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尸》
1. 白日梦魇
“天寒地冻,故人回家——”
雨夜朦胧,冷雨织就了一片银针似的玉帘,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空远的铃声,那脚步声近了。
幽幽的,荒村石桥上出现一支队伍。
领头的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肩上抬着两根竹竿,竹竿上架了五个人,许是不堪重负,那竹竿发出“嘎吱嘎吱”的哀嚎。
被架着的五人穿着白麻中山,脑袋上搁了顶斗笠,看不清脸。
雨风袭来,下头那空荡荡的裤管,在冷雨夜里,飘啊飘,像是落不下的根儿。
是苗疆赶尸人……
但这支队伍,赶的是半尸!
所谓半尸,就是将死去的人去除内脏,四肢,以减轻路途负重,再以秘药封尸,以保肉身不腐。
大雾渐起,赶尸人摇了摇手里的铃铛,抓起一把纸钱用力抛向空中,拉长嗓子:“丑时四更,阴人上路,生人回避——”
草履鞋踩过积水,黄纸钱飘落泥泞,被雨水沾湿,紧紧附着在地面,落叶归根。
那赶尸队晃晃悠悠地,朝着那处更窄更偏僻的地方去了。
大雾愈浓,一片迷茫。
冷风卷来,白麻尸头上的斗笠忽然被风吹落,斜斜地插进泥浆。
那颗僵硬的脑袋机械地,艰难地扭过脖颈,看了过来。
这是一张死气沉沉的黄土观音面,面容雾气盘亘遮掩,忽飘忽近,看不真切。
“唉——”一声叹息,幽长的,在连绵的冷雨夜里。
“阿韫啊——”
“我好冷啊……”
声音阴冷哀怨,像是哭诉,又似这冬雨,冷绵绵的,无孔不入地渗入骨缝。
三个月了,这道凶魂阴魂不散地纠缠了姜韫整整三个月。
说来实在可笑,姜韫出身苗疆水南赶尸一脉,对付这样的阴魂应该是手到擒来才是,可诡异的是,她的驱魂咒竟对他毫无作用。
忽地一声鸡鸣。
天亮了,
“阿韫,带我回家……”
“带我回家……”
雨雾散去,周遭一片寂静。
姜韫的目光落在了一块被积雪枯叶掩埋的陈旧的石碑上,只见上面镌刻着三个大字。
玉尸岭。
*
雨还在下。
繁城的十一月,又冷又涩,雨水蜿蜿蜒蜒,落在房梁上,玉珠儿似的,急促地往下坠,零落成一片破碎的雨花。
屋里潮湿昏暗,白炽灯在泛霉的天花板上忽闪忽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姜韫眯着眼,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
五点十三分,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梦到了。
那个男人!
三个月前,她接了个活,受雇主委托去了一趟长白山请尸骨,回来途中看到一尊被大雪覆盖的无主神龛,孤零零立在风雪中,看起来可怜极了。
鬼使神差的,她把它带回了家。
从那以后,他就缠上她了。
她大概可以猜出那道凶魂的目的,无非就是身死他乡,希望她能去找到他的尸骨,送他落叶归根。
可长白山远在北部边境,路途遥远,来回一趟,费用高昂,她负担不起。
姜韫掀起干涩的眼皮,看向窗外,天光仍暗。
她心头没由来的生出一阵烦躁,伸手摸向床头柜,把烟盒拿了过来,只有最后一根了。
她皱了皱眉头,把烟抽了出来,烟盒随意丢在地上。
“咔哒——”
打火机窜出一阵微蓝炙热的光芒,在黑暗里犹如飘零的鬼火。
姜韫叼着烟,慢慢靠近火焰,烟丝被点燃,星星点点的。
她重重地吸了一口,心里那股烦躁被压了下来,四肢百骸都放松了开来。
“长白山,玉尸岭?”口鼻里呼出一道浓浓的烟雾,姜韫靠在床头,微眯着眼,轻喃出声。
她抖了抖手腕,两指之间夹着的香烟灰烬随着腕间两颗对称的红痣簌簌落下。
难道这凶魂埋尸处就在玉尸岭?
姜韫抬手,又抽了一口,吐出来的烟圈跟外头的大雨似的,又湿又沉。
“叮铃铃——”
手机尖锐的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姜韫赤着脚下床,捡起搁在洗手台的手机,只见屏幕上来电显示:雇主。
姜韫蹙眉,三个月前,她已经将从长白山带回来的尸骨交给了雇主,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难道出事了?
“喂?”姜韫按下了接听键,嗓子却沙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繁城的冬天的暖气开得很足,也可能是她这几天烦心,烟抽得多了,竟把嗓子给抽哑了。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喂喂喂”个不停。
姜韫只得挂了电话,去厨房倒了杯冰水喝,那口冰水漫过嗓子眼流向心口,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嗓子好些了之后,她才不慌不忙地回了个电话过去。
“喂?”电话那头很快接了起来。
“蒋老板?”嗓子还是有些哑。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下。
“什么事?”姜韫问。
“噢噢。”雇主反应过来,“哎呀,姜小姐,你叽么肥事,偶问了妈祖,介两天就似吉日,大西把泥带回来的骨头一拼,叽么少了?”
少了?
她明明点过,连跟手指头都不少的。
喉咙干痒地难受,姜韫咳了两声,问:“少了几块?”
“额……”雇主一时答不上来。
姜韫纳闷了,问:“少了什么,你不知道?”
“少了……少了一根小拇几头!”
“……”
姜韫深呼吸一口气:“蒋老板,你在开玩笑吗?”
“泥叽么介样纸所话?偶也不叽道,大西说西骨不全,没法儿下葬啊 ,泥说,偶这才看好滴良辰,等了三个月呢……”
姜韫捏着鼻梁,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
头又开始疼了……
她看向地上的空烟盒,吞了口唾沫。
“偶就等着西骨埋下去改风水呢,再介样拖下去,项目工程都要黄啦……”
姜韫仔细地回想着那日在长白山发生的事,当时她取了尸骨后,只在捡到无主神龛的雪洞内停留过,当时雪洞里发生了一点诡异离奇的事……
难道落在那儿了?
“喂……喂?”
“姜小姐,泥还在听吗?”
“……”
姜韫回过神来,说:“我在听。”
“泥说,介样叽么搞啊?”
“我过来看看吧!”姜韫说,“你把落葬地址发我手机上。 ”
那副尸骨姜韫记得很清楚,别的部位稀稀落落的,丢了还情有可原,可两只掌骨却保存得格外完美。
现在只能先去雇主那儿先找找看,实在不行再回长白山去找。
可电话那头哑火了。
雇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姜小姐,泥不是苗疆赶尸的传银吗?叽么会少了呢?”
“抱歉,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但我会负责到底。”姜韫说。
“那泥能不能先去长白山找一找?泥看,如果泥来偶介里,木有找到,最后还斯要去长白山,不是白白耽误偶滴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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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韫笑了:“蒋老板,如果我去了长白山没找到,最后还是得去找你,有什么区别吗?”
“不行,泥得先去一趟长白山。”蒋老板态度坚决,“费用偶全程报销,不然泥就把佣金退给偶。”
姜韫沉默了,她被赶出歧荻山后,身无分文,好不容易接了一单活才有钱租到房子,要是把钱还回去……
再说她现在也没钱还!
过了好久,姜韫妥协了,她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了,我去长白山先看看。”
“介就对咯!”蒋老板神采飞扬,问,“泥什么时候出发?”
“过几天吧!”姜韫说。
挂断了电话,她烦躁地把手机丢在床上,目光再次投向床头柜那尊陈旧破败的神龛,姜韫嗤笑一声,语气听起来很是随意:“算你走运!”
烟瘾又来了,她换了衣服就出门了,外头的寒风吹得凛冽,直往脖子里窜。
门被关上,屋子里黑沉沉,静悄悄的。
突然,“哐当——”一声。
放在床头柜的无主神龛突然倒了下来,正正压住了空烟盒。
*
“您看,姜小姐已经答应,介个合同……”蒋老板谄媚地看着包厢首座上的男人,他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替对方拢着打火机的火苗。
男人微微低头,雪茄被点燃。
他没有说话,而是闭着眼靠在椅子上,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修长的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两指尖夹着的雪茄,烟雾袅袅而上,那张年轻英挺的面容被模模糊糊地被笼罩着。
蒋老板局促不安地擦着额头上的汗,他叱咤商场多年,还是没办法看透面前这人的想法。
“三天。”男人开口了。
雪茄被掐灭,他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眯着眼,侧脸看向蒋老板。
“三天之内,务必让她动身。”
有戏!
蒋老板眼睛都亮了,他连忙点头,拍着胸脯:“包在偶身上!”
男人站起身来,扣上了衬衫纽扣,跟在他身后的助理拿起他搭在椅子上的西装外套,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包厢。
蒋老板兴奋地满面红光,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闷了,烈酒进入喉头让他脑子清醒不少了。
一年前,他的公司难以运行,几乎面临倒闭,走投无路下,经人介绍请了个大师看风水。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还真是祖上出了问题,说是有祖宗的尸骨流落长白山,日日喊着冷。
蒋老板是百思不得其解,族谱上去世的人那都好好地供奉在祠堂,怎么会少了呢?
他急急忙忙回家一问,还真是。
原来祖上有个早年就分出去的太公,后来死在了长白山,尸首至今还没请回来。
他这才恍然大悟,懊恼地直拍大腿,难怪一年前梦里总梦见一个干瘦的老头儿问他要衣服穿,说是太冷了。
他也不当回事,后来再梦见,那老人只是阴沉着脸,冷冰冰地盯着他,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啥。
凑近了听才听清。
“不孝子!不孝子!不孝子!不孝子!不孝子!不孝子!不孝子!不孝子!不孝子!不孝子!不孝子!不孝子……”
“……”
人死后,最重要的就是落叶归根。
尸体不落故土,灵魂无法安息。
后来,他连夜请人在祠堂给这位太公立了牌子,当夜就梦见这位太公,笑得慈祥可亲,还给了他一串手机号。
蒋老板拨了过去,这才联系到姜韫,但最令他没想到的是,这苗疆赶尸女竟然是这位爷一直在找的人。
2. 迷尸药香
24小时便利店仍亮着灯,值班的营业员趴在收银台上打瞌睡。
“一包三沙。”这是一道低沉,泛着冷意的女声。
营业员抬起脸,揉揉眼睛,就见眼前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沉着脸,眼底湿冷冷的,像是晨露结起的冰碴子,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光的白。
姜韫察觉到他的打量,曲起指节敲了敲收银台,营业员反应过来,“一……一包三沙是吗?”
“20块!”
20块不便宜,但姜韫今天烦躁得厉害,她付了钱,推开便利店的大门,寒风争先恐后地灌了过来,吹得她脸颊一阵生疼。
“咔哒——”
打火机再次发出清脆的响声,一簇微弱泛着蓝色的火苗窜了上来,姜韫左手拢住火苗,微微低头,衔在唇边的烟被点燃,她吸了一口,身心说不出的舒畅。
街道上空无一人,沥青地面湿漉漉的,昏黄的路灯杆子在连绵的冬雨下,照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便利店的门忽然被推开,紧接着,清脆踢踏的脚步声下了台阶,姜韫回头看去,只见营业员从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瑟缩着把纸贴在门口,而后小跑着进了店。
借着路灯,姜韫看清楚了那张纸上写的:招聘启事。
指尖的烟还没抽几口就被风吹没了,烟头被按灭,那点子烟雾被雨水一浸,彻底暗了。
姜韫拢了拢衣领,一头扎进雨里,稠密的雨水飘飘飒飒,沾湿了外衣肩上的翻毛皮。
才巷口拐角,脚下猛然一顿,她眯了眯眼,余光警惕地扫向四周。
不对劲。
巷子尽头黑得像是一团黏稠化不开的黑雾,寒风从巷口灌了进来,又刺又冷,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
是药尸香。
这股香味,姜韫再熟悉不过了。
人死后,尸体会出现尸斑,继而腐烂,赶尸人为了让尸体不腐,以秘药封尸,确保尸体经数月长途跋涉,回归故乡时仍完好无缺。
可这里,怎么会有秘药的香味?
就在此时,黑暗中窜出来一道矫健的身影,还没等姜韫看清楚,一闪而过冷冽的刀光,刀刃划破雨帘,直切喉管。
姜韫一把拽过旁边的圾桶丢了过去。
“哐当——”一声巨响。
垃圾桶“咕噜噜”地滚进了巷子尽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烂的臭气,借着路灯忽闪忽亮的微弱光芒,姜韫看见墙根下站在一道身影。
这人个子不高,但身形矫瘦,脑袋被罩在黑色卫衣帽子里,看不清脸,垂在腿侧的手里握了把大约二十五厘米长的钢刀,刀刃阴凛直俏,是苗□□有的铸刀手艺。
“刀不错啊。”姜韫的目光紧紧黏在刀刃刃口处繁琐精美的花纹上。
“你就是姜韫?”对面的人,开口了。
是个姑娘!
姜韫吹了一声口哨,那态度说不出的轻佻下浮。
那人缓缓抬起脸,露出了一双漂亮却躁戾的眼。
她的身法很快,手里的刀像是与黑暗里的一缝天光,又狠又毒。
姜韫被层层压制,步步后退,一个不慎肩膀被踢了一脚,身体急急退了数步,眼见已至巷子尽头,身后是潮湿破败的墙壁。
这人身上的功夫,很厉害。
“赶尸一脉,不过如此。”那人语气轻蔑,提着刀一步一步朝着姜韫走来。
天光终于泛起了麻白,丝丝缕缕的雪片从天上落了下来,不大一会儿,潮湿的地面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近了。
雪花飘落在刀刃,在寒冽的刃口处绽出一朵冷冽的花。
更近了……
周遭一片寂静,连寒风的尖啸声都被无限放大。
就是现在。
姜韫看准时间,忽然发难,宛如一只迅鹰,疾风似的,朝着对方生扑而去,那人反应不及,被绞住脖子,姜韫肘下使力,一骨碌把人带摔在地。
“砰——”的一声,积水溅了起来,晕了两人满脸污泥。
苗疆钢刀的刀刃过于直长,意味着,敌对时,绝不能让敌人近身,否则很有可能不仅制不了对方,还会暴露自己的短板。
姜韫死死压住身下的人,冰冷的雪花落在发间,融了一片温热湿意。
“你这刀,是偷来的吧?”姜韫喘着气,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人似恼羞成怒,下意识提起刀就要砍,姜韫一把按住她的手腕,轻而易举把刀卸了下来。
“放开!”声音又急又怒。
姜韫啧了一声,微微起身,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拿起钢刀,细细打量着上面的花纹。
当看见刀柄处的苗文落款时,眼神蓦地冷了下来,语气森冷:“这刀,哪儿来的?”
话音才落,手腕处传来一阵针尖似的疼,姜韫猛然收手,就见那人滑溜地滚到一旁,紧接着,残影般的,越过巷墙,消失在了茫白的大雪中。
姜韫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
这人身上有赶尸一脉独有的药尸香,还有这把苗疆钢刀,落款名赫然刻着:阿依朵铸……
阿依朵,是她阿妈的名字。
可阿妈,十年前已经失踪了,至今生死不明。
*
那人身形极为灵巧,宛如一只细雁,斜穿飞雪。
姜韫紧紧跟在后面,如影随形,重瓣雪花砸在脸上,心上,四肢百骸上,浑身的血液像是被滚汤浇过,疯狂地,颤颤巍巍地,禁锢在心室。
十年,整整十年……
她终于找到线索了。
十年前,歧荻深山来了一群人,阿妈冷着脸接待了他们,姜韫蹲在竹楼下玩蜘蛛,时不时就能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那一天,吊脚楼的门都没有打开过。
第二天清晨,阿妈满脸疲累地出来,当即就宣布要出山办事,阿妈是族长,族里的长老们没法反对,只能依着她。
可阿妈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甚至,都没有跟她告别。
雪越下越大,夹杂着雨,视线被模糊,姜韫眯起眼,看见那人的背影隐进了一片破败的筒子危楼。
她生怕把人跟丢了,转了个方向,才过拐角,便与收垃圾的大妈撞在了一起。
板车上的垃圾散了开来,汤汤水水,溅洒满地。
“抱歉!”姜韫道了歉,旋风儿似的又追冲了出去。
“大清早的,忙着赶尸呢!”清洁工大妈插着腰身,冲着姜韫的背影怒骂了一通。
这一打岔,人彻彻底底是跟丢了,姜韫站在筒子楼前,只觉得天地一片茫茫,四野寂静无声。
她的心一如这漫天落下的飞雪,越来越冷。
“哐当——”
忽然,筒子楼里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是不锈钢脸盆砸在地上发出的清响。
在六楼!
姜韫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如同离弦的箭冲进了楼道。
呼啸的寒风哑火了,被满是铁锈的铁门隔绝在外,楼道里四处弥漫着一股潮湿陈旧的味道,墙壁上贴满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小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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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应灯已经坏了,扑闪扑闪的,时不时发出轻微的电流“滋滋”声。
姜韫三步作一步,快速爬去上六楼,六楼的楼道上并没有安装感应灯,一眼望去,又黑又冷。
姜韫站在楼梯口,低头看着脚下湿了一滩的积水,七层的楼梯上还有零星沾湿的脚印。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片老居民区最高就是六层。
姜韫不动声色地握紧那把苗疆钢刀,放轻脚步一步一步缓缓踏上顶楼台阶。
顶层是一扇紧闭着的铁门,上面挂着一把硕大锈迹斑斑的铁锁。
姜韫用刀尖拨了拨锁扣,发现锁扣是开的。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猛然抬脸,看向头顶——天花板上趴了一个人,凌乱的红发垂了下来,像是一只蜥蜴,紧紧粘在天花板,阴阴地注视她。
四目相对间,那人扯了扯嘴角:“呀,被发现了!”
说完,她手脚并用,从墙上快速爬了下来,而后拍了拍沾在手上的墙灰,说:“有没有兴趣,聊一聊?”
姜韫抬抬下巴,示意她带路。
顶层是个阁楼,没有窗户,只有头顶切出来一方小小的四角天空。
“这刀,是别人给我的。”那人把大雪濡湿的卫衣脱了下来,继续说,“别问我他是谁,我不知道。”
没了衣物的遮挡,她背后露出一副刺青:这是一只浑身羽毛泛着黑色的尖嘴雁,尾巴却奇异的又细又长,呈一抹极鲜红的颜色,在暗淡无光的阁楼,晃眼得紧。
姜韫的目光暗了暗,声音不轻不重:“赤尾雁?”
“你是滇南毕氏的人!”
那人换了衣服,套上了一件墨绿色的夹克外套,说:“我叫毕有方。”
姜韫对她的名字来历毫无兴趣,冷声威胁:“你把我引过来,最好给我说清楚这刀的来历,否则……”
毕有方不屑地嗤了声儿,不客气地说:“你打不过我,放狠话有意思么?”
姜韫不说话了,因为毕有方说的是事实。
滇南毕氏的武力值是阴人江湖中公认的,刚才她之所以能制住毕有方,不过是占了熟悉钢刀弱点的便宜。
“你要是想知道这刀的来历,得跟我去一趟长白山。”
姜韫目光微缩:“你说什么?”
长白山?又是长白山!
毕有方满脸不耐烦,她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了:“长白山,去不去。”
姜韫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看着毕有方那头凌乱的红发,思量着这滇南毕氏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还有今天电话里蒋老板古古怪怪的样子,是巧合吗?
毕有方见她不为所动,烦躁着质问:“难道你不想知道你阿妈到底是死是活?”
话音才落下,只听见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姜韫冲了出去,一把将毕有方扑按在桌上,钢刀凛利的刀刃架在她的脖颈处,与脆弱的动脉不过一层白皮软肉。
“你到底……知道什么?”姜韫咬牙切齿,她呼吸都不顺畅了,一股热血猛地直冲头脑。
手腕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收不住力,刀刃割开皮肉,血线丝丝黏黏地渗了出来,钢刀刃口也被染上了一丝血气。
毕有方来了脾气,她曲起膝盖重重地砸在姜韫的腹部,猛地一踢,姜韫被踢地后退了好几步。
她捂着脖子走到镜子前,看着脖颈处细细的刀痕,回头狠狠地剜了姜韫一眼,咬着牙怒道:“我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我爸跟你妈一样,十年就失踪了! ”
3. 歧荻深山
“药尸香?”毕有方用毛巾擦干净脖颈处的血迹,她仰着下巴,皱着眉看着镜子里那道细小的血痕,“那是什么?”
“苗疆秘药。”姜韫双手环抱在胸,斜靠着墙壁,懒洋洋地说。
毕有方把沾血的毛巾随意丢在茶几桌面,捞起刚才换下来的卫衣,往兜里摸了好一会儿,说:“你说的,是这颗槟榔?”
五指张开,手心里赫然是一颗槟榔外形的沉黑色药果。
姜韫从她手心拿过这颗药果,捻在指尖把玩,这药果成色上等,是歧荻深山内才会有的产物。
可歧荻山的东西,怎么会流落在外?
姜韫不动声色,微微掀起眼皮,注视着她,问:“这东西,也是那个人给你的?”
这目光像是一道穿心箭,可以剜开毕有方心口的层层皮肉肌理,窥探到心底的隐秘。
毕有方跌坐进沙发,坦然地回视:“是。”
四目相对间,是风起云涌的交锋。
……
姜韫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语气轻快:“行!”
她收回目光,捏了捏秘药干果,说:“东西我拿走了。”
她指的,还有那柄苗疆钢刀。
毕有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示意她随意。
这两件东西本来就是用来引诱姜韫的,人已经上钩,她没理由霸占着人家的东西不放。
姜韫出了筒子楼,外面天色已经彻底亮了,稀稀拉拉的行人缩着脖子,脚下匆忙。
雨停了,雪也停了,清晨的那场大雪竟然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繁城就是这样,没劲透了,连雪都不能下个痛快,原本潮湿阴冷的天儿,被雪一冲,更冷更刺。
姜韫烦得厉害,她摸出一根烟叼着嘴里,猫在逆风的墙根儿下,点燃了这根“灵丹妙药”。
烟雾像是仙泉,顺流而下,淌过血管脉搏,那股无名心火终于被浇灭得干干净净。
隔着缭绕的烟雾,姜韫眯着眼摸出手机,找到名为雇主的号码,拨了过去。
烟圈在燃烧,攒了一截灰烬,欲断不断。
“喂?”电话那头通了。
“是我!”姜韫食指抖了抖烟头,那截烟灰便落了下来,碎了一滩。
“姜小姐,偶正要给泥打电话,偶这边很着急哦,泥后天就得出发……”
“尸骨没少,对吗?”姜韫打断了对方。
那头静了下来,姜韫抬着下巴,徐徐吐出一缕烟,那烟雾好容易凝在空中,还没回神儿,被风一吹,魂飞魄散了。
“姜小姐,泥介样就木有意司了,泥……”
“如果不确定,我不会说。”姜韫声音不大,却很坚定,“那天,有人在你旁边,是吗?”
这下蒋老板彻底成了哑炮。
“20万。”姜韫一口价,她利索地按灭了烟,扭了扭脖子,威胁道,“不然,您另请高明?”
明明是第一次敲诈,却熟练得像个惯犯。
电话那头沉寂了好一会儿,蒋老板才小声的嘀咕:“黑心。”
姜韫笑了,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
她丢掉烟头,抬起脚尖把最后一点星火踩灭,赞同道:“蒋老板普通话不错嘛!”
“老账户,三天后出发。”
“叽道了……”
电话挂断,姜韫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眼底冷得像是雪后穿巷的刺骨寒风。
刚才的电话,只是试探,看来,的确有人盯上她了。
那人很了解她,更了解苗疆的一切。
姜韫缓缓抽出那柄苗疆钢刀,锋利的刀刃在积雪的映射下泛着凶狠的杀意。
她的目光落在刀柄处,手指缓缓触摸上那繁杂的苗疆文字——阿依朵。
良久,嘴唇轻蠕,像是自问:“你后悔吗?”
后悔,曾经丢下我!
应该是不后悔的,毕竟,你从来都没有心。
霎时间,心底细细密密地泛起一阵恨意,像是荒芜的枯原,春风过境,从腥土里窜出密密麻麻的野草——那个名为恨的野草。
五指收紧,指甲深深嵌刀柄上雕刻的苗文,甲面泛起了森冷的白,直到一阵刺心的疼痛传来,姜韫这才松开手。
甲盖已经断裂,鲜红的血沾了刀柄,阿依朵三个字被染得鲜血淋漓。
天边升起了一轮冬阳,姜韫看向远处,无论对方是谁,把她引去长白山的目的又是什么?她要看看,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
繁城北面,是实打实的贫民区。
这里坐落着成片成片的老旧危楼,墙面腐烂脱皮,空气中弥漫着厨余垃圾与下水道腐臭的气息。
姜韫低着头,大步跨上三楼的水泥台阶,她站在房门口,从口袋里摸钥匙,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进锁孔。
“嘎吱——”对面的门打开了。
姜韫手腕一僵,这老太太的耳朵越来越灵了。
“小姜回来了?早饭吃过了吗?我给你煮碗面?”
姜韫还在思索怎么回绝,老太太继续说:“卫生间的下水管堵了,水管到处喷水,来帮我看看行不行?”
姜韫暗暗叹了口气,拔出钥匙放回裤兜。
对门的林奶奶是个八十多岁的独居老太太,是小区的低保户,社区每天都有人给她送米送菜。
这老太太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唠嗑,尤其喜欢跟姜韫唠,一唠就是一整天。
偏偏她记性还不好,上一秒刚说过的话,下一秒又会继续重复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乏味得很。
姜韫进了门,熟门熟路地从抽屉里找了手套跟扳手,问:“哪儿漏水?”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迈着小步把姜韫领到了卫生间,卫生间地面积满了水,水龙头的水还在哗哗往下流,地漏处已经被堵得很严重了。
“别进来。”姜韫脱了外套,低声说,她让林奶奶站在门口,自己则提着扳手走了进去。
水龙头喷溅出来的水沾湿衣物,皮肤上传来一阵刺冷,不一会儿,姜韫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沉甸甸地黏在身上。
她走到地漏处,单膝蹲下,用通管工具往地下探了探,随后站起身来,皱着眉头说:“堵得有点厉害。”
林奶奶担忧地问:“会不会漏到楼下?”
