷的风头,因而他只穿了身绣着水云纹的红纱袍,黑腰带上镶着成色娇艳的黄龙玉,脚踩朴素的锦织黑靴,侧面绣着鹰隼的图腾,这一身行头,放在普通人家还算有排场,但在裴府门口那就只剩俩字:穷酸!
尽管如此,霍景昭修长的身形、俊美的脸庞还是让在场的人都难以移开目光。
四下热风鼓噪,他低眉浅笑之间,却犹如清风拂面,自带一股温润清凉之感。
也难怪乞丐庙的小乞丐都在传唱:天高哪算高,人心才算高,霍家生了个好儿郎,温文尔雅品行高,好儿郎啊你莫欺,三十河东三十西。
然而过了今天,迈进裴府的门槛,霍景昭便不止是霍家的儿子了。
“新姑爷来接亲喽!”看着霍景昭在轿子旁驻足,门前的喜官高声喊道。
“有劳。”霍景昭冲大家拱手作揖,他的声音也如同他本人一般温雅。
望着他那双潭水正浓的黑眸,在场的女眷们无不阵阵脸红心跳。
喜官也冲他回礼,又叫道:“新郎官踢轿子喽——”
“踢轿子——踢轿子——!”四周的人们都想一睹裴小少爷的容姿,便也跟着起哄催促。
霍景昭这才直起身,含笑道:“这就来。”
说着他抬起右脚,对准了紧闭的轿子门。
围观百姓皆屏息而立,期待地看着这一幕。
随着霍景昭有力的动作,只听“库通”一声响,木质的轿子门转眼就碎成了渣,喜官见状连忙高呼“请新人出轿”,可轿子里却迟迟没有动静。
待喜官喊第三声,依旧没人应答时,轿子旁的喜娘终于按耐不住,上前战战兢兢地掀开了红布。
“不....不好了!裴,裴小少爷不见了!”
一声惊呼,满场哗然,空荡荡的轿厢摆在眼前,叫众人都傻了眼。
霍景昭站在原地,他静静地注视着轿子里被剪烂的喜袍,俊朗的脸上没有半点波澜。
新人在新婚之日出逃,搁谁家都是丢尽脸的事,方才还喜气洋洋的裴府门外顿时乱作一团,有慌忙派人寻小少爷下落的,有收拾残衣的,还有喜事告吹嚷嚷着打道回府的....
而在他们忽略的角落,清俊有礼的新郎官抬头看着裴府的匾额,黑黝黝的眼底惊掠过了一丝冷意。
门槛之内的府邸,惊闻儿子逃婚“噩耗”时,裴连漪正在后院浇花。
眼下是酷暑,霞色的琉璃房映出一道纤细白洁的身影。
这人身穿名贵的乳白色浮光锦,如瀑的鸦色长发沿修长的腰身落下,尾部勾着一挑红绳,他在满房的花卉里赤着脚,看上去有几分刚刚晨起的慵懒。
泉水从他手持的水壶滴到玉兰上,待他回身,那一张端正的脸竟是比兰花还要动人三分。
他双目生的细长、鼻梁高挺,唇峰精雕细琢,皮相骨色保养的如同深闺中的少女,而举手抬足间却不失成熟男子的英挺气度。
“老爷,出、出事了....”这时,管家小心翼翼地走到琉璃房门口,轻声道。
裴连漪用手摩挲着花瓣,淡淡道:“慢慢说。”
他很宝贝这些花,连爱子的成婚日都不愿将它们假手于人,非得瞧着花喝饱水才行。
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他认为府上的人会把事情办好。
有他坐镇,任何事都不会失控,向来如此。
正因这样,此刻汇报事态的管家才如临大敌,在把“小少爷跑了”五个字说出口后,他深埋着头,根本不敢看裴连漪的眼神。
“你说什么?!”闻言裴连漪数年来都沉稳冷静的脸骤然多出一丝裂痕。
“霍景昭现在何处?”他走出琉璃房,急声询问。
“回老爷,霍公子已、已经走了。”管家跟在他身后道。
为何不把人拦下?!裴连漪在心中怒吼,却也只能快步返回卧房。
命丫鬟取出外衣后,他罕见的在房屋里左右踱步,神情有些焦躁。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裴连漪怒问着,又道:“我不是命你们看好他么?”
说着,不等管家回话,他便捂住胸口,咬牙道:“这个逆子,他是要气死我。”
“赶明儿裴府就要在容楚城,不.....是在容国丢大脸了!”一想到今天的事会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大笑闻,极好面子的裴连漪气的直哆嗦。
杵在一旁的管家根本插不上话。
裴连漪就像他养的那些花一样,玉叶金柯,只要他在场,旁人就都成了陪衬,当他暴怒发火从口中挤出刻薄言语时,就更没人敢吱声了。
“找,快把人给我找回来....”骂了一会儿,兴许是骂累了,又或许是想到自己硬要把儿子许配给霍景昭的原因,感到心虚又疲惫的裴连漪扶着桌子坐下来,哑斥道。
“已经派出几百号人去找了!”管家立马回应他。
裴连漪扶着额头,身上的浮光锦因他的动作微微倾斜,淌出一截蜜色的手臂。
门前的婢女们见状赶忙低下头,脸微微发红。
老爷是容楚出了名的美人,听闻他年少迎娶夫人,不光与其伉俪情深,在夫人难产离世后,更誓言终生不再娶,还含辛茹苦将小少爷养大。
和城里妻妾成群的商贾相比,这等洁身自好的痴情人真是世间少见。
不论地位还是行事作风,裴连漪都担得上容楚明珠这个称号。
而此刻,这颗“明珠”却被逼的不是办法,焦头烂额。
“老爷,如今当务之急是派人上门给未来姑爷道歉....”
道歉?管家的话让裴连漪神色一怔,久久说不出话来。
尽管霍景昭脾气好,性子温吞,不像是会因为婚事黄了就纠缠不清的人,可裴连漪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人虽是他硬求来的,但要他一个高高在上的一家之主、容楚最强悍的裴爷放下升段,去给一个晚辈道歉,他做不到。
于是裴连漪只能寄希望于尽快找到裴子缨,趁事情还没闹大再把人送到霍家。
但眼看天越来越黑,还是没有爱子的下落。
听说霍家夫人因这事哭晕了好几次,裴连漪只得硬着头皮,带上几车的补品礼物登门,亲自给霍景昭赔不是。
来到霍家,接待他的却并非霍景昭,而是诚惶诚恐的霍家夫妇。
瞥见他们局促的站姿,裴连漪放下礼品就要告辞,但在跨出房门时,还是忍不住问了霍景昭的下落。
“景昭回来后换了衣裳,就去码头帮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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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的霍夫人赶忙回他的话。
裴连漪看了眼天色,想到霍景昭的勤奋,心中无端端的有些失落,便道:
“既然他不在,那我改日再来。”
他仪态端庄,短短几个字出口就有极其强大的气场,叫夫妇俩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只好陪笑答应,说些裴爷到访自是蓬荜生辉之类的话。
儿子悔婚害得本就落魄的霍家更雪上加霜,裴连漪自知理亏,嗯了一声,领着一帮人埋头就往院子外走。
他走的很快,根本没注意到院门上快要塌陷的老旧房梁,当听见管家大喊“家主小心”时已经晚了。
什么....?!听到头顶传来的巨响,裴连漪吓了一跳,抬头去看,只见房柱塌陷,粗大的木桩眼看就要砸到他身上。
“家主——!”
“裴爷.....!”
就在所有人吓得面目全非之际,一只修长的手突然出现,稳稳地扶住断裂的木柱,替裴连漪挡下了伤害。
“.....!你,是、”裴连漪惊讶地睁开眼,穿过朦胧的夜对上那张俊美的脸,他受惊的瞳色微微波动。
面前的男人单手撑着重达几十公斤的木头,手背和手臂上的青筋因使力凸起,一股炎热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
单看霍景昭文弱明秀的外表,完全想象不到他有这么大的力气。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帮忙!”见裴连漪没出事,身后的管家长舒一口气,转头催促着下人们。
仆人们连忙上前从霍景昭手里接过断木头,退到了一边儿。
碎屑缓缓飘落,霍景昭拂了拂衣裳,然后冲裴连漪伸出手,问:“您没事吧?”
裴连漪立马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接触。
“......”
不给碰么?霍景昭眯起了眼,嘴角划过不易察觉的笑。
这时大管家曹贤上前一步,大喝道:“放肆!家主的玉体岂是你一个小辈能碰的?!”
听见这话,在场的人都低下了头,霍家夫妇的脸更是难看发紫。
霍景昭却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曹管家,不得对霍公子无礼,退下。”古怪的沉默里,裴连漪侧头对曹贤道。
话虽如此,但从他微抬的下颌,还有疏离的眼神来看,他对老管家的话是默许的,甚至是赞成的。
“是,老奴遵命....”
待老管家退后,裴连漪看向眼前的年轻男子,缓缓道:“.....你回来了。”
这样的开场白,好像两人的关系很密切似的。
实际上裴连漪除去给儿子指婚以外,只在酒楼见过霍景昭一面而已。
会这么说话,是他因为爱子的事太紧张,太担忧,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老实巴交的霍景昭。
比起他的七窍玲珑满腹心事,霍景昭显得轻松多了,他点了点头,自然的回答:“回来了。”
“子缨的事,是我教子无方,是裴家对你不住....”
裴连漪话还没说完,霍景昭就慢慢的“啊”了一声。
“裴家主不必介怀。”他淡定地躬身,温声说:“婚事我不会怪裴小少爷的,比起这个,他人找到了么?没受伤吧?”
果真是谦谦君子,好善解人意。
裴连漪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半,他抿唇摇头:“子缨还没有下落,不过你放心,待找见这个逆子,我定带着他登门给你赔礼.....”
“到时候,婚事,还由你做主。”
听得这话,霍景昭抬眸直视着他,慢条斯理地说:“那我就先谢过未来的岳父大人了。”
听他喊自己岳父,裴连漪心中没由来臊得慌,便移开目光,召集曹管家等人回府。
“我先走了。”
“好。”
霍景昭在原地恭送他们,直到裴连漪要上轿子时他还没走。
见此情形,裴连漪掀轿子帘的手停了一下,转头向曹贤吩咐了什么。
而后就见曹管家一路小跑回来,往霍景昭手里塞了一个锦囊。
“裴爷说这是给你修房梁的钱。”老仆撂下简短的话语,便带着傲慢的神情走了。
掂着手里软烟罗做的钱囊,看裴连漪的轿子远去,霍景昭脸上挂的笑很快消失不见。
“爹,娘,你们也回房吧,我想一个人静静。”他转身对霍家夫妇道。
“哎....哎!”
夫妻俩只当乖儿子是心绪不佳,便没有多说什么,相互搀扶着回了房。
等他们走后,霍景昭走到院子角落的柴火堆前,打开钱囊,把里面的银两一股脑的倒出来。
银钱如水般哗哗倾泻在木柴上,霍景昭手掌一挥,用内力猛的点燃了柴堆。
霎时间火烧鎏金,狂烈的赤色映入他漆黑的眼底。
“裴爷....呵,裴连漪,用这点钱就想打发我,你当老子是要饭的么?!”
他紧捏着空荡荡的锦囊,缓缓低头嗅闻上面的味道,喉结上下滚动:
“这笔债,我可不会让你轻易这么还了。”
夜色凄迷,在他诡谲多变的内力下,满地碎金眨眼就被烧成了灰烬。
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灰,霍景昭这才满意的回房换衣裳。
2. 你是鬼吗?
另一边的裴府,刚下轿子,裴连漪就从婢女手里接过新鲜的花茶,浅饮几口,方才止住被轿子颠簸的恶心感。
他自小就娇生惯养,养出了一副娇气的身子不说,就连坐轿撵都会吐的昏天黑地,找不到北。
尽管裴府和霍家的距离不算太远,裴连漪还是难受的出了汗。
回到卧房,下人们早就备好了几大桶热水,点燃清幽好闻的熏香,退到庭院外,静候着家主沐浴更衣。
裴府家大业大,单论后厨就独占四个大院,足够容纳上百名厨子、仆从和婢女。
虽然各个院子仆众繁多,但在裴连漪的操持下,一切都井井有条,下面的人也都很守规矩。
而要在裴家为奴,最首要的规矩就是绝不能触碰家主的一丝一寸,更不准在家主沐浴时近身。
每当裴连漪焚香净身时,所有人都要退到离庭院十丈外的地方,低下头等候。
此时此刻,偌大的卧房内明灯摇曳,裴连漪先走上前试了试水温,看明澈的水珠子从圆润的指尖滴落,他满意的浅笑,然后解开了衣襟。
紧合的衣物落地,迈进水里,渺渺热雾立刻挤上来,裹住了男人成熟又细腻的身躯。
裴连漪生的宽肩窄腰,身上的肌理匀称而分明,从背后看去,他的腰窝微微下陷,好似沉入罐子的梨浆,而腰侧的一小颗痣更使他多出了别样的风情。
但当他转过身时,那平坦的腹部竟有一道细长歪斜的伤疤,折损了这具躯体的美感,不禁让人感到惋惜。
摸着肚子上长长的疤痕,裴连漪皱了皱眉,似乎还能感受到它曾经带来的隐痛。
“子缨,你究竟去了哪里?”
想到不知在何处的爱子,裴连漪霎时没了泡澡的心情。
起身飞快地穿好衣物,一丝不苟的系严实盘扣,裴连漪才叫曹贤带人进房清理水桶。
“家主,霍家那边,真的没事吗....?”
与他相比,曹管家好像更担心那位没过门的赘婿。
“你是说霍景昭?他怎么了?”裴连漪擦着头发问。
“没什么,老奴只是觉得,他有点太平静了。”
这一天大起大落的,搁寻常人早就发疯了,霍景昭却冷静如斯。
虽说他和小少爷是指婚,没多大感情,但跨进豪门的机会可是千金难求呐.....是个男人都会心动吧!这下倒好,随着裴子缨的逃跑,婚事泡汤了,是个男人都会记恨的吧!
闻言裴连漪不在意地凝眸一笑:“我当初看中的就是他不争不抢的好脾气。”
“放心吧,他是个好人,不会计较的。”
他第一次见霍景昭,是在裴家新开的酒楼里。
新营生开张,又恰逢佳节,为带动气氛,裴连漪便让酒楼掌柜办了个抢箭投壶大赛,获胜者可得白银千两。
随着掌柜一声令下,所有参赛者一哄而上,都想抢到最好的箭,拿最高的分数。
人群后的霍景昭却默然捡起细碎的箭,用它们投出了第二名的好成绩。
进入决赛时,在场的人都兴致勃然,等着看他能否夺冠。
可出人意料的是,霍景昭把最后一支箭让给了一对到容楚城寻亲的母女。
“这位公子,您可想好了吗?”掌管垂着眼问,提醒他眼下离赏金可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而这边的霍景昭已经抓住小女孩的手,教她怎么把箭投进花瓶里。
看着男人充满耐心的侧脸,隐在阁楼上的裴连漪想,对方将来一定是个好父亲。
有了霍景昭的帮忙,母女二人很快就在一片欢呼声中领走了赏金。
谁能想到,最不起眼的老实人居然会百发百中,还把大奖就这么让了出去,一时间有嫉妒到红眼的,也有凑上去向霍景昭讨教的。
霍景昭则是在原地拍拍衣袖,淡笑着说“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裴连漪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望着霍景昭谦逊的眉目,他淡啜一口清茶,心想那就让这个男人的“运气”更好一点吧。
裴爷的手段向来高明,没到半个月,裴府和霍家的婚事就板上钉钉了。
“我对他....挺满意的。”从回忆里回过神,裴连漪放下洁净的巾帕,评价道。
听他这么说,曹贤也长舒一口气:“也是,家主的眼光一向很好。”
“都退下罢。”裴连抬手掩住口唇,有点困顿地眨了眨眼。
“是。”众人立刻应声告退。
下人们离开后,裴连漪起身将窗户推了开一条缝隙,微凉的夜风溜进来,莫名的他就想起了霍景昭家里的烂房梁。
要修房梁,门头的匾额也得换。
这样一想,裴连漪压下满身的倦意走到桌边,随手拿起笔墨,准备给霍家重新写一个匾文。
他是名动容楚城的人物,亲手题字作为赔礼,也够给霍景昭面子了。
磨着墨,裴连漪在内心不无高傲的想着。
就在他要拿起狼毫笔时,房里的烛火忽然晃动了一下。
“.....”裴连漪抬眸一看,发现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
今晚的风大的有点奇怪,他默默走过去关好窗后,正要重新返回书桌旁,又一阵强烈的风砰的一下凿开了房门,呼哧熄灭了房里的烛火。
怎么回事.....?!裴连漪错愕地张着唇,如画的眉目浮上一丝心惊。
“来人.....!”一片昏暗中,他皱眉冲门外喊道。
黑压压的夜里,他的声音就像水沉进浓墨里,转眼消散不见。
“曹管家....?!李护院....!”见无人回应,裴连漪面上还维持着镇定,可纤细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抓住了寝衣前襟,声线也蕴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作为容国商界叱咤风云的裴爷,他见过不少风浪,也没真正怕过谁。
可唯独有一点,他怕黑,非常怕。
他这辈子受过最大的苦,是在黑暗里挺过来的。
光是回想起来,裴连漪都觉得腹部痛不欲生。
也正因如此,坐落在城中心的裴府不论白天还是夜里都处处灯火通明,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
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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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颗明珠被猛的扑灭了。
“你是在叫那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和那蠢钝如猪的大高个么?”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的低沉男声,让稍稍鼓起勇气想出门查看情况的裴连漪双腿一僵,蓦的愣在了原地。
“你.....你是什么人?!”望着门外忽然多出的鬼魅身影,他后退了半步。
“呵,”只听男人的鼻息溢出了淡淡的嗤笑,仿佛在笑他的故作镇定。
裴连漪咬了咬下唇,刚要开口叫人,却在男人挟着夜风跨进门槛的那一刻,愕然的止住了话语。
“可惜.....他们差点被我掐死,已经昏过去了,你再怎么叫也是没用的。”
乌云遮月,冷白的月丝照在男人身上,他身穿带有金线盔甲的黑衣,头戴镶嵌红色犄角和青獠牙的鬼武士面具,嗓音像是粗砺的沙划过皮肉,听得裴连漪心口乱颤,面容发紧。
“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男人一步步靠近,他身上黑云摧城般的气息叫裴连漪不寒而栗。
他想逃,却很快被逼到了书桌边缘。
“你夜闯裴府究竟意欲何为?”他斥问,
是要钱吗?还是寻仇?裴连漪不记得自己近日得罪过什么人.....千头万绪下,他只得哑声承诺道:
“不管要多少钱我都会给你。”
听见那个字眼,面前的男人陡然停下了脚步。
“钱?”霍景昭歪了歪脑袋,透过面具上的窟窿,他的目光在裴连漪薄薄的寝衣间流连,窥探着这一袭明净的春色。
奏效了....!见他停下来,裴连漪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他用手紧扣着桌角,又颔首道:“没错,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男人负手而立,鬼头面具下的呼吸紧促了几分,却迟迟没有回应他。
“你要多少.....啊呃!”
裴连漪以为他答应了自己的商讨,心下正松一口气时,男人忽然快步扑过来,一把擒住了他玉色的脖颈。
“多少钱能买你一晚上,我就要多少。”
“啊——呃....不,不要,滚,开....”裴连漪登时被吓得失了声。
男人的手很大很长,结实的指节微微凸/起,充满浑厚的爆发力,似乎不费什么力就能捏碎人骨。
裴连漪玉液琼浆养出来的身子在他手底下像一折纸,瞬间就能被撕碎。
眼下是大热天,对方的手却像冰泊般寒凉,激的裴连漪一阵哆嗦,不禁挤出迷茫的疑问:
“你、你是鬼么?”
听见他傻乎乎的问话,霍景昭忍不住地低笑。
他另一只手慢慢下移,慢条斯理地拉开了裴连漪的衣带:
“你想我是么?因为鬼可以上你的身?”
这孟浪的话对裴爷而言是奇耻大辱,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摸索着桌面上的花瓶,朝鬼面男的头顶砸了下去。
“你这个连脸都不敢露,羞于见人的鼠辈,我要杀了你....!”
花瓶哗的碎裂,叫裴连漪意外的是,男人没有躲开。
3. 真是不经玩
鬼面男的面具坚硬如铁,但澎溅的碎片还是把他的额头划出了一个小口子。
看到殷红的血珠沿他森冷的面具滴落,裴连漪又有了勇气,只咬牙道:“我不管你是谁,只要你现在离开,我可以饶你一命。”
这时男人慢慢的“呀”了一声,似乎对伤口的疼痛有些不满,又像是对裴连漪还搞不清楚状况的嘲讽。
“裴爷,没受伤吧?”霍景昭凑近他的脸,笑着问道。
裴连漪一下子愣住,总觉得对方的语气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男人是在嘲笑自己,觉得他拿一只小小的花瓶打人都会把自己伤到。
“你.....”裴连漪气的直发抖,嘴唇上下哆嗦。
就在他要用手边的狼毫笔戳男人眼睛时,对方却像是早有预料似的,突然把他摁在了桌子上。
“像你这样不盈一握的美人,天天喊打喊杀可不好....”霍景昭喃喃低语,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裴连漪的手指,仿若爱人般缱绻。
“你的手指头比狼毫笔还要细呢。”
细腻回峰,张弛有度,真是一双漂亮的手。
“呃....啊。”裴连漪这么多年没被人这样碰过,顿时有点迷茫。
而下一秒,男人就狠狠折断了狼毫笔,语调变得阴狠至极。
“裴连漪,你应该庆幸老子带着面具,要是没有它,你浑身上下不会有一块好肉。”
听到笔杆子断裂的刺耳响声,裴连漪的双肩一抖,刚刚打人的气势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慌乱兢惧。
盯着离自己只有一寸的鬼头面具,他脸色苍白,喉咙发紧的问:
“你要咬死我吗?你这个恶鬼,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折磨我....”
不等霍景昭回应,裴连漪就在惊吓中提高嗓音哑声道:“你要吃人....那就,就给我个痛快罢!”
说着他眼一闭、心一横,竟然仰起头颅,直接把洁净完好的脖颈递到鬼面的嘴边,供对方啃咬。
霍景昭承认,这一刻的他狠狠地吞了一下口水,比起这个,裴连漪天真生涩的反应更叫他心情大好。
孩子都生了,在这方面还显得如此不谙世事。
“裴爷的胆量的确让人敬佩,不过我喜欢从肉多的地方吃。”
抛出这句话后,霍景昭就像拆礼物一样急切地解开裴连漪的衣扣。
察觉到男人灼烫的鼻息,裴连漪这才明白他要干什么。
“不,别碰我——!不要碰我!来人....来人,啊!”他剧烈的挣扎着,喊声霎时间变了调。
见他抖得像个筛子,霍景昭皱了皱眉,蓦的停下了动作。
这么一把好嗓子,叫坏了倒是可惜,他默然想着。
见他一动不动,裴连漪以为是自己的反抗起了效果,便忍着惧怕,气喘吁吁道:“我是男子,就算身上有肉,也不能、不能和鬼做这种事,你想和人婚配,府上多的是娇美可人的女子,唯独我....不行的。”
就在他断断续续说话时,霍景昭忽而低下头,嗅了嗅他的发丝,喟叹道:
“好香.....岳父大人。”
裴连漪耳边轰的一声,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看着男人头顶已经结血痂的伤口,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眼看就要掀开那只面具,却因受惊过度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感受到怀里的人四肢变软,正在兴头上的霍景昭神色一怔。
“嘁,真不经玩。”任由裴连漪的身躯从自己怀里滑落,他冷哼着评价道。
虽然觉得有点扫兴,但霍景昭还是从床榻上扯了一块儿绒毯,把它垫到裴连漪的腰下面。
“抱你去床上很容易,不过眼下我不想那么做。”端详着那张昏过去还在泛红的脸,霍景昭蹲下身,沉声道。
“因为.....呵,”因为一旦上了床,这个人真的会死在他手里。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低着头闷笑,面具后黑曜石般的双眼一闪一烁,潜藏着多变的心绪。
看了半晌,为避免裴连漪醒来后发现端倪,霍景昭仔细地收拾起来地上的狼毫笔碎片。
他刚把碎渣揣进怀里,身后忽然闪过一个黑影。
“什么人——?!是你.....”霍景昭神思惊变,举着手掌就要冲黑影劈过去,可看到影子在黑暗里打了个滚,他又压着内力收回了手。
“喵呜.....”一只灰色的幼猫从黑暗里走出来,正对他眨眼睛。
霍景昭见过这只猫,它曾跟着城隍庙的小乞丐们乞讨.....被裴连漪收留后,就过起了“衣食无忧”的舒坦日子。
裴连漪对猫啊狗啊的比对人好,猫可以近他的身,猫犯错也会被原谅,猫在他怀里打滚,他会说好可怜.....
要是把猫换成人,他只会淡淡的蹙眉。
想到此处,霍景昭又是一阵窝火。
许是察觉到男人身上不祥的气息,小灰猫缩一缩爪子,面向他趴下来做讨好状。
霍景昭看的得趣儿,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抬手取掉面具,露出红彤彤的眼,冲小猫呲了呲牙。
“哈——”
“喵呜——!!”男人虽然生的俊美无俦,可在森白凄迷的月光下,他两眼发红、脖子上青筋袒露的模样却像幽冥罗刹,吓得小灰猫原地起跳,嗷呜着要逃跑。
真是猫随其主啊.....
