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尽春夜》
1. 第一夜
黑色轿车穿过暴雨,缓缓停在康缦酒店B座的宴会厅前。
叶安琪坐在后座,向外张望。
春末夏初,正是海市每年必经的雨季,这场大雨从今天凌晨开始下,到现在已经足足持续了十多个小时,车道两侧的法国梧桐被雨打得七零八落,市区排水系统岌岌可危,道路情况和天气一样恶劣。
然而一旁的建筑物内却灯火通明,人影交错。
“叶小姐,不好意思。”前座的司机接到消息,回过头对叶安琪说,“孟总的车被堵在中环高架了,他让您在宴会厅的休息区稍等一会儿,他很快就到。”
“知道了。”叶安琪眨眨眼睛,应道。
司机摇下车窗。
酒店门童见状,连忙撑伞上前,拉开了后车门。
风吹得雨点乱撞,伞也拦不住,叶安琪盯着积水的路面看了几秒,提起裙摆,十分肉疼地踩着那双10.5厘米的昂贵红底高跟鞋踏了上去。
好在路程只有两步远,很快就到了门厅的廊檐下。
得救了,高跟鞋。
她松了口气,转过身,眉眼弯弯地冲司机挥手道别。
司机愣了一下,犹豫着,尽可能恭敬地向她点了点头。
车尾灯消失在雨幕中,叶安琪转而向宴会厅内走去。
来之前早就有人打过了招呼,她并没有被拦下查看请柬或是通行证,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走廊,进到了花厅里。
今晚是明州旗下新落地的康缦花园酒店的开业答谢晚宴,请的全是集团高管和黑金会员。
晚宴还没开始,但人已经到的七七八八,不少宾客互相之间都是熟识的,正笑意盈然地社交客套着。
叶安琪微微睁大眼,欣赏着眼前的画面。
简洁高雅的大厅、水晶吊灯、鲜花和红酒。
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
就连呼吸交汇时的空气都散发着奢靡的金钱气息。
是她此前从未接触过的精彩景象,令人目不暇接。
但这些东西再好看也只够看一会儿,她很快就看够了。
拿出手机瞥一眼时间,才过去两分钟。
“……”
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响,刷得长而卷翘的睫毛也跟着恹恹地垂了下去。
叶安琪是赶着今早的飞机来的海市,晕机,中午的飞机餐只扒了几口就草草了事,下午又一直被来回折腾着做造型,一直饿到现在,早就前胸贴后背了。
继续在休息区等着,显然是有点等不住。
晚宴的席位是对号入座的,没人领着,叶安琪也不知道有没有她的份,视线在花厅里转了一大圈,最后盯上了角落里的甜品台。
甜品台好。
甜品台是自助的。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默默往那边走。
*
甜品台设在花厅一角,旁边就是香槟塔,周围三三两两的,也聚了不少人。
叶安琪踩着恨天高,灵活轻巧地穿行在人与人之间。
她还是第一次穿这么高的高跟鞋,但她平衡能力好,试好鞋后没几分钟就适应了,眼下已经完全看不出任何局促之相,无论谁见都只会以为她是个习惯了与礼裙和鞋跟打交道的老手。
她站在甜品台旁,目光专注地挑选着小蛋糕。
草莓慕斯,来一块。
芒果的,也来一块。
旁边有人端着香槟杯聊天,玻璃折射眩目的灯光,落在她手中的餐盘上。
他们闲聊的内容也飘入她耳中。
“你听说了吗?今天晚上,孟家小小姐可能要露面。”
“那个么,捕风捉影的消息。丢了十几年不见人,说找回来就找回来?”
“捕风捉影,也要先有风有影。”那人语气耐人寻味,“前天还说要大办一场接风宴,今天就变成了在答谢晚宴上亮相,一天一个话风,也不知道是谁和谁在打擂台。”
“还能谁和谁哦……”
二人相视,意味深长地笑,酒杯挡在唇边,却越说越来劲。
叶安琪抬眸看了过去。
那两人浑然未觉,仍在继续:
“孟思危想把长海也做上市,左手长海右手明州,孟老爷子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亲孙女找回来,打的什么主意,大家都看得出。”
“无非是想趁乱把明州捞回手里咯。”
“那你觉得,谁会赢?”
“开玩笑吗?肯定是小孟总呀。老爷子和孟恒远打包在一起也没玩过他,现在孟恒远死了,孟致辉人老眼花,弄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回来……还不是随便孟思危捏圆搓扁……”
“也不知道孟恒远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当年收养这个儿子……”
那两人肩并着肩走了,声音和背影一起渐行渐远。
叶安琪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撇撇嘴,将一小块切成四四方方的草莓慕斯塞入口中。
嚼嚼嚼。
她知道那两人谈论的对象就是她。
也听出他们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不过她的情绪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什么影响。
小孟总。
孟思危。
这个过去时常出现在财经报纸和热搜新闻上的名字,最近几天却充斥在她耳旁,就快要把她淹没了。
今天下午从机场出来,去做造型之前,接她的那辆车本来是要直接带着她去明州集团总部,和这位名义上的哥哥先碰个面的。
只是貌似对方临时被一个紧急会议绊住,她在车里坐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还是没有等到他。
没等到他,却等到了有关他们的八卦。
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站在车旁抽烟聊天,说话声飘进车窗,和刚才一样一清二楚。
金碧辉煌的名利场里,闲言碎语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边,意有所指,心领神会,总归表面光鲜。
下午那几人说得就比这过分多了。
他们说——
“一个才刚成年的小丫头片子,孟思危玩她,那不跟玩狗一样?她想在孟家站住脚,还是牢牢抱紧孟总的西装裤比较好。”
叶安琪垂在身侧的手指忍不住轻轻捏了捏裙子的边。
是这样吗?
孟思危玩她,就像玩狗一样?
她的脑海中浮现起那个人的面容,模模糊糊的,有些失真。
但至少有一点是很清楚的。
好像在别人口中,他们两个就是上天注定的敌人,势必要杀个至死方休。
*
叶安琪吃掉三块小蛋糕,放下盘子,回了休息区。
想了想,又干脆走向花厅门口。
连接花厅与宴会厅大门的走廊很短,她站在这里,能直接看见大门外的情景。
外面雨还在下,且下得更大了,屋内觥筹交错,外头暴雨倾盆,晦暗的天色阴沉得像是泼洒的墨。
远远的,两束灯光穿透雨幕。
有车正向这边驶来。
那车越开越近,最后泊在门外。
门童又迎了上去。
和叶安琪下车时一样的流程,这次她换了个角度看。
她看着门童撑起一把黑色长柄伞,拉开车门。
雨珠顺着伞沿落下,串成帘,挡住了那人的脸。
直到他走近。
越走越近。
叶安琪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
孟思危。
她微微挺直了脊背,没出声,一个字一个字的,用眼睛念道。
*
孟思危似乎并没有看见花厅门口站着的人。
他一手拿着手机,正在打电话,声音很沉地对电话那端的人说着什么,与叶安琪擦身而过。
叶安琪歪头望着他,目光直白而毫不加掩饰,光明正大,肆无忌惮。
其实她觉得他应该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因为他脚下的步子分明顿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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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虽然很短暂,除她以外大概无人发现。
他进来时的阵仗并不大,只有他自己,再加上身旁一个助理模样的年轻人,然而整个厅里不知为何忽然间静了静。
有那么两三秒钟,空气像是被抽成了真空。
所有的走动声、交谈声、窸窸窣窣不知来由的声音,全都停了下来。
众多视线交汇,停留在同一处落点。
假如眼神能引火,叶安琪觉得,孟总恐怕会直接被烧成一把灰。
而孟思危本人对此却恍若未觉,他面无表情地穿过众人之间,走向侧后方的楼梯。
这个花厅共有两层,二楼今日不开放,有侍应生在楼梯口守着。
孟思危走过去,侍应生就让开了,迎着他往上走去。
叶安琪抿唇,继续盯着他,像是全自动追随人影的摄像头,循着他的身形,从这头盯到那头。
直到孟思危在第十五级台阶上停了下来。
被深灰色西装袖管包裹的手臂搭在栏杆上,孟思危转过身,视线越过大半个花厅,省略了搜寻的过程,径直落在少女的脸上。
不远处的水晶吊灯明亮,映得一室华光璀璨,两人视线交错,谁也没有移开。
“叶安琪,上楼。”孟思危开口,声音不高不低。
短短几字,自上而下,从远处传来,被花厅内的杂音模糊成了难以辨明的雾。
但叶安琪还是听清楚了。
“来了。”她很快速地眨了眨眼,沿着孟思危刚才走过的路线,步履轻快地跟了上去。
两道背影一前一后,消失在阶梯尽头。
花厅里被压抑的热闹这才重又萌发。
*
楼下的晚宴正式开始了。
负责主持大局的是明州集团主管康缦线的一位高层,他站在台上娓娓而谈,漂亮话一串接着一串,引得台下掌声雷动。
然而今晚真正能牵引住众人心神的两位主角却坐在二楼一处不起眼的房间里,静静聆听着下方层起叠出的声浪。
他们的餐另外有人端到楼上,叶安琪坐在桌子这端,眨着眼睛,看戴眼镜的助理倒红酒。
其实没人喝,但那瓶酒还是被开了,酒瓶上写的全是英文,叶安琪分开觉得眼熟,合起来一个也不认得。
她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菜,没动筷子。
孟思危终于说了今晚的第二句话:“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叶安琪摇了摇头:“刚才吃过了。”
虽然那三块小蛋糕加起来一共只有三口,但热量高度超标。
过几天就要回学校了,她学的是舞表,跳古典芭蕾,必须严格控制体重。
孟思危皱了下眉,没再说什么。
房间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这次叶安琪坐不住了。
空间太小,两个人对着一桌菜,谁也不动筷子,跟坐牢似的,不尴不尬。
她只好主动找话题:“孟总,一会儿我要下去吗?”
“露个面就行。”孟思危曲指,点了点桌子。
他的手很白,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盖泛着莹润的浅粉色。
叶安琪正在盯着看,心说他的身体一定挺好,就听见他淡淡地说了句:“不要叫我孟总。”
不叫孟总?
那要叫什么?
直接喊他大名,那不太好吧?
她抬眼望去。
显然孟思危并不准备给她一个标准答案,恰恰相反,他也正看过来,似是在等待着她的答复。
“好的。”叶安琪顺从地应答,很快从为数不多的选择中锁定了唯一可行的那个,“哥哥。”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声叫得对不对,孟思危的神情依旧冷淡,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于是她又妥帖周全地补上了一句问候:“好久不见,哥哥。”
好久不见?
一旁的助理闻言,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2. 第二夜
好久不见。
这句话说完,房间内再度陷入了沉寂。
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回避,没再继续将话题延续下去。
助理镜片背后的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心中好奇,却又不敢偷瞄二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当鹌鹑。
叶安琪最后还是没动那桌菜。
她挑挑拣拣,从果盘里捻起一颗圣女果,放进嘴里。
像刚才吃小蛋糕那样,嚼嚼嚼。
圣女果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咽下去就没了,所以她嚼得很认真,用牙齿将它均匀地一分为二,努力榨取其中的每一滴汁水。
像一只仓鼠,神圣又专心致志地对待食物。
隐约之间,有道视线似乎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然而当她抬眸回望过去时,却只看见餐桌对面的男人低着头看手机的样子。
孟思危说她今晚只需要露个面,就真的只是露个面,晚宴开始大约半小时后,有人上楼,将她带了下去。
叶安琪像个吉祥物一样,被领到台上亮了个相,才过片刻,就又被带下了台,这当中的过程简略到她怀疑下面那群人根本就没看清她的样子。
她没有回到楼上,而是被直接带到了宴会厅外。
纯黑色的迈巴赫已经提前泊在了门口,后座车窗降下一半,露出孟思危的脸。
“上车。”他极简短地说道。
叶安琪依言钻进车里,和孟思危一左一右,割城掠地般占据了后座的两端,中间像是隔着条银河。
车子缓慢地行驶在雨中。
车厢内,叶安琪黑而湿润的眸子在昏暗中扫了个来回,落在孟思危身上。
她想问问他们现在是准备要去哪里,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车就先一步停了下来。
“……”
叶安琪无言地看着眼前高耸的楼宇,在夜雾中氤氲出璀璨的灯光,是康缦A座的酒店大楼。
就这几步路远,居然还要开车?
她不太懂,不过无所谓,她脚下的高跟鞋很懂,或许孟思危的皮鞋也懂。
这些造价高昂的有钱人的玩具,不能沾灰,不能落雨,金贵得像是琉璃做成的艺术品般易碎。
叶安琪望着孟思危轮廓英俊的侧脸,觉得她新认回来的这位哥哥身上也颇带着几分如此这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气息。
酒店隔天才开始正式对外营业,今晚提前入住的宾客并不多,大堂里安静得出奇。
经理热情洋溢地带他们走专属电梯上了楼,电梯直升五十二层。
在铺满香槟色柔软地毯的走廊里,叶安琪与孟思危分别走向不同方向的两端。
五十二层一共只有两个客房,经理将叶安琪送到了房间门口。
叶安琪原本还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她才刚进屋,很快就又有人按响了门外的服务铃。
来帮她卸妆的、送换洗衣物的,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波人,最后那个服务生甚至拎来了一大袋零食。
买东西的人大约是不清楚她的喜好,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往里放了点。
下到辣条和小袋薯片,上到她见都没见过的进口巧克力,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
简直是在诱人犯罪。
叶安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顶奢酒店的服务,都这么好的吗?
她不敢让这堆东西挑战她原本就薄弱的意志力,皱着一张脸,将零食袋子塞到了沙发角落里,用一个抱枕盖住。
无论如何,这一天总算是过去了。
经理今晚给叶安琪和孟思危安排的是康缦唯二的两个总统套房,单套套内370平,52楼是整栋大楼的最佳观景层,站在客厅里,能将海市灯火通明的夜景一览无余。
叶安琪洗漱的时候顺便登上酒店官网,查了一下总统套的价格,被16后面跟着的四个零惊得牙膏沫都喷了出来。
等到洗完澡,换好睡裙,她打开了手机摄像头。
隔着单向玻璃俯瞰下方,条条闪烁的光路如同穿插在夜色中的金色缎带,叶安琪按下拍照键,珍而重之地保存下来,设成手机壁纸。
价值16万的照片,看一眼至少能赚50!
今天一整天她都在忙碌,直到现在这个夜深人静的节点才终于得了空闲,仰面躺在床上,打开了微信。
一目十行地扫完那些不太重要的群聊信息,她单独点开了置顶的聊天框。
叶安琪性子随和又外向,朋友圈子不小,但能和她特别亲密的人也不多,林鹿算是其中一个。
一天没看手机,林鹿发来的未读消息的红点已经攒到了23条。
叶安琪将消息页面一路拉到最底,挑着几条询问情况的回了,然后在对话框里敲下一行字。
「我见到我哥了。」
对面秒回。
「怎么样啊,帅吗?」
「我听说明州的小孟总是个大帅比。」
明州是国内最大的连锁酒店集团,前些年在执行总裁孟思危的带领下转型,开始涉足互联网,发展O2O科技零售,连年财报一路高歌猛进,风头很盛。
然而备受关注的孟思危本人却一直很是低调。
尤其是去年,前董事长孟恒远过世以后,孟思危成功拿到了集团实控人的身份,自此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网上曾经零星流出的几张照片也都被删掉了,自此外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叶安琪被好友的关注点无语笑了。
「就,是还挺帅的吧。」
林鹿也只是随便好奇一下,很快将话题拉回正轨:
「那他人怎么样?看起来好相处吗?」
关于叶安琪摇身一变成了孟家人这件事,林鹿到现在都还觉得有点像在做梦。
孟家是在三天前找上叶安琪的。
那天早上,有两个陌生人敲响了叶安琪家的门,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告知她其实是海市知名富豪孟致辉走失多年的小孙女。
叶安琪瞠目结舌。
虽然她早就知道了她不是叶美琴女士亲生的,可对于“有朝一日竟然还能找回血缘关系上的亲人”这种事,她实在是连想也没想过。
然而孟家过来认亲的人出具了详实的资料和DNA检验报告,一切有迹可循,她没理由不信。
叶安琪今年刚上大一,恰好学校也在海市,前些天回姑苏,只是为了去处理一些叶美琴女士后事方面的遗留问题。
孟家的来人以最快速度帮她解决掉了那些本该异常繁琐的流程与手续,然后就将她和她的行李一起打包送上了飞机。
在水乡小巷里长大的姑娘,一眨眼变成了豪门继承人,林鹿对此很难完全抱以乐观反应,尤其是等待着叶安琪的,还是素来以派系纠葛和内部纷争闻名的孟家。
明州自从被孟思危拿在手里以后,就成了他的一言堂,现在孟家连孟老爷子也压不过他。
可以说,叶安琪回到孟家以后过得好不好,有很大一部分恐怕都要看孟思危的态度。
叶安琪把头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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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枕头里,盯着屏幕上好友发来的询问。
孟思危,看起来好相处吗?
叶安琪:「很难说。」
想了想,又发了一条:
「其实……我以前就认识他。」
她自以为对他还是有那么两三分浅薄的了解。
因此反而更加难以回答林鹿的问题。
林鹿十分惊讶:
「诶??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啊。」
「他以前不知道你是他妹?那你俩关系怎么样?」
关系怎么样嘛……
这也是个很难说的问题。
叶安琪一手托腮,出了很久的神,用另一只手慢吞吞地打出三个字:
「不太熟。」
但又不是完全不熟。
她思索了许久,终于在浩如烟海的词库中勉强找到了一句能够概括他们二人关系的形容:
「就是……抱过,搂过,坐过大腿的那种,不太熟。」
*
像陀螺般转了一整天的叶安琪,在发出那条足以炸碎林鹿手机的消息以后,便十分不负责任地睡了过去。
酒店的床品很舒适,香薰的气味也令人精神放松,可是叶安琪向来认床,一晚上迷迷糊糊的,总也睡不沉。
半梦半醒之间,脑海中像是放录音带似的,接连不断地响起白天听到过的那些话:
“还不是随便孟思危捏圆搓扁。”
“孟思危玩她,那不跟玩狗一样?”
