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姝色》
1. 第 1 章
“玉芙姐姐大喜!”
来传令的张管事刚踏出门槛,猴儿精的小太监立马钻去玉芙身旁,抢在前头躬腰道喜。马屁像是铜茶吊里的咕嘟泡儿,一连串地往外冒:
“姐姐能调去乾明宫伺候,这可是旁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怪不得人家都说大善人必有厚福,好人多福,好报无量!”
这话虽说是谄媚了些,却也没假到要遭雷劈的地步。但凡能当上管事宫女的,不外乎是资历老、本事高。
但同样在大染缸里浸淫七八年,心肠能好过玉芙的人可不多。
趁着小太监溜须拍马的工夫,宫女们也渐渐醒过神来,连忙架肘挤开他,喜笑着凑趣儿道:
“瞧你这没眼力价儿的,还浑叫什么姐姐?等日后见着了,咱们都得尊声‘玉芙姑姑’才对。”
霎时间,盘桓在殿梁上的死人气儿一扫而空,周围群起鼓噪,阿谀奉承不绝于耳。
这下子可顾不得再发怔,玉芙暂且按捺住满心忧疑,先与宫女们道声“同喜”,后头立马跟上一句“您也吉祥”,哄得小太监眉开眼笑。
但见她不光嘴里周全妥帖,面上更是滴水不漏。天大的喜事砸到脑门儿上,却仍不见矜色,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当管事儿的呢?
巧菱站在旁边暗自佩服,知晓姐姐眼下正忙,便没围上去讨这个口彩。玉芙却从人堆儿里抽身出来,一眼寻见巧菱,便朝她招手吩咐道:
“巧菱,尚食局今早新送了几样供果,眼下正在咱们屋里摆着。你带两个宫女端去小佛堂,把旧果都撤换下来,挑些好的给大伙儿分了吧。”
见玉芙姐姐特地寻她交代,巧菱自觉最得器重,禁不住抿嘴直笑。“嗳”了一声应下后,巧菱还想再张口,眼前却已没了人影儿。
今儿个正是六月初二,姐姐说过要去利贞门会见亲人,可她怎么没将包袱带在身上?
生怕玉芙是忘了,巧菱忙朝门槛外追了两步,扬声疑道:“玉芙姐姐,您急着做什么去?昨儿拾掇好的包袱还在屋里呢,我去替您拿来?”
“不用了。”知晓巧菱是好心,玉芙回身朝她笑了笑,却仍语焉不详地说道,“你先去紧着差事,我自个儿出门一趟,马上便回。”
匆匆辞过巧菱后,尚盈盈将呼吸调得匀沉,往宫门外去追传令的张太监。宫道上不许奔逐,尚盈盈自是记得规矩,不管走得多快,绣鞋尖都决计不超出衣摆边儿。
“张管事请留步——”
尚盈盈缀在内侍监一行人身后,眼见张太监要拐进衍秀宫,忙将一声轻唤送进他耳朵里。
张太监闻声转身,眯起眼辨认片刻,忽而咧嘴笑道:
“玉芙姑娘?”
似是猜到几分玉芙的来意,张太监挥手命众人停步,独自朝她折返回来。
待将人拉去僻静墙角上,张太监这才压低喉咙,笑眯眯地扔出话茬儿:“姑娘特地跟过来,是有什么事儿要寻咱家?”
尽管今日分拨的差事不尽人意,尚盈盈依然客气地欠欠身子,这才轻声询问道:“张爷爷,您当初不是答应过奴婢,会把奴婢拨去陈太嫔身边伺候?怎么今儿个差事下来,竟成了乾明宫?”
陈太嫔是先帝宫中的老人儿,平素为人低调,待下也很温和。对于尚盈盈而言,放眼整个后宫,都挑不出比伺候陈太嫔更好的差事。
毕竟她只求安稳度日,并不想风光,更不想风光大葬。
“之前都怨奴婢,孝敬备得忒薄,您可是觉着银子不够使?奴婢这里还有些……”
说着,尚盈盈从袖中摸出个葫芦万字纹荷包。趁这工夫没人瞧见,便想悄悄塞进张太监手里,祈盼此事还能有转圜余地。
“甭介,这可不关银子的事儿。”
钱财送到眼前,张太监却破天荒地推了回去,眼尾笑褶里堆满为难之色:
“玉芙姑娘,您看实在对不住。近来托咱家办事的人忒多,咱家一不留神记岔央求,就把姑娘分到乾明宫里去了,绝不是故意办错您的差事。更何况姜爷一早就关照过,咱家便是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姑娘您啊。”
话虽如此,可一个是伺候太嫔,一个是服侍皇上,两份差事可谓相去十万八千里。如此都能弄混,也未免忒牵强了。
听出张太监所言更像托辞,但尚盈盈不肯死心,忙恳求道:“既是误会一场,那尽早调换过来便是。张爷爷,奴婢知道您有法子……”
此番“弄错”的缘由根本没法明说,张太监心里也急,差点儿没绷住那副歉疚神情,忙轻轻咳嗽一声,将玉芙的话头截断。
短暂静默后,张太监指尖翘起兰花,往她眼下晃了两个来回:
“如今宫人名册都已经呈送上去,断没有再调换的道理。您今儿就是说破大天,咱家都实在没辙。”
尚盈盈见状,便知自己去御前之事已是板上钉钉,多说无益了。心里仅存的那点侥幸,被这大日头一晒,也彻底烟消云散。
六月的晌午火伞高张,尚盈盈唯恐脸上会沁出汗,忙往墙根儿底下躲了躲。原本半掀着的眼眸耷垂下来,掩藏去刘海儿后头,端的是愁肠百结。
“要咱家说,姑娘这蔫头耷脑的,又是何苦来呢?”
瞥了眼候在不远处的小内侍,张太监谨慎地背过身,嘴皮子没怎么掀,话音儿就跟蚊子哼似的传了出来:
“姑娘既得了这个巧宗儿,便只管奔御前去挣一把锦绣前程。说不准他日碰上,咱家还得给姑娘请个安呢。您琢磨琢磨,看咱家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是收了玉芙的银子不错儿,可昨日御前大总管亲自上门来要人,唬得他满肚子里钻曲蟮,只顾得上哈腰应是,哪里敢打半句嗑巴?
更何况送她去御前当差,这总归是好事儿吧?张太监不明白玉芙在丧气什么,但若是想故作难态,好叫他把贿银吐出来,那是断断不成的。
“张爷爷说的是,多谢您提点。”
见张太监犯起守财病,尚盈盈没法儿再同他分辩,只好捏着鼻子认下。
“张爷爷若无旁的吩咐,奴婢便先告辞了。方才耽搁您半天,还望您海涵。”尚盈盈轻声细语道。
按着宫里的规矩,宫女们只守在殿里侍奉,即便要出门办差,也是两两结对儿同行。非奉本主使令,更不得在外头闲逛。
“姑娘客气了。今儿个天热,您快回宫去吧。”张太监揣着袖子应声,侧身让路时,又暗自打量玉芙几眼。
其实甭说玉芙诧异,张太监自己也禁不住纳闷儿。瞧这姑娘的模样身段,其实都算不上拔尖,顶多是讲起话时,格外柔顺悦耳些。怎么就被上头指名道姓地要去了呢?
若只是得大总管青眼便也罢了,但要是主子爷自己的意思……
斜眼盯着玉芙踅身走远,张太监忍不住搓搓下巴颏儿,心道果真是人走了运道,昆仑山也挡不住么?
-
赶回春禧宫后,尚盈盈一眼瞥见晷针影短,便赶快走进下房里,翻出今日要拿给家人的包袱。
经过桌边铜镜时,尚盈盈朝里头望了一眼,竟发觉自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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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毛焦火辣,已叫香汗洇湿面颈,显露出妆粉下的白净皮子。
顶着这副模样儿,定是不能出门见人。尚盈盈只得掀开杂银粉盒,将里头的妆粉蘸来些许。旁人搽粉多半因为爱俏,尚盈盈却是为了藏锋,专把自己往不起眼儿里打扮。
若想将脸皮抹得难看,最轻省的便是用松花粉。可那物事稀罕贵重,尚盈盈弄不来也使不起,只好在替潘才人捣红蓝花时,将沥出的黄汁子偷偷存下,淋去粉英里凑合遮脸。后来又将牛髓和猪胰掺进去,制成细腻膏子,盖去了红润惹眼的唇色。
正当屋内紧锣密鼓之际,门外却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
尚盈盈警惕地瞟过去,待看清是巧菱抱着几样果子进来,这才略微松下心神。
巧菱十三岁时就分来春禧宫当差,今年也才刚刚及笄,算是尚盈盈一手带出来的小丫头。方才特地让巧菱去撤换供果,便是存了私心,想叫她先挑些喜欢的。
打眼扫过巧菱怀里的果子,尚盈盈柔声问道:“怎么没多留几只雪花梨?”
见尚盈盈坐在铜镜前搽粉,巧菱忙用后背将屋门抵严实,这才走近说道:
“我原记着姐姐爱吃白玉桃的,不料您今儿个想吃梨子?那我去给您换几个来——”
“倒不是我要吃。”尚盈盈连忙失笑打断,轻声解释道,“伏天儿里阳气亢盛,你不是总觉着闷热难受?等会儿从后头回来,我给你熬点秋梨膏。你兑水喝上一碗,今夜便能睡得安稳些。”
前日在殿里煮三花茶时,巧菱碰巧提过一句嗓子疼,不曾想玉芙姐姐竟记住了,还要亲自熬秋梨膏替她清火儿。
“多谢姐姐惦记着我……”
巧菱心里暖和得要命,只恨自己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便从尚盈盈手里接过粉拂,替她在颈子上补粉。
白玉桃被随手搁在妆台上,微微开裂的果皮下渗出蜜汁,蜿蜒成一道甜腻的疤。
桃子裂果,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尚盈盈暗叹不妙,将刘海儿又梳低几分,极力压了压那副昳丽眉眼。
一想到明日就要各奔东西,巧菱捏着丝棉粉拂,忍不住担忧道:“等您明日去了乾明宫,屋里怕是没有熟人照应,到时可该如何是好?”
尚盈盈悄悄敷粉的事儿,瞒着外人倒还容易,但她总得和人同住。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日子久了难免要露馅。
“能在御前当差的人,都是宫里的老油子,应当不会多管闲事。”尚盈盈嘴上虽如此说着,心中却没多大把握。
只是事已至此,她尽力求过张太监也不顶用,那便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说话间,尚盈盈已拾掇完自己,将粉盒重新塞去妆奁里藏好。巧菱见状,立马替尚盈盈取来包袱,准备送她出去。
甫一推开屋门,午后暑气便迎面蒸腾上来。就连墙角几丛紫红色长春花,都被日头炙烤得发蔫儿。
瞥见地上蜷缩的紫瓣翠叶,巧菱恍惚想起被白绫子勒死的潘才人,脸庞也是这样泛着死水般的青紫。
“姐姐您说,万岁爷会是个什么样的主子?”
巧菱跟在尚盈盈身边,愣愣地呢喃,心头十分不是滋味。
方才张太监过来传令,巧菱光听自己被分到一位妃主儿宫里当差,便觉得暗自惶恐,仿佛已打心底里畏惧这些宫中贵人。
那玉芙姐姐呢?
即将要去伺候予夺生杀的万岁爷,她心里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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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野梨
2. 第 2 章
巧菱冷不丁的一句话,倒把尚盈盈问住了。
潘才人生前无子无宠,素日连主位娘娘们都巴结不上,更别提和东宫有来往。
尚盈盈只知晓圣上生母早逝,好在有贵妃养母的扶持,这才夺下太子之位。既是从众皇子中厮杀出来的帝王,想来性情不会有多温仁。
主子若是严厉,下面人都得提着脑袋做事,总归不太好过。尚盈盈颇为苦恼,刚皱了下脸儿,却听巧菱在一旁嘟囔道:
“……也不知主子爷俊不俊?个头儿高不高?”
小丫头到底活泼爱闹,还学不来油蜡裹芯子那一套,总是不设防地与人倾吐心声。尚盈盈无奈弯唇,抬手拍了下巧菱脑门儿,不轻不重地训道:
“当奴才的便只管伺候主子,瞎琢磨这些做什么?”
巧菱讪讪一乐,连忙抿紧嘴巴,再不吱声了。
二人还没走几步,忽然瞧见前头四角攒尖顶的铜亭子旁,站着个熟脸儿太监,正手搭凉棚朝这边张望。
小安子瞧清来人,登时心中一喜,快步迎上来道:
“嘿哟我的好姐姐!奴才可算等着您了。”
见小安子上前来接,尚盈盈便朝巧菱扬扬脸,示意她不必再送,快回屋里躲凉去吧。
方才久等尚盈盈不见,小安子真是急得满头冒汗,此刻见着了人,便忍不住唠叨几句:“令堂已经在利贞门上候着了,姐姐快随奴才过去吧。误了今儿个这遭,下回再想见面儿,可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尚盈盈虽也有满肚子话想说,但她没打断小安子,只默默走在阴凉下头。
“是我出来得迟,叫您受累了。”
耐心听了好半晌,尚盈盈见小安子停下歇气儿,这才淡笑回应。
小安子有些羞愧自己嘴碎,忙不住声地说“哪儿的话”,又从尚盈盈手中接来赭绸包袱,一歪身儿撇去肩膀上担着。
因着认了同一位老太监做干爹,尚盈盈与小安子常有来往,此时便也不客套见外,任他接了过去。
小安子的皂靴碾过青砖缝里的蝉蜕,咯吱声扎得人耳膜生疼。尚盈盈心里仍乱糟糟的,便先问候道:
“有些日子没去干爹那儿请安了,怹老人家近来可好?”
尚盈盈在宫里当差七年,还能时不时和家人见上一面,全仰赖这位姜干爹搭桥牵线。
“姐姐放心,干爹可是乌贵太妃跟前的红人儿。如今万岁爷坐稳了皇位,更是厚待这位贵妃养母。我们爷儿俩伺候着贵太妃,又哪儿能有半点不好呢?”小安子哈腰回话,笑得见牙不见眼,显然是日子过得滋润。
先帝爷的两任皇后寿元都不长,自打十来年前继后病逝,中宫之位便一直空缺。这贵太妃乌氏,正是昔日代掌先帝后宫的贵妃,也是当今圣上的养母。
见小安子爱说这些,尚盈盈便顺口搭话道:“可我前阵子听说,贵太妃不打算移去慈庆宫?”
慈庆宫为本朝皇太后居所,贵太妃移宫与否,不仅是住在何处那么简单,而是关系着日后的嫡庶名分,乃至太庙祔享。
“是了。”
知道尚盈盈嘴巴紧,小安子放心地敞开话匣子,将里头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
“乌主子谦逊,推脱自个儿既非先帝正妻,又非圣上生母,实在不宜受皇太后尊号。再者说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若是从慈庆宫里搬进搬出的,也难免折腾。贵太妃素来有孝性,惦记着老祖宗颐养的事儿,便不肯去慈庆宫打扰,只同几位太妃在寿安宫里头住下。”
尚盈盈轻轻颔首,心里却明白,这种场面话也就是说着听听。
太后与太妃仅一字之差,但里头弯弯绕绕可多了去了。但那些总归是主子们要权衡的事儿,与底下人无甚干系。
小安子眼珠一转,又神神秘秘地说道:“不过奴才听干爹话里话外的意思,万岁爷颇为记挂贵太妃的养恩,日后约莫是要尊奉个皇贵太妃的名号呢。”
尚盈盈对此不多置喙,只垂眼笑道:“贵太妃是个好主子,底下人逢年过节不愁赏钱,您又有干爹在跟前时时提点,当真是省心落意儿,福人一个。”
“瞧姐姐这话说的,”小安子也跟着乐呵两声,又忍不住游说道,“您只用跟干爹吐吐口儿,干爹眨眼的工夫就能接您过来。若非您自个儿不肯答应,这福气也早该享上喽。”
“小安公公,您是知道我这张脸的,”尚盈盈顿了顿,脸上笑意渐退,“若是去了大伙儿眼珠子都黏着的地方,没的要招惹祸事。”
可偏偏最怕什么便来什么,御前那种地方,又岂止八百双眼睛盯着?她还不如当初咬咬牙,躲去乌贵太妃那儿伺候,好歹还有干爹照应。
小安子终于想起来问道:“昨儿个先帝爷梓宫已经起驾,上头也该腾出手来分拨差事,姐姐的去处可有着落了?”
“晌午前便接着信儿了,只是出了点儿岔子。”尚盈盈叹道。
见尚盈盈神情恹恹,小安子虽不知内情,但想也知道是张管事弄鬼,登时跳脚咒骂道:“那个光吃不拉的张貔貅,平素就爱干些缺德事儿!今儿个是狗胆包天了?欺负人竟敢欺负到姐姐头上——”
“但这回有咱干爹的面子在,他还要在背后阴您?这不能够吧!”
小安子说着,又不禁纳闷儿追问,只盼是自己猜错了。
尚盈盈正欲细说,却忽然听利贞门前响起梆子声。果然今日出来得晚,侍卫已经在催促众人散去。
望见不远处翘首期盼的娘亲,尚盈盈只好先撂下小安子,轻声道了一句“您先别急”,便从他手里接过包袱,匆匆赶去利贞门西侧的红漆栅栏前。
虽说今日准允宫女会见家人,但外头的百姓不可进宫,只是能和女儿隔着栅栏说说话罢了。只这说话儿也有讲究,宫女们断不可乱传宫里的事,更不能流露出诉苦想家的意思。
尚盈盈目光恋念,一刻不舍地描摹着娘亲的脸,又熟练地说些面子话叫她安心。
包袱里都是尚盈盈攒下的月钱和赏赉,此时从栅栏缝里递出去,再将家人预备的衣物、土仪接过来,便已是许多宫女求之不得的好福气。
虽然尚盈盈面上在笑,但尚母如何看不出女儿心怀愁绪。趁着时辰未到,尚母连忙将手探进栅栏缝隙,抚摸着尚盈盈脸颊,絮絮宽慰道:
“盈盈乖,再有三年就该出宫了不是?到时咱们娘儿仨回到家里,有的是亲香的时候。娘再托东庙街的王婆,好好儿替你寻一户殷实人家。如今外头那些爷们儿,但凡听说谁家有放归的宫女子,可都争着要娶呢……”
依着本朝规矩,凡是未得帝王临幸的宫女,当差满十年便可出宫嫁人。尚盈盈进宫早,迄今已有七个年头。如无意外,待到二十一岁那年,她便能彻底告别这座皇城。
可惜老天爷惯会开玩笑,人生中也处处是意外。
听着娘亲畅想日后团聚之时,尚盈盈喉咙里仿佛被苦涩堵满,心中再不忍,却也只好轻声打断:
“娘,我三年后没法儿归家了。”
这话落下时轻飘飘的,却浑似一记重锤敲在心口。尚母对宫里的事知之甚少,自然想不到缘由,只以为尚盈盈惹上了什么麻烦。
“这是为何?”尚母慌张得不可自抑,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盈盈,你在宫里出什么事儿了?”
见娘亲仓皇垂泪,尚盈盈鼻尖蓦然酸透,一开口嗓音便要发颤。未免坏了规矩,尚盈盈连忙捂唇隐忍,只一味地朝娘亲摇首,略作安慰之意。
待到强把泪水咽进肚子里,尚盈盈这才勉力笑道:
“娘,您别担心,我在宫中过得很好。只是方才内侍监的管事来传令,说是打明儿起,就要把我调去御前伺候。御前宫女与别处的不同,皆须当差到二十五岁,得主子恩典才能放出宫去。倘若主子爷用着顺手,保不齐还得再留几年……”
眼看还有三年便能出宫,这下却再次变得遥遥无期。万一留到三十好几,岂不是要成了没处去的嬷嬷,要一辈子守在宫里?
尚母心尖陡然一颤,忽然望向尚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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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庞,眼底爬上几许好似恐惧的神色。
“那你在御前伺候,是不是会……”尚母不知想到什么,磕磕绊绊地问道,“会、会经常见着那些王公贵人?”
见娘亲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尚盈盈蹙了蹙眉,略带不解道:“娘,我到底是宫女子,还是要讲究避讳外臣的,哪儿能总碰上?”
小安子倚在墙根底下,忽然睨见扶刀靠近的侍卫,连忙握拳咳嗽一声。
尚盈盈看了他一眼,适时截住话头,转而与娘亲道别,嘱咐她照顾好自己和家中小妹。
尚母连声应下,又依依不舍地叮咛道:“娘和妹妹都好,你在宫里也仔细当差,小心伺候主子。”
尚盈盈挤出笑容,怀抱着家里送进来的包袱,转身从栅栏前离去。她始终不曾回首,并非是不留恋。而是生怕再多看一眼,便要忍不住掉眼泪。
方一离开利贞门前,小安子立马跟了上来,掐着嗓子提醒道:
“玉芙姐姐,您说话儿可得留神呐!”
尚盈盈说者无心,但就怕听者有意。万一有人诳告她透露宫中之事,等拉去宫正司里,最轻也要挨顿板子。
敛目平复心绪后,尚盈盈颔首应声:“我省得,方才多谢您了。”
说着,尚盈盈掏出手头最后一点儿月钱,按老例儿打算递给姜干爹。
小安子这回却没接下,只顾摆手道:“干爹交代过了,不让奴才收姐姐的孝敬。您到了新主子宫里,也得上下打点呢。怹老人家又不缺银子,您快自个儿留着用吧。”
方才小安子在旁边守着,早将尚盈盈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子趁着四下没人,忙激动问道:
“姐姐当真要去乾明宫当差了?”
尚盈盈道谢的话卡在嘴边,叹了一声应下,又与小安子说清来龙去脉。
虽清楚玉芙惯不爱出头,但小安子也实在憋不住高兴劲儿,死命压着嘴角,躬腰开解道:“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去乾明宫那可叫当上差,姐姐但凡能沾点儿万岁爷的龙气,甭说宫女太监们紧着巴结,就连后宫娘娘都得给几分薄面呢。虽说您得晚几年出宫,但也能多挣几年银子不是?”
牛不喝水强按头,宫里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尚盈盈早已说服自己认命,只是……
“虽说张太监拍着胸脯保证,今日之事只是个意外,可怎么就这般巧,偏把我塞过去了?”
说她谨慎也好,做贼心虚也罢,尚盈盈总觉得这里头还有猫腻。被人调包算计,可比去御前当差还要可怕。
小安子听懂话音儿,立马应承下来:“得嘞!奴才回头就请干爹去打听打听,有事儿立马知会您。姐姐先甭犯愁,山不转水转,路不转人转,凡事总归有法子的……”
低语声渐渐远去,二人谁都不曾察觉,御花园那座假山叠石后头,正有贵人驻足。
但这也怨不得他们马虎。眼下正值大行皇帝热孝,明儿个才到除服的日子。如今满宫尽戴缟素,不论走到哪儿,都是白花花一片。瞧习惯了,便不觉得打眼。
-
“合着抬举她一回,倒成给她委屈受了?”
山石背阴里,晏绪礼声似冷玉,陡然惊散荷塘中两尾游鱼。
总算听见万岁爷张口,来寿脑筋灵光,立马嘿地一乐,躬身攒着好话儿:
“这哪儿能呢?玉芙姑娘从前只在后宫当差,乍一听要来御前伺候,可不是吓麻爪了?等日后回过味儿来,她还不知要怎么感念主子爷天恩呢。”
来寿嘴里说着,眼神却忍不住朝玉芙背影上瞟。
只见那身宽大孝袍一罩,将她苗条身段遮了个七七八八,还有那张暗淡发黄的脸……
啧!顶多就大半年没见,当初浓桃艳李似的姑娘,怎地弄成这副模样儿了?
看那宫女作怪,实在有碍观瞻。晏绪礼掸袖回身,掷下一声疏淡呵斥:
“愈发不成体统。”
来寿闻言,连忙缩起脖子装鹌鹑,心里直犯嘀咕道:
皇上这是骂谁呢?
3. 第 3 章
翌日见臣工前,晏绪礼又把来寿叫到殿里,没来由地甩给他一通吩咐。
句句都没提是谁,可来寿听着,却像是句句不离玉芙。
来寿听罢终于确信,昨儿在园子里挨呲哒的人,果然不是他。那便妥了,左右谁惹的气谁去平。他巴巴儿地凑上去说和,还没得讨主子嫌呢。
躬腰送走万岁爷后,来寿揣袖立在廊檐下头,一眼瞧见要出门的金保,便拖长音叫唤道:
“金二总管——”
听见来寿叫他,金保只好脚后跟打个旋儿,转头来到台阶底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奴才给大总管请安,您吉祥。”
金保是乾明宫的司刑太监,平日走到哪儿,都受人巴结奉承。可却因挂着个副总管的衔儿,不得不比来寿矮上一头。金保自恃劳苦功高,对来寿这个御前一把手,素来是面服心不服。
“奴才方才去后头一趟,料理了个嘴没把门儿的狗东西。您瞧奴才这身血腥……可得赶紧回屋换身衣裳,等会儿还要给新来的宫人说规矩呢。大总管可有什么话儿,想托奴才一并交代的?”
没等来寿开口,金保就径自念叨些有的没的,分明是故意要跟他摆款儿。来寿心中冷笑,不阴不阳地哼道:
“咱家自是信得过二总管的本事,又哪儿敢吩咐您呢?只是方才主子爷有口谕——”
见来寿搬出皇帝口谕,金保笑脸儿一僵,没奈何败下阵来。赶忙灰溜溜地跪倒阶前,磕头应声道:
“奴才听旨。”
-
辰时二刻,尚盈盈拎上包袱,由尚宫局女官引着,一路行至乾明宫中应差。御前最重规矩体统,早已将各人住处事先分配。免得新宫人们挑挑拣拣,耽搁时辰。
昨夜与巧菱等人话别时,大伙儿都道:玉芙本就是有头有脸的管事,如今分去御前,多半要提拔成掌事姑姑。
此时推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屋内南北两侧各摆着一张卧榻,应是两位大宫女同住。比起要挤大通铺的小丫头们,自是强了不少。
见北榻上摆着个花布包袱,尚盈盈猜着同住之人已先占了位置,便自觉地去南边拾掇起来。心中大石刚要落地,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尖刻质问:
“你怎么在这儿?!”
听出这声音甚是耳熟,尚盈盈眉心微蹙,望向门外的鹅蛋脸儿宫女。
这宫女名叫莺时,从前侍奉的胡婕妤,与潘才人很不对付。主子们抢阳斗胜,连带着底下宫人也互相嫌恶。
如今胡婕妤和其他没生养的小嫔御一起,都被打发到皇寺吃斋念佛去了。虽说日子过得清苦些,但好歹没丢了性命。而尚盈盈的旧主,生前就是个才人。因着从葬大行皇帝有功,这才追封的太嫔。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人死如灯灭,左不过是一抔黄土。阎王老爷面前,谁又比谁尊贵?
莺时暗自撇嘴不屑,叉腰站在门上,拿鼻孔看人道:“早知这屋里有你,我还不如换去隔壁住了!”
尚盈盈低叹一声,脑中也不禁嗡嗡作响。实在没料到自己如此点儿背,竟是和这冤家同住一屋。日后她若想搽粉,还得费心避人耳目。
三两下将衣角捵平,尚盈盈抬步朝屋外走去,见莺时仍堵着去路,便沉声提醒道:
“莺时姑娘,眼下时辰不早了,咱们还得去后殿听吩咐,您且借光儿让让吧。”
“用得着你在这催魂儿?”
莺时一抬下巴,对尚盈盈的态度很不满意,顿时又啧啧讽刺道:
“一个才人身边的小管事,竟也能调来御前伺候,果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只是玉芙姑姑这般有能耐,怎么当初保不住您潘主儿的命啊?”
尚盈盈本不想搭理莺时,闻言却眸光一厉,半分不让地回斥道:
“你说的那是什么浑话?”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尚盈盈从不轻易与人争锋,但若以为她是泥性儿好揉搓,那可就想岔了心思。
不等莺时再张嘴,隔壁蓦地传来扑哧一声笑。显然是有人立在旁边,瞧了半晌热闹。
“可不是么?”
那发笑的宫女掏出帕子,先是掩了掩嘴唇,又跟着帮腔道:
“莺时姑娘这话忒不谨慎,万一传去老天爷耳朵里,兜头劈个响雷下来,您不就擎等着吹灯拔蜡了?须知人要想活得长远,气性还是得小点儿才好。”
潘太嫔好歹是为先帝殉葬,甭管众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但面上提起来的时候,嘴巴里都得放恭敬些,否则就是大不敬的罪过。
忽然遭墨歆排揎一通,莺时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却难得没有还口。
按宫中旧例,御前统共有四个一等宫女,底下人皆尊称“姑姑”。
姑姑们各自带着五六个小丫头,分管茶膳、针线、内库、洒扫、浆洗等处。但甭管怎么分派差事,都是兼管茶水的那位最常去御前露脸儿,故而也是四位姑姑里的总领。
瞧墨歆说话这架势,分明已是拿自己当总领姑姑,理所当然地教训起她来了!
莺时心中气得不轻,可她不敢跟墨歆硬碰硬,只能翻了个白眼,拧身扭走了。
与莺时相识这么久,尚盈盈难得见她低头服软,倒不禁好奇起眼前宫女的来头。
墨歆虽也性子高傲,但她多少会做些面子功夫。睨了尚盈盈一眼后,墨歆觉她相貌平平,没什么威胁,便主动邀请道:
“跟我同住的那位先走了,咱俩便也结伴儿过去吧?”
尚盈盈正有此意,自然含笑答应。路上没几句话的功夫,便盘清楚了对方底细。原来这位墨歆姑娘姓李,正是圣上保母李嬷嬷的亲侄女,难怪莺时不敢跟她呛声。
虽然各人差事还没指派下来,但有李嬷嬷这层关系在,想来这奉茶大姑姑的位子,应当非墨歆莫属。
等走到地方一瞧,新来的宫人们已站了满院子。略懂事儿些的小宫女,已经瞅准神气有派头的姑姑开始巴结。尚盈盈不欲应付众人,便从墨歆身边悄悄溜走,自己往角落里躲了躲。
正当众人窸窣低语时,身后忽然传来一记拊掌声。
金保换了身茶驼色蟒袍,手中盘着两颗玛瑙珠子,正慢悠悠地从门口晃进来。身后跟着一排持棍的大力太监,端的是威风八面。
见众人都识趣儿站好,金保这才坐到官帽椅上,清了清嗓子,声口儿尖细地自报家门:
“咱家姓金,是这乾明宫里的司刑太监。底下人都诨称咱是‘金总管’,或者‘二当家的’。”
抬手制止要欠身的众人,金保扫视一圈,佯笑道:“当然了,你们这些宫女里头,还有四位要做掌事姑姑。咱们一个秩衔,您也用不着跟我请安问好儿。但日后若犯了大小错处,该挨打的、该受罚的,那都得照规矩办!姑娘们好面子,总想求咱家手软通融。今儿个咱家丑话说在前,就送您俩字儿——没门!都听明白了吗?”
墨歆站在前头,正对着金保,闻言最先福身应声。众人连忙齐齐跟上,神情皆较方才拘谨不少。
只是几句宫里惯用的下马威,倒还不至于唬住尚盈盈。她刚直起身子站定,耳朵里却钻入一道细弱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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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盈盈余光一瞟身侧,只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应是刚出来当差,不曾见过这阵仗。瞧金保凶神恶煞的,吓得她脸都快没人色儿了,仿佛已经被笞棍抡上了身。
“万岁爷最看重的,就是奴才们的忠心。”
说到此处,金保撂下手中把玩的血红珠子,竟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拔高声调道:
“你们都记住了,这儿可是乾明宫!胆敢在万岁爷眼皮子底下,与宫外私相授受、互通有无的,那都犯不着惊动宫正司,只要主子爷一摆手。嘿!乱棍打死了算完。”
话音刚落,一股浓重血腥味扑鼻而来,直直冲上众人天灵盖。
尚盈盈抬眼看过去,只见两个大力太监从后头架出个宫人,在院中拖出长长一条血道儿。
那人身后已被捶打成烂肉泥,大片暗红色脏污在太监袍子上,显然是断气了。
瞧见众人面如金纸,金保心下满意,抬手一指那不成人形的小太监,喝道:“今儿可巧有这贼杀才做例,你们可都睁开眼睛,仔细瞧好了。管不住嘴巴,这就是下场!”
这小太监早不杀、晚不杀,偏赶在这裉节儿上,可不就是儆给满院的猴儿看吗?
尚盈盈咬着牙吞咽,忍住舌根底下的呕意。见身旁那小宫女骇得快厥过去,忙往她虎口上掐了一把,勉强叫她醒过神来。
从众人眼前拖走尸身后,立马有小太监端水一泼,跪在地上洗刷秽血。眨眼的工夫,青石板上便血迹全无,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却更令人心中恶寒。
金保双手叉腰,提了提鞓带,绕圈儿打量着众人。瞧着火候儿差不多到家,也是时候办主子爷的吩咐了。
“宫女在御前当差,从头到脚都得端庄齐整,这样才能显出咱们乾明宫的气派。”
金保将簟把子握在手里,“咚”地敲了下桌子,疾言厉色地骂道:
“十来岁的姑娘还留头帘儿,是拿自己当外头的小蠢鸡子呢?打今儿起,你们这些碎发丝儿,全给咱家抹上刨花水,利落地拢到鬓上去,一根都不许掉下来。”
尚盈盈原只是笔管条直地站着,此时不禁有些心虚,忙把脸儿埋低了些。额前刘海儿愈发垂覆下来,将她眸中困惑之色遮去大半。
——御前规矩竟这么严,连宫女们如何梳头都要管?
哪知这还不算完,金保气儿都没喘,下一句就立马跟了上来:
“还有!宫里既赏你们四季衣裳,那就自己挑合身的穿,腰上该系绦子的就系,提起精神气儿来。别做出那副松松垮垮,提溜儿遢邋的难看样儿,活像披了张破麻袋。”
此话一出,可真叫尚盈盈脊背发僵。她都不禁纳闷儿,怎么每句话都点得这么准,活像指着她鼻子在骂?
“往后再有那熊瞎子戴花,胡乱打扮的。您也别劳动咱家吩咐,自个儿趴去廊子的滴水下头,等着吃竹板子!”
虽不知万岁爷为何要管这些,但金保牟足了劲想表忠心,自然要把这事儿办得妥妥帖帖。只见他瞪着眼四处踅摸,打算挑个宫女拎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杀鸡立威。
忽然睨见人堆儿里有个宫女,堪称十分典型,金保立马来了劲头:
“你——”
金保快步走向角落里,扯着副鸡嗓子叫道:
“就是你,抬头!”
簟把子猛地怼到眼前,尚盈盈心头一跳,只好依言微微抬首。急忙思索对策之余,心里还禁不住想苦笑。
“你叫什么?”
金保却不欲废话,只转了转握竹棍的右手,活动开手腕筋骨,阴恻恻地问她名字。
4. 第 4 章
“奴婢玉芙,从前在春禧宫西殿伺候,当过两年管事宫女。”
尚盈盈蹲身应声,看似恭顺答话,实则趁机后撤半步,躲开近在咫尺的棍尖儿。
发觉这倒楣之人是玉芙,莺时顿时满脸的幸灾乐祸,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讥笑。
哪知下一刻,金保却像被滚水烫了似的,倏地向后跳开,嘴里惊叫一声:
“嗳唷!”
满院子里鸦雀无声,众人都不由斜过眼,暗自觑着这番变故。
只见金保一个回身,将簟把子杵在椅子上,又忙不迭地虾腰近前:
“原来您就是玉芙姑姑!”
“您瞧瞧,咱家这眼神儿真是不济,差点儿都没认出来姑姑。您可千万别见怪,往后咱们还得多亲近亲近……”金保翻脸比翻书还快,虚托住尚盈盈肘弯,对着她絮絮念叨。
尚盈盈微蹙眉心,只觉臂弯上像被毒蛇信子舔了一口,忙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手指:
“金总管,您客气了。”
甭说众人脸色怪异,尚盈盈自己也满腹狐疑。她方才着重咬了咬“管事”二字,的确是存心想提醒金保。她可不是不经事儿的小丫头,少来吆三喝四地吓唬她。
只是尚盈盈也没料到,金保反应居然会这么大。莫非干爹昨夜刚得了信儿,今早就已经替她打点过了?应该没这么快吧!
见众人都悄悄打量着这边,金保自觉挂不住脸,立马掩饰地咳嗽一声,替自己找补道:
“姑姑从前的梳头丫头是哪个?居然这么不长眼,也不知道替您捯饬捯饬。”
说着,金保眼风往旁边一扫,随手点了两个小宫女:“你们两个,打今儿起就跟着玉芙姑姑,在姑姑身边好生伺候。闲下来的时候儿,也求姑姑教你们些煎茶烹茗的手艺!”
此话一出,顿时激起千层浪花,不少人心里都炸了庙。
金保刻意提起沏茶手艺,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要让玉芙管茶房?
见众人皆惊诧不已,金保自觉找回些脸面,便又得意地揣起袖子。变脸又怎么了?若知道玉芙是大姑姑,这群小丫头片子比他还谄媚呢。
只这肯奉承的人里,自然没有莺时。莺时站在一旁,杏眼瞪得溜圆,扭头死盯着尚盈盈。她原以为尚盈盈不过是个小管事,调来御前也是凑数罢了。哪成想竟一跃成了奉茶姑姑,这可是御前最得脸的差事!
墨歆的脸色更是不大好看,嘴唇抿得死紧,就快咬出血来。见金保踱步往回走,连忙朝他使眼色询问。
金保却不理会墨歆,心道瞧他作甚?御前大总管又不是他,不乐意的就去找来寿理论,他就是个传话的喽啰。
“得了!咱家该说的话儿,方才也都说完了,剩下的一概不归咱管。您各位都散了,回屋等着听信儿吧。”
金保摆摆手,揣上他的玛瑙珠子,带着身后一帮太监,又从门上溜达出去了。
而院中大伙儿也不是傻的,自然听得出金保刻意透露的口风。此时金保一走,小宫女们立马围拢过来,纷纷把玉芙捧成了香饽饽。
莺时气得直跺脚,抽出水绿洒花帕子,“啪”地一甩,扭身儿走到廊上去,可无奈眼不见心也烦。
撞见同样要回房的墨歆,莺时觉出些同仇敌忾的意味,立时也顾不得方才那番嫌怨,朝后头努嘴道:
“你瞧她,在那儿充什么大尾巴狼?若不是拜了个总管太监做靠山,就凭她那晦气样儿,下辈子也别想挤进御前伺候!”
这酸话夹着马蜂尾针儿,捅破了窗上毛头纸,便一字不落地扎进太监值房里。
刘喜躬腰站在条炕边,一面替来寿打扇子,一面竖起耳朵偷听。
待窗纸上再无人影儿,刘喜这才将声调捏得轻细,满脸好奇地问道:
“干爹,那位玉芙姑姑的靠山是谁啊?”
适才金保作势要打人的时候,刘喜在旁边亲眼看着,来寿腾地一下坐起来,提上皂靴便要出去阻拦。后来见金保识相,这才又靠回炕上闭目养神。
瞧干爹这么关心那姑姑,莫非是他多了个干姐姐?
听见刘喜问他,来寿掀开一只眼,见傻儿子一脸蠢相,又立马困得阖上,慢吞吞地答道:
“姜印忠。”
这倒挺稀奇,刘喜不禁在心里“哟”了一声。说起贵太妃跟前的姜总管,那可真是尊大佛。
“宫里头还有这么个人物儿?从前竟没听说过她。”刘喜细想了想,又不禁纳闷儿嘀咕。
先甭说眼下如何,就算论起当初来,贵太妃也是先帝后宫第一人。她既能搭上这条大船,怎么还能一直默默无闻呢?
今儿个这回笼觉老被打岔,看样子是彻底眯不成了。来寿睁眼晃晃脑袋,哼笑道:“她自己不爱出头呗。”
刘喜闻言却更是困惑,不爱出头怎么还来乾明宫?
似乎猜到刘喜在想什么,来寿头也没抬,只顾将鎏金柄麈尾别到腰上,还顺嘴扔下一道惊雷:
“这回?这回也不是她托人进来的,那是万岁爷钦点的她!”
“嚯!”
刘喜惊得一哆嗦,俩眼珠子瞪得像牛蛋,差点儿没扶稳来寿。
来寿睨了干儿子一眼,又半眯着瞧向窗前飞舞的细尘,没忍住打了个呵欠。算起来,玉芙和万岁爷的渊源,已经是去岁冬月里的事儿了吧。
那时候宫门都下了锁,玉芙一个人冒着大雪夜,替她那人微言轻的主子请太医。甭管是因为当初艳射白雪的脸蛋儿,还是那股忠心为主的劲儿。她能叫皇上记住,便是天大的本事。
既与万岁爷有大干系,刘喜也不敢往深里问,过了好半晌,才默默感叹道:“这姑姑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私底下可真了不得。”
来寿掀开茶碗漱漱口儿,心道可不是么?她那副好山好水,全藏着掖着了,难怪主子爷要搓火呢。本来要吃白奶糕,端上来却成了驴打滚儿,这谁能高兴?
扭头将茶叶渣子唾去铜盂儿里,来寿特地吩咐道:“咱家明儿要随主子爷去谒陵,你就留在乾明宫里看家,防着那个‘破烂儿’胡来。最好能同玉芙结个善缘,日后准少不了你的好处。”
“破烂儿”说的就是金保。谁让他嘴巴里不干净,先在背地里骂来寿是“没寿”。既然如此,那他也别想叫什么“金宝”,就当个破烂儿得了。
听见干爹吩咐,刘喜立马浑身来劲儿,呵呵笑道:“多谢干爹提点,还是干爹最疼奴才!您就放心吧,奴才肯定把姑姑当祖宗伺候,叫她心里只向着咱们……”
来寿敷衍地点头儿,直到听见后面那句,忽然转过身,瞪眼笑骂道:“蠢东西,你自己要去当孙子,少拐带你爹我!”
一通神聊胡侃后,来寿也彻底醒了瞌睡,脑瓜儿重新灵光起来。
——玉芙若能回心转意,趁早改邪归正,那自然最好。不然万岁爷一火未平、一火又起,擎等着要烧死谁呢?这可不成,他得躲远点。
“小喜子,如今咱来了乾明宫,你也该好好儿历练,多在主子爷面前露露脸。等这次谒陵回来,干爹便让你进殿伺候。”
来寿拍了拍刘喜肩膀,脸上笑眯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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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倒叫刘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没来由地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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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大姑姑,但尚盈盈进宫日久,自认什么差事都能应付,心里并不发憷。
可底下人多半是生手,留给她们熟悉的时日,只有主子们去皇陵祭拜的三四天。
既担着姑姑的责任,尚盈盈索性下了大力气,从早到晚耗在茶房里,悉心调理手下宫女。
这日刘喜来到茶房外,便见尚盈盈肃着面孔,身前还蹲着个练端茶的小宫女。
八仙桌上摆着六七只白瓷茶盏,并一把乌黑油亮、七寸来长的戒尺。显然是刚带大伙儿练过,这会子酉时将近,才命她们散了歇歇。
“玉芙姑姑吉祥。”刘喜猫腰候在门槛上,笑模滋儿地开口请安。
抬眼见是刘喜,尚盈盈卸下严厉神色,浅笑颔首,示意他进来说话。
趁着刘喜还没过来,尚盈盈将宫女手里的茶盏移走,替她揉了揉酸疼的手臂,轻声道:
“方才你端茶时,手腕不稳,茶盏险些歪了。等到了主子跟前,你心里会更紧张。若不慎将这碗茶泼了,那可要挨板子、掉脑袋的。”
酌兰羞愧地红了眼眶,低声应道:“是,奴婢知道错了。”
玉芙姑姑虽然教规矩时很严格,但她从不无事发火,寻人撒气,私底下更是个温柔体贴的性子。难得碰上这么好的姑姑,酌兰悄悄觑了眼尚盈盈,忍不住哀求道:
“奴婢往后一定好好儿练,还请姑姑别恼奴婢。”
“我没恼你,”尚盈盈见状失笑,忙替酌兰蹭去眼泪,“你刚学奉茶,端不稳当是常事儿。可咱们伺候的是贵人,半点马虎都不能有……”
见刘喜已经靠来近前,尚盈盈也不再训孩子,只点到为止,又软声嘱咐道:
“今儿练得够久了,你去廊子里歇歇吧。记着别走远了,等会儿我再叫你过来。”
酌兰立马应声告退,顺道给刘喜也请了个蹲安,身条儿板正,声口也爽脆。尚盈盈看在眼里,心中又添几分满意。宫女有出息、听调理,便不枉姑姑费心栽培。
待酌兰将门轻轻掩上,尚盈盈看向刘喜,起身还了方才的礼:
“刘公公好。”
“使不得,使不得。”刘喜连忙哈腰避开,右手退到袖子里,替尚盈盈抹抹凳面。虽是无灰可拍,但显得尤为尊重。
“您跟师傅一样,叫奴才‘小喜子’就成。”
刘喜伺候玉芙坐下,发觉她把头帘儿捋上去后,竟是天生一副极佳骨相。若将这略显黯黄的皮子养得白净些,岂不是个妥妥的美人?怪不得万岁爷钦点她呢,真乃慧眼识珠。
眼看明日就该上差儿,刘喜铆足了劲要拉拢尚盈盈,刚在八仙桌旁坐稳当,便立马盛赞道:“姑姑莫不是水蛇变的?瞧您这腰身儿,比奴才脑袋还细一圈呢。”
尚盈盈没忍住看了眼刘喜的脑袋,觉出这话未免忒浮夸,不由弯唇道:
“喜公公谬赞了。”
说完这话,尚盈盈抬手抚了抚耳鬓,挡住半边脸,似乎不太自在。刘喜见状反应过来,连忙挪开视线,不再一味盯着尚盈盈打量。
“从前师傅常骂奴才是蠢蛋,奴才心里还不服气呢,”刘喜忙不迭地赔礼,打了下自个儿嘴巴,嘻嘻笑道,“今儿忽然见着菩萨展颜,没留神儿就看迷了,才知师傅骂得一点没错。”
这马屁倒是拍得响,可惜全都拍在了马腿上。刘喜越夸她貌美,尚盈盈就越是犯愁,琢磨着要不等天儿凉快些,她再把腰缠粗几圈?
5. 第 5 章
寒暄过后,刘喜又从怀里掏出花名册,同尚盈盈说起正经事儿:
“等明日午后圣驾回銮,别处当差的还能再缓缓,您这儿的茶水却慢不得。这遭去主子爷跟前显能,想来您得是头一个。师傅临走前特地交代,让奴才亲自来一趟,挑个堪用的丫头帮衬您。”
尚盈盈谢过他们爷儿俩好意,指尖点了点册上几个人名:“我正想遣她们过去,请您掌掌眼呢。”
这几天跟着她的小宫女们,尚盈盈已全然记住了,也都能对得上模样儿。
“奴才瞧姑姑教得这般上心,便知一准儿错不了。”刘喜见缝插针地恭维道,“如今天儿也不早了,奴才不想折腾姑娘们。不如就这样吧,您觉着哪个姑娘够材料,便叫来让奴才瞅一眼。大伙儿认清楚脸,日后进出殿里也方便。”
提拔谁当茶房二把手,原本要听大总管吩咐。此时刘喜替他师傅过来,却说全凭尚盈盈心意,这是有意要卖好儿。
尚盈盈思忖片刻,终是指了个名字道:“我瞧着她还不错。方才从这屋里出去,给您请过安的。”
见尚盈盈愿意领情儿,刘喜哪还管别的,顿时满口答应:“成,那就她吧。奴才方才便留心了,当真是个灵巧姑娘。”
这厢一说定,刘喜立马扬声,着人去把酌兰叫进来。
有尚盈盈的吩咐在先,酌兰果然没走远,只听话地候在廊上。
“奴婢见过姑姑、刘公公。”
屋门在身后悄没声儿地掩上,酌兰近前请安,见这二位都齐齐瞧着她,心里还禁不住直忐忑。
“起来吧,”尚盈盈安抚道,“刘公公同你问几句话,如实答便是了。”
刘喜也不拿乔儿,笑得颇为客气,只端详了酌兰几眼,便接茬儿问道:
“酌兰姑娘,你进宫多久了?从前的教习嬷嬷是谁?可曾贴身伺候过主子?”
酌兰站在八仙桌前,眉眼微微地低垂下去,脆生生答话:“回公公的话,奴婢去岁九月入宫,先前在尚宫局里跟邱嬷嬷学规矩,年底又分去太皇太后身边伺候。前些日子先帝爷龙驭宾天,老祖宗心窝疼得厉害,愈发爱清净,说是跟前不用这些人杵着。奴婢等几个当散差的小丫头,就全叫打发了出来。”
——从慈庆宫来的?
刘喜与尚盈盈相视一眼,显然都有些意外。
瞧这姑娘生得水灵,又正是十五六的好年纪,由不得要叫人深想几分。
拿不准老祖宗是什么意思,刘喜存了个心眼儿,出言试探道:“酌兰姑娘来御前伺候,可想好了要奔什么前程?”
这话听上去藏着机锋,酌兰掌心沁出汗来,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说:“刘公公明鉴,奴婢自知愚拙,只盼能多跟在姑姑身边,踏下心来承应当差,好好儿学点真本事。断不敢生出什么得陇望蜀、混账没谱儿的念头。”
偏头看了眼刘喜后,尚盈盈张口打圆场道:“喜公公,这邱嬷嬷也是我当年的教习。自她手底下调理出来的丫头,我心里有数。”
说罢,尚盈盈又朝刘喜递了个眼色。
即便酌兰真是老祖宗送来的人,他们也该捧着不是?末后收不收用,那是主子爷说的算,轮不着他们插杠子。
见尚盈盈毫不在意,刘喜不禁啐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立马拍板儿定下:“嗳!这便更好了,回头便让她伺候姑姑起居……”
尚盈盈轻轻应了声,一路谈笑着送刘喜出去。经过酌兰面前时,抬手扶了她一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酌兰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姑姑提拔了。只见她激动得脸蛋儿通红,愈发跟条小尾巴似的,一味黏在尚盈盈身后。
将刘喜送走后,酌兰信誓旦旦地说道:“多谢姑姑抬举,奴婢日后决不给您丢脸。”
尚盈盈轻轻弯唇,半开顽笑似的提点她道:“你呀,只管栓住自己的小命儿就成了。至于丢不丢脸的……奴才们的脸面,又值当什么呢?”
在宫里讨生活,有两桩事儿最要紧。一是认得清自己,二是摆得正位置。
酌兰钦佩姑姑活得通透,却又禁不住心凉半截儿。姑姑都做到宫女里的顶尖了,可在主子们眼里,也不过是个没尊严的器物,这多少叫人丧气。
二人正往下房走着,忽然有个小太监从后头颠儿来,低声禀道:“玉芙姑姑,东角门上有个姐姐找您,瞧着像从文妃娘娘宫里来的……”
尚盈盈听到此处,顿时心念一动。停步在原地后,尚盈盈又耐心叮嘱酌兰两句,便立马折身往东角门赶去。
此刻恰逢金乌西坠,霞光斜斜切过琉璃瓦,将夹道割成两半。一半是泼辣辣的金,一半是淤血般的紫。
小宫女在朱墙前打转,缥碧衣裳都叫落霞淬成了灰青色。
“巧菱。”
尚盈盈见状,不由眉舒眼笑,轻声唤她过来。
巧菱满心欢喜地抬头,却猛然发觉尚盈盈拢了鬓发、束了腰肢,已能窥见几分绰约丽态。
快步走来尚盈盈身边,巧菱睁大了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您怎么做这副打扮了?”
尚盈盈笑容一顿,挽过巧菱手臂,低声道:
“外头人多眼杂,咱们回屋说话。”
路上碰见守门的小太监,尚盈盈朝他微微颔首。小太监认得玉芙是姑姑,自不会多管闲事儿,此刻俩眼珠子一撇,故意往房檐上看喜鹊去了。趁着这个空当儿,尚盈盈立马领巧菱进了宫门。
这时候大伙儿都去吃茶点,下房里果然没人。屋中间摆的那座大屏风,是莺时前日叫人搬来的。大有一副要跟尚盈盈“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尚盈盈深觉这行径幼稚,却也由莺时摆上了。如此谁也瞧不见谁,正好方便她晨起梳妆。
这几日在乾明宫出了许多变故,尚盈盈捡着要紧的说与巧菱,其间惊心动魄却半分没提。
“……这几日我只同小丫头们熬着,连口热茶都没顾得上吃。你听听,我是不是都快成破锣嗓子了?”尚盈盈故意逗趣儿道。
巧菱越听眉头越紧,却无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心疼道:“怎么会?姐姐的声口儿好听着呢。只是差事再要紧,您也得记着歇歇,可别累坏身子。”
说着,巧菱从怀里摸出只荷包:“那晚在春禧宫里,大伙儿都收拾得匆忙。不知怎地,姐姐这荷包竟塞进了我包袱里头。我自打翻见了,便总惦记着给姐姐送来。”
尚盈盈接过荷包,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绣纹,感激道:
“可真是多谢你了,我正寻这个呢。”
说起这只卷草纹荷包,还是有一年乞巧节时,春禧宫几个小姐妹凑在一起绣的。里头盛着枚小菱花镜,也是尚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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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平日用惯的。一时寻不见,还真有些不适应。
将荷包妥善收起后,尚盈盈握住巧菱的手,细细打量她神色,关切地问:“你如今在文妃娘娘位下,差事当得如何?掌事姑姑好相与吗?”
巧菱笑了笑,语气轻松:“姐姐放心,文妃娘娘宫里的人都很和气,我在那边没什么烦心事。”
自打尚盈盈来了御前当差,后宫里头是何情形,压根儿用不着打听,自己就会往耳朵里钻。如今宫中嫔御甚少,主位宫妃更是寥寥。皇后主子之下,就属文、柳二妃尊贵,轻易没人敢招惹。
尚盈盈拍了拍巧菱手背,温柔道:“那就好。你自个儿当差也别发怵,以后若遇着什么麻烦事儿,便尽管像今日这般来寻我。”
巧菱眼眶微红,含糊应了一声,心里却很清楚。等明日主子们都回宫后,她若再过来,就是给玉芙姐姐添乱了。外头的豺狼虎豹才不会听人解释,只会说御前姑姑有二心,专和妃主儿宫里走得近。
正当这时,门外忽然响起女子的说笑声。没等尚盈盈开口解释,莺时便已推门进屋。她刚与墨歆道了别,转头撞见巧菱,嘴角立马撇得老高:
“哟,今儿有贵客啊。”
莺时一屁股坐在自己桌前,手上故意摔摔打打,震得茶碗叮咣作响。
春禧宫上下都烦莺时,巧菱更不例外,登时厌道:“怎么是她?”
尚盈盈无奈叹气,拉过巧菱手腕,陪她往外走:
“别理她,她就是这性子。我送你出去。”
“我认得路,姐姐且留步吧。”
眼看东角门就在前头,巧菱轻轻抽回手,挤出笑容道:“您今晚早点歇下,明儿个还得拜见主子呢。”
目送巧菱走远后,尚盈盈心里也不禁空落落的,默然回到下房里。
莺时自镜中瞥见玉芙进来,嘴里立马开始嘟囔:“有些人啊,就是爱往高枝儿上攀!”
她不敢明面上挤兑尚盈盈,便拿话儿讽刺巧菱。
尚盈盈闻声,倏地抬眼看去,不客气地回敬道:
“少说两句,积点口德。”
莺时狠“嘁”一声,翻身躺去榻里,怄了一肚子气。
-
翌日,当菱花窗格再次鎏满金边儿时,刘喜猫腰来到茶房外,朝里面捏嗓儿问道:
“玉芙姑姑,您的茶水备好了没?主子爷已经到宫中了。”
茶房里忽然间肃静下来,只余火炭噼啪的声响。
原本忙得团团转的小宫女们,此刻像被定在了原地,大气儿都不敢出。
尚盈盈却神色未变,行云流水地沏了盏敬亭绿雪。沸水顺着壶嘴注入龙泉青瓷,水线细如春蚕吐丝,至七分满时戛然而止。
“这便过去吧,有劳喜公公引路。”尚盈盈整理好茶案,扬声朝刘喜说道。
午后不宜饮太厚重的茶,敬亭绿雪滋味鲜爽,正适合解乏提神,想来会令主子满意。
临出门前瞥见“罚站”的众人,尚盈盈不禁莞尔:“都盯着我瞧什么,还不快摆茶碗去?”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继续做手里的活计,却又悄悄用余光瞅尚盈盈。酌兰更夸张些,已经开始交握双手,悄悄念“老天爷保佑”了。
知晓小丫头们是以己度人,忍不住替自己紧张,尚盈盈垂眸藏去笑意,端茶迈出门槛。
6. 第 6 章
“万岁爷方才更了衣,现下正看折子呢。等会儿到了东暖阁,姑姑就跟在奴才身后进去,先不用出声儿请安。倘若万岁爷要问您,您再张口回话就成……”刘喜半侧着身子,细声嘱咐个不停。
尚盈盈本来还老神在在的,却架不住大伙儿轮番关切。此刻望见东暖阁外的青竹帘子,她倒真像被念得心慌了似的。
在门前没瞧见来寿,尚盈盈便顺口问了一句:“大总管今儿没在?”
“师傅给主子娘娘送东西去了,”刘喜轻声道,“姑姑放心,奴才会照应您的。”
见二重帘后折晃出珠光玉影,刘喜适时住了嘴,引尚盈盈步入东暖阁。
阁内鎏金博山炉的隔火片上,正熏炙着一把松柏枝。几缕甘冽青烟蛇行而上,劈开淤积的暑热,又缠住冰鉴里溢出的白雾,与半融冰山一同淌下凉意。
毋须担忧妆粉会热脱,尚盈盈放缓气息,足尖儿点上地砖,轻得好似猫儿踩雪。
仰面视君是为大不敬,尚盈盈知晓规矩,始终低垂着眼睫。
待走得近了,始自余光中瞥见一人,正身着紫地妆花纱龙袍,端坐在御案后拈笔蘸墨。
须臾间,缥色绿瓷杯盏已被呈至皇帝手边,竟未闻一声碰响。唯有半截儿墨绿衣袖,兀自闯入帝王眼帘,又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
晏绪礼分了心神,手腕陡然悬停于纸上三寸处。
拇指无意识摩挲了下玉韘,晏绪礼没掀眼去瞧,便径自端起茶盏,往鼻尖下一送。
敬亭绿雪混着松柏枝的清气漫上来,晏绪礼尝着大致合意,只淡淡道:
“煮水时再候三息。”
“是,奴婢记下了。”
见茶水能入主子的口,尚盈盈心中微松。欠身应声时,嗓音清脆柔润,很是入耳。
沏茶时用鼎镬煮水,分一沸、二沸、三沸之节。茶汤愈嫩,则茶味愈甘。
敬亭绿雪芽叶柔荏,尚盈盈沏茶时,惯常选用一沸之水。万岁爷却叫她等到背一沸、涉二沸之际,应当是更喜浓醇收敛的茶味?
尚盈盈暗自琢磨着皇帝喜好,殊不知那人已侧目瞧向她。
睨见女子暗淡泛黄的肉皮儿,晏绪礼嫌弃地别开眼,登时又起了心火。
仰靠回龙椅里,晏绪礼忽然屈指叩案,命道:
“近前。”
“笃笃”两声闷响,好似夜雨打棺,无端挟着股威慑劲儿。
尚盈盈心里拿不准,便悄悄挪眼询问刘喜。刘喜站在三步开外,见状立马朝尚盈盈努嘴——万岁爷叫的是您,快过去吧!
断没有请主子抬眼说话的道理,尚盈盈忙行至皇帝身侧,敛裙跪下。刚瞧清龙袍上那双炯炯圆睁的金目,却被一个冰凉的物什探到颌下。
晏绪礼手腕微抬,青玉笔杆挑起尚盈盈下巴,不由分说地将她往窗前光晕里带了带,眯眼端详片刻。
皇帝身上的沉水香扑面袭来,兴许还有冰片、白檀,但尚盈盈来不及分辨。她只知自己险些冒犯天颜,慌忙屏息回避,心口跳得像兔子扑腾。
发觉玉芙躲闪,晏绪礼面色不虞,当即沉声道:
“刘喜,端水来。”
撤回笔杆时,饱蘸丹砂的毛笔尖儿,不经意蹭过尚盈盈喉间,像道将凝未凝的血痕。
御书所用之墨,今日方由靛蓝换为朱砂。任谁也不曾料到,新帝御极后第一道朱批,满牍奏疏尚无缘沾染,倒先落在尚盈盈颈子上了。
而皇帝隐隐透出的愠怒,更如同冰鉴渗出的缕缕冷气,缠得人难以喘息。一股不祥之感,瞬间爬满尚盈盈全身。
见晏绪礼略一抬指,刘喜立马用脚尖勾来张杌子,将盛水的金盆摆在上头。水面摇晃着细碎微光,很快又重归平静。
瞥了眼映在清水里的面容,尚盈盈紧紧掐住掌心,安慰自己并无破绽,切莫自乱阵脚。后颈却早已渗出冷汗,洇湿了浆得板正的领缘。
“你,净面。”
晏绪礼冷声下令,掐灭尚盈盈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到了如今这份儿上,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是……”
尚盈盈闭了闭眼,掬起一捧水时,双手不禁微微打颤,像是捞救命稻草般绝望。
随着水珠扑簌簌地掉回盆里,暗黄妆粉也渐渐洗净,终于露出其下脂拟玉造的冷白皮相。
皇帝的凝注如有实质,在七宝漏刻的滴水声里无限延宕。
尚盈盈背若芒刺,忍不住微躬下腰身,自欺欺人地把脸儿埋起来。
“散漫。”晏绪礼突然冷嗤。
深知不能再触怒皇帝,尚盈盈竭力跪正,迂回告饶道:
“主子爷教训的是。奴婢规矩松散,下去便找金总管领罚,万望您息怒。”
光站在旁边埋首听着,刘喜心里都捏了把汗,又忍不住好奇出了什么事儿,便撩眼窥向玉芙。
看清她面容的刹那,刘喜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好似被人迎面揍了一拳,人中沟上热得像有血淌过去。
怪道万岁爷要叫姑姑净面,这一洗可真了不得!她那张脸没旁的说头,就四个字:天妒人怨。
只是如此冶艳招摇的风致,倒和那副温吞性子不大相称了。都说相由心生,却不知哪个才是她真秉性?
眼下明明是三伏天里,尚盈盈却指甲盖儿发紫,显然浑身的血都快凉透了。
晏绪礼垂眼瞧见,终于开口让刘喜端水下去,只留尚盈盈在屋内。
信手将狼毫掷回青花笔洗里,晏绪礼冷声问她:
“拿朕的话当耳旁风?”
尚盈盈岂敢如此,极欲张口辩解,却又不知这罪是从何论起的。
见尚盈盈迷怔,晏绪礼提醒道:
“金保没告诉你?”
许是求生的本能作祟,尚盈盈心思转得飞快,瞬间明白过来,忙姿态低顺地回话:
“主子爷明鉴,金总管只说了衣裳和发鬓,没说别的……”
晏绪礼闻言,气得呵笑:“你还顶嘴?”
这宫女是属蛤丨蟆的?一戳一蹦跶,不戳就不蹦哒。他没提不准抹粉,她就装傻充愣,全当不知道?
“奴婢不敢。”
见尚盈盈作势要泥首,晏绪礼断然喝止:
“够了。”
“摇唇鼓舌,惺惺作态。是一个忤旨还不够你受的,想让朕治你欺君?”晏绪礼毫不留情地斥道。
见识过玉芙闯宵禁救主,晏绪礼心里门儿清,她可不是什么软骨头,往狠里教训几句也无妨。
“主子爷容禀,奴婢断无欺君之意!”
这罪名一旦落下,她便唯死而已。尚盈盈咬紧牙关,拼命解释道:
“奴婢只是知晓怀璧其罪的道理,唯恐这副相貌招惹是非,日后会丢了主子爷的脸……”
“怀璧其罪?”
晏绪礼抓住话柄,玩味地重复了一遍,扳指转出幽幽玉光:
“你这是自比和氏璧,拿朕当秦昭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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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被无情截断,尚盈盈当场哑口,只好再想法子应对。
而晏绪礼问出这话后,倒真有几分后悔。虽说玉芙是较旁人聪慧些,但她也只是个宫女,大抵听不懂完璧归赵的典故。
哪知下一瞬,尚盈盈竟张口接道:“主子爷英明圣哲,焉会夺人所好?”
尚盈盈伏得更低,晏绪礼只能瞧见她乌黑油亮的发髻,上簪着两朵宫女们都有的绒花。
“况且奴婢素性粗鄙,并不堪为玉璧。只求能做块顽石,垫在主子爷龙足下,叫您踏着稳当便好。”
这话听着倒顺耳不少。晏绪礼动了动眉心,口中却仍刻薄道:
“石头可不会往脸上抹泥。”
“像你这般藏头藏尾的奴才,乾明宫也断容不下。”
见玉芙还没吓破胆,晏绪礼索性接着施压,非要试试她极限在哪儿。
“容不下”三字一出,仿佛屠刀已经架在颈上。
可尚盈盈不想死。她心弦几欲崩断,却仍喉中艰涩地说道:
“奴婢愚钝,从前只当忠君在心不在皮——”
生怕晏绪礼斥她诡辩,尚盈盈只替自己开脱一句,便立刻扭转话锋,诚恳请罪道:
“然今日幸蒙主子爷训诲,奴婢已深悔前非,往后再不敢越分妄为。伏乞主子爷开恩,留下奴婢性命,权饶奴婢将功折罪。”
晏绪礼若还欲逼问,自然也使得,只是……
随着暮色渐漫上来,玉芙那对儿狐狸招子里,也悄悄浮出几点可怜泪光,仿若青丘山里经年不散的湿云雾。
指尖轻敲着赤金龙首,晏绪礼迟迟没发话,只鬼使神差地多瞧了几眼。单论这相貌,她诚然是堪比明珠美玉的。
终是没心思再欺负玉芙,晏绪礼似倦乏般垂眼,摆手放过道:
“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尚盈盈却被吓唬得太狠,陡然间没缓过劲来,只以为皇帝要杀她。
宫女不用再伺候主子,那不就变成死人了吗?
晏绪礼等了半晌,没听到玉芙谢恩,便又睨她一眼。
见玉芙魂都要散了似的,晏绪礼眉头一紧,琢磨片刻,终于弄明白她想岔到哪儿去了。
真恨不得将错就错,打死这宫女算了。晏绪礼暗自恼恨,却到底是黑着脸,一字一顿地说:
“朕是叫你,滚下去思过。”
“头回进殿就挨罚,你当姑姑的脸面不要了?”晏绪礼没好气儿地反问。
虽然语气冷飕飕的,但言下之意,无疑是暂且揭过。
尚盈盈听明白这个,连忙昏昏沉沉地叩首谢恩,心中却不合时宜地想道:皇上还有这么体贴的心思?经了方才那一遭,她如何敢信……
正欲退至门边时,果听前头又落下一句:
“明日寅正三刻,朕要看到茶氲凝而不散。”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尚盈盈不敢有片刻迟疑,立马应声:
“是,奴婢遵旨。”
-
暖阁门口,见玉芙竟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刘喜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竖起大拇哥儿:
“玉芙姑姑,您真是这个。”
话音未落,暖阁里忽地传来一声:“滚进来。”
刘喜打了个哆嗦,朝玉芙躬躬腰,连忙滚进去伺候万岁爷。
听着阶前莺歌燕啼,尚盈盈终于有些劫后余生的实感。却也猛然发觉,原来自己心跳声已大得骇人,咚咚震得襟前玉兰盘扣都在打颤。
7. 第 7 章
寅正时分,殿脊的琉璃鸱吻衔着颗夜露,映出东方一抹蟹壳青。
御前宫人捧衮托冕,自朱漆廊柱后蹑足经过,在将明未明的天幕下凝成剪影。
“干爹,您昨儿个是没瞧见,玉芙姑姑那模样儿,简直快把柳妃主子都比下去了……”
刘喜挑着只八角灯笼,替来寿照亮脚下的青砖道儿。想起昨日那惊鸿一瞥,仍禁不住嘀咕:
“依奴才看,甭说是寻常闺秀,便是王府里的郡主娘娘,也难有姑姑这等丰姿。”
宫中美人各色琳琅,但若论起艳冠群芳,还当属柳妃主子。可刘喜瞧玉芙那美法儿,竟比柳妃更厉害似的。
来寿抄起手听着,倒也不骂刘喜眼皮子浅,只从鼻子里哼哼两声,心道这还用亲自去瞅?他早就知道了。
说话间,天开景运殿的花雕门已近在眼前。来寿独自拐进去,趴在地上磕头请安:“奴才恭请万岁爷圣安!”
声调掐得不高不低,恰能送进皇帝耳朵里,又不至惊扰圣躬。
待听得明黄帷幔后低应一声“进来”,来寿这才一骨碌爬起身,有条不紊地带人进去,替皇帝更衣束冠。
晏绪礼向来不用女官,从前多是太监们跟着伺候。如今入主乾明宫,才在各处新添了些宫女。
宫女……
晏绪礼微垂眼睑,撩起衮袍衣摆,气定神闲地落座在上首,拾起折子翻了翻。
馆阁墨字立时入眼,却没太入心。
皇帝早朝前惯不用膳,今日也未曾破例吩咐。
见炕桌上摆着盘御艾窝窝,晏绪礼不由多瞧了几眼,发觉里头竟还插着验毒的银牌儿。
御膳房里的馔料是自何处采买,调鼎时又经何人之手,皆有管事儿的从旁督视、反复验毒。特地插银牌呈送的糕点,更像是出自别处。
可这一大清早的,谁能巴巴送点心过来?
“启禀万岁爷,这品御艾窝窝,正是玉芙姑娘亲手所制。”
来寿最会瞧皇帝眼色,见状立马把那珐琅彩描金碟子端近前,笑滋滋地念叨:
“奴才听底下人说,姑娘可是一宿没睡,今儿还没过丑时,就在茶房里忙活起来了。”
玉芙这是知晓自己触怒了君上,赶忙披肝沥胆,急着讨主子爷欢心呢。
“殷勤。”
晏绪礼不咸不淡地说道。
来寿眼珠子一转,故意眯着没接话。果然没过几息的工夫,就见盘中的江米团子少了一块。
晏绪礼略尝几口,便知这的确不是御膳房的手艺。
许是晨起匆忙,那宫女没来得及弄糖桂花,而是用玫瑰酱裹的果仁馅——又耍些精奇古怪的花招儿,但好在味道还凑合。
糕点吃多难免甜腻,晏绪礼接过帕子拭净指尖,顺着窗缝儿看出去时,正巧望见来送茶水的玉芙。
茶房同正殿隔着条回廊,尚盈盈生怕茶氲在路上消散,索性借着值夜时用的炉子,直接在殿外候火定汤。
所谓茶氲,惯常是将明亮浓酽的茶汤,盛于白瓷茶盏当中。冬日里对光而观,便可见茶汤表面有油霭流动。
按理说天热是不易见茶氲的,但万岁爷有心考校,尚盈盈只得硬着头皮照办。
瞥了眼晷针投下的影子,尚盈盈端稳刚沏出来的金瓜贡茶,掐准时辰步入殿中。
“奴婢给万岁爷请安。”
尚盈盈规矩地停在花毯正中,跪俯行礼,又将茶案托至头顶。
来寿刚要上前去接,却听万岁爷淡淡发话:
“平身,端过来。”
这会子可不敢再犯迷怔,尚盈盈知晓说的是她,连忙谢恩起身,将茶盏亲奉至晏绪礼手边。
晏绪礼毫不遮掩地盯着玉芙,从头到脚审视一番后,心道这还像个人样儿。终于不用委屈自己眼睛,晏绪礼心气儿顺了,便又琢磨起别的来。
只见他半掀开茶碗盖子,转眼间却又扣了回去,碰出极清脆的一声叮响。
尚盈盈听见动静,心头猝然惊颤。
——皇上怎么尝都不尝?莫非没出茶氲?
饶是尚盈盈泡茶功夫娴熟,见此情状,也不禁怀疑是自己失了手。
“你既能听懂朕的意思,为何不沏酽茶?”
晏绪礼慢慢掀睫,语气不辨喜怒。
压根儿顾不得细想,尚盈盈连忙蹲下身子,一五一十地答道:“回主子爷的话,奴婢虽知酽茶更易见茶氲,但您尚未用早膳,晨茶过浓恐伤脾胃。若只为办妥差事,便罔顾主子爷龙体,奴婢合该万死。”
听出玉芙是劝谏自己莫要空腹饮茶,晏绪礼点了点那盘御艾窝窝:
“你今早送点心过来,也是这个缘由?”
“是。奴婢茶艺不精,甘愿领罚,还望主子爷保重圣躬,莫要动气……”
尚盈盈垂头答话,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她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是犯了哪门子太岁。就连平素最拿手的沏茶本事,今日竟也能出错。
“起来吧。”
晏绪礼一扬手指,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见皇帝今日格外优容,尚盈盈愈发羞愧难当。起身后又听见掀茶盖的动静,她便忍不住偷瞄过去,想弄明白哪里出了岔子。
待看清楚后,尚盈盈一双妩媚风流的狐狸眼,都快瞪成圆杏子:
那盏金黄茶汤之上,正浮着层薄薄油雾,不是茶氲又是什么?
晏绪礼没理会惊诧的玉芙,仍旧面不改色地啜茶。他是故意吓唬她了,但那又如何?
暖融融的参枣味滑入咽喉,晏绪礼品出几分愉悦,搁盏提点道:“记住你方才所言。”
“念在你还算忠心的份儿上,朕可以不计较从前之事——”
晏绪礼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经过尚盈盈面前时,肃声撂下一句:
“但,下不为例。”
皇帝身量颀长,撑起十二章缂丝衮服也毫不费力。影子自上投下来,轻易便将尚盈盈笼覆其中。
鼻尖猛然灌入沉水香的气息,尚盈盈不知是庆幸还是惧怕,连忙退后半步,伏地叩首道:
“是,奴婢定当谨记在心,多谢主子爷宽宏。”
明黄衣摆不曾停留,自眼前飘然掠过。尚盈盈在心中数过十息,待皇帝彻底远去,这才缓缓抬首,跪坐在原地平复心绪。
熹光漫过团寿纹支摘窗,眼前的墨地描金匾仿佛蓦地活了,浅金游龙在“天开景运”四个大字间翻腾。
景阳钟浸在琥珀色光霭中,撞响今日第一声嗡鸣——卯时已至。
-
皇帝起驾去了前朝,宫人们却迎来一日当中最忙碌的时候。趁着万岁爷不在的空当儿,他们须得将乾明宫里里外外,都收拾得一干二净才成。
虽说四位姑姑会轮流掌班,但今儿个是皇帝回宫头一日,按着众人心照不宣的次序,也合该由尚盈盈挑大梁。
行至天开景运殿门口,尚盈盈右手四指并齐,往抬起的左手心儿里清脆一拍。今日当差的宫女太监得了令,便悉数埋头忙活起来。洒扫廊院的、擦抹桌柜的、换冰添香的,皆井然有序,一丝不紊。
众人只艳羡姑姑威风八面,殊不知尚盈盈早已乏得骨软筋酥,暗自拧了好几下胳膊,才强撑着盯满一个时辰。
打眼望见玉芙沿着游廊往回走,酌兰忙从后头追上来,轻轻扶住她,体贴说道:“姑姑,奴婢送您回房。”
“今早多亏有你帮衬,不然那碟子御艾窝窝,怕是呈不到万岁爷跟前。”尚盈盈侧头看向酌兰,柔声道,“午后你便回屋歇息吧,不用跟着忙活了。”
“奴婢不过是打打下手,哪比得上姑姑辛苦?”酌兰连忙推辞,“茶房有奴婢守着,姑姑且安心去补眠。”
茶房里丫头虽多,却总得有个能顶事儿的在。酌兰若不上值,便只能由尚盈盈过去领班。酌兰昨晚好歹还眯了一会儿,尚盈盈却是打从前半夜起,就守在灶台边上蒸江米。
尚盈盈没答应,而是拍拍酌兰手背,浅笑打趣:“那若是万岁爷要茶水,你可敢自己送进去?”
此话一出,酌兰噎得脸蛋儿通红,呐呐半天,终是羞愧道:“奴婢……奴婢忒不中用了,只会叫姑姑操心,却不能替您分忧。”
“这怎么能赖你?”尚盈盈哭笑不得,连忙哄道,“宫女头回近身伺候主子,都得有姑姑带着才成。哪有你还不熟悉差事,我便急着撒手的道理?”
酌兰闻言,忍不住悄悄拿眼打量玉芙,愈发觉得自己能跟着姑姑当差,准是祖坟冒了青烟。从前只道姑姑品性儿好,如今才知人家生得也漂亮,真是神仙娘娘似的人物。
两人说着话回到下房,却见门口跪着个小宫女,正如惊弓之鸟般缩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
“好姑姑,求您饶了奴婢吧,奴婢知道错了……”
小宫女跪得直打晃,朝屋子里低声哀求。
尚盈盈一眼认出,她便是那日金保训话时,差点吓昏过去的小宫女。前几日姑姑们抓阄挑丫头,她碰巧被分去了莺时那里。
“姑姑,她叫素蕊,是洒扫上的宫女。平日挺勤快本分的,可莺时姑姑总挑剔她笨,三天两头便要打她。”酌兰拉了拉尚盈盈衣袖,同她轻声说道。
掌事姑姑管教丫头,是许打许罚的,只不闹出人命就成。大宫女刁难起小宫女来,更透着厉害。有些格外心狠手黑的,连司刑太监听说,都觉得直牙碜。
酌兰见过素蕊身上的伤,那全然不是戒尺能打出来的。想也知道,落到莺时姑姑手里,日子该是何等水深火热。
宫女们的住处都挨得近,周围有人听到动静,都跑到门上暗暗看笑话。
尚盈盈察觉之后,眉心越蹙越紧。她快步走上前去,将素蕊挡在身后,沉声斥道:
“你们差事都太闲了?还有工夫瞎凑热闹。”
众人见玉芙姑姑动怒,忙匆匆掩上屋门,不敢再探头张望。
素蕊慌忙止住哭声,却不敢直腰,只一个劲儿地磕头:“玉芙姑姑,求您帮帮奴婢……”
见素蕊这般模样,尚盈盈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她抬头看向屋内,语气冷了下来:
“莺时,我劝你适可而止。”
屋内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蔑笑。
莺时慢悠悠地从门内踱步出来,手中捏着一张帕子,轻轻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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拭着指尖,仿佛刚刚做了什么脏活。但尚盈盈知道,她今日压根儿不当值,自打睁眼起就有小丫头伺候。
莺时倚在门上,瞧清尚盈盈那张脸后,更是妒火中烧,恨不得再叫几个小丫头来出气。
“瞧瞧,咱们玉芙姑姑可真是心善,到哪儿都要当活菩萨——”
睨了地上的素蕊一眼,莺时仍旧不以为意,掩唇嗤笑道:
“素蕊,你去问问你那好菩萨,她当小丫头的时候,莫非能不挨上头打骂?怎么就偏你一身金贵肉,还没跪上两个时辰,就要哭天抹泪的!”
莺时嘴里在骂素蕊,实则是讽刺玉芙多管闲事儿。
掌事姑姑教训手底下的小宫女,尚盈盈的确管不着。但这好歹是在万岁爷跟前,当众侮辱人就忒下作了。
尚盈盈不接莺时的话茬儿,一针见血地驳斥道:“小丫头犯错,关起门来教训也就是了。你把她撵去外头,又算哪门子规矩?”
“也就是她实心眼儿,知道要敬重你这个姑姑。不然她只消去金总管那儿告你一状,准叫你讨不着好果子吃。”尚盈盈冷冷说道。
莺时到底理亏,不由微变了脸色,随即冷哼一声:“玉芙姑姑说得是,我哪敢不听您的吩咐?”
她转头瞪了素蕊一眼,语气陡然尖利起来:“还不滚开!杵在这儿碍眼,是想让我再罚你吗?”
素蕊满脸泪痕,早已吓得语无伦次,闻言连忙磕了个头,这才颤巍巍地爬起来。酌兰实在瞧不过眼,没忍住上前搀扶。
莺时见状,心里更是怒躁。可她不能当面顶撞玉芙,便气冲冲地掐住素蕊胳膊,把她往值房那边带。
酌兰被莺时搡了一把,赶忙躲去尚盈盈身后,望着素蕊跌跌撞撞的背影,又禁不住着急道:“姑姑,您看素蕊她……”
“酌兰。”
尚盈盈轻声打断,徐徐叹道:
“我只能帮她到这儿。”
方才是莺时闹得出格,尚盈盈才能出面制止。但她把人带下去管教,尚盈盈也没办法插手,这是莺时当姑姑的权力。
酌兰也不是第一日在宫里,知晓玉芙说得对,便只好沉默下来。
“其实她人挺好的,就是命不好,总挨欺负。”酌兰扶着尚盈盈进屋,仍不禁怜悯素蕊。
尚盈盈已经困得几欲睡去,闻言却撩起眼皮,定定地看向酌兰,忽而问道:“酌兰,你知道莺时为何逮着素蕊作践吗?”
酌兰铺床的手一顿,预感到姑姑有话要说,便默默站直身子,等着尚盈盈开口。
“因为她知道,素蕊绝对不敢去寻金保做主。”尚盈盈继续说道。
见酌兰面露不解,尚盈盈轻笑摇首:“方才莺时肯罢休,你当她是忌惮素蕊会告状?”
“她心里清楚,真正有胆子告这一状的人,其实是我。”
酌兰怔住,嘴唇微微张着,隐约听懂了什么。却又感觉隔了层云雾,仿佛瞧不真切。
“宫里不止一种活法儿,你可以选择不当恶人,就做个心慈面软的好人,但这决不意味着窝囊怯弱。”
将酌兰拉来身边坐下,尚盈盈神色轻缓,说的话却重逾千钧:
“旁人不会因为你温良恭俭,就高抬贵手放过你。他们尝到了甜头,就更会加倍地糟践你。”
酌兰浑身一震,陡然望进尚盈盈眼中,似乎迫切地想要寻找什么。
尚盈盈也不遮掩,抚了抚酌兰鬓发,认真地教她道:
“软柿子,只有被踩进烂泥里的份儿。”
-
日上三竿,朝议散去。
晏绪礼从前朝回来,由来寿伺候着换下冕服,又罩了身石青色龙褂。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房陈设,却忽地一顿。
原本空空如也的御案旁,竟多了一只高足花几,上摆着一瓶荷花清供。
晏绪礼凝注片刻,只见六枝荷花亭亭玉立,粉白二色交相辉映,又配以荷叶点缀,错落有致地插在白釉冰裂纹瓶中。
御书房里漫着淡淡荷香,沉闷肃穆之余,忽而添了几分灵动生气,叫人心头顿感轻快。
晏绪礼舒展眉头,唇角微微一动,却又很快敛去。
来寿见状,立马笑嘻嘻地凑上前,夸赞道:“万岁爷,您瞧这荷花清供,摆得多雅致!这么巧的心思,一准儿是玉芙姑娘的手笔。”
晏绪礼挪开眼眸,迈步走向御案,轻哂道:
“朕还当她坏了品味,分不清美丑。”
顿了半晌,晏绪礼不想表现出满意,便又绷着脸质问:
“什么东西都往御书房送,她这是做起乾明宫的主了?”
瞧出万岁爷并非真动怒,来寿嘿嘿直乐,顺着话头替玉芙说好话:“万岁爷明鉴,玉芙姑娘也是一片孝心。这荷花清供正当时令,既添了雅趣,又取了‘六合’的吉祥意头,可见是用了心的。”
恰逢窗外韶光明媚,几枝粉荷在光晕中微微颤动。
晏绪礼不知想起什么,神色稍缓,搦来笔山上搁着的狼毫笔。
就当来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却又听皇帝悠然吩咐:
“既然伺候得用心,那便赏她个玩意儿。”
8. 第 8 章
今早皇帝金口玉言,应允不计前愆,尚盈盈总算能把心咽回肚子里,安生合眼眯个盹儿。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还没等丫头们来唤,她便又被这燥热天儿催醒,眼眶周围泛着隐隐酸疼。
望了望天上金灿灿的日头,尚盈盈估摸朝会也该散去,便趿着绣鞋起身,欲去斟杯茶水润润喉咙。
方行至桌几旁,忽听得屏风后传来细微的衣料窸窣声。
莺时刚与她闹过不痛快,眼下竟又回来了?
尚盈盈眉心微蹙,侧目一瞥,却见那屏风后的人影不似莺时。
心中略感疑惑,尚盈盈正欲开口相询,对面那人也察觉她醒来,已起身绕过屏风。
不似年轻姑娘们爱穿翠绿衫子,这宫女与尚盈盈同样脾性,身上衣裳更偏墨绿、老绿之流,显得沉稳持重。她朝尚盈盈福身一礼,问安道:
“玉芙姑姑。”
尚盈盈自不是倨傲之人,见状便也欠身还礼,温声说:“杏书姑姑客气。”
杏书与墨歆同住一屋,旧主是先帝宠妃熙嫔,如今在御前管针线差事。尚盈盈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只是从前各自侍奉主子,并无机会深交。
“这几日刚来御前,我见天儿地守在茶房里,竟没顾得上寻您说说话。杏书姐姐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事要与我商量?”
怕莺时回来又要摔脸子,尚盈盈微微侧身,邀杏书去自己那边坐。
杏书却站着没动弹,只含笑说:“的确有桩要紧事。”
“方才莺时派了丫头过来,说是她想和墨歆同住,欲同我换个屋子。我见她二人都有此意,便暂且应下了。不知姑姑意下如何?”
尚盈盈闻言略感意外,但转念一想,倒也属寻常。莺时素来心高气傲,没当成大姑姑已是够恼恨的,又哪肯成日受她辖制?赌气搬走是迟早的事。
“杏书姐姐愿意搬来同住,我自是欢喜。”
尚盈盈朝屏风后张望一眼,发觉床榻桌柜上皆已换过布置,不由歉疚道:“姐姐方才怎不唤我一声?都怪我睡迷了,竟不曾听见动静,不然也该搭把手才是。”
见玉芙是个温和性子,杏书心中亦觉宽慰。她和墨歆虽不是针尖对麦芒,却也因话不投机,不甚相处得来。
“不过是些琐事,何须劳烦姑姑。”杏书笑道,“听小丫头说您刚歇下,我特地放轻手脚,幸好没打搅姑姑小憩。”
因着屋子中间有道屏风横亘,她们只能站着说了半天话儿。
“姐姐别误会,这屏风原是莺时搬来的,并非是我孤僻不爱理人。”尚盈盈随口解释,“既然莺时已住去隔壁,不若便将屏风撤了,免得碍手碍脚。”
此事想也是莺时兴妖作怪,杏书无不赞同,遂与尚盈盈一起,将那扇屏风换了个摆向,暂且挪至门前。
杏书略一打量,笑道:“便先立在此处吧,敞门时亦可充个屏障,倒也算物尽其用。”
趁着茶房那边无人来寻,两人便又闲叙几句,还约好了夜里一同做绣活儿。
这厢话罢,尚盈盈正欲赶去茶房,却在门上碰见笑吟吟进来的来寿。
未等尚盈盈张口,来寿已先瞧见横在门前的屏风,顿时忍不住逗闷子:“嗳唷,姑娘这屋子可真好哇!进门还有一面影壁呢,活像是进了哪户人家的正堂。”
尚盈盈不由赧颜,轻咳一声:“大总管行行好儿,莫再取笑奴婢了。”
来寿哈哈一笑,又转头与杏书寒暄两句,这才朝外头的小太监招招手,命他们将一个物事抬了进来。
掀起那上头盖着的青绸布,来寿喜滋滋地说道:“万岁爷方才瞧见那瓶荷花清供,龙心甚悦,特地吩咐赏姑娘一件好东西。这个是外头进贡的玻璃水银镜子,刚从库房里取出来的,姑娘瞧瞧可还喜欢?”
尚盈盈抬眼看去,只见那水银镜子明净透亮,人影映在其中,纤毫毕现,果真妙极。
一时有些惊讶茫然,尚盈盈连忙想跪下谢恩,来寿却虚扶住她,暗暗鼓动道:“姑娘不必着急,待会儿过去奉茶时,亲自向万岁爷谢恩便是。”
尚盈盈晕乎乎地收下玻璃水银镜,心中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隐隐怪异。
兴许是位高权重之人,皆嗜好打闷葫芦。尚盈盈虽只同皇帝敬过两盏茶,但哪次不是绞尽脑汁地打机锋、参话头?今日皇帝心宽意爽,赏她旁的倒也罢了,无端弄个水银镜子来作甚?
正当尚盈盈疑虑之际,小太监已将那面妆镜稳稳摆在几案上,转头却将她之前所用的铜镜收起来,似要立时捧走。
“小公公且慢……”
尚盈盈忙欲阻止,来寿却上前半步,笑得像只眯眼老狐狸:“玉芙姑娘莫怪,这是万岁爷的意思。如今您有了这水银镜子,还有什么照不清楚的?那铜镜老旧昏黄,照不出姑娘的好秉性、好容貌,留着也是无用。”
此言一出,就连杏书都听出皇帝话里有话,是在变着法儿地挤兑玉芙。觉得他俩忒有意思,杏书不由掩唇。虽不知玉芙为何掩藏容貌,但宫里谁没有秘密?若上赶着刨根问底,没得惹人厌烦。
“……万岁爷所言甚是。”当着来寿的面,尚盈盈只好佯笑应声。
余光瞟见杏书也在偷笑,尚盈盈耳根一阵发烫,许久不曾有这么丢脸的感觉。
强撑着笑容送走来寿,尚盈盈又回身瞅了眼那面镜子。
因这张脸惹出的几番波折,接二连三地从脑海中蹦出来。尚盈盈顿时没忍住,将脸儿埋在手心里,悄悄嘤咛一声。
——这哪里是玻璃水银镜子?分明是老天爷降下的照妖镜!非要照得她无所遁形。
她小心翼翼躲藏七年,不成想临到末了,竟摊上个极爱调理人的主子。
今后这日子,想必是没法儿安生了。呜呼哀哉!
-
半刻钟后,尚盈盈在西梢间里净过手,端起盏新沏的小龙团,轻步踏入御书房。
甫一入门,便觉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将外头的炎炎暑热尽数阻隔。
夏日待在殿里伺候,能蹭着主子的冰鉴乘凉,自然是美事。可守着这位喜怒无常的万岁爷,也是不小的折磨。相较之下,尚盈盈倒宁愿回自个儿的蒸笼里。
尚盈盈悄然上前,将茶盏奉至御案上,目光却不由得瞥向那瓶荷花清供。
虽说来寿叮嘱她要亲自谢恩,但尚盈盈知晓分寸。万岁爷眼下正批折子呢,她若擅自出声儿搅扰,岂不成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如此想着,尚盈盈默不作声地转身,欲将那瓶荷花清供搬出去修剪。晨间诸事繁忙,荷花茎底的折口其实并未打理,只是如今浸在瓶中,乍一眼瞧不见罢了。
尚盈盈刚探出手指,尚未触及白釉瓶,便听身后蓦地响起一声:
“放下。”
这把嗓音听着就叫人心颤,尚盈盈指尖一滞,慌忙收回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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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主子爷,这瓶荷花还需再修剪一番。奴婢恐扰了您清静,这才想端出去打理。”尚盈盈转身朝着龙椅方向,低眉顺目地解释道。
晏绪礼头也未抬,命道:“就在此处剪,不必端出去。”
眼看那瓶清供有半人来高,她能搬得动吗?到时再失手摔了碰了的,平添麻烦。
修花枝总要用剪刀,可御前不许摸开刃的东西。尚盈盈眨了眨眼,只好蹲身请示:
“奴婢需请剪子一用,还望主子爷恩准。”
晏绪礼轻“嗯”一声,算是应允。
刘喜得令,立马去紫檀多宝槅后头,取来把银鎏金錾花剪子,双手奉给尚盈盈。
尚盈盈心中暗自叹息,惟觉皇帝是在为难自己。等会儿若嫌弃动静大,是不是又该呲哒她?
掌心轻柔地扶住瓶身,尚盈盈踮起脚尖,尽量无声无息地抽出一枝荷花。她从袖子里摸出棉花团,堵住荷花下的折口,再用细丝缠好。
如此一来,可使每朵菡萏都鲜妍绽放,旬日不凋。
待荷花打理得差不多了,尚盈盈将剪子原样儿还回,心思却有些飘忽。
昨晚回屋之后,酌兰好奇地缠着尚盈盈,打听万岁爷究竟是什么模样儿?尚盈盈皆淡定地答兑回去,可事实上,她自殿中来去两回,都没敢抬头看皇帝。
这话若照实说出去,未免有损姑姑威严。
尚盈盈心中微动,盘算着悄悄瞥一眼。左右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等瞧清楚了,回头也好交代。
借着荷叶掩映,尚盈盈侧眸望去,只见年轻帝王端靠在御座上,握着玉笔的指骨修长有力,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蜿蜒伸入石青色阔袖下。
正当她慢慢抬眼往上瞧时,晏绪礼却倏地转眸,目光清凌如冰,将偷看之人逮个正着。
尚盈盈浑身一颤,慌不择路地垂下眼睑,脸蛋儿简直快和身前的粉荷一般颜色。
忐忑之余,她猛然意识到,皇帝竟生得一双桃花眼。墨眸明亮微挑,本该旖旎多情。却因那高挺的鼻梁与薄唇,冲淡了温柔,反倒透出凌厉的意味。
捉住玉芙的小辫子,就好似自完美无缺的美人瓶上,陡然摸出道猫抓痕。晏绪礼扬了扬眉锋,兴复不浅,嘴里却刻薄道:
“进门也不谢恩,又躲在后头窥探圣颜,你这规矩是谁教的?”
尚盈盈低着头,嫣唇紧抿,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心中颇有些难为情,畏惧却是不多。
皇帝虽城府深密,总想将她勘得一清二楚,可尚盈盈也不是蠢木头。几番下来,她也摸索出了御前伺候的门道。
譬如,只要攥紧“忠心”这道保命符,皇帝就不会真拿她如何。大不了挨两句贬损,又不会掉块肉。
尚盈盈夹着尾巴近前,先低声谢过皇帝赐镜的恩典,这才辩解道:
“万岁爷恕罪,奴婢方才只是想认清主子,免得日后失礼。”
晏绪礼闻言嗤笑一声,半点儿不饶人地拆穿她:
“你不认得龙袍?”
这句不是问话,只是单纯骂她而已。尚盈盈垂首不语,扮出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儿,心中祈祷皇帝快些消气。
正当尚盈盈窘迫之际,来寿躬身进来通禀,恰巧替她解了围:
“启禀万岁爷,贵太妃差了姜太监过来,眼下正在门外候着。”
听到“姜太监”三字,尚盈盈眸中一亮,暗自惊喜道:是干爹来了?
