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青山》 1. 兴武十七年 兴武十七年十一月甘三,长安,寅时。 天空灰蒙蒙一片,挂灯几盏长明。细雪不轻不重顺着高耸的竹楼彩筑飘下,铺落于灰青石砖,整片长街寂静无声。而长安县西市一处地下交易的窑子内,灯火通明。 窑子里三教九流横行,流通着不明来历的商物,藏着些暗夜里行走的人。人们称它为鬼市。大齐宵禁制度严格,故而鬼市位置隐蔽,开市有时,“半夜而合,鸡鸣而散”是道上公认的惯例。 冷风瑟瑟吹过,鬼市不见日光。形色各异的行商挑挑拣拣、穿梭其间,穿着破烂衣衫的流浪汉蜷缩身体睡在铺了干草的角落,和着风雪,喧闹集市却有一种萧索之感。 一处卖铁器的摊子前,商贩拢紧了身上的粗制布袄,双手藏于袖中,缩着脖子与眼前娘子介绍商品。 武衣娘子手里玩着一把弯刀,边问:“卖毒吗?” 商贩抬头觑了眼少女,见她面容青涩,不过豆蔻年华,可眉目淡凉如水,身量高挑劲瘦,气息深沉有力,定身手不凡。 可在鬼市营生的摊贩什么人没见过,他见这娘子不买刀器反而问别的,懒散地坐回木椅,不耐烦道:“没有,我做的可是正经生意。” 旁边戴着结式幞头卖瓷器的胡人闻言觑了眼卖铁器的,只见摊子上挂着的刀剑钺锏等兵器,都是见过血开过锋的,不知是从死人身上摸来还是墓里盗来的。 胡人撇嘴,只听那一身江湖气的娘子语声调侃:“这玩意不都卖给刀尖舔血的人?有毒药加成生意会爆火的嘞。” 这话挺有道理。摊贩陷入深思。 一旁的胡人手抖了抖,怔愣间撞上娘子似笑非笑的目光,尴尬地错开视线。亏他还担心这娘子被骗,没想到也是个黑心的。 纪堇一收回视线,挑了把入眼的方柄短刀,继续闲逛鬼市。她心情不错——刚与藏匿鬼市的手下安排好刺杀事宜,她有一段充裕的玩耍时间。 自得好好逛逛这帝都风景。 某处角落传来打闹声,纪堇一耳朵灵,顺着声音踱步过去。 闷哼声与拳打脚踢声并起——“让你当初害我大哥!” “弄死你!” 纪堇一带着凑热闹的心去看,见是五个高壮汉子在殴打一个白衣少年。 那少年后背佝偻,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护头,看起来无力招架。他靠着墙艰难站着,那群人将他团团围住,纪堇一只能透过缝隙看到他身上的精致白裘,那是比壮汉们的粗衣布袄不知道要贵重多少倍的白狐裘。 可见这郎君家世不一般。那这群地痞流氓怎么敢欺负他? 那群人鞋底脏黑,不留余力地朝少年踹去,在洁白的狐裘上留下一串串脚印。而少年毫不反抗,像死物般受着他们的玩弄。 纪堇一越瞧越觉得这个少年眼熟,迈步凑近,那少年似有所感地抬头,一双漂亮的水光潋滟的乌黑眼眸淡漠地望进纪堇一眼底,黑暗中露出的白皙面容如精雕玉琢般精致艳丽。 纪堇一浑身一僵,认出少年的同时被他瘆人的眼神惊出一身冷汗。 那种冷漠中夹杂着快意的眼神。带着残忍的血腥味将她笼罩。 纪堇一心顿了下:这是她见过的那个楚家郎君吗? 可下一刻她的疑心荡然无存——少年盯着她的眼里闪过一丝迷茫,随后隔着重重阻碍冲她弯眸一笑,恍若春光。正是她熟悉的那个贵族郎君模样。 纪堇一不由自主地屏息,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拳头都似放慢速度般,重重落在他身上,拳肉相撞,连带着她的心也微微收紧。 就在她要出手时,楚辞云收回目光,看向朝他拳脚相向的人,语气平淡:“你们是一点也没长进。” 那群人大怒,扯住少年肩膀想将他摔在地上,却被他轻巧躲过,下一瞬白袖扬起,迷药散了漫天,五个大汉重重倒地。 纪堇一收起短刀,双手环胸不言不语地打量着楚辞云,好奇他为何要用迷药胜武。 而楚辞云扶墙坐下,随手丢弃了脏乱的白裘,桃花眸子直盯着武衣娘子,眼神直白毫不掩饰,逼得她向他走来。 楚辞云弯眸,语气绵绵:“好久不见啊,纪娘子。” 好久不见,时光倒流回两年前。 — 兴武十五年,纪堇一护送华容长公主之女永嘉郡主从荆州来到长安。 十一月甘三是楚相公子楚辞云的生辰。永嘉郡主领着她参加其生辰宴。并自导自演了一场刺杀,事后杀手诬陷楚相,说是受他之命刺杀郡主。 背后缘由纪堇一不得而知,但她遇上了一个难缠的少年。 少年清风朗月,风姿卓绝,举止矜贵却不失温柔风度。 他问纪堇一可否与他比武。 纪堇一当时跟看傻子般耸肩离去。笑话,她的主子与他父亲作对,楚辞云不撇清嫌疑还要与她比武,纪堇一可不想被坑。 可没想到几日后,纪堇一陪同郡主去大承恩寺求佛时,被楚辞云调虎离山引出—— 庄重古意的寺庙前,梅花纷纷,落雪点缀其间。 树下娘子调头就走,其后少年声音温润:“在下仰慕娘子武功,不如切磋一二,共求进步?” 纪堇一跳下台阶,脚步不停。 却听少年笑意盈盈:“娘子身法凶悍凌厉,剑出见血,是担心在下受伤吗?” 纪堇一眼皮上翻,腹诽:自作多情。 楚辞云语声不断:“也是,死士怎么可能担心主人之外的人。” 他见武衣娘子脚步慢下,桃花眸子闪过狡黠,继续刺激:“像娘子这般好身手的死士,长公主培养不少吧?在荆州还有多少像你这般的人呢?” “不过你十一二岁模样,最早可能是七年前习武。也就是说,长公主在七年前有私养死士。” 楚辞云笑意浅淡:“谁人不知今上与长公主隔有血海深仇,殿下此举,是单纯增强护卫还是别有图谋呢?” 周围气场瞬间冷凝,武衣娘子转身跃至少年身前,警惕又探究地瞪着他。 她长身直立,拇指抵着剑鞘,周身散着野兽般的压迫气息。 楚辞云仍旧带笑,颇为无辜地凑近她,红唇张合:“要不抓了娘子,扒一扒荆州秘事,也是有趣。” 他笑如春意融融,却步步紧逼。 纪堇一登时怒起,拇指上拨,利剑出鞘。随后一道凌厉的剑气向楚辞云杀去,被他早有所料地躲过。纪堇一箭步向前,一阵风过,又落下几招。 楚辞云只做防守,次次与剑擦肩过而毫发无损,两人随着打斗贴近又被强大的气波震得各自远离。 楚辞云逐渐适应纪堇一的威压,也看穿了她的路数。 他步伐变得柔韧有力,缠着纪堇一与她距离逼近,她招式野蛮,而楚辞云剑招柔如流水缠绵,巧妙地将她力道化解。忽而他主动向她靠近,对上娘子的冷漠褐眸,他笑含春水。 几乎只发生在一刹那,他瞬移到娘子身后,横空一剑! 以柔制刚,以静制动。 纪堇一瞳孔微缩,凭借强大的肌肉记忆堪堪躲过少年一击。 她迅速回身做挡,两剑相撞,剑鸣悦耳,有火星溅起。纪堇一手腕被震痛,是没想到这个贵族郎君会有如此实力,她渐渐将少年戏弄抛之脑后,认真应付。 黑白交缠,身影迷离,冬日暖阳下,皇家古寺里,梅花树下少年少女身姿矫捷,细汗迎面,皆不遗余力,杀招尽现。他们实力相当,两个天才少年见招拆招。 楚辞云有一点没说错——纪堇一的剑,从来是为杀人。起初她未起杀意,招式松散未尽全力,而现下杀气凌厉凶光尽现,楚辞云若是迟疑片刻,怕都得人头分离。 可少年非但不怕,更起斗志。他享受这种高度紧张带来的战栗感,也被这场脱离他控制的比武激起战意。 两人皆握紧剑柄,四目相对。他们硬碰硬相撞,不留余力;他们彼此试探,狡诈多端;两人身上皆落了伤,剑刃染血,他们不再纠缠,以速制敌! 默契,实力相当,骨子里都透着一样的狠劲,纪堇一少有地欣赏一个人。 她眼尾渗出细汗,沾湿的睫毛下褐眸沉静坚定,在某一刻彼此交流视线的刹那,她舌头抵了抵后槽牙,右脚尖用力点地,如脱弦之箭般向楚辞云劈去。 少年下腰躲过,她熟练地旋身转向,凶势不减,楚辞云双眸微眯,双手执剑挑住她的攻击,硬生生带着她转了一个方向,纪堇一咬紧牙关势要将他压制,而少年剑上力道微松,出乎意料地侧身用手肘撞她。 他的速度很快,快到纪堇一还未加重剑力就被他撞得重心不稳,长剑脱离轨道,只消一瞬,楚辞云冰冷的剑刃已横于她脖颈之上。 纪堇一瞪目,抿唇不言。 楚辞云收回剑,抱拳歉声:“得罪。” 纪堇一冷声:“再来。” 她非要打赢他,不然咽不下这口气。 楚辞云目光柔和,微笑道:“在下先前皆是胡言乱语,得罪之处还望娘子见谅。” 纪堇一目光定定,一字一句:“再来。” 楚辞云瞥过她肩背处的伤口,眉目微皱,他亮出自己被割破仍在渗血的白衣,委婉道:“在下伤重,不若改日再来,不然娘子岂不是胜之不武。” 纪堇一皱眉,长剑直指他喉咙,她眸光邪魅,冷声:“赢你即杀你,生死交战时可没人会讲武德。” 楚辞云定定望她几秒,唇畔微动要说些什么时,转角处传来僧人的声音。 纪堇一微侧头判断他们距离,只觉凉风拂面,再回首时白衣少年已跳上房檐,飞身离去。 纪堇一心有不爽,但她已经离开郡主太久,担心郡主生疑,便只好眼睁睁放他走。后来纪堇一直接杀到楚府明目张胆地找他打过几回,输赢皆有,她算咽下了这口气。再后来收到长公主召令,回了荆州。 — 两年时间,纪堇一逐渐将那个桀骜温柔的少年忘却,却未想到今日再见时,记忆如此清晰。 纪堇一看着慵懒靠墙的少年,环胸俯身向他,眸里带有探究:“你在练功?” 靠挨打来提高防揍能力? 此法虽笨不可否认的是,纪堇一就是这么练的。她幼时无力反击,只能如此。 而楚辞云眼中有光停滞,很快笑着摇头,语声低低:“今日是我生辰,娘子可否帮我实现一个生辰愿望?” 他眸色清澈,仰颈看她,略带魅惑:“只有娘子能帮到的事。” 纪堇一皱眉蹲跪在他面前,剑柄压着少年右肩,冷声:“我没那么大能耐。” 楚辞云是谁?他的阿爷是大齐宰相,手握重权。他的阿娘是踏雪山庄庄主,家财万贯。 他们都做不到的事,纪堇一何德何能。 楚辞云:“娘子武功高深,护在下今日不死总是可以的。” “若你答应,在下便欠你一个人情,只要不背律法,我定倾力相助。” 纪堇一褐眸微动。 能得楚家郎君一个人情,诱惑不可谓不大。 只是… 纪堇一冷目相对:“你今日要做什么?” 她可没自大到敢保证他的性命。 楚辞云眼瞳微转,笑意盈盈地转移话题:“娘子来长安是寻郡主么?长公主要传信不派信使而派死士,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你做么?” 纪堇一抿唇:“我不是死士。”是杀手。 楚辞云状似了然地长应一声,但道:“难怪你不用保护郡主留在长安。” 他盯她几眼,若有所思:“荆州青信阁与长公主是什么关系?” 青信阁是近十年来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传言其总部就在荆州。 楚辞云对荆州了解甚少,如今所言,不过是为诈她。少年静静观察着纪堇一的神色。 但见她面色一沉,冷声:“毫不相干。” 少年心里有了底,他笑道:“鬼市里藏着不少朝廷钦犯,娘子可要小心些哦。” “不过说不定那一天,这些人就全都被剿了。” 楚辞云说罢起身,一身单薄的白色锦衣贴身直落,他身姿颀长,身骨清直,温柔道:“娘子不应,在下便告辞了。” 纪堇一大抵听出少年话里的威胁,急忙扯住白色衣摆,跳到他面前,扬眸冷目:“你想说什么?” 楚辞云掩过眸中笑意,从容不迫:“陪我走一趟,我今日就做不曾见过娘子,亦不探究娘子任务。” 2. 第二章 荒山野岭,白衣少年和武衣娘子纵马疾行,地上堆积的枯叶随马蹄经过阵阵翻飞,唰唰作响。天空苍蓝,而山中风雪渐大,二人衣着皆是单薄,刺骨冷风直往他们衣襟里钻。 纪堇一很快适应这种环境,暴露在外的耳朵和手虽冻得通红,身体却已经生热。反观楚辞云,他面色愈加苍白,呼吸低微,攥着缰绳的骨节分明的手已冻得青紫。 纪堇一随意瞥他几眼,便能观察到他手臂的轻微颤抖。 她其实不喜欢多管闲事,甚至已算冷血无情。 但两年前的比武让她对楚辞云惺惺相惜,故而多了几分耐心。 她默默思考着天底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如天之骄子般存在的楚家郎君受伤。 纪堇一随意起头:“刚才那群人怎么敢与你打架?” 那些人都是地痞流氓,怎么敢那般对待楚家郎。 楚辞云声音清润:“他们面对的只是鬼市里的一个小贩,怎么不敢?” 纪堇一:“你为何要假扮商贩?” 楚辞云:“好玩。” 纪堇一紧接着问:“故意挨打也是因为好玩?” 楚辞云:“……是啊。” 他回答地过于敷衍,纪堇一眉头微蹙。她蓦地松开缰绳,腾空跃起,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际,已跨坐至少年的马匹上。纪堇一粗蛮地拥住他单薄身躯,握住他的手把控缰绳,唇畔贴上少年冰凉左耳,淡漠地陈述着事实:“你在发抖。” 楚辞云冻得没有知觉的手被温热覆上,从未被人如此侵犯的郎君蓦地回神,心尖发颤:她怎么敢!? 少年身体僵硬,热意由面部蔓延全身,风似乎少了几分冷意。 纪堇一的视线被少年身躯挡住,她与他贴得更紧,下巴靠在少年颈间,褐眸如冰锥般直视前方,一边急速驰行,一边与楚辞云咬耳朵:“现在是我在控马。” 不听话的话,后果自负。楚辞云一下听懂她的威胁,眉目微松。 她挺有趣。楚辞云心想。 纪堇一低声:“所以,你的身体是什么情况。” 少年迟迟不言,他身上清冽的松香味萦绕娘子呼吸。纪堇一直直盯着前方,目光如鹰,思绪却开始远飘。 她想她是搞不清楚这些聪明人脑子里弯绕的。就像她不知道两年前楚相为何没有深究郡主的诬陷,郡主又为何命杀手改变陈词使那场刺杀平定得悄无声息。 此刻她也不知道楚辞云在隐瞒什么。 意外的是纪堇一竟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的情况下跟他出城了。 风雪刺骨,她身外受着冷风,怀里抱着一个冰块,纪堇一悄无声息地催动内力升高体温,拥着楚辞云的手臂收得更紧。 既然要护他不死,就先护他不被冻死吧。 纪堇一对他,是有些偏爱的。偏爱他容颜绝色,偏爱他桀骜温柔。 突然她一直握着的快要回暖的手动了动,修长细瘦的手掌从她手里挣脱,少年弯腰伏身与马背贴近,双手扶着马脖,与纪堇一隔开距离。 楚辞云瞥了眼旁边逐渐掉队的骏马,语气清冷:“姑娘喜欢控马,在下喜不自胜。” 纪堇一:…… 武衣娘子褐眸微转,忽有光亮跃动,她微微扬唇,松手圈住少年窄腰,风声萧萧,冰雪扑打,都被她温热的颇带无辜的声音掩过:“我不想控马了。” 少年瞳孔猛缩。 骏马原本在纪堇一的控制下驰行极快,她猛松开绳时重心后扯,连带着楚辞云一起后倒,两人双腿紧夹马肚,上身却随马蹄上下颠簸。 心跳瞬间加速,楚辞云眼疾手快地重新握紧缰绳,马匹掌控权归于掌中时视线也回归平稳。他深吸一口气,侧首警告,猝不及防对上少女懵懂褐眸。 纪堇一眨了眨眼,漂亮的眼睛好似会说话:我做错什么了吗? 快回归原处的心脏再次乱蹦。 楚辞云看着那双清澈纯净的褐眸,异常清晰地感受到腰上环绕的长臂以及与后背贴得严丝合缝的身体,他握着僵绳的手紧了紧,突然少女一缕乌黑的发丝随风拂到他脸上,楚辞云呼吸微滞,慌乱回头。 警告不成反失心一回,少年泄愤般一甩缰绳,猛踢马肚,喝道:“驾!” 纪堇一乐呵呵圈着他,懒洋洋道:“你不说?在这里我杀了你都不会有人知道。” 楚辞云淡声:“这对你没有好处。” 纪堇一不落下风:“本来我们就是萍水相逢,这好处不要也罢。” 楚辞云默了会,大致弄清了身后娘子无赖般的脾性,他轻笑着叹气,顺着她的话答:“到了山顶我再说,如何?” 她唇角微扬,淡声:“嗯。” — “‘抓住他!不能让他逃了!’ 山风萧瑟,蓝色锦衣被重重草木荆棘划破,逃亡少年飞快地在荒林中狂奔。他屡屡回望身后手持砍刀身材魁梧的异族男人。 那些男人手中的刀刃已卷钝,脸上有几道血迹,不知杀了多人。 在这片蔚蓝广阔的苍穹之下,又一场杀戮上演。 踩断枝木声、脚步声和呼吸声,声声纷乱,而少年只听到胸腔处传来的不安躁动的心跳声,一心逃亡。 忽而丛林隐去,前路光明。 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断壁残垣,万丈深渊。 少年刹住脚步,转身回眸,心间愈发凉薄,他抓着匕首的手指打颤。 任风掠过衣衫发出萧萧声响,少年墨发飞扬,凝视身前一群看不清面容的男子。 ‘楚郎君,好好做俘虏不好吗?’ ‘非要逃出来找死!’ 少年目光愤恨,像一只面对险境的幼虎,哪怕如履薄冰,王霸之气丝毫不减。他握紧手中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平日温和的桃花眸子此刻只有冷意,漂亮的眼睛被仇恨遮盖。 他们的利刃在前,少年拔地而起,带着惊豺狼掠虎豹之势,身影矫捷。可双拳难敌四手,少年艰难地在刀剑下求生。 他身后是高耸的悬崖。悬崖下是永生。” 是梦也不是梦。 — “喂,我们来这做什么。”纪堇一看着山巅上随强风漂游的细小雪粒,放眼观去,整片山脉都笼罩在一层白色中。 风雪杀过他们衣摆,飒飒作响。 纪堇一回眸看向身侧少年,迎着风她不得不眯起眼睛,而少年却丝毫不受影响,面如冠玉,神色淡淡。 雪花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其下黝黑乌瞳正凝视着山对岸。 又或者说是在看悬崖外苍茫的雪与空气。 听到她的声音,楚辞云终于回过神来。 他淡声:“你知道去年的幽州战乱吗?” 纪堇一点头,不知道他问这作甚。 少年声音温温柔柔,又轻如云烟,他说:“兴武十六年,我在幽州。”说罢他掀起衣袖,苍白的手臂上青筋细延,依稀能看见几道淡去的疤痕,“被北疆人挑断筋脉。” 楚辞云用一种讨论今日雪还下多久的平常语气,陈述这件残忍的事情。 纪堇一僵了几息,之前种种怪异皆得到解释——武功如此高强的少年怎会任人殴打,怎会连骑马都艰难。她难以置信地抬头,褐眸中掺杂了许多复杂情绪:他武功那么好。他这么逆天的人。他那么喜欢武术。怎么能遇到这种事。何其残忍!他怎么能做到像现在这般淡然!? 楚辞云避开她的目光,垂眸理好衣袖,转身看向高峭山崖,他说:“我无数次梦到北疆人在悬崖上将我抓回的场景,有个声音一直在我心里怂恿,让我跳下去。跳下悬崖,获得永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可梦里的我始终做不到。” “它成了我的梦魇。” “今日是我十四岁生辰,我要亲手斩断我的心魔。这便是我的生辰愿望。”少年回眸,他眸色极黑,肤白胜雪,漂亮幽深得如同一幅水墨画,带着种说不出的固执苍茫之感。 他像一个独行世间的仙人,随时都会乘风离去。 纪堇一几乎是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愤怒脱口而出:“你要跳崖!?” 她猛地上前揪住少年衣襟,将他摔向平地,“想死?不如死在我手里!”纪堇一俯身将楚辞云拎起,拳头堪堪停在他脸侧。 少年乌眸沉静如一潭死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很轻:“我真羡慕你。” 羡慕你肆无忌惮,羡慕你武功高超。从少年娘子的身上,楚辞云似乎看到了旧日自己——曾经在朱雀大街策马扬鞭的轻狂少年,曾随崔氏商队行走天涯的肆意少年… 通通不复存在。 纪堇一的拳头迟迟不能落下,她终是松开他,冷漠地站在旁侧。 楚辞云轻笑:“悬崖下有一汪湖水,娘子助我一力,我不会死的。” 纪堇一:“疯子。” 楚辞云起身,向她拱手:“我们再比一次吧。” 筋脉尽废之人四肢不用,楚辞云在短短一年之内能恢复得与常人无异,已是艰难。纪堇一深深地望他一眼,脑海中浮现今日少年冷漠快意的眼神,那时他就像失去灵魂的人,淡漠藐视苍生,只有拳头落在身上时,他才有丝生气。 可那些痛意对于这个武学天才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羞辱凌迟。 纪堇一心缩了下,这两年来他过得很苦吧。她目光重新聚焦于少年面容,淡声:“好。” 但她不会陪他赌命。大不了一走了之。纪堇一清醒地想。 楚辞云微带笑意,并步在前。 筋脉寸断意味着内力不能集聚,纪堇一想到什么,随口道:“或许你可以试试轻功。”轻功可以不用内力。 “况且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滋养好筋脉说不定能重新习武呢。” 风雪翩翩,他身后是断壁残垣,楚辞云不为所动,语气坚定:“纪堇一,请杀我吧。” 3. 我遇你那日 掌风呼过,他们很快过招。 纪堇一出手凌厉,楚辞云恍惚地想起两年前他们默契得惊人的比武。 他想,遇之我幸。 掌如锤击,楚辞云胸腔巨震,整个人受这一掌向外飞去,脱离平地,坠落山崖! 失重感让他脸色瞬间煞白,下落极快,是他无法想象的快,冷风作刀刃将他凌迟,心脏跳到喉咙眼,五脏六腑都在争先抢后逃离他的感觉,给他带来难以预料的心惊胆战。楚辞云望着漫天飞雪,展开双臂,心里升起一种诡异的满足感——他要亲手毁了自己。 他的身上不会留下任何北疆人的印记。 他的傲骨不允许自己败于他们。 雪花蒙眼,另一只黝亮的桃花眸里,悬崖峭壁上,突然出现一个跃动的黑影。 楚辞云脸色骤变,他飞快揉眼,透过重重雪雾,看清那个顺着石壁滑行而下的武衣娘子。 本已凉透的身体瞬间复热,血液沸腾,他震撼地凝视着娘子身影,那一刻他心里所有的阴霾都消散,心脏被另一种情绪铺满。她如一道撕开黑夜的光,照进楚辞云踽踽独行的前路。 第一次有人义无反顾向他奔来。 后背与薄冰相撞,巨大的冲力让楚辞云被恐怖的压力夹逼,冰冷刺骨的湖水使他不可反抗地窒息。 身体受到的严重创伤简直要将他整个人碾碎,楚辞云痛苦并清醒地沉入水底,固执地望向冰蓝浮冰的水面,继续追寻娘子身影。他逐渐下沉,缓着身体痛意…… — 少年瞬间失去血色的面容让纪堇一意识到,楚辞云并非不怕死。 那一刻她看清了他身上所有的脆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眼睁睁看他去死。 她做不到。 纪堇一义无反顾跳下,跳到悬崖间窜出的树枝上,借短刀滑行,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追上他! 少年入水,只消片刻,纪堇一鱼跃而入。 — “但双拳难敌四手,势单力薄下局势已定——利剑迎面直刺! 少年纵身如燕向后退去,不料山石不固,石碎踏空,脚下无立身之地。 失重感迎面而来,肃肃山风掠耳,风阻难抵人重,坠落下降间无丈无量,少年双眸失色,沉溺于最后风景——是悬崖峭壁,岩间孤树,是狭窄晴空,大雁归巢,是山风与心跳交缠,不知哪个更令他战栗。 忽而眼前一片漆黑,景象忽变。 巨大的压力挤压着少年胸腔,凉意上涌,水从鼻入,呼吸瞬间被堵住。他意识到自己身在水底,水声湍湍,睁眼即是清澈水纹与争先抢后上涌的气泡,再看,忽隐忽现的青山入眼,他挣扎着从水中脱身,却发现手脚都被水草束住,动弹不得。 天空明媚,河水清澈,鱼儿嬉闹,万物光明,而他一片死寂。 少年清醒地旁观着自己一点点窒息的光明。 意识消沉之际,忽然有人破水而来! 少年手指颤了下。 周围声音渐渐消失,眼前景象快被黑暗替代,他偏偏看清那人眉目。 那双平静的褐眸,湛着阳光金灿,明明像古井潭水般毫无波澜,却又蕴藏别样风华,明亮无比。 她生硬突兀地闯进他的世界,眸中固执难解。 悬崖之下,来获新生。” 楚辞云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浑身火热。 柴火声噼里啪啦,身后呼吸声微弱,楚辞云艰难地睁开眼睛,残留在鼻息胸肺的水汽让他呛了几声。 少年迷茫地看着头顶昏暗的草屋棚。 昏迷前的记忆全部涌入脑海——他坠入湖底,纪堇一渡他气息,将他救了过来。 楚辞云心跳得很快。他料到纪堇一会救他,却没算到她会跳崖而下,那般不顾生死来救他。刚才的梦与白日的事情混乱交织,他一时分不清孰真孰假。 忽然一道劲力甩在他身上,楚辞云瞳孔微缩,全身肌肉传来的剧痛让他控制不住咳嗽,搂住他的手动了动,身边传来娘子低弱的声音:“嗯?你醒了?” 纪堇一救楚辞云时扯伤了右臂韧带。她缓过痛意,撑身起来,微卷的头发散乱披肩,削减了几分冷硬,娘子面容秀美,睫毛又长又翘,琥珀色的褐眸在黑暗中亮晶晶的。仔细地瞧,就会发现平日里不修边幅的杀手娘子五官精致小巧,是个美人。 因为黑暗,纪堇一不由得凑近瞧他,“你还好吗?” 他们衣物相贴,姿势暧昧,楚辞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鲜活的生命气息将他拉回现实。 山夜静谧,月光朦胧,身下的土炕温暖,楚辞云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开口,娘子俯身向下与他额头相贴,边呢喃:“还是很烫。” 楚辞云睫毛飞快扇动,不自在地侧头,心跳加速鼓动。 她慵懒的声音再次响起:“还真没让你死成,你可欠了我个大人情。” 纪堇一跳下床,去点了盏油灯。 回来时她嘴里叼了块肉,边说:“救你时顺手刺了条大鱼,尝不尝?” 楚辞云动了动,感受到全身筋脉的撕扯,好不容易续接好的筋脉已经断得彻底,闷哼了声。 他听到娘子嗤笑,她讽刺:“这下好了,你是再也不能习武了。” 