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不喜欢你了,狗皇帝》 1、玉碎 啪嗒—— 玉佩砸在青石砖上,清脆的声音像是屋檐下的一滴雨碎在了她的镜台上。 盛则宁不曾想过,在她手下那么坚硬的玉石撞到粗粝的青石,到头来也是这般脆弱。 半个巴掌大的圆形玉佩在青石砖上四分五裂,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图纹。 盛则宁握紧自己遍布伤痕的手。 可她还记得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用了半个月时间,亲手雕琢打磨出来的每一道纹路。 身为盛府二房嫡女,她也锦衣玉食、娇生玉养,不比那些公主、郡主差,何曾为了什么人如此费心尽力。 还不是因为听封砚同别人说过,亲手做的礼物总是比买来的更诚心。 诚心。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有诚心了。 但是十几个日夜,用心准备的礼物只换来他一句风轻云淡的评价。 ——“无聊玩意。” 盛则宁不知道该难过,还是气愤。 尤其在族妹那吃惊的目光之下,更衬得她犹如跳梁小丑一般。 全身的血液都冲了上来,脸皮发热,耳尖灼烫,从小到大,她还未曾受过如此屈辱。 这种屈辱不只来自外部,更多的是源于她自己的内心。 就像是她爱如珍宝的东西被人贬得一文不值。 不被人认可,也不被人赞同。 她就像一个不具慧眼的俗人,错把别人眼中的鱼目,捧作了珍珠。 旁人面上要怜悯她的无知,心里定然是嘲笑她的愚昧。 盛则宁咬住下唇,泪水盈睫,她于模糊不清的视野里瞥向站在一侧的男人。 刚过及冠之年的青年矜贵自持地擎伞站在细雨之中,山色灰蒙的刻丝束腰裰衣让他与远方被斜雨氤氲的青山一致,清雅得如同一副水墨画,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盛则宁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 她忽然出现,又摔了玉佩,定然是出乎他意料的吧? 可是封砚让她很失望。 即便她如此这般‘大动干戈’,封砚依然是最波澜不惊的那一个,就连站在一旁的族妹都明显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三姐姐,你莫误会,我与五殿下并没什么,只是恰逢骤雨,丫头去传轿子了,我、我一人害怕……” 盛则宁的父亲位极人臣,在整个家族也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因此族中的兄弟姐妹几乎不敢与盛则宁正面交锋。 她是这样的显贵出身,养出再张扬的性子也不足为奇。 在别人眼中的盛则宁,说得好听点是爱恨分明,说得难听那就是分外记仇。 所以就连她院子里的丫头片子都没人敢欺负,就怕她这个做主子会来算帐。 盛则宁扯了扯唇角,若不是雨声掩盖了她的轻呵,只怕这位空有贼心的族妹就要马上吓得落荒而逃了。 她自己用过的把戏焉能不知道底细,邯郸学步岂不可笑。 盛则宁的眼睛没弯起来时总显清泠泠的,斜睨一眼就仿若在打什么坏主意,这样的神色怎能不叫人害怕。 “……我、我有些冷,不打搅三姐姐、五殿下了。”熟知她脾性的盛家三房庶出姑娘匆匆行礼告退。 可是,封砚不是盛家人,也不会看人脸色。 他只是淡眼扫了一下被浸在水里的碎玉,眉心浮现很浅的皱痕。 皇室的教导让他修出一副八风不动的稳重,并不会轻易将情绪显摆在他那张轩然俊昳的脸上。 见到盛则宁盯着他,封砚便给了她回应。 “则宁,别闹。” 他的嗓音不再是少年时期的低哑,已初显出成熟的磁性。 两个短短的音节,一句话只有这四个字。 盛则宁更想哭了。 封砚总是这个样子,与谁都端着一副疏离难近的模样,她曾经毫不在意。 他的性子冷一些其实也没什么,最多她主动一些,热情一些,再包容一些。 可这两年她都得到了什么? 从‘盛三姑娘’到‘则宁’,从少言寡语到偶尔一言两语的哄话。 如果‘别闹’二字能称之为哄的话。 其实盛则宁很容易满足,她自有一套与封砚相处的方式,也曾沾沾自喜地认为在封砚心里自己肯定是不一样的。 封砚的出生、经历就与别人不同。 当年中宫皇后身无嫡子,封砚早早被收在皇后名下成为嗣子,除了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之外,他就是皇帝最看重的皇子。 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最好的那个? 盛则宁曾经也是这么希望的。 所以当年父亲对她提起封砚的时候,她内心是那么憧憬,而皇后此后对她表现的青睐,无疑把她的这种憧憬变成了可能。 父亲想把她嫁给封砚,而皇后也是欣然应允的。 她在十四那年就知晓了自己将来要嫁给封砚,是多少京中贵女艳羡的对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等着封砚及冠建府,他们的婚事很快就会提到明面。 或许是在端午,最迟也不会过中秋。 为此她精心为他的生辰准备了这份礼物。 他当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名目送给他这块玉佩,如此寓意不同的礼物就在他眼皮底下摔碎,他也不动声色。 就好像,从来没有放在眼里。 盛则宁端量着他,比第一次见到他时还要认真。 封砚撑着伞的手修长,指骨匀称,与竹伞骨一样,泛着些许如玉质一般的润光。 仅仅站在纷飞的雨中,就有一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卓荦,仿佛神仙一般的人物。 可,神仙哪有那样好亲近的。 就好像封砚他明明站得很近,盛则宁却感觉他仿佛自带了一条护城河,将自己与旁人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里面是他,外面是别人。 盛则宁就站在河的这头,遥望那不曾属于她的城池,痴想了两年。 从前听人谈及封砚与她时,少不了一些拈酸的话传了出来。 “五皇子瞧着也没有多喜欢她,倒是她日日纠缠着,好不知羞……” 又比如说:“五皇子尊贵,日后肯定妻妾成群,偏偏她占着不肯让人靠近,就好像五殿下会肯守着她一人一样,还未嫁进去就做那妒妇姿态,我要是五殿下,早就不睬她了。” 所谓众毁销骨,说得人多了,仿佛过错就都在盛则宁一人身上了。 封砚未被抚平的眉心再拧起了些,外人已经走远,此处只剩下他们二人,他并不知晓盛则宁是为了什么事而来,但是她夺玉毁玉实在是有些任性。 “你既已送了我,为何又自己砸了。” “殿下不喜欢这份礼物。”盛则宁用力眨了几下眼,长睫沾去了湿润的泪珠,变得异常沉重。 这样的说法并不能站得住脚,至少在封砚这里,不行。 封砚垂眼看她,微压着凤目,显出一抹出自上位者才有的持重,瞳仁就在伞阴下幽黑无光,静静注视她。 盛则宁的视线落入其中,就好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掉进了深潭,饶是已经太习惯他的漫不经心,盛则宁的心在这个时候还是抽痛了起来。 习惯了,不代表不会质疑。 不代表她不会再被动摇。 究竟与封砚的相处就该是她一味的退让与包容吗? 不该。 盛则宁如今只是悔,自己为何明白得这样迟。 避开他不含任何感情的视线,盛则宁轻声慢语:“……殿下也不喜欢我,对吗?” 细雨沥沥,才入夏,气温不算高,冷雨落在发丝上、衣服上,一层层渗了下去,彻骨的寒意包围了盛则宁。 这么久了,他也不知道把伞往她头顶倾一倾。 他不喜欢她,所以不在乎她。 从前盛则宁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自从她去拜访已经出嫁的表姐与表姐夫,她才隐隐有些顿悟。 哪怕冷漠的人对待自己喜欢的人也是不一样的。 表姐夫也冷,他的冷和封砚那种疏离还不同,而是一种真正的冷漠,成日板着脸的严肃,让人想起了在学堂里握着藤条的先生,不敢冒犯。 但是他与表姐在一块时,虽也不至于马上像换了一个人,可眸光却温和下来了。 似是寒冬里和煦的日光,虽不绚烂,却也能温暖万物。 盛则宁都能轻易看出来,表姐夫是在意表姐的,那种目光她从没有在封砚眼里看到过。 封砚看她,与看旁人,没有区别。 一直以来都是她给封砚找了很多借口,用来欺骗自己。 可是,她不能骗自己一辈子啊。 过了许久,可能是封砚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不会像从前一样适可而止,他再次开口了,但避开了她问题。 “是因为盛六姑娘?” 说出这句话后,他就更显得有些冷肃,仿若对方的脾气来得实在没有必要。 他并没有理睬盛六姑娘,也从没有回应过其他姑娘的‘殷勤’。 盛则宁险些笑出声来。 如果是因为别的姑娘,盛则宁兴许还会有发力点。 倘若他真的‘移情别恋’,她就能指着他的鼻尖大骂他‘负心汉’!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不怪外人、外物,完完全全是出在封砚本人身上。 “是真的不喜欢啊……”盛则宁庆幸自己被雨幕笼罩,不至于让封砚看见这一刻她疯涌的泪水。 他连喜欢二字都不曾沾过舌,她从前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会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 她眼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太多,封砚察觉到了一些蹊跷,那柄伞微倾,阴影罩了过来。 盛则宁吸了口气,不等自己完全陷入他的阴影之下,也不等他再开口,纤细的指头一指地上的碎玉就道: “那好,本姑娘也不喜欢你了。” 很平静。 盛则宁都想不到自己此时此刻能用这样的语气,对封砚说出分别的话。 是了,与封砚她向来是吵不起来的。 从来她在闹,他在看,静静地像是看着屋檐上的麻雀打架一样。 久而久之,她就不会在他面前闹了,平白丢人不说,还担心他会厌烦自个。 今日不同,她不再担心他会厌烦,而是真正地悟了。 但凡一个人要闹,那定然是想得到一个回旋的余地,想要讨得一些好处。 她又不想再从封砚身上得到什么,何必要大吵大闹,落了自己的身份。 封砚眼中飞快掠过一抹惊讶。 她就这样站在雨中,发间别着一朵垂丝粉芍药花,湿漉漉地垂下了已经变得半透的花衣,贴在她瓷白的脸颊上。 盛则宁抬起一手,指尖抚过那片萎顿的花瓣,拨了开去。 她低垂眼睫,唇边含着一抹只有自己才知晓的苦涩。 真应了那句‘有情岂必含春泪,自是殷勤管岁华。’1 多情人为情所困,无情人坚不可摧。 站在她对面,封砚从没有见过盛则宁如此不乖顺的一面,一时间他竟理不出是哪里出的问题。 两人会走在一起,不是父母之命,理所应当吗? 喜欢与否,谁又曾在意。 他不曾花过心思在已经落定的事情上,所以他也从没有认真了解过眼前的人。 他的无声沉默,落在盛则宁心里就变成了默许。 这是理所应当的结果。 她下定了决心,再次放下话来。 “如此,则宁与殿下就犹如此玉,再不相干罢。” 盛则宁说罢,扭身就走,不给封砚任何机会—— 第一次,盛则宁比封砚先转身离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请帖 淅淅沥沥,雨丝成线。 水汽弥成了冷雾,萦绕在那道渐渐隐入雨幕中的窈窕背影上。 那浅绯色的长褙子与小径两旁葱郁的绿植交映,模糊了颜色,只能着重见到她红色的发带轻扫过挺直的脊背,仿若她人如修竹,一身傲骨。 盛则宁离开的很快。 几息之后,封砚已经看不清她衣裙上的花纹了。 封砚缓缓松开紧起的眉,若有所思地盯着盛则宁离去的方向片刻,又垂下眼睫,看向还躺在水洼里,无人问津的碎玉。 稀世的好玉被原主亲手砸碎,而后弃之不顾。 封砚放下伞,俯身把玉的碎片一块块重新捡了回来,放在手心,依然能摆出它原本的模样。 他看着勉强拼起来的玉佩,心里涌出一丝怪异却说不清的感觉。 * 夏天的雨不像春雨缠绵,来也快,去也快。 盛则宁走出院子的时候,雨就快停歇了。 云舒雨散,天边露出温芒,正是午后时分,气温很快就会回暖。 只是这份温暖落到盛则宁身上,还是远远不够。 “姑娘,你怎么淋成了这样了!”就在院子外候着的竹喜十分吃惊,急忙迎了上来,在她身后左右看了看,又低声问:“姑娘,你没碰见五殿下吗?” 这样的雨天,原本竹喜是劝了姑娘别出来的,可不知是谁透了五殿下的行踪让姑娘知晓了。 封砚刚及冠就领了刑部的差事,时常忙碌不见踪影,盛则宁有好几日没见着他了,这才赶了过来。 “遇见了。”盛则宁不想再谈起封砚的事,只捏着竹喜的手问:“你看见盛则惜了吗?” “六姑娘刚刚出来了,看见奴婢也没说话,埋头就走了,姑娘,刚刚六姑娘和五殿下是在一块儿?” 不怪竹喜会有这样丰富的联想。 盛家的姐妹其实都挺有野心的。 虽然口头上不会大剌剌说出来,但是私下里谁也不想被谁比下去。 盛则宁的婚事算是家里最拔尖的了,其他姐妹却还没着落,但是上京城里想再挑一个越过她的却没那么容易。 盛则宁还没回答。 竹喜一跺脚,气愤道:“六姑娘明知道姑娘与五殿下是上头默许了的,竟还敢有这样的心思。” 她话里的这个上头,不单单是指盛则宁的双亲,还有皇后娘娘。 “竹喜。”盛则宁叫住自己的贴身丫鬟,不由失笑:“你再嚷嚷,姑娘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和五殿下的事与名声有何关系?”竹喜脑子一下没有转过弯,还傻傻发问。 盛则宁一时哑然。 她思慕五殿下的事以及五殿下与她板上钉钉的婚事,早已在上京传得沸沸扬扬,没有人会觉得她与封砚绑在一起有什么不对。 就连她原本也是如此想的。 “姑娘,奴婢哪里说的不对吗?”竹喜看出盛则宁的神色不对,担忧起来。 既见到了五殿下,姑娘非但没有心情愉悦,反而弄得这一身狼狈,就好像人在雨里一直淋着。 五殿下总不至于也没有带伞吧? 盛则宁扯起唇角,十分勉强地笑了一笑,道:“因为啊,我又不想嫁给他了。” “姑娘,你莫不是烧糊涂了?”竹喜惊恐地伸出手想要摸她的脑门。 盛则宁有多喜欢封砚,身为她的贴身丫鬟,竹喜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这般心心念念放在心尖上两年的人,能是这般说不想就不想的吗? 盛则宁别开她的手,摇头道:“不是。” “那是、是五殿下和六姑娘联手,欺负您了?”这是竹喜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她脸色大变。 五皇子那般克制端方的人竟也会做出这等变心毁节的事,竹喜很难相信。 盛则宁失笑,纤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故作轻松道:“更没有的事,我只是……清醒了。” 竹喜不解,眼睛眨了几下,张口还要乱猜。 盛则宁别过耳旁散下的湿发,轻声叹道: “他啊,倒说不上哪里不好,唯一不好的就是——他从始至终,对我都不上心罢了。” 盛则宁张开自己的左手,食指上的伤痕最多,她没有认真上药其实还存有几分想要博个怜惜的小心思在里头,只可惜封砚既不在乎那块玉佩,又怎么会关心她的伤。 只怕她说了,他也会当她自作自受、无病呻吟罢了。 “姑娘……”竹喜看着自己家姑娘怅然的模样,哽咽起来:“五殿下的性子其实一点也不好,哪配得上姑娘您。” 从前盛则宁自己一头扎进去的时候不觉得有委屈,竹喜却在一边干着急,如今姑娘自己醒悟了,没有那层包裹在外的糖衣,心里头怕是只余下那些苦楚的滋味,这更让她心疼不已。 “我们回去吧。”盛则宁深吸一口气。 迈过自己这关并不是最难的,难在还在后头。 * 盛府的马车正停在巷子转角的地方,虽然已经是很小心避人眼目了,但是不巧,还是被人瞧见了。 两名年轻的郎君正打马而来,正好看见一位身着浅绯色衣裙的姑娘垂颈曲腰,手虚扶着鬓间一朵欲坠的垂丝芍药花,似乎正要钻进马车,听见他们的马蹄声便朝着他们的方向轻轻瞥了一眼,染墨点漆的眸子水盈盈的,仿佛星子闪烁了一下。 靡颜腻理,如霜似玉,仅一沾露带水的侧脸就让人心荡神摇。 其中一位宝蓝衣袍的郎君不由自主扯过缰绳,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另一名郎君伸脚踹他:“薛二你做甚?” “她、她是谁家的小娘子?”薛澄反应过来自己不能冒失上去打扰佳人,脸上一热,慌忙扯回缰绳,问起身边人来。 他刚从边关随父回京,对上京的人不认识几个。 正巧旁边的这位公子是上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浪荡子,闻弦歌而知雅意。 不过他早早认出了那马车上的少女,脸上就浮出一抹古怪的笑。 “她?” 薛澄见他一脸坏笑,不免有些害臊,但还是追问了起来:“她怎么了?” “今日不急,你等明日击鞠赛的时候还能再见,到时候你自然知道她是什么人了?”那人非要卖个关子,不肯细说。 “走走走,我们先去见五殿下去。” 薛澄无奈,只能随着他打马前行。 封砚坐进了风雨亭,竹伞收拢在一旁,蜿蜒的水迹像一条摇曳的裙带,直隐进旁边葱郁的灌木之中。 中央的石桌上,一块帕子包着几块碎玉,放在茶壶的一边。 一位小太监正垂手低头站在那儿倒茶,眼睛瞟到那碎玉时,就挤了挤,一副肉痛的样子。 这块玉佩他知道。 盛府派人送来的时候,暗暗给他透过气,价值上姑且不说有多珍贵,可这是盛三姑娘亲自雕琢的,那细致的花纹得费不少功夫,怎么说摔就摔了…… 封砚接茶的时候,目光也扫到了那堆碎玉,他眉尖微蹙,又想起盛则宁对他说的那几句话。 什么叫和他就像这玉一样,再不相干? 这般大的人还说这样孩子气的话。 “殿下,这玉碎成这样,三姑娘肯定心疼坏了,奴才知道上京有位玉石传家的匠人,手艺比宫中的还好……”暗示的话说到这里,德保公公适时打住了话,余下的让主子自己拿主意,远比他把话说透彻要好。 封砚端着茶。 盛则宁心疼了吗? 如果心疼又怎么会自己把玉摔了。 是怪他先前拒了她的探望,还是误会了盛六姑娘和他的关系? 之前他正忙着刑部的案子无暇分身,至于盛六姑娘更与他没有半分关系,她若是因为这两件事而发脾气,实在毫无道理。 封砚啜饮了一口热茶,淡声吩咐:“就照你说的办吧。” 把玉修好,以盛则宁的聪慧就会明白这事就这样算罢,她以往都知道适可而止,这次定然也不会纠缠太久。 封砚没有在这上面沉浸下去,他命德保收起碎玉,两名郎君就找了上来。 风雨亭里霎时热闹起来。 薛澄刚回京,一时间难融进新的环境,正巧明日就有一场击鞠赛,都是年轻的哥儿,就爱这种热闹,想要熟悉起来,打一场赛就差不多了。 封砚带着皇后的意思,特邀薛澄同去,一来是帮助薛澄在上京露个脸,二来也有招揽之意。 薛澄的父亲是圣上特封的博西王,手握着西北三十万的镇守军,薛澄作为世子理所应当应该留在上京,还是皇帝的特赦允他在薛王爷身边待了那么多年。 只是——也不能再久了。 “薛世子此次回来,是不是也到时候成亲了?”赵闲庭打开一把折扇,风流倜傥地打开了话题。 薛澄捧着茶杯,脸一红,“母亲是跟我提了一嘴,但听皇上的意思。” “薛世子也不必过于担心,若有心仪之人,大可与圣上直说。”封砚语气平淡,一点也看不出热心招揽的意思。 薛澄就更不敢把他的话当作真的,忙道:“臣不敢。” “欸,殿下明日击鞠,可有给盛三姑娘送帖子呀?”赵闲庭知道封砚是这个性子,但是薛澄尚不知,就怕封砚把人吓到了,他连忙把话题转了个。 上京城里有一处专门用于击鞠的马场,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用上的,若遇到皇亲国戚要用,对外一概是封起守好,安全性自是不必说,就是出入需要凭证,麻烦了一些。 封砚顿了一下,茶杯边沿刚贴上唇,又给放了下来。 德保公公懂,走上前一步,就在封砚边上低声回道:“奴才回头就去办。” 这下赵闲庭奇了,惊道:“怎了,殿下原来还没送啊?” 德保公公浑身不自在地盯了赵闲庭一眼,只恨这位赵郎君怎么这么不会说话,还净提这些糟心的! “忘了。”封砚不是不送,而是还没想到这茬。 因为以往都是不等他想起来,盛则宁就自己来要了。 这次…… 封砚想起不久前和盛则宁的不欢而散,她原来是来要帖子的,不曾想那样闹了一场,她就给忘记了。 薛澄不知道他们口里谈的这位盛三姑娘是何许人,只是听见赵闲庭不嫌事多地又撩了五殿下几句,最后还对他挤眉弄眼,他十分奇怪,但只能端起茶盏默默回想园子外看见的那位姑娘。 三人在风雨亭待了几盏茶的时间,算是熟悉了一下,封砚还有公事就不便久留,告辞而去。 薛澄和赵闲庭目送他离去,还能听见德保公公殷切的声音被风吹来。 “奴保证明日就能修好送来,不会耽搁殿下与盛三姑娘和好的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家族 盛家如今二房为大,谁叫盛则宁的父亲才高八斗、官运亨通,二十二入仕,十八年的官场浮沉就做到了参知政事,形同副宰,前途不可估量。 盛大人公务相当繁忙,今日也是到了掌灯时分才回府。 盛则宁耐心地在闺房里待着,打听到父亲已经用完了饭,才带着竹喜去书房找他。 盛家清廉质朴,盛大人未曾铺张浪费,也不曾想过要另立门户,依然与兄弟几人住在盛家的老宅里。 几家的院子都挨着,规格也无明显高低之分,只是谁家占了一片池塘,谁家有一片竹林之类的差别。 盛则宁穿过一道月亮门,走过小花园就到了正院。 书房外也没小厮站着,正好方便了盛则宁。 “爹爹。” 她敲了门,门内就传来盛父沉稳的声音,“进来。” 盛则宁吸了一口气,推门提裙而入。 盛鸿文正在灯下提笔书写,眼睛都不带挑起就说道:“今日你又跑去见瑭王了?” 瑭王是五皇子及冠之后圣上授的亲王封号,盛则宁还没习惯听这个称呼,反应了好一会才与封砚对上号。 “是。”她也大大方方承认了。 虽然盛鸿文很忙碌,但是不代表他不关心家里,每日总管会将府里的事都交代了。 盛则宁今天套了马车出门,这样的大事当然少不了要被提上一嘴。 盛鸿文撂下小狼毫,“为父不是说了,虽然你心悦瑭王,但是还没定亲,女儿家的矜持还是要有的,别让人看笑话。” “女儿知错了,女儿以后不敢了。”盛则宁顺着他的话,十分乖顺。 不对劲。 盛鸿文挑起眉。 他把目光从眼前的公文上移开,投向看似规规矩矩站在中央的女儿。 “你今日怎么了?是有什么话要说?” 盛则宁对于封砚向来执着,他虽然时常会训斥她不够矜重,但是更多的时候还是会睁一眼闭一眼。 瑭王此人最是君子端方,稳重自持,断不会利用小姑娘家的一片痴心做些放恣之事。 是以盛则宁就像是那扑花的蝶儿一样总是一意孤行,也从来不会听他劝。 这样乖巧还是头一回。 “女儿想通了,女儿不想嫁给瑭王了。”盛则宁开门见山,直言无隐,没有做任何婉转的修饰。 事实也是如此,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就是不想了而已。 从前总盼望着时间快点,再快点,等着封砚早点及冠,早点封王立府,也早点娶她。 现在她更急了,她怕没等到端午,圣旨就会忽然降临到她头上。 口头之言可以悔,圣旨却不行。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听她说完后,却是眉拧如绳,一张脸都黑了下来。 他手掌在桌子上一拍,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爹爹不是不同意我……”盛则宁也有些吃惊。 往日她在封砚身边打转的时候,父亲多有劝阻,她还会以为自己此番的幡然醒悟会让他欣然接受。 “你也知道皇后娘娘对你甚是满意,早有意促成你与瑭王的婚事,如今你任性悔婚,是想做甚?” 盛则宁张了张口,还没说话。 盛鸿文已经从书案边站了起来,面露严厉之色: “阿宁,任性也要挑着事,你平日里行事肆意,我都可以纵你容你,可唯独这婚事由不得你说了算。” 盛则宁咬了一咬唇,不敢相信一直对她宠惯的父亲会如此疾言厉色,说出一番这样的话。 “爹爹的意思,不管我喜不喜欢,都要嫁给父亲指定的人吗?” “你受家族荫护从小锦衣玉食,就该明白,当你贵比王侯时,也应承其重。”盛鸿文语气冷峻。 盛则宁眼圈登时就红了,她轻咬住自己的下唇,竭力憋住自己的气火。 这个道理她知道。 无非这个世道就是这般。 女儿家娇养在后院,莳花弄草,修篱烹茶,除了嫁人,没有别的作用了。 她原以为自己爹娘是疼爱她的,却不想,还是争不过这个世道如此。 她体谅为家族操持了半生的父亲,也理解他说的每一句话。 可是她依然气。 自己纵使被千娇万宠长大,依然只是一件用途单一的物品。 父女俩之间的氛围凝重,这是以往少有的现象。 盛则宁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在父母生气的时候知道如何化解一二,哄回二老开心,自己也能逃了惩罚。 这次盛则宁却咬唇不语,一脸倔强。 盛鸿文虽然被她的不懂事弄得大动肝火,可瞧着女儿娇柔的脸庞,这上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颜色,自己又心下一软。 这是他与夫人唯一的孩子,当作掌上明珠宠了十几年,他怎么会不盼着女儿好。 盛鸿文放柔声音,态度不似之前那般严厉: “瑭王身为嫡子,贵不可言,父亲为你选择的已是这世上最好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嗯?” 他世上最好又有何用,下雨了也不知道心疼人。 盛则宁还记着不久前在封砚那儿受得委屈,这会鼻腔酸涩,犹不死心地问父亲:“即便,他不喜欢我?” 盛鸿文捋着胡须轻笑一声,怜悯地望着她。 “等你活到皇后娘娘那个年岁便会明白,喜欢在大局面前皆一文不值。” 若说先前他的话还多少有些隐晦,话说到这个份上,盛则宁又怎会不明白。 原来是这样。 盛家已经决定要扶持皇后的嗣子,中宫嫡子,所以父亲要把她当作缔交的纽带,把盛家与封砚绑在一块。 从头到尾,她的喜欢在大局面前一文不值。 “你还记得你三叔年前被人弹劾的事吗?”盛鸿文很少在家里谈及政事,更别说在盛则宁面前。 但是盛则宁是知道这件事的。 年前,三叔就因政党之争被谢家人揪着一个错处递了帖子,圣上大怒,当即降旨把他发配到了沙城,十年不再启用,这是重罚。 三房一家哭晕了好几个,三婶更是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只有一个小娘随着三叔走了,儿女都且还在京中养着。 盛家虽为一体,荣辱与共,但是这件事对盛家二房的影响微乎其微,因为盛鸿文的身份地位在哪里,圣上要要倚重他,所以一边把盛三爷罚走,一边还给盛二爷加了虚衔。 虽然是虚衔,但是却也是荣宠,盛家依然屹立不倒。 “三皇子决定与谢家结亲,为父也别无选择了。” 三皇子是王贵妃的儿子,王贵妃是圣上的青梅,一直以来盛宠不断,哪怕每隔五年会有新的妃嫔入宫侍奉,都无一人能越过王贵妃。 爱屋及乌,三皇子宸王自然也是圣上最看重之人。 宸王与瑭王,一个占着长,一个占着嫡,都是占着理。 可只要圣上一日没有册封太子,朝臣心里就没有一刻踏实。 宸王有受宠的母妃,有谢家。 瑭王有皇后,还有皇后的母族。 两方可说是势均力敌,诸多可能。 但谢家与盛家早年就有了嫌隙,两家不说你死我活却也不会和平安处。 他日若是谢家坐拥大权,绝不会容盛家讨得好处…… 不过两家的对立还不曾让盛则宁烦忧,但想起谢家的一个人,盛则宁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与瑭王结亲,对盛家,对你都是好的……你回去好好想想,下次莫要再让我听见你说这些糊涂话。” 在盛父的盱衡厉色之下,盛则宁木着脑袋走出了书房。 盛则宁刚走出正院,盛鸿文就离开了书房,来到了正屋。 盛夫人苏氏倚着湘妃塌,正在灯下看书,她仪容端庄,眉目恬静,就犹如夏日里一碗清茶,瞬间熄灭了盛大人心头的火。 盛鸿文也坐上塌,随手端起案几上的茶碗。 苏氏看了丈夫一眼,“跳跳又惹着你了?” 虽然盛则宁的大名带宁字,可实际上她性子活泼,张扬明媚,所以在苏氏这里就多了一个爱称叫跳跳,夫妻私下里才这样叫。 盛鸿文免不了要把书房里发生的事再说一遍。 “好端端的你同她提什么谢家?”苏氏把书放下,拧起细眉,不满道:“谢家那对混账兄弟没少欺负我们跳跳,尤其那个谢朝宗简直要成了跳跳一块心病了……” “夫人,若是跳跳同瑭王一切都好,谢二公子再怎么混账也不敢与皇家明目张胆对这干,不瞒你说,我已经得了消息,他不日就要回来了。” 苏氏惊讶地望向自己的丈夫,手轻轻覆在胸口,哑声无语半晌才喃喃道: “但愿他那疯病已经治好了……” 说罢,苏氏也像盛则宁一般,打了一个寒颤。 * 盛则宁坐在妆镜台前,竹喜就在她身后替她拆下头上的发饰,用白玉花卉纹梳子通发。 在回来的路上,姑娘就一言不发,竹喜也就能猜到结果,正不知道如何宽慰她的时候,门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 “竹喜姐姐,正房送来了一张帖子,说是给姑娘的。” 盛则宁接过竹喜手上的梳子,竹喜连忙出去接东西。 “二爷说,明日麻叔会备好车马,在西角门,夫人还特意叮嘱,竹喜姐姐记得给姑娘带上油纸伞,说不定还要下雨哩!” 竹喜拿着请帖进来,盛则宁已经好奇起来,是何人送来的。 她都还没看请帖的内容,爹娘已经张罗着她明天出行的计划。 “姑娘,是丹苑围场的击鞠赛,这是……五殿下送来的。”竹喜看了请帖的内容,又是高兴又有些无措,不安地抬眼看向盛则宁。 五殿下主动送请帖邀请姑娘,这岂不是说明他心里还是有姑娘一方位置的。 “姑娘,明天咱们出门吗?”竹喜变着法子,试探一下。 盛则宁眼睛微眯,略略一想,须臾后又眉目舒展,唇角微翘,“出。” “既然爹爹和娘都盼着我出门,为何不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回头 翌日,日丽风清。 丹苑围场里彩旗飘扬,语笑喧阗。 还没等击鞠队换衣入场,看台上已经坐了十有七八,多为风姿尽展,衣香鬓影的年轻小娘子。 虽说围场要凭请帖入内,可上京城里权贵遍地,多如走狗,饶是如此限制,每每都坐了个满场。 这还得是与上场者沾亲带故的才弄得到这请帖,寻常地方想买是买不到的。 所以只听看台上叫‘哥哥、弟弟’、‘表哥、表弟’又或者‘小叔叔’、‘小舅舅’之类的颇多。 娇啼软语,好不热闹。 “咦——怎不见盛三姑娘?”有道清脆的声音在姑娘堆里响起,众人皆一静,随即东张西望了起来。 “是咧,盛则宁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不会吧,不会吧,今天五殿下要下场子,她居然会不来捧场?” 大家都不信,纷纷找了起来,一个拉一个问。 很快场上传出了各种找盛三姑娘的话。 有些纯好奇,有些则带着看热闹不嫌多,毕竟盛则宁还是头一回没有早早出现在击鞠场,给五殿下助威。 她们问了一圈都没有找不到人,就凑在一起讲起了小道消息。 有位挽着着泥金散紫花帛的小娘子矜持地摇起小扇,略略提了一嘴家仆在如意宝斋看见过瑭王身边的那位德保公公。 “德保公公送来一块玉佩,说是不小心摔碎了,要修复,家仆描述了一下,我听着像是盛三姑娘之前一掷千金在如意宝斋抢下的那块青脂玉雕成的。” “啊,那怎么会碎了呢?!” 这声问得好。 恰好场下一阵马蹄声,击鞠的两队人马都精神抖擞地策马而出。 众女看见其中一队,打头那位窄袖劲装,萧疏轩举的瑭王殿下,心里都有了数。 瑭王对盛三姑娘并不热切,对她送的东西自然也不放在心上,弄坏了不说,竟然就随便送到店里去修复了事。 “这下有得好看了!”有位心直口快的小娘子当众就拍起了手,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虽然这位小娘子言行举止多少有些不够端雅,但是旁边的小娘子们还是精神一振,目光炯炯,唇角都勾起了藏不住的笑意。 还有什么比看着上京最飞扬的姑娘吃尽爱情的苦楚,求之不得的热闹好瞧? “快去瞧瞧,盛家的马车来了没有?” 几个机灵的奴仆得了自家姑娘的吩咐,都很殷勤地跑去围场入口守着,只盼着能第一时间看见盛家的马车到来。 封砚骑在马上,与对方几人见了礼,介绍起薛澄。 几人没见过薛澄,但也知道他是个有分量的世子。 虽然如今圣上重文轻武,可手握大军的王爷还是足以威慑四方,更何况是他们这些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少不了要奉承他几句,热情地欢迎。 薛澄有些腼腆,红着脸与众人拱手回礼,一点也看不出什么武人的粗俗和不堪,这让上京城里的公子对他更亲近了几分。 封砚眸光从他们这些年轻公子肩头擦过,看向不远处的高台。 撑着彩绸的看台上,小娘子们的只言片语随着风吹入了耳,让他的眉心微皱。 虽然盛则宁平日是多少有些不够稳重,但也没得让人说成这个样子。 又是与人当街争执,又是在玉石店里和人抢玉…… 还一掷千金? 盛家是清流人家,举家清廉,就连当初三房出事,也没见着用银子打点一二。 盛则宁竟会有那纨绔作派,挥金如土? 封砚生母并不显贵,又因得罪过皇帝,在冷宫里待过几年。 封砚六七岁时,可以说是过得十分拮据困窘,缺衣少食那都是常事,哪怕后来被皇后收在名下,有了皇后的抚育,宫人看人下菜,一改以往的冷言冷语将他高高捧起,他也不曾大肆挥霍,就仿佛已经将身外的欲.望降到了极限。 没有那些,他依然可以活,所以也就没了必要。 封砚听盛则宁为买块玉竟然豪掷千金,脸色微沉,他扫视看台,没看见那张熟悉的芙蓉面就垂下眸,收起了视线。 且等她来了再说。 不但姑娘们在等盛则宁,这一次连封砚也在暗暗等她。 可是,盛则宁一直没有露面。 * 盛则宁一大早就坐上盛府的马车,在几个族妹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出了门。 她管不了别人的嘴,也没想要管。 竹喜却不高兴,拉着张脸,全身紧绷,要不是她家姑娘扯着她的腰带,她都想跳下马车去撕人嘴了。 “她们怎么能这样说姑娘您,太过分了,好歹也是同族姐妹,姑娘您没了颜面,她们就有了吗?” 盛则惜表面上唯唯诺诺地离开,回了盛府就拉着自己的姐妹添油加醋,反正盛则宁在五皇子那里碰的钉子不少,也不是单单这一次的,每次她们都要笑一笑,全当茶余饭后的一些谈资罢了。 盛则宁手肘撑在绿檀窗架上,柔指抬着绣石榴花的车帷举过眉,放眼望去,马车已经走出盛府西巷,从院墙里伸出的一颗玉兰树,花枝繁茂,遮去了日芒,不再刺眼。 竹喜愤愤不平:“她们这般多舌,姑娘就该禀明二爷,让他为您做主。” 盛二爷只有盛则宁这一个女儿,若不疼她,疼谁去? 竹喜相信只要盛则宁跟盛二爷提一句,族内的姐妹就不敢在背地里再说她的闲话了! “谁让我就是该说呢?”她浑不在意被她们说上几句,越是扎心越让她清醒。 一场酣醉过后,总会伴随着头疼脑热的病症,若不是难受得厉害,怎么会记住下一次不要再让自己喝醉。 封砚于她,就是那种上头的烈酒,让她烧心烧肺,晕头转向,然酒醒之后就剩下难受。 盛则宁抿了下唇,看着马车前进的方向,忽而道:“不去丹苑围场,改道去贺家。” 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从。 更何况麻叔仅是盛府一个小小马车夫,府里最显贵的姑娘一声吩咐,哪敢不从,在巷子口就转了个方向。 “姑娘不去看五殿下击鞠了吗?”竹喜惊讶。 盛则宁从袖袋里抽出了一张描着花草的纸封,那是贺府的邀贴,“我想起贺府喜得麟儿,正在摆满月宴,文家姐姐小时候待我极好,我应去看一看的。” “小姐不是已经送了厚礼了吗?” 因为击鞠赛是早早订下了,盛则宁知道冲突了,所以早已备了厚礼派人送给文家大姑娘、贺家的长媳。 “看多了冷脸,姑娘我想去看看笑脸不成吗?”盛则宁弯唇一笑,灿若朝霞。 竹喜见她妆容明艳,笑容灿烂,不禁晃了下神。 如今可见,她家姑娘并不是临时起意要去贺府的,怕是打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听二爷和大夫人的话。 她早该从姑娘专门挑拣那些颜色鲜艳的裙子、花式新颖的簪子时就发现端倪。 五殿下不像其他皇子,喜欢穿着亮艳或者明贵的颜色,他穿青、黛、玄偏多,蹀躞带上也没有挂太多的东西,仅有一枚青色的圆玉,不论玉质和雕工都不算上乘。 可见就是一个喜简不喜奢的主。 盛则宁为投其所好,也硬拗了自己的喜好,衣橱里大半的衣裙都是偏雅色,头上带的也极为简洁,最多簪几朵时令的花在鬓发里增添一点颜色。 实话说,盛则宁眼如扁杏,内勾外翘,间于杏眼与桃花眼之间,静时恬静,动则潋滟,再加上她肤白如脂,唇似点朱,是海.棠醉日的盛颜,姣丽蛊媚。 所以那些寡淡秀雅的装扮与她并不合适。 * 贺府的长媳,文静姝正坐在中堂的右上席,奶娘抱着贺家的长孙正在给各位夫人过眼,众人都在夸奖孩子长得俊,但是也有些挑剔的说这孩子未免有些瘦弱,不够敦实。 “文娘子是不是孕时饿着孩子了,我跟你说,为了孩子可不得像做姑娘时挑挑拣拣,该吃的都要吃,那些个补品少不了,这样孩子生下来才健康结实啊。”这些已经初现富态了的夫人们拿着经验一个个说给文静姝听,生怕她听不进去,还拉着她婆婆一起助阵,听到贺家大娘子耳中,再看媳妇那产后也瘦条的身形与瘦弱的长孙,跟着眉头紧锁,一副计较上的神色。 “文氏,你可听见了,你这做娘的怎么忍心苦了孩子?瞧我乖乖孙儿就没吃点好的,天可怜见的!” 站在文静姝身边的贴身婢女就要站出来辩驳,却被文静姝拉住了。 主仆低头听训,不曾顶撞。 这时候门外有个婢女来传话,说文娘子的闺中姐妹都在花厅里翘首以待,大娘子才挥手让她退下。 文静姝恭敬地对在座的夫人们行礼告退。 盛则宁来的不早不晚,花厅里的小娘子们已经三三两两聊了起来,看见她一露面,无不惊讶。 一位相熟的姑娘迎了上来,围着她转了三圈,说道:“宁姑娘,你今日竟没去丹苑围场,还穿得这样花枝招展,莫不是转了性了?” 盛则宁大方地点头,柔声细语:“我大概就是浪子回头了吧!” 噗嗤—— 几声笑声传了出来,又有更多的小娘子围了过来夸盛则宁身上的这条裙子好看,很衬她的肤色。 与文家大姑娘交好的小娘子脾性都不差,虽然见过盛则宁的狼狈事也不会当面嘲笑她,至少面子上大家都过得去,盛则宁也愿意和她们说笑。 花厅的氛围高涨,直到文静姝扶着婢女的手走进来。 眼尖的人一下就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和微抿的唇线。 “文姐姐这是怎么了?” 文静姝听见旁边传出盛则宁的声音,抬起眼,扯起唇角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去看击鞠赛吗?” 盛则宁走过来,眼眸微沉,瞥向文娘子身边的婢女问:“是谁欺负了姐姐?” “还不是大娘子怪我们姑娘孕中吃少了补品,饿着她乖孙了。” “秋桔,不要多嘴。” “姑娘,我也没说错,大娘子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她又不是不知道姑娘这胎多折腾人,吃了吐,吐了吃,就没得消停……”秋桔也红了眼眶,替自己姑娘委屈极了。 都说媳妇难当,即便是高门贵女嫁了人,也少不了婆婆的磋磨。 更何况是像文静姝这般高嫁了。 盛则宁和秋桔扶着文静姝坐下,旁边的小娘子们一言我一言,都在替文静姝鸣不平。 文静姝宽慰了她们几句,都在说自己不要紧,习惯了,又让婢女们端进来果子、点心款待。 众人安慰了她半天,见她情绪的确好转,就不再谈论此事,各自就这糕点重拾起之前风花雪月的话题。 她们这些还没嫁人了小娘子,还没有这样的烦恼。 等她们的注意力移走,文静姝这才认真地看了一眼盛则宁的打扮,问道:“宁妹妹,你是和瑭王殿下吵架了吗?” 她没有去丹苑围场,就是最大的反常,再加上她这改头换面的装扮,显然都是逆着瑭王的喜好来,就像是孩子斗气般。 盛则宁摇摇头,“不是。” 文静姝刚想缓气安心,就听盛则宁继续道:“我们是闹掰了。” 虽然盛二爷对她剖析了局势,要她认命,可是盛则宁想到封砚那个性子。 他当真会愿意乖乖配合吗? 即便两家结亲了,若是盛家犯事,他也定然不会姑息。 讨好封砚,是盛则宁这十几年来做过最难的事,而且她还失败了。 所以盛则宁一心想要抽离苦海,再不去撞什么南墙。 文静姝长她们几岁,在闺中时就有了盛名,最是知书达理、温柔体贴的人,小娘子们有了烦心事就爱往文家跑,每每都能得到贴心贴肝的解怀。 只是没想到嫁人后,她反而过得如此艰难。 这就更加让盛则宁打定主意,不能嫁入皇家。 普通的婆婆都这般厉害,那皇后又该是如何? 她连封砚都搞不定,又如何能在皇后手底下有活路。 盛则宁一一和文静姝说了自己心底的想法。 文静姝听后,轻轻点头,拉住盛则宁的手道:“如此,你自己拿主意,莫委屈了自己。” 说罢,她又低下了眉眼,自嘲道:“都是我这个做姐姐的让你们受怕了,我做的不好,才让婆婆百般刁难,这不代表每个人都嫁不好……” 盛则宁一听这话,当即就拉着她的手认真道:“文姐姐才高八斗,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到了贺府大娘子这里却只得吃得多,生得好这一条才能让人满意吗?这不是你做的不够好,而是他们眼光狭隘了!” “男儿只要能读书写词,薄通六艺,就人人夸,女子会六艺,也能读书写词就只能当个添妆,给说人家时增加一点噱头。” 盛则宁越说越气,虽然自己没有文家姐姐那般优秀,可也不想让自己的价值被压的那么狭隘。 她们就只有嫁人、生子才值得一谈吗? 文静姝吃惊地看着盛则宁,花厅里的小娘子们也都愣愣看了过来,嘴里的瓜子都忘记嗑了。 “文姐姐,你一点也不差,你可是我们之中才情最好的,不要忘记了。” 文静姝心里翻涌起万千思绪,回忆起闺中时自己作词写文的时光,那时候的她也何等意气,不到两年,她已经失了那份风骨。 她回握住盛则宁的手,轻轻嗯了一声,眼泪又流了下来,一屋子的小娘子又赶过来安慰她。 待宴散,文静姝把盛则宁一直送出门,两人相携说了一路的话,直到角门外也依依不舍。 竹喜扶着盛则宁上马车,在登阶的时候一抹落照晃入她的眼帘,残晖的余威不减,让她眼睛被刺得流下眼泪,不由半眯了起来。 巷子口马蹄声落在青砖上,哒哒几声,停了下来。 “欸,瑭王殿下怎么不走了?”有人奇怪地问。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千金 等适应了光线,盛则宁看见巷口停了几人,皆骑着高头大马。 霞光勾勒出他们挺拔的身影,意气风发。 “是瑭王。”竹喜又惊又喜看了眼朝着她们驱马而来的人,又低下头不敢多瞧。 盛则宁无处可躲,只能伸手递给竹喜,让她扶着自己,重新下了马车。 等她刚在车边站好,封砚就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得天独厚的帝子在宫里吃着山珍海味,又不用负重劳作,闲暇还能呼朋唤友,去外城活动,身形随着长大发育,几乎一年一个模样,已经二十岁的封砚比盛则宁高出了一个头还有多,臂膀也比她整个人都阔绰多了,往她面前一站,绚烂的落霞都被挡住,在她的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见过瑭王殿下。”盛则宁按着规矩给他行礼。 旁边还没进贺府的女眷也齐齐朝他屈身问安,已经有了封号的皇子远比其他还在宫里的皇子要尊贵,无人敢轻视怠慢。 封砚免了众人的礼数,谁也没来得及看,独独看向盛则宁。 不但是因为她与自己关系‘匪浅’,还因为在这里她是那个最显眼的那个。 远远的,他就看见了她。 盛则宁穿着一件樱草色绣彩软烟罗大袖衣,下面是一条淡金色浮光锦的十八折面裙,颜色、质地都显得与以往不同。 封砚还记得昨日盛则宁来见自己的时候,穿的是一条浅绯色的裙子,图案是十分点素的团花样式,简单在衣袖的滚边、裙摆的侧面勾勒了几笔,像是写意的山水画,给足了留白的空间,十分清雅。 今天的盛则宁,却穿得很明艳,仿佛是一朵盛放的芍药,就如诗中所说:‘繁丝蹙金蕊,高焰当炉火。’1 她的身影照进眼里,就像是昏夜里骤然亮起的那簇火光,惹眼刺目。 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她的不同。 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封砚只觉得穿着这身衣服的盛则宁少了以往小心翼翼的姿态,变得更为大方了。 从前九公主在他面前提过,盛则宁是女为悦己者容,每次来见他时,都是特地打扮得清新淡雅,从不会用他不喜欢的浓重色彩与繁杂首饰。 再看今天她不但衣裳穿得不同,就连发饰也大不一般。 头上没有簪花,而是他没见的步摇和发梳,步摇是一边三支,垂以圆润的粉珍珠,发梳上有一朵拳头大的缠丝芍药花,花瓣栩栩,花芯点金珠,衬的她花容玉面,妍艳无比。 封砚目光在她低垂的面目上掠过。 盛则宁没有看他,是在避他? “你没收到我的帖子?” 封砚一开口,贺府的女眷都心领神会,默声退走,就连竹喜也垂首敛目,后退几步,留出了空间给两人。 盛则宁奇怪地乜了他一眼,没有想到封砚竟会为了这样的小事专门找过来。 她去与不去,从前他也没在意过啊。 “收到了。”盛则宁唇齿一张一合,声音很是平静。 封砚却忽然注意到她清泪盈睫,只看了自己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仿佛是不欲让人看见她流过泪。 他只不过问了一句,盛则宁就哭了? 封砚盯着她垂下去的脸,晚霞的散光像是给她染了一层胭脂粉,泛红的眼圈也楚楚可怜。 看见她这模样,封砚一时就想不起他之前的质问,开始思考。 她为何哭? 思来想去,也只有是昨天砸玉的那场气,她还未散尽。 所以委屈上了。 不过,封砚还是觉得盛则宁完全是自寻烦恼,自己发了一通脾气,还伤心难过半天。 “那块玉佩我已经送去如意宝斋修复,掌柜说需要些时间,等修好了就拿来给你看。” 原本以为一天就能修好,但是掌柜来人回禀,说玉佩纹路复杂,内有缺失,需要找到相同的玉来弥补,而且光是找这同色同质的玉就不容易,需要多点时间。 这玉稀罕,昂贵,他让德保压了百两定金,掌柜才答应去别家寻一寻,还不保证能寻到一样的。 盛则宁被辉煌的落日暂迷了眼,惹了一些酸胀,眨了几下方缓过来,这才再次撑目看向封砚。 封砚刚从丹苑围场回来,身上还有沙石草屑,脸上还有擦痕血迹,甚至腾腾的热气还未散去,带着蓬勃的力量。 他年轻,虽然极力想要稳重自持,但是也有抑制不了的时候。 对于小娘子,他向来没有耐心。 盛则宁扯起唇角,露出一个端庄而浅淡的微笑:“殿下不用费心,玉佩虽是我送殿下,殿下不要,我也不要,左右是没人要的东西,碎了也无干系。” 何必还要浪费精力与金钱去修复一个没人要的东西。 听她语气,自暴自弃一般,封砚心里更不是滋味,同时也有些许烦闷。 所以他皱起眉心,嗓音也冷了下去。 “你千金买玉,本就是铺张浪费,仅因一时生气就摔玉,何其任性。” 盛大人宠女,养出一副比公主还娇惯的性子,可总不能由着她这个性子乱来。 奢靡浪费已经是错,任性妄为更是错。 封砚虽然身为皇子,却没有传习到那些奢靡的风气,他就像是一堆金子里扔进了一块顽石,毫不介意自己‘灰扑扑’的不起眼。 他知道盛家清廉,盛大人的俸禄也并不丰厚,也不知道盛则宁从哪里拿出这笔钱来…… 想到最近办过的案子,封砚暗暗凝目,看向盛则宁。 只是盛则宁并没有领悟他的‘良苦用心’,而是险些气笑了。 以前她听话顺从,那是她愿意。 现在,他凭什么还要跳到她面前,对她指指点点。 好脾气也是有限度的,更何况盛则宁只对亲近之人才有极高的容忍。 “千金买我乐意!” 再说了,又没有花他一分钱! 封砚很快就发现,盛则宁不但穿着打扮变了,脾气也变了。 两人短短几句对话,就闹得不欢而散。 是盛则宁单方面要散,她气哼哼登上马车,都不用竹喜扶着,像是已经忘记自己高门贵女的娇柔之躯,只恨不得马上离开此地,一刻也不要和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狗男人待一块。 竹喜快被吓死了。 猛然抬头看了一眼封砚的表情,没看出生气或是愤怒,什么情绪都没有在那张冷峻的脸上留下痕迹。 竹喜匆匆对封砚行礼,跟着爬上马车。 车帘被撩起一下,还能看见盛则宁撇向一边,那张不服气的脸,车帘落下,就传来一声娇叱:“回府。” 车夫为难地扯了扯缰绳,直到封砚牵马走到一旁,他恨不得跪下给这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殿下磕个头。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最害怕的当属他们这种身份低微的人。 还好这是五殿下,若是遇到其他皇子、王爷,肯定不会这么干脆让出路来。 这给皇族甩脸子的事,也只有他家姑娘敢啊。 “姑娘,怎么办怎么办,瑭王殿下还站在原地,看着咱们。” “爱看看,反正拐了这个弯,他就看不着了!” 盛则宁的火的确一直还没能消退,封砚忽然冒出来堵她这一下,更是泼油救火。 她撑着脑袋窗边,让晚风吹散面上的热息。 因为竹喜反复在耳边说封砚的事,她要努力抑制住自己想要往回看的冲动。 倒不是什么不舍,只是她弄不明白。 封砚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不是已经好聚好散了吗? 马车拐了一个弯,马车彻底驶出巷道。 喧闹的热潮把她心底的郁闷吹散,她想起自己为了雕玉佩,好些天没有去自己的铺子看看了。 半年前,苏氏交了几间铺子给她打理,本来就是她的嫁妆之一,想拿来给她历练一番。 人人都觉得盛则宁将来是要做皇子妃的人,所以苏氏也暗暗培养女儿管家、管事的本事,现在不吃苦,以后可是要吃亏的。 每间铺子都有专人打理,卖着中规中矩的商品,有小吃铺、布料铺、金银铺、印刷铺…… 本来没有报什么希望,但是不想盛则宁做生意、管铺子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这几间铺子一直不温不火,在她手上居然有起死回生的迹象。 * 赵闲庭看见盛府的马车走远,才骑马靠了过来。 “怎么样?盛三姑娘可有高兴?” 封砚没搭理他,翻身骑上马道:“你派人去打听一下,她买那块玉是否有赊下账,如果有,你先垫着,我回头再给你钱。” “怎么了?”赵闲庭愣了愣,回过神来,“哦,不想人看见啊,行,我派人去问问。” 赵闲庭拍了拍胸膛,一口答应下来。 不过也奇了,怎么好像这一对没有前嫌尽释,反而越闹越僵了? 赵闲庭又转了转眼珠,“端午那天殿下有空没?” “刑部还压着很多案子。”封砚封了王,但是身上还担着一个小职。 正是刑部司员外郎,负责审查上京城里大小案件。 官职不大,却异常忙碌,比起他的兄长,三皇子在吏部当个侍郎右选,要差得许多。 有传言说,当初圣上要给皇子分差事的时候,贵妃没少吹枕边风。 皇后毕竟不是五皇子的亲娘,自然没有那么尽心尽力。 听着封砚拒绝的话,赵闲庭摇了摇头,叹息道:“哎,那好吧,还想着我爹说要带我去盛府一叙。” 封砚默不作声看他。 “看我做什么,我这不是才知道我们两家是远远远亲嘛!这还是我祖母来了才告诉我们的。” 上京是新都,住的都是新派贵族,像是那些百年的世家大族很多都留着了旧都。 赵家也是如此。 “嘿,我也没有想到,盛三姑娘也算得上是我表妹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暴雨 盛则宁的马车在南门大街停下。 苏氏给她练手的几间铺子都在这条街上,方便她一起视察。 门口招揽客人的伙计眼尖,看见竹喜后马上意识到是三姑娘来了,忙不迭迎了上前,殷切地问安。 盛则宁边问了几句,伙计十分机灵,一一解答,甚至还主动把最近重要的事说明,可见十分熟悉铺子的运转。 “三姑娘,掌柜的正在忙端午的物件,您来了正好可以把把关。” 临近端午,不同的铺子都有各种准备,小吃店会预备各家‘独创’的粽子,布料铺会准备五彩绳的线,灯笼铺忙着上新花样…… 每逢佳节,上京城里都会热闹一把,不拘男女老幼,都要逛街市。在节日的氛围里,不由自主地就会掏钱买上许多平日里舍不得乱买的东西。 盛则宁当然也不会错过这个可以进账的好时机,早在一个月前就安排了掌柜们准备端午要用的东西。 她的这家布料店名字叫霓裳坊,里面有布料、有成衣,还卖一些针线。 掌柜的是一位十分精明能干的妇人,包着花布头巾,手里时常端着个绷子,没事的时候就绣上几下,店里展示的花样几乎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这些彩线都是从余杭进的,但是品质很是一般,不好卖啊。”掌柜很诚实,拿出了一些线给盛则宁看。 品质不好,只能压低价钱,这样的话只能卖给穷人,但是穷人很少有人愿意花这个钱买专门供给端午节的彩线,直接用平日缝补的细线也差不多。 盛则宁皱了下眉心。 秀娘子就又抽出了另一排线轴,细声道:“这里倒是还有一批品质好的,但是价格又远高于其他……还是上次姑娘与那外地商人定下的……” 盛则宁听出掌柜话外的意思,她年纪轻,又是个不常露面的小娘子,做生意没有男子方便,容易遭人蒙蔽。 要不是进的太差,要不然就是价格太高。 苏氏早就告诉过她,管家和管铺子一样都不轻松,让她暂不要计较得失,二房又并非亏不起这几个钱,主要还是要人她学会如何管人、管事。 因为盛则宁年轻、经验少,很难让人信服。 盛则宁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是希望自己知难而退,继续放权给她们自行运作下去,反正赚一点是一点,不会亏得面上无光。 但是盛则宁不想这么做,她捻了捻丝线,沉思了须臾道:“你让坊里的织女把这些劣质的线全都扭成五彩绳,十五天后交给珍食铺,这些上等的线先做出三个来,交给琳琅馆,我自有办法。” 掌柜娘子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也不好多问。 “是,妾一定会按时办好。” 盛则宁安排好,转身又步行到隔着四五个铺面的珍食铺、琳琅馆以及百闻笔墨一一交代了一番,才乘坐马车回去。 前后没花到一个时辰。 * 一回府,盛则宁就换了衣裳赶去老夫人住的霜英堂。 今天老夫人高兴,让孙子、孙女都一起吃饭。 盛则宁到的晚了,四房的盛则娟就搂着老夫人笑眯眯道:“看三姐姐早出晚归的,竟比大哥哥回来的还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大哥哥在外面摆庆功宴呢!” 她口里说的大哥哥,是盛家长房的长子,盛彦庚。 盛则宁微怔,她是知道盛彦庚今天也要去丹苑围场,只不过他跟的那群郎君她都不太熟悉,所以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没有料到,这次封砚他们那队会输掉。 盛则娟的话其实带着讽刺,她也知道盛则宁去看击鞠赛也只会关注五殿下,如今五殿下输了,她幸灾乐祸呢! “是啊,今天大郎击鞠赢了,值得嘉奖。”老夫人觉得自己孙儿有能耐,很是高兴,但是一想起盛则宁的心思,她又不得不多说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也不能太骄狂,说不定下一次又打回原形了。” 盛则宁听出祖母话里的意思,像是怕她不高兴,于是转头对着盛彦庚笑了一下,很诚恳地道:“恭喜大哥哥,大哥哥赢了,我们姐妹面上都有光。” 尤其是盛彦庚的胞妹,盛则柔。 盛则宁也对她笑了一下,但是盛二姑娘天性胆怯,含羞地低下了脑袋。 盛彦庚十分谦虚,“是今日五殿下状态不佳,让我侥幸进了几球。” “五殿下怎么状态不佳了?”盛则娟好奇地问,旁边盛则惜拉了拉她的袖子。 自从三房出事后,三房的姑娘就和四房的姑娘走得近了。 盛则娟微笑道:“我就问问,三姐姐不会介意吗?” 盛则宁分明什么也没说,坐下吃起了菜,并没有回答她。 “可能殿下频频出神,看向看台,确实是心不在焉的……像是在找什么人。”盛彦庚看着三妹妹笑。 盛则宁知道他的意思,但是并不相信。 她去看击鞠赛也有几十次,就没见着封砚哪一次会在赛场上分神去寻她,所以这次,八成是在看别的小娘子吧! 盛则宁咔擦一下,咬开一颗蟹黄炸蚕豆,清脆的声音像是咬断了一根脆骨,带着恶狠狠的劲。 她想不到封砚若是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 但现在的她,还是不能轻易去想这个问题。 心里还是有一点点揪。 尤其是下午被封砚那般质疑过后,她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洒脱。 但她会努力一点点拔出这份强求不来的感情。 用完饭,正喝着消食的茶,门外隔着毡幕,有个嬷嬷送来一张纸封。 “老夫人,太史局的蔡监侯派人给府上送来近日天气的预报。” “哦,这可奇了,往常也没得专门送来的。”盛老夫人放下茶盏,让婆子拿进来。 上京城有报晓人,每日四更时会沿着主要街道,报晓与天气。 是晴是雨,不必睁眼就能知晓。 婆子把信交给离得最近的盛则宁,老夫人眼睛不好,看不得字。 盛则宁打开盖着太史局泥印的信纸,看见里面新墨书着一行字。 “月有苍白晕,北有大风起,黑气欲压城,乃狂雷浪雨之象,实数五十年未见之异象也。”1 “祖母,这是说近日会下大雨。” “那你们祖父的祭辰怎么办?”老夫人一听近期大雨,顿时担心起这个。 每年端午前,她都要去宝相寺做场法事,给仙去的盛老太爷捐香油钱、点天灯。 七、八年来都未曾断过,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几十年的感情,让老夫人深感担忧。 几个年纪小点的姐妹都默不作声,她们对盛老太爷感情不深。 唯有盛则宁。 那时候盛二爷正值考核,苏氏又生了大病自顾无暇,盛则宁是孙子辈唯一在老太爷膝下养过的。 盛老太爷是难得豁达的人,且没有区别对待孙子、孙女,不认为小娘子就应该拘于后宅,所以时常带着则宁出门,彼时她年纪还小,抱在臂弯里就能带走。 盛二爷与苏氏虽然担忧此举会‘带坏’盛则宁,但是为人子,总不好公然顶撞爹,只能等盛则宁回来时再耳提面命,姑娘家不能随便抛头露面。 不过至于听没听进去,也只有盛则宁自己知道。 现在盛则宁这气性可以说,有一半都是已故的盛老太爷给的。 在一干孙子、孙女劝解老夫人不要冒险的时候,盛则宁脆声道: “祖母别急,我去。” * 翌日,天有点昏沉,盛二爷让盛则宁不要出府。 第二天,薄雾带着微弱的阳光,看不出有要下雨的迹象。 众人翘首以盼这场被太史局预判五十年难遇的大雨,却一连两日连个雨星子都没有看见。 都有些失望。 唯一高兴地莫属于那些不用再去私塾读书的孩童,成日在家里玩耍,只盼着这个雨假能再长几天。 等到第三日,天空依然与昨天一样,盛则宁为了不耽误法事,决定趁着天色尚早出发。 盛二爷与苏氏担忧,但看天色又不像是会有极端雷暴的天气,还是让盛则宁带了四名护卫一同出门。 不想,就在盛则宁带着四名护卫,坐着马车离开主城区。 在去往外城,走上通往宝相寺的山道时,上京城里八名插着旗帜的骑兵,走街访巷,齐齐吆喝: “大雨至,禁出门!——” “大雨至!——禁出门!——” 上京城的泄水体系几经修缮,已经有一定的成效,但是连发大雨还是容易造成水患。 为防范于未然,让城中百姓留于屋宇之下,能减少事故,免于城中巡查卫的压力。 封砚照常上职,并没因为天气原因而有懈怠,近日他都在办一桩案子,线索找到这里,旁边的邻居说,他要找的那位梅二娘去了宝相寺上香。 “莫不是听到了风声,想逃跑吧?”旁边的差吏猜测。 “我们去宝相寺。” 插着旗帜的骑兵正好经过此地,对他们抱拳道:“瑭王殿下,大雨至,还请返回安全之地。” “是太史局说的那场五十年不遇的大雨要到了吗?”差吏抬头看了看天,砸吧嘴道:“这天也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啊!” 一滴雨掉进他嘴里,又有更多的雨纷纷落下。 “殿下,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宝相寺来回一个时辰,我们骑马去,早点把人带回来。” 封砚还是执意要去,差吏们只能返回刑部打了个招呼先借出了马。 几人穿着蓑衣带上斗笠,正要出内城,就看见城门口聚着一群人,顶着渐大的雨水,争执不休。 “什么事。” 封砚驱马往前,同时亮出当值的腰牌。 雨幕密集,看不清样貌,那城防兵就以为是个不大的官,语气不耐地道:“他们都说家里有人在外面,要接回来,上头已经通知了,不许出城!就是不许出城,到时候大雨来了,还不知道会不会引来泄洪。” 城防兵话音刚落,周围的奴仆们就叫嚷起来。 一些说自家公子在外打猎还不知道情况,还有说小姐出城散心游玩,还没归来的。 封砚在里面看见几个眼熟的面孔,是盛家的奴仆。 还没等他问,就有个更大的声音叫嚣。 “我们姑娘即将是宸王妃,你们拦着我们接人,要是出了事,谁来担这个责!” “谢家的姑娘也出去了?”封砚开口询问:“她去哪了?” “宝相寺!” 封砚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对身后的差吏道:“令一人回去通知宸王,其余人跟我出城。” 城防兵大惊,正要再严词拒绝,只听见那个先前发声的刑部小官,声正词严道:“我等出城皆为公事,你再耽搁一刻,雨就大一倍,便是断送了他人生路。” 雨越下越急,脚边都涌起小溪流。 几个城防兵不敢担这个责,咬牙重开了城门。 封砚手指缠着缰绳,微微往后拉了下,缓下马蹄,转头对刚刚那几个盛家奴仆叮嘱道: “留心水塘、河流漫水,快去寻你家的主子回来。” 几人猛然抬起头,还没等他们仔细分辨出声音的主人是哪位热心的大人。 一队官差首先驾马冲出城门,马蹄踏在水花中,如沉雷轰响而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落水 雨下得太突然。 盛则宁的心都随着棚顶上的雨声突突乱跳,没有节奏与韵律的音节让人产生一种被催促、逼赶的感觉,十分不舒服。 她撩起纱幔一角,外面雨丝如织,密不可透,看不清身在何处,也看不见路的尽头。 竹喜眉毛眼睛都揪了起来,她讷讷道:“姑娘,莫不是真让那太史局说对了,这雨越下越大,这可怎么办啊?” “这条路是前年才修的新路,马车至少不会陷入泥泞中,只要能顺着路继续往前走,到了宝相寺就好了。”盛则宁声音镇定。 竹喜点点头,虽然脸上还有没有消退的忧虑,但是姑娘的话就是定海神针,她说什么,竹喜都坚信是对的。 孤零零的四名护卫骑着马,伴着一辆马车行在暴雨当中,像是一叶孤舟,若是能这样平平静地漂泊到终点,也算是幸事。 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路旁忽然冲出来了七八个壮丁,拦下了他们的马车。 盛府的护卫还以为遇到了歹徒,拔剑前来护卫。 来人也很嚣张,仗着人多逼停了马车还妄想把赶车的车夫也弄下去。 竹喜听见外面的混乱,颤抖地扑到盛则宁身前,张开双臂想护着她。 外头丁零当啷乱响,雨声越发密集,仿佛冰雹砸下,声响震天。 “这车上都是什么人!” 护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怒道:“这是我们盛府的三姑娘!你们又是什么人!天子脚下也敢当街抢劫!” 那边的人也不自报家门,只喊道:“我家姑娘的马车坏了,把你们的车借来一用,他日必有重酬!” “荒唐!我家姑娘也要用车,岂是你说要借就能借的。” 这样大的雨,没有马车代行,对于盛则宁这样身娇体弱的姑娘家,那是寸步难行。 盛则宁蹙眉,推开竹喜的身子,在车窗处挑起帘子:“是谁家的姑娘要用车,我的马车尚有余地,可请上来。” 虽然对方满口的不客气,但是盛则宁想着息事宁人,主动开口邀请。 大雨天,谁也不容易,能帮上忙就搭一把手。 哪知道她一开口,对面却更加蛮横地说:“我家姑娘不习惯同外人一车,你且下来,把马车让给我们。” 竹喜气得直哆嗦,“我家姑娘好心允你们姑娘上车同行,哪有要主人家下车淋雨的道理!” 眼见着说不通,两边的护卫就又打了起来。 恰在这个时候不知道谁一个不小心就把车夫从马车上推了下去,车夫还在泥水里滚了一圈,痛叫了起来,也不知是喊着腿疼还是胳膊疼。 马早已经受足了惊吓,这一下没有人拉扯缰绳,就一撅蹄子奔跑了起来。 无论是盛府的护卫还是那七、八个陌生壮丁都惊了,错开身,开始追起马车。 竹喜和盛则宁在马车里被颠得七荤八素,起初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等喊了几声,发现车夫不应答才惨白着脸,发现事情不妙。 失去控制的马一个劲往前冲,破开雨帘,像是一枚激射而出的箭簇。 盛则宁用手撑在摇晃的车壁上,慢慢摸索着往前。 “姑、姑娘!”竹喜面色苍白,她本就容易晕车,现在这马车晃得太剧烈,她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如今还能撑着,全凭她对盛则宁一片忠心。 盛则宁担心马没人操控,会乱了方向。 通往宝相寺的路边各有一片水域,若是马带着马车冲进了水塘里,那她和竹喜就没命了。 她从车厢跌跌撞撞爬去,刚打开两扇木架门,扑面而来的雨水就让她睁不开眼,她费力地腾出一只手拦在眼前,从指缝往外窥看。 这一看,她的心脏都险些要跳出来了。 眼前一片尽是水,无数的雨点砸在水面上,溅起了水花,激起了涟漪,一圈未荡,又被新落下的雨珠砸出新的涟漪。 密集地几乎让人不能喘气。 她看不见路,水也淹到了马的小腿之上,但它还在往前奔跑。 这说明马车暂时还在路上,只是水已经淹没了原本的官道。 宝相寺的道路两旁的水塘,此刻因为排解不出去的蓄水而与官道都融为一体,不知界限,不知深浅。 她们随时都可能会因为马蹄的一个细微偏转,而沉入水底。 哒哒—— 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有护卫追上来了? 盛则宁精神一振,回过神想去捞在风雨中乱舞的缰绳,但是尝试几次都没有成功,还险些摔下去,竹喜在后面用力拉住她的腰身才帮她稳住了身子。 “姑娘、当心!”竹喜想哭,觉得自己太没用了,这个时候不能帮上忙,反要盛则宁去冒险。 盛则宁顶着风雨,试了几次都不行,正准备放弃,可就在这个时候,马似乎被身后的动静惊扰了,它的向左偏转的同时马蹄也随之变换了方向。 虽然很细微,但却也足以致命。 “糟了!” 盛则宁顾不得细想,回身扯着竹喜出来,往身侧推了出去,自己还没来得及跳下马车,只听一声嘶鸣。 马踏空了前蹄—— 只是一瞬,她感到身体猛然往下一坠,她扒在车辕的手臂拉扯着她的身躯往旁边一甩,如脱臼般的刺痛瞬间席卷全身,她浑身一颤,下半身已经浸入了冰冷的水中。 忽然! 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拽住了她挥起的胳膊。 盛则宁疼呼了一声,只是声音都被雨水淹没。 她从水里被人提了出来,猛然扑到了官道上,官道上的水也很深,她呛到了水,咳得几乎抬不起头,那只手又把她拽了起来,大力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帮助她把水咳了出来。 盛则宁迷迷糊糊之间竟还能从手的力度与大小,那粗粝的触感与灼热的温度,分析出这是一个男人的手。 她的惊吓一点也不比刚刚坠水来的小,她想避开,但是身上没有力气,反而朝着男人结实有力的手臂靠了过去,像一团湿水的棉花。 “竹、竹喜……” 竹喜没有声音,盛则宁急喘了几口气,着急起来。 “她在,只是晕过去了。”又有一道陌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回答了她。 盛则宁意识到这伙人并不是之前那几个要抢她马车的人,兴许是一些路过的好心人,正要挣扎离开男人的扶持,就听见耳边落下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 “你怎么在这?” 盛则宁脑袋嗡了一声。 怎么会是他! 封砚是抄了近路过来的。 比起盛家的奴仆来得都要快,这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她。 但凡他们在城门口再耽搁一会,又或许他的行动再慢上一下。 盛则宁这会已经沉入水底,无人能知了! 封砚的嗓音比雨水还冰冷,一个字一个字拍在她的耳畔。 “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天气出来何等危险,若要玩耍也耐心等到天气转好再说!” “我不……”她不是为了玩。 盛则宁猛然吸了口气,又咳了起来。 雨水顺着她的小脸,一路往她的下颚、脖颈流入衣襟,她脸色发白,身上虚软无力,根本没有力气辩驳。 她垂下眼睫,因为呛水剧烈咳嗽,眼圈和面颊都涌上了一层红,白得透明的肌肤仿佛脆弱的蝉翼,几乎能透见里面细微的血管。 封砚丝毫没有动容,他站姿挺拔,丝毫没有因为盛则宁凌乱而狼狈的衣着妆容而任何冒犯的眼神。 他唯一的温柔便是等她稍缓了口气,他才继续道: “不但让自己身处险境,还牵连身边的人为你犯险。” 竹喜被人抱了过来,脑袋和手脚皆脱力下垂,那名小吏把蓑衣裹在了她的身上,免于她继续被雨水浇淋。 盛则宁心里也涌起了后怕与悔意,但是很快又被封砚的语气弄得恼火。 又怕又急,又怒,她的身子摇摇欲坠。 盛则宁用力推开封砚横过来的手臂,在大雨中哑声回道:“谢殿下冒险相救,臣女千恩万谢,蝼蛄铭记,来世一定结草衔环。” 她的声音很大,因为若不大一点,都不能从雨声里传出去。 只是这个气话说得还是没什么威力,至少在封砚面上没有留下任何波澜,他淡声堵了回去:“我又不是图你这声谢,则宁,你刚刚很危险。” 盛则宁的心还未从惊恐中平复过来,刚刚的危机她如何不知。 只是没有谁能把救命之恩变成这样让人厌烦,这世上唯有封砚一人罢。 盛则宁咬了咬下唇,拖着湿漉漉的裙子,往旁边又迈了几步,摆出一副不愿靠着他的样子。 她在雨水里遥遥望着远处宝相寺朦胧的塔顶,无尽的委屈把她淹没。 为什么偏偏来救她的人是封砚,救命之恩她要如何待他? 有一刻,盛则宁甚至想,若她没有被封砚救起,那该多好。 她就不会有这类理还乱的心绪。 但是很快她又摇头否掉了这样的假想,她并不想死,谁来救她都是好的,就是那谢二来救她……她也愿意。 没道理她要为了避开与他们的交集,而情愿去死。 这样想是万万不对的。 一个斗笠盖在了她的头顶,盛则宁的视线徒然被挡住了,她手扶着斗笠的下沿,往上抬了些许,就见无数的水珠顺着男人紧绷的下颚,滑过玉白色的颈,顺着藏青色领口掩入蓑衣之下。 是的,蓑衣。 堂堂皇子,他的一身打扮和旁边的小吏没有什么区分,如果他不主动出声,没人能第一眼把他认出来。 盛则宁知道封砚被皇帝遣去刑部做了一个小官,还是最苦最累的那种,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还任劳任怨地干着。 封砚严于律己,慎独而行。 有时候确实古板得一点也不知道变通。 他是瑭王,是皇帝的亲儿子,也不知道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差事,天天混迹在这些风餐露宿、奔走街巷的底层差役之中,如何能接触到有利于巩固他位置的高官、权臣? “前面的水太深了,不能再往前行。”一名小吏朝着封砚拱手。 “那便折返回去。”封砚看了一圈,自己带来的人也都在这风雨里,狼狈不堪。 这场大雨是他错判了。 视线圜转,回到身边还瑟瑟发抖的少女身上。 好在盛则宁身上的衣还完好,只是全湿透了,幸好她此番出行的地方是宝相寺,衣着相当的严实,布料也较为厚实,虽然湿水但不至于衣不蔽体。 盛则宁扶着宽大的斗笠,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们往回走。 水深差不多到了她的膝盖,每一步都犹如拖着千钧的重负,这对于一个本来就不结实的姑娘来说,是一个艰巨的考验。 不过盛则宁很有气性,愣是没有示弱,只是越行越慢…… 银针一样撒落的雨,滂渤不休。 黑压压的云层低得似乎就要压到树梢,到处都是沉甸甸的压闷。 尤其盛则宁的湿衣,仿佛有了生命,拖着她的身体,寸步难行。 “上马。” 封砚把自己的马牵了过来。 盛则宁知道自己拖后腿了,要不然封砚也不会开这个口,她没有推辞,伸手想去拉马鞍。 可是这马…… 封砚眼睁睁看着那雪白的指尖努力绷直,却差那铁环不少距离。 这马对她而言,是高大了些。 封砚让一名小吏在前拉住缰绳,转到盛则宁身后,一手挽过她的腿弯,一手扶着她的后背,这是一个要把她往后倾倒的姿势,也是一个抱起她的姿势。 盛则宁陡然一个后仰,惊得揪住了他的蓑衣,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你做什么!” 封砚没戴斗笠,雨水不断冲刷,长睫上挂满了水珠,洗得那对沉幽静的瞳仁越发清湛。 彷如毫无私心、私欲,唯有在雨声中完美掩过去的低哑音线,显出一些不自在。 “踩马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换衣 盛则宁的目光从封砚脸上移开。 顺着自己躺倒的方向,看向自己的脚尖位置。 封砚正好把她抱到恰当的高度,她的脚尖一勾,就能半踩进马镫里。 “……”盛则宁暗暗笑自己,明知道封砚是什么样的人,竟也会在哪一刻有了些不该有的想法。 封砚又托起她的臀和腿,让她得以爬到马鞍上。 握住鞍头,两脚也踩进了脚镫里,盛则宁吸了口气,温声道:“多谢殿下。” 封砚颔首一下,接过小吏递来的斗笠戴在自己头上。 一行人继续走。 离着宝相寺越远,官道上的水越少,又走了一段路,确保脱离了水塘范围,几人才重新骑上马。 封砚接过小吏手里的缰绳,带着盛则宁的那匹马一起前行。 骑一匹,控另一匹马,其实并不容易。 封砚的这匹马出自草原,宝马名驹,心骄气傲,步调不驯,十分不服气自己的主人宁去骑那瘦黄马,三番几次想要表现一番,封砚又要顾及自己的马,还要留意四周的环境,一心多用,颇为不易。 盛则宁不愿再麻烦他,本来想着让别的小吏来牵也是一样,但又想起自己这个身份,只怕若是被有心人说多几句,会让瑭王殿下为此蒙羞。 是以,封砚才会亲力亲为,不敢把她随便交由人手。 直到四天前,就连她本人也是将自己放在准五皇子妃的位置上,要求自己所作所为皆要符合皇家标准。 盛则宁伸出手指,勾住缰绳的一端,开口道:“殿下不必再为我分心,臣女会骑马。” 封砚侧过头,瞧了一眼盛则宁依然苍白的脸。 她头上戴着不合适的斗笠,时常需要她抬手相扶,才不至于歪倒掉落,明明一副落难狼狈的模样,但是她双目澄澈明亮,面容镇定,并没有因为衣冠仪容不整,而不敢正视于他。 就仿佛,被他看见也无所谓了。 从前的她就是面上被虫子叮了个小包也要用面纱遮起,含羞带怯地向他解释。 封砚的记忆很好,就是一点小事他也忘不掉。 所以以前的盛则宁和现在的盛则宁就变成两道对比鲜明的画面,一个面覆薄纱,螓首微垂,烟视媚行,另一个意气自若,客客气气地与他生分。 犹如被割裂成了两个人,让他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的盛则宁。 封砚落目停留在盛则宁的眼睛上,“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不会。” 盛则宁眨了一下眼,这才想起自己的确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封砚对她还不熟,更是只把她当做一个权臣家的小姐,不亲近,不失礼就已足够。 一次皇家举办的野猎,盛则宁故意与家仆走散,被他偶遇‘捡’到,又因她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苦于不会骑马,才有了与五殿下同骑回营的机会。 从那之后,他们的接触,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以前不会,现在会了。”盛则宁轻轻揭过,这段往日她觉得甜蜜的过往,现在想来都充满了她不欲人知的心机。 她费尽心思去接近、靠近、试探。 才获得一点点的回应,她便高兴得几宿都睡不着。 如今想来,甜蜜少了,酸楚多了。 封砚松开她的缰绳,盛则宁缓醒回神,一寸寸收回缰绳,绕在自己手掌心里。 与其让人牵着鼻子前行,还不如自己掌握自己的方向。 哪怕绳索会磨破纤柔的肌肤,哪怕偶尔会有失控。 但都是值得的。 封砚没有马上下令赶路,而是仔细端视盛则宁骑马的姿势。 盛则宁虽然个子不高,脚尖只能勾着脚镫,但是她平衡性很好,不像刚骑马的人会有左摇右摆的坏毛病。 封砚见过她骑马扯绳的姿势,便知道她说会骑不是大话。 他收回视线,下令道:“继续赶路。” 他们可以放开骑马,行动的速度就快了起来。 没过一刻钟,就和前来接应的人,迎面碰上。 盛则宁看见跟着自己来的四个护卫身上都带了伤,其中有一人还没了马,可见他们来得迟都是因为被耽搁了。 “三姑娘,您没事就好!” 四名护卫都大松了口气,险些感激涕零。 这一路上他们心急如焚,就担心盛则宁出个好歹,他们万死不辞。 至于那些后出来接她的盛家奴仆也各个心有余悸,这一趟差事凶险,不说盛则宁危险,他们也不好过,这雨没完没了地下,到处都在涨水,只怕他们今日是一个也别想回内城了! 盛则宁宽慰他们几句,又让人把还在昏迷的竹喜接了过去。 “这是怎么伤的?”封砚看见打头那几名护卫鼻青脸肿,全不像是摔马伤的。 封砚一问,护卫领队就言简意赅地把路上遇到那伙要抢车的‘匪徒’说了一下。 当说到那头儿要盛则宁下车,让出马车给他家姑娘时,封砚偏头看了一眼盛则宁,“你们不认识他们?” 盛则宁摇了摇头。 “殿下,我们要来救三姑娘的时候被那伙人一直偷袭不说,还险些被抢走我们的马,恰好这时候三殿下带着人来了,听他们说,好像是定波桥那里发了大水,阻了来时的路。” “然后那伙‘匪徒’就跟着三殿下的人走了,说是什么谢家,什么的。” 盛则宁惊讶,下意识揪紧手中的缰绳。 谢家。 那群人口里的姑娘一定就是谢三姑娘,谢朝萱,谢朝宗孪生的妹妹。 也是谢家这一辈中唯一的姑娘家,自小也是被千娇百宠,视若掌珠,而且已由圣上开口,预备指给三皇子封疆,宸王当作皇子妃。 所以宸王殿下会赶来相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宸王比封砚大一岁,一直都走在他前面,就连圣上给的封号也足以见出两人之间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宸是为何? 那是星天之枢,王之屋宇,足显尊贵。 而瑭却是‘瑭碧坚忍之类,犹可刻镂,以成器用。’1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星宇,一个是尚需雕镂成器的玉。 天差地别,这就是他们起点的距离。 封砚在冷雨中,沉默片刻,又问:“他们去往哪个方向了?” 盛府的护卫回答:“宝相寺在小芳岭有旧址残殿,他们打算去那里避雨。” “我们也去。”封砚吩咐下去。 盛则宁看着笼罩大地的暴雨,别无选择。 在家仆与护卫的簇拥下,跟上封砚的队伍。 * 宝相寺是在八年前迁了址,原本旧址不但地势较矮,且经久未修的庙宇陈旧,无法与内城中的大相国寺相提并论,后来得了一位富商慷慨解囊,才有了今日有着‘小相国寺’之称的宝相寺新生。 盛老太爷和那位富商有过交情,所以盛家人与宝相寺的主持也相熟,才有了这些年的辞近就远。 小芳岭其实就是一个小土包,比旁边的地势稍高一些,石阶长满了青苔,若不是眼下如此暴雨,也有一番‘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2的别样风雅。 但是现实却是阶梯湿滑泥泞,水流如瀑,众人只能牵着马,艰难往上行,哪有人还有闲情去看周围的风景美不美。 就连像盛则宁这样上京有名的美人现在也跟个泥猴差不多。 等进到宝相寺的旧址,宸王的护卫就拦了上来,好在他们还没有眼瞎,认出了封砚的那张脸,不敢动粗,退回去请示了一番才放人入内。 八年前就荒废,又经过这些年无人管理,宝相寺旧殿多数已经残破,屋里水流如注,不能落脚,唯有三间屋子尚可用。 其中一间给了谢三姑娘,三皇子占了一间,其余的仆从与护卫则挤在一间相对于宽敞的大殿里。 封砚与盛则宁来了,就更加拥挤了。 谢府那几个仆役就开始叫苦连天,抱怨他们来了占地方,三皇子的护卫听完后也对着他们面露不满。 盛府的护卫十分恼火,若不是有盛家家训在身,他们定然要把这些恬不知耻的狂徒打得脑袋开花。 封疆由小太监撑着伞走出来迎接,他身上的衣裳虽然也是半潮,但是仪容整齐。 他生的是眉深目秀,一副极俊昳美的样貌,深得贵妃娘娘的真传,都说圣上宠爱贵妃,十年如一日,看着与她有着七八分神似的儿子,当然也会爱屋及乌。 “还未多谢五弟提醒,不然此番萱儿受难,不得救助,一定会怨恨本王。” 封砚淡声道:“皇兄不必言谢,我只是举手之劳。” 封疆看了一眼他,目光往后,哈哈笑道:“盛三姑娘也在,这可真的是巧了。” 听见他口里说巧,盛则宁已经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了,眉心紧蹙。 “你我兄弟与未来的皇子妃竟同时被困于此,这还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老天爷也想让我们凑个对。” 盛则宁理都懒得理他,一声不吭。 封砚也是个闷葫芦,对于封疆这样油腔滑调的轻佻之词更不会评判半句。 封疆左右看了一眼,讨了个没趣,不由心中暗哼,要不是封砚也是个皇子,就这讨厌的性子,肯定讨不到夫人。 “不过,也有不巧的。” 封疆又懒洋洋说道:“萱儿说与盛家往日有嫌,绝不会呆在一个屋檐之下,如此也只有我与萱儿一间,盛三姑娘与我五弟一间。” 封砚看了一眼盛则宁,她细眉如颦,左右为难。 并没有半分欣喜。 * 这是一间二十步就可以从头走到尾的旧屋。 旧屋里没有什么家具,三四个灰扑扑的蒲团堆在角落,一张漆料斑驳的条凳横在中央,但凡值点钱早已经被附近游荡的乞丐偷走了。 虽然十分破陋,但盛则宁还是要感谢这位三皇子大方。 如若他不愿意让地,以封砚的性格,必然不会与他相争,那她连这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雨越下越急,瓦片都不堪打击,发出让人惊惧的脆声,就好像那些雨变成了刀子,正在前赴后继地敲打哪些脆弱的瓦片。 盛则宁打量了屋顶,有些担忧这些老旧的瓦片能否撑得下去。 封砚脱下了身上沾满雨水的蓑衣,在门口位置抖了几下,把上面的水珠抖掉后才拿到火边。 盛则宁回头也去摸躺在稻草上的竹喜,她后脑勺上有伤,出了一点血,不过已经结痂了,伤口不大,只是人一直没有醒来,就不知道是不是伤到了脑。 担忧固然担忧,但是身边没有大夫,没人能诊病。 就在盛则宁看着竹喜发愣的时候,封砚把火堆一分为二,然后又在角落里又捡起一根竹竿,他把蓑衣穿到竹竿上,架在竖起到条凳与窗台上,形成了一道简陋的屏风。 挡在两人之间。 “殿下在做什么?”盛则宁看着滴滴答答还在滴水的蓑衣屏风很不解。 封砚的声音从蓑衣的另一头传来:“衣服湿了,脱下来烤干。” 他话音落下不久,一件藏青色的圆领扣衫就搭在了蓑衣上。 他倒是脱得干脆,但是盛则宁却不敢。 哪怕身上衣服湿漉漉的,她也不敢在这种破屋里脱下来。 盛则宁不再开口,整个屋子都安静,只有雨声充斥着天地之间,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坐在火边上,慢慢衣服从湿冷,变成潮热,盛则宁抱住双膝,看着火苗噼啪吞噬着柴木、干草。 不知过了多久,封砚又开口道:“衣服干了,你换上。” 盛则宁抬起头,封砚隔着蓑衣屏风,手里拿起那件藏青色的外衣,“穿着湿衣,你会病,这里没有大夫,病了没人能治你。” 封砚一直穿着蓑衣,所以他里面的外衣并没有太湿,没用多久就干透了。 但是盛则宁不一样,她先是掉进水塘,后又扑到水里,一身的衣服早已经湿透,就连竹喜身上的衣服都比她好许多,至少人家小吏还知道心疼姑娘,把蓑衣早早让了出来。 “……谢殿下。”她声音闷闷的。 不过封砚说的也对,她不能病。 盛则宁起身接过衣服,手指不小心碰到封砚的手,他掌心粗粝的触感让她指尖像是触及炭火一样,飞快收了回去。 她想起在雨中,封砚就是用这样的手,大力拍她的后背。 “多谢殿下。”她又道了一次谢,这一次她的声音诚恳了许多。 封砚救了她,又不计前嫌地帮助她,她不该对他再有怨恨。 背对着蓑衣屏风,盛则宁把自己身上的湿衣、缎鞋、袜子都脱下,考虑再三还是保留了抹胸与绸裤,然后再把封砚的那件外衣穿到了身上。 衣服暖烘烘的,包裹着她冰凉的肌肤,很快盛则宁觉得困了,顾不上稻草脏或者扎人,也躺了下来。 封砚本来正拿出怀里的案卷准备复查,冷不丁瞥见蓑衣屏风下一抹月华映雪的白芒。 ——那是盛则宁露出来的一截小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温香 封砚愣怔了片刻,才把视线挪开。 虽然并非有意,但是看见了便是看见了,他没法为自己洗脱这个失礼的罪名。 他想提醒盛则宁,可是想到开口容易解释难,他又沉默了。 展开记着案宗的册子,他强令自己看上面的字,不再去想盛则宁裹着自己的衣服下,是什么样的光景。 雨,一直没有停。 声音却多了起来,有忙着接水的仆役,也有下去探路的护卫,最后又重归宁静。 封砚从门口接到两碗水,陶碗还是豁了口的破碗,但是这里荒无人烟,能翻出这样的破碗已属不易,他还是谢过了,端了进来。 没有叫醒盛则宁,暂时放在了自己这侧。 想等盛则宁醒了再给她。 不过,她也未必会醒来,这一路她累坏了。 盛则宁的确身心疲惫,这一倒头本来睡得很沉,甚至还发了一个梦。 但是在梦里她竟看见自己与封砚成婚了。 封砚穿着一身金线滚边华贵无比的亲王服,居高临下地对她说:“虽然你我二人结成了夫妻,但是我的心不是你可以妄想的。” 还说他其实早已断爱绝情,一心只图宏图霸业。 可把她在梦里都气了个仰倒,把自己跌醒了。 醒过来后,她躺在稻草上气鼓鼓地缓了半天气,然后才去摸了摸身边竹喜的额头,感觉她没有发烧,不安中又有些庆幸起来。 外面的雨声一点也没转小。 盛则宁盘腿在稻草上坐了一会,还想要伸头去偷看一眼封砚有没有睡。 一道细弱的哭啼声不知道从哪里传了过来,外面雷雨交加,那声音却犹如鬼魅一般,贴在她耳后,哭泣。 有传言说,但凡古庙古刹下都压着一些无法渡化的厉鬼。 盛则宁本是不信,但是在这荒郊野岭听见有人在耳边鬼哭,她就想起这个传言,这一下哪里还镇定的起来,她一骨碌就从稻草上爬了起来。 “五、五殿下!”盛则宁几步就跨到蓑衣屏风前,趴着竹竿往下看。 封砚没有睡,他穿着素白的单衣,领口微敞,手里正拿着一本册子不知道在看什么,听见她的声音就抬起了头。 如清冷水墨的眉眼染上橘黄的火光,变得没有那般冷肃。 “您、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就在盛则宁问的时候,那颤巍巍的哭声又变了音调,似是痛苦的呻.吟,凄哀婉转,呜呜咽咽。 封砚也听见了,他倏然握紧手里的书册,与盛则宁默默相对。 “听、听见了吗?”盛则宁害怕,一个劲在封砚脸上找线索。 封砚点了下头,声音微哑,像是拨动徴弦,发出的沉音,虽然不清越,却有一种别样的韵味,萦绕不去。 他道:“皇兄和谢姑娘就在隔壁。” 盛则宁并无反应,以为封砚在说她的周围住有人,无需大惊小怪、吓唬自己。 “是真的,你没听见有人在哭吗?”盛则宁不敢信只有自己听见了鬼哭。 “那不是哭……”封砚目光往下落,像是要重新看回自己手上那本册子,但是他这一垂眼,却看见盛则宁蜷缩在藏青袍下的脚趾,一颗挤着一颗,像是大小依次递减的雪球儿,玲珑小巧。 盛则宁见封砚低下脑袋,只肯露给她一个乌黑的头顶,却不解释清楚,不由把身子又往杆子上压了压,急切道:“你倒是说清楚,不然我害——” 怕字还没脱口,那木杆被她的压得往前一滑,从长凳腿那处滑了出去。 封砚听见咔哒一声异响的时候,警觉抬头,盛则宁已经满脸惊恐地朝他扑来。 杆子、蓑衣乱横,一地乱糟糟的。 封砚蓦然觉得胸腔里一颗心跳都乱了几下,盛则宁贴得离他的心脏如此近,一定会有所察觉。 他伸出手,想要推开盛则宁,但是手指却摸到了她的脸,细腻如暖玉一样柔滑,仿佛他的指尖只要稍用力,就会揉破那份娇嫩。 盛则宁再怎么昏头转向,也在那粗粝的指尖揉上脸颊的时候顿时一个惊醒,她想格开了那只手。 啪的一声清响。 她有些着急,直接把封砚的手拍开了。 若是在寻常时刻,这样的举动算是以下犯上,冒渎皇权,但是这个时候,两人心里都乱糟糟的,一时间谁也没有反应过来这个问题。 还是封砚先醒过神,他二话不说就收回了手,反撑在自己的身后,用力把两人从地上支了起来。 盛则宁从他身上滑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两条交叠的腿也从袍子下又露出了一些,匀称修长,肤色莹白,仿佛雪藕一般,惹人喜爱。 封砚喉结上下滚动了下,这次他把眼睛也闭上了。 无可奈何。 盛则宁真是无处无风光,这让他有些气,又有些恼。 气的是自己,恼的也是自己。 以为自己的心已然沉静,但总是会被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掀起涟漪。 不过好在他们这里一摔,闹出了大动静,隔壁的声响就匆匆止了,再没有那些让盛则宁费解的声音传来。 封砚哑声:“不会有声音了,去睡觉。” 盛则宁拍了封砚那一下,心里已有些后悔,再听见封砚声音冷漠,更加不敢多说,爬起来,轻手轻脚回到稻草堆。 封砚把杆子、蓑衣重新捡起来,搭在原位。 盛则宁正背对着火堆,弓身躺着,极为乖巧的模样,没有再追问半句。 圆领袍掩不住她纤细的后颈,那腻滑的肌理无比白皙,看起来可以轻松被手扣住,脆弱易碎却异样荡魂摄魄,让人的目光流连不离。 几缕鸦黑的碎发粘在上面,像是细宣上墨汁肆意泼洒出的枝桠,仿佛想要勾住风雪,勾住什么…… 封砚觉得自己喉咙有些灼烫,没有饮酒,他却隐隐有种上头了的感觉。 他想,自己想必也是累了。 往两边的火堆里补了柴火,他和衣躺在了地上,一点也没有金尊玉贵皇子的模样。 本来,他出生就不是那么金贵。 * 翌日,雨也没有变小。 这五十年难遇的大雨果真了的,这下再也没有人敢说太史局胡言乱语了,大家都心服口服。 虽然他们还是无法出去,但是好歹收到了好消息,已经有人在清理积水的路段,大概中午时分就能派出马车来接他们。 竹喜一大早就醒了,捂着脑袋坐了半天,听见门外有人说话才发现房里不但有她与姑娘,还有瑭王殿下。 她觉得很纳闷,想要把盛则宁叫醒,却听见瑭王殿下冲她说话。 “让她睡。” 竹喜不敢不从,蹑手蹑脚地从里面走出来,站到门边上去。 她只是个丫鬟,若不是事出有因,怎可能和主子睡在一块,而且这屋子里还有一个男人! 她警惕地看了一眼瑭王,心里浮想联翩,一张脸皱了又皱,眉紧了又紧。 “殿下,我家姑娘没事吧?” 她昏过去的时候还记得马车正要掉进水里,虽然能猜到定然是被瑭王救了起来,但是她也不确定盛则宁身上有没有受伤。 姑娘从小就一直被保护得很好,身上一道伤疤都没有的。 “你比她严重,她没事。” 竹喜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虽然有钝痛,但是她身上没有伤,想起是姑娘把她从马车里拉出来的,她眼泪就掉了下来,呜呜哭道:“那就好!那就好!若、若是因为救奴婢,让姑娘蒙受伤害,我无脸去见夫人和老爷了,还有老夫人。” “救你?”封砚放下了手里的案宗,微侧过头,“是马车上?” 竹喜抽抽嗒嗒地点头,“是,姑娘知道马车要落水了,先想到的却是要把奴婢推出去,奴婢实在无用,竟然一下就晕了过去,若不是殿下及时相救……我、我……” 她想到姑娘在危难之刻,拉住她的胳膊,那般用尽全力。 而她只来得及看见姑娘被马车狠狠甩出,就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竹喜懊恼地抽了抽鼻子。 “我们姑娘孝顺,本来是替老夫人去宝相寺为老太爷做法事的,若是出了事,老夫人都不知道会有多自责……”竹喜越想越后怕,就跪下冲瑭王磕了几个头。 “多谢殿下相救。” “不必谢我,你要谢就谢你家姑娘吧。” 封砚听完竹喜的话,早就沉下了眸眼,手指捏住案宗,久久没有动作。 他之前对盛则宁说过很多话。 说她爱玩不说,还说她无端连累别人性命。 她都没有反驳。 却不想,全是他误会了。 封砚看向蓑衣屏风,这次他只看见衣袍的一角。 * 盛则宁一觉睡饱才醒来,看见竹喜又活蹦乱跳,高兴地和她抱头落泪。 竹喜从小服侍她,二房里她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两人关系亲密,不比寻常。 她一直就担心竹喜被撞坏脑袋,又不能得到及时医治。 等主仆两人哭够了,封砚递来了一只破碗。 “这里有水。” 竹喜把碗捧了过来,盛则宁虽然口渴至极,但是这是她出生以来见过最丑最破的碗,她下意识拧起眉,心生抗拒,正在眼神乱飘之际,她看见封砚的身边也搁着一只豁了口的破碗,只不过里面的水已经空了。 封砚都用这破碗喝了水,她还矫情什么? 盛则宁叹了口气,坐在稻草上捧着破陶碗,慢慢喝了几口凉水,然后又把碗递给竹喜,让她喝。 两人分完一碗水。 封砚连看了几眼盛则宁,偏偏她都没有发现,只顾着和竹喜低声说话。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护卫提醒他们,接应的人到了山脚下。 竹喜连忙把盛则宁晾在一边的衣服捧了起来,要给她换回去。 这次封砚干脆带上斗笠走到了门外,把门关得严丝合缝。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竹喜来开门,顺便把盛则宁换下来的外袍双手捧给他。 封砚拿起自己的外袍,入手还带着暖意,他蓦然身子一僵,抬眼看向屋内亭亭玉立的少女。 这衣服刚刚被她暖玉温香的身子穿过,然后又带着她的体温和幽香回到他的手上。 这种难以明宣的隐秘让人无所适从。 “殿下不穿吗?天气凉,莫着凉了。”盛则宁是担心封砚穿着单衣就出去吹风会得风寒,人家救了自己,总不能再拖拖拉拉,让人无衣可穿吧? 她没有想到那么多,眼神就这样干干净净地看着他,仿佛在疑惑他的迟疑。 这让封砚觉得自己无比的秽浊。 “嗯。”他抖开衣服,穿在了身上。 那丝若有似无的甜香萦绕在鼻端,无端让他想起她最喜欢的芍药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妯娌 午后,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暴雨转小。 天边云雾的颜色也由浓黑转浅,透出微弱的天光。 竹喜打着绿油纸伞护着盛则宁往外走,盛家的奴仆与护卫们也都跟了出来,仔细护送主子周围。 倒塌的院墙横七竖八,只有一条路通往下山石阶,只是不巧,正好与另一队人,狭路碰上了。 宸王亲自撑伞,护着一位慵懒娇艳的少女,缓缓行来。 皇家的护卫挎着大刀,身穿着软甲,在前开路,雨点溅在盔甲上,升起一层水雾。 几个壮丁也哗啦啦涌来,挡在盛家奴仆前面,不让他们先行。 宸王尊贵,众人不好说什么,只能停下让行。 偏偏那位谢姑娘还把脑袋一偏,笑吟吟看向盛则宁,就好像这一刻才知道她也在这处一样,娇声道:“盛三姑娘怎么也在这?” 竹喜气哼了一声,在盛则宁耳边小声嘀咕:“装什么,抢马车的时候不就知道姑娘在了吗?” 盛则宁弯了弯唇角,只对她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过身就对宸王致谢。 介于他慷慨让出避雨的屋子,表达了谢意。 宸王笑着摆手,“一点小事,不足挂齿。” 谢朝萱拽了一下宸王的袖子,“王爷。” 宸王‘嗯’了一声,低头看着在一旁满脸不乐意的小姑娘,低笑道:“怎么了,本王和未来的弟媳多说几句,你也醋了?以后你们还要做妯娌的人,理应好好亲近一下嘛!” 谢朝萱把头一扭,十分娇气道:“才不要和害我哥哥被送走的人当什么妯娌。” 宸王不知情,疑惑地看了一眼盛则宁,不知道她怎么会和谢朝宗扯上关系。 “谢三姑娘,无凭无据,不要血口喷人,谢二公子会离开上京城的原因,我们都心知肚明!”竹喜气极,不忍再听谢朝萱往自家姑娘身上泼污水。 “是吗?那你说说是什么原因?”谢朝萱把下巴一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竹喜胸口起伏,气得不轻。 看着恬不知耻的谢朝萱恨得牙痒痒。 这种事,当然对男子来说不过是年少孟浪,行事轻佻,算不上是什么大错大过,就是被人说几句,也是不痛不痒。 但是对于姑娘来说,实在不是什么能随便提起的事。 盛则宁拦住竹喜,对谢朝萱说:“说什么妯娌不妯娌的,对你我而言,还太早了些,谢三姑娘更不必为此动怒。” 她想嫁封疆,去伺候那顶顶挑剔的皇贵妃,那是她愿意。 盛则宁现在又不想成为他们皇家的媳妇呢! 她们二人以后只怕没有这样的孽缘。 但是谢朝萱不会这么理解,她一下就曲解了盛则宁的意思,以为对方是说她一天没嫁给宸王,凡事就做不得数。 “王爷,你看她!”谢朝萱委屈巴巴地投身进宸王的怀里。 宸王美人在怀,神清气爽,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盛三姑娘也没说什么啊,你别想太多了,等过了端午,天气凉一些,咱们去完秋猎,你就可以在谢府专心待嫁了。” 宸王的话不但极好地安抚了谢朝萱,还给了盛则宁一个意想不到的信息。 也就说皇帝要赐婚,也会等到秋猎之后,那就还有四五个月呢! “为何不走?” 封砚扶着斗笠从后面出来,他没有听见前面的对话,所以更奇怪盛则宁与宸王在雨里站着,甚至盛则宁脸上还露出一副他很少见的笑容,嘴角都快翘上天了。 什么事值得她这么高兴? 谢朝萱打量了封砚几眼,见瑭王穿着简陋的蓑衣,带着丑陋的斗笠,平白把颜值往下拉了一大截,嘴巴顿时往旁边一撇。 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宸王比瑭王好看,也比瑭王更注意形象,当然更适合做东宫太子。 就算盛则宁嫁给瑭王,以后还不是要对她行礼叩首。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扭曲地开始期待两人成为妯娌,经常碰面走动的时候。 她愈加得意地瞅了一眼盛则宁。 谢朝萱没有再提那件让竹喜气愤填膺的事,没想到反而被封疆笑吟吟道出:“哦,就是萱儿与盛三姑娘有些误会,不知道怎么牵扯到了谢二郎,朝宗嘛也离京两年了,我还记得以前他和闲庭两人真是平分秋色,各领风.骚,都是上京城了不得的人物。” 谢朝萱有些惊讶地仰头看宸王。 她都没有想到宸王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似乎还有意挑拨盛则宁与瑭王关系。 盛则宁下意识就握紧拳头,须臾后她才强令自己松开,但是掌心已有被指尖戳疼的感觉。 她竟然在潜意识里还是会担心封砚听见自己与谢朝宗有关的事,还会为此惊出冷汗…… “是吗?既然是误会,那就不要耽搁回城了。”封砚并不敢兴趣,声音冷漠地揭过。 宸王笑容僵在唇角,眉心紧蹙了一下,又让自己重新笑了起来。 “也是,这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别让两位姑娘受凉了。” 盛则宁知道宸王打的什么主意。 他就是怕封砚与盛家搭在一块,会成为他的强敌,希望破坏掉两家的合作,故意把谢朝萱的话说给封砚听。 可是他没有料到封砚对她都不在意,又怎么会在意她曾经和谁有过牵连? 封砚他哪有这个心啊。 盛则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 等宸王、谢朝萱和盛则宁都上了马车,封砚指挥着队伍往已经疏通的道路走。 竹喜奇怪道:“瑭王殿下不同我们一起回去?” 盛则宁两手抱着装着姜茶的茶碗,朝窗外看了看。 封砚骑着他的马,正逆着队伍的方向走,他身后的小吏也都跟随着他身后。 盛则宁正好奇张望,冷不丁对上他清冷的眸,下意识想要缩回马车,但是又想自己这般做太刻意,好像做实自己先前是在窥探他一样。 她没有躲开,而是用很平静、寻常的声音问道:“殿下不回城吗?” “还有差事。” “哦。”盛则宁点了点头,“殿下注意安全,臣女先走了。” 说完,她收回脑袋,坐回温暖的车厢里,再也不朝外乱看。 竹喜还捧着一碗姜茶,呆愣愣看着她,对于他们这飞速结束对话,感到十分震惊。 “做什么?” “姑娘,不给瑭王殿下送一碗姜茶吗?” 盛则宁笑了一下,用手指把茶杯推向竹喜,“你自己喝吧,瑭王殿下赶着办差事呢!” 竹喜扁了扁嘴。 姑娘果然越来越对瑭王不上心了。 走了一刻钟,马车忽然又停了下来。 竹喜心里一咯噔,担心道:“该不会又遇到涨水吧?” 盛则宁撩起车帷往外看,“应该不是,你问问麻叔,前面有什么事。” 竹喜隔着车门问,麻叔的声音清晰传来。 “前面谢三姑娘的马车被一位小娘子拦下了,不知在吵什么。” “啊——”麻叔惊呼一声,“她被人推到了一边,谢家马车走了。” 盛则宁不由好奇,这样的天气怎么还会有落单的小娘子在外面。 “走,上去问问她是什么情况,若是能帮上忙,就捎她一程。” 麻叔应了一声,马车缓缓往前。 竹喜道:“是不是又是被那谢家人……” 盛则宁瞅了一眼竹喜,竹喜连忙捂着嘴,小声致歉:“姑娘我错了,不该乱说。” 马车停下,竹喜打着伞下车,那被谢家护卫丢到一边的小娘子散发披肩,布衣麻裙,脸上还有污泥和伤痕,手里的竹篮也破破烂烂,可以看见里面有些绣品等物,不过也被弄得污糟一片。 “娘子,我家姑娘问你需要带你一程吗?这大雨天的,路不好走。” 那平民小娘子刚求助无果,本是心灰意冷,不想后面的马车却为她停下,甚至派下了丫鬟专来询问她,顿时感动地抽泣,连连点头。 “姑娘大恩,梅二娘没齿难忘!” 竹喜让她把竹篮收拾一下,这才带着她上马车。 梅二娘知道自己身上又是泥又是水,不敢脏了贵人的马车,只说能在车辕上坐着就知足。 盛则宁让竹喜拿了她换下去的旧衣服,让她垫着,说不怕她身上的水和泥,才把人劝进车里。 梅二娘先把自己的手和脸擦干净,然后就规规矩矩的跪坐在一角,没有随便乱瞄,生怕触了人忌讳,惹人不喜。 “你和谢三姑娘认识?”盛则宁让竹喜把壶里的姜茶又倒出一碗,递给这位冷得发抖的小娘子。 梅二娘怯怯接过茶杯,听到盛则宁问话,也不敢喝,就先忙着摇头,“不是不是,民女怎么会认得高门贵女。” “没事,我不过随便问问,你喝点姜茶暖暖身。” 竹喜好奇道:“不过这么大雨,你怎么一个人在外头啊?” 梅二娘刚喝了一口姜茶,火辣的热汤顺着喉咙往下,暖了五脏六腑,也勾起了她伤心事。 “小女本想去宝相寺为柴大哥祈福的,柴大哥是民女的竹马,前些日子因为、因为小女的事得罪了一位权贵,被抓进大牢里,如今吉凶未卜……” 梅二娘流下两行清泪。 盛则宁听到这里,才仔细看了眼梅二娘,发现她长得十分标致。 尤其流泪时那眉目含愁,楚楚动人的模样,让她的这张脸都变得清艳脱俗,一点也不比世家千金差。 盛则宁凝视她的脸出神。 梅二娘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把脸偏转到一侧,自怨自艾地道:“不怕姑娘嘲笑,小女因为有这几分薄色,惹来不少祸端,这次正是不愿成为那贵人小妾,才害了柴大哥……大概是我不该生成这幅模样。” “这是为何?” “婶子们说,我招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都是因为我脸长成这个样子,不怪那些人。”梅二娘捂着自己半张脸,“要不然为什么旁人家的娘子就不会遇到这些事……” 这位梅二娘实在生得清丽秀美,在普通人当中会被一眼瞧中,再正常不过。 盛则宁还是略感奇怪,“梅姑娘,容我冒犯一句,被贵人看中,便可脱胎换骨,坐享荣华富贵,你……也不愿意?” 梅二娘摇头,“小女虽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但也想选择自己的归宿,俗话说宁做贫人妻,不做贵门妾。” “即便是命,我也想争一争。” 梅二娘的声音坚定,掷地有声,仿佛心中早已坚定不移。 盛则宁有些吃惊,也颇有感触。 原来无论生于豪门,还是生于市井。 每个人都被不同的枷锁桎梏。 穷有穷的苦,富也有富的愁。 谁还不是在这命运的苦海里,努力争出自己的天地。 盛则宁一改之前的语气,不由真心问道: “即是如此,你有没去报官?大嵩有律法明文规定,不得强抢民女。” 梅二娘低头苦笑,无奈道:“那位贵人是皇后的弟弟,当朝的小国舅,谁敢动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说谎 小国舅,那岂不是还是封砚名义上的舅舅。 盛则宁心里麻了一下。 这位小国舅魏平是魏家的幼子,十分得宠。 高门贵族的身份,在加上当了皇后的姐姐,魏小国舅可所谓在上京城里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更要命的是,魏平还是个色鬼投胎,府里爱妾成群,可以说皇帝都没有他会享乐。 魏皇后身为六宫表率,勤勤恳恳,小心谨慎地行事,但是魏家出了这一个不争气的,也让她十分头疼。 但是自己家可以关上门训斥,在外面她也不会大义灭亲,打魏家的脸。 盛则宁没料到这位梅二娘居然惹上了这样的人物,不由暗暗为她感到惋惜,这绝不是一个出身普通的娘子所能应对的。 “则宁。” 正在专心思索怎么给这位娘子找条生路的盛则宁听见窗外这一声,吓了一个激灵。 封砚怎么回来了,他不是说要去办差事? 盛则宁看了眼梅二娘,心里豁然贯通。 他的差事该不会就是梅二娘吧? 肯定是那小国舅打着什么明目要把人抓走,一旦良民下了牢狱,那还不是任由他摆布了? 歹毒。 盛则宁让竹喜把梅二娘挡住,自己掀开了车帘,故意把半个身体都伸了出去,正好挡死窗口一角。 封砚就是想往里面看,都难。 “殿下怎么又回来了?” 盛则宁精神抖擞,声音也分外清脆。 封砚陡然看见一张笑靥如花的芙蓉面,感觉有丝怪异,就好像知道盛则宁不该笑成这个模样。 她面色红润,眼睛清亮,可见没有因为昨天淋雨落水发病。 盛则宁身子向来健康,封砚就没有听过几次她生病的消息。 “我在找人,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娘子。”他徐徐说出来意,他的脸还笼在斗笠的阴影之中,只能从他平直的唇线上看出他的在意。 盛则宁心里暗道,果然。 好在她马车附近的都是他们盛府的人,没经过她准许,不会随意开口回答,而且封砚一来就是问她,更不会有其他人插嘴的份。 “这就是殿下要办的案子?” “是。”封砚又仔细打量她,觉得盛则宁看他的神情也反常。 她这几天都很少拿这样的正眼看他。 封砚再次问道:“你可有见着?” “我是看见了,有一位姑娘被谢家的人推到了路边,我本想好心搭她一程,可是那姑娘不愿意,我只能放她走了,殿下找她做什么?” 盛则宁发觉四周护卫的眼神都看了过来,她淡淡扫了一圈,他们就收了回去,没有人吭声。 她说出谢家来,也是担心封砚会去问。 毕竟谢家的马车就在她的前面,若有什么事,她在后面不可能会一无所知。 “她与一名犯人有关联,我找她问些话。” 盛则宁脸上浮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仿佛是第一次听,略带上一些对犯人的害怕和避让,紧张道:“啊,这么要紧。” “那殿下快去找吧。” 说罢,盛则宁朝他挥了挥手,毫不留恋地送他赶路。 封砚的目光在她洋溢着急迫的小脸徘徊一阵,然后扯过缰绳,带着小吏们利落走了。 走出一段路,小吏问他:“大人,接下来我们要往哪里找?” “掉头,远远跟着盛府的马车。” “啊?”小吏不解。 封砚没有解释,斗笠下的眉峰微压,率先调转马,遥遥望向在细细雨幕里渐行渐远的马车。 他没法解释自己的感觉,但是就是知道,盛则宁她在说谎。 可是,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谎? * 盛则宁坐着马车进了城。 上京内城里也没有比外头好多少,不少路面都积满了泥,水沟里咕噜噜往外渗着水。 