“她要是想在孟家站住脚……抓紧孟总裤脚……”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迟滞又艰难地跳动着,即使在困顿睡意中依旧不得安宁。
到了后半夜,叶安琪开始做梦。
梦境支离破碎,跳跃而不连贯,全都和孟思危有关。
先是梦见上中学时,第一次见到孟思危的情景。
黑色的轿车驶入学校,校领导全都跑过去迎接,学生们不知来了什么重要人物,纷纷挤在教学楼上看。
她也凑热闹地占了一个位置,向楼下望时,恰见他从车上下来,盛夏灿烂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的侧脸勾勒得深邃矜贵。
阳光淹没视野,画面闪烁。
下一瞬,梦中的场景毫无关联地跳到了某个傍晚。
黄昏明灭的光线穿透音乐教室的窗棂,她穿着一条白纱芭蕾裙,坐在地板上,直勾勾地望着他。
而他沉着脸,脱下外套扔在她身上,周身的低气压仿佛要化成海啸,将她溺毙。
倏而又梦到了去年夏天。
在枫麓山庄二楼的阳台边,他们倚靠着阳台栏杆交谈着。
他递给她一张名片,说:“等你来了海市,可以来找我。”
他们在那么多年里总共只见过为数不多的几面,全都逐一在梦里闪现。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叶安琪只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嗓子干得发涩。
她胡乱摸向枕头旁边的手机,拿起看了一眼,才早上七点多。
锁屏页面上挂了一长串来自林鹿的消息提示。
「???」
「什么意思?」
「坐过大腿是什么意思?他是你前男友?」
「你俩怎么认识的?」
「不是,叶小琪,你人呢?????」
整整五个问号,象征着林鹿女士悲愤交织的心情。
叶安琪:“……”
都怪她昨天睡太早。
她可真该死啊!
3. 第三夜
前男友什么的,当然是不可能的。
叶安琪立刻为自己和孟思危正名:
「不是,我俩没谈过。」
这句澄清没能起到什么作用。
林鹿人在德国,隔着时差,这会儿正是午夜,然而她大概是被叶安琪的话一直吊着胃口,竟然秒回:
「没谈?」
「没谈他让你坐他大腿?」
「我靠,他该不会潜规则你??」
「禽兽啊!!」
“……”
叶安琪有点心虚地打字:「不关他的事,我主动坐的。」
「他马上就把我推开了。」
林鹿听好友这样说,又不乐意了,前因后果都没来得及问,直接一顿输出:
「他推开你?他看不上你?呵呵,眼光真是有够高的。」
叶安琪:“……”
她用手指戳着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可能是……他不想当禽兽吧。」
毕竟,那个时候,她才只有十五岁。
学跳舞的小姑娘,细瘦伶仃,身量单薄得像是一支正在抽条的花枝,被柔软的芭蕾裙包裹着,坐上男人的腿。
应该是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的。
然而当时的孟思危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似的,一下子弹开了半米远。
那时他比现在更年轻,看起来也要更青涩一些,偶尔还会流露出些许情绪。
叶安琪在他眼中看见了许多种复杂的神情。
震惊、愤怒、不解、反感……交织在一起,最后汇聚成一句质问:
“你干什么?!”
他起身的时候把椅子带倒了,叶安琪和椅子一起摔在地上。
音乐教室里的椅子很有些年头了,椅背上的木刺刮得叶安琪手臂火辣辣的痛,然而她就像是感觉不到似的,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孟思危看。
现在回想起来,叶安琪发现,自己当时并没有产生任何诸如难堪或是羞愧的念头。
她甚至还在盘算着,再尝试一次,他的态度会不会有所软化。
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她妈还躺在医院病房里,周四前必须缴费。
“你想干什么?”孟思危又问了一遍,神情冷肃,目光像刀片刮过她的脸。
“哥哥。”叶安琪遵循着那位领她过来的财务处老师叮嘱她使用的称呼,“我妈妈病了,等着钱做手术。”
叶美琴病的这些日子,住院、透析、买药……七七八八的,把家里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这次好不容易排到肾源,叶安琪管她妈以前的那些男朋友都借了一圈,有的给了,有的没给,零零碎碎也凑了些。
学校老师组织同学募了捐,她也在网上发起了筹款。
但还不够。
手术加上术后护理的钱,还差20万。
明州集团和叶安琪所在的学校有深度合作,学校里叫得出名字的设施和教学楼几乎都是明州出钱修缮的。
叶安琪知道,孟思危很有钱。
叶美琴等那颗肾等了两年。
她已经等不起第二个两年了。
叶安琪决定剑走偏锋。
……
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孟思危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地板上的少女,露出一种想杀人的表情。
他闭了下眼,用手抹了把脸,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毫不客气地扔在她身上。
“你先出去,我会找人跟进。”
*
清晨薄透的天光穿过玻璃窗,洒在酒店泛着浅淡香味的柔软被褥上。
叶安琪蜷在被子里,按着手机打字:
「后来我才知道,孟思危那次来我们学校,其实是为了落实一笔明州名下的慈善助学金。」
「那时我家里困难,班主任就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但是同期竞争的人一共有四个。」
「我在明州的考察表上排第一位,排第二的,是那个撺掇我去□□孟思危的财务处老师的侄子。」
以那位侄子同学的家庭状况,原本是无论如何也够不上这笔助学金的,好在他有个好叔叔,替他在资料卡上动了手脚。
叶安琪前不久才在学校募过捐,家里什么情况人尽皆知,那位财务处老师没办法暗箱操作,于是就想了这么一个主意。
他找上叶安琪,隐瞒了助学金的事,却暗示她,明州的小孟总来了学校,如果她“愿意主动争取”,对方或许会给予她一些额外的帮助。
——明州不可能花钱培养一个道德败坏的学生。
只要能让孟思危将叶安琪踢出考察名单,那笔钱自然而然就是他侄子的了。
那时叶安琪正被叶美琴的手术费弄得焦头烂额,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故而当她误将财务处老师当成了有钱老板特意派来游说的掮客时,几乎没多犹豫,就与对方一拍即合。
随便吧,道德败坏就道德败坏。
只要能救叶美琴的命,当个烂人又怎么样呢?
林鹿听到这里,已经彻底被震住了,整个人大写的服气:
「真是绝了,为了个助学金,搞得跟宫斗剧一样。」
她很好奇:
「那最后呢,你拿到钱了吗?」
叶安琪:「拿到了。」
那笔助学金没落在她头上,也没落在侄子头上,被排在三四位的两名同学平分了。
但是孟思危的助理后来找上了她,另外给了她一张卡,还缴清了叶美琴女士欠下的所有住院费。
之后三年,叶美琴看病的钱,叶安琪学跳舞的学费,去外地比赛的路费……全都是从这张卡里划的。
她真的变成了孟思危私人资助的学生。
至于那位侄子同学和那个财务处老师,叶安琪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她再也没在学校里见过他们。
手机屏幕的对话框顶端不断闪过「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过了好几分钟,林鹿发过来一条语音。
语气十分复杂:
“叶小琪,你有没有想过,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只是可能,其实孟思危早就知道你是他妹,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也不告诉你?”
孟思危不是孟家亲生的,而是领养来的,这对外不是秘密。
他早年在孟家的地位十分尴尬,后来凭借狠辣的手段,雷厉风行地扫清了身前所有障碍,成功登上集团实控人的宝座,足以说明他决不是个简单角色。
他也不可能是什么品性高洁、如竹如兰的君子。
恶意揣测别人当然是不好的,但,孟思危毫无缘由地出手相助,难道真的别无所求吗?
叶安琪坦诚地回答:
「前几天孟家人找上我的时候,我的确有这样怀疑过。」
「可是,无论如何,他帮过我很多。」
倘若那年她在音乐教室里遇见的不是孟思危,而是任何一个别的什么人,她的人生都有可能走向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向。
其实隐约之间,叶安琪觉得,孟思危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她的身世。
她明白自己这样想很天真,可这是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林鹿从叶安琪看似平淡的字里行间敏锐地捕捉到了些许不对劲之处,并瞬间抓住了重点:
「你喜欢他?」
“……”
叶安琪看着手机,沉默了一会儿,用指尖缓慢戳出几个字:
「……算是吧。」
拿到那张卡后的几年,她和孟思危之间一直没有断过联络。
他们以一种十分老派而又缓慢的方式进行沟通。
寄信。
叶安琪没有孟思危的联系方式,只有一个他助理给她银行卡时附上的地址,她每隔两个月会手写一封信件邮寄过去,信件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她文化课的成绩、芭蕾比赛的成绩、以及校园生活的琐事。
还有信用卡账单。
每一笔花费落到了何处,她都在信中写得一清二楚。
孟思危从未回过信。
但几年之间,他也零星给她寄过几次东西,在她拿到大型比赛成绩时,还会附上一两句极其短暂的祝福语。
循环往复的信件,构成了他们之间并不紧密,却恒久而稳固的联结。
叶安琪也说不清,她对孟思危的感情是怎么在这种公事公办的交流中逐渐变质的。
总之,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所以,当她在枫麓山庄那场酒会上遇到他时,才会那样鬼使神差地追上去……
叶安琪勾动手指,从手机壳背后取出一张保存得十分妥帖的烫金名片。
如果有识货的人看见,大概会很惊讶,因为这是孟总的私人名片,能拿到上面那个号码的人,整个海市两只手数得过来。
去年夏天,叶安琪高考刚结束,做暑假工,被人介绍到枫麓去当礼宾。
她在某场酒会上偶遇孟思危,两人在二楼的观景阳台上聊了很久。
叶安琪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那会儿究竟说了什么了,只依稀记得,她似乎是告诉孟思危,她考上了海市的大学,然后问他,等到开学以后,她能不能去找他。
——其实这些话,她在高考结束后的那封感谢信里已经说过一次。
但她当着他的面又再问了一遍。
叶安琪确信,孟思危听懂了她隐晦的言下之意。
当时他倚在阳台栏杆边,与她对视,脸上流露出了一种非常温和的,仿佛拿她没什么办法的表情。
“可以。”他应允,“等你来了海市,如果你想,可以来找我。”
夏夜温柔的风挟卷着蔷薇花的气息,和他身上清淡的苦橙香气交缠在一起,飘向很远的地方。
这样的神色,她只在他脸上看到过一次。
只有那一次。
等到他们再见的时候,也就是昨天,他已经又恢复了惯常对外时的那种疏离冷然。
*
林鹿从没听叶安琪说起过这些,骤然听她这么一讲,心情也跟着起起落落:
「那你们现在……」
叶安琪反倒平静得像个人机:
「现在?没什么了吧,他们都说,我是回来和他争家产的。」
成年人的狡猾之处就在于此,那夜他们仿佛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共识,却又不约而同地给彼此留下了足够撤退的安全距离。
本来也没说破,现如今关系变得如此尴尬,自然是要当做一切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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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发生。
「听起来很苦情小白花。」林鹿唏嘘,「但感觉……完全不符合你的作风。」
叶安琪看着乖,可真正熟悉她的人都清楚,她实际上是个非常无法无天的人。
叶美琴没病之前把她惯得上天入地,她是在姑苏水乡的巷子里疯跑着养大的,一路跑啊跑,跑进舞蹈教室,跑到舞台上、比赛场上、聚光灯下。
她长得漂亮,嘴巴又甜,认识的大人都纵着她,在同龄人的圈子里也很受欢迎。
哪怕后来家里出了事,她的性子收敛了许多,底色却依旧是胆大妄为的。
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自己会去争取,绝不会老老实实憋在心里,忍气吞声。
「就这么算了,你甘心?」林鹿提出了一针见血的追问。
要是自此天各一方,再也见不到也就罢了,偏偏从今往后都要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这谁受得了?
反正林鹿觉得,叶安琪受不了。
「还是说,你真想和他抢家产啊?」
抢家产……其实好像也不错。
明州那么大的集团,要是真能分到一杯羹,这辈子都可以躺平了。
「……」
叶安琪无语地打出六个点:
「你觉得,我能抢得赢?」
倒也不是说她因为喜欢孟思危,就打定主意绝不与他作对。
实在是她连明州的大门往哪开都还没弄清。
就像那些人说的,以他们两人现在这种情况,假如她真把孟思危惹恼了,他伸根手指就能把她给按死。
而且叶安琪有她自己的人生规划。
她喜欢跳舞,也很会跳,每一个教过她的老师无不为她的条件与天赋赞叹,老师们的口径超乎寻常的统一:只要叶安琪一直跳下去,等待着她的必定是前途一片坦荡的康庄大道。
上学,练功,比赛;
等毕业后进舞团,继续比赛,拿几个奖,熬几年资历,顺利当上首席,跳一辈子舞。
这是叶安琪为自己拟定的安排。
抢家产什么的,暂时不提上议程。
至于就这么和孟思危算了,她甘不甘心?
叶安琪扪心自问,当然是不甘心的。
她要真是那种能甘心的人,在枫麓山庄的酒会上,压根就不会向孟思危迈出那一步。
十几岁的女孩子,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怎样的?
她的视线大概会一直围着那个人转,关注他今天第几个进教室、先和谁打招呼、穿了什么颜色的球鞋。
她会模仿他说话的语调,在他擦身而过时青涩而又刻意地大声笑,做出许多懵懂的蠢事。
这些事情,叶安琪通通都没有经历过。
她喜欢的人离她太远了。
一个上市集团总裁,一个小城里的高中生,两人之间仿若隔着道天堑。
她只能努力以自己的方式,尝试多了解他一点。
在搜索引擎上,在财经新闻里,在经年累月不越雷池的信件之间……
孟思危之于叶安琪,就像是一弯悬在天边的冷月,清晰而遥不可及。
叶安琪无言凝视着躺在掌心的名片,盯着上面那串烫金的电话号码出神。
去年九月,她来海市的学校报道,之后不是没有尝试过联系孟思危。
只是很不凑巧,就在她来的前两天,他因急事飞去了红港,在那边的分公司停留了月余。
等他好不容易处理完事务回到海市,她又为了一场比赛闭关集训,忙得脚不沾地。
就这么一来二去,阴差阳错。
叶安琪垂下眼帘。
只差一点点。
偏偏只差一点点。
她以为她伸出的指尖就快要够到月亮,谁知一晃眼,碰触到的竟然只是冰凉的水面。
水中的月亮碎成了一池嶙峋的波光。
而真正的那弯冷月则依旧高悬于天际,难以触及。
这叫她怎么可能甘心?
叶安琪:「我肯定不想就这么算了。」
「但我也吃不准他是怎么想的。」
「所以我打算去问问他。」
这倒是把林鹿给吓了一跳:
「?这么直接吗?」
万一要是谈崩了,以后多尴尬啊?
叶安琪:「我又不傻,我不会拐弯抹角地问?」
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横冲直撞的小孩,她懂得什么叫做旁敲侧击,也知道怎样才能在试探出想要的答案之前,合理维系双方的体面。
至少在人前,她一定会尽力扮演好“妹妹”的角色,以免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就算真谈崩了,他们也还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林鹿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可是……」
叶安琪没再就这个问题和林鹿细聊下去。
她的手机响了。
毫无预兆的铃声引得她不自觉地收拢了掌心,名片薄而锐利的边缘刺得皮肤微微发痛。
手机屏幕上,一串没有显示联系人姓名的陌生号码清晰可见。
与名片上的数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是孟思危打来的。
4. 第四夜
“喂。”
“我是孟思危。”
“今晚有家宴,下午四点,会有人来接你回老宅。”
手机那端响起低沉清冷的男声,语气平稳得如同预先录制好的一般,不带丝毫起伏。
冰凉的屏幕紧贴着叶安琪的耳廓,声音也仿佛是从近在咫尺之处传来的。
耳道微微发痒,像是飘进了羽毛。
“……”
“有人在听吗?”
电话那头的人似是有些疑惑。
叶安琪极为缓慢地眨了下眼,应了一声:“嗯。”
才刚和林鹿长篇大论地谈论完孟思危,扭头便接到他的电话,这让她产生了一种被当事人抓包似的窘迫。
不过这份窘迫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就被她甩到了脑后。
她转而想起了自己才刚做下的决定。
——要和孟思危打好关系,然后“旁敲侧击”。
倘若一上来就直接开“敲”,那未免太过于开门见山,是个傻子都能看出她的目的。
于是她暂且像是一个真正乖巧懂事的妹妹那样,自然而又亲切地开口问道:“我在听的,你还在酒店吗,哥哥?”
叶安琪是在姑苏长大的,说话时沾着点姑苏的腔调,婉转轻柔,让人联想到水乡小巷里氤氲飘散的雾。
听筒那端静了下来。
通话时间一秒一秒拉长,谁也没说话。
叶安琪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哥哥?你——”
“嘟——嘟——”
听筒中响起忙音。
电话被挂断了。
“???”
叶安琪难以置信地瞪着手机。
他居然直接挂了?
他为什么要挂?就真的一句话也不想和她多讲吗?
已经烦她烦到这种程度了??
叶安琪形容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有点沮丧,还有点说不清滋味的恼怒。
就算孟思危将她视为了来抢家产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她这不是才刚回家,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吗??
他的态度转变得也太果断了吧?
她气得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两个滚,然后起床,气势汹汹地去客厅里练基本功。
*
叶安琪在偌大的酒店套房里消磨了几个小时,中间吃了一顿午饭,是客房服务送上楼的。
外面还在下着雨,她也不好出门,就这么百无聊赖地一直挨着,好不容易等到下午四点,来接她的人终于到了。
还是昨天那个司机,昨天那辆车。
见到了熟悉的人和物,叶安琪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
司机笑着向她问好:“叶小姐,下午好。”
叶安琪觉得,这个司机人还挺好的,长得也很和善。
但她没想到他居然能和善到这种程度。
接下来的一路上,司机一直在和她讲话。
开车的时候讲,等红绿灯的时候也在讲,从上高架到下高架,从头到尾讲个不停。
车子缓缓驶入孟家老宅时,叶安琪只觉得耳朵都在嗡嗡响。
不过她也因此知道了不少。
现在她已经弄清了孟家总共有几房、几口人,各自叫什么,多大年龄,是做什么的……甚至连今晚家宴有哪些人参与都一清二楚了。
话唠竟可怖如斯!
叶安琪揉着太阳穴,半是后怕半是感谢地与司机道别。
孟家老宅是套花园洋房,在武庆路上,叶安琪虽然在海市待了将近一年,但很少到这一片来,只依稀知道这边有很多老房子。
她以前还以为这种洋房都是景点或国有保护的老式建筑,没想到竟然还可以是私人住宅。
好奇心上来了,她拿出手机开始查房价。
“……”
很好,美丽的价格,令人头晕目眩。
叶安琪笑容僵硬地熄灭手机屏幕,将视线转投窗外。
孟宅进门便是一片极大的绿地花园,草木植被修剪得错落有致,左右两侧的草坪上种了许多花,其中大多她都叫不出名字,中心草坪上则修着一座西式喷泉。
喷泉不大,但造型很精美,四个圆滚滚的小天使围绕着中心手持陶罐的女人,人物的神情,肌肉的走向,衣饰的纹理,全都雕琢得栩栩如生。
喷泉乱珠飞溅的水幕背后,似乎有个人正站在那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叶安琪正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车已经停了下来。
喷泉后面的确有个人在。
她这才得以看清。
那人正向这边走来,肩宽腰窄,身量优越,身上的衬衫被傍晚潮湿的风鼓吹出柔软的弧度,但神情很冷肃,眼底波澜不起。
是孟思危。
这场下了两天一夜的雨在几分钟前终于停了,然而地面依旧湿滑,孟思危的步子并不快,在叶安琪下车前堪堪走到车边,先她一步,替她打开了车门。
花园里草木的气味,雨后泥土糅合着些许腥膻水汽的味道,以及孟思危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体温的苦橙气息,共同构成了叶安琪对孟家老宅最初的印象。
虽然实际上才不过一个白天没有见面,但叶安琪昨晚追忆了太久的往昔,以至于骤然见到孟思危时,心里涌起了一股十分复杂的情绪。
她坐在车里,仰头朝外看。
逆着光,只能看清孟思危脸的轮廓,以及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
他低垂着眸子,向她伸出手。
叶安琪的视线于是又落在了他的手上。
孟思危的手生得很漂亮,指骨修长,皮肤细腻,指尖微微蜷起放松的弧度,让叶安琪无端联想到她曾经在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见过的玉白色牙雕骨扇。
他伸手是什么意思?要扶她下车吗?