霍景昭大手一挥擒住要跑的小猫,把它提溜起来,放在眼皮下打量。
猫很小,他一个手就能拖住。
“呜嗷.....喵。”受到极大惊吓的小灰猫僵着身子,看向昏厥的裴连漪。
“想要他救你.....?”霍景昭挑了挑眉,啧了一声后又叹道:“可惜他自身难保了。”
说着他把瑟瑟发抖的小灰猫放到裴连漪身上,抓着猫爪按到对方胸口上,操控着猫在那里踩来踩去。
“平时他会让你碰这里么?”看到猫爪把裴连漪绵软的地方踩出小小的凹陷,霍景昭的喉结微微滚动。
猫自是不能回答他的话,可昏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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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连漪却有了动静。
只看他条件反射般的抱住小猫,唇间泻出淡淡的声音:
“子缨,爹爹没有奶水.....不要闹了。”
这话犹如一声雷鸣滚落,叫霍景昭两腿僵硬,眼神发直,半晌才哐哐当当的后退几步,重新戴好面具,方能止住脸上的燥意。
“少宗主,外面的人快醒了。”这时门外传来的话音打断了霍景昭的思绪。
只看一名身穿紫色劲装,面如冠玉的暗卫闪身到门前,对他恭敬道。
“别进来.....!”
桑刹刚要跨门而入,霍景昭立刻抬手制止道。
“少宗主.....”桑刹的脚顿时悬在了半空,跟随霍景昭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见男人这么大嗓门说话,好像.....急于掩藏什么一样。
而接下来,霍景昭就在他无比惊讶的注视下开始收拾屋子,他先是扯了一块儿布,把地上的小血珠擦干净,再绕到书桌旁边把上面的东西归置整齐。
哦.....原来不是来杀人的啊,桑刹看了眼躺在地上的裴连漪,无奈地收回了脚。
不过霍景昭一向不按常理出牌,倒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世人皆知紫云峰的九华宗是天下第一玄武宗,宗门弟子不但武功高强,还精通天文历法、机关秘术,以推算天机、测算国运著称,连皇帝祭天都要过问宗主的意思.....
九华宗的少宗主年纪二十上下,听说他深得宗主真传,十岁就窥得天机,算出了容国百年难遇的蝗灾,一手花鞭子在握,他的功夫更是出神入化,风流潇洒,引得一众男女趋之若鹜.....
任谁也想不到,传闻中从不缺美人的少宗主会夜袭未来岳丈,趴在人家的地板上擦地。
这是桑刹在他身边的第六年,初见霍景昭时,他也像城里那群百姓一样,险些被对方温润如玉的外表所欺骗。
不久后,他发现前面几个暗卫,都因霍景昭时有时无的暴戾消失了。
桑刹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但在宗门的时候,每月初九,少宗主从宗主房里出来后,有些人就会消失。
“桑,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别问那么多。”
“.....是。”
桑刹想,他能留到今天,多半是因为话少。
比如今天,为了潜进裴府,他听从霍景昭的指示用药点了所有人的睡穴,等他们醒来,整个府邸会恢复光明,短暂的沉睡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走神。
但房里的这位.....或许会陷入极大的混乱,桑刹用余光扫了眼裴连漪清雅的衣摆。
“你比你养的猫还容易受惊。”许是收拾好了,霍景昭又伏在裴连漪耳边道。
听着他沙沙哑哑的语调,桑刹感到一阵脸烫。
之后男人就折断香炉里的香,跨出了门槛。
“少宗主.....呃!”
“去给我查这是什么香,从今往后,全宗门都要用这种香。”
桑刹还没开口,霍景昭就把还没烧完的香灰塞到了他的手里。
4. 他就是个窝囊废!
桑刹被烫的面目扭曲,却不敢出声,只能跟上男人的步伐。
霍景昭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盯着他,轻问道:“你说狼毫笔和人的手指骨,哪个更好折断一点?”
“什....什么?”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黑眸,桑刹吓得停住脚步。
他正搜肠刮肚的想着怎么回应霍景昭的话,却猛然发现男人在透过他,看向他身后的卧房。
桑刹顿时反应过来,忙低下头道:“少宗主,我刚刚什么都没有看见.....”
不等他抖个不停的话说完,霍景昭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怕什么,我又没怪你。”
说着他抬手拍了拍桑刹的肩膀。
“....多谢,嗬啊!!”就在满头冷汗的桑刹松一口气之际,霍景昭猛然加重了力道,右手生出无形的掌风,几乎要把他的肩骨头捏碎。
“少....少宗主饶命。”
霍景昭垂眸低笑道:“我只是觉得,从今往后,踏进他房里,和想踏进他房里的男人,都会被我打断腿吧.....”
“是,是....!”桑刹嘴唇发白的附和他,霍景昭这才卸了力。
即便如此,桑刹的左肩还是短暂的失去了知觉,他捂住伤处,用余光小心地看着冷月中男人嶙峋的黑影子,咬紧了牙关。
他猜不透霍景昭对裴连漪的态度,若说是单纯的玩弄,却又那么谨慎;若说是感兴趣,可谁不知道裴爷洁身自好多年,美是美矣,但作风古板,岂能比得上宗门那些识趣风情的美眷?
还是说,今晚的出格,只是怒火引来的报复呢?
仅是愤怒,又为何妄图独占....
“嗬咳——”正当桑刹皱眉沉思时,前面的霍景昭身形忽然踉跄了一下。
“少宗主!您还好么....?”听到男人急促的气息,桑刹赶忙上前问。
只见霍景昭紧紧地按住胸口,缓缓戴上面具后,才用极为沙哑的嗓音道:“没什么。”
瞥见他隐隐颤抖的手掌,桑刹立刻从袖子里取出一枚药丸递上去。
“少宗主,宗主说过除了必要时候,您不可以动用武力的,否则会气血逆流,损伤心脉.....”
霍景昭跟随九华宗修行多年,不但练出了一手好鞭法,更继承了宗主亲传的功夫,这种内功能够快速移动,潜入无形,但走的是至阴多变的路数,对练武之人自身的伤害极大。
桑刹不清楚那是什么邪功,但想到霍景昭几度因此忽冷忽热的负伤,他急忙劝道:“您还是快服药吧!”
听见他的话,霍景昭默了一下,又冷哼道:“必要时候.....是指杀人的时候么?”
桑刹愣了一下,当他回过神时,男人已经夺过他手里的药,静默地吞了下去。
他这才放下心来,又叮嘱道:“少宗主一定要记得,服药后七日内都不可以动武....”
“.....啰嗦。”哪知霍景昭根本不听,直接当着他的面再次提起内力,纵身跃上房檐,飞快地离开了裴府。
“.....”目送着男人飒沓流星般的身姿消失,桑刹用手拖住快要憋爆炸的头,哀叹了一声,一袭紫衣也腾空而起,缓缓飘散。
随着两人离开,裴府满院的凤灯亮了起来,人们如梦初醒,揉一揉眼睛,怕被老爷怪罪,连忙回归各自的地方守候。
“家主....!家主您怎么样了....?!快、去请大夫....”
“不。”
曹贤发现裴连漪时,他还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可那双动人的秋水瞳却直勾勾地看着房梁,似是被抽取了最珍贵的物件。
眼见老爷面上又惊又红,曹管家错愕不已。
裴连漪看似清雅骄矜,性子却异常刚烈,年少与人争抢码头时,他宁可让船沉货损,宁肯和对手同归于尽,都不会让出一寸地来。
哪有此刻这般如临大敌,神色颤栗的时候。
曹贤转头就要出门寻大夫,裴连漪立即抬手呵斥住他。
“千万不能....请大夫。”
“可是....”深知裴连漪不敢瞧病的原因,曹贤有些不是办法,只好站在原地。
而裴连漪接下来的话更叫他大吃一惊。
“刚刚有人闯了进来。”只看发丝微乱的男人扶着桌子站起身,声线沉冷道。
“什么?可是下人们都在院子里,没听到任何动静。”曹贤惊讶地张嘴。
“去叫人找.....”裴连漪正要命他派人去搜鬼面男的行踪,却发现周围的一切并无变化。
怎么会....他明明打了鬼面男的头,应该有碎片和血迹,但入眼的桌面和脚下此刻都干净如新,一丁点儿打斗的痕迹都没有。
还有那一声令他心口狂跳、羞耻至极的“岳父”,是深深攥住他胸腹的手,让他一身狼藉。
裴连漪摊开双手,审视着自己的手指,蓦的感到十分混乱。
“家主近日为小少爷的事太过操劳,许是做了噩梦。”自他脸上瞧出细微的端倪,曹贤赶紧命人端上一盏金丝燕窝羹,劝道:“您服下它安安神罢。”
裴连漪接过金镶玉的小碗,目光看向凭空不见的花瓶,深知今晚的事绝不是梦那么简单。
浅饮几口甜羹,他哑声问:
“霍家有没有什么动静?可有人出入?”
“回老爷,在霍家外面盯着的家仆说,霍家人早早就熄灯睡了。”
听到曹贤的话,裴连漪稍稍放下心来。
霍景昭品行高洁,性情温和,决计不会做出夜闯这种败德不端的事,想到有人可能假借对方的名义报复自己,裴连漪沉着脸道:
“让他们盯紧点,有任何生人接近霍家都要向我禀报。”
“是。”
“退下罢。”
“.....是。”
曹贤退下后,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卧房,裴连漪彻底没了睡意,他蜷缩身体坐在椅子上,轻抚着自己被男人抓过、还有些酸痛的脖颈,又是一阵心悸。
“喵呜....”这时小灰猫从椅子下面跳出来,冲他舔了舔爪子。
裴连漪头靠着椅子背看它,神思倦倦。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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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猫忽然跳到香炉旁边,用爪子挠着香炉盖子,仿佛在对他示意着什么。
裴连漪心下一震,当即起身拨开了香炉盖。
偷香,那贼人什么都没拿走,只偷走了他房里的香。
注视着被捣毁的玉炉,裴连漪心惊肉跳地闭上眼,喃喃道:
“如果是为了这个,子缨不在倒是好事。”
想到婚事前一晚父子俩的争吵,他内心有点伤感。
因为种种缘由,打小他就对裴子缨就颇为严格,严厉管教不说,连子缨出门做什么,交什么朋友,他都要查个一清二楚。
而裴子缨在外虽蛮横无理,在他面前却事事听从,不敢忤逆。
裴连漪哪能想到,一向乖巧的爱子会在这等大事上令自己蒙羞。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嫁给姓霍的!”裴子缨怒视着华贵的喜袍,拍案而起,大喊道。
他今年刚满十七,清秀的五官带有少年人的意气,一双瑞凤眼顾盼生辉,和裴连漪有几分相似,连身姿都继承了父亲的修长挺拔。
只不过与成熟清贵的父亲相比,两腮微含肉感的裴子缨还是太过稚嫩。
这张娇贵的脸闹起脾气来,便更显得刁蛮十足。
裴连漪静坐在主位,明眸半阖,他淡淡地按揉眉心,听着裴子缨的破口大骂。
“那霍景昭他就是一个窝囊废!”
他边骂边在厅堂走来走去:“爹爹您知道吗?看见我被绑,他不出手也就算了!居然还和那几个匪人商讨我值多少钱。”
听到此处,裴连漪睁开了双眸,眸间流光暗转。
为促成霍景昭和爱子的婚事,他特意找来几名在裴家粮仓做活的长工,让他们以讨要工钱为由,在霍景昭去书院的必经路上绑架裴子缨。
如他所料,见有人被劫持,霍景昭果然不顾一切地追到城外,最终从长工手里“救回”了子缨。
作为这场戏的操控人,裴连漪知晓结果,却不清楚其中细节,此时被裴子缨提起来,他心中很是微妙。
“几位大哥,霍某求你们了,有话好商量.....万不可伤人性命。”
“噗....哈,啊、”听裴子缨模仿霍景昭的口吻,裴连漪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自小就没低过头,在看人时,那细长的眼尾总有几分寡淡的浅蓝色,此时罕见的笑起来,竟多出了惹人生怜的媚意。
“爹爹.....”裴子缨看的怔住了。
在他眼里,爹爹素来不苟言笑,仪态威严,城里的人们都说,裴爷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是不会笑的,可如今,他为了一个窝囊废的三言两语笑了!
裴子缨握紧拳头,又恨声辱骂:“霍景昭就是个软骨头,他就差没给那几个匪人下跪了,他、他根本不算个男人.....!”
“是吗,”裴连漪端坐着,神色平静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倒觉得他挺聪明。”
“爹爹!”裴子缨闻言彻底急眼了,只咬牙道:“不论您说什么,我都不答应。”
“我裴子缨绝不和一个孬种在一起!”
5. 爹爹是老古板
被裴子缨的态度扰的有些烦躁,裴连漪砰的一声放下玉茶盏,声音冷凝道:“那你肯和什么人在一起?!”
裴子缨瞬间顿住双脚,他望着茫茫夜色,清秀纯真的瞳孔间迸发出一缕傲色:“想做我裴子缨的丈夫,必定要武功盖世,状元之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听闻此言,裴连漪气息一滞,清锐的眉眼闪过淡淡的哀色,而后叹道:
“哪里有这样的人。”
“当然有。”裴子缨转过身和他对视:“九华宗的少宗主便是这样的人。”
他语气无比骄傲,裴连漪却是面色一变,声音更寒了几分:
“这名少宗主我早有耳闻,听说他性情乖张怪诞,行事作风亦放荡不羁,不光如此,他门下还养着一群侍妾和南倌,夜夜笙歌....”
“这等朝三暮四的浪荡子,想进我裴家的门,决计不可能。”
“爹爹懂什么?!”听到父亲对心上人毫不留情的评判,裴子缨急出了一身汗,当即反驳道:
“像少宗主那样的真英雄,身侧没有美人追捧才是怪事,这样的男人早早就阅人无数,不光懂情趣,还解风情,爹爹....像爹爹这种老古板是不会明白.....”
“裴子缨,你太放肆了。”不等他说完,裴连漪唇间便吐出沉冷的话来。
他年幼从商,肩膀负重过久,早早就在人堆里养出了不露声色的脾性,连发起火来都鲜少大声说话,总是不咸不淡的,可他那静若深潭的瞳色却极具威严,让裴子缨瞬间噤了声。
“爹爹.....”他实在没招了,只好跪下来对无声的对抗。
见爱子跪到冰凉的地砖上,裴连漪皱了皱眉,但很快他就移开目光,不容置疑道:“总之,这婚事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也只有霍景昭这样性格温良、老实仁厚的人才容得下你。”
说罢不等裴子缨反应,裴连漪便起身快步离开了厅堂。
“什么容得下!我哪需要他容得下?!他一个窝囊废他配吗——!”
直到走出很远,还能听到裴子缨不甘心的嚎叫。
听着他一声声怒骂,裴连漪握紧双手,素来镇静的脸庞终于浮现布满痛楚的裂痕,连脸色都微微发白。
“子缨,不要怪爹爹.....因为、”
此时此刻,坐在寂寥的卧房里,裴连漪迷蒙的眼里莹莹闪动。
“因为我只是不愿你受太多的苦。”他低喃道。
僵着身子发了会儿呆,想到下落不明的爱子,裴连漪心乱如麻不能入睡,便拿起烛灯走出了卧房。
“家主,您这是....?”刚走出门,就撞上了曹贤。
裴连漪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去祠堂一趟,命所有人不得靠近后院。”
“家主....!是。”听见祠堂两字,曹贤面上明显的一惊,而后才垂下苍老的头颅道:“老奴这就叫人把明日的饭菜换成补血养身的菜色。”
裴连漪嗯了一声,然后踏着清幽的月光逐渐远去。
裴家祠堂坐落在后院最深处,这里位置偏僻,占地很小,除了扫地的哑巴奴仆外,几乎无人敢踏足此地。
尽管裴府富甲一方,但供奉祖宗牌位的祠堂却比不上府邸的半点奢华,走到老旧衰败的房屋门前,裴连漪压下内心的不适,推开了褐色木门。
小扇门吱呀的开启后,他在堂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昏黄的烛火在裴连漪身上流转,把他白净的寝衣照的几乎透明。
他却无暇顾及身体的暴露,而是拿起桌上的小刀,用它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啊——呃啊啊啊.....!”随着裴连漪饱含痛苦的低吟声,殷红的血珠很快从细腻的肌肤泌出,像红珠串似的滴到一座佛龛里,不一会儿就完全覆盖了上面的花纹。
看着这一幕,裴连漪放下刀,忍痛捂住伤口,双唇颤抖道:“列祖列宗在上,裴府第十七代家主,裴涟漪,字敏柔,今日来此,是为了下一任家主,裴子缨.....”
“敏柔自知教子无方,让裴家蒙受悔婚之耻,但子缨还小,若有什么罪过,你们就冲我来。”
他流了不少血,可气势依然刚硬冷冽:“我会以身供奉你,但你若伤及子缨,我定不会轻饶!”
裴连漪话音刚落,佛龛花纹上的血水便慢慢消退,恢复如常。
见它“吃掉”自己的血,裴连抓住手边的幕帘站起身,又疼的手指痉挛。
几十年前,容国尚未统一之际,各个城池纷争不断、陷入混战,其中有两个部落的实力最为强大,他们分别是善于骑射建造的土族,和善于操纵巫术的巫族。
最后的斗争中,富庶的裴氏选择了土族加以支援,却因此埋下了祸根。
土族赢得胜利,铲除最后一名巫毒时,那人对裴氏下了最阴毒的咒。
“裴氏的男子,我咒你世世代代享尽荣华富贵,却要遭受孽种破腹而出的剧痛——!”
“我咒你,以身饲鬼,以血喂蛊,永远离不开给你们播种的男人!”
自此之后,裴家的营生果然越做越大,人人艳羡,但不为人知的是,每一任家主的血脉都会产子,被迫承担起繁衍的职责。
爹,娘,连漪没有什么大愿望,只愿与一位温良之人携手.....一生一世一双人。
曾经的他也像子缨一样,对自己的婚事怀揣希翼。
而这一切,都在他听到父母的密谈时戛然而止。
就算是绑,也要把他绑到那里去.....!
我们养他,对他宠爱娇惯,为的不就是今天吗?!
“够了.....够了。”裴连漪眨了眨发红的双目,轻声道:“至少子缨不会受这份苦。”
有霍景昭这样温柔体贴的男子陪伴,子缨绝不会像他一样的,他抿起唇,宽慰着自己。
话虽如此,但想到今夜的事,裴连漪还是决定再去霍家一趟。
第二天晌午,裴府最尊贵的轿子就落到了霍家门口。
看他到访,霍家夫妇先是有些紧绷,然后就像上次那般诚惶诚恐,赶忙请他到厅堂坐。
望着俩人局促的站姿,裴连漪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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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地摸了摸脸,心道自己有那么可怕吗....?怎么见了他像见洪水猛兽似的。
他哪里知晓,霍家夫妇完全是被美到不敢直视他。
今日酷暑,裴连漪不喜欢出汗,想着只是到霍家看看,又不是什么谈生意的大场合,他就穿了一件蚕丝织成的绿罗衣,这衣裳质地细密、轻盈如羽,不但衬出他保养得当的成熟身躯,还让他那张冷淡的脸更贵气逼人。
他这一身装束出现在霍家寒酸的小宅院,可以说是格格不入,所以夫妻二人才紧张的要命。
裴连漪本人却不以为意,看到霍夫人捧上来的不知名粗茶,他沉默半晌,便问起了霍景昭在哪里。
“景昭他正在柴房冲凉呢,裴爷,您、您先小坐,我这就去叫他.....”
“不必了。”裴连漪淡淡的拦下她,提出去霍景昭的卧房接着等。
霍夫人不敢怠慢,立刻带他来到霍景昭的房间。
就在裴连漪为不用喝那粗茶松一口气时,霍夫人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惊在了原地。
“景昭昨晚没有回来,房里有点乱,裴爷多担待.....”只看霍夫人用锁匙开着门,不好意思道。
“没回来,他,去了哪里?”裴连漪清冷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上的热度迅速冷却,凉沁沁的挤满了衣衫。
“他在码头做工。”霍夫人并未发觉他的心惊胆颤,又笑着回应道。
“一整晚,都在海边么?”
“是呀,这孩子做工的时候特别勤勉,裴爷您坐,我去叫他。”说着夸赞儿子的话,霍夫人含笑离开,把略显狭小空间留给了裴连漪。
“原来如此.....”来都来了,裴连漪只好硬着头皮踏进了男人房间。
霍景昭的卧房是由木头和泥土搭建的,四面密闭,连扇窗户都没有,里面最多能容纳两个成年男子。
不过小归小,却十分整洁的摆放着桌椅,矮矮的床榻。
看到床上铺着的素花褥单,裴连漪低下头,面色隐隐发红。
他生在高门,娇养于深院之中,自小就受各式各样的规矩约束,像这样来到别人的卧房还是第一次。
想到昨晚鬼面男的冲撞无礼,裴连漪的心跳更快了几分。
“罢了,待会儿就向他问个清楚。”极力压下突如其来的不安后,裴连漪正想坐下来,却注意到柜子上霍景昭换下来的外衫。
如果真在海边待了一整晚,衣服上应当有海边的咸腥气。
常年和码头工打交道的裴连漪最清楚这一点。
于是他走上前拿起那件黑灰色的衣衫,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粗糙的布料有点潮湿,虚虚的在手里膨胀,夹杂着浅淡的海风。
充沛的男性气息,微咸的热汗涌入体内,叫裴连漪的脑海一片空白。
此刻他像是昏黄甲板上的鱼,被浪潮混淆方向,一下子失了神。
“好闻么?”这时耳边猛的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
裴连漪惊吓地回身,对上那双俊美的眼后,他下意识把粗布衣藏到了身后。
6. 船上很舒服
和霍夫人说的一样,眼前的霍景昭一头乌密的长发还在滴水,身上有清爽的皂香气,的确是刚冲完凉的样子。
但他却没有随意裸露身体,而是规矩地穿着白寝衣。
此刻他逆着光站立,裴连漪才发现看似俊秀的霍景昭竟比寻常男子健硕许多,他的出现,让本就逼仄的房屋更显得矮小。
瞥见男人占据大半片地方的宽肩窄腰,裴连漪心中的羞窘愈发强烈,便移开眸光,反问道:“你夜里经常在码头么?”
说着,他面红嗫嚅地后退了半步。
霍景昭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上前,在裴连漪快要撞到矮桌子时,从他背着的手中将外衣慢慢抽离。
“夜里帮工搬货会给的多一点,裴爷是知道的。”
听见对方的话,裴连漪清冷的面上一愣,他生来含着金汤匙,年幼便随家中长辈经商,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从未为了银两发过愁。
此时听到霍景昭的话,他心里忽然漫上酸疼的异样滋味,于是下意识道:
“你若缺银两,可以到裴府找我。”
这话出口,裴连漪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而霍景昭的面容却微微变化。
“我为什么要找你?”霍景昭已经穿好了黑衣衫,正定定地看着他。
捕捉到男人眼中的一丝愠色,裴连漪这才反应过来,便哑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裴府.....亏欠于你,我想帮你,我.....”
说着话,察觉到霍景昭在自己身上游离的双目,裴连漪暗暗用手抠了抠桌子角。
想他裴连漪纵横容楚城数年,攻占码头、处置叛徒,独闯军营,什么大风大浪达官显贵没见过,但在这个温文儒雅的小辈面前,居然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就怕伤了男人的自尊。
“我怕你太拼命,伤了身体,若是想赚银两养家,裴府也有空缺.....”
正当裴连漪稳住短促的呼吸,抑扬顿挫的继续说时,霍景昭突然打断他的话,淡淡道:
“如果我说我不缺钱,只缺人呢?”
“你.....”闻言裴连漪瞬间僵住,心想他果然还是在意婚事的。
想到儿子逃婚给对方造成的伤害,他心中更是歉疚,只轻咬下唇,手指甲刮挠着粗糙的桌面不语,像是在等待男人的发号施令。
殊不知他这副小脸发白、欲语还休的模样,落在霍景昭眼里是深深的诱惑。
“子缨,我定会让他.....”安静片刻,裴连漪又想承诺什么。
霍景昭却接过他的话,扬起了笑容道:“放心吧,我是手脚健全的男子,吃点苦不算什么。”
他的鼻梁和唇峰挺立而深邃,下巴剃的清亮,不笑时就有一股彬彬君子的妥帖,眼下展颜一笑,更显得俊朗英发。
果然是个谦逊又能干的好男人,看入迷的裴连漪默然想着,为自己的眼光感到庆幸。
“那你晚上做完工,都睡在哪里?”为了消除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他又问。
在他没察觉的地方,霍景昭嘴角划出玩味的笑:“裴爷好像对霍某夜里睡在哪儿,睡哪张床很感兴趣。”
“现在就要替裴子缨管束我了吗?”