9. 第 9 章
先抬指让尚盈盈起身,晏绪礼这才瞧向来寿,不疾不徐地命道:
“传。”
见皇帝放过自己,尚盈盈松了口气,转身去拾掇花几时,心中还默默盘算:等会儿到了外头,也该寻个机会给干爹请安。
这厢来寿退至门外,不多时,便引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监入内。尝膳太监猫腰跟在后头,手中高捧着红漆描金食盒,恭奉至皇帝案头。
余光扫见花几前的尚盈盈,姜印忠目不斜视,只伏地泥首道:
“奴才姜印忠,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免礼。”
晏绪礼淡瞥一眼,示意刘喜掀开食盒盖子。
姜印忠谢恩起身后,肃手立在书房正中。听见掀开食盒的动静,便适时张口:
“近日溽暑炎熇,贵太妃惦念龙体安康,特命奴才送来这甜碗子。里头有冰镇莲子、蜜渍枇杷、桂花糖藕,还有新制的杨梅蜜饯,皆是万岁爷素日爱用的。”
晏绪礼闻言,眉目间略见柔和,又询问道:“昨儿个从裕陵回来,朕便瞧母妃脸色不好。昨晚在宫中歇过一宿,这会子可曾大安些?”
姜印忠连忙答道:“回万岁爷的话,贵太妃如今已经大好了。早上用了半碗燕窝粥,午后又进了盏参茶,精神头儿已比前几日强上许多。”
见晏绪礼遂心颔首,姜印忠想起贵太妃的吩咐,便又接着说道:“只是大皇子养在寿安宫里,如今已满百天。贵太妃挂心孙儿,特遣奴才进言,还请万岁爷在诸位娘娘当中,早日为殿下选定养母,以正名分。”
万岁爷子息不丰,膝下仅得这一位皇嗣,还甫落地便失了亲娘。贵太妃含饴弄孙,自是称意,可这孩子是有嫡母与庶母的。若总养在寿安宫里,后妃们的脸面也挂不住。如今前朝后宫初定,皇帝纵使对嫔妃们有戒备,也不好立时发作出来。
晏绪礼眸色微沉,习惯性地抚过佩在腰间的方胜络子。
前一阵夺嫡之事凶险动荡,大皇子又体弱失恃,便暂且送去贵太妃那里抚养。如今婴孩已长至百日,择养母之事,的确不能再拖下去了。
沉吟半晌,晏绪礼方道:“此事朕已仔细考量,不日便有定夺。你且带话回去,请母妃宽心。”
姜印忠躬腰应声:“是,奴才定当如实回禀贵太妃。”
既提起大皇子,晏绪礼便又顺便关切几句皇儿身体,姜印忠皆一一应答。
尚盈盈在旁边虽听得真切,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冒,心中只惦记着同干爹叙话。
趁着晏绪礼顾不上搭理她,尚盈盈悄没声儿地退出御书房,去西边游廊上寻个僻静地儿,静候姜印忠交差出来。
-
汉白玉阶上,来寿正倚着廊柱打盹,耳中忽然听得一声低唤:
“来大总管。”
来寿猛然睁眼,只见是姜印忠从御书房出来,正含笑瞧着他。
来寿拾起立在一旁的拂尘,摆手推脱道:“嗳唷,姜爷别这么叫,奴才可不敢当。”
“来大总管何必自谦?您如今可是万岁爷跟前最得脸的人。咱们这些老骨头,还得仰仗您多照应呢。”姜印忠微抬手掌,请来寿借一步说话。
虽说宫里也不全是按资历说事儿,但姜印忠服侍过三朝主子,来寿没道理驳他面子。
“姜爷这话可折煞奴才了,奴才在宫里当差才几年?哪儿敢在您老面前托大?”来寿笑道。
两人一面往外走,一面互相恭维了几句。
等众人皆离得远了,来寿眼珠子一转,故作随意地询问:“您今儿个亲自过来走动,可是为着玉芙姑娘的事儿?”
姜印忠一把年纪,大晌午的往乾明宫送吃食,可不是什么美差儿。
见来寿张口挑明,姜印忠也不打太极,点头应下:“正是。”
“我前日问过内侍监的张吉,他同我透了透口风,说这玉芙姑娘,原是您要来御前的。我心里难免觉着奇怪,不知大总管是打哪儿知道的玉芙?毕竟她平日里低调惯了,又不常在人前走动……”
姜印忠慢声慢气地说着,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想打听清楚缘由。
来寿听了,脸上笑意不减,语气却含糊起来:“姜爷既然问起,我也不瞒您。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办事都是听主子吩咐。至于旁的,我也不好多说。”
来寿忽然间变得言辞闪烁,显然是事关上头主子。
姜印忠心下了然,便识趣地不再追问,只附和道:“大总管说得是。玉芙年轻不经事,往后还得托您多照拂。”
不过是谦虚的面子话,谁也不会当真。若玉芙还少不更事,天底下便再挑不出堪用的丫头了。
“姜爷且放心吧。姑娘在御前好着呢,很得主子爷器重,底下人也无有不服的……”
谈话间,两人已走到廊上。来寿抬眼一瞧,见尚盈盈立在前头等人,立马借故开溜:
“既然玉芙姑娘等着,我就不多耽搁了,您快过去叙叙话儿吧。”
姜印忠连声答应,客气地送走来寿,这才缓步朝玉芙过来。
尚盈盈敬重姜印忠,见状连忙迎上前,笑吟吟地请了个蹲安:
“姜总管万福。”
按着宫中规矩,宫女太监间是不许认为亲戚的。所谓干爹,都只能是放在私底下称呼。在外人面前,刘喜也只管来寿叫“师傅”,便是这个道理。
姜印忠伸手虚扶,慈爱笑道:“好孩子,不必多礼。”
游廊外日头正盛,映得柳影婆娑。尚盈盈跟在姜印忠身边,待拐去角落里,才敢放心说些体己话。
“前一阵儿宫里操持先帝爷丧事,我忙得脚不沾地,今日才腾出空来看看你。往后我会常遣小安子过来,你有什么短的缺的,只管让他传话给我。”姜印忠和蔼关怀道。
尚盈盈素日做惯了顶梁柱、主心骨,这会儿在干爹面前,总算能卸下担子,道出心中迷惘:
“干爹,我来乾明宫这些日子,只觉御前红人儿多,是非也多。就不说别的,光那两位总管之间,都明里暗里较着劲儿。”
“他们虽都对我客气,但我明白那是招揽的意思,两头押宝总归行不通。可我初来乍到,两边儿皆不熟,也不知该信谁的?”尚盈盈叹道。
如若玉芙想做御前第一人,便该先跟二当家的联手,一齐把大总管踩下去。但姜印忠清楚,玉芙没什么心气儿,也不爱争强斗胜。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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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冒尖儿的心思,那就安生跟着来寿。”
姜印忠直截了当地给出明话,而后又提醒道:“但阎王好斗,小鬼难缠。你最好是拿捏着分寸,莫把金保得罪狠了。”
可左右逢源并非易事,见玉芙苦恼蹙眉,姜印忠赶忙宽慰:“实在开罪也无妨。你是有体面的姑娘,应当落不到司刑太监手里。”
尚盈盈被戳中心事,只得苦笑摇首,低声提起之前惹万岁爷生气的事儿。她怕巧菱跟着担心,所以不敢说这些。但干爹不同,他在宫里几十年,多少大风大浪都见过。此时说出来,也能请干爹帮忙拿拿主意。
“……您说主子爷瞧我不顺眼,是不是早晚要寻个由头规弄我?”
在姜干爹面前,尚盈盈难得流露几分脆弱情态。她再八面玲珑,也不过是个未满二十的姑娘,哪儿能真无坚不摧呢?
“干爹,这话我只敢同您说,我是真有点儿怕主子爷。也不知该怎么伺候,才能叫怹老人家饶了我。”尚盈盈咬唇纠结半晌,终是小声吐了吐苦水。
姜印忠耐心听罢,摇首开解道:“你主子是九五之尊,自不会像娘娘们一般和气。怹多半只是君威重,并非对你有何不满。你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倘若忧心太重,反倒伺候不好主子。”
尚盈盈闻言,心中稍稍松快些,既然干爹都这么说了,那应当不会有错儿。
“您说得对,主子爷日理万机,哪儿能总揪着个奴才不放?是我杞人忧天了。”
——可皇帝当真不会揪着玉芙吗?
姜印忠皱了下眉头,方才听罢来寿所言,他倒有些拿不准了。
“玉芙,你跟万岁爷……”姜印忠斟酌问道,“从前见过面吗?”
“干爹,我这些年只守在春禧宫里,哪儿敢去外头露脸?”尚盈盈毫不犹豫地否认。
深深看了玉芙一眼,姜印忠心中暗叹,终究没提醒什么。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他再拿玉芙当女儿疼,却也不敢擅介皇帝的因果。
知晓玉芙聪慧,姜印忠及时岔开话头,转而嘱咐道:“你方才也听着了,万岁爷近来要给大皇子挑养母。这里头水深,你留心躲远点,提防着寻你打探信儿的,千万别掺和进去。”
尚盈盈乖巧点头,打量着四下无人,又忍不住问道:“可这有什么好打听的?大皇子还能不交给主子娘娘?”
一则皇后正位中宫,乃是所有皇嗣的嫡母;二则那位难产故去的勤妃,原本就是皇后婢女出身。
于情于理,都该由皇后抚养不是?
姜印忠讳莫如深,只转述当日情形,个中道理让玉芙自己体悟:“贵太妃也是如此说,但你主子爷回绝了。只道是皇后掌管六宫,太过操劳,不宜再养个体弱的孩子在身边。”
之前贵太妃抚养大皇子时,先帝爷也还在呢。贵太妃打理着先帝后宫,光嫔妃都比如今多出去几番,莫非就轻省了?
这话经不住细琢磨,尚盈盈意识到不对劲儿,赶忙闭口不言,将主子们的密辛烂在肚子里。
为着给大皇子择养母之事,宫中恐怕要掀起一番波澜。
甭管最后是谁得意或失意,尚盈盈都不关心,只盼能揣手站干岸儿,别搅和她进去就成。
10. 第 10 章
晚间还没点上灯烛,莺时与墨歆便堵在茶房门口,争相要去主殿里为皇帝守夜,美其名曰替玉芙分担差事。
这二人揣的是什么心思,尚盈盈了如指掌,但她看破不说破,只爽快答应,将陪夜倒水的活儿让给她们。
御前宫女得皇帝临幸,在宫里实在太过稀松平常。就好比蚊子掉进池塘里,都溅不起个水花来。
但能入皇帝眼是一码事,摇身变主子又是另一码事。先帝爷那朝时,御前熬不出头的老姑娘们,都快把东西围房塞满了,到死也没挣着个名分。
愿赌者自负盈亏,尚盈盈不会效仿,但也不加置喙,只巴不得她们多去坐更,自己正好睡个安稳觉。
是夜,尚盈盈与杏书在房中挑灯绣花,闲话家常。
哪知二人越聊越投契,直至夜半梆声响过,方才草草熄灯歇下。
翌日上差时,尚盈盈免不得要困恹恹的,倚在茶炉边上,眼皮还止不住地往下坠。
忽然一阵微风钻入衣襟,尚盈盈掀眼瞧去,只见是酌兰坐来杌子旁,正替她打扇送风。
拍了拍脸颊催自己醒神,尚盈盈拔直腰背,不禁再三感叹:
“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实在误事儿。”
酌兰闻言忍不住偷笑,又压低声音道:“奴婢瞧杏书姑姑也没什么精神,未时出来转了一圈儿,这会子又回房补眠去了。”
尚盈盈唇角轻勾,瞧了酌兰一眼,语气温和又带着几分揶揄:
“你倒是眼尖,连旁人的行踪都摸得一清二楚。既如此,不如好好练练本事,往后叫我也能躲懒歇歇。”
酌兰顿时挂不住笑脸儿,可怜拖延道:“姑姑,奴婢这眼皮子跳了一整日,一准儿是要触霉头。您就行行好,改日再让奴婢进去奉茶吧。”
“不成。”尚盈盈板起面容,佯作严肃道,“不过是给主子爷敬盏茶,怹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这话说出来,尚盈盈是有些亏心,眼神不由飘忽一瞬。目光不经意间落到菱花槅窗外,竟蓦地顿住。
酌兰见状,便也放下扇子,好奇地凑到窗边打量。
“姑姑,好像有位娘娘进殿了!”酌兰讶声道。
自打她们到乾明宫当差,这可是头一位前来伴驾的主子。只见那宫妃身着蜜合色八达晕锦衣,正缓步踏入瑞霭堂。虽只能瞧清背影,却自有一番娴雅气度。
“莫非是皇后娘娘?”酌兰抻头张望,喃喃自语。
烧水丫头彩鹊端着个青篾簸箕,正从门上进来,听见酌兰所言,不禁兴奋接茬儿:“酌兰姐姐,我方才出去收茉莉花儿,正碰见大总管吩咐刘公公,便凑巧听了一耳朵。好似是万岁爷发话儿,着人去请的慧嫔娘娘。”
这可奇了。一后二妃尚没得皇帝召见,倒是先来了个嫔位上的主子。
“嫔主儿瞧着真有气韵,怨不得万岁爷喜欢。”彩鹊接着笑道。
“你怎么知道慧嫔主子得宠?”酌兰奇怪地问。
“您看这回初封的主子里头,只慧嫔娘娘一人有封号。她在万岁爷心里,肯定是分量不同呀。”
这会子茶房里差事不忙,大伙儿都凑在一处闲磕牙,此时听罢彩鹊的猜测,纷纷赞同道:
“哟,还真是……”
酌兰听罢,心里顿时老大的不高兴。暗觑玉芙姑姑一眼,见她若有所思,酌兰立马皱眉驱赶:“行了行了,彩鹊既收回了晒干的茉莉,你们也别闲着,快去寻个香袋存起来。”
却说尚盈盈半晌没接话,的确是在走神。但她并非在琢磨哪个娘娘得宠,而是陡然记起,昨日在殿中听到干爹和皇帝的对话。
尚盈盈垂下眼睫,心中猜测道:莫非这位慧嫔,便是皇帝为大皇子挑中的养母?
正思忖间,铜茶吊子里传出阵松风并涧水声。尚盈盈回过神来,发觉水已煮到时候儿,赶忙移炉去火。待水稍沸止后,利落地沏得一瓯春雪茶。
抬眸瞧向酌兰,尚盈盈温声道:“走吧,你随我进去奉茶。”
“是,姑姑。”
酌兰这时候竟不推三阻四了,捧起茶盘后,雄赳赳地跟在尚盈盈身旁,心中暗自笃定,姑姑才是最得万岁爷喜欢的。
发觉酌兰突然变得跟小斗鸡似的,尚盈盈心中略感诧异。但转念一想,酌兰兴许真得了太皇太后吩咐,日后预备要侍奉皇上。那宫里得宠的娘娘,可不就是她日后的敌人吗?
尚盈盈恍然大悟,又怕酌兰贸然冲撞主子,忙轻声提醒道:“既然有娘娘在里头,咱们更得仔细些,莫要出了差错。至于你呢,凡事急不得,细水方能长流。”
听着这番仿佛意有所指的话,酌兰不由直犯迷糊,但玉芙既然发话儿,她便忙讪笑应声:“嗳,姑姑说得是。”
-
闷热无风的夏日傍晚,残晖穿过门前竹帘,在金砖地上滤出一片青灰色阴影。
瑞霭堂里,帝妃正倚坐在炕桌边弈棋。左首主位背对着门口,晏绪礼听见掀帘声,并未有动作。
慧嫔却抬眸看过来,恰巧与尚盈盈相视。
不同于尚盈盈恭敬垂首,慧嫔被引去视线,便禁不住轻轻出神,心中犹自称奇:这宫女生得明艳殊绝,竟浑像枝牡丹花儿似的。
正欲细细赏观,对面皇帝却忽而捻起颗青玉棋子,“嗒”地一声磕在棋盘边沿。
慧嫔听出催促的意味,只好暂且收回目光,垂眼琢磨棋局去了。
尚盈盈有心叫酌兰在皇帝面前露脸,便径直越过左首,走向落座在右首的慧嫔。
即便尚盈盈低眉敛目,也能自余光中瞧清,慧嫔眉心处有一点青痣,垂眸时恰似观音悲悯。
只匆匆一瞥,尚盈盈便自惭艳俗,竟不禁暗羡起人家的清雅气度。
慧嫔将茶盏端起来,却没急着尝,而是淡笑问道:“这位姑姑是……?”
不曾想慧嫔会搭话,尚盈盈原本要与酌兰一同下去,此刻只好独留殿中。
“奴婢玉芙,给慧嫔主子请安。”尚盈盈蹲身行礼。
“快请起。”慧嫔放下茶盏,抬手命尚盈盈起身。
从上到下端详她一番,慧嫔笑问道:
“以玉芙姑姑的容色,的确担得起一句‘白玉芙蕖’,不知可是家中本名?”
“嫔主儿谬赞。”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尚盈盈四平八稳地答话,“奴婢本姓尚,双名盈盈。玉芙是奴婢入宫后取的,方便主子们使唤。”
慧嫔自幼娴雅能诗,此时将尚盈盈的名字默念两遍,顿时明白其中关窍。
“你这‘玉芙’二字取得实在合宜,里头竟还有典……”
发觉皇帝一直没出声儿,慧嫔体贴地递了个话头过去:“莫非是皇上给改的?”
方才见玉芙直奔慧嫔而去,晏绪礼本就不痛快,此刻瞧她二人相谈甚欢,又更添心烦。
“朕可从来没问过她名姓,也就是你爱求真儿,非拉着她问东问西。”
晏绪礼优游不迫地抿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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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底却殊无笑意:
“别是知道自己要输棋,才故意扯去别处吧?”
这话是对着慧嫔说的,眼风却扫向尚盈盈。
尚盈盈抿紧嘴唇,心道是慧嫔先要问话,又不是她故意杵在这儿煞风景,万岁爷做什么又剜她一眼?
看得清皇帝眉眼高低,尚盈盈收拾好茶案,默默福身告退。
慧嫔无奈轻笑,只好继续同皇帝下棋。渐渐地,慧嫔发觉,皇帝的心思已不在这上头了。
倒不是说皇帝棋路有破绽,而是他方才还愿意收敛一些,隔三差五地让让她。此刻却杀伐气很重,看样子只想速战速决。
对着棋局瞧了半晌,慧嫔将玉子放回棋罐里,坦然道:
“嫔妾输了。”
似乎也察觉自己有些过分,晏绪礼默然片刻,忽而低唤一声:
“筠宁。”
慧嫔柏筠宁微抬眼眸,唇角仍噙着恬淡笑意,细看却没什么欢欣,反倒添了几分迟凝。
要知道皇帝面上淡漠,心里更是凉薄。此刻忽然亲近两句,想必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果然,晏绪礼温情不过转瞬,再开口时便已挑明意图:
“这三月以来,承宥得母妃悉心照料,如今已能养得住了。过几日朕打算将承宥接回,便暂且送去你宫中,如何?”
听出皇帝话里尚有商量的余地,柏筠宁立马从软榻旁起身,蹲跪回话道:“嫔妾幸蒙皇上信重,本不该推脱。只是嫔妾上面有皇后娘娘,还有文、柳二位姐姐。想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嫔妾抚养大皇子。”
晏绪礼垂眼睨着慧嫔,循循利诱:“你若抚养皇嗣有功,倒也不必居于文妃与柳妃之下。”
皇帝言下之意,至少是要许她妃位,甚至贵妃也无有不可。
但从古至今皆是养娘难做,旁人兴许愿意为了荣华富贵搏一搏,柏筠宁却十分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
“嫔妾德薄能鲜,本就不及二位姐姐,又岂敢逾越?何况嫔妾年岁尚浅,不曾历生养之事,唯恐照料大皇子不周,反倒令皇上失望。”
慧嫔知情识趣,不争不抢,晏绪礼素来高看她一眼。但无奈她太过平和,有时便缺少些心劲儿。
“也罢。”
虽说晏绪礼最放心慧嫔,但她既不愿意,那也不至于勉强。
“朕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起来吧。”
“多谢皇上。”
柏筠宁心中微松,却没坐回软榻上,而是欠身道:
“目下天色将晚,想来皇上还有朝政要处理,嫔妾便不在此叨扰了。”
今日该说之事已毕,晏绪礼的确没心思再留人,摆手命刘喜出去备轿,又随口敷衍道:
“你倒急着回去。”
“皇上身边有佳人相伴,嫔妾若再赖着不走,可真是要白白丢丑了。”
瞧出皇帝心情尚可,柏筠宁也半开顽笑似的回应。
晏绪礼顿了顿,待回过味儿来指的是玉芙,不禁用气音笑了一声:
“她只是个宫女罢了,瞧你这话说的。”
慧嫔闻言,只弯唇不语,行礼退下。
待殿中再度静寂下来,晏绪礼摩挲着茶碗边沿,心里确实想捉人来问话。
发觉皇帝挑眼瞥向他,来寿立马屁颠屁颠地凑上前,低声请示:
“万岁爷有何吩咐?”
“去把玉芙叫来。”
说罢,晏绪礼抬手撑了撑额角,靠回去敛目养神。
11. 第 11 章
“万岁爷传我进去?”尚盈盈讶然问道。
茶房里的差事皆已安排妥当,她正准备下值回屋,不料在门口被大总管拦住去路。
来寿笑得一团和气,抱着拂尘点头:“正是。万岁爷方才吩咐的,请姑娘过去一趟。”
跟在来寿身后往瑞霭堂走,尚盈盈心里还禁不住纳闷儿:她不是刚送过两盏茶?怎么这会子又着人来传?
尚盈盈思前想后,试探着问:“万岁爷叫宫女进殿,可是为慧嫔娘娘侍膳?”
虽说茶膳不分家,但万岁爷自己用膳时,一向只命来寿他们伺候。尚盈盈想了想,今日忽而破例,兴许是多添了副碗筷的缘故。
来寿走在前头,听得这话,嘴角禁不住直抽抽,心道这姑娘眼里有活儿,固然是好。可她也不能只想着干活儿吧?旁的竟一概不琢磨。
适才毕竟没得皇帝明示,来寿犯了含糊,便避重就轻,只打个哈哈道:“慧嫔娘娘已经回宫了,姑娘过去伺候的是万岁爷。至于有什么差事……您自个儿进去听吩咐吧。”
抬眼望着半暗下来的天色,尚盈盈心中更觉诧异。
她本以为慧嫔这时候儿过来,就算不留下侍寝,也该陪着用晚膳吧?
万岁爷竟就这么将人撵回去,未免忒不解风情了些。
-
瑞霭堂外,守门的小太监瞧清来人,立马哈腰打起帘子,又跟大总管挤挤眉毛。
瞧出他俩是打了个哑迷,尚盈盈便拿眼神去询问来寿。
来寿也不藏着掖着,只伸出一根指头,往嘴巴前竖了竖,示意尚盈盈噤声,主子爷正在里头歇乏呢。
尚盈盈心领神会,蹑足绕过翡翠屏风,果见软榻前下了道明黄帷帘,其后隐约可见皇帝的妆金龙袍,在昏光中影影绰绰。
皇帝虽支颐着帛枕,但腰背间的力道并未松懈,隔着道朦胧纱帘看去,身姿英拔如常。
见此情状,来寿嘬嘬腮帮子,品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况味,却仍若无其事地引尚盈盈上前。
待她不设防地跟入帘后,来寿竟跟条滑泥鳅似的,突然回身遁走。
转眼间,便将尚盈盈独自留于帷帐之中。
瞥见刘喜还在炕桌边瞎鼓捣,来寿翻了个白眼,反手就把他拽出瑞霭堂。
等离得远了,来寿这才竖起拂尘把儿狠敲刘喜,压低喉咙骂道:“傻了吧你!在里头杵着作甚?”
刘喜龇牙咧嘴地捂着脑袋,虚声儿辩解:“干爹饶命。是主子爷吩咐的,叫奴才把棋都收起来……”
“玉芙不会收拾?净显着你了。”来寿哼了一声,“脑瓜子放灵光点,往后玉芙一进去,你就麻利儿地滚出来,别碍着主子爷的事儿。”
刘喜闻言,差点儿被口水呛死,扭头瞅了眼紧闭的门扉,不禁努嘴问道:“不是吧干爹,里头真有戏?”
“管她有没有,反正你指定没戏!”来寿斜眼睨他,阴阳怪气道,“还是说,你能给万岁爷生崽子?”
“那肯定不能。”
想想那场面,刘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登时笑得尴尬。
-
御纱帘内,尚盈盈早已惊呆在原地,想不通来寿这是唱的哪一出?
数步之外,晏绪礼正阖目安坐,端的是八风不动。
尚盈盈立在软榻前,堪道一句进退维谷,直欲学来寿掀帘逃走。
谁料这时,皇帝忽然开口,微哑嗓音中透着些疲惫:
“过来。”
尚盈盈心中一紧,连忙轻步上前,柔声问道:
“主子爷有何吩咐?”
听到意料之中的声音,晏绪礼眼也未掀,语气淡淡:
“头疼,替朕按按。”
余光打量着稳坐如山的皇帝,尚盈盈心里直犯难,却又不敢出言违抗。
下一瞬,榻里铺着的明黄绸垫上,轻轻凹陷出个小坑。
小心翼翼地觑了眼皇帝面色,尚盈盈见他无甚反应,这才咬咬牙,提裙跪上软榻边沿。
用帕子蹭去掌心冷汗,尚盈盈探指绕过皇帝脑后,轻轻触上他额头两侧。
俩人挨得实在太近,那股令她心悸的沉水香味儿,再次铺天盖地漫压过来。
尚盈盈被冲撞得神昏意乱,只得死命抿唇屏息,生怕一个不留神,会把气儿吹向皇帝的脸。
她十一岁入宫为婢,深宫之中都是太监,先帝爷又极少会来春禧宫。除却几个知天命的老御医、守宫门的羽林卫,她这七八年间几乎未见过男子,更遑论近身接触,此刻真是浑身不自在。
女子指尖微微发凉,落在太阳穴上,力道恰到好处。晏绪礼合着眼眸,眉头渐渐舒展,颇为受用。
不多时,晏绪礼却觉察她手指微微撤开,似乎想顺着耳后往下滑落。
晏绪礼倏地睁开眼,捉住那只柔滑玉腕,一把扯来身前。
皇帝手掌温热有力,拇指指腹紧贴着尚盈盈手腕内侧,略一上抚,便满含侵略地按进她掌心正中。
尚盈盈骇得想躲,却正对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只好生生克制住冲动。
“启禀主子爷,奴婢是想替您按按风池。”尚盈盈慌忙垂睫,轻声解释道。
晏绪礼不动声色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鸦睫上,兀自停顿半晌,这才松开握在她腕间的手,施施然道:
“按吧。”
桎梏一松,尚盈盈立马缩了回去,腕上却似有热意残留,烧得她耳烫眼跳。
待心绪稍稍平复,尚盈盈跪坐下来,荑指寻摸到皇帝颈后,娴熟地替他揉按穴位。
其实尚盈盈又不是医女,若按得不好,那也怪不到她头上。
可尚盈盈确能体谅皇帝劳倦,一心想叫他舒坦些。今早莺时守夜回来,气儿又不顺。后来一打听,原是万岁爷三更时方进殿歇下,眨眼间五更一过,便又出门上朝去了,连个眼神都分没给守夜宫女。
酌兰笑话莺时枉费心机,尚盈盈听罢,却只觉皇帝成日忙于朝政,夜里只歇两个时辰,累得脾气古怪些倒也正常。
如此按了一会儿,晏绪礼心中微感意外。他本想看看玉芙又耍什么心眼儿,却未料她当真懂些推拿之法。
“从前学过?”晏绪礼冷不丁问道。
尚盈盈并未多想,如实应答:“回万岁爷的话,潘太嫔前年犯头风时,也曾传过医女。奴婢跟着学了几回,只是略知皮毛而已。您若头疼得厉害,还当请御医来瞧瞧。”
原是已替旧主按过,今儿个轮到他,不过是捡旁人剩下的。
晏绪礼忽然偏身,避开尚盈盈的手指,轻哂道:“只消听这一句,便知你没伺候过什么正经主子。”
尚盈盈怔了一下,见皇帝作势要起身,连忙从榻边下来,蹲身替他捋顺腰间环佩。她早便留意到,皇帝身上有枚方胜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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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得很是精巧。只是藏蓝线绳已微微褪色,瞧着是个旧物。
至于方才那话,尚盈盈没多在意,反正跟怹老人家一比,天底下的人都是不入流。
淡瞥尚盈盈一眼,晏绪礼到底耐着性子,开口提点:“入了夜又传御医,叫合宫都知道朕龙体欠安。你们这些御前伺候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想吃不了兜着走?”
尚盈盈闻言,瞬间醍醐灌顶,想通了那句没头没脑的奚落。
一个不得宠的嫔妃,偶尔害什么小病小痛,根本没人在意。但皇帝不同,乾明宫有任何风吹草动,那都是天大的事儿。若传到老祖宗、贵太妃等长辈耳里,少不得要拿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开刀。
“奴婢鲁钝,幸遇万岁爷宽仁惠下。”
尚盈盈感激受教,愈发信服干爹所言。皇帝只是威重而已,并非苛峻。
随后本该说些“国事要紧,但也要保重龙体”云云,但尚盈盈略一忖量,这似乎不是她该劝的事儿。
在其位谋其政,她个当宫女的贤德善谏,又要皇后娘娘做什么呢?
可半晌等不见玉芙的贴心话,晏绪礼却微恼起来:
“你给慧嫔奉茶时,分明还能说会笑的。怎么一到朕跟前,就成了绷脸的门神爷?”
尚盈盈听罢,心头顿感莫名。自打进宫起,教习嬷嬷耳提面命的,就是“喜气”二字。
只要在主子跟前,宫女脸上必是微微噙笑,瞧上去才讨喜。尚盈盈很守规矩,从不会哭丧脸儿的。
猜度着皇帝不高兴的缘由,尚盈盈委婉解释:“方才在慧嫔娘娘跟前,奴婢的确笑得多些。可奴婢对您亦是真心诚意,绝不曾敷衍。只因您是万岁爷,慧嫔娘娘是嫔主儿,奴婢侍奉您二位时,自然不能一样。”
晏绪礼顿时又问:“哪儿不一样?”
尚盈盈被噎得满脸难色,心道她若对主子爷笑得春风满面,那就太不像话了吧?任谁见了,都得误会她想勾引皇帝。
见尚盈盈不吱声,晏绪礼眼神愈发危险,语调却平静:
“敢情儿你是拣佛烧香,心里自有主张。”
“想调去哪个宫伺候?索性这会子说出来,朕便成全你一番忠心。”
尚盈盈闻言,不禁头皮发麻。非但没听出半分成人之美的好意,反而全是叫她脑袋搬家的警告。
“奴婢冤枉。”
尚盈盈暗叹一声,昧着良心说道:
“奴婢既入了乾明宫,眼里心里便只盛得下主子爷。奴婢没惦记旁的主儿,也不愿调去别处,只盼能尽心侍奉您,仰报圣恩于万一。”
“况且奴婢这脖腔子上顶着的,就是个榆木脑壳,您摘了也怪没意思。”尚盈盈柔声细气地哄骗道,“不若多留几日,好叫奴婢尽尽孝心。”
若非见过玉芙不情愿来乾明宫的模样儿,他还真信了这番鬼话。
晏绪礼呵笑一声:“你倒真是个忠贞不贰的好奴才。”
尚盈盈只当听不懂暗讽,硬是借坡下驴:“奴婢惶恐,担不起万岁爷如此夸奖。”
——谁夸她了?
晏绪礼抬手捏了捏眉心,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宫女很会耍滑头,她不是明面上牙尖嘴利,而是暗地里显露圭角。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偏这团棉花还长着细齿。抽冷子咬你一口,你却寻不出她的不是。
实在可恨。
12. 第 12 章
乳雀啁啾,旭日始旦,琉璃瓦上淌着亮汪汪的金黄。
昨夜酥雨忽降,终于令这热火炉似的皇城里,也添了些润泽水气。
坤仪宫外,文妃乘着轿辇行至门前,留意到慧嫔彩仗出现在宫巷尽头。
待太监们停轿落稳,文蘅扶着宫女的手缓步走下,却没急着进去请安,而是刻意留在原地。
远远望见文妃似在等她,柏筠宁眉心轻蹙,又很快松开,不着痕迹。
“嫔妾见过文妃娘娘。”柏筠宁下轿走近,福身行礼。
文蘅笑吟吟地请她起身,只是嗓音柔细单薄,听着颇有些中气不足:
“柏妹妹今日好似迟了些?”
眼下虽还未到请安的时辰,但慧嫔素来早至,甚少会落在众人之后。
“嫔妾适才自御花园中过来,便顺道采了些荷露。”柏筠宁侧眸看向身旁,示意闻溪取出盛着清露的小玉瓶,“此物烹茶最佳,嫔妾想着娘娘兴许会喜欢。”
文蘅颔首命宫女收下,边走边道:“柏妹妹有心了。这几日闷热难捱,本宫总觉着头昏目眩。亏得你之前赠了些玉露霜,本宫昨儿个取来含着,果然清凉消暑,不愧是出自江南的妙物。”
“娘娘用着合宜,那便再好不过。嫔妾宫中还有几张药膳方子,虽不及太医院里的御方精妙,却也有些独到之处。娘娘若喜欢,回头嫔妾再命宫女送去。”
行至门槛前,柏筠宁规矩地落后半步,请文妃先入。
“既如此,本宫便先谢过妹妹了。”文蘅轻轻勾唇。
正殿当中,上首凤位仍还空着。而那些位分低的才人、宝林之流,自是不敢迟来,此刻早已端正落座,轻声与身旁之人交谈。
见文妃与慧嫔进来,众人起身问安,而后不约而同地歇了寒暄心思。表面上闷头品茶,实则暗中观望动静。
文妃与小嫔御们不甚相熟,便只同坐在对面的虞嫔闲谈。慧嫔则一如既往,只偶尔被点到时,才会搭上两句话儿。
发觉殿中颇为沉闷,虞嫔用帕子掖掖唇角,想了个法子逗趣儿:“昔日嫔妾曾言,咱们姐妹几个聚在一处,便合该搬张四仙桌来,正好能打打马吊。可如今宫中新添几位妹妹,嫔妾往后都不敢攒局了,生怕会厚此薄彼,无端冷落了谁……”
听出虞嫔有意同众人假亲热,文妃笑道:“这有何难?大不了命人多摆张桌子,叫姐妹们陪你顽个尽兴。”
如今这节骨眼儿上,哪个敢在宫里撺掇摸牌?这话只是说来调和气氛罢了。但蒙骗这些涉世未深的闺阁小姐,还算绰绰有余。只见她们本还生疏拘谨着,听罢虞嫔与文妃的一唱一和,神情才略轻松了些。
原是皇帝登基前妾侍太少,当初在王府时还能凑合,入东宫后充其量算勉强。待到搬进坤仪宫里头,就委实不够看了。早上请安时,四位嫔妃零零散散地往殿里一坐,旷得人身上发寒。
如此未免太不成样子,皇后和贵太妃两相一合计,便请过老祖宗懿旨,暂且新封了几个小嫔御。只可惜皇帝近日未进后宫,她们甭说见上一面了,便是连个影儿都摸不着。
低声谈笑间,又过去半盏茶的工夫,柳妃终于姗姗来迟,掐着时辰踏进坤仪宫。
只见柳妃姿容最是娇艳,指上戴着鎏金点翠护甲,朝众人随意一抬,便径自往右首的位子走去。
随侍的宫女托住柳妃手腕,扶着她不紧不慢地落座。
此刻诸嫔妃到齐,众人猜着皇后也该要露面,便默契地收了声儿。殿内一时静得出奇,只余珠帘晃动的轻响。
不多时,坤仪宫首领太监小步紧走出来,于殿前站定,朗声唱道:
“皇后娘娘驾到!”
见镶缀珍珠的凤履自帘后踱出,众人连忙起身,齐齐行礼请安。
皇后傅瑶出身理国公府,祖上曾出过三代首辅,傅氏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只可惜自其父辈起,族中子弟青黄不接,如今在朝中已无身供要职之人。可即便如此,傅家仍是首屈一指的清流世族。
趁着宫女们摆茶果的工夫,傅皇后转身落座,笑语道:“本宫今日起得迟,叫妹妹们久等了。
皇后口中虽这么说,可今日来迟之人究竟是谁,嫔妃们皆心照不宣。
“皇后娘娘言重了,是臣妾等盼见娘娘,这才早早前来恭候。”
文蘅适时开口接话,又仿佛不经意般扫了眼柳妃。
傅瑶闻言杏眼浮笑,端起茶水浅啜,故意停顿好半天,不声不响地叫柳妃栽了个面儿。
直到柳妃脸上快要挂不住,傅瑶这才开口褒扬文妃几句,又缓声说起正事:
“下月十五便是中元节,宫中佛堂皆须供奉灯烛。眼下暑气当令,各宫主位万不得怠慢。倘若失火延烧庙宫,大伙儿都免不了要担罪责。”
如今两朝宫权更迭,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们都盯着瞧呢,谁也不想当那个现眼的出头鸟。
“还有,”傅皇后环顾下首,又提醒道,“虽说先帝仁厚,遗命国丧从简,三年孝期以三月代之,毋妨嫁娶。但为尽人臣人子的孝道,今岁中秋不宜大办宫宴,凡事皆以先帝丧仪为先。你们平素也当留意,且不可奢靡铺张。”
嫔妃们闻言,纷纷恭敬应“是”。
这厢说罢要紧的,众人才渐渐谈起些宫中琐事。
虞嫔惯会说俏皮话儿,此刻便又挑起话头:“嫔妾前阵子听闻,皇上身边新添了个掌事宫女,相貌十分出众,竟堪比柳妃姐姐呢。”
傅皇后抬手扶了扶垂珠凤钗,面容平静端庄,不见丝毫波澜。御前宫女不说个顶个的美人尖子,至少也是清秀周正,这并不稀奇。何况人云亦云,未免有夸大之嫌。
见皇后不甚在意,虞嫔笑容可掬,将话茬儿抛向慧嫔:“慧嫔妹妹之前不是去了乾明宫吗?不知可曾见过那宫女?”
知晓虞嫔醉翁之意不在酒,柏筠宁不想背后论人是非,淡然回避道:
“嫔妾只是陪皇上下了局棋,并不曾留意什么宫人。”
柳妃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却没听出个所以然来,颇有些按捺不住,便扬眉问道:
“哪来的宫女?本宫怎么没见过?”
“怨不得娘娘不知呢。嫔妾听说那宫女从前不声不响的,等调到御前才忽然冒尖儿,当真是好耐性。想来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该添个新妹妹了吧?”虞嫔说到最后,果然图穷匕见,暗中挑唆众人对付玉芙。
好耐性?恐怕是好心机吧。
柳妃不屑轻哂,美眸里透着股慵懒的傲慢:“区区宫婢出身,日后能做个小选侍,就算是顶天儿了,也配和本宫当姐妹?”
这话未免忒刻薄,显然是没瞧得起低位宫嫔,后头坐着的几位脸色都有些难看。
傅皇后听罢,却没急着安抚众人,而是侧眸看向身旁的陪嫁侍女丹珠。
丹珠见状,立马微不可察地颔了颔首,示意虞嫔所言确有此事。
见柳妃不悦,虞嫔心底乐开了花,面上却故作讪讪之态:“嫔妾不过是随口一说。”
“那宫女虽生得标致,但又有什么打紧的?只需瞧慧嫔妹妹,便知皇上素来不重虚华,更喜兰心蕙性之人陪伴左右。”
虞嫔这话看似在打圆场,可她刚拿玉芙比过柳妃,这会子又说玉芙不得皇上青眼,岂不是把柳妃也连带贬低了进去?
而提起慧嫔往乾明宫伴驾之事,更可谓火上浇油。柳妃瞪了邻座的虞嫔一眼,冷笑道:
“虞嫔今日倒是话多。”
虞嫔仿佛恍然意识到失言,仓皇抬起帕子掩唇,低声下气地赔笑:
“是嫔妾多嘴了,娘娘莫怪。”
倘若换成旁人说出这话,柳妃定要狠狠发作一番。但虞嫔成天到晚地冒傻气,柳妃早就习以为常,此刻只轻哼一声,扭头没再多想。
文蘅端来茶盏,抬眸与虞嫔目光相接,刹那间又各自移开。随后,文蘅垂睫轻抿茶水,掩去唇边嘲弄笑意。
慧嫔没心思掺和她们斗法,只不动声色地坐在旁边,将这番暗流涌动尽收眼底。
左一只笑面虎,右一匹恶面狼,当中夹着株装痴的墙头草,不过都是一丘之貉。
“罢了。都是自家姐妹,何必为些口角之争伤了和气?更何况御前当差之人,自是懂规矩的,倒也不必妄加揣测。”
见这场戏唱得差不多了,皇后这才开口,不轻不重地制止虞嫔。末了,又语气稍缓:
“如今皇上膝下寂寞,后宫若能添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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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那是最好。你们都当尽心侍奉,早日开枝散叶,替皇上分忧方为正经。”
“是,臣妾/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重新回身落座后,嫔妃们各怀心事,闲话儿也越说越没劲。皇后见状,便吩咐各宫增赏冰例,索性叫她们散去。
众人向皇后跪安,依着尊卑次序,陆续退出坤仪宫。文妃却没立时离去,反倒借故留在殿中。
虞嫔照旧跟随在柳妃身后,待走出坤仪宫,这才低声同她说:“娘娘,您看文妃独自面见皇后,应当是打着抚养大皇子的主意,咱们是不是也该——”
没等虞嫔说完,柳妃却蓦然轻哼一声:“不过是个奴婢所出的庶子,她们倒捧得跟块宝儿似的。本宫又不是生不出来,做什么要巴巴地去养那病秧子?”
被这番议论皇嗣的话惊住,虞嫔不禁暗觑柳妃一眼,而后却也不提醒她,只管紧自己的嘴巴,谨慎地垂眸不言。
-
坤仪宫里,文妃同皇后密谈罢,自殿中行礼退下。
丹珠看出皇后烦心,上前跪坐在脚踏旁,柔声相劝:
“娘娘何不就遂了文妃的意,替她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文妃对娘娘一向恭敬,况且她身子骨儿不好,翻不出什么大浪来。让文妃抚养大皇子,总好过便宜旁人。”
傅皇后阖目支颐在美人榻上,良久,才缓缓张口,却是不答反问:“皇上宁愿把大皇子送去贵太妃那儿,都不交给本宫抚养,是不是怀疑勤妃难产之事,同本宫有干系?”
丹珠闻言,替皇后按揉的手指不禁顿住,赶紧宽慰:“娘娘切莫多心。前阵子您凤体违和,皇上定是心疼娘娘,才不愿叫您辛苦劳神。”
“更何况是勤妃吃里扒外,忘恩背主,害得娘娘……”
不敢提起皇后的伤心事,丹珠忙把后头的话咽下去,含糊其辞道:
“勤妃害得娘娘大病一场。她留下的儿子,您养着也犯膈应不是?”
勤妃当初做婢女的时候,明明很是安分老实。可她在怀上龙裔后,竟敢对皇后出狠手。当真是贪心不足,人的野望只会越纵越大。
“依奴婢看,往后总还会有嫔妃诞下皇嗣的。娘娘不如耐心等等,到时抱个健壮的养在膝下,岂不比那大皇子强上许多?”
话虽如此,可没资格抚养皇嗣的那些才人宝林,平常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有机会伴驾的妃嫔,又个个家世显赫,想夺走她们的孩子谈何容易?
正当愁忳间,皇后心中灵光乍现,忽然睁眼问道:“方才听虞嫔话里的意思,皇上身边有个很是得脸的宫女?”
此事丹珠早就想禀告给皇后,只是没寻着机会:“正是。奴婢派人打听过,那宫女名唤玉芙,生得柳腰莲脸,一副狐狸妖精的模样儿。单论长相,的确是和柳妃一个路子。”
容貌秉性如何,都并不要紧,只要她毫无根基,那便容易掌控。
“等赶明儿去了御前,本宫亲自瞧瞧她。”傅瑶眯起眼眸,语气意味深长。
丹珠明白自家娘娘的心意,立马递上个合适的由头:“对了娘娘,朝中世宦贵女的画像,昨儿个已经送进宫里了。乌贵太妃略看了看,并未说什么,只请您拿去给皇上过目呢。”
“这回参选的秀女里,可有乌氏女子?”傅瑶着意问了一句。
丹珠轻轻摇首:“乌家是有几位适龄的小姐,但都没递画像进宫。想来乌贵太妃并非恋权之人,娘娘大可安心了。”
“安心……”
傅瑶垂眼喃喃,自嘲低笑:
“没有子嗣傍身,又谈何安心呢?”
尽管身边人都在劝慰她,可傅瑶清楚,皇帝心思深沉,忽然间疏远自己,一定是察觉了什么。
掌心贴在平坦的小腹前,傅瑶攥紧那片绣着凤凰的锦缎衣料,指腹被金丝硌出红印,心口更是阵阵发空,说不出的难受。
都是勤妃那个贱婢,害得她再无法做母亲,她想报仇又有什么错?
可她没法儿说出实情,只能把苦楚全往肚子里咽。一旦叫人知晓,皇帝尚还年轻,她却已是个不能生养的皇后……
浑身力气瞬间泄软在地,傅瑶脊背窜凉,怔怔地松开指尖,暗自落定狠心。
13. 第 13 章
傍晚穿堂风掠过织金幔帐,黄鹂鸣啭声渐渐低了下去。离乾明宫中掌灯,却尚有一阵子。
也不知是不是那日按揉得当的缘故,这几日每每送罢申时茶,晏绪礼便会命尚盈盈留下侍奉。
尚盈盈起初还满怀忐忑,时日久了,竟也能渐渐习惯这差事。人一旦心有余力,便不禁操心起别的。
皇帝日日留她在此,莫非头疾一直未愈?这事儿光是想想,便叫尚盈盈惴惴难安。
悄声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瓶,尚盈盈将其捧在掌心里,往案几前奉了奉,果然引来皇帝目光。
见晏绪礼睨了她一眼,尚盈盈立马开口解释:“启禀万岁爷,这薄荷油疏风清热,很能解乏明目,您可愿试上一试?”
晏绪礼听罢,眸光忽而有些复杂。沉吟半晌,终是阖目“嗯”了一声。
尚盈盈原只是一鼓作气,当真得皇帝应允后,又不禁踯躅起来:“这瓶薄荷油是奴婢自己用的,并不曾请御医验过毒……”
“不必。”
听出尚盈盈在犹豫什么,晏绪礼开口打断,淡然置之道:
“你若真有那个胆量下毒,朕兴许还要高看你一眼。”
尚盈盈握紧瓷瓶,悄悄抿了下唇瓣,心中暗自嘀咕:明明是信任她的好话儿,怎么自万岁爷口中说出来,总能带着些贬损意味?
当着主子们的面,素来是多说多错。尚盈盈才不会傻愣愣地还口,只用指尖沾上些许薄荷油,轻轻按在晏绪礼额头穴位上。
凉意渐渐渗入额间,晏绪礼暂且抛却冗繁朝政,于静寂无声中消磨时辰。
早有被逮的教训在前,即便皇帝此刻闭着双眸,尚盈盈也不敢再偷看他,只静悄悄地垂眼盯在袍服腰际,正巧和那条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对视。
尚盈盈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心道这抬爪瞪眼的倒不可怕,她身边闭眼盘着的那位,才是顶难伺候的龙祖宗。
新点上的沉水线香渐渐烧尽,余烬蜷缩成灰白的蛾蛹,扑簌簌跌进金炉底的香灰堆儿里。
这会子替皇帝按罢,尚盈盈便欲摸出帕子来,蹭去指尖残存的薄荷油。
未免沾脏裙裳,尚盈盈小心翼翼地探指进衣袖,眼前却忽然飘落一张明黄锦帕。
意识到这是给她的,尚盈盈赶忙双手接过,低声谢恩道:“奴婢谢主子爷。”
晏绪礼没吭声,只盯着尚盈盈分辨半晌,兀的开口发问:
“你怎么成天不换衣裳?”
莫非是她身上沾了什么脏味儿,叫万岁爷闻见了?
宫女冲撞主子,这可是要命的罪过。
“奴婢、奴婢每日都换……”
尚盈盈惊得打了个磕巴,心里惶悚没底,又赶忙问道:
“不知主子爷何出此言?”
晏绪礼自然不是嫌弃尚盈盈邋遢,而是心里疑惑,她怎么好像总穿同一件衣裳?
宫女们平素须着绿裙,但绿色深浅可以随便,也不拘着衣上绣花,只以淡雅为主,不出大格便是。年轻女子大多爱俏,越是有脸面的掌事姑姑,越不愿在穿戴上落于人后。
而自打来到乾明宫,尚盈盈始终是这一身墨绿宫裙,唯有衣襟与袖口处,用月牙白丝线绣了一圈儿小杏花。
再三确认自己没瞧错,晏绪礼不由拧起眉心。
思忖半晌后,晏绪礼心底忽然浮出个念头,略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你所有衣裳都是一个样儿?”
尚盈盈低头瞧了眼自己衣上绣纹,咬唇怯怯应“是”。心下稍松之余,又颇感无辜,不知自己这好端端的宫裙,是自何处惹着皇帝了?
发觉晏绪礼目光沉沉,尚盈盈不解其意,但她态度良好,立马从善如流地保证:
“奴婢今日回去,便请尚服局重新做几身……”
“往后衣裙上的纹样,便不用杏花了?”尚盈盈猜不出缘由,只好试探着询问。
没指望尚盈盈能想明白,晏绪礼不曾动恼,只伸出两指,拎了下她肩上衣料,淡淡吩咐:
“把这老气横秋的色儿换了。”
却说晏绪礼突然抬手靠近,尚盈盈吓得心都差点儿从腔子里蹦出来,发觉是虚惊一场后,才赧然掀起眼帘。
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儿,顿时惹得晏绪礼轻哂一声。
尚盈盈耳朵又不聋,自然听得出皇帝在嘲笑自己。
感觉脸上热意直冒,尚盈盈强装作若无其事,尽量软着嗓儿劝道:“奴婢已是当掌事姑姑的人了,再用葱绿料子做衣裳,瞧着忒轻佻浮薄。”
“你今年有二十?”
晏绪礼剑眉扬得老高,显然是尚盈盈说有,他也不会相信。
尚盈盈哽了一下,只好闷声回话:“隔年就有了。”
敢情她才十八九,说起话来跟个小古董似的。
“不肯听话也成,”晏绪礼语气仍旧不重,却没了半分可商量的意思,“库房里有匹孔雀绿云缎,你便拿它来裁衣裳。这回可够端方持重,能衬得起姑姑了?”
尚盈盈几乎要垮下脸儿来,一个“不”字儿卡在喉咙里,死活不敢吐出口。
孔雀绿已经够扎眼了,她若再多言,皇帝指不定又要怎么调理她呢。
不等尚盈盈违心应声,门帘外忽然传入来寿一声轻唤:
“万岁爷——”
那声口儿细细弱弱、犹犹豫豫,活像只被抹断半截儿脖子的鸡。
尚盈盈听得后背发毛,趁机从软榻旁逃走,暗自挪远一点。
“进来。”晏绪礼沉声发话。
来寿埋着脑袋走近,没两步便瞧见了侍立的尚盈盈。
哟,玉芙离万岁爷这么远呢?
没撞见什么不该见的,来寿放下心来,又带着点儿说不清的遗憾:
“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在外求见。”
近日不乏嫔妃来乾明宫,或是送吃食、或是借故求见,晏绪礼皆遣玉芙出去回绝。次数多了,众人自然知难而退,不愿意再来自讨没趣儿。
但这回是皇后娘娘过来,万岁爷应当会赏脸吧?
尚盈盈默默想着,果听皇帝命道:“传。”
手里的明黄帕子上沾了薄荷油,肯定不能立时还给皇帝。尚盈盈忙把它塞进袖中藏起来,悄无声息地退出内殿。
刚行至廊子外,便远远瞥见一宫装丽人,正分花拂柳而来。尚盈盈贴靠在墙根儿底下,随众人一同行礼请安。
妆金绣凤的裙摆自眼前拂过,尚盈盈方欲松下心神,忽听上首传来一道温柔和煦的声音:
“你便是玉芙?”
尚盈盈心中微感不妙,连忙应声:“是,奴婢玉芙,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还欲细细打量玉芙,便朝她笑道:“姑娘免礼。”
尚盈盈忐忑地谢恩起身,心思转得飞快,试图揣测皇后用意。
傅瑶瞧清玉芙后,先是一怔,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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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眸底笑意愈深,轻声道:“本宫近来总听闻,御前有位极妥帖的掌事姑姑。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有玉芙姑娘伺候着皇上,本宫也能放心了。”
旁人都说玉芙相貌堪比柳濯月,傅瑶本还不信,此刻见过方知,这话原还是谦虚了。仅凭这张脸,傅瑶便能笃定,玉芙做不得池中之物。
“丹珠,等会儿取十两纹银,替本宫赏给玉芙姑娘。”傅瑶转头交代。
尚盈盈闻言顿时警惕,这赏银虽十分诱人,但宫中赏罚皆有深意,绝非能轻易领受的。她连忙福身,语气谦卑:“奴婢多谢皇后主子抬举。只是伺候万岁爷乃分内之事,奴婢不敢居功,更不敢受赏。”
傅瑶却坚持道:“玉芙姑娘不必推辞。今日赏了你,旁人便都知道尽心侍奉的好处。你且安心收下,莫要辜负本宫与皇上的好意。”
话音落地,傅瑶不允玉芙再有回旋,便立刻搭着丹珠的手,朝正殿那边行去。
待走远些,傅瑶忽然慢下脚步,偏眸看向丹珠。
丹珠连忙低声询问:“娘娘有何吩咐?”
傅瑶唇边笑意早已淡去,不复方才温婉情状:“派人知会傅川,着他探清玉芙家中底细,尽快回禀本宫。”
傅川正是皇后堂兄,理国公为数不多的子侄之一。
丹珠颔首,恭敬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
尚盈盈得了赏赐,心中却并无半分喜悦,反倒愁容满面。只觉得这赏银像块烫手山芋,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正当忧心忡忡之际,尚盈盈忽觉有人跟上来,轻轻在她臂弯上碰了碰。
“玉芙妹妹?”
尚盈盈陡然抽身回神,抬头见是杏书,连忙扯出一抹笑容,唤道:“杏书姐姐。”
杏书挽着她的手臂,将她拉到廊角,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方才一路走来,竟魂不守舍的,又在琢磨什么呢?”
皇后赏赐她的事情还没传开,尚盈盈正思忖如何回答,忽然瞧见海棠漏花窗下,晃过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儿。
尚盈盈脊背紧绷,无声按下杏书的手,蹑足靠上前去。哪知这时,花墙洞后的俩人恰巧散了,其中一人拐进廊子来。
定睛一看,竟是莺时。
莺时撞见尚盈盈和杏书,活像遇着鬼似的。她强装镇定,却掩不住眼底慌乱,一看便是做了亏心事。
尚盈盈盯着莺时,冷冷问道:“你方才在同谁说话?”
不知尚盈盈偷听了多久,莺时脸蛋儿涨得像紫茄子,心虚地拔高音调:“叫喊什么?你这时候儿倒把自己摘得干净,前一阵不也和文妃宫里的人见面来着?”
俗话说听话听音儿,尚盈盈闻言立马明白,莺时在和某位宫妃的婢女暗中通气。
“你忘了刚来乾明宫那日,金总管是怎么给咱们立的规矩?”
尚盈盈眉心紧锁,一把拉过莺时手腕,低声警告她:
“胆敢往外头递信儿,你是活腻歪了?”
莺时却扭腕躲开尚盈盈,厉声辩解:“我才没有!你少血口喷人!”
说完这话,莺时拨开杏书,匆匆往下房里逃去。
尚盈盈还欲张口叫住她,杏书却上前阻拦,努嘴道:“好言劝不了该死的鬼,你瞧她领你的情儿么?要依我说,就多余管她。”
且叫莺时再蹦哒两天,等日后犯到万岁爷手里,便叫她蛤丨蟆跳进老蟒蛇嘴里,全都完蛋得了。
14. 第 14 章
傅皇后亲自来乾明宫走了一遭,转日御前便传出旨意,将大皇子交由文妃抚养。与此同时,柳妃则被晋封为贵妃。
明眼人都看得出,文妃抚养皇子之事,多半是皇后一力促成。这两道旨意,先成全文妃,再抬举柳妃,又暗暗替皇后做脸。皇帝将后宫这碗水端得再平不过,其中制衡之意,可见一斑。
却说文妃接走大皇子那日,正巧赶上朝中休沐。生恐贵太妃会膝下寂寞,晏绪礼顾不得自己多歇息,一大清早儿便又起身更衣,起驾往寿安宫请安去了。
而清晨的乾明宫里,照旧是一片紧锣密鼓。当差的宫人们纷纷似鸟出笼,于宫中各处大忙特忙起来。
尚盈盈站在门口玉阶上,眼风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洒扫庭除的宫女素蕊身上。
素蕊年纪尚小,此时抱着个半人来高的竹笤帚,更显得身形瘦弱,稚气未脱。
自打那日撞破莺时与人递信儿的事,尚盈盈便一直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该探探清楚才是。
此刻见素蕊落单,尚盈盈便朝她招招手,声音不高,却透着姑姑的威严:
“素蕊,你进来。”
素蕊闻声一愣,连忙放下长竹笤帚,在衣角上蹭了蹭手,惴惴不安地跟在尚盈盈身后进殿。
“玉芙姑姑安好。”素蕊垂眼站在尚盈盈跟前,细声细气地请安。
尚盈盈摆手让擦抹陈设的小丫头先出去,这才看向素蕊,眼中盛着赞许,语气也和缓下来:
“这阵子你在外头当散差,我和你杏书姑姑皆留意观察过,发觉你手脚勤快,洒扫也用心。打今儿起,你便不用在外头扫游廊了。我提你进殿来伺候,只管擦干净祥云堂前那块儿金砖地便是。”
素蕊平日在莺时那里受足了委屈,此时忽然听到姑姑们夸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知道此时天儿还暖和,在院子里洒扫并不觉得如何。可等到了寒冬腊月里,顶着漫天风雪当差,恐怕手上都要生满冻疮。于姑娘家而言,干这种粗活儿,更是苦不堪言。
不曾想还有逃出生天的机缘,素蕊心中万分感激,忍不住抬起双朦胧泪眼,随即又低下头去,连声道谢:
“奴婢谢玉芙姑姑提拔,也多谢杏书姑姑……奴婢往后一定尽心当差,不叫姑姑们失望。”
见小丫头哭得可怜,尚盈盈心里也颇不是滋味,伸手替她揩去眼泪时,又状似随意地问道:“我瞧你平日总跟在莺时身边,想来她要做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听闻莺时近来跟外头的人往来甚密,可真有这回事儿?”
素蕊闻言,原本红扑扑的小脸竟“唰”地一下白了,纠结半晌,终是微微点了点头。
尚盈盈见素蕊果然知情,立马又追问道:“那你可知与莺时见面之人,是哪位娘娘宫里的?”
捱不住心头对莺时的惧意,素蕊用苍瘦指尖紧攥着衣角,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是柳贵妃?”尚盈盈盯着素蕊的眼睛,再次试探,“还是虞嫔?”
此事其实一点儿都不难猜,宫里统共就那么四五位主子,尚盈盈依着自己对宫妃们的印象,捡了两个最有可能之人发问。
素蕊眼神忽然慌乱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奴婢不清楚……姑姑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不知道……”
她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声音里还带着颤巍巍的哭腔。
素蕊一向胆子小,即便真知道什么,想来也不敢出卖莺时。
自心底轻叹一声后,尚盈盈不再继续逼问,只体贴宽慰她:“罢了罢了,瞧把你吓的。今后你便只管好好当差,方才的事儿就烂在肚子里,一个字儿都别往外说,知道吗?”
素蕊没颔首应声,只愧疚地望着玉芙。刹那间,她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抖着嗓子说道:“玉芙姑姑平日里待奴婢好,奴婢都记在心里。往后、往后奴婢会替姑姑多留意的!”
听素蕊如此说,倒真是意外之喜。尚盈盈替素蕊焐着冰凉的手,柔声勉励道:
“好孩子,你也不必逞强,凡事尽力去办便好。”
素蕊垂下眼睫,指尖轻搓衣摆,红着脸呐呐应是。
-
即便晏绪礼今日不去请安,寿安宫中也并不冷清,原是皇后有心,特地带了几道滋补茶点,来陪贵太妃用膳。
皇帝既认乌贵太妃为母,皇后在贵太妃面前,便也以儿媳自居。说到底,贵太妃一应用度均比照皇太后之例,只是差个正经名头罢了。
膳后饮罢枣茶,乌贵太妃便携帝后去堂中闲坐。贵太妃本欲将软榻留给帝后二人,未料晏绪礼先扶着她一同落座,倒把皇后独独留在对榻上。
见晏绪礼神情自然,乌贵太妃并未深想,只噙笑问道:
“方才听皇后说,她前几日已将画像送去了乾明宫。你自个儿看过一遍,可觉得有中意的?”
想起案头堆的那摞画像,晏绪礼只觉头疼劲儿又要上来,好言推脱道:“母妃,儿子身边并不缺人伺候。如今漠北战事刚刚平息,宥儿身子又不好,儿子实在无暇顾及……”
“得了。”
听出皇帝又欲推拒,贵太妃顿时无奈打断,而后耐心相劝:“皇上胸怀社稷,不贪恋儿女情长固然是好,可却不能将心思全然抛去前朝,后宫也得绵延子嗣才是。”
“是。”晏绪礼微微低首,“连累母妃劳神,是儿子不孝。”
乌贵太妃轻叹一声,知道晏绪礼不过面上答应得痛快,实则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旁人也就罢了。只是嘉毅王府的卫真县主,皇上总不该推脱了吧?”乌贵太妃试探着发问。
晏绪礼闻言,登时微微皱眉,诧道:“卫真县主尚要唤儿子一声‘表叔’,选聘她进宫,恐怕多有不妥。”
说起这嘉毅王,其实并非皇室宗亲,而是以军功封爵的异姓王。自从上代老王爷迎娶宗室郡主为妻,才叫子孙后代搭上了晏氏血脉。
乌贵太妃本欲张口说些什么,却碍于皇后在此,陡然沉默下来。
察觉自己被有意无意地隔绝在外,傅瑶脸上几乎撑不住笑,识趣站起身:“启禀皇上、母妃,臣妾忽而记起宫中还有些账册要看,便先告退了。”
晏绪礼淡应一句后,便不再作声,反倒是乌贵太妃补上几句体面话,略安慰了一下皇后。
待屋内再无旁人,乌贵太妃这才轻声解释:“卫真县主参选之事,原是嘉毅太妃亲自进宫来说的,也去到太皇太后跟前禀过。”
这位嘉毅太妃,便是当初嫁与老王爷的康乐郡主。论起亲戚辈分来,她应是皇帝的堂姑母。
见晏绪礼没吭声,乌贵太妃只当他心里有顾虑,便又劝道:“左右你们都出了五服,早就算不得什么实在亲戚。卫真县主转过年都是十九的大姑娘了,不过是因她祖母的缘故,这才成了你表侄女。单论岁数,你们可远够不上两辈人。”
晏绪礼垂目沉思,好半晌,才默默开口:“儿子记得县主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进宫反倒拘束了人家。”
“此事早就问过县主的意思,她自己是愿意的。身为顾氏之女,明事理、识大体,这便很好。日后你若同她相处得来,那自无二话;倘若你仍不喜欢,便只拿她当个小辈养在宫中。”
乌贵太妃顿了顿,又隐晦地提起:“皇帝跟嘉毅王府续上姻亲,大家伙儿才能把心搁回肚子里。”
当年先帝子嗣众多,其中不乏母族强劲之辈。晏绪礼生母无靠,养母族中又只出文臣。开府次年,他便铤而走险,远赴漠北边陲,凭军功挣得还朝夺嫡的资格。
而漠北之地,正是嘉毅王驻兵镇守。
嘉毅王府素来不涉党争,但令一位成年皇子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似乎本身就代表一种微妙的拥立。
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和往后,顾氏手中的兵权,皇帝都须紧紧笼络住。
晏绪礼听了半晌话,眉骨泛酸得厉害,不由撑额敛目,徐徐叹道:
“那便依您和老祖宗的。”
“反正您二老都跟姑母商量定了,既是两厢情愿的事儿,儿子还能说什么?”晏绪礼扯了下唇角,语似轻松。
“趁这当口只咱娘儿俩在,母妃就说两句不大中听的。”
大致能猜出晏绪礼不喜纳妃的缘由,乌贵太妃握来他掌心,温声开解道:
“如今你那后宫里头,除却贵妃成日跟个朝天椒似的,余下几个都是蔼和和儿的笑面佛。可眼看五六年过去,你膝下竟只存了大皇子这一根独苗。可见后宫里人少,也未必就能消停到哪儿去,品性好才是最要紧的。”
“母妃说得是。”晏绪礼颔首,“外头素来将后宫比作小朝廷,儿子也深以为然。若论起治国之道,无外乎上梁正则下梁立,水活清则鱼鸟欢。外朝贤臣良将辈出,内廷里却总无人堪用,实在叫人头疼。”
她这养子心思深,讲起话来也爱绕弯儿。乌贵太妃仔细琢磨一番,这才弄明白晏绪礼言下之意,似乎是觉得后宫里上梁不正?
乌贵太妃忽然间想通什么,不禁低声问道:“方才瞧你待皇后的态度,就有些不冷不热似的,你俩之间是有疙瘩了?”
“母妃慧眼如炬,儿子也不瞒您。”
晏绪礼眸中晦暗,有些话不必多言,只需点到为止:“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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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勤妃难产之事来得突然,儿子着人暗中探查过,里头果然藏着许多蹊跷。”
“如今再见皇后,总觉不复从前那般凭信,禁不住要疏远似的。”说到此处,晏绪礼语调忽而有些低沉。
连结发妻子都不可信任,皇帝倒真成了孤家寡人。
乌贵太妃心觉亏欠,眼眶里便涌起热意,竭力宽慰道:“后宫里尔虞我诈,无人能独善其身,这你也是清楚的。夫妻间有时便要装聋作哑,互相担待。帝后和睦,才能叫朝中安定……”
说着说着,乌贵太妃便有些劝不下去,忍不住偏身拭去眼泪。
见母妃心疼自己,晏绪礼有些说不出别扭,顿时收敛起所有情绪,冷静应道:
“是。儿子目下并无废立之心,母妃不必担忧。”
虽说傅皇后总也扶不起来,但如今的确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晏绪礼对皇后只是不甚满意,尚未至不可忍耐的地步。
“都怪我撒手太早,叫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头……”
知晓皇帝心中孤苦,乌贵太妃几乎无法从愧疚当中抽身,不禁陷入回忆当中,絮絮念叨:
“当初你孤身远赴漠北,我真恨不能让禔儿随你一起去。你若有个什么好歹,我可真是无颜再见婵娘。”
忽听乌贵太妃提起自己生母,晏绪礼微怔一瞬,随后用力滚动几下喉结,哑声说:
“母妃不必自责。夺嫡之争,又哪有不赌命的?当初是儿子情愿前去,如今想来亦不后悔。”
“况且十二弟尚还年幼,母妃也莫总责备于他。”晏绪礼说到此处,便顺势拿弟弟来娱亲,“如今都是当王爷的人了,再哭天抹泪地跑到儿子这儿告状,岂不叫人看笑话?”
一提起荣亲王那个皮猴儿,便不由叫人想起往昔趣事。乌贵太妃果然忍俊不禁,总算破愁见笑。
轻轻用帕子拭去泪痕,乌贵太妃转而问起:“听说皇上身边多了个可心儿的宫女,这会子怎么没随驾过来?”
晏绪礼根本没停顿,下意识地回道:“乾明宫里一摊子的人和事,都等着掌事姑姑规弄,若叫她成日野在外头,忒不像话。”
见皇帝只回了后半句,乌贵太妃眸中蓦地一亮,暗道他这是默认下来,那宫女确实称心合意?
仿佛意识到自己接得太快,晏绪礼轻咳一声,忙板起脸追问:“又是谁来母妃这里嚼舌根了?”
乌贵太妃轻轻弯唇,没回答这无关紧要的问题,而是缓缓说:“皇帝给个宫女开脸,不过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你若真瞧得上眼,便赐她个名分,别等日后有了龙种再犯啰嗦。”
“多谢母妃关怀,但此事的确是您多虑了。”
晏绪礼垂下眼睑,语气认真:“儿子只是看中她有本事,又素来知道忠心,肯豁命为主。这样的人放在跟前,儿子用着才踏实。”
静静看了皇帝半晌,乌贵太妃失笑摇首:“随你吧。”
“只赶明儿若再来寿安宫,便将那宫女带上。”乌贵太妃握来蓝绢团扇,眉眼含笑,语似打趣,“叫母妃也瞧瞧,到底是个怎样出挑的姑娘,招得你那些嫔妃都要过来念秧儿。”
“是,儿子遵命。”晏绪礼拱手应声,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
“金银花十钱,防风十五钱……”
瑞霭堂外,酌兰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称来草药碎渣,铺洒在花盆炭土里。
见玉芙的影子从头顶罩下来,酌兰蹲在地上,好奇地仰头问:“姑姑,这样种出来的兰草,当真能四季开花?”
尚盈盈怀里抱着花苗,走近笑道:“自然。我从前在春禧宫时……”
话说到一半,尚盈盈忽然停下,心里有些冥冥之中的预感。此刻还是休对故花思故人了,不然传到那位耳朵里,恐怕又要疑心她更惦念旧主。
前后不过一弹指的工夫,晏绪礼果自寿安宫中请安回来。
进门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正与小丫头嬉笑的尚盈盈。
堂前兰叶葳蕤,在日光下晃出绿茵茵的影子,映在尚盈盈面颊上,愈发衬得她漂亮又鲜活。
来寿跟在皇帝后头,瞄见尚盈盈仍然未察,连忙重重咳嗽一声。
侧目睨见突然回宫的皇帝,尚盈盈眼皮子一跳,赶忙收敛笑容,拉着酌兰回身行礼:
“奴婢给万岁爷请安。”
瞧着尚盈盈又换上那副半真不假的笑脸,晏绪礼负手攥拳,提步往殿里走,撂下一句:
“跟着伺候。”
与酌兰相视一眼后,尚盈盈神色讪讪,心道皇上不是去见贵太妃吗?怎么回来后仍不痛快,反倒携风带雨似的?
15. 第 15 章
因着刚摆弄了半晌花泥,尚盈盈匆匆去梢间里煴香净手,这才追随着圣驾进殿。
瞧见晏绪礼已经坐在御案后头,尚盈盈以为是要她伺候笔墨,忙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方欲拾起墨条,晏绪礼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御案上堆着的奏折。
“把案上收拾了。”晏绪礼命道。
“是。”
尚盈盈福了福身,将目光挪向案头奏疏。
看清折封上工整的台阁体,尚盈盈不敢掉以轻心,大致分辨着轻重缓急,将一众奏事折、请安折和谢恩折,皆分门别类地归拢起来。
不知此刻圣心是否怡悦,尚盈盈手下动作轻柔,生怕弄出半点儿声响,更惹得这位爷不耐烦。
可尚盈盈愈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便愈能觉出晏绪礼仰靠在龙椅里,目光正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身上。
尚盈盈强自镇定,掌心却已微微沁出汗来,不解皇帝盯着自己,究竟是在瞧什么?
好在没过多久,晏绪礼便垂下眼,看向案头分堆儿摆放的奏章。
修长手指在折封上点了点,晏绪礼突然发问:
“你识字?”
晏绪礼素日便常觉玉芙能言善道的,此刻见她能分别出各种折子,虽是意料之外,却又觉情理之中。
平头百姓极少会给女儿请塾师,故而能认字的宫女并不多见。
知晓皇帝疑惑,尚盈盈颔首认下后,轻声答话:“回万岁爷,奴婢的爹爹是元丰十五年秀才。”
晏绪礼抬眼看向尚盈盈,正欲细问清楚,又听她接着说道:
“从前爹爹还在时,曾教过奴婢读书习字。”
原来尚盈盈是失怙的孤女,晏绪礼眸色微动,豁然了悟:
“你进宫便是因为父亲亡故?”
尚盈盈应了一声“是”,唯恐晏绪礼想到什么卖身葬父的戏文上去,忙又解释:
“先父丧事是由族中长辈料理的。只是奴婢家中有位幼妹,尚需娘亲照料。奴婢欲替娘亲分忧,便想着进宫当差,多少贴补些家用。”
“承蒙天家恩典,赏奴婢一口饭吃,家中亲人也得以安稳度日,奴婢心中感激不尽。”
这话未免有歌功颂德之嫌,但架不住尚盈盈神色诚恳,倒不叫人觉得是曲意逢迎。
晏绪礼微微颔首,随口问道:“你既能识字,怎么不去六尚局当女官?”
尚盈盈闻言,却支支吾吾起来,半晌才搜罗出个借口:“奴婢才疏学浅,怕是考不上女官。”
这谦虚话太过假惺惺,晏绪礼才不会轻信。至于真正缘由,他略想了想,便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六尚局女官差事轻松,月钱又丰厚,故而同御前宫女一样,二十五岁后才会出宫。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都舍不得走呢。
可尚盈盈不同,她不乐意留在宫里。
嘴里说得冠冕堂皇,实则还不是攒够银子,便盘算着出宫嫁人了?但凡他说一句即刻放归,玉芙保准儿跑得比兔子还快。
思及此,晏绪礼顿觉心头不悦,不欲再琢磨下去,便转而提起:
“朕听闻,前几日皇后赏了你银子。”
“是,主子娘娘夸奴婢伺候得用心。”
生怕晏绪礼误会,尚盈盈又着意强调:
“奴婢本欲辞谢,可娘娘说是替您赏的,命奴婢一定收下。”
十两纹银于主子们而言,不过是指缝间漏出来的灰土沙粒。但拿去宫外,却能换来两石粮米,足够娘亲和妹妹用上半年了。
此番惹人妒忌的赏赐早已传扬出去,若是银子再被皇帝收缴,她可真成了鸡飞蛋打,两头落空。
看穿玉芙紧张兮兮的小心思,晏绪礼蓦地失笑,扬眉问她:
“你忽然慌神儿做什么?朕还能抢你银子不成?”
皇帝声音里夹着几分促狭,尚盈盈被笑得难为情,不肯再吱声了。
没跟那只埋脑袋的小鸵鸟计较,晏绪礼思绪转回皇后身上,沉吟半晌,暗自提醒道:
“平日少去后宫走动。”
“奴婢省得规矩,绝不敢出去乱逛。”尚盈盈连忙应声,而后欲言又止,“只是……”
见玉芙吞吞吐吐,晏绪礼掀了掀眼皮,催促她快些说下去。
“只是您能不能别总命奴婢出去拦人?”尚盈盈抬头瞄了皇帝一眼,小声恳求,“娘娘们日日求您不见,恐怕都要恨死奴婢了。”
“你倒放肆。”
晏绪礼冷睬玉芙一眼,却在她仓皇欲跪时,伸腿挡在她膝前,将人架在原地。
“食君之禄,不该替君分忧?”
拈来句玉芙自己说过的话,晏绪礼气定神闲地反问回去。
膝盖骨忽然抵上皇帝的腿,尚盈盈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子答话:
“奴婢不敢躲懒,只是想着办些旁的差事,兴许更能替主子爷尽心效力。”
难得听玉芙跟自己提要求,晏绪礼本可以直接应下,但他素来黑心肝,偏要消遣她两句。
“旁的差事……”
晏绪礼眸光一瞥,轻飘飘地游弋过尚盈盈脸庞:
“譬如在朕宫中遍地栽花?”
浑身好似被浮浪拍过,尚盈盈不自觉地抿起唇瓣,憋得耳根发烫:
“回主子爷的话,奴婢只是想种些兰花。如此恰与殿前那株丹桂相配,取‘兰桂腾芳’之意。摆在后殿槛窗下,定能保佑您子孙兴旺。”
晏绪礼听罢,垂眼轻笑一声:“神神叨叨的。”
“你既喜欢,那便栽吧。”
不等尚盈盈作何反应,晏绪礼以笔尖点了点朱砂砚台,淡然吩咐:
“研墨。”
-
日昳之初,衍秀宫里暖香缭绕。天光透过石榴花藻井下的窗棂,映得满室生辉。
瞧着衾被里呼呼熟睡的婴孩,文妃眉眼间尽是温柔,抬手轻轻推晃摇篮,又忍不住用指腹碰了碰大皇子脸蛋儿。
文妃为同孩子亲近,连养成水葱似的指甲,都毫不犹豫地悉数铰去,显然爱极了这四五个月大的小人儿。
听得门槛上传来细微响动,文蘅偏眸一看,只见是贴身宫女芳竹。
悄声从摇车旁起身,文蘅朝站在一旁的乳母使个眼色,命她好生照顾大皇子。
隔扇门外,芳竹端着朱漆托盘,上头摆着一碗热气袅袅的养心归元汤。
“娘娘,该用汤药了。”芳竹微微屈膝。
文妃自幼身弱,在家中时便每日服用这养神汤,只盼能固本培元,滋养心血。
从芳竹手中接过药碗,文蘅眉头未皱,便一饮而尽。芳竹连忙递上蜜饯,文蘅却摆摆手,只用帕子拭了拭唇角。
“这些日子有大皇子陪伴,奴婢瞧着娘娘比往常高兴不少,连面色都红润有光呢。”芳竹扶着文妃,缓步往寝殿里走,还忍不住心里欢喜。
“每日只要一见着宥儿,本宫便觉得什么烦心事都没了,为他拼上性命都是值得的。”文蘅歪身儿倚在贵妃榻上,轻声吁叹。
“是。娘娘深谋远虑,花的心血比谁都多,这大皇子便合该是咱们的。”
拨散开榻前的软烟罗花帐,芳竹回身陪坐在脚踏上,不由掩唇窃笑:
“皇后还想坐享其成,白捡一个儿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
文蘅看了芳竹一眼,唇角微挑:
“她们主仆俩儿反目,自己窝里斗起来,同本宫可不相干。”
芳竹笑得见牙不见眼,顺着文妃的意思,连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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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如此”。
“倘若皇上肯把大皇子记在您名下,那便更好了。”
眼下文妃只担个养母名头,芳竹不禁略感遗憾。如若真能记来名下,等皇子日后有了大出息,自家娘娘就是正儿八经的西宫皇太后,不必再有后头那些啰嗦事儿。
文蘅闻言笑容微敛,断然摇首:
“皇上是急于要个后嗣,断了他那些亲王兄弟的念想。但这皇子,决不会是我们几个所出。”
“贵太妃的兄弟握着都察院,太皇太后的侄子更是当朝首辅。她们如今虽都称自己不管事儿,可谁又能说得准以后呢?”
文蘅抚过襟边平金银绣菊纹,徐徐说道:
“上头的轻易动不得,下头若再添个外家强势的皇子,皇上岂不是夹在当中,擎等着被两面油煎?”
“当初把我们全晾去一边儿,独独收了皇后的婢女伺候,左不过是这个缘由。”
忆起虞嫔前日同她禀的趣事,文蘅讥笑一声:
“柳濯月还指望日后能侍寝生养呢,做她的春秋大梦。”
近来柳濯月晋位贵妃,父亲又荣升从一品左军都督同知,可把她展扬得够呛。殊不知皇帝大肆犒赏拥立功臣,不过是将面子功夫做足,至于里子好不好看,那就甭费心琢磨了。
芳竹听罢,这才恍然大悟。倘若皇后能安分不作死,皇上虽未必同她生儿育女,却仍会万事先紧着嫡妻。至少勤妃的孩子,天生就会偏向皇后。
幸好娘娘棋高一着,把这事从根儿上搅和黄了。人言道“纸包不住火”,杀母之仇即便能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瞒得了一世?
“怪不得皇后之前抬举玉芙,奴婢本以为她要在皇上跟前扮贤德。如今想来,怕是又盯上了那宫女的肚子。”芳竹暗自警惕道。
如今明面上的证据,皆是皇后害死了勤妃,皇上定然不肯叫她抚养大皇子。但若旁人再生出一个呢?时日一久,皇上念起夫妻旧情,说不定就愿意原谅皇后了。
“自然。”文蘅疲乏合眼,轻哂道,“皇后已经不中用了,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可不就得借旁人的腹?”
十两纹银就想买下人家的肚子,还能图个心安理得。傅瑶果真一如既往,骨子里的伪善令人生厌。
“对了娘娘!奴婢这里还有桩要事,从前忘了回您……”
说起那个玉芙,芳竹猛然间想起什么,连忙站起身来,凑到文妃旁边耳语一番。
文蘅听罢倏地睁开眼,扭头看向芳竹,低声追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她们素日可还有来往?”
见娘娘果真感兴趣,芳竹自豪地挺起胸脯,将当日情状细细禀来:
“先前主子们去谒陵的时候,巧菱同奴婢告过一个时辰的假,说是想去见见从前姐妹。奴婢虽放她过去,却多留了个心眼儿,派人暗暗跟着,竟发觉她到乾明宫寻见个体面的姑姑。后来奴婢才知,那人正是玉芙……”
“不过自那往后,她们便没再见过面儿了。”芳竹说到此处,又不禁暗叹一声。
“还挺审慎。”
文蘅却没丧气,只盯着头顶花帐出神。过了好半晌,她才轻声说:
“再过几日便是中元节了,你借着侍奉灯烛的由头,把那个叫巧菱的调进殿里伺候。”
“暗地里继续盯紧些,日后兴许用得上。”
文蘅瞥了芳竹一眼,将腕上的鎏金钏儿褪下来,赏她办事得力。
芳竹见状目露惊喜,连忙双手接过,叩谢道:
“是,奴婢明白,多谢娘娘恩赏。”
文蘅摆摆手,浑身舒坦地拢起锦衾,心道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遇枕头。她正愁怎么绕开万岁爷,辖制住那个御前姑姑,谁知法子竟自己寻上门了。
16. 第 16 章
七月过半,暑热消逝。卫真县主即将入宫的消息,也随着这场秋风,一同吹散进后宫里。
心宽之人听罢尚还从容,宫中进新妃与否,不过是枝头渐凋的黄叶子,多一片、少一片都无关紧要。
但落在有些人耳中,那可真是比西风还萧瑟。
皇后父亲虽是国公爷,但族中子弟已撑不起门楣。若论起实权在握,还当属贵妃母家。
而这位出身郡王府的卫真县主,家世尊同皇后,权势不逊贵妃,竟是兼美二者之所长,还多少跟皇帝沾亲带故。
如今名分尚未敲定,卫真县主须在皇后位下先学规矩。众人皆不由暗自嘀咕,等期满半月后,她会不会一跃封嫔?
后来也不知是哪个愁客整日烧香,惹得老天爷烦透心肠,干脆往京中泼下一番凄凉夜雨,浇灭了大小佛堂里的香火。
听着牗外雨声萧萧,尚盈盈与杏书躲在屋里,对坐在炕几边绣花。榻下摆着只煤炉子,是刚从茶房里搬来的。此刻火亮反照在顶棚上,铜壶里咕嘟嘟地往外冒泡儿。
发觉水已烧开,杏书先一步钻出被窝,回身替尚盈盈掖好被角:
“我去倒水,你坐着罢。”
杏书踩着绣花鞋下地,往搪瓷碗里斟满沸水,又掏出油纸包,兑了些赤沙糖进去。
垫着帕子将饴汤端回炕几,杏书侧身倚在榻边,轻声劝道:“要不你今晚先歇下?左右这绣活儿又不多,我自己做就是了。”
尚盈盈裹着素缎被子,此刻已摘了鬓上的绒花银簪,随意挽着一窝丝。尖尖脸儿上透着苍白,更显得单薄憔悴。
“多谢杏书姐姐。”
尚盈盈捧起搪瓷碗,吹了吹汤面浮动的热气。浅啜几口后,这才接着应道:
“只是我疼得睡不着觉,同姐姐说会儿话,兴许还能好些。”
杏书暗叹一声,重新拿起烛台边的绣花绷子,又不禁蹙眉询问:“怎会这般难受?你从前当差时挨过冻?”
“从前本来好端端的,每回入月也只是隐隐腰酸,次日便跟没事儿人似的。可自打去岁冬月起,便新添了这毛病。”尚盈盈蜷回被子里,模模糊糊地说起往事。
杏书搓线的手一顿,反应过来后,更加觉得不值当:“你也是忒实诚,家里还有娘亲和小妹等着团聚呢,又何必对潘太嫔掏心掏肺的?当日你去太医院的路上,幸亏没被巡夜侍卫逮住,否则非得人头落地不可。”
虽说玉芙命大没死,但冒夜闯进冰天雪地里,还不是落下了病根?如今潘太嫔听旨殉葬,到底没保住性命,敢情全是白忙活。
兴许是实在难以入眠,敞开话匣子才好打发长夜,尚盈盈忽地笑了一声:
“姐姐您也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忠心耿耿?我并不全是想救她,而是为了我自己。”
“当初潘太嫔久不得圣宠,便将主意打到身边宫女头上,想用我去讨好先帝爷。”
瞥见杏书惊讶的神情,尚盈盈目光随着思绪一同飘远,拢着衾被缓缓道来:
“我当时满心想着,倘若真踏进后宫这趟浑水里,小命儿总归是要交代的。不如抓住潘太嫔生病的机会,让她觉得我当个奴才更有用,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呢?”
“所幸潘太嫔尚存半分善念,”尚盈盈合起眼眸,徐徐道,“她感念我‘一片忠心’,终究没献我出去邀宠。”
即便早知结果,杏书还是禁不住悬心,听到此处,才自胸中呼出一口气来,压低嗓子说:
“亏得你机灵,又敢豁出去搏一把,不然这辈子可就真毁了。”
谁能料到,其后短短半年的工夫,先帝爷便因一场重病,溘然长逝。尚盈盈差点便如潘太嫔一样,成了压在皇陵下的孤魂野鬼。
话到此处,杏书便将针插回绣布里,对灯感慨:“这宫里说白了,也就那几位沾‘皇’字儿的是正经主子,其余的管你是什么妃啊嫔啊,素日里光鲜不光鲜?只要打定主意拿你去殉葬,还不都是一句吩咐的事儿。”
前朝后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在储君人选上站错队、押错宝了,便是大罗金仙在世,那也难救。
“你知道我的旧主熙嫔吧?当初她在先帝爷身边时,别提有多风光。”
杏书拔下簪子,拨了拨灯芯,面容在忽明忽暗的烛火间跳动:
“可她到底没个一儿半女傍身,旨意下来说殉就殉了,身后连个替她嚎丧的都没有。说句不大妥帖的,那枣儿掉进肚子里,好歹还能听个响呢。”
尚盈盈静静听罢,也跟着轻叹一声。潘氏是位分低,人又倒霉,抽中了黑头死签儿。熙太嫔却是上头铁了心不想让她活,那才是真没法子。
忽然间回过味儿来,杏书心头一蹦,赶忙摆手道:
“是我说得深了,你别吃心。”
“咱们万岁爷不同,怹才将将二十六,后宫里头嫔妃也少。”
杏书掰着指头,数起当今圣上的好处:
“你趁着机会多留主子几回,慢慢往上熬资历。哪怕日后不得宠了,也能做个有头有脸的嫔主儿。这么算来,一准儿错不了。”
尚盈盈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小腹,听过半晌后,却不知是突然疼了还是怎地,脸色无端变换好几个来回。
“姐姐别拿我打趣了,万岁爷对我没那个意思。”尚盈盈哭笑不得地解释,两条眉毛都快挤去一处。
杏书哼笑两声,拨开针线笸箩上的杂线,露出一张明黄耀目的锦帕:
“还打量着骗我呢。既没那个意思,这罕物儿又是打哪来的?万岁爷如此乐善好施,怎么不将帕子也借我使使?”
“那日是事出有因……好姐姐,这帕子都洗净了。您明儿个夹带在龙袍里,替我悄悄还回去便是。”
杏书是御前管针线的,这些七零八碎的小物事,经她之手准没错儿。
何况皇帝只是不喜宫女脏兮兮的,这才随手扔下帕子,叫她蹭干净薄荷油而已。
“姐姐您别不信,万岁爷现在瞧我,那真是一万个不顺眼。”
提起这个,尚盈盈可是攒了满肚子的话,能说上三天三夜都不停:
“我平日过去奉茶,浑像是耗子见猫,十回里有八回都要挨调理,剩下两次是主子没空搭理我。眼下我只盼着能把酌兰教出来,赶紧让她进殿伺候,省得主子看见我就来气……”
杏书越听越离谱,赶忙纠正她:“我劝你可别打这种馊主意。当心万岁爷发觉你故意躲着,到时又要下狠治你。”
“你若当真不讨主子欢心,怹还能容忍你继续在眼前晃?早把你打发去别处了。”
杏书倾身越过矮炕,点了点这迷糊蛋的脑门儿:
“这里可是乾明宫,多少人削尖脑袋等着往里钻呢,还能缺奴才不成?”
“那句老话儿怎么说来着?爱之深责之切嘛。”杏书挤了挤眼睛。
尚盈盈抬手捂着额头,缩进被子躲起来,心道这能对吗?她可从没伺候过这么难相与的主子。
“不过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将尚盈盈从被里扒拉出来,杏书小声问她:
“别怪我好奇多嘴,你到底是怎么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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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那位爷了?”
“兴许是……当初就没开个好头,头回进殿就惹怹生气了。”
尚盈盈闷闷回答,又不禁疑惑:
“姐姐您说,咱在主子们眼里,不就是个物件儿吗?怎么会娘娘们都能使得趁手,偏落到万岁爷手里,就哪哪儿都不称心?”
自打熬过进宫后的第一年,尚盈盈便再没觉着这么挫败。仿佛使尽浑身解数,都不能叫主子全然满意,甚至连个笑脸都欠奉。
“话虽如此……”
杏书面露难色,小声猜测道:
“但我说实在的,你生了这么一副相貌,就注定万岁爷瞧你的时候,心里头装的不是主子和奴才,而是男人和女人。”
“咱们都在宫里伺候这么多年了,那些话原不用我说,你心里也明镜似的。”
见玉芙仍没转过弯儿,只是惊讶又迷茫地看着她。杏书微感赧然,但一想自己比玉芙年长四五岁,便又咬咬牙,凑过去密声传授:
“倘若你差事上都没得挑,但就是抚不平主子爷心火,八成是劲儿使错了地方。你拿出女人的法子,好生去哄哄怹老人家,指不定就妥了……”
尚盈盈听罢,腾地一下红了脸:
“杏书姐姐,您可别害我呀。”
“原本万岁爷只打算骂我两句的。这下倒好,直接该拖出去打死了。”
尚盈盈彻底坐不住,借着换月事带的由头,披上外衫落荒而逃。
瞧着尚盈盈逃走的身影,杏书轻嘶一声,跺脚笑骂:
“榆木疙瘩!”
-
转日,尚盈盈觉着身上爽利一些,便如常回到御前当差。
她既已坐上掌事姑姑的位子,素日倒也不必再劳碌什么。只清早过来点个卯,顺道指点督促一番小丫头们,一日时辰便已过去大半。
眼看入夜替皇帝更衣摘冠后,她便能回房歇着。但杏书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总莫名自脑海深处钻出来,久久地盘桓不去。
跟着晏绪礼走进内殿,尚盈盈强迫自己全神贯注,指尖伸去他腰际,搭上那条明黄织锦扣带。
记不清是自哪日起,皇帝便习惯在晚膳后留她更衣。尚盈盈并未多想,只觉幸而不是命她晨起时伺候,毕竟她不曾接触过朝袍穿戴,但打理常服尚不算难。
晏绪礼在殿中长身玉立,展臂之际,袍袖间隐隐有甘冽香气透出来。
许是皇帝身量太高,尚盈盈每每站在他身前,便无端觉着紧张,且今日尤甚。
尽管杏书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尚盈盈却始终将信将疑,只道从前种种都是正常侍奉主子罢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此事是真的,她又有什么法子躲避呢?如若皇帝当真是个处心积虑的猎人,那他无疑手段高超,又耐性极佳。
究竟这一切皆为臆想揣测,还是皇帝有意同她暧昧不清,仅凭当下而言,尚盈盈自觉无从分辨。
今日皇帝身上是一件月色常服,对开襟儿的袍子,按说很容易便能脱解下来。
可尚盈盈微一晃神的工夫,竟不小心绕错了衣上系带。意识到走神后,尚盈盈急忙回转思绪,面上不动声色,手中却在重拆补救,只盼晏绪礼并未发现。
正当尚盈盈暗自祈祷时,左耳垂上忽地酥热一下:
“玉芙。”
尚盈盈身子顿时僵住,心中却愣愣地反应过来,是皇帝的气息悄然洒在她耳畔。
怠垂着一双幽邃桃花眼,晏绪礼微微俯身靠近,冷不防地问道:
“顺走朕的帕子又不还,你是打算昧下了?”
17. 第 17 章
尚盈盈陡然一惊,心中暗道:糟了!
那方御帕早已交给杏书,随意混去了帕子堆里。此刻皇帝当面朝她索要,她如何能拿得出来?
打量着尚盈盈神色有异,晏绪礼眼眸黑沉,语气危险地发问:
“你扔了?”
一听这话,尚盈盈赶忙否认:“主子爷明鉴,奴婢断断不敢。”
明黄御用之物,在宫中何其显眼,她岂敢胡乱处置?只是御帕日日都会补上新的,脏污后便会立刻更换,通常不会再用第二次。
没成想过去这么久,皇帝竟能记得清楚,还要亲自同她要回去。
顶着皇帝天威凛然的垂视,尚盈盈眼神躲闪,下意识瞥向仍在殿中的来寿等人。踌躇中又显出几分难为情,不愿立时张口,盼着能独自同皇帝交代。
晏绪礼分明瞧得清楚,此刻却恍若未觉似的,自顾自地从来寿那儿接过燕居袍子,随意披在身上。
敏锐察觉到皇帝在晾着她,尚盈盈心慌缭乱,懵然如堕五里雾中。她才侍奉到一半,主子爷忽然不理人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知忆起哪个乌七八糟的哄人法子,尚盈盈死马当成活马医,挪着小步近前。
见皇帝燕居袍系带仍散着,尚盈盈便颤巍巍地伸指牵起,飞快翻绕几下,大胆又娴熟地为皇帝结了个扣子。
而晏绪礼站在原处,只展臂任她施为,竟没有半声呵止。对这种温柔迂回的赔罪,好似十分受用。
原来用不着金铁相碰,只须软绸子缠上尚方剑,火星子便都湮灭在了红尘香土里,无声无息。
见尚盈盈肯扮出服帖样子,晏绪礼意味不明地哼笑,终究是遂了她心意,抬手挥退众人。
末后,晏绪礼又呢喃自语:
“忒惯着你了。”
待到宫人皆鱼贯而出,一股难言的微妙感,忽自殿中升腾起来。尚盈盈呼吸渐促,心在腔子里扑腾个不停。
既被堵在绣屏前无路可逃,尚盈盈只得垂下脑袋,软声解释了一番那帕子的去处。
她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端的是心虚。
晏绪礼耐心听罢,立马扬起剑眉:
“用过一回的帕子,又冒充簇新的呈上来。先不说旁人,只你这存心糊弄朕的,该当何罪?”