竹喜咋舌道:“天哪,这也太惨了。” 她是看见好几家铺子里灌满了水,掌柜和伙计焦头烂额地在泥水里忙活,不由担心起来自己家的。 “姑娘,咱们家的铺子不会有事吧?” “应该没事,我之前就让人修过铺子前后的水沟,也让人经常留意疏通。” 盛家有很多商铺,盛则宁没法全操心了,但是她的几间铺子又是吃食、又是布料和纸张的,都是经不住水与火的东西,所以她早就在调.教掌柜、伙计的时候专门提过这些。 如果他们有按她说的来做,就不会有大损失,倘若没有,那便是有人阳奉阴违,她也正愁没地方考量他们的忠心与能耐。 不过去看铺子的事还得推一推,她先要把梅二娘找个地方放下去。 梅二娘提了一个方便的位置,盛则宁让马车绕道将她送了下去。 梅二娘千恩万谢,盛则宁也没放在心上,还让竹喜给了她几贯钱,让她可以去打探她那竹马的下落。 梅二娘拿着钱有些踟蹰,一方面她的确缺些钱,另一方面她与盛则宁才认识不久,于情于理也不该收下。 盛则宁不等梅二娘反悔,笑语道:“若有其他事的话,你可以去霓裳坊或者琳琅馆找掌柜娘子给我带话。” 梅二娘点点头,目送着马车离开。 盛则宁回到盛府,马上有门房的人去通知了二爷、二夫人和老夫人。 这下大家都知道盛则宁安全回来了。 最高兴的莫过于盛老夫人。 “我的乖乖儿啊,还好你没事,这雨下得我都整夜睡不着,就担心你在外面出事。”盛老夫人脸色蜡黄,眼下挂着青黛,就如她所说的那样,看起来就是没休息好。 毕竟孙女替她出去一趟,万一有个好歹,二儿子和二媳妇岂不是要怨恨她一辈子了。 苏氏眼泪都沾湿一条帕子,挥起手就想揍盛则宁,可是刚挨上又不忍心,伸手把她抱了一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娘,我身上脏,你别抱我了。”盛则宁这一回府,还没来得及梳洗,连自己都觉得难受。 要不是为了来安抚老夫人的心,她本该先去梳洗一番。 苏氏放开手,剜了她一眼:“娘又不嫌你。” “三姐姐这一天一夜都在外头,我们全家人都很是担心,听闻是被宸王殿下遇到了……” “什么宸王殿下,我家姑娘是被瑭王所救!”竹喜抢了一句,在严防被人拿住话柄的这块,她向来敏感。 护住姑娘就是她使命。 在竹喜心里,若是要和外男扯上关系,瑭王总比宸王好太多了。 “可是这样的?”老夫人心疼地拉着手问盛则宁。 都用上救这个字,说明盛则宁定然也是遇到了一些危险。 “祖母放宽心,阿宁没事。”盛则宁温声慢语,极力安抚老夫人的心情。 其实要说害怕也只在事情发生的那刻,回头再细想,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老夫人抚着胸口,也说幸好幸好。 “宸王与谢家也定了,不好把宁儿再搅合进去。” “既然没事了,就先去梳洗一下,晚上让厨房多做几个你爱吃的菜,就在母亲这里用吧。” 盛二爷开口,盛老夫人擦了擦眼泪,欣然应允。 盛则宁这才得以脱身,带着竹喜跟着苏氏身后退了下去。 * 封砚比盛则宁晚一些才入城,进城的时候他们碰见了谢家的车队。 不偏不倚,正好阻了他们进城的路。 带头的护卫一眼认出了封砚,当即就命令车队给他们让路。 “瑭王殿下。” 封砚骑在马上微微颔首,目光从他们的人数与车队的组成上扫过一眼,略感奇怪。 一般就近出行都是轻骑简车,谢家这队武装到位,佩剑背弓,倒像是要出远门。 “左侍卫要出远门?”旁边一个差役常在权门豪府前走,和这些人家府上的侍卫都相熟,因而问了起来。 那国字脸的左侍卫露出一抹笑,拱手道:“在下正奉家主之命,去逐城接二郎君回上京。” “二郎君?谢朝宗么?”封砚瞥来一眼。 左侍卫大点其头:“回殿下,正是。” 封砚没有挪开眼,仍看着他。 侍卫见封砚对此‘感兴趣’,不由多说了几句。 “本来早几天就该出发,但是谁知道碰上这鬼天气,耽搁了几日,不然我家郎君还能赶着端午前回来。” 这场大雨谁都免不了要抱怨几句,左侍卫怪大雨的语气就像是遗憾起谢朝宗赶不回来过端午。 封砚没再与他继续说下去,语气极为平淡地道:“既是着急赶路,就不耽搁了。” 左侍卫马上领会,谦卑道:“小人告退。” 两行人马插肩而过,封砚凤目往后一瞟,看见烙在车壁上,拳头大的谢家族徽,暗蹙了下眉。 谢朝宗吗? 他见过,却不怎么熟悉。 只是在他与盛则宁被凑一起时,听过旁人说过几句闲话,说这谢二郎君与盛三姑娘‘关系匪浅’。 他当时并没有去在意,所有也并不清楚这‘匪浅’究竟是怎么一个匪浅法? 照之前谢三姑娘对盛则宁的态度,盛谢两家的关系并不好。 而且她还说,谢朝宗是因为盛则宁才远走逐城。 封砚敛眼垂目,手指下意识绕着缰绳在手上多缠了几圈,粗粝的绳结擦过他的手背,灼烧一样得生疼。 宸王提起谢朝宗的时候,盛则宁是个什么反应? 惊讶?害怕?慌张?疑惑?追忆? 他还从未在盛则宁脸上看见这么多种情绪。 很复杂。 复杂到那一刻封砚就知道,盛则宁与谢朝宗之间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撇得清的关系。 一种他也说不明的情绪渐渐蔓了上来。 就好像谢朝宗突然成了一根隐刺,让他感觉到了一丝不舒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报官 是夜,各房的人结伴,前后脚就到了。 因为大房夫妇早逝,三房又被贬外放,桌子上唯有盛老夫人、二房夫妇、四房夫妇外加孙子、孙女们,拢共也就十三人。 霜英堂的长条桌也足以坐下。 这一桌子的菜果然丰盛。 什么乳炊羊、金丝肚、紫苏鱼、蟹酿橙、松江鲈鱼、五味杏酪鹅等等,菜肴都是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不过苏氏还是告诫盛则宁捡些清淡的吃。 毕竟这饿了一天的人,忽然就大鱼大肉下肚,对消化不好。 盛则宁很乖巧听话,就捡了青菜、豆腐和几样清淡的小菜佐汤饼,一旁的盛则娟直翻白眼,以为盛则宁是为了保持身体瘦条而少吃。 姐妹几人里就她比较丰腴,所以她看不惯比她瘦的人还吃的比她少。 盛老夫扫视左右条椅上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感慨道:“如今啊,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一起吃饭,就是最大的幸事。” 众人也都附和老夫人的话,说盛则宁逢凶化吉,以后有大福气。 在盛家,往常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聚得这样齐,今天却是为了给盛则宁一人压惊洗尘的。 因为这一趟,她算是为老夫人遭的罪,大家都要为她说好话,是为孝道。 这一餐饭吃下来,盛则宁就收到一箩筐的好话,她笑得脸皮都要僵了,蹭到苏氏怀里要揉,苏氏没好气地掐了她两下脸蛋。 等饭后上茶的时候,四房的白氏就和善地提起端午的事。 盛家原本大房管家,后来大房出了事就是二房管家,但是苏氏身体不好,常常病着,盛老夫人就拿了注意,让四爷夫人帮着管家,所以苏氏就把家里各类节日的事样都交了出去。 大嵩的端午有很多要准备。 端午要采买的粽叶、艾草、雄黄酒等应景的之物,还要组织打扫庭院,焚香扫塌。 若有客人来,还要准备相应的餐食。 这次白氏就因为有不相熟的亲戚要上门,特意来问盛老夫人,也让二夫人在一旁,一起定夺。 这些事孩子们就听了没意思,都在一边喝茶、吃点心谈着端午怎么出去玩。 三房、四房的孩子多,能玩一块,二房只有盛则宁一个,只能和大房打单的盛则柔坐在一块。 不过盛则柔生性害羞,不善言语,虽然是长房嫡女,却是家里话最少的那个,也只有人少的时候会说上几句。 “三妹妹,这次你真的受苦了。” 盛则宁对她笑,安慰道:“其实外面就是水深了一些,我们都是在官道上走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 盛则柔又看着盛则宁脖颈上露出的半块玉,说道:“祖父为你求的护身符你一直都带着,他老人家在天上能看着你。” 盛则宁手按轻轻在胸口上,点了点头,心中温澜潮生。 因为她对祖父爱戴,祖父送的一块护身符,她一带就是十年,一直都视若珍宝。 祖父若在天上看见自己一直带着这块玉,想必也能知道她对他的思念之情,从未终了。 “三妹妹一直都是长情的人。”盛则柔忽然又说了这句话。 盛则宁微怔了下,随后又一笑了事。 * 翌日。 持续两天的大雨终于滴滴答答停了。 乌云散尽,阳光撒落。 上京城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清理垃圾的、疏通水沟的、修补屋顶的…… 马车、牛车穿梭在街巷里。 这一场雨,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好在圣上仁厚,不但拨款修缮,还下诏:‘今遇大雷雨,京中上下详酌放官私房钱两日’1,减免了一些公租房的租金。 盛则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这是鲜少能有的特例。 因为老夫人特允她今日可以好好休息,免了她去霜英堂问安。 用过午膳,盛则宁先去苏氏的院子闲聊了几句,然后就央她准许自己出门视察铺子。 苏氏有些不乐意,“你这猢狲,成日里上蹿下跳,叫你跳跳果真没错。” “娘~”盛则宁搂着她的胳膊,“你说让我练手,又不准我去看,我怎么练。” “你看族里几个姐妹,谁像你天天往外跑,没个正形。”苏氏不为所动,板起张脸。 “这要端午了,我忙着呢,就多跑了些,等过完节,我就不跑了,天天在屋里给您念诗、弹琴、拨算盘~” 苏氏差点给她逗笑,“你这心里的算盘可打得响,我在外面都听见了。” “什么算盘响呐?” “四夫人来了——” 两道声音一同传来。 苏氏的贴身丫鬟打起筠帘,迎进来一位穿着玉兰花图样的大袖衫襦,手里摇着团扇的夫人。 苏氏笑着抬起头,“弟妹来了,快请坐。” 盛则宁给四夫人问了安,就乖巧坐在一旁。 提起前面的算盘,苏氏便和白氏讲给盛则宁几个铺子练手玩的事。 “二嫂真是阔绰。”白氏笑了笑,“不像我,都不敢给娟儿乱玩,姑娘年纪小,心思多,但是啊不保险,前年还听说有家姑娘把自己的嫁妆都给亏光了,可不是让人唏嘘。” 苏氏微笑道:“不妨事,反正是玩,就是亏了也只算在我们二房自己账上。” 两位妯娌聊了起来,盛则宁坐得腰酸背痛。 苏氏趁着丫鬟来换茶水的时候,终于大发慈悲打发她走,只叮嘱道:“出门多带几个护卫,别乱跑,这几日城里有的乱了。” 盛则宁顶着白氏的目光,溜了出去。 之前的马车掉水里,不但马车坏了,马也伤重,被送去庄子休养。 她暂时没车用。 今次用的还是苏氏的马和车。 竹喜盯着一个角落忽然道:“不知道梅姑娘怎么样了。” 藤垫上还有没洗净的地方,之前是梅二娘就坐在哪里。 盛则宁道:“那等我们看完铺子,再去瞧瞧她。” 竹喜高兴地点点头。 盛则宁把她的几个铺子都转了一圈,处理一些耽滞的事。 比如琳琅馆里有人想买一块玉,那块玉与盛则宁从别处买来,给封砚雕玉佩的一样,只不过尺寸小一半,盛则宁想了想,让掌柜去回绝那位客人,她不卖。 又比如,她发现了一些问题,尤其是珍食铺新买的糯米居然给大雨泡了两天。 掌柜唯唯诺诺,不知情况。 盛则宁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 米已经泡了,盛则宁就让铺子里的伙计把湿米摊平晾晒,如来不及晒干,就蒸成糯米饭,便宜卖,并且让人写了块牌子,糯米的产地以及价格。 若想买的,也可买现米。 这糯米可是她精挑细选的凉州品种,黏软糯香,比市面上普通的糯米贵一倍! 眼见要被浪费了,她心疼。 糯米经过淘洗,捣碎的黄花、栀子、红蓝草、枫叶分别与洗好的糯米搓揉染色,再加上本色,就可以得五色糯米。 再佐以香菇、竹笋、虾米、松仁等配料,就可以做成五色糯米饭。 食之还有“坚胫骨、益脾胃、补髓强体之效。”2 盛则宁从霓裳坊回来,珍食铺的糯米饭就开始卖了。 因为颜色漂亮,多是被吸引过来的年轻小娘子和孩童。 糯米的香味弥漫过来,竹喜肚子咕噜一声,她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轻轻叫‘姑娘’。 盛则宁心下好笑,拉着她道:“我们也尝尝去,给梅二娘带一些。” 竹喜眉开眼笑,轻快地应声。 才走过去,发现人又多了。 还听见有人在评价道:“糯米饭有什么稀奇。” 一人回他:“是不稀奇,但是这糯米好香啊,不自觉就走过来了。” “姑娘,果然还是贵的糯米好!”竹喜竖起了拇指哥,给她比划了一个好。 盛则宁见眼前热闹景象,心念一动,附耳过在竹喜耳边交代了一句,竹喜点头就钻进人群。 没过一会,珍食铺就钻出来两名伙计,一左一右吆喝:“凉州糯米、香软黏柔,端午粽子、送礼佳品!” “尝过试过,不要错过!” 伙计吆喝一阵,歇一阵。 很快大家伙就知道,这珍食铺包粽子也是用的这种糯米,吃过的人纷纷扬手,“我家要二十个!” “给甜水巷李家记三十个!” 珍食铺的八名伙计忙坏了,一边要记粽子订单,一边还要卖糯米饭,还有人要时不时去吆喝几声,吸引更多看热闹的人。 盛家四房夫人正带着女儿出来视察铺子,挑帘看见珍食铺前空前热闹,哼道:“孩子家就是爱玩,乱糟糟的,也不怕收不了场。” “母亲怎么说?” 白氏教育女儿道:“她接了这么多订单,万一没那么多粽子交不货,岂不是失信于人。” 盛则娟似懂非懂,点点头。 离开珍食铺,竹喜向旁边的路人打听梅二娘的住所。 梅二娘长得好看,街坊对她都有印象,很快就有人指了地方给她。 盛则宁带着两名护卫走进小巷。 梅二娘的小屋前围了很多人,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盛则宁让竹喜上前打听。 旁边人一听就说:“又来一个打听梅二娘?我刚刚也跟这位小哥说了,昨天梅二娘还没来得及进屋,就被一群五大三粗的壮丁给绑走了,喏你看,这就是他们弄坏的门……真是造孽啊!” 盛则宁先看了眼被老人指住的陌生小哥,又看了眼被挤压折断的木栅栏。 “什么人如此嚣张,得去报官!” “不能报官啊!”老人摇手。 盛则宁柳眉一拧,“为何!” “不会管的。”老人叹息。 盛则宁听出老人的言外之意,“老人家,你们是不是知道梅二娘是被谁抓走的?” “姑娘,话、话可不能乱说!” 壮丁上门,肯定不会是衙司缉拿犯人,只能是权门富豪的家丁。 盛则宁想到魏家。 “竹喜,我们走。” 这时有人叫住她。 “则宁。” 盛则宁停下脚,看见身穿蓝灰色圆领袍的男人朝她走来,身形颀长,行止有度。 “去哪?” “报官。” “我就是官。” 盛则宁拧眉不语,沉默。 “昨日,为何骗我。”封砚没有领悟到姑娘沉默就是不想和他多说,执着要问。 要不是在入城的时候耽误了,他也不会找不到梅二娘。 如今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他难免也有些不愉。 “他是你小舅。”盛则宁简而言之。 “你觉得,我是帮亲不帮理之人?” 封砚目光落下,盛则宁发髻上的两对珊瑚簇珠纹丝不动。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盛则宁倔强起来的样子他还不曾见过,更没有想到她昨日对他言笑晏晏,却只为了在他眼皮底下护住一个陌生人。 她竟不信他。 封砚负手身后,开口道:“则宁,你其实不了解我。” 盛则宁微一愣住,慢慢抬起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重要 封砚这是在质疑她,她的喜欢是肤浅的吗? 她是不了解他,盛则宁无法为自己辩解。 只能化为悲愤,悉数还给他。 “因为你是混蛋!” 可那是她不想的?在她想要了解的时候,封砚有给过她机会吗? 他有自己的碉堡,有自己的盔甲,他严严实实地把自己保护起来。 无论她如何闹、如何吵,也不会得到他的反应。 就是养一株植物也好,你还能通过它开花结果来证实自己养的好与不好。 面对封砚,她每一步试探还不如一粒石子扔进了古潭,石头好歹还会砸出涟漪…… 他就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她想起自己往昔的委屈,又跺了一下脚,再次低声吐出三个字:“王八蛋。” 这不是一位高门贵女口里该吐出来的词。 四周的人离得远,听不见,但是封砚却听得一清二楚。 封砚看了她一眼,沉下音:“盛则宁。” 盛则宁把头转到一边去。 倔犟地像只小牛犊。 这让封砚对盛则宁的印象一变再变,仿佛自那天之后,她每次面见自己都是端着不一样的态度。 这让封砚觉得十分难以理解,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的情绪,好像每时每刻她的情绪都会随之更改。 仿佛什么人、什么事都能影响她。 他不由想起一次中秋宴,盛则宁躲在御花园的角落里抱着一株花哭了半天,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在席上旁边坐着的一位姑娘说自己的祖母刚刚过世,不能吃最喜欢吃的枣泥月饼了。 封砚不能明白,去世的祖母也并非她的祖母。 她却莫名其妙哭了起来,大概是什么感同身受,又或是别的。 “罢了,这件事我会处理,你快回府去。”封砚拔身要走,示意竹喜上前把盛则宁扶走。 盛则宁听见封砚要处理梅二娘的事,啪得一下就把闹别扭的脑袋扭了回来。 速度之快,好像一下就忘记了两人之间的不快。 又或者两人之间的矛盾,在梅二娘这件事前,都得先让路。 毕竟事有轻重缓急,他们之间的事在盛则宁心里,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那件。 “殿下等等,您要如何处理?” “你为何关心一个你从没见过的人?”封砚对于盛则宁的执着不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冷峻的眉目像是水墨勾出的山峦,清冷淡漠。 高门贵女不会与平民百姓成为朋友。 封砚相信昨天是盛则宁与梅二娘第一次见面,熟悉都算不上,更不可能会是朋友。 更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的地方,就在于盛则宁对梅二娘的关注已经远甚于他,甚至不惜欺骗他。 旁边的邻里从小声议论,声音逐渐放大。 “也不知道二娘她脾气为何这么倔,下九流出生的女子能有幸被贵人看中,她这是飞上枝头当凤凰还不要,有福不享,是个傻的……” 也有人道:“谁让她长得狐媚子样,活该要给人当妾的。” “就是,不识抬举,装什么清高。” 盛则宁气道:“住嘴,梅二娘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谁也不能强迫了她,更不可以此诬谤她。” 她一开口,四周静了一静。 盛则宁衣着名贵,肤容姣好,有仆从护卫,一看身份地位就不低,众人不敢反驳她的话,只是把声音一压再压,其实神色之中还是坚持着他们先前的看法。 梅二娘就是个该给贵人当小妾的命,她得认。 盛则宁环视一圈,明白他们万口一词,她是独木难支。 “姑娘……”竹喜轻拽了一下她的衣袖,试图转移她的愤怒。 盛则宁轻轻吸了一口气,回过头对封砚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见不惯有人欺负小娘子!” 她头上珊瑚簇珠也随着她铿锵有力的话语,剧烈颤动。 “衙司会处理……” “你是不是要去魏府?”盛则宁抢在他前面问。 封砚的确打算去魏国公府一趟。 既然是犯人相关的人员,理应由衙司来审问,没有道理需要案主自己动手。 “是。” “殿下这样大张旗鼓去,魏国舅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抓了人。”盛则宁知道封砚做事不喜欢拐弯抹角,但是这样是万万不行的。 魏平是脑子给驴踢了才会当面承认自己就是乱抓民女了。 “我跟你一起去。” “不可。” 盛则宁转身就招呼竹喜,“那我自己去。” 封砚也不可能让盛则宁独自去魏家,在原地想了片刻,还没等盛则宁拐出巷子就把人叫住了。 * 魏平正在屋里袒露着胸膛,让小妾给他上药。 药粉沾在伤处,疼得他嘶嘶抽气—— 小妾正捻着丝帕给他擦去伤口附近多撒出来的药粉,嗔道:“郎君也真是的,非要去招惹她做什么?难道兰儿还不够漂亮吗?” “哼!”魏平想到自己没能得手,心里十分不甘,“也不过看她模样清丽,一时新鲜,还正当自己是什么仙女了?其实模样还不如我兰儿十分之一。” 兰儿娇媚一笑,依入男人的怀里,“是啊,郎君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她居然敢拒绝郎君,实在是个该死的,就该让大河把她打死就好,才几巴掌便宜了她……” 魏平没搭话。 打死? 他还不舍得呢,这人他还没尝过滋味,自然不能这么快弄死。 兰儿懂魏平的脸色,知道他还惦记着没吃上的那口肉,手指搓揉着帕子,暗暗撇下嘴。 这时候外面有小厮来通传,有贵客上门。 封砚,如今的瑭王,的的确确是贵客。 魏平与封砚并不熟悉,边穿上衣服边问:“他来做什么?我听说大河那案子就是交到他手上的,他难道是来查案的?” “要是来查案,就说我没空,不过是让他抓一个运货郎,也这样唧唧歪歪,上京城里就没有别的事要忙了吗?” 小厮擦了擦额头上跑出来的汗,“郎君,不是、不是,瑭王殿下带着一位娘子上门,说是打了一个赌。” “封砚那小古板还玩这么花?” 魏平觉得很新奇。 他伸手推开要歪进怀里的小妾,站了起身,“那就见一见吧!” 他主要还好奇,封砚怎么会带着一位娘子上门。 “那小娘子生得漂亮吗?” 小厮竖起拇指哥:“美!小人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娘子!” 魏平心猿意马,马上脚下生风往外走:“让他们进来。” 盛则宁与魏家素无往来,自然还是第一次迈进魏府大门。 上京城寸土寸金,魏府能坐拥如此一大片沃土,都是因为祖上积德,魏国公是跟着先帝一起开国的功臣,魏家长子有才,是两科进士,现官拜翰林学士,而魏皇后母仪天下,是大嵩最尊贵的女人。 魏家满门荣宠,不容小觑。 盛则宁站在封砚身侧后一点的位置,环顾花厅外的景象。 满园芬芳竟艳色,苍叶琼花妒春风。 魏皇后爱牡丹,魏国公府多植牡丹,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盛则宁惊叹不已。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靠近,紫带红衣的年轻公子领着几个长随小厮大步走来。 人未近,就听见他抚掌大笑,“稀客,瑭王殿下竟然会登门造访。” “小舅。”封砚对他颔首为礼,态度说不上热络,让魏平的笑脸都变了色。 魏平又扭头,还是看小娘子好了,这个大侄子天生一张冷脸,没趣。 盛则宁见魏平眼珠一转,就大咧咧落在自己脸上,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的脸打量,末了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得像只偷腥的胖狐狸。 盛则宁听过魏平寻花问柳的风流史,对他当然没有好印象,此刻也浑身难受,但是她还有事没办完,做不到现在扭身就走,只好耐着恶心给他行了一礼。 “盛家三娘见过魏小郎君。” “盛……盛家?”魏平心里一咯噔。 他眼睛又滴溜溜转回到封砚身上,恍然大悟。 这不是他那皇后姐姐给她便宜儿子找的媳妇,他的乖乖侄媳妇! 魏平心里嫉妒极了。 从前他是没有留意到盛家女如此貌美。 一来权贵女难见,二来他不喜欢养在闺阁里太端庄的女人。 但是今天见着盛则宁这一身烟粉行白上襦、红豆色的软裙,腰间佩带成花结压在裙侧,纤细的身条像是一株含苞的花剑。 双垂髻,珊瑚珠,配以长丝绦,颇为灵动娇艳。 此女还雪肤玉颈,媚眼秀眉,明媚如同海.棠垂露,高门贵女的身份让她更多了一层不可攀视的光华。 魏平心里很不平静。 他的皇后姐姐怎么没有把这样的美人许配给他,反便宜了封砚! 封砚不是她亲儿子,自己可是她亲弟弟啊! “是这样的,小女与瑭王殿下打了一个赌,皇后娘娘爱牡丹,赌得便是昔日皇后住的魏府上是种的黄牡丹多还是粉牡丹多。” 魏平听着小娘子的嗓音如蜜,更是身酥骨麻,痴痴道:“哦,不知二位如何赌的?” “小女以为皇后爱姚黄,自然黄牡丹多。” “那五殿下就赌的是粉牡丹了?”魏平哈哈笑了起来。 封砚点了下头。 魏平带着人来了西花园,说是昔日皇后闺中时亲自料理的花园,里面遍植着魏国公为爱女搜罗来的珍稀品种。 在皇宫里,魏皇后也有这样一片牡丹园,盛则宁去过几次,所以大概能认出半数的牡丹品种。 魏平示意盛则宁可以入内观赏,盛则宁便大大方方,牵裙走入花海。 丝绦轻扬,裙摆摇曳,就像是重叠的花瓣,随风舒展,仿佛瑶池仙阙里翩然而至的仙子。 魏平抚肚,摇了摇脑袋,忽然吟诗一句: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封砚转过脸,清冷的目光往魏平泛红的脸上一落,又转回盛则宁身上,须臾后他提腿迈进了牡丹园。 盛则宁正抱着袖子低头看花,发丝上忽然就被什么东西搔过,然后发根有阵紧,似乎有东西插.进她的髻发里,她手指摸上去,触到柔软微湿的花瓣。 一朵牡丹花正簪在她的发髻上。 她猝然回首就看见封砚站在她侧,乌沉清润的眸看着她。 盛则宁奇怪,封砚从不会做这类事。 封砚神色微沉,稍偏过脸。 盛则宁顺着他的视线,看见后面神色复杂的魏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上心 盛则宁忽然想起。 这位生性.爱玩的魏小郎君虽然已有一屋子莺莺燕燕,却还未娶妻。 按理来说,他这样的出身背景,早在适龄的时候就该配以正头娘子,以肃后院。 可是他的名声实在太差。 上京城里稍有点地位的,谁家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去许配给他? 若是地位弱一些的,又或者是庶女出身,魏国公府又瞧不上。 盛则宁手指从花瓣上放下,余光瞥向封砚。 瑭王殿下总不至于是担心魏平会瞧上她,故意摆出两人关系好的假象? 盛则宁抿了下唇瓣,警惕起来。 不过这心术不正的魏平日后若得知自己与封砚决裂,不再婚配,谁知道会不会真起心思,去皇后那儿求娶。 盛则宁也不想把自己往火坑推,便没有动发髻上的牡丹,一步一趋地紧跟在封砚身后,回到小亭。 魏平见两人同时回来,不好还摆出张臭脸,慢慢就松开眉心,但是狐疑的眼神还不住地在他们身上打转。 他可是听说过五殿下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连皇后也跟他抱怨过封砚不晓事的样子愁死人,若是能有他魏平十分之一的风流,也不怕不能网罗京中贵女的心。 若是要成为东宫太子,仅仅一个正妻当然远远不够,其实皇后还给他物色了许多小娘子,都是门阀重臣的千金,就盼望着能稳固他的地位。 但是盛家与魏家结亲,不一样也可以成为封砚的亲家吗? 而且他魏平可比封砚会讨小娘子喜欢! 魏平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却又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殿下还是不如盛三姑娘懂皇后娘娘的心呐!咱们皇后娘娘最喜欢的就是黄牡丹。” 其实放眼过去,一目了然,这院子里半数以上都是金色、黄色、橙红色的牡丹。 “那便是我赢了。”盛则宁笑盈盈道。 正当魏平偷偷欣赏美人笑靥时,他就听见盛则宁对封砚说道:“既是如此,愿赌服输,殿下您该把梅二娘交还给我了吧!” 魏平冷不防从盛则宁嘴里听见‘梅二娘’这三个字,吓了一大跳。 怎么会和她有关系? “梅二娘并不在我手上,此番正是来向小舅讨要一随从,同我回去问话。”封砚最后几句,是转过身对魏平说。 魏平眉头一拧,声音尖锐道:“这与我的长随有何关系?” 封砚从怀里取出一张状纸,“魏国公府长随刘大河,状告南北米行伙计胡柴挑衅斗殴,此处有签字画押。” 瞪着那张状纸,魏平气哼哼道:“你不是已经抓了人吗,和我们府上还有什么关系?” “胡柴拒不承认,说内有隐情,我们要将相关人梅二娘带回去同审。” 魏平抽了抽嘴角,暗啐小鬼难缠。 封砚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无法反驳状纸上的白字黑字,便把状纸先收起。 “梅二娘现已失踪,有知情人报,正是被小舅的长随刘大河带走,依我猜测,梅二娘是他们斗殴的原由,所以打算把他们一起问审。” 魏平转过身走了几步,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抬手就翻出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酒才懒洋洋地道:“查案抓人是殿下的工作,我可没有义务襄助殿下。” 盛则宁瞅了魏平几眼,他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真让人恨得牙痒痒。 不过魏国公府不是封砚能硬来的地方。 魏平正是太清楚这一点,才有持无恐,并没有把封砚放在心上。 这会,他喝了几口小酒,眼神又放肆起来,盯着盛则宁哂笑。 “盛三姑娘为了陪五殿下办案,也是煞费苦心啊。” 盛则宁抬手抚了下发髻上的牡丹,嫣然含笑:“郎君哪里话,小女其实也是有私心。” 笑过后,盛则宁又叹了口气,显得十分为难。 “皇后千秋节将至,原已经同娘娘说过届时要奉上蹙金牡丹绣画为娘娘祝寿,但是这名绣女却无端端失踪了,瑭王殿下若再不还人给我,娘娘那里我可要失约了。” “盛三姑娘真是爱说笑,盛家有绣坊两三家,绣女少说也有十几二十来个,还缺人绣副牡丹图吗?”魏平坐正身子,手指转着空酒杯。 他分辨不出盛则宁说的真假,但是梅二娘会绣东西倒是真的,他去堵人的时候,她篓子里装的全是刺绣的小物件,平日她便是靠着卖这些东西维持生计。 盛则宁摇了摇头,“魏郎君你是不知道,蹙金绣这种绣法失传已久,小女也是找了许久才找到梅二娘这一位传人,特意跟皇后娘娘夸下海口,倘若皇后娘娘千秋节得不到这件蹙金牡丹绣画,小女实在无法独自承担,只好将瑭王殿下、魏小郎君一道拉来——” 她笑吟吟地补充:“替小女给皇后娘娘好好解释,这人在上京城平白无故不见了,并不是小女没有诚心为娘娘备礼。” 魏平眯起眼,冷哼一声:“既是失传已久的绣法,想来十分稀罕,梅二娘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傍身,为何还贫苦度日?” “魏郎君以为蹙金绣为何带‘金’字,这种绣法得用金线方能显出价值,梅二娘家道中落,贫苦度日,哪里来的金线施展?” 魏平不懂绣品,但是听盛则宁张口就来,信誓旦旦,他的脸色变了几变,几乎已经信了她的话。 盛则宁刚松了口气,却冷不丁撞入封砚若有所思的视线里,心忽然错跳了一下。 封砚一定是看出她在信口胡诌、瞎说八道。 以往她分外注意自己的形象,不但要文静姝雅,还要举止合宜,谈吐大方,正直向上。 一位端雅的贵女怎么会满口谎言呢? 不过片刻,盛则宁又蹙起秀眉,暗暗摇头,晃去自己心里的自作多情。 反正都再无干系,还在意他做什么? 就在盛则宁松气撇头的时候,封砚也收回视线。 “小舅也不想这件事被母后知晓,何不把人交给我。”封砚面容冷峻,不近人情。 魏平不怕魏国公、魏国公夫人,唯独畏惧他那个一生要强的二姐。 魏皇后能在后宫十几年稳如一日,靠得不是容貌或是地位,更不可能是善良和仁爱,而是后宫里那些狠厉的手段。 道理谁都懂。 但是被封砚这样威胁,魏平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 他拂然大怒,把杯子往地上一摔,冷笑道:“封砚,你是疯了吧?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你以为你就会好过了?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从左司贬到南衙去的?” 经魏平这一顿痛斥,盛则宁记起封砚到南衙之前,似乎很短暂地在礼部待过一段时间。 六部之中吏、户、礼归为左司,是公认的肥差、好差,而兵、刑、工为右司,多是些脏、乱、累的事,至于南衙则是更累更忙更乱的事。 封砚不为所动,正色直言:“礼部、南衙都是父皇委命的差事,无所谓高低好坏,而且这也与本案无关。” 魏平越狂躁,封砚越平静。 “小舅,时间不早,晚些祖父就回来了。” 封砚口里的祖父是现任魏国公,魏平当然也不希望这些烂事传到他爹耳中。 他恨恨道:“封砚,你好啊!” “你别忘了!要不是我姐姐,你还是冷宫里一条丧家犬,住破屋,吃馊饭,若不是你把你娘克死了,你焉能有如今的风光!” 盛则宁在魏平的痛斥中,呆住。 她知道封砚是八岁时被皇后收留,作为嗣子养在中宫,却很少听说皇五子八岁前的事。 只听说他的生母是凉州知县之女孟氏,因为天生丽质被花鸟使看上,送进皇宫,成了皇帝的才人。 不到两年时间就生下了封砚,破例成了婕妤…… 魏平为什么说是封砚把孟婕妤克死了? 魏平在破口大骂,封砚却不为所动,脸上也不见丝毫波波动。 等魏平发足了怨,他才淡声道:“刘大河和梅二娘今天我都要带走。” 时间一点一滴,慢慢流逝。 魏平坐在石凳上,憋红着脸,气得不轻 偏封砚还气定神闲与他耗着,直到魏平先沉不住气,哗啦一下起身。 “去把刘大河叫来!他自己惹的事自己交待去!” 刘大河过了一刻钟才拖着腿,抹着泪来,盛则宁闻到一股辛辣的味道随着刘大河挥舞的手飘了过来。 他一擦眼睛,眼泪直流。 一到跟前,就跪地磕头。 给魏平磕了几个,又给封砚磕了几个,最后才痛哭流涕交待所有的事,都是因他先爱慕梅二娘年轻美貌,再妒忌柴胡与梅二娘青梅竹马,关系亲密。 他设计故意惹恼柴胡,发生摩擦,被打伤腿再告官递状,最后把梅二娘偷偷关起来,打算好言相劝她,让她嫁给自己…… “这么说,这个状纸上说的有误。”封砚又拿出状纸,“你可知道报假案是要处刑十五大板。” 魏平抬脚,直踹刘大河的心窝,“没用的东西,尽给爷惹事!” 刘大河眼泪鼻涕横流,连忙求饶。 “梅二娘在哪?”盛则宁只关心这个。 刘大河又哭着把藏匿梅二娘的位置说了,封砚交待人去找。 至此,这件事便有了结果。 刘大河撤了诉状,梅二娘的下落也有了,封砚不担心魏平会不交出人。 因为他压根不敢把这件事捅到皇后那里去。 盛则宁跟在封砚身后走出魏府。 封砚身上浅青色的衣袍随风而动,修挺如苍竹,挺拔玉立。 少年时期的封砚,盛则宁也见过,因为那时候自己年纪也小,就没有很深的印象,只记得皇后身边沉默寡语的少年,总撑着一双清清冷冷的眸子,静静观四周的热闹。 皇后偶尔会指给他看一些东西,或者端给他什么,他就看,就吃。 像个提线木偶。 一个站在煌煌华庭里,穿着崭新得体新衣的木偶。 “殿下。” 封砚停下脚,往回看,浓长的睫毛下眼眸黑不见底,唇角依然摆在该处的地方,像是焊在那里,不会翘起也不会撇下。 “魏平那样挖苦、诋毁殿下,殿下为何不教训他?” “他挖苦、诋毁我什么了?”封砚平静地反问道。 “他说……”盛则宁恨不得回到上一刻,牢牢捂住自己的嘴。 多嘴什么! 封砚注视她片刻,也没有再开口出声。 在他那平静的眸光里仿佛已经有了答案,他不愿和她谈及这些。 “臣女先行告退。”盛则宁猛吸了一口气,提步就越过封砚,大步朝自己马车走去。 “则宁。” 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你为什么对梅二娘的事这么上心?” 盛则宁回过头,牡丹花下,不知孰美,但是花衬美人,美人映花,皆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封砚眼眸里有些许晃神,但是他很快就又稳住了,静静看着盛则宁,等一个回答。 一个他分外介意的答案。 她图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卖玉 这已是封砚第二次问了。 盛则宁不由自嘲,封砚关心的事、想要做好的事,就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也会努力做到。 相反的,他不关心的事,就是两年不断循环在他耳边,他也不曾在意。 就比如,她从前喜欢他,又比如,他们俩现在已经桥归桥,路归路。 他现在又何必来这么多好奇? “殿下,有些人出生就在低谷,她们拿着最难的开端,尚在苦苦挣扎,为自己争取未来。” 这是她从梅二娘身上看到的亮光,看到了勇气。 一种她都没有的,破釜沉舟的勇气。 这世上权贵只手遮天,普通百姓夹缝中生存。 梅二娘清楚自己想要的与不想要的,才能坚定不移地选择自己的路。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想扶摇而上,我愿为东风,助她一臂。” 言尽,她行了个万福礼,扶着竹喜的手登上马车,徒留封砚在原地。 直到马车走远,封砚也没有动。 他静静遥望,须臾眉目渐渐舒展开。 “愿为东风吗?……” 竹喜半个时辰没见盛则宁,一上马车就絮絮叨叨倒苦水,诉说自己在外面担心受怕。 “魏府里有护卫上百,还有数不清的婆子妈子,膀大腰圆的,竹喜一直在担心姑娘和瑭王殿下在里面被他们欺负……” 盛则宁不知竹喜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把魏府形容的那般可怕。 “这是天子脚下,魏平他再狂,也不能对瑭王堂而皇之地动手,我跟着他进去,才不会有事。” “原来姑娘老早就想好了?”竹喜两眼亮晶晶地看着盛则宁,崇拜道:“奴婢怎么觉得姑娘和瑭王殿下一刀两断后,变得更聪明了?” 盛则宁屈起手指,佯装要弹竹喜脑壳,竹喜笑嘻嘻地求饶。 “姑娘头上这朵花真好看,回去我们可以弄成干花。”竹喜早就注意盛则宁头上多出来一朵小团粉牡丹,形如包子,团包浑.圆,特别好看。 盛则宁喜花,竹喜跟着她也学会了不少插花种花的风雅,处理干花就是主仆俩闲来无事最喜欢用来打发时间的事。 “这花……”盛则宁都快忘了这桩事,把花取下,捏在指尖把玩。 “姑娘,这花怎么了?” 盛则宁简单复述了一遍在魏府,事情的经过。 “呀!姑娘这花竟是瑭王殿下给您簪的,他此举不就是在向那魏郎君表明,与姑娘的关系不一般,让他不能动手。” 盛则宁回想起封砚看她的眼神,以及那一偏头的警示。 他那时候的动作,的确是在维护她。 盛则宁垂下眼,捏着花转了几圈,若有所思。 “我想瑭王殿下其实对姑娘还是有心的……”竹喜小声道。 盛则宁长睫翘起,眼弧中漾出一抹疑光,“为何?” 竹喜咧嘴,“您瞧啊,上一回殿下派人送来丹苑围场的帖子,后来又去宝相寺救了您,还将衣服脱了给您穿,然后这次还簪花警告魏郎君,若是殿下真的对姑娘一点心都没有,怎么会花这么多心思?” 说罢,竹喜对着盛则宁眨眨眼,仿佛还在邀功。 短短时间里她竟然能讲出三件呢! 盛则宁一哂,悠悠道:“是不是因为那个人是瑭王,所以你对他的要求放的如此之低啦?” 竹喜尚没有反应,盛则宁已经把那朵牡丹顺着车窗掷了出去。 心里泛起的那一点涟漪,很快就被她抹了个干净。 她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去屈就封砚那一点点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心意? 救命之恩她肯定有别的地方可以报答,断没有说要拿自己后半生的幸福来赔他。 更何况,封砚他会稀罕以身相许这俗套吗? 盛则宁自己听了都要摇头。 * 封砚处理完公事,又派人把梅二娘与柴胡送回。 刚回到王府,德保就迎了上来。 “殿下,如意宝斋的金掌柜说找到了一块玉质与三姑娘那块一致的玉,在琳琅馆,只是琳琅馆的掌柜问了东家,东家说不卖……” 德保一直跟着封砚,也知道自己主子没有恃强凌弱的恶习,做不来强取豪夺的事,因而别人说不卖,他也就只能回来复命,告之他这个事。 封砚现在倒没有那么急迫,“让他再找。” “金掌柜说青脂玉少见,怕是上京城也找不出第三块了。”德保婉转地表达困难。 封砚正想让人再去试探,忽然回想起‘琳琅馆’这个名字很耳熟。 是盛则宁对他谈起过。 她曾说苏氏给了她几个铺子练手,其中就有琳琅馆这间金玉铺。 是以那个掌柜口里说的东家,不就是盛则宁本人。 她不愿意把玉卖给他。 “殿下?” 德保看见封砚眉心忽蹙,还以为他对这个结果不满意,赶忙道:“要不奴婢再去加点钱……” 钱都能使鬼推磨,还愁不能买块玉吗? “不必了,让金掌柜找找别的地方,不拘于上京城里,本王可以等。” 德保应了一声,呆呆地目送瑭王闷声不乐地转身走了。 这是怎么了? * 盛则宁本想去找梅二娘。 但想到梅二娘与她的竹马可能正在一块,这个时候前去打扰不妥,就让车夫驾车回府。 还没等走多远,在半道上就被人拦住。 是大房一位名叫采芝的婢女。 盛则宁让竹喜下车问了情况,得知是盛则柔的马车给人碰坏了,现在没有马车回府。 “这不是什么事,我的马车尚有余地,让二姐姐上我的马车。” 采芝千恩万谢,不一会就扶着带着帷帽的盛则柔从不远的地方过来。 竹喜让出位置,与盛则柔的两名婢女坐在一处。 盛则宁见盛则柔的脸色红润,不由好奇:“二姐姐的脸怎的如此红,不是伤暑了吧?” 盛则柔闻言,脸更红了,还低下了脑袋。 采芝和另一个婢女都掩唇低笑。 “你们不许笑了。”盛则柔恼羞,轻声细语地命令自己的婢女。 “这是怎么回事?”盛则宁更好奇了,问采芝:“采芝你说。” 采芝瞄了一眼盛则柔,“姑娘的马车给撞坏了,差点车都塌了,好在路过的一位郎君及时出手相救,我家姑娘才没有伤着。” 盛则宁这下明白盛则柔这张红脸为谁而来了,“哦~原是这样,就不知道是谁家的郎君?” “那位郎君说姓薛,刚到上京城不久,奴婢瞧着也是个生面孔……” 盛则柔视线落到一边,似乎不想同采芝和盛则宁讲话了。 “二姐姐,那位薛郎君长什么模样?” “三妹妹你就别笑话我了。” “我可没笑话你,只是姐姐若不说个样子出来,如何让大哥哥去帮你打听姓薛的郎君?” “这个不妨,三姑娘。”采芝眉飞色舞道:“我们听到三天后那位郎君生辰,要在蘩楼摆酒庆贺呢,我们姑娘说要送生辰礼。” 盛则柔本是羞愧不已,只恨马车上无处可藏,只能任由盛则宁和采芝,你一句我一句地‘笑’她。 她忽而想起自己允诺的生辰礼还没下落,轻轻抬起头问盛则宁。 “三妹妹,我听二伯母说你手上有一块玉,品质上乘,不知道可否卖给我?”盛则柔平素很少求人,一来她本就胆小,二来她害怕被人拒绝,娇柔的小脸满是惴惴不安,像只小翠鸟,一有风吹草动就要躲起来。 盛则宁又怎么忍心拒绝她。 “那块青脂玉可不便宜,二姐姐可舍得?” 虽然是一族同枝,但是老话说的好,亲兄弟都要明算帐呢。 盛则宁之前从如意宝斋里买下的那块也是青脂玉,因为如意宝斋的那块比自己手上的大一倍,价格自然也高一倍。 雕玉是个精细活,太小了她怕雕坏了,所以还得用那块大的,又跟着琳琅馆里的师傅先拿了几块便宜玉练手,等这个花纹雕熟了才敢用青脂玉。 看似她只用了半个月在青脂玉上,其实在之前她还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 “舍得,只要三妹妹肯割爱……”盛则柔睁大眼睛,期盼道:“三妹妹真的肯转让给我?” 虽然大伯父、大伯母不幸亡故,但是大房的产业还在,盛则柔更是有自己的私产,拿出钱对她而言也不算是难事。 只是盛则宁在她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不免有些感同身受。 “二姐姐可有先着人了解,那位薛公子家中是否已有妻妾?” 盛则柔脸上的红都蔓延到了耳朵尖,“三妹妹说到哪里去了,我只不过是为了恩情,不为别的。” 盛则宁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那也要查一查先,二姐姐你可以先和祖母提一提,看看祖母的意思。” 大伯母不在后,大房的两个孩子都是盛老夫人照看的,二姑娘的婚事也是老夫人做主。 盛则宁自打知道自己的婚事被拿出去做了交换,不想这位秉性单纯的姐姐最后也受到伤害。 盛则柔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明日让掌柜把青脂玉送来,咱们钱货两讫。”盛则宁笑了起来。 两姐妹都高高兴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不卖 回到府,盛则宁去过魏府的事,盛二爷理所应当也知道了。 盛则宁免不了又被提去书房,好一顿问询。 好在苏氏及时端茶进来,四两拨千斤,化解了盛二爷的怒火。 “跳跳又不是一个人去的,再说了,瑭王殿下也在,能出多大的事?” “你们啊!”盛二爷甩了下袖子,气得背过身去。 不想和她们这些妇道人多说一般。 苏氏趁机推着盛则宁往外走,“咱们走,你祖母还惦记着你呢,该去请安了。” 盛则宁愉快地和爹爹辞别。 盛老夫人的院子里人还不少,盛则宁与苏氏来的晚,里面的人早已经聊了起来。 盛老夫人今日趁着天气好,去了宝相寺,做完盛老太爷的法事,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这会和儿媳、孙女正说着话,席间笑声不断。 “什么事这么开心呐?”苏氏言笑晏晏,携着盛则宁往里面走。 老夫人捧着茶碗,脸上的笑容加深,连忙让女使上了七宝擂茶给二房母女俩。 “祖母疼我,比爹爹好。” 盛则宁一回来才换了衣裳就被拉去挨训,一口热茶点心都没来得及吃。 祖母却怕她饿着,还给她吃东西,所以她是出自肺腑地感动。 众人都笑了起来。 盛则柔在盛老夫人脚边坐着,扇子挡着唇跟着也轻轻笑出声,只是眼睛里还有着难掩的落寞。 “刚刚我在给白氏说,我手上有间绣坊铺子,不打算管了,提前拿来当彩头。” 盛则宁知道老太太家底丰厚,手里的铺子至少能给她年进五千贯。 “有彩头就有比试,母亲打算如何比?”苏氏闻弦歌而知雅意。 “就以下旬月末为限,以铺面进账增长多少为量。”盛老夫人转眼瞧着盛则宁,“听说宁姐儿已经在管铺子了,这次不若就让几个姑娘试试,你们两个大人就别插手,权当我瞧瞧哪个孙女有本事自己挣这份嫁妆了。” 苏氏和白氏的老太太话音扫来的时候都含笑点头。 盛则娟却皱起眉,紧张地看向白氏。 白氏知道自己女儿没有这天赋,但是她也想要老太太的绣坊,按下女儿的手,不让她开口。 大房、三房的嫡女早就动手接管自己的铺子,二房虽然晚一些,但是盛则宁动静很大,街市上的小报都有评珍食铺的五彩糯米饭,便宜好吃。 但是以凉州糯米的物价,盛则宁卖那个钱,肯定是亏了的。 盛则宁掰了掰自己手指,幸好老太太不是以这个月底为限,要不然她肯定亏得面上无光。 因为苏氏给她放开手玩,她倒没有计较什么盈亏,只想淘点新鲜的。 就比如这次大雨,害她的成本就要翻上一番。 * 德保还是不死心,翌日又指派小厮,去加钱买那块青脂玉,可是小厮在琳琅馆转悠了三圈,愣没找到那玉。 德保不信,自己伪装了一番冲进去也找了一圈。 “青脂玉呢?” “拿、拿走了。”伙计看着模样古怪、还掐着嗓门的胡子男,有点害怕,“客、客人你看点别的吧?” “你们昨天不是还说不卖?怎么今日就卖了!”德保大惊失色,同时感觉有点上当受骗,生气地连声音都尖了。 “不不不,不是卖了!是我们东家拿走了!”伙计拍着胸口保证。 德保再次铩羽而归,回府就告诉了封砚这件不幸的消息。 封砚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盛则宁不想卖玉,所以把玉自己收走,也没什么奇怪。 “过两日是薛世子生辰,去库房里捡一件兵器准备一下。” “殿下那日是要去蘩楼吃酒吗?” “嗯。” 德保领了新差事,又去忙活。 封砚拖出抽斗,锦盒里躺着几块玉佩的碎片。 即便碎了,也可以看出此玉品质上乘,色泽温润如脂,不可多得。 不可多得…… 封砚心里默默念着这四个字,眉心微蹙起。 * 盛则宁亲自把伙计一大早送过来的青脂玉,送到大房。 躺在黑绒布上的这块青脂玉比小指长些,约莫三指宽。 色泽如倒映着两岸新柳的潭水,沉润有光,通体透亮,盛则柔两眼一亮,不由赞道:“真是块好玉。” “大姐姐打算用这个做什么?”当初盛则宁虽然从玉石商人手上买来这块玉,也是爱不释手,但是它的大小受限,最后还是没能用上。 盛则柔拿着玉在手上比划了一下,当即道:“我想大概可以做个扳指。” “扳指绰绰有余,还能给你刻个小章把玩。”盛则宁替她心疼,这么好的玉做成扳指,势必要浪费许多边角,这些都是真金白银的钱。 不过盛则柔一点也不在意,笑着点头称是,让竹喜跟着采芝身后去拿银子。 盛则宁趁这个时间和盛则柔讨教了一些铺子的事。 盛则柔比她厉害,早早就已经把大房所有的产业都打理着,虽说是被逼无奈,但是有老夫人的教导,她的确比其他几房的妹妹们懂得多。 盛则柔也知无不言,并不藏私。 盛家的姐妹里,她其实最羡慕盛则宁,若不是因为自己生性太过内向,她都是愿意和盛则宁多在一块玩。 “原来是三妹妹在。”大郎盛彦庚挑起筠帘,笑了一笑,“难怪妹妹这么高兴。” “大哥哥午好。”盛则宁大大方方打招呼。 “哥。”盛则柔就有些不好意思被看穿。 “打扰了两位妹妹了。”盛彦庚作揖,示意自己失礼。 盛则柔问:“哥哥有什么事?” “上次借你的那本《元公笔摘》妹妹看完了吗?” 盛则柔点头,起身回屋给他拿。 大房兄妹俩都好读书,互相借读物也是常有的,盛彦庚也不会说女子无才就是德,很是支持妹妹多看书,不拘正统的四书五经,就是奇闻异传也常常买来,两人传阅。 “《元公笔摘》我也听说过,这不是讲气候的书吗?”盛则宁问。 “原来三妹妹也知道,前些日子大雨,我们商议下一次雅集就是以风、霜、雨、雪为题,我得提前温习一下,免得答不上来。” 上京城,权贵郎君们不定时会举办‘雅集’,所谓君子七雅:琴、香、书、花、茶、诗、礼。1 斗琴、比诗、赛香、赏花、点茶等等,是大嵩郎君们纵情山水、交流学习、竞优斗技的集会。 “大哥哥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我爹都说大哥哥定能金榜挂名,区区雅集会,何足挂齿?” 盛彦庚听到盛则宁张口就夸,不由笑意更浓,“二叔父谬赞了,三妹妹的功课学究都夸是好,若是三妹妹是男儿身,想必定比我厉害。” 盛则柔拿来书出来,兄妹俩说了几句话,盛彦庚就挑帘出去了。 盛则宁撑腮,一副出神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盛则柔轻轻在她眼前挥手,“三妹妹怎么了?” 盛则宁回神,翘起唇角,“没什么,只是在想,为什么只有男人们有雅集,没有女子雅集,我们的学问也不比他们差,就因为身为女子,不能科举考试、入朝为官,所以即便才高咏絮、茹古涵今,却也只能在这方尺之地,孤芳自赏,实在不公。” 盛则宁看向窗外,四方格窗框出一副绿意葱浓的景象,所有的枝叶都被深檀木的窗框笼在其中。 “若是我们能弄一个雅集,定然也会有趣,指不定还能和他们竞个高低。” 盛则宁时常会冒出些稀奇的想法,盛则柔也习惯了,她只是笑着,并没有说话。 她是天生不会与人争吵,更不可能主动去质疑别人的想法。 若是盛则娟在场,只怕早已经跳起来笑盛则宁异想天开。 即便在大嵩,小娘子们已经拥有了一定的自由,但是这个自由还是有限定的,就好比她们能和郎君们一样读书,但是读完却并不能参加考试。 虽然盛彦庚只是对盛则宁客气一下,但是盛则宁却对自己的学识充满信心。 若是让她去考,难说会不会考中个举子什么的。 竹喜气喘吁吁抱着两百两出来时,盛则宁就同盛则柔告辞回去。 “两百两可真沉。”竹喜之前和采芝在后面称了半天银子,这时候回想起来,不由咋舌感叹道:“大姑娘真有钱。” “大伯母的嫁妆本就丰厚,加上大伯父的私产,谁要娶了大姐姐,几辈子都不用愁了。”盛则宁都有些羡慕她这个未来的姐夫。 “那二姑娘什么时候定亲?”竹喜好奇,主要是好奇盛则柔会许配给谁家。 盛家按着长序,盛则宁迟迟没有和五皇子过明路,定下事来也是因为前头还有个二姑娘。 要等二姑娘的婚事定下,才轮到她。 “想必祖母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二姑娘的事都是盛家老夫人操心,两个儿媳她哪一个也没麻烦。 毕竟这是她长子留下的孩子,她最是心疼不过。 盛则宁看了一眼装钱的匣子,担忧道:“只怕二姐姐没有那么容易如愿。” 更何况,一见钟情是多么不可靠,她领会过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扳指 两日后,蘩楼。 今日贵人包下了整个五层,将隔扇打通后,成了一个八跨的大通屋。 刚到掌灯时分,客人陆续到来。 呼朋唤友好不热闹。 每隔几步就有冰鉴镇着果子和美酒,随取随用,十分方便。 千金楼里唱曲的清倌,明月楼鼓瑟的札客,纷纷受邀前来,鼓瑟清唱,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薛澄感动不已,他长这么大,生辰还从未过的这般热闹过。 一来在边城没有这么多同龄的郎君,二来更不会有像蘩楼这样服务周到、应有尽有的酒楼。 封砚姗姗来迟,席上的人已经酒过三巡,渐生醉态。 封砚不爱喝酒,所以对于这股辛辣醇香的酒气敬而远之,正打算寻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喝几杯茶,也算是给博西王世子面子。 “瑭王!五殿下!”赵闲庭穿得像只花蝴蝶,两袖轻飘飘地扬起,朝他大步走来。 封砚淡眼看他提着酒壶,脚步发飘,按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冷声道:“你别喝过头。” 赵闲庭嘿嘿一笑,“哪能呐,我知道自己的酒量,不会喝多的。” “殿下也喝点?”说着赵闲庭要给他斟酒。 封砚拒绝,“我不喝酒。” 赵闲庭也没有被他扫兴,走过来,径自坐下,又问:“殿下准备了什么稀奇好物给薛世子?” “是前朝大将用过的一柄短刀,没什么稀奇。” 赵闲庭知道封砚一贯说话冷淡,他口里不稀奇,却也是宫中藏品,既是藏品那必然贵重。 “哇!这么小的盒子,谁送来的?” 窗户那边忽然爆出一声笑。 大概是谁人的贺礼送来,大家都在旁边看着。 赵闲庭是个爱热闹的,一下拔身而起,奔过去看。 “是一枚扳指!” “没有名帖是谁送的呀?” 薛澄也摸不着头脑,拿着盒子左右端看,莲花镂空嵌翡石,作雀鸟登枝的喜气图纹,这盒子样式看起来像是上京城的金玉铺出品,但是上面一无名家签字,二无主人私印,竟看不出来历。 “谁人赠礼不留名,倒像是那暗暗思慕郎君的小娘子。”有人打趣。 薛澄腼腆摇头。 “知道是谁送来的吗?”有人转头问旁边穿着灰衣的少年。 送贺礼上来的是酒楼里的伙计,伙计亦是摇头,踮脚往窗台下一看,伸手指着下面的马车道:“是那辆马车上下来的一位带着帷帽的小娘子交给在下,让我送上楼来。” 一听小娘子,众人顿时哄闹起来。 齐齐趴在木石窗台上往外看,恰恰能看见马车的背影。 赵闲庭哎呦了一声,惹来大家回顾。 “鹤云认得?” 赵闲庭挥开靠过来的公子,独独走过去捅了薛澄一胳膊肘。 “行啊,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 竟能短短时间,挖人墙角。 薛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上露出迷惑。 “前几天,你我们雨中遇到的那辆马车……你还问过我……” 他这含糊的话,旁人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有薛澄浑身一震,喜出望外。 他不记得那马车什么样,但还记得马车的主人,那名雨中回眸的姑娘,让人色授魂与。 是她! 欢喜涌上来,使心飘飘然,但理智又隐隐约约告诉他这不真实,毕竟他和那位姑娘都不认识! 赵闲庭拿出扳指,对着光看转着圈照,“果然!这可是青脂玉,瑭王殿下满上京城都找不出第三块……” 他的话音刚落,那边封砚就抬起了眼。 隔着攒动的脑袋,看见被赵闲庭举在手里的玉扳指。 “这个……这个这么贵重吗?” 薛澄没听出赵闲庭话外弦音,只听到这玉稀罕少见。 赵闲庭咋舌,“贵重、太贵重了……” 这一声接一声,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怕赵闲庭拿着玩,弄丢了,薛澄支支吾吾要了回来,立刻带在手上。 玉身微凉,却细腻温润,他感觉全身都像是浸在温水里,无处不舒坦。 “哟,这是什么情况?” 这么多件贺礼,薛澄也没见对哪一个表现出格外青睐,这枚还弄不清来历的扳指他却喜滋滋地带上。 薛澄只腼腆地微笑,并不作解释。 赵闲庭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把嘴巴一捂,一副打死也不能说的模样,让人对他也是无可奈何。 酒重新满上,众人很快就把这一段神秘的贺礼抛之脑后,又开始饮酒作乐起来。 酒保忙着满场转,劝大家多饮一些店里新开封的鹤寿与羊息。 “瑭王殿下!某今日能得这样热闹的生辰,都是殿下的功劳!一定要让在下敬一杯!” 薛澄腼腆归腼腆,喝酒却一点也不含糊,拿着比旁人都要大的酒碗,说干就干了。 他伸出碗,亮给封砚看,碗底一点酒汤都不剩。 赵闲庭看足了热闹,这时候正坐在不远处开口替封砚拒绝道:“咱们殿下他不……” 封砚目光落在薛澄新得的扳指上,果真是青脂玉。 上京城找不出第三块的青脂玉。 他重金也求不来的青脂玉。 三天前被盛则宁亲自从店里拿走的青脂玉。 封砚自从从冷宫出来,记于皇后名下后,身外之物唾手可得,却难得还要养成一副清心寡欲的性子,他好像还是头一回这么在意得到这个东西。 但是到底他还是没能如愿。 薛澄不知道封砚在瞧什么,颇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补充道:“殿下不饮酒也无妨的……” 他话音才落,封砚伸指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入口,极苦。 * 盛则宁本来想趁机给二姐姐打探一下情况,没想到人家忙得没空露脸,只有一个酒楼的伙计来接贺礼。 虽然略感遗憾,但是忙碌的盛则宁也没有为此耽搁停留。 今日她除了要视察铺子、送扳指外,还剩下找梅二娘一事。 两人约好,结伴逛夜市。 盛则宁准备趁夜,侦查一下其他铺子的情况,顺便也带着梅二娘散个心。 遇上魏平那件事,对梅二娘的影响一定很大,不说她被人送回来时身上还带着伤,虽然魏平没有得逞,但是外人不知详情。 风言风语,越传越离谱。 倘若人一直窝在屋子里,不敢见人,反而像坐实了这些流言,还不如大大方方出门,该做什么做什么,好让那些人知道,梅二娘是好端端出来的。 “只要你过得开心,这些传言终会慢慢淡下去,她们说的没趣了,自然不会说了。”盛则宁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这都是她经验之谈。 以往她与封砚的关系总是会变成别人嘴里的谈资,起初盛则宁还十分介意。 每每听见,都要上前与人理论一番,坚持站在封砚这个人的性子就是冷情寡言上,绝不是两人关系不好。 别人希望看见她哭,她还偏偏每天要高高兴兴,不让人得逞。 就包括这几天,谁也看不出来她与封砚出了事。 她做的很完美,除了竹喜,没人知道她被伤透了心。 最让她觉得好笑的是,就连封砚似乎都没有发现,他还是如往那样,等着她拿热脸去贴他…… 大概就是她这副想上街时就上街,想买什么也照常买的模样,太具迷惑力,让人竟看不出一丝她的不对劲。 “盛三姑娘大恩,小女还不知道怎么报答,还要您为我费心了……”梅二娘低头抹泪,她心里其实还存着委屈,但是对方是高门公子,她是蚍蜉贱命,没有办法为自己争取更多。 “别这样说,你已经很好了……我还羡慕你有这样否极泰来的运气。” 梅二娘笑,“这运气就是遇到了盛三姑娘您。” 盛则宁与她相视而笑。 她的确是羡慕梅二娘。 梅二娘是背水一战,无所畏惧,可以抗争到底。 而她呢? 背依着家族,却无法彻底割舍家族的命运。 父亲、母亲、祖母,待她都很好,她没有办法为了自己,像梅二娘那样有捅破天也不悔的勇气。 她还是不敢的。 * 赵闲庭搀扶着封砚从蘩楼出来,小风一吹,人先打了一个哆嗦。 饮酒之后,身上发热却又畏寒。 “德保公公呢?”赵闲庭张望。 以前和封砚出来,德保轻易不会离开左右,这次他居然找不到人。 “让他去问话了。” “去哪?问谁?”赵闲庭奇了。 封砚又闭嘴不回答。 赵闲庭搔了搔脑袋瓜,狐疑地打量他:“殿下,您是不是喝多了?” “没有。”封砚惜字如金。 封砚说没有喝多,赵闲庭却不信,明明看他在席上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 可他赵闲庭才是第一个邀封砚喝酒的,封砚没有给他这个面子,后头薛澄请他喝,他就喝了! 果然家花没有野花香,作为封砚几年的朋友,他还不如一个新来乍到的小子。 赵闲庭心里好一顿腹诽,又张望左右,把封砚往蘩楼的门柱子上一靠,对旁边的伙计道:“你来看着他,我去让人把车赶来。” 伙计看了眼两位贵客,连连点头。 赵闲庭迈开飘忽的步子,一头挤进人群。 * 盛则宁携着梅二娘在一个卖古玩的摊位前看一副芍药图,笔精墨妙,足以见作者精湛的功底,大量的留白与恰到好处的布局,使得画中的芍药仿佛就像是刚刚被风吹弯了枝,抖落了花瓣,鲜艳欲滴,栩栩如生。 小贩正在极力鼓吹,“姑娘好眼力,这幅画可是遥山君的亲笔,您看这墨迹,再看这用纸,瞧这角上还有他的方章。” 梅二娘举高了灯笼与盛则宁一道看着被小贩指着的几个地方。 盛则宁觉得小贩说得极有道理,往后退一步,打算再欣赏一下,谁知道这一步却直接撞进了一人怀里,浓郁的酒香飘来。 “遥山君封笔之年,金带围还没有培育出来,此幅画虽然堪称良品,却并非大师所为。” 封砚的声音与混着酒香的气息都吹到她耳后,盛则宁身子僵了僵。 怎么瑭王也在这里。 最主要的是,他还喝了酒? 听德保公公说过,这位五殿下似乎是个不能喝酒的主。 可他身上这酒气光闻着,盛则宁都快给熏醉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小名 盛则宁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身。 身后的封砚一张脸清隽昳美,不见有酒酣浮红,唯有那发鬓旁的耳尖微微泛了血色。 虽然一身酒气,却看不出一点醉酒的模样。 盛则宁狐疑地盯着他。 无法从表面判断他究竟喝没喝多。 封砚点漆一样的黑眸在灯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好像是天上星闪,目不转睛盯着盛则宁的眼睛,让她都不好先挪眼。 “若你为了大师之作,此图为假,若只为欣赏,也不为一张好画。”他低声解释道。 遥山君是大嵩画芍药第一人,盛则宁喜欢芍药,所以也喜欢收藏遥山君的画,但是她对画浅见寡闻,所以就被小贩忽悠了一通。 不过封砚说得很中肯,小贩一张脸青红皂白,却找不到词来反驳。 盛则宁摇了摇头,让梅二娘把画放回去。 “若是他没骗我,这幅画我很是喜欢,买回去也无妨,但是他骗了我,那我就不要了。”盛则宁十分利落地斩别旧爱,“二娘,我们去别处看看。” 说罢,她拉着梅二娘的手,从封砚身边穿过。 梅二娘回头悄悄看了一眼封砚,她知道封砚的身份,上一回她能从魏平几个走狗手中逃脱出来,也多亏了这位瑭王殿下。 只是三姑娘似乎对他不是那么上心? 盛则宁虽然走开,但是封砚也长了腿,自己就跟了上去。 几乎盛则宁每拿起一件东西,背后的封砚总会出声说上几句。 封砚自幼就有耳闻则诵,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见多识广,比卖东西的小贩还能说会道。 瓷器、木雕、书法、玉器,每样他都能说,而且还十分公允,从不会让小贩觉得被冒犯了。 因为他说得没有偏颇,顶多能算是不中听的大实话。 主要他也并不会直言这件东西不好,让人不要购买,而是解释了一番这东西的用材、手艺。 盛则宁听完,对手里拿起来的商品兴趣就会大跌。 过了小半会,盛则宁终于忍不住了。 这一路她一个铜钿都没花出去,憋得慌。 “殿下,您没有别的事做了吗?” 封砚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又闭上了,只有黑沉沉的眸子望着她,仿佛前一刻还在引经据典的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殿下,你是醉了吧?”盛则宁合情合理地怀疑起来。 封砚从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往日她问十句都未必能听到一句有头有尾的回答。 他今天晚上,尤其反常。 “没醉。” “没醉?”盛则宁上前一步,踮起脚往他身上嗅了嗅。 银红的丝绦随着她的动作扬起,轻轻往他胸前荡过,而后一阵清幽的香气从她发间传了过来,封砚愣了一下,眼眸往下一瞥,就看见盛则宁近在咫尺的雪颈,原来她的颈上还有一粒殷红的小痣,像是用鹤颈圭笔蘸了朱砂,提峰轻点在雪素纸上。 雪映红梅,引人遐思。 封砚后退两步,甚至还抬手捂上胸口。 盛则宁踮脚的动作停在那,面前的人却倏地给她拉出了一大块间隙,活像是被登徒子调戏的良家妇女,把她当作洪水猛兽防着。 他凤目撑开,总是压低的剑眉也微扬,原本不透酣红的脸上居然还浮出些许红光。 盛则宁踩下脚跟,目光在他脸上梭巡一阵,眉心皱起道:“你没醉,那这满身酒气是哪里来的?” 封砚沉默片刻,乖乖改口道:“没喝多少。” 过了一会,他又拧眉,似是抱怨,“不好喝,苦。” “你在哪喝的酒?”盛则宁都快无语了。 不过好在几番试探下来,她现在已经能肯定,封砚就是醉了,而且还醉得不轻。 只不过他醉了也不会像别的醉汉那般乱发酒疯,他的言行举止看似还十分正常,只有熟悉他的人方知道,他此刻表现出来的热络和有问必答,就是天大的不正常。 “蘩楼。”封砚回答,目光依然没有离开盛则宁的脸。 “蘩楼的鹤寿和羊息没有哪一个是苦的啊。” 盛则宁不信,这两种她都尝过,一个辛辣烧喉,一个回甘绵长,但是没有哪个能尝出苦味。 在大嵩,只有拥有酿酒权和售酒权的酒楼可以出售酒,而拥有这些售酒权的酒楼,哪一个不是有着闻名遐迩的招牌。 蘩楼的这两种酒也是上京有名的美酒,就连皇帝也会光顾。 它每年都能售出高达五万斤酒,每天上交的酒税都有两千文,可见酒客众多。 不至于会用发苦的假酒去糊弄封砚。 再说了,卖假酒,这抓住了可是要下大牢! “那怎么会苦?” 封砚手还放在胸膛,这是一个捂心的动作,再配上他忽而垂下的长睫,硬生生让盛则宁在他这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一点委屈。 他委屈什么? 总不会是喝了假酒上头,所以委屈吧? 盛则宁莫名其妙。 但是知道封砚醉了,她就不可能真的把他丢在街上,万一和人起了冲突,他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谁陪你来的?”盛则宁觉得德保公公不至于这么粗心,他可是十全好跟班,就连盛则宁几次想打发他走,创造一点独处的时间都给他搅和掉,像防黄鼠狼的老母鸡一般看护着封砚。 封砚回答:“赵闲庭。” 盛则宁扶额,果然。 “他人呢?” “找马车。” 盛则宁知道了。 蘩楼在一条街外,另设了一处马厩,以供客人停放马车,添喂马料,甚至还有洗刷马车、马匹、修剪马蹄和更换马蹄铁的服务。 盛则宁看了一眼梅二娘,正要开□□付这艰巨的任务。 梅二娘首先笑了起来,对她道:“三姑娘,还是我去跑一趟吧,瑭、殿下他似乎更愿意和你待着,我认得路,很快就回来。” 梅二娘都开口了,盛则宁就不好再说什么。 只好拜托她去跑一趟。 醉迷糊了的封砚并不知道盛则宁一心想把他送走,反而奇怪问她:“你不逛了吗?” “累了。”盛则宁什么也没买成,心情当然不佳。 封砚安安静静闭上嘴,隔着两步和她一道站在街边。 人群涌过来,涌过去。 上京城没有宵禁,即便是到了亥时以后,依然会很热闹。 就在这个时分,还有不少脚店刚刚支起了桌椅,开始准备一些宵食,譬如干脯、凉水、旋炙猪皮肉、麻腐鸡皮、荔枝膏等等。 周围的繁闹欢腾,更衬得他们站得这处格外的冷清,仿佛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变得明显。 盛则宁还是头一次感觉到,原来她不主动说话,两人之间只有死寂一般的安静。 像寒冬腊月里冰封的野林,只余簌簌的冷风穿林而过。 虽说孤掌难鸣,可是以前的她原是一个劲自己打着响指也要创造出两人的虚假‘繁荣’。 原来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美好与热闹。 盛则宁撑眼斜瞄,封砚正眉心微蹙,凝视她,像是有着一腔的愁绪,无从开口。 到这时,她总算摸到了一些门路,看懂了封砚的眼神。 他像有话想问,所以才一个劲盯着她。 “你想问什么?”盛则宁都快给他盯出臆想来了。 若是放以前,她铁定会觉得封砚是喜欢她,现在她脑子清醒了,只会想他是不是有事要求她? 盛则宁警惕地直视封砚越发朦胧的黑眸。 封砚如今不太正常,她有点担心。 想问什么? 封砚顺着她的问题回忆起来。 他的确有疑惑,有不解,也有些难受。 自从看见薛澄得到那青脂玉扳指,他就变得不对劲。 固然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任何东西是必然属于他的,他从不奢求什么,包括世人都认为他可以唾手可得的权位、钱财、美人…… 他都生不出想要的贪求。 哪怕他知道皇后想要借他稳固薛家的地位,想要盛家、盛则宁成为奠定他往上攀升的基石。 可他通通没有放在心中,他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斩断了自己所有的欲求。 可是那一刻,他却忽然涌出许久不曾占据、侵.占他思绪的陌生欲.望。 他想要那只青脂玉扳指。 “你为何……”封砚刚启口,一簇烟花从他身后的夜空直飞云霄。 咻——啪啦—— 五彩缤纷的流光炸开,向四面激射。 盛则宁睁圆了眼,仿佛被这猝不及防的光亮吓怔住了,盈盈的眸子被耀光充斥,灿若琉璃剔透,嫣红的唇瓣也微张,露出里面洁白的贝齿。 像只被人吓了一跳的小兔子。 小小一只,像是可以捧在掌心,怯生生的兔子。 封砚收住未问出口的疑惑,两瓣唇轻抿了一下。 “……跳跳。” 声音含糊,似乎仅是舌音轻颤,试探着一个陌生的音节。 烟花只在夜空维持了短暂的灿亮,光雨直坠,逐渐泯没。 灿光已逝,黑暗卷土重来。 盛则宁仓促收回视线,错愕地朝封砚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封砚被她的话音一戳,短暂地晕眩与迷离从他的眸子里如潮水一般撤去,他轻轻地阖上眼。 将心神俱震,不知所措的反应都藏了起来。 他也心中大惊。 刚刚为何突然会喊出盛则宁的小名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释怀 盛则宁实在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幻听了。 封砚怎么会叫出‘跳跳’这个小名,他又是从何得知? 跳跳这个名字就是盛家其他房的长辈们也不大清楚,只有她爹娘会私底下叫。 这小名于她而言,太过私.密,很难不让她心生疑窦。 而且也让她心底激起一些涟漪。 但是封砚这一垂眼间,仿佛又变回那个清冷克制,端方自持的年轻皇子,不再对她的问题一一回应。 盛则宁又狠狠地呼了口气。 本是怒火上冲,不想却鼻腔一酸,差点涌出泪来。 封砚总是这般。 他凭什么自己想撩拨的时候就走过来,顺两把,想走的时候直接默不解释地拉开距离。 仿佛逗弄什么小宠一样,从指缝里漏一点吃食,就能勾得别人不离不弃。 就不能像那块玉一样,干干脆脆地碎掉吗? 盛则宁不知道封砚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对封砚生气,也对自己生气。 她应该硬下心肠,不要那么轻易被动摇。 梅二娘气喘吁吁跑回来,没有带来马车,也没有赵闲庭。 盛则宁收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擦了一下眼睛走上前去问她:“二娘怎么了?” 梅二娘抿了抿唇,支支吾吾地道:“那位、那位赵郎君也醉了。” 盛则宁额角一抽,拉着梅二娘的手,上下打量她。 “你没事吧,他可有发酒疯?” 梅二娘哭笑不得从手里摊出一块小玉牌,“我去得时候,那位赵郎君正头靠着马槽上不甚清醒,我便轻轻推了下他,赵郎君反手给我甩了这个。” 盛则宁看见玉牌上是赵闲庭的字,鹤云。 她不由皱着眉看向封砚,封砚此刻正掀起眼帘,亦看了过来。 梅二娘继续道:“赵郎君说……城里追他的娘子都排到二百号外,要我先拿个牌等着,约莫一年后方轮到我……” 这还真是赵闲庭能干出来的事。 盛则宁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还忽然生出一种这样的人居然能和封砚待在一块,难道就不会被他闷死吗? “你没事就好……至于赵郎君,反正瑭王殿下似乎也醒过神了,也不必我们操心了。” 盛则宁又对封砚行了个万福礼,声音闷闷道:“殿下既已无事,那臣女就告辞了。” 封砚自觉自己刚刚失言,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盛则宁要走,他没有其他反应,只能颔首,目送两人隐入人群之中。 等人走远,封砚慢慢走回蘩楼的马廊。 赵闲庭被人扶到一边,护卫们看见他也都迎了上来。 领头的护卫禀告了经过。 原是他们之前见了赵闲庭这幅样子就打算去蘩楼找封砚,不想那会封砚已经自己走开了,他们找了一圈都没有碰上,折返回来打算先把这位忽然就酒劲上头昏睡了过去的赵郎君送回赵府。 封砚自己其实还有一些印象,他喝的不如赵闲庭那么多,这会也算是彻底被惊醒了,除了太阳穴的胀痛,眼睛里一片清明。 “送回王府。”封砚示意护卫把人抬上自己的马车。 赵闲庭的爹看见他醉成这样,肯定会拿鞭子抽他。 在车帘垂落之际,封砚忽而又想到一事:“去叫德保回来。” “请问殿下,德保公公去了何处?”护卫在外拱手请示。 只听见车帘之中传来一道低浅的声音。 “盛府。” 护卫疑惑不已,但还是摸着脑袋去盛府寻人。 封砚撑着下颚,靠在窗边,扫了一眼地上呼呼大睡的青年,又默然收回视线。 他记得自己醉意上头时,对德保下的命令。 让他去盛府,去问问盛三姑娘那玉扳指的事。 封砚用指腹轻揉着眉心,慢慢叹出一口气。 他也有这般昏了头的时候,竟做出幼稚的行径。 盛则宁似乎不愿意接受他的弥补,那又该如何做才能回到那个让他省心的状态。 他们相安无事,不是也好好地度过两年? * 盛则宁用马车把梅二娘送回她新的住处。 发生那件事后,梅二娘担心还会被魏平掳走,就想换一个住处。 盛则宁给出了建议,梅二娘就壮起胆子亲自去店宅务1走了一趟,最后选了这处新地。 大嵩朝廷提供便宜低廉的公租房,最低只要三四百文就能租一个月,不外乎就是交通便利的差别。 梅二娘有些手艺在身,还是能承担起这个租金。 可见任何时候,女子拥有自己傍身的技能,就可以立于不倒之位。 盛则宁没有过多插手梅二娘的生活,她知道比起用钱去维护,梅二娘更愿意得到她平等地看待。 就像梅二娘说的:她们只不过是出生不同,起点不同,目标不同,她的愿望也只是希望能赚够自己安身立命的钱,若是以后能寻得心心相印的郎君,成家生子也可,若是没有,她最多是交几年单身税2,自己过活也很快乐。 盛则宁的钱可以让她一时富贵,可是那些都是镜中水月的东西,并不实在。 梅二娘敢这样和盛则宁说,也就是拒了她往后再想给银两的心,在她看来,一位真心的朋友,比千金还珍贵。 盛则宁从梅二娘身上看见了一种坚韧的品质。 就好像古人云: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3 珍贵美好的东西,需要不断努力修炼才能达成。 梅二娘是榜样,她也要学会重新看待自己所受的挫折。 悄悄回到府,没有惊动四方。 这一次盛则宁没有被盛二爷抓住,正松气之际,院子里的小丫鬟给竹喜带了话。 从镜子里,盛则宁能看见竹喜的脸色从惊讶变得惊愕,圆溜溜的眼睛活像是老鼠看见猫给它拜年一样。 她放下刚拆下的钗环,扭过身,问道:“出了什么事?” 竹喜几步奔过来,低声道:“姑娘,是咱们二爷在朝堂上被人弹劾了。” 盛则宁腾得一下,站起来,“怎么回事?” 盛二爷在盛家官位最高,官场沉浮十几年,深谋远虑不说,也算是稳健持重,这才能一步步走到如今的高位。 “听说是枢密使那边递的折子,不过圣上还没表明态度。”竹喜安慰道:“姑娘先别急,说不定晚些就会有消息了,大娘子已经去老夫人院子里。” 枢密使,那就是魏国公那边的人,难道会是魏平干出来的事? 但是也不对,魏平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身上没有一官半职,也不至于会为了一个民女说动魏国公来找她们盛家的麻烦。 只可能是,本身魏国公就与她爹有政见上的不同。 盛则宁披着头发,在屋子里走了几圈。 “竹喜,给我梳头,我也去祖母院子。” 竹喜麻利地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样式,什么簪钗都没用,就用丝绦绑着发髻。 盛则宁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团扇,出了门。 老夫人的院子比想象中热闹。 三房和四房的姑娘也在外头探头探脑,看见盛则宁过来,就朝她看来。 盛则宁扇子轻摇,环视几人,笑道:“妹妹们怎么都在外面不进去?” “你怎么还这一派悠闲,听说二伯父都给拘在宫中了。”盛则娟第一个开口。 “我爹身居要位,常年忙忙碌碌,繁忙之际也有逗留宫中的时候,有什么大惊小怪?”盛则宁不慌不忙地说。 盛则娟看盛则宁一点也不紧张,便不好再开口说什么,要不然反显得她们一惊一乍,没见识一样。 四房的四爷是盛老夫人的幼子,大抵小儿子都是家中最受宠,即便没有刻苦念书,也能在哥哥的照拂之下,混得一个不好不差的差事。 本来这辈子就在长兄们的庇护下平平稳稳地过下去就好了。 偏偏该继承宗祠的大房夫妇因故去世,而三房也被贬外放,只剩下二房和四房。 白氏就生出了妄念,若是二房也出了事,那么盛家的产业岂不是都归四房了。 这不,心想事成,二房的顶梁柱真的出事了。 盛则娟就是被派过来打探情况的,可是盛则宁这样淡定,让她开始怀疑起来,这件事是不是并没有母亲说得那样严重? 盛则宁带着竹喜穿过她们,进去拜见祖母。 苏氏看见女儿来了,怪道:“你怎么才回来。” 盛则宁行礼告罪。 盛老夫人却没有怪罪她的意思,让她坐下说话。 盛则宁坐在苏氏身边,听老夫人的话。 “其实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老二他这么多年的官也不是白当的,就是几句没道理的话,官家也不会多往心里去。” 盛老夫人饮了一口茶,目光落在盛则宁身上,“宁丫头这两天也别往外跑了,好好养一养,瞧你上一回的惊吓还没好全,脸色都憔悴了。” 被说到脸色不好,盛则宁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刚刚也没有在镜子里认真看过,难道她真的是累到变样了? “马上皇后的千秋节就到了,宁姐儿还要去宫里赴宴的。”老夫人的重点在最后这句。 不但点醒了苏氏,也让盛则宁抬起了头。 皇后既选了她,就不会让盛二爷出事。 可换而言之,她要与皇后在一根绳上,就必然与封砚无法割开。 想起封砚,盛则宁的心慢慢闷了起来。 * 就如盛老夫人所说,盛二爷次日清晨就乘着马车回了府。 也如以往,报喜不报忧。 没让府里的人知道他究竟是被如何刁难,又是如何解决的。 盛则宁去给爹娘请安,盛二爷只会让她好生准备皇后的千秋节,其余的事不用操心。 就连苏氏也是这样,尽是叫她过去挑选衣服首饰,只为了千秋节。 皇后在千秋节上对盛则宁的态度,就约等于皇后对待盛府的态度。 盛则宁只能安分待着,不再想着往外跑。 隔了一日,便是皇后的千秋宴。 这日皇后先依礼去太后宫里行礼,而后于泰安殿升座,大至公主、王妃,到公、侯、爵、伯夫人命妇,都要穿着朝服去给皇后请礼,之后才会在仁明殿里设宴,这里人就更多、更热闹了。1 进宫来的命妇、贵人们都带着家里的小娘子,一时间满殿衣香鬓影,千娇万态。 就好像皇后的牡丹园一样,各色美人,如花似朵。 就连盛则宁都看花了眼,许多她未曾见过的小娘子都齐聚一堂,盛则宁想找个熟人都不容易。 “跳跳,莫东张西望,仔细待会皇后要传你问话。”苏氏提醒道。 盛则宁只能收回视线,乖乖巧巧当起花瓶。 除了以各府为名为皇后献贺礼,京中贵女也有为皇后备礼。 盛则宁的礼物就是一副蹙金绣的牡丹图,皇后生辰每年都能收到不少于三四十件绣品,这并不特殊。 不过盛则宁一向不求显眼,只求不错。 宫中规矩多如牛毛,要是一不小心犯了禁忌,那可是要连累家族的。 绣品简单,而且选的又是皇后喜爱的黄牡丹,中规中矩吧。 盛则宁低头捡着面前的果子吃。 苏氏不让她动静过大,她都不敢站起来伸手拿远一点的。 至于七宝果仁酥、子母仙桃、如丰糖糕、七宝酸糕、松子糕、碧涧绿豆糕都在那一头放着,是可望不可及的点心。 现在盛则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时候开宴啊?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走过来与苏氏见礼,盛则宁也得跟着站起来,并且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让人端详。 “您这位姑娘怎么生得这么好看。”都是混迹社交场多年的贵妇,见面先夸总是不会错的。 苏氏就笑眯眯道:“您谬赞了,小女不过中人之姿罢了,贵府姑娘那才是端丽冠绝。” 吹捧就像打擂台,你来我往才有意思。 于是乎这位贵夫人就开始变着法子夸盛则宁明艳动人,聪明伶俐,苏氏也一边夸对方的女儿,一边扯起了新做的衣裳和新打的首饰等话题,可见时间越久,她肚子里的那些好话即将告罄。 反观话题中心的盛则宁就像是一根木牌子,只要立在一旁就足够了。 “宁妹妹。” 一道清婉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盛则宁扭头,是文静姝带着丫鬟走了过来。 “娘。”盛则宁十分端庄地小声插入两位夫人的欢声笑语中。 苏氏看见款款而来的贺家长媳,知道文家大姑娘是个娴静端庄,闺中闻名的才女,放心地一挥衣袖,放走了盛则宁。 “记得别跑远了,仔细皇后传召。” 盛则宁对两位夫人行了个万福礼,迈着小步往文静姝那边走去。 “多谢文姐姐搭救,我都快站不住了。”盛则宁千恩万谢。 文静姝扇子挡着唇,轻笑了一声。 “知道你受不住,第一个就来找你了。” “姑娘,我给你端了你最喜欢吃的七宝果仁酥。”竹喜也是个懂事的,早就看见自家姑娘垂涎三尺,趁机还给她顺了盘点心。 盛则宁喜眉笑眼,“竹喜懂我。” 文静姝拿起了一块果仁酥,掰开咬了一小口,“嗯,宫中的果仁酥与丰记的风味不一样,不过也没有放松子,你可以吃。” “文姐姐还记得我吃不得松子。” “当然记得,你小时候在谢府吃坏的那次,可吓坏我们了,幸亏大夫来的及时,说起来也是谢二忒顽劣了……”文静姝摇了摇头,把手里剩下的半块放了回去。 盛则宁没有谈论谢府的事,反而对文静姝连七宝酥也不吃,奇怪道:“文姐姐就不饿吗?听说晚宴还要到酉时才开始。” “我家姑娘吃得少,重油、重糖的更是少碰,这都是我家夫人请的女医特意提醒的,将来三姑娘您生子后,也得记得紧着嘴。”秋桔伶俐地说。 盛则宁眨巴眼睛,“这是为何?” “女子怀孕本就是辛苦,产后更是容易身子浮肿,若是再放开了吃喝,身形便会走样……”文静姝牵着她的手,叹息。 盛则宁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贺家郎君喜欢纤瘦美人?” “夫君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古籍上了,就是我胖了瘦了兴许他也不在意。” “但是贺大娘子喜欢,还说要给姑爷纳几个年轻貌美的妾,多多开枝散叶。”秋桔撅起嘴,气呼呼道:“也不想想我家姑娘才给他们贺家添了个长孙……” “还有这样的事!”盛则宁嘴里的七宝酥都不香了,吃惊不已。 “都是秋桔夸大其词,婆母她是提过几句,不过夫君他都拒绝了。”文静姝温声道。 这也是她唯一感到庆幸的一点,夫君对她并不上心,可也对其他女子不在意。 “大嵩有律,正妻入门两年内不纳妾,他们家也未免太心急了。”盛则宁瞧了眼文静姝。 文静姝本来如柳叶纤细,产子后略丰腴,就这在不久前还刚被贺家人说过吃得太少,饿了她乖孙。 这世道做女子难,做人媳妇更难。 盛则宁幽幽叹气。 秋桔嘀咕:“若是姑爷多护着一点,我们姑娘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盛则宁也道:“是啊,文姐姐何不同贺郎君提一提,你毕竟还是他三媒六聘来的正房大娘子,他怎么能不上些心,给你体面。” “宁妹妹,你要知道,若是要求着别人的脸色与心意的时候,最终因失望而反噬过来的伤害愈大,很多事就是因为贪念超过预期所能得而变得举步艰难,心灰意冷。” 文静姝自幼同家族中的郎君一起读书习字,文府请的学究是大嵩有名的大儒,盛家的姐妹也曾经去走读过一段时间。 那位孔学究就曾言道:文家姑娘学识文采不亚于其兄。 而文静姝的兄长是何人? 那是金榜题名的探花郎,上京城有名的大才子。 一位女子拥有这样的才情,她心里的快乐与痛苦是并行的。 她能有通透的品性,却依然跳不出这世间生存之道对女子的禁锢。 她不能科举考试,不能入朝为官,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生子,伺候婆母,服侍官人。 甚至,她还要劝自己不要贪恋夫君的帮扶,只能靠自己顽强的意志苦苦煎熬。 这世道就是如此,兴许过个几十年她也会被磋磨地像她的婆母一般,对着自己的儿媳挑三拣四起来。 “是因为贪念吗……”盛则宁重复了一遍,慢慢品味贪念这个词。 如此说来,她对封砚就是因为贪念超过了预期所能得,而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她贪念封砚能待她与众不同,贪念封砚能够喜欢她。 可是封砚一一让她失望了。 “文姐姐,你说的对,如我这般没有了奢求,便没有什么好难过了。” 原本盛则宁想开解文静姝,现在反而被她三言两语说到心坎里。 文静姝与她相视而笑,有无奈也有欣慰。 竹喜和秋桔听不懂这些曲曲绕绕的话,两人就分食起盘子里的七宝酥。 盛则宁才躲清净没过一刻,就有位穿着鲜亮的宫婢前来请人。 是皇后娘娘传唤。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才怪 赵闲庭理了一理衣袖,在阶下等着王府的奴仆为他牵来马。 “殿下你这个点出门,是不是要赶不上皇后的千秋宴了。” “来得及。” 正宴要等到酉时,此刻仁明殿里都是命妇、小娘子,他去早了也干坐着,倒不如在府上多看几件案宗。 赵闲庭整理完衣袖,又往自己身上摸了几下,“咦,我的玉牌呢?” 他说的玉牌正是他家老夫人给他在大相国寺里求的,听说开了光,要一直带着。 弄丢了玉牌,赵闲庭不复刚刚吊儿郎当的样,着急地询问德保:“德保,你看见我的玉牌了吗?” 德保摇头,“奴才也没见着呀。” 封砚想起前日在街上,梅二娘手里拿着赵闲庭的玉牌,然后盛则宁把她拉走的画面。 “你还记得把玉牌扔给一位姑娘,说城里追你的小娘子都排到二百号外,叫她耐心等明年。” “……?”赵闲庭是真的醉断片了,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是这事听起怎么离谱中又带了一点点熟悉。 “有这回事?” 封砚颔首:“无妨,我到时候帮你跟则宁说一声,改日让人给你送回去。” “那多谢殿下了!”赵闲庭一揖到底,十分恭敬,直起身的同时他又想起了事,一拍脑袋道:“对了,之前殿下让我偷偷去打听的事,我打听到了眉目。” 说着,赵闲庭三步并两步窜了回来,站在封砚的身侧,对德保挥了挥手。 德保憨笑着往旁边踱了几步,面朝着丹柱站着。 赵闲庭两手揣袖,低声道:“说起来这也是如意宝斋的一件丑事,打听起来颇费劲,你知道吗?堂堂上京第一玉石店的伙计竟还聘了哄抬价的托儿,那日盛三姑娘正是看出了蹊跷,与那托儿生生把六百两的玉叫到了一千二。” 封砚眉心轻蹙。 “然后啊,盛三姑娘往椅子上一坐,说阁下既然如此想要,就让于阁下。那托儿见盛三姑娘一身富贵,又来势汹汹,万万没想到会中途而退,盛三姑娘说要看着他付钱,那是个地痞懒汉,哪有钱,自然是付不出。” 赵闲庭哈哈笑了几声。 这盛三姑娘也是有趣,敢较真也不怕得罪人。 “后来掌柜出来了,这才了解到是这名伙计为了分红,故意找外人,专逮着有钱人敲竹杠,这次是被三姑娘一眼识破了,如意宝斋的掌柜为了名声,恳请盛三姑娘不要外传,只打发了伙计,撵走了无赖。” 封砚看了赵闲庭一眼。 赵闲庭双手平举,十分无辜道:“我这不是找到了那个被打发的伙计,用了半贯钱才问出来。” 封砚其实并不是在怪赵闲庭消息打探得慢了。 而是对于自己没有查缘由,就被旁人的话语影响了判断感到了愧疚。 这就是盛则宁一掷千金的传闻。 他上次质问她的时候,语气还那般严肃。 可是她呢? 想来就是因为答应了如意宝斋的掌柜,不会对外说半个字。 就算被他误会,盛则宁也没有解释半句。 宁可和他闹脾气。 封砚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情。 “最后玉的钱?” “据说各让了一些,是七百八十两。”赵闲庭道:“盛三姑娘付了六百,剩下的一百八说是等到端午后,她铺子进了帐再付上,我说想帮忙垫付,那掌柜还不让,说是什么他是个诚信人……” 赵闲庭摇摇头,显然对他这话不以为然。 “那就等端午后再说。”封砚看到奴仆牵来马。 时候不早,他也要进宫去了。 * 盛则宁与苏氏都坐在仁明殿内。 魏皇后今日生辰,身穿着深青色霞帔,衣领上有红白相间的花纹,腰系大带,头戴九龙四凤冠,插花钗,雍容华贵。 即便满屋的命妇、年轻的小娘子都无人能盖过她的光芒。 盛则宁望向皇后坐的凤座,正在宫室的中央。 两边垂首伺候的宫婢就有十二个,只要她抬个眼皮,就有懂事贴心的宫人给她换上热茶或是递上擦手的帕子、甚至捶腿捏肩都不在话下。 这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可是坐在那个位置上,就真的会开心吗? 即便盛则宁没有打听过,却也知道皇帝最宠爱的女人是王贵妃。 自打王贵妃入了后宫,三千佳丽都形同虚设。 魏皇后是有尊贵,可王贵妃有宠爱。 这两人在后宫里几十年的‘相安无事’,只怕要随着两位皇子的成家立业,也快要到了头。 自古立嫡、立长,都会引起一场动荡。 “宁丫头献得这件蹙金绣的牡丹图就深得我心,苏氏你有个心灵手巧的女儿,我的九公主就差远了,真是羡慕你。” “皇后娘娘哪里话,小女怎比得上九公主钟灵毓秀、金玉其质。”苏氏起身恭敬道。 盛则宁起身福礼,口里称娘娘抬爱。 “其实此绣品还要多亏了一位叫梅二娘的绣娘辅助臣女,方能完成,臣女不敢居功。” 皇后神色未变,笑意更深:“那吾就好好赏你们二人。” “臣女替梅二娘谢皇后娘娘赏。”盛则宁声音柔和,姿态不卑不亢,礼数也到位,让人挑不出毛病。 苏氏嘴角上的笑僵了一僵,她都不知道梅二娘是什么人,怎么随随便便就往皇后面前搬。 不过好在皇后没有不高兴,反而还夸奖盛则宁谦卑懂礼,九公主都要向她多多学习才是。 盛则宁听了额角冒汗。 若是让九公主知道皇后娘娘为了抬她的位而贬低自己,没准回头又要来寻她麻烦。 九公主人不坏,就是有些傲。 苏氏想破脑袋,说了许多九公主的好话。 魏皇后笑着让两人回座,“若是我有宁丫头这样的女儿,天天都笑开怀,一定能多活几年。” 有一位夫人摇着纨扇笑眯眯道:“等瑭王殿下娶了宁姑娘,做了圣人的儿媳,也就和女儿差不两样了。” “正是如此。”魏皇后喜道,又招手让盛则宁上前。 苏氏轻轻推了一下盛则宁。 众目睽睽之下,盛则宁怎敢不听话,她只不过晃了一下神。 安心之下又有些无奈。 皇后依然亲近她们盛家的态度说明魏国公不会一直针对盛二爷,可是相对而来的是,魏皇后还是一心要把她嫁给封砚。 她是枢纽,也是锁拷。 既承诺了盛府往后的荣宠,也挟了她成了魏家的人质。 盛则宁挽起披帛,缓步走上前。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她,无人再交谈,满堂只留下她裙摆簌簌拖曳过地步的声音。 魏皇后亲昵地拉住她的手,让她在一旁的玫瑰几上坐下,正要问她话时,外面有宫人传话,瑭王殿下来给皇后娘娘祝寿。 魏皇后眉开眼笑,看了一眼盛则宁,道:“这正是巧了,让他进来。” 盛则宁佯装害羞,低下脑袋重新站了起来。 封砚走进殿内,一眼看见立在皇后身侧的少女,发丝都拢起,梳作龙蕊髻,微曲其的脖子上只有两根鹅黄的丝绦垂下,发髻上簪着两枚带流苏的发梳,发间点缀几朵金片作的芍药花钗,简约而又贵气。 上身是樱草色百蝶穿花的大袖衫,下面配着一条缃色缠草纹的纱裙,十分衬她如初雪干净的肌肤。 自上回听她说,皇后喜欢黄牡丹,再看她今日这一身深深浅浅的黄,封砚不由心里想。 她虽然对自己闹脾气,可待皇后还是上心。 他上前去和皇后请礼。 魏皇后关心了他几句最近的差事,要他尽心尽力为官家分忧解难。 封砚一一应了,余光不时瞥向一侧。 盛则宁依然低垂视线,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过他一眼。 魏皇后一直注意着封砚,哪能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动作。 扇子轻扬,拦在唇前,轻笑道:“你们瞧,从前我同他讲宁丫头好看,他也不在意,今天都看了好几眼。” 旁边的夫人都笑了起来,说瑭王殿下还年轻,也有害羞的时候。 封砚收回视线,回道:“母后说好,自然是好的。” 魏皇后笑着摇了摇头。 “你呀,母后这还不是为你相看的。” 封砚眼睫轻覆,声线平稳,听不出一丝情绪。 “儿臣都听母后的话。” 盛则宁嘴角轻轻一勾,似想笑,但是牙关却蓦然紧了一下。 原是这样。 她早该想明白的事,偏偏还花了这么久。 果然是当局者迷,她早先全是被自己的喜欢迷花了眼睛,所以看不清真相。 封砚对她若影若现的态度都是因为魏皇后一心想把她许配给他,也是一心想要借助盛家为封砚铺路。 但封砚本不喜欢自己,却还要听从魏皇后的吩咐。 自己就成了他手里的风筝,拽着线,放远拉近都凭他心情。 可唯独,他不会希望手里的那根风筝线断掉。 即是如此,她就应摆正自己的位置,纵使一朝一夕之间她没法找到解决的办法。 但是时间还有,慢慢来就是。 为今之计,只能先顺应皇后的意思,与封砚做一对假模假样的鸳鸯。 封砚不会违背皇后。 她也不想盛家再有下一回的事。 她们也算是有着共同的目标。 魏皇后一手拉着一个,又叮嘱了好些话。 无非要两人多多相处,互相了解云云。 “五郎就陪宁丫头出去玩吧。”皇后见面前一对人十分般配,笑容深了几分,扭头对封砚交代:“今日就多留些时间在宫里,也不差这点时间办差。” “是,儿臣知道。” 苏氏也遥遥冲盛则宁点头,意思再明显不过。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仁明殿。 午后的阳光从宫殿的檐角下投落阴影,笼罩着缓缓步下阶梯的二人。 光线在阴影之外跳跃,先是封砚的皂靴,再到他的前袍,晦暗的颜色一寸寸变得明亮。 就好似人的心情会拨开云雾,慢慢变得明媚起来。 盛则宁的步伐稍慢,她默默盯着封砚颀长的背影,在心里开解自己:殿下您是优秀,可我也不差。 ——往后,我就不喜欢你了。 封砚忽然在这个时候停下脚步。 盛则宁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惊了一下,眼睛倏然撑大,还以为是自己不注意就将心里话讲了出来。 封砚转回头,微抬起的脸映着倾洒而下的阳光,柔和了那团深黑的眸,仿佛整个人都温柔了起来,他低声问:“则宁,你想去哪?” 他只是问这个?盛则宁松了口气。 站在阴影之中,阳光照不亮她弯起眉眼,只有略显轻快的声音传了过来。 “就听殿下的吧——” 封砚看见盛则宁久违的笑脸,忽然有些晃神,目光不禁逗留在她的笑靥上,那浅浅的涡旋像是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心底更不知怎的,竟觉得一松。 就仿佛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一直有一颗重石压在上面。 直到盛则宁重新对他笑的那刻,方被移开。 他们,这就算是和好了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糕点 封砚带盛则宁走到西院。 盛则宁头上总喜欢带各种簪花,无论是真的还是金银宝石缠的,她的发饰里多是花型,大概是个喜花的。 仁明殿的西侧是皇后的牡丹园,里面都是花匠们精心培植的稀有品种。 盛则宁以前说的不错,牡丹园里一半以上都是各种黄牡丹。 乍一眼看,她就和里面的姚黄差不多。 只不过姚黄娇贵,先有暴雨后有烈阳,花叶都有些受损,此刻都有些耷头耷脑,但盛则宁就看起来——很精神。 和在仁明殿里时,完全不一样。 她不再低垂脑袋,行止小心翼翼,而是挺直腰背,大大方方地张望,一双眼睛澄澈明亮。 随着长睫轻扇了几下,她开口问:「殿下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魏皇后说要他们多接触接触,这一听就是个托辞罢了,谁不知道在这两年里,两人已经踩着越矩的边缘,时常见面。 其他定了亲的未婚男女也没有他们这样多的机会。 这些都是在皇后与盛家睁只眼闭只眼的纵容下,默许的。 只要不会闹出人命,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事。 而且封砚最是恪守君子之礼,断不会对盛则宁有暗室之欺的行为。 不说盛家夫妇放心,就连盛则宁努力回想一番,都愣是找不到什么「错」。 两人相处这么久,最亲密的事大概就是那次同骑一匹马,还有宝相寺前他抱她上马。 实在屈指可数,乏善可陈。 所以,两人以后若是能得偿所愿地分开,互相之间也不会有什么负罪感。 更没有什么对不起和辜负。 只有一份自以为是的喜欢和一个不为所动的自持罢了。 盛则宁觉得自己很轻松。 卸下了心底的欲求,她看待封砚的心境就变了。 这样一位端方君子,若是盛家真的能扶他上去,以封砚的性子,必然不会亏待他们。 盛则宁不担心他会做出忘恩负义的事。 到时候只要再和他说明情况,自己心有所属,再求一道旨,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他也不用为了魏皇后,非要娶个不喜欢的人为妻,为后。 盛则宁心里百念转过,耳边响起封砚沉稳的嗓音。 「你不喜欢?这里清净。」封砚把她沉思的样子当作了不喜。 这里的确静。 往常还会有些宫女、妃嫔在这里逗留,但今天是皇后的千秋宴,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宫人敢在此处停留玩耍。 盛则宁回过头,眼前花海如涛,叶子都被盛放的花瓣遮在了下面,如拳头大小的花朵压得枝头微弯,有清风拂过,花朵就颤巍巍地轻摇,仿佛随时都可能会从枝头折落。 这还真是美丽的负担。 「臣女其实不喜静。」盛则宁声音婉转,像只百灵鸟,脆生生的。 也没有任何委婉的粉饰,就这样直白了当说道。 她不想再委屈自己去逢迎封砚的喜好。 喜静的人从来就不是她。 她得让封砚慢慢扭转过来,意识到真正的盛则宁并不是她以前伪装的那样,适合他。 他们有太多的喜好都截然相反。 封砚似是愣了一下,眸光落在她的脸上,好像在分辨她这句话的真假。 不远处忽然传出一声嗤笑。 显然是有人没能憋住,一不小心就引起两人的瞩目。 一位双灵髻,穿齐胸襦裙、手挽着杏红寿春花披帛的少女拍了拍手,从容不迫地自花圃里站了起来,脸颊两旁摇晃的金步摇上各垂着一只展翅的鸾鸟,衬得她五官十分贵气。 这就是皇后的女儿,九公主封雅。 「九公主。」盛则宁做了一个万福礼。 封雅摆了摆手,身旁也没有一个宫婢和太监服侍,她径自从花圃里跳出来,就这样落落大方地提着脏了的裙子迎上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位金枝玉叶。 不过,盛则宁并不奇怪。 这位九公主任性骄横,底下的人都是看她的眼色办事,不敢有丝毫忤逆。 她既然能一人在这里猫着,宫人肯定都是给她打发走的。 「五哥,你还是一点也不了解盛三姑娘啊!」 九公主抖掉裙摆衣袖上沾的灰土和花叶,眼睛往两边各扫了一眼,满眼狡黠,「你忘了当初母后给你指人时说,「那群姑娘里蹦得最高,笑得最明艳的就是盛三姑娘」,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喜静的?」 她咋舌,又叉起腰嘲笑道:「五哥这点上还是要多学学三哥吧,人三哥连谢姑娘爱吃哪家的汤饼全都知道。」 他们是兄妹,讲起话来不必绕过来绕过去,更何况九公主就是这个性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要她憋着不说才是难为她。 盛则宁微笑,唇线弯出一个温婉的弧度。 封雅忍不住往盛则宁脸上多看了几眼。 奇怪,盛则宁转性了? 以前若是被她这样说,盛则宁肯定会一脸难受又憋屈,最后强忍着泪水委屈巴巴看着她五哥。 这次她竟然不当回事。 封砚也第一时间去看盛则宁的脸色。 他见过太多次盛则宁恬静娴雅的时候,是真的不曾再想起过第一次见她时,她其实并不是个娴静端庄的样子。 一群姑娘受皇后的邀来看花,本都是安安分分地站着,最多小声的议论,再没有谁比她更冒头,她尤喜欢夸别人,从新衣服到新首饰,每一个人都被她哄笑了。 就像在一缸静水中,一尾红鲤甩尾跃出,打破了平静的水面,也跃入了他的眼帘。 魏皇后同他指着人说:「那位是盛家的姑娘,族中序齿排行为三,母后瞧着她很不错,你该去认识一下。」 她很不错,还是盛家很不错。 封砚其实都懂。 不过那一眼,确实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涌了出来。 大概是觉得那姑娘的确耀眼,像是一束光。 他那时候就在想,这位盛三姑娘定然是千娇百宠长大,在她脸上看不出一点阴暗。 因为心里不曾苦着,所以她活得很快乐吧。 他其实很羡慕。 但是没过长时间,在魏皇后与盛家的默许下,盛则宁就走到了他的身边,当她用那种羞怯又矜持的目光看过来时。 封砚心里却再也起不来波澜。 她变了。 也变得不再那么快乐了。 盛则宁边听着皇家兄妹的对话,神情懒散地往花圃里瞄。 对于他们在说什么,也没了兴趣。 九公主和封砚虽然不是同胞兄妹,但也算是一起长大,身份上同在皇后名下,感情当然会更亲近一些。 所以封雅讲话才更加不会拘束。 但是封砚却不会都由着公主随性而谈,直到公主满不在乎地说:「那有什么打紧,母后身边有那么多命妇陪着,说不定还能再帮皇兄相看几个……」 「封雅。」封砚声音微沉。 「干嘛!」封雅不服气,炸毛一般叉起腰,像只雄赳赳的孔雀。 「你太闹了,安静些。」封砚眉心有些烦郁。 但是「安静些」三个字刚脱口,封砚感觉旁边有道目光就落在了他脸上。 他一转眸,就看见盛则宁若有所思的眸光微闪,仿佛是忽然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封砚如饮醍醐,忽然想起盛则宁说她不喜静。 那就是因为一直以来要屈就他吗? 封砚眼睫垂下,掩住自己的失神。 他的确是不喜欢身边太过吵闹,大概是因为幼时在亲生母亲身边,总是寂静一片,静得能听见花开叶落的声音。 没有热闹声音,也没有明媚的景色。 他便觉得那就是他该待着的地方。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就像封雅的周围也从来都是热热闹闹。 「走吧。」封砚对盛则宁道,「我送你回宴上。」 那里总归人多,盛则宁相熟的朋友也都在,她会喜欢。 盛则宁愣了一下,还是旁边的九公主先反应过来。 「五哥好狡猾!又要借着公事逃了?每次这种人多的时候就会偷闲,我要去告诉母后!」 封雅装作气哼哼,往仁明殿的方向溜走。 盛则宁方回过神,「殿下不去拦下九公主?」 「让她去。」封砚不在意。 盛则宁瞅了一眼神色如常的男人。 大概是真的公事忙吧,魏皇后让他多留一刻也是不肯。 好在盛则宁现在倒不介意,听他要走,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 毕竟两个人闷声不响站着,活像两根驱鸟的稻草人。 傻不傻? 「不若殿下自去忙吧,我找个宫人来领路就是了。」她舒展眉眼,温柔体贴地笑道。 封砚提步往前,温声道:「无妨。」 盛则宁在原地顿了一下,才提步跟上去。 两边夹道是狭长的丹红色宫墙,很高,也很压抑。 盛则宁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但苦于封砚步伐不快,犹如闲庭信步,她也只能被迫压着脚步,慢慢跟着,其实心早就飞到前头去了。 这条路虽然是近路,却也偏僻,连宫人都没见多少。 只零零星星走过来几人,从服饰上就能看出品级不高,像是宫里五等的粗使。 都是宫里人,早就练就一副好眼力,还在远处已经放下手里的东西,跪地叩首,基本不会有人不长眼,与他们迎面冲撞。 盛则宁走快了些。 因为只有等他们彻底走过,这些宫人才能够站起来。 倘若这一条路接二连三走来「贵人」,也不知道这些宫人走出这条狭道,是不是得花上半个时辰,或者更久。 盛则宁埋头疾步,没留意封砚已经停下,她余光才看见他伸出来的一截长腿,脚尖却已经触及他的后脚,一个趔趄就朝前扑。 「殿下当心!」跪着地上的老嬷嬷抬头惊惶地大呼。 封砚反应快,一转身,伸手捉住盛则宁的胳膊肘,把她牢牢抓住了。 盛则宁身子定在半空,惊魂未定,小脸都吓得煞白。 她刚刚差点就面朝下砸到地上去了,怎会不怕得要死。 缓了几息盛则宁才回过魂来,轻抬了一下胳膊,「……多谢殿下。」 第22章喜欢 封砚骑着马来到了盛府门口,幽静的盛家宅院掩在两扇紧闭的朱门内。 里面有寻常走动的声音,奴仆清扫收拾的声音,唯独没有听见惊吵的变动声。 盛家仿佛只是在过一个很平静的夜,正准备收拾入寝。 长随向他请示,想要替他前去叩门。 封砚手指缠着缰绳,在指上转了几圈。 他抬起头,眼底的倦意很重。 今日他奔波多地,其实已经很累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被盛彦庚说动了,买了丰记的果仁酥送给盛则宁。 盛府隐在屋檐下的匾额,上面两个端正的大字反着淡淡的漆光,照进他眼底。 他想起皇后一遍遍对他说,盛家很重要,盛二爷上有文官之首的恩师,下有门生无数,是唯一能与谢家分庭抗礼的清流人家,务必要笼络到身边。 他从前心里一直揣着这样的心思,就见不得盛则宁澄澈真诚的笑眼。 因为他们两人是利益相关,根本无关情爱的组合。 所以他可以一日复一日的克制,无欲无求。 但那枚青脂玉扳指的出现让他想了又想,始终很难放下心。 「不必,你们先去一个人,到马行街,看杨太丞家医馆的大夫可还在坐堂,请他过来。」 封砚出来时脑子还不清醒,如今才静下心来。 一来他还没有问清盛则宁对松子是那种意义上的「吃不得」,是吃了会害病,还是不喜欢吃。 若是后者,她就不会用那果仁酥,可若是前者,已经过了这么久,想必她已经吃过了…… 那他现在再贸然进去,也没有用处,还不如先把大夫请过来。 大夫请来后,封砚仍没有让叩门。 一行人在门外等到盛府里声息渐止,旁边的宅子一个接一个都熄了灯火,月辉照在屋脊,撒下冷光,仿佛是入冬后挂上的寒霜。 寒冷与幽静,笼罩而下。 老大夫搓了搓手,又跺脚取暖,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静,「郎君还在等什么?」 