这么贴心?
叶安琪很谨慎地又看了孟思危一眼,见他并没有要把手收回去的打算,这才弯起眉眼,笑容灿烂明媚地说了声:“谢谢哥哥。”
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孟思危的手很大,也很凉,触感和看起来一样,让人联想到没有瑕疵的艺术品,换句话说,毫无人气。
叶安琪觉得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块冰。
那只被她握住的手似乎微微僵了僵,但从孟思危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等到叶安琪下了车,他便飞快地收回了手,好像晚收走一秒就会被什么东西咬一口似的,转身,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
?
叶安琪盯着他的背影,有点费解。
怎么了?
难道被她摸了一下,他不高兴了?
那他伸手往她面前递干什么??
已经走到前面的男人停了下来,回过头,静静等着,叶安琪立刻加快脚步追上。
她搞不懂孟思危刚才究竟是怎么了,心里忍不住一直好奇着,一双眼睛不断地在他的脸和手之间来回游移。
自以为很隐蔽,殊不知,眼神有时候也是会说话的。
孟思危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蜷了蜷,又松开。
“叶安琪。”他忽然出声,叫她的名字。
“嗯?”
“司机跟你说的那些,都记住了没有?”
孟思危的语气很淡,问一件事就是问,完全不讲前因后果,叶安琪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表情顿时有些复杂。
原来司机是在他的授意之下,才和她说起孟家那些事的。
想来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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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都说,能在豪门工作的司机都是人精,倘若不是孟思危提了要求,司机怎么可能那么光明正大地在背后畅聊主家的八卦?
“我都记住了,哥哥。”叶安琪应了一声,心绪却忍不住恍惚起来。
孟思危这个人,也太难弄懂了。
说他讨厌她,可他一个人在花园里等她,还特意安排司机提前跟她讲孟家的人和事。
但要说他不讨厌她,明明早上他才刚挂了她电话,被她摸一下手还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两人一前一后,错开半步,心怀各异地踏上主屋前的阶梯,往三连式拱门中心走去。
*
其实叶安琪隐约能感觉到,孟家的其他人对于她回来这件事,恐怕并不怎么热衷。
否则她不会从昨天到现在,只见过孟思危和那位司机。
没有任何一位“家人”试图联络过她,甚至连电话都没有一个,这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不过叶安琪不太在意。
她不是缺爱的小孩,叶美琴女士把她养得很好。
虽然叶美琴现在已经不在了,可有些东西,只要拥有过,就足以填满漫长一生中的全部空缺。
也就是因为叶美琴不在了,家里整个户口本上只剩下了叶安琪一个,来去自由,所以孟家人找上来的时候,她才没多犹豫就同意了跟他们走一趟。
否则她恐怕还要纠结很久。
说不定连来都不会来。
对于孟家人的亲情,叶安琪没什么期待,但对其他方面还是有的。
她家从小到大只有她和她妈两个人,逢年过节的时候多少有些冷清。
孟家人多,应该很热闹吧?
叶安琪随着孟思危穿过门廊,进入到挑高的主厅。
老洋房内部的装潢十分华丽,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就连楼梯扶手栏杆和玻璃窗都是鎏金雕花的。
进门右手边,椭圆形的楼梯盘旋向上,瀑布式水晶吊灯倾泻而下,璀璨得流光溢彩。
在被璀璨流光映照得一室辉煌的主厅里,有几个人正坐在沙发上。
叶安琪站在孟思危身后,猜测着他们各自是谁。
虽然在车上时司机没有给她看过孟家人的照片,但却形容了不少他们彼此的特征。
那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肯定是孟老爷子,孟致辉;
旁边那个是孟思危的二叔,孟恒清;
再旁边那个是孟恒清的女儿孟婧。
还有其他几个,大的从二十几岁到三四十岁都有,小的还在满地跑,叶安琪却很难一一对应上了。
这群人全都看见了孟思危和她进门,但直到孟老爷子出声之前,他们都只是看着,没有说话。
主位的孟致辉拄了拄拐,沉着声道:“思危,不给大家介绍一下?”
孟思危没动,依旧将叶安琪半挡在身后,停下脚步,冲那边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叶安琪。”
“……”
这介绍也太简短了。
叶安琪怀疑,他是不是被人设置了什么只能说短语的程序。
孟老爷子的脸色有点难看。
其他人倒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似的,纷纷你来我往地热闹了起来,说着些什么“这就是安琪吧”、“今后就是一家人了”、“恒远九泉之下也能闭目”之类的客套话。
孟致辉的表情稍稍松动了些,对着叶安琪笑了笑。
叶安琪觉得,他笑得有点假。
于是也回以了一个礼貌的假笑。
“走吧,时候不早了,先去餐厅。”孟致辉率先站起身来,视线仿佛不经意般扫过孟思危,眼神意味深长。
似乎有什么事就快要发生了。
山雨欲来。
5. 第五夜
孟致辉说要去餐厅,大家就纷纷都动了起来。
餐厅在二楼,距离一楼门厅不远,上楼拐个弯就是,一家人跟在拄着拐杖的老爷子身后,速度缓慢地踏上楼梯。
有些人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而孟家人就连走路时也不说话。
上楼的一路上,除了两个才到叶安琪膝盖高的豆丁一边你追我赶,一边“哒哒哒”地假装自己是两架战斗机以外,就只有众人的脚踩在地毯上发出的闷响。
嘈杂又安静,气氛诡异。
不过这份暗流涌动没能影响到叶安琪。
她虽然是被找回来的孟家孙女,可是对于眼前这一群陌生人实在是生不出什么归属感,看着他们时,心中始终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像在看热闹似的。
比起家人们,她对孟家老宅的兴趣反而还要更大些。
她还是第一次进这种老洋房内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老宅装潢得很有格调,繁复奢靡却不显杂乱,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美的,就连房顶和踢脚线上都雕琢着精致的巴洛克式纹样。
二楼的餐厅也很漂亮,门是彩绘玻璃的,让人联想到西方中世纪的教堂。
餐厅里,保姆阿姨已经事先布置好了用餐席位。
一家人走进去,依次落座。
老爷子做主位,孟思危就坐在他的右手侧旁。
叶安琪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站在那里没动。
阿姨上前,想要领着她往后走,但孟思危一把拉住了她。
“就坐这里。”
他顺手拉开身旁的椅子。
阿姨没多说任何一句,躬身退到了一旁。
叶安琪的手腕上还残留着孟思危掌心的余温,坐下时,有些愣怔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越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
阿姨开始上前菜,往餐桌上递冷盘和汤。
窗外,才停的雨又开始下。
这次的雨下得比前夜更大了,云层背后翻滚着闷雷,偶尔有闪电划破潮热的空气,穿透餐厅的玻璃窗,映亮屋内每个人脸上的细节。
隐约之间,叶安琪感觉有道视线正在打量她。
她抬起头,与餐桌对面的孟婧四目相对。
孟老爷子一共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孟恒远和妻子均已离世,留下一个女儿,也就是叶安琪,另有一个养子孟思危;
次子孟恒清和三子孟恒亭都是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孟婧是孟恒清唯一的女儿,在叶安琪回来之前,她也是第三代小辈里硕果仅存的女孩子。
偌大的家里,同龄的女孩儿只有她们两个,叶安琪下意识地对孟婧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
孟婧的神色却并不太好,看过来时,眼底带着一种挑剔的审视。
她长得很漂亮,是那种艳丽的漂亮,画着同样容光逼人的妆,上挑的眼尾拉长,配上那副傲慢的神情,光是坐在那里简直都能扎伤空气。
她盯着叶安琪看了一会儿,撇了撇嘴。
叶安琪被看得莫名其妙。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孟婧绝对不怎么喜欢她。
叶安琪顿时有些后悔。
早知道,刚才就不对着她笑了!
笑都已经笑了,又不可能收回来,叶安琪心底泛起一阵淡淡的不爽。
她见孟婧还没移开视线,于是恶向胆边生,一手搭在餐桌上,缓缓挺起胸膛,挑眉,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真要说起来,大概可以归纳为“你没事吧?”的眼神看了回去。
“?”
餐桌对面的孟婧睁大了眼睛。
这人……明明才第一次进家门,哪里来的底气这么嚣张??
“咳。”
主位上,孟致辉忽然咳嗽了一声。
叶安琪起初还以为,他是发现了她和孟婧的眉眼官司。
然而老爷子接下来的一番话,却全然超乎了她的预料。
“思危。”
孟致辉转动视线,目光威严地看向孟思危,缓缓开口道:“今天是为了迎接安琪回家特意设的家宴,安琪是你妹妹,你作为哥哥,是不是应该说两句?”
老爷子的声音很沉,语气中含带着一种就算局外人如叶安琪,也能明确品味出来的警告。
联想到曾经在外面听到过的那些风言风语,叶安琪瞬间了然。
孟老爷子这是在和孟思危较劲。
他绝不可能是真的在心疼叶安琪,从叶安琪进门到现在,孟家众人连自我介绍都没做过,对她的忽视态度可见一斑,若不是早前司机和她说了一大堆,她现在估计连谁是谁都弄不清。
孟老爷子说这些,肯定有别的目的。
至于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叶安琪很快就清楚了。
餐厅里,许多道似是而非的目光落在孟思危的身上。
他坐在那里,不动如山地喝着面前的那杯茶,修长的手指搭在白瓷茶盅上,矜贵优雅得像是在品着什么龙肝凤髓,对众人的目光视而不见,恍若未觉。
直到杯中那一层浅浅的茶汤见了底,他才终于将杯子放下。
在孟致辉耐心耗尽前的最后一秒,他转过头,与老爷子对视,眼神和语气一样平静无波:
“我知道了,答应过你的那百分之十的股份,我会直接转到叶安琪名下。”
“咚!”
餐桌上,有人手不稳,掉了杯子。
孟老爷子压抑着呼吸,长长舒出一口气,似乎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
叶安琪瞠目结舌。
这两个人交锋,完全不讲基本法,一个欲盖弥彰似的拿她做幌子,另一个直接撕掉了这层遮掩,不给半分脸面。
所以……她莫名其妙拿到了百分之十的股份?
是哪里的股份?
不会是明州的吧??
叶安琪心中像是打翻了调味碟似,五味杂陈。
她前脚才刚和林鹿信誓旦旦地说过,不和孟思危抢家产,后脚这家产就自己飞进了她的口袋里。
这下倒是好了,简直是把她死死钉在了孟思危的对立面上。
但要说她完全不高兴,那也是不可能的。
叶安琪不太懂这里面的门道,但想也知道,明州那么大的公司的百分之十,会是多少钱。
——光是看对面那几位叔叔伯伯把牙都快要咬碎的样子,就足矣说明这一点。
她这就成小富婆了?
叶安琪的心情半是紧张半是雀跃,眨了眨眼,乖顺地说了句:“谢谢爷爷,谢谢哥哥。”
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先道谢总是没错的。
小姑娘站起身,笑眼弯弯地端起杯子,给老爷子敬茶。
孟致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几分,这些年因为孟思危郁结起来的气都仿佛跟着散了不少。
叶安琪是个端水大师,股份是谁划给她的,她心里一清二楚。
反正她才刚回来,对家里人之间的弯弯道道不了解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敬完孟致辉,又转头去和孟思危说话,行事毫无顾忌。
“哥哥,吃樱桃吗?”她语调亲昵,一边问,一边从果盘里拿起一颗樱桃。
暗红色的果皮沁着凉意,没等孟思危回答,就被她稳稳放在他的手中。
叶安琪松开捏着樱桃柄的手指,收回手时,指尖仿佛不经意般,无声地蹭上孟思危的掌心。
她的指腹很柔软,摩挲而过的瞬间,孟思危只觉得仿佛是被某种动物幼崽的尾巴轻轻扫到了似的。
他的手十分明显地一颤,指尖下意识地收拢,握住樱桃,也勾住了她的手指。
咦?
叶安琪抬眸,满脸无辜地望向孟思危。
孟思危立刻松手,手臂迅速后撤,关节处一不小心撞上椅背,发出一声闷响。
“呵。”
忽然有人嗤笑,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足够满桌的人听清。
是孟婧,正面带嘲讽地望过来。
“……”
微妙的气氛被打散,叶安琪不免有些懊恼。
她和孟思危你来我往的那些动作,全被她的手腕和餐桌的边缘挡住,一桌人,除了她,应该没其他人看见。
所以,孟婧大概是单纯想挑事?
——孟婧的确是。
她看叶安琪这个新来的堂妹不爽,看孟思危这个顶着他们家姓的外人更不爽,光是看着他们两人并肩坐在那里,心里就涌起一股无名火。
刚才叶安琪给孟思危递樱桃,从她那个角度看过来,只以为是叶安琪想要讨好大权在握的养兄,而对方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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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情。
她免不了就想要嘲讽两句。
只是才刚勾起唇角,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孟思危拿起早就见底的茶盅,“砰”的一声,磕在了餐桌上。
旁边的碗筷餐具都被震得发出当啷脆响。
孟思危身姿依旧端正,完全看不出任何要发脾气的迹象,然而微垂的眼睫之下神色却极冷,抬眸看向孟婧时,眼底毫无情绪。
孟婧心里顿时一跳。
这人真是有病,一年比一年更阴晴不定。
她替他收拾他那个便宜妹妹,他还反过来瞪她??
“好了!”孟致辉装模作样地敲了敲拐杖,“都好好吃饭,摔碗砸碟的,像什么样子!”
孟婧不太甘心地噤了声。
饭桌上的气氛却莫名其妙地松快了下来。
家宴已经进行到了后半程,沉默了半场的众人竟然开始低声谈笑说话,虽然场面依旧算不上热闹,可总算像是正常的聚会,而不是什么临刑前的断头饭了。
叶安琪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从一开始起,那种异样的紧绷氛围,就都是因为自己身边这人造成的。
所有人都在等着,等着孟老爷子说出那句话,等着孟思危同意将股份划出。
直到最关心的这件事办妥了,他们才终于有闲心说笑。
叶安琪坐在那里,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这一桌人,明明各怀心思,却偏要装出一副和睦融洽的样子谈笑风生,若有不知情的人经过,只怕还真会以为这是多么和谐友爱的一大家子。
在一派温馨气氛当中,只有孟思危一个人明确地表现出了疏离之色,好像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整张圆桌,像是在他面前被划开了单独的一块。
叶安琪低着头,安静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那盘糖藕。
她咬得很小口,一片藕能吃半天,淡淡的桂花香气漫溢在唇齿之间,一边吃着,一边总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去瞟孟思危。
他坐得离她实在太近了,有时她抬手夹菜,他端着杯子喝茶,两人的手背或袖口便会轻轻擦过。
叶安琪总觉得,她坐在这里也能闻到孟思危身上的苦橙香,和桂花糖藕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半是清冷半是甜腻,搅得人脑子沉沉发晕。
一餐饭,就这么没滋没味地吃完了。
一直等到桌上所有人都停了筷子,孟老爷子这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一般,开始同叶安琪说话。
说的无非是些琐事,问叶安琪前些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知道她在海市上大学,问她学的是什么专业等等。
听叶安琪说她是舞蹈表演专业,跳芭蕾的,孟老爷子脸上的笑容立时真切了三分:
“跳舞,跳舞好啊,女孩子家家的,学跳舞很合适,就是太辛苦了,一定要多注意身体。”
叶安琪听得满头都是黑线,强忍着点了点头。
孟致辉就招手,让旁边的保姆阿姨过来,问她叶安琪的房间布置好了没有。
“安琪的房间,我安排在了三楼,就在思危的卧室隔壁。”
孟老爷子这话一出,餐厅里又是一静。
孟家老宅那么大,平日里,除了孟老爷子和偶尔被他叫回来的孟思危以外,其他人都不怎么留宿在这儿。
空的房间多的数都数不过来,为什么非要把叶安琪安排在孟思危隔壁?
这说的好听是老爷子想要培养兄妹俩的感情,可实际上大家都清楚,孟致辉这一手就是在给孟思危施压。
——你看,你的妹妹回来了,她才是孟恒远和邵平薇的亲生女儿。
你所拥有的一切,原本都应该是她的,你还不摆正自己的态度吗?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玩味了起来。
孟思危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会忍得了老爷子一而再再而三打脸?
果不其然,孟致辉话音才落,沉默了一整个晚上的孟思危蓦地站起了身,丢下一句“我吃完了”,大步流星地往餐厅外走去。
一只脚才踏出门,忽然顿住,头也不回地说了句:
“叶安琪,跟上。”
语气又冷又硬,像块石头。
饶是谁听了都只会觉得,刚刚和老爷子斗法失败的养兄,要拿手无缚鸡之力的妹妹撒气了。
6. 第六夜
拐角的红木挂钟钟摆轻晃,时间才刚过八点。
叶安琪跟在孟思危身后,往楼梯方向走,心情有些忐忑。
今晚发生的一切对于孟思危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
宴无好宴不说,被迫被人分走了蛋糕以后,竟然还得眼睁睁看着这人大摇大摆地住进自己隔壁。
换做是她的话,恐怕气也要气死了。
叶安琪的眸光止不住地往孟思危脸上瞟,想要观察他的神色。
很可惜,什么也没观察出来,孟思危的表情管理实在太到位了,总之就是没什么表情。
叶安琪求知欲上来了,心里抓心挠肝。
他会不会是知道她在偷看他,所以才故意板着脸,不想被她看穿情绪?
这样想着,她也就佯装不在意地移开了眼。
然后过几秒再转过去偷看!
嘿,还是没表情。
那就再重复一遍——
“……”
孟思危被她盯得脊椎发麻。
这是怎么了?
“叶安琪。”
他停下脚步,叫住她。
叶安琪于是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孟思危叫她的时候,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显得很不客气。
他不让她叫他孟总,要叫哥哥。
但他自己要叫她全名。
为什么呢?是“妹妹”两个字烫嘴吗?