“说不好!”
老太太肯定又把食物残渣往下水道里倒了,姜韫怕她着急,说:“没事,我弄个工具通通就好了。”
她去厨房关了水闸,在杂物间里找了一根管子,做了一个简易的通下水工具。
半个小时后,姜韫略微狼狈地从卫生间出来,她拿上搭在餐桌上的外套,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回到家,屋里一片黑暗,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姜韫径直去了卫生间把身上打湿的衣服脱了下来,只穿了一件黑色细带文胸。
她没有着急更换干爽的衣物,而是慢条斯理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从里头抽出一根烟来。
细小的火苗点亮了这方狭窄潮湿的空间,姜韫站在镜子前,在黑暗里,她两指捻着烟,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呼吸吞吐间,烟雾模糊了那冷淡的眉眼。
烟头星星点点的火光明明灭灭,姜韫微微侧身,镜子里就出现一片赤裸后背,那光洁的皮肤上头赫然刺着一副刺青,与滇南毕氏的赤尾雁大不相同。
这是一只凶猛可怖的巨鹰——浑身羽毛泛着墨绿的青,泛红的眼珠像是生了灵智,在黑暗里又明又亮,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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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颈高冲,大有不破云层不罢休的架势。
两扇撑开的翅膀又宽又密,几乎占据了整片后背,随着姜韫的动作,蝴蝶骨随之凸动,栩栩若生。
不死鹰!
不死鹰是湘西苗族水南赶尸一脉的图腾,而她,则是图腾的唯一传承人。
自阿妈离开寨子后,她责无旁贷,挑起大梁,极力想壮大赶尸一脉在阴人江湖中的地位。
直到那场月半鬼节祭祀,她被剔了族谱,赶出了歧荻山。
真是可笑啊……
姜韫双唇咬着烟头,几乎是恶狠狠地抽了一口,似乎这样才能抚平心头的怨恨与不甘,烟雾像一条沾满寒水的藤蔓,蜿蜒攀爬,绞缠气管。
*
三个月前,水南歧荻深山。
月半鬼节是苗族一年一度的亡灵祭祀节日,也是新族长姜韫的继任典。
寨子里上上下下一片忙碌,半山腰上成片的吊脚竹楼屋顶烟囱处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都在为祭祀做准备。
猪头白肉,香陵纸钱,艾草蕉叶堆满了祠堂。
太阳才下山,铜钟就被敲响,祠堂门前燃起了篝火,火焰像是一条巨蛇不知疲倦地往上窜,照亮了大半个苗寨。
寨里的男女老少换上了干净的苗服,围着篝火,手拉着手,脚下踩着木鼓的咚鸣,芦笙悠扬的应和齐声唱起了苗寨古歌。
“故乡在天边,白云游曳间
山边连着天,你来我这边
神鹰啊,神鹰啊
飞掠山巅巅,衔春落田间
溪水潺潺涟,万物润泽鲜
阿里罗,阿里罗
飞掠山巅巅,都来我这边
啊哟哟,啊哟哟——”
古苗语歌声低沉绵长,宛如祝祷。
就在此时,祠堂内就传来一阵银铃碰撞的清脆响声——祭祀开始了。
寨民们停了下来,目光虔诚地看向祠堂。
一位肤色冷白的少女头戴双角银帽,帽子银沿链坠遮额,脖颈悬挂银圈,胸前坠落的巨大银锁像是一面铜镜,折洒满地迷离月色。
她神色庄严,双手高托镇魂铃从祠堂出来,三步一退,缓缓行至祭祀高台之上。
祭祀台四面八方系满了不死鹰旗帜,不远处的古墙上镌刻了一只巨大的鹰,这只巨鹰凌空翱翔,赤红的眼珠穿透云层,邪气摄魂。
“达格——”大族长高扯嗓子,嗓音穿透十万高山,插在东南四角的鹰图被夜风吹得猎猎飞扬。
姜韫把镇魂铃小心地放在祭祀台上,祭祀台的另一边则放置了一把锋利见血的匕首。
她慢慢解开苗服领口的扣结,褪去苗衣,只着了件心口绣着高山飞鸟的抹胸。
露出后背凶相毕露的不死鹰。
“鲁方!”大族长对着身旁高大英俊的汉子抬抬下巴。
鲁方上前一步,抓起匕首,瞧准了姜韫背上不死鹰的心口处刺了下去。
刀尖破开皮肉,浓稠的鲜血像是一道汩汩溪流急促地往下淌落。
姜韫垂首,闷声不吭,额头却渗出细密的汗珠。
鲁方有些不忍心,他低声说:“忍着点,很快就好。”
晶莹剔透的瓷碗盛满了鲜血,鲁方放下匕首,轻声说:“好了。”
姜韫穿好衣服,面无表情地看着鲁方把瓷碗里的鲜血极缓慢地浇在镇魂铃上。
在她身后,是那面刻着巨鹰的古墙,随着血液浇灌,古墙上的巨鹰发出一声高亢的唳鸣。
那双赤眼愈发鲜红,身上的羽毛色墨浓郁,凶气四溢。
就在此时,后山传来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
“不好了……不好了……”
“棺材洞……出事了!”
4.山洞尸乱
“那林家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大族长端看向人群中身穿蓝色布衣苗服的男人,问话的声音不轻不重。
男人面露郁色,支支吾吾:“大族长……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孩子。”
话音才落,那林尤跌跌撞撞冲进祭祀队,惊恐地指着后山方向,语无伦次:“后山……后山棺材洞……”
“……爬……爬出来了!尸体……”
众人面露惊惧,私语不止。
棺材洞是一口天生地长的洞穴,里面潮湿阴冷却又宽阔方圆,是苗族洞葬的好地方。
因此,里面埋葬的,全都是水南赶尸一脉的祖祖先辈。
祭祀被打断,大族长脸色阴沉,姜韫云淡风轻地瞥了他一眼,心中嗤嘲。
她拿起祭祀台上的镇魂铃摇了摇,空灵清脆的铃音像是一道梵音,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姜韫声线平稳,却不容置疑:“熄灭篝火,所有人退至歧山洞躲避!”
歧山洞是歧荻山的命脉之处,此地终年环绕瘴气,山路九转回肠,是水南先辈为躲避灾祸建立的。
“鲁方,你带上人,跟我去后山!”姜韫雷霆有序地安排好了事宜,随即持着火把,带着寨子里的青壮年上了后山。
成片的火光宛如暗夜里绵延的星河,点缀在黑沉沉的山雾中。
后山是一片倾斜的石头山,山峭上停满陈旧枯败的棺材,常年风吹日晒之下,棺材上的油漆褪色斑驳,宛如海面漂浮的伶仃船只。
绕过密集的棺材路后来到洞口,洞口处生长了一簇茂盛的绿色枝丫,将将把洞口遮得严严实实。
洞里头阴冷寂静,只有夜风穿过岩石缝隙发出“呜呜”的哭诉声。
姜韫眯着眼缓缓扫过洞内的景象:棺材排列错落有致,洞顶钟乳石宛如悬针倒刺而下,水珠“滴滴答答”,缓而重地砸落地面。
“那林家的小子一向不靠谱,派他守棺,简直可笑!”
借着火把摇曳的光,姜韫冷冷地扫了眼开口说话的人,他是大族长一脉的拥护者。
“扎木!”鲁方低声呵斥。
扎木不服气地冷哼一声,把火把换到左手,扭过头去不作声了。
姜韫没有理会这种不入流的虾兵蟹将,她冷然道:“要是有不服气的,现在就可以滚了!”
她不需要不听话的人。
“你……”扎木面如菜色,看了一眼鲁方,见鲁方面无表情,他气得扭头就出了洞口。
这样的插曲姜韫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收回目光,高举火把,命令道:“一人一头,仔细查看棺钉有没有起开的痕迹。”
众人四散开来,就近围着棺材检查。
姜韫踱步到棺材林中,忽地,目光定住,只见西南角梗亘着一副陈棺,因为摆放方位不对,在其余棺材中,扎眼极了。
她持着火把靠近,只见棺身上覆满尘土蛛网,而棺盖头部却赫然出现一只清晰的五指印记。
底部也有磨损的痕迹,难道有人挪动了棺材?
她细细地观察这抹指印,伸手比了比,瞬间了然。
看来里头的东西的确是跑出来了。
姜韫用掌腕轻轻拨了拨棺盖,只听“哐当”一声,棺盖滑了下来。
动静不小,掀起满天尘埃,鲁方拿着火把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姜韫冲着棺材抬抬下巴。
鲁方探头往棺材里一看,目光缩紧:“空的?”
姜韫垂眼看着地面凌乱枯瘦的脚印,只说:“那林尤没骗人。”
“啊——”
就在此时,洞外传来一声穿透天际的惨叫。
“是扎木!”鲁方听出了惨叫声的主人。
“走!”姜韫率先走出洞穴,鲁方等人紧随其后。
“在那儿!”有人眼尖。
姜韫顺着对方的手指看去,借着火把漫开的火光,她看见下方怪石嶙峋处有一双穿着凉草鞋的脚,灰蓝色的裤管上绣着苗□□有的花纹。
的确是扎木。
“鲁方,去看看!”姜韫盯着那双脚头也没回地命令道。
鲁方边点头边把火把递给旁边的人,他灵活地从高坡上飞跳下去,不过数秒,就已经到了石头脚下。
“扎木?”鲁方落地后忙探身过去搀人,在看见对方的脸时,呼吸一滞,肢体僵硬不敢动弹。
他脸色青白不定,强装镇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姜韫。
姜韫微微皱起了眉头,不对劲。
忽然,她举起镇魂铃快速地摇晃起来,急促的镇魂铃音借着夜风盘亘在山丘四面八方。
一时间,像是行走在万丈悬崖上的铁索大道,心被高高抛起,又重重坠下,姜韫身后的人纷纷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小族长,别……别摇了!”
“小族长……”
“……”
苗疆镇魂铃专用于镇尸魂,但人魂同样会受到影响。
姜韫终于停了下来,她收好铃铛,丢开火把,单手撑在地石上,身体轻盈地跃下高坡,鞋底踩在枯草上没有发出一丝异响。
“别过来!”鲁方极力压住声音里轻微的颤抖。
姜韫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劝告,继续朝前走。
“别过来!”鲁方大声重复,“他不是扎木!”
他话音才落,眼前一道银色光晕闪过,耳边传来银饰碰撞的清脆响声。
紧接着,一颗枯败的头颅“咕噜噜”地顺着斜坡,滚下了山。
鲁方呆呆地看向姜韫,只见她漫不经心地捏着右手腕骨,神色复杂,问:“你父亲没教过你控尸吗?”
鲁方面色一红,垂下脑袋,支吾着解释:“我……我没防备!”
姜韫没理会他的局促,目光投向茫茫夜色深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带几个人去找扎木。”
鲁方不解,正想问什么意思,就听见坡上有人喊:“你们快上来,洞里有动静!”
姜韫跟鲁方对视一眼,三步两下快速上了陡坡。
才上斜坡,就见满山停放的棺材剧烈地抖动着,陈旧的棺盖被抖得嘎吱作响。
“笃——”
“笃——”
“笃——”
洞内唯一一副悬挂在石壁上的棺材内传来缓慢而又清晰的敲击声,在无边寂静的夜色中显得空荡阴恐。
手里提着的镇魂铃突然焦躁疯狂地摇晃起来,姜韫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沉重的危机感。
“鲁方,刀给我!”
鲁方没有犹豫,他除下挂在腰间的苗刀递给姜韫。
姜韫看都没看把刀接了过来,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副棺材,丝丝缕缕的凶煞气息止不住地自棺盖缝隙溢出。
她深呼吸了口气,嗓音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颤栗:“你带人去找扎木,这里交给我!”
鲁方瞪大双眼:“你疯了?”
这棺材一看就不同寻常!
姜韫注视着鲁方,眼里流露出一片偏执的底色,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才是水南赶尸一脉的族长!”
“你父亲以大族长自居,插手族内事务,处处挟制干扰我。”
“鲁方,我阿妈能做到的事,我同样可以!”
“我与不死鹰才是水南赶尸一脉唯一的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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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晨光渐明,明媚的光晕铺盖山野。
棺材洞内走出一道纤瘦坚韧的身影,她手里提了把刀,刀刃处已开了豁口,身上的苗服褴褛破败,脚下迈着沉静稳健的步伐,轻盈地越过横七竖八的棺材以及尸骨碎片。
昨夜戴在头上的双角银帽早已不见了踪影,头发凌乱地散了下来,丝丝缕缕地黏腻在颈侧,苍白无暇的右侧脸颊有一道抓痕,皮肉绽开不见红,只狰狞地溢着黑色的汁水。
刚出洞口,姜韫就看见以大族长为首,全族的人都来了,浩浩荡荡的,几乎把洞口的光线全部遮挡。
她眯了眯眼,像是对刺眼的阳光避之不及:“大族长是在等我?”
姜韫的声音又哑又沉,喉头处哽着一口浓稠的痰血,呼吸间满是铁锈腥气。
大族长那双浑浊泛着灰色的眼珠古井无波地看着姜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扎木死了……”
姜韫的目光落在大族长身后的鲁方的身上,他低着头,不敢跟她对视。
“除此之外,还有诗原家的,龙志家的,死了五人,伤了十人,他们,可都是跟你上山的。”大族长继续说。
姜韫觉得可笑,她冷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身为赶尸一脉下一任族长,一来没有照看好你的族人,二来下手不知轻重,把先辈安眠之地毁坏至此……”
像是说到了令他极为气愤的事,大长老突然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他缓了好一会儿,像是一锤定音:“所以,你暂时还不能首领赶尸一脉!”
原来是为着这个。
姜韫笑了,眼底却冰冷冷的,像是棺材洞内的袭过的冷风:“所以大族长是要取代我?”
大族长摇头:“我年纪大了,半截入土的人,当然不会跟你们这些小辈争虚名,鲁方正值壮年,他比你更适合统领赶尸一族!”
姜韫平静地注视着鲁方,突然,她猛地窜了下来,像是一只矫健迅猛的鹰,居高临下,携疾风骤雨,那只宛如鹰爪的右手五指弯曲呈勾爪朝着鲁方的头顶抓去。
“鲁方!”大族长竭力嘶吼。
鲁方回过神来,身体下意识地朝旁边滚去,但姜韫的速度太快了。
“啊啊啊啊——”鲁方发出一声嚎叫,手臂处传来一阵极为尖锐的刺痛,他捂着手臂身躯不受控制地滚落山坡,而后被横在石头边缘的棺材挡住。
大族长气得浑身颤抖,他指着姜韫:“你……你疯了!”
姜韫把手心那块血淋淋的鲜肉随手抛落在地,继而慢条斯理地甩了甩被鲜血打湿的手掌,满脸挑衅!
“你……你残害同族,有违族规,须立即迁出歧荻山!”
大族长彻底动了怒,支起的脖子一片通红。
姜韫不以为意,目光扫过族中众人,他们满脸悲愤,竟与大族长同仇敌忾。
姜韫短促地笑了声,像是自嘲:“那你们,可别后悔!”
“站住!”
姜韫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把镇魂铃留下,从此以后,不许你再以赶尸一脉的名义在外面招摇!”
姜韫看了看手里的镇魂铃,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意味,这族铃已经沾了她的鲜血,只有她才能使用这只铃铛。
除非她死了,铃铛才会重新易主。
她把铃铛抛向大族长,背逆着光,眯着眼看着对方,隔了好久才开口:“那里头的东西可没有完全压住,你造的孽,自己总能承担吧?”
“你在胡说什么?”大族长厉声呵斥。
姜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幽幽道:“我在悬棺附近看到了起尸粉。”
5.岭南谢氏
“叮——”手机屏幕亮起了微弱的光,驱散了一方黑暗,姜韫拿起来一看,是一条进账短信。
附言:佣金!
姜韫勾起唇角,抬起夹着烟的手,大拇指敲击屏幕,给毕有方发了个信息:三天后繁城火车站见。
那头很快回了个ok的手势。
“咚咚咚——”大门突然被叩响,姜韫把烟灭掉,又拉开卫生间的窗户,用力扇了扇。
“咚咚咚——”
她忙拽出一件干净的衣物胡乱套上,拉开门一看,老太太端着碗热腾腾的面站在门口,嘴里泛着嘀咕,挤了进来。
“走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怪没礼貌的,过来趁热吃,刚出锅热乎着呢!”
老太太把面放在餐桌上,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又说:“你又抽烟了?给你说了多少次,抽烟是会抽死人的。”
“还不开灯,黑漆漆的。”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她慢腾腾地挪到窗边,一把扯开了窗帘:“年轻人要多见见光,老闷在屋子里,招阴!”
这老太太劲儿还挺大,姜韫夹了一大筷子荞麦面,隔着滚烫的汤面升起的雾气,掀着眼皮打量着她。
“这东西哪儿来的?”屋里见了光,倒在地上的神龛显眼极了。
老太太艰难地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可她实在是老了,眼前模模糊糊的,只依稀看清手里的是一块阴沉沉的黑木头。
她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出老花镜戴上,在看清这东西的庐山面目时,突然惊叫一声,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吓得神龛都丢了出去。
“当心!”姜韫丢下筷子一把扶住了她。
“快……快把它丢了!”
“这东西……不吉利!”
老太太颤抖着两片灰紫的嘴唇,一把死死抓住姜韫的手腕,枯败的五根手指像是枯藤,攥得她手腕泛起了青痕。
姜韫扶着她坐下,沉默着回到位置继续吃面,老太太急得不行:“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姜韫说,不疾不徐地又夹了一大筷面。
“听见就赶紧拿去丢掉!”
“你上哪儿弄来的?怎么还带回家了呢?”
姜韫两口作三口吃完面,连汤也喝了个干净,她抽了张纸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捡起那尊无主神龛就要下楼。
“等……等一下!”老太太又叫住她。
姜韫无奈转过身看着她。
“这种东西要找块红的包着!”
“你等着!”她颤颤巍巍地回自个屋子找了块红布递给姜韫,叮嘱道:“裹严实咯。”
姜韫默不作声地用红布裹了,还给捧着给老太太检查了一圈,见老太太满意地点头她才提着红布下楼。
“小姜啊,你丢远一点啊!”
姜韫把外套后面的帽子捞起来带上,把东西随意丢在楼下垃圾桶。
丢在哪里不重要,也没有意义,因为不管丢得多远,这东西最后都会诡异地出现她的门口或者床头。
*
眼见繁城进入了十二月,气温越来越低,路面结起了冰碴子,天空仍在飘着细密的冬雨,丝丝冻骨。
三天后,姜韫如约出现在火车站,她立在寒雨里,第八次看向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一个半小时小时。
毕有方整整迟到了一个半小时,姜韫耐心告罄,这样不受约束的人去了长白山也只会拖累她。
就在这时,肩上突然搭上来一只手。
姜韫垂眼一瞥,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
“是我!”对方刻意压低了声音。
毕有方?
姜韫正要回头,毕有方却先她一步,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说:“别回头!”
颈窝传来一股灼热的气息,姜韫不自在地抖抖肩膀,把肩上那只手抖了下去,她没回头,声音冷冷的:“你不知道人肩上有三把火?”
毕有方嗤笑了声:“我们滇南毕氏不兴这个。”
话音落下,检票口冲出来四五个穿着黑衣服的保镖,他们站在人群中,目光像是一道雷达,精密地扫射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这些是什么人?”姜韫问。
毕有方啧了一声,很是不耐:“一群苍蝇!”
其中一个慢慢朝她们走了过来,姜韫身子微微直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放在苗刀的刀柄上。
“哔哔——”穿着制服的巡视警员吹响了口哨,呵斥道:“那边扎堆干什么?”
那保镖没再靠近,犹豫了会儿,折返跟同伴一起驾车离开了。
“呼——”毕有方重重地呼了口气,嘟囔道:“真是难缠!”
姜韫这才转身,就见毕有方那头凌乱的红发已经被全部梳成了脏辫,鼻孔处打着一枚鼻钉,眼睛朝上看,吊儿郎当的,仍旧是那副死样子。
也不知道她冷不冷,上身只穿了件军绿色的夹克短外套,下身套了条黑皮裙,小短靴上挂着一根小银链子。
“看什么?”她说话的样子拽拽的,活像个太妹!
“你迟到了一个半小时,下次能有点契约精神吗?”姜韫说。
“有烟吗?”毕有方左顾而言他。
“没有。”姜韫冷着脸拒绝。
毕有方嘁了一声:“别跟我说你不抽烟,你浑身都是烟味儿!”
姜韫竟真的拉起领口闻了闻。
毕有方催促:“给我一根!快点!”
姜韫只得给了她一根。
“打火机!”
这人还真是不客气,姜韫又摸出打火器丢给她。
毕有方抽了一口,说:“其实我早就来了,喏,我一直站在那儿看你呢!”
姜韫气笑了:“你什么毛病?”
毕有方抖了都烟灰,也不生气:“近距离观察观察赶尸一脉的传人嘛!”
“我已经不是了。”姜韫脸上没有表情,她看着烟雨里朦胧的绿树,声音也没什么温度。
“我知道。”毕有方点头,末了还补充了一句,“四家族没有不知道的。”
“检票了!”姜韫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率先进了站。
毕有方猛地吸了最后一口,看着火光烧到滤嘴,这才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
火车车厢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一进去就闻到一股股奇异浓重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刺鼻得紧。
姜韫走在前面,看着手里的票,很快找到了位置。
毕有方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看也不看,一屁股坐在她旁边:“你没闻到怪味吗?”
“没闻到。”姜韫这人的性格,对不熟悉的人而言,实在是太不解风情了。
“就是各种人味儿啊。”毕有方尝试解释嗅觉处传来的味道。
姜韫把背包放在头顶行礼放置架上,说,“活人味儿可比死人味儿好闻多了。”
这倒也是,毕有方不说话了。
火车开动了,姜韫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假寐。
“哎,我听说,你们赶尸一脉的,从小都是跟尸体睡在一块儿的?”
“嗯。”姜韫没否认。
毕有方嘶了一声:“真有意思!”
她还想再说,却被姜韫制止:“你能安静一会儿吗?”
“你怎么比我还没耐心!”毕有方嘟囔道。
耳根子终于安静了。
姜韫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听到一道冷冽的,虚无缥缈的声音。
“阿韫——”
“带我回家,带我回家……”那声音像是驱不散的执念,他悲凄地低唤着。
梦里,这是一片密集的白桦林,白桦树的枝丫光秃秃的,林间地面堆满厚实的积雪,随着那道悲切的呼唤声,暴风雪瞬间肆虐了这片白桦林。
眨眼间,天地一片肃茫。
“阿韫啊——”
这声音离得很近,像是近在耳边,脖颈处传来一阵刺冷的麻木感,姜韫猛然转身,就看见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容穿梭在白桦林间,被风雪遮掩,忽远忽近。
下意识地,她追了上去,那张观音面飘飘忽忽,像是恶意遛着她玩儿。
姜韫气上心头,伸手摸向腰间,才发现苗刀并不在身上。
就在此时,大雪雾林深处传来一阵模糊的铜锣唢呐声,隐隐地,伴随着一道尖长的细音,那细音咯咯笑着,笑得空灵。
姜韫的视线被大风雪遮挡,她只能凭借那道笑声判断方位,可那道声音忽南忽北,忽上忽下,无法捕捉。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愉在今夕,嬿婉及良时——”【1】
“花轿到,迎新娘喽——”
一队身着喜服的队伍自雪雾林中晃晃悠悠地飘荡过来,只须臾,就到了眼前。
鬼阴婚?
姜韫觉得好笑,这凶魂胆子不小,竟然妄想跟她配冥婚!
“阿韫,来……”那张黄土观音面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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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中、风雪吹落在他的如画的眉眼上,他含笑着,温柔且意气,朝姜韫伸出了手。
姜韫只顿了片刻,便抬动着脚步,慢慢朝着他走去。
她来了兴趣,她想看看,这凶魂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
就在她快要靠近这道凶魂时,忽然“砰——”的一声巨响,姜韫一个激灵,倏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张放大的俊脸,带着金丝框眼镜,给人温和文质的感觉,皮肤很白,一点毛孔都没有,他正透过镜片好奇地打量着姜韫。
“欢迎乘坐本次列车,列车已到达甘州站,请上下车的旅客有序上下车,请勿推挤……”
广播不断重复着到站播放,眼前的男人却半点没有起开的迹象。
姜韫烦躁地抬手,腕没使劲儿,轻推了他一把,这人便被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座椅上,他扶了扶金丝眼镜,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姜韫的右手,像是在奇怪这姑娘手劲儿怎么这么大。
他缓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把行李箱放在头顶行李架上。
姜韫扭头,就见毕有方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古怪地看着她。
姜韫清清沙哑的嗓子,问:“看什么?”
毕有方凑了上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姜韫一番,才问:“你真是赶尸一脉呢?”
“你阿妈阿依朵是赶尸一族上一任的族长没错吧?”
姜韫皱着眉,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毕有方直起脊背,靠了过来,“你被不干净的缠上了!”
她说得郑重其事,很有几分神棍的风采:“那东西很凶!你搞不定的!”
“没钱!”姜韫拒绝地干脆。
“不是,你……”毕有方还想再说,却被姜韫打断,“怎么,滇南毕氏现在改算命了?”