站在门前也不进去,他是大夫,请来也不给人看病,倒守起了大门,着实让人纳闷。 封砚转过眸,命长随:「送杨大夫回去,照常付诊金。」 杨大夫干站着等了半天,本来心情不太好,但听见诊金照付四个字后,面色才和缓了些,摇着脑袋,跟着长随离开。 「哎,现在的年轻郎君啊……」 「殿下,可要回府?」随从请示封砚。 封砚颔首,再看了一眼紧闭的盛府大门,率先扯过缰绳。 清晰的马蹄声打破岑寂的夜,但是没过多久,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登云巷子里无人知晓,曾有一行人在此逗留过。 * 第二日,晴空多云。 宫里的热闹才过,就有小童举着新鲜出炉的小报窜巷走街的吆喝。 和官方发行的邸报不同,小报是由民间发行,上到宗亲婚娶宴请、府衙朝野的内幕,下到趣味横生的民间百态,总而言之就是上京城有趣、博眼球的事都会被衙探们费尽心机搜罗到手,再有探官们润色成稿子,板印发行。 今日的小童背起挎包,举着一份还散着墨香的小报,大声吆喝。 「小报到矣!——」 有时候为了卖得更好,他甚至还会用大人教他的话,也就是喊出小报上的要点。 譬如:「吓!瑭王拦车与盛家三姑娘不欢而散!」 又譬如:「小甜水巷梅二娘得圣人青眼,特赐嘉奖!」 听见他卖力的吆呼,路上不少的行人会愿意掏出一文钱,买上一份小报,好好看上一看,免得茶余饭后与好友没有新鲜的话题可谈。 魏国公府的马车招摇过市。 听见外面的叫卖,一只手伸了出来,丢出了几枚钱,小童立即垫着脚把小报送进了窗口。 魏平大致扫了一眼粗陋的印字,忽然用力把手一握,将小报揉作一团。 「郎君,咱们还要去找那梅三娘吗?」刘大河虽然不懂字,可是刚刚卖小报的童子喊的话,他可听得一清二楚。 这梅二娘当真是撞了大运了,竟然真的被皇后看中了。 那盛则宁没有说大话骗他们! 刘大河很担心会被皇后得知他们做的事,不敢在这个关头生事。 魏平其实并不是非要那梅二娘不可,他就是越想越不服气,堂堂魏国公嫡次子,竟被一个外人和一个小娘子逼得要把到手的肉拱手相让,怎么想都憋屈。」哼,她能躲得了这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 皇后看重又如何,不过是一贫贱的孤女,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忘在脑后,到时候谁还管她死活? 刘大河谄媚道:「郎君说得对,这小贱蹄子躲不了多久,到头来还不是要乖乖侍奉郎君。」 魏平又重重地哼了一声,齿间狠狠碾过封砚和盛则宁的名字。 小甜水巷比小报还早知道梅二娘得了宫里的赏赐,昨天夜里听见动静这一大早就纷纷来给她道喜,顺便瞻仰一下皇后娘娘赐下的金针和金线,还有上等的宫锦。 梅二娘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大事,十分惶恐,好不容易应付完看热闹的邻里,把独门小院一关,脸上又是害怕又是激动。 想也不必想,这也只有盛三姑娘在圣人面前提起了她,才能有这样的殊赐。 「二娘,你也别怕,有了圣人的赏,那魏平想必也会知难而退,不敢再来打搅你。」柴胡正在墙角帮她收拾要用的柴木。 这间小院本来有三户人家住,但是因为屋子破损、地沟又堵塞,不好住人,陆续就搬去更好的地方。 这里便宜,梅二娘首选就是价低。 柴胡在给米铺做事之余,就过来帮她拾掇小院。 「多谢柴大哥,这些日子也连累你了。」 「你我之间,又何必说这些,要谢谢,我们就都谢谢瑭王殿下和盛三姑娘吧!」 梅二娘连连点头,「若是他们两位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肯定赴汤蹈火也愿意。」 柴胡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安慰她道:「肯定会有的。」 * 千秋宴过后,还有十日就是端午。 盛则宁的铺子本来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分派,入睡前她还反复思量,但因为前一天实在累着了,翌日就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竹喜打水过来给她熟梳洗的时候顺便还告诉了她,二姑娘和七姑娘都一大早就出门了。 祖母的绣坊,让小娘子们都激动起来。 虽然铺子不稀奇,但是这种拼本事的事,就好比那些苦读十几年的书生,得了进京赶考的机会,终于可以一展自己能耐,博一个好名声。 「姑娘您也快些吧。」竹喜担忧盛则宁比不过姐妹。 盛则宁懒洋洋地点头,用梳篦把头发慢慢梳顺。 用过早饭再去苏氏院子里请了安,顺便说出门的事。 大嵩对未婚的小娘子的限制比嫁人后要还少一些,除了几个迂腐的老头颇有微词以外,其他的人倒是很少会不满。 毕竟谁人不爱看水灵灵的小娘子穿着鲜艳的新衣,人比花娇的模样。 多看一眼,就是享福。 等到她们嫁了人,夫家可就没有这般大方,这一茬茬的美人就像是地里的娇花,从含苞欲放时有目共睹,到被人采撷,藏于内室再难露面。 盛则宁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心里不舒服,所以她趁着自己还做姑娘时,总想往外多跑一些。 曾经她为嫁封砚成为皇子妃,也担忧过很久。 普通人家对于妻室的限制已经如此多,那么宗亲贵族又该如何? 肯定只多不少。 她见过宫里的妃嫔,虽然吃穿用度皆是让人想象不到的奢华,但是却只能止步在那红墙绿瓦之中,能出去放风的唯有祭祀或者几年才一次的秋猎。 倘若她嫁给封砚,就会和那些妃嫔一样,没有了自由。 但是就因为喜欢,她连自由都愿意舍弃。 好在她醒悟的够快,还没有任由自己把后半生都蹉跎了。 苏氏是妇人,出身在大家,家教甚严,其实不大喜欢盛则宁每日往外跑。 但这次苏氏也没法子阻止她,毕竟有老夫人的话在前头,她也盼望着盛则宁能争气。 叮嘱了一番,盛则宁就出门了。 临近端午,上京城里已经有了节庆的氛围。 人们在屋院前后撒雄黄、门口挂上艾虎、菖蒲,贴端午符,驱邪去毒。 街上有妙龄小娘子挎着竹篮,兜售桃枝、蒲叶、艾草等物。 瓜果新鲜上市,空气里都散发着果子的甜香。 「回去的时候去丰记再买些蜜浸的酿梅吧,娘喜欢吃这个。」盛则宁从窗口看见一眼晃过的熟悉铺子。 竹喜刚点了头,就听见外面车夫一声长吁,马车突兀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我们还没到呢!」 「是我。」 帘子外传来一道声音,沉润的音色就如同拨动了琴弦,泛起了清音。 「是瑭王殿下?!」竹喜忙不迭扭头,看着盛则宁惊讶道。 盛则宁懒洋洋的身子骨蓦然一僵,须臾后又见车帘上投下一道影子,她才坐直身子,朝竹喜使了个眼色。 竹喜挽起车帷,盛则宁就看见骑在马上的封砚。 今日他应该正在当值,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吏,只是不知道为何那几个小吏正在丰记铺子门口探头探脑。 好怪啊。 这几个大男人在小娘子才爱吃的果子铺前逗留。 「殿下在买东西?」盛则宁猜测。 「不是。」 盛则宁轻轻「哦」了一声,虽然心里还有些奇怪,但是她知道封砚向来话少,这兴许是和他办的案子有关系,那她就更不能不识趣地追问下去。 封砚打量盛则宁,她面色红润,眼睛明亮,看不出有吃坏东西的病容。 想到刚刚他在丰记打听果仁酥的事,那小二一听他提起盛家,就慌了神。 「若您说是给盛三姑娘买,小的打死也不敢给带松子的给您呀!我们都知道那三姑娘一吃松子会咽喉肿痛,称之敏症,严重些那会要命的。」 那「我们都知道」几个字让封砚无端觉得难受。 两年了,他竟都不知道盛则宁有吃不得的东西。 「那七宝果仁酥……」封砚微转过头,视线挪到了前方,丰记果子铺前的幌子随风飘扬。 虽然开了口,却还没想好如何解释他是无心把带松子的果仁酥给她。 但盛则宁闻弦歌而知雅意。 昨日封砚走的时候,她还未道谢。 人家头一回主动送上礼物,于情于理,她也是该道谢的。 盛则宁想通其中关键,立刻眉眼一弯,露出笑容,两颊上还有浅浅的梨涡,显得十分真诚:「多谢殿下,七宝酥臣女很喜欢。」 封砚蓦然转过头,幽深的眸子里沉沉浮浮,蓄着一些少见的情绪。 「你不是吃不得松子吗?」 第23章生气 盛则宁呆呆地张开小嘴。 她很惊讶。 但并不是惊讶封砚忽然知道了她的忌口,而是惊讶封砚的反应,惊讶他的神情。 男人眉心深蹙,眼睫下沉,促使那双清凌凌的凤目变得莫名有些挟怒而来的意味。 这好像还是盛则宁第一次把封砚弄「生气」了。 一向矜贵而自持的男人,语气都不禁带上了质疑和诘问,变得不太冷静。 封砚好像生来就是一张清冷高贵的脸,像是遥不可及的月,总是带着寒冷清辉,漠不关心地照着大地。 喜怒哀乐原是人之常情,可盛则宁从未见过有谁能比封砚还能自控之人,甚少见他大喜大怒。 但这次,就是迟钝竹喜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威慑吓住了。 没有那一刻,她是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即便对方再行事温和,可说到底也是真正的皇子,是御封亲王,更是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的人啊! 瑭王殿下撞破了姑娘对他撒谎,怎会不气? 竹喜急咽了几下口水,鬓角都渗下了冷汗,生怕下一刻封砚就会做出什么对她们不利的事。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声轻笑从她侧后方传来。 虽然仅是气音,可也着实突兀。 「……抱歉。」盛则宁抬手掩住唇瓣。 她努力过,但还是没能完全抑住发笑。 竹喜愕然回头,看见自家姑娘脸上非但没有一丝半点的害怕,反而露出一副看到什么滑稽事的好笑。 「殿下是刚刚知道的?」盛则宁眸光流转,瞥了眼封砚身后,丰记的铺子里还有伙计忙忙碌碌地在卸货。 她是丰记的老顾客,里面的伙计都知道她的忌口,封砚刚刚说自己不是去买果子,那可能就是去问事。 封砚似是突然就泄了气,那原本紧绷而起的弓弦骤然一松,所有让竹喜惊怕的气压烟消雾散,他耸下锋利的眉峰,低声道:「我并非有意送带松子的果仁酥给你。」 盛则宁点了点头。 「臣女知道,殿下能有这好意,臣女已经相当满足了,不敢奢求其他,故而向殿下道谢。」 他刚刚忽然生气,不就是知道她说了谎。 她明明没有吃果仁酥,却还装作喜欢。 但她又不是故意要说谎,这还不是为了顾全他的疏忽。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盛则宁眨了眨眼,「殿下为何要生气?」 为何? 封砚黢黑的瞳仁里映出盛则宁巧笑嫣然的轻松模样。 她的轻快惬意更让他觉察出不对。 但是一时间他又说不上为什么。 他抬指揉了下眉心,还有些僵硬。 「我没有生气,也不是在诘问你。」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没有生气,你也别往心里去。 盛则宁聪慧,一点就明白过来,这是封砚在给她递梯子。 盛则宁自然马上顺溜地扶着梯子下来。 「哦。」她点了点头,云鬓上的蝶钗晃动着细蕊,衬得她轻扇的长睫灵俏动人。 「没关系,殿下事务繁忙,臣女也不是小孩子,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能分得清楚。」 听到这话,封砚好像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记下了。」 盛则宁微笑,又关切了几句天气炎热,请封砚不妨在路边喝个清热解火的陈皮香引子,才与他告别。 该维持的关系还是要维持,盛则宁没有忘记魏皇后给她敲的警钟。 鸾铃锵锵,盛府的马车顺着大道往前,没过多久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车马掩住了背影。 封砚的长随牵着马走过来,指着路边刚支起一个写着「喜笑颜开香引子「的招牌老实问道:「殿下可要去饮上一杯?」 封砚横看他一眼,庆和就闭上了嘴。 虽然闭上了嘴,但是还有一声嘀咕清楚传了过来。 「……奇怪,该生气的没生气,不该生气得怎么反倒气上了。」 听到这句话,封砚才反应过来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这样严重的疏忽。 盛则宁竟没有朝他生气。 * 直到马车走出老远,竹喜依然心有余悸。 「姑娘,你也太胡来了,就不怕瑭王殿下翻脸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好像担心瑭王还有顺风耳,会听见她的话。 「他翻什么脸,他哪有脸翻,差点没把我弄死,我不吃那是我懂事,我要是盲目信了他,这会他都要去我坟前忏悔了。」盛则宁声音又缓又柔。 她拿起银绣芍药的团扇轻扇了几下凉风,悠哉地摇摇头。 清醒的人,才能活得长久啊。 「呸呸呸,姑娘!」竹喜拉着盛则宁非要她把刚刚的话呸掉,「干嘛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姑娘是要长命百岁的人。」 盛则宁笑了笑,揪了下竹喜的脸蛋。 「傻丫头。」 马车停靠在南门大街边上,前面拥堵,还有许多人正在修缮暴雨冲坏屋子,到处都有没来得及收拾的工具、材料。 盛则宁带上遮阳的帏帽,由竹喜扶着下车。 「姑娘,已经出了杨梅呀。」竹喜爱吃酸甜,一看见竹篓里堆起来的紫红果子就迈不开腿。 盛则宁听出她的馋意,脚步就一转,带着她到小贩跟前。 「小娘子要买杨梅吗?这是南地产的魁斗杨梅,个大味甜,汁水丰沛,尝尝再买也不迟啊!」口齿伶俐的小贩用蕉叶托起两颗新鲜杨梅,请两位姑娘品鉴。 盛则宁没有伸手,竹喜拿了一个放进嘴里,眉开眼笑,「姑娘,好吃!」 「那就买一些吧。这名字听着也好,魁斗管文运,这不刚好解试要开始了,倒是个不错的意向。」 「姑娘,你懂得真多,反正我就知道这杨梅新鲜、好吃!」竹喜已经蹲下,美滋滋地挑着又大又新鲜地往叶子兜里装。 盛则宁想到了一个不错的点子,正好珍食铺的厨子最近在研究用一种树葛的粉末做透明的糕点。 若是把这形状圆润,色泽鲜艳的杨梅裹在里面,定然好看。 盛则宁是想到一事就会提前预备,于是又与小贩询问过杨梅的产季和均价,敲定了端午后让他供应一些杨梅给她的珍食铺。 小贩自然满口答应,保证自己会信守约定。 竹喜捧着杨梅,跟着盛则宁走回珍食铺。 掌柜的一听见盛则宁到来,就急忙从里面窜出来,满头都是大汗,「三姑娘,大事不好了!咱们买的凉州米到不了了!」 盛则宁当场一愣。 「什么叫到不了?」 「前几天不是下了大雨吗?夹道有山的泥石齐下,好多官道都给冲毁了不说,因为堵塞马车倾翻,还有甚者,遇到一些灾民直接就抢了……」 掌柜抹着头上的汗,正愁得坐不住,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灼:「姑娘,听说许多货商都急得上火,咱们拿不到货,他们也爽了约,两头都是亏啊……」 因为大雨,盛则宁损失了百斤的凉州糯米,这才又定了几百斤,因为订单的数量不少,她考虑预备多一些。 现在一粒米都没有了,她可就麻烦大了。 「不若我们就换用本地的糯米,米铺肯定还有存货,先应付这一关过去。」掌柜的出谋划策,竹喜也听了直点头。 为今之计,也只有退而选其次。 「不成。」盛则宁摇头,「我们打出的是凉州糯米,客人也是因为凉州糯米才选择买我们的粽子,若是出尔反尔,信用不在,以后就再难成事。」 掌柜当即就皱起了眉。 盛则宁并不是彻头彻底的生意人,她可以不在意亏损,还非要维护什么所谓的名声,但是掌柜的却不想背上让主家亏钱的罪名。 这让他以后怎么抬得起头? 「离端午还有十日,原本预计着提前四日准备粽子,也就是还有六日,这六日里先做三手准备,其一询问上京城其他米铺里有没有凉州糯米,其二准备登门赔礼,说明情况。」 「其三呢?」竹喜心急问。 盛则宁指着她手里的杨梅,「让丁厨子用这个试着包个透明的粽子出来,若是有更好的东西,自然能取代。」 交代完事,盛则宁带着竹喜去视察其他几间铺子。 好在没有再出什么差池,一切有条不紊地在准备,只有琳琅馆的掌柜忽然提起一件事。 「那日姑娘拿走那块青脂玉后,后来陆续有三人前来过问,伙计来告知小人,说是其中有一位像是瑭王府的德保公公……」 「嗯?」盛则宁没想到德保公公居然找到她的店里来了,「然后呢?」 「伙计同他解释了,并非是我们不愿意卖,而是东家拿走了。」掌柜担忧道:「先前也有人曾经来打听过青脂玉,当时三姑娘说不卖,我们就回绝了,现在想来,是不是也是瑭王府的人啊?」 掌柜的担心不是没来由的。 身为土农商中最底层,他们这些做生意的还是害怕惹上贵族,也害怕给主家惹来麻烦。 今天的小报上不是还说瑭王殿下与盛三姑娘当街冲突,不欢而散,掌柜就联想到了那块青脂玉,会不会就是因为没有把玉卖给瑭王,导致两人起了冲突。 盛则宁对这件事一概不知。 封砚都不曾提过…… 正想安慰掌柜时,盛则宁忽然想起她送青脂玉扳指去蘩楼那天,封砚喝醉了,像是有什么话想问她。 那日他也是在蘩楼喝的酒,该不会看见了那扳指,误会了什么? 不过她又摇了下头。 应该不至于这么巧,更何况这有什么好误会的,青脂玉她卖给自家二姐姐,也犯不着要知会他知道。 「那你的意思是瑭王殿下前后派了四个人来店里要买玉?」 竹喜觉得今天受到的惊吓一波接一波,都快让她有些吃不消。 好在掌柜摇头,「最后那一位年轻公子看起来不像是瑭王府的人,我听见他的随从小声得叫了一声世子。」 第24章不值 薛澄记性不太好。 拿着小报问随从,「盛三姑娘可是那日琳琅馆,伙计口里说的那位?」 长随点头如啄米,再次肯定道:「是的呀,没有错。」 「怎么会与瑭王有关系……」薛澄苦恼起来,一直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世子,依小人看这上京城里民风开放,只要没有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定下的婚事,都算不得数。」长随很是机灵,枚举了好几个市井传闻,无非不是那些婚前不合一拍两散的例子,说得头头是道。 薛澄被他说动了,心情好转,又鼓起了勇气,「你说的有理!」 因为大嵩的民风开放,节庆又多,许多未婚男女可能都有若干的机会接触,比起前朝那些盲婚哑家好上许多。 但是这也就可能造成一家有女,百家求的情况。 未到最后,也不知道花落谁家。 「官家待世子和善,若是世子先提出求娶,官家未必不会答应。」 「可是那瑭王那里……」薛澄又泄气。 毕竟与人争女,总归是不好听,更何况对方还是瑭王,他没有那个信心与他抢人。 长随又道:「世子若不放心,小人可以去打听一下,若是瑭王殿下对那盛三姑娘无意,世子就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薛澄脸泛起微红,最后还是轻点了点头。 盛则宁不知瑭王与薛澄的事,她现在满心想的就是自己的米没了,原定的计划眼见就要泡汤,她忧心忡忡。 一一交代完事,盛则宁正打算到上京城里的米铺亲自考察一番,采芝远远喊住她。 「三姑娘!」 竹喜一回头,「奇怪,采芝不陪着二姑娘,怎么找来这里了?」 采芝提着裙子一路跑到她们跟前,匆匆行了个万福就泣道:「三姑娘,你快去瞧瞧我们姑娘吧,老太太要给我们姑娘说人家。」 盛则宁惊诧地眼睛一跳。 采芝眼圈通红,好像才哭过一场。 她与盛二姑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两人主仆情深。 看见她这副样子,盛则宁就知道盛则柔是不愿意的。 「回府。」 盛则宁让两个丫鬟都上了车。 在回府的路上,采芝事无巨细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一遍。 原来是今日一大早就有位刘媒婆上门,给二姑娘说了一门亲事,老夫人觉得对方无论品行还是家世都十分优秀,还算满意,就找人把盛则柔叫回府,打算给她说下这门亲。 「老太太还说对方是侯爵府,二姑娘嫁的又是嫡子,将来就是侯爵夫人,而且对方不嫌我家姑娘无父无母,愿意善待她,已是求之不得的好姻缘……」 「那二姐姐的意思?」 采芝抹了抹眼泪,「我家姑娘也没见过几个人,况且事出突然,姑娘她心里很慌。」 盛则宁想了一圈,又问:「侯爵府?你可听见是哪个侯爵府?」 「就是那宣平侯府的大郎,顾伯贤。」采芝抽了抽鼻子,「听说他有好些红粉知己,也不知道私下还有没有别的……」 「顾伯贤?!」 盛则宁对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陌生。 因为他是盛则宁手帕交的心上人,两人已经私定终身,半年前还甜甜蜜蜜,让盛则宁一旁看着都酸倒了牙。 顾家怎么忽然就上他们家来提亲了。 这让盛则宁觉得不太对劲,她转头安慰采芝道:「你先别忙着担心,祖母最疼二姐姐,断不会不考虑她的心意。」 采芝点头,抽泣道:「奴婢、奴婢也是这么安慰姑娘的。」 盛则宁又让竹喜在半途下了马车,去朱府一探。 她这个手帕交朱七娘,和她一样有一位爱慕已久的郎君,就是那宣平侯府的顾伯贤。 小娘子也是心心念念都想着嫁给他,前些日子还去平湖的一间月老庙还愿,让盛则宁都以为两人好事将近。 回到府,盛则宁带着采芝一路朝着大房的院子去,苏氏在路上看见她,就把她叫住了。 「你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你和瑭王殿下吵架了?」 「娘,你都从哪听的消息。」 「你甭管哪里听来的,你就说是不是?」苏氏把着她的手,一路问。 「我和瑭王殿下好着呢,倒是现在二姐姐的事要紧,娘你也认识宣平伯府的大夫人吧,她怎么会看上我们家?」 苏氏也知道今天媒婆上门的事,但是她一点也不奇怪。 「我们盛家如今有你爹坐镇,你又有皇后娘娘照拂,他们看上咱家也不奇怪。」 「那元勤伯府家呢?」 「他们家?」苏氏一愣,「那不是七娘家,好端端你提她家做什么?」 盛则宁闭紧了嘴,外人不知道七娘和顾伯贤私底下的关系,如今闹成这样,她的确不该在不明事情缘由之下再提出这桩事,连累朱七娘的名声。 「说到元勤伯府,他们家的确出了事……」苏氏面露不忍,「你和朱七娘打小相识,玩得好,我就是的担心你听了难过。」 「七娘家出了什么事?」 「她家主母与人做那倒卖玉石的生意,结果给人骗了,亏了不少钱。」苏氏心有余悸,因为之前那位夫人就曾经试图拉她一起,但是苏氏一向谨慎,而且她的嫁妆也够她几辈子用,她不缺那些钱,就懒得折腾。 「怎会如此?」盛则宁惊讶。 苏氏摇头:「好在你说玉石这块水太深,不懂的话还是少碰,都让你说中。」 盛则宁一下拿了四间铺子练手,没有哪一个她是擅长的,尤其玉石。 常言道黄金有价,玉无价,一块玉的好坏与其质地、产地、颜色和稀有程度都有关系。 她只研究了个皮毛就花几百两买了一块玉,买完之后也觉得仿佛是被人下了蛊一样。 「听说不止上京城,外面好几个大城都有些富贵人家玩玉,玩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犹如魔怔一样,你说他们是不是还就是太贪了,什么买十卖百,翻十倍……」苏氏嘀嘀咕咕,「这差事不好办,你看瑭王不就是因玉石案弄得里外不是人,还给官家斥责弄去南衙当个推官……」 话说到此,大房的院子已经到了。 苏氏抬头看见晴雪院的匾额,松开手,整理了一下袖口,细声道:「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姐妹好好说话,也多劝劝二娘,老太太为她的事烦愁多时,总不会想害她。」 盛则宁刚听见封砚的事,有心还想问,但是苏氏交代完这些,转身就走了。 「三姑娘……」 采芝又心急拉着她,盛则宁只好先进院子去找盛则柔。 盛则柔的眼睛比采芝的还红,活像是一只被抢了吃食的白兔子,垂头丧气。 「二姐姐,你没事吧?」 盛则柔泪雾瞬间又笼了上来,「三妹妹……」 盛则宁又听盛则柔讲了一遍,主仆俩齐齐掉眼泪,都无比委屈。 「二姐姐,你先别哭,这件事未必就这么定了,祖母疼你,若是知道那顾大郎不是良配,必然不会允这门婚事。」 盛则宁一想到顾贤伯一边送给朱七娘的那些胭脂水粉、珠钗环佩,转头就上她家求娶她二姐姐,就觉得怪恶心。 这时候别说什么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但凡一个男子身有担当,就不会让自己心爱之人受这等委屈。 盛则柔被她劝动了,擦干净眼泪,让人上了茶,两人在屋子里坐着歇凉,一时间也没有人再去想铺子的事。 盛则宁还在等竹喜打听完消息回来,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 竹喜还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了朱七娘院子里的小丫鬟,问到事。 朱七娘还在外地,尚不知道顾家的事,但是下人也已经派人送了信,原本七娘这一两日就该回来。 身为七娘院子里的丫鬟,她们对于顾家大朗背信弃义一事也感到太突然,不敢相信。 「他若是真的背叛了七娘又来求娶我二姐姐,想都不要想!」盛则宁拍桌。 竹喜连忙扶住被她震翻的杯子,这可是汝窑出品的套盏,贵着呢! 「姑娘,这顾大郎可真狠心,若是不娶,何必吊着人家这么久。」 盛则宁抿着嘴,想了一会就琢磨透了,果然人站在外面看,脑子就格外清醒。 她脸色不佳,声音沉冷:「一开始兴许是想娶,只不过后来又变了。」 也许就是因为元勤伯府亏空银子这一事,顾家听到了风声就把他们家排除在外。 顾家喜奢爱靡,开支极大,光靠朝廷发的钱粮,可支不住他们流水一样的开销。 曾经的元勤伯府也算富裕,朱七娘更是有一大笔丰厚的嫁妆…… 盛则宁忍不住往这方面想,要不然,一个人若是真心实意爱着另一个人,会有什么外因迫使他突然就变了心? 顾家可没听说遭过什么事,当初他喜欢朱七娘时,那字里行间全是绵绵情意,一举一动里也是真心呵护。 顾伯贤是另一个极端的人,他热烈、积极,好像是炙热的火,发光发亮。 这一点,他与封砚极为不同。 可就连这样的人也忽然变了心。 盛则宁感觉如坠冰窟。 是不是就和她爹说的一样。 情在权势面前,一文不值。 她们就应该深思熟虑,权衡得失,考虑利弊,然后选一个对自己、对家族最有利的联姻对象,生下代表着两个家族纽带的后代,然后同进退、共生死。 这才是真正的婚姻之道? 盛则宁为这事,气得晚膳都没吃下几口,刚漱了口准备梳洗,门外就有个丫鬟来传话。 朱七娘刚回了府就听见了顾府来求娶盛则柔的消息,当场就发了怒,让人套了车,要去顾伯贤就读的松山书院找他要说法。 盛则宁一听就跳了起来,急道:「快,套马车,去拦住她!——」 朱七娘这一去,不但害自己,还会连累到盛则柔! 原本这么晚苏氏是不许盛则宁出门。 盛则宁只好谎称与封砚约了相见,苏氏才勉为其难地放她出门。 不过她前脚才出门,苏氏忽然想起今日是瑭王当值的日子,怎会有空陪盛则宁。 连忙派出一名口风紧的老仆,去瑭王府打探。 第25章狂徒 夜幕低垂,街市热闹。 盛则宁让麻叔直接往松山书院赶。 没过多久,嘈嘈杂杂的声音都被吱嘎滚动的车轱辘甩到了脑后,通往松山书院的小路幽静。 小路上隔着几百米就有一石灯笼伫在路边,因为这条路常常会有学子往返,为安全起见,书院用了最实惠的灯油,每日都有专人负责点灯,大概十里路,步行都得半个钟,如是驾车则时间会少一半。 盛则宁动身快,除了在苏氏那里磨了一下嘴皮以外,没有耽搁半点时间。 松山书院就位处上京城东北角,是四大书院之一,许多权贵子弟会选择在这里就读,就是看在它离主城近,来去方便。 盛则宁挑起车帘,平日里明媚的眸眼里满是担忧。 她追在朱七娘身后有些时间才出发,算着时间,朱七娘应该已经到了松山书院。 万一在她到之前,朱七娘言辞激动,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到时候如何收场? 盛则宁一想就脑袋疼。 不但脑袋疼,还有些发晕,她抬手揉了揉额角。 「姑娘,您没事吧?是不是这几天累着了?」竹喜连忙给她递出一包薄荷蜜饯果子,「不若吃些凉果,提提精神?」 竹喜心疼坏了。 盛则宁这一个月来,不是雕玉佩就是蹙金绣牡丹,还要管铺子、操心梅二娘的事,每天睁眼就来事,还一茬接一茬,竹喜是个吃饱喝足就够了的人,不像盛则宁还要操心这、操心那。 仔细回想一下,她家姑娘好像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 「等过完端午,姑娘要给自己放松几天,成天这样操劳,会生病的!」 盛则宁吃了一枚薄荷果子,弯起唇角,并不会因为竹喜管到自己头上而不高兴,反而顺从道:「知道了,到时候也带你出去散个心。」 「那可说好了。」竹喜这才满意。 紧赶到了松山书院,门口的护院拦下马车。 「你们是何人,书院禁止女子拜访。」 护院出口就不客气,松山书院那是为朝廷培养进士的地方,他们的底气来自皇家,寻常人不敢造次。 甭管是什么达官贵族,临近秋闱,打搅了考生温习准备,就是到皇帝面前也是要罚。 盛则宁放低了声音,客气道:「我是来找人,请问在我之前可有位小娘子来过?」 见她不是要闯入书院闹着来见什么郎君,护院们也态度和缓了些,回答了她的问题。 「刚刚是有位小娘子,来找顾郎君,我们告诉她,顾郎君已经离开书院,她就走了。」 说完,护院也请他们离开。 麻叔胆小,忙点头应是,一甩马鞭,驱动马掉头。 「那位顾郎君去往哪里?」盛则宁抢着再问。 「听说是去西街巷见一位大儒。」护院这次耐心地回答。 「多谢。」盛则宁客气后,放下帘子。 「姑娘,咱们还要去找吗?」 竹喜担忧再找下去,回去可就晚了。 在这非节非庆的日子,身无父兄相陪,一位尚在闺中的小娘子深夜不归家,传出去也要有损名誉。 「不找到人,回去我也睡不着,麻叔,从前面的道拐弯,去西街巷!」 「可是姑娘……」麻叔还有话想说。 盛则宁正着急,也听不进,重复道:「走。」 「欸!」 麻叔只能听命行事,竹喜也只能期盼早点找到朱七娘,跟着催促麻叔快些赶路。 通往西街巷的这一条路上,人就多了起来。 还不乏一些从酒馆、酒楼里刚出来的醉鬼,跌跌撞撞、三五成群,几乎霸占了整条路。 麻叔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免得马车迎面撞上人。 饶是如此小心避让,这路上东倒西歪的人太多了,还是被耽搁了不少时间,急的麻叔手心都冒汗。 更有甚者,借着酒醉竟想爬上马车。 「哟,这大晚上谁家的小娘子……嗝!……美人儿……」 鸾铃被他撞得发出一阵震响,叮铃铃的。 引来旁边几个人的大笑。 众所周知,上京城里只有小娘子喜欢挂着鸾铃,这马车里定然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姑娘!」竹喜惊得脸色都变了。 麻叔在外面被几人缠着手脚,骂骂咧咧,好在他是个粗实汉子,不至于被那些人拖下车。 在他的身后只有一扇薄门,根本抵不住任何推拉。 「别走啊,这大晚上的该不会被情郎抛弃了,要不然哥哥陪你~」醉汉声音荡漾,说着下流的话,还嘎嘎乱笑。 盛则宁和竹喜都背抵着身后的木板,紧张地看着窗户的位置。 比起有麻叔守住的门,窗户这里仅仅有遮光的帷纱,更加薄弱易攻。 「姑、姑娘,我听说主城外有、有很多地痞流氓,就专门埋伏在路边,抢掠小娘子……获取钱财……」 小娘子看重贞洁,大户人家为了蒙羞,多半会给他们一大笔钱封嘴,他们就靠这个捞酒钱。 竹喜还在磕磕绊绊说,窗户口就被一人撩起一角,露出一张赤红的大脸。 「小娘子错了,我们不要钱,我们只要和小娘子亲亲热热……」 竹喜尖叫了一声,往盛则宁的身边一缩。 那醉汉用浑浊的眼睛往里面转了一圈,看见盛则宁时,眼睛大亮。 「小娘子长得真美,这漂亮脸蛋儿,快让你好刘郎亲亲!」 「大胆狂徒!你、你休想碰我家姑娘!」竹喜虽然害怕,但是护主心切,一下就挺身而出,还是盛则宁在后头及时把她拉了回来。 「竹喜,别去。」 就竹喜这个身板,上去也讨不到半点好。 盛则宁不曾碰见过这样的事,她出门一直带有护卫的习惯,这次就是因为着急所以给疏忽了。 她也害怕。 但是害怕不会有任何帮助,她强迫自己收起了漫上来的眼泪,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手心。 男人吭哧吭哧用着力,因为醉酒手脚都不怎么灵活,一时也爬不进来。 「……姑娘!」竹喜惊恐万分。 盛则宁握紧竹喜发抖的手,猛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厉喝道: 「麻叔,冲过去!」 麻叔在外面结巴道:「可可可是会撞到人啊!」 「嘿嘿,我倒是要看看是谁家的小娘子,面若观音,蛇蝎心肠……」赤红脸的男人闻言更用力把身子往车窗里塞。 「好哥哥不过想一亲芳泽,小美人忒心狠,倒是不管我们死活了……」 盛则宁从头上拔下一枚簪子,猛然上前,往他手臂上大力一插,银簪坚固,前端锋利,那人痛得松了一下手,力气一个不支就从马车上跌了下去。 竹喜惊愕地看向自家姑娘。 「人若欺我,伤又何妨!」盛则宁声音发颤,但是每个音节都清晰,转头又对着外边的人喊:「麻叔还愣着做什么,快冲过去!」 不能由着这些人爬上马车。 麻叔被她的话一下被唤回神,倘若在这被人伤了、碰了他家姑娘,他又有何面目面对主家,他一咬牙,狠力踢开左右两人,扯起缰绳就驱马往前。 「不想被伤,速速后退!」 马车猛然往前急冲,盛则宁和竹喜都因为贯力而往后,磕得后背生疼。 外面一片惨呼。 可见刚刚马车定然也撞伤了几人。 「姑娘!我们出来了!」麻叔激动的声音传了进来。 盛则宁和竹喜都松了口气。 不过竹喜的脸上还是余留担忧。 她是担心盛则宁下令伤人的举动会被人告发,一名女子担上恶毒之名,将来会备受苛责。 「他们冒犯在先,我们不过自保。」盛则宁安慰她,也是在肯定自己的做法,「我没有做错。」 竹喜应声:「姑娘说得对。」 这样一耽搁,三人都心疲力竭。 盛则宁也从一开始的焦急变得无力,索性叹了口气,接受了肯定是追不上朱七娘的结果。 正想让麻叔转道,不去西街巷,就在这个时候,马车彻底停了下来。 「麻叔,怎么回事?」竹喜打开半扇门朝外看。 「这是遇到巡查了,不妨事,他们也就是例行盘问。」麻叔有经验,并不慌张,安慰起两人。 遇到官差,他们就不用担心再被那些恶霸酒徒纠缠。 巡查卫的几十人堵在半道,别说马车,就连人也给拦下了。 盛则宁挑起帘子一角,看见人影中有几个醉汉被推搡到了一边,几名身穿官服的男子正在盘问。 「你说这小娘子自愿跟你走的,可人家喊了救命,你这是强掳良家妇女?」 「不、不,不是的大人,我们、我们都是一起喝酒的,她算什么良家妇女,这么晚,穿得这么艳,看见男人勾勾搭搭,她、分明就是出来卖的。」醉汉舌头打结,说话结结巴巴,语焉不详。 「你!——你胡说!我家姑娘好端端走在路上,是你们上来就拉拉扯扯。」 「可是小娘子也没拒我们啊。」醉汉哈哈笑了起来,「你、你们也说,是不是啊?」 另外几个醉汉也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 还有人举起三根指头发誓:「我、我们绝无虚言……嗝……」 「你们别胡说,我家姑娘……」丫鬟被吓哭了,抽泣起来。 盛则宁听出她的嗓音有些熟悉。 「竹喜,你下去看看,那是不是七娘的丫鬟云蝶?」 有官差在盛则宁还比较放心,这才让竹喜下去看。 竹喜去看了,发现真的是云蝶,而且她护在身后,背对着她们的那名姑娘显然就是她们找了一个晚上的朱七娘! 此刻朱七娘不知道是昏着还是怎么,趴伏在树根,一动不动,只有她贴身丫鬟在苦苦护着她。 竹喜急忙跑回去告诉盛则宁,盛则宁不知道朱七娘遇了什么事,心瞬间就提了起来。 刚刚她与竹喜能逃脱,那是因为她们坐在马车里,但是朱七娘和云蝶走在路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盛则宁担心朱七娘,带上帏巾就扶着竹喜的手下了车。 巡查卫的小吏拦住她,问她有何事。 盛则宁指着人群,温声细语道:「那位是我朋友,我是来寻她的。」 小吏扫了一眼远处那辆青盖垂鸾铃的马车,再看盛则宁这一副贵女的做派,也不敢随意得罪,就拱手道:「既然是小娘子的朋友,那好说。」 这样就放她们入内。 盛则宁直奔朱七娘而去,推了推她软倒在地的身子,焦急迭声道:「七娘、七娘!」 朱七娘叮咛一声醒转,盛则宁靠近才发现,她身上竟然有浓郁的酒气。 「阿宁,怎么是你。」朱七娘撩起眼皮,迷糊看了她一眼,眼神还有些飘忽。 盛则宁使了个眼色,让云蝶帮她一起把朱七娘扶起来,谁知道朱七娘没迈开几步,就身子软了下去,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云蝶跺了跺脚,无可奈何地小声道:「姑娘,要哭咱们也回去先,这里人多口杂的……」 「我回去做什么,反正也没人要我了,索性让我就在外面……」朱七娘悲从心底起,不肯再走。 盛则宁压低了声音,却拔高了怒火。 「朱芸姗!为了一个男人,你至于这样吗!」 听见盛则宁教训自己,朱七娘也不是一个软柿子,顿时也火气冲天,朝她气道:「还说我?你又比我好得了多少,你还不是为了一个男人不顾我们几年的姐妹情,天天只知道围着他转!」 盛则宁一愣。 朱七娘正愁找不到宣泄口,这会小嘴叭叭叭地开始倒苦水。 她边哭边骂:「你这个坏东西,我过生辰的时候你就送了十只金猪,脸都不露一下,他过生辰,你倒是雕了半个月的玉佩,手都弄伤了也不说……还有上次我约你出来听戏,你看见他打街上经过,瓜子都给我掀翻了也要出去跟着他……还有七夕节,你等他半宿,都快冻成了傻子了也不走,我现在心里不痛快,只不过喝几口酒又怎么了!」 朱七娘口齿清晰又有条理,哪有一点醉酒后的样子,这长篇大论迎头砸过来,直接把盛则宁都说蒙圈了。 「我就原话还给你,为了一个男人,你至于这样吗!」朱七娘抽了抽鼻子,随即声音一低,又呜咽道:「至于还要来欺负我吗……呜呜呜。」 盛则宁看见朱七娘哭,自己的眼睛也跟着酸涩起来。 「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也改了……」 盛则宁心里也委屈。 「我、我就是担心你,你知道我找了你一晚上吗?」 说完这一句,她自己也跟着哭起来。 竹喜心急得不行,眼看着旁边不远处的官差们纷纷瞩目。 她担心盛则宁会被人议论。 「姑娘,您快别哭了,咱们先把朱娘子一起扶到车上去可行?」 「我不去。」朱七娘抵触,耍起了脾气。 盛则宁却很听得进话,低头擦了擦眼泪,就去拉朱七娘的手,低声劝慰:「七娘,你骂我之前拎不清,我认,但是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看清了,人贵在自知、自立,所以我们为什么非要把喜怒哀乐寄在别人身上?」 「就算不被人喜欢,那也不能证明我们差,我们更要好好的,自珍自爱,过好每一天,不是吗?」 朱七娘默默低下脑袋,虽然还在断断续续的抽泣,但过了一会云蝶去扶她起来,她不再反抗,可见刚刚盛则宁的话她听进去了。 盛则宁伸手相扶,不过朱七娘没走几步,像是脚下不利索,忽然惊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往旁边一崴,这一下没起来,把扶她的几女都带倒了,包括两个丫鬟。 盛则宁更是被推着身子趔趄后倾,心狂跳不止,惊呼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有人几步上前,及时揽住她的腰。 灼热的手温透过她娟纱薄衣,贴着她细嫩的皮肤,仿佛是烧得赤红的枷锁。 「谢……」盛则宁惊了下,抬头挣扎想要站直,一个谢字还没吐尽,就回见封砚垂下眼,静静望着她。:,, 第26章离经 刚平息的心跳,又狂跳了起来。 封砚怎么来了? 他又听到了多少? 盛则宁愣在当场,足足有三息都没有眨眼。 封砚见她不会再摔倒就放开了手,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一步。 适当的距离让人不至于疏远又恪守礼节。 随着封砚来的小吏负责赶人,把准备上前的官差通通挡下,让人不能再靠近这处。 封砚扫视一圈。 在这一团乱糟糟的环境,眉心都挤出了浅皱,好像被轻风拂过的水面,泛起了波澜。 盛则宁就看着他这张在灯火之下忽明忽暗的脸,咬了咬唇。 听见了也不打紧,她又没有说错什么。 封砚收起视线,看向垂眼不语的少女。 从听到那句「就算不被人喜欢」起就隐隐觉得他与盛则宁之间的确是出了一些问题。 但是他并不知道究竟是哪里让盛则宁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样的问题忽然冒出来,就犹如锋利的矛出其不意地袭来,封砚避了开去,只问道: 「听说,今夜我约了你出去吃茶。」 这个「听说」用得妙啊。 盛则宁嘶了一声,幡然醒悟。 原来坏在被她娘发现了端倪! 都怪时间太紧迫,要不然她一定会想个妥善的借口。 不过即便拿他做了借口,封砚也不至于会亲自过来揭发她吧? 这根本不像封砚会干的事。 不过封砚开口一说,就证实他的确是因为她的一句谎话,专门赶过来的。 「此事是臣女的错,但事出有因,我可以解释,但是这里人多嘴杂,我们先回去再说?」 盛则宁当机立断,先认错总归是对的,她的态度诚恳无比。 刚刚哭过的眼睛还泛着泪光,鼻尖也红彤彤的一片,鬓发也有零星散发,脸颊上还有擦过的一道血痕,整张小脸看起来可怜兮兮,让人不忍责怪。 封砚让开路,让竹喜和云蝶扶起朱七娘离开,朱七娘面色惨白,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 「云蝶,我的脚好像伤着了……」 云蝶让朱七娘把手架在她肩上,「姑娘,您靠着我,咱们回府请大夫来看。」 盛则宁想起适才朱七娘拐了一下脚,兴许是扭伤了,提起裙裾打算跟着过去。 恰在这个时候,几名头破血流的男人歪歪扭扭走来,活像遭了匪,竟几无一人完好。 路人正感奇怪,他们之中有一人忽然抬手指向盛则宁等人的方向,大喊道:「官爷!快拦住她们,那***纵仆惩凶,伤了我们几个!」 盛则宁抬起的脚又定住了,她是没有想到那几个醉汉竟然还追了上来! 哎哟惨呼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巡查卫的官差上前去询问。 他们手舞足蹈,连连比划,官差频繁地回头看向盛则宁。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一定在状告盛则宁刚刚下令伤人的事。 竹喜回头,忐忑不安道:「姑娘……」 被这些人缠上,一时半会都脱不开身,盛则宁看了眼身边站着的封砚,想到他堂堂一个王爷在场,自己必然不会出什么大事,转头先吩咐竹喜,「你与云蝶先带七娘回去看伤。」 然后又简短地跟封砚道明情况。 「殿下,这几人意图对臣女不轨,臣女下令让麻叔驾车直冲,这才伤了人,令是臣女下的,车是麻叔驾驶,与竹喜等人无关,恳请殿下派人送七娘回府,臣女与麻叔留下便是。」 封砚听见「意图不轨」眸光倏然落下,但见盛则宁脸上除了愤怒之外,别无异色。 他朝旁边的人招了一下手,小吏上前去替代了麻叔驾车。 竹喜远远对盛则宁和封砚行了一礼后,忧心忡忡地跟着云蝶上了马车。 那几个醉汉被马车撞伤,酒已经醒了大半。 此刻捂着脑袋的、捧着手臂的,半身是血,跌跌撞撞携手而来。 巡查卫的官差陪在他们身边。 盛则宁将面纱重新带好,眼不露怯,站得挺直地,等着几人上前来指认她。 「就、就是这***!」最先开口的是之前想钻她车窗的郎君,他愤怒道:「她故意伤人!还伤得是我们松山学院的学子。」 盛则宁的心紧了一下。 原来这些都是松山学院的学子,难怪巡查卫的官差都会陪着小心,跟着他们身后。 「我们可是要参加秋闱考试的,你瞧瞧我们这伤脑袋又伤手,你叫我们怎么考试!」那些学子叫嚷着,引来了更多路过人来围观。 封砚正要出声,旁边盛则宁已经开口道。 「笑话,因为你们是学子,就可以做出辱骂姑娘、调戏姑娘的事?就因为你们是学子,可以酗酒寻乐,欺负良家子?」 她声音清亮,很容易就引起人注意。 路人纷纷转头看她。 盛则宁声调一变,就换上了哭腔:「诸位,小女是正经人家的姑娘,由家仆驾车赶路回府,路遇这几位鼎鼎有名的学子拦路,两人要去打我的忠仆,一人想要攀爬我的车窗,我自问安分守己,并未抛头露面挑唆他人,他们却想辱人清白……」 说到鼎鼎有名,那几个学子都面色赤红,他们自知自己学识平平,才不把这次秋闱放在心上,要不然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饮酒作乐? 麻叔撸起衣袖裤腿,指着自己身上青紫的伤痕道:「对,是他们先动的手,我家姑娘一直坐在车里,他们非要上车!」 「你、胡说,我们可是读书人,怎会有那浪荡子的行径!」 「读书人会一口一个***辱骂人?」盛则宁冷冷哼了一声,「也不嫌有辱斯文!」 盛则宁有理有据,说的路人都频频点头。 学子们一听风声转了,都心有不甘。 一人扯起嗓子喊道:「我等不过醉酒失言,你这恶毒女子却想要我们的性命,这能相提并论吗?」 「是啊是啊,我们说几句怎么了,你可有少一根毫毛!」 若是竹喜在这里,肯定要被这学子的话气得跳脚。 但是盛则宁早已经料到了他们的德行,一点也不奇怪会被反咬一口。 「敢问诸位,疯狗拦路,尔等赶不赶?疯狗伤人,尔等杀不杀?」盛则宁嗓音清脆,不卑不亢。 「家仆赶车之前,可有说过「不想被伤,速速后退」?常言道,好狗不挡路,你们非要拦在我车前,被剐了、碰了,还要来寻小女麻烦,这道理是尊师教的?还是令尊教的?」 这句话就是在反讽这些饱读诗书的学子蛮不讲理。 她们也并非故意伤人,赶车之前可是有出声提醒,要不是他们仗着别人不敢伤人还想继续施恶,又怎会被她的马车伤到。 这一下,路人就纷纷站在盛则宁这边,对那些学子嗤之以鼻,指摘责备。 盛则宁抬着下颚,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芒。 封砚甚至还听见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为自己鼓劲:我没有错。 但是站得近的封砚还是能发现她频繁起伏的胸膛和略显急促的呼吸。 她应该还是有些后怕的。 试想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女,平日里呼奴使婢,出入护卫家丁相伴,何时受过这样的诬蔑与折辱。 封砚本觉得自己该出头,但是听见盛则宁条理清晰地一条条为自己辩解,他便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多余。 他偏头注视,眼中是少见的专注。 面覆着薄纱的少女昂首挺立,因情绪激动而两眼明亮,好像是落入了星子,闪耀着绚丽的光彩。 她原来是这样有勇气,不畏惧人言也不惧事来。 不似那千娇百宠长大的娇娇,倒有几分御史台直言进谏的铮铮风骨。 「岂有此理!你、你不过是个女子,竟敢对我们出言不逊!」学子积羞成怒,跳脚道:「身为女子理应三从四德,讲究谦卑知仪,哪轮到你对我们指手画脚,还辱没我们夫子和长辈!」 身为学子,他们要尊师重道,若是放任旁人指骂师长,那就会落到一个不好的名声,于将来的仕途大为不利。 「像你这般的泼妇定然要被男人休弃!」 「你名声毁了,又能好过到哪里?!」 盛则宁秀眉紧蹙,虽然看不清她的唇,但是封砚下意识觉得此刻她的唇应也是抿得紧紧。 这些学子七嘴八舌、咄咄逼人,让她一人难以招架。 封砚取出腰间的令牌,亮与众人,容正色肃:「各位既然各执一词,不若跟本官去一趟南衙,当堂对证,孰对孰错,定会给个交代。」 学子们虽然气愤,但是脑子还没醉糊涂。 去了南衙,就会留有记载和笔录,他们还没入朝为官,就先背上案底,怎么想也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有人不干道:「分明是她伤人,抓她就是了,我们还要准备秋闱考试,谁有空去什么南衙!」 「就是!就是,我看你分明是看中人家小娘子貌美,故意要给她行方便吧!我们才不上当,谁知道进了衙司,你会如何搓磨我们!」 「我们不去!」 学子们满脸不信任,虽然面前身长如玉的青年生得一张正人君子的脸,可谁知道他心底有没有些龌蹉的想法。 大家同是男人,总会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盛则宁气极,这些学子一遇事就拿秋闱来说项,赫然把这个当作自己的挡箭牌,是料定没人敢对他们这些未来的」进士「出手。 「即使如此,那我们就秋闱之后再算账,到时候请这位大人秉公执法,定要给出一个公正的交代!」盛则宁看了一眼封砚,说着不肯罢休的话。 凭什么这些男人就觉得事情是他们想开始就开始,想结束就结束。 封砚没搭腔,也没有反驳,静静看了她一眼,目光转移回前方。 那几个学子没有料想盛则宁如此难缠,脸上隐隐露出后悔之色。 「罢了,晦气,我们明日还有考试,懒得和你们费口舌!」一名学子率先捧着脑袋,气哼哼扭头走,其余人也瞪了盛则宁几眼,骂咧咧地走了。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差役们没人拦住学子们,就这样放任他们离去。 盛则宁气急,可浑身上下犹如歇了力,变得十分虚弱。 巡查卫的人早被告知了封砚的身份,此刻都提心吊胆地前来请示,封砚并不是来巡视他们差事的,就随意交代了几句,把那几个醉得不清醒的人带去别的地方醒酒,以免再闹事扰人。 等其余人都各自忙开,他才又回到盛则宁面前。 麻叔紧张地不敢抬起头,早就退到后面。 竹喜不在身边,盛则宁孤伶伶地,瞧着很落魄,尤其那一脸的疲色就再也掩饰不住。 「我送你回去。」 马车一时半会回不来,盛则宁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等多久,他的差事也还没办完,不好继续耽搁下去。 这是抽空出来一趟找她。 其实,若不是盛则宁是打着他的明目,他本不会来这一趟。 盛则宁抬起眼,莹润的眸子里还有未散尽的怒,「不必劳烦殿下,我就在这里等竹喜回来。」 她的声音瓮瓮,似乎无精打采,又仿佛是不想和他多说几句。 封砚从她倏然垂下的眼睫里看出了迁怪,沉默了片刻才道: 「你是认为我不该这么轻易放走他们?」 那才垂下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又被幽幽掀起,盛则宁深吸了口气,直视封砚道:「身为女子,被人蓄意挑衅调戏,为保名声就该避让退缩,不予计较,这就是臣女自幼被告知的圭臬,但是直到现在,臣女都不认为这是对的,大概是因为从来这个世界都是男人的天下,他们是学子,将要来入朝为官,自然就比臣女重要,无论臣女是依靠父荫还是依仗未来的夫主,都不能与之抗衡。」 更别提身为女子,以自己这单独的个体来对抗。 她不重要。 无论在爹爹心里、封砚心里,她都不重要。 这个认知让她越发的委屈和难过。 听到「未来的夫主」五个字,封砚神色微动,他眉舒神展,放低了嗓音:「是我疏忽来迟了。」 若是在他们起冲突之间,他就找到了盛则宁,便不会发生那些冲突。 所以他把错,归在他来迟了。 「殿下,那您认为臣女命仆冲撞那些学子,错了吗?」盛则宁眼圈发酸,一言毕了就死死抿紧唇。 封砚沉思须臾,还是公正道:「和学子起冲突,对你不利。」 大嵩律法对学子的优待不容抵抗。 盛则宁轻吁口气,面纱拂起又落下,就像是一片雪花,无法左右自己的飘落。 无论它飞得有多高,最后的结局都只有——坠落。 就像她可以用激烈的言辞说退那些搅事的学子,却仍然无法改变什么。 她依然不对。 「那就是认为臣女有错?」盛则宁蓦然将两手平举,衣袖被她前抻的动作弄得一路后滑,露出一截皓雪一样的腕子。 「那您把我抓起来吧!」余音碎落,好像上好的琉璃盏打了个稀碎。 那手腕纤细,透出青色的血管,像是丹青色的涓流,在雪地里蔓延,她这样愤怒地交出自己,赌气般地姿态。 脆弱、单薄。 「则宁。」封砚终于轻蹙起了眉心,「你何必曲解我的意思。」 盛则宁眼圈泛红,哪里还听得清他的解释。 她只知道,封砚也不认可她的话。 到底是她太过离经叛道?是她不应该吗? 是她不配。 心里好像有个黑洞,不断坍塌内陷,她的神智与五识渐渐抽离。 视线模糊的那瞬,她好像看见了封砚平静的脸上出现了波澜。 是震惊亦是愕然。 她好像是病了。 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往哪处倒。 倒进了一个熔炉,灼热的气息把她包裹住,暖烘烘地就好像冬日里拥着鹅绒被衾,但是又没有鹅绒的柔软。 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舒服。 第27章生病 封砚下意识两步上前,扯住了她的腰带,把人往前面一带,没有让失去意识的盛则宁摔到一边去。 她的脑袋砸进怀里,带着不寻常的高温,熨在他的胸前。 封砚感觉到自己倏然紧绷起,就好像遇到「危险」而绷紧的那根弓弦。 一个没有半分威胁力的小娘子这么有气无力地挨着,就让他如临大敌。 他两臂微张,一动不敢动。 「则宁?」 盛则宁静悄悄地,没半分动静,只有灼热的呼吸缓缓呼出,将她的面纱吹拂。 封砚身后的小吏以及他的长随发现了他们的不寻常,上前询问。 「殿下,可需要搭手?」 封砚赶在他们走上来之前,把盛则宁扶正,还用手背靠了下她发热的额头,对身后人吩咐:「去找一辆马车。」 后面的人刚应声,他又改口:「不必了,牵我的马来。」 这里离主城还有段距离,等人找了马车一来一回,不知道还要耽搁多久的时间。 他把盛则宁先放到一边靠着树根坐着,伸手脱下自己的外衣,用它裹在盛则宁身上。 风寒发热,最忌再吹风受凉。 他把盛则宁从头到脚都用衣服包裹起来,唯独露在外面的口鼻也是朝着自己的胸膛方向,如此准备妥当,他轻皱了一下眉。 想着事急从权,他只能失礼冒犯。 封砚将盛则宁抱上马,骑快马,速回到高头街。 这一条街上有很多医馆和药铺,幸好都是一天十一时辰,通宵达旦,也不打烊,不至于让人病了寻不到郎中医治。 封砚才把人从马上抱了下来,医馆里的小药童就瞧见了,朝里面喊了一声:「师父,来病人了。」 由小药童引着路,封砚把盛则宁一路抱进看诊的小室,一张简单的木塌上铺着漂白的麻床笠,看起来还算干净。 「这位小娘子是发热了吧,我叫些冰水来,您给先擦擦,降降温,我师父在给另一个病人上药,一会就来。」 七八岁的小童十分机灵,在医馆里耳濡目染,不是什么大病的情况下,也能辨个**不离十。 在上京物运便捷,小药童就在门口叫了一个闲汉,让他去买几块冰回来。 街市上经常有人挑着水和冰叫卖,但是因为是流动的,所以需要人去找一找,这时候闲汉就大有作用。 等冰来了,小药童付了三文钱,里面包含着跑路费,依样记在单子上,以备后面可以找病人要诊金时一并付了。 回到小室,大夫也正好切过脉,看过病容,诊断出就是寻常风寒发热,不是什么疑难重症,就指着冰水对封砚道:「郎君不妨先用帕子沾点冰水给这位小娘子降下温,待老夫开个药方子,煮好药,再给她服下,好好休息一下,几日就会康复。」 大夫理所应当地使唤起封砚,他还以为塌上躺着的是他的夫人,交代完就十分放心地带着小药童避了出去。 封砚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闭目不醒的盛则宁就背转过身,只觉自己忽然就不自在。 对于一个没有意识的小娘子,无论做什么,都感觉有种冒犯的意味。 封砚向来端方正直,做不来趁人之危之事。 「热……」低低的呢喃声从塌上传来。 封砚没有听清,以为盛则宁醒了过来,就走过去俯身问她:「则宁?」 呢喃声含糊难辨,他不得已摘开她覆在脸上的面纱,就见她娇颜玉色的脸上浮着坨红,唇瓣更是红的像能挤出血来,微肿还翘,轻轻张启,就有低哑的音由软舌带来出来。 「……我热……」 封砚正低着头,带着幽香的气息迎面而来,似乎还停留在他唇上,他浑身一僵,片刻后才拔身而起,离开了床榻,走到小药童放置脸盆的木架旁,手指浸入冰水中。 冰凉刺骨的寒气让他被迷惑住的意识重归清明,他两眼低垂,稍作停顿,感觉到自己身上也渐渐升起了热。 从手指里渡过来的寒,与身上的热交织在一起,犹如两种相驳的念头在缠斗。 最后他还是把浸在冰水里的帕子拧了起来,正准备拿到塌边。 这时布帘一掀,一张惊慌的小脸忽然伸了进来。 「姑……」 竹喜的眼睛在看见封砚的那一刻,顿然撑大,声音生生打住,像是出乎意料还能在这里看见他。 封砚正好就把手里的冰帕子递了出去,「你帮她擦擦吧。」 竹喜傻乎乎哦了一声,接了帕子就往塌边奔去,都忘了要给封砚行礼。 不过封砚此刻也没有追究这点小事,看见竹喜跪坐在塌边,悉心照顾起盛则宁,他轻轻舒了口气,挑帘出去了。 盛则宁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竹喜正端着药,愁着不知道怎么喂给她。 「姑娘,您醒来了!」 看见她睁眼,竹喜放下碗,又想哭又想笑,「姑娘,怎么样,可还难受?」 说着伸手又去试了下她额头的温度,愁道:「还烫着呢……」 「我……这是怎么了?」 盛则宁意识迷迷糊糊,感觉身上还很酸痛,没有一处是舒坦的。 「姑娘您病了,大夫说是风寒发热,来喝些药。」竹喜又端起了那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搅动着瓷勺,让温度再快点降下去些。 盛则宁拧着眉,看那碗黑如墨汁的药,下意识偏了偏头,目光打量着四周,声音沙哑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七娘她可安好?我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竹喜挨个回答道:「现在已经是丑时了,朱娘子已经安然回了府,现在我们正在高头街,周大正医馆里头。」 听见丑时,盛则宁轻呼了一声。 「这么晚了,我没回府。」她忧心忡忡。 虽说她出门是经过苏氏答应了,但是也没说会这么晚也不归宿。 她担心回去后难以解释。 「放心吧姑娘,瑭王殿下已经去府里打过招呼了,刚刚也派人来交代过,说等姑娘您喝完药,恢复一些后再回去也不迟,外面有瑭王府的护卫,保证不会让大娘子看出蹊跷!」 竹喜语气轻快。 她觉得这事,封砚为她家姑娘考虑地很周全,可见还是上了心。 「瑭王?」 「姑娘不记得了吗?奴婢去送朱七娘回府的时候,您都是同瑭王在一块的,自然也是他把您送到医馆来,不过他也没待多久,听说又回去办差了。」说到后头,竹喜又有些嘀咕。 瑭王殿下也太忙了吧。 盛则宁扶着还晕的头,朝竹喜伸手要药。 她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印象了,但又记不清。 喝完药,她强撑着要起来,竹喜担忧道:「姑娘,要不然您再歇歇,反正有瑭王殿下的人作证,只要让大夫人知道您是和瑭王殿下在一块,就不会有事。」 「谁要和他呆到深夜,这话传出去……」传出去还得了! 盛则宁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面有声响,她刚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就见门帘处被人挑起。 封砚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在盛则宁的小脸上转了一圈,若无其事地开口,「现在回府吗?」 盛则宁愣楞一点头。 封砚不是忙着,怎么又回来了。 也不知道他刚刚听见自己说的话没? 不过她现在病着,声音应当很小,他在门外不注意,应当是听不清。 盛则宁安慰起自己。 封砚转过身,先挑起门帘往外走。 「那走吧。」 竹喜扶着盛则宁上了马车,封砚交代了几句,并未自己跟着马车送盛则宁回府。 「奇怪,瑭王殿下既然专登回来,怎么不送姑娘回去……」 盛则宁撑着脑袋,不想再去考虑这等复杂的事,只无力道:「谁知道呢。」 深夜方归,少不了惊动了盛一爷与苏氏。 不过封砚托了手下递了话,没有提起郊外的事,而是说自己因为公事缠身,一直没有空,让盛则宁空坐在茶楼受了风寒,改日定会送礼赔罪云云。 苏氏看见盛则宁一副失了半魂,无精打采的病容,不好再训斥她,让竹喜扶着她先回房休息。 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 翌日,封砚休沐。 他让人从库房里捡了些补品,送去了盛府。 德保公公问他:「三姑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封砚心想,定然也与他有些关系。 盛则宁和他争执对错的时候,情绪明显激动,一个人太过生气、悲伤都会容易让病邪入体。 想到她伸出两截细白的手腕,愤怒又无力的样子,封砚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从前不觉得盛则宁会是一个脾气大的姑娘,如今看来,她是有的。 「替我研磨。」德保公公欸了一声,随着封砚走到书案边,又好奇道:「殿下要给三姑娘写信?」 「不是。」封砚用纸镇展开一张信,「是写给松山书院的学监。」 * 这一连三日,盛则宁都病着。 反反复复不见好转,不是头疼脑热就是干咳不断。 苏氏拘着她在府里,连喝了好几大碗的苦药,都快把人喝苦了,她这个病才抽丝一样慢慢好转起来。 离着端午还剩下七天。 盛则宁就是在床上躺着,也觉得煎熬无比。 好说歹说,说服苏氏又能出府了。 盛则宁连忙让车赶到南门大街上,带着竹喜才下了马车没走几步路,就有一个身上脏兮兮的瘦丫头从旁边的巷子里哭着冲出来,险些把两人都撞倒。 盛则宁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 竹喜把人一把拉开,生气道:「你走路怎么不看路啊!」 小丫头抬起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哭得直抽抽。 「救、救命,有人要打死我家姑娘!求求您,能不能救救我家姑娘!——」 第28章出气 盛则宁听见打人,额角的青筋就跳了跳。 她拦住竹喜,「别拽她,让她先说说看。」 瘦弱的小丫头在竹喜手上也不曾挣扎,只是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狼狈不堪。 她用袖子抹了两下脸,语速飞快道:「娘子,您大人有大量,求您救救我们姑娘吧,她就要叫人打死了!」 竹喜疑惑道:「这大白天谁人这么猖狂?」 「是、是我们姑娘的未婚夫,本来打算秋闱后就要成婚了,没想到他竟然一夜被书院除了名,这就来拿我们姑娘撒气。」 「还有这样的事!」竹喜怒道。 这话谁听了不生气! 只有顶顶没用的男人,才会拿女人当出气筒。 盛则宁看见自己身后四个身强体壮的护卫,略一盘算,就让麻叔栓了马车后去报官。 「我们先进去看看。」盛则宁看小丫头哭得这么惨,话八成不假,再耽搁下去,那位可怜的姑娘还不知道要受到多大的伤害。 她带着竹喜和小丫鬟,领着四名护卫气势汹汹地杀回小巷子。 可一进去,却发现里面人不少。 都是巷子里住的邻里百姓,他们男男女女、或老或少,有不少于数十人。 「啊!——」 一声尖锐的惨叫,盛则宁不由起了一阵战栗。 本来还跟在他们身后的小丫头挤开人群,冲了进去,大哭道:「别打了,别打了!」 「让开,你们这些***,是不是看着本衙内不能做官了,就开始吃里扒外,想着红杏出墙了!」 还没等进去,盛则宁就觉得这个声音分外耳熟。 护卫簇拥着她,拨开人群往里面走,她就看见一个脑袋包着白纱的郎君正挥着大手,狠狠打在蜷伏在墙角的小娘子头上。 那瘦弱的小丫头张开手臂想护着,却被他一脚踹开。 「你也是狗奴婢,还帮着你家姑娘给人递信物是吧?」 「不是的、不是的……」小丫头哇哇大哭,「呜呜呜,我们姑娘从没有做对不起郎君您的事啊!」 这不是三天前,在路上喝多酒拦她马车的那松山书院的学子吗? 盛则宁秀眉一拧,不好的记忆又涌了起来,她命两个护卫上前,去把那丧心病狂的郎君拉开。 「你们做什么!」 那人奋力挣扎,「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我爹是通侍大夫,我可是管衙内!就算我做不了官,我还是有荫官在身!」 不过区区五品,就敢如此叫嚣。 盛则宁冷哼了一声,大步踏前,「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打女人就是不对的!」 「又是你!」 盛则宁对他印象深刻,管衙内何尝不是,这不是冤家路窄,没出三日,两人又针尖对麦芒,遇上了。 竹喜跑过去和小丫头一起把受伤的姑娘扶起来。 「天哪,好多血。」 盛则宁扫了一眼过去,看见那姑娘捂着右耳,从指缝里不断有血流出来,脸、脖颈还有露在外面的手背上都有青紫和深红的痕迹,在其他看不见的地方更不知道伤得有多重。 「你一个大男人,对女人下如此狠手,何其可恶!」 「这是我的家事,你管得着吗?」管衙内喘着粗气,面目狰狞道。 「两位既未完婚,就没有婚契,如何算是家事,况且就算是家事,大嵩没有一条律法是说男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女人往死里打!」 「她就是我的人,我爱怎么打就怎么打!」 说着,管衙内用力踢了一脚,竹喜和小丫头没留意,就被他一脚带到了,中间的姑娘又受了这一脚,疼得身子都蜷缩起来,两个人都没扶起她。 盛则宁看见这一幕,怒火中烧,招呼身后四个护卫,「你们去,给我把这歹毒的东西打一顿!」 管衙内听她这样吩咐,怒气冲霄。 「你敢!你不要你名声了?!」管衙内对着围观的百姓开始大倒苦水,「你们快来看啊,她这位名门望族的小娘子竟然使仆当街行凶,再看我这个脑袋!就是大前日她让人驱着马车撞的!如此恶毒的小娘子,怎么还有脸管别人的家事!」 经由管衙内的打算旁边的百姓也对盛则宁指指戳戳。 「是啊,这小娘子看着娇俏漂亮的,一开口就喊打喊杀,真是可怕。」 「居然还用马车撞人,这不是要人命吗?」 管衙内打人的时候,这些人一声不吭,轮到盛则宁出手,却备受非议。 盛则宁心里十分不快。 说到底,在他们眼里,定了亲的小娘子也已经成了人家的家事,是男人的附属。 他们看不过去,也不会出手干涉,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盛府护卫看重她的名声,不敢轻举妄动。 生怕坐实里盛则宁纵奴打人的说辞。 盛则宁浑不在意旁边人对她的指摘,只清声道:「谁家的姑娘生下来就是给人糟践的,同生而为人,怎能忍心看见毫无招架之力的小娘子被人殴打,你们也会有妻有女,他日要是也遇到这样的事,还会站在一边光说着风凉话,满不在乎吗?」 她眼尾微挑,不屑地看向管衙内。 「我与这位郎君是有嫌隙,可也是他酒醉后行为不端在先,这才被我家马车撞伤,巡查卫可作证,若我真是故意伤人的歹徒,此时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 「巡查卫都能作证啊……」 管衙内跳着挣扎,「你还不是和巡查卫勾结,我都看见了,他们的头儿对你言听计从、嘘寒问暖,你们肯定是一伙的!」 「若我们是一伙的,你如今早已经在大牢里蹲着了!」盛则宁冷哼。 封砚若真对她言听计从,这个在她眼前蹦跶的东西还能这么有精神,还能当街打人? 「你打了她几下,今日我就要让你被打几下,要不然这事情没完!」 盛则宁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越是在限制她,她便要迎难而上。 「你敢!我爹可是通侍大夫!」 「你爹是通侍大夫就可以打人了?我爹还比你爹官位大,那我是不是就能打你了!」盛则宁抬着右拳,恶声道。 四个侍卫压住管衙内,就听见他杀猪般的叫声在巷道里响起。 「你这个***!你敢动我一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姑、娘……姑娘要不然算了吧,不要为妾身得罪他,不值得……」 柳娘子见管衙内挣扎得厉害,不由害怕起来。 这次闹得阵仗大,她担心最后会收不了场,还会牵累到这位好心的娘子。 可盛则宁正满腔怒火,不肯罢休。 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他前些天敢调戏她,今日还敢当街打人,明日又不知道要对谁家的姑娘下手。 这样作践女子的败类就是没有受过教训,他当什么人都是软柿子,好欺负? 「你自己说说,你动了几次手,几次脚,我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咱们一还一,不过分吧?」盛则宁纤指一指,神情俱肃。 「你敢动我一下!我让你身败名裂!你这个小浪蹄子,半夜在外找男人,也不是什么个好东西……」 管衙内张口就开始乱骂,什么脏话都往外飙,听得旁边的百姓都感觉污糟,皱着脸,摇摇头。 盛府护卫听不下去,扒了他的足衣塞进他嘴里。 管衙内唔唔挣扎,在地上扭得跟条蛆一样。 盛则宁见他负隅顽抗,正要让人动手,就听人群后传来几个声音。 「让一让!」 「让一让!」 几名穿着松山学院服饰的学子快步挤了进来。 一看这乱糟糟的场面,都脸色大变。 「管兄!这怎么回事?」 管衙内使劲对站在前面的顾郎君疯狂使眼色,嘴里发不出声音,急得满头大汗,「唔唔唔唔!」 顾伯贤看了眼左右,连忙道:「你们是什么人,还不快快松开他!」 顾伯贤是宣平侯府的世子,身份地位高,盛府的护卫也认得他,犹豫了一下,手里动作稍松。 管衙内寻到了机会,一把揪出自己口里的足衣扔到一边,就开始涕泪横流地哭诉起来。 听得那几个学子都愤愤不平,捏紧了拳头。 「何人猖狂,竟敢殴打学子!」 顾伯贤也猛然回过头,正欲为自己兄弟打抱不平,却看见几步之外,盛则宁满脸怒容地盯着他们。 盛则宁是朱七娘的手帕交,他们二人的事,这上京城里就数她知道的最多。 再加上宣平侯府要求娶盛家长房嫡女一事,顾伯贤的气势一下就弱了下来。 「三姑娘,怎么是你?」 盛则宁看见顾伯贤一露脸,就联想「蛇鼠一窝」这四个字。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之前怎么没看出,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我,怎么了?」 盛则宁一开口,语气十分生硬难听,只要聪明一点的都能领会出她现在的心情很是不爽。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吧,要不然先把管兄放开,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解决?」顾伯贤还不敢对她说太重的话。 顾盛两家的事还没有个结果,他不想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可以,先等我把他打这小娘子的次数还回去,我们再和谈。」盛则宁哼了一声,并不打算轻饶管衙内。 顾伯贤见她不依不饶,脸上就渐渐露出了不耐,语气稍重:「三姑娘,这又何必呢?」 「难道这位小娘子就白白给他打了?」盛则宁指了一旁,还在地上痛苦的柳娘子。 看了一眼在地上捂脸抽泣的小娘子,顾伯贤改口道:「我们可以赔医药钱。」 「医药钱是肯定要赔,但是打也要还回来!」盛则宁想也未想就答道。 「三姑娘,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顾伯贤皱起眉心,脸上浮现愠色,强硬道:「在下现在就要带走他。」 盛则宁看见从人群里钻出几个宣平侯府的侍卫,他们人数就占了上风。 盛府的四个护卫不够对抗这么多人。 顾伯贤对盛则宁拱了拱手,正要招呼手下把管衙内扶起。 「这里好热闹,你们在吵什么?」正在这个时候,有人风风火火赶来。 忽然听见九公主的声音,盛则宁有些吃惊。 一回过头就看见十几名皇家护卫簇拥着一名少女快步走来,就好像怕赶不及看热闹一般的热切。 盛则宁正在为自己力单势薄,不能奈何顾伯贤而生气,看见九公主带着这么一群人,她心里一动,迎了过去,附到封雅的耳边说了一番话。 九公主听后,果然脸露薄怒。 「还有这等事!哼,好你个打女人的烂东西,你要仗势欺人是吧?那就看谁的势大!」 九公主一声命下,十几名穿着软甲的护卫一拥而上,宣平侯府的护卫看见他们过来,只能退让到一边。 侯府在皇家面前,还是不能看的。 顾伯贤也瞠目结舌地喃喃道:「……九公主!」 管衙内都给吓傻了,他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从地上抬起眼睛就看见两名贵女一左一右俯视着他。 九公主! 他再怎么样,也惹不起这尊大佛。 「听说你还看不起女人?但我看你也就只有欺负弱小的份,你有本事动本公主,本公主说不定还会高看你几分。」 管衙内在地上拱手,犹如拜佛。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公主饶了我吧!」 「饶你那是不成,我嫂子说了,今天你这顿打没有还,这事就没完。」九公主促狭地朝着盛则宁一眨眼。 她兴奋地连脸蛋都浮起了红晕,仗势欺人这事她很少做,但是偶尔为之,竟是这样的爽快。 更何况这事她们占理,那就更没有什么不可为的。 「打!必须给本公主打!这样的恶徒败类,没得脏了我们的地!」九公主高兴地道。 盛则宁知道九公主其实玩心占主要,但是此刻她愿意助她一力,她也就容着她一口一个嫂子先叫。 管衙内脸色一白,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转。 公主管盛则宁叫嫂子,这把他吓坏了。 「说吧,打了多少下。」盛则宁呵道。 管衙内心如死灰,放弃了挣扎,伸出两根手指,颤巍巍道:「二、二十!」 「不能够吧。」盛则宁不信。 管衙内一咬牙,痛声道:「三、三十……不能再多了,真是就这么多啊!」 话音才刚落下,旁边一个巴掌就扇到了他的脸上。 他惨叫一声,吐出了沾满血沫的一颗牙。 盛则宁还让自己的护卫在一旁喊。 一巴掌喊一声。 「欺凌弱女,天打雷劈!」 「辱骂女子,有辱斯文!」 …… 小巷里清脆的巴掌声和响亮的喊话,让松山学院的学子都无颜再继续待下去。 往日再与这管学子交好,也忍不了这么多指指点点的声音和白眼。 浑然把他们当作一类人了。 于是他们抬起袖子遮遮掩掩,忙不迭地溜走。 周围的百姓看见这场面,纷纷倒戈,转过头都开始骂那管衙内狼心狗肺,不是个东西。 伴随着惨叫声,大伙看得既是暗爽又是胆颤,只怕若是自己也犯下了同样的错,也会被人当街这样,又是打又是骂,丢尽脸面。 盛则宁让竹喜和小丫头把那受伤的小娘子扶出去,去找大夫治伤。 「你可还要什么赔偿?」 盛则宁要留下来和九公主一起把这件事收了,她最后问那名小娘子。 「退、退婚,他今日这样打我,我是断不会再嫁给他。」 盛则宁点点头:「好,我一定帮你。」 这人婚前就能把她往死里打,婚后关在院子里还不知道会怎样搓磨她,这位小娘子有济河焚舟的决心,并不是那些因害怕流言而不敢勇敢说不的弱女子。 「多谢姑娘,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小娘子抽泣着,被扶出了小巷。 盛则宁走回到九公主身边,为九公主及时出现而道谢。 九公主背过身,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没什么,我就是刚好听说我五哥为了你写信去松山学院告了一状,而学院里有我相熟的人,他找我打探消息呢,我趁机还敲了一顿蘩楼的满芳宴呢!」 堂堂九公主自然不缺这点吃饭钱,她就是高兴能从铁公鸡口袋里扒拉出银两。 盛则宁听到九公主说封砚写信去松山书院告状一事,十分意外。 之前听小丫头说,这管学子是被书院除了名才找上门泄愤,难道就是因为封砚的这封状信? 不过盛则宁还是费解,封砚既然肯写这封信,当初为何又不赞同她的做法。 她更没想到,这事兜兜转转还有这样的关联。 「叫得真难听。」 九公主嫌弃地拉着盛则宁往旁边走开几步,「喏,你可记好了,我这是为你才管这闲事,以后若是我五哥对我看不顺眼,你可要帮我说好话!」 「……尽力。」盛则宁也不知道自己帮不帮的上,但是顺着她的话总归不会错。 「不过这个小娘子可怜归可怜,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管这档子事。」 盛则宁的父亲官拜二品,离着权利的顶峰不过差些许年份,她已经快是上京城里身份最显赫的贵女之一,居然还管这些平头百姓的小事,这让九公主很费解。 盛则宁摇头,「这世上常常都是宽裕男子,而苛待女子,若是我们身居高位都不能帮助她们,那岂不是太让人难过了?」 九公主若有所思片刻,点了点头。 她虽然养尊处优,但是心不坏,听盛则宁一番话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你说的对,若小娘子都不帮小娘子,那她们可就太难了,刚刚听你说这臭男人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我其实也很生气。」 话说到这里,九公主回头恶狠狠命令道:「给本公主重重地打!一次都不能少!」 第29章买米 巡查卫的小吏姗姗来迟,十巴掌也打完了,管衙内已经变成了猪头。 九公主让人把事情经过讲述清楚,强调了她是为民除害的初心,区区巡查卫的小吏怎敢对公主问责,记录了一番就匆匆离去。 百乱之中,盛则宁还是一件事也没落下,让管衙内交出了五十两医药钱,还勒令他写下了解婚书,从此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九公主一边坐镇,管衙内只能呜呜咽咽,不敢反抗,看见解婚书尾端那鲜红的手指印,他终于身子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盛则宁让人把他送去了另一间医馆后,就带着竹喜回南门大街。 不凑巧竟又看见那几名没走远的松山书院的学子。 竹喜撅起小嘴,「哼,以前还以为读书人有多正经,现在看来也不过是群歪瓜裂枣、助纣为虐的无情无义之辈,读书也没用嘛!」 竹喜不爱看书,只不过随着盛则宁读过几个字,此刻把所学的坏词一股脑都堆起来,可见心里对这几个松山书院的学子多么痛恨。 「坏的不是读书人,坏的是他们这些人,读书是好事,你也应当多看看,古有言,以史为鉴,可正衣冠,倘若一个人没有从书里学到正直、忠诚、仁义,那就叫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盛则宁纠正竹喜的话。 她不认为所有读书人都不好,没有一棒子全打死的道理。 竹喜也反省得很快,「对哦,大郎君书读的好,可人也很好,上京城里谁都要夸他不同流俗、高风亮节呢!」 「没错,其实一个人的品行其实与学识高低无关,祖父曾教我,心有敬畏,而行有所止1,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也不要太把别人不当回事。」 道理竹喜听了就懂了,可是她还是担忧:「姑娘,我担心这件事被一爷知道了,会责罚您……」 「责罚就责罚吧,事情已经做了。」盛则宁已经想好了对策,「你回府后,记得把我娘前年给我做的那对护膝找出来,加了棉芯的那对。」 「是……」竹喜心里还想着,是不是得让人提前把祠堂的窗户修一修,听说晚上漏风呢。 「也不知道他们这群人,围着前面做什么?」 她们要去珍食铺,就免不了要从这些学子身边经过。 盛则宁觉得这些就要秋闱考试的学子未免太过轻松,一点也不紧张。 「你们不知道吧,是他们都想求着我家老爷指点,来堵人的!」 一个七八岁的小书童舔着糖葫芦,咂巴了下嘴,得意地炫耀。 盛则宁好奇问:「你家老爷是什么人?」 「我家老爷就是董老先生,西街巷里办了一间书馆,有空可以来买书呀!」 竹喜不由笑了起来,这小机灵竟然当街开始拉客了。 西街巷,大儒。 这位老先生就是顾伯贤之前去找的人? 盛则宁「哦」了一声,笑吟吟地对小书童道:「姐姐在前头看了一间珍食铺,有荔枝膏、桂花糯米团、甜桃水沙、草米果,有空可以来尝尝呀!」 小书童眼睛瞪得大大的,舔了舔嘴巴,应声道:「哇——一定去!」 盛则宁哄完小孩,带着竹喜从他们身边经过,果不其然听见顾伯贤在对那董夫子讨教。 说了一大番话后。 董夫子道:「哎,今日的果子露味道都不正了,是不是掌柜的少放了味甘草。」 竹喜捂着嘴,盛则宁怕她笑出声,扯着她快步离开了。 两人的轻松欢快,止于珍食铺。 掌柜惭愧地交代了这天盛则宁没时间过问下他们的努力。 第一,各大米铺都没有足够的凉州糯米提供,要不是早就被豪门富商包下,要不然就是量不足而要价高。 第一,新品粽子好看不中吃,无法替代凉州糯米粽子。 盛则宁拿起丁厨子做的透明粽,仔细端详。 好看的确是好看,晶莹剔透,像是打磨光亮的黄水晶,里面夹着一颗紫红色的大杨梅,犹如琥珀一般。 但咬上一口,却发现这树葛的口感与糯米的软粘相差甚远,不但不软,反而有点脆口。 对于粽子来说,这种感觉就有点奇怪了。 掌柜也摇头,他觉得这种粽子不会有人喜欢,肯定讨不到好处。 这一点,盛则宁也同意。 她又不是那种只认死理的老固执,该不对的时候,她也会认。 如此一来,她不但没有了凉州糯米粽子,还多订了许多杨梅。 太愁人了。 盛则宁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带着竹喜出了门。 四房的马车经过,里面四夫人正带着七姑娘。 「宁姐儿,刚看完铺子啊?」四夫人主动招呼。 盛则宁叫了一声四叔母,又和盛则娟打了声招呼。 「是,刚刚看完。」 「我听说你的铺子少了货,眼见这端午临近,还是要早做打算啊。」四夫人的语气里听不出好坏,倒是那副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劝说盛则宁敷衍一下,也好过不好收场。 「谢四叔母,我知道了。」 盛则娟也凑过来说道:「实在不行,就认输呗,反正你们家也不缺间绣坊。」 「娟儿,你在跟你姐姐胡说什么,老太太看重的才不是输赢,而是在考验你们管家管事的本事,所谓有多大的本事干多大的事,都是做人的道理……」 母女两人说着,马车又悠悠启程。 竹喜等到鸾铃声都听不着了,才对盛则宁抱怨道:「怎么感觉四夫人是专程来看我们笑话的?」 竹喜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是直觉还是准的。 盛则宁笑了一笑,没打算放在心上。 人都会有失败犯错的时候,还能拦着不让人看笑话? 「宁姑娘!」梅一娘手挎着竹篮子,高兴地小跑过来,「听说你之前病了,现在可是大好?」 盛则宁见到梅一娘恢复了精神,很为她高兴,笑道:「都好了,你这么早就出来卖绣品了吗?」 「不是,我是听到你来了,专门赶过来的。」梅一娘跑得急,这会气还没顺匀,脸蛋上还带着薄汗,粉腮桃面,十分俏丽。 盛则宁奇怪:「是有什么事吗?」 梅一娘不好意思道:「那天不小心听见你家的小一来问糯米的事,我多留心了下,你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盛则宁点了点头,简短地说明了情况。 「那我猜得不离十,所以那天我就去找柴大哥问了,他知道有家酒坊正好有大量的凉州糯米,而且最近他们东家出事了,酿酒权可能说不准还有没有,反正秋岁的酒肯定是酿不成了,说不定你去收米,他们会愿意卖呢!」 盛则宁一听,眼睛都亮了。 这个听起来靠谱。 梅一娘也很高兴能帮上忙,就道,现在就去找柴大哥过来给盛则宁带路。 盛则宁却说:「不好让你柴大哥因我的事还有请假,我自己去就好了。」 梅一娘想了想,柴大哥最近差事也重,抽空出来也怕主家为难,就点头,告诉了盛则宁酒坊的地址。 盛则宁又找了两个珍食铺伙计跟着,带着四名护卫找去了这个位于城西北角的酒坊。 藏于一片槐树林后,酒的醇香扑鼻而来。 闻这味,是间酒坊错不了。 盛则宁从马车上下来,看着从院墙上摘掉的铜牌子,以及门口碎瓦烂泥,感觉有些不对。 还没走进去就看见一行人推开院门,涌了出来。 她想躲却还没来得及,就一眼被人锁定。 封砚同身后的人交代了一句便走了过来,低头看她。 「病好了?」 「嗯。」盛则宁眨了眨眼,「多谢殿下送的补品,不过那些太过贵重了,臣女就是个小风寒,其实用不着人参、鹿茸、灵芝的。」 「我没留意,都是德保准备的,下次我会提醒他。」 盛则宁「哦」了一声。 封砚察觉到她表情似乎变了,好像他刚刚说的话有哪里不对。 他顿了一下,才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来买米。」 「买米?」 盛则宁想起自己的正事,就从他的身侧探出头,不远处封砚手下的那些小吏正压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 「殿下在办案?他们犯了什么事?」 刚问出口,盛则宁就后悔,改口道:「臣女不该问,都是公事我懂的。」 封砚知道她懂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听见她突然改口不问,心里就有些不太舒服。 就好像意识到,盛则宁只不过是为了少跟他说几句话,才这样懂事。 果然,小娘子脸上露出礼貌的浅笑,开口就道:「臣女不打扰殿下办差,先行一步。」 「你想买米,可里面已经没有主事的人了,都在那里。」封砚叫住她。 盛则宁才迈出的步子停在半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那边捆成粽子的胖子。 她傻傻张开嘴:「他……犯了什么罪?」 封砚睨了一眼她惊诧而懊恼的小脸,唇角不由勾了一下,但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对,压下了唇角,声音比以往还要镇定。 「他售卖掺水的假酒,依刑要问责罚没违律所得,还要处以棍刑。」 「卖假酒比打人还要严苛……」盛则宁咕囔了一句。 封砚没有听清,却看见小娘子纠结地拧着秀美的黛眉,樱唇微撅,像是气哼哼的样子。 病了几天,她的脸感觉清瘦了一圈,圆润的下巴都有了清晰的轮廓,骨相透出清艳的模样。 前日还听皇后说,女大十八变,有些人小时候生的端正漂亮,长开了却未见的出色。 但是盛则宁倒是从小到大,都是往好里长。 幼时小脸圆滚滚、胖乎乎,玉雪可人,像是年画上的神仙娃娃。 长大后脸上就逐渐褪去那些肉感…… 「可殿下把人都抓走了,臣女想买米怎么办?」盛则宁扬起脸,姣美的眸眼好像都好像沾上了酒气,携着让人醺然的神情直直望着他。 「……嗯?」封砚感觉舌尖好似尝到酒的味道,那细腻醇厚的味道侵入他的喉管,他咽了咽,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这样吧,殿下可否让臣女一刻钟时间,臣女先和那管事的谈完生意?」盛则宁竖起一根纤指,比在脸旁,脆生生的嗓音柔滑地把刚刚委屈服软的腔调都扫到一边。 封砚一下酒醒了。 第30章压着 既是犯人,就不存在还能和人做买卖的事。 「不可」二字就压在舌下,封砚却迟迟没能吐出。 盛则宁还殷切地等待他的回答,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清亮得像是光斑落在了碧波之上。 封砚略一思索,才道: 「我要看着你。」 「行。」盛则宁点头。 毕竟对方是犯人,作为官差,封砚要盯着自己一举一动,怕使什么小动作,是再正常不过。 现在只要封砚还肯让她去和主事谈买米的生意,盛则宁就很满足了。 封砚先让小吏们把其他无关的人拉远一些,就对那杨主事道:「这里有位小娘子有事要和你谈,你只管听她说的事,其他无关的东西一概不准提。」 杨主事早已被这连捆带绑的一系列事,吓得哆哆嗦嗦,很听话老实地点头,脸上的肉也跟着一抖一抖。 盛则宁走过来,问起凉州糯米的库存。 这间酒坊出品的酒叫金糯香,是一种酿造的黄酒,用的就是这凉州糯米,蒸透的糯米加以酒曲发酵放置后七七四十九天,而后撇去浮渣沉淀,就能装瓶封盖,送去酒楼售卖。 不过这贪心的主家为了提高自己的收益,就想出注水的法子,只不过注水后酒味淡而且色不正,他又鬼使神差想出在酿造的时候就添入价格低廉的黄药粉,这样色泽和味道也差不多了。 出产一批酒,却可以卖出两倍的酒钱,赚了一个盆满钵满。 要不是有个爱较真的老酒鬼咂巴出了不对,告了上去,只怕这主家还能在潇洒几年,赚出套上京房子钱来。 酒是不好,但是米好歹还是货真价实的。 梅二娘保证过,那些米就是经由她柴大哥的米铺子转卖过去的,假不了。 杨主事呆呆地问:「小娘子是要买米?」 盛则宁道:「反正你们也不能再酿酒了,就折价卖我吧。」 也不怕这话戳人心肺,盛则宁直截了,没有含糊其辞。 主事偷偷瞅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犹如门神一样面无表情的男人。 「可是……不知道官差大人能不能同意。」 「他既然肯让我来,当然是同意的啊,这还用得着问?」盛则宁抢在封砚出声的时候,把话说完,还瞪了他一眼。 没事别问他意思,问就是不同意。 「哦……」杨主事领会了,扭了扭身子,他被捆得严实,肯定不舒服,被那男人无情的目光扫视,他更感忐忑。 「那、那就卖你吧,折一半的价,四百斤都给你,就算是十两银子……」 起初盛则宁不过打算来收个两三百斤,可是折一半的价,实在是太打动人了。 「行,成交,我去写交契,你签字按印就行!」 盛则宁想到答应封砚一炷香的时间,不敢耽搁片刻,提着裙摆就打算进酒坊里去找纸笔来写这交契。 凡事都要白纸黑字写好,以后才不怕被人翻出来对账。 竹喜没想到姑娘说跑就跑,一点也不端庄,早就看呆了。 等回过神打算跟过去,就见封砚对她摆了一下手,「我去。」 盛则宁一进酒坊有些摸不着方向,左右都看了几眼,瞎猜了一个方向,就一头扎了进去。 她的运气不错,这边的屋子就是酒坊管事平时休息记账的地方,里面笔墨纸砚齐全。 盛则宁铺开两张纸,就用笔架上的狼毫沾了点砚台里还没干透的墨,在纸上书写起来。 她写得并不是女子多习的簪花小楷,而是一手潇洒多姿的行楷,每个字都像她一样跳脱活跃,跃然在纸上,很快就将他们交易的事项一一写详尽了。 写完一张后,她又誊写了一份,一式两份才算合规。 「印泥放哪里了?」 桌子摆满了杂物,又是玉镇、又是账簿本子、还有些酒葫芦,盛则宁从椅子上起来,伸出胳膊去扒拉桌边上的一堆纸,想看看下面有没有压着印泥,交椅被她的腿往后大力一踢,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巨响。 盛则宁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面是什么东西的声音,就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人一压,她整个人扑在桌子上,一个瓷瓶擦过她的脸颊从一旁坠落。 哗啦啦—— 数不清的东西掉了下来。 盛则宁这时候想起了,这些东西都是什么了。 在椅子后面有一个竹子做的博古架,上面就放着这些东西,她刚刚不小心撞倒了这个博古架,上面的摆设就全下来了。 盛则宁心惊胆跳了半晌,直到最后的一件东西掉下来,声音和动静才彻底停下。 这个时候她就再不能忽略还有一只手压在她背上。 盛则宁费力地扭过头,眼睛努力往后瞟。 「殿下?」 也难为封砚从始至终还能一声不吭,盛则宁略一观察后面的情形,刚刚是他一手按下她,一手撑住了博古架,将她半护在手臂下,才让她没有被这倒下的架子砸到。 但是他本人倒是被那上面的东西,丁玲哐当地砸了一通,现在脸色都不太好看。 「没事?」 盛则宁咽了咽口水,低声道:「……没事,多谢殿下出手相救。」 没过一会,她又说:「殿下可否松手,压着臣女了……」 封砚手指微松下了力,可还没完全挪开,注意到自己这一掌横搁在那不及一握的柳腰上,差距有些大。 他指骨修长,完完全全覆在那截腰上,就好像是能将它纳入指掌之中一般。 盛则宁不舒服,扭动了一下身体,封砚倏地抬起手掌,握成了拳头。 他把博古架往另一个方向横推出去,任由它像一堆破烂倒到一旁。 盛则宁撑着身子从书案上起来,避开封砚的目光,小心地揉了揉自己胸前那些肉,刚刚一下压得她心都发闷了。 封砚的力气真的大。 盛则宁不由假象两人日后起了冲突,他若是想制服她,简直不要太容易了,只推一下,她可能就应声要倒。 不过这种无厘头的设想一点也没有参考意义,盛则宁心里就想着要让着他,避着他,得过且过就行了,怎么会傻到去和封砚起什么冲突。 她摇了摇脑袋,发髻上蝴蝶簪也跟着振了振翅膀,就像是饱饮花露的蝴蝶,准备溜之大吉。 谁知道就是她这一晃脑袋,蝴蝶翅膀下的金丝巧簧就勾住了一缕发丝。 更巧妙的是这缕发丝里不但有盛则宁自己的,还有封砚的。 她一扭脑袋,就疼得嘶了一声,伸手拽住封砚的衣襟,把他的脑袋往自己的方向拉下。 「头发缠上了!」 封砚也吃了痛,但是他只是轻蹙了一下眉,余光撇见头发缠绕的地方,有些复杂。 还在盛则宁看不见的地方,她只能用手指摸到缠得犹如一团乱麻的地方。 「别动,我来解。」 盛则宁怕疼,听话地一动不动,就连眼睛都闭上。 头发缠得紧,两人的距离不得已拉得很近,近到呼吸都感觉在交缠。 封砚的手指在蝴蝶翅膀下勾着头发丝,一点点抽出。 扯得快了,盛则宁浓密的长睫就跟着颤,每颤一下,下面的唇瓣还要抿紧一分。 封砚的注意力就不知不觉被带走了。 小屋太过幽静,总让人产生一种安全的感觉。 一种,做任何坏事都不用担心被人发觉的安全感。 二十岁的青年正值血气方刚的时候,虽然对于封砚而言并不经常,但是还是时不时会感到周身热血涌起,那种洪水冲堤的紧迫感压得他头皮发麻。 他闭上眼,慢慢调整了呼吸,手指顺着自己的头发这一端,用力一使劲,头发应力而断,他抬起了上身,离远了些才哑道:「好了。」 盛则宁抬手揉了揉自己被扯疼的地方,轻声道了谢,自己也跟着退开了些。 脚后跟就踩到一物,她低头一看,可不就是她费了老大功夫要找的那印泥嘛! 把印泥、交契都拿上,盛则宁礼貌地问:「殿下不出去吗?」 封砚没有看她,低头好像在研究地上那堆垃圾里有没有藏着什么宝物。 「你先出去。」 盛则宁虽然奇怪,但是她扫了几眼也没有发现里面有什么值钱玩意,就拿着东西出去了。 封砚听见脚步声跨出门去,才抬起眼往那边望。 这个时候,也只来得及捕捉到盛则宁头上发带的那一抹残红。 也没在小屋里待多久,封砚稍整衣装,平复了气息就走了出去,不过原地已经没有盛则宁的身影。 两名珍食铺的伙计被封砚的目光看得忐忑,还没挨过两息就主动交代。 「三姑娘,她急着回去让人来运米,我、我们负责留在这里看守。」 盛则宁解决了心头大患,当然更要争分夺秒去准备,等不及封砚找宝出来,她就要回去告诉珍食铺掌柜这个好消息。 封砚嗯了一声,脸上不显分毫。 只是在转身的时候被伙计看见他的目光往车道沿展的方向瞥去了一眼。 仿佛还在追寻着什么。 盛则宁交代完事,心满意足地出来。 门外就看见小书童正领着一位青衣老先生过来。 小书童见她,眼睛大亮,朝她喜笑颜开:「姐姐,我们来吃好吃的了!」 盛则宁脸上的笑容一僵。 没想到这小孩是真吃货啊,真是择日不如今日,这就上门来了。 「可是不赶巧,现在铺子里都在为端午做准备,要不,你晚些日子来?」 董夫子捋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啧道:「还以为有什么稀罕美食,不过也是普普通通。」 盛则宁顺着董夫子的目光,看见珍食铺的菜牌,微微一笑:「看来老先生是老饕,普通的东西当然瞧不上眼,不过我们店里外面挂着的都是大众口味,像您这般的得用我们秘而不宣的菜单。」 董夫子挑了挑眉,「哦,小娘子这里还有稀奇的吃食?」 「像上青天、千秋雪、花雪芜丝你可在别处听过?」 董夫子摇摇头,但又怀疑道:「老夫吃遍大江南北,从没有听说这几道,莫不是子虚乌有之物,用来诓人的?」 「世上本无菜,有人研究了就有了。」盛则宁理不直气也壮,一点也没有被董夫子揭发的愧疚。 董夫子一听,哈哈哈笑了起来,用羽扇指了指小书童道:「这小子把你说那些学子的话转述给老夫,老夫就知道你是个有意思的小娘子。」 盛则宁讶然看了一眼小传话筒,小书童反而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那就等你研究出来,老夫一定来品鉴一番。」董夫子拍了拍腰间的荷包,「甭管什么山珍海味,老夫吃得起。」 盛则宁见董夫子如此随性,心里一直压着的念头就又冒了起来,她眼睛眨了眨,柔声道:「我不要老先生的钱,只想求老先生一件事。」 董夫子狐疑瞅她。 「不要钱的事怕是比要钱的事都难办,不过你说说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受训 雅集社谁人都能办,但是唯有大儒、高人坐镇的雅集社,才会被认可正规。 就好像一家店总得有个镇店之宝才能名扬天下一样。 盛则宁老早就有要办女子雅集社的想法,并不是闺阁女子小打小闹的玩意,而是真正和郎君们能相提并论的雅集社。 如此一来,她就需要寻到一位愿意为雅集社坐镇的高人。 这董老先生看起来很符合她的要求。 松山书院的学子会去向他讨教,这就说明他的学识不错,而他对自己的观点赞同,就说明并不是老古板,兴许会为这妙事愿意出手帮忙。 盛则宁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董老先生听。 老先生哈哈哈大笑。 「闻所未闻,你这小娘子竟还有这样的想法?莫不是学着前朝的武皇,比肩男子的野心?」 「小女并非要与各位郎君比肩,但是有道是学无边界,老先生难道还不许女子也有上进好学的心?」 「好学?」董老先生笑呵呵地晃着脑袋,「我看你分明别有所图。」 董老是何等人物,早就看出盛则宁醉翁之意。 盛则宁也不否认。 「老先生你若答应,珍食铺以后研究出的新品就不要一个铜板送到您府上。」 「我还不知道还不好吃呢……」董老捋了捋胡须,刁难道:「老夫就连宫廷御膳都吃过,要求颇高。」 「那就说好,等您尝过再回复小女。」 盛则宁本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董老要是一口回绝她,她也未见的会难过,更何况是这模棱两可的回复。 她还觉得有戏呢。 董老慈眉善目地点点头,见她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地应对,又满意了几分。 没有因为事情不能如愿而心生怨恨怨气,这一点已经比那些恼羞成怒的学子好上许多。 而且,他是知道盛则宁的。 盛大人的掌珠,以前听说是个没脑子的绣花枕头,只会追着瑭王身后跑,如今看来市井谣言,不可尽信。 这个盛三姑娘分明是一个独立、乐观,还明事理的小娘子。 盛则宁奔波一日,回府后给爹娘、祖母请安后就在小院里用了晚膳。 盛家虽然有两个婆子会做饭,但是等闲也不用她们下厨。 上京城里有食肆、饭馆成百上千,寻常人家也不置果蔬,在饭点前就派仆出去现买。 盛则宁点了病时就记挂了许久的麻腐鸡皮、酒蒸羊、莲花鸭签等。 店家就用温盘装着菜,送到盛府的时候饭菜都还是温热喷香,令人食指大动。 不过吃完饭,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主院派来人,传她过去。 不用想,只能是她今日在街上令仆打人的事终于传进盛二爷的耳中。 竹喜连忙把找出来的护膝给盛则宁绑上。 盛则宁用花水漱了口,环顾了一下自己舒适温暖的闺房,叹口气,认命地迈了出去。 那位管衙内的爹,管通侍大人看见自己打得爹都认不出来的好大儿,吓得大哭了一场,饭都没顾得上吃,就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送给盛二爷告状。 现在盛二爷就抖着那张到处晕着墨迹的信,对盛则宁发火。 「我怎么从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本事,你娘给你找的护卫就是这样用的?当街打人?还是在闹市上,你就不嫌丢人吗?啊!」 盛则宁跪在地上,等她爹一句话说完,正大口换气的当儿才道: 「爹爹您慢点说,小心呛着。」 盛二爷闻言又是气结,挟着信对她一个劲地指指点点,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活像夫子遇到调皮捣蛋的学生,正苦于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 「谁家的女儿会像你这般,不端庄、不稳重、不矜持啊!你这让人瞧见了,误以为咱家的女儿都是这幅德行,你的姐姐、妹妹们可还没许人呐!」 「女儿不觉自己哪点做错了。」盛则宁干脆把屁股往自己脚后跟一坐,索性也不用跪得那么板正,「若是管通侍大人要当面对账,女儿也能自辩清白,错得分明是他儿子,爹爹,先打人的是他,女儿只不过以牙还牙,以战止战,又有何错?」 「再说了,我们盛家的姑娘每一个性子都大不相同,若是那婆家因为一人而厌恶其余的,那就是不具慧眼,不能识珠,只会做那种踩低捧高的趋炎附势之辈,这种人家不结这孽缘,那是幸运。」 盛二爷听着盛则宁歪理一堆,气得吹胡子瞪眼,语气奇怪道:「哦!是不是你姐姐、妹妹们还要谢谢你替她们甄别了人家啊?」 「……那倒不用。」盛则宁在袖子下搅动着自己的手指,对她爹客气道。 「打人的又并非我一个,九公主也有份,管通侍难道也有状告到官家和圣人那里?」 「他哪里敢!」盛二爷火气还很大,声音洪亮,在书房里一喊,余音都绕梁了。 「爹爹,你看,这件事我做不得,九公主却能做的,归根结底的问题在于您的官还不够大……」盛则宁眨着眼睛,开始东拉西扯,试图混淆盛二爷的注意,也是鼓励盛二爷要努力往上升官。 「你闭嘴!」盛二爷却没有那么容易上她的当。 「你上次还用马车撞他,这次又让侍卫压着他打,这件事传出去,不是所有人都能分辨对错,到头来,害得还是你的名声!你知不知道?」 盛二爷并不是不知道事情的详情。 他知道,可是却也没用。 这闲言碎语经一百个人的嘴,就能说出一千种不同的话,届时,真相到底是哪一个,没人弄得清楚。 所谓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人言可怕就在这里。 盛则宁沉默了一下。 「为什么他打人的事,却从来不会是重点,难道郎君可以当街打人,小娘子却打不得?大嵩是有着两套不同的律法吗?」 今日若不是她与九公主搅进去了,管衙内打人一事只怕没过两日就会销声匿迹。 没有人在意一名郎君打了一名小娘子。 因为他有一百种能被世人认可的说法用来掩盖自己恶劣与歹毒。 然而换到她们身上,无论她们的立足点对不对,首先被人拎出来的就是一名小娘子不贤淑、端庄,不柔弱、矜持,就是天大的过错。 别人拿捏着这一条,就好像拿捏住了她们的命门,轻而易举就能将她们贬低打压到抬不起头的地步。 想到这,盛则宁更是高高昂起了脑袋。 盛二爷眼睛一跳,哪能不明白她的那点心思。 就是一股子不服气,不认错! 盛二爷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一些,打算和盛则宁讲道理。 「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在外建功立业,支立门户,女子在内生儿育女,辅佐治家,这是自古以来就沿袭的俗成,男女两者本就有着天大的区别,自然会有不一样的准则,他今日打了人,打人是不对,但那也是他的家事,你一个没嫁人的小娘子冲过去喊打喊杀,无疑是冲进人家的后院去管了别人的家事,你这合理吗?」 盛则宁恨透了家事这一个词,它包庇了多少恶毒虐妻的男人。 就好像一旦嫁了人,她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物品,是完全私属某人,听从他一切安排,被他肆意使用,而不用担心会受到约束与管制。 「姑且不谈未成婚算不算家事,就说一个女子若在家中被打了,用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置之不理,这本就是不合理的地方,爹爹,倘若这种事发生在女儿身上,爹爹也不会管我了吗?」 盛则宁在小时候就听过不少夫主脾气爆,酒后打人的事,那些个夫人在宴上会偷偷和自己的姐妹抱怨,说到难过的地方就会不顾形象地哭起来。 那般委屈,就是因为没人可以为她们做主。 「你是我的女儿,有盛家为你撑腰,谁人敢随意动你!再说了,瑭王端方正直,从来彬彬有礼,对你也向来客气,你这是杞人忧天罢了。」 盛则宁垂了一下眼,忽而道:「所以谢朝宗做了错事,也不过是送去外面避风头,而女儿却要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捅出来,就是因为我们女儿家不能有任何行差错步。」 盛二爷猛然听见盛则宁提起这件事,脸色也变得铁青。 盛则宁却丝毫不惧,直直看着她爹道:「从小到大,爹爹就告诫女儿,行事要小心谨慎,娘也为我买下忠仆护卫左右,可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家教育郎君时,要他们克己复礼,不要轻慢小娘子,更不可辱骂殴打。」 盛二爷气得说不出话。 「别人家的孩子要怎么教,那也是人家的家事,我若有儿子,一定会把他教好!」一个好字的余音还在书房里回旋,盛二爷忽然意识到虽然他没有儿子,但是眼下这个女儿他好像也没能教好。 「你给我去祠堂跪着反省,没想清楚就不用出来!」 盛二爷只能无力甩出最后的招数。 「哦。」盛则宁抱起裙摆,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半点迟疑和难过。 盛府送来了回礼。 上一回瑭王送的补品太过贵重,苏氏就做主准备了一些时令应节的物品送去王府。 价钱比不上,那就心意来凑。 德保公公捧了来给封砚过眼,封砚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德保就明白了,准备照常处理。 「今日街上那件事,盛家有什么反应?」 德保就要迈出门,闻言把腿一收,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十分利落地回答 「奴问过了,那送礼的小厮说不太清楚,只道盛大人气狠了,三姑娘被罚去跪祠堂。」 今日九公主也被皇后被训了一顿,不过毕竟是皇后的爱女,不舍重罚,最后不疼不痒地跑了,半点事也没有。 皇后主要担心这件事会给九公主带来非议,就让他私下去查那管修全的底细。 封砚这才了解这件事的始末。 盛则宁让他很是意外。 若不是围观者众多,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都不敢信那是盛则宁能干出来的事。 德保眼珠子转了转,正搜肠刮肚想给盛则宁找几句好话,弥补一下这两人岌岌可危的关系。 德保最是明白皇后的心意,这盛三姑娘纵使千不好、万不好,可是有个好爹啊! 他也不想瑭王对盛则宁厌弃。 封砚的确有很多话想说,可最后脱口的仅一句低语: 「她病才刚好。」 德保公公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家殿下能有这份心了,简直像壳子里换了一个人。 「那、那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第32章扬名 盛家的祠堂里烛火通明。 盛则宁跪在蒲团上,对着盛家祖宗们的牌位拜了拜。 里面就有她的祖父,盛启源。 盛老太爷虽然官当得不及盛二爷大,但是他这一生四次为大嵩出使西涼,为两国友好邦交立下汗马功劳。 官家也曾感慨道,今失盛老,西涼难宁。 宁,这也是当初他为盛则宁取这个名的意义。 盛世则宁,应是对天下最好的期望。 「盛世应是所有人的盛世,如果祖父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认为则宁做错了什么吧。」盛则宁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地对着灵牌唠唠叨叨,把外面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给列祖列宗听,请求祖宗们公平公正地评判她的对错。 