尚盈盈闻言,竟顾不得畏惧罪责,反倒先松了一口气。
杏书之前还说万岁爷与她如何如何,如今看来,分明是胡说八道。
万岁爷如若真对她另眼相待,又怎么会为了条帕子,这般……这般……小发雷霆?
尚盈盈在心里搜刮着词儿,却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十分合适的。
哪知她这厢还在暗自庆幸,晏绪礼却又淡淡发话:
“你得给朕绣条新的。”
尚盈盈怔在原地,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遽然浇透她心肺。
——命她绣帕子又算什么?
尚盈盈倒还宁愿挨罚呢,皇帝愈是这般轻描淡写的纵容态度,她心里便愈禁不住要犯嘀咕。
见皇帝拂袖转身,尚盈盈忙迈腿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走进内殿。
“启禀万岁爷,奴婢的女红着实一般。绣出来的帕子经不得细看,呈来恐怕会污了您尊眼。”
尚盈盈这话倒也不全是推脱,而是在专管针线的宫女面前,她的女红确实算不上顶好,也绣不出什么精致奇巧的花样儿。
晏绪礼阔步行至软榻边,掀袍落座,目光瞥去尚盈盈身上。
只见尚盈盈总算换下了老样子,今日穿的这件新宫裙,正是用孔雀绿云缎裁成。
随着月令更移,尚盈盈袖口边上的花纹,也换作了八月令主桂花。金蕊只如米粒大小,却仍以细密珠丝,一针一线地描绣出来。
晏绪礼伸指将那截儿衣袖捻来,拆穿她道:
“这不是绣得挺好?”
尚盈盈这几日来了月信,本就有些腰酸腿软。
倏然被皇帝拉扯,尚盈盈竟没站稳,身子趔趄着往前扑去,“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一扑,可把两个人都惊着了。
晏绪礼不禁错愕,垂眸瞧着跪在他腿边的尚盈盈。
怔忡之余,晏绪礼不自然地搓了搓指腹,心中狐疑道:他方才好像没用力?
而尚盈盈揉着膝盖跪坐起来,瞧清近在咫尺的龙靴,简直羞窘得要命,恨不能当场厥过去,就此不省人事算了。
红云蓦地爬上尚盈盈脸颊,她看上去却不如往日那般娇妍,反倒更衬得唇白似病容。
瞧着尚盈盈这副模样儿,晏绪礼眉头微微皱起,脱口问道:
“你病了?”
没等尚盈盈回话,晏绪礼已弯腰俯身,抬掌绕过尚盈盈后背,摸到凸起的琵琶骨。扶住后略一使力,便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掌心的温热瞬间透过薄衣,烙在尚盈盈后心上,骇得她脑中嗡嗡作响。
手脚僵硬得不知该往哪儿摆,尚盈盈张了张口,自说不出来月信这等羞人的话,只颠三倒四地敷衍:
“万岁爷恕罪。奴婢无事……只是昨夜在房中歇晚了,起身后便觉着精神不济……”
见尚盈盈站稳,晏绪礼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随口发问:
“你今夜也不当值?”
尚盈盈同皇帝拉开距离,心中乱作一团,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回答:“回万岁爷的话,今晚是轮到墨歆姑娘守夜。”
既是轮换着守夜,可自打来了乾明宫,他就没见过尚盈盈进殿伺候。
但瞧她今日确实不舒服,又魂不守舍似的,晏绪礼没法儿再说什么,只得暗自忍耐下来。
“那你下去吧,明日仍不舒坦,便同来寿告假。”晏绪礼摆了摆手。
“是,奴婢告退。”
尚盈盈见状,赶忙应声跪安,倒退着行至门槛前,灰不溜丢地遁走了。
-
天开景运殿前,来寿刚听罢一出“张生欲收莺莺帕”的好戏,笑不唧儿的往回溜达。
“还得是咱玉芙姑姑争气,”见干爹高兴,刘喜也跟着眉飞色舞,“您瞧瞧,今儿个是手帕子,明儿个就得是汗衫子,再往后……嘿哟!岂不是要功德圆满?”
这话可算说到了来寿心坎上,只见他眯起眼睛,还摇头晃脑地直哼艳曲儿:
“只瞧她掀罗帐、解香扣,玉腕轻抬银灯挑,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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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半就假意儿闹……"
金保惦记着把墨歆推上去,好仗势跟他这大总管平起平坐,那就走着瞧呗。看看谁捧出来的姑娘,能先在万岁爷跟前一步登天!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来寿刚拐过墙角,不成想跟金保走个对头碰儿。
金保来送墨歆进殿守夜,也正跟她絮絮念叨什么。瞧见来寿和刘喜,这才住了嘴巴。
刘喜挑眼睨着金保,忽然从袖里甩出个手绢,怪叫一声跳起来,跟踩了猫尾巴似的:
“哎唷!”
这鬼动静闹得可够大,在场的三双眼睛,顿时全被吸引过去。
知子莫若父,来寿见状差点儿憋不住乐,转身死掐着大腿,假意骂刘喜道:
“瞧瞧你!成日里猴儿顶灯的,慌手慌脚地忙乱什么?你当你是玉芙姑娘呢,自个儿弄掉帕子,便能借来万岁爷的使使?”
听出来寿在得意炫耀,金保一番假笑僵在脸上,拉着墨歆错身离开,实在不愿搭理他。
等背过身走远,金保脸色倏地阴沉下来,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
“遭瘟没寿的王八羔子!早晚叫他们口舌生疮,烂到地里都没人埋!”
金保怒骂之余,还没忘放低调门儿,不敢叫旁人听见。
不就是玉芙拿了万岁爷的帕子,屁大点儿的事,他们爷儿俩瞎显摆什么?搭个戏台子唱双簧,跟有病似的。
窥见金保神情阴狠,墨歆低头默不作声,听着这些腌臜话儿,心里不由直打鼓,便也顾不上冒酸水。
好半晌,还是金保自己忍下气来,语重心长地劝说墨歆:
“墨歆姑娘,您看如今卫真县主已经入宫,玉芙又和万岁爷搭上了边儿。宫里的主子们都坐不住呢,咱们更不能落了下风。您那里好歹抓紧些,叫咱家也跟着扬眉吐气一回。”
听出金保话里有埋怨之意,墨歆心里又急又委屈,忍不住低声说:
“金总管,奴婢何尝不曾用心办事儿?只是万岁爷君威难测,又不爱听人多嘴,奴婢纵使进殿守着,也压根儿搭不上话啊。”
金保闻言,暗自翻了个白眼:“姑娘怎么忒糊涂呢!咱家问问您,还记得自个儿姓什么吗?”
玉芙早就奔着来寿去了,他选择墨歆来捧,不过是看中墨歆有个李嬷嬷的关系,但这丫头怎么不知道用呢?
事到如今,他总不能回头再找莺时吧!
金保可拉不下脸,只好耐着性子提点:
“您那姑母李嬷嬷,虽说已经出宫荣养,但她到底是万岁爷从前保母。”
“只要您能在万岁爷跟前提起来,怹不得问候李嬷嬷两句?您就放机灵点,扯出个差不多的话头。一来二去的,还怕万岁爷瞧不见您?”
墨歆眼中闪过犹豫之色,轻声吐露疑惑:“这……这能合适吗?当初皇子保母又不止姑母一个,万岁爷还记得清吗?何况奴婢怕提多了,反倒惹万岁爷厌烦。”
金保砸吧几下嘴,语气笃定:“姑娘放心,万岁爷最念旧情。您只用轻描淡写地提上一两句,既不显得刻意,又能勾起万岁爷兴致。”
“这男女之事嘛,就讲究个知根知底、水到渠成!”
18. 第 18 章
这日,天儿刚擦黑,紫禁城里便起了风。
尚盈盈站在廊庑下,怀里揣着一条新绣成的明黄锦帕。她今日恰好不当值,出了门才发觉,两位总管太监竟都没守在殿外。
此刻殿前之人玄衣佩刀,但官服形制与寻常侍卫并不相同。尚盈盈隐约听说,他们是当初还在端王府时,皇帝私下豢养的死士。
平常这个时候,皇帝都不见大臣,独自批折子来着,怎么今日有些反常似的?
“玉芙姑姑,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身后突然传来声尖细询问,尚盈盈回首一瞧,正是刘喜。
总算见着个熟人,尚盈盈浅笑解释:“喜公公,我手头有个东西,本欲呈给万岁爷的。可瞧着里头情形,万岁爷现下没空儿?”
刘喜没急着替尚盈盈解惑,反而先咧嘴一笑,欠嗖嗖地打听:“您是来送帕的?”
见刘喜知晓内情,尚盈盈不禁赧然,轻轻颔首认下:“果然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您。”
那日皇帝虽吩咐她绣帕子,但过后并未再催促。尚盈盈索性踏下心,认认真真地绣了一条,统共花了三四日的工夫。
近来皇帝寿辰将至,尚盈盈想着赶早不赶晚,还是该提前送出去,以免显得心不诚,又要遭挑拣。
刘喜得了答案,顿时喜上眉梢,偏身引路说:
“万岁爷是一个时辰前出去的,这会子也该回来了。姑姑先去值房等吧,那里头暖和。”
皇帝并非忙得不见人,而是根本不在乾明宫。
尚盈盈心中微讶,随着刘喜往殿后走。路过檐角下时,几只惊鸟铃儿被秋风吹得叮当作响,像是有人在低低啜泣。
觉出秋寒袭人,尚盈盈拢紧身上衣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今儿个风大,入夜后怕会转冷,随侍宫人可曾备着氅衣?”
嗳唷!玉芙姑姑这是关心万岁爷呢?
刘喜脸上露出暧昧笑容,忙不迭地应声:“姑姑放心,师傅亲自跟着呢,指定把万岁爷伺候得妥妥贴贴。等您见着的时候,管保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平常皇帝去御教场练剑时,大多由金保陪着。在宫中各处走动,则会带上来寿。
万岁爷会如何,尚盈盈不清楚。反正她是被刘喜笑得汗毛直竖,没忍住打个哆嗦。
刘喜见状,连忙推门进到值房里,往茶炉边摆个杌凳,请尚盈盈坐过去暖暖身子。
又闲扯半晌后,刘喜忽而一拍脑门儿,小声说道:“师傅先前吩咐过,命奴才给您传句话儿,奴才差点忘了。主子爷不过万寿节,姑娘们可千万当心,近来都别往脸上抹胭脂。”
宫女的打扮应以素净为上,要叫主子瞧着舒心。唯有万寿月与正月里,宫女们才可以搽淡淡的胭脂,为宫中增添喜气。
但今岁有些特殊,的确没听说要为皇帝办寿宴的事儿。
尚盈盈顺从颔首后,又问:“是要为先帝守孝的缘故吗?”
刘喜闻言神情迟疑,左右瞧了瞧,见窗外无人,这才低声说:
“御花园西北角的浮翠池,您知道吧?”
“当初主子爷六岁生辰那晚,咱们圣母皇太后无缘无故跌进池子里。没等到宫人来救,就……”刘喜做了个憋气的动作,讳莫如深,“这事您自个儿清楚就成,可千万别往外传。”
尚盈盈听罢,心中兀地发紧,明了此事多半不是意外。儿时生辰当夜,母亲被人残忍戕害,无论换作谁,这辈子恐怕都很难释怀。
今日皇帝破天荒地撂下朝政,想来便是去了浮翠池边悼母,怪不得乾明宫里气氛沉闷。
“我从前真不知这些,多亏您和大总管提醒,不然怕是要触霉头。”
尚盈盈轻叹一声,摸了摸怀里的帕子,忽然犹豫该不该等会儿送进去。
“这事儿都过去二十年了,您如何能得知?奴才也是听师傅说的呢。”刘喜嘿嘿笑道。
这会子既赶巧,尚盈盈索性问个清楚:“我瞧主子爷身上有枚方胜络子,那是太后留下的东西?”
刘喜立马点头儿:“这可叫姑姑说着了。太后娘娘遗物不多,就那么寥寥几件,主子爷可宝贝着呢。师傅替主子爷更衣的时候,都得小心避着,断不敢沾边儿……”
听着刘喜在旁絮絮聒聒,只管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尚盈盈却像被豆壳噎住喉咙,不可置信地白了脸。
那方胜络子是不许宫人经手的?
惨了!
她好像碰过,还不止一回,难怪万岁爷总给她脸子瞧。
但怹老人家好歹得提醒两句,哪怕稍稍暗示一下,她也不会傻愣愣地去摸啊。
-
等到尚盈盈捧着食盒进殿时,门外守着的死士早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已同皇帝交过差事。
此刻殿中静悄悄的,晏绪礼坐在炕案边,信手合起看罢的密折,掷去身前炭盆里。几点火星子落在密折间,瞬间灼出猩红明灭的焦洞。
听着火舌噬纸的“毕剥”声,尚盈盈缓步近前,将黑漆描金食盒摆在炕几上。
虽清楚皇帝不需任何人怜悯,但刚听罢那些陈年往事,尚盈盈再来到御前时,心头便不免沉甸甸的,好似多了些难以名状的情愫。悄悄掀眼窥去,却见皇帝仍是那副沉潜寡言、藏而不露的模样儿。
尚盈盈不由暗自叹息,帝王之心,果然深不可测。
尽数收敛起思绪后,她从食盒里端出热气袅袅的金玉羹,轻手轻脚地放在晏绪礼面前。碗中黄白两色相映,羊肉汁混着山药板栗的香气,缓缓弥漫开来。
“万岁爷刚从外头回来,不如用碗金玉羹,正好能驱驱寒气。”
猜到皇帝多半没心思用膳,尚盈盈特地去御膳房转了一圈儿,挑中这道金玉羹端进殿,想着好歹劝他用些。
晏绪礼却没应声,只顾盯着炭盆里的灰烬出神,仿佛在思忖密折中奏禀之事。
又过了半晌,晏绪礼忽然开口问道:
“这羹是你做的?”
尚盈盈闻言一怔,忙摇首道:“回万岁爷的话,这金玉羹乃御膳房所制,比奴婢手艺好上许多。”
听闻是御膳房的东西,晏绪礼顿时歇了品尝心思,只抬眼看向尚盈盈:
“不是说要送帕子的?怎么不呈给朕?”
尚盈盈呼吸微滞,暗自埋怨刘喜大嘴巴,怎么一转身的工夫,就嚷嚷到皇上面前了?
从前尚盈盈不知这些旧事,便在帕角上绣了福寿纹。可皇帝分明避讳寿辰,她再拿出这个,不是往人心窝子里扎刺吗?
听见晏绪礼叩案催促,尚盈盈犹豫半天,只好取出那方叠了几叠的锦帕,奉上前去:
“奴婢不擅针黹,望万岁爷海涵。”
尚盈盈心中祈祷他别细看,可晏绪礼接过帕子,便立马将其抖开,摆去了银烛灯台下。
指尖摩挲着那片福寿纹,晏绪礼眸色渐深,却什么都没说。
尚盈盈见状,心头越发惴惴,赶紧又将青花碗呈上前:“万岁爷,这羹放久了恐怕会凉,不如您先尝尝吧?”
晏绪礼又对光看了一会儿,才将那方锦帕塞进怀中。
从案头翻来一本奏疏,晏绪礼随口回绝:
“朕还有折子要看。”
尚盈盈抿了下唇瓣,心底忍不住犯嘀咕:方才摆弄帕子时,分明还不紧不慢的。这会子劝他用膳,又假模假样地急起来。万岁爷怎么还能耍无赖呢?
谁知这尚不算完,晏绪礼还有更无赖的。
“这样吧,你将这奏折念给朕听,朕便有工夫用膳了。”晏绪礼淡声发话,面无惭色。
尚盈盈怎敢答应,顿时推辞道:“奴婢识字不多,未必能都认得……”
“无妨。”
晏绪礼张口打断,隔袖牵过尚盈盈手腕,将她拉到明黄漳绒垫褥上坐着。
没等尚盈盈反应过来,折子便已落在怀中。
“念吧。”
晏绪礼取来银匙,舀了半勺羹汤,作势要尝。
尚盈盈只好妥协,但她不敢和晏绪礼平起平坐,忙自炕几边跪坐起来,敬慎地翻开折子。
奏疏上所写尽是朝政要事,尚盈盈虽有些年不曾习字,但好歹能念出个大概。
好不容易读完一本,尚盈盈本以为解脱,哪知晏绪礼却像是上瘾似的,兀自阖目靠进软榻里,命道:
“换一本,继续。”
尚盈盈无法,只好又依言念过几本,心头愈发像是被猫爪子挠似的,痒痒的,又有些不安。她甚至忍不住怀疑,万岁爷真的有在听吗?
涉及朝政之事,晏绪礼向来不会马虎。
此刻他自然是在听的,只是神色莫辨,叫人捉摸不透。
榻旁铜雀灯正吐着柔和光芒,尚盈盈双手捧起奏本,莹润腕子便似拢上蜜色薄纱,藏在袖底若隐若现。
二人共处香雾当中,心底皆藏着些许隐秘。
掩起一道奏疏后,尚盈盈微微抬眼,竟发觉不知何时起,皇帝已睁开双眸,平静地望着自己。
尚盈盈心怀忐忑,声音不自觉地轻了几分:
“万岁爷,奴婢有何处读错了吗?”
抬手接过奏折,晏绪礼立时察觉她情绪,便安抚道:
“没有,你念得很好。”
手背上留有皇帝指腹余温,尚盈盈慌忙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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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耳后涌起阵阵热浪。
半截柏枝不慎掉进炉里,烧出轻微的“噼啪”声,惊醒了鎏金鸭熏口中衔着的游丝。
裹着松香的青烟游进藻井团龙中,贴着它温柔轻蹭,将永夜拉得细长。
晏绪礼忽然收敛神色,单刀直入地发问:
“玉芙,你可想离宫归家?”
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尚盈盈还没缓过神儿,只好支吾道: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
若欲如实答“想”,那可得多掂量掂量。
可若说不想……
她那点小心思,能瞒得过皇帝法眼吗?
见尚盈盈如此,晏绪礼自然清楚答案,便也不执着问出来,而是继续试探:
“是因为思念家中亲人?还是单纯厌憎这皇宫?”
尚盈盈听闻这话,更是紧张得掌心冒汗。她可不敢说宫里的不是,忙避重就轻地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宫女们平日里闲聊,也时常说起家中父母亲人,总归都是会思念家乡的。”
这话说得委婉至极,尚盈盈思忖着,应当不至于开罪皇帝。
晏绪礼眼神落在半空中,余光朝尚盈盈自然扫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蛊惑谁:
“朕从前也总会琢磨这些,可如今却觉得,有些事儿还是留在过去的好。”
“譬如你们宫女,自打入宫起,少说也要与亲人阔别十载。如今你日夜惦念的故里,真的会如你畅想中一般无二吗?”
晏绪礼徐缓发问,而后静默等待。
七载光阴,绝非像在戏文里那般,三言两语便能草草揭过。即便她此刻归家,那些错失陪伴的岁月、日渐消磨的亲情,当真还能回得去吗?
听罢皇帝此言,尚盈盈眼前恍惚,忽觉心口处灼得发烫。她贴身佩着的卷草纹荷包中,正是娘亲给她的小菱花镜。
早些年的时候儿,娘亲还会在递给她的包袱里,装上菱花镜、桃木梳、银粉盒……都是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儿,攒了很久很久,只等见面时一股脑儿地塞给她。
可如今她和娘亲之间,好似已越来越陌生。隔着栅栏相对无言时,唯有提起妹妹,才能叫娘亲容光焕发,重新敞开话匣子。
尚盈盈眼神黯淡下来,她拼命安慰自己,人心皆有偏向,如此种种不过是人之常情,哪成想被皇帝一语戳穿。
故意提人伤心事,真够不体贴的。
悄悄抱怨过后,尚盈盈又陡然意识到,皇帝没事刻薄她做什么?兴许他只是在说自己呢。
尽管这话过于大不敬,但单论她和皇帝的早年境遇,的确称得上同病相怜。
贵太妃膝下有位亲生的荣王,又是皇上幼弟,平素定然会多偏心些吧。难道万岁爷是因为这个难过?他心底其实也会眷恋温情?
思及此,尚盈盈顾不得自己伤疤作痛,只一味想法子安慰:“天下父母之心,皆如明月照水,虽有流转变迁,但其光澄澈,其质如一。有时并非有所偏颇,只是达情之道各异而已……”
晏绪礼闻言轻“啧”一声,好似无奈般敛目,不太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尚盈盈见状,连忙识趣地住口。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皇帝不高兴。
顿了半晌,尚盈盈慎重小心地发问:
“万岁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晏绪礼沉吟良久,才默默道:
“的确有些事,很令朕为难。”
摩挲着套在指根处的玉韘,晏绪礼嗓音暗藏微哑,沉沉传入尚盈盈耳畔:
“朕素来知晓,掌中皇权快利如刃,既可护国安民,亦可伤人无形。如今天下万物,皆在朕一念之间。可正是这一念,才最是难断。决断之下则必有牺牲,朕虽为天子,却也不敢轻言‘无所不能’。”
若放纵己欲,强囚一缕清风于金笼,或许能得一时欢愉。但那清风,却再也不能自由地拂过山川湖海。
权力愈重,愈需权衡。欲望愈深,愈需克制。
更何况他一念兴起,又能延续多久不衰呢?
晏绪礼眼眸微垂,似是在说些与她无关之事。可尚盈盈听着却很沉重,又如在云里雾里一般,不解其意。
思来想去,尚盈盈只好笼统地宽慰道:
“万岁爷肩负江山社稷,有时做出些取舍也是应当的。无论是何人何事当前,皆须以您为重。万岁爷龙怀舒畅,方为黎民苍生之幸。”
玉扳指已在皮肉上硌出红痕,晏绪礼听罢她此言,却忽而松开掌心,低笑一声。
晏绪礼侧首,目光灼灼地凝着尚盈盈,认真发问:
“你当真如此想?”
19.第 19 章
出口的话自无可能反悔,尚盈盈迎着晏绪礼的注视,轻轻答道:
“自然。”
话音刚落,便忽见晏绪礼眼眸微弯,一似坚冰初解,叫人不由想起“桃花笑春风”之语。他那双眸子里簇着肆意光亮,笑时卧蚕愈发明显,难怪民间都管这个叫含情眼。
皇帝既生得这副相貌,确实不该总笑的,会显得忒温柔。
尚盈盈怔怔地想着,又觉得莫名其妙,她并不曾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怎么就将万岁爷的脾气捋顺了?
见尚盈盈这般三言两语,已然快躺去龙爪子下,自己还浑然不觉,晏绪礼缓缓收敛笑容。
趁虚诱骗这呆瓜,实在胜之不武。
略一思忖后,晏绪礼克制地收回目光,掸袖起身,不再继续同她打哑迷。
见皇帝重又喜愠不形于色起来,尚盈盈竟觉着这样更顺眼些,方才那和善态度,反倒叫人瘆得慌。
万岁爷有时难哄得要命,有时又莫名好哄,真是怪哉。
尚盈盈匆匆拢好折子,便追着皇帝步伐,一路绕到屏风后头。
内殿里烧着地龙,四下皆有暖意浮动,与殿外秋寒瑟瑟全然是两个光景。四角立着的鎏金铜鹤嘴里,正吐出袅袅安神香。
无须晏绪礼张口吩咐,尚盈盈便心领神会地走上前,替他褪下那身石青团龙缂金外袍。
见尚盈盈围着自己忙活,晏绪礼便如往常般,垂睫偷看她。视线落在那双红润唇瓣时,皇帝眼阔逐渐柔软。
待尚盈盈伸手来解盘扣时,晏绪礼略微抬颌,喉结却不自觉地滚动几下,蹭过领口粗粝的金丝。
尚盈盈指尖一顿,忙后退半步,低眉顺眼地问道:“万岁爷可是口渴?奴婢这就去给您斟杯茶。”
不准尚盈盈乱跑,晏绪礼抬手按住她肩膀,将她轻轻扳正回来,面对着自己。
“茶水不急,让你那个小尾巴送来便是。”
晏绪礼嗓音低醇,又逢夜深,透出些疲惫哑意,“今儿个朕歇得晚,你便留在殿中守夜。”
被皇帝单掌扣在原地,尚盈盈耳尖泛红,又逃脱不开,只好欠身应下:
“是,奴婢遵命。”
“还有……万岁爷,奴婢手下那个宫女叫酌兰。”
尚盈盈到底没忍住开口,纠正皇帝不合宜的称呼,心里头悄悄腹诽:她又不是小猫小狗,怎么会长尾巴呀?
紧接着,尚盈盈又不禁犯起愁来。
今晚好像应是莺时过来守夜,等会儿她该不会以为,自己故意抢她差事吧?
-
头一回进殿守夜,尚盈盈谨小慎微地蜷在榻边,整宿都不敢合眼。却不料晏绪礼当真只是就寝,一夜眠至次日寅时,都没有折腾她端茶倒水的意思。
捱到天刚蒙蒙亮,尚盈盈便蹑足溜出内殿,与侍奉更衣的来寿交接差事。
来寿见玉芙从殿里出来,顿时又惊又喜地瞪大了眼,随后笑容变得微妙起来。
尚盈盈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忙逃回下房里眯回笼觉去了。至于这短短一夜间的兵荒马乱,自然是全都抛去脑后。
那晚稀里糊涂的交谈,宛如往平静深潭里投下颗石子,水面摇动几下,便再无波澜。此后一连数日,尚盈盈仍是白日里正常当差,晚间则回下房里绣花做活。
晏绪礼心里数着日子,盘算着今日怎么也该轮到玉芙当值,特地早早料理完朝政。甚至没用来寿替他更衣,便提步踏进寝殿。
进殿后,晏绪礼状似不经意地往角落一瞥,却发现守夜宫女仍不是玉芙。心头原本那些愉悦之情,顿时一扫而空。
而被皇帝破天荒地看了几眼后,莺时心中欢欣若狂。莫非她苦等数月,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数月以来的困顿总算熬出了头,莺时竭力忍住激动神色,朝晏绪礼福了福身,柔声搭话:
“万岁爷可要用茶?”
晏绪礼沉吟半晌,淡淡“嗯”了一声,心道玉芙既躲着不守夜,那这茶水,总归是她沏的吧?
得了皇帝应允,莺时愈发喜不自胜,更确信自己要飞上枝头,连忙转身去茶案边,端回一盏西山白露。
莺时将腰肢儿放得极软,弱柳扶风般轻移上前。只可惜晏绪礼眼也没掀,便抬手接过茶盏。
香茗入口,晏绪礼品摩一番,尝出确实是尚盈盈的手艺。
半晌,晏绪礼兀自轻哂一声,烦躁心绪稍稍缓和,心道算她机灵,没落个偷懒的把柄在他手上。
察觉皇帝今日格外柔和,莺时只觉机会就在眼前,不容错失。她大着胆子,柔媚地跪在脚踏上,伸手便欲替晏绪礼脱靴。
睨见忽然闯入视线的一双手,晏绪礼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腿。
“不必,退下。”晏绪礼声音冷淡。
莺时窘迫地怔住,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顺势攀住晏绪礼袍摆。
“万岁爷,夜已深了,奴婢替您更衣吧。”
晏绪礼委实被吵得不耐烦,他垂下眼眸,冷冷地扫了莺时一眼:
“你是谁?今夜怎么是你进来伺候?”
莺时眼前一亮,连忙回道:“回万岁爷的话,奴婢名唤莺时,是乾明宫掌事姑姑之一。”
“奴婢虽为掌事,但平日里只在外头当差。内殿的事儿,都是玉芙姑姑一人在管,从不叫奴婢们插手……”
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委屈,仿佛在朝皇帝告黑状,指责玉芙踩着底下之人往上爬。
莺时正低着头暗自窃喜,殊不知皇帝听到她报上名字后,眸光便陡然一厉。
施施然拂袖起身,晏绪礼自上而下审视着莺时,忽而冷笑一声,道:
“原来是你。”
-
人在这世上,无论走到哪儿,都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有人在殿里舒舒服服地守着地龙、卧着锦褥,自然就有人苦哈哈地站在外头吹冷风,熬着漫漫长夜。
进殿替皇帝守夜的差事,早已被莺时与墨歆分去。但每到该上值的时辰,尚盈盈也不会推脱躲懒,譬如这会儿,她便正跟酌兰在茶房里待着。
此刻夜深人静的,四下里也没个声响。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尚盈盈便教起酌兰揉花做胭脂。
她把花瓣儿细细碾碎,又淋上草灰水,添上去子的酸石榴,一点点地揉搓出汁液。
酌兰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满脸都是崇拜:“姑姑,您怎么什么都会呀?”
“这算什么?”尚盈盈笑了笑,盖起手边的搪瓷碗,“但凡是宫里的姑姑,哪个身上没点儿真本事?”
“在宫里当差,平日里便要多学多问,姑姑们都很愿意教导小丫头。”尚盈盈顿了顿,又补充道,“就像你莺时姑姑,虽说素日脾气差,但她还会雕梅核呢,那可是门难得的手艺。”
酌兰撇撇嘴,心道她才不会跟莺时请教。落到莺时手心里,哪怕长出三个小身板儿来,那都不够挨打的。
自打入秋后,京城里便一日凉似一日。
来寿在外头当值,冻得浑身直哆嗦,便搓手晃进茶房里,想着讨碗热茶喝。
打眼瞧见玉芙,来寿不由愣了下,回头瞅瞅东边殿门,又瞅瞅玉芙,脸上顿时露出不忿神情。
来寿清了清嗓子,揣袖问道:“玉芙姑娘,您怎么在茶房呢?这冷飕飕的天儿,您合该进殿里头侍奉万岁爷去啊。”
尚盈盈手捧生绸袋子,嗫嚅着不知该如何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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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是谁挤兑您了?”
见玉芙没吭声,来寿脸色铁青,心里气得跳脚咒骂,上前便要拉着玉芙往外走:
“您现在就跟咱家过去,咱家便是同金保撕破这张老脸,今夜也得送您进殿守着!”
尚盈盈见状赶忙拦住来寿,将手里的绸袋子递给酌兰:
“酌兰,你把这个挂到外头晾着。”
暂且将酌兰打发出去,尚盈盈这才回身给来寿倒杯热茶,笑吟吟地说:
“大总管息怒,您快吃口茶歇歇。”
“乾明宫里谁能给奴婢气受?奴婢只是觉得在这儿挺好的,茶房里又不冷,还能陪大总管说说话儿。”
尚盈盈语气轻快,显然是自得其乐。
“嗐唷,我的姑奶奶,您陪我说个什么劲呐?”
来寿干笑两声,简直不知该说她什么是好。
瞧玉芙这副不上心的模样,当真是要急死太监。来寿愁得在地上直打转,猛地一跺脚,想着索性豁出去了,过后万岁爷要怪罪,他咬牙扛着便是。
来寿回身凑近尚盈盈,压低声音问道:
“玉芙姑娘,咱家就问您一句,您当初是不是为了潘太嫔,夜闯太医院来着?”
尚盈盈早被来寿转得眼晕,忽然听得这样一句,当真是心头猛跳,头脑立马便清醒过来。
“这……这都是去岁之事了,大总管如何知晓?”尚盈盈惊讶反问。
“夜闯宫禁,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宫正司当时没来捉您便罢了,过后连问都不曾问上一句,姑娘就不觉着奇怪?”
来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尚盈盈,将当日情形一五一十吐露出来:
“那日咱家陪着主子爷回东宫,正巧在路上撞见姑娘。主子爷站在门后看了许久,打听清楚缘由后,便着人将此事压下来,又特地吩咐赦了您!”
“玉芙姑娘,您这条小命儿能保住,那可全仰赖主子爷天恩浩荡。”
来寿轻描淡写地落下最后一句,剩下的让玉芙自己去琢磨。
万岁爷当时还是储君,插手皇父后宫之事,是何其敏感,又为她担着多大风险?
尚盈盈听罢,眼神发直地怔在原地,竟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承了皇帝天大的恩情。
“姑娘就听咱家一句劝,万岁爷对您,那真真儿是用心良苦。”来寿趁热打铁道,“您平日还跟躲洪水猛兽似的,处处避着万岁爷,您说怹心里能舒坦吗?”
来寿苦口婆心地劝着:“姑娘可别再跟万岁爷别扭了,好好儿报答才是正经。”
“大总管说得是……”
骤然得知真相,尚盈盈心里一团乱麻,局促地垂眸摆弄着茶案,连沏茶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来寿暗自瞧着玉芙神情,心道这事儿不能拖,再让她慢慢消化,指不定又夜长梦多。
“玉芙姑娘,您快把这茶送进去吧,说不准万岁爷正等着呢。”来寿将茶盘塞进尚盈盈手里,半哄半推着让她往外走。
尚盈盈端着热茶,一步步朝寝殿门口靠近。却好似近乡情怯一般,不知该如何面对晏绪礼。
二人还没走到阶下,却听殿中传出“哗啦”一声响,仿佛是茶盏碎裂,在静夜中格外清脆刺耳。
尚盈盈本就心神不属,此刻骇得手一抖,茶水差点儿洒了出来。
来寿也不知出了何事,连忙扶稳玉芙臂肘,惊疑不定地朝殿里张望。
下一瞬,便见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钻出殿门。
抬眼瞧见玉芙,小太监忙加紧脚步迎上前,肝儿颤地禀道:
“玉芙姑姑,万岁爷命您即刻过去!”
40-50
第41章 第41章宝林可使得?
微哑含笑的嗓音落在耳畔,像初春乍暖的风,撩拨得人心尖儿一颤。
尚盈盈混沌的瞌睡被这话轻轻一搅,立时清醒大半。
名分自是不可轻弃,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单纯姑娘,岂会作那全身而退之想?
前番求去,不过是以退为进,试探圣意。若得皇帝挽留,便可借机谋取更利之局;倘或恩断,倒也能挣脱这金丝牢笼。进退之间,皆有妙处。
可偏有人按捺不住,似乎极怕她离去,非要闯进来搅局。
尚盈盈鸦睫微颤,望向近在咫尺的皇帝,忽然又怯得不敢抬首,蜷在他怀里手脚都发软。
她虽谙世事,却不谙情事,此刻真是瞧见晏绪礼就发臊。
尚盈盈轻轻摇了摇头,青丝蹭过晏绪礼肩头,带起阵阵微痒。
晏绪礼原本噙笑的桃花眼,见状暖意霎时褪尽。周身却又带着股餍足意,到底没法儿对尚盈盈不温柔。
既如此,晏绪礼索性掀开帘子,扬声朝外,略带赌气:
“备碗绝子汤来,给里头这位灌了。省得日后留下什么不清不楚的祸根。”
来寿埋头盯着地上花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我的爷!这、这怎么话锋说转就转了?
来寿悄悄掀了掀眼皮,隔着金纱帷幔,影影绰绰瞧见里头的动静。
正琢磨着是该应声还是该装聋时,却见帷幔之后,忽地探出一条莹白细腻的藕臂,勾住皇帝脖颈。
那胳膊细伶伶的,肤光胜雪。美人镯滑落下来卡在腕骨,往上寸许的地方,却印着淡红圈痕。显见是昨夜情浓之时,被皇帝攥了许久才硌出来的。
软玉温香,带着昨夜痴缠的余韵,就这么扑了上来。
来寿眼皮子猛地一跳,心道:
得!这又是打情骂俏呢。
他赶忙把腰一猫,踮起脚尖儿,悄没声儿地退了出去。至于旁的事,过后再说吧,这会儿说不准又得烧水了!
垂幔之后,又是另一番缱绻光景。
尚盈盈埋在皇帝颈窝里,温软唇瓣拂过他下颌,讨好轻蹭:
“万岁爷息怒,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晏绪礼故意冷着脸,显然余怒未消:
“那你是什么意思?”
发觉晏绪礼不搂自己,尚盈盈又往他怀里钻了钻,指尖搭上他胸膛,委屈叽咕:
“奴婢只是不想和万岁爷分开住。奴婢来御前已近一年,您忽然撵奴婢出去,奴婢还不习惯呢。”
这话像是一捧琼雪,浇熄了晏绪礼心头大半火气。
晏绪礼垂眸,瞧着怀里这看似娇怯,实则胆子不小的女子,兀自轻笑一声。
大掌不由分说地覆上她胸前那团绵软,狠狠揉搓两把,晏绪礼轻斥她:
“娇蛮。”
尚盈盈大惊欲躲,脸颊霎时飞上两抹酡红,直道青天白日的,怎能当真上手呢?
瞧尚盈盈这副模样儿,晏绪礼心头那点儿别扭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燥热。
“算你还有点儿良心,”晏绪礼哼笑道,“就这么想时时瞧见朕?”
尚盈盈埋在晏绪礼怀里,闷闷地点头。心道她才不想瞧见这坏皇帝,只是在他身边才更能得到庇护。
“你前几日不是出去闲逛了?后头那个流萤小筑,空着也是空着,等叫宫人收拾出来,你就先住那儿。”晏绪礼环着尚盈盈的腰,不老实地轻揉,对谈天儿之事已经浑不留心了。
流萤小筑离快雪时晴斋极近,穿过一道月洞门便到,确是个时时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好地方。
尚盈盈闻言,心头一松,住处这头算是妥当,位份也得想法子求个高点儿的。
迁思回虑后,尚盈盈悄悄躲开晏绪礼不安分的大掌,伏去他肩上佯哭告状:
“万岁爷,文妃娘娘先前同奴婢说了好一会子话,可吓着奴婢了……”
晏绪礼心痒难耐,随口问道:
“文妃?她何时寻你说过话?”
“就是二月初,娘娘带大皇子来给您请安那回,”尚盈盈含含糊糊地说道,“奴婢在外头伺候,娘娘偶然瞧见,便提点了奴婢几句。”
晏绪礼眉峰微挑,眼底掠过了然。
怪不得那阵子她忽然闹着要去六尚局当差,莫非症结在这儿?
总算不再心猿意马,晏绪礼正色几分,问道:“她都跟你嚼什么舌根了?说来朕听听。”
尚盈盈心里飞快盘算着措辞,煞有介事地说道:“娘娘说万岁爷心里头,大约是瞧不上奴婢这样出身低微的宫人。”
尚盈盈声音越发轻细,带着怯意:“便是侥幸得了恩宠,日后也不会给什么正经名分的……”
说到这儿,便恰到好处地顿住,只余下低低的啜泣声。仿佛后头的话太过不堪,她不敢再说出口。
这些话诚然是假的,但也甭怪她往文妃身上泼脏水,之前不过是忍一时威胁,真当她在宫里白吃了八年饭?
晏绪礼闻言,先是面色一沉,心头顿时涌起恼怒。
可这把火烧着烧着,却又察觉些不对劲。晏绪礼眯起眼,细细打量起怀中梨花带雨的尚盈盈,恍然差点儿上了这骗人狐狸的当。
尚盈盈惯会装模作样,便总叫人觉着她纯然娇怯似的。实则瞧她做的事儿,一桩比一桩胆大。
文妃几句话能把她吓破胆?攒到如今才告状,是怕直接同他说,他会顾念大皇子,而袒护文妃吗?
晏绪礼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却也不点破,默默纵容她算计自己。有心眼儿挺好,如此才能叫他放心。
但想到连月来的煎熬折磨,只为这么一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晏绪礼还是禁不住恨得牙痒痒。
“那你是怎么想的?”晏绪礼倾身,惩罚似的轻咬她耳垂,“你觉得朕会给你什么位份?”
尚盈盈默默忍受皇帝泄愤,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试探:“宝林可使得?”
晏绪礼眸光幽暗几分,盯着尚盈盈看了半晌。
尚盈盈身子微微发颤,既有期待,又有惶恐。她知道讨的有些高,一般选秀进宫的官家小姐,初封也不过是宝林而已。
晏绪礼忽然低笑起来,那笑声沉沉的,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意味。
下一瞬,晏绪礼竟是轻按尚盈盈肩膀,将她放回柔软锦被堆里。
晏绪礼撑在尚盈盈身侧,微微俯首,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耳廓,嗓音喑哑蛊惑: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这话里的暗示之意,再明白不过。
尚盈盈吓得一哆嗦,方才那点儿算计和希冀,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尚盈盈连忙爬起来想溜,这会是真欲哭出来,哪里还有方才半分镇定:
“万岁爷饶命,奴婢不敢讨要宝林之位,您随便封个采女、选侍……什么都成。”
尚盈盈语无伦次地求饶,晏绪礼的本事,她昨夜已经领教够了。再来一回,只怕真要散架。
晏绪礼一把捞住尚盈盈腰肢,将她拖回软枕前趴着。方才已让过她,这会子也该轮到他反将了吧?
“那怎么行?好不容易拾起来的志气,怎么说灭就灭了?”晏绪礼将破欲破地点她两句,便探指进衾被里。
尚盈盈拼命蜷着腿,呜咽告饶道:“不成了,真不成了。”
晏绪礼慢条斯理地揉捻,笑道:
“哪儿不成了?分明还好端端的。”
过了一会儿,晏绪
礼搓了搓指腹,将润泽甜浆抹去软雪上,不轻不重地掴了一巴掌,沉声道:
“撒谎。”
尚盈盈伏在软枕上,也察觉出自己情难抑止,但她又不知怎么办,只好羞耻地哭出来:
“万岁爷,奴婢跪不住了。”
晏绪礼这时候最有耐性儿,伸手扶着尚盈盈的腰,替她摆了个舒适卧位:
“那就不跪,趴着就成。”-
快雪时晴斋内春色正浓,外头却是天光万顷,夏日暑热渐有复起之势。
涵虚太清池边,宫娥奉茶递香、捧醴端馐,来往穿梭于亭台水榭之间。
“今儿幸得皇后娘娘相邀,不然嫔妾上哪儿去瞧这么好的牡丹?”
虞姿手执芙蓉红美人扇,掩唇与众人说笑。
众嫔妃闻言,皆含笑应和,说些“托娘娘的福”、“感念娘娘菩萨心肠”云云。
原是来行宫避暑后,朝臣们往来裕华山多有不便,按往年旧例,便改作三日一朝。
皇后有样学样,顺势免了晨昏定省,博个体恤宽仁的贤名,只偶尔叫上嫔妃们赏花游船。
邵才人走到姚黄牡丹前,捏着帕子虚点花瓣,笑吟吟地说道:“从前嫔妾在家中时,也曾见母亲重金求得百余株牡丹,却半点儿不及御苑里这一枝。到底是天家富贵养出的仙葩,果然非凡品可比,嫔妾今日也算沾着娘娘的福气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由暗自瞥她。谁听不出邵鸾儿明面上自谦,实则暗中夸耀家底殷实?
那一身的野心,都起在名字上了,脑子倒是半点不长。
“大伙儿都是承万岁爷恩泽,今日瞧得开怀便好,往后也可常来。”
傅瑶还不至于跟个十来岁的丫头计较,只搭着彤珠的手,慢悠悠朝亭子里走去。
正迎面吹着杨柳风,众人忽听池畔“咚”的一声响。
傅瑶回眸一瞧,原是邵鸾儿髻间钗环簪得忒满,方才挤着上前,不慎滑脱支金镶珠花蝠簪。
溅起的几朵水花,还不巧打湿了贵妃裙摆。
柳濯月本就热得心烦,见状啪地一摔团扇,竟似要朝邵才人发火儿。
邵鸾儿当初进宫时,便是分在柳濯月位下学规矩,天生就是贵妃一派的人。
心道外人面前还是莫起内讧,虞姿忙笑盈盈地打圆场:
“遇水呈祥,这可是好兆头,贵妃娘娘是要有喜从天降呢。”
说罢,虞姿命宫女将团扇拾起来,半挽着贵妃去亭子里乘凉。
至于邵才人那金簪子,让她自己想招儿去捞吧。众人皆嫌弃她,只当作没瞧见,还遗憾怎没能叫贵妃发落她一番?
盛妆宫妃们齐齐朝亭中涌去,柏筠宁不愿同人挤着,便自己落在后头赏景儿,不成想居然有人同她想到一处。
侧眸瞧见顾令漪,柏筠宁含笑搭话道:
“顾嫔妹妹怎不跟到前头去?”
“前头脂粉味儿太冲,嫔妾只想同慧嫔娘娘作个伴儿,娘娘不会嫌嫔妾吧?”顾令漪笑着应声。
“这是哪儿的话?”柏筠宁抬起纱帕掩唇,心道顾嫔和贵妃虽都是将门虎女,性子却是天差地别。
“听闻昨儿是顾妹妹生辰,本宫骤然得知,身边却没带什么像样的馈珍,日后回宫定当补上。”柏筠宁轻声说道。
“娘娘客气了,您昨日所赠玉簪荷花图,便已然极好。”
顾令漪说着,眼风随意一瞥珠玉桥头,竟见来寿喜笑盈腮地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溜儿小太监,手里皆捧着红木雕漆食盒。
“哟,奴才给二位嫔主儿请安。”来寿也瞅见她俩,连忙端着拂尘上前行礼。
柏筠宁淡笑命起,又瞧了瞧那些食盒,问道:
“这些是……”
“皇上听闻娘娘们在此赏花,特命奴才送来茶食。”来寿侧身引过一名小太监,将雕漆食盒的盖子掀开一角,“里头恰有数样江南细点,等会少不得要劳慧嫔娘娘指点品鉴。”
认出那碟子里正是豆酥糖,柏筠宁蹙眉思忖,隐约领悟到晏绪礼的意思,却又不禁好奇这是送来提点谁的?
待众人依次在亭中落座,来寿果然笑嘻嘻地上前请安,又命太监们呈摆茶点。
柏筠宁坐在一旁盯着,意外发觉那道豆酥糖,竟是摆在文妃面前。
“文妃娘娘,这豆酥糖是万岁爷特地吩咐给您的,请您仔细品用,莫要辜负万岁爷一番心意。”
众人闻声,顿时投来艳羡目光。文蘅却微觉惊讶,因事出反常,心里又隐隐不安。
见来寿朝自己挤眼,柏筠宁暗叹一声,只好点出这得罪人的话:
“文妃娘娘,这点心上滚着厚厚的黄豆齑粉,您品尝时切莫张口,须得细细含化才是,若不慎吸入喉中,恐会呛咳不止。”
言下之意,似是在警告她“闭嘴”。
文蘅面容微泛苍白,扯唇道:
“多谢慧嫔妹妹提醒。”
正当文蘅暗存侥幸时,来寿一番话彻底叫她死心。
“启禀皇后娘娘,昨夜万岁爷召幸御前奉茶的玉芙姑娘。方才已命内侍监拟旨,册封其为尚才人,明日便来向您请安。”
傅瑶闻言略一挑眉,眼底划过讶色,随即唇角微扬。她原想着要用玉芙那蠢妹妹作筏子,逼她就范,不想这丫头倒是中用,竟自个儿攀上龙榻。虽说出人意料,倒省了她一番周折。
“本宫知晓了,大总管替本宫回句话儿,就说恭喜万岁爷新得佳人。”
傅瑶噙笑端起青瓷茶盏,盏中碧螺春氤氲着袅袅热气,掩去眸底得意之色。
可满座嫔妃们闻言,却是眼红得要命,邵才人率先嗤笑道:“她不过是个卑贱宫女,凭什么一进宫便与我们平起平坐?”
声音不大不小,恰能让众人都听见。
傅瑶此时正满意玉芙,自听不得这种扫兴话。她不紧不慢地搁下茶盏,语气难得重了几分:
“邵才人留心分寸。尚才人从前在乾明宫里侍奉近一年的光景,若论起功劳苦劳来,如何不在众姐妹之上?”
邵鸾儿连皇帝的面儿都没见过几回,立时脸色涨红,讪讪闭口不言。
文蘅端坐在玫瑰椅上,面含浅笑地听着众人闲谈,广袖下指甲却已深深掐进掌心。
玉芙故意透出要调去六尚局的信儿,原来虑量着使缓兵之计。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竟是狠狠摆了她一道。
也怪她大意,从前竟没将这宫女放在眼里。
第42章 第42章如今真是当了娘娘,腰杆……
“奴婢给才人主子道喜啦!”
杏书端着描金红漆托盘,一溜小碎步打帘子进来,眼角眉梢都挂着喜兴气儿。
只见尚盈盈这回可真是鲤鱼跳了龙门,夜里承过雨露恩泽,今儿整个人就跟那新摘的蜜桃似的。皮儿是嫩的,瓤儿是甜的,浑身上下都往外冒着鲜灵劲儿。
尚盈盈颊上飞起两朵红云,接过粉彩鸳鸯卧莲碗时,手指还没什么力气,不禁娇慵嗔道:
“杏书姐姐快别臊我了。”
粉彩瓷碗里盛着热牛乳,奶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尚盈盈瞧着殿里没人,也顾不得用羹匙,捧着碗便啜饮起来。
杏书见状扑哧一乐,倚在尚盈盈身边揶揄她:“才人可慢着点儿,仔细烫着舌头。瞧这架势,别是饿坏了吧?”
尚盈盈一口气儿用了小半碗,这才觉着五脏六腑熨帖些,闻言顿
时委屈嘀咕:“姐姐你快别说了。万岁爷也就后半夜赏了几块枣泥糕、半碗杏仁茶,之后便……”
话到这儿突然卡了壳,尚盈盈脸上直发烧,又小声补了句,跟做贼似的:
“得亏料理朝政去了,要不这会儿还指不定怎么折腾人呢。”
杏书捂嘴直笑,连声说:“这是好事儿,万岁爷稀罕您呢。”
这厢笑罢饮罢,杏书扶尚盈盈坐去妆镜前,重新替她挽个像样发髻:
“我方才顺道去瞧了,流萤小筑都已经收拾利索。就是摆设上还差些意思,瞧着怪冷清的。”
流萤小筑其实就是皇帝歇驾的龙窝儿旮旯,从前也曾有先帝宠妃住进去过。只是如今这位爷无心后宫,众人都以为用不上,便没提前布置。
“横竖就是个落脚地儿,过阵子还得回紫禁城里去。”尚盈盈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等回宫后,她大抵是要随主位娘娘住的,到时又当傍上谁呢?
说着,尚盈盈眼风往窗外一扫,轻轻努嘴儿。
杏书素来机灵,见状立马会意,蹑手蹑脚地去把支摘窗掩严实,只留道缝儿观察外头动静。
杏书转回来压着嗓子,发问道:“才人是有什么体己话儿?”
尚盈盈微微颔首,回榻里坐下,这才轻声说:“杏书姐姐,有桩事儿我琢磨了一宿,总觉着蹊跷……”
随后,尚盈盈便把家里妹妹遭人陷害、娘亲奔来求救,还有那袋打了水漂的金子,一五一十说了。
杏书听得眉头拧成个疙瘩,不禁咂舌:天爷哟,尚盈盈之前还没正经承宠呢,家里便遭了这么大难。
“才人放心,”杏书赶紧宽慰,“有万岁爷在,保准儿能放二姑娘出来,您可千万别着急上火……”
“我倒不担心这个,”尚盈盈摇首道,“只是觉得这事儿透着邪乎。”
“姐姐你说,那可是实打实的一袋金锭子,就算县太爷和崔家再贪,也该满意了不是?怎么送去衙门里,就跟石沉大海一般?”尚盈盈捻指沉吟,说起来还不禁肉疼呢。
“既不图财,那便是图人呗。”杏书立马接道,“才人瞧这祸事,是因您牵扯出来的?”
尚盈盈抿唇思忖,终是说了同文妃的过节,与杏书一同盘道:“当日文妃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想叫我离开。后来我放信儿要去尚仪局,她大抵是被我稳住了,按理说不该再费心害我。”
“更何况眼下这情形,倒像是有人故意拿家里事儿绊着,逼我非得争宠不可……”
虽说时机不大对,但杏书还是不禁感叹:“您昨夜和万岁爷做那档子事儿,竟还有工夫想这许多,看来万岁爷还是留情了呀。”
这话儿一说出口,自然遭尚盈盈羞瞪。杏书掩唇轻咳,见她心中似乎有谱儿,便问道:“您自个儿想着,应当是谁的手笔?”
想起文妃曾言勤妃家破人亡之事,尚盈盈抿唇犹豫,终是用气音儿说道:“若论这雷霆手段,倒像是坤仪宫那位。”
“可她如此大费周章,又是图什么呢?”尚盈盈百思不得其解。
眼瞅着明日便要去拜见傅皇后,尚盈盈心中迫切地想要弄清楚,皇后究竟意欲何为?
“人有三寸气在,便会有所求。就是那泥塑的菩萨,还要个金身供奉呢。”
杏书倒觉着有可能,便续下去猜道:
“后宫女子所求,左不过恩宠与子嗣。恩宠她自不必争,如此算来,中宫无子,兴许是块儿心病?”
尚盈盈双眸一亮,心底猛然抓住个念头,说出口又有些毛骨悚然:
“杏书姐姐,主子娘娘会不会是……不能生养了?”
如此便能解释,皇后为何对勤妃恨至如斯地步,又为何非要逼尚盈盈侍寝,还有那莫名其妙的赏银示好。
杏书听罢,顿时吓了一大跳。她从前侍奉先帝宠妃,自然练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对于东宫里的事儿,倒也略有耳闻。此刻她忙绞尽脑汁,替尚盈盈搜罗些蛛丝马迹。
“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杏书忽然想起什么,默默吞咽道:
“皇后娘娘做太子妃那会儿,曾生过一场大病,无端将养了好几个月。后来先帝爷龙驭宾天,她这才露面出来主事。我远远瞧见过一回,只觉她通身气派虽还在,眼睛里却没神儿似的,就像个内里掏空的纸人儿。”
这好像更能佐证尚盈盈的猜测,但凡此种种,都只是从文妃话里拼凑出的东西,未必就是真相。
尚盈盈苦恼地揉揉眉心,叹道:“咱们冷眼瞧着,文妃不还是皇后的人么?”
“若是如今一个要捧我,一个却要踩我,想来她俩之间的关系,并非明面上那样简单,里头估计还有弯弯绕绕。”
“既有当太后的机会在眼前,谁会甘心做个太妃呢?”杏书轻声说道,“而一枝独秀,更好过两宫并尊。”
尚盈盈默然垂睫,胡乱将水青披帛往臂弯里一挽,盘算着静观其变-
这会子有杏书陪着,尚盈盈便惦记往流萤小筑里打个转儿。
刚跨过门槛,就觉着这地界儿清幽得紧。窗外几丛翠竹影影绰绰,筛下来的天光跟揉了金粉似的,软软铺在黛砖地上。屋里已拾掇得窗明几净,连个灰点子都找不见。
尚盈盈摸了摸榻上玉竹簟席,凉丝丝的还挺受用。正要落座歇歇腿,忽听得外头珠帘子轻碰,打眼瞧去,竟是酌兰寻她进来。
酌兰规规矩矩道个万福,声音清脆讨喜:
“奴婢给才人主子请安,才人万福。”
尚盈盈不禁莞尔,忙伸手扶酌兰一把:
“快起来说话。”
正要问来意,却见酌兰一双杏眼亮得像琉璃灯盏,开门见山地恳求道:
“好主子,奴婢想跟着您当差。”
尚盈盈被这话逗笑,拉着酌兰到自己跟前,轻点她鼻尖道:
“你这丫头莫不是糊涂油蒙了心?御前差事可有多少人眼红呢,你倒要往我这火坑里跳?”
“何况你若跟了我,万岁爷跟前儿又要谁伺候去?”
她自个儿前路如何,眼下尚还两说,又怎好拉酌兰进来蹚这浑水?伺候皇帝那是天大的风光,跟着她这刚承宠、根基未稳的小才人,前途未卜先甭提,还指不定要受多少闲气呢。
酌兰一梗脖子,顺势蹲在尚盈盈身前,仰脸儿说:“万岁爷跟前伺候的人乌泱泱一大片,哪里就缺奴婢这号人了?倒是您这儿孤孤单单的,奴婢实在放心不下。”
尚盈盈目光沉静地望着酌兰,轻声问道:
“你若当真铁了心要跟我走,那太皇太后那边,你又预备着如何开交?”
酌兰听罢,一脸的迷茫不解:
“这跟老祖宗有什么干系?”
这话一出,俩人顿时大眼瞪小眼,没奈何僵住了。
酌兰眨巴眨巴眼,突然“哎呀”一声,俏脸涨得通红,竟顺嘴喊道:
“姑姑!”
这一声“姑姑”喊得既委屈又亲近,倒让尚盈盈怔了怔。
“您平日里就是这样想奴婢的?”
酌兰跺了跺脚,又羞又恼地解释:
“老祖宗早就不理事儿了。奴婢是内侍监正经调拨过来伺候万岁爷的,哪里就存了那些个腌臜算计!”
尚盈盈见她这般模样,方知是自己想左了,脸上登时有些讪讪。正要赔不是,却见酌兰一头扎进她怀里,俨然是只撒娇的猫崽子:
“奴婢不管,奴婢就是要跟着您!姑姑待奴婢这般好,便如同奴婢的亲娘一般。如今姑姑做了才人主子,奴婢往后,更得将万岁爷当成家里的老爷子那般敬着、远着、好生伺候着!”
“若有半分歪心邪念,便教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浑说什么呢?”
尚盈盈忙不迭去捂酌兰的嘴,扭头跟杏书对了个眼神,俩人都瞧见彼此眼里的哭笑不得。
谁料正这当口,晏绪礼没叫人通传,已然悄无声息地踱到了门槛儿上。
他本是念着晌午前温存,特意寻过来瞧瞧尚盈盈,哪成想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那丫头片子石破天惊的一句“将万岁爷当家里老爷子敬着”。
晏绪礼身形僵住,面上神情未变,唇角却几不可察地抽搐一下。
敢情他昨夜刚跟媳妇儿敦伦燕好,今儿个就平白无故喜当爹?还是这么大个闺女。
来寿跟在后头,闻声憋笑憋得直打
颤,赶紧重重咳嗽一声,扯着尖嗓子唱道:
“万岁爷驾到!”
这一声儿嚎出来,惊得屋里三人魂儿都飞没半截,赶忙起身迎接圣驾。酌兰更是膝盖一软,“咚”地就跪瓷实了。
尚盈盈眼帘颤动,正撞见门上那道颀长身影。晏绪礼一袭绀青直裰,西晒日头斜剌剌打进来,照得襟前那片团龙金光迸射,熠熠生辉。
尚盈盈像被灼了眼,忽然羞怯地躲开目光,蹲身道:
“嫔妾给皇上请安。”
晏绪礼甫一望向尚盈盈,便什么都浑忘了。只见她那眉眼含春的模样儿,就算挽着燕居懒髻,纱衣与披帛皆是素色,竟也跟脱胎换骨一般。
晏绪礼喉结暗滚,抬指轻挥,来寿立马知趣地带着众人退个干净。
待屋里只剩下二人,晏绪礼这才上前几步,轻轻扶住尚盈盈手腕。顺势一带,便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抱去软榻上坐着。
软榻上铺着玉竹簟席,本是凉爽宜人,此刻却仿佛被什么点着了似的,热意从两人相贴之处,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一时间,谁也没先开口说话,只余浅浅呼吸声交织。
尚盈盈被晏绪礼圈在怀中,皇帝身上的气息萦绕在鼻端,又霸道地钻入她四肢百骸。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放在笼屉上蒸着一般,从脖颈红到了耳根。
尚盈盈只得把头埋得更低,臊眉耷眼地盯着自己裙上绣花,压根儿不敢抬眸瞧晏绪礼。
见尚盈盈这般模样,晏绪礼心头愈发柔软,不禁捻来她一缕青丝,绕在指尖把玩,低声笑问:
“昨儿不还是牙口利得很,怎么今日见朕,反倒怕生了似的?”
这话入耳,尚盈盈脸上愈烫。她一瞧见晏绪礼,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风月情事,想起那些羞人纠缠和索求无度。
难为情地揉揉皇帝肩头,尚盈盈暗自发誓再不咬他了。指尖沾上皇帝温度,尚盈盈浑身发软,连骨头都酥了半边。正羞窘无措间,忽觉颈间一热。
晏绪礼低下头,唇瓣贴覆上来,沿着她纤秀锁骨一路向下,最后停在那微微起伏、隔着薄纱亦能窥见轮廓的柔软胸脯上,轻轻吮吻。
尚盈盈慌忙扶住晏绪礼的肩,小声嗔拒:“嫔妾明日还要拜见主子娘娘呢,您别胡乱起来就没个章程。”
晏绪礼轻“啧”一声,徐徐调笑道:“如今真是当了娘娘,这腰杆子都硬气不少,连朕都要教训几句。”
晏绪礼这话一出口,尚盈盈那双狐狸招子顿时瞪得溜圆,下意识想起今早晏绪礼说她“娇蛮”。她不服气地掀起眼帘,恰撞进晏绪礼深潭似的眸子里。那瞳仁黑得发亮,里头分明映着个鬓发微散的人影儿,可不就是她自己么?
四目相视,两人就这么鼻尖对鼻尖地僵住了。
尚盈盈眼睁睁地瞧见,晏绪礼眸底浮起玩味,目光从她微颦眉心滑到红润唇瓣,好似用眼神在剥脱她的衣裳。
尚盈盈慌怯地垂下眼睫,小声替自己辩解:
“嫔妾冤枉,嫔妾哪儿敢教训您呐?”
尚盈盈挣动间衣襟松了寸许,露出锁骨上星点红痕,原是晏绪礼昨夜叼着那处皮肉留下的印子。
晏绪礼突然伸指按上那点嫣红,惊得尚盈盈倒抽口气。他却不依不饶地追着她躲闪的眼神,非要看进她眼底最羞人的那汪春水里去。
两人目光缠作一处,一个带着促狭追问,一个含着欲拒还迎的娇怯,难解难分。
“嫔妾笨嘴拙舌的,您别总拿话儿刺嫔妾,动不动就揪着嫔妾的话头小题大做。”尚盈盈用指尖推推晏绪礼胸膛,软声嗔怪道。
话音刚落,就见晏绪礼眼神微微一动,嘴唇翕合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而后,晏绪礼用一种颇为奇怪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尚盈盈:
“你这副模样儿……”
尚盈盈竖着耳尖听下文,晏绪礼却突然凑得更近,温热鼻息喷在她耳廓,话说到一半却故意停住,存心要引她抬眼。
尚盈盈果然着了道,忍不住偷偷向上觑他。偏生晏绪礼又突然退开半寸,害得她扑了个空。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顿时浮起恼意,倒比春水还潋滟。
晏绪礼愉悦发笑,终于缓缓开口:
“你这说不过就耍浑的赖皮样儿,当真很像顾靖之。”
顾靖之?顾小王爷?
尚盈盈脸上热辣辣的,抬手捂住脸儿,心里一片兵荒马乱:
好端端的,忽然拉人家出来干嘛?平素一提起来,晏绪礼便要吹胡子瞪眼睛的,如今偏要在这等耳鬓厮磨时翻出来说道,就是存心臊她!
第43章 第43章朕尝着可比蜜煎樱桃还甜……
好不容易得了自己的小宫室,虽并不多奢靡华丽,但尚盈盈自己瞧着舒心惬意,任凭晏绪礼软磨硬泡,也不乐意同他回快雪时晴斋住着。
晏绪礼没法子,便命人抱来那床龙凤花被,非要和尚盈盈挤小卧榻。
夜里俩人在一块儿挨挨蹭蹭,便又要滚出火儿来。尚盈盈惦记着明早请安,忸怩不肯就范。晏绪礼只好浅尝辄止,与她顽闹过一回便歇下。
翌日送皇帝去朝议前,尚盈盈手脚发软地替他更衣,墨缎青丝披在身后,薄纱寝衣下隐约透着葡萄紫抹胸。
晏绪礼愈看愈心痒,忍不住想偷香窃玉,却被尚盈盈伸指抵住胸膛。
将尚盈盈透红的脸儿扳回来,晏绪礼好笑地问:
“怎么连亲一下都不肯了?”
“您昨夜那般、那般荒唐……竟还好意思问嫔妾。”
尚盈盈声音越来越细,轻轻挣开晏绪礼揽在她腰间的手,羞恼地扭过身儿不敢见人。
皇帝昨儿干嘛要舔她呀?他自个儿身上又寻不见痛快,偏把她弄得雨打海棠。再说了,他就不嫌脏吗?
反正尚盈盈如今是见不得皇帝的唇舌,也不肯同他亲吻。
“你还嫌自个儿腌臜?”
晏绪礼握拳抵唇,闷声发笑,没成想服侍她一回,倒弄得她很不领情儿。
见尚盈盈不肯回来,晏绪礼索性追过去,欺身将她抵在妆镜前,薄唇擦过她耳垂:
“朕尝着可比蜜煎樱桃还甜呢。”
眼瞅天色都快大亮,尚盈盈忍着羞臊听皇帝说完,见缝插针地劝道:
“您快去前头议政吧,甭耽搁了时辰。”
“你也是。去请个安便回来,别在外头瞎转悠。”
晏绪礼牵过尚盈盈手腕,在内侧轻吻了吻,不放心地叮嘱个不停:
“她们说什么你都甭信,这宫里只有朕,会一门心思待你好。”
尚盈盈心窝子一热,轻声应道:
“嫔妾晓得。”
将晏绪礼送去门外后,尚盈盈蹲了一会儿,便默默扶着门框子起身,瞧着那道俊拔背影渐行渐远。
人说“伴君如伴虎”,可眼前这位爷,倒像是只被捋顺了毛的大猫。
尚盈盈心里暗笑,又觉出些熨帖。自打进宫以来,她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谁承想在这龙潭虎穴里,竟也叫她摸着了点真心实意的暖乎劲儿。
转念又想,横竖已经走到这步田地。既不能学那窝囊鹌鹑埋头憋死,倒不如把日子往好里过。左不过是个“熬”字,熬着熬着,说不定真能熬出个柳暗花明来呢。
正琢磨间,杏书已带着几个小丫头进来,服侍尚盈盈晨起梳妆。
拨给她的宫人要午后才到流萤小筑,可尚盈盈却等不到那时候儿。常言道“赶早不赶晚”,这请安的规矩最是马虎不得。好在皇帝要去前朝议事,她索性就势儿将御前宫女借来使唤着。
瞧见杏书要把珍珠云肩往她身上搭,尚盈盈连忙推辞,小声说:
“杏书姐姐,这也忒张扬了吧?等会儿叫人瞧见,倒要笑话我眼皮子浅。”
“主子如今是正经八百的才人了,多少人嫉妒得眼红牙痒痒呢。”杏书边替尚盈盈整理珍珠云肩边道,“您就是披个麻袋片子出门,那些个碎嘴子也得恨得咬手绢儿。皇后娘娘那儿指不定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索性摆出个金尊玉贵的款儿来,也省得叫人小瞧了去。”
伺候宠妃还属杏书在行,尚盈盈暗自嘀咕两句,便也只好依她。
到底是夏日天长,这会儿才过巳时,那日头就晒得人发昏。杏书从旁扶着尚盈盈,雄赳赳地踏出流萤小筑,这便往皇后住着的“琼华映月”去了。
这时候行宫里已有了动静,各院嫔妃们最爱这个
时辰串门子。尚盈盈只一路走来,便碰上好几个小嫔御,除却从东宫跟过来的那几位,余下都是些半熟脸儿的宝林选侍。
尚盈盈这才人位份,放在先帝那朝膝盖都得跪烂,如今竟都要频频受别人的礼,等转过云梦廊才逐渐消停下来。
白玉廊柱下,彤珠手里端着都承盘,正支使小太监们搬腾冰鉴。瞧见尚盈盈过来,彤珠忙搁下家伙事儿蹲身:
“奴婢给尚才人请安。”
尚盈盈抬手命彤珠起身,柔声问道:“主子娘娘可起身了?”
彤珠先是颔首,而后迟疑片刻,这才说道:“娘娘正同几位主子在水榭里打马吊呢,才人可要奴婢过去通传一声,请娘娘移驾正殿见您?”
果然不出杏书所料,皇后这儿一大清早就打马吊,显然是有人特地过来,就等着瞧尚盈盈呢。
尚盈盈略一思忖,淡笑说:“不必惊扰娘娘们雅兴,我自去请安便是。”
彤珠欠欠身子,引着尚盈盈来到水榭前。还没等打帘进去,就听见里头金锞子撞盘儿,碰出阵叮咚脆响,掺杂着莺燕娇笑。
敛裙踏过浮桥,尚盈盈步入帘中,但见皇后斜倚在对门的填漆榻上,身后宫女正替她打扇子。
文妃一身蜜合色纱衫,手里捏着把马吊牌,神情还直懊丧。虞嫔则与卞美人凑在一处咬耳朵,信手来挑案几上堆着的瓜果。水榭四角搁着冰釜,凉气混着脂粉香,好不热闹。
“嫔妾才人尚氏,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尚盈盈恭敬垂首,先同皇后行了个大礼。
见尚盈盈懂规矩,傅瑶笑意更实,和颜悦色地抬手:“尚才人快快免礼。都是自家姊妹,往后也别生分了。”
“是,嫔妾多谢主子娘娘。”
知晓皇后心思不善,尚盈盈只作受宠若惊状,拿娇怯又希冀的眼神瞧着傅瑶,愈将她哄得心花怒放。
而后无需旁人引荐,尚盈盈认得诸位嫔妃,便一一福身问安。
待轮到见卞美人时,尚盈盈不知卞美人作何感想,反正她是有些不尴不尬的。
上回卞美人闯进浮翠池,正碰着晏绪礼在气头上,便被罚跪了一个时辰。尚盈盈这个“罪魁祸首”,反倒没事儿人似的回了御前。
这厢问安罢,虞姿抽出水绿洒花帕子,掩唇笑道:
“瞧瞧,尚才人虽是新妹妹,却也是咱们老熟人呢。”
傅瑶睨了虞姿一眼,未免她抽冷子要提尚盈盈的出身,立马含笑招手:
“尚妹妹来得可巧,本宫正乏了想歇歇,你且替本宫摸了这把牌吧。今儿这‘百子’不来,‘老千’偏生总撞手,可叫本宫打得心焦。”
没等尚盈盈开口,文蘅却把手里的牌一撂,笑说:“娘娘偏心,尚才人一来,连方才让臣妾捉铳的仇都不计较了?”
“您可甭下去躲着了,还是让尚才人替臣妾吧,臣妾正好回去瞧瞧宥儿……”
文蘅说着便欲起身,傅瑶却不肯答应,半开顽笑地拦下她:“文妹妹急什么?慧嫔替你瞅着呢,你就放心吧。这小人儿最是招人疼,你且让姊妹们都稀罕稀罕,难不成还怕谁给拐了去?”
文蘅只好含笑顿住,心里却不是很得劲儿,像被软钉子硌了一下。
虞姿转着眼珠瞧她们,忽地扑哧一笑,捏着帕子打圆场:“哎哟我的好娘娘们,快些收了神通。”
说着,虞姿起身把文蘅往牌桌前按:“眼瞅着月底就是先帝爷小祥祭礼,到时候少说又要数月摸不得牌。这会子还不抓紧过过手瘾……”
“快陪这赌棍耍耍吧。她可是牌瘾大过天,宁肯不吃饭的主儿。”傅瑶见状便也给了台阶,将气氛缓和下来。
众人皆是人精,纷纷跟着发笑。
傅瑶将位子让给尚盈盈,自个儿起身坐去她与文妃中间,瞅着她俩儿手里的牌,忽而闲闲问起:
“这回小祥祭礼,可听得万岁爷要亲谒皇陵?”
尚盈盈见桌上半印、空没文乱走,正一门心思忖度怎么出牌,忽然发觉四周静下来,这才知晓皇后是在问她。
听出这话是在探她虚实,尚盈盈遂用绢帕虚掩牌面,婉声道:“娘娘恕罪,万岁爷知晓嫔妾粗笨,素日只拿嫔妾解解闷儿罢了。此等大事若未与娘娘商议,万岁爷断不会先与嫔妾提起。”
“尚妹妹自是个伶俐人,何必如此贬损自个儿?”傅瑶闻言满意挑唇,愈发闲适地倚进彤珠怀里。
趁着皇后欢悦,尚盈盈指尖轻叩九索,眼波微转,瞧向下家的文妃:“说起伶俐人,嫔妾倒想同文妃娘娘讨个情面。”
见文蘅抬眼瞧来,尚盈盈斟酌着词句,柔声交涉:
“嫔妾初来乍到,身边伺候的人手还不足数。想着文妃娘娘宫里的巧菱,原是嫔妾故识,不知娘娘能否割爱?嫔妾可用个手脚勤快的二等丫头,与娘娘换了巧菱。”
巧菱若总被扣在文妃那里,到底是后患无穷。今日将这话当着皇后的面说,文妃无论心里肯不肯,嘴里都得答应,而且得全须全尾儿地把巧菱还给她。
傅皇后闻言,果然转向文妃,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噙笑的模样儿:
“文妃妹妹,尚才人既开了这个口,你便做个顺水人情吧。”
傅瑶从尚盈盈手里抽出九索,顺手拨给文蘅:“姊妹间换个闲张儿,又值当什么?”
寥寥几句话,便给此事定了调子。
盯着手中七索、八索,独缺这张九索的牌式,文蘅骑虎难下,只得强笑道:
“皇后娘娘说的是。瞧尚妹妹方才说的,咱们之间哪里用得着‘换’字?”
文蘅垂睫扫过牌面,反手掀开尚盈盈要胡的绝张“枝花”,投入城中:
“巧菱原也是伺候妹妹惯了,妹妹只管留下用就是。都是自家姊妹,说什么割爱不割爱的见外话。”
尚盈盈闻言,总算了却一桩心事,笑着摊牌,赢下这局:
“嫔妾多谢娘娘成全。”
第44章 第44章怕朕半夜翻墙去找你?
几圈儿马吊牌打下来,日头已近中天,皇后顺势要留尚盈盈用午膳。这事本不该推脱,可尚盈盈想起皇帝的吩咐,只好婉言谢绝。
皇后似乎也想通这处,便含笑命尚盈盈回吧,又叮嘱她好生侍奉万岁爷。
水榭里凉爽宜人,尚盈盈却听得后颈沁出薄汗,连忙赧颜告退。一径儿逃到荼靡架下,这才逐渐放缓脚步。
裕华行宫中楼阁玲珑错落,尚盈盈拣了条僻静小路回去,只觉眼前一景未穷,一景复现。
抬眼忽见前头一座四进院落,戗脊蹲着对金丝猴抱桃的异兽,檐下彩画更稀奇,梁枋间尽绘江南小景。
尚盈盈手执挼蓝纱面团扇,轻轻搭在眉上遮日头,侧眸去问杏书:“前头是什么地界儿?瞧着倒挺别致。”
杏书踮脚顾瞻着不远处的院落,笑道:“才人好眼力,那宅院可是南边匠人的手艺,如今应是分给慧嫔住着。”
慧嫔么?
尚盈盈闻言眸光微动,慧嫔温婉浅笑的模样儿忽地浮上心头。回宫后若能跟她同住,想来会少些是非。
看出尚盈盈神色游移,杏书轻声问道:“慧嫔倒是位好性儿的娘娘,您可想过去串个门子?”
尚盈盈思忖片刻,只道:“日
头毒了,先回吧。”
既是头回拜见,少不得要备几样像样的表礼。礼数周全,总归好说话些。
欲回流萤小筑,便绕不开要从快雪时晴斋前经过。若不进去给皇帝请安,回头又要落埋怨。
尚盈盈心想如此,便乖觉地往御前凑去。
回到熟悉地界儿,尚盈盈浑身松泛,不用人引着便能绕过叠山曲水。方转过一丛木香花架,忽见前头池边闲闲坐着个人。潋滟波影儿映着石青常服两肩的云龙纹,光凝环佩,颇为晃眼。
这般气度,莫说隔着烟水朦胧,便是混在千万人堆儿里,也如鹤立鸡群似的,不是万岁爷又是哪个?
杏书掩唇偷笑,轻推尚盈盈近前,自己则一扭身儿跑了。
听见身后小雀扑腾的动静,晏绪礼墨眸回转过来,便已朝她递出手去:
“怎地去了这半日?皇后命你做什么了?”
尚盈盈规矩地行了个万福,这才将指尖轻搭在晏绪礼掌心。
晏绪礼将软香拢入怀中,听着尚盈盈兴致昂扬地念叨,仿佛还带着牌桌上的热闹气儿:
“皇后那儿正支着桌子打马吊呢。见嫔妾过去,娘娘们便非拉着嫔妾凑趣儿,一同顽了好几圈。”
晏绪礼听得漫不经心,只自顾自地左揉右捏,一面给自己找乐子,一面还要低笑打趣尚盈盈:
“没把你自个儿输抵在那儿?”
“才没有呢。”
尚盈盈被揉弄得脸颊微红,又怕在外头被人瞧见,忙羞得躲进皇帝怀里,反正叫人撞见也是丢他的脸。
“嫔妾用的,都是皇后主子的金锞子。”尚盈盈轻捶晏绪礼肩头,嗔他道,“再说了,娘娘们都和气得很,瞧着嫔妾手生,还给嫔妾喂牌呢。”
“敢情是埋怨朕不和气?”晏绪礼轻笑一声,施施然放开尚盈盈,转头牵她回流萤小筑。
方一踏进流萤小筑的院门,尚盈盈便觉出不同。院中洒扫应对的宫人里,明显添了好几张生面孔,想来是新拨给她的宫人已经到了。
待走到正屋门廊下,尚盈盈抬眼望去,不由心中惊讶,微微睁大眼眸。
门口躬腰侍立的小太监,竟是安久英。
安久英见着尚盈盈,脸上亦是那副熟悉又微带狡黠的笑模样儿。他恭谨地躬下身子,伸手为主子们推开房门。
尚盈盈心里惊喜,又有许多话儿想叙。就在被晏绪礼牵进屋内前,她还不忘飞快偏眸,趁着皇帝不备,同安久英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儿。
安久英能调来她身边,多半又是干爹出力。等过会子巧菱回来,她身边都是熟人,便更能踏实些。
正暗自欢喜间,尚盈盈已踏入屋内。待她定睛看向屋内陈设时,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哪里还是先前那个清净的流萤小筑?只见原本挂着的半旧青色素面帐子,已尽数换成紫烟罗垂幔,天光透进来,仿若烟霞缭绕。
南窗前的紫檀炕几上,更是摆了一只奇巧的珐琅高足盘。盘中盛着各色晶莹宝石,红蓝绿紫,流光溢彩,竟都堆出个小山尖儿来。
也不知里头藏着什么精巧机关,只消用指甲轻轻一刮拉盘边儿,就听着“叮咚”一声,打底下窟窿眼儿里,滚出颗打磨得溜圆的宝石来。
尚盈盈瞧着新鲜,忍不住伸出指头拨弄。但见一颗红艳艳的宝石骨碌进手心儿里,凉丝丝、滑溜溜的,跟捏着块儿冰糖似的。
可左右踅摸了一圈儿,实在瞧不出个门道,尚盈盈只得回身问道:“皇上,这物件儿是做什么用的呀?”
“没什么大用。”
晏绪礼立在雕花槅扇旁,瞧尚盈盈懵懵懂懂的样儿,便过来圈她的腰,老神在在地说道:
“摆着罢了,显个富贵气象。”
尚盈盈一时噎住话头,心说这劳什子除了招灰还能顶什么用?到底是天家富贵,一个玩意儿都够寻常百姓吃八辈子的。嘴上却不敢言语,只把身子往那龙袍里偎,软嗓儿问道:“好端端的,皇上怎么想起拾掇这屋子来了?”
晏绪礼垂眼瞧向怀里的可人儿,拇指蹭着她下巴颏儿,慢慢笑了一声:“还不是你死活不肯挪窝?既这么着,朕也只好来就合你了。”
说着,晏绪礼轻捏尚盈盈脸蛋儿,叫她往内室里一瞧。
尚盈盈就势瞧去,但见昨儿个两人挤作一团的窄榻,竟已换成描金彩漆的拔步床。瞥见皇帝意味深长的笑容,尚盈盈登时臊得耳根子通红,绞着帕子嗔道:“您早言语一声,嫔妾跟您回前头便是,何苦这般兴师动众……”
晏绪礼反倒搂得更紧实,话里透着不容分说的劲儿:“这值当什么?往后再来行宫,咱们要歇觉的时候多着呢。”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跟前门楼子上挂的灯笼般明摆着。
尚盈盈偷眼往上觑,正撞见皇帝眼里翻涌的占有欲,到底没说什么煞风景的丧气话。可她心底却揣着明镜,今日恩宠指不定明日就变卦,横竖有今儿没明儿,且乐呵一天是一天吧。
晏绪礼今日实在得空,趁着宫人们张罗传膳的当口,还有闲情雅致指点尚盈盈练字,手把手教她在宣纸上描画。
指尖碰着指尖,热乎气儿透过皮肉,带着股子撩人痒劲儿。还不是之前那样别别扭扭,晏绪礼从身后抱住尚盈盈,就差把她揉进怀里了。
“近来确实进益不少,瞧你这蚂蚁字儿,都快长出筋骨了。”晏绪礼垂首瞅着纸上渐成气候的墨迹,话里带着笑音。
尚盈盈却听得不舒坦,心里头直嘀咕:夸人就夸人,非得先损她一句做什么?
可转眼细瞧自己写的字,又觉着皇帝说得在理。这笔画舒展开来,倒真把胸中那口闷气给顺出去了,是比先头强上许多。
尚盈盈写着写着就走了神,眼风儿往边上一溜,偷瞄身侧的皇帝。
“主子爷,”尚盈盈恭恭敬敬地叫他,忸怩讨好地问道,“等回宫之后,嫔妾能不能随慧嫔娘娘住呀?”
晏绪礼正抵在尚盈盈肩窝上,嗅着她发髻上的桂花香。听罢这话,晏绪礼脸上笑容却唰地收敛,方才的温存都跟被大风刮跑了似的。
“不成。”晏绪礼直起身子,答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尚盈盈手里笔杆子一哆嗦,差点污了纸面,不由困惑地发问:
“为何?”
晏绪礼不接茬儿,反倒吊着眉梢反问:“你才见过她几回,就这么喜欢她?”
这话问得忒没溜儿!尚盈盈蹙起柳叶眉,撂下紫毫笔,扭过身子仰脸瞧他。
“皇上这话好没道理,”尚盈盈眸子里清亮亮的,瞧着便招人稀罕,“您不也喜欢她吗?”
“朕几时说过喜欢她?”晏绪礼立马矢口否认,撇得干干净净。
尚盈盈叫皇帝噎得一怔,她倒真没亲耳听过,只是……
“那您之前还召慧嫔娘娘去乾明宫下棋呢。”尚盈盈小声咕哝,这可是当初头一份的恩荣。
晏绪礼仔细想想,才记起是当初为了抚养大皇子,叫慧嫔来过一回,不想尚盈盈竟还记得。
“她那手棋下得勉强能看,总比旁的臭棋篓子强。”晏绪礼嗤笑道。
“慧嫔娘娘生得跟菩萨似的,性子又温婉,您怎么可能瞧不上眼?”
尚盈盈只觉自个儿的眼光遭驳,心里头拱起股不服气的火苗,非要掰扯个明白。
“她又不甚待见朕,朕还能上赶着当哈巴狗儿不成?”晏绪礼略一扬眉,语气浑不在意,好似说的是别人家闲话。
尚盈盈惊讶地微张嘴唇,半晌合不拢。嫔妃还能明目张胆地跟皇帝说这种话?这不是作死吗?
见尚盈盈呆头鹅似的傻样,晏绪礼闷笑两声,伸手捏了捏她鼻尖,话里带着促狭:“谁肚子里揣着什么花花肠子,朕眼风一扫就门儿清。还非得腆着脸去问个清楚,自讨没趣儿么?”
尚盈盈听得心头突突直跳,生怕皇帝下一句就点到自个儿头上。好在晏绪礼没深究,只话锋突转,暗暗磨牙道:
“朕只贴过你这小没良心的冷腚,这下可称心了?”
这话糙得尚盈盈脸蛋儿通红,又羞又恼地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句蚊子哼哼:
“您说话忒没个正形。”
晏绪礼挨了句怼,心头反倒更熨帖,不由低低笑了起来,牵着胸膛微微震动。
而后也不再逗尚盈盈,只揽着她腰身温存。晏绪礼声音沉稳下来,透着尘埃落
定的意味:
“甭操心住处了。”
“昭阳宫里不是还空着么?朕早就叫人拾掇着呢,等你回宫之后,便能直接搬进去住。”
尚盈盈听得直咂舌,心在腔子里差点儿乱绞成麻花。昭阳宫是早些年新建的宫室,离乾明宫就隔着条窄甬路,凑得近些,恐怕都能听见万岁爷晨起咳嗽的声儿。
“皇上,您真要把昭阳宫给嫔妾?”尚盈盈怯生生地开口。
瞧尚盈盈犹疑不定,晏绪礼不由失笑:“怎么?怕朕半夜翻墙去找你?”
尚盈盈哪儿是想的这个,闻言顿时嗔瞪道:“您别调笑嫔妾了。”
正要再亲热亲热,来寿却从外头猫腰进来,笑模滋儿地禀道:
“启禀万岁爷、才人主子,御膳房新进的鸭条溜海参、樱桃肉山药都已整治妥当,这会儿正在花厅里冒热气儿呢,您二位可以移驾啦。”
来寿嘴里说着,又偷眼瞅见自家主子搂在才人腰上的手,登时嘿嘿一乐:“要不……奴才先叫人把菜煨着?”
见他们主子奴才都是黑心肝的,尚盈盈面红耳赤,轻轻挣脱晏绪礼怀抱,抻平衣角:“可不敢耽搁万岁爷用膳的时辰。”
晏绪礼怀里一空,顿时扭头呲哒来寿:“狗奴才,麻利儿滚出去。”
来寿连忙作势自打嘴巴:“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传膳!”
说罢,来寿一溜烟儿地滚出去,还不忘把门扇带得严严实实。
晏绪礼意犹未尽,凑到尚盈盈耳边低语:
“放心,朕要是过去,定会走正门的。”
“嫔妾知道了,多谢万岁爷隆恩。”
眼见得这事儿皇帝已经拍板,尚盈盈也不再滋扭,心道反正是个好去处,那就受着呗。
贴着尚盈盈唇瓣亲了亲,晏绪礼这才牵她往外走。
行至廊上叫暖风一熏,尚盈盈忽然醒过神来,想起桩要紧事儿,忙问道:“晌午前皇后娘娘还问起,说您月底要亲自去谒陵?”
晏绪礼脚步顿了顿,难得含糊半天,这才道:
“不去也成。”
尚盈盈听出话音儿不对,指尖勾了勾皇帝掌心,轻声发问:“这是怎么了?您有什么顾虑吗?”
“若要过去谒拜,那便得提前斋戒三日。路上来回加起来,总归得四五日光景。”晏绪礼瞥了尚盈盈一眼,轻叹道,“朕不放心把你一个人撂在这儿。”
尚盈盈闻言哭笑不得,忙站在原地,松开晏绪礼的手,踮脚搂住他脖颈:
“我的主子爷,祖宗规矩要紧。咱俩总有不见面儿的时候,难道还能一辈子绑在一块儿不成?”
皇帝日理万机,若整天把她栓裤腰带上,那成什么了?
见晏绪礼不吭声,尚盈盈牵他袍袖晃了晃:“您总要嫔妾信您,那您也得相信嫔妾的本事不是?”
晏绪礼垂眸瞧了几眼尚盈盈,反手牵住她往前走:“先用膳,这事儿朕再琢磨。”
第45章 第45章醉猫儿,你再仔细瞧瞧?……
梅月里的天儿忒任性,晴雨全不与人商量。
前些日子还碧空如洗,日头悬在头顶上,晒得人脊梁沟儿里直淌汗,连廊下的鹦哥儿都蔫头耷脑,懒得学舌。
谁承想打昨儿个起,这天就变了脸。先还只是零星几点雨星子,到后来愈益绵密起来,淅淅沥沥的没个消停。
尚盈盈原惦记着御膳房新进的荔枝,早吩咐下去要做个冰碗。红荔枝剥了壳儿,露出雪白的肉来,堆在碎冰碴子上,再浇上蜂蜜桂花露,光瞧着就叫人舌底生津。
偏生这场雨下得缠绵,暑气消了大半,那荔枝酥山也只得搁下。
流萤小筑东侧是个三面敞亮的露轩,牗悬细竹帘,地上铺簟席,正是纳凉观萤的绝佳处。
巧菱正陪尚盈盈歪在六角矮几边,手里头摆弄五色丝线,结着端午彩绳。姐妹俩儿是打小一处长大的情分,如今好容易又凑到一块儿,自然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尚盈盈十指翻飞,那丝线在她手里跟活物似的,不多时便盘出个精巧长结来。
外头雨声渐密,簪雪端着茶盏轻手轻脚地进来。她将茶盏搁在海棠花几上,屈膝行了个礼,笑吟吟道:
“主子这络子打得愈发精致,花样儿也新奇,比尚功局送来的都好呢。”
这回内侍监拨来的四个宫女里,有两个还没长开的丫头,瞧着也就十三四的光景。另两个倒是年长些,做事也稳当,是正经的二等宫女。尚盈盈因着从文妃那儿讨来巧菱,便随便指了个年长的送还回去,留下的正是这簪雪。
“你倒嘴甜。”
尚盈盈抬眼瞧瞧簪雪,唇角浮笑,把刚打好的同心结扔回藤编笸箩里。那笸箩里已经攒了好些个花样各异的络子,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簪雪来此处服侍近二十日,众人已渐渐熟络起来。尚盈盈招簪雪过来坐,顺手捻了几条鲜亮珠线递给她: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外头雨大出不去,拿着顽吧。”
“多谢才人主子。”
簪雪眼里闪过喜色,脆生生道了谢,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
主仆三个围着矮几,席地坐着打络子,消磨这湿漉漉的雨天儿。
小筑里静悄悄的,只听得窗外雨打竹叶,沥沥飒飒,混着丝线摩挲的细微声响。簪雪手巧,不多会儿便编出个简单的如意结来,嘴上便有些闲不住了,絮絮叨叨道:
“还是咱们主子有福气,奴婢听说那些不得宠的主儿,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簪雪压低了声儿,带着点儿与有荣焉的得意:“份例银子根本不够使,月月都得见底儿,还得托相熟的太监把自个儿做的绣活儿、络子什么的,偷偷拿出宫去变卖,换几个钱贴补呢。”
“咱们才人倒不用操这份心,”巧菱接过话茬儿,“只管自个儿打着顽就是,若是喜欢什么了,自有万岁爷赏下来。”
这话倒是不假。
尚盈盈眼下圣眷正浓,恩宠羡煞旁人。头一份赏赉自是傅皇后赐下,按着宫规,样样儿周全,给六宫做了个表率。
底下嫔妃哪个不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见风使舵的本事一个赛一个的强,贺礼跟流水似的送来,确有不少好东西。
但尚盈盈对这些黄白之物不大上心,也提防里头会有不妥,只叫巧菱造册入库,轻易不拿出来。独独从慧嫔送来的贺礼里,拣了对白玉珠子的耳珰戴着。
也不知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还是另有一番计较。
主仆三个正闲磕牙呢,忽听身后珍珠帘子轻响。
安久英猫腰进来,脸上惯常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启禀才人,卞美人在外头等着见您。”
巧菱一听“卞美人”仨字,眉头皱得快能夹死蚊子。她撂下活计,忍不住嘀咕:“这位卞主儿可真是风雨无阻,勤谨得很哪!三天两头往咱们这儿跑,也不嫌腻味。”
谁瞧不出卞美人那点子弯弯绕?
万岁爷跟前凑不上去,就死乞白赖地缠着尚盈盈。保不齐就能撞见圣驾一回,哪怕远远瞧上一眼呢。
尚盈盈却不急不恼,只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着浮沫,浅笑道:
“来都来了,还能撵出去不成?请她进来坐吧。”
“是。”安久英应声退下。
巧菱虽不情愿,但听尚盈盈发话,也只得和簪雪收拾起矮几上的针头线脑。
尚盈盈起身抻了抻腰,自个儿坐去软榻上等着见客。
待拾掇利整的针线笸箩递至手边,尚盈盈便又垂睫理丝线,倚着背后松软迎枕,压下心头那点儿烦闷。
珠帘子又是一阵轻响,裹着外头湿雨的冰凉气。安久英躬身引进来位丽人,正是那卞美人。
卞美人今日穿着身藕荷色绣缠枝莲宫裙,许是来得急,鬓角沾着几星儿雨珠子,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脸上那笑模样儿,倒是十足十热络。
尚盈盈是体面人儿,自不会跟上位摆脸子,规矩地起身见礼后,这才随口问:
“卞姐姐冒雨前来,可是有
什么要紧事儿?”
卞美人与尚盈盈一同落座,厚颜笑道:“哪儿有什么打紧的?就是想着外头落雨,妹妹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特地过来陪妹妹说会子话。”
巧菱站在旁边,听得直矜鼻子,心道我家才人有万岁爷陪着,哪里会像你一般闷?
说着话,卞美人眼风儿不着痕迹地在屋里扫了一圈,瞧见笸箩里的络子,不由啧啧称赞,又道:“这日子可真不经数,眼见得竟又快到端阳节了。”
尚盈盈只噙笑听着,余光瞥见巧菱不高兴,便吩咐她看茶。
卞美人抿着茶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说的无非是些宫里鸡零狗碎,谁家娘娘新得什么赏,哪处宫苑花儿开得正好,言语间却总有意无意地打探着皇帝的动静。
尚盈盈心思玲珑,哪里听不出她弦外之音?只含糊应着,偶尔端起茶盏呷一口,眼波儿飘向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竹叶。
心里头暗自估摸一番时辰,瞧卞美人这架势,怕是又要耗到晚膳时分了。
天色渐暗下来,廊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声:
“万岁爷驾到——”
这声儿不高不低,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散屋里那点子虚应故事的客套。
卞美人登时也顾不得再扯闲篇儿,脸上藏不住的狂喜,仿佛天上掉下个金元宝,正砸在她怀里。
“皇、皇上来了?”
卞美人忙不迭撂下茶盏,娇怯紧张地扶鬓钗、理衣襟。
尚盈盈同样起身相迎,面色依旧沉静,只侧目瞥着卞美人。
不多时,那道明黄身影已到了门槛外。晏绪礼眉宇间沾着湿气,愈显得清贵无匹。他面含隐笑地踏进来,打眼瞧见的是卞美人,不由皱了下眉头。
卞美人心似鸟儿扑腾,险些从嗓子眼儿蹦出来,连忙娇声请安:“嫔妾见过皇上。”
晏绪礼却似没听见一般,只摆了摆手:“今儿天公不美,外头正下着雨呢,你且回吧。”
这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硬邦邦的不留半分情面。
卞美人有些挂不住脸儿,还带着不甘,愣在原地进退不得。纵有千般委屈,也只能咬着唇瓣低低应声“是”,又福了一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临到门槛儿前,还不忘偷眼去瞟晏绪礼,眼神都含着钩子。
尚盈盈怏怏地耷拉眼帘,却没说什么,只自然而然地挽上晏绪礼胳膊,指尖触到他衣袖上微凉湿气。
“皇上可是淋着雨了?”尚盈盈忙抬首说,“外头雨下得缠绵,眼瞅着就要启程去皇陵,您可千万得保重圣躬,别着了寒气。”
瞧尚盈盈围着自己打转,晏绪礼蓦地轻笑,方才那点子不耐烦顿时烟消云散。任由尚盈盈挽着他往里头走,在临窗的软榻上落座。
晏绪礼顺势握住她微凉手指,暖在掌心里,这才懒懒问道:
“她又是哪个?在你这儿见过好几回似的。”
尚盈盈一时语塞,心情却莫名其妙愉悦几分,好笑又无奈地解释:
“她是卞美人呀,之前在浮翠池边……”
晏绪礼听罢终于忆起,嗤笑道:“就是那个不懂规矩的?”