楚辞云被她掐着下巴灌了几口温水,又呛了几声,纪堇一粗鲁地用衣袖帮他擦掉脸上的水滴,然后坐在他身侧。 屋里一时陷入寂静。 纪堇一在气头上。她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轻易地放弃生命,既然想死,又何必让人救他。要死就死,还找人陪他。 纪堇一觉得他脑子有病,还病得不轻。 她阴阳怪气:“楚公子若还想寻死,这诺大家业不如交予我,保管每年给您烧钱祭祀,将您供得天上地下独此一份。” 黑暗中,楚辞云闭着眸子无声笑了,他声音略哑:“好。” 纪堇一:? 她侧身看他,迎上楚辞云温润的眼神,他问:“我们是在哪?” 纪堇一不情不愿回答:“山里的猎户留下的木屋。” 现下天寒地冻,野物冬眠,打猎的村民就不进山,这间木屋便空置了许久。 楚辞云眨眸,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纪堇一想了想,应声:“冬日天黑得快,现在应是戌时初。”说到这她开始叨叨:“我们午时出城,到这大概一个时辰,你知道我为了救你花了多大功夫吗?” 纪堇一掰手指一件件清算:“我用唯一的护心丹护住你的心脉,帮你疗伤,把你扛到这里,给你烤衣服换衣服,劈柴烧炕……外面风雪大得我找不到出山的路,你又伤重,便只好先找个地方安置。” “这么一算你可欠我不少银子。记住了不?” 原来这句才是重点。 楚辞云双眸弯弯,应了声好,又道:“要立字据吗?” 纪堇一微挑眉,屁股扭到正对他坐好的位置,俯身逼近,褐眸带着威胁,字眼从她喉口蹦出:“你敢逃?” 少年温润:“怎敢。” 纪堇一眼眸微转,突然捏住他尖细下巴,逼他对视,冷声:“你要是在没还清欠我的债时寻死,我就先把你废了,保管你生不如死。” 娘子语声狠厉,颇有说到做到之势。 楚辞云将她推开,眸子清澈莹亮,他说:“可以。” 纪堇一反握住他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略带侵略性地盯着少年眉目,眉深墨重,俊秀如画,他生得真是极好看的。刹那间迷了某人心神。纪堇一回想起在湖面下渡他气息时的场景,一时心猿意马,她难耐心痒向他凑近,调侃的话到嘴边变了味:“你亲起来应该很不错。” 楚辞云:…… 楚辞云脸颊发烫,像琉璃般的黑眸愈发璀璨,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少女红唇,又猛地移开视线。 他声音打颤:“纪堇一!” 被点名道姓的纪某人回神,轻咳了声,非常淡定地退身下床,声线冷清:“你…好好休息,明日带你回城。” “我出去寻马。” 借着稀薄月光,楚辞云看到娘子右臂上缠着的绷带,他眸色深了一分,并未吭声,目送她出了屋子。 — 夜深人静,纪堇一在山中兜了一圈,在山林中找到今日放于山林的马匹。突然山中传来轰天巨响,黑夜被灿烂的光芒照亮。 纪堇一抬首。 夜幕中绚烂的花火绽放,肆意流光,成瀑布繁星坠落天际。一次次光束冲天升起,很快有雷鸣般的爆炸声压覆夜空,烟花散落山间。 它照亮了天上飞雪,惊飞了林鸟,五彩斑斓的火药以黑幕作底,给这白雪覆盖的荒芜山川添上昳丽色彩。整座山都随之震动一二。 雪花如絮,炸药爆发出的巨大威力使纪堇一颤了下,绚丽夺目的花火让她一时失神。 整整十四炮烟火轰鸣,孤山才慢慢归于平静。 纪堇一才能思考:是谁放的烟花?谁敢在长安郊外如此放肆?烟花的方向…是悬崖的方向! — 大批人马入山,从山顶往下看,光秃秃的林木中一串蜿蜒如蛇的火光亮动。 顺着烟花方向,纪堇一在悬崖上见到一个靠着树根打瞌睡的老者。她谨慎地靠近,心想,这场烟花竟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楚辞云跳崖的地方,是信号,还是阴谋? 她想到此行之事的险恶秘密。纪堇一开始后悔与楚辞云出城。 她惴惴不安地看清老者面容,脑海里绷着的弦瞬间松下。她见过此人,是今晨楚辞云带她去叨扰过的老人家。不过一个鬼市里的商贩,不足为惧。 楚辞云到底在做什么?纪堇一带着疑惑拍醒了老者。 马六叔冷不丁被拍醒,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皱纹横布的眼,被突然出现的娘子吓了一跳,“你,你谁啊?” 冷硬娘子单刀直入:“是你放的烟花?” 马六叔脑筋一转,心道此女一身杀气,看起来身手不凡,若是看上他的烟花手艺对他不利… 马六叔忙摇头:“不是,放烟花的人早走了。” 纪堇一蹙眉,她这一路走来可没看到下山的人。这老头睁眼说瞎话。 她反问:“那你在这作甚?”又懒得绕圈子,直言:“我今早与楚辞云一起见过你,他找你可是为了今晚的事?” 听到她提起今晨,马六脑子清醒过来,方想起今早楚郎君身边是跟着一女子。这般,他倒是放下戒惕,先问了句:“楚郎君现在何处?” 纪堇一眉目一斜,颇为不耐烦地威压向马六,匕首飞快地架于人脖前,她声如寒冰:“是我在问你问题。” 她耐性极差,最烦听到废话。 马六叔身体一僵,错愕地盯着眼前的狠厉娘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心想,楚郎君身边怎么会有这般强盗的人!? “嗯?”娘子嗓音不满又阴邪。贴着脖子的匕首紧了紧,凉意从皮肤蔓延心脏,马六叔回神,为保住小命,忙答:“是,楚郎君今早让我来此处放烟花,还让我在这多待一个时辰。” 马六叔迎上她阎罗般的眼神,哆嗦着继续:“一个月前楚郎君与我谈生意,他让我按照他的图纸做一些烟花棒子,本是今日取货,他却突然改了主意,让我将这些大型的礼.花.弹运到这里,在戌时末点燃。我只知道这些,娘子饶命啊!” 纪堇一耳廓微动,细听得那群被烟火引来的人马正朝这边赶来,她眼眸眯了眯,松开了马六叔,语气冷硬:“知道了,待会有人来,可别说我来过。” 说罢起身,纪堇一利落地翻身上马,从另一条山路离去。 4. 第四章 乌月蒙天,寒气凛凛。 丛林深处的木屋内亮着一盏微弱烛灯,一身素冷的白衣少年正倚门看雪。 冷风瑟瑟,马蹄声重。月光洒在空阔的雪地上,楚辞云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屋檐下,面色苍白,看向丛林深处那抹身影的眼里却亮着光。 纪堇一策马从黑暗中出来,闯进这片月色,她身姿潇洒,脊背挺直,随意束起的墨发随风飞扬,俏丽容颜如冰雪高傲,一身风流侠气,气势慑人。 她紧紧盯着门口的那抹白衣身影。到了近处,她勒马停住,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朝少年走去。 楚辞云见她来势汹汹,不由猜测她遇到了什么事。但见少女武衣扬起,笔直长腿轻松一跨,就来到他面前。纪堇一是丝毫不注重外在的,她洒脱随意,带着一种偏中性的美,像是一柄月光铸成的剑,锋利又迷人。楚辞云霎时屏住呼吸,然而下一刻就见她挥拳砸向自己。 楚辞云乌眸微颤,拳头砸到了他耳侧的墙上。随后他感受到肩膀上一阵重压,他已然被纪堇一扣住困在墙角。 而那一刻全身上下涌来的痛意要将他吞噬,楚辞云脸色更加苍白,乌黑的眸子里蒙了一层水雾,像是湛了破碎月光一般,水光点点。 少年仰颈,又被纪堇一扣住下巴逼着对视,她声线淡淡:“我想你该给我解释解释。” 烟花到底是什么意思。 纪堇一看着他俊秀却苍白脆弱的脸,美眸里没有一丝怜惜,只是一瞬不差地盯着他看,像狼盯着猎物般移不开眼。 楚辞云缓神片刻,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想将她推开,可他与纪堇一实力悬殊,自然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楚辞云叹了口气,松散地靠着门框,温和地注视着她漂亮的眼睛:“我想我们有些误会。” 纪堇一:“嗯哼?” 他大致猜到她突然反目的原因,无奈着笑道:“烟花确实是信号弹,不过是为通知我的侍从来寻我的,可不是什么要将某人包围的陷阱。” 纪堇一瞪他。 但他的话确实让纪堇一放下防备,她扣着他肩膀的手卸了力,却始终没有离开他,反倒轻佻地搭在他的肩上。 既然没了威胁,纪堇一气势也温和下来,脑子里天马行空地过着今日发生的事,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少年肩膀。就在楚辞云被她盯得不适想要反抗时,纪堇一忽然问:“你今日不是去自杀的?” 楚辞云一怔:“我怎么会去自尽?” 纪堇一美目微眯,语气恶劣:“那你的意思是你算准了我会跳崖救你咯?” 楚辞云听出她的不喜,忙解释:“自然不是。我一开始就是请娘子护我一命。也说过那悬崖之下是冰湖。那悬崖只高十数丈,现在的天气湖面上结的冰也不厚,我摔下去大概率死不成的。只要娘子顺着悬崖小路下来将我捞上去……” 他不再言语,只因纪堇一再次凑过来,与他鼻尖相贴,气息淡凉:“你在说我蠢?” 楚辞云发着烧,脸上是有些烫的,而纪堇一从风雪中来,自是一身寒冷,冷热相贴,楚辞云不由哆嗦一下。她的睫毛又卷又翘,如古扇一般。睫毛下的褐眸带着一丝怒意的亮光,与平日沉静不一样,此刻光华熠熠,美丽动人。 楚辞云心一颤,垂眸不敢与她对视,声音轻轻柔柔:“娘子为了救我从数丈高崖滑行而下,是武艺高超,侠肝义胆,在下感激你还来不及。” 他不着痕迹地夸赞纪堇一,让她心生欢喜,满意地松开他。纪堇一也感受到他的热意,用手试他额头温度,终于反应过来:“你还发着烧,不好好在屋里待着,出来作甚。” 说罢她要拉他进屋。 楚辞云拽住她的手,望着丛林处隐隐约约亮起的火光,安安静静开口:“我昏迷时做了一个梦,还是被人追杀,被逼到悬崖。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我掉下去了。” 楚辞云是一个很大胆偏执的少年,他若觉得这个破梦的方法可行,就一定会去尝试。心魔既然一直让他跳下去,他就想说不定跳下去真能破梦呢。但这个想法他从未与旁人说起,因为没有人会允许他这般自残。直到他今日遇到了纪堇一,一个不会管他、手段狠硬、武功高强的娘子。 他在与纪堇一说话,又像在说与自己听:“刚从幽州回来的半年,我确实一度想死。我反复梦到这件事,内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去死。但是我怎么能死呢。我不能死。我一直在想办法对付它。” “直到今天我遇见了你。” 他的父母不允许的,他的侍卫不敢帮助的,这个陌生娘子却可以帮他。 他决定一试。 醒来后的楚辞云觉得自己很幸运:幸运在他遇到的是纪堇一,是一个会奋不顾身来救他的人。跳崖也许不能带他脱离梦魇,但纪堇一来救他了,不管是现实里还是梦里,她撕破噩梦成了万丈光芒向他奔来,轻易将他的梦魇驱散。 那一刻楚辞云便知道,他的梦魇,破了。 楚辞云抬眸,“恰好今日是我生辰,恰好我引开了侍从独自出门,恰好我准备了烟花……也幸好,你没有抛弃我。” 他的声音柔柔哑哑,一字一句擦在纪堇一心上,产生一种奇妙的悸动。 楚辞云敞开心扉的言语一下拉近了纪堇一与他的距离,她像只野兽般新奇地盯着少年看。她在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单纯,又那么可爱呢。纪堇一的保护欲都要被他挑起。 她目光停留在少年眼尾处略深色的肤痕上,因为他阖眸时纤长睫毛垂下,会与肤痕旖旎一线,睫毛在奶色肌肤上颤动,就如风吹湖面泛涟漪,惹人怜爱。 纪堇一觉得好看极了。 楚辞云感受到她灼灼目光,被她盯得红了脸,声音轻得像羽毛:“谢谢你啊。” 纪堇一眉毛明显地扬起,这是她第二次听人对她道谢。说起来第一次也是他。 纪堇一开心又得意,她微抬下颚,重重拍他肩膀,爽朗道:“不客气!” 楚辞云被她厚实力道拍得不轻,压不住痛意咳嗽起来。她的轻快态度却让楚辞云心底一沉。 他从她的轻快中读懂:她其实不理解他的挣扎,不知道她的行为对他有多重要的意义,换句话说,就是她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只是随性而为。 楚辞云心跳滞了一瞬,又很快平复:他们本就是陌路人啊。 他无视了内心矫情的苦楚,好心提醒:“跳崖一事实在凶险,希望娘子以后莫要再如此行事,性命最重要。” 纪堇一眨眸,心道,你以为我想跳下去?只怪我动作比脑子快,我能有什么办法。 但她嘴上应承:“好。” 身后丛林隐有火光亮起,呼喊声渐渐清晰,楚辞云眸色变深,他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递予纪堇一,说:“这是我答应娘子的报酬。可拿此物去崔氏商行换银票,亦可来寻我。我们的合作结束了,纪娘子,就此别过吧。” 他的侍从要来了。 纪堇一挑眉,虽然她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现身,但她还是想看着他安全后再走。她揉着手中质地柔润的玉佩,盯着漂亮少年静了片刻,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祝你生辰快乐。” 纪堇一有好些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却成了这么一句祝福。楚辞云睫毛颤了下。 两人静了片刻,直到丛林中有侍从大喊:“郎君在那!” 接着一帮人马朝木屋方向而来。 纪堇一退了一步,终是与楚辞云拱手:“后会无期。”说罢从木阶上一跃而下,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远去。 后会无期。楚辞云遥遥望着她潇洒背影,心里念着这句话。心想,愿庙堂之上不相逢。 而江湖遥遥,后会有期。 — 如蜂涌回巢,四处寻踪的卫士纷纷向木屋聚来,带头领先的黑衣男子身姿挺拔,看到楚辞云时沉郁的脸上终于有一丝放松,他翻身下马,跪在雪中抱拳:“属下来迟,请郎君责罚!” 慕风跪得笔直,对膝下冰雪若无所感,忠心无二。 而一贯温润的少年目光幽幽,盯着他一言不发。 随后有一姗姗来迟的马车驶来,一个衣着不俗面容清秀的少年利落跳车,抱着宽大斗篷跑来,嘴上喊:“郎君!” 暨白知道郎君将狐裘扔在鬼市,就担心他受冻,提前将手炉和绒衣拿在手里。此刻果见自家郎君衣衫单薄,忙跑到他身边为他保暖。 “郎君,你身体怎么这么凉?”暨白正给楚辞云系着黑色斗篷。 发着高烧而四肢厥冷,不是什么好症状。楚辞云不言语,只抱着温热手炉,随意靠在门框上斜睨暨白一眼。 暨白又道:“您今日去哪了?夫人那边我瞒不住了,把我训了顿,正担心着您呢。” 暨白打小跟在楚辞云身边,对他的吩咐向来言听计从。今日楚辞云独自出门,安排暨白在府上帮他瞒着父母。 知道让母亲担心,楚辞云叹了口气,依旧不语,安静地任暨白服侍着披上斗篷。 暨白退到楚辞云身侧,不解地看向雪地上跪着的黑衣身影,好奇:“慕风怎么跪着?” 楚辞云拢了拢白裘,淡漠地看向雪中跪着的人。 慕风额上渗出细汗。他是一年前楚相给公子安排的暗卫。以前听同伴说公子性情温和,最好相处。其实不然,慕风与楚辞云相处一年便知:郎君性子桀骜,心思极深,难以预测。而楚辞云养伤这一年慕风与他形影不离,今日生辰郎君将侍卫都支走,失踪了一整日,慕风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台阶上的少年阴阳怪气:“我怎么敢罚慕上卫?要怪也是怪我将慕上卫药晕了绑在屋里啊。” 慕风面色微僵,头皮发麻:“定是属下做了错事,惹郎君不喜,您才如此提醒属下。” 楚辞云脸上浮现笑意,声音琅琅:“那你猜猜错在哪里?” 明明是极好听的声音,玲玲清润,却随着寒风而来,带着丝丝凉意渗入人心。 慕风后背生寒,硬着头皮答:“属下愚钝,还请郎君赐教!” 楚辞云眼尾微弯,慢条斯理开口:“好啊。那我就问问你—— 慕上卫在我身边,究竟是要做我的暗卫还是我父亲的眼线?” 慕风浑身一震,他将腰弯得更深,额头贴地,求情:“郎君…” 楚辞云随意地笑了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与相爷的来往吗?” 慕风不敢出声。 楚辞云:“我要的是完全忠于我的下属,慕上卫若是做不到,就回父亲身边去吧。” 5. 崔楚夫妇 宣阳坊北街的楚宅坐落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地带,东面有商贾云集的东市,北面是素有“不夜城”之称的平康坊。 而楚家的本宅却并不在宣阳坊。 当年楚相与夫人崔氏的感情并不被楚家的长辈支持。楚家是百年世家,祖上不乏王侯将相者,培养出的郎君自是学识渊博,高贵骄矜,比起与江湖世家联姻,楚家更希望自家郎君能娶一个能联络政治的妻子。两人分分合合大半辈子,直到新帝登基楚怀远成为了楚家的当家人,才将爱人迎娶进门。之后楚相便与本家分开,定居在宣阳坊的府宅。 今日儿子的十四岁生辰,崔锦音本想大办一场,却因楚辞云消失了一整日,宴会草草结束。 崔锦音宴会上请了两类人,一类是无功无名的江湖少年,而另一类则是官员家的郎君,大多是与楚辞云有些交情的。少年们本是满心期待与楚家郎君见面,却不料崔夫人临时变卦:云哥儿昨天夜里受了寒,身子不适,卧病在床,不能迎客,诸位在府上尽心玩,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郎君们自然不乐意,其中与楚辞云交好的程四郎想带大家去探病,却被崔锦音搪塞了过去。程肆是个懂事机灵的,见崔姨如此阻拦,便知道是出事了。他安抚了一众同伴,却一个人偷摸着到楚辞云的院子去,被崔锦音逮了个正着。崔锦音花了好一番功夫将这郎君哄回去,才算结束。 是夜,楚府一片寂静。走廊上红灯笼整整齐齐,装饰用的缎花各相争艳,而雪花在干枯的树枝上随风飘晃,在枝干的突起处生出一朵朵雪团,远远看去就像开满了梨花一般,在雪地中圣洁无比。而周围除了风声,便是死寂。 内宅的主庭院里只有主屋亮着油盏,内舍的榻下火炉上正烧着热水,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升起一团白茫茫的水汽。 榻上,一对夫妻正分侧而坐,中间摆着一副棋盘。 左侧的貌美妇人看起来三四十岁模样,秀发乌黑,面容姣好,谁能想到她已年近半百呢。崔锦音此刻正盯着棋盘,面露沉思。 “阿音可有法子了?”穿着青色常服的楚怀远斜撑着凭几,另一手随意搭在屈起的左膝上,神色温柔地盯着妻子。 听到丈夫随意的不带好意的询问,崔夫人咬唇瞪他一眼,又盯着棋盘思考了一会,眉目间隐隐露出烦躁。突然她抬眸,就在楚怀远以为她有破法时,崔锦音非常随性地将手上的黑子扔回玉盅,手掌一摊表示不玩了。 桌上棋盘黑白子纵横罗布,很明显黑子已处于劣势。 崔锦音将半跪得发酸的腿移出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伸直身子背靠软枕,已是一副不想继续的模样。 她抿唇:“水开了,你去泡茶吧。” 楚怀远年过半百,发鬓有些花白,眉目间笑纹几许,而周身的气度闲适得仍似风流少年。 此刻楚相爷一身宽松常服,长发用简单的象牙簪束着,面容俊逸,身姿清瘦。他静看了夫人片刻,忽而笑起来。 他如何不知道崔锦音的心思。是想骗他去泡茶,再偷偷改变棋局。 楚怀远不理会她的要求,撩起衣袍下了榻,颇为熟稔地坐到夫人身侧给她按摩起腿来。 崔锦音觑他一眼,心里本就存着一口气,于是狠狠踢开他。 楚怀远早有所料,手上陪她过了几招,便轻松地将她的脚踝给按了回来。 楚怀远:“阿音别闹,冷静一点。” 今日崔锦音一得知楚辞云失踪,就急着要出去找人,好在楚怀远及时将她拦住,崔锦音才拉住理智留在府里,先将生辰宴的事安排妥当。 以下棋来静心是以前的楚怀远强制要求的。自幽州战乱以来崔锦音一面对楚辞云的事情就容易急躁不安,楚怀远担心她出事,便采取强硬手段使她待在屋里,下赢他一盘,才能获得一个情报。 久而久之崔锦音也慢慢被磨了心性,勉强接受了这个方法。 可这一次,楚辞云可是消失了整整一日,崔锦音的担心到了极限。 他还让她冷静!要她怎么冷静!崔锦音气不过,猛地捶他一拳,骂道:“你才能这么狠心!” 此话一出,周围空气滞了一瞬,两人身子都僵了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崔锦音眼神有些闪躲。楚怀远按摩的动作顿了下,脑袋垂得更低,继续给妻子压着腿上穴道。 他不怨不恼,只有头低得让崔锦音只看得见额头。 崔锦音知道自己说到他的伤心事,又气又心疼,她心绪不平,几番颤抖,同样难受。 两人都静了许久,她才开口挑破僵局:“我这局输了怎么办。” 楚怀远真会不给她消息吗?楚怀远可不舍得妻子难过。 果然,见相爷抬首,那张经历岁月沧桑的脸依旧风采绝伦,清正如松。楚怀远朝崔锦音笑了笑,顺着她的台阶下,低声道:“那阿音抱抱为夫吧。” 他声音低沉,仍是有些晃神。当年楚辞云的变故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心如刀割,若是当年他同意与北疆人的合作,换回云哥儿,就不会让孩子受这种苦了。 可是他不能。他是大齐宰相,就注定了他要先天下而后己,先百姓而后家人。 他是狠心。楚怀远每每想到那次战乱,都要陷入无止境的自责——他不会忘记,那时他已是做了放弃云哥儿的打算。 楚怀远神思飘忽,连给夫人按摩的动作都停顿了。 崔锦音见他如此失态,如何不懂? 她叹了口气,终是上前将他抱住,语气任性:“抱了啊,快告诉我云哥儿的情况。” 颈边熟悉的温暖以及肩上令人心安的重量拥来时,楚怀远从那被掐得喘不过气的状态中回神。他回拥住妻子。 窗外风雪萧萧,他有心安处。 — 慕风等人将楚辞云送回城时,旧伤未愈又受伤严重的郎君还没撑到家中,便烧得厉害晕了过去。 一行人又速速前往医馆。 消息终于传回崔楚夫妇之处,夫妻二人夜至医馆。 — 杏林医馆 几路人马先后而至,医馆却热闹不起来。赵无涯忙着保住楚辞云性命,崔锦音在前堂焦急等候,而楚怀远则在偏院询问慕风等人情况。 崔锦音少时闯荡江湖,结识了妙手回春的神医赵无涯,去年楚辞云伤重命在旦夕,便是请赵无涯医治的。又因楚辞云需要长期调养,恰好赵无涯也腻了行走江湖的生活,便留在长安行医,一边帮楚辞云调养身子。 这厢赵无涯终于施完针,稳住楚辞云的情况,才算松了口气。 不过在他查探到楚辞云筋脉时便眉头紧皱,对这个漂亮却脆弱的少年郎充满不解。 赵无涯命药童下去煎药,又吩咐林若婉在他身边看顾,才去寻崔锦音。 要说谁最担心楚辞云,崔夫人当之无愧;要说谁最不担心楚辞云,楚相爷理所应当。不然谁能自家儿郎伤重时还能平静地训人的呢。赵无涯心想。 赵无涯进来时,崔锦音的侍女正帮她揉着两侧太阳穴,本是寒冷的室内此时因为四角置着的炭炉而暖和无比,屋内萦绕着淡甜味的麝香,让人一进来就有一种清明开阔之感。 还是有钱人会享受。赵无涯心里又想。 崔锦音见他来了,长睫微掀,淡淡看向他。而因紧张而瞬间纂起的拳头又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赵无涯恭敬行礼:“公子已无大碍。” 崔锦音长长呼出一口气,眉眼间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只是他筋脉受损严重,再无续接可能,不能习武了。” !!! 恍若晴天霹雳,崔锦音脸色瞬间灰白,重重跌回座椅,尚不能理解地问:“什么叫不能习武了?” 崔锦音仍记得当初刚从北疆回来时楚辞云的模样,就像行尸走肉般灵魂出走,只留下一具躯体。他们要给他疗伤,他接受。他们要喂他喝药,他不反抗。但他越是不哭不闹,不言不语,就越令人觉得,楚辞云已经死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好转的。 是赵无涯说他的筋脉有恢复可能之时。 从那时起,这个少年郎君才算一点点苏醒,回到人世。崔锦音才算看到一点希望。 若是楚辞云被判定再也不能习武……崔锦音不敢想象。 她心里无力地呐喊:为何要如此对她的云哥儿。她的孩子本应该肆意妄为无所顾忌地长大,为何要这般对他。 崔锦音将情绪克制下来,冷静发问:“云哥儿是怎么受的伤?” 赵无涯知道他们是从山里将楚辞云带回来的,心里便有些揣测,他答:“许是从崖上坠落,掉进冰湖所致。” 瞬间种种可能滑过脑海,崔锦音异常镇定地排除着各种可能,最后冷声而言:“秋容,给我去查今日云哥儿遇过何人。” … 慕风如实将郎君的话告知相爷。委婉地表达了楚辞云对相爷安插眼线的行为的不满。 