哦,她明白了。
他肯定是不想承认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
叶安琪人站在那里,脑袋里的想法却天马行空,四处乱飞,宛若脱缰野马,控也控制不住。
孟思危静静地看着她,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叶、安、琪。”他又缓声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哥哥?”叶安琪终于回神,用高中三年时练就出来的,上课走神被老师抓包以后的那种三分惊讶、三分无辜、四分若无其事的眼神,与孟思危对视。
身前的男人蹙眉,抬手叩了叩一旁的墙壁:“到了,你的房间。”
“……哦。”
原来是到地方了啊。
她还以为他喊她,是有什么事要和她说呢。
叶安琪没动,像根木桩子似的站在那儿。
孟思危见状眉头皱得更紧,也不知是不是敷衍地又说了句:“今晚好好休息。”
“知道了,哥哥。”叶安琪望着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然后便见孟思危点了点头,不再看她,转身推开了旁边另一扇房门。
“砰”的一声,门在她面前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
叶安琪咬住下唇,面露纠结。
所以,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
叶安琪觉得,孟思危的心思比春夏交接时的天气还要难猜。
毕竟外面那场暴雨下了就是下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孟思危,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已经快要晚上十点了,她洗完澡,倚在阳台的栏杆前看雨。
虽然孟老爷子对她的态度颇有些耐人寻味,但给她安排的房间还是很不错的,是个带小厅和浴室的独卧,房间里一应日用品齐全,被褥柔软洁净,散发着洗衣液淡淡的馨香。
她站在阳台上,听着雨水砸在植物叶片上的簌簌声,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隔壁。
越过氤氲的雨幕,隔壁房间暖橘色的灯光明昧,像是流淌在夜色中的雾。
床头柜上传来手机振动的声音,叶安琪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在看清屏幕上来电显示的瞬间一怔。
又是那串眼熟的号码。
直到现在为止,叶安琪都还没把孟思危的手机号存进通讯录里,但对那串数字却已经了然于心。
“喂?”
她按下接通键。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雷声又开始翻滚,通话中的人声被杂音侵扰,模糊不清。
还没说两句,电话自动挂断。
“……”
忘记充电,关机了。
不知道孟思危这么晚找她有什么事?
话说他俩明明就住隔壁,为什么还要打电话?
叶安琪一头雾水地走出卧室,在隔壁的门前站定,抬手,敲响房门。
*
在叶安琪第三次重复敲门的动作之前,房间门咔嗒一声,缓缓打开。
屋里没开顶灯,显得有些昏暗,只有床头的夜灯光线柔和,照亮屋内一角。
孟思危就倚在门边,站在光与暗的交接处,垂眸望着她。
他换了件米色的家居服,在一室静谧之中,轮廓看上去格外柔和,叶安琪与他眼神相接,恍惚之中,甚至在他眼底瞥见了一抹近乎于温柔的神色。
然而只是一晃,转瞬即逝,让叶安琪过后只能怀疑那是她的错觉。
她定了定神,看着孟思危一如往常的冷脸,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哥哥?”
她都能猜到孟思危接下来的反应了——
果然,话音才落,就见他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叶安琪心里顿时涌起一阵似有若无的不爽。
又皱眉头,又皱眉头。
和她说话有那么让他烦吗?
心里来了气,她睁大眼睛,毫不避讳的,就那么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
最后还是孟思危率先挪开了视线。
他的目光无意识下落,停留在了少女被吊带睡裙勾勒出莹润弧度的肩膀上。
白色的棉布裙子很宽松,显得她身形格外单薄,夜里雨下大了,气温也跟着降了下来,走廊上穿堂而过的风吹动裙摆,露出半截白皙纤细的小腿。
“进来说吧。”
他淡淡地撂下一句,转身进了屋。
*
叶安琪还是第一次踏进属于孟思危的私人空间,从进门那刻起,视线就忍不住四处游移。
他的房间装饰得很简洁,基本就是原本的样子,和她刚搬进去的那间没什么不同,就连床单被套用的都是老宅统一的款式,个人物品少得可怜。
他似乎只将这里当做一个过夜的地方,而并非是“家”。
有风顺着没关严的窗缝吹进来,拂过叶安琪鼻端,带来一股隐含着轻微涩意的木质调柑橘香。
这大概就是孟思危的房间和她那间唯一的区别了。
这里有他存在的气息。
叶安琪的视线不由得落到了更远处的那张床上,脑海中自动浮现起当初信誓旦旦对林鹿说过的话。
「旁敲侧击。」
现在好像正是旁敲侧击的好时机。
要想试探一个人的想法,十分关键的一点,就是得寸进尺。
不断试探侵占对方的私人领域,从而推测出他的底线究竟设立在何处。
试问,还有比现如今更合适的场景吗?
叶安琪心一横,迈步往卧室更深处走去。
其实孟思危的房间和她的一样,都带着敞开式的客厅,进门正对处就是一张沙发。
然而她就像是没看见似的,径直越了过去。
孟思危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不禁挑起眉梢。
明明是头一回来到这个房间,她却熟稔得像是已经来过一百遍了似的,轻车熟路地摸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平整得不见丝毫褶皱的被褥被她压出了一道弧度,她笑眯眯地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对孟思危道:“坐下聊啊,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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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孟思危:“……”
这到底是谁的房间?
让她进屋来,她就直接自动自觉地坐到了他的床上,还有谁能比这更得寸进尺的?
孟思危快被气笑了。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叶安琪看似轻松,实则心中也很忐忑。
毕竟,在没得到应允的情况下爬上别人的床,实在是个很没边界感的行为。
上学期的时候,叶安琪宿舍里有个睡在下铺的室友,就是因为不想让别人随便坐她的床,和另一个室友狠狠打了一架,两人从宿舍一路撕到厕所、又一路从厕所撕到走廊,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孟思危总不至于也和她打一架吧?
叶安琪心虚得咚咚直跳。
直到半晌过去,她发现孟思危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整个人这才慢慢的、慢慢的复活。
最后理直气壮起来:“现在可以说了吗?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呀?”
她问这话的时候眉眼忍不住也跟着弯了弯,心里有点高兴,因为她觉得,孟思危对她的容忍程度,好像比她想象的还要更高那么一点点。
结果孟思危下一句就打破了她的幻想:
“给你打电话,是想和你谈谈股权转让的事。”
他并没有坐到她旁边来,依旧站在远处,语气冷然,像是窗外裹挟着未尽春寒的夜雨,一滴滴的,落在地板上。
叶安琪神色顿时一凛!
假如在此之前,她心里还怀揣着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孟思危三更半夜找上她,说不定是想和她聊一聊白天不能在外人面前聊的事。
那现在,她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
孟思危是真的要和她聊正经事。
正经到不能更正经的那种。
叶安琪刚平静下去的心情又波动起来。
他是准备开始找她算账了吧?晚上在老爷子那里受的气,不会都算到她头上吧?
叶安琪扪心自问,虽然她是喜欢孟思危没错,但假如他要是对她发火的话,她也是绝对不可能老老实实坐在这里挨骂的。
那到时候她是该骂回去呢,还是……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孟思危已经开口了:
“需要你签署的股权转让协议,明天我会让人送回老宅来,签完以后要先对内公示,然后去交易所审核,这当中的流程拉得比较长,等到全都办妥了,才能正式去办手续。”
他依旧是那样的说话方式,一开口便直切主题。
叶安琪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他的一番话左耳进右耳出。
等到过了好几秒,她才算是反应过来了。
“嗯?”无意识的话脱口而出,“就这?”
这么和谐,这么平静,完全不是要和她□□对线吗?
她坐在床边,眼底由带着几分茫然,一头刚洗完吹干的黑色长发极富光泽,格外蓬松柔顺地垂在颊侧,衬得本就小的脸更是只有巴掌大,
然而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却握得极紧,手背薄透的皮肤紧绷,透着经络淡淡的青色,像是时刻准备着要和什么人干上一仗似的。
“……”
“呵。”
这次孟思危是真被气笑了。
巴掌大的脸。
巴掌大的脑袋瓜。
整天不知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然呢?”他抬手松了松领口的扣子,就那么远远地、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你以为,我找你是有什么要紧事?”
要紧事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叶安琪:“……”
我以为你想和我打架。
所以,谁能告诉她,这话她该怎么接??
7. 第七夜
实话实说是不可能的,叶安琪还不想被当成精神病。
她只能尬笑两声,也顾不上什么旁敲侧击了,踩着拖鞋,低头溜之大吉。
纯白的睡裙一晃眼消失在了门后,又过两秒,隔壁传来关门声。
速度之快,像是背后有鬼在追。
孟思危直到此时,才又将视线落回到床边。
昏暗的暖橘色光线下,只有一小片床单被揉出褶皱,与其他平整的部分格格不入,彰显着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
这天晚上,叶安琪到底还是没有睡好。
连着两天换了两个地方过夜,她认床的症状直接被放到最大,回房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
窗外雨声潺潺,偶尔有惊雷炸响,衬得室内愈发安静,叶安琪将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任由思绪纷飞。
总觉得,这两天发生的一切都有点像是在做梦。
说不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总之,与她前十九年的人生中所拥有的经历背道而驰,相距甚远。
无论是忽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还是莫名其妙被塞了一手上市集团的股份,又或是搬进像保护建筑一样的老宅里。
以及——
和孟思危变成了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兄妹。
那通被挂断的电话。
他躲开的手。
还有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不知是幻想还是真实的柔和目光。
……她还是没弄清他有没有生气。
叶安琪伸手,按住胸口。
掌心下方,心跳一声接一声,清晰而有力。
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毫无来由的念头。
……她好像还没加孟思危的微信。
叶安琪忽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现代人要想玩暧昧,还有什么比微信更好的交流工具吗?
没有了!
只要加上孟思危的微信,早安午安晚安轮着发,还怕试探不出他的反应?
叶安琪整个人顿时燃了起来。
只是加个微信而已,她一口一个哥哥都叫上了,这种小事自然更是毫无心理负担,说干就干。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叶安琪不可能再去敲隔壁的门,但她有孟思危的手机号,打开微信,添加朋友,输入那串数字——
搜索页面上,一个鼓着眼泡的金鱼头像弹了出来。
“?”
叶安琪诧异地挑起眉毛。
这真是孟思危?
搜出来的微信昵称是一个单独的字母M,下方的微信号则是「msw.mingzhou」
确定是孟思危没错了。
……所以,谁能告诉她,好好一个大总裁,为什么会用一条蠢金鱼当头像啊?
叶安琪:尊重但不理解。
她举着手机,将头慢慢后仰,和这条存在感异常强烈的蠢萌金鱼对视。
说起来,上高中的时候,她也养过一缸金鱼。
那会儿学校组织义卖活动,号召全校师生一起参与,将筹集到的善款一对一捐助到市孤儿院。
叶安琪当时受孟思危资助,经济条件已经没那么困难了,但那毕竟不是她自己的钱,不可能大手大脚地随意挥霍,于是她在义卖的集市里来来回回逛了好几圈,最终在角落摊位选中了一小缸金鱼。
就是最普通的、可以在夜市里用小网兜捞到的那种金鱼,和孟思危头像上这条色彩绚烂、一看就非常昂贵的品种完全不一样,白的底,灰黑色的背鳍,漂浮在水里时看起来就像一块发霉的米饭。
不太漂亮,但叶安琪很喜欢。
她把鱼缸摆在了卧室的窗台上,养得很认真,上网查了许多资料,每天按时撒鱼饲料,定期换水,一有空就趴在窗台上看它们。
只是那几条鱼大概是先天品质上就有些问题,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就先后都死了,叶安琪为此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叶安琪缅怀着自己英年早逝的小鱼们,反手就是一个好友申请。
“叮——”
好友申请光速通过。
手机屏幕上弹出了一个新对话框,与此同时,一条消息也跟着一起刷了出来:
「还不睡?」
叶安琪还没来得及回复,对面紧接着又发过来一条:
「都几点了。」
“……”
不是,这种宛如叛逆青少年家长一般的、介乎于严苛古板与温情脉脉之间的质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思危突然想当好哥哥了?
叶安琪心情复杂。
聊天是没得聊了,对面很明显不想和她聊,她只能浩如烟海的表情包里找出了一个「猫猫晚安.gif」,点击发送,然后打下三个字:
「马上睡」
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
「哥哥晚安」
*
叶安琪原本以为,像明州这么大的集团要签股权转让协议,应该是件大动干戈的事。
她也许会被叫到集团总部去,说不定要去见一见董事会的成员,或是成为一两个会议激烈讨论的话题。
然而她想象中的这些通通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下午傍晚六点多的时候,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来到了孟家老宅。
叶安琪还记得他,就是前天和孟思危一起出现在康缦酒店的那个人,孟思危的助理,姓陈。
陈助理刚进门就递上了一叠厚厚的合同,合同上密密麻麻全是字。
说实话,叶安琪完全看不懂。
那一个个熟悉的中国字像是突然和她感情破裂了,变得面目全非,形同陌路。
她才看两页就觉得头大,然而陈助理却温和而不失强硬地要求道:“孟总说了,这些您必须全部通读一遍。”
叶安琪:“……”
这是什么新型折磨人的方式吗?
读再多遍又有什么用,就算这合同里被人下了一百个陷阱,她估计都发现不了。
陈助理看出了她的迟疑,但似乎理解错了方向:“您不用担心合同的具体内容,孟总和孟老先生已经提前全部沟通过一遍了,如果有任何不理解的地方,您都可以问我。”
倒不是说孟致辉就一定会多么向着叶安琪,但他既然和孟思危打擂台,就肯定不会愿意让孟思危占到便宜。
叶安琪叹了口气,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看合同上的条款。
顺口问道:“你们孟总今天几点下班?”
“……”
陈助理脸上的微笑弧度完美,挑不出一丝错来:“这个我不是很清楚,孟总晚上还有会,应该不会回老宅。”
哦?
叶安琪敏锐地从陈助理的话语中觉察出了一丝异样。
为什么要特意强调今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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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就像是……提前跟人对过口风似的。
叶安琪心中浮起怀疑。
孟思危,他该不会是故意在躲着她吧?
她不经想到了今天早上,她起得很早,但下楼以后却发现,老宅里其他人都不在。
阿姨告诉她,孟老爷子清早去了庙里上香还愿,要到晚上才会回来,孟恒清和孟恒亭两家人昨夜家宴结束后就离开了,至于孟思危,则是早早出门去了公司。
当时叶安琪听后没觉得哪里不对,可现在回过头再想,其实有点奇怪。
七点不到就出门去公司了吗?
会不会太早了点?
“对了。”她翻过一页合同,佯装不经意地又问起,“你们平时一般都几点上班啊?”
陈助理不疑有诈:“明州是弹性打卡,九点半之前打卡都行,大家一般九点左右到公司吧。”
叶安琪:“……”
破案了,他真的在躲她!
她才不信,一个员工都九点上班的公司,老板会每天七点钟就坐在办公室里!
*
孟思危确实是在躲她,有关这一点,叶安琪一天比一天更加确信。
她不清楚孟思危这样做的原因,但从签完合同那天起,她就再也没在老宅里见到过他,
老宅里只剩下了她和孟老爷子两个人
孟致辉此人,年逾七旬却仍精力旺盛,整日与孙子争斗不休,以至于引得外界流言纷飞。
不过他对叶安琪的态度倒是还好,不说多么和善,但至少相安无事。
叶安琪偶尔在老宅中遇到他时,会乖巧地喊上一声爷爷好,除此以外,两人并无更多交流。
就这么不痛不痒地过了三天,叶安琪向学校申请的假期耗尽。
到时间该返校了。
返校的前一晚,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孟思危说不回家就不回家,她在家都见不到他,一旦回了学校,他岂不是更不可能出现在她面前了?
她想方设法地试探,连点成效都还未见,他们的关系就又要恢复成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线。
这样可不太妙。
得想个办法才行。
于是第二天一早,叶安琪坐着孟家司机的车到了学校以后,第一件事不是去找导员销假,而是站在学校门口,举起手机,对准自己的脸,“咔嚓”一声来了张自拍。
在周一早晨灿烂明媚的朝阳照射下,少女的面庞细腻洁白,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看上去静谧又美好。
满意:)
叶安琪心满意足地保存照片,点开孟思危的聊天框,选中,发送。
并配文:
「哥哥早上好,我回学校继续上课啦~」
发完,转身向学校里走去。
只是才刚过去几秒,一只脚都还没踏进校门,口袋里就传来了震动声。
回得这么快?
叶安琪飞快地拿出手机解锁屏幕,嘴角忍不住开始上扬。
太阳太大了,手机屏在阳光下反光成了近乎黑色,她半眯着眼,费了好大劲才从黑乎乎一片当中找到孟思危回的消息:
「。」
孤零零的一个句号。
挂在空荡荡的对话框上。
让人完全摸不透他的想法。
“……”
叶安琪眼皮狠狠一跳。
8. 第八夜
敷衍。
简直太敷衍了!
叶安琪看着那个句号,表情复杂。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她试图通过聊天和孟思危联络感情的计划好像还没开始就已经夭折。
可话说回来,要说他真的多么不想理她,好像也不太像。
不然他干嘛要还要秒回?
……秒回一个标点。
他到底什么意思?
清早八点的大学校园门口,年轻的人群川流不息,各个都精神萎靡,顶着一张张怨气冲天的犯困脸。
叶安琪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混迹其中,倒也并不显眼。
她用力握着手机,双唇紧抿成线,不太甘心地继续试探:
「之后我就都住学校宿舍啦,等放暑假了再回老宅。」
「谢谢哥哥今天让人送我来学校~」
其实叶安琪也不清楚早上送她来的那辆车到底是谁安排的,反正她下楼的时候就看见车停在楼下了。
不过,管他呢。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话题的引子。
孟思危把天聊死了,那她就开辟出新的方向。
叶安琪发完,目光炯炯地盯着屏幕。
这次回复间隔的时间稍微长了点,但也只是一两分钟而已。
对面回过来一句:
「嗯。」
简短,有力,不占内存。
叶安琪:“……”
并没有成功开辟出方向呢。
这人!真的!好难搞啊!!
说他不是故意的她都不相信!