“果真忒没眼力价儿。她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你还总放她进来?”晏绪礼微微扬眉,心里头憋气,但又知道怪不得尚盈盈,只好垂首去啄她唇瓣。有一下没一下的,也不深入,就是想挨着她亲香亲香。
尚盈盈被碰蹭得窘迫,小声咕哝道:“卞美人位份在嫔妾之上,没有拒客的道理……”
甫一出口,尚盈盈自己先愣了神。这话听着,倒像是在拐弯抹角讨晋封。
尚盈盈脸上飞红,忙岔开话头,从针线笸箩摸出同心结,献宝似的捧到晏绪礼眼前:
“万岁爷瞧瞧这个。”
瞧尚盈盈受惊可怜的样儿,晏绪礼又好笑又心疼,跟被外头雨针子扎了似的。同自家男人讨个赏算什么?拈酸吃醋又怎的?她大可以霸道点儿的,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知晓一时半会也扭转不得她,晏绪礼心道慢慢来吧,总有一日会宠出来的。
抬掌轻抚尚盈盈脊背,晏绪礼这才垂眼看去她手中,原是个新打的同心结。结子匀称,精巧可爱。
晏绪礼顷刻间又无比得意,他就知道,尚盈盈打的络子里定有他一份儿!
“盈盈的手艺愈发见长。”
晏绪礼唇角勾笑,慢条斯理地伸手接过,将那同心结拈在指尖细细把玩:
“打今儿起,朕日日揣在怀里。”
听晏绪礼这般说,尚盈盈抿唇直乐,眉眼弯弯似月牙儿。
温存间,来寿捧着描金托盘悄没声儿地进来。托盘上摆着暖玉酒壶,散发着清甜荷香。
“万岁爷,您吩咐的荷花酿取来了。”
晏绪礼颔首,示意来寿放下。他亲自执壶给尚盈盈斟了一小盅,递到她跟前,眼里带着诱哄:
“外头雨下得人心烦,正该小酌两杯,夜里才好睡。”
尚盈盈闻着甜糯米与荷香纠缠的气味儿,立时想起辞岁夜吃过的果子酒。
这会子见澄澈酒液在玉盅里轻晃,又觉出晏绪礼兴致高,尚盈盈心里也跟猫爪儿挠似的,好奇问道:
“和上回那个一样好喝吗?”
晏绪礼闻言,不知为何笑得恣意,桃花眼里春水都要漫泛出来。尚盈盈瞧得直晃神,又醋溜溜地想道:怪不得卞美人连脸皮子都不顾,也要赖在这儿等着见他。
“比那个还甜,你尝尝?”晏绪礼没安好心地蛊惑尚盈盈。
尚盈盈不察其中危险,故作矜持地点头儿:
“那嫔妾就吃几杯。”
二人便在窗边对坐,就着雨景小酌。这荷花酿入口清甜,后劲儿却不小。
尚盈盈又被晏绪礼哄着喂了几口,末后到底酒意上涌,脸颊酡红,眼神儿都迷离起来。
尚盈盈只觉晕乎乎的,仿佛陷进云朵里,晃晃脑袋都要飘起来。她痴痴地望着晏绪礼,忽然伸出藕臂,一把搂住他脖颈,整个人软绵绵地偎进他怀里。
晏绪礼留心数着尚盈盈吃了几杯,发觉她酒量的确不小,平素若多练练,日后说不准还真能陪他几个来回。
见尚盈盈这般可爱情状,晏绪礼笑意更浓,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往那锦绣堆里一放,便俯身去啄她粉扑扑的脸蛋儿。
尚盈盈觉着痒,忍不住吃吃发笑,憨态可掬。瞧着在自己身上作乱的男人,尚盈盈忽地搂住晏绪礼脖颈,小声叫唤:
“好大一只猫主子呀!”
晏绪礼闻言一怔,随即埋首在尚盈盈颈窝,暗自发笑。
猫主子?这话听着可不像什么好话儿,倒像是说他矜贵又难伺候?
晏绪礼单手撑在尚盈盈身侧,抬手捏住她温热脸蛋儿,将那张醉颜扳正对着自己,嗓音低沉带着诱哄:
“醉猫儿,你再仔细瞧瞧,我到底是谁?”
尚盈盈眯着双醉眼,凑得极近,长睫险些扫到他鼻梁上。她认认真真端详了半晌,鼻尖微微翕动,像是在嗅什么味儿。末了,她懒洋洋往后一仰,嘟囔道:
“坏脾气万岁爷。”
“……嗯,还有呢?”
“事儿精。”
晏绪礼这下是真给气笑了,攥来尚盈盈腕子轻轻吮咬,却又不敢真用劲儿。
平日里瞧着温顺可人,眼下吃醉了酒,倒是把大实话都抖落出来了。
本想劝自己甭跟醉猫儿计较,可无奈长这么大没听过这样的品评,晏绪礼气不过,抬手将尚盈盈翻了个面儿,叫她趴伏在枕上。
“可真是长本事了。”
晏绪礼哼笑一声,抬手照着她绫纱裙包裹的玲珑起伏上,“啪”地就是一记。肉很紧实,欢快地颤了两颤。
尚盈
盈皱着脸儿轻“嘶”一声,闭眼咕哝了几句什么,蜷身儿滚去锦被里。
这猫爪子忒大,莫不是御膳房偷鱼吃多了?肉垫子可真沉实-
春棠月台上,虞嫔袅娜走上玉阶,同文妃坐在一处打扇子听雨。
“嫔妾瞧卞美人总往尚才人那儿跑,今儿又遭皇上撵了出来,她脸皮也真够厚的……”虞姿啧啧哂笑。
“既喜欢那就去争,本宫倒觉着,她是个堪用之才。”文蘅倚在贵妃榻里,摆弄着手边的玉如意,懒懒地应声。
虞姿眼珠子一转,倒真想起桩事儿来:“娘娘,嫔妾派去的宫人发觉,卞美人最近很是鬼祟。”
卞美人如今随虞嫔住着,虞嫔自能把她看得紧紧的。
文蘅闻言坐直身子,听着虞姿凑过来同她耳语。
“司天监?”
文蘅略微讶异地重复一遍,而后唇角轻挑,转瞬之间已落定心思:
“那便帮她一把,甭管最后套住谁,咱们都不亏。”
虞姿得了明话儿,立马喜滋滋地应道:
“是。”
第46章 第46章万岁爷口谕,晋封您为美……
烟紫软帐后,尚盈盈蜷缩在锦被里,竟是黑甜一觉,睡至天明。探指摸到身旁卧榻冰凉,这才发觉晏绪礼已然离去。
尚盈盈眼睫微颤,慢吞吞地拥衾辗转。指尖绕到颈后,拨弄了两下潮湿青丝。
听见帐内窸窸窣窣的声响,巧菱轻声询问:
“主子,您醒了吗?”
尚盈盈嗓子眼儿里有些发干,轻轻吞咽两下,这才朝帷帐外低应一声。
巧菱撩开花帐,天光顿时倾洒进来。尚盈盈将半张脸埋去枕间,语气娇憨柔软,听着还有点儿迷糊:
“万岁爷已经去裕陵了?”
昨儿皇帝故意哄她吃醉酒,是不欲叫她起身相送吗?
明明是自己劝皇帝去的,待这会子不见人影儿,她却又品出些怅然若失,心中一下子空落落起来。
巧菱扶尚盈盈倚在迎枕上,又捧起案几上晾得温温的茶水,喂给她润润嗓子:“万岁爷半个时辰前就起驾啦,临行前特意嘱咐奴婢们好生伺候,还留了个小太监给您使唤。”
说着,巧菱抿嘴一笑:“说是美人独自留在行宫,若遇着什么岔子,只管打发人往裕陵报信儿。”
尚盈盈就着巧菱的手轻呷茶水,原本还心不在焉,听得“美人”二字后,她猛地一激灵,以为是自个儿耳朵出了毛病。
尚盈盈支起身子,喃喃道:“……美人?”
巧菱闻言眉开眼笑,旋即撂下茶盏,正色蹲身行礼:
“贺喜主子!万岁爷今儿一早下的口谕,晋封您为美人。”
尚盈盈怔怔坐在榻沿,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心头百感交集,竟是又惊喜又不安。
满打满算才过了二十来日,皇帝怎么忽然又晋封她?总不能是她侍酒的功劳吧。
尚盈盈使劲儿回想昨夜,只记得被哄着吃了不少荷花酿,后来晕乎乎地发醉,再往后竟是丁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见尚盈盈半晌不言语,巧菱只当她是欢喜傻了,又凑近些,压低嗓门神神秘秘道:“万岁爷还说了,主子往后若是嫌谁碍眼,便只管请她吃闭门羹。甭说是个卞美人,就是位份再高的,怹也给您撑腰做主!”
尚盈盈这下全然明白过来,敢情还是为着昨日卞美人那档子事儿。
可她实在冤枉,昨儿不过是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便如何说了。真真儿没有半点子借机邀宠、抱怨讨封的意思。
这话却不好跟巧菱说,倒显得自个儿得了便宜还卖乖。
尚盈盈垂睫不做声,心里一瞬觉得受之有愧,一瞬又不由轻轻感伤。说到底,还是不信皇帝赐予的恩宠会长久。
今日固然能恃宠放肆,假以时日,却未必不会变成自取灭亡的祸根。
巧菱哪晓得自家主子心里这些忧愁,只顾着替她高兴,轻手快脚地取来崭新宫裙,伺候她梳洗打扮。
流萤小筑里,一众宫人也都眉开眼笑,暗地里递着眼色,都觉得这位尚美人扶摇直上,前程无量。
今日外头雨势不减,依旧断断续续下个不停,打得院里花草蔫头耷脑,石子路上汪着浅浅水洼。
行宫景致虽好,可这点却招人烦,一下雨到处泥泞不堪。
尚盈盈懒得出去弄脏绣鞋罗袜,用罢早膳后,便在窗边炕几上铺开宣纸。
尚盈盈凝神静气,回想着晏绪礼握她手腕运笔的力道,一笔一划临摹起他的字来。
没有皇帝那扰人精在身畔,尚盈盈连写一个多时辰,都没怎么分心。
正写到入神处,忽听门外脚步声响,安久英挑帘进来,满面堆笑:
“奴才给美人请安。”
尚盈盈撂下笔,见安久英肩膀都淋湿了,忙将手边的帕子递过去,莞尔道:
“外头还下着雨,难为你出去打听信儿。”
“多谢美人主子体恤。”
安久英嘿嘿一乐,躬身接过,抹去脸侧滑落的雨珠:
“奴才方才往前头转悠,还真听着个新鲜事儿。”
“方才司天监的大人们过来,奉旨在咱们行宫前头的福华殿设了小祥祭坛。约莫今儿个夜里,各宫主子都得过去诵经祈福呢。”
巧菱闻言,不由“嗳唷”一声,抻脖往窗外看了几眼:“这雨可真没个消停时候儿。只盼着到了夜里,老天爷能开开眼,好歹歇会儿,省得来回折腾,再弄得一身水淋淋的。”
“瞧这天色阴沉的架势,怕是难。”尚盈盈声调轻缓,朝巧菱眨眼道,“这几日可不都是白日里雨略小些,一入夜反倒跟天河决了口子似的,下得更起劲儿了。”
巧菱听罢,不禁把嘴儿一撇,娇憨咕哝道:“那也忒折腾人了些。咱们宫里这些主子,难不成个个都得过去?”
不等尚盈盈答话,边上安久英倒先笑呵呵地开腔,声音圆滑得像抹了油:“巧菱姑娘,这您可就问到点子上了。”
“自然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去,谁能甘心落下?这可是在列祖列宗跟前,一表孝心的好机会呐!”
“甭说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安久英压低动静,掐着兰花指儿往上翘,“就是天上下刀子,这福华殿前头也得挤满了人,个个抢着去,生怕去晚了显不出那份诚心。”
见安久英猴儿唱戏似的,尚盈盈禁不住唇角微扬,颔首肯定道:“是这个道理。”
转身轻拍巧菱手背,尚盈盈温言软语道:“傻丫头,左不过个把时辰的事儿,过去跪会儿念几句经罢了,辛苦几日算得了什么。横竖咱们眼下在行宫里,也没甚要紧事儿,去去也好。”
话虽这么说,可宫妃们但凡聚在一处,又哪儿有个安分的时候?
挨到酉时过半,老天爷竟像是听见巧菱祷告,那缠绵整日的雨势当真消停了些,只剩檐下滴滴答答的声响。
尚盈盈想着左右无事,趁这会子还不用撑伞,便提早穿戴齐整,一路往福华殿去了。
及至福华殿,只见殿门大敞,墁砖地擦洗得光可鉴人。其上早有莲花纹蒲团,一排排整齐铺陈。
殿外空地中更是设了供案,摆满各色行祭物事。瓜果供品、纸马纸扎、香烛元宝,皆井然堆放。
趁着雨歇,宫人们正捧灯去外头,手脚麻利地点起九九八十一盏佛灯。
尚盈盈款步进殿,嗅着檀香气息,心神顿时为之一静。抬眼打量四周,许是她来得早,殿里还显空旷。只零星立着几位同样早到的嫔妃,各自寻相熟的低声说话。见尚盈盈进来,都在暗地里拿眼梢儿瞟她。
尚盈盈只作不觉,眼风一扫,恰巧瞧见南窗下立着的慧嫔。
知晓慧嫔素来性子宽厚,尚盈盈有心结交,便提着裙裾缓步上前。
心道这还是做嫔妃后,头一回拜见慧嫔,尚盈盈郑重行礼道:
“嫔妾给慧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柏筠宁闻声转身,见是尚盈盈,面上立时绽出和煦笑意,虚扶了一把:
“原来是尚妹妹,快些免礼。”
待尚盈盈站稳当,柏筠宁又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笑说:
“咱们倒是有日子没见了。”
尚盈盈欠身应了声“是”,顺势与慧嫔挨着低声叙话。说起乾明宫初见时的情形,慧嫔掩唇轻笑:“当日一见妹妹,本宫就打心眼里喜欢。只觉得妹妹灵秀可人,是个有福气的,瞧着就投缘。”
这话听得尚盈盈心头熨帖,忙垂首恭谨道:“娘娘抬爱,嫔妾那日见过您风姿,心里很是崇敬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倒也融洽,又约定过几日得了闲暇,尚盈盈便去慧嫔那儿串个门子,走动走动。
二人正说着体己话,殿门处人影愈渐多起来。各宫嫔妃陆续赶到福华殿,偏生那凤驾迟迟未至,首位蒲团仍空着。
众人心里明镜似的,都晓得这
位执掌凤印的主子娘娘,是存心要与贵妃较劲儿呢。
果不其然,待柳濯月出现在殿门口,皇后才在一众宫人簇拥下端凝而入。
众人按品级列好,皇后整肃衣冠,领着众人行过大礼,各归蒲团跪坐。
起先是尚宫局女官捧读祭文,追思先帝爷功德。
小太监们跪在火盆边上,不断往里添着纸钱元宝。火舌翻卷,卷起阵阵黑灰。
后来殿外头又起了阴风,裹挟着冰凉的雨点子,竟将南面一扇关得不甚严实的窗格,“啪”的一声猛扑开。
冷湿之气窜入,惊得皇后微微蹙眉,朝身后跪着的彤珠递了个眼色。
彤珠当即会意,忙悄无声息地从地上起身,躬腰往那洞开的南窗前行去。
方触及沾雨的窗棂,彤珠忽闻一阵呜咽声自黑暗中飘来,又轻又细,幽幽地钻入她耳中。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女子低声啜泣。
彤珠动作一滞,不由侧耳细听。谁料那哭声非但未止,反而受了什么惊扰一般,骤然拔高调子,变得尖厉起来。
外头雨骤风急,彤珠几欲扶不住窗扇,忙壮起胆子探头去窗外。但见空地里黑黢黢一片,哪里有什么女子?
彤珠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再顾不得规矩,猛地捂住嘴踉跄后退数步,一张俏脸霎时惨白如纸。
彤珠那声儿倒抽的凉气,混着窗外愈渐凄厉的哭嚎,在这死寂大殿里格外扎耳朵。
夜半时分,突如其来的诡异声响,惊得满宫嫔妃皆是一哆嗦。方才还残存的几许困倦,早被这莫名恐惧驱得干干净净。众人面面相觑,脸上血色褪尽,只余下惊疑不定,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巧菱也是吓得不轻,下意识往前凑了凑,伸手扶住尚盈盈。
尚盈盈没回首,只反手轻握住巧菱冰凉微颤的手,指尖稍一用力,略作安抚。
傅瑶心里头也是“咯噔”一下,面上却还强撑着国母威仪:
“慌什么!”
傅瑶眉眼一凛,扫向首领太监田福,声调里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去,叫几个得力太监,到殿后头好生查探!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宫女,竟敢这般放肆,擅自搅扰祭礼,是失心疯了不成?”
皇后这一发话,底下人仿佛找着主心骨,却也只是从全然恐惧转为焦虑嘀咕:
“哎哟,这声儿听着可瘆得慌……”
“可不么?听这尖厉劲儿,真是人能哭出来的动静?”
“莫不是深夜烧纸钱,冲撞了什么脏东西?”
人一惶恐,这嘴就容易没个把门的。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虽刻意压低,却还是嗡嗡地响成一片。
傅瑶本就因这变故心绪不宁,此刻更是觉得聒噪无比。
“够了!”
傅瑶沉下脸,回身扫过众人透白的脸:
“大殿之内,祭礼当前,岂容尔等在此喧哗议论,成何体统!再有胡言乱语者,休怪本宫不讲情面,皆按宫规处置。”
众人被皇后这声厉喝震慑,纷纷垂首跪正。可那窗外的哭嚎非但没停,反越发凄厉骇人,穿透风雨往人耳朵里钻,听得人脊背发凉。
那动静,怎么听都不像是活人能发出来的,倒像是……
一个“鬼”字在每人心里打转,却谁也不敢说出口。
几个奉命查探的太监,这会儿腿肚子直转筋,脸白得跟糊窗户纸似的。
为首的田福还算有几分胆色,强撑着招呼七八个小太监:“都给咱家打起精神来!分两拨儿,抄家伙,跟咱家走!”
几人互相壮着胆,撑起油纸伞,提着八角宫灯,哆哆嗦嗦绕到南窗外头。
灯笼里透出昏黄光晕,在风雨中直打晃,勉强照亮后殿院里那一小片地界儿。
雨水哗啦啦地往下砸,风声呜呜刮得紧,树枝子跟鬼影儿似的乱晃。可除了这些,哪有半个人影儿?
田福一颗心高高悬起,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冷汗,田福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赶紧领着小太监,连滚带爬退回殿里。“扑通”一声跪在皇后跟前,田福不由自主地打颤:
“回、回禀娘娘,奴才们方才在外头瞧……瞧仔细了,南窗外头没人,连个脚印子都没见着!”
这话一出,殿里顿时死一般寂静。外头那哭声可还响着呢,后头没人?这声儿又是打哪儿来的?!
几个胆小的嫔妃再也撑不住,眼皮一翻,昏倒在贴身宫女怀里。就连一向稳重的慧嫔,脸色也发了白,不自觉地往尚盈盈这边挨了挨。
这下子,傅瑶的脸色彻底难看。这小祥祭礼是她一手操办的,如今闹出这等蹊跷事儿,不仅搅了祭祀,更显得她治下无方。
傅瑶深吸一口气,知晓不能再让众人干听着这瘆人动静,便勉强说道:
“这动静着实扰人,兴许是哪个猫崽子躲在缝儿里叫唤,下着雨瞧不见罢了。今夜暂且如此,明日再仔细去院里探查。”
傅瑶强压着心惊,愈说愈觉得有理,声音便也平稳下来:
“传本宫懿旨,先把殿门打开。诸位姐妹随本宫移步东面兰阁歇脚,上些热茶点心,大家压压惊,定定神儿再说。”
听得皇后吩咐,候在两侧的宫人忙猫腰上前,拉开沉重的朱漆殿门。
伴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殿门徐徐敞开。忽然间,一股裹着水气的急风灌进来,吹得殿里烛火乱晃。
众人下意识眯眼,迎风往外一瞧,只见眼前景象,比那哭声还要诡谲瘆人!
殿外暴雨如注,噼里啪啦砸得青石板都直冒烟儿。可那空地正中设好的供桌上,九九八十一盏供灯,竟一盏都没被浇灭。
幽幽暗夜里,火苗子在风雨中顽强跳动,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
这下别说嫔妃们,就连皇后自个儿也神情惊惶,忍不住向后去搭彤珠的手。
火光映在众人眼里,仿佛不是燃在灯盏里,而是直接烧在心尖儿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恐惧,声音都哭颤得变了调子:
“老天爷啊……该不会是、是祖宗显灵了吧?!”
第47章 第47章既急着替尚美人出头,便……
此刻殿门大敞四开,但见外头如此光景,众人俱是僵在原地,半步都挪动不得。
那些个位份低微的嫔御,原就站在门首左近,雨点子扑打在身上,更是唬得她们魂飞魄散。纷纷往殿柱后躲,恨不能将身子缩作一团,藏进那砖缝儿里去。
殿内渐渐有嫔妃啜泣起来,和后头怪异哭嚎混在一处,叫人几乎分不清哪个是人声,哪个又是别的什么。
真个是前有幽幽鬼火,后有催命厉啼。前狼后虎,活活要把人逼疯。
正自惶惑间,忽见一道人影闪出。顾嫔不愧是嘉毅王府的县主,此刻竟显出十分胆色。
只见她拨开众人,不从正门行走,径自往东侧回廊而去。那夹道上虽也风雨飘摇,到底避开了正殿前后的诡异场面。
贵妃站在后头冷眼旁观,见顾嫔这般,柳眉一竖,似是不甘露怯。她强自咬着银牙,带上自己贴身宫女,立马紧随其后。
嫔妃宫女们见有人领头,越留在后头越害怕,忙这个搀着那个,三五成群,逃命般从福华殿左右夹廊溜将出去。
外头雨势正急,众人也顾不得许多,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泥水里。珠翠散落,绣鞋沾湿,活似一群落汤鸡,跌跌撞撞往最近的兰阁里躲藏。
及至逃进兰阁,众人早已狼狈得不成模样,全没素日体面。
皇后与虞嫔断后赶到时,门口珠帘子前早已汇了一地雨水。
傅瑶强压住心头惊悸,扬声道:“一个个都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本宫院中取干净衣裳来。再备些滚烫的姜汤,给各位主子压惊驱寒!”
宫人们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四散奔忙。不多时,热气腾腾的姜汤先行呈上。嫔妃们颤着手接过,也顾不得烫,咕咚咕咚灌下去。辛辣暖汤顺着喉咙滑下,这才觉得三魂七魄渐渐归位。
巧菱捧着碗姜汤,小脸儿煞白地蹲在尚盈盈跟前,声音直打颤:
“美人,方才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咱们可该怎么办才好?”
尚盈盈垂眸凝着姜汤,兀自定了定神。见巧菱吓得够呛,忙压低声音宽慰道:“莫怕,许是撞见些巧合,又逢夜里风大雨急,看着唬人罢了。保不齐真如皇后娘娘所说,是野猫夜啼呢。”
话音未落,顾令漪已换了身湖蓝宫裙,云鬓重新挽过,从屏风后转出。显然听见尚盈盈所言,顾令漪脚步微顿,多打量了她几眼。
顾令漪寻见知音,不由笑赞道:“尚美人这话说得在理。越是这等时候,越该稳住心神。比那起子吓得魂不附体的,强上千倍万倍。”
这话一面夸赞尚盈盈,一面把其他嫔妃都贬损了进去。那几个本就胆小的嫔御,听罢顿时心头不悦。暗忖顾嫔也忒张狂,对这等鬼神之事竟毫无敬畏之心。
方才哭得最凶的董宝林,此刻还犹自打着哆嗦,闻言忍不住插嘴道:“顾嫔娘娘这话可不对……方才那阵仗,岂是寻常风雨能有的?”
说着,董宝林又往邵才人身边缩了缩,小声嘀咕说:“依嫔妾看,定是万岁爷不在行宫,咱们这儿阴气太重,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话如同往滚油里添勺凉水,瞬间炸开了锅。原本稍稍安定下来的众人,立时又被恐惧攫住。愈想愈觉得董宝林这话有道理,她们便又忍不住交头接耳,悄悄抱怨起来。
“可不是么?这回祭礼的时辰、方位,司天监那帮人到底算准了没有?”
“别是算岔吉位,冲撞了哪位祖宗神灵吧?”
话头一起,便越说越没边儿。但其中提起司天监的话,倒是提醒了几个主位娘娘。
“依本宫看,定是祭礼哪处出了岔子。”
柳濯月本就窝着一肚子惊疑火,闻言更是抬掌拍案,朝傅瑶急道:
“事不宜迟,皇后还是速传司天监的人来问话,让他们好好瞧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慧嫔此时已由宫女帮着整好衣衫,只是犹有几缕鬓发沾湿。她素来不爱掺和是非,此刻却也不得不开口:
“贵妃娘娘稍安勿躁。司天监的官员到底是外臣,如今已是深夜,这般急召入行宫内苑,只怕于礼不合。”
慧嫔扫过殿内仍旧惊惶不安的众人,轻叹一声:
“何况眼下诸位姐妹受惊不浅,若叫外臣撞见,岂不更失了体面?”
“依嫔妾看,不如咱们大伙儿暂且都聚在这兰阁之中,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横竖捱过两个时辰便是天亮,到时再请司天监官员细查也不迟。”
慧嫔柔声细语的提议,立马引来众人附和。毕竟眼下这情形,谁还能安安稳稳地回去歇着?
而慧嫔这番话,也算是说到傅瑶心坎儿上。
她何尝不知此事蹊跷?只是这行宫之中,西边还住着太皇太后与几位太妃。若将此事闹得沸反盈天,惊动老祖宗,倒显得她连这点子场面都镇不住。
最好便是趁着天明,悄没声儿地叫人过来查个水落石出,再顺理成章将此事压下。余下几日祭礼照常,把这不大不小的风波,不动声色地遮掩过去。
思绪飞转,傅瑶面上已恢复了镇定,朝着慧嫔微微颔首:
“慧嫔所言甚是。”
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傅瑶端起皇后威仪,肃声说道:“本宫瞧着,诸位妹妹也都乏了。身子实在撑不住的,便先去里间榻上歪一歪。余下的便在此处稍坐,一同等着天明。”
此言一出,众人哪里还敢挪窝?
方才那景象还历历在目,此刻便是天打雷劈,也得挤在一处才觉着安心。
当下谁也不肯往里头去,只各依位份落座,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只盼天光快些透进来。
尚盈盈正坐在顾嫔下首,对面则是卞美人。
顾令漪神色依旧从容,此刻正闭目养神,端的是不信这些神鬼之说。
而卞美人双手紧紧绞着帕子,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时不时朝殿外瞟一眼,又飞快缩回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藏不住的惊惧。
尚盈盈暗自忖度,观卞美人素日言行,似乎并不是个顶顶聪慧机敏的主儿。此刻这般失态,倒也寻常。
她收回目光,暂且未将此事过多放在心上。
殊不知卞美人此刻心头正翻江倒海,岂是寻常害怕那般简单?
身侧案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糕点,原是备着给娘娘们垫肚子的。卞美人无意识地拈起一块枣花糕,塞进嘴里,眼神飘忽不定。
今夜这事,确是她使了些手段。可她原意不过是想借着祭礼,稍稍弄出些动静,暗中除去尚美人。
断断没料到,会闹出这般大的阵仗!
想起那八十一盏雨中不灭的佛灯,卞美人狠狠打个哆嗦。
天地良心,那灯真不是她安排的。莫非真是自己行事不端,触怒祖宗英灵,或是冲撞了哪路过往神仙?
一时间,卞美人是又惊又怕,悔意与惧意交替涌上心头,连吞了几块糕点都未曾在意。
这般心惊胆战地捱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殿外雨声渐歇,天边泛出鱼肚白。
守在殿外的太监得皇后懿旨,早已冒着残雨,一路小跑着往行宫外的驻马寺去了。
这几日为方便随时听召,操办先帝小祥祭礼的司天监官员们,便都暂借住在行宫附近。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殿外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田福抱着拂尘,躬身进来通禀:“启禀皇后娘娘,司天监袁少监奉旨前来,已在殿外候着了。”
傅瑶闻言,精神略振。她强撑着坐直身子,一夜未阖眼,口中已有些焦渴,哑声道:
“传。”
不多时,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司天监官员,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袁少监趋步至殿中,撩袍跪倒,恭恭敬敬地叩头请安:
“微臣司天监少监袁守诚,叩见皇后娘娘、各位主子。”
傅瑶摆摆手,命袁少监起身,而后也不多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昨夜福华殿祭礼之上异象陡生,雨中灯烛不灭,更有怪声传出,致使人心惶惶。你司天监执掌天象祭祀,于此事上可有何说法?”
袁少监站起身,仍旧微垂着脑袋,脸上透出凝重之色。他沉吟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回话:“回禀娘娘,微臣昨夜勘察天星方位,方才又亲往殿中查看,的确察觉出不妥……”
袁少监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依微臣浅见,昨夜那番尖厉哭声,恐非天时之故,倒像是有生人与先帝陵寝之中某位女子,有所感应。”
这话听着颇为瘆人,傅瑶搭在方枕上的手指微蜷,连忙蹙眉追问:
“袁大人此话怎讲?”
袁少监躬身道:“当初先帝爷龙驭上宾,亦有嫔妃殉葬随侍……”
他抬起眼,飞快扫视一圈殿内神色各异的嫔妃们,声音压得更低些:
“敢问诸位娘娘,昨夜参与祭礼之人中,可有谁曾与殉葬的太妃太嫔等,有过什么渊源?”
此言一出,殿内霎时安静。
几乎是同一时刻,数道目光,或惊疑或审视,皆带着隐隐敌意,齐刷刷地投向安坐在右侧的尚盈盈。
当初尚美人之所以调去当御前宫女,不就是因为旧主子随葬先帝爷了吗?
那些目光如有实质,灼得尚盈盈脸颊发烫,掌心也沁出细密冷汗。
陡然间,她仿佛已成为昨夜惊变的元凶首恶,落入众矢之的。
柳濯月闻言,目光锐利地剜了尚盈盈一眼,随即转向袁少监,咄咄逼人地发问:
“既是如此,那依袁少监看,此事又该如何处置化解?总不能让这不干不净的阴祟之气,一直搅扰行宫安宁!”
袁少监被贵妃这么一逼问,额角立时见了汗。他忙又低下头去,声音吞吞吐吐,带着显而易见的为难:
“还请贵主儿息怒,此事既牵扯宫中娘娘,微臣实在不敢妄言处置。”
袁少监这话虽未明说,却已是将一口“冲撞先灵”、“招惹不祥”的黑锅,稳稳扣在尚盈盈头上。
傅瑶坐在上首,瞧着下方脸色微变的尚盈盈 ,又看向不依不饶的贵妃,心中亦是百般纠结。
皇后虽有心维护尚盈盈,但袁少监的话,正巧给她递了个台阶,也寻着一个能将此事暂且压下的替罪之人。
尚盈盈一直紧盯着皇后神情,见她似有动摇,霎时便想通她的心思。
但这盆脏水万不能泼下来,若她不赶紧想法子避开,纵然之后能洗刷干净,也定然会在宫里传出个不祥的名声,往后日子怕是举步维艰。
尚盈盈挺直脊背,正待起身自辩几句,却听身侧顾嫔忽然冷笑:
“袁少监这话好生刁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令漪怒瞪着袁少监,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你的意思,是说随葬先帝爷的太嫔娘娘阴魂不散,出来作祟?”
“还是说,如今万岁爷的嫔妃,哪个身上带着晦气,冲撞先灵,才引得这般不祥之兆?”
顾令漪微微倾身,语带凌厉:“袁少监倒是说说看,你有几个脑袋,敢在这儿大放厥词,一句话污蔑两朝嫔妃主子!”
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又重又狠,袁少监骇了一跳,扭头见是个瞧着有些面生的娘娘,偏那气势又足得很,唬得他忙不迭跪了下去。
“娘娘明鉴!微臣万万不敢,也断没说过这话!”
袁少监朝皇后伏首,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顾令漪却不依不饶,当即冷声斥道:“你没说?方才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就差指着人鼻子骂了么!”
眼见袁少监被顾令漪一番抢白,说得是面色惨白,瑟瑟发抖,竟都插不进嘴辩驳。
虞嫔与文妃相视一眼,轻轻碰了碰身侧贵妃的手肘。
柳濯月早便按捺不住,见虞姿也有此意,登时挺身打头阵,斜睨顾令漪一眼,慢悠悠呵笑道:
“哟,顾嫔今儿个真是好大的威风。这么急着替尚美人出头,那你索性陪她一道儿去了吧!黄泉路上也能搭个伴儿。”
这话忒歹毒,简直是借题发挥,已经给此事盖棺定论,径直咒尚盈盈去死。
顾令漪闻言,立时反笑道:
“贵妃娘娘果然好气魄,才能说得出这种话。趁着万岁爷不在行宫,借着这点子捕风捉影的事儿,就想要了宠妃性命?”
到底是身后立着嘉毅王府,顾令漪腰杆子粗,半点儿也不怕跟柳濯月呛声。
顾令漪话锋一转,又将目光投向皇后:
“皇后娘娘圣明,想必心中自有丘壑,岂会如此轻信这等无稽之谈,着了某些心怀叵测之人的道儿!”
这一番唇枪舌剑,火星子噼啪乱溅,眼瞅着就要在兰阁里吵翻天,把皇后架得骑虎难下。
尚盈盈见状,心知时机已到,当即敛裙起身,于殿中蹲身道:
“启禀皇后娘娘,嫔妾昔日曾受潘太嫔照拂,每每思及旧恩,莫不感念在心。”
尚盈盈微微一顿,目光坦然地掠过袁少监,复又望向皇后:
“既然袁大人疑心昨夜异象与潘太嫔有关,无论此事确凿与否,嫔妾情愿为太嫔娘娘抄经祈福,祝祷冥安。”
“届时且看这异象是否消散,便知袁少监所言是真是妄。若得祖宗垂鉴,自当还嫔妾一个清白,免教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冲淡贵妃言之凿凿的论断,又显出孝悌感恩,透着光明磊落。
傅瑶听罢,原本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
这确是个不错的法子,既能安抚人心,又能将此事暂且搁置,给尚盈盈自证清白的机会。
傅瑶微微颔首,看向尚盈盈,暗中考量道:
“尚美人既有此心,本宫自然成全。只是……那福华殿昨夜方才闹过那般动静,如今虽是白日,只怕也阴气森森,你可敢前去抄经?”
尚盈盈闻言,非但不见半分惧色,反而挑唇一笑,眼中波光流转,尽是坦荡:
“得娘娘允准,嫔妾不胜欣喜,能为太嫔略尽心意,何惧之有?”
“再者,嫔妾自问行事端正,俯仰无愧,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岂有不敢之理?”
尚盈盈这般从容镇定,倒让原本心存疑虑的旁观嫔妃,暗自多了几分信服。
这会子天光已然大亮,透过窗棂照进兰阁,驱散众人心头阴霾。再看那福华殿方向,似乎当真不再听得什么骇人动静-
福华殿前,供桌上摆着的九九八十一盏佛灯,竟还有泰半兀自亮着。因着昨儿夜里那番惊吓,此刻愣是没有一个宫人敢凑上前去触碰。
察觉巧菱身子直往自个儿这边挨,尚盈盈便将她往里头护了护,轻声安抚道:
“莫怕,咱们不看那灯便是。”
东梢间内已简单收拾过,香炉里投了几匙檀香粉,冲散残留的雨水潮气。
尚盈盈神情沉静,跪坐在临窗的黑檀木经案前,仿佛当真在专心抄经。
巧菱跪坐在蒲团上,小心翼翼地替自家主子磨墨,四下张望,急得口干舌燥。
正当苦盼之际,忽听得门板上传来三声轻叩,分外醒耳。巧菱等得眼穿肠断,闻声忙挪至门前,抽开门闩。
“安公公,您可算来了!”巧菱压低嗓子,赶紧侧身将他拉进来,又飞快掩起门。
此刻安久英赶到,巧菱再顾不得许多,急切地同尚盈盈说道:“美人,万岁爷离宫前不是给咱们留了人手?如今咱们得赶紧派人,快马加鞭赶去裕陵传信儿,请万岁爷回来主持公道啊!”
巧菱所思所想简单直接,只盼着皇帝回来,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尚盈盈端坐案前,看似在理那经卷,实则已将此事在心中盘算半日。
此刻尚盈盈大致有谱儿,遂抬眸看向二人,轻轻摇首:
“不成。”
“眼下派人过去,等赶到裕陵时,怕是恰逢万岁爷行祭,焉能因后宫这点风波前去打搅?”
尚盈盈握来巧菱的手,轻声道:
“再者,方才顾嫔那番话,已经点得明白。万岁爷回銮之前,无人能轻易处置嫔妃。我既奉旨在此抄经,一时半会儿,定无性命之忧。”
安久英听罢,虽觉主子所言在理,可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不由得又提了个主意:
“主子说的是。可就这么干耗着,奴才这心里头总觉着不踏实。要不奴才悄悄去一趟西山后头,跟皇贵太妃回禀此事?”
“请动她老人家出面周旋,总能先把您从这福华殿里救出去。若真等到天色一暗,您独自一人留在这阴森地界儿,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安久英急得脑门冒汗,焦灼地打量外头天色。
哪知尚盈盈听罢,深思熟虑过后,却依旧是回绝:
“使不得。咱们如今在这宫里,许多事都得仰仗皇后。”
“方才在兰阁里,皇后态度已很明显,她不愿惊动太多人,尤其是牵扯到前朝后宫。”
“她允我来此抄经,已是给了转圜余地。咱们若非要绕过她,去寻皇贵太妃做主,便是明摆着不信皇后,要与她对着干。如此,岂不是把这最后一张底牌,都要拱手推出去?”
尚盈盈一番话,说得安久英哑口无言,背心沁出一层冷汗。他光想着解救主子,却忘了这宫里头,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
巧菱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这个法子也不成,那个路子也不通,急得眼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嗓音都染上哭腔:
“美人,那
可怎么办啊?咱们总不能真就这么坐以待毙,硬生生拖到万岁爷回来吧?”
宫里头的事儿,向来是夜长梦多,谁也耗等不起。
巧菱话音未落,尚盈盈却猛地伸手捂住她的嘴。
巧菱到顿时惊愕,后头的话尽数噎在喉咙里。
尚盈盈自己也屏住了呼吸,侧耳凝神,用气音极轻地说道:
“你们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巧菱与安久英心头一凛,连忙收敛心神,竖起耳朵朝着梢间外细细听去。
起初只闻风声掠过檐角的呼啸,还有远处宫人隐约的走动声。可渐渐地,也不知是不是心魔作祟,竟仿佛真的又听见了女子啼哭声……
安久英浑身发麻,鸡皮疙瘩都快掉一地。
尚盈盈吞咽一下,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低声道:
“不是错觉。”
“我方才已留心听了小半日,确实偶尔会传来这样的声响。”
安久英强压下心头恐惧,声音发飘地试探发问:
“美人可有察觉什么关窍?”
尚盈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那支摘窗又往外推开几分。她抬手指向殿宇屋檐一角,那处正悬着串小巧玲珑、随风轻摆的护花铃儿。
“你们瞧檐下的铃铛。”
尚盈盈声音压得极低,与二人吐露自己的猜测:
“风起铃动时,那声响便会隐约传来。风势愈大,则响动愈发清晰。”
巧菱顺着尚盈盈的指向望去,又竭力跟随她思索,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反应过来,肯定道:
“美人说得没错儿!”
“昨儿夜里雨骤风狂,那声音的确是比如今听见的,更要尖厉许多。”
想起昨夜那穿透风雨、凄厉如鬼泣的声音,巧菱又忍不住打个寒噤。
但转念一想,既能寻见门道,必是有人作祟,与那鬼神之说无甚干系。
巧菱便又壮起胆子,提议道:“美人,咱们这就去回禀皇后娘娘吧?如今有了凭据,也好教皇后明察。”
尚盈盈却半晌没接话,只招手让巧菱与安久英凑近,同他们耳语一番。
安久英听罢眼前一亮,在这节骨眼儿上,竟缩着脖子贼笑出来。
巧菱却仍不放心,扯着尚盈盈衣袖道:“我的好主子,这招儿是不是忒悬乎了些?咱们又不是没靠山……”
“求人不如求己。”
尚盈盈断然截住话头,她素来不缺壮士扼腕的勇气,当下把心一横,沉声道:
“横竖要见真章,不如教那装神弄鬼的,自个儿蹦出来现形。”
第48章 第48章嫔妾想您想得紧呢。
尚盈盈这边计策方定,那厢漱玉撷芳院里也没闲着。
卞美人正歪在竹篾凉榻上,手里捧着个冰镇甜瓜碗,专挑红瓤子往嘴里送。
碗壁沁出冰凉水珠,冻得人指尖生疼,卞美人却跟丢了魂儿似的浑然不觉。原是做了亏心事,这会子正怕鬼敲门。
忽听得外“噔噔噔”一阵碎步声响,贴身宫女珍儿提着裙角慌慌张张闯进来,气儿还没喘匀就凑到卞美人跟前。
“主子,可了不得!”珍儿两眼放光,压着嗓子禀告道,“尚美人已经往福华殿后头过去了!”
卞美人“噌”地坐直身子,手里的冰碗子往案上一墩,急吼吼地追问:“你可瞧真切了,当真是尚美人?她身边带了几个宫人?”
见卞美人激动,珍儿也跟着轻轻吞涎,轻声说:“尚美人如今软禁在福华殿里头,身边只有个贴身宫女陪着。晚些时候儿,那姓安的小太监进去送膳,这会子不知出来没有。”
如此说来,尚美人主仆一行,顶天儿也就仨人。
卞美人猛地站起身,一颗心咚咚直跳。
虽说中间是出了些幺蛾子,可到底还是让她等着了。尚盈盈果然沉不住气,急着去后头寻那劳什子证据,盘算自证清白呢。
卞美人在屋里转磨似的兜了两圈,终于咬牙道:“走!横竖都到这一步了,断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快叫上小顺子,咱们这就过去。”卞美人生怕错失时机,心意落定,登时便按捺不住。
珍儿忙从衣桁上取来披风,嘴里絮叨着:“今夜外头起风了,主子仔细着凉……”
未待珍儿说完,卞美人早已旋风般卷去门边上,裙摆急匆匆地扫过朱漆门槛。
卞美人带着亲信宫人,做贼似的溜出漱玉撷芳,专拣那暗处行走。
福华殿后院本就荒僻,靠近院中那口旧井的地方,白日里都少有人迹,更何况这黑咕隆咚的时候儿?
卞美人命小顺子在墙根儿处埋伏好,自己则拉着珍儿摸到花窗下,透过菱字窗格往里窥探。
借着朦胧月色,果然瞧见院子深处,有两道人影儿正在井边摸索。
巧菱提着盏羊角灯笼照亮,昏黄光晕随风摇曳,将二人纤细身形投在矮墙上,影影绰绰地跳动。
风声呜咽,打着旋儿掠过,时不时还夹杂着若有似无、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
虽自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卞美人仍忍不住心里发毛,一把攥紧珍儿胳膊。
恰在此时,一阵阴风刮过,前头隐约传来巧菱那丫头打颤的声音:
“美人……您听,好像真是那井边儿传来的动静……”
“咱们真要过去瞧啊?那井里头该不会有什么脏东西吧?”
卞美人闻言,立马屏住呼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死死盯着里头那两道身影,心里不住祈祷:快去啊!赶紧凑过去探个仔细!
只见巧菱那丫头侧着脸儿,神情分明是一百个不情愿。无奈拗不过自家主子,她只好跟着一步一挪,朝水井处缓缓靠近。
终于,主仆二人走到井沿前。左侧穿着秋香色宫裙的女子微微俯身,探头往那黑黢黢的井口里张望。
电光石火间,一直埋伏在角落里的小顺子,猛地从黑暗中蹿出来!
他身手倒是利落,一个箭步冲上前,大手如蒲扇般,将旁边碍事的巧菱搡到一边。
“美人当心——”
巧菱只来得及发出声惊叫,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线的纸鸢,扑腾着向后跌去。
小顺子连气儿都没喘,便死死摁住左边那把子纤细腰肢,卯足劲儿将人往井里推。
卞美人眼见得手,脸上还没来得及绽开笑容,身后猝然响起一声轻唤:
“卞美人。”
那人嗓音清凌凌的,不高不低,恰恰送进人耳中:
“您夤夜至此,是打算做什么呢?”
这声音……这声音是?!
卞美人通身一颤,后颈寒毛倒竖,肩背筋肉俱僵。攥着珍儿手臂的指节都发了白,她这才一寸一寸地转过脸来。
昏蒙月光里,只见一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她们身后。身上一件灰布袍子,是再寻常不过的太监打扮。
那人扶了扶青金石顶子的帽儿,先是露出一点尖尖下颌,继而现出两瓣丹唇。
待到整张脸儿全然抬起,桃腮含春,狐眼流盼,不是尚盈盈又是谁?!
“啊!”
卞美人大惊失色,耳畔陡然响起嗡鸣,真真儿是走夜路撞见艳鬼一般,浑身血液都往脑瓜顶子上冲。
她下意识扭过头,朝井台那边张望。
这是怎么回事?!尚盈盈怎么会在这儿?那井边的又是谁!
这一眼瞧过去,更是叫人魂飞魄散。
只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小顺子,此刻早已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大力太监钳制住,死死按在地上。小顺子嘴里塞着布团,呜呜咽咽地动弹不得。
而井边那穿秋香色宫裙的“女子”,此刻终于转过正脸儿来,慢条斯理地拍打袖间尘土。
灯笼火光下,哪里还有什么娇滴滴的尚美人,分明是安久英那张满含戏谑的脸!
中计了!
她们自以为的瓮中捉鳖,实则是尚盈盈的请君入瓮。
卞美人登时面如金纸,唇上血色尽褪,脑海里只一个念头——跑!赶紧跑!
可她甫一转身,正想寻路逃窜时,却发现尚盈盈早已料到此举,身形一晃,便轻轻松松将她堵在墙角。
尚盈盈面上不见半分自得之色,唯有沉静镇定。她倏地探出手去,捉住卞美人抖个不停的手腕。
“走,随我去见皇后。”
尚盈盈手指加重几分力道,稳稳扭住卞美人,这才徐徐说道:
“把你方才这出‘夜半捉鬼’的
好戏,好好儿同诸位娘娘分说分说。”-
二更梆子已然敲过,琼华映月中却明烛高烧,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众嫔妃闻讯赶至,落座于两旁的玫瑰椅上。有人掩口窃笑,有人冷眼瞧热闹,一张张粉面映着烛光,端的是精彩纷纭众生相。
卞美人被两个粗使嬷嬷押进殿来,登时“扑通”跪倒在地。但见她云鬓散乱,金钗斜坠,面上脂粉被泪水冲得沟壑纵横,哪还有半分往日的气焰?
一眼瞧见皇后面色铁青,卞美人惊惶不已,只把额头在金砖上磕得咚咚作响,活似捣蒜一般。
“皇后娘娘开恩!娘娘饶命啊!”卞美人伏首在地,哭得嗓子都快劈了似的,“嫔妾原只是路过福华殿,瞧见尚美人在井台边探头探脑,便一时鬼迷心窍……”
话到此处,卞美人突然哽住,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
“可那井里的鬼哭,佛灯不灭的怪事,真真与嫔妾无半点儿干系!”
小顺子已在众目睽睽下被捉住,戕害尚盈盈这桩事儿,卞美人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掉的。
可她心里还存着最后一点儿侥幸,只咬死今夜是临时起意,绝口不提那装神弄鬼的勾当。
正当卞美人哭闹间,忽又听得殿外珠帘叮咚。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尚盈盈已换了身干净衣裙,乌髻重新梳拢整齐。虽面带倦容,那一双眼眸却清亮得紧,步履从容地踏进殿来。
尚盈盈先朝皇后行礼问安,这才转向卞美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卞美人这话,可就忒不实诚了。”
说罢,尚盈盈便朝安久英使了个眼色。
安久英会意,当即手捧黑漆托盘近前,上头摆着个湿淋淋的小陶罐子。罐身满是蜂窝眼儿,两耳上还拴着浸透的细麻绳。
“启禀主子娘娘,奴才刚刚按尚美人的吩咐,自福华殿后院那口旧井里,打捞到此物。”
见皇后垂眼去看,安久英适时开口解释,也是说与众人一同听:
“这陶罐悬在井中,风从井口灌进去时,穿过罐身孔窍,便会发出呜呜咽咽、如同鬼哭一般的尖啸声。”
“加之近日阴雨连绵,井水涨落不定,这系着长绳的陶罐载沉载浮,声音听起来也就时远时近,飘忽不定,这才唬人得紧。”
安久英一席话,说得清楚明白。众嫔妃这才恍然大悟,看向卞美人的眼神愈发轻蔑。
装神弄鬼的伎俩被当场拆穿,这下子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倒把自家脸面丢个干净!
慧嫔默不作声地听罢,忽地抬起眼眸,目光直直戳在卞美人身上。
“卞美人,”慧嫔声调不高,却字字如针,“你口口声声说是碰巧路过,可这深更半夜的,偌大个宫苑,偏就你往那荒僻处钻?”
顾令漪冷嗤一声,立马接过话茬儿:“昨夜你吓得跟耗子见猫似的,大伙儿可都瞧见了。怎么今儿胆子就肥了,敢趁着夜黑风高,自个儿跑去外头?”
“莫非你仗着自己有几分体面,就以为没人能奈你何?待万岁爷回銮,把那袁少监下狱一审——”
说着,顾令漪突然倾身向前,冷笑道:
“你以为他能扛得住大刑?到时候供出主使之人,你还能只认个‘临时起意’?”
卞美人闻言嗫嚅着双唇,浑身抖如筛糠,心里早已没了主意。
有道是墙倒众人推,邵才人坐在旁边瞧了半晌热闹,忽然凉凉插嘴:“哟,嫔妾恍惚记得,卞美人的父亲,可不正是祠祭司郎中么?跟司天监那帮子人熟络得很呢,保不齐素日就有些阴私勾当!”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卞美人魂魄尽散,登时面如死灰。生怕再狡辩连累家里,卞美人泪眼婆娑地招认道:“嫔妾认罪!嫔妾全都招!”
当下便把如何收买袁少监,如何命人制作陶罐沉井的事儿,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
只是说到最后,她仍伏地哭喊道:“可那佛灯为何雨打不灭,嫔妾实在不知!嫔妾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供奉给先帝爷的佛灯做文章,还望娘娘明鉴……”
听卞美人颠三倒四地哭诉一场,尚盈盈神色依旧平静,朝上首欠身道:
“启禀皇后娘娘,嫔妾以为,如今既已查明井中怪声是有人作祟。那佛灯之事,想来也定是人祸无疑。只是这灯油里头究竟藏了什么猫儿腻,非得请专人来仔细查验不可。”
卞美人年前方得皇后提拔,如今不过数月工夫,竟就闹出这等荒唐蠢事,可真是叫皇后自打嘴巴。
瞪着哭成一滩烂泥的卞美人,傅瑶只觉邪火直冲头顶,恨不得生啖她血肉。
“田福,去传宫正司与太医院之人前来,务必将那佛灯里的蹊跷,给本宫查个水落石出!”
“至于你这贱妇——”
傅瑶气得浑身乱战,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咣当”乱跳:
“即刻贬为末等采女,打入谨身苑幽禁,非旨永不得出!”
话音刚落,粗使嬷嬷们立时上前,捉鸡崽子似的架住卞采女两掖,将她拖拽下去。
待那哭嚎求饶声渐渐飘远,殿内这才彻底安静下来。
傅瑶平复胸口起伏,转眼瞥见立在殿中的尚盈盈,忙缓和语气说道:
“尚妹妹,此番叫你蒙冤受屈,本宫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说着,傅瑶又转头吩咐彤珠:“去把本宫妆奁里那对赤金镶红宝镯子取来,赏给尚美人压压惊。”
不允尚盈盈推辞,傅瑶摆手命宫女扶她落座,且等外头查出个名堂。
方才那场变故,真如同疾风骤雨,打得人措手不及。眼下虽暂得平息,却因那佛灯之事未明,倒似阴云未散,愈发教人心中忐忑。
不多时,宫正司女官端着盏灯油,疾步匆匆地走入殿中,俯身下拜道:
“启禀皇后娘娘,奴婢等人已仔细查验过福华殿中佛灯。在残存灯油之中,确实验得掺入旁物。”
李宫正将灯盏微微倾斜,显露出其中灯油,朗声解释:“此物名唤紫苏油,与青锡石屑相混,便可使灯火于暴雨之中不灭。”
两相怪事皆真相大白,果真并非什么天降异象,而是有人暗中作祟!
众人心中悬着的石头算是落地,可随即又升起新的疑窦。一道道目光不由自主地在殿内流转,互相打量起来,心思各异。
究竟是谁,会特意取用此物,又使出这等阴损招数?
傅瑶面容含威,当即沉声问道:“李宫正,近日都有何人支取过紫苏?”
宫正司女史早有准备,闻言立马捧着一本内造监的支用簿册上前。李宫正接过后径直翻看,目光却忽地一滞,往贵妃身上瞟去。
这一眼虽快,却足以让殿内众人皆捕捉到。
柳濯月登时拍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些被冒犯的恼怒:
“都瞧着本宫作甚!”
“是,本宫前些日子的确叫人取用紫苏。可那是因着天热,本宫想着做些紫苏饮子解暑!难道这也有错儿不成?”
顾令漪闻言,顿时哂笑:“贵妃娘娘所言极是,嫔妾宫中亦曾取过紫苏做饮子。只是您忽然急什么?谁又没说是您干的。”
眼瞅着二人又要起争执,傅瑶只觉头痛欲裂,难得厉声喝止:
“行了!都少说两句。”
文蘅抬手轻抚心口,忽而低低咳嗽两声,这才柔声细语地开口,试图打个圆场:
“皇后娘娘息怒,贵妃与顾嫔妹妹也莫要伤了和气。”
“其实这紫苏,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儿。”
文蘅语调温婉,徐徐说道:
“甭说各处小厨房里或许都备着些,便是行宫南边那片芳草圃里,也长着老大一片呢。”
“若是有人存心想用,随手就能采撷到,只怕……还真不好凭着这支用簿子,就定下是谁兴风作浪。”
紫苏委实常见,想要栽赃或是避嫌,都容易得很。
慧嫔凝神细听,微微颔首道:“文妃娘娘所言甚是。不过,倒也并非全然无迹可寻。”
慧嫔顿了顿,目光沉静地望向傅瑶:“娘娘,咱们可以将此番负责福华殿佛灯供奉、以及经手过那些灯油的宫人,无论内侍宫女,逐一拉去宫正司细细审问。”
“只是这般盘查,怕是牵涉甚广,非一时半刻便能有结果。”虞姿抿茶润喉,慢悠悠地接了一句。
昨夜担惊受
怕,今日又折腾大半宿,众人早已是身心俱疲。傅瑶揉了揉额角,脸上倦意明显。
总不能为着审奴才的事儿,将满宫嫔妃都扣在这里彻夜不眠。
忖度过后,傅瑶抬眼命道:“今日之事,便暂且到此。”
“审问宫人之事,便交由宫正司去办。务必仔细盘查,一有线索,即刻回报。”
“至于诸位妹妹,”傅瑶目光扫过众人,“如今也都乏了,且先回住处歇息吧。日后若是查明真相,本宫再召你们前来。”
众嫔妃听了半晌话儿,已是困得眼皮子打架,闻言顿时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朝皇后屈膝跪安:
“是,臣妾/嫔妾告退。”-
案子既已移交宫正司,尚盈盈纵使有心,也插不上手。更何况,她压根儿也没那闲情逸致去打听。满脑子盘算的,皆是万岁爷何时回銮?
这掰着指头一数,圣驾离宫,不过区区四日光景,倒像是熬了半辈子似的难捱。
尚盈盈描过皇帝的字帖,泡过快雪时晴斋的龙凤团茶,又把那会吐珠子的高足盘拨弄个遍,竟愈渐无聊起来。
晚膳后,尚盈盈忽起兴致,便唤巧菱取来前几日剩下的荷花清酒。自斟自饮间,不觉醺然欲醉,终于歪在软榻上沉沉睡去。
翌日天光微亮,尚盈盈便已习惯性地转醒,脑子还有些宿醉的懵懂,骨头缝儿里都泛着一股子懒怠。
左右也是无事可做,尚盈盈索性闭着眼,琢磨再赖一会儿。刚惬意地翻了个身,准备寻个更舒服的姿势。
身侧却贴着个温热结实的东西,不同于锦被的柔软,倒像是……
熟悉的沉水香气,幽幽钻入鼻端。
尚盈盈心头猛地一撞,瞌睡虫瞬间跑了个精光。
她忙不迭地掀开眼皮子,使劲儿眨了眨。待眼前景象清晰,一张俊美面容赫然闯入眼帘,可不就是朝思暮想的万岁爷!
“皇上……”
尚盈盈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喜得跟猫儿似的往那人怀里钻。脸蛋儿在他温暖怀抱里蹭了蹭,她柔声细语地问道:
“您什么时候儿回来的?怎么也不叫醒嫔妾?”
晏绪礼坐在榻边,见状轻笑一声,稳稳托住尚盈盈腰肢,免得她毛毛躁躁地栽下去。
“约莫是……寅初回来的。”
晏绪礼轻吻尚盈盈发心,又向下贴在她耳边温柔呢喃。不等尚盈盈再惊叫着撒娇,晏绪礼抬手伸向矮几,端过一碗早已温着的茯苓霜。
“先润润嗓子。”晏绪礼亲自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尚盈盈乖乖张口咽下,甜滋滋的茯苓红枣味儿充盈唇齿,空了一宿的内腑甚是熨帖。
就着晏绪礼的手吃了几口,尚盈盈往窗外瞥了瞥,心里头拨起算盘。发觉晏绪礼少说也坐在榻边,守了她一个多时辰。
按着行程,万岁爷该是明儿才回銮呢。这般算来,他定是祭礼一毕,片刻都未曾耽搁,便马不停蹄地赶回行宫。
心尖儿蓦地一软,像是被温水泡开一般,又酸又胀。尚盈盈不由得伸出胳膊,紧紧挽住晏绪礼,小脸儿在他肩上蹭着,黏黏糊糊地咕哝:
“嫔妾想您想得紧呢……”
尚盈盈柔软地贴上晏绪礼臂膀,忍不住轻声娇缠:
“皇上累了吧?快上榻来歇歇。”
晏绪礼唇角微挑,却只是将尚盈盈放回被窝里,修长手指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
“喂你吃过两回酒,倒把你喂出馋虫儿来了?自个儿也能喝得这般起劲儿。”
尚盈盈一听这话,脸蛋儿腾地一红。皇帝不是才回来?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
尚盈盈赧然垂眸,埋进晏绪礼怀里,理直气壮地辩解:
“吃些酒才好睡,这是皇上教嫔妾的。”
晏绪礼闻言低笑出声,待她将那碗茯苓霜喝得见底,这才扬声命人进来收拾碗盏。
随意一瞥旁边候着的来寿,晏绪礼把锦被拢上尚盈盈肩头,忽而淡声下旨:
“传朕旨意,卞氏失德,赐自尽。”
尚盈盈正软绵绵地伏在晏绪礼怀中,心头甜得冒泡儿。冷不丁听见“赐自尽”三个字,不禁攥紧他衣襟。
“皇……”
刚吐出一个字,唇瓣便被皇帝指腹轻轻按住。力道不重,却透着十分坚决。
“赐死。”
晏绪礼甚至没看尚盈盈,只抬眸盯着来寿,沉声命道:
“去。”
来寿连大气儿也不敢喘,立马跪下磕头,高声应道:
“奴才遵旨!”
随后殿内陡然一静,尚盈盈倚在晏绪礼怀里,只觉得他胸膛虽暖,可周身那股凛冽气势,却让她有些发怵。
尚盈盈偷偷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晏绪礼神色。
只见他方才还含笑的眼底,此刻已是一片沉静,甚至……还带了点儿不易察觉的郁色。
晏绪礼似乎不大高兴?
可这又是为何?难道是因为卞采女的事儿?
不像。
这模样儿尚盈盈见过,好似每回都是冲着她来的。
尚盈盈心里七上八下地琢磨着,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绕着晏绪礼衣带打圈儿: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尚盈盈嗓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儿试探意味,心里还忍不住直委屈。
好不容易再见着面儿,皇帝却又对她冷脸子。莫不是出去一趟,发觉有她没她一个样儿,便对她歇了心思?
“可是嫔妾哪里惹您不快了?”
尚盈盈轻轻从皇帝怀抱里退出来,垂着眼睫呢喃道。
晏绪礼没说话,只静静凝注着尚盈盈。目光深邃复杂,像是要将她心底看个通透。
半晌,晏绪礼展臂将尚盈盈重新圈回来,嗓音低哑地问她:
“行宫里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为何不遣人去知会朕一声?”
原来是为着这个,她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尚盈盈心里头忽上忽下,总也挨不着地似的,闻言才稍稍安稳些,偏头靠在皇帝肩上。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伎俩,嫔妾自个儿就能料理干净,何苦劳您分神应付?”尚盈盈轻松笑道。
听着尚盈盈轻描淡写的语气,晏绪礼眉头却蹙得更紧,非但没有被安抚,眼底沉郁反而更浓重。
“若有万一呢?”
晏绪礼沉声反问,恨得直想掐她腰间软肉,却到底舍不得,只叼着她耳垂轻轻吮咬。
尚盈盈忽而哑然,闷闷地垂着脑袋,把颈子递上去,任由晏绪礼吻咬着宣泄不安。
过了一会儿,腰腹间便酸痒酥麻起来。不论是心还是身子,她皆对晏绪礼想念得厉害,不由羞耻地抬手遮脸,撤身儿欲逃。
只觉自己被皇帝牢牢拢覆住,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龙气儿,尚盈盈小声嘟囔起来,语气却不自觉地弱了几分:
“哪儿有那么多万一呀?嫔妾一个人料理这些事儿,早就习惯了,顶多吃点儿苦头,不会有性命之忧……”
深宫里头当奴婢的日子,原就不是给人过的。众人只道她如今风光,谁知她从前什么苦水没咽过?什么腌臜气没受过?
忍一忍,熬一熬。再难的日子,也能靠自己捱过去。
约莫也就进宫头一年,她受罢委屈还会咬着被角淌眼泪。后来眼泪流干了,第二日起来,照样该做什么做什么。那些个刁难,只当是风过耳,不往心里去。这世道谁不是咬着牙在活?若真计较起来,倒显得矫情。
“嫔妾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打小儿在泥里滚大的,难道还怕这些?”
尚盈盈眼眸弯弯,凑上去亲吻晏
绪礼唇角。她是个很懂知足的人,眼下一切都很好,又何必困于过去呢?
见晏绪礼不作声,尚盈盈以为他不信,只好软声解释:“皇上且放宽心便是,嫔妾和旁的娘娘不一样……”
“那朕呢?”
晏绪礼喉间滚动,蓦地打断尚盈盈所言。
攫住那双迷茫无辜的眸子,晏绪礼扶住她瘦削双肩,认真发问:
“盈盈,你若有个闪失,又叫朕怎么办?”
第49章 第49章咱们什么时候能要个闺女……
谁能料想,世上竟会有人为她悬心至此?更何况说出这话的,还是杀伐果决的万岁爷。
尚盈盈只觉心尖儿上遭人掐了一把,愕然抬首,正撞入晏绪礼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晏绪礼紧紧盯着她,眼窝子里翻着滔天的浪。其中有后怕、担忧,甚至恼火。但最扎眼的,却是那藏不住的情意。
见此情形,纵是铁石心肠也该有所动容,更何况尚盈盈素来是个心软的主儿。
到底舍不得泼皇帝冷水,尚盈盈极想说句软和话儿。可无奈她舌头打了结,最后吐出来的,只剩下干巴巴一句:
“嫔妾往后定会多加小心,不叫皇上担忧……”
话一出口,便见晏绪礼眉眼间透出懊丧神色,活像使出十成力气,却还是扑了个空。
察觉好像没说到皇帝心坎儿上,尚盈盈顿时咬住舌尖,生生把后半截话咽回肚里。
晏绪礼沉默良久,喉间滚出沉沉一声叹,倒也不出言责备尚盈盈,只从怀里摸出两样儿物事。
一件是藏蓝渐褪的方胜络子,显见是他生母留下的念想;另一件红艳艳的,可不正是此番去裕陵前,尚盈盈新赠他的同心结?
指尖摩挲着红绳结扣,晏绪礼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当年母后骤然离世,最后留给朕的,便是这亲自打的绳结……”
尚盈盈心头猛地一揪,这枚同心结原是她随手编的玩意儿,未曾想过许多。
如今听晏绪礼这么一说,尚盈盈方才意识到,她或许又无意中碰触了皇帝的忌讳。可晏绪礼竟没发火儿,仍是贴身收着,倒像得了什么稀世宝贝一般。
见不得那金尊玉贵之人流露这般情态,尚盈盈慌得去搂晏绪礼脖颈,急忙赔罪:
“皇上恕罪,嫔妾不是故意的……”
“你这狠心的小冤家。”
晏绪礼突然将尚盈盈箍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恨声道:
“是不是也打算编个结子搪塞朕,转头就叫朕再寻不见你?”
听得这话,尚盈盈鼻尖蓦然酸楚,忙从皇帝怀里挣出半寸,捧住他脸庞道:“万岁爷仔细瞧着嫔妾——”
尚盈盈眼波里漾着水意,字字认真地许诺:“嫔妾对天发誓,嫔妾既送您同心结,便是把魂儿也一并拴住了,绝不动离开您的念头。”
话到此处,尚盈盈犹嫌不够,竟信誓旦旦地说:
“您若是嫌晦气,嫔妾现在就收回来。”
说着,尚盈盈当真伸出手指,欲从晏绪礼掌中夺走同心结。
要知道尚盈盈素来是个没章法的,甭管前头说得多好听,后头忽然就能拐到岔路上去。好似那没笼头的马,说跑偏就跑偏,冷不防就给人一蹄子。
不知怎地忽然就要遭收缴,晏绪礼险些没绷住想笑,赶忙侧身一躲,把同心结塞回怀里藏好。
未免神情露馅,晏绪礼按住尚盈盈捣乱的手,将她死死按回心口,仍装作伤怀失意似的。
这等扮可怜的鬼伎俩,晏绪礼素日最是嗤之以鼻。但如今为把这小祖宗哄到手,晏绪礼竟恍然觉得,脸面和鞋垫子也没什么两样儿!
横竖在自家媳妇跟前,要那劳什子天家威仪作甚?倒不如学市井汉子,死皮赖脸些,反倒能讨得几分真心。
耳听得彼此皆是心音纷乱,晏绪礼埋首在尚盈盈颈窝,热气儿烫得人打颤:
“你既给了朕,这辈子都休想再要回去。”
晏绪礼仿佛是在说同心结,又仿佛不是。尚盈盈不禁怀疑自己宿醉未醒,不然怎么脑子里浑浆浆的?
暗香烟罗帐里,真是蚂蚁搂着热年糕,谁也舍不得撒手。尚盈盈忽然福至心灵,仰头亲碰晏绪礼下颌,盘算着好心安抚:
“那万岁爷可要收好了,千万别弄丢……”
话未说完便被封住唇舌,原是晏绪礼经不起撩拨,俯身吻得又凶又急,像是要把这些天的孤寂都弥补回来。
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晏绪礼才渐缓下来,轻吻尚盈盈眉心,哑声讨要道:
“再打一条送朕。”
见尚盈盈瞪圆了眼,晏绪礼徐徐补充道:“那个只能贴身收着,朕还要个能系在蹀躞带上的。”
尚盈盈怪异地瞧晏绪礼一眼,不懂他忽而又较什么真儿。
可念在皇帝心情不好的份儿上,尚盈盈只好勉为其难地颔首,又道:
“那您得答应嫔妾……”
“应你。”
见尚盈盈肯答应,晏绪礼哪儿还顾得上她又要嘀咕什么,立马猴儿急地拢住她肩膀,一下又一下地啄吻唇瓣,近乎贪婪地汲取她身上气息:
“你便是要摘星星月亮,朕也都应你。”
瞧晏绪礼这饿鹰擒兔的架势,尚盈盈深觉自个儿要遭囫囵吞了,赶忙扶住他肩膀,软声相劝:
“万岁爷鞍马劳顿,龙体要紧,咱们夜里再、再……”
“再如何?”晏绪礼坏心眼儿地发问。
哄骗尚盈盈说了几句帐底鸳鸯话儿,晏绪礼心下满意,这才见好就收。老虎变作大狸猫,凶相尽敛,自个儿躺去榻上小憩。
见晏绪礼扯她的锦花被盖在身上,尚盈盈急忙伸手去拦,轻声疑惑道:
“御前的人竟没送枕褥过来?”
按着宫里规矩,皇帝很少会同嫔妃过夜。即便有躺在一张榻上的时候儿,也该是各钻各的被窝。
“不必拿了。”
见尚盈盈要回身唤宫人,晏绪礼忙从腰后抱住她,不由分说地与她一同卧着。
当真是糯米团子裹蜜馅,上哪儿去寻这么香软的温柔乡?傻子才去睡自己的冷被窝。
尚盈盈拗不过晏绪礼,又见他眉眼含倦,只好歇了劝谏心思,不住暗叹道:皇帝好不容易开怀些,那就让让他吧。
“嫔妾往后遇着麻烦事儿,会记得多同您商量。”
尚盈盈顿了顿,为叫晏绪礼安枕,违心含糊道:
“也会试着多倚仗您的,您便别恼嫔妾了。”
晏绪礼彻底得逞,唇角微勾。故作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后,这才拥着尚盈盈入眠-
却说尚盈盈偎在晏绪礼怀里眯盹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出皇帝的气息逐渐均匀绵长,这才敢悄悄动弹。
她极轻缓地抬起头,借着纱帐透进的柔和光晕,细细描摹晏绪礼睡颜。只见他眉峰依旧微蹙,似梦中也并不全然松快。
尚盈盈心疼得紧,伸出指尖想替晏绪礼抚平,却又怕无端惊扰他,指尖悬在半空,终究是讪讪地收了回来。
又捱了好一会儿,估摸着晏绪礼当真睡熟,尚盈盈这才屏住呼吸,一点点儿从他怀中挪出来。
抬指替皇帝掖好被角,尚盈盈蹑足回身,悄无声息地转出寝殿。
殿外廊庑下,巧菱一面坐在美人靠上做针线活儿,一面竖起耳朵留心殿里动静。
发觉尚盈盈独自出来,巧菱连忙撂下绣绷子,笑吟吟地快步迎上前,朝里头努嘴儿问:
“美人自个儿醒的?万岁爷那边还不用伺候?”
尚盈盈轻轻颔首,见巧菱身边带着针线笸箩,顿觉赶巧,压低声音问道:“昨儿我新绣成的那枚香囊呢?”
巧菱扶着尚盈盈,引她往廊子上走,机灵地笑应道:“美人放心,奴婢替您好生收着呢!”
说话间,巧菱已从各色珠线下头,掏摸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香囊来。只见那香囊是石青缎面儿制的,又用丝线细细勾勒出蜀葵与栀子
花纹,煞是好看。里头填满艾叶,恰能充作端午节礼。
尚盈盈接过香囊,拢在袖中仔细收好。原是想着等端午正日,再拿出来献给晏绪礼。
可方才皇帝已张口同她讨要新玩意儿,倒不如提前送出去,也能叫他宽宽心。
仿佛知晓今儿个有鸳鸯碰头,老天爷也格外赏脸,一扫连日阴雨,此刻天光大亮,澄澈明媚。
流萤小筑后面,有个名唤“暗香渡”的花圃。里头的花木被晨露洗过,绿得滴翠,红得耀眼。
尚盈盈只觉憋了几日的心气儿,都随着这日头一起敞亮起来。方才那点儿患得患失,早就抛去了九霄云外。
按捺不住心头兴起,尚盈盈提起裙摆便钻进小花圃里,盘算着亲自侍弄一瓶端午清供。
知晓尚盈盈擅长侍花,巧菱立马扭头儿,唤小丫头捧一支玉壶春瓶过来。
巧菱跟在尚盈盈身后,瞧她眉眼含喜的模样儿,不由得打趣道:“瞧美人这高兴劲儿,果真是万岁爷一回来,您这心花儿都跟着开啦!”
尚盈盈闻言,赶忙抻平唇角,垂睫躲避巧菱目光,欲盖弥彰地羞嗔: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今儿兴致高,只是因为天儿好罢了。”
生怕巧菱又揶揄自己,尚盈盈立马埋头装作很忙。她亲自折了几枝精神抖擞的蒲草叶子,又挑上几朵开得正艳的石榴和蜀葵,色儿配得极好,一一插进瓶中。
尚盈盈心里惦记晏绪礼,不用别人搭话,便又忍不住絮絮问起:
“昨儿新摘下的那筐子樱桃和李子,可曾拣选出来?还有我朝点心局要的杨梅角黍,都备齐全了吗?”
瞧这倒核桃倒枣的一串话儿,巧菱哪里还不明白自家美人的心思?必定是要拾掇好了,送进殿里给万岁爷尝鲜呢。
巧菱绽开笑容,忙不迭地应声:“美人放心,奴婢皆已预备妥当。李子和樱桃拿井水湃过,又用帕子一个个儿擦干净,瞧着水灵灵的,保管万岁爷喜欢。杨梅角黍也搁在屉上温着呢,等会儿便能送进去。”
尚盈盈噙笑颔首,抬眼瞧了瞧天上日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便招手让小丫头端水盆过来。
尚盈盈低着头仔细净手,忽而又想起一桩事儿来,轻声吩咐巧菱:
“对了,拾掇院子的那几个小丫头,瞧着年岁都不大,正是该系五彩长命缕的时候儿。”
“咱们前一阵子闲着无事,不是编了许多么?过几日端午节赏银,你便给她们每人添上一条采丝络子,算是应景儿,图个吉祥意头。”
如今尚盈盈已是宫妃,那些出自她手的绣活儿,总不好再送给内侍,便索性赏给小丫头们顽去。
“嗳,奴婢替她们谢过美人。”巧菱欠身应下。
尚盈盈方才被皇帝哄得高兴,这会子正稀罕他,便难免动起姑娘家心思,亲自去茶房里拾起老本行。
她细细拣选一圈儿,这才择中白牡丹春茶尖儿,又用玉泉水细细烹了,沏出一盏色泽清透、毫香馥郁的茶汤。连同那碟子杨梅馅儿的甜角黍,一并放去都承盘里。
吃食和花草皆叫宫女们先摆进去,尚盈盈用细笔蘸取胭脂膏子,对镜描了一朵菡萏花钿。轻步踏回殿中时,果见晏绪礼已然起身。
南窗下,晏绪礼披着身燕居袍子,正垂眸倚在炕桌边上,一手支颐,一手翻看什么东西。
夏日天光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恰好落在皇帝肩头,为他镀上层柔和金边儿,恍若神祇。
尚盈盈心头软塌塌的,不由悄步挪近前。
正要福身行礼时,尚盈盈不经意间扫见,晏绪礼手中翻动之物,竟是几张习字的宣纸。
这几日闲来无事,她照着御笔亲书的字帖,倒是认真临摹过。可那一沓纸上,写得好的固然有。但涂抹坏了、或是自个儿瞎写着玩儿的也不少,甚至还有几笔不甚雅观的画作……
尚盈盈脸上霎时有些发烫,眼神儿不禁四下乱瞟,又赶忙半倚在晏绪礼肩上,阻止他继续往后翻:
“皇上,嫔妾给您绣了枚香囊,您瞧瞧合不合意?”
晏绪礼诧异一瞧,只见尚盈盈手中当真捧着枚香囊,针脚细密,绝非一朝一夕便能绣成。
原是心有灵犀,他今日方讨要,尚盈盈却早已有准备。
晏绪礼伸手接过,口中不吝夸奖,却忽而从蜀葵清供旁边,摸出把錾金剪子。
尚盈盈本就心虚,见状骇得直往后仰,心道皇帝已瞧见她的乱画,竟气得要扎死她?
“好盈盈,青丝借朕一缕。”
晏绪礼温柔哄着尚盈盈,从她发髻边捻出细细一缕,小心裁下后,珍而重之地塞进香囊里。
闹了半天,原是误会一场。尚盈盈心头那点子虚怯登时散了七七八八,默默回过神来。
趁着晏绪礼把玩香囊,尚盈盈悄冥冥地伸出手,想把那叠子宣纸收起来。
可晏绪礼竟夸她夸得上瘾,此刻哪里肯依?立马捉住尚盈盈的指尖,连带着尚盈盈的字一同褒赞起来:
“朕瞧着,盈盈这字儿是愈写愈好,风骨初显。”
说着,晏绪礼饶有兴致地翻弄那沓宣纸,冷不防地抽出最底下的一张。
晏绪礼原意是想取出最好的来细瞧,谁承想那最底下压着的宣纸上,竟画着一只伸头探脑、憨态可掬的大王八!
尚盈盈脑海中“轰”地一声,目露惊恐地想去拦,却终究胳膊拗不过大腿,那只墨乌龟已全然落在晏绪礼眼底。
晏绪礼垂眸看过来时,尚盈盈只恨没有地洞让她钻进去。她压根儿不敢瞧晏绪礼是何神情,一个猛子扎进他怀里,把脸埋得严严实实,只当自个儿是只鹌鹑精。
晏绪礼先是一愣,随即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又强自压下。他微眯起桃花眼,又将那王八细细打量一番,顿时啼笑皆非。
要知道能把王八背壳画这么圆,倒也算是天分。
晏绪礼伸出两指,不轻不重地捏着尚盈盈的后颈皮,愣是把她从自个儿怀里给揪了出来。
“盈盈,跟朕解释解释,这画的是什么玩意儿?”
晏绪礼晃了晃把那张画着王八的宣纸,见尚盈盈拼命低头,索性怼到她眼皮子底下,磨牙问道:
“嗯?背地里编排朕呢?”
尚盈盈哪里还敢抬眼,只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声若蚊蚋地嗫嚅:“嫔妾……嫔妾哪儿敢呀?”
“是嫔妾昨儿晚上贪杯,不小心吃多了荷花清酒,这才手底下没轻没重,胡乱涂画的。”
尚盈盈立马开始四处寻借口,卖乖讨巧地补上一句:
“嫔妾清醒后深悔自己胡闹,原想着今儿一早就着人拿去烧了,省得污了眼……”
晏绪礼挑眉,没好气儿地替她接了下半句:“没成想,朕倒回来的‘巧’,没容你毁尸灭迹,反倒叫朕抓了个现行?”
尚盈盈讪讪赔笑,将手边的茶盏往晏绪礼跟前儿推了推。
“皇上,您瞧这日头都多高了,用些茶水润润喉才是正经。还有嫔妾亲自裹的角黍,您尝尝滋味如何,甭跟嫔妾计较什么乌龟王八的事儿了。”尚盈盈说着,声音越发小了下去。
晏绪礼轻哼一声,瞧尚盈盈那副心虚嘴软的可怜样儿,哪里舍得过分苛责。
伸手轻掐了下她那烧得通红的腮颊子,晏绪礼佯怒道:“你就庆幸朕是你夫君吧,倘若朕是你正经八百的习字师父,今儿非得赏你顿戒尺,叫你知道什么叫姹紫嫣红。”
尚盈盈羞得简直要找块豆腐撞死,索性把脑袋一垂,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耳旁风呼呼吹过。
“再不敢了嘛,嫔妾往后见着乌龟都绕道走……”尚盈盈慌不择言地保证一通,小鸡啄米似的去亲晏绪礼唇角。
晏绪礼见状,愈发觉得好笑,便把那张“罪证”往她手里一塞,故意沉声命道:
“自个儿捧着。”
说罢,晏绪礼弯起眼眸 ,这才端起那盏白牡丹茶,送到唇边浅呷一口。
茶水甫一入口,晏绪礼顿时觉出是尚盈盈的手艺,禁不住细细品咂许久。
心头熨帖又怀念,晏绪礼搂住尚盈盈的腰,轻声喟叹:“果真还是盈盈沏的茶,最合朕心意。”
尚盈盈闻言,耳朵尖儿微微一动,羞窘散去大半,忍不住琢磨起晏绪礼所言。
自打从快雪时晴斋搬出来,尚盈盈的差事已尽数交给酌兰。可不论走到哪儿,姑姑心里总是记挂自己带的小丫头。她从前惦着巧菱,如今自然也挂心酌兰。
尚盈盈攀住晏绪礼衣缘,试探着问:“酌兰伺候得可还尽心?沏的茶水能入您口吗?她素来胆儿小,您若觉着有哪里不妥当,多提点她几句便是,可别跟训嫔妾似的训她。”
晏绪礼闻言,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儿似的,都暂且顾不上掰扯训她的事儿,只嗤笑一声:
“她都要朝你喊娘,管朕叫爹了,朕还能把她怎么着?”
听晏绪礼提起这茬儿,尚盈盈臊得直绞帕子,心里头忍不住琢磨:这起子混账话头,原是旁人顺嘴扯出来的,怎地偏又绕到自个儿头上?
尚盈盈眼波微横,软声道:“小丫头活泼爱顽笑,她那日情急胡说的,您可甭往心里去……”
晏绪礼本也没多气恼,只是想逗弄尚盈盈罢了。天子为万民君父,酌兰那话也没错得多离谱。
掌心轻抚尚盈盈脊背,晏绪礼转而提起件高兴事儿:“猫儿房的内侍来回禀,咱们宫里那只滚金狸,昨儿个半夜里,安安稳稳生下两只猫崽子呢。”
尚盈盈闻言,双眸倏地一亮,似有星子坠入潭水,漾开层层欢喜的涟漪。
“当真?”尚盈盈脸上藏不住雀跃,指腹底下直发痒,仿佛已虚虚拢着小猫温软绒毛,“那两只小的,长得可像它们娘亲?毛色也是金灿灿的么?”
“等咱们回去,你自个儿瞧瞧便知道了。”
瞧尚盈盈这副可爱样儿,晏绪礼忍俊不禁,不由得倾身凑近。无奈俩人皆是鼻若削成的主儿,离唇瓣相贴还有十万八千里呢,鼻尖便已抵去一处打架。
晏绪礼低笑一声,只得自己偏过头去,鼻梁斜斜陷进她香腮软肉里,压出一道旖旎月牙儿。
可尚盈盈连挨亲都走神,恨不能立时飞回宫去,亲手掂掂那两只小猫崽。忽然想起儿时和爹娘去云驼街赶会,听说前头来了只白雪猧儿,心里便是这股子痒痒劲儿,怎么都止不住。
半晌后,晏绪礼终于松开软甜唇瓣,抵着尚盈盈额心,轻声问道:
“盈盈,朕养的猫都有小崽儿了,咱们什么时候能要个闺女?”
皇帝兜了这么大一圈子,总算是图穷匕见。
尚盈盈听罢猛然回神,下意识接道:“昨儿吴御医来请平安脉,说是嫔妾这身子还须调养一阵……”
“您若急着要小公主,不如去旁的姐妹那儿?”
话一出口,尚盈盈自己先怔了怔,像是被这话里的刺扎着了。又像是……说不清想听什么答案,只是忍不住想在皇帝心口挠一把,瞧他疼不疼。
晏绪礼眸色一沉,捏着尚盈盈下巴的拇指微微用力,气笑般“啧”了一声:
“行了,甭吱声。”
俯身堵住那张净会惹人生气的嘴,晏绪礼舌尖抵开她齿关,吞下所有未出口的酸话。
第50章 第50章你是康王派来的奸细?……
时值端阳佳节,行宫之中榴花照眼,熏风细细。
宫女们早将艾叶、菖蒲遍插朱门,又用五色丝线结成绦子,悬挂于雕梁画栋之间。
尚盈盈早早收拾齐整,往山水赏心亭去赴宴。后头跟着三四个小丫头,个个儿手腕上缠着五彩长命缕,叫日头一晃,跟花蝴蝶甩翅膀似的。
簪雪替尚盈盈打扇子,喜不自胜地露出手腕,同尚盈盈说笑道:“美人您瞧,昨儿个您赏下这五彩丝,可把别处当差的姐妹眼馋坏了。她们都追着奴婢打听,还当是哪位姐姐的手艺呢。”
尚盈盈乜斜着眼,将众人一溜儿扫过,抿唇笑道:“这值当什么?早起我才打发人往尚功局去,叫她们把只细镯子熔了,重新铸成金豆子。待会儿送过来,你们自去分派,串在结子上——”
说着,尚盈盈抬起手指,往那络子结口处虚虚一点:“在这儿缀两颗,那才叫体面。”
簪雪闻言,眼底的惊喜几乎要漾出来,连忙屈膝谢恩:“多谢美人恩典!”
主仆二人说着话儿,已行至云梦廊下。
远远望去,亭子那头乌泱泱围着一群盛妆宫妃,当间儿那位穿着珊瑚红遍地金宫裙的,不是贵妃又是哪个?
今儿个虽说是端午宫宴,却没叫大伙儿绷着身子骨儿干坐着,倒显得随意许多。
原是这节骨眼上,没人有闲心摆谱儿。前儿个大皇子又闹病,文妃跟护崽儿老母鸡似的寸步不离,晏绪礼方才去瞧来着,今儿这宴八成是来不了。
至于皇后……
近来也称凤体违和,把六宫之事一股脑推给贵妃,又命慧嫔和虞嫔从旁帮衬。
大皇子倒是真病,可皇后那边,却说不准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保不齐是让卞美人那档子事儿气得心口疼,又或是瞧宫里不太平,干脆装病躲着,不愿出来理事儿罢了。
正琢磨间,忽见廊子拐角转出一行人来。尚盈盈认出是慧嫔,忙整了整衣裳迎上去,规规矩矩道个万福:
“嫔妾给慧嫔娘娘请安。”
柏筠宁眉眼一弯,伸手虚扶:“尚妹妹快请起,这儿又没外人,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寒暄两句过后,俩人并肩往亭子那边溜达。
柏筠宁眸光流转,瞧见尚盈盈耳朵上晃悠的那对玉珠坠子,正是她之前所赠,不由抬起手中的美人扇,轻轻掩了下唇角。
尚盈盈素来心思玲珑,留意到柏筠宁噙笑眼神,不由微微赧然,顺势又往她那扇面上瞅。
但见素绢上画着几簇石榴花,工笔细描,娇艳欲滴。
“娘娘这扇面儿画得忒绝。”尚盈盈真心实意地夸道,“瞧这石榴花,活脱脱刚从枝头掐下来的模样儿。”
柏筠宁莞尔勾唇,把扇子一翻,露出背面几行簪花小楷,柔声说:
“妹妹既喜欢,回头我再照样儿画一幅送你。”
说着,柏筠宁凑近又些,悄声笑道:“石榴多籽,尚妹妹用着最合宜。”
尚盈盈心头一跳,不自觉地抚了抚小腹。她前日刚来的月信,想来吴御医说得没错,自个儿这身子,的确还需好生调养,怀龙种的事儿估计急不得。
说话间已到亭台近旁,巧菱料到青石凳子冰凉硌人,恐尚盈盈坐着不适,早就备下一方软垫,麻利儿地铺在凳面上。
尚盈盈搭着巧菱的手落座,抬眸看向亭前空地,只见众人正围在一处射粉团。
所谓射粉团,便是以小弓射盘中粉团,中者即可得食。宫里自不缺那几口吃食,只是众人都爱凑个热闹罢了。
几个跃跃欲试的嫔妃轮番上阵,拈弓搭箭,试了好几回,箭簇皆将将擦着粉团边儿滑过。力道稍有不足,便又被那滑溜溜的粉团给弹开了去。
这种时候儿,自然最少不得虞姿。她方与众人笑过,又赶忙凑到柳濯月跟前儿,拊掌捧道:“嗳唷,可真真是难为死人了!看来还得贵妃娘娘亲自出马,给咱们姐妹露一手才是。”
听得这般奉承,柳濯月心中得意,立马仪态万方地递出手去,从宫女手中接过鹊画弓,眯眼瞄向金碗里盛着的粉团。
旁边嫔妃这个递帕子,那个捧箭囊,
叽叽喳喳活似一窝雀儿:
“这粉团子滑不溜秋的,最是难射……”
“要嫔妾说,还是娘娘眼力好。”
“贵主儿仔细手酸!”
正待搭箭上弦,柳濯月余光一瞥,忽见尚盈盈安坐在柳树下。
柳濯月手腕一转,竟将弓箭放了下来,目光不善地落在尚盈盈身上,扬声道:
“尚美人素来心灵手巧,想必定也精于此道。不如就请尚美人过来,与本宫比试比试,看谁能先射中这粉团,也好为今日的端午宴添些彩头,如何?”
这一嗓子,可把满亭子的人都喊愣住。前几日皇帝回宫头一遭事儿,便是赐死卞氏。
哪怕是朝臣之女,皇帝也毫不留情,说杀便杀。谁还看不明白,皇帝分明是拿卞氏作例,告诫众人。胆敢同尚美人作对,甭管是谁,都必死无疑。
眼下也就贵妃这样儿的,还敢不避尚盈盈锋芒,反倒上赶子去挑衅她。
忽而遭贵妃当众点名,还是这般奚落意味十足的比试,尚盈盈心头微沉,面上却不露分毫。
尚盈盈站起身来,朝柳濯月福身行礼,声音平和无波:
“回贵妃娘娘的话,嫔妾愚钝,从前不曾习过弓马,怕是要辜负娘娘盛情。”
听得尚盈软绵绵的推辞,柳濯月自是意料之中,顿时讥诮地勾起唇角。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宫女,又能指望她懂什么弯弓射箭?
不肯就此放过尚盈盈,柳濯月纤手轻抬,抚了抚鬓边璀璨夺目的赤金步摇,语气傲慢:
“尚美人这就外道了,跟众姐妹还要谦虚?”
“眼瞧着入秋之后,或是赶在冬雪落下前,万岁爷便要领着咱们去北山行围。”
“尚美人这样的红人儿,岂有不去伴驾的道理?”
说罢,柳濯月微扬着脸儿,居高临下地施压道:
“盼烟,把弓给尚美人送过去。”
尚盈盈眼睫微垂,瞧着盼烟捧来那张精致小巧、描金绘彩的鹊画弓,逼迫似的递到自个儿跟前。
赶鸭子上架,避是避不开了。
横竖无所谓丢不丢丑的,尚盈盈心下暗叹一声,正待伸出那手指去接,忽听得“咻”的一声。
一支雕翎箭快似流星,“噗”地扎进最顶上那个粉团子,愣是把它钉了个对穿,应声而落。
满园子人皆是惊奇,齐刷刷扭头去寻那箭矢来处。
赏心亭外,柳荫深处,顾嫔一身水蓝色花绫衫子,腰间二指宽的绣带一勒,衬得身段利落,行止潇洒。
此刻她手里的角弓弦儿还在打颤呢,方才那绝妙一箭,显然正出自她手。
顾令漪将弓收于身侧,玉容沉静,径直越过众人停到柳濯月面前,语气清冷疏离:
“贵妃娘娘这般想寻人作陪,何不与嫔妾比试一二?”
“嫔妾虽箭术不精,但陪娘娘射几个粉团,想来还是使得的。”
这话说得跟小刀子似的,唰啦就把贵妃脸面刮下一层。
方才还志得意满的柳濯月,脸上笑容顿时僵住,气得脸颊飞红。
柳濯月美目圆瞪,盯着顾令漪,声音尖利地嘲讽:
“顾嫔莫不是眼神儿不大好,还是耳朵不甚灵便?没听见本宫方才邀请的是尚美人吗?”
柳濯月被抢了风头,不由上下打量顾令漪几眼,气急败坏地嗤笑道:
“也难怪,连先来后到的道理都不懂,的确是你们边军作派。本宫今日倒要瞧瞧,你们那套马上规矩,能不能在京城里行得通。”
明明只是二人斗嘴,贵妃却忽然朝嘉毅王府脸上甩耳刮子。分明是借着嫔妃间口角,将京军与边军积怨多年的暗涌掀到明处。
顾令漪脸色倏地沉了下来,眸光冷冽如冰,直视着柳濯月,一字一句,清晰回敬:
“嫔妾确实不懂京军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的规矩。今日得见贵妃风范,可真是叫嫔妾大开眼界。”
“我们边军讲究的是‘箭无虚发’,不像京营老爷兵,只管把樟子松射成筛子,鹿在林子里还能喘气儿呢,当真是好箭法。”
前年冬狩时,京营上千精锐被漠北三百铁骑打得落花流水,如今提起来,还叫人直挂不住脸。
周遭嫔妃们噤若寒蝉,一个个垂首敛目,大气儿不敢出。柳家和顾家短兵相接,哪里是她们能掺和的事儿?
眼看这气氛就要彻底僵住,柏筠宁只好出言打圆场,脸上堆着温婉和煦的笑容:
“贵妃姐姐,顾嫔妹妹,今儿可是大好的日子,姊妹间顽笑两句,何必为此动怒,伤了和气?”
“依嫔妾看,这日头也有些毒了,不如咱们进到亭子里坐下,尝尝新送来的冰镇梅子汤可好?”
慧嫔父亲掌管江南军政,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这时候儿也就她插的上嘴,还能不挨排揎,劝得两厢作罢。
柳濯月到底害怕皇帝过问,不想真把事情闹得无法收场,尤其是在皇后称病、她暂代宫权的时候儿。
柳濯月忿忿住口,狠狠剜了顾令漪一眼,又扫过旁边澹然安闲的尚盈盈,只觉得心头那股子邪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哼!”
柳濯月脸色不善,把鹊画弓往地上狠狠一掼,“咣当”一声惊飞树梢麻雀。但她理也不理,扭身便走,珊瑚红裙摆甩过众人眼底。
几个依附贵妃的小嫔妃见状,连忙朝慧嫔欠欠身子告退,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转眼间便走远数十步。
贵妃这挑事儿的已经离去,顾令漪自然不会追上去分辩。这场剑拔弩张,总算暂时平息。
尚盈盈心下松了口气,款步迎上前,朝顾令漪福身道谢:
“多谢顾嫔娘娘仗义相助,替嫔妾解围。”
顾令漪却侧身避开尚盈盈的礼,忽然说道:
“尚妹妹不必客气,原是本宫应当的。”
见尚盈盈怔住,顾令漪朝她笑了笑,将角弓递给身后宫人,语气轻缓地解释道:
“之前万岁爷丢佩那回,听闻是妹妹胆大心细,及时弥补一二,这才平息万岁爷怒火,本宫还不曾寻机会谢过。”
若非有尚盈盈出手相救,将太后遗物修补起来,青黛恐怕不只是被撵出宫那么简单。顾令漪心里记着恩情,故而这几回遇着事儿,她也总替尚盈盈说话。
尚盈盈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可她几乎都要忘了这茬儿,又根本不曾料想,晏绪礼竟会把这件事告诉顾嫔。
尚盈盈面上不显,心里却翻起浪来。皇帝故意透露此事,只为叫顾嫔承她这个情儿?