楚怀远听罢叹了口气,低声:“他哪是怕我眼线,他是长大了,想自己织网了啊。” “罢,从今日起,慕风,这次便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任务:保护楚辞云并成为他真正的下属。” “是!慕风听命!”他总算对得起郎君。 慕风离开后,楚怀远将得到的信息在脑海中串成串,大致得出事情原委:楚辞云今日独自出门准备烟火,遇一神秘女子,突然找回马六叔改变计划。而之后定是楚辞云设计了什么事情,才自废筋脉… 楚怀远皱眉:他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儿子到底在想什么了。 — 因着楚辞云平安无事,崔楚夫妇也算安心。楚辞云究竟在做什么姑且没有计较,他们等着自家儿子醒来后主动与他们说。 倒也没让他们失望,楚辞云次日清醒后便一五一十地与父母交待了原委: 楚辞云主动跪在父母面前认错。 说他昨日一时兴起不想带随从出去,却因遇某人而做的那件轰轰烈烈的事。 崔楚夫妇得知后震惊愤怒不已,却因少年最后的话转了心思—— “梦不破,我非我。我不要困于旧日,不要过那种既不能死也不想活的生活。” “主动废筋断脉,不再习武,是我权衡多次后的选择——孩儿清楚自己再不可能上战场成为将军,那我就不再给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孩儿已作取舍——往事既已成空,我便弃武从文!” 命运要他毁灭,他便偏要命运为他改变、给他让路。 楚辞云从来肆意妄为。他既遇新生,他即要新生! 第六章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她见青山最新章节、她见青山一枝窈、她见青山全文阅读、她见青山免费阅读、她见青山 一枝窈 《她见青山》简介: 版权在晋江,求个收藏呀,么么。文案一(女主视角):纪堇一五岁失孤,因天赋异禀被杀手组织捡走培养。她身不由己,一步步朝地狱走去。可她入长安,见青山多妩媚。第一次入长安,那个漂亮少年横冲直撞闯进她的世界。纪堇一未将他放在心上。第二次入长安,两人意外相遇,少年让她看见一丝脱离地狱的希望。他却亲手断送她的希望。纪堇一不怨他。第三次入长安,是为取他性命。此时的她已身入地狱,不想回头。可她见青山多妩媚啊。青山要她回头。楚辞云漂亮温柔、烧得一手好菜、任她亲任她欺,纪堇一放下杀心,心存良善。她要回头。她做好准备要脱身。而她毫无防备地被一把匕首刺进心脏!楚辞云在她耳边嘲笑:“你这么好骗,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此女心思龌龊,血债累累,就应扔进乱葬岗,曝尸荒野,让野狼啖尽尸身,不得完尸!”纪堇一回不了头了。兴武二十四年,匪乱横行,楚辞云受命随军剿匪。树木青葱,林鸟啸鸣。纪堇一带弟兄藏于山林,见邻队面熟至极。山林中有黑影掠过,转瞬之间楚辞云已被山大王掳走。军匪哗然,面面相觑。她将他掳回山寨,将他抵在墙边咬舌厮磨。而一把锋利的匕首已架在楚辞云颈间,她低声讽笑:“杀了你哪比毁了你有意思呢?” “我不仅心思龌 救命之恩 杀手按照计划朝皇帝的方向袭去,当今天子威勇不减,当机立断地抽出宝剑,挡住刺客。 众人都急着往陛下那处护驾,太子亦往。 而一个红影破空而来,纪堇一身着朱红宦服,黑布蒙面,身如闪电地朝太子方向杀去。几乎在一息间,她就截住了人。 在众人还未察觉之际,纪堇一的剑就刺进太子左心。 梁禹韬震惊又震撼地看着眼前杀手,周围的哄闹在那一刹消音,天地褪色,他感受寒剑刺破冕服,刺进胸膛的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悔啊。” 陈三昨晚的答话突然在纪堇一脑海响起,动作出现犹豫。 与此同时,一旁淡定观战的梁北乾在看到兄长真被刺伤时,昔日与梁禹韬相处的场景涌上心头,那些记忆竟全是兄长对他的关爱。 梁北乾心底生起一丝抓不住的惊慌之感。越抓不住看不清,就越是害怕。 ——纪堇一犹豫着,寒剑偏了一分。 ——梁北乾被不知名的恐惧笼罩,佩刀出鞘。 ——“铿!!” 刀剑相撞,剑鸣声悦耳响亮。 梁禹韬怔愣地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拽到后面,脱离危险。寒光历历在目,他久久不能从刚才的惊惧中回神。 二弟的声音很遥远:“护好自己!” 随后刀光剑影交织,他被梁北乾护在身后。 康王殿下穿着沉重碍事的衮冕武起刀来也毫不含糊,他自幼学武,天资聪颖,身手早在同辈中无人能及,一年前的幽州战乱的历练更增长了他的武斗经验,此刻招招致命。 可楼外有楼山外有山。 纪堇一经历多了这种跨级打压式的厮杀,自有应对方法,但她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面对这个恐怖的对手。 而另一侧,围墙之外的禁军听到变乱已抵达圆坛,从下往上将他们团团围住。纪堇一带领的十几个杀手已死了大半。 她余光瞥到当前战况,心里焦急异常——若再不撤离,恐怕他们都得死在这里。 而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只要她稍不注意,就会被梁北乾一刀砍死。 逐渐有杀手向纪堇一靠拢,帮她拖住梁北乾。 青信阁的杀手实力都是格外强大的,但纪堇一感觉自己的同伴好像差了一点。不过也没办法了,纪堇一见有脱身的机会,迅速抽身而出将梁北乾交给同伴对付,自己向太子杀去。 不杀了梁禹韬,完成不了任务,他们就不能退,都活不了。 纪堇一向来狠心。 梁禹韬身边已有一些防护,而这些人对纪堇一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她轻而易举地走到梁禹韬面前,右边眼尾处溅了一滴血,鲜红凝固在了她苍白的皮肤之上、杀疯了的赤目之尾,冷风吹扬其她的乌黑发丝,带来一阵肃杀之感。 让人觉得她来自地狱罗刹。 周围很热。周围很静。 纪堇一蓄足手力,剑锋一转,一鼓作气地箭步飞身,去刺杀太子。 纵使梁禹韬极力抵挡,在她手下也过不了几招就落了下风。 纪堇一毫不留情地砍伤他左臂,杀招接至,眼看梁北乾就要送命,纪堇一突然被一束不知名的力量击中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差点松了剑。 她来不及思考,身后就感受一道杀气,她迅速侧身却依旧慢了一步,背上被狠狠砍了一刀。 尖牙咬唇破血,割肉流血的痛意席卷全身,纪堇一硬是一声不吭,靠着强大的肌肉记忆保护自己,在她断了意识的几息间挡下梁北乾的三四次攻击。 濒临死亡的失神感放慢了她的思考,而身体的痛意又不断刺激她清醒,纪堇一瞪眼锁着敌人动作,咬牙使出全力在刀下求生。 她不能死! 她一次次挡住使五脏六腑震颤的攻击,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她不能死! 杀了他杀出去再快一点再强大一点!纪堇一咬牙强挺。 平坦的石砖地上脚风卷起沙石,在他们的朱红衣摆间扬动。巨大的能量在梁北乾与纪堇一之间围绕。 蓦地有人冲进来替她吸引火力,而那人来的方向与刚才撞她手腕的石子方向一致。 陈三嘶声力竭地喊:“别管了!从东门逃!” 纪堇一得以退出一步,手腕颤抖,褐眸却冷冷地盯着与梁北乾交斗的身影。是他?东门? 她再次出手,迎上前去,冷声交流:“什么意思。” 禁军快要围上来,陈三顾不得与梁北乾交缠,拽住纪堇一带她抽身脱离,他行动很快,语速也很快:“西门是死路。太子不能死。你逃,你逃出去!” 西门是他们既定的撤退路线。怎么会是死路。 他们的任务是刺杀太子,太子为何不能死。 纪堇一来不及思考,人已经被陈三带着下了东阶。 而将他们包围的禁卫军早已蓄势待发。在发现目标后,羽箭如雨而下! 陈□□应很快,将纪堇一护在身后挥剑抵挡。 他说:“纪姑娘,你若是能活着出去,请你替我与家里妇人说一声,别等我了。” 陈三与纪堇一冲进禁卫军的包围,陈三与纪堇一杀出一条血路。 他们身上的伤多得数不过来,土地上沾的鲜血几乎是他们的。要从百人中突围,谈何容易。 陈三比纪堇一伤重,他身上有太多处致命伤,他活不成了。 他们比谁都清楚,却谁都不愿认命。 “东门靠山…守卫少…以你的能力…能逃出去…” 陈三说完这句话,鲜血从空中大口涌出,他手上沾满血,用尽全力将纪堇一推出墙,一墙之隔,他回头转身,凭一人之躯挡下淋淋羽箭,给她留一线生机。 天空明明是蓝色的,纪堇一却觉得被血色蒙了眼,八米圆坛之上看不清的同伴的鲜血,以及近在眼前的地上的长长血迹。 她的心痛了一瞬,却生硬地要求自己薄情。纪堇一不带一丝情绪地转身,右手提剑,左手毫不犹豫地折断那只,插进左胸与心脏只距一寸的剑杆,弃掷于地。 宦服碎裂,武靴坚定,前方险恶,生死不定。 — 留在天坛的杀手全部按照既定计划从西门撤退,被禁军抓住后全部服毒身亡。 死亡也是他们的计划之一。 刺杀结束后,太子重伤,天子大怒,下令捉拿唯一逃脱的刺客。 — 身后追兵不断,纪堇一已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她拼命跑出广阔而没有掩护的荒野,进了一片山林。 今日出晴,地上的雪都薄了一层,掉光树叶的林子根本没有藏身之处。她想寻山洞,却无奈身体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不清晰。 又一批追兵追上,纪堇一强撑着一口气杀死他们,最后藏身树上。她已是强弩之末。 纪堇一后背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与衣粘连,她似是没有痛感一般压着伤口仰面躺在树枝上,眼神茫然地盯着天空暖阳。 经过一番逃亡应是血流加速涌动、浑身生热的,而纪堇一此刻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冷意,那是一种从骨头筋脉里渗出的冷意。 少女额头渗着冷汗,她扯下脸上黑布,唇色苍白,痛苦地喘息着,褐眸已经控制不住要闭上。 忽而她的耳朵动了动:好像有追兵追上了。 脚步声轻而不乱,应是一二人。 纪堇一心想,她能对付吧。 — 楚辞云顺着一路死去的士兵以及雪地上几滴血迹找到那棵树。 他若有所感地抬眸眺望,一抹红装入眼。 树上娘子与光亲近,暖阳的微光与她面容相贴,若是忽略此刻境况,她便像一只美艳动人的莹蝶,光影跳跃间可见身骨翩翩。可娘子衣服上有难以忽视的深褐色血迹,那是杀戮的象征。 楚辞云一目不错地注视着她。 — 纪堇一等了甚久,不知道为什么树下的人悄无声息。于是她极谨慎地朝他的方向望去。一眼间,就见劲瘦的青衣少年如松竹般站立雪上,与她无声对视。 少年肤白胜雪,容颜俊逸,而她面无血色,眼里充斥血光。 周边的风都似乎为他们停留,带去少年温润的笑意,送给纪堇一莫名其妙的安心。 她心脏不由自主地鼓动两下,起身要跳下,却因一阵眩晕错了脚步,失重感瞬间袭来。纪堇一索性闭上了眼。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反倒落进一个充满暖意带着冷香的怀抱。 楚辞云酿跄几步,将她接住。 纪堇一的心跳又快了几分。她不可思议地睁眸,诧异地盯着眼前的温润郎君,“你怎么…” 楚辞云将她抱起后就再未松手,他笑得狡黠,朝她眨眨眼:“嘘。我们的逃生游戏还没结束呢。” — 楚辞云回到圜丘,在天坛入口候了良久,等到皇族离去,才见父亲与一众大臣骑马出来。 众大臣俱面色凝重。 传话的内侍上前与楚相说了什么,楚怀远便侧了侧头,朝宽阔平地上的左侧某辆马车的方向看去。 见他家小郎君正笔直如松地站在车前,远远地与他恭敬见礼。 楚怀远微挑眉。 — 禁军追丢了人。 楚相上了自家郎君的车。 马车宽大,父子俩分正侧而坐。檀香袅袅,炭火温暖,矮桌上放着一套青瓷茶具,热水滚滚。 楚辞云心不在焉地垂眸,搭在膝盖上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衣衫,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较之下楚相爷便显得格外闲适,他端正地跪坐车上,细品着自家郎君奉上的茶,儿子不说话,他便也不急着开头。那双带笑的眼看起来平易近人,却不知藏着多少阴谋算计。 车内火炉噼里啪啦响着烧炭声,与车轱辘声混杂,暨白跪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却紧张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楚辞云终于打破沉寂,他询问父亲:“您今日有受伤吗?” 相爷斜觑他一眼,悠悠道:“我今日不应该生病了吗?” 楚辞云用了一个蹩脚的理由将相爷请上了车:相爷偶感风寒,夫人担心,便吩咐公子接您回去。 楚辞云微侧首躲过父亲似笑非笑的眼神,只答:“那应是母亲不想您受累。” 楚怀远眼中笑意更深,他有意无意岔开话题:“今日车内熏香重了些啊。” 楚辞云乌黑的眼瞳闪了闪,一侧的暨白则心尖发颤。 楚辞云:“父亲若是不喜,孩儿开窗通通风。” 楚相没有拒绝。车窗打开,风带走了过于浓郁的香味以及掺杂其中的铁锈味,随行的官员与护卫队都将车内场景看得清楚:车内并无异处。 楚辞云毫不心虚地挺直身板,端着茶杯轻抿一口。 楚相爷慢且沉着:“楚辞云,我既然应了你这阳谋,你就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 楚辞云手微颤。随后眉目舒朗,跪直身板长揖到底:“诺。” 第八章 纪堇一心脏砰砰直跳。 不知为何,她对楚辞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也许是两年前的棋逢对手、惺惺相惜,又或许是楚辞云生辰那日她有恩于他的缘故。 纪堇一竟然未经思考就向他迈出脚步。实在不该,她心里懊悔。 那双漂亮的褐眸此刻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翘睫缓缓扇动,纪堇一一眨不眨地盯着暗门木板,警惕又懵懂。她脑海里开始浮起少年抱她的画面。 自纪堇一有记忆以来就从未感受过拥抱。而他的怀抱温暖而踏实,填补了纪堇一缺失的空白。与人相拥产生的依赖感让她有些迷茫,她觉得这是一种不好的感觉——她怎么能产生依赖别人呢,她只能相信自己啊。 可是纪堇一将手贴近胸口,感受到了来自心脏的,狂热跳动。 但心脏跳得越快,中箭的伤处就被牵扯得越厉害的痛苦。给人带来濒死感,让她不喜这种心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车内楚家父子的谈话声,但他们聊了几句后就恢复安静,之后纪堇一又听到有官兵拜见楚相的声音,官兵给他们放行,进城后街市喧闹的声音。 似乎是安全了。纪堇一逐渐放心,逐渐将外界与自己隔离,意识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空心坐榻下的暗门被拉开,纪堇一感受到一丝微亮的光。 她脸色苍白,嘴唇淡无血色,漂亮的褐眸此刻阖上,长睫轻颤着,奄奄一息。 纪堇一蜷在角落,浑身伤痕,被扯烂的衣角以及到处是血的身躯,楚辞云看到的便是这般的她。往日的强势不复,此刻的她只是一个脆弱得能被人一手捏死的女孩。 楚辞云瞳孔颤了一下,保持着弯腰的动作愣在原地。 他脑海中闪过当年被北疆人虐待的记忆,窒息痛苦的感觉迅速蔓延全身,楚辞云竟一时不能动作。 纪堇一察觉有人,艰难地掀眸瞥他一眼。她的眸子很静,褐色消沉,是无波无澜的静,给人一种来自深渊的平静之感。 楚辞云迎上她这一眼,却如见引他走出黑暗的光,少年霎时回神。他说:“别睡。我会救你的。” 纪堇一任他将自己抱出——是她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 她便放松随意地靠在他怀里。 纪堇一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问:“去哪里?” 楚辞云垂眸瞥了眼她的惨淡脸色,低声道:“带你去见官。” 抓住他衣袖的手瞬间收紧,纪堇一顿时清醒,她瞪眼:“你敢!?” 楚辞云抱紧她下了马车,神色谨慎地瞥了眼周围,确定无人后才迈开步子往自己院子里走去。 楚家父子先是在楚府正门下车,随后慕风驾车到后门将纪堇一放下。虽然暨白提前引开府里的下人,楚辞云仍旧担心被人发现端倪——私藏逃犯可是死罪。 他终于走进院子,却见怀里的脑袋正左顾右盼,楚辞云笑声温润:“你还真信了啊。” 纪堇一:…… — 楚辞云将她带进了内屋,吩咐暨白准备药箱和热水等要用的物品,把纪堇一轻轻放在床榻上。 楚辞云侧坐床沿,看向她的眼中带着犹豫,他轻声解释:“我不能让其他人涉及此事…所以,只有我能帮你疗伤。” 纪堇一眼睛打开一条缝,她尚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便道:“多谢。” 她应得如此爽快,楚辞云不确定她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说得更露.骨:“我需要帮你更衣。” 纪堇一终于明白他的意思,霎时睁眸,不过一会儿她又悠悠阖上,声音绻懒:“反正上次我也看过你,你把我看回去,也算两不相欠。” 楚辞云打开药箱的动作瞬时僵住,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僵硬地抬眸朝枕上安然躺着的娘子瞥去,又见她无甚所谓的样子,一时无话可说。 纪堇一对世人的诸多顾忌是不能理解的。她从小就生活在死士营,根本没人把她当做人看,就更不要提男女有别,礼法纲常了。 但纪堇一不笨,见过那么多人,她总能猜出一些人世。只是她不能理解罢了。 楚辞云:“那…我开始了?” 纪堇一:“哦。” 少年起身,修长的手指解开娘子腰带,不知是不是担心她害怕,他陪她说话:“我伤重时跟随赵无涯学习医术,如今算来也将近一年了,医术不算精明,但这种刀伤箭伤我处理得倒是不错的。” 纪堇一静静听他言语。 剪刀触碰到她左胸,楚辞云尽可能地避开直接接触,剪开她胸前衣服。 朱红色衣料、缎面中衣、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束胸长带…… 一层层衣料落地,触目惊心的箭伤与少女白嫩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楚辞云目光滞了瞬又迅速移开。 这是他第一次帮女子疗伤,也是他第一次见女子这般私密的… 楚辞云深吸一口气,醒了醒眉目,他借帕子压着她的肌肤,低声:“我要把箭拔出来。会有点痛。” 纪堇一没出声。她想,她全身上下哪处不痛,他在说什么废话。 楚辞云便握住箭杆,一鼓作气又快又轻地将箭拔出。纪堇一闷哼一声,顿时大片鲜血涌出。她睁眼望着床帐,眸中水雾朦胧。 鲜血刺激了楚辞云眼球,他脑海瞬间紧张得绷成一根弦,飞速取来金疮药敷在伤处,将银针烤火,一步不错地开始缝合。 但就算楚辞云表现得如何淡定如何临危不惧,被遗忘在床榻间的手帕也醒目地提醒着他此刻的慌乱。 指肤相触的柔滑细腻之感正集中精神缝合的少年是感受不到的了。而纪堇一却清晰地体验了一回亲密接触。 少年指腹压来的瞬间,恍若一股电流袭击,纪堇一浑身一僵,羽睫轻颤。她好像懂什么是男女有别了。 纪堇一愣愣地低头看着此刻伏在她上方的专注少年,他面容白皙俊逸,因为全神贯注而眉峰微蹙,整个人多了一份凌厉之感,空气中多了一分旖旎之感。纪堇一心脏猛缩,一时臊意涌上心头,她索性闭了眼。 在某人直勾勾的视线消失的瞬间,楚辞云松了一口气。她不自在,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 在楚辞云给纪堇一处理好胸前伤口时她已经失去意识晕过去了。 楚辞云便一个人费心费劲地帮她处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水换出去一盆又一盆,暨白心疼地看着自家郎君,好几次提出让他来处理这些小伤,却被楚辞云赶了出去:“胡闹!女子清白可是能随便的?” 暨白表示很委屈:只是手臂上的伤口,没多大关系吧… 但暨白不敢反驳。 纪堇一夜里起高烧,楚辞云又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大半夜,好在纪堇一身体素质不错,硬生生熬过了这晚危险夜,楚辞云得以放心在旁边的小榻上歇息。 清晨时分,纪堇一从混沌中醒来,地龙生热,整间屋子暖洋洋的,纪堇一忍不住咳嗽两声,云纱帘外的榻上便有了动静。 楚辞云睁开眼缓了片刻,才柔声问她:“纪娘子醒了?可要喝水?” 纪堇一低低地应了声。 她休息了一夜,总算清醒过来。此刻楚辞云过来喂她喝水,她一边受着他的照顾一边思考着这件刺杀任务的始终。 纪堇一问:“救我只会害了你,为何还要救我?” 楚辞云想起昨夜父亲的话:“所有杀手都往西门逃,自投罗网,纷纷自尽,只有她选择东门,其中必有问题。” “你连她的根底都不知道就想护住她,你拿什么保护?拿你的命吗?” 楚辞云眸色略沉,他面上挂着与平常无异的笑容,温声言语:“一是我还欠着娘子人情,在下不希望欠人东西。二是,娘子的身份实在有趣,在下忍不住想要查探一二了。” 还真是未听过这么张狂的话语。 纪堇一眉头皱起,本是戾气横生,却在视线接触到少年带笑的桃花眸子时,看到他眼底那层因照顾她一夜而出现的淡黑后,顿时烟消云散。 纪堇一咳嗽:“城内禁军查得严吗?” 楚辞云挑眉,惊奇于她竟没有被自己挑怒,他不着痕迹地威胁:“大概相府是长安城最安全的地方了。” 纪堇一不在意,她直言:“你想问什么就问。我能回答的会如实告诉你。但不能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她补了句:“算是还你这次的救命之恩。” 纪堇一很聪明,她直截了当地道出楚辞云的目的,也同时给出自己的答复。但她立场坚定,又带有几分江湖人的随心随性。 楚辞云墨眉舒展,他眼神发亮地看着眼前娘子,桃花眸子如玻璃般晶莹剔透,是喜欢极了她的爽快洒脱。 他笑意浅浅地回她:“哦——那我就问问纪娘子为何与同伴背道而驰,走了条生路吧。” 少年声音温淡,平静如常地陈述着昨日惨战,那般冷血残酷。祭坛血色瞬间席卷纪堇一大脑,她瞳孔猛缩,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插进心脏般,被无声无息地刺了一下。 纪堇一声音略哑:“西门,死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死路。” 纪堇一对长安的地势不熟悉,都是靠同伴提供的信息商量的计划,她并不知道西门会是重兵把守的死路。是她的同伴骗了她。 他们要去送死! 纪堇一双拳紧握,试图冷静自己。她冷声:“我的任务是刺杀太子。而他们却是要阻止我刺杀太子,并带着我一起送死。” “我如何得知!?” 第九章 纪堇一手腕被握住。 纪堇一目光冰冷地看向他,褐眸已然染上杀意。早已融进她血肉的杀戮之气向外释放。 而楚辞云隔着衣袖握着她,将一张纸条放进她掌心里。 纸条被血染红,被蹂.躏得皱痕细密,纪堇一看清这是什么,瞳孔轻微颤了颤。 楚辞云:“这里住着一对母女,你的同伴托你照顾她们吗?” 这张纸条是杀出禁军时陈三偷偷塞到她手里的。 纪堇一沉闷应声。 楚辞云不再说话。他相信纪堇一所言,心里百味杂陈——昨日情况万般凶险,若是她走了西门许是必死无疑。 这就是她的生活吗?楚辞云感受到他们之间如天堑般的隔层。 若是以前养尊处优的贵族郎君定然无法想象那种死里求生的生活,可现在的他却被这种血淋淋的人生狠狠一击。 楚辞云静静看着她的桃花眸里,浮上一层淡淡的怜惜。 好在他救下了她。楚辞云心想。不管以后如何,他是一定要护她的。 那日纪堇一不要命地救他的举动便足以让楚辞云护住她。 哪怕只是出于纪堇一的冲动与本能,楚辞云也为她这种本能心动。 那是她自己都未发觉的善良。楚辞云珍惜她的善良。 恰时暨白端药进来,纪堇一握紧手中纸条,躲开少年注视。 暨白将药端到床前,劝自家郎君:“您去歇息会吧,奴照顾着纪娘子就好了。” 