最重要的是,说给祖父听。 祖父曾给她讲过过天地的辽阔,也曾教过她人情世故。 从前她懵懵懂懂的东西,随着年岁的增长,才逐渐领会了。 祖父至死也在期盼着能与西涼能通商贸、共繁华的一天。 西涼与大嵩为唇齿关系,唯有共同繁盛,才不会互相视为眼中钉、口中肉。 男人与女人也该如此,本该相辅相成,不该有轻重之别。 更不该把小娘子当作是男子的附属,毫无自己的价值。 等苦水都倒光了,盛则宁也累了。 这一次幸好她提前有准备。 一回府就沐浴更衣,用过晚膳,此时的她周身洁净,肚子饱身上暖,最是容易困乏的状态。 盛二爷没让人看守着祠堂,盛则宁是不可能规规矩矩跪一晚上的人,她把身子往下一滑,就头枕蒲团,打算歇息。 祖宗们肯定也不会忍心看她一个小娘子病刚刚好,就成宿罚跪吧? 盛则宁心安理得地选择休息。 她辗转了几次,在不是很舒服却挨不住太困的情况下,慢慢睡了过去。 月落星沉,鸟啼虫叫。 苏氏早早起了身,就让人给她梳妆。 「这么早去哪?」还在床边套着足衣的盛二爷张口叫住她。 「跳跳让你罚跪了一晚上,我得去瞧瞧。」苏氏拧着秀气的柳眉,还有些积怨,「昨夜你就非拦着不许我去,都一夜了,总该跪够了吧?」 「够什么够,你可见过她哪次是老老实实跪了的?」盛二爷两手支在膝盖上,还有火气,「每次去跪祠堂,不过就是想告诉她,这事她做错了,让她长个记性,哪是真要罚她了,你就是太宠孩子,才让她越来越无法无天。」 苏氏也不与他争,哼了一声撂下耳坠,素面朝天,也不装扮了,一手挥退身后的婆子丫鬟,「得,我也有罪,那就陪着一起去祠堂跪着吧!」 盛二爷「哎」了一声,赤脚上前去哄。 「现在她的身份不一般,多少眼睛都盯着她看,行差错步就会万劫不复,我只是希望她的路能顺遂一些,又不是故意要为难她,贞娘还不明白为夫吗?」 苏氏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只是想着盛则宁刚刚病好,那身子骨哪能受得了折腾,这才格外担心。 「我这叫先兵后礼,你放心,再过个半日,半日后我们一道去祠堂接跳跳出来。」盛二爷看见苏氏面上被他说动,趁热打铁,「娘子不如先去点几道她爱吃的菜,等她出来再给她补补就成了。」 「你这是打一棒槌再塞颗枣!」 「是是是,大娘子说得对。」 苏氏在教育孩子方面还很生疏,盛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盛则宁是老太爷亲手带的,后来老太爷故去,就由盛二爷教。 作为娘,她最多教一些内宅的事,所以对于外面盛则宁做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事,她不知道如何评价。 好与不好,都是盛二爷说了算。 苏氏跨出房门,与跑腿的小厮交代了一番,小厮领了铜钱就去给主家买饭。 苏氏回到屋中,重新坐下让婆子丫鬟给她装扮好,盛二爷看见事情解决,便去了书房。 今日正值休沐,他还有时间和盛则宁掰扯,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心平气和地练会字。 不过盛二爷的安宁没超过半个时辰,苏氏就欣喜地迈进了书房。 「官人,你道外面都在说什么?」 盛二爷笔下一顿,墨迹就晕在宣纸上,他叹了口气,抬起头问:「外面说什么?」 苏氏高高兴兴地拿出一张小报:「今日小报里说咱们跳跳昨日所为,乃是一件好事,锄强扶弱、见义勇为这是难能可贵的品德,你可知道那个管郎君是被瑭王殿下检举行为不端的人,松山书院这才把他除了名,咱们跳跳果然与瑭王是一条心的。」 苏氏很高兴,虽然女子喊打喊杀传出去是不好听,可是她又不是持强凌弱,也不是飞扬跋扈,做的还是一件匡扶正义的事,大家都夸她做的对,苏氏觉得盛则宁不该再被罚了。 「官人,你瞧瞧这小报!」 盛二爷皱着眉,把脸往一边撇去。 「小报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们在朝为官都是以邸报为准,不看这些市井小文!」 邸报是由都进奏院审核,再由银台司发布,是大嵩官僚们得来朝中情报的重要通告方式。 而小报则是民间自主发行,里面的信息就鱼龙混杂了,要不写张家丢了牛,要不就是李家公公和媳妇扒灰等不入流的民间轶事。 盛二爷作为一名文官清流,当然很不屑去看这些玩意。 苏氏也不勉强,把小报随便往桌子上一丢,扭身就出去道:「反正咱们跳跳这回非但没错,还是件好事,我得把她接出来。」 苏氏提起裙子,风风火火就出去,盛二爷抻长脖子往门外听着声,确定苏氏已经走远了,他飞快拿起小报。 民间小报都很粗制滥造,不但纸张脆薄,连墨迹都有些不清。 盛二爷认真地从头开始看。 只见第一行就用了一个很吸引人的标题。 「惊!管衙内惨遭毒打,是礼数的丧失还是人性的崛起!」 下面就以路人的目光,讲述了这件事的始末。 尤其提起管衙内本是松山书院的学生,却被学监亲自以行为不端为由除名,无缘此次秋闱考试。 里面还引用了盛姑娘的两句话,「一个人没有从书里学到正直、忠诚、仁义,那就叫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心有畏惧,行有所止」,真是雅俗并进,无不都在说这个管修文德行不佳,仗势欺人的恶劣。 至于盛则宁如何仗势欺他,撰稿人只字未提。 而对于管衙内被成猪头,结尾的评价就是一个字:好! 盛二爷都看呆了。 * 呆住的人不仅是盛二爷,还有很多不明情况的盛家众人。 就连盛则宁看了,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很怀疑这里面有些信息要不是董老抖出去的,就是董老的那个小书童。 当然,这份小报带来的除了震惊还有好处。 至少因为这个,盛则宁从祠堂里出来了。 苏氏亲自接了她,一路上都很高兴。 女儿的名声没有被这件事弄坏对苏氏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 盛则宁回了房,先扑到床上睡了一个回笼觉,连苏氏专门为她准备的陈婆婆杂鱼羹、李长驴肉烧、炙烤羊肉葱卷都没来得及吃。 睡到午后,头昏脑涨地爬起来,盛则宁听见竹喜在外面跟人说话,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偏生离得远,她听不清。 但听见了「瑭王」两字,她觉得有些奇怪。 盛则宁提声喊了一声竹喜,外面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伴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竹喜眉开眼笑地出现在她眼前。 盛则宁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见竹喜笑得就像是逢年过节时,她多给一贯过节钱时高兴。 「外面出了什么事?」 竹喜好像就等着她开口问,马上兴致勃勃道:「瑭王殿下说是今日休沐,约了您去吃茶,刚刚还让马车在外面等着接您呢!」 「我们什么时候约了吃茶?」盛则宁怀疑不是自己脑子不清醒,就是封砚脑子不清醒。 「姑娘,奴婢瞧着殿下他是来给姑娘解围的,那马车旁边的侍卫大哥专门问了您的身体可还好。」 所谓丑事传千里,盛则宁罚跪祠堂的事只怕早被有心人传给了瑭王。 「不去。」盛则宁张开双臂,往后一倒,兴趣缺缺。 竹喜努力想把她扶起来,「不行啊姑娘,大娘子和二爷都知道了。」 盛则宁身子犹如没骨头一般,一点也不借力,身子单薄的竹喜累得直喘,只好努力口劝:「这、这次不去,姑娘下次还怎么拿瑭王做借口?」 盛则宁盯着帐子顶,眨巴下眼,真的仔细思考起来。 没过多久,她就一骨碌爬起来,改变心意:「梳洗吧。」 本来以为会被限制在府中好几日不能外出,此刻却有此等良机送上门,她是昏了头才放走。 瑭王府的马车是王府的规格,比起盛府的豪华不少。 不过封砚很少使用,大多时候他都是骑着马,来去都更方便。 盛则宁带着竹喜上了马车,车夫就在外面恭敬地请示她想去哪。 「不是说殿下约我吃茶吗?」盛则宁也奇怪,封砚的人还要问她去哪? 没过片刻,盛则宁顿悟过来。 这不过是封砚给她找的一个借口,逃避盛二爷的处罚。 第33章端午 端午。 上京城的热闹从昏暗的黎明开始。 盛府的下人都早早起身,忙碌着把昨日购入的菖蒲、艾草、石榴花等应景物用红线束着,挂于门上、窗下。 盛则宁也起了一个大早,这几日铺子里再没有出过岔子,不需要她操心,难得好好休息了一通,养足了精神。 大嵩逢节,朝中大小官差可以得三日假,私塾、学堂也会给学生休假。 闲暇的时候,逛街买东西就是消遣的法子之一。 而且热闹的氛围常常会让人失去「理性」,不知不觉就会买上一些平日里精打细算,可能要考虑许久的不实用玩意。 盛则宁的铺子在她的带领下,盛产这些不实用的玩意。 若没有老太太的考验,她最多就是当个玩,现在她还考虑做出一番成绩,得到一笔利润。 不过好在她还算有信心,至少预定出去的粽子已经如约交了出去,已经收到了一笔垫底的钱。 不至于血本无归,面上无光。 坐上出府的马车,竹喜问道:「姑娘咱们先去铺子上吗?」 「现在正是他们忙的时候,先不去,随便逛逛吧!」 盛则宁听见外面有人叫卖时令鲜花,干脆就让车夫停车把她们放了下去。 因为上次打人的事,她的侍卫也被削减到两个,如今他们穿着朴素简单的衣服,混迹在人群里也不打眼,为了不影响盛则宁游玩的心情,他们没有跟得太紧,隔着几个人的距离,不远不近。 盛则宁在卖花小姑娘的竹篮里挑选了两枝石榴花,和竹喜一人簪了一枝,花色艳丽,衬得人也像是上了胭脂一样精致动人。 「再选两朵石榴花给梅二娘与柳娘子。」 与管衙内退婚的姑娘姓柳,这些天还在医馆养伤,等伤好了她也就要回到褚阳老家去了,上京城里的事伤透了她。 「不知道那管修全还有没有去医馆寻柳娘子麻烦。」竹喜担忧道。 「医馆的人没有来说,就是没事,反正再闹下去,他丢到八十里外的脸也回不来了。」盛则宁一手比划着一朵,笑吟吟地问竹喜:「你看看,这两朵好不好看?」 竹喜见盛则宁只是眉弯弯,唇角一翘,就是一张巧笑嫣然的美丽姿态,促狭地对她一挤眼:「姑娘好看!」 盛则宁噗哧笑了起来,止不住的笑音像是廊下的银铃被风拂响。 卖花小娘子旁边几个弟弟妹妹也跟着凑热闹,围着她身边拍着手夸她带上石榴花真漂亮。 盛则宁被这么多小娃娃围着,也不好意思,蹲下身,让他们别喊了,拿出几条五彩丝打算送给他们。 「三姑娘巧啊!」远远有个大嗓门横插了进来。 盛则宁眼睛微眯,迎着光看向风筝铺旁走来两个挺拔的身影。 是封砚与赵闲庭。 封砚今天不当值,穿得一身素青的直裰,骨清神秀。 他气质矜贵,就是没穿华服带金冠都有一种与俗尘格格不入的气质,就好像对周边的热闹毫不在意,目光从来不偏不倚,直视前方。 此刻那墨黑的眸子微转,睨了过来。 盛则宁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另一边的赵闲庭是个没心没肺的,从来都是一副和谁都有几分熟的样子,对于盛则宁也是如此,他大步走上前,弯下腰,看着她手里的五彩丝「哟」了一声:「五彩丝啊,好些年我都没带过这个东西,还怪怀念的。」 这话里的意思谁听不出来,盛则宁都忍不住笑了下,大大方方抽出一条给他。 赵闲庭果然眼睛一亮,双手伸出,毕恭毕敬地接下。 「多谢三娘子赏!」 盛则宁趁此机会转头把其他的分了出去,正在和小童们快快乐乐地说话,余光忽然瞄见有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她悄悄掀起眼帘。 ……? 封砚还看她做什么? 盛则宁飞快地别开眼,就当自己不小心撞见了他的目光。 错觉吧? 弹指间,她又撑起眼,狐疑的目光直直迎向封砚的视线。 封砚还在看,并不是她的错觉。 盛则宁忽然脑子里电光一闪,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殿下也想要五彩丝?」 封砚还没答话。 赵闲庭已经炫耀起手上的五彩丝,扭头对封砚兴致勃勃道:「偶尔为之,也不枉是个乐趣!」 一群孩子也乐滋滋地举着手,人人手腕上都带了一条。 盛则宁再瞅了一眼封砚,好像这里的确就他没有了。 不好太过明显地厚此薄彼,做做样子也得一碗水端平。 盛则宁从剩下的里面随便拣出一条递给封砚。 不过她并没有走上前,递给他,是还等着被他拒绝,毕竟封砚这人看起来不像是会对这个花里胡哨小东西起兴趣的人。 「谢谢。」封砚却出伸手,手指从五彩丝的一端勾住绳身,从盛则宁手指间慢慢抽了过去。 盛则宁愣了下,忽然注意到那扭结成的五彩丝不但色不正,还带着漏丝,这样劣等的小玩意捏在瑭王金尊玉贵的手指间,总感觉像简陋的茅草搭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突兀。 若是……若是让爹娘或者皇后得知自己拿这样的东西「糊弄」瑭王,还不知道会不会给她惹来麻烦。 盛则宁最怕这些麻烦了。 她心里一紧,手指就下意识收紧,及时抓住了五彩丝的尾端。 「殿下还是别戴这个了,如此粗陋的东西配不上殿下。」 「应景之物,无所谓高低。」封砚没有因为她忽然使劲而泄力。 一根五彩丝在两人之间绷成了一条直线。 仿佛谁也不愿意轻易放弃。 赵闲庭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起来,左看一眼,右望一眼,叹为观止。 封砚甚少会有这样强求一物的一面,上一回是那青脂玉,这一次连这根毫不起眼的五彩丝也较上劲了。 但无一不都是和盛则宁有关系啊! 自以为窥破天机的赵闲庭嘿嘿笑了起来,两根手指搭在绷直的五彩丝上偷偷用力,帮助封砚把五彩丝拔了过来。 「欸!」盛则宁势单力薄,只能眼睁睁看见五彩丝从她手指间溜走,落入封砚手中。 盛则宁张口欲语。 赵闲庭就嘿了一声,指着盛则宁还没收回去的手腕。 「三姑娘腕子上的这条好像和我们的不一样?」 他话音才落,余光就瞥见盛则宁身边的竹喜「唰」得一下把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活像他是那种看到喜欢的就会动手抢的恶徒一般。 殊不知这下更让他肯定了,竹喜这小丫头手上戴得肯定是和她家姑娘一样,要不然怎么会「做贼心虚」! 盛则宁正为赵闲庭坏她好事而生闷气,哼了一声告诉他:「我在琳琅馆定制的,你若想要的话,自己去寻。」 「琳琅馆不就是你的嘛!」 「你怎么知道?」 赵闲庭「嘶」得一声,伸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连忙岔开话题:「咳,我刚刚没看清,你手上那一串是什么?」 话都问到这个份上,盛则宁也不好死死藏着,她把袖子往上捋了一点,露出自己的手腕和上面的五彩丝。 封砚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盛则宁手上这一条五彩丝明显比刚刚拿出来的那一堆品质好许多。 最与众不同的是,五彩丝上面还串着四个金珠,仔细看每颗金珠上还有字。 「百、毒、什么、侵?」赵闲庭一个个读出来。 盛则宁瞪了他一眼,把第三个珠子上的字转了出来。 是百毒不侵! 「挺有意思的,你这个字看起来格外工整,是手工刻的吗?」赵闲庭还没见过把字印圆珠上的。 盛则宁:「不是,这是印刻的,我有一套铜活字版,比雕刻省时省力。」 「那玩意不是很贵吗?」赵闲庭吃惊道。 在大嵩,铜制品本就是被限制的,能弄到铜活字版的上下不知道要使多少钱打通关系。 「这个我不清楚。」盛则宁完全是从苏氏那儿拿过来的,反正她用就是了。 「正好,我那里有一套书,抄得话太麻烦了,正想找个地方拓印,咱们这么熟,让个利呗!」赵闲庭乜了眼封砚,看样子是打算走封砚的关系来拉拢盛则宁。 盛则宁为难:「这个……」 赵闲庭哪是真缺钱,不过是喜欢开玩笑,见小娘子犹豫就立马反口,生怕唐突了她。 「不让利也没关系!」 「也不是,主要不知道你想用什么墨、什么纸,这墨有上中下品之分,纸也有三六九等之别。」盛则宁慢条斯理盘算着,弯弯的细眉看起来十分温柔,但是那双灵动的眼睛怎么看都像是聪慧过头。 封砚微挑起了眉。 可赵闲庭迟钝,并没品味出什么不对,他撑大双眼,拍着胸口道:「我肯定是要最好的纸、最好的墨!」 「这个嘛,一分价钱一分货。」盛则宁无辜道。 「没事,小爷我有钱!」赵闲庭豪气道。 为学习付钱,他家老爹还会夸他懂事了呢! 封砚一声不吭,赵闲庭也不知道自己早一脚踩进了坑里,当了个冤大头。 盛则宁谈了一笔生意,此刻笑容灿烂,看待赵闲庭的目光都柔和许多。 封砚心下微动。 这个样子的盛则宁格外新奇。 仔细一想,她似乎是见招拆招,一步步就把赵闲庭关注的东西都引到了自己的铺子上,从而三言两语就给自己谈下一笔生意。 哪里还像是高门贵女不沾铜臭的清贵端庄,反而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商海高手。 不过倒也不至于会让人觉得讨厌。 封砚只觉得盛则宁像个存冬粮的小兔子,千方百计地往自己的小金库里扒拉着存粮。 ……她是为了那一百八十两玉的钱吧? 「那我改日把孤本送你府上去。」赵闲庭还在嘿嘿傻乐。 封砚忽而偏头对他道:「你不是还有事吗?」 赵闲庭摸头,「我能有什……?」 还努力想从面无表情的封砚脸上找到蛛丝马迹,忽然被一道纤细的身影吸引了注意。 他拍手惊呼:「我有事,我告辞!」 赵闲庭追了过去。 「他是怎么了?」盛则宁还想跟他商量工钱,人就跑没影了。 竹喜摇了摇头,也不知情,倒是纳闷地一嘀咕,「我怎么好像还看见了梅二娘,她是不是来找姑娘的,怎么一露面就跑了?」 封砚见聒噪的赵闲庭走了,正松口气。 竹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不是薛世子嘛!」 薛世子? 封砚眉心微皱。 他本就是为薛澄一事而来,这六天他没有一日空闲,也没有机会来问 他就是想不通,盛则宁与薛澄并不熟悉,却能送他青脂玉扳指,还当街问起家室。 不过封砚已经在失神的刹那,错失了问出口的良机。 他看见盛则宁的脸一转,视线从他的身侧擦了过去,就在他眼皮底下,大剌剌地眺向远处。 那浓睫弯翘的盈盈水眸里,再没有他的身影。 第34章三人 其实薛澄很早就注意到人群中的盛则宁和封砚。 毕竟这二人站着人群中,就像宝珠置于暗室一样,熠熠生辉。 很难不让人注意。 在传闻中,这两人的关系时好时坏、或近或远,又因为一直没有赐婚的圣旨下来,大多数人都猜测,这事拖得越久,其中越有问题。八成是难成眷属。 薛澄听到耳中,都不由信了七分。 再加上那日盛则宁对他问的三个问题,虽然大胆了一些,可她直白真诚的性子,就好像塞西的姑娘热情奔放,让人心生好感。 后来薛澄总会翻来覆去想,盛三姑娘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回答有无不妥? 他一连纠结几日,还没理清头绪,忽然当街撞见他们二人同时站在一块。 郎君身修玉挺,矜贵端方,娘子冰肌莹彻,仙姿玉貌。 像是画卷上一对仙人,般配无比。 封砚与她认识多年,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怕是没有机会了。 薛澄不禁有些沮丧,正想趁无人注意避走离去,就听见那边小丫头脆声一喊,揭发了他的存在。 盛则宁扯了一下竹喜,提醒她嗓音太大了,都把那边埋头挑胭脂的郎君给惊住了。 那郎君的动作看起来格外生疏,就好像是冷不丁被人撞见干坏事,正不知所措地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作掩饰。 果不其然,没过片刻薛澄看清手里拿的是女儿家的胭脂盒后,又一骨碌扔下了,这才转过头朝他们的方向点了点头。 因为过节,薛澄穿上簇新的衣裳,腰间还挂了好几个香囊,他一走过来,盛则宁就闻到香附、艾草等气味,可见这些也是应节的香囊。 但略一细数,足有四五个,花纹还各不相同。 这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小娘子们送的。 封砚余光看了一眼盛则宁。 见她的目光都落在薛澄身上的那堆香囊上,眉心轻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殿下和盛娘子是约好逛街市么?」薛澄拱着手,眸光落寞,活像只被人遗弃的狗,无精打采地问。 节日里关系亲近之人才会相约一块,这道理大家都懂。 盛则宁轻摇头,「不是,我与殿下也是恰巧碰上了。」 说到这里,盛则宁也有些丧气,她今日该不会是诸事不宜吧,这让人很担心后面还会不会出别的岔子。 虽然盛则宁说的是实话,但是她这一开口就像是想撇清两人关系一般,让封砚心口有些闷窒。 不过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改而询问薛澄:「薛世子怎么一人?」 薛澄眼睛刚亮起了一些,听见封砚的问题又暗了下去,低声道:「……这里我不认识几个人。」 他的确可怜,被皇帝大手一挥就召到上京,身边又无父母姐妹,也没了往日呼朋唤友的风光。 上京城是热闹,但这种热闹对于他这样孤独的异乡人来说,更是一种寂寞。 盛则宁这回没有开口。 薛世子有没有朋友,与她有什么干系。 盛则宁悠悠把目光转向封砚。 薛澄错估了盛则宁的热心,此刻脸上一红,恨不得回到刚刚,把自己的嘴捂上。 封砚领会了盛则宁看他的意思,无外乎是希望他来开这个口,就好像她与薛澄并不太熟悉一样。 难道先前的事都是误会? 青脂玉再贵重,也不会世无仅有,或许是商人从外面带过来的也说不定。 至于那一日的事,或许也另有隐情…… 毕竟薛澄才来上京城不足一月,而盛则宁也没有什么机会和他有交集。 不知道为何,这么一想,他心平静了许多,就像一场及时雨,缓解了干旱的大地,一片舒凉充盈心田。 「不如让赵闲庭来陪世子。」封砚没想多久就说出了建议。 赵闲庭最是会玩闹,适合带人生地不熟的薛世子游玩赏景。 薛澄飞快瞅了一眼盛则宁,连忙道:「那倒不必劳烦赵郎君,我、我就是想问问,这里哪家的粽子好吃?」 这个问题,封砚是答不上来,他甚少关心吃食,好吃与否更谈不上口。 不过盛则宁就有话说了,「薛世子想吃粽子呀,我给你介绍,凉州的糯米肉粽,你吃不吃?」 薛澄马上来了精神,「凉州我熟,我父王曾带我在凉州住过两三年,凉州出产的糯米量少品质高,香糯软甜,我、我很是怀念。」 盛则宁听薛澄懂货,心下满意。 「那你跟我来吧,我知道哪里能吃上。」 薛澄登时就满脸笑容,「欸「了一声就要跟上,忽见旁边封砚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好像一眼窥破了他不为人知的心思。 他顿时有些发虚,讷讷道:「瑭王殿下……一起?」 本来盛则宁让麻叔将自己放在离珍食馆远一些的地方,是为了可以沿途逛逛,现在她就有些悔了。 因为这一路的氛围太怪了,盛则宁感觉自己燥得都快着火了。 她余光一瞟右边,薛澄不住地用带着扳指的手拨弄着头发、领口,似乎局促不安,又隐隐好像有种莫名的激动。 再看左边,封砚冷眸冷眼,活像谁欠了他八百贯钱。 这是什么情况? 盛则宁反省自己,她没捅马蜂窝吧?为何感觉浑身不自在…… 「姑娘、姑娘,要不然我们先去喝杯饮子吧?」竹喜虽然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但是她与盛则宁同感,越走越热,心里还发慌。 总有些喘不上气的感觉,会像是头顶被大山压着。 盛则宁就回头问两人,问他们意下如何。 薛澄道:「正好我也有些口渴。」 封砚道:「都可。」 张家炊饼店的对面搭着一个简易的凉棚,棚下放置了几张桌椅,这就是卖香引子的脚店。 卖香引子的人正站在几口大锅前,不时搅动着勺柄,让锅中复杂香气散了出去。 「小娘子要喝什么?」店家热情招待。 盛则宁抬头看着挂在竹梁下一排竹牌,很快就择定了薄荷饮,回头又问两人。 封砚看向她,很随意开口:「你选就是,我不挑。」 薛澄本来已经看过招牌,此时也道:「我也一样,不挑的。」 把难题都扔回给了盛则宁。 盛则宁一个头两个大,无力地问竹喜,「……你要什么?」 好在竹喜不别扭,自己就和店家道:「我就来个木樨熟水吧。」 盛则宁盯着木牌子,皱着眉毛纠结了一会,要了剩下两样。 没一会,手脚利索的店家就准备齐全,送了上来。 薄荷熟水给了盛则宁,木樨熟水给了竹喜。 封砚手边放着一杯固金饮,薛澄端着三百熟水。 两人齐齐看向盛则宁。 「我也没喝过,看着新奇就点了,你们尝尝?」盛则宁眨了眨眼。 谁要这两人都不自己拿主意,就是不好喝,也怪不得她。 其实最保险的做法,就是给他们点上常喝的那几样,可是盛则宁偏不,她就不想惯得他们这些坏毛病。 若是不好喝那更好,下回肯定不会让她来拿主意了。 盛则宁眼底压着得意,面上还显出担忧道:「不知道合不合两位口味。」 店家还没走远,听见这话,立刻又小步窜了回来,憨笑道:「不若小人给两位客人介绍一下。」 他先看向面目和善一些的薛澄。 「客官您这杯三百熟水是用百合、白芷、白附煎熬而成,具有祛风止痒、美白祛斑之效,最适合像这位客人晒黑后,恢复白皙之用呐!」 薛澄心里一咯噔。 他知道自己的肤色深,没有瑭王殿下白皙,但那是长年累月的日晒所成,一日两日只怕是养不回来,看来以后他得多留意防晒。 果然上京城的姑娘都喜欢肤色白的。 要不然盛三姑娘也不会这样隐晦地提醒他。 盛则宁听到这里已经察觉不对劲,对面薛澄的反应来得很快,一听明白就脑袋一耷拉,又变成落水狗般无精打采。 活像是她故意骂他黑一样。 盛则宁好冤。 这要是叫三白熟水,她还能猜出一二,是与白有关系,这叫三百,她以为是比较贵呢! 瞎蒙乱撞果然是容易踩大坑,盛则宁带上歉意的目光。 她并不觉得薛世子生得肤色较深有什么不好,明明看起来很阳刚结实、孔武有力,比那些文弱书生瞧着可靠。 「其实薛世子这般看着很是健康,倒不必追求过白。」盛则宁诚恳地开始弥补自己的疏漏。 虽然只有一句话,但是薛澄马上就心花怒放,连连点头。 多么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姑娘啊,还不嫌弃他生得黑。 听见盛则宁的话,封砚下意识伸手去摩挲粗糙的瓷杯边缘,自己的指头在粗陶上显得白的刺眼,他压低的眼睫掩下不被人看清的情绪。 虽然他不黑,可也绝非文弱之人。 第35章合适 边听着薛澄对西涼的描述,剩下的这段路显得和谐多了。 盛则宁在看见自家的铺子就在眼前时,还没反应过来那么长一条路,不知不觉中就走完了。 「好热闹啊!」薛澄也被眼前攒动的人影吸引了注意,打住了口里的话题。 「粽子,我家要十个!」 「大家都有,不要急、不要挤,我们量足!管够!」里面的小二极力稳住场面,可是人流还是止不住地往里面涌。 和他们一样,刚刚走来这个路口的路人也被这热闹的景象吸引,奇怪道: 「欸怎么这家粽子卖这么好,是不是特别好吃啊?」 「这家买五个粽子送一根五彩丝,不要钱的!」有个刚从里面挤出来的路人提着两手的粽子,十分高兴地说。 虽然一根五彩丝不值什么钱,但是有东西不要钱就能拿到,就让人感觉占了天大的便宜。 封砚眼神好,看见五个粽子换来的五彩丝和盛则宁给他的那根一模一样。 原来这也不是什么稀罕少见的东西,她多到都能随意送人。 可就连这个,她现在也不愿意给他了。 隔着袖子,摸到套在手腕上的五彩丝,这明显不合尺寸的线绳勒得手腕有些发紧。 原本就不是准备给他的,却被他强求来,果然就不适当了。 封砚长睫微垂,俊昳的侧脸偏向一侧,那流线优美的下颚线像倏然绷紧的弦,就仿佛为了抑住因为忽然疼痛而产生的反应。 盛则宁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瞟向走过的男人。 那名客人沿路在给还没挤进去的路人炫耀他免费得来的两根五彩丝,封砚一定也看到了。 说起来,她明明早也提醒过此物低廉,配不上他。 盛则宁以为封砚会提上一提。 谁知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他一句。 盛则宁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也许就是因为他是封砚。 他似乎就从没计较东西的高低贵贱,一点也不似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因为出生皇家,而处处都要彰显出自己尊贵的身份。 出行的宝车华服,吃的山珍海味,那都是必不可少。 封砚对物质的要求低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有一年冬天,她甚至看见封砚在喝一壶冷茶。 宫人疏忽也就罢了,他也不声张,就着那壶茶,看了一下午的书。 就好像自己身边无人伺候一样。 「我闻到了粽子的香味,果然是凉州才有的糯米。」薛澄不知道两人之间刚刚有暗涌,一来到这里就把手搭在眉骨上,兴趣盎然地往人群里张望。 因为太多人,导致他几乎看不清铺子里的情况,更别提他心心念念的粽子。 竹喜就道:「郎君、姑娘就在外面等着吧,里头人多,难免冲撞,奴婢去拿几个过来。」 盛则宁点点头。 竹喜身形娇小,钻进去不费功夫。 看这盛况,哪怕粽子是个便宜物件,今日盛则宁也会小赚上一笔。 「呜呜呜我要那个刻字的金珠珠。」和别人高高兴兴出来不一样,还有个小娃娃垂着鼻涕眼泪被拽了出来。 她娘在旁边头疼道:「行行行,给你买,祖宗呀,快别哭了,哭红了眼睛回头你爹爹又要说你了。」 这一大一小,拖着拉着,从三人面前走过。 盛则宁察觉到封砚的目光追随那对母女而去,显然是在听两人的对话。 「卖粽子赚不了多少钱,所以我让铺子里的伙计戴了有金珠的五彩丝,若有客人感兴趣,他们就会去琳琅馆买。」盛则宁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口解释起来,许是先头那件事让她感觉有些不安。 卖几个金珠的利润比卖一百个粽子还多,物的价值越高,越能获得更高的利润。 就像玉,简直是没有底的暴利。 只不过盛则宁看不透玉的市场,轻易不敢再尝试。 「嗯。」 封砚虽然回应的很平淡,但是眸光回落到了盛则宁身上。 盛则宁的确很有经商的头脑,光这几日经历的事,她一系列操作,环环相扣,虽然有时候还有些天真想法,但是每一步,她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为之努力。 她或许还是个新手,但是处处显出一种飞扬而起自信。 本就明艳的小脸更是光芒四射,就好像知道只要盛放,芳香自来。 「琳琅馆……」 另一边的薛澄也跟着她念叨起这三个字。 盛则宁听见他的声音,不禁想起之前掌柜来跟她说过,有个世子也来问过青脂玉。 难道那人就是薛世子? 说来也奇怪,明明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并且追捧青脂玉,可这段日子的经历让她觉得青脂玉好像大受欢迎一般。 还没等竹喜拿了粽子出来,人群里忽然就掀起一阵喧哗。 「大家伙不要买他们的粽子,他们的凉州糯米粽是假货!」有人在人群前头振臂高呼,声音洪亮,气势惊人。 随着他的呼喊,周围的路人也议论纷纷。 「怎么还有假的!」 「不会是胡诌的吧?我才刚买二十个!」 盛则宁被这突发事件弄得很惊诧。 她下意识就抬脚迈步,急冲冲准备过去看情况,刚摆起的胳膊肘忽然给人擒住,身子都被拽得往后跌了半个身位。 这股反力把盛则宁吓了一跳,她一回眸,就见封砚凤眸稍压,好像写满了不赞同。 他沉声问她:「你去做什么?」 盛则宁怀疑封砚是不是反应迟钝,这是她的铺子出了事,她当然要去看个情况。 「……我要去看看。」 「你看清闹事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了吗?」 盛则宁真的不耐这个时候封砚还慢条斯理地问话,就好像学堂上夫子拷问她昨日功课温习了没,课后习题领会了没? 如出一辙。 她心里着急,又气到无力:「这个现在重要吗?」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他们旁边狂风过境般掠过一人,随后人群里又传出一阵惨鸣。 「打、打人!——」 只听薛澄的声音响亮:「谁打你了!」 「快来看啊,他们要杀人灭口啦!」 那个泼皮无赖叫得更大声,干脆就在薛澄的手下扭了起来,装作一副费力挣扎的模样,把场面弄得越发混乱。 盛则宁看见薛澄把那人扭捆在手上,跟拎只小鸡一样,只怕事情越闹越大,不顾封砚劝阻,还想过去。 封砚大步走上前,把她的路挡住,声音沉稳道:「在没弄清情况之下,你进去反而添乱。」 「可是薛世子已经把人抓住了,混乱很快就能止住的。」盛则宁提起裙子趁其不备就绕过封砚的阻拦。 她这么急切,其实还存有一分怕薛世子会手下没个轻重。 竹喜与她迎面碰上,也是满脸惊慌:「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急,我们有交契在手,白纸黑字还有手印,都是按着规矩来写的。」盛则宁疾步往里面挤,可这时候被煽动的客人纷纷要珍食铺给出说法,不然就要退钱。 其实这粽子好吃不好吃、米正宗不正宗,吃了就知道,但是在这混乱的时候,人们第一本能就是先信其有。 只要第一个人被鼓惑,其他人自然而然会撺掇。 从众心理,人皆有之。 也没什么好奇怪。 只是眼下这事不能再闹大了,盛则宁心里不断盘算着究竟是招惹了谁。 她的米不假,食材也很新鲜,价格还公道,若不是真正的食客,那就除了对家之外,还有她的仇人? 盛则宁一下就想到魏平与管修全。 她眸子紧了紧,脚步又提快了些。 「竹喜,你去找一下梅二娘,我需要柴胡帮工的那间米铺证明,证明我购买的米是从米铺正当途径出去的。」 竹喜点了点头,担忧道:「那姑娘你千万注意自个安全啊!」 盛则宁颔首。 其实这个时候,她已经快走到了薛澄的身边。 别看薛澄平时脸红皮薄的腼腆模样,可他动起手来,真不是普通的市井刁民能抵抗的,那有力的胳膊死死钳制住泼皮无赖,让他只能从咽喉里发出桀桀的怪声,再蹦不出一个字。 「谁派你来捣乱的?」薛平问。 「桀桀桀桀!」 「薛世子,您手劲太大了,他好像有些呼吸不过来了。」盛则宁一赶过来就看见那无赖脸色发青,明显气出得多,进得少,只怕再过段时间就要没气了。 薛澄连忙松了点力。 那无赖狂咳了一顿,举着颤巍巍的手,嘶哑着喊道:「看、看到没有,他、他们想勒死我,不让我说实话!」 盛则宁大步跨到他跟前,俯视他,再三审视,确信不是她认识的人,就问:「你是谁派来的,为何要假传铺子卖假米?是受人胁迫还是收了好处?」 那无赖眼珠子滴溜溜在盛则宁身上转了一圈,硬声道:「我不是谁派来的,我就是知道你们这铺子打着虚假的噱头卖凉州糯米粽子,为防着街坊百姓上当受骗,这才挺身而出,告发你们!」 他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道:「若我所言有假,天打雷劈!」 「满口胡言,我看你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吧?」薛澄作势又要收紧手臂。 「啊!快来人啊,要杀人啊!」 旁边的客人拿着刚买到手的粽子,都不知所措。 盛则宁见这泼皮还在这里煽风点火,就对薛澄道:「麻烦世子帮我把人带进后堂在,这里人多,不好问。」 薛澄点了点头,挟着人往铺子里走。 盛则宁回头看了一眼,封砚还远处遥遥望着她,隔着距离都看不清他的神色表情,但是他不动如山的姿态与周围哄闹的环境形成了对比鲜明,仿佛是清风朗月,高高在上,只会俯瞰这闹剧一般的场面。 更没有半点要走过来的意思。 虽然盛则宁并没有想过封砚会来帮她,但是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冷漠。 第36章待兔 后堂的门一关,那无赖眼神警惕。 「老子警告你们,这么多双眼睛,眼睁睁看着老子被你们带进来,若老子不能完好无缺地走出去,就是被你们给杀了!」 盛则宁让薛澄松开手,由一旁的两个伙计替代他压着那人。 以他世子的身份,盛则宁也不能把他当苦力使。 「你诬赖我卖假米,这么重要的事当然不能私下处置,我已经让人报了官,我们当堂对证,你要是拿不出真凭实据,那就等着牢底坐穿吧。」盛则宁就没有想关起门打他。 这事与管修全的性质不一样。 不过同样的是她问心无愧,也不怕去公堂。 「你怎知道我没有证据,那个朱管事是不是以十两银子卖给你四百斤凉州糯米?你就没有想过怎么会这么便宜?要知道那姓朱的偷梁换柱不是第一回了,他们酒坊里的根本不是凉州糯米,而是陈州小糯米!」无赖嘿嘿两声怪笑,沙哑的声音像是粗劣的磨石,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盛则宁皱了下眉,忽而扭身离开。 「你们看牢他。」 她要去后面仓库查看一下。 掌柜匆匆奔来,一边打开库房一边道:「三姑娘,我早先已经看过了,肯定是凉州糯米错不了,不知道那泼皮为何这么说?」 掌柜多年的眼力还是值得信的,但是寻常人其实很难从色泽、大小或者气味上去区分凉州糯米、陈州小糯米或是其他糯米的差别。 「他肯定是去牢里许诺那朱管事什么好处,那朱管事给了他什么证明。」盛则宁只能从这里想到。 这要害她的人,背后动静不小,竟然打听的这么清楚。 「三姑娘,那这可怎么办?」 盛则宁一时也茫然。 她虽然能证明自己从朱管事那里买到这四百斤米,柴胡能证明这些米是他们米铺卖给朱管事。 可若朱管事要是一口咬定他换了米,而且以低廉的价格卖她前,是告知了这米的并非凉州糯米,那她百口莫辩。 对了,封砚。 封砚当时就在一旁,他也听到了她与朱管事的对话。 可是他刚刚的态度明显是不想管这事,要她再去求他,盛则宁打心底不愿意。 「先等柴胡拿了证明,你把我与朱管事的交契拿出去,先撑一下,我再想其他办法。」 掌柜道:「不如我们还是先问问,那人要什么?这讹人一为财二为事,要想快速解决,还是早下决断才好。」 「你要我去向他低头?」盛则宁面色一沉。 掌柜无奈道:「三姑娘您是不知道,其实这样的事往常也不少,不过花一点钱,能买一段安静其实也划算,更何况是在今日是节庆,耽搁了生意,损失也大啊。」 掌柜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并没有任何私心,而是多年以来的经验。 「若是人人都向他们屈服,岂不就是助纣为虐,助长了这歪风邪气。」盛则宁两手抱臂,来回踱步。 如柳叶黛羽是细眉轻拧起,她回头叱道:「简直岂有此理,若是为了一己私欲,就可以这样随意攀诬无辜之人,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出吗?」 掌柜和旁边的伙计都不由惭愧,但又面露无奈。 「这事常有,就是有人喜甜喜辣口味不一的时候,也会道这里的吃食不合口味,到处宣扬不好吃等等,这个时候也没法子,只能息事宁人,只盼望他下回莫来就是。」掌柜说到这些,愁眉苦脸,这些事苦他久矣。 「酸甜苦辣本就是各不相同,焉能为一人、两人的喜好而迁就,世上有佳肴成千上万,这种不喜欢就换另一种,难不成要所有人都和他口味一致才好?」 「也许是心情不好,随意找个由头发泄不满,还可能是对家搅浑水,我们也拿不准,这都有可能啊。」掌柜摇摇头。 一个东西好吃与不好吃,其实是很主观的想法,除了银子人人喜欢,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做到所有人满意。 就好比鱼脍,有人爱不忍释,有人疾首蹙额。 普通人就算不喜欢吃鱼脍,最多是不吃,但是有些人自己尝了或者没尝就非要大肆宣扬,它不好吃,并且还有上蹿下跳要弄得世人皆知。 没有律法限制,没有官差保护,摊上这事,除了自认倒霉之外,几无它法。 正在盛则宁怅然世态复杂时,门外薛澄大喊了一声:「快抓住他,别让他跑出去!」 但是也迟了,只听后堂的门一声巨响,被人撞开了。 盛则宁和掌柜匆匆赶出去。 那无赖竟使计挣脱了两名伙计,又趁薛澄来不及,就这样逃脱而去。 还顶着一头不知道从哪里砸出来的血大喊:「——救命!」 「他们打人!」 外面的客人一看满头鲜血的男人,舞动着手跑出来,都吓了一大跳。 本来街上就拥挤,如此之下更是混乱。 盛则宁奔出去一看,头皮都发麻了,尤其看见里头还有几个不及腿高的小孩在里面哇哇大哭。 她曾听说过,若人流拥挤且混乱,极容易引发踩踏事件,那是会死人的! 那人的目的,不但要诬赖她卖假粽子,还想让她摊上人命不成?! 竹喜、柴胡也到了,正扯着纸对路人解释着什么,可是没人还有心思听她们解释。 盛则宁只能令旁边的伙计去疏导人流,让自己的两名侍卫去抓那个泼皮混子,自己则跑进人群,把那几个孩子拉到身边。 孩子们放声大哭,盛则宁只觉得自己耳边好像一阵阵响雷,吵得头都大了。 更不妙的是有人挤了过来,先是撞到她面前的小姑娘,结果小姑娘抱住她的双腿,盛则宁摇晃了几下,没能稳住自己。 她摔进了人群堆里,虽然旁边很快就让出了一小块空的,但是胡乱涌动的人群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留心地面。 不知道谁踢了她一脚,也不知道是谁踩到她小腿。 小女孩在她怀里哇哇大哭。 盛则宁很慌,也很怕,但是她站不起来,只能抱着小姑娘很努力团起了身子,希望自己单薄的肩甲、细瘦的胳膊腿能变成盔甲…… 其余的孩子在一旁哭:「你们别挤,妹妹摔倒了!」 「姐姐也摔倒了!」 「巡查卫抓人犯!通通不许动,停在原地等待搜查!」 十几个官差穿着软甲踩着整齐的步伐包围了上来。 原本躁动乱跑的人终于都慢了下来,对于官差,百姓总是有种天然的畏惧和服从。 「三姑娘,你没事吧?」薛澄从人群里挤不过来,干着急。 盛则宁坐在动了动手脚,虽然有隐痛,但也无碍,她回了一句:「我没事。」 一双手伸了过来,抱起她身上的小女娃,让她站在一旁。 「大哥哥……」小女娃两眼泪汪汪。 「没事了。」来人随口安慰了一声。 很快孩子的父母赶过来,连连道谢,抱走了小女娃。 盛则宁这才仰起头,封砚的身影笼罩着她,像一座小山。 「殿下不是走了吗?」 「我见那人有好几个帮手在不同地方撺掇路人,这不是简单的闹事,是有人要针对你。」封砚一直站在外围,哪里有动静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作为一个局外人。 盛则宁一怔。 「遇事要忍,你从来都学不会。」封砚似是无奈地轻叹了声,伸出一只手,像是想扶她起来。 他的手指修长,骨结匀称,看起来就像是匠人精心雕刻的玉器,精致无比,但是盛则宁知道封砚自幼习武,能拉开一百二十斤的重弓,那手有力,就好像能将她从任何泥沼里稳稳拽出。 但他停在那儿,就如守株待兔。 「三姑娘你没事吧?!」薛澄好不容易挤过来,都没来得及看清旁边的人,抢先就伸手就拉着盛则宁的胳膊想搀她起身。 盛则宁顺着他的力度,不得已站了起来。 这一立着,才发觉封砚离她极近,她只是轻轻吸口气,似乎都能嗅到他身上那股清淡的竹香。 「瑭王?」薛澄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封砚在一旁,忙不迭松开了手。 他意识到随便触碰姑娘家是大失礼数的事,感到一阵后悔,就怕被人认作登徒子。 「三姑娘,失礼了!刚刚是在下心急了,还望见谅……见谅……」 封砚在薛澄慌张的解释声中,慢慢收回自己的手,在身侧缓缓握成了拳。 盛则宁转眼看向薛澄,温声道谢:「多谢薛世子。」 薛澄脸孔一红,挠头讷讷道:「我、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他话音一转,忙不迭把封砚抬出来缓解气氛:「都是瑭王殿下去找了巡查卫吧,要不然也不会来得这么迅速。」 封砚看着盛则宁道:「虽然有人恶意闹事,可若真出了事,你也会被问责,趁这个时间,想一想待会该怎么回话。」 「这大过节的,要去南衙吗?」薛澄看了看封砚,又看向盛则宁。 姑娘家怎能去那种地方。 万一再受惊吓,回头病了怎么办? 封砚见盛则宁手捂着胳膊轻揉,精心装扮的衣容都受了损,短短时间里,她就被这场意外弄得疲乏不堪,似有些招架不住的征兆。 于是封砚改口道:「你若是不想去,让掌柜替你也行。」 谁知盛则宁倏地抬起眼,那弧线娇柔的杏眼都扬起一抹不屈,黑亮的双眸里也燃起了火苗。 她斗志昂昂地一哼。 那一身的灰尘与泥土都变得不起眼了,唯有她的神情引人瞩目。 「要去,我岂能由人欺负?!」 封砚凤眸低垂,见盛则宁目如明镜,忽而耀眼。 大概这里面有一道光吧,于沉沉暮夜,不畏困难也要破开晦暝的那道光。 第37章公堂 今日端午,但若说最热闹的地方,并不是刚刚推出新酿的蘩楼,也不是打出节庆特惠的丰记酥饼店,更不是有花魁娘子坐镇的金凤楼,而是位于城南的南衙。 南衙是上京最大的衙司,管着除了上京还有周边数城的大小事务,即便是如此佳节,依然繁忙不休,人来人往。 此时更是被潮水一般的人群包围着。 之所以会引来这么多百姓围观,其实也是大家觉得新奇。 上京城有正店近百家、脚店数不胜数,其实像今日发生的事并不少见,但是大部分店家都会选择破财免灾,息事宁人。 一方面不会影响生意,另一方面也不想得罪人。 就是这样的纵容,慢慢滋养出一批泼皮无赖,靠着到处」打劫「为生。 虽然知道他们是蛀虫,却甚少会有人肯花时间去和他们较真,如今有人真真就告到了南衙去了,大家也好奇官府会给个什么判决。 盛则宁简单的梳洗过,头上繁复的饰物一并都取了下来,长发用五彩线简单一束,垂于脑后,如瀑倾洒,在光亮处犹如上好的绸缎。 她仅是娉娉婷婷站在那儿,就吸引去了全部的目光。 大家才恍然,来当庭对证的竟还是一位女娇娥。 薛澄站在封砚身侧,不住往里面眺望。 「殿下,就让三姑娘自个进去,不会出事吧?」 封砚瞥了他一眼,「你是事主、是被告,还是她什么人,站过去有何明目?」 薛澄被他问住了,张口结舌半晌,结巴道:「我、我是证人啊!」 是他抓了那姓孙的无赖! 「你是博西王世子,站过去是要给府尹大人施压,还是给犯人施压?」 「这……」薛澄没有想过要仗着自己的身份去帮盛则宁要说法,他只是觉得此刻,他应该站在三姑娘身边,不让人欺负她。 封砚收回视线,直视前方,「她若是想靠这些,早在刚刚就可以亮出自己的身份。」 以她二品***独女的身份,南衙府尹也会给她几分薄面。 可盛则宁不但没有亮出身份,反而还带上遮掩面容的面纱。 虽然封砚话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薛澄还是不可避免地皱起了剑眉。 那些传闻果然没有错,瑭王殿下对于盛三姑娘的心,不过尔尔。 薛澄暗暗握紧了拳头。 倘若是他,他定然不会让自己心爱之人独自面对这一切。 * 南衙的大堂四扇朱门大开,让人能一眼看清里面的情形。 身着正四品绯色圆官服的府尹正坐高堂,头顶悬一块匾额,金笔玉勾四个风骨铮铮的大字:公正廉明。 持着杀威棒的差役,威风凛凛伫立两侧,无形地威压让围观的百姓都只敢低声说话,无人喧哗。 「大人!——」刚刚被提上来的无赖一扑到地上就放声大哭,「草民要状告这恶妇以劣替好,以假传优,蒙蔽客人!」 孙无赖头上破了一个口子,污糟的血留了满头满脸,连衣领、袖口都是深深浅浅的血迹,猛一眼看,十分能吓唬住人。 府尹大人拍响惊堂木,「肃静。」 孙无赖哭声渐小,却还在抽抽嗒嗒,好像无比委屈。 反观站在一边的姑娘,镇定自若,好像对于这件事胸有成竹,丝毫不乱。 府尹大人目光炯炯,扫过两人。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盛则宁开口了,声音清脆清晰:「小女姓盛,乃珍食馆少东家,今日这位孙姓郎君无凭无据诬告小店所售粽子名不副实,小女这里有与酒坊杨管事购入凉州糯米的交契,也有酒坊从米铺购入糯米的交契。」 府尹大人让身边的判官把证据呈上,他仔细阅读,只见无论格式、落款和指印都齐全,是符合规定的交契,上面细写了交易的是凉州糯米四百斤,价十两。 再看米铺的交契,也条条清楚,并无错漏。 「大人,她说谎,那杨管事卖她的是陈州小糯米。」孙无赖扯起嗓子喊冤,「小人就是吃出不对,好言询问,他们为了掩盖事实,竟要关起门来把我打死,大人尽管去问,有父老乡亲亲眼目睹,都可为证!」 「胡说,我不曾伤你一分。」盛则宁冷冷叱他。 「你本就是个毒妇,之前你让人当街打管郎君的时候就暴露无遗!」孙无赖满脸凶相,朝她龇牙咧嘴,十分有辱斯文。 府尹大人不得不再次拍响惊堂木,令其收敛。 「这么说,孙郎君是替管衙内报仇来的?」盛则宁反问。 孙无赖一个机灵回过神,凶巴巴地道:「这是你我之间的纠纷,别扯旁人!」 「好,不扯旁人,就说杨管事因为酿酒掺假一事已经被南衙抓捕,他又是怎么同你透露陈州小糯米一事?」 盛则宁转头,同府尹大人行了一礼:「大人,既然孙郎君有人证,不若把杨管事提来一问,相信以大人明察秋毫的本事,一定能洞察真相。」 府尹大人挑起眉,再次敲响惊堂木。 他就还没见过谁家的小娘子站在公堂上还能这么镇定自若,甚至还提起建议来。 府尹大人虽然拍了惊堂木,但是又想到小娘子的建言有理,就命令人把杨管事带上来。 杨管事在牢里待了几天,眼见着就瘦了一圈,此刻蓬头垢面,「哎哟哎哟「叫着,被两个魁梧的差役架着进来。 本朝律法,贩卖掺假食品、缺斤少两等,依律都要仗刑三十至五十棍。 杨管事刚被仗打不久,伤还没好全,这么一折腾,满头都是冷汗。 府尹大人让人把案子略说了一通。 「杨必德,这位孙郎君说是从你这里得的消息,可是真的?」 「是……真的……」杨主事忍着疼痛点头,余光瞥见那小娘子眼睛一斜,似是不怀好意地一笑。 「杨主事为了构陷小女,连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也在所不惜,何等慷慨,既是如此,那我恳求大人派人去铺子里一查……」盛则宁其实还庆幸,这一次他们做的不够彻底,并没有能让她坐实罪名的证据,让她无处可辩。 所有盛则宁不怕被查,只要官差介入,一查究竟,反而能更好得还她清白。 「什么命?」杨主事慌得左右看,结结巴巴道:「不、不是说好了,就、就打三十棍,罚没钱财,我这罪不至死吧?」 「用次等糯米代替优质糯米酿酒,其罪与酒中掺水一致,不过,先前你被棒刑是因为掺水一罪,若我们查证属实,那不是凉州糯米而是陈州小糯米,你还得受上三十棍。」府尹大人旁的判官竖起三根指头。 杨主事猛然瞪大眼睛,活像见了阎王在对他招手。 「三、三十!不成啊,我不行!再打就会死人了!」 杨主事哭得比孙无赖还大声。 这大堂上瞧着无比荒谬怪诞。 唯一弱小的小娘子一个人站得挺直,不骄不躁,不惧不怕,就像是在自家的庭院里一样从容不迫。 反倒是两个大男人不嫌丢人地又哭又闹,十分难看。 「肃静!」 府尹大人不得不再次严厉警告,「杨必德,本官再问你一次,孙为说的可属实,你曾对他吐露以陈州小糯米代替凉州糯米卖给这位盛娘子?」 杨主事连忙摇头,他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全,实在挨不住再打这三十棍。 他涕泪横流地反口道:「小的、小的就是胡说八道,那是凉州糯米错不了,大人您派人一查就知道,小的这次说的都是真话啊!」 惊堂木再次拍响,府尹大人斥道:「大胆刁民,竟敢欺瞒本官。」 杨主事摆手:「不敢了不敢了,小人不敢了。」 「这两份交契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府尹大人捏着两张纸,在他们面前抖动几下。 孙无赖见杨主事如此不顶事,连忙往地上一扑,哭道:「大、大人,这件事中兴许有误会,可小人头上这伤确实拜他们所赐,他们恃强凌弱,目无法度,大人一定要为小人还个公道!」 府尹大人看了眼孙无赖。 这都跑到别人门口胡乱叫嚣,会被打也正常。 盛则宁这时见府尹大人的神情不对,似是信了孙无赖的话。 「大人,他说得全是假的,小女从未让伙计对他动过手,将他带到后堂也是为了将他控制起来,带来见官。」 「大人明查啊,前几日在甜水巷口有人令仆欺辱暴揍一名学子,这事大家可都是瞧见了,正是这位盛娘子!」孙无赖把手一指,指着盛则宁道。 府尹大人吃惊,目光聚在盛则宁身上。 只见小娘子细眉一拧,状似沉郁。 「竟还有这事?」 孙无赖趁热打铁嚎叫了起来:「她就是个打人的惯犯,连学子都敢打,小人又怎么会被放在眼里?」 南衙门外传来一名妇人的声音。 「那是什么狗屁学子,那就是个打女人的下三滥!盛娘子打得好!」 又传来了几声附和,都是女子发声。 「没错!」「正是!」 孙无赖往前膝行几步,顶着满脸的血痕,狼狈又骇人,他的眼泪潸然而落,「大人,您听听!她们说的可不就能证实了这小娘子当街打人属实!」 府尹一听打学子这事属实,当即对盛则宁喝道:「我朝有律,学子犯刑尚可减免三分,你不过是个小娘子,怎可滥用私刑,动手打人?」 盛则宁早知今日之事透着蹊跷,到这里她大致也想通了是谁人在后面捣鬼。 这个孙无赖知道这么多她与管修全的事,明摆酒是管修全找她麻烦了。 想到这里,盛则宁更气了。 当初她没有把管修文往衙门送,就是知道在这件事上她讨不到好处,所以才想着能出一口气也是好的。 只是没有想到管修全居然不肯罢休,非要与她拼个你死我活。 外面的看客或有知情者,或有不知情者,大家互通有无,又谈起了这件闻所未闻的奇谈。 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有人赞同,也有人愤怒。 物议沸腾,聚讼纷纭。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几乎要将站在公堂之上,那名弱质少女的后脊都盯穿了。 「望府尹大人明察。」盛则宁浑不在意被人议论,姿势娴雅而端丽地行了一礼,如此镇定又气度不凡,让人不能轻视了去。 「小女想请管衙内当堂对证,将其中缘由禀明,再由大人定断。」 封砚走开几步,招来一差役,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差役领差离去。 府尹大人捋着胡子,思忖稍许,沉声道:「本官准了。」 第38章想要 公堂上更热闹了。 一个趴在地上,捂着屁股的杨主事。 一个按着脑壳,满脸淌血的孙无赖。 再加上这个刚刚从管府拉出来,脸包得像个粽子、眼睛肿的只剩下一条缝的管衙内。 这三人一个赛一个惨,一个哭得比一个大声。 就连跟在府尹大人身边数年,经验老道、行事沉稳的通判、判官都忍俊不禁。 寻常情况下他们都不会发笑的……只是这个堂上,这四人往那里一站,天然就是一副极其荒谬滑稽的画面。 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和三个与她「有仇」的歪瓜裂枣。 怎么想都觉得这位小娘子应该才是其中最惨的那个…… 但偏偏她是其中唯一完好,且镇定的那个。 大家的目光自然不约而同地落到小娘子身上。 小娘子虽然蒙着半张脸,但从那细眉翘眼,仍可瞧出她的样貌不俗,再看身上所穿,绫罗为衫,云丝为裙,哪一样不是精致名贵,如此看得出,定然是出生优越,非富即贵呐! 但是这就更让人奇了,这位不愁吃穿、养尊处优的小娘子为何会揽上这么多事。 又是酒坊的主事,又是无赖流氓,还有个学子。 这商贾、贱民和学子,跨度不是一般地大。 她竟是怎么都给牵扯了一个遍? 府尹大人首先问管衙内,被打一事是否是他身边的小娘子所为。 管修全眼圈一红,手捂着肿起的胖脸,瞥了一眼盛则宁,抽泣道:「就、就是她让人打的。」 府尹大人虽然感到意外,但是还在秉着事情要问明白,耐心问道:「那她为何要让人打你?」 「都是我家那个小贱蹄子见我一时无望考中进士,做不了官娘子就想与我解除婚约,她肯定就是那小蹄子找来的帮手!」管修全手一指盛则宁。 盛则宁回眸冷冷盯了他一眼,管修全缩了缩脖子,又朝着府尹大人诉苦:「她、她让人将我当街打了一通不说,还逼我写下解婚书,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啊……大人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管修全扑通一下跪倒,悲痛欲绝地摇摇头,「想当初,我与我那娘子相识的时候,她家潦倒落魄,我尚不嫌弃,没想到这次我不幸参加不了秋闱,她就想着另寻高枝,舍我而去……呜呜呜……」 「管衙内真的太惨了!」孙无赖举着袖子擦了擦眼角,哭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女人。」 杨主事跟着「哎哟」几声,好像被他们的哭声牵动了心,想起自己屁股上的伤痛,痛到深处也开始为自己的遭遇而流泪。 「肃静!」府尹大人被他们三个哭得脑袋疼。 往常都是女子才哭哭啼啼,今日怎么全是一堆奇奇怪怪的男子,哭起来非但不美,还丑得很。 府尹大人手指撑在额头揉了几下,把眼睛转到小娘子身上。 小娘子形单影只地站在另一侧,看起来格外柔弱,可她哪怕被三人连番指罪也没有哭闹,反而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一一应对,丝毫不乱。 不知道怎么的,府尹大人下意识将声音一软,轻声慢语地问:「盛娘子,管衙内说得可都属实?」 「回大人的话,管衙内只说了后果,却没有说前因。」盛则宁没有回答真与假,因为管修全的话,本就真真假假掺着,她总不能在这里一条条给他掰扯开来回答。 「小女另有话说。」 封砚站的地方不远,但视角并不好,只能看见盛则宁的侧影。 森严而厚重的深木色大堂上,少女昂首而立,那浓密微翘的长睫随着说话声扑动,像是小扇轻扇,其余被细纱罩住的地方,只有隐隐绰绰的轮廓,也看不出她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但是无疑,已经让人看出了她的强大。 敢于独自对证公堂,敢于直面旁人诽谤控诉,不哭不闹,也不畏世言。 封砚不由想起盛则宁的话。 ——愿为东风…… 她这次又是为了谁? 为了那被打的小娘子伸冤理枉,还是为了那些苦于泼皮无赖之扰的普通商贾。 还是为了自己? 她想凭一己之力,去拔出旧俗与新势的沉珂? 谈何容易,又何其天真。 封砚凤目一转,望向府尹所坐的方向。 这位叶大人是二甲进士出生,曾在凉州做过知府,因为立了大功而特升为南衙府尹,从边城回到都城,这样的提拔机会少之又少,所以叶大人还算勤勉努力,不敢辜负皇恩。 但是他办事秉承中规中矩,不会跳脱俗理常规之外,也不会徇私枉法,颠倒黑白。 只要保证不出大错即可,并不会趋情就理。 薛澄抱臂站着,脚掌一直不安地轻点着地板,仿佛脚踩着织布机的踏板,又好像随时就想拔脚走过去。 「殿下,咱们要不要过去帮盛娘子做个证?」 封砚慢慢摇头,「薛世子,此时上去有扰公堂之罪。」 薛澄郁闷地垂下手。 那边盛则宁正说到孙无赖出现的时机正值人多事忙的佳节,而且故意煽动人群,企图引起踩踏事件,弄出人命来。 府尹大人心里一惊。 出人命的事发生在节庆时,那就是大事,少不了要让人烦忧头疼。 这孙无赖真是胆大如斯,不把王法与秩序放在眼里。 他一拍惊堂木,「孙为,捏造假证词,构陷他人,还企图扰乱秩序,危害百姓性命,你可知罪!」 孙无赖一听,心就凉了一半,哭声都止住了,惊声道:「大、大人!小人……」 他绞尽脑汁,想不出开脱之法,心急之下,连忙拉住一旁的管衙内。 「衙内,你说说话,帮我说啊!」 管修全从眼缝里透出些焦急,舌头打结道:「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以为寻常人遇到这样的破皮无赖,不过就是自认倒霉,给些钱两了事,谁想到会来这公堂上? 而且他也生气啊,本来好好在家里躺着,被这孙无赖拖下了水不说,回去又要给爹训斥了! 「你不能不管我啊!」孙无赖眼见要被拉下去,又哭嚎起来:「大人我冤枉啊!我是被陷害的!——」 「你快闭嘴吧,想想你妹子!」管衙内压低了声音,在他身边恶狠狠道。 孙无赖嗝了一声,又哇哇大哭。 「冤枉啊!——」但是冤枉后面的话他就没有再说下去。 府尹大人重重道:「本官自会查明清楚,先压下去待审!」 两名穿着黑官服的差役上前把孙无赖拖走。 孙无赖叫嚣的声音越来越小,剩下的管衙内和杨主事不由生出一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心态,把脖子都缩了起来。 「还有你杨必德,一罪在身,还与人串通假证,这有你亲手按的指印在此,你还有什么要抵赖的吗?」府尹大人话头一转,又定在了杨主事身上,提起盛则宁递过来的交契在他面前抖。 杨必德没有孙无赖会折腾,他早听见还要打三十棍就吓破了胆,此刻更是哆哆嗦嗦地哭道:「小人不敢,小人认就是了,只求大人看在小人坦白的份上,从宽处置哇!」 公堂上只剩下包成粽子头的管衙内。 对于有父荫的管衙内,府尹大人一时不好办。 他的目光紧了又紧,手捋了好几下胡须才道: 「至于管衙内的事,虽然他与柳娘子还没成婚,但是口头之约也理应奉守,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盛娘子着实管过了。」 盛则宁把前因都说了,叶府尹的重点就明显偏了。 一位郎君打陌生小娘子那是违法乱纪,一位郎君管教自家人,那就是家里事。 听到这里,管衙内精神一震,连声大呼:「大人英明!」 外头围观的百姓都颇有微词,但那些声音都不敢越过府尹大人的惊堂木。 盛则宁微一抿唇,好在她带着面纱,不至于让人看出她的不悦。 「至于管衙内辱打柳娘子一事,切不可再犯!」 管衙内连忙点着脑袋,像是一个敲鼓的棒槌。 他得了府尹大人这句话,就好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助力,洋洋得意地昂起脑袋。 「那盛娘子把在下打成这样,大人就……」 府尹大人皱起了眉,这人就不知道收敛,难怪给人打成这副模样。 「大人秉公办案,最是公平公正,小人也不能白白挨这顿打!还请大人明断啊!」一将自己撇清,管衙内就得意地翘起尾巴,抓着府尹大人要说法。 这叶府尹与他父亲有过交情,肯定会多给他几分面子。 盛则宁虽然腹中有一肚子的理,但实际上这事却不容法理之中。 若府尹要按律法判,她必败。 封砚说她遇事不忍,其实也是说对了,若她之前忍一时,后面再慢慢对付管衙内,这事她还能说得上理。 不像现在,一旦叶府尹明显偏颇管衙内,那万事就变成她的不对。 「大人,有位柳娘子说她是事主,有话要禀。」外头有个差役过来传话。 「柳娘子?」府尹大人瞥了眼管衙内,见他脸色倏然一变,就知道这位柳娘子想必就是之前盛则宁口里说的,被他当街辱打的那位小娘子。 府尹大人不想再为此案头疼,沉声道:「这案子就这样定了,没有什么可说了……」 盛则宁不知道柳娘子为何要来,但是见着府尹一心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管衙内从那眯缝的眼睛里都透着得意和嘲弄,她心里不服气。 「大人还是让柳娘子进来一述吧,毕竟这事与她紧密相关。」 府尹大人眉头一拧,有些不悦起来。 「本官瞧着你也姓盛,才客气客气,没想到你还指挥起本官来了?」 「大人是何意?」盛则宁一愣,不明白府尹大人为何突然这样生气,更不知道他提到也姓盛是何意。 他认出她的身份了? 叶府尹被盛则宁那双清凌凌的眸子一看,顿时惊出一背冷汗。 就好像五六年前在凉州,被那个老人一眼看穿了他的私心。 他们都姓盛,莫不是有什么关联。 叶府尹感觉有些坐立难安。 「大人,莫不是觉得管衙内能颠倒黑白,柳娘子就不能自辨清白了?」盛则宁步步紧逼。 「是啊是啊,为什么不能让柳娘子进去一说?」外面有几位小娘子也气愤应和。 「难道大人要偏颇管学子?」 在这种事上,还是女子更能感同身受。 多少都是自己或者亲近之人也受过这样的委屈,所以才希望能看见公道重现的一日。 她们不但是在为柳娘子抱不平,也是在为自己报不平。 府尹大人旁边的通判与判官见着外面的百姓情绪激昂,不好收场,就劝起了府尹。 叶府尹只好把屁股坐稳了,冷声道:「传柳娘子上堂!」 柳娘子跟随一个差役进来,她也带着一块面纱,只不过脸上还有没能遮住的青紫在眼角处,显得格外病弱狼狈。 虽然在医馆里躺了几日,她的伤还没好全。 盛则宁与她不好在公堂上打招呼,两人就目光交接了一下,各自站好。 「柳娘子有什么话要说?」 「大人,妾身要状告管修全狎伎!」 柳娘子一上来,管修全就料到不妙。 但是谁也没想到她一上来就扔出这样的丑闻。 官伎者,乃是官府供养,习以歌舞、音乐,为公宴助兴之用。 虽然身处贱籍,身份卑微。 但是私侍枕席,那就是法理不容的重罪,叫踰滥,轻则刑罚坐牢,重则罢职流放。 管衙内大叫一声,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口里却还不饶人:「你这个贱、***!胡说八道什么!」 柳娘子往地上一跪,扯开面纱,把青紫肿红的脸让各位官老爷看,「妾身平日里就只会做些点心,拿到集市卖了存钱,打算日后当嫁妆,管修全这厮三天两头跑来找妾身要钱,起初妾身以为他是打算用来置办束脩,赠以恩师,谁曾想,他是为了狎伎偷乐!妾身发现后,自然不肯再给,他就逮着我辱骂殴打,那一日若不是有盛娘子打抱不平,妾身这条命只怕都没了!」 府尹大人脸上的肉都跳了几下,目光倏然如电,直视管修全。 管衙内惊慌失措地摆手:「大人,莫要听信这婆娘的谗言佞语,在下是读书人,怎么会知法犯法?!」 外面的百姓听到这里,都摇头咋舌。 还读书人,这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多没用的男人才会要女人的嫁妆钱,而且竟然还拿去狎伎,简直太不要脸了。 「她、她信口雌黄,她拿不出证据,凭什么这么说我!」管衙内起初的慌乱在自己一句句话里又找回了底气,他指着柳娘子道:「***,你敢再乱说一句?」 她没有证据,谁会信她? 「大胆!」叶府尹皱起眉,一拍桌案。 管衙内收起自己的手,努力睁开眼睛,拱手道:「大人,您千万不要被这种小人蒙蔽,她就是一个乡野村妇,什么也不懂!」 柳娘子怒目而视,气得眼圈都红了。 可是她知道,管修全说的对,她家是没落了,所以就成了世人口里的乡野村妇。 盛则宁看见柳娘子委屈气愤,知道她之前一直还对管修全存了几分心,没有想要撕破他的脸,现在她死心了,想要告发他,反而被倒打一耙。 她往袖袋里一摸,捏着一物转头对府尹大人道:「禀大人,小女有证据。」 「你有证据?」叶府尹眉心一跳,若是管修全坐实了狎伎一事,那他也就没法帮他了。 打人还能说是家务事,都嫖到官伎身上去了,这可藏不住了。 「是,这位管郎君那日醉酒,撞上小女的马车,无意掉了一条丝帕,听闻乐坊里有专供的娟、纱,所属物件上更会绣有标记图纹,想必只要拿去乐坊找人一查就知道了。」 管修全一愣,他下意识就摸了摸自己身上,似乎想知道自己身上丢没丢东西。 就是这个举动,让大家都看了个分明。 他果真与官伎私相授受! 「好你个管修全,竟做出这样丧伦败行之事!」 「她胡说!」管修全回过神来,努力睁大眼睛,又看见盛则宁手在袖兜里正准备往外拿出什么东西,他吓得面目狰狞,生怕铁证如山,让他彻底坐实了狎伎一事。 他大步冲来,伸手想要抓住盛则宁。 柳娘子欲拦住他,但身子单薄,无疑是螳臂当车,险些被他用力推倒。 盛则宁看他气势汹汹而来,连忙躲避,这时候衙役们才一个个反应过来,准备冲过来拿下管修全。 但是他们都没有另一人快,只两息时间门,一道修长的身影就站在大堂之中,一手擒住管修全,稍用力就使他跪倒在地,发出砰得一声巨响。 府尹大人蓦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殿……」 封砚横了一眼回头,叶府尹就牢牢闭上了嘴。 薛澄慢了几步才过来,连忙凑到盛则宁身边低声询问:「三姑娘,你没事吧?可有伤着?」 盛则宁是被管修全刚刚那凶悍的模样吓了一跳,但是现在看见他在封砚手下叫苦求饶,一点骨气也没有的样子,这惊吓就变成了嫌恶。 她摇摇头。 「那就好,本来我早就想过来的,但是瑭王殿下说我们不好插手,要静观其变……」薛澄嘀嘀咕咕,又委屈道:「结果他还跑得比我还快。」 盛则宁眼睛一眨,知道薛澄口里并没有添油加醋。 封砚说不好插手,还真像他会说出来的话。 他一向是谋而后动的人,所以才会时常说她遇事不知道忍。 盛则宁心中复杂,抬起眼睫,似蕴着探究。 他这个时候为何会出来管她的事了? 男人颀长的身量自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不单是出自他得天独厚的高大,还有他那比常人都要清冷矜贵的气质。 「管修全狎伎一事,南衙必然会查个清楚明白。」 叶府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是是是。」 盛则宁看了一眼柳娘子,两人交换了一个欣慰却又不太满足的眼神。 管修全的罪名是跑不了,但是他却并不是因为辱打柳娘子一事,而是因为触犯了其他律法。 律法保护官伎就像保护国库里的金银财宝,那是大嵩的官产,不容人侵犯。 但并不是为了保护女子。 虽然事情有些偏差,但是管修全还是被羁押进了南衙大牢。 「总有一天,世道会变的,会变好的。」在南衙门外,和煦的阳光照在两名少女身上,照出弯弯的笑眉。 「盛娘子的话,定然会成真。」柳娘子很感激,她握了握盛则宁的手,「原本我都打算离开上京城,还是那位郎君派人来跟我说,盛娘子为了我在对证公堂,我才鼓起勇气回到了这里。」 盛则宁顺着柳娘子手指的方向,看见正在另一侧指挥衙役们疏散人群的封砚。 男人似有所感,抬头回望。 冷寂的眉眼之中染上了一些人世间门的烟火气,好像变得柔和了些。 盛则宁走了上前,欠了欠腰身,「谢殿下。」 「事情解决,可还满意?」封砚问她。 盛则宁点了点头,稍许,又轻轻晃了晃脑袋。 满意,却又不是那么满意。 倘若她有更大的能力,更多的影响力,就不会是这样轻轻揭过的结果。 说到底,如今的她没有能力与魄力去扭转这些陈规陋习。 但是她又看见了封砚。 芒寒色正、位高轩冕,颇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 她不禁开口问道:「殿下可有什么心愿?」 封砚被她突然抛来的问题,问住了,他想了片刻,低声道:「没有。」 盛则宁奇怪地看他,「臣女以为殿下与宸王一样,应会对权势有兴趣。」 封砚摇摇头,「并非所愿,污浊浑水罢了。」 盛则宁摘下面纱,眺望远处走进人群里的柳娘子。 「权势并不都是肮脏污糟糕坏东西,若是能用来保护弱小、维持秩序,使得国泰民安、海晏河清,那就是好东西。」 「殿下有权有势,能做到的事比臣女多多了呀。」盛则宁似是感慨又好像是羡慕,牵起裙子也往阶下走。 「您该多自己想想,究竟想要什么……」 封砚侧目,小娘子慢慢从他身侧走过。 在她玲珑鼻尖下,饱满的唇瓣轻扬,水盈盈的就像是树梢上才红的樱桃,小巧的下巴稍抬起,连着弧度柔和的下颚、纤细的脖颈都透着轻松,略丰盈的脸颊让她显出稚嫩娇弱的模样。 但是她却早已经不再单纯无知。 封砚的目光一直追随她离开的背影,那浓密柔软的发垂在她纤腰上,被午后的轻风吹拂而起,荡起浪波,泛起了微光,就像是二月新发的嫩柳,在古潭沉水上拂动,激起涟漪。 他的心,好像也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变得异常的紊乱。 第39章归来 盛则宁以为珍食铺经过今日这一场混乱,一定会生意惨淡。 她扶着竹喜的手,愁眉苦脸地从马车钻出来。 「姑娘!你快瞧!」竹喜惊喜喊她看前面。 盛则宁撑眼望去,眼前人山人海,她都快瞧不见自己铺子外面的望子了。 「这是怎么回事?」盛则宁第一个先想到的是,莫非那孙无赖还有其他同伙在闹事? 两人还没下马车,就踩在车辕,踮起脚往里面努力张望。 十分不解这里怎么还会围这么多人。 竹喜眼尖,看见一个刚从里面挤出来的妇人,连忙跳下马车问她:「婶子,你知道这里为何这么多人吗?」 妇人打量了下竹喜的小脸,因为是个小娘子,妇人就和蔼可亲地道:「都说这家铺子的少东家心肠好,为一名不相识的小娘子打抱不平,不惜得罪了人不说,还去公堂上要理,哎,我以前也被我家那口子推搡过,若是也能遇到这样好心的小娘子,兴许我也不会伤心难过那么久哩!」 竹喜:!!! 盛则宁缓而慢地眨巴了下眼,这时候他又听见人群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董夫子在里头举着手里的东西叫道:「这小娘子就是诚实,这透明粽子果然是中看不中吃啊!」 他的书童胡桃在里面叫:「人家都叫您别买了,您还要买来吃,这不是找虐吗!」 「可是它长得好看,又摆在显眼的地方,不是勾着人买吗?」董夫子据理力争,还哼哼了几声,「我就是买回去摆着看也好。」 「那我也买两个!」 「……还有没有呀,我也想要一个!」 董夫子伸着手,举得老高,「欸,怎么还跟老人家抢啊!我先要的,那个是给我的!」 盛则宁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就是丁厨子之前研制失败的那杨梅粽子。 做都做出来了,盛则宁总想着物尽其用,于是让掌柜摆了几个出来应景,专门立了一个牌子在一旁,上面写着中看不中吃,就是不想让人受骗买了回去吃,才发觉不好吃。 没想到董夫子竟然如此叛逆! 她又是着急,又是好笑。 这位有名的大儒怎么像个老顽童似的。 「所以说啊,这东家娘子诚实守信,断不会用假物欺瞒客人!」胡桃一喊,总结道。 旁边就有几人应和,连连说是。 之前被孙无赖诬蔑的时候,盛则宁也委屈过。 她其实就没想过从这几个铺子中赚什么大钱,所以一应用物都是捡着最好的用,别说假的,就是差点的,她都不用。 但就因为孙无赖的几句无稽之谈,她被食客们提着粽子质疑,叫嚷着假粽子要退钱,她心里难过极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薄如蚕纸,经不起任何摧拉折毁。 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善念,也犹如冬日的暖阳,明明不是那么绚烂,却让人从头到尾都温暖舒服。 她不知道董夫子和胡桃为什么要为她出头,但是就这三言两语,便把她的形象扭转了过来,她心里感动不已。 「就是不好吃,我们也要买,她肯为小娘子出头,承了这么多苦,支持一下算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有几个年轻的小娘子笑嘻嘻道。 「就是,我早就看那个管衙内不爽了,不过就仗着自己家里有点官,平日里总是贬低柳姐姐,柳姐姐做的点心那么好吃,以后都要吃不着了,我可真的伤心。」 「我们早该为柳姐姐出头,说不定她就不会给管衙内欺负地那么惨……」有个小娘子反省起来,旁边几个小姐妹也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以后我们都应该互相帮助,不叫那些狗东西就敢胡乱欺负小娘子。」 旁边的三两言语,也十分暖人。 一名伙计从铺子里挤出来,脸上洋溢着笑容,朝着马车上的盛则宁先鞠了一礼,「三姑娘,您瞧,我们铺子的生意不但没受到影响,反而变得更好了呢!」 盛则宁微笑点头,她用内袖沾了下眼睫上溢出的泪,问他:「大家还能忙得过来吗?」 「掌柜的说,让您不必担心。」伙计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册子,「哦对了,这是之前有位柳姑娘留下给三姑娘的,说是一些古方旧谱,希望对您有用。」 盛则宁拿过来翻看了几页,目光微凝。 这本册子里面都是摘抄记录的食谱,有些还是她从未听闻过的小吃,果然是古方旧谱。 像这样的旧物,合该是压箱底的传家之物,柳娘子为何留下给她了? 「柳娘子为何要留下这个?」盛则宁问。 伙计口齿清晰地回道:「柳娘子要回逐城老家去,她说那里没有人爱吃糕阿点心的,她留着也没用。」 盛则宁知道柳娘子在上京城只有管衙内这一个「依靠」,如今这依靠没有了,她心灰意冷就要离开。 看着手里厚厚一叠的食谱册子,盛则宁心情很复杂。 虽然去救柳娘子,以及因为她后头遇上这么多事,都出乎意料。 但她也从没想过要什么回报,还是如此厚礼。 两人从全然陌生到一起在公堂上抗争,多少还是有了些感情,盛则宁也不想看这柳娘子就这么落魄地离去,更何况她都还没亲眼看见管修全受到惩罚。 再说了,她就应该留在上京城,活得比以前更好才不愧对她在公堂上的勇敢直言。 盛则宁站在车辕上张望左右,这还没过多久,街上的路人越来越多。 马车到这个时候,明显已经走不动了。 盛则宁把册子交给竹喜,从车辕上坐溜了下来,「麻叔,把马解开,套个马鞍给我。」 在马车的夹板下面都会备上一套换置的马鞍以备不时之需,现在盛则宁想着要骑马去追柳娘子。 「姑娘,就快到时间回府了,这不好吧?」竹喜想起苏氏的吩咐,担忧道。 今日的事不知道有没有传到盛府去,竹喜担心盛则宁搞不好又要被二爷责罚。 就没想到盛则宁还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丝毫不担心自个。 「你先回去,我把人追到就回来。」 两名侍卫也着急道:「姑娘,我等都没有骑马!」 人的脚力怎么能追上四个蹄子的马? 这时候麻叔已经手脚麻利地把马鞍套好,并且取出一柄精致的小皮鞭奉给盛则宁。 盛则宁指尖碰了碰皮鞭上的金缠纹,对两名护卫道:「你们慢慢跟上就是,我不会追出城去,最多就在城门口,若是遇到坏人,我就用这个鞭子抽他,保准让他皮开肉绽。」 这个鞭子其实大有来头,曾是一件武器,用在本事高强人的手里,无疑是一件杀器,但是到了盛则宁这样的小娘子手里,就是瞧着有些锋利罢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但是谁也阻止不了盛则宁的想法。 盛则宁骑上马,竹喜满目担忧地目送她挤入人群,带着两名侍卫消失在视线里。 从南衙出来,封砚遇上前来接应他回宫去的德保。 在这个时间,一般都是皇后、宫妃与命妇同庆的时候,德保来找他,也是因为要早些进宫去,以免皇后心血来潮,会召他赴宴。 封砚知道皇后的心思。 单单一个盛府无法让她满足,她已经在旧都豪门世家里相看其他人家的姑娘。 封砚本不该放在心上,但是还不由地感到了一丝烦郁。 他用指腹揉了揉眉心,忽听见耳边两个小童的声音。 「粽子你吃甜的还是咸?」 「当然是甜的啦!」 「傻瓜,咸的才好吃!咸的里面还有一块肥肉!」 「哼,反正我喜欢吃甜的。」 封砚一路看着两个小童吵吵闹闹走远。 好像这才意识到,他从来都说不上自己的喜好,就连粽子这样的吃食,在他心里好像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印象。 他偏过头,「德保,你喜欢吃什么味的粽子?」 德保公公忽然被这么一问,有些呆愣住了。 封砚面上表情寡淡,很容易给人一种冷漠至极的感觉,德保公公也是经历过很长时间的战战兢兢才发现他的这位主子就是这样一个性子。 他冷漠的神情其实并不表示他毫无兴趣,只是他表现像出来的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弦,很难被拨动,很难有起伏。 而拉着弦两端的不是旁的事或人,只是他自己。 「奴喜欢甜的,碱水粽子用冰镇过,沾点百花蜜,滋味好呢,殿下是想吃粽子了?」德保公公揣测道。 封砚没答是否,只是骑马绕了一段路,回到了南门大街上,让德保去珍食铺各买了几种粽子,就连那个摆着好看的杨梅粽子也没放过。 盛则宁万万没想到,当初她定下的那篮魁斗杨梅一个也没浪费,一个也没剩下,都卖了出去…… 她还在赶路。 马都不好过的地方,马车必然也慢。 柳娘子要回老家去,必然是乘着马车的,盛则宁觉得自己很有希望能追上她。 临到城门的地方,人反倒少了许多,马车如麟骨交叠依次排开,正在例行检查,才能逐一放行,而进来的队伍也是如此。 盛则宁一心放在出城的马车上,并没有注意到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有个年轻郎君见着她第一眼起,就勾着唇笑了起来。 城门的地方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衣着华贵的富人、衣衫褴褛的穷人。 有书生、猎户、商贾,也有混混、痞子和无赖,因为拥堵,所以就有不少人趁机在这里浑水摸鱼。 盛则宁孤身只影,未做遮掩的容貌妍丽动人,那双水盈盈的杏眼娇媚似慵懒的猫儿,正四处张望,像是在寻什么人。 有几个混混一样的青年就不约而同地围上来,刚吹了声口哨,盛则宁已经在空中抽响了鞭子。 九金鞭啪得一声在空中炸响,好像一声响雷。 这样的利器若是落在人身上,肯定是要见血的。 混混们没有料想到这看这身娇貌美的小娘子,竟有这样危险的武器在手,顿时都心有余悸。 「不想受伤就离远些!」盛则宁冷叱一声。 混混们走了,却又有一人不怕死地走上前,甚至还伸手拉住她垂下的缰绳。 盛则宁想也未想,挥出鞭子。 「放手!」 寻常人听见那迅猛破空而来的声音,一定会下意识松手,偏偏来人没有松开手,反而用手背迎了上来。 一声钝响,鞭子见了血。 盛则宁骇异莫名,往下一看,心倏然猛跳而起,指尖发颤,几乎握不紧九金鞭。 面容阴柔的郎君撩起眼皮,自下而上地欣赏她的慌乱。 一声低笑从他嗓子眼里溢了出来,他用手背靠向自己,舔了舔手背上的血痕,就用那沾着殷红鲜血的唇笑了起来。 「别来无恙啊,宁宁。」 第40章疯子 阳光宛若洒下的不是暖光,而是雪芒,生生激起盛则宁一身鸡皮疙瘩。 她看着拉住自己缰绳不松手的年轻郎君,从他熟悉的眉眼上看出一些风尘仆仆的倦怠和久别重逢的惬意。 他微翘起的唇角被濡上浓重的红,那笑容就变得格外刺眼。 实在是毫无防备,猝不及防。 盛则宁手指蜷缩了一下,才喃喃叫出来人的身份:「……谢二哥。」 他的笑容猝然放大,若说刚刚只是浅得像是过水清波,如今倒像是旭阳高升,他慢悠悠道:「我还以为宁宁都忘记我了,真好啊,你还记得。」 他的语速很慢,但是手背上的血涌得却很凶。 盛则宁看得眼睛直跳,好像下一刻谢朝宗就会血尽人亡。 她努力压住自己的声线,才能使其勉强平稳如常,不让人听出她的战栗。 「手上的伤,我不是故意的。」 「嗯。」他毫不在意地瞥了眼手背,「从前都是小打小闹,没什么意思,这见血似乎还是头一回吧。」 盛则宁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上不下。 这疯子。 「前面就是医馆,我给你付药钱。」盛则宁把鞭子往马鞍上一别,伸手就去拿挂在腰间的荷包。 谢朝宗却直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不要你的钱,你陪我过去就好。」 「我有事。」盛则宁硬邦邦地拒绝。 谢朝宗有一双细长的柳叶眼,此刻他往上挑起眼帘,就更有别样的阴柔,配上他低哑的嗓音,就仿佛是夜晚的阴风冷不丁从耳畔吹过,他慢条斯理地拖长了音,「哦,这么说,宁宁不是专门来迎接我归来的啊。」 盛则宁悄然咬住下唇,眼睫不安地抖了几下。 她怎么可能会来迎接他? 若是知道谢朝宗今日会出现在这里,她或许连盛府的大门都不会出了。 谢朝宗冷笑了下,也不松手,反而还伸出了另一只手,打算强行把盛则宁抱下马来。 「你别碰我!」 盛则宁吓坏了。 谢朝宗这个不分地方,不由分说就对她动手的性子怎么还没有改! 「姑娘!」 护卫们才从人群里挤出来,一出来看见谢朝宗的那一刻,他们齐刷刷愣在原地。 对于谢家这位二郎君,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他们之所以会被盛家买来放在盛则宁身边,要说起因正是在谢朝宗身上。 时隔两年,他们都快把这号人物忘记时,冷不防再看见他,不亚于白日撞鬼。 盛则宁看见两名护卫,连忙使眼色。 谢朝宗却轻蔑地哼了声,一用力就把人抱了下来。 盛则宁只恨此时自己没有带面纱,白白让不少人看见了这一幕,她脸上又红又白,气得不轻,偏偏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没有别的地方能躲,只能一个跨步,从他与马之间闪了出去。 「盛娘子!」柳娘子惊诧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盛则宁一看见柳娘子便松了口气,就好像见了救命稻草。 「我、我还有事。」她匆匆对谢朝宗说道。 语毕就疾步往柳娘子马车的方向而去,生怕慢上一些就会被谢朝宗再拉住一样。 谢朝宗没有拽住她,倒是又在她身后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从盛则宁的后脊上一路窜上寒意,她越走越快。 因为拥堵一时半会也出不了城,柳娘子索性从马车上下来,她也奇怪盛则宁怎会出现在这里。 「盛娘子,你怎会在此?」柳娘子看了眼后面拉着缰绳,一步步走过来的陌生郎君,又打量了下盛则宁有些狼狈的小脸,低声问:「他是什么人?」 盛则宁摇摇头,「不是什么人,一个故人罢了。」 「故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人。」 盛则宁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 「谢郎君,请自重。」两名护卫及时拦下他。 谢朝宗满不在乎他们对自己的戒备,就伸手把马递给其中一人,「喏,你家姑娘的马,牵好了。」 护卫给他的厚脸皮给整不会了,呆呆接过缰绳,还道了句:「谢过郎君。」 盛则宁知道谢朝宗缠人的本事有多厉害,也不存在侥幸能在这个时候甩开他,她只能强行令自己忘记他的存在,专注在柳娘子身上,劝她留下。 柳娘子其实也不甘心,只是她当初来上京城就是为了来履行婚约的,但是管修全是这样的人,让她失望透顶,再无留下的意愿。 盛则宁不遗余力地劝说:「柳娘子你会做吃食糕点,上京城里才能有更大的发挥余地,那本古法食谱你自己留着,我不会要的,你以前如何赚钱,今后也可以赚,若是不想抛头露面,还可以放在我的铺子里寄卖,分成好说。」 「盛娘子你为何如此关照我?」柳娘子感动之余,又有些不敢置信。 「什么呀,说什么关照不关照的,那个管修全之前也得罪过我,我们最多算是联手报仇了。」 在谢朝宗的低笑声中盛则宁勉强扯了一下唇角。 他怎么还不走! 柳娘子却没有留意到盛则宁脸上的不安,在听了她的话后只有满满的感动,知道盛则宁不过是为了减小她的负罪感才这样说道。 因为管修全的事,她觉得对不住盛则宁,不但拖累了她的名声,还害她的铺子被人泼污水。 「我也没有别的能耐了,但是这点我还是能帮得上。」盛则宁道:「而且,你既勇敢了一回,为何不继续勇敢下去,逼走你的人不是管修全,而是你自己,你难道就不想让他看看,离开他后,你依然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若是让管修全知道柳娘子灰溜溜地离开上京城,只怕心里还会痛快。 柳娘子恨透了管修全,也不想让他痛快,但是她只是一个身无依靠的小娘子,在贵族多如牛毛的上京城,步步惊心,哪能不害怕? 「可是我……」柳娘子还在犹豫,她的小丫鬟却心急起来,「姑娘,咱们回去,舅夫人也不会待您好的,万一她还想把您卖给乡知做续弦怎么办?」 小丫鬟也想留在上京城。 在上京城有这么好心的大家贵女帮她们,还有许许多多懂吃会玩的富人,哪一点不比逐城好? 在这里她们还能凭借自己的手艺和本事赚钱,回去后呢? 只能听命嫁人,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柳娘子为难地抿紧唇,留下有利有弊,她一时也很难决定。 马的痛嘶声忽然从身后响起,声音尖锐刺耳,把名小娘子都吓得脸色一白。 嘭—— 柳娘子身后的马忽然前蹄往前一跪,扑倒在了地上,连带着马车也乍然就侧翻了去。 车夫惨白张脸滚到了地上,惊声怪叫。 盛则宁猛一回头就看见谢朝宗站在马的一侧,左手里抛着一柄柳叶小刀。 「谈完了吗?我手背上的血再不止住,我可受不了了。」他挑起眼睫,看向盛则宁,唇边绽开一抹笑,「喏,没有马,你这位朋友就走不了吧?」 身后那倒下的马眼睛里正插着一柄柳叶刀,血汩汩冒了出来,不一会就让青砖地上淌了一片血迹。 柳娘子受了惊吓脸无人色,和小丫鬟抱作一团。 盛则宁心口一颤,拉住柳娘子的手,尽可能地镇静道:「你先回去,改日我们再说,好吗?」 谢朝宗把细长的眼睛转了过来,柳娘子觉得头发发麻,仿佛自己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她点了点头,拉着小丫鬟的手,「那、那我先回去了,盛娘子千万注意安全……」最后的声音她压得很低,因为她感觉那可怕的郎君又朝她盯了一眼。 盛则宁勉强笑了下,让一名护卫把柳娘子送走。 其实对上谢朝宗,她身边就是再多护卫也没用,谁也料想不到他这个疯子下一步会走出什么险招。 护卫护着柳娘子没走多远,柳娘子就转头对护卫道:「护卫大哥,我看你家姑娘是惹上麻烦了,你也不必送我,我既然答应盛娘子,就一定不会不告而别,你还是先去寻、寻那位殿下吧,我担心刚刚那位郎君会对盛娘子不利。」 「柳娘子说得有理,那在下先行一步了。」护卫抱拳告辞而去。 窗下的小药炉咕噜噜冒着热气,苦涩的味道一路送了进来,连带着浮动的空气仿佛都能看见药的粉末。 盛则宁手放在膝上,坐的挺直,目光不偏不倚,正斜斜擦过坐着会诊椅上的男人,看向挂在墙上的百草图。 老大夫从后面拿出上好的金创药,谢朝宗努了努嘴,命令道:「放下,让她来。」 盛则宁精准地捕捉到这里的「她」是指自个,她正要发火,脑袋倏然扭过去,就看见谢朝宗对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一见面就送我血光之灾,宁宁难道连这点诚意都不给吗?」 「谢郎君,小人给你上药。」护卫大步上前。 谢朝宗手指携柳叶刀摆了摆,「不要你,让宁宁来。」 「让大夫来,我不会。」盛则宁纹丝不动,陪他来医馆,付这医药钱,已经是仁至义尽,亲自上药那是他异想天开。 谢朝宗抬起左手,端详着手背上的伤口。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不上药了,反正宁宁给的我都留着。」 「你疯了,这样热的天,伤口不处理会化脓的!」盛则宁倏然从椅子上起来。 谢朝宗把装着金创药的托盘往盛则宁的方向推了一推,看着她,弯了弯唇角。 盛则宁不想和谢朝宗有牵扯,能坐在这里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倘若还要靠近他,再给他上药。 她怕是气疯了才会听他的话。 两人正僵持不下,门口的竹帘一掀,走进一个高大的身影。 男人扫了眼屋内的情形,转眼看向两颊气得发红的少女,淡声唤她:「则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相争 这道熟悉的声音才落下。 盛则宁瞳仁蓦然一缩,颇有些被人撞破什么而不自在的神情不加掩饰地就浮了上来。 这一切看在谢朝宗眼里,他唇边就荡出一抹冷笑,眼珠子往眼角一转,就这样斜睨着刚进来的男人。 只见来人穿这一身白青色的直裰窄袖圆领袍,腰间系着一条深青腰封,坠一圆形玉佩,从简单低调的穿着看不出身份,但是那张骨俊神清的脸倒是有些眼熟。 「五殿下好巧。」 封砚把目光从盛则宁身上收了回来,注视着坐在椅子上,有些吊儿郎当的郎君。 谢家人都有一双很相似的眼睛,他熟悉谢大郎君,自然也能认出谢二郎君。 封砚心下了然。 这就是那位与盛则宁「关系匪浅」的谢朝宗。 「谢二郎君什么时候回来的?」封砚往里面走了几步,在盛则宁这侧站定。 谢朝宗目不转睛看着他的举动,见着两人前后不足两步的距离,蓦然眯了眯眼。 「今日方回。」 「难怪。」封砚点了点头,客气道:「路途遥远,谢郎君辛苦了。」 「不辛苦,就是命苦。」谢朝宗笑了笑,扬起自己的右手背,欣赏地左右翻看,完全不顾及从伤口里涌出来的血会滴到干净的木地板上,「宁宁一见面就给我送这样的大礼,真是小没良心的。」 封砚眸光微紧,在谢朝宗手背上那道分外狰狞的伤口上打量。 盛则宁不是那种动辄就会出手伤人的性子,这谢朝宗也是大有能耐,一回来就惹得盛则宁对他出手。 「我是不小心的,谁知道你不松手。」盛则宁此时已经从无奈到无力,再怎么解释,谢朝宗也不会听进去。 他这个人会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让人顺从自己的意。 他是满意了,别人谁不被他折腾得脱层皮? 「伤口看上去是挺严重,谢郎君还不上药?」封砚就事论事地评价道,并没有去接谢朝宗那些意味不明的话。 这个问题抛了出来,盛则宁感觉头皮都发紧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谢朝宗,生怕他还会口里冒出非要她上药的言论。 他是个不要脸面的人,盛则宁却不想和他搅和在一起。 好在这次谢朝宗倒是用脑子想了想,最后大发慈悲地让老大夫上前替他包扎,没有非要盛则宁。 老大夫也是无奈,但是救死扶伤是本分,再说了他们一个、两个看上去都不好惹,老大夫就安安静静低头上药包扎,不多看、不多问。 「郎君这个伤切记莫沾水,每天要换三次药。」包扎完还例行告诫了一番,这就算是功成身退。 盛则宁从荷包里取出了一两银子给小药童,算是付了药钱。 谢朝宗看在眼里,并没有阻止,反而牵唇笑了笑。 「果然是长大了,想起宁宁小时候出门从来不带荷包,付钱都是我付的。」 「……你别胡说,那还不是我一带荷包,你就抢着要帮我保管!」盛则宁气不打一处来,别说的她小时候跟到处蹭饭的叫花子一样。 谁稀罕他付钱了? 谢朝宗这土匪霸王,从小就让她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还有脸提! 「是这样?」 谢朝宗笑吟吟地站起来,他的身量也不比封砚矮上多少。 一间小小屋舍里,两人相对而站,气势逼人,让空气仿佛都凝滞不转了。 他眼睛直视封砚,口里却还是在对盛则宁道:「小时候是怕你被人骗钱,没想到长大后还要担心你被人骗……」 「谢郎君过虑了,则宁聪慧机敏,懂得辨别是非。」封砚凤目微压,眸光漠然,自带威仪。 「是吗?」谢朝宗语气轻飘飘送来,但每一个字带着锋利的气劲,他轻声说狠话:「那,她怎么还没把你踹了?」 盛则宁感到一阵窒息。 若是竹喜在旁边,她定然会让竹喜掐自己一把,如今竹喜不在,她只能自力更生,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 疼得她眼泪花都冒了出来,她还没从这个噩梦里醒来。 封砚凤眼半阖,神情越发冷漠,回视挑衅他的男人,沉声道:「谢郎君是在和本王开玩笑?」 「殿下听不出实话和玩笑话的区别吗?」谢朝宗挑了挑眉,「那真是太可惜了。」 「谢郎君若是伤重发热,还是让大夫多开几帖药,讳疾忌医可不行。」封砚声线一贯冷漠,但是也没听过他什么时候语带嘲讽,隐约有种被激怒的前兆。 盛则宁听封砚这语气,就知不对。 谢朝宗果然是有别人难以超越的本事在身上,就连封砚这样端方自持的人都会被他三言两语拱火。 盛则宁不敢再让他们争锋相对下去,跨前两步道,拖长了音调提醒:「时间不早了……」有意将两人同时劝退。 谁知道她的话却带来了截然相反的结果。 「我送你回府。」 「宁宁送我回府。」 两声话同时落下,两人的目光又对上了。 谢朝宗吹了吹自己刚刚上过药的伤手,「受伤了。」 「要人送。」谢朝宗笑吟吟地看向盛则宁。 盛则宁若是知道那一鞭子下次会惹来这么多麻烦,她情愿被抽的是自己。 其实谢朝宗带来的随从护卫有上百个,哪里还需要盛则宁的人来送,他就是见不得盛则宁好罢了。 「谢郎君伤了手,不妨碍走路。」封砚伸手指了指他的腿。 「多谢殿下提醒,可所谓五指连心,我心痛难受,所以走不动了。」谢朝宗慢条斯理地翻着手背,白色的纱上还有血渗出,显示这伤口的严重性。 盛则宁捂住双耳,有些崩溃:「算了,我自己走。」 这屋子她一刻也待不住了,从两人之间疾步往外走,谁也没来得及拉住她,盛则宁就挑起竹帘,撞了出去。 天知道她多想这是个梦,而不是事实打醒她。 谢朝宗居然回来了。 护卫气喘吁吁地追出来,不敢再跟丢了三姑娘。 盛则宁走得很快,生怕被后面两人追上。 无论是封砚也好,谢朝宗也罢,此刻她真的谁也不想碰上。 好在街上的人足够多,足够提供让她产生安全感的庇护。 「三姑娘?」 薛澄几步噔噔噔地从那头跑了过来,他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咧开的嘴里一排白牙亮得晃眼,「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三姑娘你还没回府啊?」 「……薛世子?」 身心疲惫的盛则宁看见薛澄,表情都有些呆滞,从前灵动明媚的大眼都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灰扑扑的,显得无精打采。 「怎么了,三姑娘你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要不要去哪里休息一下?」薛澄淡去笑容,变得紧张起来。 盛则宁摇了摇头,「我没事。」 「我姐姐说,姑娘说没事的时候往往都是有事,要不我们去那边休息一下吧?」 薛澄指的是一个茶馆。 盛则宁步伐慢了下来,她的确又累又饿了。 薛澄见状,忙不迭地吹嘘起那间茶馆的点心好吃,就把盛则宁带了进去。 护卫自然一步不离地跟着,虽然茶馆里人多,但是薛澄并不是他们熟悉的人,还是无法全然相信。 尤其是最近还有发生良家子被诱拐的事件,护卫看谁都觉得是不安好心。 被护卫接连看了几眼,「不安好心」的薛澄也感觉面皮有些烧,他局促不安地把茶馆的茶牌推到盛则宁手边,「三姑娘先。」 盛则宁也没有力气与他客气,就点了一杯菊花清脑茶,妄图清醒清醒自己已经被搅得如同浆糊一样的脑子。 「这里的虎藏茶不错,三姑娘要不要试试?」 「我不爱喝浓茶。」盛则宁婉拒了。 薛澄顿时点头,不勉强,自己点了几碟佐茶的小点心,都是精致好看,适合姑娘享用的。 两人坐在二楼的敞厅里,从支窗往下就能看见繁闹的东十街,以及街上那队颇为显眼的车队。 一连两辆车都是用得最上等的绿檀木,打磨得光滑的木架上挂着几个玲珑小巧的宫灯,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仿佛贴满了琉璃片一样。 两边的护卫也穿着统一的服饰,像是大家世族里的护卫,举手投足都带出一种不一般的气质。 「今年端午是什么好日子,这么多人进城。」盛则宁蔫头耷脑,连声音都打蔫儿,像是没吃饱的小鸟,都叫不响亮了。 薛澄知道一些内情,连忙道:「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 「听说官家召来的一些世族前来进京,有琅琊王氏、颖川庾氏、陈郡袁氏、清河崔氏等人,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吧。」 「还有这么多?」盛则宁都不由吃了一惊,「召这么多年轻的小娘子是要做什么?」 官家也有好些年没有选秀,总不会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想给自己纳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妃子吧? 薛澄往下看,果见马车里有小娘子正朝外张望。 就如盛则宁所说,这一行队伍里好多小娘子,确实奇怪。 接连看几辆马车路过后,盛则宁也失了兴趣,怏怏收起视线。 薛澄没有与姑娘家相处的经验,不知道该开口谈些什么话题才能让小娘子恢复精神。 他抓耳挠腮,睁眼四处寻觅着楼下的人与物,企图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事。 「咦,那不是瑭王殿下吗?」 盛则宁本没打算看的,但被薛澄格外惊讶的声音吸引,下意识就朝楼下看去。 人群之中,瑭王不知道何时与谢朝宗分开,此时骑在马背上十分显眼。 慢悠悠前行的马车里,有名小娘子正从车窗里露出半张脸,不知道和封砚说什么话。 封砚朝她颔首,那马车里的小娘子就捂着唇笑了起来。 小娘子耳边摇晃的金坠子就把耀眼的光线反射了上来,晃得盛则宁不由错开了眼。 第42章赐婚 休息过后的盛则宁重新打起了精神,婉拒了薛世子相送的好意,带着护卫回府了。 大嵩端午的家宴通常都会在傍晚开始,但是客人却在下午入府。 之前苏氏也千叮嘱万嘱咐,要盛则宁早些回府,若不是前后那么多事,盛则宁也不会耽搁这么长时间门。 竹喜在门口迎着她,小声叭叭:「姑娘您惨了,大娘子可生气了。」 盛则宁心早已麻木,她今天惨的不是一星半点,已经不在乎多一点少一点。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盛则宁摸了摸肚子,在薛澄的招待下她吃饱喝足了,人也恢复精神了,再大的风浪她也能顶得住。 果然,苏氏一见着她,就拿着团扇拍打她脑壳,「玩野了是吧,这么晚才回来,还把竹喜打发走,你现在和瑭王殿下这么好了我怎么不知道?」 盛则宁拦着脑袋,边讨饶边奇怪:「娘怎么知道瑭王?」 明明竹喜回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封砚出现才是。 「还不是权二回来说的,你和瑭王在外面玩可以,但是贴身丫鬟都不带,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啊!」 权二就是之前盛则宁让送柳娘子的侍卫。 盛则宁还在想怎么就这么巧,封砚会找到医馆来,敢情是有人去通风报信了。 「娘,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其实是因为我遇上了谢朝宗!」解决事情的方法之一,就是转移视线。 听见谢朝宗后,苏氏的扇子盖在她脸上,半晌也没有抬起。 「你遇见谁了?」 「……谢朝宗。」 苏氏手一哆嗦,把扇子横扔了出去,连忙拽过盛则宁的小手,眼圈都红了,「那、那人竟然回来了?他可有对你再做什么?」 虽然苏氏早就知道谢朝宗要回来,但是也没料到是这个时候回来。 这般突然,打得她措手不及。 盛则宁回想自己那一鞭子下去,谢朝宗手背皮开肉绽的场面,若说有事,谢朝宗的事比较大。 「……娘,瑭王殿下也在场,我没事。」 苏氏脸露痛苦之色,手背靠着额头上,宛若像是在反应她内心的天旋地转。 盛则宁不得不扶住她,「娘您没事吧?」 苏氏靠盛则宁和竹喜扶着,唉声叹气道:「原本以为你和瑭王殿下的事能早早定下,但是我看这两年里,官家的心思难测,就好像一点也不着急给几个王爷赐婚。」 「我担心……担心若是你与瑭王的婚事出了岔子,会被什么阿猫阿狗的人缠上。」 在苏氏眼中,自己的女儿样貌身份样样出挑,容易招人眼。 若不是有瑭王这块美玉在前,什么乱七八糟的郎君都会盯过来。 盛则宁安慰她道:「阿娘,你多虑啦,我和瑭王好好的,怎么会出事?」 苏氏摇摇头,拉着她的手慢慢往盛府开宴的花厅走去。 「我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慌。」 盛则宁今日见的人多了,再看见赵闲庭居然也宠辱不惊,见怪不怪。 反倒赵闲庭觉得很没意思,非要问她,难道见着两人有一份亲戚关系在身不惊讶?不奇怪?也不好奇吗? 盛则宁对于平白多了一个大表哥,没有半点意动,只是懒懒抬了一下眼。 「你什么时候送书过来,我们再好好聊聊印书的钱。」 赵闲庭哼了一声,把折扇一收,「怎么啦,三娘子还就斤斤计较这点小钱,其实你也大可不必这么辛苦,瑭王殿下都说了愿意帮你出……」 嘶——他猛抽了口气,露出一副不小心说太多的懊恼。 「出什么?」盛则宁正在矮脚檀木茶桌上濯洗杯子,闻言抬起眼睛。 「啊,殿下还未跟你说过?」赵闲庭把扇子啪嗒一下打在自己的嘴上,眨巴着眼道:「那不行,我不能说。」 虽然口里说着不说,但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分明是在盼望着盛则宁能开口询问。 但是盛则宁也不接茬,就颦起秀眉,嘀咕一声:「不说就不说。」 反正与封砚有关系的事,她一定要坚定立场。 不打听、不好奇、不过问! 赵闲庭见这个无法让盛则宁勾起注意,就把话题转开。 「则宁表妹,那你听说上京城里来了许多旧都的大家世族吗?」 「我今日在街上见到了一些。」这个话题盛则宁倒是能聊下去,「你也知道?」 赵闲庭点头,打开扇子懒洋洋地扇了几下风,啧啧两声,感慨道:「听说其中有一位出自琅琊王氏,嫡脉的嫡长女,才情卓绝,品貌端庄,正值双八妙龄,这次不辞辛苦来到上京,只怕是要在这里寻个好姻缘了。」 「我听闻赵郎君也还未娶妻,莫非是看上人家王氏女了?」盛则宁用绢帕包裹着茶壶的提手,用热水依次烫洗杯盏。 「我就是看上人家,人家也看不上我家呀!」赵闲庭凑近了一些,神秘兮兮道:「他们琅琊王氏那可百年豪门,贵比王侯,你觉得她能看上谁?」 盛则宁在赵闲庭的暗示中,手里动作一顿。 浓睫稍抬,露出两丸黑珍珠一样莹润的眼眸,眸光凝视须臾,又缓缓被覆下来的羽睫掩盖。 现今官家膝下还未娶妻的成年皇子只有两位,三皇子宸王和五皇子瑭王。 这千里迢迢而来的王氏女若是眼光够高,那整个上京城也唯有这两位已经封王建府的能堪配。 会是谁呢? 热水冲刷着天青色的茶盏,原本清浅的颜色逐渐转深。 皇宫之中,皇帝正在与皇后一起赏画。 从琅琊王氏的贺品里捡出的这一副王闻所绘的《残荷听雨图》颇得皇帝喜爱,帝后欣赏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才听见外头传报瑭王殿下到中门了。 皇帝笑着把画轴交给一旁的内官,「五郎每次都来的这么迟,看来庶务着实繁忙。」 皇后在一旁为皇帝整理起了褶皱的袖摆,跟着笑道:「这孩子打小就实诚,虽说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差事可也都是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地妥善处理,常常早出晚归,就连臣妾的千秋宴,他都是坐坐就走,真叫人无可奈何。」 「圣人可是怪我给五郎安排的事太过劳累了?」皇帝握着皇后的手,微微一拧眉。 「官家哪里话,都是官家交代的事,五郎哪有一件不放在心上,这都是他爹爹对他的器重,那是甘之如饴。」 「五郎的确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还是圣人你教得好。」皇帝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背,声音十分温柔。 皇后抿唇微笑,心里也十分欣慰。 虽然自己没有生出皇子,但的确为皇帝教养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皇子。 帝后二人坐在马蹄足罗汉凉床上,中间门的小几上两杯热茶才搁上,封砚就在内官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他向帝后两人问了安。 皇帝让他坐在一边的扶手椅上,例行询问公事。 在皇子们小的时候,皇帝总会考验他们功课,只不过换到现在,就变成询问差事办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困难云云,其实也是小异大同。 封砚一一作答,简洁流畅,十分从容。 皇帝捋了捋胡须,点头道:「五哥儿事情办得好,不骄不躁、心平德和,这才能时刻保持清醒而不被纷杂的事蒙蔽了双眼。」 封砚垂首受奖,也没有表现出喜悦,就如皇帝经常夸赞的那句,宠辱不惊。 皇帝杂七杂八又说了几句,才转入正题道: 「琅琊王氏这次来了百余人,除了老族长身体抱恙,几乎叫得上号的人物都到了,原本这事朕是打算交给你去招待,但见你最近也忙,还是给了三郎去办。」 皇后在一旁抿了抿唇,微笑虽然还挂在脸上,但是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柔情。 「儿臣不及三哥,不能为父皇分忧,自愧弗如。」 「欸,也不能这样说。」皇帝摆摆手。 「不过确还有另一件事,需得由你去办。」 封砚才抬起头,就听见皇帝的声音落了下来。 「王氏有女,今年十六,品行端淑,自幼跟着她祖父王老太爷学习,是个才情卓绝的小娘子,五哥儿如今也建了府,还欠缺个在后头替你管家的,我打算把她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啊?」 