听他提起儿子,裴连漪这才发现自己的话有多么唐突。
霍景昭说的没错,这种话要问,也是和男人有婚约的子缨有资格问。
他莫名找来,对人家展开炮轰式的盘问,就像一个对丈夫夜不归宿有怨言的妻子似的。
想到此处,裴连漪原本就薄的脸皮更烫了,带着羞愤的话也脱口而出:“不,是我想知道,和子缨无关。”
见霍景昭没有回答的意思,他又轻声道:“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说罢他就把头转到一旁,浅浅地吐了一口气。
他的轮廓既有成熟男人的棱角,又不失朱门绣户养出的娇贵,连发怒时都独有一股别扭撒娇的意味。
好一个以退为进,逼他说出自己想听的话后,霍景昭微不可闻的笑了下,在裴连漪想拔腿离开前沉声道:
“睡在船坞里。”
“船坞?”这显然超出了裴连漪的认知。
码头的船多用来捕鱼,运输粮食和一些杂货,那种又脏又腥的地方岂能睡人?他不由厌弃地蹙了蹙眉。
把他的鄙弃看在眼里,霍景昭的神情毫无波澜,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却隐约闪动,仿佛想好了什么。
“船坞里很宽敞,用干燥的草席做床,夜里会有海浪击打到船板上,摇的很厉害,但能睡个好觉,因为.....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说着霍景昭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晦暗的瞳色锁住面前纤细的人:“裴爷若是感兴趣,我可以带您去看看。”
裴连漪头一次听人说睡船舒服,稀奇之余,内心还有丝丝的异样。
只不过,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在青天白日下和一个小辈登船,要叫旁人看去了成何体统。
“不必了,我.....什么人?!”裴连漪婉拒的话还没说出来,门外突然闪过一个黢黑的影子,让他如惊弓之鸟一抖,呵斥道。
“......”霍景昭循声一看,看到那抹熟悉的人影后,他漆黑的瞳孔升上了冷意。
因为门外古怪的动静,裴连漪一下忆起昨夜那诡谲邪妄的男人,还有他放在自己腰上的大手,像只潮冷粗壮的巨钳子,钻进他的皮肉里,让他的身体现在还泛着疼。
“怎么了?”凝视着他汗津津的眉眼,霍景昭故意问道。
“有人.....!有人在外面。”裴连漪表面还维持着镇静,实则衣裳已经湿了大半。
霍景昭顿了顿,安抚道:“别怕,我去看看。”
“好。”眼下的裴连漪对他格外信赖,连忙答应。
“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嗯。”轻哼着再次答应。
不一会儿,霍景昭就拿着一块黑色的瓦片返回房屋,在他面前晃了晃:“没有人,只是一块砖瓦。”
“.....原来是砖。”他还以为是鬼头面具,瞧着男人手里的黑方块,裴连漪有点哑然。
“裴爷出了好多汗.....要不要去洗一洗?”霍景昭忽然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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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声道。
望着男人近在咫尺的俊脸,裴连漪的秋水瞳一震。
“家主,时辰不早了,该回府了。”这时曹管家的声音像是一盆冷水,一下浇灭了裴连漪身上的燥热难安。
“我该走了。”他回过神,淡声道。
看他对自己刚才的邀约闭口不谈,懊恼和积怒从霍景昭的眼底一闪而逝,很快他就点点头道:“裴爷路上小心”。
“好,你也保重。”说着客套的话,裴连漪没有直视对方的脸,就快步离开了霍家。
大门外,曹贤正命令下人们整理轿子,看裴连漪脸庞绯红,神情恍惚地走出来,他赶忙迎上去,关切道:
“家主没事吧?老奴是听到声音才.....”
“你做的很好。”裴连漪停下脚步道。
“家主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霍公子有什么不敬之举?”
“不,和他无关。”裴连漪抿住唇,斟酌片刻才道:“是我,又看到昨夜那个黑衣人了。”
曹贤听了,沉默半晌后劝道:“家主许是太累,又失血过多,人过于操劳就会生出癔病,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
曹贤的话不无道理,想到自己被折磨的无法安睡,裴连漪挣扎许久,才应允道:“也好,去找个口风紧的大夫。”
“是,家主这次在什么地方和大夫见面?”
裴连漪是裴府的顶梁柱,既支撑着百口人的生计,又要隐藏不为人知的秘密。
为了不落人口舌,怕闹得人心惶惶,他从不敢让大夫登门,小病小痛有人伺候,喝几碗药也就过去了。
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只能变换身份,独自出去找大夫。
“找一搜人多的船吧。”想起刚和霍景昭的对话,裴连漪的心软了一下,低声道。
“是。”曹贤迎他上轿后,立刻就去安排。
听裴府的轿撵声远去,霍景昭的脸彻底冰冻。
他先端起桌上的碗喝了一口茶,压住腹部的火苗后,才冷森森的开口:“还躲着做什么,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就从房檐跳进了房屋。
“少宗主.....”桑刹跪在阴影里,不敢抬头。
“没有我的命令,谁准你出手的?”霍景昭拉开椅子坐下来,慢悠悠的问。
“我.....”桑刹踌躇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因为他说了让少宗主不痛快的话.....啊呃啊啊啊——!!”
桑刹话还没说完,霍景昭就抬腿踹中了他的腿骨。
男人的腿结实健壮,即便坐在那里,脚力依然又快又狠,听到骨头的碎裂声,桑刹瞬间惨白了一张脸。
然而只是踢一脚显然不能满足施/虐/欲上来的男人,霍景昭踩着桑刹的小腿骨站起身,负手俯视着脚下的人,声线喑哑:
“我有的是法子堵住他那张小嘴,何须你来多事。”
“我....再也不敢了。”桑刹疼的有些口齿不清。
他本想借恐吓裴连漪试探霍景昭,完全没想到对方会为了一个禁闭又古板的人动这么大火气。
7. 霍景昭挨打
在他快要昏过去时,男人终于收回了脚,接着桑刹就感到有人扶着他的手臂,把他放进了椅子里。
“少宗主....”桑刹睁着血丝尚未褪去的眼睛,低叫道。
霍景昭轻柔地抚一抚他的肩膀,然后解开自己的腰带,帮他固定住断裂的腿骨。
“啊啊啊——!!”即便男人的动作足够轻巧,甚至称得上温柔,桑刹还是痛呼不止。
“嘘.....”这时霍景昭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缓缓道:“你这么叫,把爹和娘引来了我会很苦恼,我可没有欺负你。”
“是.....是!”桑刹连忙咬紧牙关。
霍景昭看了他一阵,忽然说:“桑,你在老东西和我之间周旋这么久,偶尔、也要站在我这边啊。”
闻言桑刹一愣,他顾不得声音的颤抖,连忙解释道:“少宗主,宗主是担心您,所以才让我在您.....”
“呵,担心。”霍景昭笑着打断他的话,不以为意道:“他是怕他精心培养的工具坏掉吧。”
听见工具二字,桑刹沉默着低下头。
霍景昭自幼秘密拜到宗主门下,过着闭关修炼的日子,鲜少抛头露面,因此谁都想不到一个家业落魄的男人会和风光无限的少宗主挂钩.....
少宗主的性情反复无常,将一切都视作蝼蚁,这其中也包括宗主。
但宗主对少宗主的态度却很微妙。
“好.....好啊!景昭要进裴府的门是好事,这会只加快我们的计划.....”
听说霍景昭要迎娶裴子缨,宗主先是抚掌大笑,表现的十分喜悦,而等桑刹走出大殿,在门外站定守夜时,才听见宝殿里传出了刺耳的掀桌子声音。
后来听他回禀两人的婚事生变,宗主就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要他继续监视霍景昭,并且追踪裴子缨的下落。
桑刹不清楚宗主和少宗主是什么关系,但他很确定一点,那就是宗主不喜欢霍景昭身上有“人”的气息。
“越像坚硬的工具,才能活的更长久。”就在桑刹垂着脑袋时,霍景昭的话拉回了他的思绪。
望着男人冷郁的脸,桑刹眼神一抖。
“药带了么?”霍景昭又问。
“带.....带了。”桑刹呆呆地点头,接着就看霍景昭从自己怀里摸出了治伤的药膏。
“这个味道真熟悉。”男人拿起药罐在眼皮下面晃了晃,沙哑的喟叹一声。
看他用指腹慢慢蘸取药膏,微沉着俊美的脸靠近自己,桑刹红着脸赶忙叫道:
“不.....少宗主,我不用药——!我,我是工具,工具是不需要.....治伤的!”
霍景昭突然就笑出了声,他举起右手,端详着自己被药膏弄濡湿的手指,双目闪烁了一下,冷道:“谁说要给你治伤的?我只是提前练习一下,看看会有什么不同。”
练习,什么....?什么不同?
面对着男人寒潭沉星般的眉眼,看到对方神情间突如其来的偏执入迷,桑刹莫名感到脊椎骨发凉,下意识觉得有人要遭殃了。
“从花里泡出来的身子,真正碰起来,是和寻常人不一样的。”只见霍景昭随性地擦了擦手,又把药罐拋还给他。
桑刹气息一滞,接过药罐,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谁。
“尽快治好伤,别拖我的后腿。”留下这句话后,男人就离开了房屋。
分明是他打的,却又说这种话,桑刹僵硬地坐了一会儿,才抱住头发出无奈又无声的吼叫。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码头就响起了船夫招客的喊声。
宽大的船只靠岸后,城中百姓都拎着大包小包登船,准备一整天的海上捕捞贩卖。
在这吵闹的人群里,一名身材颀长、两手空空的男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袍衫便服,用细密的黑纱蒙面,虽看不清样貌,但从其举手抬足之间便能感到不俗。
“家主,船快开了。”这时在他身后的高壮男人提醒道。
“嗯。”裴连漪淡淡点头,迅速跟上前面一名老郎中的脚步。
今天和大夫会面,为避人耳目,他命曹管家不必跟随,只带了面生的李护院出来。
李护院本名李骑,曾是军营里的骑兵,他本人也和名字相仿,长的人高马大。
看到这样凶神恶煞的随从,老郎中有点犹豫,但还是坐在了裴连漪的对面。
“这位夫人.....”
“混账东西,叫什么夫人!叫大人!”
没成想他刚搭上裴连漪的脉,就被李骑一声怒吼吓得直哆嗦。
“是.....是大人!”老郎中瞧病无数,还是头一次见这阵仗,感到惊怕之余,又在心底纳闷。
眼前的夫人身材虽然高大,没有平常女子的娇小婉约,但这一双手纤弱无骨,皮肤更是光洁富有弹性,线条匀称分明,一看就是被府上大人捧在手心宠的贵夫人。
这样的贵人为什么偷摸到船上,还是嘈杂的客船里瞧病呢?
“而且这脉象.....有点古怪。”想着想着,老郎中就把心底话说了出来。
见他欲言又止,裴连漪侧头对李骑道:
“你先退下罢。”
“是!”
听闻他饱含磁性的低沉声线,老郎中瞪大眼睛,正想收回手,手掌却被裴涟漪用茶碗狠狠扣在了桌上。
“大、大人饶命啊.....”
“我不知道下人给了你多少钱,但今天你若能瞧好我的病,我家相公会给你十倍的银两。”
吃痛的老郎中正欲求饶,清清冷冷的嗓音再度从斗笠下边传来,压住了他的惊呼。
“多.....多谢夫人。”闻言老郎中微微松懈下来,抚着胡须再次搭上裴连漪的手腕。
“夫人有点血虚之兆,是不是年幼时饿过肚子?”
裴连漪一怔,摇了摇头后回答他:“我十五岁时出过一次意外,流了很多血.....”
“哎!这便是了!”老郎中一敲桌子,点头道:“就是那次落下了病根,还没养起来,老夫这就给您开一味药方。”
不等裴连漪细问,他便拿起笔,正要写,又突然询问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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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求嗣吗?”
斗笠下的人彻底愣住,黑纱一动不动,默如雪落。
“因为这药方会对那事有影响.....”老郎中赶忙补充道。
“别无所求。”裴连漪淡漠的回道。
他想要的早早就化作泡影,还有什么可求的。
对他来说,子缨能和霍景昭在一起,诞下血脉就够了。
而伴随他的,或许只有后院寂寥的祠堂。
“查票喽——!各位大人夫人小姐,都把船票取出来,查票喽——!”
老郎中刚把药方交到裴连漪手里,不远处就传来船夫的吆喝声。
容楚城依水而生,人们出行、做买卖都靠船只。
管辖船运的四大家族就此立下规矩,不论什么船,每隔一个时辰都要查一次票,以防有人坏了营生。
在这里,逃票乃是人们最为不耻的事之一,一旦被发现都会遭受一番毒打。
看到四周的百姓纷纷取出票等待,裴连漪绞住手指,暗叫糟糕。
他出门从不带钱囊,需要什么都是下人去办.....偏偏这次,拿着船票的李护卫被他赶了下去。
对此时的他来说,毒打算不了什么,可要是被发现身份,他不敢往下想。
这无异于把他屈辱至极的秘密公之于众。
无异于昭告全天下,容楚明珠是个早早就给男人生孩子的荡//妇。
刚刚经受悔婚之耻的裴府,会完全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眼看船夫的脚步逼近,裴连漪恍惚地看着船下翻滚的白浪,脸色变得惨白。
他一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气。
他站起身,正想靠近船的边缘,有人忽然往他泌出冷汗的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裴连漪低头一看,那居然是他迫切渴求的船票!
再抬起头来,恰好对上霍景昭俊美无俦的面容。
“你.....!”是他,难以自持的心跳声汹涌而出,叫裴连漪几乎失了声。
霍景昭什么也没说,他只转身冲船夫举起双手:“不好意思,应该只有我没钱买票吧。”
和平时温吞不同,他的嗓音慢悠悠的,还含着一丝“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老子不惧你”的狂气。
此言一出,船上先是安静如鸡,接着就爆发出百姓们的叫骂声。
“这小子长得人模狗样,没想到会逃票,打他——!”
“靠岸——靠岸——揍他!”
听到周边此起彼伏的大骂,裴连漪捏紧手心里的纸票,脸上满是担忧。
霍景昭把船票让给了他,自是逃不了一顿毒打,可他碍于身份,却不能直接出手阻拦。
深深的矛盾和自责涌上心头,让裴连漪红了眼眶。
果然,船将将靠岸,码头的人就围了上来。
他们是管理这艘船的四大家族之一,冷家的人马。
“嘿,看不出来啊,这家伙挺壮实呐!”好几个人手脚并用才把霍景昭按在了甲板上。
看着男人毫无波澜的脸,打手气喘吁吁下命令:“给.....快给我打——!”
8. 要剁掉我的手吗?
几个人拿着凶器一哄而上,饶是再硬朗、再能扛的身子骨也要被打的直不起腰。
挨打时霍景昭没有反抗,他趴在甲板上不动,只是抬头看着裴连漪的方向,微微扬着嘴角,那深沉如夜的目光像是一种安抚,又写着淡淡的狂气。
“就这么点力?”感受着雨点一样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男人扭过头,冲打手们冷嘲道:“连娘们的力气都不如。”
“这死小子,居然还敢挑衅——!”
“打——!痛扁他一顿!”闻言几个壮汉气得不行,抄起袖子打的更狠了。
裴连漪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从他的角度看去,只知道霍景昭在求饶,却引来恶徒们更加疯狂的行径。
“霍景昭.....”听着拳头不断砸下来的声音,裴连漪黑面纱下的双唇抖动不止,神情间满是挣扎。
“啊嗬——!”
混乱的殴打中,不知谁用力过猛,手上的鱼钩突然划伤了霍景昭的侧脸,男人完好的皮肉霎时淌出殷红的血丝。
“不.....不好了,都停手!”看见甲板上的血,众人立马停了下来。
这群喽啰只想着教训人,倒没想真给人弄出血来,于是都有点慌了。
在他们没注意的地方,霍景昭抬手擦拭着脸颊,嗅着自己腥甜的血味笑出了声。
这一笑,犹如斗兽场里大摇大摆的贪狼,雪白森冷的牙齿清晰可见,俊秀的脸庞也闪过一丝得意和戏谑。
够了.....别再打了.....!见霍景昭被打的奄奄一息,裴连漪的心拧成了一团麻绳,迟疑片刻,他快速起身了离开客船。
正想上去阻拦,岸上围观的好事者忽然对着男人议论起来:
“嘿!这不霍公子吗?怎么连船票都买不起了?”
“嗐,可不是,自打裴府悔婚,霍家更是那个.....听说,头几天家里房梁都的断了,我瞅着是要绝后呐!”
容楚城虽大,但百姓们的消息却很灵通,堪比村口情报网。
像裴府这样的大户,一有风吹草动更是传遍全城。
裴连漪听得不是滋味,霍景昭不光遭了毒打,还在光天化日下被人议论调侃,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帮自己。
凝望着男人一起一伏的后脊,他心跳如雷,两腿却像被钉到了地上动弹不得。
看到凑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打手们有些心虚,撂下一句警告便扬长而去。
“可怜哟,老实人被欺负成这样.....”
百姓们唏嘘一阵,骂了几句裴府不是东西后,才纷纷四散离去。
“快起来吧,地上、很凉。”待人们走远后,裴连漪踏着精巧清贵的白靴来到霍景昭面前。
“咳呃.....”霍景昭埋头稳住气息,踉跄地站了起来。
“当心.....!”裴连漪想扶住他,可快要碰到男人时却想到了什么,伸出的手猛然顿住。
发现他的犹豫,霍景昭摇了摇头:“只是小伤,不碍事。”
都流血了还逞强,裴连漪掀起黑纱一角,双眸浅浅地直视着男人。
“要尽快包扎.....”他靠近霍景昭,刚想查看男人的伤,忽而闻到了陌生的酒气,便询问:“你喝酒了?”
“嗯。”霍景昭偏过头,耷拉着深邃的眼睑。
“什么时候开始喝的?”
“前几日。”
前几日?那不正是子缨逃婚的日子?!想到霍景昭很可能是为了婚事独自借酒消愁,裴连漪觉得心乱如麻。
尽管有点心酸,可是怕男人就此消沉下去,裴连漪还是板起脸,摆出训斥小辈的姿态:“你每天都要做工,酗酒会误事,要是出点什么事,你家中父母该怎么办.....”
“裴爷又在替裴子缨管束我吗?”霍景昭沉声打断了他的话。
生气了吗?听到他浸染酒意的嗓音,裴连漪有点惊讶。
在他眼里霍景昭是绝对的好脾气,刚才被打成那样都一声不吭,可现在却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生气了。
发现对方也有孩子气的一面,裴连漪瞬间放软了语调:“没有,只是裴府不喜欢天天纵酒的人。”
“是你不喜欢,还是裴子缨不喜欢?”霍景昭追问道。
裴连漪脸庞发烫,抬眸注视着他:“我不喜欢,我,我怕你伤身而已。”
霍景昭顿时露出俊朗的笑容:“酒壮怂人胆嘛,如果不是今天喝了酒,我也没机会遇到裴爷,更没机会和你说话了。”
听他这么想见自己,裴连漪内心莫名的雀跃,便哑声道:“先找个地方处理伤口吧。”
两人身在码头,最避人耳目的地方当然是船上,听霍景昭说船上有伤药,裴连漪就抛下嚎叫着十倍银两的老郎中,快步和男人走向船坞。
进入宽敞的平底船,看着地上干爽的草席,裴连漪显得有点局促。
那天拒绝霍景昭的邀约后,他根本没想过真的和男人在这种简陋的地方独处。
回身看见霍景昭关上了厚实的船门,刚生出退缩念头的裴连漪心下一紧,后背挨着木板,都不知道该往哪躲。
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霍景昭点燃煤油灯,解释道:“码头人杂,锁上门就不会有人乱闯了,裴爷也可以取掉面纱透透气。”
他体贴的话让裴连漪身形一滞,静立片刻,面向男人解开了黑纱。
盯着浓郁勾边的黑纱从他脸上滑落,被他攥进纤细的指尖里,霍景昭狠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好在这时裴连漪被船里的装饰物吸引了注意,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草席旁边放着一排柜子,是霍景昭练功时偶然暴走,拔了几棵树,恢复神智后用废木头做的。
为遮挡木头上刺眼可怖的伤痕,他便把贝壳海螺之类的东西嵌了进去。
欣赏着彩色的贝壳,裴连漪有点讶然。
“这些是你收集的么?”他轻声问。
想不到看似老实木讷的霍景昭,私下也很有生活气息。
“.....算是吧。”其实是他把海面掀翻后,桑刹用一晚上捡回来的,霍景昭在内心补充着。
“裴爷可以摸一摸。”见裴连漪看的那么认真,霍景昭放下煤油灯,缓慢道:“你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
裴连漪没有摸贝壳,而是摸了摸柜子上的仙人掌。
这在潮湿多雨的水城可是稀罕物。
“怎么养活的?”他捧住仙人掌绿油油肥厚的茎叶,看的入迷。
“烤的。”用内力烤的,差点烤死,霍景昭再次补充道。
“什么?”裴连漪转头看他。
霍景昭眯起黑眸暗笑,嘴上答道:“有时候做工太累,我就带着它到海滩,脱去衣物,把它放在身上烤太阳。”
一听男人会把仙人掌放身上,裴连漪就像被刺戳伤似的,赶忙放下了花盆。
“我原本打算请子缨来的。”霍景昭突然说。
裴连漪掐住颤抖的手,哑声道:“子缨要是见了,一定也会喜欢的。”
“今天我们的话好像总绕不开裴子缨啊。”
霍景昭不动声色地绕到他身后,神色微沉:“什么时候裴爷能和我单独聊聊?”
裴连漪低下头,对他的话困惑又懊恼,心说明明是他频频提起子缨,却怪到自己身上。
“你想聊什么?”他极力忽视着心里冒出的酸意,转头反问道。
霍景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裴爷今日戴着黑面纱,很美,看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娇夫人。”
听见“夫人”二字,裴连漪蓦的红透了脸。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一定会叫下人掌对方的嘴,非给那臭嘴打的再也说不出半句冒犯的话。
可说它的人变成霍景昭,裴连漪只能难堪地闭上眼,轻声道:
“景昭,你太越矩了。”
“......”霍景昭的鼻息明显变得粗重起来。
就在这时,船外猛的传来一声巨响,接着船舱内剧烈摇晃了几下。
“啊呃....!怎、怎么了?”裴连漪连忙扶住船板,错愕的问。
“应该是有人抢占地盘,故意撞船。”霍景昭也抓住绳索,回答道。
码头上船只多,因此过夜的地盘很有限,每到傍晚,有人就会用撞击的方式驱赶别人,怕船被撞坏,一部分人便会灰溜溜的离开。
“扶稳了,很快就会有第二次。”霍景昭提醒道。
“什.....么?呃啊——!”裴连漪尚未反应过来,耳边就又是一声巨响。
他身子矜贵,常年晕轿子,自然经受不了这样剧烈的摇晃,不一会儿就头晕目眩,辨不清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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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景昭.....!”失去重心的裴连漪惊叫一声,无意识的对男人伸出双手。
“当心。”霍景昭一下子搂住他的肩,把他牢牢抱进怀里。
不知晃了多久,直到裴连漪的脸色苍白,快要吐时才停下来。
他抬头一看,自己攥着黑纱的手正按在霍景昭结实的胸膛上。
许久不和人碰触的裴连漪一愣,双腿有点发软。
霍景昭连忙抽回手,后退半步道:“我碰了裴爷,抱歉.....裴爷,要剁掉我的手吗?”
混乱中,裴连漪没听出他伪装的慌张,只摇头道:“没什么,我不是还要给你包扎伤口吗?”
“坐下罢。”
霍景昭依照他的话坐到草床上等待。
见他规矩地坐好,裴连漪放下心来,拿着蘸药的棉布靠近。
从这个角度,他能看清霍景昭浓密的乌发,整齐的发缝,更能看到他头皮和额头连接处的伤疤....!
那位置和大小让裴连漪如遭雷击,仿佛回到了被鬼面男侮//辱的那一夜。
裴连漪丢下手里的棉布,颤声问:“你.....你头顶的伤是怎么来的?”
霍景昭也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还真是百密一疏啊.....当晚被这人用花瓶砸到时有多兴奋,此时就有多无奈。
“说来惭愧.....裴爷真的想听吗?”
“如实回答我。”裴连漪眉头紧蹙。
“是我没用。”静默许久,霍景昭从床下翻出酒壶,声线变得嘶哑:“我留不住子缨。”
说着他把脸埋进掌心,肩膀隐隐发抖:
“像我这种平庸的男人,连学人家喝酒买醉,都会撞到桌角,撞得头破血流,也难怪他瞧不上我。”
“裴爷,不能怪子缨.....不能怪他,他应该和更好的人在一起。”
他身材精壮健硕,连坐着都像起伏的山峰,但眼下却显得那么狼狈萧条。
裴连漪彻底抛去了疑虑,霍景昭为了婚事郁郁寡欢,本来就是裴府害的,他还怀疑人家,实在是不该.....
“我真没用.....”霍景昭举起酒壶,仰头又要灌自己。
“别再喝了!”裴连漪赶忙上前制止他。
“别拦我——”霍景昭两眼发红,粗鲁地推开他。
“啊呃!”裴连漪的手磕到船板上,登时疼的面容扭曲。
瞥见他细腻的皮肉浮出紫红色的瘀痕,霍景昭神情微变,却没有开口关切的意思。
裴连漪强忍着疼痛,蹲下身,取出他手里的酒壶。
“你要想喝,今后到裴府我陪你喝,但现在不是时候。”
“裴爷.....”霍景昭双目迷蒙地看着他。
“你放心,等子缨回来,我一定给你个交代。”裴连漪又许诺道。
霍景昭由着他把酒壶收走,又羞惭的用手蒙住脸,慌乱道:“抱歉.....今天我喝醉了,我太失态了,裴爷,就先回去吧。”
裴涟漪一看天色不早了,只好顺势而下,离开了船坞。
他走后,霍景昭一改方才的醉态。
他站起身干脆利落地换好黑衣,戴上了狰狞的鬼武士面具。
老郎中在城里忙活一天,回到住处时已是三更天。
他推开门,打算倒床就睡,突然一记惊雷滚落,照出端坐于堂上的男人。
“你,你你.....是什么人?!”瞧着那邪魅怪诞的鬼头面具,老郎中吓得瘫坐在地。
霍景昭抬起手,狂烈的掌风陡然掀开他的药箱,冷问道:“今日船上那人得了什么病?”
他话音一落,药箱便砰的一声四分五裂,碎成了木渣。
“啊——!我,我是大夫,我不能说病人的隐情.....”老郎中强撑着最后一点操守不肯说。
“隐情?”霍景昭嗤笑两声,大掌一挥,锋利如刀的木渣顷刻间见了血。
“在老子面前他没有任何隐情。”
“你,你,你是他相公吧——!”在这生死关头,被刺伤的老郎中紧闭双眼,突然嚎叫道。
窗外雷声轰隆,听得这一句,要把他喉咙钻出血窟窿的木头猛的停了下来。
霍景昭幽幽地撤去掌风,冷道:“老东西,你的话,救了你一命。”
9. 霍景昭偷换药方
眼看捡回了一条命,老郎中松了一口气,急忙跪好道:“大、大人,尊夫人,他没,没病!”