纪堇一闻言定定看向少年,她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却像带钩子般搭在他身上咬住不松,楚辞云在那双沉郁的眼眸中读出了她的不愿意。 楚辞云眼珠转了转,笑言:“好。那,纪姑娘喝完药好好休息,安心在相府养病,在下一夜未睡,也该去休息了。” 他直勾勾地与躺着的娘子对视,想从她眸中看到别样的情绪。 楚辞云想逗逗她。 果见娘子秀眉微蹙,但不言语地将脸撇开,仍旧冰冷,一副不想理人的模样。 暨白按照自家郎君的示意上前,将药勺递到纪堇一唇边,和气道:“娘子,奴喂您喝药。” 纪堇一不习惯别人伺候,只瞥他一眼,淡声:“多谢。我自己来就行。”说罢她从被褥中探出手要端过药碗。 暨白移远了点,连忙说:“不可不可,娘子若是这般喝药会洒在床上的。” 纪堇一固执地与暨白对峙:“不会的。”她这么厉害的杀手怎么会允许那种失误出现? 暨白有些为难,纪堇一便起身要抢,一不小心扯到伤口,“嘶”一声躺了回去。 纪堇一皱眉。而一旁看戏的楚辞云则变了脸色,他再次回到床沿,示意暨白将药碗给自己。 楚辞云叹气:“想起上次我受伤时娘子对我悉心照顾,此刻娘子身处病榻我却袖手旁观,实非君子之举。还是让在下来照顾娘子吧。” 纪堇一“不”字还没出口,就见少年已将药勺递到她唇边。纪堇一看着那张清秀俊逸的脸,鬼使神差地张唇应和。 实在是美色.诱人。 她喝一口,少年乌黑潋滟的水眸笑意便深了一分,纤长的睫毛微微下弯成月牙状,皎洁无暇。 “纪姑娘不怕苦的呀。”少年温润的声音扫过纪堇一心尖,她脸上一热,含糊地应道:“嗯。” 楚辞云惊讶又带着遗憾地看向她说:“那我准备的蜜饯岂不是没用了?” 蜜饯。纪堇一眼睛一亮。她怎么会不怕苦呢。她又不是没有味觉。纪堇一只是习惯了忍受罢了。 但她为了甜食终于愿意转动脑子,与楚辞云玩心思,纪堇一言简意赅:“准备了就别浪费。” 药碗里黑乎乎的药散发着浓郁的苦味,楚辞云又递一勺过去,调侃:“不会浪费的,我喜欢吃甜食。” 纪堇一:…… 纪堇一要和他斗到底! 纪堇一咬住他递来的勺子,仰面瞪着他:“我也喜欢吃甜的。” 楚辞云尝试将勺子抽出来,纪堇一却将它咬得死死,她不屈不挠地瞪着他:“哼哼。” 纪堇一肯定不知道自己此刻有多可爱,楚辞云被她逗笑,松开瓷勺任她咬着,后从矮凳上的木托上取出香囊。楚辞云从香囊里取出一个油纸团,素手打开,甜香的气息便悠悠漫延。 他取出一块糖衣包裹着的青梅果饯,双目含笑地送到她眼前,扬眉:“嗯?” 纪堇一盯着蜜饯的眼神发亮,她乖乖松了嘴,心满意足地将其吃进肚子。 楚辞云温和叹气:“药那么苦,就算姑娘不怕苦,喝药肯定也很难受。” 纪堇一嚼着果饯,非常认可地点头,连平日冷冰冰的眼里都染上笑意。 谁不喜欢甜甜的滋味呢。 旁边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的暨白仰天长叹:郎君还是这么喜欢玩弄人心。 等等……郎君终于又有这个恶趣味了!? 那是不是说明这一年多的黑暗,郎君终于走出来了? — 朱雀大街临街的天福酒楼前,先后两位贵人落轿。他们一前一后进了三楼的茗香阁。 茗香阁内只留下两人的亲信,其余人等自觉退下。 阁内烛灯微暗,微弱的光在屏风上落下两人身影,男子金冠束发,随意不羁地握着酒壶坐在榻上,女子则长发及腰,窈窕淑女地跪坐其间。 永嘉郡主藏在暖裘下的纤纤玉手有些紧张地抠着裙裾。 她生得娇艳,比起她母亲的容貌有过之无不及,娉婷袅袅,春华秋容。宋舒妤十三岁被送进长安,美名其曰天子宠爱,希望时时相见。实则却是作为控制长公主的质子被困在长安。 如今已过两年,宋舒妤已成为了母亲与长安联系的棋子。 长公主的封地在荆州,十多年前建立了青信阁,网罗天下情报,培养各方势力,只为一朝崛起杀掉当今天子,报当年弑父杀兄之仇。 长公主要合作,她选择了因为幽州战乱得胜而被圣人封王的二皇子梁北乾。青信阁便成了长公主与康王示好的诚意。 梁北乾心思狡诈难测,他提出要看看青信阁的实力和忠心,他要青信阁派出杀手刺杀太子殿下。 可长公主根基未深,康王意向不明,她再想杀死那狗贼的后代,也不能冒险冲动。长公主选择派青信阁新进的杀手前往刺杀。命女儿在长安方面配合,只造出刺杀威势,而不取太子性命。长公主同时也在看梁北乾的能力:没有完全准备就敢动一国储君,要么是在拿她当枪使,要么梁北乾就是一个空有武力的莽夫。长公主不屑于莽夫合作。 而梁北乾一开始的目的确实是拿长公主当枪使,他就是偏激得想要太子性命,想见满朝哄乱的场景。 只是世事难测,他竟在最紧要关头心软了。 但梁北乾此刻看着永嘉,言笑晏晏:“表妹,昨日的情况你收到消息了吧?” 宋舒妤闻言挺直肩背,水盈盈的柳叶眼不惧不畏,她声音清柔:“收到了。”她的人做得不错,虽然跑了一个,但母亲交给她的任务也算完成。 梁北乾见她淡定无异,唇角微勾,他给自己倒酒,一饮而尽,话中有话道:“昨日的杀手倒是厉害啊,差一点就完成了任务。” 梁北乾看到了她的同伴阻止她的动作。他如何不知长公主的心思。 宋舒妤娥眉轻挑,她垂眸盯着桌案上冒着白气的清茶,缓缓而言:“她没完成任务,我自有惩罚。” 梁北乾哦了一声,问:“你可联系得到那个杀手?” “前提是她还活着。”宋舒妤也不确定活下的人是不是纪堇一,但最有可能的是她。 陈三…她提醒了陈三的。 梁北乾鹰眸微眯,淡声:“哦——若是联系得到,便通知她,刺杀任务结束,回青信阁去吧。” 宋舒妤眸色微变。按照她对梁北乾的了解,此人绝非良善,不仅心思不正还行事偏激,宋舒妤对于母亲要与他合作是一直持中立态度的。 更何况此次他提出刺杀太子,不就摆明了要青信阁替他背着黑锅吗。 要不是他们能选择的最佳盟友只有梁北乾,他们也不会同意他的要求,白白牺牲那些苦心培养的死士。 而此刻,宋舒妤好奇梁北乾是什么意思。 梁北乾:“此时实非刺杀太子的良机。” 宋舒妤:您也知道。 梁北乾见宋舒妤毫不退怯,心里便有了考量,他终于开始正视起长公主这个合作伙伴。起初他对这个远在荆州没有权势的姑母不屑,只有利用的打算。 而现在,梁北乾隐约觉得长公主的势力远非他看到的那么简单,而且青信阁的实力确实不可小觑。 梁北乾正经起来:“我想我们可以合作,说说姑母想要什么吧?” 宋舒妤笑了。一笑嫣然,却带着寒剑般的锋利,她扬眸直直望进梁北乾鹰眸里,气势坚定:“我们的诚意已经给了,殿下的呢?” 梁北乾放下搭在膝盖上的手,与她一样端正地半跪榻上,语声冰冷:“兵权、人马、还是我护国公府的权势?” 宋舒妤摇头,她静了会儿,思考许久,后一字一句道:“我们只要你反了这个王朝的决心。” 他们这脉人,绝不臣服于逆贼! 第十章 宋舒妤出生时新帝已登基四年,理应不该被上一代的仇恨蒙蔽,但在她五岁那年,曾担任羽林卫中郎将深受先帝信任的父亲却因受今上猜忌,被暗杀于她眼前。 自此至亲至爱的鲜血铺就她复仇的路。 宋舒妤对那残戾狭隘的帝王恨进了骨头里。 他们要这江山倾覆,要那贼人也尝尝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痛苦! 所以他们选择了不受宠却有权势的梁北乾。 宋舒妤说出要求:“五年时间内我们要看到你与你父皇决裂的心。其间青信阁供你驱使。希望这五年我们坦诚合作,也祝你,早握大权。” — 宋舒妤离开酒楼后,亲信向她报信:“属下并未在城外发现杀手踪迹。” 这真是奇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宋舒妤暗自思忖,自言自语:“人肯定是活着的,说不定是被人救走了。可是,在这长安,有谁会救她呢。” 宋舒妤将各种情况梳捋一遍,问属下:“大典那日可有什么异常之处?”她又默了一会,改口:“你还是仔细与我说说那日情况吧。” — 楚府 冬日太阳落得早,月亮上班,成为夜幕中的掌灯人。 纪堇一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望着靛蓝色的纱帐放空思考:她的伤还得养一段时间,但她已不想待在楚成为连累,她也要搞清楚此次刺杀是怎么回事,那就得与青信阁取得联系。 她要找个合适的时候离开了。 纪堇一思绪远飘,扁扁的肚子咕噜噜叫了声,恰时屋门被推开,守在她身边的暨白从瞌睡中醒来,睡眼惺忪地将自家郎君迎来。 身披白裘的楚辞云将手中羊角灯交给暨白,一手解下衣裘搭在旁边挂架上,一手将食盒放到床榻边。 他往床帐内觑了眼,正巧对上纪堇一的视线,他惊讶:“你醒了呀。” 纪堇一懒得吭声,看他将纱帐撩起卷于金钩,然后俯身凑近她看她脸色,温润言语:“唔,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楚辞云又将她的手从被褥拉出,三指搭在寸关尺脉上沉静感受。 纪堇一问:“如何?” 诊脉时需全神贯注,投入心神,细细体会指腹下的搏动,是故楚辞云没有回话。 纪堇一起初还神奇于他这样守礼的人怎么会无视她,后来楚辞云主动与她解释,纪堇一又感慨:不愧是世家大族教出来的礼貌郎君。 待他收手给她盖好被子后,他才答:“还是气血不足,但比昨日好多了。再休养一个星期便能下床。” 纪堇一哦了声,她向来把大夫的建议折一半对待:那就躺个三日吧。 楚辞云打开食盒,端出一碗香喷喷的白粥,纪堇一登时亮了眸。她早就好奇:“为什么你们府上的白粥都能熬得这么香,跟有肉似的。” 楚辞云已经非常习惯地喂她喝粥,边答:“就是有肉啊。” 纪堇一砸吧了下嘴里的滋味,瞪他:“连肉渣都没有。” 楚辞云垂着眸,轻轻吹凉勺里的白粥,笑言:“这是用肉羹汤熬的粥。” “哦。” 一般情况下楚辞云不会多与她交流,也很少与她对视,楚辞云在尽可能地减少他们两人的交流。他虽然擅长把握人心,却已经没有与人交好的兴趣了。 他适当地把握着与纪堇一的关系。 而纪堇一就更不用说了,她向来秉行着非必要不开口的原则。 于是两人之间很是安静。 待一碗粥见底,楚辞云方换上一如既往的笑意,率先开口:“娘子今后有什么打算?” 纪堇一如实回答:“回组织述职。” 楚辞云笑了笑,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屈起又松开,温声:“外面的人都还不知道姑娘生死,若是姑娘不想回去,在下可以安排一具死尸假冒姑娘,让他们以为你已经死了。姑娘可获自由。” 他的话就像一阵惊雷,刷一声劈在纪堇一干涸枯萎的心里,颠覆了她的认知。这是纪堇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怎么敢背叛青信阁。 纪堇一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行。” 可是惊雷随暴雨,一点点滋润那片干涸土地。纪堇一心跳如雷。自由一直是她心之所向,她感受到内心的小人儿在听到这个计划时的欢呼。 害怕与向往在她本就不稳定的内心争执。 纪堇一握紧了拳头,在楚辞云温柔欲言又止的注视下,她鼓起勇气改口:“让我想想。” 少年松了口气,眼里染上几分真心实意的微笑:“好。” 楚辞云希望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想要她平安快乐。 但他不要她接近他的生活。 不要接近他在黑暗中堕落、看不见光的生活。 — 又过了一日。楚府来了位访客。 宋舒妤在楚府管事的指引下来到待客的正堂,她身后跟着十几个抬着大大小小箱子的仆从。 宋舒妤命仆从随管事将这些给楚家郎君带的补品抬进库房。 崔锦音前来招待。 说起宋舒妤与楚家的交好,还要提及上一辈的恩怨。民间有很多人骂楚怀远是佞臣,因前朝宫变,众望所归的先太子身死,先皇陨落,楚怀远是第一个站出来用力今帝登基的臣子。 楚怀远拥立了一个弑父杀兄的残戾皇帝。 他背弃了昔日众多志同道合的好友,其中包括宋舒妤之父、羽林卫中郎将宋天海,而投奔今帝,为陛下马首是瞻,从此把持朝政,封侯拜相。 民间传言不假,楚怀远从不为自己辩解。后来好友死的死,走的走,为数不多的几个与他同朝为官,也与他老死不相往来,楚怀远只是笑笑。 忠奸难辨,楚怀远只希望这世道太平,百姓安康。其余的,都如浮云苍狗,后人如何议他,楚怀远都无甚所谓。 当初宋舒妤自导自演一场刺杀,不过是受母亲之命。起初宋舒妤不知道母亲意图何在,后来在得到楚相宽恕、不着痕迹地照顾她时,她才明白母亲的用心良苦。 故意陷害是为了提醒相爷他们昔日的矛盾,而长公主算准了楚相爷会顾念昔日旧情,主动缓和他们的矛盾,帮忙关照她这身入狼窝的女儿。 长公主为爱女寻了最强大的靠山。 宋舒妤照常与崔夫人闲聊家常,最后话题落在楚辞云身上。 她略带担心道:“听说郎君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不知这几日可有好转?” 崔锦音轻拍着宋舒妤的手,慈爱地看着她:“劳郡主关心,云哥儿这几日好多了,倒是你啊,我看着瘦了些,是不是最近吃得不习惯,要不要我府上借几个厨子过去?” 宋舒妤温婉回道:“许是最近睡得不好。不如姨姨帮我挑几种香料带回去吧,您这边的熏香我闻着舒服极了。” 崔锦音自是应好。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宋舒妤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到楚辞云身上,“永嘉最近观雪有感题了首诗,若是郎君得空的话,永嘉可否去寻他帮忙斧正一二?” 崔锦音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她朝自己婢女示意了眼,婢女得令退下,方与宋舒妤道:“这有什么不可的。我还担心云哥儿一个人待着会闷坏了嘞,你帮我多带动带动他,让他出去耍耍。” 宋舒妤捂唇欢笑,连声道好。 — 楚辞云的院子在楚府东侧的竹园,时近寒冬,青竹仍挺立风中,竹叶葱郁,随风摇曳,远远看去就像在朝人挥手欢迎一般。 宋舒妤走过鹅卵石小道,就远远望见矗立在长廊下的白衣少年,风姿鹤骨,怡然而立,他双手交叉藏于袖中,一身仙风道骨地等候她到来。 宋舒妤走近,她福身见礼,他拱手作揖,礼数周全,郎才女貌。 “楚辞云见过郡主殿下。” “楚郎君。” 以前楚辞云领父亲之命对她多有照拂,是故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宋舒妤向他说明来意,楚辞云便请她进了书房。他坐在案前,宋舒妤的侍女将诗卷呈上,摊开案前。 楚辞云看了一遍,提出一些看法,宋舒妤便说请他修改,又主动上前帮他磨墨。 楚辞云默声应允。 他如往常温润地从一堆诗卷里找出几卷摆在书案,温文尔雅:“这些是我较为喜爱欣赏的诗卷,若郡主不嫌弃,可借去学习。” 宋舒妤目光落在少年压着诗卷的纤长手指上,她笑眼弯弯:“求之不得。” 不知是不是她一时欣喜,磨墨的动作稍大,砚台从她手下溜走,“啪嗒”一声掉落地上,墨汁洒下,溅脏了宋舒妤的粉色襦裙。 “呀!”她大吃一惊,慌脚跳开。 她看了看自己缕金绣花襦裙上染上的一大团墨迹,又看了眼地上被墨汁弄脏的青灰石砖,满脸歉意地看向楚辞云:“抱歉抱歉,我等会派人收拾好。” 楚辞云在一旁静静看她动作,从容一笑:“没事。”他弯腰拾起砚台,目光在砚台上的一丝裂缝处顿了下,随后朝宋舒妤示意:“此处脏乱,郡主不妨在外面坐会?” 宋舒妤颇为扭捏地看着自己被弄脏的裙摆,垂眸小声道:“能否借你内屋一用,我想换身衣裳。” 楚辞云几乎没有犹豫地,弯眸一笑,温声细语:“好啊。” 第11章 楚辞云的屋子简致素净,屋内萦绕着风吹不散的苦药味。 宋舒妤的侍女去取她要换的衣物,她便坐在内屋安静等着。 有侍女上来给她斟茶候在一旁伺候,宋舒妤便做随意开口:“这屋药味好浓。” 宋舒妤是圣上亲封的郡主,按理说长公主之女最多只能封个县主,但圣上对宋舒妤格外宠爱,为她破格提升,世人都觉得她比福安公主还得圣心。 是故侍女听郡主发话,忙战战兢兢上前回话:“郡主不适的话,奴婢去将窗户打开些。” 宋舒妤笑了笑,温婉大方:“麻烦了。”她又问:“这药闻起来像是锁在屋子里的一般,你们公子的病这么严重吗?” 侍女听不懂她的意思,只如实作答:“这几日已经好多了,只是天冷,公子怕风,便吩咐婢子们锁着窗户,药味才会这么浓。” 宋舒妤点头不再言语。 她默默思考着下属那日的话:“祭天大典结束后,楚家郎君来接楚相回府。当时属下在远处观察,见得楚郎的马车是从山内出来的。” 下属的话不由让宋舒妤想起两年前她去大承恩寺时的事。她进入寺内遇到袭击,纪堇一前去追踪却空手而归,还满脸不爽。那是宋舒妤第一次见这个冷漠娘子表现出常人该有的情绪。 她眼里的纪堇一是一个常年冷脸、杀人不眨眼、就算兵刃到了眼前也能临危不惧的娘子。是什么人惹她这般情绪呢。 宋舒妤好奇。后来纪堇一三番五次偷摸着去楚府,她明面不说,暗地里命下属查探,才得知这姑娘是去找楚家公子干架的。 宋舒妤哭笑不得,对她又怜又爱。 宋舒妤起初觉得纪堇一没有感情,可当她因为思念母亲而心情低落时,纪堇一总会在她身边陪伴。她也不说话,就是静静陪着她。侍女们对她总是敬且畏的,而纪堇一在尊卑之外。她会在宋舒妤对路边玩意儿一次次驻足留连不舍时问她:“你喜欢吗。” 宋舒妤自是喜欢的。只是她的身份决定了她得端着高高在上的皇室姿态,不能对这些市井玩意儿动心。 她与纪堇一解释这些,本以为她没放在心上,可后来她要回荆州时宋舒妤却惊讶地发现梳妆台上多了一副白玉手串,与她看上的路边玩意儿很像,却精美得多的手串。宋舒妤才知道她都放在心里。 可如今两年时间过去,物是人非,宋舒妤已经习惯地用利益来权衡行事,但她仍命陈三去救纪堇一,一为旧友,二为旧梦。宋舒妤想给自己内心留一片净土,祭念年少青涩的自己。 宋舒妤不太相信纪堇一会与楚辞云有交情,毕竟一个世家郎君怎么可能与一个杀手交好,宋舒妤不信。但这是她唯一的线索,不得不来探上一探。 她等了一会儿,终于见侍女将衣物送来,二人便进了内屋。宋舒妤见屋内物什俱摆放整齐,床榻脚踏板处除了正常的被褥和靴履外都没有不妥之处,宋舒妤扫视一圈都未发现异常,又示意自己的侍女去看看一侧的衣橱。 侍女阿梅自小跟在宋舒妤身边侍候,对她言听计从、忠心无二。但阿梅心想自家娘子才刚及笄就进外男屋舍已是不妥,如今还要查看人家衣物,她觉得是万万不可的。阿梅觉得自己身负重任,她哭丧着脸:“郡主,这不太好吧。” 永嘉郡主在外可是芳名远扬,容貌倾国倾城,才情更是不俗,实为大家闺秀,皇室贵女。 怎能有如此僭越之举。 而宋舒妤则一脸淡然:“都到这一步了,还怕什么。”若不查清楚,她心不安。 阿梅无奈地替自家娘子理好外衣,偷觑了眼在屏风外守着的楚家婢女,开始向衣橱靠近。 宋舒妤垂眸把玩着右手腕戴着的白玉手串,玉质温润细腻,玉色柔润光泽,玉石有些大小不一,却又恰到好处地好看,宋舒妤便知道这是块好玉。玉质越好,越无需雕琢。 纪堇一的这份礼物是极好的,也不知道她哪寻来的。 衣橱门咿咿呀呀地开了,宋舒妤心脏跳得很快,她缓缓抬眸朝阿梅探进衣橱查看的身影望去,见她没寻着人,心脏又缓下速度。 楚府婢女听到身后衣橱打开的声音转身请示:“郡主,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梅被吓了一跳,转身用后背压上衣橱门,缩肩颤目。 宋舒妤最后揉了下白玉珠子撂下衣袖,面不改色:“哦,刚才听到衣橱有声音,以为闹耗子了。” 阿梅:……保持微笑。 楚府婢女满头黑线,有怒不敢言——她们郎君这么爱干净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耗子。她们守着尊卑欠身:“惊扰郡主了,婢子下次会注意的。” 宋舒妤还没应声,却突然感觉手腕一痛,玉石碎裂的清脆声响传来,紧接着珠玉碰撞,十八颗白玉珠子争先抢后落地,声如琳琳潺流悦耳清亮。 “呀——”宋舒妤惊了一下。 玉碎了。 她怔愣地看着手腕处被玉石割破而出现的血痕,在如羊脂般细腻的肌肤上格外醒目。 阿梅大惊,忙扑向自家娘子查看。 众婢女慌乱,有上前关照的,有出去报信的,有帮忙捡珠子的。宋舒妤被簇拥着安静站立着。她处在纷乱中,耳里听出一丝不同,那双沉静的柳叶眸子缓缓朝床榻左侧的书架处看去。 玉石撞到木墙的声音有些空。 宋舒妤慢步过去。众婢女不知所措地跟上她。 宋舒妤弯腰拾起玉珠,不经意地屈起食指朝木墙叩击两下。 空墙入耳,宋舒妤双眸微弯,她含笑起身,朝婢女温婉而言:“这珠串是本郡主旧友所送,我与旧友隔了山长水远的路,平日就靠着副珠串藉慰思念。” “它现在散了满地,还麻烦各位帮我找齐才是。” 彼女连忙道是。 — 屋内动静不小,楚辞云顾及郡主名声未敢进内,直到被婢女前后拥簇着的宋舒妤穿戴齐整地走到正屋是,楚辞云才带医者进去。 宋舒妤三言两语向他说明刚才的事,楚辞云谦卑有度地寒暄几句,两人有来有往,不管心里想着什么,表面功夫是做得极好的。 待医者给宋舒妤包扎好告退后,她状似无意地提起:“听闻祭天典礼那日陛下遇到刺杀,太子伤重,逃走一个刺客,这事是真还是假啊?” 楚辞云云淡风轻回应:“是真的。恰巧那日我去接父亲回府,听父亲说了一二。” 宋舒妤佯装震惊,水盈盈的眸子瞪大,“呀,那刺客现今抓到没?” 楚辞云温声言语:“不太清楚,我这几日待在府里消息也不太灵通……怎么,郡主对这事有兴趣?” 试探交锋间,宋舒妤黑溜溜的眸子轻转,随后惆怅地叹了声气,“前些年的事…我是怕极了刺客的。若是城中还有这么一个祸患,恐怕我得担惊受怕好些时日。” 楚辞云笑了笑,“郡主害怕的话可以请圣上为您增些府兵。” 他这话简直戳到宋舒妤心窝子里,她最恨这种寄人篱下、仰仗那狗皇帝的生活! 宋舒妤脸色微僵,压着怒气道:“也好。” 她蓦地转了话题:“帮我瞧瞧这颗珠子,怎么修补的好?”她将手帕中碎成两半的白玉珠放到桌子上推给楚辞云看。 “说来我也许就没见过送我珠子的人了。真期待与她见面的一天啊。” 楚辞云捧起手帕细看,一边想:她口中许久未见的旧友应是荆州的,敢送郡主首饰的定不会是男子,如此…… 楚辞云再细究她今日的怪异举动,不难猜出她意图所在。但不管她有没有发现纪堇一,楚辞云总是要防上一防。 他回道:“有些人,再见之后就变了。也许不见才是最好的,好歹彼此心中留有好印象。” 宋舒妤双眸微眯,见侧着脸垂目欣赏碎玉的少年郎君好似全神贯注,可他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凉薄至此。 她攥紧了手心,脸色逐渐沉郁,如花的容颜似落了一层寒冰。 恰巧楚辞云转身,将手帕还给她,笑得温润如玉:“碎玉难圆,这玉既然碎得如此平整,郡主不如去打对耳坠。” 宋舒妤不带笑地,眼神冷冷地,语气疏离地:“甚好。” — 永嘉郡主离开后,内屋响起一阵机关启动的声响,仍坐在正屋的楚辞云心一跳,他急往屋内走去,却只见到一抹黑影跳出窗外,她纵身飞掠间跳上树枝屋檐,一句不留地离去。 楚辞云冷冷看向房梁上守着的慕风:“为何不拦住她?” 慕风下来请罪:“属下知错!” 楚辞云走进他,语气跟冰锥一样冷硬,他再次重复:“为何不拦住她?” 慕风俯首:“此女危险,实不宜留在府中,况且,况且属下见郡主发现她的存在……” 楚辞云弯腰,冷笑着贴近他的脑袋,轻言:“你知不知道你坏了我的计划。” 他本可以让纪堇一慢慢接受正常生活,他有的是办法让她忘记那些不好的记忆。可如今一切都被打乱了。 楚辞云越过慕风,冷声朝暨白吩咐:“带下去处罚,一个月内我不想见到他。” 下属可以慢慢调教,错事却无法补救,楚辞云怨。 第 12 章 永嘉郡主的马车悠悠驶离楚宅,经过少人的巷道。 马车里宋舒妤正阖眸靠着阿梅的肩膀想事,却听阿梅惶惶不安地在耳边念叨:“婢子曾听老人说,玉碎多预示着不详的事呢。” 宋舒妤睁开那双流动着盈盈波光的柳叶眸,心不在焉地盯着红彤彤的炉炭,“我看未必,鬼神之说不可尽信。” 她还得多谢这碎得及时的珠串带她找到了那处密室呢。宋舒妤还等着那个密室中的人来见她,有很多问题想问这个“旧友”呢。 忽地外面马声嘶鸣,车夫“吁”一声,轿子动静颇大地震了几下。 宋舒妤踉跄一下差点摔倒,还好被阿梅及时扶住。 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你,你是何人!” 车内宋舒妤和阿梅对视一眼,后者撩起厚重的风帘探出身去。 在不算宽阔的巷道里,只见一身黑衣的娘子提剑拦在马前,娘子面色苍白,气势却慑人得很。 阿梅一见到那张熟悉的脸便惊呼:“是你!” 她一溜烟躲进车内,心有余悸地拉住自家郡主的手,因恐慌而眼眸瞪大:“郡主,是纪堇一!” 阿梅跟着宋舒妤从荆州来到长安,一路上遇多了歹徒杀手,可最让她害怕的还是护了她们一路的纪堇一。她亲眼见过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娘子杀人的模样,撞见过她在夜里去荒山野岭埋尸,也见过她折磨人时如阎王判命的模样。