指尖不自觉绞紧帕子,尚盈盈抿嘴一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
“娘娘快别这么说,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言谢。”
抬眼瞧向顾令漪腰间挂着的箭囊,尚盈盈双眸清亮,里头盛着真切好奇,由衷夸赞道:
“方才娘娘那一箭,真真儿是神了。嫔妾在旁边瞧着,只觉得那箭矢仿佛生了眼睛一般,说射哪儿便射哪儿,实在厉害。”
“不知顾嫔娘娘得闲时,可否指点嫔妾一二?”尚盈盈语气诚恳,满是仰慕,“也让嫔妾学个一招半式,日后若真有机会伴驾行猎,也不至于太过失礼。”
方才贵妃所言,虽是存心刁难,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天子巡猎,名为游乐,实则关乎国本,有代为练兵、威慑外邦之意。
朝廷与乞儿吉思向来摩擦不断,早晚有场恶仗要打。去岁因种种缘由未能成行,今岁若无意外,想来必定要去行围。
届时后宫妃嫔随驾,若是一点骑射都不通,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顾令漪闻言,立马颔首应承下来:
“这有何难?妹妹日后若想学,只管来寻本宫便是。”-
柳濯月疾行离去,绣花履踏上汉白玉回廊,裙裾簌簌扫下几片落花。实在是心火难消,柳濯月忽地驻足,扭身儿朝亭子里狠啐一口:
“多管闲事的贱蹄子!”
“贵妃娘娘息怒。”
虞嫔手执泥金芍药团扇,紧赶两步上前扶住贵妃,扇柄垂下的杏色流苏,麻酥酥地扫过腕子,总算叫贵妃分些眼神给她。
“您还不知道顾嫔?”虞姿堆笑道,“平素眼珠子都快长到头顶去了,任谁的面子都不给。这几回总护着尚美人,多半是觉着她对脾性儿呗。都是一丘之貉,您可犯不着跟她们置气。”
“本宫倒真想问问,”柳濯月气冲冲地坐在美人靠上,随手揪下身后的锦带花,掷去地上碾踩,“尚美人到底给他们顾家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二个都跟犯魔怔似的!”
虞姿摇扇的手指骤然一滞。“一个”是指顾嫔,那这“二个”……自然是指顾小王爷。
之前年宴上顾小王爷请求赐婚,没等张口说完,皇帝便沉了脸色,闹得不欢而散。
虽当下云里雾里的,但过后有心人下功夫一打听,便知里头究竟出了何事。
余光扫见随行众人中已有几个竖起耳朵,虞姿忙摆手命道:
“贵妃娘娘自个
儿歇会,你们且都散去顽吧。”
待人群散开丈余,虞姿这才侧身坐过来,搀住贵妃手臂轻声道:“娘娘留神,仔细祸从口出。”
董宝林低眉顺眼地隐在人堆儿里,立时听懂贵妃话中隐晦。又转念想起康亲王的吩咐,董宝林转了转眼珠子,忽而计上心头。
随后,董宝林并未依言走远,而是躲在暗处观察贵妃的动静。
待行至紫藤花架下,董宝林瞅准贵妃独处的间隙,从假山后头冒出来,蹲身行礼道:
“贵妃娘娘金安!”
柳濯月正与盼烟在背后说人坏话,闻声顿时骇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后,柳濯月气恼得直瞪眼:“你躲在这儿做什么?平日里跟个闷葫芦似的,今儿倒学会钻缝儿了!”
董宝林挨呲哒也不恼,只将身子又矮了矮,细声细气道:“贵妃娘娘恕罪,嫔妾素日虽愚钝,却最见不得娘娘受委屈。那顾嫔和尚美人,一个倚着家世,一个仗着恩宠,竟敢这般目中无人……”
说着,董宝林偷眼觑了觑贵妃神色,见她凤眸微挑,显然来了兴致。董宝林心中一喜,立马凑上去轻声耳语:
“贵妃娘娘,嫔妾有一计,能替您教训她们。”-
棠梨春深院中,四下弥漫着一股子淡淡药气,掺杂着安神香那略显沉闷的甜。轻纱帐幔低垂,遮住大半日光。
卧榻边上,晏绪礼微微躬身,掌心轻拍锦被中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小人儿,正是刚满周岁的大皇子。
许是睡得不安稳,小家伙眉头轻轻蹙着,呼吸也有些粗重。
文蘅从门槛外进来,端着甜汤侍立在侧,她身子骨本就不好,连日为孩儿操心劳神,更显得面容憔悴。
“万岁爷您瞧,宥儿如今都能自个儿喝汤了……”
文蘅将汤盅摆在几案上,坐在绣墩儿上瞧着孩子,轻声说:
“昨儿夜里醒了,他还知道叫‘父皇’呢,那小嗓子亮得很,吐字儿也清楚,十分聪慧伶俐。”
晏绪礼轻“嗯”一声,没回身理会文蘅,目光依旧落在大皇子脸上。
用手背贴了贴大皇子温热的额头,晏绪礼从榻边起身,走去外间掀袍落座,这才瞥向跟上来的文蘅,应声说:
“朕知道。”
晏绪礼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可这份冷淡大抵不是对着大皇子的,那便只能是……
文蘅脸上笑意微微一僵,旋即又努力维持住。
“御医说宥儿这病,是前些日子忽冷忽热的缘故。那几日宫里怪事频出,臣妾常跟着皇后娘娘在外头,便没能将宥儿照料仔细。”
文蘅柔声说着这些,看似揽下责任,其实故意提起前事,是在暗暗给皇后上眼药。
晏绪礼静静听罢,忽而撂下茶盏,目光直直落在文蘅脸上,无端挟着深重君威,压得人抬不起头。
文蘅抿起嘴唇,赶忙在皇帝身前跪下来:
“万岁爷恕罪,臣妾日后定当尽心抚养,再替宥儿寻几位更妥帖的保母。”
听晏绪礼半晌不发话儿,文蘅跪在地上,心里忐忑不安,便试着挽留道:
“万岁爷,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不若您在臣妾这儿用罢晚膳再回?”
“不必了。”晏绪礼淡声回绝,“朕还有折子要批。”
这话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余地,文蘅顿觉皇帝语气不妙,仿佛对她颇为不满。
压着文蘅跪了一盏茶的工夫,晏绪礼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文妃。”
文蘅心头猛地一沉,膝盖针扎似的疼,赶忙颤声应道:
“臣妾在。”
“你自个儿分内之事,最好给朕拎拎清楚。”
似乎顾忌着内殿当中,大皇子尚在安睡,晏绪礼声调不高,却透着彻骨寒意:
“你若还想安安稳稳地抚养宥儿,就少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见文蘅嗫嚅双唇,晏绪礼懒得听她狡辩,语气加重几分,冷冷警告道:
“否则,朕不介意给宥儿另择养母。”
文蘅瞬间面如土色,这话说得太重了,简直是在剜她的心!
“万岁爷,臣妾做错了什么,竟惹得您这般斥责?”文蘅眼眶蓄泪,死死咬着下唇。
见文蘅死鸭子嘴硬,晏绪礼眸光愈冷,呵笑道:
“卞氏当初是在你位下学的规矩,朕不曾冤枉你吧?”
此言一出,文蘅如同被兜头浇下冰水,浑身都忍不住发颤。
前些日子往佛灯里添紫苏油的事儿,宫正司一直没查出下落,皇帝这是疑心到她头上了?!
文蘅心中又惊又怕,更多的是一股子憋屈和不甘。她猛地抬起头,眼圈尽然泛红,委屈辩解道:
“万岁爷明鉴,卞氏当初虽是同臣妾学的规矩,但她平日里分明同皇后走得最近,承皇后教导最多。她从前那美人位分,还是皇后做主晋封的,不信您问……”
“够了。”
见文蘅仍不死心地攀咬皇后,晏绪礼猛地打断她所言,压低喉咙斥道:
“少拿朕当傻子糊弄。”
“就算不提这回的事儿,你自打进府后这些年,背地里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晏绪礼眼神毫无温度,张口便直戳文蘅肺管子,几乎同她撕破脸皮:
“桩桩件件,朕不过是懒得跟你计较罢了。”
“别逼朕,不给你留那点儿体面。”
文蘅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一股寒气陡然从脚底直冲头顶,激得她手脚冰凉。
皇帝……皇帝都知道什么了?如若他什么都清楚,却一直隐而不发,是当真冷血到不在乎,还是留待日后一并清算干净?
瞧着文蘅恐惧含泪的模样儿,晏绪礼只觉得心烦难耐,霍地从桌边站起身,自上而下地睨着她:
“这是最后一回。”
“再有下次,你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说罢,晏绪礼再不多瞧她一眼,猛地一甩袖袍,阔步离去。
望着皇帝决绝离去的背影,文蘅浑身力气似被抽去,忽然一下子瘫坐在冰冷砖地上。泪珠子不停地往下砸,在裙面上洇出深色水痕。
明明没有证据的事儿,皇帝为什么不去质问皇后,偏逮着她来呵斥。这么多年下来,她到底哪里比不上傅瑶?
就傅瑶那个蠢物,主仆俩加在一块儿,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又凭什么能稳坐中宫之位?!
文蘅再也忍不住掩面啜泣,喉间哽着团火,煎碎一身支离病骨,心头恨意如野草般恣意妄生-
尚盈盈同慧嫔、顾嫔待在一处,宴上顽得颇为尽兴,回到流萤小筑时,天边已铺满绚烂霞光。
见皇帝仍未回来,尚盈盈只当他要留在文妃那儿,便命巧菱替自己卸了钗环。
尚盈盈披散着青丝,欢欢喜喜地抱着帛枕,歪去软榻上等着用晚膳。
哪知还没等晚膳摆上桌,倒是先迎见晏绪礼走进来。
要知道大皇子正在病中,皇帝心情能好吗?
尚盈盈赶忙收敛笑容,从榻边起身,恭敬行礼:
“嫔妾见过万岁爷。”
见尚盈盈不着妆饰的清丽模样,晏绪礼心头温软,顿时松开一路紧皱的眉头,抬臂半搂着尚盈盈:
“坐回去歇着,起来作甚?”
尚盈盈却只扶晏绪礼落座,自个儿回身端来茶盏,请皇帝润润喉咙,这才软语询问道:
“万岁爷,大皇子如今身子如何?病可好些了?”
大皇子本就娘胎里带弱,这时候儿若一堆人乌泱泱地前去探望,反倒搅扰他养病。是以众嫔妃皆是口头探问,并不曾亲自去瞧过。
晏绪礼抿过茶水,又忍不住撑额,低声同尚盈盈说了两句:
“此番随来行宫的十数个太医,这几日皆守在那边 。昨儿刚换了新方子,也不知能不能见好……”
尚盈盈见状,便如从前在乾明宫一般,跪坐去晏绪礼身侧,替他按揉额角。
听晏绪礼言下之意,大皇子这病症,应当还有些日子要养。尚盈盈也不禁暗自叹息,绞尽脑汁地安慰皇帝。
知晓尚盈盈素来心善,这会子也不是惺惺作态,晏绪礼握来她手腕轻吻,忍不住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盈盈,从前同旁人有子嗣,是朕对不住你。只是那时候儿与许多兄长夺位,朕必须得有个孩子才稳妥……”
晏绪礼滚动喉结,知晓尚盈盈能想明白个中道理,克制地不曾宣之于口。
“虽说只是权宜后留下的孩子,但瞧他那么小一点儿……朕还是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见晏绪礼难过,尚盈盈柔肠百结,自个儿也跟着红了眼眶。
俯身紧抱住晏绪礼的腰,尚盈盈絮絮说道:
“万岁爷言重了,嫔妾明白,也知您为难。天家讲究多子多福,您合该宠幸嫔妃们……”
晏绪礼听得直闭眼,立马抬起指尖,抵住尚盈盈唇瓣。
尚盈盈只好乖乖沉默,心里却憋了一肚子话想说。
晏绪礼年纪尚轻,是顶着数位兄长拼杀出来的皇帝。他想坐稳皇位,膝下必须有子嗣。不然但凡有个万一,立马就会被兄弟叔伯趁虚而入。辛辛苦苦挣来的皇位,只能再次落入他人之手。
倘若说得再绝情点儿,大皇子连同六宫嫔妃,乃至皇后、皇贵太妃,都是他手中一个个筹码。如今他大权在握,兴许能渐渐舍去。但对当初的晏绪礼来说,每一张都是决胜底牌。
只是尚盈盈一直不知道,晏绪礼最提防的兄弟是哪个?
从前她以小人之心猜度,还以为是荣王晏绪禔,后来却发觉并非如此。皇贵太妃和荣王都是极老实的人,他们一心帮衬着皇帝。
见尚盈盈总拿眼睛觑他,晏绪礼拧拧她鼻尖儿,失笑问道:
“又琢磨朕什么呢?”
尚盈盈抿抿唇瓣,趴去皇帝耳边,小声问出心头困惑,而后又怯怯补充道:
“若是不能说,嫔妾便不问了,您别动怒。”
晏绪礼抱稳尚盈盈,听罢轻笑一声,没什么好瞒着她的,便大喇喇说道:“康王外家强悍,又曾养在先帝元后膝下,在众皇子中最是尊贵。他素来对皇位虎视眈眈,如今尘埃落定,也不见得能多消停。”
原来是他。
尚盈盈皱眉回想一番,隐约能对上脸儿,仿佛是个四十来岁的亲王。这倒也不稀奇,晏绪礼行九,算是先帝爷幼子。同序齿靠前的兄弟相比,差个十来岁也是有的。
“会很棘手吗?”尚盈盈咬唇询问,不安地勾着晏绪礼衣带。
她并非信不过晏绪礼,只是康王毕竟多活二十年呢,岁数也不是白长的。
晏绪礼对手下败将没什么好脸色,顿时嗤笑一声:“朕是不能残害手足,那就让他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到时再收拾起来,岂不名正言顺?”
嗅到其中阴谋气息,尚盈盈心头一跳,忍不住脱口咕哝道:
“这话您也敢同嫔妾讲?”
晏绪礼垂睫瞧着尚盈盈,忽而提起她下颌,慢条斯理地问道:
“为何不能同你讲?你是康王派来的奸细?”
50-60
第51章 第51章原来是小嫂嫂,小嫂嫂安……
尚盈盈闻言,脊背倏地绷紧。慌忙摇首时,耳垂上的白玉珠子都直晃荡:
“嫔妾怎可能胳膊肘儿往外拐?”
指尖攀上晏绪礼手腕,尚盈盈忽地低头,“啵”地亲在他拇指上:
“万岁爷尽会冤枉人。”
她像是春日里初尝花露的小蝶,又怯又贪,沾了点甜头,便慌慌张张要飞走。
见尚盈盈这般情态,晏绪礼心头那点儿逗弄之意愈发难耐,长臂一舒便将人揽个满怀。
垂首抵在尚盈盈颈窝,淡淡幽兰香顿时萦绕鼻尖。
晏绪礼左手早顺着杨柳腰滑上去,隔着轻罗衫子轻揉那捧丰腴,还故作一本正经地沉吟:
“嗯,朕信你。”
“像你这样的,压根儿当不了小探子。真要遭人逮去大牢里,刚绑上链子吊起来,还没等怎么上刑呢,就得先哼哼唧唧说‘爷,盈盈腕子疼’。”
晏绪礼拖着长音,尚盈盈一耳朵听见,便知是自个儿在芙蓉帐里哼出的动静。
他居然在学她说话儿!
还是拿床笫间的私语来臊她,这人怎恁地坏?
尚盈盈登时耳根子烧得通红,连脖颈都泛起薄薄胭脂色,攥拳直捶皇帝肩头:
“堂堂天子,还学人家闺房话儿。”
尚盈盈纤腰一拧,挣开晏绪礼作乱的手掌。她使劲儿挺直脊背,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偏那眼角飞红更像是撒娇:
“嫔妾见您难过,好心好意出言宽慰,可您反倒拿嫔妾来寻开心。”
“您这简直是……”
尚盈盈暗自拿眼波横过去,见晏绪礼不辨喜怒地瞅着她,一下子便不敢造次,好容易挤出句最温和的指责:
“恩将仇报!”
吃一堑长一智。尚盈盈在心底暗暗发誓,往后她再也不会傻乎乎地心疼男人了!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安好心。
听得这通文绉绉的骂人话,晏绪礼被逗得直想笑,忙握拳轻咳一声。因着大皇子染病,他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郁气,此刻竟被这小女儿情态冲散大半。
真是对她满心爱怜,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见尚盈盈当真羞恼,非要跪直起来俯视他,晏绪礼低笑一声,抬眼说道:
“猫崽子反了天了。”
手上却将人拢回怀里,掌心贴在尚盈盈后腰轻轻按揉:
“好了好了,是朕的不是。都是朕浑说,愈发没谱儿。”
随后,晏绪礼在她腮帮子上啄了一下,语气忽而严肃起来,眼底却仍噙着笑:
“谅康王也没那个本事。倘若美人计使得这样出色,那朕认输,龙椅让给他坐便是。”
这话夸得委婉又动听,尚盈盈伏在晏绪礼怀中轻哼两声,却又忍不住唧哝道:
“那可不成。”
声音闷在晏绪礼衣料里,别扭地不许他说晦气话儿。
在她心里,万岁爷就是那天上最亮的日头,任谁也别想夺了这份光芒去。
被尚盈盈这认真劲儿逗乐,晏绪礼轻挑起她身后一缕青丝,绕在指尖转圈儿:
“好,朕不说了。”
“那今儿个身上还难受吗?去赴宴都同谁一处顽了?可还尽兴?”
尚盈盈顿时眼眸晶亮,同晏绪礼敞开话匣子:“今儿亭子里委实热闹,顾嫔娘娘射粉团得了头彩呢。”
“嫔妾不会射箭,便只坐在旁边吃角黍,甜丝丝的松仁栗子馅儿,江米也糯得很,回头嫔妾裹几个给您尝尝。”
“后来慧嫔娘娘又命人取了樱桃酒……”
话未说完,就觉腰间一紧,原是晏绪礼手臂突然收力。尚盈盈这才后知后觉地抬眸,正对上皇帝微微眯起的桃花眼。那目光似笑非笑,却叫她后颈一凉。
尚盈盈连忙伸指比划一下,急急辩解:“就这么一小口!嫔妾只是尝尝味儿。”
这小酒缸子说的话,晏绪礼显然不信,轻嗤一声:
“你就可劲儿折腾吧。”
指腹在尚盈盈腰窝处不轻不重地一按,晏绪礼声音低沉,没好气儿地威胁道:
“明儿个再闹肚子疼,朕才不管你,也不帮你揉了。”
知晓皇帝是关心她身子,尚盈盈不禁讪讪一笑,讨好地往他怀里
缩了缩。
尚盈盈眸子一转,像是想起什么趣事儿,赶忙雀跃着绕开话话茬儿:
“可惜您今儿没瞧见,顾嫔娘娘射箭的时候儿,当真是英姿飒爽。她还应允嫔妾,说等改日得闲,便也教教嫔妾呢。”
听得这话,晏绪礼眸光沉沉地落下来,语气里那点儿温存淡去不少:
“怎么着?放着朕这现成的师傅不要,倒要去寻旁人?”
“莫不是觉得,朕的骑射功夫比不上她?”晏绪礼不紧不慢地说道,暗自较起劲儿来。
尚盈盈闻言一愣,心里暗叫不好,这醋坛子一翻,怕是要酸倒牙。
尚盈盈啼笑皆非,忙不迭地摇首,想法子开脱道:
“嫔妾哪里是那个意思?”
“您的骑射功夫,自是无人能及。”
尚盈盈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先是一通奉承稳住晏绪礼。
“只是……”
尚盈盈拿眼偷偷觑晏绪礼神色,见他面色稍霁,才继续小声儿解释:
“您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嫔妾怎敢拿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去叨扰您呢?”
“学射箭不过是女儿家的一时兴起,哪能真占了您的工夫。”
听尚盈盈这般急急分说,晏绪礼心里十分受用,鼻腔里却轻轻一哼,忽然含住她指尖轻咬,惊得她小声嘤咛。
“旁的事儿兴许是烦,可陪着盈盈顽,朕什么时候儿嫌过?”
晏绪礼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点儿咬耳朵似的亲昵:
“朕巴不得日日都能得你这点儿‘叨扰’呢。”
尚盈盈正晕乎乎沉醉在这柔情里,忽听晏绪礼话锋一转:
“说起顾家……朕倒是想起另一桩事儿。”
晏绪礼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住尚盈盈的脸,不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靖之八月初二成婚,新妇是母妃的娘家侄女,静安县主。”
骤然听闻此事,尚盈盈果然微微怔忡,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些错愕。
顾小王爷要成婚了?
尚盈盈眨了眨眼,从方才旖旎中回过神来,细细一琢磨。怪道呢,近来似乎许久没在宫里头碰见小王爷,敢情是忙着筹备婚事去了。
那点儿惊讶很快便化作由衷笑意,尚盈盈眉眼弯弯,透着纯然的欢喜,没有半分勉强或失落:
“这是喜事儿呀!”
小王爷能点头应下,想来必是称心如意的。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见尚盈盈神色坦荡,喜悦不似作伪,晏绪礼心头熨帖,却又故意试探道:
“那时王府里摆喜酒,盈盈想不想过去凑个热闹?”
尚盈盈听罢这话,立马斜眼去瞅晏绪礼,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顶顶好笑的趣话儿。
尚盈盈干脆伸出双臂,耍赖似的圈住晏绪礼的脖颈,下巴颏儿亲昵地搁在他肩窝处,笑得花枝乱颤:
“我的万岁爷,您又寻思什么呢?”
手指向上捧住晏绪礼的脸,尚盈盈同他眼对眼,鼻尖对鼻尖:
“您还不信嫔妾么?嫔妾跟小王爷……”
“就像御膳房的糖醋鱼和佛跳墙,”尚盈盈红唇轻启,趁晏绪礼愣神,突然亲在他唇上,“压根儿不是一锅里的菜!”
“小王爷也只是一时新鲜罢了,对嫔妾不过是三分存着好奇,七分瞧个热闹。”
尚盈盈笑着后仰身子,躲开晏绪礼追跟上来的啄吻,索性把话儿说个明白:
“嫔妾心里门儿清,从没当过真,也从没动过旁的心思。”
听得尚盈盈这通剖白,又带着点儿胡搅蛮缠,晏绪礼早被逗得没了脾气,正要捏她脸蛋儿,又听她叽叽喳喳:
“再说了,您信不信,这世上当真有那没来由的缘分?”
不等晏绪礼发问,尚盈盈便自顾自地说道:
“就说顾嫔娘娘,嫔妾对她真真儿是一见如故,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投缘得很。”
尚盈盈都没说过和他投缘,倒是去外头见一个喜欢一个。
晏绪礼危险地眯起眼,屈指敲她脑门儿,佯作不满地哼道:
“可得了吧你,甭跟谁都一见如故。”-
过后几日,尚盈盈只窝在流萤小筑里不出门。倒也不是身子多不爽利,不过是姑娘家那点儿不便罢了。
将养几日,等身子骨儿彻底松快利索,尚盈盈心思便又活泛起来。
前几日得知秋后要去北山行围,尚盈盈早就心尖儿发痒。再加上万岁爷亲口应承要教她,这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这日估摸晏绪礼朝政之事将罢,尚盈盈忙催着巧菱替她梳妆打扮,拢起鹅黄玉兰披帛,破天荒地去快雪时晴斋等着。
想着定要拿出十二分诚意,做个谦虚上进的乖徒弟,巴巴儿地等着师傅大驾光临。
可快雪时晴斋里静悄悄的,只闻窗外几声清脆鸟鸣。尚盈盈起初还正襟危坐,心里默念着一会儿见了万岁爷该如何请安,如何央告学箭。
可等着等着,昨儿夜里被皇帝折腾得晚,这会儿暖意融融,倦意便如潮水般涌上来。
尚盈盈眼皮子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抵不住周公盛情相邀,索性挨着窗边那张铺着软褥的湘妃竹榻,打起盹儿来。
这一迷糊,竟是沉沉昏睡过去。
晏绪礼进门时,便见着这么一副光景。尚盈盈鸠占鹊巢,趴在他平日落座的软榻上,眠得正香甜。
许是睡得热了,那藕荷色的薄纱衣襟微微敞开些许,露出一小片凝脂似的肩头。
晏绪礼缓步走过去,并未吵醒她,而是俯身用鼻尖,轻轻蹭挑开她肩头薄纱。
玉肌雪肤澄然在目,在日光下泛着莹润细腻的光泽。
晏绪礼眸色一深,终是没忍住心头那点儿悸动,温热唇瓣沿着她光洁肩头,一路细细密密地亲吻下去。
酥酥麻麻的痒意,混着一点湿热的触感,将尚盈盈从梦中惊扰。
尚盈盈嘤咛一声,嘴里嘀嘀咕咕,只当是梦里那只总爱黏人的大猫又来蹭她。
懒怠地扭走腰肢,想躲开那扰人清梦的坏东西。可温热并未停歇,反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重新箍回来。
梦里的红樱桃都快被大猫吃干净,尚盈盈终于不情不愿地睁眼,惺忪睡眼刚聚拢起神儿来,便见身前一片朱红。
那样鲜亮炽热的颜色,晃得她瞌睡尽散。即便知晓眼前人只可能是晏绪礼,尚盈盈还是忍不住骇了一跳。
尚盈盈眨了眨眼,有些发怔。在她印象里,从未见晏绪礼穿过这般张扬的色儿。
她再仔细打量,只见晏绪礼已经换下阔袖龙袍,穿了身簇新的朱红绣金线曳撒。窄袖束腰,下摆宽松,当真是英姿勃勃。
见惯皇帝穿龙袍时那雍容沉稳、威严深重的模样儿,乍然换上这般利落的武将打扮,倒是平添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少年意气。
尚盈盈初醒,脑子还有些懵懂。只恍惚想起,之前酌兰同她所说,白皮子的人才撑得起大红大紫。
彼时她还不以为意,如今亲眼得见,才知酌兰说得果真没错。这身耀眼朱红穿在晏绪礼身上,的确愈衬得他面如冠玉。
“万岁爷……”
尚盈盈喃喃两声,脱口夸赞道:
“您今儿个也忒俊了呀。”
话一出口,尚盈盈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颊顿时腾起一片红云。
听得这句直白得可爱的赞美,晏绪礼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出声,整个人愉悦得要命。
“小马屁精。”
晏绪礼笑着刮她鼻尖,又催促道:
“醒了便回去换身利落衣裳,等会儿朕带你去后山箭亭。”
话音刚落,只见门口水晶珠帘后闪过道人影。知晓帝妃恩爱,说不准在里头做什么呢,来寿没敢迈进来,只恭敬地垂首禀报:
“启禀万岁爷,荣王在外求见。”
尚盈盈一听,连忙从榻上坐起身,又有些失落地问:
“那今儿个学箭的事儿,怕是不成了?不然改日?”
荣王那小混账,早不来晚不来,偏赶在这时候儿来烦他,该不是成心的吧?
晏绪礼不悦蹙眉,只淡淡地扫了外头一眼,便回身哄尚盈盈道:
“不妨事。朕先见见他,三言两语打发了便是。”
说着,晏绪礼俯身,仔细替尚盈盈拢好披帛。这才转过头,面上已重新变作淡漠威仪,对来寿吩咐道:
“传荣王进来。”
天家兄弟俩儿叙话,
尚盈盈自不会没眼色地杵着。
尚盈盈欠身告退,打算先回自个儿的流萤小筑里更衣,横竖万岁爷说了,今日耽搁不了。
还没退走两步呢,冷不丁就见一道人影儿,跟阵旋风似的从外头刮进来。
荣王穿着身宝蓝色常服,头上戴着顶嵌宝小帽,眉飞色舞,兴头十足地就往里头窜。
活脱脱就像只刚从树上溜下来,要去偷蟠桃的大马猴儿!
荣王一门心思往里冲,压根儿没留神门口有人。这一头,差点儿就撞上转身欲走的尚盈盈。
“嗳唷!”
荣王自个儿先叫了一声,猛地刹住脚。隐约瞧见面前立着个俏生生的人儿,荣王那张原本咧得老大的嘴忙收了收。他挺直腰板,端出皇室宗亲该有的稳重派头,学着大人模样儿拱手:
“娘娘安好。”
荣王可真真儿是个开心果,尚盈盈一见他便不由抿唇忍笑,依着规矩福了一礼:
“嫔妾见过王爷。”
听见这动静耳熟,荣王终于敢抬眼细瞅,目光在尚盈盈身上打了个转儿。
哎呀嗬!这不是玉芙姑姑么?
许是觉得方才那称呼忒生分,荣王实在憋不住欢实劲儿,那刚端起来没半刻的架子,“哗啦”一下子又散了。
脸上重新漾开大大的笑容,荣王心头敞亮,朗声笑道:
“原来是小嫂嫂,小嫂嫂安!”
这一声叫得是又脆又响,还带着点儿得意。
尚盈盈心里猛地一蹦哒,下意识地就侧过身子,眼风儿飞快地往书房里头瞟,想觑觑万岁爷是个什么脸色。
幸好里头晏绪礼的声音适时传了出来,卷着十分不耐烦:
“老十二!你在门口磨蹭什么呢?还不给朕滚进来。”
荣王听见他皇兄召唤,脖子一缩,脸上立马堆起谄媚的笑:
“哎!来了来了!”
荣王忙不迭地应着,冲尚盈盈挤了挤眼,嘿嘿一乐。这才三步并作两步,狗腿子似的就凑到晏绪礼跟前儿:
“臣弟给皇兄请安。”
荣王一进去站稳当,便又嚷嚷开了:
“前阵子端午佳节,行宫里那么热闹,皇兄怎么就忘了给臣弟府里赐碗枭羹呢?还得臣弟巴巴儿地自个儿上门来讨!”
晏绪礼闻言,顿时笑骂道:“你成日野在京郊那几片树趟子里,撵兔子打雀儿的,还差朕赏你这口吃食不成?”
尚盈盈站在门外,听着里头热火朝天的拌嘴,不由得莞尔一笑,悄没声儿地离开快雪时晴斋。
待帘栊外那抹窈窕身影彻底消失,晏绪礼随口命赐座,这才又看向荣王,声气儿平淡地问:
“说吧,又有什么事儿?”
荣王立马收起嬉皮笑脸,从怀里掏出本折子,双手捧着递到晏绪礼面前:
“皇兄,您瞧瞧这个。”
荣王微躬着腰,神色也郑重起来,压低声音回禀康王结交朝臣之事。
“……臣弟底下人还探得,前几日康王在府里宴请他那岳丈,翁婿俩吃酒吃得高兴,嘴里愈发没个把门儿的。”
荣王说到这儿不由卡壳,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往晏绪礼跟前凑了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席间竟又提起说,说什么想不想……呃……”
他眼珠子转了转,悄声吐出四个字:
“王上加白。”
王上加白,可不就是个“皇”字?
一股冷冽杀意,立时自皇帝身上弥漫开来。
晏绪礼最厌旁人觊觎他的东西,当即冷斥:
“不知死的东西!”
翻开折子扫了几眼,晏绪礼脸色愈发阴沉。待看到最后,他手腕一扬,“啪”地一声,就将那折子狠狠掷在案上。
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笔墨纸砚都颤了颤。
荣王也跟着一哆嗦,心里头是又敬又畏,还有那么点儿……羡慕。
眼见正经事儿说罢,荣王瞅着他哥那冷峻侧脸,暗地里偷学方才他掷折子的动作,比划了一下,可惜没那气势。转头学他睥睨眼神,又不是那味儿。
荣王忍不住凑过去,小声问道:“哥,我啥时候能像你这样儿啊?忒带劲儿了!”
荣王自个儿琢磨片刻,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忽然间一拍手,煞有介事地说道:
“是不是成天到晚驴着个脸,就能看起来特爷们儿?”
荣王那张透着傻气的俊脸,直不楞登地就往晏绪礼跟前儿怼,热乎气儿都快喷到龙须子上。
晏绪礼唇角一抽,嫌弃地皱起眉头,长腿一抬,带着风就朝荣王膝弯儿卷过去。
动作是又快又狠,半点儿没带含糊的。
“哎哟喂!”
荣王哪儿防着他哥说动手就动手,腿弯子吃痛,身子猛地往前一栽歪,差点儿没给自个儿绊个跟头。
瞧着荣王那狼狈样儿,晏绪礼这才解气,冷哼一声:
“滚,少在这儿跟朕贫嘴逗牙。”
荣王在地上站直,歪头扭过身儿,伸出爪子拍了拍后袍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瞧着还挺潇洒。
晏绪礼斜乜荣王一眼,嘴里刻薄道:
“你的当务之急,是先把毛儿长齐。”
嘁!
荣王皱皱鼻子,随后却是乐开了花儿,在心底大笑三声。
想他堂堂荣王,如此玉树临风,貌比潘安,九哥指定是羡慕嫉妒。
生怕他也学会这招儿,全天下姑娘全都来喜欢他啦。到时剩他哥一个孤家寡人,多可怜哪哈哈哈。
没错儿,指定是这样儿!要不干嘛踹他?
这般想着,荣王心里头那点儿憋屈顿时烟消云散,反倒是美滋滋起来。
晏绪礼懒得搭理荣王心里的小九九,只抬眼瞧着他,又是摇头晃脑,又是得意洋洋地尥蹶子。
晏绪礼看得额角青筋直蹦,他总疑心,这小子是不是六岁那年发高烧,不慎把脑子给烧坏了?
若不然,怎么隔三差五就要撒癔症?
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估计是治不好了吧。
晏绪礼怜悯地瞧荣王一眼,难得没立刻撵他走-
流萤小筑里,尚盈盈才收拾停当,转出屏风一抬眼儿,就瞧见安久英杵在门边儿。
安久英赶忙使眼色,脑门子上一层亮晶晶的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显见是急得不轻。
尚盈盈心头了然,面上八风不动。
“簪雪,”尚盈盈转过脸,语气平稳地吩咐道,“我忽地想起,之前万岁爷赏的那对八宝璎珞臂钏儿,今日戴上正好,你去库房里替我寻来。”
寻个由头将簪雪支应开去,尚盈盈这才朝安久英轻轻招了招手儿,示意他赶紧进来回话。
安久英讨得示下,立马猫着腰,哧溜一下就钻了进来。
尚盈盈踩上脚踏,转身在炕几旁落座。没急着张口盘问,反倒伸指将一盏冰镇乌梅桂花渴水,轻轻朝安久英那边推了推。
那水晶盏里头,深紫色汤汁儿上飘着几星嫩黄桂花,瞧着就清凉解暑。
安久英原是提着一颗心,见主子这般从容,倒也稍稍定了定神。端起那盏渴水,仰脖“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冰凉酸甜的滋味儿滑下喉咙,心头燥热都压下去几分。
瞧安久英拿袖口抹了下嘴角,尚盈盈这才抬起乌沉沉的眸子,低声发问:“到底出了何事?”
安久英谨慎地扫了一圈儿,见四下无人,这才禀道:
“回美人的话,您平日里搁在多宝架上,盛放习字宣纸的那方鸳鸯纹木匣,今早遭人动过了!”
尚盈盈自打做嫔妃后,身边这些个匣子,无论大小,贵重与否,素来都是要上锁的。
不单上锁,她还有个外人不知的习惯。每回锁匣子之前,都会夹根青丝在缝隙里头。
可但凡有人擅自动过,哪怕动作再轻,发丝也定然会掉落或是改换位置。
这法子是她从前跟教导自己的姑姑们学来的,用来防备那些个手脚不干净、心思不正的刁奴,屡试不爽。
安久英见主子没言语,又赶忙补充道:
“不过美人放心,奴才方才趁着旁人不备,悄悄点验过一遍。里头的宣纸,一张都没少,也没见多了什么东西。”
“奴才估摸着,那贼人大约只是想先探探路,摸清楚里头的玩意儿。还没来得及,又或是还没打算下头做什么。”
尚盈盈眉头紧蹙,闻言却并未松快。
能进到她这流萤小筑里间儿伺候的,便是巧菱和簪雪这两个大宫女。
余下多是外头当差的,轻易不进内室。
难道竟是巧
菱或簪雪中的一个,起了外心不成?
这念头一起,尚盈盈忍不住暗暗难过,虽极不愿猜忌她们,却又不得不从中抓出内鬼。
“美人,那咱们眼下该当如何?”
安久英瞧着主子沉吟不语,心里头也跟着打鼓,忍不住追问一句,生怕等会儿万岁爷就该进来。
尚盈盈呼吸沉沉,那口郁气在胸腔里转了个圈儿,复又缓缓吐出:
“往后每日无人瞧见的时候儿,你都捡几张我新写的字,亲自送到御前去。就说……是我自觉笔力不逮,请万岁爷指点一二。”
如此虽解决了麻烦事儿,但匣中忽然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岂非要叫人察觉?尚盈盈沉吟片刻,便吩咐道:
“我记得从前有些写得不成样子的,都压在红木柜最底下。你悄悄去找来,把匣子里原有的都替换出去。”
安久英脑子转得飞快,一听这话,立马就明白主子的意思,明摆着是不欲打草惊蛇。
想起上回捉拿卞氏的情形,安久英心里头顿时激动,忍不住搓了搓手。
等着吧!看主子怎么把那吃里扒外的贼骨头给揪出来!
可转念一想,安久英又禁不住迟疑,抬头望着尚盈盈,小心翼翼地问:
“美人……这事儿,咱们真不先禀告给万岁爷知道么?”
尚盈盈的笔墨,自然是存到御前最保险。可她偏不明说,非要扯个幌子送去,显然是要瞒着万岁爷行事。万一日后事发,还能“利用”皇帝替自己作证。
听见安久英提起晏绪礼,尚盈盈也立马想起上次,皇帝回行宫后为何恼她。
可尚盈盈今年都十九了,脾气秉性早就定了型儿,哪儿是那么容易说改就改的?
思及晏绪礼近来操心着大皇子,又要提防着康王,尚盈盈到底摇了摇头,说道:
“就先按我说的办。咱们且再等等,看那人还有什么后招。若真闹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再禀给万岁爷也不迟。”
“是,奴才明白。”
安久英躬身领命,心里头揣着事儿,边琢磨边退下去。
刚迈出门槛,冷不丁瞅见圣驾过来,安久英下意识缩缩脖子,一股子做贼心虚直冲脑瓜顶儿。恨不得自个儿变成墙上糊着的一张纸,贴着墙根溜边儿走,别叫那龙睛凤目给扫着。
可随即转念又一琢磨,哎,不对呀!
美人主子都没慌,他这跑腿儿的小虾米,跟着瞎紧张个什么劲儿?
想到此处,安久英嘿地一乐,方才还有些佝偻的腰板儿,唰地一下又挺直。
天塌下来,那不还有个儿高的顶着么?
内殿珠帘后,尚盈盈心思还没从那匣子上挪开,就听见外头唱起“万岁爷驾到”。
尚盈盈赶忙收敛神色,起身迎上前去:
“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快起来吧,叫盈盈久等了。”
见尚盈盈已整装待发,脸上兴致盎然,晏绪礼勾唇轻笑,立马便牵上她往后山箭亭走。
路上方笑闹过两句,尚盈盈便又抬起脸蛋儿,晃了晃晏绪礼的手,轻声问道:
“万岁爷,方才荣王急匆匆地过来,可是朝中有什么要紧事儿么?”
听尚盈盈提起这个话茬儿,晏绪礼怕她跟着悬心,就没提康王那混账,只顾埋汰荣王道:
“他能有什么事儿?成日家没个正经营生,惯会给朕添堵!”
尚盈盈听晏绪礼这口气,知道荣王定是又耍猴儿了,不由掩着帕子轻笑两声。
尚盈盈挽着晏绪礼胳膊,一双狐狸眼弯成月牙儿,柔声劝道:
“万岁爷,您也忒爱动气了些。”
“荣王爷到底是您亲弟弟……”
晏绪礼闻言,眉毛一挑,心说尚盈盈瞧荣王顺眼,该不会想念叨些个“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大道理吧?
正预备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呢,哪承想尚盈盈眼珠儿狡黠一转,带着促狭笑意,脆生生接了下去:
“嫔妾今儿个瞧着,您这哪里是笑话弟弟呀,简直都快把他骂成孙子啦。”
第52章 第52章瞧女子跳舞,真那么有趣……
许是尚盈盈天生慧黠,又或许是寻的这位皇帝师傅教导有方。她学起射箭来,真叫一个得心应手,干净利落。
晏绪礼不过稍加指点,再亲自纠正几回握弓姿态。尚盈盈便已然心领神会,拉弓搭箭时,竟能有模有样,颇显英气。
练过些时日后,虽不说箭箭正中靶心,却也从不见脱靶。
晏绪礼本就对她宠溺得厉害,这会子更是毫不吝啬夸奖,满口的“颖悟绝伦”、“天资过人”云云,一股脑儿地往尚盈盈身上堆。
尚盈盈心里本就热乎劲儿没散,再被晏绪礼这么一通天花乱坠地猛夸,小尾巴简直快要翘到天上去。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踩在云彩上头,有点儿摸不着北。
自个儿这箭都学得这般快,那骑马想来也难不到哪儿去吧?若是练得一身好骑术,往后伴驾行围,岂不能与万岁爷并辔而行?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怎么都按捺不住。
于是,尚盈盈也没跟晏绪礼打招呼,趁着他议政的空当儿,径自跑去顾嫔那里,央着人家教她骑马。
顾令漪已快有小半年没跑马,本就心中憋闷,总算盼来尚盈盈,顿时与她一拍即合。
哪承想,这骑马可不比射箭。
瞧着旁人稳坐马背,身姿潇洒,好似容易得很。真轮到自个儿身上,尚盈盈才知晓其中艰难。
那马儿颠簸起来,浑身骨头都像要散架似的。尚盈盈不得其法,又加之紧张,光知道使蛮力夹紧马腹,想要稳住身形。方练过小半个时辰,已是腰酸背痛,两股战战。
更要命的是,那大腿里子最细嫩的皮肉,竟被马鞍磨得发青。
尚盈盈吃疼,连走路姿势都不甚自然。倘若不是当着人前,真恨不能一瘸一拐算罢。
她虽心虚不敢叫人知道,可这般模样,岂能瞒过皇帝眼睛?
晏绪礼握着折扇进来,腕子一抬,扇首便将帘珠子拨开条缝儿。
“嫔妾给皇上请安。”
尚盈盈见状,忙挪着步子靠近前,若无其事般把礼数做全。
晏绪礼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只拿眼梢儿淡淡扫了尚盈盈一记。
踱到主位上坐定后,晏绪礼端来案上白毫银针,轻呷几口,连眼皮子都懒得掀。
尚盈盈银牙暗咬,强忍着不适,可晏绪礼就是不叫起。
本欲耍个赖,蒙混过关。可一见这位爷明明携着折扇过来,却也不送风纳凉,只合拢扇骨敲在案头,她又不敢造次。
数息后,架不住实在腿软得厉害,尚盈盈轻叫一声,身子跟柳条儿似的往前一栽,不偏不倚正扑在晏绪礼腿上。
晏绪礼看似四平八稳,实则暗暗用劲儿撑住尚盈盈,见她半晌不动弹,不由垂眸哂道:
“还赖上朕了?”
尚盈盈用脸蛋儿蹭上皇帝膝盖,这会子真成了霜打的茄子软趴趴,娇声叽咕道:“万岁爷,嫔妾知错了。”
见她可怜巴巴,晏绪礼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忽而俯身,伸手揽住尚盈盈的腰,将人稳稳当当箍在自己怀里。
陡然间换了天地,尚盈盈惊魂未定,抬头就对上晏绪礼那双沉沉黑眸。
晏绪礼冷哼一声,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薄怒,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
“长本事了啊,尚盈盈。”
尚盈盈被这脸色唬得一激灵,逃避似的拥住他的腰,把怦怦乱蹦的心贴去皇帝怀里。
晏绪礼可不给她狡辩的机
会,一把将人打横抱起。那架势瞧着粗鲁,手上却拿捏着分寸,愣是没碰着她伤处。他大步流星往内室走,虎着脸数落:
“谁让你自作主张去学骑马的?”
“还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疼不疼!”
“伤着了也不知跟朕说,非得硬撑着?瞧瞧你这点儿出息。”
这话听着冷硬,却藏不住底下的心疼劲儿。尚盈盈眼圈一红,心里头又委屈又臊得慌,忙把脸往他颈窝里一埋,鼻尖直发酸。
晏绪礼轻柔地把人撂在榻上,从袖笼里摸出个羊脂玉的小罐儿,原是早就带着上好药膏来,要给尚盈盈上药呢。
尚盈盈见状,不禁翻身滚进被子里,只把染霞的脸蛋儿露在外头,轻声争取道:
“万岁爷,嫔妾想自个儿上药。”
眼下青天白日的,尚盈盈伤在那种地方,自是羞得不肯。
可晏绪礼今儿个恼怒,偏就不体贴尚盈盈那点儿小心思。只见他抱臂立在榻前,也不出声儿,就定定地看着她。
尚盈盈蜷躲在被子里,心里咚咚打鼓,不禁连瞟晏绪礼好几眼。不见晏绪礼有退让的意思,她又只好没骨气地自个儿出来。
还没等闭眼装鸵鸟呢,便听得晏绪礼开口:
“跪过来。”
心里都没等打个转呢,尚盈盈早已下意识地照做。而后又怔怔地瞧晏绪礼,手指藏在身后,不禁紧张得直搓揉。
晏绪礼迈步走过来,影子黑压压地拢覆下来,将尚盈盈囫囵个儿地罩在其中,片刻未停就伸手去解她裙上系带。
尚盈盈低头瞧了一眼,甫见着裙裳遭剥落,便面红耳赤地挪开目光,
晏绪礼抬掌握住尚盈盈的腿,稍微用力把她掀去枕上,略微抬高。待瞧清那片淤青,晏绪礼眉头皱得更紧,指腹立马去蘸药膏子。
发觉晏绪礼一错不错地盯着瞧,尚盈盈不知他在看哪儿,立马臊得无地自容,偏头陷在软枕里,忍不住想把双腿蜷拢起来。
晏绪礼却扶住尚盈盈膝盖,抬头瞪她一眼,没好气儿地道:
“现下知道躲了?方才那股子逞能劲儿呢?”
药膏子凉浸浸地碰着伤处,尚盈盈果然觉着舒服许多,只是这姿势到底害羞,便忍不住学蚊子叫:
“眼看再过几日便要回宫中去,嫔妾只是想快些学会,往后好陪着万岁爷……”
听尚盈盈软语一哄,晏绪礼心里头那点火气早散个七七八八,拇指轻轻在她腿侧按揉,低声道:
“想陪着朕,有的是法子,何苦遭这份罪?”
“往后不许再这般莽撞,听见没有?”
觉出晏绪礼话里的柔意,尚盈盈竟一下子憋不住眼泪,连忙重重颔首,声音闷闷地说:
“嫔妾记下了。”
瞧尚盈盈这副可怜见儿的模样,晏绪礼都快被她泪珠子烫化,哪还硬得起心肠?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啄,晏绪礼无可奈何地叹道:
“闯祸精。”
“下次再敢这么没遮拦地瞎胡闹,”晏绪礼故意板起脸,却架不住态度早软和下去,“看朕怎么罚你。”
“还有那个顾嫔也是……”
见晏绪礼张口又要责怪顾令漪,尚盈盈一人做事一人当,连忙截住话头,胆儿肥地嗫嚅道:
“您要骂就骂嫔妾一个吧,别怪罪顾嫔娘娘。”
他说东她往西,他训狗她撵鸡。说两句不爱听的,不听便罢,还霸道地不许人说,这小姑奶奶是真要造反哪?
晏绪礼气笑出声,捏着尚盈盈腮帮子笑骂:
“你还讲起义气来了,赶明儿是不是要骑到朕头上去?”
尚盈盈畏缩地直撇眼,无奈晏绪礼掐着她下颌,只好探出舌尖,往他虎口上飞掠一下。
晏绪礼遭刁猫儿舔舐,登时倒抽凉气。再一见尚盈盈眼里含着湿润水光,他也只好松开大掌,纵容轻笑道:
“你啊,真是只滑不溜手的琉璃猫儿。”-
七月流火,暑热渐渐褪去。
十三这日,銮驾浩浩荡荡,自绿意葱茏的裕华行宫启程,一路逶迤着回到紫禁城。
太皇太后喜爱行宫清幽,正是乐得自在,便没随众人回来,只说留在行宫多住些时日。
路上舟车劳顿,回宫之后,也少不得要费上一两日功夫,拾掇安顿各处。
待到次日,宫里头大致归置停当。晏绪礼便换了身银丝绣团龙常服,径直往寿安宫去,向皇贵太妃请安。
母子俩儿一落座,宫人立马奉上新沏的香茗,氤氲热气儿缭绕而上。叙过几句家常闲话,话头儿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北山围场上头。
皇贵太妃端起白釉描金茶盏,用碗盖轻轻撇去浮沫,这才眼帘微抬,慢悠悠地问道:
“皇帝心里可定下日子了?打算何时动身去北山?”
晏绪礼心中早有计较,闻言徐徐回话道:“儿子想着,靖之的婚事就在八月里头。此番行围少不得要嘉毅王府随扈,便也不必急吼吼地赶着秋狝。”
“不若略缓些时日,等到九月底、或是十月初,彼时再去冬狩,也是一样的。”
皇贵太妃听罢这话,起初只当晏绪礼是体恤臣下,欲等嘉毅王府忙完喜事,再带小王爷去操练兵马。于是微微颔首,没再多问。
哪承想,晏绪礼竟还有话要说,兀自抬手命众人退下。
待宫娥内侍们鱼贯而出,晏绪礼将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说道:“母妃,此番北山之行,儿子打算借着机会,彻底料理康王那桩事儿……”
言罢,晏绪礼又将来龙去脉,皆说与皇贵太妃听。
皇贵太妃托盏的手顿在原处,面上依旧是那副雍容平静的模样,只是心下凝重发沉。
她在宫中浮沉这些年,于朝堂之事略有耳闻。知晓康王乃皇帝肉中刺,迟早要拔除干净,便也不干涉皇帝决断。
“既是你心里早已定下的计较,母妃自当鼎力相助。”知子莫若母,皇贵太妃放下茶盏,轻声发问,“你只说可有什么事儿,是须得母妃帮衬一把的?”
晏绪礼闻言,心中甚是慰籍,随即正色道:“届时儿子率众人出京行围,会将宥儿留在宫里。”
“皇祖母那边,儿子已安排妥当。她老人家住在外头,有重重禁卫护着,倒不必您分心挂念。”
“儿子只盼您能坐镇皇宫,稳住禁中。倘若真有什么不测,请母妃能护好儿子仅存的这一点儿血脉。”
这话里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皇贵太妃听得心头震颤,几乎是立刻追问:“既然大皇子不去,文妃自也得一并留下看顾。那旁的人呢?此行非同小可,你预备带上哪些嫔妃?”
晏绪礼沉吟片刻,面上竟是看不出半分波澜,只淡淡道:“后宫拢共也就这几个人。她们平日里拘在宫里闷得厉害,想来都爱出去散散心、透透气,便都带上也没什么要紧的。”
听皇帝这话音儿不似有假,皇贵太妃那颗高悬起的心,才稍稍落回肚子里。
如此她便知晓,皇帝让自个儿留在宫里护着皇孙,多半只是为了防着那个最坏的万一,做个周全打算罢了。料来此行擒拿康王,是落不到非得动用后手的田地。
心神一定,皇贵太妃又想回晏绪礼方才所言,便顺势提起荣王:“说起来,禔儿这回倒是机灵,总算办了件像样的正经事,没白费你平日疼他。”
皇贵太妃话里带着欣慰,而后却又添了句:“依母妃看,他呀是瞎猫撞着死耗子,你往后也别总派他差事。叫他安安稳稳地当个富贵闲王,有你这个皇兄在上头照拂着,便是天大的福分。”
听罢皇贵太妃的谨慎之语,晏绪礼摇首轻笑,坚定说道:“母妃,儿子真正能信任的兄弟不多。十二弟与儿子,虽并非当真一母同胞,却也与亲生兄弟无异。”
“十二弟虽说平日胡闹了些,但很有股子伶俐劲儿,便合该让他多历练历练。待往后储君立起来,身边有个得力的王叔帮衬,儿子才能真正放心得下。”
见晏绪礼这般说,皇贵太妃便知他心里自有丘壑,不再饶舌多劝。
罢了,到底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儿,由着他们自个儿去掂量处置吧。
皇帝终究不是那等生来便冷心冷肺,只知帝王心术的凉薄之人。这些年下来,他心里一向是颇念情分,是个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尤其是这阵子,皇贵太妃明明白白地眼瞅着,皇帝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从前总也化不开的沉郁之气,好似悄然淡去许多。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时时刻刻绷着心劲儿,作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有时候她暗自看着,都发觉皇帝笑起来时愈发温柔,大抵是知晓情爱是个什么滋味儿了吧。
皇贵太妃琢磨着晏绪礼的变化,唇边带着几分了然笑意,慢条斯理地开腔:
“那位尚美人,今儿怎么没跟着你一道儿过来?前儿听说她坐不惯马车,这会子可缓过乏来了?”
晏绪礼闻言,果真不自觉弯起唇角,眼底温情一掠而过。
“儿子替她多谢母妃挂怀。”晏绪礼笑道,“她昨儿个睡足一觉,便已好上许多,这会子约莫在儿子宫里,和宫女们逗猫顽呢。”
“何况她如今位分,还不到正经来给您请安的时候儿。”
皇贵太妃听罢却不乐意,叩指敲了敲茶托子:“如今这宫里头冷冷清清,还死守着那些个老规矩作甚?”
皇贵太妃轻轻叹了口气,话里满怀怅惘:
“我这一辈子活下来,到底是没能得个女儿。有时候真盼着能有个讨喜的姑娘,时常过来说话解闷儿。”
晏绪礼见母妃这般说,哪里还有不允的道理,连忙颔首应承下来:“是,儿子改明儿就让她来给母妃请安。”
皇贵太妃这才满意点头,而后立马摆手,体贴说道:“成了成了,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呢,快回你那乾明宫去吧。”
眼见得帝妃正是情浓,她才不做那打散小鸳鸯的大棒。
被母妃说穿心思,晏绪礼也不难为情,只轻笑一声,起身恭声告退。
殿门再次合拢,将外头的日光与喧嚣一并隔绝。
姜印忠躬身闪进来,手里托着盛黄杨木梳的银盘,轻手轻脚地走到皇贵太妃身后。
“娘娘,奴才伺候您松松头发?”
皇贵太妃微微颔首,扶着老太监的手往屏风后走去。
齿梳从发丝间顺过,皇贵太妃神情松缓,心中盘算往后宫中的安排。良久,用只能二人听到的声音,细细嘱咐姜印忠去办。
姜印忠竖耳听着,梳头的手微微一顿,布满褶子的老脸上透出忧虑:
“娘娘,万岁爷此行,究竟有几分凶险?”
皇贵太妃闻声,徐徐睁眼望向镜中,眼尾竟是绽开几道极淡的笑纹:
“皇帝既舍得把尚美人一并带去北山行围,那他心里定是有十足把握。”
“若真到那等刀光剑影、生死攸关的地步,就凭他那疼眼珠子似的劲儿,早想法子把人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哪儿舍得带出去受风雪?”皇贵太妃轻笑一声,摇首打趣。
姜印忠听罢心里稍安,怕皇贵太妃觉着不舒服,又忙替尚盈盈说话儿道:
“话是这么说,但万岁爷对尚美人,多半也只是一时新鲜。论起真心实意的惦记,这天底下,谁又能越得过您这位母妃去?”
皇贵太妃闻言,不由斜睨姜印忠一眼,佯怒道:“你这老东西,心里琢磨什么,还当我不知道?”
姜印忠伺候她大半辈子,皇贵太妃自不会当真怪罪,反倒说些体己话来宽他的心:
“我这个当养娘的,自认对儿子还是有些了解。皇上他瞧着面冷,心也不甚暖和,难得能把谁搂在怀里稀罕。只要这姑娘是个好的,于军国大事上又不碍着什么,那便让他稀罕呗。”
皇贵太妃垂下眼眸,抚了抚妆奁里的点翠小凤,话里满是豁达与期盼:
“我操心半辈子,如今万事皆休,就巴望着能早日抱上个白白胖胖、伶俐可人的乖孙儿,那才是顶顶要紧的事儿呢。”
这话倒并非嫌弃大皇子不中用,当祖母的,焉有不疼孙儿之理?
况且大皇子幼时还在她膝下养过几月,骨肉亲情自不必多提。
可世人皆趋吉避凶,若能得个虎头虎脑、壮实伶俐的娃娃,任谁心里不更添几分欢喜?这倒也不是势利,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乾明宫中,尚盈盈果真不出晏绪礼所料,正混在宫女堆儿里顽猫崽子呢。
打从在裕华行宫起,尚盈盈嘴里就没少念叨这茬儿。身子骨儿稍稍爽利些,她便立马跑来乾明宫,盼着能摸摸那两只软乎乎的小东西,比对皇帝都要上心。
只见锦垫子里,滚金正慵懒侧躺,袒露肚皮,由着两只小猫崽儿哼哼唧唧地拱奶吃。
翻雪半步不离地守在旁边,还仔细替滚金舔舐颈边软毛,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傍晚光影柔和,将猫儿蓬松毛发都镀上浅浅金边儿,瞧着一派温馨和睦。
小猫崽吃得肚儿滚圆,终于松开它们娘亲,满足地仰头咂咂嘴儿。
尚盈盈瞅准时机,立马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将黑白花色的那只给捧出来。小猫软得跟团棉花似的,身上还带着淡淡奶腥气儿。
尚盈盈把它托在掌心,稀罕得不行,又凑到翻雪跟前儿,促狭笑问道:
“瞧瞧,是不是你的种?”
翻雪鼻尖儿朝小猫崽儿轻拱,随即又把脑袋一扭,拿后脑勺对着尚盈盈,压根儿不搭理人。
杏书蹲在旁边见状,没忍住同尚盈盈笑作一团。而后又连忙掩口,小声说道:“您可忒坏了,连猫都欺负。”
尚盈盈笑弯眼眸,嘴里却哼道:“瞧这小猫崽儿的毛色,再瞅瞅翻雪自个儿。铁证如山,由不得它不认账。”
围着猫儿们顽笑过好一阵子,尚盈盈抬起眼眸,竟见天边渐渐染上瑰丽的橘红与胭紫。
晚霞漫天,如织锦般铺陈开来,不知不觉间已是该掌灯的时候儿。
尚盈盈起身拂了拂衣裙,目光下意识地朝宫门外望去,暗道皇帝去寿安宫请安,竟还没回来?若是今晚留在那边用膳,怎地也不遣人说一声?她方才好似瞧见,刘喜已经往御膳房传膳去了。
尚盈盈心头正自嘀咕,忽见簪雪疾步从门上进来,脸儿皱巴巴的像个小苦瓜。
簪雪快步走到尚盈盈跟前儿,屈膝行了个礼,这才压低喉咙,几乎是贴着她耳边禀道:
“美人,奴婢方才听闻,邵才人在御花园西侧的亭子里跳舞,正巧撞见圣驾,便把万岁爷给截住了……”
话音未落,尚盈盈只觉心尖儿上像被什么东西轻刺,泛起阵细细密密的闷疼。
半晌后,尚盈盈扯动唇角,低应一声“知道了”,这才吩咐道:
“回昭阳宫吧,咱们宫里也该传晚膳了。”
见尚盈盈心绪低迷,簪雪眼神往四下里瞟了瞟,没敢多言,只扶她绕过影壁,往昭阳宫里走去。
即将迈进门槛时,尚盈盈却又顿住脚步,回首望向空空如也的宫道。
眸光落在皇宫屋檐顶儿上,只见晚霞虽绚烂,这会子却已渐趋黯淡。尚盈盈声音飘忽,带着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幽幽问道:
“……瞧女子跳舞,真那么有趣儿么?”
第53章 第53章信尾清楚写着“盈盈”二……
却说这昭阳宫里,一时半会儿也静不下来。
宫人们正脚步匆匆,将晚膳一道道摆在八仙桌上,碗碟碰撞间发出细碎轻响。
趁着这当口儿,安久英眼观六路,轻手蹑足地溜到尚盈盈身侧。
安久英压低嗓子,急急禀道:“美人,先前那遭人动过的匣子,里头写着字迹的宣纸,好似缺了几张。”
尚盈盈心头咯噔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飞快睃了安久英一眼。
果然,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
安久英又凑近些,声音愈发轻细:“……美人觉着,会是谁?”
尚盈盈沉沉吐出一口气,与安久英轻声交谈几句,可光靠瞎猜到底没个定论。
眼看众人传膳毕,安久英立马住口,悄无声息地退立去一旁。
尚盈盈端坐在八仙桌前,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侍立在旁的簪雪和巧菱。
簪雪是内侍监拨过来的,性子瞧着还算沉稳,可底细究竟如何,尚盈盈心里头没个准谱儿。
至于巧菱,原是自个儿一手带起来的丫头,知根知底。
可安久英私下里提过醒儿,说巧菱当初被拨去伺候文妃娘娘,足足侍奉近一年,人心易变,会不会……尚盈盈不敢也不愿深想。
正自个儿揣度着,冷不丁听见巧菱带点儿疑惑的声音响起:
“美人,您往日不是最爱这道玛瑙虾仁么?拿碧玉盅装着,瞧着又剔透又鲜亮,今儿怎地动也没动几筷子?”
尚盈盈被这话拉回神思,抬眸望去,只见那盘虾仁晶莹饱满,确实诱人。她勉强牵了牵唇角,露出个浅淡笑意:“许是天儿燥,没什么胃口。”
“可不是?入秋金风渐起,回头多用些燕窝银耳煨的梨羹才好。”簪雪笑吟吟地开口接话,顺手从珐琅碟里夹了片桂花糖藕,替尚盈盈布菜。
话音未落,外头忽而传来内侍拉长了调儿的通禀声:
“万岁爷驾到——”
尚盈盈微微怔忡,差点以为是自个儿听岔了。
她不是听说……万岁爷被邵才人绊在御花园了么?
正疑虑间,那抹熟悉的银白常服身影,已然迈过门槛,稳步朝她行来。
尚盈盈忙要起身行礼,晏绪礼却已抬手虚虚一扶,示意她安坐。
凉丝丝的沉水香息幽幽飘来,尚盈盈瞧见晏绪礼回来,顿觉胸中郁结散去几分。她忍不住学起小狗儿,略微倾身,暗里抽了抽鼻尖,试探晏绪礼身上有没有染着甜腻腻的香粉味儿。
晏绪礼只当尚盈盈眷恋他,心下稍添几分得意,主动搂尚盈盈入怀。目光随意扫过席面,见只备下尚盈盈一副碗筷,他不由得挑了挑眉梢。
半晌后,晏绪礼松开怀抱,径自掀袍在尚盈盈身边落座,缓声笑问:
“今日怎么不等朕一道用膳?”
尽管没在晏绪礼身上嗅到脂粉味,尚盈盈心里那点儿小别扭却仍不肯散去,闻言也不接茬儿,只偏头对巧菱轻声道:
“去沏盏金观音来,请主子爷漱漱口儿。盖碗用那套薄胎紫砂的,之前收的梅花雪水还封在瓷坛里,用文火慢煎至鱼眼翻波。这茶性子烈,头道茶汤且先润盏,二道才是正经滋味儿。”
巧菱忙不迭应声,立马端茶送碗地张罗起来。
尚盈盈交代半天,这才转过脸,眼波儿往晏绪礼身上打个转儿。语气里带着试探,细听还有些酸溜溜的:
“万岁爷不是往邵才人那儿去了么?”
晏绪礼久等半天,末后竟是听见这么句质问,顿时扬眉否认:“这话打哪儿听来的?朕何曾去过旁人那儿?”
尚盈盈被晏绪礼这一问,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却仍梗着脖子不依不饶:“那您方才没在御花园西边儿的亭子里,瞧见邵才人跳舞么?”
“跳舞?”晏绪礼嗤笑一声,像是听见什么顶没趣儿的话,“年年宫宴上,都是那些个转圈甩袖的把戏,还没看腻味不成?”
见尚盈盈仍鼓着香腮,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晏绪礼暗笑两声,虽知时机不对,但心里就是莫名愉悦:
“路上是撞见她来着,跟要搭戏台子唱戏似的,直愣愣地挡在朕回宫的道儿上。朕懒得同她周旋,便从假山后头绕回来,这才耽搁些时辰。”
晏绪礼说得坦荡,一双桃花眼里温柔含笑,只盛着尚盈盈那张芙蓉娇面。
尚盈盈听他这般解释,心里那点子郁气已消大半,唇角不自觉往上翘。
可嘴上偏不饶人,尚盈盈轻哼一声,斜睨着晏绪礼:“您甭是嘴里说得好听,其实在那儿瞧够了新鲜,这才舍得挪步回来的吧?”
“朕岂是那等没成算的?”晏绪礼瞪眼,作势要唤人,“盈盈若不信,来寿就在外头候着,朕这便叫他进来,你亲自问问?”
见皇帝真要叫人问这个,尚盈盈觉得忒臊,连忙伸手轻碰他手腕,撇嘴哼唧道:
“得了吧您。您都金口玉言发了话儿,大总管还能驳您面子,打您嘴巴不成?”
瞧着尚盈盈这娇嗔带怨的眼神,晏绪礼非但不恼,反倒像六月天儿灌了碗冰梅汤,从嗓子眼一路舒坦到心窝子里。
“左也不行,右也不成。”晏绪礼故作叹气,眼角眉梢却盛满欢喜,“那你说说,要朕如何赌咒发誓,才肯信朕这一回?”
哪知尚盈盈听了这话,立时把矛头调转过来:“万岁爷这话可就屈煞嫔妾了。”
尚盈盈语调慢悠悠的,带着点儿委屈软刺,忽而扎向晏绪礼:
“要说起这疑心呀,平日里也不知是哪个,隔三差五的,就跟审犯人似的,把嫔妾盘问过来、盘问过去的?”
虽是问过她几回,但哪有这般夸张?
回想自个儿素日因顾绥的事儿,确实也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她,晏绪礼一时之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罢了罢了,是朕的不是。”晏绪礼捉住尚盈盈搭在桌沿的指尖,牵起来爱怜轻吻,温声道,“往后咱们都坦坦荡荡的,互相信着彼此,再不这样胡乱猜忌了,可好?”
尚盈盈勉强满意,这会子觉着腹中空空,只顾埋着脑袋戳弄虾仁。可晏绪礼一见她耳尖是红的,便知她又悄悄害羞去了,不由勾唇暗笑,心道脸皮儿怎就这么薄?
过了一会儿,尚盈盈忽然默默开口:
“万岁爷,您喜欢瞧人跳舞吗?”
晏绪礼原要一口回绝,转念又变了主意,轻咳道:
“不大喜欢,但也分人。”
尚盈盈撂下银箸,扯着擦唇的幌子,把自己半张脸儿都遮住,这才敢小声咕哝:
“下回再遇见那起子拦路的,万岁爷可得走快些,不然嫔妾才不给您留门儿。”
晏绪礼忍俊不禁,连连答应道:“家里养着只胭脂虎,朕岂敢不快马加鞭?倘若回得迟了,可要遭狮子吼呢。”
尚盈盈闻言羞愤难当,借着帕子遮掩,悄悄啐他坏东西-
自打圣驾回銮,宫里各处安顿下来,倏忽已是半月有余。
坤仪宫里却仍是一派沉寂,皇后始终没吩咐众人前来请安。
彤珠端着枇杷蜜露进来,眼瞅着自家娘娘还在倚着描花样子,气定神闲,半点儿挪窝儿的意思也无,彤珠这心里更是没着落。
她觑着眼色,往前凑了凑,轻声提醒:“娘娘,这都半个月了,您再不出去转转,只怕……”
傅瑶描凤尾的手微微一顿,眼皮子都没抬:“只怕什么?”
“只怕贵妃那边儿,愈发要得意忘形。”彤珠咬了咬唇,“奴婢听说,昨儿个瑶华宫里又是要膳房单做八宝鸭子,又是要尚服局赶制新衣裳,可真是卖炸糕的撩盖布,好大的牌子!不知该怎么耍威风是好呢。”
傅瑶听罢,这才搁下手中细毫笔,抬手扶了扶勒在额上的黑绒地凤穿牡丹抹额,长长吁出一口气。
“你当本宫是乐意把宫权拱手让人不成?”
傅瑶语声淡淡的,可一提起卞氏那个蠢物,便又忍不住想发火儿:
“先帝爷小祥祭礼,闹出那等泼天祸事,本宫若不赶紧摆出个引咎自责的样儿来,皇上也自会逼着本宫‘养病’。”
可话又说回来,这都过去足足仨月,连文妃宫里头那位大皇子,病都已将养妥当。皇后这“病”,也快该有个头儿了吧。
彤珠将枇杷蜜露呈到案上,心里禁不住直叹气。娘娘起初是被那卞氏气得肝儿疼,但躺养半月也就缓过来了。后头的事儿,才真正是往娘娘心尖儿上戳刀子。
瞅着万岁爷对大皇子那样上心,不仅亲自探视,还命御医轮守,赏赐不断。傅瑶坐在廊下晒着大日头,都觉得从里到外冒寒气儿。
枇杷露清润爽口,傅瑶却尝不出滋味,心里只一味发苦。
倘若自个儿膝下也养着位皇子,万岁爷是不是也能常来坤仪宫坐坐 ?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冷锅冷灶,做什么都提不起兴儿。
傅瑶愈想愈急躁,不由扬了扬下巴,声儿带了些不耐:“问问去,那尚美人怎的还没个影儿?忒磨蹭了。”
彤珠忙躬身宽慰:“娘娘且宽心,早已派人去传了。尚美人蒙您召见,自然要好生沐浴焚香,捯饬妥当才敢过来,免得在您跟前失礼。”
正说着,外头小太监已经一溜烟儿小跑进来,打了个千儿后低声通传:
“启禀主子娘娘,尚美人从昭阳宫过来了。”
傅瑶顿时收起不耐烦,扮出和煦笑脸儿,还特意捋了捋鬓边凤钗流苏:
“传她进来。”
不多时,尚盈盈一身杨妃色水绫袄儿,垂首敛目地进来请安:
“嫔妾拜见主子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长乐万福。”
瞧着尚盈盈娇艳水灵的脸蛋儿,傅瑶心里头顿时又翻腾起不自在,口中却愈发亲热得紧。
不等尚盈盈行全礼,傅瑶便抬手扶住她,将人按在跟前铺着软缎垫子的绣墩上。
“好妹妹,快坐下。到本宫这儿来,就跟回自个儿宫里似的,甭拘束着。”
尚盈盈顺势落座,心里对皇后很是警惕,脸上只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怯。
傅瑶又命宫女端来甜白瓷碗,里头盛着嫣红透亮、瞧着就喜人的烩红果羹:“尝尝这个,红果子酸酸甜甜,最是开胃解腻。今儿知道你来,本宫特意吩咐小厨房备下。”
接下来的光景,便是一番车轱辘似的嘘寒问暖,无非是问睡得可好?吃得可惯?万岁爷待你如何这般的老话。
“本宫痴长你五岁,打眼儿一瞧你呀,真跟见了自家妹子似的,心里头熨帖得紧。”傅瑶拉着尚盈盈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体己话。
尚盈盈听在耳朵里,却只觉粘腻发冷,像是长虫爬上腕子,伺机要咬她一口。
皇后问一句,尚盈盈便恭敬答一句,不多言才能不出错儿。
说了半晌闲话,傅瑶终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尚盈盈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笑吟吟地问:
“妹妹自打在行宫伴驾,算起来也快四个月了吧?这肚里可有动静了?”
尚盈盈心头陡然一紧,适时垂下眼帘,指尖微微蜷起护在腹前,声音里透着羞赧与失落:“嫔妾福薄,一直未能有喜信儿,叫主子爷和主子娘娘失望了。”
“妹妹这是说得哪儿的话?”
傅瑶笑着拍了拍她手背,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儿。旋即,只见她从枕边匣子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药方子。
“这是本宫费了好些功夫,才从宫外得来的方子,”傅瑶将那笺纸往尚盈盈面前递了递,压低声音,“听说顶管用,不仅能助妇人坐胎,还能一举得男呢。”
尚盈盈忙欠身想要推辞:“娘娘这般厚爱,嫔妾实在感激不尽。只是太医院的吴御医,一直在替嫔妾调理身子……”
傅瑶却不由分说,径自将那方子塞进尚盈盈手里,眸光已隐隐透着不悦:“妹妹若是不放心,大可拿去叫吴御医仔细瞧瞧。左右是好东西,本宫还能诓你不成?”
这话堵得尚盈盈心口一窒,后背瞬间沁出层薄汗。知晓再推脱下去,便是不识抬举,多半要开罪中宫。
尚盈盈连忙起身,低眉顺眼地拜倒在皇后身前,声气儿柔顺地说:“娘娘言重了,嫔妾岂敢疑心娘娘?您赏的东西,自是天底下顶好的,嫔妾谢娘娘恩典。”
见尚盈盈将药方子妥帖收好,傅瑶面上笑容这才诚心实意起来,而后又轻轻叹气:
“好妹妹,你也甭怪本宫心急。”
“实是这宫里头,忒冷清了些。若是能添个小娃娃,甭管是皇子还是公主,咱们阖宫上下,也都能跟着欢喜欢喜不是?”
这话音儿悠悠荡荡的,像羽毛尖儿搔过,弄得人烦痒难耐。
皇后瞥向自己小腹的眼神,还有那些“膝下寂寞”的暗示,声声句句,都像是在印证着什么。
尚盈盈心里头愈发透亮,又不禁惊诧:莫非真叫自个儿猜着了?中宫已是不宜生养?
傅瑶如此急切催促,是想早日抱她的孩子去养吗?
念及此,尚盈盈只觉得揣进袖里的药方像块红炭,几乎要烙穿衣料。
面上不敢露显露分毫,尚盈盈只强撑着一抹浅笑,将话头轻轻拨开:
“娘娘说笑了。嫔妾蒲柳之姿,能得圣眷已是福分,怎敢再奢求其他?子嗣之事,还是得随缘才好。”
这番话答得巧妙,既没直接拂皇后的面子,也未曾应承下什么。可尚盈盈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乱成一锅粥。
倘若她诞下的皇嗣过继去皇后膝下,那便是本朝嫡长皇子。往后前程,自是旁人望尘莫及的。
为孩儿长远计,这似乎也并非是坏事?可转念一想,那可是自个儿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哪个当娘的,能舍得把亲生骨肉拱手送人?
尚盈盈垂着眼帘,暗自咬着嘴唇,腔子里跟灌下银针似的,没有哪处是不疼的。
可皇后若执意如此,她又有法子反抗吗?
正当尚盈盈心乱如麻之际,殿外有个小太监虾腰钻进来,快步上前凑到彤珠耳边,嘀嘀咕咕回禀几句。
尚盈盈眼尖,只见彤珠原本还算平和的脸色,霎时间就变了几变,眉心也跟着紧蹙起来。
傅瑶自也有所察觉,立时扬声朝彤珠问道:
“什么事儿藏着掖着的?”
彤珠忙上前一步,敛起神色,恭声回禀:
“启禀娘娘,是邵才人跑到承祥宫里闹了起来。她说自个儿丢了金累丝珍珠响镯,还是娘家送的陪嫁,贵重得很。”
“邵才人一口咬定,是承祥宫的董宝林手脚不干净,偷偷藏匿起来。眼下正嚷嚷着,请娘娘您做主,允她去搜一搜董宝林的寝殿。”
“邵才人和董宝林?”
傅瑶闻言,顿时嗤笑一声,鄙夷道:
“这起子人,不都是围着瑶华宫那位转悠的么?怎的今儿倒狗咬狗,掐到一处去了?”
傅瑶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什么恼人的苍蝇:“告诉邵才人,她若非要闹,便寻贵妃和慧嫔去。如今她们分管六宫事宜,本宫这会子乏得很,没那闲工夫理会这些劳什子。”
彤珠心里也觉得不该掺和,连忙福身应“是”。
尚盈盈眉间拢愁,暗自多想一层,只道承祥宫主位宫妃不是顾嫔么?
贵妃过去处置,岂非又要同顾嫔对上?
尚盈盈心头微动,忍不住柔声劝道:
“娘娘,董宝林虽位分不高,但到底是主子。这般大张旗鼓地指认她偷盗,还要搜宫……”
“若是传扬出去,怕是于宫闱颜面有碍。”
“依嫔妾愚见,不如还是娘娘出面主持一二,明断是非,也好叫人心服口服。”
傅瑶抬眼淡瞥尚盈盈一眼,只懒懒地倚回身后的大迎枕上,搪塞笑道:
“本宫这几日心力交瘁,委实提不起精神来,料理这些琐碎。瞧她们成天闲得惹事儿,便叫她们彼此消磨消磨,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皇后说得轻描淡写,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她压根儿不在乎什么公道,什么脸面体统。巴不得底下人斗得你死我活,好坐收渔翁之利。
尚盈盈不赞同皇后这样的态度,却也没法子置喙,只道皇后是望门大族调理出来的闺秀,兴许人家才是对的吧?-
兴起风浪的承祥宫里,这会子已是剑拔弩张。
邵才人原本还有几分色厉内荏,可见贵妃和虞嫔双双赶到,那腰杆儿陡然就挺得倍儿直,气焰更是嚣张起来。
邵才人几步抢上前去,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随即就扬高声调:
“贵妃娘娘,您可得替嫔妾做主!这董宝林偷走嫔妾的金镯子,还在这儿强词夺理,简直是目无王法。”
董宝林攥着手绢儿,伏在宫女怀里委屈抽噎:“嫔妾哪儿碰过什么金镯子、银镯子的?邵才人寻不见镯子,说不准是您自个儿遗去了御花园里头,这会子快去西边找找才是正经。”
董宝林显见也是委屈得厉害,竟拿邵才人跳舞邀宠的事
儿刺她。
听见董宝林大喇喇地笑话自己,邵才人气不打一出来,上去便要撕董宝林的嘴。好在柏筠宁从外头赶进来,及时喝命宫女拉住她俩。
这承祥宫的地界儿,今日算是彻底扬尘。
只见朱红宫门大敞四开,暗自瞥眼瞧热闹的宫人,虽不敢高声言语,那探头探脑的眼神儿,也足以将人扎得千疮百孔。
外头喧哗成这样儿,自然惊动了承祥宫的正主儿顾令漪。只听得内殿珠帘一阵脆响,顾令漪已然带着宫人,面覆寒霜地走出来。
一眼瞧见在院中撒泼的邵鸾儿,还有旁边眼含讥诮的柳濯月,顾令漪凤眼一眯,怒意勃发:
“放肆!承祥宫里,岂容你一个小小才人在此放刁!”
邵才人被她这气势一压,下意识地心虚胆怯,但旋即又仗着有贵妃撑腰,梗着脖子回嘴:
“回顾嫔娘娘的话,嫔妾丢了东西,自然要找!娘娘这般气急,该不是想包庇董宝林吧?”
“包庇?”顾令漪冷笑,“你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又是何居心?”
眼看两人就要针尖对麦芒地吵起来,柳濯月终于慢悠悠地开口:
“顾嫔妹妹此言差矣。本宫既受皇后娘娘信重,协理六宫,便断不能容忍这宫闱之中,有此等偷盗的龌龊事发生。”
“搜一搜,不过是图个明白,也好叫大伙儿都安心。”
见宫女搬来几把扶手椅,柳濯月毫不客气地捡主位落座,对着日光弹了弹护甲套子:
“顾妹妹还是回自个儿殿里歇着去吧,这点子小事,本宫和慧嫔、虞嫔她们,自会处置妥当。”
这话听着多体贴似的,实则是毫不留情地下顾令漪面子,让她这个主位娘娘靠边站。
“本宫又不聋。”顾令漪气得呵笑,“自个儿宫里闹得跟唱大戏似的,奴才们在外头哄作一团,本宫还能安生歇着不成?”
柏筠宁在旁边听了半晌,大致弄明白今日所为何事,见贵妃和顾嫔已然较起劲,连忙开口打断:
“既然邵才人丢了东西心急,董妹妹也喊着冤枉……”
柏筠宁略一沉吟,目光在几人面上转了转,提出个折中法子:
“不如这样,便让嬷嬷们带几个宫女,去董妹妹屋子里瞧瞧,左右不过几步路。主位娘娘殿里,便莫要惊动。如此若能查清楚,也好还董妹妹清白,贵妃以为如何?”
这话算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邵才人得了贵妃的眼神示意,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好再坚持闹大,只撇了撇嘴:
“那可得仔仔细细地查!董宝林自个儿的屋子,还有她那几个丫头的下房,边边角角都不能放过,指不定就藏在哪儿呢!”
董宝林闻言,脸上血色尽褪,泪珠儿噼里啪啦地往下滚落:
“嫔妾好歹也是皇上的嫔妃,是有脸面的主子,无端去偷你的镯子作甚?这要是传出去,让底下人知道,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柳濯月烦躁地皱眉:“行了,你大声嚷嚷什么?你到底偷没偷,待会儿不就见分晓了?”
得了贵妃示下,几个面相严肃的嬷嬷叫上小丫头们,便径直往董宝林所居的配殿走去。
一时间,庭院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董宝林低低啜泣声。
众人各怀心思,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往门帘前打转。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个吊梢眼的嬷嬷便快步从下房走出来,禀告道:
“回贵妃娘娘,奴婢并未寻见邵才人的金镯……”
邵才人脸色一变,正要再说些什么,那嬷嬷却又紧接着禀报:“不过奴婢在宫女们住的下房里,搜出了这个。”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是一枚成色极好的和田白玉佩,雕作一对交颈鸳鸯,玉质温润,水头极好,一看便知不是宫女能有的东西。
见娘娘们狐疑,吊梢眼嬷嬷继续说道:“奴婢也觉着蹊跷,便在那宫女的包袱底下翻了翻,而后发现一封信。奴婢不识字,也拿不定主意,赶忙想来请贵主儿过目。”
说着,又呈上一封书信,信套上倒没写字儿,看不出里头是什么。
柳濯月纤指一挑,三两下拆开后,随意扫了几眼。
正当鸦雀无声之际,柳濯月蓦地泄出声哂笑,惹得众人更是好奇。
随手将信纸递给虞嫔和慧嫔,柳濯月的眼睛却是盯着顾令漪,满含讥诮地说道:
“诸位妹妹也瞧瞧吧,真是有趣儿得紧。”
见贵妃神色如此奇怪,柏筠宁赶忙凑近细看。只见那信纸上笔迹娟秀,写着的却并非什么寻常家书,而是叫人酸倒牙的腻味情诗。
目光落在前头“靖之亲启”上,柏筠宁头皮一阵发麻,猛地抬眼看向顾令漪。
这“靖之”,不正是顾小王爷的表字么?
柏筠宁心觉不妙,赶忙又去瞧信尾落款处的闺名,竟清清楚楚地上书二字:
盈盈。
第54章 第54章尚美人的字,乃朕亲自所……
正当承祥宫里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听得外头小太监一声高唱入云:
“皇后娘娘驾到——”
这一声恰似惊雷坠地,震得满院众人神色各异。几个眼明心亮的抻头打量,已瞧见皇后身侧的尚盈盈,唇角不禁暗自挑起,显是等着看这场好戏如何开锣。
门槛外,皇后仪驾逶迤而来,内侍手捧“金八件”开道,身后九凤曲柄黄盖随风轻动,凤仪凛然。
瞧见已有些日子不曾露面的皇后,宫人们噤声垂首,连忙退散去道旁叩首行礼。
柳濯月先前气势汹汹,派人要捉拿尚盈盈治罪。此举非同小可,自然惊动中宫。
傅瑶换了身石青色凤袍,面沉如水,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踏入承祥宫。
尚盈盈跟在皇后身边,竟也不见惶恐之色,反倒眼神坦然,从诸人面上扫过一圈儿,尤其在哭哭啼啼的董宝林,和气焰犹存的邵才人身上顿了顿。
“参见皇后娘娘。”
柳濯月态度倨傲,不情不愿地同众人一齐向皇后请安。抬眸见尚盈盈示意宫人们去掩门,柳濯月立马讥诮地开口:
“尚美人这是丑事怕被人知道,急着掩门遮羞呢?本宫倒要看看,你还待如何狡辩!”
傅瑶忍耐贵妃这些时日,心里攒着的气也不少。
见贵妃当着自己的面,也敢如此出言放肆,耀武扬威,傅瑶登时不再撑着那脆薄如纸的情面,径直朝贵妃喝道:
“既是有事说不清,那便都挪到正殿里去,给本宫一五一十地掰扯明白。不然还杵在外头,擎等着叫奴才们看笑话吗?”
言罢,也不等众人应声,傅瑶便搭着彤珠的手,径直往承祥宫正殿而去。
虽说柳濯月跋扈不好惹,但傅瑶才是后宫之主,众人闻言哪敢怠慢,纷纷起身紧随着进殿。
虽说方才闹罢一场,但顾令漪出来前早有准备,已命人将主殿中拾掇齐整。
宫女太监们搬来扶手椅和绣墩儿,将殿里摆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之处。傅瑶踏上殿阶,于上首主位落定,尚盈盈则在皇后下首稍远处,寻了个绣墩儿安静坐下。
见尚盈盈气定神闲,柳濯月冷笑一声,给身旁盼烟使个眼色,等着瞧尚盈盈还能得意到几时。
自打搜出这些“证物”,贵妃便一直命人掐着不撒手。盼烟见状会意,赶忙将托盘里那枚鸳鸯佩,连同那封烫手的书信,恭恭敬敬地呈到皇后跟前。
“皇后娘娘请过目吧,”柳濯月说着话也不曾起身,只瞟尚盈盈一眼,懒洋洋地开口,“这便是方才从承祥宫里搜出的物件。”
今日这通戏码,全然是董宝林撺掇的贵妃。虞嫔并未掺和,初时也有些意外,但事已至此,她自然知晓该如何配合。
虞嫔故意抬起帕子掩唇,将话说得含糊,矛头却已直指尚盈盈:
“嫔妾瞧着,这封写给顾小王爷的情诗上头,那落款‘盈盈’二字,正是尚美人闺名,未免忒巧合了些。还有那枚鸳鸯玉佩,瞧着也不像个小宫女能弄着的玩意儿。”
见皇后神色莫辨,攥着书信的手指却暗
中蜷紧,柳濯月心觉得逞。她才不遮遮掩掩,顿时拔高声调,气势汹汹地朝尚盈盈发难:
“尚美人,你与顾小王爷暗通款曲,竟还敢将这淫靡之诗藏匿于宫中,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宫若是你,哪里还有脸面安坐在这儿?还不赶紧跪下!”
但谁又不是被吓唬大的,尚盈盈闻言无动于衷,只抬起眼帘,迎上柳濯月嘲弄目光,淡定反问:
“贵妃娘娘这话是从何说起?”
“尚且先不论,嫔妾与顾小王爷之间本就清清白白。便是这两样下作东西,您既说是嫔妾所有,又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董宝林殿中?这岂非咄咄怪事?”
尚盈盈三言两语撇清干系,话里话外将那蹊跷处点得透亮。柳濯月冷眼瞧着,心知这蹄子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立马斜瞥董宝林一眼。
董宝林借着绢帕遮掩,回以个请她安心的眼神。
光听人斗嘴,总归斗不出个所以然来,傅瑶拍案命众人安静,肃声命道:
“方才是谁查到此物?即刻上前回话。”
吊梢眼嬷嬷连忙上前一步,蹲身回禀:
“回皇后娘娘、各位主子的话,这东西是奴婢查到的。方才因邵才人遗失金镯,奴婢奉命前去搜查,但董宝林屋里确实未曾发现什么。”
“按着邵才人的意思,奴婢便又带人往下房里走了一趟。宫女们住的下房都是大通铺,东西挨着东西,分不清是谁的,奴婢便一并搜检。这两样物什,并非从董宝林贴身宫女包袱里搜出……”
“而是藏匿在在榻柜里,压在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底下。奴婢方才问过,这些原是顾嫔娘娘身边伺候的二等宫女,阿翘的贴身之物!”
这话一落,顾令漪本就不悦的脸色,更添几分恼怒。本来将小王爷扯入其中,便够令她厌烦,哪知这人胃口如此大,竟是要拖她一同下水!
眼风一扫顾嫔,傅瑶心底虑量之事忽而变了变,沉声令道:“传阿翘。”
殿门外候着的宫人得令,不多时,便压着个身形瘦弱、穿着青色宫裙的小宫女进来。
阿翘一进殿瞧见这阵仗,双腿顿时软似面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奴婢……奴婢阿翘,叩见皇后娘娘,叩见各位主子……”
这副惊悚惶恐的模样儿,端的是十分可疑。
“这两样物事可是你的东西?抬起头来回话!”傅瑶摆手命人将托盘端下去,令阿翘仔细查看。
做工精致的鸳鸯玉佩撞入眼帘,阿翘哆哆嗦嗦地抬起头,飞快瞥了一眼顾令漪,又赶紧瑟缩着肩膀,只是呜呜地啜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虞姿见状,掩唇促笑一声,柔声开口引诱:
“阿翘姑娘,你也甭害怕。皇后娘娘在此,自会公正裁断。你只管将自个儿知道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也好洗清冤枉,不是么?”
许是虞嫔的话给她些张口的勇气,又许是被眼前阵仗吓破胆子,阿翘抽噎不止,断断续续地开口:
“回娘娘的话,这东西……这东西确是奴婢收着的。”
阿翘腮边挂泪,又偷偷觑顾令漪一眼,这才豁出去似的说道:
“自打上回青黛姑姑被撵出宫后,嫔主儿往府里写的家书,便都交由奴婢来传递……”
“前日主子给了奴婢这个包袱,里头装着的,就是这两样东西。”阿翘指着托盘上的玉佩和信,眼神躲闪地说道,“主子只让奴婢尽快送回王府去,还叮嘱奴婢千万要小心,莫要被旁人知晓……”
“奴婢当真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呀!奴婢只是听吩咐办事……求皇后娘娘明鉴,求各位主子开恩!”阿翘颤抖着说完这番指证之词,立马又咚咚叩首起来,不住喊着“娘娘饶命”,又说自己对不住顾嫔。
顾令漪闻言登时怒不可遏,霍然起身,纤指直指阿翘,厉声呵斥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贱婢,竟敢信口雌黄污蔑主子!本宫何时给过你这等腌臜东西?”
柳濯月见状,却是“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慢条斯理地抚了抚鬓边宫花,眼神轻蔑地扫过顾令漪和尚盈盈:
“嗳唷,本宫先前还觉着奇怪呢。每每尚美人一出什么事儿,顾嫔就忙不迭地蹦出来回护,替她打抱不平。原来不是拿人家当姐妹,是早拿人家当嫂嫂敬着呢!”
这话说得忒刻薄,简直是颠倒黑白。尚盈盈一直淡定旁观,此刻听到这话,尤其是牵扯到嘉毅王府和顾小王爷,眉头不由狠狠一蹙。
隐隐觉着此事已不是斗倒她那样简单,设局之人心思歹毒,或许是存着更大的阴谋。
见事态愈演愈烈,心知若再不作处置,恐难收场,尚盈盈终于站起身,看向伏地哭泣的阿翘,认真发问:
“阿翘,你既说是奉你主子之命传递。那我倒要问问你,这两样东西,又是经由何人,交到你主子顾嫔娘娘手上的?”
阿翘被尚盈盈这么一问,故意支支吾吾半晌,这才怯怯抬头,看向站在尚盈盈身后的簪雪:“是……是尚美人的贴身宫女,簪雪姐姐!”
听到“簪雪”二字,尚盈盈心里既难过,又有些庆幸,还好这内鬼不是巧菱。她自己带出来的小丫头,到底没有背叛自己,她没有押错宝、信错人。
簪雪闻言如同被惊雷劈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俯身将额头重重磕在地面。簪雪声音里染上哭腔,果然没几句话的工夫,便顺势招认道:
“奴婢……奴婢有罪!奴婢对不起美人主子!”
簪雪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假惺惺地看向尚盈盈,这才又转向皇后和柳濯月等人:
“回皇后娘娘的话,阿翘所言,确有此事。是奴婢……是奴婢前几日奉美人之命,悄悄将这包袱交给阿翘的……”
仿佛畏惧尚盈盈会报复她,簪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也劝过美人不要如此,可无奈美人心意已决,强逼奴婢替她办差。如今事已至此,奴婢不敢再遮掩,包庇这样大的罪愆……求娘娘们恕罪!”
柳濯月眼底闪过得色,哂笑一声,看向尚盈盈:“尚美人,你可听见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私通外男,秽乱宫闱,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殿内气氛紧张至极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尚盈盈作何反应。
可尚盈盈竟八风不动,泰然立在原地,倒叫某些人大失所望。
“此事来龙去脉,如今算是大致清楚。”尚盈盈目光平静地扫过柳濯月,又落在托盘中那封信上,“嫔妾斗胆,想请皇后娘娘恩准,让嫔妾亲眼瞧一瞧那封所谓的私通书信。”
柳濯月立时挑眉,讥讽道:“怎么?到了这等地步,尚美人还想狡辩不成?莫不是想趁机销毁证物?”
尚盈盈闻言,似是觉得这话十分愚蠢,竟蓦地笑道:
“贵主儿也忒心急了些,当着皇后娘娘和诸位姐妹的面,嫔妾若真敢销毁物证,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与当场认罪又有何异?”
“嫔妾乍然蒙受此不白之冤,想瞧个清楚明白,又有何不可?”
尚盈盈这话掷地有声,清凌凌的目光扫过殿内诸人,最后定格在傅瑶身上,不卑不亢。
尽管此事牵涉顾嫔,傅瑶有过顺水推舟的念头,但眼下收养皇嗣才是重中之重。
傅瑶略微计较一番,还是决定保住尚盈盈,便微微颔首,吩咐彤珠道:“将那书信和玉佩,呈给尚美人过目。”
彤珠应了声“是”,转身将银盘呈到尚盈盈跟前。
尚盈盈虽对此事十拿九稳,但此刻也不禁心音促急,缓缓展开信笺,目光落在纸面。不
出所料,果真是她当初软趴趴的字迹。
如今看来,尚盈盈也自觉稚拙,与皇帝调教出来的大相径庭。
心头一块大石悄然落地,尚盈盈心知鱼儿上钩,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转瞬之间,尚盈盈心下又生一计,便故意面露难色,攥着信纸仔细看去,仿佛在反复辨认每一个字。
柳濯月冷眼瞧着,同样松了口气,只道仿写书信之人技艺高超,连尚盈盈自己都瞧不出破绽。这会子不肯撒手,看来是在垂死挣扎。
半晌,尚盈盈抬起头,眼含喜悦地看向傅瑶,朗声自证道:
“启禀皇后娘娘,这信上字字句句,乍一看并无不妥。但其上赫然有‘相思’二字,这‘思’字犯嫔妾先父名讳,却未见改字或减笔,又怎可能出自嫔妾之手?”
