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欢》 1、死期将至 漫天的乌云黑沉沉压下来,整个盛京都被笼罩在可怖的昏暗中。 苏吟掀起帘布,看着那扇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城门,指尖不由开始轻轻发颤。 此番南下探望旧友,一来一回不过短短两月,大昭的江山就已易了主。 本应在三年前就已被她毒杀了的废太子宁知澈突然在一个月前领兵归京、逼宫篡位,最终坐上了那把龙椅。 新帝雷霆手段,一改昔日做储君时的宽容仁慈,下旨严惩旭王党羽,一道道诛杀令自宫中送出,不过半月便已几乎将异党除尽。 说是“几乎”,是因还差一个她。 想到此处,苏吟心绪纷乱如麻,脑海中一会儿是当初那个温润君子落在自己额间玉饰上的克制而小心翼翼的吻,一会儿是他毒发后赤红着双眼崩溃发出的一声声质问。两幅场景反复交织,让她胸间压抑闷堵得厉害,险些呼吸不上来。 自己背叛了那人,亲手打碎了他满心满眼的爱意,那人如今已恨她入骨,根本不可能放过她。 宁知澈没有在称帝之后即刻派兵捉拿她归京,只是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罢了。 她的死期,就在这几日了。 恰在此时,马车渐缓,在城门外停下。 苏吟神思回笼,将手收回来,一双翦水杏眸看着熏炉中袅袅而升的香雾,开始思虑后事。 城门的守卫首领瞥见马车上定北侯府的标志,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立时放行。 待马车离开视线,守卫首领给手下的小兵使了个眼神。小兵会意,即刻翻身上马,朝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入城之后苏吟并未直接回夫家,而是先命车夫驶往苏府,却不打算进去,只吩咐自己的两个贴身婢女: “回去让我那三位婶母不必再日日以泪洗面。我并非苏氏血脉,而是当初曾祖父在慈恩寺玉兰树下捡回来的遗婴,今日归还苏氏玉牌,从今往后便与苏府再无半点干系。苏府若能因此保住,就算是我报答过曾祖父了。但若她们犹嫌不足,欲在这时候踩我一脚,我生性凉薄,做不来以德报怨之事,只好拖着全家一块儿死了。” “还有一桩事。我回府后会命人将身契送还你们二人。你俩往后不必再跟着我,各自归家去罢,省得遭我连累丢了性命。” 苏吟本就性情淡漠,如今死期将至,更是冷淡,说完立时解下腰间玉牌,垂眸最后看了眼白玉上刻的“嫡长女吟”四字便把玉牌交给了清澜,随后命她们莫要多言半句,即刻离开。 待婢女哭着领命而去,苏吟淡淡抬眸望向那水蓝绣玉兰的华贵锦帘,微抬声量吩咐道:“回府。” 车夫忙应了一声。他是谢府的下人,满府皆知小侯爷爱极了夫人,小夫妻分别两月,侯爷定是想媳妇想得紧,当下不敢多耽搁,立时扬鞭驱马往谢府赶。 行至半途,外头忽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车夫定睛一瞧,脸上顿时有了喜色,回头喊道:“夫人,侯爷来接您了!” 苏吟长睫轻颤,抬手掀帘看去,果然见到一个青年将军正从对面策马而来。 青年高骑红鬃烈马,身着赤袍银铠,高高束起的墨发随风扬起,雄姿飒爽、意气风发,整个人比最绚烂的秋阳还耀眼。 放眼整个盛京,也找不到比定北侯谢骥更炽热明亮的男儿。 对上她的视线,谢骥年轻俊朗的面庞瞬间绽出一个极大的笑:“夫人!” 谢骥性情爽朗,极好相处,府里的下人都喜欢这位主子,他这声无比欢喜激动的呼喊一出,众人都跟着笑。 谢骥低喝一声,催促马儿再快些,到了侧窗外便一拉缰绳与马车并行,低眸看着两月未见的妻子,视线灼灼,瞳眸中燃烧着热烈的爱意和思念。 苏吟被他这般直勾勾盯着瞧,再冷硬麻木的心也被捂热了几分,胸间积压的沉闷稍稍散去一些,羞意涌将上来,立时将帘布放下,没话找话:“府里可还好?” 哪知谢骥这小不正经的竟嫌没看够,居然抬手用马鞭挑开帘布,待重新与她对视,这才笑着回她:“一切都好,只是我很想你。” 他在军营里呆了八年,说话行事向来直接,不似文人那般含蓄矜持。 苏吟的曾祖父是杏坛泰斗苏逾大学士,苏府里连洒扫的下人都沾染了几分文气,小姐公子更是个个端方守礼,她在闺中时就没见过像谢骥这样没脸没皮的人,闻言红着脸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将帘布从马鞭上抢回来,再次挡住自己。 谢骥见状哼笑一声,倒也没有再逗苏吟,只慢悠悠骑马陪她回家。 左右他的媳妇已回来了,今夜长得很。 薄暮时分,马车终于到了定北侯府。 用晚膳时,苏吟正想着该如何同谢骥坦白,对方却先她一步提起了宁知澈:“夫人,我想明日求陛下准许我在冠礼后回北境军营。” “这般急?”苏吟微怔,“不是说明年开春再走么?” 谢骥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是武将,直觉比一般人敏锐得多,每日上朝都能感觉到那高坐龙椅之人时不时便遥遥看他一眼,简直盯得他头皮发凉,纵是依照礼数不能抬头直视君王,也清楚新帝看他时脸色定然是极冷的。 听闻苏吟三岁与陛下相识,十五岁定亲,两人青梅竹马十余年,彼此心悦,本该在陛下及冠后就立时完婚,却遇上了那桩大变故,这才便宜了他谢骥。 谢骥思来想去,担心皇帝心里还惦记着苏吟,又见自己媳妇愈发姝丽窈窕,容色更胜当年,怕皇帝届时见到人后一个忍不住强夺臣妻,恨不能连夜带着媳妇离京北上,哪里还敢留到明年? 苏吟听了谢骥支支吾吾的回答,握紧筷子低低开口:“陛下并非仍未对我忘情,而是恨我至深,所以才迁怒了你。” 谢骥闻言一呆:“什么?” “他三年前中毒‘身亡’一事,是我的手笔。” 谢骥心神大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笑容一点点僵硬在脸上。 他的妻生得仙姿玉貌、圣洁脱俗,此刻身着一袭白衣,只需画一颗额间朱痣立于莲座之上便可扮作观音了。这样一个菩萨神女似的人物,素日里待他又极温柔体贴,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犯下那等滔天大罪的人。 “三年前苏府被判男丁处斩,女眷流放。旭王找上门来,言明若我肯助他彻底除去被贬至南阳的废太子,他便为苏府求情,改判年满十四的男丁流放、余者留京。”苏吟微微垂首,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颈子,“我自私至极,应下了这交易,远赴南阳去到陛下身边,在他及冠那日寻机下了毒。” 谢骥一点点变了脸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是旭王党羽?” “是。”见他不敢相信,苏吟便又补了一句,“我只替旭王做过这一桩事,且做得隐秘,所以知晓我是旭王党羽的人极少。” “你……当真谋害过陛下?” “嗯。” 谢骥的面色终于变成惨白,许久过后才终于再度开口:“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无论有再多的苦衷都仍是这句话。何况你谋害的还是天家血脉,实乃不忠不义、大逆不道,更是罪无可恕。我谢府忠君嫉恶,不能包庇你。” “谢小侯爷说得对,我品行低劣,不堪为谢家妇。”苏吟神色平静,“但请侯爷放心,我没想过求侯爷救我。今日你予我一封休书,明日我便去向陛下请罪。” “休书”二字一出,谢骥的手顿时重重颤了颤,玉箸随之摔落在地,落在雕花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良久,他喑哑着声线说道:“你容我想一想。” 苏吟轻轻应了声好。 谢氏子个个忠肝义胆,不可能容得下她这等恶妇。谢骥没即刻将她绑了关去柴房留待明日交由天子发落,已是手下留情。 苏吟唤人进来服侍自己漱口净手,接着去取出两个贴身婢女的身契,又从自己的小库房里拿了几件金玉首饰、千两银子和四张铺面,将之分成两份,再命一个小厮去苏府交给清澜和清绾。 做完这些,苏吟突然想起一事,犹豫须臾,从包袱里头取出个荷包递给谢骥。 谢骥怔怔打开,见里面装着一块莹润通透的赤玉佩,其上雕刻了一匹在疆场疾驰的千里马,马儿英武矫健、长鬃飞扬,栩栩如生。 “在南境第一眼看到这块赤玉便觉得很衬你,就买了下来,同匠人学了手艺,将它制成玉佩。”苏吟温声解释。 骥,日行千里的良马。 谢骥如被挠了下心尖:“你亲手做的?” “嗯。原是打算在你冠礼那日送出,但想来……我应活不到那时候了,便今日给你罢,或留或丢,随你处置。” 谢骥霎时心中难过至极,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苏吟蹙了蹙眉,抽出锦帕为他拭泪,无奈道:“还有十日便满二十岁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谢骥天生神力,洞房夜不知轻重,将她弄晕了过去,她睁眼醒来便看见谢骥朝她啪嗒啪嗒掉眼泪。 还有次两人闹别扭,她搬去水云阁住了一夜,一觉睡醒,谢骥又坐在她床沿委屈落泪。 连床笫之间情到浓时,他也会眼角洇湿发红。 若谢骥手底下的兵知道骁勇善战、英姿过人的谢小侯爷私底下竟是这副模样,岂非要惊掉下巴? 见谢骥恼羞成怒,模样可爱得紧,苏吟难得淡淡一笑,落在谢骥眼里,便如满树纯白的玉兰花在一瞬之间绽放,美好到让他不由晃了晃神。 苏吟推谢骥去书案前坐下,为他铺纸研墨,递上笔温声催促:“阿骥,你已是侯府主君,行事不可优柔寡断。时辰不早,快写休书罢。” 谢骥的眼周顿时又晕开一层薄红,盯着那支笔看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抬手接过来,蘸墨落于纸上,每一笔都写得极慢,好似那支笔有千斤重。 待谢骥终于写完,苏吟拿来一瞧,却见这一纸并非休书而是和离书,不由抬眸看了眼面前这个眉目如画的年轻将军。 苏吟动了动唇瓣,低低道了句谢。 她瞧了眼天色,思虑须臾,同谢骥商量:“侯爷,今夜怕是不能将我的东西搬离谢府了,可否多容我半日?” 谢骥低着头沉默不语。 苏吟只当他答应了:“既已和离,我不便留在谢府过夜,今夜会去附近的庄子上住一宿。” 谢骥仍是没有说话。 苏吟犹豫一瞬,轻轻开口:“阿骥,多谢你这三年护我安宁周全,予我富贵体面,无论府内府外,都没让我这罪臣之女受半点苦半点气。若无你庇护,我这三年定会很难熬,或许连命都保不住。愿你今后得遇真正的良缘,一世欢喜。” 说完这番话,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见谢骥仍未有说话的打算,便试探道:“那我……走了?你早些安歇。” 谢骥终于抬起头,抿紧薄唇定定看着她。 苏吟亭亭而立,颔首向他一礼,拿着和离书转身出了门。 谢骥眼睁睁看着那道清丽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最后融入夜色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如被人一点点撕裂开来,疼得他愈发难以承受。他终是忍不住冲出门去,快步追上已走到院门外的苏吟。 攥住那柔细手腕的那一瞬,他才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看着惊讶出声的苏吟,几乎在一瞬之内就劝服了自己。 苏吟的确做过恶事,但彼时她是废太子的心上人,想除去她的人不知凡几,姿色又这般出众,当初若真踏上了流放路,就是被折辱而死的命。 她谋害过陛下,自己身为人臣不能包庇罪人,那就陪她受过,如此忠与情便可两全。 反正自己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将他捡回来的祖父也已战死,就算被满门抄斩,也只需死他一个,不会连累到谁。 谢骥想通这一节,俯身将苏吟一把扛上肩头,边走边命令满院的下人:“都回自己屋呆着,今夜谁都不许出!” 苏吟听了这话,又见他扛着自己大步进屋往床榻走,芙蓉面瞬间染上霞色,忍不住捶他后背:“都和离了,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谢骥将苏吟放在床上,夺过苏吟手中的和离书将其撕碎,随后重重吻上她的唇瓣。 苏吟见状瞪圆了杏眼,奋力去推突然发疯的男人,却摸到他脸上的一片濡湿。 她抵抗的动作顿止,自心底深处幽幽传来一声低叹,待终于能够说话,正想让他别再闹了,却听他哑声问了句:“你与陛下当初在南阳独处时……到什么地步了?” 苏吟默了默,虽觉谢骥这一问无甚意义,毕竟宁知澈早已与她恩断情绝,他如今对自己怕是只余恨意和厌恶,但仍是实话回答:“亲过一次。不过他是真正的如玉君子,不愿唐突我,那一次也只是吻在了我的额间玉饰上。” 谢骥的耳朵自行忽略了后头什么“如玉君子”、“不愿唐突”、“额间玉饰”,满脑子只剩“亲过一次”这四个大字,一颗心瞬间又酸又涩,气得捧起苏吟清婉的脸连着啄了二三十口,末了开口说道:“我不和离。” 苏吟愣住:“你说什么傻话?” 她蹙起细眉,正色道:“阿骥,莫要任性。你是老侯爷收养的嗣孙,现在与我撇清干系,陛下念你是忠烈之后,不会对你如何。但若你执意要同我这个旭王党羽站在一处,陛下定会连你也一并重罚。” “我并非任性。”谢骥神色认真,“你我都是孤儿,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你身边也只剩我了。若连我也舍弃你,你该如何是好?” 苏吟喉咙哽了哽。 “别怕,吟儿,明日我陪你去向陛下请罪。”谢骥用力抱住苏吟,“陛下若赐你死罪,我便为你殓尸安葬,给你烧纸钱,待几十年后我无力再报效大昭,就下来找你。” “陛下若饶你性命,只将你下狱流放,我便为你打点,让你少受些苦,待日后挣够了军功,就向陛下讨赏,求他宽恕你。” “陛下若真连我也一并处置,”谢骥笑容温暖,“那你我就共赴黄泉。咱俩一起投胎,说不定来世与你青梅竹马的就是我谢骥了。” 苏吟听他说完,原本静如死水的心荡开层层波澜:“你继承了定北侯府,又是年轻一辈难得的良将,前程一片大好,实在不必为了我惹得陛下不喜。就算你自己不要性命前程,若真让定北侯府这一脉断了香火,待到九泉之下,你要如何去见祖父?” “祖父才不在意什么香火不香火,如若不然,他就不会一世未娶,也不会只收养我这一个嗣孙。”谢骥呲着牙笑,“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会生气,待届时泉下相聚,揍我几顿也就好了。” 苏吟见自己劝不动他,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阿骥,实话同你说,我已累极了,如今死到临头,只想做回好人,无牵无挂一身轻松地走,若连累了你,我如何能闭得上眼?” “可是苏吟,你我是夫妻,本就应事事携手共担。”谢骥心疼地抚摸着她的乌发,声音放柔了些,“你此时将我推开,把我当什么了?” 苏吟唇瓣翕动:“我……” “终归我是绝不可能让你孤身一人赴死的,你若再劝,我便只能使些手段了。”说到此处,谢骥满脸坦诚,“你也知晓,我已憋了整整两月。” “……”苏吟别开脸,“你速速从我身上起来,我应你便是。” 谢骥得逞似的笑了笑,正要依言起身,却听苏吟轻轻道:“多谢你,阿骥。” “此生遇你,是我之幸。” 苏吟的嗓音并不娇柔软糯,而是与她这个人一样清清冷冷,仿佛冬日里落在白梅枝头上的新雪般沁着凉意,可传入谢骥耳中,仍是轻易就激起了一阵阵酥麻。 谢骥起身的动作霎时顿住。 怀中人冰肌玉骨、婀娜柔软,他鼻尖萦绕着苏吟沐浴后的浅浅玉兰香,想起这三年里不知多少个夜晚的蚀骨销魂,以及分离两月的辗转反侧、夜不能眠,眸色一点点暗下来,忽而问了句:“晚膳你只用了一碗饭,还要再吃些吗?” 苏吟不期他突然问这个,不由一愣,尔后摇了摇头:“不必,我吃不下饭。” 谢骥勾了勾唇,大掌往下滑,低沉着嗓音说道:“那吃点别的试试?” 苏吟:“……” 谢骥才不给苏吟时间拒绝,抬起结实的手臂迅速将罗帐扯落,紧紧扣住苏吟的腰重重吻下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窗外 苏吟艰难躲开:“别,大祸将至,你我还是安分些好。” 谢骥忍得连声音都哑了:“莫怕,今日番邦使臣来贺陛下登基,此刻陛下应还在国宴之上与来使把酒言欢。吟儿,明日不知会发生什么,今夜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晚了,我想与你再亲近一回。” 苏吟看着他眼里满满的哀求,终是移开目光轻轻说:“那你用一片羊肠,否则若不慎有了孩儿,孩儿便要跟着我受罪了。” 谢骥如得赦令,顿时眉开眼笑。他迅速褪去衣袍,从放在榻前柜子最里一层的小匣子中拿出三片羊肠,将其中一片塞苏吟手里,似撒娇似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脸:“夫人……” 苏吟的脸顿时红了几分,长睫抖如蝉翼,在被吻得心神恍惚之际听见他问自己:“这两个月可想我?” 她心口忽颤,敛眸不语。 见苏吟未答,谢骥也没有多失落。 他的夫人圣洁出尘如高坐瑶台的神女,在闺中时又是大房长女,底下有近二十个弟弟妹妹,难免要更端庄矜持些,平日里连笑都少有,自然不会说什么动听的话,也不会对他撒娇求怜。 谢骥低下头,声音霎时沙哑得厉害:“我很想你,想你想得夜里睡不着觉。” 他是个武将,自十一二岁随祖父进北境军营后,满脑子就只有习武杀敌,直至十七岁那年将心上人娶进了门,才知军营里的那群汉子为何日日都想回家见媳妇。 成婚三年,谢骥从刚满十七岁长到快二十,身量高了不少,他那张俊脸褪去青涩稚气,轮廓硬朗了许多,说话也越来越直白。 苏吟被谢骥说得玉容微红,却不肯回应。 但终是难以自控地溢出一声,面带薄怒唤他全名:“谢骥!” “欸,为夫在此。”谢骥心满意足地笑应了一句,低头亲了亲身下之人,怕她生气,到底还是乖了一些,喑哑着声线问道:“这样可以吗?” 苏吟闭眼装死,怎么也不肯回答。 谢骥在她上方哼笑一声。 过得片刻,谢骥一双桃花眼蒙上水雾,眼尾绯红,微有些哽咽地唤她:“吟儿……” 苏吟杏目半睁,视线在他脸上定了几息,抬手替他拂去眼角湿意,好笑道:“谢小将军,你怎么这般爱哭鼻子?” 谢骥闻言恼怒地轻咬了她一口。 情最浓时,他看着苏吟,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一遍遍哑声唤她“姐姐”。 苏吟在闺中时有名义上的一个亲弟和八个堂弟。小她一岁多的丈夫在这种时候喊她姐姐,令苏吟羞臊到当即去捂他的嘴,却被他单手扣住双腕举至头顶,再也反抗不得。 寻常时谢骥最恨别人提起自己比苏吟年岁小,生怕媳妇听多了会不把他当男人看,只拿他当娘家弟弟。但在这种时候,他又迷恋极了苏吟这副因为自己唤她姐姐而羞恼的模样。 这回毕,苏吟才刚缓了片刻,又被谢骥抱了下去。 见自己被抱着一步步走向窗边,她心头一跳,声音有些抖:“谢骥,你做什么?” 谢骥将苏吟放上窗台,这个高度对他来说刚刚好。 苏吟吓出了哭腔:“别,外面能瞧见。” 一想到自己与丈夫的身影会被烛光清晰映在窗纸上,苏吟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不会有人瞧见。”谢骥柔声哄她,将第二片羊肠塞她手里,“你忘了?下人都被我赶回他们自己屋里了。” 他怎会愿意让别的男人看见苏吟这时候的模样?休说是侍卫小厮,连婢女都不能看。 苏吟听罢心神稍安,知道这人白日乖巧听话得像她那些娘家弟弟一般,夜里却一贯强势,只好由得他去。 过不多时,苏吟又听见谢骥唤自己“姐姐”,羞恼之下睁开眼正要斥他,却对上了谢骥认真而专注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的情意丝毫不加掩饰,满到快要溢出来,令她只瞧了一眼便慌忙移开视线。 “姐姐,”谢骥又叫了一声,声音极轻,“我真的很爱你。” “于我而言,你主动问我愿不愿娶你的那一日,与我在濒临饿死时遇见祖父那天同样幸运。” 苏吟再度闭上眼,不敢去瞧青年满脸柔情的模样。 谢骥无奈又宠溺地低头吻住她的唇,吻完后才刚抬起脑袋,就听见一道破空之声。 一支利箭裹着初冬的凌冽寒风而来,穿破窗纸,直击他的脑门! 谢骥瞳孔骤缩,反应极快地俯身一躲,这才堪堪避过。 他猛然回头去瞧,那只箭已深深插入紫檀木柜,足见其来势之猛。 只消躲得稍迟一瞬,他就已头破血流、当场毙命了。 谢骥无瑕多思,忙定了定神,立时将苏吟抱至安全些的地方,迅速为她擦身穿衣。 苏吟回头看向窗纸的破洞,一颗心渐渐沉至谷底。 定北侯府是武侯府,府中有老侯爷留下的六百精兵和百余侍卫,守卫极其森严,纵是再强的武林高手也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潜进来。 这般情状,只能是巡逻的府兵根本不敢对刚刚那射箭之人拔剑相向,也不敢阻拦此人踏进她与谢骥所住的赤麒院,七百余人无一例外地在忠于主子与遵从此人命令之间选择了后者,才会一丁点动静都未传出。 谢骥的祖父乃名将谢煜,曾祖父是谢溪大元帅,两位先辈征战沙场数十年,毕生守护江山百姓,为大昭开疆扩土,先后战死边疆,配享太庙。如今两人余威犹在,荫及后人,便是皇室宗亲也不敢擅闯定北侯府。 来人是谁,答案已很明显。 谢骥自然也猜得出来,释然般笑了笑,低声叹道:“看来你我夫妻当真要命绝于今夜了。” 看着故作轻松的谢骥,苏吟顿时心生悔意。 早知如此,方才她就该扛住谢骥的软磨硬泡,别与他亲近。 虽宁知澈已对她没了情意,但亲眼见到背叛了自己的女子与新找的丈夫云雨,定是觉得万分屈辱,才会连带着对谢骥也动了杀心。 谢骥抬头看了神色凝重的苏吟须臾,忽地一笑:“后悔今晚与我做了?” “……”苏吟顿了顿,实话实说,“的确有些。” 谢骥安慰道:“事已至此,多思无用。” “反正我已与你同床而卧三年,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多一次少一次的,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 担心会有人闯进来,谢骥说话时也不敢停下帮苏吟穿衣的动作。 但女子的衣裳一层又一层,穿起来颇为麻烦,谢骥不由心里发慌。 好在门外一直安安静静,看样子陛下是想留点体面给他们夫妻,并无让人破门而入当场擒拿的打算。 谢骥松了口气,待苏吟衣着齐整了,这才开始穿自己的,很快便穿上最后那件绯色绣麒麟窄袖劲装,将苏吟送的赤玉佩系于金带一侧。 他见苏吟脸色雪白,眸光顿时一软:“还是很害怕吗?” 苏吟指尖冰凉。 她在回京路上设想过无数遍与宁知澈重逢时的场景,本以为能在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平静面对,却未曾想过,现实竟是这般难堪。 似今夜这般情形,宁知澈定会杀了谢骥,他绝无活路。 意识到这一点,苏吟深吸一口气,立时快步走至榻前,取出置于枕下的匕首,拔鞘而出,抵在自己脖颈之上。 “夫人!”谢骥脸色大变,连声音都在发颤,“快放下!你这是在做什么!” “方才那纸和离书撕碎了,再写一封。”苏吟平静道,“快些,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谢骥压低声音吼道:“夫人!” 眼见谢骥就要冲过来,苏吟后退两步,用力攥紧匕首,抵得更深了些:“你若要过来夺,我现在便扎进去。” “快些!”苏吟沉声逼迫,“侯爷,你莫逼我。今夜你写封和离书予我,我或许还能多活几日,若不写,我此刻便死在你面前!” 谢骥眼瞧着尖刃就要扎破苏吟的肌肤,瞬间眼眶发红,又见苏吟为了保全他,连性命都不顾,丝丝甜蜜混着酸楚涌上心头,颤着嗓音说道:“你放下,莫伤着自己,我应你便是。” 苏吟闻言稍稍舒了一口气,却仍将匕首再往里抵了几分:“快去!” 谢骥见她的脖颈已被划破了一道,顿时心疼得眼泪直掉,不敢再拖延,立时去书案前写了一封和离书交给她。 苏吟迅速扫了一遍,确认无误,怕谢骥会夺来撕了,当即将和离书塞好,尔后快步往屋外走:“走罢,陛下怕是就在外头等着,不能再拖了。” 谢骥抹了抹眼角,立时跟了上去。两人打开屋门,迈步出去。 浓云遮月,庭中出乎意料地只静立着一道身影。 烛光从檐下和廊中的白琉璃灯盏渗出来,朦朦胧胧洒在那人身上,衬得他身形颀长挺拔如修竹翠松,气质清冷矜贵仿若画中仙。 君子如玉,世无其二。 即便看不大清那人的脸和身上华服的纹样,即便已分别三年有余,但苏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当今圣上,宁知澈。 他真的还活着。 方才在窗外的那个人也真的就是他,他什么都看见了。 被刻意遗忘的与那人青梅竹马十余年的回忆顿如潮水般涌向心头,愧疚、羞惭、怅惘、恐惧织成一条长绳,将苏吟牢牢缚住。 宁知澈竟在她回京当晚就连夜亲自赶来寻仇,这般急不可耐,连番邦使臣都能撇下,可见果然对她恨之入骨。苏吟有些想象不出来,今夜他会如何报复自己。 帝王的目光似是落在了她身上,扫过她梳的妇人髻,扫过她的眉眼,鼻尖,唇瓣,然后一寸寸向下,将她整个人打量了个遍。 皇帝视线所及之处,她身上裙裳仿若无物,骨头缝似在往外不停冒着寒意,皮肉却像是被熊熊烈火一寸寸烧灼。 苏吟全身僵硬,只觉一瞬长如一年,分外煎熬。 谢骥视力极佳,知道皇帝从苏吟出门的那一瞬开始就没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过,眼见烛光下苏吟俏脸愈发苍白,当即带着她跪地谢罪: “陛下,臣妻已将当初之事全部告知于臣。臣知苏吟犯下大错,愧不敢求陛下宽宥,谢氏祖训有言,‘妻若有过,先责其夫;子若行恶,先笞其父’,臣今夜携妻向陛下请罪,愿与苏吟一同受过,听凭陛下发落!” 年轻将军嗓音清朗,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一句“愿与苏吟一同受过”,瞬间将苏吟从无边的难堪和恐惧中拉了回来。 苏吟怔怔看着谢骥,意识到此刻还有人陪在身边,身体终于开始渐渐回温。 谢骥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偏头看过来,朝她绽出一个灿烂的笑。 小夫妻并肩而跪,彼此对视,眼中仿佛只能瞧见对方,好似整个天地只余他们二人。 帝王死死盯着对面这对恩爱夫妻,脸色一点点冷下来,右手紧紧攥着长弓,用力到指节发白,心脏霎时灼痛得厉害,连双眸都染上赤色,却轻轻笑了出来:“坊间盛传定北侯夫妇伉俪情深,乃是一双神仙眷侣。今夜一见,果然如此。” 苏吟听出皇帝口中的杀意,瞬间醒过神来,立时取出和离书,恭声开口:“罪妇……” 她才刚说到“妇”字,帝王面色瞬间冷到极致,倏然开口打断:“来人!” 苏吟后面的话顿时哽在喉中,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天子近卫闻声迅速自院门外冲入庭院中,将自己和谢骥牢牢包围,齐声拔刀出鞘,银白刀尖纷纷对准他们夫妻二人,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会立时取了她和谢骥的命。 看着这一幕,苏吟浑身血流上涌,立时将谢骥护在身后,颤声高喊:“陛下!当年之事是罪妇对不住陛下,要杀要剐任凭陛下发落。但定北侯已与罪妇和离,依照国法,我的罪行便与定北侯无关了!求您看在老侯爷只此一个嗣孙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他一命罢!” “哦?”皇帝眸光动了动,薄唇轻启,缓缓道,“和离了?” 苏吟忙回答:“是!” 谢骥心里又是着急又是甜蜜感动,跪行一步挡在苏吟身前:“陛下,苏吟在臣心中永远是臣的妻子,臣愿与臣妻一同受死!” 苏吟听得呼吸一滞,急声喝道:“谢骥!” “夫人。”皇帝凉凉开口,“这便是你说的和离了?” “回陛下,罪妇的确已与侯爷和离。”苏吟急得跪行两步,双手高举和离书,“此乃和离书,恭请陛下过目。” 宁知澈默了几息,瞥了眼身侧的首领太监王忠。 王忠会意,忙小跑着过去将和离书接了过来,又小跑着回去呈给皇帝瞧。 宁知澈轻轻打开,就着内监手中提着的琉璃羊角宫灯的暖光一字一字看完,身周寒意稍稍淡去了些,将和离书仔细叠好,收在宽袖中,尔后抬眸看向被包围的两人。 苏吟对上皇帝的目光,慌惧霎时如浓雾般在心中蔓延开来,心跳骤然加快,忐忑等着皇帝的判决。 “将他二人拉开。”宁知澈淡淡吩咐,目光落在谢骥脸上,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厌恶,沉默须臾,冷声下令,“定北侯谢骥,杖责一百,鞭刑五十,即刻行刑。” 苏吟听到此处,顿时松了口气。 一百大板和五十鞭足够让文臣死个两三回,但谢骥皮实肉厚,身子骨极好,应能扛得住,只是少不了得在榻上躺两三个月才能下地。 但只要能活下来便好。 恰在此刻,宁知澈沉冷的声音再度传来:“苏吟——” 轮到她了。 苏吟浑身一颤,紧紧闭上双眼,伏首敬听皇命,等着那句“杀无赦”或“打入血襟司,处以极刑”。 却听帝王嗓音微哑:“押回宫中,朕亲自处置。”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浴池 天子近卫齐声领命,迅速将苏吟和谢骥扯开,搬来一长凳摆在谢骥面前。 谢骥安抚地朝苏吟笑了笑,趴了上去。 两个近卫一人持三尺五长的大杖,一人拿着棘鞭,分别立于谢骥左右,道了声“得罪”,然后毫不犹豫便朝他用力挥了下来。 宫里的侍卫个个都练出了一身行刑的好功夫,一鞭下去皮开肉绽,一杖砸落骨断筋折。 苏吟看得眼眶发烫,心中才刚泛起丝丝疼意,就听不远处的帝王压抑着怒气冷冷吩咐:“将她带上,即刻回宫。” 首领太监王忠忙应了一声,走到苏吟面前客客气气地开口:“谢……” “谢”字一出,身后立时投来一道极冷的目光。冻得王忠打了个哆嗦,急忙改口:“苏……苏大姑娘,请吧。” 苏吟垂下眼眸,抬步往外走。 谢骥少时不知在陋巷挨过多少顿打,后来进了北境军营又被罚过不少军棍,是以十分能忍疼,纵然没多久就被打得血肉模糊,也硬是一声都没吭,却在看见苏吟被带走之时瞬间红了眼眶。 满朝皆知新帝恨极了旭王及其党羽,旭王麾下之人无一例外均被诛杀。 苏吟这一去,应就是永别了。 谢骥心中大恸,两行清泪顿时落了下来。他挣扎着起身,嘶哑着嗓音朝那道清婉纤瘦的背影喊道:“夫人——” 男人悲痛崩溃的哭喊响彻整个定北侯府。苏吟脚步顿住,回头看去,见谢骥浑身是血地趴倒在地上,霎时鼻尖发酸。 宁知澈面色一沉,蓦地回身看向苏吟,待瞧出她脸上掩饰不住的情绪,眼眸瞬间染上赤色,轻嗤一声:“心疼了?” “也是。”他扯了下唇角,眼里却无半分笑意,“谢骥是你抛弃朕后千挑万选的新夫君,年纪小,又会喊你姐姐,这般招人疼惜,你自是会心疼。” 他这话讽刺意味十足,听得苏吟微微低下了头。 宁知澈见她垂首不语,似是默认,眼眸的赤色霎时又深了几分,胸腔剧烈起伏几息,冷冷道:“记住,你已和他和离了。随朕回宫,若再敢回头看一眼,朕立时便宰了他!” 苏吟脸色微白,忙依言抬步跟了上去。 院门外乌泱泱跪着一大群人,正是定北侯府的府兵和侍卫。侍卫首领一见苏吟被押出来,顿时神色复杂。 他也是男人,自然知道小侯爷与夫人分别两月,今晚定是要行那事的。 方才陛下亲至,一进门就带着御前侍卫径直往赤麒院走,且不许人传话。眼见陛下就要踏进主院,他惶急之下只好婉言请陛下先去前厅稍坐片刻,本以为陛下在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后会止步,谁知陛下当场脸就青了,寒声命所有人都在外头跪着,卸下一个御前侍卫腰间别着的弓箭便进了赤麒院。 陛下与夫人过去那一段情,京中无人不晓。他原先只以为陛下反应这般古怪是因心里头还惦记着夫人,刚刚才知,原来夫人竟是旭王党羽。 侍卫首领暗暗摇头。 难怪陛下这般不留情面,明知侯爷和夫人正在云雨还要亲自进去捉拿夫人。 听闻那些曾背叛过陛下投靠旭王的人都被丢进血襟司处以极刑,夫人当初是陛下的未婚妻,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被一百个手底下的兄弟背叛也比不上被自己女人背叛来得屈辱痛苦。让皇帝屈辱痛苦的人,焉能有什么好下场? 夫人此番,怕是连全尸都难保了。 * 已至深夜,紫宸殿中灯火通明,暖黄烛光穿透层层垂落的珠帘纱幔,朦胧照出其内那双男女的身形。 宫婢们遵皇命而入,个个心惊胆战地将脑袋低得不能再低,不敢瞧那位云鬟雾鬓、素衣雪肤的貌美夫人一眼,动作利落地将一篮篮玉兰花瓣洒入浴池中便匆匆告退。 她们走后,整个浴房便又只剩苏吟与皇帝两人。 苏吟端坐于椅上,纵然被黑布蒙眼,也能感觉到帝王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下一瞬,站在不远处的帝王忽然动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她身前。 苏吟浑身发凉,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恭声唤道:“陛下。” 却听铮然拔鞘声起,一道劲风朝她劈来,身前微微一痛,似有尖刃抵在她衣襟处。 苏吟几乎一瞬间便明白过来,那是宁知澈被封太子之时圣祖爷赐他的宝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想到此处,她不由一怔,紧绷着的身子放松下来。 比起被送进血襟司折磨而死,一剑毙命倒真算是死得痛快了。 剑尖被人控制着往下划,但预想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层层衣料缓缓破开,苏吟忽觉身前骤然一凉。 她呆呆感受了片刻,待反应过来,雪嫩的脸庞瞬间憋得通红,白皙的耳垂红到滴血,下意识想抬手挡住,但双腕被缚在身后,腿也被绑在椅子上,如何能动得了? 一只微凉的手伸来,往外拨开被划破的华裳。 苏吟薄肩微微发抖,颤声道:“陛下……” 宁知澈没有理会她的话,目光落在她身前的缕缕红痕上。 苏吟肤白,这些痕迹落于其上,便如雪中落了瓣瓣红梅,万分刺眼。 宁知澈指尖微微颤抖,触上最鲜艳的那一处。 何其讽刺,他从前连亲吻都只舍得隔着额间玉饰落下的心上人,最终却躺在别的男人身下,与别的男人做尽了男女之间的亲密事。 脑海中霎时又浮现出那扇窗,窗纸上清晰映着一双影子,小夫妻鸳鸯交颈,云雨恩爱,女子的咛声与男人的低吟伴着交错的呼吸从窗缝钻出来,传到他耳中,如惊雷一般将他劈得心神俱碎、五内俱焚。 这三年,不知她已与那个男人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宁知澈眼眸瞬间染上猩红,倏然抬手挥剑将绑住苏吟手脚的绳子斩断,尔后扯下蒙住苏吟双眼的黑布,直直望着她。 苏吟低头看去,意识到他方才瞧见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万分羞惧之下,杏眼瞬间盈上泪意。 “莫哭。”宁知澈抬手为她拂去睫上泪珠,动作温柔至极,看着眼前艳色,眸光骤然一暗,“待会儿有夫人哭的时候。” 苏吟听出他话中深意,抬眸看去,这才发现眼前竟是一个浴池。 这般大的池子,这般雕龙画凤、富丽华贵的装潢,只能是天子寝宫才能有的了。 苏吟顿时心头狂跳。 宁知澈这是何意?不是要处置她?将自己一个臣妻带到他寝殿的浴房来做什么? 心乱如麻间,帝王忽地开口吩咐:“将衣裳脱了,入水沐浴。” 饶是心里已有准备,但一听此言,苏吟仍是心神俱震,耳边嗡嗡作响,脑中瞬间变成一片空白。 她脸色苍白,不敢相信道:“陛下……” “没听明白?要朕重复一遍?”宁知澈嗓音微凉,“还是说,夫人今夜不需再沐浴一回?” 苏吟身子微僵。 若换在平时自然是要的,她与谢骥行房后还没来得及洗沐,只用帕子草草擦了遍身子,但她怎可当着宁知澈的面在此处沐浴? 苏吟唇瓣翕动,努力稳着声线开口:“多谢陛下恩赐,但罪妇污浊之身,不敢脏了陛下的碧清池……” 宁知澈沉默了下来,旋即冷声道:“夫人既知身染污浊,便该快些褪衣入水将自己洗干净才是。” 苏吟睫羽轻抖,心知他是不愿回避了,垂眸看着被划破的雪色裙裳,终是咬牙抬手解衣。 件件华裳坠地,苏吟身上只余一件玉色小衣和素色绸裤,纵然她再如何波澜不惊,可身为大家嫡女、高门主母,此刻却在昔日情郎今时仇家面前宽衣解带,万般羞耻和难堪齐涌上心头,无论如何也解不下去了。 “为何停下?”宁知澈忽地开口,声音平静却又莫名带着几分哑,“是要朕帮你?” 苏吟纤指攥紧小衣的破裂处,出言试探:“罪妇只是在想,陛下恨我至极,为何不连夜将我打入血襟司?” 宁知澈闻言静了很久,尔后淡淡答她:“如你所言,朕的确恨毒了你。” 苏吟心跳一滞。 “这三年朕蛰伏于南阳,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该如何折磨报复你。”帝王眸色深沉如墨,“血襟司刑具再多,也难泄朕之恨。” 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作乌有,苏吟置身于温热池水的氤氲水雾中,却觉遍体生凉。 血襟司专为审问和惩治重犯所设,其中酷刑多达数百种,每一种都令人闻之丧胆。血襟司指挥使折磨犯人的手段也极厉害,能吊着犯人的命,让其神志清醒地一一捱完数百刑罚再体无完肤地死去。 宁知澈竟连血襟司都瞧不上,那要如何报复她才够? 苏吟脸上血色褪尽,既已得知自己必死无疑,便也没了顾忌,索性问个明白:“陛下既是如此恨我,便该对我这副身子也万分嫌恶才对,为何要带我来此处沐浴,还留下来……瞧我褪衣?” 宁知澈又沉默了许久,随后轻轻一笑。他本就面如冠玉、清濯无双,此刻绽出笑来,仿若青松上的雪在一瞬之间消融,更是俊美夺目:“举凡男子皆好美色,朕亦不能免俗。夫人雪肤花貌,京中再无哪个女子比你更合朕的心意。” 苏吟未料他竟说得如此直接,玉容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宁知澈这是何意?杀她之前还要凌虐她一遭? 她是知晓的,男人与女子不同,在有些男人眼中,男女之事可算作报复和羞辱女子的手段,所以即便对着极其厌恶的女子,也能与之亲近。 苏吟不敢相信宁知澈也会这样做,艰难道:“可……可我已为人妇,一介残花败柳,陛下白璧无瑕,万金之体……” “夫人不必妄自菲薄。”宁知澈凉凉打断,说不出来是在嘲讽她还是自嘲,“朕于床笫之间的癖好独特,就喜欢人妇。”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余毒 苏吟瞪圆了杏目呆呆看着宁知澈,巨大的惊愕甚至让她忘了此时的羞臊难堪。 床笫之间独好人妇……他竟说出这种话来。 纵是沉溺美色、好夺人妇的昏君,为了皇家体面和君王名声,也不会将这种有失体统的话放在明面上说。 记忆中那个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似在渐渐远去,眼前人此刻身着一袭象征帝王威严的玄色团龙纹锦袍,金冠玉带,尊贵至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冰冷恨意和熊熊欲念,却又像是夹杂了别的什么情绪,三者糅合在一起,令那双黑眸幽深晦暗,令人骇怖。 宁知澈看着她这副如被雷劈了一遭的呆怔模样,一猜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扯了扯嘴角:“觉得朕变了?” 苏吟白着脸答:“罪人不敢。” 宁知澈没理会苏吟这句谎话,忽地上前逼近,将连连后退的她一把拽向自己,在她耳边如诱哄般问道:“那夫人猜猜,是谁让朕变成这副模样的?” 苏吟一只手被他攥住,另一只手仍在牢牢捂着被划破一半的小衣,闻言心中羞愧,顿时低下了头。 宁知澈抬起她白皙小巧的下颌,迫使她昂首与自己对视,连声质问:“三年前是谁远赴南阳来到朕身边,骗朕说要亲眼看朕及冠,说要陪朕过二十岁生辰,说要等朕回京娶她?” “是谁给朕下了毒,眼睁睁看着朕剧痛难忍、呕血不止,却半点心软不忍都无?” “又是谁下完毒后没几个月便急急找了别的男人,和别的男人同床共枕恩爱三年,全然忘了朕这个人?” 苏吟眼尾晕开绯意,唇瓣轻颤。 宁知澈看着她杏眼里的潋滟水色,想起在谢府的那一幕,嗤笑道:“你心疼谢骥受刑,那你可知朕当初中毒后被折磨了整整三月,浑身如被烈火日夜烧灼,险些活活疼死,若非玄阴宗的沈老宗主救朕一命,朕这条命便真的没了。” 说到此处,他捏着苏吟下颌的那只手骤然加重了力道,看着她吃痛地蹙起细眉,轻轻开口:“朕犯一次蠢就够了,绝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待你。如今你落到了朕手里,朕想对你做什么,你乖乖受着便是,否则朕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听懂了吗?” 苏吟玉颜惨白,点了点头。 宁知澈薄唇紧抿,定定看着苏吟的脸,倏然将手收回,猛地将脸别至另一侧,哑声道:“你明白便好。” 他望着飘在浴池中的瓣瓣玉兰:“再等下去水就凉了,是你自己脱,还是朕帮你?” 苏吟默了默,低低答他:“不敢劳烦陛下,我自己来便好。” 她的语气谦卑疏离至极,听得宁知澈恍惚一瞬,好似听见自那段青葱岁月里遥遥传来的笑语:“太子哥哥,你的耳朵怎么又红了呀?” 只这短短一句话,便叫他心底霎时生出密密麻麻的刺痛。 分明是同一个声音,同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可记忆中的少女眉眼弯弯、语气俏皮,那双清澈漂亮的杏目只瞧得见他一个;面前的年轻妇人却低眉顺眼,声音恭敬,心心念念着另一个男人。 宁知澈眼眸发赤,心绪剧烈波动之下,体内霎时升起一阵又一阵灼痛,当即漠然道:“那便脱罢。” 苏吟顿了顿,轻声应是,颤着纤指在他面前褪下小衣和绸裤,忍着羞耻抬步往浴池走去。 她站的地方离浴池只有十步远,但就这十步之遥,也已足够难熬。 身后投来的视线灼热至极,滚烫得让人不敢相信是宁知澈的目光。 待下了台阶,浸入水中,纯白的玉兰花瓣将她的身子掩住,温热的水波柔柔拂来,苏吟紧绷的心神才终于得以舒缓。 她也终于敢看向站在池沿的年轻帝王,不知是不是烛光所致,宁知澈的脸色看上去似乎有些苍白。 许是她瞧宁知澈的时间太长了,宁知澈忽然神色平静地问道:“看朕做什么?” 她立时回神,垂眸请罪:“罪妇失仪。” 岸上之人瞬间沉默了下来。饶是苏吟置身于温热的池水之中,也能感觉到他身周骤然散发出的森森寒意。 一片死寂之后,苏吟终于听见宁知澈再度开口,只是嗓音又冷了下来:“朕先出去。你自己好生沐浴,洗干净些。”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画面,脸色瞬间变得更差了,寒声道:“尤其是那一处。” 苏吟被他直白的话说得玉颜通红,低声应是。 宁知澈许是被她气着了,说完那句话后便大步离开了此处。 苏吟发了会儿怔,直到感觉到池水稍有些凉了,这才回过神来仔细沐身。 池沿的屏风处已备下了一身干净衣物,是她素日常穿的式样,天水碧的裙襕处用银线绣了朵朵玉兰暗纹。 玉兰。 苏吟不由失神。 她此生最重要的几个瞬间都与玉兰有关。 二十一年前,曾祖父苏逾大学士在慈恩寺的玉兰树下将她捡回府中,将她记在长房夫人名下,赐她名姓,予她苏氏嫡女的身份,此后多年亲自教养,并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将苏府的祖业都交到了她一人手里。 她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曾祖父要待她这般好。曾祖父为她做的那一桩桩事,倒像自己才是他唯一的后人,其他那些有着苏氏血脉的人反而是外人。 十八年前,她在东宫的玉兰树下初见宁知澈。彼时宁知澈才五岁,长得如小仙童一般好看,已初有温润君子的风范,唤她“吟妹妹”时,小脸端肃,却悄悄红了耳朵。 六年前,也是在东宫的玉兰树下,她偷偷亲了宁知澈的侧脸,眼睁睁看着他的耳朵一点点红到滴血,俊颜也晕开绯色,眼睛却晶亮得吓人。 三年前,她去到谢氏一族的主支宣平侯府,在那一片玉兰花林中见到了正与同宗堂兄比试刀法的谢骥。谢家与苏府有旧怨,那年谢骥刚满十七,身为谢氏旁支,却和主支大吵了一架,险些把宣平府给掀了,执意将她娶了回去。 苏吟垂下眼眸,神思回笼,将衣裳一件件穿上,抬步迈出浴房。 浴房外早有宫婢候着,见她出来,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她移步到妆奁前,为她绞干头发。 苏吟见宁知澈不在正殿,便开口问道:“陛下在何处?” 宫婢绞发的动作顿止,犹豫着看了女官一眼。 苏吟通过镜子看到了这一幕,意识到自己不该擅问天子的行踪,顿时心里一咯噔,本欲将话头岔开,却见女官朝这边走了过来,恭声答她:“回夫人的话,陛下突然龙体不适,此刻沈老宗主正在左侧殿为陛下医治。” “龙体不适?”苏吟听罢一愣,“陛下怎么了?” 女官垂首回道:“夫人莫怪,事关陛下龙体,下官不敢妄言。您若实在担心,等陛下回来了,您可试着亲自问一问。” 苏吟静了片刻,温声道了句谢。 女官笑称不敢,转身离开。 苏吟怔怔出了会儿神,忽地想起一事,忙叫住她:“大人。” 女官立时止步回身,垂首敬听。 苏吟沉默一瞬,旋即问道:“大人方才说,是沈老宗主在为陛下医治?” 女官颔首:“是。” 苏吟喉咙一哽,轻声道:“多谢大人,我知晓了。” 女官告退后,苏吟愣愣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宁知澈在浴房中说的那句“若非玄阴宗的沈老宗主救朕一命,朕这条命便真的没了”,心绪霎时纷乱不已。 旭王厌极了宁知澈,当初给她的那包毒粉是南境奇毒五噬粉,在宁知澈之前,凡中此毒者无一人能活下来,个个被折磨而死,死状可怖。 这般厉害的毒粉,也不知沈老宗主当初是帮宁知澈彻底将毒解了,还是尚存几分余毒在他体内。 苏吟回头看向殿门,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左侧殿的一角。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尔后偏头问宫婢:“陛下方才可有吩咐过什么?” 宫婢恭声答:“陛下只说让奴婢服侍夫人去右侧殿歇息。” 苏吟愣了愣:“陛下允我歇息?” “是。” 苏吟沉默片刻,温声道:“多谢你。你先下去罢,我想在此处等陛下回来。” * 侧殿。 沈老宗主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的宁知澈,一边为他施针,一边忍不住问道:“陛下龙体健硕、心志坚韧,体内的余毒这三年只发作过两次,今夜是怎么了?” 宁知澈沉默了片刻,淡淡回了句:“谢氏宗子为旭王党羽宋祈安求情,求朕留其全尸。” 谢氏大族的旁支出了一个娶苏吟为妻的谢骥,主支又出了个为昔日旭王麾下最得力之人求情的谢氏宗子,皇帝龙颜大怒之下气得余毒发作,似乎也解释得通。 沈老宗主当下不再多想,将这一节揭了过去,随后又问了句:“听闻陛下已将苏吟连夜捉拿回宫,明日是否也要将她打入血襟司?” 长长的一阵静默过后,宁知澈缓缓开口:“用刑具凌虐她的肉身,也太便宜她了。” “沈老宗主不必操心此事,朕要亲自罚她,定会让她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沈老宗主闻言暗叹一声孽缘。 三年前他好不容易将陛下救了回来,可还没等他为陛下清完余毒,苏吟和谢小将军的婚事一传开,陛下听到消息后当场就呕出一口血来。 这一呕血可不得了,他费了一月才勉强将陛下的命保住,此后无论再如何施针用药,那三分余毒都清不出来了,当陛下心绪波动过大时便会发作。发作时浑身灼痛发烫,即便浸在冰水中也无法缓解。他今夜施针也只不过是能护住皇帝的心脉,根本无法帮皇帝缓痛。 好在陛下如今已然称帝,江山在手,天下臣服,待报完昔日之仇,心里便再无半点不畅快之处,体内的余毒以后应就不会再发作了。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宁知澈体内的灼痛才终于褪去。 他坐在龙椅上稍缓了缓,待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正殿,偏过头正欲唤女官过来问一问苏吟的事,却见窗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 女子乌发雪肤,容貌清婉动人,橘黄的烛光洒在她身上,为她身周添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就那般静静坐在那儿,姿势一动不动,目光一瞬不移,已不知瞧了他多久。 宁知澈瞬间浑身僵住,薄唇紧抿成线,无声与她对视。 苏吟看着他苍白的俊颜,顿了顿,鼓起勇气开口问道:“陛下,你……好些了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对峙 宁知澈怔然看着苏吟,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听错。 因是夜里,又已沐浴过,苏吟没将长发挽成那个刺目至极的妇人髻,满头细软青丝披散开来,白皙姣好的面庞在烛光的照耀下褪去清冷疏离,平添几分温柔。 若她颈侧没有那缕暧昧的红痕,便与从前没什么两样了。 思及此处,才刚压下去的灼痛重又席卷而至,宁知澈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收回来,抬步走向龙榻,头也不回地漠然回了句:“夫人深夜对朕嘘寒问暖,你那前夫知道吗?” “……”苏吟被他话里浓浓的嘲意刺得整张俏脸红一阵白一阵,正犹豫着是继续追问还是告退离开,却听立于床榻前的帝王冷声道:“既睡不着,便过来。” 这话耳熟得紧,苏吟闻言瞬间头皮发麻。 类似的话,谢骥曾贴着她耳朵哑声说过多回——“姐姐,既睡不着,便与我做些旁的事,好不好?” 见她僵在原地不动,宁知澈声音沉了两分:“再不过来,朕便立刻送你那便宜弟弟上西天。” “……”苏吟忍着屈辱站起身子,暗悔自己留了下来,却只能迈步走到他身前垂眸站着,低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方才她呆坐着不肯过来,宁知澈胸膛如被烈火灼烧,可此刻见她一听自己要杀谢骥竟就真的过来了,膛间火势不仅未有半分消减,反而添了两把干柴进去。 他面色瞬间一冷:“为朕宽衣。” 苏吟猛地抬头看他。 宁知澈见她满脸震惊,脸上漾出一个浅笑来,温声道:“这般吃惊做什么?” “朕不是已同夫人说过,朕在床榻间就喜欢人妇,”他笑容不变,缓缓道,“夫人当这话只是用来吓唬你的?” 苏吟脸色雪白,知他是要来真的了,当即眨了眨眼,两行清泪瞬间自雪嫩的脸颊落下,屈膝跪了下来,怆然道:“我知陛下恨我,但当初我若不那样做,我苏家的儿郎便要全上断头台了,我和其他苏氏女眷也要被流放至北境。” 她难忍哽咽:“北境寒冷荒芜,彼时又是冬日,风雪一刮能把人都吹跑,还要戴着数十斤重的镣铐,光是冻死饿死在路上的就有一大半,到了流放之地后还要做苦役,又要累死许多人。就算我们这些大人能勉强撑得住,可我最小的妹妹那时才三岁,如何能活下来?且女子只要稍有些姿色,在流放途中便极易遭人欺侮玷污,京中人人都知我是你的未婚妻,我若真踏上流放路,会被如何折磨凌虐,陛下一想便知。” 宁知澈一瞬不瞬地盯着苏吟瞧,忽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其带向自己,旋即俯身凑近,近到几乎与她鼻尖相触,近到两人呼出的热息喷在彼此面上,眼中都只有对方的影子。 苏吟头皮发麻,强作镇定地与他对视。 宁知澈薄唇轻启,唤了她一声:“苏吟。” 苏吟顿时心里一沉。 “你与朕青梅竹马十五年,曾那般亲密过,彼此熟悉到只需看一眼便能知晓对方所想,”宁知澈扯起嘴角,笑意却不及眼底,“就别摆出这副姿态骗朕心软了。” 苏吟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艰难开口:“罪妇……的确是在作戏,却万万不敢诓骗陛下,我说的……都是真话。” 宁知澈静了许久,抬眼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你下毒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那为何害了朕之后还要另嫁他人?难道这也是逼不得已?” 苏吟面色一僵,讷讷道:“当年苏府被抄家夺爵,入不敷出,仆人和侍卫几乎都散了个干净,三不五时还有人前来为难,日子实在有些难熬,恰好这时候,我碰见了谢骥……” “谢骥是老定北侯唯一的嗣孙,身份显赫,性子却单纯,甚好拿捏,府里上无公婆下无妯娌,你嫁进去便是侯府主母,当真是门极佳的婚事,夫人眼光的确不错。”宁知澈冷冷替她说了下去,“这般看来,苏大学士当初为你取的小字‘明昭’果真取得极好,夫人的确明智聪察,会审时度势。” 苏吟被他讽刺得脸色青白交接,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以为你已死了……” “以为朕死了?”宁知澈眼眸发赤,气极反笑,“朕若那时真死了,难道不是你杀的?你杀了朕之后难道就不会愧疚难过?为何不到三月便嫁了旁人!” 苏吟脸上血色尽褪,一双美目空洞地看着前方,唇瓣颤了许久,忽地笑了出来,辩无可辩,索性实话实说:“因我那时想着,既然当了这恶人,索性便当到底,否则一边身负罪孽,一边却仍是过得穷困潦倒、战战兢兢,那我成什么了?” “至于愧不愧疚……”她微昂俏脸看着身前俊美非凡的帝王,笑吟吟继续道,“我都已把你杀了,愧疚又有何意义?既显得矫情,又虚伪恶心,还会令我寝食难安、不得欢欣。我要这无用的情绪来做什么?难道为了给自己找不自在?让我的日子再难熬一些?” 眼前的女子仙姿玉貌,皎皎如天上月,一双明净清澈的杏眼弯成月牙儿,分明仍是世间最纯洁美好的模样,内里却像已换了一个人。 宁知澈不敢相信方才那些话是从苏吟口中说出来的。他怔怔看着苏吟,仿佛今日才头一回认识她,过了许久才终于缓过神来,双手钳住她的薄肩,额间青筋暴起:“苏吟,苏明昭,你心里就是这般想的?” 苏吟将笑收了起来,静静与他回视,声音归于平静:“是。” “臣妇方才之言句句发自肺腑,我就是一个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恶妇。陛下恨毒了我,要杀我报仇,我无路可逃也无话可说,只盼陛下高抬贵手,给我留几分妇人家的颜面,在杀我之前莫再羞辱我,给我个痛快。” 宁知澈目光半瞬不移地盯着她瞧,不肯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蓦地绽出一个笑来,眼尾却染上猩红:“夫人还真是敢作敢当。” “羞辱?”他嗤笑一声,“这就算羞辱你了?那你与谢骥窗后交合的时候可曾想过朕也会觉得屈辱!” 苏吟唇色发白,纤长的睫羽一下下轻轻颤着。 “给你留妇人颜面?”宁知澈抬手用微凉玉白的手背一下下轻抚她的雪白面颊,哂笑道,“朕原以为夫人连杀人和背弃婚约的事都做得出来,琵琶别抱应只是小事一桩才对,为何如今却摆出一副贞洁妇人的模样?难道谢骥真就这般好,竟能叫你这狠心绝情之人和离后还为他守贞?” 苏吟被他一句句毫不留情的讥讽之语说得心脏刺痛,眼泪瞬间簌簌而落。 “哭什么?”宁知澈面无表情,“你哭给谁看?你前夫可不在这里。” 苏吟拼命咬唇强忍,可眼泪却愈发汹涌。 宁知澈抿紧薄唇看着她脸上的泪和眼下淡淡的乌青,良久,松开桎梏她的手,漠然道:“滚出去。” “朕乏得很,明日再继续同你算账。” 首领太监王忠闻言给女官使了个眼神,女官会意,忙走上前将苏吟扶起来:“天色已晚,姑娘随下官去右侧殿安歇罢。” 安歇?宁知澈怒成这副模样,竟还容她安歇? 苏吟怔然看向锦衣玉带的帝王。 “这般看朕做什么?”宁知澈冷冷开口,意有所指,“今晚最后睡个好觉,明日过后,你夜里可就没那么舒坦了。” 这是何意? 苏吟呆呆看着宁知澈,瞬间心底生寒,直至听见女官温柔的催促,才动了动发麻的双腿,跟着女官去了右侧殿。 右侧殿虽比正殿小些,但比苏吟在谢府所住的正屋却要宽敞得多。 苏吟脑袋沉沉,浑身无力,再无心思去瞧殿里华丽典雅的装潢和各类昂贵布设,甚至连自己是怎么被女官扶上床榻的都不清楚,便这么昏睡了过去,跌入一个又一个冗长的梦。 * 女官是翌日晨早才发现苏吟有些不对头的。 躺在床上的女子双眸紧闭,雪玉一般的脸颊上有着不正常的酡红,眉头深蹙,呼吸极弱,怎么也叫不醒。 女官伸手去探苏吟的额温,立时便吓了一跳,忙将两个宫婢唤上前来照看苏吟,然后便快步往主殿去。 皇帝才刚下早朝,此刻正在净手,见女官进门,淡淡瞥了她一眼:“她可醒了?若醒了便叫她过来。” 女官抖着声儿开口:“回……回陛下,姑娘……姑娘高热昏迷,病得厉害,可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宁知澈擦手的动作瞬间顿住,嗓音平静:“朕还没对她如何,她便高热昏迷了?” 只有不想活的人才会在这时候应声。女官闻言深深垂首,整个紫宸殿的宫人也都纷纷低下脑袋装鹌鹑。 宁知澈垂眸看着水面,脑海中浮现出昨夜苏吟咬着唇无声落泪的模样,挥之不去。 他与苏吟三岁相识,十多年间,只见她掉过三次眼泪。 一次是在四年前苏大学士离世之时,另两次是在昨夜。 宁知澈认命般闭了闭眼,将帕子一丢,迈步往外走,哑声吩咐:“请李院首过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特别痛快 首领太监王忠不敢耽搁,带着人亲自往太医院走了一趟。途中他手底下的小内监一边跟着小跑,一边压低嗓音问道:“王大监,奴才有一事不解。” 王忠瞥了他一眼,幽幽道:“若是与那位苏姑娘有关,你我同乡一场,咱家好心提醒你一句,莫再多言。” 小内监听出这话里的利害,当即白了脸色,那句疑问已至嗓子眼,却不敢再吐出来。 王忠低叹一声,左右瞧了瞧,确保附近没人能听得见,这才好心多说了几句:“那苏姑娘可是与陛下青梅竹马十五年呐,咱们陛下今年也就才二十三,十五年,啧啧,已占了陛下一大半的年岁了。” “这样的人,不管犯了多大的罪,不管陛下如何恼她,日后要如何处置她,都是咱们得罪不起的人物。咱们呐,就当她是庙里的菩萨娘娘好好供着就成了,万不可将宫里拜高踩低那一套用在她身上。” 小内监屏息听完,不由深吸一口气,再不敢将苏吟与其他旭王党羽混作一谈,面含感激:“多谢大监提点,奴才省得了。” 王忠摆手道了声不必言谢,带着小内监加快步子进了太医院。 李院首医术高明,在杏林颇有声望,向来只为帝后和储君搭脉看诊,见王忠在这深秋跑得满头是汗,还以为是皇帝龙体出了大事,顿时如临大敌,直到快到紫宸殿时才被王忠告知身子抱恙的并非皇帝,而是那位刚与定北侯爷和离的苏氏女。 他不禁暗暗一惊。 昨夜皇帝屈尊亲自将苏大姑娘这最后一个旭王党羽捉拿回宫,外头都只道苏大姑娘是进了诏狱,谁能知晓,这曾经的谢侯夫人竟被陛下藏在了紫宸殿? 皇帝瞒着文武百官将一个曾与之有过旧情的貌美女子藏在寝宫里,还能是为着什么事? 事关天家秘辛,李院首怕丢了老命,不敢再深想,快步跟着王忠进了右侧殿,刚进门便看见皇帝竟也在此处,顿时心中一凛。 皇帝身上的明黄朝服还未换下来,此刻正坐在床沿垂眸瞧着那位刚和离的苏氏女。 李院首硬着头皮走过去行了个礼,在皇帝的目光注视下胆战心惊地替苏吟细细把脉,待知晓这女子并非得了不治之症,仿佛从悬崖边捡回条命般大大松了口气,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涌上几分心惊。 这苏氏女……昨日才与人同过房。 可她回京当晚便被抓进了宫,也不知到底是和定北侯行的房,还是皇帝。 若是前者,岂非前脚刚与定北侯行完房,后脚便被陛下带入宫中?也不知陛下知不知晓。 若是后者,这苏氏女岂非刚和离便被陛下宠幸了? 他深恐是前者,小心翼翼斟酌措辞:“陛下,这位夫人是因连日舟车劳顿过后尚未休整过来便……行了房事,加之心神紧绷,身子一时之间承受不住,是以病倒,吃两副药把汗发出来也就好了,并无大碍。” 说到房事二字时,他瞧见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当即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果然是前者! 一片死寂过后,李院首终于听见皇帝缓缓开口:“她何时能醒?” 听皇帝似是冷静了些,李院首暗舒一口气,俯首恭声答:“早则几个时辰后,迟则明日清晨。” 宁知澈目光落在苏吟紧紧闭着的眼睛上:“她身上可还有旁的病症?” “没有。这位夫人脉象和缓有力,身子无虞,比大多深闺妇人要康健得多。” “当真没有?” “微臣绝不敢欺瞒陛下。” 宁知澈默了几息,随即道:“朕知晓了,你去写方配药罢。” 李院首忙应是,躬身告退,却在走到白玉珠帘处时听见身后传来帝王微凉的嗓音:“李院首在太医院当差多年,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应不必朕着人教你罢?” 一听此言,李院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立时转身叩首,颤声道:“微臣明白。陛下登基之初政务繁忙,连着多日子时方歇,以致伤了龙体,今日微臣是来为陛下请脉的。” 宁知澈淡淡收回目光:“去罢,快些写方子,着人将药配好送来。” 李院首领命离开后不到两刻钟便命人将药送来了,两个宫婢立时将药拿去熬,小半个时辰后将熬好的药端了上来。 女官将药接过来,顶着帝王的目光一勺勺喂给苏吟,接着便识趣地退至帘后。 宁知澈在床沿静坐了一个时辰,这才想起御案上那一摞摞未批的折子,最后看了昏睡未醒的苏吟片刻,命女官并几个宫婢好生照看苏吟,尔后站起身来正欲离开,却见苏吟忽地深深蹙起眉头,似是在做什么噩梦。 苏吟动了动唇瓣,发出极弱的声音,一声又一声。 宁知澈皱起眉,俯身凑耳上前,听见苏吟反反复复都在带着哭腔说着:“求你,别这样对我。” 他怔了许久,眼尾渐渐泛起绯色,在苏吟耳边低声道:“夫人这句话,朕三年前也曾在心里说过无数遍。” “当初夫人对朕半点心软都无,如今便也别苛求朕。” 说完这些,他定定看着苏吟,忽地勾起一个笑来:“所以苏吟,不必再试探朕了。” 这句话如惊雷一般劈了下来,候在帘后的女官和几个宫婢不由瞳孔骤缩,纷纷抬头愕然看向床上躺着的貌美夫人。 苏吟眼睫重重一抖,缓缓睁开眼,抿紧唇瓣看着眼前昳丽修仪的帝王。 宁知澈垂眸与她对视,轻笑着开口:“夫人不仅身子康健远胜寻常妇人,服药后一个时辰便可醒来,连手段心机也非常人能及,知朕就在这里,便计上心头,抱病作戏。” 说到此处,他不由赞赏道:“演得当真不错,嗓音沙哑哽咽,模样楚楚动人,令人怜爱得紧,可惜这份柔弱用错了地方,若夫人是在床榻之上对朕说这句话,或许朕还能温柔些。” 苏吟俏脸一阵红一阵白:“陛下……” “夫人不必多言。”宁知澈抬手一下下抚摸苏吟柔软的乌发,动作和声音明明都温柔至极,甚至脸上还挂着浅笑,却叫人遍体生寒,“昨夜夫人曾让朕给你个痛快,朕那时忘了告诉你——” “想都不要想。” 苏吟闻言整张脸彻底没了血色。 “好好养病,”宁知澈为苏吟掖了掖被角,尔后站起身来垂眸俯视着她雪嫩的面庞,扯了扯唇角,意有所指,“待你好全了,朕与你慢慢来。” 苏吟顿觉浑身冰凉,颤着唇瓣与他对视。 宁知澈收起笑,站在原地盯着她惨白的脸看了许久,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地转过身去,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拂袖离开。 苏吟呆呆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从临近正午看到日落西山,中间被女官喂了两次吃食。待得华灯初上,阵阵疲倦如浪潮般狂涌而来,她终是溺在其中,闭上双眼,再度睡去。 这一次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不知多少个梦。 她神思混沌,这些梦做得断断续续,记不真切,唯有一个梦稍稍清晰些。梦里年仅五岁的她被曾祖父苏逾大学士牵至佛堂的暗格前,那里并排摆着两尊牌位,各自被一块红布盖着,掩住上面刻的字。 曾祖父命她每日晨起挥退婢女,在佛堂给这两尊牌位磕头上香。可待她问及这两人的身份,曾祖父却沉默了许久,最终也只是低叹道:“是一对情深缘浅的可怜人。” 这两尊牌位后来被她带去了定北侯府,这三年谢骥日日都陪她一起磕头上香。她谨遵曾祖父的吩咐,至今都没有将那两尊牌位上的红布掀开,所以至今都不知自己跪拜的到底是谁。 殿内传来交谈声,接着她身上几处忽然传来微微的刺痛,像是有长针扎了进去,片刻后又有人将她扶起来灌了碗药。 过了许久,身上再度传来刺痛,接着她又被灌了一碗更苦些的药。 又过了许久,似是有人在殿内发怒,话里的火气与焦急根本掩盖不住。 她想睁眼瞧瞧,可眼皮实在太过沉重,根本睁不开,身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找不到出口。 又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在她床沿坐下,握住她的手唤她名字,一声又一声,嗓音从清润到沙哑,久久未停,将她从那片黑暗中一步一步带了出来。 苏吟睁开眼便看到了宁知澈的脸,那张清濯无双的俊颜此刻憔悴了许多,原本明澈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她不由一愣:“陛下?” 话一出口,苏吟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变得涩哑难听。 女官在旁说道:“姑娘,您已昏睡整整三日了。” 三日……这般久,难怪嗓子会哑成这副模样。 宁知澈定定看了苏吟许久,看得她头皮都开始发麻才开口唤了声她的名字,嗓音嘶哑,没比她好听多少:“苏明昭。” 苏吟心头一跳:“罪妇在。” 宁知澈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尔后将脸别至一侧,轻声道:“朕可下旨将你苏家流放的男丁放回京城,你的养父,你的阿弟,他们都可回来。” 苏吟瞪圆了杏目,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陛下?” “长平侯的爵位和原先的府邸也可还给你们苏家。如此,你曾祖父在九泉之下便可安心了。” 苏吟被这两个突然的恩赦砸得头晕目眩,呆了几瞬才反应过来,撑着自己坐起身来:“陛下此言当真?” 宁知澈看着她静婉的面容,轻轻颔首。 苏吟暗暗攥紧身下的褥子:“陛下赐苏家这般大的两个恩典,有何条件?” “没有。” 苏吟一怔:“没有?” “你已归还苏氏玉牌,论理,你的罪便牵扯不到苏家了。苏府曾是东宫麾下臣,朕登基后为之平反本就理所应当,所以并无条件。” 苏吟听罢心神大定,正要谢恩,却听帝王又说了句:“不过——” 她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不过什么?” 宁知澈哑声道:“你伤朕至深,朕不愿放过你。” 原是这句话。 苏吟一颗心又落了回去:“罪妇早就知晓,但凭陛下处置。” 宁知澈盯着她瞧了片刻,随即将目光移至窗外的秋光:“那你就与谢骥一刀两断。” 与谢骥一刀两断? 苏吟怔怔看着宁知澈,霎时心跳如擂鼓。 这话本身并没什么,但宁知澈先前话里话外想要她身子,今日又突然要她与谢骥彻底断了,她就算再不愿多想也难。 “你那前夫弟弟不顾重伤带着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在宫外长跪,欲用谢氏满门的功劳求朕饶恕你,不吃不喝接连跪了两日有余,已于今日正午时分昏倒在地,被人抬了回去,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宁知澈唇角噙着一丝笑睨着她,眸光却是冷的,“他待你当真情深之至,夫人听后可会心疼?” 苏吟掩在锦被之下的那只手顿时开始轻轻发颤。 一百杖五十鞭下去,谢骥纵是身子骨再好也已去了大半条命,身后定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连下地都不能,竟还强撑着在宫外连跪了两日有余? 她从前只知谢骥傻气,却不知他竟能傻到这地步。身为武将,伤成这样不好好养着,还这般折腾自己的身子,万一要是因此在腰腿上落了毛病,日后还如何行军打仗? 更要紧的是皇帝想杀一个臣子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他此举惹恼了皇帝,焉能有命在? 苏吟心里担心着急,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半分,当下只恭声道:“罪妇已与谢侯爷和离,如今再无干系,怎会心疼一个外男?但此事终归是因罪妇而起,罪妇心中难免怀愧,陛下若要怪罪便处置罪妇罢。至于谢侯爷那儿,陛下若允罪妇出宫去一趟谢府,罪妇定会绝了谢侯的念头,叫他日后莫再做出这等胆大妄为之事让陛下烦心。” “夫人既如此说了,朕自然会允你出宫一趟。”宁知澈眸中冷色褪去,唇角的笑意真切了许多,“此事本不需劳烦夫人出面,但朕即位后已杀了不少朝臣,谢骥勉强算得上是个好男儿,又是忠烈之后,朕不想处置他,却也不大欢喜日后有人时不时便来求朕将你放出宫。” 他看着窗外枝头那三只紧挨着的鸟儿,意有所指道:“你我两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就别将他人牵扯进来了,你说是不是?” 苏吟脸色一白:“是。” 她的话音落下,宁知澈唇角微微扬起:“朕虽不愿放过你,却可以如你所愿,给你个痛快,不再那般对你。” 苏吟听罢不由愣怔须臾,追问道:“当真?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当真。”宁知澈眉眼含了三分笑,“至于朕打算如何处置你……待你事成回宫,你便知晓了。” 苏吟见他今日竟这般好说话,不由心中惊疑,试探着问他:“敢问陛下,到底有多痛快?” 宁知澈闻言默了默,尔后道:“很痛快。” 他目光下落,垂眸看着她花瓣似的唇,喉结上下一滚:“特别痛快。” “朕保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阿骥 定北侯府。 侍卫首领这几日愁得很。 小侯爷那夜挨了一百杖五十鞭,腰臀被大杖打得血肉模糊,后背也被棘鞭抽得鲜血淋漓,一块好肉都没有,看上去简直惨不忍睹,连他一个大男人瞧了之后心里都不好受。 伤成这样倒也罢了,毕竟小侯爷是铁骨铮铮的谢家男儿,又在军营待过八年,领兵上阵与敌军厮杀过多回,壮实得很,远非其他高门大户娇养出的贵公子能比,至多养两个月便能大好了,可侯爷为着能将夫人救回府,受刑后第二日清晨便去了宫外跪着。 到底只是凡躯一具,侯爷能扛住一百杖五十鞭已是不易,如何能经受得了不吃不喝带伤长跪?他们这几个随从眼睁睁看着侯爷那张脸渐渐变得比纸还白,冷汗大颗大颗往外冒,后背之上更是渗出了一大片血,咬牙硬捱到今日正午,终是承受不住晕倒了。 这若换作旁人,这一倒下即便还能活,也少不得要昏迷个两三日,可侯爷因心中惦念着夫人,竟只费了两个时辰不到便醒了过来,连大夫见了都忍不住惊叹称奇。 醒是醒了,但侯爷跪了这两日有余,皇帝半点搭理他们定北侯府的意思都没有,更遑论放夫人一马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皇帝是什么意思,可侯爷却仍是不肯死心,打算修养两日过后便再去跪着。 府里的下人大多是老侯爷留下来的,见小主子这般倔,自是焦心不已。可一帮人劝也劝了,求也求了,小侯爷仍是执意如此。 看着眼前这憔悴不堪,再无平日半分神采奕奕、意气风发模样的主子,侍卫首领不禁幽幽一叹。 罢了。 谢氏不仅代代出英杰,还出情种。他们老侯爷不也是自年轻时被自己兄长夺走未婚妻之后,便一世都未再另娶么? 想到此处,侍卫首领暗暗摇了摇头,迈步走出门去,让婢女再热一回饭菜送过来,正想着等会儿无论如何也要劝得小侯爷用些吃食,却见一个小厮从外头跌跌撞撞冲入主院,边跑还边连声喊着“侯爷”。 侍卫首领皱了皱眉,当即走过去拦着那小厮,压低声音斥责:“发生什么事了?这般冒冒失失做什么!若惊扰了侯爷养伤,你怎担待得起!” 小厮已然跑得满头是汗,闻言拼命摇头,气喘吁吁道:“夫、夫人回来了!” 此言一出,满院的婢女小厮护卫都惊住了。 夫人? 旭王党羽无一例外全被赐死,外头都说夫人已被陛下打入诏狱,如今正在受刑。莫非陛下见侯爷念及谢家对大昭立下的汗马功劳,见侯爷一片痴心带伤久跪,终是网开一面饶过了夫人? 侍卫首领呆成了一尊泥塑,待终于反应过来,正想抓着这小厮问个明白,却听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清雅端庄的女子款步而来。 来人黛眉杏目、墨发雪肤,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宛若月中嫦娥,雪玉般的面庞之上神色淡淡,纵是被这满院的人愣愣盯着瞧,也并未侧眸看他们一眼。 盛京美人多如天上繁星,但这般清清冷冷、如霜似雪的贵女,数遍整个大昭,也只有他们夫人一个。 正屋门前的两个小厮见苏吟已走到眼前,这才醒过神来,忙唤了声“夫人”,正要为她将屋门推开,却听里头一阵响声,似是有什么重物砸了下来。 苏吟心里一沉,立时亲自抬手将门推开,果然看见谢骥摔倒在地上,正挣扎着起身,奈何身后伤势太重,又高热昏迷刚醒不久,根本站不起来。 两个小厮脸色大变,失声喊了句“侯爷”,尔后与苏吟一同冲进去将人扶了起来。 谢骥眼眶发红,抓着苏吟不肯放手,用那双布满血丝的桃花眼怔怔盯着她瞧,苍白干裂的嘴唇不停颤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吟眼见他身后又渗出了血,气得忍不住沉声斥道:“一个大男人,很快便及冠了,又已继承侯爵,竟还这般不懂事,连自己身子都不懂爱惜!伤成这样还敢跑去宫外下跪求情,不要命了?” 谢骥被她说得低下了头,硕大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苏吟面色一僵,犹豫几息,用锦帕为这爱哭鬼揩泪,将声音放柔了些:“没有骂你,阿骥,我只是一时着急……” 不成想谢骥听了这话后眼泪竟掉得愈发厉害,止也止不住。 两个小厮怕被秋后算账,死也不敢留下来瞧自家主子这铁血硬汉落泪的模样,将干净帕子和伤药往苏吟面前一放便赶紧逃出门去,顺道将门也阖上。 苏吟性子冷,娘家那些弟弟妹妹虽敬爱她这长姐,却不敢与她亲近,所以直到现在也就只有谢骥一人在她面前哭过,此刻见谢骥一个八尺男儿因自己那几句话而委屈成这样,顿时有些无措,只好连声哄道:“好好好,是我错了,不该凶你。” 谢骥扁了扁嘴,将脑袋埋向苏吟怀中,伸出双臂欲去搂她的腰,却被她躲过,不由愣了愣,但因此刻心中想着更重要的事,无暇顾及这点异样,当下只立时去检查她身上各处,颤然问她:“你可有受伤?挨了什么刑罚?疼不疼?” 苏吟看着谢骥这副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模样,想起自己此番回府的目的,胸间不由生出一阵窒闷,温声安抚了句:“没有,我没受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你放心。” 她见小厮都躲得远远的,当即蹙了蹙眉,又将人叫了进来为谢骥上药。 小厮不由呆了呆。夫人虽性子冷些,但对侯爷是极温和的。从前侯爷受伤时,他们这些人都知侯爷想叫夫人多疼疼他,是以回回都会躲出去,夫人每每都看破不说破,怎么偏这回不肯亲自为侯爷上药? 他瞥了眼侯爷,见主子虽也一愣,却似是怕夫人累着,所以并像以往那般缠着夫人,便依命照做。 苏吟站在不远处瞧了一眼,见那宽阔结实的后背之上全是长而深的鞭痕,腰上更是一片红紫,血肉翻飞,甚至隐隐能看见森森白骨。 这得有多疼? 苏吟移开视线不忍再看,待小厮上完药后退了出去,正欲开口,门外却传来了婢女的声音:“侯爷,夫人,饭菜热好了,可要现在呈上来?” 谢骥立时道:“送进来罢,我与夫人一同用些。” 婢女听自家侯爷终于肯用膳,顿时舒了口气,带着手底下的小姑娘们端着几样清淡的菜食而入,在榻上摆了张小案,将饭菜碗筷摆了上去,末了还不忘同苏吟告状:“夫人,侯爷在宫外饿了两日有余,可方才醒来后只吃了小半碗饭便说吃不下了,怎么劝都不听。李妈妈急得很,已哭了好几回了。” 谢骥闻言瞬间憋红了脸,气得瞪了下那多嘴的婢女,然后又小心翼翼去瞧苏吟的脸色,生怕她发火。 苏吟看着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顿时没好气道:“不必这般眼巴巴瞧着我,我不骂你。” 谢骥讨好地朝她笑了笑。 他身后有伤不能坐着,只能由婢女喂饭。 苏吟见谢骥那双乌亮的眼珠子一直黏在她身上,连饭都不好好吃,自己这边都已吃完两碗饭了,他那碗却只吃了一小半,终是低叹一声,伸手将婢女手里的碗接了过来,亲自喂他。 谢骥见状既觉得甜蜜又舍不得她受累,忙道:“你去了一遭诏狱,现下定是累极了,府里下人多得是,哪用你来伺候我?” 苏吟动作稍顿,想说她这几日其实是被藏进了紫宸殿,可身为罪妇却在皇帝的寝宫之中住了好几日,实在太过容易让人多想。 宁知澈虽前几日确实对她起过那等念头,但终是没对她做什么,且如今也已冷静下来了,只待她与谢骥彻底了断便会结果了她。所以这句实话说出来,除了让谢骥心里难受之外便再无半点用了。 谢骥痴痴望着苏吟的脸,想到自己不顾重伤跪了两日终于换得媳妇活命,心中欢喜至极,却仍有些担心,待用完膳,便试探着问道:“陛下……是如何说的?是不是饶过你了?” 苏吟默了默,轻轻开口:“陛下仁慈,不仅愿意下旨为苏府昔日冤案平反,赐还苏府侯爵之位,将苏家男丁自北境接回京城,还答应给我个痛快。我虽仍是难逃一死,却不必像其他背叛陛下转而投靠旭王的那些人一样被赐极刑了。” 谢骥闻言瞬间怔怔落下泪来,脸色比正午昏倒之时还白,半晌才勉强平静了些,颤声安慰:“无妨,待我一两日后好些了,便再去求一求陛下。我谢家满门忠烈,建朝两百年来,谢氏武将个个毕生守护大昭直至战死沙场,文臣均呕心沥血一生为民……” “不必了。”苏吟摇头打断,“谢氏的确于大昭劳苦功高,若你是为别的旭王旧党求情,陛下十有八九不会拂了谢家脸面。但我当初做出那样的事,陛下已恨我入骨,莫说谢家,就是满朝文武齐齐跪地求他,他也绝不会放过我。” 她轻轻道:“能给我这个结局,陛下已是宽仁之至。你若再求情,只怕会适得其反。” 谢骥听得喉咙哽了哽,虽万般心疼不舍,但也知确如苏吟所言,这已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结局。 他低下头去藏自己那双泪眼:“那……那我届时为你收尸安葬。” “也不必。”苏吟平静道,“阿骥,我俩已和离,怎能劳烦你为我收尸?” 谢骥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立时再度红了眼眶,急到语无伦次:“什么叫已经和离?先前那纸和离书是你逼我所写,在我心中做不得数!” “因为陛下不愿你我再有半分牵扯!”苏吟沉声解释,“陛下纵是已决意杀我,对我再无男女之情,也见不得别的男人对他曾经的未婚妻情深。我这般说,你可明白?” 谢骥呆呆看她。 “今日陛下放我回府,名为借我之口让你别再妄想救我性命,实则是要你日后别再惦念我半分。”苏吟缓着语气继续道,“陛下远比我想象中还要记恨当初我背叛他另嫁一事。所以我受死之前,你不可再为我奔走求情;受死之后,你不可表现出半分悲恸,亦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我,更不能以丈夫身份为我殓尸安葬。” “从今往后,你须当做从未与我做过夫妻,方可保住性命,一世安宁富贵。” 谢骥听到此处已满脸是泪,一双湿润的桃花眼痴痴望着她。 苏吟下意识将声音放柔了些:“此番是我牵连了你,让你成了陛下心里的刺。但陛下说了,你是个好儿郎,他不愿杀你。你从前不是说要像老侯爷那般名扬天下青史留名吗?只要与我一刀两断,就当我们二人已真的和离,陛下不会对你如何,你日后就还能被陛下重用,实现你的抱负。” 谢骥怔然看她许久,忽地绽出笑来:“你若死了,我没法不难过悲恸,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丢到乱葬岗无人收尸。我要将你的尸首带回来,为你操办丧仪,让你葬入谢家墓。” 苏吟心中微急,当即蹙起眉:“阿骥,莫要任性。我已与你和离,如何能葬入你谢家墓?你若实在不忍我曝尸在外,届时命人悄悄将我的尸首搬出来再寻个地方葬了便好,办法这般多,为何要摆在明面上惹得皇帝不高兴?他若盛怒之下真将你杀了……” “那就杀了我。”谢骥神情冷静,“反正无论你如何说,我都没办法假装从未与你做过夫妻。” 苏吟只觉脑门都在突突地跳:“若能活着,何必白白搭上性命?” “阿骥,我知你年纪轻,性子又率真单纯,将情爱看得比命还重,可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你如今是定北侯,又有一身好武艺,还会带兵打仗,府里的所有人也都是真心待你,你好好活着享你的富贵,立一番事业,以后或许还能遇上一个更好的姑娘,这一世定会过得极好,莫要因一时意气毁了所有,得不偿失。” “没有更好的姑娘了,”谢骥眼神固执,“只有你。” 苏吟急道:“阿骥,你何必——” “有必要。”谢骥立时打断,“你怕鬼,睡觉时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即便屋里亮着灯也不敢将脑袋探出来。黄泉路上都是鬼,我舍不得让你自己一个人走,所以若陛下真杀了我,我陪你一同下黄泉其实也不错。” 苏吟一噎,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到时候我自己都成鬼了,就不会怕了,你不需担心。” 谢骥不理这句话,将脑袋转回来不再看她:“反正我不与你一刀两断,你永远都是我的妻。谢氏一族无论主支旁支,都没有出过一个与自己媳妇和离的男儿,我谢家只有寡妇再嫁,没有和离休妻。待你死后,我就抱着你的牌位再成一次婚,如此你便可入谢家墓了。” 苏吟闻言静了下来。 谢骥性子倔强至极,只要心里认准了一个人,或决定了一件事,便再难更改。从前她利用这一点嫁入谢府,如今也是因这一点无法与他了断。 她沉默良久,轻声开口:“那你可知我还有一事瞒着你?” 谢骥眸光动了动,抬眼看向她。 苏吟垂下眼眸:“三年前是我故意设计于你,才让你对我动了心。” 谢骥一怔:“什么?” “彼时苏家穷困潦倒、落魄至极,连活下去都成问题。我已然十八,但京中却无人敢娶我过门。放眼整个大昭,也只有你们谢氏一族的主支宣平侯府和旁支定北侯府敢蹚苏家这滩浑水。” “但其实我最先想到的人是宣平侯府的谢淮之,而不是你谢骥,毕竟你当时才刚满十七,尚未及冠。” “谢淮之是你们谢氏一族的宗子,光风霁月、正直磊落,是难得的真君子,亦是大昭数一数二的好男儿。我知他心善又极为负责,精心设计了一场落水戏码,本想借此嫁他为妻,却在动手之前查到他已有一个心仪多年的女子,因而只好作罢。” 谢骥呆愣地看着苏吟,眼里全是不敢置信。 苏吟继续说道:“然后我又将目光投向宣平侯府二公子,但此人虽看着和他长兄一样温润如玉,实则却冷心冷情。我若敢算计他,他虽会娶我过门,却定然不会让我有好日子过。” “至于宣平侯府的三公子,他倒是个不输他长兄的正直君子,虽不近女色,无心风月,只一心系于家国之上,但这种男人,即便对自己妻子毫无情意,定然也会好生待之。你也知我性情淡漠,不擅与人相处,所以于我而言,他本是这三人里最合适的一个。只可惜我偶然间得知一个贵女暗暗倾慕他多年,无奈只好放弃。” 她说到此处,定定看着谢骥,樱唇轻启,呵气如兰:“所以就只剩你了啊,阿骥。” 谢骥浑身一颤。 苏吟浅浅笑着,日光透窗而入,照在她身上,分明是最明媚温暖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叫人听起来全身发冷:“你爱喝什么酒,常读谁的诗,闲暇时喜欢做些什么,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以为的巧遇不过是我的精心安排,你以为的心有灵犀不过是我的有意设计,就连那回我舍命去救一位姑娘,也是因我知晓你赤诚纯善,会喜欢心地善良的女子,才故意为之。” “但其实我并不心善,你遇人不淑,被我骗了。” 苏吟将这些话说完,看着身前这个双眸赤红的年轻郎君,自己的眼眶也跟着开始发烫。她动了动唇瓣,很轻很轻地开口说道:“所以阿骥,你别再想着我了。你这般好,不愁找不到娘子。我这般自私虚伪,从大昭随便找一个姑娘出来也比我好千倍万倍,实在不值得你为我赴死。” 谢骥心中如有什么在一点点坍塌,满心荒芜,空空荡荡。他红着眼看着苏吟,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忽然间攥住苏吟的手腕将她拽上了榻,不顾身后伤势翻身欺在她身上。 苏吟被这番变故惊得下意识去推他,却听谢骥闷哼一声,哑声道:“姐姐别动,疼。” 她身子僵住,犹豫一瞬,收回抵抗的力道。 谢骥双掌扣住苏吟的腰,埋首于她颈侧亲吻,眼泪不停淌下来,滑落至她雪白柔腻的肌肤之上。 苏吟不由战栗,想将谢骥推开,却怕牵动他的伤,心绪纷乱间,听见男人在她耳边喃喃开口,声音哽咽:“骗子,骗子……” “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坏的女人?” “你既骗了我,便要一直骗我到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接人 阵阵热息喷在苏吟颈侧,她被迫仰着脸承受,一双翦水杏眸仿若蒙上轻纱薄雾,纤纤素手抵在谢骥肩上,却不敢太用力。 男人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纠结心软,眼泪淌得愈发汹涌,那双钳着她的粗壮手臂箍得越来越紧,不给她半点挣扎逃脱的机会,满脸是泪地不停吻着她,口中不断哽咽着唤她骗子。 “阿骥,别!”苏吟声音发颤,“就当我求你,莫再执拗了,好好活着,别让我连死都不安心。” 谢骥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眸,嗓音沙哑:“你既说你自私,那还管我做什么?我死我的,与你何干?” 苏吟一时无言,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头一回后悔自己嫁了谢骥。 若当年算计的是宣平侯二公子,她想要的也仍是能得到,只不过糟心事会多些,需费些心思应对谢二的冷嘲热讽和刁难,但也好过如今为难到这地步。 谢骥实在太好,将一整颗炽热温暖的心从胸膛里掏出来,巴巴捧给她瞧。她已害了当初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宁知澈,不愿再拖累一个谢骥。 看出苏吟眉眼里化不开的愁色,谢骥心里一软,捧起她瓷白的脸亲了又亲,轻声道:“吟儿,我也知我痴傻,可我就是没办法与你一刀两断。谢氏子代代杰出,从未有过贪生怕死之辈,你就当我是在以命全谢家男儿的风骨,莫再逼我了,好不好?” 苏吟闻言垂眸静了片刻,最后问了一遍:“当真不愿?” 谢骥低头虔诚一吻,语气认真至极:“纵死不愿。” 苏吟沉默良久,低低道了声好。 谢骥顿时眉开眼笑,再度吻了下来。 “别!”苏吟忙偏头避开,“陛下只给了我一个时辰,午时一到宫里便会有马车来接。” 谢骥闻言怔怔瞧着苏吟的脸,心脏如被一只手狠狠揪住,疼到他神思恍惚。 午时阳气最盛,赐死犯人大多都是选在这个时辰。 纵是决意与苏吟共赴黄泉,可一想到苏吟很快便会被赐死,仍是心如刀绞。 天底下就没有不痛苦的死法。陛下再如何给苏吟一个痛快,也不外乎就是让她在鸩酒白绫匕首里选一样,这里面哪一样不疼? 苏吟眼见谢骥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顿时面色一僵,边为他擦泪,边颇有些无奈地开口:“谢小将军,你是水做的么?眼泪怎么掉个没完?” 谢骥瞬间恼羞成怒,低头重重吻上苏吟的唇,吻了许久才将她放开,看着眼前这双清澈杏目,在心里默默反驳她的话: 他才不是水做的。 他是孤儿,从小不知在陋巷挨了多少顿打,无数次险些被活活打死,后来被祖父捡回来丢进军营,又挨过许多顿军棍,上阵杀敌时更是受过不知许多刀伤剑伤,好几次差点死在战场上,但那些时候何曾有过半点泪意? 武夫落泪,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可他却遇见了苏吟。 像是整颗心都落在了苏吟身上,喜怒哀乐皆由她一人掌控,他渐渐开始变得脆弱,看见苏吟受苦会掉眼泪,被苏吟训斥会掉眼泪,觉得幸福甜蜜会掉眼泪,连床笫之间舒服到极致也会想掉眼泪。 好在苏吟是他的妻,他可亲她睡她,可一直有她陪伴在身侧,纵是这辈子就只能到这里了,他也还能与她同穴而眠,共求来生。 苏吟对上谢骥的眼神,那双泪汪汪的桃花眼里盛满了爱意与不舍,一点点融化她心里结的层层寒冰。 她眸光动了动,算了下时辰,犹豫须臾,抬手圈住谢骥的脖子。 谢骥瞬间浑身僵住,呆呆看着她。 “还有两刻钟到午时,”苏吟樱唇轻启,哄孩儿般柔声道,“我亲你一刻钟,你就别再哭了,好不好?” 谢骥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喃喃道:“姐姐……” 苏吟昂起俏脸,缓缓凑近,轻轻贴上谢骥的唇。 如除夕夜的烟花在耳边轰地一声炸开,谢骥脑中瞬间变成一片空白,刹那间好似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唇上传来的柔软和鼻尖萦绕的浅浅玉兰香愈发清晰馥郁。 甜蜜在心里生根发芽,瞬间长成一株参天大树,开出一朵朵小花。 好幸福。 怎能这般幸福? 谢骥眼眶发红,紧紧抱着苏吟吻了回去,怀里这个冰雪般的美人未再如从前那般只知被动接受他的吻,而是搂着他的脖子略显笨拙地回应,可爱得紧,让他的心一下子便软得一塌糊涂。 秋光穿过窗棂暖暖洒落,两人相拥而吻,缠绵至极。 * 紫宸殿。 帝王将手中批阅完的奏折往右侧轻轻一丢,抬眸问道:“什么时辰了?” 候在一旁的王忠躬身答道:“回陛下,巳正了。” 帝王思虑须臾,站起身走向那扇紫檀嵌白玉龙纹屏风,吩咐道:“拿身雪色绣云鹤的锦袍过来。” 王忠闻言愣了一瞬,见皇帝蹙眉朝他看来才终于醒过神,忙应了声,出去命人将皇帝要的式样找来,服侍主子更衣。 象征无上皇权的玄色龙袍被换了下来,一袭雪色锦袍穿上身,头上的金冠也换成了玉冠,帝王卸下威严端肃,平添几分矜贵温和,让王忠恍惚间好似又瞧见了当初那个温润太子。 宁知澈从屏风后走出来,淡声道:“告诉御膳房,中午的菜做得精细好吃些,须得不辣不咸不甜不酸不淡,素食中不能有藕和笋,肉食中不得有鸭肉,午时三刻呈上来。” 王忠暗道不辣不咸不甜不酸还怎么好吃,但当下也只敢恭声应是,吩咐底下人去御膳房传话。 宁知澈低眸看了眼袍摆上用银丝绣的云鹤暗纹,唇角微微扬起:“备车,随朕去定北侯府接人。” 王忠忙吩咐几个内监去套车,偏头瞧见皇帝脸上罕见地露出和煦笑意,顿时愣在了原地。 盯着天子发呆本是不敬之举,但皇帝此番却没有怪罪,甚至还笑着打趣了他一句,凭谁都能瞧出来皇帝今日龙心甚悦。 王忠心里感叹不已,暗道若主子日日都这般欢喜该有多好,他们这群紫宸殿的宫人也能跟着好过些。 待马车套好,御驾出宫往西而行,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定北侯府门外。 门房的小厮一见这明黄的马车,后背顿时出了一层冷汗,却也只能立时出去跪地行礼。 宁知澈下了马车,经过小厮时垂眸扫了他一眼:“朕上次来过一回,已知晓赤麒院该如何走,不必带路。” 小厮冷汗涔涔。 眼前人是天下之主,他虽担心主子再挨一回打,却也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让人给主子传话。 宁知澈收回目光,抬步往里走,所经之处,谢府下人纷纷大惊跪拜,一刻钟后便进了赤麒院的院门。 谢府侍卫首领一见皇帝,刹那间吓得魂都快飞出去了,心知主子定是在与夫人温存,当即跪地扬声道:“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侍卫首领提醒得实在太过明显,宁知澈盯着他瞧了几息,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忽地回身握住一个御前侍卫腰间佩刀的刀柄,铮然一声拔刀出鞘,沉着脸阔步走向正屋。 小厮和侍卫见状纷纷大惊失色,眼一闭心一横,冒死冲了上去,却被反应极快的御前侍卫立时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一脚踹开主子的屋门,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拥吻的两人早在方才侍卫首领高声提醒时便已分开。 苏吟抖着手整理衣襟,一时间心里极慌,一时间却又觉得好似也没什么好慌的。 一道踹门声起,屋门瞬间大开,秋光倾泻而入。来人身着一袭雪色锦袍,面如冠玉、挺拔颀长,若非此刻他面色极冷,手提寒刀,便与苏吟熟悉的那个温润太子没什么两样了。 宁知澈薄唇紧抿,目光扫过苏吟微乱的发髻,过分嫣红的唇瓣,尚未完全理好的衣襟,最终定在在她颈侧那两缕鲜艳红痕上。 滔天的恨意裹着酸涩盈满整个胸腔,他眼眸染上猩红,握着刀柄的手用力到发颤。 谢骥见情势不对,立时开口:“陛下——” 一听见他的声音,宁知澈的眸光瞬间冷到极致,倏然侧身看向榻上躺的那个男人,持刀大步走了过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辱骂 宁知澈面覆寒霜,一双漆黑的瞳眸死死盯着谢骥那张年轻俊朗却讨嫌至极的脸,提着刀大步走至床榻,单手揪住谢骥的衣袍将他拎了起来,抬起长刀抵在他脖子上。 看着谢骥的红润唇瓣和那双狐狸精似的桃花眼里残存的春色,宁知澈眼中闪过一道厌恶,眯了眯眸,握着刀柄向下一按,嗓音寒如切冰碎玉:“朕今日放苏吟出宫,是让她回来与你彻底了断。谢爱卿,你不知道吗?” 谢骥的脖颈立时被锐利刀锋割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珠从中渗出来,往下滑出几道血线。他吃痛地微蹙了下眉,声音却镇定平静:“回陛下,臣知晓。” 宁知澈目光冷戾,立时加重了几分力道,漠然开口:“既是知晓,那你们二人方才在做什么?” 苏吟眼见谢骥流的血愈来愈多,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陛下……” “夫人,你可想清楚了。”宁知澈冷冷打断她的话,“你若敢拦着朕,朕现在就一刀剁了他。” 苏吟脸色发白,闭上了嘴。 谢骥桃花眼中漾开温柔色,朝苏吟安抚地笑了笑,实话答道:“启禀陛下,臣方才只是在与臣明媒正娶的妻子亲近,并未做任何有违国法之事。” 宁知澈闻言腾地一下在胸间燃起滔天妒火:“好一个明媒正娶!” “谢骥,你这是在挑衅朕?”宁知澈连连冷笑,“你可别忘了,她几日前就已与你和离了。” 说完这句,宁知澈侧眸看向苏吟,眼尾霎时晕开赤色。 这是他昔日未婚妻,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十余年。纵是当年彼此两情相悦,他对她渴望到发疼,也仍是拼命克制,舍不得唐突她半分,连她的衣袖都未曾碰过两回。 可如今……她却心甘情愿被这个乳臭未干的男人肆意糟蹋。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苏吟被谢骥欺在身下亲吻的画面,宁知澈忍不住自虐般地想:方才她到底是与谢骥亲得多久多激烈,朱唇才会变成这副嫣红微肿的样子;谢骥又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才会让她连胸前衣襟都乱了。 想到此处,宁知澈闭了闭眼,拼尽全力抓住最后一丝理智,才没有一刀捅死这个色胆包天的龌龊男人。 “陛下言重了,微臣万万不敢挑衅陛下。”谢骥恭恭敬敬道,“但臣仍是那句话,苏吟在臣心中永远是臣的妻子。陛下仁慈,不愿臣受苏吟之罪株连,臣深谢陛下隆恩。但臣心爱苏吟,实在无法将她舍弃。听闻陛下愿给苏吟一个痛快,免她受极刑之苦,臣对此感怀在心,恳请陛下今日也赐臣一个痛快,让臣与苏吟一同赴死,共偿罪孽。若得陛下允准,臣纵是到了九泉之下也定感念陛下恩德,日日诚心祝愿陛下千秋万代,江山永固!” 宁知澈盯着谢骥看了许久,怒到极致反而平静了下来,将目光移至苏吟脸上,薄唇轻启:“苏吟,你也不愿和他一刀两断?” 苏吟垂下眼眸,低声道:“臣女知晓陛下介怀我当年背弃陛下另嫁他人一事,但陛下既已决定今日赐死臣女,依臣女陋见,臣女欠陛下的就算是偿清了,与陛下的恩怨便也彻底了结了。陛下为何还要管臣女与谢骥如何亲近、是否一刀两断?终归今日过后,臣女与谢骥都不会再出现在这世上,而陛下您如今坐拥江山,尊贵至极,何必再因我们这两个无关紧要之人龙颜大怒?” 宁知澈听罢沉默良久,最后问了一句:“所以你是不愿了?” 苏吟纤指微蜷,看了眼满脸忐忑期待的谢骥,轻轻点了点头:“是。” 宁知澈定定看着苏吟的脸,恍惚间好似听见藏在脑海深处的回忆中有道相同的声音在对他说:“太子哥哥,你怎么这般好呀?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 骗子。 薄情之至。 宁知澈不由自嘲一笑,满心酸涩,阵阵灼痛在体内蔓延开来,疼得他脸色惨白,险些维持不住帝王仪态。 “好。”宁知澈胸腔里的那颗心一点点变得冷硬,眸底猩红如血,“很好。”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昔日青梅,眼眸缓缓漾起森然笑意,“定北侯夫妇,当真情深似海。” 苏吟心里猛地一沉,下意识往后退。 宁知澈瞧见苏吟恐惧后退的动作,心中恨意霎时更甚,忽然间狠力将谢骥推开,大步走向满脸慌张的白衣女子。 谢骥后背重重撞上床榻,疼得他额上瞬间冒出冷汗,却无瑕顾忌这点伤痛,艰难撑着自己爬起来,见苏吟已被皇帝逼至墙边,顿时急得连眼泪都砸了下来,颤声喊道:“陛下!是臣死皮赖脸不肯和她了断,与苏吟无关!您要杀就先杀我吧陛下!” 宁知澈置若罔闻,又上前一步,将苏吟逼到后背贴着墙面,彻底无路可退。 高大的影子将苏吟整个人都缚在昏暗之中,帝王衣袍上冷冽的香气缓缓袭来,一点点吞噬她身周的空气。 苏吟瞥了眼宁知澈手中那把沾了血的刀,面色微微发白,紧紧闭上眼,鸦羽似的长睫一下下轻颤着。 宁知澈视线下落,凝在苏吟的樱唇之上,忽地抬起那只空闲的手捏住她白皙的下颌,用指腹一下下摩挲她的唇。 苏吟浑身一僵,睁开眼看向面前芝兰玉树的帝王。 不远处趴在床榻上的谢骥看见这一幕,瞬间目瞪口呆,心头狂跳,一张俊脸由白转青,又青转黑,脸色堪称五彩缤纷。 都是男人,他怎会不知皇帝这是想对他媳妇做什么? 谢骥想骂又不敢骂,好半晌才咬牙切齿憋出一句:“陛下,您这是何意!” 宁知澈没有理会他的话,那双如黑濯石般的眼眸只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如高山白雪、天上皎月般圣洁美貌的女子,眸光一点点暗下来,忽地低头吻了下来。 两瓣温热柔软贴上她的唇,苏吟脑中轰地炸开,神思归于一片空白,极度震惊之下甚至忘记了反应。 “夫人——”谢骥目眦欲裂,挣扎着从榻上爬下来,重重摔落在地上,眼见妻子遭人欺辱,气得浑身发抖,怒吼道:“昏君!狗皇帝!放开吾妻!” 门外的谢府下人闻言瞬间吓得魂都丢了一半,好几个急到哭出来,深恐皇帝盛怒之下将主子当场处死。 “唔……”苏吟拼命挣扎着,抬手用力去推宁知澈。 感受到苏吟的抗拒,宁知澈眼眸赤色又深了两分,倏然将长刀松开,抬手扣住苏吟的腰将她带向自己,直至两人严丝合缝地紧紧相贴,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牢牢箍着苏吟娇小玲珑的身子,令她再也无法挣扎逃脱。 耳边传来谢骥撕心裂肺的吼声,苏吟听得眼眶发烫,缓缓闭上双目。 唇瓣被宁知澈重重啃咬含吮,过得片刻便被他的舌尖撬开,苏吟被迫与之唇舌相依,呼吸交缠。 宁知澈吻得极其用力,像是想把她活活吞了,又像是想将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在这个吻里。 苏吟眼尾通红,被吻得快要呼吸不上来,却怎么也推不动面前之人。 忽然,帝王停了下来,低眸扫了眼她胸前,眸光霎时又暗了几分。 苏吟捂着心口拼命喘气,可还没等她缓上两瞬,眼前一暗,宁知澈再度低下了头。 暧昧的水渍声伴着谢骥嘶哑的吼声传入苏吟耳中。唇瓣不知何时被男人咬破,浓郁的腥甜让苏吟脑子一阵阵地发晕。 直至快要窒息,她才终于被松开。 看着苏吟那双迷离的美目,宁知澈眸色幽深,抬手拂去她唇边水色,嗓音喑哑:“相识十多年,今日还是朕第一次品到夫人的滋味。” 听到这句话,苏吟一颗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宁知澈笑了笑:“果真甜美至极,难怪谢爱卿对你如此难忘。” 谢骥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么无耻的男人,顿时骂得更厉害了。 宁知澈只当没听见不远处谢骥的咆哮声,勾了勾唇:“所以夫人今日不愿与谢爱卿了断也无妨,左右朕本就偏好人妇。” 这是何意? 苏吟如遭雷轰,玉颜瞬间苍白如雪,抿紧唇瓣盯着眼前已然面目全非的帝王。 宁知澈定定与她对视,良久,忽地开口唤道:“祁澜。” 御前侍卫统领祁澜闻声进来,立于帝王身前垂首拱手:“臣在!” “定北侯谢骥辱骂天子,大逆不道,即日起幽禁于府中,非诏不得出。”宁知澈薄唇轻启,冷冷道,“苏吟,即刻押回宫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狗皇帝 谢骥一听皇帝又要将苏吟押回宫中,心知这次皇帝不是想杀苏吟,而是欲对她行那等龌龊之事,当即气得呕出一口血来,连声大骂皇帝无耻。 御前侍卫闻言拿着布帛上前去堵谢骥的嘴,谢骥怒而反抗。双方拉扯之时,一块赤玉佩忽从谢骥腰间掉了下来。 听见这道清脆响声,宁知澈将目光从苏吟那双通红杏目之上收回,淡淡往谢骥那处扫了一眼,见谢骥正满脸心疼地拼命挣扎着去捡地上那块赤玉,不由眸光微动,吩咐道:“将那块玉佩拿来给朕瞧瞧。” 话音落下,谢骥霎时又急又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御前侍卫领命将玉佩从他脚边捡了起来,小跑着过去将玉佩呈给皇帝,与此同时,他的嘴也被布帛堵上了,连开口让那个皇帝别碰他的赤玉佩都做不到。 宁知澈面无表情地看着上面雕刻的那匹栩栩如生的千里马。马儿画风熟悉至极,让他只一眼便看出这块玉佩出自谁手。 他胸间戾气顿生,攥着玉佩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冷玉般的俊颜之上却诡异地绽出一个笑来,嗓音温柔:“何时送他的?” 苏吟将视线从谢骥身上移开,默了默,随即开口:“回京那日。” 宁知澈听罢静了几息,追问道:“因何而送?” 说完他话音稍顿,缓缓补了句:“夫人最好别对朕扯谎,否则若叫朕发现,朕尚未尝够夫人的滋味,舍不得对你用刑,但对谢爱卿……可就不一定了。” 面前之人是当朝天子,天底下就没有皇帝查不到的事。苏吟明白自己骗不了宁知澈,虽知他定会发怒,也只得实话实说:“六日后是谢骥二十岁生辰,这块玉佩是我赠他的及冠礼。” “及冠礼啊……”宁知澈眉眼含笑,瞧上去如清风朗月般,对苏吟温声细语,“这玉佩是夫人亲手雕的罢?骥为千里马,夫人好巧的心思。” 苏吟长睫轻颤。 宁知澈盯着她看了片刻,眸光渐冷:“三年前朕及冠之时,你狠心送朕一杯毒酒;今时谢骥及冠,你却亲手雕了块暗含他名的美玉赠他。” “夫人,”宁知澈朝她浅浅而笑,嗓音却寒如冬日霜雪,“朕当年亦是你夫,你的心也未免偏得太过了罢?” 苏吟面色微白,抿唇不语。 “不过也是。”宁知澈温声开口,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谢骥是你的前夫,朕只不过是你前未婚夫,待遇自然不一样。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与他同床共枕三年,如此算来,你们二人足有三百年的情分了,而朕只不过是与你青梅竹马短短十五年而已,在你心中哪里能与谢骥相提并论?” 苏吟被他话里的浓浓嘲意刺得深深垂首,半晌才低低说道:“臣女先前已将当年苦衷向陛下陈情过一回,虽为作戏,但也是句句出自真心。那晚臣女便已说过,陛下若要报复臣女,臣女无话可说,只求陛下看在你我昔日情分……” “你我昔日情分?”宁知澈嗤笑一声打断她的话,语气咄咄逼人,“夫人自己将你我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与别的男人你侬我侬恩恩爱爱,却想让朕念旧情?” 苏吟一噎,识趣地将嘴阖上,再也没有开口。 宁知澈定定看着面前这个垂下眼眸不再理会他的女子,与苏吟激吻后稍稍平复的灼痛感重又覆来,疼得他眼眶发红,过了许久才从那阵剧痛中缓过来,冷声道:“朕给你一刻钟整理仪容,一刻钟过后便随朕回宫。” 苏吟愣了愣,恭声应是,去妆台前重梳了个发髻,理好衣襟,看着镜中归于素日端庄仪态的自己,不由暗舒了一口气。 她若乱着发髻松了衣襟被御前侍卫押出府门,实在太过容易令人浮想联翩,定会被道旁看热闹的路人指指点点。 自己虽已成罪人,没什么脸面尊严可言,但她曾祖父苏逾大学士是一代杏坛泰斗,她不愿因自己之过而堕了曾祖父的清名。 看来宁知澈纵是性情大变,也仍保留了一分君子风范,全了她最后的体面。 苏吟从妆台前站起身来,瞥了眼满脸是泪的谢骥,旋即垂下眼眸,步步走至帝王身前,轻声道:“陛下,臣女已妥当了。” 宁知澈看着眼前矜雅的年轻夫人,静了须臾,将目光移至御前侍卫统领祁澜脸上。 祁澜会意,叫了一个女侍卫过来,后者掏出绳子走到苏吟面前,恭恭敬敬说了句:“姑娘,得罪了。” 苏吟颔首,站在原地任由女侍卫将她的双手缚至身后,跟着一众侍卫出了府门。 御前侍卫个个高壮,将苏吟牢牢围在中间,让外头的人只能从这十余人的缝隙中隐约瞧见女子雪色的衣角,根本无法窥探其面容。 宁知澈将目光收回来,侧眸看向恨得咬牙切齿的谢骥,让人将他嘴里的布拔出来,漠然道:“谢骥,朕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要死皮赖脸缠着她不放?” 谢骥冷笑一声:“陛下此言差矣,什么叫死皮赖脸缠着她?苏吟是臣的妻子,那晚是因她不忍臣受她牵连,拿匕首抵在脖子上以死相逼,臣不得已之下才写了和离书予她。若非如此,臣纵死也不愿与她和离。” 宁知澈听得薄唇一抿,脸色铁青看他片刻,抑下心间翻涌的妒怒,沉声道:“她那晚为了不牵连你,拿匕首抵在脖子上以死相逼?” “是。” 宁知澈定定看着谢骥,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却以失败告终。 体内余毒霎时大盛,滔天恨意翻涌而至。宁知澈忽觉有些好笑,便真的就这么轻笑出声:“好啊。” 昔日苏吟为了保住自己和全家的命,毫不犹豫下毒杀他;今时她却为了保住谢骥的命,不惜以死相逼。 何其不公。 青梅竹马十五年,竟真的比不过区区三年的夫妻之情。 谢骥眼见皇帝此刻十分不对头,心下警惕:“陛下曾金口玉言要给苏吟一个痛快,还望陛下莫要出尔反尔,莫在杀她前还折辱于她。” “她若与你了断,从此不再想着你,朕自会说到做到。”宁知澈嗓音沉冷,却又勾起一抹笑来,“不过就算她没有,朕也可给她个痛快。” 谢骥闻言呆了呆,不解其意。 宁知澈抬步走近,屈尊俯身凑至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谢骥听得瞬间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一派光风霁月之象的帝王,气得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怒吼道:“无耻!无耻之尤!” 他疯了般扑向这人面兽心的男人:“狗皇帝!尔敢!” 御前侍卫个个听得直冒冷汗,暗道这定北侯当真是不要命了,立时将失去理智的谢骥按住,不容他冒犯天子半分。 谢骥拼尽全力却连皇帝的衣角都碰不到,看着宁知澈这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一阵又一阵无力感狂涌上心头,不由满腔悲愤。 他保不住他的夫人了。 皇帝恨苏吟至深,即便因旧时执念和苏吟的美貌而对她的身子存几分兴趣,又如何会让她好过?不过是将她带回宫当禁脔,待腻了便会将她杀了。 禁脔…… 想到此处,谢骥顿时心如刀割,一时间只觉生不如死,苦苦哀求道:“陛下,您放过吟儿吧!就当看在谢家两百年来代代忠于天家的份上,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她吧!臣……求您了!” “朕就是因为谢家代代忠心才留你至今,”宁知澈冷冷道,“否则你早在苏吟回京那晚就已没命了。” 想起那晚在窗外看到的那双交合的影子,宁知澈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好好在府中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了,朕什么时候放你出来。”说完不再看怒不可遏的谢骥一眼,拂袖而去。 * 苏吟静坐在宽敞华贵的天子马车中,低眸看着自熏炉飘出的袅袅香雾出神。 忽然间马车外传来动静,明黄的车帘被人掀起,一道清濯出尘的身影映入眼帘。 见皇帝一上来便死死盯住了自己,眼中带着森森怒意,苏吟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被绑在身后的素手紧张到掌心微微渗汗。 宁知澈看着苏吟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脸色又沉了几分,薄唇紧抿成线,步步靠近,将她逼至角落。 苏吟心脏狂跳,长睫颤如蝉翼,试图制止:“陛下……” 她才刚说了两个字,眼前忽地一暗,面前之人紧紧扣住她的腰俯身覆来,重重吻上她的唇。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马车 苏吟从未见过这样的宁知澈。 曾经青梅竹马情深时,宁知澈待她极温柔宠溺,那双明澈黑眸之中全是压抑克制的爱意;后来情断成仇,他眼中温柔不再,只余冰冷彻骨的恨意和厌恶。可无论是从前还是重逢后,他或温柔或冰冷,都从未像今日这般。 微风拂过,掀起明黄锦帘的一角,秋光洒入,落在天子袖口用金线绣的团龙纹上。交错的呼吸声从侧窗的缝隙中钻出,转而湮没在车外的阵阵马蹄声中。 眼前是天子那张放大的俊美脸庞,太近了,近到苏吟可看清他浓密的睫羽,看清他那双漆黑瞳孔里清晰倒映的自己。他衣袍上高贵馥郁的龙涎香气一阵又一阵地钻入她的鼻息,让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 情窦初开时,她每日看着自己那如芝兰美玉般的竹马,也不是没有幻想过与他接吻的画面。年少的幻梦在已然物是人非之时以这般难堪的方式实现,苏吟一颗心泡得酸酸胀胀,杏目霎时洇开湿痕。 泪珠自她颊侧滚落的下一瞬,男人忽然停了下来。他缓缓睁开眼,一双深沉如墨的瞳眸尚存几分还未完全褪去的晦色,低眸定定瞧着她,眼中渐渐浮起丝丝冷怒:“你与谢骥亲吻之时,也会这般难过落泪吗?” 苏吟默了默,低低道:“陛下先前不是说要给臣女一个痛快?如今为何又要欺侮臣女?” “欺侮?”宁知澈寒声重复,脸色铁青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忽地漾开一个笑来,抬手柔柔抚摸苏吟柔嫩的脸颊,低头贴着她的耳廓,如情人般呢喃开口,“夫人当真好不公平,你那前夫方才比朕还过分,你刚刚怎不斥责他欺侮你,反而任由他那般待你。” “当年朕对夫人百般珍重,不曾想到头来却便宜了别的男人。朕说过,如今你落到朕的手里,朕想对你做什么,你乖乖受着便是。”他轻轻哂笑,意有所指,“夫人若连被朕亲一亲都要难过哭泣,日后该如何是好?” 苏吟被他这番言语说得玉容红白交接,半晌才憋出一句:“陛下已成国君,若真心痒难耐,大可命礼部筹备选秀,届时自然有成千上万个好姑娘争着抢着入宫侍奉,何必抓着臣女不放,脏了您的万金贵体?” “夫人白衣胜雪、不染凡尘,哪里脏了?”宁知澈说到此处话音稍顿,目光下移,凝在苏吟耳下的红痕之上,眸光瞬间一暗,嗓音变得有些哑,“夫人说得对,好似是有些脏了。” 苏吟听明白了宁知澈话中之意,当即慌忙后退,却被男人单手拽了回来,再度撞入他怀中。 宁知澈眸光沉沉,哑声道:“既脏了,朕帮你盖住这痕迹便是。” 盖住? 苏吟心头一跳。 如何盖住? 正当她万分慌惧之时,眼前忽地又暗了下来,下一瞬,苏吟浑身僵住,绯色顺着脖颈而上,将她白皙的面庞染成烟霞色。 苏吟脑子近乎变成一片空白,只余三年前宁知澈及冠那日的场景浮现在其中,挥之不去。 月明星稀,山涧轻响。她于夜色之中倚栏仰首,闭上双目,生平头一次向男子索吻。过了很久,那个翩翩君子才俯身吻下来,却只舍得落在她的额间玉饰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亦是规矩安分,连她的衣角都未曾碰到。 微微的痛感从颈侧传来,将苏吟的神识带回现实。回忆越温柔美好,此刻被宁知澈这般报复便越令她怅惘酸楚。她想到此刻的处境,欲要用力挣脱,可她与皇帝之间力量差距实在太大,加之双手又被缚在身后,连抬手都不能,哪里能反抗得了,一时间不禁心生羞恼。 宁知澈如今这般……简直比谢骥那小子还混账。 直至马车驶入第一道宫门,宁知澈方松开了她,见她颈上的旧痕已被新痕完全盖住,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好了,现下终于不脏了。” “……” 宁知澈目光稍移了些,落在她脖颈正中,眸光动了动,抬手轻抚:“那晚你便是将匕首抵在此处罢?” 闻言,苏吟一颗心骤然往下坠,唇色微微发白。 他知道了?如何知晓的? 谢骥告诉他的? 宁知澈瞧着她此刻神情,心底最后一丝不确定也消失得一干二净,脸色瞬间冷下来,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再度吻上她的唇,发泄般啃咬着她。 苏吟吃痛地深深蹙眉,疼痛让她本能地开始挣扎,却被死死禁锢在他怀中吻了一路。待最后到了紫宸殿外,她从马车下来时,唇瓣已不像是她的了。 正值午膳时分,紫宸殿内长桌上摆着一道道珍馐佳肴。苏吟随意往那处瞧了一眼,便看见这些菜肴道道清淡,正合她的口味。 宫婢端着金盆和锦帕等物殿中恭请皇帝净手。宁知澈立于盆前,掀起眼皮瞥了苏吟一眼,淡声道了句“过来”。 苏吟在原地站了两瞬,依言走了过去。 宁知澈薄唇轻启:“服侍朕净手。” 话音落下,殿内宫人个个呆了一瞬,旋即纷纷低下头去。 苏吟也怔了几息,见宁知澈不似同她说笑,方低低应是,伸手去接宫婢手中的金盆。 宁知澈额间青筋暴起,闭了闭眼,沉声道:“过来,为朕挽袖。” 苏吟愣了愣,将金盆还了回去,依言走过去为他将袖口向上挽了挽。 两人相对而立,无声对视。 良久,宁知澈轻声开口:“夫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为朕净手?” 苏吟沉默一瞬,握住宁知澈的两只手带入水中,正欲去拿锦帕,素手却被男人反手紧紧攥住,接着自上方传来他喑哑的嗓音:“朕的手金贵,锦帕纹理粗糙,劳烦夫人徒手帮朕洗。” “……”苏吟将目光从那方柔软光滑赛过多数女子肌肤的锦帕之上收回,认命地捧起宁知澈修长玉白的手仔细清洗。 待终于将这双金贵的手每一寸都洗了个遍,苏吟细眉舒展开来,正欲抬头问皇帝是否满意,却冷不丁对上了他晦暗的目光,不由心里一咯噔。 苏吟忽地记起三年前有回谢骥生病,她在谢骥榻前守了一夜,谢骥睁开眼看着她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而那晚,谢骥缠了她整整一宿,温柔又粗暴。 苏吟立时低下头避开宁知澈的目光。几息之后,她的手忽然被人握住,她颤着眼睫抬眸,见皇帝神色认真,一双黑眸只专注地瞧着她的手,长指并入她的指缝中揉洗,似与她十指相扣。 相识十余年,今日还是她与宁知澈头一回双手交握。 她不由晃了晃神,一阵荒谬感浮上心头。 当时情深时都未曾做过的事,如今她与宁知澈之间已成了这副模样,倒是彼此面色平静地做了。 待净过手,苏吟跟着宁知澈走到桌前,本以为皇帝会命她布菜,却听男人开口道:“坐下,陪朕用膳。” 她又是一愣,依言坐在宁知澈对面,但因已陪谢骥用过饭食,只动了几筷子便再吃不下了。 “就不吃了?”宁知澈蹙了蹙眉,“三年未见,莫非你连口味也变了?” 说完这句,他脸色倏然一沉,冷然道:“也对,夫人这三年可不就是变了口味?” “……”苏吟只好实话实说,“口味没变,只是我才用过膳,还饱着。” 宁知澈盯着她看了片刻,嗤笑道:“你那前夫弟弟如今下不了地,你方才回府见到他那副模样定是心疼得紧,亲自喂他用了午膳罢?” 被他猜中,苏吟顿时心跳一滞。 宁知澈瞬间再无半分胃口,草草用了小半碗饭便冷着脸吩咐道:“撤了罢。” 宫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苏吟硬着头皮劝了几句。 宁知澈面无表情:“朕吃不下,自然只能撤了,难道还有人喂朕不成?” “……” 宁知澈冷冷盯着对面低下头去的素衣女子看了须臾,蓦地起身去净手,随后便走至御案后批阅奏折。 王忠无法,只得让人将饭菜撤走。 因这顿午膳闹了不愉快,整个紫宸殿一下午都无人再敢开口说一句话,殿内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苏吟静静坐在窗边翻书,心绪纷乱至极,脑中一会儿是谢骥身后的伤,一会儿是方才宁知澈发怒的模样。 只是不知为何,苏吟时不时便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待她抬头看去,却连半分异样都未发现。 直到天边最后一缕霞色消散,宫人小心翼翼地上前问皇帝是否要上晚膳,殿中的死寂才终于被打破。 苏吟看见皇帝终于抬起头来,似是朝她这边看了眼,旋即收回目光,随意“嗯”了一声。 一个个身着浅蓝宫装的宫婢端着食案而入,再度将长桌摆满。 如午膳时一样,苏吟仍是遵照皇命为宁知澈净手,尔后宁知澈反手握住她的,冷着脸为她洗净。 两人安静地用完晚膳之后,继续批奏折的批奏折,继续翻书的翻书。直到二更,宁知澈方再度抬起头定定瞧了苏吟片刻,随即命宫人抬热水进来伺候她沐浴。 苏吟闻言浑身冰凉,心知宁知澈这般吩咐,便是要她今晚宿在正殿了。 若是能舍出这具身子保住性命,自然是笔划算的买卖,可宁知澈明摆着不愿饶过她,如今只不过是想叫她多受些折辱罢了。 苏吟一时心乱如麻,却知抗拒不了,沉默地跟着宫人去浴房洗沐。 那只大到可容下四个人的浴桶装着混了牛乳的热水,上头飘着玉兰花瓣,她靠坐在其中,见服侍她沐浴的十来个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不由心存侥幸。 女子侍奉君王之前,总得派一个宫嬷教侍寝规矩。 或许是她想错。 她带着这份侥幸沐浴完,自桶中走出来,待瞧见宫婢红着脸呈上一身薄纱素裙,一颗心终于沉至谷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过来 浴房热汽氤氲,墨发雪肤的女子立于蒙蒙水雾之中,由着宫婢们用锦帛为她擦身绞发,视线落在宫女跪呈的素色轻纱薄裙和玉白绣鸳鸯小衣上。 薄裙只两层绡纱,薄如蝉翼,近乎透明,若非上面用银线织了朵朵玉兰,便真是什么都遮不住了。 苏吟俏脸通红,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却仍是有些不死心地问了句:“非要穿这身衣裳出去吗?” 宫婢深深垂首:“陛下口谕,命姑娘着此衣侍寝。” 苏吟闻言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当即沉默了下来,看向不远处的雕龙金柱。 宫婢们在这期间个个都战战兢兢跪了下来,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个冰玉般的美人,怕她抗旨不尊,更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撞柱以保清白的傻事来。 良久,苏吟将视线从金柱上收回,淡笑着开口:“那便劳烦了。” 领头的宫婢被她这一笑晃得呆了呆,过了几瞬才醒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带着手底下的小姑娘们服侍苏吟穿衣。 秋夜微凉,宫婢们为苏吟在薄裙之外披了件外衫,簇拥着她走出浴房步入内殿,随后放下层层珠帘纱幔,告退离开。 苏吟垂眸静立,纵是微微低着头,也能感觉到龙榻前站着的帝王投来的灼灼视线。 若换作谢骥,谢骥对她的情与欲都炽热如火,且从不压抑克制,像这般直勾勾盯着她的身子并不算什么稀奇事,她也早已习惯。可偏偏这道视线是来自宁知澈。 宁知澈从前最是爱重她,若换作当年,莫说她此刻衣不蔽体,就连看见她挽袖净手,也会立时看向别处。 宁知澈直直瞧着面前的窈窕女子,缓缓道:“将外衫褪了。” 苏吟浑身一僵,默了默,终是依言照做。 浅蓝外衫坠地。烛光轻松透过两层绡纱,婀娜曼妙的雪躯若隐若现,宛若盛放在云渺之境的圣洁花朵,层层叠叠的花瓣中沾着颗颗晶莹剔透的仙露,既让人想摘下占为己有,又令人不敢亵渎。 宁知澈喉结上下一滚,耳尖微微泛红,嗓音喑哑:“过来。” 苏吟在原地站了两瞬,迈步走至他面前。 面前之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愈发炽灼滚烫,苏吟微微屏息,鼓起勇气抬眸。 帝王身着雪缎寝衣,闲时翩然,身姿如玉,此刻对上她的目光,眸光顿时一暗。 殿中只余他们二人。明明宁知澈还未对她做什么,苏吟却已紧张到心口乱跳。 宁知澈俯身将苏吟横抱了起来,走到龙榻前,为她褪去绣鞋,将她放入明黄的软帐中。 男人高大挺拔的身躯朝她覆来,铺天盖地的吻随之落下,苏吟浑身发抖,偏头躲开:“陛……陛下且慢!臣女还未学规矩,不懂如何侍奉君上,恐会惹得陛下不快,更无法令陛下尽兴,不若……不若陛下先容臣女同宫里的嬷嬷学两日规矩,过后再行侍寝,可……可好?” 宁知澈闻言在她颈侧停了下来,嗓音哑得厉害:“你与旁的男人成过婚,早在三年前就已被人教导过男女之事,何需再请人教?” 苏吟一噎,咬牙继续哀求:“陛下,求您放过我罢……” “放过你?”宁知澈紧扣住她的腰冷声开口,“你怎不在谢骥面前说这句话?” 苏吟不禁哽咽,见他执意如此,索性直言反驳:“彼时谢骥与我是夫妻,碰我是因情之所至;今时陛下视我为仇人,碰我是为报复羞辱。两者如何能相提并论?” 宁知澈被这一番话刺得胸间顿时燃起滔天怒火:“他碰你是情之所至,朕碰你就是羞辱?” “难道不是?”苏吟杏目含泪,声音发颤,“若非羞辱,你明知我是大学士的曾孙女,为何让我穿上这身纱衣躺于你身下?” “这便是羞辱你?”宁知澈嗤笑一声,寒声质问,“那三年前九月初三夜里,江南船上,你在谢骥面前穿的是什么!” 苏吟闻言心神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记起来了?”宁知澈连连冷笑,“那晚明昭穿的纱衣可不比此刻这身厚。彼时你眉眼含羞,乖乖躺在谢骥中任他肆意妄为,可现在到了朕这里,却说这是在羞辱你?” 苏吟唇瓣颤了几息:“你……看见了?” “朕侥幸捡回一条命,醒来却听闻未婚妻已另嫁他人,总要亲自去瞧瞧真假,才好彻底死心。”