阿梅是怕极了这个杀手娘子的。 可宋舒妤闻言却眼睛一亮,她兴奋地探身出去,正见瘦高娘子直立路边,眼神沉静如冰。 宋舒妤脸上肉眼可见地扬起笑意,她高声:“阿堇!” 纪堇一周身寒冰渐落,笔直向她走去,颇为生疏地拱手行礼:“郡主。” — 纪堇一待在密室时听到宋舒妤的声音,随后密室门被她敲了两下,又听到她之后的话,心下便明了宋舒妤来寻楚辞云的目的——是为寻她而来。 她不知道宋舒妤是怎么知道消息的。只能感慨,郡主真是有一把手眼遮天的能力。 纪堇一对楚辞云假死脱身的计划很心动,只是这个计划太过突然,她没有准备。她也还没有背叛青信阁的勇气。她也,不敢完全信任楚辞云。 宋舒妤反倒是她最好的选择。 纪堇一挺直腰背,仰视着马车上娉婷淑婉的永嘉郡主,没有像宋舒妤一般的重逢喜悦,只开门见山问:“郡主在找我?” 宋舒妤见她冷漠模样,一时有些尴尬,却暗自感慨这不就是纪堇一的样子么。宋舒妤淡下神色,细细品她这话,因暂时摸不清她的意向,便莞尔一笑:“看到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她做出一个请上车的姿势。 纪堇一瞥她一眼,恭声应是,随后跳上马车,撇身进去。她自认为与永嘉郡主没什么交情,只是上下属的关系,是故公事公办,无需客套。 而只从风帘探出头的宋舒妤被她如猎豹一般扑来的速度吓了一跳,愣神片刻才放下风帘进去。 车厢很大,足以容纳十人,纪堇一持剑半跪在靠近车门处,等宋舒妤回到主座,她便笔直地朝主座方向跪去。 宋舒妤动了动唇,免跪的话在喉咙口转了几转,犹豫片刻后,她终究没有说出这句话。 宋舒妤吩咐车夫重新驾车,随着车轱辘声响起,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纪堇一,斟酌言语后开口:“没想到你真的藏身于楚府。” 阿梅在一侧烧炭煎茶,热气晕晕,茶香漫漫,纪堇一垂眸看着面前的茶桌脚,保持着抱拳动作,回应:“当时属下逃出禁军包围,恰好拦下楚家郎君的马车,便胁迫他护我进城。” 纪堇一要撇清楚辞云包庇她的嫌疑。她不希望给他带来祸事。 可宋舒妤哪是那么好糊弄的,楚辞云身边高手如云,怎么可能轻易被纪堇一劫了去。她心里猜测纪堇一与楚家郎君的关系,试探:“所以他将你带回相府,帮你疗伤,还藏匿你了?” 纪堇一矫正:“是我逼他带我进入楚府,我威胁他若是告发我,我就将刺杀的事栽赃到楚相身上。” 宋舒妤心里发笑:若真是这样,以楚辞云的手段,她哪还有命活到现在。 可纪堇一主动绕开这个话题,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属下对刺杀一事多有疑惑,还望郡主能解答一二。” 一旁阿梅将冒着沸腾气泡的茶水倒入茶碗,上呈郡主。 宋舒妤自知道她的“疑惑”是什么,她施施然拿起茶托,素手拈起茶盖顺了顺茶香,温声:“你说。” … 宋舒妤对纪堇一的质问毫无隐瞒地解释,连带陈三是她安排的也说得明明白白。 纪堇一疑惑:“康王下令刺杀太子?可当时要不是康王阻拦我早就得手了。” 宋舒妤没深想:“刺杀一事本就是他的试探,康王根基未深,不敢杀太子的。” 纪堇一便不再吭声:那些同伴原来是郡主的死士,难怪他们的身手比青信阁的人差了一点。 死士身手已是极好,可青信阁的杀手却都是逆天的存在。而那些站在权利高位上的人竟随意掌握他们生命,要他们生就生,死便死。 死亡的刀刃原来离她这么近,若是宋舒妤没有救她,她怕早就身首异处。 纪堇一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她躲过一死,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任人掌控的命运。 还是不幸。 在残酷的真相与不能掌控的现实里,纪堇一感受到刺骨寒冷,她渐渐将自己封锁,一步步踏入冰河。 而混乱的思绪中某段记忆突然蹦了出来——楚辞云说可以帮她重获自由。 好似那寒冷冰河上一下见了晴日,纪堇一被阳光拥了满怀,浑身一热。 她在那无边的黑暗中窥得一丝光明。 纪堇一回神,心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分底气,她握紧了剑柄,问:“既然刺杀任务结束,郡主对属下可还有别的安排?” 宋舒妤放下茶杯,柔声:“现在长安到处抓你的兵,阿堇暂且先留在我府上吧。”在没查清纪堇一与楚辞云的关系前,宋舒妤是不会放她走的。 纪堇一觉得没什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能让我去楚府一趟吗?” 宋舒妤显然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好奇:“去做什么?” 纪堇一想了一个蹩脚的借口:“郡主前脚刚走我便离开,楚辞云难免会将您与此次刺杀联系,属下回去打消他的疑虑。” 宋舒妤娥眉微蹙,她心想:纪堇一曾护送她入长安,楚辞云怕是一开始就将刺杀之事与她联系了。 她这借口实在是…… 但宋舒妤舒展眉目,笑道:“那就辛苦阿堇了。” 既然纪堇一要主动给她查探他们关系的机会,她何乐而不为呢。 — 夜幕降临,月色落了霜寒。 屋里烧着暖炭,整间屋子就只有墙边一角有微亮的光,澄黄烛光下,披着灰裘的少年郎君正背靠着墙,懒散坐着,一手搭于低矮桌案,一手执书眼前。 暗黄的屋内散着低迷的气氛,偶尔有风从门外吹进,房檐上的灯笼投映在地上的影子时歪时斜,暨白守在前屋,抱着汤婆子昏昏欲睡。 他听到下属走近的声音,懒洋洋掀开眼,却见是郎君派去跟踪纪堇一的暗卫回来了。 … 楚辞云身侧虚掩着的木窗突然被推开,少年的视线瞬间从书上移开,警敏地朝窗户看去。 一只手抓着窗框轻轻将窗户推开,随后一抹熟悉的身影利落地跳进来,少年眉心一跳,握着书本的手瞬间收紧。 他静静地看着那个身材修长的、肌肉线条笔直流利的、一身黑衣素裹的、正无所顾忌地拍着衣上寒霜的娘子。 烛火明了又灭,灭了又明。 照着少年眼含星子的眸光,起起落落。 楚辞云按捺喜色,轻咳一声,划破了黑夜暗屋中的寂静。 他声色一如既往地温润,哪怕是咳嗽,也带着他独特的质感。纪堇一手上动作顿住,僵硬地转身看向那个隐在角落的少年。 楚辞云微微弯眸,灵动的眼眸又在无声问她你怎么会在这。 纪堇一附和他尴尬地轻咳几声,转身迈步到低矮的案前。 他们目光锁在一起,谁也逃不过谁的眼睛。楚辞云不言不语地瞧着她动作。 纪堇一单膝跪地,双手撑案,将半身重量压在桌上倾向少年,她目光带着明显的侵略性,琥珀色的眼眸在微光下流动着极美的莹色。 她出乎意料地语气温和:“我回来了。” 她的气息温温热热地朝楚辞云脸上迎来,他后背抵着墙,退无可退。 楚辞云眼睛微睁大一分,黝黑得像宝石的眼瞳像星星般慌慌张张地亮了又亮,“纪,纪姑娘。”他看着她离得极近的面容,一时慌了心跳。 楚辞云侧开脸,声音低柔:“我知道了。” 纪堇一保持着与他贴近的动作,细细看少年眉目,早就准备好的话脱口而出:“你之前的话还做数吗?” “什,什么话?”楚辞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十四岁的少女眸中满是希冀,“让我自由。” 楚辞云心一跳,猛地与她对上视线,声音都带些颤抖:“你,决定了?” 纪堇一点头。她决定了。她不要过那种自己控制不了的生活,也不要每日都提心吊胆着那把看不见的断头刀什么时候会落下。 纪堇一要赌一把。他既然给了她一条路,她便要去闯一闯,她要为自己而活! 而楚辞云迟迟不出声,周围暂时陷入寂静。 纪堇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但见他如远山般峰骨的墨眉微微蹙起,少年抿唇轻声:“今日你去寻了永嘉郡主,这事做起来就难多了。” 这也是他想了一日的问题。在没有人知道纪堇一的存在情况下他可以让她完美消失,可是多了宋舒妤就一切都复杂了。 他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 但楚辞云向来桀骜,他想做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 他一改懒散姿态,跪坐起来,挺直腰背与她平视,声音淡却坚定:“但你信我,我会想到办法的。” 纪堇一静静看他片刻,眼眶略有些湿润,她心想,他真的是太阳呀。 十四岁的纪堇一心里还未设下太多防线,她直言她心中所想:“我,能抱抱你吗?” 纪堇一喜欢他的怀抱,就像那日他将她救下时,身子明明很弱的郎君却强撑着护住她,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纪堇一不待他回应,或者说她不想听到他的拒绝,她猛扑进楚辞云怀里,双手紧紧环着少年灰裘下细窄的温暖的腰,冰冷的脸蛋蹭了蹭他侧脸,在少年耳边轻声:“我信你。” 第 13 章 楚辞云被她不知轻重地一撞,后背重重抵上墙,他无措地张着双臂,不敢有多余的接触。 他感受着纪堇一冰冷的体温,察觉到她与往日的异常,没有推开她。楚辞云微微侧开脸,轻声问:“今日发生什么事了吗?” 纪堇一想起刺杀的事,再次蹭了蹭他的脸,她闭上眼睛虔诚地感受少年身上的柔和气息,低声回应:“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你是个好人。” 楚辞云哑然,无奈地想:这个回答真的很纪堇一。 他不自知地柔和了神色,轻轻用手抵着她的肩膀,“纪姑娘,就算我是好人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吧。” 他的语气无奈又温柔,纪堇一霎时被少年独有的温柔围绕,她识趣地松了手后退,跪在书案上,像做错事的孩子般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嘴里嘟囔着:“我哪儿欺负你了。” 他们之间距离隔开,楚辞云便有了动作的空间,他垂眸笑了笑,轻声:“我去点盏灯。” 屋内实在太暗,楚辞云起身,取了烛台将挂壁上的油灯点燃,他这方天地便亮堂起来。 纪堇一的视线跟着少年转,她伸了个懒腰,非常舒适的样子,“这几天我在郡主府,你要来找我。” 楚辞云正弯腰撩着衣袖将最后一盏灯点亮,注意到她语气中的强势,他愣了下,后掩眸浅笑:他反倒觉得纪堇一可爱。 少年低低应了声。 楚辞云不想从她身上套知刺杀的事,心里又克制着与她接近的想法,便与她说去煎茶,自顾自到另一处榻上坐下,夹了一块茶饼在炭炉上方烘烤。 而纪堇一还不想回去,又见楚辞云不想理自己的样子,便懒懒趴在书案上,漂亮眼睛盯着笔架的毛笔乱转,正当她想挑一根玩时,听到上方细微的声响,猛抬头朝屋顶望去。 楚辞云亦注意到屋顶动静,他将茶饼放进瓷盏,瓦顶上的刀剑相撞声开始清晰。 他们对视一眼,纪堇一反应过来跨步出去,楚辞云跟在她身后。 走到院中,屋顶上的打斗快要分出胜负:楚辞云的几个暗卫已经将黑衣人困住。 楚辞云挑眉看向纪堇一:“郡主的人?” 她皱眉辨认上方身影,极不愉快地颔首认同。 就在暗卫要将人带下给楚辞云处置时,暗处忽有寒光闪过,一只暗镖精准地刺进押送黑衣人的暗卫手掌,他吃痛松手,而黑衣人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处。 下一刻竹林有风拂过,只见一个快得看不清身形的男子从竹林飞出,在月光下身影如银,他轻而易举登上屋檐,将黑衣人拽出重围。 男子将黑衣人解救,声音压的很沉:“回你的地方去。” 黑衣人满脸懵,不知道男子是什么人。他觑了眼院中的楚家郎君与那娘子,再观这边男子与暗卫打斗焦灼,而一时无人管自己,才作逃离。 纪堇一没追他,是因为楚辞云拽着她不放手。 楚辞云阻止她,是因为…… 少年眼神冰冷地看着打斗场景,终于出声:“方叔,手下留情。” — 暗卫听到郎君的话纷纷收手,而方旬连刀都未出鞘。 纪堇一无声打量着踞立屋檐的男人,面对强敌的紧张感使她浑身警戒,手心都出了汗。 那男人身高八尺余,一身劲衣将他紧实的肌肉勾勒得爆发性十足,而他隐在月色下的面容沉静无比,一双峻眸同样盯着纪堇一,却毫不客气地开口:“姑娘该回去了。” 他话一落,楚辞云便皱起眉,拽着纪堇一的拳头收紧,刚想开口,就听方旬朝他发话:“公子,相爷有请。” — 纪堇一没有与楚相的人动手,她压着不满离开楚府,理智地没有在楚家父子间挑事。 而她甫一回到郡主府,就见宋舒妤在屋舍里等着。 只见美丽端庄的郡主殿下在婢子们一前一后的伺候下闭目养神,有替她按压太阳穴的,有给她捏肩揉腿的,也有给她梳发的。 可见宋舒妤等她到这么晚是付出了多么宝贵的休息时间。 纪堇一不知自己算不算荣幸。 她心里开着玩笑,面上却是冷的。那双褐眸如恶鬼般戾气十足,笔直长腿一跨,便进了暖烘烘的屋舍。 她做惊讶状,拱手躬身:“郡主怎么在这?” 宋舒妤悠悠张开双眸,眸中冰雪缓缓散去,渐渐生起暖融融的笑意,她声音轻柔:“我想找阿堇聊聊天。” 月色深重,谁会不睡觉来找人聊天呢。 但纪堇一附和:“是。” 她是下属,主子发话,不管合不合理纪堇一都不能违抗。 她走到宋舒妤面前,但见她邀请:“阿堇坐下聊吧。” 纪堇一没有拒绝,接过阿梅递来的热茶,有些走神地把玩着手上茶盏。 宋舒妤挥退了侍从,只留阿梅在身侧,那双我见犹怜的柳叶眸子略带忧愁地觑向纪堇一,她叹了口气,又隔着窗棂望向天上月亮,“我看到你就想到还在荆州的日子。” “那时我还在母亲身边,离长安很远,过着轻松自在的生活。” 她顿了一会,心里的话转了又转,说出口就成了:“也许在不在荆州我都是要背负这些的,但我也想陪伴母亲身边啊。” “明枪暗箭难防,我身为前朝…正统,在长安孤立无援,若不是楚相暗中帮扶,我怕是早在这权势斗争下失足了。” 在宋舒妤说到楚家时,纪堇一千年不变的冰霜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微微挑眉。 提到楚相,宋舒妤话锋一转,“可是阿堇,我母亲辛辛苦苦建立青信阁,到如今和康王合作,是为了什么,你知道么?” 纪堇一淡声,唇畔间淡薄地吐出几个字:“谋权篡位。” 宋舒妤咬唇,无声认可了她的话,她只继续:“所以这些事决不能暴露,更不能被楚家的人知道,你又可懂?” 在最后一句话时她咬字清晰地上扬音调,警告意味分明。 纪堇一如何不懂?宋舒妤派人跟踪她,得知她与楚辞云关系不简单,是故来提醒她。 可她心想,只是警告这么简单吗? 纪堇一低声回答:“我懂的。” 就算她请楚辞云帮她脱身,就算她不想听命于青信阁,她也不会暴露长公主的事。纪堇一有她的原则。长公主曾给予她生存之地,她便不可能做对长公主不利的事。 宋舒妤微微扬唇,青葱玉指轻轻扣着木桌,声音清冷:“那就请阿堇与我说说,你与那楚辞云到底是什么关系吧。” 纪堇一脸上肌肉僵了一下,她果断回道:“我与楚辞云没有关系。” 宋舒妤大抵也猜到她这番态度,温婉眉目淡了一分,声音同样清冷:“阿堇,我希望你如实说,否则…” 她没继续说下去,而纪堇一的手已向靠在脚边的长剑探去。 宋舒妤未察觉她的动作,垂眸笑了下,她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囊,将里面粗略串好的白玉珠串放在手心朝纪堇一递去,她道:“我很喜欢这珠串,我也是真心想拿你当朋友。” “所以阿堇,不要骗我好吗。” 宋舒妤的话听着不像是为了拉拢人而说的,倒像是她的真心实意。 纪堇一有些怔愣,她对宋舒妤的话很意外,又同时有些不好意思。她今天听宋舒妤提起手串好多次,可是因为这手串宋舒妤才对她一度宽容的? 纪堇一有些心虚。 那手串是她在西市闲逛时淘到的,虽然花了不少钱,但她觉得送给郡主的东西贵一点倒也值得。 而纪堇一之所以会送她珠串,是因为她见宋舒妤对路边摊上的东西动心却碍于身份不能买,起了恻隐之心才送她的。 这对纪堇一来说只是一件小事,小到宋舒妤不提她就不会想起。 可如今看,宋舒妤是放在心上了。 纪堇一既然决定离开青信阁,便不希望宋舒妤对她上心。她觉得这样对彼此都公平。 她眼珠转了转,将珠串推回给宋舒妤,淡声:“郡主若是喜欢,我再去西市寻一串便是,这种玩意儿不遍地都是的嘛。” 她的语气带些不屑,宋舒妤的瞳孔猛缩一下,她倏地侧脸朝纪堇一看去,但见纪堇一无所事事地转着茶盏,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宋舒妤瞬间感觉被泼了一盆凉水,仅剩的真心原来是个笑话,被羞辱的感觉火热地蔓延全身。宋舒妤盯着纪堇一许久,眸中渐渐泛上一层水雾,终于,她端起手边的茶盏—— 朝地上用力一摔! 瓷盏碎裂声清脆,在静谧的夜晚格外响亮。而随之而来,是埋藏在暗中的郡主府侍卫破门而入的声音! 他们的武器破开木门,架势十足地朝纪堇一杀去! 而纪堇一早有所料,立刻握紧剑柄,起身迎战。 宋舒妤被卫士保护身后,她看着刀光剑影中那个下手无情的娘子,神态冷漠地指挥着这场厮杀:“将纪堇一关进牢房,重刑伺候!” — 宋舒妤对纪堇一的实力很是了解。 她知道这个杀手娘子到底有多强悍。 所以为了万无一失的抓住纪堇一,她里里外外设了三层埋伏,明的暗的将屋舍包围,势必让她插翅难逃。 而纪堇一本就受伤,面对今夜特意为她设的网,她拼尽全力也没有逃出去。 她被扔进牢房,手腕脚腕上了镣铐,没有人来看她,也没有人来审问她,她就先挨了一轮鞭打。 — 其实在跟踪纪堇一的下属回来时,宋舒妤收到一封来自楚相的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 “死则不究。” 第 14 章 冰冷的水无情泼在身上,纪堇一浑身哆嗦几下。紧接着紧致的牛皮鞭划破空气,猛抽在她皮肉上,皮鞭划破最上层的皮肤,撕裂肌肉腠理,到最后随着血肉破绽白色的长骨露出,一鞭放止。她被抽得浑身颤抖,在“啪”的声响中却听不到她喊一声痛。 鞭声如箭,士卒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纪堇一头皮发麻,接连不断地痛意横冲直撞地冲上大脑,她面上肌肉绷紧,脸上了无血色,可她硬是咬破唇也没吭一声。 每一鞭都要褪她一层皮,却没有往她致命部位打,他们不让她昏迷,就是要让她清醒地承受折磨。 冷水泼了五轮,却无人来审问,地下牢房内鞭声透过栏窗传出,像是脆弱野兽在夜中哀嚎。 月光洒在地上,照不到纪堇一半分。 她听着鞭声,受着鞭罚,像和以往被罚的无数夜晚一样在沉默中度过。 — 第二日时,窗外飘进的细雪冻醒了被绑在十字木架上、垂着脑袋奄奄一息的纪堇一。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麻衣,麻衣早已随着皮开肉绽而破裂得惨不忍睹。 纪堇一睁开双眸安静地望向窗外,那双褐眸恢复了往日的无波无澜,此刻带着消沉的日落色,藏着眼底的无际深渊。 纪堇一心想,下雪了啊。 她知道昨夜是宋舒妤在她身上泄愤。那今日呢,会有审问吗。 审问又如何呢,纪堇一不能说她与楚辞云计划脱身,就意味着她要么被打死在这,要么等人来救她。 她在赌,一旦赌错,她就要把命赔上去。 但纪堇一不后悔,她相信楚辞云。 她知道他很厉害,他武功还在时厉害,没了武功时也很厉害。纪堇一在他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强大——那次跳崖,与其说他是在杀自己,不如说是在救自己。他真的既大胆又勇敢。 还有刺杀时那么险恶他都能救她逃过追兵,纪堇一心想,这次也一定可以的吧。 可她等啊等,没等到想见的人,只等到一次提审。审问她的人是郡主的暗卫,暗卫只问了一次她与楚辞云的关系,在没得到回答后就走了。 而纪堇一迎来一整日的鞭打。 …… 许是,他们根本不期望从纪堇一身上得到什么,他们只是想打死她。 连续三日,他们每日只给她一次答话机会,并不在意她答案的样子。 人的四肢长骨有八十八块,这三日里她断了六根,错位十处,脚筋被打断三根。三日时间,她已成了一个血人。 纪堇一狼狈无比,她脸上溅了血,额头上的冷汗与散乱的发丝贴在脸上,血滴与汗融合流下,看起来像血泪般。而单薄的麻衣根本抵御不了严寒,她敞开的皮肤被冻出了疮,心口的箭伤也早已崩裂,窗外的雪愈演愈烈,纪堇一的生命在慢慢流失。 却没有人来救她。 没有人要救她。 纪堇一不再看雪。 她开始认清现实:她该想到的,楚相知道她是逆贼,楚辞云不可能与他父亲对抗,又怎么会为了她让楚家淌这趟浑水。 她赌错了。 — 对于宋舒妤来说,楚相给了她一个最安全的方法:杀了纪堇一。 杀了她,就没有人能找到他们行刺太子的把柄。 杀了她,也无需担心她背叛青信阁对楚家投诚。 楚怀远看似不管他们的事,可天下事又有多少能逃过相爷耳目。 他们行刺太子的事已被相爷知道,若是再被楚相查到他们与梁北乾的合作…后果不堪设想。 宋舒妤心里发寒,她这几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反复犹豫一件事:要不要杀纪堇一。 她总是不忍心的。 只是她肩上的责任不允许她不忍心。 — 第五日。 纪堇一几乎只剩一口气吊着。她身体内外唯一的感觉就是——冷。 难以承受的深入骨髓的冷,冷得她连痛觉都没了。 纪堇一试了试,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在混沌中,她听到旁边的阶梯处传来一阵与往日不同的脚步声。 轻柔的、优雅的脚步声。 随后一群侍卫涌到她面前,将红地毯铺在血迹脏污的地面,是为了防止郡主过来时脏了裙摆。 纪堇一低垂着脑袋,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眼前出现一双粉色的云纹翘头履,精美的粉色长裙落在履上,它主人的轻柔声音在头上方响起:“阿堇,我来见你了。” 纪堇一缓缓抬眸,湿敛的睫毛沾在眼尾,苍白的脸上眼神冰冷,她虽处于弱势,身上野兽的气息却丝毫不减,如有戾气缠身。 她带着不屈态度的褐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容颜精致的郡主殿下,她们之间有若天差地别。 宋舒妤看着她的模样愣了愣,想摸摸她的脸,却被纪堇一狠狠躲开。她的手便空荡荡地停在空中,无奈放下。 宋舒妤转身不再看她,她垂眸,轻声吩咐:“动手吧。” 侍卫手上拿着一条白绫朝纪堇一走去。 纪堇一睫毛颤了颤。 她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反抗,纪堇一也想要一点体面的尊严。 不知是冷汗还是眼泪,顺着她的眼尾融着血液滑下,纪堇一咬了咬唇,傲气地仰起脖颈,等待死亡来临。 — 在白绫慢慢收紧,她逐渐窒息时,牢室内突然闯进一群人。 侍卫挡不住他们,竟然直接退到宋舒妤身侧。 身姿如松的少年拢紧了身上白裘,在暗卫开路下,缓步踏进牢室。 他不紧不慢,还未现身,声音便已不咸不淡传进地下阶狱:“郡主,还请你再考虑几分。” — 宋舒妤听到楚辞云声音时便止住了下属动作。 她皱眉看向明亮处缓缓走下的少年,如月下雪、山间月,他一来,犹如春风拂面,整个牢狱的压抑气息都被驱散,像是有了生气一般。 “楚辞云,你来又想做什么?”宋舒妤心有不爽地发问。 她不敢与楚相作对,可不代表楚家其他人也能对她指手画脚。 楚辞云没有作声,他的目光直直越过其他人,定在那个满身血痕的人身上。 他本不想看她的,可是纪堇一身上的伤痕实在让人难以忽视,他的目光便凝在她血肉模糊的伤口处移不开了。 楚辞云看着她,话却是对宋舒妤说的:“郡主,我救她是为报恩,她对我没有任何价值,郡主又何必深究我与她的关系呢。” 纪堇一刚从窒息感中缓过来便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她浑身哆嗦了一下,如溺水的人突然获救一般控制不住的放松下来,她抬眸去找寻那人身影。 可纪堇一目光所及皆是血色,她想看清身影,便想用手揉眼睛,却忘了自己的手早已被铁圈定在架上,移动不得。细碎的铁链声在寂静中响起,讽刺地提醒着他们的距离:与那皎皎如月的少年对比,她像是跳梁小丑,狼狈不堪。 可纪堇一真的想见他。就像瞎了的人疯狂地想要捕捉最后一丝光明,纪堇一承认自己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固执。 可眼前场景却像是被扭曲了一般,视线被一层血雾遮挡,人像模糊变形。纪堇一只能执着地往他的方向看去。 