封砚目光还没落定,却先晃了一晃,感觉四周的烛光好像突然亮如刺目的飞火,视线里一片纯白,过了许久才渐渐有了颜色。 皇帝大红色的衣袍色泽浓烈,刺入眼帘,滚烫地犹如烈火席卷,来势汹汹。 封砚余光里看见魏皇后镇静的微笑,没有一丝意外,甚至还有些欣悦。 他眉心皱起了浅痕。 只听皇帝又对皇后道:「我听说过盛家的三娘子,盛卿独女,生得是很漂亮,但是据闻行事颇为任性,常惹是非,与五哥儿性子也不搭。」 说完这话,皇帝温柔的目光转向魏皇后。 魏皇后端庄浅笑,应声道:「还是官家的眼光好,臣妾也觉得王娘子更稳重。」 魏皇后笑容渐深,是出自内心的高兴。 难怪起初她选择盛家时,皇帝就不曾说过一话,如此看来,他分明是没有瞧中盛家,而是另有打算。 琅琊王氏虽然在朝中无重权,可是世家大族的影响力就犹如大树庞大的根系,错综复杂,更别提那深厚的家底,可与豪商首富相提并论。 魏皇后心中的激动欣喜,都攥紧在她染着丹蔻的指尖上。 如此好家室,如此好的助力,皇帝肯许给她教养的皇子,其中深意,让人激动。 更何况,她毕竟才是正正经经的嫡妻,琅琊王氏怎么会看上旁支所出的王贵妃之子? 要说王贵妃虽然也是王氏,但是却并非琅琊王氏嫡脉。 旁支庶出,到底也并非良配! 「五哥儿,如何啊?」皇帝两手放在膝上,微微朝封砚倾身。 魏皇后对封砚也使了好几个眼色,心里虽然着急封砚给出反应慢,但是又很放心一向听话的封砚。 教养他这十二年来,魏皇后最是懂封砚的性子,知道他绝不会忤逆皇帝和自己的意思。 就像当初他不喜欢盛家姑娘,但是听了她的话也不就慢慢接受了。 如今,只不过再换一个人。 对于封砚而言,不成问题。 因为封砚迟迟不应,皇帝有些奇怪,眉头一紧,「五哥儿莫不是为难了?」 他又看了眼皇后。 好像在说,是皇后先前为封砚择了盛家姑娘,所以让封砚难办了。 魏皇后心口一跳,「五哥儿与盛三姑娘的事也没有走过明面,再说了,这两个孩子一直不温不火,大概还是缘分不够,走不到一块,到时候臣妾再给三姑娘选个好郎君,我看那薛世子就挺不错…… 皇后话还没说完。 封砚忽而拔身而起,朝着帝后跪了下去。 在他跪身之时,只有一句话萦绕在耳边。 「您该多自己想想,究竟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是什么? 第43章拒绝 炎炎夏日,蝉声鸣鸣。 地上的绒毯早已撤去,金砖坚硬而冰凉,封砚跪了下去,仿佛膝于冰雪之上。 森寒的冷气从四面八方笼了过来,但是他岿然不动。 已经不再是无知小儿,更不会冲动行事。 他从来都是戒急用忍,慎始敬终。 帝后皆知道,他这一跪,显然是经由他的深思熟虑,迁思回虑而下的决定。 宫殿里岑寂一片,显得外面的蝉鸣更喧闹,犹如无情的观客,正在瞧着里面的「热闹」。 魏皇后先是愕然,然后是惊怒。 「五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封砚垂着长睫,所有翻涌而起情绪都被他恰到好处地掩藏,无需人见,无需人知。 他只是用一贯平稳的声调,平稳道: 「儿臣以为,不妥。」 拒绝的话说出口,哪怕不知道帝后的反应会是怎样的剧烈,封砚心里反倒是一片安宁。 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也在想。 他要的是什么? 幼时,他想要的不过是与其他皇子一样,在适合的年纪,去资善堂读书。 他很快就实现了这个心愿。 并且,从此以后锦衣玉食、呼奴唤婢。 可得到了这一切后,他就变得什么也不想要了。 因为山珍海味也比不过亲生母亲为他熬的一碗稀粥,奴仆成群也比不过两人朴素却温馨的冷宫生活。 他感激皇后,也尊敬爱戴她。 但是皇后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坐上皇位的皇儿,从来不是要他来做儿子。 封砚一直都明白。 虽然不喜,但是他也在努力。 因为这是皇后的心愿,也是他如今还能跪在这里的缘由。 但是她为何就觉得,他真正一丝自己的感情都没有,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衣服架子? 就像盛则宁说的,他应当重新思考,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为何不可?」皇帝倒是没有急着发怒,他看向封砚,像是一个通情达理的父亲,正在等待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水滴漏缓缓地落下一声,滴答。 无形中拖长了沉默的时间。 「儿臣曾与盛姑娘有诺。」封砚手指微蜷起,在膝上渐渐用力,「君子应当信守不渝,矢志不渝,倘若儿臣是见利忘义之辈,实乃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又怎配的上父皇的教诲,母后的教养。」 他的话落下,原以为皇帝被拒,定然会拂然大怒,可皇帝只盯着他看了足足息,忽然就抚掌大笑了起来。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个好字。 声音里不见勉强和不喜。 皇后又惊又惧,仔细观察皇帝的表情。 见他眉目尽舒,不见有怒,才觉一颗心放回了原处,但这心刚放下,她又想到封砚此举实在胆大妄为,竟拒绝了皇帝的好意。 她又变得郁闷和不快起来。 「我儿初心如磐,不被富贵权益而迷眼。」皇帝感慨道。 虽然封砚拒绝了他的赐婚着实是不知好歹,但是却也让他看清了一点。 他的这个儿子,并不是为了权势就蝇营狗苟、唯利是图之辈。 人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1 皇帝渐渐起了心思,沉眸看了他片刻。 「此事倒也不急,但是这王娘子还是交由你来招待,她是大家世族,切莫怠慢。」 也许是担心封砚再次拒绝,皇后赶着他前头开口应了下来。 「五郎定然能为官家分忧。」 封砚刚撑起的眼又复垂了下去,只能低声应诺。 「是。」 满园芬芳盛开。 艾草、菖蒲的香气充斥在空气里,让人神闲气定。 但是魏平还是燥出一背的汗,手里的折扇被他轮得快没了影,呼呼的风吹得两鬓的垂发乱飞狂舞。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封砚那小古板竟然还不领情!」 魏平旁边的长随撑着袖摆呼啦啦帮忙扇风,「可不是嘛,看来瑭王殿下还是喜欢盛姑娘的美色……」 早有人来给他通风报信,封砚拒了和琅琊王氏之女的联姻。 「哼!他竟是比我想象中在意,他越在乎,我就越要弄到手!」魏平狠狠得收起扇子,啪嗒一声敲在长随的脑袋上。 「让你打听的孟婕妤的事,你打听到几成了?」 「唉哟」,长随痛呼一声,抱头道:「打听着了,打听着了!」 「孟婕妤死后还有个嬷嬷,被发配到了濯衣司了……」 「濯衣司!哼,不愧是下***去的地方,我姐姐最担心莫过于她这个便宜儿子心不忠,念旧人,咱们就试他一试。」魏平得意地笑了。 「这能行吗?」小厮有些犹犹豫豫,其实对付魏皇后名下的皇子,这感觉像是搬起砖头砸自己脚,自己人对付自己人啊! 但是魏平偏偏不这么想,被封砚强迫放走梅二娘后,他一直记恨在心。 「别看他是个木头脸,但是我听说他年年都在孟婕妤死的那天,偷偷去冷宫睹物思人,我就不信他会对他生母身边的人见死不救。」 小厮一脸惊讶,从来不知道瑭王殿下还有这等隐秘之事,也只有魏平一心想要抓他的马脚,才会追查得这么彻底。 「只要姐姐对他起了疑心,那我就有机会搞到盛家的小娘子……」魏平哼哼几声,莫名得意,就仿佛已经看见仙姿佚貌的小娘子坐上花轿抬进魏府的场面。 他搓了搓手,他还没有尝过门阀高贵的小娘子,不知道会不会别有一番风味。 「咳——魏郎君。」 一个小内官尖声唤他。 魏平与小厮齐齐回过头。 身穿茶驼色内官服饰的小太监正站在扶桥上遥遥冲他行礼。 「啊,是瑭王殿下!」小厮忽然抽了一口凉气,率先发现小内官身后走出来的男人。 瑭王封砚,面若冠玉,神清骨秀,饶是魏平是再怎么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龙子的矜贵气就是能压住人。 平白无故就让他感觉背脊有点跨了下去。 魏平不服输,努力地昂起脑袋,从鼻孔里哼了口气,表达对封砚嗤之以鼻的厌弃。 封砚凤眸低沉,还携着从殿内带出来的一丝阴郁,尤显得漆黑的瞳目深不可测,漫不经心地横来一眼,就让人蓦然感觉心被人擒在了手里,狠狠地攥了起来。 小厮打了一个哆嗦,忍不住往魏平的身边一靠,像是下意识找了一个庇护一样。 人静静地目送着他走远,谁也没有再动一下,就仿佛真正被他的气势所威慑住。 直到那片素蓝的衣角消失在路的尽头,魏平才忽然醒过神,连忙拳打脚踢把小厮推搡远了些。 「干什么!干什么!你躲着他做什么?」 「奴、奴有些害怕。」 魏平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把小厮踹了一脚。 「怕他,你怕他!他就不过是个冷面木头,怕个屁啊!」 小厮痛得哎呀哎呀躲,口里还结结巴巴回道:「可、可是奴听说过,瑭王殿下也不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之前那齐相臣还有严相公的事,奴有些怕……」 魏平被小厮的话影响,忽而感觉身上冷嗦嗦。 就好像封砚刚刚的那一眼,凛如霜雪,暗藏杀机。 「魏小郎君,官家与圣人还在殿内候着呢!」小内官在前头清了清嗓子,恭敬地道。 魏平想起正事,赶紧抹了两把头发,匀了匀呼吸,大步一跨,决定把封砚的「威胁」抛之脑后。 端午过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盛则宁已经在府里安分了四五日了,苏氏觉得十分奇怪,传她来问话。 一进来,先从冰鉴里拿起一个冰镇桃子,盛则宁懒洋洋地趴在美人榻上,打着哈欠回话:「不是说好了嘛,端午过后我就在家里给您念诗、弹琴、拨算盘。」 正在桌子上拨算盘的苏氏闻言抬了抬眼,毫不客气地拆穿她的鬼话:「可我也没见你念诗、弹琴或者拨算盘啊?」 「我天天往外跑的时候,您嫌我不回家,我现在乖乖呆家里,您又嫌我烦,娘,您真的很难满足耶!」盛则宁嘀嘀咕咕。 「少打岔,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和瑭王殿下又闹矛盾了,我怎么听说这几日他陪着一位小娘子游湖吃茶的。」苏氏账本也看不下去了,把册子一合,算盘一推,就走了过来,坐在美人塌上,拍了拍盛则宁的背。 「你起来好好说话!」 盛则宁这几日没有出府,哪里知道自己与封砚出了什么事情。 但是她的的确确没有闹什么幺蛾子,也不可能惹到封砚忽然就「见异思迁」了吧! 不过关于这位小娘子,盛则宁也是听见了一些风声。 主要吧,上京城的小报实在神通广大,什么犄角旮旯里发生的事它都能给你扒拉出来。 毕竟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就全靠它丰富了,也难怪销量一直很不错。 说回那和封砚成双成对出入上京城的小娘子,出身名门世家的琅琊王氏,正是那日赵闲庭跟她提起的那位小娘子。 思来想去,也觉得有些晦气。 封砚都没有陪过她游湖吃茶,他现在却肯陪这王娘子。 原来有些事情并不是他不会,而是他不想啊。 不是他不懂这些风花雪月的把戏,而是她不值得耗费那些玩乐的时间。 「瑭王殿下可有跟你说什么?」苏氏心里也有些急躁,外面的风声让她感到有了危机,偏生自己女儿像个烂泥一样扶不起来。 「没有,没说什么。」盛则宁啃着桃子,声音都含糊不清。 如果要彻底分开,也该体面告别。 「姑娘、姑娘!判了!判了!」竹喜喜悦的声音在母女两沉默的对峙中显得尤为突兀。 苏氏恼道:「这么吵吵,出了什么事了。」 竹喜是有些得意忘形,这才在苏氏屋中失了礼数,一张脸又是狂喜又是羞愧,十分别扭。 「见过大娘子。」 盛则宁坐起身,贴心给她解围,「什么判了?」 竹喜看见苏氏脸上不喜,但是也没有阻止她回话,就脆生生道:「姑娘,是那管修全的事,已经判了。」 盛则宁一愣,把管修全送进南衙大牢本就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她以为凭他官生子的身份地位,顶多会被象征性地关上一关,等外头风平浪静了,肯定又能全须全尾地被捞出来。 狎妓一事说重也重,说不重也不重。 重在法理不容,不重在于男人们心领神会的「人之常情」。 「判了什么?」 「判了二十年不得科考,还要去青莲观刷墙修缮,干苦力!」 对于他们这样的官生子,断了科举路,无疑就是断了一条生路。 欢喜之余,盛则宁又怀疑纳闷起来。 「怎么会判得这么重?」 「你们在说谁的事?」 苏氏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还没抓住盛则宁好好盘问,刚刚还懒洋洋的小娘子一下就灵活百倍地从美人塌上一跃而起,抓住竹喜的手就往外跑。 「娘,我出门去啦!」 苏氏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了几步,「你去哪?」 盛则宁早跑出了院子,看不见人影。 柳娘子经由谢朝宗那一吓,这几日身子都有些不爽利,喝着药在客栈里养病。 盛则宁想去跟她分享管修文被重罚的好消息,也没来得及先派人招呼一声就带着竹喜找了过去。 节庆的氛围淡去不少,街上的行人却依旧很多。 车马骈阗,攘攘熙熙。 马车在离客栈一条街的地方就行驶不动了,盛则宁和竹喜下了马车,步行过去。 隔着喧嚣的人群,她竟然一偏眼就看见了封砚。 这本不该是他休沐的时候,却身着一身灰青色圆领直裰,头带玉钗,如兰芝玉树一样挺立在人群之中。 旁边有一位衣着素雅的小娘子正在弯腰在铺子上拣拾钗子,末了在头上比划了一下,抬头笑吟吟地同封砚说话。 封砚仔细聆听小娘子的话,轻轻颔首,就在眸光抬起的那瞬间,不经意间,就这么撞进了盛则宁的视线里。 盛则宁都怔了下,眼睛倏然下垂,就好像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看过一眼。 「姑娘,那边是不是瑭王殿下?」竹喜这时候才看见,正踮脚张望,盛则宁拽着她的手,小声道:「快走!」 可她却也没能走动,另一边的手腕叫人从后面拉住了,她才迈出去的步子反倒成了倒作用,一下被人拽着往后跌去。 「去哪呀?」谢朝宗轻快的笑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谢、谢朝宗!」 盛则宁好不容易站稳,挣了几下手,却没能挣开。 「不必谢。」谢朝宗笑道,故意叫道:「宁宁。」 「谢郎君!你、你……」竹喜想冲上来。 谢朝宗身后的护卫上前把竹喜拖住。 「……你放开竹喜,放开我!」盛则宁气极,但谢朝宗非但没有松手,还把脑袋伸了过来,就矮在她肩膀高度的位置,往一边看去。 「宁宁刚刚一直在看那边,看什么呢?」 盛则宁咬着唇不想理睬他,把脑袋往另一个方向努力撇了过去。 「不关你事。」 「玳瑁木钗子,看着挺不错,走吧,你也去挑一个,当我给你的见面礼。」谢朝宗轻快地哼着调儿,「礼尚往来,你送我一鞭子,我送你一钗子,这才是正理。」 听着谢朝宗的歪理,盛则宁气得险些提不上来。 「我不去!」 但是谢朝宗是什么人,一个蛮横无理又一意孤行的人。 盛则宁的那点力气在他手里,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她只能以一种狼狈和委屈的姿态,被生生拽到封砚的面前。 第44章抢钗 王六娘露出一抹惊讶,小步挪至封砚身后,宛若那挤着人群过来的几人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坏人。 「好巧,瑭王殿下也在。」谢朝宗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当街拖着一位小娘子招摇过市于他而言也不痛不痒。 盛则宁已经被逼无奈,都撞到眼皮底下来,也不能再装瞎,只能对封砚欠身:「瑭王殿下。」 她粉脸薄怒,两目沾泪,不知道是气狠了还是怒极了,一张娇艳的芙蓉面生生都拧了起来。 也难怪王六娘会害怕。 在来上京城前,她就打听过,上京的纨绔们行事乖戾,已经不大追求弱柳扶风的美态,就是贵女上街打马,游园划舟也都是寻常事。 更别提眼前这对男女状似超乎寻常关系,当街就拉拉扯扯,怪让人不好意思。 「谢郎君。」封砚只对谢朝宗开了口。 谢朝宗哼笑了一声。 王六娘就在后面,偷偷打量盛则宁。 她眨了眨眼,上京城的繁华迷人眼也就罢了,连小娘子都长得这么好看嘛? 盛则宁垂着微潮的眼睫,犹在生气,略翘的唇瓣,好像是娇嫩花骨朵鼓了起来,莹润娇艳,即便生着气也一点也不会让人讨厌。 「别光站着傻瞧了,挑吧。」谢朝宗盘着手弯唇轻笑,好像许下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一样给她。 可盛则宁一点也不想要什么玳瑁钗子,她又不缺这个首饰。 更何况此情此景,她只觉得分外煎熬。 封砚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跟着他来,就为了打探他和神秘小娘子的传闻? 「我不要钗子,我还有事!」 谢朝宗和她一起长大,虽说有两年未见,还是能预判到她所有的动作,没等她抬脚逃脱,他闲闲伸手,拽住了她腰绦上的垂带,稳稳地拉住了她。 「急什么,你能有什么事?」谢朝宗哼了一声,「还是上一回城门口的那小娘子,你找她?我帮你把她带过来就是。」 盛则宁抬眼瞪他,根根分明的睫毛仿佛都蓄着怒气,卷翘而起,像蝴蝶的羽翅奋力地扇舞。 上一回,他还敢提上一回! 要不是他当街杀马的恶行吓到了柳娘子,柳娘子也不至于又病倒在床。 「你别去找她。」盛则宁气道。 「好。」谢朝宗耸了耸肩,对封砚道:「我都听她的。」 「谢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封砚的目光从他的手指上一带而过,凤眸微凝,眉心就别出细微的褶皱。 谢朝宗抬了抬手指,轻笑一声,没有松开,反而用手指在上面多缠了几下,银红的丝绦在他白皙的指间,对比鲜明。 「小鸟儿不乖,总想着跑,我记得小时候……」 盛则宁狠狠从他指尖把丝绦抽了出来,及时打断他的话:「我挑就是了。」 真是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和谢朝宗做青梅竹马! 盛则宁低下眼,在小贩的铺子上扫了一圈,这些玳瑁钗子各不相同,若是让人认真去看,只怕会挑花了眼,但是盛则宁只求省事,多看几眼都不愿意,直接指着最上头的那支。 谢朝宗顺着她的指尖伸出手,王娘子身侧的小丫鬟就叫了出声。 「慢着,这是我家姑娘先看中的。」 谢朝宗挑了下眉,歪着脑袋盯了小丫鬟一眼,义无反顾地拿起玳瑁钗子,轻声呵道:「哦?那又怎样?」 活像一个地痞无赖一般,完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银桃还未见过这般无赖的人物,竟然真的会和一个小娘子抢东西,顿时满脸恼怒,跺脚道:「你无礼!」 「银桃,别多话!」王六娘斥了丫鬟一声,转头她就对封砚低声道:「殿下,一支钗而已,六娘再选别的就是。」 说罢,她掀起怯生生的眼帘,好像十分畏惧谢朝宗与盛则宁,又后退了半步。 盛则宁刚想启开唇,就听见封砚声音冷淡地对谢朝宗道:「的确是王娘子先看中这支的,谢郎君烦请另选一件。」 「嗯?也不是要我另选吧,这可是宁宁选的。」谢朝宗用钗子点了点盛则宁的脑袋,「殿下还是对宁宁说吧。」 盛则宁抬起眼睛,封砚亦望向她。 他说:「则宁,凡事先来后到,你还是另选一件吧。」 微张的唇下意识被她抿紧。 本来,她也并不是非要这钗不可。 但是被封砚这样的眸光看着,这样的语气训着,盛则宁忽然就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总要她退让? 「我不。」 这两个字一吐出来,封砚的眉心就蹙得更紧了。 谢朝宗唇勾起笑,伸手就想把手里的玳瑁钗子簪进盛则宁的发髻里,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封砚横出一手,紧握住他的手腕。 「谢郎君,请自重。」 谢朝宗微一愣,他没有想到封砚的力气会这样大,竟然能让他都无法再动弹。 以前他还以为封砚就和封疆一样,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病皇子。 这一手的力气让他不由暗沉下了心。 王六娘见着封砚忽然翻脸出手,她的惊讶一点也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人。 这几日里来,她留心观察,认为封砚是那种端方君子,他温雅持重,待人接物都十分谦和,喜怒从不形于色。 这位谢郎君却将他惹到不顾仪态,动起手来。 王六娘目光右转,直到看见他们之间的那名小娘子。 小娘子似乎也被这一出吓住了,那水盈盈的眸子蓦然撑大,像是两丸乌漆漆的黑珍珠,半晌都不知道转动。 两位郎君的手就架在她的头侧,纹丝不动。 刚刚的劲风将她鬓边的垂绦都刮到了脑后,此刻正勾在她发簪上,颤巍巍摇晃。 王六娘心里忽然了然。 戴簪插钗这样的私密事,在男女身上都是当作闺房之乐。 从来都只会出现在夫妻之间。 这位谢郎君与那小娘子的关系说亲密可又好像并不是那回事。 要不然,瑭王殿下为何会出手制止? 「客人莫争了!莫争了,小人这里还有一支款式差不多的!」小贩害怕两位郎君打起来,急的满头是汗,把刚翻找出来的玳瑁钗子高高举起。 盛则宁首先回过神,弯腰低头从两人手臂之下钻了过去,伸手就接过那支玳瑁钗子,连看也未看清就道:「谢谢,我要这个了,多少钱。」 「二、二两。」 盛则宁从荷包里摸出块碎银子,扔了过去。 「松手。」 谢朝宗不高兴地说,等封砚一把手松开,他就将手里的钗子往他那头一丢,不满地凑到盛则宁身边。 「说好我买的,你怎么自己出钱了?」 「心意我领了,就不用谢郎君破费了,我真的还有事,能把我的丫鬟放开了吗?」盛则宁也是累了,此时说话都无精打采。 谢朝宗看见盛则宁倦怠地垂下眼,就对后面的人摆了摆手,竹喜重获自由。 封砚将玳瑁钗子交给王六娘的丫鬟,回过头时,盛则宁已经一声不吭地走远了。 只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对着他,就好像是上一回。 她摔玉后那般,也是越行越远。 谢朝宗一步一趋地紧跟在她身后,仿佛像一个甩不掉的尾巴。 「殿下,您怎么了?」 听见王六娘的声音,封砚才意识到自己的眉心已经紧到深壑的程度,猛一松开,眼睛眉头都有一种紧绷过后的酸胀,他抬起手指,轻柔着眉心。 「……无事。」 虽然口里说着无事,但是王六娘还是耳尖地听见他对旁边的长随吩咐。 要谢府来人,将那谢郎君带回去。 王六娘心里一紧。 不由猜想,莫非是同那位小娘子有关系? 「王娘子还想去哪里吗?」封砚回头问道,一如往常的态度,不亲近也不疏远,只是语速比往常快了些。 王六娘咬了下唇瓣,定定看着他一息,轻轻摇了下头。 「殿下不追过去吗?」 封砚状似不解,沉眸看来。 王六娘示意丫鬟把旁边小摊上的铜镜举了过来。 「殿下不妨看看您现在的神情……」 封砚透过并不清晰的铜镜,看见了自己脸上清晰的焦躁。 一种想要强抑却徒劳的悒闷。 「宁宁,你不高兴了?」 「没有的事。」盛则宁提起裙摆,大步往前,但是想摆脱谢朝宗,无疑是痴人说梦。 竹喜像是只护崽子的母鸡,张开双臂,游走在谢朝宗与盛则宁之间。 不断重复着,「谢郎君请远些」,「谢郎君请自重」,「谢郎君……」等无用又聒噪的话。 谢朝宗恨不得把她再绑了起来,狠狠瞪了她几眼,不过效果不显著。 竹喜丝毫不惧,和她主子一样臭脾气。 「你是不高兴没有得到那钗子,还是不高兴瑭王殿下身边有人佳人相陪?」 「都不是。」 「哦,都不是,那就是的确不高兴。」谢朝宗套话成功,又问道:「那是因为我吗?」 盛则宁猛然把脚步一停,回头看向谢朝宗。 「我本来就不想要什么钗子,瑭王殿下要跟谁好也与我没有关系,至于你,谢二哥,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好吗?」 小娘子气呼呼的样子也生动娇艳,像是怒放的红芍药,灼灼耀人眼。 谢朝宗弯下腰,眼如柳桥,他慢声轻语道:「瑭王若是不要你了,我要你啊,咱们怎么能说桥归桥路归路呢?」 盛则宁心猛地一跳。 察觉到他的心思和亲耳听他确认一遍,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就好像心里那一丝侥幸都给堵得死死的。 看着盛则宁脸色变了又变,谢朝宗笑意更浓。 从小起,他都喜欢这种能掌控她所有情绪的时候,慢慢伸出一手,趁小娘子还没反应过来,手指擦过她的粉颊,轻轻掐了一把。 盛则宁抬手就把他的手指打了下去。 「还是这么不喜欢人碰脸?」谢朝宗挑了下眉。 「二郎君!二郎君!」远处有几个蹦了起来,朝着他们的方向招手。 「呿,哪个狗东西把我大哥的人招了过来。」谢朝宗无奈地一耸肩,趁她不注意又拍了拍小娘子的脑袋。 「你自己去玩吧,我有事了。」 不管怎么样,谢朝宗要走,盛则宁都是松了口气,连忙带着竹喜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朝宗注视她的身影,轻轻转了下手腕,轻声吐出一句:「小没良心的。」 街上人语喧嚣,熙熙攘攘。 摆脱了谢朝宗的纠缠,盛则宁觉得精气神都回笼了,慢慢叹出口气。 「姑娘,咱们下次出来还是带上护卫吧,谢郎君神出鬼没太可怕了。」竹喜嘀咕了一句。 盛则宁点点头。 她都怀疑谢朝宗是不是在她家府门口安了暗哨,随时去通风报信,要不然自己这三四天不出门,一出门被他抓个正着,也太巧合。 不过派人监视她,这事完全是谢朝宗能干的出来的事。 「回去让人查查巷子首尾,不要放可疑人在那儿逗留。」 竹喜应了一声。 这谢二郎君的行事完全不能以常人之理去论之,若是天天让他盯着,出行都要提心吊胆。 「快走快走,教头要点花名了!」 「哎呀,都怪姚娘子,要不是她与人行了那苟且事,教坊现在也不会管得这么严苛。」 「咱们也别怪她了,毕竟我们这种出身贱籍,谁不想脱胎换骨,嫁到好人家里去做正头娘子?」 「可惜啊,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有真心……」 几名穿着桃红的小娘子匆匆忙忙从她们面前经过,她们妆容精致,衣裳华美,像是刚刚从谁家的宴上下来。 上京城里有专供宴会的歌姬乐妓,她们平日里在教坊里排演学习,哪位达官贵人设宴就可以召她们来登台献艺。 盛府也曾有过几次,不过那还都是盛二爷做寿时。 「乐坊里的娘子都生的好美啊。」竹喜睁大眼睛,都忘记上一刻还在因为谢朝宗生气。 盛则宁见她们着急赶路,和竹喜一道让出路来。 教坊的小娘子们对她笑着点头,以谢她的承让。 满京客栈。 柳娘子知道这件事远比盛则宁还早一些。 是南衙的小吏跑来知会她知晓的。 「我真没想到,管修全能吃这么大的刑罚。」 柳娘子没有想到,盛则宁也没有想到。 「说的不错,光是要一个乐籍女子承认与管修全有关系就十分不容易,这是把双刃剑,固然会让管修全定罪,同时也会惹祸上身。」 教坊司对所辖乐伎的管制,不亚于兵营管兵,奖罚分明。 盛则宁坐在客栈的窗下的交椅子上,端着一杯热茶,半晌没喝,她觉得这事透着蹊跷,转头又问柳娘子:「对了,你说那名乐伎叫什么?」 柳娘子坐在床上,脸上病容未退,尤显得病弱楚楚。 「我记得……似乎是叫姚娘子……」 盛则宁点了点头,默默记下。 柳娘子又叫出自己的丫鬟。 「小花,把我昨日写下的方子拿来。」 她转头笑道: 「上回听说盛娘子家的透明粽子配方有不足,我翻了一下饮膳笔摘里的记载,给你理出了几个新方,你拿回去试试,兴许可行。」 盛则宁拿来看了几眼,虽然不太懂,但是柳娘子既然都说了,必然不会无用,她欣喜地弯了弯眼,几步走到床边,情真意切地拉着她的手,「多谢,那你可真的帮我大忙啦!」 柳娘子羞涩低头,好像没有做多大的事,但是盛则宁的反应倒像是她好像出了大力一样。 「这没什么的,比起宁姑娘救我之情,实在不足挂齿。」 盛则宁摆摆手,没有在为往事而邀功。 「我就说柳娘子明明一身本事,可以靠自己吃饭的,上回我说的事,不知道你考虑的怎样了?和我合作真的很划算的。」 她是不遗余力地想拉拢柳娘子。 柳娘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冲盛则宁眨了眨眼,「少东家拿了我的方子,可看见了我的诚意?」 盛则宁反应了两息,才明白过来,这是柳娘子变相答应了她。 虽说今日出门遇到了许多不好的事,但是能得这一个好消息,一扫她先前所有的不快。 两人商议,等柳娘子伤好了,再研究入伙的事。 在客栈里小坐了一会,盛则宁就辞别离去。 本想着今日是多事之秋,在外不易久留,早归家早安心。 可是盛则宁还没走出客栈,就看见封砚只身站于中厅,仿佛等她许久了。 「瑭王殿下怎么在这。」 竹喜口里问的,也正是盛则宁心里想的。 她走下楼梯的脚步越来越慢,像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来堵她的人竟然会是封砚这一现实。 难不成为了那钗子,封砚还想跟她说道? 盛则宁抿紧唇瓣,拖拖拉拉,迟迟没有挪下去。 那边封砚已经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瞳仁漆黑,幽幽转了过来,像是沁凉的夜色一寸寸蔓延过来,万物皆会被它笼罩,难以逃脱。 盛则宁微不可查地一蹙眉,脚尖轻踩在最后一截台阶而下,迎着男人晦暗难辨的目光走了过去。 「殿下有事?」她大大方方扬起脸,澄澈的眸子里不含半分情绪。 封砚等在楼下,一直在想要如何同她解释与王娘子在一块的事,但是独独没有想过,盛则宁的反应如此平淡。 平淡到仿佛只不过遇见了一个生人,和另一个生人,在路边起了一些小争执罢了。 封砚心里闷闷的,像是夏日里挂在天边沉甸甸的乌云,空有闷雷阵阵,却迟迟不见滂渤大雨落下。 一切悬而未决的事,都是无形的威压。 他耐心地,压着嗓音,低声解释:「王娘子是父皇口中的贵客,特命我务必陪同招待,并无它意。」 刚忤逆了皇帝的赐婚,他无法再拒绝其它。 「哦。」盛则宁点了点脑袋,头上的垂绦从肩头滑落,垂在她胸前晃了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因为官家命令,所以陪玩游街。 圣人也曾经要他多陪陪自己,也未见他听过。 可见,这人与人的待遇,是不一样的。 盛则宁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兴致与耐心,对于封砚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既然是官家的「命令」,殿下来找我做什么?」她掀起眼帘,声音也分外疏离。 封砚垂下眼睫,从怀里取出一物,打开递到她面前。 是支玳瑁木钗。 盛则宁一时也有些弄不清楚封砚的来意,目光惊疑不定的在木钗上来回几次。 「王娘子说,你喜欢,让于你。」封砚手掌朝她托来。 其实这并不是王娘子的原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封砚一说出口,就变成了这样。 大抵人都没来由的,会有一种想要自保的想法,保住自己那岌岌可危就要暴露人前的心思。 盛则宁抬起眼,清泠泠的瞳仁微缩了下。 有些失语,也有些想笑,过了半响她才轻声道:「臣女不要。」 第45章寿宴 封砚愣了一下。 她不要。 是不要他的弥补,还是根本没有把先前的事放在心上? 从没有料到会被拒绝的封砚有一时的无措。 他慢慢收拢手指,那根玳瑁钗子被五指拢入手心,耐心询问: 「那你要什么?」 「我想回家。」盛则宁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件与他毫无干系的事。 封砚并不想就这样让盛则宁离开,可是他张口结舌,说不出应对的话。 哪怕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他也翻找不出一条合适的理由留下盛则宁。 甚至就连他为何巴巴等着这里,他也说不明白。 这时德保公公匆匆而来,连冠帽歪到一边了也没用手扶一下,显得分外着急。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了!」 封砚视线移了过去,声音镇定:「何事?」 「芩娘给宫里的宿卫禁军给拿住,说是偷了贵人的物件。」德保公公尖着嗓子,飞快道。 芩娘是何人,盛则宁从来没听过,只是从封砚倏然变了的神情上看出,此人与他颇有关系。 「可有拿出证据?」封砚的注意全都放在了德保的身上,盛则宁尚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留下去,就听见德保回答。 「潘贵仪丢的是一只燕形耳坠,但是禁军搜出来的是一对蝴蝶金线耳坠,虽说并不是潘贵仪丢的东西,但是一个濯衣司的老嬷嬷手上怎会有这般贵重精巧的饰物,所以还是给禁军拿下了,交给圣人了。」 濯衣司,蝴蝶耳坠? 盛则宁不由偏头问封砚:「殿下,芩娘是先前我与殿下一起在夹道里遇见的那位宫人吗?」 「是。」 封砚没想到盛则宁还记得这样微不足道的宫人,沉润的瞳仁转至眼角,余光里小娘子脸上浮出一抹轻松。 盛则宁脆声轻快道:「那便无事啦,那金蝴蝶耳坠是我给她的。」 德保吃惊道:「是三姑娘给的?」 「你何时给她的?」封砚的神情不见和缓,反而有种更晦暗深沉的趋势。 盛则宁狐疑地瞅了瞅这对主仆,犹豫道:「就是圣人千秋节那日,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那耳坠真的是我给的,不是她偷的,我可以去作证。」 宫中规矩森严,对宫人偷盗转卖,严惩不怠。 本来是一件好事,盛则宁也不想因此害人背上责罚。 封砚语气不见放松,反而像是拧紧的弓弦,有种铮铮沉音:「为何要给她?」 为何? 盛则宁蹙起眉尖,觉得封砚的逼问好没道理。 她愿意给就给了,哪来那么多理由。 「她捡到还我,我谢她,就给她了。」 能说出口的理由就是这样简单。 盛则宁在封砚严肃的神情中,抿紧了唇,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样子。 封砚低下眼睫,浓密的睫毛掩去了所有情绪,「知道了,你回府去吧。」 盛则宁疑惑地瞅了他一眼,怎么现在就这么好说话了。 封砚虽然奇怪,但是他既然已经开口让她回去,就表明不会再与她多说。 就像往常一样,不想说的事,盛则宁一个字也别想从他嘴里得到。 「臣女告退。」 盛则宁也没有多问,干干脆脆地带着竹喜离开客栈。 德保公公看见盛则宁走了,有些着急地对封砚道:「殿下,您怎么不让三姑娘去作证呢?」 「她再去,岂不是做实了我尚在关拂我娘的旧人。」封砚低声道,「我的事,不用牵扯到她。」 「可是殿下,您这样做,实在也伤人心,奴刚刚看见三姑娘几番想要开口问,都生生忍住了,如此下去,只怕与您会越来越生分啊……」德保用心良苦。 盛则宁与封砚的事,他全看在眼里,慢慢地就开窍了。 这夫妻之间,最主要的是互相扶持依赖,哪有像瑭王这样一次次尽把人往外推的道理。 「她若知道了那些事……」封砚止住了德保的话,偏头看向客栈敞亮的大门,「只怕才会与我生分。」 从没有哪一刻,他这样小心翼翼。 就像是一个穷人捉襟见肘。 可越不想让人看见的事,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 关于封砚的事,盛则宁很快就抛到脑后去了。 因为盛府破天荒收到了魏国公府的请帖。 是国公夫人的生辰,想要邀请盛府的姑娘去参宴。 说起来两家素无交集,两家的主事甚至在政见上有些不合,唯有盛则宁与封砚有那么一点牵连,所以大家一致都认定,魏国公府是看在盛则宁的面子上。 不过盛则宁还是品出了一些不对劲,去年国公夫人生辰的时候也没有邀请她们,这一次偏偏在这个时候,很难不让她多想。 她特意让人去打听了,琅琊王氏那边的确也接了帖子要去赴宴。 看来这事,还是与封砚大有干系。 对于封砚与那王娘子的事,盛则宁虽然有过短暂的不舒服,可随后她想到对于封砚而言,一位目标是登上皇位的皇子,往后这样的事只多不少。 她计较不来,也不该计较。 所以,就这么想开了。 盛老夫人为此事,专登把府上的姑娘们都叫到一起,交代了一些参加宴会的事项,其实小娘子们多多少少也去过不少达官贵人的宴会,并无紧张,只有兴奋。 魏国公府可是上京一等一的豪门大族,能去参加魏国公府的宴会无疑可以增长见识,更主要的是多露露脸也对将来婚配有好处。 苏氏苦夏,不爱动弹,此行只有四夫人白氏带着府中嫡庶小娘子出了门。 因为人数之多,不好太过招摇,几位小娘子就挤在了一辆马车里。 盛则宁与盛则柔一块,还算宽松,不像盛则娟的马车里挤了三个姐妹,苦不堪言。 鸾铃阵阵,马车慢悠悠启程。 盛则柔一路都坐立不安,神情忧郁,抓着盛则宁的手也不放。 「祖母特意同我说,宣平侯府的人也会去赴宴,她这样提点我,难道还想我嫁给顾郎君。」 她现在没有其他姐妹的闲心,对于魏国公府的这场生辰宴,只有说不出来的烦闷。 「不妨事,女客和男客向来不会在一处坐着的,祖母这样说就是担心你到处乱跑,万一撞上了人,有失礼数。」 这样的安慰并不能让盛则柔放心。 她坐在马车上心乱如麻,手里的帕子都揉皱了,盛则宁几次想开口问她有关薛澄的事,都给她的哀叹声给叹没了。 暂时还是别给她增添烦恼了。 马车虽然缓慢,但是两炷的时间,魏国公府还是到了。 白氏拿出请帖,国公府的人收回,再接下贺礼,就恭敬礼貌地将一干小娘子请进府去。 盛则宁拎起裙摆,慢慢爬上阶梯,旁边忽然伸出一手,似乎就想搀上她的胳膊,她下意识往竹喜那边一躲,抬起眼睛,看见魏平一张大笑脸。 「三姑娘当心呀,莫要摔着了。」 他的笑容太过明显,让盛则宁浑身不舒服起来,避开了他的手后,缓缓朝他颔首,「多谢魏郎君。」 魏平收回手,搁在腹上,直起身子就宛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依礼对她摆出一个请的姿势。 「三姑娘慢行。」 盛则宁跟着姐妹们的身后,走进了魏国公府。 国公夫人生辰也请了教坊的歌舞助兴。 前几天和竹喜在路上遇到的那几位漂亮的乐伎正在其中。 众人欣赏着歌舞,品着宫里赏下来的好茶美酒,再一次为魏国公府滔天的富贵而折服。 几位夫人甚至堂而皇之的议论起魏家人。 魏平,魏家唯一的「单身汉」。 「其实男人好色也没什么,这魏小郎君除了院子里面美人多了一些,没听说有其他坏毛病。」 开口的这位盛则宁知道,是一位新寡的夫人,性格特别直爽。 与魏国公府也沾亲带故有点关系,所以娘子们围着她坐,就是盼望能听见一些国公府的事情。 这位夫人不负众望,滔滔不绝讲起了魏平。 若不是盛则宁先前与魏平打过交道,知道他干出的那些混账事,险些都要给这位夫人说服了。 「魏小郎君一看就是个会疼人的,男人爱玩那也是天性,只要这正头娘子会管着人,把官人的心笼在自己身上,嘿,这不是就是极好的姻缘吗?又不愁官人前途,也不担心家产,泼天的富贵唾手可及……」 经新寡夫人殷红的嘴巴里一包装,魏平简直就成了上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好好郎君。 「不知道这位魏小郎君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呀!」有人果然开始动了心,拉着她热络地询问起来。 这上京城的夫人爱做红娘,常常会帮人相看。 「喜欢啊……」 隔着层层的云鬓钗环,盛则宁感觉到新寡夫人一道目光遥遥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似带着话音的笑眼分外古怪。 盛则宁蓦然感到脑后一寒,身上都泛起了鸡皮疙瘩,她带着竹喜挤进看乐舞的小娘子堆之间,不敢再听下去。 正巧这时候一场歌舞正歇,人群中爆起一阵喝彩。 而后乐伎与舞伎们相继退场休息,听见有人在喊,「姚娘子可在里头?」 有不知情的人在旁边低声议论。 「姚娘子是领舞,当然得在里头。」 马上就有知情的人讲道:「娘子不知,这位姚娘子先前竟然与一名衙内私通,如此丧伦败行,真不知道为何没有被打死或者干脆变成官妓。」 乐伎只用侍弄歌舞,但是官妓却是要以色侍人。 没有哪个乐伎会想沦为官妓,成为达官贵人的玩物。 一名身着更精致舞衣的娘子轻步移了出队伍,身姿婀娜地拜下身,叩首跪在了地上。 「姚娘见过夫人。」 这位夫人当众把姚娘点出来,并非为了她刚刚舞跳的好要奖励她,而是为了折辱她。 从她的训话中,众人才知道,原来这姚娘子得以逃过一劫是因为礼部之中有人帮了她。 教坊司隶属礼部,当然就不好处置德行败坏的姚娘子。 「身为教坊司的领舞教头,还不知廉耻自荐枕席,何不干脆去做妓子?都不知道你还勾了多少大人为你说情才免于刑难!」 姚娘子纤肩颤抖,犹如被狂风吹过的败叶,就要凋零飘落。 「不、不是的……」 她的姿态已经低到了尘土里。 可在场的同情她的人少,奚落和讽刺的多。 她们或有在朝为官,免不了应酬的官人或年轻气盛,春心泛滥的儿子,最是惧怕外头这些长的模样艳丽,又身份低贱第46章受骗 无论是什么,盛则宁现在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丫鬟分明不是封砚的人。 她为什么要诓骗自己来这里? 又是谁的人? 盛则宁心绪不宁,满脑子都是各种揣测,越想心越惊。 她捂紧口鼻,眸光飞快的扫了一圈屋内。 幸好这间屋子里没有藏人,可是没有藏人,不代表稍后不会来人。 细想一下内宅里能使的那些个手段,也就能料想到这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燃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用胳膊肘撞了几下门,依然毫无用处。 魏国公府豪奢,凡是是梁柱皆是用的沉紫金木,凡是门窗都是铁漆桐木,结实程度不言而喻。 从门的地方逃出去不现实,盛则宁用力捂紧口鼻,挪着步伐越过博山炉,去推另一边的窗。 策划诓骗她到此处的人一定早有计划和准备,窗户自然也是被锁了起来。 盛则宁感觉自己的心跳凌乱,手脚都微微发颤。 这是一种恐惧到了骨子里,自然而然就反应出来的症状。 她慌了。 试问哪个小娘子被关进一个燃着未知香雾的屋子里不会慌张害怕? 怕归怕,盛则宁却还没有那么快放弃。 她观察四周,屏风旁的圆桌上没有茶壶,三角盆架上也没有铜盆,这间屋子里没有一滴水。 而细烟袅袅,源源不断从博山炉的孔缝里冒出来,颇像是妖魔鬼怪从藏身的洞穴里肆意伸出爪牙,就要为非作歹。 盛则宁软着脚,往隔扇后走了过去,在顶着房梁的镂空镶贝屏扇后面,是一张拔步床。 床上有枕有席,还有一条水光流转的丝被,盛则宁抱起那床被子,疾步走出来,反叠了几下,盖在博山炉上面。 细烟顿时都被压了下去。 可是盛则宁很快就意识到这只是表面所见,实际上那香气还在滔滔不绝地从各种缝隙里渗了出来。 这个方法不行,根本无法隔绝这诡异的香。 好在这个时候盛则宁又注意到有一个装画轴的瓷缸,她把画一股脑抽了出来,拿着瓷缸到博山炉旁,这个时候她的心跳已经快到一种不寻常的状态,身上的血也莫名炙热。 她想要拿开袖口,呼吸清凉的空气。 但是不可以,现在还不行。 盛则宁用上十二分的精神强忍着,用力推开博山炉的鎏金盖子,才把瓷缸一股脑埋进烟灰当中,连带着那块还在燃烧的玫黑色硬木,一起压到了最底下。 做完这一切,盛则宁力竭,身子就顺着博山炉凹凸的纹路滑坐在了地上,刚放下袖子,就被周围余留的烟气呛得狂咳不止,肺腑都有撕裂的创痛。 不过她能安慰自己了。 没事了,不会再有怪香传出来。 盛则宁擦了擦两颊流下来的眼泪,刚努力平复下去的心却因为大门方向传来的响动重提了起来。 来人了—— 盛则宁提了提手脚,却发现虚软无力。 就仿佛刚刚那些动作已经消耗完她所有的力气。 她干脆就地躺下,急喘了几口气,颤巍巍伸出手,摸上了发髻。 门锁哗啦一下被扯落,男人大步走了进来。 屋子里尚有还没来得及散去的细烟,到处朦胧一片。 弥漫的雾气带来一种灼热的气息,如火舌舔舐着所有***的肌肤,让人十分不适。 但沉稳的步伐还是一步步靠近,木板的吱呀声都透着急切。 屋子并不大,他很快就发现了无力躺在博山炉旁的小娘子。 黑影罩了下来,光线顿时一暗,他单膝跪在一旁,俯下身去探查她的呼吸。 原本只是缓缓起伏的胸腔蓦然变得激烈,从她鼻腔里呼出的气息也急促起来。 这不像是一个昏迷的人! 男人微惊之下正要出声。 地上的小娘子忽而两眼一睁,手上挥出利器,寒光一闪,擦过他及时避开的脸颊,只在下颚处浅浅划出一道血痕,随即他的手也马上做出反应,如蛇顺爬而上,桎梏住那截腕子。 砰得一声压至她的头顶。 「呜……」小娘子痛哼一声,眼圈已经泛起了水光。 这时候他方能够出声,低声吐出两个字:「是我。」 盛则宁慢慢将发散了的目光聚焦,终于看清了那压下来的脸,黑沉沉的,但那眉眼皆是封砚。 呜咽声转大,盛则宁抽了抽鼻子,哭着道:「我被人骗了!」 「我知道。」 「她说是你要见我,我才来的。」 「对不起。」 小娘子眼泪从睫毛里一颗颗润了出来,很快就滚到了鬓发里,湿了一片。 封砚一手还压在她腕上,另一手虚撑在她身侧,这般如此之下,越发觉得身下的人小的只有那么小一团。 她虽然有时候会张牙舞爪、气焰嚣张,但是比起成年的男子来说,还是那么小。 纤细柔弱地像是初春刚钻出来的花芽,稚嫩的花叶还脆弱无比,不堪一击。 若是他没有提前防备,若是他没有及时赶来。 魏平就会来到这间屋子,会对毫无反抗之力的盛则宁如何? 他光是浅浅想到这里,心底就有一把火烧了起来,迅猛如野火蔓延,烧得他仅存的那一点容忍之心荡然无存。 「啊——疼疼疼!」 封砚被盛则宁一连串的控诉,叫回了神,连忙松开禁锢她手腕的那只手,盛则宁眼泪早已经泛滥,刚刚他手的力气着实把她弄痛了。 「抱歉。」封砚自己握了握拳头,发泄掉那无处宣泄的力后才把人扶起。 小娘子握着自己受累的手腕,小声抽泣,垂下的浓睫都湿漉漉一片,沾到眼下都是一片水光,粉颊上沾了些不寻常的红晕,封砚下意识看了一眼博山炉。 空气里的香气已经被门外的风带走不少,只留下不易捕捉到的甜腻,就好像打翻了蜂蜜罐子,那浓稠的甜香侵了过来。 封砚慢慢眯了下眼。 盛则宁软软地伸手圈起自己的膝盖,就这样抱坐在地上,像是一只受尽欺负的小猫把自己团了起来。 她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只有这样保持自己的平衡,不至于摔倒。 「……是魏平要害我吗?」 「我会处理。」 封砚一点也不意外,盛则宁能猜得这么精准。 能在魏国公府做这样的布置,除了魏家人,谁还有这样的本事? 盛则宁抬起脸,眼睛定定看着封砚,脸上并无表情。 封砚没有避开她的视线,「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会处理好,你不要乱动魏家人。」 他的声音里有告诫,也有警告。 盛则宁没有力气和他争,垂了垂眼,「殿下是怎么找到这里?」 「姚娘子看见了,告诉了我的人。」 盛则宁听见姚娘子,心里忽然有什么想法一掠而过,但又不是很清楚,大概是那烟雾对她的影响还在,她脑子不好使了。 没过多久,她重新抬眼注视起封砚那张脸,好像那是什么很吸引她的东西一样。 「……殿下受伤了。」她小声道。 那盈盈水眸,泪涟涟,就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大事。 封砚抬指轻擦过伤口,并不是什么重伤,他都没有放在心上。 「没事,你的力气太小,根本伤不到人。」 这话一出来,盛则宁愣了一下,嘴巴一扁,脸色肉眼可见地委屈起来。 封砚一看她这一系列变化,合情合理地猜测盛则宁要哭了。 「……不过动作很快,如果不是我,兴许能得手。」 盛则宁把脑袋往手臂里一埋,肩膀轻轻耸了起来。 封砚把手伸了过来,可是不知道往哪里拍,在她单薄的后背,玲珑的肩头左右为难了一阵,最后轻轻拍在她脑袋上。 「你是个小娘子,不用万事要强,遇到危险的事能跑则跑,不能跑……就等我。」 盛则宁翁声翁气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又低又浅:「我不想靠别人。」 等待往往才是最绝望的事。 盛则宁不想经历这样的绝望。 「可我不是别人。」封砚皱了皱眉,把她的脑袋抬了起来,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告诉她,「则宁,我不是别人。」 盛则宁没有再出声。 即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就好像对他的话,给不出反应。 又仿佛在无声地回答他,他是。 他是盛则宁不想依靠的别人。 封砚心里有些寂寥,但是现在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伸手想扶起盛则宁,却在这个关头,听见院子外头有纷杂的脚步声。 封砚习武耳朵尖,才能听得那么远。 有人来了。 盛则宁的手指不知道为何伸了过来,轻轻触在他下颚上的伤口。 封砚望进她迷迷糊糊的眼眸里,心里忽然一紧。 盛则宁乌发半散而下,小脸粉润若霞,眼神迷蒙昏乱,领口也给她自己扯得微敞开来,露出一小截玉一样的脖颈。 知道她被这屋子里的香影响才会如此,封砚还是有几分慌乱地起身,大步跨至门口,将门重新合拢,还用木栓抵住,让人不能轻易从外头打开。 这屋子里的情况,不能叫人看见。 封砚匀了几下呼吸才重新回到盛则宁身边,用力把她强扶至榻边,可还没把她人按到榻上,盛则宁就一个激灵弹了起来,但是她脚下虚软,没等站稳,就脸朝下往地上倒。 封砚不得已回身,及时伸手揽住她的腰肢。 可是她又不老实地扭了起来,在他手臂上扭成了麻花。 「放、放开我。」 封砚深深吸了口气,不知为何忽然就明白起来盛则宁在挣扎什么,口里说着让自己都觉得有些离谱的话:「我什么也不会做,你到塌上去休息一下好吗?」 「我不去。」盛则宁扁了扁嘴,「骗小娘子到床上去的都是坏人,我不去。」 「你都是哪里听……」封砚正想反驳,但是仔细一想,好像又没错。 盛则宁的自制力着实惊人,都熏迷糊了还能有精神挣扎。 这时候门外的人已经到了,砰砰砰地敲起了门。 「盛娘子!盛娘子!你还在里头吗?」 盛则宁当即捂住自己的嘴,软下了劲,就这样横在封砚手臂上。 她打定主意,坚决不会出声。 就是脑子不太清醒,盛则宁还清楚不能让人发现她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封砚把她捞了起来,让她抱在拔步床的柱子上。 他环顾四周,也很快锁定了墙上的窗户。 第47章能忍 门外的人不依不饶敲门。 盛则宁在地上又坐了半晌,直到窗外的声音消失后才把自己的衣裳头发稍作整理,拖着虚软的步伐走去开门。 她打开木门,声音颇响,像是挟着怒气。 哗啦一声—— 门外的一干人齐齐倒退,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门内的小娘子满脸郁色,漆黑的眼在屋檐的阴影下看不清神色,她就用那幽幽的眸光转过站在最前面的几人,声音低哑说道:「我刚刚有些累,所以就在屋子里小憩了一会,请问诸位有什么事吗?」 领人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在夫人堆里侃侃而谈的那名新寡娘子。 那夫人愕然地看着好端端自己走出来开门的盛则宁,目光从头扫到脚,不可置信道:「娘子一个人?」 「当然,除了我,这屋子还会来什么人?」盛则宁声音很慢,努力让每一个字都清晰,让人不能听出她的异样。 她扶着门扇让出半边身子,故意让她们可以往里面看。 无论她们怎么伸头探脑,屋子里再也瞧不出半个人。 「魏国公府是出了贼人还是走水了,诸位夫人如此心急火燎地赶来?」盛则宁手捂着唇,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仿佛就是刚刚从困乏中醒来的模样,那娇软慵懒的样子真真让人挑不出哪有不对。 「这个……并无……」 其实在看见盛则宁出来时她们已经慌了神,再见屋子里面并无凌乱痕迹,更是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这不摆明了嘛! 事实上并不是是那位卢娘子所说,有小娘子欲想自荐枕席,勾搭上魏国公府。 一大群人跟着闹了这么一个大乌龙。 这就分外尴尬。 「姑娘!」竹喜从人群里挤了进来,扶起她一边的手臂,担忧地看着她。 盛则宁安慰地拍了下竹喜的手臂,努力匀着自己的呼吸。 她脸上有些泛红,但说是刚刚睡醒,也没人会觉得奇怪,只是站得太久她还是有些受不了,迟早会露出马脚。 隔着人群,封砚站在了最后头,朝她看来一眼。 盛则宁心领神会,走下台阶对诸位夫人行了一礼,「小女现下好多了,先告辞。」 她们都是客,也不好指责她的不奉陪。 竹喜把盛则宁扶到转弯处,直到没人瞧见才着急地问她发生了何事。 盛则宁想到屋子里的那股浓香,在想起自己在封砚前面的失态,恨得捏紧了手。 「有人要害我。」 竹喜刚想张口惊呼,盛则宁压了一下她的胳膊,「不要声张,此事与魏国公府、魏平都脱不了干系。」 盛则宁猜测这事完全是魏平想报复她,皇后肯定不知情,但是她的名声若是坏了,肯定是无法再嫁入皇家,就会成为一个弃子。 她可以自己想办法脱离棋局,却并不想被人先丢了出去,弃子的下场可都不太好。 竹喜点点头,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恢复成刚来赴宴时的轻松惬意,语气轻快道:「那奴婢扶姑娘回去,刚刚二姑娘见不着您,正着急呢!」 主仆两人若无其事地走回宴场。 卢大娘子在屋子看见被盛则宁破坏掉的香炉,揪着手帕恨得咬牙,然后又瞧见墙上大咧咧破开的窗洞,眉毛一拧。 「不对劲,她一个小娘子怎么有这样大的力气。」 「是啊,最主要的是为什么魏小郎君怎么也就找不着了?莫不是这盛三娘子是妖怪变得,把魏小郎君给……」丫鬟一脸惊恐,越说越害怕,拉着卢娘子就想离开这。 卢娘子猛地一拽自己的袖子,呵斥道:「你胡说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乱力怪神的东西,要不是你办事不力,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丫鬟垂泪道:「奴婢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只是忽然听人说瑭王殿下到了,奴婢想这三娘子与瑭王有些关系,担心……」 她没敢继续说下去,仿佛害怕这屋子里残留着什么能窃听的鬼怪,把她的话偷听了去。 担心什么,自然是担心被瑭王瞧见了她守在门口,以后东窗事发,她必受牵连。 她受了牵连,肯定会扯上幕后主使——她的主子,卢大娘子。 「瑭王?」卢娘子嘀咕了一声,「魏平不是说瑭王与这位盛娘子并无情谊?」 丫鬟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但是魏郎君想得到那小娘子,兴许嘴里说的也不见得是真。」 「而且、而且奴婢还听魏郎君身边的长随说过,这瑭王是个能忍能狠的角儿,奴婢害怕……」 卢大娘子心里一咯噔,「坏了!」 她牵起裙疾步朝外走,丫鬟惊了一下,慌忙跟着她身后,但是两人都没能如愿走出房间,门口不知道何时伫立着几名灰黑衣袍的男子,看起来像是谁家的护卫。 但是绝不是魏国公府的。 对于盛则宁消失的事,盛则柔是极力帮她掩护,为此盛则宁十分感激。 「多谢二姐姐。」 盛则柔摇摇头,「还好你回来了,要不然四叔母每每来问,我快招架不住。」 盛则柔性子软,不会说谎,为了给盛则宁打掩护,愣是想尽办法,蒙混四夫人几次。 正式开宴的时候,盛家人坐在一桌。 四夫人白氏关心了盛则宁几句,盛则宁就按着之前说给卢夫人的话又说了一遍。 白氏以为还是盛则宁之前的病没好全,就道回去请个郎中过来看看。 宴上魏国公夫人穿着富贵逼人,仔细看她的气度和魏皇后有些相似,不愧是一对母女。 虽然是生辰宴的主角,但是她的脸色却一直不好,频频还倾耳听身边丫鬟说话,好像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在吊着她。 竹喜更衣回来,就告诉盛则宁一个消息。 让魏国公夫人如此坐立不安的事,是魏小郎君平白无故找不见人了! 「怎么会?」盛则宁奇道。 这么大一个人,又是在自己府中,还能走丢不成? 更何况就在不久前,他还设计要害她! 「我听见魏国公府的下人们嘀咕的,现在这院子外头都是在找人呢!」 盛则宁皱了下眉,「都没人能找到他?」 倒不是盛则宁关心魏平,而是今日的事与她多少有些关系,魏平无端消失,总感觉还有什么后招在等着她。 「找到了!——找……」有个奴仆从外面跑进来,在院子门口还摔了一个大跟头。 魏国公夫人起身,厉声道:「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在婢女的搀扶下,魏国公夫人快步从席位上走下来,对宾客施礼了一礼。 「对不住,家里出了一些小事,各位好吃好喝,妾身先去处置一下。」 盛则宁猜想,能让魏国公夫人在意的只有魏平了。 她虽然好奇,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跟上去探查,只能耐着性子和姐妹们聊些胭脂水粉的话题。 身体里那残留的药效越来越淡,而生辰宴也快到了尾声。 国公府的管家八面玲珑,招待的很周全,但是主角一直不在,还是给人一种怠慢的感觉。 离席时,一路都有人在问,能让国公夫人如此失仪的事是什么小事? 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准确说法。 就在盛则宁和姐妹几个准备登车时,旁边有人低声与同伴说了一声。 「……和一名新寡的夫人被发现昏在同一张塌上,满屋子都是那些催情的味,听说那卢夫人的夫家制香一绝,背地里还卖那种见不得人的香……」 「呀,这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谁说不是呢,弄了这些阴损的香,结果迷倒了自个……」 盛则宁足下一顿,回眸看去。 两个并不熟悉的小娘子边说着话边走远。 魏平和卢氏…… 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是魏平给她设的陷阱,那他们两个怎么会自己中招? 白氏带着另外几个姑娘很快就收拾启程,盛则柔在马车里挑着帘子问道:「三妹妹我们不走吗?」 盛则宁回过神正要应声,从另一侧传来一道讨厌的声音。 「三姑娘。」是顾伯贤。 原以为她们小心躲着总不会遇上,没想到这一出门就碰上了,盛则宁心里直呼晦气。 「顾世子。」 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盛则宁不想丢人现眼,不情不愿地屈了屈腿,向他问好。 顾伯贤对于她的冷落有些尴尬,伸手摸了下鼻子,眼神往旁边流苏尚在摇晃车窗方向窥了窥。 「你是与二姑娘一道来的?」 盛则宁轻呵了一声。 「世子有事吗?」 顾伯贤自从上次与盛则宁发生了一些冲突,就有些悔恨,管修全虽然是他的朋友,但是眼下他已经尽废,二十年不能参加科考,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了。 他实在犯不着为了他,与盛家交恶。 顾伯贤清了清嗓音,十分诚恳道:「上一回的事,是我识人不清,错把草芥当知己,不知道管修全竟做了这猪狗不如的事,好在他已得到了应有的惩戒!」 盛则宁听着顾伯贤义愤填膺的表态,心里好笑。 好一个落井下石的朋友。 「常言道同气相求,朋比为女干,你和管衙内还真是知友。」盛则宁实在忍不住要讽刺。 顾伯贤脸色微沉,他已经够和颜悦色、低声下气地跟一个小娘子说话了,偏盛则宁如此不给他颜面。 「三姑娘这是何意?」 「顾世子有这个空闲来与我说这些无意义的话,倒不如去问问七娘的腿伤好了没有。」 想起这个男人以前嘘寒问暖的样子,盛则宁觉得虚伪可恶。 他一心想要抛弃朱七娘,就连她伤了腿,只能卧病在床也不闻不问,还穿得花枝招展在这里准备给谁看? 「三妹妹,我们得回府了。」盛则柔的声音恰是时候从车里传了出来。 打消了盛则宁还想和顾伯贤掰扯的心思。 盛则宁又闲闲道了句:「背信者,不可留。」 顾伯贤脸色铁青难看,但又不能当着人前拦着她这个小娘子,只能目送马车离去。 马车还没有赶上盛府的队伍,车壁被人拍得啪啪作响。 「宁宁!」 盛则宁吓了一跳,还没出声。 谢朝宗又开口道:「不要装作不在了,我看过了,前面的马车都没有你。」 这疯子。 盛则宁已经想到他定然对四叔母和其他姐妹的马车做过什么。 「谢郎君,请自重!」外面的护卫来阻拦,推搡的动静和马不安的嘶鸣交织。 盛则柔紧张地拉住盛则宁,朝她摇摇头。 是叫她不要理会,交于护卫处理。 虽说谢家以前住在盛府的隔壁,但是打小她就不喜欢谢二郎。 这人忒任性妄为,一点也不听别人的意愿行事,尤其喜欢缠着盛则宁,再大一点本该有男女之防的时候,他也敢夜探深闺,无法无天。 盛则宁虽然也不想理会谢朝宗,但是又害怕他大庭广众之下会做什么可怕的事,比如斩马什么…… 盛则柔的胆子不见得比柳娘子大,她不想惊扰到二姐姐。 盛则宁叹了口气,拍着车壁,朝外喊了一声,「停车。」 第48章分寸 看见盛则宁下了马车,谢朝宗满意了。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塞给就近的一名护卫,盛府的护卫捏着谢朝宗塞过来的缰绳,气得差点没翻眼。 竹喜紧跟着盛则宁身后,一双眼紧张兮兮地盯着谢朝宗,颇像是老母鸡见着小鸡跟黄鼠狼见面,提心吊胆的。 谢朝宗环视一周都是对他防备满满的人,抱胸对盛则宁道:「怎么说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你防我的心比防魏平那狗东西还厉害,这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盛则宁被他逼下马车,心情不太美妙,再听他提起魏平,就勾起更不美妙的回忆。 不是她不想防着魏平,而是她没有想到有人会胆大到在自己母亲生辰宴上搞事,再说各府的护卫是带不进魏国公府。 不过说起狗胆,与谢朝宗比起来,这个魏平也是小巫见大巫,所以听见谢朝宗这样问自己,盛则宁十分无语。 他就从来不知道反省自己的吗? 「谢二哥有事?」 谢朝宗跨前一步,两边护卫随之而动,都拦了上来,口里还请他自重。 谢朝宗不爽地嗤笑了一声,「瑭王殿下叫你去,你就敢去,我只不过走过来一步,你就要他们这样拦着我,真叫人伤心。」 「你怎么知道?」盛则宁倏地把眼睛抬了起来。 她被人诓骗走的事应当并没有多少人注意,谢朝宗怎会知道女院这边的事? 谢朝宗挑了挑眉,用手推开两边的护卫,把一张的脸凑都到她面前。 「这个很难知道吗?」 盛则宁心下顿时有了不好的猜测。 难不成魏平留有后招对付她,他就是想把自己的名声拖累,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别露出那样为难的表情,区区一个魏平,他算个什么东西。」谢朝宗阴沉道。 盛则宁心里一跳,「今天下午的事是你安排的?」 卢氏与魏平总不至于笨到玩火,自己坑了自己。 这些定然是有人安排的。 谢朝宗站直身,神情复杂地看了眼盛则宁,嗤了声道:「我?我可不会做这样复杂的事,你且等着看吧。」 「那你要做什么?」盛则宁皱眉追问。 谢朝宗只是冷冷一笑,看了一眼魏国公府的红墙碧瓦,声音且轻且柔,却透着阴森。 「放心,我有分寸。」 盛则宁才不信这个疯子会有什么分寸,若是有分寸,他就不会被送到逐城去了! 谢朝宗没有纠缠多久,仿佛只是为了过来看一眼盛则宁是否安好。 盛则宁目光复杂地目送他上马离去,总感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回府后,苏氏把盛则宁叫来问话。 兹事体大,盛则宁不好完全隐瞒,就将魏国公府丫鬟将她领错屋子的事说了出来。 都是内宅里过了快半辈子的人,这些小阴招如何不知。 苏氏气得手发抖,把盛则宁拉到跟前看了几眼,眼圈就红了。 「他们太欺负人了!当我们家没有人了吗?!」 即便是国公府,也不能这样糟践他们家的女儿! 「娘我没事。」盛则宁没料到只是说了个皮毛,苏氏竟已经猜得不离十,连忙安慰:「女儿发现的及时,并没有中他们的招,后头也有人及时相救。」 盛则宁想起封砚,不自觉的就把他给隐了去。 苏氏没心思追究这些旁枝末节的事,而是拉紧盛则宁的手:「他这个混账是出了名的好色,这次竟想用这样的招数逼迫我们和圣人妥协,实在恶毒!」 盛则宁也不可能妥协,立刻放下话来:「女儿就是去做姑子也绝不可能嫁给他!」 苏氏把眉毛一皱,不满道:「我生你育你,尽心尽力栽培你可不是让你去做姑子的!」 「娘,我就是个说法,难道爹爹还真的会看着我被逼到那种绝境去吗?」 苏氏摇摇头,忧虑惆怅:「看来得去求得圣人将你与瑭王的婚事提前才行。」 盛则宁心里一惊,怎会料到这次的危机会让娘有了紧迫感,说出这样的话来。 「娘千万别去,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女儿撞见了瑭王与琅琊王氏的小娘子在一块,殿下亲口跟我说,这是官家和圣人的意思,只怕我与瑭王的婚事也做不得数了……」 苏氏闻言一捂胸口,眼睛倏然睁大:「怎会如此!」 原以为还有瑭王在后面当靠山,现在瑭王都没有了,苏氏的紧迫感提到了极限,她也不顾不上自己身子不适,站起来就道:「那、那更不行,你得快点许下婚事,不然的话……」 苏氏转身看向盛则宁,满目的担忧。 一个魏平已经十分棘手,再加上还有个更难缠的谢朝宗,她的女儿若是真的失去了瑭王这个靠山,日子更不好过了。 万一圣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求来旨意,直接把她许给了魏平,那盛家还能抗旨不成? 苏氏的忧虑并未影响盛则宁,她不想因为这两个人,就要匆匆再定下自己的亲事。 有时候她都想像祖父一样,干脆去外面游历一段时间,自由自在多好。 不过盛则宁也知道,这种事爹娘更不会允的。 一夜的辗转,盛则宁迷迷糊糊睡到天亮。 起身时只觉得全身酸疼难受。 竹喜脚步匆忙而入,「姑娘!」 盛则宁了解竹喜,一听她高扬的音调就知道有事发生。 「姑娘,外头的小报都在议论魏小郎君的事,你快瞧!」竹喜心急地直接把小报从帷帐外塞了进来。 盛则宁撑着昏沉沉的脑袋,把小报接了过来。 竹喜为她挑起帷帐,将日光引进了帐子里。 盛则宁盘腿而坐,举着小报读了起来。 今日的小报上没有张婆婆、李婶婶家的鸡毛蒜皮,全是让人惊掉眼睛的大事。 其一:某郎君宴上私会香会行头遗孀,情香弥室,捉女干在床,伤风败俗。 其二:还是某郎君,半夜遭袭,夜招郎中,专治隐疾,疑是伤了男儿根本…… 头一件事盛则宁不意外会传到外头去,因为那日魏国公府办着生辰宴,宾客众多,人多眼杂。 至于这第二件事,盛则宁一下就想到了谢朝宗身上。 「姑娘,这可真是老天开眼!坏人得了报应!」 盛则宁摇摇头。 这事闹得不可开交,她心里没有什么痛快,而是更深的担忧。 真的把魏国公府,把魏平逼急了,谁知道会不会再捅出什么大事来。 尤其是在这个关头,显得与她关系紧密。 第一件事是谁做的,盛则宁这时候还没有头绪。 谢朝宗虽然行事猖狂,但是也不会骗她。 「姑娘,您不高兴吗?」竹喜发现盛则宁在出神,脸上没有高兴的样子。 「我不知道。」盛则宁说的是实话。 魏平得到报应,不但可能身陷丑闻,还可能身体受损,不再残害其他小娘子,这是一件好事。 但是野草烧不尽,回过头来只怕这把火会乱烧一通,还不知道会烧到哪里去。 盛则宁的担忧不是没道理,新出的小报飞遍上京城还不过一个时辰,又有一份新鲜出炉的小报横空出世,引来了热议。 新发出的小报上模糊掉了香会行头遗孀,说是子虚乌有之事,其实是为豪门权贵家的姑娘遮羞。 虽然不曾直言是谁,但是隐晦提起那姑娘与某殿下有关联。 看见盛则宁在魏国公府小院休息的人不少,闲言闲语就这样传了出去,竟变成了盛则宁与魏平有了勾搭。 这消息一出,苏氏就给气病了。 无论是谁在后面推波助澜,这一下无疑是要把盛则宁给害惨。 盛则宁都来不及找人去探查消息,只能陪在苏氏的床边给她喂药端水,照顾她。 魏国公府的人在午后就上了门。 他们是来求娶盛则宁。 一个郎君出了什么风流事其实不打紧,只要用女人去掩盖就可以。 这种做法并不少见。 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龌蹉的手段迫使许多小娘子嫁人。 在他们看来一桩见不光的风流只要用婚约合情合理化,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谁还会去考虑那小娘子愿不愿意嫁给这样不择手段,毁人清白前途的郎君? 不过盛则宁至少不同于其他小娘子,不好怠慢,于是魏国公府就纡尊降贵亲自上门来谈。 这次来的人是魏皇后的大哥,也是魏平的兄长。 他进了盛二爷的书房不到一刻钟,里面的茶盏就碎了三个。 可见两人相谈不欢。 这些都是腿脚快的丫鬟来回传的消息。 盛则宁还陪在苏氏的床边,手指捏着瓷勺在搅动着刚刚煮好的汤药,瓷勺碰在碗壁发出脆响。 一下接着一下,听出了持勺柄的人情绪不宁。 苏氏靠在引枕上,脸色苍白,但嘴里还是肯定道:「你爹爹绝不会把你嫁给魏平。」 盛则宁点了点头。 苏氏口里的这句话,盛则宁是相信的。 魏平相比于瑭王而言实在差了太多。 一个又无实权,也非亲王,将来就算瑭王登基,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国舅能顶什么事? 这桩婚事显然不划算,并不是盛二爷想要的。 盛则宁不由哑然失笑。 她是不是还要庆幸,自己的爹爹是个老谋深算的大官,手里捏着足够的砝码,所以才能有余心、余力去考虑该怎么将利益发挥到最大。 而不是顺水推舟,把一个名声就快要被弄坏的女儿嫁出去。 苏氏服下药后需要休息,盛则宁十分平静地收拾碗碟带了出去,只不过一出门她就把托盘塞进一旁的丫鬟手里,带着竹喜风风火火冲出了院子。 魏平这人一定没有少得罪人,只要她能抓住他的错处,就凭他这种烂人,还想成家娶妻? 第49章响雷 大嵩唯一能保护小娘子的一点就在于,一位郎君若是背上了刑罚,未履行的婚约就可作废。 更何况还八字没一撇的婚事。 盛则宁一路都恼火。 在这件事上明明从头到尾都是魏平的过错,却要用一个无辜的小娘子去替他遮羞。 简直不可理喻。 魏平既想用这样阴损的法子让她不得不嫁给他,必然要承受相应的反噬。 她盛则宁从来不是一个好捏的柿子! 苏氏生病,盛二爷在书房里不出来,盛则宁要出府轻而易举。 她带着两名侍卫打算去找梅二娘和柴胡。 听梅二娘说过。 当初她被魏平缠上时柴大哥为了救她,设法收集了一些魏平做过的坏事,原本打算提到南衙去告魏平,可是柴胡因为与魏平的长随刘大河在街上起了冲突,反倒被关进了大牢里,冤情自然也无处可伸。 「那些证据自然都好好留着,之前家里还遭了贼,想来也可能是魏平想要找这些东西。」梅二娘带着盛则宁走到院子东边的墙脚,泥土里栽种着一些小葱和青菜。 普通人家但凡能有块地,都是种些时令的菜,能省则省,不像高门贵族都是养着奇花异草,附庸风雅。 盛则宁看见那些菜青翠欲滴,怎么也想不到梅二娘会把重要的证据藏在这下面。 梅二娘也得意:「他们来时看见这些菜只觉得低贱贫穷,连看都不会多看呢!」 自然也不会发现梅二娘把东西藏在这下头。 梅二娘用铲子把上门的土拨开,泥土的下面有个油纸封住的匣子,匣子里存着一沓纸。 「这些都是柴大哥走访了一些人家,这魏平强抢的民女不少,有些塞了几贯钱,有些干脆是把家里人打伤打残后直接带走,他们无处伸冤,南衙也不理会……」梅二娘看了一眼盛则宁,低声道:「还是我连累了你。」 若不是为了帮她,盛则宁原不会和魏平起冲突。 魏平说不定就不会盯上盛则宁。 盛则宁摇摇头,「这件事从头到尾的错都不在你和我身上,我们身为小娘子难道就该给人瞧中了就要被强取豪夺吗?明明是他无法无天,横行无忌,他已经做了这么多错事,却无人阻拦,是为何?」 她又道:「是因为他一直被人纵容,包庇,而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 盛则宁拿着那几张状纸,都同一人代笔,只在末尾签字的处可以看见字迹歪歪扭扭,还有那血红色的指印清晰透纸,可见托付这诉状的人心底的愤恨与渴望。 平头百姓想要告倒权门贵族,只能寄希望于官。 可是官权相依,又互相包庇,平民告贵族从来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魏平出生在魏府,前面有个能力超群的兄长为重臣,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姐姐坐在后位。 大树下面好乘凉,他坐享其成,一生平稳,越发的飞扬跋扈。 「这些东西有用吗?」梅二娘担忧。 魏平的身份太高,她担心这些东西不足以扳倒他。 盛则宁翻看了几页,上面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魏平看中人家小娘子新鲜貌美,非要纳为妾室,有时候更是一夜风流,逼良为娼,事后也不负责。 不少小娘子为此落发出家,还有投湖、自缢的。 盛则宁越看越生气。 他把小娘子们都当作什么了? 若是真心喜欢就应该明媒正娶,而不是像见了地里的西瓜,吃一口扔一个。 这世上小娘子过的本就不容易,还要被他这样的败类任意摧残。 就算不是为了自己,盛则宁也决定要让魏平吃到教训。 「有用。」盛则宁把状纸一一叠好,收起。 梅二娘舒了口气,她也厌恶魏平,希望他能得到教训,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耐,如今交给盛则宁她也是满心期望。 「竹喜今日没跟姑娘出来?」 盛则宁摇摇头,「我是偷溜出来的,竹喜在家中还能替我遮掩一二。」 不过她带出来了两名侍卫,足以保证她的安全。 梅二娘擦了擦手,还是担心盛则宁没有帮手:「那我跟盛娘子一道去吧。」 她话音才落,院门处忽然嘎吱一声响,跌进来了一人。 两人齐齐一惊,回头看去。 赵闲庭有几分尴尬地指出竹门道:「我也不想门没关上,我一靠就进来了。」 盛则宁进来时候就让护卫守在门外,不曾关上门,护卫们认识赵闲庭,不会为难他,他这个跌进来的姿势,分明刚刚是想靠在门上偷听。 「你怎么会在这里?」 盛则宁看了看赵闲庭又看了看梅二娘,十分惊讶这两人还有交情。 梅二娘脸色微变,有些窘也有些恼,细眉拧起,手里的铲子狠狠***泥土里,「你还来干什么?」 赵闲庭爬起来,用扇子拍了拍膝上的尘土,「我、我就是闲来无事,随意走走,刚好看见盛府的护卫在门口,心下好奇就过来了。」 这个随意走走的说法太站不住脚了。 因为梅二娘的这个院子实在偏僻,进了宽石巷,里头曲曲绕绕,足要走一柱香的时间才能走到。 盛则宁都替赵闲庭尴尬。 赵闲庭却理直气壮得赖盛则宁:「就是看见是则宁表妹的人,我才好奇进来的。」 「哦。」盛则宁上下打量赵闲庭的脸,他的脸皮真的很厚耶,一点也不脸红耳热。 不过赵闲庭虽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但是风评却比魏平好太多了,要不然封砚也不可能容忍他跟在一旁。 所以她更不会第一时间把护卫叫进来,把他扔出去。 「可要帮你?」盛则宁问梅二娘的时候,余光还盯着赵闲庭。 赵闲庭嘴里不知哼着哪方小曲,扇子慢悠悠一扇一扇,仿佛正在牡丹园里怡然自得。 但是盛则宁还瞧出了一些心虚。 做贼心虚。 梅二娘微一摇头,低声道:「不妨事,我能应对。」 既然她都如此说了,盛则宁也不好多事,对赵闲庭打了声招呼就往院子外走。 赵闲庭看着盛则宁走了才问梅二娘:「你们这是商量着对付谁呢?三姑娘这一脸要与人干架的姿态怪叫人害怕的。」 说完他还抱了抱手臂,好像盛则宁真的有多凶悍一样。 梅二娘没好气地对他说:「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事,你可别误会,我不是关心三姑娘,我只是……」赵闲庭抓耳挠腮,解释不清,抽了口气又几步奔到院门口,扒拉着门对外面自己的小厮道:「欸,大头你过来,去,告诉瑭王殿下,他的小娘子又要搞事了。」 梅二娘跑过来一把扯着他的后衣领,气呼呼道:「你怎么还告状呢!」 赵闲庭「哎呦」大叫,脑袋一个惯力往后仰去,差点没后摔到地上,梅二娘吓了一跳,用手托住他的背。 赵闲庭干脆就靠着她的手,无辜道: 「我没有告状啊,我这不是为了她的安全起见,她一个小娘子多不安全啊。」 梅二娘被他说动了,好像是有几分道理,手松了下去。 赵闲庭手舞足蹈一顿,努力平衡了身体,好在没有真摔。 盛则宁拿了证据,并没有马上送去南衙。 魏平是皇后的亲弟弟,她虽然想让他治罪,可是自己出手对付却不太行。 她不能让这事一眼看出是与她有关系,与盛府有关系。 要不然,这不是给自己家找麻烦吗? 马车停在南衙门前街道的一角,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盛则宁在马车里头苦苦思索如何把这些东西送到府尹的案头上,如何才能让府尹重视这件事。 草率地递进去,只怕会竹篮打水。 盛则宁不想浪费这些证据,就先去了一趟自己的百闻纸笔铺子。 掌柜是一个老先生,擅长模仿笔迹,盛则宁请他把状纸都誊写了一遍,其实模仿的像不像都是其次的,主要这些桩桩件件的控诉,能真的呈到公案上才是重要的。 盛则宁让人找了一个闲汉把誊抄好的状纸送去南衙,自己则坐着马车在南衙门口观察。 若是府尹看见状纸后有心要管,必然会派人出来询问递交状纸之人。 反之,则说明……南衙府尹管不了,不想管。 盛则宁等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昏,刚刚还晴朗的天空飘来了一片乌云。 压抑的云层笼在天宇,几只低飞的蜻蜓撞进了车厢里,没头没脑地盘旋,找不到出路。 盛则宁挑起窗帷,红色的蜻蜓终于得以逃脱囚笼,飞了出去,顺着蜻蜓飞走的方向,盛则宁又看见了南衙门口来了一些人,从门里出来的差役正在同那些人说着话。 他们指了指周围,那些人便转了过头来。 盛则宁一眼就看出其中几张熟悉的面孔,最前头那个拄着拐棍的人不就是魏平身边的长随刘大河吗? 这些人居然都是魏国公府的家仆! 由此可见,这件事比盛则宁预想的还糟糕。 她送进去的状纸非但没有让府尹下令调查,反倒是引来了魏国公府追究。 「姑娘,他们似乎注意到咱们了!」护卫在车外提醒。 他们这辆马车虽说低调,可是停在此处一直不走,还是十分打眼,会被发觉也情有可原。 盛则宁正要回话,护卫又道:「姑娘,您快下车走!」 马车正在缓缓启动,盛则宁在护卫的遮掩下从马车里钻了出来,从另一侧跳下马车。 魏国公府的护卫走过来并未瞧见盛则宁,只看见了几名护卫。 「你们是什么人?马车里是谁?」 刘大河恶声恶气,命人拦住他们。 护卫也不惧怕,拱手道:「我等都是良民,车里也并无人。」 刘大河不信,非要伸手去掀。 不过,马车里确实无人,只余下淡淡的香气。 盛则宁从马车跳了下来,混入人群里。 苏氏为她找的这些护卫都很机敏,也知道替她打掩护,盛则宁不想被魏国公府的人发现只能自己先走开。 只是这天色看着就像要下雨了,盛则宁越走越心慌。 忽然变天,路人也都行色匆匆,急于奔回家中躲雨。 盛则宁躲进来时没有看方向,现在到处乱糟糟的更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能茫然无措地到处乱走。 雨滴如断了线的串珠,突然就一股脑掉了下来,噼里啪啦敲在灯笼、屋檐的瓦片上,打在盛则宁刚刚扬起的脸上。 「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了!」几个遮着脑袋的小童从她身边擦过,欢快地叫着跑远。 盛则宁目光刚追寻了过去,两道脚步声落在了两侧。 头顶络绎不绝的雨点忽然就被油纸伞面隔绝,发出闷闷的敲打声。 盛则宁觉得奇怪,抬起眼睛,就见自己头顶伸出了两把伞,一左一右遮了个严实。 余光再瞟向两侧。 一边是挑眉勾笑,一脸戏谑的谢朝宗。 另一侧是压眼沉眉,神情凝重的封砚。 身后的忽然一声响亮的轰雷炸响,近得仿佛就在耳畔。 盛则宁的身子狠狠颤了一下。 糟糕。 第50章宁缺 四周并不寂静。 雨声、雷声、人声,热闹非凡。 但是盛则宁却还是在这一刹那,仿佛落入了一个完全摒弃周遭一切外物的空间里。 这里面只有她、封砚和谢朝宗。 凝滞不转的空气压抑,仿佛是寒冬腊月里凝固在案头的那一碗猪油,结成了一块奶白色的沉淀。 「谢郎君。」 封砚声音不含感情,但是每个字都好像带着簌簌冷气。 「好巧,瑭王殿下也路过?」 「并非路过,我是专门来寻则宁的。」说罢,他转动眸子,看向盛则宁,眉尖微颦问道:「你怎一个人在此,若是遇到了不轨之徒,也没人照料。」 「呃……」盛则宁刚转过脸去。 封砚这话里话外的不轨之徒,怎么好似在指着谢朝宗说道。 他和谢朝宗也有仇? 不等盛则宁细细思索这个问题,另一边的谢朝宗已经火速对号入座,冷笑道:「不轨之人还不知是谁,瑭王殿下今日不用陪着王六娘了?啧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殿下就不担心到手的好姻缘又要告吹了?」 他格外强调「又」字。 「谢郎君慎言,不要污了旁人清白名声。」封砚警告,眸光沉冷,像是浸在冰水里的黑玉,又凉又冷。 能被人吓唬住,那就不是谢朝宗。 他弯了弯唇角,趁人不备,伸手一把就将盛则宁拽了过来,遮于自己伞下,凉凉的声音散漫地传来出来:「殿下说的对呀,不娶何撩,不要污了人的清白与名声。」 两年了,天知道他得知远在上京城的盛则宁还未嫁人,心里有多么高兴。 就仿佛专门等着他回来。 花开堪折直须折,而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缘。 盛则宁用尽力气抽着自己的胳膊,但无可奈何,只能对谢朝宗低声怒道:「快放开我。」 谢朝宗不放,还得意洋洋地瞅了一眼封砚。 封砚的伞下空了一块空处,带着水汽的凉风就穿了过来,吹得三人衣袍飞扬。 雨声转急,打在伞骨上,不停地弹跳出急促的声响,好像在催促着什么。 封砚手骨捏紧伞柄,抬高了伞面,一双幽深的黑眸仿佛是能吞噬万物的深渊,倏然包抄了过来。 盛则宁冷不防瞧了一眼,不禁感觉后脊飞快窜起了一股寒意。 奇怪。 她又复看了一眼,却见封砚的那双眼睛里又恢复了平常那般,并无异样。 错觉吗? 盛则宁刚揪紧的心松了又紧,一边在谢朝宗手下挣扎,一边努力宽慰自己。 定然是她看错了。 封砚是怎样一个性情她再了解不过了。 怎么会有那样阴沉又极具攻击性的目光出现在端方正直,克己复礼的封砚眼中? 「谢郎君,还不松手。」封砚跨上前一步,声音冷静,不见起伏,仿佛只是路见不平的好心人,客客气气地提醒了一句。 谢朝宗不禁觉得好笑。 这样一个寡情淡欲的人怎么能比得上自己对盛则宁一片真心? 盛则宁掰不动谢朝宗的手指,累得气喘吁吁也丝毫没有作用,她气恼道:「谢朝宗,你再不松手,我就真的生气了!」 虽然气得两眼冒火,但是这样的盛则宁在谢朝宗眼里也是最好看不过。 她生机勃勃,像是早起跳在枝头上的小鸟,惹得人就想去逗弄她。 「你叫一声好二哥,就放你。」 他还拿小时候亲昵的称呼来逗她。 盛则宁不知道为什么这人明明都长这么大了,还幼稚的跟小鬼一样。 她偏偏不叫,而是连名带姓地喊:「谢朝宗!」 「不行,得叫好二哥。」 他们两人在一个伞底下,近的不过两拳的距离,你一言我一语,状若情人呢喃,耳鬓厮磨。 两三名撑伞路过的小娘子看见这一行三人在路边上,纷纷瞩目看来。 实在是这三人长相出众,太过惹眼,想忽视都很难。 时人多有大胆之辈,当街敲中郎君,也有大方示爱的。 更别提只是多看几眼,饱饱眼福。 「快看那边的郎君生得好俊美啊!」 「另一个也不错,而且和他怀里的小娘子也好般配呀!」 盛则宁身体一僵,气得眼都红了一圈。 她不过是被拉得近了一些,怎么就成了怀里的小娘子了?! 谢朝宗却听了十分高兴,还想把盛则宁往自己身上靠近一些,好显得两人关系亲密无间。 这时候一只手横穿了过来,拦在了盛则宁肩头,也阻隔了盛则宁一头栽进谢朝宗怀里的可能。 「放手。」封砚横了眼谢朝宗。 那几个路过的小娘子停了下来,兴奋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盛则宁脸上又红又白,心里是又气又急。 谢朝宗这个疯子,非要让他们一起演猴戏给人瞧吗? 「我不放又怎样?」 丝毫不在乎旁人如何看,谢朝宗甚至还捏着盛则宁的小手晃了晃,仿佛在对封砚示威,「瑭王殿下另有美人在侧,何必还要回头惹我们宁宁不高兴?」 「我与则宁的事和谢郎君无关。」 「那我与宁宁的事也和瑭王殿下无关。」 谢朝宗挑了挑眉,原话奉还。 伞骨交织在头顶上,雨滴顺着缝隙掉了下来,沾湿了封砚一片衣袖。 他转动黑眸,看向盛则宁。 「则宁,我有事找你。」 谢朝宗也不让步,紧接着道:「这么巧,我也有事找宁宁,宁宁你跟我走。」 盛则宁看了两人一眼,绝情地拒绝:「我今日都没空!谁也不想见!」 这话就是同时把两人都拒绝了。 谢朝宗和封砚大概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被拒绝,神情都有些僵。 盛则宁再次用力抽手,这次谢朝宗松开了手,盛则宁也顾不上会被雨淋湿头,大步朝外迈去。 「呀,吵架了吵架了!」那几个看热闹的小娘子还缩在伞下看,看见盛则宁一个人跑出来,语气有些惋惜。 「那两个郎君看起来都有些伤心,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 盛则宁步伐一顿,觉得十分丢人,把袖子挡住脸,打算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上一家茶楼雅间的支窗被人推了开。 薛澄眼尖,一下就看见在雨里赶路的盛则宁。 他兴奋不已地挥动着袖子对她嚷嚷:「三、三姑娘!快进来避避雨吧!」 盛则宁打算装没听见,偏偏薛澄还以为是自己指示不明,又开口喊:「盛三……」 这两个字才打头,盛则宁倏地抬起来脑袋。 她不想明日小报上再见自己的身姿,盯了薛澄一眼后提起裙摆转过方向,直朝着茶楼奔去。 别喊了别喊了,我来了还不成吗? 薛澄摸了摸鼻子,察觉到刚刚似乎惹来盛则宁一瞪眼,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不远处两柄伞同时抬了起来。 伞下面两名郎君目光如电,直射过来。 小二给盛则宁拿来了干净的绢帕擦拭头发上的水,盛则宁慢腾腾地擦,恨不得把时间拖到无限长。 雅间里一张方桌上只坐了四人,可是却让盛则宁感觉十分拥挤。 就仿佛胳膊腿都不知道往何处摆放一样。 在盛则宁对面坐的是有些茫然无措的薛世子,相信他此刻也有些后悔开口叫盛则宁进茶楼来了。 她的左手边是封砚。 封砚倒是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是身型板正地坐着,手指轻搭在茶杯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右手边的谢朝宗手撑着腮帮,眼珠到处转,仿佛发觉了此处几人有意思的地方,嘴边就噙着一抹让人不安的笑。 小二送来了茶点,殷切地想要为他们介绍了一番。 薛澄想起之前在香饮子铺前的尴尬,连忙阻止小二,「你先下去吧。」 小二扫了一眼这屋子里的几人,略感奇怪,但是身为一个懂事的跑堂,不过问客人的是最最重要的。 不过他还是十分谨慎地对盛则宁的方向说了一句:「娘子若有什么需要,请吩咐小人。」 这声音语气,像是怕盛则宁是被人绑了过来一样。 谢朝宗朝着小二嗤笑了一声,小二被他漫不经心却不太好惹的神情吓唬住了,不敢再多嘴一句,忙不迭溜走。 盛则宁轻轻叹了口气,她这是入了什么龙潭虎穴啊。 谢朝宗把装着茶点的盘子往自己面前一拉,先捏着块形如梅花的点心塞进了嘴里,几口咽下后把盘子往盛则宁方向推来。 「你能吃,里头没有松子。」 他话音刚落,薛澄就提壶倒了一杯热茶给盛则宁,口里轻快道:「三姑娘,这是清茶,用的是雪水和梅露冲泡的径前白芽,应当合你口味。」 两人一前一后,仿佛都对盛则宁都无比了解。 封砚慢慢拧起眉,心里不知是什么情绪侵蚀上来,让他隐隐不快。 盛则宁没接谢朝宗的糕点,准备喝口茶压压惊。 封砚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快人一步开口道:「当心烫口。」 「……」 盛则宁终于知道让她浑身不自在的怪异之处在哪里了。 这三个男人就不该存在一块。 先不说薛澄,就说谢朝宗和封砚两人明明前一刻还针锋相对,怎么转头就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这点让盛则宁十分费解。 「瑭王殿下、谢郎君也好巧啊,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二位。」薛澄毕竟是邀他们过来的主人,理应肩负起热络全场的重任。 虽然他本意没有想过要请这两位上楼,但是来这者为客,他也不好失礼。 谢朝宗轻笑了声,「巧啊,是挺巧的,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就仿佛已经认识许久了一般,大概这就是志同道合吧?」 薛澄挠了挠头,不是太明白谢朝宗的意思:「是、是吗?」 他们两人哪里来的志同道合? 封砚却听了个分明,眸光晦暗地在薛澄和谢朝宗身上来回。 「盛三姑娘怎么会在雨里淋着?」薛澄关切起盛则宁。 他奇怪的是分明两位郎君手里都有伞,盛则宁却淋着雨在走路上,这太不像话了! 就是在边城,郎君们也是知道怜爱小娘子,绝不会让小娘子无伞遮雨,上京城的郎君莫非是太要自己的风度仪态,而忽略要照顾小娘子? 薛澄越想心里越不平。 若是自己肯定不会不把伞让出来。 「本来我打的伞好端端的,若不是瑭王殿下横插一手,宁宁也不至于要淋雨。」谢朝宗看向封砚。 「谢郎君此话说反了,若不是谢郎君出手,则宁本不会走。」 盛则宁端起茶杯,心里直叹气。 有个词说得好,宁缺毋滥。 伞多了打架,还不如没有的好啊。 薛澄终于察觉出来,谢朝宗也是一员劲敌,目瞪口呆。 盛则宁看向窗外,一心只想着。 这雨,何时才能停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烫手 雨一时半会没有停下。 淅淅沥沥地冲刷着屋檐,在瓦片上聚成小河,直冲而下。 四人在一间雅间里已经喝完了一壶茶,盛则宁百无聊赖地撑着胳膊肘往茶楼下看。 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他们都赶回了家。 而盛则宁也在找能带自己回府的马车,还有她的那两名护卫。 明明已经遣了人去找,这都有一个时辰了,就是绕城三圈也该找到了吧? 盛则宁忧愁。 再不回去,天就晚了,苏氏也该派人寻她了。 她偷跑出府的事就要露馅了。 砰砰砰。 门被人敲响,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 「请问里面是有位盛娘子吗?楼下有个小童说叫胡桃,想见见您。」 胡桃? 盛则宁回头,看了眼屋子里其他三人。 「稍等,我马上下来。」 「胡桃是谁?」谢朝宗拦住她。 盛则宁绕开他的手臂,「胡桃是董老的书童,他今年才八岁。」 「董老又是谁?」 「谢朝宗!」打断谢朝宗源源不断的问话就是拒绝回答,盛则宁不知道胡桃有什么事找她,但是她早就想从屋子里出去,透透气了。 薛澄没有阻拦她,只是关切道:「三姑娘小心着凉,外头冷,早些回来。」 一场大雨,六月的天都凉了下来,从支窗里透进了凉气。 封砚抱手站在门边,看着盛则宁提着裙摆小心翼翼从木质楼梯上下去。 茶楼年代久远,梯身有些老损,踩上去还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随时就会不堪重负,倒塌毁坏。 盛则宁那轻盈的步伐都仿佛踩在了刀尖上,每一步都极为小心,等到踏到最后一步时,她整个人明显活了过来,脸颊上露出一对梨涡。 就好像翻过了重峦叠嶂,终于见到了平坦美丽的平原,那种油然而生的满足与快乐从她的笑容里溢了出来。 封砚不禁唇角微动,稍提了一些。 恰在这个时候,楼下的少女似有所察,猛然回头往上盯了一眼。 封砚的身子往后,就与不知道何时凑过来的薛澄撞到了一堆,两人都是一声闷哼。 唯有谢朝宗拍着桌子哈哈哈大笑。 薛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脸皮有些发红,「我、我就是好奇那个叫胡桃的是什么人,怎么他一叫,三姑娘就下去了。」 「他是个探消息的见生,薛世子以后见了还是避些,他们写小报的人,喜欢拿权贵开刀。」封砚又回头往下看了一眼,盛则宁已经收回了视线。 「是呀,若不想自己的风流韵事众人皆知,最好不要被人看见,保不准那天就在小报上出一通风头了。」 「谢郎君既然知道,就应当更加自重,不该当街与人拉扯,以免辱人清名。」封砚对之前在街上的事还介意着。 谢朝宗把手里的空杯往桌面上一扔,身子后撑在窗台上,散漫地目光划过封砚凝重的神情,「清名?那种东西算个什么,即便她没有清名,我也不会在意,我们自幼一起长大,这种感情想必瑭王殿下一定不会懂吧?」 杯子在木桌子不停地打转,像是被人抽打的陀螺,不可遏制地转动。 封砚伸手把杯子稳住,反扣在桌面,稳稳当当。 「我是不懂你们的从前,不过谢郎君离开的这两年,怎知则宁没有变?」 甚至,就在这短短一个月里。 盛则宁都变了许多。 盛则宁一眼没有看见人,便以为是自己错觉,收回了视线。 也许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她整个人都有些精神紧张。 就在大堂里候着的胡桃很快就迎着盛则宁走上来,把她拉到一旁,还神秘兮兮地看了眼左右,活像在做贼。 盛则宁被他的举止也弄得紧张起来,俯身低声问:「胡桃,出了什么事?」 胡桃也不扭捏,直截了当地就问:「三姑娘,今日去南衙交状纸的人就是你吧?」 「……」盛则宁也下意识看了一眼左右,「你怎知道?」 「我们走街窜巷消息灵通着,你可知道那魏国公府整一日都在寻我们麻烦,只怪今日的小报抖了他们家小郎君太多隐秘。」胡桃摇头晃脑,颇有些高人神秘的姿态。 「小报上说的都是真的吗?」盛则宁忍不住问。 胡桃挺了挺胸膛,「自然是真的,保真假不了!」 盛则宁不由抬了一下眼,望向楼上。 胡桃定然也想不到,罪魁祸首此刻就在上头…… 不过,谢朝宗真的下狠手了?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但是此一出手,魏平后半生都毁了。 盛则宁打了一个哆嗦。 即便谢朝宗出手伤的人是她讨厌之人,但是盛则宁依然谢不起来。 谢朝宗的疯狂刻在骨子里,总给她一种强烈的威胁感,就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会对自己也做些难以挽回的疯狂之举。 勉强平复了一下纷乱的心情,盛则宁才问:「那你找我是什么事?」 胡桃收起脸上的玩笑,凝重道; 「如果三姑娘信得过我,不,是信得过董老,可以把手里的状纸交给我们,那个魏平就是个坏东西,他们想封我们的口,哼,我们偏要把事情闹大了。」 闹大了这件事才能被重视,魏平才可能伏法。 盛则宁心里一动。 她留下真的状纸本就存了这个心思,只是她苦于没有途径去闹大。 而且她信得过董老的为人,董老和胡桃都曾经帮过她。 只是这件事兹事体大,她担心魏国公府会对他们疯狂报复。 雨幕之中有一支队伍来到了魏国公府的侧门,悄无声息地进了去。 魏平坐在自己的床上,披头散发,状似癫狂地扔着手里一切可丢的东西。 玉枕、熏球、骨扇、茶杯…… 噼里啪啦掉在地毯上,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魏国公的长子,魏岐背手站在远处,冷眼看他撒泼,直到他手边再无物可丢后才开口。 「你若不是非要去对付那盛娘子,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盛家又不是傻子,我才一开口,那盛鸿文就将我堵了回来,是坚决不肯把女儿嫁给你。」 「是她害我!是她害我,一定是她害的我!」魏平一拍床榻,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哥,你要帮我,你不能放过她!」 魏岐来回踱步,「帮你,你以为我不想帮你,用盛三姑娘给你遮羞是好,可这事皇后还不知道,我们先斩后奏,只怕她会不高兴。」 「姐一向疼我,她不会不允的,对了让皇后去下旨,我一定要那***落到我手上!」 魏平浑身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兴奋。 「糊涂!」一道严厉的女声传了进来。 门外脚步纷杂,有近十几人快速靠近。 魏平把被子往头上一盖,忽然就大哭道:「大哥,别让他们进来,别让他们看见我!」 魏岐叹了口气,往门口迎了去。 身上带着湿冷水汽的魏皇后摘下兜帽,露出那张铁青的脸,她大步走进屋中,扫了一眼满地的狼藉。 「三弟你好糊涂啊,你动谁不好,偏偏要去动盛则宁,你不知道她是我给五郎选的皇子妃吗?」 「姐,姐你不知道,她害我,她就是故意来害我的!」魏平顶着被子在头上,全然不要形象地往前爬了两下,爬到了床边上,夹着腿哭道:「二姐不知道她竟然着人这样对我……郎中说我已经不能恢复如初了,再也不会有嫡子嫡女了!」 魏平还没成亲,虽说底下有几个庶出子女,可都算不上数,搬不上台面。 更何况他现在与太监有什么区别,以后院子里的莺莺燕燕他都碰不了。 魏皇后一惊,快步走过来,虽然气愤魏平的所作所为,但是对方是她从小就爱护的弟弟,魏皇后的神情从愤怒变为了担忧:「可要再传太医来看?」 魏岐摇摇头。 「那位已经是大嵩最精于此道的大夫,就是太医也未必能强过他。」 「是何人干的!可有查到线索?」 说到这里魏岐也脸色难看至极。 堂堂魏国公府竟让一个贼人来去自由,还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 实在是府里护卫无能的表现。 「一定、一定和盛则宁有关,你把她抓起来审不就知道了吗?」魏平耿耿于怀,恶狠狠道。 早已经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魏皇后恨铁不成钢,骂道:「她一个小娘子哪来的能耐做这些!若不是你和那卢氏设计害她,怎会有后头这些污糟的事!」 「姐,你可一定要帮我,我都被她害成这个样子了……」 若不是受到如此重创,魏平也不会这样恨盛则宁。 「你放心,害你之人我定然不会放过。」魏皇后本来想教训魏平,但是看见他现如今如此凄惨,只剩下了恻隐之心,又宽慰了几句,才与魏岐一道走出门。 走出门,魏岐看了一眼魏皇后带来的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那都是宫里教养出来的教习嬷嬷,魏皇后把人带了过来,想必不是为了教训魏平的。 「圣人对卢氏有何处置?」 魏皇后沉目抿唇,不怒而威,转眸看向自己的兄长,慢声低语道:「卢氏恬不知耻,身为新寡之妇却行为不端,辱及家门,理应以身殉洁!」 魏皇后阴狠的话语就像天边乍响的闷雷,不甚响亮,却一字一句都是分量。 魏岐毫不意外魏皇后的处事手段,他又问道:「那盛三姑娘手里似乎还捏着对平弟不利的证据,我们……」 魏皇后皱起眉,虽然脸色还未恢复如常,但从语气上却显得宽容许多。 「我会召她进宫敲打一番,她毕竟还是盛家的女儿,你们不要动她。」 送走魏皇后,魏岐身边的长随连忙上前,忐忑不安地道:「大郎君,小郎君的人可要叫回来?」 魏岐背手而立,眺望远处的大雨淅沥,许久才道:「罢了,留着也是个烫手山芋,只有彻底没了,才能让平弟安分些。」 第52章出城 华灯初上,大雨渐小。 盛则宁总算等到麻叔驾着马车来接她。 封砚与谢朝宗等人都有各自的马,此刻他们骑在马上扯着缰绳,目送她登车。 盛则宁还不曾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只觉头皮发麻,恨不得三步并两步钻进马车里,早点离开此地。 可偏偏这个时候封砚还开口问她。 「你的护卫呢?」 封砚看了一圈没有找到那几个熟悉的身影,以往跟在盛则宁旁边的护卫都不见踪影,略显奇怪。 谢朝宗冷哼了一声。 他想起从前盛则宁可没有这般娇气,哪像现在每每出门还要带着几个护卫招摇出行,防贼一样。 盛则宁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愣了一下,看向麻叔。 麻叔结结巴巴回封砚的话:「回殿下,因、因为惹了一些麻烦,他们不方便再出面了。」 说罢,麻叔朝盛则宁喊了一声姑娘,像是在希望她能出声解释一下。 盛则宁想起在南衙门口被魏国公府的奴仆包围时,她的人与魏国公府的人有打过照面,确实不好在出现在她身边,以免露馅。 「不妨事,这点距离有麻叔在就可。」 这里离盛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盛则宁没有放在心上。 薛澄本想提出相送,但见左右两名郎君都在,他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只能不甘地目送马车走远。 盛则宁坐进马车,一口郁气才缓缓吐出。 可算消停了。 一个谢朝宗就让她如临大敌,再加上封砚,她真的觉得有些窒息。 唯有薛世子人还比较正常,不至于给她压力。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过度,还是操心过劳,盛则宁觉得眼皮渐渐沉重,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撑开一条缝。 这是她熟悉的马车,外面驾车的人也是麻叔不假,但是她怎么忽然就感觉到了一种不安。 从眼睛缝里努力往外看,从桌上没有动过的茶水到悬于窗边摇晃的艾草束。 盛则宁把目光定在了那上头。 端午过了许多天了,这艾草还这样翠绿新鲜。 而且艾草的香气浓郁,容易掩盖其他较为淡的气息。 盛则宁借着颠簸,把身子往窗台方向扑去,可是她的力气只够扬开窗帷,匆匆看了一眼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马车,身子就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软了下去。 「救……」 砰—— 除了身体重重砸在木板上之外,她再发不出半点动静。 这一次比在魏国公府还要糟糕。 谢朝萱收回视线,略略回想了一下,还是觉得十分不解,再次把脑袋伸了出去。 鸾铃清音,马车越行越远。 「奇怪,盛则宁这大晚上不回家还往外城跑?」 她的丫鬟猜了猜,「该不会是去找瑭王殿下吧?」 「也许吧,反正瑭王……」谢朝萱正说着,忽然见到另一个方向出现了瑭王的本尊的身影。 咦,瑭王不在城外,那盛则宁出去是要做什么? 谢朝萱心念一动,张口就喊下瑭王。 「瑭王殿下!」 她与瑭王交往不深,互相之间最多是点头之交,当街喊人还是头一回。 不过瑭王此人最是懂礼,断不会不理不睬。 谢朝萱满意地看着瑭王骑马过来。 「谢姑娘。」 谢家人都比较直接,谢朝萱也不耐迂回绕圈,而是用一种好奇加兴奋的语气问他:「殿下,我刚刚瞧见盛三姑娘的马车出城去了,不知道是去了哪里?瑭王殿下可知道?」 「出城?」 封砚果然不知情,谢朝萱惊讶道:「瑭王殿下不知道吗?都说现在这个时节,溪水地里流萤满天,最是适合观夜景,三姑娘该不会一个人去看了吧?」 外城的东南角有个浅滩叫溪水地。 封砚知道,还是因为去岁盛则宁曾对他提过一句,大概是他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盛则宁最后也没有再提这件事,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我听说不少娘子郎君都去过……」说到这里,谢朝萱有些不满。 今年宸王还未来邀她同去,这些天他都忙于招待几个世族,对她也不似以往那般热情。 「多谢告知。」 瑭王面上没有变化,只抬手告辞离去。 丫鬟趁人走后才问谢朝萱:「姑娘,你为何要告诉瑭王盛三姑娘的去向?」 谢朝萱得意道:「你傻呀,这么夜了盛三怎么会一个人往城外跑,连护卫都不带,肯定去幽会情郎去了!」 「情郎?盛三姑娘的情郎是谁?该……该不会是我们的二郎君吧?」 小丫鬟吓得脸色都变了。 谢府都知道谢朝宗当年为了盛则宁被「赶」去了逐城,过了这么久,本来也都以为早就消磨掉他的心思,谁知道回来后反而变本加厉。 弄得现在全府上下都紧密关切他的行踪,生怕他哪一天会干出跟瑭王当众抢人的事来。 谢朝萱也是这个时候才想起这回事,直呼:「糟糕我二哥!」 「我怎么就糟糕了?」车壁被人在外头用力敲了几下车壁。 外面的护卫纷纷叫了一声二郎君。 谢朝萱和丫鬟对看了一眼,目中皆惊,立刻鸦雀无声,不敢再说话。 可是谢朝宗却没有放过他小妹的意思,挑起车帷往里面看。 「谢朝萱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瞒着我什么了?」 谢朝萱脖子一缩,她也搞不懂明明是孪生兄妹,为什么谢朝宗就是比她更有压迫力,所以谢朝萱每每在他面前比在大哥面前还要害怕。 「就是那盛三出城去了……」 反正出去幽会的对象不是她二哥,谢朝萱更没有负担地说出口。 「这个时候出城?」 谢朝宗不信,手撑着车窗笑了起来,「你骗我?」 谢朝萱哼道:「爱信不信!反正我一说,瑭王就追了过去!」 谢朝宗一听瑭王,当即眉毛都拧了起来,这阴魂不散的东西。 「那我也去了。」 谢朝宗一扯缰绳就要离去,谢朝萱巴不得他快走,正高兴时忽然一阵反胃,差点对着她哥那张脸吐了。 「你又作什么妖了?」谢朝宗何等敏锐,立刻勒马不走了。 谢朝萱朝他翻了个白眼,把车帷打了下来。 封砚才动身往外城跑,还未走出一个街道,一名王府侍卫顶着满头大汗找到他跟前。 「殿下,魏国公府的人有异动,有一队人作了伪装,往城外去了。」 城外? 才听到这里,封砚眸光一沉,命令道:「召府兵,跟我出城。」 大嵩没有宵禁,内外城更是畅通无阻,这就有了趁夜行凶的良机。 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单调。 盛则宁虽然四肢麻痹,但是意识却还在。 她满脑子都在思考麻叔为何要背叛自己,而他背后又是何人。 不过后者倒是容易想通,最近她「招惹」上的人、要害她的人,只有魏平。 魏平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盛则宁暗恨自己没有好好防备。 明明封砚已经发现了一些端倪,偏偏她太想离开而选择忽略掉。 在自己的马车里她本能就少了防范,不知不觉中就吸入了不少***,一时半会无法动弹,而且最无解的是因为没法动弹,她现在还在源源不断,被迫吸入更多的***。 盛则宁估摸了时间,大概走了快有半个时辰。 周围的人声已经没有了。 只有麻叔沉重的呼吸声尤为突出,且越来越急迫。 她又听见了马蹄声,迎着他们的方向足足有十几匹快马迅速围了过来。 盛则宁心七上八下,她努力要移动身体,但手脚上仿佛是陷入了淤泥之中,阻碍力吸附着她的四肢。 别说一手一脚,她就是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 外面有个沙哑的嗓音大声问:「人带来了?」 「带、带出来了……」麻叔的声音犹如筛糠,颤得不成音:「你们、你们要如何?」 「少废话,人交给我们,你快滚!」来人仗着自己人多,哪会将一个小仆放在眼中,不想同他多说,心急就要他交出人。 