毕有方吃了个大瘪,不满地扭过身去,不说话了。
姜韫淡淡地扫了眼毕有方的后脑勺,全是脏辫。
她重新闭上了眼,她并不是倾诉欲很强盛的人,她的事,也不想跟不相干的人说。
毕有方没劲透了,吃了瘪心里憋着火,忽然察觉对向有一道目光,她猛地转头,就看见对面金丝男正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们。
她很不爽,猛地站起身来,上身前倾,一把扯住他的衣领轻轻松松地把人从座椅上提了起来,她几乎是恶狠狠地:“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金丝男并不恐惧,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毕有方气急,挥起拳头就要砸人。
“你别惹事!”姜韫不满地制止,这人怎么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毕有方哼一声,放开了他,拍了拍手重新坐回去,捞过夹克上的针织帽罩着脑袋闭上眼睡觉。
金丝男云淡风轻发地掸掸衣领上的褶子,而后冲姜韫露出一抹和煦春风的微笑。
“您好,请出示下票件。”乘务员微笑着站在姜韫面前。
姜韫从口袋里摸出车票递给她。
“里面的女士,请出示下票件!”
毕有方脑袋都没露出来,变魔术似的摸出一张车票递给乘务员,乘务员查看过后还了回来,微笑道:“感谢配合!”
“先生,请出示下票件。”乘务员看向金丝男
金丝男微笑着伸手摸进口袋。
“嗯?”他皱起了眉头,换了个口袋摸索,面对乘务员殷切的目光,他的额头渗出了细汗。
“穿得人模狗样,不会是逃票吧?” 毕有方挺直脊背,把帽子拿了下来,挠有兴致地看着他。
金丝男白皙的俊脸上浮出一抹红云:“头先还搁这儿呢!哪儿去了?”
“老妹儿,你憋急,我找找哈!”
他这与外貌极度不符的口音,逗得毕有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金丝男一扫之前的沉稳,耳朵脖子都红了。
“你看这人,真有意思!”毕有方用手肘撞了撞姜韫。
姜韫没理她。
“找儿着了老妹,你瞅瞅!”
乘务员素养极佳,她快速扫了一眼,微笑:“好的,感谢您的配合,旅途愉快!”
金丝男从她手里接过票件,姜韫眼尖地瞥到那张票件的目的地——长白山。
而乘车人一栏赫然写着:谢寻山。
北方谢氏?
“你是岭南谢氏的?”姜韫突然问。
“什么?岭南谢氏?”毕有方的笑声戛然而止。
6.诡异传说
“本次列车已经抵达长白山站,现在是北京时间晚间9:40分,室外温度为零下20摄氏度,请出站的旅客们适当增添衣物。”
……
才下车厢,一股寒风迎面袭来,吹得姜韫心头一阵瑟缩,她卸下背包,从里头摸出一双针织毛绒手套。
粉色的,上面还有两只兔耳朵。
“挺有童心呵!”毕有方打趣,眼睛瞟向姜韫的头顶,意有所指:“粉兔子!”
姜韫冷冷地斜了她一眼,戴上手套,问:“你不冷?”
毕有方嘴硬:“这点温度算什么?”
她催促姜韫:“你快点,磨磨唧唧的!”
从出站口下去,站里的温度明显要比外面高很多,姜韫敏锐地发现,毕有方瑟缩的身体微舒了一些。
这小太妹,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包里还有件防风外套,穿不穿?”
毕有方犹豫了下,撑起脖子:“我不冷!我们滇南毕氏的人从小练功,吃的苦……”
眼见她又要长篇大论,姜韫面无表情地打断她:“随你!”
出了站,才发现路面两侧堆起了比人还要高的积雪,那刺骨的寒风像是一把刮骨钢刀,吹得皮肉麻木无觉,可用手一摸又像是有千万根细针刺扎。
毕有方低骂了一声,缩在大柱子后面避风,她对姜韫说:“你去叫车!”
姜韫摇了摇头,下意识就朝着出站口拉人的司机走去,那群司机眼冒绿光,像是看到一头大肥羊,磨刀霍霍。
“你俩跟我一道儿!”身后追上来一个人,是谢寻山。
姜韫明知故问:“怎么?”
谢寻山食指弯曲,推了推眼镜:“下一步指示搁我这儿泥!”
他扬了扬手机。
“我刚叫了车,你朋友呢?”说着他四下张望。
姜韫眯着眼看着他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心中暗嗤,那暗处的人还真是不简单,竟然凑齐了四家族其中三家。
“这一趟到底要找什么?”姜韫问,“总要给个提示吧?”
谢寻山摇头:“我不造啊!”
得,她不问了,姜韫冲着柱子后面喊了一声,那后头就冒出来一颗红毛脑袋。
毕有方哆嗦着,小跑过来,嘴里还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什么。
“车在哪儿?”她问。
谢寻山的目光落在她下半身的短皮裙上,虽然不礼貌,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老妹儿啊,你不觉着冷儿吗?”
毕有方本来就烦躁,瞪着眼睛正想骂人,见谢寻山身上裹了件过膝的黑色羽绒服,火气瞬间消了下去。
她二话不说,上手去扒人家衣服。
谢寻山吓得够呛,怒道:“你干哈泥!”
毕有方不依不挠,把手伸进他的领口里,游魂似的:“我好冷啊~”
“好心人,给件衣服穿吧!”
谢寻山就愣了那么一小会儿,身上的外套就被剥了下来。
“天呢,真暖和!”毕有方快速把战利品套在身上。
“你这人儿怎么……”谢寻山的耳朵又红了,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
“谢谢你啊,好心人!”得了便宜,毕有方并不吝啬卖乖。
谢寻山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姜韫没听清,她问:“嗯?你说什么?”
谢寻山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像是妥协了,说:“算了,跟我来吧!”
上了车,谢寻山摸出张纸条递给司机:“哥们,你瞅瞅,这地儿知道儿不?”
司机接过来一看,倏地坐直了身子:“白岭?”
“你们要去这地儿?”
谢寻山点头:“是啊!”
司机嘶了一声:“你早说啊,这活没法儿接啊,不去不去!”
这可就奇怪了,谢寻山又问:“哥儿们,你今晚搁这儿等了半宿,说不去就不去了?”
司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像是想到什么恐怖的事,连连摆手:“不去,不去!”
“加钱也不去?”姜韫突然问。
司机犹豫了一小会儿,小声问:“加多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1】,看他的样子,要是没加到满意的数八成不会送他们去,于是,姜韫说:“你说加多少?”
司机想了想:“再加一百吧,那地儿天儿一黑都没人敢去,我这算是良心价了。”
姜韫一锤定音:“行。”
车子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山间路上,姜韫暗暗地对毕有方使了个眼色,毕有方了然,坐直了身,开始旁敲侧击,跟司机拉起了家长。
她捧起人来,脆生生的,把人逗得直乐。
忽然,她话音一转,身体前倾,扒着驾驶座的靠椅,一阵少女的香味充斥着闭塞的车厢,说话的声音软绵绵。
“对了大哥,这白岭是不是有野生东北虎?怎么天黑了就不能去了?”
说到白岭,司机脸色又难看起来,他淅淅索索地摸了一根烟出来,谢寻山十分有眼力见的,摸出打火机,在副驾就近给他点了烟。
过了好一会儿,那司机才说:“老妹儿啊,哥儿跟你投缘才不告儿你,听哥儿的,憋瞎打听啊!”
毕有方面露不悦,姜韫知道,她的耐心到头了。
谢寻山接过话头,对司机说:“恁不说俺们也知道!”
“在来的路上遇着了个白岭哥们,跟你一样,神神叨叨的,说得怪渗人滴!”
“他真给你们说了?”司机拿掉嘴里的烟。
“可不咋地!”谢寻山点头,“说滴有鼻子有眼儿滴,还让咱换地方来着,咱东北男人有啥可怕的?要是真有这东西,正好大锅炖了!”
司机“吧嗒”抽着烟,又不吱声了,他把窗户摇下来,寒风灌了进来,吹散了那呛人的劣质香烟味。
这司机嘴严实得很,姜韫也没心思跟他兜兜转转,说:“500,说不说?不说拉倒!”
司机没说话,仍旧静悄悄地抽着烟,直到火光烧到了烟嘴,他抽完了最后一口烟,把车窗摇了上来,终于开口了。
“这白岭啊,有个传说,说这山上啊,有东西!”
毕有方:……
谢寻山:……
两人默默给姜韫竖起了大拇指!
姜韫云淡风轻地瞥了两人一眼,这司机等了半宿就为了拉人挣点钱,说起夜里上白岭又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可为了100块他也咬牙来了,说明他着急用钱。
说起穷这个事,姜韫可太有感触了,没钱的时候,人家雇她杀人她都能去。
“这东西,大伙都叫它白毛风!”
“僵尸?”姜韫挑眉!
司机拍了下方向盘:“没错,就是僵尸。”
“这白毛风儿啊,原本说得雪老大的天儿,后来叫着叫着就成了僵尸的称呼!这春夏秋也还好,唯独到了这冬天啊,那大寒风吹得呼呼的,大雪一落,裹得四野是白茫茫的一片,这最冷的时候还得是腊月,家家户户大门一锁,就只能听见点风雪声了。”
“夜里要是尿急了,憋死了也不能出去,那白毛风就搁家窗户下,就等你开门儿呢!”
“要是一整夜都没人出去呢?”毕有方来了兴趣。
“老妹儿啊,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它会敲门!”司机刻意压低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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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怎的,姜韫总觉得后颈处有一阵凉飕飕的细风,她伸手摸了摸后脖子,扫了眼窗户,也是关得严严实实的。
就在这时,司机突然猛刹车,由于惯性,车内所有人身体猛地向前倾倒。
毕有方听故事听得入了迷,刹车时身体险些飞撞出挡风玻璃,姜韫一把拽住她的外套把她死死固定在位置上。
“你会不会开车?”毕有方怒骂!
司机“夯次夯次”地喘着粗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极为恐惧的东西,眼底泛起了细密的血丝。
谢寻山离得近,发现了异常,他扶好眼镜,问:“怎么了?”
“你……你们看到了吗?”司机说话的声音颤颤巍巍的。
三人朝着前方看去,车灯照亮路面凹凸泥泞的,四下空寂无声,连一丝风声也没有。
“你看到什么了?”姜韫皱着眉问。
司机颤抖着伸出食指指着前头:“有人,白的,脸上一团黄雾,就搁那儿立着!”
“哪儿有人啊!”毕有方眼睛都快瞪掉了。
司机快速开了车门锁,满脸恐惧:“是……是白毛风!它听见了!”
“你们下车,我不去了,我不去了,快下车!”
“你这人……”毕有方正想骂人,姜韫抓住她的手腕,对司机说,“夜里太黑了,你可能是看错了。”
“这里距离目的地还远吗?”
“是白毛风,它来了,谁提起它,它就会找谁,这可咋整,咋整啊?”司机语无伦次,显然是真吓坏了。
毕有方把手从姜韫手里抽了出来,闷闷地把脸别开一边。
“下车吧!”姜韫背好包,率先下了车,司机已经不中用了,没必要继续浪费时间。
毕有方不情不愿地跟了下来,谢寻山从钱包里摸出车费跟答应的600塞给司机,哥俩儿好似地拍拍他的臂膀:“早点回去歇着,赶明儿醒来就好了。”
他才下车,那司机掉了个头,一脚油门,一溜烟儿的,只剩下个车屁股了。
毕有方嘀咕道:“这车开得还挺利索嘛!”
“他吓坏了!”谢寻山看着车尾气消散的方向。
“得儿,我是恶人!”毕有方负气率先走在前头。
山路两侧是细密的白桦树林,林中稀稀拉拉得种着矮脚松,松树向来四季常青,在这样寒冷的冬季,仍旧凌霜傲雪,挺拔恣意。
墨绿色的松针上缀满星星点点的积雪,给这无边寂静的夜色平添了些许生气。
“你们说,那司机说得到底是真是假?”毕有方脚步放缓下来,三人并排而行,她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听起来很真。”姜韫淡淡应道。
白衣服?脸被黄色的雾气笼罩?
姜韫想起了梦里时常看见的那张黄土观音面,她突然解下背包,拉开拉链,伸手在里面摸探,当触碰到那尖锐且冰冷的一角时,她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手。
它果然跟来了。
毕有方没注意到姜韫的异常,用手肘碰了碰谢寻山的胳膊:你觉得呢?”
“我也不造啊!”
见毕有方瞪眼,他又改口,“不过北方确实有这么个说法,瞅着应该是真的!”
毕有方满意地点头:“我也觉得,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就在这时,远处射过来一道手电强光,那抹光落在照在姜韫眼睛上,刺眼得紧,她下意识抬手挡住那道光。
“老头子快来,找着儿了,人搁前头泥!”前方传来一道东北大妈的呼声,这嗓音激动敞亮,层层叠叠地回荡穿梭在白桦林间。
7.白毛雪僵
“哎哟,你们可算来了,天再暗点,俺们都不敢搁外头瞎溜达!”谢大姐说话的嗓门很大,手里提了个瓦亮的手电筒,一步一蹒跚地踩过积雪走了过来。
“都跟紧着点儿嗷,天黑了,可别走丢了!”
大雪积得瓷实,在夜里折射出更胜白昼的光晕,一脚踩上去,脆冷冷的,像是踩在枯脆叶上,“咯吱”一声,零碎入泥。
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谢大姐走了好一段路,视线才豁然开朗。
姜韫手里的电筒照向远处,就见几处零星矮旧房子坐落在积雪中,屋里亮堂堂的,玻璃窗子泛着日落般的光晕,屋顶烟囱处柴烟袅袅。
院子里积雪清铲得很干净,高高地堆叠在墙根儿底下,姜韫站在檐下,进屋前她用力跺了跺脚,鞋底便抖落好多冰雪。
“老头儿,你要的人儿给你接来了嗷!”谢大姐朝屋里头吆喝了一声,继而扭头看向谢寻山,说,“老爷子搁屋儿里呢,菜都搭炕上,还热乎着泥,我去给你们整点小酒儿喝了暖和暖和,夜里好睡觉。”
谢寻山笑容得体:“憋瞎忙活了,一块儿整点呗。”
“得儿,我一会儿就来!”谢大姐乐呵着答应。
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姜韫只觉得身上的寒气都被融化了,手脚都跟着暖和起来,里屋飘飘乎乎地传来一股酸菜的油香。
毕有方冲着里屋的方向用力吸了一口,说:“好香啊!”
“你闻到了吗?”她问姜韫。
“你说呢?”姜韫瞥了她一眼,把背上的背包放了下来。
“是阿山吗!”里屋突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姜韫回头看去,只见里头腾挪出来个穿着黑色羽绒背心的干瘦老头儿,他佝偻着背,走得颤颤巍巍的。
谢寻山“哎哟”了一声,忙上前搀扶:“这大晚上的,您搁哪儿去?”
老头儿眯着眼,十分吃力地看向谢寻山:“好几年不见了,阿山长大了!”
谢寻山笑得腼腆,任由老头儿枯瘦的手掌在他脸颊上摸着,说:“有快十年没瞅见了,待会儿咱爷俩可得一块儿好好整一口!”
老头儿满脸欣慰:“好孩子。”
里屋炕桌上摆了个竹篮,里头堆了小山似的大白面馒头,正菜是酸菜炖大骨头,旁边炒了几个下酒的小菜。
酸菜入口酸脆油香,棒骨炖得软烂入味,就着汤汁咬一口馒头,舌头都能吞掉。
“酒儿来了嗷!”谢大姐把酒搁炕桌上,利索地解下围裙,“口味还合适不?”
“香迷糊了。”谢寻山边吃边冲着谢大姐竖起大拇指,“这也太是那个了!”
谢大姐露出笑脸:“这算啥?赶明儿让你们尝尝我的拿手绝活!”
谢寻山埋头苦吃,看样子是把正事忘得干干净净。
姜韫盘在桌下的脚伸出去踹了他一下,面上仍悠哉,她咬了一口馒头,又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炒野菜就着。
谢寻山顿住,满脸不解地抬眼看向她。
姜韫朝他挤挤眼睛,示意他灌酒。
不知怎的,谢寻山的耳朵却诡异地泛起了红晕,他垂下着脸,不敢直视姜韫。
姜韫:“……”
心头像是凝了一团无名火,姜韫目光冷冷地盯着他,这找得都是什么队友,没一个靠谱的?
“大姐,老头儿,我敬你们一杯!”毕有方突然放下筷子,很是自来熟,给人倒了酒,又给自己满上,一口闷了。
“哎哟,这孩子敞亮!”谢大姐笑得乐呵呵的,也是个练家子,一口干了。
毕有方干完,朝姜韫得意地眨眨眼,像是在说,还是我靠谱吧?
姜韫木着脸并不看她,这两个傻子,半斤八两,还瞎比?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毕有方丧气了,心口烦躁不已,她瞥了眼对面的谢寻山,见他还低着头,跟木头似的,她更来气了,几乎是恶狠狠地伸腿踢了他一脚,说:“敬人一杯啊!”
谢寻山这才抬起脸来,脸颊更红了,那抹红像是一朵云霞胭脂,晕染到了耳后,让他看起来,文雅中多了一抹欲。
“靠!”看他这样,毕有方低声骂了句,“斯文败类!
姜韫暗暗叹了口气,用四家族密语对谢寻山说:“把人灌晕,问问白毛风的事儿!”
谢寻山却面色一滞,下意识扭头看向老头儿。
老头儿抿了一口热酒,问:“你们想知道白毛风的事儿?”
姜韫神色一僵……
这老头儿竟然能听懂四家族嫡支一脉之间的暗语,难道他……
姜韫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谢寻山,谢寻山抬手抚住额头,满脸无奈尴尬。
原来刚才姜韫踢他,冲他眨眼睛是暗示他打探消息,他还以为……
闹了个大乌龙,谢寻山轻咳了两声,才说:“老爷子是岭南本支早年分出去的,他跟我是同源。”
原来如此,既然都是道上人,大伙说话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姜韫拿起酒杯跟老头儿碰了碰,说:“我敬您一杯!”
老头儿垂着的目光落在姜韫右手上,好一会儿才抬起来:“鹰勾爪?你是赶尸一脉的?”
“你阿妈是叫阿依朵吧?”
“是!”姜韫一口把杯里的酒喝了个干净,眼睛直视谢老头儿。
老头儿忽然笑了一声,也一口把姜韫敬的酒干了,他搁下茶杯,说:“你跟你阿妈一样!”
“不,你比阿依朵更适合统领赶尸一脉!”
谢大姐在一旁看了半天,可算听明白了,她一拍手:“感情你们想知道这个啊,早说啊!”
“这年头,不懂点事儿,谁敢搁天黑出来瞎溜达啊!”
“这么说,这白岭的确有僵尸?”姜韫问。
谢大姐搁了筷子,正准备滔滔不绝,却被谢老头儿打断:“先吃饭!”
没人敢忤逆,几人不再提白毛风的事儿,酒过三寻后,桌上只剩了些残羹剩饭,谢大姐麻利地收拾了桌子,又端上来两碟子下酒的凉菜,抓了一把瓜子,站在炕边:“边吃边唠嗷!”
“老汉儿,我给他们说还是你说?”
谢老头儿横了她一眼,先点燃了旱烟,“吧嗒”着抽了一口,问:“去瞅瞅钢镚儿睡了没。”
“天儿一黑就搁房里睡了,半晌没动静儿呢!”谢大姐说。
“那去瞅瞅大门锁上没。”
大姐把手心的瓜子拍放桌上,白了老爷子一眼:“不给听呗,扯那憋犊子。”
见人出去了,老爷子这才开口:“这都是三百年前老掉牙的事儿了,约摸着是南景端和年的样子,这白岭啊古时候叫什么河阳城来着,据说那会儿发生了件怪事儿。”
“什么怪事?”毕有方抓了一把瓜子,聚精会神地盯着老头儿,显然来了兴趣。
“你别打岔!”姜韫斥了毕有方,转而看向谢老头儿,“您继续说!”
“三百年前,不知出了什么事,当时的皇帝突然下令封了河阳城,这外面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也出不来,渐渐地,都忘了南景还有这么座城池,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河阳城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谢老头歪着嘴又抽了一嘴旱烟,烟草的香气迷迷瞪瞪的,把人脸圈在里头,他那双混沌的眼珠里似乎弥漫了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
“二十几万的人啊,全都没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像是被老爷子的情绪感染,谁都没有说话。
“南景端和年?”姜韫皱着眉头问,她记得她阿妈房间里,几乎是摆满了这个朝代相关的书籍密史,野外杂谈。
姜韫见大家伙都看着她,她一改往日冷淡的语气,言语里带了点嘲弄的意味:“对百姓来说,南景是个可怕的王朝,初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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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取江山后就日日贪图享乐,不思朝政,只知淫词艳曲,金樽美酒,琵琶声乐;底下的官员上行下效,也各个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1】
“这些都不算可怕,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就是这皇帝,有个癖好——喜食人肉!”
“尤其最爱吃炙人肉,刚出生的最嫩,其次是三岁的;女人的吃起来有一股子香味;而壮年男子的,则口感弹牙,最为饱腹!”
“至于老人的……”
“只有最底层的百姓才会食用的,举国上下,皆以食人为乐。”
姜韫神色淡淡,像是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
“其实,你可以不用说得那么细!”谢寻山喉结滚动了一下。
姜韫瞥了他一眼,继续说:“古时候河阳城地处边界,呲邻蛮夷,封城就意味着被割城了,理所当然的,这城里的百姓十有八九是被屠杀烤着吃了。”
姜韫说完,谢老头儿这才继续说,“大概是五十年前的冬天吧,我才十来岁,那是我这辈子瞅见过最大的雪了,天上那下得就不是雪,跟下棉花团似的,大朵大朵的,轻飘飘的往下落,没多长时间,地面屋顶树枝到处白茫茫的,那雪积得又深,到傍晚的时候,门都被封住了。”
“等天色暗下来,落下来的雪没那么大朵了,跟正常的雪花模样差不多,可下得是又急又密,还裹着冰粒子,往人脑袋上砸得可疼,到了半夜,突然刮起了大风,那风声吹得呼呼的,窗户跟门被吹得框框响啊。”
“到了后半夜,我睡的迷迷糊糊的,好像瞅见窗户下站着个人,它紧紧贴在窗户上,瞧着是张人脸又像是狐狸脸,没多大一会儿它就走了。”
“我松了口气,安慰自个儿可能看岔了,扯过被子正想入睡,突然!”
“叩叩叩——”
“大门被敲响了……”
*
“然后呢,然后呢?”毕有方听得入了迷,面前堆满了瓜子皮。
“后来发现村里失踪了不少人吧?”姜韫猜测。
旱烟被抽完了,谢老头儿点头:“是啊,那夜但凡好奇开门儿出去的,上夜的,全都不见了……”
“一连找了三天,半点踪迹也没有啊!”
姜韫若有所思:“如果那白毛风的确是僵尸,那么意味着对方的坟头必定就在白岭的某一座山头,人死后一口气咽不下去,极大可能性会变成僵尸,但是像这样可以下山作恶的……”
姜韫摇着头,说:“实在少见。”
说着她看向谢寻山,问:“怎么?你们岭南谢氏没打算管这事?”
“管了,管不着呀!”谢大姐突然推开门插了一嘴儿,原来她一直没走,蹲门口偷听呢。
见老爷子没有怪罪的意思,她乐呵呵地走进来:“听你们说的,可憋死我了。”
“我跟你们说啊,当年还是谢家嫡支大小姐谢寻芳来解决的,当时是好了,这不,近两年,又开始了,去年啊,隔壁王家屯丢了三四个人呢!”
“瞅我干哈,她可没跟我说过!”谢寻山见姜韫和毕有方都瞅着他,他忙解释,像是怕两人不信,继续说,“这几年我都没瞅见过我姐,几年前她看上了个浙闽的小伙子,一股脑地扎进去了,现在还搁婆家带娃做饭泥!”
谢大姐呵呵笑道:“这倒是真的,谢家大小姐自个找了个男人嫁了的事,咱们这片儿没有不知道的!”
“老头睡不睡觉?我扶你搁屋里躺着去?”大姐往里头瞅了一眼,瞧见她这小老爹靠着墙根,显然是累着儿了。
屋里只剩姜韫三人了,姜韫问谢寻山:“谢老爷子当年怎么会分出来了?”
谢寻山摇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叮——”
就在此时,毕有方的手机里突然进来一条短信,她拿起来打开一看,念了出来:“三神庙?”
8.阴邪入身
炕上很暖和,姜韫身上几乎只盖了一层薄被,她背靠窗户,吞云吐雾,口鼻里弥漫香烟辛辣的味道。
“给我来一根。”毕有方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目光盯着姜韫迷荡在烟雾里的侧脸。
闻言,姜韫轻瞥了她一眼:“如果我没记错,你好像还没成年吧?”
毕有方不爽:“你就是小气。”
姜韫食指抖了抖烟灰,满不在意地说:“是,我小气。”
毕有方冷哼一声,扯过被子,翻了个身背对姜韫,过了好一会儿,她又翻了回来,问:“你是不是心理上……”
姜韫的脸瞬间冷了下来,看过来的目光冷得像是寒江上流淌的泠泠江水,沉寂而又幽深。
“你有瘾,你没发现吗?”毕有方有意激怒姜韫,她靠了过来,言语更为肆意。
姜韫把烟头在窗槛上按灭,说:“是,我有病,再啰嗦就杀了你!”
毕有方啧了一声,完全不怵姜韫的威胁,她躺了下来,不阴不阳地说:“吓死人了!”
屋里的灯泡是老式白炽灯,照出来的灯光暖洋洋的,姜韫冷淡的眉眼落在灯光里,脸上那份冷意都被冲淡了不少。
“关灯了。”姜韫说,她一扭头,就见毕有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姜韫只当没看见,这人脑子有病!