楚辞云迎着她的目光,她的疯狂全落在他眼里,少年却眼睛都不眨一下,淡漠开口:“若是因为我的随口承诺让她丧命,那么我当初说什么也不会救她,徒增一场杀孽。” 随口承诺。一场杀孽。他的话像刀子般一下下割在她的心上。纪堇一蓦地觉得四肢发冷,她心里仅有的热忱被浇灭,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有一瞬间,她看清了楚辞云的脸。 窗外与阶梯上的光照在少年郎君身上,衬得他玉树临风,风姿卓绝,他一如既往地面容如玉,清俊如仙。 像仙人般的郎君穿着不染凡尘的白衣,高高在上的凝视着她,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纪堇一将这一眼深深烙入脑海,她想,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吧,以往那些温柔都是假象,他只是喜欢端着好人样子,才要将对她讨厌掩藏。 可现在他不骗她了,便冷漠如斯,将对她的不喜露出来。 纪堇一心里轰地一下空白起来:她暂时接受不了他的讨厌。纪堇一首次这般清楚地认识到,楚辞云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她会因为他的不喜害怕。纪堇一是想要他的喜欢,想要他的温柔的。 可现实是她得不到。 纪堇一大脑空茫,她躲避地,再次将自己蜷缩,封锁,关在心里。 原来她的太阳是一场梦。梦醒,就会发现周围仍是寒冰。 纪堇一从未信过别人。但她在说信楚辞云时,便决定不再怀疑他。是楚辞云亲手推翻了她对他的信任。 她的第一次信任以失败告终,获得如此惨烈的结局。纪堇一想,她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傻了。 若是还有以后的话。 纪堇一昏迷前,少年与宋舒妤商讨事情,共同出了牢狱。 她见他们向光明,唯她在黑暗。 — 二十天后。 长安城迎来一年中最为喜庆热闹的除夕夜。 长安百姓都有迎新岁去旧年的习俗,在这日家家户户会打扫屋舍、贴红对联,或拜香敬神,或煮水沐浴,意寓洗去一年之厄运,迎接崭新的年岁。 辞旧迎新日,游子归家,丈夫休沐,阖家团圆。大街小巷里孩童嬉闹,走门串巷,到处洋溢着喜气腾腾的年味。 日暮时分,赶在城门关闭前,有一辆马车驶向城外。今日喜庆热闹,守门将士便分外好说话,他们一听这是郡主府前往私庙的车辆,便爽快地放行。 马车悠悠在官道上驶远,却偏离官道进了小路,紧接着一娘子从林中骑快马而出,头也不回地驰骋离去。 可若是她回头看,便会看到遥远城门之上,那少年倚墙而立,任北风袭袖,目送她远去。 莫听澜 二十天前,纪堇一被放出牢狱的那个夜晚,崔锦音持剑闯进丈夫书房。 崔锦音师从武当,年少时仗剑走天涯,自是有一身好功夫。哪怕她年近半百,也不忘每日固定时间打一套拳,兴致来时舞剑也不在话下。 贵夫人朱颜粉面,身着淡黄色窄袖百褶襦裙,行走间裙摆犹如海浪翻卷般活泼灵动,衣色淡雅又不失华贵。 而此刻她满脸怒容地踹开关着的书房,气势汹汹地往里走去,侍从皆被她的架势震住,退到一旁不敢阻拦。 崔锦音跨过屋内半月门,转角便看见丈夫在油灯下办公的身影,她气急上头地、想也没想地,手上挽了个剑花,一步并两步走,凌空一跃,便往专注批阅着公文的楚怀远刺去。 烛灯的火影随着她袭来时的风扑动两下,楚怀远有所察觉地抬首,就见夫人身影翩翩,要持剑弑夫的样子。 剑影闪动,楚怀远眉心跳了跳,急忙伸手抓住要刺向他左肩的剑刃,阻止夫人动作。 崔锦音看到丈夫受伤,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她执着剑柄,将剑尖抵在夫君肩上,稍微用力推了下,咬牙切齿出声:“楚相爷,你-到-底-想-做-什-么?” 听到妻子生疏的称呼,楚怀远微蹙起眉,却对上崔锦音固执的眼神,他叹了口气。 他将被剑刃划伤的手掌展示她看,略带委屈:“就是刺客也没夫人下手这么狠的…为夫明日还要上朝呢,你让那些大臣怎么看我。” 崔锦音一口怼回去:“不会藏着?这点小伤也要哼哼唧唧。” 她怎么可能对楚怀远下狠手,到底是收了力的,楚相爷不过是受了皮外伤而已。 楚怀远温和笑了下,点头表示认同。他从袖中取了块手帕将伤口包扎,随后背靠坐椅,桃花眸里满含笑意地朝夫人招了招手。 崔锦音努了努唇,赌气将剑砸在书案上,案上的卷轴都随之滚了滚。却终究是应丈夫的意,她瞪楚怀远一眼,却绕到书案后,主动搂着他的脖子窝在他怀里。 崔锦音嘟囔:“老夫老妻了还这样。” 楚怀远弯眸,“夫人还是这般好看。” 崔锦音又瞪他一眼,眸中却显然带了娇意。可这一瞧,她便将丈夫俊逸紧致的脸上那几丝皱纹收入眼中,崔锦音心口揪了揪,嘴上却不客气:“楚衡,你就没这么好看了。” 楚怀远单字衡,只有亲近的人才叫得。可惜,随着好友决裂,长辈离世,如今能唤他一声衡的,就只有崔锦音了。 楚怀远笑了笑,“那怎么办,夫人可别弃了为夫。”却搂紧妻子,将她捂暖,边嘱咐:“下次不要那么急,系好斗篷再来。” 崔锦音:“我都被你气得浑身发热了。” 他笑,“嗯,我错了夫人。” 他主动说起:“云哥儿又病了?” 崔锦音闷声:“从郡主府回来就倒下了。”她顿了会,瞪着楚怀远,继续开骂:“你说你怎么要对一个小姑娘下杀手啊?” “那姑娘还是云哥儿的救命恩人,她要是真死了,云哥儿不得愧疚一辈子?” 楚怀远默了一会儿,他想起方旬将儿子带过来的那晚,他为了试探儿子救那姑娘的意愿,罚他在屋外跪了一夜的事。 楚怀远看着儿子执着的模样便知道,那姑娘若是死了,指定会成为儿子心中跨不去的坎。 “所以这是一场局啊。”楚怀远叹。 “我要杀她。云哥儿总是要救她的。就看云哥儿有没有这个本事从永嘉那将人保下来罢。” “而如今看,人是救成了。” 他垂眸看着夫人,见她眸中愁云万千,便用指腹轻轻抚顺她眉角,楚怀远温声:“阿音在担心云哥儿因此与我生了嫌隙?” 楚怀远低头蹭了蹭妻子的脸,低声:“可我并没有那么强大啊。” 楚辞云救她就是赌上了楚家的安危,楚怀远便不能偏向儿子。 他们父子站着对立面,竟是成了要反目的局面。 崔锦音对这种情况也很无奈,与丈夫两相凝视片刻,她只好开玩笑道:“大不了我把你们绑回山庄,断了你们与外界的关系,看你们怎么斗、斗什么!” “山庄还养不起两个闲人不成。” 楚怀远被她逗笑,朗声:“那简直是吾心所向。” — 一个月后,荆州郊外。 纪堇一翻山越岭,风雪无阻地行了两千五百多里路,终于在冰雪初融之时赶回荆州地界。 青信阁建在荆州城外的山里,有茂密丛林和崇山峻岭遮挡,还有悬崖戈壁、川河急流作天险阻挡,森林中更有天然的致幻毒雾与阁主精心饲养的毒物,擅入者非死也伤,因此少有人敢进这片地界。 纪堇一熟练地绕过那些为阻止外来者而设置的陷阱,终于在丛林中的一条小道找到出口,她从阴暗的树林脱身,顿时天光乍泄,落目之处尽是山川茶园美景,瀑布如星河倾泻,路边野花芳香迷人,而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延伸甚远,指引着人通向高远处那座森严庄重的白玉门。 这便是青信阁所在了。 纪堇一抬眸,看向那让人望而却步的白玉门,她绷紧下颌,脑海中想起宋舒妤的话—— “既然楚辞云亲自来澄清你们的关系,我便做个顺水人情饶你一命。” “纪堇一,不要想着逃,青信阁才是你最好的归宿。我们手上都沾着洗不干净的血,逃不了的。” “还有就是,你既然在我这里受过罚,森罗殿那边任务失败的惩处我就帮你免了。从今往后,做好你该做的事。” — 不知不觉间纪堇一已经走到白玉门前,两侧石狮子边各站着一位守门人,他们穿着统一的厚重铠甲,头戴铁盔,左手握枪笔直站立着。 暖融融的日光下看不清楚他们被铁盔盖住的脸,守门人只露出那双认真尽职地盯着山间动静的眼睛。 纪堇一照例将自己的令牌呈上,却见那守门人盯着自己的令牌迟迟没反应。 纪堇一提醒:“我可以进去了吗?” 守门人眨了眨眼,惊喜地看向纪堇一,他大呼:“阿姐!” 纪堇一:? — 莫听澜也是死士营的孩子。他比纪堇一小两岁,是幽州战乱那年,阁主在无家可归的孩童中捡回来的孩子。 那年莫听澜十一岁,纪堇一十三岁。 死士营都是弱肉强食,胜者生存的地方,莫听澜被带到死士营那天刚好是死士营的猎杀日。所谓猎杀,即以人为猎物,杀人猎人。那一日里必须有人死,活着的人才能继续活着。 莫听澜很不幸在那一日入营,被所有人虎视眈眈——新来的什么都不懂,最易猎杀。 他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的猎物。 猎杀开始前分配武器,莫听澜麻木地试着弓箭,判断地形,思索自己能有几分的存活可能时,有个人走到他身边磨刀,莫听澜听到她的话:“山南有沼泽,山北有虎狼,山东养着蟒蛇,山西…最适合躲藏,也最容易被杀。” 她话落,将刀立起来对着光看了眼,闪亮的白光刺目,莫听澜侧首看她,见她一身劲衣打扮,身姿潇洒薄韧,阳光下侧脸清冷,那双如古扇般的褐眸格外惊艳。 她说完话就走了,但她说的那些信息足以让他活下来。 莫听澜却将那双褐眸记了许久。那日过后,他多次找机会想与纪堇一交好,却都被纪堇一不留余地拒绝。她给的理由是:死士营里不需要交情。 可莫听澜不觉得,他不喜欢死士营,他迟早会逃出去的。莫听澜与纪堇一不同,纪堇一不想往心里装东西,莫听澜却对任何事物都格外感兴趣。 与纪堇一对比,他就该是活在阳光下的鲜活生命。 这个阳光的少年从不放弃任何与纪堇一交好的机会。 他们的关系有所改变是在死士营要选一人去军营时。 纪堇一毫无疑问想要得到那次机会。她拼了命训练,为此还专门学习那些她根本看不懂的兵书,是无比想要得到那个机会。 莫听澜从中看到了与她交好的机会,他主动提出教她识字和学兵法。 纪堇一对此置疑:“你看得懂兵书?” 她不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抱有希望。可事实却是,莫听澜识字,还一看就懂,并能绘声绘色给她举通俗易懂的例子,显然他是有这个能力的。 纪堇一开始对他另眼相看,不吝赐教。 但同时她也好奇:“你为什么要教我?就不怕我赢了你,那你可就没机会了。” 莫听澜的回答出乎意料:“我不想去军营。” 纪堇一不解,连续追问几遍,才得出莫听澜的一句“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她遂不管。纪堇一学东西很快,尤其是兵法一道,她学会这些东西后,灵活地将这些技巧与实际情况结合,大大提升了她的实力。到了选拔那日,纪堇一过五关斩六将,凭着一股狠劲儿冲到最后一战,在比武擂台与莫听澜迎面相对。 本应照着原本的计划,莫听澜败于纪堇一让她得到去军营的机会。可事情出了意外。 那一旁观战的校尉见纪堇一是个女子,就连忙打断比武:“军中历来没有女子参军的惯例,若是送一个女子进去,太过引人注目。” 他趾高气昂地指着纪堇一:“你,下去吧。” 当时的纪堇一不懂这个世道对女子的诸多不公,她毫不畏惧地回应:“是女子又如何,我可以换成男子身份,就不会暴露了。” 校尉哈哈大笑,语气不屑:“若是让女子掌军称将,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说我大齐男儿无用?” 纪堇一握着剑,剑刃转动下剑锋冷利,她冷声回答:“有用无用皆在手中,若有实力,谁敢说你无用,若无实力,说你无用又有何错?” “你敢说我没有实力!?”校尉怒声如雷,响彻整个擂台。 下方观战的人都目露怜悯的看向纪堇一,叹她实在不懂人情世故。 校尉大怒,当即亮剑,冲上擂台与纪堇一过招。可事实证明,这个校尉确实无甚实力,校尉败在纪堇一剑下。 可最后结果却是纪堇一被剥夺去军营的资格,让莫听澜捡漏。 毕竟,外面的世道,可不是单凭武力说话的。 — 纪堇一听到久违的熟悉声音,看着莫听澜摘下头盔后露出的那张干净面容,才无奈地确认此人身份。 纪堇一皱眉,“你不应该在军营吗?” 而莫听澜一脸不可抑制的开心模样,他专注地看着纪堇一,认真答话:“我当时就说不会在那里待太久。我回去找你却听说你在这,便来这当了守门人,本以为这便能与你时时相见了,却没想到你出去做任务了。” 纪堇一静静听着,她自动忽略他尾音里的委屈,打量着他模样:莫听澜看起来要比半年前高了一点,皮肤还是那样白皙细腻。他说话时还是喜欢带笑,那双灵动的狐狸眸子像是盛着星星一般,在浓密的睫毛相衬下精致无比。 少年唇红齿白,端的是一副好相貌。只是他的骨相要比大齐人更加立体:眉骨偏高,眼窝深邃,轮廓也要比同龄人硬朗一些。 那双狐狸眸子还是纯澈的天空蓝色。 毫无疑问,莫听澜不是大齐人—— 他是北疆与大齐的混血。 齐月明 一年后。 莫听澜依旧做个无事小神仙,平日了除了站岗练操就是黏在纪堇一身边,懒散不求上进至极。 他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妥,在他看来,吃穿不愁、生命无忧还能待在阿姐身边,就是舒坦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青信阁来了一个叫齐月明的青楼女子。他们称她月娘。听说她是江南人,因家道中落辗转青楼,最擅长魅惑人心。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便是凭借一身妩媚手段被阁主带进了青信阁。 这些莫听澜都不在意,让他在意的是那个齐月明竟然跟他抢阿姐! 对此莫听澜表示不能忍。 那日天光正好,莫听澜算准日子请假,尾随在阿姐和那齐月明身后下了山。 — 荆州城内最出名的青楼叫红莺楼,而月娘是红莺楼内的头牌。 月娘生得美艳、身段妖娆,那一套讨人欢心的话术更是修炼得炉火纯青。她靠着一身手段与荆州富商权贵交好,主要为青信阁获取情报。 而今日的目标是山南东道荆州籍的一位节度副使。 纪堇一本是与往常任务一样藏起来等待目标出现,却不料齐月明将她拉到梳妆台前。 齐月明摁着纪堇一坐下,与她共同看向黄铜镜上两张风姿迥异的美丽面容,月娘贴在她耳边温言软语:“阿堇,你看你多美啊,当初我之所以选择你与我共同行动,除了因为我们同是女子外,还因为你这张脸啊。” 她声音柔媚:“月娘喜欢一切漂亮事物。” 看那抛光齐整的镜面上清晰倒映着纪堇一的面容,若她出身于富贵家族,定是小家碧玉的美人模样。可惜纪堇一是杀手,满身戾气使她清秀脸蛋失了几分柔和,而那双极美的褐眸也被无波无澜的沉寂掩住了原有的美艳之感。让纪堇一看起来是一副难以接近的清冷模样。 齐月明极为顺手地拿起眉笔往纪堇一脸上凑,却被后者迅速躲开。纪堇一满脸不虞,看向月娘的眼神警告意味十足:你碰我一下试试? 月娘温柔一笑,那只养护得极好的玉手绕着鬓边乌发打转,她眼波流转间调皮地凑向纪堇一,弯眸一笑,艳若朝霞,她声音带着如沙的质感,朝纪堇一吐香气:“我美吗?” 那张美艳的脸逼近时,纪堇一竟感受到心尖一跳,来自美人的颜值暴击许是谁都不能逃过的。 纪堇一尴尬地侧开脸,淡声:“美。” 月娘咯咯直笑,她一手搭着纪堇一右肩,俯身向她倾去,想看清楚那害羞得不敢看自己的娘子是什么表情。 而她穿着齐胸款式的轻薄的樱红纱裙,朝纪堇一贴去时那白皙胸脯便与纪堇一右臂挨了个正着。 右臂传来的异常柔软之感使纪堇一浑身一僵,她闭眼深吸一口气,“滚”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到身边娘子的嬉笑:“你真可爱。” 纪堇一:…… 她被齐月明拨正脑袋,重新面对那只铜镜,齐月明已开始为她解着发带:“我与阿堇这般年纪时,家中还算富裕,我便整日求我阿娘帮我换着花样打扮。这个年纪的姑娘,哪有不爱美的呢。” 纪堇一头发被月娘揪在手里,她不好动弹,只能冷目注视着月娘动作。 “阿堇成日打扮成男子模样,就不想与姑娘家般换上襦裙吗?” 纪堇一:“没必要。”她觉得男子装束简单舒服,况且她一直这般打扮,从未穿过女子衣裙。任何人对未尝试过的东西都会有抵触或是畏惧的。纪堇一也不例外。 那成日不做梳理的长发被放下,披散于肩,镜中少女模样便柔和起来。 月娘在她身后用沾了水的桃木梳给她梳发,温柔笑道:“有必要的。当阿堇见到自己能有多美后,就会爱上这种感觉了。” 纪堇一皱眉。 月娘觑她一眼,弯眸浅笑,“或是,阿堇想一想,女子身份也能给你带来便利。阿堇生得这般美,谁看了不心动?” “对付那些厉害人物,美貌就是女子特有的利器啊。” 厉害人物。纪堇一心尖一跳。她脑海中不由浮现那个站在明台之上的白衣身影,每次想到那个淡漠疏离的眼神她的心脏都会刺痛一下。 痛意带来的窒息感袭来,纪堇一闭上眼睛,无声地喘了几口气。 再睁开眼时,那双扇眸染上潋滟水光,纪堇一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的不甘。 纪堇一问:“你可以让所有人都为你动心吗?” 月娘放下桃木梳,拿起一只翡翠珠钗,开始为纪堇一盘发。 她低笑着回复:“也不是所有人。虽说男子生而好色,可色之外,权势财富在他们心中又更上一层。若说动心,也抵不过人心叵测,便是半晌贪欢罢了。” 齐月明一时感慨,又不想与小姑娘说这些她听不懂的话,便止住了话头。 纪堇一:“那这美貌也没什么用。” 齐月明笑:“怎么,阿堇想它有什么用?” 纪堇一面色一僵,她自然是想……但她改口:“你不说是利器吗。利用好就事半功倍呗。” — 在齐月明的坚持不懈和纪堇一半推半就中,身着青绿色窄袖对襟云纱褶裙、额上描着浅青色荷花钿、乌发披肩,珠玉相配的清美娘子从屏风后探身而出。 她的眸中闪着一丝懵懂,提着裙摆,不知如何行走。 纪堇一与青色是极为相配的,她身上自带一种清冷感,而青色的小家碧玉之秀美在她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纪堇一从屏风后出来,感觉哪哪都不自在。她惯常执剑的手无处安放,以前大步流星的走法在美丽裙摆的制约下也变得拘谨起来。 她原地转了两圈,那双柔软的翘头步履穿着软绵绵的,裙摆飘晃间她险些被绊到,虽然有些麻烦……但纪堇一看着这身漂亮裙子,手上摩擦着它舒服的质感,竟一时有些舍不得脱下。 她杵在原地,询问地看向月娘:我该怎么办? 齐月明眼中满是惊艳地将她迎过来,然后在她周围绕了一圈,在她的腰带上结绳后挂了一块玉佩,又帮她理好裙裾,由衷夸赞:“真是漂亮。” 纪堇一耳朵红了一片。 只是,月娘轻轻撸起她的衣袖,纪堇一手臂上的疤痕便一点点暴露在空气中。 纪堇一神色变淡,丑陋的伤疤与美丽的衣裙格格不入,她抿唇不言。 而齐月明垂着眸,安静地看着那一道道新旧伤痕,她的声音像穿过岁月而来:“阿堇,我们都要爱自己啊。生活中不如愿的事情已是很多,我们就更得顺着自己心意生活。” “你要漂漂亮亮,你要潇洒自在。” “如果,你想要配得上这美丽的衣裙,就要让自己也足够美丽。我可以帮你。” “去伤疤,爱自己。” — 屋顶上“嗒”的声响将两人思绪打断,纪堇一唰地看向房顶,只瞥到瓦缝处没盖严实而投下来的一丝光。 她皱了皱眉,与齐月明对视。 纪堇一:“我去看看。” — 屋顶人影闪动,纪堇一看到那人跳进一间屋阁,便也跟着跳了进去。 纪堇一甫一着地,就被屋中香气熏到,她用手在鼻前挡了挡,将屋子扫视一圈。 但见室内陈设珠帘罗帐,绮丽精致,她敏锐地察觉到床榻处有些动静。 纪堇一小心翼翼地步步接近,听得床榻处不同寻常的声响——呜呜吱吱的喘息声,以及床板晃动的声音。 纪堇一有些疑惑。 屏风后的纱帐随着床的震动飘扬,就在她要看得究竟时,身后突然出现一个气息,下一刻她眼前一黑,纪堇一被一个人摁进怀里。 她下意识抬肘击去。 身后人闷哼一声,连忙道:“阿姐是我。” 纪堇一:…… 纪堇一拽住他挡自己眼睛的手:“松开。” 莫听澜十三岁,已长得要比纪堇一高出半头,是故他能清楚看到纱帐后那对男女的动作,他耳朵红了又红,只求道:“阿姐,我们走。” 纪堇一哪理会他,她不过是对莫听澜客气了点。既然他不听话,纪堇一便自己动手。 她毫不留情地侧身、错步、抬手、搭臂、亮剑,一个呼吸间就将剑横在她与莫听澜之间。 纪堇一朝他挑眉:小样,也敢跟姐斗。 在去追莫听澜时她就忘了还穿着那身让自己倍感不适的衣裙,也忘了脸上还未洗去的淡妆,舞起刀剑来的纪堇一自信无比。 她一身清丽,五官精致,朝莫听澜嘚瑟时身上的灵气奔涌而出,霎是生动好看。 莫听澜一时看呆。就没拽住这回头去凑热闹的人儿。 纱帐之后的翻云覆雨、颠鸾倒凤闯入眼帘,不用人教的,纪堇一瞬间明白那对男女在做什么事。 但纪堇一毫不害臊,还开始细品:唔,那男子身材不错,腰力也好…… 等等……她及时打住思绪,狐疑地看向身后已经满脸通红的少年,然后义无反顾地揪住他的胳膊往外走。 她贴着莫听澜耳朵低声骂:“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这是你能看的事?小小年纪不学好。” 莫听澜委屈:我说了赶紧走的。 — 在纪堇一严肃的逼问、齐月明幸灾乐祸的围观下,莫听澜终于说出他的目的:他来找月娘合作,他也想做任务赚钱。 纪堇一:哦。孩子大了,来与她抢任务了。 这自然不是莫听澜一开始的想法。 只是他在看到齐月明为阿姐梳妆打扮后,莫听澜既来之则安之的人生态度发生了转变:他也要给阿姐买漂亮衣裳,他还要变强大,成为阿姐的后盾。 莫听澜从不主动努力,但他愿意为了纪堇一努力。 — 四年时光匆匆,纪堇一执行刀尖舔血的任务的同时,生活过得格外有趣。 听澜喜欢黏她自不用说,有意思的是看月娘与听澜斗着玩的事。 若是听澜送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得纪堇一喜欢,月娘定是要送上一套更好的玩意儿来的。 她起初不收他们的礼物,他们就比谁先让纪堇一动心。好家伙,一次比一次贵重,纪堇一看得有趣,但也怕他们攀比得破了产,只好收下。 他们起先送她首饰衣裳,到后来听澜觉得没有新意,便开始层出不穷地换着花样送,而月娘就像是迎战一般,与他开始新奇送礼大作战。 四年时间从未止歇。 纪堇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开始接受了女郎裙装,也会为珠宝首饰动心,褐眸里不再是死寂的沉默,渐渐生出一丝神采。 莫听澜的生气勃勃、月娘的温柔知心,无一不让纪堇一对这个世界生出喜爱。 也许迟早有一天,她的眼睛也是会笑的。 第 17 章 又半年。兴武二十三年夏。长安七月夜。 暑热消散,月色当空,万里无云,竟比宫灯还要明亮地照亮着整个皇城。 皇城西侧、鸿胪客馆北方的御史台内,一处衙邸办公处的明灯熄灭,身着青色常服的青年御史提着宫灯从府衙内出来,乘上回府的马车。 青年许是很累了,他推开木窗,半阖着眸,右手撑脸疲惫地靠在窗边。晚风迎面,吹乱他额边碎发,任清风带走闷热。皎洁月色下青年容颜如画,那顺着空气漂流的莹莹星光温柔落在俊脸上,拂过他精致紧实的下颚,亲吻那薄艳朱唇上的一点唇珠,撩拨着青年轻阖着的桃花眸子下的羽睫,星星点点,莹莹玉玉,他的白皙肌肤如星光一般好看。 真真是世间难得的好颜色。 马车出了朱雀门,慕风坐在车外,他尽量将车辆驾驶得平稳,好让自家郎君休息得舒服。 他心疼郎君:明明可以早点回府,郎君却坚持事无巨细,遇事必定亲力亲为,恪尽职守,除了休沐几乎每日都忙得这么晚。 长夜寂寥,街上除了巡街的金吾卫整齐的步伐声和更夫打更的声音,就只剩下楚府马车的车轮咕噜转的声音,大家都习惯了楚御史过了宵禁才回府的习惯。 蝉鸣声聒噪地阵阵响,自带催眠效果,听久了反而困倦。 慕风是楚家暗卫这一辈中实力最强悍的,对危险有着异常敏感且准确的直觉。 他甫一调转马头驶进这条长街时,一种诡异的危险感从内心窜出,他立即全身警惕,腿上肌肉紧绷,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绑着的长刀。 突然,车轮“咕咚”一声翻过一道矮墩,车厢上下晃动两下。下一刻寒光闪过,只听得骏马一声嘶鸣,它前腿受伤,匍匐倒地。 慕风立即勒马停车,门板“哐当”一下与地面相撞,动静不大,却也足以吵醒车内郎君。 楚辞云揉了揉太阳穴,温温润润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怎么了?” “郎君小心!” 慕风的话刚落下,便有数不清的长箭从高处落下,如暴雨倾注,“咻咻”声起,慕风提刀做挡,有的箭射偏了插进门框,有的却直直射进车内。 “郎君!”慕风惊呼。 楚辞云眸色冷淡地看着擦脸而过射进车后窗的长箭,淡声:“我无事。” 慕风得以放心,他吹响暗哨,召集不远处护送的暗卫。暗卫们听到哨声纷纷向哨声位置聚集,而此时雨箭停止,一大帮黑衣人从墙檐跳下,向倾斜的马车攻去。 