宁知澈眼眸猩红,脸上却漾开笑来,“朕避开旭王的耳目,一路追到江南,不曾想却看到了这样一出好戏,让朕连当面问你的功夫都省了。” 他冷冷盯着苏吟:“既提起这桩事,那便请明昭告诉朕,你身为苏大学士的曾孙女,当初为何会心甘情愿穿上那身纱衣?” 苏吟喉咙哽了哽,静了半晌才低声回答:“我当初……嫁给谢骥后不愿太早生儿育女,便偷偷喝避子汤,有回不慎被谢骥发现,他发了很大一通火……” 宁知澈忽然打断:“为何不愿?” 苏吟沉默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 宁知澈逼问:“为何不愿为他生孩子?” 苏吟终于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得了这句话,宁知澈心情莫名好了一些,唇角扬了扬:“你那前夫弟弟是因你不愿怀嗣而发怒?这般没肚量?” “……不是。”苏吟垂下眼眸,实话回答,“谢骥说避子汤伤身,怪我不将他当夫郎,遇事总喜欢憋在心里,不愿同他直言。后来他给了我三年时间让我缓一缓,待他及冠后再生儿育女。” 这三年每每与她行房,谢骥都用羊肠之法避子,有时情之所至,不愿隔着羊肠与她云雨,便会服避子汤。 那避子汤是谢骥向名医讨的方子,由男人服下。 “战场上刀剑无眼,因而寻常武将都比文臣着急留后,生怕断了香火,可谢骥却笑着同我说,他年纪比我小,愿先用这三年学会如何做好我的丈夫,日后再学如何做孩儿的父亲。”苏吟低眸轻声道,“我很感激他,所以那日他将那件纱衣拿给我瞧,说我穿上定会很好看,我便穿了。” 宁知澈听得妒火中烧,脸色又沉了下去,讥讽道:“这么说来,谢骥当真是个心胸宽广又疼惜妻子的绝世好夫君,朕自然是比不得了。” “……” 宁知澈抬起苏吟的下颌,“你感激谢骥,那朕呢?” “朕与你在那样小的年纪便认识了,陪你习字温书、弹琴习筝,伴你学棋作画、投壶射箭,你被罚时朕替你抄书,闯祸时朕挡在你身前,生病时朕守在你床沿,遇险时朕不顾性命救你。” “朕当年难道不及谢骥爱你?”宁知澈声色俱厉,“你说你害朕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朕认了。可不过短短三年过去,你就将谢骥也放在了朕前面!这般薄情,朕恨不能亲手掐死你,有何资格求朕放过你!” 苏吟白着脸瞧着他,忽地怔怔落下泪来。 “哭什么?”宁知澈冷笑着抬手为她拂去泪水,“你当朕还会像从前那般心软?” 刺痛自心底蔓延开来,苏吟眼泪簌簌而落,心觉十分丢脸,却怎么也止不住,只好抬起右手挡住双目。 宁知澈面色阴沉如水,盯着无声哭泣的苏吟看了许久,忽地从她身上起来,拂袖而去。 苏吟隔着朦胧水雾呆呆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 宁知澈……竟放过了她? 过得片刻,女官进来走至龙榻前,脸色复杂地看了苏吟一会儿,恭声开口:“夜深了,姑娘安歇吧。” 苏吟默了默,低低问道:“他呢?” 女官目露纠结,最终还是说了实话:“陛下……龙体不适,沈老宗主此刻在左侧殿为陛下施针。” 苏吟顿时愣住。 女官为她熄了一半的烛火,温声道:“听闻姑娘怕鬼,下官就在此守着,姑娘可安心入睡。” 苏吟静了一瞬,随即问道:“此事你如何知晓?” “陛下四日前告诉下官的。”女官说完又补了句,“姑娘不必担心,整个紫宸殿的宫人里只下官一人知道。” 苏吟闻言沉默了下来,大被蒙过头,整个人窝在绣了龙凤的柔软锦被中,睁着眼回想这四日发生的每一桩事。 应是过了很久,一阵刻意放轻了些许的脚步声响起,愈来愈近,最终停在龙榻前。 一道视线隔着锦被落在她身上,良久,那道视线终于收回,接着锦被一角被人掀开,龙榻外侧一沉,有人躺了上来。 苏吟翻了个身,脑袋从锦被里探出来,昂起脸看向身侧躺着的男人。 宁知澈神色微怔地看了她片刻,尔后面无表情地将脸转了回去,双目也在下一瞬阖上。 苏吟看着宁知澈的侧颜,听着他如鼓点般咚咚作响的心跳声,轻轻开口唤他:“陛下。” 昏暗的烛光下,苏吟看见宁知澈眼睫重重一颤。男人缓缓睁开眼,偏头与她对视。 她顿了顿,继续道:“臣女有两桩事想问陛下,烦请陛下同我说实话,可好?” 宁知澈静静看她片刻,又将脸转了回去,漠然道:“问罢。” “第一桩,”苏吟看着他新换的寝衣,轻轻问道,“陛下您的身子……可好些了?” 一片静寂过后,宁知澈淡声回答:“好些了。” 苏吟舒了口气,尔后又继续问道:“第二桩,臣女想向您问个清楚,陛下若……若宠幸了我,能否留我一命?还是当真如您白日所言,待日后腻了我,便会动手杀我?” 一阵比方才更长的沉默过后,宁知澈哑声开口:“若朕愿留你性命,你当如何?” 闻言,谢骥那双噙着泪的桃花眼在苏吟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掩在被下的纤指微微蜷起,嗓音极轻:“那臣女明晚便尽心侍奉,定让陛下满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妒 “明晚?”宁知澈嗓音平静,细听之下却带着几分哑,“只一夜?” 苏吟闻言心跳一滞,顺着皇帝的意思说了下去:“若陛下肯高抬贵手饶我性命,自然是陛下想要多久便是多久。” 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半室银辉。宁知澈沉默良久,再度合上眼,淡淡道:“朕还没有这般自甘下贱,上赶着去睡一个不仅满心算计,还对别的男人念念不忘的女人。” 苏吟怔怔瞧着他昳丽的侧颜,半晌,用尽仅剩的勇气轻声开口:“只这一次了。” 宁知澈睁开眼。 “陛下若饶臣女性命,臣女从此定做个良善女子,对陛下事事坦诚,再无欺瞒算计。”苏吟低垂眼眸,声音又轻了两分,“最后再原谅我一回,给我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可好?” 宁知澈望着头顶的明黄床幔,静了许久方再度开口:“那谢骥呢?” “朕可容忍不了自己的女人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 苏吟神色镇定,恭声道:“既是要侍奉陛下,臣女心里自然只会有陛下一人。待他日陛下腻了臣女,或把我丢至冷宫,或将我发还本家,我都万万不敢再与旁的男子有半点逾矩。” 宁知澈闻言默了几息,薄唇微启:“你嫁给谢骥的那三年,也是像这般将自己说服,然后将朕从你心里抹去的罢?” 苏吟愣了愣,一时无言以对。 “苏明昭,你待朕凉薄如斯,还想让朕原谅你?”宁知澈嗓音嘶哑,“又凭何认为,朕会要一个为了活命才愿留在朕身边的女人?” 苏吟默了许久,麻木地抑下心底泛起的丝丝疼痛,将脑袋缩回锦被里,涩然道:“陛下说得不错,臣女的确自私凉薄。方才是臣女厚颜无耻,痴心妄想,从今往后不会再在陛下面前多言半句,听凭陛下处置便是。” 话音落下,殿中重归寂静。宁知澈怔怔看着那窝在锦被中背对着他的娇小身子,见她当真不再开口说一句话,刚被压制不久的余毒重又席卷而来,灼痛在一瞬之内疯狂蔓延,令他霎时遍体发烫,如被烈火焚烧。 许是因近日发作得太过频繁,又或者是因此刻身在温暖的锦被中,这一回发作竟是比先前任何一回都更痛苦难熬。 热意上涌,令他连意识都有些不清醒,疼到难以承受之时,忍不住又看向了躺在里侧的那个女子。 他瞬间忆起白日里那两个吻,那般柔软甘甜,轻易就抚平了他体内的灼痛,阵阵渴求从心底而生,不受控制地缓缓靠近,从后抱了上去。 锦被沾染了皇帝和太子才可用的龙涎香气,而这抹香苏吟自小闻到大,过往十余年曾无数次安抚过她的心绪,令她纵是今夜再如何心神不宁、恐惧不安,纵是明明知晓身边躺着的那人已与她成仇,也仍是不受控制地渐渐放松了戒备,很快便有了睡意。 半梦半醒间,苏吟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动静,瞬间惊醒过来,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瞧,一只大掌便扣住了她的腰侧,掌心灼热至极,烫得她半边身子都有些发软。 下一瞬,一具滚烫得吓人的身躯突然从后贴来,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怀中。 感受到自身后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苏吟心里一沉,在宁知澈怀中艰难转身,欲去探一探皇帝的额温,却听男人低哼一声,哑着声线开口:“别动。” 苏吟感觉到他的起势,瞬间浑身僵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您怎么了?要不要再让王公公请沈老宗主来瞧瞧?” “不必。”宁知澈拥着怀中雪玉不肯放手,将脸埋入她颈侧,嗓音愈发哑,“朕缓缓便好。” 苏吟默了默,轻声道:“可陛下很难受。” 天家教养皇子惯来严苛,对储君更是如此。宁知澈是中宫嫡出,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心性体魄都远非常人能及,无论文武都无人能出其右。 她与宁知澈相识多年,自然知晓他若不是身子不适到了极致,便定然不会轻易在人前露出脆弱姿态。 宁知澈听了她的话后静了须臾,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了几分嘲意:“你还会在意朕难不难受?” 苏吟只当没听见他的冷嘲热讽:“劳烦陛下先将我松开,我去唤王公公。” 宁知澈瞬间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苏吟默了许久,开口艰涩:“陛下方才不是说不要臣女?如今为何又要抱我?” 宁知澈也跟着沉默下来,随即状似漫不经心道:“因不知何故,朕与你亲近时身上会舒坦些,疗效远胜沈老宗主施的针。” “当真?”苏吟不由愣住,心中惊疑,“陛下所得是何病症?竟这般古怪。” 宁知澈当即冷嗤一声。 苏吟见他听到自己的问话后是这种反应,顿时忆起四日前的猜测,犹豫一瞬,轻轻问他:“是否与臣女当初……下的毒有关?” 她忐忑地等了半晌都没等到皇帝回答,正欲再开口问一遍,肩上衣料被人猛地扯了下来。下一瞬,身后之人突然狠狠咬上她的薄肩,与此同时,那双箍着她的壮实手臂也愈发用力。 她一颗心瞬间坠向深渊,咬唇强忍肩上传来的疼痛,由着宁知澈泄愤,待片刻后终于被放过,方再低低问了句:“能治好么?” 宁知澈静了两息,哑声道:“你说呢?” 苏吟眼眶一热,低下头去:“对不住。” 宁知澈闻言沉默了很久,眸底渐渐染上赤色,忽然将苏吟扳向自己,重重吻上她的唇。 在榻上拥吻远比在马车角落更令人心慌意乱。苏吟被他覆在身下吮吻,听着两人凌乱交错的呼吸声,身子酥软之际,连意识都变得涣散。 昏暗的烛光下,宁知澈离开苏吟的唇瓣,低眸看着那件已然被自己揉皱的小衣,终于彻底明白了为何白日苏吟被谢骥覆在身下吻过之后便会乱了身前衣襟。 他心中霎时涌上一股妒恨,光是在脑中想象那副场景,就已烦躁到想一刀捅死那小淫贼,沉声问道:“明昭是更喜欢朕这般待你,还是谢骥?” 苏吟不敢相信宁知澈竟会这般问,瞬间憋红了俏脸,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 宁知澈见她不肯答,胸间妒火愈来愈盛,连带着体内的灼痛也加重了几分,瞬间又吻了下来。 苏吟忽地浑身重重发颤,隔着小衣死死按住那只手掌,偏过头躲开他的唇:“陛下本已恨极了臣女,如今是因需要臣女这味药才亲近我的吗?” 宁知澈已忍到发疼,听出她话里的试探,淡声反问:“那明昭此刻不似朕自左侧殿回来前那般抵触朕,到底是因心存愧疚,还是突然间发现自己仍喜欢朕?” 苏吟听罢愣怔须臾,旋即垂下眼帘,在一片昏暗之中自嘲般笑了笑。 喜欢? 哪有人会舍得对自己喜欢的郎君下毒手? 自三年前决定背叛宁知澈的那一瞬开始,她便再没资格说这两个字。 光是想一想,连她自己都觉虚伪恶心。 宁知澈没等到她的答案,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漠然道:“不管你心中所想为何,如今这是你欠朕的,便该弥补偿还。” 苏吟静了一瞬,低眸看了眼他身下起势,轻轻启唇:“陛下若只是需要一味药,其实不必忍着嫌恶与臣女行房。” 宁知澈听到“嫌恶”二字,心脏如被一只手狠狠揪紧,霎时疼得厉害,动了动唇瓣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蓦地浑身一颤。 他脑中变为一片空白,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眉眼之间霎时染上愠怒,咬牙切齿攥住她的细腕,寒声逼问:“是谢骥教你的,对不对?” 苏吟鸦羽似的长睫微颤。 宁知澈见苏吟默认,一瞬间又气又妒。 他甚至能想象得出来,那个混账彼时是如何又是撒娇又是哄地缠着苏吟帮他,而苏吟又是如何招架不住最终应了下来,由着他胡闹。 自己从前万般珍重疼惜的女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长大的一株玉兰,那般纯洁美好,竟被那个小混账教坏了。 愤怒、酸涩、妒恨齐齐如浪潮般狂涌而至,宁知澈只觉自己快疯了,眸底猩红如血,嗓音发颤,怒不可遏:“禽兽!” “恶心至极!” 心绪剧烈起伏之下,宁知澈才刚缓解两分的灼痛瞬间加重了数倍,浑身愈发滚烫。 苏吟见他龙颜大怒,低垂眼眸,轻声道:“若陛下接受不了臣女碰过旁人,天底下有成千上万个倾慕陛下的女子,陛下可寻别的姑娘进宫。” 说完她挣了挣手腕,欲将手收回。 宁知澈抿紧薄唇盯着苏吟瞧,在她的手即将松开的那一瞬,终是再也忍不住,用力攥住那只柔荑带向自己,颤着眼睫闭上双目。 苏吟一愣:“陛下?” “继续。”宁知澈耳尖红到滴血,嗓音却低沉平静,“朕没说自己接受不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阿兄 夜色深浓,殿内金砖铺地,月光透过窗上繁复的三交六椀棂花,落下半室斑驳的影。 明黄的帷帐垂落,年轻的帝王紧紧闭着眼眸,呼吸粗重,眉心深蹙,难以自控地溢出声声闷哼。 青玉莲瓣纹双扦烛台上燃烧的灯油回落于烛芯,烛火霎时摇曳,发出“哔啵”的声响。苏吟手中所握跳动一瞬,顷刻间兰麝倾泻。 苏吟睫羽颤得厉害,不敢去瞧自己的手,更不敢往宁知澈那处瞧,明明过去三年已被谢骥哄着做过多回这种事,今夜却整张脸烫得厉害,脑中亦是乱成一团浆糊。 她与宁知澈青梅竹马十五年,前十二年将他当成兄长敬重,后三年虽与他定情定亲,但彼此都恪守礼数。那般长的时光中,他们二人之间的相处如涓涓细流,虽情深绵长,却从未有过热烈的时候。 可今日,却做了这种亲密之事。 苏吟一时之间不知心中是何滋味,逼自己别再回忆方才那一幕,低眸避开宁知澈晦暗的目光,一边用锦帕拭手,一边开口问道:“陛下可好些了?” 宁知澈凝望着眼前的女子,喉结滚了滚,低低“嗯”了一声。 苏吟默了几息:“当真治不好了么?” “嗯。”宁知澈盯着她擦手的动作,嗓音喑哑,“整个太医院加上沈老宗主都没有办法,朕或许这一世都得受你当年所下之毒折磨。” 苏吟又是一阵沉默,随后再问了句:“余毒何种情况下会发作?” “心神剧烈起伏之时。”宁知澈凉凉道,“朕的明昭着实厉害。过往三年朕体内余毒安安静静,几乎从未发作过,但如今与你重逢不过短短四日,却已发作过不下四回了。” 苏吟动作当即顿住,抬眸看见帝王背着光,清阔的眉眼隐在昏暗的夜色之中,令人瞧不清他说话时的神情。 她本不愿愧疚,更不愿回忆与宁知澈的过往,自私麻木地逼着自己忘情,迫着自己冷血些,只当自己与宁知澈本就是对立的仇人,从未两心相悦过,这样便能好过些。 重逢后见宁知澈大权在握,天下臣服,仿佛自己当年所为并未对他留下什么伤害,便无耻地将愧疚压下,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的生死,盼能留得一命,若不能,便设法求得一个痛快些的死法。 这三年她算计惯了,早已没什么良心。 可现下得知宁知澈体内仍有余毒未清,且没有医家能为他解毒,宁知澈一世都无法从自己当年的背叛中解脱,她那点贪念便再也无颜冒出头来。 亏欠宁知澈的,她还不清了。 意识到这一点,密密麻麻的愧疚挣脱束缚,瞬间盈满整颗心,层层冰封在脑海深处的情愫破冰而出,那些情愫每多一分,便像是少时的自己拷问了现在的她一句,句句刺耳锥心,直击魂魄。 良久,苏吟唇瓣翕动:“臣女思来想去,或许是因臣女体质偏阴,身子比常人稍冷,加之男女亲近能助陛下泄火和转移心神,所以陛下才会觉得好受些。但臣女这具身子并不特殊,世上多的是比臣女体质更寒凉的女子,陛下可在明年开春选秀时挑几个女子入宫。” 宁知澈愣了愣,旋即脸色一沉:“当初是你将朕害至这地步,便该由你来偿,你如今却想推卸罪责,让旁的无辜女子来做朕的解毒良药?” 苏吟沉默须臾,轻轻道:“可陛下恨我厌我,不是吗?” 宁知澈闻言薄唇紧抿成线,过了很久才再度开口,语气细听之下有些不自然:“朕是恨你,但朕喜欢人妇,并不厌你这副身子。” “陛下习了多年为君治国之道,应知似臣女这等曾背叛过你的女子须及早杀之,绝不能置于龙榻之上。”苏吟抬手拢了拢衣襟,“陛下若喜欢人妇,京中和离的年轻妇人不少。您是一国之君,天仪无人能及,想来定会有许多妇人愿意入宫。” 宁知澈轻轻一哂,钳着她的下颌俯身逼近,沉声道:“就在一个多时辰前,你还在说着只要朕肯饶你一命便定会尽心侍奉朕,朕想要多久便多久。如今你这具身子能助朕缓痛,完全可借此良机再算计朕一回,为何却又忽然摆出一副良心发现的姿态自请赐死?” 他定定看着苏吟,缓缓道:“苏明昭,是你自己说的,既做了恶人,索性便做到底。你别告诉朕,如今你想悔过自新做个好人了。” 苏吟一噎:“臣女悔过自新,难道不好吗?” “若你的悔过是想让朕将你赐死,那你还不如继续当个恶人。”宁知澈漠然道,“朕不管你心中如何作想,亦不管你情不情愿,总之朕绝无可能放过你,你这一世都只能留在朕身边偿还朕,莫再想着让旁的女子代你赎罪这等好事。” 苏吟一时无言,目光落在眼前这张俊颜之上,细细打量宁知澈如今的模样。 宁氏皇族代代出美人,尤其是宁知澈的皇曾祖父佑宁帝,令史官在毫不吝啬笔墨赞颂其辉煌政绩的同时,还要特意加上一笔“昳丽修仪,风姿无双”,而传闻宁知澈的容貌气度,便是随了这位被百姓称赞至今的大昭明君。 阔别三年,宁知澈其实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那双眼瞧上去凌厉了几分,多了些帝王的威严端肃。 她默了默,忽地轻轻唤他:“阿兄。” 一句轻轻柔柔的“阿兄”瞬间将宁知澈带回年少时,过往回忆顿如火树银花般在脑海中簌簌而落,阵阵笑语从那段岁月中传来,如魔音般萦绕在耳畔,令他胸间霎时酸涩得厉害,又从心底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渴望。 半晌,宁知澈从那阵怅惘中抽离,眼里再无半分波澜:“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苏吟没有理会他的话,只目不转睛地瞧着眼前这张熟悉至极的脸,忽然间抬起那只干净的手,柔柔抚了上去。 感觉到她掌心的柔软和温度,宁知澈瞬间僵硬成一尊白玉塑,眸光暗如化不开的墨,哑声斥道:“放肆。” 苏吟没有收回手,凝望着宁知澈的眉眼,动了动唇瓣,轻轻道:“我只是想着,若我死了,阿兄体内的余毒或许便不会再发作了。” 宁知澈在脑海中想象了一遭苏吟死时的场景,眼眸瞬间染上赤色,声音透着森森寒意:“死?” 他额间青筋暴起,捏着苏吟下颌的力道骤然加重:“死是多么容易的事,你将朕害成这副模样,朕岂会容你解脱?” “你若真死了,朕到何处去泄恨?那朕满心憋闷之时岂非要被余毒折磨一世,直至随你西去!” 苏吟哑口无言,许久后才憋出一句:“可陛下每回见我都会余毒发作。 “你知道便好。”宁知澈冷笑,“所以劳烦明昭从今往后忘了你那便宜弟弟,莫再想他,莫再提他,更莫再见他。” 苏吟垂眸静了半晌,终是恭声道:“陛下既是愿饶臣女一命,让臣女以身偿债,臣女自当恭受。” 宁知澈闻言神色稍缓,看着月色下苏吟清婉的眉眼,喉结耸动一瞬,薄唇几度张合,方哑声道:“再唤朕一声阿兄。” 苏吟一怔。 “这般看朕做什么?”宁知澈神色镇定,“谢骥可以在床笫间唤你姐姐,朕却不能在榻上听你唤阿兄?” “……”苏吟想到那晚自己与谢骥云雨交合时的私语被宁知澈听得清清楚楚,整张俏脸瞬间憋得通红,忍着羞耻唤道,“阿兄。” 女子清冷微颤的嗓音入耳,宁知澈眸光暗了暗,低头覆上她甜软的朱唇。 苏吟闭目承受,几乎要溺死在这个温柔缱绻至极的吻里,唇瓣却在此时突然被人放过,继而耳边传来男人低沉微哑的嗓音:“明昭是更喜欢朕吻你,还是谢骥?” “……”思及谢骥,苏吟心中沉闷,玉容又因宁知澈在床榻上问这种话而发烫,“陛……陛下不是让臣女莫再提他?” 宁知澈一听苏吟说话时的语气便知她对谢骥心怀愧疚,又见她避而不答,心中霎时又腾地一下燃起道道妒火。 纵是百般逼着自己忘掉她与那个男人的过往,他也仍是没办法不去想。 三年,那个男人占有了她整整三年…… 他的未婚妻,与别的男人做尽了男女之间所有能做的亲密之事。 想到此处,宁知澈脸色铁青,冷着脸引开了苏吟的双膝。 这个动作谢骥曾在无数个夜晚对苏吟做过,她自然知晓宁知澈此刻是想干什么。 苏吟抬眸看了眼浓浓的夜色,温声劝道:“今夜太晚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不若明晚再来罢。” 宁知澈眸底猩红:“你仍是不愿与朕行房?” “没有不愿。”苏吟有些无奈,“我只是担心阿兄的身子。” 宁知澈当即怔住,尔后轻嗤了声:“朕还当明昭满脑子只有你的小阿骥,原来竟还会担心朕?” 苏吟不由恍惚一瞬,忽地想起谢骥刚与她成婚时也说过类似的话:“我还当姐姐心里只有先前的未婚夫,连做梦都在念着殿下的名字,原来竟还记得世上还有我这夫郎?” 彼时谢骥才刚满十七,眼泪汪汪地瞧着她,说话时带着上扬的尾音,听上去委屈得紧,仿若小媳妇般向她撒娇求哄。 而今时的宁知澈面无表情,嗓音沉冷,说话时带着浓浓嘲意。 苏吟沉默良久,想说他终归曾与自己是青梅竹马,更何况他如今龙体有恙也是因她而致,她自然会担心,又觉自己实在没资格说这种话,便只是讷讷回了句:“嗯,担心。” 宁知澈蓦地眼眶一红,低眸看了苏吟许久,忽缓缓道:“朕会放过谢骥。” 苏吟一愣。 “他终归是忠烈之后,虽混账鲁莽没脑子,但于行军打仗之上确实有些天赋,只要他日后不再犯蠢,朕便不会薄待他。”宁知澈声音里没有半分起伏,“如此,你应就能放下心来,从此全心全意待朕了罢?” 苏吟惊愕不已,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霎时心神大定,眉眼随之舒展开来:“我知道了,多谢阿兄。” “睡罢。”宁知澈从苏吟身上起来,为她盖好锦被,意有所指道,“明晚你或许便睡不成了。” “……”苏吟立时将大被蒙过头顶,闭上眼不再开口。 下一瞬,一条结实的手臂箍住苏吟的腰,将她往后一带。苏吟瞬间撞入一个滚烫的怀抱,羞意和忐忑才将在心底浮起,便听见耳边男人执着不休的问话:“谢骥夜里可会这般抱着你?” “……” “是朕抱着你舒服些,还是谢骥?” “……” “喜欢被朕抱着睡还是被他抱着?” “……” 身后的帝王越说越怒不可遏,寒声质问:“你此刻身在朕的龙榻之上,心里是不是在想着他!” “…………”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金令 定北侯府。 李妈妈端着饭菜跪在谢骥榻前,老泪纵横地苦苦相劝:“侯爷,老奴求您了,多少用些罢!夫人在宫里也不愿见您这般自苦啊!” 谢骥一动不动趴在榻上,身后那些裂开的伤口已被下人仔细处理过,平日里漂亮含笑的桃花眼此刻血丝遍布、目光空洞,只在听到“夫人”二字时眼中才有了一丝波澜。 李妈妈见状忙接着哄:“侯爷,您是知道的,夫人虽性子冷些,不大爱笑,但心里头最疼您了,若知道您又不肯好好吃饭,该得多担心呐!” 谢骥闻言瞬间红了眼眶,抬手掩住双目。 李妈妈见状忍不住抹泪。 老侯爷这一脉都命苦。老侯爷年轻时被兄长算计抢走了未婚妻,心如死灰之下决然离开谢家主支宣平侯府,请求圣祖爷在京城西边另赐府邸,此后一生未再娶妻,至死都未再踏入宣平侯府半步。 未曾想小侯爷的姻缘竟也这般不顺。先是因谢家与苏家有旧怨,谢氏子孙依祖规不得与苏家结友结亲,是以小侯爷光是娶夫人过门就废了好大一通功夫,如今小夫妻才过了三年好日子,夫人却又被陛下抓进了宫。 承皇帝雨露虽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但夫人犯的是极刑之罪,陛下抓夫人入宫是为着磋磨折辱她的,此事哪能与寻常贵女入宫侍君相提并论? 李妈妈长叹一口气,当下也只能安慰道:“老奴说句掉脑袋的话。夫人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若非陛下对夫人存了那等心思,夫人早就没命了。如今夫人虽得在宫里受些苦,但好歹人还活着,时日还长,说不准以后还会有转机。越是这种时候,侯爷越是得好好保重自身,您若倒下了,夫人可就真的没有半点指望了。” “我也知晓。”谢骥嗓音嘶哑,“可我一想到她此刻正在宫中受辱,心里就疼得要命。” 说到此处,谢骥脑海中浮现出苏吟被迫躺在皇帝身下承欢的场景,顿时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他进谢府之前曾在陋巷待过数年,陋巷里有座花楼,里面时不时就有被折磨至死的女子在夜里被老鸨命人瞧瞧抬出去。 于女子而言,云雨之事在其心甘情愿、男子爱怜疼惜时才叫男女合欢,若是被男人所逼,则无异于极刑。 听闻他的曾祖母孙氏当年便是不堪受辱,两度拼了命逃离曾祖父,第一回被抓了回来,第二回却不幸在江南遇险,才会年纪轻轻就没了命。 曾祖母尚且如此,他的吟儿得罪的可是一国之君,如今被关在守卫森严的皇宫,连逃的机会都没有,该会有多痛苦难熬? 谢骥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别开脸不叫李妈妈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低声道:“李妈妈,你退下罢。我并非任性,而是真吃不下。” 李妈妈无法,只好依言告退,才将出了屋门,便瞧见老侯爷生前的幕僚顾先生候在那玉兰底下,忙走过去见礼。 顾先生看了眼她手里端着的饭食,蹙眉开口:“侯爷还不肯用膳?” “是啊!”李妈妈闻言顿时又开始落泪,“老侯爷走了,府里也没个能劝得动侯爷的人。侯爷还伤着,身子如何能禁得住这般折腾?” 说完这话,李妈妈看向顾先生手里小心捧着的玉匣,见其莹润通透、质地极佳,雕工精细至极,纵是她在侯府待了几十年,跟着主子见过不少世面,也从未见过这般精致华贵,叫人一见便挪不开眼的玉匣。 李妈妈不由心里一咯噔,压低声音问道:“顾先生,这是?” 顾先生向上指了指天。 李妈妈霎时心头狂跳。 也是,这样好的东西,只能是天家赏下来的。 “我进去劝劝侯爷。”顾先生温声道,“劳李妈妈再去热一遭饭菜,等会儿送进来。” 李妈妈忙点头应下。 顾先生捧着玉匣进了屋,迈步走到内室,躬身道:“请侯爷安。” 谢骥见是自己祖父生前最看重的幕僚来了,勉强打起精神问了一句:“顾先生怎从冀州过来了?” “定北侯府出了事,小人自是要过来瞧瞧。”顾先生走过去坐在榻前的杌凳上,将玉匣呈了过去,“老侯爷生前曾将此物交托于小人,言道若一朝定北侯府有难,便让小人将之交给侯爷您。” “祖父留下的?”谢骥愣愣接过来,“是何物?” 顾先生朝天拱了拱手,敛容肃然道:“此乃佑宁皇帝陛下亲赐的金令。” 佑宁皇帝? 听到这四字,谢骥不由屏息。 佑宁皇帝是当今圣上的皇曾祖父,这位陛下生时勤政爱民、任贤用能,曾两度御驾亲征,先后平定西疆和南境,在位十三年海晏河清,国泰民安,政绩仅次于打下大昭天下的开国皇帝,在历代所有皇帝中位居第二,极受百姓爱戴,至今坊间还流传着赞颂这位陛下的歌谣。 谢骥将玉匣打开,虽见里面果然如顾先生所言装着一块金令,却仍是心存疑虑:“可祖父建功立业之时那位陛下早已龙驭宾天,这块金令又是如何得来的?” “此金令当初并非是赏给老侯爷的,而是给了您的曾祖父谢元帅。”顾先生耐心解释,“论理,天子亲赐之物本该留在主支代代相传。但当年老侯爷为情所伤,执意要离开宣平侯府,谢元帅便将金令传给了他。” “那……祖父可有说过这块金令有何用处?” 顾先生神色愈发肃然:“佑宁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予谢家后人三诺,只要不损及江山社稷,不伤及忠臣良民,凡事皆可应允。宁氏皇族后人见此令如见佑宁皇帝陛下,须代先辈守诺,直至这三诺用完,归还金令。” 丝丝希冀霎时从心底浮起,谢骥急声问道:“此言当真?” “小人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千真万确。”顾先生见谢骥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稍稍放下心来,温声道,“侯爷,有此金令,您就不必再担心了。” 谢骥眼眶发烫,小心翼翼捧着玉匣,哽咽开口:“多谢顾先生。” “这是天家给谢氏的赏赐,与小人何干?”顾先生不禁一笑,笑完又敛容提醒了句,“虽有金令,但侯爷最好还是再给东府那边递个信。此事万一不成,有东府相护,至少能保住您和夫人的命。” 东府便是谢家主支嫡脉宣平侯府。建朝之初的那些世家高门“王”、“崔”、“孟”、“宋”一个接一个地没落,唯有宣平侯谢府的门楣历经两百年风雨屹立不倒。谢氏一族如今能稳居大昭世家首位,靠的就是宣平侯府,可见其权势之盛。 “宣平侯府的人个个看起来人模狗样,实则就是一群喜欢抢别人媳妇的疯子,一个比一个冷心冷情阴鸷心狠,整个府里就只有谢淮之这一个看起来正常些。”谢骥嫌恶地皱了皱眉,“莫说定北侯府早已与东府断绝关系,就是没有,他们定也不会帮我和夫人的。” “侯爷,可不能说这种话。”顾先生蹙眉沉声道,“宣平侯府到底是谢家主支,自您的曾祖父那辈往上数,您的长辈可全是宣平侯府的人。” 他耐心劝说:“况且您方才不是也说了,东府的长公子性情极好,您着人送一封信过去,谢大公子看在两府同宗的份上,或许会愿意搭把手帮帮定北侯府,也未可知。” 谢骥静了许久,念及在宫中受苦的苏吟,终是妥协道:“那我派阿城送信罢。但谢淮之此时身在金陵,纵是愿意相助,一时半会儿怕是也赶不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眼眸黯淡下来,嗓音喑哑:“只是我此番去求宣平侯府的人,便是万分对不住祖父了。” “小侯爷不必自责,老侯爷绝不会怪您的。”顾先生轻叹一声,“老侯爷当年未能如愿以偿,心里苦了一辈子,他老人家临走前曾说过,不求小侯爷将来立下丰功伟绩,只盼您能与心上人恩爱和睦,小夫妻欢欢喜喜过完这一生。如此,他便心满意足了。” 思及祖父对他的恩德,谢骥瞬间红了眼睛,静了许久方低声道:“如今我被陛下禁足,身后又有伤,出不得府,只能上道折子着人送进宫,将金令一同奉上。只盼陛下见此金令后能高抬贵手,饶过我夫人。” “侯爷莫忧。”顾先生安慰道,“佑宁皇帝陛下是当今圣上的皇曾祖父,又是大昭数一数二的明君,地位超然。陛下看在佑宁皇帝的金面上,定会放夫人回府的。” 谢骥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也是,天家重孝重诺,皇帝就算再恨苏吟,总也不好忤逆他的太爷爷。 想到这里,谢骥眉眼弯弯,见李妈妈送饭菜进来,便将玉匣轻轻放好,高高兴兴用了四碗饭,尔后精神满满写了道折子,着人将折子与玉匣速速送进宫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大怒 天还未明,烛火透过层层轻纱照亮紫宸殿,内室光线朦胧柔和。帝王立于龙榻前,由王忠和几个小内监伺候着换上龙袍。 一只白皙的柔荑从明黄锦帐中伸将出来,撩起半片床帷。 宁知澈眸光动了动,视线下移,与帐内那个清丽女子对视半晌,薄唇轻启:“醒了?” 暖黄烛光下,苏吟坐于龙床之上,而帝王在她面前更衣,温声开口与她说话,令她恍惚间有种自己与宁知澈是新婚夫妻的错觉。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苏吟俏脸发烫,瞬间回过神来,又忆起昨晚不知怎的竟那般不安分,就因为梦里闻到了宁知澈身上令人心安的龙涎香气,便将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顿时移开眼不敢再瞧不远处那芝兰玉树般的帝王,轻声应道:“嗯,醒了。” “你从前最是贪睡,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早?”宁知澈蹙起眉头,“是在紫宸殿睡得不习惯?” “不是。”苏吟下意识否认,实话实说道,“是我近几年习惯了早起。” 宁知澈闻言怔了一瞬,但很快便想明白了缘由,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凉凉道:“哦,也是。坊间盛传朕的明昭是位贤妇,既是贤妇,自然会日日早起侍奉夫君。” 苏吟被他这番话讽刺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举凡官妇都是如此,除却休沐,每日天不亮时都要起身伺候丈夫洗漱更衣,更贤惠些的妇人甚至还会送夫君出门上朝。 谢骥虽不忍她早起,但因日日都要上值,每天只有晨早和晚间才能陪在她身边,便想多同她说说话,无奈只好让她跟着一同起身,待他去上朝时再回床榻上补觉。 她在谢府无公婆妯娌,唯一的长辈老侯爷也已过世,是以每日无需晨昏定省,便是继续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再来吵她。 宁知澈见苏吟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霎时妒火中烧,命王忠将十二旒冕和玉带等物放在一旁,带着人通通退出去,随即沉声道:“下来,为朕更衣。” 苏吟浑身一僵,依言披了件外衫下榻。 方才王忠已服侍宁知澈换上了龙袍,苏吟走至宁知澈面前,为他将玉带束在腰间。 宁知澈低眸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扬起,眼底却是一片森然冷意:“明昭的动作还真是熟练,看来这三年你应是没少为谢骥做这种事。” 眼前的男人如今真像是炮仗成精一般,时不时便会被她点着。苏吟顿感头皮发麻,认命地将嗓音放柔了些:“过去的事陛下就别再提了,从今往后臣女只为陛下做这些,可好?” 闻言,宁知澈心尖重重一颤,再度垂眸看向身前娇小纤弱的女子。 许是因苏吟才刚醒,满头青丝披散着,身上还穿着昨夜那件轻纱素裙,只在外头松松披了件薄衫,她此刻面上少了几分紧张戒备,多了几分温柔慵懒,烛光下姣好的脸庞线条柔和,雪腻的颈子上还留有几缕浅浅红痕,瞧上去平添了几分妩媚。 忆及昨晚苏吟睡着后不安分的模样,宁知澈薄唇一抿,但因着苏吟那句“从今往后臣女只为陛下做这些”,终是没开口质问她这三年是否也像昨晚对他那般,夜夜手脚并用地紧扒着谢骥不放。 苏吟见宁知澈不再出言讥讽,不由暗松一口气,因皇帝身量实在太高,便捧起旒冕轻轻唤了他一句,提醒他坐下来。 宁知澈倏然从她脸上收回目光,抬步走至罗汉床前坐下。 苏吟忙跟了过去,小心为他将旒冕戴上,并束以金簪,最后认真理好旒冕前后垂下的玉珠穗,方恭声道:“陛下,妥当了。” 宁知澈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淡淡开口:“为何不唤朕阿兄了?” 苏吟闻言怔了怔。 对方那张冷白如玉的俊颜隐在帝冕上的十二玉旒之后,叫人无法一眼辨清他面上的神情。纵是朝中那几位元老被他隔着冕上垂落的十二条玉珠穗瞧上一眼,也会骇得心里直打突。 面前之人头上戴的帝冕、身上穿的龙袍、腰间玉带上刻的龙纹,甚至脚上穿的那双玄舄,无一不象征着威严不可侵犯的无上皇权。 就算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就算她在宁知澈及冠后顺利嫁入东宫,待宁知澈称帝,她或许也无法像少时那般待他,更何况如今宁知澈心中仍存恨意,对她态度不明,她那句逾矩的“阿兄”便更不敢唤出口了。 宁知澈盯着她瞧了片刻,忽地沉着脸起身阔步往外走,头也不回地冷声抛下一句:“若没睡够便再多睡会儿,否则夜里若困了,朕可由不得你在朕身下睡过去。” “……”苏吟眼睁睁看着宁知澈大步离去的背影,直至那抹尊贵的明黄色消失在殿门的转角处,方将目光收回,思虑片刻,迈步回到榻上继续歇觉。 这一觉便睡到了巳时,天光透过软帐柔柔洒在苏吟面上,她才刚睁开一双惺忪睡眼,便听见外头隐隐传来宁知澈的怒骂声。 宁知澈如今贵为天子,若是宫人做错了事,或是有哪个臣子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只需淡淡开口吩咐一句便可将其发落,何至于发怒? 苏吟心中暗叫不好,脑中残存的睡意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当即起身下榻。 女官和几个宫婢已在帐外候了多时,见苏吟醒了,忙近前服侍她梳洗更衣。 苏吟左右瞧了瞧,低声向女官打探消息:“陛下这是怎么了?” 女官听罢满脸欲言又止,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比苏吟还低,却只敢向她透露一句:“因为谢侯爷。” 只这一句,便叫苏吟胸腔里的那颗心瞬间沉至谷底。 “姑娘,恕下官多嘴,今日之事非同以往,陛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谢侯爷此番怕是……唉,总之您可别再掺和进去了。”女官在她耳边低声劝道,“您是成过婚的,当知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愿意听到自己的女人为别的男人求情。寻常男儿尚且如此,陛下贵为一国之君,眼中更是容不得半粒沙子。” 苏吟沉默一瞬,哑声道:“多谢大人,我知晓的。” 女官闻言神色稍缓,知苏吟不喜艳丽的颜色,便服侍苏吟穿上一身雪色裙裳,腰间束上浅蓝裙衿,又为她梳了个闺中女子的发髻,簪上一支白玉雕就的玉兰花簪,再缀以几朵与裙衿同色的珠花,末了瞥了眼那几个紫檀木匣,再瞧瞧眼前这个清绝冷傲的女子,心中一叹,终是没有将匣子打开。 苏吟肤白胜雪,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那些寻常贵女喜用的脂粉螺黛到了她那儿,瞬间都成了无用之物。 女官虚扶着苏吟从妆台前起身,恭恭敬敬道:“早膳已备下了,姑娘去用些罢。” 苏吟出了会儿神,随即摇了摇头:“我去瞧瞧陛下。” 她见女官听了这话后神情瞬间紧张了不少,便安慰地朝她笑了笑:“大人莫忧,我不是想去求情。” 女官稍稍安心了些,但也没安心多少,忐忑地跟着苏吟走到外间,见皇帝凌厉的视线向她们这边投来,瞬间吓得双腿发软,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殿内已跪了一大片宫人,个个伏首于地上抖得跟筛糠一般,连伺候宁知澈多年的首领大太监王忠也在其中。御案上的几摞奏折已被皇帝尽数挥落在地,连上面摆着的茶盏和笔墨纸砚也被通通扔了下去,可见皇帝此刻怒气之盛。 苏吟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在宁知澈手中攥着的那块金令之上定了一秒。 金令? 苏吟一时间心神俱震,险些维持不住脸上强装的镇定。 她出身世家,又在五岁那年被太皇太后着人接入宫中长住,直至十五岁及笄那年方回府,自然知道这块金令是对江山社稷立下大功的重臣才有资格获得的赏赐,得此金令的臣子及其后人可得天子三诺,其珍贵程度堪比丹书铁券。 宁知澈脸色阴沉至极,死死盯着眼前闻声而至的女子,一双漆黑的眼眸不受控制地渐渐染上猩红,眉头一竖正欲冷声质问,却听苏吟柔柔问道:“阿兄,你用早膳了吗?” 女子轻轻柔柔的话语如高山新融的雪水,瞬间将宁知澈胸间的滔天怒火浇熄。他闻言当即怔住,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反应,半晌才勉强醒过神来,嗓音极哑:“什么?” 苏吟不动声色将微微发抖的纤手掩在身后,忍着恐惧绕开那一地的奏折走到宁知澈面前,本想去牵他,奈何实在没这胆量,只好在眉眼间漾开一个笑来,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开口说道: “走罢,阿兄,先去吃些东西,莫饿坏了身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亲近 莫饿坏了身子? 宁知澈怔怔看着朝他弯眸巧笑的苏吟。 眼前人此刻梳着闺中时的发髻,如瀑青丝柔柔垂在腰后,日光透过她耳垂上戴着的那枚水头极好的玉坠儿,在柔婉莹白的侧脸上落下一道光影,与盛满那双澄澈杏眸的细碎的光一同晃漾进他心里,令他再也怒不起来。 苏吟见皇帝眉宇间的戾色渐渐褪去,便大着胆子轻轻扯了扯他的宽袖,柔声道:“走罢,我们去用膳,再大的事也比不上阿兄的龙体重要。” 感受到苏吟轻扯自己衣袖的力道,宁知澈眼中终于有了丝波动,静了片刻,抬手握住她那只柔荑,同时掀眸去瞧她的神情。 对上那双如深潭般的黑眸,苏吟顿感心里发寒,眉间笑意却半分不变,顺势回握住宁知澈的手,牵着他起身。 对方是皇帝,她自然不敢生拉硬拽,牵宁知澈时只用了两分力气,心中已做足了准备,只要宁知澈表现出丝毫不豫,便立时松手下跪告罪。 好在宁知澈没有,任由她牵着往里走,期间低眸扫了眼跪地发抖的一众宫人们,淡声抛下一句“起来罢”。 包括王忠在内的满殿宫人们顿时如释重负,抬头望着那道清雅袅娜的身影,一时间又是佩服又是感激。 苏吟这回没等宁知澈开口便主动为他净手,一大一小的两双手浸在温水中,动作间片片嫣红的花瓣沾在两人手背上,衬得这两双手愈发白皙修长。 整个过程宁知澈一直沉默着,直至两人用完膳再度净手之时,才终于哑声开口问了句:“你不问朕因何发怒?” “我看到阿兄手中的金令便猜出了大概,自是不必再问了。”说到此处,苏吟在水中紧紧握住他的手,轻轻道,“既答应留在阿兄身边弥补过错,我便不会出尔反尔。阿兄允我明日出宫去一趟谢府,同定北侯爷将话说清,说完我便回来,此后死心塌地跟着阿兄,直至阿兄腻了我,可好?” 宁知澈怔然看苏吟许久,眼眶蓦地一红,倏然俯身将她扛上肩头,一边转身大步往里间走,一边冷声斥退宫人。 一众宫婢与内监纷纷红着脸快步退至紫宸殿外,阖上殿门。 宁知澈身形比谢骥还高些,加之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虽用了一条结实的臂膀牢牢箍在苏吟腿弯,她却仍是在颠荡间慌惧得下意识紧紧攥住他的锦袍。 待到了龙榻前,忽然间一阵天旋地转,苏吟被丢进明黄的床帐之中,下一瞬眼前挺拔如松的男人欺了下来,紧扣住她的腰胡乱地吻下来。 天子锦袍上沾染的龙涎香气钻入她的鼻息,裙衿不知何时被人解开,轻飘飘落在绣了龙凤祥云的华贵软毯之上。 裙裳如花瓣般层层剥落,露出洁白无瑕的内里。宁知澈一双瞳眸漆黑如墨,颤着眼睫低眸看去,从上至下缓缓扫过每一寸雪色。 纵是再镇定冷静,可真到了这一刻,苏吟仍是紧张得连玉肩都在微微发抖。 过往十余年她见惯了宁知澈温柔守礼的模样,一朝重逢即便明知他们二人已回不到过去,却依旧有些不敢面对这样的他。 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直至苏吟羞惧到全身玉肤泛粉之时,那道犹如实质的目光才终于移回她脸上。她紧绷的心神稍松,正欲要开口同宁知澈商量入夜后再行房,却听皇帝喑哑着声线对她说道:“方才你醒来之前,朕本已决意做一回悖逆先人的不肖子孙,今夜便派人除掉谢骥。” 苏吟闻言瞬间脸色发白。 宁知澈抬手轻轻抚摸她柔软的乌发,神色淡淡:“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当真能做到?” 苏吟勉强逼着自己清醒些,敛容道:“苏吟指天起誓,定会一世伴于阿兄左右,再无二心。” 宁知澈一瞬不瞬盯她许久,眉头舒展开些许,缓缓开口:“记住你说的话,今后一心待朕。” “若再想着别的男人,”宁知澈直直与她对视,薄唇微启,“朕就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帝王目光极冷,嗓音森然。苏吟心底霎时生出丝丝寒意,艰难挤出一个笑来:“苏吟……明白。” 帝王神色缓和下来,看着身下曼妙的雪躯,喉结上下一滚,哑声道:“为朕宽衣。” 苏吟静了几息,知晓今日躲不过了,依言抬手替他褪衣。 件件华服坠地,与雪色裙裳交缠。苏吟别开脸,不敢去瞧男人高大健硕的身躯。 宁知澈看着苏吟那红到滴血的耳珠,忽地轻轻笑了出来:“又不是第一回看见男人身子,明昭为何还这般害羞?” 苏吟俏脸滚烫,暗恼他不正经,却不能像对谢骥那般出言训斥,当下只能当没听见,紧紧将眼闭上。 “苏明昭。”宁知澈凝望着她灿若芙蕖的脸庞,渐渐收了笑,嗓音愈发沉哑,“看着朕,看清楚。” 苏吟长睫颤如蝉翼,默了须臾,终是睁开了双目。 与她对视的那一瞬,宁知澈眸光顿时一暗,俯身细细吻了下来,故作好奇地在她耳边轻声开口:“那晚明昭连与人在窗后云雨的事都敢做,今日只是和朕规规矩矩在床帐之中行事,为何竟会羞成这样?” 听了这话,苏吟整个人瞬间烫得似要烧起来,还未等她从羞恼中抽离,一寸寸而下的密密麻麻的吻便带来了阵阵让人难以承受的痒意,令她霎时浑身战栗,当即难耐地弓起了身子,忍不住开口告饶:“阿兄……” 女子的嗓音带着些许哭腔,尾音发颤,再无平日半分沉稳淡漠,分外柔媚而惹人怜惜。 宁知澈听得心尖也跟着颤了颤,抬起一双晦暗的眼眸,望着苏吟紧咬的樱唇和洇湿微红的杏目,心神激荡之余控制不住地在心里想着:她这三年躺在谢骥身下时,是否也是这般柔弱勾人的模样? 嫉妒和酸楚在心间疯长,宁知澈瞬间眼眸染赤,立时引开她双膝俯身欺了下来,在她耳边哑声呢喃: “明昭与人成婚三年,经验颇丰,今日亲自教教朕,可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名份 苏吟听了这话又是羞又瞬间觉出几分不对来,怔然道:“阿兄你……至今连一个女子都未宠幸过吗?” 她已与宁知澈分别三年有余。这三年多,宁知澈竟连一个女子都未有过? 看着满脸写着不敢相信的苏吟,宁知澈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恼怒:“朕这三年假死蛰伏于南阳,一门心思只想着复位回京再找你寻仇,称帝后又忙着稳定朝堂,清算旭王旧党,哪有闲情逸致去想那些风月之事?” 说完这番话,他顿了顿,脸色忽地冷了些,面无表情地又说了句:“况且你以为朕像你一样,随随便便就和旁人行房?” “……”苏吟一噎,识趣地闭上了嘴。 “再说了,朕也不是什么人都瞧得上。”宁知澈扫了眼清冷圣洁如九天神女的苏吟,喉结滚了滚,哑声道,“只有明昭这等绝色,方能入得了朕的眼。” 苏吟被宁知澈说得玉容绯红,羞赧间双腿忽被人抬起,艳色霎时尽显人前,抬眸又见宁知澈直勾勾盯着她,浑身血流瞬间向上狂涌,心跳如擂鼓般急促,脑中随之阵阵发晕,明知不能抗拒,却仍是忍不住挣了挣。 宁知澈加重了几分力道,不让苏吟挣脱,目光凝在那片潋滟水色之上,不由勾了勾唇,轻笑道:“明昭果然熟知风月,只是被朕这般盯着瞧了片刻,便预先得了滋味。” 苏吟被他这番话惊得杏目圆睁,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但自己亏欠他在先,她听了这话纵是再羞恼,嘴里那句“混账”也仍是骂不出口,只得颤声求他:“阿兄若要行那事,直接做便好了,别再说话,也别再这般……看我。” 大抵天下男人在床笫之间都是如此。从前谢骥也爱看她,但那些时候都是在夜里,就算点上再多的灯烛也仍是光线昏朦。而此刻却是白日,天光大亮,什么都能瞧清,她到底是名门贵女,如何能忍受得了被人这般盯着瞧? “依照宫规,当初朕与你大婚前半年左右,宫里便要挑一个女子教朕男女房事。”宁知澈俯身凑近她耳边,轻笑着开口,“但朕彼时痴傻,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人,因而此生只想与你一人亲密。既是没有人教过朕,朕今日不瞧清楚些,如何知晓该自何处而入?” 说到此处,宁知澈俯身贴上她的耳朵,轻轻问道:“还是说,明昭愿意告诉朕?” 苏吟雪白的耳朵尖瞬间变红,终是忍不住骂道:“无耻!” 宁知澈不气反笑,慢悠悠地开口:“三年前的朕倒是不无耻,但又得到什么了?” 苏吟闻言满腔羞怒顿时一滞,檀口几度张合,许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半晌,抬手定在一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这里。” 极轻的两个字入耳,宁知澈脑中似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了开来,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怔怔抬眸,看向苏吟那张娇艳欲滴的脸庞。 娇艳。 苏吟白衣胜雪、气度出尘,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二字会与苏吟搭上边。 宁知澈视线再度下移,屏息凝望。 苏吟见他仍在瞧,当即将脸捂住,结结巴巴道:“别,别看了,快些!” 宁知澈闻言眸光闪了闪,看着她那羞愤欲死的小模样,眼中晦色愈浓。 自那年情窦初开,他心里装了一个女子,即便是学了十余年君子之道,终归只是凡俗男儿,爱意与日俱増的同时,也愈发想要亲近她。 想牵她的手,想抱她亲她,想靠近再靠近。这份渴望到得极致之时,也不是没有做过幻梦。 苏吟从前总说他是天底下最克己复礼的君子,却不知天底下焉有男人能不对自己爱极的女子心生绮念,而他的绮念之重甚至远超军营中那些久不见妻子的将士。 当初他生怕唐突她半分,如今,倒是不必再克制了。 他嗓音霎时哑了下来:“明昭竟比朕还急?” 苏吟又羞又气,不禁哽咽:“别再说这种话。” “好。”宁知澈弯了弯眸,俯身欺了上去,相触的那一瞬,嗓音霎时哑到极致,“朕听昭昭的。” 明明已不是第一回,苏吟却仍是有些受不住。 可今日竟胜过她这三年经历过的任何一回,又想起宁知澈从前对她万分珍重怜惜,此刻却是不给名份便要她,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宁知澈立时停住,定定看着她那张被泪水浸湿的清丽脸庞,眼里的晦色渐渐褪去,静了须臾,平静问道:“哭什么?” 苏吟听出他话里的冷意,明知自己没有资格讨要名份,且他大抵也不会愿意给,即便愿意,此刻说这种话也容易叫人败兴,却仍是开口说了出来:“阿兄可会给我名份?” 她心中存着一丝希冀,盼着宁知澈听了这话后败兴而去,又恐他顺着话头随意丢给她一个末等御女的身份。 她纤指微蜷,忐忑地等着宁知澈的反应。 良久,宁知澈终于再度开口,淡淡道:“你就是为这个哭?” 宁知澈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双眼眸,薄唇微启:“不是因为谢骥?” “……不是。” 宁知澈沉默了下来,思及过去自己一颗真心被肆意践踏,恨意霎时盈满胸腔,忍不住轻嗤道:“当初是你背弃与朕的婚约另嫁他人,如今还想朕给你名份?” 苏吟闻言心中刺痛,垂眸沉默不语。 宁知澈怔怔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至极的脸,见苏吟被自己的话刺得脸色微白,心中不仅丝毫不觉痛快,反倒生出一阵又一阵的钝痛,令他连呼吸都觉发疼,脸色自然没比她好看到哪里去。 闻言,宁知澈神色霎时一缓,盯着她看了很久,不知在心里想了些什么,忽而妥协似的闭了闭眼,垂眸起身。 苏吟呆呆看着眼前的帝王,不敢相信他竟就这么放过了她。 宁知澈似是也有些后悔,眉宇之间俱是烦躁,当即扣住她再度覆了过来。 苏吟不由浑身紧绷,拼命抑制住抵抗的本能,可想象中的痛楚却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恍惚。 宁知澈凝望着她那双美目,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死死克制,克制之余又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活该被这女人害成这样,到了今日竟还会因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心软。 他脸色当即又冷了下来,寒声道:“亲朕。” 苏吟呆了呆,一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什,什么?” 宁知澈眼里再度闪过一丝恼怒,轻捏了下她柔嫩面颊:“亲!” 苏吟终于反应过来,犹豫一瞬,终是依言昂起头轻轻啄了下他的侧脸。 定情多年,这还是苏吟第一次亲他。 宁知澈心中甜蜜与酸涩并生,喉结耸动,哑声道:“为何只亲脸?” 苏吟听出他的话中之意,便又凑了上去,再啄了下他的唇,却不料对方仍是不满意:“你那日与谢骥拥吻,也是只亲了一下便停了?” 听他翻起旧帐,苏吟不由头皮发麻,立时又吻了上去。 愉悦伴着妒恨在心间疯长,宁知澈眼眸发红,拥着她深深吻了回去。 漫长的一个吻毕,宁知澈看着软在自己怀中的女子,俯身凑近她耳边,低声道:“用过午膳,你去一趟定北侯府。朕再给你一个时辰同那个男人说清楚,和他断得一干二净。” “记住,莫再同他亲近,莫再像上回一样出尔反尔,否则朕可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说完这几句话,他望着苏吟,眼神忽然柔和了几分:“事成之后,朕便告诉你今后是什么位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一个时辰 因着宁知澈这番话,苏吟吃过午膳后稍歇了会儿便上了出宫的马车。 临行前宁知澈走至马车侧窗,抬手掀起锦帘,噙着笑最后提醒了她一遍:“记住朕说过的话,别再像上次那般嘴上痛快答应,到了谢府却和他榻上拥吻,让朕一踹开门就看见那样一出好戏,如若不然——” 说到此处,他眯了眯眸,微凉的嗓音带着几分威胁意味,阴恻恻道:“明昭应知晓,朕如今已不剩多少耐心了。” 苏吟抿了抿唇,恭敬应下:“苏吟明白。” 宁知澈直直望着她的眼眸,静了须臾,淡淡追问:“若他不肯放手,你当如何?” 思及谢骥的性子,苏吟杏眸中顿时染上忧色,但只一瞬便尽数褪去,默了默,平静开口:“阿兄放心,明昭自会设法让定北侯爷彻底死心。” 一颗心终于落定,宁知澈眉头稍舒,低眸瞧见苏吟雪白脸颊上尚未褪尽的潮红,瞬间想起方才与她褪衣厮磨时的醉魂酥骨、欲罢不能,喉结上下一滚,再也无法继续对她冷言冷语,当即移开视线看向别处,哑声道:“去罢,晚些时候……朕会去接你。” 苏吟莫名从他这句话里听出几分温柔,不由愣了愣,但很快便清醒过来,点头应了声好。 侍卫见皇帝不再开口,便一拉缰绳,驱着马儿往外驶去。 帘布落下,马车渐渐驶离皇帝的视线,苏吟心神稍松,旋即又陷入一阵更浓郁的愁苦之中。 谢骥,谢骥。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炽热真诚男儿的俊朗面庞,苏吟胸间霎时沉闷得厉害,双臂撑在小案之上,将整张脸埋入掌心中,不由苦笑。 当初真该换一个懂得明哲保身的男人祸害。 若换作宣平侯府二公子,就算不知她谋害过宁知澈,光凭她曾是宁知澈未婚妻这一点,定然也会在她回京那一日便立时予她一封和离书,以免惹得新帝不喜,影响仕途。 纵然苏吟再不愿面对,马车仍是不停向西而行,驶过道道街巷,最终停在定北侯府门外。 下一瞬,车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姑娘,到了。” 苏吟静坐了几息,闭了闭眼,终是起身下了马车,思虑须臾,偏过头淡淡对几个常服侍卫说道:“烦请几位大人在外稍候。” 几个侍卫中的为首者本打算跟着苏吟进去,闻言不由一愣,但知苏吟此番绝不会像上次那般违抗圣令,不愿在这种小事上得罪她,犹豫过后终是应下了,只不过仍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姑娘切记,至多一个时辰便要出府。” “多谢大人,”苏吟颔首道,“我知晓了。” 说完,她抬步走向府门。门房的人见苏吟回来了,瞬间又惊又喜,可待瞧见那几个从宫里来的人并未离去,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脸上的喜色褪去大半,嘴里那句“夫人”已至喉头,却半晌都不敢喊出口。 苏吟没有与门房下人多言,径直往里走。 途中那些婢女小厮见到她,喜得连手中的活计都顾不上了,纷纷往赤麒院跑,边跑边激动地高声喊“夫人回来了”。 谢骥在屋中呆呆听着这些此起彼伏的叫喊声,眼尾晕开薄红,待终于醒过神来,立时挣扎着欲要爬下榻,却听一道推门声起,下一瞬,自己日思夜想的那道清丽身影蓦然出现在眼前。 他愣愣瞧着俏立在不远处的那个女子,失而复得的欢喜混着酸楚盈上心头,泪意瞬间狂涌而至,彻底模糊了视线。 苏吟低眸不敢去看那双泪眼,在原地站了须臾,迈步走近。 谢骥整颗心都放在苏吟身上,自然看得出她此时情绪有些不对头,眼泪瞬间掉得更厉害了些,待她在榻前坐下,立时紧紧握住她的手哽咽开口:“别怕,吟儿,我……我不介意。” 苏吟被谢骥这句话说得一时怔然,不由抬眸看向他。 “我知陛下定已……欺负过你,”谢骥艰难道,“但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已很知足了,所以真的半点都不介意。” “待我伤好,你我便动身去北境,可好?”谢骥小心翼翼觑着苏吟的脸色,生怕她想起那些屈辱之事难过落泪,“北境辽阔壮丽,有你没见过的雪山冰湖,当真美极了,届时我带你去冰面上凿孔捉鱼去,捉到了便烤给你吃。” “那里晚上的星子明亮硕大,特别漂亮,到时候我可陪你躺着看。你若不困,我就同你说一宿的话;你若困了,我便背着你走回去。” “你不是喜欢骑马么?那儿到处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你定会喜欢。若不愿我这个大男人陪你骑,北境女子性情豁达,个个都擅骑射,你可与她们作伴,只是别忘了家中还有我这个夫郎,要记得早些回来。” …… 苏吟怔怔听着,不由沉浸在谢骥畅想的美好场景中。 “京城虽繁荣却也拘束,宅院再大,住久了也会觉得憋闷,女儿家还是得出去走走,心情舒畅了,身子骨才会好些。”谢骥说到此处,忍着疼凑过来蹭了蹭苏吟的掌心,“吟儿,我知你是名门贵女,又是大学士的后人,遇上这种事心里定会很不好受。你别怕,北境距京城那般远,那儿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过往,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吟儿,你信我。”谢骥亲了亲她的手心,痴痴凝望着她,认真许诺,“我定会让你欢欢喜喜过完这一生。” 苏吟终于清醒过来,喉咙哽了哽,偏过头不敢与谢骥对视,用力挣开他的手,低声道:“我不愿。” 谢骥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心里顿时有些慌,勉强逼自己镇定下来,笑着开口:“……也是,北境的确太冷了些,你本就有些畏寒,若去了那儿,怕是一入秋就不敢出门了,且军营简陋,不如侯府叫人住得舒坦……” “北境很好。”苏吟迅速打断,“我只是不愿与你过这一生。” 谢骥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雪,缓了很久才从那阵如被人生生撕裂心脏的剧痛中缓过来,开口无比艰涩:“吟儿,你……说什么?” “你也知晓,我与陛下青梅竹马,喜欢他多年,当初伤他实乃迫不得已,为此心中愧疚多时。此番入宫我本已做好了先受辱再被杀的准备,怎知陛下竟还念着昔日旧情,仍愿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让我从此侍奉他左右。”苏吟轻轻道,“我那时方知自己还喜欢他,仍忘不掉他。” 还喜欢他……仍忘不掉他…… 这几个字如重锤般毫不留情地砸在谢骥心脏之上,直迸溅出满腔的血,真切的钝痛自心脏处蔓延开来,刹那间他像是连呼吸都停滞了。 良久,他才得以再度开口说话,勉强抓住最后一丝镇定不让自己彻底失态,哑声道:“我不信,定是他逼你的。” 苏吟静了片刻,忽缓缓开口:“谢骥,你少时在陋巷一个人讨生活,想象不出我与陛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谊有多深厚珍贵,自然不会信。说实在话,莫说是你,连我意识到自己心里仍有他时都出了许久的神。” 她望着谢骥那双通红的桃花眼,喃喃轻语:“谢骥,你可知一个时辰前我躺在他身下承欢时,心中在想什么?” 谢骥胸腔里那颗心如被她狠狠揉碎,预感接下来那番话自己定会承受不住,脑中仿佛有道声音在拼命哀求:“不要说,不要说,不要再说下去了……” 可惜终究没能如愿。 苏吟樱唇轻启:“我从前总是无法理解你为何如此重欲,想不通那种事到底有什么趣,直到现在才知晓,原来与心爱之人亲密,竟是这般令人难以自持。” 谢骥身形一晃,整张俊脸顷刻间血色全无。 “所以谢骥,你成全我罢,今后莫再纠缠我了,也莫再念着我。”苏吟用他素日最厌恶的虚伪姿态柔声道,“你这般好,定不会舍得叫我不安为难,是不是?” 谢骥愣愣瞧着苏吟,试图从那张淡漠的雪颜之上看出半点心疼或不忍,却失败告终。 他那双原本灿若星辰的桃花眼渐渐黯淡下来,直至最后不剩半点光,一颗心亦如被挖空,只余一个血洞,深秋的凉风从中呼啸而入,令他整副身躯归于冰凉。 太疼了。 怎能这般疼? 谢骥恍惚一瞬,忽地记起那日苏吟搂着他脖颈柔柔哄他:“我亲你一刻钟,你就别再哭了,好不好?” 那时他幸福到快要死去,如今才过去多久,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生不如死,不外如是。 谢骥绝望痛苦到极致反而流不出半颗眼泪了,良久,蓦地轻轻笑了笑:“苏吟。” 他低低一叹:“你当真绝情。” 苏吟眼睫重重颤了颤:“我早就同你说过,从大昭随便找一个姑娘出来也比我好千倍万倍,是你自己不信。” 谢骥一颗炽热的心渐渐冷却,漠然看了苏吟片刻,忽然间伸手攥住她的细腕往榻上狠力一拽。 苏吟吓了一跳,在自己的惊呼声中被男人强拉上榻,继而身上一沉,灼热的吐息喷在她颈侧。 “你做什么!快将我放开!”苏吟慌忙抬手去挡,声音颤得厉害,“我已不要你了,你身为谢家男儿,但凡有点骨气,便不该再纠缠于我。” 谢骥被那句“我已不要你了”刺得胸间鲜血淋漓,静了许久,唇角忽地勾起一个笑来:“姐姐怕是不知。” 他欣赏着苏吟惊慌失措的模样,轻笑道:“宣平侯府的男人就喜欢将心中另有所属的女子抢回府中做媳妇,定北侯府与宣平侯府同出一脉,我自然也是如此。” 苏吟不敢相信谢骥竟会说出这种话来,瞬间惊得瞪大了杏目:“你……你疯了!” 谢骥麻木地忽略心中抽痛,只当没听见她这话,垂下眼眸,一手牢牢制住她双腕,一手去解她裙衿。 “你做什么!快停下!”苏吟浑身都开始发抖,“听见没有,快将我放开!” “纵然你我婚书已被焚毁,但只要我一日不肯和离,在我这里,你便仍是我的妻。”谢骥动作不停,扯出一个笑来,“我倒要看看,姐姐在我身下是否真的半点滋味都感受不出。” 苏吟呆呆看着他,眼里全是难以置信,喃喃道:“你疯了,我已是陛下的人,你……” “陛下给了你多少时间与我了断?”谢骥忽然开口打断。 苏吟愣了愣:“一个时辰。” 谢骥哦了声,漫不经心道:“虽短了些,但也够了。” “……”苏吟秀眉一竖,沉声喝道,“谢骥!” “姐姐既已绝情到这地步,不如再狠心些。”谢骥动作间后背伤口崩裂,身后渗出道道血印,却仿若半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一般,“待陛下过来,你便向他哭诉这一个时辰发生的事,让他将我杀了。” 苏吟不禁愕然。 谢骥眼眸发红,笑着继续道:“我死之后,世上便不会再有人挡在你与你那旧情人中间了。他不会再因我而吃醋生气,你也不会再因我而心烦。如此,岂不是皆大欢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负心女 苏吟见状再顾不得谢骥身上重伤,奋力挣扎。 若等到皇帝过来看见这一幕,谢骥就不是伤口崩裂那么简单了,只怕会被气红了眼的宁知澈当场处置,她自己亦会被宁知澈抓回宫中报复。 谢骥见苏吟一心只想逃脱,丝毫不心疼他身后伤势,眼眶顿时愈发赤红。 他长得高壮,又是行伍之人,全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气,纵是身后伤成那副模样,制住一个苏吟也绰绰有余。 苏吟再也动弹不得,羞愤斥道:“混账!快将我放开!” 见谢骥置若罔闻,苏吟思及宁知澈,巨大的恐惧盈上心头,让她浑身发冷,连羞恼都顾不上了。 “谢骥,你我已非夫妻,你如今这是在强欺女子!”苏吟拼命躲过,带着颤意冷声道,“谢氏满门英杰,你祖父更是受天下百姓敬重的名将。今时今日你这般作为,对得起谢氏的门楣和老侯爷的苦心栽培吗!” 谢骥见苏吟这般抗拒他的亲近,说话时脸色又冷漠至极,似是已半点都不顾念他们二人的夫妻情分,眼睛顿时涩痛难忍,身后的伤又因她的剧烈挣扎而裂开,疼得厉害,却忍着不落泪:“随你怎么说。谢氏与苏府有旧怨,两家已两代不结亲结友结邻,彼时你又是罪臣之女,我早在决意娶你过门的那一瞬就已对不住谢氏门楣和祖父了。” 苏吟闻言想起他对自己的恩情,心中霎时浮起一丝不忍,转瞬又死死压了下去:“谢骥,今日我索性便明白告诉你,我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陛下一人。你是找不到女人还是天生卑贱,非要将我这满心都是旁人的女子强留在身边?” “心里从始至终只有陛下一人……”谢骥喃喃重复,随即红着眼颤声道,“我不信!这三年你我这般恩爱……” “那我可曾唤过你夫君?”苏吟迅速打断。 谢骥顿时愣住。 回思过往三年,苏吟唤过他阿骥,唤过他侯爷,唤过他将军,却的确从未唤过他夫君,即便是在成婚那晚,也只是微微含羞唤他“谢郎”。 苏吟继续问道:“我可曾说过半句心悦于你?” 谢骥心头一颤,半晌才艰难开口:“你是女子,性情又淡漠内敛,自然不会随便将心意宣之于口。” “可我对陛下说过。”说到此处,苏吟没来由地恍惚一瞬,嗓音也随之放轻,“说过很多遍。” 谢骥瞬间脸色煞白。 “谢骥,无论是男是女,无论性情如何,一个人若真的心悦另一个人,都定会万分想要让其知晓,舍不得让对方因自己而不安忐忑,患得患失。”苏吟直直望着他那双通红的眼,淡声道,“何况你我当初是夫妻,名正言顺,但凡我心里对你有半分男女之情,又有何理由连一次都不肯说与你听?” 闻言,谢骥心口传来尖锐的疼痛,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许久,终是没出息地掉了下来。 苏吟垂下眼眸,低声道:“你若还不信,我可继续说下去。” “别说了!”谢骥终于崩溃,“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苏吟只当没听见他的话:“前年十月你偶然得知我在闺中时最擅弹筝,问我嫁人后为何便不弹了,彼时我骗你说是因最喜欢的那张筝已在苏府抄家时被官兵摔毁,但其实是因我最喜欢的郎君已不在了。” 她笑了笑:“少时我每每弹筝,他就在身侧吹笛伴我。嫁你已是对不住他,我怎舍得再背着他弹筝给别的男人听?” 女子嗓音温温柔柔,可每个字都像是化作了一把匕首,将谢骥寸寸凌迟。 苏吟却还在继续说着:“每年二月初十、三月初九、十二月初七,我都百般推脱,不愿与你行房,你可知是为何?” 谢骥苍白的唇瓣颤了颤,没有应声。 “二月初十是他生辰,三年前的三月初九本该是我与他的大婚之日,而六年前十二月初七那天,我与他在东宫的玉兰树下定情。”苏吟抿了抿唇,“我喜欢玉兰,便是这个缘故。所以你这三年费尽心思搜罗各种玉兰式样的奇珍异宝,巴巴地将这些东西捧给我瞧,以为能让我高兴,都是错了主意。” 她轻笑一声,缓缓道:“送礼的是你,我心中想的却是他。你每送一样,我就多念他一分。” 话音落下,谢骥脸上终于血色全无,铺天盖地的痛苦绝望朝他覆来,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三年,整整三年,他满腔痴心错付。 不仅原以为的一见钟情、心有灵犀只是对方的精心设计,这三年他倾尽了自己的所有对她好,也未曾在她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满心柔软爱意瞬间化作滔天恨意。谢骥死死盯着苏吟,神色一冷,忽地欺了下来。 “你做什么!”苏吟骇得瞪大了杏目,立时动手推他,“谢骥,你想想你的身份,你是谢氏子,今日强侮女子,是要让整个谢氏大族以你为耻吗!” “随你怎么说。”谢骥漠然道,“左右我是孤儿,身上本就没有谢氏血脉。” 苏吟不由一噎。 “这三年是我拼尽全力护你和苏府周全,还有你父亲和阿弟,连同你那三位叔父和几个堂弟,也都是我费心为他们打点,让他们在流放之地少受些苦,你的家人这才得以全部安然无恙活到现在。”谢骥唇角扬起,解了她的裙裳,眸光却是冷的,“我也算是于你有恩,虽从未想过挟恩图报,但你若想利用完了我便将我舍弃,那便是白日做梦!” 苏吟眼睫不停轻轻抖着,见此路行不通,当即眨了眨眼,落下两行清泪来,轻轻抓住谢骥的衣袖,昂起脸儿哭颤着哀求:“阿骥,求你你行行好成全我罢,我心里当真只装得下他一个,再难喜欢上旁的郎君了。你今日若强迫于我,只会叫他心中膈应,叫我在宫中便难以立足,你自己也性命难保……” “姐姐方才不是还说陛下仍念着你?”谢骥抬起一双晦暗的眼眸,“既是如此,他等会儿若知晓你是被我强迫,定然心疼你都来不及,将我杀了解气之后便可与你重归于好,又岂会对你心生膈应?” “还是说,”谢骥垂眸凝望着苏吟那双杏目,眸光动了动,心底浮起最后一丝希冀,哑声问她,“你舍不得我死在你那旧情人手里?” 苏吟抿了抿发白的唇:“我虽对你无男女之情,只将你当亲弟看待,但你终归对我有大恩,我如何能眼睁睁看你被杀?” “亲弟?”谢骥胸间腾地燃起一道怒火,咬牙切齿道,“你在家中也会与你阿弟同床共枕?” “……”苏吟憋红了脸,移开话头,“就算抛开情爱不提,你胆敢与陛下相争,日后被一刀砍头都算是死得痛快。结局早已注定,你我除了妥协认命之外别无他法,无论你再如何豁出性命,我们也不可能继续做夫妻了,你又何必这般固执,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认命?”谢骥眼眶通红,“陛下要从我身边夺走的不是一件小玩意,也不是我的爵位官身,而是我的妻啊!一个男人若连自己的妻子都被人夺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叫我如何认命!” “苏吟,你回京那日我就同你说过,我是孤儿,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祖父也已过世,我如今就只剩你了。”说到此处谢骥已满脸是泪,自嘲一笑,“你就是我的命,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放下你?” 苏吟喉咙哽了哽,硬着心肠道:“放不下也得放下,他是皇帝,你若惹恼了他,我们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方才已说过,他既是仍在意你,那你只要将今日之事对他实话实说,让他杀了我,你便不会有事,反而还会叫他心疼。”说完,谢骥拂去她眼角湿意,看着眼前绝色,眸光暗了暗,俯身欲吻。 “别!”苏吟慌惧不已,拼命挣扎,“阿骥,你武艺出众,熟读兵法,极擅领兵,眼瞧着前程大好,何必为了我一个不值当的女子赔了性命!” “我与姐姐夫妻三年,几乎夜夜云雨,姐姐方才却说不知与我行房有什么趣,这话着实让我沮丧。”谢骥哑声道,“我今日总得亲自确定一番,看看姐姐是否当真毫无感觉。” 苏吟吓得当即哭了出来,苦苦哀求他:“求你,阿骥,我求你了,别这样逼我可好,求你……” 眼前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满脸写着恐惧。谢骥与她成婚三年,还未曾见她哭成这样过。 他定定看着苏吟脸上的泪,良久,妥协般闭了闭眼,却仍是覆了下来。 见谢骥头一回对她心硬,苏吟眼里的泪瞬间淌得更汹涌了些,却听男人低沉着嗓音问道:“你今日出宫之前,可有沐浴过?” 苏吟愣了愣,眸光轻闪,正欲扯谎,对方却又说了句:“算了,我还是自己看看罢。” “……”苏吟瞬间憋红了脸,声音细如蚊吟,“洗了。” “洗干净了?” “……嗯。” 谢骥看着她脸上的羞意,霎时心如刀绞,静了须臾,低头贴了上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她完了 紫宸殿。 皇帝立于紫檀龙纹御案后,执笔一字一字写下一道圣旨。 见主子放下那支黑漆描金管黄流玉瓒紫毫笔,王忠忙将玉玺小心呈上。 宁知澈抬手接过,手握雕龙玉玺蘸八宝印泥,盖于圣旨之上,看着明黄绫锦上那方清晰朱红的印章,冷玉般的俊颜瞬间漾出一个温柔的笑,犹如一束暖阳融素雪,又似春风拂开满树桃花,看得近处侍奉的几个宫人不禁晃了晃神。 王忠觑着皇帝那张向来冷冰冰的脸上此刻那抹毫不掩饰的笑意,心下惊悚之余又忍不住暗喜。 都说伴君如伴虎。皇帝龙心愉悦,他们这群紫宸殿的宫人心里也可松快些,不仅不必担心掉脑袋,还能多得些赏赐。 若那苏姑娘日日都能哄得陛下这般高兴,他们这群宫人从今往后的日子该过得有多美? 王忠正美滋滋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却听皇帝含笑问他:“车备好了吗?” “回陛下,备好了。”他忙醒过神来躬身答道,“时辰差不多了,陛下可要现在起驾?” 宁知澈闻言眉间笑意立时更盛了些,随意“嗯”了一声,低眸亲自将圣旨沿着玉轴仔细卷起,目光专注,动作轻柔至极,好似在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尔后拿着它从御案后出来,一边阔步向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淡声吩咐:“摆驾定北侯府。” 王忠忙应下,和御前侍卫首领祁澜一起带着一众宫人侍卫跟了上去,拥簇着皇帝上了马车。 御驾驶出道道宫门向西而行,过了近半个时辰便到了定北侯府门外。 门房的人一见那熟悉的明黄马车,心知是皇帝又来了,记起前两回的惊险,瞬间吓得直冒冷汗。 宁知澈下了马车,依旧是抛下一句“不必带路”便径直往里走。 途中那些原本因主母平安回府而喜笑颜开的婢女小厮见锦衣玉带的帝王迈步走向赤麒院,笑意顿时僵在脸上,纷纷跪地叩首。 越靠近赤麒院,皇帝的脚步便越快,快到个头矮些的王忠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宁知澈一路未停,直至走到赤麒院前面的凝翠园,听见假山后传来两个婢女的窃窃私语,谈话中提及“夫人”二字。 他与一众随从的脚步声其实不算轻,但假山旁便有道瀑流,有哗哗水声作掩,这两个婢女竟没察觉他们的到来。 大昭皇子个个都习得一身好武艺,耳力极佳胜过武将,其中尤以太子为最。宁知澈抬手示意所有人噤声,站在原地凝神细听。 只听一个嗓音软些的婢女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侯爷真在和夫人……行那事?可侯爷伤得那般严重,这不是胡闹嘛!” 话音落下,同样有一副好耳力的御前侍卫首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小心去瞧皇帝,只见主子唇角的笑果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阴沉得吓人。 假山后另一个嗓音软些的婢女用气音回了句:“唉,谁说不是呢。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侯爷是什么性子,夫人好不容易平安回府,侯爷哪能忍得住?方才满院的下人都听见了声响……” 听到此处,宁知澈终于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冷然开口:“什么声响?” 沉金坠玉般好听的嗓音传至假山后,两个婢女被人听见自己在背后妄议主子,顿时吓得白了脸,僵硬地从假山后走出来,正想着这回得被罚多少月钱,却在看清不远处那道尊贵俊美至极的身影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双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 苏吟与谢骥成婚三年,纵是在圆房那晚,也不及今日慌惧无措、柔弱无依。 此刻正是午后天光最盛之际,满室亮堂。苏吟被谢骥牢牢制住,挣扎无果,整张俏脸灿若桃李,已数不清第多少遍哭骂谢骥松开,却未能如愿以偿。 她心里实在无法接受,却又被迫卷进一阵又一阵陌生的炽情中,恍惚间连这一个时辰已过去多久都不知晓了,只能艰难地去听外头的动静。男人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分神,瞬间将她的神识重新拽了回来,令她再无心力去想旁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谢骥才终于将苏吟松开,看着她泛粉的脸颊和那双洇湿的美目,喉结霎时上下一滚,哑声道:“姐姐如今还觉得无趣吗?” 自己亏欠这个男人在先,苏吟此刻连怒意也生不出来,只余满心无奈,别开脸缓了片刻,平静开口:“你起来些,我要下去。” 谢骥闻言静了下来。 苏吟见谢骥一直不说话,心里顿时有些急了:“阿骥,听话,放我下去!” 谢骥听罢唇瓣紧抿,半晌才嘶哑着声线说道:“那你抱我一会儿。” 苏吟不由愣住:“抱你?” “嗯,抱我。”谢骥低垂眼眸,声音极轻,“我身后的伤处裂开了,很疼。” 高大威武的年轻将军低头求怜的模样瞧上去实在容易让人心软。苏吟硬着心肠低低开口:“伤处裂了抱我又有何用?你将我放开,我叫人进来重新给你上药。” “有用。”谢骥执拗道,“你抱我一会儿,我便会好受些。” 苏吟见谢骥执意不肯起身,时间却越来越紧迫,又见他身后已渗出块块骇人血迹,看着就叫人替他觉得疼,心下一叹,只得按下焦急和恐惧,抬手将他搂住,无奈道:“只可抱一会儿,否则若被陛下撞见了……” “别提陛下!”谢骥立时开口打断,埋在她颈侧霸道又委屈地闷声开口,“抱我时不许提别的男人。” “……”苏吟只好闭嘴,过得片刻,估摸着时间应是快到了,忙轻轻推了下他的肩,“可以了,放我起身穿衣。” 女子的怀抱温暖香软,令谢骥一颗心瞬间安定了下来,胸间只余幸福甜蜜。听见苏吟这句话,谢骥心中顿时生出万分不舍,但仍是依言忍着疼起身。 苏吟正欲下地,却听见外头忽然传来院中下人们发颤的请安声:“陛下万安!” 这话犹如一道催命符。苏吟似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瞬间脸色惨白,浑身发凉。 宁知澈来了。 在这时候来了。 怎么办?她该如何是好? 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苏吟一颗心不停坠向无尽的深渊,全身不由开始微微发抖。 来不及了。 “怕什么?”耳边传来谢骥冷静的嗓音,“我已说过,只要你待会儿见到陛下后实话实说,他便不会对你如何,只会杀了我罢了。” 话音落下,苏吟眼泪瞬间簌簌而落,用仅剩的最后一点时间拢紧衣襟下榻。下一瞬,屋门便被人从外狠狠踹开。 来人锦衣玉带,背光而立,高大挺拔的身形挡住屋外一众御前侍卫和下人的视线,一双漆黑瞳眸中翻涌着腾腾杀意,静静盯着他们二人。 苏吟心跳一滞,低下头不敢与皇帝对视,脑中飞速转动,试图想出一个可以平息他怒气的法子,却以失败告终。 宁知澈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浅色裙衿,扫过苏吟微乱的鬓发、玉容之上未褪的媚意、被掷于角落的那件小衣,这些无一不在告诉他方才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件小衣上绣着一朵落于清澈溪流中的玉兰,午膳前他曾亲自为苏吟穿上,彼时殿中缱.绻旖.旎,羞得苏吟俏脸绯红,如今却被另一个男人褪了下来。 灼痛霎时自心底蔓延开来,余毒肆意发作,胜过先前任何一回,可宁知澈却好似半点都感受不到一般,静了须臾,缓缓转身将门阖上。 屋外的王忠瞧见主子动作,这才醒过神来,沉着脸将跪在地上的所有人赶出赤麒院,冷声命他们不可将此事外传,吩咐完回头看向那两扇紧阖的屋门,不由在心里连连哀嚎,恨不能跑去苏吟面前跪下大喊姑娘糊涂。 屋内,宁知澈将目光移回苏吟脸上,漠然开口:“苏吟。” 苏吟霎时心口巨跳。 宁知澈手提寒刀死死盯着她,嗓音森冷,声线没有一丝起伏:“朕最后问你一句,你可有何话要对朕解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30 第22章 诏狱 苏吟俏脸发白, 唇瓣颤了几息,正欲开口,却听宁知澈忽然又说了句:“罢了。” 宁知澈将目光从衣襟凌乱、形容狼狈的苏吟身上挪开, 冷冷看向榻上的男人, 紧握着刀柄的右手霎时加重了几分劲力, 骨节咯咯作响,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压下翻涌的恨意,忍着体内剧痛面无表情道:“速去将衣裳穿好。待仪容齐整了,再来向朕回话。” 苏吟闻言愣愣看着天子清隽的侧脸,蓦地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初次来癸水正是在荣成大长公主府的赏荷宴上,那时她的浅色裙裳脏了一块, 格外明显, 是宁知澈护着她回府,不让大长公主和一众公子贵女瞧见她身后血污。 彼时璀璨夏光穿透层层枝叶, 斑驳树影落在少年太子那身玉袍之上。太子眉眼清阔, 神色镇定, 耳朵尖却是红的,轻声对着马车内的她保证:“莫怕, 孤知你最在意颜面,今日之事绝不会有外人知晓。” 回忆远去, 眼前不再有炽盛的暖阳,曾经那个温柔可靠的少年郎君也已长大。紧阖的木门将午后天光拦在屋外, 也保住了她这个杏坛泰斗嫡长曾孙女的最后一分体面。 苏吟垂下眼眸,低声应是,将榻上的小衣拿起来, 随后看向地上掉落的裙衿,不由犯了难。 她若弯下腰, 无论再怎么用手拢紧衣襟,难免都会露出几分雪色,而宁知澈此刻就站在她身前。 苏吟有些难堪地低下头,俯身欲拾。 宁知澈额间青筋狠狠跳了两跳,闭了闭眼,倏然弯腰捡起那条腰衿,重重塞到苏吟手里。 苏吟怔怔瞧他。 “看朕做什么?”宁知澈凉凉道,“还想朕像午膳前那般亲自伺候你穿衣?” 榻上的谢骥闻言瞬间脸色铁青,看着眼前尊贵至极的帝王,终是有些不甘心,待苏吟白着脸走至屏风后穿衣,抑下怒意恭声开口:“陛下,您的皇曾祖父佑宁皇帝陛下当年赐下金令,予谢家后人三诺。臣今晨已归还金令,您身为国君,该代佑宁皇帝陛下准允臣上书请求之事,一则饶恕苏吟之罪,放她回定北侯府;二则下旨让臣和苏吟重做夫妻……” “住口!”宁知澈嗓音淬着寒意,连连冷笑,“放她回府?重做夫妻?朕告诉你,想都别想!” 谢骥气得从榻上爬起来:“佑宁皇帝陛下当年金口玉言,只要不损及江山社稷,不伤及忠臣良民,凡事皆可应允……” “既是皇曾祖父亲口所言,那朕就送谢卿去见他老人家。”宁知澈寒声再次打断,“待到了九泉之下,谢卿请皇曾祖父亲自允准你所求之事便是。” 谢骥听罢呆了几瞬,待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不敢置信道:“陛下,大昭以仁孝治天下,您这是悖逆先辈遗命!” “连朕的父皇都已被朕幽禁了,朕今日再忤逆一个皇曾祖父也无妨。”宁知澈轻嗤一声,“何况你算什么东西,敢指责朕不孝?” 谢骥气得浑身发抖,怒斥道:“昏君!厚颜无耻!” 宁知澈嫌恶地移开视线,瞥了眼已穿戴齐整从屏风后走出来的苏吟,旋即漠然收回目光,嗓音平静:“朕国务繁忙,耐心有限。既然你们二人不肯一刀两断,朕便只好帮帮你们了。” 语毕,他稍抬了音量开口:“来人。” 话音落下,须臾之后屋门便被人从外打开,祁统领快步进来,抬袖垂首:“臣在!” 宁知澈抬眸望向窗外那株玉兰,薄唇轻启,淡淡下令:“定北侯谢骥以下犯上,对朕大不敬,押入血襟司,择日处决。” 押入血襟司,择日处决?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瞬间都愣住了。 谢骥脸上怒意凝在脸上,恍惚了几瞬,释然般垂眸笑了笑。 眼前人是一国之君,除掉一个臣子易如反掌。莫说他祖父名将谢煜已然过世,就算是在当年定北侯府权势最盛之时,皇帝若想杀他,也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定北侯爷的身份再显赫贵重,到了天子面前,也只有跪地仰望对方的资格。 正如苏吟所言,结局早已注定,他亦早就知晓自己十有八九抢不回苏吟,可若要他眼睁睁看着妻子被人夺走,于他而言无异于剜心剔骨,叫他如何做到? 不如死了干净。 他最后深深看了脸色雪白的苏吟一眼,忍着疼艰难伏首大拜:“陛下明鉴,今日是臣强迫苏吟,苏吟方才抵命挣扎,是以臣并未得手。陛下应知,苏吟心里……只有您一个,若非被臣所迫,岂会做出这等事?” 宁知澈听见那句“苏吟心里只有您一个”,心尖霎时重重一颤,静了片刻,侧眸看向苏吟,眼底浮起最后一丝希冀,哑声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苏吟心知此刻绝不能犹豫,立时点头:“是。” 听到她的回答,谢骥一颗心骤然泛起阵阵疼意,蓦地红了眼眶,深深低下头。 宁知澈听她承认,胸间戾气瞬间散去,转为丝丝隐秘的甜蜜,体内灼痛立时淡了些许,看着朝自己跪拜的那个男人,阵阵怒意狂涌上心头,提刀大步走过去:“既是如此,那就不必将你押入血襟司了,朕今日亲自剁了你!” 谢骥缓缓闭上眼,静静等着寒刀斩落。 眼见宁知澈就要挥刀砍下,苏吟脑中轰地一声炸开,立时冲过去拦他:“阿兄且慢!” 宁知澈手中寒刀险险避开苏吟的手,看着眼前这个不顾一切扑过来救谢骥的女子,刚缓了些的灼痛再度席卷而至,瞬间理智全无,猩红着眼寒声逼问:“不是说他强迫你?那你现下是在做什么?护着一个欲要奸污你的恶徒?” “阿兄莫恼,先听我解释。”苏吟颤声道,“谢侯爷方才是被我言语所刺,一时激愤才会做下错事。我此番阻拦阿兄并非是因对他有情,而是因他护了我和苏府整整三年,于我有大恩,且刚刚又及时止住恶念,并未真的强欺于我。我虽一心只想补偿阿兄,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恩人赴死,所以才想求阿兄饶他一命。” 宁知澈闻言勉强冷静了些,缓缓问她:“当真只是因他对你有恩?” “是,千真万确。”苏吟见皇帝气消了些,大着胆子握住他微凉的手柔柔哄道,“我已与谢侯爷将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若他仍是执迷不悟,阿兄将他赶去北境便是。阿兄龙体要紧,莫再生气了,我们回宫去罢,好不好?” 宁知澈凝望着苏吟那双眼,体内的剧痛被盈满她杏目的担心和心疼抚平,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垂眸回握住她的手,低低“嗯”了一声。 苏吟顿时长舒一口气。 谢骥听了苏吟绝情的话语,看着眼前这双郎情妾意的璧人,终于心如死灰:“臣宁死不受夺妻之辱。陛下若要让苏吟入宫侍奉,那便先杀了我罢。” 苏吟闻言不由暗叫不好。 宁知澈眸光骤然一寒,冷笑道:“你在威胁谁?你想死,朕成全你便是!” 眼见宁知澈又要挥刀砍向谢骥,苏吟一瞬间似是连心跳都停了,浑身血流霎时向上狂涌,当即死死抱着宁知澈的腰将他往后拖:“阿兄!阿兄不可!谢侯爷只是一时半刻接受不了,过几日便会想通了!您再饶恕他一回罢!” “不必求他。”谢骥嗓音平静,“若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入宫去做皇帝的女人,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苏吟听得耳边嗡嗡作响,沉声喝道:“谢骥!” “明昭,你先出去。”宁知澈定定看着榻上毫无惧意的男人,缓缓道,“定北侯如今这副模样,朕留不得他了。” “阿兄!”苏吟一听此言,急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谢骥性子虽犟,但对大昭却是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有碍陛下江山的事。陛下若仍是不放心,那就将他贬出京城,或是直接革了他的官职便是,何至于取了他的性命!” 宁知澈怔然回头,垂眸看着身前跪着的苏吟。 眼前人嘴上说着对那个男人没有情意,此刻却因那人而慌成这样,甚至不惜跪在地上抓住他的袍摆苦苦哀求。 他放在心上多年的小青梅,为了救别的男人,竟向他下跪哀求。 宁知澈胸腔剧烈起伏几息,将苏吟从地上拽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紧紧攫着她的目光,不错过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色变化,“苏明昭,你实话告诉朕,若抛开一切不提,若朕身子无虞,若朕没有逼你,你是愿与他继续做夫妻,还是进宫陪朕一世?” 苏吟被这句突然的问话打得措手不及,霎时心头巨跳,却知自己绝不能迟疑,稳着声线迅速回答:“自然是陪陛下。” “撒谎!”宁知澈眼眸瞬间染上赤色,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至极的俏脸,伤怒到极致之时连嗓音都在发颤,“什么被他强迫,什么对他只有感恩,什么一心只想补偿朕,原来都是假的!苏明昭,你好得很!” 谢骥呆呆看着这一幕,像是本已干涸的心脏突然被注入了血液,得以重新开始跳动。 苏吟……内心深处竟更愿与他做夫妻。 “不,不是!”苏吟白着脸立时反驳,“你听我解释……” “你到现在还想骗朕!”宁知澈猛地松开攥住她的那只手,“朕与你相识这么多年,你方才听到朕的问话后心里到底是何作想,朕只瞧一眼就看得出来!” 闻言,苏吟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樱唇颤了颤,想要开口辩解,却不知从何辩起。 宁知澈死死盯着低头沉默的苏吟,满心酸涩难忍,恨不能先剁了谢骥,再将她掐死,森然开口:“苏明昭,朕当真恨毒了你!” 谢骥见状立时出言:“陛下,苏吟方才确实是受臣所迫……” “闭嘴!朕同她说话,与你何干?”宁知澈倏然回头看向榻上的男人,眼中瞬间划过一道杀意,“你还敢提此事,朕还没同你算账。” “阿兄!”苏吟见状忙去拉他,不禁哽咽,“我没有骗你,我今日是真心想与谢骥一刀两断,也当真只是因感恩才求你饶谢骥性命,而非因男女之情。” “那方才你的反应作何解释?”宁知澈一双黑眸逼视着她,“难道你要告诉朕,刚刚是朕猜错,比起与谢骥继续做夫妻,你其实更愿意入宫?” 苏吟眼睫颤了颤。 宁知澈眸中最后一丝温情褪去,嗤笑道:“不必再说了,也不必拦朕。谢骥必须得死。” 苏吟唇瓣发白,静了半晌方再度开口:“阿兄是君,若执意要杀谢骥,明昭不敢再拦。但阿兄贵为天子,万金之体,怎可亲自斩杀罪臣?定北侯爷犯下大错,您将他丢入牢狱交由各位大人处置便是了,何必脏了您的手?” 宁知澈冷冷盯着她的脸:“别以为朕不知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不过是盼着谢氏主支知晓此事后能赶来救他。” “脏了朕的手?”他冷笑一声,红着眼哑声道,“你连朕的命都不在乎,还会怕朕脏了手?” 苏吟喉咙哽了哽:“阿兄……” “别再这般唤朕!”宁知澈倏然挣开她的手,声音再无半分温度,“朕乃大昭皇帝,你是谁,有何资格唤朕阿兄?” 苏吟闻言一怔,心底霎时生出密密麻麻的疼意,僵硬地将手收回来。 “你想救他,朕允你便是。”宁知澈将刀一丢,不再看任何人,“祁澜,将谢骥打入血襟司,命指挥使三日后将他处决,朕倒要看看宣平侯府有哪个不怕死的敢来救他。” “你既不愿入宫,朕身为国君,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再自甘下贱,守着那点无人在意的旧情。”说到此处,他眼眶通红,嗓音哑到极致,“苏吟,你我十余年青梅竹马之宜,断于今日。” 苏吟愣愣看着眼前的帝王,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像是在一瞬间消失了,只余他最后那句话回荡在脑海中,久久不息。 在旁装了半天鹌鹑的祁澜听得胆战心惊,看着皇帝孤寂挺拔的背影,不禁替主子难过了起来。 见皇帝似是下定决心斩断过往,谢骥心里顿时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下一瞬,果然听到皇帝平复下来的声音:“祁澜。” 唤了这一声后,皇帝默了许久,随即漠然开口:“将苏吟送入诏狱。” 诏狱? 祁澜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呆呆看向自己主子,见他不似说笑,顿时心头巨跳。 了不得了,陛下这回怕是真死心了。 谢骥闻言如遭雷轰,再顾不得皇帝是否会因自己开口而更增怒意:“陛下不可!是臣执意不肯放手,与苏吟无关……” “祁澜,愣着做什么?”宁知澈面无表情道,“还不快把人带走。” 祁统领这才醒过神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低眸不语的苏吟一眼,恭声应命,唤来几个侍卫侍卫,押着苏吟和谢骥往外走。 屋门打开,束束明媚秋光落在苏吟面上。她回头望去,见帝王静立于阴影中,周身寂寥,动了动唇瓣,轻声道:“陛下体内的余毒……” “不劳苏姑娘挂心。”宁知澈仍是没有侧眸看她,平静开口,“正如你先前所言,你这具身子算不得特别,世上总有比你更能助朕缓解的女子。” 苏吟静了一瞬,点头道了声好。 一切尘埃落定。 都结束了。 她垂眸收回目光,踏出屋门。 脚步声渐远。宁知澈眼尾猩红愈来愈深,终是再也忍不住,怔然看向窗外那人已快瞧不清的背影。 前所未有的灼痛缠绕他整副身躯,如毒藤般将他紧紧缚住,全身的血肉如被人生生撕裂,胸间阵阵窒闷,令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终是再也承受不住,缓缓弯下了腰。 * 诏狱。 陆大人听闻御前侍卫首领来了,忙出去相迎,心里正琢磨着这回送来的犯人得是犯了多大的罪,才会让陛下命祁统领亲自押送,却见祁澜身后站着的竟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他不由呆了呆,仔细一瞧,待认出了那人是谁,顿觉头皮发麻。 虽然如今遍京都知苏吟是旭王党羽,但这苏吟毕竟是陛下曾经放在心尖尖上的小青梅,男女情爱一事最不好说了,谁敢掺和进这两人的事里?近日他夜夜都睡不着觉,生怕皇帝将此人丢来诏狱,没想到竟真送来了。 事已至此,陆大人也只好让人将苏吟先带下去,随后赔着笑等着祁澜宣读圣旨,却见祁澜手里除了一把剑之外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圣旨? 他不由又呆了呆:“祁大人,圣旨呢?” 祁澜抿了抿唇:“没有圣旨。” “没有圣旨?”陆大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诏狱诏狱,就是需皇帝下诏书始能系狱的地方。没有诏书,他如何将犯人下狱? 陆大人继续问道:“那可有陛下口谕?” 祁澜摇了摇头。 没有圣旨就算了,竟连口谕都无! 陆大人几欲吐血,不死心地接着问:“那此人以何罪名下狱?赐何刑罚?如何处置?” 祁澜一默,实话实说:“我也不知。” “……” “陛下只让我将苏姑娘送来,并无别的话。”祁澜叹了声,“陆大人,您自己看着办罢。” 陆大人:“……” 他算是明白了,这送的哪是犯人,是个祖宗才对! 第23章 很疼吗(倒v结束章) 已至深夜, 紫宸殿灯火通明。 沈老宗主连续三个时辰一瞬未歇为皇帝医治,才勉强将他体内的余毒再度压制,疲倦地揉了揉眼, 肃容沉声道:“陛下, 我说句不中听的话, 你若似如今这般频繁发作下去,只怕连活到你那短命……你皇曾祖父那个岁数都难。” 王忠闻言顿时心里一沉。 陛下的皇曾祖父当年可是三十五岁便驾崩了!这可怎生是好! 宁知澈动了动尚未恢复血色的唇瓣,沙哑着嗓音开口:“多谢沈老宗主,朕知晓了。” 沈老宗主眉头深蹙:“近些时日陛下每回发作都是因苏吟,恕我多嘴问一句,陛下心中是否仍念着她。” 王忠闻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暗道这沈老宗主当真胆大, 这话如何能摆在明面上问陛下? 不过话说回来,太后早逝, 太上皇又拿陛下当仇人, 说句不怕杀头的话, 这爹要来还不如没有。而陛下的皇祖父皇祖母虽仍在世,却早已归隐山林, 不大关心皇家后辈的事。 这沈宗主从前护过圣祖爷,辅佐过太上皇, 三年前又救了陛下,毕生除却一日不歇地行善事之外, 便是效忠守护宁氏皇族的嫡系子孙,却未曾图过什么恩赏,因而连太上皇都对他敬重几分。 是以当今这世上, 也就只有沈老宗主敢在陛下面前说这话了。 宁知澈沉默须臾,轻声道:“不瞒老宗主, 先前的确如此,但现在已死心了。” 他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朕总得活久些,不然这皇位夺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沈老宗主闻言怔了怔神,看着眼前神色淡淡,目光平静无波,似是已断情绝爱大彻大悟的年轻帝王,低叹一声:“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 一阵更长的沉默过后,宁知澈淡声开口:“让她在诏狱呆到朕驾崩罢。” “陛下!”王忠白着脸慌忙道,“主子万岁,这种晦气话您可不能乱说呀!” “其余旭王旧党连坟头草都开始长了,唯独只有她一个,陛下直至今日都舍不得处死。”沈老宗主又叹了声,“陛下,你当真已放下了?” “自然。”宁知澈自嘲般轻轻一笑,“朕若再不死心,便是自己作贱自己了。” “但朕便算杀她千百回,体内的余毒也解不了。留她在这世上,还能时时提醒朕,莫再像从前那般蠢。” 沈老宗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当下只道:“既是如此,我只盼陛下看开后心绪能平稳些,让这三分余毒别再发作了。” “老宗主放心。”宁知澈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从今往后,朕定不会再像今日这般自讨苦吃。” 沈老宗主便不再多言,起身行礼:“夜已深了,陛下早些安歇,我便先告退了。” 宁知澈微一颔首,命王忠亲自送老宗主回去。 两人走后,宁知澈出了会儿神,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待身上有了些力气,便起身走向御案,拿起那道圣旨,轻轻打开。 “……兹有长平侯府苏氏嫡长女吟,钟祥世族,秀毓名门,性资敏慧,雍和粹纯,克娴内则,温懿恭淑……仰承太皇太后慈谕,兹以金宝凤印册封苏氏女吟为皇后……” 这道封后圣旨今日没有宣读,以后也大抵不会再给出去了。 左右那人也丝毫不愿做他的妻。 思及此处,宁知澈漠然将它合上,随意掷于角落,转身走回内室。 几个宫人吹熄了殿中大半灯烛,照旧在那错金云龙纹熏炉里下了两匙安神香,尔后轻轻放下层层纱幔,悄声退出内室,在帘后守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宫人们正打着盹儿,忽然听见主子在里头唤人。 为首的内监忙走进去静候吩咐,却听见皇帝让自己再加两匙安神香,当即心下一惊,提醒道:“陛下,此香宁神助眠之效极佳,太医说……” “加。” 内监只好闭上嘴,乖乖依言照做。 左右多加两匙安神香还不至于伤及龙体,顶多就是明早得大着胆子多唤几声才能把皇帝叫醒。 内监回到次间后,宁知澈重新闭上眼,在浓郁了不少的香气作用下才终于有了些许困意。 只是这一夜都在做噩梦,梦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宁知澈梦见了苏吟返京那日,与现实不同,梦里苏吟一回谢府便干净利落地向谢骥要了和离书,尔后立时去皇宫求见他。 他听到禀报后愣了几瞬,随即让守卫将人带进来。 乌云沉沉,殿中早早就点了烛火。苏吟疾步迈入紫宸殿中,一见他便像是被人点了穴一般,站在原地呆呆瞧着他。 瞧着瞧着,苏吟那双杏目渐渐蒙上水雾,欢喜到几欲哽咽:“太好了,阿兄,你真的还活着……” 他闻言抿了抿薄唇,克制地别开脸淡声道:“你当年下毒害朕,如今竟会因朕活着而高兴?” 苏吟被他说得难堪地低下头,随后抬步走到御案前,诚心道歉:“阿兄,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但我那时实在是迫不得已。我若不下毒,便会在流放路上被折辱而死,还有我的家人,也都会被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我若不嫁谢骥,当时苏家落魄成那个样子,我的日子如何能过得下去?我如今已与谢骥和离,你……你能否原谅我一回?” 满心恨意渐渐散去,他眸光动了动:“你与谢骥和离了?” “嗯。”苏吟俏脸微红,似是明知此举万分自私薄情,却仍是决定遵从心意,“我心里喜欢的是你,当初嫁谢骥只是为了能过得好些,听说你活着回来了,便实话告知谢骥我忘不掉你,求他给了我一封和离书,此后一别两宽。男女情爱最忌左右摇摆,犹豫不决,否则定会伤人伤己。我既一心只有你,自然要与谢骥早些了断,虽对不住他,但总比再对不住你一次好些。” 说到此处,她的脸更红了些,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开口:“阿兄,我知我万分对你不住,但你能不能别杀我,给我一个留在你身边好好补偿的机会,可好?” “你与他夫妻三年,当真能舍下他?” 苏吟闻言默了默,轻声道:“我说几句实话,阿兄莫恼。谢骥于我有大恩,又待我极好,我很难不心生触动,但终归还是你在我心中更重要些。” “朕更重要?” “你与我青梅竹马十余年,是我自小就喜欢的郎君,自然是你更重要些。” 阵阵甜蜜浮上心头,他眉间瞬间染上几分愉悦,再也无法对她强装冷脸,轻哼一声:“算你还有些良心。” 苏吟细瞧他的神色,忽地迈步走至他身前,轻轻抓住他的宽袖:“阿兄也仍喜欢我,是不是?” “阿兄莫要急着否认。”苏吟弯了弯眸,赶在他开口前说道,“我三岁便与你相识,你心里到底是不是还喜欢我,我只需看你一眼便知。” 他耳尖微红,恼怒地攥住苏吟的手将她拽向自己。 温香软玉跌入怀中,他紧拥着苏吟俯身亲下来,被她搂着脖子迎合之时,身心俱是无与伦比的满足。 一吻毕,他看着那两瓣嫣红水润的唇,眸光暗了暗,正欲再度吻下来,却见苏吟忽地一笑。 “骗你的。”她笑吟吟道,“我更在意谢骥。” 宁知澈怔怔看着她,瞬如从云端跌入深渊,浑身冰凉。 是啊。 她更在意谢骥。 这只是个梦。 怀中女子的面容逐渐模糊淡去,梦境渐远。 宁知澈缓缓睁开双目,凝望着眼前明黄的床帐。 沈老宗主费了三个时辰才压制住的余毒再度在他体内肆虐横行。昏暗烛光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雪,汗水不多时便浸透了寝衣。 宁知澈艰难坐起,唤来王忠,命他将沈老宗主的徒孙和轮值太医叫来。 王忠一见主子竟又开始发作,急得眼眶都红了,忙依言奔出去,一刻钟后便将人都带了过来。 余毒在此时发作,宁知澈自是无法上朝了,只能罢朝一日。 他原以为此番发作会像从前那般缓得片刻便会好,至多就像昨夜那样连着发作三四个时辰,怎料竟一整日都没有半点缓解的趋势,脑中不停回荡着梦中苏吟巧笑着说出的那句“我更在意谢骥”,无论他如何死死克制着不去听不去想,都仍是无用。 沈老宗主睡醒后便赶来了,再度为皇帝施针,见原本芝兰玉树般的皇帝被灼痛折磨成这副模样,叹声提议道:“陛下,不若将苏吟从诏狱放出来?” 宁知澈眼睫重重一颤,默了许久,哑声说了句不必。 王忠顿时急了:“陛下若不愿见苏姑娘,那奴给陛下找几个女子过来可好?” “也不必。”宁知澈闭上眼,“三年前朕都扛过来了,今日亦能受得住。” 这一扛便扛了两日。 到第三日清晨时,宁知澈已疼得连神志都有些不清楚,恍惚之际竟又看见了那道清婉的身影。 他知晓这是幻象,更知此人只会叫他痛苦,立时死死抓住最后一丝理智,逼自己别往那处看,却听见她轻柔的嗓音:“阿兄,是不是很疼?” 他当即蹙眉闭眼。 “对不住,阿兄,是我不好,我不该次次都惹你难过。”那人步步走近,轻轻拥住他,“我抱一抱你,可好?” 被温软紧拥,他瞬间心口忽颤,脑中有道声音在厉声让他即刻将这人推开,身躯却在短短一瞬之内便已生出了满足和依恋。 耳边传来她声声温柔的轻哄,一遍遍诉说着歉意和爱意,骗他沉溺,再笑吟吟开口说方才那些话都是假的。 宁知澈体内余毒霎时大盛,疼到再也承受不住之时,一双猩红的眼空洞地望着殿门,久久未移开目光,突然间像是想通了什么,神色渐渐归于平静。 尔后,他动了动唇瓣,唤了祁澜一声。 祁澜立时抬袖垂首。 “去一趟诏狱。”宁知澈声音里没有半分起伏,“将苏吟带来。” 说出口的那一瞬,他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百般施针用药都无法消减的灼痛,没出息地淡了两分。 * 苏吟上一次来诏狱,还是在三年前父亲和几个叔父被下狱时。 彼时她父亲和几个叔父身穿肮脏的囚服,戴着沉重生锈的镣铐,坐在阴暗发臭的牢房之中等着斩首。 苏吟抱膝靠坐在地上,失神望着碗里的饭菜,脑中一会儿想着今日过后谢骥就会被处死,一会儿又一遍遍回荡着宁知澈那日冷然说出的那句“苏吟,你我十余年青梅竹马之宜,断于今日”。 前者叫她焦心如焚,后者叫她满心空空荡荡,夜不能寐。 不知是宁知澈称帝之后诏狱变了模样,还是诏狱的大人知她曾是皇帝的未婚妻,怕她有朝一日东山再起,特意关照了她,没让她戴镣铐,这间牢房和她身上的囚服也算干净,送的菜食也尚可,甚至还有床有被褥。 苏吟垂下眼眸,勉强吃了几口,才刚放下碗筷,便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听方向,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她立时站起身来,隔着牢门对上祁澜那双目光复杂的眼,听见对方轻叹一声,恭声开口:“苏姑娘,陛下要见你。” 她顿时愣住。 宁知澈……还愿见她? 她换上祁澜送来的干净衣裳,同他出了诏狱,乘轿去往紫宸殿。 女官将她带至正殿的天子浴房,到了帘后便不敢再往里走,只恭声请她一人进去。 浴房中连一个宫人都无。氤氲水雾间,她望着层层纱幔后那道独坐于浴池中的身影,霎时心跳如擂鼓。 良久,那人磁沉微哑的嗓音传来:“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苏吟浑身一僵,涩然道:“陛下那日不是说……” “朕的确与你再无半点情分可言。”皇帝淡声打断,“但如今朕剧痛难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这副身子最得朕心。” “朕不杀你,从今往后你留在朕身边侍奉,朕何时驾崩,你何时便能出宫。”说到此处,他眉间漾开笑意,眸底却是红的,“苏姑娘若想早些摆脱朕,也可日日去佛前祈祷,让朕死得早些。” 苏吟默了默,随即道:“陛下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我一世留在陛下身侧赎罪便是了。” 宁知澈怔怔看她片刻,倏然移开视线:“不必再对朕说这种话,朕不会再信你。” 说完他轻轻一笑:“听闻苏姑娘这两日在诏狱夜不能眠,想来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担心你自己,二是担心谢骥。朕已说过不会杀你,至于谢骥,苏姑娘今日若伺候得好,朕也不是不能放了他。” 苏吟静了须臾,迈步走至浴池边,在皇帝晦暗的目光中解衣入水,拂开柔柔水波,最终停在他身前,凝望着这张清濯的俊颜,良久,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很疼吗?” 宁知澈听得呼吸滞了一瞬,旋即轻哂了声:“苏姑娘今日尽心侍奉便好,若能叫朕身心愉悦,朕自会放了他,无需再假情假意关心朕。” 苏吟闻言沉默了下来,半晌,轻轻道:“那臣女便冒犯了。” 说完,她抬手圈住皇帝的腰,柔软身子贴了上去。 第24章 无耻 宁知澈怔怔看着苏吟轻轻捧起他的脸, 那般小心翼翼,像是对待最心爱的珍宝。温柔而细密的吻一下下落在他额间,脸颊, 鼻梁, 尔后贴上他的唇, 稍显笨拙地轻碾厮磨,再顺着下颌线一寸寸向下。 那两瓣温软落在何处,何处便生出阵阵酥麻痒意,越到后面,他越是浑身紧绷,连眸光都在发颤。 可这份令他愉悦到连灵魂都在战栗的爱抚, 却是他的小青梅为救别的男人才愿施舍的温柔。 为救别的男人。 妒意与酸楚瞬如毒藤般在他胸间疯长, 将他整个人牢牢缚住,根根尖刺扎入心脏, 疼得他眼眶发红。理智告诉他应要将眼前这个移情别恋的女子推开, 可神识却已在一点点沦陷, 躯体更是早在她吻上来的那一刻便已沉溺于她虚情假意的爱抚中。 越是沉溺,便越令他恼恨。既恼恨眼前这个女人, 更恼恨他自己。 宁知澈俊颜覆上冰冷寒意,立时抬手钳住苏吟的腰, 手臂微一用力,带着她换了个方向。 情势瞬间倒转。苏吟后背抵上微凉的浴池内壁, 身前却紧贴着滚烫。暖黄的烛光洒在身形高大的帝王身上,落下的阴影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 “苏姑娘。”她于心如鹿撞之际听见帝王压抑着怒意的低沉嗓音,“你从前也是这般待谢骥的罢?” “……没有。”苏吟长睫一颤, 实话实说,“我只这般亲过陛下。” 宁知澈薄唇向下一抿, 良久,哑声开口:“你以为朕还会信你?” 苏吟沉默下来。 宁知澈盯着她瞧了片刻,辨出她并未扯谎,神色缓了缓,忽又记起一事,脸色再度沉下来:“那日你去谢府他对你做什么了?为何彼时你的脸那般红?” 苏吟闻言想起那日谢骥埋首于雪裳之中的场景,一张白嫩面庞立时泛起粉色,强装镇定道:“没什么,就是……亲了亲。” “亲了亲?”宁知澈狐疑地打量着她的神色,眸光闪了闪,“亲的哪儿?” 苏吟霎时头皮发麻。 这该如何答? 若说实话,宁知澈定会龙颜大怒。 可若扯谎,她自小到大几乎所有事都瞒不过宁知澈,唯一一次例外便是三年前下毒之时,今日焉能骗得了他? 宁知澈看着苏吟那张一阵红一阵白的俏脸,心中疑窦越来越重,忽然间福至心灵,一瞬间脸色铁青,周身仿佛都在往外嗖嗖冒着寒气,钳着她的力道骤然一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苏,明,昭。” “你们两个当真好得很!” 苏吟浑身僵住。 完了。 他竟猜出来了。 宁知澈双眸猩红,死死盯着她,气得几欲呕血,冷笑不已:“他这般卖力取悦,难怪苏姑娘会选他而不选朕了。” “……”苏吟整张玉容瞬间憋得通红,涩然道,“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 宁知澈等了须臾没等到下文,当即冷着脸催促:“只是什么?说啊。” 苏吟张了张唇,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再也说不下去。 从前年少情深时,宁知澈许诺此后一世只她一人。虽然皇家需开枝散叶,但宁氏皇族也不是没出过毕生只有皇后一人的帝王。有先例在,宁知澈又是个重信守诺的君子,且当初又那般爱重她,她便信了这话九分,含羞盼着嫁入东宫的那日。 彼时她想着,即便日后宁知澈纳了旁人,他的正妻身份带给她的权力和荣耀也已足够了,终归就算不嫁皇家,高门贵子里也少有不纳妾的。 但如今不同了。 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已不可能再做宁知澈的正妻,甚至连名份都不一定会有,即便有,位份也高不到哪里去。宁知澈更是不可能再像从前许诺的那样一生只她一个,毕竟是自己先背弃于他。 这样的日子,比起她在谢府当侯夫人的那三年,不知要难熬多少倍。 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终归是她深深亏欠了宁知澈,咬咬牙也就过去了,总比被赐死好些。但她与宁知澈之间已然面目全非,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到过去,每每相对都会令她忆起当初被她亲手打碎的美好及她犯下的恶,浓重的羞愧与自厌涌上心头,难堪痛苦至极,私心里万分不愿再面对他。 可她却被告知宁知澈体内余毒未清。 只这一句,便叫她瞬间歇了所有心思。 无论宁知澈是要报复还是拿她当压制余毒的一味药,她都一世留在这宫中乖乖受着便是。 宁知澈见苏吟沉默不语,眸底猩红更深了些,忽地抬手抚了上去仔细揉洗,听见她的轻咛,嗓音霎时哑了下来:“既是被旁人亲过,朕只好帮苏姑娘好好洗洗了。” 当初连隔着玉饰落下一吻都会红了耳尖的温柔郎君如今变成这副模样,苏吟既羞愤又觉不可置信,欲要挣脱却被死死制住,好不容易捱完这番折磨,却又被托举起来,如孩童般坐在帝王肩上,只不过却与寻常孩童坐在大人肩上的方向相反。 万般羞意狂涌而来,苏吟整个人烫得似要烧起来了,当即颤声让宁知澈放她下来。 宁知澈将她往上举了些,启唇吻了上去,肩上的女子瞬间重重颤了颤,挣扎着想要下来,上方传来她哭腔的哀求:“陛下,别……” 他停了下来,抬起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嗓音低哑得厉害:“苏姑娘对朕实在太不公平了些。为何他可以亲你,朕却不能?” 苏吟涩然道:“我说过,那日非我所愿。他力气那般大,我怎抵抗得了?” 宁知澈轻嗤一声:“苏姑娘果然生了两副心肠,对朕狠心薄情,却能轻易原谅强欺于你的谢骥,不仅拦着朕杀他,甚至还为了救他性命不惜忍辱负重留在朕身侧。” 苏吟沉默一瞬,艰难开口:“他护了我全家上下近百口人,那日又是被我言语所伤才会崩溃失控……” “所以你当真是为救他性命才留在朕身边?”宁知澈立时打断,“也当真是在忍辱负重?” 苏吟一噎:“不是,我并无此意。” “哦?”宁知澈漠然道,“可你方才默认了。” “……” 宁知澈眉间骤然划过一道妒怒,当即重重吻了上去。 苏吟浑身一抖,被吮嘬到心神恍惚之际只能无助地抱着他的脑袋。 宁知澈听着她愈发高昂的泣咛,眼眸晦暗之余,妒恨和酸涩又开始在心中疯长。 所以那日,她在那个男人面前就是这副勾人模样,也是这般轻泣求饶,咛声不断。 他盼着长大的小青梅,被人先他一步摘下来品尝。 她第一回与人真正意义上的相吻,第一回与人圆房,以及其他所有男女之间能做的亲密事,初次都属于那个男人。 想到此处,宁知澈嫉妒到快要发疯,满腔愤怨、心如泣血之时,当即紧紧禁锢住苏吟,不顾她的哭颤挣扎愈发用力吻她。 到最后将苏吟放下时,宁知澈看着她脸上颜色深过那日在谢府时的红晕,平静开口:“果然如朕所想,那日他确实是亲的此处。” 苏吟还未缓过来,闻言无力应他半句,只阖着双目静默不语。 宁知澈垂眸看着怀中雪色,眸光一点点暗下去,忽地哑声吩咐道:“帮朕揉揉脸。” 揉脸? 苏吟睁开眼怔怔瞧他。 对上那张微懵的俏脸,宁知澈喉结滚了滚,面不改色开口说道:“朕脸疼。” 苏吟呆呆看他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他此言何意,脸颊瞬间蒙上红霞,万般羞怒之际忍不住骂道:“无耻!” “朕从前做君子时连你的手都不曾牵过,变无耻之徒后却能做尽想对你做的事。”宁知澈唇角噙着一丝笑,“可见做男人还是无耻些好。” 苏吟被宁知澈笑得晃了晃神,细辨他那张俊脸,见他虽仍是面色苍白,却已比方才她刚进来时好了点,不由心下一松。 她的神色变化太明显,宁知澈怔怔与她对视,看出她眼中真切的关心,薄唇一点点抿紧,倏然扣住她腰侧欺了下来。 苏吟全身紧绷,听见耳边传来皇帝微哑的嗓音:“上回朕被苏姑娘教到一半便停了,今日继续?” 她咬了咬唇,念及宁知澈体内余毒,想叫他舒心些,索性眼一闭心一横,主动缠上他的腰。 宁知澈一双黑眸瞬间晦暗到极致,薄唇动了动,忍不住又问道:“你从前和他……” “没有!”苏吟只觉脑门都在突突地跳,立时打断,声音旋即低到几不可闻,“我只……只这般勾过你。” 宁知澈一愣,垂眸凝望她许久,眉间渐渐染上愉悦,体内灼痛顿时淡去不少,轻哼了声,缓缓抵入,喑哑着声线开口:“算你有些良心。” 前所未有的胀痛袭来,苏吟纤指深深陷进掌心,咬唇强忍,只觉已到极致,垂眸却见他竟还有一节在外,比之谢骥还要令人骇怖,终是吓得颤声开口:“可以了,就这样……” 最后一个“罢”字还未落下,话音便戛然而止,在狠凿之中化作断断续续的惊恐哭声。 第25章 沉溺 苏吟忽地记起与谢骥的成婚夜。 彼时刚满十七岁的小将军喝了酒, 再无白日的乖巧模样,一身蛮力不知轻重,将上阵杀敌的那股劲用在她身上, 无论她如何哭求都不听, 一双桃花眼反倒愈发赤红, 从宴客归来折腾至天色将明,直到她承受不住痛晕了过去才终于慌忙停下。 在那之后她足有一月不敢与谢骥同房,至今都还记得那晚有多难捱。 她已非闺中女子,加上谢骥当初见她走路时如弱柳扶风般,既忧心她日后寿数不长,又想她夜里能多撑两回, 这三年便日日又是撒娇又是求地百般哄着她锻炼身子, 到了如今,她已比寻常大宅院里的夫人们康健许多。 所以照理来说, 今日她本不该觉得难熬。 可那如被生生撑裂般的痛感却那样真实, 甚至比起三年前那晚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吟已不知多少次哭颤着求宁知澈轻些缓些, 却只换得对方如谢骥那晚一样的回应。 实在太疼了,有那么一瞬间苏吟竟分不清宁知澈是因第一回毫无经验又难以自控, 还是体内灼痛难忍顾不上怜惜她,抑或是要将这三年积攒的恨意通通发泄出来而故意为之, 才会让她疼成这样。 告饶无用,苏吟一次次试图逃走, 却又被一次次拽了回来,无助到快要崩溃。 许是她哭得实在太惨,宁知澈安抚似的低头一下下亲她的脸, 口中不停轻轻哄她,嗓音沙哑得厉害, 却半瞬不缓,看似温柔至极实则却毫不怜惜,整个人简直如被割裂一般。 苏吟睁着朦胧泪眼看向眼前这张熟悉的俊雅面庞。 大抵男人在这种时候都满脑子只剩那一件事,暂时无心计较从前发生过什么。纵是宁知澈恨她如斯,此刻得了滋味,那双清冽寒眸里也没了素日的冷戾,定定凝望着她时,竟能让人瞧出几分柔软情意来。 情意? 苏吟怔怔与宁知澈对视,本想瞧个明白,却忽然听见他开口问道:“今日你的反应与那夜在窗后与谢骥云雨时十分不同,是何缘故?” 那晚她虽也哭了,但声音很软,细碎可怜,如莺啭般好听,叫宁知澈听后既因她的背叛而怒不可遏,又忍不住心尖生痒。 可她今日的哭声却只有惊恐慌惧,一听便知是真的巴不得早些结束。 想到此处,宁知澈嗓音沉了两分:“你更喜欢与他行房,是不是?” 苏吟听了这话俏脸顿时一红,立时开口:“不是。” 宁知澈低眸盯着她瞧了许久,辨出她言不由衷,脸色当即青了几分,冷冷道:“你就是。” “……” 苏吟头皮发麻。 这叫她如何辩驳? 难道要说谢骥三年里已不知逮着她入了多少回罗帐,自然比他这此前从未碰过女子的郎君娴熟些。 这话若说出来,宁知澈怕是要气得七窍生烟,但若闭口不答,他定然仍是要生气。 苏吟眼见宁知澈面色愈发难看,心知这个男人血气方刚甚至胜过谢骥,若再不设法哄好他,今日不知该会有多捱。 与谢骥成婚之初的痛苦历历在目,彼时谢骥花了半年才终于学会如何让她好受些,苏吟如今万万不想在宁知澈这里再受半年的苦。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认命地抬手圈住皇帝的脖子,忍着羞赧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陛下初经风月,方才让臣女授您房事,臣女便斗胆冒犯陛下一回了。” 宁知澈脸色怒意一滞,怔然看着苏吟红到滴血的清婉面庞,静了片刻,哑声道:“你这回又要如何冒犯朕?” 话音落下,他看见苏吟顿时连耳朵都羞红了,却又强装出一副镇定模样,稳着声线对他说:“水有些凉了,陛下抱我上去可好?” 宁知澈沉默须臾,依言将她横抱在怀中,扯过池沿那两身叠好的浴袍,起身出了浴池。 翠玉珠帘之后,有一张乌木鎏金雕云纹缠枝床。 苏吟被轻轻放入芙蓉帐中,看着眼前如松下云鹤般清隽如玉的帝王,柔柔抬手不让他覆来,轻轻道:“陛下且慢。” 宁知澈垂眸看着苏吟抵在自己身前的那两只纤纤玉手,怔神之际,一个不防竟被她推倒。 情势霎时倒转,他看着上方那张灿若芙蕖的脸,喉结上下一滚,哑声开口:“放肆。” 苏吟闻言闭目咬唇,缓缓下沉。 宁知澈瞳孔骤缩,出神地看着苏吟愈发深蹙的细眉和咬得发白的唇瓣。女子发间和肤上的浅浅玉兰香缓缓袭来,令他整个人神思恍惚,如坠入一团花浓幻梦中。 见苏吟还剩一寸便再也无法继续,宁知澈眸光动了动,扶着她向下一按,听见她因承受不住而溢出的颤咛,嗓音顿时哑得不像话:“苏姑娘果真无论什么都喜欢小些的,难怪会弃朕不要,选择你那前夫弟弟。” 谢骥虽性情莽撞爱犯倔,但自始至终都是真心待她,更曾保护过她全家。苏吟不愿听宁知澈嘲讽谢骥,当即哽咽道:“别这样说。” 宁知澈抿紧薄唇盯着苏吟微红的眼角。 眼前这个女子从前也曾这样话里话外护着他,听不得旁人说他半句不好。 可如今,她心中偏袒的那个已换成别的男人了。 宁知澈自己的眼眸也跟着染上赤色,扯了扯嘴角,漠然开口:“你与谢骥当真情深似海,是朕这个皇帝仗势欺人棒打鸳鸯了。” 满室旖旎散去,气氛再度僵凝。 苏吟默了半晌,微微低下头:“陛下还要吗?” 宁知澈唇瓣动了动:“你这话何意?” “陛下龙体要紧,不能动怒。若您此刻不想再看见臣女,臣女便暂且起身告退;若您仍需要臣女这副身子,臣女便继续。” 宁知澈听着苏吟恭敬疏离的话语,红着眼眸看她片刻,忽地哑声问道:“谢骥那般任□□哭,你可曾哄过他?” 苏吟不期他突然问这个,不由愣了愣,犹豫片刻,实话答道:“……哄过。” 宁知澈闻言沉默下来,良久,麻木地抑下心底丝丝酸涩和抽痛,状似平静地开口:“那为何方才只予朕两个选择,而不试着像对谢骥那般哄一哄朕?” 苏吟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心底霎时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来,半晌才低低问了句:“有用吗?” “你试都不试,如何知晓?” 苏吟默了默,咬牙直言:“可我……不大会哄人。” “那你当初是如何哄好他的?” “……谢骥很好哄,只需一句话便能消气。” 宁知澈闻言静了半晌,语气带了几分轻嘲:“也是,朕这般刻薄小气,苏姑娘连想都不必想便知哄不好朕,何需开口尝试?” 苏吟略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唇,见宁知澈脸色又苍白了些,知他此刻定是又开始疼了,垂眸思虑须臾,忽而抖着眼睫起落。 宁知澈瞬间浑身绷紧。 苏吟听着宁知澈重了些许的呼吸声和喘吟,怕极了他这时候会来上一句“你从前可也曾对谢骥做过这种事”。 好在宁知澈从头至尾都没开口说一句话,只是一直静静凝望着她,眸中晦色浓如化不开的墨,叫人辨不清其中裹挟着什么情绪。 