她伸出手,拉了下垂在床头墙壁上的灯线开关,屋子里瞬间一片漆黑。
姜韫面朝墙壁,背对着毕有方,她可以感受到后脑勺处被注视的灼烧感。
她忍无可忍,问:“你能不能别用那奇怪的眼神看我?”
毕有方听到这话,浑身一震,什么奇怪的眼神?她哪儿奇怪了?
白岭的冬夜,很静,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
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的,姜韫依稀看见窗外有一抹细长的身影,她登时清醒了不少,外头传来一阵轻微的,“淅淅索索”的踩雪声。
那身影愈来愈近,直至把整张脸都贴在玻璃上,隔着海棠纹的玻璃,只依稀能瞧见一点泛青的人皮纹理。
忽然,睡在一旁的毕有方醒了,显然她也发现窗外的异常了,正要起身时,被姜韫一把按住手臂。
姜韫伸出食用压在嘴唇边,示意她别打草惊蛇。
毕有方按捺住,姜韫把手伸进枕头底下,缓缓把压那柄苗刀拔了出来。
阴冽的刀刃像是外头映射的积雪,霁锋含霜。
姜韫看了毕有方一眼,毕有方瞬间了然。
这间屋子前后共计两个门,两人悄无声息地摸下炕,一人一头。
姜韫提着刀站在门后。
“叩——”
“叩——”
“叩——”敲门的声音不大,却格外沉闷。
“笃笃笃——”没人应门,外面的东西变得爆躁,它加快了敲门的速度,像是在催促。
老旧的木门被敲得“嘎吱”作响,姜韫看见毕有方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那头的门,身子微微一闪,便消失在了门外。
紧接着,外面传来摔打的声音,姜韫猛然拉开门冲了出去,借着雪光,她看见毕有方脚下踩了个人——是个男孩。
很显然,毕有方也很懵。
这巨大的动静吵醒了其他屋子里休息的人。
“咋了这是?”谢大姐穿着花棉袄从屋里出来,在看清地上的人后,惊声道,“钢蹦儿!”
“咋回事啊你,不睡觉跑外头来瞎溜达了?”
檐下的灯亮了,姜韫看见,钢蹦儿的脸色呈现一种诡异的乌青,眼珠往上翻,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
不对劲儿!
“快放开他!”姜韫突然高喝!
谢大姐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钢蹦儿突然鲤鱼打挺儿似的,猛地把她扑倒地。
谢大姐被吓得惊叫不止:“钢镚儿!钢镚儿!”
钢镚儿呲着牙齿,发疯似的,拼命朝着她脖颈处的大动脉咬去。
见势不妙,姜韫快步上前,只瞬间就到了两人跟前,她右手呈鹰勾爪,一把勾住钢镚儿的后衣领,腕上微微使力,轻轻松松把人提溜起来,摔进积雪里。
谢大姐被吓坏了,呆滞地看着积雪地里打滚的钢镚儿!
“愣着干什么?去找麻绳!”姜韫说。
谢大姐这才回神,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去找绳子。
姜韫把人死死按住,可钢镚儿挣扎地厉害,他上半身往后拱起,呈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诡异弧度。
“咯吱——”
“咯吱——”
是骨头错位断裂的声音。
谢寻山拿了绳子出来,一把按住钢镚儿的后脑勺,把人按紧了,紧接着四两拨千斤似的拨开了姜韫的手,他头都没抬:“ 你手劲儿轻点,憋伤着孩子了。”
下意识地,姜韫松了手劲儿,谢寻山抬起脸朝她微微点了点头,架在鼻梁上的金丝镜片在廊灯的映照下,浮出一缕绿色的光。
“你松开吧,我来处理!”谢寻山说。
姜韫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行吗?”
谢寻山微笑:“我可以!”
姜韫没再废话,径直松了手,失了禁锢,钢镚儿像条无骨蛇似的,在积雪堆里胡乱扭动着肢体。
“憋瞎动!”谢寻手掌上移,食指与中指弯曲轻轻捏住了后颈的脊骨,钢镚儿像被捏住了七寸,瞬间动弹不得。
他扯过绳子利落地把人捆了个结实,又往钢镚儿嘴里塞了块布,这才站起身来。
毕有方在一旁吹了个悠长的口哨,就差没拍手叫好了。
“你出来干哈儿啊!”谢大姐抹了把眼泪,急急忙忙上前搀扶谢老头儿。
只见谢老头儿站在门口,廊灯在他的头顶落下一圈惨白的光晕,那张满是枯褶的脸上神色不能分明。
谢老头儿一把推开她,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看着满地打滚的孙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没让人搀扶,一步一蹒跚地走回了屋子。
就在四人大眼瞪小眼时,姜韫一把提起钢镚儿也进了屋子,她把人胡乱丢在炕上,去旁边倒了杯水喝。
钢镚儿蜷缩着身体,肩头剧烈颤抖,鼻腔里发出“夯次夯次”的粗气声,他双眼赤红,眼底布满血丝,正直勾勾,阴狠狠地盯着姜韫。
“这到底咋回事啊!”谢大姐抹着眼泪问。
“像是丢魂儿了。”谢寻山说。
“不是。”姜韫放下茶杯,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钢镚儿,“不像是丢魂,倒像是有东西占了孩子体内原本的魂位。”
“一山不容二虎,一魂位也不能同时容纳两股魂。”
“也就是说得多的那个打散?”谢大姐问。
“可以这么说。”姜韫点头,“对了,钢镚儿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谢大姐仔细想了想,摇头:“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的,没啥不正常的。”
“那今天呢?”姜韫又问。
“今天?”
“确实是没啥子不对劲儿的地方,这孩子虽然调皮,但从小到大都知道天黑前要回家,更别说这还是冬天呢,他都知道!”
“不对,他一定去过什么地方,阴魂这东西,胆子没那么大。”姜韫认为谢大姐并没有跟她说实话,她摇摇头,“算了,明天再说吧。”
说完,她提上苗刀就要回屋,谢大姐在后面忙叫住她:“我家钢镚儿咋整啊!”
毕有方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得说:“不是还有那位?你怕啥?”
她在路过谢寻山时,拍拍他的肩膀,又对他竖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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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拇指。
*
次日清晨,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姜韫眼皮被照滚烫,她抬起手,手背遮盖在眼睛上,缓了一会儿才起身。
才掀开被子就见毕有方趴在床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姜韫皱着眉头,满脸不悦:“你什么毛病?”
“你只会说这句话吗?”毕有方问。
大早上的,姜韫不想跟她扯,她赤着脚下床去拿衣服。
毕有方看起来心情不错,她坐在炕上,悠闲地晃悠着腿儿,嘴里哼着滇南小调,身上穿了件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东北大花袄,看起来像个红毛娃娃。
“哎,要不要让谢大姐给你也找件大花袄?可暖和了!”
姜韫没理她,穿好衣服后拉开门出去,依稀听见毕有方在后头犯嘀咕:“真没劲儿!”
“谢大姐呢!”姜才走到院子,就看见谢寻山在墙根底下的积雪里扒拉,旁边堆了两块冻肉,三颗白菜。
“去王家屯找人了。”谢寻山手上忙着,头也没抬。
姜韫在他对面蹲下,把冻过白菜放在锅里:“昨晚那小孩儿呢?”
“睡了,折腾了一宿儿,睡可香了。”
谢寻山还在挖雪,白皙俊秀的面容在阳光下细小绒毛都纤毫毕现。
“咋了,你找他们干哈?”
姜韫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你这口音可真是……”
谢寻山愣了一下,很快又低下头,用手背推了推眼镜:“你笑起来比平时讨喜多了。”
讨喜?
姜韫脸上的笑瞬间凝固了,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寻山:“我怎么记得你们岭南谢氏是萨满巫师的后人?可昨夜你对付钢镚儿,用的可不是巫术!”
“你蹲下,太高儿了我瞅不见。”
姜韫又蹲了下来。
“是这样色儿的,十年前,我爷爷不知搁哪儿淘来本书,书里头前半部分记载了寻龙探穴的秘法,后半部分则是强身健体的功法!"
姜韫眯了眯眼:“不止吧!”
谢寻山笑了,露出来的牙齿明晃晃的白:“我打小开始练童子功,练成后力大无比,身躯刀枪不入!”
“刀枪不入?”姜韫挑眉,来了劲儿,“过两招?”
谢寻山摇头,目光落在姜韫的右手上:“跟你们水南嫡支的鹰勾爪肯定比不了。”
姜韫冲着屋子里抬下巴:“谢老头离开岭南跟这有关系吧!”
谢寻山不吱声了。
姜韫没劲透了,溜达着走一边儿去。
“早饭搁厨房灶上!”谢寻山说,“你叫上你屋里那个一块儿吃。”
早饭是苞米粥配着卷肉龙,姜韫跟毕有方,两人一人捧着个大碗蹲在墙根儿底下,“呼哧呼哧”吃得正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谢大姐推开大门,招呼着跟在后头的人:“快进来,暖和暖和!”
跟在后头进来的是个女人,穿了件颜色暗沉的花袄子,下身是厚棉裤,头上包了一块方巾,手里牵着个男孩,鼻头冻得通红。
姜韫喝掉碗里最后一口苞米粥,把碗放厨房就跟着进了主屋,她站在屋门口,看着女人满脸愧疚,往孩子背上拍了一巴掌:“还不赶紧给婶儿说说昨天你跟钢镚儿都上哪儿野儿去了?”
那孩子哭了鼻子,喊道:“那不怪俺,是王家屯的大溜子带俺们去的!”
“他撺掇俺们去了山上,天快黑了俺们也没找着下来的路,钢镚儿没瞅见,踢翻了个黑罐子,鞋子上都是灰粉。”
“大溜子说这是人家搁着放这儿的骨灰!”
谢大姐一听,差点没晕过去,她一把抓住孩子的手,声音颤抖:“你们……你们去乱葬岗了?”
9.乱葬鬼岗
“乱葬岗?”姜韫敏锐地捕捉到说起这地儿时,屋里人不同寻常的反应,她问,“在哪儿?”
“搁……搁王家屯的方向,翻座山就能瞅见。”女人回答。
姜韫沉吟了一会儿,说:“带路!”
“哈?”谢大姐也不抹眼泪了,惊愕地看着姜韫,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去……去哪儿?”
姜韫掀起眼皮,平静地看着她,说:“乱葬岗!”
谢大姐看了眼炕上满脸青灰的儿子,咬咬牙:“成,我带你们去!”
姜韫回屋子带上苗刀,谢大姐穿好外套,便扣纽扣边冲着屋子嚎了一嗓子:“老爷子,我出去一趟,你瞅着点钢镚儿嗷!”
毕有方堵在门口,捧着碗坐在石槛上“呼噜呼噜”大口喝着苞米粥,姜韫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才抬腿用脚尖踢了踢她的屁股。
毕有方把脸从碗里抬起来,嘴角还黏着一粒苞米:“干哈啊!”
“起开!”姜韫说。
毕有方腾挪了两步,这才看见姜韫手里提着的苗刀,她愣了一下,问:“去哪儿?”
姜韫没说话,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毕有方抹了把嘴,把碗往地上一搁,猛地站起来:“我也去!”
“跟上!”姜韫丢下一句,便越过她朝着大门走去。
毕有方边跟上边冲厨房嚎:“龟哥,来活了!”
龟哥?
叫谁呢?
谢寻山把脑袋从厨房门后探出来,才发现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已经空寂一片,他擦擦手忙跟了上去。
“你们搁这儿等等我,我去隔壁借辆三轮!”谢大姐呵着气,指了指旁边院儿。
“这乱葬岗很远?还得坐车!”毕有方双手插在花袄子里,大喇喇地蹲着,像是这样缩成一团会暖和很多。
姜韫也把目光投向谢大姐,询问意味明显。
谢寻山推了推眼镜,主动说:“要翻两座山,是很远!”
毕有方翻了个白眼,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她嘀咕道:“问什么答什么……”
“这地方是有什么说头吗?”姜韫知道毕有方想问什么,便直白地问了出来。
不等谢寻山说话,毕有方继续吐槽谢寻山:“聪明面孔笨肚肠!”
谢寻山叹了口气,才说:“具体的我也说不好,只是经常听老一辈儿的人说什么“三步一白骨,红肉碾黑土”大概说得就是这座山到处都是尸体。”
“你没上过山吗?”姜韫又问。
谢寻山出生岭南谢氏,这个家族三百年前曾经出过非常有名的萨满巫师,虽然谢氏已经转行寻龙探穴看风水,但巫师终究才是他们的本职,乱葬岗简直就是天然的演练场,他居然能忍住不去?
说到这个,谢寻山面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哀伤,他笑着摇头:“我姐姐去过!”
“这山上虽然遍地尸骨,灵魂的磁场也很强烈,但他们都没有恶意。”
“他们,像是迷路了……”
迷路了?姜韫目光看向远处,那里松山翠绿,松针上坠满积雪,冬阳自山的那方升上,万丈瑕光穿过松山,照落这片冰雪之地,她轻声问:“你说,这乱葬岗跟三百年前河阳城二十四万百姓失踪是否有关?”
“应该不是。”谢寻山并不认同。
隔壁院子里传来发动车的笃鸣声,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味道。
“愣着干哈呢,快上车啊!”谢大姐开着三轮车冲着姜韫三人招手。
姜韫率先朝着三轮车后车厢走去,在她正准备跨上车时,旁边冲过来一道艳色的残影,再定睛一看,毕有方已经挑了个好位置坐好,笑眯眯地,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小太妹,花样真多!
姜韫只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上了车坐在毕有方对面。
谢寻山上来后,车子发动了。
可能是昨夜结冰的路面冰块还没被铲去,车速并不快,一路摇摇晃晃的,姜韫闭着眼睛靠着车厢铁皮,怀中抱着那柄苗刀。
毕有方突然用手肘捅了捅谢寻山。
谢寻山不解地看向她,毕有方冲着姜韫放在座椅上的背包。
谢寻山不解,看向她的目光像林间跳跃的傻狍子。
毕有方气得牙痒痒,只得伸出手在姜韫眼前晃了晃——毫无反应。
她像秋风落叶般轻盈地站起身来,闪至姜韫身旁,伸出手缓缓朝着那背包探去,指尖触碰到了拉链,她愈发小心。
谢寻山突然咳嗽了一声。
毕有方脸色都黑了,她抬起眼恶狠狠地瞪过去。
谢寻山深呼吸一口气,默默别开了脸。
毕有方用口语无声地说了句:待会儿再收拾你。
谁知她一回头,就跌了姜韫黑沉沉的目光中,作案的手猛然收回,却被姜韫按住,“想看什么?”
姜韫的声音冷冽清润,像是路边矮脚松上挂满的雾凇。
毕有方心脏砰砰地跳,手背上传来的力道,冰冷却又极有力量,她猛地用力抽出手,结结巴巴:“我……我随便溜达溜达!”
姜韫脸色却瞬间变得阴沉,她蓦地抽出苗刀架在毕有方的脖子上,说:“你让我觉得不安……”
“所以,你要杀了我?”毕有方眯起了眼。
姜韫的确动了杀心,如果毕有方想看什么,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但她选择了偷!
这一点,姜韫无法接受!
她手腕弯曲,苗刀的刀刃便毫不留情地砍了下去。
“艹!”毕有方骂了一声,抬手扼住姜韫的手腕,身体向下弯曲,灵活地像是一尾翩雁,只须臾,她便挣开了束缚。
谢寻山见势不妙,登时横在两人中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让开!”
“滚开!”
两女异口同声的怒斥让谢寻山一怔,他愣愣地说:“这不挺有默契的吗?”
见两人怒气冲冲相互瞪视,他一阵头疼,说:“你俩能靠谱点不,搁车上打,就不能到了再打?”
车厢内气氛紧张,过了好一会儿,姜韫才收了苗刀,冷冷地看向毕有方:“待会儿再收拾你!”
车厢又恢复了安静,气氛却极度诡异,谢寻山看着坐在对面的姜韫,她仍旧闭着眼,脸色跟淬了冰似的,多看一眼都觉得冷。
再看旁边,毕有方缩在一旁,暴戾的眉眼与满头的红发相得益彰,像是个随时一点就炸的炮仗。
谢寻山抖了抖,真是冰火两重天!
一想到去三神庙还要跟这两尊菩萨一路,他就头疼欲裂。
将近下午五点的时,车子终于停下了,谢大姐熄了火:“可算到了!”
姜韫站起身来,单手提上背包率先跳下了车。
谢寻山看向毕有方,她正满脸不爽地胡乱扯着头发,烦躁地从他身边走过时,吓得谢寻山恨不得缩成纸片人。
饶是如此,毕有方也没放过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我是病毒吗?”
谢寻山连忙摇头。
毕有方扯着人跳下了车,她抓了一把头发,呼出一口气,看向白茫茫的四野,像是心火被浇灭了不少。
她警告道:“不许再那样看我!”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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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山连连猛点头。
姜韫单腿踩踏在路边高耸的积雪上,眯着眼看向远处,这地方海拔不低,四面雪山环绕,此时残阳已经下沉,像是雪山点上了一抹红妆。
积雪折射下的光有些刺眼,姜韫眼睛泛酸,她眨眨眼,从背包里摸出一副遮光镜带上。
“那座山?”带好遮光镜,她指着远处的山扭头问谢大姐。
谢大姐摇摇头,指着最远的那座雪山说:“搁最远的那座山后!”
像是一句冷笑话,姜韫不咸不淡地说:“你儿子腿脚还挺能蹦跶!”
谢大姐不知怎么接,只干笑两声:“不然咋叫钢镚儿呢?”
姜韫没搭腔,背好包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上走去。
谢寻山正要跟上,却被谢大姐一把拽住,她压低声音,眼睛看向走在前头的两人:“咋回事啊!”
“搁车上差点打起来!”谢寻山说。
“你没劝着点?”
“劝了。”谢寻山压低声音,“差点连我一块儿揍了。”
谢大姐眼睛一瞪:“你还怕揍?”
谢寻山张张嘴,半晌却没吐出半个字来。
他是肉盾没错,可他也是肉体凡胎啊!
山上的气温比山下更低,也不知寒风都是从哪里吹来的,像是烈风裹挟着刀片,刮骨去伤般得令皮肉失去知觉,继而一撕而下,鲜血淋漓。
谢大姐只是普通人体力不大跟得上,姜韫有意放慢了脚步,因此到山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四周静得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呜呜呜——”
寒风呜咽着吹过萧索的白桦林,卷起地面的积雪,飘飘飒飒地袭来。
四面凸起的坟头包隐匿在黑暗里,破旧风化的墓碑被枯草积雪覆盖,只露出一点凸角。
“哎哟我的妈呀!”谢大姐突然跳了起来。
姜韫扭头看去,就见积雪底下露出一截白骨,她折转回去,拨开积雪,右手握住那截白骨,轻轻一拔,那白骨便连根带泥地被拔了出来。
姜韫解下背包,拉开拉链,手伸进包里摸索了一会儿,继而拿出来一根手电筒。
她拨动开关,手电明亮的光束落在白骨上。
“是腿骨!”姜韫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最终确定道,“三十多岁,男人,照土蚀的程度来看,应该是去年死的。 ”
谢大姐拍手:“去年是有个外地人搁咱们白岭来旅游来了,瞧着是个画家,非要上山采风,咋劝都不听,犟得很!”
“那会儿又是大雪天,劝不动还能咋地?只能随他去了,这人上了山后再没有下来,后来啊,还是大伙儿组织起来一块儿去找的,没找着儿啊!”
姜韫轻叹了口气,右手探入雪底,积雪漫过她的小臂,不知摸到了什么,突然,她猛地把手抽了上来,只见掌心抓着一颗人头骷髅。
随着姜韫缓缓直起身子,一副完整的白骨骷髅架子从泥雪里被拔出,至此,重见天日。
姜韫利索地把那截断掉的腿骨拼上,嘴里不知叽叽咕咕说些什么苗话。
忽然她抬起脸来,看向谢大姐:“把钢镚儿那天穿的鞋子给我!”
谢大姐应了一声,忙递给她一只球鞋:“搁这儿呢!”
姜韫把球鞋带子系在骷髅的肋骨上,而后站起身来,退到一边。
此时,山上渐渐起了雪雾,四野一片迷绕。
“咯吱——”
“咯吱——”
地上毫无声息的白骨突然发出骨节错位的清脆声音。
颤颤悠悠的,那白骨,站起来了……
10.鬼庙怪仙
“啧。”一路上不声不响的毕有方突然出声了,“第一次见赶白骨尸,真是开眼了!”
明明是句真心夸赞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像是有了别的意味。
姜韫只当没听见,她曲起指节敲了敲苗刀的刀刃。
“铿——”的一声清响,像是古老铜铃发出的镇魂音。
那白骨尸迈动着生锈的关节,颤颤悠悠地朝着大雪雾深处走去。
“跟上!”姜韫说。
风雪严寒,地面尚未凝结的积雪被卷了起来,宛如漫天风沙肆虐。
约莫半个小时后,在前面带路的白骨尸停了下来,它僵硬地,艰难地扭过脆弱的颈骨,用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注视着姜韫。
是错觉吗?姜韫目光定定地与它相视,她竟然在这双空洞虚无的眼里看到了迷恋,哀怨又糅杂了恨与深情的情愫。
就像,梦里那张黄土观音面。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疑虑,走上前去把挂在白骨尸肋骨上的球鞋拿了下来,轻声谢道:“有劳!”
话音落下,那白骨跟被抽了魂儿似的,“哗啦”一声,宛如倒塌的积木,垒了一堆。
姜韫把球鞋还给谢大姐,又把背上的背包卸下来,利落地把这堆骨头用白布包好塞进背包。
做好这些,她一扭头就看见另外两个队友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谢寻山的目光还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姜韫瞬间拉下脸,冷声说:“愣着干嘛,找找有没有破碎的骨灰罐子。”
被抓包了,谢寻山忙拽着谢大姐躲到一边找罐子,毕有方则冲着姜韫露出个挑衅的笑,她悠闲地伸了个懒腰,也绕去了另一个方向。
没多大会儿,谢大姐的声音传了过来:“找着了,搁这儿呢!”
姜韫踩着被冰冻结实的积雪,快步走了过去,只见枯草倾倒间有数片破碎的黑瓦片。
“这里头还有骨灰呢!”谢寻山捡起一片瓦砾,用食指捻了一点在指腹摩挲。
姜韫双手环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接下来看你了?”
请灵上身本就是谢氏一族的看家本领,姜韫相信哪怕谢氏现在转了行当,也不可能丢下曾经让他们辉煌一时的基业。
谢寻山点了点头,把瓦片里那点骨灰倒出来用小瓶子装好:“走吧!”
下山可比上山顺畅多了,哪怕此刻大雪雾弥漫了山顶,四人像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一路沿着上山的轨迹离开。
“啧。”毕有方边走边打量四周,“三步一白骨,红肉碾黑土。”
“除了一堆野坟,我可什么也没看见!”
钢镚儿的事解决了,谢大姐心里的大石头儿也放下了,说起话来很是轻快。
“现在可不是没了?好早些年,上面派人来清理过的,全都拉走了,说什么有历史研究价值,说的什么话,咱也听不明白。”
“那些尸骨虽然拉走了,但这山上不还总是隔三差五出点事儿?”
说着还叹了口气:“要我说啊,这白岭它就不能住人,这又是白毛风又是乱葬岗的,搁谁听见不瘆得慌啊……”
谢大姐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姜韫看向她:“继续说啊。”
谢大姐脸色有些难看,她笑得勉强:“起大雪雾了,要下大雪了。”
姜韫听出她话里的恐惧,接过话头,幽幽恐吓道:“是啊,白毛风要出来了……”
谢大姐缩缩脖子,一把抓住谢寻山的手臂,紧挨着谢寻山走。
几人走到半山腰处,忽然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东西?”毕有方伸长脖子,瞪着眼睛想要看清楚大雪雾里那一抹诡异的红。
“像是间房子!”谢寻山说。
可这山上怎么会出现房子?
“是……是不是白毛风!”谢大姐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姜韫的手缓缓搭上苗刀刀柄处,她把刀从刀鞘里抽出。
这屋子恰好挡在他们下山的必经路,越靠近这间屋子,山上的雪雾就越浓,随着凛啸的寒风声,大雪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
“这乱葬岗还有房子?”姜韫看着眼前破旧的矮房,屋顶已经不翼而飞,只留下了黄土堆砌的断壁残垣,外墙刷了朱红色的漆面,只是经过长年累月的风霜侵蚀,那漆已不堪入目。
“没……没听说过有房子啊!”谢大姐怕得要命,整个人恨不得直接爬到谢寻山背上。
她虽然也姓谢,但是老爷子压根就没教过她一招半式,她身体里流着岭南谢氏的血,实际与岭南却八杆子也打不着!
进入红破屋里后,四处空落,角落里端坐了一尊观音法相,诡异的是,这尊神像面相墙壁,背对众生。
姜韫踩过地面堆积的枯稻草,走到那尊神像身后,只见数根纤短的稻草落在神像的肩上。
那稻草上零星落着碎雪粒子,凛风从破败的缺口涌进来,耳边只有风声的悲鸣声。
“什么玩意儿 ,啥也没。”毕有方踢了一脚枯稻草,扭过头就看见姜韫伸手把观音像肩上的稻草轻轻拿了下来。
她右手搭在观音像的背部,轻声念道:“得罪了。”
手腕用力,只听到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那面壁的观音像竟硬生生被她推转回来。
眼前这张观音面已脱皮泛黄,它的左眼珠被扣了下来,右眼眼角有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薄薄的眼皮低垂着,包裹着那颗黑而沉的眼珠,它正无神而又怨恨地看着下方的信徒。
姜韫把手电筒叼在嘴里,小心翼翼地又把那尊观音像转了回去。
这屋破败,神像不得香火,灵识就会离开,也许此刻,住在这尊神像里的并不是观音神。
手电筒射出的光束落在破屋腐败的墙面上,因为墙面是白的,那抹光又被折散回来,宛如日晕,洒在姜韫脸上。
她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上不堪入目的涂鸦。
毕有方凑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破旧的墙皮上有句黑色墨汁提就的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1】姜韫失神般得呢喃出声。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觉得似曾相识?