叶安琪气血翻涌,头脑发热。
战意上来了,她一边顺着人流往学校里面走,一边埋头飞快打字:
「哥哥,求求你多发几个字吧,我差不多快要疯了,打字的手都是抖的,生活再难我都不会难过,只有你不理我的时候,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痛,你知道吗星期一的学校真的很冷,再不和你多说几句话我就要死了。」
这一长串发出去以后,对面沉默了很久。
就在叶安琪以为他可能不会再理她了的时候,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
居然又发来一个标点:
「?」
弧度圆润的问号挂在屏幕上,和上方的句号遥遥相望,交相辉映。
聊天页面顶端,叶安琪备注的「哥哥」两字正在不断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可直到她一路走到了公教楼,依旧一条新消息也没收到。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面的茫然、困惑和无语。
郁闷不会消失,只会从她的头上转移到孟思危头上。
叶安琪浑身舒畅地放下手机,眯眼,心满意足地笑了。
*
有句老话说得好,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不过,叶安琪觉得,她虽然叫不醒装睡的人,但可以一直不停地在那个人耳旁大声说话。
看我吵不死你:)
大学生回校后的日子忙碌又平静,叶安琪见不到孟思危,该和他说的话一句却也没少说,一有空闲就给他发微信。
说的都是些零碎的小事,诸如「学校食堂的鸡蛋饼好难吃」,或是「终于上完今天的基训课了」之类的,没什么主题的内容。
通常她前脚才把消息发出去,后脚就能听到手机震动声。
也不知孟思危是怎么想的,叶安琪发的每一条消息他都会回,且回得很及时,只是他回复的内容永远都是如出一辙的简短,不是一字就是两字,几乎从不与叶安琪正向交流。
唯独只有一次例外,是叶安琪告诉他,马上就要结课汇报表演了,她觉得自己有点超重,最近几天准备节食。
这句话发出去以后,叶安琪一直没收到回复。
当时她正忙着和同学一起排练,想着孟思危也许是在忙没看见消息,于是也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直到晚上回宿舍后她才发现,孟思危居然破天荒地转发了一篇养生公众号的文章给她。
她诧异地点开链接,一行加粗加黑的大字跃入眼帘:
《盘点节食减肥对身体的九大危害》
视线往下扫,第一条就是:经专家研究表明,不吃碳水的人容易早死。
叶安琪:“……”
她真的谢谢他,这么在意她能活多久。
总之,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就以这样一种稍显诡异的方式延续了下去,在日复一日的交涉与试探当中达成了古怪的平衡。
循环往复的消息,让叶安琪想起过去那些她曾经向孟思危寄出的信。
区别在于,现在她对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得到确切的回音,再也不用经历那种石沉大海般寂静而又漫长的等待。
但她仍然弄不懂孟思危准备以何种态度与她相处。
有时她觉得,他好像还挺关心她的。
可有时又觉得他完全不想理她。
以至于一段时间过后,当林鹿问起她和孟思危关系怎么样了时,叶安琪给出了这样的答复:
「我感觉,我好像养了个电子宠物。」
住在手机里,从不在现实生活中出现,但只要主人有事找他,无论是什么时候,他永远都会第一时间回信息。
只是因为自身版本陈旧,智能水平不太高,所以只会回简单的单字和短语,偶尔还会词穷,甩出一两个意义莫名的标点符号。
叶安琪很想给这个电子宠物升级一下,至少升级到能说点长句子。
*
升级的契机出现在某天下午,叶安琪和几个室友一起,坐在公共课教室里,准备上马原。
叶安琪她们学校的马原是大课,安排在整个学校最大的教室,每次一上课,半个年级的人都挤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
几个人为了不坐前排,特意早去了二十多分钟,等到上课铃终于响起的时候,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真是服了,上了一下午基训课,现在还要上马原。”室友邹月小声抱怨,“我只想回去睡觉。”
“就是。”另一个室友附和道,“老师怎么还不来?”
两人正说着,马原老师终于姗姗来迟。
只是她不仅自己来了,身后还跟了好几个学生。
叶安琪原本正在低着头玩手机,不经意间朝那边瞥了一眼,手机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她目瞪口呆地盯着站在讲台边的那个人。
那不是孟婧吗?
叶安琪还记得这位和她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堂姐。
自从孟家老宅那次家宴结束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孟婧。
原以为两人应该不会产生多少交集,顶多逢年过节时,虚情假意地坐一桌吃顿饭,却没想到,再见面居然是在这种场合。
孟婧为什么会在他们学校里?
叶安琪拉了拉邹月的衣袖:“那几个人谁呀?”
邹月还真知道他们是谁:“哦,那几个啊,大三过来重修的,好像是学表演的吧。”
叶安琪读的是戏剧舞蹈学院,整个学校都是艺术生,有些人从大一入学开始就三不五时地离校参加比赛或是跑演出,缺课漏课是常事,因此学校对于文化课重修这一块管得不算太严。
要是有学生挂了科,补考又没过,只要第二年继续重修就行,等到新学期期末,再和学弟学妹一起参加考试。
所以说,孟婧和她,居然是一个学校的?
叶安琪人都有点恍惚。
那天晚上在饭桌上,孟老爷子可是问过她读的是哪个学校的,当时居然没一个人告诉她这件事。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她非知道不可的要紧事,但总之,在正常人家里,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出现。
叶安琪在心里无声地把孟家人挨个蛐蛐了一遍,感觉很无语。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于明显,孟婧竟然也远远地朝她望了过来。
两人视线交汇,她狠狠瞪了叶安琪一眼。
叶安琪:“……”
立刻瞪回去!
这么一折腾,几个室友都发现了不对。
邹月就问叶安琪:“你认识她?”
叶安琪点点头,语气非常深沉地说:“远房亲戚,不熟。”
“那她瞪你干什么?”邹月挑眉,帮着叶安琪一起瞪回去,“脑子有病?”
叶安琪也觉得,孟婧的脑袋八成是有点问题。
无论怎么说,这件事实在是震撼到她了,等到下课后回到寝室,她拿着手机,想给孟思危发信息。
打出一行字,又删掉,总觉得文字无法表达出她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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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情绪。
干脆反手拨了个语音通话过去。
*
时值傍晚,天色刚擦黑,海市CBD灯火通明,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与下方川流的车灯一起,汇聚成忙碌繁荣的都市夜景。
明州集团A座顶层,孟思危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低眸垂首,看着电脑屏幕。
几分钟前他才刚结束了一场线上会议,会议中,几位区域负责人争执不休,为H2的营销预算做无硝烟的厮杀。
平日里都是严谨光鲜的集团高管,此刻竟然也能拉得下面子,脸红脖子粗地相互攀咬指责。
吵到激烈处,有人拍案而起。
最终还是孟思危强硬地力排众议,做出了决断。
孟思危抬手,摘下眼镜,揉了揉眉骨。
最近这段时间他实在很忙,许多并不在计划中的事件阴差阳错地累积到了一起,令人无暇他顾。
血肉铸就的身体,就是再杀伐果决也难免疲惫。
方才开会时听到厌烦处,他只想冷笑,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孟思危合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抬眸,望向办公桌前方。
在正对着桌前的位置,摆着一只极大的蓝色玻璃鱼缸,许多不同品种的金鱼正在其中惬意地游弋,顶着傻呆呆的脸和肿眼泡,对着鱼缸吐泡泡。
色彩鲜艳的金鱼,永远鲜活,永远不知疲惫,给这间死气沉沉的办公室也平添了几分色彩。
孟思危看着金鱼穿梭在景观珊瑚和水草之间,神色稍事舒缓。
陈助理敲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没开灯的办公室里,男人长腿交叠,靠着椅背,静静望着前方的玻璃鱼缸。
很难说那视线究竟是专注还是漫不经心,但总之,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室内很暗,窗外漫射进来的光线和鱼缸的射灯光线交揉在一起,汇聚成明灭的光影,在他脸上浮动,衬得他的轮廓愈加深刻。
陈助理脚步微顿。
“孟总。”陈助理站在稍远的位置,低声说了句,“刚才的会议纪要已经打印出来了。”
孟思危依旧望着那缸鱼,伸手,敲了敲桌子,示意他把册子拿来。
陈助理走上前,将会议纪要放在了办公桌上,同时略带好奇地看了鱼缸一眼。
他升做孟总的一助是最近两年的事,更早之前待在总裁办。
对于孟总很宝贝的这缸鱼,他并不清楚来由,只知道这缸鱼似乎比他还要更早一点进孟思危的办公室,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待了快三年。
不少生意人都喜欢在办公室里养鱼,讲究的是一个风水。
孟思危却是不同。
他从不信这些,养着这缸鱼,似乎只是因为他喜欢。
平时没事的时候,陈助理经常见他盯着那几条鱼看。
这些胖头金鱼有那么好看吗?
疑惑归疑惑,他还没忘了正事:“孟总,还有一件事,心居的陆总下午打来电话,约……”
话未说完,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
孟思危只有一只私人的手机,对公电话平日都打到总裁办,由助理先行接通后再决定是否转接。
铃声响起时,他目光一瞥,在看清来电显示后很快按下接通。
“喂。”
他垂眼,将手机握于掌心,同时向陈助理打了个手势。
陈助理会意地转身离开。
孟思危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突然找我有什么事?”
声线平缓清冷,似乎是很公事公办的询问。
也不知对面说了什么,他好像顿了一下,很快接着道:“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啊?
陈助理加快脚步往外走,一边疯狂好奇,一边想把耳朵堵上。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了,天空由暗紫转为一派深沉的蓝,孟思危起身走到窗边站定,城市夜晚的灯火将他的神色勾勒得清晰可见。
在办公室门彻底关严之前,陈助理最后看见的,是他眸底被灯光侵染上的颜色。
他站在那里,以一种分不清是无奈抑或是纵容的,仿佛对对方束手无策的语气,对通话那头的人说道:
“你当然可以给我打电话。”
9. 第九夜
通话拨出的时候,叶安琪正趴在宿舍的桌子上。
几个室友下课后都去了食堂,现在宿舍里只剩她一个人。
暮色四合,风从未关严的窗缝中灌进来,带着春末夏初特有的潮热气息。
这个点学校里正是热闹的时候,门外走廊上,学生来来往往,嬉笑打闹,透过薄薄的门板传入屋内,与手机中响起的忙音混合在一起。
忙音响了没两下,很快被接起。
“喂。”
连线的另一端很静,男人清冷低沉的音色被凸显得格外清晰。
从叶安琪离开老宅回学校的那一天算起,已经过去大半月有余。
这段时间,她和孟思危全部的交流仅限于文字,以至于此刻,乍一听见他的声音,竟有种久违似的陌生感。
外面走廊传来的嘈杂声好像从耳边消失了,叶安琪不由自主地敛住呼吸,握着手机的指尖收紧。
不过汹涌澎湃的吐槽欲很快又占据了上风。
她深吸一口气,一手按在桌面上,饱含情绪地开口道:
“你猜,我今天在学校里看见了谁?”
“突然找我有什么事?”
对面与她同时出声。
语气沉静,带着一种蓄意为之的疏离。
严肃,又淡漠。
叶安琪一愣:“我……”
差一点点就脱口而出的话忽然堵在了喉间,像是一块化掉的糖,黏黏腻腻的,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假如此时,孟思危就站在她面前,会以一种怎样审视的、古井无波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在脑内将他刚才的话自动翻译了一遍:
“突然”,意思是“你打扰到我了”。
“找我有什么事”,意思是“没事少来烦我”。
短短几字,在两人之间划下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陌生人似的,不留情面。
“……”
叶安琪的手指握紧,又松开。
宿舍的网速不太好,手机里传来一阵意义莫名的杂音,她原本扬起的嘴角也跟着一点、一点地耷拉了下去。
好冷漠啊。
孟思危。
接到她的电话,就这么让他不高兴吗?
也对。
这半个多月里,本来也是她一直在上赶着找他。
他回消息每次都回得很快也不能说明什么,说不定,只是因为他是个很有礼貌的人。
其实他可能早就烦透她了。
叶安琪将下巴搁在桌面上,十分缓慢地眨了眨眼。
纤长的睫毛宛若被雨水打湿的蝶翼,恹恹地垂落下去。
心脏像是被浸泡在了冰水里,漫起一阵又一阵微弱的、潮涌般细密起伏的酸涩。
她真的!
有点难过了!
电话那端只余下了似有若无的呼吸声,极轻,如同夏夜握不住的风,下一秒就要消散在暮色里。
叶安琪用指尖抠着桌子边缘的木刺,幽幽地问:
“没事,就不能和你打电话了吗?”
语气哀怨到可以直接去密室逃脱扮演女鬼NPC,随机吓死一个路人。
假如孟思危真的说不能的话,叶安琪心想,那她就再也不要理他了。
她只是想试探看看他的态度。
又不是想当他的舔狗。
通话那端的呼吸声中断了两三秒。
随即,响起稍显紧绷的声音:“……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敷衍的解释。
叶安琪还是提不起劲来,丧眉耷眼地瞪着屏幕,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怨念顺着网线传导到另一端。
许是见她不回答,又过了片刻,孟思危继续说道:“你当然可以给我打电话。”
哈哈,那她很了不起呢。
叶安琪一点也没有被安慰到。
“哦——”她拖长腔调,怪声怪气地说,“原来是这样啊哥哥,那刚才一定是我听错了,才会觉得哥哥对我不耐烦,其实绝对一点也没有呢,对吧,哥、哥?”
最后的哥哥两个字说的咬牙切齿,仿佛想要咬谁一口似的。
说完,叶安琪就想把电话挂了。
什么孟婧的事,谁爱讲谁讲,反正她不讲。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挂断,对面却又开口:“嗯,我没有不耐烦。”
他停顿了一下,道,“你刚才想和我说的,是什么事?”
叶安琪:“……”
你当我听不出来你在转移话题吗?
这可是他主动问起的,那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叶安琪牙齿发痒,深吸一口气,控诉道:“我今天在学校里,遇到孟婧了。”
“在教室里。”
“我们俩上同一节课。”
“原来我和她竟然是一个学校的,啊哈哈,好巧啊,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呢。”叶安琪缓缓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她故意用人畜无害的语气问道:“哥哥,家里人是不是都不喜欢我呀?要不然,怎么没一个人告诉我这件事呢?”
她想要阴阳一下孟思危,于是蓄意夹着嗓子说话,听起来倒是真的非常楚楚可怜。
手机那端更静了。
有那么几秒,叶安琪甚至怀疑那边还有没有人在。
直到她的耐心就快要消耗殆尽,才终于有了回应:
“……对不起,我不知道。”
叶安琪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问:“什么?”
他不知道她读哪个学校?还是不知道孟婧的?
“孟婧刚高考结束那年,二叔好像在家里提过她的学校。”孟思危解释道。
他就算是道歉的时候,语气依旧是清清淡淡的,却意外地低缓温和,不复先前的冷淡:“他只说了一次,我没记住,后来也没再提起。”
叶安琪:“……”
她和孟思危聊了这么久,已经习惯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说话模式,乍听他一口气吐出这么一长串句子,简直被惊到不行。
然而这竟然还不算完,他还在继续说:
“孟…二叔,他和我的关系不怎么好。”
“孟婧也是。”
他没有过多解释这其中的复杂关窍,只是对叶安琪道:“他们和你不亲近,这不是你的问题,至于家里其他人,应该只是没想到要特意和你说这件事。”
“没有不喜欢你。”他最后说道。
叶安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跳的频率却愈演愈烈。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孟思危他,好像……在哄她诶。
为什么?
明明几分钟前还一副冷若冰霜、不可靠近的样子,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
她茫然地眨眨眼。
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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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突然茅塞顿开。
孟思危他,是内疚了吧?
他一定是内疚了!
叶安琪意识到一件事,这人吃软不吃硬。
她说家里没一个人关心他,他心生愧疚,于是才会对她温声细语,虚心致歉。
叶安琪的眼睛一点点亮起。
只要牢牢抓住他这个弱点,那再下一步,他岂不是就可以任她为所欲为,予取予求?
既然这样,那她就收回之前的决定,再和他多说几句吧。
这一定不是她好哄,而是敌方滑跪得太快,她得给他一点面子。
叶安琪无声地清了清嗓子,很小声地问:“真的不讨厌我吗?那哥哥你也是吗?”
“我也是。”
声线飘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叶安琪咬住下唇,细弱的嗓音宛若随时可能折断的花枝,摇摇欲坠:“说实话,其实哥哥每次不理我的时候,我都很害怕,担心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太卑微了!太惨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听见,都要往她的破碗里扔两块钱。
叶安琪为自己的演技折服倾倒。
“……”
怎么不出声了?她不会演过了吧?
“哥哥?”她弱声弱气地试探。
听筒中似乎传来了一声叹息。
随后他说:“下次不会了。”
“那我们可说好了。”叶安琪恨不得跟他拉钩上吊,“你不能再每次只回我一个字,两个字也不行。”
“嗯。”
他从胸腔深处溢出应答。
某种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的冰川,似乎正在缓慢融化。
叶安琪打蛇随棍上,开始告状:“今天在教室里,孟婧还瞪我来着。”
“她确实越来越不像话了。”孟思危语气稍冷,“我会让二叔好好管二叔该好好管教管教她。”
叶安琪心里有点暗爽,觉得他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她是真的完全不在乎什么适可而止,反而越来越得寸进尺:“那,我以后还能再给你打电话吗,哥哥?”
“……可以。”
叶安琪真的开心死了,将刚才的沮丧完全抛到了脑后:“谢谢哥哥,我最喜欢你了!”
灯火通明的明州中心,A座顶层,孟思危依旧站在窗边。
少女欢欣雀跃的嗓音在耳畔回荡,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忽略了喉间那丝细微的痒意。
这边叶安琪还想再说点什么,然而门外却传来了脚步与说话声。
“琪琪,我给你带饭回来啦——”
是邹月的声音。
宿舍门把手转动,铁质轴承发出吱呀闷响。
在室友们进屋之前,叶安琪语速飞快地对孟思危说了最后一句话:
“那我就不打扰哥哥啦,哥哥再见!”
语毕,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通话。
邹月提着蛋炒饭进屋,探头望了过来:“你在跟谁打电话呀?”
叶安琪接过饭盒,面不改色:“没有,你听错了。”
……
仅余一人在线的语音通话仍在继续,只是再也无人回应。
孟思危独自站在窗边,垂眸,像是漫不经心般,望着熄屏后漆黑一片的手机。
良久,终于收回视线。
他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转身向办公室外走去。
10. 第十夜
孟思危说,会让孟恒清好好管教管教孟婧。
叶安琪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真的这样做,只是下次再在学校遇见孟婧时,她瞪她瞪得更起劲了。
“嘿。”邹月见状,双眉扬起,“你这亲戚是真有病,多大仇多大怨,天天拿俩牛眼瞪你。”
“走,咱们过去跟她说道说道。”
说着,拽上叶安琪就要往那边冲。
刚下了两节公共大课,宿舍和公教楼当中的主路上全是学生。
邹月拉着叶安琪,还没走几步,人潮涌动之间,孟婧就没了影子。
“……”
“看着那么凶,怂得那么快?”邹月无语地撇撇嘴。
她想和叶安琪狠狠吐槽,转头却见叶安琪正低着头,敲敲打打地按着手机屏幕,非常认真的样子。
“最近怎么老见你在和人聊天?”
邹月的好奇心上来了,眼底闪着八卦的光,“是不是有情况?”