越到后面,苏吟起落得越是艰难,又见宁知澈仍在瞧着她,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瞧的,终是再也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不管不顾捂住他的眼睛:“别,别看了。” 极致的愉悦冲淡了方才那股酸涩和妒恨,宁知澈握住她那只手放在唇边轻轻啄了啄,一双沉沉黑眸定定看着她,喑哑着声线开口:“可朕想看。” 他顿了顿,想起她方才的模样,眸光当即暗了两分,又补了句:“很好看。” “……” 苏吟羞愤欲死,本就薄的脸皮撑到现在已至极限,一时间再也无法继续。 宁知澈见状勾了勾唇,没有再出言逗苏吟,当下只扶着她倒转方向,哑声道:“原来方才苏姑娘是嫌朕只知用蛮力,不懂如何使劲。” 说到此处,他轻轻一笑:“可若要学成此事远非一日之功,而是需日日年年勤学苦练方可融会贯通。苏姑娘,你说是不是?” 苏吟听得憋红了脸,正欲开口让他别再说这种浑话,神思却在一瞬之间归于茫白。 宁知澈一瞬不瞬地瞧着苏吟,不愿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终于寻到她最难耐之处,却用尽所有理智克制着力道,耐心等她适应。 这于而言他本无异于折磨,可此刻终于听见那晚在窗后曾听过的细弱动听如莺啭的泣咛,浓浓爱意和满足盈满心间,丝丝甜蜜蔓延至整副躯体,比方才毫无顾忌之时还令他沉溺。 过得片刻,他望着已然失神的苏吟,终于不必再忍,肆意狠凿。 苏吟听着那声声媚而软糯的轻咛,不愿相信这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这般失态的模样竟被已成仇人的昔日竹马瞧见,她顿觉丢脸至极,当即死死咬唇,却被宁知澈轻松掰开唇瓣,下一瞬,耳边传来他微哑的声音:“别忍,朕想听。” 只五个字,便叫她整个人如从滚水里捞出来一般瞬间发烫,好不容易勉强抑下羞意,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却又对上他那双幽深黑眸,听见他嗓音低沉的问话:“苏明昭,你实话告诉朕。” “你当初与他一宿行几回?” 第26章 妒火 “你当初与他一宿行几回?” 此言一出, 苏吟才刚平复下来的心绪顿时又被搅成一团乱麻,刹那间脸上强装出的平静彻底维持不住了,一双乌润杏眸呆呆看着宁知澈, 难以相信昔日如芝如兰的翩翩君子会问出这种浑话来, 只觉他的话愈发叫人难接, 一时间又是惊愕又是羞,半晌都憋不出一句话。 这种时候,这种问题,叫她一个女子如何好意思回答? 苏吟眼神躲闪,红着脸避开皇帝的目光。 芙蓉帐中人影交叠,乌木缠枝床上系着的玉铃铛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响声。苏吟咬唇沉默的时间越长, 玉铃声便越响越急促, 伴着细弱的呜咽和乌木架快要被晃散了似的吱呀声在帘后传开,她却已分不出心神去听了。 宁知澈垂眸看着苏吟被泪珠沾湿的浓密睫羽和雪颜之上晕开的薄薄一层胭脂色, 开口时嗓音清润, 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还不愿说吗?” 闻言好一会儿过后, 苏吟才勉强从那阵失神迷魂中稍稍清醒了一些,喉间干涩, 艰难挤出一句话来:“那些都是前尘往事了,陛下为何总是逼问臣女和他的过往?” 为何总是逼问她和谢骥的过往? 这已是苏吟第二次说这种话了。 宁知澈怔怔看着她脸上的难堪和羞赧, 眼神恍惚之际,神思也陷入茫然。 是啊, 为何要问呢? 每问苏吟一次,每听到一次她支支吾吾回答出的只言片语,仿佛是在自降身份立于阴暗处, 像个贼一样透过小洞窥探她与那个男人甜蜜恩爱的那三年,又如拿起匕首, 亲手往自己心口狠狠扎上一刀又一刀。 太疼了。 分明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苏吟开口时甚至还带着忐忑和恭敬,不敢表现出对那个男人的眷恋难忘,生怕他发怒,却仍是让他嫉妒得发疯,整颗心都疼得皱成一团。 疼到极致之时,他也想问自己一声何必。 木已成舟,追问再多也毫无意义,何必要知道得这般清楚,何必要如此折磨自己? 可他终是忍不住。 他如被活活撕裂成了两半,一半竭尽全力想让他理智些,莫失了尊严体面,另一半却即便明知自己听到答案后会有多痛苦,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她与谢骥那三年究竟有多浓情蜜意、如胶似漆,才会敌过自己与她那般美好的十五年,让他几乎一败涂地。 苏吟长睫如蝶翼般轻轻扇动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抱着一丝侥幸盼着宁知澈能放弃追问她和谢骥昔日的床笫之事。 终于,上方传来帝王低沉的嗓音:“给朕一个答案,从此以后朕便绝口不问了。” 苏吟不由愣了愣,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宁知澈低垂着眼,掩住眸中翻涌的墨色,语调没有半分起伏,叫人听不出他此刻情绪:“是朕在你心中重要些,还是他?” 苏吟听罢顿时愣得更厉害了些:“陛下……” “回答朕。” 苏吟抿了抿发白的唇,微顿了下,正欲开口,却听宁知澈漠然道:“罢了。” 宁知澈神色淡淡,再度将她抬起:“朕突然觉得,还是方才那个问题更容易问出真话。” “……别别别!”苏吟骇得连忙喊道,“是你!你更重要!” 女子慌急到失声的一句话传入耳中,宁知澈的身形顿时猛地一颤。 宁知澈低眸望去,那双美目尚未褪去媚意,仿若冬日里一弯氤氲着朦胧水雾的清澈湖泊。他试图透过层层水雾去瞧湖面上倒映的到底是谁的影子,可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太快太响,极度的渴求混杂着酸楚又如浓雾般弥漫开来,遮住他的耳目,让他根本辨不清楚。 既辨不清楚,就当她是说谎,好过再尝一回希冀落空的滋味。 他喉结耸动,涩然开口:“骗子。” “没有骗你!”苏吟颤声道,“当真没有,你信我一回。” 宁知澈抿紧薄唇,定定看着她,也不知是不相信,还是在思量。 苏吟一颗心狂跳不已,紧张到掌心微微渗汗。 宁知澈方才那几句话里的意思实在太明显,令她想不自作多情都难。 苏吟指尖轻轻颤抖几息,眼一闭心一横,试探着缓缓倾身过去抱他。 她动得极慢,给足了皇帝反应的时间,可直到她双臂圈住男人劲痩的腰,身子紧紧和他相贴,脑袋也轻轻枕在他肩上,都没有被推开。 “阿兄。”这两个字一说出口,苏吟明显感觉到男人本就因她突然抱过来而绷紧的身躯瞬间又僵硬了几分。 苏吟不禁喉咙一哽,将宁知澈抱得更紧了些,又唤了他一声:“阿兄。” 她当年与宁知澈兄妹相称,其实是有缘由的。 苏家和皇家曾结过秦晋之好。苏吟的高祖母是宁氏皇族嫡出的公主,所以若论辈分,她可唤宁知澈一声表兄。 这声阿兄她一共唤了十五年有余,前十二年叫得规规矩矩,到十五岁与宁知澈定情之后再这般唤他时,便平添了几分缱绻暧昧。 苏吟的嗓音颤得不像话:“你可愿……再予我一次机会,你我重新开始,试着像从前那般相处,可好?” 听到这句话,纵是宁知澈脑中那道熟悉的声音又在拼命阻止,心却仍如好了伤疤忘了疼般不停生出丝丝缕缕的期冀。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他淡声道:“朕为何要与心中想着旁人的女子重新开始?” 苏吟默了一瞬,在鼓起勇气再坚持一回和识趣放弃之间选择了前者,轻轻道:“那若我从今往后心里只有你呢?” 又是一阵比方才更长的死寂,良久,宁知澈终于再度开口:“即便如此,你我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相处。” 闻言,苏吟一颗心顿时不停往下坠。 恰在此时,宁知澈将她轻轻推了回去,双掌重新扣住她的腰。 她怔愣看去,恰巧望入宁知澈那双幽深如月下寒潭的眼眸,听见他喑哑的嗓音:“因朕如今已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克制守礼了。” 话音将落,还未等苏吟理会这句话的意思,又是一阵剧烈的撑胀感猛地袭来,刹那间她连眼泪都快迸溅出来了,意识被凿得稀碎之时,忽地听见宁知澈沉哑的问话:“昭昭还未告诉朕,你与他一宿几回?” 苏吟不禁有些崩溃,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忽然转变的称呼:“不是说绝口不问了吗?” “最后一问。”宁知澈半瞬未停,面色不变继续道,“问完这一句,朕便再也不提他了。” 虽听宁知澈这么说,可这个问题实在太私密,苏吟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见他逼问,索性紧紧合眼只当未闻,欲要咬牙撑到他无力再折腾的那一瞬。 但终究未能如愿以偿。 一个时辰过后,在玉铃那似要被摇碎的刺耳声响中,苏吟浑身发软,终是再也坚持不住,哭颤着说了实话:“三……三回……” 玉铃瞬间安静下来。 三回啊。 她与谢骥成婚三年,那么多个夜晚,所以……共有过多少回呢? 宁知澈闭上眼,任由妒意和酸涩盈满整颗心脏。 一片死寂之中,苏吟双手掩面,只露出红到滴血的两只小巧耳朵。 她亏欠这两个男人在先,恨不了宁知澈,也恨不了谢骥,只能恨这里没有个洞让她钻一钻。 心跳因紧张不安而愈来愈快,苏吟浑身轻轻发着颤,等待迎接皇帝的妒火。 不知过了多久,宁知澈终于又动了。 苏吟捂着脸,瞧不见宁知澈的表情,只听到他极为沙哑的嗓音,令她再次不合时宜地想起谢骥。 因为谢骥每回哭完平复下来之后,声音也是这般哑。 越发急促的玉铃声将她的思绪从回忆里带离,苏吟于恍惚之中听见宁知澈对她说:“既是如此,那朕要比他多一回。” “……” * 苏吟再次醒过来时,已至第二日正午了。 浑身如被一寸寸碾过一般酸痛难忍,疼得苏吟每动一下便蹙一回眉头。 餍足的男人一扫先前阴郁冷戾,此刻一张如玉俊颜堪称神采奕奕、满面春风,扶着苏吟下榻时,眉间漾开浅浅笑意,墨澈的瞳眸中盛满了细碎的光,温柔得似能掐出水来,再不见昨夜醋到发疯的模样。 梳洗过后,她被宁知澈抱在怀里喂了碗粥,看着男人那双晶亮的笑眸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 宁知澈与她静静对视片刻,唇角笑意淡了两分,但嗓音仍算温和:“你放心,朕已着人将谢骥放回定北侯府,只不过待他伤势稍好些,便得立时北上赴任。” 苏吟心下稍安,轻轻道了句好,随后又道:“我还有桩事想同阿兄说。” 宁知澈“嗯”了声,将她往怀里拢了拢,下颌抵着她柔软发顶:“不必这般小心翼翼,你说便是。” 苏吟沉吟片刻,低低说道:“谢府……” “谢府”这两个字一出,她顿觉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周身瞬间往外嘶嘶冒着寒意,冻得她连话都说不利索:“谢府……有两尊牌位,是曾祖父数年前交予我的,命我日日跪拜上香。三年前我将这两尊牌位带去了谢府,如今既是住在宫里,便想把这两尊牌位请出来。” 苏吟虽知皇帝不喜她再提半个谢字,但又断不能将灵位丢在谢府,因而只好硬着头皮问了出来。 许久过后,上方终于传来宁知澈微冷的嗓音:“明昭,你应知晓,经过先前那两桩事,朕如今已绝不可能再放你回谢府了。” “我明白。”苏吟立时解释,“我只是想请阿兄派一个可信之人帮我将这两尊灵位带出谢府,并非是要自己亲自过去。但那两尊灵位上各蒙了块红布,曾祖父当初严令我不可让任何人知晓这两位长辈的名姓,所以烦请阿兄届时吩咐下去,让人勿要掀开那两块红布。” 这两尊灵位太过重要,苏吟本不敢假手于人,只有亲自将其请出谢府带回宫中才可彻底安心,但比起被人窥见两尊灵位上所刻逝者名姓,她更怕如今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局面被打破。 任何人的忍耐都有限,更何况宁知澈还是皇帝。宁知澈此番将她放出诏狱,将谢骥放回定北侯府,答应同她重新开始,已是最后一次对她心软。 她与宁知澈的情分本就只剩一根细如蛛丝的线在艰难维系,若再惹怒宁知澈一次,最后这根线也断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苏吟想都不敢想。 宁知澈闻言神色缓了下来,旋即又问道:“苏大学士要你祭拜的是何人?为何要以红布盖住灵位?” “我也不知。”想起曾祖父,苏吟眸光一黯,“曾祖父当初命我发誓直至临死前才可掀开红布,且待看过那两位长辈名姓过后便得立时将灵位销毁,万不能将其留于世间。宫规森严,若非曾祖父遗命如此,我不能让旁人代为供奉灵位,否则无论如何也不敢开口让阿兄准许我将其置于皇宫中。” 每个高门大户或多或少都有几桩秘辛。宁知澈听罢没有继续追问,只颔首道:“好,朕命祁澜去一趟谢府,届时将灵位供奉在左侧殿便是。” 最后一桩心事也了了,苏吟细眉舒展,整颗心都安定下来,抬臂搂住宁知澈的腰:“多谢阿兄体谅。” 柔软碾着硬实的胸膛,忆起昨夜的醉魂酥骨、欲罢不能,宁知澈眸光顿时一暗,哑声道:“谢朕?如何谢?” 第27章 拉扯 华裳一件件坠落, 温热的吻从上而下落在苏吟身上各处,酥痒到了极致,令她不禁在宁知澈怀中蜷缩成一团, 檀口微启, 难以自控地咛出了声。 宁知澈双掌紧扣住苏吟盈盈一握的腰, 埋首于她身前,一面不停亲着她,一面连声呢喃着她的名字:“苏吟,明昭,昭昭……” 他的嗓音磁沉低哑,听得苏吟雪白的耳垂微微泛红, 纤指不自觉揪紧他玄色织金的衣袖。 也不知为何, 谢骥与宁知澈都喜欢在这种时候唤她名字。 只是他们两人终究不一样。 谢骥从前在她面前仿佛半点脾气都没有一般,即便得不到回应也仍是笑容满面, 有时心里实在委屈难受, 便偷偷躲在无人处啪嗒啪嗒掉眼泪, 过后只需她稍微说句软话便又好了。 但如今的宁知澈…… 苏吟头皮发紧,微顿了下, 搂着他脖子轻声回应了一句:“子湛。” 这声温柔含情的轻唤入耳,宁知澈瞬间愣住。 他出身皇家, 如今又已称帝,平辈中无人敢唤他的字。 苏吟是第一个, 也是唯一一个。 正如世上也只有自己一人唤她“明昭”。 想到此处,宁知澈仿若被人轻轻挠了下心尖,抬手抚上怀中女子的面庞。 眼前这张俏脸白里透粉, 唇瓣嫣红莹润,一夜过去气色极佳, 仿若一朵被绚烂朝霞映红的含露玉兰。 昨夜。 宁知澈眸光动了动。 他与苏吟昨夜已做了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从今往后,苏吟最亲近的人不再是谢骥,而是他。 失而复得的欢喜与甜蜜盈满胸膛,宁知澈霎时眉梢扬起,拥紧怀中的小青梅,立时吻得更急切了些。 热息拂过苏吟小腹,烫得她血流下涌,忍不住弓起身子,颤声道:“别,阿兄,你容我……容我缓一两日罢……” 苏吟成过婚,自然知晓初经风月的年轻男人有多可怖。宁知澈能从前一天入夜胡闹到次日天大亮,若今日再来一回,她明日怕是真得下不了榻。 宁知澈已渴望得发疼,唇瓣来来回回轻磨她最怕痒的颈肉,如愿听到她发颤的咛声,嗓音霎时哑了下来:“莫怕,朕只亲一亲你。” 苏吟最知男人在这种时候的话信不得,就如从前谢骥每每哄她说只磨一磨,却每每都出尔反尔,亦如昨夜宁知澈说了不知几次最后一回,却回回结束后都仍捉着她继续。 她身子微僵,但只一瞬便迫着自己放松,任由他叼住小衣系带,将最后一道遮挡也解了下来。 宁知澈低眸望去,缕缕红痕落于雪色之上,全是他昨夜所为。 苏吟浑身上下都已沾染了他的气息,从今往后,只有自己才能与她云雨恩爱。 这个认知令宁知澈心神一荡,与她额头相抵,哑声道:“再唤朕一声子湛。” “子湛,宁子湛……”苏吟失神凝望那双墨澈好看的瞳眸,嗓音极轻,“好喜欢你,子湛阿兄。” 话音落下,她看着怔然失语的宁知澈,捧起他的脸微微昂头吻了上去,不出所料地听见对方瞬间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她被男人倏然横腰抱起,一路吻着走向床榻,跌入柔软锦被的下一瞬,身上蓦地一沉,继而上方传来宁知澈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再说一遍。” “我仍心悦你,子湛。”她依言重复,抬手抚摸宁知澈束起的冠发,柔声说道,“多谢你还愿意与我重新开始,我真的很欢喜。” 宁知澈闭上眼,出声涩哑:“当真高兴与我重归旧好?” “是。” “当真……仍心悦朕?” “千真万确。”苏吟捧起他的手覆在心脏处,抬眸与那双骤然暗下来的眼眸对视,“子湛,我的确心狠薄情,但你我青梅竹马十五年,我如何能忘掉你?” 宁知澈感受着自掌下柔软传来的心跳,抓住仅存的理智平静开口:“苏明昭,你又想骗朕。” “没有骗你。”苏吟眼里盛满温柔的眸光,“我知自己无颜再对你说心悦二字,但如今知晓你也仍喜欢我,便想再不要脸一回,盼求余生与你好好过日子,恩爱到老。” 她搂着宁知澈的脖子倾身而上,轻轻吻了吻他清隽的眉眼,言辞恳切:“子湛,从前那些事是我对不住你。我当年背弃婚约另嫁他人,余生便好好待你,全心全意伴你一世;当年谋害过你的性命,日后便为你生儿育女,绵延皇嗣。此后余生我定倾尽全力补偿你,你可否别再恨我?或者每日都比前一日少恨我些,可好?” 这番话说完,苏吟等了很长时间都没等到宁知澈的回应,代替男人回答的是良久之后的一个炙热到能将人融化的吻,以及于她被吻得心神恍惚时的骤然抵入。 今日的宁知澈比昨日好了不知多少倍,却仍是不温柔,只是不再像第一回那样让她除了疼之外再无别的感受。 宁知澈看着失神迷魂之际将他缠得越来越紧的苏吟,一阵又一阵酥麻蔓延至全身每一处血肉,忍不住又唤了她一声:“昭昭。” 苏吟勉强从炽欢中抽出一分心神:“嗯?” 宁知澈喉结上下一滚,默了几息才道:“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给朕听。” 方才的话? 苏吟艰难地从已被凿成一片混沌的脑海中扒拉着自己的记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神思恢复一半清明,樱唇轻启:“我仍心悦你,子湛。” 宁知澈顿时停了下来,垂眸静默良久,久到苏吟都开始以为自己错会了他的意思。她正要换一句话回答,宁知澈忽又动了,力道却比刚刚还更重,对着在帐中颠荡破碎的她哑声道:“再说一遍。” “……我仍心悦你,子湛阿兄。” 又是一阵猛凿,上方第三次传来男人沉哑的嗓音:“继续说。” 苏吟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哽咽开口:“我心里仍有你,子湛。” 男人却仍不满意,每每在苏吟快到承受的极限时便要她重复一遍,直至最后她嗓音沙哑,哭颤到连话都说不清楚。 许是怕她受不住,宁知澈只两回便停了,但即便只有两回,也让她晕了过去。她在意识陷入茫白的前几瞬,模糊间听见宁知澈俯身贴着她耳边喃喃说了句:“这是朕最后一次信你,昭昭。” “若再伤朕一次,你我十余年的情分便真的尽了。” * 苏吟再度醒来时已然入夜,睁开眼便看见正蹙眉凝神批阅奏折的帝王,不由愣了愣。 宁知澈……竟命人将奏折全搬入内室,守在她榻前忙国务?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宁知澈抬起头来,见她果真醒了,唇角瞬间扬起一个笑,立时放下朱笔起身走过来,站在榻前背手俯身,一张俊脸凑得极近,几乎要贴上她的面庞,用那双黑眸直勾勾瞧着她,明知故问:“昭昭醒了?” 苏吟有些不习惯宁知澈这样叫自己,更不习惯他此刻自然而然的亲昵,忍不住偏头避开他的视线,这才低低“嗯”了一声。 看见苏吟白皙的耳朵瞬间变得通红,宁知澈眉眼笑意顿时更深了些,轻松将她抱下榻,亲自伺候她洗漱用膳。 苏吟不仅没有不解风情地出言推拒,反倒理所当然地支使皇帝为她添饭夹菜,只当他还是从前那个温润竹马,只不过如今他们二人不再时时守礼唯恐逾矩,而是做尽了亲密之事。 但君王喜怒无常,她终归还是有些怕掉脑袋,没敢在宫人面前支使宁知澈,说那些话之前先让殿中宫婢与内监都退了出去。 宁知澈全程眉眼含笑任由她差遣,那双墨眸晶亮得吓人,心里的愉悦甜蜜全显露在了脸上。 苏吟看在眼里,不由怔了怔神。 她原以为谢骥已够好哄了,可如今看来,皇帝竟是比谢骥还好哄。 那样大的仇怨,竟真的只需她软声说几句好话再睡上两回便全然原谅了她。 印象中清瘦挺拔的青年郎君假死蛰伏三年后归来,身形结实健壮了不少,长得又高大伟岸,使劲时肌肉绷紧,线条流畅漂亮,钳着她的那双粗壮手臂青筋凸现,可如今下了榻,穿上一袭绯色锦袍,便又变回了那个俊雅如玉的谦谦君子。 苏吟长睫重重一颤,不敢再想。 待用过晚膳,宁知澈温声告知她那两尊灵位已被祁澜带回宫中,此刻正置于左侧殿,香火与祭品都已供奉。 苏吟闻言才要去左侧殿跪拜上香,就听他又状似随意地补了句:“但你那前夫弟弟听闻祁澜要将灵位带走,怒极之下顶着重伤过去与祁澜交手,最终倒地昏迷了。” 那两尊灵位被摆在谢府祠堂的侧屋,与赤麒院离了有好一段路,论理谢骥伤得那般重,本无法走到祠堂阻拦祁澜,所以苏吟才定要在此时带回灵位,否则若等到谢骥能下地了,届时与御前的人动起手来,便又是一桩杀头大罪。 可没成想谢骥伤成这样竟还能强撑着与祁澜交手。 祁澜是什么人?天子近卫统领,出身武学世家,虽带兵打仗比不过武将,但若单论武艺,即便对上整个谢氏大族年轻一辈最能打的宣平侯府二公子谢琰也丝毫不逊色。 谢骥那身在军营练出来的糙皮糙肉硬骨头一向是他独天独厚的长处,但此时苏吟却生平头一次希望他身子骨稍弱些。 苏吟心中掀起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宁知澈的脸色,见他并未动怒,似是在等着瞧她的反应,便稳着声线开口道:“灵位带回来了便好,旁的都不重要。曾祖父当初命我日日上香,不得有一日懈怠。近日我已空了许久未祭拜这两位长辈,曾祖父在九泉之下若知晓了定会生气。阿兄若无事,现下便陪我去一趟左侧殿罢。” 宁知澈定定瞧她片刻,俊颜漾开温柔笑意,同苏吟温声细语:“昭昭不必怕朕,朕不会因今日之事处置他,只不过……”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苏吟的眼眸,嗓音仍是温和:“谢骥先前受过一百杖五十鞭,后又在宫外不吃不喝跪了两日有余,前几日又入了血襟司,你也知晓,血襟司与诏狱不同,每个进了血襟司的犯人无论是何罪行,都得受过四十杖二十鞭过后再行审问。谢骥纵是铁打的身子,捱到现在也已到了极限,今日与祁澜交手后昏迷,定北侯府的下人几乎将京城能请的名医都请进了府,连休沐在家的太医也千求万求请了两个过去。” 说到此处,他话音稍顿,悠悠道:“朕听闻这十多位医家把过脉后个个都摇头叹气,纷纷言道无力回天,让府中下人准备后事。昭昭,你那前夫此番似是不大行了。” 不大行了? 苏吟心知这是他的试探,但也清楚地知道他没骗自己,谢骥的确就要活不成了。 宁知澈看着她微白的俏脸,尔后缓缓道:“可要去谢府瞧瞧他?明日过后,他或许便不在人世了。” 苏吟心头重重一颤,望着那双翻涌着墨色的瞳眸,瞬间将所有心绪都尽数收敛:“我知晓阿兄对他芥蒂极深,不舍得让你再因我与他藕断丝连而难过生气,怎会还想去见他?但他终归是老定北侯唯一的嗣孙,又是我的恩人,且习得一身武学兵法,可助阿兄平定北境,还望阿兄派国医前去谢府救他一救。阿兄才将登基,朝中大臣若得知你善待忠烈之后,定会称赞你宽厚仁德,于你稳定朝纲也有益处。” 宁知澈垂眸静静与她对视良久,旋即淡声道:“当真不想去见他?” 苏吟看着他状似平静的面容,眸光轻闪,弯眸笑了笑:“阿兄若想我去见,那我今夜便备车出宫罢。” 宁知澈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捏住她的脸咬牙切齿道:“你若敢去,朕便让他今夜便活不成!” “不去不去。”苏吟笑得一双杏眸更弯了些,声音却放得极柔,定定凝望着他,“余生我只想陪你一人。” 宁知澈怒意一滞,怔怔望入她明净晶亮的笑眸,捏着柔软脸颊的那只手顿时一抖,眼眶微微发红,许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忽而将她扛上肩头大步走回床榻。 苏吟再度跌入柔软锦被的那一瞬,听见上方传来帝王低沉的话语: “朕会派李院首去一趟谢府,但到底能不能将他救活,便不干朕的事了。” 第28章 药粉 殿外守着的王忠和女官听见声响, 双双目瞪口呆。 昨夜陛下闹了一宿,今晨又来过一遭,到了夜里竟还能折腾? 女官神色复杂。 这是皇帝头一回宠幸女子。主子初经房事, 体内余毒终于被压制, 又在床笫间得了滋味, 龙心愉悦,她们底下这群人也能好过些,只是苏姑娘这把细骨头怕是要受好一番苦楚了。 一回毕,隐隐能听见苏姑娘似是软声软语求了几句,殿内便停了下来,接着便传来了叫水声。 女官舒了口气, 忙领着宫婢进去伺候。 殿中靡香未散, 宫人们纷纷低着头,上水的上水, 收拾床榻的收拾床榻, 不敢多瞧陛下怀中抱着的那位用一袭藕荷锦缎牢牢裹住身形的貌美女子一眼。 一群人只有女官大着胆子抬眼瞥了眼主子, 见皇帝那张素玉般的俊颜此刻晃漾着笑意,脸色好得不得了, 再不似前两日余毒发作时那般煞白如纸,心情更是比脸色还好, 终于放下心来。 待浴桶中加好热水,宁知澈淡声命所有人下去, 将苏吟抱入浴桶亲自伺候她沐浴。 这种事谢骥也为她做过,但今日换了宁知澈,苏吟看着眼前这个已瞧了十多年的如玉郎君, 却觉此刻比三年前第一回被男人帮着洁身时羞意更甚。 许是真的太熟悉了,许是眼前人已成了皇帝, 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上身洗完,苏吟见他竟还要继续,立时红着脸去抢他手中那方布帛:“不必了,接下来我自己沐身便好。” 宁知澈任由苏吟抢过去,却在这之后轻松制住她那双玉臂,看着眼前女子这副既惊又羞的小模样,喉结霎时滚了滚。 往日清冷圣洁的女子在身无寸缕之时再也无法继续维持镇定,就如寻常姑娘家一般会羞会怕。 “怕朕做什么?朕又不是没瞧过。”他伸手探入飘在水面的玉兰花瓣之下,嗓音哑得厉害,“锦帛于此处无用,定洗不净,你要抢便抢罢,终归接下来朕也没打算用布帛。” 苏吟闭目攥紧锦帛,无力靠坐在浴桶中,唇瓣咬到发白。 浓白在清水中晕开,她眸光涣散,怔怔看着眼前身姿如玉的帝王,忽地忆起六年前长明殿除夕宫宴,彼时她坐在曾祖父身侧,隔着一众臣子及其家眷与坐在皇帝下首的太子遥遥相望。 当初正值年少情深时,只一个对视的眼神就能赛过今时今日云雨交合亲密至极的害羞心动。那时她哪能想得到,自己与宁知澈两人之间会在六年后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待终于结束,宁知澈将苏吟抱出来,极不熟练地为她擦身绞发,看着怀中玉软花柔的女子,只觉手中锦缎都不及她身上雪肤柔软顺滑。 苏吟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垂眸瞥见他袍下起势,心头顿时一跳,骇得立时移开视线。 好在宁知澈终是顾及她的身子,没有再胡闹,只默默为她换好寝衣,将她抱回内室,随后又命宫人抬冷水进来。 苏吟心里记挂着谢骥身上的伤,却又不好出言提醒宁知澈,否则若惹得他起疑吃醋,谢骥便真活不成了。 宁知澈定定看着她这副明明十分焦急却强忍着不敢言语的模样,眉间的笑瞬间褪去两分,静了片刻,将目光移至王忠脸上,淡淡吩咐:“让李院首速去谢府为定北侯医治。” 王忠不由愣了愣,忙点头应是。 苏吟看着王忠领命退出殿外,心中巨石稍稍往下落了些。 沈老宗主虽医术高些,但毕竟已年逾九十,又是无拘无束的江湖中人,并非拿俸禄的宫中太医,宁知澈自然不可能劳累他老人家连夜出宫为谢骥医治,今夜肯派太医院的院首大人前去谢府,已是给她极大的脸面了。 李院首被誉为杏林圣手,有他为谢骥医治,谢骥便还有望活下来。 苏吟怔怔出了会儿神,忽然间清醒过来,心里顿时一咯噔,立时回头看向宁知澈,果然见到对方的面色已变得铁青。 她不由屏息,心知不能这样沉默下去,得立时出言解释。 可该同宁知澈说些什么? 苏吟唇色微白,正欲启唇说话,却听对方已先她一步开口了:“今夜月色极好,待朕沐浴出来,你我饮一杯酒罢。” 此言一出,苏吟瞬间心口发慌。 她酒量极差,只消一杯入腹便醉了,虽醉后既不吐秽物也不疯闹,亦不犯困昏睡,但外人不论问她什么,她都会将心中实话尽数托出,问什么便乖乖答什么。 此事旁人不知,可宁知澈与她相识多年,自然知晓。 这个缺点实在致命,她若出身寻常百姓家倒没什么,可偏偏却是苏氏女,当初又是钦定的太子妃,自然不敢让这酒醉吐真言的短处伴自己一世,所以便在及笄后不停偷偷锻炼酒力。 可她体质如此,即便苦练六年也只是从一杯就醉练到三四杯才醉而已。 但宁知澈应是不知她悄悄练过。 苏吟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心知这是最后一回试探,不能躲避,便浅笑着应了下来:“既是阿兄想饮酒,明昭自该作陪。” 宁知澈听苏吟点头答应,脸色终于稍稍好看了些,转身去了浴房。 苏吟用掌心暖了暖发凉的指尖,走至窗边的罗汉床旁坐下,静静等着宁知澈出来。 宁知澈没让她等太久,过去一两刻钟后便回了寝殿。 女官遵照圣命拿了壶果酒过来,先后为皇帝和苏吟斟上一杯,接着便依命退了下去。 酒气才将入鼻,苏吟便已隐隐开始觉得脑袋发晕,但对上皇帝沉沉的目光,仍是笑着将酒盏端了起来,柔声道:“子湛阿兄,明昭敬您。” 宁知澈眸光微动,依言端起自己面前的果酒,与她手中玉盏轻碰。 苏吟在宁知澈的目光下敛眸饮酒,随即细腕一转将酒盏倒置,让他瞧清楚自己已然饮尽此盏。 宁知澈见她面色坦然,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也将自己手中那盏果酒饮入腹中,然后眼睁睁看着苏吟那张雪嫩面庞渐渐晕开酡红,一双明澈杏目亦是蒙上一层迷茫水雾,与她少时饮酒后简直一模一样。 多年过去,他的青梅样貌长开了些,身量也高了,性子亦是改了不少,甚至连心里装的郎君都换了一个,只有这个短处一直未变。 对上苏吟呆愣懵懂的眼神,宁知澈收回心绪,缓缓开口:“苏明昭。”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苏吟暗暗攥紧衣袖,嗓音却是与昔日醉酒后一般无二的柔糯:“嗯?” 宁知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你当真仍喜欢朕?” 他看见眼前女子似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懂自己的话,尔后朝他点点头:“喜欢。” 宁知澈怔了怔,面上寒霜瞬间融化,唇角不受控地微微上扬,却又立时抑下,又淡淡问了句:“在你心里,朕与谢骥谁重要些?” “你。” 听到眼前女子果断坚定的回答,宁知澈瞬间耳尖微微发红,却仍有些不放心,盯着苏吟看了须臾,忽又为她斟了一回酒,走过来将她抱坐在腿上,喂她喝了下去。 苏吟一颗心顿时提至嗓子眼,在半刻钟后脸颊滚烫、意识模糊之际听见对面传来帝王低沉的嗓音:“仍喜欢朕吗?” 她张了张唇:“是。” “朕比谢骥重要?” “是。” 话音才落,苏吟面前的酒盏就又被人添满。 第三杯了。 巨大的惊惧涌上心头,苏吟心口狂跳,眼眸半阖,饮尽宁知澈喂她的那盏酒。 此盏入腹,苏吟的意识瞬间陷入混沌,眼前景象和耳边传来的问话也变得极为模糊难辨。 宁知澈又问了句:“还是喜欢朕?” 她勉力抓住最后一丝清明,艰难回答:“是……很喜欢。” “还是朕更重要些?” “是,阿兄最重要。” 宁知澈看着已醉成一只呆兔子的苏吟,终于满意地放下酒盏,轻哼了声:“算你还有些良心。” 苏吟闻言心神大定,任由男人伺候自己漱口,再将她抱回床榻,轻轻为她盖上锦被。 额间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继而上方模糊传来男人温柔的轻哄:“你先睡,朕再忙半个多时辰便过来陪你。” 酒醉的人身倦心疲,不会乖乖回应。苏吟闻言只当没听见,未曾睁眼看他。 皇帝似是在床前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待再听不见宁知澈的脚步声,苏吟才终于彻底安下心来。 心落回原处的那一瞬,酒劲霎时涌将上来,侵吞苏吟仅剩的理智。 她将锦被往上提了提,在被窝中阖目入睡,只是即便在睡梦中也仍记得谢骥此时危在旦夕,所以连睡也睡不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龙床忽地向下陷了一块,有人放轻动作躺在她枕边,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恰在此时,梦中的谢骥重伤不治阖然长逝,苏吟霎时眉头深蹙,喃喃轻语:“谢骥。” 明明她唤得极轻,可落在宁知澈耳中却如一道惊雷一般,劈得他瞬间浑身发冷,脑中归于一片空白。 他的女人,此刻躺在他的榻上他的怀中,口中却唤着别的男人。 良久之后,他才终于缓过神来,抬手捏住苏吟小巧挺翘的鼻子迫着她醒来,于昏暗的烛光下看着醉意比之方才更甚几分的怀中人,默了片刻,漠然开口:“苏明昭,你如今当真还喜欢朕?” 苏吟意识已完全不受控,木木呆呆地费力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他方才所问之言的意思,昂着脸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喜欢了。” 不喜欢啊。 意料之中的答案。 宁知澈眼眶顿时烫得厉害,嗓音亦变得沙哑:“何时开始不喜欢朕的?” “三年前,我决定下毒害你之时。” 宁知澈只觉无比荒谬。 决定下毒害他的同时便不再喜欢他了,这是什么道理? 宁知澈喉咙哽了哽,忍着怒气继续问道:“那你……如今对朕是何情愫?” “愧疚。” 愧疚? 十余年青梅竹马之宜,如今在她心中竟只余愧疚? 恨意和狂怒肆意撕扯着宁知澈的五脏六腑。他缓缓闭上眼,许久后才又涩然问了句:“那你对谢骥呢?” “愧疚和感恩。” “何意?他在你心中竟比朕还多一重情愫?”宁知澈怒极反笑,烛光之下眸底猩红,寒声质问,“苏明昭,你实话告诉朕,朕与他在你心里到底谁重要些?” 他这番话于醉酒的苏吟而言着实太长了些,她只能捕捉到最后一句问话,呆呆想了很久很久,微有些低落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不知? 他与她青梅竹马十五年,谢骥与她不过夫妻三年,她竟辨不清谢骥与他到底谁重要? 宁知澈死死盯着她看了片刻,眸中怒意翻涌,遽然起身披衣,拂袖离开。 守在次间的王忠正打着盹,被皇帝大步走路带起的风吹醒,睁眼看见主子那明显带着怒意的挺拔背影,瞬间吓得睡意全无。 祖宗爷,这是发生什么事了?陛下先前不是还满面含春的吗?怎么一个时辰不到便怒得连觉也不睡了? 王忠回头看了眼内室,内心哀嚎不已,忙小跑着去追自己主子。 * 苏吟再度睁开眼时,天已大亮了。 她蹙着眉揉了揉额头,昨夜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令她指尖动作霎时顿住,脸色惨白如雪。 前功尽弃。 完了。 全完了。 苏吟怔怔看着眼前的墙壁,整颗心坠向冰冷的深渊。 上回将她送入诏狱,这回比先前还更严重些,宁知澈会如何处置她? 苏吟出了会儿神,起身下榻。 女官闻声仍是带着宫婢进来伺候她梳洗用膳,只是眼神极为复杂。 担心这是自己最后一顿饱饭,苏吟吃得分外认真,勉力多用了些平日爱吃的点心。 待她用完早膳,女官命人伺候她漱口净手,尔后恭声道:“姑娘,陛下让您过去一趟。” 这个时辰宁知澈都是在次间批阅奏折。苏吟听罢默了默,依言迈步走至次间,朝着坐在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屈膝跪了下去。 宁知澈抬起头来,一双好看的墨眸爬满了血丝,似是一夜未眠,忽地开口:“李院首方才同朕禀报,说是谢骥今日傍晚便能醒过来。” 皇帝俊美温雅,身着一袭明黄龙袍,尊贵至极,此刻一双墨眸平静无波,再瞧不出昔日半分爱意,嗓音亦是淡漠,周身温柔彻底褪去,只余帝王的威严端肃。 苏吟不敢逾矩与皇帝对视太久,闻言半点喜意都无,反觉一阵心惊肉跳。 宁知澈垂眸看着金砖上跪着的娇小身影,突然又问了句:“听闻明日便是谢骥的二十岁生辰?” 苏吟整颗心骤然一沉:“……是。” 宁知澈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随即吩咐道:“过来。” 过去? 苏吟怔了怔,抬眸与皇帝对视须臾,撑着自己起身,动了动微僵的双腿,迈步走到御案前。 宁知澈垂下眼眸,将一包药粉放在御案上。 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纸包,苏吟顿时瞳孔骤缩,此生最不愿回忆的那一幕瞬间浮上脑海,令她刹那间整张俏脸血色全无。 “三年前朕及冠之时,苏姑娘赠朕一杯毒酒。”宁知澈嘴角噙着一丝笑,笑意却不及眼底,“明日便请苏姑娘公平些,也予谢侯一杯罢。” 苏吟唇瓣不停发颤,喉间如被塞了无数尖刃,许久都未能说出一句话。 “当初你如何骗朕饮尽毒酒,明日便如何去骗谢骥。”宁知澈神色淡淡,“务必要令他像朕三年前那般,在满心欢喜你的到来之时毒发倒地。” “此事你若办成,朕便饶你不入诏狱;若你舍不得伤你那前夫弟弟,胆敢自尽代他赴死……”说到此处,宁知澈直直望着脸色雪白的苏吟,薄唇轻启,“那朕便只好让你的亲阿弟为他抵罪了。” 苏吟一听这话,眸中瞬间盈上泪意,浑身冷到几欲发抖:“阿兄……” 宁知澈置若罔闻,握住苏吟的手,将那包药粉放在她手心,轻轻笑了笑:“三年前苏姑娘毒杀朕时未曾有过丝毫心软犹豫,所以明日苏姑娘应也不会对谢骥心软,是不是?” 第29章 生辰 掌心中的那枚小小纸包仿若有千斤重, 压得苏吟险些喘不过气。 她怔怔抬眼,望入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就在昨日,这双眼睛里还盛满了爱意, 此刻却静如死水、无波无澜, 像是连恨也不剩了。 许是少时宁知澈实在待她太好太温柔, 又许是即便他重逢之初嘴上说着恨自己,时常冷嘲热讽,但却句句不离过往旧事,表面报复逼迫实则步步忍让,所以直到如今他们二人之间最后一丝旧情也被消磨,宁知澈连恨她都懒得再恨, 不再心慈手软, 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眼前之人是手掌天下人生杀大权的国君。 手中那包毒粉似在发烫,像是要将她掌心灼出一个洞来。苏吟白着脸抓住宁知澈的衣袖:“子湛……” “松手。”宁知澈靠坐在象征巍巍皇权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 身形未动分毫, 淡淡开口, “苏姑娘既已不喜欢朕,日后便别碰朕了, 更别再唤朕子湛,省得既惹朕生厌, 又恶心了你自己。” 苏吟脸色一白,僵硬地收回手。 “当初朕被你所下之毒活活折磨了两个多月, 日日从早疼到晚,如被烈火烧灼遍身,直至实在熬不住, 快要疼死时才终于等到沈老宗主想出解毒之法。”宁知澈眉眼含笑,说这番话时嗓音清浅, 似在说着别人的事,“苏姑娘那时未曾心疼过朕,如今便也别再想着为谢骥求情,否则只会叫朕愈发觉得朕与你的青梅竹马十五年可笑至极。他若也能如朕当年那样捱两个月,朕自会请沈老宗主为他解毒。” 苏吟被这番话刺得瞬间低下了头,千言万语堵在胸间,最终只憋得出来一句苍白的“对不住”。 “苏姑娘审时度势,舍出情郎保住全家,改嫁他人让自己日子好过些,做的这两桩事都是明智之举,有何对不住朕?”宁知澈轻笑道,“就如其他那些在朕失势后转而拜入旭王麾下的人,朕亦不觉他们有何错,只是成王败寇,朕活着回来了,他们便只能死了,否则朕这皇位如何能坐得安稳?” 说到此处,他话音稍顿,看向苏吟发白的俏脸:“不过苏姑娘不必害怕,你毕竟和朕行过房,与他们不一样,宁氏两百年来从未有哪个皇子动手杀过自己的女人,朕不会对你如何。但从此以后,你我便别再提情爱二字了。” 苏吟闻言眼尾瞬间晕开薄红,攥着那包毒粉低眸不语。 宁知澈不去看她落泪的模样,将目光移回面前的奏折之上,声音听不出半分情绪:“朕国务繁忙,苏姑娘若无事便退下罢,明日朕会派人送你去谢府。” 苏吟张了张唇,出声艰涩:“陛下听了我昨夜醉酒之言,应知我对谢骥并无情意,他亦是被我所骗,为何仍要我杀他?” “因苏姑娘昨夜还说过不知朕与他哪个重要。”宁知澈噙着笑开口,“朕既是要与你断情,便要断个明白。你虽已清清楚楚告诉朕如今已不喜欢朕,但这一问却给不了朕答案,朕只好亲自求证。” “你若还想问朕为何非要用这个法子求证,”他笑了笑,“那朕便只能说,从前你杀过朕一回,朕如今便很想让你再杀一回谢骥,看看你到底是真的心无情爱、冷血利己,还是只对朕一人狠得下心。” 苏吟沉默许久,心知无法扭转圣心,思虑须臾,微微垂首,姿态归于恭顺谦卑:“臣女明白了。” 宁知澈也静了片刻,随即哑声道:“那便下去罢。” “是。”苏吟欠身行礼,“臣女告退。” 言毕她转身往回走,行至次间与内室的交界处,身后忽然传来皇帝磁沉的嗓音:“记住朕的话,别想着代他服毒。” 她站在原处回身望去,正对上男人那双沉沉黑眸,听见他继续道:“当初你为保全家人而毒杀朕,若今时今日却为保全他而不顾自己性命和家族,你猜朕届时心中会如何作想?” 苏吟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尔后又神色不变地说了句:“臣女想去左侧殿祭拜那两尊灵位。” 宁知澈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忽将女官唤来,淡声吩咐:“带她去左侧殿,多叫几个人寸步不离盯着她,别叫她自尽。” 女官一听“自尽”二字顿时骇得冷汗都快下来了,立时恭声应是。 苏吟暗暗攥紧袖口:“臣女顾念娘家,绝不敢做傻事。那两尊灵位不宜叫外人瞧见,还请陛下予臣女半盏茶的时间,容臣女在左侧殿独自祭拜。陛下若实在不放心,可暂且收走这包毒粉,再命人守在外间便是。” “殿中有金柱,你只需撞上去这条命就没了,即便宫人听到动静立时冲进去,又有何用?”宁知澈将奏折打开,一面执笔蘸朱墨,一面轻嗤道,“苏姑娘,你的话朕如今一句也不愿再信了。” 苏吟眸光动了动:“陛下为何担心臣女自尽?” 宁知澈指尖一顿,但只一瞬便继续落笔,神色如常道:“苏姑娘不必试探朕。” “朕并不在意你的死活,今日着人盯着你原因无它,只因朕气量小,当初你未曾为朕寻死觅活,今日朕便无法容忍你为别的男人而死。” 苏吟听罢半晌没说话,忽而闭了闭眼,屈膝跪下来:“陛下,臣女不是想护着谢骥,但昔时今日的所有事都是臣女对不住你,与他人无关,臣女虽天生恶毒,但承蒙曾祖父教养多年,也知不能让无辜之人代己受过……” 宁知澈蓦地出言打断:“三年前旭王要你下毒害朕之时,你可也曾为朕哽咽落泪,跪地哀求?” 苏吟一愣:“旭王如何会听我的哀求?” “你只需告诉朕,当初可曾为朕求过旭王,哪怕没有下跪落泪,哪怕只有一句。” 苏吟唇瓣轻颤,微微低下头:“旭王……当时一心想除掉陛下,臣女再如何求他又有何用?” “那便是没有。旁的女子若被人逼着去杀情郎,即便知晓对方不会动摇杀心,也总会试着求几句。苏姑娘果真清醒冷静,不为绝无希望之事与人多费口舌。”宁知澈轻轻一笑,“但谢骥忤逆君上,朕如今也是一心想除掉他。当初旭王不会听你的哭求,如今你凭何认为朕便会听?” 苏吟微微低下头,艰难开口:“……陛下和旭王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苏吟喉间干涩,哑口无言。 皇帝犹在咄咄相逼:“你告诉朕,有何不一样?” “当初旭王让你杀朕,你连一句恳求之语都不曾说过便立时答应了下来;今日朕一个国君命你杀谢骥,你却在朕面前百般哀求。你告诉朕,你如今是在凭借着什么违抗皇命?” 苏吟唇色微白:“臣女知晓陛下怨我,可三年前臣女是为保全家人不得已而为之,今日情状与当年全然不同……” “有何不同?”宁知澈直直看着她,仍是那句话,“为何旭王可让你替他除掉朕,朕却不能让你替朕除掉谢骥?朕与旭王在你眼里有何不同?” 苏吟几欲哽咽,终是忍不住道:“我与旭王当初连话都不曾说过两句,和陛下却是自幼相识……” “所以这便是你敢再三为谢骥求情的缘由?”宁知澈倏然打断,“你想用你我那份因谢骥而消磨殆尽的青梅竹马之宜,为谢骥求情?” 苏吟心口狠狠一颤,半晌,涩然道:“是臣女僭越了,望陛下恕罪。” 这句话落下,两人许久都未再开口,殿中归于一片死寂。女官等人个个深深垂首装鹌鹑,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只恨自己长了双耳朵。 宁知澈定定看苏吟片刻,漠然收回目光,冷声道:“出去,今夜你睡左侧殿,无事莫再进来。顾绫,好好盯着她。” 女官呆了呆,暗道主子这回又是叫苏姑娘杀谢侯,又是将这苏姑娘赶出正殿,莫不是真厌了她? 但御前之人个个都长了颗七窍玲珑心,顾女官即便心里再如何猜想,面上也不敢对她无礼。 女官忙躬身领命,过去扶苏吟起来,轻轻道:“姑娘,随下官走罢。” 苏吟怔怔看着不远处低眸凝神批阅奏折的帝王,旋即低垂眼帘,就着女官的手站起身来,迈步出了殿门往左而行。 女官并十余宫人轮流盯着她,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叫她死了。 苏吟为两尊灵位各上了三炷香,目光落在左边那尊灵位上。 曾祖父过世前同她说过,这尊灵位的背面有暗格,里面放了留给她的一封书信,待她临死前才可打开。 回京前她的旧友孟国公府世子夫人曾悄悄予她一包假死药,告知她京中有孟家的人,可助她平安逃出京城,让她届时见机行事。如今这包假死药被她置于灵位的暗格中,与曾祖父留下的遗信放在一处。 若不是回京途中听闻那几个自尽的旭王党羽都被戮尸,且她假死后便只能由苏府承受宁知澈的怒火,这包假死药本该在她回京当晚就已被她吞入腹中。 苏吟心神恍惚,已不知第几遍在心里想,若这包假死药在三年前就到了她手中,该有多好。 神思回笼,苏吟余光瞥见身旁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女官,眉间浓浓愁绪化不开,从蒲团上起身。 今时今日仿佛三年前的噩梦重现,苏吟呆坐在窗边,从上午坐到深夜,然后被女官连哄带劝地扶上床榻安歇,却又在床上从深夜睁眼躺到天亮。 期间她试图支开宫人,欲悄悄过去次间将假死药取出,但这群小姑娘怕极了她出事,无论如何也不敢离她五步之外,整个白日加一个晚上,她竟找不到任何机会。 女官带人服侍苏吟梳洗更衣用膳,然后便恭敬躬身:“姑娘,陛下口谕,命您即刻出宫去谢府,马车已备好了。” 苏吟在原地站了片刻,依言上了马车。 到得此刻,她仍心存侥幸:或许此番只是宁知澈的试探,或许这包药粉是假的,并无毒性,亦或这虽是真的毒粉,但宁知澈从前那般仁善,只要自己如三年前一样硬着心肠下毒,宁知澈心中满意,或许便会大发慈悲请沈老宗主过去为谢骥解毒。 宁知澈已不再顾念半分旧情,打定主意要逼她毒杀谢骥。若她依命照做,谢骥还能有一丝希望活下来;若她敢不遵从,宁知澈定会更加厌她和谢骥,届时不仅谢骥再无活路,怕是宁知澈真会对她阿弟下手。 遵命杀人,反而是唯一的生路。 苏吟低眸静待马车前行,可等了许久马车都仍留在原地,出言询问也不见回应,当即蹙了蹙眉,掀帘往外看去,正对上皇帝那张清俊的面庞。 宁知澈此刻眼中血丝比昨日还多些,似是又没睡好,一双墨眸凝望着她,不知方才已在马车外站了多久。 苏吟谨记自己的身份,垂眸不敢与君王直视,却在须臾后听见对方低沉微哑的嗓音:“听闻苏姑娘昨夜一宿未眠。” 苏吟心里一咯噔。 宁知澈扯了扯唇角:“就这般舍不得他死?” 苏吟默了默,恭敬回答:“臣女终究只是凡俗女子,并非无情草木化形的妖魅,就算再如何薄情心狠,也会因动手杀人而良心不安。三年前臣女谋害陛下之时也是如此,自京城至南阳共七日的路程,臣女便寤寐难眠了七夜。” 宁知澈闻言眸光动了动,旋即淡淡移开目光:“苏姑娘不必再说这种话,朕不会再信你半句。即便你当真七日难眠,但你当初到底是因何而难以安寝,又到底更希望成功杀死朕还是更舍不得朕死,你自己心知肚明。” 苏吟玉容苍白,无言可辩。 宁知澈面无表情继续道:“朕只是过来提醒你一句,今日朕会让祁澜带人潜入谢府,将你与谢骥的一言一行都记在纸上。” “苏姑娘,好自为之。” 苏吟低眸听完他的话,轻轻点了点头,极低极低地应了声好。 * 定北侯府。 谢骥一双桃花眼空洞无神,攥着那块赤玉佩发了半天的呆。 主子好不容易活了过来,李妈妈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已不知悄悄抹了几回泪,见他耷拉着眉眼半天都不说一句话,忙哄道:“今日是侯爷二十岁生辰,大好的日子,连东府的长公子和三公子都说要过来为侯爷庆贺呢,只二公子久居江南赶不过来,奴已让那些小妮子去备席面了,侯爷今日可不能再难过,好歹笑一笑。” 定北侯府虽早已与东府闹僵,但东府作为谢氏主支,旁支的公子年满二十,主支的公子自然要到府祝贺。 谢骥默了许久,忽地哑声道:“李妈妈,你说我先前是否太不懂事了些?” 李妈妈闻言愣了愣,刚停的眼泪瞬间又掉了下来:“侯爷与老侯爷一样,都是难得的至诚之人,只是侯爷您千不该万不该与那位争!这般犟着既苦了自己又带累了夫人,何苦来哉?您如今才二十岁,往后的日子还长,能想通便好。” 谢骥垂眸抚摸着玉佩上那匹驰骋在疆场上的千里马。 是啊,何苦。 他在血襟司时日日提心吊胆,怕极了皇帝会处死苏吟,如今苏吟好不容易才从诏狱出来,他再也不想眼睁睁看着苏吟再进一回牢狱。 只要苏吟活着,只要她过得好,怎样都可以。 下定决心不再纠缠的那一瞬,过去三年的甜蜜回忆尽数涌入脑海,令他瞬间眼眶发红。 他没夫人了。 从今往后他身边再也没有苏吟,曾无数遍设想过的带她去北境看边塞风光,带她去骑马捉鱼,带她躺在广阔无垠的草地上看夜空,瞬间都成了奢望。 如有什么从身上生生剥离,与身上的伤痛同时撕扯着他的肉躯,谢骥让李妈妈出去,低头埋入锦褥中。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推门声。 他只当是哪个下人,要不然便是宣平侯府那两个盛名在外的同宗堂兄,便连头都懒得抬。 可来人的步子很轻缓,听上去熟悉至极。 谢骥如有所感,抬起那张被泪水浸湿的俊朗面庞,怔怔望去,待瞧清那人的面容,眼泪瞬间哗哗往下流。 苏吟看得眼睛发酸,静静站在榻前与他对视。 谢骥心觉十分丢脸,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只能低头去藏自己的泪眼,胸中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最终却只是沙哑着嗓音问了句:“你今日……是来陪我过生辰的吗?” 第30章 生辰喜乐 苏吟不知该如何作答, 甚至因屋外有皇帝的眼线,她连句生辰喜乐都不敢说与谢骥听。 她很清楚,宁知澈嘴上说要自己像三年前骗他那样骗谢骥, 可她若真敢像当年待宁知澈那样温声软语对谢骥诉说情意, 向谢骥闭目索吻, 只怕谢骥会连全尸都保不住了。 苏吟敛眸看着谢骥身后。 谢骥此刻穿着中衣,遮住了身后道道伤痕。但他挨的那一百杖五十鞭还未结痂便又添了四十杖三十鞭,还顶着重伤与御前侍卫统领交了手,即便苏吟看不见他的伤处,也能想象得出那些伤到底有多狰狞骇人。 谢骥的目光一直凝在苏吟脸上,自然知道她在看何处。 若换在以前, 他定会掀开中衣让苏吟瞧自己身上的伤, 再厚着脸皮撒娇喊痛,定要让苏吟露出几分心疼才肯罢休。 可如今…… 谢骥眼神黯淡下来, 朝苏吟安慰地笑了笑:“无事, 我皮糙肉厚, 养个两三月便能好了。” 惯来喜欢在她面前假装娇气怕疼的男人突然变得沉稳正经,苏吟不由微微怔住, 将视线移回他脸上。 谢骥此刻面容苍白憔悴,身形瘦了一大圈, 脸颊也瘦削了不少,双目凹陷, 因着刚从鬼门关被人救回来,元气只恢复了两三成,瞧上去精神极差, 与平日里那个唇红齿白、目若朗星的青年将军判若两人。 谢骥如今这副模样,自己今日若再下毒, 他十有八九活不下来。 可若不下毒,宁知澈定会龙颜大怒,届时谢骥便必死无疑了。 心底生出一阵又一阵巨大的无力感,苏吟霎时思绪纷乱如麻,左右为难。 谢骥很少被苏吟这般盯着瞧,若是从前定会心花怒放地将脸怼到她面前任她看,但此时知道自己模样憔悴不堪,万分不想让她记住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当即转开了脸,低声道:“别看了,丑。” 苏吟知他好面子,依言将目光移向别处。 谢骥见苏吟眉宇间覆着愁云,既不开口说话,又没有立时离开,知晓她心里藏了大事,抿了抿唇,声音放轻了些:“你有何事可直接与我说,不必怕我受不住。” 对上那双虽已失了神采却仍清澈干净的瞳眸,悲伤和自厌如浓雾般在躯体中蔓延开来,苏吟微微低下头,静默许久方轻声将实话告知他:“陛下赐谢侯一杯毒酒,命我前来谢府送侯爷归西。” 谢骥顿时愣住,昂着脸怔怔看苏吟许久,哑声问道:“今日吗?” 苏吟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嗯。” 谢骥沉默下来,半晌才又问了句:“我死了,陛下会待你好些吗?” 苏吟一怔,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门外有人监听,开口语气疏离客套:“侯爷想错了,陛下并未亏待我半分,是我自己不好。” 夫妻三年,谢骥整颗心都放在了苏吟身上,自然看得出来她说这话虽是为了堵门外之人的耳朵,但也是出自真心。 谢骥看着苏吟眼下的乌青和明显清瘦了些的身形,再度红了眼睛。 但她过得不好,也是真的。 谢骥喉咙哽了哽,恭声道:“既是陛下旨意,臣自该领受。” 苏吟静了许久,僵硬地抬起右臂,指尖微微发颤,动作极缓地从左袖中取出那包毒粉。 寻常皇帝赐毒都是直接让人端一盏酒过来,谢骥愣愣看着苏吟手里的纸包,想起回京那日苏吟向他坦白三年前下毒谋害废太子一事,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何非要苏吟来做这一桩事。 他心里一沉,立时伸手将苏吟的手指根根掰开,取出被她攥在手心的纸包,尔后扬声唤来小厮,让人速速拿壶酒过来。 整个谢府都被皇帝的亲卫包围,府中人心惶惶,再无先前为主子置办席面的喜庆,但小厮拎着酒壶进门时还是忍不住劝了句:“侯爷,您顾着点身上的伤,今日虽是生辰,但还是少喝些,至多一盏便得停了。” 谢骥没应声,接过小厮递来的酒盏,待小厮退下,便打开纸包将毒粉下在酒中,尔后正欲端起酒盏,却被苏吟按住了手。 谢骥一顿,掀眸对上苏吟那双朦胧泪眼,嗓音放得极轻,只他们二人能听见:“别心软。我先前固执不肯放手,让陛下恼你到如今这地步,是我不好,现下也不知怎么弥补,只盼我死后,陛下能少恨你些。” 初见时谢骥一袭绯衣潇洒恣意的模样在脑海中清晰浮现,愧疚和懊悔狂涌入心间,苏吟霎时哽咽:“对不住,我误了你一生。” 见苏吟因自己而痛苦,谢骥心如刀割,极想如从前那样拥苏吟入怀亲一亲她,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只摸了摸她的乌发:“总说这种话,你都不知我这三年有多高兴幸福。祖父走后,我每日下值归府看见你坐在窗边等我回家用膳,才终于觉得自己又有家了。”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外面的人听不见,但若长时间没有声响传出去,皇帝知道后定然仍会起疑,因而谢骥纵是此刻心里有千言万语,也只能长话短说:“你记住,今日之祸是我莽撞犯倔自作自受,与你无关。你若再愧疚难过,便是叫我连死都不安心了。” 说完这番话,他凝望着眼前的清丽面庞,倏然拂开她那只手,迅速抬臂将毒酒喝了下去,望着瞬间怔住的苏吟,眸中盈上浓浓眷恋,轻轻开口:“别在此地多留,快些回宫向陛下复命去罢。男人都一个样,回去后你将姿态放软些,同陛下认个错,多说几句好听话,在……床笫间依着他些,你在宫里便能好过。” 说这番话对谢骥而言无异于剜心削骨,他红着眼眸低下头,嗓音哑到极致:“快走罢,我毒发时的样子怕是不太好看,不想叫你瞧见。” 话音将落,胸间一阵剧痛,谢骥脸色发青,顿时呕出一口血来。 苏吟呆呆看着锦褥上那一大滩鲜红的血,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乌有。 宁知澈给她的是真的毒粉。 他并不是在试探,而是真想让她杀了谢骥。 此情此景与三年前那一幕在苏吟脑海中重叠。想到自己接连害了两个全意全意待她的男人,苏吟终于崩溃,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一边为谢骥擦血一边颤声哀求:“陛下说了,若你能捱两个月,便会请沈老宗主为你解毒。阿骥,我求你,你再撑一撑……” 谢骥想说自己这副肉躯扛到现在已至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休说两个月,或许连短短两日都撑不了,但看着泣不成声的苏吟,终是哑声应了下来,喃喃哄她:“别哭,苏吟,别哭……”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是祁澜在提醒她时间已到。 “快走。”谢骥恍然回神,艰难抬手替她擦净眼泪,“出门后就别再哭了,若叫陛下瞧见,你往后的日子定会更难熬。” 只两句话的功夫,敲门声便又急促了些。苏吟心知不能再拖,俯身凑近谢骥耳边,忍着眼泪哽咽开口:“生辰喜乐,阿骥,千万要平安活下来。” 谢骥闻言怔怔落下泪来。 若无这些事,原本待他二十岁生辰过后,他与苏吟便要开始准备生儿育女了。 慈恩寺的住持当年还曾对他说过,说他此生仅有一女,可如今这般情状,他如何还能有机会与苏吟生女儿? 果然那老和尚的话信不得。 谢骥眼睁睁看着苏吟离去,阵阵灼痛席卷而至,整具躯体如置于熊熊烈火之中,烫得像要融化成一滩血水。 在下人带着府医冲进屋中的那一瞬,他终是再也承受不住,痛昏了过去。 * 苏吟刚一回宫便被带入了正殿。 所有宫人都被皇帝挥退,殿中只余他们二人。 到得此刻,苏吟看着高坐上首的帝王,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盼着宁知澈能尽早收手,即刻让沈老宗主去一趟谢府。 但这点希望终是落空了。 宁知澈垂眸看着祁澜呈上来的那一页纸,上面只记了短短几句苏吟和谢骥今日说过的话。 他轻轻一笑:“你今日就同他说了这些?” 苏吟白着脸正欲回答,对方却已先凉声开口了:“罢了,朕还能从你嘴里听到什么实话?左右你到底在里面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朕也没有多在意。” 她不由一噎,抿紧唇瓣垂眸不语。 一片死寂过后,宁知澈看着苏吟那双微肿的杏眼,淡淡道:“哭过了?” “眼睛肿成这样,方才应哭得很厉害罢?”他笑了笑,眸底却是一片冰冷,“就这么舍不得他死?但凡你当年肯在朕面前哭成这样……” 说到此处,他眼眸发赤,倏然止住话音。 苏吟默了默,想起那一段至今都不愿回忆的昏暗时日,低声道:“我当年也哭过的。” 宁知澈嗤笑一声,漠然道:“苏姑娘怕是记岔了。那日你站在离朕十步远处,眼见朕毒发呕血,疼得站都站不稳,却连上前扶一扶朕都不曾,只抛下一句待苏府的事了了,你就下来陪朕,便转身就走。” “就因你那句下来陪朕,朕连在被你所下之毒折磨时都想着你,生怕你真为朕殉情,刚清醒过来便想命祁澜给你递消息。”宁知澈冷笑不已,“结果呢?你嫁了谢骥,满京城都说你得了桩好姻缘。这就是你说的下来陪朕?” 两行清泪自苏吟眼中落下,她难忍哽咽:“彼时苏府被抄家,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要吃饭,父亲和三位叔父并几个弟弟又都在流放路上,需要银钱打点。我同母亲和几个婶母求遍京中高门,却无人敢相帮,连外祖母都不敢开门见我们。母亲急出了病,若非老定北侯回京述职时与我偶遇,说我长得像一个人,一时心软予了我五百两,不然我母亲早在三年前就没命了。可这五百两总有花光的时候,我总要寻条别的活路……” 宁知澈看着跪在下首掩面而泣的昔日青梅,缓缓闭上眼,妥协般哑声道:“好,朕可以体谅你的苦衷,可当从前所有事都未曾发生过,今日便封你为后,如我皇曾祖父和皇祖父那般一世不纳妃嫔,此生只你一人。” “但朕容不下谢骥。”宁知澈眉间划过一道狠戾,声音跟着冷下来,“他得死。” 苏吟浑身一颤,不禁失声:“为何?” “因为你在意他胜过在意朕!”宁知澈眼眸猩红,理智全无,“朕从未见你对哪个男人这般好过,那般温柔耐心,事事都依着他,他要亲便亲,要行房便行房,要你穿纱衣便穿纱衣,在他身边时你眉眼间全是轻松笑意,眼里充满了信任,朕要杀他时你跪地求情百般相护,恨不能代他去死。” 宁知澈嗓音森冷,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意:“朕可接受你嫁过旁人,可接受你与别的男人上过榻,但朕接受不了你不再喜欢朕,接受不了你如今待他比待朕还好,接受不了你将一半的心都给了他,所以他必须得死,你可明白?” 眼前的帝王芝兰玉树、清濯无双,分明仍是从前的模样,可这副好看至极的皮囊下的灵魂却已变得暴戾偏执,几近癫狂。 苏吟遍体生寒:“子湛,你冷静些,我没骗你,我当真是想一世留在你身侧,此后全心全意待你的……” 宁知澈倏然打断:“那你别再提他,别再为他求情。” “我欠谢家良多,至今仍未偿还。若老侯爷唯一的嗣孙因我而死,待到九泉之下,我如何有脸去见他老人家?”苏吟向他跪行几步,苦苦哀求,“子湛,你让沈老宗主救救他,待他的伤稍好些便将他赶回北境,从此往后我再也不提他半句,只当世上从未有过这一个人,一世都留在宫中陪你。” 宁知澈定定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忽地轻声道:“昭昭,这是你第几次为他跪地哭求朕了?” 苏吟顿时愣住。 宁知澈起身走到苏吟面前,伸臂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你如今这副模样,叫朕如何能容忍他再活在这世上?” 苏吟抓住他衣袖涩然道:“陛下就非杀他不可吗?” “那你就非救他不可吗?”宁知澈立时反问,“你明知朕因他而痛苦,却仍只顾着他的安危,你说朕为何非杀他不可?” 苏吟低眸沉默了下来。 宁知澈抿紧薄唇看她须臾,命女官将她带去左侧殿。 女官恭声应是,虚扶着苏吟转身离开正殿。 一群小姑娘仍如昨日那样胆战心惊地盯着苏吟,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苏吟坐在窗边发了许久的呆,直至入夜方转头看向女官,平静道:“我想沐浴,劳烦大人为我备水。” 女官正看着苏吟清婉的侧颜愣愣点头,却听她又淡声补了句:“要牛乳。” 只三个字,便叫女官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对方却仍在说着:“再为我找件粉色小衣,要绣鸳鸯合欢的。” 女官犹豫一瞬,领命照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兰华宫 月白如水, 寂寂银辉洒满庭中,但见墨影铺地,花色朦胧。 年轻的帝王身着明黄寝衣, 外披一件绣团龙墨缎薄氅, 正垂眸看着面前的奏折出神, 手中御笔定在一处许久,直至笔尖朱墨洇透素纸方终于醒过神来,忆及方才自己都想了些什么,抬眼又见富丽堂皇的金殿中并无那人半点影子,眉头顿时一拧,忍着满腔烦躁凝神继续看眼前这封镇国公弹劾宣平侯教子无方的奏折。 守在一旁的王忠敏锐地察觉到主子心绪不对头, 吓得当即屏息垂首, 心里分外怀念苏大姑娘先前哄得主子眉开眼笑的那两日。 那两日紫宸殿上下所有宫人不仅不必担心一时行差踏错便会轻则挨板子重则掉脑袋,更是被赏了一年的月例, 还得了好些金玉赏赐, 这日子不知有多美。 这好日子才过了两天, 短短两天,便又过回去了。 王忠正在心里哀嚎着, 却见女官走进来,壮士断腕般眼一闭牙一咬向皇帝禀报:“陛下, 大事不好了,苏……苏姑娘方才突然……突然晕过去了!” 话音将落, 王忠心头顿时一跳,侧眸瞧见自己那主子瞬间猛地抬起头来,一双寒眸死死盯着站在下首微微发抖的女官, 沉声问道:“晕过去了?” “是。”女官低着头不敢与高坐龙椅之人对视,硬着头皮回答, “姑娘额头烫得厉害,无论下官怎么叫都叫不醒,似是难受得紧。陛下,可要请太医来为姑娘看看?” 宁知澈脸色黑沉:“这种事你还需问过朕才知晓?” 女官闻言冷汗涔涔:“陛下恕罪,下官这就着人去请。”说完便立时行礼告退。 宁知澈定定望着门外的夜色,手中紧捏着朱笔,忽地重重将其往御案上一丢,倏然起身大步往外走。 王忠忙跟了上去。皇帝长得高大伟岸,手长脚长,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他得一路小跑着才能追上,却又在到了左侧殿门外时被女官拦了下来。 女官朝他使了个眼色。 王忠愣住,一时间福至心灵,神色瞬间变得复杂难言,识趣地留在门外。 宁知澈无暇理会身后的王忠有无跟上来,径直迈入内室,见苏吟双目紧闭平躺在床上,步子顿时又加快了些,走至床边俯身去探她额温。 触感微温,并无异常。宁知澈神色一怔,还没来得及深想,置于苏吟额上的那只手便忽然被人握住,目光稍稍下移,正落入帐中女子的盈盈眼波中。 苏吟看着宁知澈眉眼之中尚未完全褪去的焦急,一双柔荑紧紧握着他那只手不放,轻轻唤道:“子湛。” 柔柔一声轻唤让宁知澈瞬间从怔神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竟又被这个女人骗了,宁知澈眸中顿时闪过一丝恼怒,冷着脸转身欲走,却被她立时从身后拦腰抱了上来。 他并未回头,嗓音冷如切冰碎玉:“松手。” 苏吟上身向宁知澈倾去,身前紧紧贴着他的后背,霎时抱得更用力了些,开口时声音极低,带着两分哽咽:“别走,子湛,别走……” 听见苏吟的低声央求,隔着衣料感觉到她的温度与柔软,宁知澈的身躯几乎在一瞬间就僵在了原地,双腿如被固封,再也无法向前走哪怕一步。 说不出的酸楚在胸腔内翻滚,直涌向宁知澈的咽喉,化作根根尖刺齐齐堵在喉间,让他的嗓音瞬间哑了下来,开口如能尝到腥甜:“苏吟。” 他只唤了一声便又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久到苏吟不禁心生退意时方再度启唇,出声极为艰涩:“你就是欺负朕放不下你。” 相识十多年,苏吟第一次见宁知澈这样低落难过。 她心尖颤了颤,僵硬地将手收回,却在半途忽然被宁知澈攥住右腕。 宁知澈缓缓回身,目光下落,凝在她那张水月观音面上。 向来不施粉黛的女子此刻上了淡妆,本就姿色天成,如今更是眉似新月,眼似秋水,唇色如樱,肌肤胜雪,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目光下落,凝在苏吟那身绡纱薄裙上,遽然抬手将盖在她腰间的锦被掀开。 艳色霎时尽显人前。绡纱薄若透明,云鬟雾鬓,雪肤红衣,曼妙玉躯若隐若现,甚至比不着丝缕还更勾人。只一眼,便看得人喉间生渴,血脉偾张。 良久,宁知澈轻笑一声,听不出来到底是嘲讽她还是自嘲:“就这么喜欢谢骥?为了让他活命,竟不惜舍了你最看重的体面,穿上这身衣裳来讨好朕?” 苏吟羞耻到咬唇低头,水葱似的手指暗暗攥紧身下锦褥。 宁知澈漠然看她片刻,脸色一点点冷下来,蓦地松开她的手,拂袖转身。 苏吟闭上眼,再度倾身上前抓住他的衣角。 宁知澈脚步定住,微微侧头,嗓音如淬了寒冰般沉冷:“苏姑娘,你可想清楚了,到底是要他活,还是要朕与你的情分,两者只能容你择其一。” 苏吟指尖一抖,却仍攥着他的衣角不愿松手,唇瓣颤了颤,许久才涩然憋出一句:“我……两个都想要。” 两个都想要? 宁知澈嗤笑一声,眉眼瞬间覆上一层阴翳,整张俊颜阴沉骇人,倏然回身欺了上去。 苏吟的脑袋重重砸向柔软锦被,继而一道裂纱声起,身上骤感凉意。 一件粉色绣鸳鸯的小衣映入眼帘,掌下是柔软滑腻到不可思议的雪肤,冰肌玉骨,雪腻生香,宁知澈心口霎时重重一颤,燥意与恨意交错蔓延至四肢百骸,下一瞬,猛地启唇啃吻了上来。 苏吟疼得俏脸发白,忍不住颤声唤他:“子湛……” 最后一字尚未完全落下,皇帝便依言放过了她,苏吟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脑中便瞬间归于茫然,霎时痛得几乎要晕过去。 先前宁知澈还存了几分温柔,这回却是仿佛报复一般毫不生怜,令她眼泪瞬间迸出眼眶,忍不住哭了出来。 眼前女子绝望破碎、泣不成声,脑海深处的她却在含羞与自己温声软语互诉情意,宁知澈面覆寒霜定定看她片刻,终是停了下来,蓦地起身下床,却又被一只柔荑慌忙抓住衣角,听见她低声问自己:“饶他一命,可好?” 妒恨瞬间化作万千毒虫啃食他的心脏,侵吞他最后的理智,宁知澈眸底却是一片冷意,嗓音森冷至极:“朕说过,谢骥必须得死,无论你再如何求情都无用,趁早死了这条心!”说完用力拂开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苏吟樱唇血色全无,看着他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忽而嘶哑着嗓音喊道:“阿兄还欠我一诺!” 宁知澈蹙起眉头停步回身,脸上怒意未消:“什么?” “六年前我及笄那日,阿兄为我贺生辰时曾亲口予我三愿。”苏吟声音发颤,“第一愿我当场要阿兄实话回答对我是否有男女之情,第二愿我向阿兄……讨要一吻,第三愿留存至今,还未向阿兄提及。” 宁知澈震惊看她许久,眸光怔怔,满眼不敢置信:“你拿这个替他求情?” 他一步步走回来,最终立于苏吟面前,攥住苏吟的手臂将她拽向自己,眼眸赤红,近乎发疯:“你及笄之日亦是你我定情之日,你竟敢拿朕在定情之日予你的承诺去救别的男人!” 皇帝的厉声怒吼传至殿外,王忠和女官立时吓得一抖,双双暗叫不好。 苏吟闭上双眼深深垂首,艰难道:“望阿兄……答允。” 宁知澈身形一晃,看着眼前姿态卑微至极的女子,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听到苏吟说出前两愿时都曾怔住,都曾问她何不拿这两愿要些别的,毕竟坦白心意和吻她,本是他更想做的事。 第一回问,她弯眸笑答:“哦,因为我真的很想知道阿兄是否当真只拿我当亲妹啊。” 第二回问,她仍是弯眸笑答,只是俏脸悄悄晕开烟霞色,似是觉得此举实在太失矜礼,但仍是忍不住实话实说:“哦,因为我真的很想被你亲啊。” 他与苏吟一个出身皇家,一个出身大学士府,自幼受规矩礼数束缚,都不是爽朗恣意之人,但彼此都将十余年来仅有的那点炽热和冲动给了对方。 昔日美好历历在目,犹在昨日,如今怎么就突然变了? 整整十五年,他二十三岁,苏吟二十一,十五年占了他们迄今为止的大半时光,怎能说变就变了? 如有什么在心中坍塌成一片废墟,宁知澈满心怨毒,对眼前这个女人恨到极致,看着她纤细的玉颈,有那么一瞬间极想直接将她掐死,再写下遗诏让位自尽,三个人都别活了,如此便一了百了。 皇帝的眼神太过冰冷,苏吟纵是低着头也能感觉得到自己脖颈发凉,正当愈来愈慌惧之时,忽然听见帝王不带一丝起伏的声音:“朕最后问你一句,当真要用此愿救他?” 苏吟浑身一颤,眼泪簌簌而落:“我也不想惹你难过,子湛,你就放他一条生路罢,他已知错了,从此你我之间不会再有第三人了……” “不想惹朕难过?”宁知澈哂笑一声,眸底猩红,“你为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多少次向我跪地叩首,多少次向我卑微哀求,今夜甚至不惜用这身装扮诱我,一心只想救他性命,何曾顾念过朕半分?何曾想过朕会不会难过?便是朕与他一同死在你面前,你定然也会先奔去他那头哭。” 说到此处,他蓦地自嘲一笑:“朕有时真不知自己在坚持些什么,你既早已忘情,全然不将朕当回事,朕又何必再固执?” 苏吟泪流满面去抱他:“不是,子湛,我当真是想与你好好在一起的……” 宁知澈漠然打断:“那你可还要用此愿换他性命?” 苏吟身子微僵,苍白着脸看他。 宁知澈等了许久都未等到苏吟的回答,细瞧着她的脸色,忽地轻轻一笑:“那便是默认了?” 苏吟喉咙哽了哽。 “如你所愿,朕会请沈老宗主为他解毒。”宁知澈将她的手拂开,淡淡开口,“但从今往后,朕与你便真的再无半点情分了。” 言毕,他转身不再看苏吟一眼,微拔高了声量唤道:“顾绫。” 殿外的女官闻声忙快步进来,低下头不敢瞧帐中女子一眼:“下官在。” 宁知澈一边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下令:“将她带去兰华宫,封锁宫门严加看管,无诏不得出。” 女官闻言心神巨震。 兰华宫位于西南角,地处极偏,在后宫中与紫宸殿相距最远。 远就远罢,终归那兰华宫曾是开国皇后的寝宫,景致自然极好,地方也宽敞,又不是什么坏去处,但封锁宫门不得出…… 女官脸色发白,顿时急得不得了:“姑娘,您本是有大造化的,何苦非要救谢侯爷!这下自己也给搭进去了,该如何是好!下官陪您去向陛下服个软,您软言软语哄上几句……” “多谢大人。”苏吟低垂眼眸,嗓音极轻,“不必了,就这样罢,这样也好。” 女官一噎,许久才道:“那下官着人为苏姑娘收拾细软,今夜便送姑娘过去。” 苏吟点头:“有劳。” 御前之人手脚都麻利,不过半个多时辰,苏吟便被连夜送到了兰华宫。 因是开国皇后的寝宫,此处日日都有宫人仔细洒扫,庭中还保留着那位娘娘亲自辟出的菜田,每年宫人都会在田上撒籽种菜。 苏吟将两尊灵位妥善放好,打着灯笼去瞧地里绿油油嫩生生的青菜,忍不住问道:“这里的菜,我能摘了炒着吃吗?” 女官一愣,点了点头:“自是可以。” 苏吟思虑须臾,又问了句:“我记得后面梅园里还有方假湖,里面养了许多鱼虾,我可以钓几条尝尝吗?” “可以。”女官又点了点头,“除却不能踏出宫门半步,其余诸事姑娘随意。” 苏吟眉头稍舒,神思恍惚一瞬。 其实能留在兰华宫了此余生,好似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第32章 宫门开了 前两夜都没睡好, 如今诸事已定,兰华宫又僻静安宁,苏吟这一晚终于得以入眠, 一觉直接睡到午后。 只是梦里反反复复都是宁知澈昨夜红着眼哑声说的那句“你就是欺负朕放不下你”, 令她即便在睡梦中也觉心中酸涩。 封锁宫门之后兰华宫便与冷宫无异, 苏吟本做好了膳食只有稀饭馒头的准备,待梳洗后瞧见宫女呈上来的一道道珍馐美馔,不由怔了怔,但也没有多惊愕。 也是,宁知澈那样的人,即便已对她彻底心死, 看在她曾侍寝过的份上, 也不至于短了她的吃穿用度。不过是将她遗忘在角落,从此两不相见, 只当没有遇见过罢了。 兰华宫的宫女太监一夜新得了个主子不说, 宫门还被锁上了, 不免有些茫然忐忑,但看见连御前女官都被皇帝调来此地守着苏吟, 纷纷心里一咯噔,将心里那点不满抱怨收了起来, 不敢轻慢这位让兰华宫变成冷宫的新主子。 用完午膳,苏吟坐在原处发了会儿呆, 便起身去菜田与宫人一同摘菜。 两个小宫婢才十五六的年纪,见她突然进菜园来顿时吓了一跳,有些无措地看了眼女官, 见对方脸色不变,便没有多言, 眼睁睁看着这位冰玉雕就的貌美姑娘俯身摘菜。 苏吟才刚摘了一盏茶的时间,忽闻外头隐隐传来交谈声,过了片刻,似是有道粗重的锁链被人解开,下一瞬,宫门缓缓开了。 她愣愣直起身,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两扇红漆楠木宫门,霎时间心口狂跳。 却见从门后走进来的不是御前宫人,更不是皇帝,而是一位雍容娴雅的妇人。 看清来人的面容,苏吟脸上惊愕更甚,立时将手里那颗青菜放在篮子里,用锦帕擦了擦手,走出菜园向她欠身行礼,怔然问道:“大夫人怎么来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王氏同苏吟进了正殿,待宫人都识趣告退,方温声开口:“陛下隆恩浩荡,下旨为苏府平反,官人昨日傍晚已回了府上,今日晨早便写了道请安折子着人送入宫中,恳请陛下容我进来看看你。” 苏吟又是一怔:“陛下允准了?” “是。”王氏细瞧养女的脸,微微拧眉,“大小姐瘦了。” 苏府上下所有人从来只唤苏吟“大小姐”,就连她的养父母亦是如此,苏吟这么多年也听习惯了,当下只朝养母抿了抿唇:“夫人安心,这些日子我并未受苦,只是难免日夜忧思,所以才清减了些,过一阵就好了。” 说完她沉默须臾,低声道:“陛下虽饶了我性命,但现下已对我恼恨至极。苏府好不容易才保住门楣,若要安稳度日,最好别再与我扯上干系。夫人快些回去罢,日后别再来了。” 王氏静默不语。 苏吟并非她亲生。一个被捡回来的遗婴,却得了府里老太公的全部偏爱,不仅将苏氏祖业尽数交托于她,甚至还打算给苏吟招赘,欲将侯爵之位传给苏吟日后的孩儿,直至苏吟当年被圣祖爷指婚给太子才不得已放弃了这一打算。 老太公对苏吟偏爱到这地步,苏府上下碍于孝道和老太公威势不敢置喙什么,但也因此对苏吟喜欢不起来,虽不至于欺负为难一个小姑娘,可终是亲疏有别。 王氏是长房宗妇,爵位和大半祖业本该由她的孩儿继承,自然更是烦闷。 多年来她照嫡长女的份例养着苏吟,教导儿子敬重苏吟这个长姐,让儿子勿因苏吟的出身而生鄙夷,勿因老太公对苏吟另眼相看而生怨怼,能做到这些已至极限,若再要她将苏吟视作亲生女儿疼宠,便实在做不到了。 可三年前她绝望至极之时,却是这个被她在心里排斥了十几二十年的养女救了她的丈夫和儿子。 王氏收回思绪,闻言并未回应养女的话,只默默取出一块玉,敛眸为她系在裙衿上。 苏吟见是多日前命婢女送回娘家的那块代表她苏氏嫡长女身份的玉牌,当即愣住:“大夫人?” “苏府虽如今落魄了,但到底也算是诗书世家,做不出忘恩负义之事。当年之事虽是大小姐一人所为,获益的却是整个苏府,苏府理应与你共进退。若陛下日后下旨降罪,苏家受着便是。”王氏淡声道,“何况老太公临去前曾说过,日后要是有谁敢逐你出府,若为苏氏子孙,则直接从族谱除名,若是嫁进门的媳妇,则即刻休出苏府发还娘家。我们身为后辈,自该谨遵老太公遗命。” 苏吟闻言垂眸静了下来,半晌才道:“陛下先前不仅答应为苏府平反,还说过愿赐还苏家侯爵之位。如今府中男丁虽已回府,但爵位却不知何故尚未赐还,大夫人若此时将玉牌予我,苏府有我这个罪女,爵位便不一定能回来了。” “府里平安就好,无爵位承袭也无妨。”王氏平静说完这句话,将带来的匣子推至苏吟面前,“宫里需要银钱打点,我不知你如今身上还有没有,便带了些进宫。若不够,我日后还会送来。” 苏吟默了默,微微低下头:“其实大夫人不必如此。若无苏家收养,我或许早就没命了,你们并不欠我什么。” “捡你回府的是老太公,教养你的是老太公,予你苏氏嫡长女尊荣体面的也是老太公,你三年前还的是你曾祖父的恩,不是我们。整个苏府因你而活命,我们原该一世敬着你。”王氏说完这番话,犹豫一瞬,声音放轻了些,“你……好好的,别怕,若真有什么,全家都与你在一处。” 苏吟说不上来心里是何滋味:“官府应已将抄走的家业发还。当初曾祖父执意要将祖业交到我手中,我虽知不妥却推辞不得,如今曾祖父已逝,我又身在深宫,便将祖业交还罢。” 王氏闻言沉默下来,蓦地想起老太公临终那日,她接受不了老太公将祖业交给苏吟,只将他自己毕生的积蓄留给府里其他人,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体面,当场崩溃哭问:“满府的公子小姐都是您的血脉,您为何要将苏家代代攒下的家业都交给一个外人!” 老太公当时双眼直直看着床帐,喃喃答她:“偷来的东西总要还回去,还不了他,还给他心爱女子的后人也好。” 这句话听上去实在匪夷所思。她想了几年都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直至昨日丈夫回京后突然与她提起一事,才终于隐隐有了些许猜测。 老太公年轻时有回离京查案,途中为救人而跃入山洪,彼时所有人都以为老太公已死在山洪中,可他却侥幸活了下来,只是失了记忆,忘了京中的亲友,也忘了与自己青梅竹马十余年的未婚妻,后来在瞿州另娶,过了二十多年才被人找到带回京城。 而老太公先前那位未婚妻孙氏,之后改嫁了谢家。 谢家。 王氏不敢深想,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彼时老太公都已神志不清了,说的话如何能当得了真? 但无论她再如何不愿去想,每每忆起那句“偷来的东西”,她都无法再理直气壮地去为自己亲儿子争苏家的祖业。 苏吟见养母白着脸许久都不说话,便轻轻唤了她一句:“大夫人?” 王氏立时回过神,强笑道:“老太公当初既将祖业交给了你便是你的,祖业之外的庄子田铺也不少,且官人做了二十年官也攒了不少家私,我们还不至于抢你一个小辈的东西。” 苏吟愣了愣,还未等她说什么,王氏便已先起身开口:“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听到这句话,苏吟不再多言,点头道:“我送大夫人。” 王氏颔首,与苏吟一同出了正殿。期间被一向恭顺知礼的养女重重撞了一下,立时蹙眉回头。 苏吟歉然解释:“方才进了菜园,鞋底沾了泥,一时滑了一下。” 王氏闻言没有多想,因苏吟不能出宫门,到了庭中便温声让苏吟别再送了,自己领着婢女出了兰华宫。 苏吟目送养母离去,待那两扇宫门重新阖上,方收回目光,低眸看着自己未系一物的裙衿。 * 紫宸殿。 宁知澈坐在御案前淡声开口:“白日里王夫人来时当真将玉牌还给了苏吟,说要同她共进退?” “是。”女官垂首恭声道,“但苏姑娘后来又将玉牌悄悄还了回去,想来王夫人要等回到府上才会发现了。” 宁知澈轻嗤一声:“她这是防着朕日后旧事重提迁怒她娘家罢?” 女官低着头只当没听见,过得片刻,忽听见皇帝叩了几下御案,似是在思量着什么,尔后上首传来主子低沉的嗓音:“她昨夜睡得如何?” 女官眼一闭,终是不敢撒谎:“苏姑娘她……她……昨夜倒头就睡了,一觉睡到午后方醒。” “午后?” 听出皇帝话里的不敢置信和沉沉怒意,女官的脑袋顿时更低了些:“是。” 宁知澈皱眉:“她病了?” “……似是没有。”女官小心翼翼道,“姑娘应该只是一时贪睡而已。” 宁知澈脸色渐渐变得铁青,过了许久方冷声道:“她倒睡得香甜。” 这时候谁应声谁是蠢货,女官当即识相闭嘴。 “从明日开始,你每日辰正时分准时将她叫醒,让她用完早膳后坐在书案前诚心悔过一个时辰。”宁知澈面无表情道,“告诉她,朕将她丢去兰华宫不是让她享清福的,从今往后,每日需写一封字迹端正言辞恳切的悔过书呈上来给朕过目。” 女官闻言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应了下来。 宁知澈挥退女官后,坐在龙椅上平复了片刻,垂眸看着眼前的奏折,忍着心烦继续批阅到子时将至。 王忠见主子终于放下了御笔,忙让人端水伺候主子净手。 待皇帝到了榻前,王忠照着前两日的量在熏炉中多加了两勺安神香,然后为主子熄了内室的灯烛,悄声退至次间。 明明安神香气已足够馥郁,宁知澈仍是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勉强入睡,却又转而坠入梦境中。 梦里他不知何故到了兰华宫,见苏吟日上三竿还在睡,唇角还没心没肺地挂着笑意,气得当即掀开被子欺了上去,边狠凿她边沉声质问:“睡不睡了?还睡不睡了!” “离了紫宸殿,离了朕,你心中轻松欢喜,睡觉都更香了是不是!” “你到底有没有心?你我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你难道就无半点难过?还有心思摘菜钓鱼!” …… 身下女子被欺得泣咛不已,哭着连声忏悔。 忽然间一阵战栗顺着脊柱而上,宁知澈脑中瞬间归于清明,女子的面容模糊淡去,眼前不再是午后的兰华宫,而是天色微白的紫宸殿。 宁知澈缓缓坐起身来,垂眸静了半晌,忽地自嘲一笑。 说好要放下,他这是在做什么? 外头传来王忠的声音,提醒他该要起身上朝了。 宁知澈神思回笼,默了默,唤人进来伺候。 待洗漱后换上朝服,他侧眸看向王忠,平静吩咐:“去兰华宫告诉顾绫,不必再让她早起悔过,她要几时起便几时起,要如何便如何,都随她去。从今往后,兰华宫的事不必再来向朕禀报。” 王忠心里咯噔一下,恭声应了下来。 第33章 赐婚 皇帝卯正时分上朝, 女官在卯时六刻便见到了王忠派来的内监,得知主子突然变了主意,不再让苏吟早起悔过, 不由看向已然在书案前写悔过书的苏吟。 昨夜她得了主子的吩咐, 回兰华宫后便同苏吟一一说了, 今晨苏吟便在主子平日起身的时辰下床梳洗,到了此时,已在书案前坐了半个时辰了。 苏吟也听到了内监转述的圣意,笔尖在纸上定了几息,开口问道:“敢问公公,陛下方才是如何说的?” 内监朝天拱了拱手:“陛下圣喻, 您日后想睡到几时便睡到几时,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都随您去。” 都随她去。 苏吟低眸看着眼前满满两页的歉语, 轻声开口:“公公可否在此地稍等片刻?这封悔过书已写了大半了, 我想劳烦公公帮我呈给陛下。” 内监闻言十分为难:“姑娘, 不是奴才躲懒,只是陛下已说过了, 日后这兰华宫的事都不必再禀报。奴才要是照您说的做,只怕要挨好一顿板子了。” 女官一愣:“陛下当真是这般说的?” 内监忙不停点头:“回大人的话, 千真万确。奴才便是再长十颗脑袋也不敢假传陛下圣言呐。” 女官心里一沉。 这小太监虽素日里笨笨的,脑袋瓜不太好用, 是凭借着王忠的关系才到了御前伺候,但也不至于连个话都传不明白。 看来陛下是真对苏姑娘死心了。 苏吟静默良久,轻轻拿起书案上的那两页纸, 抬手置于烛上烧了,出神地看着它们一点点化为灰烬, 缓声道:“多谢公公,我知晓了。” 小太监见苏吟已被幽禁,陛下又已不愿再理会兰华宫的事,心觉实在没什么必要再敬着她,但到底还记得王忠以往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将宫里拜高踩低那一套用在此人身上,便仍是恭声道了声不敢,告退离殿。 眼见宫门在小太监走后再度被锁上,女官急得团团转,忍不住开口抱怨:“姑娘,您说您这是何苦!瞧来陛下这回是真恼了您,您怕是要困在这兰华宫一辈子了!” 苏吟抬眸扫视了一遍敢怒不敢言的一众宫人,温声开口:“是我连累了你们。若你们有门路可以出去,我不拦着,且即便有朝一日陛下开恩将我放了出去,我也不会多言你们半句不是;若你们愿好生侍奉,从今往后兰华宫上下月例翻倍,多的那份从我这里出,年节赏赐另算,权作补偿。” 宫人们闻言纷纷愣住,不由面面相觑。 莫说她们走不了,就是真能找到路子离开这里,也拿不出那么多银钱孝敬上头的人。 若真月例翻倍,年节还有赏赐,主子看起来也脾性温和好说话,活儿又不多,那便再找不到比兰华宫更好的所在了。 想到此处,一众宫人脸色好看了些,齐齐跪地,都道愿留在兰华宫伺候。 待这些人退出殿外,女官轻叹了声:“其实姑娘不必如此,这起子小宫女,下官还是管得住的。” 苏吟淡淡一笑:“你们本就是受我牵连,尤其是大人,本是风光体面的御前女官,如今却被调来守着我,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补偿一二也是应该的。” 女官又是一叹:“姑娘先前说想要钓鱼,下官命人备好了鱼竿和饵料,可要现在过去?” “晚些时辰罢。”苏吟抬步绕出书案,“我想再睡一会儿。” 女官一噎,眼睁睁看着苏吟又躺了回去。 她犹豫须臾,将层层帐幔放下,悄声出去,才将迈出殿门,便看见宫门又开了,顿时一怔,忙快步过去相迎。 来人一袭命妇装扮,瞧着眼生,见她目露迟疑,便浅笑着主动开口:“妾身是南境孟国公府世子的内眷,在闺中时与苏姑娘有几分交情,今日随世子爷入京,恰闻苏姑娘也在宫中,便顺道过来看看她。” 敢在这时候过来探望苏吟的不是至亲便是挚友,女官脸上不由带上两分笑:“原来是世子夫人。劳夫人稍候,姑娘才刚歇下,下官去唤她起身。” “不必劳烦。”谢落窈径直走进去,“妾身自己叫她便好。” 女官呆呆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唇,终是没有阻拦。 此女腰间系着美玉,玉上刻着谢氏云纹,是主支宣平侯府的标志。 宣平侯府极擅教子,载入大昭史册的能臣之中,排在前头的那十位里有六位出自宣平侯府。代代谢氏儿郎前赴后继,用命守住了大昭河山,也保住了宣平侯府两百年来长盛不衰的权势荣耀,若非谢家数度推辞不肯受,否则凭谢家的功勋,早就被封异姓王了。 但谢氏权势再盛,也比不上天家。 思及苏吟与定北侯的过往,女官不敢任由谢氏女与苏吟单独相处,但又不好跟进去,只能去耳房偷听。 谢落窈走进内室后见苏吟果然在睡,顿时笑了出来,当即蹬了绣鞋也躺了上去:“好一个没心没肺的小阿吟,都被幽禁了竟还能睡得着?” 苏吟怀里挤进来一个香香软软的女子,霎时间睡意全无,见是闺中密友,绷紧的身子顿时又松弛下来,旋即深深蹙眉:“你是定北侯的同宗堂姊,又是忠臣之后,这时候本该避嫌才是,怎可来兰华宫瞧我这旭王旧党?” “你放心,我有分寸。”谢落窈笑了笑,“你当我是骥弟那样的莽夫不成?我自幼与你交好,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我既敢求陛下让我进来瞧你,便是知晓陛下不会怪罪。” 苏吟敛眸问道:“陛下……他是如何说的?” “陛下听我说要过来看你,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让王公公派人送我过来,便再没有别的话了。”谢落窈皱了皱眉,“不过王公公在送我过来之前说要再搜一回身,找了一个宫女仔仔细细搜了我身上衣物和那些荷包整整三遍,最后硬是拆下了我头上几支簪钗,说是这等伤人之物不能带入宫中,换了两支磨得钝圆的玉簪给我。” 苏吟沉默下来。 谢落窈想了想,偏头凑在她耳边问道:“陛下既将你带进了宫,那这些日子可有碰过你?” 苏吟那只白嫩的耳朵瞬间变红:“没有。” “没有啊。”谢落窈发愁,“那可就麻烦了。” 她娘家二嫂嫂先前找错了仇人,在新婚夜拿淬了毒的匕首捅了她二哥之后就跑了。她二哥醒过来后也如陛下恨苏吟一样恨极了二嫂,但恨归恨,把二嫂抓回来后房事却没断过,每日冷着一张脸进去,再冷着一张脸出来。 去年她二嫂一怀上孩儿,二哥瞬间便消停了,绝口不提过往仇怨半句。如今小两口虽别别扭扭的,倒也过得还算甜蜜。 大抵苏吟与她二嫂嫂还是有些不同,毕竟苏吟不仅动手谋害未婚夫还改嫁他人,她二嫂却只是有个心仪郎君而已,而且皇帝终究是皇帝,自然容忍不了背叛。 能饶苏吟一命,已是极大的恩典了。 苏吟心道即便宁知澈碰了她,其实也挺麻烦的,嘴上却并未说什么。 “呐,在宫里没银钱活不下去,这点银子你收着。”谢落窈从左右袖子里各掏出两个鼓鼓囊囊的大荷包,“别推辞,你就当这是我给你的束脩。这三年你每年春秋都来南境教我孩儿念书,上哪儿找比你这苏大学士的曾孙女更好的夫子?” 听她提起女儿,苏吟眼中难得漾开温柔色:“筝儿聪慧通透,极有天赋,胆子又大,若为男儿身,日后入仕为官,定然不输你娘家儿郎。” 谢落窈低低叹气。 她这女儿就是太聪明胆大了些,日日总问为何女子就不能为官做宰,这便罢了,竟还问她:“听闻荣成大长公主文韬武略和治国之才都不输太上皇,又不似太上皇暴戾多疑,为何彼时圣祖爷不将皇位传给荣成大长公主?” 这话听得她又气又怕,当即对女儿动了家法,可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咬紧牙关忍着不哭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竟也想着,若当初是那位大长公主做了皇帝,或许她女儿便不必一世困于宅院,也可以入仕登科。 转瞬又觉这念头实在荒唐,大昭建朝两百年,宁氏皇族就没出过女帝,即便皇帝无子,也会从宗室过继,如何能让公主继承大统? “筝儿太犟了,我日后还是不让她念这么多书了,只叫她抄抄女则女训,学学女红和管家便好。”谢落窈苦笑道,“我怕她懂得太多,日后会闯出祸事,届时命都保不住。” 苏吟拧眉:“多念些书没坏处。筝儿还小,你若怕她祸从口出,好好教着就是了,若不让她上女学,只怕会伤了你们母女情分。” “就这样罢。”谢落窈不欲多谈,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我得走了,钱你收着。” 苏吟将荷包塞了回去:“不必,我母亲昨日来看我,已给了我满满一匣子金银。” “当真?” “嗯。” 谢落窈心神稍安,将银子收起来,然后又抓起苏吟的手,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谢骥命危。” 苏吟眼睫重重一颤:“何意?” “阿骥伤得实在太重了,那毒粉又太厉害,他扛不住。沈老宗主说他十有八九活不了。”谢落窈贴着她耳朵,压低声音道,“你若想出宫,可假死逃出来,我会为你安排。” 苏吟默了默,轻轻摇头:“我不想走。” 谢落窈闻言神色复杂,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叹道:“我此番入京本是来为你收尸的,如今你虽被幽禁,但好歹还活着,千万想开些,好生照顾自己。” “你也是,日后多加保重。”苏吟勉强抿了抿唇,“好好教筝儿,你自己从前也因侯爷不愿教你习武而哭过多回,怎么如今也开始逼孩子抄女则女训了?” 谢落窈哑口无言,半晌才红着眼睛低低说了句:“世道如此,筝儿注定出不了头,我有什么办法?” 她将绣鞋穿好,就这一会儿功夫便又叮嘱了苏吟十来句,然后才告辞离开。 谢落窈走后,整个正殿顿时又安静下来。 苏吟怔怔出了会儿神,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旧友在她掌中写下的“谢骥命危”四字,将脸埋进被子里,闭上双眼,迫着自己不再去想。 * 紫宸殿。 宁知澈瞥了眼躬身站在下首的小太监,淡声道:“话传到了?” 小太监忙应是。 宁知澈翻开一本奏折:“你去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小太监摸不准皇帝说的是哪个“她”,只得回道:“苏姑娘在写字,顾大人在一旁伺墨。” “写字?”宁知澈笔尖一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去的时候应还不到辰时,她这般早就醒了?写的什么字?” 小太监被皇帝问得直冒冷汗,隐隐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却不敢欺瞒圣上,只能结结巴巴道:“是……是悔过书……” 宁知澈一愣,眸中蓄起点点光芒:“呈上来给朕。” 小太监脸色一白:“奴才没……没收。” 宁知澈薄唇顿时向下一抿,冷声道:“没收?” 听出皇帝言语中的怒意,小太监吓得当即扑通一声跪下来:“陛下恕罪,奴才是听您说日后兰华宫的事不必再……” “蠢才!”王忠一巴掌呼上徒弟的后脑勺止住他后头的话,“还不快回去拿!” 小太监快哭了:“可……可是……苏姑娘已将那两页纸烧了……” 烧了? 王忠顿时心里发紧,小心翼翼觑了眼主子。 宁知澈眸光动了动:“她写了两页?” “是。”说实话只会挨板子,欺君却必死无疑,孰轻孰重小太监就是再笨也拎得清,忙伏在地上将实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苏姑娘说已写了大半了,让奴才等一等,说想让奴才呈给陛下过目。奴才蠢笨,以为陛下不想看,便没敢答应,苏姑娘似是有些难过,就将信烧了。” 宁知澈握着御笔怔了许久,忽地哑声开口:“摆驾兰华宫。” 王忠神色一凛,恭声应是。 御驾向西南而行,两刻钟后便到了兰华宫。 守在外头的侍卫见皇帝亲至,顿时愣了愣,立时跪地行礼。 銮轿落地,宁知澈走下来,命侍卫打开宫门。 王忠和一众宫人侍卫都被留在宫门外,只宁知澈一人迈步走了进去。 女官见主子过来,又是惊又是喜,忙过来行礼。 宁知澈神色缓了缓:“她在做什么?” “……”女官欲言又止,“姑娘在歇觉。”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宁知澈弯唇笑了笑,抬步走进正殿,很快便到了床榻前,抬手撩开芙蓉帐,见苏吟正睡得正熟,只是一直蹙着眉,嘴里还喃喃念着什么,眸中顿时闪过一丝心疼,抚上苏吟的脸颊,俯身欲吻。 唇瓣将要碰到帐中女子眼角泪珠的那一瞬,却听她喃喃轻语,似在梦中:“谢骥。” 宁知澈如被点了穴一般瞬间定住,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清丽面庞,戾气渐渐盈满整个胸腔,脸色冷到极致,忽然间掐住苏吟的脖颈迫着她醒来。 苏吟在睡梦中呼吸不上来,待睁开眼看清来人的容貌,顿时浑身一僵。 宁知澈猩红着眼冷笑道:“清醒了?” 苏吟整张俏脸因喘不过气而涨得通红,艰难道:“陛……陛下……息怒。” “你错了,朕这回没生气。”宁知澈猛地收回手,轻嗤一声,“不值得。” 苏吟倒在柔软锦被中不停喘气,闻言连心跳都停了一瞬。 宁知澈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出了殿门,唤来女官:“从今往后,不许她踏出正殿半步。” 女官脸色一变,白着脸道:“陛下?” 宁知澈收回目光,一步步走出兰华宫,上了銮轿,低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个侍卫,薄唇轻启:“继续锁着,严加看守。” 侍卫纷纷垂首领命。 女官眼见主子生了大气,立时冲进殿门,急得快要哭出来:“姑娘,方才到底怎么了!陛下刚刚进门时脸上还带着笑呢,怎么出来就怒成这样了?您这下连正殿都出不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苏吟缓缓闭上眼。 接下来她日日悬心难以安寝,直至第四日,宫门忽然又开了,这次来的是王忠。 王忠站在殿中躬身开口:“姑娘,陛下让我来告诉您一声,沈老宗主已将谢侯救醒了,如今只差余毒未清。” 苏吟闻言半点欢喜都提不起来,静静等着后文。 王忠也的确有后文:“姑娘,陛下还说有桩喜事要与您商量,召您入紫宸殿觐见。” “喜事?”苏吟暗暗攥紧袖口,“什么喜事?” 王忠不敢多说:“喜事便是喜事,真喜事,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苏吟默了一瞬,起身跟着王忠往外走。 整整三日未出门,此刻看着洒在裙裳上的日光,苏吟忽觉恍若隔世。 王忠终是忍不住低声提醒:“姑娘,等会儿不管陛下叫您做什么,您通通照做便好,万不可有半分迟疑。” 苏吟扯了扯唇角:“多谢公公,我知道了。” 兰华宫距紫宸殿再远也总有走到的时候。苏吟看着那两扇熟悉的殿门,抬步迈了进去。 皇帝正立于御案旁翻看着什么,听见她的脚步声立时抬起头来,弯唇笑道:“昭昭来了?” 眼前人短短几日里清瘦了不少,但仍和从前一样颜如冠玉、俊逸出尘,此刻笑吟吟看着她,眉眼里俱是温情,语气更是温柔亲昵,却让人心底生寒。 苏吟忍着恐惧跪地叩首:“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昭昭不必多礼。”宁知澈走过来亲自将苏吟扶起,举手投足间仍是从前那个温润君子的模样,牵着她走到御案前,将一叠画像递给她,“来,昭昭好好挑挑,这里头哪位姑娘好些。” 挑姑娘? 苏吟愣愣看着最上面那纸画像。 此人她识得,是大理寺卿的嫡次女,画像上也确然写了此女的出身和年岁。 苏吟颤声道:“陛下这是何意?” 宁知澈唇角弧度不变,欣赏着她惊惧不安的神情,缓缓开口:“这些女子朕都已着人事先问过,都愿嫁谢骥为妻。烦请昭昭亲自为你那前夫挑个好姑娘,朕今日便拟旨赐婚。” “谢骥如今正在清余毒,若知晓你亲自为他挑了个正妻,定会欣喜不已,或许就可以同朕三年前一样听闻你另嫁他人一样,心绪剧烈起伏之下前功尽弃,从此这三分余毒长存体内,永远解不了。”宁知澈一袭玉袍光风霁月,柔声问道,“昭昭毫不在意朕体内有无余毒,发作时会不会疼,自然也不会在意他,是不是?” 第34章 死遁 这十余张薄薄的宣纸太过沉重, 每一张都是一个女子的余生,苏吟双手僵硬发麻,险些拿不稳。 宁知澈竟让她为她谢骥择妻? 若她依言照做, 谢骥或许真会如宁知澈从前那样余毒难消, 但起码还能活下来。 若不照做, 宁知澈定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只怕连她自己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苏吟立时回神,低眸一张张认真翻看。 这十余个女子中她只识得六七个,剩下的都是京外人氏,居于京城的这六七个里, 一半倾慕谢骥, 一半虽是清流门第,但家中并无多少权势。 瞧来宁知澈方才说已着人问过这些女子的心思, 是真的。 苏吟思虑须臾, 斟酌措辞:“男女婚嫁是大事, 原该由圣上和定北侯爷的长辈做主,臣女只是个与谢侯毫无干系的外姓女子, 并无资格为侯爷择亲。老侯爷虽已故去,但谢家主支尚在, 陛下若要赐婚,请宣平侯府的几位大人入宫商定便好。” 宁知澈一双如墨眼眸定定瞧着她, 见那张清冷瓷白的面庞神情镇定,眼神平静无波,说话时语气疏离, 瞧不出半点难过,眼底深藏的戾气霎时散去些许, 眉骨微扬,含笑道:“在谢骥那里,宣平侯府那群人说的话哪有昭昭说的好使?你挑就是。” 苏吟心知自己并无退路,恭恭敬敬道了声是,依命挑选了起来,很快便从中抽出一张画像:“这个罢。御史中丞家的顾大姑娘。” “为何是顾家姑娘?”宁知澈将原先置于最上头的大理寺卿嫡次女的画像递给苏吟,“论门第,此女的父亲是正三品大员;论才貌,她在其中当居首位;论情,她对你那前夫心仪已久,情深不悔。你为何不择她?” 苏吟沉默下来。 正因薛二姑娘太喜欢谢骥,她才不敢让薛二姑娘嫁给谢骥。 越是期待动心便越易失望痛苦,薛二姑娘有个好家世,父母兄姊也都对她极尽疼宠,这一生本可过得十分顺心如意,何必要拿余生作赌,赌谢骥会喜欢上她? 而顾大姑娘虽是嫡长女,但因生母早逝、继母不慈,在府中过得如履薄冰,嫁给谢骥后即便不能与谢骥举案齐眉,可起码一进门便是当家主母,且定北侯府又干干净净,不似许多大户人家那样有一堆腌臜事,在夫家的日子会比在娘家时舒心得多。这大抵也是顾大姑娘愿嫁谢骥的缘由。 不过男女之间的婚姻情缘,谁又说得准呢?薛二姑娘既是心甘情愿,自己又有何理由替人家姑娘做主,碍人家的路? 苏吟收回心绪:“陛下若觉得薛二姑娘合适些,那便薛二姑娘罢。左右两个姑娘都很好,都与谢侯十分般配。” 宁知澈见她满脸云淡风轻,眸光动了动,噙着一丝笑开口问道:“朕要为谢骥和别的女子赐婚,你不难过?” 苏吟听罢也笑了:“臣女已与他和离,男子和离再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何要难过?” 宁知澈凝望苏吟许久,却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撒谎的痕迹。 苏吟终是觉得这片死寂有些难捱,低声开口:“臣女已依照圣命为谢侯爷选好了正妻,陛下若无旁的吩咐,臣女便先回兰华宫了。” “先别急着走。”宁知澈将手中这叠画像放回御案,接着又拿起另一叠宣纸,勾了勾唇,“昭昭挑完了谢骥的正妻,再为朕择一位贤后罢。” 为他挑皇后? 苏吟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怔怔抬眸,见眼前帝王神色如常,不似说笑,心中震惊与酸涩参半,玉容上强装出的镇定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宁知澈垂眸看了会儿她苍白的脸色,忽地绽出一个笑来,开口似揶揄似叽嘲,又像是在试探:“怎么,昭昭自己心里念念不忘别的男人,还想叫朕为你守身如玉?” “臣女并无此意。”苏吟立时垂首恭声道,“只是陛下乃当朝天子,立后是关乎国体的大事,非臣女能置喙插手。整个大昭有资格为您择后的人只有圣祖爷、太皇太后和太上皇这三位贵主,陛下若真要找人帮您出主意,可命人下江南将圣祖爷和太皇太后请回宫中。” “朕说你有资格便有资格。”宁知澈将这叠画像交到苏吟手中,“昭昭眼光独到,看人一向很准,由你来为朕择后,朕很放心。” 说到此处,他眉眼笑意更深了些,一双寒眸直直盯着苏吟,不错过她脸上每一丝神情变化,语调疏懒:“昭昭挑中谁,朕便娶谁为后,如何?” 到得这一刻,苏吟还有什么不懂? 她攥着画纸静了许久,轻声应了句“好”。 宁知澈笑意瞬间凝固在唇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苏吟恍然未觉,动了动僵硬的纤指,开始翻看。 这叠画像明显比先前那叠画得更细致,画中女子年纪都在十六至十八之间,长相气度或明艳娇俏,或清丽温婉,或雍容娴雅,都是个顶个的美人,且无一不出自名门望族,即便是家世最差的那个,也有个做三品大员的胞兄。 置于最上面的那位姑娘是定国公独女,家世品貌在这些女子中最为出众,且对宁知澈是真心倾慕。 苏吟心里很快便有了决定,将定国公独女那张画像呈给宁知澈:“臣女陋见,霍姑娘贤德良善、容色倾城,与陛下最为相配,可为大昭国母。” 眼前女子姿态恭顺,纤弱背脊却挺得很直,神情语气皆是平静,没有半分难过或妒意,似是全然接受了他要另娶她人为后一事,此刻一点私心都无,只是在公正客观又尽心尽力地为大昭挑一位国母,为他择一位贤妻。 宁知澈胸间戾气霎时翻涌成海:“朕记得你从前还因定国公欲将独女塞给朕做太子侧妃而闷闷不乐过,如今倒真是大度。你为谢骥择妻时挑的是对他并无情意只图利益的顾大姑娘,怎么轮到朕便不是如此了?” 苏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陛下与谢侯不一样。” 可对方却咄咄逼人:“如何不一样?朕与他有何不一样?” 苏吟一噎。 她总不能说谢骥性子犟,喜欢一个人便一心一意喜欢,很难更改,就如他祖父一般。若薛二姑娘嫁入定北侯府,两人恐成怨偶。 而宁知澈是皇帝,自然要挑一个品貌出身俱佳又真心待自己的好姑娘,才能快些淡忘与她的那一段不堪的过往,帝后两人携手延续大昭盛世,从此和和美美过完余生。 她当下只得道:“陛下若觉霍姑娘不合适,那臣女再挑一位便好。左右这些姑娘个个出身显赫又貌美心善,无论哪个都可母仪天下。” “昭昭说得不错,她们个个心善。”宁知澈轻轻一嗤,“不似你,恶毒心狠三心二意,当真世间难寻。” 一听此言,苏吟整张俏脸霎时一白,猛地抬起头怔怔看着他。 宁知澈见她震惊难过如斯,自己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薄唇失了一半血色,抿紧唇瓣与她对视。 记忆中的温润太子将她视作天底下最好的姑娘,现实中的他却已恨透了自己,苏吟纵是一颗心再麻木也在瞬息之内生出几丝刺痛,缓了很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开口:“阿兄你……当真如此厌我吗?” 宁知澈眸光重重一颤,凝望她眼尾湿痕,指尖无意识动了动,却终是什么都没做。 苏吟很快压下不该有的情绪,垂眸又挑了两张:“吴大学士家的大姑娘曾做过永安公主的伴读,温柔淑雅,是个极好的姑娘;还有直隶总督的次女,虽不及旁的女子温柔小意,但胜在胆大心细、遇事果决、擅于治下。陛下瞧这两位姑娘如何?” 宁知澈静了几息,敛眸哑声道:“不如何。” 苏吟听罢便将画像重新叠好递还给他:“这三位姑娘已是画中所有女子里最出挑的几个了。陛下若不满意,可让礼部再好好选一些。大昭女子这般多,总能找到一位合陛下心意的。” 门窗大开,日光倾洒,在两人中间留下一道泾渭分明的光影分界线。 苏吟遍身被柔暖阳光照耀,见皇帝不说话,便直接道:“陛下政务繁忙,臣女先告退了。” 听她又说要走,宁知澈半晌都没说话。 他已被余毒接连折磨三日,此刻唯一的缓痛良药就站在身前,浑身血肉都似在嘶吼哀求着让他抱紧这个人,别放她离开。 他不愿被这些声音掌控,更不愿再被这个人轻易牵动情思。 这个人伤他多回,他报仇解恨便是,待恨意宣泄完,从此便恩怨两消,谁也不欠谁。 如此这般,才是对的。 应是过了很久很久,他张了张唇,嗓音低哑,带着浓浓倦意:“你走罢。” 苏吟闻言立时行礼告退,转身离开。 宁知澈怔怔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疼到心神恍惚、眼前发黑之时,似看见那人转身提裙奔回来扑入他怀中,听见她哽咽低语:“三日未见,你就半点都不想我?非要这样待我吗?” 他闻言眼睛涩痛,抬臂将苏吟拥紧,埋在她颈侧哑声道:“那你为何就不能待我好些?” 为何总是骗他? 为何答应他的事总是出尔反尔? 为何明明已回到了他身边,却仍想着别人? 为何待所有人都很好,独独对他没有半分顾念? 可却无人回应他的话。 他颤了颤眼睫,低眸看去,只见怀中空空如也,哪有那人的身影? 他终于记起,苏吟方才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 苏吟回到兰华宫后,一切照旧。 她仍如前三日那样出不了正殿,但吃穿用度却与在紫宸殿时差不了多少。 前院很大,菜园和花圃都在角落,而梅园和兰园又坐落在正殿后面,站在殿门后只能望见满院的青砖、两扇紧阖的宫门和庭中的那一株玉兰古树。 听闻这株玉兰是开国帝后两人亲自种下的,迄今已有两百年,因是秋日,此刻满树叶色如铜,要等到来年春才会开花。 苏吟在闺中时闷惯了,一个月不出门也是常有的事,但后来嫁了谢骥,每隔一阵便会被他半是强拉硬拽半是撒娇卖痴地带出府,三年里跟他一起背着弓箭入山打猎、下水捉鱼摸虾,再沉静的性子也被他带得活泼爱闹了些,虽面上不显,却再也不喜从前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了。 她低低一叹,让人将书案搬至殿门后,铺纸磨墨,执笔作画。 她释然般想着,若每天画一张,今日是九月十五,算算日子,她只需画百余张应就能看见花开满枝了。 好在庭中有一株玉兰,不然这日子当真一点盼头都无。 画到第二日的时候,女官凑到她耳边悄悄告诉她:“姑娘,谢小侯爷听到王公公宣读的旨意后当场呕出一口血,拒不肯受,王公公急得要命,最后是谢三公子拿走了圣旨,与陛下在宣政殿密谈一个时辰,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陛下最终将顾大姑娘赐给了谢三公子为妻。但谢小侯爷抗旨不遵是大罪,已被削去官职,谢三公子擅接圣旨不敬天子,亦被重责一百大板,左迁明州知州。” 苏吟笔尖一顿:“谢三公子?宣平侯府的人?” “是。”女官声音更低了些,“擅接圣旨是杀头大罪,除了谢家主支嫡脉,天底下还有谁敢这样做?” 先前宣平侯府一直置身事外,如今终于愿意保谢骥了? 苏吟霎时心神大定。 谢氏主支既已下场,便不需她这个外人插手了。 她眉头一舒,侧头问了句:“谢侯爷现下如何?” “性命无虞,但余毒怕是清不了。”女官叹声道,“与陛下一样。” 苏吟顿时又沉默下来,半晌才低低说了句:“能保住性命便好。” 她思虑须臾,又问道:“你方才说陛下将顾大姑娘许给了谢三公子,这么说来,陛下先前的旨意是为定北侯和顾大姑娘赐婚,而不是薛二姑娘?” “是,陛下还封顾大姑娘为清平县主。” 苏吟顿时松了一口气。 谢三公子人品才学俱佳,虽被贬官,但谢氏根基尚在,不愁没有回京之日,且先前倾慕于他的那个女子也早已被他婉拒心意,两年前就已嫁人,宣平侯府又有“男子娶妻后五年无嗣方可纳妾”的祖训。顾大姑娘若不期求情爱,只盼能逃离娘家这个魔窟,这个结局于她而言,应不算差。 想到此处,苏吟垂下眼眸,继续落笔。 她到了今日已费尽所有心力,如今被困在这里,往后再也做不了任何事,再如何忧心思量也无用,从此只当从没认识过宁知澈与谢骥,每日安静作画,静待花开便好。 * 日子一天天过去,眨眼间就入了冬。 苏吟有些怕冷,好在兰华宫的炭火很足,冬衣也早就备下了,都是京中时兴的式样。 整个兰华宫安安静静,无一人敢说话,只因先前女官向她透露谢骥拒接圣旨一事被宁知澈知晓,第二日“所有宫人不得与苏吟言语交谈”的圣谕便到了兰华宫。 好在她也不是那么爱和人说话,便没将这一圣谕当回事,毕竟她谋害过皇帝还能活着,且有吃有穿,比起那些坟头草都已长得一尺高的其他旭王旧党,她已过得很好了。 “日子虽有些难熬,但也能过下去。”她在心里默默想着。 直至十一月初六那晚,宫门忽然开了。 彼时苏吟正窝在锦被中安歇,满殿烛火只余床头两盏未熄,一室昏暗间,身上忽然一沉,浓郁酒香伴着龙涎冷香阵阵入鼻,炙热的吻胡乱落在她颈间。 苏吟几乎在一瞬间便知道了来人是谁,旋即愣了愣。 宁知澈竟喝醉了?那他得喝了多少坛酒? 九月里紫宸殿一别,到如今已近两月未见。宁知澈比上回更瘦了些,苏吟好几回不慎摸到他,竟觉有些硌手。 她默了默,低声问道:“陛下体内的余毒又发作了吗?” 宁知澈瞬间停住,眼眶蓦地一红,几乎在她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便在心底生出万千渴求。 苏吟一边解衣一边轻声细语:“陛下既已打算立后,可快些定下人选,命礼部速速筹备大婚事宜,日后便不必再忍着嫌恶碰臣女了。” 宁知澈闻言静了很久,忽开口问道:“你很希望朕快些成婚?” 苏吟动作一顿,实话实说:“是。” 又是一阵寂静过后,上方忽地传来男人压抑着磅礴怒意的森寒嗓音:“朕真是疯了才会过来找你!” 话音落下,苏吟身上骤然一轻,皇帝倏然下榻拂袖而去。 她呆呆看着宁知澈离开的方向出了会儿神,继而收回目光,将寝衣重新穿好,把锦被往上提了提直至盖过头顶,闭目入睡。 第二日宫门又开了,十多个太监拿着铁锹锄头进来,说是奉命前来将这株玉兰移走。 苏吟正在作画,闻言怔了怔神。 她被困在这方狭小天地中,无人同她说话,殿内也没有旁的物事可以解闷,每日作画等花开已成了她余生唯一的趣事。 宁知澈对此心知肚明,就是因为知道,才非要命人将这株玉兰移走。 宁知澈竟命人移走这株玉兰。 撑着她的最后一丝力气瞬间散去,一道声音随即在脑海中清晰响起:“该走了。”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星火燎原难以阻抑。 女官见苏吟脸色雪白目光空洞,如丢了魂一般,瞬间急得掉了眼泪,却因皇帝先前下的口谕而无法出言安慰,只好咬咬牙出了宫门,回到紫宸殿跪求皇帝收回成命。 宁知澈连眼皮子都没抬,漠然命她回去。 女官不由哽咽:“陛下,您这是逼姑娘去死啊!” “她不会寻死。”宁知澈神色淡淡,“她怕鬼,又顾念娘家,且放不下谢骥,绝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女官无法,只得抹着眼泪告退,却在快要出殿门时被皇帝叫住。 宁知澈静了半晌才沉声开口:“将兰华宫正殿一应锋利刀具都收走,连女红用的剪子也不可留下,殿中易碎的玉器也全部收走,用膳时的瓷碗玉碗也都换成金碗银碗,再挑出她首饰匣里那些尖利能伤人的簪钗,拿去将尾端磨钝了再送回来,桌角床角也都要磨圆,殿内每根金柱更需缠以至少五寸厚的层层锦帛。可听明白了?” 女官愣愣点头:“是。” “回去盯着她。”宁知澈攥紧御笔,“快去。” 女官忙领命退下,快步回了兰华宫。 苏吟听见脚步声,立时将方才从灵位暗格取出的假死药收了起来。 说来好笑,她从前那般怕自己会牵连旁人,可到了此时此刻,心中竟十分平静,近乎冷漠。 苏家从前是宁知澈麾下的人,她的玉牌也已还给了苏家,宁知澈不会对苏家如何,至少不会要了他们的命。 谢骥有谢家主支护着,更不会有事。 但女官和兰华宫的宫人…… 苏吟顿时蹙了蹙眉。 整个白日女官都在带人捣鼓着什么,动静不小,她却无心去瞧,待入夜,便就着月光用素色锦帕写了封血书,一求宁知澈放过兰华宫的所有人,二求宁知澈将她的“尸首”发还苏家,让她葬入苏氏祖坟,并将那两尊灵位也一并放入棺椁中。 因除夕还要进京参加宫宴,谢落窈嫌一来一去太麻烦,便没有回南境,这两月都在京中。 她与谢落窈相识多年,只要她服下假死药,无需递什么消息,谢落窈便会懂得,定会来接应。 就算途中生变,宁知澈没有理会她的遗言,直接将她挫骨扬灰,或是谢落窈没来得及派人将她挖出来,以致她醒来后闷死在棺中,也总比在兰华宫郁郁而终来得痛快。 她将母亲给的所有银两都留给了女官和兰华宫的宫人算作补偿,只将几件从娘家带来的金玉发饰戴在了头上,腰间也系了两块玉,待出宫后,便可将这些东西拿去当了。 月色寂寂,女官等人守在次间,只余她一人在内室,整个殿内静到落针可闻。 苏吟将血书叠好,拆开那包假死药,兑在茶水中喝了下去。 这是南境秘药,服下之后七日内气息全无,再好的医家也看不出异常,且三日之后渐生点点紫斑,与尸首无异,第七日方消。 七日,足够了。 药性开始发作,苏吟神识渐渐归于混沌,双目也慢慢失了焦距,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几瞬,忽然想到虽然宁知澈不会再因她而难过,但谢骥却是个爱哭鬼,也不知明日他听到自己身亡的消息后该得哭成什么样。 她在心里幽幽一叹。 这傻子,可别哭瞎了眼睛。 * 翌日女官是被两个小宫女的尖叫声惊醒的。 女官一听声音来自内室,心里隐隐预感到大事不妙,立时起身往里冲,待奔至床榻前看见苏吟那张惨白得不似活人的俏脸,顿时吓得腿都软了,拼命忍住极度的心慌,颤抖着手去探苏吟的鼻息。 没有气了。 女官瞬间瘫软在地,几个小宫女忙哭着将她扶起来,个个抖得不成样子,连牙齿都在打颤:“大人,姑娘没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女官呆呆看了眼小案上的茶盏和被揉作一团的素纸。 服毒自尽?可苏姑娘哪里来的毒?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女官看着枕边那方锦帕,打开看见苏吟的遗言,瞬间泣不成声。 还好,还好苏姑娘为她们说了好话。有这封血书在,她们这群人的命便能保住。 女官攥着这方锦帕转身往外跑,重重拍门让外面的侍卫放她出去,带着哭腔大喊:“开门!苏姑娘出事了!快开门!” 侍卫虽不知皇帝对苏姑娘到底是何态度,但也知此人不能死,一听苏姑娘出了事,魂都快被吓没了,连忙依言将门打开。 女官不敢耽搁,再也顾不得什么御前之人的仪态体面,拼命往紫宸殿跑。 进了宫门,迈入正殿,看见那身着一袭锦袍,犹如一块世间美玉的帝王,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宁知澈将目光从女官手中那封血书移开,死死盯着她的脸,一颗心渐渐沉向深不见底的寒渊。 女官朝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艰难地张了张唇,发出极为涩哑难听的声音:“陛……陛下,苏姑娘……殁了……” 第35章 入葬 四扇殿门紧阖, 将裹挟着细雪的呼啸寒风挡在外头。殿内燃着红罗炭,烧着地龙,本不该让人觉得冷, 可丝丝缕缕的寒意却似无孔不入, 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正殿伺候的一众宫人早在女官颤声说出那句“苏姑娘殁了”时便已纷纷吓得跪了下来。 王忠亦是如此, 此刻以头抵地,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大字:“完了。” 满殿宫人闭眼等着皇帝龙颜大怒的那一瞬,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须臾,终于听到上首传来皇帝没有一丝温度的嗓音:“顾绫,你想死?” 一听此言, 女官瞬间脸色煞白, 浑身都在抖:“禀陛下,苏姑娘于昨夜服毒自尽, 如今……如今……已没气了……” “信口胡言!”一本奏折被皇帝狠狠自上首掷来, 重重砸落在女官身前的华贵金砖上, 下一瞬殿内便响起皇帝骤然变得阴戾森冷的嗓音:“她那般怕朕迁怒苏府和谢骥,怎么敢服毒自尽!” 说不出到底是因恐惧还是悲伤, 女官闻言瞬间泪如雨下,双手将手中血书举过头顶:“陛下, 此乃姑娘昨夜所留遗书,恭请陛下过目。” 宁知澈目光锐利如刀, 死死盯着跪在下首的女官,半晌,面无表情道:“什么遗书?她骗过朕多回, 此次定也是她哄骗朕的把戏。” 女官哽咽开口:“陛下节哀,苏姑娘确已身故……” “放肆!”宁知澈霎时眼眸发赤, 厉声打断,“朕要节什么哀!滚出去!” 女官被吼得浑身一颤,后头的话瞬间哽在喉中。 王忠硬着头皮起身过去搀起她,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快别说了,先退下。” 女官也知若再说下去便是不要自个儿的脑袋了,只好流着泪行礼告退。 刚一出殿门,看着外头飘飞的大雪,女官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怕。 主子怎么也不肯相信苏姑娘没了,那苏姑娘的尸首该如何是好?她又不能擅作主张将苏姑娘入殓安葬。 女官忍不住抬袖擦泪,见雪下得这般大,想起自己来时因着急而未打伞,正欲叫宫人拿一把来,却听身后的殿门又开了。 帝王脸色沉冷如霜,疾步经过她身侧迈入漫天风雪之中。后头的王忠手中拿着一件墨狐氅和一把明黄绸伞,一边不停小跑着去追主子,一边急声命人去备御辇。 女官擦泪的动作瞬间顿住,呆呆看着雪中皇帝挺拔俊逸的背影,直至主子出了宫门才终于醒过神来,立时跟了上去。 兰华宫坐落在西南角,待她追着主子跑进兰华宫时,皇帝已在床榻前站了有一会儿了。 兰华宫的宫人们齐齐跪在帘后,大气都不敢出,一个比一个抖得厉害。 宁知澈垂眸看着紧闭双眼平躺在帐中的苏吟,过了半晌才终于僵硬抬手触上她的脖颈。 触感冰凉,明显不是活人能有的温度,指腹所按的血络更是久久不曾传来一丝跳动。 女官看得喉咙哽了哽,再度将血书呈上:“陛下,姑娘在遗书上说想要葬入苏氏祖坟……” “王忠。”宁知澈忽地开口打断,嗓音哑得不像话,“将太医院擅解毒的国手都叫来,还有沈老宗主,也一并请来。” 王忠闻言愣了愣,瞥了眼帐中那位毫无气息的绝色佳人,终是没敢说半句不合时宜的话,忙领命出去叫人速速去太医院请人。 几个奉命去请太医的小太监不敢耽搁,虽天上飘着大雪,但只费了两刻钟便将沈老宗主和太医院五位国手带进了兰华宫正殿。 沈老宗主蹙着眉为苏吟搭脉,许久都未收回手,神色愈发凝重。 宁知澈看在眼里,右手紧握成拳,淡声道:“沈老宗主若能救活她,朕可封你侯爵之位,保你沈氏一族世代荣华富贵。” 沈老宗主沉默一瞬,起身抬袖告罪:“陛下恕罪,苏姑娘已然气绝多时,老朽也无能为力。” 宁知澈身形微微晃了晃,静了须臾,回头看向剩下五位国手:“那便你们几个过来看看。” 李院首等五位医家闻言瞬间头冒冷汗,轮流上前为苏吟把脉,个个搭完脉后都心里一沉,跪在地上换着说辞委婉言道无力回天。 气绝多时,无力回天。 宁知澈怔怔看着帐中躺着的苏吟。 帐中女子仍是那副清清冷冷如月中仙的模样,除了脸色白了些之外,看起来便与平常没什么区别。 宁知澈忽觉十分荒谬。 明明前夜自己还曾来过这里,抱过她,吻过她,留在她脖颈深处的痕迹都还完全淡去,如今这些人怎能说她已死了? 良久,他神色恢复如常,缓声命这六位医家出去。 殿中人人噤若寒蝉,等着皇帝后头的吩咐,却听天子平静开口:“王忠,将朕御案上的奏折文书都搬来此地。” 王忠正等着听苏姑娘的身后事该如何处理,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宁知澈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 王忠瞬间垂首:“是,奴才这便去办。” 女官咬咬牙开口问道:“陛下,苏姑娘的尸身……” 一听“尸身”二字,宁知澈仿佛被戳中什么痛处一般立时冷下脸来:“住口!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出去!” 女官只好奉命带着人退出殿外,临走前把血书叠好,顶着主子冰冷的目光颤抖着手将其置于苏吟枕边。 殿内只剩下自己与苏吟两个人,宁知澈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儿,上前一步坐在床沿,敛眸盯着那方血书看了许久,终是伸手将其拿了起来。 素色锦帕上只有短短三行暗红的血字,苏吟只求了他两桩事,一是让他放过那群无用的宫人,二是将她的尸首放出宫,许她入葬苏氏祖坟。 苏吟没再提谢骥,更没提他。 宁知澈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将血书重新叠好放回苏吟枕边,漠然道:“若想求朕也该多说几句好听话,哪有你这样写遗书的?” 他看着那张自己爱极也恨极的雪玉脸庞,抬手轻轻拍了拍:“不必再装了,快醒醒。” 他顿了顿,嗓音冷了几分:“若再不醒,不仅兰华宫的人活不了,朕还要处死谢骥。别以为你的小阿骥有宣平侯府护着就能安然无事,朕照杀不误。” 帐中女子一点反应都无。 宁知澈抿了抿渐渐苍白的薄唇:“还有你那群弟弟妹妹,朕也会命人将他们抓进宫拎到你面前来杀。