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妇都知晓。尚盈盈既能写出这淫媟情诗来,又怎可能不懂避讳?
此言一出,局势瞬间扭转,谣言忽有不攻自破之势。底下众人不禁窃窃私语,暗道尚美人这番话若不曾作伪,倒的确站得住脚。
柳濯月脸上得意笑容骤然僵住,她万没料到,这不起眼之处,竟可能藏着这么大个纰漏。
柳濯月气得绞紧帕子,飞快瞪向董宝林,暗骂这点子事儿都办不妥帖!
不甘心如此轻易叫尚盈盈逃脱,柳濯月不信她如此好命,立马冷笑质疑道:
“尚美人真是巧舌如簧。可你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头百姓,这名讳之事,还不是全凭你一张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兴许是你见事到临头,胡乱编造出来,打算脱罪罢了。”
柳濯月所言看似有理,殊不知尚盈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见柳濯月果然沉不住气,尚盈盈捉住她狐狸尾巴,立马续接说道:
“嫔妾先父确非官身,但也并不如娘娘所言,乃全然无名之辈。先父曾于元丰十五年恩科考中秀才,其齿录、履历、亲供三代单子,俱已呈报官府造册。”
尚盈盈往前逼近半步,单手持握信纸,展在柳濯月面前,追问道:
“贵妃娘娘,您可敢与嫔妾去验上一验?”
柳濯月被问得一时语塞,又见尚盈盈底气十足,顿时没了方才那番倨傲。
查验亲供单子?这怎么使得!
她不过是想借此事扳倒尚盈盈,哪里真去查过什么劳什子名讳!万一真如尚盈盈所言?她岂不是自取其辱?
见柳濯月噎得说不出话,尚盈盈更是步步紧逼,声调扬高几分,叫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贵妃娘娘不敢同嫔妾查验,因为您心知肚明,这书信根本就是伪造的,是也不是?”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可柳濯月并不似尚盈盈般淡定,见众人目光投来,已隐有招架不住之势。她猛地一扬脖颈,端出贵妃架子压人,色厉内荏地斥道:
“放肆!本宫是何等身份,岂容你这般质问?”
“真伪自有公断,本宫不过是懒得与你饶舌!”
说罢,柳濯月竟是拂袖,将脸转向一旁,一副不屑与尚盈盈争辩的倨傲模样。
可这番姿态,落在众人眼中,却更像是心虚之状。
瞧到此处,明眼人哪儿还有不明白的?
适才尚盈盈提出查验名讳,贵妃若心中无鬼,坦坦荡荡应下便是。她可是巴不得见尚盈盈遭难的吧?何至于这般推三阻四,最后竟恼羞成怒,连话都不敢回了?
见尚盈盈又一次绝地逢生,傅瑶心下暗自称许,却也不免生出几分忌惮。
可转念一想,尚盈盈不过是民女出身,纵有千般机巧,在国公府这等簪缨世族面前,也不过是蝼蚁撼树。思及此处,傅瑶唇角微扬,那点子忧虑便如晨露见日,霎时消散无踪。
正当柳濯月脸色青红交加之际,尚盈盈却又施施然折起书信,轻声发笑。如同玉珠落盘,在这寂静殿中里显得尤为突兀。
见柳濯月怒目瞪她,尚盈盈微微一福,柔声道:
“贵妃娘娘甭紧张,是嫔妾记岔了。嫔妾先父名讳当中,确实没有这个‘思’字。”
“你——”
柳濯月嗓音尖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尚盈盈的手指都在哆嗦:
“你竟敢糊弄本宫!戏耍合宫上下!”
方才的窘迫和心虚,瞬间化作被愚弄的滔天怒火。
“贵妃娘娘息怒。”尚盈盈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在看一场猴儿戏,“嫔妾不过是开个无伤大雅的顽笑,想试试看,这伪造书信之人,究竟心虚到何种地步。”
尚盈盈虽没明说是谁,但结果已经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不仅洗清自个儿与顾嫔身上的污水,还在不知不觉间,将幕后之人诈个明明白白。
尚盈盈先前那番关于名讳的说辞,根本就是个套儿!偏偏柳贵妃做贼心虚,自个儿一头钻了进去,被人唬得不敢回嘴,丑态毕露。这下子,连傻子都瞧出这事儿里头的猫腻。
直至此时将柳濯月逼入窘境,尚盈盈才收起故弄玄虚的架势,指出真凭实据:
“启禀皇后娘娘,其实这封信真伪如何,无需查验什么名讳,只看字迹便知。”
“嫔妾早便发觉,自己先前习字时所用宣纸,不知被哪个有心人悄然窃取——”
尚盈盈话锋一转,眸光扫向簪雪,陡然锐利起来:
“于是嫔妾便留了个心眼儿,故意在近些日子,将自己旧时习字贴拿出来作饵,引这贼人自个儿现形。”
“这封信上,落款年月恰是三日之前。可嫔妾如今字迹,早已与此天差地别。若诸位娘娘不信,大可取嫔妾近日笔墨来一对便知——”
“尚美人所言,句句属实。”
尚盈盈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道低沉嗓音传入进来,惊得满殿嫔妃心头俱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来寿推开殿门,正躬身打起帘子。
晏绪礼身着帝王衮冕,负手立于阶前。十二章纹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分明是散朝后尚未及更衣,便匆匆赶来承祥宫中。
“臣妾/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众人慌忙起身行礼,环佩叮当声中,晏绪礼已大步踏入殿中。他目光梭巡,一眼瞧见尚盈盈在何处,便举步越过众人,径直朝她走来。
还未想好如何面对晏绪礼,尚盈盈慌乱地低垂眼眸,哪知腕间忽而一热,皇帝已将她稳稳托起。
众目睽睽之下与晏绪礼触碰,尚盈盈耳尖倏然染上薄红,本能地轻退半步躲避。
察觉自个儿失礼,尚盈盈赶忙抬起一双剪水秋瞳,欲语还休地瞧着晏绪礼,求他暂且饶过。
掌心中骤然一空,晏绪礼微微攥拳,只在尚盈盈面上稍作停留,便抬步迈向主位,沉声道:
“都起来吧。”
目光凌厉地剐过下首诸人,晏绪礼帝威浑然,冷意渐盛,这才又瞧向那封惹出轩然大波的信笺。
眼风刚一掠过去,来寿立马从盼烟手里夺过银盘,碎步趋前奉上。
晏绪礼只扯来随意扫一眼,便如同碰着什么脏东西似的,嫌恶地将其掼去地上。
鸳鸯玉佩砸落在铺地花毯上,“咚”的一声响,而后又打了几个滚儿,正好翻去柳濯月裙边。
“万岁爷息怒!”
众人见状,顿时噤若寒蝉,赶忙随皇后起身,乌泱泱跪倒一片。
连要恶人先告状的柳濯月,都被这场面震慑住,喉咙里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
十二道旒珠垂落如帘,玄玉相击间泠然作响,将晏绪礼神色尽数隐于其后。九重天威倾泻而下,教人不敢直视,更遑论揣度圣意分毫。
一声极轻的冷笑,忽自晏绪礼唇边逸出:
“尚美人的字,乃朕闲暇时亲自所教。”
“她近来是何字迹,朕了如指掌。这上头鬼画符似的玩意儿,也敢拿来构陷宫妃?!”
第55章 第55章皇帝有立她为后之心。
此言一出,满殿诧然。
皇帝金口玉言,这可比什么避讳父名、临摹字迹,分量要重得多。龙椅上的主儿已然偏了心眼子,今儿这笔糊涂
账,纵是千真万确,也得给它说成个子虚乌有。
见晏绪礼坚定回护自己,尚盈盈鸦睫低垂,心中自是感激,而后却又难为情起来。
皇帝训斥那起子小人便罢,又说信上的字儿是鬼画符作甚?她方才还道是自个儿旧日手笔呢,扭脸儿就挨顿呲哒,可真叫人下不来台。
柳濯月原就飘摇不定的心神,此刻骤然一空,恍若纸鸢断线,直直坠塘。她何曾料到,皇上竟待尚盈盈这般着意,便是众目睽睽之下,也能毫不犹豫地宣之于口。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神,刘喜已然虾腰进来,手里捧着一沓宣纸。
眼见证物取来,晏绪礼不欲再耽搁,摆手命众人起身落座。
“启禀皇后娘娘,”刘喜笑眼一弯,顿时透出股子机灵劲儿,“这是尚美人近半月来,每日呈给万岁爷过目的功课,还请娘娘一览。”
彤珠见状,连忙拾起飘落在地的书信,与宣纸一同呈到傅瑶面前。
只见上好玉版宣上,墨迹淋漓,笔势矫健。与信中所写相比,果真是脱胎换骨,迥然不同。
更打眼的是,每张角落里,皆清晰落着款识与年月,旁边竟还有几处御笔朱批。
虽只是寥寥数语,诸如“此捺稍滞”、“气韵渐成”、“颇有进境”云云,但能得天子指点,已是足够难得。
傅瑶眼波微动,心中了然,便颔首命慧嫔、虞嫔等人传看。
众人挨个儿细瞧,目光都不由落向那些朱红凌厉的笔锋。
虽早知尚美人得万岁爷青睐,但这圣恩眷顾,也未免忒独一份儿了!
如今铁证当前,柳濯月所言已是漏洞百出。见以贵妃为首的众人彻底露了馅儿,傅瑶心底自是畅快。
“如此看来,今日之事,当真是冤枉了尚妹妹。”
傅瑶微微侧身朝向皇帝,温声开口论断此事。而后目光一瞥,落在底下抖如筛糠的阿翘和簪雪身上,傅瑶语气陡然转厉:
“你们这起子胆大包天的刁奴!竟敢如此诬陷主子,搅乱宫闱。”
“说!”傅瑶微微扬高声调,肃声审问道,“究竟是何人指使你们?”
晏绪礼杀伐惯了,可没皇后那份儿耐性听人嚎天喊地。
见傅瑶还要亲自发问,晏绪礼眉头一蹙,显得有些不耐烦,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传宫正司。”
“是。”来寿躬身应道,立马便要去传令。
“不……不要用刑!奴婢招,奴婢全都招!”
簪雪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有半分隐瞒?连忙膝行几步,爬到尚盈盈脚边,拼命想拉扯她裙角,结果自是被内侍们合力按下。
“美人饶命啊!”簪雪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道:“是……是董宝林!是董宝林吩咐奴婢的。”
“她答应事成之后,自有奴婢的好处……奴婢一时糊涂,财迷心窍,求主子们开恩!”
阿翘见簪雪招认,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跟着连连叩首。又将董宝林如何威逼利诱等事,一五一十,全都抖落出来。
宫女们的口供互相吻合,倒也不算太出人意料。毕竟此事最开始,便是因邵才人与董宝林而起,总与她二人脱不了干系。
傅瑶闻言却不甚满意,微微蹙起秀眉,欠身柔声道:
“皇上,依臣妾看,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区区一个董宝林,背后若无人指使,岂敢攀咬两位宫妃?”
晏绪礼听得这话,瞧向皇后的眼神微微一变,目光又瞥向董宝林,不置可否。
傅瑶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
“臣妾记得,方才尚妹妹以名讳之事相诘时,贵妃的神色,好似很不自然。”
“且这董宝林,素日里便奉承着贵妃,往瑶华宫走动得勤快……”
傅瑶话未说完,但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今日这事儿,贵妃休想把自个儿摘得干干净净!
“皇后娘娘,您虽贵为中宫,但也不能凭空污蔑臣妾吧?”
柳濯月一听这话,顿时慌不择路,也顾不得体面,慌忙跪倒在地,急急辩解:
“万岁爷,臣妾冤枉!董宝林是与臣妾有些来往,可这后宫之中,谁人之间还不兴串个门子?仅凭这个便要治臣妾的罪,皇后娘娘也忒心急了些!”
就当柳濯月急于撇清关系之时,一直沉默的虞嫔,却忽然朝董宝林发难:
“董宝林,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我劝你可要仔细想想,若是扛着不说,触怒主子爷与娘娘,只怕不单是你难逃罪责,便是你父母亲人,也要跟着吃挂落儿呢。”
柳濯月双眸圆瞪,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她直勾勾盯着虞姿,心说这人平日里跟哈巴狗似的围着自个儿转,今儿个非但不帮着说句话,反倒在这儿架秧子起哄,逼着董宝林撂实话?
她到底想干什么?!
谁承想董宝林叫虞姿这么一吓唬,猛地一激灵,俩眼发直,手指头竟颤巍巍指着虞姿,嗓子都快劈叉:“是是虞嫔娘娘!是虞嫔娘娘逼嫔妾干的!”
虞姿那张粉脸登时就沉下来,怒气冲冲地道:“董宝林,我好心提醒你,你甭逮谁就咬谁!”
董宝林叫她这一嗓子吓得一缩脖儿,眼珠子乱转,跟没头苍蝇似的又戳向慧嫔:“不……不是……是慧嫔主子!对,是慧嫔主子!”
这话说出来,连三岁孩子都糊弄不住。柏筠宁一愣,刚要张口:“你——”
“是贵主儿!”不等慧嫔吭气儿,董宝林又忽然扑向柳濯月,不住呜咽道,“是贵主儿眼红尚美人得宠,这才唆使嫔妾害她。”
说着说着,董宝林跟魔怔了似的,手指头满殿里乱点一气:“还有文妃主子!文妃主子也……”
当真是满口胡言乱语,连不在此处的文妃都捎带上了。眼瞅她还要往皇后那儿指,晏绪礼实在忍无可忍,大掌往扶手上一拍:
“住口!”
一声断喝如雷霆骤降,震得董宝林浑身一哆嗦,后半截话卡在嗓子眼儿里,生生噎了回去。
晏绪礼眼神冷冽如刀,一一剜过各怀鬼胎的众人。愚钝者甘为他人马前卒,不堪大用者只顾搅混水,当真叫人失望透顶。
他本就不指望这起子人能成什么大事,却不想紧要关头竟只会互相攀咬,满足一己私欲。该出声时装聋作哑,该缄默时又出来跳梁,竟是连这点分寸都没有?!
“传朕旨意,董宝林言行无状,构陷宫妃,着即废为庶人,打入北三所。”
说罢,晏绪礼霍然起身,广袖一拂,冷眼扫过地上软成烂泥的宫女:
“此二婢背主忘恩,拖去宫正司,杖毙。”
“是,奴才遵旨。”
来寿立刻应声,摆手示意殿外候着的大力太监上前。
董宝林和那两个宫女哭喊求饶之声,响彻宫殿,却无人理会,很快便被堵着嘴拖了下去。
尚盈盈咬紧唇瓣,忽地偏过脸去,没有理会簪雪哀求的目光。事已至此,谁还能替她求情?当着合宫的面忤逆上意,岂不是自寻死路?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柳濯月瘫跪于地,面如金纸,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心底却暗暗松了口气。
幸而那董宝林最后胡乱攀扯,将满宫妃嫔都牵扯进来。这般疯癫言语,如何做得数?到底无人能定她的罪……
虞嫔这招激将法,果真起了效用,算她是个忠心的。
然而,柳濯月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晏绪礼冰冷含愠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竟是直直冲她而来。
“柳氏。”
晏绪礼连“贵妃”二字都懒得称呼,态度更是淡漠得没边儿:
“董氏乃今日罪魁,平日又与你往来甚密,如今闹出这等丑事,你身为贵妃,协理六宫,难辞其咎。即便此事非你主使,亦是你管束无能,识人不明之过。”
柳濯月心头一凛,寒意自脊背窜上,隐有大难临头之感。
晏绪礼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却字字如冰锥,直刺她心窝:
“着即降柳氏为妃,褫夺协理六宫之权。”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柳濯月浑身一
颤。她猛然抬头,美目里盛满惊惶与绝望。
文妃的大皇子尚在膝下承欢,她却要失去贵妃尊位,连协理六宫的权柄都被收回。往后她非但比不得皇后,还要被文妃那病秧子狠狠压上一头,这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皇上!皇上开恩啊!臣妾当真冤枉!”
柳濯月再顾不得体统,忙膝行着扑上前去,手指刚要触及衮袍衣角,便被来寿躬身挡住,低声劝道:
“嗳唷娘娘,您可快谢恩吧,甭再触怒万岁爷了!”
晏绪礼连眼风都未扫过,便抬指示意宫人,速把柳妃拉下去,少杵在这儿挡路。
晏绪礼眉宇间寒霜未消,行至尚盈盈身前时,却到底软和几分声气儿:
“朕送你回宫。”
绣金云龙陡然撞入眼帘,尚盈盈惊愕抬眼,双颊晕开淡淡霞色。
她眼波微转,悄悄瞥向上首的皇后。
凤驾尚且在此,晏绪礼却携她独去,恐怕不妥吧?
傅瑶立在殿阶上,将这番眉眼官司一览无余,与尚盈盈目光相接后,登时朝她浅笑颔首。
眼见得柳濯月一落千丈,再难翻身,傅瑶心宽意爽,还顾得上伴不伴驾这点子小事?
巴不得皇上赶紧把这宝贝疙瘩领走,省得再节外生枝呢。
未免显得小人得志,傅瑶微敛笑意,朝晏绪礼端庄福礼道:
“尚妹妹今日受了这般惊吓,想是早已六神无主。”
“有劳万岁爷垂怜,顺路送妹妹回宫安抚一二,臣妾感激不尽。”
这话给足皇帝台阶,也成全彼此的面子,任谁听罢都挑不出毛病。
晏绪礼淡瞥尚盈盈一眼,那眼神分明在催促她:这下总成了吧?还不快跟上?
尚盈盈脸上更热,只觉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自个儿身上,当真扎得慌。
尚盈盈强忍着那份儿羞怯与无措,回身朝皇后屈膝一礼,低声道:“嫔妾告退。”
言罢,尚盈盈忙扶着巧菱的手,亦步亦趋地跟上晏绪礼。
正欲行至殿门处,晏绪礼却又忽然顿住脚步。
皇帝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射向缩在门边,恨不能把自己嵌进墙缝里的邵才人:
“今日之事,便是你起的头,跑来承祥宫撒野?”
见众人一个接一个被发落,邵鸾儿本就吓得跑丢半条魂儿,此刻被晏绪礼点名,更是魂飞魄散,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急切委屈地哭求:
“万岁爷明鉴!嫔妾什么都不知道。”
“嫔妾那镯子,当真是不翼而飞!那可是……可是嫔妾入宫时的陪嫁之物,嫔妾绝不敢拿这等要紧物事胡乱说嘴。今日只是一时情急,这才冲撞顾嫔娘娘,求万岁爷饶了嫔妾这一遭。”
瞧邵鸾儿这诚惶诚恐、涕泪交加的模样,倒不似作伪。晏绪礼心里门儿清,这又是个拎不清的蠢物。
若是事先串通好的,断断演不出这般真情实感的慌乱。大约是中了旁人圈套,这会子还蒙在鼓里呢。
晏绪礼懒得与蠢人多费唇舌,只觉嫌弃,冷声斥道:“罚俸半年,闭门思过。”
撂下这句后,晏绪礼便再不看她一眼,抬步迈出殿门。
傅瑶仪态万方地蹲身,率领一众妃嫔宫人,恭送皇帝远去。
待圣驾彻底消失在门前,傅瑶方才缓缓站起身。她唇角噙笑,轻轻一扫阶下众人。
只见柳濯月一伙人,此刻大多垂着头,无一不是灰头土脸,大失颜色。
尤其是那位新降位的柳妃,恐怕早已心如死灰了吧。
傅瑶但觉胸中郁气尽消,如云破月来,便是沉疴痼疾也该豁然而愈。
“走吧,咱们也该回坤仪宫了。”
傅瑶施施然递出珐琅金护甲,此刻重揽六宫权柄,真是连吐气儿都更顺畅似的。
彤珠会意一笑,忙上前搀扶:“是,娘娘。”-
龙舆缓缓前行,尚盈盈陪坐在晏绪礼身侧,耳边充斥着自个儿忙乱心音。
今日之事,她瞧得分明。晏绪礼动怒不是单冲着谁,而是对满宫嫔妃皆有所不满。
此刻与晏绪礼独处在这帷幄之间,尚盈盈只觉胸口发紧,手里帕子都快绞烂。却偏生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惊动这位隐怒盘踞的龙主子。
而皇帝果真没有送她回昭阳宫,轿辇只稳稳当当地停在乾明宫前。
盘算着横竖没有外人,晏绪礼回身牵起尚盈盈的手,拉她一同进去。
尚盈盈只觉自个儿像是被掐住后颈皮的猫,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脸上神情比哭还难看。
晏绪礼一路皆在暗自排遣怒火,是以没多分心思在尚盈盈身上。待进殿后,晏绪礼正欲将人搂去怀里,竟发觉她眼尾都已洇出薄红。
“这是怎……”
没等晏绪礼张口说完,尚盈盈忽然软跪在地,依偎在他身前轻声啜泣:
“万岁爷,嫔妾知错。嫔妾不该瞒着您行事,差点儿惹出大祸。”
“原不该背着万岁爷行此险招,只是她们屡屡谮害,嫔妾一时糊涂,竟起了将计就计的心思。”
深觉有负皇恩,尚盈盈羞愧难当,话音渐低:
“可嫔妾万没想到,她们究竟是头脑忒钝,还是心思忒坏,竟然妄想拖嘉毅王府下水……”
尚盈盈将自己的小心思和盘托出,从未敢存半分欺瞒圣心之念。行差踏错便该自行请罪,坦诚认罪,总好过矫饰作伪。
世人皆道女子会算计,实则前朝那些个紫袍玉带的相公们,才更是千年老狐狸修成精。谁的功成名就,都不是靠以德服人。
皇帝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尚存几分怜爱,难道还真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不成?
泣罪声落入耳畔,晏绪礼脑海里盘旋已久的念头,早不知飞去哪里,满心满眼只盛得下尚盈盈。
晏绪礼忽而抬起指腹,替她蹭去腮边泪珠,温柔诱哄道:“莫哭。同朕仔细说说,你瞧出什么了?”
惊惶之际忽得抚慰,尚盈盈从未如此眷恋过皇帝温情,不由拿脸儿去蹭晏绪礼掌心,惹得上首哑然轻笑。
尚盈盈如梦初醒,脸颊烧烫起来,赶忙回话:“今日之事若酿成大祸,嫔妾一人固然死不足惜。可眼下正值小王爷大婚之喜,因此事毁坏与静安县主良缘,岂非离间嘉毅王府与您,乃至皇贵太妃之间的关系?”
“嫔妾虽才疏学浅,却也知‘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的道理。若因嫔妾微贱之身,致使君臣失和,令万岁爷蒙羞,嫔妾自当死节。”
尚盈盈双眸烁亮,即便说着赴死之言,嗓音都不打颤,坚定忠诚何逊男儿,简直勇敢得不像话:
“即便有朝一日,万岁爷舍了嫔妾,嫔妾亦无怨言。”
说罢,尚盈盈似把自个儿说得热血上涌,立马便要叩首。
晏绪礼赶忙俯身扶住她,这会子真是啼笑皆非,故意瓮声道:
“胡说什么?起来。”
“你觉着朕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晏绪礼搂尚盈盈入怀,鼻尖蹭着她脖颈嗅个没完,像是饿死鬼捡着块儿蜜糖糕,“你想学杨贵妃,朕还不愿做唐明皇呢。”
尚盈盈颈间被蹭得发痒,又一听晏绪礼所言,更是羞耻得脚趾都蜷缩起来,呜呜咽咽地直哼唧:“万岁爷,嫔妾读书少,说错话儿了您别怪罪……”
晏绪礼却只顾啄吻她,好半晌,才由衷笑道:
“好盈盈,朕果真没看走眼。”
早在尚盈盈尚为宫婢之时,其胸中器局便屡屡令他惊喜。说来也奇,这般纤纤弱质,竟暗藏诤臣之骨,名将之韬,恰可为帝王手中三尺刃,座前百炼盾。
“你所思所言皆切中肯綮,至于你想不通之处,那是因为你并不知晓,董氏是康王的人。”晏绪礼抚着尚盈盈脊背,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
尚盈盈惊讶地瞪大眼睛,没成想宫里当真有康王府的探子。从前晏绪礼拿这话儿逗弄她,她还只当是随口调笑。
想来今日之事,原本就是奔着挑拨离间而去,用心险恶绝不囿于宫廷方寸之间。柳妃等人约莫只当是后宫争斗,这才遭她利用。
满心郁挫瞬间荡然无存,晏绪礼忽而轻捏住尚盈盈脸蛋儿,叫她仰面正视着自己。
“盈盈,朕琢磨着赐你个封号……”
晏绪礼气息促重,短短几字仿佛在舌尖滚过数遭,才终于郑重吐露:
“便用‘仪’字可好?”
尚盈盈隐约觉着奇怪,不懂晏绪礼突然提起这茬儿做什么?
蹙眉思忖半晌,尚盈盈拿不准他意思,不由小心翼翼地追问:
“不知是哪个仪字?”
晏绪礼几不可察地停顿片刻,随口哄骗道:“盈盈秉性纯良,婉婉有仪,朕觉得这‘仪’字极衬你。”
说着,晏绪礼指腹蘸些茶水,在炕几边沿写了出来。
瞧着深檀木上浮现的蜿蜒水迹,尚盈盈压根儿挪不开双目,只觉似被水光刺得酸胀发疼,战栗随着血液涌进四肢百骸。
她分明从中窥见更深、更重的圣意,晏绪礼心中真正所想,应当是
——坤仪宫的仪,母仪天下的仪。
第56章 第56章自个儿撑去案上。…
…
那水渍渐渐枯涸,却恍若千钧之重,压在尚盈盈心头挥散不去。
待听得皇帝轻轻唤她一声,尚盈盈这才猛然回神,丹唇翕动两下,小心试探道:
“万岁爷谬赞,嫔妾愧不敢当。”
“只是您若喜欢嫔妾性子柔顺,‘纯’字或是‘婉’字,都要更合宜些……”
尚盈盈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不确定,又像是温柔小意的讨好:
“万岁爷觉着呢?”
这话既是退避,也是撒娇,更藏着些姑娘家的小聪明,定要讨个明白示下。
晏绪礼闻言,原本柔情缱绻的眼底,忽地漾开促狭笑意。他故意不说清楚,仍旧半吐半露地反问她:
“你这是怕了?”
尚盈盈羽睫轻颤,如蝶翼扑簌,只哝哝道:
“嫔妾胆儿小,不禁吓,万岁爷是知道的。”
说罢,尚盈盈悄悄掀起眼睫。那眼神浑似滚了身泥巴的小狸奴,像是怕他恼,又像是盼他怜。
这番话可谓是十足不老实,真教人想伸手捏住狐狸尾巴尖儿,好生问一句:她到底哪儿胆小了?
“甭装可怜。”
晏绪礼轻哼说道,兀地扣住尚盈盈手腕。
尚盈盈小声惊呼,整个人跌进晏绪礼怀中。鬓间珠钗流苏轻晃,一闪一闪地晃出影儿来,映亮眼底彷徨楚楚。
“万岁爷,这条路忒难走。”尚盈盈绕着胸前青丝打转,好言相劝,“嫔妾安分惯了,没那么大的野心。况且您好不容易踏出来的康庄之衢,又何苦要择那嶙峋石径而行?”
晏绪礼却执起尚盈盈的手,低头垂吻她指尖,沉声道:
“朕能给你刻进青史的荣宠,盈盈,相信朕。”
“便把心放在朕这儿,好不好?”
尚盈盈浑身酥麻,禁不住微微战栗,心中既有些动摇,又有些不敢肖想。
见晏绪礼松开她指尖,尚盈盈似是不舍暖意褪去,反过来揪住晏绪礼衣襟,轻声哄道:“万岁爷若不信嫔妾的心,那嫔妾便再近些?”
话音未落,尚盈盈已软下腰肢,如一片轻羽般偎进他怀中。脸颊贴在皇帝胸膛上,尚盈盈能听见他沉稳心音,忙一味埋着脑袋,低低呢喃:
“如此……可算真心?”
见尚盈盈连直视他都不敢,晏绪礼倒也不恼,只复引那双柔荑按于己心,哑笑道:
“你就成日里骗朕吧……”
觉出尚盈盈打哆嗦,晏绪礼立刻抬掌安抚,慢悠悠地说完:
“朕心甘情愿挨你骗。”
尚盈盈憋得脸蛋儿绯红,这话说得,仿佛她很坏一般。
“嫔妾何曾……”
话未说完,尚盈盈自己先咬住唇瓣。那未尽的字句便化作一声轻哼,倒像是认下这桩冤案-
“咨尔尚氏,秉性温恭,柔嘉淑慎,克勤克勉……着即晋为婕妤,赐封号‘宜’,钦此。”
尚盈盈听罢,心下微讶,不由抬眸飞快瞥来寿一眼。
她不是婉言辞过了?怎么旨意下来,竟还是……
听见来寿轻轻咳嗽,尚盈盈忙收敛心神,恭敬叩首道:
“嫔妾恭领圣谕,叩谢皇上隆恩。”
接旨时,织金绫缎触手生凉。尚盈盈顾不及同来寿寒暄,慌忙定眼瞧去——
原是这个“宜”字。
尚盈盈心头悬着的玉坠子方才落地,却又荡起些别样的滋味儿。
这才不到半年,怎能一晋再晋的?眼瞅着一步之遥,便要搭上主位娘娘的边儿了。放在从前,她哪里敢想?
来寿笑呵呵地打了个千儿,吉祥话儿张口就来:“奴才给宜主子道喜啦!您瞧瞧这圣眷优渥的,满宫里可再找不出第二份儿来,今儿是婕妤,日后还不知要怎么抬举您呢!”
尚盈盈眼梢儿微挑,压低声音:“大总管,您这可不够意思呀。昨儿个我推脱时,您老就在窗根儿底下站着,回头怎么也不帮着劝劝?”
“嗳唷我的宜主子,您这可是冤枉奴才啦。万岁爷那脾气您还不知道?怹老人家定下的事儿,谁能劝得回来。再一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来寿笑得见牙不见眼,腰杆儿挺得倍儿直,心里头那叫一个美:到底是御前出来的人,瞧瞧这本事!
劝是不可能劝的,他巴不得尚盈盈越爬越高呢。旁的僭越话自不敢提,只瞅眼前那贵妃位子已空了出来,可不是大有指望么?
“宜主子您可不知道,”来寿凑近半步,压着嗓子道,“内侍监那起子人精,一听是要给您晋位,个个儿都往前凑。这个说要孝敬上好的云锦,那个嚷着要进献南洋的珍珠——”
说着,来寿嗤笑一声:
“早干什么去了?”
“要奴才说啊,这宫里头的局面,打您还在御前当差那会儿就定下了。如今您独占圣心,连带着咱们都跟着沾光。”
仿佛想起什么来,来寿顿时憋不住笑:
“昨儿金保那老小子,在廊下撞见奴才。您猜怎么着?他那把子腰立马儿弯得跟虾米似的,一口一个‘寿爷爷’叫得亲热,连个响屁都不敢放!”
彻底降服金保,这可真够来寿乐到明年的。
许久不曾听来寿胡聊神侃,尚盈盈心头怀念又熨帖,只好笑叹一声,偏眸命道:
“辛苦大总管跑一趟,巧菱——”
来寿眼珠子一转,赶忙摆手推辞,又命小太监呈上个长条画匣子。
“婕妤主子且慢,请先瞧瞧画儿。这可是万岁爷御笔亲绘,上头还有题跋和钤印呢。万岁爷特地吩咐奴才给您送来,贺您大喜。”
这话说得欢天喜地,又透着那么点儿不寻常的促狭况味。尚盈盈略带疑惑地接下,盘算着过会儿仔细瞧瞧。
“有劳大总管。”尚盈盈莞尔道,“巧菱,取些金银锞子来,好生送大总管出门。”
“是。”
巧菱喜笑盈腮,忙脆生生应下,引着来寿去外间领赏。
这厢送走来寿,尚盈盈亲自抱着画匣子,做贼似的溜去炕桌边。
檀木画匣子搁在膝上,尚盈盈心跳怦怦,纤指轻轻搭上匣扣,“啪嗒”打开来。
缓缓展开那幅丹青,跃然入目的竟是片灼灼桃花。只见那桃花开得繁盛,粉瓣娇嫩,蕊丝纤细,仿佛带着春日暖阳的气息,直扑面颊。
尚盈盈眨眨眼眸,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禁犯起羞臊来。
嗐!不就是幅桃花图吗?来寿笑得那么暧昧,她还当是什么呢……
巧菱脚步轻快地自外头回来,抻头儿瞧见那画卷,也不由轻“咦”一声:
“宜主儿,眼下明明是仲秋时节,万岁爷怎地偏画一幅春日桃花送来?”
这话问得天真烂漫,却倏忽间点醒尚盈盈。她抚着桃花的手指不自觉蜷缩,心头那点儿别样的滋味儿,瞬间清晰起来。
尚盈盈眸光微闪,猛地将画卷一掩,那片灿烂春色便被尽数收拢。她面上故作随意,淡淡道:“许是万岁爷……念着开春儿的景致罢了,瞧着倒也热闹。”
尚盈盈随口敷衍两句,便忙将画卷递给巧菱,吩咐说:“仔细收起来,莫要沾灰。”
巧菱觉着奇怪,不禁询问:“既是万岁爷赏的,咱们不挑个显
眼地方儿挂起来?”
尚盈盈不欲多言,只抿唇道:“赶明儿再说吧。”
巧菱只好屈屈膝盖,去外间柜子里倒腾,殿内复又安静下来。
尚盈盈独自坐在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揉搓着袖边。《桃夭》里“宜室宜家”之语,蓦地撞进她心坎儿里。
她先前还想着,晏绪礼是依她所言,这才换了个封号。
可那“宜”字儿,再配上这桃花图,意思已昭然若揭。
晏绪礼虽未用那沉重如山的“仪”,却换了个更温软缠绵、透着儿女情长的“宜”,还不是以她为妻之意?
皇帝忒会拐弯儿递话,净拿她当面人儿捏鼓!
尚盈盈脸上忽地烫热,心口窝里像揣了只活兔子,扑腾得她都快坐不住。她没头没脑地扎进花廊子底下,来来回回走过好几遭,这才把心头那股子燥热劲儿给遛达散了-
自打晋封婕妤,又得这个意味深长的“宜”字封号,尚盈盈心里更是憋着一股劲儿。旁的嫔妃得了晋封,少不得要四处走动,或是精心妆饰,盼着皇上能多来几趟。
尚盈盈倒好,一头扎进琴棋书画里头。每日里不是临摹碑帖,就是对着棋谱苦思冥想,再不然就是抱着瑶琴,一遍遍推敲拨弄。
这番闷头刻苦,连晏绪礼都瞧出些门道来。尚盈盈做什么都要勤勤恳恳,当宫女就苦练侍花沏茶,当嫔妃便钻研琴棋书画。她拔尖儿但不冒尖儿,仿佛只是图个心安理得似的,你若不点到她脑门儿上,她也不会自个儿掏出来炫耀。
这日傍晚,晏绪礼处理完政事,信步转来昭阳宫里。
一进门,便见尚盈盈挑灯夜读,面前摊着一本琴谱,眉头微蹙。仿佛是不欲半夜弹棉花吵人,她只抬指在空中虚虚地比划着,浑然忘我。
殿外天色已然是乌漆嘛黑一片,只余殿内灯火通明。
晏绪礼负手立在珠帘外,瞧着尚盈盈那副专注认真的模样儿,心里软塌塌地无奈。
其实晏绪礼极想劝尚盈盈,不必如此用功。他中意的是她这个人,又不是旁的什么,何苦这般熬灯费油?
可话到舌尖转了三转,终究咽了回去。
尚盈盈既把这当作立身根本,他便也只好由着她去。珍重都来不及,怎忍心破坏?横竖有他在,总不会教她白费心血就是。
只是……
目光黏在那截儿芙蕖细颈,又暗暗滑下,放纵地钻去衣襟里。晏绪礼攥拳忍耐,掌心发痒,不住怀想她柔软丰腴的滋味。心里头那点儿旖旎心思,活泛得快把人烧着。
这大晚上的,正该是红袖添香,软玉温存的时候儿。
尚盈盈倒好,一门心思扑在琴谱上,连他这个皇帝杵在这儿半天,都没分个眼神儿来搭理。
晏绪礼抵唇轻咳一声,踱步入内,明知故问道:
“盈盈做什么呢?这般专心致志?”
晏绪礼低沉嗓音落入耳畔,尚盈盈惊得手一抖,差点儿把琴谱碰翻在地。
不等尚盈盈起身见礼,晏绪礼已然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在摊开的琴谱上。
“还在琢磨这个?”晏绪礼摇首轻叹,故意笑道,“就凭盈盈这股子钻研劲头,得亏是姑娘家,若是托生成个男儿,这辈子若考不上个状元,恐怕扭脸儿就投江去了。”
听出晏绪礼话里的揶揄,尚盈盈唇角一撇,哼道:“万岁爷又取笑嫔妾。”
嗔罢,尚盈盈抱起自己的琴谱,扭身离晏绪礼远些,一副生气不理他的娇憨模样。
“还敢跟朕犯拧了?”
晏绪礼失笑,伸手去扳尚盈盈肩膀。
“好了,是朕说错话了,成不成?”
拿这倔姑娘没法子,晏绪礼略一思忖,计上心来:“朕同你赔罪,教你下棋可好?”
总得找点儿事儿做,免得她一门心思都在那劳什子琴谱上,把他个大活人晾去旁边。
老这么冷落皇帝,的确也不是个事儿。更何况弈棋之道本就风雅难学,寻位师傅带着,总比自己干琢磨要强。
尚盈盈转嗔为喜,忙不迭地应承下来。
晏绪礼只静静瞧着她,眸中笑意愈深。
宫人很快便取来棋具,摆在窗边方几上。
晏绪礼执黑,尚盈盈执白。
起初几步,倒还算像模像样。晏绪礼耐着性子,指点她如何布局,如何落子。
尚盈盈起先看过棋谱,这会子认真跟上晏绪礼所言,收敛心神仔细揣摩。
哪知还没下出个所以然来,晏绪礼忽而点着她刚落下的棋子,优游不迫地说道:
“朕方才刚教过你的,怎么转眼就行错了?”
尚盈盈一怔,低头仔细看了看:“没有啊?嫔妾方才是……”
“错了便是错了。”晏绪礼语气不容置喙,带着慵懒的霸道。
就当尚盈盈满心莫名其妙时,晏绪礼忽然放下棋子,目光落在她身上,笑意昭彰:
“错了便该受罚。”
尚盈盈还没反应过来这“罚”是什么意思,便听他慢悠悠地道:
“自个儿撑去案上。”
这语气,这命令……
如何听不出晏绪礼存心在找茬儿,尚盈盈心头猛地一跳,脸颊腾地绯红,又羞又恼:“万岁爷!”
晏绪礼却像是没听见尚盈盈抗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忽而扬眉:“等着朕帮你?”
尚盈盈轻咬下唇,对上他那双深邃含笑的眸子,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烫得她浑身不自在。
磨蹭半晌,尚盈盈到底是不敢违逆,只得红着脸,依言伏去炕几边缘。
她还没稳住身形,便觉腰间一松。晏绪礼不知何时已绕到她身后,手指娴熟无比地挑开她衣裙系带。
丝滑宫绦散开,衣衫半褪。
早知尚盈盈心慈面软,顶多咕哝两句,才不会拒绝自个儿。晏绪礼满心都是得逞的欢喜,顺着尚盈盈后颈,一路细密地吻下去。
白玉棋子贴着肌肤,凉得尚盈盈直打颤。
尚盈盈愈想愈气,禁不住呜咽还嘴:“您……您方才压根儿没教过嫔妾那一步该怎么走!”
晏绪礼只顾闷声轻笑,声音依旧淡定从容,甚至又带上些理所当然:
“哦?那是你不留神听。”
“罪加一等。”
话音未落,晏绪礼便俯下身来。烛火摇曳,映照着两道纠缠身影。案上棋子不知何时已滚落去地上,叮叮咚咚地作响,却无人顾得上去捡。
一室春情,悄然弥漫。
一个似饿虎扑羊,一个如嫩柳缠藤,直弄得红烛泪垂金鹊尾,锦衾浪涌玉搔头。
“再不同您好了……”
尚盈盈天旋地转,察觉自个儿倒去芙蓉锦帐里,立马软绵绵地放狠话,却又被晏绪礼以吻封缄。
第57章 第57章朕还以为,狐狸都会喜欢……
十月初,帝驾幸北山行围,后妃、百官皆从,内阁次辅文大人留京主理朝务。
霜天破晓,羽林卫擎着豹尾枪,在官道上乌压压地排开。
青骢马鼻息喷出的白雾,一团团扑在车帷上,惹得帘子忽起忽落。漏进一线光,正照在铺车的银狐褥子上。
宫娥们耳垂上的银坠子,都随着车身轻轻摇晃。
尚盈盈本就坐不惯马车,这会子车里炭火烧得太旺,皮毛混着熏香的暖腥气钻入鼻腔,更觉得胸口发闷,连气儿都喘不匀。
“婕妤,您再含片腌梅子?或是命人传御医来瞧瞧?”
巧菱眉心紧攒,替尚盈盈顺着后背,而后又是端唾壶,又是递帕子,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用了,我自个儿歇歇就成。”
黄梅是用蜜渍的,尚盈盈却尝不出甜,只觉黏腻腻地贴着喉管往下滑。实在受不住颠簸,她便时不时掀起车帘一角,贪眷地吸几口外头冷风,这才觉得舒畅些。
銮驾行过小半日,忽听前头净鞭三响,总算传令众人暂歇。
“婕妤,您仔细脚下。”
巧菱忙不迭地搀人下车,只见那云头暖靴才点着冻土,尚盈盈整个人便斜斜歪倒。
冷不防一只手伸来,扣住尚盈盈手腕,便将她拉去路旁的老杉树后。
云龙纹行裳内衬的紫貂里子,自眼前一闪而过。尚盈盈骇了一
跳,忙抬眼看去,果真是晏绪礼。
“万岁爷?您怎么到后头来了?”尚盈盈嘴里如此说着,身子却早已软偎进晏绪礼怀里。
晏绪礼收拢双臂,低头瞧着尚盈盈。见她脸蛋儿红扑扑的,忙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知你要犯眩症,朕赶紧过来瞧瞧。”晏绪礼心疼地轻叹一声。
不等尚盈盈轻“唔”一声,晏绪礼忽地贴近她耳畔,低沉嗓音里裹着热气,直往她耳朵里钻:“把兜帽扣严实,朕带你骑马走。”
尚盈盈猛地抬头,顾不得欢喜解脱,眼眸里便先汪着惊惶:“这不合规矩……”
晏绪礼低笑一声,捏了捏她汗湿的掌心:“怕什么?咱们抄小道儿走,保管神不知鬼不觉的。”
“等快到围场前头,朕再悄悄把你送回车里便是。”
说着,晏绪礼从暖兜里摸出麂皮手套,嘁哩喀嚓地给自己戴上,一副要揽辔挥鞭的架势。
垂眼见尚盈盈一脸犹豫不决,显是还在天人交战,晏绪礼索性挑明了道:
“莫非你乐意回闷罐子里头遭罪?瞧你这脸儿,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倒不如跟朕在外头吹吹风。”
话毕晏绪礼直接上手,三两下把她那件狐白裘拢紧。碧玺扣子咔嗒一响,风帽压下,就剩半张巴掌大的脸儿露在外头,活像裹在锦缎里的雪兔儿。
“那便听您的,只是您可得快着些,万别迟了。”尚盈盈被牵着往林子里绕,跟在晏绪礼身侧还不由絮絮叽咕。
这要是到了北山,扈从一掀帘子却不见皇帝……
尚盈盈狠狠打个哆嗦,暗念阿弥陀佛,真是罪过。
没走几步,便见一匹金鞍骏马静立在林子里。那马儿乌黑油亮,偏生额心一撮雪白的毛发。明明缰绳没系去树上,四蹄却稳稳钉在霜地里,只时不时甩动长尾。
马儿双耳机警,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忽然昂首嘶鸣一声,前蹄在冻土上轻刨两下,溅起几粒冰碴子。
怕惊着尚盈盈,晏绪礼立马拍了拍它颈侧,命道:“安静。”
随后,晏绪礼翻身上马,将尚盈盈抱来身前坐着,稳稳当当地沿着小径徐行。
尚盈盈埋首在晏绪礼怀里,只觉马身暖烘烘地贴着人腿肚子,身前又是坚实滚烫的帝王胸膛,当真是煨得人浑身舒坦。
冬日里就这点妙,大伙儿都变得毛茸茸的。尚盈盈缓过难受劲儿,顿时满心雀跃起来,往皇帝的貂毛里子上蹭了蹭。
到底按捺不住心头那点儿好奇,尚盈盈像只初出巢穴的小雀儿,悄悄从皇帝怀里探出半个脑袋。
北风裹挟着山野清气扑面而来,虽带着几分冷意,却格外醒神,竟还透着股子清冽甘甜的滋味。
晏绪礼垂眸,正撞见她那副偷偷摸摸、又带着点儿小餍足的可爱模样,不由得心情大好,开口打趣道:
“瞧你,贪凉也不怕吹皴了脸皮?回头别又抱着玉容膏子抹半天,稀里哗啦地哭鼻子吧?”
“嫔妾才不会呢。”尚盈盈倏地扭过头,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说着又把脸往风里凑了凑,像是故意跟晏绪礼作对。
方才马车里的憋闷晕眩,霎时被这山风涤荡一空,连指尖都透着舒爽。
尚盈盈忍了半晌,还是悄悄探手去摸马鬃。那鬃毛被饲马宫人梳得溜光水滑,摸上去却还犹带野性粗粝,一根根硬挺着,暖乎乎地扎手。
“万岁爷,这马儿有名字吗?”尚盈盈缩了缩手指,轻声发问。
“霜花骊。”
晏绪礼唇角微挑,紧了紧缰绳,马儿便知意地放缓步子,驮着尚盈盈欣赏山间景色。
这一慢,倒显出马背上的妙处来。
畜生的脊梁骨原是滚圆的,筋肉又在缎子似的皮毛下滑动。人骑在上头,便如坐着一叶小舟,被浪头推得左摇右晃。
尚盈盈平素骑的都是矮脚牝马,乍一坐上这高头大马,忍不住微微生惧,愈发依赖地靠去晏绪礼怀里。
晏绪礼正扬扬得意着,冷不丁见前头林子里,竟冒出一匹枣红马来。
马上端坐之人,一身簇新银蓝色骑装,肩披斑貂氅,足蹬鹿皮靴,分外神采奕奕。
定睛细瞧,不是旁个,正是顾小王爷。
小王爷唇红齿白,眉眼飞扬,正乐呵呵地左顾右盼,不知在寻摸什么宝贝。更惹眼的是,他那前襟儿里,竟小心翼翼地兜着一捧开得正艳的小花儿。
花瓣紫、黄、白三色相间,瞧着娇俏玲珑,像是耐寒的蝴蝶花。
这时节百花凋零,顾小王爷定是钻去哪个石缝山坳里,费心巴力采来这满怀。
顾绥正东张西望呢,抬眼也瞧见这边有人。待看清马上是帝妃,他先是一愣,而后赶忙打马凑近前来,不敢怠慢。
等到了跟前,顾绥勒住马缰绳,在马上团团一揖,笑容灿烂晃眼:
“臣给万岁爷请安!给宜婕妤请安!”
“臣不便下马行全礼,万岁爷可别怪罪。”顾绥躬下腰背,还不由扶稳怀里的蝴蝶花。
尚盈盈见状,便知小王爷是特地摘的野花儿,要去讨媳妇儿欢心呢。
当真是少年情意,纯粹热烈。
念及此,尚盈盈不由微弯唇角。顾绥也冲着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端的是意气风发。
仨人俩马里,唯有晏绪礼气急败坏。一张俊脸霎时间阴沉下来,黑得能拧出墨汁儿。
瞧顾绥朝尚盈盈笑得那般开怀,晏绪礼心里那坛子陈年飞醋,早就咕嘟咕嘟冒起酸泡儿。手臂揽在尚盈盈纤腰上,竟猛地一紧,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骨血里去。
晏绪礼瞥他俩一眼,语气嫌弃不耐:
“前头只怕早便开拔,你这腿脚倒是慢得很。还不麻溜儿地赶回去?甭耽搁功夫了。”
顾绥挠头一笑,忙引马侧身,请皇帝先行:
“是,臣这便去追卤簿。”
一听皇帝那酸溜溜的语气,再瞧这恨不得把人冻死的脸色,尚盈盈抿嘴轻笑。
待走得远些,尚盈盈赶忙转过身子,整个人贴上去,仰脸儿软语道:“万岁爷您瞧,小王爷这般疼媳妇,大老远跑来采花,可见小两口蜜里调油呢。”
说着,尚盈盈还轻轻拽他衣袖,忍俊不禁道:
“您跟着置什么气呀?”
晏绪礼脸色稍霁,却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目光在尚盈盈脸上转了个来回,突然拨转马头就要往林深处去。
尚盈盈吓了一跳,赶忙抓住晏绪礼衣襟,急急问道:“万岁爷,咱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晏绪礼侧眸睨她,薄唇一启,赌气道:
“朕知道他那花儿是在哪儿摘的,朕能给你寻见更好的。”
尚盈盈无奈地拉住晏绪礼,婉声说道:
“嗳呀我的爷,还是快赶路吧。花不花的,又有什么打紧?”
尚盈盈好说歹说,总算劝得晏绪礼调转马头。马蹄声重新响起,林间光影已渐渐西斜。
赶在抵达北山围场前,二人在马前分别,悄冥冥地钻回各自车驾里。
及至围场,暮色已浓。
草原上夜风凛冽,卷着枯草掠过千万顶帐篷。远处偶尔传来马匹响鼻声,混着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衬得夜色愈发深沉。
“婕妤,万岁爷都带您做什么去啦?”巧菱扶着尚盈盈下车进帐,笑嘻嘻地追问个没完。
“左不过是骑马看景儿,还能做什么?”尚盈盈羞怯咕哝,催促道,“快去打水来梳洗过,便赶紧歇下吧,明儿一早还得瞧万岁爷开弓呢。”-
翌日朝阳初升,天高云淡。按祖制,行围首日,皇帝会开出第一弓,亲率百官往林子里哨鹿。
三通鼓毕,黄龙大纛在朔风中猎猎震吹,观礼高台上的女眷都不由绷紧心弦,抻头张望。
围场上七十二面龙旗齐齐向东一折,正是开狩讯号。合围的骑阵突然裂开一道缺口,成三面驱兽,前开一面之势。
鹿群自缺口受惊奔逃的刹那,皇帝一骑当先,策马疾驰出阵,如乌龙自云间探爪,指间那支雕翎箭已啸着追去。
弓如满月,一箭破穹。白额麋鹿应声而倒,血溅在雪地上,众人眼眸却比那鹿额心先见红。
猎场内外霎时振奋鼓舞,将士们振臂山呼万岁,声浪震得老松枝头的冰棱簌簌而落。
见皇帝漂亮利落地开出第一弓,铁骑顿时如潮滚卷,自三面黑松林间奔涌而出,护心镜映着幽幽冷光。
围场中央雪原被这铁骑洪流一逼,如同活物般战栗起来。獐鹿狐鸡惊窜而出,海东青自御驾头顶掠过。鹰唳与箭啸绞在一处,竟似龙吟。
“婕妤,您快瞧万岁爷——”
巧菱不禁热血奔涌,围在尚盈盈身边蹦蹦跳跳,捏得她腕子都直发痛。
尚盈盈失笑,反手按下巧菱,拍拍她道:“好了好了,都瞧不见人
影儿了,还张望什么呢?”
观礼台上风劲十足,巧菱被吹得睁不开眼,这才眷眷不舍地扶尚盈盈下阶,还忍不住摩拳擦掌:
“这也忒威武了,回头奴婢也要学骑马!”
安久英躬身立在玉阶下,闻言笑得见牙不见眼:“围场里专养着几十匹温顺母马,都是给女眷们学骑射用的。巧菱姑娘素来灵巧,跟女师傅好生学几日,保管就能跑得稳稳当当。”
尚盈盈跟着掩唇轻笑,从安久英手中接过铜胎画珐琅手炉,拢在袖子里焐着:
“小安公公这张嘴啊,惯会哄人开心。”
众人嬉闹过几句,尚盈盈便忍不住好奇,朝远处林子前张望:
“不是说西边林子里还养着珍禽么?怎么连半根鸟羽都没见着?”
晏绪礼带着众人入林行猎,白日里怕是回不来。
尚盈盈出宫之前便打听过了,今日得闲,定要把营帐周围的趣处都逛个遍。
安久英嘿地一乐,猫腰去前头引路:
“婕妤跟奴才来便是,奴才记得道儿。”
一路七拐八绕,行至围场西侧的珍禽苑里,果见数十只五彩斑斓的鸟雀正在笼中扑棱。
苑中特意仿着山野造了景致,矮松枝上挂着竹编鸟架,一群虎皮鹦鹉正叽叽喳喳啄食粟米。
尚盈盈眉眼含笑,正欲凑上去细瞧。忽闻身后“扑啦啦”一阵响,原是饲鸟太监提着食盒过来,惊起满架子的画眉鸟。
“巧菱,你快瞧那只鸟儿,当真漂亮极了。”尚盈盈抬手一指,连忙拉着巧菱过去。
巧菱顺着手指一看,只见角落里养着只白鹘。羽色如新雪般纯净,脖颈处一圈细羽微微蓬起,像个冷面小将军。
巧菱扑哧笑出来,打趣道:
“奴婢可算是瞧明白,甭管是圆毛还是扁毛,婕妤都最爱这毛色雪白的。”
“那又怎地了?干干净净的家伙儿,谁见了不喜欢?”尚盈盈喜滋滋地说道。
“嘿唷我的宜主子,您可真是火眼金睛!”
见尚盈盈奔着那只白鹘而去,安久英一溜小跑跟上前,揣袖直乐呵:
“这位爷可是咱们围场里头一份儿的仁义主儿!”
见尚盈盈和巧菱都好奇地望着他,安久英顿时来了精神,唾沫一咽,便眉飞色舞说起书来:
“您猜怎么着?但凡夜里头冻爪子了,这位爷就会逮只肥嘟嘟的雀儿,塞到爪下取暖。那架势,跟咱揣手炉一个样儿。等天一亮,扑棱棱就给放了生,回头打猎都绕着那地界儿走。”
“您说说,这讲究劲儿,四九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份儿!”
见安久英缩脖学那鸟儿的模样,尚盈盈禁不住抿嘴直笑。
抬眼再瞧瞧栖架上,仁义鸟爷正伸着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翅尖翎毛。末后昂首朝天,振翅抖擞两下。
嗬!还真是威风八面-
待天色渐暗下来,尚盈盈觉着身上冷,便赶紧躲回帐子里烤火。
听着外头又翻滚起马蹄“嘚嘚”声,尚盈盈猜着是众人打猎归来,忙伸头去镜子里,瞧瞧自个儿妆容。
“婕妤放心,您这脸蛋儿俏着呢。”巧菱见状,嘻嘻发笑。
尚盈盈轻“嘶”一声,回身把羊奶茶往巧菱手里一塞,轻哼道:
“快把你那嘴儿堵上,甭说话。”
帘子前忽而传来皮靴踩冻土的声响,尚盈盈双眸晶亮,赶忙起身看去,却见外头并非晏绪礼,而是来寿。
察觉尚盈盈笑容淡去,来寿忙上前请安,笑道:“嗳唷,奴才这张老脸讨嫌了。”
尚盈盈赧然正欲开脱,却听来寿嘴里又吐露出个喜信儿:
“婕妤甭丧兴儿,万岁爷还在前头犒赏将士呢,等会儿就进来瞧您。”
来寿侧身一让,后头小太监赶忙捧上个细金条笼子,里头竟关着两只野兔,浑身透着糙劲儿。
野兔子耳朵支棱着,上头还挂着几根枯草叶,准是从林子里逮来的。毛色灰不溜秋,东一撮西一撮地支棱着,活像在草窠里钻多了没顾上梳洗。最显眼的是那后腿,肌肉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地里蹽的主儿。
“万岁爷亲自捉了一对儿野兔,送来给宜主子顽呢。您瞧瞧,皆全须全尾的,半点儿都没伤着……”
来寿笑呵呵地解释,话没等说完,那两只兔儿在笼子里也不安生。其中一只突然“啪”地跺后脚,差点撞笼子顶上,惊得提笼的小太监一激灵。
尚盈盈见状,更是哭笑不得。
秋冬时节,飞禽走兽膘肥肉多,正是打围的好时候儿。待到大雪封山,猛兽蛰居洞穴里猫冬,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子,一摸一个准儿。
旁人不说去挑衅豺狼虎豹,至少也是打些獐子山鸡。晏绪礼倒好,竟还有闲心捉野兔。
命人把那对儿兔子接过,尚盈盈又朝来寿问道:“万岁爷今日行围可还顺遂,没伤着哪儿吧?”
来寿脸上堆满谄笑,躬身道:“宜主儿就放心吧!万岁爷英武着呢。今儿射完那起子蠢鹿,还非说要给您猎只白狐,在林子深处转悠老半天……”
见尚盈盈神情紧张,来寿忙说道:“魏统领劝过三四回,说日头落山后危险,万岁爷才不情不愿地回来,您说这不是龙精虎猛是什么?”
尚盈盈这才放松心神,暗道回头可得说说皇帝,她又不缺这些玩物,他总涉险做什么?
巧菱去外头寻来些草叶子、胡芦菔,尚盈盈拿在手里,挑拣着喂给野兔。
等兔子差不多吃饱,晏绪礼也换了衣裳,打外头阔步进来。
没等尚盈盈惊喜张口,晏绪礼已从身后抱住她,温柔问道:
“喜欢么?”
只见兔眼睛滴溜溜乱转,三瓣嘴儿不停抽动,鼻头也湿漉漉的。爪子还扒拉金条笼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喜欢……”
尚盈盈轻笑一声,又不禁软语呢喃:
“只是它们有点儿丑。”
晏绪礼埋在尚盈盈颈窝里,闻言登时闷笑出声:
“你更喜欢那种软绵绵的小家伙儿?”
这话说到尚盈盈心坎上,她立马颔首应道:
“您看那种家养兔子,白毛红眼的,是不是要比它们可爱些?”
晏绪礼笑过半晌,忽而抬手扶着尚盈盈双肩,叫她转身面对自己,故作认真地瞅个不停。
“您瞧什么呢?”尚盈盈羞怯地问。
晏绪礼亲了亲尚盈盈那双狐狸眼,忍笑逗弄道:
“朕还以为,只要是兔子,就能讨狐狸欢心呢。”
第58章 第58章走吧,朕的小将军。……
尚盈盈闻言,当即掰下胡芦菔上的蔫巴缨子,往晏绪礼怀里一丢。
“万岁爷忒坏了。”尚盈盈眼波横斜,嗔他道,“成日里说嫔妾是狐狸变的妖精,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晏绪礼也不恼,反倒接住那两根儿黄叶子,往野兔嘴边一送。
“那又怎的?朕就是喜欢狐狸。”
都怨尚盈盈太招人疼,晏绪礼明知不该总惹她,偏生管不住自个儿嘴巴。
非得逗得她眼眸圆睁、粉腮含嗔才痛快,然后又忙不迭地捧出一颗心来哄。这般周而复始的戏码,倒成了皇帝如今最上瘾的消遣。
外头的天儿自午后便阴沉下来,如今到了掌灯时分,终于零零星星地飘起雪沫子。
晏绪礼抖了抖肩上紫貂大氅,顺势将尚盈盈揽进怀里焐着,柔声哄她开心道:
“明儿个朕带你去跑马可好?”
“您不忙着练兵了?”尚盈盈急急仰头,而后又故意板起脸,“嫔妾可不敢耽搁您正事。”
晏绪礼轻笑一声,屈指点尚盈盈眉心,又忍不住滑下去抚她脸颊:“这几日暂不必费心,朕正好偷闲陪你顽顽。省得你一个人在营帐里,闷着怪没劲的。”
有慧嫔、顾嫔她们在,尚盈盈并不觉得多没意思。但能跟皇帝在一处,总归是好事儿。
尚盈盈心头雀跃,便也顾不得生皇帝的气,挽他胳膊问道:“万岁爷,咱们晚膳吃什么呀?”
晏绪礼反手握住她腕子,笑说:“今儿有鲜炙鹿肉,用野葱和茱萸酱腌过。马奶/子酒是漠北刚贡来的,盛在银壶里温着,倒出来时还浮着层奶皮子呢。”
瞥见尚盈盈眼眸发亮,晏绪礼哼笑提醒道:
“浅尝辄止。”
“明早你若起迟了,朕便自个儿去跑马,才不带小醉鬼。”
尚盈盈矜矜鼻子,到底没敢还嘴,只叽咕好几遍“知道了”。
北风卷着碎雪拍打毡帘,帐内却另有一番天地。女子娇俏笑语,混着皇帝低醇应和,在雪夜里融成暖呵呵的雾,笼住滋啦作响的炙肉-
自打那日坐过晏绪礼的霜花骊,尚盈盈心里头便跟揣了只活家雀似的 ,扑棱个没完,总惦记也寻匹高头大马来逞逞威风。
奈何试过几遭,不是脚够不着镫,便是使不上那股子巧劲儿,总也翻不上去。试到后头,尚盈盈脸儿涨得通红,一时间竟恼羞成怒起来。
见晏绪礼还在笑,尚盈盈跺了跺脚,扭头又回马厩里头,挑她那些中不溜儿的温顺母马去了。
万岁爷那匹霜花骊,通体黑亮,唯独额心一点儿雪白星子,神气得很。
眼前这匹母马,竟是生得一身雪练似的好皮毛,只额顶正中,端端正正描着一簇黑。
尚盈盈登时便瞧对了眼,忙同旁边伺候的圉官问:
“这马可有名儿?平素性子如何?”
那圉官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忙哈着腰回话:“回婕妤主子话,这马儿叫‘雪面娘’,是特特从外头进上来的良驹,性子再温驯不过,不踢不咬,稳当得很!”
尚盈盈听得意动,当下便颔首,由着宫人扶持,试着翻身上去。
这回倒是利落,果然稳稳当当。
只稍稍一带缰绳,雪面娘便迈开蹄子,碎步颠儿得极是溜嗖。
晏绪礼早已在不远处的坡上立马等着,不意外地瞧见尚盈盈挑中雪面娘。他眼底漾开温柔笑意,扬声道:
“走吧,朕的小将军。”
方才还连马都爬不上去的小将军,听见这称呼,一张俏脸儿霎时垮下来。只觉万岁爷这话里话外,透着股子揶揄劲儿,分明是在笑话她呢。
尚盈盈偏过头去不理睬晏绪礼,只拿眼觑着马脖子上飘动的鬃毛,手痒地揉搓几把。
晏绪礼催马上前,与尚盈盈并辔而行,瞧见她那气鼓鼓的模样儿,不由笑道:
“还埋怨朕是猫脾气,你不也是猫一阵狗一阵的?”
尚盈盈登时惊诧地看向晏绪礼,心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偷偷骂他,让他听见了?
再顾不上闹性子,尚盈盈眼珠儿一转,赶忙岔开话头道:
“嫔妾想去林子里打几只锦鸡。”
老林子边上,鹿砦早扎得铁桶一般,黄栌木削的尖刺上尚凝着冰溜子。
晏绪礼自是无有不应,当下便引她绕过排排木桩,往林子僻静深处转悠过去。
两匹骏马挨蹭在一处,尾巴闲闲地甩来甩去,时而扫过对方后腿。
几只随扈的灵缇犬,跟在马蹄子边上细声呜咽。绛紫缎面儿的护甲裹着瘦劲的腿,撒欢儿颠起来,如一团团紫烟掠过冻土。
尚盈盈来之前练过些骑射,这会子又有皇帝陪着,竟真让她射中两只肥墩墩的五彩锦鸡。
见侍卫上前把锦鸡捡回来,尚盈盈顿时乐得眉开眼笑。正欲凑近仔细瞧瞧,忽听得前头枯椴木洞里,“哗啦——噌!”一阵枝杈乱响,紧跟着是蹄子砸地的哒哒急声儿,搅得枯叶子飞起老高。
定睛细瞧,原是有人撵着獐子窜过去。尚盈盈怕撞着自个儿,赶忙打马躲回晏绪礼身边。看了一会儿,又好奇问道:
“万岁爷,嫔妾听闻北地有种狍子,傻乎乎的。若见人提灯笼来照,非但不跑,还特地凑上来瞧热闹,可是真的?”
见尚盈盈依赖自己,晏绪礼心里正受用,闻言握拳抵唇,蓦然低笑两声:
“想瞧傻狍子还不容易?前头不就立着一只?”
尚盈盈连忙顺着黄绫子旗望过去,抻着脖颈儿寻摸。
可哪里有什么傻狍子?
前头分明是荣王,正带着几个侍从在林边歇脚。
只见他今日也是一身骑装罩大氅,黑缎面的靴靿反折处,特特露出一圈儿约莫两指宽的雪白貂毛镶边儿,晃眼得很。
尚盈盈顿时明白过来,噙笑回身,悄悄拿指尖儿戳晏绪礼手臂,哼道:
“您又呲哒荣王爷不是?”
听尚盈盈替人打抱不平,晏绪礼斜睨过去,轻飘飘地说:“你倒挺向着他。”
反手扣住尚盈盈腕子,晏绪礼腰背拔直,骁悍又悠闲地在林中漫步,还没忘埋汰荣王两句:“这小子惯会油嘴滑舌,专拣好听的哄姑娘开心,上至五十的夫人,下到十五的小姐,就没一个他不殷勤恭维的。”
正说笑间,忽见荣王那边一阵骚动,竟是只大猫似的猞猁从林中溜出来,动作敏捷轻快。
尚盈盈眼睛一亮,好奇心顿起,也顾不上听醋坛子讲话儿,拍马便要过去凑个热闹。
晏绪礼见状气得哼笑,却还是松松控着马缰,不疾不徐地往前溜达。他一面拿眼留意着尚盈盈那边,防她马术不精出岔子;一面也没耽搁巡视周遭,连林间风声都悉数听在耳中-
围场营地前,膳房宫人正抬着整只烤黄羊,往明黄绣凤的大帐里送。羊油滴在雪地上,烫出一串铜钱大的黑窟窿。
傅瑶拢了拢肩上云锦镶银鼠毛斗篷,正预备回帐中歇息,身后却冷不丁响起道轻浮含笑的嗓音:
“妹妹。”
傅瑶脚步一顿,眉心顿时拧起来,却又不得回身。
只见她那位堂兄傅川,正负手立在数步开外。京中那群哈巴狗儿,素来盛赞傅大公子是面如傅粉,傅瑶却只觉他油头粉面,厌烦得紧。
傅瑶面上平淡无波,只转身让傅川跟上来,待走到无人处,这才冷冷启唇:
“你来寻本宫,可是有事儿?”
傅瑶语气疏离,像帐外头这北风,刮得人脸上生疼。
傅川脸上笑意微凝,旋即又活泛起来,往前凑近两步,压低声儿道:
“咱们兄妹俩儿,好不容易能说会子话,妹妹又何必对为兄这般冷淡?”
傅瑶唇角勾起冷笑,眼风凉凉扫过他:
“本宫如今是皇后。堂兄还请慎言,莫失了尊卑分寸。”
不知是哪个字眼儿硌疼了傅川,他那张脸也一下子沉下来,笑容敛得干干净净。
“娘娘教训的是。”
傅川语调也跟着冷硬起来,不再兜圈子,直不楞登地说道:
“先前宜婕妤家里那档子事儿,是万岁爷亲自敕命发落的。咱们国公府里,为着替娘娘打点周全,前前后后,可实打实地搭进去不少人情儿。”
傅川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御帐的方向:“听说如今她们家拿了宫里拨的恩赏银子,早就悄没声儿地搬去京外别处,置办新宅田产。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再轻举妄动。”
傅瑶听罢,非但没有半分体谅,反而发出一声嗤笑,毫不掩饰地鄙夷道:“说到底,还是你没本事。”
“连个失了势的寡妇孤女都降不住,还能指望你办成什么大事?”
傅川闻言,额角青筋瞬间暴起,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从牙缝里迸出句:
“娘娘这话可就不讲道理了!”
傅川极力压着喉咙,声音还是不自觉扬高几分,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
“咱们府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形,难道娘娘您心里没点儿数吗?”
“处处受掣肘,步步都艰难,这也能怨得着我们头上?”
傅川气愤难平,忽然往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傅瑶,不阴不阳道:
“倒是娘娘您自个儿,眼瞅着都嫁给万岁爷五六年了,怎么还没能养住个皇子呢?”
“你!”
傅瑶气得浑身一颤,脸色煞白,指着傅川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傅川!你怎么敢腆着脸皮子,说出这种话来!”
傅瑶胸中怒火滔天,眼底屈辱翻涌,登时恨声怒叱:
“就勤妃那个下作贱婢,当初若不是你撺掇着父亲,让她陪我嫁去端王府,哪里会有后头那许多糟心事儿?”
“国公府如今举步维艰,还不是
拜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孽种所赐?!”
兄妹二人活像冤家,毫不留情地互戳对方心窝子,将陈年旧怨和眼前难堪,都血淋淋地摊开来。
一个恨他是冤孽,拖累家族;一个怨中宫无子,根基不稳。终究是不欢而散。
傅川脸色铁青,重重一甩袖子,扭头便走,那背影都透着一股子悻悻然怒气。
傅瑶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半晌,才被彤珠小心翼翼地扶住。
“娘娘……”
彤珠的声音里满是担忧,扶着傅瑶冰凉的手:
“您快消消气儿,仔细身子,回头又该犯头风了,那可怎么受得住?”
“傅川那张狗嘴吐出来的混账话,不就是要活活逼死本宫么?!”
话音未落,傅瑶猛地将牡丹铜镜扫落在地,镜面“铮”地裂作数片,照出扭曲泪容。她整个人扑倒在软榻上,十指蔻丹死死陷进皮毛里,喉间挤出的呜咽像是被人扼住脖颈。
彤珠忙抱着皇后,尽量温声细语地安抚。待皇后渐渐平静下来,彤珠仍旧愁眉不展,小声同她商议道:
“说起那位宜婕妤……娘娘,您瞧她如今,离那嫔位只差一步。”
“万岁爷那头儿,也正是待她热乎得紧的时候……”
彤珠声音越发低了下去,透着浓重忧虑:
“咱们这心里头盼的事儿,还能成吗?”
傅瑶倚在帛枕上,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着疼,神情里充斥着深深疲惫。
“且再说吧。”
傅瑶闭紧双眸,摆手道:
“如今到底是在围场里头,不比咱们在宫里自在。等回宫之后,再叫上文妃一起,从长计议。”
横竖回到朱墙黄瓦内,还是她执掌宫权。这围场荒郊的,保不齐哪个犄角旮旯里,就藏着眼睛耳朵呢-
这围场里的日子,较之紫禁城四四方方的天地,委实是舒坦得多。
晏绪礼得闲的时候儿,便会拉尚盈盈一道儿,纵马驰骋在辽阔草甸子上。
有时是并辔而行,看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织锦。有时夜空明净,便坐在帐子边看看漫天星子。
不伴驾的时候儿,尚盈盈便自个儿去寻相熟的嫔妃,到林子边上拾些漂亮松果,或是喂野兔子吃胡芦菔。
广阔天地固然自在,尚盈盈心里却也门儿清,这不过是昙花一现。待今岁围猎毕,终究还是要回到那四面宫墙里头去。
可尚盈盈却觉得,便是被这宫廷拴住手脚,倒也没从前那般难捱。至少眼下,这份儿牵绊,还裹着蜜糖呢,是甜丝丝儿的纠缠。
这日,尚盈盈刚去河边转悠回来,远远便瞅见自家帐子前头,巧菱正猫着腰,像是在地上寻摸什么宝贝似的。
“巧菱?”
尚盈盈抱着手炉走近前,随口笑问道
“你这是找什么呢?掉了东西?”
巧菱闻声抬起头来,脸上洋溢着新奇兴奋,几步迎上前来,摊开手掌心儿。
“婕妤您瞧!”
只见她微微冻红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青梅核儿。
那梅核深褐圆润,上头竟雕着精细的花鸟纹路,瞧着当真讨人喜欢。
“方才奴婢出来迎您,恰巧在帐子前捡着这个,”巧菱啧啧称奇,“也不知是谁掉的,瞧这梅核上头雕花儿,可真是个细巧功夫,稀罕得紧呢。”
尚盈盈原本含笑的眼神,忽然沉肃下来,陡然想起一位会雕梅核的故人。
尚盈盈面上不动声色,只伸出手去,将那梅核拈过来:
“是么?我瞧瞧。”
说罢,尚盈盈忙拉着巧菱,快步走进帐子里。
在巧菱好奇的目光中,尚盈盈指尖稍一用力,在那梅核侧面一处不起眼的接缝处轻轻一旋。
“咔哒”一声轻响,那圆溜溜的梅核,竟是从中断开,分作两半!
巧菱赶忙凑过来看,待看清那梅核内里乾坤,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眼都瞪圆了。
“呀!这里头……是个惊马的人?”
原来梅核内里也雕着东西,看上去是个女子骑在马上,那马儿像是受了惊吓,前蹄高高扬起。
眼下众人住在围场里,几乎日日都出去跑马,可不就是这骑在马上之人吗?
巧菱越瞅越觉得邪性,心里头不禁阵阵发毛。
“主子,这图纹是什么意思啊?瞧着怪瘆人的。”
尚盈盈却垂眼合拢梅核,将其攥在手心里,硌得皮肉微微发疼。
尚盈盈定下心神,徐徐吐出猜测道:
“应当是莺时送来的。”
巧菱一听这名字,方才那点儿惊奇赞叹立时烟消云散,脸子忽地撂下来,柳眉倒竖:
“是她?!”
“她好端端地送这么个玩意儿来做什么?还雕个惊马图,是安的什么心?”
巧菱越想越气,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
“奴婢看她就是在咒婕妤您呢!这起子小人,真是好大的狗胆!”
“巧菱。”
尚盈盈连忙按住巧菱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低声解释道:
“她不是在咒我。当初在宫里,是我替她求情,才让她保住性命,来北山行宫当差。如今她约莫是察觉到什么,想给我提个醒儿。”
巧菱闻言,眉头却皱得更紧,脸上还是明晃晃的不信:
“她有那好心?还知恩图报?奴婢瞧着不像!”
尚盈盈轻轻叹了口气,将梅核收进水獭皮暖袋里:
“巧菱,人都是会变的。”
“更何况她……”
尚盈盈忽然顿住,终究还是没把话说透,毕竟是人家自己的事儿,不好朝外宣扬出去。
尚盈盈也是机缘巧合,碰巧有一年隔着栅栏见亲人时,无意中听见莺时家人哭诉,知晓她家中日子艰难。大抵也是因着这个,莺时才拼命地想往上爬。
听闻莺时老家离此地不算太远,尚盈盈这才刻意提出她来北山,说不准还能照看照看家里。
尚盈盈垂下眼帘,声音放得更低些:
“算算日子,莺时来这儿已经有一年多。念着当初活命的恩情,再想想如今这差事的好处。按理说,她也该领这份情儿了。”
听得尚盈盈如此说,巧菱虽仍有些将信将疑,却也只能顺着往下问:
“既是如此,那她为何不当面来同咱们说?这般偷偷摸摸地扔个梅核儿,算怎么回事儿?”
“奴婢这就寻她问个明白去!她既要报恩,又这般藏头露尾、故弄玄虚做什么?”
说着,巧菱便作势就要往外走。
“快回来。”
尚盈盈失笑,忙一把拉住巧菱:
“旧恩重提便是仇,人家可以还恩情,但咱们不能挟恩图报。她若真想明说,自然会寻过来。如今这般含糊不清,恐怕她只是隐约察觉些什么不对劲儿,或是听到些风声,自己也拿不准,不敢贸然声张。”
“这已是她的极限了,甭再寻到人家脸上相逼。”
尚盈盈好说歹说地拦下巧菱,这才靠回贵妃榻里,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裙边流苏。心头那点子轻松惬意,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不安。
这惊马图究竟预示着什么?又是谁,想要对她不利?
那枚雕着惊马图的梅核儿,自打落进尚盈盈袖袋里,便像揣了块炭火似的,无声无息地烙着她心尖儿。
尚盈盈心里头犯嘀咕,不由琢磨好一阵子。
派人去暗地里打听风声,总归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有回信儿的。更何况这还不是宫里,她是真真正正的人生地不熟。
可明日里,万岁爷还约她一道儿纵马出游呢。
想起那梅核上头栩栩如生的惊马模样,尚盈盈后颈子就有些发凉。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风口浪尖儿上,还是稳妥些好。在没弄清楚根底之前,说什么也不能再碰马缰,省得当真应了那不吉利的谶。
心思既定,尚盈盈立马同巧菱交代过一番。而后撂开这茬儿,只坐在窗边朝外望着辽旷草原,心里隐约惴惴-
直等到暮色
四合,帐外才传来通禀声。
晏绪礼刚与顾小王爷议事回来,心里盘旋的还全是布防策和舆地图。
抬眼一瞧,只见尚盈盈歪在软榻上,一副懒怠恹恹的模样,与白日里那英姿飒爽的劲儿判若两人。
晏绪礼眉梢一挑,忙走近几步,撩袍落座在榻边,温声问道:
“这是怎么了?瞧着精神头儿不大好?”
尚盈盈抬起眼帘,神情流露出委屈和疲惫,轻轻“嗯”了一声,带着点儿鼻音。
“也不知怎的,打晌午后就觉着浑身不得劲儿,懒懒的提不起精神。”
尚盈盈说着,还故意往引枕里缩了缩,柳眉微微蹙起:
“许是这几日骑马累着了……或是这帐子里头,到底不如宫里暖和,嫔妾总觉着身上发凉。”
尚盈盈哼哼唧唧的,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明儿个往林子里猎山鸡,她怕是去不成了。
听着尚盈盈软绵绵地诉苦,晏绪礼顿时心疼俯身,轻吻她眉心,而后竟陡然生出个念头。
他方才正与顾小王爷密议停当,这几日便要寻个由头,将那蠢蠢欲动的康王党一网打尽。
这当口儿上,盈盈身子不适倒也好。免得她掺和进来,瞧见些不该瞧见的,或是被什么腌臜事儿冲撞。
晏绪礼沉吟半晌,心底计较过后,语气愈发温和:“朕瞧你许是住不惯这外头的帐篷,到底不如殿里安稳。”
“既如此,”晏绪礼临时起意说,“不如朕送你去云鹊皇庄上休养几日?”
“那庄子离这儿不远,坐马车半个时辰也就到了。里头屋舍齐备,地龙也烧得暖和,比这帐子里头舒坦许多。”
晏绪礼把尚盈盈搂在怀里,垂眼瞧着她,好脾气地询问。
尚盈盈听罢这话,眼底瞬间掠过欣喜。
云鹊皇庄?那敢情好,直接远离这是非窝子,岂不妙哉?管他什么惊马图,先躲个清静再说。等巧菱她们打探出些眉目来,再回围场也不迟。
尚盈盈眼睫微颤,面上故作犹豫,实则心里早已乐开花:
“如此……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
见尚盈盈意动,晏绪礼当即拍板儿:
“这有什么劳烦的?朕吩咐底下人套辆马车,来回也就一个时辰,犯不着惊动旁人。”
两人各怀心思,一个欲避祸,一个想布局,结果竟是一拍即合。
晏绪礼当即便传下旨意,命人备好马车,送尚盈盈往皇庄养身子去。
夜色沉沉,寒星寥落。
尚盈盈戴着白貂昭君套,站在车辕边,仰脸儿瞧向晏绪礼,柔声劝道:
“万岁爷,您就甭跟着折腾了。这儿既离皇庄不远,遣几个得力侍卫护送妾身过去就成,何苦劳烦圣驾,冒着寒夜奔波?”
晏绪礼哪里肯依,他这会儿心里头装着事儿,总觉得让尚盈盈独自离开,哪怕只半个时辰的路程,他都不踏实。
伸手将尚盈盈扶上马车,晏绪礼自个儿也跟着弯腰坐进来,沉声道:
“无妨,朕亲自送你过去才放心。”
说罢,晏绪礼便不再多言,只吩咐外头赶车的侍卫:
“走吧,稳当些。”
“是!”
赶车侍卫一甩缰绳,拉车的牡马忽地打个响鼻,喷出两道白气,在夜风里倏地飘散,像是庙里烧的香头子。
旁边那匹听见动静,也立马跟着抬蹄,却不想踩进雪窝子里,惊得耳朵一竖,鬃毛上的雪簌簌抖落一脖颈。
许是晌午过后,尚盈盈心里头便发沉,不自觉地坐在帘子前遥望半晌,真吃了些冷风。这会子她是真真儿觉得头重脚轻,身子发软。
炭盆里埋了两匙檀木粉,烧得暖香融融。晏绪礼身上清冽的沉水香气,又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
迷迷糊糊间,尚盈盈竟有些支撑不住,脑袋一歪,便安心地倒去晏绪礼怀里眯盹。
晏绪礼见状,忙伸臂将尚盈盈揽得更稳些,低头眷恋描摹着她恬静睡颜。
马车行得不快,车前悬挂的八角宫灯,也跟着慢吞吞摇晃,在黑暗中投下两团昏黄光晕。
正当尚盈盈睡得朦胧之际,忽听得车帘外传来一道极轻微,却又异常迅疾的“噗簌”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贴着车壁飞快掠过。
尚盈盈眼睫微颤,下意识地顺着车帘窄窄缝隙,往外瞥了一眼。
只见茫茫夜色中,一道模糊的白色鸟影,倏忽闪过,快得几乎叫人以为是错觉。
脑海里忽而浮现出安久英说过的话,那只“仁义”白鹘,冬夜里会出来捉些野雀儿来煨爪。
难道是它?
就在尚盈盈念头闪过的这一刹那,前头拉车的骏马,像是骤然受惊,兀地扬起前蹄,发出惊恐至极的长嘶:
“唏律律——!”
紧接着,马儿竟如同脱缰一般,疯狂地朝前奔逃起来。
马车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一带,猛地向前一冲,又剧烈地左右摇晃,简直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
尚盈盈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被颠得差点飞出去,幸好晏绪礼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死死摁在怀里。
“出了何事?”
晏绪礼脸色骤变,猛地一掀车帘,厉声喝问外头的侍卫。
车厢外同样是一片混乱,侍卫死命拉拽着缰绳,却根本驯服不住失控的马匹。
“万岁爷恕罪!方才有只白鹘飞过去,将马……将马惊了!”侍卫头领的声音带着惶恐和喘息,自帘外传来。
晏绪礼眸光一凛,当机立断,扯下车厢里一条帷幔,探身出去,甩盖在那领头疯跑的马头上。
按理说,马儿一旦瞧不见路,便会惊惧不安,多半会放慢蹄子,甚至原地打转。
可邪门儿的是,那马像是根本不受影响,反而愈加狂躁。它们如同受到什么指引般,直直朝着黑黢黢的林子里冲去,竟将那沉重的厚布都甩落在地-
正当此时,远处缓坡土丘上,几点火光随风跳跃。
顾令漪带着几个侍女,正与嘉毅王府诸人一道,手擎火把,兴致勃勃地在草原上燎猎。
她眼神儿极好,远远便瞧见那顶不甚起眼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闯进密林当中。
顾令漪眉头一蹙,觉得很不对劲儿。
这深更半夜的,谁家的马车会跑到林子里去?
莫非是惊了马?
顾令漪当即勒住马缰,扭头寻向三丈开外的顾绥,扬鞭指东,高声喊道:
“哥!你快瞧那边!”
第59章 第59章唯闻彼此心跳相和,天地……
这马竟连障目都不惧,其中显是有鬼!
尚盈盈陡然惊觉,莺时传来的信儿倒是没错,的确有人对马匹动过手脚。
但今日拉车的马,乃是特地从御厩牵来的。那人不是要算计她,而是奔着刺王杀驾!
会是谁?康王吗?
车轱辘轧过冻得铁硬的土坷垃,颠得人五脏六腑都快挪位。挂在车围子四角的金铃,早已叮铃当啷响作一团。
见晏绪礼探身出去控马,尚盈盈不欲叫他分心,顿时咬住唇,半声都不吭。十指死死扣着窗棂,指骨上皮肉泛起青白。
车窗外光影飞掠,路旁老桦枯枝似鬼爪一般,唰啦唰啦刮过车壁,听得人浑身起栗。
忽然间,车轮子不知撞着什么埋在雪里的硬物。整个车厢猛地向左一栽歪,那歪斜势头,险些将里头之人甩将出去!
尚盈盈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扑去车壁,亏得晏绪礼回身接住她。可她额头正磕在晏绪礼下颌上,两人俱是吃痛,顿时闷哼一声。
饶是这般光景,晏绪礼箍在尚盈盈腰间的手臂竟纹丝未松,反将她更紧地按进怀里,低声安抚:
“没事儿盈盈,朕没事儿……”
织锦车帘早被横七竖八的树枝扯得稀烂,只剩半幅残破地挂着。凛冽北风卷着雪粒子,“呼”地灌进来,迷得人睁不开眼。
晏绪礼单手护住尚盈盈,觑眼去分辨外头景象,心里陡然一沉。只见那拉车的畜生们彻底发了疯,再这般跑下去,不消撞着什么,马车自个儿就要散架。
眼看马车在林中
愈奔愈远,晏绪礼眸色骤变,对着前头那徒劳拽缰绳的侍卫,抬脚便把他踹了下去。
“万岁爷!”
侍卫只顾得上慌叫一声,便骨碌碌滚下车辕,转眼没入风雪。
晏绪礼趁势一个箭步蹿上车辕,手臂青筋如虬龙暴起,使出浑身气力勒住马辔。
马儿吃痛,前蹄高高扬起,发出凄厉嘶鸣。
可受惊的畜生们发了性儿,轻易拽止不住,落地后仍撒开四蹄,刨得雪沫横飞,拖着整个车厢斜刺里窜将出去。
借着林间雪光,晏绪礼瞧得分明。前头有条巨蟒似的老树根,在雪地里横亘隆起。照这势头冲去,马匹或可跃过,但车厢定要撞个粉碎!
“盈盈——”
电光石火间,晏绪礼猛然回首。目光锁住尚盈盈的刹那,嗓音却蓦然转柔:
“信朕,莫怕。”
在晏绪礼灼灼注视中,尚盈盈心音狂乱,片刻都不曾犹豫,勇敢地扑去他怀里。
晏绪礼立马拦腰抱住她,足尖在颠簸车辕上一点,朝侧方雪地纵身跃下。
“咚!”
晏绪礼垫在尚盈盈身下,与她一同砸进雪窝子里。
俩人在地上翻滚数圈,直到晏绪礼脊背撞上覆雪树桩,这才彻底停住。
碎雪扑簌簌掉在头顶,晏绪礼将尚盈盈护得严实,自个儿臂上却已被尖石粒扎出血口,鲜血汩汩浸透玄色衣袖。
怕尚盈盈瞧见会哭,晏绪礼默不作声地拢起墨狐大氅,只作若无其事。
那边厢,骏马嘶鸣声忽而撕破雪夜。两匹疯马竟当真跃过树根,可后头车厢却没这般造化。
“轰——!”
一声巨响震彻山林。
车厢被掼在树根上,登时掀个底儿朝天。
惊魂甫定间,尚盈盈忙从晏绪礼臂弯里探出头,朝前头响动处望去。
只见马车仰栽在树墩子前,辐条间缠满枯枝断绳。四个轱辘朝天,犹自吱呀呀地空转。
寒风卷起碎木渣子,打着旋儿飘过来。
尚盈盈呼吸一窒,紧绷的心弦“啪”地断了,只剩劫后余生的庆幸。
幸亏晏绪礼抱她跳得及时,若再迟上半分,只怕此刻她早随那车驾化作林中孤魂……
寒风骤然刮过,裹着一股子血腥气钻入鼻尖。尚盈盈心里一紧,慌忙循着味儿去探晏绪礼臂膀。
哪知指尖刚触到片滑腻,晏绪礼却已侧身避开,只问她道:
“磕着哪儿没有?身上可有不舒坦?”
低醇温柔的嗓音混在风里,听得人眼眶发酸。
尚盈盈还要再问,却被晏绪礼一把按进怀里。大氅领口的墨狐毛扫过脸颊,严严实实地裹住她,仿佛能将风刀霜剑尽数拦下一般。
知晓晏绪礼不让自己问,定然是身上负了伤。尚盈盈眼窝里涌出泪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急急呜咽道:
“万岁爷,您让嫔妾瞧瞧……”
说着,尚盈盈轻轻挣开晏绪礼,扯下自个儿身上的貂裘,便往他肩上披,还要挺身跪起来替他挡风。
就她这小身板儿,能经得起如此折腾?
晏绪礼忙反手捉住尚盈盈腕子,三下五除二,便将厚实貂裘重新裹回她身上。
“尚盈盈。”晏绪礼连名带姓地唤,无奈咬牙道,“朕是你男人!”
尚盈盈闻言一怔,狐狸眼里还汪着泪,却顿时又气又急地攥起拳头,满身透着股子倔劲儿。
“这当口还分什么男人女人的?”
尚盈盈带着哭腔嗔怪,眼尾飞红,活似只急了眼的兔子,竟敢跟眼前这头大老虎龇牙:
“您都见血了,还瞎逞什么英雄!”
瞧尚盈盈这副模样,晏绪礼心头倏地一软,冷峻眉眼顿时化开,竟还低笑出声。
“不过蹭破些油皮,多大点儿事?”
晏绪礼说得轻描淡写,忽然凑近尚盈盈耳畔,热气呵得她一颤:
“便是这会儿撞见熊瞎子、白额虎,朕也照样能撕了它们给你做褥子。”
见尚盈盈又要落泪,晏绪礼忙用指腹去揩她眼角,柔声哄道:“快甭哭了,顾好你自个儿,朕便哪哪儿都不觉得疼。”
“何况这风饕雪虐的,倘若吹皴了脸,回头可怎么见人?”
臂间伤口冻得不再流血,晏绪礼便仿佛真没知觉一般,搂着尚盈盈谈笑风生。
尚盈盈被这番混账话气得发笑,索性把脸埋进晏绪礼颈窝。温热泪水洇湿皇帝衣领,尚盈盈闷声心疼道:
“都这般光景了,万岁爷还净说些不正经的……”
晏绪礼单臂抱稳尚盈盈,凝眸四顾后,借着雪地微光辨明方向,挪至一处背风的石砬子后头。
“好,姑奶奶教训的是。在朕腿上坐稳当些,别掉下去。”晏绪礼好性儿地低笑,怕尚盈盈在雪地里着凉,特地用身子给她当褥垫。
撑臂将墨狐大氅展开,晏绪礼仔细裹紧尚盈盈,俩人身影在雪夜里交融成一团。
“把脸儿埋朕怀里。”晏绪礼抬手按着她后脑勺儿,声音柔得能消融寒冰,“能暖和些。”
眼下不是起争执的时候儿,尚盈盈只好依言贴在晏绪礼胸膛前。侧耳听着他沉稳心音,竟催得自个儿的一颗心,也在腔子里愈蹦愈快。
晏绪礼一面轻抚尚盈盈背脊,一面往腰间蹀躞带上摸索。幸好匕首不曾摔出去,晏绪礼眸光微闪,利落地将其拨入袖中。带扣相击,发出极轻的咔嗒声。
蹀躞带里虽还备着火绒燧石,但这荒郊野岭的,生火怕是会招来野兽,反倒不妥。
见尚盈盈打个哆嗦,晏绪礼忙低头呵暖她指尖,安抚道:“别怕,朕手底下那帮侍卫,又不是吃干饭的傻子。眼下定是回去搬救兵了,等会儿便能寻来救驾。”
“就是这会子野物都躲在洞里,咱们不便过去,委屈盈盈要跟朕在外头吹冷风。”晏绪礼心疼低语,拼命用自个儿的怀抱暖着她。
尚盈盈依偎在晏绪礼怀里,轻轻摇首道:“嫔妾不冷。”
白貂昭君套上沾了雪沫子,绒乎乎地擦过晏绪礼下颌。
二人像雪地里抱团取暖的兽,四野寂然,唯闻彼此心跳相和,天地俱化温柔乡。
尚盈盈却仍忧心忡忡,不禁在晏绪礼怀中动了动,声音闷在墨狐毛里:
“万岁爷,今夜这事会不会是康王做的?”
“外头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见尚盈盈比他还惦记此事,晏绪礼低笑一声,震得她耳廓发麻:“无妨。”
“天下兵马,皆出朕手,他拿什么反?”晏绪礼浑不在意地说道。
“再者说,咱们今夜离营本是临时起意,他就算想动手,仓促之间又能调集多少人手?成不了气候。”
发觉尚盈盈悄悄出溜下去,似乎怕累着他,晏绪礼立马掐着纤腰往上一托,重新把她收拢回自己怀里。
“倒是他,把朕的小芙蕖都弄脏了,这笔账朕定要跟他好好清算。”
晏绪礼伸手替她拂去泥雪,又亲了亲昭君套正中的蓝宝石,垂眸遮去戾色。
尚盈盈脸颊微微发烫,小声叽咕道:
“芙蕖原本就是长在泥巴里的。”
晏绪礼却低头,鼻尖蹭了蹭她发顶,带着无限珍爱道:
“旁的自然随它沤在泥里,可盈盈是金玉雕成的芙蕖。”
晏绪礼忽然托起尚盈盈后颈,在风雪咆哮的间隙里抵住她额头,尾音消失在彼此交错的呼吸间:
“得仔细供在暖阁里,养在锦绣堆儿里才成……”
五脏六腑像被温水浸透的丝帛,一寸寸软下去,熨烫开细密褶皱。
泪珠子在眼底不住打转儿,尚盈盈急忙咬住唇肉,暗恼皇帝坏得很,又惹她哭。
可这份刚从阎王殿前夺回的温存尚未焐热,林外便蓦地响起一阵急促蹄声,生生踏碎雪夜岑寂。
“嗒嗒——嗒嗒——”
马蹄卷着碎雪逼近,每一声都似重锤砸在人心尖上。尚盈盈身子一颤,方才的惊惶霎时回涌,下意识便要探头。
“别动。”
晏绪礼臂膀骤然收紧,墨狐大氅将她兜头裹住。自己却昂首凝眸,目光刺破如鹰隼般雪幕,循着那声
响来处,眯眼望去。
片刻后,晏绪礼紧绷的下颌微松,掌心抚过尚盈盈鬓发,轻声道:
“是靖之。”
嗓音混着胸膛震动传来,沉稳如磐石,压住尚盈盈所有不安。
尚盈盈悬着的心这才“噗通”落回腔子里,像只惊弓的雀儿,从他大氅里怯生生探出半张脸。
远处雪地里,一骑如离弦之箭破风而来。马上之人猿臂蜂腰,待驰到近处,果然是顾小王爷。只是那身惯常的风流气派早已尽散,锦袍上尽是雪水泥点子。
一眼瞧见石砬子后头站起的皇帝,顾绥面上掠过惊喜与后怕,连忙猛勒缰绳。
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刨着蹄子停在数丈开外。
顾绥翻身下马,踉跄几步奔至近前,也顾不得掸落肩头积雪,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嗓音都透着惶急:
“臣救驾来迟,还望万岁爷恕罪!”