叶安琪立刻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打着哈哈道:“怎么可能。”
说着加快了脚步:“我们快点回宿舍吧,我有点事。”
*
刚一进宿舍,叶安琪立刻钻进了阳台。
她趴在阳台的围栏上,一边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流,一边从通讯录中找到孟思危的号码,拨了过去。
刚才在下课的路上,孟思危给她发了条微信,说让她有空的时候回个电话给他,他有事要和她说。
距离上次两人在语音通话中“友好交流”,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周,叶安琪当时虽然说着要再和他打电话,实际却一直没再打过。
实在是他俩也没太多具体可聊的事。
叶安琪觉得,与其在电话里那么不尴不尬地对着听呼吸声,还不如就发发消息好了。
而孟思危也的确没有食言,他答应了再也不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就真的做到了。
——虽然大部分时间里,也只不过是从一两个字进化成了四五个字,但带给叶安琪的感受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他会在叶安琪随手拍下一张晴日天空的照片时,认真地评价左边那朵云更漂亮;
也会在叶安琪给他看她点的下午茶时告诉她,老宅的阿姨也会做这一款甜点。
总之,已经完全不像是个电子宠物了,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愿意和叶安琪交流想法的人。
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叶安琪真的会产生一种自己在悄悄玩网恋的错觉。
所以,孟思危今天主动找她,会有什么事?
其实她知道,他肯定是有正事要说。
然而在电话被接通前的那短短十几秒钟时间里,心中却依旧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隐秘期盼。
像是有数百只蝴蝶同时煽动翅膀,令她的心跳速率莫名加快。
片刻过后,孟思危的声音自耳机中传出:“叶安琪?”
叶安琪垂下眼睫,用指尖勾动着耳机线:“嗯,是我,有什么事吗哥哥?”
“还记得你返校前签的那份股权转让协议吗?”他问道。
“……记得的。”
这次那边的背景音不像上次那样安静,孟思危身边似乎有很多人,细碎而模糊的交谈声不断传入叶安琪耳中。
“税务变更和公示都已经完成了,近期你哪天有空,和陈拾一起去一趟交易所办手续。”他的声音压过了那些杂音。
果然。
是正经事。
明明不出所料,叶安琪却还是忍不住地有些失望。
她怀揣着最后的希冀问他:“那天你会去吗?”
对面顿了一下,说不会。
又过片刻,主动提起:“我有些事要去外地处理,今晚的飞机。”
叶安琪终于分辨出了背景中那些杂音的来源。
是候机厅的人声和广播声。
他已经在机场了。
孟思危要离开海市,肯定也是因为工作上的事,两人在这方面的身份关系敏感,叶安琪不太想多问,就闷闷应了声“哦”。
不知他是不是听出了她的低落,又因此而误会了什么,竟耐心地温声宽慰起来:
“集团事务上的事你不用担心,持有股权不代表就要立刻参与董事会理事,你可以先熟悉一段时间业务。”
“知道了,谢谢哥哥。”叶安琪强打起精神,打断他的话,“我这周五下午就有空,你帮我和陈助理说一声吧。”
再过不到一个月,就要开始准备期末周的考试和汇报表演了,叶安琪实在抽不出空来。
熟悉业务什么的,还是等放暑假了再说吧。
“还有其他事吗?没有的话,那我就——”
“就先挂了”四个字还未说出口,身后传来嘎吱一声响。
阳台门被人推开一道缝,邹月探出半个脑袋,发出啧啧的调侃声:“老实交代吧叶小琪,还说没谈恋爱?躲在这里偷偷和男朋友打电话!”
邹月的音色天生就很亮,极具穿透力,阳台空间又小,叶安琪总觉得她这句话已经透过耳机,传到了对面孟思危的耳中。
一瞬间竟有些心虚。
“不是。”她飞快地开口,“不是男朋友。”
邹月面露狐疑:“哦——?”
“是我哥。”
“你哥?你还有哥呢?”邹月奇道,“从来没听你提过。”
叶安琪含糊其辞:“不是亲哥。”
不是亲哥,那就是堂哥或者表哥呗。
邹月没太放在心上,点了点头,拿完晾在阳台上的衣服,转身回了房间,顺手又把阳台门带上。
手机当中,孟思危已经安静了下来,没再说话。
叶安琪只能听见那端嘈杂的人声,于是问了句:“你还在吗,哥哥?”
不知孟思危做什么去了,过了半晌才有回应:“嗯。”
叶安琪心知他在候机,不想过多打扰:“那我就先挂了,哥哥再见。”
“再见。”
语毕,通话中断,耳旁只余下忙音回响。
叶安琪神色微怔。
*
孟思危飞去外地后似乎很忙,回复叶安琪消息的频次降低了不少。
虽然语气依旧良好,可两人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
叶安琪盯着一指头就能滑到顶的聊天页面,总觉得哪里似乎出了点问题。
但又说不上来。
他人都有事飞离海市了,想来近期应该是很忙。
或许等到周五时,她可以去找陈助理打听打听……
叶安琪没有想到的是,比陈助理更早找上门来的,竟然会是孟婧。
*
孟婧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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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叶安琪宿舍门的那一刻,房间里的好几个室友都面带警惕地看了过去。
不是她们性格暴躁,实在是孟婧带给她们的印象太过深刻。
趾高气昂,鼻孔向天。
孟婧见状,被气了个半死。
“叶安琪,你出来,我有话要和你说。”她臭着一张脸站在门口。
邹月顿时警惕了起来,倚在叶安琪耳边道:“你别去,你让她进来说,这人指定不怀好意。”
孟婧:“……?”
不是,你们说悄悄话这么大声,摆明了就是想让我听见吧??
她强忍着没有发飙,挤出一个尽可能和善的笑:“我是真的有事要找你。”
顿了顿,又补充:“爷爷让我来的。”
她都这么说了,叶安琪就跟着她出去了。
两人来到走廊角落,她一开口就让叶安琪头顶冒出三个问号:“叶安琪,你养过宠物吗?”
“?”叶安琪不明就里。
大老远跑过来找她,就是想问这个?
怎么了,难道孟老爷子想在家里养条狗?
那也不用来问她呀。
“没有。”叶安琪实话实说,想了想,又道,“我养过鱼算吗?”
孟婧:“……”
你在炫耀什么?
她没想到,叶安琪看起来纯得像个小白花,结果竟然是这种性格的人,眼神复杂地上下扫了她几眼。
然后又继续说道:“我养过马。”
她说着,抬手压了压被风吹乱的碎发,不经意间露出袖口下方闪烁着细碎钻光的腕表,以及手上包包的logo。
“哦。”叶安琪顿时明悟。
是爱马仕的马?
她知道这个,有钱人都喜欢把买包说成养马,这似乎是某种带着奢侈意味的暗语,流行在光鲜亮丽的圈层之间。
她半是真心半是敷衍地夸赞:“那你挺厉害。”
两个人彼此都误会了对方的意思,相顾无言。
直到半晌以后,孟婧终于按捺不住,撇了撇嘴,先开了口:“我找你是想问你,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红港看赛马。”
“……”
叶安琪表情复杂地应了一声:“赛马啊……”
原来说的是这个马。
她当然知道赛马是什么,只不过此前从未认真关注过。
真要说起来,提到“赛马”,她首先想到的应该是二胡拉出来的那个。
要去吗?
叶安琪陷入纠结。
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对从未接触过的新鲜事当然是有兴趣的。
但假如和她同去的对象是孟婧,那这份兴趣就会大打折扣。
“要不还是算了……”
居然拒绝了?孟婧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不去?”
她倒也不是多么想要叶安琪和她一起,只是一想到她居然拒绝她,心里就很不爽。
气急,忍不住抱怨起来:“你以为我很想带你?还不是爷爷非让我叫上你,爷爷也真是的,明明孟思危也在红港,让他带你不就行了……”
孟思危也在红港?
叶安琪抬眸。
她和孟思危这两天聊的少,他没说自己去了哪里,她也就没问。
叶安琪忽然笑起来:“知道了,周末我和你一起去。”
11. 第十一夜
叶安琪和孟婧约好的那天是周一,之后眨眼就到了周五。
这一整周叶安琪都非常忙,几乎脚不沾地,不是上课就是排练,一天下来空闲的时间少得可怜,连吃饭都是随便对付几口。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课少的日子,上午和同学一起排练完,下午就跟着陈助理去了交易所。
原以为股份结算过户的流程应该会很繁琐,结果却比她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陈助理携带的资料很完备,需要批复的内容之前已经全部通过,这次只是让她在几份资料上签了字,事情就算办妥了。
等到走出交易所,她连感慨自己身价骤然暴涨的时间都没有,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机场。
直到上飞机落座,系好安全带,才总算有了喘口气的时间。
立刻戴上眼罩,准备补觉。
飞机正在滑行,身下传来细微的震动感,广播里不断中音英替播报着注意事项。
叶安琪睡得不太安稳。
隐约之间,她总觉得有股视线在盯着自己看。
越来越强烈,难以忽视。
“……”
她一把拉下眼罩,扭头,与身旁的孟婧四目相对。
“有什么事吗?”叶安琪克制地问道。
孟婧不说话,看她的眼神非常复杂,片刻之后摇了摇头,又将脸转到了另一侧。
叶安琪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是傍晚六点多登的机,落地红港时已近夜晚十点。
在飞机上睡的不好,倦意没能得到缓解,反倒愈演愈烈。
取完行李,她跟在孟婧身后,慢吞吞地往外走。
这周孟婧有几个朋友也在红港,过来接机,和孟婧在接机口成功汇合。
年轻的男男女女嬉笑着,商量要去吃宵夜唱K。
“你去不去?”孟婧被两个女孩子挽着,回头问叶安琪。
叶安琪握着行李箱拉杆,摇了摇头。
“行吧,随你。”孟婧不太耐烦地摆摆手,拍了身旁的男生一下,“齐越,你叫个人送她去酒店。”
那个叫齐越的男生好奇地看了叶安琪一眼,打电话,叫人过来开他停在机场的车。
几人带着叶安琪去了停车场,一直陪她等到司机来了才离开,似乎对她的安全很是负责。
只是当中的二十来分钟时间里,除了孟婧和那个叫齐越的男生偶尔会看她一两眼以外,其他人则完全没有多分一缕注意力给她。
司机发动车子的时候,叶安琪透过半开的窗玻璃望向外面,看见他们一边往反方向走,一边笑闹着。
有人说了句:“总算把这个麻烦给甩掉了。”
另一人则催促:“快点快点,肚子都要饿扁了……”
叶安琪没什么所谓地转开眼,看着司机将车缓缓驶离了机场。
*
红港的夜晚很热闹,深夜依旧灯火辉煌,人潮涌动。
叶安琪看见盛开在路旁的成片的鱼木花,像是棉白色的瀑布流泻而下。
有情侣在花树下拥吻,身旁友人欢呼着鼓掌拍照。
叶安琪坐在车内,托腮欣赏了一会儿陌生人的幸福光景,直到路口红灯转绿,车载着她渐行渐远,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
机场离预定的酒店有一段路,车开了大半个钟头才到。
叶安琪一路上几次盯着她那个熄了屏的手机看,下车时又看了一次,依旧没有动静。
直到拖着行李箱进了酒店房间,才听见一声嗡的震动。
她立刻将屏幕解锁。
一打开直接就是微信页面,顶上是她刚下飞机时给孟思危发的消息:
「滴滴——」
他直到现在才回。
「抱歉。」
「明天我可能去不了。」
仿佛一抔冷水兜头浇下。
叶安琪盯着“抱歉”两字看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将屏幕灭掉。
这周早些时候,她刚答应孟婧要和她一起来红港的那天,就问过孟思危,周末会不会一起来看赛马。
当时孟思危只说时间上不能确定,还要再看。
现在她终于能确定了,答案是他不会来。
心中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好像突然断了,叶安琪只觉得很累,一直压抑的疲惫如潮水般顺着四肢涌向神经末端。
她仰面躺倒在床上,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再动了,只懒洋洋地盯着头顶的灯带看。
这个房间一般,她心想。
没有上次在康缦住过的套房大。
*
大概是因为最近累极了,这一晚叶安琪竟然罕见地没有认床,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睁眼,精神好了不少。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把见不到孟思危带来的郁闷情绪抛到脑后。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来都来了,当然是要开开心心的才对。
她还是第一次来红港呢。
这样想着,她干脆起床出门,下楼吃早饭。
赛马是在下午,吃完早饭,或许还能出门逛逛。
结果好不凑巧,在酒店楼下的餐厅,居然遇到了孟婧。
虽然叶安琪是和孟婧一起来的红港,但是两人并没有要就此捆绑在一起的意思。叶安琪原以为,孟婧见到她应该会选择无视,没成想对方与她四目相对,竟然主动端着餐盘坐到了她对面。
叶安琪顿时警惕起来。
孟婧一改昨日冷淡的态度,妆容精致的脸上笑容亲切。
——虽然叶安琪总觉得这笑容有点假。
演技不佳,尚需修炼。
她在心里很刻薄地评价。
孟婧实在有些反常,一开口便邀请她:“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出去逛逛?我在附近的商厦有熟悉的sales,带你去看看包。”
叶安琪抬眼,像看外星人一样,上下扫视着她。
这个人也……太没心眼了吧?
虽然她不清楚孟婧打的是什么算盘,但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傻子才会跟她一起。
叶安琪摇头:“不去。”
孟婧一噎。
她咬咬嘴唇:“真的不去吗?那,你陪我去买项链怎么样?我看中的款在海市没货了,这次过来玩刚好带回去。”
“你要不要也买一条?很漂亮的,不信你看看。”她打开手机,调出图片给叶安琪看。
叶安琪扫了一眼,是宝格丽的小扇子,细细的链条将三个不同款的扇子串连在一起,碎钻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确实挺好看的,但她依旧兴致寥寥:“算了吧。”
叶安琪对买包买首饰都不是太感兴趣,其实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和孟婧待在一起。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孟婧脸上也挂不住了,笑容消失,不太高兴地盯着她看。
同时在心中暗忖:不是说,孟思危已经把股份都转给她了?
那她为什么还是这么抠抠搜搜的?
难道真像她爸昨晚说的那样,孟思危这种段位的人,就算把股权转让了,也多的是方法拿捏这么个小姑娘,那些钱最后还是进不了她的口袋?
孟恒清吩咐过孟婧,叫她把事情打听清楚,她自己也很想知道。眼见叶安琪不吃她这一套,干脆眼珠一转,直接开口问:“我听说,你昨天和孟思危的助理去交易所了?”
叶安琪顿时恍然。
原来前面铺垫那么多,都是为了这个。
孟思危都已经告诉过她,他和孟恒清父女关系不合,她自然不可能老实回答孟婧的问题。
于是干脆很不客气地道:“关你什么事。”
孟婧眼角一抽,险些没忍住发了火。
同时心下又有些失望,总觉得没有得到叶安琪准确的答复,就还是不算摸透了对方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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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安琪越是不肯说,孟婧心里就越难受,像是有蚂蚁爬似的。
早饭也吃不下去了,一心只想问个清楚明白。
她扬起手腕,露出表盘上的粉色贝母和碎钻,对叶安琪说:“你看。”
叶安琪一看就知道她又想干什么,很想叹气。
她就不能换个把戏?
一样的招数,十分钟用三次,也真是没谁了。
叶安琪懒得接她的话茬,干脆装傻,扫了一眼那块表,开口道:“九点零三分。”
然后看看手机:“准的呢。”
孟婧差点被气晕。
*
叶安琪算是把孟婧彻底得罪了,后果就是,孟婧再也不肯理她,一句话也不再跟她说。
这后果约等于没有后果,孟婧因此安静了下来,叶安琪反而觉得挺不错。
早餐结束后,她独自一人去酒店附近的公园逛了逛。
五月的红港,正是气候景色俱佳的时节,叶安琪沉浸在游客身份里不亦乐乎,走走停停,只觉得街头巷尾,每处景色都很有看头。
她原本还想去更远些的码头看看,只是天公不作美,还未到中午,太阳便被层层乌云笼罩住。
害怕下雨,叶安琪只好匆忙赶回酒店。
“真倒霉。”
下午坐车前往马场的时候,叶安琪听见孟婧和朋友打电话,“天那么阴,万一真下暴雨,到处都湿漉漉的,还有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的人许是安慰了孟婧几句,孟婧情绪稍稍好转,依旧不太高兴的样子。
马场距离酒店很近,一通电话还没说上几句,已经到了地方。
天际线阴沉沉的,越过潮湿的空气,叶安琪看见马场入口处闪烁着一连排的闪光灯。
竟是聚集着不少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
从vip通道进马场时,她听见身旁经过的人聊天。
“今天是什么明星赛,大门那边哪来那么多狗仔?”
“今天石先生发了邀请函,狗仔当然是等那几位咯。”
“谁?”
“明州的孟总,心居的陆湛,最近都在红港,还有……”
两人说着话,远去了。
他们说的是粤语,叶安琪只能听个半懂,但她听清了他们谈论孟思危的那几句。
明州的孟总,他不会来。
叶安琪面无表情地想。
孟婧还在和朋友打电话,问订的包厢具体在哪。
叶安琪反正不急,索性慢悠悠地跟着她,两人还没走进会员棚,先听见前面不知怎么乱了起来。
“这里怎么也混进来狗仔!”
有人气势汹汹地叫骂。
那狗仔被工作人员驱逐,步履匆忙地朝外走,过道上的人纷纷往两侧避让。
叶安琪离得太远,又有孟婧挡着,还没弄清究竟出了什么事,就见狗仔已经冲到了她面前。
孟婧先一步躲开了,站在角落,得意地冲她扬眉。
叶安琪不太明白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是个拿着摄像机的记者,又不是持枪的匪徒,还能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不成?
她从七八岁开始在外跑比赛,最不怕的就是镜头。
见那狗仔拿摄像机对着她,心里毫无波动,只是眉心微蹙,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走廊正中,少女薄肩细腰,脖颈修长,过分挺直的脊背和微扬的下颌使她的仪态看起来极好,同时又显出了几分冷然不可接近。
狗仔一愣,侧身绕过叶安琪,继续向外跑。
没能看见叶安琪丢脸的样子,孟婧有些失望。
走廊上的闹剧至此才算平复。
只是还没等叶安琪跟着孟婧找到地方,就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将她们拦了下来。
“请问,哪位是叶小姐?”那人礼貌地微笑着询问,“孟先生邀请您去他的包厢。”
12. 第十二夜
孟先生邀请您去他的包厢。
没有什么话比这句更动听的了。
叶安琪几乎想也未想便应了下来:“好呀。”
她带着从昨夜到现在为止最真心的笑容,愉快地同孟婧道别,跟着马会招待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走廊时,恰好遇到孟婧的朋友从楼上下来接她们。
“她怎么走了?”朋友很诧异地问孟婧,“不是说要和我们一起吗?”
孟婧看着叶安琪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冷笑:“我堂哥把她叫走了。”
“你堂哥?孟思危来了?”朋友一愣,“那狗仔还在外面堵门?”