他本以为这么说男人就会速速离去,不料鬼面男闻言陡然站了起来,声音变得分外冷厉:“没病.....?”
男人的身材高大修长却不粗犷,但站定不动时,他双肩、胸腹和手臂上的黑盔甲随呼吸起伏,在这样狂风大作的黑夜,就显得格外魁梧。
“没有——真没有——!”望着他占据大半片药堂的黑影,老郎中连连摆手,吓得直咽唾沫。
霍景昭皱眉思索片刻,忽然像被雷击中一般,哑声道:“没有病,莫非是怀上了种.....?!”
话说出口,他已经有了夺门而出、立刻到裴府抓住那人仔细查验的冲动。
“不不不.....!那更不是——!”听他说着说着就要给自己戴绿帽,老郎中摇头如捣蒜的否认。
他冷汗津津的从地上爬起来,对霍景昭拱手道:“从尊夫人的脉象来看,他清心寡欲、心思淡泊,应该.....很久都没有房事了。”
说着老郎中抬抬眼皮,心道鬼面男长得的挺壮,嗓音也浑厚嘶哑,一举一动都充满雄性气息,看着也不像是“不行”的样子呐?
怎会叫夫人独守空房呢?
霍景昭没有理会他的揣测,反而心情大好的一撩衣袍坐下来,催促道:“继续说。”
“......是。”老郎中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道:“尊夫人找老夫看诊,只是因为受惊后难以入睡,让老夫写点养身的药,而且,他亲口告诉老夫,他不愿再.....怀胎。”
最后两个字他咬紧牙关,说的很轻,但还是引来了鬼面男强烈的杀意。
“所以.....老,老夫就给他开了养血安神,但不利于怀胎的.....啊啊啊——大人饶命!”
“由不得他。”
没等他说完,霍景昭的身形犹如风驰电擎,稳稳站在老郎中面前,徒手把他提到半空中,凌厉诡秘的掌风就要从他的天灵盖落下。
“老东西,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等着明天有人来给你收尸,第二条,便是重写一份药方。”
“我这就重写——!重写!”脸憋成紫红色的老郎中立马双手合十,哀求道。
“很好。”霍景昭慢悠悠地松开手,淡笑一声后对门外道:“桑,把东西拿进来。”
老郎中还没来得及眨眼,就见另一名穿暗紫色劲装的男子从天而降,用内力将一只巨大的箱子推到他眼前。
“这.....这是?”老郎中摸着宝箱惊疑不定,而霍景昭的话叫他差点激动的背过气儿去。
“没什么,万两黄金而已。”
老郎中瞬间明白,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提笔写好药方,呈到霍景昭眼皮下:“有这几味药,尊夫人便不会对房事太过抵触,连日服用,还会有追欢之想,只不过.....”
“不过什么?”霍景昭慵懒地撑着脑袋,坚硬面具下方的喉咙隐隐颤动。
老郎中战战兢兢道:“不过尊夫人身子娇贵,又有点血虚之症,贸然怀胎,恐怕会受伤。”
话说完,桀骜坐在椅子里的男人沉默了下来。
看他如同一樽寒洌冰雕般不动,老郎中怕的要命,正打算为自己的多话求饶,此时霍景昭忽然俯下身,朝他掀起面具一角,露出冷白整齐的牙,笑的轻蔑而妖邪:
“我就是要伤他,把他弄到遍体鳞伤,彻底离不开我才好。”
这.....这,这都什么扭曲的人呐?!盯着男人锋利寒芒的下颌,老郎中大气都不敢喘。
“桑,我们走。”
“是。”
霍景昭收回身上的戾气,身形一转,匆匆离开了药堂。
子夜电闪雷鸣,暴雨却迟迟没有落下,因而空气中满是令人烦闷的热流。
今晚裴连漪服下药后就试着入睡,起初是有点睡意,可没安睡多久,他就被热出了一身薄汗。
对汗液的讨厌最终胜过了身体的疲倦,想到天太晚,也不方便沐浴更衣,裴连漪便起身拿了一块手帕,给自己擦汗。
他性格极其保守,就算四下无人,他擦身时也不肯脱去寝衣,而是小心翼翼的把衣裳拉开一个小口,手握着布巾探进去擦。
殊不知这副半遮半掩的样子,更能挑起一旁窥视者的情绪。
擦了一会儿,裴连漪走到书桌旁边,忽然发现放药方的地方有点乱。
此时屋外的狂风席卷而来,他只当是被风吹的,便没有多想。
裴连漪刚要用镇尺压住纸张,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道深沉的男声:
“裴爷的身材好棒.....”
镇尺从纤细的手里摔落,啪的一声,裴连漪惊然转身,就对上了黢黑鬼面冷郁的眼孔。
男人负手在房里踱步,好像出入自家一样随性悠然。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想到对方不知在角落里看了多久,裴连漪倒吸一口凉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身体先做出了反应。
“不.....来人——啊!!唔.....!!嗯.....”他慌忙后退,刚要喊人,周边的灯火陡然熄灭,鬼面男更是不由分说,冲上前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
男人今夜的心情似乎很好,堵他的嘴时还在哼歌。
裴连漪不知道他哼的是什么歌,只觉得自己全身每一根汗毛,每一个毛孔,都跟着鬼面男的哼声掀起了滔天骇浪。
“嘘.....不要叫,今天我不想折腾你,想必你也不愿旁人看见你躺在我怀里的样子。”霍景昭趴在他脸边耳语,另一只手依然放在身后。
“你一叫,他们就会醒来。”
听见他的话,裴连漪心下一阵绝望。
男人仅用一只手就将他紧紧锁入怀里,他实在想象不到府里有谁能制住这个古怪的疯子。
再三权衡之后,他双手发抖地抓住男人的手臂,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为何要这样对我?!”
说话间,想着受惊以来的身体不适、独自瞧病的委屈,裴连漪闭上眼,颤声道:
“我讨厌你,你,你让我恶心。”
暴雨将至,霍景昭今晚原本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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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换了药方就走,可正要离去时,却听到了床上人喑哑的低喃:
子缨,你不要怪爹爹.....
连梦里都在想儿子,可真是个好父亲。
审视着裴连漪入睡后才有的娇憨之态,他已然挪不动双腿。
此时低头看到他脸上的厌恶和害怕,霍景昭差点遏制不了自己的粗喘:“是吗?可我却很喜欢你,每晚都在想你。”
裴连漪又惊又怒,张开嘴就要咬他。
察觉到他的意图,霍景昭立即抽回手:
“又想在我身上留痕迹?裴爷未免太心急了。”他哼笑一声道。
“不要.....不要过来。”
发现裴连漪逃到门边要叫人,鬼面男瞬间冷下脸,猛的把他的手按在了门板上。
“啊.....!呃!”裴连漪手背上有白天在船里撞出的瘀痕,被这么一碰,更是疼的眼前发昏。
看他满脸痛楚,鬼面男似乎愣了一下,而后粗声道:
“手受伤了,怎么弄的?”他明知故问。
“和你无关。”裴连漪嫌恶地移开目光,不看他。
“还是你想被我拖到院子里去说?”
“呃嗯.....!”怕被下人发现,裴连漪咬住了嘴唇,低声回答:“在船上撞伤的。”
霍景昭定定地看他片刻,忽而嗤笑道:“撞一下就肿成这个样子。”
不待裴连漪反应,他就淡淡吐出二字:
“娇气。”
嘴里说着人娇气,可他的大手却不自觉地揉着裴连漪发红的手背。
“和谁去的船上?”他又问。
这句冷冷的盘问,叫方才还想逃的裴连漪怔住了。
他闭口不答,鬼面男突然变得急躁起来:“没想到一向庄重自持的裴爷会和野男人在船上私会!”
裴连漪靠着门,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他,他是子缨未来的夫婿。”
鬼面男骤然停下动作,沉声问:
“你对他,是什么感觉?”
裴连漪困惑地抬眸,不知为何,他居然在这个来去无踪、猖狂放荡的疯子身上感受到了一丝紧张。
想着霍景昭温热有力的怀抱,他混乱不堪地摇头: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
望着他迷乱摇曳的鸦色长发,霍景昭心如鹿撞,狠狠攥起他的手,狠声道:
“从今往后不准和其他男人见面!若让我发现,我就.....”
“你就怎么样?”裴连漪疼的一下子来了脾气,怒声反问他。
“我就打断你的腿。”
窗外轰隆一声,照出鬼面男高大深邃的轮廓,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水哗哗撞击着门扉,让裴连漪的心口震颤不已,内心更是升起几分异样。
他自小养尊处优,哪怕是小拇指被花刺划伤,下人们都会哭天喊地,忙着给他取药包扎。
没有人.....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谁若想动裴爷一根手指,恐怕当天就会横尸街头。
可眼下的裴连漪知道,这个诡秘又强大的男人,他是认真的。
10. 霍景昭正式进门
屋外的雨没有落到裴连漪身上,可他的心却像被密密麻麻的东西击穿,酸软难忍,几乎站不住脚。
发现他虚浮盈动的眼神,鬼面男似乎抬了抬手想扶住他的肩,快碰到他的上臂时,男人却停下动作,只留下一句“我明晚还会来”,便闪身离开了卧房。
“呃啊.....”他走之后,裴连漪沿着晃动的门板蹲下身,他咬牙闭上眼,原本发白的脸庞红成了一片。
夜雨微寒,就算隔着门,穿着单薄寝衣的后背也像沾上了一点潮气。
裴连漪迟迟没有起身,他用手指扣住门框,脑海里全是自己把指尖掐进鬼面男手臂里的瞬间。
“家主.....!家主您怎么了?!”瞧他房里没有一点光亮,巡夜的曹贤连忙跑过来,将灯笼放到门外。
感受到外面的暖意,裴连漪这才回过神,哑声道:“没什么,有点受凉而已。”
说着他踉跄起身,披上精细的外衣,打开了房门。
下人们很快送进来了热腾腾的金丝枣姜汤,还有一盘白玉兰点心。
为了不叫人看出端倪,裴连漪只好当做无事发生,漫不经心地吃起了夜宵。
见他神色有异,曹贤垂下苍老的眼说道:
“依老奴看来,自打小少爷出走,咱们府上就少了些许阳气,这最重要的男丁一少,可不就会招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来么.....”
裴连漪拿着银筷子的手一顿,有点无奈。
经过刚才那一遭,摸到鬼面男手上鼓胀的青筋时,他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事。
那个男人虽然强大到不像人,可他有炙热的喘息、血的流动和.....成年男子才有的反应,分明就是活人。
不过曹贤说的有几分道理,自从子缨逃婚离家,没有儿子的吵闹,这个家里就失去了一大半生机。
男丁?想着这两个字,裴连漪的眼前又浮现出霍景昭温润爽朗的脸。
如果他在这里,兴许能抵挡这些怪事。
搅动着淡金色的汤羹,裴连漪发现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居然有点不可收拾,但想到鬼面男的威胁,他又是一阵心悸的滋味。
就在裴爷苦恼于“怎样让那个男丁名正言顺的进门”时,机会来了,容楚城迎来了十年一度的大盛事——龙舟会。
古书有云,龙神曾落户于容国,生下六儿六女,后来六个儿女各自婚配,诞下海神、地神、风神、火神、战神和酒神。
后来,容楚城就以海为尊,世代打造出一条龙舟,让人们沿着湖海呐喊,以搜寻海神的踪迹。
此地海上运输常年由四大家族把控,为使得权力公平的更换,商会便和四大家族联合举办了赛龙舟大会。
只要是城里经商的人家都能选出代表参赛,而获胜者不仅可以获得一年的海运定价权,还能为家族在城中最大的皇家寺庙——天音寺奉香。
说起来,这算是光宗耀祖的事,但真正肯参赛的小商户少之又少。
问起来,那就是怕死。
尽管赛事奖励颇丰,但海上状况多变,稍有不慎就会掉海丧命。
更何况四大家族有钱有势,每每派出的参赛者不是壮兵就是老道的混江龙,寻常老百姓拿什么跟这群老爷们玩?
久而久之,人们就认为赛事不过是四大家族演给大家看的,反正最后的胜出者只会在他们之间。
但谁也没想到,这一届的龙舟会,竟从半路杀出来了一个拦路虎。
桑刹找到霍景昭时,男人正坐在湖边抛石子。
他没有换下昨夜的黑衣盔甲,此刻还披散着黑发,发梢有被雨水弄卷的痕迹,看起来有点懒散,还有一丝深沉的邪魅。
“少宗主今日的心情很好。”望着小石块从他掌心飞出,平稳的划过水面,桑刹低声道。
霍景昭每扔出去一块石头,就会喝小半口酒。
桑刹知道,那是他对自己的一种控制。
和温润淡泊的霍家公子表象不同,九华宗的少宗主实际是一个重欲的男人,酒色食贪,在这具成熟的男性躯体上展现的淋漓尽致,但为了修炼内功和尽早完成计划,他不得不常年压制着它们。
那些得不到释放的东西最终变成污黑,在练功的暴走、生死攸关之际,与他如影随形。
石子丢完了,酒还剩了一大半,但霍景昭没有再喝,而是把剩余的酒倒进水里,忽然笑着说:“昨晚他想咬我。”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眼中兴味十足:“他为了咬我,主动抱住我的手,捧着我的右臂,抖得就像一只初生的绵羊,奶白奶白的。”
想到那个姿势下,自己低头时不经意瞥见的白皙,霍景昭的瞳孔一深。
难怪没有换衣裳.....桑刹眉头一跳,立马反应过来他在说谁。
“少宗主可有受伤?”他试探性的问。
“他要真敢咬,我就卸了他的下巴。”霍景昭站起身,自怀里取出刚签的龙舟大会生死状扔给他,冷道:
“你今天找过来,是为了这个吧。”
接过男人扔来的纸张,冷汗直冒的桑刹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是,少宗主,宗主说过,这次龙舟会是搅乱四大家族,引起他们内斗的好时机,我们.....”
他原本还不知道该怎么和男人禀告这件事,毕竟以霍公子现在低微的身份,怕是不好招摇参赛,不料对方已经报了名。
“我会满足他。”霍景昭打断他的话,他负手而立,语调变得平淡:
“不过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霍家,为了在天音寺奉上那两柱不灭的香火。”
他凝望着湖面,黝黑的瞳孔似乎多出了一道裂痕。
练功受重伤、用刀剐腐肉、烈酒冲洗伤口时他连眉头都不皱,但此刻,桑刹却在男人的眉目里捕捉到了一股淡淡的寂寥。
还有.....孤独。
坐拥世间最奢华的九华宗,无数美人萦绕的少宗主,也会感到孤独吗.....?桑刹摇了摇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便拱手道:
“是,属下这就去回禀宗主。”
另一边的霍家,得知儿子要参赛,霍家夫妇有一点担忧,但更多的是喜悦。
想到儿子如果能获胜,兴许就不用做裴府的赘婿,不必再寄人篱下,霍夫人就撑着病体,和相公一起给儿子做参赛的衣裳和划舟浆板。
霍景昭回来时,夫妇俩还在忙活。
“爹和娘,在做什么?”他刚进门就迈入柴房,舀一勺水喝下后,换了件白色褂子,再擦着手回到院子里。
瞧见儿子脚踏日光、一身清爽的出现,霍夫人弯起眼,忙拿起新衣裳在他身上比划。
“在给你做比赛的衣服,老霍,你看,我就说这颜色和景昭相称吧!”说着,她瞪了一眼旁边的中年男人。
她手里的料子红白相间,上面贴着防水的油布,在太阳底下好像闪烁的鳞片。
“是相称,跟条鲤鱼似的。”霍父摊手道。
霍母立即回怼:“像鲤鱼才好呢,鲤鱼跃龙门嘛!”
听得他们的对话,霍景昭爽朗地笑了起来。
他长得俊朗如玉,平时的笑只是人畜无害的老实,但面对家人真心一笑时,却是满满的少年意气。
看他这么笑,霍夫人僵住,有点不是滋味地缩回了手。
“娘怎么了?”霍景昭见状敛起笑。
“没什么。”霍夫人暗暗拭泪:“想到你独自出门做工辛苦,这些年家中的担子都在你一人身上,如果有弟弟妹妹....”
说到这儿,她突然止住了话音。
霍景昭脸色微变,片刻后他蹲下身,温声道:“不苦。”
“娘放心,比赛的事,我会尽力。”
“好,好。”霍夫人拍拍他的手,欣慰的笑道:“你爹年轻时也划过龙舟,不过那龙舟太窄,他太胖,一上去就翻船啦.....”
“哈哈哈.....”
“呵,区区一个被退婚的男人,他有什么资格参赛?!”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的说着话,门外突然传来讥讽的声音。
霍景昭回头一看,原是冷家和师家的人找上了门。
容楚城的四大家族里,当属这两家最为“活跃”。
和世代经商的裴家不同,冷家祖上是依靠倒卖黑产发的家,兴许是亏心买卖搞太多遭了报应,冷老爷不到四十就发病离世,只留下了冷小少一棵独苗。
冷小少全名冷欢,据说他娘生他时难产,致使他发育不良,不但体弱多病,连个头都比寻常男子矮一截。
正是因为先天不足,冷欢仗着冷府的背景,平时没少在书院、码头等地欺凌穷苦人,尤其是年轻力壮的穷人。
而师家则人丁兴旺,不但拥有最大的绸缎庄生意,还掌管着城里各大庙宇,祭祀活动。
有了冷欢这个出头鸟,师家乐得派人跟他一起瞎胡闹,之后再坐享渔翁之利。
这次他们对龙舟会如此关注,想必已经在背后定好了获胜人选。
霍景昭想了想,上前一步,拱手淡笑道:
“冷少爷,霍某只听说手脚不健全的男子不可以参赛,被退婚者不得参赛,倒是没听说。”
他的笑容恭谦,语调温和,说话时还轻蹙眉头,像在小心翼翼的思考,看上去特别无害。
冷欢却给气炸了,用短手指着他:“你.....你是在内涵本少吗?!”
霍景昭“啊”了一声,立刻举起手后退:
“我只是说参赛规则而已。”
“没有冒犯的意思。”
看到他笑眯眯的脸,想起这个穷男人因裴府的指婚出尽了风头,冷欢气的咬牙切齿:
“霍景昭,你还真把自己当裴爷的赘婿了,我告诉你,裴府不过是耍你玩玩,像你这种穷酸男人,也想和我们争海上的霸主?”
说着,他转头就对人命令:“你们过去,给我撕了他那件衣裳。”
“是——!”下人们立即冲霍夫人扑了过去。
“不要.....!”霍夫人赶忙护住手里的布料,哀求道:“冷少爷,都是景昭不好,是景昭说错了话,冲撞了您.....您,您大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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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放过他吧。”
看见她在拉扯中散乱的头发,霍景昭的表情起了变化。
“娘.....”他张了张嘴,唤道。
霍夫人有病在身,自然挡不了几个人的撕扯,很快就倒在了地上。
见夫人遭到欺压,霍父也拿起手边的船桨冲上前拼命。
只听扑哧一下,院子里响起了布料撕裂的声音,再一看,霍夫人手里的衣裳已经面目全非。
“都停手——!”
就在众人愣住时,门外突然传来一记怒喝。
紧接着,一帮子护院和下人就冲进霍家,站在了院子两边。
发出怒喝的曹贤跟在他们后边,守住了门。
“是.....是裴爷来了!”
一瞧这阵仗,冷欢和师家的人又惊又怕,而看到从轿子里走出来的人后,众人更是直了眼。
华美的轿子悠悠落地,一只纤弱无骨的手掀开轿帘,接着便是一双贵气的墨玉垂缨靴。
和上次一身薄纱衣不同,今天的裴连漪穿着暗紫色的常服,规整的花纹、密闭的衣扣,是他独有的威严和保守。
因为天热,他一头如瀑的长发束进紫金发冠里,垂顺在腰畔,又为他增添了丝丝明媚。
所有人都屏息而立看着他,裴连漪却对曹贤道:“犯恶心。”
知道家主还在晕轿子,曹贤赶紧叫人搬了把椅子放在院子中间。
裴连漪坐下来,视线恰好能看到霍景昭的手掌。
“裴爷,您、您怎么来.....”
“滚下去。”
冷欢刚要上前,就被曹贤厉声喝退。
“我.....我,”刚还在撒野的人瞬间面红耳赤,揉着衣角不知所措。
这时裴连漪淡淡道:“后生,就算是你太爷爷在这儿,都要跪着和我说话。”
“你哪来的胆子。”
冷欢一瞬间冒了汗,因为他知道,裴连漪说的没错。
眼前的人可是从将军手里夺过船,烧过海,朝廷都忌惮三分的容楚明珠,论资历、辈分,在场没有一个能跟他搭上话的。
商会等级森严,每逢议事,只要裴连漪站着,就没人敢坐下,当他入座,众人往往不能俯视或平视,就只能跪坐到蒲团上听事。
久而久之,这也成了默认的规矩。
“裴爷!霍家早就不经商了,小辈只是觉得.....觉得霍景昭没资格参加龙舟会。”
冷欢直挺挺地跪下来,白着脸道:“而且他品行不端,根本就不是什么老实人!”
“就是!”此时他身后的打手附和道:“这小子前两天坐船还逃票呢!被咱哥几个痛扁了一顿。”
一听向来端正的儿子会逃票,霍夫人惊呆了。
裴连漪面无表情:“霍景昭和子缨的婚事落定之前,他就算半个裴府的人,这次的龙舟会,他会代表裴府参赛。”
霍景昭的眼神从方才就黏在他身上,此时听见这话,微微起了波澜。
“什、什么.....!”冷欢两眼一黑,要靠下人扶才能爬起来。
瞅着他变做一滩烂泥,曹贤对护卫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清理院子。
护卫把闹事的拖走后,霍夫人长舒一口气,急忙问儿子:“景昭,你怎么会逃票呢?”
“被他们打到哪里了?娘看看.....”
听见这问话,起身走向霍景昭的裴连漪停住脚,抬眸望着男人,像是在等他怎么回答。
霍景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他紧合的衣扣上流连。
裴连漪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脸烫了起来,那天船晃得激烈,他没有余地多想,就被霍景昭牢牢抱住。
和那张俊秀的脸相比,他的手臂强壮的不像话。
只是短暂的一下,一次,就叫裴连漪心神迷乱又难忘。
霍夫人还在慌忙检查儿子的伤势时,霍景昭突然道:“秘密。”
“什么?你这孩子.....有什么话还不能告诉爹娘了?”霍家夫妇十分惊讶。
霍景昭只是勾了勾唇角。
这时裴连漪踱步过去道:“既然景昭不想说,二位就别再追问了。”
霍家夫妇立刻诚惶诚恐起来:“是是.....裴爷都发话了,我们当然不多问,不多问。”
“咳.....嗯。”裴连漪站在原地抿唇。
“那什么,裴爷和景昭聊,我们先回屋了。”看出两人有话说,霍夫人立即扯着霍父回房。
他们走后,裴连漪的语气松软下来:“你还好么?”
“没什么,习惯了。”霍景昭开口回应,他的嗓音异常沙哑。
“你脸上的伤.....”裴连漪像被他粗粝的声线抓了一下,他抬手想碰男人的脸庞,又停了下来:“这几日不可以饮酒,要是发炎就不好了。”
说着他正欲放下手,却被霍景昭一把擒住。
“那天裴爷像小鹿一样撞进我怀里,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男人的瞳孔渐深,映出裴连漪泛起红晕的脸:“我要独享这个秘密。”
11. 情书
“下人们都在看着。”嘴上说着提醒的话,裴连漪还是忍不住碰了碰男人脸上的伤痕。
他的指尖凉润凉润的,像是炎夏里的冰元子。
霍景昭被摸的眯了一下眼,而后松开手道:“是我失礼了。”
看着他谦和有礼的样子,裴连漪正色下来:
“龙舟会快要开赛了,冷家近来猖狂的很,他们敢来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为了能安稳参赛,你还是住到裴府来吧。”
霍景昭讶异地挑眉,声音变得低沉:“可我的身份,恐怕.....”
他欲言又止,看起来有些苦恼。
“你不用怕,你本来就是裴府即将过门的人,没谁敢说闲话。”说着裴连漪转身叫来曹贤,命他给霍景昭安排住处。
“曹贤,待会儿你就带他一起回府。”
“是。”走近的曹贤抬眼瞧了下未来姑爷,心说这姑爷长得确实好,虽然有点窝囊,连自己爹娘被冷欢那样子骑脸欺负都一声不吭,但这样的人恰是裴府需要的,难怪老爷这么着急.....
比起裴连漪的急切,霍景昭还是那副温吞的样子,他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笑道:
“唔,在下先谢过裴爷的好意,不过这事我还要告知一下爹娘,可以吗?”
可以吗?完全是个有礼有节的大男孩模样啊。
望见他清润炫目的笑容,裴连漪捏紧了折扇的扇骨,点头道:“去吧。”
得到他的应允,霍景昭这才迈着沉稳的步伐去找霍家夫妇。
目送他离开,曹贤缓缓提议道:“家主,霍公子还没正式进门,这时候招摇入住怕是不妥,老奴想,就先依照下人的吃穿用度对待他,这一来也符合规矩,二来也是磨炼一下他的心性,您看如何?”
裴连漪回过神,想到那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诡秘鬼面男,他也只好答应:
“就照你说的办。”
于是在裴小少爷逃婚一事还未收场时,霍景昭就背着爹娘准备的粗布包袱,从人们各异的目光里进了裴府。
来到裴府,曹贤没有立刻带他去住处,而是领着他转了一圈富丽堂皇的庭院,然后在一道拱门前停了下来。
“霍公子可记好了,从这地方、这条路开始,就是家主和小少爷的住处,名叫主院,别院,除了贴身伺候的奴婢,谁也不准擅自进入。”
“是。”审视着偌大的翡翠色拱门,霍景昭先答应了一声,然后又挠了挠头:“可是,为什么不能进?”