「这……」麻叔哭道:「诸位大人,我家小主子还只是个小姑娘,你们说过不会为难她,只是将她困一会,敢问什么时候放人啊?」 盛则宁听到这里还能不知道麻叔肯定也是被人蒙骗了,她原就觉得麻叔生性太软,又胆小怕事,但是因容易拿捏,她出行也方便,可是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也轻易就被敌人拿捏住。 果然,麻叔的话引起哄堂大笑。 「老头,这话我们说出来都要发笑,你怎么还当真呢?」 麻叔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才颤巍巍地传来:「你们、你们是骗我?」 「骗你?老头你莫不是忘记了我们手里可还拿着你孙女,你敢不交出人来?」对面的人嘲讽道,「真不知道你这个脑子怎么还有主家肯雇你。」 麻叔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我也不能让你们伤害三姑娘啊,求求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为难三姑娘,放了我孙女,她还小又生着病,经不起折腾啊……」 盛则宁想起麻叔来到盛府之前就是个拖车运货的,因为家中困难,在街上自卖为奴,苏氏心善,给了他车夫的工作,这些年也算矜矜业业,恪尽职守。 但是他到底并非家仆出身,无法将她的安危置于首要。 虽然盛则宁不怪他因为孙女被胁迫而使她陷于为难,但是倘若她此番能脱险,今后也绝不会再用这样的人。 盛则宁在地板上匀着自己的呼吸,尽量小口小口地吸入空气,虽然憋得她眼冒金星,可没想到没过多久手脚却能挪动了。 一般的***都有时效性,这近一个时辰的路程里兴许是那药效要过了? 盛则宁不由大受鼓舞。 外面麻叔颠三倒四地求饶无疑也给她拖延了时间,但是那些恶徒的耐心有限,终于忍不了一直看着一名哭哭啼啼的老汉,几人走上前,把他用力压到一边去。 麻叔挣扎大喊:「三姑娘快跑啊!三姑娘!」 一人用力掀开车帘,但令他惊奇地是,马车里空无一人。 第53章闲事 马车停的位置正好在茂密的灌木丛旁。 这种灌木的枝叶生得又高又软,盛则宁掀开车底板,埋头就滚了进去。 折断草枝的簌簌声就像是被风吹过,并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下坡的路她是多数靠滚,十分狼狈。 好在还算顺遂,一路都没有遇到什么岩石阻拦,她很顺利地滚到了坡下,也暂时远离了魏平的爪牙。 手脚的知觉逐渐恢复,没过多久她已经能用手撑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朝着林子里跑去。 若是搁在以前,这样幽深阴森的林子她绝不敢独自进去。 现在被逼得狠了,她方觉得鬼有什么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 盛则宁抽了抽鼻子,心酸地独自排解内心的恐惧,放眼四周。 树冠浓密的林子里漆黑一片,像一个张着巨口的猛兽,等着吞噬掉闯进的路人。 盛则宁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 就好像一叶孤舟,突然驶入了一片陌生的汪洋。 她惧怕大风大浪,不敢前行。 这时候一只萤火虫飞过她的鼻端。 一闪一闪的荧光格外引人瞩目。 盛则宁想起她一直没能和封砚去成的溪水地。 这个时节正是萤火虫的季节,那这些萤火虫是溪水地而来的吗? 反正不知方向,盛则宁干脆跟着那几只萤火虫的身后摸索前进。 越来越多的萤火虫聚集在一块,仿佛仙女的披帛在空中舞动,幽静却也美好,让盛则宁一时都忘记了自己还在逃亡。 但是她忘记了,魏平的爪牙却没放弃抓她。 不一会身后的动静就大了起来,脚步声急切又迅猛,正在快速逼近。 盛则宁重新紧张起来,提起裙摆,迅速往林子里穿。 松软泥泞的土地,潮湿带水的枝芽,都拖累了她的步伐,举步艰难。 烧得干涩难耐的喉咙和急促地仿佛想要跳出来的心脏都让她无比难受。 盛则宁也没有想过自己能有这样好的体力,仿佛不知疲惫一般往前往前。 求生的本能让她不敢停下。 「快追!」 追兵的声音虽然还远,但是也越来越迫近。 而这个时候,盛则宁眼前却开阔起来,从林子出来,一片河滩在月辉的照耀下仿佛一面银色的镜子。 荧黄色的萤火虫飞舞在空中,像是星光流泻。 溪水地波光粼粼,美如仙境。 盛则宁没有欣赏的心情,她心里只有一片绝望。 此处太过宽敞明亮,到处都只有一些不过半人高的芦苇丛,无法遮蔽躲藏,可要她再跑进林子里那更不可能。 追兵就在后头,她进去无疑自投罗网。 可是再往前,还有什么意义? 如此一目了然的平滩,她往哪里跑都于事无补。 脚步缓了下来,长久奔跑带来的酸疼就袭上了她,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都险些扑到地上。 冷汗沾湿她苍白的小脸,她抬头望向天上的月弯,仿佛一只引颈受戮的白鸿鹤,脆弱易折。 出身即在高位,她犹能受到这样明晃晃的迫害,那些地位更低的人呢? 是不是连最后一声痛呼都无法发出来,就被埋葬在翻滚的红尘里。 盛则宁重新提起劲,迈开脚,继续往前。 溪水地的水浅,不过膝盖,她可以淌水过到对岸去,至于对岸有什么,现在的她没有余力去思考。 漫天的萤火虫被她惊动了,围绕着她这个不速之客转了几圈才渐渐飞散。 犹如星光重倒溯回到了天上。 「则宁!」 一道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盛则宁脚步顿了一下,在剧烈收张的脉搏和心跳声中她很难分辨出耳边出现的呼喊是否仅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听。 「则宁——」又来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加清晰了。 马蹄声践踏在浅水中,水花飞撒,萤火虫避之不及,狼狈逃窜。 盛则宁仓惶回头,封砚已经在她的眼前,年轻的郎君风尘仆仆而来,伸出手臂要将她捞起。 「殿下……?」盛则宁愣住了。 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别跑!——」追兵一冲出密林,就看见了自己的目标。 盛则宁满身狼藉,站在水中,她不住地在抽气,小口小口,急促地喘息。 封砚偏头看向追过来的人,眉峰眼角的冷意已经不可抑制地笼上,就像是霜雪挂在枝头,无边的寒气弥漫。 六月的雨后,气温不高,却也不至于让人有寒冬腊月的冷冽。 追兵们停步不敢再往前行,他们并不认识瑭王,但也被他一个目光逼得不敢轻举妄动。 为首的人看了眼被他拦在后面的盛则宁,心里也着急起来。 什么事都是拖得时间久,越容易生变故。 瞧啊,这不就多了一个变故? 一个莫名其妙而来的路人。 他大声喊话:「我们在追府上的逃奴,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就算是他信口胡诌,也能理直气壮。 毕竟谁家府上没出现几个逃奴,上京城个把月总会来这么一出,世人都见怪不怪。 用这个当借口,无懈可击。 盛则宁气急。 这些不要脸的魏国公府走狗,惯会把阴私合理化,家事化,好让人不能插手管。 「她不是闲事。」 盛则宁抬起头,能看见封砚侧过脸后那紧绷的下颚线,犹如刀刻笔描的线条流畅,在萤火的闪光之下,越发精致俊昳。 封砚手指缠着缰绳,一圈圈绕紧,他的眸光凝重,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紧张了起来,好像对方是高高在上的猎手,而自己不过是他爪下无力逃窜的猎物。 可是,这怎么可能? 对方只有一个人啊! 「不知好歹!我们主人可是大有来头,说出来只怕吓死你!趁我们还没动真格,还不交出人,滚一边去!」 「魏国公府的人竟敢动京中贵女。」封砚没有想要给他们兜底的意思,直截了当地揭开他们的身份,见着对面的人齐齐变了脸色后,他更是沉声道:「是当大嵩律法不存么?」 封砚的镇定让追兵感到了惶遽,嘀嘀咕咕在后面猜测。 「他究竟是什么人?」 「该不会是官差吧……」 作为领队的男人见自己的人被三言两语就弄到军心涣散,心中大怒。 他大手一挥,对自己的弟兄道:「管他是什么人,他也只有一个人,把他也一并拿下!」 这一句话十分在理。 管他是什么来头,在这势孤力薄的时候,还能翻了天不成? 「殿下!」盛则宁一听对方竟然不管不顾,打算把他们一网打尽,担忧起两人的处境。 封砚没有理会对面的叫嚣,而是朝她倾身,手掌捞过她的腰肢,小臂承了支撑,就跟提起一只猫一样直接把盛则宁从水里拎了起来,水哗啦啦地流泻,盛则宁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安置着,侧坐上了马。 这单人的马鞍她一下占据了大半的位置,都是封砚为她挪出的空间。 手用力扯过缰绳,封砚回头对他们冷声道:「胆敢对亲王动手,罪加一等。」 魏国公府等人目瞪口呆。 封砚一夹马腹,骏马扬蹄而起。 「来人,拿下他们!——」 溪水地芦苇丛里忽然冒出几十名拿刀的护卫,他们身手敏捷地跃出,一看就身经百战,并不是寻常府兵。 瑭王,谋而后动者,又怎会让自己轻易落于险境。 魏国公府。 魏平躲在房中瑟瑟发抖,其因是就在一刻钟前他在床上睡得好当当的,忽然一把利刃出现在他两腿之间。 虽说他已经受过一次伤害了,但是也没有道理就此破罐子破摔,再受一次的道理。 这把神出鬼没的刀,将他狠狠吓了一把,赶紧召院子里的护卫都叫到了屋中,里里外外搜查了许久。 可惜早不见贼人踪迹,只有一封指意不明的书信塞在他枕下。 魏平坚持这信上所说」公道自来取「是要害他性命,魏岐安慰许久说不动他,只能任由他在被窝里神神叨叨地乱叫。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躲出去!」 魏平对魏国公府的安全已经不再信任,成了惊弓之鸟的他只恨不得马上从上京城消失,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躲起来。 魏国公和国公夫人拗不过他,也想着在这多事之秋,出去躲躲风头也好,马上就让人准备。 夜半子时,魏国公府人仰马翻,都在准备着小郎君出行的事。 无人注意到巷子外一队人马悄然靠近。 盛则宁一夜无眠。 直到晨曦照亮她的窗台才隐隐有了些睡意,但是这睡意还没持续少刻就被竹喜的声音惊飞。 「姑娘,魏国公府出大事了!」 听见魏国公府四个字,盛则宁心头就是一跳。 昨天夜里被追击的事,她还心有余悸,一直担心受怕无法入睡,竹喜在她床边陪了一宿,清晨见她睡了才出去。 可还没出去多久她就奔了回来。 「魏平给抓了起来,关进南衙去了,现在魏国公府的人正在闹,但是南衙死闭大门,无人理会。」 盛则宁一骨碌爬起来,吃惊道:「魏平在魏国公府重重保护之下,如何会被人抓住?」 更何况是南衙。 「听闻昨夜子时过后,魏家护送魏平出城,可还没走出巷子一行人就全给扣下,直接拉去了南衙!」竹喜说道。 毕竟魏平这个坏人竟然会被抓起来,是谁都始料未及的事。 魏国公府位高权重,背依圣人这座大山,南衙府尹也不敢得罪,这次竟然闷声不响,先斩后奏抓起了魏平,怎么想都觉得令人吃惊。 可想而知,这消息传入宫中必然会引来轩然大波。 而圣人又怎会袖手旁观? 「难道是……」盛则宁抿住唇,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唇瓣就更苍白。 「是什么也不打紧。」竹喜只对盛则宁心疼不已,想扶她躺下,自责道:「都怪奴婢吵闹,姑娘再睡一会吧。」 盛则宁摇摇头,「睡不了,天亮了。」 「那奴婢去把帷幔都放下……」 「不是这个原因,昨日的事圣人若是知道了,定然要传我入宫觐见。」 盛则宁正想着,院子外就听见有内宫尖声叫唤。 「盛三娘子,圣人传唤!」 第54章善后 盛则宁刚走出院子,就撞见急冲冲赶过来的苏氏。 昨夜的事,盛则宁只来得及说给了盛二爷听。 盛二爷知道与魏国公府有关后,拧着眉半响并未评判一二。 这种牵扯到朝中重臣,又与各方势力相关的事,盛二爷一向谨慎少言。 好在盛则宁并没有出大事,他隐隐还有些松口气般的轻松。 事情并不复杂,这就少了许多麻烦。 但就这件事的起因,盛二爷还是教训了盛则宁擅自作主,欺上瞒下溜出府。 倘若不是她出府去胡作非为,又怎会遇到这样的事? 苏氏却不同,母亲疼爱子女,是不计得失利弊的。 这大早上刚听见了风声,就拖着病体来看盛则宁,两眼还红通通的,好像刚又哭过一场。 「阿娘。」 盛则宁挽住她的手,故作轻松道:「我没事,圣人就是叫我进宫说几句话。」 内官还在一边侯着,母女俩也说不了几句话,苏氏只陪着盛则宁一路走到府门口。 魏皇后一大早来召人这事从未发生过,如此心急就显得事情重大。 苏氏又不是愚笨迟钝之人,哪能不知道其中的深意。 「晚些我让你爹爹去宫门接你。」 苏氏虽然身上有诰命,随时可以入宫觐见。 但是前些时日魏国公夫人生辰她都称病未去,这还没几天她也不好马上就高调入宫。 搬出盛二爷来,也是给盛则宁一点宽慰。 盛则宁又安慰了苏氏几句,才扶着竹喜的手登上皇后派来接她的青顶华盖马车。 内官陪伴左右,一路把盛则宁接进皇宫。 过了宫门,内官才愿意对盛则宁说上两句。 看在她是魏皇后选给瑭王做妃的姑娘,内官是有心提点她几句。 「盛三娘子,前些时候在魏国公府,三娘子与小郎君是有些误会,娘娘就是想请姑娘进宫,了解其中缘由,实话实说就是。」 对于魏平做的那些事,盛则宁虽然心底怒火不消,但脸上也不敢表露分毫,还要感谢内官的提醒。 魏皇后摆明是帮亲不帮理之人。 那魏平纵然千不好、万不好,那也是她亲弟弟,为了帮他开罪,甚至想要说服她,不要再给魏平加罪,自然要使用一些手段。 内官将她一路往明仁殿引,因为盛则宁并无诰命也无特权,在宫中用不上轿,只能步行。 以往皇后也曾特赐软轿给她代步,以示恩宠。 不过今日不同,皇后的态度转变了。 但盛则宁没有丝毫抱怨,跟着内官安静走在宫道上。 一路上宫人纷纷行礼,盛则宁忽然想起之前被皇后问责的那名嬷嬷。 「孔内官,我听闻之前濯衣司有位嬷嬷因为盗窃而被抓了起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孔内官是皇后的心腹,对于后宫之事耳熟能详,更是了若指掌。 一听便知道盛则宁所问的是哪一件事,连忙撩起眼皮,看了下身后。 身后的宫女低头跟着,距离并不算近,想来不太能听清两人的话。 孔内官压低了声音道:「盛三姑娘问的可是芩嬷嬷的事,她啊如今还羁押待审呢,最近事儿多,圣人一时也顾不上她。」 「怎么,殿下还未向圣人解释?」盛则宁奇怪。 孔内官问她:「三姑娘指得哪位殿下?」 盛则宁还没继续说,前面就有位小内官疾步朝他们迎了上来。 他对盛则宁行了礼,靠近孔内官附在他耳边就轻语了几句。 盛则宁只听清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眼。 「瑭王」、「圣人」、「侧殿」。 孔内官收到传达的口谕,转身就对盛则宁抱以歉意的微笑。 「盛三姑娘不巧,圣人这会不得空,还请先到偏殿休息片刻吧。」 盛则宁以为这是皇后故意要晾着她,也只能点头接受。 小内官负责把她送去侧殿,不过他们口里的侧殿并不是明仁殿的侧殿,而是出了明仁殿后,往外走了一会。 途中她还不经意还瞧见宸王带着一名眼熟的小娘子从远处的道儿经过,不知道这大清早的要去往何处。 小内官比孔内官活泼,很快就告诉了盛则宁缘故。 这位琅琊王氏的六娘是进宫来看望王贵妃的。 盛则宁转眸,目送两人连袂并肩而去,不由感慨:「宸王殿下待每位小娘子都这般知疼着热么?」 小内官嘴快道:「是呀,小人上一回见还是同谢三姑娘呢!」 盛则宁奇怪瞟了一眼小内官。 寻常宫人可不敢这样说话,对方是宸王,背后议论主子私事可是大不敬。 小内官一点也没有察觉到盛则宁脸上的古怪,又说道:「小人还知道,这王六娘本是官家要许给瑭王殿下,但是给瑭王拒了……三姑娘,就是这儿了。」 说完这些,小内官不待盛则宁多问,就躬身请她入内。 明仁殿四角都放置冰鉴,几名宫人手摇着叶轮源源不断送去凉风。 魏皇后是个苦夏怕热的主,今日不但天气格外热燥,人心更是浮躁。 整个宫室里鸦雀无声,只怕稍有动静就会惹来圣人大怒。 瑭王一大早入宫,并不是来送什么佳礼进孝而是送来了一沓状纸。 「是你!」 魏皇后这才知道魏平会被南衙抓走,全是封砚所为。 她是一时气昏头。 想想也是,南衙府尹即便再怎么胆大包天,怎么敢动魏国公府的人。 哪怕盛则宁可以对付管修全、孙无赖之辈,也绝不可能凭她的身份告倒魏平。 「回母后,正是儿臣。」 「你抓的可是吾的亲弟弟,当朝小国舅,谁给你的胆子!」魏皇后一拍桌案,沉声巨响。 满殿的宫人叩首在地,口中惶恐道:「圣人息怒!」 哪怕不是她们的罪责,依然担心被迁怒在身。 「你们都退下。」 封砚让其余人退到殿外,只余留下皇后身边的内官和贴身宫女。 内殿沉闷寂静,就好像暴雨前潮热厚重的空气,让人呼吸都觉得困难。 封砚对着皇后跪下,身直如松,仪态从容,就似乎皇后的动怒都是他早有预料的事,他不慌不忙地开口,声音沉稳,如同那根最难以拨动的宫弦,音沉而质坚。 他缓缓道:「儿臣以下告上,且告之为亲长者,按律该以仗二十,孔内官,就由你来行刑。」 孔内官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看皇后的脸色。 魏皇后沉眸冷面,声音冰冷:「我儿如今大有本事,是觉得吾不敢罚你,所以也学会了先斩后奏?」 「儿臣并无此意。」封砚垂下眼睫,长睫遮去他墨眸,像是恭敬而卑微,又似坚决而不退让。 「你执意要如此?」魏皇后手握在扶臂上,指尖几乎要为此折断。 「请母后成全。」 封砚的坚持让魏皇后的气恼到了极限,她对身边的孔内官道:既然如此,那好!」 孔内官手颤了颤,下意识躬背附身想为瑭王说几句情。 魏皇后一挥手,打断他意图,厉声道:「去,如他所愿!」 宫中的廷杖律尺那都是用来处置犯事宫人,何曾用到过尊贵的主子身上。 孔内官捏着三指宽的律尺,冷汗簌簌往下落。 魏皇后盯了他一眼,孔内官不敢再迟疑,只能走上前。 封砚早已经脱去外衫,只着了中衣跪在正中,月绫里衫单薄,并不能阻挡什么,这一尺下去必然伤着皮肉,孔内官心里叫苦不迭。 这对母子斗法,偏偏让他做了大恶人,这叫什么事啊! 孔内官痛苦悔恨,自己为何要出现在这里,要是去送那盛三姑娘多好。 人越是想逃避某件事,那事必然迎头撞上来。 「还愣着做什么!」魏皇后正在气头上,一刻也不能等,见孔内官拖拉更是怒不可遏。 「圣人……」孔内官支支吾吾,「这二十尺下去必见血啊。」 魏皇后冷声:「胆敢状告亲长,必受切肤之痛。」 封砚如此忤逆她,让她感到了威胁,此时不出这口气,她的心就无法平静下来,更听不进任何话。 孔内官劝不动皇后,只能咬咬牙,对封砚躬身道:「殿下还请容忍一二。」 「多谢孔内官。」封砚垂下眼,并无任何要为自己求情的意思。 这是铁了心要受这二十律尺。 孔内官无法在这律尺上留情。 他为皇后掌管后宫刑责,动用刑罚少说也成千上百来次,这一尺下去是如何、二十尺下去又是如何,魏皇后一清二楚,他若是留了情,皇后定然要怀疑他不忠,是否已经偷偷偏向瑭王。 这是孔内官万万不敢的事。 年轻的郎君紧闭双目,两手成拳握于身侧。 一尺下去,身子颤了一颤。 两尺着身,他额头上的冷汗已然滚下。 魏皇后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毕竟是她养育了十二年的儿子,见他受刑,心还是不好受。 不过她唇瓣紧抿,就如封砚一般,不发一声,在某种程度上她与这个嗣子不是亲生犹胜亲生,都有相同的倔强在身。 她没有喊停,孔内官不敢停下。 若是对付其他宫人,孔内官可以做到将每一处伤都叠在同一个地方,这样伤势必然会更重。 但对于瑭王,他就尽量将二十尺分开,不过这样就造成他背后满是血痕,看起来格外骇人。 「二、二十尺毕!」孔内官大松了口气,放下律尺,颤巍巍地向皇后行礼叩拜。 他的冷汗都把里外三层衣服都浸湿了。 好在瑭王学武多年,身体强健,还能受得住,倘若真给他打出过好歹来,他一个小小内官,如何能承受得起这样的罪过?! 魏皇后见封砚只是摇晃了几下,并未倒下,遂深吸了口气,转身又坐回自己的玫瑰椅上。 「吾平日里都是这样教你的吗?你如今行事越发让人看不懂了。」 封砚紧锁的眉慢慢展开,那张汗津津的脸微抬起,玉白色的脸因为冷汗而显出一抹脆弱,可那份脆弱感却生生折在他倏然抬起的眼眸里。 「母后教我,从不敢忘,儿臣一直秉持……」那浓黑的眸子深处蓄着甚少示人的执念,是被他压抑着的妄求与野心。 「遇事要忍。」 「出手要狠——」他眼睫稳稳定住,直视着魏皇后。 直到最后一句,眼睫方垂了下去,湿漉漉地覆上他那乍见狠戾的眸子,「……善后要稳。」 显得那般无害。 魏皇后忽然间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失控感。 她究竟是教养出了怎样的得意之作? 从前她觉得封砚哪里都好,唯独是少了一份攻击性,也少了为帝为君的野心,他太温顺听话,仿佛是掌中雀鸟,任由人摆布。 可是她忘记了。 有种人,有多大的欲望,就会有多大的忍耐性。 他们才是绝佳的猎人,善于慢慢收网,不让猎物有丝毫洞察和反抗。 「母后。」封砚唤了一句,让魏皇后回过神来。 「小舅骄横跋扈,欺男霸女,民间早已怨声载道,再放纵下去,对魏家、对母后与儿臣皆为不利,今日儿臣将这些状纸送到明仁殿而不是直接交给南衙,便是来请母后亲自发落小舅,平民怨,得圣心。」 得圣心三个字,他咬得尤为重。 对于魏皇后而言,与皇帝失心,就是最大的损失,她在深宫恪尽职守、小心翼翼为得是什么? 是保她魏家权势与富贵,太平与顺遂。 魏平在她所谋之事中,毫无助益,甚至可以说是扯后腿之人。 虽然一件件看起来都「微不足道」,只不过抢了几十民女,霸了几千良田,但是这背后却显出魏国公府治家不严,也严重影响了皇后本人的名声。 若是这些状纸落到言官手中,雪花一样的参本就会飞到皇帝的御案,即便是小事,也会成了大事。 千里河堤,溃于蝼蚁。 而魏平正是那只正在啃噬河堤的蝼蚁,封砚要除之而后快。 魏皇后久久不再回话,黛眉轻蹙,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但是殿内的人都能看出,皇后动摇了。 封砚知道皇后在意的地方,拿捏着她的七寸。 果然没多久,魏皇后就挥手让封砚回去,她会慎重考虑。 封砚将外衣穿回身上,动作十分缓慢,孔内官看了,脑门都直冒冷汗。 他背上有伤,牵一下而疼全身。 这位瑭王殿下可真的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 等他如常地走出殿,孔内官请示皇后:「圣人,盛三姑娘已经久侯多时了,现在可要召她过来觐见?」 魏皇后正闭目养神,听完他的话,两眼一睁,抬手就把桌案上的茶杯扫到了地上。 孔内官不知发生何事,慌张跪下。 就听见魏皇后冷笑:「你当他为何给吾上演这场苦肉计,因为吾才是他要善得后!」:,, 第55章妒忌 明仁殿外旁植几株石榴,火红的石榴花在苍翠的叶丛中绽放。 浮翠流丹,美不胜收。 这象征着子孙满堂、家族兴旺的花种在明仁殿外,无不都是对***最好的祝福。 但是对如今的皇后而言,只有讽刺。 「官家不爱圣人,为何又要立她为后?」 封砚未称父皇、母后,而是用一种冷漠旁观的语气质疑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却是琴瑟不调,各有心思。 德保刚刚还在叨叨他身上的伤势,忽然听到他口里来了这么一句,马上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转眼看四周,虽并无旁人,慌张道:「……殿下这是何意?」 封砚轻嗤一声,看了眼不敢回答的德保。 不用人说,他其实都明白。 不外乎是皇帝想要皇后的势,皇后也想借皇帝的权。 无关情爱,无关私心。 可是一位只顾着自己家族繁荣昌盛而弃百姓不顾的人,当真能成为贤后,成为***? 倘若是他来选,绝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封砚面无表情地折下一枝并蒂半开的石榴花,才拿到眼前端详片刻,就想起那日盛则宁带着石榴花摆弄的模样,娇艳如春光,他的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些神采。 「走吧。」封砚先迈开脚,苍白的唇角轻扬起。 德保愣了一下。 今日的瑭王殿下情绪起伏不定,而且被皇后责罚了一顿现在竟还会笑,实在奇怪,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在原地琢磨着主子的怪事,冷不防瞧见封砚已经走出七八步,他才惊呼道:「殿下您慢些,仔细身上有伤……」 在及冠成年之前,封砚在皇宫也有自己的宫殿,离明仁殿不远不近。 那是魏皇后给他安排的住所。 盛则宁被他的人安置在里面。 想必魏皇后今日也不会再有心情召见盛则宁,所以封砚是打算过来把她一道带出宫去。 麒云殿里的宫人见着旧主前来,纷纷叩拜。 「盛三姑娘就候在殿下东书房里。」小内官殷切地为他引路。 德保清了清嗓子,十分懂事地道:「都退下吧,这里用不着你们。」 自己也跟着在廊下停下了脚步。 封砚不发一言,撇下众人,轻车熟路地走到东书房,推开虚掩的雕花门门往右边一转眼,就看见盛则宁手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桌上,好像睡着了。 他脚步不轻不重,都走到桌边了,盛则宁依然没有动静。 封砚俯身去看,她是真的睡着了。 绢纱映出日光,光线柔柔撒下,小娘子莹澈的肌肤像是上好的羊脂玉,靡颜腻理,纤细而浓密的睫毛覆下,随着均匀的呼吸起伏,在眼下打出浅浅的影子,好像一只蝴蝶慵懒地轻扇着翅膀。 丰盈的唇瓣微翘,显得十分娇气俏丽。 她没有被人打扰好眠,睡得格外恬静和香甜。 皇后在明仁殿到那些事,她不会知晓,也不用知晓。 就可以继续无忧无虑地安睡。 封砚就像是看着秋日里丰收的硕果一样,略感满足地看着他保护下来的一方宁静。 后背上的伤火辣辣得疼,潮润的血与汗把中衣湿透,可封砚却手撑着长桌,一动不动。 寂静的书房里,只有两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交错。 随着日头高升,气温逐渐攀升。 这是间无人常用的书房,自然没有备下冰鉴或是叶轮降温。 睡熟了的小娘子也热出了汗,晶莹的汗珠从鬓角溢出,慢悠悠地滑过脸颊,惹来痒意,小娘子抬起一指蹭了一下脸,但是却没有擦到那颗狡猾的汗珠。 她轻蹙起了眉尖,显得不是那么舒服。 封砚盯着那罪魁祸首须臾,伸出一指,准备替小娘子收拾了这扰人清梦的东西。 但是汗珠一路下溜,正好沾在了她撅起的唇珠上,指腹刚抵住那处,那柔软温热的唇就动了动,舌尖疑惑地探出,仿佛想试探一下唇上沾了何物,可才碰上,那物就离奇地消失了。 小娘子迷惑不解地舔了舔还有些发痒的唇珠,将蹙起的眉心又渐渐舒展,继续睡去。 那离奇消失之物正被封砚攥紧在手心里,刚刚指尖被软舌一碰,他就慌不择路地逃了。 一件事,明知不可但却做了,所以心虚得厉害。 后背上的灼痛已经变成了热气,烘得他有些头晕目眩,口舌俱燥,仿佛吞下了一团火焰,沿着喉管一路下烧。 急于解渴的封砚把目光瞄向一旁的托盘。 他不假思索地端起起一杯茶递到嘴边,冷茶的清醇携着一股不寻常的甜香一并涌进了他的口齿。 那丝甜味像是熟透的莓果,带着诱人的果香。 这绝不是茶的本味。 封砚拿开茶杯,迎着光线细看杯壁,果然发现沾了水迹的地方还有抹很淡的余红,在深青色的杯身上并不明显。 封砚垂眼一瞥,盛则宁的唇上也被擦出了一点红。 那是女儿家口脂。 他刚刚喝的茶杯是盛则宁用过的,含过的杯口是她唇碰过的…… 「殿下。」 门外传来德保的声音,虽然嗓音并不大,可是封砚却下意识手指一颤,那杯子从他微张开的两指间滑下。 啪嗒一声—— 好好一只玉杯,碎在了地上。 盛则宁被这声响惊醒,从手臂之间一骨碌抬起头,活像是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支棱起两只长耳。 盛则宁表情懵懵的,还没从梦里醒来,看见封砚的身影在面前,就奇怪地喃喃一声:「殿下怎么来了。」 封砚隔着桌案站着,脸色苍白,显得他眉目如墨染,像浸着凉夜的黑沉。 一语毕,盛则宁又抬指抚了一下自己的上唇,仿佛察觉到上面有些异样。 「我的嘴怎么了?」 其实是她口脂给擦出唇瓣,所以在唇边上有些发痒。 但封砚看见她做这样的动作,感觉心口一撞,仓促地移开了视线。 皇后突然改变心意,又不召见自己。 盛则宁心底也松了口气。 大概是封砚去皇后面前为她解释了什么。 本来此事就是那魏平做的不对,她没有损伤那算她命大运气好。 魏皇后还要来训斥她,实属没有道理的事。 虽然无理,但是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人,无理也能变得有理。 思及此,盛则宁就变得意兴阑珊了,打着哈欠懒洋洋跟在封砚身后走出麟云殿。 德保以往就像是只护崽的母鸡,今日尤为殷勤,一步一趋地跟在封砚身旁,小心翼翼地说着什么。 封砚摇了摇头,德保就回头看了她一眼。 盛则宁奇怪地眨了下眼睛,和自己有关系? 德保公公步伐慢下来,落到她身后,殷切地关照她:「盛三姑娘可累着了?要不传轿?」 瑭王作为亲王,也有这样的特权,故而德保公公会来一问。 盛则宁想起刚刚封砚的摇头,就道:「德保公公不用啦,我刚刚睡好,现在还有力气。」 盛则宁自以为懂事,哪知道德保听完还是小脸一垮,好像十分郁闷。 没过多久,德保又继续跑到前头随在封砚身边。 盛则宁百无聊赖地观察了一下。 今日封砚是不是有些奇怪? 不说他行走时,步伐又缓又慢,那肩甲后背还显出一丝不寻常的僵硬,就论他今日这大热天破天荒地选了一件罕见的深色外衣。 他甚少穿这样款式与颜色。 虽然不得不说这身玄色宽袖直裰衬出他宽肩窄腰,显得身量颀长,修身如竹之外,还有种不一样的气质。 盛则宁虽说不上来。 但就是觉得今日的封砚,与往日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竹喜在宫外等得正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见盛则宁出来,就跟倦鸟归巢一般直朝她扑来。 「姑娘,你可还好?」 盛则宁拉住她的手,低声道:「我没事,你别张扬,这还在宫门外呢!」 竹喜连忙捂住嘴,这一回头就看见在一旁站定的瑭王,又朝他行礼问安。 封砚看主仆两人脸上都很高兴,不忍再说其他,只对盛则宁道:「今日之事,圣人必不再扰,只是魏国公府的人还是尽量避着些。」 盛则宁很听话,点了点头。 「是,臣女知道。」 这件事她没有错,却也落到这样地步,说起来心里还是有不服,可是她也得认清现实。 以她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应对魏国公府的打压和陷害。 在朝堂上,盛家也算是后党一派,魏国公不好公然下绊子,但是她只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娘子,就很难说了。 竹喜听见瑭王的警告,脸上的轻松就消失了。 这个魏国公府怎么这样无法无天! 见着盛则宁小脸微沉,睡得红润的脸颊上还有道没有消退的印记,那是她压着自己袖口印出来的。 而她还一无所知,就扬着这张酣睡过后的脸对着他,就仿佛是最亲近之人不再处处端着仪容姿态,总有一些亲昵的感觉。 封砚声音放低,「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很快他们就顾不上你了。」 盛则宁有些惊讶地撑大了眼睛。 封砚居然在安慰她? 他今日果然是不正常,莫不是撞坏了脑子吧? 盛则宁目光稍抬,落在他汗津津的鬓角。 他这个出汗的也离奇。 「宁宁,你可算出来了……」 谢朝宗不知道从哪个屋檐下捂着鼻子靠了过来。 封砚一听见他的声音就眉心紧蹙,没等谢朝宗靠进盛则宁,已经抬起胳膊将他拦下。 「谢郎君。」 谢朝宗掀起眼皮,无精打采地瞟了他一眼,声音发哑:「哦,瑭王殿下也在啊。」 「何事?」 他的状态不对劲,就连封砚都看出来了。 不过谢朝宗没理会他,而是朝着盛则宁露出一抹笑,「宁宁,这里味太冲了,我有些受不住了。」 盛则宁抬头,只见宫门外御道两旁种植高大的花木,粉白色的花点缀在枝头,幽香浮动。 她想起了一些事,眼睫剧颤了几下,大步走上前,又气又急道:「你疯了!」 「听闻你被圣人带进了宫,我就不安,不看见你出来……」谢朝宗声音越来越低,还慢慢就阖上的双眼,整个人犹如抽去了筋骨一般,往下一坠。 盛则宁额角一跳,好在她已经离的很近,这才及时挽住他的胳膊,但是谢朝宗到底是个身量极高的男子,体重早已经不是儿时那般「轻盈」,这犹如秤砣入水的趋势让盛则宁险些没有双膝俱软,跪倒在地。 幸亏封砚出手一扶,才免于两人扑倒:「他这是怎么了?」 盛则宁有些着急,从腰间取下她一直佩戴着的香囊压在谢朝宗的鼻端,道:「他对花粉过敏,殿下您帮忙扶着一些。」 封砚抿紧唇,凤眸斜睨,默默注视着盛则宁的眼睛。 虽然口口声声说讨厌谢朝宗,可是她眼底的关心却不似作假。 她知道谢朝宗病了,那可曾发现他也伤了? 封砚张口轻呼出了一口灼息。 若这世上真有能迅速止伤处疼痛的灵丹妙药,想必就是那颗泡在酸水里沉浮的心吧? 他不得不承认。 在这一刻,他妒了。 第56章请问 谢朝宗幼时体弱,因这病常常只能困在屋中。 彼时的谢家和盛家比邻,两家人的关系还算和睦,互相往来也多。 谢家子嗣不丰,年纪也拉得较大,下面两个孪生子比他们大哥小上许多,玩不到一块,但盛家的同龄孩子很多。 长辈们就有意想让孩子们玩在一块。 不过谢朝萱是有些傲气在身上,不太愿意和盛家的孩子玩。 盛家的几房都是各有自己的兄弟姐妹,也不稀罕谢家那两个一个娇一个病的。 只有盛则宁,二房打单,十分可怜。 谢朝萱不爱和她玩,盛则宁就去找谢朝宗。 谢朝宗生得十分漂亮,柔眉细眼,小时候就和个小姑娘没两样,盛则宁还常常搬来自己的妆盒,把两人都画成大花脸,让人忍俊不禁。 因为自己的病,谢朝宗觉得自己有缺陷,因而产生了自卑,还是盛则宁告诉他,有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身上没一点毛病,她也有,她吃了松子就会发病。 他们都有敏症,是有缺陷的孩子。 但谢朝宗从那天起就觉得,盛则宁和他是同类,他们就应该一直在一起。 盛府的马车里铺上了软垫,谢朝宗屈着腿躺在里面。 他用手压着盛则宁身上的香囊在鼻子上,靠吸入里面的药香缓解自己的症状。 其实谢朝宗对于花粉的症状已经比小时候轻了许多,这一小会时间,他已经恢复了过来,但是看着盛则宁忙前忙后的样子,他又不想打断,就这样心安理得受人照顾。 盛则宁常年带着相同配方的香囊,也许是习惯了这个味道。 但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最开始她佩这个香囊是为了他。 谢朝宗头枕在手臂上,眼皮微抬起些,就能看见在烈阳下脸色有些苍白的郎君。 玄色的外衣衬得他的脸色真的难看极了。 谢朝宗勾起了唇角。 盛则宁是个长情之人,所以谁又能比得上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感情? 封砚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将那双沁凉的眸子移了过来。 谢朝宗对他摇了摇手里的香囊,唇角无情地扬高。 皇子又如何,亲王又如何。 当他听到盛则宁对封砚爱之不得,遭人嘲笑时多想一路杀回上京城,可是父亲和大哥看他紧,他最近一次才摸到了上京城边上就给带了回去。 他空出足足两年的时间啊,封砚没有半分长进。 所以活该现在一副没人理睬的死样。 「殿下……」德保公公惊悸不安地搓了搓手。 他就站在一旁,将谢朝宗的挑衅看得清清楚楚。 这位三姑娘当真一点也没有发现瑭王身子不适吗? 兴许是发现了,但是殿下他实在太会掩饰了,那么重的伤,立在这里除了额头上冒些冷汗之外,半分动容也没有。 就是怀疑了也会被打消吧。 德保公公怕他伤情恶化,有意想劝他上马车去。 但是封砚不动,只是静悄悄地看着盛则宁指挥着人去买药、疏通小路、通知谢府。 有条不紊且十分用心。 德保恨不得自己装晕,好让那边的小娘子回头看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诚则灵,忙活一阵的小娘子终于肯迈步过来,她款款朝封砚行礼。 「今日多谢殿下带臣女出宫,臣女先告退了。」两句话都不带转折,就想这样告退而走,显得有些急迫。 德保微惊,刚抬起头。 封砚已经」嗯「了一声,就好似心底并不在意她的去留,明明手已经握了起来。 盛则宁提步就要走了,忽然余光瞥见封砚和德保两人身后的马车,多问了一句:「殿下今日也乘马车?」 封砚可是很少乘马车的人,今天真是到处显出奇怪。 德保精神提了起来,连忙开口:「是呀,今日殿下身子不适……」 「谢郎君,你别乱动。」竹喜的惊叫声传了过来,盛则宁的脑袋一下就扭过去。 仿佛谢郎君三个字是什么机关一般。 封砚眼睫微垂下,好在他本就不是什么喜形于色的人,不至于让人轻易看清他的心思。 「那殿下也早点回去休息吧!」盛则宁匆匆交代了一句。 「好……」封砚回答的时候,盛则宁已经跑开了。 那裙幅荡起的弧,像是他袖子藏着的那支石榴花瓣。 她喜欢花。 可是似乎好久都没有见她带花了。 鸾铃声渐小。 德保总算能劝动瑭王上马车。 登上马车之前,封砚忽然回头道:「宸王与王娘子的事,谢府还不知情?」 德保「啊」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主子怎么忽然就跳到了这件事上,他点了点头,「应是还不知情的。」 封砚坐进马车里,就这样小的动作,背上的伤口都如火烧火燎过后灼痛,涔涔冷汗滑落,濡湿他刚压下锋芒的剑眉。 「那,就去告诉谢二郎君吧。」 德保马上领悟过来主子的心思。 谢二郎君极为护短,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只怕会有好一段时间要用在对付宸王身上,就没有空来缠着盛三姑娘了…… 「是,奴马上就去办。」德保虽然口里答应得好好的,但是心底多少还是有些苦涩。 怎么自己好端端一殿下现在还要分心想着怎么暗暗斗谢二郎君了? 离开御道,拐进东十街,谢朝宗已经能坐起来喘气了。 竹喜瞪着他,若不是太过畏惧谢二郎,只怕她就要当面直呼上当受骗了。 「我的身子比小时候好多了,没有那么严重了,不过也多亏了你的香囊。」谢朝宗背依在窗口,对她晃动手里做工精致的香囊。 看这个针线脚的样子只能是盛则宁自己缝的。 盛则宁听他提起小时候,才把眼睛撑起,冷眉冷眼说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有这个病,就不要以身犯险。」 明知道他对那种花尤其严重。 谢朝宗满不在乎地道:「不犯一次怎知道你对我还有没有旧情?」 盛则宁无力地瞟了他一眼。 「谢二哥,你真的没有必要用这个来试探我,你知道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倒在地上我也不会不管,更何况是你。」 是她从小玩到大的人。 这话说出来,谢朝宗都静了一刻。 他了解盛则宁,所出才知道用这一招,但是盛则宁说得也不错,是个人她都会管一管,倒并非出于什么情意。 「谢二哥,从前的事就当过去了,你就当听一回谢大郎君的话……我们实在不配。」 盛则宁抿了下唇,她还记得谢大郎君说过她身有隐疾,不好再与自己的弟弟相配,将来若是生出一个身体更差的孩子,有辱门楣。 去他的门楣,她与谢朝宗不过是有些敏症。 算得上什么天大的缺陷和不堪吗? 就是在谢大郎君日复一日的打压下,谢朝宗才会变得如此偏执疯狂。 盛则宁皱了皱眉,有些后悔自己要用谢大郎君的话来堵谢朝宗。 她才想要改口。 谢朝宗就对她柔柔一笑,阴沉的眉目之中有着化不开的执念。 「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呀,宁宁。」 小时候没有人愿意陪着一个药罐子,谢府的人都当他是琉璃杯、翡翠碗,生怕磕了碰了。 只有盛则宁拉着他,把他带到了外面。 他是个健全的人,也是可以跑、可以骑马,可以和其他小郎君一样春踏青,秋野猎。 对于谢朝宗而言,盛则宁就是破开他昏暗封闭过往的光。 他想要这道光,想要这道光只照着自己,又有什么错呢? 盛则宁转开视线,落在车壁的刻纹上。 「从前是我小,不懂事,也没有什么防备,可是谢二哥,我长大了。」 她转眸看来,不再避让。 谢朝宗略感惊奇地看着盛则宁镇定的眼神,果然是长大了,小时候奶呼呼的脸也变得如此娇艳动人,可那两片如花一样的唇瓣,却一字一句吐出冰冷无情的话。 「谢二哥,我不是由着你摆布的小娘子了。」 说完,盛则宁拉着竹喜从他面前跨了过去,就在摇晃行走的马车里往外。 「停车!」 盛则宁跳下马车。 转头交代车夫,「送谢二郎君回谢府。」 新来的车夫还有些摸不准盛三姑娘的性情,只觉得这道命令何其离谱,他怎么能扔下自家姑娘而送另一个郎君回去? 这要他回去后怎么交代? 可是盛则宁已经带着竹喜,兀自钻进人群里。 后头的车马都在催促他不要挡着路,他不敢耽搁下去,只能驱马小跑了起来。 谢朝宗手肘支在窗台上,拖着腮帮无声地笑了起来。 果然是长大了,脾气也大了啊。 盛则宁先去梅二娘那块小坐了片刻,盛则宁之前拿了些花样给她,都是时兴的样式,她绣成了帕子卖得不错。 小院子里渐渐添了木头桌椅,还摆上了花,种下了果树,有了生活气息。 这都是靠着梅二娘一针一线赚出来的。 一提起这件事,梅二娘就眉飞色舞地讲起来。 「我觉得只要我勤奋一些,完全能养活自己,再多攒些钱,将来有了孩子也不怕。」 梅二娘的愿望十分简朴。 就是想要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 盛则宁见她颇有干劲,也十分高兴。 「对了,那赵闲庭最近可有来找你?」 盛则宁早就觉得这两人之间有古怪,赵闲庭一个浪迹花丛的纨绔天天往这平民巷子里钻。 商人逐利,浪子趋花。 很难不说是不是有所企图。 「……很少了。」梅二娘知道盛则宁早晚也会发现,虽然有些窘迫还是认真解释起来:「赵郎君为人不坏,只是我仔细想过了,天生不是一处人,何必非要凑一堆。他那样的郎君以后定然会妻妾成群,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娘子,年轻时候有几分姿色,但是我总不能一辈子靠这张脸,靠不住的。」 梅二娘也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她想得很通透。 「我不奢求大富大贵,只想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有一个自己的爱人,将来再有几个孩子,已经足矣。」 说完梅二娘不好意思地撩起鬓角垂下的散发,别到耳后:「我没有那样的福气飞到高枝,就做只小麻雀也挺好。」 盛则宁连连点头,不由感慨:「要是人人都这样容易知足,就会少了许多纷争。」 梅二娘这样不贪不求的人,实在少。 见过梅二娘后,盛则宁又去见了柳娘子。 既然柳娘子答应留下来,很快也找了一处院子住下。 院子离着梅二娘不远,租了一间大户人家隔断出来的小独院,带着伙房,很方便她做些糕点。 这些天她专心研制当初盛则宁向董老夸下的海口。 「有些小吃是有了形,才有了名,不过反过来也不是不可以。」柳娘子读过书,就有更多的想法。 盛则宁和她讨论了半个时辰,打算就这几个名字,做几道夏日应景的小吃。 盛则宁有了柳娘子的手艺,如虎添翼,相信拿下董老不会是问题。 上次经由柳娘子改良的透明粽子一面世就大受好评,她也将那立牌换成了好吃又好看。 商量完正事,盛则宁就打算租辆马车回府,没想到路口碰见了薛澄。 薛世子也听闻了魏平的事,安慰了她几句,还预备给她推荐几个护卫。 盛则宁的护卫其实够多了,只是每次发生事情的时候总是那么阴差阳错。 「其实我最近还想问三姑娘一件事。」薛澄挠了挠脸,忽然就支支吾吾起来,耳朵肉眼可见得红了起来。 「薛世子请讲。」盛则宁对薛澄印象不坏,所以就算薛澄犹犹豫豫,说不出话,她也能耐得性子等。 就不知道薛澄要讲什么难以开口的事。 在她的注视下,薛澄又深吸了口气,才勇敢直视她的眼睛,问道:「七夕将近,三姑娘可愿意与我同游上京?」 第57章相思 七夕节。 原本也叫乞巧节,是小娘子们向上天祈求有一双巧手的节日。 被精明的商人发现了其中的商机,编纂了各种可歌可泣又感人肺腑的爱情话本,这才又成了小郎君和小娘子夜游商街、登高看灯的时节。 还未及笄时,盛则宁多半是和族中姐妹一道游玩,后来有了心仪之人,就年年盼望着能和封砚一起。 不过封砚对这样闹哄哄的节日没有兴趣,连带着她也越来越不把这一天当回事。 不知不觉又到了七夕。 盛则宁心里却平静无波,早已经没有期待的日子。 若不是薛澄提醒,她都快忘记了。 薛澄紧张地看着她,局促地感觉脸皮都要烧红了。 盛则宁就是再迟钝也在这个时候明白过来。 封砚分明在胡诌,薛世子他接近自己哪是为了盛二爷,分明是直冲她而来! 饶是她再怎么机灵能言,此刻也只能哑然无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世子为人不错,可是这是二姐姐先看中的人,她又怎能横刀夺爱? 思量又思量,盛则宁艰难地启唇:「我……」 薛澄看出小娘子一脸犹豫,心里早就凉了一半,才听她张口吐出一个字,就慌张摆手道:「盛三姑娘别忙着拒绝我,这、还有几日时间,不妨再想想看。」 生怕盛则宁会再出口拒绝,薛澄说完就拱了拱手,落荒而逃,一下钻进人群。 盛则宁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薛世子这闻风而动的敏锐真不愧是能当将军的人。 「这个薛世子真的很有意思耶。」竹喜忍不住笑道,「脸皮这样薄,想必是鼓足了勇气才来邀姑娘的。」 在盛则宁身边,一个冷漠寡情的瑭王和一个强势又自我的谢二郎反衬出这位薛世子真的清丽脱俗,正常过头。 不过这才像是一个诚求淑女的谦谦君子嘛! 「别拿人打趣。」盛则宁心情也很复杂,看着薛澄逃窜离去,仿佛当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但是盛则宁能明白他现在忐忑的心情。 因为怕被拒绝而选择逃避,曾经的她何尝不是这样小心翼翼? 既知相思苦,就不该奚落别人的真心。 「是,奴婢知错了。」竹喜听话地掩住自己的嘴。 没过一会,竹喜还是好奇,放下手小声问:「那姑娘会去吗?」 盛则宁给她问住了,脸上难得有些尴尬。 「薛世子看起来很喜欢姑娘,每回见他都十分腼腆却还要鼓起勇气跟姑娘说话。」 是真的喜欢才会克服一切困难也要靠近,薛世子给竹喜的印象还不错。 「……别胡说。」盛则宁低声斥了一句,「时间不早了,我们也快些回府去。」 翌日。 魏皇后素衣披发,亲到官家面前请罪。 道其管教幼弟不严,让他犯下掠民女、占公田,卖私盐、夺人铺等大小十来宗事。 官家早已收过不少弹劾魏平的奏本,每每与皇后语重心长地提醒,皇后也会十分惶恐去敲打一番。 可是魏平这人飞扬跋扈惯了,最多老实本分几日,很快就把教训抛之脑后。 根本不思进取、不知悔改! 而皇后也对他睁只眼闭只眼,没有过多管束。 因为这些事,上京城的权贵圈子里多的是,早已经司空见惯,又何必逮着魏平不放? 虽然都这样想,可这次魏平出事,明显是背后有人故意促成。 要不然怎么会在短短时间里就接二连三地爆出来,这才逼得皇后也不得不退让。 魏皇后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全道是自己疏于约束,才让幼弟行差踏错,越陷越深,愿以身作责,警示上京城的权贵多加约束子嗣。 官家本就是心慈仁厚之人,见着发妻如此悔恨莫及,心中的怒火已然消了一半。 魏国公府的处置也十分迅速,早在魏皇后来到前,皇帝的案头已经摆上了魏国公府的罪己奏,表明愿以十倍赔偿于这些受害百姓,并且妥善安置那些被抢作小妾的无辜女子。 至于魏平,按刑加起来要杖两百十,但身为官宦人家,可以赎金代之,于是魏国公府选择交付一千两赎金。 御史台与谏院手里还捏着一堆准备弹劾魏国公、魏皇后的折子,竟都抛不出手了。 这一夜之间,魏平就这样给魏皇后大义灭亲处置了。 百姓们得回失地,获得赔偿,都不敢置信。 自古民都难以斗赢权贵,更别提还能从他们指缝里拿回自己的东西。 这一惊喜让他们都欣喜若狂,犹如久旱逢露一般,对官家圣人感恩戴德。 魏皇后的贤名由此广为流传,百姓们都津津乐道。 官家仁慈,圣人贤惠,这是百姓之福,大嵩之幸啊! 魏皇后的风光让王贵妃嫉妒极了,本来两人不相伯仲的局面被魏皇后丢车保帅的险招赢了一局。 不说她本人名声没有被魏平拉下,反而还拔高了一截,就连她养的嗣子,瑭王殿下也备受瞩目,赢得民心。 原本用来对付魏皇后的后招,这下好了,通通白费。 这女人狠啊,自己的亲弟弟说抛弃就抛弃,王贵妃都不得不佩服。 「魏平的教训才这点?」人人都满意,竹喜还是不满。 她想起前日瑭王偷偷把盛则宁送回来时,盛则宁整个人可怜兮兮的缩成一团。 麻叔的死状也很凄惨,听说去收敛他尸身的护卫都纷纷摇头,可怜可悲又可叹。 这次是幸好盛则宁没有什么损伤,若是有了损伤,只是赔偿能了事的吗? 还有那些被魏平欺占了小娘子,多少赔偿能赔她们的后半生? 说到底,这些罚对于魏国公府来说不痛不痒,但是对别人而言确是切身之痛。 「是啊,但即便是如此,就已经足够让天下人满意了……」盛则宁正在写帖子给几个相熟的姐妹,她想要办雅集社的事早已经跟文姐姐几人都通过气,大家都很有兴趣。 虽然这些天她一直处在麻烦事里,但是又能怎样?不往前看,不往前走,就只沉溺在不幸和悲痛之中吗? 当然不能。 魏平的处置她不满意。 但是她只是一个小娘子,又不能提刀杀人,也不能攻歼大嵩律法的缺漏。 她只能忍下这些委屈,宽慰自己。 魏平被放逐出了上京城,官家也给权贵们敲了一记警钟。 如此也算是一种胜利。 想要一蹴而就是不现实的,谁也没法办到,就连官家都不敢对这些权贵逼得太紧。 用笔管抵住下颚,盛则宁略有些出神。 昨日她不过睡了一觉,醒来后封砚就把她带出了宫。 这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他让皇后突然改变了心意,决定舍弃魏平。 但是,封砚是怎么做到的? 男人那张汗涔涔的苍白脸孔就浮现了出来,沁凉的黑眸一转,似乎有话想同她说,却犹豫止住了。 盛则宁皱起秀眉,用力晃了晃脑袋。 烦人。 爱说不说,不说就别指望她还会傻傻自己琢磨猜测。 盛则宁重新底下脑袋,用笔头沾了墨,书写起来。 三日后。 盛则宁在开满荷花的长英园办了一个女子雅集。 邀请了上京城数十位贵女。 其中当属文家娘子最引人瞩目,她的才情曾是上京闻名的,只是她嫁的贺家,家风甚严,轻易不许女眷抛头露面,生生埋没了她这般好的学识。 另外就是朱七娘,因为伤了腿,已经有许久不愿出府,听说这次还是盛则宁带了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把她扛出来的。 这会朱七娘还气呼呼的。 「三姑娘说得对,你伤的是腿,又不是手和嘴,我们还是可以一起说说话,写写诗的嘛!」旁边的小娘子劝她,并没有因为她伤了腿就故意不去提。 有时候故意避讳才更伤人,这样直白讲出来,朱七娘就感觉对方并没有因为她瘸了而有看不起她的地方。 「谁还没有跌伤扭伤过,不打紧,按着郎中的嘱咐,好生调养很快就会康复如初。」另外一个小娘子也安慰道。 她们谈论的就仿佛只是一场风寒,一场咳嗽,而不是让小娘子仪容有损的伤害。 朱七娘眼眶泛红,鼻头也有些酸胀,轻轻点了点头。 盛则宁说的对,其实没有人会因为她一时不良于行而看不起她。 文静姝和盛则宁在不远处看见这一幕,不由对视一笑。 董老捋着山羊胡,姗姗来迟,胡桃蹦蹦跳跳跟在一旁,朝着盛则宁挤了几个怪脸。 盛则宁笑着迎了上去,请他老人家坐了上席。 几个小娘子都惊讶起来,盛则宁真的把大儒都请来给她们坐镇,个个都一改嬉笑玩闹的样子,坐得笔直,活像见了夫子一样端正。 董老不由好笑,「别管老朽这个老头子了,你们爱玩玩,爱闹闹,老朽只不过是来讨喝口茶,吃点心的。」 胡桃也跳起来道:「盛娘子,前一天您送来上青天和千秋雪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怎么能那么清爽可口又绵软如云,能不能教教我!」 「一个是用绿豆泥,一个是用淮山百合,下一回我让柳娘子教你,也不麻烦,就是耗费个两三个时辰吧。」盛则宁一边说着不麻烦,一边给出一个让人惊恐的时间。 胡桃一下就蔫了,摆了摆小手道:「不了不了,还是让董老来您这里讨着吃吧。」 董老哼了一声,把他那没用的书童挥远了一些。 小娘子们兴致勃勃地坐在凉亭里赏着夏荷,或做诗或作画。 董老果然一心放在吃喝上面,偶尔也会点拨一两句。 娘子们的兴致随着攀升的高温而降低,讨论的声音也懒洋洋起来。 董老摇着羽扇,转头问盛则宁。 「现如今还在办雅集社或为名或为利,盛三娘子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盛则宁不曾往深里想。 其实她最初的想法就是因为不服。 郎君能有的,小娘子为何不能有。 可后来她经历了种种事情之后,她想到若是常常能把小娘子约在一快,大家可以互相帮助,排解忧愁,是不是可以更快活一些。 像朱七娘,她凭一己之力是劝不动她的,但是大家七嘴八舌之间,那压在心头的「大事」也就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重新快活起来。 盛则宁瞧了文姐姐一眼,文婧姝对她温婉一笑,蕴含鼓励。 盛则宁道:「想让更多的小娘子能自由。」 在席的小娘子们纷纷扭头看着盛则宁。 董老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个自由说得有些大了吧,何为自由,是思想的自由还是行为的自由?」 她们能坐在席上的都是上京城里的贵女,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受过教育,衣食无忧,已经有了很多自由。 「行止由心,就是自由。」 董老摇摇头,叹息道:「难啊,就是郎君也不能做到行止由心。」 「董老先生果真在此。」 隔着一段距离,有几个郎君朝着这边张望,其中一人手笼在嘴边,大声道:「董老先生您一届大儒,和娘子们在一块成何体统!」 小娘子们听出这个郎君语气里的不屑,就好像在说她们不配有大儒坐镇一样。 「董老不同我们一块,难道和你们一块吗?」 那边的郎君也是个急脾气,毫不客气道:「董老教你们就是杀鸡用牛刀!」 「就是就是,女子学来也无用,占着大儒又考不了状元!」 郎君们不服气,董老为何情愿给这些小娘子坐镇,他们重金也请不来指点。 「呿,谁说女子学来无用,我们文姐姐学识未必比你差!」小娘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各个伶牙俐齿。 盛则宁走出来,倚着凭栏往外望。 这一看不由就笑了。 顾伯贤还有之前在巷子里想要给管修全撑腰的那几个学子可不都在里头。 「既然你们说女子学来无用,不如我们就比试比试!」 盛则宁早知道这几人的才学平平,肯定差文静姝远矣,在座的其他几位也有擅画、擅词的。 董老也起身抚掌,看热闹不嫌多:「比试好啊!比试好!」 「比就比!我们难道还会怕你们不成!」那个急性子的郎君一口答应下来。 他身后的郎君想拉他都没止住。 「你答应这么快做什么!」 「怎么不能答应了,她们都不过十六七岁多小娘子,能有几个能比的。」 顾伯贤看了一眼凉亭里面的小娘子,愁云笼在眉梢。 「那也不能答应这么快啊,反正我不行,你们知道的,我诗赋作画都不成。」还没开始就有郎君打起了退堂鼓。 「那我们可以找其他人嘛!」 凉亭里的小娘子也纷纷小声议论起来:「对对陈家十一娘师承大家,她画的荷花是一绝……」 「……花娘子的字好!」 松山书院的学子们就与盛则宁等人约定三日后,进行比试。 不说小娘子这边热火朝天地开始拉人参与,郎君那边也东奔西走,诚邀各路豪杰。 就连德保公公也捧着一张出自麒麟社的请帖,来询问瑭王。 不过这样的帖子多半是走个形式,瑭王在上京城里谁人不知道,是个不喜欢热闹的,最多会参与一下击鞠比试,这种君子七艺的比试多半不会去。 「不去。」 德保一副就知如此的样子,封砚身上还有伤,虽未皮开肉绽,但是到底还是打出了内淤,那孔内官下手是留了分寸,却还是伤得不轻。 德保又捧着请帖退走。 门外两个扫洗的小厮正在窗边小声议论,谈得也是这次闹得沸沸扬扬的比试。 一群小娘子要挑战松山书院的学子,居然要来比试,这不是公然挑衅郎君们的威仪吗? 不过也并不奇怪,那领头的盛三姑娘就是个张扬的性子,连南衙都闹过,还有什么不敢的。 「回来。」 德保刚刚退到门槛,就听见封砚搁笔叫他,连忙又窜进来几步,躬身请示。 「殿下有何事吩咐?」 封砚问他:「则宁要去?」 德保呃了一声,嘴角有些抽抽,痛心疾首道:「何止要去,事就是三姑娘整起来的……」 第58章比试 魏皇后刚为魏平一事烦忧不过两天,魏国公府就有人进宫觐见。 魏皇后揉了揉发紧的鬓角,问站在一旁的封砚,「平弟在这个时间已经送出城了吧。」 「是。」封砚点头,这事他去关照过,魏皇后才来问他。 不让魏平继续在上京城待着,对外是说送出去管教,是为外放,但对于魏国公府而言,送他出去则是为了避祸。 只有自己做得够快,够彻底,才能免于那些刀子嘴的言官把魏平扒一层皮下来。 等着风声过去,随便再找个理由接回来就是。 魏皇后觉得这样的处置已经是对自己,对魏家最好的。 魏国公夫人扶着丫鬟的手,哭哭啼啼进来,一进门还在门槛处绊了一下,把魏皇后吓了一跳,亲自上前扶起她,询问何事。 「圣人,平儿、平儿他出事了!」国公夫人用力抓紧她的手,两眼红肿,唇瓣哆嗦:「出、出事了!」 魏皇后额角猛得一跳,音调都变了,尖声问:「出什么事了!」 魏国公夫人哽咽抽泣,摇着脑袋一时说不出话。 「圣人,大娘子派了一队人手护送小郎君,没想到竟得知他坠落山崖,不知所踪的事!」丫鬟替国公夫人哭诉道。 「怎么会!」 「我的平儿啊!」国公夫人痛哭,抓着魏皇后的小臂不肯松开,「一定、一定是有人要害他,他一个人被押出上京城,在路上也没个照应,要不是你父亲拦着,我早该送人去他身边护着,就是晚了、晚了……」 「母亲你还派人去护着……你这不是让人拿把柄吗!」魏皇后大惊。 不说御史台和谏院还盯着,王贵妃又怎么会让她轻易脱身,置身事外。 这要是魏家一边装模作样痛改前非,一边阳奉阴违暗自照拂,那便是欺上瞒下,不知悔改啊! 「你、他可是你亲弟弟!你不心疼他了吗!」魏国公夫人遽然甩开魏皇后的手,悲伤的脸孔陡然一变,恶狠狠道:「你为了稳固你的位置,狠心将平儿舍弃也就罢了,如今他为你而死,你却不管不顾,反而要斥责我的爱子之心。」 魏皇后被国公夫人的一通骂,也弄得脸色煞白,她起身时往后趔趄了一下,还是封砚及时扶住她。 「母后当心。」 魏皇后深吸了几口气,偏头问国公夫人的丫鬟,「你且说说,究竟是什么情况?」 丫鬟哭天抹泪:「听说是路上出了一队匪徒,冲散了押送的队伍,小郎君恐惧,就独自逃了……」说到这里她哆嗦了一下,因为这个逃字让魏皇后的脸色又黑沉了一分。 「匪徒们一路追着小郎君,跑进了林子,然后、然后就说掉下了悬崖,不知、不知下落了!」丫鬟抽泣道。 虽然说不知下落,可那悬崖多高,那幽林荒险,焉能活命。 「我可怜的儿呀,一个人孤苦伶仃,究竟是谁这么心狠,竟然一路追杀了他跑了小半座山,还让他坠崖。」魏国公夫人心如刀绞,急痛攻心,捂着心脏脸色青白难看,身子如泥一样瘫了下去。 「快来人,叫太医!」 明仁殿里乱糟糟一团,封砚慢慢从慌乱的人群里信步而出。 屋檐下的阴影笼在他的眉眼,投下一片阴霾。 德保公公在阶下候着他,见他下来便迎了上来。 「殿下……」 年轻的郎君掀开眼睫,浓墨一般的眸子里浑如烟海,让人瞧不出他的喜怒,他只轻轻拂过袖身,仿佛像是要挥去在明仁殿里沾染上的那些沉腻的香气。 「继续善后吧。」 「是。」德保躬身,将头低得以往还要低。 这小心的姿态不知道是出于恭敬还是更多出自于害怕。 分权制衡本就是帝王之术,如今的魏家已经从内部分化,魏平不再是瑭王的心头刺,而是皇后与魏国公府的了。 拙园。 让整个上京城瞩目的比试就设置了这处原本属于一位皇商的豪园当中。 松山书院的学子三五成群,昂首挺胸地走入,跟着他们身后而来的是为麒麟社坐镇的大儒,齐老。 齐老与董老也算是老友了,两人见面都笑着摇起了头。 一个说对方老糊涂,跟着一帮小娘子闹什么事。 一个说对方假正经,明明也不喜欢这些学子却为了造就自己名声,甘愿当摆设。 两人互怼了一番,又相视一笑,各自入了自己的席位。 今日的比试分为两部分。 所谓君子七雅,琴、香、书、花、茶、诗、礼,从其中选出了琴、书、诗是为文斗,松山书院的学子特意还安排了骑、射进来,说是文武双全才更有意思。 至于按的什么心,小娘子们心知肚明。 不外乎就是觉得小娘子在骑射上面不如郎君们罢了。 盛则宁与文婧姝等人早已经入座多时,等郎君到场后,两位大儒依例,又互相夸赞了一番对方的才学与公正,然后才为比试击杯为号。 琉璃盏壁脆响一声。 两名小厮就搬来了琴桌、琴凳。 比试琴这一项的正是朱七娘,是盛则宁好说歹说,力劝她出场,反正伤着脚也不影响她抚琴。 在小娘子当中,十年苦操琴艺的人唯有她这个爱琴之人,除了她之外,盛则宁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胜算。 朱七娘的腿脚还不便利,由两位小娘子扶着出来,后面还有个为她抱琴的,阵仗颇大,也显出小娘子们对她的重视,只差要给她揉肩捶腿,请她好好比试。 朱七娘坐下后,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抬眼看见站在董老身边的盛则宁对她微笑鼓励,她不由想起盛则宁对她说过的话。 ——「还有什么比挫掉顾伯贤的傲气更让人高兴的。」 顾伯贤这些郎君总觉得他们生来就高出小娘子一等,不把她们放在眼中,如今有了这样一场比试,就该让人瞧瞧,小娘子未必比郎君们差! 朱七娘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微颤的手,还瞥了眼与她比试的郎君。 这位郎君朱七娘也认识,是顾伯贤的狐朋狗友之一。 顾伯贤本人的琴艺也不错,但是他就是猜到比试琴艺的会是朱七娘,因而不敢出场。 懦夫! 朱七娘在心里啐了一口。 如此想来,能登台比试的自己比顾伯贤勇敢许多! 她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真正理亏心虚的人是那顾伯贤,之前的自己到底是为何要躲在屋中不敢见人? 朱七娘反省起自己来,越发觉得盛则宁一直劝自己的事是对的。 她就该堂堂正正地走出来,要活得更好,更精彩。 指甲依次勾过七根线,由轻到浊的琴音仿佛流水一般倾泻。 朱七娘偏头对旁边的郎君道:「顾伯贤让你出来替他,是因为害怕见着我么?」 那蓝衣郎君闻言缩了缩脖子,讷讷道:「朱娘子,比试时不谈其他。」 「胆小鬼,还说什么麒麟七子,狗熊七子还差不多。」朱七娘昂起下巴,冷哼一声,像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蓝衣郎君不由苦笑起来。 这可不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嘛。 他不过是替顾郎君一趟,这遭的都是什么罪呀! 如此一分神想,他的心绪就不太平静,偏生他选得还是一曲歌颂人高尚节操的《梅花三弄》。 蓝衣郎君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怎么也自己带入并心虚上了。 琴声最能体现操琴者的心声。 一首通过赞扬梅花凌寒留香、清雅高洁而引到赞美人坚贞高洁的琴曲,偏偏让这小郎君弹得束手束脚,躲躲藏藏。 董老与齐老皆把眉头蹙了起来,可见听得十分难受。 这位郎君莫不是昨夜去做贼了,如此心虚? 到朱七娘弹奏时,一曲流畅的《流水》从她指尖拂出。 淙淙铮铮,滔滔汩汩。 不但指法更繁复,滚、拂、勾、挑,进退转滑,从溪流泉水到浩浩大江。 在小娘子纤细的手指下,琴音犹如急流奔腾,传达出一种勇往直前的气势。 遇到过挫折,但是也要像流水一般,遇山劈山,一往无前。 在场人稍懂点音律的莫不都对朱七娘油然而生一种钦佩之情。 这是一位宁折不屈的小娘子啊,才能弹出这样的琴音。 这一局,不用多说,就连郎君们那边都自知惨败,无力回天。 朱七娘开局胜出,被小娘子团团包围,大家都在夸奖她琴音激昂有力,有大家风范! 朱七娘激动地两颊飞红,又是羞怯又是兴奋。 躲在人群里的顾伯贤看见这一幕,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脑袋也闷了起来。 怎么会如此。 朱七娘一向怯怯弱弱,一遇事就像老鼠藏进窝里一般,怎么忽然就变成这么耀眼了。 「这朱七娘弹得可真有气势,瞧不出来她琴艺这么好。」 「是啊,我都听入神了。」 连郎君这边也有好几个对朱七娘赞不绝口,露出了钦慕的神色。 顾伯贤更感觉心口一窒,快要喘不上气来。 盛则宁看见顾伯贤那张憋屈的脸隐在人后,又看见朱七娘重拾信心,被众人追捧夸奖,心情大好。 谁身上没能有些长处和优点,是他从前不曾注意罢了。 就像是星星在夜幕能光彩闪烁,人也是如此,一个合适的环境,就能人大放异彩。 只怪有些人错把珍珠当鱼目,轻易舍了去。 下一局比试很快又要开始了,场面上的琴桌、琴凳都被小厮抬了下去。 对于诗这一局,小娘子这边还是稍逊一筹。 齐老得意地对董老拱了拱手,意思就是他教得好,谢董老承让。 董老重重地哼了一声,盛则宁就让胡桃给他拿出解暑的糕啊水啊,消消火。 胜败嘛,并不重要。 小娘子这边才刚刚成建起这个集社,往日都是小打小闹玩着,这次能挑战麒麟社,即便是败了也无妨,总归是能扬一扬她们不惧挑战的决心。 董老一看这些吃食,马上把心里的不快都抛之脑后。 这些都是柳娘子为他特意准备的,外头都还没得卖呢! 晶莹剔透的糕里裹着鲜艳的果子,浇着牛乳的冰沙里还碎了些冰果、还有些颜色奇怪,但是香味浓郁的水。 齐老眼睛都看直了,连忙凑头过来问他这是何物。 董老哼哼两声,晃了晃脑袋,「是我这些不争气的小娘子们孝敬我的,怎么啦,松山书院的郎君不会连点心、糖水都没有给你准备一份吧!」 齐老听见董老这阴阳怪气的声音,把手一盘,「我们都是钻研学识,又不是要去当厨子。」 董老竖起拇指哥,夸张道:「齐老说的对啊,你们都是非梧桐不栖,非露水不饮的高风亮节之人,不像我就是一个俗人,我就吃这些美味的俗物!」 齐老没想到董老真的就这么不要脸地开始吃独食了,但是刚刚自己那番话已经说出口,又不好收回,只能咕咚咽下口水,喝了几口令人心酸的冷茶。 到书这一局,小娘子这边上场的自然是文婧姝。 她虽然嫁人生子,但是年纪并不大,比在场的郎君们还要小几岁呢。 文家郎君是状元郎,学问自是不容小觑。 而作为文家的女儿,文婧姝与兄长自幼一道学习,学究对她的才情也是赞不绝口。 不过这些外面的郎君并不清楚,只知道文婧姝有才女之名广为流传,但是至于她的学识究竟有多高,还有待考究。 毕竟是小娘子嘛,只要稍微脑子聪明一点,都能夸一夸,不像郎君们竞争激烈,不好出头。 文静姝坐于玫瑰椅上,隔着一道屏风,对面是与她辩论的郎君。 两人今日的辩题乃是一个词,无关风花雪月,也不是国政大事,这个词可所谓对女子恶意满满。 叫牝鸡司晨。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1 其意思是母鸡在早上打鸣,这个家就要完了,也指妇女窃权乱政,就会使得国家破灭,这是曾由前朝武皇、历代宠妃祸朝而来。 她们这些小娘子事事学着郎君,还想超越郎君,莫不是有窃权越职之意。 自古男主外,女主内,方能保家国安定。 若女子对丈夫的事指手画脚,代权越职,那就家不宁,国生乱。 「姜郎君口里说的自古是古在何处,据远古史记载弇玆氏就是以女子为尊,女子主事,就连姜郎君的姓氏,以女为部首,追溯起来也是如弇玆氏一般曾是女子主事,流传至今,只不过变成了男子掌权,才有了牝鸡司晨一说。」文静姝博览古今,信手拈来,三言两语就驳了姜郎君的话。 姜郎君一怔,但是很快镇定下来,朗声道:「古时虽有,但现今并无,可见糟粕之习当废弃。」 「糟糠之习未见的,前朝有武皇,身为女子却有治世之才,但观其后,子孙后代皆不如她,世上并无全然绝对的女主内,男主外,全看适合与否罢了,牝鸡司晨一说,换种说法难道不是牡鸡不鸣,德不配位,又怎么怪牝鸡司晨,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这四个字,文婧姝字字清脆,惹得场上的小娘子鼓掌以和。 「文姐姐说得好!」 文婧姝引经据典,条理清晰。 就由这四字一词,出口成章,词藻简约而富有力量,很快就把那姜郎君说得脸如土色。 麒麟社这边的郎君们都暗感不妙。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文家姑娘这样能说会道,半个时辰过去了还能引出新的言论,可见她的学识之广,真不是寻常人所能敌。 说她是上京城第一才女,原来是名副其实! 「贺郎君,这位不是你家大娘子吗,原来这样厉害!」 贺家郎君今日不过是随友人过来看个热闹,刚刚才到。 正巧赶上了文婧姝与人比试,站在树下听了这一场后,如在梦中,被友人这么一推,才如梦初醒一般啊了两声。 「啊什么呀,那位文家娘子不就是你的大娘子吗!你都不知道她的才学这么好?」友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道:「才情双绝,让你这个不懂风情的呆子给捡到宝了!」 贺家家风甚严,挑选出能当贺家大娘子的都是十分讲究规矩的人家。 贺郎君对于这个结发妻子的印象不深,一来他喜欢钻研古籍,常常废寝忘食,二来他娘喜欢给媳妇立规矩,晨昏定省必不可少,两人见面的时间就少之又少。 成婚足年有余,两人举案齐眉也算相处融洽。 他也是听过文婧姝才女之名,但从未去深究过,大抵也与世人一样觉得女子的才情再好,又能有多好呢? 今日一闻,他方彻底折服。 文婧姝之才可以说可能还高于自己。 若是别的郎君知道自己妻子的才学比过自己,只怕会有些恼羞,但是贺郎君是一个痴于钻研之人,他只觉得通体畅快,甚至有些高兴。 齐老看见姜郎君抓耳挠腮的模样,就知道他辨不过这位文娘子,摇着头道:「文娘子的才学果与令兄齐名啊!」 文娘子的兄长是状元,将她抬得更高一些,好让这些郎君们没有那么丢人。 董老歪着身子,懒洋洋扇着羽扇道:「这一局真是畅快,姜郎君说的不错,但是文娘子另辟蹊径也是奇妙,牡鸡不鸣,德不配位说得好啊,当今官家推行科举,创立书院,优待学子,让天下读书人都可以求学上进,但是书院只允郎君们就读,小娘子们还没有这样的机会,我知道有些郎君平日里也不好好读书,到处寻欢作乐,荒废学业,可不就是牡鸡不鸣嘛,如果这样的话倒不如把机会让给愿意读书的小娘子,说不定她们还能考个状元当当。」 「女子怎能去考状元呢!」 「就是,女子都不能当官考试又有何用,再说了书院从来就没有女子入学的道理,董老这不是老糊涂嘛!」 董老的话让底下的郎君们纷纷不满。 但是他们再不满,这一局显然也是文婧姝胜了。 自此,牡鸡不鸣,德不配位这八个字就深深烙在郎君们心中。 小娘子们的优秀让他们倍感压力。 若是以后不小心娶了一个厉害的大娘子,岂不是连话都说不赢对方,如何树立大丈夫的威严! 文婧姝赢了比试,也得到了小娘子们热烈的追捧,欢声笑语连绵不绝。 朱七娘在盛则宁耳边笑道:「你的「歪理」也最多,若是这局你上场也定然能赢。」 不是朱七娘高看盛则宁,她说的这话也很有道理,听闻过她闹南衙斗管衙内事迹的几个小娘子也纷纷点头附和。 「如此风光耀眼,盛三姑娘就不想要吗?」 盛则宁手凭栏眺望人群中的文婧姝,莞尔一笑,感叹道:「你们的风光就是我的风光。」 她们的风光,也就是所有小娘子们的风光。 今日过后,还有谁能说小娘子就不如郎君了? 三局两胜的成绩已经出乎意料了。 而剩下的两局都并非小娘子们擅长的。 至少目前在盛则宁所能找的人之中,并无特别擅长。 这必然丢人的事,盛则宁挽了挽袖子,「到我出风头的时候了!」 朱七娘担忧地对她道:「你与人比赛马能行吗?」 「既然答应了比试,尽力而为。」 盛则宁下去换骑服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从凉阁移到跑马场。 在这个豪园西北角有一块八百尺长、四百尺宽的沙地场,可用作击鞠跑马。 顾伯贤站在场外环顾四周,原本定于要比试的郎君忽而不见踪影,他连忙问旁边的人。 有人回道:「刚见卓哥捧着肚子去更衣了。」 「这个时候他去更衣?」顾伯贤气急败坏。 输了两场,麒麟社的面上无光,他也跟着丢人。 「顾世子,不好啦!我家郎君怕是吃坏了肚子,现在上吐下泻,只怕不能比试了!」 顾伯贤错愕道:「怎么会,我们这一天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几名郎君也去查看过,回来捂着鼻子都摇头。 卓郎君像是给人下了巴豆似的,看那酣畅淋漓的样子八成是比不了了。 现在的问题就是他们需要临时换人比试。 若说骑术,其实郎君们都会一些,可是一想到刚刚被文婧姝「骂」得抬不起头的姜郎君,诸位郎君不约而同地摇起了脑袋。 「不成我前些日子闪了腰……」 「我腿不好,受不了颠簸。」 「……我、我怕马!」 顾伯贤哪能猜不出他们的小心思,捋起袖子正准备自己上,忽然在人群里看见一个脸黑得扎眼的郎君,他又心中一动。 「薛世子!」 薛澄被人热情的呼喊吓得一个激灵,抬头茫然道:「顾世子?有何事?」 顾伯贤挤开人群,走到薛澄面前,打量他健硕的身量一番,十分满意道:「不若薛世子来比试这一局吧!」 薛澄出身行伍,骑射自然不成问题,稳赢! 「啊?我?!」薛澄莫名其妙被点了兵。 顾伯贤的小算盘打得正响,旁边却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嗓音:「这样不好吧,薛世子来上京都不足月,人都没认齐,你就想用他?」 「谢、谢朝宗!」顾伯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虽然知道他回京了,可还没有面对面碰上,今日是什么大风把他刮过来了。 不是说他最近忙着给宸王找麻烦吗? 谢朝宗慢条斯理地束起自己的袖口,没精打采地道:「还是我上吧。」 没等顾伯贤拒绝,旁边就有位郎君勇敢地出声反对:「不成!你肯定让着盛三姑娘不必说,让你上去,我们这局就白白输……!」 谢朝宗凶狠的目光倏地扫了过去,那开口的郎君吓得脖子一缩,像个鹌鹑一样躲在顾伯贤身后,还在小声道:「顾世子,你可千万不能让他去,他肯定一上去就会认输。」 这位郎君挺了解谢朝宗的。 像谢朝宗这样任性的人才不会管比试不比试,全由着自己心意来。 反正他不怕丢人。 薛澄听到还有这样的操作,受益匪浅,心里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 他还挺想上去的,若是能帮盛则宁赢这一局,丢些脸又算什么? 但是旁边的郎君他一个都不认识,开不了这个口,更何况就算他勉强开口了,这位谢郎君肯定会驳回。 「我去。」 一道不容反驳的清冷嗓音穿过人群,顾伯贤等人都愣了一下。 盛则宁边扯紧束发的丝绦,一边大步往跑马场赶。 几位小娘子边走还边为她摇扇递水,伺候地无微不至。 只怕宫中的圣人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待遇了。 一位小娘子匆匆赶来,告知她们关于郎君那边比试的人吃坏肚子,上不了场的好消息。 「他们正在推着让谁上场,只怕一时都决断不下来呢!」 「这有何好推的?难道他们连这个信心都没有了?」小娘子们都很奇怪。 上京城的郎君们时不时都要跑马外游,不至于说连马都不会骑吧? 盛则宁却一下想通其中关键,不由发笑道:「是文姐姐把他们的锐气杀得太狠了。」 听见盛则宁这一解释,小娘子们也明白过来,都欣喜抚掌。 「如此也好,说不定这一局我们还有胜算!」 盛则宁心里也升起了希望。 是啊,既然这些郎君们都信心全无,说不定这一局她还有希望呢! 她在场外收拾完头发后就骑上胭脂小马,昂首挺胸地走入赛场。 目光正好奇地往场内望去,不知道对方推出了哪个倒霉鬼来比试。 一身玄色常服的年轻郎君就朝她睨来一眼。 盛则宁撞入那熟悉的眸光中,顿时如遭雷击,甚至倒抽了一口凉气。 年轻郎君打量她一眼,神情略疑,缓缓问道:「骑得一般,刚学会?」 「……」 那还是之前暴雨天她和封砚骑马时,她给自己曾经的谎话胡乱打补丁的后果,这下好了,彻底露馅了。 更糟糕的是,她赢不了了! 谁人不知道,封砚认真起来六亲不认啊! 第59章跑马 跑马场周围空旷,旁观的人都坐到看台上,场上只有几名料理马场的小厮还在清理场地,设置旗杆。 盛则宁刚刚换上一身窄袖骑服,石榴红为底,银线绣出的重瓣芍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浓密的乌发都用发带挽起,露出了纤长的脖颈,精神又利索。 反观封砚穿着宽袖袍服,只临时用了束袖绑着袖子,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这副样子倒不像是早有准备,而是临时起意。 盛则宁没想到与自己比试的人会是他。 拉着缰绳的手下意识紧了一下,胭脂马就往旁边踱了两步,便离着封砚又近了些。 盛则宁有些尴尬胭脂马的「自作主张」,只能转头和封砚搭话:「殿下怎么来了?……」 封砚的目光从她的脖颈上挪开,回到自己缠绕缰绳的手指上,骨节分明手指紧了紧,有些不自然道:「他们没人愿意上场。」 没人愿意? 盛则宁眉尖蹙起,疑云满腹。 再往回看,就见站在人群里巴巴望过来的薛澄和脸色不愉的谢朝宗竟并肩立在看台上,不说薛澄了,谢朝宗必然不会不愿意。 至于其他郎君,顾伯贤在里头依然当着缩头乌龟,只会探头探脑朝下张望。 麒麟社里最有说话权的就属这位宣平侯府的世子。 顾伯贤虽是侯府世子,可是盛则宁从没有听说过他与封砚有什么交情。 如此想来,唯有封砚是自己自愿这一条理由可信了。 从来不会理会闲事的封砚让她实在出乎意料。 就是对自己的骑术再怎么有信心,盛则宁也没有可能能赢过封砚。 好在她本就对骑射这两局没有报太大希望,就是输了也无所谓。 唯独,她有些不高兴要输给封砚罢了。 看台上的小娘子纷纷为盛则宁捏了一把汗,灼热的目光恨不得把封砚看个对穿。 这个瑭王! 虽然一直知道他对盛则宁不好,但也没有这样公然为敌的道理。 盛则宁是真心喜欢他,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到处做对,简直太可恶。 小娘子们为盛则宁着急时,德保公公在为他家殿下着急。 封砚后背上的伤还没好全,跑来骑马比试,不是自找苦吃又是什么? 但是其余郎君并不知道封砚受了伤,反而十分期待瑭王殿下一展身手,拿下这一局。 骑这一局可比试的花样很多,但这次他们选的是较为简单的摘花球,也就是单纯的竞速。 在场地里呈回字形摆放了指引旗杆,绕场圈后,在终点处谁先摘下旗杆上的花球视为胜出。 两匹马并肩在起跑线上。 盛则宁骑的小马天生就比封砚的草原马矮上一截,这劣势会在竞速上成为最大的缺陷。 胭脂马略通人性,或许是感知到场上的喧哗,以及身旁这匹喷着热息的骏马所压迫,有些不安地踏了踏前蹄,盛则宁伸手摸了摸胭脂马脖子上的鬃毛,像是安慰小马又仿佛在安慰自己:「尽力一试,无论成败吧。」 封砚听见她低低的嗓音,朝她看来一眼。 小娘子满眼的认真和倔强。 即便知道会输,也要同他比,却不曾对他有只言片语的恳求。 虽然就连封砚自己都不知道,倘若盛则宁开口求他相让,他到底会不会让。 只是他也明白,这个假设永远不会出现在盛则宁身上。 她就是输,也不会向他低头。 至少他肯定,如今的盛则宁会如此。 号令官挥舞了手中小旗,旗身一落,两匹马同时奔了出去。 马蹄带起了沙烟,雷霆一样的响声此起彼伏。 不出众人所料,瑭王一马当先,甩开了盛则宁至少一个马身,有经验的人判断这个距离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拉越大,不过盛则宁也不甘落后,一直在努力追赶,未曾放弃,紧咬不放。 胭脂马虽然矮小,但是明显步伐更轻盈,四蹄如飞,身体的流线十分流畅,每一寸肌肉都恰到好处,身姿矫健,与马上的小娘子一样,都是小巧却蕴含着力量。 到了转弯的地方,众人就发现了,矮小的胭脂马凭着更灵活的奔跑隐隐有赶超上草原马的趋势。 一步、两步、步—— 两匹马已经能齐肩共进了! 然而还没等看台上的小娘子们高兴两息,又来到了直跑段,草原马被胭脂马的紧逼惹怒,越发地狂奔起来。 盛则宁咬紧牙关,马身的颠簸已经超出她所能忍耐的许多,但是箭在弦上,她还能中途下来不成? 无论如何她也是要跑完这一程。 到了下一个转弯点,胭脂马依然能追上草原马,这一次甚至比上一次还要进一步,在更短的时间里胭脂马不但追上了,甚至还超出了半个马身。 这可将草原马气得打了几个响鼻,铁蹄重重踏下,扬起的沙尘弥漫开来,看台上的小娘子也不能幸免,狼狈掩鼻,连连后退。 盛则宁眯了眯眼,眼睛里进了细沙十分不好受。 封砚朝她看了一眼,见她眼睛红红,好像有些委屈。 一圈、两圈。 两匹马保持着间距,并没有再扩大。 盛则宁也掌握了诀窍,每每都挑在转弯的时候就驱赶着胭脂马赶超,在最后一个弯道过后,她能保持多处分之二的马身位超过封砚。 虽然这点距离在直跑段很容易就被他反超,但是这已经是她能尽的最大努力。 两匹马几乎同时逼近终点,挂在旗杆上的彩球位置并不高,略低一些。 盛则宁都需得折下身子伸手去捞,更何况骑在更高大马上的封砚。 两人一左一右伸出手,看台上的人紧张地屏住呼吸,伸长脖子去看。 盛则宁的指尖一触及花球的一角就用力一拽,她能清晰感觉到有一股阻力在花球上,又几乎是同时消失了,花球顺着她回身的力气,落在她怀里,被她牢牢抱住,就像是一只松鼠紧抱紧好不容易得来的松果。 封砚收回手,搭在自己肩上,鬓角有滚滚冷汗落下,他闭了闭眼,才偏头看向盛则宁。 她俯在马身上,努力平复着呼吸。 剧烈的跑马让她的心脏猛跳不止。 纵使她在祖父的教导下学过骑术,是比别的小娘子多跑过几次,但她也从未正式参加过任何一场比试。 胭脂马昂颈嘶鸣,引发小娘子们暴雷一样的欢呼声。 盛则宁被花球抵住了胸腹,却还感到有些不真切。 她竟然抢到了花球? 她赢了封砚?! 从马背上支起身,盛则宁捧着花球看了两眼,抬起眸子奇怪地瞟向封砚。 刚刚封砚和她差不多时间去抓花球,按理来说封砚的手更长,力气也大,她没道理会拿下花球。 唯有一个让她心情不是很美妙的可能,她缓缓问:「是殿下让我?」 「不是。」封砚知道她在乎这个,因而很诚实道:「是我受了伤,所以动作慢了你一步。」 他用很平淡的口吻,状似很不经意地抛出这个话。 「殿下受伤了?」盛则宁果然一下撑大了她那双杏眼,盈盈水眸望了过来,还没等封砚从里面找出一丝关心,下一刻她的眉尖就蹙起,声音里惊讶淡去,不悦升起:「既然殿下自知有伤,为何要来参与比试,如此是臣女胜之不武,岂能高兴。」 「不是。」封砚怔了一下。 盛则宁有些生气,「殿下以为臣女为何要和他们比试,只是因为想赢吗?」 赢绝不是最重要的。 她是想要小娘子也能堂堂正正被对待。 并不是因为她们「弱」,而不被重视,就认为她们是小打小闹,随便玩玩,不把她们的想法认真看待。 就好像她们想得到什么,只需要捧个笑脸,娇娇气气央求一番就能唾手可得。 待嫁闺中时依靠父兄,嫁人成家后全凭夫主。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娘子都只有自己的姓氏,顶多死后再冠上夫姓,然后成为历史上千千万万不知名的芳魂,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不是。」封砚没有料到她会生气,颇有些不知如何反应,想去伸手按住肩背上抽痛的伤,临到半路又忍下了,低声道:「我的伤没什么,原以为并无影响。」 说完封砚心情更是复杂了起来。 为何谢朝宗的苦肉计能使,而他的却不行? 原本是想让盛则宁知道自己的伤势严重,现在却变成不敢让她知道。 只能藏起来。 好像是什么不能见光的事。 没有想过要用这些伤来让盛则宁伤心,他只不过想要再得到一句……关心? 就像从前他即便感染个小风寒,盛则宁也会担忧地用那双水盈盈的眸子看着他,还会让德保记得按时给他喝药,甚至带来她喜欢的蜜饯给他解苦。 原以为都是习以为常的事,忽然都没有了了,竟让他也这般在意起来。 盛则宁没能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多久,因为不一会两人就被涌下来的小娘子包围了起来。 她们主要是来庆贺盛则宁,只是封砚还没来得及脱身,就给困在了里面。 「宁姑娘你太厉害了!刚刚好凶险啊!」 「赢了赢了!这下我们稳赢了!」 总共五局她们胜了局,剩下的一局就算输了也是赢了! 盛则宁不会在这个关头多说一些让人不高兴的话,于是翘起唇角,将花球扔给小娘子们,小娘子们抢了起来,最后被一个圆脸俏丽的小娘子抢到了。 她煞有介事地说这是一颗有福运的花球,回去要供奉起来。 惹来众人欢笑。 盛则宁被人扶下马,又被簇拥着离去,全程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封砚,更没有过问一句他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骑射两局失一,顾伯贤等人不敢对瑭王抱有微词,毕竟明眼人都能看见瑭王并没有承让,而是抓花球的时候仿佛牵到了什么隐伤,因而才迟了一步,错失良机。 如果真心要让,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也会露出破绽,偏偏他们抓不到疑点,自然更不能怪罪。 董老笑得眼睛都成了两条缝,胡桃更是一点也不掩饰,直接在齐老的身边又蹦又跳,把小手拍得啪啪响。 不但吵到齐老的耳朵还一直扎了他的心。 「松山学子也不过如此,一盘散沙,输得这样难看,这下好了,踢馆不成,输得裤子都没有了!」 「咳咳!」董老连忙拍了拍胸口,装模作样咳了起来。 胡桃马上收敛起来,竖起拇指哥夸道:「还是董老有眼光,选了盛娘子这边!」 董老嘿嘿两声,得意地瞅了眼齐老。 齐老被这对主仆一唱一和气得吹胡子瞪眼。 至于还剩下一局,比试与否已经不在有人关注了,麒麟社的士气被挫伤,只恨不得马上离开此处,不会有人还想要逗留。 反观其他来看热闹的郎君,有些还是十分公允,把这些小娘子都夸了一遍。 董老看见盛则宁回了,笑眯眯道:「盛娘子这招草船借箭的法子可还好使?」 董老是个明白人。 盛则宁许下比试之约,只不过是想借着早有闻名的麒麟社为自己造势,从而让人知道她们这群小娘子的决心与斗志是不亚于郎君们。 其实麒麟社接下比试后,无论输赢都是在为人做嫁衣,两边不讨好,但是他们轻视小娘子太久了,一时间都还没反应过来这一点。 盛则宁两颊红润,双眸明亮,神采奕奕地走上前,笑着回他:「还要多谢董老坐镇,也多谢齐老主持公道。」 看着盛则宁对自己笑盈盈,齐老也不好再板着脸,显得自己心胸狭窄似的。 他叹了口气,道:「你这小娘子啊,主意忒多,行事激进不考虑后果,名噪一时固然好,但是树大招风,不如稳打稳进的好。」 盛则宁眉尖攒起,细思了一下,明白这是齐老在对她忠言相劝,两手合礼,恭敬道:「多谢先生教我。」 齐老见她懂事又听话,心里也不禁对这个小娘子升起几分喜爱之情。 难怪董老愿意为她撑场子,这又乖又漂亮的小娘子的确看着就让人心情大好。 齐老又清了清嗓子:「咳,下次能不能也给我准备点糕点饮子啊……」 这人年纪大了,书也读得够多了,就是嘴有时候特别淡,想吃点好吃的。 盛则宁瞧了一眼董老,董老和胡桃这对主仆动作一致,马上飞扑过来,把食盒扒拉盖住,生怕盛则宁会抢了去一样。 「好,下次一定为齐老也备上一份。」 小娘子们纷纷掩唇偷笑。 没想到这些有名的大儒也都是有意思的人,并不是那些自诩学问渊博就高高在上,还挺平易近人。 「既然你们决定要弄这个正式的雅集社,名字就少不得,可有想好啊?」董老言归正传,干脆趁着今日这个热度,扬名出去。 盛则宁与文婧姝对看了一眼,笑道:「木兰社。」 木兰乃是前朝一名奇女子,果敢善良,有勇有谋,有破开艰险苦难的本事。 她们也想做这前浪,虽不知道能走多远,但至少在这历史的长河里推波助澜一番,也不枉此生。 后记: 「建文二十一年,夏。帝后,端宁皇后建木兰社,此为皇后内阁前身,初始为盛则宁、文婧姝、朱芸姗、李秋籁……」——《嵩史·列女传》 「……木兰社之后,流传下的女子名讳渐多,其中不乏比超郎君者,青史留名。」——《嵩杂记》 第60章风筝 木兰社的建立让小娘子们雀跃不已。 时间还早,没有人想要回去,就央着盛则宁、文婧姝等人在拙园里不妨多玩一会。 小娘子们爱玩闹,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好在这拙园地广,当初建它的皇商也是个极尽享乐的人,因而从假山园林到花圃马场,高塔到水榭,应有尽有。 考虑大家的喜好不同,她们采取了抽签的法子,最后决定一道去西边的草场放风筝。 今日是个日丽风轻的天气,灼热的夏阳被淡云遮去,柔和了天光,也不会暴晒难忍,倒是个十分适宜的时候。 至于风筝,上京城的风筝铺不少,随便打发几仆人快马加鞭去买也是容易事。 很快小娘子们人人手上都有了新风筝,就在草场上四散开来,扯着风筝放了起来。 文静姝陪着不能玩耍的朱七娘坐在夏阁的木廊里,正和朱七娘说着话,面前忽然就落下一道阴影。 她抬起头,看清面前的人,眸子微动了下,讶然道:「官人怎么在此?」 贺郎君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一下脸颊,道:「友人相邀,我来许久了。」 这似乎还是头一回夫妻二人不是同时出府,反而在外面撞见。 自小受家族教育,夫唱妇随,断没有正头娘子一个人肆意行动的道理。 而且这次文静姝出门打的名头也是回府探亲。 「你……」 文婧姝知道自己这个谎并不高明,况且与学子比试的阵仗这样大,迟早是要露馅,她也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被发现。 发现的人还是她的夫君。 用手指勾起鬓角散下的碎发到耳后,文静姝并无慌张,只是唇角轻扬,温婉笑道:「官人都瞧见了?」 贺元录点点头,眸光落在坐于阴影下的年轻娘子身上,那张他见惯了的温柔笑脸下原来都是惊采绝艳、锦心绣肠,这还是他从前看见立在牙床旁边抱着婴孩愁眉紧皱的憔悴妇人吗?还是那个立在母亲身后谨小慎微的卑微妇人吗? 不是的。 她原也有属于自己的精彩,是他,是他们贺家将生生她的火焰磨灭了。 确实,像他们这样的大家世族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端庄得体的掌家娘子,一个不会行差踏错,会相夫教子的娘子。 但今日贺元录听了文婧姝的一番话,忽然才明白过来他的这个娘子也有着自己的期愿。 而那个期望并不是困于后宅,相夫教子。 世间庸人无数,她虽有这样好的才情,却怎么也比不上一个出身就是男儿的身份。 是沉疴旧俗约束了她,所以她嫁入贺家这一年来都不开心。 身为她的夫君,贺元录自知自己有很大的过错,是他从没有敞开心怀去了解自己的这位娘子。 他用手心蹭了蹭自己衣袍,擦去紧张的手汗,才递给文婧姝,柔声道:「大娘子,可愿意同为夫一道到处走走?」 文婧姝没有等来贺元录的责问,反而是柔情款款地邀约,哪怕她七窍玲珑,也有一时不解,是以迟迟没有动作。 还是一旁的朱七娘先反应过来,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文婧姝一把,笑吟吟道:「文姐姐就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不打紧。」 贺元录因为文婧姝「不理会」自己,还有些尴尬,听到朱七娘这么一开口,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唐突,连忙对一旁的朱七娘致歉。 他一上来只顾着和文静姝说话,失了礼仪。 朱七娘大方地摆了摆手,「贺郎君不用如此,文姐姐是我们的好姐姐,你也就像是我们姐夫一般的人物,只盼着姐姐姐夫和和美美才好,我这是腿脚不便,要不然贺姐夫一过来,我合该主动让位才是,只盼贺姐夫知晓,我并非有意占着不走。」 朱七娘一通打趣,缓解了夫妻两人的尴尬气氛。 文婧姝也被朱七娘的话逗笑了,主动将手递给贺元录,让他将自己拉起来,回头对朱七娘温声提醒道:「那你一个人当心,有事记得叫人。」 朱七娘连连点头,把这两人目送走。 看着联袂而去的一对璧人,朱七娘心底也有些羡慕。 听说这个贺郎君一心扑在钻研古籍之上,是个真正的学痴,所以对家中事情多有疏忽,也没有仔细照料文婧姝,如今机缘巧合,竟让他上了心,想必以后文姐姐的日子就能越过越好了。 顾伯贤站在远处,好不容易看见文婧姝被贺元录带走了,正松了口气,想跨出脚去,冷不防看见一旁的树后面奔出了一位年轻郎君。 像是一只灵活的兔子,箭一般射出。 他直奔朱七娘而去,脸红耳赤地立在她前头不知道说了一些什么,那坐在廊上的小娘子就脸色羞红地低下了头。 顾伯贤捏紧拳头,心里五味杂陈。 为何明明是他先放手的,可最后难受的还是自己。 * 清风徐来,天上的风筝又飞高了些许,随着风向偏转翱翔。 封砚漫不经心地扯了扯风筝线,这还是德保公公放上去后交到他手里的。 从来没有放过风筝的封砚并不能领会到这种快乐。 他有些出神地望着天上的风筝。 拽一拽,风筝飞低了些,松了松,风筝又飞远了。 或远或近,全靠他手里这根线。 风筝不似小鸟,哪怕飞在高空也不自由。 「哇哦!——」远处传来欢笑声,男女皆有。 除了麒麟社参与比试并且败下阵来的郎君以外,大多数来看热闹的郎君都选择留了下来继续凑热闹。 至于各怀什么鬼胎,就不得而知。 但是像谢朝宗那样目的明显的着实不多。 他不走,也只是为了盛则宁。 石榴红底的骑服让盛则宁在人群里也格外扎眼,任谁一眼在里头都会瞧见她。 不过,无论是在这两年里传的沸沸扬扬的与瑭王的婚事,还是这位刚刚回来就如此高调想上位的谢郎君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没有人有胆量再上前纠缠盛则宁。 好在盛则宁学聪明了,和几个小娘子在草场上跑,让谢朝宗一时也不能奈何她。 他脸皮再厚,也没法从小娘子堆里把盛则宁拽出来。 封砚瞥了一眼谢朝宗,一身绯红直裰的郎君背靠着檐下的石灯台,手里拿着一根长草,百无聊赖地转着,唯有目光追随不放,倒像是纵容自己的心爱之物,在外头放风一般盯着。 实在是明目张胆,不管不顾。 封砚从未如此厌烦一人。 谢朝宗出现在盛则宁眼前的次数太多了,多到他甚至想出手把他弄回逐城去。 仿佛相信只要谢朝宗不在,他与盛则宁之前的矛盾定然少了。 就能回到从前那样平静。 一心在盘算,封砚失神许久,直到那略锐利的风筝细线划过他的指腹,刺疼让他回过神来。 刚刚的想法重新揭开,封砚都皱起眉。 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他厌恶谢朝宗,可是盛则宁对谢朝宗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他实在把握不准。 说是抵触可依然关心。 谢朝宗的病,她了若指掌,谢朝宗倒下,她也担忧害怕。 他们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总有些他没有的默契在里头。 或许就如谢朝宗说的,他始终比不上他们青梅竹马的情分。 他的那两年究竟算什么? 为何就如流沙过隙一样让人再也抓不住分毫。 盛则宁对他的忽视已经到了他都难以忽略的地步,他并不愚钝,也没有错觉。 而是真的……不一样了。 手指上的风筝线忽然一绷,骤然脱了力,虚弱地从他的指尖垂下。 「呀!——殿下!您的风筝飞了!」德保公公指着天上的美人风筝,惊呼出声。 封砚的心漏跳了一拍,就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风筝飞离了他的掌控。 「三姑娘!快来这边!」恰在这个时候小娘子追逐着风向,一股脑涌了过来。 盛则宁是真的喜欢热闹。 她在的地方总是有许多小娘子前前后后围着。 也许正是因为她的性子极好,从没有见过她这样丝毫不惧旁人比自己耀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香囊 曾经,盛则宁也如每一个上京的小娘子一样,期待乞巧节。 小时候是喜欢乞巧节前,阿娘会给做新衣裳、打新首饰。 爹爹也会特许她一日可以不用练字读书,还会从外头给她买罩在碧纱笼里的磨喝乐、黄蜡做的小鱼、小鸭子玩。 等长大后,知思慕。 她又与瑭王有了默许的婚事,便期盼着乞巧节能与他一道一起游湖赏灯。 只是每每都不是那么顺遂,时常让她扫兴而归。 到今年,她就早也没有这方面的期望,反倒觉得这个节日分外碍事。 尤其是在这个关头,谢朝宗还拿着她的香囊「威胁」她。 这个香囊虽然是她的私物,但是对盛则宁而言,却并不是那么重要。 「你不还我就罢了。」她收回手,顺势拍了拍刚刚因为奋力争抢而弄皱了的衣裙,浑不在意道:「我回头再做十个八个,逢人就送。」 只要数量够多,那还算得上什么私物?! 谢朝宗没料到盛则宁脑子转得挺快,照她这么一说,他手里的香囊立马就贬值了。 不过他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被糊弄过去,还没想片刻就冷哼一声,把香囊在盛则宁眼前一晃又收回,叹道:「做十个八个那也不是这随身携带的旧物。」 确实这个香囊是盛则宁带了许久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此物有些发旧。 盛则宁伸手又没有捞着,气得两颊涨红,像是枝头怒放的芍药,灼人眼。 封砚从她身后走上前,还没说话,谢朝宗就对他没好气道:「瑭王殿下好悠闲,南衙的差事都不用办了吗?」 「近来城里少纠纷,一下倒是清闲下来。」 少纠纷的原因主要还是在于魏平一事。 连圣人都大义灭亲「严惩」了家弟,在这个关头没有谁家的权贵子弟还敢顶风作浪,行不轨之事。 所以到南衙告状的人自然就少了。 「瑭王好能耐,过河拆桥的本事修的不错。」谢朝宗将香囊挂在长指上,溜着转。 都说帝王家无情,做到像瑭王这样的也不奇怪。 倒是怎么说瑭王能有如今的身份地位,背靠的是圣人和魏家。 如今圣人与魏家都分了心,失了和,他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一点也不紧张此事会不会影响到他与宸王的夺嫡。 但是谢朝宗自然不是关心瑭王的大事。 他说这个话,与其说是在嘲讽瑭王,倒不如是说给盛则宁听。 像他们这些野心勃勃的皇子皇孙可没几个好东西,利用的时候好言好语、心慈面善,利用完能从他们手底下全身而退已是祖上烧高香的结果。 就比如宸王,瞧着风度翩翩,虚怀若谷,礼待贤士,待人亲切,背地里也是一个见异思迁,弃旧迎新的小人。 在他们这些人眼里,谁有用才有价值去笼络,一旦拿捏住了,就会露出真实的小人面孔。 盛则宁对谢朝宗这话并不放在心上。 魏平出事,那是他罪有应得。 他若是没有得到任何惩戒,才是这世道不公。 至于魏国公府肆无忌惮地包庇魏平,归根结底也在于皇后身上,多行不义必自毙,又怎么能说是封砚做的不对? 盛则宁想到这里,脸上满是对魏国公家的不屑,倒是没有说出半个瑭王不好的字。 谢朝宗歪了歪头,仔细端详了面前这张很好看懂的小脸,莹润的肌肤如羊脂,迎着光都白的发亮,更衬出那双盈盈水眸澄澈透亮,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魏国公府是魏国公府,瑭王是瑭王。 她没有因为魏国公府的事而去厌弃封砚。 这点让谢朝宗很意外,因为想不通而有一时的出神。 恰在这个时候,封砚忽然出手,谢朝宗没有防着他会来抢这个香囊,一下没看住,香囊就易主了。 这下谢朝宗的脾气就上了头,眯起狭长的眼:「殿下不问自取,可不是好习惯。」 「谢郎君不问自取的时候,本王还未说过一句。」 「我何时不问自取了?」 谢朝宗眯着眼盯着面无表情让人看不懂的瑭王,虽然他极擅掩饰自己的情绪,几乎不可能让人从他的五官神情上找出蛛丝马迹,可是还是被谢朝宗在他偏向盛则宁站立的身子上找出了端倪,那阴秀的脸庞上浮起了一抹笑。 「殿下说的,不是这个香囊吧?」 说的该是盛则宁才是。 想到这里,谢朝宗舒了眉眼,阴郁的神情散了去,又变得慵懒而随性,仿佛一切都拿捏在了手里。 「殿下这是能怪得了谁呢?自己未曾看好,就不怪别人不问自取吧?」 若是这两年的时间门他们成了亲,那还能理直气壮地指责他。 可现如今别说成亲,就连一道明确的圣旨都没有,男未婚,女为嫁,一切都还未有定数。 他又有何错了? 封砚定定看了谢朝宗一眼,唇角弯起有些许弧度,声音清润道:「如此,原话奉还。」 他手指半包住香囊,抬起来亮给谢朝宗看。 谢朝宗嗤了一声。 还没等谢朝宗再开口,有名小厮急冲冲上前来给他传话。 谢朝宗没让盛则宁和封砚有窃听到的机会,走远了几步,才低下头让小厮说。 小厮手拢着嘴,语速奇快地说了一通。 只见谢朝宗眉心越皱越深,末了他猛然站直身,拔腿就走。 都顾不上再和封砚争什么,想必是十万火急之事。 盛则宁一见谢朝宗走了,大松了口气,远处几个小娘子何尝不是这样,顿时各个都恢复了欢声笑语,还热情地对盛则宁招手:「宁姑娘快过来!」 盛则宁没有多想,提起脚就朝她们小跑过去。 一旁的竹喜还捏着一方帕子追上她,口里担忧地叫道:「姑娘,快擦擦汗吧,仔细受了风回头要着凉了!」 这些小娘子玩起来还跟个孩子一样,这又跑又跳的,怎么能不出些汗。 今日又有风,这飕飕的风一吹,病邪就是这样入体的。 竹喜操着老妈子的心,可不得担忧起来。 等到人跑远了,封砚还在原地站着。 手心里还握着盛则宁的那只半旧香囊,香囊里有清幽的香气扑鼻,仔细闻起来,像是盛则宁身上一贯带出的味道。 德保公公来时,那些小娘子早跑没影了,就剩下他家殿下茕茕孑立,那身影在阳光下杵着,光影劈成了两半,瞧着还有些魂销目断的样子。 若不是满头的风筝在飞,远处的笑声不止,德保兴许还能抹出两把凄凄惨惨的泪来。 此情此景,真的好催人落泪。 「殿下可是要将此物送还给三姑娘?」德保揩拭了一下眼角不存在的泪。 封砚手里还握着一只的香囊,德保不用细想也知道,这定然是盛三姑娘的东西。 若是旁人的,只怕扔到地上瑭王也未见的会看一眼。 德保为主分忧心切,马上张望起盛则宁的身影。 封砚却未如德保所料的那样心急着将失物还人,他把那香囊往自己的袖袋里一送,冷声制止德保,「暂不必,日后我亲自还她。」 德保心领神会,连忙应是。 这个自然是亲手送回更显重视,还顺道能搭上句话。 「那殿下邀了三姑娘七夕同游吗?奴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必不会误了殿下的事。」 说到这个,封砚的眼睛就抬了起来,默不作声地转到眼角,斜睨着他,似乎有些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殿下还未同三姑娘说起吗?」德保惊了一跳,对瑭王殿下这个办事的效率只差就要明言说出口了,瞧了一眼瑭王的眼色,他还是懂事地咽了咽,吞了回去。 虽说往年都是盛三姑娘先跑来开口说的,还会提前好几日,请他务必要提醒殿下空出时间门。 但这几日盛三姑娘一心忙着建这个什么木兰社,想必早也忘记提醒这一回事了。 只不过换过来让殿下去提醒,怎么就变得这么不顺利? 此事说起来,封砚心里就不是很安稳。 毕竟他说出那日他休沐后,盛则宁给的回答是「那很好啊「。 这四个字指意未明,让他都分不清这是答应了还是没有答应。 罢了,也只能找个机会再问清楚。 玩到午后,众女也体力告罄,都撑着酸软的胳膊腿,互相告别,乘车离去。 盛则宁正与文婧姝并肩而行。 马车旁贺郎君正牵着马等着她,看见这样的场面,盛则宁知道她这个文姐姐以后日子定然会顺遂许多。 「夫君还说以后他的书房我可以随意去了,府中的藏书也可尽观,婆母那边要立规矩的事也会为我去说,檀哥儿的启蒙我也能插手。」 盛则宁为她高兴:「以文姐姐的才学定能把檀哥儿也能教成状元郎。」 文静姝笑了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他想考取功名也罢,若是不想也都由着他去。」 她又道:「我之前见那顾世子还纠缠七娘,好在有几个小姐妹注意到了,及时去解救,要不然七娘又要给他气哭了,这事你可以跟你家老夫人提一提,说不定就会改变主意,不将你二姐姐许配给他了。」 盛则宁没注意到朱七娘那边的事,闻言又惊又怒,但是这会人都走的七七八八,她也寻不到顾伯贤晦气,只能在心里记下一笔,往后碰上了再说。 「我回去定会同我祖母去说。」盛则宁点头,正要继续提步跟上文婧姝,却被她挥手一拦。 「你也不用送我到车上了,我看那边有位黑峻峻的郎君一直在看着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盛则宁顺着文静姝的手指,扭过头去。 看见薛澄一个人牵着马立在墙下,眼巴巴望着她。 第62章说动 盛则宁看见薛澄,不免想起她前几日还没回复他的邀约。 薛澄这次来,想必是打算再问她的回复。 盛则宁与文婧姝告别,带着竹喜往薛澄的方向走。 薛澄见小娘子身影娉婷,灼灼耀目朝自己走来,先憋红了张脸,就连耳朵尖都黑红黑红,让人忍俊不禁。 竹喜想起盛则宁的警告,只能把脸都往下埋,不让薛世子看见她的笑。 心里想:这个薛世子生得这样高大,但是脸皮真的薄啊,这还一个字没说就已经快热熟了。 「薛世子好。」盛则宁还穿着刚刚那套石榴红色的骑服,不便再如小娘子那样行礼,就大大方方朝他颔首为礼。 薛澄对她拱手埋头,礼节做足,「盛三姑娘好。」 「薛世子今日来是为了上一回的事吗?」盛则宁担心薛澄问不出口,自己就开了口。 这事拖着也没有什么用处,最后他还不得来问。 薛澄倏地抬起脑袋,脸上有些吃惊,随后这吃惊就变成了纠结和退缩。 「不、不是,那个我听闻三姑娘与人在此比试,是专门来看的,先前顾世子还想要、想我上场,只是瑭王殿下先抢了去……」话说到这里,薛澄又十分懊恼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快一步应下来。 若是他来与盛则宁比试,定然不会让她那样辛苦。 「……?」 这个「抢」字用在封砚身上有些怪异。 盛则宁还没听说过封砚抢过什么东西。 他这个人总是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提不上心。 实话说,若不是有魏皇后、盛一爷等朝臣在后头簇拥着他,想必他或许更愿意去做个闲散王爷而不是当皇帝。 其实闲散王爷没什么不好,只是他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就是想要下来,就不太容易。 但说到封砚是抢着要和她比试? 图什么呢。 ……他也没赢啊。 盛则宁轻晃了一下脑袋,撑眼看着薛澄道:「不说他了,薛世子是还有别的话问我吗?」 薛澄被她直白的话弄紧张了,手指攥紧缰绳,老实道出自己真实来意:「就是上一回,七夕节的事,我、我听说上京城的灯会很好看,十里长灯,亮如白昼,还有很多巧匠会做机关灯,里面放着烛火,它就会转起来,长这么大我还没看过……」 「你说的是马骑灯吧?」 「对对,就是那种。」薛澄点头如啄米,表情憨态可掬。 连盛则宁都险些没压住唇角,笑了起来。 没想到薛世子长得魁岸成熟,心思却也算细腻,还会记挂这种小玩意。 她都被说的有些动心想去看七夕的灯会了。 细想一下,她都不太记得七夕灯好不好看。 这两年里光顾着追在封砚身后,都忽视了周边的美景,蹉跎了时光,想起来都觉得十分惋惜。 只是去归去,也不能同薛世子去吧? 