他们一个个都将你视作亲姐敬爱,你当真忍心看着他们死?你现在睁眼认错还来得及,朕不会罚你,一切都可既往不咎。” 帐中女子仍是没有任何气息。 宁知澈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冷笑一声:“你要继续装模作样便继续装,朕就在此处盯着你,看你能装到几时!” 过得片刻,王忠带着几个小内监将皇帝要的东西搬了进来置于苏吟的书案上,刚将奏折摆好,便见主子面色平静地走了过来,不由呆了呆。 宁知澈在书案前坐下,见王忠满脸惊愕,顿时蹙了蹙眉:“伺墨。” 王忠瞥了眼床榻上的尸首,忍不住开口提醒:“陛下,苏姑娘的身后事……” 宁知澈加重了几分语气打断他的话:“伺墨。” 王忠一噎,见主子神色如常,好似半点伤心难过都无,一时摸不准主子的态度,但有些话又不得不说,只能大着胆子继续道:“陛下,如今虽是冬日,但苏姑娘的尸首放在这儿怕是过几天就会……陛下若真舍不得姑娘现在就入棺,那奴才命人抬些冰进来,或许可让苏姑娘的尸身保持得久些。” “不必。”宁知澈神情淡淡,“就让她这般躺着便好。” 王忠便不说话了,默默为主子研墨。 宁知澈一边守着苏吟,一边从白日忙到夜里,期间听见太监禀报说首辅入宫请见,也未如往常那般摆驾宣政殿,而是将首辅请进兰华宫的外间议事。 从来皇帝与臣工私下议事都只在紫宸殿、宣政殿或御书房,老首辅今日还是头一回进开国皇后的寝宫,不由满腹疑问,但对上皇帝那双爬满血丝的寒眸,终是没敢开口说什么。 皇帝经过三年前那桩事,归来后变得冷戾嗜杀,已非当初那个温和仁善的太子了。 老首辅低叹一声,眼见今日情势古怪,心知此地不能多待,将须奏之事一一详禀之后便赶紧抬袖告退。 老首辅一走宁知澈便立时起身回到内室,进去就问:“她可有醒来过?” 王忠突然被这么一问顿时呆了呆,实话道了句“没有”。 宁知澈沉默了下来,凝望帐中沉睡的女子许久,方敛眸回到书案前,重新拿起御笔。 殿内一片静寂,一众宫人对死亡的恐惧大过一切,虽见内室躺着一具尸首,脸上却不敢显露出异色。 皇帝留宿兰华宫,紫宸殿的宫人便将主子的朝服、常服和寝衣也都拿了来。 宁知澈沐浴用膳过后便又开始忙国务,登基后最忙的那阵本已过去,腊月又还未至,近日原可早些安歇,但他却难以凝神,这二十多本奏折硬是到了深夜才看完。 王忠抱着被褥进来,铺在那张黄梨木榻上。 “收走。”宁知澈走向苏吟,“朕睡床。” 王忠一听此言吓得不轻,失声劝道:“陛下,您是天子,万金之体,怎可与一具——” 说到此处,他对上皇帝投来的森冷视线,脸色一白,忙住了口。 “退下。”宁知澈冷冷道,“再敢提那两个字,朕就让你变尸首。” 王忠连滚带爬地出了殿门。 宁知澈垂眸定定看苏吟片刻,上床躺在她身侧的那一瞬,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他自嘲一笑,忍着心口钝痛疲倦地阖上眼,翌日醒来,看着仍平躺不动的苏吟,静了许久才起身。 王忠原以为苏姑娘一死,皇帝怎么也要伤心罢朝个两三日,可主子却一切如常,只在上朝前叮嘱祁澜:“你留在此处寸步不离守着她,若她醒了,无需等朕下朝,即刻着人禀报朕。” 祁澜闻言神色复杂,但仍是恭声应了下来。 皇命难违,祁澜也只能一瞬不瞬盯着苏吟直至皇帝下朝后快步归来,还没来得及行礼便听主子沉声问道:“她可有醒来过?” 祁澜默了默,恭声道了句“没有”。 话音落下,宁知澈沉默良久,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一日,王忠眼睁睁看着主子照常上朝下朝、批阅奏折、召见臣工,照常用膳安寝,心里又急又怕。 于是在皇帝上床歇息前,王忠朝着主子扑通一声跪下来:“陛下,苏姑娘的棺椁已备下了,奴才知您伤心,但苏姑娘已去,陛下应要让苏姑娘入土为安才是啊。” “谁准你备棺材的?”宁知澈坐在床沿寒声道,“滚出去。” 王忠眼一闭牙一咬,继续劝说:“陛下,苏姑娘曝尸在外,若再拖下去,就算这天再冷,尸身也要开始坏了。” 宁知澈静了下来,良久才道:“她一贯贪生怕死,朕不信她会服毒自尽,此番定是做戏骗朕。朕倒要亲眼看看,她到底会不会变成一具白骨。” 王忠听得浑身重重一抖。 “出去。” 王忠只好依命告退。 夜色寒凉,宁知澈坐着出了许久的神,方躺了下来,怔怔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低声道:“整整两日了,你若是装的,也该装够了罢?连水也不喝,也不嫌渴?” 无人应答。 宁知澈抬手抚上她的脸,呢喃着继续道:“听闻你的小阿骥得知你出了事,一夜之间就白了头。你便是不在意朕,难道连他也不顾了?” 仍是无人答他。 宁知澈眼眶晕开绯色,忽地哑声说了句:“苏明昭,朕有些撑不住了。” 满殿静寂,只余殿外寒风呼啸而过时撞在窗棂发出的声声闷响。 宁知澈凝望窗上的繁复棂花良久,阖目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五更的钟声自钟鼓楼遥遥传来。 宁知澈缓缓睁开眼,第一时间侧头看向苏吟,见她仍未醒,沉默须臾,命人打一盆温水送进内室,亲自为苏吟解衣擦身,却在她衣衫尽褪后动作瞬间顿住。 原本玉白光滑的肌肤,此刻已长出了块块紫斑。 宁知澈怔怔看着苏吟,攥着锦帛的那只手微微发颤。 她真的死了。 她真的这般狠绝,真的抛下娘家,抛下谢骥,更不要他,就这样死了。 宁知澈蓦地记起两月前苏吟在紫宸殿被他讥讽后涩然问他的那一句:“阿兄,你当真如此厌我吗?” 厌她吗? 宁知澈痛苦地闭上眼,霎时落下两行清泪,紧紧拥住苏吟,肩膀一下下颤抖着,发出极为压抑的哭声。 * 十一月十一,雪停,宜入葬。 王氏见养女一袭华衣躺在棺椁中,在被儿子和一众侄子侄女的哭声吵得心神恍惚之际拼命去回想这么些年来自己可曾骂过她,可曾因偏心亲生儿子而让她受过委屈。 应是没有。 苏吟非她所生,又有老太公亲自教养,她不便管教,从来只将她视作久住苏府的娇客,即便偶尔见到姐弟俩拌嘴,骂的也是自己儿子。 但这或许也是另一种偏心。 耳边似能听到多年前那道稚嫩的嗓音:“大夫人……我能像阿弟那样唤您‘娘亲’吗?” 彼时她是如何回答的? 好似什么都没有说。 那个年纪的小姑娘心思敏感,她虽无法将养女视作亲生,但也不至于故意用言语去刺伤一个小姑娘的自尊,犹豫之下,选择了沉默。 后来苏吟便再未说过这种话了。她唤苏吟“大小姐”,苏吟唤她“大夫人”,多年来彼此客客气气,相安无事。 王氏忽觉有些后悔。 一句称呼而已,不痛不痒,苏吟没亲爹亲娘,怪可怜的,又乖巧懂事,生得也漂亮,容她唤自己一句娘亲怎么了? 王氏想起三年前每隔一阵就有杀手潜进来欲要彻底除去苏氏,彼时苏吟还未嫁谢小侯爷,无人能护苏府,家中男丁又已被流放,府里又无银钱雇护卫,只有苏吟和她们几个妇人带着七八个忠心小厮和婢女挡着。 她又开始后悔。 杀得最狠的那夜,苏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追进河里将最后一个贼人死死摁在水里一刀刀捅死。她千不该万不该在对上养女的目光时下意识往后退,而应下水将她扶出来。 那夜十来个侄女上至十六,下至三岁,个个吓得嚎啕大哭,个个都有母亲抱着安慰,独苏吟一人没有,孤零零站在水中。 王氏神思回笼,因皇帝在身旁,只能在心里默默告诉苏吟:“你的身世我虽有所猜测,却不能确定。先前不敢同你说,是因你嫁过谢小侯爷,若我猜测为真,你或许会承受不住,如今想说却已晚了。不过待你到了九泉之下,可亲自去问问老太公,你到底是宣平侯府的后嗣,还是定北侯府的。” 若是宣平侯府还好说,和谢小侯爷好歹还隔了一层,只是堂姐弟,可若是定北侯府…… 王氏闭了闭眼。 那苏吟当年岂不是嫁了自己的亲弟弟? 恰在此时,灵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过得须臾,祁澜大步进来,对着一身素袍的皇帝恭声道:“陛下,谢小侯爷说要进来见苏姑娘最后一面。” 王氏忍不住回头看向外头。 谢骥曾做过她三年女婿,相貌堂堂又嘴甜爱笑,虽年纪小些,不太稳重,但对苏吟却是一片真心。 前日她曾见过谢骥一面,从前那般鲜亮炽热的男儿,如今两鬓斑白,瘦了一大圈。 才刚满二十岁,竟就白了头。 王氏暗叹一声。 宁知澈薄唇轻启,冷冷吐出三个字:“让他滚。” 王氏唇瓣颤了颤,终是没敢开口说什么。 祁澜应声出去。 没过多久,外头的动静不仅没有变小,反而传来打斗的声音。 王氏心下一惊,忙去瞧皇帝的脸色,却见这位年轻的帝王正凝望着她的养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外头打得越来越凶,小半个时辰后,一道熟悉的身影闯了进来。 王氏不由愣住。 谢骥师承其祖父谢煜大将军,自然很能打,但从前也无法以一敌十多位御前侍卫,更别提里面侍卫里头还有个祁澜,今日到底是如何闯进来的? 谢骥一进灵堂便看见了那金丝楠木棺,身形顿时重重一晃,红着眼冲上前。 宁知澈面色阴沉,立时挥拳砸了过去。 苏吟那六岁的堂妹见谢骥挨打,顿时哇哇大哭,扑过去死死抱住皇帝的腿:“皇上别打我姐夫!别打别打!” 四夫人吓得脸色发白,立时将女儿拽了回来:“说什么傻话!你大姐姐已与谢侯爷和离了,他已不是你姐夫了!” 宁知澈恍惚一瞬,忽地忆起当初与苏吟定亲后,曾看见苏吟那小她两岁的堂妹轻轻撞了下她的肩,打趣道:“是是是,天底下就没有哪个郎君比得过我姐夫,行了罢?” 彼时那短短两个字听得他耳朵一整个白日都是红的,满心甜蜜,一夜睡不着。 如今才过去几年,这两个字竟就成别人的了? 宁知澈垂眸看向被护在母亲怀里的小姑娘,缓缓道:“你再说一遍,谁是你姐夫?” 苏府几位夫人一听此言,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四夫人整个人不停发抖,捂住女儿的嘴不敢让她回答皇帝的话,涕泪横流地解释:“臣妇这小女儿三年前撞坏了脑袋,伤了心智,什么都不懂,这才言行无状冒犯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宁知澈默了默,将目光移回谢骥脸上:“滚回你的定北侯府,朕不想杀你。” 谢骥双眼通红,执拗道:“臣要见她最后一面,见完她之后,任凭陛下处置。” 宁知澈扯了扯嘴角:“你府里六百府兵、百余侍卫、百余下人也全都任由朕处置吗?” 谢骥瞬间变了脸色。 宁知澈漠然移开视线:“滚。” 谢骥抿了抿发白的唇,终是转身离开了灵堂。 王忠走进来,告诉众人时辰差不多了。 周围刚停没一会儿的哭声瞬间又变响了,宁知澈却已听不见了,沉默片刻,亲自为苏吟缓缓阖上棺盖,看着她的身子与那两尊灵位一点点隐在华贵的棺木之中,忍不住红了眼。 沉重的棺木离地,被十六个宫人抬往苏氏祖坟。 宁知澈没乘御驾,骑马紧跟在棺木边,耳边是震天响的唢呐声。 整副丧仪因太过隆重,惹得百姓纷纷挤来路边瞧,忽闻皇宫遥遥传来丧钟声,一杵又一杵,共二十七声。 大昭礼法有言,皇帝、太上皇驾崩,丧钟三十七声;太皇太后、太后崩逝,丧钟三十二声;皇后薨,丧钟二十七声。 京中的所有寺庙也得了皇帝旨意,于巳正时分撞钟万杵。 漫天纸钱在钟声与唢呐声中扬起再飘落,轻轻落在山路上。 宁知澈忽然觉得有些恍惚,看着棺木被抬入苏氏祖坟所在的南郊燕冠山,看着苏吟的弟弟妹妹们和宫人跪地大哭,再看着自己骑马回到皇宫。 直到进了兰华宫正殿,看着空无一人的床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今往后他再也见不到苏吟了。 他终于承受不住,在宫人惊恐的喊声中呕出一口血来,重重昏倒在地,堕入无边无垠的黑暗。 * 后半夜,谢落窈身穿一袭玄色劲装,脸蒙黑布,带着人悄悄潜入南郊燕冠山,命手底下的人引开守卫,哼哧哼哧将苏吟的坟挖开,待终于看见那方棺材,却纷纷变了脸色。 棺材上的七颗长钉竟被人撬开了! 谢落窈顿时慌了,忙让人合力将棺盖打开,只见棺内空空荡荡,被搜刮得干干净净。 完了。 苏吟被人偷走了。 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畜牲干的! 谢落窈又恨又怕,却不能大张旗鼓地找盗墓贼,更不敢透露给任何人知晓,霎时间眼前阵阵发黑,气得险些昏过去。 第36章 白发 长空如墨, 夜色深浓,谢骥小心翼翼扛着一个粉色绸袋悄声回了定北侯府。 院中的下人已被事先支开,正是冬夜里最冷的时辰, 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 连喘气都带着寒意。他踩着雪融后湿冷的青阶大步进了正屋, 将肩上的绸袋轻轻放在床上。 粉绸被抛落在地,躺在罗帐中的女子玉容上画着淡妆,用脂粉盖住了原本惨白的肤色,一袭素色宫缎云形千水裙遮住了身上的块块紫斑,看上去与活着时没什么两样。 谢骥痴痴凝望苏吟了很久才终于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慌忙为她盖好锦被。 断断续续哭了四日, 他一双眼睛干涩酸痛得厉害, 本以为到现在已流不出眼泪了,可此刻握着苏吟那只怎么也捂不暖的手, 眼泪仍是一颗颗砸了下来。 “别怪我掘你的坟扰你安息。”他坐在床沿, 俯身与苏吟额头相抵, “我实在不信你会服毒自尽,皇帝又不让我见你, 我总得亲眼看看你是否真的没了才能死心。” 万一她没死,只是昏睡不醒, 届时被封在棺材里活活闷死了怎么办? 即便只有万中之一的可能,他也得亲自确认。 如今见到了苏吟, 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乌有,谢骥心如死灰,趴在她身上痛哭不止。 没了。 他的夫人没了。 本以为只要自己安分些, 别再想着将苏吟抢回来,她便能好好活着, 可她却仍是没了命。 早知如此,他就该死在苏吟奉旨给他下毒的那日,或者更早些,在第一次受罚时挨完那一百杖五十鞭便死,这样或许苏吟便能活下来。 苏吟大他一岁有余,在娘家时又做惯了长姐,成婚那三年在他面前便一直是一副端庄沉稳的样子,他也乐意藏起自己的利爪尖牙,在苏吟面前扮作乖巧模样,换得几分关心疼爱。 可他知晓苏吟其实胆小得紧,以致他根本不敢去想——那晚苏吟被毒药折磨直至咽气,长夜漫漫,却无一人陪在她身侧,她彼时该会有多疼,多害怕。 谢骥疼得整颗心都揪作一团,轻声道:“你等我几年可好?待我从族中过继一个嗣子继承祖父的香火,便下来陪你。” 他想了想,目光柔和了些:“吟儿,你下辈子便不要再同旁的男人青梅竹马了,同我一起长大可好?” “我虽不会作诗作画,也不通乐理,但很会爬树,无论果子长在多高的枝头上,我都能摘下来给你。” “我烤的鱼和野物也很香,做的菜也好吃,三年前那回是因你在边上盯着我瞧,我紧张得手一直抖,才将菜做咸了些,后面便不好意思炒给你吃了。你若下辈子愿再尝一回,定会十分喜欢。” “我还会做许多种孩童喜欢的小玩意,力气也很大,可背着你满山遍野地跑。” …… 谢骥说着说着,眼中浮起温柔色:“所以其实和我一起长大也很有趣,是不是?” 久久都无人应答。 谢骥低眸沉默许久,嗓音忽地哑了下来:“整整两月未见了,我……真的很想你,抱一抱我可好?” 仍是无人答他。 谢骥泪流满面,俯身轻轻枕在苏吟胸前,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脑袋上,假装被她抱在怀里,在她身上疲倦地阖上眼。 一夜美梦。 翌日清晨,最后一抹夜色才刚褪去,屋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谢骥霍然惊醒,下意识安抚般摸了摸苏吟的脑袋,将罗帐放下,起身走至门后。 李妈妈听见主子的脚步声,便在门外压低声音开口道:“侯爷,东府的四小姐来了,说要见您,此刻正在花厅候着。” 谢骥虽未将昨夜之事告知府上任何人,但府里这么多府兵侍卫下人,他昨夜扛着尸首入府,总有几人瞧见了这一幕,心里也能猜到几分。 但整个定北侯府里的人都是老侯爷留下的,自然不会背叛主子,便是猜到了,也个个都装作不知。 “谢落窈?她来做什么?”谢骥瞬间皱起眉,“不见。” 刚说完这句话,他想起谢落窈的泼辣性子,顿了顿,终是打开屋门出去,改口道:“罢了,我去瞧瞧。李妈妈,您帮我守着。” “侯爷放心。”李妈妈肃然恭声道,“咱们府里这么多人守着,绝不会让外人闯进您的正屋。” 此地是名将谢煜的府邸,老定北侯当年战功赫赫,威名远扬,辅佐过圣祖爷和太上皇两位皇帝,两朝都是武将之首。 皇帝是皇帝,至于旁的人,纵是如今老侯爷已不在了,定北侯府也容不得外人强闯。 谢骥听得恍惚一瞬。 祖父一生未娶,没有亲生血脉,将他视作亲孙子教养。府中所有人都敬重祖父,便个个都真心待他。 若是当年……宣平侯府那位薛老夫人选了祖父便好了,再不济,别堕了祖父的孩子也好。 谢骥垂下眼眸,抬步走至花厅。 谢落窈一见他来了,强按下心中焦躁,装出一副关怀同宗堂弟的模样:“骥弟,昨日阿吟下葬,我放心不下你,故来瞧瞧。你……如何了?” 谢骥没搭理她,径自走到上首,坐下饮茶。 “……”谢落窈压抑着怒意开口,“无论怎么说,两月前你抗旨那日我东府都救了你一命,我三哥哥先是替你接了那圣旨,后又求沈老宗主为你在陛下面前假言你体内余毒清不掉了,陛下这才放过了你。你一个二十岁的大男人,好歹也要知道感恩罢?” “这本就是你宣平侯府欠我定北侯府的。”谢骥面无表情道,“当年若不是你祖父将我祖父关了一年有余,带回一具假尸谎称我祖父已战死,借此抢了我祖父的未婚妻,你父亲、你三位兄长、还有你,哪有机会出世?” 说到此处,他冷哼一声:“抢自己亲弟弟的女人,数遍京中高门,也就只有你宣平侯府做得出来了。” 听他提起祖父一辈的旧怨,谢落窈顿时憋屈地坐了回去,半晌才道:“从前见你在阿吟面前乖乖巧巧,怎么每每到了我面前,说话就这般呛人?” “她是我妻,你怎可与她相比?”谢骥将茶盏放回小案,“你若想看男人在你面前乖乖巧巧,找你夫君去,莫来寻我。” “……”谢落窈恨极了他这张嘴,但当下想着更要紧的事,只好忍着屈辱继续道,“你昨夜去哪儿了,怎么眼下乌青这般重?” 谢骥眸光微动,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去了趟你娘家,和你爷爷彻夜长谈。” “……”谢落窈见谢骥神色镇定,嗓音极稳,半点慌乱都无,甚至还能半开玩笑半讥讽地刺她一句,瞬间打消了一大半疑心,心里顿时更急了些。 不是谢骥,不是苏府,也不是她娘家,更不是皇帝,那到底是谁偷走了她的阿吟? 若是好人还好说,若是阿吟的仇家,到时候将她丢去烧了该如何是好?或者将苏吟多放了几日,发现苏吟竟还活着,直接将人绑了交给皇帝,届时便全完了。 谢落窈心乱如麻,再也坐不下去,立时起身告辞。 谢骥看着谢落窈的背影,忽地抽出腰间别着的匕首,站起来大步过去攥住她的手臂,将匕首抵在她脖子上。 谢落窈脖子一凉,震惊地看着眼前这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人,不惧反怒:“谢九,你长本事了,身为谢氏子,竟对女子动粗!” 整个谢氏一族通序齿,谢骥在谢家年轻一辈中行九,但因早早就袭了爵位,如今京中没几个人这般叫他。 谢骥已什么都顾不得了,拿着匕首将她抵在墙边沉声问道:“你连六年前养的狗死了都哭得眼睛肿了好几日,为何如今吟儿过世,却只在初闻她出事和昨日下葬时哭过,两只眼睛到现在还好好的。说!你到底有何事瞒着我?” 谢落窈怒意一凝,疑心再起,二度试探:“你昨夜当真没出去?” 谢骥定定看着她。 两姐弟对视片刻,谢落窈气得发抖,压低嗓音咬牙切齿:“臭小子,我就知道是你偷的!” 谢骥眼睛发红,声音颤得厉害:“你到底与我夫人密谋过什么?她没死是不是?快说!她是不是还活着!” 谢落窈看着谢骥头上的白发,终是低低一叹:“罢罢罢,左右已瞒不住了,我实话告诉你便是。” “谢骥,阿吟的确没死。” 谢骥浑身重重一颤,手中匕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苏吟还活着。 她真的还活着。 谢骥又哭又笑,状若疯癫,最终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 苏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神识先于躯体醒来。 她疲惫地想着,七日已过去,如果一切顺利,自己此刻应是在去往南境的马车上;若途中生变,那自己应还被封在棺材中。 此刻感受着阵阵晃动,她更倾向于前者,心中稍定,缓缓睁开眼。 一张熟悉的俊朗面庞映入眼帘,男人一见她醒了,脸上霎时绽出一个极大的笑,眼圈却红了,哽咽唤她:“吟儿。” 如被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来,苏吟瞬间清醒,张了张唇,开口声音极哑:“谢……骥?” 久睡刚醒的脑袋昏昏沉沉得厉害,她无力去想谢骥为何在这里,便直接问了出来:“你怎么在这儿,落窈呢?” 谢骥看出她在瞧见自己后并无一丝欢喜,眼神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来,但仍是将来龙去脉实话告知于她。 苏吟听完沉默了很久,低眸看见身上换了身衣裳,明显不是宫里的料子,心里顿时一沉:“这身衣裳是谁帮我换的?” 谢骥面不改色:“李妈妈。” 苏吟看着他绯红的耳尖,眉心霎时狠狠跳了跳,静了须臾,低叹道:“阿骥,我实话同你说,我如今只想独自一人过些清静日子,你可否放我走?” 谢骥闻言眼泪瞬间掉了下来,低下头轻轻道了声好。 见他这般轻易便应了下来,苏吟不由怔了怔。 谢骥将旁边小榻上的包袱交到她手里:“户籍、路引都在里面了。包袱里的银钱是从你私库里拿的,衣裳是用你自己的银钱买的布衣,户籍和路引是谢落窈备下的,马车外面还有三个谢落窈为你挑的奴仆,亦是用你的银钱买的。这些通通都与我无关,你安心收下便是。” 苏吟却知谢骥从不将她的事假手于人,银钱或许真是她自己的,但户籍、路引和奴仆定是谢骥亲自备下的。 但现下离开要紧,她终是没有戳破,道了声谢后便要下马车。 谢骥忽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鬓边,绯色袖口瞬间沾了块墨痕,鬓边白发也在这一瞬显露人前。 那抹白落于墨发之中实在扎眼,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苏吟看得连心跳都停了一息,下意识伸手去摸。 白的擦不掉,手指上反倒沾了墨迹。 那些是真的白发。 谢骥才刚满二十岁,比她还小,头发竟已白成这样了。 苏吟眼眶发烫:“你的……头发……” “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谢骥抬手掩住自己的右鬓,将身子侧向另一边,低下头轻轻开口,“很丑,是不是?” 苏吟喉咙哽了哽:“没有。” 谢骥听得俊脸微红,声音更轻了些:“快走罢,外面还有驾马车,也是用你私库里的银子买的,你可坐那架马车到南境。” 苏吟静了很久,低低说了声“多谢”,拿着包袱起身欲下马车,才刚掀开门帘,忽然听见身后似有什么重物撞到了马车内壁,猛然回头一看,见谢骥已倒在软毯上,左手紧紧捂着胸口,神情痛苦至极。 她心下大惊,立时折了回去将谢骥扶起来:“阿骥?阿骥?你这是怎么了!” 谢骥似是已疼得说不出话,许久后才稍稍缓了些,安慰般朝她笑了笑,艰难道:“无妨……只是……只是余毒发作了而已……别担心……你走罢……我……我过会儿便好了……” 苏吟指尖发颤,狠了狠心正要离开,叫定北侯府的人进来守着他便好,却忽被男人抓住衣袖。 谢骥似已疼到神志不清了,红着眼眶喃喃道:“疼……好疼……姐姐……我好疼……” 男人此刻虚弱地躺在地上,浓密的眼睫上挂着泪珠,眼尾晕开薄红,一双桃花眼蓄满了泪水,眸光颤然而破碎,苍白的唇微微张合,抓住她衣袖不停乞怜。 苏吟双腿如被灌了铅般沉重,定在原处不知何去何从。 谢骥声音越来越轻,抓着她衣袖的那只手渐渐失力,忽地垂落下来,下一瞬,像是再也坚持不住一般闭目昏死过去。 苏吟霎时脸色一变,扑过去失声喊他名字:“阿骥!” * 紫宸殿。 最后一针下去,昏迷了整整三日的皇帝终于缓缓醒转。 沈老宗主眉间忧色却没淡去多少,待皇帝稍缓了缓,屏退一众宫人,眼见殿内只剩自己与皇帝两人,方叹声相告:“陛下,有句话老朽不得不与陛下直言,您……怕是难享天年了。” 三年前皇帝中毒后未能及时解毒,而是硬扛了两个月,纵然活了下来,但毒粉实打实地伤了龙体,本就需要宽心静养,却又在后来骤闻苏姑娘成婚,不仅龙体又伤了一回,体内还留了三分余毒。 但其实这也没什么,虽余毒清不了,可皇帝身子骨极好,只要情绪一直平和,即便不能如龙体丝毫无损时那样有百岁之寿,但也能活到七十。 虽减了三十岁的寿数,但能活到七十,也算长寿了。 可皇帝千不该万不该日夜烦心痛苦,心绪皆被一个女子牵引,先前余毒还能勉强压制,前几日那苏姑娘一死,便如最后一根弦也崩断了,余毒已蔓延至全身,今日能醒过来已是漫天神佛和地底下的宁氏皇族列祖列宗一起保佑他的结果,如何还能活得长久? 宁知澈沉默一瞬,哑声开口:“那朕还能活多久?” “两月前老朽就已说过,陛下体内的余毒若再频繁发作下去,您便连活到佑宁皇帝那个岁数都难。”沈老宗主轻叹,“老朽携徒孙倾尽毕生所学,也最多只能保陛下活到而立之年。” 三十岁。 他今年二十三,只剩七年不到的寿数了。 宁知澈出了会儿神,忽地轻轻一笑:“也好。” 他敛眸思虑片刻,缓缓道:“为保朝堂稳固,此事不可声张。” “老朽明白。”沈老宗主犹豫片刻,温声劝了句,“为江山计,陛下还是得快些立后纳妃,绵延皇嗣。” “无妨。”宁知澈平静道,“朕可传位于三皇弟,他虽只有十岁,但天资慧敏,日后带在身边好生教着,定也能做个明君,比扶幼帝即位要好上许多。” 自古以来皇帝除非膝下实在无子可继承大统,否则绝不会甘心将辛苦得来的皇位拱手相送。沈老宗主叹声道:“陛下,可您真要一世不娶吗?” 宁知澈默了默,蓦地反问了句:“沈老宗主年逾九十,却至今连通房都没有一个,是何缘故?” 沈老宗主听罢许久都未能说出一句话,直至宁知澈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方涩然道:“老朽少时顽劣不懂事,嘴又硬,心里喜欢一个姑娘十分,却连一分也不肯说与她听,非要装作厌她的模样,日日欺负她,惹她委屈生气,最后她喜欢上了旁人,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 宁知澈如被这番话刺痛了一般猛地别开了脸,嗓音极哑:“多谢沈老宗主为朕医治,老人家定是累极了,先回去安歇吧。” 沈老宗主闻言立时收拢心绪,识趣地起身告退,但在离开前留下一句:“陛下体内余毒已无法控制,日后极可能会时时发作,届时怕是只能靠陛下自己捱过去了。” 宁知澈微一颔首:“朕知晓了。” 沈老宗主走后,王忠带着宫人进来伺候宁知澈洗漱,然后上了些好克化的吃食,服侍主子用膳。 宁知澈用了碗粥便回到御案前处理已堆积三日的政务。 王忠看在眼里心疼得不得了:“陛下,您才刚醒,好歹歇一歇再批折子。” 宁知澈却不敢让自己停歇。 方才只是用了碗粥,他脑中便反反复复都是苏吟入葬的那一幕,挥之不去,体内余毒肆虐,疼得他脸色煞白,只有逼着自己投入国务中才可稍稍缓解两分。 他闻言没有回应,手中御笔不停,直至入夜方沐浴用膳,接着又忙到子时将至。 夜已深了,王忠依照皇帝的吩咐在熏炉中添了一勺又一勺安神香,到最后安神香的气味浓到令他光是站在那里闻都险些直接睡过去,皇帝才终于喊了停。 层层珠帘纱幔垂落,宫人悄声退下。宁知澈眉头深蹙,阖目入眠,却又做了那个梦。 昏迷那三日,他一遍遍做着同一个梦。 梦中他一遍遍冲进兰华宫,可无论再如何拼命往里狂奔,都仍是迟了一步,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苏吟咽气,一次又一次心神俱碎,痛不欲生。 但今夜这个梦里,他终于赶在苏吟服毒前将那包药粉从她手中夺了过来,看着活生生坐在小案前的清婉女子,万般后怕与庆幸涌入心间,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发抖,再也顾不得什么帝王仪态,跪坐在地上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不停颤声求她:“别死,别死,昭昭,不许自尽……” “玉兰树朕已命人种回去了,朕日后不逼你了,什么都不逼你了,你别再犯傻,好好活着。” 苏吟昂起脸看他:“真的不逼我伤阿骥了?” 宁知澈心如针刺,疼得瞬间红了眼眶,缓了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已变得嘶哑:“嗯。” 苏吟弯了弯眼眸,抬臂抱住他的腰:“带我回紫宸殿。” 宁知澈在她怀中轻轻闭上眼,哽咽着说了声好。 他正欲将苏吟抱起来,却觉怀中女子轻得近乎没有重量,怔怔低眸看去,发现苏吟的面容已然开始模糊。 眼前之景蓦然开始崩塌,他下意识护着怀中的苏吟,可她终是渐渐化为泡影。 宁知澈慢慢睁开眼,就着床前未熄的烛光看清殿中景象,忽地自嘲一笑,终于无法再骗自己。 这只是个梦。 他没能阻止苏吟自尽。 苏吟已死了。 夜色还未散尽,宁知澈浑身剧痛难忍,高大的身躯在锦被之下缓缓蜷缩成团。 第37章 有孕 苏吟出神地看着裙襕上绣的纹样, 已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在床沿静坐了半个多时辰。 先前谢骥昏倒,谢府的人便立刻寻了个客栈歇脚,找了个大夫过来为他诊治。 谢骥是老侯爷唯一的嗣孙, 底下有一众忠心于他的侍卫和下人, 本不必她担心, 她亦无心与谢骥再续前缘。半个多时辰前她便要走,但谢骥仿佛在昏迷中也感觉到了不安,立时抓住她的衣角,不让她离开半步。 男人力气极大,苏吟两只手一起用力都掰不开他那五根手指,只好坐在此处等他醒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 最后一缕霞光也从天边淡去, 苏吟困得睁不开眼,回头看了看仍抓着她不放的谢骥, 让人搬了张高些的椅子放在床边, 上面放个软枕, 趴在椅子上睡了一觉。 待苏吟再度睁开眼时,窗外已全暗了下来。 烛光柔暖, 谢骥眉眼里都是笑,正单手托腮瞧着她, 眸光晶亮璀璨胜过上元佳节的万千华灯,让苏吟只瞧一眼便瞬间移开了视线, 不敢与之对视。 苏吟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在了床上,默了默,也不多费口舌去问谢骥方才是不是他将自己抱上了床, 只立时起身穿上绣鞋,温声道:“侯爷既已无事了, 我便先去另开一间上房了,明日一早就动身赶往南境,侯爷也早些回京吧。” 谢骥体内余毒清不了已成定局,她虽心中有愧,但又不会医术,留下也无用,且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有朝一日宁知澈知晓她并没死,寻过来时若见她独自一人生活,大抵不会要她的命,只不过会抓她回去狠狠罚她一顿罢了,但若宁知澈寻过来时发现她与谢骥在一处,定会以为她假死欺君就是为了与谢骥私奔,届时便不知该气成什么样子了。 如今好不容易所有人都安然无事,她怎敢再与谢骥纠缠不清? 更何况…… 想起宁知澈无数次的痛苦质问,苏吟不由眼神一黯。 就算宁知澈一世都不会找到她,她也绝不可能再与谢骥重修旧好了。 待来日宁知澈立后纳妃,再过个几年确保无事,她若能遇到一个温柔有担当的好郎君,或许还会再嫁,若不能,孤独终老也不错。 谢骥闻言笑容僵在脸上,看着苏吟纤瘦决绝的背影,眼眶渐渐染上绯色。 苏吟见他两鬓斑白,见他“余毒发作”昏迷倒地,却仍不愿留下来。 也不知是因害怕被皇帝发现,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谢骥只当是前者。 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苏吟离开,当即大步上前握住苏吟正要拉开门的那只纤手。 苏吟霎时浑身一僵。 身前是厢房门板,身后是男人高大的身躯。她此刻夹在两者中间,整个人都被身后男人的影子笼罩。 她不敢回头,便试图抽出自己那只手,沉声呵斥:“谢骥,放开!” 向来乖巧听话的男人闻言不仅未松手,反而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拥住,嗓音极低极哑:“可我不想你走。” 谢骥体格好,身躯即便是在冬日也如火炉一般温暖。 苏吟被身后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烫得浑身不自在,又清楚感觉到他的起势,雪嫩的面颊瞬间晕开霞色,立时奋力挣扎。 谢骥紧箍着她不肯放手,红着眼眶声声哽咽哀求:“别走,夫人,吟儿,姐姐,别抛下我……” 力量悬殊,苏吟根本无法挣脱,听着他卑微至极的挽留,胸间霎时闷堵得厉害,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一变,忍不住弯腰干呕。 “吟儿!你怎么了?”谢骥吓了一跳,立时扶住苏吟,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见她吐成这样,整颗心都疼得揪作一团,立时扬声命人将大夫叫来。 苏吟这几年身子已养得很好了,极少生病,此刻隐隐预感到不对劲,忙开口制止:“不必,我……” “无事”二字还未说出口,苏吟胃里又是一阵不适,再度掩唇弯腰。 谢骥呆呆看着这一幕,脑子忽地闪过一丝念头,霎时脸色发白,艰难道:“吟儿,你……”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继而侍卫的声音从外传来:“主君,大夫到了。” 谢骥掩起眸底的难过,将苏吟扶回桌边,为她戴上帷帽遮住面容,然后才开口让人进来:“大夫,我夫人方才干呕不止,劳烦你为她瞧瞧。” 大夫虽不知谢骥身份,但见他相貌堂堂气度不凡,先前侍卫付诊金时又出手阔绰,知晓此人非富即贵,忙道了声“公子客气”,恭请苏吟将手搭在脉枕上。 苏吟沉默须臾,依言伸出了手。 谢骥右手缓缓握成拳,苍白着唇紧盯着大夫脸上的神情。 柳大夫凝神号脉,眉头蓦地舒展开来,含笑道贺:“恭喜夫人,您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猜测被证实,苏吟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 谢骥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唇瓣颤了颤,涩然道:“那……她胎像如何?还有她方才难受得紧,可有法子让她舒服些?” 柳大夫见小两口都不似欢喜,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立时收起脸上的笑,谨慎回答:“女子有孕前三月胎像不稳也属正常,夫人只需好好养着,定能平安诞下胎儿。至于公子的第二问,妇人怀胎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适,夫人孕中保持心情舒畅,切勿多思多虑,或许便能好受些。” 谢骥听得直皱眉,暗恨皇帝让苏吟怀胎受罪,又忍不住心酸委屈。 光是想象苏吟为别的男人孕育子嗣,腹中孩儿在她肚子里一点点长大,身上流着她与那人各一半的血,纵是苏吟已离宫,也能在日后成为她和那人一世都难以斩断的牵绊,他就已难过得想落泪。 可若要他劝苏吟堕胎,却又舍不得说出口。 待大夫写好安胎方子,他命人去抓药,关上门后,屋里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半晌,苏吟拿上包袱起身告辞。 谢骥轻轻拉住她的衣袖,对上那双沉静的杏眸,默了几息才道:“此地只是个小镇,客栈的菜食不大好。我命人买些回来给你。” “多谢侯爷。”苏吟微微侧身挣脱他的手,“我自己着人去买便好。” 谢骥被她的疏离客气刺得心口发疼,缓了许久才好受些,哑声道:“那你要独自生下这个孩儿将他养大?还是要将他……堕掉?” 苏吟听罢静了下来。 她本就处在逃亡路上,孩子对她来说无异于累赘。 可这终归是她自己的骨肉。 她与宁知澈的骨肉。 想到此处,苏吟不禁恍惚一瞬,抚在小腹上的那只手轻轻发颤。 抛开这些不提,日后若皇帝寻到她,有这个孩子在,依他的性子,纵是再恨自己假死欺君,也定不会对一个为他怀嗣的女子如何,届时她被抓回去后便不会受多少苦。 她垂下眼眸:“多谢侯爷关怀,但这个孩子不是您的,无论我生不生都与侯爷无关,便不劳侯爷费心了。” 说完她不去看男人骤然变得惨白如纸的脸色,戴着帷帽抬步出门,找掌柜的再开了一间上房,又为三个奴仆开了间可住四人的稍房。 掌柜的赔着笑提醒:“姑娘,方才有位薛公子已为您和您的婢女付过房钱了。” 老侯爷当年的未婚妻姓薛,即便那位薛夫人早在四十年前就已嫁入宣平侯府,老侯爷也仍将她视作妻子,虽然嘴上从不提,但谢骥身为老侯爷的孙子,自然知晓祖父的心意,便也将薛夫人视作祖母,出门在外若要隐去谢氏子的身份,回回都假称自己姓薛名咏。 苏吟,薛咏。 苏吟不再去想,仍将银子递了过去:“那便有劳店家将先前收的钱退还给薛公子,开的上房和稍房也一并退了,为我再开两间离他远些的吧。” 掌柜的见她态度坚决,只好依言照做。 苏吟跟着伙计到了西南角的上房,进门前给了伙计一些银钱,托他去当地风评最好的酒馆买几样好菜回来。 伙计忙应了下来,小半个时辰后便拎着食盒回了客栈,还未等他上楼将食盒交给苏吟,便被今日客栈来的那位贵客拦了下来。 贵客直接给了他一锭银元宝,拿另一个食盒换了他手中那个,命他给那位姑娘送去。 伙计不敢置信地握着那锭银子,一时间喜得合不拢嘴。 他自然知晓贵客与那位姑娘是一同住店的,更知道贵客还用了他们客栈的厨房,心下猜测这两人是未婚夫妻,便不做他想,笑眯眯说了许多祝福小两口的好听话,果然看见贵客听着听着脸就红了,暗道这郎君也忒疼媳妇了些,寻常百姓家的男儿尚且不能舍了脸面为妻子下厨,更何况是富家子弟。 伙计啧啧称叹,将银子收好,上楼将饭菜交给苏吟,依照贵客的吩咐,并未在苏吟面前多言半句。 苏吟吐得厉害,实在没什么胃口,但因顾念胎儿,又怕半夜会饿醒,仍是忍着恶心打开了食盒。 如她所想,食盒里只有三菜一汤,且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比起客栈里的饭菜已好了许多倍。 毕竟此地只是个偏僻小镇,若伙计送过来满食盒的珍馐美馔,她不用想便知定是谢骥的手笔,反倒不敢动筷了。 苏吟心神稍安,先去漱口净手,再回到桌边用膳。 这些菜虽远不如宫里御厨做的精致,但却出乎意料地酸辣可口,十分开胃,令她这个素日只喜清淡的人都吃得停不下来,配的那碗鲫鱼豆腐汤更是香气扑鼻、滋味鲜美。明明只是一顿瞧上去简单普通的家常菜,滋味却胜过所有她从前吃过的各地名厨用各色珍贵食材精心制作的美味佳肴。 许是肚子里多了一个人,苏吟难得用了三碗饭,一碗热汤入腹,胃里暖洋洋的,平复了先前那阵不适,眉间终于有了几分笑意,静坐了半个时辰便让伙计送热水上来供她沐浴。 几个伙计很快便扛着浴桶拎着热水进了屋。苏吟见那浴桶明显是新买的,桶底铺的篾垫也干干净净,便给了为首的伙计一锭银子:“劳烦几位告诉掌柜的,让他将先前收的银子退还给薛公子。” 老侯爷留下的家业颇丰,谢骥即便是让人去办再小的事也至少是给一整锭元宝的赏钱。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终是应了下来。 苏吟孕中疲累,冬日泡热水澡又太过舒服,在浴桶中坐了一刻钟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抱回了床上,天也已亮了。 而谢骥,此刻就坐在她床沿。 苏吟默默坐起身,垂睫看着自己的手指。 谢骥一双桃花眼爬满血丝,目光也落在她玉白纤细的手指上,良久,哑声开口:“我突然记起一桩事,一夜难眠,所以来问问你。” 苏吟抬起眼眸,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谢骥动了动唇瓣:“九月初你回京那晚,我曾与你云雨过两回,你可记得?” 九月初…… 苏吟心神大震。 她与宁知澈行房前几日才刚与谢骥云雨过,到今日正好两个多月。 苏吟脸色苍白,平静道:“彼时你用了羊肠避子,我与陛下行房时却未用,所以定是陛下的。” “先前大夫便说过,羊肠并不能全然杜绝怀嗣的可能。”谢骥说完这句话,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俊脸蓦地一红,微微低下头,眼神闪躲,“而且那晚……陛下在窗外朝我放箭,我躲避时不慎……弄出来一些,你没感觉吗?” “……”苏吟怒然重重推了他一下,“这种荤话你也说得出口!” 谢骥受了这一记重推,看着她尚未隆起的小腹,顿时眉开眼笑,又立时哄道:“别生气别生气,你怀着孩儿呢。” 苏吟想起一事,突然冷静下来:“谢骥,我进宫之后还喝过避子汤,这个孩儿当真不是你的。” 入宫第二日她便高热昏迷,事后女官曾同她说过,她昏迷时皇帝曾让李院首顺道配了一副避子汤。 当时她不觉有什么,现下想来却万分庆幸自己喝了那碗避子汤,否则若真怀上谢骥的孩儿,那她该如何是好? “我娘从前也曾喝过避子汤,仍是怀了我。” “为我开药的是李院首,他是杏林圣手,配的方子怎会有纰漏?” “各人体质有异,再好的药方也无法完全避免怀嗣,世上多的是服了避子汤后仍怀上孩子的妇人。”谢骥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别说避子汤了,我娘当年怀我时还曾喝过堕胎药,我也仍是无事。” “慈恩寺的住持曾为我算过,我此生仅有一个女儿。你腹中怀的若不是我的孩子,那我这一世怎会有女儿?”谢骥笑吟吟继续道,“还是说,姐姐日后还愿与我再生一个?” 慈恩寺的住持是位得道高僧,谶言从未出过错,十年前就曾算出苏吟的曾祖父苏大学士在何年何月过世,又曾在五年前对她笑言“苏姑娘此生有二夫”,彼时宁知澈还是个温柔郎君,听了这话气得险些掀了慈恩寺。 意识到这个孩子可能真是谢骥的,苏吟浑身都开始微微发抖,苍白着唇瓣开口:“你不必说了,这个孩子只能是陛下的血脉,若不是,我便将她送走,你我这辈子都别见她。” 孩子大多都承了双亲的相貌。若她腹中怀的真是谢骥的孩子,即便谢骥届时假称孩子是从外抱养的,但若孩子一日日长大,越长越像她与谢骥,外人如何会瞧不出来?若被宁知澈知道,又怎会放过她和孩子? “别怕,吟儿。”谢骥见她怕成这副模样,立时心疼得红了眼眶,“我知你担心什么。但我已没了官职,早在两月前就同陛下说过日后会离京,如今和你一起走也不会惹人怀疑。你一个躲着过日子是过,和我一起躲着过日子也是过,我同你去个无人能找到你我二人的地方,你以后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不会惹你生气。你我从此做一双闲云野鹤,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可好?” “你怀着孩子诸多不便,且女子在外极易被人盯上,总要有人护着你。”谢骥微微哽咽,“何况你我都是孤儿,总不能让孩子如我们一般,从小就没有亲生父母陪在身侧。” 苏吟眼眶微微发烫,瞬间低下了头。 “苏吟,我实在无法让你怀着孩子独自南下。”谢骥声音哑得厉害,姿态卑微至极,“实在不成,你就当我是个侍卫,我在你附近买一处院子守着你们娘儿俩,平日无事绝不会来吵扰你。这样可以吗?” 第38章 开棺 赶了十日的路, 一行人终于到了南境。 十一月下旬的京城下着大雪,南境却如仍在深秋。 苏吟穿着一袭素色襦裙,上身罩一件天水碧如意云锦纹织金薄袄, 被婢女扶下马车。 院落都已置办好, 只是个两进一出的小院子, 不似定北侯府和苏府雕栏画栋,亭台楼阁如云,但左侧屋摆了一屋子的书,正史古史起居注、天文历数五行医方、河渠边防古迹游志等应有尽有,是谢骥命侍卫骑快马先行一步预先为她备下的。虽藏书数目远不及苏府,但能于四日之内在边境买来这么多书, 已十分难得了。 庭中精心栽种了许多花草, 院墙边还做了个紫藤花架,底下扎了秋千, 被这院子的上一位主人布置得极温馨。秋千旁还有石桌石凳, 待来年春日, 她便可坐在紫藤花下弹筝下棋、看书作画。 离这院子不到五十丈的地方还有一个书塾,附近几个村子的孩童日日都在此地听学。 苏吟的曾祖父苏逾是一代文豪, 一生桃李满天下,诗风豪放飘逸, 词风温和婉约,在豪放婉约两派中都稳居泰斗之位, 写诗作词时近乎割裂,就如一具躯体中藏了两个人的魂魄一般。 她被曾祖父带在身边教养十余年,常换成男儿装束随曾祖父离京讲学, 耳濡目染间也对传学授业心生向往,正因如此, 才会每年春秋都来南境一趟,做谢落窈孩儿的女夫子。 待孩子大些,她或许可以去书塾授课…… “怎么了?不合你意吗?”谢骥听她蹙眉看着院子出神,顿时紧张得不行,“是小了些,但我莫名觉得你会喜欢,所以才选了这一处。若你觉得不好,我就再挑处别的。” 苏吟闻言收回心绪:“我很喜欢,不必换了。” 她不欲用谢骥的银钱。两进一出的宅院完全够她带着三个婢女住了,若再买一座更大的便得花更多银子,没什么必要。 见天色暗了下来,她不敢多留谢骥,立时婉言赶客。 谢骥立于门槛外,看着利落转身往里走的苏吟,艰难地张了张唇,终是没敢开口唤她名字。 苏吟腹中怀的极可能是他的孩儿。 这个认知使谢骥心神激荡了整整十日,不知该怎么疼苏吟才够,满心甜蜜无从宣泄,无数遍想拥苏吟入怀,抱着她亲上一整日。 可苏吟却不愿再与他亲近,他亦无法如从前做夫妻时那样厚着脸皮强行抱她上榻。 苏吟有了身孕,他如今已舍不得逼迫苏吟一丁半点。 谢骥敛眸静了片刻,命人在院外准备了被褥,让侍卫轮流守夜,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与苏吟住的地方只有一墙之隔,苏吟若遇险,只需大喊一声他便能听到。若非如此,他定然放心不下苏吟带着婢女在边境独住。 在马车上颠簸了整整十日,如今才刚安顿下来,苏吟看着眼前三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到底说不出让她们饿着肚子为自己备晚膳的话,便给了些铜板,让她们买些饭菜回来一起吃。 婢女们欢欢喜喜地应了,没多久就拎着食盒回来。 苏吟一见那几样色泽鲜亮的菜肴,立时扭头干呕。 “是奴婢买的不合姑娘口味么?可这菜已很清淡了,没什么油水。”婢女连忙为她顺背,“姑娘想吃什么,不若还是奴婢做给您吃罢。” 苏吟摇了摇头。 这菜的确清淡,即便叫婢女烧火做饭,也顶多只能做成这样了。 待那阵不适稍稍压下去了些,苏吟拿起筷子迫着自己进食,只用了小半碗便停了下来。 婢女们急得不行,迅速扒完碗里的饭去厨房生火炒菜,酸的辣的清淡的都做了一些,本以为总能有一样能入得了主子的眼,不料苏吟仍是吃不下。 苏吟不再挣扎,洗漱沐浴后便上床安歇,因睡得太早,半夜醒了一遭,睁眼便看见婢女正端着一盘什么吃食站在床沿。 见她醒了,婢女立时笑着走过来些:“姑娘尝尝?” 是盘甜糯的软酪,被做成了粉白兔子形状,胖乎乎软乎乎的兔身随着婢女的走路的动作在盘中左摇右摆地晃啊晃,表情又可爱到近乎滑稽,惹得苏吟不禁一笑。 她不喜食甜,从小到大没吃过几块点心,但此刻看着这五个粉白软糯、形状喜人的软酪,终是忍不住用锦帕捏了一个入口。 并不很甜,刚刚好。 苏吟吃了一块又一块,心里却有些无奈。 都说酸儿辣女,可她肚子里这个似乎什么滋味的吃食都想尝一尝。 那日她与谢骥各退一步,她同意谢骥留在南境伴她生育,但是等到孩子稍大一些,能看出来到底像谁了,届时无论孩子是不是他的,他都得在孩子满月后离开。 原本谢骥死活不肯答应,言道无论孩子是不是他的,都要留下来伴她与孩子一生,直至听到她淡淡说“那便堕胎”,才终于红着眼眶点了头。 苏吟吃完最后一块软酪,漱口后便继续睡,一觉睡到天微明。 闲着养胎实在无趣,苏吟虽有心完成曾祖父生前未编纂完的《新南朝史》和逝后世人还在整理的《苏文贞公集》,但曾祖父的诗稿文稿和收集的史料都在京城,只好戴上帷帽出门去书塾瞧瞧。 一开院门便看见谢骥守在那儿,两鬓微霜,头发被露水微微打湿,不知已在院外站了多久。 苏吟心知若自己去书塾,谢骥定会跟着,不好让一群单纯不经事的孩童看见谢骥直勾勾盯着她瞧的模样,便足尖一转,绕去了村子里。 此后一个月都是如此,每每开门,谢骥都候在外头眼巴巴地看着她,然后默默陪她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走一会儿。 南境有王氏一族世代守护,期间又被圣祖爷亲自领兵平定过,虽是与南蛮毗邻的边境,但也算祥和安宁。 大年将至,村子里喜庆热闹了不少,正中央还搭了个戏台,请了戏班子过来唱戏。炊烟袅袅,此起彼伏的鸡犬声从附近的屋舍传来,道旁田里的菜长得正好,昨夜刚下过一场雨,远处群山云雾缭绕,如一副水墨画般。 垂髫孩童你追我赶地嬉闹着,见有人来,睁着一双滴溜圆好奇地瞧着她与谢骥。 见苏吟在孩子们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谢骥笑着随手折了几片长叶,长指翻飞间一个惟妙惟肖的小人便成形了。 孩子们见那小人头戴翎冠,手持长枪,披风猎猎,与戏台上那个英武威风的谢煜大将军简直一模一样,个个眼睛发亮,哇地一下惊叹出声。 苏吟瞧着被孩子们围在中间的谢骥,忽而目光缓缓下落,看着自己的小腹怔怔出神,直至被谢骥叫了一声才醒过神来。 谢骥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苏吟倏然回神,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刚离了那村子,身前突然伸来一只手,那只手中还捏着一个小人。 小人头戴官帽,挺拔儒雅,即便没有五官,也仍能让人瞧出几分慈祥随和。 “我十七岁前常年在北境军营,所以没见过你曾祖父,但看过一回画像。”谢骥轻轻道,“若做得不像,你别见怪。” 苏吟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小心接过,低低道了声谢。 两人一路没再说话,直至到了院门外,谢骥才开口唤住正要迈步进门的苏吟:“吟儿。” 苏吟回头看他。 谢骥唇瓣颤了颤,哑声道:“大夫说有孕的妇人时不时会身上酸痛,夜里或许会难以安歇,你睡得好吗?” 苏吟默了默,垂睫开口:“还好。” 其实不算好,但谢骥似是比她睡得还更不好。 她不再多言,转身回了屋子,在书房窝了一个多时辰便到午膳时分了。 前些日子婢女的厨艺不知何故突然精进了不少,每顿饭菜都很合她的口味,再不会如先前那样一见饭菜就想干呕。左右无事,她便移步去了厨房,本想看看今日婢女做什么膳食,却见两个小姑娘正坐在灶边说笑,没有半分烧火做菜的迹象。 两个小姑娘一见她来,立时白了脸色,慌忙站起身唤了她一句。 苏吟沉默良久,轻声问道:“先前的饭菜是隔壁送来的,对吗?”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年纪大些的那个咬了咬唇,开口答了她的话:“是……公子亲自下厨做的。” 谢骥做的? 苏吟不禁愣了愣,又问了句:“每顿饭菜都是吗?” “是。” 苏吟便不说话了。 两日后便是大年三十,纵是南境不似京城冷,这一日天上也飘着细雪。小姑娘们在门上贴了年画对联,还做了些红灯笼挂在门边和廊下,入夜后便在周围村子隐隐传来的阵阵鞭炮声里将一道道年夜菜呈了上来。 九菜一汤,共十道菜,明显都是谢骥的手艺。 苏吟看着满桌的佳肴出了许久的神,忽地轻轻问道:“他在何处?” 婢女犹豫一瞬,实话回答:“在院门外。”顿了顿,又补了句,“其实这一个月来每晚公子都会在外头站着,直到深夜才离开。” 苏吟闻言又静了很久,而后垂下眼睫:“外头下着雪,冷得很,请他进来一同用年夜饭吧。” 婢女呆了呆,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过了片刻才终于反应过来,立时喜上眉梢,忙应了一声,依命出了门 没一会儿,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男人几乎是跑进来的,却又在屋门处蓦地止住脚步,站在原地怔怔凝望着她。 苏吟抬起眼眸,静静看向他头发上的点点雪色。 有些是真的雪,有些却是因她假死而生的白发。 苏吟收回目光,给了三个婢女各一个红封,让她们去侧屋吃酒过年,不必留在屋里伺候。 待三个姑娘高高兴兴退下,苏吟才抬头温声道:“坐吧。” 谢骥瞬间又红了眼眶,依言坐了下来。 苏吟见他一边低头吃着饭,一边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碗里,不由叹气:“你这般爱哭鼻子,日后还怎么做父亲?孩子一哭你也跟着哭吗?” 一听此言,谢骥瞬间猛地抬头看她。 “若孩子真是你的,你便留下陪她长大罢。”苏吟低眸捏着汤匙柄在碗里缓缓搅动,“你只费了一个月便让周围村子里的小孩子个个都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她应会很喜欢你这爹爹,日后定然每一天都过得极欢喜。” 谢骥霎时心跳如雷:“吟儿……” 苏吟继续道:“若不是,你就回京另娶,往后别再来找我了,也别说什么不介意,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你一起抚养他的孩子。要是你仍不答应,就当我没说过方才那番话。” 谢骥静了须臾,低低开口:“好,我答应你,若不是我的孩儿,我便回京,往后再也不来南境。” 苏吟面色稍霁,却听他又问了句:“那你呢?” 她不由一怔:“什么?” “你只说我与孩子如何,那你与我呢?”谢骥抿了抿唇,涩然道,“你与我……还可做夫妻吗?” 苏吟没有回答。 谢骥也识趣地没有追问。 日子还长。 即便现在苏吟仍放不下皇帝,但以后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 他还年轻,可以慢慢等。 * 今夜是除夕,依照祖制,皇帝设宴于朝明殿,宴请王公诸臣及其内眷。 因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年,今夜的除夕宫宴办得极隆重,丝竹管弦声中,重臣一个接一个地端起酒盏起身说着恭贺之语,年轻的帝王含笑听着,每听完一位臣工的贺语,便饮一盏酒。 王忠又急又心疼,站在御座旁压低声音劝道:“陛下,您好歹顾着点自己的龙体!” 宁知澈置若罔闻。 他即便醉得再厉害,看上去也与寻常无异,直至宴毕之后回到紫宸殿,酒力才终于涌将上来,吞没他最后一丝强装的平静。 不欲让宫人瞧见自己狼狈脆弱的模样,宁知澈当即挥退殿内所有人,待整个正殿只余自己一人,方坐在御座上低眸看着那方血书怔怔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然传来请安声,宁知澈听一众宫婢太监均不敢阻拦此人入内,便知来人是谁。 他的皇祖父和皇祖母早已携手归隐山林,鲜少过问宫中事,连他登基大典那日都未曾归京,但今日傍晚却不知何故突然回了宫,只是仍不愿参加宫宴。 见来人已走了进来,宁知澈立时起身绕出御案行礼问安:“皇祖母万安。” “澈儿免礼。”太皇太后将他扶起来,柔声道,“方才见你喝了那么多酒,哀家有些放心不下,便熬了碗解酒汤给你送来。” 太皇太后本就是个极温柔端庄的人,如今上了年纪,更是如庙里的菩萨般慈眉善目。 宁知澈默默接过兰瑾嬷嬷手里那碗解酒汤,抿了一口,动作稍顿,而后仰首饮入腹中。 这不是解酒汤。 是强心护心的汤药。 太皇太后见自己孙儿将药喝完,笑与他说了两刻钟的家常话,随即看着孙儿微红的眼角和眉宇间藏都藏不住的痛苦落寞,话音一转,状似随意地问了句:“听闻苏家姑娘服毒自尽了?” 心口伤疤被人霍然撕开,宁知澈瞬间唇色发白,良久才低低“嗯”了声。 太皇太后感慨道:“哀家听闻你予她皇后规格的丧仪,又亲自护送她入葬,不由忆起当年哀家为与前夫脱离干系而服下假死药,彼时你皇祖父听闻我出事,也曾像你一样不顾祖宗礼法……” 宁知澈脸色一变,沉声打断:“假死药?” “不错。”太皇太后像是没发现他神情的异样一般笑着继续说道,“服下此药后不过小半个时辰便会气息全无,且身上还会渐渐生斑,足可以瞒过他人,纵是再如何医术高明的大夫也看不出异样。当年哀家便是这般骗过了哀家的前夫,也骗过了你皇祖父。” 说完这番话,太皇太后又叹了一声:“从前哀家还瞧着苏家姑娘是个心性坚韧的,三年前尚且能咬牙活下来,怎的如今却突然自尽了呢?” 宁知澈早在听到世上竟有假死药这种东西后心里就已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闻言抿紧薄唇,垂睫正对上太皇太后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眸。 良久,宁知澈缓缓开口,嗓音微哑:“多谢皇祖母特意回宫指点孙儿。” “孙儿明白了。” * 夜雪飘飞,皇帝携御前侍卫登上燕冠山,进入苏氏祖坟。 十余个侍卫奉旨挖坟,待那方金丝楠木棺终于显露人前,在烛光下见那七枚长钉明显是被人撬开后再凿入原孔中的,纷纷心里咯噔一声。 宁知澈看着那七枚长钉沉默良久,哑声下令:“开棺。” 侍卫领命撬开长钉,合力掀开沉重的棺盖,只见女尸尚在棺内,但里头的金银珠宝却被洗劫一空。 宁知澈垂眸盯着那具腐烂的女尸。 虽然身形极为相似,但她绝不是苏吟。 有人打开了棺木,用一具女尸换走了她,并伪装成被盗墓的模样,这样即便日后他察觉到不对,想要挖坟开棺再确认一番,见到里面空空荡荡只余一具女尸,也只会以为棺盖被人打开过是因有人为财盗墓,便能打消疑心。 因苏吟的死而干涸一月有余的心脏像是在一瞬间突然被注入了血液,躯体终于开始回暖,沉寂的双眼也终于有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宁知澈眉头稍舒,心里才刚浮起丝丝缕缕的欢喜,却又忽然记起一事:“朕记得苏吟下葬第二日,谢骥就离京了,是不是?” 王忠心脏猛地一跳:“……是。” 余毒如狂风骤雪般在宁知澈体内肆虐,他却已感受不到了,在寒风中站了许久,动了动苍白的唇,嗓音哑得吓人:“将棺木合上,换一个地方安葬此人。” 侍卫恭声应是。 宁知澈垂下眼眸,带着宫人转身下山。 酒意阵阵向上狂涌,似要将他的脑袋撕裂,余毒肆意烧灼着他每一寸血肉,疼得他脸色青白,眼前发黑,行至半山腰时,忽地弯下腰呕出一口血来。 王忠吓得失声喊道:“陛下!” “让血襟司去查谢骥的行踪,查到后即刻入宫禀报,不得有误。”宁知澈双手撑在膝盖上,俊颜惨白如雪,唇角还残留着一抹血色,“谢骥那两个月不可能有机会和她互通消息,假死药不是他给的,苏府也做不出这般胆大妄为之事。传旨下去,提审谢落窈,告诉她,若再不说实话,朕便宰了她夫君。” 王忠浑身一抖,忙不迭应了下来。 宁知澈怔怔看着雪地上那一滩鲜红的血,蓦地笑了出来。 今夜是除夕。 她此刻……是在与谢骥一同守岁吗? 宁知澈缓缓闭上眼。 只盼事实并非如他心中所想。 第39章 上元节 南境距京城千里, 即便宁知澈再如何快马加鞭近乎不眠不休地赶路,待终于到南境衙署,也已是正月十三了。 今岁比往年冷了许多, 明明已入春, 这一日仍是夹雨夹雪, 寒冷刺骨,纵是身披锦绢油衣,但迎着雨雪一路策马疾驰,宁知澈仍是浑身都湿透了。 皇帝悄然亲至边关,南境官府的各位臣工纷纷伏首在地,心中震惊惶然之余又觉百思不得其解:南蛮近些年来安安分分, 边境并无动乱;他们这群官员也勤勉忠心, 并未闹出什么贪污叛国的大案;皇帝此番前来又未带军马粮草,那便不是想打南蛮一个措手不及为大昭开疆扩土。到底发生了何事, 竟能惊动圣驾? 却听皇帝一面在屏风后慢条斯理地解着油衣, 一面淡淡开口:“朕此番前来, 是为寻一个人。” 寻人? 臣工们面面相觑,暗道也不知是何人物, 竟能让天子不辞辛苦亲自到南境来寻。 血襟司指挥使立时迈步走至跪在最前头的南境总督面前,将一纸供词递给了他, 却未言半句,只垂眸看着纸上一处。 王大人顺着他的目光细细看去, 见上面写着:“……臣女虽为苏吟伪造南境女籍,备下路引,但谢骥谨慎多疑, 不愿用臣女所备之物……” 谢氏高门显贵,当年苏氏女在废太子“过世”后另嫁谢煜大将军之孙一事传遍了整个大昭。王大人虽不知这苏氏女的闺名, 但却知晓谢煜大将军的孙子单名一个骥字。 听闻这位曾背叛过天子的苏氏女去年十一月就已殁了,皇帝却以皇后之仪将其厚葬。 王大人瞬间理清了来龙去脉,意识到自己管辖之地来了个活祖宗,后背立时吓出了一层冷汗,当即恭声请罪,保证定会尽快寻到此人。 虽然两人隐匿了身份,但南境来往居住人员管理极严,他们既来了此地,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屏风后传来皇帝低沉的嗓音:“需要几日?” 王大人听得心里咯噔一下,试探道:“五……五日。” 久久没有回应。 王大人眼一闭,颤声开口:“三日。” 宁知澈将褪下的油衣置于屏风上,淡声道:“裴疏,你带上人与王总督一起查,最迟后日正月十五便得将她的行踪上报给朕。” 血襟司指挥使立时领命带着一众官员退下。 过得片刻,杂役拎着一桶桶刚烧好的热水进来。 宁知澈接连赶了多日的路,夜里在客栈安歇时又总是忍不住去想苏吟是否正与谢骥亲密,搅得他五内俱焚,难以安寝,到了今日已然疲倦到了极点,沐浴后草草用了些膳食,然后躺在内衙官舍的床上,却仍睡不着。 谢骥惯会死缠烂打和撒娇装可怜,苏吟一向多怜惜他几分,如今她被这样的男人日日缠着,与之独处两个月…… 宁知澈缓缓闭上眼。 她还活着。 但她如今与谢骥在一起。 整整两个月,数十个日夜,她与谢骥都做了些什么?是否已重修旧好? 脑中一经冒出这个念头,瞬如毒蔓般疯长蔓延,宁知澈体内余毒霎时大盛,整颗心脏如被架于熊熊烈火之上,每一瞬都似被无限拉长,从傍晚疼到次日天色将明,才终于稍稍平复。 整整五个时辰的折磨让宁知澈疼到心神恍惚,一双墨眸空洞地看着窗外飘着的细雪。 七年…… 他自嘲一笑。 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连五年都活不到了。 * 昨天下了一整日的雨雪,今晨终于停了。苏吟打开院门,却未如往常那般看见谢骥,不由一愣。 侍卫见状忙解释道:“昨夜公子淋了雨,回去后就发了高热,病得厉害,今日便来不了了。” 此处是边关,纵是有侍卫守着,谢骥仍是不放心,所以每晚都会亲自在她院子外面守到半夜才会离开,然后在第二日天不亮时再过来,无论怎么劝都不听。 谢骥身子骨一向很好,若放在从前,莫说只是淋了雨,就是被丢去冬日的寒湖里冻个半日再捞起来,也照样能活蹦乱跳。 去年挨的刑罚和中的毒伤了他的身子,至今还未休养好,这两月又每日只歇两三个时辰,日子久了,身子自然熬不住。 苏吟垂眸在原地站了片刻,终是抬步去了谢骥的宅院。 谢骥正在喝药,看见她来,整个人瞬间僵住,就这么端着药碗呆呆瞧着她。 苏吟缓步上前,坐在床边的杌凳上:“听闻你病了,我过来瞧瞧。” 谢骥闻言眼眶发红,立时捧着碗低下头,开口嗓音嘶哑难听:“今日天冷地滑,你就别出去了,小心摔着。” 苏吟颔首:“好。” 这番简单对答过后屋里便静了下来。谢骥垂首坐了许久,终于记起手里还端着碗药,便低眸小口小口地抿着。 凉意和苦涩从舌尖蔓延开来,待最后一口入腹,床外忽然传来女子轻柔而略显犹豫的声音:“我想……今日搬来你屋里住,你睡床我睡榻,中间隔一扇屏风。” 谢骥心口重重一颤,手中的玉碗险些摔在被褥上,红着眼眸愣愣看着她,待终于确定不是自己错听,一阵又一阵欢喜雀跃瞬间涌上心头,霎时冲淡了嘴里残存的那点苦得发麻的药味。 “好,我即刻派人去将你的东西搬来。”怕她反悔,谢骥说话时语速极快,“你睡床罢,会舒服些,我着人为你换一床干净被褥便好。” 苏吟看着他那双欢喜到发光的漂亮眼睛,静了须臾,低低应了一声。 今日谢骥病着,中午便只能由婢女烧火做饭,虽然烧的菜也很不错,但终究比不过谢骥做的。苏吟肚里怀了个极度闹腾又挑食的孩儿,勉强用了小半碗便再也吃不下了。 谢骥看在眼里,待苏吟去了书房,便拖着病体进厨房烧了三样菜,再让人将苏吟请出来用膳。 苏吟抿紧唇瓣看着谢骥那张苍白得吓人的脸。 许是担心会将病气传给她,谢骥此刻脸上还蒙了块素巾掩住口鼻。 她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只默默坐下再用了两碗饭,将自己和孩子都喂得饱饱的。 见苏吟吃得心满意足,谢骥将身子转至另一侧,掀起素巾笑着抿了口下人呈上来的汤药,如吃了蜜糖般心里极甜。 夜里用膳洗沐过后苏吟便褪鞋上了床,谢骥也是如此,两人隔着屏风静静躺着,谁都没有说话。 苏吟夜里时不时便会浑身酸痛,不大好歇觉,此刻躺在床上,难受得忍不住翻了个身。 明明只是极轻地动了一下,屏风后的男人却立时坐了起来:“你怎么了?不舒服?” 苏吟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答,男人就已起身走了过来,追问道:“哪里不舒服?” 她沉默一瞬,实话实说:“腰疼。” 谢骥听得心中揪痛,沉默着抬手抚上苏吟的后腰,为她轻轻按揉。 男人的掌心实在是烫,隔了数月再度与他亲近,苏吟臊得整张俏脸微微发红,但见对方眼中没有半点欲色,只有浓浓的担心和愧疚,心里那点不自在便渐渐散去了。 谢骥按揉手法娴熟,又有使不完的劲,一瞬不停连着揉一个时辰也不会累,不似自己那三个小丫头一样需要轮着为她按。苏吟腰处的不适终于得到缓解,舒服地展眉闭眼,沉沉困意涌将上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谢骥见苏吟睡得香甜,眸光瞬间柔了下来,凝望眼前这张雪玉脸庞许久,终是情不自禁低头在她额间印上一吻,尔后又痴痴看了她片刻,忽而目光下移,怔然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四个月了。 谢骥心跳如雷,将耳朵贴过去凝神细听,在某个瞬间蓦地浑身一颤。 孩子。 无与伦比的幸福和满足盈满整副躯体,心里像是有无数朵小花在刹那间绽放,让他忍不住扬起唇角,却又在转瞬间生出万千忐忑和害怕,隔着一层肚皮似乞求般对着孩儿喃喃道:“乖女儿,一定要认我做爹爹啊。” * 翌日谢骥的病便好了。苏吟穿了身颜色素雅的袄裙,披上一件雪色斗篷掩住孕肚,和谢骥一起出门。 许多孩子家中交不起束脩,年后偶然间得知苏吟习字,便每日早早地在河边等着两人过来。苏吟也从起初的每日在村子里闲逛变成带着书去河边教孩子们念书。 谢骥盘腿坐在不远处的野花丛里,一面守着苏吟,一面编着花环。 苏吟总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瞧,可每每抬头四顾却未发现任何异样,只好归结于自己孕中多思多疑。 她不能久坐,教了半个时辰便合上了书。 谢骥见她停下,立时便拎着花环过来,小的那几个分给了女孩子们,最漂亮的那个则递给了苏吟。 苏吟抿了抿唇,伸手接过,却又在下一瞬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待她再度抬头细细扫视四周,仍未发现有什么不对。 恰在此时,有个小姑娘扯了扯她的袖子,脆声开口:“姐姐,今日是正月十五,夜里镇上有灯会,很漂亮,你会去看吗?” 方才那阵强烈的被人窥伺的直觉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两月从附近村子过来偷瞧她的男人不在少数,但有谢骥在侧,苏吟无需担心什么,便不再多想,摇头道:“不去了罢,人太多了,我不喜热闹。” 但肚里这个顽皮的孩儿半点都见不得她这娘亲闷在屋子里久坐,苏吟只好在用过晚膳后戴上轻纱帷帽出门逛街市。 镇上的人太多,灯市又不像京城的华街一般有官兵守着,谢骥怕极了苏吟出事,全程紧紧跟在她身侧,一双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根本无心去赏什么破灯笼。 此刻在街上走着,孩儿便乖乖巧巧呆在肚子里。苏吟不禁偏头瞧了眼谢骥,眸光微动。 宁氏出君子,谢氏出武将。孩子这样淘气喜动,倒真有些像谢家的骨肉。 谢骥突然对上她清凌凌的眸光,霎时呼吸一滞,愣愣瞧着她。 苏吟瞬间回神,将脑袋转了回去。 谢骥却不愿放过她,在身侧轻声问道:“为何忽然瞧我?” 苏吟一默,信口胡诌:“无事,我只是突然忆起你已行冠礼,却不知谢氏族老为你取了什么字。” 谢骥听罢弯了弯唇,握住她的手,以食指为笔,在她小巧柔软的掌中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明熠。” 苏吟怔了怔。 明熠,明昭。也太巧了些。 不过世上只有她最亲近的几人才知晓她的小字,谢家族老自然不知,否则定不会为谢骥取一个与他前妻小字这般像的表字。 谢骥曾是苏吟的夫君,自然知道她小字是“明昭”。 丈夫常以小字唤妻子以示恩爱,成婚三年谢骥却一直没唤苏吟“明昭”或“昭昭”,不是不想,而是因他清楚那个男人从前就是这般唤苏吟的。 那个男人与苏吟青梅竹马十多年,两人有自小的情谊,彼时世人又都以为那人已死了,谢骥无意在称呼上面与一个死人争长短,也愿大度些,让苏吟在心里留存一份独属于她与“过世”竹马的回忆,所以那三年即便再如何想叫得缠绵亲密些,也只是唤她“吟儿”。 想到此处,谢骥怄得几欲吐血。 早知那人还活着,他还装什么大度,定要在成婚那三年每一个伏在苏吟身上的夜里都一遍一遍“昭昭”、“昭昭”地唤她,非得让苏吟余生每回听到别人唤她小字时想起的都是他谢骥的脸不可。 见苏吟怔然看着自己,谢骥按下心绪,解释道:“‘明熠’其实是祖父当时为他的亲儿子取的名,彼时好似还取了个女儿名,到底叫什么我也不甚清楚,总之后来因薛夫人将孩子堕了,这两个名字便都没用上,明熠二字就留给了我作表字。” 原是如此。 苏吟淡淡一笑:“明者正直光亮,熠者炽热辉耀,这两字极好,很适合你。” 谢骥仍握着苏吟那只白腻微凉的玉手,听她把自己说得这样好,顿时心口怦然,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你从前不是说我性情莽撞,脑子一根筋?” “及冠前的确如此,现在沉稳些了。”苏吟温声道,“但即便莽撞,你也还是个很好的郎君。” 许是因怀了孩子,苏吟周身的清冷气质淡去了很多,此刻站在华灯之下眉眼盈盈同他说话,简直温柔到了骨子里。 愈发美了。 谢骥看得口中生渴,喉结霎时上下一滚,又见街上男男女女成双入对,再也舍不得放开苏吟的手,就这么牵着她继续逛:“前面有人耍戏法,我陪你去瞧瞧。” 苏吟看着眼前这个表面镇定实则紧张忐忑到手心渗汗的男人,终是没有挣脱谢骥的手,本想就这么由着他牵着自己去瞧人耍戏法,却又感觉到一道复杂至极的目光凝在自己后背。 她瞬间停住脚步,一阵极度的慌惧瞬间自心底而生,令她双腿僵硬沉重,几乎动弹不得。 直觉告诉她必须得立时逃离,而她一贯惜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怎么了?”谢骥担忧地看着她的脸,“脸色怎的这样差?” 苏吟张了张唇,半晌,涩然唤他:“谢骥。” 谢骥看着她眼中泪意,自己的眼睛也在一瞬间跟着红了,哑声道:“我在。” “我有些害怕。”苏吟嗓音颤然,“我们走吧,别留在南境了。” “好。”谢骥什么都没问,当即扶着她回去,“我们今夜就走。” 两人迅速回到马车。车夫得了令,立时扬鞭驱马。 寒风掀起侧帘,苏吟这才看见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正想着接下来该逃去何处,马车却忽然停了。 谢骥脸色一变,立时伸臂将苏吟护在身后。 四周归于一片死寂,整方天地静得只能听见寒风将帘布高高掀起又重重拍落在侧窗上的闷响,一声又一声,似是击在人的心里一般。 苏吟浑身发冷,脑中似有个声音在不停尖叫着让她快逃。 可若真是他来了,又如何逃得了? 锦绣门帘被马夫用颤抖的手缓缓掀开。车外,年轻俊美的帝王身着一袭绛色织金龙袍,威严冷肃、贵不可言,此刻高骑马上,左侧是令文武百官闻之丧胆的血襟司指挥使裴疏,右侧是祁澜,身后是数十御前侍卫和近百血襟司影卫。 血襟司影卫个个身着玄衣,神情冰冷,官袍上用银线绣着骇人可怖的蟒纹,此刻手持弓箭立于夜雪之中,犹如索命阎罗。 看着对面一言不发的帝王和他身后的血襟司影卫,苏吟全身都开始微微发抖。 真的是他。 他终于还是发现了。 他追来了,还带着血襟司的人。 血襟司影卫杀人如麻,所到之处无一不见血,此番宁知澈带血襟司的人过来抓她,便是不打算轻饶了。 宁知澈垂落眼眸,目光越过谢骥,无声看着苏吟。 她骗了他,逃出皇宫,与谢骥藏在南境,打算与谢骥在此厮守一世,此刻见到他,躲在谢骥身后发着抖,从前看着他时眼里除却恐惧之外还有几分愧疚,如今连这点少得可怜的愧疚都没了。 但那本就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苏吟早就将它给了别的男人。 宁知澈缓缓抬手,随着他的动作,所有血襟司影卫迅速上箭挽弓,银白箭尖斜斜向下,齐齐对准谢骥。 看着这一幕,苏吟脑中如有一根弦骤然崩断,霎时气血上涌,失声大喊:“阿兄!” “别求情,保重自身。”谢骥低低道,“陛下要杀的只有我,血襟司影卫个个箭法精准,绝不会射中你。” 宁知澈的手停在半空。 对面马车内的女子声泪俱下,眼中恐惧害怕有之,焦急心疼有之。 恐惧害怕是对他的,焦急心疼是对谢骥的。 心脏生出一阵又一阵钝痛,像是在被那人的眼神寸寸凌迟,一刀刀将血肉剜下来。 疼到眼眶发红之时,宁知澈忽然扯了扯嘴角。 也不知若苏吟知晓他已没几年可活了,日日夜夜都被余毒折磨,是否也会心疼他的身子,也为他焦心? “放箭”二字已至唇边,宁知澈却久久都未开口说出来,半晌,缓缓将手放下。 近百影卫纷纷一愣,但仍是迅速将弓箭收回。 苏吟瞬间如释重负,却又不敢相信宁知澈竟就这么放过了谢骥。 宁知澈低眸静了很久,蓦地淡声下令:“回京。” 回京? 裴疏难以置信地看向天子。 血襟司的影卫每回出任务,刀与弓箭之中至少要有一样沾上人血,提着人头回去复命都是常事。他原以为今日要将名将谢煜唯一的后人百箭穿心,晨起还专门给谢煜大将军烧了纸钱,结果皇帝竟就这么放过了欺君罔上的谢侯? “那苏吟呢?”裴疏不放弃地追问,“陛下可要将她带回京城处置?” 谢骥一颗心瞬间提至嗓子眼,抿紧唇瓣死死盯着皇帝。 宁知澈闻言眸光动了动,再度抬眼看向苏吟。 苏吟脸色发白,如被什么蛰了似的立时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宁知澈见状面色不比她好看多少,一双手紧紧攥着缰绳,静默许久方平静道:“不必。” 不必? 不必带她回京? 苏吟昂起脸怔怔与宁知澈对视。 风雪模糊了天子的面容,男人说完那两个字后便未再开口,却也没有离开,只是骑在马上静静凝望着她,像是在等她说些什么,或是做出何种他想要的反应。 应是过了很久,久到宁知澈墨发上落了一层细雪,手也冻得通红,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终于也熄了下去,墨眸归于一片沉寂,重复下令:“回京。” 谢骥紧绷的宽肩瞬间一松,暗舒了口气。 宁知澈用目光最后细细描摹一遍苏吟的面容,而后收回目光,骑马转身,率先策马向北而去。 裴疏见天子离去,顾不上震惊困惑,忙和祁澜带着一众影卫和侍卫跟上主子。 苏吟看着宁知澈渐行渐远的背影,不敢相信他就这么离开了,既没杀谢骥,也没将她抓回宫。 可他却真的走了,没有回头。 若不是前方雪地上还有他们留下的道道马蹄印,便真如一场梦一般。 “吟儿,没事了。”谢骥回身抱住她轻轻安慰,“别怕,他走了。” “他已放过了你,以后我们二人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谢骥眉眼含笑,拥着她柔声道,“你若害怕他再回来,我们明早便离开此地,江南、北境、西疆……你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可好?” 苏吟心里空空落落,半点死里逃生的庆幸和欢喜都没有,脑中都是宁知澈方才的模样。 两月未见,他清瘦了许多,今夜看见她和谢骥在一处,也未如从前那样发怒冷脸,平静到让人心慌。 明明该高兴的,苏吟却没来由地觉得胸间一阵发闷,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这股不安在两月后裴疏突然闯入她与谢骥在江南置办的新宅院时终于放大到极致。 血襟司指挥使官职特殊,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即便是对着已承袭了侯爵的谢骥也不必行礼。 谢骥将苏吟护在身后,有些庆幸苏吟今日穿的衣裳宽松,孕肚又比寻常六个月的小许多,并不明显。 他看向眼前站着的男人,沉声问道:“裴指挥使今日是奉皇命而来吗?” 裴疏掌管刑狱,每日除了杀人就是严刑审讯重犯,日子久了心肠便愈发冷硬,一向不喜与除了皇帝之外的任何人废话,闻言直接上前与谢骥交手。 谢骥虽是老侯爷亲自教出来的,但到底年轻,比裴疏少练了六七年武艺,又是正经将门出身,出招正派,不似裴疏手段阴狠毒辣,四十招过后渐渐落于下风,最终被失去耐心的裴疏用一枚暗器击倒。 剩下的侍卫早就被影卫控制。裴疏一边用锦帕拭手,一边俯视着地上那正扶着谢骥的素衣女子:“苏姑娘放心,谢侯只是中了迷药,不会有事。我手中并无陛下的旨意,今日前来只是想请姑娘回京,并不打算杀人。” 苏吟立时抬头:“大人并无陛下旨意?” 裴疏扫了眼手底下的影卫,后者会意,立时将在场其他所有人都拖了下去。 待眼前只余苏吟和昏迷的谢骥,裴疏这才敛容开口:“陛下自南境回京后就大病了一场,体内余毒发作得厉害,先前还好些,近来愈发不成了,听王忠说,陛下被余毒折磨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苏姑娘若还念半分旧情,便随我走一趟罢。” 苏吟低头沉默许久,轻声道:“我不会医术,回去也无用。” 裴疏深深皱眉:“苏姑娘,先不提陛下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是否与你有关,就说当年,当年若非陛下被你背叛后还念着你,在被剧毒折磨得神志不清时还逼着我与祁澜再三发誓不可找你寻仇,姑娘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苏吟不知当年还有这桩事,闻言心跳一滞:“他……还曾逼你们发誓不可找我寻仇?” 裴疏面无表情道,“陛下待你情深,不仅命我们不可找你寻仇,还严令我们不可将你下毒一事泄露出去,登基后又杀尽了所有知晓此事的旭王旧党。外人只道陛下痛恨旭王,我却知陛下杀那些人不单单是为了泄愤和清除异党,更是为了封口。否则若此事传出去,文武百官怕是个个都要上书让陛下处置了你,圣祖爷和太皇太后更是不会容你活在世上。届时就连苏大学士的谥号也会被百官请奏收回,神位亦会被百官上书移出太庙。” 苏吟脸色煞白。 裴疏继续道:“旭王是什么样的人,彼时他利用姑娘谋害皇兄,一旦他上位,定不会留你性命。姑娘应也清楚这一点,否则当初不会在借旭王之势保全苏府后便立时选中定北侯府当靠山。可老侯爷不幸战死,定北侯府势力大减,已护不住你。若不是陛下杀回京城,最早待旭王当上太子,最晚待他登上至尊之位,便是苏姑娘命丧黄泉之时。旭王不是陛下,可不会对你和苏府心慈手软。” “今日本官是自作主张南下来寻你,并非奉旨而来,陛下并不知我来了江南找你。追随陛下的所有人都被三令五申需对你恭恭敬敬,不可因过去之事对你心存半分怨气,更不可擅自对你动手,所以本官不好强行抓你回宫。” “苏姑娘可自己好好想想,你若觉得自己已然尽数偿还陛下,如今已不欠陛下什么,且对陛下再无半分情意,即便几年后听到陛下驾崩也不会有一丝难过愧疚,本官即刻就走,你就当我未曾来过。” 听到“驾崩”二字,苏吟张了张唇,出声艰涩:“他……病得这样严重吗?” 裴疏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陛下怕是只有四五年的寿数了。” 皇帝的龙体状况不能随意叫人知晓,御前的人和沈老宗主口风都很紧,若非皇帝密召他和首辅入宫交代后事,他也想不到主子竟已病成这样。 “沈老宗主说,陛下若能欢喜些,或许能多活几年,余毒也能少发作几回。”裴疏轻叹一声,“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将这等大事告知于你。” “不可能。”苏吟稳着声线开口,“陛下自幼身子康健,我离宫前他还好好的……” 可对上裴疏那双沉静如幽潭的眼,她后面的话瞬间哽在喉中,再也说不出来。 无人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况且裴疏追随宁知澈多年,忠心耿耿,绝不会说这种话咒他。 半晌,苏吟涩然问道:“他是被我下的毒影响了寿数?” “是也不是。”裴疏无意将过错推至她一人身上,也自知无权代皇帝指责她什么,当下只实话实说,“陛下若能一世心情平和,还是能享天年的,只是陛下的喜怒哀乐皆系于你一人之身,你去年服药假死,陛下以为你真的服毒自尽了,悲恸之下昏迷了几日,余毒蔓延至全身,再难控制,这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即便如此,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她下的毒。 苏吟掩在披风下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苍白着脸道:“裴大人确定陛下见到我会欢喜吗?” “年初自南境回京,本官曾听见陛下在睡梦中一遍遍唤姑娘名字,让你同他回去,言道再也不将你关在兰华宫了。”裴疏嗓音极轻,“姑娘与陛下相识多年,应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的心思才对,难道还猜不出来陛下如今为何会夜不能寐?” 确定自己回去后不会再被关入兰华宫,苏吟闭了闭眼:“那便劳烦裴大人设法让谢骥清醒过来,我与他道个别,不然他醒来见不到我,恐会闹上血襟司。” 她本想留一封书信便离开,却知即便自己在信里说得再清楚,谢骥也仍是会认定是裴疏逼她写的,届时还是要闹。 裴疏神色一松,依着她的话给谢骥灌了瓶药:“本官在门外候着,姑娘最好快些。” 苏吟默了默,轻轻点头。 裴疏走后半刻钟谢骥便醒转过来,睁眼看见苏吟仍在身侧,并未被裴疏带走,瞬间红了眼眶。 “不必担心,我无事。”苏吟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眸低声道,“但阿骥,我得回宫一趟。” “为何?”谢骥愣了愣,旋即眉眼一压,沉声问道,“陛下要你回去?” “不是。”苏吟微微低下头,“陛下病了,我想去瞧瞧他。” “你是要瞧他,还是想回到他身边?”谢骥眼眸赤红,“陛下是当朝天子,有整个太医院为他医治,还有沈老宗主在侧,实在不成还可张榜寻医,何需你为他担心?你去年定是在宫里过不下去了才会冒死离开,如今他好不容易才放过了你,你却要自己再跳进去吗?” 苏吟沉默下来。 她与宁知澈的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是她欠宁知澈多些。 宁知澈去年关了她两月,若他一切安好,她还能假装自己已与他恩怨两消,可以心安理得地过完余生。 可宁知澈如今却快没命了。 苏吟低声道:“他病得厉害,我放心不下,想回去陪着他。” “那你要陪他多久?” 苏吟又是一阵静默,不愿让他空等:“若孩子是你的,届时我会送出宫交给你养。” “你这样说便是不打算回来了。”谢骥声音发颤,“苏吟,你以为我为何会希望这个孩子是我的?我是因你才会喜欢这个孩儿,你将孩子给我养,自己却要去陪着陛下,你……” 说到此处,他泪流满面,再也说不下去。 “是我对不住你。”苏吟不再多言,起身往外走,“你放心,他不会再对我做什么。我走了,你好自珍重。” “苏吟!”谢骥立时追上去从后拥住她,哀求道,“别走,你别走。” 他难忍哽咽,“我知你对陛下心怀愧疚,可我也曾为你服过毒,难道你就只心疼陛下,半点都不顾念我吗?” 苏吟默了默:“你的余毒已清,去年十一月我醒来那日你装晕,当时我没有看出来,事后想起陛下余毒发作时的模样,便知你是装的了。” 谢骥脸色一白。 “但我真的很高兴你无事,阿骥。”苏吟温声道,“你好好调养身子,日后活久些,就如沈老宗主那样,九十岁了也仍康健无虞。” “苏吟,”谢骥嗓音涩哑,“难道就因陛下病重,就因他余毒未清,而我身上的伤痊愈了,中的毒也被沈老宗主解了,你就要舍下我奔向他吗?” 苏吟无法告诉他皇帝已活不了几年了,闻言只道:“纵是我不欠他什么,我与他相识多年,他如今病重,我也是要回去瞧瞧他的。” “那我呢?”谢骥抱着她不放,“那你就不要我了?” 苏吟便说不出话了,半晌用力将他的手掰开,径直往前走。 “苏吟,”身后传来谢骥哽咽嘶哑的声音,“你不能这样对我!” 苏吟脚步霎时顿住。 “当年是你骗我说喜欢我,是你算计于我,诱我对你步步动情,直至最后整颗心都落在你身上。”谢骥哑声道,“苏吟,你不能这般狠心,不能不要我。” 第40章 回宫 “我知当年利用了你, 也曾尽力补偿。”苏吟轻轻闭上眼,“成婚三年我执掌中馈,管家理账, 打理庄子田铺, 每日晨早伴你起身上朝, 夜里等你下值归家,闲时为你做衣做鞋,做护腕护膝,和离后明知陛下深怨我向着你,仍是宁肯伤了和他的情分也要数度护你性命……阿骥,我能为你做的都已做尽了。” “这就做尽了?”谢骥眼眶通红, “那三年你是待我很好, 我日日既欢喜又心疼,每日下值都是跑着进屋的, 发誓这一辈子定要十倍百倍回报你的好, 让你做京中过得最舒心的高门夫人。我本以为你我二人可濡沫白首, 一世幸福美满,可你才给了我三年, 如何够?” “你说你向着我,”他惨然道, “可陛下回来后你就看不见我了,为了逼我死心, 对我说过多少次狠话?我只当你说的那些话全是假的,都是为了我好,但你纵是已逃出了皇宫, 这几月也不曾亲近过我,好似多看我几眼就是背叛了陛下。可我是你自己挑的丈夫, 你我三书六礼三媒六聘,没有一道礼数落下,是正经夫妻,如今你已离了他,有何不敢接受我?若陪在你身边的是陛下,你也舍得在他想亲近你时躲开?舍得像对我这般冷落他?你这是向着我?” 苏吟一哽,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质问,艰难启唇:“陛下……龙体不虞,需要我陪着。” “就因陛下龙体不虞,而我身子无恙,你就选了他?”谢骥崩溃至极,“苏吟,我也需要你,你难道看不出来?早知如此,我去年受刑中毒后何必咬牙活下来?不如直接死了,或许你还能多瞧我几眼!” 苏吟本已被谢骥说得低下了头,听他竟说这种气话,立时回身怒喝:“阿骥!” “你又吼我!”谢骥积攒的委屈在一瞬间爆发,当即吼了回去,“难道你当初做陛下的未婚妻时也对他这样凶?还是你从来就只舍得训斥我!” 素来乖巧听话的男人发起怒来实在可怕,尤其谢骥还是个习武之人,震慑力十足。苏吟被这道吼声震得五脏六腑都跟着颤了颤,下意识后退一步,忽然间小腹传来一阵绞痛,霎时捂着肚子蹲下来。 “吟儿!”谢骥脸色一变,再顾不上与苏吟拌嘴,忙冲上前去扶她,“你如何了?” 苏吟摇了摇头:“无事,缓一缓便好了。” 谢骥看着苏吟苍白的俏脸,想起她已怀孕六月,瞬间又悔又心疼:“吟儿,我……” “我说了无事。”苏吟安慰了句,随即顿了顿,温声说道,“方才你说得对,是我不好,以后不凶你了。” “不,不要,我没有怨你,我不是这个意思!”谢骥近乎语无伦次,急得眼泪掉下来,立时将她揽入怀中,“我……只是怕你走……” 他低头将脸埋入苏吟颈侧,“陛下是君,龙体关乎江山社稷,我也愿他万寿无疆。若你实在放心不下,我可陪你回京求见陛下,但你别离开我可好?” 苏吟默了默,涩然道:“他……病得真的很重,我想回到他身边。” 谢骥如被匕首捅穿心脏,整颗心刺痛难忍。 无论他说得再多,苏吟仍是想要回宫陪着陛下。 “那孩子呢?”谢骥追问道,“他现下还不知你怀了孩子,你入宫后要如何对他说?” “实话实说。” 谢骥薄唇向下一压,静了须臾方继续追问:“天家最注重颜面,皇室血脉又须纯正无误,你大着肚子回去,不怕他对孩子下手?” “他不会。” 听她说这句话时语气淡然又笃定,谢骥才刚忍住的泪意险些再度失控:“那你先前为何怕他,甚至还一度想要把孩子送去给别人养?” 苏吟沉默一瞬:“现在不怕了。” 谢骥怔怔看着她,忽像是觉得有些荒谬似的笑了出来,眼睛却是红的:“那我呢?” 两颗滚烫的泪从他眼中砸下来,轻轻问她:“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苏吟心口重重一颤。 谢骥久久凝望她的面容。 这张脸,这个人,他爱极了她身上的每一处,一颗心从欢喜炙热到最后绝望疲惫。 半晌,谢骥木然开口:“我的孩子不能认他人为父。若孩子是我的,劳烦将她送来定北侯府。” 苏吟垂眸看着自己的小腹,默了几瞬,低声道:“我每个月要见她一次。” “好。”谢骥点点头,“你是孩子母亲,应该的。” 谢骥顿了顿,继续道:“谢家不养闲人,谢氏子世代守卫边疆,直至战死。若孩子不是我的,劳烦你同陛下说一句,让我去北境。” 他没有家了,总要卫国。 相识至今,苏吟还是头一回和谢骥这样冷静正经地对谈。 她不由愣了愣神:“好。” 谢骥静了很久,而后哑声道:“那我送你回京。” “不必,有裴大人……” “你腹中怀的极可能是我的骨肉。”谢骥出言打断,“我护送你是理所应当。” 苏吟便不说话了。 谢骥细瞧她的脸色:“现下好些了吗?” 苏吟默了默,低低“嗯”了一声。 谢骥点点头:“那我替你收拾东西。” 苏吟一怔:“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了。” “她们三个加起来也没我心细。”谢骥径自转身进屋,“你身子重,先进来坐着罢,别累着了。” 苏吟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忆起那两尊用红布盖住的灵位。 去年宁知澈将那两尊灵位放入她棺中,灵位便跟着她从京城到南境,再从南境到江南。 她立时追进去,走到佛堂时看见谢骥刚将灵位拿了下来,步子顿时加快了些:“给我罢。” 谢骥见状不由蹙眉:“你慢些,别摔着。” 最后一个字才将落下,谢骥就见苏吟身子踉跄一下,立即腾出一只手去扶她,不料右手一时没抓稳,其中一尊灵位掉了下来。 两人脸色都是一变。谢骥眼疾手快,迅速伸手接住。 动作间红布掀起,神位上的“先祖考”三字清晰落入谢骥和苏吟眼中,还未等两人瞧清更多,红布便又重新盖落。 祖父。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最终还是谢骥先开口:“要掀开看看吗?” 苏大学士当年避开苏家其他子孙,独独要苏吟一人供奉这两尊灵位,所以上面刻着的绝不可能是苏府那两位祖父母的名姓。 应是苏吟真正的家人。 苏吟自然也清楚这一点,纤指探出又收回,过了许久才道:“让我想想。” 谢骥知苏大学士当年吩咐过苏吟不可让任何人瞧见这两位尊者的名姓,即便是她自己也只能在临死前才能看,而苏吟又一向将曾祖父的话视作金规玉律,闻言并未多说什么:“你坐着罢,很快便能收拾好。” 苏吟低眸:“嗯。” 谢骥装好细软,接着叫下人为他收拾东西,自己则去厨房做了几样苏吟素日爱吃的点心,然后拎着食盒背着包袱走到苏吟身边:“怕你着急,我只让你那三个婢女跟着回京,其他下人留在此地慢慢收拾。” 苏吟看着他额间的汗珠和鼻尖蹭的灶灰,犹豫一瞬,递了方锦帕过去。 那块锦帕干干净净,叠得方正整齐,上面绣着一匹正昂着脑袋去够枝头玉兰的千里马,绣工略显拙劣。 苏吟还有四月分娩,这几月有空便给孩儿做小衣裳,谢骥不舍得苏吟辛苦,又知她头一回做母亲,不愿将这些事交给婢女去做,便也跟着学,学成之后做的第一样绣品便是这方锦帕。 谢骥瞬间又红了眼眶,忙低头去藏自己的泪眼,暗骂自己没出息。 他自喜欢上苏吟之后不知哭过多少回,若祖父知道他如今竟变成这副懦夫模样,只怕会后悔当初捡他回谢府。 “孩子的衣裳都在包袱里了,你回去后不必重新做。”谢骥将锦帕接过来擦了擦脸,而后攥着脏了的帕子扫了眼地上,终是没舍得扔掉,沉默片刻,往自己衣袍里一塞,“走罢,再耽搁下去便要用午膳了。” 苏吟低垂眼帘:“好。” 江南距京城路远,中间还有几段水程,苏吟怀着身孕又不能连日赶路,待终于到宫门口,已是一月后了。 到了今日,苏吟已怀孕七月有余,纵是穿着宽松的春裳,细看之下也能瞧出孕肚。 裴疏看出来后私底下问过数次苏吟腹中怀的是不是龙胎,却未得到回答,心里便大概有了数,此后纠结过多日,最终仍是选择带苏吟回宫。 终归苏吟应不至于做出混淆皇室血脉的事来。如今最要紧的是陛下的病,他只要将人带回宫里,届时主子见了后自有决断。 况且就算苏吟怀的真是谢侯的孩子,陛下知道后若能彻底放下过往,于龙体也有益处。 谢骥骑马绕至侧窗,隔着锦帘与苏吟道别:“我已将你送到,该回府了。” 苏吟闻言轻轻抬手掀起锦帘一角。 马车外,年轻郎君身着绯色圆领袍,小臂上戴着玄色护腕,腰系赤玉,高骑红鬃烈马,比此刻烧了半边天的绚丽晚霞还要耀眼夺目,正逆着光垂眸静静凝望着她。 苏吟忽然记起过去自己离京或回娘家,谢骥每每骑马来接她时好似都是这样看着她。 只是从前谢骥意气风发、锐气凛然,犹如旭日东升,每回瞧见她时都会忍不住弯起唇角,两鬓也没有白发。 谢骥对上那双明澈的杏目,攥着缰绳的力道渐渐收紧,克制再克制,终于还是不死心地最后问了一遍:“真的不要我吗?” 他说这话时目光移向别处,并没有看苏吟,嗓音极低极哑。 苏吟听得长睫一颤,唇瓣翕动几瞬:“保重。” 轻轻柔柔的两个字砸在谢骥心上,他微微昂头看着天边赤红如血的晚霞,双目酸痛难忍,只觉这霞光也太刺眼了些。 “那我走了。”他偏头看向不远处的裴疏,语气如常,“有劳大人将她好生送到陛下身边。” 裴疏曾亲眼见过皇帝当年得知苏吟和谢骥成婚后万念俱灰的模样,对谢骥实在给不了什么好脸色,但到底念及此人是谢老侯爷的嗣孙,终是勉强客气地应了一句。 谢骥厌恶皇帝身边的所有人,得到回应后便立时收回目光,最后看了眼苏吟,目光扫过她白皙的额头,清澈漂亮的眼眸,小巧挺翘的鼻子,嫣红柔软的唇,过往无数次与苏吟亲密缠绵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浓浓的不舍瞬间占据了整个胸腔,令他几乎控制不住将苏吟强行带走的冲动。 他在心底发了疯般地想着:将苏吟带回侯府,管她心里装的是谁,她既敢诱自己动情,就要负责一辈子,如果孩子不是他谢骥的,便要苏吟为自己再生一个。 可他带不走。 那人是皇帝,他就算想学宣平侯府那帮混账堂伯堂兄仗着权势抢女人都做不到。 分别在即,谢骥想扯出一个笑,再对苏吟说几句体面的道别话,可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喉间更像是扎着无数根细针,根本说不出话来。 名为难过的情绪奔涌而至,谢骥满心酸涩,不敢再多留,拽动缰绳让马儿掉转方向,低喝一声,策马向西。 绯色袍摆在风中翩跹,苏吟目送谢骥渐渐远去,待最后瞧不见了方放下帘布,轻声道:“裴大人,走罢。” 裴疏长舒一口气,命影卫驱马前行。马车驶过道道宫门,最终停在紫宸殿门外。 直到这一刻,苏吟才终于生出几分胆怯和忐忑。 裴疏擅自做主将皇帝的心上人带回了宫,心里比苏吟还忐忑,索性将苏吟放在正殿门口便直接走人。 三个婢女已乘着另一架马车跟谢骥回府。苏吟呆呆看着裴疏离去的背影,待听见身后传来王忠带着颤音的问话才终于回过神,将披风拢紧,转身唤道:“王公公。” “苏姑娘?”王忠瞪大了眼睛盯着她瞧,“您怎么——” 苏吟淡声开口:“陛下在里面吗?” 王忠后面的话噎在喉中,忙道:“在在在,陛下在里头批折子。” 苏吟微一颔首,正欲进去,却被王忠拦住。 “姑娘,”王忠压低声音求道,“陛下近来睡得不好,连着许多日只歇两个时辰,您既是回来了,好歹劝一劝,否则陛下如今的身子——” 说到此处,王忠脸色一白,立时噤声,不敢再说下去了。 苏吟眼眶微微发烫,抬步进了殿门。 女官已被调回紫宸殿,循着脚步声偏头看去,见是苏吟回来了,霎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日随皇帝去燕冠山挖坟的宫人都被严令缄口,紫宸殿有半数宫人不知苏吟还活着,此刻看见这个熟悉的清丽妇人进门,胆小些的两个宫婢直接吓得叫出了声。 宁知澈听见宫婢的尖叫,当即皱了皱眉,掀起眼皮看了过去,却在下一瞬望入苏吟那双微红的杏目。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滞,心跳也像是跟着停了下来,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千百种情绪狂涌而来,令他甚至忘了反应。 宫人悄然退下,正殿只余他们二人。 苏吟步步走近,直至停在宁知澈面前,轻轻开口唤他:“阿兄。” 宁知澈终于回过神,低眸看着眼前的奏折,哑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苏吟喉咙哽了哽,脸上绽出一个浅笑:“不可以吗?” 宁知澈握着御笔的那只手青筋凸起,默了许久,嗓音又哑了几分:“你知道了?” 苏吟闻言眼泪夺眶而出,没有回答,只伸手取下宁知澈手中御笔,将它放在笔山上,而后去牵他的手。 时隔五个月再度亲近,手掌相触的一瞬间,两个人都眸光颤然。 苏吟压下种种心绪,牵着他的手温声道:“王公公说你只睡了两个时辰,歇一会儿罢。”顿了顿,又补了句,“我陪你。” 宁知澈怔怔看她许久,忽然平静下来:“你若喜欢谢骥便与他好好在一起,不必觉得愧疚,更不必可怜朕。” 苏吟只当没听见,正欲叫水沐浴,却在松开手的下一瞬被男人握住。 宁知澈眼眸赤红,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你……真要走?” “不是,我不走。”苏吟心知每一次发怒焦急伤心痛苦都会减少宁知澈的寿数,忙柔声安抚,“我赶了许多日的路,今日还未沐浴,我只是想叫人抬水进来而已。” 宁知澈神色一僵,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而后神色如常地命女官着人备水。 待女官闻声进来再领命退下,殿内又静了下来。 明明已与宁知澈认识这么多年,苏吟却觉自己此刻尴尬拘谨得仿佛是在和从未见过面的新婚丈夫独处。 那只手仍被宁知澈握在掌心里,而他的目光则一直凝在她脸上,半瞬都不曾移开过。 苏吟正想着不知宁知澈什么时候才能看出自己怀了身孕,忽地听见身前男人哑声道:“昭昭,陪朕四年。” 她一怔,抬眼撞入宁知澈幽深的眼眸。 “四年一过,无论你是想留在宫中做太后还是想出宫,朕都允你。朕的私库都会留给你,你日后可做天底下最富有的女子。”宁知澈感受着掌中纤手的柔软和温度,哑着声线继续道,“待朕走了,你也才二十六七,还可与他再厮守几十年,和他生儿育女……” 说到此处,他像是终于看到了什么,话音一顿,视线缓缓下落,定在苏吟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瞬间浑身僵住。 “我特意让人将春裳的腰身裁宽了些,看着不明显,其实已七个多月了。”苏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孕肚,轻声道,“但我当初与你行房前几日与……谢骥云雨过,所以我不知孩子到底谁的。” 七个多月…… 忆起去年九月与苏吟的彻夜云雨、缠绵交合,宁知澈心跳快如擂鼓。 去年苏吟与谢骥云雨时用了羊肠,他是知晓的,况且之后苏吟还曾喝过避子汤,接连用了两种避子手段,这孩子定不可能是谢骥的。 这是他的皇儿。 承了他与苏吟各一半血脉的皇儿,会唤他父皇,唤苏吟母后。 心间仿佛被注入一道热流,暖意随着血脉流遍全身,丝丝欢喜才刚浮起,看着眼前身量娇小纤瘦,只有小腹隆起的苏吟,又被浓浓的心疼尽数压下。 宁知澈小心抱起苏吟,将她轻轻放在龙床上:“为何上元节那日不告诉朕?” “因为不知是不是你的,”苏吟抬手抚上他的眉眼,“若不是你的,我怕你会杀了孩儿。” “朕不会。”宁知澈闭目感受着她的抚摸,“朕至多只会杀了谢骥。” 苏吟指尖一抖,不敢相信他到了今日竟还想杀谢骥,一瞬间甚至有些后悔回宫,霎时声音发颤:“为何?” “有孩子在,你与他一世都断不干净,所以孩子与他之中必须得死一个。”宁知澈缓缓道,“朕不忍杀你的骨肉,只能杀他了。” 苏吟脸色煞白:“可是——” “但如今朕活不长了,朕不仅不会再起杀心,还会重用他,让定北侯府权势恢复至谢煜大将军在世之时。”宁知澈握住她抚摸自己的那只手,“朕说了,四年后待朕离世,你可与他厮守余生。” 苏吟瞬间愣住。 恰在此时,女官带人拎着热水进来,待将浴桶上满水,便识趣地恭声告退。 掌下肌肤纵是隔着衣料也仍细腻柔软,宁知澈眸光一暗,小心翼翼抱起苏吟,面色镇定,语气正经:“你怀着身孕不方便,朕帮你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为何回来 苏吟上一回与宁知澈亲近还是在五月前的十一月初六。 彼时她已被关在兰华宫近两月, 宁知澈喝醉了酒,于昏暗之中欺上床榻欲与她云雨,却又因她点头承认希望他快些娶妻立后而怒然离去。 此刻宁知澈替她褪尽衣裳, 抱她入浴桶, 抹了蔷薇香胰的修长手指缓慢抚揉她身上每一寸肌肤, 温柔而不容抗拒。苏吟长睫颤得厉害,不敢看他那双晦暗如墨的眼,只能低眸看着飘在水上的片片娇嫩花瓣。 宁知澈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之上。 纵是苏吟的孕肚比寻常七个月的小些,但里面到底装了个孩子,小腹和腰肢不可能再如从前那样平坦纤细。 宁知澈看得薄唇一抿,俯身吻了吻苏吟的额头, 嗓音低柔:“皇儿平日可会闹你?” 苏吟愣了愣, 实话答道:“孩子皮得紧,只要我白日里坐得稍久些, 便会在肚里踢我。” 宁知澈与苏吟自幼都是安静少动的性子, 没想过自己竟能和她怀上一个这么闹腾的孩儿, 闻言立时蹙眉,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肚子:“疼吗?” “不疼。”苏吟看出宁知澈眼中藏得并不深的关切和心疼, 思及这孩子这般淘气,不大像是他的血脉, 心里霎时百感交集,下一瞬又突然想到若自己怀的是谢骥的孩子, 此刻岂非是在当着孩子的面与别的男人亲近,立时下意识拂开他的手,“阿兄身子不好, 出去歇一歇罢,让宫人来伺候我便好了。” 宁知澈掌下一空, 怔怔看着眼前不敢瞧自己的苏吟,几瞬之内便明白了她此刻在想什么,顿时气得面色铁青,当即重重吻了上去。 大掌覆在苏吟后腰,鼻尖萦绕着清冽的龙涎香气,唇齿被熟练撬开,舌尖被男人克制着力道含吮,交缠间溢出暧昧的靡靡水声。 她已五个多月未再与男人亲密过,此刻未着寸缕被人搂在怀中亲吻,湿了他的衣袍,耳边是男人愈发粗重的呼吸声,令她瞬间羞到整个人滚烫发软。 宁知澈与苏吟重逢至今已七月有余,但两人亲密独处的日子真正算下来却只有不到半月,连行房也不过只有三四回而已。 女子的唇瓣甜香柔软,掌下玉肤柔腻白皙胜过羊脂暖玉。太久没与苏吟亲密,他的肉躯和神识都无法控制对苏吟的思念和依恋,近乎贪婪地向她索取着,四肢百骸都传来极致的愉悦和满足。 缠绵又温柔的长吻结束,苏吟软在水中,听见上方传来他喑哑的嗓音:“孩子是朕的。” “即便不提那两种避子手段,去年九月你与他只有那一晚,与朕却行过四回房。”宁知澈用锦帛为她仔细擦洗身子,说到她与谢骥的那晚时眸中墨色翻涌,又迅速恢复如常,“不必多想,孩子绝不可能是谢骥的。” 苏吟默了默,忽地问道:“那若是呢?” 宁知澈动作一顿。 苏吟暗暗攥紧垫在桶底的华贵锦绸,轻轻开口:“你会如何?” 浴房静得让人心慌,甚至连温热水珠顺着雪白柔嫩的肩颈滑落坠回水中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但这片死寂没有维持太久,宁知澈垂眸继续为她洁身,平静道:“朕会如何,全在于昭昭你。” 苏吟微怔:“何意?” “若你和朕一样满心希望这是你与朕的孩子,即便孩子不是朕的,朕也不会太失落。”宁知澈嗓音低沉,“但若你日夜盼着这孩子是他的,即便孩子生下来是朕的骨肉,朕亦不会太欢喜。” “所以昭昭,”宁知澈凝望着她那双春水杏目,“你希望自己腹中是谁的孩儿?” 苏吟心跳一滞,涩然道:“我盼着给你留个后嗣,但……你要是真的早早离世,孩子若是公主还好,若是皇子,四五岁如何能承继大统?即便硬扶他上位,幼帝登基江山不稳,朝臣也会忌惮我把持朝政,可若不让他登基,他是你的儿子,新帝不一定容得下他。” “别怕。”宁知澈将她拥入怀中,“你说的朕都知晓,你信朕,朕会为你和孩子安排好,定要让你们过上全天下最安稳富贵的日子。” 他的怀抱坚实可靠,苏吟轻轻环住他的腰:“那你多活几年可好?” 宁知澈听出她话里压抑的哭腔,沉默许久,将她从水中抱出来擦身,没有回答她这句话,而是哑声问她:“为何舍了他回来找朕?” 他顿了顿,涩然道:“你是与他说好回来陪朕几年直至朕驾崩,之后再回去与他厮守吗?” “没有。”苏吟低垂眼帘,“你是皇帝,若叫人知道你寿命不永,轻则朝局不稳、人心惶惶,重则国家动荡、外贼来犯,我虽知他不会行恶,却冒不起这个险,所以没有同他细说。” 宁知澈怔然看她良久,默默为她穿衣,再抱回床上,扫了眼她的肚子:“饿不饿?可要传膳?” 苏吟摇了摇头:“入宫前才吃过一顿,还饱着。”话音稍顿,又问了句,“你呢?” “还好。”宁知澈抬手解衣,沉沉目光落在她出浴后粉嫩俏丽犹如含露芙蓉的脸庞上,嗓音哑得不像话,“比起用膳,朕更想歇息。” 苏吟神色一僵,脸上红晕瞬间深了几分,小声提醒:“……七个多月了。” “朕知道。”宁知澈将龙袍被随手掷于紫檀白玉屏风上,入帐欺了下来,“别怕,朕只亲一亲你。” 才刚穿上的寝衣又被解开,温热的唇瓣贴上苏吟的肩,再一寸寸向下,他的唇落于何处,何处便被激起一阵酥软。 孕中的她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敏感,心底深处难以自抑地生出隐秘的渴求,抬眼又望入宁知澈眸中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令她羞耻到忍不住偏头将脸埋入褪下的寝衣中。 怕苏吟不舒服,宁知澈吻得极轻,感受到她的反应,眼中晦色愈发深浓。 “昭昭,”他听着苏吟的轻咛,嗓音瞬间哑到极致,“这几月,你可曾与他……行过房事?” 他拼命让自己别去想,试图告诉自己何必再问,可只要一想到自己孤枕难眠时苏吟正那个男人独处一室,嫉恨和酸楚便如野草毒蔓般在心底疯长,难以控制。 这是他放在心上十余年的女子,叫他如何能不介意? 谢骥在江南红着眼眶发出的声声质问犹如在耳,苏吟低眸压下心绪,摇了摇头:“没有。” 欢喜在心间蔓延开来,宁知澈抿了抿唇,追问道:“为何没有?是因怀着身孕,还是因别的缘故?” “……” 宁知澈凝望她许久,眼中渐渐升起星星点点的光,见她憋得俏脸通红,眉间染上两分不易察觉的笑意,换了句话问她:“为何回来?” 苏吟一愣,实话答道:“放不下你,便回来了。” 放不下他。 “那你不怕他因此伤心?”宁知澈喉结滚了滚,“他一听你要回宫,定是又在你面前泪流不止,你不心疼?” 苏吟静了片刻,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更怕你死,也更心疼你日夜苦于余毒。” 这句话犹砸落池中的巨石,在宁知澈心间荡出层层涟漪,久久不能平静,甜蜜与酸涩相伴而生,将他整颗心牢牢覆住。 过往苏吟也曾数度在他和谢骥之间选择他,但他清楚苏吟是妥协于他的权势,是为了保住谢骥的命,苏吟对他虽心存愧疚,情意却不及从前万分之一。 只有这一回,无关他的权势,无关谢骥,无关她的娘家,主动向他走近。 尝到久违的甜,宁知澈一双墨眸瞬间染上绯色,忽地启唇问道:“这几月你不在身侧,朕夜里辗转难眠时突然忆起一桩事。” 他说话时指间动作半瞬未停,苏吟闭目咬唇,素手紧紧攥着他的里衣,闻言努力稳着声线道:“什么?” “你当年既已决意毒害朕,就该看着朕咽气再走,最好补两刀确保朕死透以绝后患,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可能不知,为何会在朕还未死时便匆匆离开?”宁知澈垂眸定定瞧着她,“你别告诉朕,你自信那包毒粉一定能要了朕的命,或是毒害皇子心中惊惶,一时失手。” 旧事重提,苏吟心中剧颤,唇瓣翕动许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昭昭,”宁知澈吻了吻她雪白的脸颊,“回答朕。” 避无可避,苏吟张了张唇,艰涩开口:“你叫我如何做到留在那里看着你死?如何能再捅你两刀?” “是你自己说既做了恶人便要做到底,为何做不到?” 苏吟一噎,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皇帝,低声道:“我是想自己和全家都能活命,但和你从小到大的情分也不是假的。” 听到这句话,宁知澈眸底赤色瞬间深了几分,再度低头吻了上来。 苏吟搂着他脖子迎合,引得对方越拥越紧,越吻越深。 “昭昭,”宁知澈过了许久才放过她,唇瓣在她耳侧流连,轻声呢喃,“每日都对朕说些好听话,可好?” 苏吟默了默:“可我不会。” 宁知澈静静看她须臾,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忽然间下床出去,没多久又拿着几封信回来,随手打开一封面无表情地念给她听:“谢小将军亲启。” 苏吟脑中“嗡”地一声,立时记起这是当年自己算计谢骥时写的信,耳朵瞬间红到滴血,根本顾不上问宁知澈这些信为何到了他手中,迅速伸手去抢。 “见字如面,展信舒颜。分别月余,听闻将军负伤,苏吟醒亦忧君,梦亦念君……唯愿将军切切保重,好生养伤,加饭支余息,添衣御早寒……”宁知澈单手制住苏吟双腕,咬牙切齿地念信,“愿安遂,盼君归。” “醒亦忧君,梦亦念君?愿安遂,盼君归?”宁知澈妒恨得眼眸猩红,近乎发疯,“这不是挺会说动听话的吗?” “……”苏吟艰难道,“你是何时拿到这些信的?” 宁知澈脸上怒意一凝,捏着信笺沉默几息,低低道:“去年十一月初六。” 十一月初六。 难怪他那晚会醉成那副模样,难怪第二天便要宫人将玉兰树移走,原是这个缘故。 十一月苏吟假死离宫,是宁知澈最不愿回忆的一段时日,后怕与苦涩汹涌袭来,将妒恨尽数淹没,垂眸又看见苏吟隆起的孕肚。 那般身段玲珑、纤瘦娇小的姑娘,肚子被孩儿一点点撑大…… 宁知澈闭了闭眼,再也舍不得质问她半句。 他静默片刻,为苏吟盖上衾被,将信收好,而后回来躺在她身侧。 苏吟被他拥在怀中,抬眸看着他清隽的眉眼,忽将素手探入,轻轻握住。 宁知澈长睫重重一抖,抿紧薄唇与苏吟对视,眸光颤得厉害。 第42章 第 42 章 明月被乌云遮掩, 殿内霜色褪去,只余床前两三盏灯烛的暖光朦胧照入帐中。 宁知澈将下颌枕在苏吟肩窝上,一张冷白俊颜渐渐晕开薄红, 浓密的眼睫轻轻颤着, 额颈青筋凸显, 情不自禁地溢出声声闷哼。 白皙柔软的纤手握着他,起初是一只,后来许是拢不住,没多久另一只柔荑也攀了上来。 这般熟练的动作,轻易就能将他掌控,是另一个男人当初手把手教出来的。 这个认知让宁知澈妒恨到近乎发疯, 又难以自控地沉溺这阵令人醉魂酥骨的极欢之中。 “昭昭, ”她给的欢愉浓到最极致之时,宁知澈轻轻阖眼, “朕舍不得你。” 苏吟未回来时, 他只觉余下的四五年漫长又绝望, 每多活一日都是煎熬。 苏吟如今回来了,他又觉四五年实在太短, 短到每每忆及就酸涩难忍。 苏吟心口窒闷,闻言静了几瞬, 并未出言安慰,只默默加快了动作。 靡靡浓香在男人愈发粗重的呼吸声中弥漫开来, 苏吟心跳快得厉害,佯装镇定地起身拭手。 “昭昭,”宁知澈却无法如苏吟这样立时从那阵旖旎情浓中抽离, 从后缠上来同她温存,低头着迷地亲着她雪腻生香的玉颈, 嗓音哑得不像话,“好喜欢你这般待朕……” 苏吟俏脸通红,咬了咬牙只当没听见,由着他亲了一会儿,而后提醒道:“褥子脏了,阿兄叫人进来换一床罢。” 宁知澈想起苏吟怀着孩子一路舟车劳顿从江南回京,舍不得再闹她,听罢恋恋不舍地从她颈侧出来,用锦帛擦了擦身,淡声命人进来收拾床榻。 女官带着个宫婢入殿,见主子一扫先前沉郁,此刻眉宇间隐隐透着几分甜蜜满足,眼里也终于有了光彩,显然这两位祖宗不仅未因旧事再起争执,反而和好了,心下终于松了口气,不敢多瞧那沾了帝王雨露的锦褥,迅速换上一床干净的便带着人恭声告退。 待出了殿门,跟在女官后头的宫女忍不住低声问道:“大人,那苏姑娘好似怀了身子……” “倚翠,你虽年纪轻,但也算是当年东宫的老人了,学的规矩都丢哪儿去了?”女官回头瞥她一眼,“事关龙裔,这话岂是你能问出口的?” 女官心好,性子也和善,时常护着手底下的人,紫宸殿一众宫人都不大怕她。倚翠忍了又忍,还是咬牙将心里的话吐了出来:“奴婢只是觉得……那苏姑娘四年前就背叛过陛下,陛下没要了她的命已是仁慈至极,她却还处处向着那谢侯,陛下忍无可忍才处置了她,可即便气狠了也只是将她关在霍皇后的宫里,一应用度也都照着皇后的份例来,还将您也派去了兰华宫照看她,她却看不到陛下的好,不仅闹出假死这桩事来,还和谢侯躲去南境,陛下因她都病了多少回了?如今她怀了身子便又回来了,一回宫就缠着陛下欢好……顾大人,不是奴婢刻意将她往坏处想,而是她朝秦暮楚,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姑娘,根本配不上……” “倚翠!”女官倏然停步回身压低声音呵斥,脸色森寒,再不见昔日和善模样,“你魔怔了?先不说苏姑娘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就提她的出身,她是苏阁老的曾孙女,苏阁老的神位至今还在太庙供着呢!你岂敢用言语辱她?今日我就当没听见,从今往后你给我管好自己的嘴,若再有下次,本官也护不住你了!” 倚翠面色发白:“大人当年是娘娘身边的人,陛下是娘娘的亲生骨肉,难道您就半点都不心疼陛下吗?” 听她提起旧主,女官不禁喉咙一窒。 她们娘娘与太上皇青梅竹马两厢情深,若非天意捉弄,这一世原可欢欢喜喜活到老。 二十一年前大昭与西狄交战,彼时太上皇还是太子,主动向圣祖爷请命带兵出征。 太上皇师承谢煜大将军,西狄虽来势汹汹,这一仗原也不难打,直至那日西狄动用近几十年来在京中埋下的所有内线,将娘娘掳走做人质,一封塞了娘娘贴身小衣的书信送入大昭军营,如愿以偿地让一向处变不惊的太上皇瞬间慌了心神。 两军交战,太上皇不可能为了娘娘一人不顾边境百姓,可也绝不可能舍弃自己的心上人,百般苦心思量,费尽心思冒险将娘娘从守卫森严的西狄军营中救了出来,却被最擅弓箭的三王子射下了马,坠下戈壁山,虽被及时救回,第二日夜里便醒了过来,不曾耽误军情,却失了记忆。 思及此处,女官低低一叹。 太上皇忘了娘娘,不再如从前那样心里只装得下娘娘一人,虽没有介怀娘娘曾被西狄掳去军营褪下小衣一事,仍信守诺言求圣祖爷赐婚,将娘娘风风光光迎入东宫,予她正妃应有的敬重和尊荣,却言道他是大昭太子,皇家需开枝散叶,他登基后亦需用后宫安抚和制衡前朝,不可能一生只娶娘娘一人。 但这么多年的情分岂是失忆就能尽数抹去的?许是太上皇心中也有顾虑,所以并未一登基便选秀,而是充耳不闻朝中众臣的劝谏,耐着性子等了数年。 第三年,娘娘生了陛下。 也就是这一年,萧家那位三朝元老连上五道折子,字字恳切,求皇帝念在萧家忠心耿耿、府中幺孙女一片痴心的份上,纳其入宫侍奉。 彼时萧家位居世家第二,权势仅次于谢氏。太上皇思虑三日,终是下旨将那位萧姑娘纳入宫为妃。 娘娘知晓后一夜未眠,第二日跪在太上皇面前,求他允准自己出宫。 女官至今都还记得那日情形。 彼时太上皇高坐上首,垂眸看了娘娘许久才缓缓道:“你怨朕?” 娘娘答:“不怨。” “陛下别这样瞧臣妾,臣妾说的是实话。”娘娘笑道,“陛下是为救臣妾才负伤摔下山,后来即便忘了臣妾也并未薄待我半分,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陛下都是个极好的男儿。就算日后萧姑娘入宫,臣妾也信陛下绝不会让我受委屈。” 太上皇:“那你为何执意要离宫?” 娘娘闻言默了片刻,答:“陛下是位明君,若臣妾没有与陛下一同长大,没有见过陛下满心满眼都是臣妾的模样,此生能做陛下的皇后,当是臣妾的福分。” “只可惜我见过。”娘娘的眼泪自那双美眸簌簌而落,泣不成声,“所以陛下,你放我出宫罢。这三年我也累了,不愿再日日绞尽脑汁设法让你忆起往昔,不愿明知你已不喜欢我却还日日厚着脸皮撒娇媚宠缠着你,也不愿再因你时常冷淡而难过得夜不能寐,因你偶尔冲我展颜一笑而欣喜若狂。你就当看在我们二人自幼一同长大的份上,放我走罢,否则我届时眼睁睁看着你宠幸别的女人定会变成妒妇。今日体面些分开,你我还能保全昔日情分。” 大昭从未有皇后离宫的先例,莫说皇后,即便是末等御女,只要承了君王雨露,便一世都不能离开皇宫,更何况娘娘还育有皇长子。 但当年的太上皇温润如玉、仁善宽厚,是个不输圣祖爷的明君,那日看着掩面而泣的娘娘沉默许久,终是点了头,且并未要求娘娘守身,破例允准她再嫁。 而这世上竟真的有人敢求娶皇长子之母。 河东裴氏,钟毓名门,主支长公子裴璟丰神俊朗、英武过人,年纪轻轻就已官至二品平西大将军。 娘娘起初不肯应,直至两年过后才终于应了下来。 娘娘嫁入裴家当天,登基五年一贯勤政的太上皇无故罢朝一日,次日下旨选秀。数月后宫里传出消息:萧妃身怀龙胎,加封贵妃;皇长子立为太子,入主东宫。 第五年冬,娘娘被诊出喜脉。 消息送入宫中,太上皇当晚就突发恶疾,三日后醒来不顾朝臣反对,下旨将一众妃嫔放还娘家,连育有二皇子的萧贵妃也被送出了宫。 后宫妃嫔在一日之内清了个干干净净,太上皇抱着年仅三岁的陛下夜访裴府。 女官那日就在娘娘身侧,亲眼看见芝兰玉树的帝王红着眼眶站在屋门外,华贵的墨狐氅上落了一层白雪,抱着孩子说他已全部记起来了,舍弃脸面尊严,姿态放到最低,近乎卑微地求娘娘与裴公子和离,随他回宫。 “陛下,你带澈儿回去罢。”娘娘站在裴公子身旁温声道,“我与你一同长大,多年情深,虽一朝阴差阳错与你走至陌路,但也不愿见你难过。裴璟很好,我是真心想与他做一世夫妻的,并非与你置气;你也很好,我从未后悔当年与你相识、嫁你为妻、为你怀嗣生子。我不怨你纳妃,你也别怨我在你不记得过往之时弃你另嫁,从今往后你我各自安好,我定会日夜祈愿你子孙繁茂、江山永继。” 太上皇不肯放手,之后每日都来裴府,娘娘却不愿再回宫。 如此一年过去,太上皇眼睁睁看着娘娘与裴璟愈发恩爱,终于有一日彻底失去理智,将君子之道尽数抛至脑后。 帝王雷霆手段,裴氏一族在短短数日之内被连根拔起,裴璟被打入死牢。 娘娘身着素衣求见太上皇,当晚紫宸殿烛火彻夜未熄,第二日太上皇便赦免了裴家,命裴璟驻守西北永不许归京,又着礼部重新筹办帝后大婚。 此后娘娘似是认命了一般乖乖留在太上皇身侧,像最初那样全心全意待太上皇,期间还诞下了皇三子。那些年太上皇一日比一日温柔,眉眼间常含着笑意,长春宫日日欢声笑语,一片岁月静好。 直至那日西北送来急报,裴璟战死。 娘娘得知后呆坐了半日,而后关了长春宫的宫门,不愿再见太上皇,更不愿再侍寝。 太上皇见娘娘一副要为裴璟守身的模样,终于明白此前的柔情蜜意皆是娘娘假装,伤怒至极之际当即命人强行将宫门撞开,是夜仍是留宿长春宫。 宫人们在殿外听了一晚上的剧烈争吵,期间甚至还能听到一道清脆的巴掌声,接着便是太上皇带着些许哽咽的怒吼,将窗棂都被震得微微发颤:“你竟敢为了他打朕!” 女官那时听得胆战心惊,生怕太上皇暴怒之下反手还娘娘一巴掌,却只听见一片玉器被挥落在地的声响,接着娘娘惊恐的哭颤声从殿内隐隐传来。 是夜宫人上了五回水。两位主子多年青梅竹马的情分尽数毁于这一晚,此后太上皇每去一次长春宫,两人便歇斯底里吵一次,彼此折磨,再无宁日,可纵是如此,太上皇仍是日日留宿。最终娘娘再难忍受,决意谋划出逃。 陛下察觉到了,却并未告知太上皇,而是默默为自己母后筹谋得完备些。 怎料娘娘挂念那个在裴家落难时被连夜送出府后失去下落的孩子,并未依照陛下所言躲去南阳,而是去了陋巷寻子。 这一去便出了事,恰逢北边动乱,待太上皇最后找到娘娘时,娘娘已死在贼人刀下。 娘娘出事后太上皇便彻底疯了,连带着也恨上了欺瞒君父、助母离宫出逃的陛下,震怒之下竟废了陛下的储君之位,贬去南阳。 …… 回忆远去,女官神思回笼,对着眼前愤慨不已的宫女缓声道:“当年之事是造化弄人,究其根源过错不在苏姑娘身上,这种话日后别再说了。” 倚翠还待再辩,却听女官又说了句:“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去浣衣局罢。” 倚翠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不敢相信道:“大人?” “你安生在浣衣局待到二十五便能出宫了,但若继续在御前伺候,你心思不正,哪日冲撞了苏姑娘,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女官神情平静,“我是为你好。” 言毕女官不再听她的哀求,将锦褥交给另一个宫女,站在殿门外继续守着。 殿内静了下来,似是陛下与苏姑娘已歇下了。 女官心知陛下今晚有苏姑娘在侧定能睡个好觉,心神稍安,抬头看向眼前的夜色,忽地忆起多年前娘娘在裴府抱着刚出世的二儿子与裴璟说笑的那一晚。 那个孩子比陛下小三岁有余,若还活着,去年应就已经及冠了罢? 女官怔怔出了会儿神,待至深夜,方回到皇帝赐下的小院安歇。 * 翌日清晨,苏吟缓缓睁开眼,见宁知澈仍在梦中,便躺在宁知澈怀里静静瞧着他。 这一日是休沐,所以王忠并未进来提醒皇帝起身上朝,见主子难得歇了四个多时辰喜得不得了,带着一众宫人静悄悄候在外头,半点声响都不敢出,生怕吵扰主子安歇。 苏吟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身子有些发酸,因而稍稍动了一下。 宁知澈的睫毛立时颤了颤,还未等眼睛完全睁开便攥住她的手腕,开口时嗓音是刚醒来的磁哑:“别走。” 苏吟一默,等他清醒过来,温声开口:“你昨夜歇得可好?现下身子可有好受些?” “嗯。”宁知澈已连续多日只能歇两个时辰,昨夜难得歇了个好觉,此刻一醒来看见苏吟躺在怀中,一颗心瞬间软得不成样子,低头一下下啄着她的脸,亲完脸又隔着寝衣亲她的肚子,“皇儿可有闹你?” 宁知澈此刻的模样实在乖巧黏人,苏吟不由看得怔了怔神,半晌才道:“没有,今日孩子乖一些。” 宁知澈凝望她许久,忽柔声开口:“还有三月就要分娩了,你怕吗?” 苏吟沉默一瞬,实诚地点了点头,尔后又道:“不过怕也无用,妇人生子都是如此。阿兄宫里有整个太医院可助我平安生产,我比起旁的妇人已算幸运了。” 只是该受的疼仍是免不了。 暂且不提届时分娩的剧痛,就是如今怀胎也颇为难熬,近来她的身子愈发重,头晕和浑身酸痛都是常有的事,有时走着走着便双腿一软,差点晕过去。 宁知澈垂眸看她片刻,神色如常地扶着她起身洗漱,待用过早膳便唤来王忠,低声道:“去寻沈老宗主,就说朕四年前同他提过的蛊虫今日可交给朕了。” 王忠闻言一愣,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曾伺候过太上皇,听闻当年太后在裴府生育第二子时难产,太上皇便曾用过一种蛊,将太后分娩的痛楚移至自己身上。 太后费了一日一夜才将那裴璟将军的骨肉生下,太上皇便在宫里疼了一日一夜。 忆及那两位贵主当年的恩恩怨怨,王忠不由一阵唏嘘,依命退了下去,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将一个玉葫芦瓶带了回来。 苏吟要喝的安胎药已然熬好,宁知澈将细如药粉的子蛊下入药中喂给苏吟服下,母蛊则种在他自己身上。 两刻钟过后,苏吟忽然蹙了蹙眉。 宁知澈立时问道:“怎么了?” “无事。”苏吟语气迟疑,“只是……我方才小腿还疼得厉害,如今却突然好受了不少。” 宁知澈淡淡一笑,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那就好。” 第43章 分娩 三个月很快过去。 七月里御花园荷香最馥郁的那日, 苏吟终于发动了。 因是头一胎,苏吟又曾见过手帕交谢落窈生女时的惨状,彼时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 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后来谢落窈连叫的力气都没了, 疼晕过去又被稳婆弄醒,费了一日一夜才将孩子生下,场面实在吓人,纵是她已做了数月的准备,对孩儿出世满怀期待,可到了这一刻仍是不免有些害怕, 怕到忍不住拽住宁知澈的宽袖, 却不敢用力。 产房不吉利,连寻常大户人家的公子都不会进去, 更何况宁知澈还是天子, 国运系于他一人之身。 