顶着烈日转了快三个时辰,他却没有一点疲态,只是脸上有细密的汗水,可见其身强力壮,要是小少爷和这样的好男儿圆房后,兴许不出三个月就能怀上子嗣,老爷就能安心了。
如此想着,面对霍景昭清朗的笑,曹贤又板起脸:“因为在这地界儿,除了老爷和少爷,我们都是粗鄙之人。”
“家主岂能受粗人冲撞?”他仰头反问,字里行间带着浓浓的傲慢。
闻言霍景昭一脸的恍然大悟,对他作揖道:“谢曹大总管指教。”
“曹总管放心,霍某不会乱走的。”
嗯,的确是孺子可教也!曹贤欣慰地点点头,又给他指了指后院的琉璃花房:“瞧见那个巨大的房子了么?那块儿都是家主养的宝贝,你可千万不能碰.....”
“是.....是。”这一路上,不管他说什么,霍景昭都会好脾气的答应,曹贤甚至怀疑,就算他让眼前的男人去马房里刷马、禁足,他都会笑呵呵地跑去。
之后霍景昭就被带到了偏院的客房,说是客房,但房屋里却没有床,而是铺着下人们睡的大通铺。
“府上暂时没有多余的床.....”
“没什么,这地方挺好。”不等曹贤解释,霍景昭就把包袱放到地上。
他伸开手倒进沾灰的棉被里:“这房子比我家的小院还大呢。”
听着他的感慨声,曹贤得意的笑了一下,随后他垂下眼,故作恭敬道:“那霍公子您先休息,旁边就是后厨、柴房,我会叫下人们备好水和晚饭,您过去自取便是。”
“老奴先告退了。”
见他要走,刚还在大通铺上慵懒躺倒的霍景昭连忙起身:“有劳曹管家,多谢您.....”
“不送,不送。”曹贤这就快步离开了多年没人睡的旧院子。
而在他背后,床铺上的男人微微抬起手指,用内力掀开了屋顶一角,俊美的面容瞬间变的冷凝。
“桑,出来吧。”
他一声令下,房檐上的暗紫色人影就像化作墨点似的,倏忽跪在了他面前。
“少宗主有何吩咐。”
霍景昭低头咬破食指,看到暗红的血珠从指尖冒出来,他含笑的声线有些兴奋:“我要送一样东西给他。”
“.....是。”
天近傍晚,回到裴连漪所在的主院后,曹贤已然累的气喘吁吁,但他还是忙不迭地理了理衣裳,说起了霍景昭在府里的表现。
“啊,这树上的果子够我家里吃半个月了.....”
“嚇!好大的池塘,这里面的鱼都吃熟肉么?在下家中只吃河虾的。”
看他学霍景昭学的惟妙惟俏,正在用膳的裴连漪轻拂衣袖,抿唇暗笑。
身处自己的卧房,他看起来比平时松弛很多。
这时的他鸦色长发散落耳后,身穿镶嵌着银色绢花的单衣,没有系衣带,而是松松的合在身上,却更凸出他成熟紧致的身材。
“家主,要我说,这霍公子家中实在是太寒酸了.....”瞧见裴连漪罕见的笑了,曹贤却无奈地摇头。
裴连漪靠进椅子里,淡淡道:“寒酸点好,这样他才会听我和子缨的话。”
“越没什么见识,就越好掌控,不是吗?”
“是,家主说的极是。”
“什么时辰了?”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裴连漪突然询问。
“回家主,还有一个钟头,就该关门就寝了。”
听见曹贤的回答,裴连漪猛然握住了椅子扶手,矜冷的脸庞浮上一层红晕。
“一个钟头.....”他哑声低喃,耳边仿佛还留存着鬼面男炎热的吐息。
——我明晚还会来。
“家主,家主.....?”
“什么——?”裴连漪在曹贤的呼唤中猛的一颤,眼底波光流动。
望着他飘忽不定的双眸,曹贤担忧道:“家主的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
“......没什么。”裴连漪侧过头默了片刻,随后站起身道:“今晚我没什么睡意,随我去庭院转转吧。”
此时的裴府庭院比往常热闹,华灯初上,又是休息的时候,府上来了新人,大家都聚到一起,或多或少的想见识一下未来姑爷是什么样的人。
院子里的大块头李骑李护卫首当其冲,只见他把一个陶瓷罐摆到石桌上,又拿几根小棍子在霍景昭眼皮下晃了晃:
“霍公子来试试吧?!”
霍景昭在人堆中间露出温良的笑:“这,这是做什么?”
“嗐,霍公子连斗蛐蛐都不知道呐?”
不等李骑回答,一旁的仆从就笑嘻嘻地抢走他手里的小棍子:“连三岁小孩都会呢!”
一听这话,两手交握在身前的霍景昭更加腼腆了:“在下自小就帮家中做工赚银两,很少有空玩乐,实在是.....抱歉。”
说这话时,他的语调十分平和,却引来了旁边一众女眷的心疼。
“诶呀,你们快别逗霍公子了!他都这么老实了!”
“就是就是.....!”婢女们好像护鸡崽子的老鹰,瞪着旁边的男人们。
霍景昭淡笑不语,他搓着布满薄茧子的手:“几位大哥玩,我跟着学学可好?”
有他这么说,李骑等人也放下被女眷们怼的不满,给他演示起了斗蛐蛐。
李骑和仆从的手法很娴熟,很快罐子里的雄蛐蛐就咬到一起,热火朝天地打了起来。
众人伸着脑袋看的专注,连害怕虫子的婢女们都在鼓掌。
她们正看的得趣,仆从却突然失手,一不小心把蛐蛐挑到了为首的婢女身上。
“哎呀!虫子跳我身上了!救命呐.....!”
“快,快把它拿走!”站在前面的婢女顿时惊叫连天,吓得花容失色。
“佩兰姐,你别怕!别慌.....!”眼看她一通乱躲,就快要摔进身后的池塘里,大家都慌了神。
此时一个敏捷的身影快步上前,众人还没来得及细看,这人就徒手捉住婢女身上的蛐蛐,又稳当当地扶住了她。
“你.....霍公子.....!”得救的婢女惊讶抬眼,发现此人竟是刚刚还一脸局促的霍景昭。
霍景昭对着手里的小蛐蛐吹了口气,然后把它放进陶罐里。
“太调皮了。”他轻叹一声,嗓音沙沙哑哑的。
这手法架势,哪里像不会玩的.....?直接给大家都看呆了。
望着他把玩蛐蛐时带有一点调笑的侧脸,婢女们都红了脸,被救的佩兰更是面红耳赤。
“霍公子......”
霍景昭反手扣住陶罐,然后转身抚了一下她凌乱的发梢,温声问:
“没事吧?”
这一连串干脆潇洒的动作,让在场的男男女女都有些害羞。
“谢公子,没、没事的。”
庭院和水榭隔得不远,中间有一座池塘,看到霍景昭和女眷之间亲昵的举动,裴连漪强忍下心里面的不快,皱起眉道:
“曹贤,太吵了。”
跟着他的曹贤会意,立马穿过走廊,来到众人眼前。
一看是大管家,下人们都脸色微变,赶紧低着头后退。
只有霍景昭拿着陶罐纹丝不动,似乎在酝酿什么。
曹贤见状冷下脸,扬声道:“家主说,玩物丧志,今后这院子里不准再斗蛐蛐,谁要是带着霍公子斗蛐蛐,便要依照家法处置!”
说着他冲霍景昭伸手:“霍公子,交出来吧。”
这一番话说的尖锐又严肃,让奴仆们都白了脸,生怕未来姑爷和管家起争端。
霍景昭却只是莞尔一笑,而后就用双手捧住陶罐,递给了曹贤。
“裴爷生气了吗?”问这话时,他的视线根本不在曹贤那儿,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榭里的人。
池中水影变幻,裴连漪单手扶着柱子,修长的身姿仿若缠绕的睡莲。
发现霍景昭的眼神,裴连漪的身体一紧。
他正为心中那股无名的火气懊恼,他也反复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在替子缨管教未来的丈夫,但当男人看过来时,他居然会感到心虚,还有......羞愧。
就算这样,作为家主的自傲还是占了上风,裴连漪深吸一口气,对上了霍景昭的眼睛。
生气了吗?
这就给你。
那双黑眼珠子平和淡然,可一闪一烁间,却莫名夹杂着几分戏弄。
“裴爷不喜欢贪玩享乐的人!”曹贤狠狠地瞪霍景昭一眼,夺过他手里的罐子就走。
他走后,大家都松了口气,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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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叹道:“呼.....以前休息的时候老爷对咱们挺宽容的,今儿是怎么了?”
“嘿呀,这还看不出来啊,给赘婿下马威呢!我瞅着霍公子今后的日子呀,难过喽~”
大家四散开来,完全不避讳的讨论着。
被他们抛在后面的霍景昭若有所思,看着裴连漪离开的背影,他眼底一沉:
“下马威么.....?有点意思。”
想到那人挺拔纤细的腰杆,他嗤笑一声。
不过这马下的有点不是地方。
“霍公子,李骑他们平时口无遮拦惯了,您别放在心上。”这时有人在他身后说道。
“啊。”霍景昭回头一看,原是还舍不得离去的奴婢佩兰。
“谢佩兰小姐宽慰。”
他回应着女子,又换上困惑的表情:“裴爷不喜欢玩乐,那他平时都做些什么?”
佩兰红着脸不敢看他,只轻声回道:“老爷对下人们严格,对自己更是严苛呢,奴婢入府多年,从没见他饮酒作乐贪欢,平日里他不是在翻账目,就是写写字看看画,连待客都从不喝酒赏舞.....”
“假正经。”
“公子您说什么?”
霍景昭牵起明朗的笑:“没什么,我说裴爷很自制。”
“是呀,所以公子万事小心,奴婢先告退了。”佩兰只当是自己听错了,便含羞离开。
庭院变空后,夜显得更深。
裴连漪本以为在外面散散心,就能逃掉对鬼面男的兢惧,但因为霍景昭,回来后他的心更乱了。
好在随着天越来越黑,周围还没有鬼面男出现的迹象,裴连漪暂时放松下来。
“家主,府外面有人送了封信,说要您亲自过目。”
他正要回房,小厮忽然拿着一封信禀报道。
信?这么深的夜谁会来递信?
也许是裴家哪个门面的掌柜送来的,这么一想,裴连漪接过信,挥退了小厮。
四下无人,他先摸一摸平整的信封,确定里面没有什么异物后,才撕开信封取出纸张。
“什么.....”还没展开信纸,裴连漪心口就升起了一股异样。
手里的纸张散发着香气,味道竟和他的房中香有点相似。
裴连漪的心跳蓦然加快,他快速打开信,当看清上面的字后,他险些哑叫出声。
“啊......呃!”
皎洁的月光下,信纸上赫然用血水写着一行大大的字——
我知道你的秘密。
裴连漪捏住雕花信纸,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唇瓣,他极力克制着身体的抖动,却还是几乎站立不住。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他喃喃低语,慌乱到天旋地转,却陡然撞到了一个人。
“裴爷,怎么了?”
“你.....!你怎么在这里?”
裴连漪又惊又怕地转身,对上那张熟悉温润的脸,他赶忙把手背到身后。
霍景昭还有点喘,看上去是匆忙从庭院赶过来的。
想起刚才的情景,裴连漪沉着脸不说话。
“我来给裴爷送这个。”霍景昭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笑盈盈道:“你不喜欢蛐蛐,我就用草编了一只猫。”
看着他手里脏兮兮的草编猫头,裴连漪没有接,只说:“你的手很巧。”
“啊,我小时候学人家出过摊,练出来的。”霍景昭笑的羞涩。
“是吗,很好.....”一边是绝不能被发现的信,一边又是景昭热情的讨好,裴连漪快被逼疯了。
眨眼间,他的脖颈就浮现了湿软的绯红。
霍景昭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
“裴爷有些心不在焉,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有。”裴连漪连连后退,手被信纸磨得发疼。
“真的吗?”霍景昭步步跟紧他,终于把人逼到了墙边。
“今天曹管家说不准我来找裴爷,可我真的忍不住.....忍不住想靠近你。”
“够了.....够了!”裴连漪闭起眼,低声喝止他。
“裴爷不喜欢么?”静默一会儿,霍景昭问。
裴连漪猛的睁开眼,就看他拿着小草猫在自己面前晃。
发现男人眉峰间的委屈困惑,他心一软,淡声道:“放进来吧。”
霍景昭立刻凑近他,把草猫放到了他的衣襟里。
“很可爱,对吧?”
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叫裴连漪头皮发麻,他只能点了点头。
霍景昭很有分寸,留下简陋的礼物便躬身离去。
他走后,裴连漪回到房间,把门窗紧闭,才慢慢掏出胸口的异物。
“......弄脏了。”摸着身上一团糟的衣裳,裴连漪嫌弃地摇头,却还是把草猫收进了柜子里。
这脏衣服要是让曹贤和府里的人看到,肯定会吓一跳。
裴连漪没心思管这些,他很累很怕,连躺在床上都攥着那张信,羞耻不安的入睡。
霍景昭返回住处的路上,一道人影掠过,停在了他身后。
“少宗主,信已送出。”
“他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妙。”
霍景昭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顿了顿,才低笑道:“你做的不错。”
面对他的夸赞,桑刹惶恐的快要流汗了。
此时霍景昭停下脚步,他舔了舔自己结血痂的手指:“这次就算了,下一次,要系上女人喜欢的丝带。”
“.....是。”
12. 裴子缨回来了
夜影重重,他俊逸的身影笼罩进阴影里,只留出殷红的舌尖,还有骨骼分明的手指。
“有点可惜。”尝着口中的血腥气,霍景昭轻叹道。
“少宗主何出此言?”桑刹跟着他走进偏院,小心的问。
想着昨夜还对裴连漪说今天会出现,可今晚却只能写信解闷,霍景昭有些烦躁的摸过胸口的面具:“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这几日只能收敛点了。”
说着,他又低笑一声:“等不到我,他应该很失落吧。”
失落.....?应该是庆幸吧!
桑刹感到深深的无语,心说你不去折腾,那裴家主恐怕正在内心感谢苍天保佑呢!但面对男人冰寒锐利的眼,他只好强笑着关上门,附和道:
“是啊,龙舟会在即,少宗主只好忍耐一下了.....”
霍景昭看了他片刻,直到给桑刹看的汗毛倒立,他才无聊的“切”了一声,倒进大床铺里,轻哼着歌继续挑选精美的信纸。
注视着他认真时更显沉稳的脸庞,桑刹既感到心惊,又觉得稀奇。
在九华宗的这些年,少宗主身边总是美人萦绕、众星捧月的,但从没见他对谁上心过,和舞姬南倌一起玩乐的时候,他总戴着面具,因而没人知道他面具下的表情。
人们只知道,少宗主的鼻梁很高,笑起来的声音很好听,不论身材,还是标志的五官,都称得上勾魂夺魄的美男子。
而这份神秘,就如同一根紧密的羽毛,更加撩动旁人的心扉。
偶然有一次,趁霍景昭醉酒,宗门最纤细美貌的南倌想摘掉他的面具,被霍景昭发现后,当场用鞭子抽肿了南倌的手。
他的鞭子又快又狠,每一下都精准地打到南倌的指头上,抽的人全身痉挛,梨花带雨。
霍景昭却不为所动,打过了还不算完,他居然又把小南倌抱起来,逼他用红肿的手指弹琴。
“少宗主.....疼,真的疼,我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南倌双颊羞红,靠入男人怀里,乞求着他的一丝垂怜。
霍景昭抬起食指冲他“嘘”了一下,低沉的嗓音没有任何波澜:“你们在这里,就要为我所用啊,还没彻底打坏,应该.....可以用吧?”
说着他十分温柔地捻了捻南倌的指骨。
“呃嗯.....少宗主。”南倌犹豫又渴望地看着他。
霍景昭移开双目,淡淡道:“你不弹,我便自己弹了。”
“不,不要.....!”九华宗谁人不知少宗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若亲手弹琴,岂不是直接端了南倌的吃饭家伙?于是他只能强忍泪滴和痛楚,为男人抚琴。
当时的桑刹在一旁听着,尽管受折磨的不是他,他还是冒了一身的汗。
他想,或许在霍景昭的眼里,人只分为两种,有用的和没用的。
会作画作诗的,霍景昭会站在旁边欣赏,脸蛋长得好,他也会多瞧两眼.....就连倒茶不漏水的,他都会夸上两句,白白养在门内。
正因如此,宗门上下都铆足劲地练出一技之长,只为获得霍景昭的一个眼神,久而久之,取悦少宗主也成了人们的习惯。
但此刻,这个总是被取悦的男人却对着一盏不怎么亮的煤油灯,挑选着信纸,反复练习字迹,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即便鬼面男每每靠近裴连漪,不是恐吓就是羞辱,连带那信件也充满了胁迫的味道,可这在生性冷戾的霍景昭身上,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取悦?
也许连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想到不知哪天又会遭罪的裴家主,桑刹暗暗捏了一把汗。
第二天早晨,霍景昭是被婢女的敲门声唤醒的。
“霍公子,洗漱的水奴婢备好了.....那个,唔、呃。”
“怎么了?”
婢女还在支支吾吾,陈旧的房门就打开了。
“呀!霍公子.....”眼前的男人换了身灰蓝色的苎麻衣袍,用规整的黑色缎带束腰,看上去虽然朴素,却衬托出他年轻精壮的身材,更显得男子气概十足。
就连他眉目间刚睡醒的那一点惺忪,都叫婢女羞得不敢抬头,只好低着头道:
“不知怎么回事,老爷一早醒来就叫曹管家对大家一通训斥,还搜查了每个人的房屋,看上去像要找什么东西.....”
说着她看看霍景昭身后:“唯一没搜的,就差公子这间屋子了,奴婢是想说,您要当心点。”
听见这话,霍景昭瞳孔骤然一缩,嘴角漾出淡笑:“在下多谢小姐提点。”
“嗯,没、没什么的......!”婢女红着脸抠手。
看见她紧张兮兮的,霍景昭挑起眉,黑眸里夹杂着隐晦的试探:“裴爷一定发了好大的火吧?”
“那倒没有。”婢女长吐一口气:“老爷身子金贵,很少因为下人动怒的,不过他一早起来便吃不下东西,说是没胃口,厨房换了好几轮菜.....诶!霍公子,您上哪儿去?!”
还没等婢女把话说完,霍景昭就跟一阵风似的离开偏院,消失前只留了一句“我去瞧瞧。”
落在原地的婢女瞬间傻眼,她跑过来提醒男人,为的是不让霍景昭这个时候往刀口上撞,哪能想到他上赶着跑去.....?
霍景昭才顾不了那么多,他不光走的快,路过庭院时还唰唰摘了两颗青梅果,就迈着大阔步走向主院。
这个时节的青梅长得很好,一颗一颗绿油油的缀满枝头,散发着酸甜涩香,来到通往主院的拱门前面,霍景昭觉得自己的手心都染上了青涩的香气。
裴连漪恰巧和曹贤站在主院的青石板上,因为昨晚的那封“血书”,他又受了不小的惊吓,连睡觉时都觉得男人腥甜的血气钻进了鼻翼。
尽管今早在众人的伺候下喝了一大碗汤药,但裴连漪还是没什么食欲,便拿着账簿出来透透气。
此时他背对着霍景昭,身穿质地柔软的香云纱,匀称的腰线在日光下仿若陶器,叫人移不开眼。
“这个地方算错了,再这么不仔细,就全部打回去重做。”
裴连漪处理事务时很认真,他沉声斥责着账房,完全没发现男人的到来,还是曹贤先瞧见了霍景昭。
“霍公子.....?”看到男人愣愣地站在门口,曹贤叫了一声。
霍景昭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裴连漪,他强撑着不适的身子操持家事,浑身上下都是一家之主的做派和气息。
一听他来了,裴连漪不自觉地捏住纸张,随后他就把账本给曹贤,转身朝霍景昭走来。
“怎么不进来?”看男人站着不动,裴连漪问。
这时曹贤也跟了上来,霍景昭见状露出老实质朴的笑:“曹管家说不许我打搅裴爷。”
裴连漪听罢瞥了曹贤一眼。
曹贤略微心虚地低头不语。
“没什么,我是来送果子的。”霍景昭眼底暗流涌动,面上却一片爽朗:“不进去也没什么。”
他把青梅果放到裴连漪的眼皮下面:“听说裴爷没什么食欲,我就摘了这个,梅子能开胃生津,你尝尝。”
家主才不会吃呢!瞅着他手上的青梅子,曹贤翻了个白眼。
裴连漪自小娇养,吃穿用度和王公贵族一样精细,他吃进口中的瓜果,后厨都得用泉水清洗好几遍才能端上桌。
霍家小子居然敢把从树上摘的东西给家主喂?!真是粗俗!
像是看出了他们眼里的嫌弃,霍景昭低下头,把果子放进衣裳里随便擦了擦,又再次递给裴连漪:“干净了,可以吃了。”
“......”干净什么干净!!曹贤张大嘴巴,瞪着眼,刚想开口训斥,裴连漪却淡声道:
“你先退下。”
曹贤只好抽抽着脸走了。
他走后,霍景昭还是没有跨进拱门,他规矩地站在原处,一副送完东西立马就要走人的样子。
裴连漪没有接,而是在霍景昭讶异的眼神下张开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青梅。
他咬的很轻,但很深,青梅初熟的果肉一下暴露在空气里,酸甜的汁液瞬间流了霍景昭一手。
“好吃么?”凝望着裴连漪吞咽梅肉的喉舌,男人的语气都变了。
裴连漪抬手擦掉唇角的梅汁,他微微蹙眉,仿佛还在回味那叫他口齿发颤的酸涩。
“好吃,有点酸。”
这样燥热的天气,青梅是极为清爽的小食,裴连漪却感到那一丝酸注入了心间,流经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双唇生的又润又嫩,稍稍擦一下就会发红,唇珠都有点肿了。
霍景昭克制着手掌的颤抖:“酸也得吃完,不能浪费。”
他笑的温和,语气却是不容反抗的霸道。
浪费?听见这两个字,裴连漪觉得好笑、新奇的很。
平常在府里吃饭,但凡是不符合他口味的菜色,曹贤都会立马让下人们撤走,至于那些食物到哪里去,自会有人处置。
在裴连漪过往的人生中,没谁敢这么说他,裴家的一寸一缕都是用来侍奉他,叫他挥霍的。
现在,霍景昭却有板有眼的要他吃酸果子。
虽然,他也很想吃.....内心的酸疼在作祟,裴连漪最终还是接过了剩余的青梅,红着脸吃了起来。
“龙舟会,你准备的怎么样了?”他站在拱门里,又询问道。
“还在和李骑大哥学扎马步。”霍景昭害羞地摸脸。
在容楚城,赛龙舟不光要划水到达终点,还十分讲究比赛的观赏性。
为了让老爷们看的尽兴,商会允许参赛者在船上争斗斗殴,只要下半身不移动、不落水就不会被淘汰。
在海上,一不留神就会掉进水里,受到干扰只会死得更快。
这条规则极其考验参赛者的下盘力量,所以男人们都会先练腿,练习如何稳扎地面。
于是霍景昭也练起了扎马步这种小儿科的东西。
看到他腿上的绑带,裴连漪沉默一下,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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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说:“子缨喜欢英勇的男子,你要是能夺冠,他或许会改变看法的。”
霍景昭双目一沉:“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裴连漪被问的神色一僵,没有回答。
梅子的味道,似乎变苦了。
看到他的闪躲,霍景昭暗暗握紧双拳,缓声说:“啊.....我只是好奇,裴爷不要放在心上。”
“比赛我会尽力,你放心。”
这话在裴连漪耳朵里等同于“我一定让子缨回心转意”,看着这个俊美有礼的男人,他心下很欣慰,又有说不出的难受。
“好。”裴连漪勉强回应一下,转身返回卧房。
霍景昭还在他后面朝气蓬勃地挥手:“比赛那天裴爷也会来的吧!要给我加油啊.....!”
“好想让裴爷看我赢啊——!”他又发出活力满满的吼声。
快走进房间的裴连漪心下一紧,垂眸关紧了门。
容楚城南边,有一座奢华的楼阁,楼高九层,每一层都布置着精美的座椅,楼上提字“观海阁”,是商会专用来观战赛龙舟的地方。
赛事当天,城里的百姓都聚集在楼阁下方,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海。
毕竟是十年一度的盛会,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悦。
最兴奋的人当属师家家主,师承祭。
只见他手持折扇,给众人指着观海阁的牌匾,扬声道:
“你们瞧,这可是裴爷十岁写的字,这笔锋、这回路、这境界,太优雅了太漂亮了.....”
听着他的感慨,坐在门外,单脚踩着矮凳子的红衣女子翻了个白眼,红唇轻启道:
“收敛点吧,师家主,就差没把舔狗两字写脸上了。”
闻声师承祭合上纸扇,反驳她道:“李家主这话就不对了,裴家主乃是容楚城独一无二的明珠,师某只不过是钦慕美好之人,美丽之物,有何不妥?”
“哦~”李蛮儿长长的“哦”了一声,嘲讽道:
“这就是你养那么多男宠的原因?”
在四大家族中,唯有垄断药材营生的李家是女子当家做主,李蛮儿年方二八,性子泼辣,说话直率,做事比男子还要干练。
师承祭说不过她,只好焦急道:“裴爷怎么还不来.....”