“什么为什么?”毕有方的脸几乎都快与姜韫的贴在一起。
她发现姜韫这人不冷着脸的时候,也挺好看的。
皮肤很白,脸颊上细小透明的绒毛纤毫毕现,冷淡的眉眼下是秀冷挺立的鼻子……
对美女她应该宽容一点,毕有方想着。
“阿韫——”
姜韫的手电筒倏地移到门口,那里黑漆漆空荡荡的,难道听错了?
“我好冷啊!”又是一声哀怨的叹息,这声音裹挟着寒风,细细密密地涌入姜韫的四肢百骸。
“……”
“哎!”毕有方伸手在姜韫面前挥了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姜韫目光一片迷茫,她僵硬地缓缓看向毕有方,一字一句重复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
毕有方脸色严峻起来,她冲着谢寻山招招手:“龟哥,你来!”
谢寻山不明所以,但还是随叫随到。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姜韫仰着面,看着墙上那句字迹凌乱却悲怆的诗句。
谢寻山的脸色也难看起来:“这地方不对劲!”
毕有方不用他提醒,早已摆好随时攻击的架势。
“咚——”
“咚——”
“咚——”
屋里突然传来撞击墙壁的声音,一下一下,沉闷得犹如铁锤,重击心头。
毕有方与谢寻山下意识循着声音来源看去,就看见谢大姐站在墙角,背对着他们,着魔似的,用额头一下接着一下地撞击着神像的背部。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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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坚定而执拗。
谢寻山走到他身后,一手搭在她肩上,腕上带了点力,把人缓缓掰转过来。
“嘿嘿——”谢大姐傻笑着,额头已经破了皮,晶莹的口水拉着丝从嘴角流出,忽然她伸出食指指着上空。
谢寻山正要抬头就看,就听见毕有方喝了一声:“闪开!”
人还没反应过来,毕有方已经闪身过来,她屈起腿猛地一蹬,结结实实地蹬在谢寻山腰身处。
“艹!”毕有方骂了一声,她发现她这一脚竟然没有撼动谢寻山半分。
此时谢寻山已经看见了头顶壁角趴着的东西,可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只依稀看出这是一只白得刺眼的蛹。
不,准确的说,是人蛹。
它的身体被紧紧裹扎在蚕丝内,只露出一颗头颅,头发奇长,顺着墙壁坠了下来,发丝的颜色与它身上的蚕丝一致,又长又密,遮住了脸。
“啥玩意啊这是!”谢寻山惊道。
那人蛹突然张开嘴,蜘蛛似的,朝着谢寻山吐出一缕白丝。
谢寻山下意识地朝着一侧闪躲,可他的身后——是姜韫!
他吓得脸色都变了。
姜韫仍旧无知无觉,直勾勾地看着那句诗,直到后脑勺处传来一阵阴冷的杀气,她才回魂了似的,倏地抬起手腕,挽出一个漂亮的刃花。
这柄苗刀出自铸刀大师刀秦匠的手艺,他退隐前,独独为阿依朵铸造了这柄旷世遗作!
刀刃割上白丝,剌出耀眼的火光,姜韫发现,那白丝,韧性像极了鱼线,可诡异的是,她的刀割不断这丝线。
“掩护我!”姜韫清醒后也看清了黏在房梁顶角落的怪物!
谢寻山重重地点头,闪身挡在姜韫身前。
借着这个机会,姜韫窜去了另一头,她对着毕有方喊道:“拦住她!”
话音落下,毕有方攀上檐壁,四肢像是吸盘紧紧附着在墙壁上,她四脚并用,飞速地朝着人蛹扑去。
就在这时,一阵暴风雪宛如雪崩似的,猛地灌了进来,视野一片迷白。
“你为何,还不来接我?”
“我好恨你啊,阿韫——”
像是身处在冰天雪地,这声音冰冷刺骨,又夹杂着无尽的恨意,与时常梦里听到的语气不同,他在质问!
很快,姜韫发现,毕有方与谢寻山脸上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他们,也听见了?
就在三人愣神之际,那暴风雪迅速退去,视线变得清晰。
姜韫看向头顶的角落——人蛹不见了!
*
“那到底什么啥玩意儿?”谢寻山用力咬了一口白面馒头,又夹了一筷子粉条儿,“瞅着也不像僵尸啊!”
姜韫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她看着谢老头慢悠悠地往烟斗里塞烟丝,而后把烟嘴塞进嘴里,巍巍地用火柴点燃了烟丝。
屋子里满是烟叶燃烧下来的香味。
姜韫忽然记得,她今天一天都没抽烟了,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咽了口唾沫,瘾似乎被勾起来了。
毕有方坐没坐相,曲起一条腿来,瞥着她:“想抽就抽呗!”
姜韫这才摸出一根烟,打火机却不知道丢哪儿了。
毕有方把谢老头面前把那盒火柴抢了过来,丢在姜韫面前。
姜韫拉开,从里面抽了一根,火柴头与侧面粗粝处摩擦,“刺啦”一声,细小的火苗窜了上来,姜韫垂下脸,把烟尾凑到火苗处,顺着点燃的烟丝吸了一口。
真是痛快!
“你们昨夜瞅见的那东西,叫作人蛹,也叫白毛风!”谢老头说。
“所以白毛风,说的不是僵尸?”姜韫吐出一口烟雾。
谢老头垂下脸吸了一口烟斗,“谁给你说是僵尸?”
谢老头顿了顿,继续说:“这人蛹啊,是个吃香火的神仙!”
11.萨满巫师
“神仙?”姜韫的确很吃惊,更多的是觉得荒唐。
所谓神仙是要受香火,建庙宇的,那人蛹似人非人,古怪异常,算哪门子的神仙?
“老头儿,你搁这儿扯犊子呢?”毕有方的想法显然与姜韫一致,她靠在窗墙处,抖着腿吊儿郎当的。
见姜韫斜了她一眼,她当即笑嘻嘻地靠了过来,夺走姜韫夹在指尖的烟吸了一口:“那人蛹邪气得很,就算是神仙我看也是个野路子!”
毕有方才来了一天,已经学会了白岭话,只是口音不南不北,怪异得很,她却浑不在乎,曲起指节敲了敲谢老头嘴里的烟斗,“对了,你造三神庙搁哪儿不?”
“咳咳咳——”谢老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谢寻山忙拍着他的背,责怪地看了她一眼。
毕有方握起了拳头,冲着谢寻山摇了摇,仿佛在说,你瞅啥?
谢老头年纪大了,这一咳可了不得,差点没把陈年老肺都咳出来,他冲着谢寻山连连摆手,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像是没听清刚才毕有方说的话。
“你……刚才说啥来着?”
毕有方想了想,说:“你憋搁这儿扯犊子!”
谢老头连连摆手:“下一句!”
姜韫听不下去了,她一把夺过被毕有方抢走的烟,又在她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示意她闭嘴!
毕有方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疼得直抽抽,眼泪花花地看着姜韫,
姜韫忽然觉得心情舒畅,刚才掐的那一把,她可用了三层力道,算是报了翻包之仇。
她转而看向谢老头,说:“三神庙,您知道三神庙是吗?”
谢老头不说话了,连不离手的烟斗也放了下来,他沉寂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们是怎么知道这地儿的?”
“有人找上你们了对吗?”这句话他是看着谢寻山问的。
谢寻山一贯撒不来谎,只得点头。
谢老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他不会放弃的!”
“十年前是,现在也是!”
姜韫一听,立刻直起了身子,这话里的意思不简单。
“十年前是,这话是什么意思?”姜韫问,“您知道十年前的事?”
谢老头抬起眼,看着姜韫,良久,才说:“你阿妈,阿依朵,我至今还记得她的脸!”
姜韫觉得,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烟嘴烧到滤嘴,沿着滤嘴炙着她两指的皮肤,那两只夹着烟头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着。
毕有方一把夺过那截烟头,按灭了后,丢在窗沿的竹筒里。
外头大雪纷扬,一片茫白,海棠玻璃窗挡住了寒冷的气流,使得被暖气充斥的屋子温暖和煦。
谢老头重新卷了烟叶,慢悠悠地塞进烟孔里:“十年前,有神秘人找到谢氏一族的族长,也就是阿山的父亲,他跟入魔了似的,吵着要赎罪,他先是去了巴蜀,找到陈氏一族的族长,而后又去了滇南,水南二族,阴人四家族,一个不缺,一个不少,他们出发的第一站,就是长白山,三神庙!”
“那时候我还年轻,是偷偷跟踪谢族长出来的,跟到雪山上后,被他们发现了,他把我赶回了谢氏。”
“搁那以后,我再也没瞅见过他!”
“后来,我自个也查了有关三神庙的资料,只查到了有关白毛风的记录,也就是你们搁乱葬岗瞅见的人蛹,说它是神仙,是因为它被供奉在三神庙,信徒称它为地神!”
“至于其他的,我是一概不知啊!”说着他摇摇头,像是十分愧疚。
屋里气氛沉寂地可怕,谢寻山拍了拍他的背:“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姜韫认同,“十年前他们离去失踪,没有人在乎,起码,您放在心上了。”
姜韫借机打听确认了三神庙的位置,眼见天色已经很暗了,她从炕上下来:“先休息吧,明天再出发!”
说完她兀自去了厨房打热水洗脸,等她回房的时候,就看见谢寻山与毕有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们一人端坐在椅子上,一人斜倚着屋顶梁柱。
姜韫把毛巾搭在炕头,头也没回:“想问什么就问吧。”
毕有方先开口了:“乱葬岗那小破红庙里叫你名字的东西,跟你有关?”
姜韫放好毛巾,转身看着她:“跟我有关,也跟我无关!”
“你别打哑谜!”毕有方皱着眉头。
姜韫拉开背包,把包里那尊无主神龛拿了出来,正大光明地放在灯光下,任由两人仔细打量。
毕有方拿起这尊神龛,只觉得触手阴凉诡异,她嫌弃地丢给谢寻山,问姜韫:“你家里给你配阴婚了?”
“胡说什么?”姜韫骂道,她把三个月前曾到过长白山一事娓娓道来。
说完后,她看向两人:“仅此而已,请问两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如果没有,请不要再随意翻我的包!”
谢寻山把那尊神龛放下,站起身来,摇头:“没有了。”
像是纠正,他扫了毕有方一眼:“翻你包儿不是我!”
毕有方深呼吸了一口气,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来,咱两搁外头唠唠!”
没过一会儿,屋子外面传来谢寻山凄惨的叫声!
*
次日清早,姜韫早早起来收拾好背包,她去外面洗了脸回来,看见毕有方还大字型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她走到炕边,一声不响地盯着毕有方,像是要把她盯出个洞来。
盯了没一会儿,毕有方猛然睁开眼,倏地从床上起身,怒道:“你什么毛病?”
姜韫意有所指地扫了她一眼,幽幽道:“近距离观察下滇南毕氏未来的当家人!”
大早上就被人阴阳,毕有方用力抓了一把宛如枯草的红发,一脸不爽地掀开被子下床。
早上九点,他们搭上了岭上唯一一班大巴。
车上人不多,三人坐到大巴最后一排,毕有方“呲溜”一下,从姜韫身侧挤过,一屁股坐在中间的位置,姜韫扫了她一眼,放好包在她身边坐好。
谢寻山站在两人面前:“你俩搁路挡着了,我咋进去?”
毕有方拍拍自己的大腿:“来,坐我腿上!”
谢寻山哪敢啊,要真坐下去,这老娘们儿腰膀子都能给他撅折了。
“后面的,搁那儿站着干哈呢,赶紧坐下!”司机往后视镜一看,还有人没坐下,这些小年轻,这可是冰路,摔个狗吃屎还得瞎吵吵,啥也不是!
谢寻山求助的目光看向姜韫。
姜韫不太理解为什么毕有方总是欺负谢寻山,她用手背拍了拍毕有方的手臂示意她起来让位,毕有方虽然不情不愿,还是站了起来。
谢寻山高兴地挤进了靠窗的位置。
“大家伙自个瞅瞅,安全带系好!”司机发出最后一声通牒,随着话音落下,车子发动了。
车轮在地面结冰的积雪上缓慢压行,姜韫闭着眼睛不理会一左一右两道目光像是要穿过她的脸颊,忽然右手被人拿了起来,袖子被推了上去,手腕处凉嗖嗖的。
姜韫睁开眼,微微侧脸看向毕有方,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腕处那两颗红痣看。
“又犯病了?”姜韫嘴里说着,手却没抽回。
毕有方砸砸嘴:“你这两颗红痣还挺性感,改天我也去点两颗。”
姜韫面无表情地把手抽了回来。
其实这压根就不是什么痣,而是伤口。
苗族人从小以蛇虫鼠蚁为伴,尤其是姜韫,两岁那年,她做了个五毒罐,时间还没到就火急火燎地把手伸进去,谁知罐里的毒蛇窜了出来,在她的手腕处狠狠留下两个牙印。
也不知道运气好还是差,那毒蛇在歧荻深山都是少见的,然而就是这么少见的东西都让姜韫给找着了,时至今日,她还能清晰得记得,毒液入体时浑身发冷颤栗的感觉。
边上坐了姜韫这个闷葫芦,谢寻山这个大玩具又跟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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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神似的离她很远,毕有方又无聊又烦躁,索性窗角一缩,扯过头上戴的红头巾遮住眼,学着姜韫打起了瞌睡。
山路九曲回肠,车辆随之东斜西侧,忽然车内传来低声的惊呼,姜韫睁眼看向窗外,发现车辆已经行至半山腰处,山顶上的浓厚的大雪雾像是云流,一点点地漫延下来,渐渐笼罩了这辆独行在山车的大巴。
忽然,自那遥远的山巅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道清润男音的歌唱声,那声音不大,像是被大雪雾掩盖,缥缈难寻,可歌声的曲调却悠扬悲壮,难掩肃杀之气。
三九越岭雪覆山,残月映晚霞。
寒水烈马过枯原,引颈奏胡笳。
珞珈,珞珈
你可知,四海天下,何处为家?
珞珈,珞珈
你只道,众生皆苦,无处是家!”
……
“你们听见了吗?”姜韫忽然问。
谢寻山扭过头来,不解地问:“听见啥?”
“还能听见啥?”毕有方把脸从帽子里探出,没个正形,“你的鬼婚夫又叫你了?”
姜韫没搭理她,兀自轻声跟着哼唱,唱词她听得并不太清晰。
“听着,像是一曲战歌!”谢寻山说。
“战歌?”姜韫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车辆突然打滑,所有人猝不及防,姜韫身子向前倾倒,手腕忽然被紧紧抓住,是毕有方。
“有借有还,不用谢!”
车子转了个巨弯后,渐渐平稳下来,还不等车内乘客松口气,车速猛然朝着下坡路段俯冲而去。
“大哥,你搁这开啥车,还有孩子呢!”有乘客冲着司机嚷嚷。
一时间,孩童惊惧的哭声与大人恐惧的呼声交杂在一起。
在前面开车的司机没说话,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刹车坏了。”姜韫脸色有点难看,她看见司机右腿猛踩刹车,可大巴的车速并没有减少一点。
毕有方惊地瞬间直起了身子。
姜韫拉开窗户一看,前方可见度低于50米,坡断高低约呈90度垂直。
他们三人脱身不难,可车上的乘客怎么办?
还不等姜韫想出个办法来,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车头像是撞击在了巨石上,系紧的安全带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刚才打开的窗户也没来得及关上,姜韫的身体就这样被重力摔出了窗户。
好冷,风雪裹挟着躯体,争先恐后地灌进口鼻,呼吸间全是雪花凛冽的气息。
好冷,像是两岁时毒液入体,浑身浸泡在冰层底下,连血液都流淌着尖锐的冰碴子。
视线内一片茫白,身体天旋地转,光秃秃的白桦枝条如过影水花一闪而过。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秒,身体停了下来,身下软绵绵的,像是厚实的雪层。
风雪似乎停了。
罕无人烟的白桦林一望无际,世界像是隔绝在外,没有风声,雪粒声,四野一片沉寂。
迷迷瞪瞪的,姜韫似乎看见身下积雪里有一滩极致鲜艳的红,在这片无暇的白里,这抹鲜红,刺眼极了。
“叮铃——”
“叮铃——”
后方远处好像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声,紧接着,是破碎的踩雪声。
有人来了。
姜韫极力想撑起身子,可躯体却重的宛如千斤,她动弹不得,只能微睁着迷离的眼。
这是一队诡异的队伍,八个人,他们摇着铃,拍着鼓,踩着神秘的舞步,起起跳跳地穿行而来。
为首的那个人脸上带戴了一张雪狼的面具,头顶插着八根黑色的鸟羽,两肩披着灰色的皮毛,腰间系了块虎皮,胸口挂着一块晃眼的铜镜。
来了,他们走到姜韫身边,把她团团围住。
耳边是急促的鼓点,飘扬的九色丝带,还有铜镜映射积雪的光点。
萨满……
是萨满巫师一脉?
12.观音神主
好暖和,像是置身在春天的旷野,四周满是草药散出的香气。
“阿缚,这是阿爷让我送来的。”一声稚嫩的童音传进耳膜。
姜韫艰难地睁开眼,入眼的是一间木屋,屋中央起了炉灶,灶台内正燃烧着熊熊烈火,明亮温暖的火光驱逐了屋内昏暗的光线。
临近炉灶的木墙上开了一扇窗户,窗外积雪掩映,绿松雪山,此时暮色已经降临,屋外呈现出一种白暗交错,不能分明的糅杂感。
木屋陈设古旧简朴,却流淌着别样的温热。
“啪——”炉灶内的柴火爆出一声火花。
姜韫僵硬地扭过脖子,这才看清炉灶前站着一位身形挺拔的男人,他低垂着头,后颈处凸起的颈骨格外性感,白皙俊挺的侧脸像是窗外的雪山,绿松杉点缀眉眼,冷冽中带了一抹极致的纯粹。
像是在熬药,他安静又认真地盯着灶台上的陶罐,身上穿的白长袍一尘不染,腰间系着一根雪山飞鸟的腰带,腰侧还叠戴了一块三角皮毛缀在腰间,而袍角则绣着象征萨满一脉的图腾。
难道这里是岭南谢氏?
“咳咳——”喉咙突然一阵干痒,姜韫忍不住咳了起来。
那阵干痒压下去后,她抬起眼皮,目光就这样跌进了一双幽沉平静的眸光中,这双眼睛,让她想起了歧荻山里的小赤河。
跟她想得一样,这人生得实在好看,皮肤白皙,面若观音,额间一点胭脂红,右耳别了一副长长的白羽耳夹,羽毛的柔软冲淡了不少他眉眼间的纯洁神圣感。
他不着痕迹地别开了眼,绕去了另一个方向,背对着姜韫。
这人的后背也好看,挺拔直秀,姜韫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是魔怔了吗?
她掀开被子想下地,这才发觉左腿毫无知觉,定睛一看,绑满了木夹板。
腿断了?
姜韫一阵错愕,她泄气般地闭上眼,重重地跌倒回枕头上,像是不想面对现实。
屋子弥漫着浓郁苦涩的香气,那股香气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浓了,鼻尖处还有热热的蒸汽……
姜韫睁开眼,就见嘴边搁了个木碗,碗里是黑乎乎的汤汁,又浓又稠,中草药的苦涩味道直扑鼻腔。
她抬眼看着男人,问:“这是什么?”
男人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他端着木碗的手固执极了,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姜韫。
姜韫有些狼狈地错开脸,她抗拒道:“你先放着吧。”
男人却不依不挠,再次把碗递到她嘴边,姜韫微恼,可她命都是人家救的……
想到这里,她泄了气,只得看向木碗里黑乎乎的药汁,皱紧眉头,垂下脸,就着碗沿把碗里黑乎乎的药汁喝了下去。
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这样喝药的姿势,怪异而暧昧。
越喝到下面,舌尖传来的苦涩之意就越明显,姜韫眉头拧得更紧了。
喝完后,她问:“有水吗?”
男人终于把木碗拿走了,他去倒了一碗水再次递到姜韫嘴边。
姜韫没再反抗,顺从地垂下脸,嘴唇就着碗沿喝,喝了一半她才意识到这个姿势格外怪异!
她索性伸出双手,从男人手里接过碗,仰起脖颈几口就把碗里的水喝了个干净。
“谢谢。”姜韫低声道了谢,她指的,还有救命之恩。
屋里很安静,昏黄迷离的光落在木墙上,柴火在炉灶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姜韫怔怔地看着窗外,喃喃道:“天黑了。”
也不知道毕有方他们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三神庙?
眼前伸过来一只白皙宽大的手,姜韫垂下眼皮,只见这只手的手心里躺一块黄泥土似的麦芽糖。
她盯着那块糖看了许久,依稀能记起来,以前寨子里曾出现过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每次他来,阿妈都会很高兴。
那个人也这样给她糖,可惜这辈子,她总共,只见过他两次,那个,她叫做父亲的人。
男人的手不知疲倦地停留在姜韫面前,执拗而坚定,像是姜韫不领情他就一直保持这么个姿势。
姜韫默不作声地从男人手心拿走了那块麦芽糖。
男人还是没走,仍旧直挺挺地站在炕前。
姜韫不解地看向他。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姜韫试探着把那块麦芽糖塞进嘴里,然后她发现,男人走开了。
姜韫气笑了,这人可真是……
*
“阿缚,阿缚!”
次日,姜韫是被外面的孩童声吵醒的,她扭头看向窗外,天已经大亮了,昨夜光线昏暗看不真切,这会儿才看清窗外种满高细的青松,松针上盖满白雪,厚实的积雪堆满窗框,一切都显得祥和安宁。
除了门口这只扰人清梦的熊孩子。
“阿缚,阿缚,快开门!”
姜韫本想当做听不见,余光瞥到了床头,发现那里赫然放了一块麦芽糖。
“阿缚,阿缚!”门外的熊孩子声音又哑又沙,应该是处在变声期,纯纯的公鸭嗓。
“阿缚?”姜韫轻喃,昨天那个人,原来,他叫阿缚。
姜韫掀开被子,正打算爬过去开门,却惊异地发现腿有知觉了,她尝试抬了抬腿。
会动。
她曲起受伤的左腿,独脚虫似的,用右腿踩在木地板上,“咚咚咚”地连蹦带跳去开了门。
“阿——”熊孩子见门开了,那个卡在喉咙里的“缚”字被硬生生吞了下去。
“你就是阿爷昨天捡回来的?”熊孩子上下打量了姜韫一番,惊奇地问。
姜韫想起来昨天在雪地里看到的那队巫师萨满,她问:“你阿爷是胸口绑了块托里的?”
“是!”熊孩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叫格肯!”
姜韫有意套话,她扶着木门,微微弯下腰:“这里是谢氏?”
谁知格肯咦了一声,像是很嫌弃:“我们跟他们可不一样,我们是真正的伏羲传人。”
姜韫:“?”
她想了想,又问:“所以你们二十几年前离开了谢氏,自立门户,对吗?”
格肯不说话了,他怕自己说得太多,连累阿爷受责罚。
姜韫把手心里的那块麦芽糖递到他面前,“想吃吗?”
格肯咽了口唾沫。
小孩子对甜的东西总是没有抵抗力的。
姜韫继续引诱:“这里是哪里?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它就是你的了,之后我要是还有都给你留着。”
格肯纠结地脸都皱成了一团。
“这件事,你不说我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格肯动心了,他绞着手指头:“那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尤其不能告诉阿缚!”
“没问题!”姜韫把那块麦芽糖塞进他嘴里。
格肯含含糊糊地说:“你猜得没错,我们的确是岭南谢氏二十多年分出来的,因为意见产生了分歧,后来阿爷就带着我们隐居在雪山深处。”
“这里叫做三神寨!”
“山神寨?”姜韫念着,这山神寨跟他们要找的三神庙是否有关系?
“既然说是山神寨,那你们供的是哪路山神?”姜韫又问。
“是阿缚!”
“什么?”姜韫没听清。
格肯咽下裹了糖的津液,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立刻止住了话头。
回头一看,是阿缚。
他吓得脸色都白了,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草药塞给姜韫:“阿爷让我拿来的,给你!”
格肯跑了,姜韫仍像个独脚金鸡似的站在门槛处,为什么格肯那么怕他?
眼前的男人背逆着光,天地间极致纯净的苍雪成了他的映衬,使得这人看起来,宛如冰雪天生地长。
“你叫阿缚?”姜韫平时就不是话多的,谁知道这人比她还闷。
阿缚目光下移,落在她曲起的瘸腿上,忽然他上前一步,一把捞起姜韫的腰身把她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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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起来。
姜韫心脏一缩,右手下意识弯成鹰勾状,朝着男人的后颈骨抓去,当指腹触碰到对方后颈冰凉如玉的皮肤时,她顿住了,死死按住心底的不适感,默默收回了手。
这是救命恩人,这是救命恩人……
姜韫在心底不断地默念,她性情孤僻,厌烦与人肢体触碰,就连毕有方睡觉时都不敢离她太近,生怕梦里就被卸了头。
阿缚把人放在炕上,完全没意识到刚才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阿缚指了指姜韫受伤的左腿,又指了指木碗里的药,竖起来了三个手指头。
“你是说,我的腿伤至少得三天才能恢复?”姜韫问。
阿缚面无表情地点头,他端起放在旁边的木碗递到她嘴边。
姜韫憋屈死了。
她伸出手想把碗接过来,碗却纹丝不动。
“你放手!”姜韫紧蹙眉头,她腕处使了点劲儿,却发现阿缚把碗抓得更紧了。
姜韫无奈了,她想了一会儿,像昨天一样,试探着用嘴就着碗沿喝。
好,果然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按照惯例,是不是还有麦芽糖?