蛊虫将苏吟九分的疼痛转移到了宁知澈身上, 他深知纵是男人也难以承受妇人分娩时遭受的剧痛,不愿在苏吟面前失态, 又怕她觉察出不对,本想去侧殿坐一坐, 但此刻回身望着苏吟那双盈盈泪眼,步子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她很怕。 宁知澈心里揪疼, 坐在床边的圈椅上,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什么话都没说,但眼里的温柔满到快要溢出来, 且不知为何今日分娩远远没有预想中的痛,帘外又有太医院的一众国手守着, 苏吟渐渐定下心神,依照接生嬷嬷的话使劲。 此番选的接生嬷嬷个个都有二十来年的经验,不知曾助多少妃嫔和宗妇平安诞下子女,什么样的产子情状都见过,但见这位被皇帝藏在宫里的美人分明不像是个好生养的,此刻脸蛋却面色红润,只因长时间使劲儿而出了些香汗,半点不似寻常妇人生子时那样痛到面容扭曲、惨叫连连,反倒是守在床边的皇帝额上冒着冷汗,床上躺着的夫人每用一次力,皇帝的脸色便苍白两分,仿佛疼的不是那位夫人而是皇帝似的,不禁纷纷暗暗称奇。 不过就算妇人产子就算再顺利也是往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苏吟到底还是费了两个时辰才将孩子生下来。 为首的赵嬷嬷在啼哭声中抱着孩子向两位主子道喜:“恭喜陛下!恭喜夫人!是位玉雪可爱的小公主!” 正欢喜着,却见怀里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小人儿嚎了两声便突然停了下来,动了动眼皮,艰难睁开眼,盯着她看了两息,而后小小的眉头慢慢皱起来,转动乌圆的眼珠看向四周,似是在找什么。 赵嬷嬷不由愣了愣,但孩子得尽快洗沐,想着婴儿刚出世就睁眼也不是稀罕事,便立时醒过神来,与另几位接生嬷嬷一同为公主洁身剪脐,再用早已备好的锦帛将公主一裹,这才笑着将孩子抱给两位主子瞧。 苏吟刚与宁知澈拭净彼此额颈上的汗,见赵嬷嬷将孩子抱来,目光落在襁褓中婴儿娇嫩可爱的小脸上,想起慈恩寺那位老住持的谶言,心里霎时百感交集。 竟真是个女儿。 看着欣喜到近乎无措的宁知澈,苏吟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 宁知澈小心翼翼抱着刚出世的女儿,看着她小小的脸蛋和小鼻子小嘴,不禁满心柔情。 这是苏吟为他诞下的女儿,是他和苏吟的亲生骨肉,亦是他生命的延续。 纵是几年后驾崩,他也还有个女儿留在世间。 孩子的名字和封号早已定好,名唤承晞,封号华曜。 名字是苏吟取的。 承者,续也;晞者,驱夜迎昼。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苏吟在盼他活久些。 宁知澈渐渐红了眼眶,见女儿一直盯着自己瞧,不由笑了笑:“瞧朕做什么?识得朕是你父皇吗?” 华曜上一世四岁丧父,其实早已记不清自己父皇的模样,连一丁点印象都不曾留下,只能通过皇叔的回忆和太庙挂着的画像想象父皇在时的样子。 眼前男子面如冠玉、容貌昳丽,宫中画师虽画工精湛,却画不出她父皇万分之一的好容色。 三皇叔说,父皇爱极了母后,也很疼她。 母后…… 华曜还不能偏头,只能转动眼珠子去瞧。 床上的年轻女子刚生下她,神情有些疲惫,鬓发被汗浸湿,黏在清雅脱俗的脸上,此刻正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比起父皇纯粹的欢喜,母后不知为何好似并没有很高兴。 时隔数十年未见,纵是华曜再如何拼命让自己别忘记母后,但仅剩的那点回忆也早已被漫长岁月冲淡,只余一道模糊的身影留在脑海中,连声音都难辨。 这便是她的母后,亦是她的第一位帝师。 苏吟还不能坐起身,手臂也没有多少力气,宁知澈便将孩子放在她身侧,好让她瞧清楚女儿的模样。 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三遍女儿这张娇嫩的小脸,但孩子太小,眉眼都没长开,现下还瞧不出到底像谁,只好作罢。 宁知澈见她似是有些不安,柔声劝慰:“女儿也很好,无法继承皇位,你与她这辈子便能过得安稳富贵,将来你要是想携女离宫也容易些。” 王忠将备好的赏赐发了下去,太医率先离殿,返至太医院为苏吟配调理身子的药,接生嬷嬷和宫婢将内室收拾好便悄声退至殿外,奶母也将公主抱去侧殿。殿内只余他们二人。 苏吟犹豫许久,终是将老住持的话说了出来。 当年那和尚在宁知澈与苏吟最浓情蜜意之时断言苏吟此生有二夫,宁知澈本就不信神佛,那时气得忍不住出言怒斥,怎料苏吟几年后当真嫁了谢骥,此刻听见苏吟提起那老住持曾说谢骥命中有一女,心里不由狠狠一跳。 宁知澈虽厌谢骥,却知谢骥与谢煜大将军一样都是个情种,若苏吟不回到谢骥身边,谢骥定一世都不会再娶。 他不觉得承晞是谢骥的女儿。 但或许,苏吟会在他走后与谢骥诞下第二女。 宁知澈眼神微黯,抬手为她掖好被子,缓声道:“住持侥幸说中一两次并不代表次次都能应验,晞儿定是朕的血脉,即便不是……也无妨。你不必多想,好生休养要紧。” 并非他不在意,相反他在意极了。只是他已活不了几年,就算将孩子争到手也不能伴她长大,所以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他只盼苏吟能平安活到老。 苏吟见他眉宇间有浓浓倦色,将才至喉边的那句“若孩子是谢骥的,便将她送出宫”咽了回去,轻轻道:“你也上来躺一会儿吧。” 她的嗓音实在温柔,宁知澈依言上来躺在外侧,小心搂住她。 他承了苏吟分娩的痛苦,现下也已累极了,没多久便阖上双目,但终是疲倦之至也仍是睡不着,忍不住开口轻唤:“明昭。” “嗯?” 宁知澈默了许久,喑哑着嗓音说道:“无事,睡罢。” 苏吟不知宁知澈方才到底想说什么,但却知道他在难过。 苏吟轻轻拽了拽男人的衣袖:“子湛,你凑近些。” 宁知澈怕碰到她伤处,此刻只是虚搂着她,闻言低头靠近,下身却不动。 苏吟微昂起脸,唇瓣轻轻印上他的薄唇。 这三月宁知澈每日都会忍不住抱着苏吟吻上数遍,可纵是日日都亲也仍是在她靠近的那一瞬下意识屏息。 粉嫩香甜的舌主动送了进来,由着他索求。 蛊虫尚未取出,将苏吟的痛觉转移到宁知澈身上的同时也让他隐隐能感觉到苏吟心绪的变化。 宁知澈闭上眼,任由甜蜜在心间弥漫,捧着苏吟的脸加深了这个吻,但终是怕苏吟累着,没有吻太久便离开了苏吟的唇,轻轻拥着她入眠。 两人再度醒来时已至傍晚,宫人早已将膳食备好。苏吟被宁知澈喂了碗碗清淡的肉粥和蛋羹,抬眸看向女官,温声问道:“晞儿呢?乳母可有喂她喝奶?” “公主她……”女官神色古怪,酝酿了半晌措辞才道,“公主不知为何怎么也不肯喝奶,一见乳母解衣便大哭,换了好几个乳母都是如此。最后几位乳母无法可施,只好将奶挤在碗里一勺一勺喂给公主喝。” 苏吟和宁知澈都是一怔。 宁知澈皱起眉:“可有找太医瞧过?” “瞧过了,”女官忙恭声回道,“几位太医都说公主康健得很。” “无事便好,许是孩子生性如此。”苏吟想了想,吩咐女官:“下回她饿了便抱来让我试试,若成,就让太医不必准备回奶汤了,日后由我自己来喂她便是。” 宁知澈此前曾命人就哺乳一事问过乳母,知晓孩子喝奶时很可能会咬疼母亲,闻言立时道:“孩子每日要吃好几回奶,现下她还没长牙,你若心疼可白日喂几次,但夜里还是得交给乳母,等她日后长牙了便别喂了。晞儿纵是用勺喝也不打紧,左右无人敢饿着她。” 苏吟浅浅一笑:“我知乳母定会好生照看她,但她到底是我头胎生的女儿,我第一次为人母,总想待她好些。” 华曜的小衣裳小鞋子都是苏吟亲手做的。宁知澈知她自幼没享过父母疼爱,便想尽力对女儿好,听罢不再多言,只抬手抚摸她的乌发。 苏吟低眸静了片刻,待女官退下,忽轻轻唤道:“子湛。” “嗯。” 苏吟又沉默了会儿,声音更轻了些:“你不娶我吗?” 宁知澈揉她头发的动作一顿,过了许久才终于哑声开口:“若朕娶你,你日后想出宫会麻烦许多。” 苏吟垂睫想了片刻,道:“那等晞儿几月后长大些再说罢。若她生得像你,你便娶我。日后她要是想留下做公主,我便随她留下,左右只是个女儿,日后无论谁登基,即便是为着名声也必会善待我们母女俩;若她愿与我离宫,你便假称我与她暴病而亡,送我们走。” 宁知澈本想说“生得不像也无妨”,但念及自己大限将至,苏吟携女出宫虽不能享天家富贵尊荣,却可纵情山水,或许余生还可过得更欢喜些,便没有说话。 过得片刻,女官抱着孩子进来:“陛下,苏姑娘,公主饿了。” 苏吟虽尽力让自己显得沉稳些,但终是无法在男人面前解衣哺乳,即便那人是孩子的父亲,闻言红着脸看了眼宁知澈。 宁知澈没有心思去想那等事,见状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不要逞强,现下是你更脆弱些。” 苏吟应了声好,待宁知澈转身便抬手褪衣,略显笨拙地将孩子抱在怀中,正要掀起小衣喂女儿,却见怀中婴儿一点点瞪圆了眼珠子,神情堪称惊恐。 她掀衣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明知孩子听不懂,仍是尽量放柔嗓音安慰了一句:“别怕,我是你娘亲,喝饱了便不难受了。” 华曜与自己亲娘静静对视一瞬,果断张嘴嚎哭。 苏吟被这声嘹亮的哭声吓得猛然一抖,险些将孩子丢出去。 才刚走出殿外的宁知澈脸色一变,立时大步往回走,进殿看见苏吟正无措地哄女儿,忙将孩子接过来,瞧着苏吟苍白的脸色和微红的眼睛,对怀里这小团子的慈爱顿时消去了一大半。 见自己父皇脸色发沉,华曜默默止了哭,睁着一双噙着泪的乌溜溜漂亮眼睛瞧着他,试图挽回些许父爱。 宁知澈心绪复杂。 这般爱哭任性,莫非真是谢骥的骨肉? 他不愿深想,将孩子交给女官:“让乳母用小勺喂给她喝,别饿着了。” 女官依言抱着孩子告退。 待孩子走后,宁知澈将目光移回苏吟身上,正欲安慰她几句,却见她此刻敞着里衣,露出肩颈大片雪色,那件柔粉小衣也松松垮垮,隆起处洇开湿痕,不知是女儿的泪,还是……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宁知澈猛地别开脸。 苏吟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还未穿好衣裳,忙侧过身系好小衣和里衣。 既是无法喂孩子,她便每日饮两次回奶汤,但回奶少说也要三五日,需时不时挤出来些。她羞于让乳母帮忙,更羞于让宁知澈瞧见,只好避开众人悄悄挤。 许是孕期养得太好或是别的什么缘故,苏吟奶水很足,第二日歇觉前才挤过一回,半夜便又开始胀疼。 她无奈起身,轻手轻脚下了床。 或许是这两日挤了好几回,她手酸得厉害,已不剩多少力气,挤两下便要停下歇一会儿。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此刻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借着月色做自己闺中时想都没想过的事,苏吟忽觉眼眶发酸,低着头缓了好一会儿,正欲继续动作,却恰在此时听见身后传来低低一叹。 她下意识回身看去,隔着泪眼望见宁知澈正站在不远处,不知已瞧了她多久。 宁知澈迈步走近,将苏吟抱坐在自己腿上,拥着她轻声道:“朕知你怕羞,这两日虽清楚你在做什么,却只能由着你避开朕。但如今看来,或许朕帮你会好些。” 帮她? “不必!”苏吟实在接受不了,“我……我自己来便好……” “别怕,朕不看你,更不会对你做什么。”宁知澈一边柔柔哄她,一边解了她的小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旁人不会知晓,你不必羞。” 他话音温柔,那只手却不容抗拒地握着她开始收力。苏吟紧紧闭眼,自欺欺人地将他想象成女儿的乳母或是女官,如此心中的羞意还能减轻些。 怀中女子死死咬着唇,月光下睫羽不停颤着,整张俏脸红到滴血。 宁知澈也好不到哪里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似要破开皮肉而出,纵是拼命克制着不往她身前瞧,可掌心柔腻饱满到不可思议的触感就已足够令他难以自持。 他已素了八个月,且即便是去年,也只与苏吟云雨过寥寥几回。 而在与苏吟行房前,他也并非没有欲念,自二十及冠至二十三回京,他已压抑了整整三年。 他是个正常男人,虽习的是君子之道,却练成了一具武人身,即便再如何深恶谢骥重欲,也知自己其实比谢骥还更贪恋苏吟这副身子。 甜香萦绕在鼻尖,宁知澈再难自抑,目光下落,看着眼前艳色。 苏吟纵是闭着眼也能感觉到他将视线落在了何在,霎时羞意大盛,正犹豫着是要假装不知还是叫他别乱瞧,却忽然被他松开。 她微怔,鼓起勇气睁眼看向宁知澈。 宁知澈与她对视须臾,忽而开口唤她:“昭昭。” 苏吟被这一声唤得心口发紧。 宁知澈喉结滚了滚,嗓音极哑:“朕怕是要食言了。” 他在苏吟呆呆的目光下端起小案上的玉壶倒茶漱口,连漱三回才将茶盏搁下,而后缓缓俯身靠近,噙住,含吮。 苏吟如梦初醒,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脑中瞬间轰地一声炸开。 第44章 第 44 章 正值盛夏, 近来都是艳阳天,白日里晴朗无云,每每入了夜, 月光便亮得出奇。 苏吟仰着头, 露出一截柔细莹白的玉颈, 如墨绸般顺滑乌亮的长发披散在绣龙织金的云锦之上,身躯从僵硬紧绷一点点软成春水。 殿内一片沉寂,静到她可清晰听见自己和宁知澈凌乱交错的呼吸,以及那令人无法忽视的吸吮和吞咽声,犹如响在耳边。 她失神地看着窗纸上被风吹动的竹影,极度的寂静将这些声音放大的同时, 也让她全身感官都汇集在被两瓣温热衔住的那一处。 前所未有的难耐让每一瞬都显得无限长, 连吹入殿中的夜风都似在这极度暧昧靡乱的氛围里慢了下来,裹挟着白日残存的热浪拂在身上, 不仅无法驱散躁意, 反让两个人都出了层薄汗, 身上黏黏腻腻,愈发干渴, 呼吸也变得滚烫。 宁知澈许是怕她不舒服,刻意放缓了些, 令苏吟能清楚感觉到他此刻在如何叼着那处嘬吮止渴,胀意减轻的同时, 愈来愈盛的羞耻感让她一张脸比宁知澈捧着她身前柔软的那两只手掌还烫。 太荒唐了,甚至胜过先前在浴池被他托举嘬舐。 月影在殿内铺的金砖上一点点偏移,不知过了多久, 宁知澈吻去雪酥红尖上沁出的那滴甜汁,终于从她身前抬起头来, 却没有立即直起身,而是凑过来一下下轻啄她的眉眼和脸颊,既似安抚又似意犹未尽,开口时嗓音沙哑:“好了。” 女子孕时和分娩后的所有事他都早已细细问过太医和接生嬷嬷,知晓不能吮尽,得留一些。 苏吟半羞半恼,怒然抬腿将他踹开。 宁知澈一个不察竟真被苏吟踹得后退一步,见苏吟劲力十足,知她恢复得不错,稍稍安心了些,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苏吟第一次毫无顾忌对他生气耍小性。 他与苏吟相识虽早,但因他的身份,苏吟纵是在最喜欢他时也仍有所保留,不似待谢骥,生起气来或嗔或骂,连不顾矜礼动手打人的事都做过。 四年前他追去江南欲找苏吟问个清楚,就曾看见苏吟被年仅十七没个正形的谢骥气得忍不住抬腿踹人,那张清清冷冷的观音面怒到脸色涨红,一双美目难掩愠色,蹙起眉头瞪着谢骥,明媚鲜活得仿佛换了一个人,而彼时谢骥挨了她一脚,唇角都要咧到天上去了,两人虽是在拌嘴,看上去却被寻常举案齐眉的夫妻不知甜蜜多少。 宁知澈生得高大,月光只能照到他腰际以下,一张脸隐在阴暗之中,苏吟看不清他的神情,此刻记起他体内余毒,怒意霎时僵在脸上,立时便生出几分后悔。 她回宫时已怀胎七月,之后的三月本该比先前还难熬,但许是太医院的安胎方子比南境和江南名医开的药方好,最后三月她身上几乎连半点不适都无,连分娩也不觉得有多疼,反倒是宁知澈这几月虚弱了许多,自己明知宁知澈身子大不如前,若恼他将他推开再轻斥几句便是,实在不该这般用力踹他。 两人静静对视须臾,宁知澈率先将目光收回,将苏吟抱至无风处,命人打了盆热水进来为她擦洗上身,再替她换了件干净的寝衣。 苏吟默然由着他折腾,待被抱回床上,若无其事闭上眼正欲继续安歇,忽闻身侧传来宁知澈的声音:“还气朕吗?” 她张了张唇正要回答,却听宁知澈语调平静地再说了句:“若还生气,可再踹朕几回,只是要小心些,别牵动了伤处。” “……不必了。”苏吟讷讷开口,“其实也不是很生气。” 宁知澈默了默,道:“现下可有好受些?” 到底是蛊虫,纵然沈老宗主再如何说此蛊对身子无害,宁知澈也仍是怕蛊虫伤及苏吟,不敢让它在苏吟体内留太久。苏吟自分娩第三日开始饮回奶汤,今日已是第四日,太医说妇人产子后三日后便会减轻痛楚,所以今日正午宁知澈就已命蛊医趁苏吟小憩时将蛊虫取出。 “嗯。”苏吟不欲多谈这种羞人的事,声音细如蚊吟,“很晚了,你明日还要上朝,睡罢。” 宁知澈听苏吟语气便知她确然舒坦了些,温声道了句好,为她掖了掖被子,拥着她闭目入睡。 * 定北侯府。 谢骥早在两月前就开始焦心得睡不着觉,时不时还会干呕,每日都要算好几遍日子,只能推断出苏吟大抵是在前几日分娩,却不知到底是哪天。 苏吟弃了他,他费了一月试图逼自己忘了苏吟,但近两月每每想到她的孕肚会一日大过一日,分娩时还要往鬼门关上走一遭,便无法不担心。 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妇人死在生孩子这一日,苏吟身子再好也终究只是个身量娇小的柔弱女子,长得又这般娇小,才勉强到他肩膀,臀胯也小,要将那么大一个孩儿从下身生出来,不知得有多疼多艰难。 皇帝将苏吟怀胎回京一事瞒得严丝合缝,他无从得知苏吟分娩时是否一切顺利、如今是否平安、诞下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一颗心如被置于火上炙烤,终于在八月初九那日忍不住向宫里递了道折子,没成想皇帝看了折子后居然召他入宫。 谢骥不由心中生疑,但因实在牵念苏吟和孩儿,虽觉皇帝肚里十有八九憋着坏水,仍是命侍卫即刻备马。 宫人将他带到了御书房。 帝王已将龙袍换下,此刻身着一袭月白锦袍,身姿颀长,姿容绝世,此刻站在御案前不知正翻着本什么书,闲适翩然中又透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尊贵,依旧令人觉得高不可攀。 谢骥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皇帝到底哪里有病,咬牙下跪行礼:“臣谢骥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知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很快便又将目光收回,嗓音极淡:“起来罢。” “谢陛下。”谢骥起身站在下首,在心里斟酌措辞。 宁知澈的视线仍落在纸上,薄唇轻启:“是女儿,七月初三那日生的。” 女儿? 果真是女儿? 谢骥闻言瞳孔骤缩,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那苏吟呢?她如何了?可还好?” 听见他急切的三连问,宁知澈当即蹙了蹙眉,沉着脸“嗯”了一声。 皇帝答得虽敷衍,但到底还是告诉了他苏吟如今安好。谢骥悬在三月的巨石终于落地,哑声道:“臣……想见一见她们母女俩。” 闻言,宁知澈眸中墨色翻涌,嗓音冷了两分:“只要朕在这世上一日,你就别想见苏吟。” 谢骥额间青筋狠狠跳了两跳,忍了又忍才没有出言回怼。 “至于晞儿……”宁知澈长指微动,翻了一页,漠然道,“她是朕的女儿,大昭的公主,你如何能承得起她一声爹爹?” “陛下凭何断定女儿是你的?”谢骥气得浑身发抖,“慈恩寺的老住持都曾说过臣命里有一女,若这孩子不是臣的,难道陛下还愿将苏吟送回臣身边让她与臣再生一个?若真如此,臣定深谢陛下大恩,日夜为陛下祝祷,祈愿陛下万岁千秋!” 站在龙椅旁的王忠听他竟对天子不敬,当即开口:“谢小侯爷慎言!” 谢骥紧抿唇瓣看着站在上首的帝王,却见皇帝突然出了会儿神,而后听见对方莫名变得低哑了些的嗓音:“你若真有这本事哄得她回到你身边,朕不会再拦着。” 谢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换作从前,皇帝听了他方才那番话,赏他一百大板都算是手下留情了,今日不仅不发怒,竟还说不会再拦着? 虽然想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这般好心,但他也知皇帝虽厌他至极,或罚或下狱或赐毒酒通通都是明着来,从不屑用阴诡手段对付他,否则当初只需派出一个裴疏便可暗中将他除去,所以今日这话应是真的。 只不过苏吟此番是主动回宫,并非被皇帝逼迫,皇帝能说出这句话,或许是因苏吟给足了底气,不然皇帝如何舍得放她离开? 谢骥想到此处心里的狂喜顿时散去一大半,但却不愿放过哪怕一丝微弱的可能:“陛下是天子,君无戏言。今日臣得了陛下这句话,他日若苏吟愿随臣回府,望陛下能信守承诺放她离宫。” 宁知澈低垂眼帘没有回应,半晌才道:“午时将至,昭昭还在等朕用膳,你回去罢。” 谢骥心口一刺,苍白着唇静了须臾,抬袖告退。 待谢骥走后,宁知澈在原地站了片刻,将书合上,淡声吩咐:“摆驾回紫宸殿。” 王忠忙应了下来,伺候皇帝乘御辇回到寝宫。 苏吟听见宫人的请安声,抱着孩子的双臂紧了紧力道。 一月过去,女儿长大了些,却愈来愈像谢骥,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简直与谢骥的一模一样。 纵然宁知澈言道他母后也生了双桃花眼,孩子许是像皇祖母,但女儿眼睛耳朵像谢骥,鼻子嘴唇像她,五官里只剩眉毛瞧不出来像谁,实在不大可能是宁知澈的孩子。 第45章 身世 苏吟近几日试探着问过多次, 想将孩子送去谢府,宁知澈却执意不肯,言道孩子现下才一个多月, 如今不过是能从这张脸大致分辨出像谁, 但孩儿全身上下又不是只长了一个脑袋, 不能仅从尚未完全长开的眼耳唇鼻判断她的生父究竟是谁,又说孩子还小,眉毛还没长齐,现下还瞧不出孩儿眉形像谁,不可在这时候就断定她是谢骥亲生,更不可将她送去给别的男人养。 但宁知澈虽这般说, 这些日子却明显低落了不少, 眉头就没舒展过,朝臣都以为宁知澈是忧心南方水患, 苏吟却知那只是其中一半缘由。 用过午膳, 苏吟哄了许久都未能将孩子哄睡, 身前忽伸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朕来试试。” 苏吟微怔,柔柔道:“南边灾情严重, 你忙得已整整两日没歇好觉了,今日好不容易闲下来, 我将孩子交给乳母照看,守着你睡一会儿可好?” “无妨, 不差这一会儿,左右才刚用完膳,正好消食。朕知你心疼孩儿, 不亲眼瞧见她香甜入睡便无法安心。”宁知澈将孩子从苏吟手里抱过来,旋即瞥了眼她的手臂, 抬眸看向在旁随侍的宫女。 宫婢会意,连忙上前将苏吟扶至罗汉床边坐下,为她按揉肩臂。 午后正是最易犯困的时候,宫婢按揉的力道又把握得极好,苏吟不知不觉便靠在软枕上阖了眼。 宫婢便渐渐停了动作,在皇帝的目光示意下拿了张薄衾轻轻盖在苏吟身上,而后与其他宫人一同悄声退下。 殿中极为安静,宁知澈抱着孩子走至苏吟对面坐下,怔怔凝望她姣好的睡颜,过了许久才收回视线,垂眸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甜的女儿,盯着她那两条光秃秃的小眉毛瞧了许久,也没能看出到底像不像自己。 晞儿那双眼尚可说是像祖母,但耳朵…… 宁知澈长指拢紧。 耳朵生在眼后,又不似眉目鼻唇那般容易识记,一眼便能看出不同来。除非双耳长得特别或与之极为亲近,常人大多时候都无法清楚记得旁人的耳朵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虽是母后所出,但稍稍大些便须避母,且母后当初又常年居于长春宫不见外人,他少有机会与母后相处,自然也不记得母后的耳朵长什么样。 倒是曾在长春宫侍奉多年的女官提了句,说公主的眼睛和耳朵都生得像太后。 但今日他见了谢骥,晞儿那双眼和耳朵就如跟谢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令他连多看一眼都觉双目刺痛得厉害。 像母后尚可解释,幼时生得与祖母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但难道就真的这般巧,孩子像苏吟,像她祖母,像谢骥,却独独看不出来到底像不像他? 到了这一刻,宁知澈终是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并非圣贤,即便再如何告诉自己是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他也无法接受自己深爱的女人为别的男人诞下孩儿,方才在御书房召见谢骥,也不是没有动过杀意。 他接受不了。 心脏如被一只大掌攫住,自胸腔传来一阵又一阵闷痛。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华曜脸上,多年身居高位让她即便在一具婴儿的躯壳里也仍是立刻睁眼醒了过来,抬眸对上自己父皇那双通红的眼,瞬间惊得睡意一丝不剩。 她虽不记得父皇上一世脾性如何,但皇家教子极严,宁氏子嗣虽个个看起来温润守礼像文人君子,却都入过军营上过战场,都有一身铮铮傲骨,她父皇幼时便被定为储君,自然更是如此,怎会轻易落泪? 虽然怀中的小团子只有一个多月大,但此刻见她呆呆看着自己,宁知澈眼里仍是闪过一道不自在,默了须臾,神情恢复平静,抱着华曜起身走向小床,将她轻轻放进去。 华曜看在眼里,霎时心疼得厉害。 上一世只因她一句“女儿不愿只做华曜公主”,父皇便力压众议立她为皇太女,命谢氏宗子摄政,又留下首辅与血襟司指挥使制衡摄政王,以防摄政王让天下改姓谢,在驾崩前殚精竭虑精心谋划,确保幼帝即位后大昭仍能海晏河清,她亦可以在十五岁后顺利亲政。 父皇于大昭是明君,于她是慈父,于母后更是满心倾慕,临终前日夜苦心思量,为母后留下不知多少条后路,生怕母后出事。 眼见父皇就要抬袖拭泪,待母后醒来便什么都不会知晓,华曜再顾不上自己的脸皮,小嘴一扁放声嚎哭。 婴儿的啼哭声嘹亮得似要将殿顶掀翻,宁知澈面色一僵,偏头去看苏吟,果然看见苏吟已被惊醒。 苏吟当即快步走过来,急声道:“怎么了?” 华曜默默闭上嘴。 待走近些,苏吟瞧见宁知澈微红湿润的眼眶,瞬间愣在原地,怔怔唤他:“……子湛?” 宁知澈默了默,将孩子抱起来交到她怀里,开口时嗓音沙哑:“孩子方才醒了一遭,许是没瞧见娘亲,因而有些害怕,你在此哄哄她罢,但别累着自己。朕有些困了,去侧殿歇一觉。”说完不等她回答便立时抬步往外走。 “子湛!”苏吟忙把孩子放回小床,追上去从后紧紧抱住他,“别走,子湛,就在正殿睡罢,我叫乳母进来将孩儿抱走,我陪你歇一会儿。” 上一回被苏吟抱得这般紧还是在去年她穿上纱衣为谢骥求情之时,宁知澈哑声道:“不必,孩子方才哭了,你定会心疼……” “我也心疼你。”苏吟迅速打断,拥着他不肯放手,“我也舍不得见你落泪。” 宁知澈眼眶越来越红,喉间愈发艰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见宁知澈没有再离开的意思,苏吟缓缓将他松开,唤乳母进来将孩子抱走。 待殿内只剩他们二人,苏吟方牵起宁知澈的手往床榻走,而后褪鞋入帐,与他静静相拥。 但也没有静太久。 她看着宁知澈绯红的眼尾,终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凑上前一遍遍亲他双目。 这几个月她与宁知澈几乎没有再提从前的事,无论是她当年亏欠宁知澈的那桩桩件件,还是宁知澈去岁将她幽禁兰华宫,他们两个都默契地当作从未发生过。 说是几乎没有再提,是因她曾在女儿满月那日问过一句:“若我去年没有离宫也没有怀上孩子,阿兄会将我关在兰华宫一世吗?” 那时宁知澈喝醉了酒,抱着她坐在廊下,闻言用酒醉后变得迟钝的脑子认真捋明白她方才问了什么,然后想都不想便摇头:“不会。” “忍不住,”宁知澈低眸玩她的裙衿,将那玉色细带缠绕在自己指尖,自言自语般轻声继续说,“舍不得。” …… 轻柔的吻带着苏吟唇瓣的温度落在宁知澈薄薄的眼皮上,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独有的幽香。宁知澈闭目感受着她的疼惜和爱抚,压抑了不知多久的委屈犹如洪水霍然冲破堤坝,翻涌蔓延至身上各处。 苏吟吻着吻着便蓦地停了下来,怔怔看着不停自男人眼中滚落的泪,近乎慌乱地为他揩拭,却越擦越多。 她见谢骥哭过多回,今日却是第一次看见宁知澈掉眼泪。 不同于谢骥委屈时的抽噎,宁知澈纵是落泪也仍隐忍压抑,半点声音都无,俊雅白皙的面庞被泪水浸湿,眼尾和鼻尖都是红的。 苏吟渐渐住了手,垂睫静了很久,搂住他脖子轻轻道:“等我身子养好了,我俩再生一个好不好?” 宁知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在苏吟愕然的目光中低头吻住她的唇。 并非他不想,他做梦都想与苏吟有个孩子。若他还能有二十年寿数,待苏吟调养好身子,他定然会夜夜耕耘,向苏吟索要一个孩儿。 但他仅剩四年寿数,苏吟产女后至少两年后他才会舍得让她再度怀嗣,怀胎分娩又要再花个十月,生的是女儿还好,若是皇子,苏吟便要与皇儿一同站在风口浪尖上了。 “下一世罢,下一世你我再要一个孩儿。”宁知澈离开苏吟的唇,薄唇流连在她脖颈处,嗓音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来生你就只能是朕的了,朕……实在不愿你我之间再有第三人。” 男人滚烫的泪水不停顺着她脖颈滑落,苏吟闭上眼,任由他将自己覆在身下一遍遍亲吻。 待宁知澈终于沉沉睡去,苏吟躺在他身侧静静守了他一会儿,忽地想起一事,低眸思虑片刻,轻手轻脚下床。 几月前偶然间窥见其中一尊牌位上刻的“先祖考”三字,但直至今日,她也仍未将那两块红布掀下来。 产女前不掀,是怕自己情绪大动以致早产。 产女后不掀,是因身子虚弱还需坐月。 如今她已平安诞下女儿,也出了月子,身子恢复了些,再无拖延的理由。 她总归要知道自己的亲祖父亲祖母是谁。 苏吟深吸一口气,步步走至神案前,缓缓抬手,掀开盖在右边那尊灵位上的红布。 红布轻轻坠落,只见神位上空空无也,连一个字也没有。 竟是一尊空的牌位? 苏吟不由愣了愣,立时将另一块红布也掀开,待瞧清上面刻的字,顿时脸色煞白,苍白着唇死死盯着那一行描金楷字。 先祖考谢公讳煜府君之灵位。 谢公讳煜。 谢煜。 谢煜大将军……谢骥的祖父。 * 谢骥出了宫门,骑着马在外头静了许久,忽扬鞭驱马向京郊而去,半个多时辰后便停在了慈恩寺门外。 进了寺院,一株参天古树栽于佛殿前,古树的枝条上挂满了香客的祈愿,后山的玉兰花林传来道道悠远的撞钟声,檐下的青玉佛铃随风晃荡,僧人们在殿内的佛像前虔诚诵经,佛音袅袅,让人听后也跟着变得心境平和。 谢骥唤住一个小沙弥,让他带自己去寻住持。 老住持正站在后山的两株枯玉兰前,听见脚步声也未曾回头。 谢骥合十见礼:“方丈。” 老住持目光仍凝那两棵树上。 “方丈?”谢骥见老和尚盯着两棵枯树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又唤了一句。 住持听见他的第二声唤,终于转身合十:“施主。” 谢骥开门见山:“方丈,谢骥想求您替我算一算……” “谢施主,数年前老衲就已说过,一人不掷二签。”住持嗓音低沉和缓,“施主已在老衲这里算过一回子嗣之事,再掷签便不准了。” 谢骥本想问苏吟所生之女是不是自己的血脉,闻言顿时一噎,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哑声问道:“那我不掷新签,只问从前算过的事。方丈,我命里当真有一女吗?” “是。”说到此处,住持话音稍顿,强调道,“定北侯府谢小侯爷谢骥,名下有且仅有一女。” 谢骥将扬起的唇角压下去,追问道:“那是亲生还是养女?” 住持沉默一瞬,缓缓开口:“定北侯府谢小侯爷,命里有亲生一女。” 一听此言,谢骥终于心神大定,喜笑颜开道:“多谢方丈!” 即便知晓僧人算命之言不可尽信,但这句话到底给了谢骥一些安慰。他快步出寺骑马回府,脚步轻快犹似当年与苏吟还是夫妻之时,一回府便命管事给慈恩寺送去两千两香油钱。 谢骥的祖父是两朝重臣,曾助圣祖爷登基,与圣祖爷既是君臣亦是至交好友,后来又被圣祖爷钦定为太上皇的武学帝师,几十年间两位皇帝不知赏赐了多少好东西下来。谢老将军没有亲生子孙,将这偌大的家业全交到了谢骥手中。 他径直去了书房,屋内摆满了各种小玩意,竹圆环、竹摇铃、鲁班锁、磨喝乐,还有用木头做成的小马车、小船、宅院和各类飞禽走兽,又用从前苏吟教的画艺绘了几个小人,再照着模样缝制成娃娃。 每一样玩意都做了一大一小两个,大的给苏吟,小的给女儿。 他想让苏吟和女儿做天底下最喜乐无忧的两个女子。 想起老和尚今日说的话,谢骥瞬间弯了弯眸。 他的亲女儿啊。 和苏吟生的亲女儿。 谢骥一扫心间阴翳,越想越高兴,忍不住抓起一个娃娃抱在怀里躺在榻上滚了两圈,弯起的唇角一直到入夜都没落下来,晚膳时多用了一碗半,不管什么菜塞到嘴里都觉得香,当晚难得早早安歇,抱着娃娃做了一夜好梦,再不似前几月日日食不下咽,夜夜孤枕难眠。 翌日清晨醒来谢骥神清气爽,提着剑就去了竹林练武。 他总要有个健壮长寿的好身子,才可护他的夫人和女儿一世平安。 第46章 第 46 章 谢骥自卯正练到辰正, 整整两个时辰过去方收剑回鞘,边用锦帛擦汗边回赤麒院,刚出竹林便看见乔管事满脸紧张惊恐地朝他跑来, 一面跑一面急声唤他“侯爷”。 他缓缓敛起脸上的笑, 站在原地等着乔管事跑至近前。 “侯爷!宫里的王大监来了, 说是陛下要您即刻入宫觐见,您快些回屋换身衣袍罢!”乔管事将话一口气说完,而后翕动了几下嘴唇皮子,压低声音提醒道,“主子,小的瞧着那王公公脸色似是有些古怪……” 皇帝昨日才召见过他一次, 今日又要他入宫。谢骥隐隐有些不安, 沉声问道:“如何古怪?” “小的也说不上来,就是……时而叹气摇头, 时而又像是吞了只苍蝇似的膈应得紧。” 谢骥一怔:“叹气?” 皇帝每每见到他也像吞了只苍蝇, 王忠是御前首领太监, 自然与皇帝一样膈应他,谢骥不以为奇, 但叹气摇头作甚? 谢骥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何事,一颗心不停往下沉, 再也笑不出来。 乔管事看在眼里,顿时也忍不住像王忠那样叹气摇头。 皇帝召见小侯爷总不可能是要给侯爷官复原职, 大抵不是为着什么好事。 老侯爷没儿没女,膝下就这么一个嗣孙,眼见小主子为情所困, 不仅前程尽毁,而且两鬓头发也都白了, 他们这群深受老侯爷恩惠的下人焉能不着急心疼? 夫人好虽好,但小侯爷实在不该娶她过门。 他们老主子是什么人?两朝重臣,一代帝师,圣祖爷在位时最看重的两位臣子之一,十八岁助圣祖爷复位登基,十九岁被封定北大将军,二十二岁封侯,此后四十年位列朝中武将之首,过世后被赐谥号“武忠”,附祀宗庙,神位在西殿诸臣中居于第三,前两位都是开国功臣。 小侯爷有这样一个祖父,若非瞧上了不该瞧上的女子,“谢煜独孙”这个身份足可庇护他一世,又怎会惹得当今圣上不喜? 谢骥沉默着抬步回到正屋更衣,待走到前厅,正在那儿候着的王忠一见他来,脸色果然如管事说得那般古怪。 “谢小侯爷,”王忠恭声道,“陛下口谕,命您即刻入宫。您随奴才走一趟罢。” 御前的人嘴巴都紧,谢骥也不多费唇舌求王忠向自己透个口风,闻言与王忠一同出府乘马车入宫。 与昨日不同,这一回皇帝竟是在紫宸殿召见他。 紫宸殿既是议政之地又是皇帝寝宫,谢骥此前从未来过,此刻一踏入宫门,想到皇帝将苏吟带进宫后定然在此地宠幸过她,甚至或许苏吟如今就是在紫宸殿与皇帝同住,双腿犹如被泥封住了般愈发难以抬步。 夺妻之恨实难消弭。皇帝介怀苏吟与他的过往,恨他占了苏吟三年,恨他不愿放手,他又何尝不恨皇帝夺走了苏吟? 王忠将他带到侧殿,但并未领他进去,而是让他独自入殿。 皇帝的寝宫是天底下最富丽堂皇之地,谢骥却分不出心神去看殿内布设,径直往里走,直至看见供桌前的那一双璧人。 他几乎是立时便停下了脚步。 来时他总担心是苏吟出了事,如今见苏吟好端端站在不远处,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回落。 苏吟弃了他,他很难不心生怨怼,也尝试过放下苏吟,试图告诉自己这个女人从前背叛陛下,如今又舍弃他,既不专情又不纯善,实在不是良配,自己但凡还要点脸就该忘了她。 但每当他说出苏吟一分坏处,便会忍不住想起她十倍的好,想起苏吟为他量身做衣裳,为他洗手作羹汤,想起苏吟那三年日日傍晚挑灯坐在窗边候他归家,在他受伤时为他上药包扎,在他生病时彻夜守于他床榻,他祖父过世时陪在他身边温声安慰,想起苏吟不知多少次跪在地上求皇帝饶过他。 他知晓苏吟在皇帝面前定然从未那般低声下气过,所以皇帝当初见到苏吟下跪求情时眼神才会那般震惊、妒恨、愤怒和委屈。 也正是因此,他纵知苏吟骗他弃他,也仍是忘不了,放不下。 宁知澈此刻见谢骥一直盯着苏吟看,心里却难得无波无澜。 若苏大学士在灵位暗格里留的那封信中所言为真,那苏吟便是谢武忠公的亲孙女。 他到底不是个无私大度之人,纵然嘴上说着不会阻拦苏吟在他死后出宫另嫁,却根本无法含笑祝福苏吟日后与谢骥重修旧好,或是再遇良人与之白头到老。 但当得知谢骥日后或许真的要唤苏吟姐姐,两人日后再无可能,宁知澈其实也没有多欢喜。 谢煜将军已战死四年,他知晓苏吟现在定然万分后悔没有早些掀开灵位上的红布,那样或许还能在谢煜将军临终前与之祖孙相认。 当年定北侯府如日中天,权势甚至可与谢家主支宣平侯府相比,苏吟若是养在谢煜将军膝下,定会千娇万宠地长大,成为京中过得最自在恣意的贵女,四年前那些事也通通不会发生了。 谢骥将目光从苏吟脸上移开,瞥了眼在供桌上的两尊牌位上,而后神色一凝,盯着牌位上刻的字细细看了三遍,整个人霎时僵硬在原地,近乎难以置信。 先祖考谢公讳煜? 谢煜? 他的祖父? 刻在骨子里的尊卑礼数让谢骥勉强冷静下来向皇帝抬袖行礼,而后一瞬也等不得,疾步走至供桌前死死盯着那尊牌位,可无论他怎么看,那上面刻的都是他祖父的名讳。 没了那两块红布才知原来这两尊牌位都刷着红漆,并非灵位,而是长生禄位,所以苏大学士当初让苏吟日日叩拜上香非为祭奠,而是为其祈福延寿。 他祖父是保家卫国的名将,在世之时就有北境百姓为他祖父立生祠,替他祖父祈求福寿,累积福德,以求他祖父能活久些,多守护北境几年。 但这两尊长生禄位用的并不是上等漆油,无法保持太久,即便不见光也会在过个几十年全然褪去,届时没了红漆看上去便像是两尊灵位,到那时苏吟再拜就是祭奠亡者了。 想到此处,谢骥只觉毛骨悚然。 前尘往事在此时自脑海深处浮现,他忽地记起五年前与祖父月下对酌,祖父曾笑与他说:“骥儿,你可知晓,祖父当年差点就有了个亲生孩儿。我与她那时都欢喜得不得了,挨坐在一起给孩儿想名字,翻了不知多少古籍,想了好几日才定下儿子叫明熠,女儿叫……” 祖父当时醉得厉害,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叫什么呢? 谢骥拼命回想。 记忆里的祖父单手支颐阖着眼,唇瓣一张一合。他盯着祖父的嘴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看懂了祖父说的是哪两个字。 “明昭。” 女儿叫明昭。 谢骥脸色瞬时惨白如纸。 被他忽略的过往回忆再度涌现,耳边仿佛正回响着祖父的声音:“骥儿,不知为何,明明你那新妇长得与她并不相似,性子也不似她温柔爱笑,我就是觉得苏氏像极了她。” …… “这是曾祖父留给我的信。”苏吟缓步上前将信递给谢骥,轻轻道,“我知单凭一尊牌位和一封信并不足以确定我的身世,血襟司已在查了,稍晚些我也会去一趟宣平侯府问一问薛老夫人。” 听闻薛老夫人不喜京城,宣平侯府的老主君深爱妻子,当时虽已官至首辅,仍是辞了官携妻南下长居。近日因谢三公子成婚,两位这才回了京。 谢骥怔怔接过来,手指微微发着颤,打开细看。 许是顾忌着什么,苏大学士并未详述当年之事。 他略过苏大学士写的长长的歉语,目光落在那两句话上:“……你父是谢煜独子,你母霍清叙为我门生。我遍寻各地多年难觅其踪迹,两人应已身亡……” 谢煜独子? 那苏吟岂非真是祖父的亲孙女?他的……姐姐? 他怎可与苏吟做姐弟? 谢骥煞白着脸步步后退,眼神呆滞地摇头喃喃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宁知澈见谢骥这个样子,心知今日是无法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了,侧眸又见苏吟脸色比谢骥的还难看,便对着苏吟启唇开口:“薛老夫人确实曾与谢老将军有过一个孩儿,但听闻老夫人当年在孩儿两个月大时便服了堕胎药。你先回去歇着,今晚朕陪你去一趟宣平侯府向薛老夫人问个清楚。” 苏吟在世人眼中已死,只能在夜里戴上帷帽蒙面出宫。 苏吟此刻心乱如麻,虽见谢骥难以接受此事,却实在没有心思宽慰他,对宁知澈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将脸转向谢骥,勉强稳着声线让他暂且回去,待今晚去宣平侯府问出结果或等血襟司查出来龙去脉再着人递消息给他。 谢骥愣愣看着苏吟那张雪白憔悴的面容,这才记起信中说她亲生父母生死不明,动了动唇瓣欲要安慰苏吟,苏吟却已被皇帝搀扶着与他擦肩而过。 他怔然看着苏吟的背影。 苏吟是祖父的亲孙女。 他这些年享的尊荣,承的好处,受的偏爱,甚至连定北侯府,原本都该是苏吟的。 第47章 第 47 章 待回了正殿, 宫人将一道道御膳呈上来,苏吟勉强用了一碗饭便停了筷。 苏吟亲祖父已逝,双亲生死不明, 亲祖母又早已另嫁谢氏族长。宁知澈知苏吟心里难过焦急, 也知宽慰无用, 早日查清一切才能让她好受些,便让人去将苏吟的养父养母请入宫。 “不必。”苏吟在水下轻轻抓住宁知澈的手,“曾祖父当年既是命我临死前方可打开那封信,便大抵不会将此事告知我父亲母亲,纵是真告诉了他们二位,他们知道的也不会比信中写的更多, 问也无用。” “好。终归谢煜将军只有过薛老夫人一个女子, 你若真是谢煜将军的亲孙女,祖母便只能是薛老夫人。”宁知澈低眸仔细为她净手, 温声道, “薛老夫人如今就在宣平侯府, 今晚一问便知。” 当年谢氏兄弟夺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还捅到了御前。宁知澈也曾听皇祖父提起过谢氏兄弟年轻时为了薛氏女争得死去活来的壮观场面。 谢氏一族虽建朝两百年门楣不倒, 但真正成为世家之首却只是近几十年的事。 确切来说,就是在出了那一文一武两兄弟之后。 长公子谢瑾呈才学绝世、霞姿月韵。 二公子谢煜天降神将、勇冠三军。 两人都是当年他皇祖父在位时的肱骨之臣, 都与他皇祖父交情甚好,若非后来兄弟二人为了一个女子决裂, 如今谢家的权势怕是还要再上一层楼。 听闻四十多年前谢煜将军北上赴任时遇险失踪,谢瑾呈千里寻弟,却在救下谢煜性命后将其私囚于明州, 并带一尸首回京谎称谢煜战死,借机谋夺弟妻。 听闻谢煜在两年后逃出明州回到京城, 深夜一脚踹开宣平侯府的大门,冲至兄长院中看见薛老夫人与谢瑾呈从一个屋里出来,气得高声怒斥兄长无耻。 听闻薛老夫人得知真相后毫不犹豫便选择和谢煜离开京城,半年后为谢煜怀上一胎,却在一月后留下一封书信悄然离开。 而谢煜追回京城后得知薛老夫人已将腹中孩子堕掉,痛极之下无视谢氏祖训直接对兄长动起了手,招招狠厉致命,谢瑾呈却不曾回击。 薛老夫人闻讯赶来,挡在险些被打死的谢瑾呈身前,苦苦哀求谢煜莫再伤她丈夫。 谢煜妒恨成疯,欲要即刻带薛老夫人走,薛老夫人却死活不愿离开。 谢煜与薛老夫人自幼相识,早已向圣祖爷请旨赐婚,若非谢瑾呈设计插足,薛氏早已成了他的夫人。他自然不愿相信薛老夫人会变心,见薛老夫人不肯跟他走,以为是谢瑾呈逼迫于她,气得拽起兄长还要再打,却被薛老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此事闹得遍京皆知,薛老夫人那日怒斥谢煜莽撞粗鲁不敬兄长,纠缠亲嫂不知廉耻,当着谢瑾呈和府中下人的面将谢煜从头到脚贬低得一无是处。 至此,谢煜将军彻底死心,在那一日撕去袖口上象征主支公子身份的谢氏云纹,大步离开宣平侯府,此后脱离谢家嫡脉,一年到头只在述职时回京,旁的时候就连中秋除夕也仍驻守在北境,更是至死都没有再进宣平侯府的大门。 宁知澈抬手抚摸苏吟的乌发。 他自己的情路走得坎坷不顺,便盼愿世上每一对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都能得偿所愿、百年好合。 只可惜薛老夫人最终选了谢瑾呈,弃了谢煜。 恰在此时,乳母带着几个宫婢将华曜抱进殿中。 苏吟整理心绪,挤出一丝笑来,伸臂将孩子抱了过来,低眸看到女儿严肃地绷着小脸蹙着眉,小嘴也抿得平直,瞧上去竟莫名有了几分宁知澈的模样,不由怔了怔。 宁知澈凑过来瞧了一眼,见华曜一张小脸满满地写着不高兴,可爱得紧,顿时弯了弯唇:“乖孩儿,谁招你了?” 皇帝虽只是随口打趣,乳母却听得冷汗都快下来了,唯恐天子怪罪她们这些人照顾不周,忙解释道:“方才奴婢抱着公主从左侧殿出来时正好瞧见谢小侯爷出宫门,许是侯爷生得高大英武,公主盯着看了会儿,也不知何故,之后便不大欢喜了。” 听到谢骥的名字,苏吟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宁知澈眸光微动,将华曜从苏吟怀中接过来,看着孩儿那蹙成小山的眉头,轻声道:“晞儿不欢喜见到他?” 华曜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才一个月大,一颗牙都没长,便又默默闭上了嘴。 上一世母后在她亲政之后提出离宫,她没有出言挽留,一因母后已然陪伴辅佐她至长大及笄,她不忍母后在深宫消磨一世;二因父皇遗旨不许任何人阻拦;三因谢骥彼时已苦苦守了母后十五年,确实痴情。 但她身为人女,享了父皇满心慈爱,终究心疼自己爹爹,终究盼愿父皇母后能恩爱白首,彼此圆满。 所以……叫她见了谢侯如何能欢喜得起来呢? 华曜目光一黯,看着近在咫尺的双亲,咧起樱桃小嘴朝父皇母后甜甜一笑,露出下排粉嫩的光秃秃的牙龈。 父皇只余四年不到的寿数,母后今日又心绪不佳,而她如今却才满月不久,什么都做不了,好在还能用这具婴儿身哄父母舒眉展颜。 怀中的小团子笑得极甜,宁知澈却脸色大变,直直盯着华曜的左脸,整个人一点点僵成玉塑。 女儿笑起来时左颊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与他一模一样。 宁知澈心脏砰砰直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用最后一丝理智死死压下内心的狂喜,沉声命所有人退下,而后迫不及待将华曜捧至苏吟面前:“昭昭,你瞧瞧她的左脸,你快瞧!” 华曜头一次见父皇这般失态,不由愣了愣,笑容也就这么僵在脸上。 “你瞧!昭昭,你瞧!”宁知澈指着女儿娇嫩脸颊上那个小小的梨涡,一张俊颜漾开浓浓喜色,激动到近乎语无伦次,“你没有,谢骥没有,只有朕有梨涡,且也是生在左边。晞儿像朕,她是朕与你的孩儿,不是谢骥的,她的眼睛耳朵是随的母后而非谢骥,她是朕的亲生骨肉!” 华曜不记得自己幼时模样,重生到现在又还没照过铜镜,只知前世长大后许多老臣都曾感叹过她生得愈来愈像先帝,世人皆言儿肖母女肖父,她也只当是寻常,今日才知原来自己幼时竟生父不明,身世存疑。 先不提皇家血脉最是要纯正无误,华曜亦不愿自己被父皇误以为是别人的女儿,当即抿起嘴唇,让自己脸上的小梨涡看起来更明显些。 苏吟愣愣将目光从女儿左脸移开,抬眸看向难得喜形于色的宁知澈。 初秋的日光暖暖洒在父女二人身上,一大一小两个人逆着光,此刻都在朝她笑,左颊都有一弯浅浅凹痕,美好得简直不像话。 苏吟抿了抿唇,伸臂柔柔拥住父女俩,脑袋枕在宁知澈胸膛上。 宁知澈一颗心又酸又软,脸上的笑渐渐敛起,眼眶愈来愈红,过了许久才哑声道:“女儿是朕的,你先前说要嫁朕的那番话还作数吗?” 苏吟眼睫重重一颤,点了点头。 宁知澈眼尾赤色霎时深到极致,倏然低头吻住她的额头。 华曜夹在父母中间眼睁睁看着两人亲密,小脸瞬间憋得通红,好在亲爹到底没忘记自己还抱了个碍事的她,叫乳母进来将她速速带走。 她在乳母怀里艰难回头,正好瞧见父皇横抱着母后大步走向床榻的挺拔背影,不由怔了怔神。 重生是逆天而行,并非民间话本上写的那般简简单单做一个梦便能达成所愿。 纵是她贵为女君,也得穷尽毕生功绩,拼了命才能换来一次回到父皇在世之时的机会。 其实真的很难,但每每想要放弃时,她总会记起前世父皇在听见她说想做皇帝时,含笑轻轻说的那声“好”。 彼时她仅有四岁,又只是个公主,莫说朝臣反对她即位,连归隐多年不问朝政的圣祖爷也从江南回宫劝父皇收回成命。后来朝臣拗不过父皇,又齐齐跪请父皇赐母后自尽,以防母后干政成为天下第二个吕后。 当年光是撞柱谏君的老臣就有三个,在朝明殿外长跪的臣子更是不计其数,但父皇终是将她推上了皇位,也保住了母后性命,且日夜苦心筹谋,让大昭得以在她羽翼未丰的十余年里朝堂稳固,国家太平。 所以无论谋求重生有多累多难,她也仍是咬牙挺了过来,一日都不敢停歇。 毕竟父皇当年为她做的那些事,其实也如重生一般难如登天。 今世今年父皇二十四岁,母后二十二,她何其幸运,竟还能亲眼瞧一瞧父母容颜正好时的模样。 单是为了这一眼,即便上一世再苦,也一切都值了。 华曜收回目光,低眸一笑。 殿内暖香袅袅,苏吟躺在柔软锦褥上,眼见宁知澈欺身而来,想到自己刚出月子没多久,料定宁知澈舍不得碰她,便没有偏头躲开。 宁知澈俯身细细亲着她:“苏氏嫡长女的身份怕是不能用了。若你是谢家女,届时认祖归宗,以谢煜将军孙女的身份入宫足可母仪天下,朝臣们也不敢多说什么;若不是,便让你父母再收养你一回,对外只道你是苏府二姑娘,或是再择一高门认你作义女也可,全凭你心意。” 苏吟沉默不语,抬手轻抚他的脸。 宁知澈静静看她片刻,声音忽然轻了些:“你为朕生了孩儿,与朕成婚,陪朕到最后一日,你我之间的恩怨便算是一笔勾销了。他日朕驾崩之后你若想再嫁,也无需觉得愧对朕什么,想来晞儿也不会拦着你。” 苏吟喉咙哽了哽,红着眼眶笑道:“你不会难过?” “朕又瞧不见。”宁知澈也笑了,“朕会在离世前为你和晞儿安排好一切,待阖了眼便不再瞧你了,顶多看一看我们的女儿。” 他小气善妒,不拦着苏吟再嫁已至他的极限,实在无法含笑祝福苏吟与旁人白头到老,若届时在黄泉之下日日看着苏吟与谢骥或是别的什么男人恩爱甜蜜,他怕是会变成厉鬼。 苏吟微微低下头,许久才道:“我会护着女儿。” 宁知澈默了片刻,安心之余又觉心酸难忍,忽地轻轻笑了笑:“苏明昭,你若会说些花言巧语骗一骗朕便好了。” 骗他说放不下他,忘不掉他。 骗他说无法在他死后奔向别的男人,不会再嫁,想为他守身一辈子。 最好能哭着骂他几句,让他日后莫再说这种蠢话。 如此,他便还能做一场美梦,仿佛苏吟心里仍只有他一个。 但这样也好。 世间痴情的女子大多都不会过得太好,譬如他皇曾祖母,再如他母后。 苏吟无言以对,但男人似乎也不需要她解释什么,低头重重吻住她的唇,似啃似咬。 * 宣平侯府。 薛老夫人笑吟吟看着眼前正坐在小凳上伺候她洗脚的男人。 男人虽已年逾古稀,却仍温润如玉、风度翩翩,是她的少时竹马,她自幼喜欢的人,从家世到才能,从相貌到性子,都挑不出半分不好来,当年甚至还为了她辞去首辅官职,同她远赴江南长住。 她当年第一胎便是在江南生的,是个男胎,早产了三月,一出世便断了气,丈夫怕她见了难过,不敢让她瞧孩儿的模样,因而她连儿子的面都没见着。 第二胎生女儿时又难产,她还记得那日丈夫赤红的双眼,素日里最是淡漠沉着的男人,却后怕到抱着她微微发抖,不停颤声重复着“不生了,我们不生了,只要这一个女儿便好”。 就因这句话,她最后便真的只生了这一个女儿,而丈夫身为谢氏族长、侯府主君,竟也真的不介意膝下无子,成婚四十年都没有纳妾收通房,只在女儿长大后招了赘婿入府,让长孙袭爵。 世上怕是再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夫郎了。 薛老夫人看着丈夫轻轻将自己的双足从水中托起来,捧在怀里用锦帛仔细擦干,随后又见他四十年如一日地俯身抱她去床榻,忍不住笑道:“六十好几的人了,真不怕扭着你的老腰么?” 谢瑾呈小心将她护在怀里,闻言也跟着淡淡一笑,素来冷肃的眉眼蓦地柔和下来:“现下还好,大抵还能再抱你七八年。” “八年后你才七十五,你十八岁时可是扬言过要背我到八十岁的。”薛老夫人揶揄道,“当年你是怎么说的来着?你天生神力自幼习武,身子骨好得很,八九十岁照样能翻筋斗给我瞧,如今不翻筋斗也就罢了,怎么还短了我五年?” 谢瑾呈脚步一顿,但只须臾便继续抬步:“年少无知狂悖之言,怎可当得了真?” 薛老夫人听得乐不可支。 男人年轻时几乎夜夜都要闹她,如今两人都已上了年纪,两把老骨头,再也折腾不起来,虽一入夜便早早上床躺着,却只是静静相拥入眠。 薛老夫人由着丈夫为她掖好被角,两人才刚躺下,便听外头许妈妈稳声道:“主君,老夫人,宫里有贵客到府,如今已在正堂坐着了。” 圣祖爷和太皇太后不在京中,太上皇又已被幽禁,皇帝又没有立后纳妃,如今宫里能在宣平侯府称得上“贵客”的只有一位。 宣平侯府是谢家主支,代代出天子近臣,几乎每位皇帝都曾屈尊亲自到过府上,薛老夫人不以为奇,但此刻已然入夜,哪有皇帝夜访臣子府邸的? 薛老夫人看向自己丈夫,小声问他:“是不是咱们那三个不孝孙惹出什么大祸来了?” 谢瑾呈眼底一片沉郁,缓了缓神色,一边扶老妻起身,一边温声安慰:“莫怕,若真是孙儿见罪于圣上,今晚来的便该是血襟司的人才是,何须劳动陛下大驾?” 薛老夫人虽不是第一次面圣,但心里终归有些犯怵,却不能对天子避而不见,迅速披衣梳髻,与丈夫一同挪步正堂。 苏吟坐在宁知澈身旁,下首左侧依次坐着薛夫人的女婿和宣平侯府的三位公子,右侧则坐着薛夫人的独女和谢家的三位少夫人。 京中识得她的人不少,苏吟纵是轻纱蒙面也难掩身份,但她与皇帝一同前来,宣平侯府的人即便猜出她是何人也个个都识趣地只作不知。 薛老夫人常年住在江南,连中秋除夕都不会回京,近日是因幺孙成婚才归家,因而宣平侯府与苏府虽同在京城,苏吟今日却是生平头一次见她。 许是岁月格外善待美人,又许是一辈子养尊处优,丈夫体贴,儿孙恭敬,府上没有半点操心事,薛老夫人虽年逾六十,头上却没有几根白发,脸上也没有多少皱纹,瞧上去至多只有四十五六。 谢阁老扶着薛老夫人向宁知澈行礼问安。 两人辈分高,无论去到何处都是一同高坐上首,习惯了挨坐在一起,今夜皇帝到府,他们二人自然只能分坐在下首两侧的第一位。 落座时薛老夫人瞧见丈夫微沉的脸色,忍不住睨了丈夫一眼,那双眼睛虽不再如年轻时明亮清澈,却依旧温柔,里头盈满了笑意。 苏吟看在眼里,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薛老夫人如今夫妻恩爱,四世同堂,一家子其乐融融,明显早就淡忘了旧事。 她将目光移向宁知澈。 宁知澈神色不变,言道回宫时路过宣平侯府,瞧见府门外的护国柱石,念及谢家建朝至今的辅佐护国之功,便进来瞧瞧,温声对两位老人家说了几句关怀之言,又就朝政问了三位公子几句,最后赐给刚成婚的谢三和顾氏一对玳瑁镶金嵌珠宝镯,便带着苏吟离开。 “问不出口也不打紧,左右血襟司已在查了。”宁知澈凝眉细瞧苏吟的脸,“你昨夜没睡好,今晚早些安歇,或许明日便有消息了。” 苏吟垂睫点了点头。 骤然得知身世,她又才刚出月子不久,从昨日开始便心神恍惚,走着走着便身形一晃。 宁知澈脸色微变,立时扶住她:“明昭!” 谢家一众主仆正跪在正堂外恭送皇帝回宫。薛老夫人跪在丈夫身侧,看见那个素衣蒙面的年轻姑娘不知何故踉跄了一下,听见皇帝语气微急的那一声唤,不由愣了愣,当即看向丈夫:“你听见陛下唤那姑娘什么了吗?” 谢瑾呈低眸,顿了顿,缓声道:“没有。” 薛老夫人便又看向自己女儿:“婵儿,你可听见了?” 谢婵实话回答:“母亲,陛下似是唤那位姑娘‘明昭’,但不知是哪两个字。” “明昭?”薛老夫人呆呆重复着这两个字,“明昭……明昭……” 记忆里似有一个男人在对她说:“‘慰我以好音,期我以明昭’。晚栀,我们生的若是个女儿,就叫她明昭可好?” 这个人……是谁? 脑海里立时出现了一道声音,如魔音般一遍又一遍告诉她,这是她的丈夫。 但谢瑾呈嗓音清冷如沉金碎玉,方才回忆里那个男人的声音却清朗动听,尾音微扬轻快,一听便知是个灿烂温暖如夏阳的男儿,绝不是她的丈夫。 薛老夫人只觉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挣脱束缚而出,致使她头痛欲裂,疼得紧紧捂着脑袋蹲了下来。 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逼自己别再去想,但心底却似有另一道声音在哀求:“那个人很重要,记起来,再疼也要将他记起来。” 于是她忍着剧痛拼命回想,可她如今已六十一岁,记性本就不大好了,此刻痛得眼前发黑,如何能想得明白? 耳边模糊传来丈夫、女儿和孙子孙媳们急切的呼唤声,唤她“夫人”,唤她“母亲”,唤她“祖母”,还有两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唤她“曾祖母”。 这些声音明明来自她最亲的那几人,此刻却吵得她愈发头疼,甚至想要逃离。 薛老夫人眼睁睁看着那个叫“明昭”的姑娘与皇帝的身影一点点隐入黑夜中,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间狠力挣脱丈夫的怀抱,踉跄着追了上去。 但她已经年老,没跑两步便被人拦下。 丈夫再度将她拥住,关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上去那般着急心疼,薛老夫人此刻却只觉得恐惧,恐惧到浑身都开始发抖。 但这是她的夫君,与她青梅竹马,是她从小就喜欢的人,又和她做了四十余年的夫妻,有什么好怕的? 青梅竹马…… 若眼前人是她的少时竹马,那方才回忆中那个唤她闺名,说要给女儿取名为“明昭”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理智告诉她该相信丈夫,毕竟丈夫四十年来一心一意待她,将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那些爱意作不得假,若因一段莫名其妙、不知真假、没头没尾的回忆就轻易怀疑他们二人那么多年的情分,岂非真是老糊涂了? 可她方才即便记不起那个男人的容貌,即便不知那人的身份名姓,光是听着他的声音,就已难过酸楚得忍不住想要落泪。 “夫人?夫人?”谢瑾呈见妻子脸色白得吓人,当即颤抖着拥住她,随后猛地偏头厉声吩咐,“速去将袁大夫找来,快去!” 一阵巨大的恐惧自心底而生,想起那个古怪瘆人的蛊医,薛老夫人纵是此刻头痛欲死也仍是一边拼命摇头一边往角落里缩,抬头又见那个姑娘已离开视线,顿时急得忍不住哭了出来,可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急什么,只知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亲眼见一见那个叫明昭的女子,终是不管不顾,用尽仅剩的力气大喊:“明昭——” 凄厉的哭喊声传至院外,苏吟猛地回头,与宁知澈对视一眼,当即快步折了回去。 回到正堂,苏吟一眼便瞧见薛老夫人正缩在角落里不肯让任何人靠近,不由一怔,忙走过去俯身唤她:“老夫人?” 温柔而略显迟疑的一声轻唤让薛老夫人暂时从恐惧中抽身,她呆呆昂头看着眼前雪肤乌发的女子,动了动嘴唇,艰难开口:“明……昭?” “是。”苏吟看着薛老夫人满脸的泪思虑须臾,抬手褪去面纱,低眉见礼,“晚辈明昭见过老夫人。” 王忠见苏吟竟将面纱解了下来,张了张唇想要劝她戴上,偏头却见皇帝神色如常,便又默默闭上了嘴。 薛老夫人怔然看着苏吟那张清丽动人的脸,明明瞧不出她像谁,心却莫名安定了下来,任由苏吟将她扶起来,轻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姑娘?” 谢瑾呈掩在宽袖下的手指一点点拢紧。 “晚辈名唤苏吟,小字明昭,家父是苏大学士的长孙苏辞。”苏吟如实相告,“但晚辈只是府中养女,曾祖父留下一纸遗书告知我是谢煜大将军的亲孙女。” 谢煜? 谢家一众晚辈纷纷愣住。 “不可能!”薛老夫人的独女谢婵率先开口,“叔父膝下只有谢骥一个嗣孙,何来亲孙女?况且即便真有,两家早已分府,苏姑娘也该去问定北侯府的人才是,为何寻上我母亲?” 宁知澈淡淡扫了眼谢婵,后者脸色霎时一白,低声告罪:“臣妇失仪。” “谢煜……”薛老夫人喃喃重复,“谢煜……谢煜……” 或许是因上了年纪,又或许是别的什么缘故,从前的事她已忘了大半,剩下的那部分记忆也真真假假辨不清楚,只依稀记得谢煜是自己丈夫的弟弟,好似曾对她说过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还打过她的丈夫,纠缠过她这嫂嫂。 谢瑾呈听不得自己夫人念这个名字,妻子每念一声都仿佛是在用利刃剜他的心脏,薄唇轻启,哑声提醒她:“夫人,他是你的小叔。” 想到自己竟当着丈夫女儿和孙子孙媳的面一声声念着小叔的名字,实在有些不像话,薛老夫人立时回神,无措又歉然地低下头。 坊间盛传谢阁老与薛老夫人是神仙眷侣,苏吟也瞧得出来谢阁老眼里真真切切的爱意与心疼,府上的谢婵和一众孙辈也都是真心实意担心薛老夫人,但今夜情势明显有异,苏吟不敢让薛老夫人留在此地,便想将老夫人带走细细询问。 谢家满门忠臣,薛老夫人又是主君的正妻,膝下还有三个在朝为官的孙儿,怕是就连宁知澈也不好将薛老夫人带走。 宁知澈将目光从苏吟低垂的眉眼之上收回,淡声道:“薛老夫人,皇祖母近日凤体抱恙,今夜向朕提及与老夫人在闺中时的旧情,一时颇为挂念,还望老夫人入宫小住几日。皇祖母见了老夫人后心中欢喜,病也能好得快些。” 谢瑾呈脸色微沉。 世人皆知圣祖爷与太皇太后已归隐山林,一年至多只回宫一两次,如今非年非节,两位贵主自然不在京中。更何况太皇太后是名门闺秀,他的夫人是五品小官之女,两人出身天差地别,年岁上又差了三岁,何来什么闺中旧情? 谢瑾呈平静开口:“太皇太后邀臣妻小住,是臣妻之幸。听闻圣祖爷与太皇太后两位贵主都在江南隐居,臣定早日携妻启程回江南,届时定当登门恭请太皇太后圣安。” 第48章 承认 谢家主支对宁氏皇族忠心耿耿, 即便被皇家拿刀架到脖子上也不会生出丝毫怨怼,若今夜是要带走哪个公子,定然无人阻拦, 但宣平侯府自先祖谢瑛开始便个个爱妻, 动他们夫人无异于掘他们祖坟。 宁知澈一听谢瑾呈这番话便知他今夜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薛老夫人离开, 若是换作旁的高门,无需与人废话,开口吩咐一句便可将人带走。 但他此刻身在谢家主支,面前站着的是宣平侯府的主君、谢氏大族的族长,谢家于大昭的功劳实在太大,世家之中仅有谢氏一族代代都将江山百姓置于家族荣辱之上, 建朝两百多年来几乎每一位谢氏子都死于为国尽忠, 谢瑾呈当年亦曾与谢煜兄弟合力助他皇祖父登基,在朝时呕心沥血辅佐君上, 归隐时也不忘传学于世, 敬献的十道治国良策更是至今仍在沿用, 造福天下百姓。 如今薛老夫人之事未明,似谢瑾呈这样的昔日能臣, 他不愿冷言申斥,正要开口吩咐女官直接将薛老夫人带走, 便听见一道颤然微怯的嗓音:“献瑜。” 话音落下,几乎是一瞬间谢瑾呈脸上的寒意便全然融化, 目光移向自己的妻子:“嗯。” 薛老夫人虽莫名有些怕谢瑾呈,但他到底是自己的丈夫。 她自幼就有不足之症,连当年圣祖爷身边的神医都断言她活不过三十岁, 若非丈夫舍弃前程辞了官,这些年一面带她游山历水, 哄得她日日欢喜,一面苦心钻研医术,一点点调理她的身子,费劲心思延长她的寿数,她定然活不到今日。 这男人明明生了副极冷的心肠,却将仅有的温柔全给了她。她不愿谢瑾呈与皇帝硬碰硬,便软言软语同谢瑾呈打着商量:“我久不见太皇太后,也想与娘娘一叙。” 匆匆赶到的袁蛊医闻言脸色一变,忙在暗处给主君使眼色。 谢瑾呈却只是垂眸静静看着自己的妻子。 谢煜当年骂得对,他的确是衣冠禽兽,的确恬不知耻,从薛晚栀十七岁到六十一岁,已强占了弟媳整整四十四年,却犹嫌不够,还想与她携手走到此生尽头,再求来世。 他试图说服自己,谢煜与薛晚栀只不过是年少相识,他却与薛晚栀相濡以沫四十余年,不仅育有一女,膝下还有孙儿和曾孙。 这么多年了,薛晚栀即便从前再喜欢谢煜,也该淡了一些,应不至于心里连他半点位置都没有。 可他却还是怕极了薛晚栀记起一切之后会离开,就像年轻时那样,明明那两年已被他渐渐捂热了心,与他圆了房,亲口说愿意试着与他做真正的夫妻,可一得知谢煜还活着,便毫不犹豫回到了谢煜身边。 薛老夫人见丈夫沉默不语,念及他的好,舍不得见他难过,小声道:“只是小住而已,至多两三日我便归府。” 谢瑾呈习惯了事事顺着妻子,从不知多少年前开始就已无法再对她说半个不字,此刻听薛晚栀语气小心翼翼,夹带着丝丝央求,终是对她妥协,静了片刻,开口嗓音艰涩:“那夫人可要记得回来。” 一句话让薛老夫人不知从何而来的惧意散了些,她不禁一笑:“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只是她需要亲自向这个叫明昭的姑娘确认一番,自己是否当真还曾与别的男人有过孩子。 谢瑾呈眼眶瞬间发红,抿了抿唇:“好。” 他看向皇帝,抬袖一礼,恭声道:“那臣妻便叨扰太皇太后了。” 宁知澈见谢瑾呈退让,神色稍缓:“谢阁老言重了。” 袁蛊医眼见薛老夫人跟着皇帝和苏吟离府,待随谢瑾呈回到正屋,急得忍不住开口:“主君,您怎能让老夫人入宫呢!休说太医院里全是国手,只要陛下和苏氏女向老夫人细说来龙去脉,当年之事便瞒不住了!” “蛊虫已种了四十余年,本就已不中用了,她记起谢煜也是迟早的事。”谢瑾呈漠然道,“何况此事既是惊动了皇帝,就绝无可能再瞒过去了,血襟司又不是吃干饭的。” 袁蛊医也知瞒不过去。 当年主君既已决意夺妻,就不该救下谢煜将军。 既已决意给老夫人下蛊瞒她一世,就不该让老夫人生下那个孩子。 既已查出那苏吟是谢煜将军的孙女,就不该只作不知,而是斩草除根。 既知蛊虫会老去,就该尽早再种一只新蛊,让老夫人永无记起来的可能。 主君一向明智擅断,行事果决从不留后患,却独独在老夫人的事上处处心慈手软。 袁蛊医叹道:“好在咱们府上有丹书铁券,您对圣祖爷又有从龙辅佐之功,在朝中又有许多得意门生,陛下纵是要问罪,想来也不会对您如何。” 谢瑾呈神色淡然:“圣祖爷光风霁月、仁德公正,绝不会包庇于我,我亦不愿损了圣祖爷的贤名。” “丹书铁券保的是族中蒙冤子孙,我是行恶事食恶果,无颜动用。” “至于我的门生,我教他们为官清正,行事磊落,他们若不问是非黑白为我求情,那便不配拿朝廷俸禄了。” 不过一死而已,他骗了夫人一世,合该受死。 谢瑾呈忽地抬眸看向放在小案上的绣绷,上面那只鹤只差一只脚便绣完了。 袁蛊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嘴角抽了抽。 老夫人不擅女工,绣艺拙劣至极却不自知,能将两条腿的仙鹤绣得像只四条腿的犬,若非主君芝兰玉树、身姿颀长,无论穿什么都好看,不然当真见不得人了。 谢瑾呈恍惚一瞬,耳边犹似还能听到妻子含笑的嗓音:“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她若记起一切,当真还会愿意回来吗? * 待御驾回宫时夜已深了,宁知澈命人将薛老夫人安置在芷兰殿,温声劝薛老夫人早些安歇,那些事明日再谈。 薛老夫人原想同苏吟睡一宿,但看见皇帝那双墨眸都快黏在苏吟身上了,便默默把话咽了回去,识趣地应声告退。 苏吟送薛老夫人去芷兰殿,服侍老人家洗漱上榻,守着薛老夫人阖眼入眠过后才回到紫宸殿。 宁知澈已等了她半个多时辰,见她回来,眉头顿时舒展了些:“朕还以为你今夜要歇在那儿了。” 苏吟沉默一瞬。 白日宁知澈还在因她日后或许会离宫再嫁而难过介怀,夜里便像是全然忘了那回事。 她坐在妆台前抬手卸去钗环:“余下的每一日都很珍贵,我想多陪陪你。” 薛老夫人的身子被谢阁老养得不错,再活个十几二十年也不是难事,但宁知澈却只剩四年的寿数了。 宫人已将热水备好,苏吟去沐浴更衣,宁知澈便在浴房外头哄女儿歇觉。 男人低柔的嗓音隐隐传进来,苏吟抬手示意宫人轻些舀水,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女儿虽小,但好似也知晓那是她父皇,每每见到宁知澈,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便出奇地亮,此刻被自己爹爹抱在怀里柔声哄着,高兴得一直咯咯笑,久久不愿安睡,惹得宁知澈也愈发开怀。 帝王的笑声清朗悦耳,如玉坠清潭,婴儿的笑声天真软糯,叫人听之忘忧。父女俩在外头乐了好一阵。 苏吟愣了愣神,怔然道:“都说天家教养皇子公主比谢氏教子还严厉许多,可我瞧着子湛日后也会是个宠女儿的温柔爹爹。” “也?”女官也愣了愣,抓住了她话里最要紧的那个字,“姑娘原以为陛下日后会是严父,那在您心里何人能做温柔慈父?” 苏吟霎时心头一跳,没有言语。 女官打量了片刻苏吟的神色,轻轻问道:“敢问姑娘,是谢小侯爷吗?” 苏吟默了默:“子湛心爱孩子,无论是严是慈都好。” 女官心下一叹。 理是这么个理,但陛下从前是最温柔和善不过的性子,若不是被一步步逼得失了理智,苏姑娘与陛下一同长大,岂会认为陛下会是公主的严父而非慈父,又怎会觉得陛下如今不及谢侯温柔? 女官轻声提起旧事:“有桩事陛下怕是一世也不会告诉姑娘。陛下不愿姑娘独自承受怀胎分娩之苦,多年前便已向沈老宗主要了一对能转移疼痛的良蛊,此番您有孕,陛下便将蛊虫用在了姑娘身上,将姑娘分娩时的疼移到了自个儿身上。” 苏吟心神俱震,猛地偏头看向女官:“什么?” 女官叹道:“姑娘,您细细回思过往,当真觉得陛下不如谢侯好吗?” 苏吟出声艰涩:“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 对上女官沉静无波的眼神,苏吟喉间涩哑,再难出声。 女官今夜说这番话已是僭越,之后只恭恭敬敬伺候苏吟沐浴,不再多言。 苏吟也沉默了下来,出神回思往事,待沐浴更衣完毕,孩子已躺在宁知澈怀里睡着了。 宁知澈今日终于确定女儿是他的血脉,只觉怀里的小团子越瞧越漂亮,迟迟舍不得将孩子放下。 苏吟走过去瞧了一眼,看见女儿正依偎在她爹爹怀里睡得极香,小脸挂着甜笑,两只小手还紧紧抓着宁知澈的衣袍。 她原以为谢骥那样炽热开朗的男儿更得人喜欢,但华曜对宁知澈的孺慕之情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若非现下还不会说话行走,定会日日追在宁知澈后头喊父皇。 宁知澈从苏吟出来的那一瞬开始便已将目光移至她身上,一眼便看出她心里装了事,却未开口问苏吟,只柔声道:“产女伤身,你现下还在喝调养的药,不可多思多虑,早些安歇罢。” 苏吟胸间愈发闷堵,静静坐在宁知澈身侧,忽唤他一声:“子湛。” 宁知澈“嗯”了一声,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苏吟对上他专注的眼神,一时哑然无言,静了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不住。” 宁知澈怔了怔,释然一笑:“若是为着你当年下毒或是嫁给谢骥,抑或白日你我谈论的离宫改嫁一事,便不必言歉了。” “不是。” “那是为何?” 苏吟喉咙一窒,半晌才艰难坦言:“去年你说得不错,我从前的确……心里更偏向谢骥。” 宁知澈过去曾多次因苏吟向着谢骥而妒恨到近乎扭曲,此刻乍然听她说这句话,犹如一处已然溃烂生疮的伤口被尖刀利刃剜去,既疼得厉害,又因她终于肯直面这道一直横在他们二人中间的残垣而心里诡异地轻松了不少。 他沉默许久,蓦地笑了笑:“朕还以为你一世都不会承认了。” 苏吟抬眸,视线从宁知澈青筋迭起的手背缓缓上移,隔着泪帘看他温润俊雅的侧颜,稳着声线继续道:“我怀胎时谢骥照顾了我五个月,事事用心细致。我曾认为他比你更……温柔有趣,更能做个好爹爹,曾在怀胎时真心盼愿孩儿是他的骨肉,直至那日裴疏说你已时日无多。” “嗯。”宁知澈神色平静,“还有吗?” “在与谢骥成婚的第三年,我其实便已开始试着接受他这个丈夫,去年在南境为谢骥雕刻赤玉佩作及冠礼,就是打算从此彻底放下你。” “嗯,还有呢?” “谢骥擅长表达,相比于你,我确实更容易瞧见谢骥的好。” 即便宁知澈与她相识十多年,从小到大为她付出的远比谢骥要多。 “嗯。” “他年纪稍小些,喜怒哀乐又丝毫不加掩饰,常因我而落泪,且在你这个皇帝面前完全处于弱势,所以比起你,从前他确实更容易让我心软心疼。” 即便宁知澈与她相识更早,情谊更深。 “嗯。” …… 宁知澈一声比一声应得艰难迟缓,忽然发现怀里的女儿不知何时竟已醒了,正睁着一双湿润乌圆的眼睛瞧着他,小嘴扁得厉害,瞧上去似是快要哭出来了。 他看着华曜那双泪眼,自己的双目也跟着渐渐变得涩痛,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让乳母进来将孩子抱走。 待殿内重归静寂,宁知澈坐在苏吟身旁垂眸出神许久,试图装作不在意,毕竟苏吟从前偏心谢骥他又不是不知道,但终是有些不甘心,哑声问道:“你那时真的觉得他比朕更温柔有趣?” 苏吟微微低下头:“是。” “他那时当真比朕更容易叫你心疼?” “是。” “你当真曾希望女儿是他的血脉?” 苏吟喉间如被堵了一团棉絮,出声艰难:“……是。” “朕与你重逢之前,你真的曾打算彻底放下朕?” “……是。” “你说的与谢骥成婚第三年试着接受他这个丈夫,是指要试着喜欢他?” 苏吟深深垂首:“……是。” 宁知澈久久未再言语。 重逢至今,这还是苏吟第一次将从前的心思如实说与他听。 宁知澈垂睫轻轻一笑:“其实这种时候,你不必这般坦诚。” 他看着面前这个不知到底是薄情还是重义的女子,压抑着情绪问道:“那你可有喜欢上他?” “尚未。”苏吟实话回答,“因为你回来了。” 宁知澈眸光轻轻发颤。 “从前是我不好,待你不公。”苏吟难忍哽咽,“嘴上说着要补偿你,心里却总是记挂着谢骥,时时念着他对我的恩,却鲜少忆及你对我的好,只记得他满腔赤诚,却不记得你温柔错付,只瞧见你疾言厉色、步步相逼,却忘了是我先将你逼至绝境。” “无需愧疚,朕说过,你我早已扯平了。”宁知澈缓缓闭上眼,喉间干涩,“但你……从前如何偏心谢骥,此后便要如何偏心朕。” 苏吟泪如泉涌。 宁知澈出了会儿神,平静开口:“朕还要向你讨一个承诺。” “什么?” “朕死后你若想回到谢骥身边,谁都不会拦你,但你一世都不能忘了朕,永远不能让谢骥越过朕在你心里的位置,朕至多只能容忍他与朕地位平齐。”宁知澈低眸凝望她的面容,“你可能做到?” 苏吟一怔:“若我是老侯爷的孙女,谢骥便是我名义上的亲弟弟,我没有想过今后回到他身边。” 宁知澈眸光微动:“当真没想过?” “没有。” 宁知澈静了一瞬,想到苏吟还年轻,让她为自己守寡一世实在残忍,声音缓了下来:“谢骥虽整日哭哭啼啼招人嫌,但身子健硕,应能长命百岁,房里也干净,待你亦算真心,能让你日子过得舒服安稳。至于你们二人的身份,你若真想再嫁,便别在意世俗的眼光,左右外人忌惮谢氏权势,想来也无人敢当着你的面说什么。” 说完这番话,宁知澈当即意识到自己此刻竟在劝自己的女人回到她前夫身边,无私大度到感天动地,简直不像个正常男人,眸中顿时闪过一丝恼怒,俯身扛起苏吟上了龙床:“没想过最好,终归世上的好男人又不是只有谢骥一个,你若真想再嫁,凭你公主生母、谢煜孙女的身份,要什么男人没有?” 素色寝衣被重重丢出帐外,苏吟抬眼撞入宁知澈裹挟了沉沉欲念的墨眸,见他忍得难受,俏脸粉若桃花,轻声道:“前两日李院首说我的身子养得不错……可以行房了。” 宁知澈没有说话。 怀胎分娩对女子伤害太大。太医虽说无碍,他私心里却想苏吟再调养两个月,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在此时与她云雨。 但他素了近一年,夜夜温香软玉在怀,也实在有些难熬。 宁知澈低垂眼帘:“你方才说觉得他比朕温柔有趣,温柔二字便罢,有趣是指哪方面?” “……他曾在市井生活多年,手很巧,会做孩子喜欢的小玩意。” 忆起去年九月去定北侯府夺苏吟回宫的那晚看见的艳景,宁知澈只信了五分。 窗边欢愉,属实有趣。 宁知澈面无表情从寝衣上撕下一条细带,将苏吟的双腕缚住,另一端系在床架上。 “子湛!”苏吟又惊又怕,“你这是做什么!” 宁知澈将苏吟翻了个面,让她趴伏在锦褥上,从后欺了过去,嗓音沙哑:“与你做一件温柔有趣之事。” 第49章 疼他 正殿安静得出奇, 苏吟背对着宁知澈,双臂被束在木架上,一双杏目失神地看着缚在自己手腕上的绸带。 先前与宁知澈的那几回都是面对面, 纵然今夜男人顾念她才刚产女不到两月, 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此刻情状也已足够令她羞愤欲死。 宁知澈将苏吟的乌发撩至她身前,身后失了遮掩,全然展现在他面前。朦胧烛光下,曼妙婀娜,夺人心目。 落在身后的视线骤然变得晦暗,苏吟霎时浑身一僵。 方才男人尚存几分理智, 留几分怜惜, 慢条斯理,从这一瞬开始便愈发失控放肆。 殿中响起女子婉转动听的莺啭, 宁知澈听在耳中, 眸光微颤, 忽然间抬手轻轻捏住苏吟的下颌,迫使她将脸转向自己, 想看一看她此刻神情。 苏吟被迫昂起脸与他直视,原本圣洁脱俗的神女面染上浓浓春色, 娇艳欲滴,一双美目蒙上水雾, 犹如江南烟雨中的一弯清澈湖泊,含情染媚,顾盼撩人。 宁知澈眸中墨色愈发深浓。 世上怎会有这般美的女子? 浑身上下每一处都长在了他心坎上, 只需瞧一眼便能让他心尖塌软。 这样的目光苏吟熟悉至极,往往男人眼神变得这样压抑而危险后便会在床笫间死命折腾她, 当年谢骥是这样,后来宁知澈亦是如此。 苏吟想起宁知澈与她彻夜交合的初次,转而思及他初识风月不久后便隔了一年未曾与自己亲密,本就是个在床笫间不大温柔的男人,方才又听见她亲口承认自己曾经偏袒谢骥,若真要云雨,今夜大抵不能善了,整张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暗悔刚刚告诉他自己已能行房。 “苏明昭,”宁知澈低眸一瞬不瞬地瞧着她,“方才朕要你日后像偏心谢骥那般偏心朕,要你绝不能让谢骥日后越过朕在你心中的位置,你都未曾回应朕。” 苏吟愣愣点头,末了又觉这样显得有些敷衍,便又正色补了一句:“好,我日后将你置于第一位,只在意你。” 宁知澈眸光动了动:“当真能做到?” 苏吟颔首:“能。” 宁知澈眉眼瞬间柔和下来,松开苏吟的下颌,指腹抚上她嫣红娇嫩的唇瓣,轻轻摩挲,语气意味不明:“那你要如何偏疼朕?” “……” 这句话在床榻上说,听起来便格外暧昧羞人。 苏吟低睫避开他的目光,试图装作没听见。 “苏吟,明昭,昭昭……”宁知澈见苏吟不答,伸臂拥住这具娇小雪躯,低头吻着她红到滴血的耳垂,在苏吟耳边一声声唤她名字,抱着她追问,“怎么疼朕?” 男人丰神俊美,生了副极好看的皮囊,又有副磁沉动听的好嗓音,此刻舍了帝王威严,哑声向她索要疼爱怜惜,令苏吟脸颊愈发滚烫,终是受不住他的软磨硬泡,艰难开口,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那你……将我的手松开。” 宁知澈长睫一颤,静了须臾,依言把绸带解开。 得了她的回应,男人目光愈发赤灼,眸光晶亮得吓人,里头像是燃着几团火,唇边还噙着一丝笑。苏吟看着这样的宁知澈,只觉羞耻至极,连抬眸与他对视都不敢,索性咬咬牙抽走那根雪绸,将绸带绑在他头上,遮住那双恼人的墨眸。 宁知澈没料到苏吟竟会做出这种举动,不由一怔,唇边笑意变得更深了些,一动不动盘腿坐在锦褥上,任由苏吟缚住自己的双目,待她束好,平静开口,嗓音如常:“可以了?” “……嗯。” 宁知澈默了一瞬,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声音忽而变得有些恍惚:“四年前你与谢骥新婚同游,朕追去江南,在你与谢骥隔壁那间船屋住了三日。第二夜谢骥不知因何落了泪,朕曾在你们二人屋外亲眼看见你褪衣软声哄他破涕为笑。” 苏吟心脏巨颤,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在隔壁……住了三日?” 宁知澈静默不语。 那么多年的感情,他总要亲自确定苏吟是否真是心甘情愿嫁给谢骥,才愿相信她真的舍弃了自己。 江南画舫远不如皇家御舟华美,不能完全隔绝外音,他又自幼习武,耳力极佳,彼时谢骥与苏吟新婚燕尔,他在画舫住了三日,便听了三夜的摇床声,其间隐隐夹杂着谢骥压抑着欲念的嗓音,唤她姐姐,问她舒不舒服,喜不喜欢。 “苏明昭。”宁知澈不愿再回忆,雪绸掩住了他通红的眼睛,只余沙哑嗓音出卖他的情绪,“朕那时真的恨极了你。” 恨到失去理智之时,他也曾不止一次想过先杀了苏吟再自尽。 恨意实在太深,以致那三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都在想着该如何报复苏吟。 直至去年九月在定北侯府窗外看见那一幕,他心中恨意浓到极致,在与苏吟重见的前一瞬都还在想着该如何折磨她泄愤。 但当苏吟从屋中出来,那张已三年未见的熟悉脸庞写满了恐惧和羞愧,险些连头都抬不起来,浑身都在发抖,他仍是没出息地一点点心软。 他想,昔日苏府是东宫麾下臣,虽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苏府既享了依附东宫的好处,欲要搏一搏从龙之功,便要承担或会在他失势后受牵连的风险,但苏府除却是他麾下臣之外还是他未来岳家,苏吟更是他未过门的妻,不能全然以利益得失论之。 他牵连了苏吟,苏吟下毒杀他,他们二人算是扯平。 至于苏吟改嫁谢骥,只要苏吟仍如从前那样喜欢他,他也能体谅。 但不过短短三年,谢骥便挤进了她的心。 “为何从前不偏疼朕呢?”宁知澈仍是无法释怀,“难道就因他年纪比朕小,权势不如朕,眼泪比朕多些,你就心疼他多些吗?” 与去年吃醋发怒时的声色俱厉不同,此刻宁知澈的语气里没有责备,似乎只是单纯觉得疑惑,觉得实在难以费解。 苏吟喉咙一哽,唇瓣张张合合,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宁知澈握住苏吟的手,将那只柔荑置于自己心口。 在江南画舫的那三夜,在南阳蛰伏的那三年,他生不如死之时,曾无数次幻想过苏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如待谢骥那样哄他重得欢欣。 苏吟曾在与他的初次那日说过谢骥很好哄,只需一句话便可哄好。 彼时他很想告诉苏吟,纵是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其实他也不难哄。 宁知澈俯身带着苏吟倒下去,整个高大身躯覆在她身上,低头闻着她颈间浅香,嗓音哑得厉害:“苏吟,哄一哄朕。” 他抬手将苏吟的双臂带向自己的腰,呢喃道:“苏吟,疼一疼朕。” 第50章 第 50 章 帝王身着一袭玄缎寝衣, 因是夜里,头上的金冠已卸了下来,墨发以玉带半束随意披散在身后, 分明是再慵懒翩然不过的模样, 但因相貌气度实在出众, 顶着这样一张清濯如玉的脸,有着这样尊贵无双的气度,纵是此刻雪绸蒙眼,嘴里又说着索要怜惜的话,语气和姿态却不似谢骥从前向她撒娇求怜时那样卑微脆弱。 毕竟是皇室子弟,多年身居高位, 仪态和气节已然刻入骨髓, 即便低下头,瞧上去也比寻常男人多几分矜傲和不容亵渎, 让人很难对他生出心疼这种情绪。 或许也正因这个缘故, 她从前才会下意识关注谢骥的感受多些, 即便宁知澈受的苦痛和委屈远比谢骥要多。 想到宁知澈竟在床榻之上要自己哄他疼他,苏吟连雪颈都晕开粉色, 犹豫须臾,闭眼缠上他的腰。 寻常女子在这种时候大多会含羞带怯说一句“求郎君怜惜”, 她性子内敛,说不出口, 但此刻感受到男人的身躯瞬间紧绷,心顿时狠狠一抖,终是忍不住颤声开口:“夜深了, 一回便停罢。” 一回便够她受的了。 宁知澈沉默片刻,将腰间那双莹白玉腿放下来, 翻过苏吟的身子让她再度跪伏在锦褥上,沉声道:“并拢。” 苏吟又是羞又是惊疑不定:“子湛……” 话音未落,宁知澈箍住她腰从身后欺近,预想的剧烈撑胀感却没有到来。 苏吟顿时静了下来,心知自己才刚产女四十多日,宁知澈仍是舍不得碰她,即便已憋了近一年。 谢骥虽好,但到底年纪几岁,不知节制。若换了谢骥,得知太医说她已能行房,今夜定是忍不住的。 宁知澈稍稍得到缓解,俯身贴近她耳边呢喃道:“你再好生调养两月。两月之后待你身子大好,那一晚你要全听朕的。” 他身上的清香极好闻,嗓音更是磁哑惑人,凑过来时一缕墨发垂落在苏吟颈边,令苏吟忽觉心尖生痒,不禁拢紧纤指。 每每宁知澈退让克制,都会令她忆起从前那个太子阿兄,世上最温柔的君子。 她在这种时候一向被动,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冲动,忽然间转身将宁知澈推回锦褥上,看着身下雪绸蒙眼的男人,动了动唇瓣,轻声问道:“不是说要我哄你?” 她这套动作顺畅如行云流水,宁知澈默了默,没有回答。 苏吟听着他响如擂鼓的心跳声,从枕下拿了块洁净锦帕为他仔细擦拭。 宁知澈浑身一颤,但终是没有拂开她的手,也没有问她为何要这样做。 绸布遮住了他的视线,却将其他感官无限放大,忽觉被温热含裹,继而前所未有的酥麻感瞬间顺着血流蔓延至全身,巨大的震惊激荡之下,宁知澈脑中瞬间变成一片空白。 只过了短短两三瞬宁知澈便立时反应过来,迅速将苏吟推开,一把扯落眼上的绸布,气得几乎要发疯,攥住她的手咬牙切齿道:“这也是那个混账教你的?” 他死死盯着苏吟的脸,只要她敢点头,今夜便是谢骥的死期。 “不是,不是!”苏吟见他胸口剧烈起伏,恐他余毒再发作,忙解释道,“今夜之前我从没做过这种事,真的没有。” 宁知澈直直望入她那双眼,神色缓了些:“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苏吟后知后觉地感到极为羞耻,“我只是……因你先前也这样待过我不止一回,所以才……” 宁知澈一怔,静了许久,蓦地起身抱她去漱口。 苏吟接过宁知澈递来的一盏又一盏茶水,想说其实不必漱这么多回,毕竟方才只两瞬便被他推开了,但看见宁知澈脸色沉沉,终是默默闭上了嘴。 她才刚漱完,宁知澈便俯身重重亲了过来,吻着她,亦咬着她,直至宁知澈清冽的气息盈满她唇舌间,将方才残留在她口中的两缕靡香驱散,她才终于被放过。 宁知澈抬手摩挲苏吟的唇瓣,低眸定定瞧她片刻:“当真只这般待过朕?” 苏吟有些摸不清他此刻情绪。 看上去像是极为生气,又似乎隐隐透着欢喜。 看上去像是无法接受,方才却明显动情。 苏吟只好实话答他:“嗯。” 宁知澈喉结滚了滚,出声微哑:“为何愿意做这种事?” 苏吟深深垂首,艰难答道:“阿兄比我还爱洁,那你又为何愿意?” 宁知澈静静凝望她良久,忽而又开始为他自己倒茶漱口。 苏吟看在眼里,不由愣了愣,转而又想到宁知澈忍不了一点污浊,现下漱口也不奇怪,便没有再多思。 宁知澈放下茶盏,移眸看向苏吟,将她抱回龙床上,引开她双膝,遽然俯身低头。 熟悉的炽欢瞬间将她吞没,苏吟大惊失色:“子湛!” 她试图像方才宁知澈待自己那样把他推开,但宁知澈的双掌紧扣在她腰间,劲力大得很,根本无法推动,直至最后连抗拒的力气都没了。 并非只有宁知澈近一年未曾云雨,她亦如此。 羞于启齿的渴求和愉悦伴着羞臊一阵阵涌上来,苏吟眼角洇湿,闭目静躺。 直至月上中天,宁知澈才直起上身,命人上水,抱着已然失魂无力的苏吟去浴房。 看着宁知澈仔仔细细为自己清洗的模样,想起重逢之初他曾淡声说过多次“朕就喜欢人妇”,苏吟忽然便心里发酸。 从前东宫的太监宫女在碰宁知澈的东西之前都得先净手三回,如若不然,那些东西即便再贵重难寻,即便之后洗得再干净,他也不会再要了。 一个物件尚且如此,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要和他做尽亲密之事,他应更加在意才对。 这样爱洁到极致的一个人,怎会喜欢人妇?怎会为了报复泄愤而要她的身子? 她早该想到的。 所以宁知澈到底是有多喜欢她,才会直到现在还无法舍弃她呢? 待从浴房出来,苏吟被抱回帐内同宁知澈并肩而躺,忍不住钻进他怀里:“子湛。” 香软入怀,宁知澈下意识拥住她:“嗯。” “若是可以,你我届时可否在东宫办婚仪?”苏吟轻轻道,“我想在那儿与你礼成。” 若无那些事,四年前的春末他们就已成婚了,或许连孩儿都已两三岁了。 苏吟低睫:“你我此生缺憾太多,我想尽量填补。” 昏暗之中,宁知澈缓缓闭上眼,轻轻应了句好。 苏吟默了几瞬,想到他只剩四年寿数,眼眶渐渐发烫,强笑道:“要是真有来生便好了。” 宁知澈不知想到了什么,也笑了笑:“那来生朕可能要换一具肉身了。” 苏吟一怔:“为何?” 一阵沉寂过后,宁知澈嗓音低沉:“朕的母后今生过得太苦,若有来世,朕盼着有人能告诉她莫再入宫与父皇相识,也不必生下朕。” 苏吟听宁知澈提起太后,知他难过,立时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宁知澈的皇祖父后宫中只有太皇太后一人,太皇太后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太上皇作为圣祖爷唯一的皇子,是建朝两百年来唯一一个不需夺嫡便可顺利称帝的皇帝。 彼时大昭正是朝局最稳的时候,太上皇又自幼由圣祖爷亲自教养,仁厚礼贤、勤政爱民,所以早在登基之初就已将皇权牢牢握在了手中。 也正因此,当年太上皇忆起过往,将已然再嫁裴璟的太后夺回宫中,后又将太后惨死的过错归结于宁知澈将太后放出宫,因而怒废太子,这两桩事都无人能拦得住。 宁知澈扯了扯唇角:“朕倒情愿父皇一世都记不起母后,如此他至少还可做个明君,母后也可与裴璟幸福一世,不致遭他祸害,朕与你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这几年发生的所有事,祸根都在他父皇身上。 苏吟将脸埋进他怀里:“太后娘娘与裴璟将军的那个孩子如今有消息了么?” 宁知澈沉默一瞬:“裴疏仍在查。” 裴疏是裴璟的幼弟,当年曾随裴氏男丁一同下狱,直至太后向太上皇低头才被放了出来,一步步爬到血襟司指挥使的高位。 那个孩子是裴璟唯一的血脉,裴疏敬爱长兄,是以锲而不舍寻了多年,却未有音讯。 “母后生前挂念二弟多年,”说到“二弟”两字,宁知澈话音一顿,“若真寻不回来,朕只盼他能得好心人收养,觅得贤妻,前程似锦,喜乐无忧,一生顺遂。” “娘娘与裴将军那样的人物,生下来的孩子即便放在泥里也是明珠,日子过得定不会差。”苏吟温声安慰,“当年之事你已尽力了。顾女官曾同我说,娘娘从未后悔生下你,虽后来深恨太上皇,但对你的疼惜与对那位裴家弟弟是一样的。” 宁知澈出了会儿神,揉了揉她的头发,换了话头:“谢煜将军是极好的人,立下的丰功伟绩家喻户晓,自不必说,当年他明明可置身事外,却仍冒死为母后,为朕,为裴璟求情。” 宁氏皇族为巩固帝位,两百年来陆续削弱过其它所有世族的权势,却独独对谢氏一族另眼相待,不是没有缘由。 谢家男儿实在忠肝义胆、正直磊落,是大昭的护国符。 大昭的历代武将之中,功绩位列第一的是助皇族打下江山的谢瑛大元帅,第二便是谢煜将军。 若苏吟是谢煜将军的后人,于她算是件好事,至少待他归去后,世上还有谢家能护着她。 “谢瑾呈有些古怪,薛老夫人瞧上去也不大对劲。”苏吟平静道,“我若真是谢煜将军的孙女,那当年薛老夫人与谢煜将军的那个孩子便没有堕掉,十有八九是被谢瑾呈瞒天过海悄悄送走了,大抵连薛老夫人都不知情。” 但薛老夫人受了惊吓,脑子不甚清楚,老人家又一贯歇得早,她虽着急,却也不忍在此时多问,即便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而谢瑾呈是谢氏族主,昔日首辅,不仅是忠烈之后,他自己也曾是能臣,现下没有证据,不能拿他如何。 “谢瑾呈对薛老夫人的情意不似作假,应不会伤你父母,你父母定还好好活着。”宁知澈说到此处蹙了蹙眉,“但朕想不明白,你出世时谢煜将军已是朝中武将之首,苏府权势也不弱,苏大学士到底有何顾忌,为何不敢将你的身世告知谢煜将军?” 莫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谢瑾呈手里? 他说的这些苏吟也知晓,她隐隐猜到或许曾祖父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霁月清风,毕竟若是真的一生清正,怎会不敢对谢煜将军直言,又岂会试图瞒她一世? 但世上本就无完人,曾祖父收养了她,她便一世都对曾祖父感激不尽。 “不说这些了,我们睡罢。”苏吟心疼地昂起脸亲了亲他的额头,“你要养好身子。女儿还这般小,你舍得撇下她吗?” “舍不得。”宁知澈眸光颤然,轻轻开口,“苏吟,你给了朕一个好女儿。朕得女如此,真的很欢喜。” 粉雕玉琢的小婴儿看着他时,那双乌亮的眼睛里全是孺慕和依恋。 许是血脉相连,华曜甚至能读懂他的情绪,会因他欣喜而咧嘴甜笑,因他难过而默默落泪。 宁知澈拥着苏吟阖上双眼。 四年太短,他得尽力活久些。 至少得守着女儿长大,看着她招驸马,总不能将这些事交给苏吟一人。 * 翌日清晨苏吟刚梳洗完,便看见女官带着一个小宫女匆匆走进来,急声道:“姑娘,薛老夫人不知怎的昏睡不醒,似是不大好了。” 苏吟闻言脸色一变,立时出殿上了辇轿,赶至芷兰殿。 太医已在殿中为薛老夫人医治了,见苏吟过来,恭声道:“老夫人本就有心脏不足之症,原是短寿之相,也不知被哪位高人用药硬生生延长了寿数,这才得以活到今日,昨夜老夫人心悸受惊,身子一时受不住。宫中并无老夫人的脉案,若是方便,最好请那位高人入宫与微臣一同为薛老夫人诊治。” 昨晚薛老夫人入睡前苏吟还曾让太医为老夫人把过脉,彼时太医言道老夫人无恙,苏吟这才放心离去。 也不知薛老夫人在她走后又记起了些什么,才会突然复发。 但现下说这个已无用了。人命关天,苏吟即刻让人速速给宣平侯府传信。 从皇宫到宣平侯府来回要近一个时辰,但谢瑾呈只过了半个多时辰便赶来了芷兰殿。这位已逾花甲之年的昔日首辅此刻步伐匆匆,年轻他四五十岁的小太监一路小跑都跟不上。 苏吟见谢瑾呈脸色比昏迷不醒的薛老夫人还差,默默让开了位置。 皇帝还未下朝,女官恐谢瑾呈责怪苏吟,便一直杵在一旁,不敢离开半步。 谢瑾呈嘴唇发白,取出金针为薛老夫人护住心脉。 苏吟在一旁看着薛老夫人吃痛皱眉,听着谢瑾呈一边施针一边柔声轻哄,不由恍惚几瞬。 当年这位谢阁老与谢煜将军一文一武,都是百年难遇的能臣,难分伯仲。 素闻这位谢阁老性子极冷,原来再冷漠的男人到了心爱之人面前也会变得温柔。 同行小厮递上一纸药方,恭请苏吟着人为薛老夫人抓药熬煮。 待谢瑾呈施完针,薛老夫人脸上终于恢复些许血色。 谢瑾呈安抚般轻轻揉了揉妻子的头发,这才看向苏吟,神色归于淡漠:“夫人心脏有疾不宜挪动,老朽想随夫人在宫中住几日,劳烦苏姑娘代老朽向陛下陈情。” 苏吟原以为谢瑾呈会借机带薛老夫人回府,闻言不由愣了愣,思虑片刻,点头应了下来。 但她到底还是怕谢瑾呈心怀不轨,便同宁知澈说了一声,接下来两日搬来芷兰殿与薛老夫人同住。 谢瑾呈明知她在提防自己,却并未多说什么,白日守在薛老夫人身边,夜里则宿在侧殿。 苏吟看在眼里,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多虑。 谢瑾呈当年虽囚亲弟、夺弟媳,却先后救过谢煜将军和薛老夫人性命,品行虽有瑕疵,但仍算是个正人君子,应不至于做出什么恶事。 第三天夜里,薛老夫人终于醒了过来。 苏吟忙凑上前轻唤:“老夫人?” 薛老夫人缓缓睁开眼,静静看她片刻,张了张唇:“你……是谁?” 苏吟心里顿时一咯噔:“晚辈明昭,三日前才刚与您见过,您不记得了吗?” “明昭?”薛老夫人怔怔一笑,“真巧,阿煜为我们女儿取的名字也叫明昭,但大夫说我怀的是个男胎……” 说到此处,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左右瞧了瞧:“谢煜呢?他在何处?” 苏吟不知该如何回答,艰难道:“谢煜将军他……” 薛老夫人视线蓦地定住,愣愣看着不远处那面铜镜。 镜中女子虽保养得宜,但仍掩不住面容苍老。 是四十多岁,还是五十,或者更老? 是……她? 薛老夫人低头看向自己,目光寸寸下移,扫过自己不再乌亮顺滑的长发,不再窈窕纤瘦的身形,不再雪白滑腻的肌肤。 怎会如此? 薛老夫人眸光怔然。 她不是才十九岁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温泉 京城连着下了两日的雨, 直到第三日午后才云开雨霁。 谢骥脸色苍白地呆坐在紫宸殿的右侧殿中,满脑子都是方才血襟司指挥使裴疏站在皇帝面前的恭声回禀: “……陛下,当年之事已悉数查清, 谢阁老也已招认, 苏姑娘的确是谢煜将军的亲孙女。当年谢阁老在薛老夫人生下长子后将婴儿连夜送出京城, 交由西疆一户赵姓人家收养。二十一年前苏姑娘的父亲偶然得知真相,遂携妻子和刚出世不久的女儿奔赴京城欲与谢煜将军相认,可刚一踏出西疆地界便被谢阁老的人发现,恰好遇上正在肃州讲学的苏大学士,便向大学士求救。但因谢家是武将世家,随便一个护卫赤手空拳也能与苏家的五六个带刀侍卫匹敌, 大学士最后只能勉强救下尚在襁褓中的苏姑娘一人, 苏姑娘的双亲则被抓回了西疆。” “苏姑娘的父亲随了薛老夫人,生来便有心疾, 且比薛老夫人的病还严重许多, 原是连十岁都活不过, 被谢阁老医治过后才得以活到成婚生女之时,经此波折, 回到西疆没几日便心疾复发而亡。” “苏姑娘的母亲霍夫人尚在人世,现下已在回京路上。” …… 谢骥怔然偏头看向窗外天上从沉沉乌云里探出来的半轮金乌。 他一时不知是该为祖父被那等无耻之人欺瞒了一世而愤怒, 还是心疼苏吟没了父亲,还是因自己心爱的女子到最后竟成了名义上的姐姐而觉得荒唐可笑。 上首蓦地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阿……” 那道清冷的嗓音在空中凝滞两瞬, 将原本要说出口的“骥”字咽下,改成一声“阿弟”。 听苏吟这般快就接受了他们的姐弟身份,谢骥连魂魄都好似随着身躯震颤了一瞬, 僵硬地回过头,目光移向坐在皇帝身旁的苏吟。 想到自己当年竟算计嫁给了自己名义上的弟弟, 苏吟有些难以面对这个男人,缓了几息才平静开口:“今日下午宣平侯府会给京城的各个谢氏旁支下帖,将从前之事一一告知各位旁支府君。祖母的意思是,届时将我记入族谱时顺道也将你改记在父亲母亲名下。” 谢骥心尖刺痛:“你我曾是夫妻,怎可做亲姐弟?” “当初与你成亲的是苏氏长女,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谢明昭,你们二人如何做不了姐弟?”宁知澈面无表情道,“谢煜将军膝下只有一子,你既是谢煜将军的嗣孙,自然要记在明昭父母的名下。” 谢骥险些被皇帝这番话怄死:“当年祖父是因膝下无子无孙才收养臣为嗣孙,如今吟儿身世大白,祖父有了亲生血脉,臣自该从族谱除名,将定北侯府还给吟儿。” 苏吟眼见宁知澈面色冷了下来,立时按住他的手,安抚般握了握。 宁知澈一愣,脸上的寒意渐渐散去,瞥了眼瞧见这一幕后眸中燃着妒火的谢骥,将苏吟的那只白皙小巧的柔荑握在手心。 不过只是一个再也掀不起风浪的便宜内弟而已。 苏吟心里向着他,便够了。 苏吟缓了缓语气,耐心劝说谢骥:“父亲已然身故,我是女子无法袭爵,我的孩子也不能继承侯府。你是祖父收养的嗣孙,本就可承门庭继家业,地位与嫡长孙无异。你好好撑着定北侯府的门楣,别再说什么从族谱除名的话了。” “难道你要将祖父留下的定北侯府送给外人不成?”谢骥红着眼睛开口,“你与陛下生的孩子自然不能承袭谢家的爵位,但若是你和我……” “谢骥!”宁知澈面覆寒霜,冷声打断,“朕看在明昭与你是姐弟的份上才让你三分,你若再敢疯言疯语——” “陛下要打要杀悉听尊便!”谢骥执拗道,“终归这夜不能寐的日子臣也过够了,若还要与我的夫人互称姐弟,从此以后如行尸走肉般过完余生,还不如现在死了干净。” 苏吟怕极了去年的情形再现,忙赶在宁知澈起杀心之前沉声喝止:“阿骥!” 她的一声喝胜过十道军令,谢骥如被按下了什么机关一般瞬间住口。 宁知澈眼尖地发现苏吟的目光在一瞬间从恨铁不成钢变成怔愕不忍,垂眸时果不其然看见谢骥此刻又是一副想哭又忍着不哭的模样,顿时冷笑不已:“你才夜不能寐多久,这便过够了?朕若是像你这般脆弱,恐怕不等杀回京城便已泪尽而亡了。” 苏吟眼看谢骥脸色一沉,似又要不知死活地回怼皇帝,忙开口道:“阿骥,定北侯府的爵位与家业是祖父挣下的,祖父既立你为嗣,族中便无人可替祖父将你除名。这桩事你一时接受不了也属情理之中,回去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莫要忘了祖父的教诲,莫再任性了。” 举凡大族皆注重传承重于血缘,谢家世代出武将,身负守护河山的重担,自然更是如此。 她若身有战功,还可厚颜让宁知澈下旨改律法让她这个女子袭爵,但她不是。 可若收养嗣子,终归都不是祖父的亲生血脉,还不如将侯府交给祖父择定的谢骥。 谢骥自小就很能打,又得祖父精心教养多年,虽然在情爱上鲁莽又一根筋,可上了战场却也是一员猛将,没有堕了谢家的威名。 若予他十年,定可成材。 届时……宁知澈已不在了,女儿有谢骥这个舅舅,或许能多一道保命符。 苏吟心里酸涩,忽而听见谢骥平复下来的嗓音:“臣想见一见公主。” 接连被谢骥触碰两条底线,宁知澈几乎按耐不住怒意。 有了女儿之后,他便又有了一道软肋。 华曜才一个多月大,那么小,那么软,他每每将女儿抱在怀里时都小心翼翼,怎愿让外人随意见她? 那是苏吟为他生的孩子,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他承受不起华曜出事的后果,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你是晞儿的娘舅,日后总会有机会见她。”思及谢骥如今是苏吟的弟弟,宁知澈到底还是忍让了三分,缓缓道,“但她现在太小,莫说是你,就是朕的胞弟昨日缠了朕一个时辰说要看一看亲侄女,朕也没有答允。” 苏吟原以为宁知澈会命人将谢骥丢出去,见他竟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不由愣了愣。 谢骥闻言蹙眉:“安昌郡王知晓苏吟回宫生女了?” “朕不日便要下旨册封明昭为后,自然无需再隐瞒。”宁知澈淡声道,“届时明昭自定北侯府出嫁,礼部与宫里的女官会入谢府将帝后大婚仪程告知于你。你是明昭的亲弟弟,朕亲迎明昭进宫之前的全部事宜都要交托给你。” 换个身份也好。 苏吟先前谋害过他,当年虽严令所有知悉此事的人缄口,但终归纸包不住火,若哪日被有心之人翻出来欲置苏吟于死地,即便他能保住苏吟的命,苏吟的名声也全毁了。 就当苏氏女已死,嫁他为妻的是忠烈之后谢明昭。 谢骥如被五雷轰顶,身子晃了一晃,第一时间看向苏吟:“你……真要与陛下成婚?” “是。”苏吟颔首,“若非当年陛下与苏府接连出事,我本就是要嫁陛下的。” 宁知澈原以为自己厌极了这个缠着苏吟不放的男人,到了这一瞬多少会有些得意畅快,但此刻看着谢骥惨白的脸,突然间什么都不想说了。 谢骥死死不肯放手,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要告知你的事都已说尽,朕瞧你这模样应是吃不下饭,便不留你在宫中用午膳了。”宁知澈牵着苏吟起身往外走,“王忠,送谢侯出去。” 耳边传来王忠恭敬不失礼数的提醒,谢骥置若罔闻,怔怔看着携手而去的那对俊郎佳人。 苏吟若真嫁了皇帝,除非皇帝短命,且驾崩之前还允许她再嫁,否则便与他再无任何可能了。 要他送苏吟出嫁…… 谢骥轻轻闭上眼。 叫他如何做得到? * 两人才刚用完午膳,祁澜便上前禀报:“陛下,谢阁老求见。” 苏吟的祖母被这个人欺瞒了一世,祖父因为这个人孤独一生,父亲因为这个人与祖父祖母分离,至死都没有与祖父相认,母亲也因这个人而被困在西疆二十余年。 她私心里恨极了谢瑾呈,但若不是有谢瑾呈,她的祖父早在十九岁时便已死在北境,她的祖母也活不过三十,父亲更是活不过十岁。 昨日她问祖母想如何处置谢瑾呈,祖母沉默了两个时辰,到最后也没说要不要杀了谢瑾呈。 宁知澈看了眼深深蹙眉的苏吟,淡声道:“将他提来。” 祁澜恭声告退离开之后,苏吟轻轻开口:“阿兄打算如何惩治他?” 宁知澈默了一瞬:“发配西疆罢。” 西疆距京城千里,风沙漫天,谢瑾呈已六十多岁,发配西疆与赐死也没有多大区别。 苏吟沉默一瞬,想起此人医术高明,已为她祖母和父亲延寿,心里便存了一丝希冀:“不若让谢瑾呈替阿兄瞧瞧,或许他能为阿兄解毒。” “谢瑾呈这几十年来只钻研心疾和调理,大抵治不好朕。”宁知澈将已经睡着的女儿交给乳母,“但他既来了,让他把一回脉也无妨。” 苏吟原以为谢瑾呈此番是想求宁知澈轻判他的罪行,或是求宁知澈让他再见一见祖母,不成想谢瑾呈来后竟恭声问道:“陛下可否容老朽为您搭脉看诊?” 她不禁站起身来:“你……看出来了?” 谢瑾呈没有言语,待宁知澈伸出手便上前看脉。 苏吟盯着谢瑾呈渐渐皱起的眉头,一颗心不停往下坠。 良久,谢瑾呈收回手,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陛下体内的毒已蔓延至全身,老朽不擅解毒,救不了陛下,但可写下两纸医方,其中一纸助陛下缓痛,至于另一纸,若有朝一日陛下遇上能为陛下清去余毒的高人良医,它可助陛下在解毒后复元。” 皇帝在中毒后元气大伤,即便哪日余毒被清也活不过六十,有这纸复元方在,好歹能延寿至八十。 王忠见他的确是个有本事的,急得顾不上什么规矩,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那谢阁老可否从今日开始随宫里的太医研学解毒?阁老聪慧颖悟,或能另辟蹊径。” 谢瑾呈接过宫人递来的纸笔:“大监应知,习医是数十年之功,莫说老朽今年六十七岁,脑子愈发糊涂,即便老朽真能做到,只怕陛下也等不到老朽学成。” 宁知澈垂眸看着谢瑾呈花白的头发:“阁老为何要直接将医方予朕,何不亲自为朕医治,如此还可躲开重罚。” 谢瑾呈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陛下一日为君,臣便一日效忠陛下,绝无私心。” 宁知澈静静看他片刻,旋即移开目光:“薛老夫人说要与阁老和离,但不愿再见你,便请阁老今日顺道将和离书也写了罢,朕会命人送去给薛老夫人。” 谢瑾呈笔尖一顿,半晌,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又哑声问道:“她……还好吗?” 苏吟漠然开口:“晚辈深谢伯祖父的两纸良方,但祖母如今是否安好已与伯祖父无关了。” 谢瑾呈盯着苏吟的脸看了须臾,虽被她冷冷说了一句,但瞧出妻子无恙,紧绷的神色便在一瞬之内缓了下来。 他低垂眼帘,将两张医方和一纸和离书写完,而后看着和离书怔神许久,方执笔署名,摁下朱印。 苏吟记起一事,当即挥退宫人,沉声问道:“我曾祖父苏大学士二十多年前既已将我带回京城,为何没有将我送至定北侯府,是不是你威胁了曾祖父什么?” 谢瑾呈闻言一哂。 王忠被主子瞥了一眼,立时沉下脸色:“请谢阁老对姑娘放尊重些。” 苏吟暗暗蜷紧纤指:“我曾祖父有何把柄落在了你手中?” 谢瑾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笑道:“听闻苏大学士当年将苏府的祖业都交给了你。” “是。” 谢瑾呈搁下笔:“整个苏府都是苏大学士的亲生血脉,你就没想过他为何会将祖辈攒下的家业都送给你一个外人?” 宁知澈缓声道:“谢阁老若知道些什么,直言便是。” 谢瑾呈默了默:“苏大学士十九岁那年离京查案,曾因救人而被卷入山洪,彼时所有人都以为苏大学士已死,苏大学士却在二十多年后活着回来了,只是不慎失了记忆,此事你应知晓。” 苏吟颔首:“是。” 谢瑾呈忽然又笑了:“山洪汹涌湍急,苏大学士身为文臣,被卷入其中竟能活命,且全身其它地方都无恙,却唯独伤了脑子,忘了前尘往事,当真极巧。” 苏吟听出他的话外之意,霎时眸光震颤:“你怀疑我曾祖父是鸠占鹊巢冒名顶替之徒,有何证据?” “我读过苏大学士十九岁之前的文章,他回京之后纵然极力模仿年轻时的文风,境界却明显不及。”谢瑾呈平静道,“正如他即便再如何模仿年轻时的温润平和,也仍是透着几分浮躁。” “当年我便是用这一桩事威胁了他。”谢瑾呈轻轻一嗤,“他许是良心未泯,无颜将苏家的东西传给自己的子孙,所以才将苏家的祖业交给了你。” 说完他又淡声补了一句:“不过你曾祖父已去,此事死无对证,你也可不信。” 苏吟默然不语。 近日发生的事太多,苏吟已两日没睡好。宁知澈命祁澜将谢瑾呈带下去,再让人把这两张医方交给太医院的人查看,便带着她去内室小憩。 苏吟往宁知澈怀里靠了靠,忽道:“阿兄可否另赐苏家一座宅院,让我养父养母他们搬离祖宅?至于苏家的祖业,既然曾祖父交给我处置,我想归还官家。” 宁知澈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也信了谢瑾呈的话?” 苏吟一默:“我从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 真正的苏氏已经绝后了,祖业充公总好过送给一个毫无苏家血脉的人。 她不愿再想这些事,深深埋进宁知澈怀里。 “你父亲的尸骨半月后便能迎回京城安葬,你母亲霍夫人也会扶棺而归。”宁知澈吻了吻她的额头,“下月是朕登基后第一次秋狝,朕想带你同去,围场风光秀丽,你可在那儿缓一缓心神。至于婚仪,你才刚与家人相认,你我成婚的日子可推至明年开春,礼部也能筹备得更好些。” 苏吟一哽:“可你时日无多,晚一日和我成婚,便要与我少做一日夫妻。” “婚仪归婚仪,后日申时是吉日良辰,封后圣旨朕仍是要在那时给你,凤印也会一并交到你手里。”宁知澈眸光一暗,“接了旨你便是朕的妻了。” 苏吟不再开口,只紧紧拥住眼前之人。 * 苏吟父亲入葬谢氏祖坟时已是九月初了。 那日宁知澈换了一身常服,陪着苏吟从定北侯府走到谢氏祖坟所在的明华山。 苏吟左看了眼宁知澈,右瞥了眼谢骥。 两个男人今日难得君贤臣恭,一左一右陪了她一路。 因祖母和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她放心不下,便在定北侯府住了半月。 宁知澈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李院首为苏吟的母亲调理身子,然后默默禁足谢骥。 苏吟在定北侯府的身份从主母变为大小姐,这半月府里下人的脸上神情个个都复杂万分。 从前小侯爷因为痴情于苏吟而屡屡受罚,他们也不是没有在私底下抱怨过,如今才知当初怨怼的竟是老侯爷唯一的亲孙女,一时间简直愧疚羞惭到无地自容。 霍夫人得知苏吟与谢骥过去曾是夫妻,忍不住在最后一晚与女儿同睡时多嘴问了句:“昭昭,外头都说你从前与骥儿感情极好,娘想问问你,你心里……到底是喜欢骥儿还是陛下?” 骥儿乖乖巧巧的,将她视作亲娘孝顺,京中那群贵公子里比谢骥好看的不如他身强体健,比谢骥身强体健的不如他年轻痴情,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郎婿。 当皇后是风光荣耀,但若哪日皇帝厌弃了女儿,昭昭在宫里如何还能好过? 若不是封后圣旨已下,她倒情愿女儿与谢骥重修旧好,至少府里绝不会有哪个人给女儿气受,她们母女俩也可日日相见,对外只称谢骥是老侯爷为昭昭挑的童养夫,外头若还有闲话便由他们说去,终归也不敢跑到她们面前阴阳怪气。 “母亲,”苏吟有些无奈,“我与陛下自小一同长大,是真心想嫁他为妻。” 霍夫人也知女儿嫁进宫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问那句话只不过是因实在舍不得女儿,听罢轻叹一声,换了话头:“那你当真明日便要回宫?” 苏吟不便告诉母亲宁知澈只剩四年不到的寿数,闻言只道华曜还在宫里,她心中惦念。 霍夫人便又忍不住多念叨了几句:“骥儿说他不打算再娶,过几年收养一个嗣子继承家业。要是你与骥儿成婚那三年有个孩子该有多好……” “母亲慎言!”苏吟当即脸色大变,“我连凤印都已接了,与陛下明年开春便要完婚,这种话切莫再说。” “我知晓我知晓,我也只敢在你面前说说。”见女儿被自己惹急了,霍夫人忙解释道,“娘只是觉着你与骥儿当年要是生下个一儿半女,这偌大的侯府便可交到外孙手里,便不必将你祖父留下的家业送给外人了。” 还有一句她不敢说,若昭昭当年与骥儿生了个孩子,皇帝大抵就不会再要昭昭入宫,昭昭便可留在谢府。 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又不打算卖女求荣,嫁进宫有什么好?连在皇帝面前说句话都得捋上三遍才敢张口说出来。 苏吟出声艰涩:“母亲在西疆住了多年,如今才刚回京,您有所不知,我过去……十分对不住陛下,如今只想好好与他过日子。您若真心为我好,便别再叫我为难了。” 霍夫人听这话似是不太对劲,顿时一愣:“什么叫对不住陛下?陛下是国君,你是臣女,还能做出什么对不住陛下的事?” “我……”苏吟犹豫须臾,拣了最严重的那桩事说,“我毒杀过陛下,险些害死他。” 霍夫人被这话惊得一下子坐起来,吓得连说话都不大利索:“昭昭,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见女儿静默不语,神色不似作假,霍夫人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儿啊,你怎敢做出这种掉脑袋的事来!” 她急急追问,“那陛下为何没有抓你进牢狱?陛下当真愿放过你?真愿娶你?” 苏吟愈发难以启齿。 她的确进过诏狱,也被软禁过,但都不是因为这桩事。 听闻被宁知澈幽禁的太上皇过得连冷宫妃嫔还不如,但她即便那时在诏狱也是被人好吃好喝地供着。 “陛下是个极好的人,体谅我当年的难处,娶我为后也是真心。”苏吟低下头,“当年下毒一事被他压了下来,没几个人知晓,但我做的其它事却是紫宸殿人人皆知,母亲明日可问一问女官,便知陛下如今能待我如初究竟有多难得了。” 霍夫人半辈子贤惠本分,没想到自己竟生了个胆敢在皇帝头上动土的女儿,呆呆出了会儿神,半晌才道:“若真如此,娘今后再也不说那些话了,只一心盼愿你与陛下帝后和睦,鸾凤和鸣。” 苏吟心下一叹,将母亲搂紧怀里:“我每月都会回娘家一次,母亲若想我了也可随时进宫。” 霍夫人霎时泪如泉涌:“宫规森严,女子入宫后一辈子能回娘家两三次都算是圣眷优渥。陛下若真能破例允你月月都回,娘便可放心了。” 苏吟轻轻为母亲拭泪:“母亲若还不困,可愿听女儿说说我与陛下的过去?” 霍夫人怔然点头:“好。” 苏吟其实不太敢回忆从前宁知澈对她的好,记起来的往事越多,就越发衬得她当年薄情寡义、见异思迁。 “从哪里讲起呢?”苏吟声音飘渺,“不若从三岁那年开始说罢。” * 翌日上午巳时一到,王忠便带着人来接苏吟回宫。 霍夫人听苏吟说了一晚上的话,直到现在仍未缓过神来。 她年少时身边全是姑娘家,及笄后才与丈夫相识,在昨夜之前从不知男女之间青梅竹马的情谊竟能这般美好长久。 通过女儿的言语,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金尊玉贵的太子十余年如一日地守着她女儿长大的模样。 此刻看见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说话时一直赔着笑,对她和女儿恭恭敬敬,霍夫人心里最后一丝不安也烟消云散,挽着女儿的手送她出府,亲自扶苏吟上了马车。 苏吟温声朝霍夫人道别:“母亲万万保重,今日风大,快进去罢。” 霍夫人站在侧窗外拍了拍她的手背:“请娘娘代臣妇问陛下和公主安。” 女儿已接了封后圣旨和凤印,人后她可唤女儿名字,人前只能尊称一声娘娘。 苏吟应了下来,移眸看向谢骥。 今日她回宫,谢骥便也在今日解了禁足。 她顿了顿,脸上漾开一个客气得体的笑:“阿弟也要保重身子,祖母和母亲便拜托你了。” 谢骥凝望她许久,点了点头。 苏吟低头放下帘布,隔绝那道令人不敢回视的目光。 马车驶离定北侯府,向皇宫方向而行。 王忠今日亲自当车夫,知道主子这半月想苏吟想得睡不着,当下不敢耽搁,一路甩着马鞭,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紫宸殿门外。 苏吟一进去便看见宁知澈正抱着女儿批奏折,心里的沉闷顿时一扫而空,忍不住笑道:“天底下哪有皇帝抱着孩子忙国务的?” 宁知澈猛地抬起头来,见苏吟身着一袭月白罗裙站在珠帘后巧笑嫣然,当即抿了抿唇,带着华曜起身走过去:“回来了?” 苏吟“嗯”了一声,从他怀里接过孩子,听着女儿在臂弯里咿咿呀呀地同她说话,心里愈发柔软,不禁低头亲了亲小家伙的脸蛋,轻轻道:“乖孩子,好想你。” 话音刚落,身前忽然伸来一双手将孩子抱走,继而上方传来男人微沉的嗓音:“抱了两刻钟了,你才刚回来,歇一歇罢。” 华曜如今已出世两个半月,比刚生下来时沉了不少,苏吟确实有些手酸,闻言没有多想,任由宁知澈吩咐乳母将孩子抱走,直至王忠和女官领着宫人退下,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歇一歇”是什么意思。 炙热粗暴的吻落在苏吟唇上,男人紧紧将她拥在怀里,一路吻着走向床榻。 “渴……”苏吟倒在锦褥上,被男人滚烫的身躯和灼热的呼吸烫得口干舌燥,艰难伸手推他,“我在马车上滴水未进……” 话还没说完,剩下的半句便被男人卷入唇舌中,清甜的气息渡进来,一点点抚平她的渴意。 “十五日未见,你就只想女儿不想朕吗?”换气的间隙,宁知澈贴在她耳边哑声问道,“朕给你写的书信不曾回过一封,回来之后也只看了朕一眼,天下哪有你这样做妻子的?” 苏吟细细瞧宁知澈的脸,见他气色好了些,便知谢瑾呈的方子确实能减轻他余毒发作时的痛楚,眼神顿时柔和下来:“母亲二十一年未见我,这些日子从早到晚寸步不离,我不好当着母亲的面回信给你。” 宁知澈低眸看着眼前这张日思夜想的脸:“明日启程去冀州围场秋狝,那里一眼望去全是草原,景致极美,朕正好同你散散心。” 苏吟忽地想到一事:“此番随行的大臣有哪些?” 宁知澈瞬间就明白了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唇角的笑意散去一些:“谢骥是定北侯府的主君,谢煜将军的嗣孙,如今又成了皇后的亲弟,论理是要随朕秋狝的。” 苏吟眉头紧锁。 “论理”,那就是可以将谢骥从随行大臣中剔除。 但秋狝一年一回,日后还有她与宁知澈的婚仪和每年大大小小的宫宴,总不能次次都避着谢骥。 何况谢家在京城的那几位已及冠的公子应该都会去冀州围猎,若独独撂下谢家如今身份最为贵重的谢骥,朝臣还不知要如何猜测。 苏吟不再纠结这桩事,抬手抚上他的玉冠:“阿骥于你只是臣子,一切照规矩来便好。” 宁知澈静了片刻,蓦地开口:“岳母很喜欢谢骥。” 苏吟指尖一顿。 宁知澈垂眸与苏吟对视,一句“待朕驾崩,若岳母要你嫁回定北侯府,你可会答应”已至唇边,但到底没有说出口,静了片刻,从她身上起来:“你歇一会儿。明日便要动身去冀州,朕今日要将折子看完。” 苏吟怔怔看着宁知澈的背影,忽而追上去抱住他的腰:“我更喜欢你。” 宁知澈浑身一颤。 “母亲的确希望我与谢骥再续前缘,但我昨夜已告诉她,我是真心想嫁你为妻。”苏吟细细解释,“我与母亲说了你我的旧事,母亲祝我与你鸾凤和鸣,送我离府时还让我问你安好。” “阿兄,好阿兄。”苏吟搂着他柔声细语,“别再难过了可好?” 宁知澈握住她的手,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苏吟才刚松一口气,就又被宁知澈抱回床榻。 男人将她覆在身下继续亲吻,声线哑得厉害:“再说一遍。” “……”苏吟忍着羞意重复,“我……更喜欢阿兄。” 宁知澈宛若被这句话定住身形,一双墨眸怔怔看着眼前这个人。 除了去年苏吟骗他的那几回,他便再未听苏吟明明白白对他说过一次喜欢。 “记住你这句话,谢明昭。”宁知澈喉咙一窒,“纵是今后朕死了,你也只能更喜欢朕。” * 秋风尽染皇家猎苑,万物披金。 随御驾抵达围场的第二日,苏吟换了身浅色骑装,端坐在女眷席位之首看着一众年轻的贵公子策马射箭。 宁知澈做太子时纵是整个谢家武艺最高强的谢二公子也赢不了他,如今因他有余毒在身,便只会在最后带领群臣猎鹿时才会下场。 许是谢氏男儿骑射远超旁的高门贵子,怕前三甲全被自家收进囊中,今日有意藏拙,所以谢二公子并未上场,谢骥因此夺得魁首。 苏吟虽换了身份,但容貌未改,席中认出她的命妇和贵女不在少数,一见谢骥蒙眼纵马射出十箭皆中红心,丰神俊逸、雄姿英发,惊叹之余纷纷往她那处瞧。 女官身着御前宫装立于苏吟身侧,见状淡淡扫视了一圈,骇得这群女子齐齐移开了目光。 场中的谢骥扯下蒙眼的黑布,看向一群貌美女子中最为清丽脱俗的那人。 去年因新帝谋权篡位停了一年秋狝,谢骥上一回来冀州还是太上皇在位的时候。 彼时苏吟还是他的妻,如今便成了即将入主中宫的皇后娘娘。 苏吟知谢骥在想什么,从前每每看见谢骥放不下她便万分着急,生怕谢骥真会因为自己而一世不娶,如今却突然冷静了下来。 谢骥性子犟,认死理,放下过往需要很长一段时日。 如今后悔当初招惹谢骥也已无用了,只能等他淡忘,盼他日后能遇上真正的良人。 正出着神,苏吟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回头果然对上宁知澈的目光,便朝他笑了笑,举起茶盏遥遥相敬。 她的举动并不算招眼,但因在场所有人都知她是将来的国母,此刻就连几个部族可汗都看向了高座上的皇帝,想看看这位谢皇后在皇帝心中究竟是何地位。 但见帝王回以一笑,抬手举起酒盏仰头饮尽。 旁人都叹皇帝神情实在温柔,唯有谢骥默默低下了头。 待那群王公大臣比试完,下午再与几个可汗商谈政事,最后等入夜后用过晚膳,宁知澈终于闲了下来,拉着苏吟便往碧山上走。 苏吟知道冀州围场里有几处温泉,最大的那处就坐落在碧山,是皇帝御用之地。 到得今日她已生女三月,身子早已养好了,而宁知澈一年多没有与她行房,因而即便此刻被他带着往山间温泉走,苏吟也说不出半句指责他贪欲的话。 御前侍卫被宁知澈留在了山脚,没有跟着他们二人上去。 今夜的月光亮得出奇,衬得山路旁的琉璃灯盏都成了摆设,潺潺水声愈来愈近,到了最后一段路,男人倏然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向声源处。 温泉旁已放了张屏风,屏风后的木案上摆着两身干净衣裳,显是宁知澈预先着人备下的。 苏吟身上衣裙被男人看似有条不紊地一一褪尽,还不等感受到凉意便浸入了温热的泉水中,看着宁知澈站在岸边宽衣解带,银霜洒在他颀长伟岸的身躯上,耳朵霎时泛起热意,默默转身不敢再看。 须臾,身后传来水声,水波一圈圈漾开轻轻撞着她的后背,一双结实的手臂将她拽入怀中,轻柔细密的吻一下下落在她薄肩上,直到她被吻得发软,身后才终于传来帝王微哑的嗓音:“朕两月前说过,待你养好身子,你得有整整一夜全听朕的,你可还记得?” 苏吟颤着眼睫闭上眼:“那你……轻些……” 男人似是笑了一下,苏吟并未听清,因为下一瞬便在水声中被他抱至前方三步远处的大石后面,后背贴上微凉石面的那一刻,她看见身前忽地伸来一只手,掌心里赫然放着一片羊肠。 这种避子之物谢骥曾用过三年,苏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宁知澈竟也会用这种东西。 “别在朕与你赤身相对时想别的男人。”宁知澈一眼便看穿她心中所想,脸色微微发青,“帮朕戴上,朕不想让你再怀一回孩儿。” 苏吟一张俏脸顿时憋得通红,在强装镇定和闭眼不看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闭上眼睛全凭经验为他戴了上去。 宁知澈见苏吟动作这般娴熟,拼尽最后一丝理智才没有抱醋发疯,但心里仍是酸楚得厉害,索性将苏吟从水里抱出来,迫使她伏在大石上背对着自己。 …… 谢骥不知自己为何要冒死潜入此地。 女子带着哭腔的咛声伴着男人的轻哄随秋风送入他耳中,谢骥盘坐在黑暗中背对着那双墨影,不敢再回头瞧哪怕一眼。 他耳力极佳,能听清身后每一丝细微的声响,恍惚间突然记起去年九月皇帝来侯府抓苏吟回宫的那一晚,皇帝也曾在窗外撞见过他与苏吟云雨。 心神俱碎,生不如死。 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 第52章 谢嗣音 压抑的低泣声被流水声和簌簌叶声掩盖, 细微到几不可闻,但宁知澈仍是立时停了下来,眼底的暗色瞬间褪去, 猛然抬头向声源处看去。 苏吟颤了颤眼睫, 睁眼时正好捕捉到宁知澈收回目光后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 不由怔了怔:“怎么了?” 黑暗中那道本就极低的哭声戛然而止,仿佛方才只是一场错觉。