这时,观海阁的胖掌柜笑着走出来:“裴爷早就到了,正在楼上看景呢。”
“什么——?!快让开.....!让开!”一听裴连漪就在里面,众人立马一拥而上,把门堵的水泄不通。
人群里,一身黑色劲装,用平纹布绑腿的霍景昭看着这一幕,不满的黑了脸。
楼阁上,裴连漪没心思管任何人,他正拿着几片树叶,凝神判定风的方向。
尽管现在海上风平浪静,但以他年少出海积攒的经验来看,很快就会刮旋风。
果不其然,随着赛事打响,起风了。
“哇啊——!救.....救命呐!”有些参赛者刚一登船,就被旋风掀进海里,寻不到踪迹。
这一嗓子嚎的,让刚刚还活跃的气氛骤然凝固。
裴府的船有霍景昭和李骑在内的十人,上面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
李骑打头,霍景昭压尾,船走的十分平稳。
可没过多久,岸上的鼓声突然变急,众人都知道,这是开打的信号。
激昂鼓声,海浪淘淘,冷家的人马率先出手,只看他们对准裴府的船抛出一枚钩子,借着力,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
“是冷家的人!冷家的人追上来了......!”船剧烈的晃动,李骑大吼道。
立在船尾的霍景昭八风不动,神色冷凝:“我来应付他们。”
说罢,他就冲冷欢等人抛出了手里的船桨,在他手上,沉重的船桨像是化作箭雨,又像沉浮的银龙,‘倏’的一声,直挺挺地砸到了冷家船上。
冷家的人马躲闪不及,纷纷被打到水里,轰然惊出片片浪潮。
“哗——!好身手,好身手呐!”
一杆子打落五个人,岸上瞬间掌声雷动,热血沸腾起来。
观海阁里,刚还得意抚摸胡须的冷老爷子傻眼了。
“这,这小子.....”师承祭惊讶地站起身:“裴爷,他是.....是、”
裴连漪浅饮花茶,盯着霍景昭出神。
为了挽回子缨,为了婚事,他真的很努力。
子缨,你看到了吗?
越是清楚这一点,裴连漪就越难熬。
“他是裴府未来的赘婿。”他忍着发颤的手放下茶盏,沉声道。
泛起滚滚浪花的海面上,瞧自家船上的人少了一半,冷欢霎时急红了眼:
“霍景昭,你这个该死的穷光蛋,下//贱之人,你也配和我争?!”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划啊——!打啊——!”
霍景昭一改平常的温润,他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笑意渐狂:“会叫的落水狗,老子这就陪你玩玩。”
13. 我想伺候裴爷
他身后浪潮澎溅,在烈日下犹如飞雪寒芒,衬得那张俊脸煞气四溢。
船头的李骑呆住了,和霍景昭打了几次交道,他从没听过男人用这种口吻说话。
就像是.....像是完全不把在场的人当人看。
冷家的人也惊愕不已,不知是怎么回事,霍景昭背后突然有一股黑到化不开的气息,而他那双鸦色的眼睛,更像是汹涌的漩涡,瞬间能把他们卷入海底。
“别.....别怕这死小子,他不过是一个穷鬼,和咱们这些练家子比不得,打——!”回过神的冷欢哆嗦着命令道。
有他下令,打手立刻跳到了裴府的船上,对霍景昭展开了突袭。
霍景昭早有准备,他徒手掰开厚实的船桨,拿起桨上的木刺,在第一个打手眼前晃啊晃的:“我要是刺进去,你可是会瞎的哦。”
“别.....啊!别,别!”船上剧烈晃动,打手左摇右摆地躲避尖刺,在船上做起了操。
趁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霍景昭扬起眉粲然一笑,猛然抬起右脚,一脚把人踹到了海里。
“滚下去吧。”
他脚力又快又猛,人还没来及喊,眨眼就被白花花的海浪吞没。
“戳你倒是脏了老子的手。”霍景昭淡淡地撇开手里的木刺,又对着掌心吹了口气。
“你.....你这个死穷小子!”看他云淡风轻,其他人气不过,竟然从怀里掏出刀子朝男人扑了过去。
瞧见这情形,观海阁里有人坐不住了。
“呦吼,冷家动起刀了.....这下热闹喽!”以往龙舟会男人们比的大多是腿脚功夫,像这样拼力厮杀是极为罕见之事,自是引起了好事者的激动之情。
“啧,想和冷家争冠,这小子肯定凶多吉少!”有商贾摇了摇头,表示不看好。
听着他们的议论,冷老爷子高傲地抚须,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此时,端坐在主位的裴连漪拿起茶罐,随手捻了一把花茶丝,他边捻着茶丝,边看向正处在危机之中的霍景昭。
“.......”
听着茶叶在他手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楼阁里瞬间鸦雀无声,无人再敢说话,而在众人不知晓的地方,裴连漪纤细的手指有些抖。
“霍公子当心呐——!”瞧见明晃晃的刀子,李骑和围观百姓都吓出了一身汗,连忙冲霍景昭大吼道。
“呵,”霍景昭不紧不慢地回身,他先偏了偏头,无比矫健地躲过打手刺来的刀,而后微抬食指,仅用两根指头就擒住了打手的手腕,力气却大到快要将其折断。
“啊啊啊啊——”打手爆发出惨叫声。
这时霍景昭含笑低头,磁性的声线无比温柔:“就这点力气,你下去喂鱼好不好?”
“我.....我啊!”仰望着男人俊美无双的脸庞,痛死的打手回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
霍景昭眯起黝黑双眸,弯起唇角:“说好,我就放了你。”
打手顿时如获大赦,流着冷汗连连点头:“好好,好.....!”
他话音刚落,霍景昭就闷笑出来,低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算不得老子逼你。”
“下去吧你。”
“什,什么.....啊啊啊啊——!!”打手还没从他阴鸷的低语里喘过气,就被霍景昭一根手指掀进了海里。
这不是打架,而是他单方面的戏耍。
冷家的人接连翻进海里,让本就不平静的海域更起波澜,船头的李骑等人赶忙提醒道:
“霍公子,再这么下去,船要翻了!”
“啊.....”霍景昭这才从玩人的愉悦中清醒,察觉到岸上投来的目光,他深深吸气,强压着浑身兴奋的震颤,转头一拂衣袖,冲观海阁的方向躬身抱拳道:
“是在下失礼了,真对不住。”
说完他又冲看呆的百姓们挤了挤眼:“各位,还想看我打哪一个?想看的举手投票啊。”
嘴上说着失礼,却还要重拳出击,无异于踩着冷家的脸皮上下舞蹈。
观海阁内,冷老爷子变了表情,苍老的脸青白交加,颇为精彩。
瞧他呷了好几口茶才止住颤抖,李蛮儿眨了眨娇俏的杏眸:“这小子不光长得帅,还蛮幽默的嘛。”
她绯色的眼尾一转,落到主位的裴连漪身上,轻笑道:“裴爷找这样的男人做婿,府上怕是要春情满园吧。”
裴连漪放下手里的花茶丝,心跳不由得攀升到了喉颈。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霍景昭,以前的男人在他面前温吞、谦逊又知礼,而今天,他却有着这个年纪的痞气活力,一举一动都让人移不开视线。
“霍景昭是个有分寸、安分守己的人,我当初最看重的就是他这点。”他从小厮手里接过布巾,擦去手上的碎茶,淡声道。
换而言之,就是他绝不会背着裴子缨做出格的事,比如说,偷吃。
在你裴爷面前,谁敢没分寸啊?
再说了,男人都会装的很呢!李蛮儿不语,只是一味地龇牙咧嘴。
海面上,看冷家的船损失惨重,李骑连忙大喊快划,不一会儿就把冷欢远远甩到了后面。
“裴府要赢了!划啊——划啊——!”在这紧张关头,岸上的百姓都激动起来。
鼓点锵锵,龙舟飞驰,就在船快抵达终点时,岸边突生变故!
只听噗通一声,一个幼小的身影猛然栽进了海里,随之而来的就是妇人凄厉的尖叫声:
“啊——!儿子!我儿子掉水里了!”
“快——快救人呐.....!”
看见小孩在水里扑腾,呛进水奄奄一息,观海阁里的老爷们都站了起来。
“搞什么?!怎么专挑这时候掉海,太晦气了.....!”有人跺着脚骂道。
赛龙舟是敬神的大事,人要是死在今天,就是对海神不敬,况且会水的汉子们都在比赛,赛事吃紧,没谁愿意因为下水救人被淘汰。
岸边的百姓也面面相觑,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冒犯海神。
人群里,一名黑衣男人对冷欢点了点头,转身消失不见。
接到信号,刚还抓耳挠腮的冷欢安静下来,回想起昨晚和太爷爷的对话。
“爷爷啊,那霍景昭常年在码头做工,长了一身的腱子肉,外加裴府的船做工精良,孙儿,孙儿要怎么赢呐.....!”
听着他的牢骚,太爷爷只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让他尽管比就好。
原来是搞了这一出好戏!见裴府的船停了下来,冷欢发出怪笑。
那一边,落水的孩子眼睑泛出了青色,他在水里无力挣扎,还叫着“救命”和“娘”。
百姓们不忍心要闭上眼睛时,一道黑影匆忙解开腿上的绑带,身形如利刃出鞘,腾空跃入海里,哗的一下卷起千层浪。
在他手中,那条轻盈的绑带像是一根鞭子,精准地绕住小孩的腰,凌空一甩,就将人带到了空地上。
男人的肩膀宽阔有力,被水浸湿的粗布衣紧紧贴着腰腹、大腿,浓烈的男子气概,直叫人面泛桃色。
“好手法!好啊——!!”岸上掌声雷动,观海阁满座皆惊。
霍景昭单膝跪地,眼里全是自己救上来的孩子。
“怎么样,没事吧?”他低声问,整个人就像陷进了什么迷阵里面。
小孩咳嗽着点头,忽然说:“哥哥,你吐血了。”
霍景昭的瞳孔一震,他撇过头擦掉嘴里的血,才对小孩眯眼笑:“不可以告诉别人哦。”
“好。”直到被娘亲带走,小孩的视线都停在男人炫目的笑中。
趁着他救人时,冷家的船已经抵达了终点。
赛事戛然而止,观海阁里争端四起。
“规矩就是规矩,既然霍姓小子已经落水,胜者就该是冷家。”冷老爷子抚须道。
李蛮儿拍案而起:“霍景昭下水是为了救人,这算不得数!”
“冷家主,我可提醒你,城里几千双眼睛都盯着呢,冷欢分明是胜之不武,你不嫌丢人,我李家还怕蒙羞!”
“你.....你这黄毛丫头欺人太甚!”
师承祭摇着扇子,看向坐在主位的人:“裴爷怎么说?”
裴连漪单手撑着额头的侧边,面无表情,吐出的气息既有花瓣浅香,还带有急促。
霍景昭跳海的一瞬间,像把他的心也给扯走了,让他久久缓不过劲来,到现在胸口、小腹和手臂都在发软。
“裴爷?”师承祭又催促了一下。
裴连漪淡淡地抬眼:“谁夺冠师家主和冷家主商量就行了,问我干什么。”
他话里的讽刺,让师承祭一下急了:“裴爷,你误会了,我可没和姓冷的串通一气,商会内定谁赢我是一点都知不道啊!”
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却还说:“涟漪,你要信我.....”
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裴连漪沉下了脸。
他年幼出海前,曾在书院读过一段书。
那时的师承祭在老师门下学账,两人算做过一段同窗,凭着这段交情,接管自家生意后,对方也以同窗自居,来接近他。
裴连漪不是未经人事的白纸,他自幼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生下裴子缨、对外宣称夫人离世后,他更清楚旁人都对自己藏着什么心思,但为了裴府和子缨,他会将那些念头通通掐灭。
“师家主还是注意点分寸的好。”他冷声道。
师承祭面容一僵,默了片刻后道:“裴家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连漪正想拒绝,就听他小声说:“是为了贵公子的事。”
子缨?裴连漪眸色微变,立刻跟着师承祭走到望台旁边,追问道:
“你有子缨的消息?”
看刚还一脸冷淡的人露出忧色,脸颊转瞬变得鲜红,师承祭叹了口气:“你还是这么爱儿子。”
总是一副为了儿子连命都不要的样子......
十几年前,听闻裴连漪的夫人逝世,不光是他,连朝廷那边都有人重金许下全城的铺子,要迎裴连漪入京。
纵使达官显贵们用尽浑身解数追求,裴连漪都不为所动,只拿一句“子缨尚小”就把所有人拒了。
直到今天,师承祭还咽不下这口气。
“快说。”裴连漪不耐烦地皱眉。
师承祭回过神,立即回道:“我手下的人在城外客栈见过贵公子,但再派人找过去时,掌柜就说他退房了,我想.....人应该就在附近。”
“本来嘛,我打算找到子缨后,就内定他赢,我怎么可能和冷家.....”
裴连漪早已听不进半点话,他用手攥紧栏杆,双眸微微失神。
他今天穿着商会准备的丹色彩绸衣袍,衣袖、领口和腰部有金银色的圆片点缀,色泽像夜间篝火般明丽,给他清淡的脸增添了异域风情。
望着他动人的仪态,师承祭忍不住搭上他的肩膀,劝慰道:“连漪,你莫急,吉人自有天相,子缨一定没事的。”
裴连漪想儿子想的心烦,没感觉到他的靠近。
而楼下的霍景昭,却把两人站在望台,挨到一块儿的画面看的一清二楚。
胸中气血瞬间逆流,他暗暗捂住了心口,隔着衣衫反复摩挲鬼头面具,嘴角噙笑。
这时裴连漪转头对师承祭说了什么,然后就听商会以“突发意外,改日再赛”结束了比赛。
赛事告吹,李骑几人都灰头土脸的,但老爷没开口,谁也不敢责怪下水救人的霍景昭,只好默默回了府。
霍景昭走在后面,等人群散去,他才终于忍不住,趴到池塘边呕了一口血。
“少宗主.....!”知道男人体内攒着滔天怒火,桑刹出现的很快。
霍景昭吐出血沫,他盯着水里化开的血,声线像是刚从血狱爬上来般森冷:
“把今天踢孩子落水的那个人,找出来。”
“明白。”就算他不说,桑刹也会快马加鞭的找。
这可是少宗主的逆鳞呢,冷欢这次算是玩脱了,他在内心嘀咕。
“少宗主,您伤的不轻,先消消气服药吧.....”
“老爷回来了!”
桑刹药还没掏出来,便因为下人的喊声躲进了院子的山石里。
裴连漪一走进庭院,就看见霍景昭在池塘边呕。
傍晚霞色深重,池塘的水和晚霞连成一片,很难发现血迹,因此他只当做男人是在海上晒太久,中暑了。
“景昭,怎么吐的这么厉害?来.....”
“不要叫人。”来人两个字还没出口,裴连漪就被霍景昭抓住手腕。
“你,做什么。”裴连漪身子一抖,一股奇异的热流从男人的掌心传来,叫他猛然想起了鬼面男的碰触。
不要叫.....
“我想和裴爷独处。”霍景昭扯出惨淡的笑容,哑声说:“抱歉,我没能夺冠,子缨应该会更瞧不起我吧?”
“他回来后,我可能就要离开这里。”
看他为了儿子痛苦成这样,裴连漪后退半步,轻声说:“只要你还肯和他在一起,愿意要他,我会好好劝子缨。”
霍景昭低着头,发白的脸闪过一缕戏谑,嗓音却很平静:
“裴爷最宝贝的东西,我当然想要。”
“你是说子缨?”裴连漪的眼神挣扎了一下,又点点头:“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说着他从男人的掌心里抽出手:“先去洗洗,今晚来厅堂和我一起吃饭。”
听到此处,藏在山石里的桑刹摇了摇头。
合着少宗主参加龙舟赛走火入魔差点丢了命,换来的就是一句“今晚上桌吃饭”?
不得不说,这裴府真是傲慢到了骨子里,裴连漪更是界限分明,高傲的很。
要不是为了宗主的计划,少宗主哪受过这种闲气?估计这会儿都要气炸了。
让桑刹意想不到的是,一听裴连漪要和自己吃饭,霍景昭居然把头往对方身上拱了拱,说:
“裴爷真好,你是除爹和娘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桑刹:“......”
男人的头发湿漉漉,给裴连漪的衣裳顶湿了一片。
看着他的黑脑袋,裴连漪的小腹又酸又疼。
忍耐了一下,他颤栗地按住霍景昭的肩膀,催道:“快去,待会儿我叫人把解暑的薄荷油送你房里。”
“好啊,裴爷要等我啊.....!”霍景昭立即起身,离开了庭院。
桑刹就这么目瞪狗呆地看他活蹦乱跳地走了。
薄荷油?那玩意能治走火入魔?
他捏住药瓶在暗处扶额,忽然有一种想撂挑子不干了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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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旁边的裴连漪摸过身上的水渍,眼角泛着红晕。
“真的好有活力呢.....”
到了夜里,婢女们端着银盘鱼贯而入,厅堂的桌子很快摆满了各种精细的佳肴。
一眼看去,竟然比官宦设宴还要奢华。
“曹管家,府里每顿都这么吃吗?”霍景昭站在桌边,好奇的问。
曹贤吊起眼,还是一副傲气的样子:“家主说,不知道霍公子爱吃什么,就让后厨都做了。”
霍景昭怔了一下,俊逸的脸上有小幅度的笑。
“这没什么,府里有规矩,赘婿不能到厅堂吃饭,不过霍公子还没正式进门,这次算是老爷格外开恩吧!”曹贤又拉长语调,似乎在提醒着男人什么。
“在下谢裴爷开恩。”闻声霍景昭默默地退到了柱子旁边。
“嗯——”不错,小子挺有眼色!曹贤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怎么不坐?中暑好些了没?”看见霍景昭杵着不动,带领几名随从走入厅堂的裴连漪询问道。
“家主.....”
曹贤刚要说话,霍景昭就站出来一步抢先道:“曹管家不叫我坐。”
我哪有!!!曹贤咆哮。
正要坐的裴连漪看了曹贤一眼,突然叫他去后厨拿酒过来。
“家主要喝酒?”曹贤惊讶的不行。
裴连漪示意霍景昭坐下,美目浅浅闪烁:“今天景昭比赛辛苦,我陪他喝两杯。”
“谢裴爷。”霍景昭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咧嘴笑出了白洁的牙齿。
胡乱告状的死小子!瞧着他背后快冒出尾巴的样子,曹贤磨了磨牙。
他是府里的大总管,从来都不用做下人的活儿,裴连漪这时候让他去拿酒,摆明就是要支开他。
最近老爷有点奇怪,好像特别享受和这个穷倒插门的在一起。
瞅着霍景昭已经干上饭,一副风卷残云的吃相,曹贤内心不忿,却还是依照裴连漪的话端上了美酒。
天黑了下来,府里却一片通明,裴连漪拿起酒壶,先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看到他玉色喉颈颤动,细腻的皮肉飞快地泛起靡艳红色,霍景昭双目发紧。
“裴爷,还是我来吧。”他放下筷子,想从裴连漪手里拿过酒壶,却被对方避开了。
“你刚中暑,不能多喝。”俨然是训诫小辈的口气。
“我知道。”霍景昭慢慢上前,用大手裹住他姣好的手指:“我只是想伺候裴爷。”
裴连漪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低下头,纤长的睫毛抖得不停。
“小.....小少爷?”
“小少爷回来了——!”
惊闻外面下人接连的喊声,两人手里的酒盏陡然倾倒,砸到了地上。
刚才的气氛荡然无存,裴连漪赶忙坐正了身体,霍景昭也悻悻地退回一边。
在外面奔波数日,常年娇惯的裴子缨瘦了,还黑了一点,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厅堂,对上了父亲充满复杂情绪的美眸。
见父子俩相对无言,曹贤赶紧打圆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不正巧赶上吃饭,小少爷快坐.....”
“谁准他坐的?”裴连漪冷声开口。
“爹爹.....”裴子缨一整个又饿又累的,俊俏的小脸都皱到了一块儿。
“跪下。”
听到父亲的呵斥,裴子缨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想到儿子不知受了多少罪,裴连漪心疼难忍,但还是一字一句的问:
“裴子缨,你在大婚日擅自出走,枉顾裴府的颜面,闹得满城风雨,你可知错?”
“我没错!我就是出去散散心.....”
“你还敢说。”裴连漪被气的眼前发黑:“今天霍景昭也在这里,他救过你,我便要给他个交代。”
听得这话,裴子缨猛的看向霍景昭。
男人也幽幽地盯着他,像在透过他看其他的什么人。
裴子缨面上一红,嘴里却嘲道:“他要什么交代?!爹爹准他进裴府的门,对他霍家是光宗耀祖的事!他该给爹和我磕几个才对.....”
“裴子缨......你,你。”裴连漪在他的顶撞声中站起身,命令道:“来人,既然他执迷不悟,就给我打到他认错为止。”
“老爷!小少爷身子娇弱,又在外流浪那么久,眼下可经不得打呀!”曹贤连忙跪倒,替裴子缨求情。
他身后一众侍从婢女也跟着跪了下来。
在裴府,谁不知道小少爷就跟老爷身上掉的肉一样,真打坏了,受苦的是大家啊。
裴连漪咬了咬下唇,硬声道:“谁要求情,就跟他一起受罚。”
他脸上冰冻如霜,手指却深深抠进了肉里,一双秋水眸间满是痛苦和无助。
子缨,不要怪爹爹,只有这样,景昭才会要你,才会.....更加疼惜你。
窥视着一旁面目俊朗的男人,裴连漪默然想着,心里却酸苦的发慌。
眼见劝老爷不成,仆从们只好搬来长凳子和大棒子。
“爹爹......!啊——爹爹好狠的心,啊啊——!”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了裴子缨的尖叫。
听着儿子一声声含泣的叫喊,裴连漪失魂落魄地坐下来,回想着方才和霍景昭的亲密纠缠,他双眸涣散,在嘴里尝到了咸腥味。
就在裴子缨被打的皮开肉绽时,有人突然擒住了仆从的手。
“谁,啊!霍,霍公子?”手腕传来剧痛,仆从立马丢下了棍棒。
裴子缨汗津津地抬头,仰脸看着视线中显得格外高大的男人。
“你.....呜呜啊啊!”他嘴唇哆嗦,刚想说什么,嘴里就被霍景昭塞进了一只鸡腿。
“景昭.....”裴连漪讶然地走出来。
“吃饱了再打行不行?”霍景昭拍拍手,望向他说。
果然心疼了,裴连漪扶着廊柱,没怎么吃东西的身子绵软无力,几乎站不稳。
霍景昭疼惜子缨,这是好事,他的目的也达到了,可刚喝的酒却变成了火,烧的他喉咙隐隐作痛、酸胀。
“家主,霍公子说的没错,您和小少爷都饿着肚子呢.....”
“不好了!小少爷晕过去了!”
曹贤趁机劝解,不料婢女惊呼一声,彻底终结了这次家法。
裴子缨很快被抬进卧房,众人哭天抢地,又是叫大夫,又是煎药换药的,才勉强把人的伤情稳住。
后面几日,醒来的小少爷都在卧床,老爷也闭门不出,裴府上下都笼罩着沉寂。
直到师承祭带着礼来探望,裴连漪才换好衣物,出门迎客。
大家伙都松了一口气,殊不知,这才是真正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当天一早,霍景昭刚起床,曹贤就领着一帮子人在门外等候。
“曹管家这是.....?”男人伸懒腰,整理着衣摆问。
“霍公子,老爷让你去看小少爷。”婢女在曹贤的授意下把伤药膏递给霍景昭,红着脸道。
霍景昭接过药,挑了挑眉。
看他若有所思,曹贤撇嘴一笑:“小少爷现在很虚弱,正需要人陪伴,霍公子可要把握住机会......”
“好了,我们走。”
14. 石榴
瞧曹贤跟孔雀似的领着大家走了,霍景昭赶忙对他作揖。
“谢曹管家,我定当安抚好小少爷.....”
等人走远,他慢慢抚摸着药瓶,墨色双瞳浮出几分隐忍的冷郁。
夏燥难当,日头正盛,裴府的楼台水榭却有微风清凉,仔细一看,原是长廊上的婢女们正端着冰块银盆,为亭台里的人降温。
“连漪,这可是当下京城最有名的大作,按上面的鬃毛定价,一根就值要万两黄金呢!”
望着眼前修长的背影,师承祭手忙脚乱地掏出礼物,冲他展示着一张奔马图。
裴连漪起初没什么反应,直到曹贤走入凉亭,回了一句“事情办好了”,他才缓缓转身,淡声道:“子缨在外受了点小伤,还在卧床休息,待不了客,师家主来探望的不赶巧。”
他穿着束腰团花的碧色衣衫,坐下来时,整个人仿佛恍着琉璃光,比池塘间的睡莲还要风情动人。
听出他的逐客令,看呆的师承祭静默半晌,才收起画卷道:“连漪,我是来看谁的,你还不清楚吗.....”
裴连漪没有接话,只饮了一口茶。
师承祭见状赶紧让奴仆拿来一个锦盒:“连漪,你不喜欢画,这个总得看看。”
说着他打开盒子,解说道:“这是南安城新鲜摘采的石榴,我特意让人加冰冻着,马不停蹄地跑了半个月才送回来,你瞧这品相,多漂亮啊。”
听闻这话,裴连漪勉强抬起眼。
容楚城夏天多暴雨,冬日酷寒,土壤常年闷湿,长不出什么好石榴。
而南安是南边的一个小国,那里四季如春,种出的石榴举国闻名,但因为路途崎岖,运送困难,外界很少有人愿意耗费人力精力买回。
连家大业大的裴府也不会给下面出“刀山火海买石榴”这样的蠢题。
此刻看着桌上颗颗饱满的红果,裴连漪没有动,只是微微点头,婢女就立即上前给石榴剥皮。
他是朱门绣户养出来的美人,看见再宝贵稀罕的东西都不会有什么反应,能收下就已经很好了。
“连漪你喜欢就好哈.....”
师承祭放下心来,刚想坐到对方身边,身后就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佩兰小姐,可否借给在下一盆冰块?”