可姜韫等了半天,没等到糖,等来了一张纸,她接过一看:没有糖。
这人真是奇怪,有嘴不说话,写什么纸条?于是她问:“你是哑巴吗?”
这话原是带了点挑衅的。
谁知,阿缚从她手里拿回纸,写完之后递给她。
姜韫没接,凑上去一看:是!
还真是个哑巴?
无意间往人伤口撒了把盐,姜韫浑身不自在,正想岔开话题,忽然闻到一股非常特别的清润烟草香,瘾虫当即一下就被勾了起来。
“你闻到了吗?”她问。
阿缚看了看外面,点头。
姜韫又要下地:“我去看看!”
阿缚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下地后,才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做了个手势:我去,你在这里等着。
罕见的,姜韫看懂了。
阿缚出去了,姜韫焦虑地伸长脖子看向窗外,那些寨民在看见阿缚之后,脸上都露出了虔诚,予给予求的态度,恨不得把烟草双手奉上。
姜韫不禁疑惑,难道阿缚是寨子的首领?
可寨民的神情肢体语言,看待阿缚就像……
就像看待一尊神明?
她想起格肯那句含含糊糊的话,似乎说的是阿缚,山神寨供奉的山神是阿缚?
一个大活人?
姜韫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萨满一脉是天地灵通的桥梁,他们信仰天地,万物生灵,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以活人为信仰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音,阿缚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捆烟叶,左手拿了一支十分小巧的烟斗。
姜韫看见那烟叶,瞬间坐不住了,忙说:“给我看看!”
阿缚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烟叶,抽了一张出来递给姜韫,姜韫忙放在鼻子下闻,很浓郁,烟草味中夹杂着草药植物的香气,朦胧中还带了雪山独有的冰雪松气息。
她就着烟叶撕下一块塞进嘴里咀嚼,而后又吐了出来,苦的。
果然,这东西还是弄成烟丝才好。
这样想着,就看见阿缚用道具把烟叶切好,又把烟丝塞进烟斗里。
姜韫来了兴趣,“咚咚咚”地独着脚跳了过来,灵活异常,她坐在炉灶前,眼巴巴地看着阿缚塞烟丝的动作。
终于好了。
阿缚把烟斗递给她,姜韫忙不迭地接过,就着炉火里的火焰点燃了烟丝。
鼻腔里满是凛冽的松香,姜韫抽了一会儿,佯装漫不经心地问:“你叫阿缚,谢阿缚吗?”
阿缚摇摇头,放下烟丝,拿起纸笔,在纸上写了一串梵文:Avalokite?vara。
“阿缚卢枳多伊湿伐罗?”姜韫抬眼,有些不可思议,“观音?”
阿缚看了她一眼,继续写:他们叫我——观音主。
13.巫师请灵
三天后,姜韫已经可以正常下地行走了,她按耐不住,就要拆掉腿上固定的夹板。
也不知道这捆板的绳儿怎么系的,很是艰涩难解。
姜韫解得烦躁,直到耳边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她抬起脸,就看见阿缚手里端了个木碗,碗里蒸气湿氲,空气中弥漫了草药的苦涩香气。
她叹了口气,痛苦道:“我已经好了!”
阿缚像是没听见她的抱怨,默不作声地走到炕前,把木碗递到她嘴边。
姜韫:“……”
她撇开脸,继续折腾小腿上紧绑着夹板:“刀给我!”
阿缚端着木碗,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刀!”姜韫又重复了一遍!
阿缚妥协了,他放下木碗,从床头取下苗刀递给姜韫。
姜韫脸都没抬,单手接过,大拇指轻轻一挑,刀刃便从刀鞘溜了出来。
就着露出来的刀刃,轻轻一割,捆在夹板上的绳索应声而断
自由了!
姜韫兴奋地把夹板胡乱拆了个干净,又下地走了两圈,边走边把夹板被随意丢在地上。
“你这草药效果不错!”姜韫由衷地说,她的腿伤恢复得很好,行走间完全没有滞涩感。
阿缚默不作声,就这样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把散了满地的夹板一一拾起。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
“把那边堵住,别让它们跑了。”
“ 快快快!”
“围栏拉起来!”
“……”
出事了?
姜韫正想出去看看,外头突然传来杀猪时肉猪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姜韫神色一松,转头看向阿缚,问:“寨子里这几天有祭祀活动?”
杀猪对于阴人家族来说,是很盛大的一件事,只有即将进行祭祀等重大节日才会杀猪供奉。
阿缚没回答,只是做了他要出去看看的手势,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腿。
姜韫知道他的意思,说:“我明白,我会注意的。”
阿缚前脚才出去,姜韫后脚就拿起挂在床头的苗刀跟了出去。
寨子里很热闹,每个人都在忙着手上的事。
只是寨民们看她的眼神实在过于警惕,可能都知道寨子里的确有她这么一号人,除了眼神不太友好,其余的也没什么。
跑出来的肉猪已经被抓走了,围在两侧的护栏都被撞断了,看来这头猪养的挺肥。
被积雪打湿的地面泥泞而又潮湿,一脚下去,鞋头就溅上了泥浆。
“喔嘘——”
“喔嘘——”
是格肯的声音。
姜韫循声而望,就见格肯手里拿了根棍子,把水牛朝着屋子后面的暗房赶去。
远远地,他也看见姜韫了,脸上扯出一抹淳灿的笑容来。
“喔嘘,喔嘘——”他加快速度,熟练且顺利地把牛赶了进去。
姜韫慢慢绕到暗房后面,没等一会儿,就见格肯贼头贼脑地探了出来。
姜韫说:“没人!”
格肯麻溜地窜了出来,他浑身满是污泥,鞋子上沾满枯草屑与积雪泥子,脸颊被冻得通红,他搓搓手,问:“你带糖了吗?”
“带了!”
“你们这两天有祭祀活动?”姜韫问。
格肯点头,如实说:“他们抓了两只俘虏,今天晚上要开坛请灵!”
“我可以旁观吗?”姜韫又问,她想看看传说中萨满问灵仪式。
格肯没有立即回答,他想了想,才说:“这你得问阿缚!”
说到阿缚,姜韫想起来昨天他在纸上写下观音主三个字后,一贯平静的眼底像是有人朝着无风的湖面丢下一块石子,湖面泛起丝丝漪动。
姜韫放低了声音:“为什么,你们以阿缚为信仰?”
“他明明是个活人!”
这次格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略微警惕地看着姜韫。
姜韫怕格肯不肯再说,她解释道:“你别多想,他救了我,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恩将仇报!”
格肯面露狐疑,可看姜韫神情真挚,不像说谎,他放松下来:“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只听阿爷说过,阿缚是先祖选中的人。”
“我们的先祖是个很厉害的巫师,他擅通天文地理,能预测过去未来吉凶,甚至……”
格肯压低声音,凑近姜韫:“甚至,还能永生……”
“永生?”姜韫惊疑不定地看向格肯,只见格肯面露痴狂,完全没有了孩童纯真的模样。
“糖!”格肯把手一伸,面无表情地看着姜韫。
姜韫微微皱起了眉,目光落在格肯脸上。
是错觉?
“糖!”格肯又重复了一遍。
姜韫摸摸上衣口袋,把这几天攒下来的糖都给了格肯。
“这么多!”格肯瞪大眼睛,他看着手心里麦芽糖,像是得到了无上的财宝,笑得牙齿全都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姜韫也被这抹笑容感染,她微笑着对格肯说:“别让阿缚知道了。”
格肯把糖一颗颗小心地藏好,头也没抬,说:“这是当然!”
他又不傻!
也许是临时祭祀的原因,天黑了姜韫才看见阿缚,他换了一身红色的衣裳,是萨满一脉独有的服饰。
头上戴了一顶插满各色长羽毛的帽子,帽子两侧垂下九色丝带,系在腰间的腰带下缀着一圈铃铛,走起路来,铃铃作响,袖口处收得紧紧的,银袖缚上刻满飞鸟虫鱼,雪山青松……
看形制是主持的祭祀服。
“晚上的祭祀典礼是你主持?”姜韫双手环抱在胸前,斜靠在窗沿下,漫不经心地问。
阿缚扫了她一眼,极轻巧地点了点头。
姜韫走了过去,在他身旁站定,伸手随意地拨了拨他腰间的铃铛,问:“我能去看吗?”
铃铛沉闷的声音回荡在木屋里,她这无意间的举动,像是往春水里丢了一颗石子。
阿缚默不作声任由姜韫唐突地把玩着他腰间的小铃铛。
“我不能去看?”姜韫又问。
阿缚没吭声,低着头继续卷烟丝。
姜韫没劲儿极了,说话的声音夹着铃铛的飘忽音:“我可能,明天就要走了……”
阿缚的手顿住了,只一瞬间,又动了起来继续卷烟。
姜韫极轻地笑了一声,她收回了拨铃铛的手,坦白似的,说:“其实你同不同意,并不重要!哪怕你不同意,我也会去!”
阿缚手里卷烟的动作更快了。
炉灶里火烧得旺盛,柴火时不时发出“啪”的炸裂声。
姜韫静静地看着他卷烟,那十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非常,手背上凸出的数道血管性感得让人浮想联翩!
“有什么我能替你做的吗?”姜韫突然问, “什么都可以!”
阿缚仍旧一言不发,恍若未闻。
姜韫看着他的侧脸,挺拔料峭的鼻梁,犹如木窗外高耸的雪山,她失了耐心,啧了一声,说:“你可真是个闷葫芦!”
这话就有点难听了。
阿缚停了下来,直白地与姜韫对视,他没说话,眼底却透着薄怒。
姜韫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生动的表情,她笑了笑,说出来的话仍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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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不改:“你一点儿也不闷,你非常有趣!”
阿缚不理她,又低下头继续手上卷烟的动作,他现在烦躁到了极点。
不大一会儿,桌上就堆满了烟叶卷。
“别卷了,我就是十张嘴也抽不完!”
阿缚真的生气了,他垂着脸,嘴唇得紧紧地,手指跟永动机似的不断卷着烟丝。
姜韫悻悻,她好像真把人惹毛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正色道:“我说笑的,你别在意!”
见这招还是没用,她干脆一把抽走他手里的烟卷,说:“大男人这么小气?”
像是一声极轻的叹息,阿缚拿了纸笔写道:你可以去,但不能捣乱。
捣乱?!
姜韫忍住想拔刀的冲动!
*
晚上八点,夜色彻底笼罩了这座神秘的寨子。
姜韫提着苗刀悠哉悠哉地跟在阿缚身后,慢腾腾地朝着寨子中央的祭祀台火光明亮的地方挪去。
一路上,两侧木屋门前都竖着一根木头桩子,桩子上搁了火盆,火舌宛如台风燎过枯原,窜得猛烈。
姜韫看见格肯了,他挤在人潮中,热情地冲着她挥手,见姜韫看了过来,又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这孩子挺有意思。
祭祀台下挤满了人,中间辟出个狭小的空间来,中间站着八位身穿巫师服的人,脸上带着雪狼,山熊,恶鬼等面具。
姜韫发现,阿缚的面具跟他们的都不太一样,他戴的面具,上面雕满诸天神佛,神佛狰狞的面容清晰可见,阴诡可怖。
面具的额间点着一滴红色的圆点,圆点中央端坐着一尊观音神像。
在火光的照耀下,观音神像的颜料隐隐泛着金色,这抹神性把面具的阴诡之感冲去了不少。
那八名巫师看见阿缚来了,喉间念起了祷词,音色低沉迷离,祷词神秘而又沉闷,随着叉器摇响,口中喷出的数道神火,意味着请灵祭祀开始了。
阿缚手持手鼓,随着不可辨明的颂祷声,鼓声,铃铛声,踩着祭祀舞步旋转跳跃着登了祭祀台。
腰间飞扬的神裙彩带,头顶的各色羽毛随着不远处雪山吹拂下来的雪粒起舞。
姜韫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这阵仗的确是比她们赶尸一脉的正统多了。
祭祀台上的火盆被点燃,火光盛大得几乎把整个寨子都照得亮如白昼。
人潮中起了宛如潮水的欢呼声。
隔着层层人潮,姜韫看见阿缚摆了摆手,过了一会儿,人群自发隔出一道通天大道来。
远远地,姜韫就看见有人担着祭祀品上来了,当她看清祭祀品头上那抹红毛时,惊地险些苗刀持握不住。
毕有方?
她的目光又挪到后面,那根扁担上同样挑了个人,看身形,是谢寻山无疑了。
这两人,可真是狼狈!
姜韫站在人群里,冲着毕有方吹了一个又长又嘹亮的口哨。
听到这熟悉的口哨声,毕有方一个激灵,猛地睁眼看向口哨声源处。
当她看清姜韫时,脸色可谓是五彩斑斓,又羞又愤。
最可恶的是,平时一贯不苟言笑的姜韫,嘴角还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
这一次,她这是把这辈子的脸都丢光了!
都怪后面那只大乌龟!毕有方懊恼地闭上了眼。
两人被径直抬上祭祀台,寨民们把扁担拿了下来,换了一根铁棍上去,又在火盆上方架起了支架,大有一种要把两人架上去烤的架势。
姜韫淡定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察觉不对。
他们,的确是要炙人祭祀!
14.离开山寨
“你们俩可真行!”姜韫倚靠着窗檐,似笑非笑地看着毕有方跟谢寻山,两人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一人捧着了块猪头肉吃得满嘴流油。
“还不都是他?”毕有方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肉,含含糊糊地指着旁边的水壶。
姜韫心有灵犀地提起水壶给她倒了碗水,毕有方忙不迭地接过,“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
“都怪他!”一说起这个毕有方就来气,她狠狠地在桌下踢了谢寻山一脚。
谢寻山被踢了一脚,不痛不痒的,他捧着猪头肉挪去了一旁。
“你既然没事,怎么也不通知一声?”毕有方擦干净手,用责备的语气问。
姜韫随意道:“手机不知道摔哪儿去了。”
“你不造,你不见了她可着急,山神庙也不去了,说啥也要下山崖找你去!”谢寻山嘴里还嚼了块精肉,说话的声音口齿不清。
“啊!”他突然惨叫了一声,捂着桌下的腿,哀愤看着毕有方,“咋还不让人说泥?”
毕有方握紧拳头就要砸他。
姜韫一阵头疼,她按住毕有方的手臂,问:“你们俩能消停点儿吗?”
毕有方哼了一声,把拳头放了下来,像是心里有气,捧起没吃完的猪头肉猛咬了一大口,眼睛却还在瞪着谢寻山。
谢寻山一阵心虚,转过身体缩在角落不敢跟她对视。
“叩叩——”敞开的门被敲响,姜韫扭头一看,是阿缚。
他已经摘下了那张阴诡面具,白皙俊秀的面容映着寨子里暗夜奔腾的火光,宛如一块温润的美玉。
“我出去一下。”姜韫说。
今夜月色明润,枝影萧条,后屋的雪松林有松鼠出没,轻盈地在林间跳跃,踩落一捧簌簌雪声。
姜韫跟阿缚并肩而行,现在满寨子的人看到她都露出了无比憎恶的神情,像是她刚才阻止他们炙人导致请灵仪式失败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
“再怎么样,现在也是法治社会,你们还保留着以活人祭祀的荒诞行为并不可取!”姜韫从来都不是好事的人,但这种以活人祭祀的行为的确不应该存在。
阿缚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摸出纸笔,笔尖急促在纸上游走。
姜韫抬起下巴去偷瞄,却什么也没看清。
写什么呢?要这么长?
“咔哒”一声,阿缚盖上笔盖,把纸递给姜韫,姜韫接了过来,对着月光。
——寨子里一连好几天丢了不少人,请灵问是最好的法子,炙人只是在火焰上方过一遍,后续会以白天杀好的猪代替。
没有想以活人祭祀!
“真的?”姜韫摩挲着纸张粗粝的质感,语气随意地问。
阿缚郑重地点头。
姜韫没再纠结这个,她摸了摸口袋,终于在外套的夹层里摸到了一只银质不死鹰耳钉。
“送你,做个纪念。”姜韫说,这对耳钉只有这一只了,阿缚右耳有个耳洞,正好适合。
阿缚低头,目光落在她手心这只鹰形耳钉上。
这只耳钉很漂亮,老鹰的翅膀往上弯曲相交,形成一个可活动的闭环,嘴喙尖利,鹰羽雕刻栩栩如生,赤红的眼珠在月光的映射下散着阴邪冷光。
“我给你带上?”姜韫看着这张俊挺的面容近在咫尺,那额间的红点像是冷峻的雪山上的一点红梅。
阿缚没点头,也没拒绝,他微微弯下腰,以右耳靠近姜韫。
姜韫两指捻住他的耳垂,那耳垂触感冷润,像是一块被冰冻过的冷玉,冻得她心尖微微颤抖。
她手指灵活地拨开耳钉的锁扣,快速戴了上去。
“好了。”
果然很适合,银饰冷如孤月,独照雪山。
“后会有期!”姜韫没有不舍,很是洒脱,她拍了拍阿缚的肩膀,头也没回地走了。
回到屋子,毕有方跟谢寻山刚整理好东西,看姜韫回来,两人闪至她跟前,宛如两堵石墙。
“干什么?”姜韫皱眉,这两人不知道又抽什么风。
“刚才找你的,是谁?”毕有方问。
姜韫快烦死了,她一把推开毕有方,胡乱应答:“不知道,不认识。”
毕有方谢寻山使了个眼色,谢寻山一脸殷切,凑了上去:“我看,这人不像啥好人!”
“是,满身鬼气,阴森森的!”毕有方立刻接道。
姜韫压根没仔细听两人嘀咕些什么。
“他的身份绝对不简单!”
“绝对不简单!”
两人一唱一和,也不知道是什么目的,在姜韫耳边喳喳个没完。
姜韫停下收拾背包的手,看向两人:“你们俩到底想说什么?”
毕有方不吱声了。
姜韫来了气:“再啰嗦,一人给你们一爪子!”
“唉!”谢寻山忽然叹了口气,他背过姜韫,拉开上衣的拉链,把衣服脱了下来。
他赤裸着上半身,露出后背绿色松甲龟的满背纹身,在那片纹身上,松甲龟的龟壳处豁开了口子。
伤口已经处理过了,鲜红的血正从绷带沁出。
“这伤,就是你那救命恩人给射的!”谢寻山说。
姜韫丢下收拾了一半的背包,板起了脸,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能是觉得丢脸,毕有方抬抬下巴:“你问他!”
谢寻山一边把衣服穿了回去,一边说:“大巴撞上冰石之后就停了,大雪雾也散了,大伙都没事儿,我俩就寻思着得去山崖下面找你去,可我俩也不知道从哪儿下山崖,就顺着你摔出去的痕迹往下走。”
“山崖底下是片白桦林,啥人也没,我用罗盘定了个方位,也不造走了多久,突然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再一看,是三五个人从树林深处走出来了,看他们的穿着,我就知道八成是二十多年前谢氏分出去的那一支。”
“他们刚开始还算和气,说这地儿叫三神寨,我俩一听这跟咱们要找的三神庙八成有点关系,就顺带问了一嘴三神庙的事儿,谁知道这几个人瞬间翻脸,围着咱们就要抓人,咱们哪能束手就擒?”
“这不就打了起来……”
毕有方冷哼一声,接过话头:“我把这几人制服之后,本来想严刑逼供的,这哥们儿非说什么不人道!”毕有方说着还用下巴指了指谢寻山。
“他就连捆个人也不舍得捆紧,这不让人挣脱,钻了空子,拍鼓放出信号,等我把人重新捆好,忽然从身后的树林深处射出来一支利箭。”
“啧啧,那箭射的,我他娘的差点以为是后羿来了!”
“是啊,把我的功都破了。”谢寻山有点丧气。
姜韫见两人都看着她,她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没看出来他哪儿不对劲。”
毕有方炸了:“没看出来?我看你是色令智昏!”
“就他那一箭,恐怕连我都接不住!”
姜韫点头,这样的阿缚,才是格肯说的,他是萨满祖先选中的人。
如果她猜的没错,这个所谓的祖先应该就是三百年南景那位自称伏羲神转世的巫师。
“怎么不说话?”毕有方眉目染上愠怒。
“知道了。”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让毕有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怒道:“我不管了!”
“嗯?”姜韫收拾好背包,忽然发现那尊阴魂不散的无主神龛不见了。
“咋滴了?”谢寻山问。
“神龛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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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寻山走过来帮忙找,姜韫拉住他:“算了,也许他缠着我,是在怪我把他带回繁城。”
两人走出屋子时,毕有方已经消气,正在蹲在地上抓雪玩。
反正他们都要走了,八成这辈子都见不着一次,管人家是不是好人?
想到这里,毕有方心情松快起来,连带着看谢寻山也顺眼了不少。
借着夜色,三人离开了寨子。
姜韫走在前面,毕有方跟谢寻山跟在后面打打闹闹,准确地说是谢寻山单方面被“霸凌''”,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哪怕毕有方揍他,他都能微笑着推推眼镜说没关系。
忽然,两人吵闹的声音停了下来。
凭着月色,姜韫看见寨门口隐隐约约站了个人,他身后背了把弓箭,腰间别了箭筒。
是阿缚!
“你这是?”姜韫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阿缚提着个包裹,双手捧到姜韫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姜韫狐疑地打开一看,全是卷好的烟丝,旁边还放了一支烟斗。
她沉默着把包裹接了过来,隔了好一会儿才说:“谢谢,你回去吧!”
阿缚摇摇头,做了个一起去的手势。
姜韫严辞拒绝:“不行!”
语气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阿缚露出失望的神色来,他忽然从箭筒里抽出一支利箭,把背上的弓卸了下来,对准远处射了出去。
那利箭挟带破风之势,大有直穿磐石之态,势不可挡地射中了远处矮脚松的松尖。
“我知道你能自保,但我们要去的地方,很危险!”
见这样还是不能让姜韫松口,阿缚收了弓,摸出了纸笔,刷刷写了句话:我知道你们要去哪儿!
写好之后他递到姜韫面前,不等姜韫说话,他又写了一句:我知道三神庙在哪儿!
我可以带你去!
姜韫动心了。
“为什么?”她问,她想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她。
——“我从出生起就在这儿了,他们奉我为神主,可我是人,我不要被囚禁,我要走出这片土地,我要去看看外面的天。”
阿缚写下这句话,看向姜韫的目光哀幽而缱绻。
姜韫盯了很久这纸上的寥寥数字,像是通过这句话,她窥探到了阿缚内心最隐秘的不甘麻木与痛苦渴望!
“你们俩说完了吗?搁这演牛郎织女,话别鹊桥?”毕有方蹲在松树下,满脸烦躁,这两人怎么叽叽歪歪的还没完了。
见他们还没有结束的架势,毕有方站起身,快步走过来,一把夺过姜韫手里的纸,看了好一会儿,问:“你是哑巴?”
姜韫斜了她一眼,此时此刻,她真的极度想抽毕有方!
毕有方撇撇嘴,收敛了轻视的态度,她放轻声音,看向阿缚,问:“你能带我们去三神庙?”
阿缚重重地点头。
毕有方当即拍板,像是要找回上次失利的场子:“先说好,你可别拖我们的后腿!”
阿缚做了个手势,算是应承了。
就这样,四人一起离开了三神寨。
“哎,你们这寨子叫三神寨,这么说跟三神庙的确有那么点关系咯?”毕有方转移了目标,不再霸凌谢寻山。
阿缚点头,在纸上写下:“三神寨因三神庙得名!”
姜韫看了眼他写的,这才反应过来:“所以寨子是叫三神寨,不是山神寨?”
阿缚也面露疑惑,似乎在纳闷姜韫是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既然说是三神,那庙里供的是哪三尊神像?”姜韫发问。
阿缚在纸上写道:一为天神伏羲;二为人神观音;三为鬼神地婆。
15.神秘战谣
姜韫双臂环抱苗刀,侧过脸看向纸上所写的,问:“这天神人神字面意义能够理解,这地神鬼婆说的又是什么?”
罕见的,阿缚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出了寨子,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殆尽,四周陷入一片黑寂。
姜韫打着手电筒落在最后面,手电的光束落在四周堆积的积雪上,射出了一片片迷离的光晕。
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后,四人在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前停下,姜韫抬头看了看,问:“三神庙就在这山后头?”
阿缚点头,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姜韫不解地摸了把脸颊,问:“怎么?”
阿缚解下系在手臂处狐毛织就的护臂递给姜韫,示意她把脸上露出来的皮肤遮好。
姜韫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把护臂接了过来,在阿缚的注视下围上脖子,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可以了吗?”
她说话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初春时节,河面冰层融化后荡漾的水波,那水波晃啊晃,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晃进了阿缚心底。
“你光给她,怎么不给我?”毕有方一贯煞风景,她窜了上来,围着阿缚转了一圈,停在他左手臂处,指着系在上面的狐绒护臂,“这个给我吧?”
见阿缚目不斜视,看都没看她,她冷哼一声,说:“对待女士,你得一视同仁!”
阿缚不想跟她多有接触,他面无表情地解下护臂丢给毕有方,而后看向姜韫指了指雪山的方向,做了个上山的手势。
毕有方也不生气,浑不在意地拎着那护臂胡乱甩着,低声嘀咕道:“看我不揪出你的狐狸尾巴!”
说完扭头看向默默跟在后头的谢寻山,冲他摆摆手:“你乌龟爬呢!”
熟料,谢寻山木着脸,跟没看见她似的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了不得,了不得!
就连谢寻山也对她这种态度。
毕有方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她猛地跳到谢寻山的背上,双腿死死盘住他的腰身,手臂弯曲勒住了他的脖子。
谢寻山上不来气,忙抓住她的手腕制止。
毕有方一边使劲儿一边怒道:“怎么跟你爹说话?”
“龟孙子翅膀硬了,姑奶奶今天拔了你的龟毛!”