宁知澈沉默一瞬,从苏吟身下抽离,将她抱回水中,摇头道了声无事。 水面及至苏吟胸前,苏吟身后的大石则将她的玉肩挡得严严实实。 宁知澈见状脸色终于稍稍好看了些, 但他已素了一年多, 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夜,事事都已命人准备妥当, 本想与苏吟在此温存, 可却连一次周公之礼都没行完便被迫中止, 终是烦躁难忍。 他的异常反应让苏吟心中生疑,偏头看向四周:“有人闯进来了?” 无需宁知澈回答, 话一出口她便反应了过来。 她没有习武之人的好耳力,但却知晓若不是此地有外人, 宁知澈绝不会在这时候停下来。 而除了谢骥,整个冀州围场还有哪个人敢擅闯碧山御池? 当年与谢骥行房被宁知澈看见, 如今与宁知澈云雨又被谢骥看见。苏吟有些崩溃,热意顺着脖颈寸寸攀升,心慌意乱到了极致, 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宁知澈似乎并没有披衣出去抓谢骥的打算, 否则届时三人相对,局面还不知会有多令人抓狂。 她躲在大石后面等了一会儿,轻轻问道:“走了吗?” “嗯,走了。”宁知澈垂下眼眸,就着月光瞧她脸上神情,“要继续吗?” 苏吟闻言纷乱的心神顿时恢复清明。 她知晓,宁知澈对当年她与谢骥船上的那三夜和去岁九月重逢的那一晚难以忘怀,每每记起来都痛苦万分。 今夜或许是唯一一个让他释怀的机会。 想到此处,苏吟抿了抿唇,果断点头:“要。” 宁知澈握在她纤腰上的双掌瞬间收紧力道,哑声开口:“你想清楚,他方才哭了。” 苏吟默了默,不再如从前那样顺着他的话想象谢骥难过时的模样,轻轻道:“那你当初可有哭过?” 话音落下,许久都没听见男人回答。 苏吟心里霎时酸疼得厉害,搂住宁知澈的脖子将他带向自己,再度贴上他硬实的胸膛,声音更轻了些:“你是我夫。夫妻敦伦,天经地义。” 宁知澈心尖巨颤,定定盯着她那双杏眸,克制着情绪开口:“你说朕是你什么人?” “是我郎君,是我丈夫。”苏吟不躲不避,昂起脸亲了亲他的唇,“亦是我女儿的爹爹。” 男人俯身覆落,苏吟勉力攀着,连言语都随水中月影晃漾颠颤:“阿兄,缓些……” 她此刻嗓音软得不像话,尾音又颤得可怜。宁知澈眸色如墨,将她湿漉漉的鬓发拢至耳后,呢喃道:“今夜朕怕是做不到,下回定会轻些。” “……” 浓浓的爱意和难以言喻的满足盈满心脏,宁知澈情不自禁唤道:“昭昭。” 苏吟轻应了一声。 宁知澈却没有再开口。 苏吟正欲追问,便听见外头远远传来女官着急的声音:“陛下!娘娘!不好了,公主不见了!” 一听独女出事,苏吟脸色瞬间由红转白,立时上岸穿衣,慌得连手都在不停发抖。 宁知澈迅速穿好衣袍,事态紧急,顾不上质问斥责女官,只对着苏吟沉声道:“朕先过去,别担心,你和顾绫慢慢下山。” 宁知澈快步离开没一会儿,女官便冲进来伺候她更衣。待穿上外裳,苏吟一边系腰衿一边急急往山下跑,直到这时候才有空问女官:“是有人迷晕乳母将晞儿掳走了?可帐外这么多侍卫守着,连祁统领也被陛下留给了晞儿,且围场内时时都有官兵巡逻,难道竟无一人看到贼人进出公主营帐吗?” 她和宁知澈就这么一个孩子,从乳母到宫人再到侍卫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的极忠之人,今夜她和宁知澈不在,女儿的营帐外便又加了两队巡逻官兵,论理不可能有人进得去。 小主子失踪,女官又焦急又自责,闻言红着眼眶答道:“祁统领进帐搜查,发现公主营帐的地底下被人挖了条密道,因密道口藏在床底下,我们昨日便都没发现。方才祁统领已带人顺着密道去追了。” 冀州围场是皇家御用秋狝冬狩的地方,即便在平时也有官兵值守,若想在这里挖密道,围场里一定有内应。 苏吟眼前一阵黑一阵茫白,走路都有些不稳。 那人未将孩子即刻杀死,而是带走,那大抵是想用晞儿威胁宁知澈。 既是豁出命威胁一国之君,此番十有八九是冲着大昭来的。 可如今西夷和南蛮都安安分分,只有北境从前是她祖父谢煜镇守,如今祖父已逝,由副将暂代军务,不如从前太平。 但冀州围场占地足有五万亩,要从女儿的营帐挖地道到无人守卫之地,至少需费时数月,那时女儿甚至极可能还未出世。 女儿还未出世,便已开始谋划了? 苏吟越想越觉毛骨悚然。 女官犹豫一瞬,低声道:“娘娘,谢侯现下似是不在围场,遍寻不得……” “不是他。”苏吟迅速替谢骥反驳,“他不会做这种事。” 女官也知自己说错话了,闻言忙出言告罪。 苏吟脚步半瞬未停,一路跑下了山。 官兵此时正在逐个营帐搜查,连那几个部落可汗的住处也没有放过,裴指挥使则奉命带着血襟司的人骑快马出围场找寻密道出口,围场也被下令封锁,另有一队人马带着封城门的旨意奔往冀州城楼。 宁知澈见苏吟丢了魂一般呆呆看着那些进进出出各个帐篷的官兵,走过去扶住她的肩:“已抓到一个内应了,现下正在审问,很快便能有结果。冀州风凉,进去等罢。” 苏吟任由宁知澈搀着自己回到主帐,与他并肩坐在一处,一夜未眠。 * 穆卓爬出昏暗逼仄的地道,快步走至树下解绳上马,一双幽蓝的瞳眸盯向怀里粉粉嫩嫩的小婴儿,冷冷道:“孤上一世被你这诡计多端的中原女人灭了国不说,你一扭头就纳了二三十个男宠。孤没掐死你就不错了,你还有脸瞪孤?” 北狄人生在高原,个个身形威猛高大,眼前人虽然只有八岁,却与京城十三四的少年郎差不多高了,纵是骑上骏马看上去也没有很违和。 华曜千算万算没算到此人竟还活着,还和她一样求到了重生,看样子似要将她掳去北狄慢慢报复,不由暗自焦急。 她如今只有三个月大,什么都做不了,更别说还被喂了颗药丸,现下连哭叫都发不出声音。 父皇的人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附近少有人烟,穆卓换成了大昭少年装束,方才在地道里还将用宫缎绣制的襁褓也换成了平民用的葛布,又会说中原话,夤夜在外谁能知晓他是个掳走公主的北狄王子? 沅河附近有条暗道,不一定非得走城门才能出冀州城,而那条暗道在三年后才被人发现。 她若真被带去北狄,少说也要等十几岁了才能设法逃回来,那父皇今生岂非又要英年早逝?母后久久寻不回她,也不知会有多难过。 华曜恨得几欲呕血。 好歹等她长几颗牙,容她将解毒医方说与父皇听再掳人啊! 黑色骏马穿夜而行,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传来愈来愈清晰的哗哗水声。华曜顿时心里一咯噔。 沅河到了。 恰在此时,穆卓却猛然一拉缰绳停在原地,活像是撞了鬼。 华曜在他怀里艰难偏头看去,见一个高大男人正在岸边倚树饮酒,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首,旁边还有一匹正吃草的烈马。 夜色朦胧,河风拂动那人的衣袍,他微低着头似在出神,光是一个月下侧影便已足够让华曜认出他是谁。 谢骥。 华曜心里霎时复杂难言,虽不知他怎会出现在这里,却瞬间安心了不少。 谢骥闻声抬眸扫了一眼,歪头用北狄语问道:“这群北狄贼子接应的就是你?” 穆卓暗骂自己倒霉。 但凡换成别的将门公子,他或许还能有机会定活下来,可眼前这个偏偏是谢家的人,姓谢也就罢了,偏偏还是谢煜的孙子。 谢家世代镇守昭国边关,有一半子孙都葬身于北境战场,其中有八人甚至连尸骨都未能寻回,谢骥的祖父就是死在他们北狄人手中。 穆卓只有八岁,十多年后还能与谢骥一战,如今和他硬碰硬就是找死,见状立时策马转身欲逃,可才刚跑出十丈,便被人从后精准射下了马,连忙将华曜牢牢护在怀里。 “一个北狄小儿,竟也敢擅入我大昭境内?”谢骥拿着弓箭走向跌落在地的穆卓,走到近处时才发现他方才绑在身前的布包竟是个孩子,当即蹲下来从他怀里抢走华曜,寒声逼问,“这孩子打哪儿偷来的?” 天色微明,他一面说着一面细瞧华曜的脸,欲要看看是不是大昭百姓,却在看清这孩子的模样时蓦地一怔。 华曜知道自己生了双桃花眼,恐谢骥误会,死死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再抿起嘴唇,让自己脸上的小梨涡看起来更明显些。 因为有这个小梨涡,她笑起来有六分像皇帝。 谢骥看得沉默了会儿,微微扯开裹着华曜的葛布襁褓,露出她身上穿的小衣裳。 浅粉宫缎,上面绣了一朵朵蔷薇。他看一眼便知是苏吟的绣工。 真是苏吟的孩子。 谢骥脸色一沉,抬腿狠踹地上的北狄少年一脚:“谁给你的狗胆,竟敢偷我大昭公主!” 他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道,穆卓被踹得当即吐出一口血,缓了缓,忽地嗤笑一声,语气微嘲:“谢将军,我若是你,今夜就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谢骥面无表情,俯身将他提拎起来:“随我回去面圣。” “你怀里抱着的这个孩子已活过一世了,她前世费尽千辛万苦谋求重生,就是为了今生救父。”穆卓噙着笑继续道,“皇帝的五脏六腑都已被毒药侵蚀,只要谢将军把她交给我,放我离开,她就救不了皇帝,皇帝三四年后就会一命呜呼,你便可与皇后长相厮守了。” 华曜瞳孔骤缩,只恨不能亲自杀他灭口。 她倒不怕谢骥会将她交给穆卓,穆卓今夜碰上谢骥必死无疑。 但前世之事不能说与今生之人听,否则便全乱套了,只怕过个几日连她父皇母后都会记起前世。 这番话荒谬至极,但听穆卓竟知道皇帝曾中过毒,又将皇帝的死期说得有鼻子有眼,谢骥难免信了一两分,口中却仍道:“闭上你的嘴。有什么话留着等审问你的时候再说。” 穆卓上下嘴唇一碰,轻笑道:“那你不要你的女儿了?” 听到“女儿”二字,谢骥的脚步蓦地顿住。 华曜脸上怒意也猛然一滞。 穆卓欣赏着谢骥脸上神情,好整以暇道:“上一世你们昭国皇帝死后,你与皇后生了个女儿,你可知晓?” 谢骥薄唇发颤:“什么前世今生,莫再胡言乱语。” “你女儿叫谢嗣音,生得很像你,很爱笑,很黏你。你前世将她视若珍宝,爱她如命。”穆卓不动声色观察着他的脸色,“要是你将怀里这个孩子还给你们昭国皇帝,皇帝就不会早死,你的女人就不会回到你身边,你那捧在手心里养大的独女,当然也就不会有机会出世了。” 说到此处,他又是一笑,“谢将军,你当真舍得?” 嗣音。 谢骥神情恍惚。 嗣为承继,音为声誉。 祖父只有苏吟一个亲孙女,苏吟若真与他生下女儿,定北侯府就能交给他们的孩子了,谢家的声望和荣耀都可由苏吟的亲生血脉延续。 的确像是苏吟取出来的名字。 华曜缓缓蜷紧手指。 平心而论,谢嗣音明媚爱笑聪明大胆,虽从小在蜜罐里长大,母后、外祖母和谢侯乃至整个侯府的下人都宠着她,却仍不骄不矜,还自学医术药理,就为让母后活得长寿些,是个极好的姑娘。 也是她此番重生最愧对之人。 谢骥怔神许久,面色渐渐恢复平静,忽将穆卓往地上一丢,收回弓箭拔刀出鞘,漠然道:“北狄贼子意欲妖言惑我,离间我与陛下,当即刻杀之。” 穆卓看傻子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谢骥,见他浑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摇头哂笑:“我还以为谢将军有多爱妻女,原来你的女人和孩子加起来在你心里也比不上……” 谢骥不等穆卓说完,单手捂住华曜的眼睛,迅速挥刀下落,斩下他的头颅。 华曜重重松了一口气。 若留穆卓在世,他熟知今后数十年发生的所有事,又深恨她前世灭了北狄,定会趁她还未长成之时辅佐北狄王入侵大昭,着实是个大患。 谢骥持刀站在原地盯着穆卓的脑袋看了片刻,松开遮住华曜眼睛的那只手,平静问道:“公主,臣当真有一个女儿唤作嗣音?” 他只觉自己定是疯了,才会信那北狄小儿的鬼话。 华曜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虽见她点头,谢骥也仍是只信了五六分,但这五六分已足够令他心酸难抑,缓了许久才又问了句:“他也活了两世?” 华曜又点了点头。 “冀州围场守卫森严,他能偷你出来,定是谋划了很久,至少半年前就已重生,或许已帮着北狄王想好法子对付大昭。”谢骥抬眼看向远处骑马寻来的裴疏,“若真如此,北境怕是要出事了。” 不多时裴疏便带着血襟司影卫赶到此地,见谢骥抱着孩子,地下还躺着十多个蒙面死人,险些惊出一身冷汗,忙下马走近:“谢侯,你怀中抱的可是公主?公主如何了?” “公主一切安好。”谢骥一看见裴疏就想起皇帝,一想到皇帝就忆起昨夜看到的那一幕,不欲与他多说,抱着华曜翻身上马,“这些北狄人的尸首就有劳裴指挥使处置了,我将公主送回去便好。” 裴疏不敢将华曜交给谢骥,瞥了手底下的影卫一眼,示意他们将尸首处理了,随即跟了上去。 两人骑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回到围场。苏吟已枯坐了整整一夜,一听孩子找回来了,立时冲了出去。 谢骥不去看皇帝,一双桃花眼凝望着苏吟憔悴的脸庞,脚步下意识加快了些,将华曜还给她,轻声道:“别怕,孩子好好的。” 苏吟瞬间哽咽。 两个男人守了苏吟一会儿,见她好些了,便无声对视一眼,移步别处议事。 谢骥并未提及华曜和穆卓重生,只将自己策马散心至沅河时偶然撞见贼人掳走公主一事据实禀报,又道北狄今日既敢掳走公主,他日两国必有一战,请求皇帝准许他赴北境驻守边关。 宁知澈并未思虑太久,缓声道:“允。” 谢骥叩首大拜:“多谢陛下。” 宁知澈看着跪在下首的男人,指节在御案上轻叩两下,忽而低低说了句:“多加保重,务必平安归来。” 谢骥垂眸:“是。” 他昨夜亲眼看见苏吟与皇帝恩爱,也一宿未歇,从主帐回来后倒头就睡,原本鲜少做梦,今日却破天荒梦见了苏吟,还有一个穿着嫩黄裙裳梳着卯发的稚童。 女娃娃三四岁的模样,生得眉目如画,漂亮得好似神女座下的仙童,正抱着一本医书坐在苏吟腿边。 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挨坐在一起的模样,谢骥心都快化了。 女娃娃一张小嘴叭叭叭个不停,他只能听清一句:“娘亲,你与爹爹三十多岁才生了音音,音音定要叫你们活到一百多岁才好……” 谢骥想听听苏吟会说些什么,可眼巴巴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她开口。 她就这么坐在窗边低着头,也不知突然想起了谁。 梦境很短,谢骥睁开醒来,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又流了满脸的泪。 他愣愣坐了一会儿,起身下榻出了帐篷,去到华曜公主的住处,径自闯了进去,冲至正躺在小床里的华曜面前,在女官压抑着怒气的质问声中低低问道:“公主,臣今日算是救了你一命,是不是?” 华曜静静等着听他的下文。 谢骥声音更轻了些:“等公主能说话写字了,能否告知臣如何才能重生?” 最后两字他并未发出声音,但华曜看懂了他的口型,迟疑一瞬,终是点了头。 谢骥脸上终于有了两分笑意,但也只有两分:“多谢。” 第53章 梦(1) 苏吟深恐女儿再度被人掳走, 这一晚歇觉前便没有让乳母将华曜抱走,而是与女儿同睡。 华曜依偎在苏吟怀里,昂起小脸凝望着眼前这张清丽面庞, 久久不愿阖目入眠。 苏吟见女儿那双乌圆漂亮的眼睛渐渐浮起一层薄雾, 自己的双眼霎时也跟着酸疼, 抬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嗓音温柔到极致:“吓着了吗?莫怕,娘亲守着你。” 莫怕,娘亲守着你。 这句话从前世父皇驾崩到她及笄亲政,华曜曾听过许多遍。 她年幼即位,能安然活到羽翼丰满之时, 一半靠父皇临终前殚精竭虑为她铺路, 一半靠母后替她挡着那些直逼她而来的刀林剑雨。 父皇走后的那么多个担惊受怕的夜晚,因为有母后守在她身侧, 她才得以安歇。 但在母后心里, 谢嗣音也一样重要, 甚至若真论起来,谢嗣音承了母后的姓氏, 且自出世起便陪在母后身侧,相较于她这个数十年如一日忙于国政的长女, 或许谢嗣音与母后更亲一些。 谢嗣音因侯府独女的日子过得太过舒坦,从小到大得到的爱已足够多, 拒了无数高门求娶,一世未嫁,甘愿留在谢侯和母后身边尽孝, 当了一辈子自由自在的姑娘家。 母后与谢嗣音有五十年朝夕相伴的母女情,若哪日真的记起了前世, 当真能接受此生没有谢嗣音吗? …… 苏吟见女儿那两弯尚未长好的小眉毛越皱越深,将孩子往怀里小心拢了拢,犹豫着轻轻哼起歌谣哄华曜入睡。 她长在苏府,养母将她视作娇客,待她客客气气,谈不上什么母女之情,自然也就没有对她唱过哄婴孩的歌谣,但她曾听养母对阿弟哼过许多遍,便记了下来。 只是她初为人母,到底从没唱过,少时的记忆又模糊,因而哼得断断续续,好在女儿还小,不会笑她。 但不嫌弃归不嫌弃,孩子听了她哼的曲子不仅未生困意,眼睛反倒越来越红。 帐外,宁知澈与定国公和谢骥商议平定北狄事宜归来,站在夜色中静静听了片刻,直至苏吟泄气地止了歌声,才抬步走了进去。 苏吟循声抬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唇,将女儿的小身子翻过来面向宁知澈,轻轻道:“晞儿瞧,是谁回来了?” 华曜抬头望见父皇凝望母后时脸上的甜蜜笑意,想到父皇若知道前世母后不仅真的回到了谢侯身边,还有了个女儿,不知会有多难过,瞬间啪嗒一声掉了两颗眼泪。 独女骤然落泪,宁知澈顿时心疼得揪作一团,走过去将孩子抱起来,温声道:“是爹爹不好,叫你受了惊吓。今夜爹爹和娘亲都在这里陪着你,不必怕了。” 华曜枕在宁知澈的宽肩上轻轻闭上眼。 她怕,怕极了。 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无论成功与否都只有一次机会,她五十余年不敢停歇一日才换来今生,已无法再求第三世了。 她贪婪些,既想为父皇改命,又盼双亲能白头偕老,长伴她身侧。 但今日穆卓将前尘一语道破,她的父母身在局中,记起前世不过是早晚的事。 谢侯和谢嗣音都将母后置于心中首位,都真心实意爱着母后。为父者前世忠于她这个皇帝,在她亲政前助她压制权臣铲除奸佞,在她亲政后毫不犹豫将兵权交还,今生亦对她不曾起过半分恶念;为女者在外谨守君臣之礼,心里却视她如胞姐敬重。父女俩都不是什么坏人。 正因如此,反而难办。置之如鲠在喉,终日悬心;除之心有不忍,良心难安。 宁知澈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将苏吟推回榻上:“昨夜你一宿没睡,早些安歇罢。” “无妨,我不困。”苏吟惦记着国政,低声问道,“北边要起战事了吗?” “北狄历来对大昭国土虎视眈眈,无数大昭将士战死边关,光是你谢家的男儿就有二十七位。昨夜北狄王的幼子胆敢将朕的公主掳走,这仗即便今时不打,过不了两年仍是要交战。”宁知澈嗓音微沉,“朕时日无多,须得趁现在身子尚可,将北狄平了,否则他日朕缠绵病榻,届时北狄再打过来,苦的便是百姓了。” 苏吟听得低下了头,却在下一瞬被宁知澈伸手抬起下颌,撞入他幽深的瞳眸中。 “当年之事祸根在朕的父皇身上,不在于你。朕短寿是因朕自己心绪不稳,错亦不在你。”宁知澈轻声道,“你若仍是愧疚……朕除你之外,心中放不下的就只剩晞儿了。朕驾崩时她只有三四岁,叫她那样小便没了爹爹,朕对不住她。待朕走后,你替朕多疼疼她罢。” 苏吟难忍泪意,勉强挤出一丝笑:“阿兄安心,晞儿也是我的孩子,我也舍不得让她受苦。” 宁知澈忽觉肩上一片濡湿,偏头瞧见女儿竟在无声淌泪,蹙眉道:“晞儿不爱哭闹,每每见到朕与你都笑得极甜,这回怕是真被吓狠了。” 苏吟取出锦帕为女儿擦脸,闻言轻叹一声:“这孩子小小年纪连哭都忍着不出声,性子与阿兄幼时一模一样。” 宁知澈不禁一笑:“你也一个样。朕认识你那么多年,就没有见过你嚎啕大哭的时候。” 华曜低垂眼帘。 这句话,父皇前世也说过。 彼时父皇已至尽头,被余毒折磨得不成人样,母后守在龙榻前泣不成声,哭得肝肠寸断。 那时她太小,父母之间的过往都是父皇留下的人告诉她的。 女官和王忠得了父皇严令,在她面前只说好话,裴指挥使却是什么事都说与她听。 裴疏说,从前父皇中毒濒死,母后神情漠然,半滴眼泪都没掉,这桩事父皇记了好几年,每每忆起便拉着他喝酒。 大抵就是因这个缘故,父皇临终前见母后大哭,虽极为心疼不舍,但最终是含笑而逝的。 宁知澈抱着孩子坐在床沿:“宫中规矩森严,朕在时还可让你们母女过得惬意些,但等朕一走,换了三皇弟做皇帝,你与晞儿便只能循规蹈矩,处处拘束。朕想过了,要么你届时与晞儿一同假死离开京城,要么朕今年便命人修筑华曜公主府,到时候你与晞儿同住,还可将你祖母和母亲也接到府里。” 苏吟微怔:“不是说公主及笄之后才能出宫建府吗?” “朕顾不得许多了,设法让你与晞儿日后过得自在舒坦些要紧。”宁知澈俯身将已止了泪的华曜轻轻放回榻上,“到时候朕将私库玉钥给你,私库里的金银珠宝够你们母女富贵十辈子了。朕也会留足人手,护你和晞儿平安一世。” 华曜仰头看着如谪仙般好看的父皇。 父皇深爱母后,而自己是他们二人的独女。 都说天家无情,但她前世能投生在母后腹中,做他们的女儿,是她最大的幸事。 若父皇此生长寿,她不敢想象自己该会有多幸福。 夜色渐浓,宁知澈着人抬水进来伺候沐浴,然后便上榻歇息。 华曜已记不清上一次与父母同睡是多少年前的事,此刻躺在双亲中间,既觉欢喜又觉尴尬羞赧。 苏吟见女儿一动也不敢动,不到两尺长的小小身子躺得板直,连脚趾都紧张到蜷起,瞧上去可爱得紧,忍不住扑哧一笑:“阿兄一上榻,晞儿躺得比朝臣们在你面前站得还忐忑拘谨。” 华曜抬头望入母后笑盈盈的眼眸,那双明澈动人的杏眼里此刻没有谢侯和谢嗣音,里面只映着父皇和她的影子,回头又见父皇也弯起了唇角,笑得连肩膀都在微微耸动,那张略显清冷的俊颜上晕开柔柔暖色,眸中也只装着母后和她两人。 前世幻想过无数遍的温馨画面在一瞬间变得具象。华曜抓起父皇的手,费力地带向母后,珍而重之地交到她手中。 苏吟一愣,还未等反应过来,又见女儿的小手也搭了上来。 看着神情举止明显异于寻常婴孩的女儿,宁知澈缓缓敛起了笑。 北狄王幼子自七月前便开始命人挖地道,从围场外直达晞儿的小床底下,而晞儿那时还在苏吟腹中,那时京中没几个人知晓苏吟怀孕回宫。 白日里女官曾向他禀报,言道谢骥闯入公主帐中,问了公主两句话,言辞间似将公主这一小小婴儿当作大人一般,古怪得紧。 他心知女儿身上有秘密,谢骥也有事瞒着自己,但女儿连话都还不会说,谢骥更是整日一副“要杀便杀,左右活着也没什么意趣”的模样,如今定北侯府又成了苏吟的娘家,谢骥便连最后一丝顾虑也没了,无论他如何逼问都梗着脖子不愿实话实说。 苏吟低眸对上女儿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心里蓦地一软,低头亲了亲她塞进自己掌心的那只小手:“乖乖莫哭,娘亲爱你。” 此言一出,她掌心里一大一小两只手都瞬间颤了颤。 宁知澈细瞧女儿听到苏吟这句话后眼里掩饰不住的欢喜和依恋,将心中的狐疑压下。 终归是他与苏吟的孩子,古怪些也无妨。 至于谢骥,他那样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睡罢。”宁知澈将薄衾为苏吟盖好,“你的眼睛都已快睁不开了。” 还未等他靠过去,便听苏吟轻应了声,抱着孩子往他怀里一点点挪过来。 臂弯里钻进来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是他的妻和他的女儿。 眼前的画面幸福得不太真实,令他忍不住开口试探:“谢骥后日便要离开,他想你绣一枚平安符赠他。” 苏吟顿时沉默了下来。 大昭将士出征,妻子都会送上一枚亲手缝制的平安符,保佑丈夫平安归来。她和谢骥成婚那三年曾绣过四枚。 良久,她轻轻开口:“沙场凶险,我祖父就是在北境丢了性命,连尸首都没有找到,只能立衣冠冢。谢骥是为国出征,阿兄赐一枚平安如意扣予他罢,平安符我就不绣了,想来御赐之物定比我绣的管用。” “好。”宁知澈抿了抿唇,“你安心,谢骥熟悉北境地形,与你祖父一样用兵灵活注重方略,只是缺些历练。朕这回派定国公同去,有定国公坐镇,谢骥又生了副铁打的身子,应不会有事。” 苏吟打量了宁知澈身上一遭,这才想起自己从未为他绣过任何东西:“回宫后我给阿兄做两身冬衣罢,等入了冬刚好可穿在身上。” 宁知澈知道那三年苏吟曾为谢骥做过不少衣鞋,唇角瞬间一扬:“你要给朕裁衣?” “嗯。” 宁知澈唇边笑意更深了些:“宫中有御衣司,你的手娇贵,只做一身给朕便好了。” 苏吟看出他眼里星星点点的欢喜,笑道:“那我再替阿兄绣两个荷包,一个绣龙腾祥云,阿兄上朝议政时戴,另一个绣竹马绕青梅,阿兄在寝殿戴。” 华曜纵是不去看父皇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他此刻心里已甜得开了花,若非自己昨夜差点被掳去北狄,只怕下一瞬便会被亲爹命乳母速速带离此地。 就这样罢,这样便很幸福了。 华曜在心里默默想着。 前世那些事只她一个人记得便好,不要叫母后记起来,更别让父皇知晓。 她也想做一回被父母一同呵护长大的姑娘。 就像谢嗣音一样。 * 因北方战事将起,此番秋狝短短五日便结束1了,御驾在第六日启程归京,费了十日抵达宫城。 宁知澈一回宫便召宣平侯和兵部尚书进御书房议事,临出门前不顾华曜挣扎将她从苏吟怀里抱走,命乳母将孩子带去侧殿,末了将苏吟扛去床榻:“你已寸步不离守了晞儿十多日了,如今回了紫宸殿,绝不会再有贼人将她掳走。孩子有的是人照看,你好好歇一歇。” 苏吟抬眸瞧他:“那你何时回来?” “怕是要夜里了。”宁知澈捧住苏吟的脸,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哑声道,“上一回在碧山温泉还未尽兴,这十多日晞儿又与你我同睡。你歇一觉养养精神,等朕回来。” 苏吟知他憋得难受,轻轻点了点头。 宁知澈用指腹摩挲她的脸:“睡罢,朕等你睡着了再走。” 苏吟方才与孩子笑闹时不觉得困,此刻躺上柔软舒服的锦褥,迟来的倦意一点点将她裹住,缓缓阖上了眼。 坐在床沿的男人不知何时已起身轻步离开,脚步声越来越远。 四周愈发昏暗,暗到极致时,又渐渐升起些许暖黄的烛光。 苏吟看见自己身穿一身嫁衣,端坐在床榻上,眼前站着同样穿着大红喜服的谢骥。 芙蓉暖帐,龙凤花烛。 这幅场景与四年前她嫁入谢府的那一日极为相似,只是谢骥瞧上去成熟稳重了许多,虽仍俊朗不凡,但明显已年过三十。 是……梦? 苏吟眼睁睁看着谢骥俯身欺向坐在榻上的那个自己,一个又一个吻如雨点般落在她脸上和脖颈上。 红衣坠地,墨发交缠。男人一边吻着,一边近乎疯魔地一遍遍倾诉思念:“好想你,吟儿,我好想你……” “你摸摸,我没叫别人碰过,一直在等你。”他攥着女子玉白的手一寸寸抚过自己的身子,直至握住那一处,一双桃花眼瞬间失神,喃喃道,“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眼前场景靡艳至极,苏吟有些崩溃,想不通自己怎会做这种梦。 榻上的女子连言语都被颠晃得破碎:“你当真……愿将定北军的兵权……还给晞儿?” 苏吟顿时怔住,在下一瞬听见谢骥沙哑的嗓音:“陛下安心了,你才能安心。我有何不愿?” 榻上女子闻言沉默了下来,良久才道:“谢家无后,你是想收养一个嗣子还是与我生一个?” 谢骥唇瓣几度张合,最后低低道:“生子如过鬼门关,你年纪不轻了,还是收养罢,孩子也没有多重要。我回来前服了避子汤,日后也会记得喝。” 榻上女子又是一默,忽而抬手探向他的脸。 谢骥如年轻时一样主动低头贴过来,在她掌心蹭了蹭。 榻上女子轻声道:“我会尽力对你好。” 谢骥眸光温柔:“我知道。” …… 苏吟心中五味杂陈,脑中一遍遍回荡着两人方才的对话声,还未等她缓过来,画面骤然一转,满屋喜庆的红瞬间褪去,变回她熟悉的谢府正屋布景。 苏吟看见另一个自己坐在窗边发呆,听见谢骥半跪在她面前轻声问道:“吟儿,到底怎么了?” 窗边女子静了半晌,低下了头:“我……有身孕了。” 谢骥整副身躯瞬间僵住,眼中闪过狂喜、慌乱、忐忑、担心,唇瓣不停颤着,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双通红的桃花眼紧张地看着她。 “大夫说我身子养得很好,胎象也稳固。”窗边女子低声道,“既然不小心有了,便生下来罢,但无论是男是女都只生这一个。避子汤和羊肠都无法确保我不怀嗣,待孩子生下来,你恐怕得饮一剂绝子汤了。” “我今日就喝!”谢骥喜极而泣,伸出手臂似想将她扛起来,却又克制收回,最后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将她搂紧怀里,喃喃道,“孩子,我也有孩子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做个好爹爹,”他微仰着头看着她,目光温柔到近乎虔诚,“也会誓死效忠女帝陛下,不叫你为难。” 窗边女子眸光动了动,缓缓伸手拂去他眼角的泪。 …… 苏吟怔怔看着这一幕。 梦见嫁谢骥和怀胎已够荒唐了,她不愿更不敢妄想女儿坐上皇位,怎会做这样的梦? 但话说回来,宁知澈疼晞儿疼到了骨子里,将女儿推上皇位这种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恰在此时,屋中的光线在一瞬间变得昏暗,窗外一片沉沉夜色。 苏吟看见谢骥从后抱住桌边正在插花的女子,薄唇流连在她颈上,右手不安分地下滑,哑声道,“先帝的忌辰已过去了。吟儿,我想要……” 听到“先帝的忌辰”五字,苏吟脑中霎时“嗡”了一声。 这几个荒唐又没头没尾的梦好似在一瞬间联系了起来。 梦中的谢骥已不容反抗地将另一个她抱回了罗帐,苏吟听着里面久久不息的靡音,浑身微微颤抖。 这几个梦里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得吓人,根本不像是幻梦,简直令人心底生寒。 她不禁扪心自问,若谢骥真的执意不肯再娶,在宁知澈走后痴痴守了她十几年,甚至还要一直等下去,她会不会心软回到他身边? 嘴唇忽然印上两瓣温热,接着是额头和脸颊,似有人在一下下亲着她。 罗帐内的靡音终于淡去,苏吟缓缓睁开眼,视线所及之处,宁知澈正在烛光下朝她弯唇浅笑。 “醒了?”宁知澈垂眸打量她的脸色,见她睡了几个时辰精神仍未养回来,便温声道,“起来用些吃食再睡,朕今夜不闹你。晞儿好好的,你若想她了,朕叫乳母抱她来陪娘亲用膳。”说着伸手欲扶她起身。 想起梦中那一幕幕,苏吟面容苍白。 若说梦里的那个“苏吟”对谢骥没有半点动心,连她自己都不信。 仿佛自己在睡梦中又弃了宁知澈一回,苏吟下意识躲开他的触碰。 宁知澈皱了皱眉,再次伸手欲探她额温,却又被她避开,眉头顿时蹙得更深了:“你脸色不太好,朕命人叫太医来给你瞧瞧,别是在马车上颠簸出病来了。” 苏吟瞬间眼眶发红。 宁知澈才将转身,一双手臂便从后紧紧搂住了他。他不由一怔,还未等回头去瞧,便被苏吟用尽浑身力气拽向床榻。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到只剩一圈之隔,他愕然看着苏吟洇湿的眼睫:“你……” “别怨我,子湛。”苏吟紧紧抱着他不放,声音颤得厉害,“别怨我……” 宁知澈怔了怔,看着簌簌落泪的苏吟,眸光一点点柔和了下来:“梦见从前的事了?朕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苏吟泪如泉涌,想问他“若我在你走后对谢骥有了情意,回到了他身边,与他也有了一个孩子,那你会不会怨我”,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她只能安慰自己那仅仅是个梦而已,搂着宁知澈的脖子将他带向自己,昂首亲了上去。 铺天盖地的吻落在宁知澈脸上,他第一回感受到苏吟这般炽热的爱意,像是无比害怕他离开,拼命想要将他留住,心荡神驰间浑身酥软,闭目承受苏吟的每一个炙吻,任由她翻身欺上,抖着指尖剥去他的锦衣。 第54章 第 54 章 苏吟从前也不是没有主动过, 但即便那时她的目光再柔和专注,说出口的情话再婉转动听,宁知澈都仍是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 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实处。 他见过苏吟当初心悦自己的模样。 每年大小宫宴, 无数次假意抬袖饮茶, 只为能悄悄看他一眼。 每年秋狝冬狩,只要见他下场,目光永远追寻他的身影。 每每听见有人唤“太子殿下”,比他还先回头。 每每受了委屈,在旁人面前永远神情淡淡,独独到了他面前情绪轻易溃不成军。 明明不喜热闹, 却去遍了他常去的地方, 只为能与他偶遇。 明明最爱惜脸面,却在及笄那日鼓起勇气主动向他挑明心意。 明明最擅明哲保身, 自小不喜多管闲事, 却听不得旁人说他半句不好。 苏吟全身上下唯一的那块疤, 就是四岁那年和旭王打架时留下的。 他还记得那一日苏吟细嫩的脸颊被打肿了一边,耳朵也被咬出了血, 头发全散了,耷拉着小脑袋乖乖听苏大学士严厉训斥。他匆匆赶到时, 正听见苏吟不服气地小声辩驳:“可是二皇子不敬储君,骂太子阿兄伪善心狠, 阿兄明明是世上最温柔最好的人!” 苏吟向来敬重她的曾祖父,从小到大只忤逆过苏大学士两次,一次就是四岁那年为了他与旭王打架, 另一次便是苏大学士不愿她嫁进皇宫,想为她招赘婿入府, 苏吟却铁了心想做他的太子妃。 所以他如今一眼就能看出苏吟早已不如当初喜欢他,甚至连看都不用看,因为若换作当年那个心里只有他的苏吟,去年自南境访友归来途中听闻他还活着,回京后应是迫不及待直奔皇宫亲自确认,而非回谢府交代后事,设法将谢骥摘出来。 那日苏吟申初进城,城门守卫申正时分将她已回京的消息递进宫中,他在紫宸殿等到最后一抹霞光消失于天际都没等到苏吟求见的消息。 今夜被苏吟这样泪流满面地用力吻着,他才终于能感受到久违的爱意。 “别哭,朕真的不怨你。”宁知澈心里甜如蜜糖,扣着苏吟的腰将她欺至身下,低头轻轻吻她,“你也别记恨朕去年将你关在兰华宫,朕当初……心里实在太疼了。” 他与苏吟的感情顺风顺水十多年,京中人人都道他们二人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旁的男人挤进来,眼睁睁看着那人博她心疼,享她偏爱,越是疾言厉色声嘶力竭想将她拽回来,越如流沙逝于掌心,便愈发愤怒绝望,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后怕。 “还好你只是服药假死,没有真的自尽。”宁知澈嗓音沙哑得厉害,“朕那时原想着,等皇弟稍大一些就将皇位交给他,如此便可安心下去找你了。” 苏吟泣不成声。 宁知澈当初假死,她没多久便理好情绪另嫁他人;他梦中离世,自己亦能心安理得回到谢骥身边。 但宁知澈去年以为她真死了,却悲恸懊悔到余毒难抑,连三十之寿都不能享,另娶更是从未想过。 相比之下,她实在薄情。 宁知澈见她眼泪愈发止不住,怎么擦也擦不完,无奈轻叹:“民间常言妇人生一子老十岁,即便朕是皇帝,叫医术最高明的太医用最好的药,也只能尽量让你的身子恢复如初。昭昭,你辛苦为朕孕育子嗣,朕怎会再拿从前之事怨怪你?” 说起独女,他忍不住抿唇而笑:“晞儿虽小,但也知道我俩是她最亲的人。她方才一见朕议政回来,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高兴得哇哇直叫,在乳母怀里一直扑腾。朕与她说爹爹今晚要陪娘亲,明早下朝后再与你一同陪她玩,小家伙立时更欢喜了,不停朝朕点头,活像小鸡啄米似的,当真可爱。” 苏吟记起梦中自己有了第二个孩子,瞬间低下了头。 好在只是个梦,还有挽救的机会。 “子湛。”苏吟紧紧拥住宁知澈,“待你走后我不会再嫁,我为你守身一世。” 宁知澈心脏霎时重重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为何?” 苏吟听出他连声线都变得有些不稳,心里瞬间酸疼得厉害:“我不想找别人了,只想百年之后与你合葬,与你下一世继续做夫妻。” 宁知澈喉咙哽了哽,许久才哑声道:“你还年轻……” 苏吟直接打断:“我若为你守身,你可欢喜?” 宁知澈默了半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当真愿意?” “愿意,”苏吟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我愿意的。” 宁知澈眼尾顿时晕开赤色,低头埋进苏吟颈侧,这才回答了她先前的问话:“欢喜。” “朕好欢喜。”他的嗓音愈发沙哑,“朕原本想着世间若真有鬼魂,朕死后魂魄绝不留在人世,因为朕实在见不得你日后嫁给别人。” 妇人丧夫再嫁后大多都会在意新夫胜过前夫,最后与之同穴而眠的也是新夫。 他如何接受得了苏吟将别的男人看得比他还重,如何接受得了苏吟和别的男人合葬? 宁知澈光是想象便无法承受,终于忍不住将憋在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朕见不得你与别的男人亲近,夜里只要一想到你日后会躺在别的男人榻上,朕就难受得睡不着觉。” “先前朕说自己能接受你日后的新夫与朕在你心中地位平齐,其实是朕口是心非,朕根本见不得你心里装着别的男人。哪怕你只从朕这里匀走一丝一毫的喜欢给你的新夫,朕也会妒恨到发疯!” “明昭,别嫁给旁人,不许再嫁,更不许与谢骥重圆。朕受不住,真的受不住。”宁知澈颤着手指苏吟耳上那块疤痕,红着眼眸道,“你从前说过的,说过朕是这世上最温柔最好的人,说过你这辈子只会喜欢朕一个,说过你只愿做朕一人的妻子。你不知道朕当初听到你说那些话时心里有多高兴,朕从小到大一直记着你的话,你自己怎么能忘了呢?” 苏吟如被这番话重重击中心脏,看着眼前眸底猩红的男人,记起当年她的太子阿兄总是眉眼含笑,说话时语调平缓,嗓音温柔,何尝有过这样患得患失、痛苦难抑的时候? 是她让宁知澈变成这副模样。 明明有那么多那么多机会,但凡她四年前下毒后过去抱一抱他,但凡她去年回京那晚没有与谢骥云雨,但凡她利落些与谢骥彻底断了,但凡她别那么护着谢骥……哪怕她能做到其中一样,宁知澈都不会这么痛苦。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苏吟悔不当初,只能一遍遍亲着他,一遍遍颤声保证:“是我不好,对不住,我不会再嫁给别人,绝对不会,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妻子……” 殿内温度渐渐攀升,明黄的床幔掩住帐中那双人影。 苏吟脑子昏昏沉沉,费力地算着今夜到底是自己与宁知澈的第几回。 若没算错,应是第六次。 原来竟只有六次。 苏吟见宁知澈仍在克制,轻声道:“可以再往里些。” “你先前不是说难受?”宁知澈一怔,“不是说不喜欢?” “一开始有些,后来就慢慢好了。”苏吟越说声音越低,“也不是不……” “喜欢”二字她说得极轻,几乎要湮没在床帐内的靡音里。宁知澈看着苏吟那颗几乎要藏进被子里的脑袋,眸色愈发晦暗。 他曾见过听过苏吟与谢骥云雨,知道这种话苏吟即便是对着谢骥也说不出来。 苏吟在自己的惊呼声中被宁知澈托举了起来,后背隔着床帐抵上墙壁,双膝大开,整个人全靠他手臂的力量悬空三尺。 宁知澈低眸看着她这副明明万分羞耻惊慌却又强装镇定的模样,抿了抿唇:“当真不嫁别人了?” 苏吟不敢低头看他,闭着眼点头:“嗯。” 宁知澈一颗心瞬间被甜意填满:“朕能给你的,日后都会留给你。你纵是做寡妇,也定会是全天下最尊贵的那个。” 苏吟默了默:“我不在意这个。” 宁知澈也静了下来,半晌,倾身上前缓缓撑入,眼见苏吟眼睫抖得愈发厉害,霎时间再难克制,往最里处狠狠一怼。 玉躯瞬间在他怀里颤了颤,他如愿听到苏吟喉中溢出一道动听的咛声,喉结顿时上下一滚。 他虽只有苏吟一个女人,行的房事次数也不多,但也能看出苏吟是喜欢与他云雨的。 比和谢骥行房时更喜欢。 苏吟听着宁知澈满足的低叹声,心里愈发柔软,抬手为他拂去额上沁出的细汗。 宁知澈本就生得龙章凤姿、颜如美玉,此刻这张俊雅白皙的脸庞浮起一抹绯红,一双清冷的墨眸染上浓浓欲色,瞧上去愈发令人移不开眼。 “怎么了?”宁知澈嗓音沉哑,“看着朕做什么?” 苏吟犹豫一瞬,在岔开话头和实话实说间选择了后者:“阿兄生得很好看。” 宁知澈瞬间愣住,须臾后面无表情道:“你从前每隔几日便要夸朕一回,但自从识得谢骥后便没再对朕说过。朕还当你这几年换了口味,已不喜欢朕这种长相了。” 苏吟一噎:“没有,一直都喜欢。” 宁知澈哪里肯信她的话。 从前没有谢骥,苏吟就算每日瞧他再久也仍嫌不够,有时隔了一阵见不上面,再次相逢时能盯着他这张脸瞧上好半天,一眼都舍不得挪开。 那才是喜欢他的样子。 宁知澈一想起从前的美好便心中酸涩,既恨自己四年前没能护住苏吟,让她身陷囹圄,不得不嫁给谢骥,又恨她明明是逢场作戏却对谢骥动了真心,顿时惩罚般将苏吟抱下床榻,大步走向妆台,将她的双手按在台面上,迫使她正对着那面半人高的铜镜。 铜镜被磨得锃亮,苏吟看着镜中那双清晰的裸影,男人高大英武,肌肉紧实,女子娇小玲珑,婀娜曼妙,整张脸瞬间憋得通红,忙别开脸不敢再看。 宁知澈将苏吟的脸扳正,紧扣她的腰窝重重抵了上去,看着镜中那双瞬间迷离失魂的杏目,在她身后沉声道:“若真觉得朕好看,就别移开眼,今夜好好看个够。” …… * 华曜明显感觉出自己爹爹这些日子开心了许多。 母后陪她玩闹时,父皇便在一旁批奏折,时不时瞧她俩一眼,眸中盛满了温暖笑意。 再没有比双亲俱在且陪在她身边更幸福的事了。 华曜默默收回目光,见母后低头蹭着她的脖子逗她,便配合地咯咯笑出声。 苏吟看着怀里这个生得越来越像自己和宁知澈的小娃娃,眸光愈发温柔:“晞儿在长牙了。” 言毕又偏头看向乳母:“公主长牙怕是会难受得紧,你们这些日子须得好生照看。公主夜里若低热或哭闹不止,无论多晚都送回正殿来,不必担心吵扰陛下和我。” 站在一旁的几个乳母愣了愣,见皇帝并无反对的意思,不由暗道这华曜公主果真是帝后的心肝肉,忙恭声应是。 华曜幽幽一叹。 原以为长牙了就能说话,昨夜她一感觉到自己冒牙了便尝试将药方背给娘亲听,但许是这具肉身实在太小了,牙虽长了两颗,开口还是只会呜呜哇哇,连自己亲娘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只怕至少要八九个月大时才有望吐字清晰地将药方说出来了,要想提笔写字更是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余毒在她父皇体内多留一日,父皇的身子便会多伤一分。她等不得了。 华曜扯了扯自己娘亲的衣袖,指了指外头。 苏吟脸上漾开宠溺的笑:“晞儿想出去玩了?” 华曜点点头。 苏吟便将孩子抱了起来:“我带晞儿出去走走。” 宁知澈温声道:“你手劲本就小,把她交给乳母抱罢,你在一旁陪着便好,别累着了。” 苏吟对上宁知澈那双笑眸,想起这个男人最喜欢在榻上用左手牢牢攥住她两只手腕,脸颊一烫,抱着孩子抬步就走。 一路上华曜闹着要往太医院的方向去,苏吟便顺着女儿的意思走了进去。 沈老宗主和李院首日日都在里头苦思为皇帝清除余毒的良方,见苏吟抱着公主进了太医院,忙起身请安。 华曜果断朝沈老宗主张开双臂,咿咿呀呀着要老人家抱。 当年父皇中毒,便是这位沈老宗主救了父皇一命,也是沈老宗主在父皇去世前两月想出了解毒医方,只可惜彼时父皇的五脏六腑都已被毒药侵蚀,即便解毒也无用了。 沈老宗主一愣,见苏吟并不介意,便将这金尊玉贵的小公主接了过来,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华曜指了指太医院的那三个大药柜子,示意老宗主抱她过去。 沈老宗主有些担忧:“里头药味极重,婴儿的鼻子比大人灵得多,被药味一熏恐会难受哭闹。” 苏吟温声道:“小孩子见什么都新奇。她既喜欢,进去瞧瞧也无妨,若真哭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华曜又是一叹。 父皇将她视作掌上明珠,把她放金玉堆里娇养;乳母和宫人怕掉脑袋,更是日日拿她当祖宗。宫里只有母后一人肯让她进太医院这种地方。 若非如此,她也舍不得叫母后劳累。 沈老宗主听罢不再多劝,依言抱着公主走了进去。 华曜视线缓缓扫过那一个个小抽屉上写着的药名,最终定在右侧药柜子最高的那一格,抬手指了指。 沈老宗主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不由一怔。 这是寒骨散,是太医院专为血襟司研制的毒物,用来逼审重犯。 寒骨散与父皇所中毒粉药性相克,是药方中最重要的那一味。华曜知道沈老宗主极聪明,她今日将君药点了出来,沈老宗主只需费些时日便能想出完整的药方,而自己只指了这一味药,也不容易惹人起疑。 但终究事关父皇龙体,华曜根本等不起,恨不能今日就治好爹爹,加上沈老宗主前世写的方子存在不足,虽能解毒,但药力过于峻猛,后来由谢嗣音换了其中两味才温和了些。 虽是下下策,为保万全,华曜也只能将方中那十五味药全指给沈老宗主看。 沈老宗主紧盯着眼前的药柜子,脸色愈发凝重,在原地站了许久,双肩缓缓沉下来,转身看向苏吟:“娘娘,陛下或许有救了。” 苏吟本在拧眉看着自己行为古怪的女儿,闻言心神大震,急急道:“宗主此言当真?” “可以一试。”沈老宗主将华曜还给了她,“还请娘娘先带公主回宫,老朽还得与李院首再斟酌斟酌。” 苏吟知道沈老宗主从不夸口,他既说可以一试,那便是有□□成的把握可以治好宁知澈,听罢拼命忍住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那便一切拜托两位了。若真能为陛下解毒,皇家和谢氏都会记着你们的功劳。” 沈老宗主淡淡道:“是公主天资慧敏指点了老朽,老朽不敢居功。” 苏吟顿了顿,低眸看向怀里根本不像是寻常婴儿的华曜,没来由地记起那晚做过的梦,心底深处顿时生出几分忐忑,但到底还是喜悦占了上风。 宁知澈……可以活下来了。 苏吟喜极而泣,不敢耽误沈老宗主时间,连忙带着女儿离开。 华曜被苏吟抱上凤辇,见自己母后眼尾通红,当即心疼地抬手摸了摸苏吟的脸。 印象中母后很少哭,前世她只见母后在父皇过世和她六岁那年大病时落过泪,今生她也只在自己被穆卓掳走后看见母后哭过。 但听闻,母后也曾为谢嗣音哭过。 华曜一想到谢嗣音此人便心绪复杂。 谢嗣音是她见过的心思最单纯坦荡的女子,生得甜美娇俏,如晨间新绽的一朵粉嫩嫩的樱花,一双水眸清澈干净,笑容明媚灿烂如三月春阳。 前世她日夜忙于政务,身子渐渐承受不住,太医断言她只有半百之寿,是谢嗣音写了张调养方子,又针对她的身子状况专门画了一本《长寿养生功》,叮嘱她务必日日晨起都照着画中小人的动作练上半个时辰,才让她多活了二十余年。 若无那多出来的二十年,她绝无可能在父皇过世前重生。 前世谢嗣音为她把脉时偶然间瞥见那张解毒方子,明明可以装作没有看到,却仍主动提起,为她改良了药方。 她总觉得谢嗣音其实已猜出来了几分,但谢嗣音没有问,她也就没有提。 苏吟低头贴着女儿的脸:“多谢你,好孩子,多谢你。” 华曜很想说不必谢她,她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女儿。 母后的娘家谢氏一族位居世家之首,权势滔天。前世她年幼登基,为了坐稳皇位,亲政后不得不借母后的手削弱了谢家的权势。 为了治国和谋求重生,她宵衣旰食,未曾休息过一日,母后生病她腾不出时间探望,更别提在病榻前尽孝,母后离世她连葬礼都去不成,最后只能由谢嗣音这个小女儿为母后摔瓦送葬,过后她甚至连坟前祭拜都没去过两次。 她前世在位时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时和岁丰,万朝来贺,一力将大昭推向极盛,政绩仅次于开国皇帝,毕生无愧于黎民百姓,无愧于列祖列宗,却愧为人女。 但华曜不会说话,即便能说话也无颜开口,只能笨拙地抬手抱住苏吟。 凤辇在紫宸殿外停下。苏吟抱着华曜走进正殿,步子愈迈愈急,待看见仍在埋头处理国务的宁知澈,又猛然停住脚步。 宁知澈闻声抬头,远远就见苏吟神色不对,立时面色一沉,起身走了过去:“你怎么了?” 苏吟将女儿交给女官,屏退殿中宫人,直至只剩下她与宁知澈两个人,才终于扑进他怀里大哭。 宁知澈浑身一颤,僵硬地伸手搂住苏吟。苏吟不再隐忍的哭声重重砸在他心上,让他连呼吸都觉得疼,正想开口追问,苏吟却又突然踮起脚亲了上来。 苏吟吻得极深,吮着他的唇瓣,甜软的舌尖勾着他,在他心上轻易掀起一阵战栗。 宁知澈被亲得耳尖发红,将她抱回床榻。 苏吟自那晚做了噩梦过后就越来越黏人,每日时不时便主动走过来与他温存,行房时也多有迎合,夜里更是要躺在他怀里才能安歇,连在睡梦中都会带着哭腔喊他名字。 宁知澈心里甜如蜜糖,伸手抽出床边的檀木格,熟练地从里头的匣子中取出一片羊肠。 帐中掀起阵阵红浪,风停雨歇前,宁知澈终于从苏吟被撞得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得知了来龙去脉。 绝望之中突然现出一丝生机,宁知澈还没来得及生出什么情绪,就见苏吟哭得停不下来,不由低叹一声,将苏吟搂紧怀里:“时至今日,朕才终于敢信你对朕仍有情意。” 苏吟枕在他肩上艰涩道:“只盼不要是空欢喜一场。” 宁知澈不愿她忐忑,笑着将话头引到女儿身上:“若沈老宗主真因晞儿的指点治好了朕,那明昭可当真为朕生了个好女儿。” 苏吟知道女儿古怪,今日之事无法用常理解释,可女儿是她与宁知澈的亲骨肉,又明显不是个会祸害大昭的妖孽,若真能救宁知澈一命,即便再古怪也是天赐福瑞。 但她隐隐觉得女儿的异样和自己那晚做的梦有些许联系,这个直觉令她瞬间又开始不安。 这份不安愈放愈大,直至难以忽略。苏吟迫切想要做些什么来平复,下意识搂住宁知澈的脖子,带着他往后仰倒。 再度将香软覆在身下,宁知澈不由一怔,低眸对上苏吟的杏眼。 想起梦中她与谢骥的那一场场云雨和那个孩子,苏吟声音有些颤:“阿兄,我还想要。” 身下女子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鬓边那几缕乌发被香汗打湿黏在颊侧,娇媚而不自知,此刻对他说着勾人的话,嗓音又软又颤,听得宁知澈连心跳都停了一瞬,忍不住问道:“你近日怎么这般……磨人?” 苏吟咬唇不语,将他往下一勾。 宁知澈眸中墨色一瞬翻涌,喉结滚了滚,低声唤她:“明昭。” 他再度抵入,嗓音瞬间哑到极致: “你当真是要了朕的命了。” * 第五日下午,沈老宗主踏进紫宸殿,眼下虽带着浓浓乌青,却难得笑容满面,朝宁知澈行礼贺喜:“恭喜陛下,清除余毒的药方已成。” 苏吟欢喜之至,紧紧握住宁知澈的手。 沈老宗主含笑道:“裴指挥使为确保陛下龙体无虞,将生死置之度外,吞下毒粉,代陛下先试了一回此方药效,服药三日后余毒尽解。陛下尽可放心了。” 宁知澈闻言颔首:“裴疏一向忠心,朕记下了。待朕痊愈,你们几个都重重有赏。” 药很快熬好端了上来,苏吟坐在一旁守着宁知澈将药饮尽,紧张地等着汤药起效。 沈老宗主在一旁提醒:“方中有剧毒之物,这几日解毒时陛下怕是要受些苦楚。” 宁知澈道了声无妨,让王忠带着沈老宗主去侧殿候着,而后看向苏吟,犹豫道:“晞儿应已醒了,你去瞧瞧她罢。” “她有乳母照看,我等会儿再过去。”苏吟不肯走,“我想在这里守着你。” 宁知澈便不说话了。 他承受的疼痛比苏吟预想中的剧烈得多,苏吟眼睁睁看着他一张脸几乎在药力发作的那一瞬间便变得惨白。不过短短几息过去,宁知澈就连坐都坐不稳了。 宁知澈今日比先前余毒发作时看起来还要痛苦。苏吟泪水迸出眼眶,扑过去扶住他,摸到他被冷汗浸湿的衣袍,忽地记起去年宁知澈在发怒之际说的话:“……当初朕被你所下之毒活活折磨了两个多月,日日从早疼到晚,如被烈火烧灼遍身,直至实在熬不住,快要疼死时才终于等到沈老宗主想出解毒之法……” 她张了张唇,艰难问道:“阿兄,你四年前中毒时……也和今日一样疼吗?” 宁知澈却已痛得说不出话了,无意识地将脑袋埋在苏吟怀里,苍白的唇瓣贴着她的脖颈,靠着从她身上索取的那点温暖和甜意缓解疼痛。 苏吟其实也无需他回答。 解毒再疼,哪会有中毒时疼呢? 两个多月,六七十个日夜,每日都这般疼,她根本不敢想宁知澈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 好在宁知澈的命保住了,好在她还有机会补偿。 苏吟抽泣着为宁知澈拭汗。直至一个半时辰过去,宁知澈的脸才渐渐恢复血色。 沈老宗主进来把了回脉,言道因宁知澈中毒的时日太长,照此方饮药一个月才能彻底清去余毒,过后再照着先前谢瑾呈留下的复元医方调养两年,龙体便能康复。 苏吟将已然筋疲力尽的宁知澈扶上床榻,为他盖好锦被,亲自送沈老宗主出去,在殿门外压低声音问道:“宗主,陛下痊愈后能否长命百岁?” 她记得少时曾听沈老宗主提起过宁知澈身强体健,可活过百岁,虽知宁知澈中毒后损及龙体,定然无法康健如初,但还是忍不住存了一丝希冀。 沈老宗主静了一瞬,实话回答:“陛下应能活过八十五,也算长寿了。” 苏吟沉默了下来,半晌又问道:“谢骥去年也中过此毒……” “谢侯中毒后没几日便解了毒,虽也伤了身,但不至于影响寿数。”沈老宗主知她想问什么,“他生了副铁打的身子,若无意外,这辈子轻轻松松就能活到九十九。” “咱们陛下就没谢侯那般好的运数了。”沈老宗主叹道,“这么毒的东西在陛下体内留了整整四年,日夜侵蚀脏腑,陛下哪里还能再长命百岁呢?若无谢瑾呈的那张复元方子,陛下这辈子活到五六十岁都算命长了。” 苏吟眼神一黯,涩然道:“我知晓了。” 她看着殿内出了会儿神,忽又问道:“听闻宗主这里有可转移疼痛的良蛊,不知可否予我一对?” “娘娘想将陛下解毒时的剧痛移到自己身上?”沈老宗主犹豫道,“可您是女子,怕是受不住。” 蛊虫转移疼痛的同时,也会让代为承受剧痛的人感知到对方的情绪,而皇帝又不能让臣属知晓心中所想。若非如此,世上肯为皇帝赴汤蹈火的男儿多的是,他随便从中挑一个替皇帝承受剧痛就好,皇帝也就不必自己扛着了。 “宗主放心,我受得住。”苏吟说到此处恍惚一瞬,“解毒需一个月,我不想再让他疼了。” 沈老宗主听出她话里的疼惜与愧疚,低叹道:“陛下爱娘娘如命,定不会答允。” “我会设法不叫他知晓。” 沈老宗主亲眼目睹皇帝受了四年的苦,私心里也盼着有人能为皇帝分担,听她话说到这份上,终是点了头:“晚些时候老朽会将蛊虫送来。但娘娘届时若扛不住,老朽还是得将实情告知陛下,将蛊虫取出来。” 苏吟见他松口,稍稍舒了一口气:“多谢宗主。” 待沈老宗主走后,苏吟转身回到殿中,见宁知澈睁眼躺在帐中等着自己,步子立时加快了些,柔声道:“怎么不睡一会儿?” 宁知澈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你同老宗主说什么了?这么久才回来。” 苏吟张了张唇:“……没说什么,就是问了问解毒这一个月你可有什么要忌口的。” “你要为朕洗手作羹汤?”宁知澈弯眸笑了笑,“朕的明昭何时这般能干了?” 苏吟心里霎时一跳。 宁知澈也想起了苏吟与谢骥的那三年,唇边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他舍不得让苏吟做的事,苏吟已主动为别的男人做过了。 谢骥当初尝到她做的菜,定是幸福到掉眼泪了罢? 宁知澈不再自虐,收回思绪温声道:“做饭辛苦,你也不是喜欢下庖厨的人,御膳房多的是宫厨,无需你亲自动手。” 苏吟喉咙哽了哽:“我学会了你最爱的玉棠糕。” 宁知澈一怔:“何时学的?” “太后娘娘过世之后。”苏吟低下头,“玉棠糕是娘娘最拿手的糕点,我知你思念母后,便想学着做给你吃,未曾料到太上皇会将你贬去南阳。” 宁知澈凝望着苏吟低着的脑袋,久久未发一言,最后轻轻将她拽入怀中:“明昭。” “嗯。” 宁知澈嗓音低哑:“你先前想为朕守寡,是因为爱朕还是愧疚?” 苏吟没料到他突然提起这个,顿时喉咙一窒:“……因为爱你。” “那你这些时日主动亲近朕,为朕哭,也都是因为爱朕,而非因为愧疚才想补偿朕?” “……是。” 宁知澈眉眼温柔似水,吻了吻苏吟的额头:“朕也爱你,很爱很爱。” 宁知澈很少将爱挂在嘴边,苏吟听得心慌意乱,将目光移至别处:“你方才疼了一个多时辰,睡一会儿罢。” “那你也上来。”宁知澈捧起她的手,用自己的右脸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掌心,尾音慵懒又亲昵,“朕想和你一起躺着。” 这个动作是谢骥从前对她撒娇时最爱做的,那日的噩梦里谢骥也曾这样蹭过她的手。苏吟一想起那个梦便心乱如麻,却仍立时应道:“好,我陪你。” 虽然龙榻大到可以躺下四五个人,宁知澈还是往里挪了挪。 苏吟悄悄吸了口气将纷乱的心绪压下,褪鞋上榻躺在宁知澈身侧,柔柔道:“睡罢。” 妻子入怀,宁知澈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倦意如浓雾在他体内寸寸蔓延,明明已疲累至极,他却仍做了个梦。 皇宫各处都挂着白绸,灵堂烛火长明,苏吟头簪白花,身着素衣,整个人消瘦了一圈,面庞带着病态的苍白,一双杏目肿得厉害,不知已哭了多久,此刻正跪坐在地上神情麻木地烧着纸钱。 苏吟身后站着两个鬼魂,其中生了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正凝望着苏吟纤弱的背影,另一个是他的皇祖母。 宁知澈听见皇祖母的魂魄温声催促:“澈儿,走罢,莫逗留在人世了。” 他立时反应过来自己梦见了什么,看着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的苏吟,心疼之余万分庆幸自己身上余毒已解。 鬼魂闻言静了许久,转身欲要离开灵堂,忽然间从外头刮来一阵狂风,灵堂内的烛光霎时重重摇曳,光影晃在苏吟侧脸上。 苏吟浑身一颤,猛地抬头转身看向门外的夜色:“子湛,是你吗?” 宁知澈和两个鬼魂都愣住了。 “子湛,”苏吟又唤了一句,眼泪不停顺着脸颊滑落,声音哽咽得不像话,“你在这里吗?” 太皇太后率先移开视线,再次催促:“越看越舍不得,快走罢。你难道不想与你母后团聚吗?” 鬼魂又是一阵沉默,终是依言往外走。 风一会儿便停了,整个灵堂归于沉寂,苏吟怔怔看着不再有任何异状的烛火,忽然间急急起身,“子湛!你还在吗?” 宁知澈看着慌乱无助的苏吟,心脏疼得揪作一团,不远处的鬼魂也忍不住回了头。 “别走,子湛,别走……”苏吟眼泪越淌越多,一颗颗砸在地上,最终崩溃大哭,“子湛,我好想你!别走!别抛下我!” 鬼魂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苏吟,眸光哀伤地黯淡下来,眼底满是苍凉和悲苦。 太皇太后第三次催促:“澈儿,快快走罢,莫再心软。” 鬼魂沉默良久,最后认命般低下了头,轻声道:“我不走了。” 太皇太后震惊地看着他,急忙肃容劝说:“深宫寂寞,你驾崩前还留下遗旨准许皇后再嫁,你莫看皇后现在哭得伤心,日后十有八九会出宫另找个郎君,即便不离开,她也可在宫里养几个面首。你若留在她身边,届时你该如何自处?人死万事休,你何苦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这七日她一直哭,眼睛都快哭坏了。”鬼魂哑声道,“她这样爱孙儿,或许不会再找别的男人了。” 太皇太后满脸恨铁不成钢,欲骂又止,最终还是放柔了嗓音:“好孩子,皇祖母说句不中听的话,你那皇后与谢侯是原配夫妻,两人从前也算恩爱,听闻谢侯至今未再娶,对皇后痴心一片……” 鬼魂蹙眉为苏吟辩驳:“明昭自小在大学士府长大,学的规矩礼法已刻进了骨子里,谢骥如今是她的亲弟弟,她绝不可能再对谢骥起心思。” 说完他嗓音忽然低下来,轻轻道:“明昭孤身一人在宫里带孩子,皇祖母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她?” 太皇太后的嘴唇开开合合,最后长长一叹,怆然泪下:“早知如此,哀家当年不如将你教得薄情冷血些,好过如今年纪轻轻就没了命,连做鬼也做不舒坦!” 鬼魂目送太皇太后离开灵堂,走回棺椁前,低眸凝望着仍在哭泣的苏吟,眸底藏着温柔细碎的月光,即便明知苏吟什么都感受不到,什么都听不见,仍是忍不住抬手隔着虚空抚摸她的脸:“别哭,朕在这里。” “朕不走,就在你身边陪你。” “一直陪着你。” 第55章 第 55 章 宁知澈忽觉唇上忽然落了两瓣温热, 像是怕吵醒他似的,落得很轻,只一瞬便离开了。 意识到是梦外的苏吟在亲他, 宁知澈着实不愿再继续做这个晦气的梦, 一心只想醒过来, 即便只是看一看苏吟,与她说说话也好。 但许是太疲倦了,即便意识再清醒,眼睛也仍睁不开。 眼前的场景恰在此时发生了变化,灵堂内大片大片的白色在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紫宸殿的云顶檀梁, 雕龙金柱, 翠玉珠帘,鮹纱罗帐。 原本跪在地上大哭的苏吟此刻抱着一尊神位躺在榻上, 整个人似是大病了一场, 脸瘦得只剩巴掌大, 眼睛还蒙着块浸了药的白布。 苏吟的母亲霍夫人在一旁心疼抹泪:“终于醒了,你昏迷的这三日当真吓死娘了!” 苏吟动了动苍白的唇, 嗓子已被烧得沙哑:“女儿对不住母亲,叫您担心了。” 说完又问, “我昏睡时仿佛听见晞儿在哭,她人在何处?可有用膳?” “用过了, 陛下哭累了,方才已睡下了。”霍夫人忙道,“满宫都是伺候陛下的人, 你无需操心,好生养病要紧。” 陛下? 宁知澈心神复杂。 果真是梦, 晞儿这时候至多四岁,他怎会将这般小的女儿推上皇位? 苏吟这才放下心来:“多谢母亲。” 霍夫人无奈道:“你这孩子,怎么还是张口多谢闭口对不住的?骥儿非我亲生,在我面前都不似你这般生分客气。 宁知澈时至今日听见谢骥的名字仍会觉得憋闷,守在榻沿的鬼魂闻言原本纯白的魄体更是直接变黑了一些。 苏吟蹙眉:“阿弟得知先帝驾崩,前些日子无诏回京,入宫求见于我。消息虽压了下来,但阿弟和离五年都未再娶妻,此事人人皆知,先帝一去,外头便又开始议论起我与他当年那段过往来,都传到晞儿耳朵里了。母亲既与阿弟亲近,有空便多着人送信去北境劝一劝他,叫他早些娶妻生子,如此不论于他还是于我都好。” 宁知澈心中烦闷愈盛。 好在他余毒已清,否则就算没有做这梦,他也能猜到谢骥听见他这么早就死了该有多高兴,即便苏吟已说过会为他守寡,但一想到苏吟会在没有他的余生里被别的男人百般惦记纠缠,他就觉得憋屈至极。 “骥儿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倔驴一般!莫说劝他娶妻,我连个美婢都塞不进他屋里。”霍夫人发愁道,“我也急着呢!骥儿不肯再娶,日后侯府的家业都不知交到谁手中。” 宁知澈听罢气得忘了这只是个梦,和鬼魂齐声骂了一句无耻。 不肯娶妻不就是奢望有朝一日苏吟还能回到他身边? 只可惜苏吟已亲口说过要为他守身,莫说他已不会再早死,即便他真死了,苏吟也绝不会再嫁。 说到此处,霍夫人忍不住道:“不过娘说句实话,骥儿再好也终归只是个外人,定北侯府这一脉只你一个女儿,你却已身入皇家。娘一想到咱们侯府这么大的家业只能拱手送给一个收养的孩子,心里就堵得慌。养孙哪有亲孙好,若是你当年和骥儿生个孩子留在谢府……” 宁知澈难以相信岳母竟说出这种话来,膛间顿时腾地一下燃起道道怒火,一时间竟不知是该自责将岳母梦得这副模样,还是疑心梦外的岳母私底下是否也这般想过。 只要有孩子就一世都牵扯不清,天知道那三年他有多怕听到苏吟有孕的消息。原配丈夫本就难忘,更别提还是个曾救苏吟于困顿的原配丈夫,若苏吟那时候真怀上了谢骥的骨肉,原配丈夫加上头胎生的孩子,她怕是一世都无法割舍了。 一旁的鬼魂比他还要震惊愤怒些,骇人的黑雾不断从身周蔓延,直到听见苏吟开口。 “母亲怎又说这种话!”苏吟急得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都被咳出三分血色来,“我怀上晞儿时才刚与谢骥和离,连皇祖父都曾疑心过晞儿不是宁氏子孙。先帝好不容易才平息众议将晞儿立为新君,如今您的外孙女尚未亲政,连皇位都未坐稳,您却在宫里说什么我和谢骥生个孩子……这话若传出去,那帮老臣不仅要弹劾谢家不敬天家,怕是还会旧事重提,再疑心一遭晞儿的血统!” 霍夫人呆呆看着苏吟:“昭儿……” 苏吟嗓音哽咽又嘶哑:“若非我当年改嫁谢骥,先帝体内的余毒早在七年前就已清完了;若非我事事顾念谢骥,先帝当年便不会与我决裂,以致余毒侵入五脏六腑,再无转机。先帝就是因我与谢骥的事才会刚过完二十八岁的生辰便早早驾崩,如今您还说这种话,岂不是在诛我的心么?” 这个梦虽荒诞,却诡异地让人觉得真实,处处合情合理,就连女儿做皇帝,细想之下都不是不可能。 若他体内余毒未解,便只能在三四年后驾崩,要是将皇位交给三皇弟,虽然三皇弟与他是一母所出,大抵会善待他的妻女,但世事难料,与其赌三皇弟的人心,不如多费些心力,直接将权柄交给自己的孩子。 鬼魂听了苏吟这番话,周身的黑雾瞬间散去,见她又是咳嗽又是落泪,顿时心疼地抬手想给她擦脸:“眼睛还敷着药,不能哭了……” “好好好,是娘错了,不提了不提了!”霍夫人忙给苏吟拭泪,“太医说你这眼睛不能哭了,快快止住。娘只是一时糊涂才说了句不该说的,以后再不提了。” 苏吟平复了好一会儿,语气沉缓:“母亲已是第二回说这种话,今日到底是一时糊涂,还是见先帝胸襟宽广,留下遗旨许我再嫁,便起了心思,盼着我哪日能为谢家繁衍子嗣,欲要出言试探于我,您自己心里清楚。” 霍夫人脸色一变:“昭儿,我……” “先帝已将整个天下都交给了您女儿和外孙女,谢家虽不能由亲生子孙继承家业,但作为太后的娘家、皇帝的外祖家,尊荣必不会少。世事难两全,您与我都要知足。今日之后母亲若还这般拎不清,就别再唤我昭儿了,像祖母和几位族兄那样恪守君臣之仪,改口尊称哀家太后娘娘便是。”言毕,苏吟抬头沉声道,“来人,送老夫人回府。” 霍夫人似是从没见过苏吟对她冷脸,当下不敢相信地看着苏吟,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却被女官半恭敬半强制地即刻带离正殿。 内室只剩苏吟一人,她抱着灵位发了会儿呆,半晌,抬手一字一字抚摸灵位上刻的“先夫宁知澈之位”,喃喃道:“不许生气,我已与母亲说清了。” 宁知澈的心蓦地一软。 苏吟话里话外都护着他,他纵是有天大的气也该消了。 鬼魂默默躺下,侧拥着苏吟,明知她听不见,仍是在她耳边低低应了声:“嗯。” 苏吟用了些吃食和一碗药后便又阖上了眼,梦境也随着苏吟入睡而归于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渐明,殿中灯影幢幢,苏吟手中拿着一本《资治通鉴》,正在给小皇帝讲周太祖北抗契丹。 宁知澈怔怔看着苏吟怀里那个三四岁的小娃娃。 他的女儿看起来才这般小,个头只比御案高一点点,就这么当了皇帝。 华曜肃着小脸听完,昂头问道:“摄政王说邻国之中北狄最为猖狂好战,所以才让谢氏一族驻守北境。父皇一去,北狄见我年幼,便又开始乱了起来。” “是。”苏吟颔首,“不过你父皇早有部署,定北侯这几年也越发精于用兵了,北边不会出事。” 华曜面色凝重:“可北狄留不得,迟早要除去。” “是。”苏吟再次颔首,“但北狄人十分擅武,国力在邻国之中居首,大昭又有西夷和南蛮在一旁虎视眈眈,要打下北狄不易。皇帝若想灭北狄,待你再大一些,可与摄政王和定北侯从长计议。” 华曜似是也知自己年纪太小,不再纠结此事,仰起稚嫩的小脸回了句:“娘亲能不能别叫我皇帝?爹爹走了,世上唤我晞儿的只剩下娘亲一个了。” 苏吟沉默许久,道:“陛下年幼即位,又是女子,若连哀家都不尊陛下为国君,臣民又怎会将你放在心里敬重?” 华曜闻言脑袋顿时耷拉下来,像一朵蔫了的蔷薇花:“哦……” 苏吟眉心微蹙:“陛下九五之尊,一言一行须有帝王威仪,不可弯腰垂首作低落沮丧之态。” 华曜忙立时昂首挺胸,“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宁知澈看得心疼,不远处那个鬼魂也一脸心疼,既心疼女儿,也心疼被迫从慈母变严母的苏吟。 苏吟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两日后便是陛下的登基大典,哀家这些日子为你拟了三个年号,本想叫你从中挑一个喜欢的,但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是你父皇给你取的封号‘华曜’二字寓意更好些。你沿用亡父取的封号作年号,朝臣们知晓了也会赞你纯孝。” “‘华曜’是什么意思呀?” “皇家子孙享天下之养,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须将江山百姓置于首位。”苏吟牵着女儿走回内室,“你父皇愿你如旭日华光照耀大昭山河,雨露福泽惠及天下万民,是以赐你封号‘华曜’。” 说到此处,她眼神恍惚一瞬,声音也变得飘渺:“你父皇若知道他取的华曜二字被定为你的年号,应会高兴罢?” 宁知澈听得一颗心愈发柔软。 苏吟盼他高兴,他自然会高兴。 华曜洗沐过后被宫人伺候着上榻歇息,眼巴巴看着回到御案前批阅奏折的苏吟,小手抓着被面纠结许久,才鼓起勇气问了句:“母后,可以陪儿臣睡吗?” 苏吟抬头看了过来,这回没有拒绝女儿的请求,上榻将孩子抱在怀里。 华曜乖乖窝在苏吟怀里,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歪着脑袋好奇问道:“裴指挥使说父皇和母后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了,有多小呀?比儿臣还小么?” 苏吟在听到女儿提起她与宁知澈二人过往的那一瞬间便红了眼睛。 “是,比你还小一岁。”苏吟忍着眼泪朝女儿笑,“母后第一次见你父皇时只有三岁,你父皇那时也才五岁。” 华曜“哇”了一声,一双乌眸亮晶晶地瞧着苏吟:“母后这么早便识得父皇了,那您可也坐过父皇的肩膀?” 四岁的女儿稚言稚语,听得宁知澈就算在睡梦中也觉得脸热。 确实坐过一回。 他与苏吟的初次,在浴池中,苏吟坐过。 床帐中的苏吟一听这话便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儿真实的情绪:“你想父皇了?” 方才还甜甜笑着的小女帝脸色瞬间一僵,白嫩的眼眶和鼻子都变得通红,浓密的眼睫很快便被泪水沾湿,像是意识到皇帝不该哭鼻子,当即羞愧地背过身去不敢叫苏吟瞧见。 但四岁的孩子越是扁嘴强忍眼泪,便越是哭得一抽一抽。 父女连心,虽说只是个梦,但看见尚处稚龄的掌上明珠因思念自己而哭,宁知澈仍是跟着眼眶发烫,守在床边的鬼魂更是直接落了泪。 苏吟看着女儿抽泣得一耸一耸的小小肩膀,忽然间缓缓下榻穿上绣鞋,背对着女儿半跪下来,偏头温声道:“晞儿,上来。” 宁知澈听得一愣,鬼魂也愣住了,华曜抹着眼睛转过身来,见苏吟半跪在榻前,顿时呆了呆。 “上来罢。”对着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女儿,苏吟的嗓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你爹爹虽已去了,但娘亲还在。娘亲也能扛起你的。” 华曜一听这话顿时抽泣得愈发厉害了,连说话都说不利索:“可、可是您的病才、才刚好……” “娘亲已无事了,”苏吟抿唇一笑,“晞儿上来便是。” 华曜终究只是个小孩子,听了这话,终是渴望战胜了担心,依言坐了上去。 四岁的女儿已经有些重量了,苏吟连手劲都不算大,肩上更是从没扛过重物,大病一场之后又瘦了一大圈,自然有些吃力。 但她终是将华曜扛了起来,小心翼翼往前走。 华曜此刻稳稳坐在母亲肩上,顿时破涕为笑,泪珠尚挂在睫梢,眼中却难掩兴奋和满足,像寻常人家与父母嬉闹的幼童那般小声欢呼。 苏吟扛着华曜从内室走到外殿,又去庭院里逛了一圈,和女儿就着月色和琉璃宫灯里的朦胧暖光观赏庭中栽的花草,又由着华曜坐在自己肩头摘下两朵晚香玉,一朵簪在她发上,一朵插在自己头上。 苏吟的两个娘家都是高门大户,除却四年前苏府落魄之时,苏吟这二十多年过的都是养尊处优的日子。宁知澈见不得苏吟劳累,寸步不离跟在苏吟身边的鬼魂也忍不住伸出手,想将苏吟肩上的女儿抱过来,可那双虚无的手却只能一次次穿过女儿的身体。 宁知澈能清楚感知到魂魄的焦急、心疼、悲伤、无力,这些浓烈又消极的情绪与他自身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搅得他胸间沉郁。 苏吟直待华曜尽兴了才带着她回到床榻,重新为她盖好锦被:“小娃娃不能晚睡,快些安置罢,明晚母后再同你玩。” 一回到殿中,她与华曜就从寻常母女变回了太后和皇帝。 华曜乖乖点头:“好。” 苏吟揉了揉女儿娇嫩的脸蛋:“睡罢,哀家等你睡着了再出去。” 华曜又点了点头,蓦地唤了一声:“母后。” “嗯?” 华曜却红了脸,羞答答地抓着被子往上挡住自己,只露出白皙的额头和一双乌溜溜的漂亮眼睛,小小声道:“儿臣好爱您。” 苏吟一怔,旋即忍不住抿唇而笑:“母后也爱你。” 顿了顿,又更正了方才那句话,“父皇和母后都爱你。” 一句话叫华曜瞬间幸福地笑弯了眼睛,直到步入梦乡,小脸上都还带着笑意。 苏吟轻手轻脚出了内室,回到御案前继续忙国务。 夜里的皇宫静得只剩殿外的风声。鬼魂看着埋首案牍的苏吟,又忍不住想为她揉肩,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凝滞须臾,而后颓然地垂落下来。 苏吟对这一切毫无察觉,直待将最后一本奏折批完才终于搁下笔,坐在原处出了会儿神,然后才起身净手,却未即刻回内室安歇,而是去了小佛堂。 佛堂里摆着他的灵位。 夜色深浓,苏吟凝望着灵位上他的名字,眼眶被泪意渐渐染红,忽而喃喃道:“我也想你了。” 鬼魂一直跟在她身后,闻言微微低下头。 苏吟自嘲一笑:“我好蠢是不是?一直到看见你临死前半个时辰还在拖着病体为我们母女思虑谋算,我才真正明白你到底有多好;一直到你没了,我才终于意识到以后真的看不见你了。” “我真的好想你啊,好想好想。”苏吟喉咙哽了哽,轻轻道,“若能回到过去该有多好?即便是回到被你关在兰华宫的那一段时日也可。” “太傻了。”苏吟声音发颤,“我连给你下毒的事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何须假死?” “你逼我给你挑皇后,我直接撕了那沓贵女的画像,画一张我自己给你便是,或者将画像摔你身上拂袖而去,也好过乖乖照做,既叫我自己难过憋屈,也让你愈发觉得我不在意你。” “你将我禁足,不许我踏出殿门,也不许宫人与我说话,我可以装病装晕,可以日日落泪,或是每天写信哄你,甚至可以直接逼女官去紫宸殿带话,让你赶紧放我出去,否则我就死给你看,即便这样你怕是都会立刻赶过来。” 宁知澈微微发怔。 那时他只要一想到苏吟为了谢骥连他们年少的情谊都不要了便胸口作痛,身躯也被余毒折磨,偏偏每日从早到晚脑子里全是苏吟,疼得他几乎失了理智,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疯子一般。 苏吟此刻所言,便是他那时求而不得的回应。 宁知澈再次感知到了鬼魂的情绪,难以言状的酸楚混杂着极致的遗憾,又夹带着隐秘的甜蜜和强烈的想要将苏吟拥进怀中的冲动,以及只能与她天人永隔的痛苦,除此之外还有丝丝庆幸,庆幸自己没有离开凡世,留在了苏吟身边,陪她渡过漫漫长夜,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思念和爱意。 庆幸? 宁知澈忽然抓住了这个梦的一处漏洞。 苏吟已说过会为他守寡,他既知苏吟不会再找别的男人,死后怎可能还会像这个鬼一样需要再三纠结才能下定决心留在苏吟身边? 这个梦漫长得厉害,他眼睁睁看着日升日落,春去秋来,看着华曜渐渐长大,开始学着处理政务。苏吟从紫宸殿搬去了慈宁宫,但华曜极黏母亲,夜里总是赖在苏吟榻上不走。 许是因华曜生得越来越像他,连说话时的语气也与他有几分相似,苏吟对着女儿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 苏吟还将那尊亲手刻的灵位也带去了慈宁宫,日日晨起和睡前,都会去小佛堂与他的灵位说说话。 谢骥每月都会派人从北境送一道请安折子入宫,顺道献上费心搜罗来的奇珍异宝与名贵药材,以及一堆亲手做的小玩意。苏吟未曾多看一眼,请安折子照常批阅,至于那些献进宫的东西则直接让王忠送去给霍夫人。 鬼魂一直守在她们娘俩身边,将苏吟对他数年不变的思念和对谢骥的有意疏远看在眼里,笑得一日比一日幸福,唇角一日比一日咧得更高,傻气到令宁知澈不愿承认这是他自己的魂魄。 安稳快乐的日子止于那日华曜中毒昏倒。 皇帝的膳食从购置食材到最后端到桌上的每一步都有紫宸殿的宫人盯着,上桌后每道菜要经银匙和两个侍寝宫女试毒。苏吟怕极了女儿出事,除此之外还要自己亲自为华曜再试一回毒才肯让女儿动筷。贼人若想投毒基本无从下手,若想刺杀皇帝更是难如登天,于是便从华曜的伴读入手。 小姑娘是御史大夫府的小姐,御史大夫爱女如命,甚至愿意亲自下庖厨做糕点哄女儿高兴。华曜毕竟只有九岁,听说之后很是羡慕,便要伴读偷偷揣两块她爹爹做的糕点进宫尝一尝,结果一尝就出了事。 苏吟抱着昏迷不醒的女儿险些崩溃,厉声命血襟司彻查。 第三日女儿还未醒,苏吟默默取出一把匕首放在枕下,大有若华曜撑不过去便一刀捅死自己的态势,急得鬼魂眼眶猩红,几近发疯。 好在李院首写出了药方,但其中一味药长在北境雪山峭壁上,采摘时稍有不慎便会丧命,所以就连太医院里也没有多少,不够救人。虽可以拿旁的药材代替,可到底药效远远不及,只能勉强保命,至于旁的就不好说了。 苏吟听了太医的话后呆坐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了什么,命王忠速速去一趟谢府,在谢骥送来的那一大堆药材里找了一通,竟真的找到了太医所说的芷盈根。 听闻这满满一个匣子解毒护肝的稀世药材,都是谢骥自己在空闲时一株一株从崖壁上拔回来再炮制好的。 就因为这桩事,半月后谢骥回京述职,苏吟没有再像往年一样将他推给摄政王。 当年眉目如画的少年将军在苦寒之地驻守数年,变得愈发冷毅持重,身躯也健壮了不少,唯一不变的是还和以前一样,一见苏吟就红了眼睛。 宁知澈心绪复杂难言。 梦外谢骥已救过华曜一回,梦里谢骥拼死挖来的药又救了华曜一回,转而又思及谢骥曾在苏吟最落魄时帮过她,宁知澈已对这个人厌恶不起来了。 不过最多也就只能止步于不厌恶了。 苏吟隔着一道屏风向谢骥道谢,言明已命人去北境寻药,会将她先前借用的芷盈根补上,但此药难寻,需要费些时日,末了赏赐谢骥一大堆金玉。 谢骥静了很久,低低回了句:“你一个人在宫里带着陛下不易,我得守着北境,一年至多只能回京一两次,便想给你多备些解毒和补身的药材,并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 苏吟也沉默了一阵,叹道:“谢骥,这些年我一直不肯见你,你也该明白我是何意。如今你手握一方兵权,要什么女子没有?我们二人和离已快十年了,你也该放下了。” “你以为我不想?”谢骥自嘲般笑了笑,“十年……我比你还希望我能放下。” 苏吟静了半晌,最后漠然道:“谢侯既不听劝,哀家也不便多说什么了,终归你娶不娶妻都与哀家无关。王忠,送谢侯出宫。” 谢骥未再像年轻时那样逮着机会便纠缠苏吟,只在临出御书房前回头看向她:“我早在十七岁那年便说过我最经不起骗,当年是你骗我说要与我做一世夫妻,永不分离。你不愿记着那些话,把你我的过往当成一场错误,我却忘不掉。” “我心里有你,不想耽误别的姑娘。你若厌我放不下你,可以盼我早点死,那样我们两个都解脱了。” 听到谢骥最后一句话,宁知澈额间青筋顿时狂跳。 谢骥这张嘴是有些厉害的。 无论是说情话,还是让苏吟愧疚心软,都比他厉害许多。他从前大抵就是输在嘴皮子上。 谢骥说完那番话便踏出了御书房。苏吟怔怔看了谢骥离开的方向许久,方起驾回慈宁宫。 华曜已练武回来了,正霸占着苏吟的书案看历代皇帝写的治国方略集。 苏吟一看见女儿脸上便漾开笑意:“今日箭术学得如何?” “尚可。”华曜实话答道,“已能纵马射中箭靶了,只是准头还要再练。” 苏吟笑道:“陛下真厉害。” 华曜含蓄颔首:“那是。” 苏吟又是一笑,抬步走向角架,又问起华曜中毒的案子:“既已查出是你三皇叔做的,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依照国法惩办。”华曜将书合上,走向自己母亲,“三皇叔赐毒酒,府中女眷充作官奴,府邸和一应庄铺田产抄没充公;御史大夫府内下毒的侍女杖毙;御史大夫虽御下不严,但念在他一向忠心,此事并不知情,且那两块糕点是儿臣自己向云宛讨要的份上,只贬官一等便是。” 苏吟将手放入撒了牡丹花瓣的水中,一边由着宫人伺候净手,一边温声道:“那便照陛下说的办。” 华曜“嗯”了一声,目光下移,看着苏吟那双白腻纤细的手,忽问了句:“方才母后可是去了见谢侯?” 苏吟脸上没多少讶色,似是已猜到女儿会问,闻言实话说与女儿听:“是,哀家谢过他的药,赏了些东西,又劝他早日娶一房妻子回来。” “那谢侯可应了?” “未曾。”苏吟摇了摇头,“罢了,随他去罢。” 华曜默了一瞬,用眼神示意宫人通通退下,觑着苏吟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那若是……谢侯当真决意等母后一世,母后可会应他?” 明明苏吟已说过不会再嫁,明明这只是个梦,宁知澈仍是心口发紧,纵是在睡梦中也能听见自己瞬间变得急促的心跳声。 鬼魂比他还要忐忑百倍,忐忑到不敢面对,右脚往后撤了一步,似是想在苏吟回答前离开这里,却又硬生生止住。 苏吟一默:“他娶不娶妻,与哀家何干?” 听见这话,一人一鬼并一个做梦的宁知澈顿时都松了口气。 华曜笑得眉眼弯弯,拿起锦帛亲自服侍苏吟将手上的水拭干,开口时嗓音里带了几分女儿家独有的软糯:“我就说嘛,娘亲贵为一国太后,除非爹爹再世,否则天底下便无人能配得上您的身份,怎能下嫁臣子?” 苏吟见宫人都已退出殿外,便也不再张口陛下闭口哀家了,轻捏了下女儿的脸:“你爹爹要是能转世重生,即便变成个杀猪汉,我也收拾收拾陪他摆摊卖肉去。” 鬼魂的魄体瞬间黯淡了下来。 他既选择留在此地,自然不能转世了。 宁知澈没有感知到鬼魂的半分后悔和惋惜,这个傻鬼只是在害怕苏吟有下一世,而自己却没有了。 他顿时又开始庆幸自己不必再早死,否则他定也会一样舍不得离开苏吟和女儿。 华曜继续向苏吟撒娇:“谢侯拼死采的药救了女儿一命,女儿自会记得他的功劳,赏金赏银也好,加官进爵也好,有的是法子褒奖他,但娘亲若因为感激谢侯救了我一命而应嫁谢侯,那女儿日后到了九泉之下当真无颜面对爹爹了。” 宁知澈心中熨帖。 果真是亲生骨肉,有此一女胜过十个皇子。 苏吟似是没想过九岁的女儿竟能说出这番话来,闻言愣了片刻,点头道:“我知晓。” 华曜得到回答后顿时越笑越甜,忽然又唤了苏吟一声:“阿娘。” “嗯?” 华曜捧起苏吟的手放在唇边“吧唧”亲了一口,笑盈盈道:“好爱你。” 苏吟一怔。 九岁的华曜想了想,又学着苏吟五年前的样子更正了自己方才那句话:“爹爹和我都爱你。” 宁知澈的脸顿时又开始发烫,心也跟着淌过一阵暖流。 苏吟也红了脸:“谁与你说的你爹爹爱我?” “裴指挥使今日教我射箭时说的,他说——”华曜学着裴疏的腔调,“先帝是臣见过的最痴情的男子,一生爱极了太后,爱得连命都不要了。” 苏吟笑意渐敛,面上的绯意从脸颊移至眼圈,看着华曜脸上笑出的浅浅梨涡,颤然抬手抚了上去。 左颊上的梨涡是华曜和宁知澈脸上最像的一处。 宁知澈看着苏吟流着泪抚摸女儿的脸,想起少时苏吟曾说过很多遍他笑起来最好看,这些日子与苏吟云雨时,苏吟也格外喜欢亲他脸上梨涡的位置。 待他梦醒,定要让苏吟在梦外也摸一摸他的脸。 “你再看会儿书。”苏吟柔声道,“今日难得闲下来,就不必传膳了,我做些糕点和家常菜,我们母女二人一起吃。” 华曜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成的。” 苏吟笑了笑:“有何不成,你幼时不是总说爱吃娘做的菜?” “可爹爹给我的遗信里写了,说您其实不喜欢下厨。从前我年幼嘴馋,如今大一些了,自然不能再让母亲辛苦。” 苏吟愣愣道:“你爹还写了这个?” “是。”华曜点头,“爹爹说他娶您过门是想叫您做天下最尊贵舒心的女子,奈何天不遂人愿,不得不让您独自养大孩子。他说宫中有十二司,都是侍奉我们母女的人,不想让您亲自做缝衣下厨这些琐事,叫我长大后便莫要总缠着您烧菜给我吃了。” 苏吟瞬间哽咽,将女儿揽进怀里。 最终苏吟还是去小厨房做了四菜一汤并两碟玉棠糕,迎上华曜诧异的眼神,将糕点推至女儿面前,柔柔道:“你爹爹不仅心疼我,也很心疼你。他虽是皇帝,但若看见你羡慕别家小姑娘有爹爹做糕点,定也愿意做给你吃的。如今他不在了,便由娘亲代他给你做罢。” “阿娘,”华曜大为感动,红着眼扑进苏吟怀里,“你真好……” 苏吟眸光一黯,唇瓣轻轻动了动,无声说了几个字。 华曜没听见,但宁知澈和鬼魂都看清了她的唇形,她是在说—— “我不好的。” * 华曜一日日抽条长高,从稚嫩可爱的女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只待明年及笄便能从苏吟和摄政王那里接手全部政务,成为真正的皇帝。 而苏吟虽保养得宜,肌肤依然白腻光滑,身形依然纤瘦窈窕,容貌也远胜同龄贵妇,但终归已三十六岁了,岁月不可避免地在她脸上留了些许痕迹。 宁知澈说不出地心疼和难过。 在他心里苏吟永远只有十五岁,却原来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也会变老。 鬼魂比他还心疼些,每个深夜都坐在苏吟榻前,一遍遍抚摸她脸上渐渐长出来的细纹。 这几年谢骥依然定期给苏吟写请安折子,依然锲而不舍地送着他从边疆搜罗来的宝物。苏吟仍是不肯收,如从前那样将东西送去给霍夫人。 眼见华曜很快便要及笄,霍夫人入宫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委婉地劝苏吟:“陛下已长大了,昭儿,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 苏吟高坐在金座上蹙眉反问:“我该考虑什么?” “昭儿,你父亲二十出头便去了,娘守寡三十六年,最知其中的苦楚和寂寞……” 苏吟颔首:“原来母亲嫌房中寂寞了,那女儿为母亲挑个夫婿便是。” 霍夫人一噎,咬牙继续道:“娘与你分别二十多年,当初才刚找到你,可你没多久便嫁进了皇家,过后又在宫里一直养育陛下,我们娘俩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多少……” “先帝临走前曾提过让您也一并住进宫里,是您因当年在西疆被谢瑾呈的人关了二十多年,所以不愿再住在高墙之中。”苏吟轻叹,“我知母亲想我回谢府与你同住,可晞儿是皇帝,她离不得皇宫。一面是您,一面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我也为难得紧。不若这样罢,待晞儿及笄过后,每月的前半月我在宫里住,后半月出宫陪您罢。” “这样也成。”霍夫人神色稍缓,可很快眉间又浮起忧色,觑着苏吟的脸色犹豫道,“可是昭儿,谢家只你一个女儿,你当真忍心看着你祖父拼死挣下的家业落到别人手中吗?” 听见岳母又说起这等事,宁知澈霎时气血上涌。 苏吟深吸一口气,声音冷了下来:“母亲,我已三十六了。” “武皇三十九岁生李旦,四十余岁诞下太平公主,宣穆皇后四十四生司马干,天底下四十岁还在生的妇人不知有多少。你若肯再找个男人,到时候娘替你多备几个好大夫好稳婆,定不会叫你出事。”霍夫人道,“况且我听李院首说,你的身子这些年养得很不错,远胜旁的妇人。若非如此,你是娘的心肝儿,娘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叫你生。” “太医院里二三十个名医都是先帝给我们母女留的人,每日都来请平安脉,为我和晞儿精心调理身子,我的身子当然好极了。”苏吟气极冷笑,“先帝在时我还曾问过是否要给他再生一个皇子留后,当初先帝都舍不得我生第二胎,如今我的亲娘倒舍得了!” 苏吟越说眼神越凌厉:“若先帝没有留那道遗旨,我不信娘还敢起这种心思。如今不过是欺负先帝仁善,欺负我心疼你寡居多年,也欺负晞儿乖巧孝顺,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这个太后面前说这种话!” 霍夫人被这番话刺得眼泪都下来了:“昭儿,你说这话便是在扎娘的心了。若不是你爹爹走得早,我们夫妇只有你一个女儿,娘怎舍得叫你生孩子给谢家留后?你不想生那便不生罢,谢家无后便无后,好过你我母女因此离心。” 苏吟闭了闭眼:“母亲回去罢,年关将至,宫里正忙着,过一阵子我得空了再回府看您。” 霍夫人失魂落魄地出了殿门。 第二日一早谢府便递来消息,称霍夫人突发重病。 宁知澈看着苏吟匆匆忙忙乘马车回谢府,快步走进霍夫人所住的慈安堂。 榻上霍夫人高热不醒,泪流不止,嘴里一直喃喃念着“昭儿”。 看着病重的老母亲,苏吟挺直的脊背缓缓塌了下来。 宁知澈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但好在苏吟并没有起什么傻念头,只是回宫后接连许多日都抱着他的灵位睡。 殿外寒风卷动残雪,一声声撞在窗棂上。他听见苏吟抱着灵位轻声开口:“夫君,我好想你。” 鬼魂一直默默坐在床沿守着苏吟,闻言红着眼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哑声道:“不许找别的男人,不许生孩子。” 只可惜苏吟什么都听不见。 终究只是个梦,宁知澈并不似鬼魂这样害怕,被苏吟一声带着哭腔的“夫君”唤得浑身骨头都酥了,一心只想着等他醒了定要让苏吟在梦外也这般唤他。 霍夫人病好后不再提留后一事,但却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性子也变了,愈发沉默寡言。 苏吟因此烦躁了不少,每日眉头紧锁,只在面对华曜时温柔些。 除夕过后谢骥回京,左手拎着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个首饰匣求见苏吟。 “原本说要赶回来过年,奈何北边风雪太大,路不好走,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两天。”谢骥眉眼柔和,“我得了块美玉,很衬你,便拿去做了一对镯子、一支玉簪和一块玉佩,还有这是你从前爱吃的牡丹水晶糕和……” 他的话还未说完,苏吟便一挥袖将他带来的那堆东西从桌上重重拂落:“滚!” 玉器和糕点砸下来滚落至谢骥脚边,他呆呆看着苏吟,似是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吟儿?” “算我求你,谢骥,算我求你……”苏吟颤声道,“你我和离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你另找个女人罢,莫再缠着我这寡妇了。” 谢骥看着对他难掩厌恶的苏吟,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沙哑着嗓音开口:“我说过了,我做不到。” “那你就离我远些!”苏吟压抑着怒火冷声道,“母亲逼我,你也逼我……” “我没有!”谢骥急急解释,“吟儿,我真没有!我昨日傍晚才刚回京,母亲的事我昨日才知,我是想你回来,但从没有想过要拿母亲逼你……” “有没有都没什么区别了!”苏吟迅速打断,“我不想再对不住先帝。你日后别再派人送东西给我,更别再来找我,陛下很快便可及笄亲政,若有要事直接求见陛下便可,你我这辈子都别再有任何瓜葛。” 谢骥眸光黯淡下来,低着头半晌没有言语,再开口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样我……活不下去。” “不必再用这种话激我,我听腻了。命是你自己的,你若真这般脆弱无能,那也随便你。”苏吟猛地别开脸,“带上你的东西滚出去,莫再来找我了。” 谢骥啪嗒一下落了两颗泪,捡起地上的玉饰和糕点收进匣子和食盒中,行礼告退。 宁知澈忽觉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在次日晨早谢府传来谢骥服毒自尽的消息时达到顶峰。 苏吟怔怔看着进来禀报的宫人,似是不敢相信谢骥竟真的做了傻事。 华曜原是在紫宸殿与摄政王议政,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立时抛下摄政王奔至慈宁宫:“阿娘。” 听到女儿的声音,苏吟如梦初醒:“怎么了?” “您要去看谢侯吗?” 苏吟张了张唇,艰难道:“嗯……我去看一眼。” 宁知澈感知到来自鬼魂的剧烈嫉妒、酸楚和恐惧,甚至能听见鬼魂的心声,他在一遍遍央求华曜:“乖女儿,拦住你娘亲,别让她去……” 但华曜沉默一瞬,却只是命人给苏吟备车,叮嘱宫人将车内布置得暖和些,而后柔柔道:“娘亲,早些回来。” 苏吟朝女儿挤出一个笑,点了点头,乘马车回到谢府,走进赤麒院的正屋。 宁知澈厌极了这个屋子,当下恨不能立刻醒来,奈何就像是被死死摁在了这个梦里一般,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谢骥暂时还没死。 鬼魂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忍不住破口大骂了谢骥一刻钟。 大夫叹道:“一颗就能致命的毒丸,谢侯连吞了七八颗,现下虽还有气,但大抵还是……” 说到此处,大夫一叹:“老朽只能尽力相救。” 这一救就是整整四日。 霍夫人在一旁直掉眼泪,苏吟眼神空洞地陪着等。 第五日清早,大夫连连摇头:“谢侯明显心存死志,半点活下去的念头的没有,府里还是早些为侯爷置办后事罢。” 宁知澈听见鬼魂忍无可忍的咆哮声:“不想活就和朕一起当鬼!!!” 第56章 第 56 章 苏吟听了大夫的话, 低头静默良久,瘦弱的双肩缓缓沉下来,哑声让霍夫人和婢子们出去, 撑着自己起身走至榻前。 宁知澈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再瞥一眼鬼魂, 只见那傻鬼眼睛通红,唇瓣发颤,直直盯着苏吟的动作,苏吟每朝谢骥走一步,他的神色就崩溃一分。 榻上躺着的男人脸色青白,闭目不醒。苏吟坐下来, 垂眸看着谢骥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 轻轻道:“没有讨厌你。” 谢骥的眼睫顿时颤了颤。 苏吟嗓音艰涩:“当年苏府遭难,你护了我三年, 虽是借着祖父的权势, 但若没有遇见你, 我怕是很难活到现在,这个恩情我一直记着。” “我女儿四岁登基, 北狄多次进犯,这十多年你率军守在北境, 力保山河无恙,让我无需忧心外敌, 夜里才能睡得安稳些。” “我知北境苦寒,知你好几回差点死在战场上,五年前为我采药时也差点从崖上摔落, 亦知你这十五年心里一直很苦,那日朝你发火只是因一时心烦, 不想你继续犯倔,并不是嫌恶你。” “醒一醒罢,阿骥。”苏吟无力道,“你难道真想叫我愧疚一世吗?” 眼泪不停从谢骥的眼角滑下来,装了半天聋子的大夫见状大喜,忙上前继续施针。 但谢骥五日前应是绝望至极,自尽时就没想过要活,吞的毒丸实在太多,纵是此刻被苏吟安慰了几句,终于有了念头活下去,也仍是大罗神仙都难救。 大夫束手无策,谢骥回光返照般睁开了眼,面容俊朗苍白,唇角溢出鲜红的血,见苏吟守在榻前,一双没有神采的桃花目痴痴瞧着她,张开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已发不出声音了。 苏吟叹了一口气。 宁知澈听出这声叹息中带着无奈和妥协,鬼魂也听出来了,本就没有半点血色的面容惨白如雪,看起来比榻上濒死的谢骥还脆弱破碎。 谢骥听了苏吟这声叹,眼泪瞬间泉涌而出。 苏吟轻轻道:“若你能熬过去,那我们便再试一试。” 试一试什么? 她想与谢骥试一试什么? 宁知澈怔怔看着这一幕,一时间竟听不懂苏吟在说什么。 鬼魂不敢相信地看着苏吟,而后彻底崩溃,委屈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整个魂体撕碎,周身黑雾疯狂蔓延,怒然咆哮:“理他做什么?让他死!” 谢骥原本已在扩散的瞳孔重又凝聚,如漫古长夜中终于出现了一道曙光,用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攥住苏吟的手,就像抓住最后一丝希望,艰难发声:“不许……骗我……” 苏吟静了一瞬,没有拂开谢骥的手,轻轻点头:“嗯,不骗你。” 谢骥紧绷的身躯顿时一松,但仍是抓着苏吟不肯放手,眼睛也舍不得眨,一直瞧着她。 宁知澈看不下去了,只有拼命告诉这只是个梦,心里才能好受些。 又过去两日,谢骥居然真的靠着惊人的意志力活了下来。 宁知澈不得不承认谢骥的身子骨确实不错,至少在同辈武将中无人能越过他,打也打不死,毒也毒不死,大抵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能被天生将才的谢煜老侯爷看中,将他捡回来当嗣孙。 谢骥再度醒来看见苏吟仍在榻前,眼睛瞬间发红,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地看着苏吟,一瞬都不肯移开视线。 苏吟没有言语,接过婢子熬好的药,舀了一勺喂至谢骥唇边。 谢骥看着眼前那只捏着玉匙的白腻纤手,眼泪刷地一下又掉了下来,忙低头将药一滴不剩地喝进嘴里。 苏吟继续舀药喂他,待汤药见了底,方轻声道:“我在谢府住这七八日,陛下已派人来问了四回。你既醒了,那我便先回宫了。” 谢骥脸色一白,顿时急了:“那我们……” 宁知澈瞬间心头火起。 鬼魂更是又开始怒吼:“谁跟你是我们!厚颜无耻!” 苏吟默了一瞬,提醒谢骥:“我们如今是姐弟。” “这有何妨?京中人人皆知我是祖父收养的,届时我找一户人家,对外称我找到亲生父母了便是。”谢骥急得眼泪掉下来,“吟儿,你什么都不必想,这些事通通交给我来办。你既已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了,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好久,这十五年想你想得没睡过一个好觉,吟儿,吟儿……” 谢骥抓着苏吟的衣袖一遍遍哀声唤着她,苏吟低着头半晌没言语,最后实在承受不住这样的卑微乞求,瞥了眼谢骥那只干裂可怖的手,转移话题般问了句:“你手上全是冻伤,伤裂处都发黑了,平日不抹药么?” 谢骥如被苏吟这句问话蛰了一下,立时松开了她,将自己丑得吓人的手藏进被子里,赧然解释:“会抹的,但北境实在太冷了,伤好后出门练一回兵又会冻裂,抹了也无用。” 宁知澈暗觉不妙,果然苏吟听了谢骥的话后久久无言,最后哑声道:“我要七万定北军的兵权。” 谢骥愣了愣,但很快便点头应下:“好,你要什么我都给。” 苏吟搁碗净手,命婢女将冻疮药膏取来,用指腹匀了些,捧起谢骥的手轻轻为他抹药:“我回去与陛下说一声你我的事。” 鬼魂霎时如遭雷轰,凝实的魂体瞬间淡去了一半。 谢骥的慌乱焦躁被苏吟短短一句话轻易抚平,心跳响得连宁知澈都能听到,眼睛更是亮得出奇:“真的?” “嗯。” 谢骥脸庞顿时晕开一层薄绯,一个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大将军此刻害羞得像个新嫁娘:“……好,我等你。” 苏吟擦好药后便拭手起身:“我走了,陛下还在等着我用午膳。” 谢骥颇为不舍地“嗯”了一声,叮嘱道:“外头冷,记得将斗篷系好,手炉也拿上,别冻着了,走路时步子缓一些,小心跌跤。” 宁知澈往鬼魂那里瞧了一眼,见那傻鬼独自站在阴暗处看着苏吟和谢骥,满脸哀伤绝望,魂体摇摇欲坠,仿佛窗外萧瑟寒风之中的一片枯叶。 宫人小心将苏吟扶上马车,为她盖上白狐裘,车内还放了一尊白玉镂雕福寿暖炉。 这个梦真实到令人很难不生疑,宁知澈甚至能闻到车内清新淡雅的玉兰香,混着一缕他惯用的龙涎香,两种全然不同的香气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是苏吟在他的第三年忌日亲自调配的香料。 苏吟一路都在怔怔看着暖炉出神,直至马车停下才收回目光。 车外传来一阵沉稳又隐隐透着几分急切的脚步声,很快那明黄的车帘便被人霍然掀开,帘后露出一张笑脸来:“母后!” 苏吟避开女儿的灼灼视线:“嗯。” 华曜亲自搀着母亲下来。她生得高挑,虽还未及笄,但个头已赶上苏吟了,白嫩小巧的下颌掩在斗篷的绒毛边里,清丽眉眼里俱是笑意:“昨日雪停,儿臣猎了一只山鹿,就等着母后回来与我一同吃肉呢。” 说完又问,“儿臣听闻谢侯已无碍了?” 苏吟脚步一顿,轻“嗯”了声。 华曜眸光微闪,那张神似父亲的芙蓉面上却仍是笑盈盈的:“那儿臣便可安心了。” 母女二人在宫人的簇拥下进了正殿,各自净手走至桌边。 御膳房的厨子已在烤着了,桌上还摆着一道干煸鹿肉,一道鹿肉养身汤,一道酱鹿肉,一道炖鹿排,另有九样苏吟爱吃的珍馐佳肴。 华曜命御厨和宫婢都出去,亲自为苏吟烤肉。 苏吟无奈道:“不是说过多次了?你是皇帝,怎可做这些下人们的活计?” “阿娘生我养我,孝顺阿娘本就是我应当做的。”华曜夹了块滋滋冒油的肉到苏吟碗中,“况且我也不喜欢乌泱泱一堆宫人在桌边侍膳,只想和阿娘亲亲热热一起吃。” 苏吟挤出一丝笑,勉强用了些便停下筷子,待华曜也搁下玉箸,便命宫人撤走饭菜,而后犹豫道:“晞儿……我有事与你说。” 宁知澈呼吸一滞,鬼魂一双眼霎时变得猩红。 华曜的笑容也出现了一丝裂缝:“好,女儿洗耳恭听。” 苏吟低垂眼帘:“我打算在你及笄后出宫与谢骥成婚。” 话音落下,尖锐剧烈的痛苦从鬼魂那里源源不断地传至宁知澈胸间,心脏如被活生生撕成两半再抛入御花园冰冷的池水里。 华曜闻言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了:“就因为谢侯自尽?” 苏吟静默半晌,忽然低下了头:“终究是我先骗的他。” 华曜也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声道:“您决定好了?” “嗯。” 华曜眼圈蓦地发红。 宁知澈已不敢再看鬼魂的神情,他还可安慰自己这只是个梦,一醒来便能看见苏吟躺在怀里,鬼魂却是真真切切地在经受痛苦和煎熬。 鬼魂似是不信华曜会这般算了,夜里穿墙进了紫宸殿,果真听见华曜冷声吩咐新任血襟司指挥使:“替朕去查两桩事。” “第一桩,查清楚霍老夫人逼太后生子一事是否有谢侯在背后撺掇。” “第二,朕要知道谢侯这十多年在军营是否真的连一个女人都没碰过。” 几日后指挥使带着查到的消息进宫禀报:“霍老夫人为太后择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侍卫,原打算若太后无意再嫁,便将这几个男人送去宫里做太后的男宠,日后悄悄生一个孩子送至谢府。谢侯此前确实不知霍老夫人的心思。” “谢侯这十多年确实没有碰过女人。北境民风开放,向谢侯示爱的姑娘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下药爬床的,听闻谢侯直接将那女子用被子一裹丢了出去,自己跳进冰湖里泡了将近一个时辰,后来更是连那张床都不要了……” 华曜靠坐在龙椅上揉着眉心:“朕原以为谢骥心思歹毒,本想将他除去,如今倒是不好下手了。” 指挥使眼一闭牙一咬,以头抵地:“臣还有一事要禀报陛下。谢侯发现了臣在暗中查探,让臣请陛下放心,他日后会用避子汤和肠衣避子,不会叫太后怀……怀孕。” 华曜愣怔一瞬:“他真这般说的?” “是。” 女官见华曜愁眉不展,等指挥使退出殿外,便在一旁劝道:“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您若跑去太后跟前大哭一场求她别走,那就是再来十个谢侯缠着她,太后也定然舍不得您。” “朕及笄后很快便会择定皇夫,政务也会越来越冗杂繁琐,到时候怕是连每日腾出半个时辰陪伴母后都做不到。”华曜轻轻道,“朕看得出来母后对谢骥也不是全然不在意。母后已将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我,世人皆知女子守寡的日子不好过,你叫我如何开口求母后留在这宫墙之中?” 华曜思虑片刻,命女官将李院首请来,沉声问道:“世上可有男人用的绝子汤?” 李院首一愣:“有是有,但民间常说的绝子汤其实就是雷公藤汤,连服十四日起效,连服两月后渐渐灭精,但停药三月后又会生精,功效比避子汤好不了多少,毒性却强了十倍不止。微臣以为不如外套羊肠,内服避子汤,两者加起来效用比单服绝子汤还要好些。” 华曜默了默,又问了句:“若男人每次行房前都用避子汤和肠衣避子,可否让女子一世无孕?” “避子汤和羊肠一起用自是可以的。微臣多嘴,听闻谢侯爷当初在年轻时仅用羊肠,甚少饮避子汤,也仍是三年都没出过岔子。” “那就好。”华曜神色一缓,“不过谢侯正当壮年,又在军营待了十多年,只怕比年轻时还身强体健些,朕还是不放心。李大人既猜了出来,朕索性便直言了。劳大人费神想出个好些的绝子药方来,一碗下去便叫谢骥断子绝孙。” 说完华曜顿了顿,又补了句:“最好不会太过伤身。” 李院首闻言顿时发愁:“断子绝孙容易,不伤身却难,微臣只能尽力。” *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纵是宁知澈和鬼魂再如何不愿看见苏吟嫁给别的男人,那一日也仍是到了。 他眼睁睁看着苏吟披上嫁衣,回到谢骥身边。 帝后婚仪至少需筹备数月,他没有一日不盼着与苏吟的洞房花烛夜,没想到还不等婚仪到来,便先在梦里看见了苏吟和谢骥又一次成婚的场景。 喜房红烛高照,苏吟盛颜仙姿,肌肤胜雪,无需像旁的新嫁娘那般娇羞低头,便能叫人心如鹿撞。 宁知澈很清楚接下来谢骥会做什么,情愿死也不肯再继续看下去,却仍是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而那傻鬼居然还不死心地站在那儿不肯离开。 直至谢骥将苏吟推倒,一件一件剥去她的衣裳,痴迷地吻着她的身子。苏吟虽未迎合,但也没有抗拒。 鬼魂终于再也无法骗自己,转身出了谢府,飘荡在夜色中空无一人的街巷,疯了一般喃喃自语: “她真的又嫁给了谢骥,谢骥一自尽她就心软了。” “当年她哭得那样撕心裂肺,一直求朕别抛下她。朕留下来了,她却嫁了别人。” “骗子,明明那样舍不得朕,如今还是说回到谢骥身边便回去了。” …… 鬼魂崩溃痛苦了一整夜,最后记起女儿,终于清醒了些,撑着自己回到紫宸殿。 华曜脸色肃然,正与一个道士说话:“当真可以重生?” “自然。” “那要如何才能做到?” “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陛下以毕生功绩攒足功德,年老时寿终正寝,便可重活一世。功德越满,便能重回到越早之时。” 华曜神情一松:“朕还当是什么,这本就是皇帝应尽之责。” “世事无常,要想无病无灾寿终正寝可不容易。”道士笑着摇头,“就算真能老死,要想攒足功德也不是易事。上一位做到的人可是费了整整六十五年,一日都不曾停歇,连胞妹的最后一面都狠下心不去见,这才得以重生到二十二岁。” 华曜怔然道:“重生竟这般难吗?” “逆天改命之事哪有简单的?不过是献祭今生换来世罢了。”道士叹道,“陛下若真想重生救父,这一世定然无瑕顾及您身边尚在人世的血脉至亲了,您自己也只能辛苦奔劳一辈子。” 华曜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朕还有母后要孝敬,母后辛苦生养朕,若朕连母后最后一面都不能去见,便不配为人女了。容朕再想一想。” 道士见她为难,温声道:“其实重生分正邪两术,方才贫道说的是正术,邪术要简单许多,只不过需要献祭百条纯善之人的性命……” 华曜立时沉下脸:“朕乃国君,怎可滥杀无辜?” …… 重生? 宁知澈心神巨震,在这一瞬终于将梦里梦外的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穆卓早在华曜出世前便能算准她的公主营帐会搭建在何处,终于明白女儿一个小婴儿为何能将解毒药方里的所有药材一一指出来。 女儿重生了。 宁知澈怔怔看向那个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鬼魂。 所以……这个梦是真的? 他真的死过一回?苏吟真的在他死后嫁了谢骥? 宁知澈忽然记起苏吟那晚被噩梦惊醒后哭着一遍遍同他说对不住,记起苏吟就是从那晚开始愈发黏人,夜里抱他抱得极紧,他偶尔稍稍动一下,苏吟即便在睡梦中都会慌乱到呜咽,像是怕极了他会走,怕极了他会不要她。 所以苏吟到底梦见了什么? 他隐约猜到了答案,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只能告诉自己重生之说荒诞至极,天下更是无神无鬼,否则母后至死都在挂念与裴璟生的那个孩子,怎会不托梦告诉他二弟在何处? 鬼魂日日守在女儿身边,一连半月都拼命忍着不去看苏吟。直至那日苏吟回宫小住,鬼魂克制再克制,还是忍不住去了慈宁宫。 宁知澈也因此看见了苏吟再嫁后的模样。不同于先前守寡时的面如白纸,苏吟今日虽看不出什么嫁人的欢喜,但整张脸娇艳欲滴,如临近枯萎时重新得到浇灌的花朵,瞧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一看便知这些时日谢骥没少与她云雨。 也是,他当初只是失去苏吟三年便想她想得快要发疯,谢骥这时候已与苏吟和离十六年,如何忍得住不碰她? 鬼魂自然也看出来了,本就已黯淡一大半的纯白魂体瞬间又淡了一分。 宁知澈听见鬼魂一遍遍拼命劝说他自己:“她是迫于无奈才嫁谢骥,心里定然还是爱朕的。” “她不知朕在这里,若是知道,绝不会舍得离开。” “她已为朕守身十一年,如今女儿连皇夫都定下了,她也该去过自己的日子了,总不能真让她当一辈子寡妇。” …… 鬼魂勉强哄好了自己,释怀了一些,但宁知澈仍能不断感知到来自鬼魂的阵阵钝痛,疼到令人根本无法忽略。 苏吟三日后便又回了谢府,鬼魂留在宫里,每日看着苏吟为他刻的牌位,以及这十一年来苏吟在思念他时作的一幅幅画,抄的一摞摞经文,写的一篇篇祭夫文。 这些都是苏吟爱他的证据。 他克制着不去见苏吟。但一日日过去,思念如野草疯长,愈发令人难以承受,他终是忍不住又去了一趟谢府。 苏吟今日似是喝醉了酒。谢骥服侍她洗漱沐浴,自己的外袍因被吐了秽物,便脱了下来,穿着那身雪缎中衣抱苏吟上榻,乍一眼看上去竟有几分温润如玉的味道。 谢骥一边为苏吟盖被子,一边满脸心疼地念叨着:“谢落窈就是个酒坛子,你这三杯就倒的酒量如何能同她比?醉成这样,明日定要头痛了。你先躺一会儿,我去给你熬解酒汤。” 苏吟似是醉得狠了,呆呆看着谢骥出神,眼里一点点蓄起泪光,见谢骥转身要走,立时将他拽了回来,昂头吻了上去。 宁知澈不敢相信苏吟竟会主动亲谢骥,霎时如被一柄尖利的刀扎进心窝肆意翻搅,疼得呼吸不上来,只恨不能冲过去将谢骥一脚踹开。 鬼魂也像是被死死钉在了原处,双目猩红地看着这一幕。 谢骥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幸福地任由苏吟吻着他,忽然间捉住苏吟作怪的手,红着脸哑声道:“……等一等,我让人去熬避子汤。” 他才刚起身,苏吟便又急急将他拽了回来,眼泪一颗颗滚落,哭着亲他的脸:“别走,夫君,不要走……” 听见这声夫君,鬼魂的魂体重重一晃,魂体又淡去了两分。 谢骥心疼得跟着掉眼泪:“好,我不走。” 他一手抱着苏吟,一手从匣子里取出一片羊肠,柔声哄道:“我不走,莫哭了。” 鬼魂似是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终于没有再傻傻留在这里,倏然转身离开,此后安安静静窝在紫宸殿的角落,成了个真正的死物。 宁知澈看出来了,自从苏吟回到谢骥身边,鬼魂原本凝实的魂体一日比一日稀薄,仿佛被日光一点点驱散的浓雾,不知何时便会彻底消失。 只有强忍着不守在苏吟身边,不去看她和谢骥亲密,鬼魂才会消散得慢一点。 但每当苏吟回宫,他仍是次次都忍不住出去瞧她,看她笑着拿出为女儿新做的衣裳和亲手做的玉棠糕,听她絮絮叨叨地叮嘱女儿保重身子,又事无巨细地嘱咐皇婿好生侍奉华曜。 两个月过去,苏吟第五次进宫,上午才刚收下李院首终于写出来的绝子药方,下午便对着满桌的御膳干呕不止。 苏吟怀孕了,怀了谢骥的孩子。 若这个梦是前世真实发生过的事,那苏吟岂不是真和谢骥有过孩子? 宁知澈脑子里一片乱糟糟,心里更是刺痛得厉害,又怕极了苏吟会因为这个孩子丧命。 鬼魂听了太医的话,明明已没有痛觉,却仍像是心如刀绞般缓缓蹲下来,魂体在瞬息之间淡得几乎透明,仿佛下一瞬便会魂飞魄散。 太医都说苏吟身子康健,只要孕期好好养着,便可以平安产子。 许是因为太医的这句话,许是为了谢家,又许是她自己狠不下心堕胎,苏吟犹豫再三后终是选择将孩子留下来。 鬼魂气得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三十七了还生什么生!若真出点什么事,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他又气又放心不下,明知自己见不得苏吟和谢骥柔情蜜意,仍是忍不住再次跟着她回谢府。 华曜私底下对谢骥发了一通大火。谢骥默默受着,最后重重磕头,发誓绝不会让苏吟出事。 沈老宗主已过世数年,谢骥不知从哪儿寻来了转移疼痛的蛊虫,也像他当初那样代苏吟承受怀胎分娩之苦。 整个大昭医术最高明的大夫和最擅接生的稳婆都进了谢府。谢骥小心翼翼地照看苏吟,从早到晚守在她身侧。 宁知澈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现是个意外,知道谢骥的确是在尽心尽力照顾苏吟,也知道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不想和心爱的女子孕育一个孩儿,但还是没有办法不恨谢骥。 有了共同的孩子,苏吟和谢骥越来越像一家人,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两人为迎接孩子出世做准备的鬼魂显得越来越多余。 他的魂魄一日日消散,最终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苏吟这一胎怀得虽不算十分顺利,但好在最后母女平安。 霍夫人喜得合不拢嘴:“孙女也好,日后招个赘婿入府,既可一世留她在家中,不必担心她受夫家欺负,谢家的香火也不会断绝。” 谢骥抱着女儿跪在苏吟床榻前哭得稀里哗啦:“多谢你,吟儿,多谢你给了我一个孩子……” 谢骥圆满了。 那他呢? 鬼魂绝望至极,最后那点模糊的轮廓也开始散去,想到女儿,撑着自己转身离开,回到皇宫。 华曜还在睡,不知梦见了什么,深深皱着眉头。 鬼魂下意识伸手想将女儿的眉头抚平,旋即记起自己碰不到她,又苦笑着收回。 他轻轻开口:“爹爹要走了,来世——” 说到此处,他蓦地恍惚一瞬,喃喃道,“险些忘了,朕不会再有来世了。” 他静了几息,声音更轻了些,“是爹爹对不住你。夜里早些安歇,别熬坏了身子,好生保重。” 最后一抹夜色褪去,天际晨星闪烁,东边隐隐泛白。 华曜梦中似有所感,颤了颤眼睫。 还不等她睁开眼,第一道曙光洒进来,鬼魂便彻底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第57章 第 57 章 宁知澈猛然惊醒。 怀中紧拥着女子绵软馨香的躯体, 苏吟轻柔而带着担心的嗓音蓦地响起:“阿兄?” 宁知澈怔怔低眸,看见苏吟清雅的脸庞,肌肤光洁如玉, 乌眸清澈如水, 是最年轻的模样, 还未染上岁月的痕迹。 苏吟看着他眼角湿润,伸手欲为他拂去,犹豫着问道:“阿兄梦见什么了?” 听到这声阿兄,宁知澈瞬间记起梦中苏吟喝醉酒哭着唤谢骥夫君,勾着谢骥不让他走的那个夜晚。 她与谢骥的孩子就是在那晚怀上的吧? 梦里的心痛欲死、绝望崩溃还留在宁知澈胸间,他下意识偏头避开苏吟的手。 苏吟的手探了个空, 顿时愣了愣:“子湛?” 话音落下, 她看见宁知澈竟连目光也移开了,诧异之余瞬间敏锐地意识到宁知澈做的梦定然与她有关。 是梦见从前的事了? 苏吟下颌绷紧, 细白手指缓缓攥紧衣袖。 不对, 宁知澈从前吃醋难受过多回, 即便是在去年他们闹得最僵的那一段时日,若她鼓起勇气去碰宁知澈, 宁知澈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躲开她的手。 “朕……去一趟御书房,昨日看了刑部呈上来的金陵贪污案卷宗, 发现几处疑点,想命血襟司下金陵复审。”宁知澈将抱着她的手收回来, 掀开锦被起身下榻,嗓音低沉沙哑,“你再歇一会儿, 午膳不必等朕了。朕留裴疏在御书房用膳。” 帘后候着的内监见皇帝醒了,忙过来侍奉主子更衣。 苏吟心里霎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血襟司指挥使位高权重, 是天子近臣。若换作旁的皇帝,这个时辰召见重臣进宫,待议完事后留臣工在宫里用膳也不是什么奇事。但宁知澈从来舍不得将她丢在紫宸殿自己用膳,即便裴指挥使于宁知澈而言亦臣亦友,宁知澈至多也只会命御膳房给裴疏做一桌饭菜,他自己定会回来紫宸殿陪她。 苏吟怔然看着宁知澈清隽好看的侧影,眼见内监已为宁知澈束上墨玉带,他抬步便要走,心底瞬间生出前所未有的慌乱:“子湛!” 两个小内监眼皮一跳,心知情势不对,默契地弓着腰退了出去。 宁知澈停下脚步,站在原处没有回头。 苏吟下榻披衣,步步走至宁知澈身后,强压下不安开口问他:“你怎么了?” 她顿了顿,柔声继续道,“到底梦见什么了?说与我听可好?” 苏吟话里的忐忑和试探其实并没有多明显,但宁知澈与她相识至今已有十九年,一听就听出来了。 她猜到了。 她也梦见过那些事。 宁知澈忍着心口刺痛缓缓转身:“那明昭半月前从睡梦中哭着惊醒,抱着朕一直说对不住,是梦见了什么?” 苏吟高悬多日的那颗心顿时坠向寒渊:“你……你也……” 时至今日,宁知澈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半是自嘲半是质问地开口:“你那晚主动说愿为朕守寡,不是因为爱朕爱到无法再接受别的男人,而是因梦见了你回到谢骥身边对不对?” 苏吟整张脸霎时煞白如雪。 短暂的死寂过后,宁知澈不愿再留在此地,重又转身迈步。 苏吟立时冲上前抱住他的腰,慌到浑身都在发抖:“别走!子湛,只是一个梦而已,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身后之人是他看着长大的姑娘,是他深爱多年的女子,是他的妻,还为他生了个孩子。宁知澈闭了闭眼,嗓音比刚醒来时还要哑:“朕有些累,你容朕缓一缓。” 苏吟浑身一颤,静了两息,僵硬地将手收回来,眼睁睁看着宁知澈离开正殿。 宁知澈在殿门外站了会儿,吩咐侍卫去请裴疏进宫,而后行至华曜所住的侧殿。 四个月大的小娃娃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乳母用一个拨浪鼓逗她,突然间看见亲爹来了,眼睛顿时一亮,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白牙,朝宁知澈挥舞着手臂,咿咿呀呀着要他抱。 看着这个像极了自己与苏吟的孩子,宁知澈心里一软,将女儿从乳母怀里接过来:“公主今日如何?她在长牙,可有何处不适?” 乳母战战兢兢回答:“回陛下,公主一切安好。”除了每日都冷冰冰的,只有皇帝皇后能逗笑她,实在不像个正常婴儿。 宁知澈闻言颔首,淡声命她们都下去,抱着女儿走到窗边坐下。 华曜当了几十年皇帝,一眼看出自己父皇脸色不对,又见母后没有跟来,心里顿时一咯噔。 宁知澈垂眸看着自己女儿。 四个月大的小婴儿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表情,此刻华曜脸上的不安和惊慌尽入他眼中。 宁知澈启唇开口:“晞儿,你可是重生之人?” 一听此言,华曜仅有的一丝侥幸也没了。 完了。 父皇记起来了。 理智告诉华曜现在必须要装傻糊弄过去,她年幼登基,为了巩固皇权什么事都做过,自问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不打诳语的好人,可这一刻面对自己的父亲,华曜怎么也做不出骗他的事。 宁知澈知她这是默认了,酸楚在心间蔓延开来,动了动唇瓣,涩然问道:“那你娘亲当真与谢骥……成婚生女了吗?” 华曜看出父皇镇定神情下掩藏的痛苦,顿时也跟着难受起来。 宁知澈看着女儿难过的神色,默了一瞬,轻轻揉了揉华曜的脑袋:“莫哭。那些都是前世的事,都过去了,与今生无关。” 华曜稍稍舒了一口气,正发愁着母后是否也记起来了,便听宁知澈又问了句:“晞儿,你十五岁时曾说要孝敬母后,后来为何又决意重生?” 她听得一愣,从自己的回忆里扒拉了一阵,终于记起当年是有这么回事。 谋求重生实在太难,需耗尽她的一生,若她选择救父,便顾不上生她养她的母亲了。 母亲回宫她抽不出时间理会,母后生病她无法在榻前照顾,就连母亲过世她也无法守灵,只能托谢嗣音代她烧纸钱。 可就在母亲生下谢嗣音的那一晚,她梦见爹爹魂飞魄散,连来世都不会再有,虽只是个梦,仍叫她心疼极了,加上后来沅州杨县地动,百姓死伤近十万,她想为父皇改命,亦想救她的臣民,这才下定决心赌上一赌。 彼时谢嗣音已会走路了。她原想将道士的话告诉母后,到谢府时正看见谢嗣音一边屁颠屁颠跟在母亲后面,一边奶声奶气地不停说着:“音音爱娘亲,音音好爱娘亲,音音好爱好爱娘亲,好爱好爱好爱好爱……” 说不清是为什么,明明母后依然如从前那样爱她,可看见这一幕,她没有再将她想重生救爹爹的事告诉母后。 宁知澈反应过来女儿现在还小,便换了个好回答些的问题:“那道士说上一个重生的人花了六十五年。晞儿,你费了多少年?” 华曜低头努力控制着手指比给他瞧。 宁知澈瞬间红了眼眶,抱着女儿温声道:“好女儿,多谢你。” 华曜摇了摇头,而后又不放心地艰难开口:“爹娘……不要……分开。” 她说得含糊不清,重复了两遍宁知澈才听懂。记起梦里的肝肠寸断,他险些当着女儿的面落泪,想说“可是你娘爱谢骥胜过爱朕,我们二人是否会分开从来只取决于她,而非朕”,却终是没有言语。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侧殿出来的,等终于回过神来,已坐在御书房了。 裴疏拿着金陵贪污案的卷宗站在下首细看,眉头越皱越紧:“陛下慧眼,这案子是有些猫腻,看上去有条有理证据确凿,可这魏大人像是被人推出来顶包似的。臣回去命副使去一趟金陵。” 说完久久不见皇帝回应,抬头一瞧,见宁知澈微微低着头,眼眸黯淡无光,满是沉寂,即便坐在日光之中,也透着几分孤寂苍凉,整个人看上去比四年前从江南回来时还低落颓然。 裴疏一眼就看出来定是因为苏吟,毕竟这世上也就这么一个人能轻而易举就叫皇帝大喜大悲。 他暗道红颜祸水,将卷宗合上,叹声说:“臣陪陛下喝两盅?” 王忠见主子没有说什么,便命人在皇帝和裴疏面前各摆了一桌御膳,呈上一壶流香酒。 酒过三巡,裴疏又是一声叹:“臣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不过一个女人而已,陛下为何非得喜欢她?” 宁知澈闻言蹙着眉认真反驳:“她很好的。” 裴疏面无表情:“是是是,容貌京城第一美,才学也好,爱苏府,爱谢府,爱谢骥,独独不爱陛下您。” 宁知澈被他最后一句话刺得心脏鲜血淋漓,许久才哑声道:“她从前很爱朕,如今也在尽力待朕好。” “那陛下为何至今还在因她而痛苦?”裴疏将酒盏搁下,肃容劝道,“她从前是很好,但如今心里念念不忘谢骥,连臣都看得出来。陛下贵为天子,身份相貌气度才学武艺样样都无人能及,天底下满心倾慕陛下的女子难道还少?陛下为何就非她不可呢?” 宁知澈被他说得心口窒闷,漠然反问:“那你呢?” 裴疏神色一僵。 “朕的皇后当年心有苦衷,你那小青梅可没有。”宁知澈神色淡淡,“她如今已嫁了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五年了罢?你劝朕放下,自己都二十七了,怎么还不娶妻?” 裴疏一个八尺高的武将世家嫡子被这番锥心之语刺得眼泪一颗颗砸下来,突然间端起酒壶往嘴里猛灌。 最后裴疏醉到连路都走不稳,被手底下的影卫扶回去了。 王忠看着正坐在龙椅上出神的皇帝,躬身问道:“陛下可要起驾回紫宸殿?” 宁知澈静了半晌,低低道:“不了,朕今夜就宿在御书房。” 王忠瞬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记起回应皇帝:“是。” * 王忠手底下的小内监给苏吟传话说皇帝今夜不回来歇息时,苏吟正坐在女儿的小床边给宁知澈做荷包。 她听后拿着绣针的那只手重重一颤,针尖险些扎进肉里。 良久,苏吟放下绣绷,轻轻应了声“知道了”。 