晏绪礼先扶尚盈盈站稳当,又将她貂裘系带重新挽了个结,这才转过身,俯身虚托顾绥手肘:
“靖之何罪之有?快起来。”
“谢万岁爷!”
话音未落,后方蹄声如雷,十数骑破雪而来。火把亮光撕开暗夜,照得雪粒子如金屑纷飞。
尚盈盈倏地睁大了眼,只见那队人马最前头,竟是一袭大红羽缎斗篷的女子。
风掀起兜帽一角,露出顾令漪明丽鲜活的面容。
红斗篷猎猎翻飞,似雪地里窜起的火苗,生生灼透这白茫茫天地。
正当尚盈盈怔忡之际,晏绪礼眸光幽邃,已与顾绥交换过眼神。
君臣默契,尽在不言中。
顾绥顿觉后颈发凉,忙上前低声禀道:
“万岁爷放心,康王营帐那边,臣已派得力之人暗中把守。只是万岁爷眼下……”
目光扫过皇帝衣袖上暗沉血迹,顾绥不知他伤势如何,岂敢拿定主意?
晏绪礼只摆手示意无妨,正欲开口,忽瞥见身侧的尚盈盈,到嘴边的军令生生顿住。
这迟疑不过弹指,却被顾令漪敏锐捕捉。
顾令漪踩着积雪近前,利落行礼道:“此地风寒雪冷,请万岁爷允准,让嫔妾护送宜婕妤先回暖帐。”
说着,顾令漪已伸出手去,使力稳稳扶住尚盈盈,将藏在暖兜里的手炉塞进她掌心。
手炉中炭将烧尽,触手只剩些余温,却足以烫得尚盈盈指尖儿发痒。
晏绪礼沉默片刻,终是轻叹颔首。他都不敢正眼看尚盈盈,不然怕是舍不得。
小心护送尚盈盈到马匹前,晏绪礼亲自抱她上马,声音温柔又愧疚:
“乖,先同顾嫔回去,在帐篷里等朕。”
尚盈盈抿紧唇瓣,什么都没说,只重重点头,狠心勒转马首,随扈从们远去。
待尚盈盈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晏绪礼周身气势骤变。哪还有半分柔情缱绻、低声哄人的模样儿?
皇帝眼神狠戾森寒,宛如杀神在世。
再不必掩藏骨子里的凛冽杀伐,晏绪礼扎紧衣袖,断然喝令:
“动手。”-
马背上,尚盈盈强按下心头翻涌的忧惧,从晏绪礼身上分开心神。
尚盈盈侧过头,看向身侧神情警惕的顾令漪,轻声道了一句:
“多谢县主。”
顾令漪执缰的手顿时一滞,同样偏头看向尚盈盈。
见尚盈盈朝自己弯眼一笑,顾令漪戒备的眸光也不禁软和下来,唇角微挑:
“举手之劳,宜妹妹客气。”
待重新目视前方时,顾令漪脖颈线条已放松许多,显然心中愉悦:
“比起‘娘娘’,我倒的确更听得惯这个。”-
四更天的梆子穿透风雪,康王帐前的火把早已熄灭,只余烧焦烟灰,混着血腥气在朔风中扭曲消散。
尚盈盈不顾危险,定要守在行营大帐里,苦等晏绪礼凯旋。
帐外铁甲碰撞声时远时近,尚盈盈坐立难安,指尖死死绞着被雪水浸透的貂裘,每一次响动都叫她脊背绷紧。
值夜的铜漏刻凝了冰,水滴声愈来愈缓。
忽然帐外传来战马嘶鸣,尚盈盈赶忙撂下貂裘,单衣扑到毡门前。
先见得几个侍卫在雪地里拖运箭囊,牛皮箭袋刮过冻土,发出闷闷的动静。
尚盈盈攥着帘子踮脚张望,终于自影影绰绰中,望见眉睫凝霜的晏绪礼。
“万岁爷!”
尚盈盈哪儿还忍得住,当即提起裙裾奔出帐门,绣鞋陷进半尺深的雪窝里,也浑然不觉。
晏绪礼正攒眉与顾绥商议,闻声急忙抬眼,便见一抹丁香色身影,跌跌撞撞朝自己扑来。
当即抬手止住话头,晏绪礼呼吸顿促,玄狐大氅在雪地里旋出墨浪,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
“又胡闹!”晏绪礼状似凶狠地呵斥,实则将尚盈盈护进怀里时,比捧个琉璃珠子还小心。
怕碰着晏绪礼伤处,尚盈盈倔强地从他怀里逃开,却又像个小雀似的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帝妃滚卷在一处往帐里走,嘴里却都不饶人,急切地互相数落,委实是关心则乱。
顾绥瞧着二人背影,不由轻笑出声,而后连忙抬指,蹭了蹭鼻尖落雪。
至于笑声有没有被北风卷走,都不甚打紧,横竖万岁爷此刻眼里,只剩下宜婕妤一个。
瞧见前头垂落的帐帘,顾绥猜着皇帝是不会再出来露面,不由深深呵出一口白气,须臾间便凝作冰霜。
摘下冷湿的麂皮手套,顾绥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转身往自家营帐走去,忖摸着快同媳妇报个平安信儿。
兴许她早已备下滚烫姜汤,也正翘首盼望夫君归来呢-
此夜惊魂过后,晏绪礼立马着人去查,终是从马倌嘴里撬出实话。果是康王指使人将醉马草研成细末,混在御厩苜蓿料里,又命心腹提着马尿,专往那黑桦林子深处泼洒。两下里凑成个杀局,端的歹毒。
康王党羽早在皇帝心头簿子上挂了号,如今谋逆实据在手,朱笔一勾便是血流成河。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捂紧脑袋上的乌纱帽,甭说替康王求情,自个儿都不知该如何向皇帝献忠才好。
未免众人惊惶,皇帝携妃惊马坠车一节,只隐去不提。当夜救驾的顾家亲兵皆闭紧嘴巴,太医署记档也仅道“圣躬微恙”。
此番擒拿康王,嘉毅王府出力不小。晏绪礼不吝嘉奖,立下恩旨,允顾氏王爵世袭罔替,永不降等。就连宫里的顾嫔,也格外赐封号为“英”,同膺荣光。
前朝后宫的纷纷乱乱,尚盈盈无暇顾及。每日早晚,总要携着金疮药进御帐。御帐里炭火烧得极旺,她是为数不多知晓皇帝受伤之人,自然便比旁人多出一重汗津津的差事。
水盆里热气氤氲,尚盈盈跪坐在暖炕上,将素纱巾子浸透拧干。
她指尖抖了几抖,方敢去解晏绪礼臂上扎缚的绦带。血痂将衣料轻微黏住,只得用银剪沿着伤口轮廓细细铰开。
瞧清晏绪礼臂上翻卷的皮肉,尚盈盈倒先红了眼眶,忙用玉挑子蘸取药膏,薄敷上去。
甭管尚盈盈手下是轻是重,晏绪礼始终一声不吭,只爱怜地垂眼,紧盯着尚盈盈打量。
见她吸鼻子抽泣,晏绪礼死命绷直唇角。实在忍不住想笑,便赶忙滚动喉结,将目光拨开。
无他,只是尚盈盈这模样儿,也忒可爱了些。
待上罢药,晏绪礼自己套上衣袖,语气宠溺地笑话她:“都多少日了,怎的还这般没出息?”
尚盈盈嗔瞪晏绪礼一眼,从鼻尖里哼哼两声,更像
只被踩了尾巴的雪貂,竖着毛又舍不得真咬。
“盈盈,明儿咱们便要回宫里去了。”
见尚盈盈要下榻去,晏绪礼赶忙从身后圈住她,贴在她颈窝里呢喃:
“好不容易在外头住一回,朕还是想同你……”
莽原上的野兽腥气,混着怀中人发间幽香,直往骨头缝儿里钻。勾得晏绪礼几欲扯下君子皮,袒露出藏在骨血深处的野性躁动。
尚盈盈听罢,脖颈顿时泛起薄红,忙偏头躲开他灼热鼻息:“万岁爷,您这伤口才结的薄痂呢……近来就甭用劲儿了,回头又崩裂渗血,嫔妾可不知怎么答兑御医们……”
尚盈盈嗓音打着细颤,手指揪紧榻边的锦褥。越说声儿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吞进肚儿里。
晏绪礼哑然发笑,立马挨凑过去,轻声同尚盈盈咬耳朵:“无妨,朕有个好法子。”
待一番耳语罢,尚盈盈耳尖彻底红得滴血,轻轻推开胡言乱语的晏绪礼。
只觉浑身上下冒热气,都快赶上笼屉里蒸熟的秋蟹,尚盈盈捂着脸儿,几欲趿鞋逃走。
晏绪礼却仿佛胜券在握,慢吞吞地仰身靠去枕上。一双柔情泛滥成灾的桃花眼,紧紧攫住尚盈盈,软着声气儿不住哄骗:
“朕平生所愿不过二三,如今就这么点念想,盈盈也忍心拂了?”
“盈盈若肯心疼朕,那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用。”
“盈盈,朕扶着你,成不成?”
尚盈盈眼波含水,指尖在杏色绣梅袄子盘扣上流连良久,终是解了最上头的两颗。
衣襟微敞,露出一抹桃红主腰,裹着两团雪脯,随吐纳微微起伏。细带子早松了结,虚虚搭在锁骨凹陷处,倒比刻意撩拨更惹人眼热。
晏绪礼见状,顿时得逞勾唇,继续蛊惑说:
“……上来吧,朕的好盈盈。”
尚盈盈双眸失神,膝头抵在榻沿,如野猫踩雪般缓缓欺近。晏绪礼眸中浓黑如墨,忽见尚盈盈偏过头去,抽簪散髻,青丝垂落,恰好掩住绯红脸蛋儿,仍是怕羞得要命。
尚盈盈磨蹭过来,腰肢虚虚一沉,双手仍使力撑着,半分也不敢压实。
晏绪礼喉间滚出声轻笑,兴致盎然地抬起手臂,扶住尚盈盈腰后,细致耐心地引导。
尚盈盈呼吸忽地急促起来,细细的抽气声混着哽咽,在帐内荡出回响。
她眼前雾蒙蒙一片,恍惚间似瞧见晏绪礼浑身浴血,自战场上蓦然回首,便立马朝她疾步奔来。大掌丢开兵刃,温暖坚定地托住她腰背。
眼前一幕幕风云迭起,尚盈盈疲惫地垂下眼眸,却看不清晏绪礼的脸。只隐约见鲜血灌洒在雪地,寒风卷着碎雪掠过草场。耳朵里嗡嗡拍浪,她听见远处兽群低吼,仿佛皮毛亦在簌簌震颤。
……
更深夜阑,御帐外风啸渐歇,只偶有积雪压断松柏的脆响。
尚盈盈忽然化作软柳条,腰肢一折,整个人向旁栽倒,跌进厚厚的墨狐毛褥里,青丝铺了满榻。
晏绪礼靠在条枕里放空数息,待眸光聚拢,忙侧身去瞧尚盈盈。抬手拨开她颈间湿发,但见女子早阖了眼,睫毛上还挂着将坠未坠的泪珠子。
发觉墨狐毛尖儿上沾染一簇白,晏绪礼立马抽出自己身后的枕头,塞去尚盈盈腰下。
这窸窸窣窣的动静忒扰人,尚盈盈咕哝两句,单掀开左眼去瞄晏绪礼,仿佛在埋怨他又折腾什么?
晏绪礼手下动作未停,等仔细塞好枕头,这才重新将尚盈盈裹个严实,免得她惊风受寒。
“垫一会儿,这样好。”
晏绪礼侧身俯首,亲吻尚盈盈半睁半合的眼眸,柔声哄她。
尚盈盈也不知是睡是醒,眸子已全然闭起,嘴里却在含含混混地接话:
“好什么?”
晏绪礼虚搂住尚盈盈后背,贴在她小腹前,餍足轻笑:
“好怀崽儿。”
第60章 第60章龙种在您肚里扎根啦。……
腊月廿一,圣驾自北山围场启銮,转日抵京。
永门大街前撒满净街的芝麻秸儿,卤簿过处,但见各家檐下皆已悬起红彤彤的绸春联,映着雪光分外鲜亮。
小年将至,京中已处处喧腾起来。唯有康亲王府的朱漆大门上,早就贴了十字封条。康王谋逆案带来的肃杀郁气,终是被年节下的爆竹声冲散。
元亨门外,光禄寺早备下祭灶的关东糖,黄澄澄的排满赤金供盘。
尚盈盈扶着巧菱的手步下翟辂,鼻尖便钻入一阵糖瓜儿甜香。
“我想吃挂粉汤圆,要枣泥馅儿的。”尚盈盈默默吞咽,侧首与巧菱咬耳朵。
“嗳,奴婢回去就给您传。”巧菱立马眉开眼笑,“咱们昭阳宫就挨着龙窝儿,就算俩月没回来,灶台也保准儿是热的。等会儿知会膳房一声,下锅煮了就能给您端来。”
尚盈盈肚子里闹馋虫,不禁抬手摸着腹前,长叹一声:“我是不是要贴膘了?怎的胃口这般大?”
巧菱闻言,顿时眉开眼笑,轻声与尚盈盈说体己话:“您今早不还说小腹发坠吗?约莫是快来月事啦,多吃些才好补补身子。”
“也是。”尚盈盈点点头,扭脸儿便将这等小烦恼抛去脑后。
“可算是又快到正月里。”巧菱扶着尚盈盈迈进门槛,喜笑道,“这一年到头,奴婢可就盼着年节里能穿几身粉袄子,戴几日红绒花呢。”
说着,巧菱又压低声音:“只可惜今年回来得晚,不知还能不能赶上做新几身衣裳?”
尚盈盈偏眸看巧菱一眼,柔声吩咐:“我箱笼里原收着几条好裙子,当初离开乾明宫的时候儿,都分给小丫头们了。现下还剩件粉缎掐牙袄,你且拿去穿吧。”
巧菱慌得直摆手:“您如今是主子,奴婢怎敢穿您的衣裳……”
“傻话。”尚盈盈忽地顿住脚步,瓮声瓮气道,“你忘了前年乞巧节时,咱们可是一起引针拜月的。太阴娘娘案前结下的姊妹缘,岂容你赖账?”
巧菱微微怔愣,而后忽地抿嘴一笑,挽着尚盈盈胳膊直撒娇:
“我的好娘娘,您这般菩萨心肠,莫不是妙善公主转世?”
尚盈盈轻哼一声,作势抽出绢帕:“再浑说,仔细我拿帕子堵你的嘴。”
话虽如此,眼角眉梢却泄出笑意,全然是三月里的柳枝儿,早叫春风拂软了筋骨。
两人在内殿里顽笑过一阵儿,仿佛将旧日阴霾都扫尽了,满怀憧憬地迎接新岁-
年节下热闹喧腾,诸人诸事皆来去匆匆,转眼间便已时入二月。明儿个便是“龙抬头”的好日子,宫里上上下下再次忙碌起来。
小太监们提溜着灰斗,拿细细的草木灰,从各宫院门外头,一路蜿蜒着撒到屋里。须得绕着当院儿的水缸走上一圈,再进到寝殿里,围着主子们的拔步床榻细细盘桓一周。
按老例儿讲,这叫“引龙回”,能驱避百虫,保佑一年顺遂康泰。
但这皇城大内,天子脚下,尤其娘娘们住的地界儿,洒扫得比镜子还亮堂,哪里真寻得见什么毒虫蛇蚁?
不过是循着旧俗,讨个吉祥意头罢了。
尚盈盈此刻正歪在窗边儿的软榻上,身上松松垮垮搭着条薄锦被,瞅着底下内侍们屏声静气地忙活。
巧菱端着一小碟儿紫红欲滴的樱桃糕,脚步轻悄地转进内殿。
她觑着自家主子那副慵懒惬意的模样儿,忍不住弯起眉眼,凑趣儿笑道:
“要依奴婢说呀,咱们昭阳宫压根儿用不着费这功夫去引。”
“那‘龙老爷’自个儿,还不是日日都回?比那当差的点卯还要勤快呢!”
尚盈盈耳根子微微发烫,面上却只装作没听见,伸指拈起一块裹着糖粉的樱桃糕,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仿佛是什么稀世珍馐,半日不吃就难受。
许是昨夜里歇得晚,又或是入春后,人就格外贪眠。
尚盈盈眼帘儿渐渐发沉,没睡醒的懒怠劲儿又涌上来,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提不起什么精神。
巧菱见状,赶忙蹑足上前,替尚盈盈掖了掖险些滑落的薄被。
她心里暗忖着,婕妤近来是愈发嗜睡了,莫非是犯春困?
惦念着尚盈盈玉体安康,巧菱柔声劝道:“外头日头正好呢,暖烘烘的,晒得浑身骨头都舒坦。婕妤可要出去逛逛,散散这瞌睡虫?”
“奴婢晌午前还听安公公念叨,说老祖宗宫里养的那几只叭儿狗,如今都换上新做的缂丝小坎肩儿,一个个捯饬得跟小人儿似的。在日头底下撒欢打滚儿,瞧着就热闹。”
太皇太后是开年祭祖后才从行宫回銮,算算日子,也没几天功夫。
给老祖宗请安的差事,还落不到她个小嫔御头上。尚盈盈摆了摆手,带着点儿鼻音,哼哼唧唧说:
“眼皮子都快粘一块儿了,实在懒得动弹。还是算了吧,赶明儿再说。”
巧菱晓得尚盈盈素来勤快,不会轻易犯娇懒。此刻断然回绝,想来当真是兴致缺缺。
巧菱便也不再多劝,只蹲下身子,隔着锦被,轻柔地替尚盈盈捶腿儿。
殿内一派静谧安逸,外头珠帘子却发出阵儿哗啦轻响。
安久英满面春风,哈腰钻进来。
觑见尚盈盈合眼小憩,安久英忙把嗓子眼儿里的声儿压得细细的,却掩不住洋洋喜气:
“启禀主子,寿安宫的姜总管来了,说是奉命给您送东西呢!”
方才还恹恹欲睡的尚盈盈,骤然闻听此言,倏地睁开双眸。
“快请进来。”尚盈盈忙直起身子,弯唇浅笑。
不多时,姜印忠便躬着身子,脚下无声地迈进门槛。
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手里捧着几匹色泽鲜亮的锦缎,恭敬呈到案上。
姜印忠同安久英点头儿后,便规矩地冲着尚盈盈打了个千儿,嗓音温和恭谨:
“奴才给宜主儿请安,宜主儿吉祥。”
不待他礼毕,尚盈盈便摆手示意旁人退下,只留巧菱和安久英在跟前伺候。
她快步从软榻上下来,趿着绣鞋迎上前去,伸手便要搀扶:
“干爹真是折煞我了!快坐下说话儿。”
巧菱最是机灵不过,早从角落里搬了个绣墩儿过来,稳稳当当摆在软榻前头。
姜印忠矮了矮身子,避开尚盈盈搀扶的手,仍旧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奴才可万万当不起婕妤这声‘干爹’。早先奴才就劝过您,如今您是正经的娘娘,这宫里头人多眼杂的,称呼上可得仔细着。万一叫那起子刁奴听了去,背后嚼舌根子,反倒不美。”
尚盈盈撇了撇嘴角,心里头虽不大乐意,到底还是晓得轻重。只好依着干爹所言,改口唤了声:
“师傅。”
姜印忠这才含笑受用,由安久英扶着落座,解释来意道:
“皇贵太妃新得了几匹孔雀妆花缎,有水红、松花和赪霞的,都是鲜亮色儿。娘娘特地吩咐奴才送来,让您看着裁几身入春的新衣裳穿。”
尚盈盈脸蛋儿上被映出红润润一片,不由伸指抚过那几匹妆花锦缎,触手细腻滑润,孔雀羽线隐隐流转着华彩。
“有劳皇贵太妃惦记,还请师傅替我先谢过。这几匹缎子颜色真真是好,瞧着就喜庆。”
“只是近日我身上总觉着犯懒,提不起什么劲头儿。”尚盈盈歉然一笑,“算起来,倒真是有好一阵子没去寿安宫给娘娘请安,心里头也怪过意不去的。”
“明儿个待我精神好些,定亲自过去磕头谢恩。”
姜印忠闻言,忙躬身笑道:“婕妤主子言重了。皇贵太妃娘娘仁厚,断不会挑您的礼。”
姜印忠交罢差事,话头便自然而然地转到另一茬儿上:
“眼瞅着这年也快过完了,您可要往家里捎个信儿回去?”
尚盈盈如今身在宫闱,按规矩,没万岁爷的恩旨,想同家里人见上一面儿,那是难如登天。可到底血脉至亲,心里总归惦念不是?写封家书递出去,也算全了份心意。
尚盈盈闻言一怔,方才还挂在唇边的浅笑,一点点淡去。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雀啾鸣,更衬得这沉默格外沉重。
尚盈盈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翻涌的情绪。
良久,久到姜印忠都有些沉不住气,以为自己说错话儿时,才听尚盈盈极轻地叹了口气。
“不必了。”尚盈盈扯唇道,似乎压着些难以言说的涩然。
当初她已说得清楚,她可以救妹妹,但往后定然再难相见。既是母亲自个儿选的,那她也无话可说。
女儿家哪有不盼着娘亲疼爱的?说不伤心,那是哄人。家里如此抉择,大约是觉得……这样更合宜吧。往后谁也甭惦记谁,好生过自个儿的日子,两厢安生。
思及此,尚盈盈已把那份委屈与失落,又深深摁了回去。她侧过脸,吩咐巧菱:“去把我妆台底下那个福禄纹包袱取来。”
巧菱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了个靛蓝色包袱回来,入手沉甸甸的。
尚盈盈接过,亲自打开,露出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子。
“师傅,这里头有五十两银子。”尚盈盈轻声说,“二十两是孝敬您老的,劳您平日里诸多照拂。余下三十两,就劳烦师傅费心,替我捎回家去。”
“她们娘儿俩如今在外头单过,想来总有不便。若住处不大安稳,便拿这银子,请个妥当的护院看着,也好叫人放心些。”
字字句句,安排得周到妥帖,却再无半分亲昵问候。
姜印忠见状,心下也是一叹,晓得这孩子心里那道坎儿怕是过不去了。他忙起身,双手接过包袱,郑重小心地收好。
“奴才记下了,定当妥妥帖帖地办到。”
“宜主子仁孝,您家里人知道了,定当感念您恩德。”
姜印忠又陪着尚盈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无非是叮嘱她保重玉体,莫要思虑过重云云。
见尚盈盈眉宇间倦色渐浓,姜印忠极有眼色地说道:
“时候不早,奴才就不扰宜主子歇息了。那几匹缎子,主子得空再瞧。”
“奴才告退。”
尚盈盈笑着颔首,朝一旁垂手侍立的安久英递个眼色。
“安久英,替我送送姜总管。”
安久英机灵得很,门儿清主子这是让他陪干爹出去,顺道叙叙旧呢。
安久英嘿地一乐,麻溜儿应道:“是,奴才遵命!”
说着,安久英喜笑颜开,狗腿子似的追着姜印忠身影,一道踏出殿门。
姜印忠一走,殿内又恢复先前静谧。可提起家里那些糟心事儿,尚盈盈心头郁闷怎么也挥散不去。像块湿棉花堵在胸口,沉甸甸,闷得慌。
烦恼过一阵儿,倦意便又排山倒海般袭来。尚盈盈歪回软榻上,阖上眼皮子,眼不见心不烦,索性神游方外,会周公去也。
巧菱见尚盈盈又去眯盹儿,心疼地叹了口气。她放轻手脚,将矮几上那几匹孔雀妆花锦缎,仔细地一一卷好,抱到后面的箱笼里,妥善收起来。
谁知尚盈盈这一觉,竟也没能睡得安稳。约莫才过半盏茶的工夫,殿外头又响起细微足音,紧接着,便是一声清脆又带着笑意的请安:
“奴婢见过婕妤主子,主子万福金安。”
尚盈盈被这声音扰醒,立时循声望去。
“快进来,外边春风还冻人呢,难为你跑一趟。”尚盈盈一把拉住杏书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
杏书将雕漆食盒摆在小几上,瞧尚盈盈那副睡眼惺忪,还有些迷瞪的模样儿,忍不住掩唇笑道:
“姜总管不是刚出去?奴婢还在门上碰见他老人家呢。这才转眼的工夫,您就又迷糊上啦?”
尚盈盈面上微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扭身儿瞧向炕桌上的食盒,伸指一点,压低声儿嘀咕:
“好姐姐,这盒子里头盛着什么好东西呢?”
杏书抿唇一笑,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盖子:“回婕妤的话,是御膳房新做的春盘。”
只见那攒盒里头,一层层摆得精致:细如青丝的酱黄瓜、莹润透亮的青酱肉、切得薄如蝉翼的五香小肚儿、熏鸡丝……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婕妤瞧瞧,这可都是照着您素日喜好备下的。奴婢记得您从前最爱这一口咸鲜滋味儿,今儿个御膳房新做成这几样,奴婢便赶快给您送来。”
谁知话音未落,尚盈盈只瞅了一眼那油汪汪的酱肉和熏菜,胃里头忽地就是一阵翻江倒海。
喉头涌上一股酸意,尚盈盈忙不迭地拿帕子掩住口鼻,柳眉微蹙:
“不瞒姐姐说,我近来是真不大爱吃这种油滋滋的玩意儿。”
“许是年宴上那些大鱼大肉嚼得忒多,这会子一瞧见酱肉熏菜什么的,心里就觉腻得慌。 ”
杏书见状,哪儿还敢再敞着那食盒,忙把盒盖子合拢,往旁边挪开些。
眼风儿瞥见她手边那白玉碟子里头,盛着紫莹莹的樱桃糕,已经吃过大半,看样子是喜欢酸口儿。
杏书心里咯噔一声,忽地想起一茬儿,赶忙试探着问:“奴婢多嘴问一句,您上回来癸水……是什么时候儿的事了?”
尚盈盈听得一愣,下意识便将手搭在小腹前,面上露出苦恼之色:“就是刚从围场回来那阵儿,腰酸得跟要折了似的,难受得紧。可后来就零零星星那么一点儿,拢共也就两三日的工夫,就又干干净净。”
“我自己也纳闷儿呢,不知这身子是又犯了什么毛病?”尚盈盈叹了口气,恹恹地趴在方枕上,“这不是赶着年节底下,宫里头事儿多又杂。便还没顾得上传吴御医过来,替我好生瞧瞧呢。”
杏书一听这症候,顿时骇了一跳。
差点儿惊呼出声,杏书忙伸手掩住自个儿嘴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带了颤儿:
“我的好主子哟!您该不会是……是有了吧?”
尚盈盈也跟着一激灵,结结巴巴地反问:
“这这、这能吗?”
见尚盈盈比她还惊诧,杏书反倒定下心神,忍不住打趣儿道:“嗳唷,这奴婢哪儿知道哇?您同万岁爷闺房里的事儿,奴婢又没跟着瞧……”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
尚盈盈臊得玉靥生霞,急急辩解说:
“我正月初那阵子,不是来了癸水吗?虽说少是少了点儿……”
杏书摇首笑道:“您那呀,约莫不是来月信,而是龙种在您肚里扎根啦。”
这话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
这下子,可把主仆二人都惊得够呛,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巧菱早听傻了眼,看看自家主子,又瞅瞅杏书姐姐,顿时羞愧道:
“都怪奴婢忒笨,竟一点儿没往那上头想……看来还得有个年长经事儿的姐姐,在主子身边侍奉着才妥当。”
杏书心里已是十拿九稳,面上却不敢把话说死,毕竟这可是天大的事儿。她当机立断,扭头吩咐巧菱说:
“你亲自去请吴御医过来,路上先甭声张,只说给宜主子请个平安脉。”
尚盈盈眼前还有些发花,心头又欢喜又迷茫,轻覆上自个儿依旧平坦的小腹,那处温温软软,一时半会儿,哪儿能觉出什么异样?
频频拿眼睛偷瞅杏书,尚盈盈不敢置信地呢喃:
“这就有啦?”
杏书笑得见牙不见眼,正想说两句妥帖的吉祥话儿,却听得殿外头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
尚盈盈和杏书对视一眼,皆有些纳罕。
巧菱还没走远呢,这吴御医未免来得忒快了些?
正疑惑间,门帘被人从外掀开,竟是刘喜。
刘喜满头是汗,显然是一路颠儿过来的,连口气儿都没顾得上喘匀。
刘喜也顾不得寒暄,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朗声道:
“宜主儿吉祥!”
“奴才、奴才奉师傅之命,特来给您传句话儿。”
刘喜急急喘了两口,才接着道:
“方才嘉毅王府遣人来报,乞儿吉思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大举陈兵漠北关外,十万火急!”
“万岁爷龙颜大怒,正在御书房里头拍桌子呢。听里头传出来的信儿,怕是要御驾亲征了!”-
尚盈盈一颗心悬得老高,哪儿还顾得上再等吴御医?只想着立时三刻就要见到晏绪礼。
巧菱半路折返回来,同杏书一左一右扶着尚盈盈。众人一路行色匆匆,转过两道宫墙,便行至御书房外的回廊下。
远远便瞧见许多身着紫红袍子的朝臣,正从里头鱼贯而出。个个儿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看架势确乎是山雨欲来。
打头儿的那位,正是当朝首辅,太皇太后的亲侄儿孟大人。
尚盈盈心头一凛,忙退到一旁廊柱的暗影里,敛裾侧身,避让外臣。
待到朝臣们的身影消失在宫道拐角,尚盈盈才紧了紧身上的缎面披风,重新迈步往前赶。
汉白玉石阶上淌着融化的雪水,杏书和巧菱小心翼翼地搀扶尚盈盈,生怕此处地滑,主子一个不留神儿,再磕着碰着。
甫一登上玉阶,便和来寿走个对头碰儿。来寿一见尚盈盈,忙紧走两步,压低声音道:
“哎哟,宜主儿快进去吧。这会子大臣们刚走,里头清净。等会儿顾小王爷还得过来议事,您赶在他前头,跟万岁爷说两句体己话儿。”
尚盈盈感激颔首,轻声谢过来寿通风报信。
顺手将怀里揣着的暖手炉往身后一塞,尚盈盈提着裙摆,疾步匆匆地往那扇厚重的书房门走去。
行至门槛处,尚盈盈一眼便瞧见,晏绪礼正负手立在御案后头,望着墙上悬挂的舆图出神,周身凝着一股子凛冽沉郁之气。
尚盈盈满心惦念着赶来,此刻却像是被什么绊住脚步,忽而顿在原地。
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二人就这般,一个背影沉凝,一个伫立门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声相伴。
尚盈盈只觉鼻尖一酸,眼眶霎时红透,滚烫泪珠在眼底直打转儿,几乎要盛不住。
她微微张口,声音已染上哽咽,轻唤道:
“主子爷。”
这一声久违的低唤,仿佛携着万钧之力,将殿内沉寂砸个粉碎。
晏绪礼闻声,浑身猛地一震,霍然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瞧见尚盈盈泫然欲泣的模样儿,晏绪礼只觉心口像被狠狠刺了一刃,疼得厉害。
大步流星地从御案后绕出来,晏绪礼赶忙上前,将尚盈盈接入怀中。垂眸亲吻她发心,晏绪礼将声音放得低缓而温柔,不断安抚道:
“朕在,莫哭。”
温热坚实的怀抱,熟悉的沉水香气,瞬间将尚盈盈牢牢裹覆。
方才强撑的冷静镇定,顷刻间土崩瓦解。
尚盈盈反手拥住晏绪礼,脸儿埋在他胸膛上,拼了命地汲取皇帝身上暖意。眷恋如斯,难舍难分。
过了好一会儿,尚盈盈才勉强止住眼泪,闷闷地发问:
“当真要打仗了吗?”
晏绪礼搂着尚盈盈的手紧了紧,沉吟半晌,如实相告道:
“眼下还说不准,得等朕带上靖之,亲自去漠北瞧瞧才知道。”
听晏绪礼言语间,已是决意亲赴漠北,只是开战与否的区别。尚盈盈又不禁呼吸促喘,一颗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尚盈盈什么都没说,只踮脚仰起脸儿,用唇瓣印上晏绪礼侧颈,厮磨不止。她像只眷恋温暖的猫儿,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沉水香味儿,似是要将这气息,深深镌刻进骨血里才成。
颈间那一点点湿热柔软,带着女子独有的馨香与依恋,像羽毛般搔刮过晏绪礼心尖儿。
晏绪礼沉痛垂眸,便见怀中人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儿,正拿那水汪汪、雾蒙蒙的眸子瞅着自个儿。眼神里有害怕,有不舍,更有叫他心都揪成一团的情深依赖。
他又何尝能不牵挂她?
晏绪礼几乎是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道:
“盈盈,随朕去漠北吧。”
这话一出,不仅尚盈盈愣住,连晏绪礼自个儿都微微一怔,仿佛未曾料到心底最深的渴望,竟会这般直白地宣之于口。
晏绪礼旋即回神,双手扶住尚盈盈瘦削玉肩,微微用力,将她推离自己身前,迫使她抬眼看自己。
晏绪礼眼中不见睥
睨天下的帝王威仪,唯有爱怜到近乎祈求的柔光:
“朕走到哪儿都带上你,好不好?”
目光灼热而专注,直直望进她仓皇失措的眼底深处。
耳听得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尚盈盈惊得胆颤魂飞,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忘了喘息。
随他去漠北?
在晏绪礼深情而执拗的注视下,尚盈盈不敢动弹分毫。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冲口应出一声“好”。
放在从前,为着晏绪礼这一句话,便是刀山火海,她大约也会不管不顾地随他疯狂一回。
可眼下……她大约已经有了身子。她怀着他们期盼已久的孩儿,又如何能随军奔波,冒险去边关?
这秘密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尚盈盈心头那点儿冲动火焰。
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楚与委屈涌上心头,尚盈盈再也忍不住抽抽嗒嗒,哭得极为伤心。
扑回晏绪礼温暖怀抱里,尚盈盈不住摇首,泪水濡湿龙袍前襟:
“不行……您是去坐镇军前,料理军国大事的。带着嫔妾一个妇道人家过去,像什么话?”
晏绪礼只当尚盈盈是害怕,亦或是顾忌礼法规矩,便耐着性子,柔声劝道:
“无妨,军中之事,朕自然说了算,旁人不敢置喙。”
晏绪礼越是这般温言劝导,尚盈盈的心就越是沉得厉害。若是让皇帝知晓自己有孕,他怕是更舍不得走。
为了她和孩子,晏绪礼兴许会犹豫,甚至动摇亲征的决心。可他是天纵英主,肩上扛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她不能,亦不愿,因为这点儿女情长,将他死死牵绊在后宫方寸之地。
尚盈盈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酸涩与不舍,语气虽软,态度却异常坚定:
“万岁爷,嫔妾不能去。嫔妾会在宫里,好好儿等着您,等您凯旋。”
望着尚盈盈悲伤又倔强的眼神,晏绪礼深知再劝无用,心中涌起一阵难言无奈,更多的是对她这份懂事儿的心疼。
晏绪礼沉默半晌,松开揽着尚盈盈的手,轻轻替她拭去颊边泪珠儿。
转瞬后,晏绪礼扬声朝外头命道:“来人。”
候在门外的来寿闻声,忙不迭掀帘进来,躬身垂首:“奴才在,万岁爷有何吩咐?”
晏绪礼片刻未曾犹豫,沉声下旨:“传朕旨意,宜婕妤尚氏,柔嘉懋著,甚慰朕心,即日起晋为宜嫔,居昭阳宫主位。”
尚盈盈闻言,惊讶地瞪大眼睛,一时忘了言语。
挥手将来寿打发走,晏绪礼嗓音里饱含怜惜,絮絮叮嘱:
“朕不在宫里,你位份高些,旁人多少会顾忌几分。你独自在宫里头,务必护好自个儿,万事小心。”
“若真遇着为难事儿,或是受了委屈,莫要自己硬扛着,只管去寿安宫寻母妃,母妃定会为你做主。”
晏绪礼目光深沉而缱绻,垂首吻尚盈盈唇角,唤她回神儿仔细听:
“朕会尽快平定漠北之事,早去早归。等此番班师回朝后,朕便……”
这话听着,好似带着诀别意味,像是不祥之谶。
尚盈盈急忙抬起指尖,轻轻抵住晏绪礼双唇,打断他未竟话语:
“甭说这话,不吉利。”
尚盈盈收回手,痴痴凝望着晏绪礼。她眼角犹挂泪痕,却仍勉力微笑道:
“不论您说什么,嫔妾都信您便是。”
瞧尚盈盈这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儿,晏绪礼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都化作一声沉沉叹息。
晏绪礼再次将尚盈盈拥入怀中,娴熟无比地低下头,衔住她柔软双唇。
不再是方才那般温柔安抚,而是充满占有与不舍,痛楚绵长的深吻。
晏绪礼喘息急促,贴着丹唇辗转厮磨,舌尖叩开尚盈盈贝齿,与她抵死缠绵,仿佛要将彼此气息尽数吞吃入腹。
尚盈盈被吻得意乱情迷,浑身发软,只能抬手攀附晏绪礼脖颈,承受着他近乎绝望的深情。
泪水无声滑落,融入唇齿交缠的津液之中,苦涩咸湿,吻得人心下戚戚,竟也分不清是谁的眼泪。
良久,唇分。
二人额首相抵,灼热呼息扑向彼此,却舍不得退开分毫。晏绪礼用鼻尖轻蹭着尚盈盈,似要将那抹温软香甜刻进骨血。他双眸深邃,眼底翻涌着为君者的桎梏,却又在凝视她的瞬间,化作万千难言的爱恋。
60-67
第61章 第61章她摸着小腹,就跟稀罕猫……
昭阳宫中,吴御医将三指从尚盈盈腕上收回,捋须含笑,起身拜道:
“恭喜宜嫔娘娘。您这脉象滑如走珠,确是喜脉无疑。老臣摸着,您如今应有两月身孕,脉气稳健,再清楚不过。”
尚盈盈闻言,悬着的心肝儿这才落到实处,整个人似卸下千斤重担,眼前竟有些发黑。
纤指不自觉抚上小腹,尚盈盈心头一霎欢喜,一霎隐忧,却终究还是欣慰多些。
晏绪礼盼望多时的子嗣,总算托生来她腹中。日后若能平安诞下一儿半女,也算是对得起皇帝恩情。
却说先前晏绪礼尚未离京时,尚盈盈硬是忍过数日,不敢请吴御医来诊。
吴御医深谙宫中保命之道,素来只听皇帝差遣。若教他诊出喜脉,怕不立时三刻就要奏到御前,那时便是想遮掩也难。
直到圣驾离京,天高皇帝远,尚盈盈才敢暗传御医前来。前些时日因月份尚浅,吴御医只谨慎道“瞧着像”,不敢全然咬定。
如今终是尘埃落定,再无差池。
巧菱闻言喜得直合掌,嘴里不停念叨:“老天爷保佑!这可真是桩大喜事儿!”
被尚盈盈羞推一下后,巧菱醒过神来,忙不迭迎上前去,将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去吴御医手中。
“劳烦吴大人奔波。往后咱们还得多仰仗您,好生照料宜嫔娘娘和小主子……”
巧菱亲自打起门帘子,一路陪着小心,直将御医送到宫门口。
待折返回来时,巧菱脸上喜色掩都掩不住,走路都带着飘儿。瞧向尚盈盈的眼神,愈发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恨不得拿只金罩子护起来才放心。
巧菱轻手轻脚挨到榻前,半蹲着身子替尚盈盈掖被角,动作像是怕惊扰花间蝶般轻柔。
“娘娘,您明儿个还往慧嫔那儿去么?”巧菱压着嗓儿问道。
自打万岁爷出京这小一个月来,尚盈盈闲来无事,便一头扎进棋谱里。
慧嫔棋艺精湛,性情温和柔婉,尚盈盈便时常过去请教。二人对弈消遣,倒比往日走动得更勤些。
尚盈盈将那床羊羔毛小被往身前拢了拢,恰好遮住小腹,这才徐徐叹了口气:
“自然是要去的。”
尚盈盈抬眼看向巧菱,眸光沉静:
“如今这宫里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昭阳宫呢。越是这般时候,越要如常行事。若突然闭门不出,反倒惹人猜疑。”
巧菱闻言,也觉得在理,只是仍旧放心不下,不由紧张抿唇:
“可娘娘身量再纤细,顶多撑到四个月的光景,也总归是要显怀的。”
巧菱忧心忡忡地皱眉头,望着尚盈盈腹前小声道:
“到那时候儿,可怎么瞒得住六宫耳目?”
尚盈盈指尖轻抚被面,眼底掠过几许茫然。
这道理她岂会不知?
只是眼下除了且行且看,也别无他法。只盼着……只盼着晏绪礼能早日凯旋。
一想到那人,心底思念便如潮水般漫涌,直教人鼻尖发酸。
不知他在边关可还安好?诸事是否顺遂?又要何时才归呢?
尚盈盈只觉心口又酸又胀,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
顾念着腹中孩儿,尚盈盈竭力不叫自己掉眼泪,只哑声吩咐巧菱:
“你去柜子里头,把万岁爷那件墨狐大氅取来。”
“是。”
巧菱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着一件叠得方正的大氅回来。那大氅入手沉甸甸的,扑面而来一股子沉水香气,正是晏绪礼惯用的熏香。
尚盈盈接过大氅,紧紧搂在怀里,仿佛与她日思夜想之人
相拥。
她把脸儿深深埋进柔软厚实的玄狐毛里,贪恋地嗅着上头残留的气息。
冷冽中透着温柔的沉水香萦绕鼻尖,尚盈盈闭起眼,默默在心里头哄自己:
万岁爷没走远,就在跟前儿陪着她呢……
伴着满腔思念,尚盈盈怀抱这份虚妄的慰藉,终于抵不住倦意,倒头囫囵睡去-
翌日,钟毓宫内寂无人声,只余玉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叮咚悦耳。
此间不似旁处热闹喧嚣,倒似空林竹馆,自有一番清幽气象。
尚盈盈指尖拈着颗莹白棋子,凝神审度棋局。
待听得棋子敲落声,柏筠宁连忙放下茶盏看去,忽而眉眼弯弯,含笑望着尚盈盈:
“宜妹妹这步棋走得极妙,我这几颗黑子,可都叫你困住了。”
话音儿轻柔,端的是一片诚心赞许。
尚盈盈闻言,眼角眉梢俱是悦色,腮边漾起两个酒窝儿:
“都是慧姐姐教得好,不然我哪里懂得这些门道。”
慧嫔教棋最是耐心,从不嫌人愚钝,总是循循善诱,不吝鼓励。不过月余光景,尚盈盈便自觉棋力大进,心里好不快活。
怨不得她爱同钟毓宫往来,实在是慧嫔淡泊恬静,相处时如饮醇醪,叫人浑身舒坦自在,也不必提防那些弯弯绕绕。
“与慧姐姐对弈,强似独自看谱万倍。”尚盈盈搁下棋子,笑吟吟道,“只恐日日叨扰,慧姐姐会觉着厌烦呢。”
说罢,尚盈盈偷眼觑着慧嫔神色。
柏筠宁听罢,顿时掩唇轻笑,水杏眼儿都弯作月牙:“妹妹说的什么痴话?你能常来走动,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实与妹妹说,你若不来,她们便少不得又要拉我去打马吊,或是往御花园里闲逛,聒噪得人脑仁儿疼。”
柏筠宁轻轻摇首,颇觉无奈。
“倒不如眼下这般,清清静静地坐着,与妹妹手谈一局来得畅快。”
说着,柏筠宁话头儿轻轻一转,忍不住探询:“说起来,我心里早存着一桩疑惑,只是从前不好启齿……”
“姐姐但说无妨。”尚盈盈浅笑道。
“先前万岁爷在宫里时,妹妹怎不跟着怹学棋?”
“就我这点子微末伎俩,不过是半瓶子醋晃荡。纵使倾囊相授,等妹妹到了圣驾跟前,怕不是还要被那位爷当痴儿哄。”
乍闻慧嫔提及晏绪礼,尚盈盈心头没来由地一紧。想起当初滚去榻上“学棋”,又思及如今两地分隔,浑身顿似遭千万只蚂蚁爬过,疼痒得要命。
尚盈盈不欲露怯,登时扯动唇角,掩去眼底黯然,轻哼道:
“万岁爷最爱作弄人,若同怹请教,不定要被怎么取笑呢。”
柏筠宁闻言却是一愣,旋即掩口轻笑:
“这倒奇了,我竟从未见过万岁爷作弄人呢。”
话音刚落,柏筠宁便瞧出尚盈盈眉眼落寞,立时醒悟过来,自己这话怕是勾她伤怀。
柏筠宁忙打住话头,懊恼致歉:“瞧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着,她扭头吩咐身边侍奉的宫女,道:
“闻溪,去把窖里藏着的那坛子醉蟹取来。”
闻溪立马福身应声,没多一会儿,便又捧着个青釉小坛进来。
柏筠宁亲自掀开坛盖子,递到尚盈盈面前给她瞧,笑说:
“这原是家里头才送进宫的,用的是上好湖蟹,拿酒糟浸透了,味道鲜美得很。妹妹今儿个带回去,空了便尝尝鲜。”
按说这时候儿都已开春,并非食蟹的当令。竟还能这般膏肥黄满,委实是稀罕贵物儿。
尚盈盈有孕在身,自是享用不得这吃食。但她并不表露,只噙笑打趣道:
“我这拜师学艺的束脩还没奉上呢,倒先从姐姐这儿拿吃食,真真儿是面上发臊。”
柏筠宁却不允尚盈盈推脱,作势嗔道:“妹妹跟我还客气什么?”
二人说笑间,不期然话头转到中宫身上。
“说来也怪,这两日竟未见皇后娘娘召大伙儿请安,可是又凤体违和?”尚盈盈佯作不经意地问道。
柏筠宁闻言,面上登时流露忧色,轻叹道:“皇后娘娘这身子骨……真该好生将养。自打入了宫,三灾八难的,也不知闹过多少回了。”
尚盈盈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只作关切状:“听闻当初在东宫时,娘娘曾害过一场大病,莫不是伤了根本?这般凶险,可是为着勤妃娘娘薨逝伤怀所致?”
尚盈盈有心试探,说罢便仔细观察着慧嫔神色。
柏筠宁只是蹙眉,接茬儿道:“可不是么?那回当真病得凶。亏得上天庇佑,总算转危为安。勤妃生前与皇后娘娘最是亲厚,想来确有干系。”
听慧嫔语气中唯有后怕,话里话外,只当皇后那场病是意外之灾,显是不知其中隐情。
尚盈盈低垂眼睫,随口附和两声。
纤指拈着枚棋子轻轻把玩,尚盈盈眼底波光流转,暗自思忖:同是东宫旧人,何以文妃对其中关节知之甚详,慧嫔却似全然未闻?-
出得钟毓宫时,已是薄暮时分。
此刻四下无人,尚盈盈才敢悄悄儿把手搭在小腹上。手指轻柔地抚摸两下,生怕碰坏似的。
虽说这会儿还摸不出个形状来,可尚盈盈知道,那里头是她和万岁爷的骨肉呢。一想起这个,她心里就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热燥得脸蛋儿发红。
晚风犹带春寒,吹得人脖颈发凉。尚盈盈裹紧身上锦缎披风,总算收起心头那点子柔情蜜意,低声与巧菱说起方才之事:
“……你说说,这事儿是不是忒蹊跷?既都是从东宫跟来的老人儿,怎的偏就文妃知道那么许多?”
巧菱从旁搀着尚盈盈,边走边寻思:“文妃素日便与皇后走得近,兴许是皇后私下里跟她说过什么体己话?”
尚盈盈心里盘算过两个来回,轻轻摇首:“我冷眼瞧着,不像这么回事儿。”
当初在佑平门外,文妃提起皇后与勤妃那段旧怨时,神情分明微妙。
如今细细想来,文妃那表情看似惋惜,实则是难以掩饰的……得意?
当初为了恐吓她,文妃把那些陈年旧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连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尚盈盈抬眼望着天边,忽而说道:“她倒像常在戏园子里的,把台上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
巧菱听得一愣:“娘娘的意思是……”
尚盈盈抿唇沉吟,低声说出猜测:
“我总觉着,文妃也在那场戏里扮了角儿,保不齐她是只黄雀。”
皇后和勤妃鹬蚌相争,落得个两败俱伤,最后得利的可不就是文妃?大皇子不就被她抱去养了?
巧菱倒吸一口凉气:“她把皇后与勤妃二人,皆玩弄于股掌之中?”
“文妃嘴上感叹皇后如何心狠手辣,却未必不是在说她自个儿。”尚盈盈轻声说道,“就像下棋时使个妙招儿赢了,事后便总想掏出来显摆显摆。”
巧菱听得浑身发冷,小声嗫嚅:“要真是如此,那文妃可真是个狠主儿。”
“这宫里头的事儿,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呢?”
尚盈盈轻叹一声,垂眸抚摸小腹,跟稀罕猫崽儿没什么两样儿,一瞧见便禁不住欢喜。
可晏绪礼不在身边,她心里头到底沉重,只盼能早日团圆罢-
御花园西北角的揽霞楼里,苏合香丝在半空静谧缭绕,却掩不住文、柳二妃话里的机锋。
柳妃倚坐在圈椅里,照旧是一身儿石榴红缂丝衫子,纵使不似从前风光,也断然不愿落魄。
听着文妃在耳边絮絮聒聒,柳妃端起粉彩盖碗,有一搭没一搭地撇着茶沫子。茶烟儿袅袅,把张俏脸遮得朦朦胧胧,只露出一双暗藏提防的凤眼。
耐着性子听罢文妃所言,柳濯月轻哼一声,嗓音里带着一股子冷峭:
“这样的事儿,你为何独独寻上本宫?”
文蘅挑唇一笑,不答反问道:
“莫非柳姐姐不恨宜嫔?”
“她入宫才不到一年的工夫,便害得您好好的贵妃位份丢了,协理六宫的差事也没了。如今她圣眷正浓,眼瞅着可就要爬来咱们头上。”
柳濯月被戳中痛脚,顿时沉下脸色,手里茶盖“叮”地一声碰在碗沿上,几乎想拂袖而去。
文蘅见状,这才不紧不慢地游说道:
“只要柳姐姐肯搭把手,按我说的去做,保管叫宜嫔这辈子都怀不上龙种。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宫妃,日后还不是由着咱们搓扁揉圆?”
就凭皇上对宜嫔那股子热乎劲儿,明眼人都
瞧得出来,照这么宠下去,揣上崽子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真要让宜嫔生下皇嗣,那往后宫里,谁还能入得了万岁爷的眼?文蘅膝下养着大皇子,说什么也不能让这档子事儿成了。
“如今可是天赐良机,”见柳濯月还在犹豫,文蘅又紧着煽风点火,“万岁爷远征在外,趁这节骨眼儿上不动手,往后可再难找这么合适的茬口儿。”
柳濯月猛地抬眼,眼神跟刀子似的,转瞬又敛了去。
见柳濯月心动,文蘅深谙软硬兼施的道理,立马又陪着笑脸,给她戴高帽儿道:“妹妹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哪及得上姐姐当年协理六宫时的威风?”
文蘅说着,眼睛往那素白瓷瓶上溜了一圈:“这点子小事,对姐姐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六局一司里头,您的门路可比我多着呢。皇后如今又病得起不来身,合宫上下能指望的,也就柳姐姐您了。”
虚荣夸耀之心得到满足,柳濯月面色稍霁,却仍端着架子。只见她拈起那瓷瓶,对着光瞧了瞧里头白惨惨的粉末,忽地“啪”一声撂在案上。
“文妹妹这是把本宫当傻子耍呢?”柳濯月冷笑一声,凤眼斜睨,“脏活累活都叫本宫干了,回头若是东窗事发,你便可撇得干干净净,推本宫一人出去顶缸?”
文蘅闻言,心中暗笑,柳妃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这绝嗣方子,当年用在皇后身上见效得很。如今要故技重施对付宜嫔,未免若有闪失,会牵扯出当年之事,她自然得预先寻个替死鬼才稳妥。
眼前这位,可不正是现成的冤大头?
文蘅面上仍端着温婉笑容,仿佛柳妃方才的疾言厉色,不过是春风过耳:“瞧柳姐姐这话说的,您看我这芳竹,还有您身边的盼烟,可都在跟前听得真真儿的。日后若有万一,我难道还能当着她们的面儿赖账?”
柳濯月纤眉一挑,却不上套儿:“贴身宫女的话能顶什么用?到了要紧关头,还不是主子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莫非还能翻了天去?”
话虽这般说,柳濯月心里却也打着算盘。诚如文蘅所言,若错失这次机会,保不齐真要摁不住那宜嫔。
“除非……”柳濯月故作矜持,拖长声调,“你愿意再寻个保人来。”
文蘅心底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但凭柳姐姐吩咐,不知您想寻哪位作保?”
柳濯月沉吟半晌,终是吐露出来:
“虞嫔如何?”
这话正中文蘅下怀,她早便料到,柳濯月素来是个没成算的,大抵会寻个素日交好的宫妃作保。
可柳濯月当真以为,虞嫔是她自己人么?
文蘅脸上笑意更浓,爽脆应道:“姐姐既开金口,妹妹岂敢不从?”
说罢,文蘅扭脸儿吩咐芳竹:“去把虞嫔请……”
“慢着!”
柳濯月突然出言制止,直勾勾地盯着文蘅:
“光有人证不够稳妥,还得留个物证。”
文蘅眼皮子一掀起,心中暗道,今儿这柳妃,脑瓜子竟还突然灵光起来?
柳濯月不依不饶地说:“你得给本宫立个字据,白纸黑字写明白,这下药害宜嫔绝嗣的勾当,是你文蘅主谋!”
“万使不得!”文蘅脱口而出,神色也转冷下来,“柳姐姐这是存心为难我,还是怕宫正司查案没个由头,非要递个把柄过去?”
“断案最忌讳的便是没证据。我今儿个要是立了字据,岂不是把刀子往人家手里送?”文蘅讥诮道,“真要事发,叫人搜出字据来,姐姐以为能独善其身?到时候咱们谁都跑不了,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柳濯月被这番气势汹汹的抢白,逼得哑口无言。细想之下,倒也在理。若真留下字据,一旦事发,那就是铁证如山,百口莫辩。
阁楼内一时静极,唯余香炉中最后一缕苏合香幽幽地散着,那香气淡得几乎要化在半空。
二妃互相戒备,谁也不敢轻言信任,只好僵持不下。
心念急转间,文蘅忽地眉眼一舒,语气也软和下来:
“柳姐姐若实在信不过我……”
文蘅略一沉吟,道出个折中的主意:
“不如让芳竹去取我的私印花押来。我从这瓶中分出些药粉,用油纸细细包了,再于封口处盖上花押。如此既算是个凭证,叫柳姐姐安心,又不至留下字据惹祸。”
说罢,文蘅抬眼望向柳濯月:“柳姐姐看,这样可还使得?”
大家闺秀的花押印,比寻常私章更隐秘。其纹样大多独出心裁,笔走龙蛇间暗藏机杼。非主人亲授,纵使丹青妙手亦难摹神韵,故而足为凭信。
柳濯月微眯起眼,把文蘅的话在肚子里过了三遍,终是点头应下。
僻静角楼里,文妃与柳妃三击掌为誓,心里却打着各自的算盘珠子-
夜静更阑,虞嫔罩了身燕尾青斗篷,趁着夜色悄然叩开衍秀宫大门。
文蘅早已在内殿等候多时,见虞嫔过来,便将熟睡的大皇子放回摇车里,携她去屏风外落座。
虞姿轻声问过大皇子身体,便从袖中摸出个玩意儿,正是文蘅白日里押在柳妃那儿的油纸包。
“……柳妃如今很是信任嫔妾,嫔妾不过略施小计,她便点头将这物事交予嫔妾保管。”
虞姿轻声说着,把裹着毒粉的油纸包投入薰笼底下。火舌倏地窜起,将纸包舔舐殆尽,化作一缕青烟。
借着殿中幽暗烛火,文蘅亲眼见着证物销毁,这才满意颔首:
“办得不错。”
说罢,文蘅朝芳竹使了个眼色,芳竹立即奉上个崭新纸包,乍一看好似一模一样。
“这上头花押是仿的,”文蘅指了指纸上花押,命芳竹递给虞嫔,“你且收着,若是日后柳濯月问起,也好搪塞过去。”
文妃的花押极是精巧,乃是将“文蘅”二字化作一丛墨兰模样。兰草叶子看似随意勾勒,实则每处转折皆有章法,若非十分熟悉之人,绝难分辨真伪。
虞姿抬指接过,笑语道:“娘娘放心,此事交给嫔妾,定当万无一失。”-
待走出衍秀宫很远,虞姿这才彻底松下心神。
“娘娘,文妃竟没察觉……”花袖从旁扶着虞姿,忍不住低声窃笑。
虞姿也轻勾唇角,忽在宫墙转角处驻足。她自袖中取出那枚假花押,就着月色细细端详。
下一瞬,虞姿讥笑出声,竟又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个真物儿来。
方才投入火中烧尽的,不过是她命人精心仿制的赝品。幸而文妃不曾细究,任那假物化作飞灰。
皎皎月华下,两枚花押在掌心里相映成趣。只见真品之上,兰叶舒展如行云流水,叶脉间暗藏风骨。仿品虽形似,却在叶尖转折处略显生硬,少了几分灵韵。
将证物重新藏入暗袋,虞姿故作怅然地轻叹一声,这才施施然离去。
螳螂方振臂,岂知黄雀已张翼。这局大棋,也该轮到她落子了吧?
第62章 第62章老鸹窝里藏真凰。
“奴才听说,万岁爷亲临阵前,那叫一个天神下凡!”
昭阳宫小厨房里,安久英躬着身子,眉飞色舞地细数着前线捷报,捏着嗓门叫出喜庆劲儿:
“边关将士们见圣驾亲临,顿时士气大振,愣是把那起子不开眼的乞儿吉思人,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出百里开外!”
安久英说到兴头上,唾沫星子都快飞出来,又赶紧拿袖子抹蹭嘴角,小心翼翼地瞅着自家娘娘:
“只是不知……万岁爷是打算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捣了他们老巢?还是加筑边防,班师回朝呢?”
尚盈盈正握着银匙,将一小碟金黄油亮的醉蟹黄,慢慢拨入锅里煨着的乳鸽汤里。
汤面上顿时漾开一圈圈儿诱人油花,鲜香之气充盈整间小厨房。
听着安久英绘声绘色地讲罢,尚盈盈也与有荣焉似的,禁不住垂睫浅笑。想起昨儿晏绪礼写给她的家书,心里更觉踏实安稳。
“应当快回来了。
“尚盈盈声音轻柔,带着笃定,“万岁爷英明神武,并非好大喜功之辈。昨儿个怹信上说,此番将乞儿吉思人打退,新扩的疆防须得加固一番,还有新地界儿上的钱粮丁口,都得清点妥当,但总归费不了多少工夫……”
晏绪礼虽一向主战,却也绝非愣头青似的蛮干。
眼下他登基还不满二年,年前才清算过康王余孽,内政尚需好生梳理整顿。
想必那乞儿吉思人,也是瞅准了这点,才敢壮着胆子跑来碰瓷儿,想着趁虚而入捞一把。
哪承想,晏绪礼可真真儿是个硬茬儿。当初做皇子的时候儿,他便力排众议也要发兵,如今登基为帝,更无可能低头求和。
尚盈盈身怀六甲,忌讳碰刀子剪子。巧菱便守在一旁,替她将鲜蘑菇和香橼切成细丝,闻言立马喜上眉梢:
“万岁爷要回来?那可太好了!”
巧菱一边喜滋滋地傻乐,一边手脚麻利地切好细丝儿,搁进旁边白瓷小碟里。
“娘娘,锅里的虾羹也快煨熟哩。”巧菱回身笑问,“前儿个新送来的青花釉里红汤盅,还在橱里收着呢,不如就用那个来盛?”
尚盈盈不大喜欢上红釉的彩瓷,嫌忒俗艳,便一直闲摆着没用。
这醉蟹性寒,尚盈盈万万受用不得,糟蹋了又未免可惜,便盘算着送往寿安宫里,孝敬皇贵太妃。拿一套簇新的碗碟盛去,也显得更体面些。
“也好。”
尚盈盈颔首应允,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格外叮嘱了一句:
“把验毒的银牌儿也插进去,彼此瞧着都放心。”
既是要入口的玩意儿,再小心也不为过。献给尊长的吃食,尚盈盈惯常都会插上银牌儿,免得犯啰嗦。
主仆俩儿正说着话呢,一只三花小猫,不知打哪儿钻进厨房。只见它身姿灵巧得很,蓄力一蹿,便跃上灶台。鼻尖还一个劲儿地耸动,显然是被这满屋子肉香给勾来的。
巧菱见状,不由扑哧一笑:“娘娘您瞧,这起子小家伙,闻着味儿就摸上门来啦!”
见小猫眼巴巴瞅着那锅汤,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动静,尚盈盈心头一软,伸指在盛蟹黄的小碟边沿,蘸下一丁点儿蟹肉糜,轻轻点在小猫湿漉漉的鼻尖上。
“馋猫儿,你是打哪儿溜达过来的呀?”
尚盈盈捋着三花猫背毛,笑眼弯弯地问道:
“从前在宫里,怎的没见过你这身花衣裳?”
三花猫用爪子拨下蟹肉,伸出粉嫩小舌,仔仔细细地舔舐干净。似乎是尝到甜头,竟不怕生人,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去蹭尚盈盈手指。
咂巴两下嘴儿后,它更是从灶台上跳下来,围着尚盈盈的裙裾边儿,“咪咪呜呜”地打起转来,亲昵得不得了。
“嗳唷我的小祖宗!”
巧菱骇了一跳,赶忙上前一步,抬腿把小猫往旁边轻拨了拨,挡在尚盈盈身前。
御猫性情都很温顺,巧菱倒不怕猫儿会伤人,只是娘娘如今身子金贵,万一绊着脚可怎么是好?
“娘娘,您就惯着它们吧!”巧菱鼓起腮帮子,哼哼唧唧说,“自打您心善,命奴婢在角门前放了食盆,这事儿恐怕都在猫儿里传遍啦。哪个不知道咱们昭阳宫娘娘,是顶顶乐善好施的主儿?”
“奴婢瞧着,那猫儿房里当差的太监们,合该排着队来给您磕头谢恩呢。”
巧菱扶尚盈盈去椅子上坐下歇歇,咕哝着逗闷子:
“您瞅瞅,咱们把这宫里的猫大人,一个个喂得肚儿滚圆,油光水滑的,可给他们省去多少差事!”
听着巧菱打趣的话,尚盈盈只是抿唇浅笑,护着小腹微微俯身,抚了抚那只仍在她脚边打滚儿的三花猫。
“罢了,既是头回见面儿,咱们也得大方些。”
说着,尚盈盈从案头取来银箸,轻轻巧巧地挑出一只莹白饱满、炖得恰到好处的鲜虾。一扬手指,便将虾肉抛了出去,滚落在门外青石板上。
这三花猫也很机灵,见状嗖地一下便蹿出去,叼着虾肉大快朵颐。
小家伙在院子里撒欢儿,最是憨态可掬。
尚盈盈噙笑看了一会儿,这才收回目光,语气轻柔:
“走吧,先回殿里更衣净手,再把吃食家伙什儿都备妥,咱们这便往寿安宫去。”-
寿安宫外,守门小太监远远瞧见宜嫔主子彩仗,忙一溜烟儿闪身进门,寻姜总管传信儿。
没等尚盈盈步下轿辇,姜印忠便已笑呵呵地迎出来,打千儿道:
“宜嫔娘娘吉祥!”
“您怎么这会子得空过来了?”
尚盈盈由巧菱扶着站稳,温和笑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惦记着给皇贵太妃请安,又顺道儿做了些小食,送来给娘娘尝尝鲜。”
姜印忠一听这话,脸上笑纹更深,却又捎上几分歉意,直搓手道:“嘿哟,可真是赶巧了。”
姜印忠凑近些,压低嗓门儿解释:“今儿个天刚亮,嘉毅太妃就递了牌子进宫。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见了郡主娘娘,心里头自然欢喜,特意留着在慈庆宫用午膳呢。”
“这不?连带着咱们皇贵太妃,都被请去作陪,这会子还没回呢。”
尚盈盈闻言,面上不显失落,只侧身让宫女上前,柔声叮嘱:“这盅虾羹,还有醉蟹炖鸽蛋,都是方做出来的,趁热吃才鲜灵。若是凉了,那蟹黄同虾肉就要发腥失味儿。”
“劳烦姜总管费心,替本宫把这两样端进去,寻个炉子煨着。等娘娘回宫,也好尝个热乎。”
姜印忠命小太监接过,忙不迭地应承:“娘娘放心,这点子小事,包在奴才身上。”
姜印忠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让路:“娘娘过会便该回来,嫔主儿要不进殿里稍坐,喝口茶润润嗓子?”
尚盈盈听罢,却有些犹豫。如今外头虽暖和,可她坐在殿里,总觉着凉沁沁的,又不好意思张口要炭盆。
况且昨儿吴御医才来请过脉,特意嘱咐她得多晒日头,对腹中胎儿大有裨益。
“多谢姜总管美意。只是今儿这日头正好,暖烘烘地晒着,心里怪受用的。”
“本宫想先去慈庆花园里转转,待到晚些时候儿,再来给娘娘请安。”
姜印忠一听,立时明白过来:“嫔主儿说的是。那西花园如今拾掇得可齐整了,几位太妃都爱去那儿逛,又清静又敞亮!”
“奴才这便替您引路。”
见姜印忠如此说,尚盈盈忙轻声道:“有宫女们跟着就是。师傅您腿脚不便,快回去歇着吧,甭送了,仔细累着。”
姜印忠心里一暖,也不再同尚盈盈客套,只恭恭敬敬行礼,目送一行人往西花园逛去-
西宫是太妃们颐养天年之所,这边的慈庆花园,虽不似御花园那般恢弘大气,却别有一番精心雕琢的清幽富贵。奇花异草,曲径通幽,皆是匠心独运。
尚盈盈由宫女们拥簇着,慢悠悠地踱在石子路上。她步履小心,生怕惊着腹中小祖宗。
转过几处景致,便觉腿脚隐隐发酸。
抬眼瞧见前头葡萄藤架下摆着石凳,那石面儿被宫人擦得锃亮,尚盈盈便吩咐过去歇歇腿儿。
阳春三月,暖风裹着花香草气扑面而来,熏得人昏昏欲睡。
尚盈盈懒洋洋地窝在锦花毡里,指尖轻轻搭在腹前。心里头软软地想着,她这当娘的如此惬意,肚子里的小家伙想必也欢喜得紧吧。
见尚盈盈眉眼舒展,巧菱喜滋滋地替她揉腿,又拣些闲话来解闷:
“说起嘉毅太妃,如今都是七十有一的高寿了!身子骨还这般硬朗,隔三差五就能进宫陪太皇太后说笑解闷儿。”
巧菱啧啧称奇:“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儿,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顾家世代忠良,镇守边关,保得一方太平,可不就是顶顶有福气的人家?”
尚盈盈深以为然,便也轻轻颔首。日光透过葡萄藤缝隙洒下来,衬得那
副笑靥愈发漂亮晃眼。
人生七十古来稀……
尚盈盈不禁神游天外,待到自个儿和万岁爷,皆至那般须发皆白、儿孙绕膝的年纪,又会是个什么光景呢?
彼时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晏绪礼应当会是个威严又不失慈祥的老皇爷爷吧?
而她或许也能如郡主老娘娘一般,闲来看花弄草,含饴弄孙……
想着想着,眼前大好光景,却又渐渐模糊起来。
数十载光阴,漫长得教人不敢细琢磨。
其间又会有多少风雨飘摇?
沧海都能变桑田,谁又能把往后的事儿说个准数呢?
方才心里那点子欢喜想头,不知怎的,忽然就蒙上一层阴翳。尚盈盈只觉恹恹的,四下没个着落,惆怅细细密密地渗进来,把一颗心都浸得发凉。
正这般闲散胡想,忽见远处晃过一道人影,脚步踉跄地穿过游廊,直奔这边而来。
待近前一瞧,竟是昭阳宫里新分来的大宫女画芝。
人还没到跟前儿,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儿,便先随风飘扬过来:
“宜主儿!”
画芝脚下一绊,险些栽个跟头。亏得旁边小宫女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出什么事儿了?这般慌张?”尚盈盈心头突地一跳,赶忙坐直身子发问。
画芝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声音都带着哭腔,指着身后昭阳宫的方向,颤声道:
“那只三花小猫……就是方才在小厨房外头的那只。它忽然就在院子角落里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了几下,然后就、就咽气儿了!”
画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都快下来:
“奴婢瞧得真真儿的,它咽气儿前,就吃过您赏给它的那只虾!”
“什么?!”巧菱惊叫出声,脸色惨白地去看尚盈盈。
那块儿虾肉,正是从送去寿安宫的羹汤里挑出来的。
糟了!
尚盈盈猛地站起身,却因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打了个晃。
巧菱吓得魂儿都飞去九霄云外,连忙扶住尚盈盈,急切劝道:“娘娘,您当心身子,可别闪着自个儿。”
尚盈盈稳下心神,知晓自己腿脚慢,立马拉来个素来伶俐的小太监,匆忙交代道:
“快跑去寿安宫,拦住姜总管!本宫送去的那两样吃食,万万不能入皇贵太妃的口。”
她阖了阖眼,一颗心直往上撞,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儿。
老天爷保佑可千万要赶得及啊!-
寿安宫里头,此刻已是乱成一锅粥。
御医们围在一处低声商议,个个儿脸色都透着凝重,脑门子上的汗珠子滚滚而下,显然是遇上难事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重药味儿,混着人声细细,更添几分惶恐不安。
正当此时,凤辇自宫道上逶迤而来。皇后傅瑶在众妃簇拥下,步履急切地踏入寿安宫门槛。
“刘院判,皇贵太妃眼下究竟如何了?”
傅瑶自个儿脸色都不好,顾不得吃口茶歇歇,便赶忙叫住刘院判打听信儿。
刘院判脸上愁云惨淡,慌里慌张地近前行礼,示意小太监将汤碗端上前:
“回皇后娘娘的话,微臣方才从宜嫔主子送来的虾羹与蟹汤里头,均验出毒物。此毒甚是阴诡,银针竟都验不出。臣与诸位同僚仔细辨识,才勉强想出个解毒法子……”
“万幸皇贵太妃用得不多,若是再多进上那么一两口,只怕……”
此言一出,周遭伺候的宫人无不骇然变色。
人群之中,文蘅听得分明,眼神如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向身旁的柳濯月。
当初她不是交代得好好儿的,只须把药粉抹在汤盅里,时日一久,便能慢慢叫宜嫔无法遇喜?
怎会忽然变成这般要人性命的烈性毒物?还扯到皇贵太妃身上!
柳濯月察觉文蘅质问的目光,心下也是一阵惊涛骇浪。她哪里想得到,自己偷偷命人抹在汤盅上的那点子“料”,竟会阴差阳错被皇贵太妃给吃了下去!
这……这可如何是好?
惊慌只是一瞬,柳濯月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她率先拨开人群,一张俏脸此刻因着惊惧与后怕,反倒显得有些扭曲的义愤填膺。
柳濯月猛地扬指,嵌宝护甲寒光一闪,差点儿戳去尚盈盈鼻尖上。
“好你个宜嫔!”柳濯月拔高声调,尖利刺耳,“真是忒歹毒的心肠,竟敢谋害皇贵太妃!”
“皇后娘娘,此等蛇蝎心肠的毒妇,断断留不得。依臣妾看,就该立刻将她拉出去绞死,以儆效尤!”
尚盈盈骇了一跳,连忙退后半步,躲开柳濯月戳到近前的护甲套子,小腹都不禁抽疼两下。
“柳妃这话忒没道理!”
不等皇后发话,顾令漪立马出言还击,挡在尚盈盈身前,毫不畏惧地迎上柳濯月。
“宜嫔妹妹与皇贵太妃素无嫌隙,往日里更是恭敬有加,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顾令漪侧身转向皇后,福了一福:
“皇后娘娘明鉴,此事着实疑点重重。依嫔妾看,这里头全是蹊跷,还当细查才是。”
见顾令漪又来多管闲事儿,柳濯月登时冷笑一声:
“无冤无仇?满宫里谁不知道,之前皇贵太妃做主,给顾小王爷指了一门顶好的亲事?”
“宜嫔怕是心里头不舒坦,这才心生歹念了吧!”
“红口白牙的,你在这儿胡吣什么?!”
烦透柳濯月这拿她哥说嘴的毛病,顾令漪顿时大怒回斥。
左右都到了这份儿上,若不一举按死尚盈盈,之后可就没法儿收场了。柳濯月壮起胆子,狠狠嘁道:“英嫔可实在了不得,端看您这副公主脾气,只得个县主封号真是屈就了。”
听这二人喧嚷,傅瑶病体有些支撑不住,忙抬手抚着心口,在上首凤椅里落座。目光自柳濯月、顾令漪以及面色发白的尚盈盈身上一一扫过,她却并未立刻开口表态。
往日里,她或多或少会偏帮尚盈盈。
可如今……
眼看尚盈盈的位份越升越高,已隐隐有脱离掌控之势。
傅瑶心里那杆秤,开始微妙地摇摆起来。或许是时候儿重新权衡一番,宜嫔这颗棋子,是否还值得她继续利用。
尚盈盈强自镇定下来,嗓音虽透着虚弱,眼神却清明坚定:“皇后娘娘容禀,嫔妾若真有心要加害皇贵太妃,断不会在送出吃食后,又惊觉不妥,立刻派人赶来阻止。”
“方才刘院判所言,诸位娘娘皆听得分明。倘若嫔妾派来的小太监再晚一步,那才真是回天乏术,酿成大祸。”
“谁知道你是不是做贼心虚,眼看事情就要败露,这才临时反悔,想演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给我们瞧?”
柳濯月说得自个儿都愈加信服,顿时气焰更盛。
“来人啊!”
柳濯月扬声喝道,指着尚盈盈:
“还不快将这谋害皇贵太妃的罪妇拿下!”
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闻声,立时便要上前。
尚盈盈见状,骇得直往后退,手指下意识地护住小腹。眼看着诸人推搡逼近,她怕混乱之中被人挤伤肚子,顿时也顾不得许多,扬声喝道:
“本宫有孕在身,谁敢放肆!”
此言一出,寿安宫里霎时鸦雀无声。
众人惊诧的目光,皆齐刷刷落在尚盈盈小腹上。
傅瑶倏地站起身,再次看向尚盈盈时,眼神里多了些复杂难辨的意味。
皇嗣……
这可是她翘首以盼的皇嗣!傅瑶原本摇摆不定的心,再一次疯狂震颤,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柳濯月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又因恼羞成怒,脸上立时浮现出狰狞神色:
“万岁爷离京已近两个月!你这时候说自个儿有孕?”
“谁知道你这肚子里怀的,是哪门子野种?”
“放肆。”
这次不等旁人开口,傅瑶终于厉声喝退柳濯月。
万一日后……这孩子能抱来她膝下呢?她断不容任何人污蔑皇嗣出身。
见柳濯月
渐渐不顶用,虞嫔蓦地横插进来,柔声打圆场道:“皇后娘娘息怒。柳妃姐姐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罢了。”
虞嫔话锋一转,看向尚盈盈:“不过,此事毕竟干系重大,牵涉到皇贵太妃凤体安泰,宜嫔妹妹眼下又未洗清嫌疑……”
“依嫔妾愚见,不如将宜嫔暂且送往内廷狱中看管。待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也免得落人口实,您说呢?”
虞嫔看似妥帖地提议,实则也是奔着取尚盈盈性命而去。
柏筠宁久居宫中,自然知晓那地方阴冷无比,立时蹙眉反驳道:“宜嫔妹妹如今身子金贵,腹中龙裔更是万万不容有失。岂能去内廷狱那等腌臜之地?”
“若因此伤了龙胎,回头万岁爷怪罪下来,谁能担待得起?”
瞧着皇后犹豫不决,柳濯月生怕夜长梦多。她急于将脏水泼去尚盈盈身上,立马不耐烦地挥手:
“甭说那么多,先给本宫按住她。下毒之事是真是假,腹中胎儿是不是野种,等抓起来慢慢审问便是!”
“不可!”
千钧一发之际,门槛外忽而传来一声断喝,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连忙回首望去。
只见荣王步履沉稳地跨过门槛,面容难得如此肃穆。到底是凤子龙孙,端起气度来,委实有几分天家威仪,全然不见平素嬉皮笑脸的模样。
未待众人作何反应,来寿手中高举一道明黄圣旨,自荣王身后钻出来,朗声道:
“诸位主子且慢,万岁爷出京前留有圣谕,还请皇后娘娘先行过目。”
短短数息间,变故频生,叫人应接不暇。
趁着皇后垂眼去瞧,来寿揣着袖子上前一步,将万岁爷的意思说与众人听:
“万岁爷有旨,自圣驾离京后,宫中但凡有牵涉宜主儿之事,不得有人刑求妄断,更不得私下议处,皆等万岁爷回銮后再行裁夺。”
“奴才奉旨前来,是要将宜主儿接回乾明宫中,还请诸位娘娘行个方便。”
短短几句话,却如惊雷骤降,劈得众人晕头转向。当初边关战事十万火急,皇上竟还有工夫,提前留下这样一道护身符给宜嫔?
尚盈盈自己也是一懵,随即滔天暖意扑涌上心头,眼眶瞬间泛红。不曾想晏绪礼会这般信她、护她,提前为她考虑这许多。如若不是今日逢难,她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知晓,皇帝此时此刻,竟对她有如此深沉爱意。
在一片死寂当中,傅瑶掩起圣旨,递给身后侍立的田福,颔首说:
“此诏确是万岁爷亲拟。”
眼见得又叫尚盈侥幸逃脱,柳濯月岂能甘心,立马急急辩驳,声音都变了调儿:
“皇上素来仁孝,皇贵太妃又于怹有抚育之恩。彼时皇上留下圣旨,又怎能料到宜嫔竟是如此蛇蝎心肠,胆敢谋害娘娘?”
甭管文蘅如何,柳濯月已经慌了神儿,尖声朝着荣王与来寿发难:
“如今你们既知内情,却还拿出这道旨意来护着她,岂非要陷万岁爷于不忠不孝之地?”
荣王眉头紧锁,显是对柳濯月的质问极为不满,却又因她提及“孝道”二字,一时不好强硬发作。
皇妃与亲王间剑拔弩张,殿内气氛瞬间紧绷,如同快断裂的弓弦一般。
正僵持间,一道高亢悠长的唱喏声自门外响起:
“太皇太后驾到!嘉毅太妃到!”
连素日不露面的老祖宗都遭惊动,众人皆是心里打鼓,纷纷正襟理鬓,转身迎驾。
柳濯月见状,顿时大喜过望。万岁爷不在宫中,皇后态度暧昧,荣王也一心向着宜嫔……
可太皇太后不一样,那可是万岁爷的亲祖母。
这宫里头,论辈分,论威望,谁能高得过她老人家去?只要老祖宗动怒,认定尚盈盈罪不可赦,甭说是一道圣谕,便是万岁爷亲临,怕是也得掂量掂量。
柳濯月心下飞快盘算着,只等着老祖宗一进殿,她便要抢先上前,将尚盈盈的罪状添油加醋哭诉一番,定要叫这贱人永世不得翻身!
“恭请太皇太后圣安!”
在一片请安声中,太皇太后孟氏扶着龙头拐杖,缓步踏入殿内。
只见太皇太后一袭石青色团福捧寿纹凤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虽已年近古稀,双眼却依旧锐利如鹰隼,不怒自威,凤仪凛凛。
紧随其后之人,身着命妇朝服,衣冠尊贵,想必就是嘉毅太妃。
柳濯月挤出几滴眼泪,便欲抢步上前。口中那声凄凄惨惨的“老祖宗”,还没来得及唤出口,却见太皇太后和老郡主齐齐顿住脚步。
两位老人家如同被定住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尚盈盈的脸,面上不约而同地浮出难以言喻之色,似是震惊,又似恍惚。
太皇太后眉头紧蹙,侧头看向身旁的嘉毅太妃,心里止不住称奇。
像……实在是太像了!
这姑娘的相貌,活脱脱就是年轻五十岁的老郡主!
柳濯月瞧着这情形,心里头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这两位老娘娘是怎么了?怎的对着尚盈盈那张狐媚子脸发起呆来?
还不等她想明白,就见太皇太后朝尚盈盈伸出手去,唤道:
“你过来……”
尚盈盈不明就里,却还是依言上前几步,垂眸福身道:“嫔妾宜嫔尚氏,拜见太皇太后、郡主娘娘。”
嘉毅太妃却没心思理会这些虚礼,一把拉住尚盈盈手腕,将她扯到近前,一双眼睛在她脸上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打量。
那眼神专注得近乎失礼,嘉毅太妃端详许久,终于颤巍巍地开口:
“不知娘娘芳龄几何?家是哪里人?”
尚盈盈腕子有些发痛,却不敢动弹,只轻声禀道:“回郡主娘娘,嫔妾年将二十,是下月初九的生辰。祖上本世居徐州,但嫔妾自孩提时,便随爹娘居于畿辅通梁县。”
听得尚盈盈年岁、生辰,嘉毅太妃几乎难以喘息,又赶忙追问:
“那娘娘可知自己生地何处?”
望着老郡主近在咫尺的苍老面容,尚盈盈不知为何心跳怦怦,尽量声音平稳地回应:
“嫔妾曾听家慈说起过,嫔妾降生前日,京畿偏逢大雨突至。家慈正巧在存真庵里进香,不想遭困于九伽山上。万幸得庵中比丘尼搭救,这才平安诞下嫔妾。”
二十年前,四月初九……
存真庵中诞生的女婴……
还生得这副模样儿!
眼前遽然一片昏花,嘉毅太妃目光涣散,在尚盈盈与顾令漪之间来回逡巡。
一个可怕的猜测,如同破土春笋般,在心中疯狂滋长!
难道……难道……?!
嘉毅太妃只觉天旋地转,惊骇欲绝地喊了一声:
“坏事了!”
话音未落,她便双目猛地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地朝后仰倒下去。
“太妃娘娘!”
“快!御医快来瞧瞧!”
寿安宫内瞬间乱作一团,众人惊呼着,手忙脚乱地扑上前去搀扶,整个大殿彻底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见众人挨挨挤挤,巧菱急忙扑上去护主。尚盈盈却只怔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被拥簇着转身,正好同顾令漪对上视线。
顾令漪明明是老郡主孙女,这会子却脚下生根一般,站在失张失志的众人之外。
抬眸望向尚盈盈眼中,顾令漪忽而扯了下唇角,却不像在笑,而是一股说不明道不明的意味。
谁又能知?
一模一样的故事,她自小便常听母亲说起。只是诞生的婴孩,从尚盈盈换成她自己!
柳濯月却仍没忘尚盈盈的事儿,见嘉毅太妃被人抬去里间,立马又跳出来叱责:
“先是下毒谋害皇贵太妃,这会子又气昏郡主老娘娘,本宫看你就是个祸害!”
“老祖宗明鉴,就是这宜嫔在宫中投毒,居心险恶,证据确凿……”
“得了!”
太皇太后攥紧手中拐杖,重重磕在金砖地上,而后长叹一声:
“先甭管那无头公案了,眼下还有另一宗……另一宗事儿要紧!”
第63章 第63章皇上摸摸,是不是都长些……
塞外风沙滚卷,扑得牛皮大帐猎猎作响。
晏绪礼肩披鸦色大氅,正落座案后,与顾绥理算钱谷事宜。谈话间,忽听得帐外一阵马嘶声,伴着靴底蹭过砂石的动静。
帐帘一掀,塘兵满头热汗混着黄沙,扑通跪地,朗声道:
“启禀万岁爷,宫中八百里加急来报!”
说着,塘兵从沾满尘土的怀里,掏出一蜡封密信,双手高举过头顶。
晏绪礼心头猛地一跳,只见他方才还从容不迫,与顾绥商议粮草调度。此刻竟是
霍然起身,震得横压在舆图上的象牙管,骨碌碌地滚去地上。
不等塘兵呈上前,晏绪礼已快步越过桌案,一把将那信夺来掌中。
指腹拈着薄薄的信纸,一时之间,晏绪礼竟有些不敢拆开。
宫里出了什么要紧事儿?
是好是坏?
他的盈盈……可还安好?
塘兵见万岁爷拿着信怔忡,连忙又从怀里摸出另一封家书,双手呈给立在一旁的顾绥,恭声道:
“小王爷,这还有一封信,是王府派人快马加鞭,追着军报一道儿递出来的。”
嘉毅王正在城墙上领兵巡防,此信便先交到小王爷手里,横竖他们爷儿俩都会看,谁先谁后也没什么分别。
晏绪礼沉下呼吸,三两下拆开信纸,满篇墨字争先恐后地撞入眼帘。他目光飞快扫过,心跳如擂鼓,咚咚作响,竟是读了好几遍,才将那些字句拆解开来,纳入脑海中。
起初,是寿安宫内骤起风波,皇贵太妃中毒……
晏绪礼看得眉头越拧越紧,周身降下骇人威压,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就当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时,一行字猝不及防地跃入眼底——“宜嫔遇喜,已近三月”。
晏绪礼蓦地僵住,顿时不敢置信,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去看那几个字,仿佛头一回认得一般。
喉头滚动两下,晏绪礼抬起指腹,近乎狂喜地摩挲着“宜嫔遇喜”。再也瞧不见信上旁的字句,满心满眼只剩下那一行。
盈盈遇喜了,是他们的孩子!是朕和盈盈的孩子!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又瞬间涌遍四肢百骸,熨帖得他几乎眼底发湿。
晏绪礼激动得直欲在帐中踱步,却到底攥拳忍下。掀袍落座案后,皇帝唇角怎么也压不住,几乎想立时出去跑马,宣泄胸腔子里的燥热。
桌上舆图铺展,晏绪礼却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什么边关军务,什么朝政钱粮,统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此时此刻,晏绪礼心中只盘桓着一个念头——回京!
漠北之事全都甩给嘉毅王他们去处置,他要即刻回宫,去陪他可怜可爱的妻儿。
小王爷接信后未曾犹豫,立时拆开信套。他看得比晏绪礼还要快些,信中只寥寥数语,却似一道道惊雷贯耳,震得他脸色煞白,险些站立不稳!
顾绥失魂落魄地攥紧手掌,信纸都被他无意识地揉搓变形。
眼中盛满惊愕与茫然,顾绥禁不住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我们本该是……表兄妹的?”
这声低语虽轻,却悉数落入晏绪礼耳中。
只见方才还满心喜悦,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回皇宫的晏绪礼,猛然间从那片柔软云端跌落。
晏绪礼倏地扭过头,眼神锐利如剑,直直射向兀自沉浸在震惊中的顾绥。
“顾靖之。”
晏绪礼声音不高,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静,细听却裹挟着浓浓的占有欲:
“给朕记住你如今姓甚名谁!”
“你们嘉毅王府的爵位,若还想太太平平地传下去……”
晏绪礼脸色阴沉,蓦然起身警告道:
“那你这辈子,就只能是宜嫔的兄长。”
“亲兄。”
晏绪礼胸口憋闷,刻意加重最后两个字,没好气儿地瞪顾绥一眼。
至于什么青梅竹马、表兄表妹的酸腐戏文,他想都甭想!
顾绥被这骤至的寒意一激,瞬间从错愕中醒过神来。见晏绪礼铁青着脸,后心瞬间被冷汗浸透,顾绥连忙躬身解释道:
“万岁爷息怒!臣只是一时为信中所言之事震惊,感慨身世离奇罢了,绝无半分肖想娘娘之意。”
顾绥心头激荡,却也瞬间想得通透。
她是金凤凰,生来便只会同真龙凑一对儿。
那般容光绝世的姑娘,如今又有这样高贵的出身,便注定她只能入帝彀中,辉映宫闱。
岂容旁人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他这辈子,确确实实,只能是她的兄长。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时近黄昏,残阳熔金。
霞光透过楼中雕花珠窗,将苏绣地衣从当中割开,一半明艳,一半晦暗。
文蘅端坐在窗边的海棠木圈椅上,手边那盏白毫银针,已渐渐失去温度,只余凉意沁入指尖。
也不知苦等多久,久到夕阳都快要沉入西山,门前方才传来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帘栊轻响,柳濯月终于在揽霞楼中露面。
宫正司连日查办下来,今日已将她贴身宫女盼烟带走,柳濯月面上强撑着镇定,眼底却难掩惊惶与疲惫。
文蘅掀起眼帘,并未起身,亦无半句寒暄,只将茶盏重重小几上一撂,直直道:
“柳濯月,你是疯了不成?”
这劈头盖脸的一句,毫不客气,将那点子伪善脸皮一把扯下来。
柳濯月心头本就七上八下,被文蘅这么一喝,更是又惊又气。她几步抢上前来,急切不忿道:
“文蘅!你也少在这儿充事后诸葛。”
“若不是你那劳什子破法儿不够稳妥,何至于闹出这般动静?”
柳濯月强撑着一口气,试图把自己的不安宣泄到文蘅身上。明明是文蘅最先找上的自己,凭什么她能置身事外?
“不够稳妥?”
文蘅听罢这话,当真是气急反笑。
“本宫给你的药,是叫你掺在她吃食里头,日积月累,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损她根基。”
“你倒好——”
文蘅忍不住站起身,气得直打摆子,抬手指着柳濯月质问:
“你给换成什么了?见血封喉的苗疆秘药?亏你想得出来!”
之前她们还不知尚盈盈已经怀身,本来按着自己所言,此番定能稳稳当当地除去这孩子,真是天助她也,结果全被柳濯月这个蠢物毁了去!
“柳濯月,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非要上赶着去阎王殿前点卯?”
文蘅字字狠硬,响鞭似的抽在柳濯月脸上,也抽在她惶惶不安的心头。
柳濯月是暗中换了药,着实是一想起尚盈盈来,她就恨得牙根直痒。只叫尚盈盈不能怀胎,柳濯月仍觉得不够解气,便想直接取她性命。
谁曾想……
“那你说,如今可怎么办?”
危急当前,柳濯月也顾不得被冷嘲热讽,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文蘅衣袖,厉声逼迫道:
“咱俩可是一条绳儿拴着的蚂蚱!本宫若是被揪出来,你也休想摘干净!”
她此刻能在此大呼小叫,仰仗的无非是当初文蘅递药给她时,那点所谓的“人证物证”。
柳濯月死死盯着文蘅,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到与她一模一样的恐惧,好以此来挟制。
可文蘅脸上竟毫无慌乱之色,腕子一翻,便嫌恶地甩开柳濯月的手,冷笑道:
“你自己作死,本宫可不奉陪。”-
晏绪礼自接得书信,当日便率亲卫打马离营,星夜兼程往京中赶去。怎奈关山迢递,纵是跑死三匹驿马,也耗去七八日光景。
但比起宫中派去接尚母的侍卫,皇帝仍早归许多。自从去岁那桩祸事平息,尚府众人便已迁回徐州老宅,尚母一介弱质女流,只能乘着油壁车慢摇慢晃,少说也得半月方能抵京。
这短短几日间,阖宫上下竟似热锅里的蚂蚁,忙得团团乱转。一边是中毒昏迷的皇贵太妃要人伺候,一边是急火攻心的老郡主需人看顾,更兼着查案拿人、盘问太监宫女,把东西六宫皆搅得人仰马翻。
唯独尚盈盈怀着身子 ,无人敢扰,反倒落得清闲。因着这场变故,她连自个儿的昭阳宫都暂且回不得,只在乾明宫里住着养胎,苦盼圣驾回銮。
她闲来无事,不过与杏书、酌兰等人叙叙旧,说些体己话。后来嘉毅王妃闻讯入宫探视婆母,二人方得相见。
这段时日里,尚盈盈早将自个儿身世曲折,摸清七八分。初时知晓王妃或是生身母亲,她竟如听着旁人故事,任是血脉相连,也生不出半分亲近。王妃于她,不过是个绫罗裹身的陌生贵妇人。
直至亲眼见得王妃在她面前落泪,尚盈盈仿佛一下子撞碎躯壳,嗡鸣不止的双耳里骤然清明。之前被阻隔在外的纷繁情绪,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喧嚣得直欲将她淹没。
望着流泪的亲娘,尚盈盈方悟了这段母女缘分。母女俩当下相拥啜泣,将这近二十年的离情别绪,一一诉来。
只是许多事仍悬而未决,只能等皇帝回宫定夺。
是夜更深人静,尚盈盈倚靠在缎面大迎枕上,手里拈着针线,为腹中孩儿绣小肚兜。
博山炉里沉水香将尽未尽,忽听得外间珠帘哗啦一荡。在乾明宫中敢作出这般动静的,除了那位天下之主,想来再没第二个。
尚盈盈心头一跳,银针险些扎向指腹。慌忙抬眼时,但见烛影摇红,晏绪礼一身玄色织金云龙曳撒立在其中,肩头犹带塞外风霜。
蹀躞带上玉钩碰着佩刀,叮当作响,显是刚奔回皇宫,连衣裳都未及换。
再细看时,那双惯常含威的眼眸已熬得通红,许是刚在外征伐过,皇帝周身犹带肃杀之气,野性蓬勃。
“皇上!”
尚盈盈惶泣出声,猛地一掀被子,竟是赤足踩去地上。
晏绪礼见状心神大震,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稳稳托住尚盈盈臂肘,将她扶回榻上。
记得尚盈盈有孕在身,晏绪礼几乎不敢碰她,只虚虚搂住那纤瘦腰背,喉咙发紧,不住念叨着:
“盈盈,是朕……朕回来了。”
尚盈盈嗫嚅着说不出话,只反手抱紧晏绪礼,趴在他怀里直淌眼泪。晏绪礼身上的熟悉气息,比大氅上残存的那点儿更浓重鲜活,叫她无比心安。
他已真真切切地回到她身边,就坐在榻边陪着她。
欣喜若狂之余,尚盈盈似是陡然想起什么,一下子从晏绪礼怀里退出来,扭身儿扎进衾被里。随后一道可怜的呜咽声儿,便隔着团花锦衾传出来:
“万岁爷,嫔妾有罪,嫔妾无颜见您。”
晏绪礼怀中一空,不由怔住。他思忖好半晌,这才想明白,尚盈盈指的是皇贵太妃中毒一事。
瞧着榻角里团起来的锦被,晏绪礼真是啼笑皆非,却又不敢拉扯尚盈盈,连忙凑过去轻声哄道:
“盈盈,母妃中毒乃是意外,真凶另有其人,朕怎会怪你?”