“……”
才到山腰,雪风刮得簌簌,毕有方个子娇小,差点没被风掀翻,吓得谢寻山紧紧拽着她。
毕有方正气头上,一把甩开他的手,拉着脸走在最前头。
谢寻山无奈,却又默默跟了上去。
雪山直插云霄,寒风吹得料峭,山凹处的雪花被吹得卷了起来,一片迷白。
姜韫看着隐没天间的顶峰,啧了一声,说:“这海拔得赶上珠穆朗玛峰了吧?”
阿缚摇头,张开五个手指。
“5000多米的海拔?”姜韫看明白他的意思。
阿缚点头。
“那也够高了。”
越接近山巅,风刮得就越厉害,露出来的皮肤被刺得生疼,像是置于烈火烹油中煎炸炙烤,神经变得麻木,往那块一摸,什么感觉也没了。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寒风把山巅上的积雪裹着冰碴子吹落下来,劈头盖脸的,姜韫的睫毛上已隐隐冻上了一层白霜。
“小哑巴,还有多久到?”毕有方一张嘴那雪碴子呼呼地直往嘴里灌,她只得把从那条护臂遮住口鼻。
阿缚像是没听见似的,无视她只管埋头往前走。
毕有方咬咬牙,转而看向姜韫,微笑道:“还有多久到?”
这下阿缚听见了,他竖起食用,然后弯曲。
姜韫说:“半小时!”
毕有方切了一声儿:“耳朵还挺好使,不知道的还以为又聋又哑呢!”
说着目光轻挑地在姜韫跟阿缚身上徘徊,她叹了一声,阴阳怪气道:“金童玉女,默契十足啊!”
姜韫握住苗刀刀柄的五指紧了紧,这人不抽一顿学不乖!
“你们看,那是啥玩意儿啊?”谢寻山突然说。
姜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雪山凹陷处隐隐坐落着一间红色的破房,与那日在乱葬岗瞧见的一般无二。
三人只相互对视片刻,便明白了对方眼里要说的话。
姜韫倏地把苗刀从刀鞘里抽了出来,刀刃的寒光像是满地的积雪,冷亮的光刃从她淡漠的眉眼一闪而过:“这一次,可不能再失手了。 ”
毕有方接道:“上次吐了我一身丝,这一次看我不把它开膛破肚!”
说起上一次,实在是没脸,三个人围攻那只人蛹,居然还能让它给跑了!
阿缚见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虽有不解,但还是“入乡随俗”,他把背上的弓卸了下来,紧紧拽在手里。
进入破屋后,姜韫发现,这屋里的陈设与上次看见的一般无二。
她提着刀转了一圈,抬头又扫了一圈房梁,最后目光落在墙壁上题的那句诗上。
不知怎的,每次看到这两句诗,姜韫平静的心脉就像是水面突然掀起轩然大波,沸腾汹涌的水流宛如动脉里流淌的鲜血,滔滔不绝地朝着脑海深处翻江倒海。
为什么?
她为什么看到这句诗会觉得熟悉,心脏一阵阵抽痛,就连大脑的记忆都变得迟钝。
毕有方跟谢寻山两人短促地对视了一眼,一左一右把姜韫围了个结实。
上次姜韫就被这两句诗勾得失态,这次说什么也要把人看好了。
“都看着我干嘛?”姜韫伸手扒下捂住口鼻的狐毛护臂,皱着眉问,这两人眼神真是让人浑身不自在。
毕有方撇撇嘴:“你好看,我爱看!”
说着没劲地踢了一脚地上的枯草,“你们说,那只蛹还会出现吗?”
亏得她磨刀霍霍呢。
这谁说得准?姜韫甚至不清楚这破屋是跟上他们了,还是碰巧出现的。
四人出了破屋继续往山顶爬,走了大概半小时,居然在暴烈的风雪卷刃中又瞧见了那抹迷离的红。
这下四人都咋舌了。
“得儿,是鬼打墙!”谢寻山说。
阿缚思忖着,静悄悄的,姜韫用手肘碰了碰他:“怎么?”
面前递过来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你们说的蛹,是人蛹吗?
姜韫略带惊异:“你知道这东西?”
阿缚写好后,又把纸递了过来:知道,寨子里失踪的人我猜想与它有关!
姜韫想了想,问:“所以你也见过这只人蛹?”
阿缚点头。
姜韫又继续问:“那寨子里只有今年冬天才有人失踪的吗?”
阿缚写道:是,寨子处在雪山深处,很少有生人涉足,今年的确是个不太平的大雪年。
姜韫若有所思,那只人蛹非常古怪,怎么形成的也没人知道,嘴里吐出来的丝儿跟钢筋混凝土似的,坚韧非常。
如果说用吐出来的丝把人拖走也不是不可能,现在正值寒冬,雪落得频繁,第二天一早起来,恐怕连拖拽痕迹都能被掩盖得干干净净。
那间破屋就这样横在他们的必经之路,几人不得不进去转一圈,又照例从旁边塌墙断壁处的小洞出来。
谁知,行了不到数百米,又看见那间破屋的身影。
毕有方上了火:“他妈的……”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有东西?”姜韫突然问,她打着手电筒朝着黑暗中照去,可四面八方都被暴风雪裹住,光打进去就被分散开来,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也感觉到了。”谢寻山说话声音中带了点少见的严肃,他看向姜韫,“而且,是我们出了寨子就有被盯上的感觉。”
“你怎么不早说?”毕有方问。
“我以为是错觉……”谢寻山回答。
“那东西能制造鬼打墙,说明的确就在这附近,只是有一点很奇怪,如果说出了寨子它就跟上我们了,那它究竟是寨子里的还是一直蹲在寨子外守株待兔?”姜韫极其准确地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寨子里没有东西!”阿缚写好了字,把纸张竖在姜韫面前。
阿缚被寨民尊为神主,寨里有没有脏东西一定躲不过他的眼睛。
难道那东西一直跟着他们,直到跟到了三神寨?
“会是那只人蛹吗?”毕有方突然问。
“很有可能!”谢寻山很认同。
的确,他们刚到长白山时,可什么古怪的事都没发生,除了去了一趟乱葬岗,遇到了那只人蛹。
那么,现在想要破了这鬼打墙,就必须找出那只隐藏在暗处的人蛹,否则他们就是在这里走上十年也出不去。
思量下来,姜韫当即有了对策,说:“明天再翻山吧。”
说完,她率先走进了那座破败的红房子,把身上的背包丢在草丛上,背靠着墙,一屁股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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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缚挨着她坐下,又指了指自己的腿。
“不疼!”姜韫看着他的侧脸,轻声回答。
阿缚像是这才放心,他抓了一把稻草把四处豁开的洞口堵住,紧接着,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就着稻草点燃了,屋子里能用的柴火不多。
阿缚指了指外面,示意姜韫他要出去找柴火,姜韫才刚坐下,撑着墙壁就要起来一起去。
谢寻山自告奋勇:“你俩歇着,我跟他去就成!”
“注意安全!”姜韫又坐了回去。
毕有方则像是没听见几人说话,嘴里叼了根稻草,懒洋洋地歪在墙上。
阿缚跟谢寻山两人出去后,屋子里很静,只有寒风从缝隙挤进来时发出的呜呜哀鸣声。
“你对阿缚,似乎很有敌意?”姜韫突然问,这一路她不是察觉不到毕有方的百般试探。
“是因为他伤了寻山吗?”
毕有方嗤笑一声:“你想多了,我没那么小心眼。”
“我怀疑他,是因为他满身疑点。”
每个人都有怀疑的权利,姜韫不会逼迫毕有方跟她一样必须信任阿缚。
可阿缚救过她的命,她跟他日夜相处过,她自认为不会看错人。
姜韫闭上眼,轻声说:“给我点面子,别再为难他。”
过了好久,黑暗里传来稻草被踢开的声音。
“行……”毕有方拖长了声,像是妥协又像是无言以对。
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外面传来谢寻山兴奋的声音:“你们猜,我跟阿缚抓到啥了?”
谢寻山进来后,阿缚紧随其后,他的肩头外套上沾满了白雪,手里捧着一大捆柴火,只不过柴火都被雪打湿了,看起来不太好烧就是了。
谢寻山手里提着一只巨肥巨大的兔子,他把兔子提到毕有方面前,献宝儿似的:“你瞅瞅!”
毕有方心情不好,她懒懒地侧过身子,背对着谢寻山,也不说话。
谢寻山挠挠头,疑惑的目光看向姜韫,像是在问,她怎么了?
姜韫从地上爬起来,接过他手里的兔子,仔细看了一圈,问:“这兔子基因突变了?”
谢寻山回答:“可不是,得亏它基因突变,不然这点子肉还不够咱几个人分呢!”
姜韫拔出苗刀,提着兔子走到门口,手起刀落,几乎不见血,那兔子皮就这样被干净利落地剥了下来。
她把兔子皮丢给摊在稻草上的毕有方身上:“上好的兔绒,便宜你了。”
毕有方本来就因为姜韫说的那些话不舒服,这下这点子不舒服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捞起那张的兔皮摸了一圈,像是十分满意。
她低声嘀咕着:“算你还有良心!”然后高高兴兴把兔子皮在门口的雪地里搓洗。
火堆燃烧旺盛,阿缚把湿柴分摊在火堆周围烤干,又借了姜韫的苗刀切了一根又长又圆的烤签,把处理好的兔子串了上去架在火上烤。
屋子里很快传出了焦肉的油香,谢寻山像是想起什么,忽然站起身来,在上衣口袋里摸来摸去。
毕有方蹬了他一脚:“你摸伸腿瞪眼丸呢?”
谢寻山没搭腔,继续摸索,好一会儿他才从口袋里摸出一瓶大约5厘米长的玻璃圆瓶。
“盐?”姜韫看向他的眼神都复杂了,这岭南谢氏可真是……
未来可期!
“是粗盐!”谢寻山纠正,“烤肉必备,只要撒上那么一小点儿,那小味儿,挠挠的!”
毕有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干巴巴地说:“挺好,挺周全……”
她是真没想到,谢寻山身为岭南谢氏未来的掌家人,竟然能不靠谱到这种程度!
众人分食了烤肉过后,又就着雪水煮了一锅压缩饼干泡肉干,热腾腾地喝下去后,手脚都跟着暖和了不少。
火堆到了后半夜就只剩点红艳艳的炭了,姜韫睡不安稳,轻轻翻了个身,目光落在墙上那句潦草凌乱的诗句上。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
恍恍惚惚间,外头传来一道低沉迷离的歌声,姜韫竖着耳洞听了一阵。
珞珈,珞珈
你可知,四海天下,何处为家?
珞珈,珞珈
你只道,众生皆苦,无处是家!
又是那首战歌?
16.鸟越困笼
毕有方醒来后,就看见姜韫跟阿缚,两人一动不动地坐靠着墙壁,抬着脸看向破壁上那句诡异的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毕有方一字一句默念了一遍,没由来的,身上泛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清清嗓子,开口问:“那人蛹制造鬼打墙把我困在这儿,难道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谢寻山听见动静,也醒了,他坐起身后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拿了下来,用袖口擦了擦镜片上的雾气。
“这两句诗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姜韫说,“可我,想不起来。”
阿缚摸出纸笔刷刷刷地写了下几个字,姜韫接过来念出:“这句诗出自南景端和年,说的是一位少年将军?”
阿缚点点头,又继续写:此人出生河阳名门,在古时候边境一代很有威名,虽为白身,却是义士,自发去守边境,百姓称他为珞珈将军。
“珞珈将军?”姜韫惊疑不定,她想起来阿妈床头的手札,忙问:“你说的是,河阳少城主占时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姜韫吐出占时炎这三个字时,阿缚胸腔起伏的弧度陡然变得急促,那双如同被雪山覆盖的眼珠荡起一尾涟漪,深处漫出了一簇无法掩盖的炽热。
“你好像对南景端和年这个朝代很了解,之前也是,说起这个朝代背景是如数家珍。”毕有方不咸不淡地说。
姜韫摇头:“是我阿妈!”
阿妈的卧房里堆满了南景朝的历史书籍,她甚至还为此记了手札。
“可她为什么要研究这个朝代,也偏偏是这个朝代?”姜韫喃喃道,她怎么都想不明白,难道说,十年前他们远赴长白山,跟这个朝代有关?
还是说找的东西,产自这个朝代?
到目前为止,他们所有的行动轨迹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往前走,她想找到阿妈,想知道她是生是死,所以她没法选择。
那毕有方呢,她除了找父亲,又是什么机缘找上她的。
还有谢寻山,上了火车目的很明显,就是冲着她们二人来的。
姜韫把目光投向毕有方,毕有方却跟猫儿似的,被惊地竖起毛,她斥道:“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姜韫无奈:“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会找上我,或者说,因为什么原因,你不得不找上我?”
听到她问的是这个,毕有方松懈下来:“最大的原因你也知道,还有一个原因嘛……”
毕有方突然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音如弱蚊:“那天,我家里都闹翻天……”
*
滇南云城。
“你看看你,哪有个姑娘样?”
一位外貌龟鹤的老人怒声呵斥毕有方,他身罩黑色绸卦衫,蓄了把山羊须,拄红木鸟头拐杖,看起来很有威严。
毕有方挖挖耳朵,横了他一眼,不服道:“谁让你给我取这个名儿,什么持家有方,呸,我能把你家都拆了!”
毕老爷子气得脸都红了:“你说什么?你怎么不把我这把老骨头拆了?”
毕有方挨训了大半天,耐心也到头了,她倏地站起身来:“你烦死了,你再催我,我就把你带来相看的男人全都杀了。”
她头顶的红发适时起了静电,立起来助威,冲着毕老爷子张牙舞爪。
毕老爷子被震得不轻,拐杖指着毕有方:“不孝子,吓唬谁呢!我……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毕有方哪里真站着给他打,猴子似的窜上窗户,往窗外一跳,只片刻,什么影子都没了。
“造孽啊!”毕老爷子气得心口哇哇疼,可这个孙女打小就是他亲手带大的,真打也不舍得,不打也不成器。
他只得捂着心口,唉声叹气!
“你,找人跟着,别让她把后山都翻了!”
毕母连忙应了一声,“这孩子就这么个脾气,您多注意身子才是。”
毕老爷子摆摆手让她出去。
毕母叹了口气这才出门,这毕家上下,老的小的都是火药炮子,她这温吞的性格当初怎么就跟了毕文山呢?
毕有方熟门熟路地摸去了后山,这云城的山都让她翻遍了,在山上呆了大半天,天色暗了才偷偷摸摸回来。
“妈!”
“妈!”毕有方趴在窗户外,压低声音呼唤。
毕母听见,忙开了灯推开窗户,满脸心疼:“野猴子,还知道回来?”
“快进来!”
毕有方摇头:“妈,我想出去走走!”
毕母呆住了,她这个女儿跟她父亲一模一样,脾气暴躁,心又野,她连丈夫都管不住,哪里还能管得住他的孩子?
“妈,你想什么呢?给我点钱!”
在毕有方连声催促下,毕母去拿钱包了,她正想着给多少适合,手里的钱包囫囵都被抢走了。
毕有方嘟囔道:“这么点儿啊!”
毕母气得戳了戳她的脑门:“你爸当年跑路还能自己养活自己,你不行?”
“我行,我怎么不行?”毕有方立刻接道。
许是没什么话说了,又觉得不舍,气氛很是古怪。
“妈,反正爸都死了,你本来也不是这里头的人,回家去吧!”
毕母却摇头,她哪里还有家?
“妈当年铁了心非要跟你爸,早就跟家里闹翻了,我走了又能去哪儿呢?”
“再说了,你爷爷年纪大了,总要有个人看着吧?”
毕有方一直觉得,她妈简直愚蠢,是个十足十的老式女人。
她是个好母亲,好妻子,好儿媳,唯独,不是她自己。
“那我走了?”毕有方说。
毕母点头,眼里不自觉噙满泪水。
毕有方走了,头也不回地,她跟她父亲一样,心狠决绝。
*
刚离开云城时,毕有方觉得,天是蓝的,花草是可爱的,空气都是清新的。
她,毕有方,自由了!
她再也不用受老头儿的碎碎念,她会像风儿一样自由!
谁知,才出了滇南,她就发现,原来自由都是有代价的!
短短不到三天,她带出来的钱都花完了,理所当然地也被房东赶了出来。
正值初冬,弄堂里吹过来一阵寒风,吹得毕有方牙关直打哆嗦。
好冷!
毕有方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的单薄褂子,顾不上行人对她投来的异样目光。
云城四季如春,哪怕到了冬天也冷得并不分明,她真应该下火车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件外套。
此时时间已接近凌晨一点,整座城市陷入了一片黑寂。
毕有方在脑海里盘算着怎么快速弄点钱来花花,再不济,做个梁上君子?
要是老头子知道她偷东西,保准能揍死她!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嘹亮轻浮的口哨声,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至近,刺眼的远光灯射了过来,直晃眼睛。
他妈的,毕有方眯眯眼,满心气不顺,这不是送上门找揍吗?
机车党混混恶意把车别近毕有方,狠踩油门,贴着她身体擦过。
口哨声混着发动机的轰鸣震穿了巷子的黑。
毕有方不屑地对着远去的三辆机车竖起了中指。
他们在后视镜里看见了,起哄声,口哨声此起彼伏。
没多大一会儿,他们绕了一个圈,又回来了,这次直接在毕有方面前停下。
带头的那个摘下头盔,把刘海朝后拂去,露出光洁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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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请你喝酒?”
毕有方走了过来,两指扯了扯他的皮衣外套:“脱下来!”
那小表情,劲劲儿的,惹得男人一阵低笑,他把外套脱了下来递给毕有方。
毕有方穿上之后拿了头盔带上,一个翻身上了后座。
她有朋友了,不过是混混朋友,他们跟她,志同道合!
机车驰骋在桥江大道,毕有方高喊道:“快点快点!再快点!你太慢了!”
机车加快了速度,毕有方高呼着从后座起身,张开手臂,像鸟儿一样,冷风灌进外套,刺在皮肤,压弯时心脏传来的鼓动,血脉在喷薄。
毕有方觉得,这才是她,肆无忌惮的她!
她是后来才发现这群狐朋狗友压根不是什么小混混的,而是富二代!
一群脑袋有病的富二代。
夜色就是他们的虚假的面具,骑上机车,带上作案工具,看上哪辆车就砸车窗偷盗。
有钱拿钱,没钱拆零件,被抓到了也不要紧,给人送辆新车就能解决。
简直脑袋有病!
毕有方对他们真是又爱又恨。
直到今夜,他们看上了一辆大众小破车,更让他们兴奋的是,这附近似乎没有摄像头。
他们撺掇着毕有方动手,还有把榔头递上来的。
毕有方撇撇嘴,就这还用工具?
她慢腾腾地挪了过去,握紧拳头轻轻一砸,车窗就破了个大窟窿。
惊得一群人直呼她拳王。
毕有方不屑地切了一声,懒洋洋地说:“拳王还吃不住我一拳呢!”
她可不是在吹牛!
毕有方从打破的窗口里探进去,拉开了车门,叼着手电筒在车里摸了一圈,找到一个黑色的行李包,看都没看就丢了出来。
这里没人跟她抢战利品,喝完酒后,她提着包就回家了,她压根没指望里面有钱,就那小破车。
谁知,刚洗完澡,手机就进来一个电话,她接听,就听见那头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
“你砸了我的车?”
毕有方掏着手指甲,“是啊!然后呢?”
“要赔你一辆新车吗?”
这话真是挑衅满满。
电话那头也不生气,极轻短地笑了一声,紧接着是拨动打火机时的咔哒声。
对方似乎点燃了一根烟。
“你叫毕有方?滇南毕氏的吧?你家老爷子还好吗?”
毕有方浑身都僵硬了,这人竟然知道阴人家族?
他也是阴人江湖的?
那么,那辆车是他故意停在那儿的?
没等毕有方说话,那头兀自笑了一声:“忘记跟你说了,那块地方虽然没有监控,可我在车里,放了摄像头。”
“毕老爷子一生端正,你说他要是看到孙女歪成这样,会不会气得吐血?”
会!老爷子真的会吐血,搞不好还会立马噶屁!她烦老爷子碎碎念,可不想他真死了。
“还在听吗?”对方又问,那不轻不重的语气气得毕有方牙根都痒了。
“你想怎么样?”她问。
“打开背包。”
毕有方开免提,哗啦一下拉开了背包拉链,就见里面满满当当装满了人民币。
“看到那把刀跟那小塑料袋了吗?”
“看到了。”毕有方说。
“把这两样东西替我交给我一个人,这些钱都是你的了。”那人引诱的声音像是撒旦恶魔的低语。
可惜,她毕有方不信教。
“你还有别的要求,是吗?”
那人笑了,笑声尖锐且短促:“不愧是滇南毕氏未来的当家人。”
“我还要你,去一趟长白山!”
17.雪山崩塌
谢寻山愣愣地看着毕有方的侧脸,像是透过那层白皮肉就能窥到她不羁的灵魂。
“看什么?”毕有方踹了他一脚。
谢寻山回过神来,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手机来,他调整了一会儿,递给离他最近的毕有方。
毕有方看完之后又传给了姜韫。
姜韫接过来一看,是一则短信。
发件人:大伯公
阿山,是我,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是现在时间不多了,我们坚持不住了,我已经给你定好了票,三天后,甘州上车,去12号车厢找16F,16D。
这怎么又扯到谢氏了?
像是感受到姜韫的疑惑的目光,谢寻山神色严峻,声音清晰笃定:“但我大伯公,他三年前就死了。”
“……”
“!”
谢寻山没看众人脸上的表情,他推了推眼镜,眼底漫上了些许低迷。
“岭上人人都说我是谢氏的接班人,可我小时候,身体并不好,我父亲,更偏心我姐姐谢寻芳。”
“谢寻芳五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独立出山,而我,还躺在炕上喝药,从窗外看上那一方四角天空,我知道,其实,他们早就放弃我了,”谢寻山笑了笑,那笑容苦涩无比,“他们给我定好了墓地,不过不在族冢就是了。”
“是大伯公!”谢寻山顿了顿,“我五岁那年,他回来了,很奇怪,他没有和岭上的人一样把我当成病人,反而拉着我满山跑,教我萨满请灵术,七岁那年,他带我出了岭……”
“他说,我这病就是憋炕上憋的,要死也要搁外头死,至少灵魂是自由的!”
说到这句话时,谢寻山的目光落在毕有方红发上,他的大伯公,头发上也有一丝挑染的红色,这是象征着自由风象的色彩。
“对我来说,没人比他更重要了……”
“他过世后,用的手机号我一直在充话费,我收到这则短信的时候也很震惊,可我不能视而不见……”
屋里的气氛沉寂了一会儿……
姜韫从稻草上起身把手机还给了他:“也许找上我们的与十年前找上四家族的正是同一个人!”
说完,安慰似的,她拍了拍谢寻山的肩膀,然后捞起背包出了屋子。
阿缚见状,跟了上去。
屋里只剩下两人,毕有方没想到谢寻山的童年经历那样坎坷崎岖,她难得正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透过架在他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薄薄的镜片,注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你大伯公肯定没死,你一定会找到他的!”
谢寻山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说:“借你吉言!”
休息了一晚上,四人精力都不错,此时天已经大亮,无风也无雪。
顺利到了山顶后,入目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茫白,四面环绕的山都被雪花覆盖,只尖锐暗角除裸露着底下潮湿泛黑的矿石。
姜韫摘下遮光镜,眺望远方:“这地方视野不错啊!”
阿缚站在她旁边,指着山脚下那片冒着人烟的地方。
“你是想说那里就是三神寨?”
阿缚点头,目光遥望着那片寨子。
姜韫发现,阿缚的眼皮很薄,阳光从侧面一照,映出一片粉红,那眼皮睁开时只有一层单薄且秀气的褶子。
眉间的那颗红痣往近了看才发现似乎不是痣,倒像是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的。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去触碰那抹朱砂似的红,触感平滑冷腻。
的确不是痣。
姜韫感受着指腹残留的余温,呆呆地说:“还真不是。”
她问问这颗痣的来历,一抬头就见阿缚以一种极其复杂深幽的目光注视着她。
这种眼神,她两岁时,曾在阿妈脸上看见过,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阿爸。
阿爸对阿妈说:“阿依朵,如果给我选择,五年前,我绝不会来这儿。”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踏入歧荻深山半步!”
阿妈静静地看着阿爸出了山门,背影决绝。
她藏在袖口的小黑蛇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怨恨,恼怒,不甘以及缱绻交织的爱,焦躁地探出头来,缠在阿妈白皙的手腕上吐着猩红信子。
“阿妈!”姜韫捧着一只黑绒绒的大蜘蛛,惴惴不安地看着她。
阿妈深吸一口气,缓了一会儿,问:“驯好了?”
姜韫胆怯地点头。
“一个月,你整整废了一个月。”
“你跟你阿爸一样,一无是处。”
*
“你们俩嘀嘀咕咕说啥呢?”毕有方站在一百米开外,不耐烦地叉着腰吼道。
姜韫回过神来,再看阿缚,他已经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的闷葫芦样。
三神庙就在雪山背面脚下,下山的路可比上山陡峭得多,因为山上气温低的缘故,山上厚实的积雪并不是想象中的松软,而是坚硬湿滑。
一直走在前头的谢寻山突然停下脚步,目光不解地朝着四面八方打量了一圈。
姜韫知道他在找什么,问:“你也感觉到了?”
谢寻山拧着眉头,轻轻点了点头。
姜韫回头,目扫过身后白茫茫的雪山,那处安静得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又消失了……”
昨夜他们进入那间破屋后,那股背如芒刺的感觉消失了,可就在刚刚,它不止再次出现,似乎,离他们更近了。
这种感觉像是身后阴魂不散地跟了一条阴冷的蛇,只要稍露疲态,它就会立刻缠卷上来,把猎物拆筋断骨,吞入腹中。
“咔——”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脚踩在枯叶上发出的声音。
“刚才是不是有声音?”毕有方突然转身看着其余三人。
姜韫脸色都僵了,她憋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对毕有方说:“别动!”