师承祭当场弹了起来,扭脸对上霍景昭黑冷的眼睛。
“霍公子?!您怎么来了?老爷正在待客呢.....!”亭子外的佩兰也很惊讶,赶紧提醒着男人。
“啊.....真是抱歉,在下本无意打扰。”霍景昭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又放缓语气:“只是天这么热,我去子缨房里看他,想带盆冰给他解暑。”
他话说的温润有礼,师承祭却感到那黑瞳间有裂变的风暴,让人在炎炎烈日下都毛骨悚然。
“啊?可是小少爷房里有.....”
“景昭过来。”
佩兰刚想说小少爷房里有冰,裴连漪忽然开口打断了她。
“裴爷,有事找我?”闻声霍景昭抬脚走进凉亭,询问道。
注视着他英气的眉宇,刚还下达命令让男人去看儿子的裴连漪有点不是滋味,他强忍着胸口莫名的闷疼,避开霍景昭的视线,指着地上的一堆礼品:
“你来的正好,虽然还没过门,但你在府里这些日子也不能无所事事,今天就把这些画分出来,能入眼的,留下来,不能看的,就叫人扔了或者送到商会。”
一听这话,师承祭坐不住了:“连漪,我送的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好画呐.....!”
不等裴连漪回应他,霍景昭就弯腰抬起了箱子。
那箱子体积不小,又很重,而他轻而易举的就把它扛到了肩膀上,还一脸轻松的对裴连漪说:“裴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
他穿着夏季服帖的黑灰色单衣,用劲时身上的薄布料瞬间绷紧,一下就勾勒出他精悍的身材。
不经意瞥到他的腰腹,裴连漪双唇一颤,不受控地低下头:“好了,去吧。”
霍景昭“哦”一声,就扛着箱子越过了师承祭。
师承祭张着嘴巴:“连漪,画很贵的.....”
“那又如何,反正你还会再送。”目送霍景昭走出去,裴连漪眉色淡淡的。
“也是,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哈!你快尝尝.....”
听着身后两人的对话,霍景昭的脸彻底沉了下来,走了两步,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从婢女拿过冰盆,才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水榭。
“霍.....霍公子?”看着男人绝尘而去的样子,佩兰的双手僵到半空中,面容难掩惊诧。
不知道为啥,总觉得一向温文尔雅的霍公子刚才特别粗暴呢,表情也充满冰冷和可怕。
哎,兴许是天热的头昏脑涨,她看错了吧。
挡住头顶的大太阳,佩兰摇了摇头。
快步走出水榭,步入后院,冷眼看着手上的画,霍景昭俊美的脸庞变得有些扭曲。
他猛然挥动手掌,强劲的内力从掌心迸发而出,瞬间击碎了手上的冰块。
冰刃和细碎的银在烈光下交叠,映出霍景昭布满骇气的脸。
做完这些他仍耐不住心中的火种,又紧握右拳,狠狠地往树上捶了一下。
他只用了三成力,就给粗壮的树砸出一个深坑,府邸上空陡然冒出一声巨响。
此时的凉亭里——
师承祭诧异地站起身:“什么动静?”
曹贤往后院看了一眼,徐徐回答道:“霍公子初来乍到,还没摸清府上的路,应该是撞树上了。”
师承祭大笑:“哈哈,连漪,你的赘婿挺有意思啊.....”
裴连漪却凝望着波动的水面,浅浅地蹙起眉。
霍景昭来到偏院时,裴子缨正在跟婢女闹。
“小少爷,老爷有令,一定要奴婢看着您喝下去的.....”
“我不喝——不喝!好苦.....!我要爹爹来,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说罢他就砰的一下打碎了婢女手里的药碗。
“啊——小少爷.....!”
“滚出去——出去!”
婢女被烫的一惊,只好拿着碎碗匆匆离去。
自从重伤醒来,裴子缨就被困在房里,喝苦药、忍受养伤的枯燥也就罢了,最叫他难以接受的是,一直对他疼爱有加的爹爹,竟会狠了心不来看他。
想到那晚替他拦下棍棒的男人,裴子缨双手捏着软枕,小脸发红。
“不喝药,莫非又想吃鸡腿了?”这时,门边忽然多出个高大的人影。
“你,你怎么来了!”乍一看见正在想的男人,裴子缨立马用棉褥把自己裹起来。
霍景昭扬眉一笑,抬脚走进去。
“谁,谁准你进来的?”裴子缨的语调变了。
霍景昭把药瓶放桌上,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裴爷让我来给你涂药。”
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过去给人涂药的意思,反而在桌边坐了下来。
裴子缨羞耻地捂住自己的伤处,支支吾吾道:“我.....不、不需要.....你来。”
霍景昭随手摊开一幅画,慢悠悠地看了起来。
瞄着男人挺立俊逸的侧脸,裴子缨小声问:“那晚.....你为什么帮我?”
“......”霍景昭依然在看画。
“本少爷问你话呢!回答我.....呃!”裴子缨话还没说完,男人就起身冲他走了过来。
“你.....”仰视着霍景昭棱角分明的下颌,记起那天龙舟会他下水救人的情景,裴子缨青涩稚嫩的眼睑飞上了桃粉色。
审视着他和裴连漪有七分相像的脸,霍景昭的呼吸微微紧促,他抬起右手,用掌心抵住头顶的床框,站了片刻,才把药瓶丢给裴子缨,沉声道:
“因为我不想在大喜之夜,脱去衣裳后,发现妻子的身上有疤。”
“什么喜夜.....”婚事还没敲定呢!裴子缨神情呆滞,含羞低喃。
此时霍景昭已经回到桌边,用手摩挲着干燥的画纸。
“你敢代表裴府参加龙舟赛,还挺有本事的嘛。”从前倒是他小看了这个穷男人,裴子缨回过神,一脸骄傲道。
“裴爷要我参赛,不得不从。”
“你拿那么多画干什么?”
“裴爷说,要把没用的画分出来扔了。”
裴子缨坐直身体,轻哼道:“一口一个裴爷,你很听我爹爹的话啊。”
霍景昭表情平静的反问:“在府里有谁敢不听他的话么?”
他话音刚落,裴子缨就走到他身边,摆弄着桌上乱七八糟的画轴,得意地说:
“你分错了。”
霍景昭一整颗心都飞到了水榭里,哪来的闲心思分画,就顺着裴子缨的话问:“哪里错了?”
“我以前看爹爹整理过书房的画,他说,这些画啊,左下角有红色官印的都要给商会,商会会想办法还给那些当官的。”
“右下角带黄色印章的画也要给商会,他们会卖了,没有印章的呢,大多是些无名之作,但爹爹都会把它们留在府里,虽然我也不懂,但爹爹说,这样会给他省去很多麻烦.....!”
裴子缨两手叉着腰,得意洋洋地说道。
听过他的话,霍景昭翻起画卷的一角,果真在边角处发现了印记。
红色是公章,黄色是私章,想来应该是官府有人碍于身份不方便做买卖,就由裴家来倒这么一手。
这是出力不讨好的事,但裴连漪却在暗地找到了最好的办法,既让官家和商会获利,又能保裴家安宁。
裴府能在朝廷和其他家族的虎视眈眈下屹立这么久,靠的不光是祖上的积攒,还有裴连漪的一颗七窍玲珑心。
想着裴连漪用那张脸蛋和身子在官商之间周旋,霍景昭体内的无名火烧的更旺,他狠狠揉着画纸,就差直接给画撕了。
“喂.....你,你怎么了?”
虽说男人还是一脸温良,裴子缨却感到房间里弥漫着极深的威压。
霍景昭清醒过来,默然松开手,转头盯着他:“你伤还没好,不该贸然下床吧。”
他,他是在关心自己吗?裴子缨咬了咬唇,不知是害羞还是逞强,他扬声道:
“这点小伤算什么,以前爹爹还会用戒尺打我呢.....!那才叫真疼。”
霍景昭的瞳孔一震:“你说,你爹会用什么打你?”
“戒尺啊。”裴子缨红着脸说:“我爹房里的戒尺和别地儿的不一样,那东西是爹爹命人照着他的身高、手长定制的,做的又长又厚,上面还镶着白玉.....”
回忆起挨打的痛楚,裴子缨抱住双臂,龇了龇细白的牙:
“呃唔.....打到身上,可疼了,当晚那里就肿了一大片。”
霍景昭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口干舌燥地吞咽着口水,用哑的发疼的嗓音谢了裴子缨后,就上主院去找裴连漪交差。
“喂.....真要谢我就多来给我解闷!”看他挺拔的身形远去,裴子缨揪住寝衣,羞怯地喊道。
亲眼看了赛龙舟全程后,面对这个和自己有婚约的穷男人,裴子缨内心已然起了变化。
此时的他,不仅会因为和对方相处而羞窘,连带着人家穿普通的粗衣裳都变得顺眼起来。
“比寻常男子要有男人味呢.....”裴子缨摸一摸药瓶,有点入迷了。
霍景昭从没走的这么急,他一双腿几乎不受控,脑子里全是要见到裴连漪,要见他要看着他的脸抱他摸遍他全身.....!变凉的夜风都吹不走他此时不可收拾的念头,反而叫它火势炎炎。
可还没靠近主院,他就被曹贤一句“家主已经睡了,霍公子请回”拦了下来。
远看着那房里的朦胧灯火,霍景昭闭起眼,平复心头汹涌的情绪后,他又恢复了一贯的谦和有礼:“多谢曹管家,在下明日再来。”
说完不等曹贤翻白眼,霍景昭就跟阵风一样跑了。
然而走到庭院,他却撞上了所谓“已经睡下”的人。
裴连漪身后跟了几名婢女随从,他口中还在评判着今天的菜色哪块哪块不对,想必是刚吃过晚饭送走了“客人”。(为什么有引号,因为和裴连漪吃过饭的不管男女在霍景昭眼里都已经是死人了)
“裴爷。”看着他月光深处的容颜,霍景昭站在长廊上,一动不动。
裴连漪停下脚步,第一个反应就是先躲开他。
霍景昭直接走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我有话对裴爷说,让他们下去。”
“你.....”面对他少有的无礼,裴连漪惊讶地皱眉,但看到男人异常认真的面孔,他只好让下人们都退远点。
“有什么话?说吧。”
霍景昭把画放到他面前:“你要的画,分好了。”
“原来是这事。”裴连漪像松了口气一样,从他手里接过画。
等他接过去,霍景昭却没有松手,而是深深地看着他:“裴爷为什么躲着我?”
“我该走.....啊呃——!”
裴连漪刚想走,就被霍景昭突然压到了柱子上。
“霍景昭.....!”他柔韧的腰骨被廊柱硌的生疼,忍不住低叫道。
“我去裴爷的院子找你,曹管家骗我说你睡了,为什么愿意和不相干的人待一下午,也不愿意见我?”霍景昭沉声问。
裴连漪捏着画的另一头,脸色泛红,轻声说:“你该陪的人,是子缨。”
噗呲一声,一张名画突然裂成了两半。
霍景昭视线下移,故意用委屈的口吻道:“抱歉,是我不小心,画弄烂了。”
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气息,裴连漪拿着烂画的手一阵轻颤:“没什么,师承祭还会再送。”
霍景昭神态起了变化:“你的意思是还要和他见面?”
“他是师家家主,免不了要来往。”裴连漪淡声回应。
“......好!”霍景昭忽然撒开手,又规矩的退到一边:“夜深了,裴爷早点休息吧。”
见他恢复原状,裴连漪放下心来,没有多说就带人离开。
后面两天霍景昭都在裴子缨房里,有他在,裴子缨会老实的喝药,伤恢复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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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过曹贤的汇报,正浇花的裴连漪愣了很久,直到被老管家提醒“家主花快淹死了”,他才放下了水壶。
“只要,子缨没事就好......”他喃喃自语,像在说给自己听。
曹贤没发现他的心不在焉,而是笑着说:“是呀,这么一看,小少爷和霍公子生下子嗣指日可待啦!”
裴连漪默不作声,转身接着翻土。
这一晚,处理完商会一摊子烂事,裴连漪回到府里,已经是深夜。
家主累了一天,曹贤赶紧带着一帮人去准备热水和衣食。
裴连漪独自走到卧房外面,发现房里居然一片漆黑。
府里有灯盏长明的规矩,下人们不会出这种差错,想到那个可能性,他心底乍然凉透,喊人的话却被一声惊雷掩盖。
要下雨了......
这时卧房的门陡然被什么东西震开,裴连漪抬起头,恰巧看清了房里的男人。
他坐在主位,依然头戴狰狞的面具,穿着那身黑沉沉的盔甲,亮到刺眼的雷电映出他结实臂膀、笔直的身段,黑盔甲边缘的红绣缎一起一伏,惊骇间,又有叫人唇齿发苦的欲念。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自从霍景昭来到府里,鬼面男就没了踪迹,裴连漪放松了一段日子,他以为会一直这么安宁下去。
但没想到,对方竟然胆大到在房里等他.....!
鬼面男歪了歪头,粗粝的声线饱含无辜:“因为,裴爷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啊。”
裴连漪不愿跟这个疯子纠缠,他正想逃离,却因鬼面男的话全身僵冻。
“裴子缨,他在隔壁吗?”面具眼孔下一闪一烁,男人说出对他而言如同恶魔的话:
“你不愿陪我,我就到他房里。”
说着鬼面男站起身:“他年轻天真,应该更好玩吧。”
没等霍景昭迈开腿,裴连漪就跨进房间,飞快地锁上门。
“......”霍景昭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裴连漪用手抵着他的胸膛,哑声道:“不要去子缨房里.....”
这句话,叫霍景昭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天灵盖。
“为什么?”他追问。
裴连漪忍着痛楚,语气很轻:“他,他是清白之身,还已经有了婚约。”
“哦?是么。”鬼面男嗤笑一下,负手在他身边踱步,忽然点头:“只要你重复我的话,我就不去。”
“什么.....话?”
“从今以后,每晚都来我房里。”
他粗重炙热的气音,让裴连漪屈辱地闭上眼,只能喉结震颤的重复道:“从今以后,每晚,都来我房里。”
注视着他绯红的脸庞,鬼面男满意地坐回椅子里:“如你所愿。”
裴连漪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但很快,鬼面男就开口道:
“那么今晚,裴爷就换上它,好好回忆一下我说过的话。”
裴连漪低头一看,发现桌上放着龙舟会那天他穿的彩袍。
同一件衣服他从不会穿第二次的。
“我若不穿......你,你要干什么?!”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自己藏在枕头下面,很久不用的戒尺被鬼面男握在手里。
下一秒,男人的话更令他两腿发软。
“我说过,要打断裴爷的腿。”
霍景昭把玩着紫檀木做的戒尺,仔细欣赏上面精巧凹凸的白玉,仿佛看一只宝器那般专注:“不过,我改主意了。”
他噙着笑的邪妄语调,叫裴连漪如瀑的发尾都在抖动。
“什么,主意?”他惊恐的问。
“乖乖换好衣服,我就告诉你。”鬼面男悠然说道。
裴连漪不是任人摆布的人,此刻他内心的恐惧、委屈和耻辱交叠在一起,却仍没有顺从男人的话,只愤然披上了丹色彩绸衣袍。
看他这样倔强,面具下的男人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裴爷生了一双好腿,打断就太可惜了。”霍景昭绕到裴连漪身后,趁他神色茫然,突然挥动手上的戒尺,凶恶地打到他的双臀上。
“啊——呃啊!呜,嗯!”被打的一刹那,裴连漪的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控制脱口而出的尖叫。
莫大的羞耻、恐慌如同滔天骇浪,瞬间淹没了他。
他生来高贵,又养尊处优,除了生育裴子缨,从没有经受或是想象过这种侮辱和剧痛。
观鬼面男的行事作风,想到他可能比自己小很多,裴连漪哆嗦着双唇,痛苦地叫道:
“不要,住、住手!”
霍景昭当真停了下来:“我可以停手,但刚才的话,就都不作数了。”
裴连漪一双秋水眸急剧收缩,只能扶住桌椅,默认他继续。
他身上的丹色彩绸衣袍绣着金色、银色的圆片,鬼面男手里的戒尺每次落下,就会带动他腰部的圆片,发出哗啦、哗啦的清脆音色。
屋外暴雨降临,雨水扑哧撞到门板上。
啪——啪——啪——
大雨惊心,那金银圆片晃动的清音,竟是比汗水飞溅、伤痕累累还要叫人脸红心跳。
“景昭,救我.....”嘈杂的电闪雷鸣下,裴连漪被打的混乱不堪,他受不了,对着空气伸出一截手臂,却被鬼面男粗暴地抓了回去。
听他在这种关头叫自己的名字,霍景昭兴奋的红了眼,他伏到裴连漪耳畔,冷嘲道:
“霍景昭?呵.....像他那种软骨头,恐怕在床上都硬不起来吧。”
“一个窝囊废,怎么救你?”
“不.....!不是。”听到他的辱骂,满脸厌恶的裴连漪神情微变,瞳色泛起柔光:“他,他和你这种人不一样。”
“我这种人?”鬼面男又来了兴致,急切问道:
“我是什么人?”
“你是个疯子,下流恶鬼,该死的畜生.....啊啊啊——!!!”
他越骂,霍景昭就打的越狠,不一会儿,裴连漪的下巴就滴落了豆大的汗珠,脸红的快要滴血。
臀部的剧痛滚烫钻心,连小腹都升起酸疼,慌乱下他只能握住桌上剥开的石榴,借此来压住叫喊。
盯着他掐入红果肉的纤细手指,霍景昭心猿意马。
他掂了掂手里的戒尺,突然一个加重手劲,嗓音挑衅又温柔:
“裴爷,再用用力,我想喝石榴汁。”
“啊呃——!”裴连漪被抽打的扬起脖颈,他用尽全力抓住石榴,每根手指都死死地嵌入果肉,挤出了里面甘美的汁水。
稀稀拉拉的汁液沿着他手掌流到桌面,卧房骤然溢满了酸甜的香气,太浓了,浓的快要抽去神智,让耳边只剩金银圆片激荡的余音。
霍景昭抬手蘸取潋滟果汁,把它擦到裴连漪的下唇。
裴连漪双目失神对着他,只低声重复:“他很好,很好,他尊重我,敬慕我,他和你.....不一样,不一样、”
望着他冷淡又空洞的脸,霍景昭没由来一阵心慌,他丢下戒尺,连门锁都忘了拔,头往门上撞了好几下,才想起来开锁夺门而出。
15. 他的心
“哈啊——哈啊——”
白玉撞金银,哪怕隔着长长的紫檀木,细白皮肉的滋味还在掌心流连,霍景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冲进刚刚停下的雨夜,发疯了一样跑出裴府。
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霍景昭弯下腰,面具顺着他俊美的脸掉落,男人却没有去捡,而是张开嘴,轻轻舔了一下残留着石榴汁的手指。
“......”
这股甘美的味道,让霍景昭想迎头跳进冰冷的湖水,又让他想撕裂衣衫,怒吼咆哮,彻底释放心中牢牢缠绕的枷锁。
在九华宗,只要他动手,就没一个敢不求饶的。
他们会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会趴在他脚边哭喊,等伤好了,还会用其他办法再求一点他的怜惜。
然而这一整晚,裴连漪都没有求饶。
他直挺挺的脊骨,不是狼毫笔,也不是白玉髓的戒尺,而是扎根到他心尖的一棵巨大的桑木,那么深,深到不屈不挠。
回味着那片快咬出血的嘴唇,霍景昭彻底躺倒到雨水里,他两手交握在胸前,捧住自己的手指,发出激烈的哈哈笑声。
“......”听到他嘶哑的大笑,在暗处躲了很久、正要上前的桑刹停下了脚步,想了半天,决定还是先跑比较好。
容楚城北边,群山环绕下,走上层层玉雕的台阶,一道雕刻着黑白太极图却被刮上“叉”号的宗门大开,倨傲的接受着世人们的朝拜。
桑刹抬起手,仔细摸了摸八卦图上刺眼的“叉”,又无奈地摇头。
这是数年前,少宗主从九华宗出山时的“杰作”。
临走前一晚,宗主在大殿设宴给霍景昭送行,几杯酒下肚,他醺醺然的说:
“景昭啊,你和我就是那门上的太极图,一黑一白,从今以后,你在明,我在暗,但你不要忘了.....黑白两方,阴阳两极,终究是要合二为一的。”
桑刹记得,当时的少宗主默然不语,只是埋头吃了一碗又一碗的饭,等吃饱饭,霍景昭在众人的瞩目下,突然卸了宗门的大钟,直接抄起沉重的钟就往大门上怼。
他身强体壮,力大无比,一下子就给整个宫殿撞的上下摇晃。
宗主惊讶地扶住桌子:“景昭他这是干什么?”
大殿上的婢女美眷乱作一团,有人大声喊:“回宗主,少宗主好像要把门拆了!”
桑刹站在角落,望着霍景昭一次又一次往门上撞的身影,心里面五味杂陈。
只可惜九华宗的门是用千年寒铁石锻造而成,就算霍景昭的内功再强劲,也只给大门撞出了几个深坑。
宗主似乎知道这一点,就笑着盘腿坐回蒲团上,没有叫人阻拦。
没过多久,霍景昭停了下来。
“发什么愣?!还不快去给少宗主擦汗。”宗主把手帕扔给能入他眼的南倌。
“是.....啊!少宗主!”南倌不敢怠慢,就在他走过去时,霍景昭又拔出某个弟子的佩剑,潇潇手起剑落,在八卦图上刻了一个巨大的“叉”,完全毁了那张图。
要不是这是九华宗的门脸,桑刹合理怀疑他会往上面泼些不知名液体。
后来因为寒铁门太重没法抬走,宗主就命人修补了一下上面的窟窿眼,这张残损的八卦图,也跟着一并留了下来。
到了今日,回忆起霍景昭冲撞的身影,桑刹依然感到胆寒又苦涩。
“闲暇的时候,我也会摸一摸它。”在他愣神时,大殿上忽然响起一个低醇的男声。
他身穿墨紫色翎羽广袖衣袍,身形修长,两眼乌黑明锐,是一副俊采星驰的样子,但他右脸却被烙下古怪的符文,毁了整张脸的五官,只有从白皙完好的耳轮,才能得知他毁容前相貌不俗。
这人正是九华宗宗主,师无涯。
“宗主.....!”看到对方现身,桑刹赶忙跑上前去。
师无涯拿起桌上的酒盏,席地而坐:“景昭的身体如何了?”
桑刹回想了一下男人在裴府蹦蹦跳跳的样子,拱手回道:“少宗主挺有活力的。”
师无涯倒酒的手一顿:“是吗?龙舟会失利,他倒是吃得饱,睡得下。”
桑刹抿嘴沉思片刻,回应道:“少宗主还在裴府,很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迎娶裴子缨,这样一来,宗主的计划仍能顺利进行。”
“说的也是。”师无涯撇了撇嘴,宗门里再刚烈的人撞上那小子都会脱一层皮,他从不怀疑他玩人的本领。
“只是.....”桑刹迟疑地说:“少宗主似乎对裴家主格外上心。”
“哦?”师无涯抬起头,想了想后才说:“你是说那个长了一副好皮囊却古板老套的裴敏柔?”
“正是。”
“怎么个上心法?”师无涯放下酒盏,眼底飞快地闪过一缕暗色。
“这.....”是第一次夜袭的小心翼翼,是满城找给裴连漪看过病的老郎中时的狂躁,还是写“情书”、裁丝带的癫狂入迷,桑刹想到了很多,可他却猛的觉得自己无从答起了。
师无涯见状慢慢起身,仿佛对他的失语在意料之中:“放心吧,景昭只是玩心太重,仅此而已。”
“他的心被挖走了一块儿,任何人和事,都不能填满它。”
听着他毫不在乎的语气,桑刹心想您老儿是没见躺在雨坑里笑成疯子的少宗主,如果看见了,恐怕会和他一样震惊。
“你尽管盯紧他就行。”此时师无涯又命令道。
“......是。”
桑刹赶紧点头答应,就迅速离开九华宗,去找霍景昭要的黑衣人。
一夜热潮潮的暴雨过后,曹贤站在卧房外,瞧着紧闭的门担忧不已。
从昨天半夜开始,家主就又闭门不见任何人,连新鲜干净的衣食都是让婢女们放到门外,等人都退出主院远远的,裴连漪才肯打开门拿进去。
今天晌午,裴连漪又从房里扔出一件衣裳,要他直接烧了。
曹贤捡起衣裳一看,这不是龙舟会当天家主穿的彩袍子嘛?
裴连漪容貌矜冷端正,动怒时寡淡的眼睑会泛红,看上去有几分成熟魅惑,正因如此,他不喜欢色彩鲜亮的衣物,平常去商会就穿的更加保守。
像赛龙舟那天那般明媚,是极其少见的事。
不是,这再怎么不喜欢,也犯不上直接烧衣服吧?曹贤在内心犯嘀咕。
可就在这时,他却发现彩衣上的金银圆形挂饰微微扭曲,看起来,就像被兽爪拧折了一样,再一翻,看到衣襟前面的湿痕,曹贤心下一惊。
不清楚裴连漪出了什么事,老管家也不敢惊动府里,只好上偏院去找裴子缨,让他来探望父亲。
伤好后,裴子缨恢复了喜好玩闹的心情,今天清晨,撞见在给马儿洗澡的霍景昭,看着男人撸起衣袖露出的修长手臂,一向嫌弃味道的他忍不住走过去和对方搭话。
“你刷马的样子满老练的嘛.....”
霍景昭随性地拍了拍马屁股,淡然回应:“霍家祖上靠打猎为生,马儿是猎手的朋友,这是基本功夫。”
望着男人干脆利落的姿势,裴子缨红透了脸,想出去玩乐的心思也愈发强烈起来。
这会儿曹贤找来,不等对方说完“老爷身体不适”的话,裴子缨就冲进主院,来到父亲的房前。
“爹爹,霍景昭说想去山里玩,抓抓野兔子什么的,我和他一起去。”
“你知道吗?他家祖上是猎户,还挺威风的.....”