盛则宁犹豫的目光重新落回薛澄的脸上。 薛澄才看见盛则宁脸上浮现了动摇之色,不知怎的,忽然又敛目正经起来,让他的心猛然提起,要不是身后有马,他就要继续落荒而逃。 「薛世子也可邀一一好友,想必会让世子不虚此行。」 薛澄听出了婉拒之意,顿时丧气地连眼皮都撑不起来,低声道:「三姑娘不算朋友吗?」 「呃……」 盛则宁没想到被薛澄被她这一拒,就跟霜打的茄子一般,当下也不敢再说狠话。 「……自然算是朋友。」 没想到薛澄的情绪来也快、去也快,马上又睁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鼓足干劲问:「既然是朋友,三姑娘能应朋友之约吗?」 「……」盛则宁面上犹豫。 薛澄又乘胜追击道:「今年还有从西涼过来的伶人舞团,盛老当初都夸过,三姑娘不想见识一番?」 盛则宁眨了眨眼,抿住了唇。 「!」 好吧,她彻底心动了。 回去的路上盛则宁一直想着西涼的事。 祖父说过西涼的男女老少都能歌善舞,声如天籁,舞如惊鸿,是人生在世值得一观的妙事。 如今祖父不在了,她却也有机会见一见他口里说的值得一观的歌舞。 竹喜想的却和她想的不一般。 「姑娘这是答应了和薛世子一起七夕夜游,万一瑭王和谢一郎君来问怎么办?」 「谢朝宗来问随便找个理由就是,至于瑭王,他才不会来问。」盛则宁撑着雪腮,眼睛倏然如电,盯住自己的小丫鬟,「等等,什么叫我答应了和薛世子一起?我明明说的是我要与族中姐妹一道,薛世子是外男多有不便,若是街头遇上,饮上一杯倒是无妨。」 竹喜缩了下脖子,狡辩道:「但是奴婢看薛世子高兴地压根没有听您讲后半段话。」 「——你们胆敢阻本公主的路!」 外面一道娇斥声突然响起,盛则宁顾不上和竹喜掰扯,连忙挑帘往外看。 那雄赳赳气昂昂立在路旁,双手叉腰的小娘子不是九公主又是谁,而在她跟前跪了一地的都是教坊司的伎子,盛则宁又瞧见了姚娘。 上一回封砚说是姚娘给他指了路这才及时救下了她,姚娘也算是她半个救命恩人。 「停车。」 盛则宁虽然和九公主交道打的不多,但是也知道早摸清九公主的性子,她看似傲气凛人,其实耳根子还是挺软的。 要不然上一回,她怎么一怂恿,九公主就愿意帮忙整治管修全? 「公主殿下怎么发这么大火啦?」盛则宁脚步轻快地走过去,脸上挂着暖暖的笑容,只怕六月的太阳也没有她这样灿烂。 「是你?」九公主回过头,上下打量她,「啧,我听说你今天又大出了一通风头,竟然也不喊上我!」 「九公主何等尊贵,他们不过只是学子,怎敢与您相比。」 「这有什么,我听说你不也和我五哥比了,怎么,我这个公主比他亲王还要尊贵了?」九公主消息倒是来的灵通,马上抓住了盛则宁的错处。 盛则宁笑容未收,声音绵软,好言好语道:「是瑭王殿下宽宏大量,不和臣女计较罢了。」 九公主正欲发火,盛则宁这话不是在说她九公主就不够宽宏大量吗? 盛则宁却不等她火气发出来,手指着地上跪着的伎子问:「她们这是怎么惹了九公主不高兴?」 九公主勉强收起自己的愤怒,昂起下巴,朝着前头点了点。 「我听说有商人从西涼运来了一盆罕见的金牡丹,想要买回去送给我母后,这些教坊司的人偏拦着我不给,我又不是明抢,都说了三倍价格买,有何不可?」 「不过是盆牡丹,她们为什么不肯?」盛则宁把目光转了过来,「你来说?」 姚娘愣了一下,这一眼的功夫她已经认出了盛则宁,在魏国公府盛则宁就帮她解过围,她心怀感恩。 姚娘解释起来:「回公主,回姑娘,明月楼里的这盆金牡丹的确是商人从西涼带过来的,但非对外售卖之物,掌教特地吩咐要妾身好生照看,以待西涼使团入京时献舞之用。」 「既是掌教的吩咐,想必也是礼部的下的命。」盛则宁转头对九公主道:「礼部要用之物,想必圣人也知晓,九公主是至纯至孝之人,这金牡丹虽珍贵,但是宫中奇花异草也不少,圣人未必看重,反倒这些教坊司的人若是看护不周,必受严惩,公主大人大量,就不要与她们相争了吧?」 「我……」九公主一时语塞。 盛则宁连忙对教坊司的伎子打了个眼色,她们叩首,连声道:「谢九公主。」 九公主皱着柳眉,拉得老长一张脸。 盛则宁把她从明月楼前带走,为的是不让九公主回过神来还要进去找她们麻烦。 「她们不过是奴是婢,是贱籍,你也这样护着,真不知道你到底想什么?」九公主把没撒出去的气一股脑扔盛则宁身上。 听到这话,无论九公主身后的宫婢还是盛则宁身边的竹喜都底下了头。 虽然九公主指的是教坊司里的那些人。 但为奴为婢都不是良籍,处处要低人一等,若不是她们能跟着尊贵的主子,要不然哪有如今的「好日子」合风光。 盛则宁缓缓道:「可是公主爱吃的是厨子做的,公主身上穿的霞绣褂子也是绣女绣的,公主看的歌舞是乐姬、伶人演的,她们身份虽然不高,可是在各自的领域里也有不俗的成就,应当敬佩她们才是。」 公主瞪大眼睛看着盛则宁,太震惊愕然,盛则宁竟然要她堂堂一个公主去敬佩这些贱籍。 「难道公主认为臣女说的不对?」 九公主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褙子,又回想了一番自己爱吃的那几样菜和点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盛则宁的话。 其实她得了满意的新衣裳也不吝嘉奖,吃到好吃的菜肴也会夸奖,看见好看的歌舞也会赏赐。 她并不是没有看见这些人的优秀,只是下意识还是看不上她们罢了。 盛则宁继续道:「九公主还记得上一回我们为柳娘子出气的事吗?九公主不也维护了她,她现在都在感激您,还希望有机会能当面致谢。」 九公主听到这里,才想起这回事,又嫉又气道:「我还记得这事,明明我出了大力,上京的那些小报却提也不敢提我,就让你出尽风头。」 盛则宁适当服软,麻溜向九公主道歉,解释起来:「纵仆打人的事这毕竟听起来不好,恐辱没公主身份,不过公主站得位置更高,应有更出风头之事。」 九公主横来一眼,那双与封砚有几分相似的眼睛带上了探究之色,她小声却说着胆大妄想:「……你的意思是能像我兄长们一样,将来留名青史?」 盛则宁笑了笑,却没有嘲笑九公主的意思而是大胆鼓励道:「说不定公主将来就会做一件大事!届时流芳百世也不足为奇!」 「你当我三岁小孩蒙呢?」九公主没有被盛则宁迷魂汤灌倒,她哼哼道:「你不知道上京城的百姓其实都不是很喜欢我,不过他们喜不喜欢我又有什么打紧,我才不会在意呢!」 若是真不在意,九公主又怎会留意到那些平民百姓喜不喜欢自己。 「现在我想来,原来是我那小舅的名声不好,我小时候随着他出来玩,那些人对我也没什么好眼色。」九公主有些郁闷的把脚边的石子踹开,「算了,他都已经遭遇不测了,再说就不得体了,最近母后和外祖父、外祖母都闹得不愉快,我这才想买些她喜爱之物哄她高兴一会。」 盛则宁看见九公主沉郁不乐,指着就在路边的茶馆道:「想必公主也累了,臣女请你去喝些茶吧。」 九公主矜持地打量了一下茶楼的规格,才点了点头。 现在这个时分还在外头喝茶的人不多,盛则宁和九公主到了雅间后,跑堂很快就送上了好茶和茶点。 两人才喝了几口,隔壁的雅间传出丁玲哐当一阵响。 九公主柳眉薄怒,正待要让侍卫去警告一番,就听见那头传来一阵痛斥。 「为何他不来?他是瞧上人家琅琊王家的家世,就不要我了?」 这道声音无比熟悉,不是谢朝萱又是谁? 盛则宁按下九公主的手,让她不要声张。 又听见隔壁传来一个压低的男声,像是宫里的内官太监,他唯唯诺诺道:「……殿下也不是不要姑娘,殿下的意思是做个侧妃,但是他最爱的依然是姑娘您啊,想想王贵妃娘娘,是官家最宠——啊!」 噼里啪啦——又一个杯子无辜献身。 只听见谢朝萱怒不可遏的声音传了过来:「给我滚出去!」 来传话的小内官不敢耽搁,一路小跑退了出去。 九公主看着盛则宁,嘴巴都可以装下一个鸭蛋了,「我三哥?」 盛则宁也想不通宸王与谢朝萱的事,她只摇摇头。 「萱儿,你何必生这样大的气,好聚好散就是,他不仁也别怪我们不义。」 没想到的是隔壁雅间里还坐着谢朝萱的母亲陈大娘子。 谢朝萱没有搭话。 只听陈大娘子拔高了声音,忽而就道:「你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已经……」 第63章风寒 ‘难不成‘后面几个字都被陈大娘子咬碎在齿间。 盛则宁和九公主对看了一眼,纷纷压低了自己喝茶的声音。 放下杯子,又不约而同地悄声走出雅间。 这种事情本不该在这隔墙有耳的地方谈论,虽然她们是无意,可听见了还是觉得十分不妥,趁早离开才是上策。 可谁也没有料到,两人才走到茶楼的楼梯口,就和风尘仆仆赶来的谢朝宗迎面撞见。 这下不但盛则宁脸麻了,九公主也是一副做贼被人当场擒获的尴尬。 眉眼处还带着阴鸷与沉怒的郎君目光触及面前熟悉的人时忽然一变,快得像是被风吹走的一片叶子。 他已经换上一脸疑惑。 “宁宁?” 盛则宁和九公主都知道低调行事,偏谢朝宗天生不知何为低调,他这一声喊,就把她们身后的那扇雕花门叫开了。 扶着丫鬟走出来的是一位穿着飞燕子草蓝褙子,头戴斜凤金钗的夫人,她容长眉弯,年过四旬却保养得当,气度不凡。 这就是谢家兄妹两的母亲,谢府的陈大娘子。 陈大娘子知道回了上京城,谢朝宗必然不会安分,千防万防也挡不住他的腿,以及和盛则宁那莫名的孽缘。 就在这间不怎起眼的茶楼都能碰上! 她一眼望过来,发现除了盛则宁之外竟然还有九公主,眉心泛起浅皱,“九公主?” 九公主矜持地点了一下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盛则宁无奈地轻咬了下唇瓣,对陈大娘子行了后辈礼。 “陈大娘子。” 陈大娘子瞥来一眼,声音不咸不淡,就像是遇到一个不太熟的姑娘:“盛三姑娘也在?” 在谢朝宗没有被逐出上京城时,盛谢两家的关系还没闹这么僵,两家比邻,孩子又曾是玩伴,关系比远房亲戚还亲近一些。 以前陈大娘子还是亲切地叫她宁丫头。 但是自从闹僵后,两家人的关系一落千丈,等闲不会在一个屋檐下待着。 谢朝宗听出母亲冷淡的态度,忙不迭去看盛则宁的神情,见小娘子低着头,像是很不好受,他也就拧起眉头。 陈大娘子见谢朝宗还在盛则宁身边粘着,就气不打一处来,“还不快过来!让人看什么笑话。” 谢朝宗不动,手肘往旁边的楼梯栏杆上一撑,对陈大娘子的话置若罔闻。 “宁宁,你在这里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盛则宁也不好对谢朝宗视若无睹,他的问话更不能不答,就怕他会执着下去,让大家都难堪。 “……碰巧经过,过来喝杯茶。” 盛则宁颇感头疼,谁知道随便找一家茶楼也能遇到谢朝萱和陈大娘子。 这时候谢朝萱也听清了外面的声音,不顾母亲的告诫就从雅间里冲了出来,指着盛则宁就道:“你竟偷听我们讲话了?” 九公主倒是义气,直接翻了个白眼挡在盛则宁面前:“什么偷听不偷听,你声音那么大,十里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好不好。” 更何况她们也没打算要偷听,这不是准备要走了吗? 想到这里,九公主又瞪了谢朝宗一眼。 还不是要怪他,早不过来晚不过来,就在她们要走的时候就来了。 以前听人说这个谢朝宗就是盛则宁的一条尾巴,走哪跟哪,看来所言非虚。 九公主的大白话立刻把谢朝萱眼睛都气红了,她本就情绪激动,再遇上被人偷听一事,就觉得怒气填胸,胸膛起伏不定,额角还有热汗滚下。 虽然九公主大方承认,也没有虚伪地推脱说不知。 谢朝萱还是咬紧了后牙槽,给气得说不出话。 今日她若不是被宸王的所作所为伤狠了,也不至于就在这个茶楼里对那个内官大骂,还让九公主和盛则宁在旁边听见了。 陈大娘子知道谢朝萱沉不住气,脸色更阴沉了,让丫鬟去把她拉到后头,自己走上前半步对九公主道:“九公主见谅,这毕竟涉及到皇家的事,公主定能体谅我们吧?” 九公主昂起下颚,骄傲想只镶金边的孔雀:“本公主才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三哥和谢三姑娘的事我这个做妹妹的断不会过问一句。” 这话里里外外都透露出一种,你们的破烂事与我何关的语气。 谢朝萱听完眼睫一颤,险些滚下泪来,颇有些我见尤怜的脆弱,可她再撑眼时,眼中却不见悲伤只有倔强倨傲,像是含着火一般灼灼。 这要强的小娘子被人听到自己给抛弃这种事,无地自容之外还有深深的恨意。 陈大娘子为这一对儿女的事烦忧不已,在看见谢朝宗一双眼睛还像生在盛家的那个小娘子身上,更是火冒三丈。 都在盛则宁身上吃过一次大亏了,还一点记性都没有长。 “你给我进来!”陈大娘子对谢朝宗发话。 谢朝宗听出母亲的火气,怕再忤逆她,不知道她嘴里会蹦出什么对盛则宁不利的话来,这才把目光挪开,在盛则宁和九公主让开的路中间走过去,跟在陈大娘子身后进雅间。 谢朝萱本来想马上跟进去,才抬起脚尖,又不慌不忙踩了下去,回头剐了盛则宁一眼,恨恨道:“你不要得意的太早!” 盛则宁莫名其妙:“我得意什么?” “你以为我与宸王好不了,你和瑭王又会有什么好下场吗?”谢朝萱不知道盛则宁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怒气上升,也顾不上九公主就在一旁。 “那个王娘子是官家想要许给瑭王的!” 故意说这个出来本想怄一下盛则宁,她并不知道盛则宁早就从小内官的透露中得知过此事。 不过退一万步讲,就算封砚真的答应了这个赐婚,盛则宁也不会有她这样激动和伤心。 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连眉毛都没有抬起丝毫。 谢朝萱就在这个片刻,兀自反应过来。 原本是官家想要指给瑭王的小娘子,瑭王给拒了,瑭王为什么会拒? 是看不上琅琊王氏的家世吗? 当然不是。 谢朝萱咬住下唇,虽然能想明白,可依然很难理解。 明明瑭王并不重视盛则宁,又怎么会为了他拒绝王氏的联姻。 他们不都是亲王,不都是重权轻情的男儿吗? 为什么他能拒绝掉王氏女? 相反的,她与宸王都水乳交融,情深义重,反倒落到一个将妻为妾的结局? 他怎么敢以王贵妃来说服自己。 说难听一点,王贵妃她再受宠爱,她也不过是个妾。 见到皇后要行礼退让,百年后她还不可能和自己的夫君同葬! 所谓皇帝宠爱,不过是当养了只毛色比较好看的鸟,多逗弄几下罢了,如何值得一提。 “可是我从没有与谢三姑娘比试这个。”盛则宁不知道谢朝萱究竟为何总看她不顺眼,轻轻说道。 就算她谢三与宸王不好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换言之,盛则宁也从未视谢朝萱为敌。 谢朝萱在盛则宁的话中呆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睛,提醒她:“我们两家有仇有怨!” “那也是我和谢朝宗的,更何况算不上仇和怨,是他做了错事,理应受到惩罚。”盛则宁轻摇了下头。 九公主手叉着细腰,对谢朝萱嗤笑了声,“见过蠢的没见过你这么蠢的。” 谢朝萱不敢对九公主不敬,也只有敢怒不敢言的份。 九公主却用不着对她客气,藐视她道:“王贵妃不是很看重你嘛,你找她去管教管教她儿子不就好啦!” 谢朝萱满眼的怨毒憎恨,脸上乍青乍白。 若是王贵妃肯管教,哪会任由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盛则宁拽了一下九公主,可若九公主是个善解人意的,那就不是九公主封雅了。 九公主是皇后的嫡女,对王贵妃与王贵妃所出的宸王本就不太亲近,对于拥戴宸王的谢家更不必客气。 “怎么?莫非还有什么把柄握在人家手上?” “公主……”盛则宁怕了九公主这张到处拱火的嘴了,有意要劝她少说两句。 但是九公主偏不,她就是要说个痛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了什么好事,这么怕?” 谢朝萱脸色血色尽失,身子也跟着摇摇欲坠,像是受到了莫大打击。 这让九公主不由得意,她胡乱一嘴,就说中了谢朝萱的心事。 谢朝萱身边的丫鬟不敢指责公主,只能扶着谢朝萱,小心翼翼地喊姑娘,生怕她受打击过大伤了身。 盛则宁手上多用了几分力,总算把九公主拽后了些,凝视谢朝萱的怨恨:“我不知道你与宸王有过什么,但他既移情别恋了,又何必再为他伤心难过。” 就如陈大娘子刚刚所说的,好聚好散罢了。 与盛则宁的娘苏氏不同,这位陈大娘子在夫家很能说上话,她若是不想谢朝萱再与宸王有来往,就是谢家主也无法强.迫。 谢朝萱眼皮跳了跳,眼中翻涌起的阴冷与谢朝宗如出一辙,只是她这股阴冷并非冲着九公主和盛则宁来的。 不发一言,谢朝萱扭身就走,丫鬟都险些跟不上她这位主子的步伐。 九公主撅起嘴评价了一句:“哼,不知礼数!” * 七月过后,上京城一日热过一日。 蝉声焦躁吵得人难以久睡。 盛则宁打着哈欠起床,院子的丫鬟趁着太阳还没升起,已经在院子里修剪枝芽,为做准备。 即便盛则宁再想忽视掉乞巧节,但这节日的气氛无孔不入,随便走在府里也会撞见几个捧着新灯笼、休整庭院挂彩带的小丫鬟。 更别提铺子里还有很多需要提前准备的事要她拿主意。 无不在提醒着她佳节将近。 今年盛老夫人身体康健,就有闲情和余力来操办,府中上下也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准备。 至于上月四房姐妹们的比试结果在昨日也由账房先生算了出来,盛则宁靠金玉铺和笔墨铺胜出二姑娘些许,获得了老夫人的绣坊。 都是在盛家底下办事多年的老人,掌柜过来认了个主,盛则宁再拿了店契和铺子里绣娘们的聘约。 这间绣坊就彻底从老夫人手上转到盛则宁手上。 盛则宁不但得了铺子,还得了夸,让四房的盛则娟又暗暗生了一场闷气。 不过更让她郁闷的是,木兰社让盛在宁在上京城又扬名一把,丝毫没有人提起她和郎君比试的事多么荒唐,反而只有赞扬。 而且这次就连盛二爷也没有批评盛则宁的行事。 在他嘴里就是小孩子们的比试罢了,不值一提。 但是明眼人都瞧出近日盛二爷容光焕发,走路都带风了。 虽然盛二爷没有儿子,但是女儿却也给他带来了风光。 这几日上朝都有同僚向他明里暗里打探,还想知道他家女儿怎么能够把松山书院的学子都挫败了。 再说那松山书院的学子这次栽了大跟头,走哪里不要被人指指点点,背后嘲笑,险些就要一蹶不振了。 眼见着秋闱将至,松山书院的山长不得不挨个找出来谈话,督促他们刻苦学习,将来才能一雪前耻。 不过真正知道刻苦读书的学子犹如盛家大郎盛彦庚,为准备秋闱都闭门读书,就没去参与这样的热闹,自然也没有打击。 盛老夫人也很好奇盛则宁与麒麟社比试的事,盛则宁就早早去霜英堂陪老夫人,盛则柔也在一旁,从比试一事就很容易讲到顾伯贤身上。 这个盛老夫人曾经看中的孙女婿表现实在有负众望,不但惧于上场,还因比试结果故意‘骚扰’朱家娘子,实在枉读圣贤书,也不够大度。 盛老夫人可不想把自己一手养大的二姑娘许配给这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郎君。 深思熟虑后,她蹙眉道:“所幸柔姐儿的婚事还没定死,到时候算八字的时候,就推脱掉吧。” 盛则柔闻言,满脸喜色。 * 从霜英堂出来,盛则宁打算打着巡视铺子的名头出门,苏氏也不再阻拦。 上京城里这日忽然冒出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各个深目高鼻,披着各色卷发,有时候还能看见几双眼色诡异的眼睛。 怎么会有人生出一双汪汪湖水蓝的眼睛? “这些都是异族人吧?”竹喜道,她将与自己长相不一致人,统统归为异族。 异族? 盛则宁想起教坊司里的人说过,西涼的使团要到京,这些莫非就是西涼人。 “西涼的使团要来上京城,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寻常两国并无不邦交,在盛老太爷去世的这些年里更是少了往来。 西涼忽然会派出使团,也不知道是发生什么事了。 盛则宁的问题竹喜当然没有办法回答,但是竹喜却知道有事要发生。 她用指头朝外一指:“姑娘,你快看,瑭王殿下过来了!” 盛则宁闻言忙不迭想把探出去的脑袋收回去,谁知道她头上的金环却好巧不巧挂在了马车窗边的柳钉,哐当一声还把她吓了一大跳,脑袋没能收回去,还扯到了头发疼。 她嘶了一声,痛得皱起了眼,等痛感消退再睁开杏眼时,封砚那张湛然若神的脸已经占满她的视野。 盛则宁蓦然撑大水眸,是给封砚突然靠这么近给吓住了。 封砚倾身过来未说一语,倒是伸手帮她把那碍事的金环从柳钉上摘开,让她脱困,还没等盛则宁反应就收回身,退到适当距离,自然到让人不能对他刚刚过于靠近的举动,有任何指摘。 “何事慌张?”他手指拉住缰绳,骑在马上,侧过脸来,凤眸往下压,视线落在盛则宁呆愣在车窗处的小脸上。 那并不算远的距离,他又是直朝她们过来,刚刚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尤其当那张雪白的小脸皱得像个面粉团子,吃痛的样子让他略感奇怪。 她怎么会这样慌张?这一点也不像她平常的样子。 盛则宁扒着车窗台,手捏着打磨光滑的硬木,无语片刻。 总不能明说是为了躲他! 可是事与愿违,还是没能躲开。 盛则宁扬着满是真诚的眼眸,轻声道:“……臣女没事。” “嗯。”封砚虽有些怀疑,但是又在盛则宁温声细语中打消了。 他又不是什么罗刹夜叉,也不是谢朝宗,盛则宁不至于不敢见他。 盛则宁瞅着封砚修眉凤眼,鼻梁高挺,和那些西涼人比起来也不差,只是面部轮廓更柔和一些,若他是能够再时常笑一笑,而不是板着他这张淡漠冷情的脸,想必会更显俊昳。 冷冰冰的脸,总是不太招人喜欢。 不过盛则宁躲他也并不是因为他这张现在不太招人喜欢的冷脸,而是因为心虚。 至于为何心虚,这就有些复杂难解。 大概是因为今年她得想个法子不和封砚一道去游街看灯,又不让他起疑心。 盛则宁眼睛眨也不眨看他,脑子里却绞尽脑汁想怎么编,这时候耳畔传来封砚的嗓音。 “初七晚上,我来盛府西角门处接你。” 西角门是盛则宁常出入盛府的门,这一点不仅谢朝宗知道,封砚也是知道的。 只是他没有临时堵人的习惯,都会事先告知。 若是搁到去年,听见封砚要来接自己,盛则宁定然会很欣喜,而不是像眼下,她一个激灵突然就被自己口水呛到了,当着封砚的面就咳了起来。 她手指扒在车窗台,人却咳得沉了下去,只剩下蓬松的云鬓露在外头颤动。 竹喜想扶起她,但是盛则宁咳得太厉害了,她只能改用手拍了拍盛则宁的背脊,忧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前日在拙园受风着凉了吧?” 因为自己疏忽让姑娘冒着汗在风里胡闹,竹喜时时都在担心盛则宁会生病,这下担心成真,竹喜的脸都成了苦瓜。 盛则宁心中大喜。 她苦思冥想半晌还不如竹喜无意间的这一句话来得有用啊。 咳得这样厉害,谁能想到她是被自己口水呛到? 盛则宁捏了捏竹喜的手,高兴地差点笑出来。 她努力控制表情,尤其是压下那得意的唇角,抬起身虚弱地歪入竹喜的怀里,耸下眉眼,声音低哑道:“殿下恕罪,臣女似乎染了风寒,这几天怕是好不了……咳咳……” 病最是说不准的东西。 她今天病,明日好,谁也不好说,就算不得她骗人。 封砚本就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这次不知道为何会主动来邀,若非要去想,也只能是习惯。 而这个习惯,是她两年不断强求。 所以,封砚怕她再来卖乖卖可怜,索性就先答应了她,反正他哪一次真正陪她看过灯?游过街了? 盛则宁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 最后都是不欢而散的结果,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的好。 盛则宁努力扮着虚弱,虽没睁眼去瞧,也不知道封砚信了几分,但是过了好一会,她还是得到令人满意的答复。 “好,那你好好休息吧。” 封砚的声音里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 * 虽说在盛则宁机智地用病劝退了封砚,可随之而来的问题还是她头疼不已。 为百无破绽,她一路装回了府,谁知道就是因为装得太逼真。 苏氏心疼之外还有些高兴。 上一回被盛则宁拖拖拉拉没吃完的药可算又有用处了! 如此珍贵的药浪费了不好,非压着盛则宁又喝了两天的药。 苦得盛则宁脸都哭丧了起来,人眼见得也消瘦了,看起来还真有几分病去如抽丝的模样,让苏氏越发肯定喝药是正确的,若不然这病还不知道要拖多久。 盛则宁有苦难言,悔不当初。 药喝了,苦也受了,乞巧节她就必不能错过。 在盛府的彩楼里小娘子们展示完自己穿针的本事,郎君们也即兴吟诗作词为族里姐妹们祝福,焚香礼拜过后就到了可以出府游玩的时候。 盛则宁特意回了屋,换一身行走方便的半臂齐腰襦裙。 裙身是银色缠枝花纹,绣在晴山与月白色相间的底纱上,上身里头是一件月白色的绫月绸,外面罩着一件洗朱色半臂,腰间系着梅酱色腰带,腰封还上精心绣着五朵宝相花纹,这一套裙服娇俏可爱,很适合出游时穿。 竹喜边用玉花鸟梳给她顺着乌黑的发丝,一边看着镜中正用细笔上唇脂的少女问道:“姑娘就没有想过,万一在街上碰见了瑭王或者谢二郎君怎么办?” 盛则宁嘟了嘟嘴,铜镜里的脸就被她这怪异的表情弄得有些走样,但是依稀还能看出小娘子皱起了秀眉。 “快别瞎说,我不能这么倒霉吧?” 竹喜闭上嘴,但是眼睛还在乱眨。 盛则宁端详镜子里的小娘子,眯了眯眼,忽然就迷信起来:“三髻头听着怪不好,简单梳个同心髻吧!”:,,. 第64章伤心 上京繁华,富贵迷眼。 刚入夜,天边还有淡胭脂色的余霞,飞鸟归林,市井的喧嚣声渐响。 一盏接一盏的灯被点亮,犹如银河星海流淌在飞檐阁楼,廊桥水榭。 上京城犹如一个刚刚睡醒的巨兽,缓缓睁开眼。 攘往熙来,人烟阜盛。 到处都热闹了起来。 一簇火从路边卖艺大汉的嘴里喷出,几个杂耍的艺人转着铁圈还能做极致拉伸的动作,旁边几个小奶娃十分捧场地拍掌叫好。 贩卖小吃、香引子的走商挑着担子走入人群,准备早早占领‘风水宝地’,趁此良辰美景多赚几文钱。 盛府的马车刚刚驶出登云巷,巷子拐道边上一名穿灰衣的小厮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正准备走,转弯就撞上了一人,两人相撞摔得一个后跌。 几乎同时,两人又一骨碌爬起来,狐疑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转身,拔腿就跑。 谢府的小厮跑着跑着,疑惑地回了一下头,往日只有他知道这处隐蔽地,怎么今日还有人跟他打一样主意? 不行,他得跑快点,先去通风报信才行! 灯会的主街在东升街,每逢节庆多拥堵,是以街上早有准备,所有马车都给拦了下来,任凭你是什么皇亲贵胄还是豪族世家,几个浑圆的石墩立在了街口,所有人都要在此下车、下马。 奴从、丫鬟簇拥而上,盛府的几位小娘子有说有笑地下了马车。 一时间衣香鬓影,滴粉搓酥,犹如宫阙仙子夜游,引来路人瞩目。 不过今夜豪府贵门的小娘子多如繁星,倒也不至于太过惹眼,他们看过几眼,也就心满意足地收起了视线。 乞巧节也许是小娘子们最自由的一日,没有什么约束,也不会有人对她们指手画脚。 所以一下车,三房和四房的小娘子们就跑远了。 这两房的人玩得熟,再加上又正好碰上相熟的小姐妹,哪里还顾得上盛则宁和盛则柔两人。 盛则宁倒是无所谓,不与她们一道也更自由自在。 人多主意也就多,很难迁就到每一个人的喜好,尤其是盛则娟可不会让她用什么抽签的法子决定。 盛则柔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此刻就用她端秀温柔的眸子静静望着她,让她拿主意:“三妹妹想先去哪里?” 盛则宁手指抵着下巴,若说玩她实在也没有三房、四房那几个会玩,但是比起盛则柔来说,她还是更擅长一些。 盛则柔在盛老夫人的养育下,真正是个大门少迈的姑娘,养得也是一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今日也是难得一回出来,盛则宁总想着不能浪费机会。 “不如先去曲水放花灯,晚些人就多起来,到时候花灯在水面上打架,佛祖看了都不知道先保佑谁好。” 这道理不就跟着大年初一抢宝相寺头香一样嘛! 盛则柔掩唇一笑,“三妹妹说的有理。” 盛则宁计划着放完花灯再绕去明月楼看薛世子口中说的西涼歌舞,时候应当是刚刚好。 竹喜在盛则宁身后欲言又止,可惜盛则宁没有注意到她的纠结。 小丫鬟悠悠叹了口气。 薛世子真的挺可怜,完全给她家姑娘抛之脑后。 盛则宁和盛则柔等人才挤过一道街,就瞥见一旁有几个孩子蹲在‘李大家掉渣烧饼’木牌子前鬼鬼祟祟。 其中还有盛则宁的老熟人,董老的书童胡桃。 盛则宁心下好奇,走过去问他:“胡桃,你在这里做什么?董老也来了吗?” 胡桃给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连忙拽着她,让她也蹲下,手指还抵在唇边,用气声‘嘘——”了一下。 其余几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也有样学样,送给盛则宁好几个‘嘘’。 “?”盛则宁莫名其妙在店主如炬一样的目光中蹲在了他摊子的招牌前。 胡桃用手背靠在唇前,稍靠向盛则宁的方向,神叨叨道:“看在我们这么熟的份上,我就透露给你知道,我们怀疑上京城里有几位郎君有龙阳之好,正在跟踪。” “……” 盛则宁知道胡桃的背后就有一批写小报的人,而胡桃就是他们的童探,专门钻到街头巷尾去挖小道消息,满足无聊大众的那点猎奇之心。 除了童探之外还有探查宫廷秘史的内探、打探朝臣**的省探,总之邸报上不敢说的,小报就敢偷偷报。 所以听见龙阳之号几个字,盛则宁并无奇怪,只是略感无语。 看见盛则宁不出声,胡桃还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拷问她:“盛姐姐你知道龙阳之好的意思吗?” 虽说知道,但是盛则宁看了一圈这几个加起来超不过四十岁的小萝卜头,脸色凝重:“你们知道?” 胡桃马上眉飞色舞,竖起两根指头,“所谓君子之交,在于适度,倘若一个郎君与另一个郎君这么贴着……” 他把两根指头扭扭捏捏地挨在一块,像是两块饴糖粘了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贴得这么近,又搂搂抱抱,八成有问题!” 胡桃解释完,其他孩子都点头如啄米。 “嗯嗯!有问题!” 盛则宁扶了下额头,不知道身为大儒的董老是怎么教出一个这样奇思妙想的书童,不过孩子事,她已经是大人了不好插手,“好吧,那你们盯到了谁?” 胡桃泄气道:“那倒没有……” 盛则宁拍了拍胡桃瘦小的肩膀,鼓励道:“耐心等待,总会有收获的!” “谢谢盛姐姐的鼓励!”胡桃咧开嘴,露出几颗缺牙的笑嘴,他握住小拳头,信心满满道:“我们一定会死盯不放!不错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盛则宁浑不知自己给了胡桃的鼓励,会给哪些郎君带来一些不可磨灭的影响。 上京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尤其是在乞巧节这日,似乎所有的熟人都涌到了这条街上。 盛则宁碰到胡桃之后,对看见了九公主,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了。 九公主常常出宫玩,这样的热闹她又怎会错过。 只不过奇怪的是,九公主脸上并不高兴,反而脸上还挂着大泪珠,她咬着唇瓣,埋头往前走,身后的护卫宫婢都不见踪影。 盛则宁奇怪,是谁人欺负九公主不成? 她交代盛则柔去曲水边上等她,自己带着竹喜和两个护卫去追九公主。 九公主气哼哼地走了许久,对于盛则宁在后面叫她都充耳不闻,甚至为了躲开她,没头没脑地拐进一巷子里。 这里人少清静,盛则宁的声音总算能传进她耳中。 “公主等等我……”盛则宁扶着墙,喘着气。 九公主回头叉腰道:“谁要你跟着我了?” “公主身边没有人,不安全。”盛则宁出门的时候,苏氏就耳提面命,在这人多又杂的时候千万不可与护卫走散,年年都有被拐走的小娘子,至今还下落不明呐! 虽说是天子脚下,可也有灯下黑之说,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危险藏在这太平盛世之下。 盛则宁既然瞧见了,就不可能视若无睹,让九公主一个人跑走。 九公主闻言,眼泪汪汪。 “我和你又不熟,你这么关心我做什么?” 哽咽说完这句,还没等盛则宁回答,九公主又‘哇’得一声,哭得稀里哗啦。 盛则宁眼跳心惊,她还没见过一向傲气凌人的九公主哭得这般委屈。 和竹喜两人一边一个,又是拍肩,又是递帕子,安慰了许久,盛则宁才知道九公主哭的原因。 原来前日她和教坊司人起冲突的事被人捡出来说了。 说她飞扬跋扈的性子和魏平不遑多让,只怕以后也会是个一样的祸害。 还说她身为皇后嫡女,受万民供养,却只是一个草包公主,无才无德,还有什么脸面招摇过市。 “那我有什么办法……”九公主抽泣道:“哥哥们成年后就能有职位,能为父皇办事,分忧解难,我只是公主,我又不能当官。” 盛则宁安慰她道:“公主您的性子一点也不跋扈,也和魏郎君完全不一样,只是您贵为公主,长居深宫,百姓们不了解您,只有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再加上有心人故意曲解,才会说的难听,至于那天与教坊司的事,只要好好解释过后,公主您不也没有为难那些人吗?” “对,我又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九公主挂着眼泪,大力点头,委屈道:“只要好好和我说明道理,我是懂的。” 盛则宁欣慰点头,“所以说,世人误会,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公主是什么样的人,将来他们自然会了解。” “不用靠给人一一辩说,而是要让人看见你做了什么。” 九公主慢慢收起眼泪,这会觉得自己哭得难看,背过身拿帕子胡乱擦起脸来。 一声轻挑的口哨从巷子里传来,丁玲哐当的银器撞击的清脆声随着几名高大男子走近而清晰。 九公主擦泪的动作止住,抬起红肿的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闯入者。 盛则宁在她身后,也在同一时间看清了那几人的样貌。 深目挺鼻,异瞳卷发,是西涼人! “好可怜的小美人,是什么负心汉伤了您的芳心?”他虽然会说大嵩话,但是腔调却是平仄不分,这一句赤.裸裸的调戏话也让他说得分外怪异。 可是在场的人没人发笑,因为光看这些异族人的神色也知道,他们来者不善! 盛府两名护卫勇敢拔刀上前,虽然对方人数占据上风,可是他们多少也能拦住一时。 “姑娘快走!” 盛则宁没有片刻迟疑,一手拽着一个,就要把九公主和竹喜同时拉走,可她们才转了个身,发现大事不妙。 在她们后面也围上来了两名西涼人。 竹喜打了一个哆嗦,可到底还是习惯使然,上前就把盛则宁和九公主一并护到后头,“姑、姑娘这可怎么办?” 这前前后后足有四五名西涼人! 即便这次盛则宁带出来四名护卫,看对方这个架势和体型,都难有胜算。 盛则宁回过头,看向与护卫对峙的那几人,其中站在最前面的像是他们的头儿。 因为他头上带的金饰、宝石最多,至少像是个贵族出生。 盛则宁试探道:“西涼虽与大嵩并未正式邦交,但是两国比邻已久,远亲不如近邻,相信西涼人不会想要在上京城试探君威吧!” 这处巷子虽然少有人烟,但是离着主街不远,巡查卫有巡逻惯例,只要这里一发生械斗,必然会引起注意,西涼的人数现在看着是占优势,等巡查卫来了,那就不够看了! “没错!就凭你们几个,胆敢在我大嵩的土地上为非作歹,也不怕引来两国交恶!”九公主聪明,并没有把自己公主身份往外抛,虽然她语气上还是带着上位者那盛气凌人的姿态,恶狠狠道:“还是说你们西涼出使大嵩,并不是来与我们交善的?” 面对匪徒坏人,一个太过尊贵的身份有时候并不能够威慑对方,反倒会成为催命符。 他们有胆量去围堵平民,但也不傻到公然冒犯皇族。 这次是他们碰巧撞上了落难九公主,若是知道对面有个大嵩皇帝的女儿,只怕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们往死路逼。 “你们管得着吗?”西涼人满不在乎道:“试探君威?就凭你们几个小姑娘算什么试探君威,我们若是向贵国皇帝要几个姑娘,皇帝总不会不舍得给吧?” 说着,几个西涼男人就肆意大笑了起来。 “你们这些无礼的蛮夷!”九公主气急败坏地跺脚,“胆敢动我们一根毫毛,我要让你们这些西涼人通通走不出这上京城!” “小姑娘,好大的口气啊!” 一道戏虐的声音从头顶传了下来。 几人一惊,没想到除了前后之外,头顶上居然还有人! 他们同时抬起头,看向那个‘不速之客’。 在高大院墙的瓦檐上曲腿坐着一个黑发的男人,他手肘撑膝,托着腮帮,正弯着眼朝他们看来,好像是一个不经意闯入他们对话的路人,抱歉道:“是我打搅诸位的雅兴了。” 他的大嵩话说得极好,几乎没有什么奇怪的腔调,但是他也并非嵩人。 这个男人的肤色就像是秋田里成熟的小麦,并不白皙却透着强健而富有生机,英眉压着一双幽碧色的桃花眼,黑色的长发微卷,脖颈上、衣服上也有很多细链子银饰,他随便动一动,那些清脆的银片碰击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阁下与他们不是一伙的?”盛则宁听清他的话,很快找出了其中的蹊跷来。 就不知道他是黄雀是渔翁,还是一个纯粹的过路人。 年轻男人撑手在屋檐上,纵身往下一跃,轻而易举地从十尺高的地方跳到了平地。 “当然不是,小姑娘,我们西涼人也并非都像这些败类。”他十分友善地对盛则宁笑了一笑。 那些被称为败类的西涼人勃然大怒,可是这个年轻男人很快就换上一副正经的脸色,对他们说了一通西涼话。 盛则宁看见那几人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竟就被他几句话劝退了,慢慢后退,直到拔腿就跑。 这让盛则宁不由好奇起这个男人是什么身份,盯着他看了好几眼。 乌朗达很敏锐,笑眯眯道:“小姑娘一直盯着我看,莫非是喜欢我?” 西涼人向来大胆自白,这个男人也不例外。 盛则宁眨了一下眼,知道对方是开玩笑,也没当真,就淡声道:“阁下多虑了。” 九公主却哼了一声,刚刚被西涼人威胁的后果就是她对这个西涼人也没有好脸色,“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们大嵩的小娘子怎么会喜欢你们这些蛮夷。” “唔,我们西涼的男人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矮冬瓜。” 这下可把九公主气着了,跳起来就辩解道:“我才不矮,我们大嵩的小娘子就是长这么高的!” “可是这位姑娘……”乌朗达伸手就想去比划了一下盛则宁的身高,可是手掌还没盖过盛则宁的脑袋,巷子口暴喝了一声‘住手!——’ 一位黑沉脸的郎君气势汹汹冲了过来。 “薛世子?”盛则宁惊道。 乌朗达手停在半空,回头就挑了挑眉。 薛澄冲过来,往盛则宁身前一站,犹如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逼得乌朗达都不得不后退两步。 他身上的银饰丁玲哐当乱响了一阵,才又静静垂了下来。 盛则宁抬头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薛澄,有惊有奇,还有些说不上来的触动。 大概是因为他不分原因,不管后果就愿意护在她身前。 薛澄随着父亲驻守西境,自然也会说一些西涼话,当下两人就用西涼话说起话来。 从语气里能听出薛澄并不是很客气,与他平素总是腼腆犹豫的说话习惯截然不同,仿佛像是遇到老鼠的猫,突然就有了些霸气在身。 盛则宁和九公主皆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是可以看出来,这个乌朗达明显是忌惮薛澄。 很快乌朗达就耸了耸肩,妥协道:“好吧,我这就走。” 他最后一句是用大嵩话说的,说完他还故意从薛澄的身体旁侧过一个脑袋,跟盛则宁等人摇了摇手。 “那——我们下次再见啦!” “谁要和你再见!”九公主还在记恨他刚刚骂自己矮冬瓜一说。 乌朗达笑了笑,又一个纵身跃上屋檐,几下就不见人影了,灵活地就像只野山猫。 乌朗达走后,九公主的人才找到了地方,忙不迭簇拥着她离去,生怕再弄丢了。 这次九公主也极为配合,刚刚险些被几个西涼人给伤害了,也让她受到了教训,以后轻易也不会独自一人乱跑。 她气呼呼地往外走,口里还愤愤道:“我一定要回去告诉父皇,这些西涼人是个什么德行!” 薛澄见到九公主一行人闹哄哄都走了,才松下紧绷的浓眉,转过身搔了搔脸,担忧问道:“三姑娘,你没事吧?” 盛则宁摇了摇头,反而奇怪:“薛世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在曲水遇到了盛二姑娘……”薛澄怕盛则宁不知道情况,解释了一句,“我、我之前救过她一次,所、所以她认识我,就向她问了你的情况……” 盛则宁心里一跳,“你遇见我二姐姐了?她可有说什么?” “说什么?”薛澄被她问倒了,一时间撑着迷茫的眼睛瞅着她,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 盛则宁回过神来,想起盛则柔那个性子,必然不会与一个外男多说几句话,只怕眼前这个薛世子还压根不知道她的心思。 这世上能有几个小娘子敢于大胆直白地向郎君谈思慕之心? 见盛则宁一时沉默,薛澄就努力想了想,“我问你的下落时,她的确有些吃惊的样子,想来是没料到我们两认识。” 他说罢,又默默垂下了脑袋。 这是反应过来盛则宁从未跟族中姐妹谈起过他,他有些难过了。 盛则宁是还没在盛则柔面前提起过薛世子。 因为感情这种事,谁也不能勉强谁。 她总不能因为盛则柔喜欢薛澄,所以去劝薛澄不要浪费时间在自己身上,改去喜欢盛则柔吧? 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说才好,这才一拖再拖。 “好啦,今天难得过节,我们难道要在这里一直浪费时间吗?”薛澄的难过没过多久,他又打起了精神提议道:“不如我送三姑娘回曲水吧?城里来了好些西涼人,我还算在西境有些脸面,他们不敢在我面前生事,有我护送会安全许多!” “那怎么好劳驾薛世子,我还有两名护卫……” “三姑娘莫再推辞了,反正我也是随便逛逛,就当顺路一道。”薛澄低声道,峻黑的脸在灯笼的柔光下隐隐泛红。 他也不求别的,只想一起走一段路。 * 夹道两边挂着的灯笼各色各样,有些是莲花状,有些是兔子形。 所谓灯节就是手艺人斗巧比精的时候,仔细看每盏灯上面还有代表他们身份的印戳。 几个年纪小的女娃娃正踮着脚在路边卖灯笼的铺子挑选,封砚路过就扫了一眼,看见最上头有只琉璃灯,四面用不同颜色的琉璃镶成碧底芍药花图案,火烛摇晃的光芒透出琉璃片,陆离斑驳。 德保在他的身后随着一道停了下来,昂起头问道:“殿下要买灯?” “无事。”封砚抬步。 护卫们正要跟上,却见前面的郎君还没迈出两步又停了下来,他微偏过头,琉璃光落在沉静的眼眸里,漾出不一样的光芒。 “去买下来。” “是。”德保笑眯眯地掏钱。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再做起来好像就没有那么难,封砚指着一路买了过去,等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德保两只手已经不够用了,身后的护卫也分担了一些他的重负。 细数一下买过的四面琉璃宝灯、丰记的去松子七宝酥、遥山君的芍药图、皎月纱罩沉香木磨喝乐、绸面金线仕女图风筝……不下数十件了。 倘若不是一个护卫回来禀告找到盛三姑娘了,封砚正准备买下一盆针叶松。 德保力劝许久,急得一头汗,哪有郎君送小娘子这绿油油,针扎扎的东西? “郎君……”报信护卫抬起头欲言又止。 封砚的手刚好拂过松针,被扎了一下,手指蜷了起来。 疼痛总是会让人产生这样的反应。 万千灯火亮如白昼,落在年轻郎君沉黑无波的眼眸里,变得有些温暖。 “人在哪?” 护卫咽下口水,道:“不远,就在前面人最多的地方,一个画糖铺子附近,可要小人去将三姑娘带过来。” 护卫知道封砚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欢这样的热闹。 所以提出把盛三姑娘单独带出来。 封砚眺望远处。 成串的灯笼下,三两成群小娘子们的叽喳打闹,一对携手联袂的夫妻观灯赏玩,坐在父亲肩头的孩子笑着和走在一边的母亲说话。 人来人往,各有自己的热闹快活。 前几日盛则宁说自己病了。 他原本打定主意是今日到盛府上探望,可是派去的小厮却来回禀看见盛家的小娘子都坐了马车出去。 想来她是病好了。 可是她病好了却没有派一人来通知他,是不欲与他一道游街看灯了? 封砚后知后觉,想通了这点,眼睫覆了下来,凤眸微阖,唇线也绷了起来,眉心间犹如含着垂死之人暮气沉沉,笼着化不开的悒郁。 回想往昔,那两年来的七夕,他都没有很深刻的印象,就好像无数个过眼烟云的日子,只是一个孤寂的人在苦苦熬着。 那些晦暗的记忆里只有一点生机,是来自盛则宁那双扑闪灵动的眼睛,那双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总是担心打搅他清净的眼睛。 盛则宁想走进他的寂寥里,想要让他也融入这笙歌鼎沸的红尘,他无声的拒绝了。 很多次。 终于,她不想再费心费力了。 她转身去拥她喜欢的热闹繁华,把他留着了冷雨潇潇里。 “郎君?”护卫久久没有得到命令,奇怪地抬起头。 封砚抬起眼,手指自身前一划,让他退开,“不必,我自己去。” 护卫在原地愣了一下,仓惶去看向德保的方向。 德保嫌弃这呆头鹅愚钝迟缓,连忙从成堆的礼品后伸出半个脑袋,捏着嗓子道:“还愣着做什么,退开呀,别挡着郎君的路。” 护卫回过神,低头抱拳,匆匆应了一个是,忙不迭地逃到后头去了。 封砚挤进人群里,鼻端嗅着不同气息,嘈杂的声音划过耳膜,旁人的衣摆拂过他的身侧,孩子举着的糖葫芦粘过他袖端,他好像沾上了红尘的气息,沉入了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但他都没有在意,阴郁散去,唇线也柔和下来,他一步步走近,走进那个有盛则宁的热闹世界里。 有人说,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十分有道理。 他不想失去的,必然要自己去争取,他不再被动,每一步都越走越稳,越走越快。 好像能听见则宁的笑声了,再绕过几个碍事的行人,远景成了近景,拉至了他的眼前。 被细绢罩住的烛火,柔和了光线。 小娘子扬起白皙玉腻的小脸,小口咬住戏犬糖画的顶端,黏腻的糖含在她丰盈娇嫩的唇瓣间,化出了琥珀色的光泽,又随着她甜美的杏眼一弯,好像纸上的美人活了过来,霸道地挤进他的视野,占据了所有的呼吸与心跳。 偏在此时,有一只手不识时务地伸了过来,打破了画卷的和谐。 一位郎君举着另一支糖画,想要递给那小娘子,旁边路过的人纷纷捂嘴笑了起来,仿佛这个画面让他们感到了愉悦,也有人伸头过来,像是打趣地说了几句。 就见那五官端正,眉浓眼亮的郎君一下憋红了脸,有些局促地捏着竹签,还是小娘子不计较地从他手指间取走了糖画。 封砚在那明亮到刺目的光线下,看清了薛澄,也看清了他脸上的小心与珍重。 他怎会在此? 则宁又为何会和他在一起? 思绪万千,却没有一条能理清思路,就仿佛他故意模糊掉了所有不想去信的事实,徒留一堆乱麻盘踞。 垂于身侧的手指飞快地蜷了一下,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扎痛了。 耳畔所有的声音都如潮水一样退去,身边也无一人一物,寂静地好像在孤峰之巅。 就连胸腔里那颗本该跳动的心都好像失去了踪迹,只余下空落落的风声穿过。 风吹走了他的风筝。:,,. 第65章比较 脚下意识想往后退。 封砚险些撞上就紧跟在他后面的德保,德保公公被手里抱着的盒子、画轴挡住了视线,‘哎哟’了一声,身子摇摇欲坠,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从旁边探出视线,疑惑且不解地看向前面的郎君。 好端端的,为何不走了?刚刚不还走得很急……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他们身边擦过,或有好奇看过来的人,目光触及前面那位郎君的脸色都不敢言语,打量了几眼就摇摇头地走开。 七夕节每年都会有这么几个伤心欲绝人,也不足为奇。 被无数个路过的人怜悯过,封砚稍有些醒过神来,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的脚跟还没踩落到地上,将将悬在那儿。 仿佛身后已经是万丈深渊,他一脚就要踩空,坠入永不复出的黑暗里。 此情此景之下,他竟然像个懦夫一样,只想退后、退后。 退回到那个安静却安全的地方。 可是,那里没有则宁。 没有任何人再能进来。 抿心自问,他真的愿意就那样一个人呆在里头吗? ——他不愿意了。 尝过了糖的甜,又怎会想要自找苦吃? “你别跟上来。”对德保吩咐了一声,封砚独自走了上去。 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复来时的轻快,每一步抬起都犹如有千斤重。 艰难,但是坚定。 * 盛则宁把第二支糖画转递给身后的竹喜,刚和她说完话,余光里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径直朝她们走来。 嘴里咬着的糖被她无意识地用力,裂开了一道裂纹,丝丝甜味从舌尖扩散。 她仓促地抬起浓睫,视线直直望去,看清来人的脸。 眼睛一跳,还没等她及时挪开视线,封砚已经一个大步跨至她的身前,站定。 微沉的呼吸声落在耳畔,他带来的气流吹起了盛则宁挂在臂弯上的披帛,腰间的玉环禁步撞出脆响,晃出一些她受惊后的慌乱。 她在封砚上前时,下意识倒退了半步。 虽然动作不大,但是看在封砚眼中,心又沉了一沉。 盛则宁舌尖卷过碎在嘴里的糖块,迷迷瞪瞪地撑大了眼睛,好像前一刻她还以为是幻觉,却在下一刻变成了真。 封砚最讨厌这人多嘈杂的地方,他会忽然出现在此,是盛则宁此前想也没有想到的事。 就是因为想不到,所以太过惊讶,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他,声音含着来不及化开吞下去的碎糖,每一个字都含糊着,但又透着甜丝,“……殿下怎么来了?” 封砚压低凤眸,唇线紧绷,不发一语。 视线从她精致的额间花钿上一路滑到亮着糖色的唇瓣上。 哪里还能见一分一毫的病容,反而,她快活得很。 在他到来之前。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盛则宁从来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无论是薛澄也好,谢朝宗也好,他们都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代他。 他从来不是盛则宁身边缺一不可的存在。 盛则宁顶着封砚的视线,有点小紧张,下意识咀着嘴里的碎糖,咔嚓咔嚓。 封砚将眸光从盛则宁身上挪开,漆黑如古潭沉寂的眸子往旁边转去。 盛则宁跟着他的视线,眼珠滴溜溜转,瞄到一旁。 薛澄冷汗已经冒了下来,抬手擦了擦额角。 瑭王殿下不动声色的样子,莫名有种让人胆寒的压迫力,上位者多擅隐藏情绪,轻易不会让人知道他心里想的。 更何况薛澄心性简单,本就不善揣度,也不会与权贵周旋。 只有出自本能的反应。 他似乎惹到了这位瑭王殿下。 不过,在这个情况之下,其实动一下脑子就能猜到封砚不高兴的原因,但是薛澄并不想认输。 他没有告罪,没有后退,就站在盛则宁的身侧,甚至还不动声色地挺起了胸膛。 仿若是正准备迎接挑战的斗鸡。 盛则宁眼珠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两圈,明明封砚和薛澄并没有对峙,也没有交谈,但气氛却像凝固了一样。 无端让她都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则宁。”艰涩地开了口,封砚收回看着薛澄的视线,低声问她:“你的病,好了?” 盛则宁瞳孔骤然缩了缩,眼睫飞快扑了两下,就好像慌张藏起什么不得见人的神光。 封砚与她相熟这两年,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至少对她有心底有虚时的反应还是能摸准一二。 可这样,就让他的心更沉了下去,嘴里的苦涩也飞速蔓延开来。 原来也没有病。 没有风寒感冒,更也没有不舒服。 她只是,只是不想要在和他一道游街看灯了,而无法直言拒绝。 盛则宁不知道早被封砚看破一切,扬起脸,撑开那双乌润润的大眼睛,努力想把自己出现在街头合理化,脆声道:“我、我今日好多了!” “三姑娘你病了?我怎么不知道?”薛澄本该先向瑭王问礼,可却被盛则宁的话引去了注意。 他都不知盛则宁病了! 盛则宁‘呃‘了一声,越发地心虚,低下嗓音,轻咳了两下,认真解释起来:“前几日有些风寒咳嗽,在家吃了几帖药,现在好得七七八八了。” “咳嗽?咳嗽那就不能再吃糖了!糖易生痰,迁延不愈,不利于养病。”薛澄略懂些医理,此刻就十分后悔给盛则宁买糖画吃,万一耽搁了她养病,岂不是得不偿失。 话说完,他就急切伸手,想拿走盛则宁捏在手里的糖画。 “诶?不用不用,我好多……”盛则宁护着自己的糖画,不想被人拿了去。 药白白喝了几天,不至于现在连糖也不给吃了吧! 在旁不发一语的封砚也伸手拦下薛澄,薛澄意识到自己唐突小娘子,越发局促不安,更不敢再去拿她的糖画,就搔了搔脸,掩饰自己刚刚的失礼。 “……那好吧,不过也不能吃太多。”薛澄还是担忧地提醒道。 其实这个看着虽然有脸大的糖画,拢共就一勺子糖浆,没有多少量。 盛则宁刚松下口气,自以为已经护下了糖画,忽然修长的手指伸到了她眼皮底下。 那养尊处优的皙白长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仅指腹相合,捏住糖画的竹签,稍一用力,就将那根被盛则宁咬碎了的糖画从她手里轻易抽了出来。 盛则宁手指间一空,愕然抬眼,杏眸圆睁,还不敢相信封砚会做这样的事。 从她手中抢走东西,还不打一声招呼。 虽然干的是抢东西这事,但封砚依然神情镇定,清峻的脸上不露声色。 可是这样的封砚还是让人品出了不对劲。 他沉默过了头,就连视线都没有往上再抬一点。 没有看她,也没有看任何人。 只是动作果断而利落,不容置喙。 就好像他拿走的不仅仅是一支糖画,而是什么他欲除之而后快的隐患。 果然,取走糖画,封砚也未看一眼,就一甩手,把糖画签子扔进一旁装着废弃竹签的篓子里。 啪嗒一声,脆薄的糖在里头四分五裂,细碎的糖渣有些还溅了出来,掉到了盛则宁脚边上。 盛则宁又后退了一步,脸上惊疑不定。 封砚也没有朝她瞥来一眼,而是转了一个身,朝着卖糖画的老头走过去。 老头一直专注做着糖画,没有留意铺子前的风云变化,忽然一道影子压下来,当即吓得一咯噔,勺子里的糖浆一坨跌了下去,好好一个凤凰翅膀糊成了一团。 “郎、郎君有何吩咐?”老头声颤颤。 封砚指着老头刚刚画好的凤凰糖画,要买。 盛则宁此时已经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眉,望了望竹篓,弄不懂封砚心里头在想什么,直到封砚拿着新得来的糖画走过来,把糖画递给她。 她就更加不懂了。 扔了一个,又给她一个,这算什么? 究竟是让不让她吃呢? 盛则宁每犹豫一息,封砚心就往下沉一寸。 直到盛则宁摇头,封砚的手指已经僵住了,那还未凝结好的黄糖顺着竹竿往下流淌,沾上他的指尖,黏腻腻的,很难受。 他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太过反常,可是他没有办法。 就好像被掐住了关卡的洪水,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一开始只想扔掉薛澄买给盛则宁的糖画,但没有想到盛则宁不会再接他给的糖画。 难道在她心里,自己已经比不上薛澄了吗? “宁宁,你不要呀?”谢朝宗戏谑的声音比他的动作来得慢一些。 话音落前,他已经抢过封砚手里的糖画,伸到嘴边,一大口咬掉了凤凰的脑袋,“唔,好甜。” 封砚缓缓收回手,被糖沾过的指头不舒服。 但是谢朝宗的出现更让他不好受。 谢朝宗冷眼看封砚脸上的失神,不由好笑,刚刚在不远处他已经看完了前因后果。 这位殿下就连介意醋上了,也这般克制隐晦,盛则宁那简单的脑袋瓜怎么想的明白? 若她能在情感上聪明点,也不至于把自己困在瑭王身上两年。 也不至于这么久,还没有把他从儿时的玩伴这等关系扭转出来。 谢朝宗一方面暗自嘲笑封砚,另一边也同情起自己。 哎—— “谢朝宗?你不是说今日要……”盛则宁原本以为也不会碰见谢朝宗,因为他明明也说过今日他有重要的事。 她的话还没说完,谢朝宗就朝她倾过来,看似就要压在她肩上,竹喜拉着盛则宁,正要让她躲开‘偷袭‘,谢朝宗用另一只手稳住盛则宁的手腕,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别动。” 盛则宁愣了一下。 因为谢朝宗抓她的那只手,带着温热黏腻的液体,还在不断往下流淌。 “别慌,我被人追杀了。”:,,. 第66章有情 手腕都给他的血沾了一圈,还让她不要慌? 这太为难盛则宁了。 可是谢朝宗被人追杀这件事太大,她不得不努力镇定下来,至少不能让旁人看破谢朝宗有问题。 “那你要我如何做?” 这句话一下把两人都拉回到了儿时,不过那时候会闯祸的人都是盛则宁,而帮她打掩护的是谢朝宗。 每每盛则宁翻过院墙来找他解决麻烦时,他都是无所不从地问她:“那你要我如何做?” 也不问缘由与后果,就好像什么事他都能依着她。 不过唯独离开这件事,他绝不会依从。 谢朝宗眸光暗了下来,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盛则宁许久都听不到他的回答,有些奇怪地抬起眼睫,乌润的眸子斜睨过去,压低了嗓音:“谢朝宗?” 谢朝宗笑了笑,温潮的热息全扑到她的耳廓,盛则宁察觉有些怪异,将脑袋偏转了些,她的视线就落到封砚压低的脸上。 封砚垂着长睫,头顶上的灯笼散下柔光,朦胧了他清冷的眉目,显得人越发俊逸,可也更加捉摸不透。 盛则宁抿了下有些干燥的唇瓣,收回视线。 谢朝宗的声音低低传来。 “让你的护卫掩护我们走出这条街,我们拐进宽石巷,那里路况复杂,不容易被跟上,再让你的小丫头去告诉车夫,把马车驾到梅二娘家对面的巷子口接应,我们从那里上车离开。” 盛则宁把唇角扯了一扯。 对于谢朝宗把梅二娘住在哪都打探地一清二楚之事,竟已经没有奇怪的感觉,而是早知如此了。 只怕她身边落一只苍蝇,隔天谢朝宗都能把它祖宗八代查了。 盛则宁暗暗叹了口气。 谢朝宗仿佛想织出一张弥天大网,把她笼在里头。 盛则宁不自觉地又看了一眼封砚,这次封砚的眸光稳稳落到了她脸上,正好与她的视线撞在了一块。 幽深的黑眸被光照亮了些许,随着火光摇曳,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不太宁静。 不过,除了刚刚抢糖画时他有些反常,此刻的瑭王殿下仿佛又变回那个矜贵端方的亲王,他没出声,也不制止她和谢朝宗,只是不近不远地看着,保持克制的距离。 不阻止、不干涉。 他和谢朝宗倒是像两个极端,一个太近,让人窒息,一个太远,让人失望。 即便盛则宁心里头早已经想要和他划清界限,但此刻被他幽深的目光凝视,还是会心头一跳。 突然就反省过来觉得自己不应该。 这个念头来得虽突兀,却也不奇怪。 她险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还没到可以彻底甩手的地步,还需得笼络住瑭王,要不然盛家就白站这个队了。 “我让护卫扶着你不行吗?你重死了!”盛则宁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就在谢朝宗手下挣了挣,但是谢朝宗怎么会轻易放她走,身体的重担不但压住她,那手臂上的血还浸湿了她的披帛,让盛则宁额角轻跳了好几下。 “不行,你让护卫来搀我,岂不是就暴露了我受伤一事?”谢朝宗提出了反对,又宽慰道:“你放心,若是他们没有察觉出我有异样,就不会有危险。” 盛则宁不知道谢朝宗究竟又做了什么‘好事’,但是有一点她清楚。 谢朝宗这个人虽说亦正亦邪,但也并非喜欢欺凌弱小、凌驾在弱者头上的恶徒,能惹他出手修理的人,大部分也不是什么善类,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只不过他的手段通常都太过阴毒和疯狂,这才引人忌惮和打压。 盛则宁无奈收回视线,看了一眼就在身边的竹喜,竹喜明白她的意思,就点了点头,转身就去对两位护卫安排。 “三姑娘,谢郎君是出了什么事吗?我看他脸色不太好……”薛澄迫于两人一直在交谈不好插嘴,这个时候见有空,就关切道。 谢朝宗睨了他一眼,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打发他。 盛则宁就眼巴巴开口道:“薛世子,是有件事可否麻烦你?” 薛澄偷偷看了一眼封砚,惊喜出头,在这里盛则宁没有求封砚,反而跟他说,这让他心里有些高兴。 “三姑娘请说。” 盛则宁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二姐姐一直在曲水边上等我,你看,我一时脱不开身,能否帮我去传句话?” “自、自然是可以的。”薛澄一怔,没想到落到他身上的是这件事,他又看了眼谢朝宗,心里有些酸酸的。 这位谢郎君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能让盛则宁对他‘言听计从’,他实在羡慕得紧。 只可惜他在盛则宁这儿也只剩一个传话筒的用处了。 竹喜看着老实巴交就答应下来的薛澄,不由想到她家姑娘遣不走谢朝宗,派不动瑭王,也只有薛世子能听她的话。 薛世子真是个好人呐! 薛澄错过了竹喜对他钦赞的微笑,只看见另一边谢朝宗对他勾起嘴角,不怀好意轻笑。 薛澄冷不防被他盯一眼,就跟被蝎子蛰了一口一样,一个激灵就低下了脑袋。 对于鬼精一样的谢朝宗,薛澄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生了一双透视眼,所以看谁都一清二楚? 生怕谢朝宗那张不留情的嘴会说出什么奚落的话来,薛澄对两位郎君和盛则宁拱了拱手,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谢朝宗手压在盛则宁肩头,把她当成了支持自己的拐杖,悠哉的目光又看向封砚。 “殿下要不也随便找个事去做吧?” 也只有谢朝宗敢光明正大地向他下驱逐令。 封砚撩起眼皮,唇角难得地勾起了浅弧,直迎着谢朝宗不怀好意的视线,平静道:“今日本王时间很多,奉陪到底。” 谢朝宗浅眯了一下眼。 封砚脚步沉稳地走上前,盛则宁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眼睛一眨一眨看着他。 刚刚扔糖时,盛则宁没有防备,这一次,她起了疑心,封砚该不会要把谢朝宗扔了吧? 封砚没有大动干戈,虽然以他的力气把谢朝宗扔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他只是走过来,钳制住谢朝宗的手臂往上一抬,另一只手扳过盛则宁的肩,稍用了些力就她推开了些,自己替代了她的位置把谢朝宗架住了,屈尊降贵地当起了拐棍。 被推到一边的盛则宁犹在梦中,被架住的谢朝宗若有所思。 此景有些荒谬,也有些怪诞。 从没有想过瑭王还能这样能屈能伸,谢朝宗不由对他改观许多。 不过对他,谢朝宗倒也不是敬佩,而是笑出了声,他一边笑还一边抽着气,就好像牵扯到了伤处,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他才幽幽感叹:“殿下可真是……” 他没有继续说完,但这句话他知道封砚心知肚明。 他真是宁可动手,也不动嘴。 “去哪?” 封砚没有理会谢朝宗的冷嘲热讽,他偏头问盛则宁,声音里没有半分情绪,哪怕他现在帮的人是谢朝宗。 盛则宁既然要管他的闲事,他就奉陪罢了,这有何难? 盛则宁见封砚愿意接过了自己的重担,她也不再矫情,悄悄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一个方向,小声道:“从那边走,人多好掩护。” 谢朝宗懒洋洋勾着封砚的肩,就好像那些个纨绔子弟和狐朋狗友玩耍打闹似的,若是认识他们两的人,一定能看出事有蹊跷。 但是旁人不认得,就看不出古怪。 盛则宁走在前头,将沾了血的披帛扯了下来,把手腕处擦了擦,黏腻的血已经不再温热,但更加让人难受。 从余光里,她瞄见谢朝宗还能正常走路,料想他伤的不重。 顺着涌动的人群里,他们偷偷拐进了宽石巷。 宽石巷入口窄,内里宽,犹如一个葫芦一般。 里头只有几个在放花炮的孩童蹲成一圈,理也不理忽然闯进来的几人。 这处都是贫民住的的地方,人多而杂,出生在这里的孩子对于时不时来几个生面孔,早就司空见惯,不会在意。 盛则宁回身趴到巷子口的墙上,鬼鬼祟祟地往外看了几眼,确定外头一切正常,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跟了上来,才安下了心。 “应当把他们引走了。”拍了拍手上的灰,盛则宁回头就看见封砚架着谢朝宗,谢朝宗挂在封砚肩上,两人的脸都往外扭,各朝一方。 这两人一个生的阴柔若女,一个俊宇超群,别扭又和谐。 她鬼使神差想到胡桃的那些话,忍不住笑出声。 谢朝宗敏锐地扭过头,眯着眼追问盛则宁:“你笑什么?” 盛则宁现在心情不算坏,尤其是在看见这两人都浑身不舒服却还在死扛着时,她就更觉得有意思。 将胡桃的话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封砚的眸光倏然一凝,谢朝宗也没好到哪里去,眉头都拧成了麻花,那往下一垮的唇角彰显出他的心情不太美妙。 两人齐齐看着那个笑得快要捧腹的小娘子,心思都很复杂。 哪会有小娘子把自己喜欢的人和别的男人凑一块去? “你们俩可千万别让胡桃看见了,定然要误会。”盛则宁还一无所知自己的话让两个郎君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捂着笑不拢的嘴,指了指前头,“你们慢慢走,我先去前头看一看。” 宽石巷盛则宁熟,她想着自己脚步快,早点去与竹喜碰头,方便接应。 等着小娘子轻快的步伐拐过一个弯,消失在两人眼前,剩下的气氛就只剩下凝重。 花炮的硝烟弥漫过来,空气里充斥着浮尘。 “谢郎君装病一次两回也就罢了,不会次次都好用吧?”封砚直视着前方,像是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 谢朝宗懒洋洋地挂在他身上,不疾不徐地道:“可我就是回回都有用。” 不过片刻,他忽然反应过来,吃吃笑了起来,似乎极为愉快。 “哦,原来殿下早知道我又在使苦肉计,啧,奇怪,殿下竟然也能忍着不揭穿我?” 封砚站定步子,停在了原地,声音又凉又沉:“谢郎君总这样戏弄则宁,就不怕哪一天玩脱了?” 谢朝宗歪头着封砚,目光戏虐,满不在乎道:“瑭王殿下与其关心我玩不玩脱,倒不如解释一下怎么不揭穿我?” 封砚眉心微皱,身子明显一僵。 谢朝宗手臂撑在他肩上,很明显能感受到他的变化,因而更加洋洋得意地补刀:“是不是在看见宁宁对我关心则乱,就分辨不出我说的是真是假,殿下嫉妒了?” ‘嫉妒了’这三个字经谢朝宗那两瓣薄唇一碰,轻得像是晨雾,无声无息地包围了过来。 不等人发觉,身心就坠入了茫茫的烟海,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无穷无尽。 封砚手指蜷了起来,胸腔里也闷了起来。 嫉妒? 嫉妒什么? 嫉妒盛则宁会无理由的相信谢朝宗的鬼话,还是嫉妒盛则宁与薛澄相谈甚欢? 都不是,他最嫉妒的是曾经的自己。 封砚好像在这一刻想通了许多事,那围困着他的白雾从他的心头散了去,他用晦涩的嗓音笑道:“我不嫉妒你什么,无论现在则宁是怎么想的,她总归是爱过我。” 这下轮到谢朝宗身子一僵,那总是漫不经心的笑从他脸上彻底卸了下去,他的视线投向身侧的人。 让盛则宁谨小慎微追逐了两年的人,自有他可以骄傲一说的资本。 封砚侧过头,漠视他道:“我做错过事,也忽视过她,但是我从不欺她,骗她,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就好像他做不到宸王那样,无情当作有情,如今他也不能把有情当作无情。 “秋猎后,我会向官家请旨,允我与则宁早日完婚。” 谢朝宗眸光紧了又紧,嗓音阴冷道:“你休想。” 啪嗒—— 小石子在地上一路滚,撞到了粗粝的石头墙。 两人先注意到了那石子,而后转过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不远处的小书童。 “哇哦!”胡桃两只手遮在眼睛前,只是岔开的指缝,足以让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展露无遗。 “书上所言诚然不欺我,郎君与郎君,也有情意绵绵,善哉善哉!” 封砚和谢朝宗四目相对,倏然都扭过头看向胡桃。 胡桃给两人的表情吓了一跳,忙不迭带着第一手消息,拔腿逃窜。 谢朝宗知道胡桃是干什么的,哪能由着他乱写,当即顾不上‘伤重’直接追了上去。 * 盛则宁老早就和竹喜碰上头,这时候就站在马车外,等这两人挪出来,好快点离开。 但这一等就是两盏茶的时间。 哪怕他们两个变成了蜗牛,有这个时间也早该爬出来了吧? 竹喜扶着盛则宁,劝道:“姑娘,不如我们到马车上坐着等吧?” 盛则宁刚好也站得脚累,就点了头。 竹喜把车夫叫过来,放下凳梯,盛则宁指着车辕上的几点暗红:“这里怎么有印记?” 车夫擦了几下,发现暗红下面竟然透着鲜红,就像是刚刚干涸的血迹,他搓了搓指头,又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灯笼,“奇怪,这是哪里来的?” 盛则宁目光转向车帘,竹喜紧张得扒着她的手臂,小声如蚊讷:“姑、姑娘里头难道有人?” “有没有,看一眼就知道了。”盛则宁话音才落,伸手飞快撩了一下车帘。 车帘扬起又落下,虽然只有很短暂的时间。 但也足以让盛则宁看清楚里头的情形。 不知道该感叹她今天和谢家人的孽缘,还是要奇怪今天谢家人这邪门的血光之灾。 谢朝萱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出来,有些虚弱,闷闷道:“原来是你的马车。” 盛则宁看了眼左右,确定没有人注意到,拉着竹喜迅速钻了进去。 谢朝萱一身舞伎的打扮,手捂着腹部,狼狈地缩在一角,气息奄奄地闭着眼。 “谢三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盛则宁的声音在看见谢朝萱从袖子里滑出来一半的匕首上,陡然一转。 谢朝萱不想向盛则宁求助,匀了几口气,撑着身子就想站起来,但是不等她彻底站起来,外面马蹄声纷至沓来。 “巡查卫抓疑犯!——” 盛则宁眼见着谢朝萱身子一抖,就要摔了下去,连忙上前两步及时搀住了她,只不过她袖子里的匕首就哐当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巡查卫的人听见了声音,立即勒马在外,问车夫道:“可有见到可疑之人?” 车夫摇摇头,又好奇道:“大人在追什么疑犯?” “多管什么闲事,你就说见未见到,这疑犯可是冒犯了皇族!不是小事,若你们胆敢包藏,罪加一等!” 车夫慌张道:“我等真不知什么疑犯,见也未见过啊!” “里头是什么人?” “是我家姑娘,我家姑娘是参知政事盛大人的女儿,绝不会什么可疑之人?” 盛则宁在里头听见这样的话,看向谢朝萱的眼神都惊悚了起来。 谢朝萱轻哼了一声,低声道:“怎么了,我不过是想要手刃仇人罢了,可惜还是失……” 盛则宁伸手捂住她的嘴,“你疯了,你竟然……” 她竟然去刺杀宸王?! 谢朝萱不领情,把脑袋撇到一边,嘴硬道:“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要想把我交出去,任由你处置便是。” 是她今日运气不好,不但没能手刃那贱男人,还好巧不巧躲到‘宿敌’的马车里,她认栽,也就不抵抗。 “……” 盛则宁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谢朝萱大概不知道,谢朝宗今日也不知道去弄了谁,只怕他们两目标一致,岂不是太过显眼? “不对,你这车上怎么还有血迹,让开!我们要检查马车!——” 外头的巡查卫也不是省油的灯,连盛则宁都能发现的血迹,他们自然也都瞧见了。 盛则宁和竹喜都紧张了起来。:,,. 第67章等待 盛则宁和谢朝萱同时低头看向地上的匕首。 那柄匕首玲珑小巧,只比成年男人的手掌长些许,手柄是硬金,带刻纹,刀身泛着让人胆寒的冷蓝光芒,两锋的刃打磨的锋利,是把吹毛立断的利器。 几乎同时,两人都探手要去取,只不过谢朝萱身上有伤痛,不及盛则宁灵活,谢朝萱只能眼睁睁看着盛则宁把那‘罪证’拿到了手上。 本就病弱难忍的脸上更是冷汗涔涔往下流,事已至此,也她不会向盛则宁求饶,只有唇瓣抿得发白,显示出她的在意。 冲动之后,她还是在意被人发现,如若不然也不会想着躲起来。 “姑娘?”竹喜用身子挡着车帘的方向,就怕外头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掀开这张帘子。 巡查卫的人缉捕伤害皇族的要犯,这条理由足以让所有的权贵为之让路,即便遇见一两个违命的,巡查卫也有强行执行的权利。 所以这一道小小的车帘根本阻止不了外头巡查卫的探查。 只要他们一掀开,就会发现里面可疑的谢朝萱。 谢朝萱的事与她们没有干系,可是她人现在盛府的马车上,这就和她们有干系了! 现在能做的要不直接把谢朝萱交出去,要不然只能想法子瞒过去。 “别慌。”盛则宁对竹喜动了动嘴唇,压低了声音:“不会有事。” 刀锋抵在指头上只是用力往下一拉,就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竹喜眼睛一跳,盛则宁已经皱着小脸把刀塞进一旁的藤篓中,手指含进了嘴里抿去刚冒出来的血,人紧跟着就掀起帘子一角探出身去。 “什么事?” 巡查卫余光见着车帘处一晃,一身明艳的少女出现在眼前,虽然光线昏黄,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却犹如辰星,不偏不倚地看了过来。 知道对方的身份是参知政事盛大人家的姑娘,巡查卫的小吏不敢太得罪,就拱起手把刚刚对车夫说的话又详说了一遍,又让人举着灯笼照着那几个可疑的血点:“姑娘车上有血迹,是以在下才斗胆相问,姑娘可见有什么可疑之人?” 盛则宁将刚刚半凝的伤口亮出来,多亏了那把匕首锋利,那道伤口才十分纤细,她怕痛也没有割得很深,所以这半会不到的时间就像是刚愈合起来的伤处。 “是我之前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弄到了车辕上。”盛则宁对着指头吹了吹气,气流抚平了刺痛。 巡查卫不敢仔细检查贵女的指尖,虽然只匆匆看了一眼,但也觉察那道伤口太小,不至于会落下这么多点血迹。 正是狐疑之间,有道温润清雅的声音从他们后边传了过来,“柯大人今日还忙于办差,当真辛苦了。” 两位丫鬟提着灯笼,簇拥着一位穿着天青色长褙子,梳着堕马髻的娘子款款行来。 盛则宁的眼睛随之发亮,“文姐姐!” “文大娘子。”那位柯小吏与文家有些渊源,受过文家恩惠,所以对文婧姝一拱手,毕恭毕敬道:“劳大娘子关心,这些都是分内之事,不敢说辛苦二字。” 文婧姝冲盛则宁笑着点了下头,又对柯小吏说:“我刚从明月楼方向而来,那边是出了什么大事?里外三层围着,连西涼的歌舞都看不着了,让不少人都要扫兴而归了。” 柯小吏心想这事过了今天也不会是什么秘密,就对文婧姝说道:“今日宸王殿下去明月楼听曲观舞,忽然有位蒙脸的舞伎袖中滑出了匕首,擦身而过的时候险些捅了殿下一刀,殿下虽未伤着,但也震怒非常,这才严查明月楼,不过有人见着那名刺客已经趁乱逃走了,所以在下与兄弟们就到街上搜捕。” 盛则宁听到事情的经过,不由惊愕谢朝萱这个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就连谢朝宗也没有说能发疯到随便取人性命。 而且她就是再痛恨宸王,也不用亲自杀吧? 这世上的事,若要用到杀人去解决,已然下下选了。 “我想,这事应当与我这位小妹没有关系。”文婧姝声音温柔,不让人觉得有任何锋利的逼迫,却有恰到好处地给予了提醒。 柯小吏马上明白过来,识趣道:“是在下打搅二位姑娘了。” 等人走后,盛则宁下了马车,对文婧姝老实交代,“其实他们要找的人就在我车上,文姐姐这样帮我,我实在过意不去。” “我看你那副样子就知道你心里头有鬼,虽也不知道你为何会与宸王扯上关系,但是我也知道你有分寸,必然不是乱来,你好好解释给我听,我就不怪罪你。”文静姝温柔的语气让盛则宁放下心来。 文姐姐对她的信任能让她不知底细就愿意出手帮她,这也是两人自小的交情,盛则宁感动不已,不过还是纳闷,自己已经很克制了小心,也会让人一眼看出她的心虚? “我脸上表现得当真这么明显?” 文婧姝拉着她的手,轻笑道:“你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眼睛眨的比平时快么?” 小习惯、小毛病往往自己是很难发现,只有亲近之人才看得出来,自己反倒是很难察。 好在那小吏不熟悉她,这才没有看穿她的谎话。 把文静姝请上马车,两人在车内看见缩在角落里的谢朝萱,她脸白如纸,穿着一身嫣红色喇叭袖舞衣,上臂收紧,带着金色的臂环,下口放大,足以给她藏入匕首。 她额角两旁的碎发沾了汗,粘在了脸颊上,垂眼蹙眉,神情恹恹,不复平日里的嚣张气势。 文静姝一叹,走过去,拿出帕子轻轻擦掉那些冷汗,“谢三姑娘你何至于此?” “他负了我,我找他寻仇,冤有头债有主,有何不可?”谢朝萱声音很低,虚弱得像是烧到尽头的蜡烛,在风中颤颤巍巍。 “那也用不着自己动手……” 谢朝萱偏过头,不习惯文静姝对她这样亲近,咬牙道:“我不借旁人之手,就是不想连累其他人,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就是把我交出去,我也绝不会后悔。” 她说完,就支起脖子,一动不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不得不说,谢家人虽然都有些疯狂的底子,可是骨头极硬,轻易不会屈服于人。 就像是那野地里天生天养的骏马,难以降服。 “可是把你交出去,谢府不就被你连累了。”盛则宁蹲着文静姝身旁,“你不担心连累家人吗?” 谢朝萱抿了一下唇,声音一下狠厉起来:“他若是敢,我就捅死他!” 盛则宁与文静姝对望一眼。 原来谢朝萱不是冲着杀死宸王而去,而是只为了扎他一刀?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当我傻的吗?杀了他对我谢家有什么好处?”谢朝萱捂着肚子,因为太生气了,倒是人都精神了些。 谢家已经在封疆身上付出太多,万一就这样死了,他们得不偿失,损失惨重。 谢朝萱说着,又瞪了一眼盛则宁。 对立阵营的盛则宁也应该能明白她的处境,哪怕最后谢家可以答应她不去做宸王的妾,但是也不可能与宸王就此撕破脸。 谢朝萱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因为不高兴就想泄愤,打算去把封疆捅一刀算了,他心里对她有亏,必不会声张。 可是今日她好巧不巧撞宸王邀着那王氏的小娘子在明月楼里亲亲我我,她没忍住,提前了计划,这才造成眼下的结果。 不但失手,还受了伤。 “那也不该用这样笨拙的法子,你想要让他难受,没必要搭上自己。”文静姝见谢朝萱不愿意接受她的擦汗,干脆把帕子递了过去,“你放心吧,宁妹妹刚刚没有把你交出去,事后也不会去告发你。” 谢朝萱奇怪地看着两人,“我们素无交情,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我们虽无交情,也非死敌,宸王的做法令人不耻,想必那个王六娘也是给他蒙骗了。”盛则宁觉得那王六娘也是个好姑娘,怎么就叫这样的人渣给骗走了。 这个宸王在外端的是一副高风亮节、兰芝常生的贤王模样,没想到背后和顾伯贤也是一丘之貉。 “是啊,天底下哪有好处让他一人占尽的道理,贪心不足蛇吞象,终归是得不到好结果的。”文静姝柳眉蹙起,亦是不赞同。 盛则宁点头,再赞同不过了。 宸王会如此做,原因再简单不过,无论是疏远谢三娘,接近王六娘不过是他权衡利弊下的结果,他从没有真心爱过人,他爱的是能帮他争名逐利的一件物品。 好用则用,不好用就换一件更好用的。 文静姝又看向谢朝萱,“你现在伤着不便去医馆治疗,若是你信得过我们,去我的私宅,先处理一下伤口要紧。” 谢朝萱低头想了片刻,她现在不能去医馆,更不能回谢府,所以还点了点头。 真奇怪,说是一辈子爱她的男人转头就将她扔下,还怪她不够大度,不为他着想,到头来在她最落魄无助的时候愿意帮她的竟然是平日里并无交情的小娘子们。 * 封砚与谢朝宗不知道遇到什么事,这会都没有出来,盛则宁也等不了他们了。 她留下竹喜和贺家的马车,文静姝也留下两个口风紧的家奴帮助竹喜。 竹喜很不舍和盛则宁分开,一来她害怕单独面对封砚和谢朝宗,二来,她一留下,那盛则宁身边就再无人照顾了。 “我与文姐姐在一块,不会有事。”盛则宁宽慰她。 “可是,万一、万一瑭王殿下和谢二郎君问起姑娘来怎么办?” 盛则宁倒是没有想过还有这个麻烦,蹙眉思忖了一下,“这样吧,如果他们还有事要找我,就让他们到云客松哪里等我吧,我忙完这边的事就去找你。” 不让竹喜直接过来,也是怕谢朝萱的事会给那两人知道,还是约在别的地方相见安全一些。 竹喜的困惑和问题一一被盛则宁解决,就没有借口再阻拦盛则宁离开,眼巴巴目送着马车走远。 马车不疾不徐地赶到文家给文静姝出嫁前就置办下的院子。 这间院子不大,胜在小巧精致。 石头灯柱里点着油灯,明黄的火光照亮一片。 院角长着几颗芳香扑鼻的四季桂树,中央有一颗大枣树,树下的石凳擦得程亮,一花一木,一桌一椅都干净整洁,犹如主人常在。 文静姝让人拿了药,给谢朝萱清理了伤口,她的伤是左臂上一道刀伤,好在只是伤及皮肉没有损伤筋骨。 不说衣服损坏,就这来历不明的舞衣是不能穿了,谢朝萱只能换上文静姝出嫁前的旧衣。 盛则宁拎着那换下的衣裳要了一个炭盆,把衣裳一股脑堆了进去。 火苗很快吞噬了娟纱做的舞衣,焦灼的黑烟冒了起来。 罪证消失在火里,但是罪恶却是烧不去。 世上负心人多如毫毛,难道每一个都要人以命相搏,去解愁解怨? 烟火在头顶绽放,盛则宁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一会。 她还从没有认真看过七夕夜的烟花与其他节庆是不是不一样。 “我让她在这里休息一会,等巡查卫忙过这阵,她再回去。”文静姝从屋子里走出来,用帕子细细擦着沾过水的指头,笑着对她道:“对了,她还让我向你转一声谢谢,我看她是不好意思当面给你道谢,毕竟她和你针锋相了这么久。” 盛则宁看了眼亮着灯的屋子,绷直的唇线柔和了起来。 “你很高兴?” 盛则宁点点头,她能想象出谢朝萱让人传话的别扭样,“其实小时候她也帮过我。” “你和谢家的关系当真是复杂。”文静姝也只知道其中一二,也没有深究,感慨过后就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至少让王六娘知道宸王做过的这些事,若是我们不知情也就罢了,但是知道了,反要让一个无辜的小娘子陷入这样的泥泞里,于心难安。” “好归好,可是你怎知道那个王六娘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她若是不在意,只怕还会怪你多管闲事。” 盛则宁摇摇头,“她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玳瑁钗子一事之后,她就没有再出现在封砚身边,似乎误会了封砚……和她? 不过也算不得误会,至少在世人眼中,盛家还是要和瑭王捆在一块的。 就不知道将来,她是不是也会和谢朝萱一样,‘惨遭’遗弃。 盛则宁又想起明仁殿里的魏皇后,坐拥着尊贵的权位,但是一生都没能得到丈夫的心。 而且穷其一生,她也只是在为了家族争权夺利,从不知道自己所求所愿的是什么。 不,她一定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盛则宁摇了摇头,狠狠地否掉了这个想法。 * 夜越深,上京城却越亮。 树上挂的,手里提的,还有亮彻夜空的烟花。 盛则宁今夜还有好些事要做。 要先去找盛则柔、然后还想去明月楼一探究竟、如果可能,遇上王六娘就更好,不过在这些事之前,她先去约定碰面的地方接上竹喜。 马车停下,盛则宁还没找到竹喜的踪迹,就见到一道颀长身影立在路边的松树下,三四盏小巧的莲花灯隐在树冠下,枝丫间,投下的光影纵横交错在他的身上,犹如罩着一张蛛网。 “殿下?” 封砚手上提着一盏琉璃灯,烛光照着琉璃片,在他的脚边映出五彩斑斓的流光,随着他抬腿走来,那些移动的光点就好像流淌的星河,美不胜收。 “则宁,我们可以一道去看灯了。” 盛则宁看着封砚的脸,脱口而出:“现在?” “你有事?”封砚从她的语气里敏锐察觉了她的心急。 既然封砚都猜出来了,盛则宁就干脆点头,“臣女确实还有些事,不如下……”回。 “那好,我在这里等你。”封砚没有强求,更没有为难她,只是给他自己圈定了一个结果。 在这里等她办完事。 从前他也很忙,所以他觉得应当体谅每个人都会有点自己的私事。 云松树旁有一个吃夜食的脚店,店家支出几张桌椅可供客人坐。 封砚就着一壶茶,等着盛则宁回来。 “我说郎君啊,这和小娘子吵架了了,可不能干等着,您不主动去解释,小娘子是不会明白的。” 店家是个爽朗好事的性子,远远看见封砚和马车里的小娘子没说几句话,小娘子就跑了,他一个人居然就坐下来喝闷茶!店家心里可着急了,观察他半天,还‘气定神闲’坐着,店家站不住了,拎着大勺柄就冲了过来,激动地比手画脚道:“吵架了可不能拖着,这个感情啊都是败在一点点的磨擦上,不是说铁杵磨成针嘛,真心也能磨成渣啊!” “我们没有吵架。”封砚认真解释。 店家摆摆手,“不是你说没有吵架就没有吵架,小娘子的情绪怪得很,你要是现在还没发现,那就完蛋咯——” 拖着长长的腔调,店家摆动着长勺,摇着脑袋背手离去。 走出了一个对学子失望透顶的夫子步伐。 孺子不可教也! 封砚看着店家走回去,沉默地看向桌上的花灯。 琉璃花灯一直搁在桌子上,光华流转,连茶杯里的水都变得耀眼夺目。 封砚想起一年前的七夕夜。 他那时候还没有正式的差事,但是依然四处忙碌,盛则宁在茶楼里等了他很久,等到灯笼里的蜡烛都烧没了,他才赶了过去。 小娘子手撑着下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巴巴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他屈指敲了敲琉璃灯笼,里头的火苗晃了晃,晕开他唇角浅浅的笑纹。 没关系,他以后会为她腾出时间来,不叫她再苦等。 琉璃灯里的光芒越来越淡,豆大的光渐渐式微,最后化作一缕细烟,袅袅升起。 封砚却一直没能等到人。 就好像早已经给彻底忘在了脑后。:,,. 第68章强迫 月落星沉,花晨月夕。 天边破开一道白芒,满城的热闹喧哗在更夫的吆喝声中逐渐消匿。 七夕夜发生了太多事,让人疲惫不堪。 盛则宁刚卧入沁凉的竹簟床上,眼皮沉重地覆下,鬼使神差忽而又想起一事,一个激灵坐直了身。 竹喜打着哈欠,正在为她放下床帐,冷不防被她家姑娘炯炯的目光一盯,吓了一跳。 “姑、姑娘怎么了?” 盛则宁歪着脑袋,蹙紧眉心,苦思冥想片刻,依稀是记得还有件事她没办。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她撑起困乏的泪目,随着竹喜一道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竹喜摇摇头,惊讶道:“姑娘还有别的事?” 这一个晚上,盛则宁都忙得席不暇暖,连口茶水都没喝上,一件接一件都事,竹喜都要险些被劈成两瓣用了。 她还能有事没做? 昨夜宸王接连受袭,好端端一个佳节给搅得乌烟瘴气,教坊司里的人受到莫大牵连,巡查卫也人仰马翻,翻遍了上京城也没有抓到嫌犯。 百姓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也觉得这事蹊跷。 总不会有人,无理无由就去‘刺杀’一位当朝正红的亲王吧? 而且据在场人描述所见,那来刺杀的人也并非什么本事高强的暗卫,无论是行刺还逃走都不太高明,反而有些像私人泄愤。 这就不禁让人揣度出一个不太美妙的故事,加上小报擅长添油加醋,很快这个负心郎宸王的故事就会广为流传。 因一人之事,扰了全城小娘子最期盼的节日,民怨沸腾,难以遏制。 盛则宁知道这事与教坊司无关,想尽办法为她们开脱,为此找了好些人,好在文家有名望,九公主有仗义,在一干小娘子的‘围攻’下,宸王不得不考虑安抚民愤这件大事,只能让步,不但撤了私兵,还放了教坊司等人,只勒令她们不得随意进出,留查待审。 这对教坊司来说,无疑是劫后余生。 再说分开后,盛则柔虽然带着两名侍卫,但是夜深人闹,还是遇到了一些挑事之人。 所幸薛澄去的及时,要不然盛则柔和一位年轻郎君恐怕要吃大亏了。 据盛则柔说,那位年轻郎君是个寒门出生,入京赶考,因思念亡母所以跑来曲水边上放水灯祈福,与盛则柔两人都是幼年丧母,故而聊了几句,没想到被那几个恶徒当众污言秽语。 盛则宁气不过,将人抓了回来,逼着他们当众道歉了才罢手。 有人认出她是之前‘打’管修全,还把管修全告去清苦道观干苦力的那位小娘子,都惧怕了三分,拱手求饶不说,还举手发誓再也不敢酒后胡言。 光这一夜就生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回了府,竹喜连忙宽慰:“姑娘兴许是累过头了,现在天大的事也不及好好躺在床上睡上一觉。” 更何况现在天大的事还没有影呢。 对她们而言,宸王出事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犯不着为了他不眠不休吧? 竹喜这话也合情合理,盛则宁揉了揉眼睛,吩咐竹喜过午后要叫她起身。 午后,气温攀升,竹簟也被熨得发烫。 盛则宁薄汗沾身,里外翻滚了几下,也没找到凉爽的地方。 不等人叫,她就干脆从床上爬了起来。 懒洋洋踏过床边的绣鞋,捡起掉到桌子下的团扇呼呼朝自己扇了几下,余光落下,就看见几道彩光照在地面上,五彩缤纷。 她视线往上抬起,就见桌面上放着一些她未见过的东西。 哪怕头昏脑胀,她也不记得昨夜有买过这么多大物件,几乎都要占满了她一张紫檀圆桌。 “竹喜?” 盛则宁朝外喊了一声,竹喜兴许去为她准备洗漱的用品,并不在屋外,她只好自己走过去瞧瞧。 只见里头不但有画轴、有盒子装着的磨喝乐、风筝、丰记的酥点……一盆栽松大剌剌伸展着翠绿的松针,就占了她小半的桌子。 这什么东西? 盛则宁更加肯定,自己就是昏了头也不可能买这一看就是老人家喜欢的盆景。 她把目光转到其中最鲜艳耀眼的琉璃灯上。 足足看了三息,忽然间,她想起来今晨她入睡前忘记的事。 她把瑭王给忘记了! 这盏灯之所以眼熟,是因为她前一次见着的时候,还是提在封砚手上。 她离开之前,封砚对她说什么来着? ——“那好,我在这里等你。” “竹喜!” 盛则宁打开门,朝外张望,竹喜正好已经带着小丫鬟迈进院门,听见盛则宁叫唤就快走了几步,到她跟前。 “姑娘,你这么快就醒来了?” 盛则宁回身,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这都是瑭王送来的?” 竹喜点头,快言快语道:“是啊,一大早瑭王府就有人送了过来,那时候姑娘睡得很沉,奴婢就没有叫醒姑娘。” 盛则宁更奇怪了,扇了两下凉风,“你说是一大早?不是昨夜就送来的吗?” “确实是姑娘睡下没多久才送来。”竹喜坚定自己没有记错。 那时候她都正准备回屋睡觉,突然被门房的小厮叫住,记得很清楚。 盛则宁往上探头,看见琉璃灯里的蜡芯已经换了一个新的,明明昨夜封砚提着的时候,蜡烛已经烧过了,这是烧完了一只蜡烛所以才换了根新的? 在大嵩,蜡烛的工艺经年累月地精进,时至今日,稍好一些的蜡烛都能烧三个时辰,足够彻夜了。 盛则宁不是没有等过烧完一只蜡烛的时间,但是她又觉得封砚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来人说了什么?” 竹喜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姑娘,怎么了?” 盛则宁放下琉璃灯,轻摇了一下,还没彻底清醒过来脑子有些多虑了。 瑭王又不是傻子,难道还能真等她三个时辰不走吗? 从前,也只有她傻罢了。 如今想来,若是真遇到更重要的事或人,一些不重要的东西果然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就像是曾被遗忘到烛尽灯灭的她一样。 * 王贵妃昨夜也是彻夜不眠。 一大早就把宸王召了进宫,详问发生的事,听完后直呼‘你糊涂啊!’ 为了一件小事大动干戈,莫不是忘记了魏平先前的教训。 “母妃,那人分明是想要刺杀儿臣,这也算是小事?!”宸王怒火未平,他没有找到凶手,还被九公主等人围着问责。 他算是看了个清楚明白,这次带头的人也是盛家那个小娘子,她分明是为了帮封砚故意要抹黑他名声! 他重重放下茶盏,侧身对上首坐着的宫装贵人道:“母妃,我感觉这事肯定是与封砚有关系!” “五皇子?”王贵妃愣了一下,“怎会与他有关系。” “若儿臣出事,如今得利的人还能有谁?母妃您想一想,魏平那件事给皇后带来了多少好处,他们本就是一家人,搞不好自导自演也说不准。”宸王握紧拳头。 “谁家会用自己儿子的性命去导演这样的闹剧?”王贵妃并不认可这一点,不过她经由宸王提醒,也察觉到其中的古怪:“不过你有件事说的对,封砚一直并不起眼,可是最近官家对他提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没错,母妃,王氏女父皇竟然第一考虑的不是儿臣,这就让儿臣十分不解,我为长,他为幼,哪有越过哥哥,反指弟弟的道理!” 王贵妃捏着纨扇,黛眉微颦,浓艳的容颜曾是她的利器,如今随着年岁渐长,有掩不住的疲老之态。 宸王看了一眼母亲的脸,忽然就沉下了声:“母妃,您就跟儿臣透露一嘴,父皇他近日的身体可还好?” 王贵妃心里一跳,手指捏着竹柄,目光倏然犀利射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 宸王半阖双眼,声音又低又沉,“若是父皇身子不好,母妃应当早劝父皇立下太子,稳固朝纲。” “可是皇后那边不会轻易让我们如意……”话说的容易,与魏皇后争夺多年的王贵妃哪能不知道这事并不是嘴皮子碰一碰就能完成的事。 不说官家远没有到老糊涂的地步,再说魏皇后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只等着他们出错。 这次的事件她肯定不会放过,一定会大张旗鼓地宣扬,只盼望着能在官家耳边多吹吹‘宸王不贤’的歪风。 “瑭王是儿臣要对付的,母妃只管在宫里对付魏皇后就是。” 宸王斩钉截铁地道:“只等着秋猎,我就有办法让他再无翻身之力。” 王贵妃怔怔看着他,儿子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可是他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越看越像是他的父皇,一样翻脸无情。 “那萱儿你打算让她怎么办?”王贵妃声音有些发涩,虽然面前站着的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是她的骄傲和希望,但是他现在每走的一步都让她心底发寒。 宸王脸色微青。 那个女人与他情意缠绵时何等乖巧听话,又娇媚动人,他的确还算喜欢,谁知道妒性太大,不懂分寸和大局观,竟然三番五次想要破坏他与王氏的联姻,实在可恶。 “母妃当知道,儿臣也并非寡情薄意之人,若是母妃能去能替儿臣去劝说萱儿不要固执了,待我心愿达成,必然也不会亏待于她。”宸王放缓了嗓音,目光看向王贵妃。 王贵妃心情复杂,尤其在得知谢朝萱有孕后,就知道她这个儿子注定是在走皇帝的旧路。 她从前也是这样轻信了枕边人,才落到只能为妾的地步。 己所不欲,何必强加于人。 * 风轻云舒,馥郁的花香从院子里传了过来。 半卷起的竹帘遮去刺目的日光,盛则宁对镜梳着长发。 竹喜带着人把桌面上的东西收捡起来,看见那盒丰记的糕点就捧过来问盛则宁。 盛则宁垂眸看了一眼,还是让她拿下去给其他丫鬟分了吃。 “姑娘,还有一副遥山君的芍药图……奴婢看这好像是真迹。” 盛则宁瞥了眼,“收起来吧。” “……是。”竹喜遗憾地把瑭王殿下的‘好心’一股脑收走了,半点也没留下。 盛则宁梳洗完毕,又出门去了。 这会苏氏还在老夫人院子里,盛则宁赶在被阻拦前就溜了出去。 比起夜里的热闹,正午的街道上显得清冷许多,只有些奴役清扫着大街上的灯笼、竹签、还有蜡油。 盛则宁从帘子外探出视线,正好经过了那棵云客松,莫名有些心虚。 就当她要让车夫离开时,从远处跑出来一个灵活的胖子。 “小娘子!你等一等哈!” 盛则宁一怔,指着自己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店家因为太胖了,停下来就扶着膝盖喘了好久的气,没气回话就先点了点头,等他稳住了气,才掏出一袋子沉甸甸的东西,道:“昨夜那位郎君给的太多了,我虽然只是个做小生意的人,但是无功不受禄,实在不能收这么多钱。” “?” 盛则宁问:“什么郎君?” 店家比划道:“就是昨天晚上,那高个子,长得很俊,就是脸有些冷的郎君,他提着一盏琉璃灯和小娘子就在这个位置说了一会话,小娘子应该是他的熟人吧?” 说到熟人两个字,他还转出了一些暧.昧的腔调,促狭地用那对小眼对盛则宁眨了眨。 盛则宁明白过来,他说的人就是封砚。 “呃……算是吧。” 店家点头,一副我就知道是你。 “昨夜他在这里坐了一宿,小人瞧着也是可怜,就陪他说了几次话,也劝不走他,喏——清晨才回去的,小人等他走了才发现搁在筷子桶后面这一袋子钱,打开一看足足有十两。”他吃惊地比划出十的字样。 他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拼死拼活一年能攒下来也就二三十两,忽然飞来这么大一笔横财,让人坐立难安。 所谓无功不受禄,受之也有愧。 盛则宁听了前半句,有些不可置信,免不了要再问一遍:“你是说,他是在这里待了一夜?” 店家点头,“是啊是啊,我还劝他说,和小娘子吵架了,光坐着有什么用呢,他还不信,非说你们没有吵架。” 没吵架能被人晾一夜,不理不睬吗? “……我们的确没有吵架。”盛则宁被店家的话弄得耳朵都有些发热,怎么在这人嘴里就弄得好像是她故意在闹脾气一样。 天地可鉴,她真的只不过是忘记了。 但店家可不信,两只绿豆大的眼睛却散出睿智的光芒,拍了拍胸口,“小人都这把年纪了,还能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要我说,小娘子有些脾气情有可原,但是也不可以耗太久啊。” 他把那装着十两银子的荷包双手捧了起来,递到窗口,“小娘子既然和他认识,就把这个带回去给他吧,小人是万万不能收这钱。” 盛则宁也万万不可能收下这个钱,收了这个钱,她岂不是就不打自招,要去瑭王面前自首。 自己得知尊贵的瑭王被她晾了一晚上的事? 万万不可。 盛则宁示意竹喜从袖袋里摸出一两钱,竹喜虽然懵懵懂懂,但也照做不误。 店家没等来盛则宁收回荷包,反而荷包上又被小丫鬟又压了一两银子。 “抱歉,这事我帮不了你,还望掌柜的就当没有看见我。”盛则宁恳切道。 “欸!——”老实淳朴的店家做梦也没有想到,十两烫手山芋眨眼就变成了十一两烫手山芋,不及他反应,马车已经一溜烟从他身边跑走,只留下几声丁零当啷的鸾铃声。 “怎么这样欺负人!”店家生气了,圆滚滚的身子又给气胀了几分。 他打定主意,下次若是再见到那位郎君,一定要把这十一两银子都还给他! * 明月楼。 昨夜被关在里头的教坊司等人还不得正常进出,盛则宁也只能在外头看一眼。 “姑娘来这里做什么?”竹喜往四周望了望,不理解。 盛则宁道:“你还记得昨夜见过那位姚娘子吗?” “舞跳的很好,但是面色不太好那位?”竹喜还记得盛则宁昨夜关心过那人一句。 盛则宁点点头,“我总觉得她好像不对劲。” 两人正说着话,从明月楼里忽然跑出了十几名差役,一出来就指着一个方向,大声道:“快去追,嫌犯畏罪潜逃,务必要抓回来!” 盛则宁和竹喜面面相觑,她们都知道明月楼里哪有什么嫌犯。 那他们追的人又是什么人? “走!去看看。”盛则宁首先提起裙摆,疾步跟了过去。 * 封砚刚自外面办差回来,遇到同僚,两人就骑着马一同往回走。 “殿下似乎脸色不太好,昨夜没有休息好吗?”这位陆大人出身郡王府,是以没有旁人的小心翼翼,与封砚交谈更为自然随性。 封砚不习惯和人说自己的私事,只摇了摇头,否认了。 “我听说孟家那边有人上京来了?” 陆大人会知道这事完全是因为这孟家人也是有趣,上京来找瑭王殿下不是去的瑭王府,而是直接上南衙来寻人,今日来当值的的大人,都七七八八听过这事。 孟家是瑭王生母的娘家,据说孟婕妤死后,其母也随之而去,只剩下一位孟大人也年事已高。 “那位孟大人今年也有六七十了吧,老人家这么大把年纪,很不容易,是有什么要事吗?” 自从瑭王过到了皇后名下,作了中宫嗣子,按理来说与孟家再已无瓜葛,这孟家人没有什么大事,理应避嫌,不来叨扰才对。 封砚颔首,声音平静道:“是,孟大人病重,在送信人出发前已经昏迷不醒,可能时日不多了。” 陆大人闻此噩耗,惊圆了眼睛。 “这、这!” 赶在陆大人费心思想挤出什么得体的话来,封砚就冷淡开口道:“无妨,本王已经派人跟随回去,虽然不能亲自送孟大人下葬,但算是替孟婕妤聊表心意。” 陆大人尴尬地扯起笑脸,“这已足够了、足够了!” 虽然瑭王殿下身份尴尬,已经算不得和孟家有关系了,但是这毕竟是他血缘上的外祖父过世,他却表现的太过平静,过于冷漠,就像没有七情六欲一般。 如何不让人感到寒心。 几名巡查卫匆匆跨出南衙大门,和刚刚下马的两位大人险些撞到一块。 “慌慌张张做什么?”陆大人很不高兴地扶了扶被撞歪的官帽,斥责他们莽撞。 差役们赶紧告罪。 “有什么急差?”封砚动作快,及时避开了人,没有被人撞上。 昨日让他们这么着急的事,还是宸王遇刺一事,封砚不由想到了这上头。 “是,是有关刺伤宸王的疑犯畏罪潜逃,现在正在西凤塔上闹着要自尽,还有一位贵女不由分说跟上去劝说,情况十分危险!”差役不想被耽搁事,语速奇快地复述完话。 封砚额角神经一跳,翻身又上了马,牵过缰绳就道:“速速跟来。” 陆大人一愣,抱着袖子跟了几步,敬佩道:“瑭王殿下真是任劳任怨,乃是我辈楷模。” 封砚骑马赶到西凤塔前,只往上望了一眼,就暗蹙起了眉尖。 西凤塔是上京城最高的建筑之一,拔地而起,凌驾云海。 若是从那上头跳下来,粉身碎骨。 至于是谁要去跳这个西凤塔,封砚并不在意,他只是担心有个人…… 在人群里,他果不其然看见了竹喜,他驱马强硬地闯进人群。 围观者看见他一身官服,不敢抱怨,只能被他逼退。 “你家姑娘呢!” 竹喜正在仰头看热闹,冷不防身侧扑哧着热气的高头大马靠近,差点儿就要吓得尖叫。 待看清马上的男人,她才把惊叫收回肚子里,“殿下?” “她在哪?”封砚再次问,这次的声音急促,不复从容,像是逼问。 竹喜还没有见过封砚如此急迫严肃甚至就要说有些凶恶的样子,吓了一个哆嗦,老实指着前头。 “姑娘她上前头去了……” 得知果然如此,封砚脸色一僵,翻身下马,往人群里挤。 “啊!——”忽然有道惊叫的声音,“要、要掉下来了!” 封砚往上一看,西凤塔的顶端,木栏外挂着一个人,看那鲜艳的衣裙飘带被风吹得呼呼翻滚就可得知上头挂着的是位小娘子。 在来的路上,封砚已经确认,从教坊司逃出的那位就是姚娘子。 但是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跑出来,又是为什么畏罪自.杀。 畏罪? 封砚第一个不信,不过他也不关心这个。 但是,盛则宁绝不会袖手旁观。 而他只是,只是忽然觉得很难再接受失去什么了。 西凤塔太高了,穷极他的目力也看不清上头有没有盛则宁,他只能疾步往里面走,早一批赶过来维持秩序的巡查卫拦下了所有人。 封砚掏出腰牌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一声惊呼。 “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看热闹的人群慌张四散,就好像一枚石子忽然砸进了潭水里。 水花四溅,涟漪不断。 封砚的心狂跳不已,他仓惶回首,生怕见到掉下来的人会是他最害怕的那人。 明明只有很短的几息时间,他的心脏仿佛已经经历了万千种折磨,刀创针扎,油烹火燎。 他看见一片熟悉的衣角飘了下来,浆果红,绣着银线花叶,像是盛则宁会喜欢的样式。 他呼吸一窒,手指蜷了起来,脚想往前迈,可却如被浇筑在了地上,不能抬起,更不能动弹。 他只眼睁睁看着那片衣料在视野里越来越近。 宛若铡刀朝着他的脖颈,毫不留情地挥下—— 恰在这生死攸关、命悬一线的时候,衣角被人用力扯了一下,一道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殿下,你能让我上去吗?” 封砚飞到九霄云外的三魂六魄被这道软软的声音勾了回来。 他猝然收回视线,看向身后。 那张玉白莹澈的小脸扬起,嫣红的唇瓣给她咬着,一副焦急的样子拉着他,在央求他:“殿下,我真的很想上去。” 封砚愣住了。 转过视线目睹飘落下来的那片衣料,原来仅仅只是一条宽边的披帛,此刻正被一位老人用手托住。 他一直以为,盛则宁在上头岌岌可危,甚至随时可能掉下来,才会有般窒息的感觉,却没料到盛则宁来得迟,被巡查卫拦了下来,她甚至还没能上去。 封砚看着活生生的小娘子,抿了一下干燥开裂的唇,冷硬地拒绝。 “不行。” “为什么?”盛则宁瞪大了眼睛,同时想把手抽了回来。 可是封砚这次并不是无动于衷,他伸手扣住了盛则宁的手腕。 “上面危险,不能去。” “我当然知道上头危险,我只是想去劝姚娘子不要做傻事罢了。”盛则宁挣了挣,但是毫无用处,封砚的力气很大,她根本动弹不得。 封砚还从未这样强迫于她,盛则宁不免觉得奇怪。 他这是怎么了? 她心里奇怪,口里也问了出来:“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像殿下了……” 只有谢朝宗才会强抓着她的手不放,不顾她的意愿,而封砚从来不会这样做。 封砚听出了她的意思,心底就泛起了无尽苦涩。 他讨厌谢朝宗,却又很羡慕谢朝宗。 任性之人可行任性之事,若是谢朝宗在这里,应当会不管不顾,而他却总是要顾及到盛则宁的心意,从而不能强硬地控制她,哪怕他现在只想把她拖走。 这些人,这些事,何足以危及她的性命? 刚刚恢复跳动的心脏在他胸腔里苦闷地搏动。 他按了一下心脏的位置。 原来他已经开始生出不好的想法,就仿佛在警示他,那根束缚他的弦已经绷到了极限,经不起再一次的拨弄。 