“怎……”毕有方还想说话。
“也别说话!”姜韫打断了她。
意识到所有人脸色严峻,毕有方抬脸看向头顶巍峨的山巅,在厚实的积雪下,她似乎看见一条细小的裂缝。
隐匿在一片刺目的白色中。
姜韫离她最近,她边慢慢朝她挪去,边说:“你千万别动!”
毕有方神色淡淡,眼里还有一股不真切的笑意,她镇静极了:“我知道,倒是你,得轻点,可别把我埋了。”
姜韫没心思跟她贫,在快接近毕有方大约一米距离的时候,她把苗刀的刀尾递给她:“抓着,我拉你上来。”
毕有方抓住了苗刀的刀尾,才刚刚抬起脚,旁边的积雪便簌簌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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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她即立刻退了回去:“不行,我不能动!”
这就棘手了。
毕有方吊儿郎当的,浑不在意,她冲着姜韫摆着手:“你们走吧。”
“你胡说什么?”谢寻山压低声音呵斥她。
毕有方难得没有炸毛,她耸耸肩膀:“难道你们想跟我一起死?”
气氛沉寂了好一会儿,毕有方不耐烦了:“别啰嗦了,快走!”
像是有了决策,姜韫坚定地看向她:“我们是一个整体,不是吗?”
毕有方有些动容,她沉默地回看姜韫,喉咙间酸涩难当,她说不出话。
姜韫继续说:“你听我说,我数到一,朝西面跑,350米开外有一块背风巨石,如果运气足够好……”
“好!”毕有方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那眼里说不出什么意味。
“三。”
远远地,那块巨石伫立在冰雪中,形成一口窄小的避风港。
“二。”
心跳在胸腔内疯狂鼓动,脉搏被热血浇灌,像是快要冲破胸膛的层层皮肉。
“一。”
姜韫抬起脚步冲了出去,身后传来排山倒海的冰凉冷意,雪块砸落在后脑勺,雪屑散进衣领,脊柱处传来丝丝冷意,那冷意宛如死神的镰刀,一寸一寸的,淹没了前面的生路。
来不及,雪崩的速度太快。
眼前一片茫茫的白,鼻腔里充斥着冰雪凛冽的气息,脑子变得飘忽,脚下越来越迟钝,像是错觉,短短350米像是一个银河世纪那样长。
近了……
更近了。
到石块跟前时,她看见石块上方的积雪宛如断闸的山洪浩浩荡荡地飞冲而下,漫天掀的雪花形成一阵白云气流,入眼之中,一片茫白。
“你看什么!快进来!”毕有方跟谢山已经藏身在石块内。
在雪砸落下来前,姜韫往前一扑,正正扑进了石块底下。
像是看不见的云层弥漫,积雪裹挟着骤风,紧接着,塌方似的,成堆成堆的积雪从头顶砸了下来,又似灰尘,肆虐地笼罩这方窄小的安全地带。
空气变得稀薄,呼吸艰涩,剧烈的喘息声音此起彼伏。
雪崩来得快,去得也快,雪雾渐渐散去,像是劫后余生,三人不约而同放松开来,连笑都是疲惫的。
还没来得及高兴,姜韫忽然意识到石块下只有三人。
“阿缚呢?”她问。
谢寻山摇头:“我没瞅见他!”
“他不会……”才死里逃生,毕有方又开始嘴碎。
姜韫瞪了她一眼,抬脚踹开积在石块前的积雪,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山体全被覆盖,雪上加雪,除了一片白,仍是白。
姜韫脸色有些难看:“他不是没分寸的人,一定是出意外了。”
当时她与谢寻山的注意力都在毕有方身上,压根没注意跟在后面的阿缚。
“先找找。”姜韫说,阿缚生活在雪山脚下,应对这样的情况按道理来说应该比他们更熟练,可他不声不响地就消失……
“那种感觉好像消失了……”谢寻山突然说。
姜韫细细感受了一会儿,才凝重地说:“是,它消失了。”
那么,跟它一起消失的,还有阿缚?
18.地下沟壑
姜韫指尖捏着一支断裂残破的箭矢,面无表情地垂目看着眼前地面裂开的黑深沟壑。
裂壑两壁冻满冰层,深不见底,阴冷的寒风不断往上窜。
她的目光重新移到箭矢上,只见箭头刃口处已经分裂,显然是射到什么极为坚硬的东西身上。
那道拖拽的痕迹到这儿就消失了。
难道说,阿缚就在这道裂壑下?
毕有方跟谢寻山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姜韫,似乎在等她做一个决定。
“我得下去看看!”过了好一会儿姜韫才说,阿缚救过她,她不能视而不见。
三神庙已经近在前方,这一耽搁只怕又要浪费许多时间,姜韫不想因为她的一己私欲就拖累队友。
所以她说,她要下去看看!
毕有方沉默着,忽然她把背包卸了下来,从里面拿出一根攀岩索,找了一处结实的地方固定,而后顺着冰层面降了下去。
降到一半,她停了下来,看向姜韫的目光冰冷冷的,她说:“我以为,你说的那句话至少不是假的。”
姜韫知道她指的是哪句话:我们是一个整体,不是吗?
毕有方顿了顿,“姜韫,你的心,可真冷!”
说完,她松了绳索,身子顺着顺着索道迅速滑了下去,
谢寻山全程一言不发,他把绳索扎在在另一头固定后,跟着毕有方滑下去。
姜韫心里五味杂陈,她苦笑一声,没有人会喜欢孤独,可她不敢自作多情。
期望得越多,失望就越多。
她不喜欢失望,没人会喜欢失望!
姜韫固定登山索后,顺着谢寻山下降的轨迹往下降落,可绳索落了一半就没了。
这绳索还是姜韫第一次来长白山起尸骨时买的,当时预算有限,买的品牌长度质量都是一般的。
果然,不该省的真不能省。
姜韫身子悬在半空,她低头看了看沟壑下方,浓重的雾团像是热气蒸腾而上,把视线挡了个严实。
她用左手绞了数圈绳子,以保安全,接着腾出右手摸向腰间,把苗刀抽了出来。
她握着苗刀用力把刀刃插进山体,太硬了,山壁结满冰层,又湿又滑无法着力。
就在她脑子千回百转时,旁边的绳索晃动起来,谢寻山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你搁那儿干哈泥?用我的绳儿!”
姜韫把苗刀重新插回刀鞘,慢慢地晃动着身体,借助重力摆动的幅度猛地跳了过去,一把抓住了谢寻山的绳索。
脚下是湿滑的冰层,绳索被冻得宛如刚从冰里捞出,掌心传来刀刺般的灼痛,姜韫伸手一看,才发现掌心破皮了。
应该是用刀凿冰层的时候磨破了。
这点伤她并没有当回事,幸运的是接下去都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脚踩到实地后,姜韫解开腰间绑着的绳索,目光打量着周围,只见到处一片漆黑,耳边是滴滴答答的落水声。
她摸出手电筒,在四处照了一圈,洞壁黑沉潮湿,细小的水流涓涓流淌,使得地面也积起了连片的浅水洼。
“这裂壑不像是雪崩时裂开的。”姜韫轻声说。
她抬脸看向头顶,裂壑一线天似的横在空中,微弱的光散落在空旷的洞壁,映出一片湿亮。
“你们觉得呢?”姜韫有意打破僵局,只是伎俩实在拙劣。
毕有方还在生气,全当没听见一言不发地独自走在前头。
谢寻山到底是男人,总不好显得太过斤斤计较,他清清嗓子,说:“看两侧洞壁的确有一段时间了。”
顺着湿滑的道路往下走,越往里,耳边传来的水流声就越清晰,宛如瀑布般声势浩大
“这里头只怕有一条地下暗河。”手电的光落在石壁上,姜韫看见上面的水流明显比前面急促了许多。
话音落下,走在前面的毕有方停了下来,撑着手电打量着拦住去路的巨石。
“到头了,”毕有方说,“只能从这下面走。”
姜韫顺着她指的位置低头一看,只见凸起的岩石中间豁开一方窄小的,宛如井口的洞,借着手电的光,依稀可以窥见下方流淌着一条沉静的地下暗河。
水位不浅,呈一方幽蓝,水面泛着迷离光晕,那光晕折射出来,漪洒在四周昏暗的石壁上,使得这条地下暗河像是披了一层月光纱。
“我先下去看看。”姜韫丢开背包,把防水手电叼在嘴里,右掌撑在嶙峋的石壁借力旁,身体轻轻一动,便利落地下了水。
才下水,她就感觉水底有一股无形的力道拖拽着她的身体往前顺流而下。
姜韫一边游一边自水底挣扎着探出头来,暗河巨大的温差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真是古怪,洞内温度至少比地面高了十来度不止,可到了水底,这水却冷得像是雪山融化流淌下来的,刺骨异常。
往前游了大约十来分钟,耳边传来水流倾泄而下的水花声。
像是瀑布,听声音,只怕上下高低落差不小。
突然,姜韫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力,那道吸力像是龙卷风,粗暴地撕扯着她的四肢,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湍急的水流朝着前方冲卷而去。
不好!
眼见就要被水流裹拽着丢入瀑布,姜韫立刻查看周围是否能找到着力点。
她先是看向头顶,头顶是矮小湿沉的石壁,摸起来又湿又滑,不行!紧接着,她的目光又投向边侧,只见两头的石壁并不那么光滑,表面隐隐突出蜂窝煤状的石质层。
姜韫逆着阻力,奋力朝着边缘游去,可越靠近瀑布,那股吸力就越强大,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姜韫被拖了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迅速伸手摸向裤腰处,一把抽出收在鞘内的苗刀。
紧握刀柄的同时,刀刃狠狠扎进石层中,石头的质地并不坚硬,刀刃插进去之后无法固定住,身体顺着瀑布落下,刀刃一路划过岩石,巨大的失重感布满感官。
姜韫只期望下面是一汪蓄满水的水潭,如果是干枯地,那她大概是要挂了。
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一块凸起的岩石,如果放任刀刃划过,只怕这块着力点也会被割裂。
几乎没有犹豫,姜韫一把松开刀柄,右手紧紧抓在那块凸起的岩石上。
堵对了,这块岩石很结实。
姜韫下意识松了口气,身子悬在瀑布上空,激荡的水流带着巨大的力道扑面砸来,她低头看了看下方,万里奔腾的水流似白花在半空中炸了开,散作满池星河。
姜韫咳了几声,水流立刻窜进她的口鼻眼睛,喉头间又酸又辣。
她把头扭向一侧,深吸了一口气后,稍作蓄力,身体忽然猛地一窜,极轻盈地便跳出了瀑布流。
把气管里那阵冰冷的酸涩之意驱逐干净后,她才细致地观察着四周。
*
有了前车之鉴,姜韫沿着石壁一路折返,她悄无声息地自水下探出,就听见岸上毕有方跟谢寻山两人不知又嘀嘀咕咕些什么。
“说什么悄悄话?”许是喉咙呛了不少水,姜韫说话的嗓音有些低沉性感。
毕有方跟谢寻山两人吓了一跳,霎时闭紧了嘴。
毕有方含蓄地吹了声口哨,语调流氓:“美人鱼!”
她眯着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姜韫那张精致冷淡的面孔在明艳荡漾的暗河水波映射下,宛如一株水中玉芙蓉。
毕有方这人就这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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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韫没跟她计较,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才说:“下面是条瀑布,不太好下去。”
“水流很急吗?”毕有方跪趴在岸上,跟逗海豚似的,眼珠子在姜韫脸上转悠。
“你说呢?”姜韫蹙了蹙眉,接着没好气得问,“你那是什么眼神?”
太猥琐了!
毕有方不情不愿地收回了目光,堵在心头那股郁气全都消散了。
好看的人,做错任何事都能被原谅!
见这两人又不说话了,姜韫只得又开口:“我看过了,顺流而下不太可能,可以沿着侧壁攀爬而过。”
“我没问题!”毕有方耸耸肩,滇南毕氏练功的第一项就是攀岩走壁,这种对她来说小儿科啦!
姜韫看向谢寻山:“我也没问题,你呢?”
两女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谢寻山,谢寻山慢腾腾地把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拿了下来,隔着并不清晰的景象回看两人,说:“我尽量!”
眼镜被摘掉,谢寻山身上那股文雅的书卷气随之消失,他的瞳孔是少见的琥珀色,看起来极具攻击力,尤其是当他眯着眼看人的时候,像极了随时会发动的攻击的危险动物。
姜韫与毕有方默契且短促地对视了一眼,一下便读懂了双方眼里的侃侃之意。
这次,毕有方并没有克制,吹了一个高亢悠长且响亮的口哨。
那声口哨听起来下流无比,与她刚才看姜韫的眼神相比更加炽烈。
谢寻山不明所以,茫然地看向两人,问:“怎么了?”
毕有方笑眯眯地用脚尖踢了他的屁股一脚:“别啰嗦,赶紧下去!”
谢寻山摘了背包,顺着石壁滑了下去,在接触到水面时,毕有方突然叫住他。
“怎么了?”谢寻山茫然地浮在水面上。
毕有方蹲了下来,逗鱼儿似的,摸了一把他的脸,还笑嘻嘻地称赞了一句:“手感不错!”
谢寻山沉默着退到了一旁,像是知道这人向来不着调。
毕有方得意极了,姜韫她不敢上手,谢寻山不敢了?
“你别墨迹,赶紧下来!”姜韫看不过眼,催促道。
这人怎么路过的狗都要调戏两把?
毕有方心绪飞扬,她把脚边的两只背包先踢了下去,又把背上的卸下来丢进洞口,而后对着洞口两人摆手:“走开走开,姑奶奶下来了!”
像是一尾灵巧的鱼,毕有方跃进水中,安静地没有一丝水花。
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水面有人探出头来。
“愣着干嘛,我在这儿!”
姜韫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她已经在数米开外冲着两人招手了。
“这水可真冷啊!”毕有方哆嗦了一下,连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
她自小生活在云城,那里四季如春,就连冬天都有十来度。
姜韫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皮厚也怕冷?”
毕有方撸了一把红头发,露出饱满精致的额头,语气轻佻随意:“你又没摸过。”
姜韫慢悠悠地道:“没摸过,揍过!”
她指的是到长白山的第一晚,两人睡在一张炕上时,毕有方睡相奇差,半夜把腿架到她腰上,还把流着口水的脑袋歪了过来。
气得姜韫把她一把掀到地上。
无缘无故被针对,毕有方也来了气,两人滚在一起掐起了架,
毕有方才睡醒,手脚都是软的,挨了姜韫好几下,等她彻底清醒过来,姜韫已经出去了,还重重地甩上了房门。
“靠!”毕有方忍不住爆了粗口。
从此以后,但凡两人睡在一块儿,她总是十分自觉地缩在床角,生怕再挨着这尊瘟神。
19.人形蚕蛹
三人从洞壁上下来后,洞道愈发狭窄,堪堪只能通过一人,洞顶成片的钟乳石呈黑刃利剑,悬挂下来,几乎垂落地面。
姜韫打着手电小心地穿行在石林中,这些钟乳石外表极其锋利,稍有不慎只会被割得皮开肉绽。
“嘶拉——”一声衣物被勾开的撕裂声。
毕有方僵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看着勾着她衣袖不撒开的石剑。
姜韫凑上去看了一眼,冷笑话似的,说:“这石剑怎么跟你一个德行?”
毕有方幽怨地回瞪了她一眼。
姜韫觉得好笑,仔细地帮她把勾住的布料从石尖上取下来,嗤笑道:“让你嘚瑟!”
穿过这片狭窄的石刀林,视线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处空旷宽阔的洞厅,与前面狭窄洞道内不相同的是,洞厅的钟乳石是雾蓝色的。
像是上面附着了一层大自然的矿物,颜色十分艳丽稀奇,让人挪不开眼。
姜韫走在石针下头,抬眼看去,那钟乳石各有长短,粗中带细,密集地扎堆在了一处。
手电的光落在洞顶角落,一抹浅色的光晕隐隐折射了回来。
嗯?那是什么?
姜韫朝着那抹白色的虚影缓缓靠了过去。
“姜韫!”毕又方突然叫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她喊话的声音难掩兴奋,“你快过来!”
姜韫只得折返回去。
毕有方跟谢寻山两人抬着脸,都震惊地看着头顶,看到姜韫来了,毕有方一把把她扯了过来:“你快看!”
姜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蓝色的钟乳石侧面挂着一只巨大的蚕蛹,那体型,像是里面裹了一个人。
不止!
当手电的光落在旁边,姜韫发现,这一片的洞顶,都挂满了蚕蛹。
“里面看起来是个人?”姜韫不确定地猜测。
毕有方最不耐烦磨磨唧唧,她把背包丢给谢寻山,又把打湿的外套脱了下来,豪爽地说:“等着,我去摘一个送你。”
说完身体朝着旁边的石塔扑去,四肢紧紧附着在石壁上,手脚并用间,人已经宛如一道迅风靠近了蚕蛹。
她像是一只灵巧的檐下雁仔细地观察着眼前这只巨大的蛹,蛹身上裹缠的白丝密密交绕,层层叠叠,密不透风,表层还隐隐泛着银白色的微光。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了蚕丝表面。
“嘶!”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毕有方猛地收回了手,只见指尖被割开,鲜血涌了出来,片刻就濡湿了手掌。
“怎么了?”姜韫眼尖,看见毕有方脸色不对劲。
“没事!”毕有方把手指塞进嘴里吮吸了一会儿,才探头看向下方的姜韫,说,“这蚕丝有点古怪!”
“你别用手碰!”姜韫说着解下系在裤腰处的苗刀,用力朝着空中抛去,“接着!”
毕有方毫不费力地把刀接了过来,倏地把刀刃从刀鞘里拔出,她小心翼翼地就着蚕蛹与洞顶石壁相连的地方切了下去。
“沙沙沙——”
嗯?毕有方顿时停了下来,这蚕蛹会动?
可当她停手后,这蚕蛹又纹丝不动了,像是刚才看到它极轻微的蠕动是错觉。
毕有方握紧刀柄,继续朝着刚才的方向割去。
“沙沙沙——”
“沙沙沙——”
不是错觉,这蚕蛹真的会动!
还不等毕有方想明白这里头裹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时,就见这蚕蛹突然疯狂蠕动起来,像是里面的东西挣扎着要从蚕丝的禁锢里挣脱。
她咽咽口水,目光投向姜韫与谢寻山:“那什么,我好像切到它的大动脉了。”
见她还在贫,姜韫没好气道:“你赶紧的!”
毕有方这才严肃起来,手起刀落,那蚕丝便从石壁脱落,在空中形成一道白色的落地线。
蚕蛹落地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姜韫跟谢寻山靠了上去,蚕蛹依旧在打滚,不过动作幅度小了很多。
“诺!”毕有方完成任务,从洞顶跳了下来,她把刀刃插进刀鞘递还姜韫。
姜韫的目光被蚕蛹吸引,她看都没看,就把苗刀从毕有方手里接过,而后熟练地别在裤腰处。
“那是血吗?”姜韫突然问,她手里的手电筒光束集中在蚕蛹背部那块并不显眼的红上面。
那抹红像是从蚕丝底下渗透上来的,颜色已经很浅了。
“是血!”谢寻山说,“我闻到了。”
“很古怪的血味,还有点植物的香气?”
毕有方凑了上来:“是桑叶吗?”
谢寻山无奈地看着她:“这冰天雪地,哪来的桑叶?”
“蚕不是都吃桑叶吗?”毕有方不服输地回顶道。
谢寻山无言以对,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
姜韫用脚尖踢了踢蚕蛹,触感柔软诡异,像是踢在了人的腹部,说:“你们说,它死了吗?”
谢寻山面色沉肃:“还会动,应该没死!”
“那……剖开看看?”姜韫提议。
毕有方倒吸一口冷气:“你们赶尸一脉的是不是对肢解尸体有执念?”
姜韫仔细地了想,才回答:“我没有!”
“要不,我来动手?”谢寻山迟疑道,其实他并不想动手,只是三个人里面只有他是男人,总不好他一个大男人躲在两个女人后面看热闹吧?
“你不行!”毕有方摆摆手,看都没看他就否决了。
谢寻山憋得脸都红了,他想说,他没有不行,他还挺行的,但考虑到可能会挨揍,他索性紧紧闭上了嘴。
“姜韫,你来!”毕有方说。
姜韫把刀又抽了出来,用刀尖戳了戳蚕蛹,试图寻找突破口,但她发现,这颗蛹被包得严丝合缝。
她在蚕丝上割了一下,像是划在水面上,又轻又飘,触感诡异,既有鱼线的柔韧,又有钢针的坚固。
“发什么呆呢你?”毕有方是个急性子,见姜韫还没动手就急忙催促。
“别啰嗦!”姜韫皱着眉头轻斥,她把苗刀立了起来,刀尖顺着蚕丝裹绕的方向,右手腕上慢慢加大力度,刀尖缓缓没入了蚕丝。
“吱吱吱——”蛹里的东西开始叫了,叫声像是刚出生的老鼠幼崽,又嫩又轻。
“继续往下!”毕有方面上难掩兴奋。
姜韫按着刀尖又往下了几分,蚕蛹扭动挣扎地更剧烈了,它摆甩着尾部,像是想要赶走伤害它的人,可它的尾巴被蚕丝裹得严严实实,太过笨重,摆动幅度十分无力。
刀尖愈下,蚕丝底下渗出来的鲜血逐渐变得艳丽,在一片泛着光的纯净白中透着诡异的血腥。
刀刃划过,寂静的洞厅里发出类似皮肉被剖开的清脆声。
姜韫下手很稳,中途几乎没有停顿,就这样从头到尾,这只蚕蛹被一分为二。
随着刀刃抽出,只见刀尖上沾了暗红色的血迹,此刻正滴滴答答落着血珠。
姜韫把手电筒咬在嘴里,用袖子揩了一把刀尖鲜血,她凑到鼻尖轻嗅,果然一如谢寻山所说,这血液,没有一丝铁锈腥味,反而满是雪花以及植物的清香。
“什么味道?”毕有方见姜韫脸色古怪,忍不住一把抓过她的手,凑到鼻子前用力嗅了一口。
“就是桑叶!”毕有方闻完,信誓旦旦地说。
“你说是就是!”谢寻山本来就不擅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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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对方还是毕有方,他跟她争,纯属秀才遇上兵。
“不是桑叶,是竹叶!”姜韫总算说了句公道话!
“是吗!”毕有方没有反驳她,拉着她的手用力吸了一口,说,“还真是!”
可这里哪来的竹子?
蚕蛹被剖开后就停止了蠕动,静悄悄地躺在地上,被刀割开的口子只有一条细小的缝,看不清蛹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谢寻山单膝跪地,正要双手掰开那条缝隙。
“别碰!”毕有方突然制止。
姜韫不解地看向她。
毕有方神色不自然:“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这蚕丝不对劲!”
不对劲?
是毕有方不对劲!
姜韫眯了眯眼,直直看向毕有方,问:“你受伤了?”
毕有方立刻反驳:“ 没有,怎么可能,这玩意能伤到我?”
姜韫冷笑一声,并未出声。
毕有方别扭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这蚕丝跟刀似的,我刚才摸了一下……”
声音越说越小,她索性伸出手指头递到姜韫以及谢寻山面前。
气氛沉寂了。
“怎么……”毕有方刚想说话,抬眼就看见指尖绽开的皮肉跟发芽似的,已经生出了一簇短小的白丝。
“这……”她惊愕地看着地上的蚕蛹,“不是吧?”
这玩意儿这么厉害?
姜韫垂着眼皮,目光定定落在毕有方指腹上的伤口上,她问:“你没什么感觉吗?”
“有点痒。”毕有方回答。
“身上还有其他地方痒吗?”谢寻山担忧地问。
毕有方显然又想歪了,她怒道:“没有,不痒!”
“你正经点!”姜韫不满呵斥她。
毕有方像个蔫巴的茄子:“背上,腿上都有点。”
说着她控制不住地隔着衣服挠了挠。
姜韫深吸一口气:“衣服脱了,我看看!”
谢寻山“刷”地一下背了过去,十分自觉。
姜韫脸色并不好看,毕有方不敢触她霉头,乖顺地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下来。
背后响起一阵抽气声。
“怎么了?我不会浑身都长毛了吧?”毕有方瞪大眼睛,她不想变成白毛猴子!
“很严重吗?”谢寻山忙问,硬生生止住想要回头的冲头。
姜韫默不作声的,过了好一会才说:“衣服穿上吧!”
气氛变得凝重。
姜韫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到蚕蛹跟前,左脚踩上蚕蛹,右手提着苗刀,拆筋断骨似的,把蚕蛹切了个零碎。
蚕蛹外壳被切碎,露出了里头的真面目。
“果然……”姜韫吐出一口气来。
蚕蛹里裹的——的确是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具血肉淋漓破烂的人,他下半身的皮肉都被蚕丝腐蚀殆尽,两只森冷纤细的腿骨与雪呼呼的腹部连在一起,肠结等腹腔内的脏器稀稀拉拉地连着一缕脆弱的血皮挂在腰身处。
他的上半身尚且完好,只是蚕蛹壳底部堆满细细碎碎的肉块,像是被菜刀剁的,皮连着筋,筋连着肉,肉里淌着血。
……
毕有方穿好了衣服,凑过来一看,嫌弃地咦了一声。
“是三神寨的人……”谢寻山失神道,他认得尸体身上衣物的花纹。
“嗯,的确是阿缚要找的寨民!”
“三神寨一共失踪了7个人,看来其他几个,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姜韫说完仰面扫向头顶悬挂着的密集人形蚕蛹。
“你们说,这些年被白毛风拖走的人,是不是都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