门后的裴连漪静默地听着儿子的话,忽然感到身上的酸疼更深了。
昨夜鬼面男火急火燎的离开后,他扶着桌椅站了很久,用力后的血色褪去,每一根手指的指骨都涌动着苍白,腰以下早就没了知觉,连有没有在抽搐都分辨不清楚。
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他不能找大夫,不敢点灯,他深知这种丑事绝不能被人发现,就只能独自撑到天亮。
从没承受过的耻辱、兢惧和异样,让裴连漪愤怒的想放声大骂,可伏在床边,等待他的只有涂药的羞痛和呻吟。
正当裴连漪不知道怎么开口时,门外又传来一个熟悉的温润声音:“裴少爷怎么在这儿?”
“霍景昭!”看男人出现,裴子缨的语调都亮了起来:“我正跟爹爹说你呢,说你家有打猎的本领,虽然我不喜欢去山里把身上搞脏,不过是你的话.....”
“啊。”霍景昭忽然接过他的话:“在下家中那点伎俩,怎么能入得了裴爷和小少爷的眼。”
“爹爹身子不适,应该去不成,就我们俩。”裴子缨揪住男人的衣角,抬头道。
裴连漪听屋外的男人笑了笑,才答应道:“也好,那我去准备一下。”
“好。”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时裴子缨又对着房门道:“爹爹是不是睡了,怎么没反应.....”
见屋里一片寂静,他便自言自语起来:
“霍景昭看着是木讷了点,但也有两下子,我想.....我,我就只当爹爹同意了!”
他含羞的话说了一半,就踏着噔噔噔的步伐跑远了。
裴连漪睁开双眸,他一丝不动地盯着桌上的戒尺,心中有股泫然欲泣的滋味。
子缨和霍景昭交往,是他想要的,也是霍景昭想要的,这样就好。
他嘴唇微动,呆了一会儿,然后不顾身体剧烈的酸疼,一脚踹开门,又快步走到桌边,抬手把戒尺挥了出去。
“来人,把这东西给我扔了,越远越好!”
戒尺飞出门槛,落在门外的毯子上。
“这么漂亮贵重的戒尺,扔了多可惜。”刚还说要去狩猎的人忽而出现,站在门外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啊.....!”方才的举动拉扯出滚烫的疼,裴连漪撑着桌面,叫了一声。
“裴爷哪里不舒服?”霍景昭皱起眉,他想抬脚走进来,却又停住。
“我可以进去吗?”他有礼的问。
裴连漪这才想到眼前的人从没来过自己的卧房。
因为身份,因为辈分,因为.....子缨。
他的神情挣动片刻,点了点头。
“你不是和子缨.....呃啊。”等男人迈进门槛,裴连漪惊觉出口的话是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酸意。
“裴爷这是怎么了?”霍景昭还是追问。
裴连漪深深抿着唇不说话,难道要他告诉对方,他被一个比自己年龄小的疯男人用戒尺打屁股,打的双臀红肿,仰头尖叫.....
他只恨不能一头撞死!
“既然裴爷不喜欢,把它送给我好不好?”霍景昭掂着戒尺,央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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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问自己讨要东西,裴连漪内心惊讶万分,连裴子缨逃婚,霍景昭都没要过什么补偿和贵物,这会儿居然要起了东西。
但为何偏偏是那把尺子?他咬了咬牙,想用其他东西搪塞过去,霍景昭却突然说:
“这里碎了一块啊。”
“什么?”裴连漪一怔。
霍景昭上来拉住他的手,带他一起摸上面碎裂的白玉,声线低沉:
“是不是有裂纹?”
昨晚的记忆顺着两人的手窜入脑海,裴连漪浑身僵硬。
男人抽打的太凶,他招架不住,只能晃动身体,玉石都被他腰上的金银饰物撞裂了,想到这里,他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回应了一下“是”就想收回手。
霍景昭突然把额头抵在戒尺上,哑声道:“碎了我也要,给我,好不好?”
“为什么?”近看着他浓密的睫毛,裴连漪一阵心悸。
“它有裴爷的味道。”霍景昭对他露出白白的牙。
“......”裴连漪几乎是颤抖着移开了视线。
“我是说笑的。”这时霍景昭叹了口气,满脸的朴实和恳切:“以前在书院,有教书先生拿着戒尺,总觉得很神圣,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心里会想握着戒尺是什么感觉。”
“没想到,裴爷的房里也有,还这般漂亮。”
裴连漪因为他的话羞耻的无地自容。
想着鬼面男都对自己干了什么,他阖上眼眸,拽紧后腰的雪缎布料,神色痛苦。
他放在腰臀之间的手,让霍景昭的眼神一变。
“你想要,就拿去吧。”裴连漪转身背对他,又吩咐道:“这几日我要修养,花房交给你打理。”
“拿走东西,就更不能无所事事。”
霍景昭笑眯眯道:“多谢裴爷赏赐。”
“去吧。”
“......是。”
等霍景昭躬身退出去,裴连漪浅浅地吐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收拾好东西去打猎的男人还没上马,就被曹贤叫住了。
“霍公子是不是忘了什么事?”老管家吊着眼睛问。
“事?什么事?”霍景昭摸着马毛,边想边说:“院子扫了,浴桶刷了,花也浇了。”
“光浇水可不行。”曹贤低笑了一下,又扬声道:“家主说过,他的花宝贝的很,早上要擦掉露水避免潮气,中午太阳来了,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搬动一次,不能被暴晒,下午呢,还要除虫,所以,霍公子恐怕一整天都要待在府里了。”
听他说完,霍景昭还没反应,裴子缨就甩动马鞭,气道:“爹爹怎么这样.....!”
“人家好不容易要出去玩的,他却给景昭交代这种苦差事!”
霍景昭放下缰绳,掩去黝黑眼底的探究,对他摇头道:“看来只能下次了。”
“我这就去花房守着。”
“喂.....!霍景昭!你怎么这么老实啊!就只知道听爹爹的.....”看到男人丢下自己,裴子缨羞恨地跺了跺脚。
虽说霍景昭对裴连漪顺从的有些过头了,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男人为了讨好爹爹,想早点进裴家的门罢了。
气了一阵,裴子缨也没放在心上,便跟着曹贤一起回去。
“回家主,霍公子什么都没说,就上花房干活儿去了。”
午后的卧房里,曹贤对着正闭目休息的人汇报道。
“那子缨呢?”裴连漪侧卧在软榻上,他身边放着烟紫色的小香炉,淡雅檀香浮动,萦绕着他成熟姣好的腰身。
“小少爷当场就对霍公子发了脾气。”曹贤咂了咂舌,如实说:“还怪您给霍公子安排苦差。”
裴连漪睁开眼,他表情一沉,口中淡淡道:“景昭还没正式进门,他们两个不明不白的在一起,让旁人看见了成何体统,我这也是为他好.....”
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曹贤觉得很奇怪。
裴连漪性格很硬,不管到哪儿都说一不二,他干什么,哪儿用得着给谁解释这么多?
像今天这样说个不停还是头一次,看来是真为儿子紧张。
曹贤便宽慰道:“家主不用担心,霍公子会想方设法哄小少爷开心的。”
他以为这么说裴连漪就能好受点,但软榻上的人却黯然捏紧了胸口。
这时外面猛的响起婢女慌张的叫声:
“曹管家!不.....不好了!”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惊扰了老爷怎么办?!”曹贤正想撵人,却差点被她的话吓晕。
“霍公子他发狂了,正在.....正在琉璃房吃花呢!”
“你说什么——?!”听见这话,裴连漪强忍双臀的胀痛,连鞋靴都顾不得穿好,就踉踉跄跄地奔向花房。
“家主!家主哎您当心点!”见他失控的黑了脸,曹贤赶忙去追。
“都别跟过来.....!”裴连漪扭头呵斥了众人,独自踏进了琉璃房。
他走进去时,有几盆花已经被啃了一大半,而婢女口中“发狂”的男人正站在花海中央,专注地看着一朵小花。
注视着霍景昭俊逸的侧脸,裴连漪内心直泛委屈,他心疼地摸着软烂的花瓣,问道:
“我不放你和子缨出去,你就这么不满吗?”
16.心疼了吗?
霍景昭看的入迷,听到他的问话,男人像被惊醒了一样,又露出温吞的笑容:
“恰恰相反,能进入裴爷的花房,我现在很高兴。”
“那为什么要糟践这些花?”裴连漪没看他,他低着头,眉目里有几分压抑的恼火和难过。
在裴府长久禁闭孤独的日子里,只有这些花花草草与他作伴,子缨年幼听不懂,碍于身份,有什么话他都不能和旁人说,更不能叫下人们看出自己的脆弱,闲下来时,他都会到花房里,蹲下身和花朵们说说话。
不论什么烦心事,还有独自吞咽的苦楚,说出来后也会轻松很多。
但此刻,这仅剩的一点念想都被破坏了。
看着他微白的脸庞,霍景昭鹊羽黑的瞳仁微动,背着手沉声说:
“和裴爷不一样,我不是什么懂花、惜花之人,因为在我看来,花本身就是用来吃的,花瓣会掉进泥土里,被湿湿的泥碾成小瓣小瓣的养分,花蜜会被蜜蜂吸干,一滴都不剩。”
说着他慢慢靠近裴连漪,有所察觉的裴连漪连连后退:“你要.....干什么?”
今天的景昭有些奇怪,那双向来温润的黑眼珠子像潜藏着暗流,说话时也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味道,让他感到陌生。
裴连漪躲避着男人深沉的视线,最终退到了花房墙边。
“啊——呃.....!”整面琉璃墙像沁着冰,受伤的地方紧紧贴过去,冰火两重天的滋味让他难以忍受地叫了一声。
从外面看去,他平滑的肩、匀称流畅的腰和双臀都挤在琉璃壁上,哪怕搁着衣衫,气氛也变得十分朦胧。
霍景昭走过去,对他伸出手:“因为裴爷的花太香了,我没有忍住就想吃。”
“胡言乱语.....那是什么?”
就在裴连漪想要他就此打住,想呵斥他不准碰自己时,霍景昭从他的肩膀揪下来了一只蜜蜂。
“是蜜蜂。”
粗长深黑色的蜜蜂躺在他手心,两对膜目翅缓缓翕动,看起来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
霍景昭专注地审视着蜂眼,面带笑意:“好厉害,连蜜蜂都抛下花朵,只想停留在裴爷身上,我又怎么忍得住。”
他叹息般的话落到耳畔,叫裴连漪耳根后一阵发烫,沉默半晌,他碰了碰霍景昭手里的雄蜂,一双美目却看着对方:“你真的不是因为没能和子缨出去,才对这些花发脾气的吗?”
“不是。”霍景昭摇了摇头。
裴连漪用纤细的手指触摸着雄蜂,又定定地看着他:“放了它吧。”
“裴爷好温柔。”霍景昭点点头,低头把蜜蜂放回花朵上。
温柔?他的话使裴连漪有点茫然,自从接管家业,他就过着年复一年的算计日子,说到裴府家主,人们或是羡慕、或是追捧,当然也有表面怕他畏他,背地骂他狡猾手段不干净的。
就连在子缨口中,他也总是一个古板、老套和固执的爹爹。
温柔这个词,他是第一次听,是从他一直关注着,无法不在意的小辈口中说出来的。
真奇怪,以前花房是府里最凉快的地方,此时裴连漪却觉得好热,热的他头昏脑热,埋在心里的话也不禁脱口而出:
“那你喜欢温柔的,还是蛮横的?”
他保守又冷淡,这一刻却顶着晕红的脸颊问这种话,光看他绷直了的白皙脖颈,霍景昭就气息发紧:“我喜欢.....”
四目相对,花香都变得浓郁几分。
“家主!”
这时曹贤匆忙从前院赶来,焦急的话瞬间淹没了花房里的声音。
“家主!冷老爷子带着一伙人来了,说,说昨天夜里冷欢被打,要到咱们府上讨个说法!”
裴连漪眉心一跳,立刻走出花房:“冷欢被打与裴府有何干系?”
曹贤赶紧回话:“冷老爷子说,冷府的家丁们追了几条街,看见打人者,回了.....裴府。”
说完,他又默不作声地瞅霍景昭一眼,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顺着他的眼神一看,裴连漪轻抿双唇,眼里泛起疑虑的光芒,但他没有盘问男人,只说:“景昭也过来。”
“是。”霍景昭规矩地跟上他,眼中没有了在花房捣乱的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兴味。
桑刹从九华宗回来后,就带回了黑衣人的消息。
“少宗主,踢孩子落水的黑衣人已经查明,他是冷欢身边的书童。”
入夜后,霍景昭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天雨夜腰肢乱颤的裴连漪,听到桑刹的回禀,一向热衷于殴人的他觉得索然无味,只戴着面具靠在冷府的外墙边,命令道:
“别给人打死,打残就好。”
“是.....!”桑刹应了一声,随后墙那头就时不时传出凄厉的惨叫。
霍景昭默然欣赏一会儿,被巡夜的家丁发现后,桑刹在他的授意下暴露了行踪,所以冷家才会这么快找上门来。
裴连漪,容楚最高明强悍的裴爷,这次你又该如何应对呢?
望着强忍痛楚、走在前面的修长身影,霍景昭的眼神暗了暗。
来到前院,冷老爷子正对着下人们嚷嚷:
“告诉你们老爷,今日若不给老夫一个说法,老夫就.....!!”
“你就如何?”裴连漪在水榭里停下脚步,冷脸打断对方。
他在房里闷了一整日,平时饱满嫣红的唇珠都因为伤痛渲染上淡色,眼下穿着烟青色暗纹衣袍缓缓而来,冷情的眉眼似笑非笑,仍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满院子的仆从都低下头,不敢直视老爷端丽的身段和容颜。
“裴爷.....!”
看到裴连漪,冷老爷子先是一惊,而后又压着怒火抱拳道:
“龙舟会上,我那宝贝孙儿的确是侥幸取胜,惹了您不快,但因为您的好赘婿,我冷家可是损失了一半人马,反观贵府的人,倒是一个个活蹦乱跳的.....!”
说到这儿,他恨然看向霍景昭:“既然裴府的人都安然无恙,裴爷又何必揪着一个小辈不放?”
“我的宝贝孙儿呐——!如今竟是只剩出的气儿,没进的气儿了!”
他一番话听起来胡搅蛮缠,其实是暗指裴连漪对赛龙舟的结果不满,才会指使霍景昭深夜去报复冷欢,把人打个半死。
事情还没查明,裴连漪就先被他扣上了“小肚鸡肠容不下小辈”的骂名。
特意提起龙舟会冷家损失的人马,更是想旧账新账一起算。
听着他的哭嚎,裴连漪勾起唇角,缓缓走下台阶:“冷越川,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说裴家打人,可有什么证据?”
“当然有!人证物证俱在!”冷越川立刻叫人把一张画像呈到他面前,指着画上的男人道:
“这就是昨晚我府上的家丁看到的男人!”
画在眼前,裴连漪连看都不看,霍景昭却很感兴趣的凑过去,细细的品味起来。
“没啥神韵。”看了一会儿,他点评道。
什么破画?根本没画出他半分帅气。
只看黄白画纸上用潦草的笔墨画着一个男人的背影,男人身穿黑色劲装,身材高大、四肢修长,浑身轮廓硬朗鲜明,但跑路的姿势却有一点顽劣滑稽。
老子的肩膀有那么粗犷吗?明明挺精干的.....盯着画上人的宽肩,霍景昭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肩,陷入了沉思。
“裴爷好生瞧瞧,是不是和某位‘平平无奇’的人有几分相似?!”此时冷越川恨恨地剐了他一眼。
裴连漪淡漠地蹙眉,没有理会他。
冷越川一下子急了,只怒吼道:
“裴爷若是看不出来,老夫可以叫人帮一帮您!来人呀,请霍公子背过身去......”
“是——!啊!裴、裴爷.....!”
他身后的家丁们气势汹汹,要上前捉拿霍景昭之际,裴连漪忽然不紧不慢地拿起画纸,对着冷越川抽搐的五官,直接把手上的画撕成了两半。
随着他的动作,整张画“呲呲”的开裂,很快就被他撕成了四片、八片、无数片......
这一下,叫站在他身边的霍景昭都愣住了。
接着裴连漪纤长的手指一扬,崩裂的碎纸漫天纷飞,像白蛾子般落在地上、水池里,还有一些沾到了众人头顶。
“裴连漪,你.....你欺人太甚!!”抖落头顶的白屑,冷越川的脸气成了猪肝色。
裴连漪厌弃地拂去手上的碎屑,曹贤连忙叫人给他递上干净手绢。
“冷家主不要急,今天我撕了你一张纸,就会再送给你一张。”裴连漪擦了擦手,又对曹贤吩咐着什么。
片刻后,曹贤就带人把一张纸放在了冷越川眼皮下面。
“这.....这是?!”冷越川低头一看,那居然是一张盖着官印的协查公文,上面的内容正指向冷家三个月前在黑市的一场交易。
此时裴连漪淡淡开口道:
“半年前,裴府运送绸缎的两艘船在海上遭到了强盗突袭,一夜之间,不光丢了几百匹布,还差点船毁人亡,我原本以为那帮杂碎是冲船上的布料来的,但有意思的是,三个月前,黑市上突然多出一批废弃的龙骨和船板.....”
他在雕梁画栋的庭院踱步,日光影动,映照出他贵气的骨色皮相。
他语调平平,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真的好巧呢,虽然卖出这些龙骨的人拼了命的用刀剐,用颜料涂,却还是没能遮盖龙骨深处的裴家家徽。”
说到此处,裴连漪的声线陡然一震:“冷越川,就凭你也想在裴府头上偷师?!”
听闻这话,冷越川脸色大变,惊出了一身冷汗。
十几年来,裴家能在海上称霸,屹立在四大家族之首,靠的不光是裴连漪的操持,更是经他改良后的造船技术。
他手底下的船,甲板规则平整,船弦下方却像刀刃般锋利,横断面犹如一条深渊巨龙,用来支撑船身,为了让船体坚不可摧,裴连漪又亲手栽培百年柚木,在木头上浇铸沥青用来防潮。
一艘艘船迎风起航,势不可挡,厚实的船底很吃水深,抗风浪能力极强,因此裴府的船鲜少出事故,容楚城的百姓又把它们称作裴连漪的“风暴眼”。
不必亲自出海,便已观尽天下。
这些年来,其他家族对这门工艺既忌惮万分,又渴求至极。
听说裴家要运送师家的一批布,冷越川就找了来一帮强盗,表面是劫财,实际是为了破坏船体掏出骨架回去研究。
可找了上百名造船师,还是没能参透“龙骨”的奥妙,他只好毁了那些材料,叫人当做废木头卖到黑市去。
没想到还是被裴连漪发现了蛛丝马迹。
看他这架势,是已经报了官啊.....!
要真被官府查了,冷家的脸往哪儿搁?冷越川顿时两手颤抖:“裴爷.....!这,这都是误会!”
“冷家主别急着赔罪。”裴连漪打断他的话,皮笑肉不笑道:“在我这里,撕烂的证据就算不上证据,公文,我可是已经给你了。”
冷越川捏着手里的纸,一下子进退两难。
裴连漪的暗示,无非就是一句话:你撕还是不撕?
撕了,就任由冷欢吃哑巴亏,死了也跟裴府没关系。
不撕,就等着吃官司,老脸没有不说,还会扯出一系列冷家在黑市的暗箱操作.....
裴连漪.....裴连漪!心机颇深的贱人!冷越川死咬牙关,想到独苗苗的孙儿,他犹豫再三,只能胡乱把纸揉成一团,对家丁们下令撤退。
“裴连漪——!今天这笔账,老夫记下了!”
“冷越川,你记好,在容楚城,白的可以变成黑的,黑的能变得更黑,是黑是白,只有我裴连漪说的算。”
“......我们走!”
等冷家的人远离,裴连漪再也支撑不了疼痛的身体,眼前一黑——
“裴爷.....!”
“家主!”
看他快要摔倒,众人赶忙冲上前去。
“都别过来。”裴连漪哑声制止他们:“都退下,我会自己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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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下人们只得目送美丽又好强的老爷独自离开。
霍景昭哪管得住自己的脚,立马跟了过去。
走了一段,听见身后的动静,裴连漪面颊微红,问道:
“人是你打的么?”
“不是。”霍景昭在他不远处停下来。
裴连漪“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冷家劫船的事,你不追究了?”霍景昭接着跟:“那些布料,也值好多钱吧。”
“和裴府的赘婿相比,那点钱算得了什么。”裴连漪高傲的语气间,又带着叹息:“只要你别骗我。”
“......唔呃!”
“裴爷!”见他面带痛苦,霍景昭快步过去扶住他的肩。
好烫.....!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
“你别碰我。”裴连漪推开他:“你什么时候把那些花照顾活了,再碰我。”
原来还在为小花恼啊,凝望着他气愤的脸,霍景昭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手足无措。
“我.....”在他吞咽口水时,裴连漪的瞳孔一暗,忽然倒了下来。
霍景昭飞快上前,牢牢抱住他的腰,把他带回卧房。
自身都难保了,还惦记什么花。
坐在床边,确认裴连漪只是暂时昏睡过去,霍景昭随手掀起屋顶一角,冷脸下令:
“去取退热的汤药来。”
“是。”屋檐上的紫衣人应声,眨眼消失不见。
桑刹带着药回来时,霍景昭正蹲在床边,神色僵硬。
“少宗主,药好了.....”他提醒道。
霍景昭猛然回神,起身想把药往裴连漪嘴里灌,但摸到热滚滚的药汁,他又把碗放到桌上,轻轻地吹了吹。
注意到男人从没有过的温柔举动,视线扫过床榻上沉睡的人,桑刹突然问:“少宗主这是心疼了吗?”
霍景昭的面容微变,冲他举起了手。
“......!”看到他纹路清晰的大掌,桑刹赶紧闭上眼。
而预想中被扇巴掌的疼痛并未到来,他还觉得奇怪,就听霍景昭发出疑问:
“啥是心疼?”
桑刹猛的睁开眼,发现男人用手挠着脸在房里来回踱步,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他的话。
“......您,我!呃.....”靠!桑刹彻底失语,他想,如果脑子里能飘出来字,那么此时此刻他脑袋上空飞过的一定是一堆乱码。
“心疼就是.....”
“刚才看他应付冷越川,我很兴奋,身上好热,跟着他走到长廊上,看到他连站都站不稳,这里面忽然变得有点酸,酸溜溜的,又有被针戳了好几下的感觉。”
桑刹正欲解释,霍景昭就打断了他。
男人摸着胸口坐下来:“如果说,在宗门用针放血的滋味是心疼......”
说着说着,他深思,又怅然若失:“那便是了。”
“少宗主......”桑刹为他的话一震,久久不知道该怎么接。
他反应过来,又压低声音:“不管怎样,四大家族开始交恶内斗,就是您和宗主想要的局面。”
心底烦躁的霍景昭只摆了摆手:“好了,你先退下吧。”
“是!”
几天后,商会传来消息,说冷欢自动退出了龙舟赛,所以获胜者是以霍景昭为代表的裴府。
接到消息,裴子缨高兴的不得了,立马就跑去找裴连漪。
经过连日的服药养伤,裴连漪双臀的红肿消退了一大半,时下天热,从外面引进的温泉水有养身疗愈的功效,他就带着几名婢女到后院的温泉池泡澡。
见裴子缨兴冲冲地跑来,婢女赶紧拦下他:“小少爷,老爷说过,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搅。”
“混账不长眼的东西!连我你也敢拦?”裴子缨瞬间怒道:“我和爹爹一起洗澡的时候,你这狗奴才还没进府呢。”
“可是.....”
婢女正左右为难,门里传出了裴连漪含着倦意的声音:“让他进来吧,你们退下。”
“是——”
婢女们退去后,裴子缨快速扑进门里。
“爹爹.....!”
“你这孩子,还是这般莽撞。”
白渺渺的雾气中,裴连漪坐在浴池边缘,他身穿寝衣,一半沾水拖到白汤池里,那双修长匀称的腿仿若海妖般勾魂夺魄。
裴子缨看呆了呆,也扭脸解开了衣裳。
“伤可好了?”看着儿子纤薄漂亮的后背,裴连漪询问道。
裴子缨粲然一笑:“我正想找爹爹给我瞧瞧呢。”
说着他走过去,对着裴连漪露出腰臀:“爹帮我看看有没有留疤?”
“没有。”
“真的没有?”
看着儿子紧张的小脸,裴连漪低笑道:
“以往爬高上低的淘气,从来不怕受伤留疤,今天这是怎么了?”
裴子缨把自己埋进水里,脸色羞红:“因为.....因为霍景昭说,他不想在新婚夜看见妻子的身上有疤。”
听他提及那个名字,裴连漪面容微变,他不自觉地摸过自己的肚子,心里一阵苦楚。
“爹爹怎么不脱光衣服泡?这水好舒服。”裴子缨又喟叹道。
不知从何时开始,以前会赤//身//裸//体带他玩水、给他擦背的爹爹突然变了,他变得很保守,连大夏天都要穿的一丝不苟。
当他问起来,裴连漪只说他长大了,不能再那么没规矩。
裴子缨一边不甘心,一边又偷偷羡慕着爹爹的身材,期盼着某一天能拥有和裴连漪一样的成熟身躯。
“霍景昭赢了这次龙舟会,爹爹知道吗?”
一早就得知消息的裴连漪却摇头:“刚从你那里知道。”
“其实,赛龙舟那天我就在岸边,霍景昭还算英勇,这次他为裴府争了一口气,我们的婚事应该算作数。”
听到裴子缨羞涩的话,裴连漪的眼中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