薄暮时分宫人照旧呈上一道道御膳,皇帝虽不在,这一桌菜肴却仍是照着帝后共用的份例来。 正殿少了宁知澈的身影,苏吟只觉这个地方无趣到连一刻钟也呆不下去,满桌的珍馐佳肴吃起来也味同嚼蜡,勉强用了一碗便停了筷,打起精神陪醒来的女儿玩了会儿,再将孩子哄睡,而后去书案练字。 原是临摹颜真卿的《论座帖》,等她停笔一看,这才发现大半张纸上写的竟都是“宁子湛”。 苏吟静站了会儿,将自己这幅临帖烧了,搁笔净手,唤来女官:“陪我去趟御书房。” 顾女官垂首提醒:“下官曾听祁统领说陛下烦闷时常与裴指挥使饮酒,娘娘可要吩咐人熬一碗解酒汤带去给陛下?” 苏吟一愣:“可他从前明明……” “那是从前。”顾女官恭声道,“娘娘与谢侯成婚第一年,陛下每隔几日便要与裴指挥使喝一回酒。祁统领说陛下那时喝得很凶,后来为着复位大计才渐渐戒了。” 苏吟沉默了下来,没有如顾女官所言吩咐宫人去熬,而是自己亲自去厨房煮了一碗放入食盒中。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将宁知澈哄回来,犹豫一瞬,偏头问女官:“不如我抱晞儿同去?” “我的好娘娘啊,您还看不明白吗?”女官长叹一声,“下官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陛下从来都将您放在第一位,会这般疼爱公主全因公主是您所出,您如今却想用公主叫陛下心软,这不是因果颠倒了么?” 苏吟默了默,由着女官为她系好披风,拎起食盒出门。 紫宸殿距御书房不远,不过一刻钟软轿便停了下来。 王忠忙迎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吟看出来了:“陛下不愿见我?” 王忠委婉道:“陛下瞧上去心里不大好受,想一个人静一静。” 苏吟不敢让宁知澈静一静,拿着食盒径直闯了进去。 宁知澈许是听见了御前侍卫拦人的动静,苏吟冲进去的那一瞬,正对上他那双幽深的墨眸。 两人都没有说话。几个御前侍卫本就只是象征性拦了几下,不敢对苏吟动粗,见皇帝脸上并无愠色,便都识趣地默默退了出去。 月色泠泠,宁知澈身着墨青色锦袍,矜贵与清冷浑然天成,就那么坐在龙椅上静静瞧着苏吟。 苏吟走过去,果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香,便将食盒放在他的御案上,取出里头那碗热汤:“醒酒的,趁热喝了罢。” 宁知澈静了片刻,问:“你熬的?” 苏吟想到这一碗简单至极的汤水是她第一次下厨给宁知澈做的吃食,瞬间低下了头:“嗯。” 宁知澈依言端碗饮尽:“多谢。” 苏吟将碗收回食盒里:“你还在喝药,日后莫再饮酒了。” 宁知澈低眸:“嗯。” 其实今日也没喝多少。他肩上担着大昭,还有妻女要养,这条命又是女儿为他挣来的,他不想糟蹋。 苏吟鼓足勇气去牵他的手:“走罢,阿兄,和我回紫宸殿。” 宁知澈没动。 苏吟眼眶发烫:“只是一个梦……” 宁知澈倏然打断:“是真的。” 苏吟指尖发颤。 “梦里是前世,前世朕真的死了,你嫁了谢骥,为他诞下一女,是因女儿重生为朕改命,朕这一世才能有个好结果……”见苏吟连唇瓣都白了,宁知澈止住话音,将目光移开,“罢了,本就怪不得你,你什么都不欠朕,相反朕还该感激你为朕守身十一年,替朕养大了孩子。” “可是明昭,你待他真好啊。”宁知澈喃喃道,“以太后之尊下嫁臣子,后来怀了孩子也愿生下来。但凡你只是将他收作男宠,朕都可骗一骗自己你对他没有情意。” 苏吟苍白着脸开口:“子湛……” “何时开始的?” 苏吟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宁知澈起身逼近,平静质问:“何时变的心?” “因何对他动了情?” 他生得高大,苏吟在他的影子里步步后退,直至后背抵上御书房的侧墙。 苏吟颤声否认:“我没有……” “你到现在还想骗朕吗?还是想骗你自己?”宁知澈惨然笑道,“你放心,朕不会再像去年那样报复你,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苏吟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深陷痛苦的男人,逼着自己回想四年前那段黑暗至极的时日。 “我也想一直像少时那样满心满眼全是你。”苏吟轻声开口,“但那时人人都想踩我一脚,却又因我身在京城,明面上不好做得太过分,不敢欺我,便加倍辱我的家人。” “我养父和阿弟在北境受折磨,是谢骥一封急信送至边关救了他们的命。” “我养母日日焦心,病得快死了,是谢骥找太医治好了她。” “我大堂妹苏妍被逼做袁家的妾,是谢骥暴揍袁三公子一顿为我妹妹出气,替她寻了一门好亲事。” “自从遇见他,我的家人再也没有受过旁人的欺负和羞辱,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 …… “这些事还可说谢骥是借着祖父的权势才帮到我的。” “但我幼妹苏姩被人劫走,从马车里丢了出去,虽侥幸未死,但却数月昏迷不醒,眼瞧着一辈子都要毁了。四婶婶接受不了,抱着姩姩哭得撕心裂肺,怒骂我是个连累全家的丧门星。是谢骥千里奔赴西疆,冒着大雪在那位最擅治脑的隐世名医门前站了十日,才求得名医出山。” “四婶婶的话虽难听,但也没说错,姩姩确实是被我连累的。”苏吟含泪道,“谢骥救了姩姩,我这辈子都得承他的情。” 宁知澈眼眶发红,张了张唇欲要开口说话。 “我提起旧日苦难不是在怪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不是不懂。”苏吟声泪俱下,“可我多希望你当年在放太后出宫前给我留一条后路,别让我的家人遇上那些事,别让我背负谢骥的恩情。我多希望是你的人保护苏府……” 宁知澈终于忍不住通红着眼出言打断:“朕留了!” 苏吟呆呆昂起脸,眼角还挂着泪珠:“什么?” “当年父皇将朕视作杀妻仇人,连江山和朝局都不顾了,朕原先准备的应对手段通通失了作用。”宁知澈嗓音发颤,“但朕那时虽自身难保,无力护着你,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皇祖父退位归隐前将大权全部交到了父皇手中。父皇铁了心要报复朕,祖父拦不住,但护住一个被迁怒的苏府却是绰绰有余。朕被贬去南阳后曾将一封书信送至江南,求皇祖父保全你。” “那时你骗朕说皇姑母答应为你求情,所以你才能来南阳看朕。姑母近年来越发懂得明哲保身,除非祖父祖母有吩咐,否则绝不会多管闲事。朕从未想过你会对朕撒谎,以为是皇祖父授意姑母代为出面,才会半点疑心都未起。” …… 苏吟猛地记起当年废太子暴毙的消息传到京城的那几日圣祖爷确实进京了,彼时圣祖爷坐在龙舆之上,右手缓缓拨动着一串佛珠,无声瞧了她许久。 她顿时浑身发冷。 只怕圣祖爷已什么都猜到了,只是装作不知罢了,虽不知为何没有杀她,但皇长孙遭她毒害,后来自是不可能再向苏府伸出援手了。 原来如此。 原来就差一点她便可得到圣祖爷的庇护,无需再与旭王做交易,无需再伤宁知澈,也无需嫁谢骥。 宁知澈闭了闭眼:“还有你说的那位西疆名医,她是朕的人。” 苏吟瞳孔骤缩,白着脸道:“这怎么可能……” “那位老夫人姓江,单名一个涓字,是沈老宗主的亲外甥女。你说是谢骥冒雪在她门外站了十日的诚心感动了她,难道你就没想过,每年求江老夫人出山救人的男男女女那般多,那些人为自己的至亲挚爱求医时难道就不诚心诚意?为何江老夫人这么多年只肯答应救你幼妹一人?” 苏吟犹如醍醐灌顶,浑身在一瞬间失了力气,顺着墙面缓缓坐下来。 “朕从没有不管你,朕怎么舍得?”宁知澈在她身前半蹲下来,锦绣袍摆如初绽的墨莲,“当年朕的确恨你,但后来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一直在暗中护着你。你应该还记得,谢煜将军战死后的第二年,旭王麾下的张径翻出十六年前的一桩逆案,矛头直指定北侯府。” 苏吟眼泪夺眶而出:“……那一纸能证明祖父清白的物证是你派人送来的?为什么后来不告诉我?” 宁知澈沉默良久,缓缓直起身:“本就是朕连累了你,难道还要说出来向你讨赏吗?” 说完又自嘲般笑了笑,“况且你的心已在谢骥那里了,满脑子只记得他的恩情,叫朕怎么开口告诉你?” 苏吟心里一酸。 “这段时日朕不回紫宸殿住。”宁知澈转身走回御案,“夜深了,你回去罢,早些安歇。” 苏吟心慌意乱,起身过去拦腰抱住他:“不,不要,你不回去那我也要住这里。” 宁知澈忽然觉得委屈极了,挣开她的手崩溃质问:“你既然这样放不下谢骥,为何还要与朕同睡!” 苏吟不管不顾又抱了上去,“是我不好,以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姩姩是你救的,不知道那些事是你为我做的,从今往后我一定全心全意待你……” “这句话你已说了不下三遍了,次次都骗朕,次次都做不到!” “这回是真的。”苏吟眼睛酸疼得厉害,“你给我时间,我证明给你看,若证明不了……” 后面的话哽在喉中,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你不想与我同榻,我走就是了。”苏吟将他松开,“但皇帝将寝宫让给皇后,自己住御书房,传出去到底不大好听。我明日命人将芷兰殿收拾出来,带着晞儿搬进去。” 宁知澈简直不知道谢家到底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姑娘来的,无论她是进是退,都能让他心里钝痛得像是被刀子重重捅了几下。 “我走了。”苏吟拎起御案上的食盒,“天冷了,御书房比不得紫宸殿暖和,叫宫人铺一床厚些的被褥,暖炉也备上。” 宁知澈没有言语,目送苏吟走出御书房的门,然后又看着她跑回来,在他身前站定:“真是你救了姩姩吗?” 苏姩即便后来被救醒,心智却仍停留在三岁之时,是苏府唯一一个没能从那场大祸中全须全尾脱身的人。 看着满脸紧张的苏吟,宁知澈神色到底缓和了些,朝她点了点头。 苏吟如释重负,而后笑道:“听说去年我假死之后谢骥闯进苏府灵堂,姩姩曾哭着抱住你的腿大喊‘皇上别打我姐夫’?” 宁知澈一想起那日就恼火,咬牙切齿道:“你妹妹一句话叫朕难受了半个月,你还好意思笑?” 苏吟抿了抿唇,踮起脚重重亲了他一口:“明日你若得空,我派人去接姩姩进宫,与姩姩说清楚你才是她姐夫。” 宁知澈敛眸平静道:“不必,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可我觉得要紧。”苏吟轻声道,“很要紧。” 宁知澈久久没有说话,最后也只是移开视线淡淡道了句“随你”。 第58章 第 58 章 大昭历代皇后要么住长春宫, 要么便是兰华宫。长春宫因是宁知澈亡母生前的住处,如今在宫里成了禁地,兰华宫又曾是苏吟的冷宫, 所以苏吟才选了芷兰殿。 芷兰殿原是惠熙帝宠妃崔氏的寝宫, 坐落在紫宸殿西侧, 即便不乘舆辇,走路到紫宸殿也费不了一盏茶的功夫。 翌日上午,苏吟抱着女儿搬了进去。 得知父母分房而居,华曜连喝奶都不甜了,趁现在年纪小眼泪多,抱住苏吟就开始哇哇大哭。 皇帝的体面比起自己父母来根本不值一提。华曜不知到底是父皇不愿和母后共寝, 还是母后不愿和父皇同榻, 但无论是哪一种,扑进母后怀里哭都是最有用的办法。 母女连心, 苏吟一眼就看出来华曜是不想她和宁知澈分开, 轻拍女儿的后背柔声道:“只是暂时在这里住一阵子罢了, 以后会回去的。爹娘会一起陪晞儿长大。” 华曜止了哭,噙着眼泪半信半疑地瞧苏吟。 “不骗你。”苏吟轻轻用帕子为女儿擦脸, “你爹爹说你是重生之人,此事过于荒诞离奇, 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但你一个小小婴儿竟能指点沈老宗主把清余毒的药方写出来, 我姑且就当世上真的有前世今生罢。” 她话音一顿,敛眸道:“你爹爹……有些难过,需要时间缓一缓, 我虽可以缠着他不放,却不愿将他逼得太紧, 所以还是慢慢来罢。” 况且她还想悄悄给宁知澈下蛊替他承受清余毒的剧痛,本就要寻个由头躲出来。 华曜仰头看着神情温柔的母亲,安心之余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不清楚谢骥在母后心中地位到底如何,但谢嗣音终归是母后的亲女儿,而且还是个爱母亲如命的好女儿。如果母后真的记起了前世,虽说应不至于为了谢嗣音能出世而抛弃父皇和她,但也不该这么平静,连半点低落和怅惘都没有。 母后这模样,倒像只是大致知晓前世发生了什么,却没有忆起谢嗣音这个人,至少绝对没有记起谢嗣音的好。 苏吟瞧着蹙起眉头似在思索的女儿,蓦地启唇问道:“晞儿,我前世真的和谢骥生了个……女儿吗?” 她只在梦里像个旁观者一般看见自己怀了谢骥的孩子,却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字,没见过那孩子出世后的模样,还是宁知澈昨日告诉她那是个女儿,她才知道了一丁点有关那孩子的事。 华曜被母亲问得心跳都停了一瞬,迟疑地点了点头。 见女儿竟真的能听懂她的话并给出回应,苏吟静了一瞬,摸了摸华曜的脑袋:“那你怪我吗?” 华曜愣了愣,而后拼命摇头。 母后将她带来人世,用心呵护她长大,但凡她说出口的都会尽力为她办到,但凡她想要的都会尽力给她,从未拒绝过她的请求,也从未想过要她回报什么。她前世虽幼年丧父,但从母后那里得到的爱比许多父母双全的孩子拥有的还要多。 皇家亲情凉薄,即便是在前世,宁氏也没有几个皇帝像她这般幸运,能在母后的疼宠之下渡过一段开心幸福的年少时光。 苏吟发觉自己问了句蠢话。 她的孩子乖巧懂事,怕是心里再难过也不会怪她半分。 苏吟心里一软,轻轻道:“我与你爹爹只生你这一个孩子,好不好?” 华曜呆呆看着自己母后:“可以吗?” 她自然希望母亲只有她一个孩子,如此便不会有弟弟妹妹分走母亲的疼爱,日后继承皇位也简单些。但大昭此前虽也有两位为皇后空置后宫的皇帝,可那两位皇后都育有一个天资聪颖的皇子,如此才勉强堵住了朝臣的嘴。 前世是因父皇早逝,母后才没有再生一个儿子;今生父皇长寿,不广选秀女充盈后宫已会惹得群臣劝谏,若双亲只生她一个公主,膝下连半个皇子都没有,那群老臣的唾沫星子怕是都要溅她父母脸上了。 苏吟第一次听见女儿说话,如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既惊又喜,一双水眸泛起星星点点的光,如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清澈湖面。 华曜受限于这具婴儿身,声音奶呼呼的,吐字也不清,但这三个字好懂,苏吟一遍就听明白了孩子在说什么。 “嗯,就只要你一个孩子,”苏吟柔柔向华曜保证,“只疼你一个。” 华曜痴痴看着自己母亲,明知不该提起谢嗣音,却终是忍不住道:“那妹妹呢?” 其实前世她与谢嗣音没有什么姐妹之情。谢嗣音从未逾矩唤过她姐姐,她也从未装大度认下谢嗣音这个妹妹,她们二人的关系一辈子都止于君臣。 苏吟听懂了,霎时沉默下来。 一个前世生的孩子,苏吟这辈子没有像怀华曜时那样感受她在肚子里一日日长大,更没有养育过她,对那个毫无半点记忆且素未谋面的小女儿着实谈不上有多少母女情分。 但那终归是她的孩子,她说不出什么冷漠无情的话来。 良久,苏吟温声开口:“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我这辈子只想留在你爹爹身边。” 华曜听见这句话,一颗心终于落地。 母后或许会骗男人,但绝不会骗孩子。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谢嗣音,母后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苏吟想到宁知澈中午就要用膳喝药,便将华曜交给乳母,命女官同御膳房说一声中午不必做菜,自己去厨房做了三菜一汤并一碟玉棠糕,拎着食盒回紫宸殿。 宁知澈神情疲惫,似是没有睡好,此刻正低眸翻着一本不知什么东西。 苏吟看见他手里那本书的封皮眼熟得很,走过去一瞧,视线所及是几行秀雅的楷字:“建宁十九年十二月十一,京城大雪,闻阿兄低咳四声,心甚念之。盼君早愈,愿君安康。” 她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我的札记怎么在你这里?” 宁知澈没有回答。 苏吟劈手将它夺了过来:“你何时挖出来的?又怎知道我在家中埋了这本札记?” 宁知澈看着她通红的脸颊,薄唇微启:“昨夜。” 苏吟一愣:“昨夜?” “你十岁那年就曾拉着朕一起在东宫埋过一枚玉石,很骄傲地告诉朕那是你用攒了五年的压祟钱买的美玉,已去慈恩寺开过光,埋在东宫定能保朕逢凶化吉,一世平安。你那时怕忘了自己把玉埋在何处,还在土面上插了一对福娃娃。”宁知澈缓声道,“朕昨晚睡不着,便出宫去苏府转了转,见你院子角落的花圃土面上露出两个娃娃脑袋,挖开一看果然发现下面埋了东西。” 苏吟垂眼翻开这本札记。 里面一大半内容都与宁知澈有关,年份从建宁八年到建宁二十三年,最早那几年的纸页已泛黄了。上面的字迹从歪歪扭扭、错字频出渐渐变得娟秀工整,文字也从幼稚单纯渐渐染上少女情思,写到后面甚至还会一字不落地记下每次偶遇时宁知澈同她说的话,纸页之中还夹着每次她见到宁知澈后傻乎乎摘回来留作纪念的树叶和小花。 若无中间这些事,他们二人原该在建宁二十三年三月初九就已成婚。当年的她从正月初一开始便在札记里数着日子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即便用词再含蓄,但字里行间显露出的害羞、忐忑和幸福仍是满得几乎要溢出纸面,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当年苏府被抄家,这本札记带不走,却又舍不得毁去,她只好赶在官兵进来前匆匆将它埋了。 看着这本被她遗忘四年的札记,苏吟说不上来心里是何滋味:“你都看完了?” “嗯。”宁知澈凝望着她的玉靥,“看了三遍。” 他本想问“当年那般喜欢朕,为何说变心就变心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原因他不是不知。 正如苏吟昨日所言,当初那些人不敢欺侮苏吟,便将那些羞辱加诸于她的妹妹们身上。 那时苏姩就是因在郑府二姑娘逼苏吟的四妹下跪磕头时哭着骂了几句,所以才会被人丢下马车。后来谢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郑二拎到苏府众人面前让她磕了三十个响头,再将郑二从疾驰的马车上丢了出去,其他羞辱过苏府的人也都被谢骥挨个找上门寻仇。 大抵谢骥于苏吟而言是黑暗中出现的一道光,而苏吟对他的情意却在那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辱时一点点磨灭了,或许没有消磨殆尽,但已足够让她接受另一个男人。 苏吟大致猜到了宁知澈心里在想什么,翻至札记的空页,拿起笔山上的御笔,执笔蘸墨,垂首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下:“致和二年十一月初八,一夜难眠,思夫甚矣。” 她轻声道:“这本札记既然被你挖了出来,从今往后我便继续写了,也不知算不算太晚?” 宁知澈盯着“思夫甚矣”四字看了很久,最后将目光移至苏吟眼下那层明显的乌青,眉心微动,别开脸道:“这是你的东西,问朕做什么?” 苏吟弯了弯眸,将札记放下:“净手用膳罢。” 宁知澈走到次间一看,见桌上只摆着三道民间家常菜、两碗白菜煎蛋豆腐汤和一碟糕点,顿时一怔:“你做的?” “……嗯。”苏吟越看自己做的那几道青菜豆腐越上不了台面,只怕紫宸殿大宫女吃的都比这好,“我厨艺不大好,只会做这几样菜。” 宁知澈眉眼温和了下来,掀袍落座:“没有,这些菜很好。但下回别做了,庖厨油烟重,女儿家身子娇弱,手又嫩,莫做这些活计。” 这是宁知澈今日对她说的最长一句话了。苏吟笑着“嗯”了一声,边吃边不动声色观察宁知澈,见他虽不再说话,却比平常多添了一碗半的饭,玉棠糕也乖乖吃完了。 午膳后两刻钟宫人端着加了蛊虫的汤药进殿,沈老宗主也掐着点过来,与苏吟对视一眼,面色不变地欺君罔上:“头两日需死死压制余毒,所以用药峻猛,到第三日余毒已被清走大半,便会减轻用量慢慢解毒,陛下从明日开始就会好受些了。” 宁知澈不疑有他,闻言颔首,端起药饮入腹中。 沈老宗主如昨日一般退至侧殿守着。苏吟不停给宁知澈擦汗,锦帕湿了一张又一张,眼见他双目半阖着,似是疼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唇色比纸还白,忍不住昂起头去亲他。 宁知澈纤长羽睫动了动,在那张圣洁脱俗的脸上落了两弯浅影,垂眼静静瞧着她,那双眸子干净漂亮如置于清水中的琉璃一般,清晰倒映着她的影子。 眼里只有她一个,心里只有她一个,身子也只有她一人碰过。 苏吟突然有些不敢亲下去了,轻轻道:“定国公当年助你成事,他女儿是个极好的姑娘,当年苏府落魄,京中贵女几乎人人都笑我,独她待我如初。她那般喜欢你,你那时真的没想过要娶她吗?” 宁知澈飞快瞥了眼她近在咫尺的嫣红唇瓣,移开目光:“你也是个好姑娘。” 他们二人还未和好,苏吟没想到宁知澈竟会这般说。她羞愧地低下头,讷讷道:“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个好姑娘?” “嗯。”宁知澈低睫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去年朕口不择言,说旁的姑娘个个心善,不似你恶毒心狠三心二意,世间难寻。朕一直很后悔当初那般骂你。” 苏吟笑了一下:“你也没说错。” “说错了。”宁知澈打量着眼前娇小的女子,幼时那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童已长大了,不再穿粉嫩嫩的小衣裳,如今满头乌发高绾,身着浅色华服,白皙的耳垂也穿了耳洞,戴上润而不透的玉坠儿,黛眉轻浅,玉面淡拂,美如月中聚雪。 皇宫不是人待的地方,那十多年里苏吟一直陪着他,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 母后自听到裴璟战死那日开始便与父皇彻底撕破脸,那些年人人都对长春宫避之唯恐不及,只有苏吟敢时常陪他进去陪母后说话。 他和苏吟那时都不是什么活泼会逗人开心的性子,两个十岁出头的锯嘴葫芦你一言我一语,笨拙地哄母后吃饭,劝她好好活下去。 有时碰上父皇过来,苏吟吓得小脸都白了,身子一直抖。他原想说下回不必再陪他进去,但却听苏吟小声道:“那道虾元子娘娘吃了半颗就放下了,蒸鹅也只吃了一块,饭也只用了两口,辣羹蟹倒是吃了三块,估摸着娘娘近日不大喜欢吃清淡的,下回我俩试试酒烧香螺和五辣醋蚶子。裴氏祖地在河东,听说那儿的人会将面食做成猫耳朵的模样,吃起来筋滑利口,我们将米饭换成猫耳朵面试试,避开陛下偷偷过来,看看娘娘愿不愿意多吃些。” 回忆远去,宁知澈动了动唇,哑声道:“是朕说错了,你就是个好姑娘。” 苏吟怔然看他片刻,忽地一笑,喃喃开口:“如果四年前我在南阳多问一句就好了,或者你多问我一句也好。” 只可惜当年她携毒而来,不敢露出丝毫马脚,满脑子只想着言多必失。 只可惜宁知澈从不疑她,无论听她说什么都信,一见她来南阳便高兴成了傻子。 宁知澈静了下来。 当初苏吟高高兴兴同他说事情已了,以前说好每年都要陪他过生辰,他的及冠礼就更不能落下了,所以特意来南阳寻他。 那时他们已分别数月,他担心苏吟担心到夜不能寐,又见苏吟瘦得可怜,显然那几个月受了不少苦,如何舍得怀疑她说的话?仅有的一丝不安也只是让他吩咐祁澜秘密去京城确认一番苏府是否真的已解脱困境,但还未等祁澜回来,苏吟就已下手了。 “大概这就是命。”宁知澈自嘲一笑,“从前慈恩寺住持说你此生会有二夫,朕那时还气得斥责了那和尚一通,不曾想他竟真是个有本事的。” 苏吟心里一跳,忙移开话题:“我今日同晞儿说只要她一个孩子,我们以后不生了。” 宁知澈很快应了:“嗯。” 男人的反应在苏吟意料之中,她半玩笑半忧心道:“但那群老臣怕是要睡不着了。” “无妨。”宁知澈淡声开口,“还好你是谢家的女儿,若非如此,前朝和大昭都没有过公主即位的先例,只怕朕届时一说要将江山交给晞儿,谢氏第一个就会站出来劝朕再生一个皇子。谢氏位居世家之首,门生满天下,若他们铁了心反对晞儿继承皇位,那还真是有些麻烦,如今谢家倒是直接变晞儿登基的最大助益了。” 苏吟想到谢家权势太盛,恐为皇家所不容,艰难道:“皇家日后可会除去谢氏?” 崔氏一族辉煌了数百年,却在七十年前被宁知澈的曾祖父连根拔起。 孟国公府和镇国公府当年煊赫如斯,如今却都只剩一个空壳。 裴氏一族当年位居世家第三,但四年前太后薨逝,太上皇将裴家主支杀得只剩裴疏一人了。 宁知澈默了默,实话道:“谢家祖上有开国之功,子孙代代为我宁氏守国门,谢门武将无一例外全部战死沙场,皇家就算再无情也不会忘记谢氏的功劳。除非谢家谋逆,否则皇家不会对谢家下杀手。退一万步说,就算哪日皇家真想铲除谢家,谢氏大族根基这般深,没几百年也倒不了。” 苏吟舒了一口气。 宁知澈不愿隐瞒她,继续说道:“但前世晞儿幼年登基,待她及笄时朝中势力定已失衡,若要这张龙椅坐得安心,只能削弱谢氏。不过谢家终究是晞儿的母族,若朕没猜错,晞儿在收走谢家部分实权后应会给你娘家抬爵。” “今生朕好好活着,不会让你夹在女儿和谢家中间为难了。”宁知澈凝望她低垂的眉眼,“你那几个族兄也不是傻子,知晓谢家权势已极,最有才干的主支大公子和二公子主动退仕,只留谢三和谢骥在朝为官。谢家男儿都很聪明知进退,你不必担心你娘家。” 苏吟啄了下他的唇,柔声细语,“等晞儿继承大统,我们便出宫游山历水可好?” 她的思绪一跳一跳,宁知澈闻言薄唇抿得平直,别开脸不让她亲第二下:“你心里装的不是朕,与朕一同赏玩山水做什么?” 苏吟双目发酸,低低道:“我心里有你。” 宁知澈没有应声。 苏吟知道宁知澈这回梦见她在他死后与谢骥再婚生女,是真的被伤透了心。 愧疚和难过才刚从心底浮起,她便蓦地想到了一处不对:既然是死后的事,宁知澈怎会知道得比她还清楚? 苏吟隐隐猜到了原因,连骨头缝都在嘶嘶冒着寒意,直接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 宁知澈闻言沉默许久,知道苏吟从小最怕鬼,便只淡淡道:“朕也不知缘由,反正就是梦见了。梦本就虚幻奇异,生者梦见死后的事也不算稀奇。” “你骗我。”苏吟声音发颤,“你……你前世是不是……” 见宁知澈不说话,苏吟喉咙一哽:“你以前不是说若世上真有神鬼,那你变成鬼后便绝不会留在人世看我吗?” 宁知澈哑声道:“前世有个女子在灵堂哭成泪人,跪在地上求朕别走,朕得多狠心才能割舍得下她?” 颗颗泪珠从苏吟眼眶滚落:“子湛……” “你不必愧疚,朕是自愿留下守着你的。”宁知澈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你前世守寡十一年才再嫁,又不是朕尸骨未寒便急急找好下家,放在民间也算不得薄情。” “不不,我待你不好。”苏吟知道他真正怨的是什么,“我前世明知你最介意谢骥,却还是回到了他身边,是我不好。” 这句话瞬间刺中宁知澈心中最痛的那一处,他眼眶倏然一红,立时抬手捂住苏吟的眼睛。 苏吟去摸他的脸,果然探到一阵冰凉濡湿。 “我真的不知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苏吟心中大恸,紧紧抱住宁知澈不让他挣开,“我去求过你皇姑母,求她帮帮你,帮帮苏府。她说太上皇恨极了你,谁也救不了,苏府她也不敢救,太上皇就是因知道你喜欢我,才会往死里磋磨苏府。太子有过先责太傅,可连太傅府都只是被流放,苏府男儿却要等着斩首。我又求大长公主替我送封信给圣祖爷和太皇太后,她说太皇太后重病缠身,她不愿打扰父母。” “我总记得妹妹们遭我连累后代我受辱,而谢骥护住了她们,替她们报了仇,我便一直记得谢骥的好。”她泣不成声,“我用你的命保住了苏府,用你对我的情分保住了谢骥,欺负你待我情深,欺负你舍不得杀我,在所有人里待你最狠,最后所有人都好好的,唯有你前世英年早逝,今生也差点活不成。” 宁知澈疼到麻木,一双墨眸空洞地望向窗外。 他想起去年篡位那日太上皇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回来了就好,朕特意留了苏吟一条命,终于等到了今日这场好戏。” “你身为朕的儿子,却从小就站在裴璟那头,说朕与你母后缘份已尽,说朕是皇帝,不可因一己私利拆散臣子夫妻,让朕放你母后出宫。如今你的小青梅也嫁了别的男人,朕倒要看看你从前劝朕的那些话能不能劝得了你自己,看看你会不会跟朕当年一样发疯,会不会和朕一样痛苦,还是继续和以前一样满口自以为是的仁义道德。” …… 宁知澈闭上眼。 太上皇毁了他母后,毁了他,也毁了苏吟。 这样一个人,竟是他的生父。 他想杀了太上皇为母亲报仇,却觉得一刀杀之实在太便宜那人,又担心母亲还未转世,仍在地府和裴璟一起等着那个遗落在外的孩子,怕太上皇死后会继续欺负母亲。 他启唇开口,嗓音哑得听不出原来的音色:“药效过了,你昨夜没睡好,回去午憩罢。朕也躺一躺,下午还要召见工部侍郎。” 苏吟忙擦泪扶他起来。 宁知澈微微用力挣了挣:“我是男人,身子沉,让宫人来便好了。” 苏吟只当没听见,厚着脸皮揽住他的腰,然后抬头去看他的脸色。 宁知澈薄唇一抿,偏头避开她的目光。 苏吟眉眼弯了弯,立时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一步步搀着他走到榻前,俯身欲为他脱下赤舄。 宁知澈蹙着眉将她的手拂开:“朕自己来。” 他褪鞋上榻,由着苏吟为自己掖好被子,看了眼她头上过分素净的发饰:“库房里有许多簪钗步摇,钿花华胜,整套的头面也有许多,金累丝和点翠的都有。宫里没有别的女人,那些都是你和晞儿的,若喜欢便去挑挑。” 苏吟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间的玉簪和珠花:“不必了,祖父那几十年也攒了些家业,我不缺首饰,今日是急着来见你,所以才没有打扮。” 听见那句“急着来见你”,宁知澈顿时默了默,而后平静道:“你娘家的归你娘家的,宫里没有别的女人,晞儿又没多少头发,那些都是你的,你不用也是闲置在库房里。” 苏吟抿了抿唇:“好,那我明日去挑几件,戴上给你瞧。” 宁知澈想起苏吟也有过一小段天真烂漫的年华。那时苏吟不到七岁,两人还没有男女之防,苏吟每回新做了珠花和裙裳便会立刻进宫问他好不好看,觉得哪家铺子糕点好吃也会立刻想到给他也带一份。 “睡罢。”苏吟声音放轻了些,“明日之后便不疼了。” 宁知澈已被余毒折磨了四年,多疼一个月少疼一个月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闻言只“嗯”了一声。 苏吟也知宁知澈不在意,但却实在不想见他再疼得脸色惨白了。 “明日开始中午我就不过来了。”她摸了摸宁知澈的脑袋,“晞儿每日只肯睡四个多时辰,她身子里虽装了个大人的魂,但毕竟只有四个月大。我听人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每日都要歇七八个时辰,睡少了怕是对身子不好,便想哄她中午睡一会儿。” 宁知澈眸光微黯:“好,你也要好好歇着。” 苏吟俯身啄了他一下,柔柔道:“先前说要做给你的竹马绕青梅荷包已绣了一半了,等做完我给你戴上。” 温热柔软的触感留在宁知澈唇上,他将脑袋侧向墙面:“不必费神做这些。” “可我想做给你。”苏吟追着他的唇又亲了一下,“我画了十几幅青梅竹马的图样才终于得了一幅满意的,就想绣一个最好看的荷包给你。” 宁知澈眼睫颤了颤。 苏吟知他累极了,见他不再拒绝便将身子撤回来,柔柔道:“我走了。下午姩姩进宫,若你愿见,待你议完事我便带她过来,若不愿我便送她回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宁知澈在榻上躺了一会儿,直待殿内什么声音都不剩了,苏吟留下来的浅香也散得一干二净,才撑着自己起身下榻,走到次间苏吟的书案前。 右侧那两本书下压着一叠画纸。宁知澈抽出来一张张翻看,总共十七幅青梅竹马的荷包图样,每幅都画得很细致精美,每幅都有不同的巧思,能看得出来费了不少功夫,不是敷衍了事。 女子常赠荷包给心上人以示情意,但年少时他与苏吟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学士府嫡女,都是循规蹈矩之人,莫说互赠定情信物,就是说句稍稍亲密些的话都会双双脸红。 他忍不住想,若那些事通通没有发生,当年他和苏吟顺利成婚,两个此前连衣袖都没碰过两次的人直接拜堂入洞房,在榻上褪衣相对,只怕两个人的脸都能烫熟鸡蛋了。 宁知澈出了会儿神,将画纸照原样折好放回去,唤来王忠:“下午苏府女眷进宫,让她们申时入紫宸殿觐见。” 王忠恭声应是。 第59章 第 59 章 申时一到, 王忠便将苏府的大夫人王氏和苏姩领进紫宸殿。 苏吟和幼妹的生母四夫人没什么话好说,所以今日只让人去接幼妹一人进宫,虽早在马车入宫城后就已收到奏报称王氏主动跟着来了, 但此刻见养母牵着苏姩进来, 仍觉恍如隔世。 王氏作为一个养母来说已算好到极致了。 彼时京中高门都知她这大学士府嫡长女是捡来的, 但王氏从未让那些嘲讽她身世的话传到她耳朵里。 她喜穿素衣,还不愿学女红,放在别的人家定要被好好说教一通,但王氏却只会淡淡道:“爱穿白衣便穿,不爱绣花便不绣。你既爱看书写字,那我花些银钱叫人把你的绣楼拆了改建书楼便是。” 王氏教她:“大户人家规矩多, 容易闷出心病来, 在小事上给自己松松气儿,才能活得久些。” 苏吟不愿受养母的礼, 特意没有与宁知澈同坐上首宝座, 赶在王氏跪完皇帝再跪她之前把王氏扶起来:“我与陛下尚未完婚, 大夫人不必跪我。” 王氏出身钟毓名门,极重礼数规矩, 闻言一笑:“封后圣旨已昭告天下,娘娘执掌凤印金册, 臣妇于礼应当跪拜娘娘。”言毕带着苏姩恭恭敬敬向苏吟和她怀里的华曜跪地叩首。 宁知澈顿时心绪复杂。 若说王氏在意苏吟,苏吟养在她膝下十多年, 她都未曾亲近过这个女儿;若说不在意,可前世苏吟生下小女儿后霍夫人这个亲娘喜笑颜开,王氏却对着苏吟眼泪直掉。 不过无论如何, 光是这一桩事,王氏这个母亲在他眼里就已胜过霍夫人了。 待养母和苏吟落座, 苏吟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今日怎么大夫人也跟着来了?” 王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 或许是想亲自确认一番养女是不是真的还活着,看看皇帝是否真的原谅了她,她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她生了公主后身子恢复得如何了,小公主是什么模样,是像苏吟多些还是像皇帝多些。 王氏答不上来,正如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越发思念这个被她冷落了十多年的养女,明明人家已和亲娘相认,她却拼命想寻个由头进宫见苏吟。 苏吟见状没有追问,只温声对幼妹道:“四年前为你医治的江老夫人可还记得?她是陛下的人,当年是陛下救了你。” 怕苏姩听不懂,这两句话苏吟说得很慢。 小苏姩来时已被王氏耳提面命不能在宫里提谢骥,呆呆问道:“是陛下救的我?” 苏吟颔首:“是,快谢谢你大姐夫。” 小苏姩最听苏吟的话,一听苏吟这般说便信了。她虽心智受损,但却看得懂自己姐姐的心思,知道苏吟十分想她亲近这个皇帝姐夫。 “苏姩深谢大姐夫救命之恩,”苏姩跪下来朝宁知澈磕了个头,用王氏教的话祝福姐姐和姐夫,“愿大姐夫与大姐姐长长久久,恩爱到老。” 听苏姩一口一个姐夫,宁知澈神色缓和了些,让宫人扶她起来:“你是朕的妻妹,朕救你是应当的,不必言谢。” 苏吟招手示意幼妹走到跟前来:“这是姐姐的孩儿,你还未见过。” 王氏也忍不住跟着侄女走上前去,瞧瞧玉雪可爱的小公主,再瞧瞧自己的养女,心里霎时涌过一阵奇异的感觉。 当年被抱来苏府时尚在襁褓中的小娃娃,如今竟也做了母亲,生了孩子。 王氏眼睛一酸,将自己日夜揪心的问题问了出来:“娘娘身形纤瘦,生公主时……疼不疼?” 苏吟没料到养母竟会关心这个,想到自己分娩时是丈夫代她承受痛苦,与宁知澈对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劳大夫人挂心,我生华曜时一切顺利,没受什么苦。” 王氏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她与苏吟一样腰细臀小,二十年前生独子时痛得死去活来,挣扎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了下来。 她自己差点没活下来,便怕苏吟和儿媳妇也跟自己一样。 苏吟有些承受不住养母突如其来的关心,今日叫幼妹进宫的目的已然达成,正打算说几句场面话再送客,心思通透的王氏就已出言告退了。 她不禁一愣,而后将华曜交给女官,亲自送养母出去。 王氏没敢叫苏吟送太远,一到正殿门口便请她回去。 苏吟见她这般恭敬,一丝礼数都不敢错,轻叹道:“我终归是苏府出来的女儿,大夫人不必如此。” 王氏却摇头:“娘娘忘了苏府罢。” 养母的话一句比一句令人惊异,苏吟顿时怔住。 “我养育娘娘一场,虽待你算不得亲近,但原本也盼着你能得偿所愿,与你自小喜欢的郎君长相厮守。”王氏苦笑,“不承想后来苏府却成了你身上枷锁,害得你与陛下破镜难圆。” “娘娘当年终究是为了苏府才背弃陛下,即便陛下不计较,但若苏府时时横在你与陛下中间,你们如何还能重修旧好?”王氏轻轻道,“苏府落魄了,比不得谢家,在朝堂上帮不了你什么,可到底也算是书香世家,还有些不值钱的骨气在身上,不愿拖累自己家的姑娘。” 苏吟眼眶发烫。 王氏抬手为她拂去身上落的雪:“霍夫人待娘娘可好?” 苏吟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仍点了点头。 “是臣妇多虑了,哪有亲娘不爱孩子的?”王氏笑着哽咽道,“再不好也比养在臣妇膝下好。” 不等苏吟开口,王氏便又拿出一只玉镯和一枚大金锁塞到苏吟手里:“娘娘婚期将近,公主也已过百日了。臣妇自知这镯子和金锁比不得宫里的,权当给娘娘和公主添个喜,望娘娘莫要嫌弃。” 苏吟见镯身翠绿、种色兼具,显是价值不菲,苏府如今大不如前,这定已是王氏手中最贵重的宝物。她默了默,终是没有推辞:“多谢大夫人。” 王氏眼角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不再多言,牵着侄女往外走,待出了宫门却见外头多停了两辆马车,不由疑惑地看向送她出来的宫人。 紫宸殿宫人的仪态比官家小姐还要端庄,垂首敛目道:“这是陛下赏给大夫人和苏姑娘的东西,珠宝绸缎和玉器字画是大夫人的,金银和药材是苏姑娘的。” 苏姩掀开马车帘布一看,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满了金银珠宝,顿时瞪大了眼睛:“大伯娘,新姐夫好大方!” 王氏方才匆匆一瞥,也被车内的珠光宝气晃了下眼睛,赶紧捂住这傻侄女的嘴,将她按下去和自己一起面向正殿叩谢圣恩,然后才敢带着赏赐离宫。 苏姩这句话自然被宫女一字不落地禀报给了宁知澈。 “新姐夫?”宁知澈凉凉道,“朕五岁与你相识,十七定亲,反倒成后来者了。” 苏吟用目光示意宫人退下,伸手抱住宁知澈的腰。 “不是后来者。”她轻轻哄着,“是你先来。” 宁知澈薄唇抿了抿,终是没再抓住这个“新”字不放,说起旁的事来:“皇祖父和皇祖母已在回京路上了。” 苏吟脸色僵了僵,挤出一个笑:“那正好留两位圣主在宫里过年,你应也许久没与祖父祖母团聚了。” 宁知澈低眸瞧了眼她发白的面色:“两位长辈是天下最温柔心慈的人物,又与你祖父谢煜是故交好友,你不必怕他们。” 苏吟轻叹:“倒不是怕。” 是愧。 她伤了人家老夫妇最疼爱的宝贝孙儿。将心比心,若华曜无辜被未婚夫毒害,她和宁知澈可不会管什么苦衷不苦衷,定要拔刀亲自将那男人砍了,谁求情都不顶用。 大抵圣祖爷一开始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后来放弃了杀她而已。至于为什么,虽不知详尽,但定是因宁知澈的缘故。 苏吟将脸贴在他胸膛上轻声唤道:“子湛。” “嗯。” 苏吟抬起右手,细白纤指勾住他的腰间玉带:“今夜想和你睡。” 宁知澈忆起前世她勾着谢骥上榻的模样,心脏盈满酸涩,没有回应这句话。 苏吟便懂了,后退半步松开他,柔柔道:“那我走了?” 宁知澈喉结上下滚了一遭,视线凝在她脸上许久,才终于从喉间溢出一声微哑的“好”。 苏吟笑了笑,没再留下纠缠,回芷兰殿将华曜抱起来,将王氏送的金锁拿给女儿瞧:“大夫人送的,要戴上试试吗?” 华曜点了点头。 苏吟便将女儿脖子上的玉项圈解下来换成金锁:“沉不沉?” 华曜摇头。 苏吟还惦记着华曜睡眠不足的事,严肃道:“以后可不能强打精神不肯安歇了,夜里我会亲自盯着你,每日中午也得歇上半个时辰,我会叫乳母看着。若再发现你装睡,我就当着所有宫人的面打你屁股,听明白了吗?” “……”华曜点了点头。 苏吟眼神柔和下来,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冬日里天黑得早,窗外一轮冷月,有风吹过,拂落枯枝上堆积的簇簇白雪。 芷兰殿门外,王忠已陪着皇帝站了半个时辰。 月光映照着地上白雪,衬得他家主子愈发清冷寂寥。王忠不懂情爱,但却知主子没有娘娘陪着就睡不着,不由在心里叹气再叹气。 好在皇帝没有再站半个时辰,但也没有抬步进去,只吩咐他备马。 王忠便知道主子这是又要出宫了:“这大雪天的,陛下不若乘车出去罢?” 皇帝没说话。 王忠只好叫人去牵一匹品种普通些的马来,伺候主子换了身常服,披上大氅,扮作寻常官家公子模样。 宁知澈只带了裴疏出宫,然后对着皇帝在心里叹气的人便成了裴疏。 其实从前裴疏与皇帝并没有这般熟,毕竟他是裴璟的幼弟,太上皇不喜自己儿子与裴家的人走得近。 当年皇帝的至交好友是镇国公府世子宋执,曾是皇帝的伴读,与皇帝和苏吟一同长大。 只可惜四年前宋执也投靠了旭王,成了旭王麾下最得力的臣子。 宋执不知从哪里学来了易容变声之术,能以假乱真,又有一身好武艺,那三年裴疏好几次差点死在他手里。 去年皇帝登基,第一个被送进血襟司处死的就是宋执。 裴疏感慨万千。 若宋执没走歪路,今夜就不必他裴疏陪着皇帝来这什么破慈恩寺了。 慈恩寺酉时不到便关门谢绝香客,但皇帝要见住持,自有人跑着去将人请来。 宁知澈在禅房等着,见沙弥恭恭敬敬奉茶,却没有喝。 出门在外茶水糕点不能随意入口,裴疏自然也没喝,等了一会儿见老住持来了,便去门外守着。 老住持还记得皇帝多年前和苏吟来算过姻缘,彼时他一句“姑娘此生有二夫”惹得皇帝脸都绿了,此刻看着明明暗暗的烛光中皇帝清濯的脸庞,也不着急开口问对方为何而来,只静静等着。 “朕不信佛,更不信凡人能未卜先知。”宁知澈启唇问道,“住持,你可是重生之人?” 老住持神色一顿。 宁知澈见住持默认,也无意追问一个无欲无求的佛僧当年为何不将事情与他说清楚,而是只肯向他透露一两分。 他起身道:“如今命数有变,住持先前所卜之事或许算不得准了。” 说完抬步往外走,指尖刚碰到门闩,便听见后面传来老住持的声音:“老衲的确是重生之人,但因迟了五日,没能救吾妻性命,从此皈依佛门,苦修数十年后倒也有了些道行。” 老住持站在桌边,一张布满褶皱的脸隐在昏暗的光线中:“今世的变数,老衲几年前便算到了。” “是么?”宁知澈面色不变,“可朕听闻住持曾为谢骥算命,言道他此生仅有一女。” 老住持一听此言便笑了:“的确如此。” “重生是道家之术,谢小侯爷却是找佛家算的命数。佛曰世间一切,命中注定;凡事因果,皆有定数。”老住持恭声道,“所以无论公主是否重生,侯爷此生都有一女。” 听他竟真的算到了女儿重生,又口口声声命中注定,宁知澈神色冰冷:“除非谢骥再娶,否则绝无可能。” 老住持笑而不语。 宁知澈与他再无话说,开门出去。 裴疏却想往里走:“臣去问问那和尚,看看他能否算出臣那侄儿何时能找回来。” 宁知澈做了那场梦,知道十五六年内裴璟的儿子都不会找到,一边想着明日问问华曜,一边侧身将道让出来容裴疏进去。 没过多久,里面传来裴疏抓狂的声音:“我父母兄嫂全死了,就剩我和我侄子了!到底算不算得出来你倒是给个准话!一直看着我叹气作甚?” 裴疏不一会儿便含怒出来了:“陛下,咱们快走快走,跟那和尚说话简直气死个人!” 两人照原路出去,才将上马,就见寺门外树下的阴影里蹲着一个姑娘。 宁知澈侧眸看向裴疏。 裴疏知晓内情,便没有下马询问,只往皇帝那儿靠了靠,压低声音道:“是宋执未过门的娘子,每日都站在此处,站累了便蹲,直到宵禁才肯回去。” 宁知澈一听这话便记起来了。 宋执当年就是因未婚妻的命捏在旭王手里才背叛了他,去年被打入血襟司之前还曾捧着苏吟赠的定亲礼跪在他面前,求他看在苏吟的面上放过他的未婚妻。 到底是他十多年的好友,彼时人人都以为他恨苏吟,只有宋执不仅敢提苏吟,还敢用苏吟的名头求情。 “女儿家夜里待在外头不安全。”宁知澈将目光收回来,“明日叫两个人暗中护着,但别逼她回去,她想蹲在外头便由着她蹲。” 裴疏应了声是。 * 也不知是不是因白日见了养母,苏吟夜里忽然做了个梦。 但梦到的不是养母,而是一个姑娘,瞧不清模样,看个头只有十二三岁,穿着粉裳,依稀能瞧出来是个甜美乖巧的孩子。 甜美乖巧的孩子正在发火:“是,我就是在怪祖母,责怪你一个亲娘还不如苏府那个大夫人待我阿娘好!” “别人看你守寡这么多年,看你年纪大了,有些话不敢说,怕把你气死,我生来不孝,我不怕,你就是错了,你就是没那么爱我娘!” “你说的没错,当年如果没有你,或许我娘不会把我生下来。但若我不出世能叫阿娘过得更好,那我情愿这辈子世上没我这个人,最好下辈子也没有!” “谁也没逼你待我娘好,但你别一边惹我娘不痛快,一边说什么你才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我是娘生的,祖母愿意待我娘好,我便敬着你;你若再让她难过,那祖母从今往后也别想笑了!” …… 苏吟听得发怔,心里已猜到了这姑娘是谁,却不大敢信自己真能养出一个性情这般刚烈的女儿来。 待她回过神来再看过去,见这小姑娘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些,看身形至少有十五六岁了,正枕在她膝头唤“阿娘”,一声又一声,根本不嫌腻。 在面对她时,小姑娘像是换了一个人,声音软软糯糯的,又甜又温柔。 小姑娘叫着叫着娘忽然停了下来,问她:“阿娘,如果下辈子没有我,你只有陛下一个女儿,可会难过?” 苏吟听不清梦中的自己回答了什么,只隐约看见小姑娘笑着落下泪来:“我就知道阿娘也是疼我的。” “我才舍不得叫您难过。若真如此,我便日日去佛前祈祷,求菩萨保佑阿娘来生别记起我这女儿。” “一点都别记起来。” …… 殿外狂风漫卷,哐哐砸着窗棂。 苏吟猛地惊醒。 “娘娘?”女官听见声响,忙上前掀开床帘柔声关怀,“做噩梦了吗?梦见什么了?” 苏吟张了张唇正想答,可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脑子里却已什么都不剩了。 女官见她神情茫然,瞬间扑哧笑了出来:“记不起来了?下官也常这样,梦倒是真实得很,比戏本子还精彩,可一睁眼便什么都忘了。” 苏吟想了会儿实在想不起来,只好放过了自己,也跟着笑了一阵,然后问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正。” 苏吟睡不着,索性下榻穿衣,打算出去转转,没想到才刚命人打开宫门,就看见宁知澈大步离开的背影。 门外的雪地上还留着一双脚印。苏吟呆了好一会儿,忽而扬了扬唇,抬步追了上去,一直跑进紫宸殿,将斗篷和裙袄都脱了,蹬鞋上榻。 第60章 想我吗? 苏吟脱下的斗篷和裙袄就丢在宁知澈面前的黄梨木透雕云纹衣架上, 女儿家的冬衣毛绒绒,颜色温柔,面料也软, 还带着缕缕馨香。在这样冷的冬夜, 让人一看就觉得暖。 方才咻地一下钻进被子里的女子此刻正趴在榻上盯着他瞧, 双眸亮晶晶,眼神直勾勾,意图十分明显。 宁知澈脱氅衣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静了片刻,平静道:“那你在这里睡,朕去侧殿。” “不要, ”苏吟爬起来, 作势要下榻,“我跟你一起。” 宁知澈眉头拧起, 转身离开, 走到一半听到身后竟真的传来了脚步声, 回头看见苏吟穿着单衣抓起斗篷就匆匆忙忙追了出来,鞋也没穿好。 外间开着一扇窗通风,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将她冻得直哆嗦,宁知澈霎时间气血蹭蹭蹭往上涌, 大步过去拎起她走回内室,咬牙切齿将她塞进被子里。 “好冷, ”苏吟死死抓着宁知澈的手腕不让他走,“你也上来。” 宁知澈额心跳了跳:“这是朕的寝殿,有地龙有暖炉, 你在被子里还冷?” “就是冷。”苏吟将他往下拽,面不改色耍无赖,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或许是生了孩子之后比从前更怕冷了罢。” 宁知澈沉默了半晌,想起她怀华曜时大着肚子连走路都艰难的模样,紧绷的双肩松弛下来,哑声妥协道:“先松开,朕还未沐身。” 苏吟弯了弯眸,依言收回手:“去罢,我等你。” “嗯。” 苏吟觑了他一眼,得寸进尺:“洗干净些。” 宁知澈静了两瞬,转身就走。 皇帝沐身用的浴汤是提前备好了的,苏吟躺在榻上数着时间,等数到三千一百一十二的时候才终于看见宁知澈穿着一身雪白中衣从浴房出来。 对上苏吟意味不明的目光,宁知澈镇定解释:“天冷,沐浴会慢一些。” 苏吟忍俊不禁:“有道理。” “……” 怕男人一个恼羞成怒又要跑,苏吟赶紧收了笑,往里挪了挪:“快上来快上来,别冻着了。” 宁知澈薄唇一抿,上榻躺在外侧,怀里立时钻进来女子玉软花柔的娇躯,僵硬须臾,抬手将她搂紧。 苏吟昂头吻了上去。 男人的躯体还带着刚沐浴过的热气,白皙的肌肤透着红,身上清香好闻。 苏吟见宁知澈虽不似从前那般稍一撩拨便克制不住,但也没再躲开,一动不动由着她亲,便离开他的唇瓣,凑到他耳边笑盈盈道:“骗你的,你这里温暖如春,我不冷。” 宁知澈见她这般得意,脑门突突了两下,当即就要走人。 苏吟哪里肯放他走,将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双臂搂着他脖子,死皮赖脸追问:“为何大晚上不睡觉跑芷兰殿外面站着,嗯?” 宁知澈眼底划过一丝恼怒,沉声道:“松手。” 他这副黑脸模样放在去年刚重逢时还能吓住苏吟,如今苏吟已知道这个男人拿自己毫无办法,只当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是舍不得我搬走吗?” “是想我了吗?” “是没有我在身边便会睡不着吗?” 宁知澈被她问得心里钝痛难忍:“不是,朕想女儿了。” “是吗?那你跑什么?”苏吟将脸贴在他胸膛上,轻轻道,“我好想你,昨夜没睡好,今夜好不容易有了点困意,睡一阵又清醒了,原想出门逛一逛,过来紫宸殿看看你有没有乖乖歇觉。你若没睡,我便哄你早睡;若睡了,我便悄悄爬上来。” 她捧起宁知澈的脸亲了亲:“方才在芷兰殿外面站了多久?冷不冷?” 宁知澈敛眸:“不冷。” “怎会不冷?”苏吟又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啄,“方才你的手都冻红了。” 温热的唇瓣一下下亲着宁知澈微凉的手指。他长睫一抖,心也跟着颤动,没再反驳。 苏吟将他拉回榻上盖好被子,“真的不想我吗?” 宁知澈凝望着她那双温柔得似要将他溺死的水眸,没有吭声。 “想不想我?”苏吟压着他亲了又亲,“想不想?想不想?想不想?” 宁知澈在苏吟的攻势下无从躲逃,索性翻身将她覆在身下,低头堵住她的嘴。 他的吻带着横冲直撞的怒火,像是发泄,又像是渴了很久一般疯狂从她的唇舌间掠夺甘甜。 苏吟的身子渐渐软下来,听见男人愈发急促的呼吸声,适时解开自己的中衣系带。 大片大片的雪肤闯入宁知澈的视野,羊脂白玉般,比上等宫缎还要细腻柔滑。 宁知澈忽然想起老住持的话,“无论公主是否重生,侯爷此生都有一女。” 老住持言之凿凿,看他神情,听他话音,谢骥不仅今世仍有一女,而且还是亲生的。 苏吟是谢骥第一次心动的姑娘,是谢骥的发妻。谢骥对苏吟的执念不亚于他,当真会与别的姑娘成婚生女吗? 若不会,那个孩子是如何来的? 苏吟柔软的掌心抚上他精壮的身躯,提醒他回神:“子湛。” 宁知澈捉住苏吟乱摸的手,压低眉眼与她对视:“你已是朕的皇后,即便你再如何舍不得前世那个孩子,朕也不会放你出宫与谢骥生女。” 苏吟一愣,点了点头:“我知晓。” 宁知澈细瞧苏吟神情,却少有地看不出她心思:“你可难过?” 苏吟坦诚道:“并非每个妇人从一开始便会爱自己的孩子,就算是晞儿,我也是在胎动后才渐渐对她生出母女之情。我这辈子没有生养过那个孩子,莫说她的模样性子,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除却前世母女这层身份,她于我而言与陌生人无异,着实谈不上有什么难过。” 宁知澈静了片刻:“若你想知道她的名字,朕可以说与你听。” “不必,”苏吟迅速拒绝,“不用告诉我。” 若知道名字,她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谢骥很疼孩子,那孩子有个无底线宠爱她的父亲,有显赫至极的母族,定北侯这一支只有她一个女儿,整个侯府都是她的,她前世定是过得很好。 这样便够了,她与那孩子的母女缘分就这般止于前世便好。 宁知澈默了默,又问了句:“当真不难过?” 苏吟亲亲他俊美的侧脸,“这辈子能和你白头偕老,我高兴得很。” 宁知澈定定看她许久,蓦地托起她的臀,将纤白玉腿分于身前,劲腰往下一沉。 “啊……”苏吟瞬间攥紧他敞开的雪缎中衣,不受控地微微张开唇。 在被彻底被拖入炽欢之前,她忽然记起一事,忙问道:“今日你怎么不用羊肠?” 宁知澈埋进眼前这团温香软玉中,嗓音已哑得快听不清:“因为朕已服了绝子汤。” “你说什么?”苏吟的神志瞬间清明了一大半,仰起身子急声追问,“何时服的!这么大的事怎不说与我知晓?” “上午不是你自己说只要晞儿一个孩子?”宁知澈瞥了她一眼,不理解她反应为何这般大,“下午朕便让人熬了药。” 方子是前世李院首花了数月才想出来的,他直接记下来拿去给李院首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便叫人抓药熬制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吟急得声音发颤。 “那是什么意思?”宁知澈问道,“你想赌朕一辈子谨慎理智,连一次疏忽乱性都不会有,一辈子都不会让你怀上第二个孩子?” 苏吟无言以对,想到宁知澈的身子,胸间更加窒闷,涩然道:“这种东西很伤身吧?” “不会,这与女子喝的绝子汤不一样,药性温和许多。”宁知澈低头咬了咬她雪脯软肉,“别想了,一碗汤药再伤身也不会比妇人怀孕生子伤身。既然主动勾朕云雨,便该专心些。” “今晚不要了,我回芷兰殿睡。”苏吟不敢信他的话,红着眼往外爬,“等明日我问过李院首再说。” “说了无妨就是无妨。朕还要养你和女儿,怎会因贪一时之欲而不顾惜自己身子?”宁知澈额间青筋直跳,一把将想要逃跑的苏吟薅了回来,咬牙道,“你这时候说不做,跟叫朕死有什么区别?” 苏吟半信半疑。 “男子与女子不同,若真被绝子汤大伤,定会影响行房。”宁知澈将仍在挣扎的苏吟抱起来,抵着雕龙描金的床柱重重凿她,拥着她软成春水的娇躯,唇瓣松开那被含得红润的耳垂,哑声呢喃,“现在信了吗……” * 翌日清早,王忠看着神清气爽的主子,又瞅了眼熏炉,心下了然。 果然,只要娘娘在这里,陛下便不用再点安神香了。 王忠不由暗道这娘娘莫不是安神香成精,才会叫陛下离了她便难以安寝。 苏吟惦记着隐瞒借蛊虫转移疼痛的事,私心里不愿这么早搬回紫宸殿,便在宁知澈命人将她的东西抬回来时制止道:“衣裳首饰可搬回来,书和笔墨纸砚便放那儿罢。历代皇后都与皇帝分宫别住,我虽夜里与你同榻,但也想有自己的宫室。” “好。”宁知澈很快点了头,“但芷兰殿原来只是贵妃寝宫,配不上你的身份,得修葺扩建,宫名也得改。” 苏吟笑道:“你怎么应得这般爽快?难道不怕日后你我一拌嘴,我便躲去芷兰殿住?” 宁知澈没有立时应声。 寻常女子在夫家受了委屈可以往娘家跑,苏吟嫁了他这个皇帝,跑不了,总得让她有个容身之地。 虽然用不上,但得有。 有了,她便能心安一些。 宁知澈当下只是道:“这有什么,你以前在谢府不是也有自己的水云阁?” 苏吟心里一咯噔:“你连我院子的名字都知晓?” “你的事朕什么不知?”宁知澈墨眸一眯,凉凉道,“朕还知道你在那儿挖了个小池子,池水在日光下渟膏湛碧,清澈见底。” 那一阵子他本已快忍不住了,发了疯地想将苏吟掳去南阳,将她拖入泥潭。若他胜,再带苏吟一同回京;若他兵败,就和苏吟一起死。 但看见那方暗喻他名字的清水池,他一颗心泡得酸酸胀胀,终是咬咬牙又忍了下来。 苏吟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华曜瞧瞧娘,再瞧瞧爹,最后默默看向父皇寝宫里那面刻着大昭疆域图的墙。 宁知澈顺着华曜的目光看过去:“现下是严冬,北境的雪有五六尺厚,最早在明年三四月便要打起来。” 他顿了顿,又道:“难怪谢骥非要改谢老将军画的布防图和军阵图,原来是北狄也有人知晓将来之事。看来谢骥也记起了前世。” “如此也好。”苏吟轻声道,“谢骥戍边多年,无人比他更熟悉北境地形和敌人打法。他既也记起来了,大昭便能少些伤亡。” “嗯。”宁知澈颔首,“待他得胜回来,官位也该往上升一升了。” 这些便不是苏吟能管的了。她只抱着华曜安慰:“国事有你爹爹和朝臣们担着,你现在就是个奶娃娃,只需乖乖长大便好。” 华曜心里一叹。 婴儿的躯体限制她言语和行动的同时脑子也未发育好,她再也思考不了复杂的事,甚至变得与婴儿一样幼稚,会无意识地抱着脚丫子啃,看见爹娘不在就委屈地想哭。越是适应这副身子,她就愈发像个正常婴儿。 这样的她,也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了。 * 十二月初六那日,圣祖爷和太皇太后的车驾入了宫城。苏吟换了身温婉的藕荷色裙袄,与宁知澈一同去接两位圣主。 象征皇家的明黄车辇停在慈宁宫门前,圣祖爷率先躬身下马,而后朝车内伸出手,扶着老妻下来。 儿子不孝,儿媳惨死,长孙受难,接连的打击让两位老人家添了许多白发。尤其是太皇太后,看上去老了十多岁。 苏吟看在眼里,低眸跟着宁知澈上前行礼。 圣祖爷温润尔雅,太皇太后温柔慈和,两个都是脾性极好的人,一人扶宁知澈,一人扶苏吟,笑着说一家子不必多礼。 “你们二人好事将近,你母亲走得早,只能哀家和你祖父回来操持了。”太皇太后拍了拍宁知澈的手背,又偏头看向苏吟,笑眯眯开口,“哀家从前还与你们皇祖父说,澈儿和吟丫头这两个孩子都是闷葫芦,也不知等日后成了夫妻,会不会再生出一个小闷葫芦来。” 说着太皇太后左瞧右瞧,“你俩生的小闷葫芦呢?今日没带来吗?” 宁知澈:“……” 苏吟见圣祖爷在旁边听得一直笑,心里的忐忑终于散去一些:“孩子还小,受不得寒,此刻正在慈宁宫里等着给二位长辈见礼。您进去便能见到她了。” 太皇太后着急看宝贝曾孙女,一听此言,当即牵着苏吟的手快步往里走,待见到那粉雕玉琢的奶团子,喜得立时伸手抱起来,来来回回打量华曜,越看越喜欢:“澈儿和吟丫头生得好,孩子也长得漂亮。” 兰嬷嬷抱着两个锦缎包袱笑着上前:“这是太皇太后亲手为公主做的百家衣和百家被。娘娘说民间孩子有的,咱们小公主也得有。乞百家布,求百家福,庇佑公主无病无灾,健康长大。” 皇家最缺的就是亲情。苏吟心里一暖,真心实意道:“多谢皇祖母。” 圣祖爷则将一个玉匣交给苏吟:“这是我们夫妇的私库密钥,也一并给孩子罢。” 私库里的是两位老人家的积蓄,苏吟不敢接。 “拿着吧。朕与你皇祖母老了,攒再多银钱在身上也无用,本就要留给孩子们。”圣祖爷面容温和,“我们都分好了,小辈们都有,这一份是华曜和将来她弟弟的。” 苏吟眼皮一跳。 宁知澈命宫人带公主下去,而后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一句让两位老人家当场呆住的话来:“不瞒祖父祖母,朕前些日子被人下了药,如今已绝嗣了。” 苏吟也呆住了,不敢相信宁知澈竟当着他亲祖父亲祖母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圣祖爷的表情崩裂许久才勉强恢复正常:“谁下的?” “袁家幼子,旭王旧党的后人,为了给父兄报仇入宫做了太监,潜伏在朕身边寻机下药,如今已被正法。”宁知澈说得有板有眼,“皇祖父若想知道始末,朕明日让裴疏将案宗给您过目,此事是他审问的。” 圣祖爷默了默,问:“还可医好吗?” “不能,连行房都不大成了。”宁知澈镇定道,“整个太医院都给朕把过脉了,都说无治。” 两位老人家无声对视一眼,最后圣祖爷拍拍宁知澈的肩:“你想开些。至于皇位以后谁来继承……你是皇帝,自己看着办便好。” 宁知澈应了声是,和苏吟陪二位长辈说了会儿话后便告退离开,留圣祖爷和太皇太后在此歇息。 圣祖爷怔怔看着孙儿和孙媳并肩而去:“澈儿为了苏吟,当真是将我们二人当傻子。” 太皇太后自嘲一笑:“你我给澈儿生了个疯子爹,害得他和他母亲这般苦,他如今为了妻女将我们当傻子又如何,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听她提起不孝子,圣祖爷挺拔的脊背一点点弯下去,低低道:“夫人说的是。” “只要孙儿能安心,我乐意当傻子。”日光在太皇太后的满头银发上跳跃,“他怕我知道吟丫头当年下毒一事,我就当什么都不知;他只想要一个女儿,我自然也要站在他那头。我没多少年好活了,如今什么都不图,就希望澈儿得偿所愿,和吟丫头好好过日子。” 圣祖爷瞬间崩溃,将老妻一把揽进怀里,浑身都在发颤:“别说这种话,求你,别说这种话。” “哎呦哎呦,不得了,还是个皇帝呢,越老越爱哭了。”太皇太后笑着给丈夫擦泪,“你孙子孙媳想将他们的小闷葫芦送上皇位,日后怕是有的折腾。与其在这里哭我,你不如想想法子给小两口帮把手,能帮一点是一点。” * 十二月的北境冷得根本不像是人能呆的地方,整个天地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风雪大到能将成年男人吹着跑,刮在脸上真如被刀割出道道血口子一般发疼。 夜里比白日还要冷,定国公的嗣子霍宴从小习武,自问也算个铁血硬汉了,此刻被冻得连手指头都不想伸出来,见谢骥大晚上的竟还在雪中练剑,顿时满脸敬佩,暗道谢家男儿能被世人盛赞果真不是没有原因的,就这体魄,这毅力,哪户人家的公子哥能比得上? 过了半个时辰,霍宴终于看见谢骥收剑往回走,好心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九郎,快暖一暖身子。” 谢骥接过来道了声谢。 霍宴看着营帐外下个没停的大雪,长叹道:“你祖父谢煜将军可是个军事奇才,设下的布防和练出的军阵至今无人能破,保住了北境四十年的安稳,咱们当真要将他老人家的布局通通换了吗?” 不是说谢骥做的新策略不好,但谢煜将军在北境的名头实在太响了,将军庙的香火比佛寺还旺。过去四十多年都是那般守城的,一次都没出过岔子,今朝被他们改了,若是不慎打了败仗,怕是要被百姓的唾沫淹死。 谢骥不说话。 换布防一事是连皇帝都准了的,霍宴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见他不理,便又换了别的话来讲,揶揄道:“听说昨晚又有姑娘围着你跳舞?” 谢骥生得俊,又是戍边武将,保家卫国的男儿在这里最招女儿家喜欢。北境姑娘不似京城贵女含蓄矜持,个个热情奔放,瞧上了哪个男人便敢拦下来表达情意。 谢骥直接将头扭到另一边。 霍宴一叹:“九郎,你我也算是在军营一起长大的,我好心劝你一劝……” 他看了看外头,确定没人偷听,这才压低声音继续说:“我知道她是你发妻,但你如何能争得过那一位?你这样犟下去,那位不杀你就不错了,难道还愿将她让给你不成?” 见谢骥还是默不作声,霍宴恨铁不成钢:“不是我要咒你,咱们武将不比文官,每日在刀口上舔血,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没了。你谢家武将个个都这般能打,可最后还不是通通战死沙场?其中有八人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九郎,边关军营的日子够苦了,你难道还要孤独到死吗?”他苦口婆心劝道,“放过你自己,早些娶妻生子罢,也过一过夫人在怀、儿女绕膝的好日子。” 谢骥张了张唇,直到这时候才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有妻女。” 风声太大,谢骥声音又太小。霍宴没听清:“什么?” 谢骥又不说话了,眼神却柔和下来。 他和苏吟前世做了好多年夫妻,生的女儿又甜又机灵,一口一个爱阿娘爱爹爹,在床上打着滚撒娇,闹着不肯成婚,说她有爹娘就够了。 多好的一个家。 光是这些甜蜜幸福的记忆就已足够支撑他熬过北境的漫漫长夜了,他现在半点都不觉得这里苦。 守住了边关,苏吟才能过得安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十二月初七是苏吟生辰, 也是宁知澈最后一日饮药。 蛊虫将宁知澈清余毒九成的疼痛转移到了苏吟身上,她日日中午拿女儿作借口,假称要陪女儿午睡, 去芷兰殿躲着, 严令乳母不可泄密, 这才勉强瞒了宁知澈一月。 但今日却不大好瞒了。 十二月初七不仅是她的生辰,八年前的今日还是她的及笄礼,是她与宁知澈定情之日。 宁知澈今日特意罢朝,从晨起睁眼醒来便开始盯着她瞧,不说话,也不让她离开紫宸殿, 只一直静静看着她。 宁知澈一刻钟前已饮了药, 过不多久她便要疼得站不起来了,若这副模样被宁知澈看见, 她想象不出宁知澈届时会是什么反应。 “总看我做什么?”苏吟本就心焦, 见状有些不自在地走到另一边去。 宁知澈视线紧紧追着苏吟的身影。 幼时的苏吟爱穿粉裳, 小脸圆圆,乌眸清亮, 生得白净可爱,在旁人面前不爱说话不爱笑, 唯独在他面前活泼一些。 第一次陪苏吟过生辰那年她才四岁,小小一只, 收到他送的贺礼后哇地一下惊呼出声,高兴得直接扑上来抱住他大喊:“太子哥哥天下第一好!我们以后年年都要陪彼此过生辰!” 这句“天下第一好”,苏吟每年过生辰都会对他说一次, 称呼从最初的太子哥哥慢慢变成阿兄,到了她十八岁那日, 许是因他们二人没几个月后便要成亲,苏吟破天荒没有与他兄妹相称,而是唤他“宁郎”。 当年十八岁的苏吟拽着他的衣袍一点点凑近,很小声地说:“我的宁郎天下第一好。” 一声宁郎听得他耳根滚烫,夜里在东宫翻来覆去睡不着。 在那之后他们分别三年,去年好不容易重见,苏吟二十二岁生辰那日又已逃出宫,和谢骥在一处,算算年岁,他已有四年没有陪苏吟过生辰,那声只听过一次的“宁郎”,后面也没再听苏吟这般唤他。 宁知澈倏地收回目光,示意王忠去将生辰礼取来。 苏吟回眸看了眼王忠呈上来的剔红嵌螺钿长匣,知道这是宁知澈送的贺礼,便直接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装着一对对高贵典雅的绢人,以金丝为骨,细棉填肉,上等绢纱蚕丝为肤,锦绸宫缎为衣,仿着她与宁知澈从小到大每一岁的模样,从垂髫幼童到长大成人,做得惟妙惟肖,仿若真人。 宁知澈共陪她过了十六个生辰,这里面便有十六对绢人。 苏吟只记得及笄那日自己穿的是素缎襦裙,外罩云烟粉织金上袄,宁知澈穿的是墨绿鹤纹圆领广袖长袍,余下的便全忘了。 匣子里真的有一对各穿着墨绿和粉白袄裙的绢人,做工精细,连华服纹样和腰间玉饰镂空的花纹都与当年他们穿戴在身上的一模一样。 而余下的十五对绢人的神情姿态、穿的衣裳、戴的饰物、手里拿的物件,也都能叫人看了之后依稀记起当年情景。 苏吟不禁眼梢发烫:“你如何能记得这般清楚?” 宁知澈默了默,实话回答:“每年十二月初七朕都会作画,画我们二人。” 苏吟怔怔看他须臾,双手捧着长匣,像是捧着自己与宁知澈的十六年时光:“多谢阿兄。” 宁知澈眸光动了动:“就这一句?” 苏吟愣住:“什么?” 宁知澈薄唇向下一抿:“没什么。” 苏吟终于反应过来了,迅速拽住这个又要生闷气的男人。 说来好笑,年少时羞于做的事,如今她与宁知澈都做了个遍;从前不嫌幼稚年年都说的话,今日却羞于启齿。 她二十三岁了,终是没好意思再像少女时那样撒着娇说宁知澈是天下第一好,只拥着他柔声道:“多谢你,宁郎。” 见宁知澈眸光颤然,低头欲亲她,似是动情,苏吟下意识闭上眼,可预想中的炽吻却没有到来。 宁知澈的唇只是轻轻碰了碰她额间缀的珠玉,一如从前年少时。 “明昭,生辰喜乐。” 十六年如一日的贺词,一板一眼,一如既往地不会说情话。 苏吟忍不住笑了出来,眼眶却红了。 宁知澈揉了揉她的乌发,“今日你生辰,我们出宫逛一逛。” 感觉到体内隐隐作痛,苏吟知是药效起了作用,瞬间清醒过来,着急找个地方躲宁知澈:“缓些罢,我想先陪晞儿午睡。” 宁知澈不肯放她走:“那就让乳母把晞儿抱来紫宸殿,朕守着你们母女俩。” 这条路行不通,苏吟只好换了个说辞:“罢了,她睡得好好的,还是别扰她了。既是要出门,先容我去沐浴更衣。你先批会儿折子罢。” “好。”宁知澈抿了抿唇,“等你沐身出来,朕替你描眉。” 苏吟稍舒了一口气,强忍着疼痛走到浴房。 好在紫宸殿的热水是时时都备着的,若要沐浴直接命人抬水进来便好。 苏吟吩咐宫人都出去,无力靠坐在浴桶旁。 灼痛迅速在体内疯狂爬升,就这么几息的功夫,她额头上就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 太疼了,疼得叫人发疯。 这一个月她如被烈火烧心、灼炭燎身,每一瞬都仿佛被拉得无限长,痛苦到极致时甚至想过自尽,若非她身强体健,定然捱不下来,这才切身体会到了宁知澈过去四年有多难熬。 苏吟眼睛发酸,死死咬唇强忍着不叫自己痛呼出声,以免让宁知澈听见。 最后这两日余毒快清干净了,不会再像最开始那样要疼一个时辰,只需熬过三四刻钟便好了。 苏吟正疼得意识不清,忽闻外面传来宁知澈如沉金碎玉般的嗓音:“明昭。” 她心跳霎时停了一瞬,万万没想到宁知澈竟守在外面,努力稳着声线回应:“嗯?” 宁知澈静了片刻,问:“为何没有水声?” 苏吟疼成这样,怕自己一个不好滑进水里起不来,自然不敢在这时候下水,原想等不疼了再草草洗一遍身子,此刻听宁知澈起了疑心,便撑着自己起身将手伸进浴桶里搅了搅,笑道:“寒冬腊月泡在热水里舒服极了,不想动弹。” 外面又是一阵沉默,而后宁知澈压低声音吩咐了句什么,接着便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似是婢女内监通通退出了殿外。 苏吟心口狂跳,下一瞬果然听见砰地一声巨响,是宁知澈直接踹开了浴房的门。 男人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光线,苏吟呆呆坐在方凳上仰头和他对视。 蛊虫将疼痛转移到她身上的同时,也让她能感知到几分宁知澈的情绪。 宁知澈死死盯着蜷缩在浴桶旁的苏吟。 眼前女子额上颈间全是汗,玉靥却煞白如雪,疼得不受控地微微抽搐发抖,目光也是散的,下唇被生生咬出一道血印来。 他被余毒折磨了四年,自然一眼就看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朕要你自作主张替朕受苦了?这余毒能把人活活疼死你知不知道!”宁知澈怒声咆哮,大步走过去一把将苏吟抱起来,摸到她被冷汗浸透的中衣,心里顿时后怕得厉害,猩红着眼颤声道,“你存心要朕不好过是不是?你若因此出事,叫朕如何是好?再死一回吗?” 苏吟张了张唇,涩然解释:“我只是不想再看你疼成那样了,能替你扛一点是一点。” 宁知澈一怔,瞬间记起少时自己劝父皇放母后出宫,被罚去雨中长跪,苏吟求皇姑母带她进宫,急急赶来为他撑伞。 臣女不能在宫中久待,雨又下得那般大,他哄苏吟回去,苏吟拖着不肯走,蹲在他面前给他擦脸:“我不想叫你孤身一人跪在这里,能多陪你一会儿是一会儿。” 能多陪他一会儿是一会儿。 能替他扛一点是一点。 记忆中那张被雨水打湿的小脸和眼前这张被冷汗浸湿的娇容重合,宁知澈阖上双目,蓦地低头吻下来。 宁知澈难得吻得这般温柔,不带半分欲念,只有万千珍重。苏吟攥紧他月白锦袍上绣的松竹银纹,睁眼看着面前这雪中素玉般的俊颜,忽然有种当年那个温润太子跨越时光而来,抱着她亲吻的错觉。 宁知澈一直到太医为他们取出蛊虫时都仍是抱着苏吟不放,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安静了好半天。 苏吟坐在他腿上轻声道:“今日过后你便无事了,真好。” 宁知澈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见苏吟缓过来了,宁知澈便抱她去侧殿的浴房沐身,最后又将一身清爽的苏吟抱回内室,躺在榻上搂着她:“歇会儿,朕陪你。” 苏吟点了点头。 她一觉睡到傍晚,换了身常服,戴上帷帽,与宁知澈一起出宫逛夜市。 腊月一到,盛京夜夜都有灯市。长街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混着行人的笑谈不断传入耳中,孩童在人群中穿梭嬉闹,见苏吟一袭白衣美得不似凡人,宁知澈身姿如玉文雅翩然,怀里还抱着个白嫩可爱的小娃娃,不由停步多瞧了几眼。 宁知澈不在意路人的目光,沉默地陪在苏吟身边。苏吟一路上看了什么,他便抬眼示意随行侍卫去买什么。 华曜重生后才知自己父亲原来这般不善言辞,和谢骥简直是两个极端。 若今夜是谢骥陪母亲过生辰,定能笑着说一整晚的话哄母亲高兴,还不带重复的。 华曜终于知道前世自己亲爹究竟哪里比不上谢骥了,着急得厉害,忍不住扯了扯宁知澈的衣裳。 宁知澈低眸瞧了女儿一眼,替华曜将毛绒绒的小帽子戴正:“风大,别着凉了。” 华曜呆呆看着自己爹爹温和的眉眼,默默闭上了嘴。 苏吟走到一半才发现长街挂着的都是玉兰式样的花灯,凑近一瞧,见每个灯笼上都用小字写着一句贺词: “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有趣有盼,无灾无难。”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 这些字迹苍劲有力,势如抽刀断水,一看便知出自宁知澈之手。 她一个个看过去,待终于走到长街尾,见左右道旁的两个花灯各写着——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愿为双飞鸿,百岁不相离。” 宁知澈今日为她贺生辰时的未尽之言,都写在这一个个花灯上了。 苏吟心里一暖,忍不住捂住女儿耳朵,靠近宁知澈轻轻道:“多谢宁郎,我的宁郎天下第一好。” 宁知澈眼眸霎时一暗,突然间牵起苏吟的手转身快步往回走。 路上都是人,女儿也还在这里,苏吟又惊又羞,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做什么!” “夜深了,”宁知澈面色镇定,“带孩子回宫歇息。” “……” 苏吟红着脸任由宁知澈牵自己,待行至骅河边,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喊:“苏姑娘!苏姑娘!” 她下意识回头,见一个瘦弱的姑娘朝她奔来,跑到一半便被宁知澈的暗卫按在地上。 “苏姑娘,我终于见到你了!”那姑娘趴在地上放声痛哭,“求你看着我们自幼相识的份上救救宋执吧!他不是坏人,他也不想背叛陛下,当年听命于旭王只是为了保住我的命。求你向陛下求求情,放他一条生路吧……” 认出这人是宋执的未婚妻施婉,苏吟顿时心绪复杂。 宋执作为旭王麾下最得力的臣属,早在去年就已被处死了,而且是裴指挥使亲自动的手。 施婉应是无法接受现实,已然神志不清了。 苏吟挠了挠宁知澈的掌心:“派两个人送她回去罢。” 宁知澈点了头。 华曜在宁知澈怀里看着这一幕,恍惚记起前世这个女子后来嫁给了定国公的嗣子霍宴,若没记错,好似就是明年的事。 前世这两年谢骥还在京城和她爹爹抢她娘亲,没有回北境,是霍宴暂代北境军务…… 华曜正想着前世,忽然被自己爹爹抱进了马车。锦帘将冷意和路人通通隔绝在外,华曜视野中只剩她的父母双亲。 她思绪一顿,乖乖窝在爹爹怀里,再也分不出心神去想旁的事。 宁知澈横抱着华曜,柔声哄女儿入睡。 或许是父亲的怀抱宽阔温暖,母亲又在身边柔柔注视着她,华曜心安极了,不到一刻钟便甜甜入梦。 一下马车,宁知澈就将已睡着了的华曜交给乳母,然后拉着苏吟就往正殿走。 苏吟直接被抱进了床帐里,帝王如一座玉山般倒下来贪婪地亲着她,吮了会儿她的耳垂,哄她:“明昭,再唤朕一声宁郎,再说一遍朕天下第一好。” 方才那遍已是厚着脸皮说的,苏吟一听此言顿时闭目装死。 宁知澈解开苏吟的裙衿,扯落绸裤,右掌顺着莹白玉腿滑入内侧:“明昭,再说一遍给朕听。” 苏吟浑身重重颤了颤,一点点弓起身子。 宁知澈见苏吟仍羞于开口,咬了咬她的颈肉,沉腰抵入。 解毒后的皇帝劲大力猛,苏吟被怼得身子一点点上移,脑袋快要撞上床栏,然后及时被宁知澈攥着脚腕拽了回去,如此反复。 魂荡神驰间,苏吟又听见宁知澈在耳边诱哄,比今夜哄女儿睡觉时还要温柔百倍:“好明昭,再说一遍。” 宁知澈说着话,仍不停往苏吟最难耐处击凿,每怼一次,便如有一道白光在苏吟脑中炸开。 苏吟忍着羞意依言又说了一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的宁郎天下第一好。”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瞬间停了下来。 冬日本就萧索沉寂,此刻殿内无人说话,更是静得可怖。 苏吟突然明白了宁知澈对那句话的执念为何会深到这地步,轻声道:“我会记住我自己每年生辰亲口说的话,不会再忘了,不会再觉得旁的男人比你好。” 宁知澈通红着眼看她许久,再度伏了下来,哑声道:“我们大婚的吉服已经做好了。” “这回无人能拦着朕了。” 第62章 大婚 腊月正月不能行嫁娶之事, 宁知澈便将婚期定在了二月初五。 大婚前一月,苏吟回府待嫁。 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是为了出嫁, 霍夫人又喜又舍不得, 日日在苏吟面前落泪。 苏吟在和生母相认前已做了二十来年的孤女, 年幼时那份浓浓的想要被母亲疼爱的渴望早已在漫长时光中一点点消磨殆尽,在苏府时又习惯了和养母客客气气互不打扰地相处,见亲娘日日夜夜黏着自己,只觉十分不自在。 霍夫人看出来了,哭得愈发厉害,一遍遍追问:“你是不是更喜欢你那出身高贵的养母?” 苏吟默了一瞬:“没有。” 她垂眸看着手中书卷:“我只是已经长大了。” “什么长大不长大?”霍夫人委屈控诉, “别人家女儿一个个都可亲近自己的娘了, 哪个不是一回娘家就巴不得每时每刻都赖在母亲身边?独你一个待亲娘如待亲戚一般客气疏离,不是忘不掉你那养娘是什么?” 苏吟蹙起了眉:“我当年是被曾祖父硬塞给王夫人作养女的, 在苏府时王夫人只唤我大小姐, 我也只唤她大夫人, 与养母并不亲近。” 霍夫人却仍一直抹泪:“你父亲早死,我守寡二十多年, 没有哪日不盼着和你相认,谁知你这没良心的……” 苏吟闭了闭眼, 啪地一声合上书。 霍夫人怕女儿一气之下真的不理自己了,瞬间闭上了嘴。 女官含笑上前, 连哄带劝地将霍夫人请出了水云阁。 内室瞬间安静了下来,苏吟却没了看书的兴致,索性早些沐浴上榻, 才刚阖眼躺下,便听见芙蓉帐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苏吟如有所感地睁开眼, 一眼看见有个戴面具的高大男人抱着孩子掀帘走来,立时腾地一下坐起身,讶然道:“不是说成婚前须避一阵子吗?你怎么来了?” 宁知澈闻言脚步停了一瞬,而后继续抬步走至榻前坐下,将孩子送到她怀里:“朕戴了面具,应不算犯忌讳。晞儿想你了,朕只好陪她过来。” 苏吟抱着香香软软的女儿“哦”了一声,道:“那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宁知澈恼羞成怒地背过身去。 苏吟等自己笑够了才捂住女儿耳朵,凑到宁知澈面前轻轻道:“我也想你了。” 宁知澈眸光轻颤,将身子转回来,一双黑眸凝望着苏吟清婉的眉眼,右掌裹住苏吟白皙柔嫩的手。 苏吟心中沉闷一扫而空,弯眸抱着女儿靠了过去,就这么安安静静依偎在他怀里。 宁知澈的怀抱太过温暖坚实,让人觉得踏实安心,苏吟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等苏吟睁眼醒来只见满室天光,宁知澈已带着女儿离开了,她自己平躺在云青色软帐中,身上盖着绸面寝被,被角掖得平平整整。 她弯了弯唇,掀被下床,踩着软缎绣鞋过去梳洗更衣。 女官等苏吟穿戴齐整了,立时上前禀报:“娘娘,霍夫人病了,现下正发着低热。” 苏吟拧起眉头,一边出门往慈安堂走,一边问道:“府医过去看了没有?” “看过了,说是霍夫人肝火扰心,做了一宿噩梦,喝几副药就好了,霍夫人院里的丫头已在熬了。” 苏吟有些无奈。 霍夫人膈应王氏的程度不亚于宁知澈膈应谢骥,先前不知从哪里得知她年前在宫里与王氏见了一面,竟伤心到哭了整整两日,跑进宫质问她是不是不要亲娘了。 她走进霍夫人屋里,见生母正目光呆滞地靠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犹豫须臾,接过婢女刚熬好的药,让下人退出去,自己走到床边坐下,舀了一勺递到霍夫人唇边。 霍夫人伸手将那柄小勺推了回去,缓缓转动眼珠看向苏吟:“昭儿。” “嗯。” 霍夫人觑着她的脸色,低声道:“娘梦见你和骥儿……生了个孩子,叫嗣音。” 听到这个名字,苏吟端着药碗的手重重一抖,瓷勺撞在碗沿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真真是个混世小魔王,被骥儿宠得无法无天,连外祖母都敢说教。”霍夫人嘴上骂着,脸上却挂着宠溺的笑,“我就没见过嘴皮子这么厉害的小妮子,在梦里骂了我整整一宿,叫人连一句都回不了嘴。” “一个梦而已,您只有华曜一个外孙女。”苏吟垂眼掩去眸中情绪,“母亲将药喝了,喝了药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霍夫人看着矜雅沉静的女儿,脑中一遍遍回响着梦里那个叫人又爱又恨的小外孙女说的话: “外祖母难道没有发现我娘不爱笑不爱说话也不爱热闹,与常人大不一样?就没想过她这性子是如何养出来的?就没想过让她欢喜些?” 今日是个好天,半室都是明亮的日光,明明那样暖,可落到苏吟身上却仿佛如月华流转,叫人平白看出几分清冷孤寂。 霍夫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女儿的性子确实太闷了,不像个年轻人,女儿家应该要活泼爱笑些才好。 谢家与皇家一样严教子,娇宠女。无论主支旁支的谢家女个个都被捧在掌心里长大,个个都明媚灿烂,因有个强大的娘家,嫁人之后还能继续被夫家捧着。 只有她的明昭,比她这年过四十的寡妇还少言少语。 思及此处,霍夫人心都快都碎了。 她的明昭是如何长大的呢? 她对此一无所知,张开嘴想问一问苏吟,却见苏吟突然搁碗起身:“母亲见谅,女儿还有事,让婢女服侍您喝药罢。” 苏吟走得干脆利落,霍夫人将要出口的话顿时噎在喉间,眼睁睁看着女儿转身离开,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等出了那扇门,便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苏吟回到水云阁,勉强用了一块软酪便吃不下了,坐在书案前怔怔出神。 日头渐渐西移,期间苏吟用了顿午膳,也是只吃了半碗饭便放下银筷,又回到书案前继续发呆。 女官见主子不对劲,吓得忙叫人回宫禀报皇帝。 宁知澈匆匆赶到时正看见苏吟戴着帷帽出门,步子顿时缓了下来:“你要去哪儿?” 苏吟踌躇片刻,实话回答:“慈恩寺。我想给……音音点盏转世灯,请方丈为她做场法事,让她来世投个好胎。” 听她已记起那个孩子,宁知澈顿时沉默了下来。 谢嗣音曾经存在过是事实,比起苏吟一辈子不愿面对,苏吟像这般坦坦荡荡与前世做个了断显然能让他好受得多。 苏吟看着宁知澈那双黯然眼眸,直接把脸怼到他面前:“宁郎,你在难过吗?” 这一声宁郎不管听多少遍都还是叫人脊柱酥麻,心间塌软。宁知澈轻哼一声,捏了捏她的脸:“方才有些,现在只剩一点了。” 苏吟追问:“那最后这一点难过要如何才能消弭?” 眼前女子眉眼认真,目光真诚,仿佛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十分重要,不输于为小女儿超度。宁知澈眸光动了动,没有回答,而是换了旁的话来说:“何不请方丈到府中做法事?或者回宫也可,宫里也有法师。” 苏吟顿了顿,摇头道:“不了。” 若在谢府做法事,霍夫人和府里的下人便都会知道了。 若去宫里……音音只怕会觉得不自在。 “那朕陪你过去,但不进大雄宝殿。”宁知澈牵起苏吟往外走,“谁的爹爹谁疼,正如晞儿向着朕,谢嗣音自然也向着谢骥,大抵不会希望朕与你一起为她超度。” 他也不想摆出一副悲悯而释怀的姿态告诉谢嗣音自己会好好照顾她的娘亲,让谢嗣音安心往生。 两人轻车简从到了慈恩寺,慈恩寺香火极旺,虽已临近傍晚,仍有不少来来往往的香客。因他们二人要来,御前侍卫早早便将宋执的未婚妻带去了别处,以免像上次那样冲撞帝后。 苏吟寻到住持,温声道明来由,写下谢嗣音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请住持安排一场大法事。 住持虽见纸上写的生辰八字是在十多年之后,却也没有多问什么,当即应了下来。 法事在半个时辰后开始。 霞光洒金,殿内佛像巍峨矗立,众僧围坐下首,瞑目捻珠,诵经敲鱼。 苏吟突然记起前世小女儿总是满脸心疼地对她说:“阿娘,要多笑一笑才好。” 佛音袅袅,她对着前方那片虚无轻轻保证:“我会照顾好自身,高高兴兴过完这辈子。” 夜风柔柔拂过她的颊,带起一阵轻微痒意。 待诵经声停下来时已至中夜了,苏吟捧着亲手点燃的转世灯迈步走进慈恩寺的供灯堂,却见里头昏蒙光影中立着一道清隽身影。 苏吟看到宁知澈站在一盏灯前久久都没有挪步,突然记起了一桩事,耳边顿时嗡地一声,小心翼翼安置好次女的转世灯,硬着头皮跑过去一瞧,果然看见宁知澈面前那盏灯旁写着宁知澈的生辰八字,名字用的是“陆湛”。 陆是太后的姓氏,子湛是宁知澈的字。 宁知澈将那盏灯取下来,嗓音低沉:“这是你四年前为朕供奉的长明灯?” “……嗯。” “先夫陆湛之灵。”宁知澈念着黄纸上面写的字,掀眸瞥她一眼,“先夫?” “哎呀,”苏吟大窘,一把抢过黄纸放在烛火上烧了,“如今是现夫了,现夫。” 宁知澈低低笑了出来。 帝王笑起来的声音好听得紧,虽戴着面具,苏吟看不清他脸上神情,但也知道那张俊颜雪融冰消后定然比白日的春阳还暖。 苏吟红着脸把那盏灵灯也抢了过来,呼出一口气将它吹熄。 宁知澈看着苏吟的动作,轻声唤她:“明昭。” “怎么?” 宁知澈却只是静静与她对视。 苏吟也不催,只自顾自地低头去握他的手。 宁知澈注视着她泛粉的玉靥,喉结缓缓滑动:“你当着佛祖和你女儿的面牵朕?” “又不是行荒淫之事,佛祖慈爱包容,定不会怪罪。”苏吟不仅不松开,还直接抱了上去,“至于音音,我与你的事,也没有什么不敢叫她知晓的。” 馨香盈了满怀,宁知澈怔然听着苏吟这句话,缓缓抬手拥住她。 “明昭。”他下颌抵着苏吟的发顶,轻轻阖上眼,“朕现在一点都不难过了。” * 二月初五,叶嫩花初,芳景如屏。 定北侯府张灯结彩,一眼望去全是大红色,喜庆非凡。 霍夫人生在西疆,第一次见皇后凤冠和吉服,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见那顶凤冠前饰九只衔珠金龙,下有九只点翠金凤,凤冠镶嵌的上等玉石足有百余块,珍珠更是颗颗饱满莹润,足有数千颗;婚服织锦缀珠,捻金绣凤,腰束玉革,璀璨夺目,华贵至极。 她不由暗叹不愧是天家,果真富贵无匹。 今日过后苏吟便是皇家妇,霍夫人心中不舍,想同女儿再说会儿体己话,但屋子里全是宫中女官,外头还有六位谢氏尊长、两个位高权重的命使大人候着,她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战事在即,这场婚仪并没有多靡费,所耗银两数目不仅在规制内,其中一半还是从皇帝内帑里拨的。但这场婚仪仍是很隆重,花费没有逾制,却抬高了礼数,不仅前来迎礼的大人皆是德高望重的贤臣,皇帝更是亲自到谢府接亲。 吉时一到,八位女官恭请帝后升婚與。 苏吟朝霍夫人颔首告别,牵着红绸转身。 “昭儿!”霍夫人急忙拉住她,惹来皇帝压抑着情绪的锐利目光。 苏吟停步回头,等着霍夫人开口。 霍夫人嘴唇颤了颤:“多笑一笑,过得欢喜些。” 宁知澈微诧,神色缓和下来。 苏吟敛眸应了声“好”。 众人跪拜恭送帝后,龙凤與向皇宫方向缓行。正副使吴阁老和御史大夫骑马随护,以首辅夫人为首的十二位命妇扈随,前有血襟司二十四影卫,后面是浩浩荡荡的守卫军,中间是二百一十八抬嫁妆。 皇家和谢家联姻的场面壮观如斯,百姓纷纷围在道旁瞧热闹。 京中百姓虽不知皇后曾给皇帝下过毒,但却知道皇后曾是臣妻,因这三边都得罪不起,加上百姓无比敬重谢老侯爷,连带着心里也忍不住亲近皇后几分,便是再爱说嘴的人也安安静静,不敢也不愿在背后嚼舌根。 龙凤與辇驶入宫城,帝后携手登坛祭告天地,共祈上苍降福,再行至朝明殿,受文武百官叩拜,宴请众臣,三登高楼,受万民恭贺,于漫天烟火之中举杯与民同乐,最后才是结发合卺。 洞房破例设在东宫,苏吟看着正殿熟悉的布设,每一景都是一段年少回忆。 帝王今夜身着大红喜服,比平常还要俊雅三分,坐在旁边垂眸端详帐中娇艳欲滴的新妇许久,眸光在烛火中明明暗暗。 他一共见过苏吟三次凤冠霞帔的模样,只有这一次是属于他的。 原本二十岁便能娶回的心上人,如今快二十五了才得以与她做夫妻。 苏吟终于能体会到新嫁娘的羞意,微微垂首避开宁知澈的目光,视线落在手中拿的红盒子上,里面装着她与宁知澈用红线紧紧绑着的两缕乌发。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将小盒抽走,置于喜被之下。 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暧昧的红,龙凤花烛摇曳的火光让人的心也跟着晃荡起来。 苏吟喝了两盏半的酒,此刻醉意上涌,脑子不太清楚,连自己身上华服是如何被褪尽的都不知道。 只记得宁知澈脱得很慢,目光一寸寸抚过她的婚服,像是想牢牢记住她穿嫁衣的模样。 时隔一月不曾行房,男人今夜温柔而用力,唇瓣吻过她身上每一处,连足尖都不放过,像是要在她全身都留下自己的气息与印记,忽然间喑哑着嗓音问她:“昭昭,朕是你何人?” 苏吟呼吸一滞:“是我丈夫。” 宁知澈静静凝望着她潮红的娇容,一双湛黑眼眸晦暗如浓墨,似在等她开口说些什么。 苏吟檀口微张,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夫君。” 这两个字一出,她看见宁知澈的眼尾立刻就红了。 “夫君,”苏吟再也顾不上害羞,扑过去抱住宁知澈,一遍又一遍说给他听,“夫君,夫君……” 男人高大的身躯再度压下来,几滴滚烫砸落在她颈肩。 长舟猛然撑入荷塘最深处,满池花开,沁露遗香。 喜烛长燃,一室旖旎。 第63章 正文完结 四月十五, 边关传来急报,两国战事已起。 宁知澈愈发忙了,每日不是在宣正殿就是御书房, 只有用膳和安寝时才会回紫宸殿。 整个皇宫的氛围都肃穆了不少, 苏吟虽知定北军勇猛, 谢骥又已忆起了前世,定可守住国门,但仍有些坐不住,直至二十三日后收到第一道捷报才终于心安。 谢骥这几个月安安静静,即便听到她和宁知澈成婚也没有做出任何叫她为难的事来,只全身心扑在军务上, 叫苏吟不禁松了口气。 前世嗣音的降生直接改变了谢骥冲动幼稚的性子。如今的谢骥, 倒是和前世嗣音慢慢长大后的他有些像了。 外头传来宫人的请安声,苏吟收敛心绪, 笑着起身相迎:“回来了?” “嗯。”宁知澈将她带入怀中, 满身疲乏在拥住这个人的一瞬间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对不住,又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正要与你商量一桩事。”苏吟从他怀里出来, “我想等晞儿再大些后便入国子监开女学,收女监生。” 宁知澈沉吟道:“国子监的学生分为荫监、举监、贡监三类, 开女学容易,但如今只有男人能参与科举, 读书考举非一日之功,即便朕修改国法准允女子入仕登科,近几年恐怕也招不到多少女举监和贡监, 只能暂且多收些荫监生,让官员之女入国子监。” 但他既是要推女儿上位, 自然要先设法拔高女子地位,开女科是必行之事。 况且苏吟少时心愿就是云游四海广收学子,如今华曜还小,他陪不了苏吟云游四海,总要让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苏吟也知变革都是一点点凿开口子,若一下豁出个大洞定会生乱,第一步踏出去了,后头便好走了。 她抬了抬下颌:“我要领国子监的俸禄。” 宁知澈失笑:“自然。” 苏吟眼眸晶亮地盘算着未来的日子:“到时候我就可以用自己挣来的俸禄给我们仨买东西了,攒一攒还可买一座小宅子。皇宫太大了,墙又筑得这般高,不像个家,哪日住腻了宫里,我们一家三口便去我买的宅子住一宿。” 宁知澈听她一口一个“我们仨”、“一家三口”,心里淌过一阵暖流,唇边不由挂起笑意:“好。” 他知道苏吟虽手握定北侯府的大半家业,但那是谢老将军用命挣下的,苏吟用着总觉不安心,皇后的月俸虽多,但到底不如花国子监的俸禄来得幸福满足。 苏吟又问起北境军情:“北边如何了?” 宁知澈顿了顿,道:“谢骥重伤。” 苏吟一怔:“什么?” “北狄二王子是个厉害角色,他弟弟重生后把你祖父留下的布防图和军阵图告知于他,顺道将谢家功夫的一招一式都画给他瞧,他便能破解个七八成。”宁知澈皱着眉,“布防和军阵是换了,但谢骥身上的功夫换不了,和敌将对打时几乎每一招都在对方预料之中,那一仗虽胜,谢骥却中了两三刀,深可见骨,怕是很难再打下一场了。” 苏吟沉默了下来,但也没沉默太久,因为宁知澈正看着她,便觑了他一眼:“你吃醋了?” “没有。”宁知澈平静道,“他是戍边将领,你身为皇后,关心他的伤势无可厚非。” 苏吟凑过去啄了下他的脸:“我盼他得胜平安归来,盼与你恩爱偕老。” 宁知澈瞬间被她安抚好了心绪,轻哼一声,继续说国事:“即便谢骥打不了,定国公和他的嗣子都在北境,保住北境应无问题。” 但少了一位将领,军阵便要再次调整,死的大昭士兵便要多些了。 两人脸色俱是凝重,直到十多日后第二封捷报送至京城时才得以舒缓。 苏吟走过去细瞧,见上面写着谢骥负伤上阵,带兵歼敌两万,与宁知澈对视一眼,展开的眉头重又皱起来,心里复杂难言。 宁知澈低声道:“往后定北大将军一职可交由谢骥担任。” 苏吟心里一跳。 定北大将军是二品官,谢骥才二十出头,如今满朝文武也不过只有裴疏一个不满三十的重臣。 这已算是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 只要谢骥不再犯倔,不出几年,他应就能位列武将之首了。 * 北境五月的夜里仍有些凉,谢骥褪了衣袍,闭目靠坐在温泉中。 第三道捷报已由定国公着人送去京城,北狄主力已被击溃,接下来只需收拾残局便好,大概再有一月便可班师回朝。 谢骥就着月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纵横交错的刀伤。 那北狄贼子前世花了几十年摸清了他的武功路数,若不是祖父当年还曾教过他裴家的功夫,他怕是在打第一场仗的时候便没了。 他不禁在心里暗暗感激那位素未谋面的裴璟将军。 若非当初尚处稚龄的裴将军发现了被谢瑾呈圈禁的祖父,祖父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后来的定北侯府也就不会有了,祖父也就不会因为感恩缅怀裴将军而背着太上皇偷偷教他裴家功夫,他此番自然也就活不下来了。 今年中元节定要给裴将军多烧些纸钱。 这件事一想完,谢骥脑子刚一放空便又被苏吟和女儿的身影填满,想到苏吟已嫁了皇帝,顿时眼眶发烫,正默默淌泪,忽然听见不远处的草丛传来自己好兄弟霍宴的声音:“九郎,我有要事同你说,可否容我过来?” “我泡澡疗伤你过来作甚?”谢骥嗓音还哑着,竖眉道,“出去,到我营帐等着。” 草丛里静了几息,而后霍宴的声音低下来:“是与她相关的事……” 谢骥脸色一变,腾地一下从水里出来,牵动身前身后数道狰狞的刀伤,疼得他眼前发黑,险些当场栽倒,扶着岸边石头才勉强稳住身形,迅速上岸披衣,一边系衣带一边道:“过来。” 身后传来皂靴蹭过草丛踩过沙石的窸窣动静,脚步渐近。谢骥穿衣的动作忽然缓了下来。 他与霍宴在北境军营共事数年,身后的脚步声虽模仿到了九成像,但细听之下仍能辨出和霍宴平常走路时的不同。 虽可能是他多想,虽然这是大昭营地,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 谢骥在夜色之中摸出短剑,待那人走到身后,直接转身刺了过去,却对上霍宴震惊的眼神,忙急急收回来。 竟真是霍宴。 谢骥紧绷的身躯瞬间松弛下来。 霍宴气得跳脚:“九郎,你做什么?” “对不住,我以为是贼人闯进来了。”谢骥惦记着苏吟,顾不上同霍宴多说,催促道,“快说,她怎么了?” 霍宴骂了两句,左右瞧了瞧,这才凑过来压低声音开口:“她……” 谢骥屏息凝神。 霍宴眼中寒光乍现,手腕翻转间一柄匕首飞快捅入谢骥小腹。 谢骥重伤之下躲避不及,瞳孔因为剧痛而骤缩。 “对不住,谢小将军。”那人换回自己的声音,“我的未婚妻还在等我,她快撑不住了,我需要一个身份正大光明回京。” “我与你并无仇怨,原本选的是霍宴,但他上有父母下有妹妹,我于心不忍,只好选你了。” 谢骥已疼得快说不出话来了,用最后几丝意识拼命回想这个人的身份。 他一定在哪里听过这个人的声音。 究竟是谁? 凌乱的记忆突然在某一刻定格。 谢骥一瞬间如醍醐灌顶,霎时心底生寒,从渗血的唇齿间艰难溢出两个字:“宋……执……” * 紫宸殿内,宁知澈猛然惊醒。 “怎么了?”苏吟立时跟着起身,抬手为他抚背,“做噩梦了?” 宁知澈神思回笼,转眸对上苏吟温柔的眼神,沉默一瞬,摇了摇头:“不算是噩梦。” 他梦见母后了。 梦里的母后仍然是记忆中的模样,穿着浅绿裙裳,和裴璟并肩而立,正焦急地望着不远处的一个男人。 他瞧不清那男人的容貌,连身形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只能依稀辨出那男人浑身是血,旁边还有个小女童正心疼地抱着那男人哇哇大哭。 宁知澈将苏吟揽入怀中,抱着她静静坐了许久,忽然道:“朕终于可以送父皇上路了。” 听他竟真的打算弑父,苏吟大惊,唇瓣张张合合几回,最终却只是道:“你自己决定便好。” 宁知澈将脸埋在她颈间:“嗯。” 苏吟犹豫一瞬,低声问道:“你打算何时动手?” “六月初七。”宁知澈眸光泛冷,“母后被逼着从裴府回到宫中的那一日。” 六月初五,第三封捷报送至京城,和捷报一道呈上来的还有一块赤玉佩,是她前年送谢骥的及冠礼,附信一封,真心实意贺她与宁知澈鸾凤和鸣,成婚大喜。 观谢骥信中意,似是已然决定放下。 苏吟有些不敢相信,但又无比希望谢骥真能释怀。 宁知澈高兴得大醉一场,夜里缠了她一宿。 六月初七,宁知澈命人备下毒酒,请裴疏入宫一同送太上皇赴黄泉。 苏吟怕鬼,太上皇幽禁的地方又脏得很,宁知澈不肯让她陪着进去,她只好在外头的树荫底下坐着等。 殿内昔日温润卓绝的太上皇如今形容枯槁,瘦得只剩皮包骨,神色淡淡地扫了眼满脸恨意的裴疏,端起案上的毒酒一饮而尽,噙着一丝笑看向自己长子:“终于下定决心杀朕了?” “是啊。”宁知澈看着他这副满不在乎生死的模样,扯了扯唇角,“朕梦见母后和裴璟在九泉之下相聚,还找回了他们的孩子,终于圆满,想来他们一家不日就会一起转世,朕便无需担心母后到了地底下还要继续被你恶心了,自然要来送你上路。” 裴疏听见“还找回了他们的孩子”这一句话,猛地看向宁知澈。 一番话让泰然自若的太上皇瞬间眼眸发赤,红到滴血。他扑过去揪住宁知澈衣襟,呕出一口又一口血,眼中恨意森森:“逆子!逆子!朕真后悔生了你!” 宁知澈长笑一声,笑声爽朗,嗓音清润:“正好。若有来生,朕也希望母后早早嫁给裴璟,别再与你做什么青梅竹马,更别再为你生孩子。” 太上皇身形重重一晃,怒意凝固在脸上,怔怔看他许久,忽然间弯下腰剧烈咳嗽,一边咳一边吐血:“逆子……逆……子……” 宁知澈漠然看着生父的身子一点点倒下去,最后伏在地上,一双眼失了焦距,嘴里一遍遍喃喃念着他母后的闺名。 裴疏这才走过来急声追问宁知澈:“陛下当真梦见我那侄儿已同我兄嫂泉下相聚了?” 宁知澈知道裴疏已苦苦寻找他侄子数年,想起华曜曾说过前世裴疏一辈子都没得偿所愿,斟酌道:“毕竟只是一个梦,谁也说不得准。但你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最好有些准备。” 裴疏只肯听第一句:“陛下说的是。我是查案的人,怎可因为一个梦就断定我侄儿已去?” 宁知澈知他只剩那一个亲人,不好再劝,看了眼已没气了的父亲,淡声吩咐宫人敛尸密葬,迈步踏出殿门,大步走向正在树下等他的妻女。 华曜已能站起来了,只是还不稳当。 苏吟此刻纤腰微折,正坐在圈椅上张开双臂耐心等着女儿走过来。 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走向苏吟,扑在母亲怀里,仰起小脸朝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四颗白白的小牙,换来苏吟柔柔的一声夸赞:“晞儿真厉害。” 柔和清风拂过林叶,引得斑驳光影在苏吟和华曜脸上轻晃,母女俩生了张相似的清丽面庞,在日光下美好得如一幅画。 宁知澈眉眼温软,走过去抱起华曜,伸手牵住苏吟:“走罢,我们回去。” 苏吟细瞧他的神色,轻声道:“好了?” “嗯。”宁知澈握紧苏吟,“结束了。” 第64章 番外(1) 暴雨瓢泼, 远方一片朦胧,青灰破败的檐角滴落着雨珠,水汽从窗缝里钻进来, 凉意直渗进人心里去。 一道惊雷响过, 苏吟迷迷糊糊间下意识往宁知澈怀里钻,却钻了个空。 床边似是有人守着, 见她翻身,立时俯身过来急声唤她:“大小姐?大小姐?” 大小姐? 宫中何人会唤她大小姐? 苏吟的困意瞬间散去了一大半,意识从梦里抽离出来,在睁开眼的前一瞬终于记起方才似是自己在苏府的大丫鬟清绾的嗓音。 清绾此刻眼圈通红, 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衣裳, 发饰只剩一根素银簪, 对上她震愕的目光, 喜得掉下眼泪来:“菩萨保佑!小姐,您可终于醒了!” 苏府百年前娶过中宫嫡出的公主, 又出了个文坛泰斗, 苏吟的贴身婢女一向比小门小户的小姐还气派, 她只见过清绾在苏府最落魄的那几月打扮得这般素净。 她怔然抬眸扫视这个狭小简陋的屋子, 房梁陈旧,布设极简, 又低头瞧了眼自己, 入睡前身上那件宫缎寝衣已换成了便宜料子做的中衣, 一看便是自己另一个丫鬟清澜的绣工。 清绾和清澜都是苏府家生子,早在她与宁知澈重见那日下午便被她送回了苏府,与她断了主仆缘分。 苏吟试探问道:“如今是什么年月了?” 清绾愣了愣, 但也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回答:“建宁二十三年, 四月初九。” 苏吟不由屏息。 她竟回到了毒害宁知澈的两月后! 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想到宁知澈还在生死边缘挣扎,苏吟顾不得同清绾多说,迅速起身披衣。 清绾虽不解主子为何突然这么着急下地,但还是赶忙过来服侍:“小姐要出门么?可您病了多日,还是歇一歇吧,有事吩咐奴婢去做便好了。” 苏吟摇了摇头:“非得我自己去不可,屋里只有一把伞是好的,你不必跟着我,去做饭罢。”说完便叫清澜将伞拿来,快步冲入雨帘中。 苏府这段日子住的地方是百年前那位公主高祖母留下的其中一处小宅子,宫里顾及公主的金面,又见这宅子历经百年后破得不成样,才没有将它收走,给了苏府女眷一个容身之地。 府里穷得叮当响,自然没有马车,这般大的雨也不好雇牛车。苏吟只好步行,刚走出巷子口没多远,便听见后面传来车轱辘驶过湿泥路面的声音。 她默默退至路边,却见那架马车突然缓了下来,最终停在她面前。 一只女子的手掀开侧帘,露出车内并肩而坐的那双青年男女,其中那位姑娘怜悯地打量了苏吟一遭,柔声问道:“苏姑娘欲到何处去?若不嫌弃,我与执哥哥载你一程吧?” 见这两人竟是宋执和他的未婚妻施婉,苏吟神色一顿,看了眼雨势,又想到走路实在太耽搁时间,便没有客气:“那就多谢施姑娘与宋公子了,劳烦将我送至定北侯府。” “定北侯府?”施婉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回头与宋执对视一眼。 宋执皱眉:“如今整个京城的确只有谢府能帮你,但谢侯爷是镇守边关的大将,这样的身份不是常人想见便能见到的。你若是想攀附谢家,只怕连定北侯府的门都进不去。” 苏吟淡淡一笑:“二位将我送到便好。” 宋执定定看她须臾,将目光收回来。 施婉看看宋执再看看苏吟,笑着请苏吟快上来。 眼前女子巧笑倩兮,与心上人对视时眼里俱是羞涩与幸福,苏吟脑海中却浮现出施婉在宋执被下狱后命人送来的血书。 苏吟当初收到那封血书时还在回京路上,尚未与宁知澈重逢。施婉在血书上苦苦哀求她立刻写一封急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去给宁知澈,求她为宋执说几句好话,让宁知澈饶宋执一命。 她那时自身难保,连自尽谢罪都不是没想过,只觉施婉定是疯了才会叫她给宁知澈写信替宋执求情,自然没有照做。 况且……她也实在没脸求宁知澈放过另一个背叛他的人。 而等她回京,除她之外的旭王旧党已被尽数杀光了。 定北侯府位于京城西边,与苏府如今住的地方隔了好几条街巷,等马车抵达侯府门前雨已小了许多。 苏吟再次出言道谢,临下马车前忽然顿住,回头看向宋执,启唇开口:“旭王并非良主,我与宋公子七岁相识,今日多嘴劝公子一句,最好及早抽身,如今收手还来得及。” 宋执沉默许久,自嘲道:“多谢姑娘提醒,但我已无路可退了。” 苏吟闻言不再多劝,直接下了马车。 宋执与宁知澈师出同门,是世家公子中的翘楚,文武双全,心狠狡猾。 他既是要跟着旭王,那自己只能借祖父的势力尽早将此人除去了。 苏吟快步走至府门前,同门房管事说了来由。 这一年她的祖父尚在人世,威名响彻八方,定北侯府的势力正处于巅峰之时。 苏吟虽见过老侯爷,跟着谢骥唤过老人家“祖父”,但今日还是头一回以孙女的身份拜见他老人家,纵是面上再淡定,心里也忍不住生出几分紧张来。 管事想也不想便拒绝为她禀报主君:“莫说姑娘是废太子的未婚妻,上面盯得正紧,就算不是,我家侯爷也不会轻易见客。” 苏吟上前一步,声音低了些:“我是为薛老夫人的事而来。” 管事眼皮一跳,眯了眯眸,冷冷道:“我家侯爷是心善,但也不是没脾气。京城高门皆知年轻时被兄长夺妻是侯爷毕生之痛,姑娘若是想借薛老夫人的名头诓骗侯爷放你进门求见,侯爷发起火来,后果可不是你们苏家能承担得起的!” 苏吟颔首:“我知晓,管事替我将话带给侯爷便是。” 管事盯着她看了片刻,叫手底下的小厮继续看着,自己进去请示主子的意思。 就因“薛老夫人”这四个字,管事跑得比年轻小伙还快,这般大的府邸一来一回也没费多少时间。 “姑娘随我来,”管事出来时脸色已缓了下来,“我家侯爷有请。” 苏吟微一颔首,跟着管事迈入府门,拐过熟悉的曲折游廊,被带向前院的花厅。 记忆中那位威震北庭的名将此刻正负手立于那幅大昭山河图前等她,虽已年过六旬,身形却仍挺拔如劲松,看起来比四十岁的人还硬朗,听到她的脚步声后缓缓回身,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依稀能瞧出年轻时的潇洒俊逸,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这便是她的祖父,两朝元老、天子之师,权势居于当朝武官之首,功勋在历代所有良将中位列第二,厉害到即便后来过世,也能保她和苏府在腥风血雨之中安然无恙。 谢侯爷瞥了眼苏吟衣裳上的缕缕雨痕,命人将暖炉搬来,再煮一盏姜茶给苏吟。 “姑娘见谅,我膝下只有一个收养的臭小子,又久居北境,今年宫里出了大事才在京城多留了两个月,因而府里没有为女客准备替换的衣裳。”老将军温声道,“天凉雨急,女儿家受不得寒,坐下来烤烤火罢。” 苏吟心里一暖:“多谢祖父。” 厅中敛目垂首的小厮婢女通通被惊得抬起了头,暗道这苏氏女不知是疯了还是嘴太快喊错了,竟对着他们侯爷叫起祖父来。 侯爷曾助圣祖爷登基,又是陛下的武学恩师,手握定北军兵权,驻守边关数十年,岂是旁人能随便攀亲的? 谢侯爷皱了皱眉,不由多看了这胆大包天的小姑娘几眼。 他记得刚回京时曾见过苏吟,彼时苏吟正四处找人借钱为狱中的家人打点。他见苏吟肤白胜雪,一身素衣,虽看不出生得像谁,却总觉得与他当年那未婚妻有几分相似,便一时心软赠了些银两。 也不知是不是听了这声祖父的缘故,他越看苏吟,越觉得她像那个人。 苏吟朝正打量她的谢老将军盈盈一拜,掷地有声:“孙女谢明昭拜见祖父。” 此言一出,满厅下人再难维持面色,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苏吟。 谢老将军脸色大变,沉声质问:“这个名字你从何处知晓!” “明昭是我小字。”苏吟迎上老将军的视线,不躲不避,“从前只以为是苏大学士为我择的字,后来才知是祖父取的名。” 大昭女子的小字只有娘家至亲和丈夫知晓。 谢骥与她成婚后嘟囔了一句“明昭二字听着熟悉,好似在哪里听过”,很快便抛之脑后,得知宁知澈最爱叫她明昭,于是那三年都只唤她吟儿或夫人。 也正因此,祖父至死都不知她叫明昭。 “祖母当年并非移情别恋,而是被谢瑾呈下了蛊,忘了与您的过往。”苏吟哽咽道,“她也没有喝堕胎药,当年为您诞下一子,被谢瑾呈送去西疆。后来父亲成婚生女后得知真相,欲带我母亲与我逃回京城,却被谢瑾呈的人追了上来。” “还好苏大学士将我救下,但父亲随了祖母,一出世便有心疾,奔逃间病发离世,母亲也被抓回了西疆。” “苏大学士有把柄捏在谢瑾呈手中,所以这十多年都不敢将真相告知祖父。” 苏吟朝谢侯爷叩首:“明昭今日所言句句属实,祖父带上蛊医去宣平侯府一查便知,若有半句假话,听凭祖父发落。” 话音落下,厅中鸦雀无声。 征战沙场数十年的将军被苏吟这几句话砸得头脑阵阵晕眩,扶着方椅才勉强站稳,怔怔凝望着跪在身前的苏吟,过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哑声问道:“她是因为中了蛊才……抛弃我?” 苏吟鼻尖发酸:“是。” “我与她……有过一子?” “是。” 谢侯爷眼眶骤然发红,连声怒骂:“畜生!无耻之尤!” 他猛地转头厉声下令:“去请京城最好的蛊医过来!再将圣祖爷赐的宝刀拿来!带上人,随我回一趟宣平侯府!” “我需要一日时间查证,你先回去,明日我再叫人接你过来,在此之前谢府会护你周全。”他将苏吟从地上扶起来,语速极快,“来人,送姑娘回府。” 苏吟知道祖父急着去东府找祖母:“好,明日我再过来,届时还有两桩要紧的事与祖父说。” 谢侯爷匆匆点头回应,接过仆人呈上来的宝刀就要出门,走到一半突然停步回头:“这般大的雨,这么远的路,你方才是走过来的?” 苏吟实话回答:“路上碰见了宋家长公子,他送了我一程。” “宋执?”谢侯爷皱起眉,“此人并非善类,你离他远些。” “我知晓。”苏吟笑道,“我还想请祖父帮我除去他呢。” 谢侯爷闻言只道:“他尚未行恶,我不杀无罪子民,若他实在挡了你的路,我至多只能为你将他赶出京城。” 顿了顿,看着纤瘦的苏吟,正色道:“若你真是我孙女,我定不会再让你受半点苦。” 苏吟不禁眼眶发烫,笑着摇头:“苏府待我不错,我只是在这一阵子难熬些罢了。” 谢侯爷沉默片刻,嗓音和缓:“我知道了,苏府我也会尽力护着。” 谢家侍卫护送苏吟回府的阵仗太大,回去路上她坐在马车里,不停听见外头传来百姓的窃窃私语声。 等马车进了鸢南巷,女眷听到动静纷纷出去瞧。王氏见马车上挂着谢家的标志,一个个威武健壮持剑别弓的男人护在苏吟身后,霎时惊得心口狂跳,待养女一进家门便忍不住抓着她问个明白:“这些是……谢侯爷的人?” 定北侯手握重权,在朝中威望颇高,如今苏府落魄,王氏连高声提起这位大人物都不敢。 “是。”苏吟直截了当道,“谢侯爷是我亲祖父,我找到家人了。” 王氏的震惊和忐忑僵在脸上,心里涌上一阵异样的滋味来。 苏吟安慰道:“祖父已答应会护着苏府,你们不必害怕。” 王氏却不知为何欢喜不起来,手指攥紧帕子:“那你……是打算回你祖父身边?” 苏吟点头:“嗯,我知道老太公偏心我这个外人,让长辈们心里不舒服。府里所有人都是血脉至亲,一家人原可亲亲热热地过日子,偏偏掺进来一个我,搅得大家都不自在。待我走了,府里定会更和气。” 王氏莫名觉得心乱,慌忙摆手:“我没有想赶你走的意思……” “我知道。”苏吟和声细语,“是我自己想走了。” 其实她后来和亲生母亲相认后在谢家也没有什么归属感,但若祖父在世,那就不一样了。 苏吟想起老侯爷,唇角不由带上笑意,转而想到正在受苦的宁知澈,面色又凝重起来,向王氏和几个婶母行礼告退,回自己房里收拾东西。 王氏唇瓣颤了颤,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吟和自己擦肩而过。 苏府不大,消息传得快,两个丫头得知自家小姐的亲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名将谢煜,被这个消息砸得脑子发昏,连做活都无法静下心来。 谢侯爷的亲孙女啊…… 光是想想就觉得高不可攀。 她们苏府从前虽然也有侯爵,但与定北侯府完全比不得。莫说是谢侯爷的亲孙女,只怕侯爷收养的那个嗣孙也没有哪个世家公子敢得罪。 苏吟也静不下心,一边担心祖父祖母,一边挂念在南阳受苦的宁知澈,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听见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定北侯与宣平侯大打一架,将嫂夫人抢回自己府中,然后马不停蹄进宫告御状去了。 她又熬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清晨终于等到谢家派人来接,虽然早有准备,但看见祖父派来的人是谢骥时仍是心跳停了一瞬。 断虹霁雨,日光透过云雾洒落,万物生辉。眉目如画的少年将军利落下马,虽见苏吟容色倾国,但也没有多瞧,礼貌敛眸,规规矩矩朝苏吟抱拳行礼:“谢骥奉祖父之命,前来迎阿姐归家。” 然后又朝王氏拱了拱手,“多谢苏府抚养我阿姐长大,这个恩情谢家记下了。” 苏吟收回目光。 这时候的谢骥未满十七,满脑子只有练武杀敌保家卫国,美色于他而言还不如一件好兵器吸引人。 只要她不再步步引诱,谢骥便不会对她动心。 她最后看了眼门后的王氏和妹妹们,被谢家的下人们簇拥着上了马车。 马车驶离鸢南巷,谢骥骑马跟在左侧,一路未与苏吟说一句话。 苏吟今日到谢府时门房管事已换了一副面孔,扑通一声跪下来含泪唤她小姐。 她心里惦记着两桩重要的事,加快步子进去内院,到了自己祖父面前。 谢侯爷眼里全是血丝,正守在仍昏睡的薛老夫人床沿,见苏吟来了,激动得立刻站了起来。 独子已去,眼前这弱柳扶风般的小姑娘就是他唯一的血脉。 谢侯爷老泪纵横,见苏吟要向自己行礼,哪里舍得让孙女下跪,忙将她扶了起来:“你母亲我已派人去接了。乖孩子,好孩子,回家就好,以后祖父好好补偿你。” 说完这话,谢侯爷将谢骥拽到苏吟面前:“这就是我那收养的孙儿,单名一个骥字,你今日应是头一回见他,你们姐弟俩好好认认脸。” 见谢骥那双桃花眼望向自己,苏吟瞬间拉住谢侯爷的衣袖:“祖父,我有话要单独同您说。” 谢骥神色一顿,识趣地退了出去。 苏吟这才继续开口:“您的左副将被您压了二十年,见接管定北军无望,便与北狄勾结,欲在明年冬害您性命。” 谢侯爷眼神一厉:“你从何处得知?可有证据?” 苏吟只答了第二问:“我身在京城,手中没有证据。但祖父掌管定北军,只要细查便能查到蛛丝马迹。” 谢侯爷记在了心里,看出她在回避,抚须笑叹:“原本还想问问你从何处得知你祖母中蛊一事,想来你也不愿说了。” 苏吟扬了扬眉:“不可以么?” 谢侯就怕孙女拘谨,闻言哈哈大笑:“自然可以!你在自己家里想怎样便怎样,祖父不会逼你做任何事。” “我还有一事要与祖父坦白。”苏吟招手示意谢侯靠近些,压低声音继续道,“太子殿下是被我所害。” 谢老将军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见苏吟不似说笑,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太子不是恶人,每日从早到晚都忙于政务,辅政五年注重民生,近两年一大半的良策都是太子所呈,大前年西疆动乱,是太子出京平定,前年随州饥荒,去年柳阳地动,也都是因有太子亲自处理灾情,两地才能尽快恢复元气。” “明昭,”谢老将军肃然道,“谢家子孙纵是被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能杀利国利民之人,你可明白?” 苏吟苦笑:“若真只是被一刀抹脖子,或是只需死我一个,那倒简单了。” 谢老将军神色复杂地看着苏吟,无声叹了口气。 他驻守北境,见过许多流放的罪臣男丁女眷,男丁最惨不过一死,女眷却不一样。 苏府人丁兴旺,与谢府不同,听闻苏家有十几个女孩子,其中好几个年华正好。 “都是祖父的错。”谢老将军嗓音嘶哑,“你要是长在谢府,何须这般为难?” “但殿下并未身死,传到京城的是他放出的假消息。”苏吟抓住祖父的衣袖,“求祖父将我送去南阳陪殿下。” “殿下当真还活着?”谢老将军又惊又喜,说完顿了顿,蹙眉看着孙女,“我听说你与殿下已有婚约,你说想去陪殿下,是仍对他有情?但经此一事,你已与殿下不合适了。” “你身份本就低殿下一等,有这桩事横在你与殿下中间,日后殿下每每想起一回便膈应你一回,一辈子都心怀芥蒂;你每每想起一次便愧疚一次,一世都在殿下面前抬不起头。” “不如由祖父出面弥补殿下,等殿下回京,你再好好与殿下言明苦衷,道明歉意,从此你们二人恩怨两消,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苏吟摇了摇头:“他更想我自己偿债,我也想去陪他。” 谢老将军静了良久,叹道:“也是,若你祖母捅我一刀,我也会只想让她亲自来偿。” “话虽这般说,但你既选了太子,谢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谢老将军慈爱地摸了摸孙女的脑袋,“我叫骥儿送你过去,你到了南阳后告诉殿下,谢家会尽全力助他复位。” 苏吟闻言面色不变地拒绝:“阿弟身负军务,祖父派侍卫送我去便好了。” “骥儿年纪虽轻,但还算能打,他陪着你,我才可放心。”谢老将军欲言又止,“况且骥儿与殿下……” 苏吟:“谢骥与殿下怎么?” 谢老将军长叹一声,低声将话说完:“骥儿与殿下是亲兄弟啊!” 苏吟如遭雷轰,苍白着脸喃喃道:“您说什么?” “陛下当年虽然如愿逼得皇后回宫,却无法忍受皇后与裴璟的孩子活在世上。世人都道皇后与裴璟的儿子是不慎遗落民间,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和好几个忠仆,怎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谢老将军含泪道,“裴璟于我有恩,陛下又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我心中有愧,暗中找了十来年才找回裴璟的孩子,可怜骥儿一个忠臣之后,竟饿到跟狗抢馊饭吃。” 苏吟听得指尖冰冷,抖着手端起案上的热茶饮了一口才勉强回温。 难怪华曜与谢骥的眼睛生得这般像。 难怪祖父这么一个不在乎香火的人到了五十多岁突然收养一个孙子。 难怪宁知澈和裴疏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找到。 谁能想到她祖父竟会欺君,而且还将裴璟的孩子养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我原想等太子羽翼丰满再行计议,不料娘娘竟因为寻子而出事。早知如此,我当初还不如冒死将骥儿的身世告诉娘娘和殿下。”谢老将军又是一叹,“骥儿和裴疏都性情冲动,藏不住事,陛下又正值壮年,我原以为太子已不在了,原打算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把谢家交给骥儿,便算还了裴家的恩。” 苏吟艰难道:“我知道了,等我到了南阳会寻机告知殿下,但让谢骥护送就不必了,免得生出事端来。时日还长,他与殿下往后有的是机会相认。” “也好。”谢老将军点了点头,“叫骥儿送你去的确招摇了些,我派几个人悄悄送你去南阳,再带上一个假孙女去北境,陛下那里就说我带孙子孙女回任上了。” 苏吟舒了口气:“事不宜迟,祖父今日就送我南下吧。” 谢老将军愣了愣,本想说“可你我祖孙才刚相认,我还想与你多说说话”,却怕孩子为难,便笑眯眯应了下来:“好,祖父这就叫人送你。” 婢女得了主君的吩咐,立刻便开始为苏吟收拾行囊。 谢老将军挑了两个机灵的婢女,再匀了两个暗卫出来贴身保护苏吟,又从府兵里支了四十个分成四队乔装打扮暗中护送,到了傍晚和谢骥一起送苏吟从偏门出去,一路不停叮嘱。 苏吟一一应下,临上马车前又被自己祖父叫住。 威名远扬的老将眼里全是不舍,与寻常人家送晚辈出远门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红着眼对她说:“你险些毒死殿下,殿下心里肯定有气。他若不肯原谅,你就回祖父身边来,剩下的事交给祖父便好。” 苏吟又是感动又不由失笑:“好,祖父放心,殿下心软得厉害,不会对我如何。” “人家差点没命,即便不心软也情有可原。但你自己也受了许多苦,殿下若真过不去那个坎,你别留在那里任打任杀,回家便是,万事有祖父替你扛着。”谢老将军为她将帷帽整理好,“快些去罢,再晚便要明日才能动身了。” 苏吟应了一声,拜别谢侯爷,又朝谢骥颔首道别。 谢骥冲她灿烂一笑:“阿姐,好生保重。” 很简单的一句祝福,礼貌又疏离,不带任何不该有的情愫,只有敬重。 苏吟轻轻点头:“多谢阿弟。” * 马车走得慢,第十日上午,苏吟终于到了宁知澈的躲藏之地。 四周布满了宁知澈的暗卫,苏吟一进山就被裴疏拦了下来,听见对方拔刀厉声问自己的身份,抬手挑开帷帽轻纱,露出自己的脸。 “苏吟?”裴疏看着这张熟悉的清丽容颜呆了呆,旋即暴怒道,“你怎知道殿下在此地?你这妖女,将殿下害成这副模样,我们没去找你报仇,你倒敢来找我们!” 谢家的护卫立时上前一步挡在苏吟面前,为首一人冷然警告:“我家小姐伤的是殿下,可不是裴公子你,要骂也是殿下亲自来骂,何须裴公子替主出气?” “你家小姐自己做出这等好事,还不让别人说了?”裴疏怒意更甚,嗓门也拔得更高了些,却不经意间瞥见护卫革带上的谢府腰牌,脸色变了变,惊疑不定道,“慢着,你们是定北侯府的人?管苏吟叫小姐?” 苏吟将帷帽摘下来:“我是诚心来向殿下赔罪认错的,还请裴公子放我进去。” 裴疏听了这话暂且将疑惑按下,猩红着眼咆哮:“殿下连命都差点没保住,寿命短了二十年,你拿什么赔!诚心?谁信你的诚心!” “那你进去通禀一声,若殿下不愿见我,我即刻就走。”苏吟嗓音平静,“还是说你打算瞒着殿下擅自将我赶走?” 瞒而不报擅自做主是臣子大忌。裴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是让开路来:“通禀就不必了,多此一举,你进去吧。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再想伤殿下……” “把你的丑话咽回去。”苏吟抬步进山,“我不会再伤他。” 裴疏一噎,震惊地看着苏吟的背影,又气又不敢信她的话,立刻跟了上去。 苏吟被裴疏带至一处清幽雅致的院落,离那扇门越近,心跳便越快。