人都进到会所里来了,他们还蹲在外面喝风,看来那些狗仔的消息也并不是那么灵通嘛。
孟婧烦躁地撇嘴:“谁知道呢。”
她越看越觉得糊涂,孟思危和叶安琪关系到底怎么样?
看起来似乎并不太好……否则叶安琪来红港,孟思危这个做哥哥的不可能一句也不多问。
可他现在又叫叶安琪去找他。
难道,她真的已经完全被他拿捏住了?
一旁,朋友还在好奇:“你堂哥怎么叫她不叫你?”
虽然大家都知道,孟家几房之间关系不好,但这样明晃晃的区别对待还是有些太过火了,像是完全撕破了脸。
孟婧心烦意乱,心说他向来不就这样,我行我素,丁点也不顾别人的面子。
孟婧这边满脑门都是官司,叶安琪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她正随着招待一起,走贵宾通道进入电梯。
景观电梯缓缓上升,将下方的马场与人群尽数收进视野。
天空中依旧阴云密布,但并未影响到观众们的心情,下午场的比赛正在进行,良驹飞驰,人群异常热闹欢腾。
叶安琪的心中陡然萌生出了一种十分清晰、明亮的快乐。
这次来红港果然没有来错,她想。
她开始思索等会儿见到孟思危要跟他说什么。
电梯在六楼停下。
六楼是观赛大楼的顶楼,会员层,非常安静。
招待边走边回头向叶安琪介绍:“孟先生订的包厢是整个赛马场的最佳观景位,能看见起跑点和终点。”
叶安琪眉眼弯弯地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她被快乐充盈着,像根羽毛轻飘飘地飞扬到半空,足尖点地,轻快得仿佛踏着云朵。
直到招待当着她的面将包厢门推开。
里面空无一人。
叶安琪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孟先生人呢?”她尽可能平静地,仿佛随口一提般问道。
招待脸上的笑容得体:“孟先生今日没有到场,电话预约为您开的包厢。”
云朵消散,漂浮在半空中的羽毛失去支撑,缓缓落回地面。
叶安琪眼底的愉悦凝固。
搞什么?
她还以为终于能见到孟思危,结果他来了个包厢,人却依旧不知身在何处。
原本昨晚她就已经彻底失望了,偏偏今天又要给她不切实际的希望。
口袋里传来手机震动声,拿出一看,是孟思危发来的信息。
言辞简短,只说包厢的确是他订的,叫她安心玩。
适时而至的叮嘱,让人分不清这代表的究竟是他的妥帖,抑或是是妥帖背后的疏离。
叶安琪眼睑微敛,半咬着下唇,按着屏幕打字:
「知道了,谢谢哥哥。」
「哥哥去忙吧,我一个人看赛马也会记得给你拍照片的~」
她就是要让他知道,她一、个、人待着有多可怜!
不过,无论如何,自己单独一个包厢,总比硬要和孟婧他们凑在一块儿好。
叶安琪半是失落半是庆幸,心情非常复杂地进了房间里。
*
马会的包厢装潢奢华,一应设施全都十分舒适。
就像招待所说的那样,这里的确是整个赛场最好的观景点,叶安琪倚靠在阳台栏杆上,以绝佳的视野连续看完了三场比赛,披散的头发被风吹得全都糊在了脸上。
她在一旁的观景椅上坐下,一手托腮,一手无意识的把玩着手机。
六楼的风好大,吹的她的心也凉飕飕的。
上楼的时候太高兴,显得她现在一个人窝在这儿有点像个傻子。
独自待久了,终究还是有些无聊,就算环境再好也是一样。
然而转头去找孟婧这种事,她是想也懒得想的。
叶安琪思来想去,决定出门溜溜。
上楼时马会招待告诉过她,孟思危订的包厢是最高一档的,涵盖了整个六楼和五楼所有其他会员项目的体验资格。
六楼有三处不同的自助餐厅,五楼还有茶餐厅,她拿着手牌可以自由出入。
对于出来玩,叶安琪一向觉得,最大的乐趣就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就尝一点。
她在心中发誓。
上礼拜训练量那么大,掉了两斤称,就算这周末补回来一点儿也没什么。
这样想着,她兴冲冲地往餐厅走去。
*
脚下柔软的羊毛地毯触感良好,叶安琪问了一个站在拐角处的招待,在他的指点下绕过前方,向右转。
还没找到餐厅,先在转弯后的走廊上看见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看着都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
马会入会审核严苛,私人会费动辄几十上百万,能出现在六层的人,想来家里都是非富即贵。
这两人也是一样,一看就不知是哪家的少爷小姐。
叶安琪不认识他们,连眼神也没有多分过去一个,一门心思找餐厅。
然而才刚擦身而过,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压低的女声,愤怒地呵斥:“能不能别再纠缠我了!”
叶安琪脚步一顿。
…不至于吧?
在这种地方还有人骚扰别人?
“什么叫纠缠,Freya,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那个男的这样说道,语气轻挑,夹杂着玩世不恭的笑。
叶安琪听了个一知半解。
作为一个在吴语地区长大的人,她百分之八十的粤语储备来自于小时候,叶美琴女士在他们家电视里没日没夜播放的《溏心风暴》;
还有百分之二十则来自于叶美琴的某一任广省男友。
可惜她妈和那个叔叔一共只谈了不到半年就分了手,否则叶安琪的语言水平大概还能再得到一节质的提升。
她听不太懂,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转过身,重又朝那两人走了回去。
“请问需要帮忙吗?女士。”她问那个女孩子,在看清对方脸后不禁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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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
很漂亮,似乎是个混血,唇红齿白,鼻梁高挺,长得像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
相比起来,旁边的男的就要次一些了。
虽然也还不错,五官英俊,肤色白皙,但是整个人油头粉面的,好好一身西装穿得松松垮垮,一看就叫人观感不佳。
他起先和Freya搭话时脸上还带着笑,见有人过来打搅,脸色顷刻便黑了下来。
但在看青叶安琪的样貌后,眉宇间的神情却又松动了几分。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叶安琪:“……”
好不上档次的一个人。
“需要帮忙吗?”她再次询问女生。
Freya这才蓦地反应过来:“要,要。”
“谢谢你。”Freya对着叶安琪笑了笑,同时变脸似的,在看向一旁的男人时立刻挂上厌憎的表情,“麻烦帮我叫一下安保。”
男人闻言,轻蔑地嗤了一声:“叫安保?你别忘了这是在哪里。”
他说着,居然上前一步,就要去拉Freya的手。
叶安琪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她人虽长得瘦削单薄,然而常年练习舞蹈,肌肉力量实则不弱,男人被她一拦,竟然没能挣脱。
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Freya忿而骂道:“石敬凯,你凭什么在这发疯,要是真在马会闹出事来,你以为你舅舅会保你?”
“我的舅舅当然会保我。”石敬凯目光阴沉,“你问凭什么?就凭他是我舅舅,就凭他叫石崇西。”
Freya不甘落下风:“你舅舅是石崇西,我爸还是洪卓文呢!”
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的低声吵起架来。
“?”
这是在干什么呀,叶安琪一个头两个大。
然而那两人却同时看向了她。
石敬凯倏尔笑了声,声线轻柔黏腻:“不然的话,换这位小姐陪我去吃晚餐也行,毕竟,你可没有一个叫洪卓文的爸爸,对吧?”
“……”
关她什么事?
叶安琪一没有爸爸,二没有舅,但她受不了一点气。
在石敬凯“我倒要看看你个凭空冒出来的女仔是个什么来路”的注视下,她微扬着下颌,用跟他俩刚才如出一辙的、狐假虎威的腔调呛了回去:“我哥是孟思危!”
Freya和石敬凯闻言,目光齐齐一变,竟是十分惊讶的模样。
其实叶安琪的话刚一说出口,心里就有点后悔。
她敢报孟思危的名字,是因为看见刚才赛马场大门外聚了那么多狗仔,都是闻讯赶来拍他的,想来他在红港应该也算叫得上名号。
只是不知跟面前这两人满口嚷嚷个不停的家长比起来,位置孰高孰低?
万一她家哥哥咖位不够大,那喊出来岂不是很丢脸。
说不定还会给他惹麻烦。
叶安琪下了一招险棋,内心稍有惶恐。
不过她很快就放心下来,因为孟思危的名头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响亮。
石敬凯将信将疑地上下扫视了她几眼,之后居然怒气冲冲地扭头走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再说。
诧异的人转而变成了叶安琪。
没想到,孟思危这三个字,居然这么好用?
她神情恍惚地摸了摸鼻尖。
13. 第十三夜
马会六楼,自助餐厅。
叶安琪和Freya面对面,坐在落地窗旁的位置。
Freya用叉子叉起一块烟熏三轮鱼,好奇的目光在叶安琪脸上上下游移。
餐厅明亮的灯光洒落在叶安琪的身上,手旁高脚杯中清晰倒映出她的侧脸。
如墨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纤薄的背脊挺直,一双杏眼水润清澈,抬眸看人时,仿佛氤氲着江南烟雨朦胧的雾。
实在是个极美的女孩子,且气质卓然,是现在少见的清丽纯澈。
“你真是孟总的妹妹?”Freya忍不住问道。
长得也不像呀。
“嗯。”叶安琪抿了口柠檬水,淡定点头。
虽然不同父也不同母,还不在同一个户口本上,但她的确是他的妹妹,这点谁也没办法否认。
Freya微微睁大了眼。
孟思危。
明州的总裁,长海幕后的实权控股人。
即便是在圈层秩序森严的红港,也始终是站在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一拨人。
只是他为人极其低调,素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
石敬凯的舅舅石崇西为了几条货轮航线的事,约了长海的人几次,一直没能谈拢,这次石崇西下了重本去请孟思危,原本报了很大希望,却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所以刚才石敬凯听到叶安琪说她是孟思危的妹妹时,才会那么吃惊,连问都不敢多问一句就跑了。
他怕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引来舅舅怪罪。
“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呢。”Freya喃喃自语。
她知道孟思危在孟家本家有几个堂兄姊妹,可面前这位显然不是。
Freya去内地时曾经见过孟家其他人,气场与面前的少女南辕北辙,一看就不是一家子。
不是孟家的,那莫非是从前梁家出来的人?
那样的话,分量可就不一般了。
Freya暗暗心惊。
她说这句话时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并没有真的要质疑叶安琪的意思。
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呢?更何况,玩笑的对象还是孟思危。
叶安琪却以为她是真心发问。
随口解释道:“刚认的。”
她回孟家才几天,没见过她太正常,真要认识那才是有鬼。
Freya没听懂。
刚认的,什么刚认的?
孟思危在红港名头虽响,可响的只是他这个人,明州集团与孟家毕竟扎根在海市,内里错综复杂的关系虽然在海市上流圈层人尽皆知,在红港却不至于也同样传的遍地都开花。
Fraya并不知道前阵子孟家突然找回了丢失多年的亲孙女这件事,听到“刚认的”这三个字,表情顿时有点微妙。
所以,这妹妹既不是孟家的也不是梁家的,而是孟思危自己认的?
居然是那种妹妹吗??
没想到看上去那么正经的人,私下里居然也会玩这一套,Freya在心里疯狂尖叫,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看叶安琪有恃无恐的样子,想必在孟思危那里应该是很吃得开。
那也就没什么可替她担心的了,Freya放下心来。
她看叶安琪很是顺眼,颇有相见恨晚之意,拉着她东聊西扯,一会儿谢谢她帮忙赶走了石敬凯那个下头男,一会儿又跟她说起自己家里的事。
一顿饭还没吃完,两人就熟络起来。
Freya今天是一个人来的马场,之前只觉得穷极无聊,好不容易抓住了叶安琪这个玩伴,轻易自然不肯放她走,先是带着她回包厢看比赛,过后又两人一起,在会员楼里四处乱转。
就这么一直闲逛到落日西斜。
Freya接了个电话,挂断后,对叶安琪露出抱歉的表情:“对不起啊宝贝,我爸爸要来接我回家了。”
这就要回家了?叶安琪一愣,才惊觉外面天都已经黑了。
居然都到这个时候了!
她还说要给孟思危发照片,结果一下午玩的兴高采烈,连一个字都没想起来和他说。
叶安琪眼皮直跳,跟新交到的朋友挥手道别,同时打开手机。
不出所料,孟思危没有回复她,两人的交谈还停留在几小时前,她装可怜的那个部分。
不过孟婧倒是给她发了条消息。
时间是三分钟前。
「你人呢?我准备回酒店了,一起走的话来马场门口找我。」
叶安琪连忙回复:「不好意思,我才看到,现在就来。」
怕孟婧等太久,叶安琪速度很快,片刻后就来到了马场门口。
晚上还有夜赛,正是进出人员交汇的时候,她在贵宾专属车道口找了找,没见到送她们来的那辆车,给孟婧打电话也不接,于是又往大门方向走。
入了夜,空气湿度比下午更甚,天空中堆积着层层阴云,与夜色晕染在一起。
叶安琪作为在水乡长大的人,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个月要和阴雨连绵的天气打交道,光凭感觉就能推断出,这场雨恐怕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果不其然,人还没走到大门边,头顶就响起了阵阵闷雷。
几秒钟后,豆大的雨点倾盆而至。
附近的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
赶着看夜赛的观众全在往里冲,叶安琪没有伞,在人堆里挤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挤到侧门外的一处廊沿边。
手机传来嗡嗡的震动,孟婧终于回她了:
「你也太慢了,我早就走了,都到酒店了。」
「你自己想办法回吧。」
叶安琪盯着手机,气笑了。
所以,孟婧是把她给扔在这儿了?
故意的吧?
从她看见消息到现在,一共十分钟不到,孟婧这会儿能到酒店,只怕是前脚刚告诉她要回,后脚就立刻把车门关上扬长而去了。
叶安琪非常无语。
雨越下越大了,地面积起了薄薄一层水,在车灯与路灯的辉映下折射出橙红色的光。
叶安琪拿出手机,准备叫辆车回酒店。
指尖还没碰到叫车软件,她心念一动,动作忽然停住。
转而点开了相机图标。
举起手机,四十五度角对准自己的脸,咔嚓拍了一张。
然后发给孟思危。
「哥哥。」
「孟婧把我丢在马场了/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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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一落,气温也跟着骤降,照片中的叶安琪鼻尖被冷风吹得发红,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望着镜头。被雨水打湿的发丝贴在颊侧,看上去好不可怜。
在轿车和叫哥之间,她选择了叫哥。
柔弱无助的妹妹向您发来了一条求助信息,请立刻查收!
这次孟思危回得很快,才不过几秒,消息就发了过来:
「定位。」
这是准备叫人来接她的意思吗?是吧是吧?
叶安琪有种计谋得逞了般的愉快感,开启了位置共享。
又有风吹来,夹着雨丝,叶安琪退后了一点,靠在墙边。
她旁边还有两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好像是之前的狗仔。
“诶,小姑娘,你等车?”
狗仔闲得无聊,开口搭话。
这狗仔好像是内地人,说一口怪腔怪调的粤语,叶安琪直接用普通话回他:“对。”
狗仔眼睛一亮,也用普通话回:“好巧啊,我也等车,你叫到了吗?”
叶安琪:“……算是叫到了吧?”
狗仔就感叹:“你运气真好,这暴雨天不好叫车,我前面排了五十多个人呢。”
又道:“路边的士也被人打完了,唉,今天真倒霉,白来一趟,什么也没拍到。”
叶安琪不语,垂眸看着雨幕,思索着孟思危叫来接她的人什么时候能到,思绪不自觉间越飞越远。
其实她并不是很喜欢雨天。
江南多雨,她人生中几次动荡的时节,恰好都在下雨。
叶美琴生病住院缴不起住院费的时候,正撞上姑苏的梅雨季节,叶安琪始终忘不了自己当时蹲在医院门口,看着泥水遍布的台阶,面无表情地发呆的日子。
那段时间她辗转本市、临市,四处找人借钱,衣袖和肩膀被雨沾湿,裤腿上总是溅满了泥点子。
还有叶美琴去世的那天。
以及她被孟家人从姑苏接来海市的那天。
同样都是雨天。
暴雨之于她而言,似乎代表着某种不确定性,并总是通往一个并不完全尽如人意的结局。
其实今天也差不多,她也一样没能见到孟思危。
叶安琪忽然觉得怪没意思的。
Freya走了,她又只剩自己一个人,交到新朋友带来的喜悦被大雨冲淡。
她站在暴雨如注的廊檐下,兴致恹恹地垂下眼睑,开始思索明天能不能调到早一点的航班。
马场门口排队的人群渐渐都入了场,一柄柄雨伞次第消失在栅栏背后。
周遭安静下来,只余下一辆辆车,不断在雨中接近,又在雨中开远。
远处,两束明黄色的车灯穿透重重雨幕,照向叶安琪所在的方向。
叶安琪不自觉地半眯起眼。
还未看清车牌,倏尔那车已经开了过来,在她面前停稳。
“叶安琪。”
车窗缓缓降下,有人叫她的名字。
从叶安琪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车内之人半隐在阴影中的侧脸。
雨水在他们之间隔开一道帘。
“上车。”
他说。
是孟思危。
14. 第十四夜
在收到那条“求救信息”的前一刻钟,孟思危正倚在半山别墅的沙发上,看着前方不远处几人打桌球,神色平淡而静漠。
这里是红港卓仕集团二公子卓兴言私人购置的一处别墅,做了会所装潢,从不对外开放,只时而接待几个好友,渐渐便成了圈内众人闲来无事聚会时的保留据点之一。
孟思危近几年将工作重心从明洲转移向长海,一年里至少有半数时间都耗在红港,虽然鲜少公开露面,实际却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子。
卓兴言这里他就常来。
只是他性格冷淡,不热衷于与人打交道,即使面对熟人老友也是一样。
今天他从中午起就一直待在会所,却既不玩牌,也不去打球,甚至连话也没同其他人说几句。
除了偶尔接一两个工作上的电话以外,就是独自一人安静地坐着,目光聚焦于虚空中的某一处,眸色沉静幽深,窥不见底。
卓兴言远远见他又在那里发呆,收了杆,从球桌上下来。
“思危。”卓兴言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孟思危并不接话,视线转而落在卓兴言的脸上,神情依旧淡淡。
他不理人,卓兴言却没让话冷下来,坐到他旁边,笑着道:“石生请你去看赛马,你不去,来了我这儿又不玩,光坐着有什么意思?”
孟思危掀起眼皮,恩赐似的,懒洋洋睨了他一眼,终于接话:“你不也没去。”
卓兴言道:“我有什么好去的,十二岁起就跟着我爸爸去沙田赌马,早就去腻了。”
说着他递过去一根烟。
卓兴言虽然是个公子哥,抽烟却从不爱碰那些贵价的雪茄,只钟爱万宝路黑冰。
孟思危接过烟,没点,指尖将烟嘴衔接处的两颗爆珠挨个捏爆。
卓兴言险些笑出声来。
他看出来孟思危今天心情不怎么好,也不担心触他霉头,笑嘻嘻地问他:“石崇西消息都放出去了,你不应他的邀,偏偏还要打电话去马会帮人订包厢,是什么人值得你这么大动干戈?”