车外兵器声起起落落,甚至有的撞上了车板,马车摇摇晃晃。而车内的楚辞云像是察觉不到动静般,泰然自若地拔出那几根射进车内的羽箭,上上下下打量起来。 他眸中闪过复杂神色:这些箭比普通箭支要粗重,而且形制不一,看起来不像是工艺发达的大齐境所产,最让人注目的是,箭身上都烙刻着月形图腾。 楚辞云在很久以前见过类似的箭。 那是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幽州战场上的、专属于北疆军队的箭支。 楚辞云眸色变凉,攥紧了手中箭,恰时有人持刀从车窗砍进来,青年微微抬眸,唇边勾起一抹冷漠的笑。 持刀者见没砍中目标,欲拔刀再补,而楚辞云手腕轻转,箭支便如离弦之箭般飞速射向持刀者,精准地射穿那人心脏。 “噗——”血溅纱窗。 每每想起那次屠杀,楚辞云心中的恨意都要更深一层。他冷冷朝外吩咐:“慕风,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 暗卫们很快赶到。而北疆人似是意外于楚辞云还有护卫,被打得连连败退,他们对视几眼,似要撤退。 可楚辞云怎么允许他们逃掉。 暗卫们手起刀落,刺客全部落网。 刺杀以失败告终。 楚辞云下车,走到被暗卫反扣双臂跪着的一人前,他微弯腰凑向这个面容粗犷、身材粗壮的异族男子,黑得像无底洞般的眼眸弯起笑意,他温和开口:“你是北疆哪支军队的啊?” 那男子本还一脸不惧地怒目视他,在听到他的话后脸色瞬变,男子的大齐话拗口不正:“你,你该死。” 暗卫猛踢他一脚,“大胆!” 楚辞云眼眸挑了挑,他起身走到这群被压制的异族人中转悠,扬声:“我大齐与北疆当初签订的是二十年和平条约,约定这二十年间不起战事,友好往来,如今七年时间不到,你们竟敢行刺我朝官员,是要置这条约于何顾?又置这家国于何顾?难道是你们国君想与我大齐宣战,今日来下战书的!?” 他站在清一色的玄衣暗卫中,月色下青衣翩翩,身骨高挺却瘦薄,身姿匀称好看,犹如清俊挺拔的山松,任风吹拂更显坚韧。 在楚辞云抑扬顿挫、气势十足的逼问下,有一血气方刚的北疆人冒头而出,他义正词严:“你当年的罪恶我们绝不容忍,我们只是来报仇的!” 楚辞云被气得发笑:“报仇?当年你们欺辱那个十二岁的孩子时怎么没想到今日?” 那北疆人有一瞬间的心虚,但随后又被愤怒取代:“要不是你偷取情报!要不是你暗度陈仓!我们的弟兄就不会死!北疆就不会败!” 远处传来金吾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楚辞云扯了扯唇,淡言:“成语学得不错。” 金吾卫近前来,今日值班的正巧是右中郎将府果毅都尉、苏家分支的庶长子苏长宇,楚辞云与他打招呼,“苏都尉。” 苏长宇披盔戴甲,与他过了虚礼方问:“发生什么事了?” 楚辞云示意他自己去看。 马车被袭的狼狈痕迹、地面上的乱箭和血迹以及被楚家侍卫制服的歹人,苏长宇看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但上前拽着一人起身,看清刺客的脸后却还是大吃一惊,“北疆人!?” — 次日太极殿,退朝后圣人留下一些重臣议事:昨夜有不知来历的北疆人潜入长安,刺杀朝廷官员未遂,金吾卫欲捕捉审问,刺客却全部吞毒自杀。 北疆行刺,关涉重大,在未查明之前不宜公之于众,是故圣人只召集了重臣商讨。 当今天子愤怒于北疆的狂傲自满,又对北疆人潜伏入城竟无人察觉一事耿耿于怀、心底不安。 遂将这重担交于太子,吩咐其彻查此事。又命昨夜事发时在场的苏都尉苏长宇协助查案,而作为当事人的楚辞云则被重点保护起来。 — 在兴武二十三年开春的时候,纪堇一意外地得到一重新身份——长公主养女。 那日她不明所以地被阁主以通知的形式告知这件事,从此有了新名字——宋清野。 宋姓,与宋舒妤同姓。 只是她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她没有与长公主见面,也没有受到特别的优待,众人只当她换了个名字,仍是该做什么任务做什么任务。 纪堇一接受得挺平静的:这对她的生活没有影响,不过是去适应一个新名字。 而她身边的两个活宝不乐意了。 先是月娘。齐月明一听说这个消息,直呼:不对劲,不对劲,这里肯定有坑。 纪堇一:我知道。 后是听澜。他听自家阿姐被人硬生生改了名字,恨不得提刀与阁主干一架。 莫听澜举刀扬言:阿姐你放心,以后我定能带你离开这个地方,让世上没人敢欺负你! 纪堇一:哦豁。 说实话她还挺期待的。 听澜虽然总是大夸海口,但他还真没让纪堇一失望过。 尽管如此,纪堇一还是宽慰两人,“不就是换个名字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今往后,劳烦二位改个口,纪堇一从此唤作宋清野罢。” — 兴武二十三年夏,楚辞云遇刺后三天,青信阁收到加急任务。 宋清野临危受命被唤到重光殿。 金碧高阁,森严庄重的大殿上,青信阁阁主端坐首座,他健壮的身躯隐在黑色斗篷之下,脸上一如既往地带着那顶银色面具。阁主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他照常在派任务前做个两三秒的沉默,见气氛严肃起来才开口:“这次派你去长安杀一个人。” 宋清野半跪殿中,将脑袋垂得更低。 她紧握着拳头,有些兴奋,砰砰的心跳声格外震耳。 宋清野曾无数次希望能有一次去长安的任务。不是她想去,而是要她去。宋清野绝不承认想去长安。 而阁主轻抚着玉扳指,从座上起身,一步步踏下台阶,散漫地说:“最近长安有北疆人出入,刚好北疆人要杀的也是那人。” 宋清野察觉他要过来,精神一下绷紧。提到北疆,她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 “这次任务便是要你借北疆人的手,” 高大的黑色身影席卷过来,朝纪堇一耳边凑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除去那——楚相公子,楚辞云。”他的声音很低,语气很慢,像是凌迟一般,单凭说话就能把那人杀了。 宋清野浑身一颤,大脑轰地一下麻木起来。 她一时忘记了怎么回复,只茫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属下领命。” 之后阁主说了什么她听得不甚清晰,按例接过一份刺杀对象有关情报后,宋清野极力控制着自己走出重光殿。 她其实没什么感觉,她的心是空的,不会痛不会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任务时她的脑子也空了。 让她很难很难思考,只想发呆、放空自己。 宋清野有些,不知所措。 — 莫听澜一直在殿外等阿姐,一见她出来便迎了上去。 少年笑眯眯在她眼前晃悠,“阿姐?” 宋清野没有理他。 莫听澜眉头微皱,“阿姐,你不对劲,你这次任务是做什么?” 宋清野方舍得看他一眼,“少管。” 她从莫听澜身边经过,身后人却一把拽住她的手,轻车熟路地从她袖中摸出一个信封。 宋清野皱眉,终于被他收回了一缕魂魄。 转身却见少年已将信封拆开,长臂一展,那一张青年画像就随风飘扬在日光下。 明媚日光,薄翼娟纸。 画中的青年五官描绘得精细无比,梁冠墨发,俊逸轮廓,挺拔山根远山眉,桃花眸子点珠唇,一丝不差地精致刻画在他脸上,如谪仙一般,迎着日光让她眺望。 画中的他一身月白色锦衣,手上拿着一支漂亮的羽箭,在一群贵男贵女的围观下,动作停在投壶时的那一刻。 青年身姿如松,皎皎如月。 那应该是一次贵族宴会上做的画。 纪堇一看着画像,心脏猝不及防地怦怦直跳,那隔着漫长岁月的不甘与恨朝她迎来,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心脏。 她听到莫听澜的声音:“兴武二十一年夏,永嘉郡主府,生辰作。” 第 18 章 长安有传闻:永嘉郡主与楚相公子总角之交,日久生情,郎才女貌,实为天造地设的一对。所以永嘉郡主迟迟未嫁,是在等楚御史擢升高位,好将她风光地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入府呢。 可若问起要等楚御史升到什么高位才娶妻,又没人敢回答了。 谁让这两位长安最负盛名的世家郎、皇室女到了嫁娶年龄却都未成亲呢。市井百姓便充分地发挥他们想象,将这两位神仙一般的惊艳人物编排到一起,尽情撰写他们之间九曲回肠的爱情故事,流传长安处处街巷,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饭后谈资。 哪怕是在千里之外的荆州,宋清野也略有耳闻。 她被派任务那一天,意外受到长公主殿下传召。 风华依旧的长公主殿下对养女一事只字不提,只交给宋清野一个小宝盒,说这是托她带给永嘉的生辰礼物,还嘱咐她严加保管,不得泄露。 除此之外便无事交代,长公主示意她离开,宋清野不得不主动提了一嘴:“敢问殿下为何要收我为养女?” 宋清野一直提防着呢,只是长公主没有动静,她便静坐以待。如今她要去长安,却突然得到长公主召令,事出有变必有鬼,宋清野不得不防。 长公主似乎早预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轻轻松松给出答案:“我唯一的女儿远在长安,”她顿了一下,眉眼中流露温柔,“她会在另一个地方组建新的家庭...回不到我身边了。” “我知你性子纯直,便希望我老之后啊,你能陪伴我左右。” “也算是弥补了不能陪在女儿身边的遗憾。” 她的话中隐隐带着高高在上,其中意思便是允许宋清野日后摆脱杀手身份做回普通人,享受长公主府的惠泽安度余生。 若是普通杀手听到这话定要感激涕零一番。 而宋清野内心毫无波澜,只在想:处在高位的人就能随意掌握别人的一生了吗?长公主说得如此自然,是他们惯来的行事风格吧。 可宋清野没有被当做鱼肉、任人宰割,还要感恩戴佛、拜谢刀手的自贱习惯,宋清野只恭敬地应了声“是”便告辞离开。 她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清醒地分辨这些是非好坏。 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楚辞云跟她说起那个关于自由的想法时,自由二字便深深烙印在她心里,并且随着时间积累在她心里生根发芽、根深蒂固,她愿意为之付出一切代价。 宋清野也一直在为自由让自己变得强大。 楚辞云给不了她的自由,她会自己得到。 — 风雨欲来,暑热难却,宋清野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疾行数日从荆州赶到长安,花了五日时间。 莫听澜没有宋清野那般着急,便慢悠悠行在后头与她差了几日距离——他知道宋清野唯一的任务失败是在长安,那日又见她神色有异,担心她安危便请令随行。 莫听澜事先告知她在长安的据点,好让他有知道她消息的地方。 — 宋清野一路赶来可以说是片刻未歇,导致她一进城便找间客栈要了热水,迫不及待地想将自己臭烘烘的衣服换下来,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 可当她拆开那一路赶来从未打开过的包袱时,瞬间被包裹里绚丽多彩的衣裳刺痛双眼。 宋清野满脸问号地拎起一件女子衣裙,丢在桌上,然后颇不死心地继续翻找,一套套设计精美搭配妥当的衣裙翻出,而宋清野原本包袱里带的玄色武服早已不见,她唇边逐渐勾起冷笑:齐月明,你最好在荆州等我回来。 她就说分别时月娘怎么会突然说耳坠不见了,让她帮忙找,原来是搁这等她呢。 宋清野习惯将贵重物贴身而放,是故包袱里放的都是衣物之类的无关紧要的东西,她又一路风餐露宿,从未打开包袱,导致她一直没有察觉。 宋清野抿唇,无奈地从这些衣物中挑出一套不那么轻薄的来,开始她的沐浴大业。 她赶了这么多天路,早就累了,实在没心情计较这些。 但宋清野仍是想吐槽一句:月娘太给力了。为了多塞几套衣裳,放的都是极轻薄柔软的衣裙,真是生怕她夏天热到。 — 宋清野换了身浅蓝色的对襟窄袖软烟罗裙,有力量的薄韧肩臂掩于柔软罗衣下,没有一丝赘肉的腹部被月白色腰封束着,一身罗裙将她的野兽气息隐藏,身姿窈窕,纤腰酥.胸,让她看起来与江南清秀娘子无二差异。 但她仍是不太满意地看着镜中自己,总觉得缺了什么。 忽而她灵机一动,转身去搜罗那包裹,果真找出了一堆玉饰流苏、粉黛珠钗等精巧玩意儿。宋清野挑眉:月娘真是太棒了。 虽说她不常作女子打扮,但被迫经受月娘和听澜四年多时间的审美熏陶,宋清野也有自己的衣品风格。但凡她觉得不好看,是断不会穿出去的。 而宋清野眼光毒得狠嘞。 她为自己略施粉黛、绾上珠钗,打扮得淡雅精致,才满意地看着镜中美人儿,褐眸带笑,持剑离去。 — 永嘉郡主府在靠近朱雀门的兴道坊,离宋清野所在很近,但她还是先去了趟平康坊北曲一家唤作满庭芳的妓院,也就是听澜说的据点,留了口信。 平康坊,真正的长安不夜城、红灯区,位于宣阳坊正北面。 而宣阳坊北街正是楚相府邸所在。 宋清野知道。 她骑着马,头上戴着一顶帷帽,慢悠悠从坊市口经过。她身侧的围墙后面便是楚府一隅。 宋清野不自觉地抬眸,往房檐看去,只看到围墙后边的榕树叶随着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琳琳波光。 她远远打量着楚府内那座建有两层高的楼阁。她记得,楚辞云的院子就在…在楼阁东面。 宋清野找寻着,骏马一边行到街道转角,朱檐灰墙,宽阔平地,她因为靠近楚府而在左侧驾马,看不见的转角后面突然出现车轮声,让她肩膀颤了一下。 车轴飞转,轮声辘辘,宽大的马车猝不及防地迎面驶来,宋清野座下骏马被惊到,长鸣一声,不顾情况地向前冲去。 眼看着两匹马相撞,宋清野急忙勒绳,控着马儿前蹄上扬,她夹紧马肚保持平衡,遮掩面容的帷纱飞扬,清丽容颜上没有一丝惊惧。 宋清野潇洒利落地控制住马,扶正帷帽,就听到那马车内传来声音:“慕风,可是撞到人了?” 青年人的声音要比少年时沉稳许多,但仍那么温润干净,好似天上白云轻软。 他的声音这般好听,便让人不由自主对他的面容浮想联翩,定然是矜贵的、漂亮的、不俗的。 宋清野呼吸放缓,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马车门窗。 “敢问娘子,你没事吧?”慕风跳下车来赔礼。 宋清野隔着帷幕,淡淡看他一眼,不吭声,收紧缰绳调转马头从他身边经过,一副不想理人的模样。 慕风:“娘子?诶!娘子!” 今儿崔夫人亲手下厨,搞了一桌丰盛美味,喊楚怀远父子回府吃饭。楚辞云顺母亲的意,回得早了点,但手上仍执着未看完的公文。 他未听到女子回应,只听得马蹄声起,不由挑了挑眉。 一卷公文撩开竹帘,艳阳高照下,骑着高头大马的纤细娘子从车边经过,浅蓝色罗裙与风共舞,帷帽被吹起一面,娘子那精致的、美丽的、熟悉的眉目入眼,楚辞云静静看着,手中紧攥的公文却再未放下。 他眼神定格在窗外,不舍得移动,直到那抹身影消失、马消失、马蹄声消失,才轻微地眨了下眼睛。 楚辞云垂首低眸,手上公文再也看不下去。 车外慕风唤了好几次,他低声应了。 马车继续行驶,青年御史的脸上露出一抹很浅却很温柔的笑。 — 宋清野纵马疾行,从人群飞掠,直往郡主府去。 她全身肌肉战栗,只有靠纵马疾行来对抗那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的紧张刺激,纾缓自己的躁动情绪。 在没见到他之前,宋清野觉得这个人可有可无。 在见到他之后,宋清野唯一的想法是——得到他,死也要得到他。 不然她怎对得起那如雷心跳,不然她怎对得起一见到楚辞云就兴奋起来的浑身热血! 宋清野要得到他,至死方休! — 永嘉郡主府 宋舒妤本预算着宋清野要过两天才到,在琴室练琴时管事来报她还惊了一下。 但她很快安排下去,从容地整理妆容,亲自到门口迎接这个远道而来的“新妹妹”。 和她想象的一样,宋清野依旧孤身一人、单枪匹马前来,只是那一身女郎装扮着实让她大吃一惊。 宋清野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予门阍,向宋舒妤走去。 她刚想给这位小主子行礼,就被宋舒妤熟稔地勾住臂弯阻止了动作,她表现得很是亲近:“清野来了” “我可是盼你好久了。” 巧笑倩兮,过目不忘。几年未见,宋舒妤出落得更加美丽。是那种温婉大方、婉约端庄的美丽。 宋清野被她挽着胳膊,却不喜欢被人刻意过度地接近,她不合时宜地皱了皱眉。 宋舒妤察言观色能力极佳,“天热了,妹妹快进去吧。”她退步做请的姿势,不显生疏地与宋清野隔开距离。 宋舒妤又不着痕迹地扫过她今日打扮,任是阅览过无数名贵珍宝的郡主殿下也不由得一惊:且瞧那蓝宝石珍珠耳坠,柔润色泽一看便是南洋的上等货;再看她腰间佩戴的芙蓉春水玉,曲线优美、莹润无瑕,可遇不可求;最后见她这一身浅蓝罗裙,宋舒妤初看时还不信,直到摸到那种软厚细密的手感时,才确定这就是软烟罗,这可是郡主用度下一年才得一匹的稀罕物。 别看宋清野穿戴素净,首饰甚少,可每一件都是极极稀罕的物什。 宋舒妤暗自心惊:她何时对这些事物感兴趣了?而且这样样的顶尖物,单凭一个杀手的佣金用得起吗?这软烟罗也不是有钱就买得到的吧。 宋舒妤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宋清野听到她的心声,一定会答:错,这是三个杀手的佣金。 第 19 章 宋清野住在了郡主府。 她不想留,却到底败在永嘉郡主的柔情蜜语、巧言善辩下。 宋清野将长公主托她带的东西交予郡主时,郡主问了句:“清野这次来长安是什么任务?” 宋清野想起阁主吩咐此次任务务必保密,只能拱手致歉:“我得保密。” 但她心绪凌乱:却让听澜那小子知道此事,实是奇耻大辱! 郡主娥眉轻挑,便没再问。 — 悠悠晃晃过去数日,宋清野吩咐长安的暗部查探北疆人的行踪和楚辞云的每日行程,她倒是终日无所事事,乐得清闲。 夏日炎热,郡主给她安排了一处清凉避暑的好地方——郡主府内宅西侧的菡萏院。 盛夏时节,菡萏湖畔莲花生遍,粉嫩荷花开满了整片莲田,青粉相接的美景单是让人看一眼便燥热消减,心情愉悦。 若是到了晚上,湖畔蛙声一片,清风拂绿水,将热意收藏,带来阵阵清凉。而菡萏院建在湖畔周边,风水相依,自是要比别处凉爽。实为消暑好去处。 这日郡主府办赏花宴,邀请各府郎君娘子前来,甚至大齐最为尊贵的公主——福安殿下也来了。 郡主给宋清野传信让她不用担心,此次赏花宴不开放菡萏畔,不会有人打扰。 宋清野便放心了。 赏花宴自有赏花宴的热闹,而宋清野此刻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小舟上,以白皙手臂做枕,在纯净无比的蔚蓝天空下浅眠。 她今早晨练后对这满池荷花起了兴趣,换了身衣裙下田摘藕玩,于是弄了一身污泥。 采到的藕被她放在竹舟一侧,此时太阳还未高高挂起,湖中空气清新极了,伴着莲花清香,宋清野便脱下沾泥外衣,洗净手脚,无所顾忌地在湖中睡起觉来。 荷花深处,小舟轻晃晃地在湖面随风游动,竹舟温柔地推开两侧荷叶,像护花使者般守护舟上美人儿,不让别物扰她清梦。 — 赏花宴上弹琴作画、吟诗作乐的环节过去,郡主邀请众人去她悉心照料的花园观赏。 众人呼声甚高,左言右语夸赞,对永嘉郡主的花园很是期待。而期待之余,众人的注意力却全都放在今日最瞩目的两位上:一身清正走在前头的楚御史以及跟在御史后头的福安公主。 福安公主今年刚及笄,作为陛下最宠爱的女儿,陛下特意在麟德殿为她举办及笄礼,邀百官前来观礼庆贺,福安便是在那场盛宴上见到楚辞云的。 那时圣人亲自为她加冠,楚辞云充任礼官为圣人呈上凤冠,福安只好奇地看他一眼,那惊为天人的清正臣子便在她心中留下深深烙印。 公主及笄后可出宫墙,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殿下早腻了宫墙内的生活,一得到宫牌就成天往外跑,十次有九次是去打听楚御史消息的。 久而久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福安公主有个心上人。 楚辞云与永嘉郡主的私情长安传得沸沸扬扬,今日福安便是专门来瞧这传闻真假的。 她跟在楚辞云身后,见永嘉郡主正与其他人交谈甚欢,而前面的御史郎除了点头微笑外,一丝交流都没有。 福安心里撒欢,开心得紧:看来谣言非实嘛。 慢慢地,众人三五成群地逛着不同花景,走进群花深处,幽香环绕。福安发现周围竟然没人了,她盯着前方青年的清峻背影,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打招呼。 公主声如莺啼:“楚御史?” 前方青年的脚步顿了下,似有所料地转身向她行礼:“公主殿下万福。”他却未曾看她一眼。 福安古灵精怪地转了转眼眸,提着裙摆大步向他走去,她微弯腰凑向楚辞云:“我好看吗?” 楚辞云退了一步,头更低了,他声音温和:“殿下自是世间绝色。” 福安眯了眯眸,笑得跟狐狸一般:“可你都没正眼瞧过我,及笄礼上没有,此刻也没有,那你是如何知道我长得好看的?还是说,你曾经偷偷瞧过我,所以才知道我好看?” 楚辞云唇边勾起笑,依旧保持行礼动作,“微臣不敢。只是臣身为侍御史,要过目公主身边的史官记事,史官记公主容颜绝色,便是绝色。” 好一个“便是”,福安听出了他话中的刻意疏离,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她还从未有得不到的东西。 福安挺直腰背,仪态端庄,她敛了眉目,冷声对向楚辞云:“本宫命你抬头。” 公主端起架势便是天威难却,楚辞云端正的眉骨微微上挑,他处变不惊抬首,淡定地迎上公主视线,浅浅微笑:“公主还有何吩咐?”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青年俊逸舒朗的五官上,纤长睫毛落在眼睑处的光影翩翩,一呼一吸都灵动至极,福安不由屏住呼吸,一目不错地注视着楚辞云的脸。 公主殿下与生俱来的骄矜感顿失,变回了少女怀春的心动模样,她睁着水灵灵的杏眼,一时失语。 而楚辞云看着她的眼神干净无邪,俊脸依旧三分笑意,他拱手:“臣还有事,若公主没有吩咐,臣便先行告退。” 福安不愿,连忙开口:“不行。” 楚辞云不慌不忙地强调:“是很重要的公事。” “啊。”福安神色一蔫,“真的很重要?” 楚辞云更为恭敬:“是的。” 公主殿下内心几经挣扎,最后她摆手:“那你还是去吧。” 福安心里忍痛想:她可是大齐唯一的公主,她还要做大齐最好的公主!优秀的公主是要顾大局的。于是她挺起胸脯,不再失落,非常大方地看向楚辞云。 而楚辞云了然,露出真心实意的微笑,温声:“谢过殿下。” — 永嘉郡主独自在凉亭观赏,她远远望着被一婢女引走的青衣郎君,听阿梅在耳边喃喃:“楚御史今日怎么又想与郡主交好了?” 往日郡主设宴,为了维持关系,哪怕楚辞云从不赴宴也会送上一份请帖,谁能想到这次设宴楚御史竟然会来呢。 再说刚才那婢子与他说郡主有请,楚辞云便跟着走了。 可郡主明明在这啊,“楚御史这么好骗的吗?”阿梅不解问。 宋舒妤轻抿一口茶,似笑非笑的眼眸中没有什么情绪,她语声轻柔又带着些怜悯—— “他心甘情愿被骗啊。” — 曲径通幽,花开见明。 “楚御史,您在此处等候,郡主稍后就来。”婢女将楚辞云带到菡萏湖畔,停在一片茵茵草地处,她恭敬说完后又在郎君身边停了片刻。 婢女大胆又谨慎地抬起眉眼,面露羞涩地觑了御史郎一眼,一眼足以惊艳,她心跳如雷,如见神明。却也只敢看上一眼,婢女急匆匆收回视线,压抑着雀跃的心情,躬身告退。 楚辞云不在意她们的注视。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湖中美景,一动不动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等了很久,没人来。 楚辞云在湖畔边发现一双绣鞋,他站在放绣鞋的地方,往湖边远远望去。 莲叶何田田,竹舟好悠闲。 竹筏上的女子一手遮挡眼前太阳,一手枕着脑袋,睡得正酣,竹筏顺着风推开荷花丛,正巧出现在楚辞云眼前。 她穿得很是轻薄,一件青色云锦横纹裹胸上衣,一件青绿纱裙,如云的墨发松松散散用簪子定住,白皙脸蛋朱唇如霞,人比花娇。 最让人不能忽视的是那白嫩肌肤,姣好身材,裹胸包不住胸前弧度,如羊脂般丰满得要溢出,纱裙被她撩至腿根,又直又白的美腿微微屈起,引人遐想连篇。