生怕尚盈盈哭着哭着,便该上不来气儿,晏绪礼小心翼翼地扯开被角,将她从被窝里抱出来。
见尚盈盈脸蛋儿红扑扑的,像搽了胭脂般粉艳,晏绪礼一时没忍住,便凑上前去轻啄。
掌心却悬在她腹前不敢落下,端的是紧张得要命,仿佛腹中小人儿碰一下便会化。
尚盈盈抿唇忍笑,拉过晏绪礼的掌心,往自己小腹上贴去:“您摸摸,是不是都长些软肉了?”
晏绪礼连呼吸声都快停滞,触到那片温软,忍不住轻轻摩挲,这便是他们的孩儿吗?
尚盈盈已经微微显怀,他却刚刚回到她身边陪伴。晏绪礼心头顿时如有银针在扎,密密麻麻地疼成一片。他低头吻住尚盈盈的唇,难分难解,像要把这两月来的思念都吞吃下去。
尚盈盈娴熟地扶住晏绪礼肩头,热烈回应着他的亲吻,呼吸交缠间,缱绻悱恻。不止晏绪礼不愿松开,她也舍不得分毫,真想此刻化作永恒,直至地老天荒。
殿内烛火轻晃,交颈鸳鸯终于暂歇片刻,抵额喘息。
尚盈盈忽然伸出双手,捧住晏绪礼的脸,依眷地细细描摹。
“您清减了。”尚盈盈蹙起眉心,指尖沿着晏绪礼下颌摩挲,顿时又含泪咕哝,“边关的风沙这样厉害?连万岁爷的脸都敢磋磨。”
晏绪礼低笑一声,捉来尚盈盈腕子,沿着内侧轻吻下去:“不及你此刻磋磨得狠。”
这话自然是调笑,尚盈盈却顾不得羞恼,忽然凑近,羽睫几乎扫到晏绪礼鼻梁。
“您可曾亲自上阵?没伤着哪儿吧?”
尚盈盈吸了吸鼻子,望进晏绪礼眼里,像只倔强的小雀,定要皇帝如实回答她。
“就这一处。”晏绪礼不答前半句,只是握住尚盈盈指尖,往自己心口按,“里头想着你,外头都伤不着。”
受不住晏绪礼接二连三地臊她,尚盈盈抽回指尖,忿忿嗔道:
“胡言乱语。”
见晏绪礼只是垂睫发笑,尚盈盈心尖儿软和,架不住忒眷恋,便又依偎回他怀里。
“那嘉毅王府的事儿呢?”尚盈盈不安地咬着唇瓣,低声发问,“您也知道了吗?”
晏绪礼轻“嗯”一声,随后郑重说道:“朕会让顾家认回你的,也会给你封县主……”
“不,不封县主。”晏绪礼忽然磕绊一下,心疼地搂住尚盈盈,“朕直接给你封郡主,好不好?”
尚盈盈却赶忙摇首,目露祈求地看向晏绪礼,嗫嚅说:“嫔妾不要这些。您就当不知道有这回事儿,成吗?”
“这是为何?”
晏绪礼讶异垂眸,随后脸色转沉。只当嘉毅王府是舍不得顾令漪,不想认回尚盈盈,又趁自己不在,给她一番委屈受。
正欲喝命来寿滚进来,衣襟却被尚盈盈轻轻揪住。
晏绪礼赶忙低头瞧向尚盈盈,只听她断断续续地哽咽道:
“嫔妾往后不会管您叫表叔……您也别想着嫔妾是您侄女,就不会犯膈应了。”
晏绪礼闻言诧异得够呛,差点儿跟不上尚盈盈的思绪。他愣了好一会儿,见尚盈盈愈发伤心,当下顾不上想别的,便先说出实话:
“咱们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
“更何况,朕何曾说过介意?”晏绪礼哑然失笑,颇感莫名。
“您就是说过。”
尚盈盈忽然收住眼泪,恶声恶气地翻旧账:
“您嫌英嫔和您差辈儿,所以不愿意碰她。”
“莫非您是为了哄嫔妾高兴,才故意说来骗嫔妾的?”
尚盈盈抬起娇嗔含怨的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晏绪礼,活像他是什么薄情郎。
晏绪礼徒劳地张了两次口,愣是半句话都吐不出,绞尽脑汁才想起来,这究竟是哪年哪月的陈芝麻烂谷子。
“朕为什么不碰旁人,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晏绪礼捏来尚盈盈脸颊,恨这小没良心的倒打一耙。气得暗自磨牙,却也不能把她如何,只好无奈发笑。
趁着尚盈盈扭脸儿哼唧,晏绪礼探手进被窝里,鬼鬼祟祟地去摸她小腹。仿佛同孩儿亲近一会儿,才能叫他满心冤屈消解几分。
知晓晏绪礼在生闷气,可尚盈盈拉不下脸哄人,只顾左右而言他,嘀嘀咕咕道:
“嫔妾的小猫被毒死了,它才那么大点儿,还是头一回见面呢。”
尚盈盈抬手比划一下,想起那只三花小猫,心里愈发难过,自个儿委屈上来,倒的确把晏绪礼盖过去了。
耐心听尚盈盈说罢,晏绪礼终于弄明白,原来只见过一回,喂过一只虾,在尚盈盈嘴里,那便算是她的小猫。
简直忒随意,什么都往怀里抱。
晏绪礼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没忍住酸溜溜地说:“你这猫养得倒是兴旺,今儿认一只,明儿抱一只,再过些时日,怕是要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朕往后进你这宫门,可得留神儿脚下,免得被满殿乱窜的猫崽子绊个跟头。”
尚盈盈听得直瞪眼,心道这叫什么话呀?真够没溜儿的。
外殿烛花“啪”的一声爆响,尚盈盈下意识张望过去,这才惊觉牗外隐隐透亮,已是月没参横。
见晏绪礼虽然欢喜,眉眼间却难掩倦色,尚盈盈心疼他昼夜奔
波,不欲再叫他陪着自己嬉闹。
深深吐息数次,尚盈盈搓着金丝线边儿,终于吐露出连日以来,心底最想问皇帝的话:
“万岁爷,您既知晓嫔妾是顾氏的女儿,那您还会想要嫔妾的孩子吗?”
晏绪礼最初喜欢与她亲近,便是因为她纯然无害。再瞧瞧宫中唯一的皇子,生母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
尚盈盈隐约猜到,晏绪礼忌惮外戚乱政,想来是不喜外家势力过分强大的皇嗣。
尚盈盈心思细腻,总叫人觉着温柔妥帖,如沐春风。但有时候儿记挂得忒多,便不可避免地会钻牛角尖。
一时没弄清尚盈盈的小心思,只听她说什么“要不要孩子”的话,晏绪礼这辈子没这么大惊失色过,连连急声道:
“要,朕当然要!”
“盈盈,咱们都有孩子了,你不能走,不能离开朕。”
晏绪礼埋在尚盈盈颈窝里,连呼吸都在打颤。
怎么?她这是寻见自己亲生爹娘,觉着有靠山可倚仗,便想舍他而去了?
“你们王府门楣再高,也高不过朕,你休想……”
尚盈盈越听越不对劲儿,赶忙抵住晏绪礼双唇。觉出二人心中所想南辕北辙。
见晏绪礼的目光紧紧攫住她,尚盈盈只好翕动双唇,忸忸怩怩地解释一番。
晏绪礼满心紧张地听完,悬悬的心这才落地。只觉尚盈盈实在可恶,一瞬将他抛去天上,一瞬又丢去地下,真够会折磨人的。
“朕待你的心意,怎会因你的出身而变?”
不知尚盈盈在宫里胡思乱想,暗自伤怀了多久,晏绪礼赶忙剖白心意,安抚她道:
“纵有变化,亦不过是锦上添花。”
“之前朕出宫前,你非不许朕说出口的话,朕而今便说与你听。”
将尚盈盈往怀里带了带,晏绪礼眸光坚定,携着无人可阻之势,沉声说道:
“盈盈,朕封你当贵妃。”
第64章 第64章朕想去哪儿,还得贵主儿……
殿外春深,柳絮纷扬,偶有几片沾在朱漆槛窗上,又被穿堂风卷了去。
傅瑶陪坐在晏绪礼下首,指尖捻着帕子抵在唇边,叫柳毛子一呛,禁不住微微咳喘。
外人冷眼瞧着,只觉皇后这身子败的,竟都快赶上素来体弱的文妃。
傅瑶病恹恹地抬了抬手,宫正司女官立时捧着漆盘上前,盘中密匝匝摆着沾毒汤盅、秘药方子,并造办处小太监的证词。桩桩件件皆指向柳妃,且能互相印证得上,端的是证据确凿。
傅瑶声气儿虚浮,将小太监所供之事,捡些要紧的说与皇帝同众人听。
而后,傅瑶顿了顿,眼风扫过大势已去的柳濯月,轻声问晏绪礼道:
“皇上,此事到底同宜贵妃有些干系,可要传她来一同听审?”
任谁都没料到,尚盈盈竟摇身一变,成了嘉毅王的女儿。傅瑶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早先还盘算着拿捏她,如今倒好,出身上竟被反压半头。
皇帝许是悯她身世坎坷,竟又特特拟了个郡主封号,已经明发上谕,交予六科给事中科抄。
按祖制,唯有亲王之女才配封郡主。可嘉毅王眼下乃二字郡王,皇帝这般抬举,难不成日后还要赏他个一字并肩王当当?
尚盈盈肚子里的龙胎还没落地,便已超擢为贵妃,若真叫她诞下皇嗣……
傅瑶越想越心惊,指节攥得泛白,连带着面色也愈发青灰,透着一股子衰败气。
晏绪礼正神色莫辨地瞧着供状,闻言眉头一蹙。他今日原不耐烦听这些妇人官司,偏生牵涉皇贵太妃凤体安康,他身为人子,只得亲自来断。
想到尚盈盈如今正怀着胎,若叫这起子人哭嚎惊扰,岂非不妙?晏绪礼遂摆手道:
“贵妃胎象未稳,挪动不得。”
话音未落,跪在殿中的柳濯月,忽地直起身子,鬓边金镶玉步摇簌簌乱颤。死到临头,她终于显出十二分胆色,不甘心地嚷道:
“万岁爷,臣妾今儿就是把这条命交代在这儿,也得把这话同您禀明白!宜贵妃宫里的釉里红汤盅,臣妾确实经手不假,可这事儿本不赖臣妾……是文蘅那个黑心肝的,她给臣妾下套儿啊!”
柳濯月打心眼儿里不觉得罪责归己,又加上家世带来的底气,更叫她有恃无恐。心想着只要把文蘅供出来,自个儿就能脱身。
“上月初八,文妃揣着包毒粉就来寻臣妾,嘴里不干不净地挑唆,句句往臣妾心窝子里戳,撺掇臣妾对宜贵妃下黑手。”
柳濯月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安坐在旁的文蘅,把罪愆全往她身上推:
“臣妾一时糊涂,让猪油蒙了心,信了她的鬼话。可这缺德主意全是文妃出的,连往汤盅里抹毒的损招儿,也是她手把手教的!此事是文妃挑的大头儿,虞嫔可都瞧在眼里,她能作证!”
见柳妃点到自个儿头上,虞姿竟好似惊惶般扑通跪下,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抖出个毛边纸包,捧过头顶:
“万岁爷明鉴!柳妃方才这话,可真是把嫔妾往火坑里推!那日是文妃与柳妃是搭着膀子合计的这档子事儿,又留下这枚带花押的毒粉包为证。她俩沆瀣一气,同嫔妾又有何干系?可后脚儿柳妃就悄悄儿把嫔妾叫去,硬逼着嫔妾替她圆这个谎。”
虞嫔谁都没帮衬,反倒拖柳妃和文妃一同下水,只把自个儿摘得干净。竟是胃口不小,惦记着一狼吞二虎呢。
“嫔妾这些日子夜夜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梦见皇贵太妃中毒的样儿……心里头跟刀绞似的!今儿既到御前,嫔妾横竖是豁出去了,文妃和柳妃,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合起伙儿来挑软柿子捏。求万岁爷给嫔妾做主,嫔妾再不敢替她们遮掩了!”
虞嫔泪眼婆娑,余光却偷瞥文蘅,只等瞧她面如土色的模样儿。
谁知文蘅轻笑一声,捏起药包瞅了眼,忽作讶然状:
“虞妹妹莫不是魇着了?这纸上的确是本宫花押,可本宫分明是包的玉女桃花粉,送给各宫姐妹搽脸的——”
文蘅转向御医,道:“劳院判大人验一验,可别冤枉本宫一片好心。”
刘院判拆包细查,拱手回禀道:“启禀主子,这里头的东西是驻颜香粉,由珍珠粉并益母草末炮制而成,并无毒性。”
虞嫔霎时瞪大双眼,文蘅却抚着鬓边点翠压发,笑得眸光潋滟:“嗳唷,虞嫔妹妹既要同柳妃姐姐唱戏,怎不先对好词儿?拿着个玩意儿虚张声势,便想随意攀咬人吗?”
“依本宫看,这戏里头的角儿,其实是柳妃和你吧!这会子偷梁换柱,寻思着拉人垫背呢?”
说罢,文蘅眼底暗藏讥诮,居高临下地睨着虞嫔。
还以为能抓住她小辫子?忒天真!
这些年杀人害人,她文蘅何时在外头留下过把柄?在她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儿,虞姿当真是活腻歪了。不忠心的狗,死有余辜!
反正说来说去,这俩人各有各的理,唯独柳濯月这个倒霉催的,被两边当成活靶子,左一榔头右一棒槌地排揎着,任凭两边怎么编排都脱不开身。
见她俩皆出卖自己,柳濯月气急欲叱,还没等开口,只听“哗啦”一声巨响。
晏绪礼骤然起身摔了茶盏,碎瓷溅在虞嫔裙裾上,惊得她瘫软在地。
“好得很!你们一个两个的,真当朕是耳聋眼瞎不成?”
晏绪礼目光冷厉,一一扫过众人。心里门儿清,就这起子在台上唱念做打的,哪儿有半个是无辜的?
“明面上装得人模人样,背地里却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朕不知道你们那些龌龊心思?”
晏绪礼在殿阶上来回踱步,指着众人怒斥道:
“又是谁给你们的胆子,事到如今还敢来耍朕玩儿!”
真是无知者无畏,也怪他自个儿,对这几个东宫旧人忒好性儿了些。
“万岁爷息怒!”
傅瑶听过半晌猴儿戏,本还没尽兴,可见皇帝不耐发火儿,赶忙起身率众人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晏绪礼声硬如铁,阎王点卯似的,一眼逮着虞姿,喝道:
“来人!虞嫔欺君罔上,拖下去赐死。”
眼风往旁边一扫,晏绪礼立时又道:
“柳妃心肠歹毒,贬为庶人,永禁北三所。”
哪知晏绪礼竟还没完,忽而又盯住文蘅发难:
“文妃——”
文蘅心头一跳,脸色瞬间转白,随后便听皇帝寒声道:
“即日起降为婕妤。”
明面上的证据虽拿不住文蘅,可这深宫里头,有什么阴私能真正瞒过皇帝眼睛?
众人尽是惊愕,傅瑶却想到另
一层,顿时两眼放光。文蘅被贬为婕妤,岂非不能抚养皇嗣了?那她是不是有机会抚……
“大皇子交由慧妃抚养。”
晏绪礼短短几字,却宛如平地惊雷,定下大皇子去处的同时,竟还升拔了柏筠宁。
“慧妃,你即刻去衍秀宫抱孩子。”
撂下这道命令后,晏绪礼冷脸拂袖,大步自坤仪宫离去,懒得再听众人掰扯。
“恭送万岁爷——”
傅瑶浑身发软,随着众人翕动嘴唇,却连半点声儿都发不出。
待到众人散去,彤珠使力将她搀起来,焦急地唤道: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您同奴婢说句话儿啊。”
傅瑶脸色惨白,任凭彤珠哽咽呼唤,也仍旧回不过神儿来。站在阶前,身形摇摇欲坠。
皇帝宁肯抬举柏筠宁,都半分不曾考虑她?
“本宫这中宫皇后当的,竟还比不上一个妃妾……”
傅瑶喃喃自语,眸中神色愈渐疯狂。忽然间,她竟激动地粗喘起来,紧紧攥住彤珠手腕,厉声泣道:
“彤珠,大皇子是本宫的!对,他就是本宫的孩子……本宫要把他夺回来……夺回来!”-
晏绪礼虽是回銮,却也不许尚盈盈回寝宫,只命人将乾明宫后头空着的阁楼拾掇出来,金屋藏娇似的把人安置进去。
尚盈盈成天要见着晏绪礼,便也有兴致捯饬起来。今儿个穿着杏黄羽缎的掐腰袄,明儿个又换上松花纱绫的百褶裙,眉眼间皆是满当当的幸福神采。
今早嘉毅王妃又递了牌子,进宫来瞧有孕的女儿。尚盈盈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每回都会叫上顾令漪一起。
甭管怎么说,顾令漪也是王爷王妃正经养了二十年的孩子,就算没有血缘,又哪儿能说断就断呢?
可顾令漪每每过来,却不甚自在。倒不是争什么娘亲宠爱,而是打心眼儿里愧对尚盈盈。
虽然孩子抱错的事儿,和她又没半分干系。尚盈盈也不曾怪她,反倒更拿她当亲姊妹一般。但顾令漪总觉着是自个儿鸠占鹊巢,抢了尚盈盈的大好人生。
待一同吃罢点心,王妃便抚摸着贵妃小腹,絮絮说些养胎的事儿。
顾令漪不想打扰她们,便撑起笑容,借故离去。
哪知刚走到门前,抬眼见着个葛布衣裳的民妇,由宫人们引着进来。那妇人约莫四十上下,鬓角已见霜色。
尚母粗糙的手指紧攥着包袱,这辈子头回进宫,只觉得这宫墙高得能把天都遮住。朱红宫门一重重敞开,又在她身后一重重合上,发出沉闷响声。
眼前骤然闯入一个锦衣华服的贵人身影,尚母慌得想低头,却在瞥见她面容时,忽地怔住,眼中逐渐蓄泪。
顾令漪见状,浑身血液沸腾翻涌,呼啸着灌入腔子里。却又觉着极冷,冷得能掉冰碴子。
顾令漪嗓音颤抖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好问道:
“是尚家太太吗?”
见那妇人流着泪点头,顾令漪蓦然间眼圈泛红,慌忙扭过脸儿道:
“您既能认得我,那便随我来罢。”
顾令漪早就攒了满肚子的话想问,便没带尚母去乾明宫,先寻了间无人宫室钻进去。
命宫女们都在外头守着,顾令漪抹了把眼泪,反手合上门扇。
这屋子房檐低,只能从窗棂子外透进几缕微光,映得尚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愈发憔悴。
“眼下没有旁人,您便跟我透个底,当年抱错孩子的事儿,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顾令漪转过身近前发问,指甲盖儿深掐进肉里,几乎不敢去听答案。
尚母闻言打了个哆嗦,包袱啪地掉在地上,她呆呆地望着女儿眉眼,只翕动双唇,却不敢作声。
顾令漪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猛地合起双眼,喉咙阵阵发紧,好半晌才哽咽道:
“……娘,别一错再错了。”
听见这声“娘”,尚母忽然浑身震颤,掩面啜泣起来,终于断断续续地说:
“是……是,四月初八那日……是浴佛节,大伙儿都结伴去庵里上香,求佛祖保佑。谁知道还没等下山,就遇上一场暴雨。”
“我当时被吓着了,许是惊动胎气,突然间便要临盆。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儿,我隐约听见隔壁有丫鬟在喊,‘王妃娘娘诞下千金’。”
顾令漪几乎能猜到后话,顿时有些站立不稳,颤着手去扶炕几。
“那时候嘉毅王正在外头打仗,王妃兴许也是来祈福的,赶上一场大雨,把侍卫们都隔在外头。”
“我就想着……王妃身边只带着三个丫鬟婆子,万一我能趁着半夜黑灯瞎火,把自个儿的女儿换给王妃呢?”
尚母一把拉住顾令漪的手,满目绝望地说道:
“你往后就能去王府里当千金小姐了!甭再跟着爹娘过苦日子,娘都是为了你好……”
顾令漪猛地挣开尚母的手,声音哑得不成调子:
“那别人家的闺女就活该遭这份罪?!”
“我宁愿您当初别对我好!让我在乡下吃糠咽菜也好,嫁个庄稼汉也罢,我都认了!”
顾令漪急声反驳,说到最后,胸腔里挤出一声呜咽,伏去炕几边沿泣不成声。
见尚母惊恐战栗的模样儿,顾令漪自知是个占尽所有便宜的祸头子,到底没法子再张口,恶语指责自己亲娘。
好像怪来怪去,只能怪她生得不凑巧。急急赶着和尚盈盈生在同日,又恰好托生成个女孩儿。
原来真的是因为她,才惹出这么多祸端!
宜贵妃那么好的姑娘,她本该众星捧月,顺遂幸福的前半生。全都毁了,全被她毁了……-
晏绪礼回乾明宫时,正赶上嘉毅王妃还在阁里。
本不该去打扰人家母女叙话的,可皇帝却忽然间来了毛头小子的劲儿,巴巴地凑上去给岳母大人问好儿。
晏绪礼打小的时候,嘉毅王妃就见过他。后来这位九皇子跟顾家走得近,也来府里吃过两顿饭。
但王妃一向觉得这孩子性格冷独,何时见过他这般殷勤的笑模样儿?
此刻说她是受宠若惊,那都有点儿轻,可能脊背发毛才更妥当些。没说两句话儿,王妃便坐不住板凳,连忙起身告辞。
尚盈盈正跟娘亲唠得欢,哪成想被皇帝插进来搅黄,登时抱着针线笸箩,斜眼睨他道:
“瞧您猴儿急的,就不能自个儿回书房里等着?”
“哟,这话可奇了。”
挨媳妇一顿狗屁呲儿,晏绪礼恼是不可能恼的,心里还甭提多乐呵。
“敢问贵主儿,这儿是朕的乾明宫吧?”晏绪礼轻哼一声,桃花眼却早已眯了起来,端的是愉悦,“朕想去哪儿,还要得您首肯?”
明明对榻空着,晏绪礼偏要掀袍坐来尚盈盈榻边,大掌毫不见外地钻进被窝底下,同小崽
儿打个招呼。
拿这泼皮无赖没招儿,尚盈盈只好把笸箩移开,纵容晏绪礼摸她肚腹,嘴里却又嘀嘀咕咕地骂他几句。
过会子气消,尚盈盈这才提溜出来刚绣成的小肚兜,在晏绪礼眼前晃悠:
“万岁爷瞧瞧,好看么?这上头的小鸳鸯,还是娘亲方才替我绣的。”
说着说着,尚盈盈又泄了气,扭身儿背对着晏绪礼,苦恼叹道:
“大伙儿都绣得忒好,衬得臣妾绣的那些个,愈发不堪入目。”
晏绪礼忙从背后抱住她,下颌轻抵在她肩头,煞有介事地说道:“怎么会?朕就最喜欢盈盈绣的小玩意儿。”
随手握来绣绷细细端详,晏绪礼再次颔首道:“瞧不出什么分别,都一样好。”
虽然知道晏绪礼惯会瞎掰,但尚盈盈听得心里美滋滋的,便也不计较什么真假,只仰头亲了亲晏绪礼脸颊,算是给他尝个甜头。
阁里浮着淡淡的新鲜花果香,和新布棉絮的味儿杂混在一起。晏绪礼心腔子里头,忽然就跟揣了汤婆子似的熨帖。
他们仿佛是寻常夫妻一般,丈夫傍晚归家,守着妻子在灯下缝补,粗茶淡饭里却透着暖意。本以为自打母亲离世后,他这辈子便注定是孤家寡人一个。时日长了,便也不再羡慕什么凡俗温情。
岂能料想苍天见怜,竟叫他在这九重宫阙里头,也寻得这般暖热滋味。
外间珠帘摇晃,碰撞出细碎叮当声,仿佛有人进来。
晏绪礼却没理会,只将尚盈盈护在怀里,低头去嗅她发间桂花油的香气。方才那些与戾气与怒火,皆随风消散得无影无踪。
在这方寸天地间,他不是什么帝王,只是她一人的夫君。
余光瞥见帝妃正腻在一块儿抱着,来寿额角渗汗,但又不敢耽搁事儿,只好虾着腰停在屏风前,语焉不详地禀道:
“启禀万岁爷、贵主儿,之前派去徐州的侍卫,方才已经接人回到宫中了。”
来寿说得含糊,但大伙儿都能听明白,是之前养活尚盈盈的那个民妇。
尚盈盈脸上笑容渐渐敛去,轻唤了声“万岁爷”,而后却又吞吞吐吐的,半晌吐不出话儿来。
晏绪礼开口命来寿退下,抚着尚盈盈脊背让她放松,柔声问道:“你这几日总见王妃,可同她商量过了,想把那妇人怎么着?”
“娘和祖母自是恨得要命,但又碍着那是英嫔的亲娘,不敢当面说什么太难听的话,怕英嫔心里不得劲儿。”
“臣妾明白,娘她们怕做得太绝,英嫔瞧着心里难受,往后……往后再见面,能没疙瘩吗?臣妾自个儿琢磨着,又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尚盈盈目露迷茫,委屈地趴在晏绪礼怀里,颠三倒四地说着,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得懂,反正只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臣妾大仇得报,会觉着多痛快吗?好像也未必见得……您说臣妾又不是男孩儿,她当初为何不直接溺死臣妾算罢,一了百了?她还非把臣妾拉扯到十来岁,臣妾……”
她不怕人狠、不怕人毒,就怕这人干什么都半不啰啰,当不了真阎罗,又修不成假佛陀。手底下办着恶事,骨子里又架不住要发善性。
不叫人死,却又硌得人浑身难受,一个“恨”字噎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甭瞎说。”
见尚盈盈愈发痛苦,晏绪礼俯身吻住她的唇,安抚道:“你若不愿见她,那便不见。一切交给朕便是,你不必亲自过问。”
“知道盈盈最爱干净,这些个腌臜事儿,便由朕替你了结。”
晏绪礼微微垂睑,遮去眼底晦暗。
第65章 第65章偶尔来一回,才叫有雅趣……
晏绪礼将尚盈盈半搂在怀里,声气儿温柔,拍哄她安生睡下,这才起身出门。
来寿早就端着拂尘候在外头,见皇帝负手踏出门槛,连忙碎步跟上。待走到廊子下头,离燕禧阁远远的,来寿这才捏着嗓儿禀出实情:
“启禀万岁爷,齐嬷嬷来回话儿,说……说尚韩氏吊死了!”
晏绪礼闻言忽地收住脚,偏过半边脸来,一双眸子黑沉沉的,教人瞧不出个喜怒深浅。
来寿觑眼一瞅,登时把脑袋埋得更低,下巴颏儿恨不得扎进腔子里,忙不迭又补上几句:
“奴才一听信儿,立马就叫宫正司的人过去验尸。方才来人回禀,说确是那妇人自个儿寻的短见,扯了条被褥子绞成绳,就挂在庑房梁上头……”
“跟着的奴才都挺尸去了?”晏绪礼蓦然打断,劈头盖脸地诘问道,“就叫个大活人,悄没声儿地吊死在宫里头?”
来寿吓得腿肚子转筋,趴在地上“咚咚咚”地连磕响头:
“万岁爷息怒!”
不等晏绪礼再开口,来寿赶忙解释起来:
“那尚韩氏才刚一进宫,正巧在西二长街上撞见英嫔娘娘。英嫔拉着她说要问几句话儿,便就近寻了个庑房进去。”
“齐嬷嬷总不好杵在那儿听主子说话,便留在外头候着。”
“哪成想没多大会儿,就瞧见英嫔娘娘眼圈儿通红,抹着泪打里头出来。齐嬷嬷也没敢立时就进去催,只把着门口等尚韩氏自个儿出来。”
“可左等右等,里头还是没动静。齐嬷嬷咂摸出不对劲儿,赶紧推门进去一瞧,就见着个人影儿在屋梁上头晃悠。放下来一瞧,竟已经咽气儿了!”
晏绪礼听罢,顿时气得脸色发青,唇角却扯出个讥诮笑影儿来,端的是怒极。
她这哪里是愧疚自尽?分明是畏罪惧祸,生怕连累她家里那个小女儿吧!
人死如灯灭,她两腿儿一蹬,走得倒是痛快。嘉毅王府若再揪着不放,反成了他们不依不饶、失了气度。
可眼下尚盈盈还怀着身子,这老虔婆半点儿没考虑过她,一根绳子便在宫里了断自个儿。
她可曾想过,这事儿要是传到盈盈耳朵里,该有多伤怀?又该有多晦气?
按着晏绪礼素日脾气,这等兴风作浪的刁民,合该拖出去弃市,曝尸三日。
可尚盈盈如今身子娇贵,经不得刺激,晏绪礼只好强压着火气,眼刀子一刮趴伏在地的来寿,冷声吩咐:
“去,寻领破芦席子给朕裹了。打顺贞门夹道拖出去,扔到乱葬岗里喂狗。”
“手脚麻利些,悄悄儿地去办。”晏绪礼格外叮嘱,语气森然,“若有哪个杀才敢乱嚼舌头,传半个字儿到贵妃耳朵里,朕就让他脖腔子上顶着的玩意儿挪挪窝!”
来寿浑身一激灵,脑瓜子赶忙往地上杵:“奴才遵旨!保管办得妥妥当当,连耗子洞都给它堵严实喽,绝不敢走漏半点风声!”
他刚托着白绫子,送罢虞氏上路,自然晓得万岁爷这话不是闹着玩的。等过一阵儿这风头过去,还得安排柳氏“以忧死”呢。
什么金枝玉叶,大家闺秀?在万岁爷跟前,那都是屁!柳家那样的门第,也不过是能叫她躺在阴沟里多喘两天的气。
到时候儿在北三所里,熬得油尽灯枯、疯疯癫癫地去了。一时倒也说不清,究竟是谁走得更体面些-
自打那日晏绪礼应了替她料理,尚盈盈便再没听着信儿。没人上赶着告诉她,她也懒得打听。横竖传进耳朵里的,准保都是些添堵的话。
现如今她可得把精气神儿提起来,护好肚子里的小宝宝儿,甭胡思乱想个没完。要是一天到晚哭丧着脸,等将来崽子落地,再成个皱眉小老头儿,那得多寒碜呐?
尚母目下如何,尚盈盈不曾得知,却先听说顾令漪向皇帝请旨,废去一身诰封。
顾令漪当初进宫,本就是为了连络皇帝与王府的情分。如今真凤凰已在梧桐枝头落稳脚儿,她这只霸占金窝的麻雀,也该识趣儿飞走,好叫大伙儿各归其位,各安天命。
可这话传到尚盈盈耳朵里,她心里头登时就不是滋
味儿。还没等她差人去请,这日午后,顾令漪便自个儿来燕禧阁辞行。
一见顾令漪这清减模样,尚盈盈难过得跟什么似的,忙不迭从软榻上爬起身,拉住她手腕子问道:
“令漪妹妹,你这是要做什么去?好端端的,怎连县主封号都请废了?”
尚盈盈声音里带着急切,满是不舍地挽留:“咱们府里都商议妥了,爹娘会认你做个义女。往后你还是嘉毅王府的姑娘,咱俩儿就是亲姊妹啦!”
顾令漪听着这话,愈发无地自容,藏不住眼底黯然,苦笑道:
“王爷和王妃视我如己出,这份恩情,我此生不敢忘却。可贵妃您才是顾家亲骨肉,是长辈们的掌上明珠。这阖府上下的疼爱,本就该是您独一份儿的,我又怎好再来分薄?”
尚盈盈闻言,心里又酸又急,索性一把将顾令漪揿来身边坐下:
“你自个儿也说了,爹娘养育你这么些年,里头的情分,难道是假的?你这一走倒是轻巧,可曾想过他们心里舍得不舍得?往后逢年过节,瞧不见你,他们心里头该有多落寞?”
尚盈盈下意识抚了抚小腹,絮絮叨叨地劝起来:“我如今怀着万岁爷的种儿,这辈子怕是挪不动窝儿了。虽说是认回亲爹亲娘,却也没法子常在跟前承欢尽孝。”
“你若能时常替我过府里请安,多陪陪娘和祖母,也叫我心里头安稳些不是?”
顾令漪这几日本就在孝中,心绪比往日更脆弱些。听得尚盈盈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又忆起王府这些年的恩养,顿时柔肠百结,掩面低泣。
尚盈盈最见不得人哭,此刻自个儿鼻子一抽,竟也跟着吧嗒吧嗒掉泪珠子。
一时间,两个姑娘家竟坐在阁子里,相对垂泪起来。
“再说了,”尚盈盈拭去泪痕,带着点儿鼻音说道,“你看我像是那等小肚鸡肠、容不得人的么?”
“娘肯稀罕我几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能挑三拣四的,生出什么不乐意的心思?”
“咱俩可是同年同月同日而生,这不是老天爷都点头认下的姊妹缘分,又是什么?”
尚盈盈说着,握来顾令漪微凉的手指,轻轻覆在自个儿小腹上。隔着柔软的宫缎寝衣,仿佛也能觉出里头那点子蓬勃温热。
“你摸摸,这孩儿如今都有四个月大了。”尚盈盈眼中含泪地笑说,“等到今岁年底,它便该呱呱坠地,到时候儿可还得同姨母讨喜钱呢!”
顾令漪手指微微蜷缩,心头似被什么东西轻撞上来。只是她如今脑中乱糟糟的一团麻,到底是没吐出个准话儿。
顾令漪垂下眼帘,喉咙里发涩:“等您腹中皇嗣平安落地,倘若万岁爷肯准允,我定会回来看望小殿下的。”
“只是眼下……”顾令漪顿了顿,叹道,“我想先回趟徐州看看。”
尚盈盈听罢一怔,随即也想明白。徐州尚家,那才是顾令漪根脉所在。回去瞧瞧,安顿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她只顾着自个儿不舍,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那也好。”尚盈盈颔了颔首,强笑说起道,“是该回去看看的,家里还有个亲妹子,今年才十六呢。”
临到别时,尚盈盈用力握了握顾令漪的手,仿佛想把所有情谊都攥在这一握之中。
她出去散散心也好,又不是再不回京了。
尚盈盈相信,只要情分还拴着,甭管走去哪儿,总有重聚之日-
数日后,又至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牟尼诞辰。先帝爷孝期既过,今岁便按老例儿,召南府戏班子入宫献戏。
转过天儿来,便是初九,贵妃娘娘二十岁生辰的好日子。
可尚盈盈素来深明大义,直说今年不摆生辰宴,省下白花花的银子,送去漠北边关不好么?只求万岁爷赏脸,陪她吃顿家常便饭。就两口子清清静静的,省得那些个闲人掺和打搅。
晏绪礼心里头盘算着,宴席上人多眼杂,确实不利尚盈盈安胎,也就点头应允。就连今儿个戏班子进宫,原也不打算让她去凑热闹。
可尚盈盈心里揣着事儿要办,软磨硬泡地哄得万岁爷松口,许她去畅音阁听两出戏就回。
等到了正日子,畅音阁里早早拾掇齐整。大红云缎幔帐尚未拉开,隐隐约约地遮着后头戏台子。两边朱漆柱子上,新换了泥金对联。
尚盈盈轻搭巧菱的手,仪态端凝地迈进来。杏黄宫裙上绣着穿花蝴蝶,此刻被夏风一吹,像是要扑棱棱飞起来似的。鬓边金累丝凤钗流苏轻晃,映着天光,在粉墙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子。
满阁子里的嫔妃奴才见状,呼啦啦全矮了大半截儿,齐声请安道:
“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自打封了贵妃,尚盈盈还是头回同众人见面,一下子受这些大礼,还有些不大自在。
“大伙儿都免礼吧。”
尚盈盈命众人起身,款步走到最前头去,与慧妃分坐在皇后凤位两侧。
甫一落座,柏筠宁便微微探身过来,问候尚盈盈道:
“贵主儿近来身子如何,每日用膳的时候儿,进得香不香?
未免显得自个儿骨头忒轻,遇个喜便要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尚盈盈一路过来,都刻意忍着没摸小腹。此刻听柏筠宁发问,尚盈盈这才撑了撑后腰,笑答道:
“有劳慧姐姐惦念,我一切都好。这小崽儿安生得很,不大折腾它娘亲呢。”
“贵主儿果真有福气,小皇子托生在您肚里,是奔着来报恩的呢。”柏筠宁真心实意地弯唇,替尚盈盈高兴。
见柏筠宁关切自个儿,尚盈盈便也顺势问道:“大皇子抱去慧姐姐那儿,已有好几日了吧?眼下可还安好?”
柏筠宁闻言叹了口气:“头一日确是闹腾,夜里哭着喊着要娘。亏得他乳母张嬷嬷也一同跟过来,拿着拨浪鼓哄了半宿,这才渐渐安稳。小孩子家家的,哪晓得大人这些糟心事呢?”
说着,柏筠宁忽而压低嗓子,面上流露出几分同情之色:“倒是那日抱孩子的时候儿……文婕妤死死扒着门框不撒手,哭得都快背过气儿去。可是万岁爷下了明旨,嫔妾不敢耽搁,只能叫宫人强行把孩子抱走。”
“文婕妤身子骨本就单薄,这一折腾更是雪上加霜。听说如今内外交煎,已是病得下不来炕。”
虽清楚文蘅是罪有应得,可论起她对大皇子的母爱,那真真儿是没得挑眼。柏筠宁每每想起,心里都难免不落忍。
尚盈盈闻言也沉默下来,从巧菱手中接过她们自己带来的茶水,垂眸浅啜。
甭管怎么说,既是文蘅先犯来自个儿头上,尚盈盈便没打算就此放过她。她大发善心可怜文蘅,谁又来可怜她肚里未出世的皇儿?
思忖间,皇后凤驾终于停在畅音阁外。
众人行礼寒暄罢,今儿个这大戏才总算开场。
戏台上铺着猩红毯子,文武场师傅们已在屏风后头调弦试音,三弦声儿断断续续地飘着。
照旧是先上节令承应戏,余下时候儿,再演各宫娘娘们喜欢的。傅瑶无心凑这个热闹,只随手点了出《劝善金科》,又吩咐将戏目单子交由众人传看。
皇后点罢戏,便该轮到贵妃。
尚盈盈却没伸手去接,只唇角微挑,缓声说:“臣妾就点一出《连环套》吧。”
她连单子都没看,显然是心有成算,早便虑量好了要听什么戏。
隔着坐在当中的皇后,柏筠宁暗瞥尚盈盈一眼,觉出她话里有话,便配合地接茬儿道:
“窦尔敦盗御马的戏?这倒不常在宫里演。”
“慧姐姐见笑了,”尚盈盈莞尔一笑,徐徐说道,“本宫自幼长在市井,犹记当初与爹娘赶庙会看戏,每每赶上这《连环套》,都要听到最后才肯走。”
“只因这大轴一折‘插刀盗钩’,甚是精妙,本宫儿时最爱。”
尚盈盈一张口,众人都赶忙缄默不言,竖起耳朵参她话里机锋。
“这折戏唱的,乃是朱光祖夜潜山寨,麻翻寨主窦尔敦。盗走其护手双钩后,又将黄天霸的钢刀插在桌上。窦尔敦醒来,只当是黄天霸昨夜到此,却不趁危取他性命,真乃磊落大英雄,立时又羞又怕。翌日与黄天霸比武时,竟不战而降,献出御马投案自首。”
尚盈盈说着说着,忽而侧首望向皇后,不紧不慢地道:
“可叹这窦尔敦精明一世,殊不知盗钩者另有其人,自个儿本也不该惨败如斯。认不清诸人真面目,可不正是一脚踩进连环套么?”
尚盈盈这话分明是在对自己说,可傅瑶一时没想通其中关窍,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却说当初为打探御马消息,黄天霸便曾假意拜山,混进寨中。”
见皇后回望过来,尚盈盈不躲不避,反倒朝她勾唇一笑:
“其实这拜山头的人,宫中又何尝不是处处都有?咱们可得放亮招子,莫叫奸人蒙蔽了。”
“皇后娘娘说,臣妾这话可有道理?”
傅瑶脸色陡然一变,似乎有了些头绪,半晌后,扯唇笑道:
“宜妹妹当真生得七窍玲珑心,大家伙儿年年听戏,都没能品出个中门道来,怨不得万岁爷嫌姐妹们驽钝,总爱唤
你到跟前儿伺候。
这厢话罢,众人皆摸不着头脑,只得又重新扭头儿听戏。
尚盈盈放松腰背,安闲地靠在软枕上,面上八风不动。
她心里始终怀疑,皇后与勤妃间的旧怨,与文婕妤脱不了干系。横竖文婕妤如今大势已去,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儿,便让皇后自个儿去查。
倘若真能查出些苗头,都犯不着她亲自出手。
皇后就会头一个冲上去,替她料理了文蘅-
四月初九当日,天公作美,日头暖得可人。
晏绪礼陪尚盈盈在园子里庆生辰,早命人席地铺上洒绿洋毡毯,四角拿兽首香炉压着,免得叫南风吹卷了边儿。
尚盈盈懒洋洋倚着黄杨木凭几,鹅黄裙裾流淌在毯上,似一汪蜜水。
“仔细着凉。”
见尚盈盈悄悄把脚伸出毯子外,晏绪礼忙含笑将人拢回来。
尚盈盈哼唧两声,便也顺势歪倒在他怀里,眯眼不停念叨:
“万岁爷,臣妾好欢喜呀。”
红泥小炉上坐着把银茶吊子,里头滚着今春新贡的梅花饼茶,混着架上藤花的甜香,熏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晏绪礼哑然失笑,觉着她也忒好满足,不禁满心爱怜地哄道:
“这又算什么?你若喜欢,朕日日都陪你在外头。”
尚盈盈可不敢耽搁皇帝工夫,叫他成日陪自个儿闲顽,连忙摇首说:“日日都这样儿便没意思了,偶尔来一回,才叫有雅趣呢。”
晏绪礼但笑不语,只端起矮几上的雪浸白酒,仰头灌了两口。
此物名儿叫得好听,实则就是米酒,早先拿冰块儿镇过,里头许是又添过竹叶与荷叶。草木清香混在一块儿,甭提多馋人。
尚盈盈瞧得直吞涎液,只好回身去吃自个儿的八宝梨盏。
这蒸梨刚端过来时,还凉凉的堪当入口。如今被日头烤得暖热,竟是一点儿爽口滋味儿都不见。
看出尚盈盈肚子里闹馋虫,却碍着腹中皇儿不敢乱吃,晏绪礼心疼媳妇,登时从碟子里取来小银匙,往酒水里搅和搅和。
“你拿着舔一口,就当尝尝味儿?”晏绪礼把银匙递给尚盈盈,柔声哄她。
尚盈盈见状,却立马义正辞严地拒绝。她才不是那种馋虫上来,便只管胡吃海塞的娘亲。
末后,睨着教唆自个儿尝酒的晏绪礼,尚盈盈气鼓鼓地埋怨道:
“您怎能不把皇儿的安危当回事?”
“舔两口酒罢了……”
发觉尚盈盈嗔瞪自己,晏绪礼抬手摸摸鼻梁,从善如流地住口,换了个话茬儿道:
“朕如今总算是弄明白,你个姑娘家,哪儿来这么大酒瘾?”
见尚盈盈直眨眼皮,晏绪礼握拳抵唇,轻笑道:
“合着是随你爹了。”
“有道是虎父无犬女,回头你俩轮番上阵,非得给朕灌倒不可。”
尚盈盈闻言,颊上顿时浮起红云,轻捶晏绪礼肩膀。
顽笑两句后,尚盈盈忽而又满怀心事,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上您说,王爷也会像王妃一样,一下子就喜欢臣妾么?”
早闻嘉毅王在战场上如何神勇,尚盈盈从前心中只是崇敬。而今忽然变作自个儿爹爹,尚盈盈竟忍不住打怵呢。
“自然,咱们家都疼闺女。”晏绪礼搂着尚盈盈,低声同她说笑,“若是个小子,说不准就直接丢去泥里当球儿踢了。但闺女肯定不能,就算掉根头发丝儿,当爹的都得心疼好几日呢。”
尚盈盈闻言耳尖一动,暗自抬眼瞥着晏绪礼,又摸摸自个儿小腹。
忽然间觉得,她都犯不着问晏绪礼喜欢皇子还是公主。就瞧他提起“闺女”俩字儿,都能高兴得眉飞色舞。她若真替晏绪礼添个小公主,他怕是做梦都能乐醒。
周遭忽然间静得出奇,帝妃各怀心事,依偎在一处,望着远处亭角出神。
过了半晌,晏绪礼忽而叹了一声,垂眸吻尚盈盈发心,歉疚道:“细算起来,朕与盈盈相识三载,竟都没正经陪你过一回生辰。”
尚盈盈闻言立马跪坐起来,圈住晏绪礼脖颈,笑着宽慰:
“您四月初才回到宫中,案头折子堆得比园子里的假山还高,哪儿腾得出手张罗这些琐事儿?”
“更何况——”尚盈盈故意板起脸,忽地哼哼两声,“去岁四月初九,是个什么日子?您都不记得啦?”
第66章 第66章这辈子合该咱俩做夫妻。……
去岁这个时候儿?
晏绪礼忙蹙眉思索,隐约记得应当已起驾去了裕华行宫。那时节青山抱水,花鸟自多情。偏生这些前尘旧事,倒像隔了层雨雾纱橱,朦朦胧胧瞧不真切。
说来也奇,短短三百来个日夜,两人间竟攒下这许多因果,好的歹的、甜的苦的,都像熬过火的糖稀,黏嗒嗒糊在心头化不开。情根种时浑不觉,待到醒过神来,早便化作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抬眼见尚盈盈正嗔望着他,丹唇轻咬,欲啼还休,活像只等他喂粟米的画眉鸟儿。晏绪礼忽而记起来,那阵子连他喂过的御猫都成双成对,只他俩还隔着层窗户纸。
霎时间心头雪亮,晏绪礼赶忙凑近尚盈盈耳畔,轻声问道:
“莫不是咱俩头一回……共赴巫山那夜?”
晏绪礼若想不起来,尚盈盈大约是要暗自生恼。
可见他当真能想起来,尚盈盈又不禁犯起娇痴,埋去晏绪礼怀里羞怯呢喃:
“可不是嘛?臣妾去岁生辰,咱俩就是一块儿过的。”
说着,尚盈盈眼波流转,半真半假地笑语道:“打那之后,臣妾竟像是花鲤子从冰窟窿里探出脑袋,重新见了天日。”
素手轻抚小腹,尚盈盈声若柔丝:“今岁生辰又新添了它,更似脱胎换骨一般……”
尚盈盈忽而抬首凝望,眸中水光潋滟:“到底是老天爷不薄,才叫臣妾得遇万岁爷。”
晏绪礼闻听此言,心头蓦地一颤,暗忖竟如此机缘巧合,恍若天定。
展臂将尚盈盈揽入怀中,晏绪礼在她额间轻轻一啄,温言笑道:“是,盈盈是握着月老红线来投胎的,这辈子合该咱俩做夫妻。”
晏绪礼平日最厌僧道妄言,眼下却恨不能把月老祠的泥像都塑上金身。但凡灵验,管他真神假鬼!
尚盈盈早叫晏绪礼臊得不肯吱声,晏绪礼却关不上话匣子,不住追着她问道:“朕那时候儿够温柔吗?可叫你不好受了?”
光天化日闻此私语,尚盈盈顿时粉面飞霞,羞于说出什么舒坦满意的话来,只在鼻子里哼哼唧唧:
“还凑合吧。”
忆及当日俩人皆混沌浑噩,痴滚得天昏地暗,直欲抵死缠绵,晏绪礼不由暗生悔意。若早知如此,定当许尚盈盈一个花烛洞天的良辰。
晏绪礼低首轻喃,将这番心意,随熏风送入尚盈盈耳畔。
天光透过扶疏花叶,将二人笼在浅金罩子里。尚盈盈心尖儿烫得发颤,直白热烈地衔唇相就,来应晏绪礼赠她的情。
远处偶闻黄莺巧啭,穿叶度花,恰恰啼来,暗合心曲-
衍秀宫内沉香烟冷,傅瑶气汹汹地走下凤辇,头顶凤冠流苏都在簌簌乱颤,映得那张芙蓉面阴鸷骇人。
不待守门的小太监进去通传,田福早已一脚将他踹开,亲自上前替傅瑶推开门扇。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芳竹见状,唬得
手上一颤,药盏险些脱手,急忙屈膝请安。
而见皇后不搭理自个儿,只一头往寝殿里闯,芳竹觉出来者不善,赶快上前阻拦:“皇后娘娘娘恕罪!我家主子尚在病中,未及梳妆,不宜见尊驾,请容奴婢……”
苦津津的药气直钻鼻窍,傅瑶想起这些年喝得药汁子,全是徒劳,全是拜文蘅所赐!
皇后心头火烧得更旺,没等芳竹把话儿说完,便猛地一扬手。
只听“咣啷”一声震响,药碗忽而被撂翻在地,一下子摔得粉身碎骨。
芳竹没来得及躲,手背上立时烫出几个燎泡来,疼得她惨叫一声。
药汤泼洒出来,将皇后自个儿凤袍也淋湿半幅,可她哪儿还顾得上这个,一把将殿门推得洞开。傅瑶双眸瞪得好似圆铃,两簇怒火几乎要喷出眼眶子。
文蘅正歪在绣枕上养神,忽听珠帘子哗啦啦一阵响,抬眼一瞧,竟是皇后闯将进来。
她强撑着力气,刚要起身见礼。傅瑶却已逼近前来,护甲尖儿戳到她腕子上,铁箍般嵌进皮肉。
文蘅只觉腕骨剧烈作痛,下一瞬,整个人竟被硬生生从暖炕上拖拽下来。
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文蘅浑身一哆嗦,趔趄几步才站稳当。
方才那点子虚情假意的笑模样,霎时散得干干净净。文蘅仿佛猜到什么,挑眉斜睨着傅瑶,眼底暗藏针尖儿似的得意与挑衅。
“你这烂了心肝的毒妇!”傅瑶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咄咄逼问道,“害本宫绝嗣的虎狼药是你下的,勤妃与本宫离心,也是你挑拨的,是也不是?!”
本以为文蘅会巧言诡辩,不曾想她竟忽地咯咯笑起来,像夜猫子在啼:“皇后娘娘,您现在才想明白,是不是忒晚了些?”
“你!”傅瑶盛怒叫嚷,猛地扼住文蘅咽喉,恨得直欲掐断那根细脖颈子,“先害得本宫不能生养,又借本宫之手除去勤妃,末后你倒能安安稳稳地养着大皇子,好个一石三鸟!本宫今日非要剖开你这狼心狗肺,瞧瞧里头沤着几缸臭水!”
文蘅喘息艰难,一张俏脸涨得紫红,偏生那对招子里还淬着狠毒。她猛地使出全身力气,挣开皇后钳制,咚的一声撞在炕几上,咳得心肝儿肺都快呕出来。
好容易喘匀气儿,文蘅却突然开始伏案狂笑,笑得金钗斜坠、涕泪横流:
“我与你……明明是同一日进的端王府,凭什么你居正房我栖别院?后来迁进东宫里,凭什么你为储妃我当良娣?如今住在这紫禁城里头,又凭什么你戴九凤冠,我就要跪着喊主子?!”
“我文蘅哪点比不上你傅瑶,我文家又有何处比不上你傅家?凭什么你样样儿都能压我一头?老天爷是瞎了眼不成!”
没料到文蘅一直藏着此等狼子野心,傅瑶怒不可遏,指着她喝道:
“凭什么?就凭我傅家世代清流!你们文家如今再得脸,祖上也不过是个卖野药的江湖郎中!本宫可是国公千金,你个下九流养的贱秧子,拿什么同本宫比?”
文蘅却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都快断了气儿。这疯癫模样倒叫傅瑶脊骨蹿凉,心里没来由地发毛。
“嫔妾倒要请教皇后娘娘——”
文蘅收起笑,嗓音陡然转低,像是毒蛇盘在角落,正丝丝地吐信子:
“那傅川是您什么人呐?”
傅瑶脸色遽变,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答道:
“他自然是本宫堂……”
“堂兄?不见得吧!”
文蘅冷笑打断,突然踉跄扑到傅瑶跟前,折断的指甲几乎戳进对方眼珠子里:
“你俩分明就是亲兄妹!”
傅瑶忍不住微微后退,尖厉呵斥道:“文蘅!你休要胡言乱语。”
见傅瑶害怕,文蘅却愈发来劲儿,如同困兽犹斗,将那些肮脏烂事全给皇后翻出来,直往她心窝子里扎:
“论起有个好爹,谁能比得过皇后娘娘您呐?堂堂理国公,偷弟媳妇儿偷出个野种来,生生把亲兄弟气死在祠堂!”
文蘅说到此处,眼中快意昭然,抚掌笑道:
“好一个诗礼传家的清流领袖!好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文臣标杆!我文氏一族,真真儿是自愧弗如。”
说罢,文蘅忽而对着傅瑶重啐一口,唾沫星子落在傅瑶凤袍上,如同白雪玷污红梅。
不等傅瑶发作,文蘅自个儿先似那抽了骨的纸鸢,软绵绵地飘去榻上歪倒,随时都会散架。
文蘅强吊着胸中一口气,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嘶声诛心道:
“难怪这些年来,你们傅氏再没出过五品以上的官儿。原是怕金銮殿上被人指认出来,你们傅家的顶梁柱儿、主心骨儿,都是乱/伦生下的孽障王八羔子!”
傅瑶眼中凶光暴涨,猛地拔下发髻间点翠银簪,六寸来长的簪棍儿寒光凛凛,直抵文蘅咽喉。
谁知文蘅非但不躲,反倒挺颈相迎,硬将喉咙往簪尖上撞,惨白的脸上浮起个鬼气森森的笑:
“好姐姐,我横竖是没几日活头了,但你也甭想好过!”
“弹劾你爹的折子,最迟后日一早便会递上万岁爷案头。”文蘅的声气儿越来越弱,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血沫,“在你那短命鬼二叔府上……当差三十来年的老苍头,眼下正叫我爹带着,往都察院里呈诉状呢!”
“你且等着瞧,傅氏祠堂的匾额,迟早要被百姓摘去,当茅房里的踏脚石!你们家就等着遭百官白眼,万民唾骂罢!”
文蘅说完这句话,仿佛全身力气用尽,身子一软,歪倒在榻上再不出声儿了。
傅瑶怔忡地站着,指尖一松,银簪子“叮铃”坠地,在寂静寝殿中格外刺耳。
望着瘫软在榻上的文蘅,傅瑶眼中惊恐与茫然交缠,最后升出无尽的绝望。
她知道,文蘅不会虚张声势地骗她。
神思恍惚间,傅瑶眼前一片昏花,仿佛窥见傅氏百年门楣,刹那间轰然坍塌-
理国公府里的秽乱丑事,宛如晴天里劈下个焦雷,震得满朝朱紫失色。有道是墙倒众人推,弹劾傅氏的奏章,雪花片儿似的飞进乾明宫里。众人巴不得赶紧撇清关系,哪儿还有曾经殷勤奉承的模样儿。
前朝风波未平,后宫却又掀波澜。大皇子忽染重疾,浑身上下起满朱砂疹子,烧得如同火炭一般。
燕禧阁里,安久英猫腰立在炕桌前,悄声回禀:“贵主儿,大皇子这回病得厉害,六尚局接着信儿,已经悄悄备下冲喜的玩意儿,瞧着可不大妙哇。”
尚盈盈攥笔描着观音像,闻言顿时静不下神儿来,索性撂了笔,蹙眉道:“前些日子去畅音阁听戏,我还特地问过慧妃,她不是说大皇子好端端的?可是近来吃坏什么东西,身子不受用?还是叫花粉柳毛子扑着了?”
安久英警惕地四下瞟瞟,这才凑近一步,压着嗓儿说:“本来是好好儿的,可突然间就发了病。后来御医们一瞧,说像是入口的玩意儿出了岔子。”
“钟毓宫里人仰马翻地一查,竟牵扯出个洒扫宫人,供说是文婕妤想抱回孩子,故意叫大皇子生病,让人觉着是慧妃娘娘照看不周。”
尚盈盈秀眉轻蹙,心下暗忖,文蘅拳拳爱子之心,大伙儿都看在眼里。谁都可能利用大皇子做文章,但若说是文婕妤,她断断不信。
安久英同尚盈盈有默契,知晓她必然觉得不对劲儿,立马禀上另一桩事儿:
“皇后前些日子去衍秀宫大吵一架,不知谈到什么,文婕妤转日就愈发不好。皇后还命太医院停了汤药,这是要生生耗死她呢……”
“咱们只当不知道,不用理会。”尚盈盈抱着自个儿肚子,硬下心肠说道。
大皇子这病,恐怕是皇后授意的。文婕妤曾叫她背黑锅,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孩子到底是无辜的,皇后愈发疯魔起来,即便大罗金仙在世,也是难救。
其实细想想,皇后也挺可怜的。但宫里最不缺可怜人,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罢了,
罢了。
尚盈盈长叹一口气,不愿再琢磨这些叫人苦恼的事儿。
尚盈盈站起身来,瞧着牗外天色黑沉,仍不见晏绪礼的踪影,便想自个儿跟去慧妃那儿瞧瞧。
刚走到门口,便撞见回来报信的酌兰。
“贵主儿金安。”
酌兰赶忙顿住脚步,蹲身请安。
见尚盈盈罩上披风,显是要出门,酌兰连忙扶着她手臂,轻声劝道:“贵主儿甭过去。万岁爷特特叫奴婢回来报信,大皇子如今的模样儿忒骇人。怹在那儿守着就成,您安生在乾明宫里歇着,甭跟着操心。”
这话听着可是十分不好,尚盈盈心里一紧,忙拉着酌兰进阁子里坐下,拧着眉头追问:
“大皇子眼下到底如何了?”
酌兰翕动两下唇瓣,小嘴忽地一瘪,眼泪珠子顺着脸蛋儿便往下滚:
“大皇子这回害病,身子孱弱,竟又被勾起喉痧。红疹子已经长满喉咙,连汤药都喂不进了……”
那不就是迟早的事儿了吗?
尚盈盈眼前发黑,只觉浑身阵阵发冷。早闻天家孩子难养,却不想那襁褓里粉团似的孩儿,竟要熬过这般剥皮抽髓的痛楚,方能得个解脱。
是夜,尚盈盈本欲在软榻里坐守,却不想腹中孩儿闹幺儿,催着娘亲打瞌睡。
囫囵睡去后,尚盈盈在梦里也翻来覆去地不踏实,天光泄进来,便将她倏忽惊醒。
巧菱搀扶尚盈盈起身,听她急急发问,便红着眼回道:
“今早天儿还没亮,文婕妤和大皇子便……便双双薨了。”
“奴婢听小太监回禀,文婕妤是在丑时二刻咽的气儿,大皇子没熬过三刻时分,便紧随而去。”
尚盈盈倒吸一口凉气,不成想这对儿养母子,竟是前后脚踏上黄泉路。也算是……成全了这段母子孽缘?俩人魂幡前引后随,真真是叫人嗟叹也不是,唏嘘也不是。
“那万岁爷呢?万岁爷现下在哪儿?”尚盈盈心里揪成一团,赶忙追问。
“万岁爷看着憔悴得要命,眼窝子都眍瞜进去了,却还是叫大总管取上朝服,去前头议政了……”巧菱一面说着,一面捏着帕子拭泪,嗓子眼儿里像堵了团棉花,不禁哽咽地说道。
虽早猜着晏绪礼不会辍朝,可当真亲耳听着这话,尚盈盈一颗心还是止不住刀绞似的疼。
趿着绣鞋站起身,尚盈盈慌忙拉住巧菱的手道:
“快,替本宫更衣,本宫要去殿里等着万岁爷回来。”
晏绪礼眼下肯定需要自己,她要赶快过去陪着他。
第67章 第67章它是朕独一无二的宝贝。……
天开景运殿里,日影透过团寿纹花窗,在墁砖地上爬出一块块金格子,眼瞅着就快从东墙根蹭到西边条案脚。
尚盈盈半倚在填漆戗金炕桌旁,占着晏绪礼素日惯坐的窝。
她不住朝窗外张望,只见院里石榴花开得火团儿似的,压得枝头都弯了腰。可这热闹劲儿,怎么也钻不进她心坎里。
今儿个的安胎药已经饮罢,御膳房新做的马奶糕也尝过两块,可阶前仍旧静悄悄的,连个响动也无。
尚盈盈正等得心焦,忽听得珠帘儿外似有足音,忙不迭支棱起半边身子。定睛一瞧,却是巧菱。
“巧菱,你去前头寻大总管问问,今日朝中可是有要紧事?怎的这么忙?”尚盈盈怅然倚回织金引枕,腕上美人条碰着炕桌沿,“当”地一声脆响。
尚盈盈特地等在这儿,便是想着晏绪礼下朝后,怎么着也得回寝殿换衣裳吧?可眼瞅日头都到头顶了,却连个人影儿也瞧不见,莫不是前朝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见尚盈盈急得毛焦火辣,巧菱怕她伤身子,连忙屈膝应下:“嗳,娘娘且宽心,奴婢这就去打听。”
放下茶盏转身,巧菱刚要往殿外去,正巧碰见打外头进来的来寿。夏日的天儿已渐热起来,来寿踩着软底皂靴走得急,额上都沁出层汗珠子。
来寿一眼瞅见贵妃的影儿,立马膝盖头虚虚点地,打千儿道: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万岁爷命奴才回来传句话儿,说是今儿个朝政繁冗,内阁几位大人还在御书房候着,晌午怕是没法儿回来陪您用膳。”
知晓贵主儿听罢,心里一准儿不高兴,来寿躬起腰背,讪讪陪笑道:
“万岁爷特意嘱咐,请您万别等着,午膳多进些。昨儿那道火腿煨冬笋,万岁爷瞧您用得香,方才又命御膳房备下,这会子正拿老母鸡吊着鲜味儿呢。”
尚盈盈心里隐觉不安,面上却不好显露,只柔声问道:
“皇上这会儿是在御书房里头?可用了膳不曾?”
来寿忙不迭地应下“是在书房里”,而后又吭哧起来,声调发轻细:“御膳房已经送了膳,只是……万岁爷忙着看折子,还没动筷子呢。”
闻说御书房那边有外臣,尚盈盈自知不便过去,只得轻叹道:“既如此,大总管便替本宫捎句话儿,请皇上多少进些膳饮,甭累坏身子。茶房新煎了乌梅渴水,最是生津解腻,本宫尝着不错。大总管捧一盏回去,好歹劝皇上用两口。”
“是,奴才遵命。”来寿连连答应,躬身退了出去。
晏绪礼既不回来,尚盈盈也提不起兴儿,便独自回燕禧阁里用午膳。
赤金攒盒里摆着樱桃肉、火腿煨冬笋等十来样金莼,尚盈盈却觉得腻味,也不知是苦夏,还是苦心,没吃几口便撂下银箸。
尚盈盈歇不住晌儿,总觉着不踏实,只能安慰自个儿甭胡思乱想。近来皇后娘家闹出那档子丑事儿,还有大皇子丧仪、京军大营防务更张、兵权重新洗牌……诸事繁忙,晏绪礼脱不开身也是有的。
谁知这一等,便等到天儿都黑透。
尚盈盈彻底坐不住,撑着后腰在地上直打转儿,心里头惴惴不安。
莫非今儿个是要破例,晏绪礼竟不打算回燕禧阁歇宿了?
尚盈盈蓦然鼻尖酸楚,眼尾微微洇红。
其实若不是她借戏文提醒皇后,皇后仍蒙在鼓里,兴许就不会去找文婕妤对峙,更不会对大皇子下手,那大皇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晏绪礼不愿意回来,是心里在怪她吗?
巧菱端着花菇南芪汤进来,险些同转悠的主子撞个正着,骇得赶忙放下承盘,近前搀扶。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巧菱满心紧张地问道,“可是身子不舒坦?快坐下歇歇。”
尚盈盈本没什么胃口,可架不住肚里皇儿闹饥,只好暂搁下满腹愁思。移步回到桌边,尚盈盈将鲜汤饮过几口,五脏庙里渐渐熨帖开来,心下倒也清明几分。
他们之间有什么疙瘩,不能开诚布公地谈谈?
藏着躲着不见人,又算什么大丈夫?
眼见她一日更似一日地显怀,皇帝若是不愿意原谅她,那她带着宝宝儿去北三所就是了,横竖不碍他的眼!
尚盈盈含着沉香薄荷汤漱口,遮唇吐去漱盂儿里后,立马扶桌角起身,吩咐道:
“再备一盅花菇汤,随本宫往御书房走一趟。用那个填珐琅提盒装着,仔细别散了热气。”
乾明宫里殿阁重重,说来也巧,这御书房同燕禧阁,正好是一个把着东门的边儿,一个挨着西门的角儿,倒真是应景儿,够刺心窝子的。
巧菱提着灯笼在旁边照亮儿,眼见尚盈盈愈走愈快,心里都直突突。好说歹说劝她慢点儿走,万岁爷没生翅膀飞不了。
可尚盈盈是个面团软和儿人,浑身就凭这一口硬气撑着呢,若是走得慢下来,说不准就叫晚风吹散了。
夜幕下的御书房静谧孤寂,融融烛火透出窗棂子,撒了遍地碎金。尚盈盈见状,便知晏绪礼果然没歇息。
来寿原本靠在墙根儿底下养神,听见响动一抬眼,又不禁使劲揉了揉眼眶子,竟见果真是贵妃,这会子已快走到他脸上。
想起万岁爷的吩咐,来寿三魂七魄齐飞,急急迎将上去,哈腰挡住尚盈盈的路,笑呵呵道:
“贵主儿吉祥!万岁爷还在里头处
理朝政呢,您只管回去歇着,万岁爷批完折子便回了……”
尚盈盈咬紧唇瓣,死死憋住眼泪。不成想这等“皇上在忙朝政”的烂借口,有一日也会把她拦在门外。
尚盈盈脸皮薄,换作平日吃个闭门羹,大抵便知难而退了。可她如今是双身子,似乎胆儿也多长出一个来,不躲不避地往里闯。
来寿见状哪儿敢上手拦,都快给尚盈盈跪下了,求爷爷告奶奶道:“嗳唷,贵主儿饶命呐,甭为难奴才啦。”
正求饶间,巧菱这姑娘已把门帘子掀了。尚盈盈到底年纪轻,怀着身孕腿脚也灵便,哧溜一下便钻进去,空余来寿在门外急得直跺脚。
御书房里,晏绪礼正阖目陷坐在软榻里,烛火映照着他侧脸,勾勒出俊美非常的眉眼轮廓。
身边炕几上空空如也,连个笔墨纸砚都没有。再扭头儿一瞧,折子都整整齐齐地摞在御案上呢,他哪里是在处理朝政?
听见门槛前传来动静,晏绪礼烦躁掀眼。呵斥的话已涌到唇边,却在看见那道倩影时,赶忙顿住。
晏绪礼先是晃神不敢置信,而后眉眼一舒,脸上肉眼可见地化开温柔,起身迎上前问:
“盈盈?你怎的过来了?”
发觉晏绪礼的确是在骗她,尚盈盈本都在门口踯躅起来,心头萌生退意。
可遭晏绪礼这么一唤,尚盈盈立马又忍不住委屈,倔强绕开腕子,嘴里连珠炮儿似的嗔起来:
“万岁爷,您若是心里怨臣妾,闹得连窝都不回,觉也不睡,那咱们就趁早豆腐渣蒸窝头——散了吧!省得连累您熬坏身子,臣妾倒成了千古大罪人。”
兜头一顿数落砸下来,晏绪礼听得是气血上涌,目眩魂摇,急忙跨上前,追着尚盈盈发问:
“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好端端的,怎么就吵着要散了?”
“您整日里不着家,回来了也躲着不见臣妾,这也叫好端端?”
哪知甫一张嘴,泪珠子就先滚落下来,半点儿气势也无。
恨自己忒不中用,尚盈盈攥着帕子直咬,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瞧她气成这样儿,晏绪礼真是恐慌万状,骇得欲死。也不顾尚盈盈推拒,晏绪礼执着地拥她入怀,抵在墙角垂颈啄吻。这会子已是顾不得章法,全然是逮着哪儿亲哪儿。
好容易哄得尚盈盈稍止住眼泪,帕子也在挣动间甩去地上,晏绪礼不敢再拖,赶忙解释道:“好盈盈,朕并非存心不理你,更甭提什么怨不怨的话,朕只是……”
见尚盈盈扬起脸儿,一双狐狸眼浸在雾气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瞧。晏绪礼指尖微颤,终是败下阵来,哑声道:
“盈盈,对不住……宥儿没了,朕心里实在发疼。可他又不是你的孩子,只是朕自个儿的骨血。”
捧起尚盈盈泪湿的脸,晏绪礼抬起拇指,轻柔蹭过她眼下:
“朕知道,瞧朕为旁人生的孩子伤怀,你心里肯定不痛快。朕躲着你,只是怕你见了难受。本想着等缓过来些,再去燕禧阁里陪你……”
说到此处,晏绪礼突然哽住,额头抵住尚盈盈,悔恨道:
“没想到,反倒害你哭成这样儿,都是朕的不对。好盈盈,我给你赔罪,你就别生气了,也甭再说那些剜人心窝子的话,好不好?”
怎么也没料到是这个缘由,尚盈盈眼前又模糊起来,带着浓重鼻音,忿忿数落道:
“糊涂话!”
“孩子骤然没了,您伤心不是应当的么?您若跟没事儿人似的,臣妾才真该害怕了呢。”
尚盈盈哭得直吸鼻子,无奈帕子撇去地上,她自个儿又捡不着。
一把攥来龙胳膊,尚盈盈报复似的拿他袖子蹭脸儿,像头被惹怒的母狮子,再也装不住温吞模样儿。
“更何况大皇子走了,臣妾这心窝子里头,何尝不跟铁蒺藜刮过似的?臣妾早说了不介意,又何时那么雀儿肠肚过?”
尚盈盈拉过晏绪礼的手,大喇喇地让他往自个儿胸前按。
掌心下忽而钻进丰腴软肉,晏绪礼都好几个月没同尚盈盈亲近了,登时喉头直滚,再也按捺不住,去吻她喋喋不休的丹唇。
托稳尚盈盈后腰,晏绪礼抱她去榻上坐着,唇舌却始终没分开。蹭在一处纠缠半天,也不知是谁先动的尖牙,齿间竟尝出淡淡血腥味儿,这回倒是两只野兽碰了头儿。
生怕再这么下去要惹祸,晏绪礼连忙放开尚盈盈,喘息着笑道:
“你活得忒假。”
尚盈盈伏在榻上,浑身都亲得软和下来,闻言立时又竖起柳眉,扭脸儿恼道:“您骂臣妾是贾老太太转佛珠,充个假(贾)善人呢?”
“岂敢岂敢?”
晏绪礼脱下袍子,殷勤地挤上小榻,搂着尚盈盈安抚。抬手摸摸她腹前,晏绪礼颇有些心虚,暗悔方才亲得太凶,没惊着宝宝儿吧?
“朕知道盈盈没说违心假话,你就是心肠好。但有时候儿……人是不该这样大度的。”晏绪礼深吸一口气,凑来尚盈盈肩窝里,含糊不清地说,“就因这一茬儿,朕起初还总爱生闷气。但后来细想想,这原也怨不得你,你只是被这污浊世道规训得太多。”
所有人都告诉她,女人要相夫教子,不能善妒,当主母的要对妾生子视如己出,一视同仁地抚养长大。晏绪礼毫不避讳地说,他就是这些礼教条文的受益者,他完全可以安安生生地躺着,享受尚盈盈的贤良淑德。
但他不想这样,他更希望尚盈盈自由,希望她真正快乐。
不懂晏绪礼在絮絮叨叨说什么鬼话,尚盈盈心里还惦记着前事,倔强地从晏绪礼怀里钻出来,坚持说道:“臣妾知道万岁爷英勇盖世,但凡事也不能大包大揽,一肩扛着。臣妾难过的时候,您都能舍下一切陪着臣妾。如今您心里不好受,也该让臣妾过来陪着您。”
尚盈盈软下声气儿,搂住晏绪礼脖颈,微微羞赧地说道:
“咱俩是夫妻,这辈子都要互相扶持着走完的,对不对?”
这句话像道雷鞭劈进晏绪礼天灵盖,激得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意识到这是某种讯信,尚盈盈在明明白白告诉他:
我要跨过那道坎,来你身边了。
晏绪礼大喜若狂,忙不迭地应道:“没错儿,盈盈说的对,咱们是夫妻,咱们就是夫妻……”
尚盈盈被蹭得发痒,笑中带泪地直缩脖颈,又轻声说:“大皇子忒可怜见儿的,您便给他追封个亲王吧,丧仪也能办得风光些。”
“还有文婕妤……她毕竟跟了您那么些年,又实心实意地抚养过大皇子,”尚盈盈顿了顿,觑着晏绪礼脸色说,“更何况,您还得接着用文大人不是?追封个妃啊嫔啊的,大伙儿脸上也都过得去,臣妾又不会跟个死人较劲。”
晏绪礼却没多犹豫,坚决摇首道:“朕肯用文家,那是他们全族的荣幸。文氏自作孽不可活,朕没叫旁人受牵连,他们就该感恩戴德了。”
尚盈盈轻轻抿唇,只好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对朝堂里那些弯弯绕绕知之甚少,心肠又软得跟新蒸的糯米糕似的。肯定不像皇帝那般铁腕有魄力,不会低头讨好任何人——
那倒也不完全是,晏绪礼很爱讨她欢心来着。
尚盈盈心里又感动起来,忍不住絮絮宽慰说:“万岁爷且宽宽心,大皇子虽福薄,可臣妾这肚儿里,还有个会翻身的小祖宗呢。来日便叫它替大哥尽孝,在皇父膝下承欢。”
“盈盈,别这么说。”
晏绪礼忽然张口,尽量轻柔地打断尚盈盈所言。
忽然间,晏绪礼竟在她身前半跪下来。虚搂着尚盈盈的腰,晏绪礼隔着衣裙,嘴唇贴来她腹前,虔诚地印下柔吻:
“咱们的皇儿,才不是谁的影子……”
晏绪礼嗓音哑得快说不出,却仍固执地纠正道:
“它是朕独一无二的宝贝。”-
巳时三刻,天边放晴。灿烂日光映照着朱墙,向上漫过慈庆宫的金字匾额时,竟像镀上一层血色。
凤轿还未在宫门前停稳当,便听得刺啦一声响,傅瑶竟等不及宫人打帘,自己扯断了珍珠帘穗扑
下轿辇。
“皇祖母!皇祖母啊!”
傅瑶哭得金丝狄髻都歪了半边,九凤衔珠的钗子斜插在上头,活像个疯妇。
桂嬷嬷被这情状一唬,差点摔了手里的老君眉。回身把茶盘递给小丫头,桂嬷嬷忙掏出帕子,去揩皇后脸上的粉泪:“皇后娘娘当心,仔细哭花胭脂……太皇太后已经起身了,刚用过早膳,奴婢这便扶您进去。”
傅瑶刚遭雷霆劈过,哪里还顾得上这个,跌跌撞撞地便往阶上扑。
殿内,太皇太后正让宫女篦着头,闻声连忙握来龙头拐杖,迈着步子出来,皱眉询问:
“皇后这是……”
话音未落,傅瑶已扑通跪倒在青石砖上,拽着老人家裙角哭嚎:
“皇祖母救命!万岁爷说要废了臣妾!皇祖母,您可千万得救救臣妾……求您让首辅大人多劝劝万岁爷,劝怹三思啊!”
傅瑶自个儿家中已是戏班子垮台,只能指望太皇太后替她做主。太皇太后的侄儿可是当朝首辅,在朝中说话定有分量。
绝口不提自个儿做了什么,傅瑶把祸头全然推去尚盈盈头上,直道:
“臣妾知晓万岁爷稀罕贵妃,稀罕贵妃肚儿里的龙胎,可即便如此,怹也不能……”
傅瑶仿佛悲恸至极,禁不住掩面哭泣:
“怹也不能抛弃发妻啊!”
没等太皇太后张口,忽听得殿外传来一片哆哆嗦嗦的请安声,似乎是提起“万岁爷”几个字。
傅瑶打了个哆嗦,怯怯缩到太皇太后身边。
下一瞬,晏绪礼果然昂首阔步地迈进来。
皇帝应是刚下朝,身上朝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刚摘下的十二旒冕冠,都叫来寿捧在怀里呢。
身着帝衮来拜见长辈,到底有些失礼。只是再如何不成体统,此时此刻,任谁也比不过皇后。
眸光冷冷地掠过傅瑶,晏绪礼抬手一撩袍角,膝盖点地,沉声道: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正文完】
第68章 第68章改立贵妃为后。……
仲夏日头像个赤金球儿,渐渐爬上重檐歇山顶。
燕禧阁前,柳烟花气徐徐浮动。尚盈盈挽着慵妆髻,纱衣上沾了几滴晨露,被熏风吹得飘飘荡荡。
尚盈盈自个儿碰不得剪子,便只管坐在树荫下头,笑吟吟地指点小宫女们裁花枝。
漱玉廊子前,翻雪和滚金领着猫崽儿们,溜溜哒哒地跑过去。幼猫活泼好动,翻出肚皮滚去芍药花边,冷不防惊起两只白蝶,反把自个儿吓了一跳,引得众女哄笑。
见尚盈盈低头给小猫摘草屑,杏书随手接过枝彤云牡丹,偷簪在尚盈盈髻间。
尚盈盈伸手摸了摸,觉出是朵鲜花儿,不由莞尔勾唇。抬脸儿的刹那,艳光羞煞花王。
酌兰眼前一亮,直拍手道:“娘娘裙色太素,果真还是要染些鲜活气儿才好。”
不欲扫大伙儿的兴,尚盈盈安生戴了一会儿,这才轻轻摘下,搁去石桌边:“哲王那孩子前儿才发丧,入秋以前,本宫还是甭戴花儿了,也算是尽尽哀思。”
“贵妃眼下怀着身孕,白事儿冲撞不得您。”杏书宽慰说。
见尚盈盈淡笑坚持,杏书只好遗憾作罢。
“咦?娘娘……”巧菱替尚盈盈打了两下扇子,抻头朝门口张望,忽而疑道,“安公公不是出去迎万岁爷了吗?怎的这半天都没回来?”
尚盈盈也觉着奇怪,正欲再派个小太监去瞧瞧,却见安久英袍襟下洇出汗渍,呼哧带喘地朝她颠儿来。
“贵主儿吉祥!”安久英近前打千儿,不等尚盈盈开口,便主动解释道,“奴才站在门边儿上候着,一直没等见圣驾,便捋着宫道跑出去,寻思打听打听。”
“路上撞见在寿安宫当差的小春子,他说今早皇后不知出了何事,哭天抹泪地奔去慈庆宫里。没多大会儿的工夫,万岁爷好像也过去了。这会子皇后已被送回坤仪宫,独独万岁爷留在里头没出来。”
“小春子也说不清到底出了何事,只知道半盏茶前,皇贵太妃也带着姜总管,急匆匆往那边赶啦!”
听得此事一波三折,尚盈盈心里悬悬,坐在宫里傻等指定不成,立马起身吩咐道:
“快备轿,去慈庆宫。”-
慈庆宫佛堂里,太皇太后微阖双目,佛珠在指间一粒粒数过去。
太皇太后素来有晨起礼佛的习惯,只是今早赶上皇后过来闹腾,这才破例迟了。
见老祖宗把佛珠串子缠去腕上,桂嬷嬷便知她已诵罢经文,连忙推开卍字金槛窗,散散佛堂里的烟香气儿。
由桂嬷嬷搀扶着起身后,太皇太后随意一扫窗外,不紧不慢地问道:
“皇帝还在殿里跪着呢?”
“可不是?”桂嬷嬷眉心拧成川字,禁不住轻声相劝,“这都快半个时辰了,您就叫万岁爷起来吧。”
“用得着哀家叫他?皇帝若不乐意,自个儿回去便是……”
说话间,主仆俩儿刚走到门槛上,便见慈庆宫总管连盛,正揣袖儿候在门外。
连盛递出小臂,请太皇太后扶着,这才哈腰禀道:
“启禀太皇太后,乌主子许是方才听着信儿,刚从寿安宫赶过来,如今在殿里等着见您呢。”
皇贵太妃过来了?
想想也是,乌家丫头惯是个护犊子的,知晓皇帝在这儿遭罪,她能不过来么?
太皇太后微一扬眉,淡淡道:
“走吧,去前头。”
为方便老祖宗走动,慈庆宫中泰半宫室都是打通的,太皇太后扶着连盛的手,顺着抄手游廊往百福堂里绕。廊下青砖地被日头晒得发烫,熏得人脚底板都热烘烘的。
“老祖宗您慢着点儿,”桂嬷嬷在后头紧赶两步,“这大热天的,仔细中了暑气。”
拐过百福堂侧门,帘子一挑,便觉前殿里压抑得出奇。
皇帝还在那儿腰杆挺直地跪着,除却鬓角淌下几滴热汗珠子,整个人跟半个时辰前没什么两样儿。
皇贵太妃早便进到殿里候着,见太皇太后进来,赶忙欠身子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
“平身。”
皇贵太妃起身后也不落座,只侍立在殿中,夹在婆母和儿子当中,脸色委实不大好看。
太皇太后撩起眼皮扫了一圈,见殿门关得严严实实,就剩他们仨主子带着贴身奴才,这才慢悠悠走到主位坐下。
太皇太后端起茶碗,浅呷一口,道:“都杵着做什么?坐吧。”
见晏绪礼动都不动,太皇太后把茶碗撂在炕几上,着重命道:
“皇帝也起来吧,哀家可受不起你这天子大礼。”
饶是殿里门窗紧闭,衮袍上金银珠丝绣的龙眼睛,仍旧亮得晃眼。晏绪礼微微躬身,好脾性地请罪道:
“皇祖母言重了,请安时礼数不周,是孙儿不孝。”
太皇太后却不接这茬儿,只盯着晏绪礼问:
“你可想清楚了?还是要废后?”
“是,孙儿心意已决。”晏绪礼毫不犹疑地答道。
皇贵太妃听到此处,才终于弄清楚出了何事。心惊之余,顿时想张口劝和祖孙俩,却被太皇太后抬手制止。
“我朝祖宗家法,后宫不得干政。故而先帝还在的时候儿,哀家并不曾插手过立储之事。但嘴上不说,心中却自有一杆秤。”
太皇太后说到此处,忽而声音转厉:
“哀家素来觉着,你是先帝所有儿子里,最出色的一
个!不曾想今时不同往日,你是自认坐稳皇位,高枕无忧?还是治国安邦之才,都在温柔乡里头消磨了?为着个进宫才两年的宜贵妃,竟还变成了痴情种子!”
尚盈盈自门外推闯进来时,一耳朵听见的,便是这番尖刻质问。
晏绪礼虽背对着门口,却几乎是一霎时便察觉到尚盈盈进来。比动静更先知觉到的,是尚盈盈身上甜丝丝儿的花香清气。叫他一闻见,脑海里便顿时钻出个念头:她一准儿又是去阁子外,侍弄那些个花花草草了。
而一见晏绪礼直挺挺跪在地上,尚盈盈心头猛地揪紧,酸疼得泪都快逼催出来。登时也顾不得自己身子重,扶着腰便跪来晏绪礼身边。
尚盈盈已怀身五月,跪得有些吃力,膝盖硌在墁砖上,疼得她眉头一皱,却还是硬撑着挺直了腰。
甫一偏眸便见尚盈盈如此,晏绪礼心神大震,赶忙挪膝托住她,慌张地把衮袍衣摆塞到她身下垫着:
“简直胡闹!快出去!”
尚盈盈却犯起倔驴脾气,她对晏绪礼的爱意,始终是掺杂崇敬的。她压根儿听不得旁人指责晏绪礼,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好。更何况,此番还是因她才惹出的祸事。
“太皇太后明鉴!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同万岁爷没半点儿干系。”尚盈盈几乎弯不下身子,却还只想往地上磕头,“您要怪罪,只怪罪臣妾一人便是,甭捎带万岁爷……”
这一幕可真叫人担惊受怕,太皇太后急得直拍案,扬声招呼左右道:
“还不快扶你们贵主儿起来?”
顾不上管自个儿的老胳膊老腿,姜印忠赶忙奔上前去,欲扶尚盈盈起身。
尚盈盈却不肯依,直往晏绪礼身边缩,手指攥住他袖子,说什么也要陪着。
见贵妃紧抱着皇帝不撒手,活似一双大难临头的苦命鸟儿,太皇太后不禁额角直蹦,气笑着摇首: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
见不得尚盈盈受苦,晏绪礼立马把她扶抱起来,安稳地护在身后。又抬眼看向上首,晏绪礼掷地有声道:“太皇太后容禀,傅氏心术不正,德行有亏。自入府至今,已逾六载,屡屡戕害嫔妃,残害庶子,不配为中宫皇后、一国之母。”
“今日哪怕不是为着贵妃,朕也断不能再容她。”
听着晏绪礼已拔高声调,开始朕来朕去的,皇贵太妃急得快掉眼泪,赶忙压低喉咙提醒:
“礼儿!怎么同你皇祖母回话呢?”
太皇太后却蓦然一笑,仰身靠进龙凤宝座里,轻飘飘地摆手,打发帝妃二人出去腻歪:
“皇帝也甭同哀家耗着了,赶紧送贵妃回去吧。”
“只是下旨废后到底不体面,命皇后自个儿上表请辞吧。夫妻一场,甭做得忒绝。事缓则圆的道理,用不着哀家教你。”
“是,孙儿多谢皇祖母教导。”晏绪礼顿时躬身作揖,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只是错觉。
待殿门重新掩上,皇贵太妃仍心有余悸,亲手接过热茶奉去上头,小心翼翼地替晏绪礼开脱:
“母后,小辈们心气儿不沉稳,话赶话间一时急了,便捎带上几句刺儿,您可万别跟皇帝计较。”
“何况傅家闹出那等……族内相/奸的丑事,听说连府里未嫁的老幺儿,都叫广平侯府退了婚。”
皇贵太妃最向着皇帝,甭管三七二十一,便只管替他当说客:
“虽说夫妻间合该患难与共,但说句不中听的,帝后被撮合起来这些年,始终没个真感情。礼儿是要成大事的君主,若再留着傅氏这样的姻亲,岂不是白白受拖累么?”
今日若扯他后腿的人是贵妃,皇帝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怕也要死命护住她。可若换作是皇后,在皇帝心里,兴许就显得不那么值当。
太皇太后只耳朵里听着,慢悠悠地抿了口热茶,这才忽而唤她道:
“音珠。”
皇贵太妃闻言,立时噤了声儿,垂首擎等着婆母发话。
“哀家是老了,却也没到老糊涂的份儿上。”
太皇太后轻笑一声,拉乌音珠来身边坐稳当,拍着她手背道:
“哀家岂会不知,傅皇后并非皇帝良配?今日不过是哀家最后教皇帝一回,记着此番波折,往后知道多珍惜媳妇儿。”
“你瞧那对儿小鸳鸯,现下是不是又搂到一块儿去了?”
乌音珠这才长舒一口气,眉眼间凝着的愁云霎时散了:“母后圣明。原是天家训子之道,我们这群榆木脑袋,倒是跟着瞎操心。下回您二位龙王布雨,可得提前知会一声,甭再吓得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在浅塘里扑腾一身泥。”
太皇太后抬手虚指她,气不打一处来,直想发笑道:
“还不是你们不请自来?难不成是哀家派人知会你们的?”
乌音珠赶忙婉言赔不是,太皇太后只摆了摆手,眸光沉沉地叹道:
“更何况,贵妃可是康乐的亲孙女,好不容易寻回来的眼珠子,哀家能为难她么?”
那孩子也是命途坎坷,甭管是身世还是模样儿,都够招人疼怜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太皇太后眯眼琢磨一番,忽而笑道,“贵妃生得倒真不像她爹娘,独独肖似康乐年轻的时候儿。”
乌音珠只得赔笑颔首,实在插不上什么嘴,只因岁数摆在那儿呢。她头回在宫宴上见着老郡主时,老郡主都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再绝色的美人儿,总也没法子永葆青春。
老一辈的事儿,都已随着故人离去而尘封入土。除却她们老姊妹俩,又有谁能得知呢?
余光瞥见身边笑呵呵的姜印忠,乌音珠不禁抬帕掩唇,心想方才话说满了,还有这命长的老太监来着。
“人家都说,隔辈像的孩子有福气。”乌音珠变着法儿恭维道,“您瞧瞧礼儿,文治武功样样不落,可不就是有孟家风范?”
太皇太后娘家孟氏,本是开国郡侯,曾跟着太祖爷在马背上打天下。自打子侄辈里出了个连中三元的孟首辅,如今阖族里文武两开花,已愈渐兴旺起来。
乱世生武将,盛世出文臣,真可谓顶顶儿有造化的人家。
听出乌音珠话里的意思,太皇太后朗声发笑,却浑然不放在心上。
王侯将相赴金阙,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里有什么屹立不倒的望族?
更何况古来门阀士族多流弊,她这孙儿雄心壮志,断不会是个与世家共天下的皇帝。
趁着她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多替儿孙们积点儿福,也不枉痴活这么些年岁。
太皇太后握住龙首拐杖,起身朝后殿走去,拐杖头儿敲在金砖地上,渐次发出沉缓的“咚咚”声。
“哀家早便同康乐说好了,入了秋便去闲云山那边转转。往后也不会常回宫中,多是住在外头园子里,方便同老姊妹叙叙旧。”
乌音珠赶忙跟上去相劝,太皇太后却顿住脚步,回身笑道:
“横竖这慈庆宫空着也是空着,你就甭推辞了,择日搬进来住吧。”
“眼瞅着贵妃即将封后,肚子里的皇孙也要落地。你便多辛苦些,帮衬她照看照看宫里,甭急着撂开手。”
“音珠,这十数年来,你协理六宫、抚育皇嗣的辛劳,哀家都看在眼里。虽说先帝临到最后,也没立你为中宫。但在哀家心中,你便是最德配坤仪的主子娘娘。”
这话原是当年母后说与她的。如今岁月轮转,她从回忆深处捧出这句体己话,郑重地交到乌音珠手里。
晏氏并没有什么家传信物,但恍惚间,仿佛是有一只玉镯,正由婆母握在掌心,缓缓套上儿媳腕间。
每一代帝后,都各有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唯独不变的是,他们都将奋先祖之余烈,把皇朝推向新的顶峰。
虽说人活一世,并非是为得谁几句褒扬,但这话到底叫人心里舒坦。乌音珠呼吸微促,福身应道:
“儿臣多谢母后。”-
慈庆宫外,尚盈盈神色紧绷,非要亲手扶着晏绪礼走,仿佛他已瘸了腿儿一般。
“万岁爷,您疼不疼啊?您还能上去轿辇吗?”尚盈盈围着他打转,喋喋不休地问个不停。
晏绪礼见状,心头自是熨帖,可又不禁好笑。一把将尚盈盈搂来怀里,晏绪礼点她鼻尖儿道:“瞧把你紧张的,顾好你自个儿就得了,朕能有什么事儿?”
说罢,晏绪礼身手利落得很,打横抱起尚盈盈,便快步往轿辇里钻。
待把她稳稳当当地放去软垫子里,晏绪礼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不明白尚盈盈只是见他下跪,怎的就反应这般大?晏绪礼不禁打趣道:“谁又不是打一生下来,就是九五之尊,跪两下又怎的了?如此便能讨来心上人做媳妇儿,那朕巴不得呢。”
见尚盈盈又想咬唇瓣,晏绪礼赶忙把手指垫过去,轻声宽慰道:“皇祖母明面上是骂朕,实则是在夸朕来着。只管捡好的来听来成,孬的只当是个儆戒,往后更加勉之就是。”
尚盈盈一听这话,心里竟更难过起来。
晏绪礼从一个不得势的皇子,一步步走到现在,谈何容易?今日却被德高望重的长辈,指着鼻子叱骂,是在儿女情长里头泡软了骨头。“情种”二字,于帝王而言,可谓是极差劲儿的品评。
尚盈盈捂着脸儿嘤咛一声,满心自责。只觉自个儿是卡在龙辇轮轴里的绊脚石,黏在晏绪
礼龙袍上的污泥点子。
见尚盈盈显是不信,晏绪礼暗叹一声。他与皇祖母间的博弈,本不该叫母妃、盈盈她们都掺和进来。
温柔地碰碰手背,见尚盈盈不反抗,晏绪礼这才把她的手拉来,覆在掌心之间:
“盈盈,朕发誓,当真不是在骗你。”
“皇祖母从不会妇人之仁,她老人家心里明镜儿似的,傅氏已不堪中宫之位,至少不应再做朕的皇后。”
“朕跟太皇太后低头,不是因为朕怕她,而她也自知摆布不了朕。”
晏绪礼望着尚盈盈的眼睛,缓和语气,一字一句地认真解释:
“朕如今想做的事儿,没人能拦得住。今日朕不过是把态度亮出来,叫她们瞧个清楚明白,日后都能看重你、对你好。”
“盈盈,朕的心意,你可听懂了?”
晏绪礼固然能不同任何人商量,独断专行,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儿。至于能否得到长辈们的认可和祝福,他并不怎么在意,但是尚盈盈不行。
他愿意低下头颅,为她求一场圆满。
只因他的盈盈,是世间最柔软美好的姑娘,她值得全天下最好的一切。
在晏绪礼深邃温柔的眼眸里,尚盈盈窥见自己小小的影子。骤然间她似醉倒春风,纵使泪水模糊眼前,仍止不住地颔首。
循着沉水香味挨蹭过来,尚盈盈仰起脸,准确无比地吻上他的唇,轻声说:
“夫君,妾也爱你。”-
宣光三年季夏,帝令后上表辞位,遂退居玄妙玉清观,赐号慈真仙师,改立贵妃顾氏为后。
前朝的喜信儿传到燕禧阁里时,尚盈盈却仍在梦中,沉睡未醒。
相信晏绪礼会把诸事办妥,尚盈盈不曾担心,亦不曾过问,只等晏绪礼料理好一切,携她步上九重宫阙之巅。
这日将醒未醒之际,尚盈盈鸦睫轻颤,暗道今儿个日头忒亮,早早便晃人眼睛似的。
猛地觉出不对劲儿,尚盈盈慌忙掀起眼皮,拥着衾被坐起身。
累丝鸾鸟吐珠花帐从外头被拨开,尚盈盈惊愕望去,只见满室金辉耀目。
案上垒着十二对金凤衔珠步摇,剔红捧盒里卧着九龙九凤嵌宝朝冠,当中最显眼的,莫过于巧菱亲自捧在手里的金镶玉凤印。
满殿宫娥皆是喜气洋洋,见尚盈盈醒来,登时跪地行礼,绽开一片翠绿裙浪,齐声高贺道:
“皇后娘娘大喜!”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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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野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