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若能回到下毒之前便好了。 苏吟微微屏息,开门进去,轻步走入内室。 梅纹窗格开了半扇,炽碎日光漏进来,刚满二十岁的青年郎君清瘦了许多,但仍眉眼如玉,正靠坐在榻上端着药碗出神,似是刚醒不久,听见动静,迟钝地掀眸看来,待望见立于不远处的那道袅娜身影,整个人如被施法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分毫。 宁知澈在及冠那日满心柔情时被她下毒,如今才过了两个多月,如今正是恨她的时候。 苏吟鼓足勇气向他走近,轻声唤道:“子湛。” 第65章 番外1 听见这声子湛, 宁知澈如梦初醒,气极质问:“你来找孤做什么!发现孤没死,想再来下一回毒?” 苏吟知道他这时候才刚活过来没两天, 正在气头上, 闻言迎着宁知澈冰冷的视线走到床沿坐下,诚恳道:“不, 我是来道歉的。” 宁知澈轻嗤一声,不知是在嘲讽她还是在嘲讽自己:“你两个多月前来南阳毒害孤时还说是来陪孤过生辰呢。” 苏吟心虚地低下头。 “你那时说什么来着?”宁知澈赤着眼死死盯着她,“你说我们每一年都要陪彼此过生辰,今年自然也不能落下;你说想要亲眼见证孤束发戴冠;你说你想孤想得想哭, 过来见我一面。” “骗子。”宁知澈颤声道, “你看见孤这般蠢, 被你耍得团团转, 这么轻易就上了你的当,是不是很得意?” 苏吟正要开口, 躲在窗外偷听的裴疏忍不住现出身形来, 义愤填膺道:“殿下可算是清醒过来了!她就是个骗子, 您这回可别再信她的鬼话了!” 宁知澈瞬间皱起眉头。 苏吟站起身想过去把窗子关了, 却被宁知澈迅速拉住。 青年郎君眼里一半怒意一半慌乱:“去哪里?孤和你的账还没算完,你休想跑!” 苏吟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低眸看向他攥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 这时候的宁知澈刚满二十岁, 不似三年后归京称帝时故作轻浮, 又是重逢第一晚便让自己当着他的面脱衣沐浴,又是口口声声“朕在床笫间喜欢人妇”,方才即便出手这般急, 也仍记得男女之别,连拉她的衣袖都只是碰了小小一角而已。 苏吟抿唇一笑:“我想和子湛单独说话, 不想听外人插嘴,打算过去把窗子关上。” 裴疏冷哼一声:“你先前做出这种事,还想和殿下单独说话——” “裴疏!”宁知澈沉声喝止,“带着人退出五十步外,孤有事再叫你。” 裴疏虽然知道宁知澈放不下苏吟,但听到这句话仍是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殿下,你才刚捡回一条命,余毒还没清完呢,还敢信她?” 苏吟眸光动了动。 当初宁知澈是因在听到她与谢骥成婚后气得呕血,才导致留了三分余毒在体内。如今她不会再和谢骥成婚,宁知澈应就可以顺利清去余毒了。 宁知澈平静道:“你出去,不必担心孤,孤心中有数,这次有防备,不会再重蹈覆辙。” 裴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咬牙切齿道:“殿下都打算让我们滚出五十步远了,这还叫对她有防备?” 苏吟心知裴疏后来的恭敬平和应该是宁知澈训诫了三年的结果,现在的裴疏对她充满怨气。 她理解裴疏的愤怒,却不愿听他呛自己,转身拉住宁知澈的手轻轻晃了晃,柔声道:“子湛,叫他走好不好?” 宁知澈上一次与苏吟牵手还是在幼年天真烂漫时,自苏吟满十二岁,莫说肌肤相贴,许多时候连说话都要隔着屏风。 感受着掌中玉手的纤软柔腻,宁知澈长睫颤了颤,手指拢紧收力,镇定掀眸看向裴疏,吩咐道:“退下。” 裴疏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主上:“殿下?” “退下。” 裴疏脑门直突突,到底还是咬牙应了下来,恶狠狠瞪了苏吟一眼,憋憋屈屈带着人退至五十步外。 外头终于安静下来。苏吟愉悦扬眉,重新坐下,朝宁知澈伸出手:“把药给我,我喂阿兄喝。” 宁知澈瞥她一眼,淡声道:“孤当日被你喂了一盏毒酒,如今可不敢再喝你喂的东西了。” 苏吟只当没听见,没费多少力便将药碗从宁知澈手中夺了过来,松开那只握着他的手,舀了一勺汤药喂至他唇边。 宁知澈对上那双盈满柔情的熟悉水眸,下意识启唇喝药。 苏吟没忍住笑了一声,换来青年恼怒地夺回药碗一口饮尽,啪地一声将空碗搁在木案上。 “先别急着笑,孤与你的账还未算清。”宁知澈漠然道,“孤和你相识多年,原以为自己与你是两情相悦,不成想竟是孤自作多情。” 他看着苏吟的眼睛,湛黑眼眸如一潭死水般沉寂无波,“苏明昭,那样折磨人的毒物,你是如何做到笑着喂给孤喝的?” 苏吟一哽,心知他这句话的重点不是下毒,而是“笑着”。 “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圣上先前下令处决苏府男丁的消息应该传到南阳了,阿兄应该能猜到我为何要背叛你。”即便不是第一次听他质问,此刻苏吟仍觉出声艰难,“若不演得像些,如何能骗得过你?” 宁知澈沉默良久,哑声道:“就算你有苦衷,可你毒害孤后为何一句解释都不给,难道你达成目的之后还要继续演吗?” 苏吟涩然解释:“当时外面……有旭王的人监视。” “好,”宁知澈点头,“好。” 他眸底赤色越来越浓,“就算如此,那你为何能做到那样冷漠地看着孤吐血倒地,难道旭王还会连你为孤伤心都不准吗?” “这倒没有。”苏吟低下头,“我也不知道那日为何会那样对你。我就是觉得……既然做出那样的事,若再表现出一副伤心不忍的模样,实在虚伪恶心。” 宁知澈又静了一阵,道:“你叫孤如何信你?” 苏吟沉默了下来。 屋中陷入一阵漫长的静寂,最终还是宁知澈先开口打破:“你如何知晓孤还活着,又怎么知道孤藏身在这里?” 苏吟听他不再逼问,默契地顺坡下驴,面不改色扯谎:“我祖父查到的。” “你祖父?”宁知澈知道苏吟的祖父早已过世,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明白了,“你找到家人了?” “是。”提起祖父,苏吟眼中不由泛起几分暖色和骄傲来,“你也识得,就是定北侯爷。正因有祖父护着我,我才可过来找你,不必再与旭王为伍,也不必担心旭王报复。” “定北侯?”宁知澈一怔,“难怪。” 想到苏吟做了十八年的孤儿,宁知澈暂且散了心中怨气,神色缓下来,“谢侯爷爽朗开明,又疼晚辈,定会是个好祖父。” 苏吟弯了弯眸,转而想起谢骥的身世,笑意僵在脸上,犹豫道:“还有一桩事……我知道娘娘与裴将军的孩子在何处了。” 宁知澈瞳孔一缩,瞬间坐直身子,嗓音发紧:“在何处?可还活着?这些年过得如何?” 苏吟越见他着急在意,便越是心乱如麻,努力维持镇定不叫他起疑,温声回答:“活着。你应见过他,就是我祖父收养的嗣孙,叫谢骥。” “竟是他?”宁知澈恍惚一瞬,喃喃道,“孤记得他天生神力,武艺不错。生于裴氏,养于谢氏,两家都是武将世族,难怪谢骥比试时那般英勇,上阵杀敌更是不要命。” “难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宁知澈低叹,“原来竟被养在谢府。” 苏吟还是第一次听宁知澈夸谢骥这么多句,默默低头绞自己的帕子玩。 宁知澈垂眸瞧了会儿她的动作,忽然问道:“你与谢骥先前认识?” 苏吟心里一跳,险些将丝帕甩出去,拼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稳着声线回答:“先前不认识,只是听过他的名字,如今我已与祖父相认,和谢骥姐弟相称,便算认识了。” 宁知澈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冷声道:“不对。” “你不对劲。” “你的眼睛告诉孤,你与他关系非凡。”宁知澈直直望着苏吟的杏眼,“你与他之间有何事瞒着孤?” 苏吟没想到宁知澈心思竟这般敏锐,明明现在什么都没发生,仍是叫他察觉出异样来。 青梅竹马自幼相识就这点不好,她从小到大少有能骗得过宁知澈的时候,不管心里想什么都能叫他一眼看出来。 苏吟霎时心口乱跳:“我与祖父相认当日傍晚便动身来南阳了,与谢骥总共才说过两句话,能有什么事瞒着你?不信你回头问问我祖父,他老人家总不至于骗你。” 听她搬出值得信赖的谢侯爷,宁知澈面色稍霁,凉凉道:“孤还以为你听到我死了,见谢骥少年郎君初长成,相貌俊美,英武不凡,又是谢侯爷的嗣孙,于是在和谢侯爷相认前动过再嫁的心思。” 苏吟被他猜中一半,干笑一声,忙扯开话头:“祖父叫我代他向你致歉。他老人家当年原是为了谢骥的性命着想才将此事瞒得这样紧,娘娘出宫时他身在北境,不知娘娘去了寻子,也不曾料到娘娘会出事。” “谢侯言重了,我对谢侯只有感激。”听到侯爷竟向自己道歉,宁知澈顺利被她牵着鼻子走,“侯爷不将谢骥的身世告诉任何人是对的。母后若知道谢骥是她的孩子,定会忍不住想看看谢骥,即便什么都不做,父皇也能从母后的情绪瞧出看出不对来。血襟司到现在还在替父皇搜寻二弟的踪迹,若是叫父皇知道谢骥的身世,不仅谢骥会死无全尸,只怕谢侯也活不成了。” 苏吟等他说完,沉吟道:“还有一事。祖父还说,让娘娘至死都不知谢骥身世已是罪过,裴疏一直惦记他侄儿,是否要现在就告知于他,阿兄自己看着办便好。” 宁知澈静了片刻,轻声道:“还是说罢。裴疏不会害他侄儿,就是心里再藏不住事也会拼命憋着。” 言毕看她一眼,疑心又起,“为何此番不让谢骥同你一起来?” 苏吟被他问得头都要大了:“谢骥有官身,陪我过来容易叫圣上发现。” 宁知澈想了想,点头道:“也是。” 苏吟舒了口气。她连着赶了多日的路,夜里在客栈睡得不算好,将正事一一说完之后困意瞬间浮了上来。 想到自己还未与宁知澈成婚,宁知澈如今又是个板正守礼的君子,苏吟看向旁边的檀木榻:“子湛,我有些累,想在你房里的榻上躺一会儿,醒来后再与你说话。” 宁知澈怔了怔,立时道:“未婚男女睡于一室不合礼数,孤叫人——” 他正想说叫人带苏吟去侧屋睡,却见苏吟已走到旁边那张小榻前坐下脱鞋。 那样小的翘头履,和他的手掌差不多长,浅青的绸制鞋面,绣着简单素雅的兰花纹,干干净净,不染凡尘,被她整整齐齐摆在榻前。 而那双掩在雪白罗袜里的足,也同样小巧玲珑。 宁知澈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眼睛,猛地收回视线,胸腔里的心脏怦怦作响,喉间干渴,后面那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小榻那边蓦地传来女子的声音,因为疲倦,听上去软糯娇懒:“子湛。” 宁知澈下意识应了一声:“嗯。” 苏吟半阖着眼,声音越来越轻,“我祖父还说会助你成事。” 宁知澈默了默,问:“你是不是少说了几句?” 苏吟:“什么?” 宁知澈:“比如若孤仍是介怀你下毒一事,待谢家扶持孤复位,便当你我恩怨两消,从此孤娶孤的太子妃,你嫁你的如意郎。” 苏吟惊得抬起脑袋:“你怎知道?” 宁知澈薄唇一抿:“一猜便知道了。” “哎呀呀,”苏吟笑盈盈道,“果然还是阿兄最了解我。” 因着苏吟特意将这几句分道扬镳的话掩而不提,宁知澈胸间郁气散了些,又听苏吟这般说,当即轻哼一声:“睡你的觉,晚些时候起来用膳。” 苏吟唔了一声,嗅了嗅榻上叠得方方正正的那块薄衾的气味,直到闻见清雅的檀香才放心地盖在自己身上。 宁知澈看得耳根发红:“你闻什么?” “闻一闻是不是阿兄身上的香味。”苏吟慢悠悠答他,“如果是别人用过的,我可不要。” 宁知澈顺着苏吟的话在脑海中想象她埋在自己胸前嗅他身上味道的画面,霎时脸颊生烫,板着脸道:“十个男人九个不正经,别在男子面前说这等荤话。” “……这算什么荤话?”苏吟不服地小声嘟囔了一句,裹紧薄衾不再开口,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睡死了过去。 屋外风拂林叶,鸠颂鹊吟,屋内一片安静,只闻少女清浅均匀的呼吸声。明明那样轻,却像是响在宁知澈耳边一般。 宁知澈忍不住循声看了过去。 视线所及之处,白嫩清丽的脸蛋轮廓柔美,嫣红唇瓣微张,娇小身躯被云水蓝薄衾裹得严严实实,正睡得香甜。 他的未婚妻躺在他的榻上,盖着他的衾被…… 宁知澈倏地闭上眼,心中一遍遍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煎熬地等了一个时辰才终于等到苏吟轻咛一声醒了过来。 苏吟睁着一双惺忪睡眼看向宁知澈,见他仍保持着自己睡前的姿势,不禁抿了抿唇。 宁知澈看一眼便知她心中所想,冷着脸道:“你狠心害孤掉头就走的事还不算完,别想这般轻易便将此事揭过。” 苏吟“哦”了一声:“可以用膳了吗?我饿了。” “……嗯。” 苏吟眉眼弯弯,待洗漱净手,再等小厮将膳食摆上桌,便走至床前欲扶宁知澈下来。 宁知澈像是被她的掌心烫了一下般遽然收回手,镇定道:“男女授受不亲,孤自己来便好。” 二十岁的宁知澈与后来的他判若两人,根本瞧不出成婚后缠着她云雨的模样。苏吟不禁笑了出来:“羞什么?又不是没有亲过。” 宁知澈冷然道:“你还好意思提起这桩事?那日你花言巧语诱孤吻你,只不过是为了让孤卸下心防,骗孤服毒。” “如何不好意思提起?”苏吟厚着脸皮开口,“提起来才好向你道歉呀。” 宁知澈一噎。 “对不住,子湛。”苏吟诚恳道,“你可愿原谅我一回?” 宁知澈被她下的剧毒折磨了两个多月,只要一闭上眼,脑中便会浮现出她决然离去的背影,越是细想她如何算计自己性命,就越是心凉。 他没办法不怨。 下人已退了出去。苏吟向宁知澈逼近一步,轻声道:“那日我确实是别有目的,今日没有,可以再亲你一回吗?” 宁知澈眼睫一抖,没有作声。 苏吟踮脚凑近,近到两人唇瓣即将贴上时,才终于听见宁知澈沙哑着嗓音开口:“这不合礼数。” 两唇相碰和隔着玉饰亲额头,两者到底还是不同。 苏吟柔柔道:“但合情意。” 宁知澈眸光颤然。 苏吟直接亲了上去。 如同万千烟火在脑中轰地一声齐齐炸开,宁知澈浑身僵住。 白皙清冷的玉靥近在眼前,盈润柔软的唇瓣吻着他,舌尖勾着他,引他动情,诱他深入,炽热缠绵,唇齿间全是她清甜的气息。 他守了十多年的小青梅已长大了,竟学会了主动亲他。 宁知澈艰难从这阵意乱情迷中抽身而出,偏头离开她的唇。 对上苏吟不解的目光,宁知澈哑声道:“成婚前不可以亲近。” “……”苏吟眼睁睁看着宁知澈走至桌边坐下,听见他平复下来的嗓音:“吃饭罢,你不是说饿了?” 苏吟只好依言跟过去坐下。 今日宁知澈用膳时安安静静,只是瞧了她许多次。苏吟被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宁知澈摇了摇头:“无事。” 只是因身份之差和男女之别,这么多年他只在两个多月前苏吟第一次来南阳时才与她同席用膳过。 午饭后沈老宗主进屋给宁知澈把了一回脉,眉头舒展开来,瞥了眼坐在一旁的苏吟,含笑道:“殿下今日心绪平和了不少,方才裴疏还与我说,殿下今日胃口终于好了些。” 宁知澈敛眸不语。 沈老宗主写了张方子交给他:“清余毒不仅要内服汤药,还需药浴。殿下让人照方熬药,今晚便开始泡罢。” 宁知澈鬼使神差侧眸看向苏吟,很快反应过来,猛地将脑袋转回来。 沈老宗主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丢下一句“此方温和,即便是正常人泡药浴也不会损及身子”便告退出门。 苏吟托着腮瞧宁知澈通红的耳根,忽唤了他一句:“阿兄。” “嗯。” 见他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敢,苏吟弯了弯眸,樱唇轻启:“我陪你药浴可好?” 宁知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立时沉下脸色:“不可,绝对不可!你是女子,怎可与男子共浴?是谁教你说这种话?” “无人教,我自己看话本学的。”苏吟笑道,“阿兄既不愿我陪,那我夜里在帘外守着你可好?” 宁知澈皱眉欲要再说,却听苏吟柔柔开口:“药浴也是医毒的一环,期间不知会出什么事,得有人守着。阿兄如今受的苦都是因我而得的,我总要为你做些什么,心里才不会这般愧疚。” 他犹豫一瞬,终是点了头。 * 入夜后下人将熬好的药汤倒入浴桶,再备好棉帕浴巾和寝衣便退了出去。 烛光照出锦帘后的那道婀娜身影,虽知苏吟瞧不见,宁知澈仍觉不自在,最后只脱了上衣便入了浴桶。 氤氲水汽盈满浴房,往外飘出清香微苦的药味,越发浓郁。 苏吟听见宁知澈下了水,抬步从帘后现出身形。 宁知澈见她忽然进来,顿时将身子往下一沉,肃然问道:“你做什么?” 苏吟迅速解衣,踩着木凳入水。 动作间波纹微漾,一层层撞向宁知澈的心口。他闭着眼不敢看苏吟,直到一双纤细滑腻的双臂柔柔将他抱住,下方传来她刻意放软的嗓音:“宁郎。” 宁知澈心尖一颤,嗓音极哑:“明昭,别这样,快出去。” 苏吟轻声道:“若没有那场变故,你我二人上月就已是夫妻了。” 她不知这场梦什么时候结束,或许明早一睁眼便发现自己回到了紫宸殿。 既是如此,礼数规矩又有何要紧,终归她已嫁了宁知澈。 苏吟凑至宁知澈耳边:“阿兄体内余毒炽盛,夫妻云雨可泄热去火,能让你好受些。” 宁知澈听得耳边嗡嗡作响,咬牙切齿:“孤定要写信问问你祖父究竟是谁将你带坏了,这等秽言秽语也说得出口?” 苏吟知他绝不会捅到长辈面前,闻言不以为意,素手绕至后颈,将小衣也解了下来。 雪色尽入眼中,宁知澈下意识再度闭上双目,怒不可遏:“苏明——” 最后一字还未说完,便被两瓣柔软封唇,更软之处正碾在他身前,掌心里被塞入一块丝滑布料,正是她的小衣。 理智在怀中女子的攻势下渐渐化为乌有,长大后许多个褻瀆青梅的幻梦成了现实,宁知澈攥紧掌心小衣,闭目任由她放肆。 心荡神驰间,他忽然意识到不对。 苏吟吻他的动作太过娴熟,根本不似第一回第二回与人接吻。 炽情瞬间褪去一大半,宁知澈将苏吟推开,死死盯着她那双杏眼:“你这两个多月与谁吻过?谁教得你这样亲男人?” “与你,你教的。”苏吟半真半假道,“在梦里教的。” 宁知澈喉结上下滑动:“满嘴谎话。” 苏吟瞥了眼浴桶,轻轻一笑:“这浴桶崭新干净,而且这样大,三个人也坐得下。” 她抬手勾住宁知澈的脖子,“当真不是阿兄今晚为我新换的吗?” 宁知澈眼睫颤了颤。 苏吟打量着他的脸色,笑意更深了些:“看来阿兄也猜到了我今晚会进来,嗯?” 宁知澈忍无可忍捂住苏吟的嘴,却被她捧着手一下下轻啄掌心。 与接吻时的纏綿不同,落在掌心的吻显得格外纯洁而珍重。 苏吟伸手将宁知澈放在浴桶边的短剑拿来,见他脸色苍白地盯着自己,握着剑柄小声道:“我这回不是想杀你。” 一柄短剑要不了宁知澈的命,但他受不住苏吟再欺骗背叛他一回,闻言紧绷的身躯松弛下来,低低“嗯”了一声。 苏吟割下宁知澈和自己的一缕墨发,紧紧绑在一起,高兴道:“好了,这便算结发为夫妻了。婚期虽迟了一月,但好在你我终于顺利在今年成婚。今夜圆房,婚仪记得日后补给我。” 宁知澈深深凝望眼前笑靥和她手中缠绕紧绑的两缕乌发,出声干涩:“明昭……” 苏吟见宁知澈还在忍,倾身过去与他紧贴,腰肢轻摆,缓缓蹭动。 从未感受过的极致酥麻铺天盖地侵袭感官,宁知澈思绪神志双双沉沦,即便再如何在心中默念君子之道也无用了。 “我这回没有再背弃你了。”苏吟轻声呢喃,“不要再怨我可好,夫君?” 夫君二字入耳,宁知澈仅剩的理智瞬间瓦解。 第66章 番外一 一个时辰后, 苏吟穿着新换的衣裳坐在榻上发呆。 方才她已将话说到那份上了,宁知澈还是没有与她做到最后一步。 想起那端方君子亲到一半突然停下来,以一副兄长训妹的姿态满脸严肃地同她说“未上玉牒, 婚仪未成, 便不算成婚”,然后用绸巾将她一裹抱出浴房, 自己进去继续泡药浴,苏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小古板。 太久没看见这样守礼的宁知澈,她险些忘了从前宁知澈连看见她挽袖都要移开目光,连为她捻去衣上落花都要用锦帕包着手。 虽说宁知澈应该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她才会直到现在都没出来, 但念及他才刚活过来没几日, 苏吟怕他出事, 还是忍不住回到浴房。 苏吟的脚步很轻, 但男人仍很快察觉到了动静。 一阵水声响过,等她进到里面, 宁知澈已在穿衣了, 一丁点不该露的都没露给她瞧。 苏吟往那处瞄了一眼。 宁知澈好不容易熄灭的躁火被她这一眼看得差点复燃, 眉心跳了两下, 勉强镇定下来,将自己收拾齐整, 没有再提方才在浴桶里的赤身拥吻, 而是问道:“你何时回京?” 苏吟愣了愣, 笑盈盈反问:“你这般说,到底是想我走,还是不想?” 宁知澈薄唇紧抿。 苏吟起了逗他的心思, 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男人后颈, 仰着脸笑道:“亲我一口,再说一声喜欢我,我便不走了,可好?” 眼前女子笑容狡黠,语气慢悠悠,仿佛知晓自己比她用情更深,笃定自己离不开她。宁知澈胸间窒闷,稍稍用力挣开她的双臂,嗓音没有一丝起伏:“腿长在你自己身上,心也一样。你想走便走,无需说这种话,孤不会求你留下。” 苏吟尴尬地敛了笑意,眼睁睁看着宁知澈抛下自己大步离开浴房。 她忘了,这时候的宁知澈还记着她下毒后冷漠离去的模样,是逗不得的。 宁知澈温柔好脾气,过去十五年没与她闹过一次别扭。 阿弟每每与她拌嘴,养母都会押着阿弟过来与她道歉言和。 也正因如此,她不擅哄人,也不擅主动与人化解龃龉。 苏吟低头在原地站了会儿,慢吞吞出了浴房,见祖父的贴身护卫正站在屋门外与宁知澈说话,忙走过去问:“怎么了?” 护卫见苏吟安然无恙,恭声唤了句“小姐”。 旁边的裴疏见他一副舒了口气的模样,气得冷笑一声:“你还担心你家小姐的安危?我才该担心我们殿下吧!你家小姐这么心狠手辣——” 宁知澈皱眉喝止:“裴疏。” 裴疏黑着脸闭上了嘴。 护卫朝宁知澈垂首拱手:“殿下可否容下官与小姐单独说几句话。” 宁知澈沉着脸定定盯着他。 这个男人是谢侯的贴身护卫,容貌端正,武艺出众,身有军职,谢侯有意提拔。 谢家权势已极,为让皇家安心,表明谢家并无结党营私之意,无论娶媳觅婿都往小门小户找,整个谢氏大族的女婿里家世最好的也不过只是手无实权的孟国公世子。 谢侯特意派此人护送苏吟,应是打算若苏吟与他因下毒一事断了情缘,便试着撮合此人和苏吟。 他面无表情道:“这话你问你家小姐便好了。” 苏吟朝宁知澈笑了笑:“借你的侧屋一用。” 宁知澈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嗯。” 苏吟迈步出去,带着护卫走到侧屋,开门见山道:“顾校尉,可是祖父有事叮嘱?” 护卫恭恭敬敬低头回话:“是,侯爷曾吩咐过,若小姐在这里过得不好,便叫属下带小姐去北境,由侯爷向殿下赔罪。小姐现在动身,等到了北境,那里的雪便融得差不多了,景色也美,再晚几个月又要冷了。” “我在这里没有过得不好。”苏吟淡淡一笑,“殿下怨的也不是我下毒,无需祖父替我赔罪。” 而且宁知澈即便没有祖父相助,也不过只是需要多费些时日回京罢了。 护卫听不懂那句“殿下怨的也不是我下毒”是何意,但不妨碍他觉得苏吟不适合留在这里,拧眉道:“恕属下多嘴,即便殿下对您仍有情意,但裴公子屡屡出言不逊,您在日日受气,如何能好过?” “他如何能给我气受?”苏吟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你没看见他嘴角长的燎泡?我才来了半日,他就快把自己气死了。” 何况在将谢骥的身世告知裴疏前,她也需要裴疏在众人面前气跳脚几次,否则底下的人知晓裴疏深怨她伤了宁知澈,却见裴疏不到一日便熄了火气,定会暗暗揣测。 谢骥的事太大,她不敢拿祖父的命去赌这些人全都可信。 护卫无言以对。 苏吟想了想,温声道:“你是有军职的人,守我不如守国门,明日便回北境去罢,这里有府兵和婢女护着我便好了。到了北境为我报声平安,叫祖父不必担心我。” 护卫纠结片刻,终归挂念边关百姓和年过花甲的谢侯,点头应了下来。 苏吟回到正屋,见宁知澈已躺下了,整个人背对着她,走过去一瞧,见他阖着眼,呼吸平缓,似是已睡着了。 她犹豫片刻,吹熄了烛火,走到那张榻前褪衣躺下。 山里的夜静悄悄的,偶尔几声虫鸣听上去也不叫人着恼心烦。 苏吟在黑暗中睁眼细听宁知澈那边的动静,不知何时眼皮便开始打架,迷迷糊糊间隐隐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看,睁眼只见一道高大黑影立在榻前,瞬间清醒过来:“子湛?” 今夜云厚,没有月光,她看不清宁知澈的神情,轻轻问道:“你怎么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前方传来宁知澈低沉平缓的嗓音:“那个人是不是叫你同他一起去北境?” 苏吟惊得支起上身:“你怎么知——” 话音未落,那道黑影便陡然朝她压来。 唇上撞来两瓣柔软,她“唔”地一声倒了下去。宁知澈一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双臂像铁钳一样箍着她,发了狠地吻着,又吮又咬。 这不像是二十岁的宁知澈能干出来的事。苏吟眼泪都快被他咬出来了,用力将他推开了些,获得几瞬喘息之机:“我方才同顾校尉……” 才说了七个字,宁知澈便又追着她的唇吻了上来,这回咬得比刚刚还用力。 苏吟品出几分不对,见他一副不愿停下听解释的模样,右手往下摸索,隔着衣料握住。 男人浑身一僵,果然停了下来。 “祖父心疼我,知道我将你伤得狠了,怕我在这里不好过,的确想将我摘出来,由他老人家来与你交涉。”苏吟柔声道,“我已同顾校尉说了我不走,叫他明日自己动身回北境。” 宁知澈抿唇看着她。 “在浴房说的那番话也没有看轻你的意思。”苏吟啄了他的脸一口,“只是觉得你可爱,想逗一逗你,早知你会多想,我定会认认真真回答我不走。” 她把脸怼得近一点,想瞧清楚宁知澈的表情:“还生气么?” 宁知澈喉结滚了滚,没有回答她的话,别开脸哑声道:“松开。” 苏吟笑了一声,不仅不松,反倒拢紧收力,轻轻吐出两个字:“就不。” 宁知澈正要自己动手掰开,却听苏吟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只对夫君一人这样无礼,夫君也不肯答允吗?” 听见这句话,他的手就这么僵在原处,半点动弹不得。 苏吟昂头一下又一下亲着他,柔风细雨般,手上的动作更柔:“夫君,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自己能来陪你。” 宁知澈受不住这样的温柔,终是颤着眼睫攥着她的手腕,执拗又古板地重复那句话:“你我还未成婚。” “可我很想。”苏吟老老实实道,“在我心里你我已是夫妻了,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么?” 宁知澈被这句直白的话激得心跳一停,半晌,艰难开口:“你会后悔。” “不后悔。”苏吟轻声道,“不这样做才会后悔。” …… 屋内暗得没有一丝光亮,交错的呼吸声掩在屋外的鸟鸣虫吟中。 因是初回,实在有些艰难。还未开始苏吟便忍不住轻嘶一声,惹得青年郎君停了许久才敢一点一点继续。 二十岁的宁知澈没有二十五岁的他娴熟,却有不一样的好处。 恰是这副难耐到丢开君子风度,万分急切地想要向她索取更多,却又毫无章法,只知一味横冲直撞的模样,最让人心如鹿撞,无法自持。 忽然一只手伸来,牢牢捂住她的嘴,云层不知何时被风吹动,一道月光渗进来,照见男人薄红的如玉容颜:“低声些。” 苏吟想起门外的守卫,顿时红了脸,忙咬唇忍着。 细碎动听的咛声消失,宁知澈眸光一暗,忽地腾出只手掰开她的唇:“别咬。” 他看着月色下苏吟娇艳的玉靥,喉结上下一滚:“低声些便好,让孤一人听。” “……” 苏吟要脸,本不想再发出声音,奈何他带来的感受愈发让人连嘴都合不上。 好在宁知澈比她更遭不住,半点瞧不出白日端方君子的模样。对比而言,她不算丢人。 “明昭。”宁知澈失神吻着苏吟的头发,喃喃唤她名字,“明昭,明昭……” 月色如水,一夜炽欢。 风停雨歇之际,苏吟如有所感,一颗心渐渐往下坠,静了静,轻声道:“夫君。” 宁知澈餍足地亲着她的玉颈:“嗯。” 苏吟抬手抚摸他的发:“能在今年与你成婚圆房,我很欢喜。” 宁知澈眉眼温柔至极,如月河在其间流淌:“孤也很欢喜。” 才说完这句话,便见苏吟的身躯渐渐变得透明,屋中的墙柱也开始坍塌。 他下意识将苏吟紧紧护进怀里,不过两息的时间,苏吟便在他怀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 眼前的夜色散尽,日光照进繁复的花窗中。 宁知澈缓缓睁开眼,见殿中雕梁绣柱,丹楹刻桷,白玉为地,满室金碧辉煌,俨然是帝王寝殿才能有的装设。 日头偏西,此刻不是清晨,而是下午。 他怔怔看着身侧空荡荡的位置许久,终于清醒过来,忽地自嘲一笑。 当真是执念成魔,竟梦见苏吟在和谢骥成婚前到南阳去寻他,对他说那样动听的话,还将初次交付给他。 王忠觑着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上前禀报:“陛下,城门守卫来报,定北侯夫人已回京了,此刻正往苏府去。裴指挥使叫人来问,是否要血襟司即刻前去捉拿苏吟?” 宁知澈收回思绪,默了默,起身下榻:“捉拿苏吟倒不必,让他去查一查谢骥的身世便好。” 虽只是个梦,但谢骥的年岁倒也对得上。 “啊?”王忠一呆,“是。” “速去为朕备一匹快马,朕要出宫。” 王忠听得心里一咯噔,忙出言提醒:“陛下,今夜设了国宴,诸邦使臣还等着您召见呐!” “便说朕身子抱恙,改至明晚。”宁知澈神色淡淡,“叫礼部侍郎去一趟会同馆安抚来使,莫慢待了他们。” 王忠只好应下,心道旭王党羽这么多,只有这定北侯夫人能得皇帝丢下友邦来使出宫亲自捉拿,且连车驾都不备,直接骑马去,也不知到底是恨极还是爱极。 思及此处,王忠不由轻叹一声,跑出去叫人套马,回来时瞧见两个小内监正服侍皇帝换衣,将那身龙袍脱下来,换上昔日做太子时常穿的月色锦袍,腰佩白玉,惊得张开了嘴,却不敢说什么。 宁知澈低头看着衣袍上绣的竹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梦里的苏吟认真对他解释苦衷,真心实意道了好几回歉,眼神又那样温柔,竟叫他心里的戾气散了一大半。 戾气一散,人便冷静了许多。 他身为国君,应当胸襟宽广,包容大度。 当年无论是下毒还是另嫁,苏吟都算是迫于无奈。 既非她的本意,那么只要她像梦中一样怀愧含情,将心收回来,便一切都好说。 苏吟现在应该很怕他,若他还要疾言厉色,谢骥那头却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宁知澈眉心狠狠跳了跳,及时打住想象,快步走出宫门,利落上马,猜测苏吟应已在回定北侯府路上了,便带着两个侍卫赶往苏吟必经的梅和巷。 御马一骑绝尘,他到梅和巷尾后沉下心等了一刻钟,才终于看见一架挂着谢字灯笼的马车迎着秋阳从对面驶来,旁边跟着一个骑着红鬃烈马的青年将军。 宁知澈闭了闭眼,默默告诉自己君王须戒躁守静,拼命回想过去青梅竹马十五年的美好和梦中苏吟认真说爱他的模样,才勉强将怨气再次压了下去。 对面的谢骥目力好,远远便认出了他,或许是想到他与苏吟的过往,身形明显僵硬了一瞬,然后掀开马车侧帘,低头对苏吟说了几句什么。 宁知澈见两人凑这般近,如被尖针刺目,猛地将视线收回来。 马车缓了下来,不多久又加快往这头赶,最后停在距他二十步远的地方。 谢骥下马掀开车帘,想扶苏吟下来一同向皇帝行礼。 宁知澈垂眸看去,见帘后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俏脸。 比与他青梅竹马时瘦一些,比三年前东宫和苏府出事后胖一些。 那张脸的主人浑身微微发着抖,望向他的眼神四分害怕三分愧疚两分怅惘一分尴尬,却不敢多瞧他,很快便敛眸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避开谢骥的搀扶,自己下地走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的声音也与她这个人一样,虽然强装镇定,但还是忍不住发抖:“罪妇苏吟叩见陛下。” 谢骥正要屈膝行礼,却见苏吟怕皇帝怕成这副模样,又自称罪妇,顿时一愣,便也跟着双膝跪地:“不知臣妻做错了何事,陛下宽宏大量,还请饶恕她一回,臣愿代她受过。” 宁知澈看见苏吟立时紧张地抬起眼皮瞄了瞄他的脸色,似是怕他生气,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蜻蜓点水般瞥一眼便又恭顺地低垂眉眼。 “罪妇自知犯下大错,不敢求陛下原谅,更不敢叫旁人代我受过。”她像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才敢说出这句话,“只求陛下看在我曾祖父和谢老侯爷生前对大昭忠心耿耿的份上,饶恕苏府和谢府。” 谢骥一听此言便知苏吟犯的罪怕是大到连祖父的余荫都护不住她,顿时急了:“陛下——” 却见俊雅翩然的帝王忽然跃下马,走到苏吟面前,屈尊俯身亲自扶起苏吟。 谢骥一呆。 苏吟见宁知澈这般温和,摸不准他的心思,霎时抖得更厉害了。 宁知澈凝望近在咫尺的熟悉眉眼,柔声唤道:“明昭。” 一声“明昭”带来的恍惚轻易便将苏吟满脑子的忐忑惊疑都压了下去,她暂时忘了恐惧,怔怔看着眼前这个阔别三年的旧人。 宁知澈身上锦袍,是她从前夸过的式样。 他特意穿着这身锦袍来见自己,是何用意? 苏吟心里隐隐有所猜测,却不敢自作多情,转而瞟向宁知澈的侍从,心脏瞬间跳得更快了。 宁知澈……竟只带了两个人来? 难道真不是来抓她的? “明昭,”宁知澈手掌收力,将她的小臂握得更紧了些,嗓音磁沉动听,“朕想与你谈谈,此地不便单独说话,你可愿入宫与朕一叙?” 谢骥瞬间瞪大了眼睛。 他便是再心大也能看出来皇帝这模样哪是要问罪,分明是想抢他的媳妇。 苏吟与皇帝青梅竹马十多年,他这三年好不容易才将苏吟的心捂热了一点,皇帝刚和苏吟重见便要将她抢回去? 苏吟实在看不出宁知澈究竟是真大度还是别有用意,也不知宫里有何事在等着自己,立时垂首将姿态放到最低:“罪妇谨遵圣命。” 宁知澈是骑马而来,宫人却不敢叫主子再骑着马回。王忠早在皇帝出宫后便着人备了车驾,此刻终于匆匆赶到,安安静静候在一旁。 苏吟回头给神色焦急的谢骥使了个眼色,叫他勿要冲动,转回脸朝向宁知澈时又换作不讨人嫌恶的谦卑温婉仪态。 谢骥一急:“夫人!” 苏吟吓得看了宁知澈一眼,恨不能跪下来求谢骥不要再说话了。 谢骥看懂了她哀求的眼神,也跟着瞧了眼皇帝,默默闭上了嘴。 苏吟松了口气,挤出一丝不算难看的笑来:“陛下,可以走了。” 宁知澈缓了缓脸色:“嗯,上车罢。” 苏吟微惊,试探道:“罪妇如何能和陛下同與?” 宁知澈浅笑道:“你我自幼相识,又不是第一次同乘一车。” 这话落在谢骥耳中与挑衅无异。 谢骥听得脑门突突直跳,但因不清楚苏吟与皇帝到底有什么恩怨,到底还是咬牙忍了下来。 听宁知澈提起过往,苏吟愈发心乱,既不敢相信他不恨自己,又忍不住心生希冀。 她踩着王忠端来的方凳踏上御辇,不敢多瞧车内的布设,坐在离主榻最远的地方。 很快宁知澈也上来了,熟悉的清冽气息铺面而来,月色袍摆蹭过她端放在膝上的手背。 苏吟无意识蜷起纤指,逼自己什么都别去想。 宁知澈静静看她片刻,垂眸倒了一盏茶,推向她那头。 苏吟浑身一僵。 宁知澈薄唇轻抿:“无毒。” “……”苏吟尴尬得憋红了脸,羞愧道,“多谢陛下。” 她急需抓着一个东西来掩饰忐忑,便没有将茶盏放回去,而是握在手心里。 宁知澈见她坐在侧榻边缘,只占了不到一尺宽的空间,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过来坐。” 苏吟僵硬一瞬,依言挪了过去。 宁知澈启唇唤道:“明昭。” 苏吟双肩紧绷:“罪妇在。” 宁知澈默了片刻,温声道:“不必自称罪妇。” 苏吟心跳一滞,嘴巴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是。” 一路上宁知澈没有再开口,苏吟就当自己是个死物,像个鹌鹑一般低着脑袋窝在他旁边。 待马车停下来,苏吟才知皇帝竟是要带她回寝殿,才刚平复的心绪瞬间又绞成一团乱麻。 若说先前种种都是她自作多情,这一出便实在让她无法不多想。 苏吟跟在宁知澈身后走进正殿,在皇帝的授意下漱口净手,再跟着他走到那一桌御膳前。 “先用饭。”宁知澈掀袍坐下,“吃完再谈。” “……是。”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很轻的咀嚼声和碗筷偶尔相碰的声音。 菜品很好,苏吟却吃不下,连饭菜的滋味都尝不出来,知道宁知澈平常用三碗饭,便慢吞吞吃着,与他先后停筷搁碗。 又是一通漱口净手过后,见宁知澈望向自己,苏吟屏息低眸,知道这便是要开始谈的意思了。 每一瞬都似被拉得无限长。苏吟无比煎熬地等着宁知澈开口提起她下毒和另嫁这两桩事,不料对方却是道:“当年牵连苏府,朕很抱歉。” 她像是被人一把揪住整颗心,瞬间抬起头,连不能直视帝王的规矩都忘了,怔怔与宁知澈对视。 宁知澈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哑声道:“听闻你和你的母亲妹妹们受了许多苦,对不住。” “不,没有,别说这种话!”苏吟慌忙摇头,眼泪簌簌落下,“是我对不住你才是。我那样狠心,连你都下得去手,还……还嫁了别人……” 她掩面而泣,晶莹滚烫的泪水从指缝渗下来:“我没脸求你原谅,你若愿意饶恕我养父养母他们,我到了地底下也会感激你。” “傻明昭,朕何时想过要杀你?”宁知澈用锦帕为苏吟拭泪,“你忘了,你是朕的未婚妻。” 苏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顿时止了哭,小心翼翼道:“可我已是……有夫之妇。” 听见最后四字,宁知澈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苏吟敏锐察觉到他的异样,迅速改口:“我与谢骥和离,明日便和离,今晚也成!” 宁知澈知道苏吟能这般快做出决断并非是因为想回到他身边,而是为了苏府上下,为了谢骥,为了她自己。 他远远不满足于此。 他要苏吟像梦中那样主动奔来,心甘情愿将身心都交托于他。 “朕不是在逼你。”宁知澈死死压下胸间翻涌的戾气,嗓音柔和,右手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缓缓紧握成拳,含笑道,“你若仍想做他的夫人,朕也不会拆散你们。” 苏吟羞愧低头。 她的子湛阿兄,果然是天下第一好的男子。 “朕只想告诉你,朕心里仍有你。”宁知澈看着她震惊而羞怯的模样,柔声道,“朕到现在还是想娶你。” 苏吟越听越心跳怦然,连话都说不清楚:“可我……我已成过婚了,阿兄金尊玉贵,君子无双,我实在配不上……” “不许说这种话。”宁知澈捂住她的唇,“你忘了?从前所有人都说你我是天作之合,生来就该是一对的。” 苏吟恍惚一瞬,心里不由自主涌起丝丝怀念,整个胸腔都被酸涩填满。 “朕会替你苏府平反,也会着人将你父亲和阿弟他们接回来。”宁知澈揉了揉她的脑袋,“至于你与朕之间的事,交由你自己决定。” 他顿了顿,左手也握成拳头,朝苏吟浅浅一笑,“无论你是选朕还是选他,都无妨。” 苏吟愈发羞愧。 “天色不早,朕派人送你回谢府。”宁知澈温声道,“你不必着急,慢慢想,想清楚。” 他用那双墨眸深情凝望着苏吟,“朕就在这里等着你。” 苏吟心尖一颤,忙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 第67章 番外2 番外2 柔和月光铺满定北侯府外的石阶, 夜风送来各色秋花的浅香。 苏吟下车站定,垂首谢过皇帝亲自送她回府的美意。 宁知澈温润一笑:“进去罢。” 苏吟应了声是,又谢了皇帝一遭, 转身正要迈步进府,却被人从后面轻轻扯住衣袖一角。 她怔然回头,视线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慢慢上移。 “明昭, ”皇帝那双好看的墨眸里藏着无底暗河,嗓音微哑,像是压抑了许久后终于忍不住向她问出口, “你今夜会与他同房,是不是?” 苏吟耳边嗡地一响,热意顺着脖颈往上攀:“我……” 皇帝没有追问, 缓缓将手收回,身子侧向天边的冷月, 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去罢。你在朕面前拘谨,夜里只用了一碗饭,或许在谢骥身边能放松些,回去记得再吃点, 别饿着了。” 苏吟怔怔看他良久。 幼时她每每与宁知澈坐在一起吃, 都是要有多高兴就有多高兴,要多放松就有多放松,宁知澈今夜看见自己那副在他身边紧张得难以下咽的模样,定是觉得物是人非,才会说出“或许你在谢骥身边能放松些”这种话。 苏吟敛眸应是,抬起沉重的双腿再度转身, 一步一步向前走。 绣履踏上石阶,她终是忍不住回首看去。 帝王正凝望着她的背影, 隔得远,瞧不清神情,但总不会是笑着的。 从前她最盼宁知澈日日都欢喜,如今让宁知澈不得欢欣的却是她自己。 苏吟心中一痛,迈步进门。 门房的小厮见她终于回府,一边为她提着灯,一边喜道:“夫人,您可算是回来了!侯爷急得团团转,连水都没喝一口。” 苏吟默然不语。 宁知澈终归是皇帝,自己与他要不要再续前缘是一回事,但皇帝既已透露出想与她重修旧好的意思,即便今夜说不会逼她和离,她也必须得尽快与谢骥断绝干系。 她得顺着皇帝的心意行事。 才刚走了没几步路,对面便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那人跑得极快,翻越游廊的红漆木栏朝她奔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夫人!”谢骥一双结实手臂紧紧箍着她,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激动到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苏吟没来由地忆起月色下帝王挺拔孤寂的身影,下意识挣扎着下地。 谢骥本就和苏吟分离了两个月,今日又遇上这桩事,哪舍得松开她,直接把苏吟扛回赤麒院的正屋,将她放在条案上。 苏吟坐在这个高度上堪堪能与谢骥平视,低眸避开男人的灼灼目光,轻声道:“很晚了,先用饭罢。” 谢骥“嗯”了一声,突然伸出手摸了摸苏吟的肚子,眉心一动:“你在宫里吃过了?” “嗯。” “和陛下一起用的?” “……嗯。” “方才也是陛下亲自送你回来的?” “……嗯。” 谢骥眼眶发红,逼自己暂且将醋意按下,先问更要紧的话:“你下午向陛下请罪,到底所为何事?” 苏吟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向他说清,而后温声道:“陛下心慈,今夜金口玉言不会追究当年之事,你不必担心我。” 谢骥被苏吟说的话震惊得半天缓不过神来。 他的妻生了一副菩萨神女似的好容貌,虽对旁人冷淡些,但对他一向很好,实在不像是能做出谋害皇嗣这等事的人。 转而又想到皇帝将旭王党羽杀了个干干净净,有苦衷的不只苏吟一个,那宋家长公子宋执也是迫于无奈背叛废太子,也是和皇帝自幼相识,却被皇帝赐了极刑。 皇帝独独放过苏吟一人,应是对她仍有情意,而且用情不浅。 谢骥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既庆幸皇帝放过了他的妻,又万分害怕皇帝将苏吟夺走。 苏吟给了谢骥一炷香的时间消化她并非好人的事实,想到既已说到这里,不如索性将要说的话全说了:“但皇帝眼下虽不问罪,谁也说不准以后会不会旧事重提,所以我们还是和离罢,这样即便哪日我进了血襟司或诏狱,你也不会被我牵连。” 谢骥听她竟要与自己和离,只觉好似有一万匹马踩着他的心奔腾而过,蹄声乱耳,尘沙迷眼,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扭腰转过身去,背对着苏吟低声呜咽。 听着谢骥的委屈低泣声,苏吟心乱如麻:“阿骥……” 谢骥抹泪回头问她:“是陛下逼你与我和离的?” “……不是。” “那就不和离。”谢骥转身将苏吟抱进怀里,“若真有被陛下降罪的那日,我陪你受着就是。左右若你死了,我本就是活不成的。” 愿为苏吟死的人不多,谢骥算其中一个。她沉默许久,抬手将谢骥推开了些:“我索性同你说句实话,陛下对我有意,我不敢再与你继续做夫妻了。” 谢骥一颗心猛地往下沉,僵硬地低下头看着眼前这张思念多时的玉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这不重要。”苏吟避开他的目光,“总之你快些予我一封和离书罢,最好在和离后尽快另娶一位夫人,或者纳个妾也成,才可让陛下对你放心。” 谢骥看见苏吟的反应,心里已有了答案。 都是男人,谢骥自然知晓皇帝脑子里在想什么。 只怕皇帝放苏吟出宫是假,以退为进,一点一点将苏吟的心勾回来才是真。 皇帝身份尊贵,温润卓然,苏吟本就愧对于他,见皇帝依旧对她深情款款,怎会不心生触动? 但苏吟避而不答,可见自己在她心中也不是全无位置。 谢骥弯了弯唇:“好饿,吟儿陪我用饭可好?” 苏吟见谢骥岔开话头,看他一眼,又将脑袋转回来:“自己去吃。” 谢骥才不理,扛起苏吟就往桌边走:“你肚子虽没凹进去,但估摸着也就只吃了一小碗饭,至少得再吃半碗夜里才不会饿。” 苏吟瞬间想起宁知澈今夜与她分别时的叮嘱,又见谢骥备了一桌她喜欢的好菜,没有再挣扎,默默坐下来用了一碗饭。 等两人都用完了晚膳,苏吟正要再次提起和离,却听谢骥突然道:“我半月前挨了一刀。” 谢骥无论是在京城的燕羽营还是北境军营里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受伤是常有的事。苏吟想起他那一身疤痕,张着唇静了片刻,问:“伤在何处?深不深?可有好好上药?” “伤在前胸,有些深,有好好涂药,现在已愈合得差不多了。”谢骥心里甜滋滋,凑过去挨着她坐,意有所指般哑声道,“夫人要不要亲自检查一番?” 苏吟眼睫一颤,耳边犹似还能听见宁知澈压抑着难过问她的那一句—— “你今夜会与他同房,是不是?” “吟儿,这两个月我很想你,很想很想。”谢骥低头埋进她颈侧,像只小狗一样贪恋地嗅着她身上馨香,捉着她的手带向腰革,嗓音更哑了些,“很晚了,夫人帮我检查一番伤处,然后就沐浴安置吧,好不好?” 苏吟下意识用力将他推开。 谢骥怀中一空,愣愣看着她,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苏吟不敢看他的眼睛:“确实很晚了,今夜我睡水云阁,明日再接着与你说。” 谢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哪有夫妻分离两月重逢第一晚便分房睡的?” 苏吟唇瓣颤了颤:“你好好想想,你是臣子,既知陛下对我还未忘情,便该离我远远的,否则日后——” “否则日后如何?”谢骥怒声打断,“大不了就是一死,好过眼睁睁看着我的媳妇被皇帝抱上龙床!” “谢骥!”苏吟胸口剧烈起伏,气得忍不住锤他一拳,“你说的什么荤话!” “难道不是事实?”谢骥攥着苏吟的拳头将她拽向自己,“你瞧不见,我看得出来。今日在梅和巷,陛下那眼神就是想将你吃了!” “隔墙有耳,慎言!”苏吟皱眉低斥,“陛下是最克己复礼不过的君子,心中没有淫思荤念,莫要侮辱了他。” 谢骥气到眼泪掉下来:“好好好,陛下没有淫思荤念,是我言语不敬侮辱了陛下。陛下从没有惦记过你的身子,抢你回去是要放在宫里当亲妹妹养,这话说出来你自己敢信吗?” 苏吟一噎。 说实话,她这么多年与宁知澈的相处确实与兄妹没有多大区别。 十多年了,他们二人做的最亲密的事不过就是她偷亲过一次宁知澈的脸,宁知澈隔着玉饰吻过一次她的额头。 她着实想象不出宁知澈与她亲密的场景。 “反正我烂命一条。”谢骥执拗道,“你若真想和离,要么让你的旧情郎杀了我,要么你便盼着我哪日死在战场上,终归只要我活在世上一日便绝不会放你走。” 苏吟无法理解,“你怎么就这么犟!当真不怕死吗!” 谢骥自嘲一笑:“当年谢家所有族老都说你接近我是别有用心,都说你曾与废太子有过婚约,要我离你远些,他们那时见我非要娶你,也是这般骂我的,一字不差。” 苏吟喉咙哽了哽,再也无法责怪谢骥半句。 眼见劝不动他,再拖下去便真要到安寝的时辰了。苏吟挣开谢骥的手,逃也似的快步出门:“明日再说罢,我乏了,先回水云阁。” 谢骥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纤瘦袅娜的背影远去。 他盼了整整两月才将苏吟盼回家,原本想着今晚抱着她倾诉思念,□□好。 哪知苏吟一见皇帝,今夜便要与他分房了。 到底是不敢与他同房,还是不肯? * 深夜,紫宸殿灯明如昼。 帝王出神地看着面前的奏折,御笔定在纸上许久未动,晕开一片墨痕。 一个小内监低着头快步进殿,宁知澈闻声抬眸,定定盯着他的唇,捏着御笔的修长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小内监行了个礼,恭声开口:“陛下,影卫来报,定北侯夫人今夜未住正屋,宿在了水云阁。” 宁知澈紧绷的神色瞬间一松,湛黑眼眸升起点点晶亮笑意。 王忠不由也跟着长舒一口气,心道好在苏夫人没有和谢小侯爷歇在一屋,否则看陛下这在乎劲儿,今夜怕是就要派人给谢小侯爷找点事做了。 小内监见皇帝高兴,犹豫几瞬,咬牙将话说完:“但谢小侯爷眼下正在水云阁外站着……” 宁知澈笑意渐敛:“她可知晓?” 小内监用脚指头想也能猜到皇帝口中的“她”是谁,小心翼翼答道:“不知。水云阁的婢女本想进去告知定北侯夫人,哪知谢小侯爷不让,只在外头安安静静站着。影卫大人说,瞧谢小侯爷那架势,似是打算在定北侯夫人门外守到天明呢。” 宁知澈静了下来。 王忠暗道这谢小侯爷果真是有些手段的,若苏夫人明早醒来推门看见谢侯顶着双熬红了的眼睛可怜巴巴站在屋外,哪能不心软? 转而又看向他家主子,不禁一叹。 完了,陛下今夜又得用安神香才能睡着了。 宁知澈眉头紧锁,待小内监告退,立时侧眸看向王忠,冷声道:“你去叫——” 王忠心里一咯噔,忙凝神恭听,可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下文,只得小声询问:“陛下?” 宁知澈收回目光:“罢了。” 他不再开口,低头默默将剩下的奏折批阅完,将御笔重重一丢,净手安置。 第68章 番外二 苏吟一路舟车劳顿, 途中又日夜想着宁知澈会如何报复自己,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昨夜突然得到宽赦, 心里一安定, 始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疲倦,一夜无梦, 直接睡到天色大亮。 婢女听到摇铃声,忙进来伺候她梳洗更衣。 苏吟杏眸懒懒一抬,见几个丫头此刻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淡声道:“侯爷呢?” 听她问起主君, 几个丫头神情愈发僵硬。为首的婢女恭声答:“夫人, 侯爷在门外站了一夜, 现下就在外头。” “侯爷站了一夜?你们怎不叫醒我?”苏吟拧起眉头, “是他吩咐的?” 婢女垂首:“是。” 苏吟在心里叹了一声,吩咐道:“速去请侯爷进来。” 婢女不知两位主子闹了什么别扭, 竟叫夫人一回府便与侯爷分房, 但见苏吟态度软了下来, 当下便觉得小两口定能和好如初了, 高高兴兴“哎”了声,小跑着出了门。 一阵脚步声渐近, 铜镜中出现谢骥那张略显憔悴的俊朗脸庞。 苏吟梳发的动作缓了下来, 见镜中的谢骥一直眼巴巴瞧着她, 心里又是一叹,温声道:“若困了就去睡一会儿,若不困便去洗漱, 用些吃食再睡。” 谢骥红着眼点头,看了眼婢女。 婢女会意, 端着刷牙子和青盐等物过来伺候主子漱口净面。 待洗漱过后,谢骥低头嗅了嗅自己,立时叫人备水,去浴房将全身上下仔细洗净后才回到苏吟面前,许是吹了一夜的凉风,嗓子哑得厉害:“夫人。” 苏吟一眼看见他微微敞开的衣襟里露出来血肉翻飞的伤口一角,看得她轻嘶了一声,当即走上前细瞧:“怎么伤得这般重?昨夜你不是说快愈合了?怎么又裂开了?” “我也不知。”谢骥面色不变,“我在燕羽营日日习武练兵,将伤口挣裂也是常有的事。许是昨日见你回家,高兴得忘了形,一时没有察觉这点小伤,方才沐浴时脱衣一看才发现。” “砍在胸口上,还这般深,这可不是小伤。”苏吟皱眉,偏头唤了个婢女,“叫府医过来。” 婢女忙听命出去寻人。 谢骥看着苏吟紧蹙的秀气眉头弯了弯唇,带着沐浴后的清新皂香抱了过来,下颌抵在她发顶:“吟儿。” 苏吟浑身一僵。 “我知道你为难。”谢骥柔声道,“但陛下没有逼你,只让你自己选是不是?就算陛下真要怪罪,你就实话实说是我不肯和离,这样即便陛下恼怒,也只会恼我一人罢了。” 苏吟眉心深蹙:“可是……” 谢骥不敢让苏吟说完,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还有一事,我也不怕你觉得我挑拨离间,只怕你自己也有此顾虑。你当年险些杀死陛下,即便陛下现在还喜欢你,但等到你容颜老去,陛下记起当年的事来,你当真不怕被冷落在深宫一隅,老死不得出?当真觉得自己能与陛下一世情深?” 苏吟眸光顿时颤了颤:“陛下重信守诺,为人极好,即便真有那日,也会予我体面。” 谢骥听她这般相信皇帝的为人,额间青筋猛然跳了几下:“好,就算陛下不会亏待你,可他是国君,有诸邦争相献美人,有臣子催着开枝散叶,还要用后宫安抚制衡前朝。你到时候看着陛下或主动或迫于无奈宠幸一个又一个女人,难道不会伤心?” “就算再退一万步说,你能接受与三千佳丽共侍君王,可如今苏府只剩一个空壳,你没有强大的娘家作后盾,到时候那些妃子都知道你与陛下青梅竹马,若里头有一两个家世显赫且生得貌美,父兄又在陛下面前得脸的,难道会叫你好过?陛下当真能次次都护着你?” 苏吟咬唇敛目,避开谢骥的伤处伸手将他推开:“纵是如此,若陛下真要我进宫,我也没有拒绝的资格。” “那就等陛下逼你入宫的那日再说。”谢骥又抱了上去,“在此之前你别说和离二字可好,万一我们能走到最后呢?你何必自己先斩断我们二人厮守的可能?我虽不及陛下尊贵,却能保证这辈子只爱你一个女人,捧着你,敬着你,让你富贵无忧一世。这难道不比当深宫里的娘娘舒服?” “你若觉得亏欠陛下,那我为陛下尽忠一世替你偿还就是,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只要陛下有吩咐,我豁出命去也要为陛下效力。你已嫁了我,难道还要以身偿还欠陛下的债吗?那你将我这个丈夫当什么了?” 苏吟被他质问得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谢骥紧紧抱着她,流泪哀求:“别与我和离好不好?吟儿,别不要我,你答应过的,等我及冠便要个孩儿,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 苏吟心绪纷乱,见府医来了,妥协似的轻轻推了推谢骥的肩,艰难道:“……先医伤罢。” 谢骥见她终于有所松动,一颗心往回落了些,轻轻“嗯”了声:“好,都听夫人的。” 等府医为谢骥上药包扎,再吃过早膳,苏吟看了眼他那双熬红的桃花目,蹙眉道:“你先回屋里歇一觉,以后莫再做这等傻事了,一个有官身的侯爷,在我门外站一宿像什么话?更何况身上还带着伤。” 谢骥不肯走,大步行至苏吟那张精致华贵的拔步床前:“我想睡这里。” 苏吟一时无言,半晌才道:“整个谢府都是你的,你想睡便睡吧。” “那你可会离开?” 苏吟从书架抽出一本地志,闻言摇了摇头:“我就在这里,你睡吧。” 谢骥终于安心躺了下去,盖上柔软干净的锦被,嗅着满床熟悉的女子馨香,幸福地舒展眉头,很快就沉沉睡去。 四周都静了下来,苏吟拿着地志孤本走到窗边的罗汉床前借着天光翻看,一双秋水杏眸失神地看着书上绘的南阳域图,好半天都没翻页。 死了三年的昔日情郎一朝归来,她昨夜掐了自己好几把,唯恐这只是个梦,直到现在还心神恍惚。 宁知澈还活着。 宁知澈没有怪她。 宁知澈到现在还喜欢她。 可如今她与宁知澈也确实已不合适了。 床那边传来谢骥的均匀呼吸声,苏吟猛然回神,逼自己别再去想。 恰在此时,一个小厮轻步进来,躬身向苏吟递了个帖子,见侯爷歇下了,便将声音压低了些:“夫人,这是宣威将军夫人送来的,说是听闻夫人昨日回京,特意请您到府小聚。” 武将虽靠守城扩疆建功立业,但也免不了应酬,有些男人间不方便说的话,妇人们茶余饭后笑着提起正合适。 在其位谋其职,苏吟虽不喜这等场合,但既然享了谢家给的富贵和地位,便该尽责。 她接了过来,打开瞧了一眼,见上面写的时辰是今日正午,便叫人去备车马。 不成想到了宣威将军府,赵夫人竟在门口等着,苏吟顿时觉出几分古怪来。 虽说谢家门第高些,但宣威将军与谢骥平级,赵夫人一个当家主母,即便再如何觉得她是个贵客,派自己看重的管事来接她进府便好,何须抛头露面到府门外亲迎? 见赵夫人笑容僵硬,言行举止十分小心翼翼,一副生怕得罪她的模样,苏吟心里已隐隐有所猜测。 待走到花厅外,见赵夫人又开始找借口匆匆逃离此处,苏吟便知自己猜对了,霎时心口狂跳,死死克制住拔腿就跑的冲动,站在原地迅速平复心绪,绽出一个端庄得体的笑来,缓步走进去。 帝王今日穿着一身素白云缎锦衣,琼姿皎皎,玉影翩翩,比昨日看起来更文雅矜贵,只是眼下覆了层淡淡的乌青,似是昨夜没有睡好,此刻正坐在高座上饮茶,见她进来,搁下茶盏,一双晦暗墨眸凝望着她,久久没有言语。 这样深情而欲说还休的目光下,分明还未开始谈话,花厅内的气氛仍是无端地开始暧昧起来。 苏吟忽然有种背着丈夫与旧情人偷情的羞耻感,硬着头皮朝宁知澈屈膝一礼:“陛下万安。” 宁知澈颔首道了句平身,温声道:“坐罢。” 苏吟谢过,依言寻了下首最边缘的位置坐下来,静静等着皇帝开口。 宁知澈再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以一副君王关心臣工的姿态询问道:“你夫君半月前出京执行军务时身负重伤,现下可好些了?” 苏吟听到“你夫君”三字,想起自己当年靠“废太子暴毙”的名义解除婚约再觅夫婿,顿时羞愧得抬不起头:“……多谢陛下挂怀,好些了。” 宁知澈浅笑道,“那便好。” 这话说完花厅中便静了一阵,苏吟觉得有些难捱,主动开口:“陛下今日可是有事寻我?” 宁知澈静了一瞬,望着她的水眸轻声道:“没有。” 苏吟瞬间觉得这段对话十分熟悉。 过去青梅竹马时,宁知澈曾有许多次像今日一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当她讶然问宁知澈有何要事寻自己,宁知澈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轻声说没有。 她和宁知澈都不会将喜欢和思念时常挂在嘴边,一眼便看得出来宁知澈是想她了。 所以今日……宁知澈也是因为想她才出现在这里? 苏吟不敢深想,也学着他的模样抿了一口茶。 宁知澈垂眸看她片刻,忽道:“昨日朕与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苏吟心跳一滞:“我……思来想去,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陛下,因此谢过陛下美意,愿陛下早日觅得良配。” 她小心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做好一见皇帝发怒便立时跪地改口的准备。 宁知澈沉默良久,缓声道:“当真不愿回到朕身边?” “是我配不上陛下,不敢以污浊之身脏了陛下清名。”苏吟忙解释道,“我亏欠陛下良多,日后定与侯爷一起为陛下尽忠效力,誓死守卫大昭河山。” 又是一阵静默过后,她听见皇帝轻声问了句:“你决定好选他了?” 苏吟心脏一颤,唇瓣动了动,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皇帝从宽袖中取出一道圣旨,自嘲般低声道:“原打算今日交给你,看来送不出去了。” 苏吟难掩震惊地看着他手里的明黄卷轴。 云锦绣金凤,轴端为玉制,这是一道封后圣旨。 她险些杀死宁知澈,宁知澈竟还肯让她当皇后,让她做他的正妻? 苏吟蓦地想起和宁知澈定亲那日他柔声做出的承诺:“此生只你,再无旁人。” 思及此处,她脑中一片空白。 难道这一句承诺直至今日都适用吗? 宁知澈恰在此时轻叹一声:“谢骥定然好过朕千倍万倍,才会将朕与你十五年的情分也比了下去。” 苏吟被这一句话刺得心脏鲜血淋漓,艰涩开口:“子湛……” “朕回宫了。”宁知澈没有听她将话说完,站起身来,“你放心,朕等会儿从侧门出去,不会叫你夫家的下人知道你今日见了朕。你也早些回去吧。” 苏吟一哽,起身行礼恭送皇帝离开,红着眼看着那道清隽背影越行越远,站在原地缓了缓,将泪意压下去,正要抬步走出花厅,就见本已随皇帝离开的王忠满脸焦急地朝她奔了回来。 “苏姑娘!”王忠急得声音都变了,“求您跟奴才走一趟,陛下不大好了!” 苏吟脑中“嗡”地一声,拔腿就往侧门跑,一眼瞧见那架高大华贵的马车,织锦帘布,檀木车身,以金为顶,一看便知来自皇宫。 宁知澈一个皇帝,无论去到何处都被簇拥着从正门入,自正门出,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为了让她不被丈夫误会,今日却将御驾停在狭小偏僻的侧门外。明明有着最高贵的身份,却仿佛见不得光一般。 苏吟心中酸涩,惦记着王忠方才的话,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男女之别,扑上马车掀开帘布,见宁知澈正阖眼靠着车壁,即便车内没有外头亮堂,也能看出他脸色苍白如雪,嘴唇也没有血色,额头上全是冷汗。 这究竟是怎么了? 苏吟流着泪冲了进去,一声声唤他名字。 宁知澈半睁开眼,看见泪流满面的她,立时蹙起眉头:“是谁带你过来的?王忠?” 不等苏吟回答,他便嘶哑着嗓音扬声将王忠唤来,“带她下去。” 王忠应了一声,对着苏吟为难道:“姑娘,快走吧。” 苏吟咬了咬唇,只得离开马车,但还是忍不住拉着王忠走到一旁低声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王忠对着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长叹一声:“陛下当年清余毒时听到姑娘与谢侯成婚,当场呕出一口血气晕了过去,以致体内留了三分余毒,每每心绪剧烈起伏时便会发作——” 话说到此处,车内便传来宁知澈愠怒的喝止声:“王忠!” 王忠瞬间闭上了嘴,同苏吟匆匆说了句告辞,便命人驱马回宫。 苏吟怔怔看着御驾远去,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着王忠最后那几句话,一颗心渐渐沉向深不见底的寒渊。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三年前宁知澈好不容易醒过来,却听到她又背叛了他一次,该是有多愤怒难过,才会呕血气晕? 原以为宁知澈活下来了,那桩事已过去了,原来宁知澈竟还无法摆脱三年前她带来的痛苦。 苏吟忆起方才宁知澈在马车里的憔悴模样,瞬间泪如泉涌。 宁知澈被她害到这步田地,不仅愿意放过她,连让她愧疚都不忍心。 苏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正门的,赵夫人满脸歉意地迎上来,不敢提皇帝半句,只不停对苏吟说对不住。 她心神恍惚,连赵夫人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上马车时险些一脚踏空,吓得赵夫人“哎呦”一声赶忙过来将她扶稳。 车夫眼见自家夫人不对劲,一路上不敢耽搁,扬鞭驱马将苏吟速速送回府。 谢骥不知何时已醒了,正在府门外等着苏吟,见夫人终于归家,顿时眉开眼笑迎了上来。 苏吟脑海中突然回响起宁知澈平静之中难掩低落的嗓音——“谢骥定然好过朕千倍万倍,才会将朕与你的十五年也比了下去。” 她的子湛阿兄那样好的人,竟因为她而说出这等自厌自弃之语来。 苏吟眼眶发烫,与谢骥一同进门。 谢骥早就被车夫用眼神暗示苏吟情绪不对头,此刻见她一路都没说半个字,将嗓音放柔了些:“可是在宣威将军府受了气?” 苏吟摇了摇头,等回到水云阁,突然转身朝谢骥深深一拜。 谢骥吓了一跳,险些给她跪下来:“吟儿,你这是做什么!” “当年承蒙侯爷不嫌,娶我过门护我三年,事事将我置于首位,无论在府内府外都给足了我脸面,大恩大德苏吟时至今日仍不敢忘。”苏吟哽咽道,“但我如今真的想离开谢府,还望侯爷放我归去。” 谢骥难以置信道:“为了与我和离,你竟不惜这样求我?” 苏吟低下头:“还望侯爷答允。” 谢骥见苏吟出一趟门便与自己生分到连“阿骥”二字也不再唤,瞬间猜到了缘由:“你见到陛下了?陛下叫你与我和离?” “陛下没有逼我半分。”苏吟摇头,“正因没有,我才更加无法坦然与侯爷继续做夫妻。” 谢骥几乎发疯:“为何不能坦然与我做夫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与我厮守一生有何不心安?” “就是不心安!”苏吟颤声道,“我当年下毒害他,再借由他‘暴毙’的名义顺理成章与你成婚,如今他活着回来了,什么都没和我计较,连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只想与我重新开始。侯爷,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但我更对不住他,我没办法再心安理得地做你的夫人,算我求你,予我一封和离书,让我走吧。” 谢骥双目怔忡,低眸看着朝自己低头弯腰苦苦哀求的苏吟。 这是他第一个心动的姑娘,是他第一个女人,大抵也是唯一一个,更是他的发妻。 遇见苏吟之前,他只知练武杀敌,从不知情爱一物这般厉害,能叫他喜不自胜,也能叫他痛不欲生。 能拿她怎么办呢? 她都快要跪下来求自己了。 良久,谢骥眼眶通红,嗓音极哑:“你先起来。” 他脸色雪白:“我……应你就是。” 苏吟紧绷的身躯松缓下来,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真心实意道了声“多谢”。 谢骥双腿发软,连走到书案都觉得费力。 他麻木地研墨铺纸,执笔一字一字写下和离书,每一笔都落得十分缓慢,恍惚记起多年前自己刚被祖父捡回来的时候连字都不会写,可即便是第一次写公文,也不及今日这封和离书写得艰难。 等到将这一张薄薄的纸交到苏吟手中时,他眼前已开始发黑,眼前景象仿佛天旋地转,靠着抓住最后一丝清明才没有倒下去。 他看见苏吟接过和离书,朝他行了个谢礼,看见苏吟收拾好细软抬步出门。 正值午后,满室秋光洒在他身上,他却感受不到半点暖意。 门外忽然传来小厮慌乱的通传声:“侯爷,血襟司裴——” 不等小厮报完来人的名号,外头便响起一道踹门声。 一个穿着血襟司玄衣蟒袍的年轻男人风风火火穿过中堂,一见到谢骥,脸上难掩喜悦激动,噙着泪花仔细打量谢骥一遭,突然抱了上去:“侄儿,叔父终于找到你了!” 谢骥正心烦,见裴疏竟敢踹水云阁的门,还敢自称叔父唤他侄儿,胸间腾地窜起一道怒火,一拳砸了过去和裴疏扭打起来: “哪来的癫公,我全家都死了!” * 苏吟花钱雇了一辆马车,叫车夫送她到宫门口。 原以为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说动守兵替自己通传,未曾想守兵一听她报上身份便直接叫人备了架马车领她去紫宸殿。 紫宸殿的宫人也对她恭恭敬敬,一路领着她走进正殿。 帝王寝殿华贵非凡,低垂的纱幔珠帘后,一道挺拔身影正坐在御案后低头忙国务,听到动静缓缓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并未开口言语,只是静静等她过来。 于是苏吟便走了过去,轻唤他名字:“子湛。” 宁知澈:“嗯。” 苏吟细细瞧了瞧他的脸色:“你好些了吗?” 宁知澈:“嗯。” “你今日……是因为我先前下的毒才这般痛苦的吗?” 宁知澈这回没“嗯”了,只将目光下移,凝在她手中的那张薄纸上。 苏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轻声道:“我与谢骥和离了。” 宁知澈猛地攥紧手中御笔,将目光移回眼前这张观音面上,凝望着那双水眸,等着她的下文。 苏吟捏着和离书,嗓音更轻了些:“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女子,又和别人成过婚,但你……还愿要我吗?” 心跳不受控制地迅速加快,苏吟忐忑地等着宁知澈的回答。 一只修长玉白的手突然朝她伸来,用力将她拽向宝座。 她跌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整个人都被帝王衣袍上高贵典雅的龙涎香气笼罩。 她愣愣低头看着被宁知澈抱坐在他腿上的自己,白皙的耳朵后知后觉地开始泛红。 认识宁知澈十多年,这是他们最亲密的一瞬,也是她第一次见宁知澈这般主动。 一只大掌扣在她腰上,手中的和离书也被那人迅速夺去。 苏吟眼睁睁看着宁知澈低眸细细检查这纸和离书。他看得越久,唇边的笑意便越浓,至少检查了四五遍才终于满意地将和离书合上,仔细叠好放在御案上,而后又将目光落回她脸上,眼神却已变了。 宁知澈从来儒雅守礼、温柔平和,苏吟从未见他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她,深幽的眸子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欲念,与爱意一样深浓。 她仿佛终于记起宁知澈潜伏三年登基后一改从前做太子时的仁善模样,手段狠厉,将旭王党羽虐杀殆尽。 经过那三年宁知澈性情大变,不会再对异党心慈手软,于情爱上自然也不会像从前一样纯情。 毕竟他如今已二十三了,不是定情那年的十七岁。 她的思绪被落在她腰上的不轻不重的一掐拉了回来。 “小没良心的,”宁知澈咬牙切齿道,“总算肯回来了。” 他将苏吟的身子翻过来,让她趴在自己腿上,抬掌挥落:“来南阳跟朕说想朕想得睡不着,转头就喂朕一杯毒酒,嗯?” 臀肉被重重一拍,苏吟呆了一瞬,旋即羞得满脸通红。 “朕的死讯传到京城不久你就敢再找别的男人,嗯?” 啪,又是一巴掌。 “还和谢骥新婚燕尔,甜甜蜜蜜,在江南游船上共度良宵,嗯?” 这一掌打得最狠。 苏吟屁股发麻,却被他这句话说得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震惊到完全顾不上这点疼和羞,猛地回头看向宁知澈:“你怎知道我和他去了江南?” 宁知澈红着眼眸定定看她许久,忽地冷笑一声,又啪啪补了两巴掌才继续控诉: “知道朕还活着,却不第一时间进宫来找朕,还要朕自己去见你。” 又是一巴掌。 “还敢跟朕说配不上朕,要朕另觅良配——” 说到此处,宁知澈脸色一黑,直接啪啪啪连着打了三下:“你定是想气死朕才说得出这种话!” 苏吟闭目装死。 “当真是狠心绝情,朕就没见过比你更狠心的女子。”宁知澈教训够了,边骂边将她的身子翻回来,“还好你还算有点良心,还知道回来,否则朕定叫你好看。” 被宁知澈控诉了一通,苏吟心里反倒好受了些,胆子也大了起来:“如何好看?” 宁知澈被她问得神色一顿,低眸望见她眼里藏着的促狭笑意,璀璨如窗外秋光,两条腿悬在半空晃啊晃,能叫人从中依稀瞧出几分年少时的模样。 他与苏吟自幼都没有得到多少父母疼爱,又出身在规矩森严的皇家和大学士府,都不是活泼有趣之人,因而朋友也不多,苏吟仅有的一点热烈全给了他。 看见苏吟一如往昔,他不愿承认自己此刻因在苏吟心中地位依旧特殊而觉得甜。 “如何好看?”苏吟仰头将脸怼到他面前,“子湛要如何叫我好看?嗯?” 宁知澈看着她那张白嫩得似能掐出水的玉靥,喉结缓缓一滚。 果真是已嫁过人的女子,他想。 即便这张脸瞧上去依稀仍是当年模样,也终是和从前有所不同,至少年少时的她没有这般媚而不自知,也不会这般挑逗他。 仿佛一朵纯白的玉兰花的边缘被染上了一抹胭脂色,很淡,颜色并不娇艳,却比牡丹蔷薇更勾人采撷。 宁知澈低下头一点点凑近,很慢,给足了苏吟躲开的时间。 苏吟看着近在咫尺的薄红唇瓣,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些,昂起脸贴了上去。 唇瓣相贴的那一瞬,苏吟情不自禁抓紧了宁知澈的衣袖,宁知澈搭着她腰上那只手也加重了两分力道。 苏吟脑子发晕,双腿软绵无力,好似踩在云端。 这好似是多年来她和宁知澈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亲吻。 她第一次尝到宁知澈嘴唇的滋味,那样软,那样甜,他身上的味道也清冽好闻,极尽温柔地吮.舐着,带着明显的克制,恰是这分克制,让人连心尖都觉得痒。 第一个浅尝辄止的吻结束,紧接着的第二个便炙热得多,漫长又缠绵。 唇齿被撬开,柔软钻进来,将她拖入自己的领域。苏吟也不再是与宁知澈坐着相拥,而是被昔日竹马压在宽敞的宝座上,后脑枕着扶手上的金绣软枕,视野里只剩下宁知澈那张放大的俊颜。 说实在话,此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与宁知澈还能有今日。 宁知澈突然停了下来,低眸定定看她片刻,抬手为她擦了擦脸,哑声道:“哭什么?” 苏吟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多谢你还活着。” 宁知澈盯着她看了会儿,又是一声冷哼,眼尾赤色深了些,依旧还是那句话:“还算你有些良心。” 苏吟听出宁知澈的委屈和欢喜,心中愈发酸涩,圈着他脖子主动吻了上去,惹得他呼吸瞬间粗重几分,愈发用力地亲回来。 没多久,宁知澈忽然将苏吟松开,看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一边为她拭泪一边低声道:“朕从前倒不知明昭这般爱哭。” 苏吟眼泪霎时汹涌而出,倾身抱住眼前的男人:“子湛!” 苏吟抱得很紧,声音颤抖,带着极度的后怕和懊悔,令宁知澈眼眶发烫,喉结滚了滚:“嗯。” “我原以为你会厌恶我。”苏吟哽咽道,“回京路上我一直在想,你见到我后会用何种眼神看我,会如何唾骂我,会用何种手段报复我。” 她以为宁知澈会杀了她,就像杀了宋执,杀了那些所有背叛他转投旭王阵营的那些人一样。 即便不杀,也该一刀两断,毕生不复相见,即便相见也只是君王与臣妇,再无旁的瓜葛。 她没想过宁知澈还喜欢她。 苏吟隔着泪帘颤然道:“多谢你愿意体谅我。” “多谢你愿意原谅我。”她闭着眼将自己埋在宁知澈怀里,“多谢你活了下来。” 苏吟的这几句话化作股股热流,顺着血液抵达宁知澈心脏。 恨意消减没有那么容易,他也没有那般大度。 今日苏吟进宫之前,他坐在金座上反反复复想了无数遍,若苏吟仍是选了谢骥,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光是想到苏吟选择谢骥的那个可能,他就已快发疯。 好在苏吟回来了。 感受着怀中女子拥抱自己的力度,感受着她的爱意,宁知澈心中最后一丝戾气也消散了。 “苏明昭。”他捧起苏吟的脸,嗓音涩哑,“这三年你有没有想朕?有没有思念过朕?” 苏吟哽了哽,轻声道:“你眼光不好,喜欢上了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子,当年背弃你嫁给谢骥,后来做着谢骥的妻子,又在夜里做梦时念你的名字。” 宁知澈心神剧荡,重重吻了上去。 苏吟不知自己最后是怎么与宁知澈从御案后的宝座挪到床榻上的,也不记得到底是自己主动还是宁知澈主动,等她清醒过来时地上已堆满了凌乱的华裳。 宁知澈低眸寸寸打量她,目光肆无忌惮地逡巡于她脸上身上,用哑得听不出原本音色的嗓音唤她:“明昭。” 他问:可以吗?” 当真是变了性情,换成从前的宁知澈,就算打死他也问不出这句话,做不出这等事。 苏吟没有回答,而是问起更关心的一件事,掌心紧张到微微渗汗:“你如何知道我当年和谢骥去了江南?” 宁知澈默了默,只答了一句话:“朕当时就住在隔壁。” 苏吟耳边阵阵嗡鸣:“你说什么?” 她努力回忆当年,想到自己做了什么,整张俏脸一会儿红到滴血,一会儿苍白如纸。 苏吟低声道,“为何不告诉我?” 宁知澈默了默:“告诉你,然后呢?你就会与谢骥和离,跟朕走?” 苏吟白着脸想了片刻,实诚地摇了摇头:“不会跟你走。” 宁知澈眉心跳了跳。 果然。 小没良心的。 当年真该将她劈晕带回南阳。 “但那时苏府的生意已做了起来,家里没有刚开始那般拮据了。”苏吟轻声将话说完,“我应该可以与谢骥和离。” 只是要过得穷一点。 “至于旭王那头,老侯爷人很好,谢骥也不小气,即便我与谢骥分开,他们也不会对苏府不管不顾。”苏吟笑盈盈道,“我就先欠着谢家的人情,你回京后再替我还嘛,是不是?” 宁知澈凝望着她的笑靥,抿了抿唇:“嗯。” 苏吟的身世他已派人去查了,只是西疆太远,薛老夫人又在江南,要过些时日才能有结果。 他回忆着梦中与苏吟那场酣畅淋漓的交合,抬臂将苏吟的双踝放在肩上。 于是苏吟此后一整夜都再也笑不出来了。 * 第二日清晨苏吟是在宁知澈怀里醒来的,一睁眼就看见那张熟悉至极的如美玉一般细腻无暇的脸,呼吸顿时一滞。 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她看见宁知澈似乎也在怔神,也觉得恍惚。 男人疏朗的眉眼还带着残存的春色,微微敞开的衣襟下有数道浅浅的抓痕,是她留下的印记。 想起昨夜那颗颗顺着宁知澈口口滑落的汗珠,那双握住她口口的手,烛光里墙上那道动作愈发迅疾的影子,以及男人粗重的呼吸和受用至极时发出的令人耳热的声音,苏吟的脸瞬间一红。 昨晚宁知澈就像是想将她全身上下都沾染他的气息一般,处处都亲过了。 宁知澈低眸看着苏吟脸上晕开的酡色,忆起昨晚的滋味,燥意又起。 昨晚将苏吟欺在身.下,苏吟的乌发披散在锦褥上,口口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面前,随着他的动作口口,白皙的脸庞娇艳欲滴,求饶般唤他名字,到了那一刻方知自己的未婚妻究竟有多美。 苏吟看出宁知澈的心思,这下连耳朵都红了。 她能感受得出来,昨夜是宁知澈的第一回。 宁知澈竟真的没有宠幸过女子,一直在等着她。 苏吟心里又愧又暖,知道年轻男子有了第一回后便会想要第二回第三回,于是别开脸轻声道:“……温柔些。” 宁知澈眼神瞬间幽深了五分。 怕苏吟受不住,宁知澈原本舍不得再折腾苏吟,只隔着亵裤口口,但看着她这副羞怯又难耐的小模样,还是险些克制不住,差点带着衣料抵入。 苏吟对宁知澈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他最正直守礼之时,此刻被揉得发疼,不敢相信这是宁知澈能做出来的事,当即移眸不敢再看他眼中的晦色。 直到临近上朝不能再拖,宁知澈才终于松开了苏吟,出去前俯身吻了又吻,用那双墨眸静静瞧着她。 苏吟心里一软,抬手抚摸他的脸,柔声道:“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宁知澈的心脏都似因她的“等你回来”四字而轻颤,从袖中拿出那道封后圣旨,放在她手中。 苏吟怔怔低眸,感受着这道圣旨的重量。 何其幸运,今生还能再见到少时的心上郎君,还有机会和他做夫妻。 看着站在床前的帝王,苏吟出阁后头一次因男人要出门而心生不舍,好似与丈夫新婚燕尔的新嫁娘一般。 宁知澈仍没有离开。 失去苏吟三年,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此刻看着昔日未婚妻躺在他的榻上,眼巴巴看着他,眼尾还带着和他云雨后的媚意,叫他如何舍得走? 宁知澈喉结缓缓滑动,忽而问道:“舍不得朕?” 苏吟迎着他的视线,轻“嗯”了一声,伸臂抱了上去:“我想时时刻刻都和子湛在一起。” 宁知澈一颗心泡得酸酸胀胀,抬手抚摸苏吟的脑袋。 他并非不介意苏吟和谢骥的过往,并非不怕谢骥已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他知道苏吟的性子,这种甜言蜜语苏吟定然只对他一人说过。 “再说几句,”宁知澈嘶哑着声线道,“再对朕说些好听话。” 苏吟知道自己嫁过旁人,宁知澈很难再像从前那般于自己对他的情意深信不疑,便依言轻声道:“好喜欢子湛。” 宁知澈喉结耸动:“还有呢?” “能和你重修旧好,我觉得很幸福。” “嗯,还有呢?” 苏吟纤指攥紧他身上龙袍,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还有……昨夜和你行房,我很喜欢。” 宁知澈眸色骤然一深,倏地俯身欺了下来。 苏吟忙推他:“你还要上朝……” “你还未回京时,朕日夜苦等,只能逼着自己将心思放在国务上,连休沐日都未曾歇息,”宁知澈吻着她的耳廓,嗓音沙哑,“今日也该补回来了。” 苏吟欲要再说,唇瓣忽地一热,已然被堵住了口。 …… 第69章 番外三 陆皎十五岁的时候曾碰见过一个和尚。 和尚说, 她的太子哥哥并非良配,日后会伤她。 她不信。 她生来就是个倒霉蛋,并且很笨。 三岁才学会走路, 结果跌跌撞撞掉进池塘里,太子满脸焦急将她救了上来。 五岁栽进粪坑里,太子难以置信地捏着鼻子将她捞起来。 八岁放炮仗把自己点着了, 太子咬牙切齿帮她灭火。 十一岁被五条狗追,吓得嗷嗷哭,太子嘴角一抽冲进来护着她。 仙童一般干净漂亮的太子, 从小到大给她擦了十多年屁股,虽然偶尔有点嫌弃,但依旧无怨无悔。 也就是十五岁那年, 太子问她愿不愿做他的正妃,向她亲口承诺此生不纳二色。 陆皎看着已长成翩翩郎君的太子, 羞答答点了头。 她时常觉得自己倒霉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所有的幸运都用来遇见他了。 她十六岁那年,太子主动请缨出征,临行前不放心地叮嘱了她一整日。 她捂着耳朵躲到哪儿, 太子便跟到哪儿。 而她真的是倒霉透顶, 这回直接被抓去了西狄军营当人质,扒光衣裳脱下小衣,小衣被人塞在信封里送去给太子。 太子很快来了救她,扛着她杀了出去,期间还不忘一刀砍死那个扒她衣裳的贼子。 也就是这一晚,太子出事失忆, 忘了对她的情意。 和尚再次找到了陆皎,劝她莫要嫁进东宫。 陆皎只是摇头。 十多年的感情呢, 哪能说不要就不要,更何况太子是因为救她才出事的。 总要试一试,说不定能让他想起来呢。 她满怀希望披上婚服嫁给了太子,一杆喜称挑开她的盖头。红烛摇曳,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映入眼帘。 太子不再唤她皎皎,而是“太子妃”,还说他是储君,未来要继承大统,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要她做好心理准备,最后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和她圆了房,连亲亲都没有。 她气得牙痒痒,但很快又不气了,告诉自己没关系。 她大度地想着:“等这狗男人想起来了,到时候再同他算账也不迟嘛。” 婚后的日子过得不算舒坦,圣上很快将皇位让给太子,太子登基做了新帝,她便也成了皇后。 太子皱着眉说她没有半点国母的样子,为此特意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教她如何做好皇后。 她又气得牙痒痒,但很快还是消气了。 学到的东西是自己的,多学些总没错。 想通这一点,她顿时高兴了起来,努力学看账本,学驭下之术,学着掌管后宫,其实学得不算好,不过也勉强够用了。 还有一事也让她高兴,皇帝在某一个云雨后的晚上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跟她说近两年都不会选秀。 陆皎瞬间信心满满。 这男人脑子还是机灵的,知道给他们二人的感情留后路。 两年,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总能让他记起来了吧? 就算不能让他恢复记忆,总也可以让他重新喜欢上自己。 陆皎使出浑身的劲儿,一次次热情似火地缠绕上去,又一次次被他泼凉水浇熄。 她脑子笨,对疼痛的感受也来得迟钝。但纵是再迟钝,这么多盆凉水浇下来,一日日过去,她也开始渐渐觉得无力。 若是皇帝一直这般冷冰冰就好了,偏偏他失忆前那般好,失忆后也偶尔会露出几分温情,仿佛吊在饿狼面前的一块肉,诱惑着她咬牙坚持。 但她很快又信心满满了,因为她有孩子了!和她心爱之人的孩子! 身上会流淌着她和皇帝的血脉,会长得像他们两个,光是这么想一想就让陆皎幸福到在床上打滚。 结果因为太倒霉而滚下了床。 皇帝知道后冷着脸将她训了一通,还是那句没有半点国母的样子,但又多加了一句“你若再这般不稳重,待孩儿生下来也不敢叫你养了”。 陆皎这回真被气得狠了,一边哭得直打嗝一边给孩子绣小衣裳,戳一针骂一句狗皇帝。 好在孩子乖得很,在肚子里安安静静,没让她受多少折腾。 孩子出世的那一日皇帝没有陪着她,甚至第二日才过来瞧,但她早已习惯了将皇帝与过去的太子视作两个不同的人。 其实也不是很习惯。 因为她始终希望能和皇帝回到从前。 皇帝给孩子取了名字,叫“知澈”。 澈儿长得像他爹爹,陆皎依稀能从这张小小的婴儿脸中看出几分皇帝少时的模样,越看越觉得儿子生得俊,喜欢得不得了,私心里盼着孩儿的出现能改变点什么。 哪怕只有一点点都好。 她最后这一点希冀在皇帝答应萧家那位三朝元老纳其幺孙女入宫侍奉时彻底幻灭。 她活到这么大,只真真切切感受过两次痛苦,一次就是当年看着太子跌下山崖,第二次就是这一瞬。 她抱着孩子坐了一宿,眼睁睁看着夜色一点点淡去,天光渐现。 她试图问自己能否接受皇帝宠幸别的女人,可光是这么想一想,她就已难受得五脏六腑都疼起来。 但凡皇帝从前对她差一点,但凡自己没有那么喜欢他,或许她就能接受了,可以抱着儿子美滋滋当她的皇后,再多活几十年把皇帝熬死,又可以继续美滋滋当太后了。 可惜她见过皇帝那般奋不顾身爱她的模样。 可惜自己真的真的很爱他。 陆皎换了身衣裳,抱着儿子去见皇帝,后面的一切都简单得紧。 皇帝不仅放她离宫,还许她再嫁。 她听得想笑。 这世上还有谁敢娶她? ——没想到还真有。 陆皎第一次对裴璟有印象,是在见完儿子出宫的路上。 皇帝许她随时进宫看澈儿,她却去得不勤。 也不是不想儿子。 但眼见儿子长得越来越像皇帝,又听到宫人小声议论说新进宫的萧妃如何得宠,她心里难受得想死。每进宫一次,她回去后就病一场,去了三次后就实在不想去了。 可想到澈儿无辜,又还那么小,正是需要母亲的时候,隔了两个月她又咬牙入了宫城。 澈儿还记得娘亲的模样,见到她来,顿时欢喜得不得了,腼腆地朝她笑,用那双像极了他父亲的眼睛一直瞧着她,一瞬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她看见这双眼后瞬间又开始难受,难受过后又是深深的愧疚。 她这个母亲当得,真是糟糕透了。 陆皎失魂落魄地从儿子住的听竹宫出来,不成想一出门就与皇帝迎面相撞。 皇帝眼疾手快搀住了她。 皇帝无论去到何处都有一众侍卫宫人跟着,路又这般宽,自己原本绝无可能撞上他。但此刻陆皎胃里一阵翻滚,也无心去想自己为何会撞进皇帝怀里,只当自己又倒霉了一回,用力挣了挣,却没挣开皇帝的手。 皇帝捏了捏她的腕子,眉头皱起来:“怎么瘦了这般多?” 陆皎静了一会儿,想起自己离开前儿子委屈含泪的模样,时隔数月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陛下。” 她低着头,看不见皇帝神情,却能感觉到攥着自己腕子的那双手紧了两分力道。 过了两瞬,上方才传来皇帝低沉微哑的嗓音:“嗯。” 陆皎轻轻道:“我想带澈儿离开。” 或许离了皇宫,她便能和澈儿好好做母子。 皇帝沉默了下来,良久,淡声答她:“澈儿是朕的长子,朕对他寄予厚望。” 陆皎也觉得将儿子留在宫里才是爱孩子,澈儿日后便算不能当皇帝也能做个王爷,比跟着自己要好得多,闻言没有纠缠,只再次挣了挣他的手,平静道:“我要走了。” 皇帝又是一阵沉默,抓着她的手腕温声细语:“你若舍不得澈儿,可以留在宫里,皇后之位还是你的,朕不会让任何人越过你。” 陆皎笑了一声。 天子的承诺啊,多么珍贵难得。 皇后娘娘四字听上去尊贵至极,她是个俗人,如果不是与皇帝青梅竹马那么多年,如果不是见过他那样爱自己的模样,这个皇后她定然可以高高兴兴当下去。 可惜了。 或许她就是没有这个命吧。 陆皎甩开皇帝的手,径直离开。 车驾出了宫门,后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回京述职的年轻将军打马从旁边经过,掀起的疾风吹开了她的侧帘一角。 陆皎抬眸与那人对视一眼,漠然将目光收回来。 世上除了她那早逝的爹和她的乖儿子宁知澈,所有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就算一开始是好东西,后来也十有八九会变成坏东西,长得再俊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的小婢女顾绫在旁小声道:“这是河东裴氏的长公子,叫裴璟,您四岁的时候有回把一个点着了的炮仗塞他手里就跑,可还记得?” 陆皎闻言吓了一跳:“我小时候这么坏?” 顾绫神色复杂:“可不是?” 陆皎回思过往,终于记起自己和裴璟的确很早便认识了,只是她脑子笨,记性差,只能记住自己和皇帝的点点滴滴,其他人和事她既记不得,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忏悔了一会儿,转而又有些发愁:“这么宽的道,他非得挨着咱们的马车过,该不会是记恨我吧?” “应该……不至于罢?”顾绫迟疑道,“您好歹是皇长子的生母呢。” 陆皎心道也是,便不再去想这桩事。 直到接下来两个月这个男人十九次出现在她面前,她回回出门都能碰到裴璟,才终于琢磨出几丝不对劲来。 陆皎虽然在宫里当了几年皇后,但还是学不来那些身居高位之人的高深莫测处变不惊。 她选择直接将裴璟拦下来问他是不是想报复自己。 裴璟许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直率的女子,顿时愣了愣,而后笑着摇头说了声“不是”,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陆姑娘,我想娶你。” 陆皎心跳漏了一拍,呆了好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曾是陛下的皇后,如今虽离了宫,但依旧是皇长子的母亲。” 裴璟很快点头:“嗯,我知道。” 他道:“但我还是想娶你。” 陆皎又是一呆,但也没将他的话放心上。 和皇帝的那段感情已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她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一遭,如果不是娘家和儿子尚在京城,她定会躲得远远的,能有多远就有多远,再也不回来。 她知道自己如今这副霜打茄子般的模样看起来特别没用,知道自己本该让皇帝看见自己离了他之后过得有多好,可她实在走不出来。 这样的她,如何还能步入下一段感情? 陆皎婉拒了裴璟的情意。 ——其实也没有多委婉。 她学不来旁的贵女文雅矜持的模样,直接叫裴璟死了这条心,顺便让他抽空把脑子里的水倒倒干净。 但裴璟没有死心。 陆皎每个月都能收到裴璟着人送来的书信。 她起初觉得烦,但有回拆开一封瞧了瞧,见裴璟写的并不是什么与情爱有关的酸诗,而是像个友人一般,将自己听到的奇事趣闻写在纸上说与她听。 男人性格爽朗,风趣幽默,文采极好,讲的故事比京城卖得最好的话本子还引人入胜,又坏得很,怕她不再看下一封信,每每到了故事高潮便戛然停笔。 跟着信一同送来的还有裴璟送的礼物,许是怕她不收,礼物不是金玉首饰一类的贵重之物。 有时是京城没有的漂亮花种,有时是她从未见过的稀奇物,但更多时候是他亲手做的小玩意。 陆皎从未见过这么心灵手巧的男人,会用草叶编鸟雀,用竹子做水车,用木头做缩小版的宅院,用粘土做和她一模一样的小人娃娃。 不知从何时起,她渐渐期待裴璟的来信,并且开始写信回复他。 暧昧和心动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她震惊地发现自己不会再因为皇帝伤心了。 进宫见澈儿时,看见孩子那张像极了皇帝的脸,她也不会再难受膈应,终于可以笑着陪孩儿玩闹,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地爱自己儿子。 她想,她终于可以放下了。 陆皎在做姑娘时就没有多矜持,如今成了妇人,意识到自己对裴璟的感情,行事便更干脆了些。 她直接在信里问裴璟是否仍想娶她。 裴璟的人比他的信到得还快,将她约了出来。信里瞧着那般能说会道的青年将军,此刻从脸红到脖子,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愿嫁给我吗?” 陆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说道:“我虽然成过婚,育有一子,却不希望夫君婚后有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所以你若娶我,以后便不能纳妾收通房,连多看一眼别的女子都不能。” 她的话说得霸道,裴璟眼里却全是晶亮笑意,点头认真道:“好。” 陆皎神色严肃:“我是家中幼女,被宠着长大的,不喜欢忍气吞声。婚后吵起架来,你若敢拿我成过婚生过孩子一事来说嘴,我可不会饶过你。” 裴璟敛了笑,抬袖一礼,肃容道:“陆姑娘放心,某若得姑娘为妻,定一生一世珍重姑娘,家中事事全凭姑娘做主,绝不让你委屈受气。” 陆皎心里久违地感受到一丝甜蜜,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应下来,只是道:“我要先问问我儿子。” 裴璟抿唇:“好。” 陆皎只提到自己要问儿子,其实还去了问皇帝。 知澈十分早慧懂事,听她说想嫁裴璟,很乖地点了头,脆声同她说:“那母后以后要过得高兴些哦。” 她弯了弯唇,眼里却盈起泪意。 至于皇帝…… 皇帝听到她的话后坐在宝座上沉默许久,才终于问了句:“你喜欢上他了?” 陆皎点头。 皇帝又静了好半天,继续低眸批他的奏折,嗓音平静无波:“想嫁便嫁罢。朕既然应允你可以再嫁,便绝不会反悔。” 陆皎原以为自己得到皇帝的回答后只会长舒一口气,却发现自己心里仍是有些酸痛。 她只希望皇帝别记起和她的过往。 永远都别想起来。 得到了皇帝的承诺,她才终于敢应下裴璟的求娶。 婚仪是在河东办的,虽然比不得当年在东宫那场隆重盛大,但每一项仪程都是裴璟亲自督办的。 喜服是裴璟描的样,她的红盖头是裴璟亲手所绣,就连新床也是裴璟锯了檀木亲自做的。 做得很结实。 洞房花烛夜,那张床晃成那样都没发出吱呀声。 当初她和皇帝做夫妻时,皇帝一心只有国政,只将行房视作繁衍皇嗣的必经之路,大多数夜里只会要一回,只有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多要几回。 如今和裴璟做了夫妻,她才终于在床笫间享受到被丈夫疼爱珍视的感觉。 很快,她和裴璟有了孩子。 她诊出喜脉的那一天,裴璟抱着她又哭又笑,完全瞧不出半点将军的样子。 孩子生下来后,她又遇见了那个和尚。 和尚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坐在地上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嘴里喃喃道:“不应该啊,皇帝怎么没想起来呢?” 陆皎不知道这和尚为何会纠结这种事,抱着二儿子径直走开。 就要一辈子想不起来才好呢。 第70章 番外四 苏吟第一次见宁知澈就深深记住了这个像观音座下童子一样好看的五岁小哥哥。 很白净, 奶俊奶俊的,五官出奇地漂亮,睫毛很长很浓密, 眼睛很清澈透亮,唇色如浅色蔷薇花,雪袍素靴干干净净, 被一众少年贵公子簇拥着,隔着疏疏青竹站在玉兰树下。 她就没见过比太子更漂亮的小孩。 明明只比她大两岁,明明没有刻意端正仪态, 举手投足间却仍是显露出几分矜贵文雅来,站在那群贵公子里,无疑是最耀眼出众的那一个, 想叫人不注意都难。 虽然贵为太子,气质却很温和, 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架势,嗓音也温柔,一声“妹妹”好听得不得了。 她是苏氏长女,表亲里也没有比她大的小辈, 养父同僚的孩子只唤她苏姑娘, 宁知澈是这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唤过她妹妹的人。 但她觉得宁知澈特别,也不全是因为他的身份、他这张脸和这声妹妹。 她总觉得宁知澈和自己很像,即便被再多人簇拥着,也仍像是只有自己一个。 三四岁的小孩子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她只知道每次有机会进宫去见宁知澈,便会想要叫乳母帮她梳最好看的头, 戴上最好看的珠花,换上新做的裙裳。 她性子不活泼, 很少有事能让她雀跃激动,进宫去见宁知澈算其中一桩。 宁知澈自启蒙起便要从早学到晚,学六艺,学文史,学御下,学用人,学治国,每日的生活忙碌又枯燥。 那个年纪的孩子都爱玩闹说笑,宁知澈却什么玩法都不会,话也不多,有一次背着她回去时突然问:“和孤一起玩是不是很无趣?” 苏吟不擅表达,但知道宁知澈一直对自己不如嘴甜的裴家弟弟能哄母亲开怀大笑而耿耿于怀。 “我不觉得阿兄无趣。”她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只觉得阿兄很好,哪哪都好,谁也没你好!” 虽然忙,但唯一那点空闲时间全挤出来陪她了。 话虽然少,但总是默默为她做好一切,会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记很久很久。 大族都会设法将子嗣教得端方知礼,但唯有宁知澈的温润如玉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脾气好得不得了,尤其是对她,连皱眉沉脸都不曾有过。 每每坐在宁知澈身边,她都觉得无比安心,连饭都能多吃半碗。 她趴在宁知澈背上一字一顿认真道,“阿兄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天下有裴家弟弟那样嘴甜会哄人的,就有阿兄这样沉稳少言的。做太子嘛,哪能整天笑嘻嘻,我就喜欢阿兄这样的性子。” 宁知澈听了她的话,什么也没说,就那么默默背着她走了一路,走得很慢,很稳。 苏吟看出尊贵如宁知澈也需要有人坚定不移地选择他,所以后来听到旭王对宁知澈出言不逊,便毫不犹豫扑上去和旭王厮打。 她想得很清楚,皇帝重视太子,届时听了她的解释,又见她一副年纪小不懂事的样子,定不会同她计较,至多叫曾祖父好好管教她。 事后挨曾祖父的责罚是肯定的,但只要能叫宁知澈知道他在自己心里有多重要,能替宁知澈出了这口气,便足够了。 宁知澈匆匆赶到,见到她那副被扯乱了头发抓破了脸的狼狈模样,什么都没说,默默为她上药。 她觑了眼太子泛红的眼眶,歪着头凑到他面前:“阿兄,你眼睛红了。” 宁知澈瞥了一眼她这贼兮兮的样子,将她的脑袋轻轻推开:“没有。” 她眼眸弯弯,托着腮任由宁知澈解下她的珠花和发绳,为她梳头。 要不怎么说宁知澈温柔呢,一个少年郎君,动作比她的婢女还轻。 “阿兄。”她忍不住又说了句,“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的人呀?” 宁知澈动作一顿,仍是没有说话,手指翻飞,为她将头发扎成两个可爱的小揪揪。 但她通过那面铜镜,看见身后那如璋如圭的少年郎君无声弯了弯唇角。 这一日过后,宁知澈就彻底将她当成亲妹妹疼爱了。 宁知澈不会说好听话,表达疼爱的方式只有一种,便是将最好的东西通通捧到她面前。 皇帝很快发现宁知澈笑容变多了,某日皇后回宫看宁知澈,皇帝忽然当着皇后的面说要将她收作养女,赐公主之位。 她还没来得及婉拒,宁知澈便已迅速起身替她拒绝了。 她瞪圆乌眸看向宁知澈。 虽然知道这重赏不能得,但听见这么大一个公主位份没了,她很难不肉痛。 比肉痛更痛的是心痛。 这人说好了要拿她当亲妹妹,今日终于有机会做真兄妹了,结果拒绝得比她还快! 等帝后相继离开,宁知澈板着脸向她解释:“你若做了公主,万一哪日父皇送你去和亲便不好了。” 原是因为这个。 苏吟弯着眼眸笑起来,怕宁知澈觉得自己靠近他是别有用心,小声道:“我没打算做公主。即便你不是太子,我也一样对你好。”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像是在刻意彰显自己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补了句,“但你若是乞儿,我就不唤你阿兄了,至多匀你一半压祟钱。” 宁知澈听得不停笑:“好。” 她看得有些呆。 看嘛,要逗笑太子哥哥其实很容易。 她想不明白皇帝皇后两个大人为何都一副不知如何与这个儿子相处的模样。 和别的青梅竹马不一样,她和宁知澈都是偏安静的性子,坐书房里一整日不说话是常有的事,只有在对方面前才会显露一两分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灵动俏皮。 皇帝有时会神情恍惚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俩,看得苏吟头皮发凉,不动声色挡住宁知澈。 于是皇帝的神情便愈发恍惚了。 陆皇后随丈夫住在河东,每年回宫看宁知澈一次。 陆皇后贪玩健谈,嫁的新丈夫也是风趣幽默的性子,眼见宁知澈相较幼子而言安静许多,心里愧疚极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长子,只好悄悄拉苏吟到一旁,拜托她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多陪陪宁知澈。 于是那句“阿兄天下第一好”,苏吟每年都会说给宁知澈听。 说着说着,她和宁知澈就都渐渐长大了。 一日到荣成长公主府参加赏荷宴,她忽觉小腹坠痛,等反应过来自己是来癸水了,身后已脏了一小块。 夏裳很薄,看起来显眼得很。 来时婢女为她备了衣物,长公主府也有为女客准备替换衣裳,可席上有男有女,如何避开众人的目光走到更衣厢房却是个难题。 她正要厚着脸皮向长公主借件披风来挡一挡身后血污,却见长公主突然笑着说要带众人去别处赏花,转身前美眸一转,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示意她留在此处。 她顿时愣了愣。 四周静了下来,她看见宁知澈拿着一件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披风走近,为她披在身上。 “走罢。”宁知澈轻声道,“孤送你回家。” 她又是惊讶又觉得丢脸,看见宁知澈也红了脸,明显已知道她来了月事,还沾到了裙裳上,就更羞耻了。 宁知澈护着她走出长公主府,将她送至苏府门口,温声向她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有外人知晓。 她低着脑袋不敢看宁知澈,但一颗心到底因他这句话安定了下来。 大学士府重脸面规矩,若叫人知道她在长公主娘娘的赏荷宴上来癸水脏了裙裳,她在养母面前怕是得有两个月抬不起头。 也不知是不是因这一桩糗事,她终于意识到宁知澈其实不能算她兄长。 毕竟若宁知澈是她兄长,她不会羞耻到无地自容。 说不清为什么,她开始有意无意地与宁知澈保持男女之间该有的距离。 宁知澈仍如从前一样将她视作亲妹疼惜,但也开始将她当成一个已长大的姑娘,愈发守礼。 也是,来了癸水,她便不再是小孩子了。即便是亲兄妹,到了这个年纪也该避嫌。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怅惘。 可这份怅惘究竟源自何处、因何而生,她却辨不清楚。 又是两年多过去,她即将及笄,王氏开始为她挑夫婿。 积累了两年的怅惘在这一瞬尽数变成烦闷,她下意识不想听这些话。 许是看出她不大高兴,王氏耐着性子同她解释:“并非是我们急着将你嫁出去,你便算十八岁二十岁嫁人也使得,只是好人家都要早早开始挑拣才能找得到。” 然后又说,“依你曾祖父的意思,原是想为你招赘入府,但世上愿意做赘婿的男子不多,好男儿更是凤毛麟角,多得是开头老实本分后来软饭硬吃的。我先替你挑着,届时你自己定。” 她掩下心绪,谢过养母的良苦用心。 这一年宁知澈十七岁,像是翠竹一样抽节长高,身形挺拔清瘦,容貌愈发出众。 太后回宫时将她叫来慈宁宫,笑着同她说:“哀家预备下月留在宫中过寿,届时将京城、金陵和河东三地的贵女请进宫,从中挑一个做你嫂嫂。吟丫头,到那日你也帮哀家瞧瞧,看哪个姑娘好些。” 苏吟听得越发心堵。 这些大人在她和宁知澈幼时还会笑着打趣他们“天作之合”,后来见他们二人十来年都以兄妹相称,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半点暧昧,便真将她当作太子的亲妹看待了。 她回到府里。王氏也在着急她的婚事,精挑细选许多日,最后为她选中了品行端正、家底颇丰的郑家次子。 苏吟还没来得及多想,不过短短两日,王氏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皱着眉说郑家的大夫人面慈心狠,看着怜惜大儿媳妇,暗地里将儿媳磋磨得躲在被子里哭。 她疑惑于王氏究竟是怎么知道郑家大少夫人躲在被子里哭的,但也无意多问。 王氏挑的第二个是李家长子,正直磊落,为人极好,家中人口也简单。 不出三日,王氏又不知从何处听到了什么,回来时连连摇头,皱眉道:“原以为这李公子父母早亡,府里只有一妹,你嫁过去便不必伺候婆母,也不必担心妯娌不好相处。谁知这李姑娘私底下竟放话说未来嫂嫂须得先过了她这关才可进李家的门。” “这哪是小姑子?怕是个活祖宗罢。便是正儿八经的婆母挑儿媳也不敢说这等话。”王氏冷笑,“我苏家的姑娘可不能任由一个小妮子挑三拣四。人家兄妹感情甚笃,苏府管不着,但还是躲远些为好。” 第三个是金陵楚家的幼子,少年英才、俊美不凡,家里长辈出了名地慈和心善,兄姐和嫂嫂也通情达理。 王氏很满意,难得有个笑脸:“这个瞧上去倒是不错。苏氏有好几条旁支都在金陵,你外祖家也在那儿,你去了金陵也不必担心无人撑腰。” 苏吟勉强跟着笑了一下。 又过去两日,王氏不知又从哪里听到了风声,气得刚进门便啐了一口:“呸!房里藏了四五个美婢也敢与我学士府说亲!果然英俊有才的男人没几个不花心的!” 苏吟:“……” 她莫名想到宁知澈。 世上比宁知澈温柔好脾气的青年郎君没有,比他正直磊落的没有,比他文武兼修的没有,比他身份贵重的没有,比他好看的没有,比他洁身自好的也没有。 她和宁知澈这样好的人一同长大,旁的男子便再难入眼。 想到宁知澈下个月便要定下太子妃的人选,自己与他并无血缘,也该与他渐渐淡了来往,苏吟接下来便忍着不再主动去东宫见宁知澈。 结果她连三日都没忍到,因为东宫突然放出消息:皇太子病倒。 苏吟急急忙忙进宫,见宁知澈正虚弱地靠坐在榻上喝药,顿时心疼得眼眶发红,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碗,舀了一勺药往他嘴里塞:“说了叫你夜里早些安置,别总忙到那般晚,这下好了,病成这副模样。若还有下回,我再不管你了!” 宁知澈看着她抿唇浅笑,一双墨眸极亮:“嗯。” 因为这张如雪似玉的脸,这点病色并未让宁知澈憔悴难看,反而显出几分脆弱的美感来。 苏吟舀药的动作不由慢了下来。 宁知澈垂眸看着她皓白柔腻的手,忽然道:“孤同皇祖母说了,让她不必急着为我选亲。” 苏吟心口一跳,心知宁知澈已十七,即便今年不选太子妃,明年后年也得定亲,不愿表现得很在意这桩事:“嗯。” 宁知澈看着她这副平静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听闻王夫人已在为你挑夫婿了?” 苏吟听不出他话里的情绪,点了点头:“是。” 宁知澈又静了片刻,温声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孤在朝中替你留意。” 苏吟看着眼前龙章凤姿的太子,嗓子里如被堵了一团棉絮,半晌才终于答了一句:“不拘什么样的,性子好就可以了。最好是金陵人氏,我不想留在京城。” 话音落下,她好半天都没听见宁知澈说话。 良久,宁知澈将那碗药从她手里拿回来,仰头一饮而尽,把空碗搁在小案上,嗓音低哑:“好。” “待你选定夫婿,孤会向父皇请旨,让你以太子义妹身份出嫁。”他道,“如此,无论你嫁到何处,都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苏吟含笑言谢。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东宫的,只知这一日过后,自己与宁知澈便默契地愈发恪守兄妹之礼。 秋去冬来,终于到了腊月初七,她的十五岁生辰,亦是她的及笄礼。 正宾的高声吟颂声中,苏吟用余光瞧向以兄长身份前来观礼的太子。 今日宁知澈穿的是墨绿鹤纹圆领广袖长袍,他又长高了些,面如冠玉、身形颀长,前来参宴的贵女一个个都忍不住含羞瞧他。 祝辞颂毕,正宾为苏吟梳发加笄。 乌发高绾成髻,昭示着她已成人,可许夫家。 今日来了不少高门主母,都是来为家中子侄相看姑娘的,见她生得清婉水灵,仪态谈吐也不俗,忙笑着围上来问东问西。 见太子走近,这些贵妇才终于放过了她,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宁知澈送上一张好筝作贺礼,出自名匠祝先生之手,筝音温劲松透,闭目如见辽阔云霄。 除了这张筝,宁知澈还送了她一枚玉令,浅笑道:“今日你及笄,孤总觉得这份贺礼还是轻了,却不知该再添些什么好,只好许你三诺。你日后若有什么想要的,拿着玉令过来同孤说便好。” 苏吟垂眸握着这枚玉令,忽觉十分不甘心。 她自幼从没和人争过什么,也从没拼尽全力去争取过什么,即便再想要的东西,也可劝自己放弃。 可她今日却想为自己争取一次,只此一次。 若成,便一世欢喜。 若不成,就躲得远远的。 苏吟等到宴毕人散,鼓起勇气在宁知澈离开前拉住他的衣袖。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宁知澈了,虽然只是衣袖,但也足以让她紧张到双手冰凉,声线却是稳的:“阿兄,带我一同进宫,我有话同你说。” 宁知澈怔然看着她那只手,点头道:“好。” 她心知自己的勇气少得可怜,越是犹豫拖延,自己便越不敢说出那句话,索性一到东宫便直接开口,让自己没有回头路可走:“我倾慕阿兄。” 和她预想中一样,宁知澈震惊得半晌都没说出话来,两只白皙的耳朵都红透了。 “阿兄方才许我三诺,我便想用其中一诺想问问阿兄,你是否也对我有男女之情?”她拿着玉令逼近,“我知自己不知羞,若阿兄对我无意,我定不会纠缠,日后嫁去金陵——” 宁知澈胸口剧烈起伏,像是上回被死死压抑下去的情绪终于在今日爆发,迅速捂住她的嘴:“别再说这种话!” 绯色从宁知澈的耳朵蔓延至眼底,他颤了颤眼睫,哑声道:“孤……也心悦你。” 如有一株玉兰树在心间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于瞬息之内绽出一朵朵纯白的花,花香盈满心房。 苏吟愣愣看着他,等回过神,忍不住弯眸笑了起来。 宁知澈松开手,也抿了抿唇:“孤会求父皇赐婚。” 苏吟玉颊通红,看着眼前这张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想到反正已舍了脸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想做的事通通做尽,大步上前抱住宁知澈。 宁知澈的怀抱与她想象中一样温暖,但许是宁知澈自幼习武,并不似她想象中清瘦。 宁知澈瞬间僵成了一座玉雕:“你我还未成婚,这样不合礼数。” 苏吟顿时羞赧至极,尴尬地点了点头,正要松开他,却突然被人扣住了手腕。 她不由一怔:“阿兄?” 眼前的青年郎君眉眼隐忍,攥着她细腕的那双手克制到青筋凸起,不知过了多久,蓦地闭了闭眼,将她拽向自己。 她跌入宁知澈的怀里,像是跌入年幼时的美梦里。 日影下,她守了十二年的竹马身姿如玉,自七岁分席后第一次跨越男女之防和兄妹之礼,伸臂紧紧拥着她。 耳边传来宁知澈微哑好听的嗓音:“左右已经逾礼了,不如再抱一会儿。” 时光仿佛慢了下来,又似过得飞快。 她最后走出东宫时腿都是麻的,刚回府没多久,赐婚的圣旨便到了苏府,快得像是怕她反悔。 因太子尚未及冠,婚期便定在了三年后的三月初九。 王氏呆坐了大半日才终于消化了“养女要做太子妃”这个事实。 东宫地位稳固,谁人都知将来继承大统的定是太子。府里出了个储妃,起码能保住苏家几十年的荣耀。 王氏长叹一声:“只是我说句掉脑袋的话,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嫁进宫的女子大多红颜薄命,过得稍好些的也就只有太后一个罢了。” “大夫人放心,殿下待我极好。”苏吟轻轻道,“他那样的人,就算自己活不成,也不会叫我薄命。” 王氏不信男人,更不信皇家的男人,但终究不是苏吟生母,闻言便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好在婚期定在三年后。虽说女子十五及笄便能成婚,但到底还小,太早成婚生育对身子不好。” 苏吟听出王氏话音里的关怀,垂眸说了声多谢。 和宁知澈的婚事敲定得太快,苏吟费了整整三日才迟迟缓过神来。 陆皇后得到长子定亲的消息,立时回京找上苏府,神色复杂地瞧了她好半晌,将一枚祖传玉镯套在她手腕上:“多谢你一直陪着澈儿,他这些年开朗了许多。” “您言重了。”苏吟笑了笑,“阿兄也一直陪着我,这些年我也开朗了许多。” * 日子一天天过去,宁知澈在和她定情前后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真要找出区别来,那就是宁知澈越来越守礼了,生怕她名声有损,生怕唐突她半分。 期间圣上第二次派宁知澈军营历练,这次定的地方是西疆。 陆皇后知道后深恐宁知澈去一趟西疆也会摔坏脑子,回京同皇帝大闹了一场,让皇帝换个地方历练儿子。 于是皇帝将原定的西疆换成了南境。 苏吟忽然有种皇帝就是想看陆皇后回来同他吵架的错觉。 南境不比西疆近,宁知澈一年到头只在她生辰时匆匆赶回来,不到半日又匆匆回去。 好不容易盼到婚期将近,宁知澈带着战功归京。她高高兴兴进宫,带着满腔柔情抱了上去。 宁知澈在军中练得壮硕的身躯一僵,将她从怀里拔了出来,仍是那副正直端方的模样,仍是那句话:“你我还未成婚,于礼不合。” 未婚夫太过矜持知礼,衬得苏吟像个不知羞的姑娘,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婚期越来越近,这两个月苏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除却来往恭贺的亲戚同僚,礼部负责皇太子婚仪的大人们每隔两日便到府上来,宫里也时不时便有宫女内监带着贵人们的赏赐进府。 教习嬷嬷近半月都住在苏府,同苏吟说完宫里的规矩和大婚的细节,又笑着说道:“依照宫规,大婚前原要有个侍寝宫女教殿下男女之事,但殿下执意不肯,奴婢便只好同太子妃说得再细一些了。” 嬷嬷一细说就是小半天,听得苏吟悄悄红了脸,临走前又塞了对白玉做的小人儿到她手里,一男一女,一伏一躺,面容身段都和真人无异,也不知有什么机关,碰了下那个男玉人便开始捣捣捣。 苏吟这下连脖子都红透了。 她实在想象不出宁知澈这个张口礼数闭口规矩的人脱光衣袍掐着她腰捣捣捣的场景。 凭他们二人平日的相处,恐怕洞房花烛夜宁知澈和她一人睡床一人睡榻这种事也不是做不出来。 找了这样一个克己复礼亦夫亦兄的郎君,柔情蜜意你侬我侬是不可能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很不错。 苏吟如是想着,红着脸用绸布将这羞人的东西裹了好几层,塞进嫁妆箱子深处,再也不敢拿出来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全文完结】 第71章 番外(4) 三月初九, 人随春好,春与人宜。 不同于寻常人家嫁女时的依依不舍相对而泣,今日苏府上下恭敬肃穆, 人人都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送大小姐出阁,唯恐出一点岔子。 女眷之中唯有王氏能进苏吟的闺房,饶是王氏出身金陵名门, 此刻见皇家娶媳的排场浩大至极,规矩又严,里头一屋子都是宗室命妇和宫中女官, 外头候着平日连见上一面都难的朝中重臣,也仍是拘谨得笑容僵硬,好不容易撑到送太子妃上婚與, 只觉三魂六魄都已去了一半。 直至那架载着苏吟的华贵婚與远去,王氏心里才后知后觉地品出几分嫁女的不舍来。 但终究不是亲母女, 这点不舍很快便散了。 婚與红纱垂落,宁知澈侧眸看向自己的小青梅。 见惯了苏吟穿浅色裙裳,今日他的太子妃一袭嫁衣华贵娇艳,压得满城繁花失了颜色, 织金绣凤的喜帕遮住了面容, 唯见那双交叠于膝上的葱白玉手。 他习惯性移开目光,即便苏吟已是他的妻。 太子大婚的礼节繁琐,好不容易回到东宫,他还没进门便又被带去宴上饮酒。 等一切结束,他终于进了喜房,苏吟仍以那副矜雅姿态端坐着, 等着他挑开喜帕,结发合卺, 夫妻圆房。 想到最后四字,他眸光颤然,适时收住心绪,上前走至床边,接过宫人带笑呈上的喜秤,抬手一挑。 大红喜帕掀落,他的太子妃仰起了脸。 红烛摇曳,太子妃仙姿佚貌、身段柔娆,虽然试图强作镇定,但那双水眸却含羞带怯,出卖了她的紧张。 喜嬷笑着上前从他们二人头上各剪下一缕乌发,用红绳绑在一起。 礼官高唱祝词:“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两个盛了美酒的瓜瓢递至宁知澈和苏吟手中。宁知澈记得苏吟不能饮酒,低声道:“喝一口便好,莫要逞强。” 苏吟笑盈盈答:“为了今晚,我已将酒量练至三杯了。” 宁知澈抿了抿唇,这才放下心来,与她一同饮尽合卺酒。 喜嬷笑着将两卺合上。 礼官又唱:“合卺交杯,鸳鸯璧合。” 至此,婚仪便只剩最后一项了。 见宁知澈命礼官和宫婢通通退下,喜房只余他和自己两个人,苏吟不由微微屏息。 她虽与宁知澈自小一同长大,但却是第一回在入夜之后与宁知澈同处一室。 明明已和宁知澈相识十多年,此刻她却局促得与那些迫于无奈盲婚哑嫁的女子无异。 太熟了也有一点不好。 比如她完全想象不出宁知澈走过来将她衣裳扒光的场景。 她看见宁知澈站在原处静静看了自己许久。 看见宁知澈抬步向她走来。 看见宁知澈伸手卸下她的凤冠。 想起教习嬷嬷说的话,苏吟于心跳怦然间按住宁知澈欲要继续为她卸钗环的那只手:“这样就可以了,头发散下来不好。” 宁知澈一怔:“如何不好?” 苏吟瓷白的脸颊一点点变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不方便。” 宁知澈看着眼前这张娇艳欲滴的脸,心尖一颤,依言将手收回来:“那就安置吧。” 苏吟心跳越来越快。 安置? 如何安置? 是各睡各的,还是…… 她正想东想西,眼前忽然一暗,熟悉的冷香扑面而来。 宁知澈脱下她的绣履,一手揽她腰,一手绕过她腿弯,将她抱上了床。 相识至今,宁知澈抱她的次数少得可怜。 一次在幼时,一次在她及笄那日,都是她主动。 将她抱上床后,宁知澈并未松开她,一只手置于她腰间,令她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灼烫,另一只将她的左手牢牢握在掌心里,也是烫的。 原来看上去如雪似玉的郎君,在床笫之间竟是这般灼人。 那双素来温柔的眼眸如今晦暗不明,苏吟不敢再瞧,颤着眼睫看向喜被上绣的鸳鸯。 原来宁知澈真打算和她圆房。 苏吟忽然有种亲眼目睹无欲无求的仙人堕入凡尘的错觉,末了又觉得自己好笑。 宁知澈既然娶了她,自然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碰她。 今夜本就是做这桩事的。 苏吟不禁想起教习嬷嬷那日塞在她手里的那对捣个不停的玉人,脸立时又红了两分,忙逼自己将那等羞人的东西忘掉。 她看见宁知澈瞧了她很久。 看见宁知澈的手动了。 看见宁知澈开始解她的腰封。 …… 眼见最后一道遮挡也要被宁知澈除去,苏吟闭上眼,终是忍不住颤声和他商量:“熄烛吧,好不好?” 须臾,上方传来宁知澈沉哑的嗓音:“其它灯烛可以吹灭,但龙凤花烛要燃一夜。” 苏吟也知喜烛需燃到天明:“那就只留龙凤花烛。” 万幸宁知澈对她只有情而无欲,没有欺负她的念头,闻言很快起身照做。 四周暗了许多,苏吟心里的慌乱终于稍稍散去一些。 直至宁知澈俯身吻来。 唇瓣相触,轻轻碰了碰,而后撬开她的齿关,径直探入,将滚烫而清甜的气息喂进她嘴里。 有条不紊,镇定自若。 不似她,在被吻住的那一瞬便已脑空心乱。 这是宁知澈第一次吻她。 真稀奇。 宁知澈竟会主动亲吻女子。 原来即便再如何克己复礼的君子,其实也懂得风月之事。 唇瓣分离,苏吟以为这就算亲完了,却见宁知澈再次吻了过来。 这次比方才稍稍用力些。 滚烫的温度隔着宁知澈身上衣袍传至她身上,光线昏朦,只闻呼吸声愈发粗重,她的呜咽声才刚溢出唇齿便被尽数吞噬。 十七岁的宁知澈身形偏清瘦,二十岁的他经过又一次军营历练,明显壮实了许多,力气大得很。 苏吟还记得教习嬷嬷说这时候要尽力迎合,但此刻被宁知澈覆于身下,只有被动接纳他的份。 许是感觉到她的颤抖,宁知澈立时停了下来:“怕孤?” 苏吟摇头。 接吻而已。 没什么好羞惧的。 怎料宁知澈的唇竟渐渐开始在其它地方流连。 她被迫在宁知澈怀里弓着身子,拼命抑住欲要跃出牙关的咛声。 今日之前,她与宁知澈做过最亲密的事不过是三年前那个拥抱。 今夜宁知澈这架势像是要一股脑地将男女之间所有能做的亲密事都做完,她承认现在确实有些害怕。 意识都开始随身躯不停战栗时,她感觉到宁知澈亲得愈发轻柔,像是在安抚她一般。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安抚好。 应该是好些了的。 因为宁知澈片刻后突然将她的腿抬起来了。 宁知澈没有立时压下来,而是第二次问她,“怕吗?” 苏吟要脸:“没有。” 宁知澈默了默,温声道:“害怕了就跟孤说。” “嗯。” 疼痛袭来的那一瞬,苏吟忍不住抱住宁知澈,换来对方一个又一个怜惜的吻。 其实也不是特别难受,比来月事疼一点,但比想象中好许多。尤其现在被宁知澈亲着,她晕晕乎乎,如坠幻梦,自然也就没有多疼。 那对玉人重又出现在苏吟脑海里,与此情此景重叠。 从教习嬷嬷那里学来的东西似乎一点都没用上,这种时候她什么都做不了,只会本能地给出反应。 但宁知澈似是很喜欢她的反应。 “阿兄。”宁知澈带来的感受越发剧烈,苏吟忍不住唤他一声,却又不知唤他作甚,就是突然很想叫一叫他,“子湛,宁郎,夫君……” 宁知澈低头不停亲她,一声声应她:“嗯,我在。” 苏吟没有再言语,右手探入枕下,拿出那装着他们二人结发的小红盒,牢牢攥在手里。 宁知澈看见了。 于是红盒被宁知澈从她手里拿走,放回原处。宁知澈的手指缓缓插入她的指缝,和她十指相扣。 宁知澈到了这一刻才知苏吟为何说头发散下来不好。 头发绾着确实方便许多。 可惜发髻快要被摇散了。 宁知澈低眸凝望眼前的妻子。 当年那个稚声稚气说“阿兄很好,哪哪都好,谁也没你好”的小女童已长到了十八岁。 依然纤瘦,褪衣却见身段曼妙。 依然娇小,却能受得住他次次撞凿。 虽然忍了很久才等到今夜,但他没舍得折腾苏吟太久。 …… 苏吟脑中炸开白茫,蓦地睁开眼,缓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礼成了?” 宁知澈克制地亲了亲她:“嗯。” “还要做什么吗?” “不用。” “那沐浴安歇?” “嗯。” “同睡一床么?” “……当然。” “以后也这样吗?” “哪样?” “没,没哪样。” 宁知澈低低笑了笑:“嗯,余生都如此。”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