玉臂长腿、纤腰酥.胸,眨眼间一览无余。 楚辞云瞳孔一缩,着急忙慌地后退,却在心慌意乱下踩到脚边绣鞋,他跳脚避开,又青草缠靴,他一不留神便摔了一跤。 闹出好大声响。 正浅眠的娘子梦醒,瞬间睁开漂亮双眸,轻巧的在舟上翻身坐起,看向声音方向。 她见那个跌坐在草地上的人磕磕绊绊地起身,侧开身子不看她,双手却正对她作揖,“小生没有冒犯之心,却惊扰了娘子,实在抱歉。” 郎君声音清冽矜贵,柔和中带着他独有的质感,每次听他声音都有种台下戏子在开嗓的感觉。宋清野挑眉:她还没去找他,这人倒是惯喜欢自己迎上来。 她慵懒坐着,一边披上外衣,一边细品着他的话。 宋清野找到自己以防万一而准备的面纱,蒙在脸上。她刻意柔和了几分声音:“可郎君刚才把奴家看了个遍啊。” 刚才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楚辞云脸上发烫,磕磕巴巴道:“实非,实非有意之举。” 宋清野褐眸轻转,“哦——” 她站起身引导竹筏游向岸边,听岸上郎君说话:“小生误闯此地,得罪之处还望见谅,我这就离开。” 宋清野勾了勾唇,她倒是想知道楚辞云是真没认出还是装的,若是真没认出她… “——哎呀!”她慌张地尖叫一声。 清风卷走那碧绿色的外衣,在空中几经飘晃,掉进湖里,轻薄的纱料与绿水共色,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她鬓间发乱,转面去追被风吹走的外衣时几缕发丝扑到脸上,与秀丽的眉、小巧的五官相配,清丽妩媚感并出。 宋清野失望地看着掉进湖里的外衣,不知所措地回眸,恰好对上青年郎君关切的目光。 天气晴朗,日明当空,风卷衣袖随云舒,楚辞云比画中的他更胜一筹,无论是相貌还是仪态,还有那画中根本衬托不出来的气质。 他站在那,眉头轻轻蹙起,身后的满湖莲花都没那么动人了。 风随着面纱贴在宋清野脸上,她与他静静对视。 这是宋清野隔了这么多年见到他的第一眼,本以为不会再心动,控制不住乱跳的心脏却让她无情打脸,宋清野一时间忘记要做什么。 竹筏靠岸,距离拉近。宋清野回神,拎起裙摆赤足跳到岸上。而小草尖尖伤人,她低低“嘶”了一声,楚辞云便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 她疼得跳脚,白皙如玉的足跟着乱蹦,压住足底痒痛后,宋清野抬眸看向那个投来视线却又火速移开的郎君。 楚辞云耳朵红了又红,他退开一步,指着那双绣鞋唤了她一声,“你的鞋在这儿”。 宋清野看着他的模样,饶有兴趣地念了一句:“实非有意之举——” “可是你不止看我一次了呀。” 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向楚辞云步步逼近。 直到她停在他面前,那双褐眸亮盈盈地盯着他闪躲不定的眸子,轻笑:“你要对我负责么?” 楚辞云蓦地看向她,离得近了,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味便随风而来,连带着那甜甜笑意乱他心弦。 他指尖颤了颤,默了几息,面上才恢复平静,看向她的桃花眸里无半分杂念,他声色清冷:“郡主府的教养便如姑娘这般吗?” 那双褐眸微动,渐生冷意,宋清野肆意踩在草坪上的足再次向他靠近。 她优雅又从容地抬起双臂,缓慢搭在楚辞云肩上,勾他靠近。 出乎意料地是楚辞云竟然没有退,只是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护住她。 宋清野得意地,带着侵略性的笑意仰颈看他,“可我不是郡主府的人呀。” 楚辞云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搭在人儿腰上了,她的气息萦绕身边,他抿着唇侧开了脸。 而宋清野与他离得很近,楚辞云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眼睛,那双盛满水光的桃花眸子就算看向别处,长睫轻颤间也像在求欢一样。 隔着面纱,宋清野踮起脚尖勾着他脖子下弯,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在他下巴处轻咬一口,果见楚辞云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宋清野被他的反应逗笑,刚才的不快感霎时如烟消云散,她一手挑起他下巴,带着天真笑意:“你倒是拒绝我呀。” 第 20 章 楚辞云被她吓得欲往后退,顿觉腰间一紧,原是腰间黑色革制的鞓带正被人勾于指尖。 楚辞云抿唇,淡言:“荒唐。” 白纱轻薄且柔软,轻轻地拂在那高挺鼻梁上,与他白皙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的俊脸服帖至极。 他脸颊两侧的肉生得不多不少,整张脸不会锋利尖硬得突兀,也不会像少年时那样白嫩得像羊奶般绵软,青年时期的楚辞云温润得恰到好处,沉稳又不失美感。 宋清野的目光像是在攀山一样,一层又一层地落在他脸上,她扫过唇,拂过鼻,掠过被蒙起的眼睛,最终停在他饱满额头下的远山眉。 宋清野又走进他一步,白皙露骨的足触上青年黑靴,她像是依赖在他怀里般与他腰腹相贴。 “娘子!”他终于出手制止她的靠近。 可宋清野的动作更快,直接锁住他的手腕猛拽,那只修长劲瘦的手便被径直压在那圆润光滑的肩头上。 女子的身子与男子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女子要软些、柔些、瘦弱些。本来这些在宋清野身上只看得到瘦字,但月娘几年照顾下,她身上的疤去了不少,养着养着就比平常人家的姑娘还娇贵些。 宋清野对自己的体态还是很自信的。 她拽着楚辞云的手慢慢下移,声线凉薄:“怎么样?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轮到我了吧?” 他初时还未反应过来碰到了什么。 直到拇指抚上锁骨、掌中握住肩头,楚辞云才惊然醒悟,宋清野说话时,他就如碰到荡手山芋一般往后撤。 可她早有所料,快他一步将人摁住。 楚辞云僵了片刻,脸上顿时生热,他无奈地手握成拳与她肌肤相贴。 他想退退不得,紧张又羞愤,却突然想到什么,被蒙住的眼眸闪过一丝懵懂。 “不说话?那我自己来。”宋清野的手抚上郎君腰带上的铁扣。 就在她挑开第一个环扣时,腰间突然搭上一很热的手掌,她浑身一激灵,猝不及防地挺腰,被拉到楚辞云怀里。 他们贴得更紧密些。 宋清野褐眸瞪大,与他隔着面纱相视。她愣愣地看着楚辞云凑来的俊脸,听他声音缠绻:“知道我是谁吗?”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心脏砰砰直跳,一时没有答话。 宋清野不说话,楚辞云握着她腰的手便紧了一分,他压着她逼近,声音开始变冷:“不知道我是谁?” 紧贴着腰的热意让她感到几分不适,而他莫名其妙的语气更是将她激怒。 宋清野终于回过神来,不甘示弱地扬起下巴。 她语气刁难:“你是谁?你不就是楚相公之子、御史郎楚辞云吗?怎么,难道御史就可以犯下风流债,肆意欺负民女?” 可那面纱下的桃花眸却在听到她的话后转瞬温和:原来她认得他。 总不是随便对一个男子轻薄。 他声音要柔和几分,却依旧古板,“自然不是。我若是对姑娘做了不该做的事,自然会负责到底,可如今是姑娘胁迫于我,姑娘可是想对在下负责?” 宋清野身子一僵:是谁教他用这般严肃的语气说出让她负责的话的? 宋清野垂眸,看他一手拘谨的拳头和另一只放肆搭在自己腰上的手,顿觉此人虚伪异常。她问:“搂着奴家的腰算不算不该做的事。” 她察觉到腰上的手一僵,随后迅速撤走,青年御史面色尴尬:“抱歉。” 他耳朵都要被逗弄红了,宋清野觉得有趣,不由继续调侃:“那什么事是不该做的呀,小女子涉事未深,不懂这些,郎君可否指点一二。” 他耳朵红得更厉害,楚辞云侧开脸,颈间因血气上涌而青筋突起,“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扰,不可…不可对女子轻薄无礼,亦不可与之私相授受,更不可无媒,无媒…” 后面二字他当着她的面实在说不出口。 宋清野却嬉笑着接话,声音媚而诱人:“苟,合。” 她看着楚辞云涨得愈加通红的脖颈,却警觉地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她立刻收了调笑的心思,面色变淡,眸色变冷。 楚辞云的听力不及她,是故手腕处的桎梏突然松开时还疑惑了一下,他不用看都感受得到宋清野情绪在变化。 他眼睛看不到,其他感觉就更加灵敏,他尝试感受周围发生了什么,还不忘将腰间被解下的铁扣扣上。 宋清野侧耳听着传来声音的方向,余光瞥到楚辞云的动作,她没来由地感受到一丝怪异。她开始怀疑起楚辞云突然出现此处的目的。 她的视线移到他眼前的纱巾上,唇角勾了勾,淡声:“楚辞云,我是谁?” 而楚辞云却波澜不惊,头都没抬地笑了笑:“大概和我一样,是郡主府的客人吧?” 宋清野扬眸。无声笑了笑。 — 她认识的楚家郎君,无论是兴武十五年的武学天才还是兴武十七年的病弱少年,从来都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 他再病弱无能,也不会任人欺负。 何况是早已成为侍御史的青年郎君,又怎么会连一个弱女子都应付不来。 除非他在骗她! — 宋清野瞬间清醒,她迅速出手,作势取下面纱。 她周身凌厉的气息袭来时,楚辞云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躲过,却到底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眼前的纱巾瞬间被取下。 耳边被溜走的纱巾擦过带来痒意,眼前恍然而过的白光让楚辞云不适地闭上了眼。 他的心脏在不受控制地跃动,他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今日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见她啊。一开始宋清野将他眼睛蒙住,他是有些遗憾的,但是他尊重她——既然宋清野不希望他知道是她,那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可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看看她了。 那日和刚才都只是匆匆一瞥,他没来得及好好看她。 五年后的纪堇一长什么样呢。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楚辞云怀着从未有过的虔诚与期待,小心翼翼地睁眸。 蓝天白云入眼,绿树红花为衬,他的目光却越过万千光景,径直停在眼前朱颜墨发的貌美娘子身上。 楚辞云神色平静,却并没有表面般的平静。 他看着宋清野的模样,忘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大脑空白,忘了思考。 她明眸皓齿,她风姿妩媚。 五年后的纪堇一长大了,她的五官像花朵绽放一样更加灵动,那像古扇般的褐眸正直直盯着他,有着略带侵略性的神采。 — “我倒要看看那个婢子到底有没有说谎,楚御史怎么会来此处与人私会!”福安公主的声音从鹅卵石小道的尽头传来。 她身后跟着两个婢女、八个侍从,气势汹汹地走进菡萏院。 “那婢子说是在菡萏湖畔,诶,公主,是不是那儿!”福安身边的婢女往远处眺望,从并排栽种互相遮挡的李树桃树间看到那满湖荷花。 福安顺着婢女指的地方看去,目光却不止停留在荷花湖上。 她的视线顺着茵茵绿草,看到了一对相拥的男女——他们看起来像在相拥。 福安杏眸眯了眯,她看清了,那娘子露肩裸脚的,而那个郎君的身形和衣裳,竟与今日见过的御史郎极为相似! — 宋清野看了他良久。 从他露出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子起,从他眼里出现笑意起,从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那声“好一个勾引主子的下作女子”时起,她都没有错过他的目光。 但宋清野收起了眼里对楚辞云的侵略意,眼神淡漠得疏离陌生,一丝情绪都没有给他。 她没有表现出楚辞云想象的愤怒或是恨意,神色淡得像水般一眼便望见了底。她像是看陌生人一般看着他。 楚辞云蓦地感觉心尖被刺了下。 像是年少时习惯了噩梦缠身、习惯了日复一日的苦药一般,他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当年的误会已定,宋清野对他这样是正常的。她没有恨他,甚至忘了他,这是最好的结果。 楚辞云质问自己: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意识到自己错了:你不该来见她的。你应该克制住,再克制住,与她彻底断了关系才好。 于是,楚辞云忽略了心底的不甘,眸中换上与平常无异的三分笑意,声音如泉清澈:“原来是纪姑娘。” 听到他的声音,宋清野一个眼神都没给,冷着脸转了身,留给楚辞云一头乌黑秀发,面向阵仗颇大、来势汹汹的公主人马。 楚辞云:…… 他敛了神色,同样看向福安等人。 趾高气扬的公主殿下提着裙角就往草丛里踩,嘴边喊着:“你个不要脸的贱婢!”朝着宋清野的方向抬手就要来一大耳光子。 宋清野歪了歪头,褐眸冷淡,面色从容不惊,却恰恰透露出她的不屑。 她轻巧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公主殿下便落了空,福安提着裙摆堪堪止步才不至于摔倒。 被人戏弄的感觉让从来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吃了瘪,福安顿时怒意上涌,端起公主架子:“你这贱婢,在我面前也敢不敬!?我看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 宋清野挑了挑眉,她观察福安的架势,看她满身金贵,虽一时瞧不出她的身份,却也知道此女身份不凡。 她不好在郡主府上得罪人从而连累了宋舒妤。 宋清野大脑飞速运转着,恰见福安捋了捋云鬓发钗,那双灵动眼眸状似无意地瞥了眼楚辞云,她灵机一动,赶在福安的侍卫抓她之前,扑到了那站在一旁看戏的青年御史怀里。 她声音惹人娇怜:“郎君…郎君我怕~” 第 21 章 她扑过来的那一瞬楚辞云心跳了下,他手握成拳,立刻猜到她的目的。 他眼睫轻颤。 楚辞云垂眼,与那双楚楚可怜的褐眸对上视线,若是没有身后抵着他腰的匕首,他都快要信了她这副模样。 可宋清野朝他扬唇一笑。 那笑意天真烂漫,配合着她眼中的纯澈无比,就像不知世事的幼童,对他满是信任。 楚辞云的心被重重一撞。 他可以不知道她的虚情假意。 他抿唇,绷紧了下颚,放于身侧一直未动的手却直接拥她入怀。 楚辞云抬首看向周围。 侍卫惧于他的身份不敢上前,福安到底没失公主身份,在一旁静静地审视他们。 楚辞云微微一笑:“殿下来做什么?” 公主殿下横目扫向他,高傲地抬起下巴朝着宋清野的方向指了指,“她是谁?” 宋清野感受到楚辞云的手紧绷了下,她趴在他怀里仰视郎君。 见他面容白净,那双乌黑的水眸仍带着三分笑意。 楚辞云:“这是在下的公事,不便告知殿下。” 宋清野眨眸:哦豁。 她百无聊赖地蹭着他胸膛,纤细手指在他衣襟边缘不轻不重地点了点。是什么公事呢? 这自然是楚辞云瞎编来的。 但他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骗人。 可福安岂是任人欺骗的傻子,楚辞云这一套说辞与话本里那些去青楼找情儿的浪荡子瞒着自家糟糠妻的说辞一模一样,福安一下就将眼前穿着暴露的女子与狐狸精联想起来。 作为一个千娇百宠中长大的公主,福安生来就处于权势顶端,因着圣人教导,她大多时候会选择做个明事理的小殿下,但这并不代表她的威严不存在,亦不代表她会忍受欺骗与怒火。 她在侍卫守护下一步步朝楚辞云走去,娇音带怒:“公事?楚御史觉得公事压得住本宫?” 她看着楚辞云护着怀里娘子的动作,心里又生出几分酸楚,杏眸控制不住地蒙起一层水雾,她咬唇斥道:“本宫今日倒是要看看她长什么模样,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勾引朝廷官员行这苟且之事!” “殿下!” 楚辞云呵止,他上前一步,将宋清野护在身后,朝福安拱手躬身,谦卑劝诫:“殿下天潢贵胄,血脉正统,平日更应注意言辞,以身作则,以免有失皇家尊严。” 明明是批评的话,从他口中却出乎意料的平淡温柔,愣是让人听不出一丝责怪意味,福安愣了愣,看着他温润如玉的模样,什么火啊气啊伤心啊失落啊一下就风吹云散了。 她愣愣盯着楚辞云看了几秒,心想,这样的玉人儿怎么可能会有轻浮心思。 定是受人胁迫! 福安眼眸转了转,朝楚辞云道:“我知道御史哥哥为人善良,但是这女子打扮浪荡,举止失礼,还敢对本宫不敬,本殿下自不会善罢甘休!” “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宋清野在听到“御史哥哥”时便眸色一凝,她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她最喜欢做坏事了。 侍卫还未上前,宋清野便先一步凑到楚辞云身边,抱住他右臂,动作快得不给人反应。说得又急又怕:“郎君!郎君您说过会护我的…昨夜…昨夜奴家对您言听计从,清白,”她说到哭哭啼啼扭扭捏捏起来,“清白都给您了…” “您,您总不能一夜风流过后,就…就忘了吧?” 楚辞云俊脸上出现一丝龟裂,她掐着嗓音时声音媚人得紧,一开口,楚辞云的心就酥了一半。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若是平常女子对他这般胡搅蛮缠,他倒是好应付……可偏偏是她。 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招等着他。饶是一贯好脾气的郎君也不由在心里骂:她这几年学的都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 而公主的侍卫看到那女子缠在御史身侧,又不敢上前。 福安也瞪着楚辞云,必须要让他给个解释——他与这娘子到底什么关系。 楚辞云:…… 楚辞云叹了口气,将缠着自己的娘子拉到身前,也不看她,但低声:“纪堇一,我若不配合你,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被你假戏真做了?” 他的话中有些调侃,又带着难以言说的无奈。 颇是有趣。 宋清野没忍住噗嗤一笑,她笑眼盈盈,不似作假,声音清脆:“你可以试试?” 他的眼睛仍是看着前方,却添了几分笑意。 楚辞云抬手抚上她的脑袋,将她发簪抽了出来。那本就盘得松散的发就随着风儿落下,披在宋清野肩上。 楚辞云一丝不苟地将她的发分散开,完美地将她露出的肌肤遮掩——他看得不顺眼极了,只是先前不好说罢了。 宋清野不解地看向他,楚辞云却不解释,只是搭在她腰间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她。 “正如殿下所见,我与她之间,确实不算清白,让殿下撞见这件事,下官实在难堪。也是因此,下官才会借公事搪塞。” 他松开宋清野,再次对福安躬身,致歉:“欺骗殿下是下官之罪,还请殿下责罚。” “只是男女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下官身为男子,自该担起责任,还请殿下只责罚我一人。她身世凄苦,颠沛流离沦落青楼,做事虽然难登大雅,但这也正是她的可怜之处。女子处世本就艰难,还请殿下大发慈悲,放她一马。” 宋清野:…… 宋清野叹为观止。 他说得情真意切,有条不紊,除了当事人心知肚明外,福安已脸色煞白。 小小年纪才刚有慕少艾之心的公主殿下第一次喜欢人就遇到这么刺激的事情。 风流才子俏佳人,日久生情私定终身… 这都是话本子上才出现的狗血桥段,怎么就变成她棒打鸳鸯了呢。 她想到今日是她缠着楚辞云,楚辞云才撒了谎,又是她听到婢女闲话,气冲冲来这将他们拆散。倒一切都成她的错处了? 福安一时难过极了。 她不过就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 “哎哎,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热闹?”一锦衣郎君拉住一往菡萏院去的仆从问道。 仆从是另一家赴宴郎君的侍从,正急着跟上自家凑热闹去的郎君呢,此时却被人揪住不放,语势便急迫起来:“回郎君,听说是楚御史与一娘子湖边私会,福安公主被气哭了。哎呀郎君不跟您说了,我家郎君快跑没影了…” 仆从这一嗓子喊得颇为大声,让周边同样关注着动静的郎君贵女们通通亮起了双眼。 他们彼此对视,从同伴眼中看到支持赞同的眼神。 于是乎提起衣摆抛了随从,纷纷向菡萏院涌去。 — 福安抹掉脸上泪珠,挺直脊背仰着头从菡萏院出去,路上若是谁多看她一眼,福安定是要狠狠瞪回去的。 是故一路上除了几个冒头的,赶来凑热闹的郎君贵女一见到公主都不敢抬头。 就怕公主记住他们,找他们麻烦。 — 福安走后。 宋清野又恢复了冷漠的样子。但她那双明亮的眼眸却一直盯着楚辞云。 她不说话,像一个将自己闭锁在黑屋里,不愿意走出来的孩子。 楚辞云无奈,很轻很轻地问了句:“又不说话了?” 宋清野不理他。 楚辞云拳头收紧了些。 他走到岸边,竹筏在湖面摇摇晃晃,他伸手将其拉过,取过舟上放着的青色薄纱外衣,纱料清凉柔软,楚辞云心里产生一丝悸动。 他略带紧张地将外衣递给宋清野,眼睛都不敢往她身上瞥。 宋清野挑眉,转身就走。 她是一点都不想和他说话。 不接受他的善意,不接受他的蛊惑。 可外头又传来闹腾腾的声音,楚辞云眉心一跳,他大步走到宋清野前面,“纪娘子,今日是我误闯,你,你好好待在这,外面的事我会处理。” 说罢他将她的衣服奉上。 却静了几息,宋清野只是看着他,那双沉静的褐眸里幽深得见不得底,并不动作。 楚辞云面色微僵。 他的眸子总是水润润的,此时抬起脸与宋清野对视,那双桃花眸就藏了几分委屈一般。 他就这么看她几眼,终是拗不过人,亲自将外衣摊开,手伸到她身后将外衣给她系上。 宋清野直直盯着他,褐色在日光下沉郁得像陈年烈酒的深色。 他两颊微红,目光闪躲,柔声:“得罪了。” 他给衣角垂下的带子打了结,又小心翼翼地将她的长发从衣服内拨出,完成所有后仍旧垂着眼,只道:“不要忘记穿鞋,我走了。” — “菡萏院住着郡主府的客人,此次赏花宴不开放此处,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大家多多担待。” 那群郎君贵女们被一群侍卫拦在菡萏院入口前,一袭桃红色绣花流苏垂绦宫裙的永嘉郡主款款现身,声音温柔恬静,诚挚地与他们说明情况。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 “可是我刚看到福安公主从里面哭着出来。”是一国公爷家的小世子说话。 可他一抬头,对上永嘉郡主那双微红欲泪的含情眼,顿时住了嘴。 永嘉郡主也哭了? 到底怎么回事。 注意到宋舒妤苍白脸色的人不止他一个。 猜测的人越来越多。 看来楚御史与人私会的事情八九不离十…… “殿下,何不让我等进去,若是楚御史真与人…我们铁定给你做见证!”是一个将军家的小娘子正义出声。 永嘉抬眸,轻轻摇头,“各位不要胡乱猜测,里面无事发生……” …… 楚辞云出来时,那群人已经轰然散去,随之布散的还有与他有关的种种谣言。 宋舒妤在一旁等着他。 见那青衣郎君从半月拱门前出来,身姿翩翩,带着如山的沉稳,如水的温润,不慌不忙地向她走来。 宋舒妤端庄带笑。 楚辞云面色微冷。 “殿下真是下了盘好棋。” “我也在是赌楚御史的深情啊。” 楚辞云冷目,“宋舒妤,我警告你,你再利用她一次,长安城里的那些流言便就不攻自破。” 他顿了一会,出口嘲讽:“不要拿我父亲对你们的愧疚压我。” “我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