大动干戈。
不过是订个包厢而已,实在不足以配得上这个词。
然而孟思危此人,是从前孟恒清孟恒亭有事求到他脸前,他都能眼都不眨地说出一句“去找别人”的人,闲杂人等要想支使他做点什么事,可太难了。
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包厢,于他而言,也已经显得足够特别。
孟思危又不说话了,好像完全没听到卓兴言的话,按亮手机,低头看屏幕。
他没有刻意调转角度,卓兴言余光扫过,看见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照片。
是个样貌非常清丽漂亮的女孩,看起来年纪很小,不足二十岁的样子,蹙着眉,红唇微抿,不太高兴地瞪着镜头。
那照片的背景卓兴言再熟悉不过,是马会贵宾通道的出入口。
“这小朋友什么来头?”他一下子来了兴致,“这就是你今天特殊关照的对象?”
话音未落,就见孟思危立即从照片后台切了出去。
太有趣,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到孟思危存女孩子照片!
卓兴言眼睛亮的像灯泡,伸手去揽孟思危的肩:“思危,你今天别想跑,我非要问出点什么来不可。”
他下定决心要扛住孟总冷若冰霜的眼神,并在心里盘算着,若是一个人撑不住,就再叫两个兄弟来帮他一起拷问。
可惜拷问计划尚未展开,孟思危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也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内容,忽然便站了起来,疾步向外走去。
“诶?”卓兴言傻了眼,“诶你干什么去!”
“去接个人。”
声音远远地顺着空气传来。
孟思危随手捞过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转瞬间已经走出了门。
留卓兴言一人满脸懵地看着空气。
*
马场门口。
叶安琪隔着雨幕,与孟思危遥遥对视。
她完全没有想到,孟思危会亲自过来接她。
意外之喜。
是因为她可怜巴巴的求助吗?还是因为那张照片?
不管怎么说,这两天里,她因为同一件事心情几度起起落落,如今原以为彻底破灭的愿景陡然成真,心中便像是荒芜一片的原野,忽地萌生出了星星点点的野花。
细微的快乐顺着血管缓慢攀升,一寸一寸缠绕住心脏,并不汹涌,但细细密密,如织如网。
“哥哥。”她站在那里,看着车里的人,眉眼弯弯地笑着喊了声。
孟思危的视线缓缓扫过她的脸,又收回至车内。
司机从驾驶座下来,撑伞送叶安琪上了后座,车门打开时,叶安琪隐约听见了墙边那两个狗仔接二连三的卧槽声。
“那是……孟总吗??”
“好像是。”
“淦啊快拍啊!”
来不及了。
车门被司机从外面关上,车窗也升了上去。
隔着单向玻璃,叶安琪看见司机朝那两名狗仔走去,大概是去与他们交涉。
最后估计还是要把照片全都删掉。
她在心中默默为那两个倒霉的社畜点了根蜡。
虽然叶安琪上了车,坐在了孟思危身旁,可他依旧还是没有看向她,而是面向另一侧,不知和什么人讲着电话。
声音很低,三言两语便已结束,叶安琪没太听清他说了什么。
片刻过后,司机回来了,问了声:“孟总,现在走吗?”
“再等等。”孟思危道。
叶安琪不解,难道还有什么人要来?
车停在原地。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一个穿着马会招待制服的人撑着伞,从马场侧门匆匆跑了出来,快步奔向他们的车。
“孟先生。”他站在车外,敲了敲车窗,“您要的东西。”
车窗降下,他将一条纯白色的浴巾交到孟思危手中。
“可以走了。”孟思危对司机道。
同时将浴巾递给叶安琪。
“把头发擦干。”他说。
叶安琪有些愣怔地伸手接过。
所以,刚才他打电话,叫司机等着,都是为了要这块浴巾?
其实她的头发早就干得差不多了。
本来也没淋多少雨,只不过在暴雨天的户外站了这么久,染上了些许潮意。
叶安琪心不在焉地用浴巾擦拭着发尾,忍不住在心中想:其实,孟思危好像……还挺关心她的。
浴巾太长太大,一端被她用手抓着,另一端散落在后座,铺满了两人之间的空隙。
孟思危余光扫过,目光不自觉地顺着浴巾,落在身旁之人的脸上。
竞赛马会场有着装要求,她今天穿了条黑色长裙,不施粉黛,却依旧肤光胜雪,收身的裙腰掐出少女盈盈一握的纤薄线条。
孟思危只看了一眼,便飞快移开视线。
然而饶是如此,还是被叶安琪敏锐地捕捉到了。
“哥哥。”她笑盈盈地扭头,在他撤离前迅速地截断了他的退路,“你看我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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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并不宽阔的密闭空间,两人视线交缠。
车内极安静,除了呼吸声,就只有窗外雨水不断拍打飞溅的声音。
半晌,还是孟思危先一步避开了目光。
“听说你今天下午在马会遇到麻烦了?”
或许是出于转移话题,亦或许是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目的,孟思危忽然说了这样一句。
叶安琪一愣。
今天下午在马会。
他既然这样说,指的就肯定不是孟婧把她丢在赛马场这件事了。
那就只能是另一件。
她下午和石敬凯吵架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叶安琪大为惊讶。
像石敬凯这样游手好闲的二代,实在是构成非常奇妙的存在,将死要面子与没素质完美精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既能臭不要脸的骚扰女生,也能即使在骚扰别人时也时刻注重音量,绝不过于高调出格,引来他人侧目。
这也是当时除了叶安琪以外,没有一个人去制止石敬凯的原因。
——远处拐角处的招待们还以为他是在和Freya正常聊天说话。
连站在几米开外的马会招待都不知道的事,孟思危居然知道了。
“你在我身上安监控了?”叶安琪小声嘟囔。
一边嘟囔着,一边心里发虚,毕竟她可是顶着“孟思危的妹妹”这个名号在外招摇过市了。
……所以他突然说这个,该不会是准备来和她算账了吧?
好在并不是。
孟思危只是垂眸,轻轻嗤了声:“在你身上安监控是犯法的。”
叶安琪:“……”
这话说的,好像不犯法,你就真要安监控一样。
话赶话都说到了这儿,她实在忍不住想要吐槽石敬凯的欲望。
干脆坦白从宽,将下午和石敬凯吵架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包括那句“我哥是孟思危”。
说完后紧绷着脊背,下颌微扬,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紧张等候发落的模样。
孟思危:“……”
他只问了那么一句,她就叽叽喳喳说了一大串。
通常来说,面对话那么多的人,他应该只会觉得烦,想让对方尽快闭嘴。
但或许是因为叶安琪的声音足够清亮好听,他刚才竟然完全没有那样想。
她让他想起了卓兴言养的那只珍珠鸟。
“做得很好。”孟思危没有因此而责备叶安琪,反而夸了她一句,“下次如果再在外面遇到这种事,也可以报我的名字。”
当然最好是不要遇到。
“好的没问题。”叶安琪逃过一劫,松了口气,心中那股隐隐的心虚瞬间烟消云散。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笑意盈然,眉梢眼角都带着雀跃的弧度。
孟思危有些想不明白:“有那么开心?被人欺负了还笑得出来。”
叶安琪好像格外爱笑。
每次见到她,她总在笑。
叶安琪歪了歪头。
这算是被欺负了吗?
也不算吧,反正最后是石敬凯灰溜溜的跑了。
她大可以直接这样告诉孟思危,但她没有。
“被欺负了当然不开心。”叶安琪一手托着腮,笑眯眯地望着孟思危的眼睛。
宾利飞驰在雨中,沿途城市的灯火被雨珠打散,折射在车窗玻璃上,在她眼底浸染出碎金般明亮的光点。
“但是见到哥哥很开心啊。”
她这样说道。
15. 第十五夜(含入V公告)
说不出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孟思危看着叶安琪。她眼底的流光像是在潮湿夜雨中燃烧的火焰,能够映亮整个昏茫的夜。
良久,他无声的将视线抽离,转而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夜景。
沉静淡漠的表情像是完美的面具,贯穿始终,恒久地覆盖在他的脸上。
车内重又陷入沉寂。
“……”
叶安琪抿唇,略感失望。
她刚才卯足劲观察了孟思危半晌,恨不得抽丝剥茧地逐帧分析他的神情,然而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什么也没分析出来。
他似乎毫无反应。
对于她的吹捧,她的直球,她的大胆告白。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她那么真诚地说出那么好听的话,他就算不因此而表现出高兴或感动的样子,至少笑一下吧?
哪怕是哼一声呢!
他居然可以连眼睫毛都纹丝不动!
孟思危!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叶安琪在心里呐喊,振臂高呼。
她觉得很郁闷,于是愤愤然转过脸去,用后脑勺对着他。
沿途的灯光照进车内,在他们当中投落下一道清晰分明的界线。
车厢之内,半是明亮,半是昏暗。
两人就这么一左一右坐着,各自占据后座两端。
夜雨磅礴,宾利上了高架,穿行在雨雾中。
过了好几分钟,叶安琪慢吞吞地扭头,悄悄看了孟思危一眼。
他靠着椅背,手很随意的搭在窗沿上,正在闭目养神。
沿途有车驶过,红色的尾灯隔窗映入车内,在他侧脸落下一抹晕影,愈发显得他沉静矜贵,不可触及。
叶安琪不太甘心地咬唇。
其实她刚才想了又想,觉得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好像也不完全是坏事?
至少证明他不反感。
或许她还是太含蓄了。
所以他才没感受到她的热情。
叶安琪眯了眯眼,朝孟思危那边挪近了些。
然后又近了一点点。
“哥哥。”她甜甜地叫了声,“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车开了这么久,叶安琪早就发现了,这不是回酒店的路。
她双手撑着皮质座椅,将上半身向前倾。
两人之间那道泾渭分明的界限终于被打破。
孟思危的身形依旧敛在幽暗中,她却穿过了临界点,肆无忌惮地侵略着他的领地。
孟思危恍若未闻,垂眸望着窗外。
“哥哥?”叶安琪见他不言语,又往前凑了些。
太近了。
她说话时,孟思危几乎感觉到了温热的气流拂过耳垂。
他终于冷着声应了句:“半山别墅。”
叶安琪闻言,忍不住撇嘴。
半山别墅。
就这四个字,谁知道是哪里?
不过无所谓,反正不是回酒店就行。
叶安琪睫毛下敛,在脸颊上落下一片秾丽的暗影。
她在心中打着坏主意。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寸进尺,往他身前一靠再靠,都这样了,他也没说她什么。
这岂不是意味着,她还能做得更过分点?
叶安琪倏尔抬眸,速度飞快又往孟思危身旁靠近了一大截。。
最后的距离也被压缩了,现在,他们两人之间最多只能再插进一张纸。
膝盖与大腿相互触碰,隔着薄薄一层西裤,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热意蒸腾的体温。
“叶安琪。”孟思危指尖蓦地收紧,低呵出声。
他紧蹙着眉,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做什么?”
叶安琪仰头,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
叶安琪现在已经完全不怕他了。
她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深刻感受到了他深不见底的底线,有恃无恐地露出甜美的假笑。
开口解释的语气听上去却十分真诚:“淋了雨,好冷,感觉哥哥的身边比较暖和呢。”
说着,还非常逼真地吸了吸鼻子,像是真的冻得不轻。
孟思危竟又沉默了下来。
依旧一言不发,并不与她交流。
叶安琪拿不准他的态度,不明白这究竟是一种无声的抗拒,还是无言的纵容。
她踌躇着,思考该怎样继续话题。
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前排后视镜,里面倒映出司机面带纠结的脸。
司机貌似是想要说什么,犹豫几次却没开口,最后伸手,顶着疑惑的表情,将车内空调的温度又调高了几度。
叶安琪:“……”
住手啊!别调了,叔!
她后背都出汗了!
*
宾利开进半山别墅的车库时,叶安琪已经睡着了,头倚着靠背,微侧过脸。
车里空调的暖风吹过她的鬓发,几缕细小的碎发在风中浮动,睫毛也跟着轻颤。
不知她梦到了什么,抿了抿嘴,迷迷糊糊嘟囔了几句。
孟思危的视线先是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擦过她的唇。
她的嘴唇很漂亮,唇锋饱满,纯色是浅淡的粉,看起来十分柔软。
她睡着的样子,看着倒是比醒着时要乖巧很多。
车库里,昏黄的灯透过车窗,在她颊侧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那片光晕顺着她的下颌线条一路向上蔓延,直到没入散落在脑后的发间。
乌黑如墨的发丝近前,有光芒轻闪。
是她戴着的一对耳钉。
珍珠耳钉,款式简洁,珠光莹润,看上去质感颇佳,衬得她的耳垂愈发白而小巧。
孟思危还记得这对耳钉。
是几年前他送的。
那还是她接受他资助的第一年,年关将至,她寄信给他。
信里告诉了他两件事。
第一件,是她的母亲叶美琴术后恢复良好,已能正常生活起居,眼见康复有望。
第二件则是她不用再跑医院后正式回归了专业训练,被带了她几年的芭蕾老师推荐参加了省里的比赛,并且拿到了可以继续冲击国家级赛事的名次。
当时孟思危手中的筹码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多,无论在长海还是明州,都必须提日日提起全副心神应对,终日将精力消耗在与孟恒远的角力中,疲惫且烦躁。
收到叶安琪的信时,只觉得难得听到了一点让人心情愉快的好消息。
总归是值得庆贺的事,且是双喜临门,应该送点贺礼。
孟思危不太清楚这个年纪的小女孩都喜欢些什么,让当时的助力去挑。
他只告诉助理是要送东西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没说具体是谁,也没说为什么要送。
助理只当他是要挑礼物给家族里的姊妹或合作商的孩子,最后就选了这对耳钉。
是某个大牌的经典款,价格不算太高,将将超过五位数。
他后来还陆续给她寄过几次东西,这对耳钉是最早的,如果不是今天看到,他已经快要把这件事给忘了。
倘若她从小是在孟家长大的,像这样的小物件,大概不必珍藏这么久。
孟思危想。
*
叶安琪是被司机叫醒的。
司机从前座转过头,小心翼翼地喊她:“叶小姐,已经到地方了。”
叶安琪先是嗯了一声,然后才缓缓睁开眼。
睁眼后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到晚上八点。
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孟思危不在车里。
透过车窗,叶安琪看见他正站在车外不远处。低头打着电话。
她下车,向他走了过去。
因为怕打扰到他,在他身旁站定时,她只很轻地说了句:“哥哥。”
他听到了,抬眼看过来,沉冷的目光像是一汪深潭。
四目相对时,清晰地倒映出她望向他时的模样。
“嗯。”他应了一声,挂断电话,“跟我来。”
然后领着她往电梯方向走。
卓兴言的这栋别墅地上地下一共五层,为了能玩得痛快,他几乎将自己能想到的功能房全塞了进去。
除了最顶上两层楼做了过夜用的客房外,其他全是玩的地方。
不过平时在这里聚会的众人去的最多的,还是负一层的球室和棋牌室,偶尔也去负二层的酒窖。
孟思危带着叶安琪走进桌球室时,卓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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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这里聚起的人还没散,反而更多了一点。
孟思危不在的这一个多小时里,有几人将自己的女伴叫了过来,女孩子们个个妆容鲜亮,精致到头发丝,现在球室内男男女女,还有人端着酒杯,倒是真显出了几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热闹来。
叶安琪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随着两人进门,周围的视线纷纷汇聚了过来。
“思危。”有人笑着上前打招呼,“你回来了?”
他望向叶安琪,眼底同样也带着好奇:“这是你的女友?”
还是第一次见孟思危身边带着女孩,真是稀奇。
他说这话时,周围好几人都竖着耳朵在听。
孟思危动作不紧不慢地脱下西装外套,挂好,又转身叫人拿来热的果汁和水。
他将一杯热果汁递到了叶安琪的手里。
然后才开口回答了人家的问题。
“不是女友。”他侧目瞥了叶安琪一眼,“是妹妹。”
问话的那人愣了下,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一圈,若有所思的走了。
叶安琪眨眨眼,问孟思危:“你会说粤语?”
虽然她听得不是太明白,但似乎好像还挺正宗。
孟思危还没答,先有人接了叶安琪的话:“你哥哥当然会说粤语。”
是卓兴言。
他见孟思危回来了,便走了过来,正好听见了叶安琪的话。
“你还不知道呢,妹妹,你哥在红港有三座码头。”他笑着说道。
叶安琪问孟思危话时用的是普通话,他就也对她说了普通话。
叶安琪从没见过卓兴言,但光看他通身的气派也能猜出,这肯定是红港哪家的大少爷。
只是一口普通话实在蹩脚,听得叶安琪忍不住想笑。
她向来是个憋不住笑的,真就笑了出来,只是表情管理还算到位,笑得克制又漂亮,让人完全看不出她是其实是在嘲笑人家,只以为她是善意友好的微笑。
卓兴言于是得意地对孟思危说:“看,妹妹喜欢我。”
孟思危冷冷睨了他一眼。
卓兴言也不恼,继续招呼叶安琪:“妹妹来了就好好玩,你哥哥和我们都熟,他今天下午一直待在这里,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现在还好有你来陪他。”
叶安琪:……?
叶安琪终于品出了几分不对味来。
他从昨天起就跟她说,不能一起看赛马,她只以为他是有工作上的事要忙。
结果是在这儿忙?
前方的桌球台旁,穿着超短裙的辣妹俯身击球,目标球完美落袋,赢得一片叫好。
辣妹得意的笑笑,大长腿在灯下白得反光。
叶安琪瞳孔地震,扭头看向孟思危。
忙了一天,忙着和美女玩桌球???
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孟思危神情微滞,缓慢垂眸。
虽然不知道她想的是怎样。
但总之。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莫名觉得有些头痛,开口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本来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遂闭嘴。
叶安琪:“……”
更气了呢!
一旁有人经过,见两人之间气氛不对,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从小生长在名利场,人情世故之间的圆滑自是信手拈来。
于是自然而然地上前打圆场。
那人问叶安琪:“我们要去新开一局,妹妹会打桌球吗?要不要一起来玩两把?”
说话这人看着很和善,样貌英俊,气度温文,一头稍卷的黑发为他平添了几分风流姿态。
他笑着道:“不会的话也没事,我来教你。”
叶安琪其实挺会的。
她小的时候,叶美琴酷爱打牌,不好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就一起带去棋牌室。
那棋牌室楼下就是台球厅,天长日久,叶安琪右手球杆左手牌都能玩得顺滑。
但她也不清楚红港大少爷们的桌球玩法和她老家台球厅的是不是一样,于是只说自己不太会。
转头又瞪了孟思危一眼,然后扬起笑容,跟着那人走了。
孟思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