但这次,他还是将其压了回去,松开禁锢盛则宁那只手,慢慢道:“我陪你上去。”:,,. 第69章放手 西凤塔原是前朝皇帝用以观星望月的地方。 与大嵩皇宫里的东龙塔是一对规模一致的塔。 除了一个在檐柱上以龙为图腾,另一个以凤鸟为主的区别外,这两座木塔基本一致。 与皇宫里精心维护的不一样,这座位于御道西侧的西凤塔则经久未修,老旧的木头嘎吱作响,每一步踩上去就好像捅了老鼠窝,发出了令人惊惧的尖锐声。 盛则宁心急,也顾不上担心自己的那点重量能压垮什么,提着裙子稳稳走在前头。 反倒她后面的封砚每一步走得都很缓慢,等盛则宁走上去一圈回头看,封砚已经落下她许多了,几乎要被她甩得看不见。 “殿下?” 嘎吱的木板声托着他的脚步,只听见嗡嗡的颤动声,他快了几步,终于走进了她视线里。 盛则宁打量了下他分外苍白的脸,以及肢体不寻常的僵硬,忽然想到瑭王殿下似乎有惧高这样的传闻。 至于这个传闻是从哪里来的,她已经记不得了,但是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这传闻可能**不离十,是真的。 “殿下你不舒服?要不然就不要跟着我上去了。”盛则宁手扶着栏杆上,侧身看他,一方面是担心这样勉强封砚上去,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心理影响,另一边,她心急想快点走上去,等不急他慢吞吞。 封砚察觉了她的意图,并不想被她抛下,所以他伸出手,抿了抿唇,低声道:“拉我。” 盛则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瞪大,目光惊诧地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见他的冷汗都快藏不住了。 怕成这样子,他还要上去? 封砚修长的五指伸展,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整齐,像是精致打磨的玉器,很难不让人生出好感。 盛则宁盯着那只手,花了一息时间思考,是扔下封砚快点上去,还是拉着他这个‘累赘’一起上去。 “……拉我。”封砚黑漆漆的眸子往上看她,睫毛打下的阴影掩饰了其中的一点脆弱,只在他不太沉稳的气息里溢了一些出来。 就连现在他都在克制,不让惧怕击垮他极力维持出来的平静。 盛则宁暗暗叹了口气,往下走了两阶,把小手伸过去,握住了封砚的两根指头。 男人的手掌宽大,足以包住她整个手了,想要完全握住他的手,对于盛则宁来说太难了,她就勉为其难拽住封砚两根指头,当作拉住了他。 “快走吧。”说完话,盛则宁扭过头,拉着这个怕的要死还非要跟上来的‘累赘’往上爬。 封砚唇角紧绷的线条软了下来,像是弦月弯出的浅弧,冷汗顺着他精致的眉眼往下,刺痛了他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拉住他的那只手。 她到底还是不会那么绝情。 封砚有些发凉的手指被温暖的掌心包裹着,丝丝暖意传了过来,五脏六腑都为之生暖。 他的指头微勾,像是一个扣结,让两人的手指不好分开。 一柱香的时间他们才爬到了西凤塔的顶端,高处的风远不是地面的风可以比拟的,狂风吹得人凉飕飕,虽然就快要入秋,但他们也还没有准备迎接刀子般冷风的心理准备。 盛则宁吹得脸色发白,衣袍袖口都鼓满了风,就像是一只准备迎风启航的风筝,好在她现在挂着封砚这个‘秤砣’,让她有了不那么容易会被吹走的安全感。 文婧姝和几个差役没注意他们上来,他们都在紧张地盯着那挂在栏杆外的姚娘子。 姚娘子整个身子已经悬在了外面,除了一只脚被一个差役从栏杆这头的空档里死死扣住,她的手臂被柳娘子牢牢抓住,若无这两个支点,她早就摔了下去。 可难题在于,西凤楼顶上是一个花瓣形的平面,而姚娘子所处正好是一凸出去的地方,除了能站两人之外,别无立足之地。 柳娘子和差役动弹不得,后面的人只能干着急,除非姚娘子自己愿意借力,时间久了,等柳娘子和差役脱力,她最后的结果还是掉下去。 她们已经维持这个状态很久了,姚娘子泪流满面,一心求死,并不配合。 “文姐姐!” 文婧姝回过头,没想到还有人能上来,她看见盛则宁拉着瑭王过来,脸上的惊讶一点也不比看见要跳楼的姚娘子少,不过这个时候也不是关心他们两旧情的时机。 “宁妹妹,我们也劝了姚娘子许久了,她一点也听不进我们的话。” 柳娘子没有转过身,只听见两人的对话,便知道盛则宁来了,她害怕道:“盛娘子,快帮我劝劝她吧。” 盛则宁想往前走,忽然想到手里还拖着一个封砚,不甚不方便,她干脆松开手,却没想到封砚却不肯让她松开,在她甩开的时候顺势就包住了她的手指,把她整一个手裹了起来,紧紧握住,分明是不给她有机会能摆脱他。 盛则宁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答应过我。” 封砚的脸色很苍白,白得像是入冬的那一场初雪,透着寒凉与脆弱,如此的白更衬得他的眉目越发地深黑,一种与他格格不入的病弱姿浮了上来。 她是答应过,若要上西凤塔,要由他陪着,不能自己乱来。 “知道了。”盛则宁无奈让步。 她只能拖着封砚往前走近几步,离着栏杆还有四步的距离,封砚就稳固地不让她再前行一步,收紧的手指让她犹如在铁铐中。 想起封砚惧高,盛则宁也只能体谅,就停在四步远的位置对姚娘子喊道: “姚娘子,我知道刺杀宸王的人不是你,也没有人要你去顶罪,你为何想不开?” 姚娘子与盛则宁有过几次照面,也蒙她救助过几次,抽抽嗒嗒回她道:“妾身活着已经没有意思了,倒不如死了干净。” “你是教坊司数一数二的舞伎,年纪轻轻已经能当上教头,虽说户籍上是不好看,可是吃穿用度已然比许多贫困的百姓好上许多,而且也未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更何况你这一死,岂不是坐实了畏罪自尽,背负如此污点罪名,你也愿意?” 姚娘子瘦弱的身子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翻飞的裙袖像是暴雨中搏击长空的雨燕,有一股执拗的决心。 她咬了咬下唇,留下深深的齿痕。 “若是宸王一定要在教坊司找到罪人,姚娘愿意。” 她愿意用这破烂不堪的身体,用这浮萍低贱的性命去换教坊司其他姐妹的安然而退。 “教坊司里的姐妹,本就出身低贱,谁不是挣扎着,努力活着,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脱籍改命……但是上头随随便便一句话,可能就要让我们的前路尽断,从此惨无天日。” 盛则宁皱了皱眉心。 “你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是面对不了的事吗?” 姚娘沉默了片刻,转头看了一眼拉住自己的柳娘子。 “先前我与管修全的事情对不住柳娘子,是我、是我太过想要脱离贱籍,才不知羞耻地和他有了往来。” 柳娘子摇摇头,她虽然惯做面点,体力、臂力都比寻常娘子大,可是这拉着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娘子这么久,长时间的消耗和冷风让她的唇齿也打起来寒战,饶是如此,她还是努力劝着姚娘。 “我、我知道那都是管修全骗了你,他骗了我,也骗了你,所以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 只是两个一样可怜可悲的女人。 姚娘欲哭又想笑:“你是个好姑娘,但我不是。” “你也为我证实了管修全的罪,若不是你的证词,他不可能受到律法制裁。”柳娘子感受到她身子又往下沉了些,赶忙道:“姚娘子,你也帮过我。” 姚娘子摇摇头,目光看向后方,盛则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封砚。 之前那未想通之事,便在他脸上有了答案。 男人眼睫垂覆而下,眉心也皱起了浅痕。 似乎是没料,会到在这个时候被捅出这档子事。 “我没有那么高尚,为了替你整治男人而将自己陷于不利之地,是一位贵人告诉我,若我愿意认罪,全力保我性命……他开的条件让我心动,我才答应下来。”姚娘子苦笑道。 姚娘之所以肯认罪,检举管修全都是封砚在后面做了手脚,他曾经在礼部做过事,自然能认识管得了教坊司的大人。 盛则宁心情复杂,开口道:“既然有贵人答应保你性命,那你也无后顾之忧了啊,为何还要选择这样一条道路。” “娘子们有所不知,被罚没入教坊司的人只有两种下场……其实说起来应该是只有一种下场,无论她学的技艺有多好,受过多少贵人嘉奖,等到一天,她老了,跳不动了,或是冲撞了贵人,犯了忌讳,不能再登台献舞了,她就得退居台后,去教导那些年幼的舞伎……”姚娘子声音哽咽,虽然停了下来,但是任谁都清楚,她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当然,这还不是最差的事,与此同时,她们还要不断和同为教坊司的男子生下孩子,这些孩子生来就是贱籍,继承父母的衣钵,继续被学艺献艺,供人取乐……我已经是被废弃的人,只剩下这两个用处,可一想到我将来的孩子要与我一样,再承这样的苦楚,我、我情愿一死。” 在大嵩,若被抄家罚没,那便是男子流放问斩,家眷没入教坊司。 可是不知道哪一年起,有位大儒提议,减轻对官眷的株连,将其发配到偏远地区贬为平民足以,此举保住了一些大家闺秀,不至于一下跌入贱籍。 只是减少被罚没到贱籍的数量,就让需求量一直很大的教坊司少了源源不断的‘补给’。 直到现在,盛则宁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在用这样的法子不断补充人。 文婧姝在一旁轻叹了口气,她虽早知道这些事,但是知道却也无用。 他们没有人能给出她任何希望,去挣脱这些枷锁与束缚。 即便出身高贵,她们的自由也何其有限。 盛则宁垂下了视线,看向自己的脚尖。 这件事兜兜转转,竟然是因果轮回,错综复杂。 管修全固然有错,而她抓着不放,这就导致了后来的柳娘子揭发出姚娘子一事,姚娘子为此受到牵连,丢了能让她安身立命的领舞教头位置,最终被逼上了这样的绝路。 盛则宁蹙起秀眉,难道是她做错了吗? 她一时陷入无法自拔的迷茫当中。 手被人轻轻握了一下,盛则宁下意识颤了一下眼睫,抬起眼睛,往旁边看去。 封砚虽没有说话,但是那双沁如凉夜的凤眸带着一些不寻常的深意和坚定,就好像不会有难事能影响到他。 盛则宁想到他曾多次告诫她的话:遇事要忍。 凡事不该求急,求快,若没有缜密的筹划,精心的设计,就无法得到最完善的结果。 她所求的东西太过冒进,并不被世人所接纳,故而她盲打莽撞能碰到几只死老鼠,可对大局而言,毫无作用。 她动摇不了它的根基。 但是巍峨城墙不是一日建成,律法行规也不是一日完善。 滴水成河、聚沙成塔的道理不就告诉了他们,若要追求改变,一日不行就百日、千日,一人不行就十人、百人。 盛则宁慢慢握紧手,又有了决心。 “虽然这个世道是不好,但是我们也要给它一个机会,因为我相信未来会好起来的。”盛则宁又走前了一步,“若是人死了,那才是什么也没了。” 人若死了,一切都不会改变。 人若死了,就看不到赫赫炎炎的旭阳高升,驱逐黑暗,照亮万物! “本王一诺,仍然有效。”封砚适时开口,他转眸看向盛则宁,及时捕捉到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触动。 “姚娘子,你听见了吗,有瑭王殿下为你撑腰,就是宸王也动不了你们了。”柳娘子赶忙劝姚娘子。 姚娘唇瓣蠕动了两下,欲语泪先流。 “快来人,把她拉上来。”柳娘子总算能松口气,朝后喊人。 她心里放松,手里的力气也跟着松懈,但没有想到姚娘的身子还不稳固,因为她这一懈力,瞬间就往下跌了半个身。 柳娘子吓得魂飞魄散,附身伸手就去捞,但是因为冲得太猛,自己反倒也快给带下去了。 盛则宁想也没想用力甩开了封砚的手,三步上前去扯住柳娘子。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瞬间,封砚愣愣看着自己空了的右手,就好像自己的心已经坠了下去。 他根本来不及抓住急于挣脱他的任何人。 一如从前。 他白着脸,疾步往前走。 瑭王的动作让差役们醒过神来,这里哪能要堂堂王爷亲自出力,他们慌慌张张涌上前,搭手出力,齐心协力之下,总算把姚娘救了下来。 姚娘和柳娘子都手脚脱力,后怕不已,两人都眼圈通红,不住流着眼泪,文婧姝和小丫鬟扶着她们连连安慰。 盛则宁把她们挨个扶到楼梯口,叮嘱她们小心慢行,等到她们都转下去一圈后,她才收回担忧的目光,找寻最后一个还留在上头的人。 她刚刚是心急了一些,所以没顾得上惧高的瑭王。 心里琢磨着告罪的话,视线才转过去一点,她的心就猛然一跳。 一个惧高的人紧靠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往下眺望,像是在寻思着这个高度能不能把人摔个粉碎。 狂风吹起他的衣袖、发尾,他以一个颓然的姿态迎着风,让人心惊胆战。 盛则宁骨寒毛竖,小跑上前,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两手从后面抱住他的手臂往后,大声道:“殿下!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第70章失控 封砚被她大力一扯,往后一个趔趄。 但他反应快,手拉住栏杆,及时稳住自己的身体。 “欸?” 盛则宁能扯动他那一下全是因为事出突然,封砚没有防备,如若不然,以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小力气根本不可能撼动他分毫。 就像此刻,那一股莽力全返到了她自己身上。 盛则宁顺着那股力,没有后倒,而是一股脑冲向栏杆,眼见着下一刻就要撞了上去,她小脸吓得血色尽褪。 这么短的时候,就是脑子动再快也救不了自己,只能视死如归地闭紧上双眼。 心里惊呼我命休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抱着的那只手反客为主,将她兜着转了半圈,手臂横在她后腰、后背,她这一撞,全结结实实撞到了封砚的手臂上。 虽然也痛,但脊背比柔软的腹腔还是好受许多。 她轻轻痛了一声,才将眼睛撑开。 还没来得及未对焦在眼前这张脸上,盛则宁就急道:“你不是惧高吗,为何还站在危险的地方?” 若不是心里还有点理智在,盛则宁真想提着他的耳朵,狠狠教训他。 他那副虚弱得随时会倒下、没有人牵着连脚都迈不开的样子让她记忆深刻。 一个人都惧高到那样的程度,他就不怕自己被吓昏了过去,一下就从栏杆处栽下去? “……”封砚听着她的‘教训’,异常沉默。 “你一个招呼也不打,真的很吓人,我还以为你也想跳下去!” 盛则宁刚刚经历了姚娘子那件事,情绪还没平静下来,对封砚也只有一肚子火气。 他平常寡言少语也就罢了,这种时候一句话不说是想吓死谁? 反正她胆子小,经不起这样的吓唬! “……你害怕我跳下去?”等盛则宁叨叨完了,封砚才开了口,但他的嗓音生硬,就好像刚冻起的冰渣,每一个边都有锋利的刺角。 “当然!” 每一个用力的字眼都在表达自己的愤怒。 那双弧度优美的杏眼往上挑起,格外明亮,在她的瞳仁里面都能清晰地倒映出人影。 封砚眸光落下,在那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风仪不在,气度不存。 他的心空落落的,但又极其不平静。 就像一张鼓被无情得戳破了一个空洞,呼呼的狂风往它的心里灌入,在里面回荡起野兽般的咆哮。 咆哮着要做些什么。 盛则宁声音刚脱口不到片刻,就察觉到后背上那只手臂用上了力。 封砚将她往前一托。 盛则宁被迫扬起了上身,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离自己越发近的男人。 后知后觉,感到了怪异。 她余光飞快瞥了眼上下左右,总算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轰得一下,炸得她头皮阵阵发麻。 喉咙再也发不出一声,就好像冬日里一口温热的浓姜水饮下,咽喉灼烫无比。 刚刚是她太心急、太害怕,竟然一点也没发现两人的姿势实在太近。 不说她的后背直到现在还压在封砚的手臂上,而他另一只手还撑在她左侧,若是外人从一旁看来,只怕会觉得她是被人环抱住,两人近得只有两个拳头的间距,远远小于合理的距离,彻底乱了分寸。 呼啸的冷风不断吹着她的后脑,凌乱的碎发乱飞,她脑后面系着的银红发带三番几次都扑到封砚的脸上,最后甚至还软软地挂在了他的脖颈上。 就像是美人娇滴滴的玉手,揽着郎君的脖子调.情一般。 盛则宁心如死灰,瞪着那不争气的丝绦,恨不得把它当场看焚化了。 但这让盛则宁颇感尴尬的旖旎氛围一下就中止在男人刻意放轻的嗓音里。 他慢声低语,气音扑面而来:“害怕,害怕就对了。” 不知道说与谁听,他出口的声音就被猎猎狂风搅碎,吹散,转瞬即逝。 盛则宁慢慢眨了一下眼,被冷风吹得发涩的眼睛很不舒服,但是她还是被他的话语吓得一下睁圆了眼睛。 封砚口中的这句话若是换到谢朝宗来说,她还不会这么大的反应,但是出自他的口,她就分外震惊和惧怕。 封砚墨黑的睫羽下,那幽深的眸光凝视她脸,许久都不挪开,好像在反反复复打量,反反复复揣摩。 “……什么?”盛则宁轻启唇瓣,不明所以,满眼的懵懵懂懂,“殿下您说什么?” 封砚低低笑了一下,气音在两人之间打了一个转,又被风吹走了。 因为一无所知,所以就无所畏惧。 她根本不明白他害怕的是什么。 封砚忆起他小的时候。 在他刚刚被送到明仁殿时候,他才八岁。 皇后就把一只稀世罕见的明光琉璃盏递给他。 旁边的宫婢给他这个冷宫出生,没见识的皇子介绍。 这只明光琉璃盏是一万窑里才可能开出一只的稀品,还是官家送给皇后的生辰礼。 价值、意义都非比寻常。 他惊慌地捧着那只琉璃盏,只差膝盖软倒在地。 皇后却浑不在意,命令他把琉璃盏放在桌子边。 那是置放盆景的半圆边桌,紫檀木,镂空缠花纹,高度快到他的胸口。 稀宝不立危处,君子不立于危墙,他颤巍巍地双手捧起琉璃盏,稳稳地将其放上高桌中央。 皇后不满,让他把琉璃盏往外挪出一些。 他汗如雨下,小心翼翼地移出些许,皇后仍不满,要他再移。 他一点点移,心里惶恐一点点加。 直到快要临界崩溃的那一点,皇后忽然用团扇轻轻在琉璃盏后推了一把。 明光琉璃盏一下跌碎在了他脚边,四分五裂,破碎支离,就像他突然涣散的眸光,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但奇异的是,那束缚着他,压迫着他的紧张、恐惧、忧虑通通如被旭阳照耀下的晨雾一般,消散不见。 ——“一件事让你已然无法控制时,那就毁了它。” 这是皇后对他的教导。 遇事要忍,出手要狠,让他足以妥善周全地面对迎面而来的危机与挑战。 呼呼的风拨响挑檐下的铜铃,丁零当啷地回响。 犹如巫族那蛊惑人心的铃铛声,让他逐渐入魔。 他能日复一日的忍,但是没有人能告诉他,这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步? 他已经,忍不了了。 盛则宁猜不透封砚有什么打算,可这般僵持之下,她腿都要软了,于是她往外挪开一步,试探能不能走。 她不动还好,一动之下,封砚眸中神色一变,像是触动了什么要命的机关。 他忽然就将垫在她后背的手一抽,盛则宁顿时就少了支撑点,身子一个后仰,就半探出了栏杆。 一种要坠下去的错觉把盛则宁吓得不轻,冷汗滚滚,胆丧魂惊。 “你可知道,今日我就被你生生悬于这高空中,随时就要跌了下去,你舍命救人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想过我会担心害怕。” 封砚的手掌抵上她的肩膀,不是害怕她掉下去地握住,而是掌腹紧贴在她的肩胛,只要他再稍加一点力气,她必然不能再保持这个微妙平衡。 总有种感觉,她会被推下去! “封砚!” 盛则宁不敢置信,就是大不敬也要直呼其名。 封砚是疯了吗?竟然想杀了她! 在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从容与克制,肆无忌惮地威慑让人胆颤,让人心惊。 盛则宁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封砚,幽暗的眸子里挟着狂乱的神色,额角青筋尽爆,仿佛在竭力压制就要出笼的猛兽,然而那猛兽一下一下冲撞着铁笼,暴躁而狂乱。 盛则宁接连打了好几个寒碜,高处的风没有让她畏寒怕冷,但是封砚的眼神让她遍体生寒。 “你、您冷静一下,好不好?”盛则宁软下了嗓音,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像是小心讨好和求饶。 这个举动有点作用,封砚闭了一下眼,似乎是平静了。 “则宁……”他呢喃低语,语气柔和不少,只是重新睁开的眼眸里还是激荡着疯狂的神光,朝她压下来时,那气魄与压力,还是让人毛骨悚然。 他要做什么?! 盛则宁屏住了呼吸,在他脸靠下来时,用尽全力掌掴了他一巴掌。 掌骨狠狠打在他的下颚,锋利的指甲擦过他的薄唇,她手滑下来的时候,封砚的脸上就浮出了嫣红的指印,几乎是立竿见影。 盛则宁自己都痛得眼圈红了。 可见打他那下,不遗余力。 刺痛让封砚眸色渐清,他慢慢收起身,手指曲起,擦过唇角,玉白色的指背沾上了鲜血,红得刺目。 盛则宁看着他的动作,咕咚一下咽下口水。 虽然她不是有意的,可是谁让他来吓自己,该打! 她怕夜长梦多,万一封砚又被刺激得发什么疯,她岂不是真的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不再开口和他搭上一句,甚至连眼神都不敢和他交汇一刻。 就趁着封砚还没回过神,从他的手臂下一弯腰钻了出去,灵活地就像一只急于逃命的兔子,哪还有半分腿软体虚的毛病。 就这样跑吧,反正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两人就算有再多、再深的矛盾,只要她转身走,封砚绝不会再出手干涉她一下。 就仿佛那些事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抹去,无需他再费什么心神。 他不会解释、不会弥补。 所以现在的盛则宁也不会再好奇。 管他是发疯还是有苦衷,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盛则宁深吸了口气,卯足了力气,径自往楼梯口冲,只要下了楼,她就安全了。 可才迈出去三步,她的腰肢就被身后的人长臂一伸揽住,随后整个身子都被圈锁进了一个微颤的怀里。 封砚虽然理智尽失,但是好像冥冥中他就是知道,此刻不能让盛则宁就这样走。 若是放她走了,她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则宁……”他祈求道,“不要走。” 盛则宁心肝俱颤。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发疯 “别走……” 盛则宁怔立在那,那丝低微虚弱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潮热的血气,沾上她的耳廓。 她的后背贴在他的胸膛前,严丝合缝,体温隔着几层衣料只余下温热,但是那心跳隔着骨肉也能清晰感受到。 有力却紊乱,犹如被关在囚笼里的兽,急于寻找脱困法子,四处乱撞。 手被桎梏在他的双臂下不能动弹,脑袋被下颚抵住,整个身体完完全全被他所笼罩。 他们就像两个勺子,紧紧扣在了一块。 从来恪守礼节,进退有度的瑭王殿下还未曾做过这样逾矩又毫无缘故的冲动之举。 盛则宁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的甜腥味,才发觉了疼。 太可恶了。 明明她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她回头? 就像碎掉的玉佩无法复原,破碎的感情也不能如初。 他如今还这样作态,究竟还想做什么? “放开我。”盛则宁鼻腔发酸,心里闷涩,就好像不小心吞到甘甜莲子里的那苦芯一样。 清甜甘美的鲜莲子里偏偏会有那么苦涩难咽的莲心,就好像她从前看似霸占封砚风光无限,实则却有许许多多苦楚与难堪,让她一人独自咽下。 她原以为这就该是爱情。 百味杂陈,丰富多彩,可到头来她发现是苦是甜原来都是她一个人的。 封砚他从来没有将她当回事。 “对不起则宁,是我失态了……是我不该……” 封砚不想放开,他想要开口解释,但是此刻他头绪纷杂如乱麻。 该从哪里开始解释。 一会是皇后凛若冰霜的训诫,一会是则宁绵言细语的软话。 一边是是琉璃盏碎在脚边,一边是盛则宁回头对他莞儿一笑。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魔怔了。 她不是稀世琉璃盏,但是独一无二盛则宁。 她比琉璃盏还易碎,比琉璃盏还难留住。 ——比琉璃盏还要让他恐惧、紧张、害怕。 她不受控制,犹如那只断了线的风筝,轻而易举就能抛下他。 他是不该把她置于危险,还是不该把她看得这么重。 封砚自己都说不清楚。 “既是不该,殿下还不放开臣女!”盛则宁不知封砚心里所想,只有满心的纳闷,出口的话也冷冰冰,没有往常半分甜软。 封砚该不会给她扇出毛病来了吧? 她的手掌现在还火辣辣,从皮到骨,每一寸都麻痛难忍。 那被她掴了一巴掌的封砚又能好到哪里去? 封砚竟然没有生气,反倒如此待她,实属反常。 很难不去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可他抱得这样紧,盛则宁逃也逃不掉,力困筋乏只能央求他,放开自己。 “放开我吧殿下!” 封砚在她的声音里收紧了手,勒得盛则宁不得不完全缩进他怀里,难耐得闷哼了几声。 知道她想要走,封砚第一次违逆了她的想法,自私了一回。 他本就不是什么君子好人,只是已经习惯了克己复礼,他克制自己的时候远比放纵的多。 但是这时候,他就想放纵一回。 不去想对与不对。 “就这样……陪我待一会好吗?”封砚紧闭双目,声音低浅,像是病入膏肓者那气若游丝的嗓音,“则宁,我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是一字一语都沉痛悲觉,盛则宁在他不成句的话音中感受到头顶上打下几滴眼泪,她身子一僵。 生平所见之怪事,今日已经发生了不少。 封砚竟会哭,这实在让她难以平静。 一个连情绪都没有的人会在她面前流泪。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封砚说的亲人,定然不是指魏家。 那就是凉州孟家,他的亲生母亲孟氏。 孟氏早亡,应当还有父母和其他亲族,为何说已经没有亲人了? 不知不觉她又为了封砚一句话没头没脑地想了这么多。 等回过神来,盛则宁又气又恼。 明明说好了不再为他分神多忧,但是她还是这样不争气! 盛则宁努力平息下自己烦杂的情绪,让声音变回镇定而无情,“虽然臣女不知道殿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还请殿下节哀,保重身体要紧,此处风大,殿下不冷,臣女却觉得很冷。” 封砚抵在她头顶的下巴往后挪了些许,似乎是想低下头看她。 盛则宁心想自己今日没往头上多扎几个钗子,实在是失策之举,若是她戴得跟刺猬一样,封砚定然没处搁头。 过了不知多久,封砚的精神提起来了些,不似之前那般恹恹。 “则宁,我还有一事想与你说。” 盛则宁轻轻‘嗯‘了一声。 反正她就是不想听,此刻也跑不掉了,就听他还想说什么。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秋猎后,我去向父皇禀明,娶你为妻,可好?” 封砚觉得盛则宁这段时间对他不冷不热,原因就在于坊间那些传闻,传言说他并非真心要娶她,以此攻讦盛则宁一心想高攀皇室,而不得君心。 倘若他主动去求旨,可就能证明他的心意了。 盛则宁闻言无喜有惊,倒抽了一口凉气。 冷风灌入咽喉,她呛得咳了起来。 封砚不得不松开她,绕着她转了半圈,站于她身侧,附身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助她平息紊乱的气息。 盛则宁扶着他的手臂,一手捂着唇,咳得小脸通红,泪花蔓了上来,润湿了眼睫,湿漉漉的覆在眼睛上,随着她不安的心颤动。 封砚怎么会忽然想起这件事。 她都还未想好如何拖延婚事,若是被他一提,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盛则宁双目含着薄泪,悲壮地仰起头,目光慢腾腾升上,与封砚的视线交汇在一块。 才瞧上一眼,她心口一窒,后面那句话就滞塞在了咽喉,怎么也不敢吐出。 虽然封砚的瞳仁很黑,但是盛则宁知道他的眼珠也并非纯粹的黑,若是在灿烂的阳光下,就能分辨出是一种玄青色,黑中带青,这才致使他的眸光一向清冷寒冽,像是无情无欲的神仙。 然而如今…… 神仙有欲,坠成邪魔。 那双清冷的眼眸里有了让人骇惧的执念。 盛则宁这才知道无论是刚刚将她压在危险阑槛上的人,还是眼下这好似已经平静如常,淡声问她婚期的人。 他依然还未变回从前她认识那个,克己慎行、端方正直的封砚。 他里面仍然是那个疯狂的芯子。 封砚的手指擦过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就偏头躲去,虽能躲过他的手,却没有躲过他的声音。 “你从前不是对我说,此生只愿嫁我为妻,若得此愿,终身不悔?” 盛则宁咬着自己唇瓣上的旧伤,一阵阵的抽痛,让她心悸了几下。 再一次痛恨封砚这该死的好记性。 她自己都快记不得的话,被他重提了起来,她只想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进去,或者把封砚埋进去! “你不愿意?”封砚眸光沉落,心里那压下去的纷杂情绪又溢了出来。 无端开始胡思乱想。 她不愿意,是因为谢朝宗还是薛澄? 从前没有想过盛则宁可能会弃旧怜新,只因为她的眼睛里向来只看着他一人。 也曾有人跟他提起过谢朝宗,可那时候他都未曾放在心上。 谢朝宗与则宁虽为青梅竹马,可倘若有情,又怎会拖延至今,直到他介入进去。 彼时多漫不经心,如今却知错得离谱。 从谢朝宗回来那一刻,他就察觉出了他与谢朝宗的差距,一种无法赶上的差距。 即便他们之间未生出情,但是那一言一举之间的熟稔,潜移默化之中的投契都让他无比羡慕,嫉恨。 再说薛澄,他分明还没自己与盛则宁认识的时间长,也许是个生面孔,让盛则宁愿意多看他几眼。 但身为博西王世子,他注定以后是要回西境带领驻兵,盛则宁又怎会愿意随他吃风餐露宿的苦? 顶着封砚的目光,盛则宁不敢轻举妄动。 就怕自己一句‘不愿意‘会再次惹出封砚的疯狂。 可是一句话也不说,又怕再无机会。 再三忖量,她有了主意。 “并非臣女不愿,只是臣女向来艳羡平阳郡主那轰动上京城的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可是家父只是正二品,尚未有资格,臣女不想有遗憾,若是能等到家父……”盛则宁轻轻眨了一下眼,隐去了后面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话。 平阳郡主的婚嫁规格之高,乃是因为皇室宗亲低嫁的缘故。 而在大嵩,若女子高嫁入门,为显出尊卑有别,女子在出嫁的仪仗之中就不能那么高规格。 盛家比起皇族可不止低一等。 但是,倘若盛二爷能封爵进相,她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也就有资格了。 盛家不遗余力地扶持瑭王,无非是为了博一个拥立之功,将来好得封赏。 这就是盛家与封砚以及皇后一派心照不宣的默契与约定。 封砚听完盛则宁的拒言,脸上尚不动神色。 对于他而言,大婚规格如何、形制高低,他通通不在意,就如他对自己吃什么穿什么也从没有挑剔过一样。 但是盛则宁不一样,一辈子的婚姻大事她定然看得很重,想要风光出嫁也情有可原。 倘若他以无所谓规格高低来回绝的话,她定然又会以为自己不重视她。 思及此,封砚轻皱起眉心。 看见封砚的神情,盛则宁心里其实没有底。 现在的封砚还会不会考虑她的意愿,她没有了把握。 一定是她最近太消极应付,所以让封砚产生了自己或是盛家不再对他尽忠尽心的感觉。 所以他这是来试探她了? 盛则宁悔恨莫及,自己还是过于敷衍了一些,这不是鸟入樊笼,作茧自缠了吗? 封砚凝眸在盛则宁忽而垂下的眼睫上。 那小小的颤动,就好像代表着主人不安的心。 他不过想要提前履行婚约,竟也成了她的压力。 他轻舒了口气,将胸中郁结的闷气置出,而后才顺从她的意思道:“若你如此想,我会找适当的时机再提。” 此言意在,秋猎之时他不会提起此事。 盛则宁倏尔撑起眼帘,虽心下欢喜,但是脱口而出的话却还带着疑惑:“你真的答应了?” “则宁,你为何会如此怀疑我?”封砚凤眸半阖,一副‘你我之间哪来的如此生疏’。 “我没有……”盛则内避开他的视线,换上轻松的语气道:“殿下既答应,臣女心中不胜欢喜。” 封砚眸光流连在她劫后余生般喜悦的脸上,又听到她说‘欢喜’,心情有些微妙。 “则宁,你是欢喜什么?”他忽而低头问她。 是他肯允她风光大婚,还是他肯延提两人婚事。 盛则宁才翘起唇角,那抹刚摘得胜利果实般的微笑就如昙花一现,不见了踪迹。 她不及掩饰地慌了一下,下颚被人轻轻抬起。 仓促间视线就这样被男人轻而易举地擒获,他那双凤眸微眯。 与他清冷威逼眸光截然相反的是他温柔的嗓音,“则宁,你莫不是在行缓兵之计?” 封砚身位中宫嗣子,早早就参与朝政,学习与各种老奸巨猾的人打交道。 他虽是不喜欢应酬,不喜欢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不喜欢猜人心,谋人意。 可是经年累月修炼出的敏锐直觉还是告诉了他,盛则宁的回应不对。 说想要嫁给他的话难道都是假的? 其实,她是真的喜欢上谁了? 盛则宁被他钳制着下巴,眸光锁定。 心里咯噔一下。 真的认真起来的封砚竟是她想象不到的难以对付。 嘎吱嘎吱的木板声在两人身后响起,有人登上了西凤塔。 盛则宁趁机扭过头,谢朝宗沉着一张脸,大步迈了上来。 “谢朝宗!”盛则宁喊他。 既是惊讶,又是惊喜。 此时此刻,能有任何一人出现,盛则宁都喜出望外。 这就意味着她与封砚的僵持就会被打破,她也就不必费心去想如何为自己辩解。 “你在这里耽搁什么?”谢朝宗知道盛则宁上了西凤塔,可等到文婧姝等人都下来半天,也没见她下来。 他不顾阻拦,这才登了上来。 盛则宁与封砚这厮在做什么? 盛则宁怎么一副见了他还很高兴的样子? “我……”还没来得及接上下一句,盛则宁的手臂就给身后人再次扯住,一阵天旋地转,她扑进封砚怀里,只不过这次她是脸朝里,直接鼻梁撞胸口,埋了进去。 “你发什么疯!”谢朝宗正要动腿上前,忽而目光落在封砚脸上,那显著的指印上。 他脸色一沉,目露寒光。 后知后觉才知盛则宁哪里是对他高兴。 “姓封的!你对宁宁做了什么,她竟都要向我求救了?”:,,. 第72章交锋 面对谢朝宗气势汹汹,封砚眸光淡然,轻扫过来,就像是看向一不速之客。 “谢郎君有何事?” 若非他脸上还顶着指印,这般临风而立,广袖揽风的模样颇有些遗世独立的风姿。 只可惜,他现在已经不是什么超脱红尘、高高在上的清贵神仙了,往日里他矜平躁释,不含半分情绪的眸子,如今却肆无忌惮地朝人示威。 他一掌压牢盛则宁的后脑,不让她再与谢朝宗两目相望。 而他那深黯的眼底蕴藏锋芒,像是无形中阻绝对方的靠近。 谢朝宗冷笑两声,大大方方跨前两步,“何事?你还好意思说,倘若我不来,怎知道宁宁会向我求救。” 谢朝宗的话让封砚感到了不快。 求救? 即便谢朝宗是陪着盛则宁长大的人,但是再怎样,则宁也不可能求到他那里去。 他与盛则宁之间,存不下旁人的位置。 手掌轻抚了下胸前正欲挣开的脑袋,掌心一路下滑。 盛则宁今日未戴钗环,所以发丝都梳成团髻,简洁大方,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封砚的指腹顺势就探至她颈侧,往下按去,还能感受到她细腻肌肤下跳动的脉搏。 略快,且乱。 盛则宁在他手指动作下呼吸一窒,不由攥紧他腰侧的衣服。 那带着薄茧的指腹虽是不轻不重地压下,但是她却好像感受到他那指骨上那欲施未放的力道,仿佛轻而易举可以拧断她可怜脆弱的脖子。 何止是搁在她脖子上,分明是压在她的心跳上,抵住她的命脉,更是拿捏着她的进退。 盛则宁悲怆地想起儿时去别庄小住时,庄户的儿子掐着大鹅的脖子,耀武扬威地从她面前走过。 那个对她凶神恶煞的大鹅在少年手里就乖得像纸糊的一样。 只因咽喉乃是性命攸关之处,落入敌手,也只能逆来顺受。 她此时就完美共情了那只大鹅。 封砚今日诸多的不正常让她不敢轻举妄动,干脆假装自己已经入定成佛,无情无欲也无求。 让谢朝宗和他互咬去吧,她已经累了,只想自己安安静静待一会。 但盛则宁能忍,谢朝宗却是一刻也忍不下。 他斩钉截铁道:“你定然是干了什么事!” 封砚挑眼睨来,不解释、不狡辩、也不否认,只用一句话噎死谢朝宗。 “那也是我与则宁的事,与你无关。” 谢朝宗是阻碍,可却并非天堑鸿沟。 往后,他不想再忍了。 也不会再忍了。 哪怕会让盛则宁感到害怕,他也不会把她再拱手让给任何人。 谢朝宗脸色霎时变得铁青一片。 封砚这厮是吃错了什么药,虚伪可笑的伪装都扯掉不要了,假模假样的克制也不顾了,当真要在盛则宁面前和他抢起人来? 这假斯文真败类这就露出马脚了,掩饰都顾不上了,更让人恨得咬牙。 他挑眼讽刺道:“瑭王殿下,您这一出变得够突然的。” 封砚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曲指轻擦了一下唇角,那处又痒又疼,像是被只小蚂蚁噬过。 这个动作做得缱绻旖旎,像是一个暧昧的暗示。 谢朝宗定睛一看,尽管很不起眼,但是他还是发现了一道还未结痂的小伤口在封砚的唇角。 他先是疑惑,而后又反应过来他脸上的掌印是怎么回事,唇边扯起了一抹怒笑。 “好得很,这可真的让我大开了眼界,堂堂皇子亲王也会强迫人了。” 盛则宁看不见两人交锋的眼神,但听这对话,越来越奇怪。 谢朝宗不可能知道先前发生的事,唯独是封砚脸上现存的那巴掌印让他误会了什么。 “不是……”她的声音闷了出来。 “不是什么?!”谢朝宗可不是谦谦君子,动口不动手,他话音脱口的时候,手已经探出去,拉着盛则宁的胳膊大力往后一拽。 封砚皱了一下眉心,虽然他完全可以把盛则宁锁在怀中,但是谢朝宗这个不管不顾的力度,怕是真的会伤到盛则宁。 他不及细想就松开手,盛则宁被谢朝宗的手劲扯着往后趔趄,险些一个仰跌,吓得花容失色。 谢朝宗一时也没料到封砚会这样容易就松手,这才没控制力度,见着盛则宁立不稳身,赶紧扶住她的手臂,关切道:“宁宁没事吧?” 盛则宁憋着一大口气。 这两个狗东西,竟然把她当做麻绳拉拉扯扯。 借着后退的脚步,她狠狠踩到谢朝宗脚背上。 谢朝宗顿时大叫一声,气道:“我帮你,你竟然踩我!” “脚滑、脚滑!”盛则宁挣开他的手,趁机往旁边跨开一步,离着两人都远一些。 谢朝宗没注意到她这过河拆桥的小伎俩,他的注意力还在那可疑的巴掌印上,又一扬手指着封砚的脸,寒声道:“那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说到‘欺负’两字,谢朝宗咬牙切齿,冒火的眼里就仿佛写着禽兽两字。 他万万没有想到封砚这死木头能玩出花来。 盛则宁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抬眼看清封砚现在这张脸。 虽然她手掌不大,可是在封砚精致细腻的脸皮上,那纤细的指印红得张牙舞爪,何其显眼,引人注目。 迎着她的目光,封砚不偏不倚地看来,十分坦然面对她的打量,仿佛他脸上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证,而是什么荣光。 “……”盛则宁悄悄甩了甩自己手掌,难怪现在手还这样疼,她这是全力出击了。 “莫非你也要说手滑?”谢朝宗双手抱胸,冷笑不已。 他倒是想听听,这手要怎么滑,能甩出这么一个大耳刮子。 他就是脑子被灌了水也不信这两人之间没什么事。 盛则宁自然不可能把先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谢朝宗听,她定定看着封砚两息,视线往旁边一挪,开始现编:“今日瑭王殿下追思故人,因忧伤过度导致神不守舍……” 盛则宁转头,冲着谢朝宗眨巴着眼,信誓旦旦地道:“我听说人若是长时间神魂出窍,容易傻,这才不得已冒犯了瑭王殿下。” 谢朝宗扯了扯嘴角,怒冲冲道:“宁宁,你当我傻吗?” “我当你懂我。”盛则宁不躲不闪地面对谢朝宗的质疑。 懂她就当知道她不愿意说,再问也就是徒费她心神再要去编说辞罢了。 两人对视片刻,谢朝宗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眉头紧蹙,像是失望透顶,又好像伤心欲绝。 “宁宁你竟然这样护着他,亏我还怕你有事匆匆赶来!”谢朝宗一副被她气得不轻的样子,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就把盛则宁抛到了脑后,就跟他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盛则宁愣了下,看见谢朝宗走得这样干脆果断,还下意识追出去一步。 “则宁。” 背后封砚及时出声叫住他。 盛则宁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还余留着些没有散去的茫然。 显然是谢朝宗的话让她心神不宁。 “你追上去做什么?” “……”盛则宁被封砚的话问住了,思忖了片刻道:“他毕竟是担心我才来的,我说谎蒙骗他确实不应该。” 谢朝宗虽然有时候很不顾及她意愿,可是他担心也不是假的,盛则宁还是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封砚漫步走上前,垂眸注视着她脸上的怅然。 谢朝宗始终还是太懂得怎么拿捏盛则宁的心,这招以退为进也是高明。 封砚心里不是滋味。 “那你为何不对他说出真相?”封砚开口,耐心地一步步把盛则宁诱出来,他慢声细语问:“为何不告诉他,是我意图不轨?” 他的语气十分平缓,神情自若,仿佛不过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样自然,而不是‘意图不轨’这样让人不知所措的词。 盛则宁难以置信,封砚敢直言不讳,承认他刚刚的恶行。 承认他…… 盛则宁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唇,刚刚被她咬出的伤口就疼了起来。 封砚注意到了她唇瓣上的伤口,看得盛则宁心底发毛。 “殿下,你是不是还不太舒服,要不然我们也下去吧?”盛则宁化被动为主动,小心翼翼伸手想去扶他,叹了口气,又故作轻松道:“别说谢朝宗了,臣女都快要不认识殿下了,您这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怪让人害怕的……” 该不会是惧高惧出了癔症来了,不然得话,一个人的性情怎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一定是一时脑子迷糊,才会疯言疯语、疯行疯举。 封砚顺着她伸出来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微热的掌腹和泛凉的指腹带来双重的感受。 一边是洋洋暖意,一边是森森寒意。 “则宁,我没有变,从始至终我就是这样的人。”封砚不疾不徐地说道,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卑劣与不堪,“只不过你还未见过罢了。” 真诚相处的第一步,剖开自己。 他目光沉静,坦然,没有半分紧张、慌乱或者犹豫。 就像是向猎物展示自己利爪锋牙那般从容不迫。 他有这样的能力,只是他从未用过罢了。 盛则宁在他直白的话语中如遭雷击,张口结舌。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样的封砚若是上位后,她还能全身而退吗? “为何露出这样的神情?则宁你是在后悔?”封砚手掌托起她的下颚。 盛则宁被他一眼看穿,吓了一跳,努,无辜地摇摇头。 “那是何意?” 盛则宁一时想不到更好的说辞,脱口而出:“殿下去岁在臣女生辰时说允臣女一个心愿,那今年……” 想起两人之间的旧约,如今才到第二年。 封砚眸光微敛,嗓音柔和:“今年亦是,不过你想要什么?” 第73章机会 凉嗖嗖的风往她脸上扑来,寒意钻进她的领口,她不禁想要缩起脖子,像个鹌鹑一样。 被他这么一问,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着了封砚的激将计了! 刚刚封砚才在怀疑她是不是悔了,她转眼就想用心愿换要求。 怎么看都像是在过河拆桥。 问题这河她还没过呢,就把桥给砸了,实不是明智之举。 忍忍忍,遇事要忍。 盛则宁想通其中关键,扯着自己的衣袖,在封砚看似纵容却考究的注视下把就要脱口的话重新咽了回去,然后轻轻问道:“能留到……以后再说吗?” 封砚眸眼清润沉静,如古潭无波,让人瞧不清、探不明里面的深意。 他静静地瞥来一眼,就像是学堂上准备抽查的老学究,无端就让盛则宁紧张地呼吸都浅了,唇也半抿了起来。 生怕封砚会从她的心虚里窥探到真相。 他清冷的嗓音顺着风送入耳中,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不疾不徐地对她道:“要么,现在说,要么不做数了。” 似乎是大方给了她选择余地,实则后路尽斩。 就仿佛他已经料想她所求之事,并不是什么好事一般。 盛则宁争辩不得,只能含屈咽下这口不能言说的闷气。 不过眸光瞥见他脸上的巴掌印时,又找回了一丝痛快。 虽说她的手掌也很疼,但是有时候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还是很值得的。 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都绝不会再有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可以甩瑭王殿下一巴掌而不被问罪。 他自知自己不该,所有这一巴掌他也只能受着,而说不出她半个不对来。 “不说了?”封砚温声问她,似是想要劝她珍惜良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盛则宁看破他的诡计,又怎可能再轻易上当,当即就气鼓鼓地摇头,“不说了。” 不过看似她是白白损失了一个机会,但其实这次她也不算是毫无进展。 至少将他们的婚事又拖了一时,让自己在未来的几个月里,无后顾之忧。 反正以后她肯定还能寻到机会邀功请赏! 她一直都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更何况是她这般的努力之人,相信老天也不会辜负她。 想到这里,盛则宁一扫连日来积累在心头的阴霾,忍不住翘起了唇角,露出久违的轻松微笑:“殿下,我们还是快些下去吧。” 封砚心事重重等她的回应,没想到目光冷不防触及她笑得弯起的杏眼,被冷风吹得苍白的皮肤透出一些粉霞,就好像又变回了那个耀眼灵动的小娘子。 蜷起的手指不禁松了开来,那刻入掌心的疼痛缓了下来,眉眼间的浅皱被抚平,让他的神情都柔和下来,不似之前那般紧绷难看。 虽然他想让盛则宁看见真实的自己,但是也会害怕她从此以后就会惧怕自己。 他虽说做出选择就不后悔。 可不后悔,也会在心底有过一丝忐忑。 此刻能再看见盛则宁重展欢颜,无论真心假意,他都已经满足了。 那,他就更不会后悔了。 * 等到两人下来时,西凤塔下围观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只剩下一些巡查卫、瑭王府、盛府的人还在等候。 盛则宁在剩下几阶台阶时,迫不及待甩开封砚的手,仿佛是沾上了什么烫手山芋。 这厮着实奇怪。 明明站在塔顶的时候已经与在平地上无异,甚至还能本色发疯,偏偏上下楼梯的时候就跟抽了魂一样,没人领着就不会行路了。 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把他又原样带了下来,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上面吧? 封砚慢慢收回自己的手,被她握了一路的两根手指还并在一块,上面似乎还留着一些余温,他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德保公公就迎着他的面,满脸焦急地走了过来。 盛则宁也有自己的方向,她看见在不远处候着她的文静姝,提起裙摆就朝她疾步走去。 “宁妹妹你这是和瑭王殿下和好了?”文静姝留着不走,就是因为刚刚在上面所见,由此好奇上她与瑭王之间的事,更何况她知道盛则宁定然还会有别的问题想问她。 盛则宁心想与封砚的事太过复杂,也不好说清,就摆了摆手,简而言之地道:“才不是,不说他了,柳娘子和那姚娘子现在可好?” 她刚刚已经看了一圈,不见她们两人的身影。 “柳娘子还好,只是有些脱力,已经送回去休息了,倒是……”文静姝想拉起盛则宁的手,谁知才碰到一下,盛则宁就痛嘶了一声。 她把盛则宁的手掌翻过来一看,眼睛就不由一跳。 怎么伤成这样,都红成了一片。 “你这是怎么回事?”文婧姝关心道。 “殿下您这脸!——”那边德保大喊一声,引人注意,文静姝也没能例外,下意识就把视线移了过去,这一眼就看见封砚半张脸上赫然顶着个巴掌印。 刚刚她们下来前,瑭王殿下还好端端的。 文静姝愕然地回头瞧了一眼盛则宁,盛则宁用指头轻挠了两下有些发痒的脸侧,视线局促不安地瞟向一旁。 不必详问,也能看出她心虚。 文婧姝连忙把盛则宁红通通的手掌一挡,像是怕旁边人看见,惹来麻烦。 不过有不少人都知道,封砚和与盛则宁在上头逗留了一阵,所以这个巴掌印不难猜出是谁的杰作。 “你实在……胆大……”文婧姝斟酌着用词,不忍心苛责盛则宁,但是又心惊她的胆大妄为。 堂堂亲王的脸也是说打就打,这好在是瑭王,还算宽厚待人,若是换了别个,她还能全须全尾地下来,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其实也怪不得我,我那是被逼无奈。”盛则宁说的是大实话。 那般情况下,她才扇他一巴掌,没有踹他一脚已经很好了。 “喊什么喊什么,我打的不行吗!” 谢朝宗嗓音横空破来,在场的人无不抖了几下。 盛则宁没想到谢朝宗居然还没走,还主动顶下这口大锅。 谢朝宗抽空还远远瞪了盛则宁一眼,似乎在隔空拷问她为什么没有追他下来。 盛则宁既无辜又无奈。 “谢二郎君待你还是这样。”文婧姝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事,也是哭笑不得。 盛则宁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只不过小时候都是小打小闹的过错,他帮自己顶包也就算了,如今这样的‘大事’,他也敢。 德保听了谢朝宗的话,将信将疑。 这谢二郎君向来恣意妄行,说是打瑭王一个耳刮子也不是没可能的事,但是看他家殿下这神情,不见动怒,也不像是要追究的样子,他就浮想联翩,不知道他们与那盛三姑娘在西凤塔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殿下嘴边的伤……”德保本着忠仆护主的心,忐忑不安地刨根问底。 谢朝宗手叉着腰:“你再多问一句,信不信你主子就会把你从西凤塔上丢下来?” 德保‘诶呦’了一声,被谢朝宗吓得不敢再吱声。 文静姝听完那边一场闹剧,叹声道:“你与瑭王殿下之间看来并不简单。” 原以为瑭王是无心无情,无欲无求之人,现在看来,分明不是。 他所求所想并不比旁人少,他只是隐而不发,秘而不宣罢了! 盛则宁嘟囔了一句:“谁知道他今日受了什么刺激。” “其实,今日看见瑭王殿下登上西凤塔,我很惊讶。” “因为他惧高?”盛则宁接话。 “并非这个。”文静姝看了一眼远处长身玉立的郎君,低声道:“你小时候也进过宫,不过可能年幼不记事,所以就忘记了,瑭王殿下的生母孟婕妤当初……就是在东龙塔上坠亡的啊。” 盛则宁心脏猛得一跳,像是夏夜忽闻迅雷之声,骇然惊魂。 她隐隐有这样的记忆了。 曾经从宫人的笑言笑语里听到打趣五皇子惧高的毛病严重一事,就连每年春祭的高台都爬不上去,惹来圣心不悦。? 可她并不清楚其中缘由。 “东龙塔三百阶高,一个九岁的孩子救母心切,颤着手脚往上爬,可是没等他爬到一半,孟婕妤已经……”文静姝摇头,惋惜道:“他们都说孟婕妤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本来就没有几日活的,偏要弄这样大的阵仗,图惹是非,可我觉得不是,婕妤娘娘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又怎会用这样的法子来伤害自己的孩子?” 盛则宁蹙起秀眉。 难怪他会想要阻止她上去,又会那样颤抖,流冷汗,每一步仿佛是踩在刀山,迈进火海一般。 他怕重蹈覆辙,所以才会坚持要跟着她,寸步不离地上去。 “所以你懂我为什么惊讶了吗?瑭王殿下他怕是有十多年没有爬这么高的地方了。”文静姝悠悠感叹。 “我现在心情更复杂了。”盛则宁低落道。 文静姝不能替她分忧,只能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盛则宁低落的情绪化解不开,恹恹地问:“文姐姐,你刚刚姚娘子的事还没说完呢?” 文静姝经她提醒,面上又浮出担忧之色,“正要与你商量,那边姚娘子才下来,宸王就派人把她拿下带走了,刚刚谢郎君上去没有跟你提起吗?” 刚刚谢朝宗上来光顾着和封砚吵架,什么重要的事也没有说。 盛则宁奇怪:“宸王?他为何非要抓着教坊司这些人不放?” “我也是不知,但是听说教坊司最近与西涼使团那边接触颇多,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教坊司听礼部之命,接触西涼使团也无可厚非,但是姚娘子是无辜之人,我们得想个法子……” 文静姝点了点头。 盛则宁想到自己还有正事要处理,顾不得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拉起文静姝的手就要换个地方去打探消息。 封砚正要离开,刚好和两人迎面相对。 盛则宁刚刚知道那些事后,看封砚的脸就有些过意不去。 偏偏在这个时候,云客松下脚店老板扒开人群,喜不胜收地冲着封砚大喊道:“郎君!郎君!可算又遇见你了!”:,,. 第74章多余 身子圆滚滚的店家挥着满头的大汗,艰难地穿过人群。 巡查卫的人见只是一个衣衫普通的百姓,也没有动粗,只是伸手拦下他,呵斥道:“不得无礼!” “差役大人,小的是来找人的!” “你找何人?”巡查卫不信。 “那位郎君!”店家晃着手里的荷包,可奈何被巡查卫保护在里头的年轻郎君却侧过脸去,像是并未被他的声音吸引。 这不应该啊! 店家以为两人都秉烛夜谈过一个晚上,多少也算有几分相熟,不能没几日,郎君就不记得他了? 他疑惑地眯起小眼,眼睛左右旁移,好在他可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为了自己纯良正直的心不被留下污点而格外努力。 果然,天不绝人,很快他又重新高兴起来,这一次他的声音格外响亮:“小娘子小娘子!是我呀!那天你掉了一两银子给我!” 盛则宁刚竖起手掌挡着脸侧,但是奈何已经被眼尖的店家发现了自己的存在。 这店家为何如此固执,不是说了不用还钱嘛…… 德保揣起袖子,踮脚往外头看了两眼,提醒封砚道:“殿下,那边好像是有人在叫三姑娘。” 封砚瞥了眼盛则宁躲躲闪闪的模样,略感奇怪,这个店家与盛则宁能有什么关系,就这一瞬间的动摇,他说道:“让他进来。” 店家用一块白帕子擦干净跑出来的汗,端着肚子大步迈了进来。 盛则宁想走,却又不好在这个关头溜走。 只能眼睁睁看着店家宛若他乡遇故知一样喜滋滋地朝两人径自走过来。 缘分呐!又让他这茫茫人海中遇到了这两位。 “郎君,小娘子!”他行礼。 “你有何事?”封砚怎会不记的这位店家,他记性好得很,只是他也猜不出这位店家找上来能有什么事。 店家一脸正直,托起手里的荷包,口齿清晰地解释起来:“七夕夜那天郎君在小店落下了一个荷包,实在太贵重了,小人不能收下,这里有十两是郎君的……” 封砚明显是愣了一下,看见那‘失而复得’的荷包,眉心轻蹙了起来。 “殿下,您怎么会落下这么多银子?”德保公公吃惊地道:“七夕夜那天殿下不是去找了三姑娘吗?” 又不是几岁的小孩,怎会平白无故‘落’下十两。 德保公公朝盛则宁看去,企图找到答案。 但是盛则宁对他眨了几下眼睛,同样没吱声。 店家又打开荷包,在里面挑挑拣拣一番,他身上没有带称,只能估摸取出一小块重量差不多的,又托着往盛则宁的方向道:“这一两是次日早上这位小娘子给的,我是真的不能要的!” 听到这里,知道自己也没能逃掉的盛则宁‘呃’了一声,看着店家真诚的脸,一时失语。 她是真的不想再见到这一两银子。 “次日?”封砚在这个时候开口,目光随之转了回来。 盛则宁悔不当初。 她给一两银子给这个店家,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不让封砚知道自己知道他白白等了她一晚上这件事嘛! 这世上最尴尬的事,莫过于被人知道了自己假装不知道的尴尬事。 瑭王殿下等了她一晚上,她不记得也就罢了,最后知道了还试图用一两银子收买一个老实人替她掩饰。 店家把僵直对站的两人轮番打量了一番,有些恨其不争地冲封砚唉声叹气:“小郎君难道还没哄好这位小娘子吗?” 封砚看向盛则宁。 盛则宁察觉到他的目光,眸光滴溜溜转过去,看了一眼又飞快地放下。 她很纳闷。 看她做什么? “小娘子,你也别气了,这世上还能老老实实等一个晚上的好郎君也不多了。”店家觉得封砚很不上道,他白费了一晚上口舌也没能让他变得机灵一些,大概是个天生于情爱上比较迟钝的,所以只好热心地为他说好话。 盛则宁忙不迭挤出一个老实微笑,连连点头,“掌柜说的有理。” 就怕这店家看他们两人都没有反应,以为她们还未‘和好’,还要滔滔不绝地规劝。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盛则宁觉得这个时候她不开口解释一句,封砚的目光就快把她盯穿了。 但是她才张了口,解释了半句:“对不起殿下,我那天晚上……” 谢朝宗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伸手就把店家手里拿着的那一两银子抢过来抛着玩,还抢了她的话:“那天晚上你忙着和薛世子跑东跑西,不记得了也情有可原,是不是宁宁?” 提起薛澄,谢朝宗就冷眉冷眼,冷声冷气。 盛则宁对薛澄可比对他或者封砚好多了,不过现在他能把封砚一起拉下水,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知道真相的伤心人,他的那点不高兴就被分了一半。 果然封砚并不知道那天夜里盛则宁究竟去做了什么,他原以为自己只是被晾在了一边,但是没想到里面还有薛澄的事。 “薛世子?” “这个说来也巧……也是恰巧碰上了。”盛则宁恶狠狠地剐了眼谢朝宗,他就是故意来搅浑水的。 谢朝宗才不在意被她瞪几眼,骂几句,他就是自己不高兴了也要拉别人不高兴的人。 尤其是看见封砚不高兴,他就更痛快了。 封砚心沉了下去,连带着脸上的掌印变得又热又痛。 仿佛在提醒自己与则宁已经与当初不一样了。 他不再对盛则宁视若无睹,可盛则宁眼里也不再只有他一人。 年深岁久,他好像都快记不清两人当初相处时的细节,只有几个无趣对话,一些若有若无的陪伴。 但是那天他在街上遇到盛则宁与薛澄在一块的场景倒是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记忆。 他们两人即便没有早就约好,可那一眼看到的也是相处愉快。 盛则宁轻松快意,明媚动人,是他许久没有见过的模样。 他像是一个恶意的闯入者,打破了他们的岁月静好。 他还将薛澄买给她的糖画扔了,无理又猖狂。 “宁宁,你明明说好要帮我,转头就去找姓薛的,真让我伤心。”谢朝宗翻起了旧账。 “你别胡说,我是去找一姐姐的。”盛则宁解释。 “那也有薛澄。” “薛澄是去救我一姐姐的!” 谢朝宗咬着这事不放,不但是为了自己出气,还是为了膈应站在一边不出声的封砚。 “反正薛澄一晚上都在。” 两人旁若无人地吵了起来,倒是将一旁的瑭王忽略得彻底。 任谁都看出他在这里头有点多余。 他不可能不顾身份地当街与人吵架,也不可能像谢朝宗一样毫无忌惮地说出心里的介怀与不悦。 他只站在那里,手指搓揉着指腹,那一点余温早已经不复存在,而盛则宁的心更是飘忽难定。 他许是不该答应她拖延婚期。 沁凉的黑眸被眼睫覆下,视线低垂在地上,不知道是脚边的那几株野草生得好看,还是旁边的石头精巧。 文婧姝注意那一向清心寡欲的瑭王殿下眉心拢上了悒郁苦色,像是沾染了尘世污糟的神像,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未经人之苦,就不会反省当初自己何其过分。 当初他但凡多用一分心,现在哪里还会有另外两位郎君的事? 店家这个老实人在旁边听了一阵,感觉这事情比他想象中的复杂,越发地局促不安起来,刚好看见旁边同样听傻眼的德保,小步挪到他身边,把那荷包交到他手上,含意深长地道: “……贵人的事太乱,小人还是告退了。” 店家好不容易带着纷乱的头绪挤出人群,路边一辆马车拦下他,一位侍从打扮的人拿出了三两银子朝他打听里头发生的事。 若是旁的人接一连三被‘意外之财’砸个正着,一定会欣喜若狂,但是店家却越想越邪门,连忙摆手拒绝,惶恐道:“小人不要钱,大人想知道什么问就是了。” 侍卫将主子交代的事都问了,店家也老老实实都回了。 封疆在马车里听到了前因后果。 他依在马车壁上笑了起来,对身边的人道:“你说的不错,我这个五弟看着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实则也不过如此,连一个女人都拿捏不住,沦落到和谢朝宗、薛澄相争的地步,如此自甘堕落,还怎么和我争这天下?” 顾伯贤在一旁笑了起来,“宸王殿下英明,殿下可有想到法子……” 知道顾伯贤与盛家的小娘子有些嫌怨,此番来积极报信献策也不过为了一解私仇,但是他是一个宽宏大度的人,自不会计较他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心思。 “这个简单,若想让她为我所用,要不利诱要不威逼,不是什么难事。”封疆自觉通晓御下用人之道。 “殿下是指谁?”顾伯贤兴致勃勃地询问。 封疆哼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主子身边的狗,不是每一条都忠心耿耿。” * 夏日天气多变,一连下了好几场雨。 盛则宁不喜欢在下雨天出门,弄脏衣服不说,还总是黏糊糊的,正好就留在屋中专心致志地用药膏敷着她的右手掌。 听说瑭王殿下为了颜面也告假几日,没有出门。 小报上为此还疯传了一段时日他与谢朝宗的事。 盛则宁看得头都要大了,因为她在里头非但不是个主角,还是个横在两位郎君中间的障碍。 ——“某谢姓郎君因不得所爱,怒而掌掴。” ——“某不能透露姓名的郎君心灰意冷,闭门不出,治疗情伤。” 传得有鼻子有眼,若不是盛则宁逮不到胡桃,不然非让人倒提起他摇一摇,不知道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竹喜去哪里了?” 她趴在凉席上,问房里打扫的小丫鬟。 小丫鬟回道:“竹喜姐姐出门去了。” “她最近是不是经常出去?”盛则宁嘀咕了一声。 “是呀,竹喜姐姐最近好像有很多私事,不过她说了午后就会回来了,姑娘有事尽管叫我吧。” 盛则宁一向宽厚大方,也不拘着底下的丫鬟,所以也没放心上。 小丫鬟收拾完,端着东西出去。 但是盛则宁只听见了拉开门的声音,却没有听见关上的声音。 竹喜不在,有些事这些小丫鬟就是做不好,她没法,自己起身下床,刚绕过屏风就看见一个不该出现在她屋中的人得意洋洋地叉手立在眼前。 “九公主?!” “唔唔唔!”她的那个小丫鬟压根没能出去,此刻正被一个碧眼卷发的年轻人捂着嘴,挟持在一旁。 此人她也识得,那个曾经救过她与九公主的西涼人,乌朗达。 “盛则宁,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你一直想打听的事要告诉你。” 盛则宁连忙从旁边的架子上找出一件外衣穿上,警惕地瞪了乌朗达一眼。 九公主什么时候与这个西涼人走得这样近了,还这样不请自来,活像做贼。 乌朗达耸了耸肩,仿佛只是九公主身后一个任劳任怨的小跟班。 “公主是说教坊司那些舞伎的下落吗?我昨日已经知道了。”消息是从木兰社另一个礼部高官女儿那里得来的,必然不会有错。 被宸王带走的姚娘子与其他教坊司的人一道被送进理番院,据说是为了与西涼使团带来的异族歌舞伎共同排演,作为献礼送给大嵩皇帝。 西涼与大嵩比邻,却少有往来,这次忽然遣使进京,更是引起了各方势力的猜测。 “你知道的只是表象,我听到的可不简单!”九公主神秘叨叨地冲盛则宁勾了勾手指,“想不想跟我一道去探个虚实?”:,,. 第75章寻人 能让九公主如此迫不及待的事,盛则宁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她是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最高兴干的事就是让别的人不好过,说是爱兴风作浪也不为过。 “公主为何要叫上我?”盛则宁再次拉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哪怕自己已经裹得很严实了,但屋子里立着一个男人还是让她感到不舒服,更何况还是一个不知来历的异族人。 九公主理所当然道:“你不是要管教坊司的事吗,我刚好也看哥不爽,想要寻他的麻烦,我们一拍即合,难道不该一起合作?” 盛则宁没有被她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以九公主之力,一人即可,为何还需要臣女?” 九公主大步走上前,拽着她的手:“你忘记了,我当初帮你时不就说过了,万一哪天我要是会给五哥教训,你得帮我说情。” 盛则宁连忙抽手,“这事还与瑭王殿下还有关系?” 瑭王不是还在府里养脸? “当然有关系,我这次是背着他去调查哥的事,他要知道了铁定要训我,若是你跟我一块去,我们两互相还能有个照应。”九公主说得天真。 盛则宁无语。 这哪里是照应,公主这不就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垫背的吗? “一句话,去还是不去?!”九公主盛气凌人,一副盛则宁不松口她不肯罢休的姿态,“你要是不去,我和乌郎达就在这里不走了!” “……去。” “就知道你够仗义!”九公主马上高兴起来,拍着手,笑容满面。 不是盛则宁想打击她,她担忧道:“不过,我们要怎么去?” 九公主满不在乎地指了指乌朗达,“他功夫很好,可以把我拎上墙,送我们进去也不成问题。” 盛则宁想起这个西涼人像野山猫一样飞檐走壁的功夫,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我们要偷溜进去?” * 刚刚歇雨,天还阴沉沉,只有微弱的天光从云层透出。 几只被大雨浇湿的鸟正立在墙头,互相梳理着羽毛。 刷拉一声,墙上就蹲着一个人影。 鸟惊飞,扑翅离去。 墙上的人影也纵身跳下。 盛则宁蹲在墙角,看着被乌朗达送下来的九公主兴致勃勃跑来她面前,拍着胸膛道:“你瞧,我说容易吧!外面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西涼的使臣被安排在城西的理番馆里,此处专门用来接待外宾,为此外边有禁军守卫,每日巡逻不断,一来为了保护使臣的安危,二来也是防止他们这些异族会故意在上京城里滋事。 盛则宁这次轻而易举进来了,不免质疑起这些禁军也太没用了。 这里有个西涼人堂而皇之进出不说,还能携带外人自由进入。 九公主其实也料到此行如此顺利,心里正高兴,那知还是高兴得太早,他们身后忽然就冒出来一句西涼话。 好在还有乌朗达,他往她们身前一站,主动和那个走出来的西涼人说了几句,那人半信半疑地指着一个方向,用音调古怪的大嵩话道:“你们去那边。” 他指着一个屋子,要盛则宁和九公主进去。 不知道乌朗达和他说了什么,这个西涼人没有告发她们,反而热心给她们指了路。 两人见机行事,老老实实顺着那人指的方向,走进那间屋子,反手锁上门。 这屋子里堆满了衣物,还有好几张梳妆台,显然是教坊舞伎们平常换衣梳妆的地方。 难道乌朗达把她们说成是教坊司的人,所以那名西涼人才没有告发她们。 “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我们不如干脆彻底混进去,你可以去找你的小姐妹,我也去探一探哥究竟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假扮成教坊司的人。 介于两人都是头一回干这样的事,心里又紧张又隐隐有些激动。 舞伎的衣服大多不太得体,两人花了一些时间才寻到两套勉强能穿。 再把自己原本的衣物首饰藏好,两人鬼鬼祟祟打开房门,乌朗达就大剌剌盘手等在外面,着实把两女都吓了一大跳。 “我的公主殿下,您是在里面织布还是裁衣呢?我等了都快一柱香了。” 九公主凶巴巴道:“要你管!快给我们指路!” 乌朗达耸肩,给她们指了一个方向:“那边就是你们教坊司的人平时训练的地方。”又指着另一边:“那边是平时使臣议事的地方。” 九公主对教坊司的人不感兴趣,对盛则宁挥了挥手,“那你去吧,我们半个时辰后见面!这次我一定要找到哥的狐狸尾巴!” “我说,你们兄妹之间的关系这么差吗?”乌朗达把两只手架在脑后,跟饭后散步一样跟在猫着腰小步前进的九公主身后。 九公主怕他坏事,一把拽住他的衣服,把他高高扬起的脑袋也拉低下来,“少废话,你也给我小心躲着,要是让人发现了,有你好看!” “……”乌朗达笑了笑,没有挣扎,两人像模像样地猫着腰往前面探去。 盛则宁理了理衣服,镇定地朝另一个方向,教坊司训练的房间走去。 还未走进,琴音乐声就传了出来,教坊司的人还在排练中。 盛则宁本想躲在一边先偷偷观察一下,谁知道正好两名舞伎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没地方躲藏,和她们面对面看对眼。 “你是……” “你们动作还不快点,磨磨蹭蹭做什么?”一个西涼人随在她们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对着两名舞伎不满地喊,“若是耽搁了排练,小心你们的下场!” 盛则宁害怕被西涼人发现,两名舞伎也何尝不是,她们当机立断扯住她的手就往前跑,等拐了一个弯后才放开她。 “多谢两位搭救。”盛则宁没想到进入理番馆实在不容易,危机重重,能遇到肯帮她的人,她心存感激。 “姑娘,不必谢,我们之前是见过的。”其中一名舞伎道。 之前在魏国公府时,来的都是达官贵人,她们作为去献舞的舞伎,那时候盛则宁还帮姚娘子说过一句话,所以她们都还记得,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位贵女居然穿着她们教坊司的衣服混了进来。 盛则宁见她们对自己没有恶意,心就放下了一半,犹豫了一下还是尝试道:“我是来找人的。” 她才起了一个头,那两名舞伎便知道了她的来意,“你是来找姚娘子的吧,她就在屋子里头,我们待会进去帮你把她叫出来。” 盛则宁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惊讶道:“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你帮了我们教坊司几次忙,而且我们也听说过木兰社,很是敬仰,若非我们出身贱籍,也想去参加呢,所以能帮到盛娘子这一点小忙也是我们的荣幸。”舞伎十分诚恳。 “你先寻附近的房间藏一藏,我们回去就让姚娘子来寻你。” 两名舞伎也不便久留,很快就回去了。 盛则宁随便推开身后的一间屋子就藏了进去。 这间屋子不大,但是光线很好,屋子里也没有放别的东西,只有一盆金色的牡丹花放在最中央的紫檀雕花圆桌上。 盛则宁想起之前九公主与教坊司争的那盆金牡丹,莫非就是这一盆? 她围着牡丹花转了几圈,的确国色天香,花中之王,这牡丹黄如纯金,香味淡雅,果然是稀世罕见。 哐当一声,她身后的门被人推开,姚娘子紧张地提裙迈进来。 “盛娘子你为何来这里?” 姚娘子来得很快,看样子是那两名舞伎也担心夜长梦多,都没有耽搁一刻时间就把姚娘子叫了出来。 “那日与你分别匆忙,还不知道情况,你就被宸王带走了,他可还有为难你们?” 姚娘子一愣。 盛则宁千辛万苦进来,竟然只为了问她这一句话? 她心情复杂,似是翻涌的浪涛,一层叠着一层,若不是咬住了下唇,只怕会当场忍不出哭出来。 看着姚娘神情悲伤,盛则宁不安道:“你别难过,我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事,我就是……” 盛则宁没想要惹姚娘子伤怀,有些犹豫不定要不要拿出帕子给姚娘子拭泪,她的手就被姚娘子紧紧握住了。 姚娘子摇摇头,双眸蒙泪苦笑道:“我只是十来年没有被旁人再这么关怀过,有些受宠若惊罢了。” 盛则宁蹙着秀眉,认真道:“你也是受我牵连,我应当为你找一条出路。” 姚娘子叹了口气,“都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蒙柳娘子不怪罪于我,还救了我一命,此生无以回报,唯有来世衔环结草,感恩报德。” “办法我总会想到,你也不用太过忧心这件事。” 姚娘子抽了抽鼻子,微一点头。 盛则宁见姚娘子精神气比当日在西凤塔上好上许多,想来在理番馆里要辛苦排练,但也是她们早已习惯的事,算不上难。 最重要的是宸王没假公济私,挟私报复就是天大的幸事。 不过九公主究竟是从哪里听来宸王要生事的说法? “此地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盛娘子还是快些离去,不必为姚娘涉险。”姚娘子扶着盛则宁的手,想把她带去她们姐妹发现的一个安全出口,可是她还没迈出两步,忽然身子往下一坠,若不是盛则宁反应快,她就要摔倒在地上。 “姚娘子你怎么了?” 姚娘子靠在盛则宁身上,手指攥紧胸口,急喘了几口气:“不、不知道,忽然胸口、胸口好闷。” 盛则宁想把她放在地上,好去打开窗户给她通气,但是姚娘子却反手把她拉住,气息不稳地问:“盛、盛娘子,你可有闻到一股奇香?” 盛则宁点点头,她转过脑袋,看向摆在屋子中间的那盆金牡丹,“我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不过气味并不是很浓……” 姚娘子顺着她的目光看见那盆花,她低声喃喃道:“这个屋子掌教从不让我们靠近,说这盆金牡丹花是献舞的重要道具,是要面呈官家。” “你的意思,这花有问题?”盛则宁一边用袖子捂住鼻子,一手扶起姚娘子:“难怪我也感觉有点闷,还以为是没有开窗的缘故!” 好在盛则宁没有感觉到身体有异样,姚娘子吸入也不算多,两人及时出了这间屋子,症状就减缓不少。 外面的新鲜空气带走了异香,姚娘子大口大口地呼吸,身体的麻痹僵硬缓解,她才拉住盛则宁的手,惶遽不安道:“盛娘子,我那天听到一名西涼的使臣在和一名大嵩侍卫说西涼有一种蛊虫,虫尸磨成粉埋进土里,十五日可成蛊毒,这……这金牡丹花的盆里该不会就埋了这个吧?” 盛则宁听到姚娘子的猜测,细想了一阵,目怔口呆,“你说过这花是要奉给官家,难道西涼人此行的目的是谋害官家?” 姚娘子也不敢武断此事,只是脸色也变得难看至极,与盛则宁对望片刻,互相之间连呼吸都浅了。 若说要谋害官家这样的大事,大嵩这边必然也有人出谋划策,要不然只凭一些外邦异族如何能策划这样大事。 至于她们这些献舞的教坊司等人不过是一些卒子,随时可以舍弃掉。 “你说的那名大嵩的护卫可认识是谁?”盛则宁很快镇定下来,询问其中关键,若是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或许还可以顺藤摸瓜,去查验一番。 姚娘子拨楞脑袋,“我、我不认识,理番馆里头除了我们教坊司的姐妹之外,其余的人的一个都不认识,更何况那名护卫是背对着我,连他的音容样貌都不清楚……” “这花若是真有问题,那绝不能被献上去。” 此事不说危及官家,还会连累这些献舞的舞伎性命。 “可是我们人轻言微,也不知道能说与谁听。”姚娘子担忧地道。 她的话也提醒了盛则宁。 草率地就在理番馆把事情闹大是不明智的。 倘若这里管事之人都是参与谋乱的人,到时候只要他们把证据一销毁,然后再反过头攀咬她们造谣中伤使臣,这个罪名可就大了去。 别说教坊司了,就是她也未必承担的起。 等不及半个时辰再去与九公主相会,盛则宁就只好请姚娘子带她去找人。 姚娘子在理番馆已经待了好几日,可以轻车熟路地绕开番馆里巡逻的护卫,把盛则宁带去议事厅。 门口乌朗达百无聊赖地拔着地上的草,看见盛则宁过来就起身拍拍手,指着身后的门道:“九公主忙着找东西,你要进去寻她?” 盛则宁点点头,乌朗达就撮起嘴巴学了几声狗叫。 里面翻找的动静顿时沉静下来,然后九公主做贼心虚地偷偷打开半扇门,“怎么了,有人来了?” “是有人来了,你的小姐妹回来了。”乌朗达让出挡住的身子,让九公主可以看见盛则宁。 “你这么快?”九公主看见盛则宁拉着姚娘子,连连招手,“快别傻站,进来,我们一起找。” 盛则宁提着裙子上前,闪身进屋的同时就把刚刚发现的金牡丹以及姚娘子听见的蛊毒说给九公主听。 兴许这就是九公主一直想找的大事。 九公主一听果然一会惊一会喜,“你说我哥居然胆大包天,想谋害父皇?好啊,他果然是个坏胚,居然丧心病狂要弑君!” 盛则宁让九公主冷静一下,这件事不容乐观。 “我在来的路上又细想过了,在花土里埋毒其实并不高明,而且官家也不一定会对金牡丹起兴趣,就是看几眼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像姚娘子这样闻几下也不过是有些头晕难受,而她不知道为何仅仅是胸闷,也没有其他反应。 “对啊,你说的对,那他们不就白费心思了吗?”九公主把两手拿着的册子往身后随意一抛,“这些西涼人,果然歹毒!” “喂,你骂就骂,不能把我们全部西涼人都骂进去!”乌朗达不高兴了,甩着自己垂在胸前的小辫子,一圈又一圈地晃着。 “九公主殿下为何会和一个西涼人在一块,谁知道他有没有参与这件事?”姚娘子小声道。 但是乌朗达耳朵尖,还是听见了,扯了扯胸前的衣襟正色道:“这位小娘子,我呢,是一个纯纯的大好人,你身边这两位小娘子可都是我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偷偷带进来是,你再诋毁我,我可就要不高兴了。” 盛则宁也不知道这乌朗达到底什么来由,因而闭上了嘴,没有说再多的事。 九公主有些尴尬。 乌朗达哼了两声,“你们要知道我们西涼人其实也分了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我是主和的,所以才会隐瞒身份偷偷跟过来。” “西涼这次来的使臣是摄政王,他位高权重,你身为西涼人敢偷偷跟来与他作对,那你又是什么人?” 他会帮助九公主查证据,那就是和摄政王对着干,盛则宁才不会天真地相信他会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 乌朗达眼眸一弯,碧绿的眼眸像是山灵野魅,颇具野性,他字正腔圆地说着大嵩话:“我现在就是小公主的跟班而已,不是什么大人物。” “对,我信他。”九公主拉拢盛则宁,“你不记得上一回我们遇到那几个坏西涼人,也是他帮了我们。” 一件事归一件事,盛则宁相信哪怕是异族也会有善良的人,可是牵扯到两国的大事,就未必会这样简单。 不过如今时间有限,盛则宁也不愿意在这上面耽搁,姑且就当这个乌朗达是一个好人。 “我们还是先想一下这件事怎么解决。” “还有什么好说,我回宫就去告诉父皇,让他派人来查一查这个理番馆里有没有蛊毒就完了。” “不可,无论查到与否,这对两国来说都很难收场。”盛则宁马上否了这个提议,“若是没有蛊毒,大嵩就是无端揣测西涼使臣,若是有蛊毒,那就是西涼使臣图谋不轨,官家必然震怒,结果要不是和谈破裂,要不然就是出兵讨伐,公主可知道这是何等大事。” 乌朗达手盘在胸上,安静听着,眸光里有些惊讶。 没想到大嵩上京城里一个小小的女郎也能有这样的政治觉悟,不容小觑。 九公主皱起眉,“我听父皇说过,打仗要死好多人,我可不想打仗。” 大嵩已经有几十年没有战事了,百姓安居乐业,才有了现在这繁华景象,若是打起仗来,必然会有一方受到重创,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九公主虽然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但是她也不愿意见。 因为死人一点也不好玩。 盛则宁手指抵住下巴,在空地上来回踱步。 教坊司的人是宸王送进来,若以九公主的猜想,这事背后若有人助力,可能就与宸王脱不了干系,可是这花土埋毒,献给官家,手段不高明,甚至还很低劣,他就不担心会惹祸上身? 还是说他有别的法子,祸水东引? “糟了,来人。” 乌朗达忽然放下手,警示道。 屋内的其余女同时惊愕万分。 乌朗达推了九公主一把,“还愣着干什么,找地方藏起来!” 姚娘子最先反应过来,扭身就躲到书架后头,盛则宁没头苍蝇一般原地兜了几圈,只能咬咬牙钻进盖着绒布的桌案下,这里离着主座最近,若是来人身份尊贵,只怕非落座在这桌子两旁不可。 她刚藏好身,还没顾得上看乌朗达和九公主还能躲哪里去,门就被人推开了。 嘎吱一声。 听脚步声像是走进来几个人。 “瑭王殿下能来,鄙人当然欢迎至极,快请进,尝一尝我们西涼的好酒。” 盛则宁抱着双膝的手不由抖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瑭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理番馆呢? 可随即,封砚那清冷低沉的嗓音就传了过来。 “本王来不是为了饮酒。” 若是九公主在这里,只怕也要随着这道声音抖一抖了。 但是此刻只有盛则宁一个人抖了起来,一来是怕被发现,二来她隐隐猜到了宸王真正想要对付的人是谁。 “是是,小人明白,快上一些好茶。” 瑭王和接待他的人果然在桌子两侧的交椅上坐了下来,盛则宁手肘夹着膝盖,两手捂着嘴巴。 封砚习过武,对呼吸声都很敏锐,盛则宁怕被他发现,紧张地背上都要渗出冷汗。 “瑭王殿下这次来是?” “我是来寻人。” “寻人?”西涼使官惊讶道:“可是我们这里……” 这里要不然是大嵩教坊司的舞伎,要不然就是西涼的舞伎。 瑭王来寻人,寻的竟然是低贱之人。 传闻不是说这位瑭王不近女色,难道并非如此? 使官后悔听信谣言,竟然没有及时为这位殿下准备几个美姬。 “殿下若是喜欢,鄙人这就去为殿下准备!” “使官不要误会,本王可不是……”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只小耳坠当啷一声砸在了他们面前的地上,几下弹远,使官一个激灵从座位上起身。 盛则宁一听清这个声音,马上就猜出九公主和乌朗达藏身之处,竟然就在他们头顶上! “什么人!” 盛则宁心惊之下,也不能不替他们两人掩护,趁此间隙,从桌子下一把钻出,逮着刚刚封砚出声的方向就扑了过去。 封砚反应极快,本想伸手扼住不明偷袭者的脖颈,却在视线相交的刹那,手从她脖颈侧错了些许。 一晃神间,任由那小娘子直接一屁股坐在他腿上,人也扑进他的怀里,两只柔荑交在他脖子后,亲密无间地贴着他。 可怜又委屈地嗓音从他胸口闷了出来:“呜呜呜,殿下,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来寻我的……”:,,. 第76章狼狈 议事房里寂静一片,只有小娘子抽抽嗒嗒的哭声。 使官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眼睛只能捕捉到一抹余影,等回过神看清楚后,就见到那尊贵的瑭王一手撑着额,脖颈肩膀胸膛大腿统统给人占领,他整个人像被身上的小娘子压进了交椅里,不能动弹。 使官瞠目结舌,转动着眼珠,偷瞄了一眼瑭王殿下的随侍。 只见他们个个也犹遭雷击,情真意切不像是做假,可见发生这样的事,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 瑭王又揉了下眉心,才将手自然放下,搁在交椅的扶臂上。 因为刚刚骤然发力,他净白的手背鼓起了青筋,直到此刻仍未消褪,若不是使官亲眼目睹,还不敢置信看似端方雅正的男人也有迅猛之力。 少女依偎在他怀里蹭了一下,就像是久别重逢后,无比依恋和信赖。 封砚放在扶臂上的手指紧了紧,余光往下一瞟还能看见枕在他胸膛上的小脸微鼓,像是憋着一口气,又不得不如此乖顺。 他还从未被盛则宁如此亲近过,即便是从前,两人也丝毫没有逾矩,别说如此亲密的搂抱,就连手也没有碰过几下。 他不知道当小娘子放下心防,软着身子靠近的时候竟然是这般,像是流绪微梦,牵人心弦。 书上所说软玉娇香莫过于此,他屏住了一口呼吸,僵硬的身子才慢慢软向靠背。 “这、这是何人啊?”使官终于从惊愕中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他环顾左右,不知所措。 在这间本该无人的屋子里居然忽然冒出一名舞伎,还堂而皇之地坐在了瑭王殿下的腿上,他不知道该先请罪,还是先喊冤,“殿下这……” “无妨。”封砚瞥向使官,制止他就要跪下告罪的膝盖。 “与你无关。” 是这个胆大包天的猫儿自投罗网来了。 盛则宁想到反正已经回不了头,若是得罪了瑭王早也得罪彻底,干脆用力揽紧他的脖子,不打算松手。 “殿下呜呜呜,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得您了。”她哭得几分真几分假。 她冒失闯出来是为了给九公主打掩护,希望瑭王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把她扔出去才好。 封砚仰起下颚,盛则宁松软的头发来回蹭着他敏感的咽喉上,不好忍受。 他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几次三番想动手把这罪魁祸首从自己胸前拉开,可到最后也没有舍得,只将手慢慢覆在了她的背后,轻拍了两下。 舞伎的衣裳轻薄,只有几层相叠起的薄纱,他掌腹贴上去,抵到了她两片瘦薄的蝴蝶骨,圆润的骨头紧张得耸起,他的轻拍就变成了轻抚。 本想说别怕,可是唇瓣蠕动了几下,最后只有带着警告意味的,“别动。” 盛则宁果然不乱蹭了,只是抽泣的时候会颤一颤。 封砚慢慢舒了口气。 他知道盛则宁会来这里的原因与他相同。 她是担忧姚娘子,只是他没有想到她竟然能有如此神通,还能潜入此地。 思来想去,想必她身后还有人相助。 他沉郁的眸光向上微抬,又往侧边一瞥。 刚刚这两个方向明显有不寻常的抽气声,这间屋子里除了盛则宁之外,还有别人。 德保是待在封砚身边的老人,即便没有看清那道背影是谁,但是从封砚的态度上也能猜出这个胆大包天舞伎的身份,连忙对站在一边傻眼的使臣笑眯眯道:“使臣大人,这位就是咱们殿下要找的人呀。” “啊?”使官一惊,眼睛又瞪圆了一圈。 瑭王殿下要寻的人真的是一名舞伎,教坊司里的不都是贱籍之人吗? 宛若得知了什么隐秘,使官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那海.棠红的舞裙的上衣下裳还是分节的,刚刚还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肢,不过现下已被瑭王发觉,横掌挡得严严实实。 果然是瑭王殿下的人,护得够仔细周到…… 察觉到使官过分审视的视线,封砚面色微沉,对使官道:“她性子顽劣,不服管教,是得知本王要来,所以才潜入此地,给使官添麻烦了。” 使官连忙拱手,惶恐道:“鄙人不敢!只是殿下若要寻人,莫说一个舞伎了,就是十个,鄙人也必然亲手奉上。” 教坊司的人都是宸王选的,这宸王与瑭王相争已久,想必也是故意为之,竟然专门选了瑭王的人塞了进来,这不是给他找事嘛! 使官腹诽了一通宸王不厚道,没有给他们说明清楚。 “无妨,既然本王人已经找到了,就不用劳烦了。” 使官拱手不起,不知何意,只抬眼看向瑭王,目不转睛看着面前两个‘如胶似漆‘的人,满脸不解。 德保轻咳了一声,凑到使官的身边,小声提醒他道:“殿下的意思是,这里就不用我们伺候了。” “啊?” 德保没想到这使官也是个榆木脑袋,如此不机灵,他失去了耐心,皮笑肉不笑道:“我们殿下与这位小娘子许久不见,正需要独处的空间。” 使官经德保详细的点拨,终于明白过来,老脸一红,连忙告罪。 “鄙人愚钝,这就带着人走。” 盛则宁暗暗松了口气,幸亏瑭王配合,没让他们发现这屋中还有其他人。 只要再坚持一会,等他们都出去了,就可以和封砚好好解释清楚。 德保带着理番馆里的人退走,可还没等碰到门边,大门就从外面给人大力一推。 两扇门砰得一声扇开,一名年逾四十,满脸络腮胡子,身子壮得像只熊一样的男人带着两名护卫,龙行虎步地走进来。 地步吱呀乱叫,像是不能承受他的重步。 “哈哈哈,瑭王殿下驾到有失远迎!”男人大笑了三声,然后带着酒后熏红的眼眯起看向一旁的使官,呵斥道:“如此贵客,怎么没有人来通知本王?” 使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垂头泄气:“是、是,下官疏忽了!” 西涼的摄政王喜爱美色,经常彻夜饮酒作乐,使官也是怕他没有酒醒所以不敢打扰。 图哈索当然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使官没有通知他一声就放了外人进来,便是对他权威的挑衅,因而他怒瞪了使官一眼,“还不滚出去。” 使官向来惧怕摄政王,被他一吼,吓得抖如筛糠,带着其余人等都一溜烟就逃了出去。 图哈索回过头揉了揉困乏的醉眼,看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男人。 见他极为年轻,又生得一副如玉白面,眉眼漆黑,清雅有余却威武不够,看起来就没有什么威胁力,也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图哈索咧嘴一笑,称呼他道:“瑭王殿下。” 他的大嵩话说的还算流畅,但还有些西涼的口音在里面,听起来还是有些怪异。 “图哈索王。”封砚冲他点了下头。 虽然和他见礼,但还没起身。 如若他起来,他身上这个小娘子难免失了遮蔽,要露相了,他不想盛则宁被人看见,只能选择失礼于人。 “听说殿下是来寻人的?不知道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让殿下如此牵挂,甚至不惜要来这理番馆要人?”图哈索虽然酒色缠身,但是目光还是如鹰隼犀利,尤其是看美人的眼格外精准,直勾放肆地审视那坐伏在瑭王身上,腰背优美线条尽显的美人。 大嵩的女子往往身形纤瘦,玲珑玉骨,纤腰如束,美则美矣,却缺乏力量,一看经不得折腾。 瑭王身上这个美人也是如此,就看小腰尽纳男人掌腹,小巧可怜。 就像是被猛虎咬着脖颈的小白兔,力量悬殊,有一种被欺凌的脆弱美,倒是也让人心里一动。 封砚没有错过图哈索流露而出的猥琐目光,他不愿意被人臆想这些污糟的事,偏偏现在不能起身,也不能躲开,只有嗓音清冷,带着不悦和疏远。 “一些误会罢了,不值一提。” 图哈索丝毫不介被封砚隐瞒不解释,他的目光始终盯着那纤细的背影上,摸着下巴道:“不知道本王有没有这个眼福,看看瑭王殿下喜欢的女子生得什么样?” 图哈索说完打了一个酒嗝,嘿嘿一笑,“本王亦爱美人,或许能给殿下掌掌眼。” 西涼贵族对妾室视为物品,常常会以妾为礼,互相转手相送。 最离谱的是君王竟将自己的妃子送给了重臣,何其荒唐,让人不耻。 盛则宁也听出这个图哈索的言外之意,他不禁把自己当成瑭王的姬妾,还有意想要瑭王转送给他。 她恼羞成怒,险些要拔身而起。 封砚用手按住那蠢蠢欲动的腰肢,手背上青筋尽露。 图哈索的这句话让他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敛目缩眉,嗓音冰寒: “图哈索王虽贵为西涼使臣,但是也不配要求本王任何事。” “你!”图哈索没有想到瑭王一点斡旋的态度都没有,就这样冰冷的拒绝他,像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火冒三丈道:“瑭王殿下可不要言之过早,本王是奉了西涼王主命,特来与贵邦修好结盟,殿下为了一姬妾如此驳斥本王的美意,就不怕影响两国交好?!” “图哈索王千里迢迢来我大嵩出使,要为夺本王所爱翻脸,是否也太过草率?就不怕影响两国交好?”封砚原话还给他,语气上寸步不让,态度上强硬非凡。 只是‘本王所爱’这四个字听得盛则宁打了一个激灵。 虽然只是他与人争舌的托词,可听入耳中,也让人浑身不自在。 盛则宁想把身子悄悄支起来一些,可是封砚的手却挡住她的腰背,就像是真的一个沉湎美色的纨绔一般,揽着美人不放。 图哈索气得吹胡子瞪眼,“很好,本王其实也不稀罕一个小舞伎,倒是贵国的公主身份尊贵,才配得上本王的身份!” 图哈索说完,又大步走出去,就连送客的礼节也顾不上,可见被封砚驳斥后他恼羞成怒。 等人走远,德保公公进来把门一关,盛则宁才从封砚腿上站起来。 她先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一根大横梁上两张脸探了出来。 九公主一张俏脸气得发红。 “什么!那个大黑熊还想要公主下嫁给他!也不着照照镜子,他都快能当我爹了吧!” “摄政王年四十有五,去年王妃才病逝。” 乌朗达给她解释道,但是只换来九公主一通白眼,“他死了王妃就要来取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了吗,不要脸。” “封雅。” 封砚坐在交椅上,用手指整理被盛则宁弄起来的下摆,抚了抚被她坐皱的地方,就连头都没有抬起来看一眼,只有嗓音不咸不淡,传了出来。 九公主顿时缩起了脖子,此刻知道惧怕了,“……五哥。” 乌朗达拎着她的腰,把她送到地上。 九公主一落地就两步挪到盛则宁身边,用手肘捅了捅她,“其实这次是盛则宁也想来的,对不对?” 盛则宁抬头,‘呃’了一声,还是仗义地帮九公主一把。 “是这样没错。” 封砚抬起头,看着盛则宁,眉心浅皱起,冷声道:“胡闹,如果不是我来,你们就被发现了,可有想过后果?” 看出封砚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盛则宁嘟囔道:“如果殿下没来,使臣他们也不会来议事房,我和九公主也未必会被发现呢!” 九公主听见盛则宁开腔,马上点头附和,“就是就是,我嫂子说什么都对!” 封砚目光如电,倏然射来。 但九公主这会可不怕他,还朝他促狭地眨了眨眼。 五哥,我在上面可看得一清二楚,你那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可真狼狈。 封砚心口一窒,蜷起了手指。:,,. 第77章莫惹 这声嫂子可把盛则宁喊得臊红了脸,她忙不迭把九公主的手甩开,站远了些。 这对兄妹要气死她了。 帮了他们,还想来占她便宜。 尤其是九公主那笑容,笑得她心底发毛,总感觉身上哪里都不自在。 还有,封砚一个劲盯着手看,看什么? 盛则宁下意识拽了拽自己的上裳。 这件舞衣上紧下宽,犹如一朵喇叭花一样,尽显身形,无论是凸显胸前的丰盈还是紧束出纤腰,这样的服饰皆是为了修饰出少女最婀娜的身形,满足看客的眼睛。 腰间有彩色串珠片的装饰,旋起来会像像花开一样好看,不过让人难为情的莫过于腰部过于‘节省‘布料而造成的空隙,随便伸伸胳膊,后腰前腹就凉飕飕。 刚刚一定是给封砚长指碰到了,盛则宁反手擦了一下自己的腰。 正好封砚往她这边看过来,见到她折过手去,反让前胸的流苏晃了晃,颇引人瞩目。 流苏上那片雪白的肌肤像是初冬的暖阳照在雪地上晃出的白芒。 他及时避开了眼,但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不久前她还压在他身上的样子。 九公主看看盛则宁又是拉衣服又是捂腰,当她是害羞了,捂着嘴格格直笑。 盛则宁不想被她继续打趣,连忙把话题转回到正事上。 在理番馆里的发现可不是小事,盛则宁与姚娘子一说,封砚就什么都想明白。 “我觉得这些布局都是为殿下您准备的。”盛则宁走开几步,坐到九公主右手边的椅子上,指尖在身边的茶几上画着圈,想事情的时候她会有些下意识的小动作。 九公主还没反应过来,扭过头,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是为了对付我五哥?” “不是冲着谋害官家,那就要看看这件事后受益之人是谁,瑭王殿下要是出事了,皇子亲王当中只剩下宸王可以担当大任,他当然是最受益的人。”盛则宁抬眼看她,解释起来。 九公主虽然不够机敏,但也不笨,听后直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肯定是这样!” “不过这件事分明与我五哥没有关系,他要怎么攀扯到五哥头上?” “这个可能……”盛则宁目光一挪,看向姚娘子。 姚娘子指着自己,吃惊道:“我?” 盛则宁轻轻点头,目光转向托颚沉思的封砚。 封砚不知道用了什么好药,脸上的巴掌印记已经消失了,又恢复成了那个俊昳的瑭王殿下。 不过若不是恢复如初,他今日定然也不会出门,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封砚挑起凤眼,像是察觉到盛则宁心中所想,下意识曲指抵了一下自己的唇,谢朝宗和德保都以为他唇上那道伤是被盛则宁咬破的,他也没有开口解释。 此刻更是不由自主由着旧伤,盯着她启开唇瓣时,若隐若现的那一排雪白的牙齿,如编贝排列齐整。 她这伶牙利齿,能说会道,就不知道咬起人来是不是也像她的话语那样锋利。 盛则宁不知封砚盯着她胡想什么,见他没有反应只能自己继续说道: “瑭王殿下几次帮助教坊司中人,尤其姚娘子更是受过特别关照,外人看来姚娘子被宸王百般刁难,却被瑭王照拂,若是将那金牡丹之毒归到姚娘子头上,就能牵累到瑭王。” 姚娘子浑身一寒。 若是这样的话,即便瑭王能逃脱干系,那她肯定也难逃一死。 宸王终极是不会放过她。 哪怕他知道姚娘子并非那日伤害他的人,可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不过想借她的手设置一个对付自己兄弟的陷阱,至于她这个小人物的死活,有什么关系? 盛则宁牵住姚娘子的手,无声的安慰。 他们既然无意撞破了此事,又知晓了他们的计划,接下来要做的无非就是想着怎么解决。 “五哥!那你可不能放过三哥,他如此心肠歹毒,居然连父皇都利用上了。”九公主义愤填膺,“若是给他当上了皇帝,我肯定很惨,指不定就要被他嫁给那个大黑熊,我才不要嫁去西涼,又荒芜又落后,西涼人还野蛮粗俗!” 乌朗达刚找到九公主掉的耳坠,闻言就不高兴道:“小公主,我人还没死,你不用这么大声骂我们西涼吧。” “你也是骗子,你都没有告诉我,你们西涼是打着求亲的目的来的!”九公主很生气,尤其是看了那个哈图索的样子,更是恶心,她拉着封砚的衣袖哭道:“五哥,你可一定要救救我,父皇的公主里除了我以外就是七姐年纪适合,她那个病弱的身体只怕走出香云殿就不成了,肯定不会选她……” 九公主已经想了一圈,几个妹妹年纪还小,肯定不能成亲,也不能让七姐那个病秧子去和亲。 所以再怎么想,发现最合适的人选居然只有自己。 她悲从中来,几乎就要哭了出来,不过看着封砚那张没有表情的冷脸,她又怀疑道:“五哥,你该不会为了利益要把我送去做交换吧!” 自古以来,或为巩固地位,或为保卫疆土,公主和亲一事从未终了,但那些公主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何其可怜,下场凄惨的更是比比皆是,历历在目。 封砚把自己的衣袖从九公主手里抽出来,低声安慰道: “放心,我不至于要用你一个小娘子的终身来固权巩势。” 虽然他与魏家关系不好,但是封雅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他最亲近的妹妹。 他不愿、也不会去用妹妹的姻亲去获取权位。 九公主马上破涕为笑,“当真!” “自然是真的。” 盛则宁看见兄妹两,目光久久不能收回。 这位芒寒色正的五皇子与他其他兄弟不同,或许是本身对于皇位的**并不深,所以还没有为了那个位置不择手段。 无论他是不是哄九公主开心,但是这句话听到盛则宁心里只剩下了羡慕。 羡慕九公主能有一位好哥哥,愿意保护她、纵容她。 不像自己,只能被当作交换权位的道具。 就连亲爹从始至终也不在意她的想法。 若封砚不需要九公主巩固权位,那她呢?她是不是也可以不必? “盛则宁你怎么了?”九公主自己高兴,于是就有闲心关心旁边人,看出盛则宁神情恹恹,还以为她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心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困难的事?” 盛则宁用余光盘桓在封砚身上须臾,又冲九公主摇了摇头。 她的事也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所以她并没有说出口。 九公主见盛则宁没事,又恢复了干劲,坐回位置上,握紧拳头关心道:“五哥,你打算如何对付三哥?” 封砚手指抚着腿上被盛则宁之前坐出的皱痕,怎么样那些褶皱都抹不平了,就像是一些情绪落在他心里,涟漪不断,永不停歇。 他没有九公主那边斗志昂昂,“我不会怎么对付三哥,我会劝他住手。” “什么!”九公主哗啦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五哥你脑子没有坏掉吧,这么有利的机会你居然不用来把三哥干掉?他可是打算把你往死里整啊!” “鹬蚌相争,何人得利?封雅,我不让你对付三哥就是这个原因,现在的边境没有以前太平了,西涼之所以会在这个关头出使大嵩,也正是蒙族新王登位,他们也不过是迫于压力,想要从大嵩这里找到一些突破。” “那就这么忍着?”九公主说的话也是盛则宁的心里话。 盛则宁没有想到自己费了这么多功夫,换来的就这样的结果。 宸王做了这么多事,最后还不会承受半分处置,她如何甘心。 更何况只要有宸王在一天,教坊司这些人头顶就悬着一把铡刀,日夜难安。 封砚看着眼前两双紧盯他的眼睛,警告般压下声音,又仿佛只是在自语一般,告诫自己。 “忍着。” * 三日后,西涼献舞。 皇亲国戚皆受邀前来观看,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人声鼎沸,君臣其乐融融。 盛则宁坐在苏氏身边,却无心期待歌舞,只有满腹心事,犹坐针毡。 “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吃这个七宝酥吗?皇后特意为了你让御厨改良过,让你宽心吃,里头没有松子。”苏氏为她取来一块七宝酥,盛则宁只好接过送到嘴边小口吃了起来。 竹喜出去有一会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放心不下,连平日里喜欢吃的东西塞进口里也如同嚼蜡一般。 这时候两列宫人鱼馆而入,手里捧着特质的罩子,她们将烛台上的蜡烛一一盖住,满堂的光彩就暗了下去。 盛则宁知道,这是歌舞要开始了。 果不其然,两边的乐人敲起了大鼓,闷雷的响声像是万马奔涌而来,无比震撼。 一队西涼舞伎手持着火链涌了进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们手中的火光中,火炭装在铁制的圆球当中,随着她们甩动化作了光舞。 细碎的铃铛声在她们脚腕上轻响,富有力量的舞姿展现出西涼人矫健的身躯。 她们犹如山林野地里的羚羊,轻盈灵巧,生机勃勃。 在她们之后,进殿而来的是教坊司的舞伎。 大嵩人擅长灵袖,水袖如烟雾水波,润物无声,曼妙婀娜。 西涼舞伎是山一样的磅礴,大嵩舞伎就是水一样的柔情,她们裙身旋转,像是一朵朵怒放的牡丹花。 随着她们越转越开,中央真正的金牡丹花才展露在人前,火光照得牡丹花璀璨夺目,无比美丽,就连魏皇后都看入了迷。 盛则宁知道金牡丹花盆里的土已经在一个夜晚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置换了。 里面没有再能害人的蛊毒,只是普普通通的花土。 但是她还是担心了许久,直到看见姚娘子在人群里悄悄对她点了一下头,她才把心彻底安了下来。 而这个时候竹喜也从外面匆匆回来,跪在她身边附耳说了一句话。 西涼使官口齿伶俐地说下一连串吉祥祝福的话,把官家与圣人都哄得开怀。 金牡丹被奉到了御桌上,帝后欣赏把玩了一阵,给使官赏赐了一些奇珍,回赠予西涼国。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些珍宝上,啧啧称奇。 封疆手指把玩着玉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台上的金牡丹,转眸看向坐在旁边的封砚,笑了起来:“理番馆的护卫还是不够用心,溜进去几只耗子也不知道,好在金牡丹安然无恙,要不然不知道谁要受到苛责。” 封砚瞥了他一眼,“三哥最近的动作太多,还是收敛些好,不要因小失大。” “不要因小失大,说的好。”封疆放下酒杯,偏头瞅着他:“你倒是能忍,就好像铁桶包着的木头芯,刀枪不入也没心,要是……” 他说着,目光闲闲地往前眺去,穿过滞留在场中央等着领赏的舞伎,看向官眷的席位上。 封砚听见他这颇有意味的暗示,额角青筋一跳,只见盛家苏夫人身边已经少了一道身影。 他下意识要起身。 封疆把他的手一按,盯着他的眼睛道:“五弟,可不要因小失大啊。” 封砚反过来扣住他的手,砰的一声。 好在场面上人声沸腾,都在围着那些稀宝夸赞,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里闹出的动静。 封砚反压住封疆的手,手上青筋尽出,狰狞凶狠。”三哥。”他动作狠厉,可声音还是不疾不徐,宛若只是一个很平静的规劝,“我的脾气已经没有从前那般好了,忍耐度更是不及从前万分之一,劝你……莫惹我。”:,,. 第78章说法 夏夜的风再凉也带着一股潮湿的热意。 封砚从大殿中出来,只觉得周身闷燥,仿佛走入了一个布满蛛网的大洞里,举步维艰。 德保从后面赶出来,“殿下,奴问过苏夫人,苏夫人也不知道盛三姑娘去了哪里,奴不敢多言,恐让夫人生疑。” 封砚点点头,他正捏着帕子擦拭左手,从手心到手背,眺望远处,幽黑的宫苑寂静无声,与大殿的热闹喧嚣成了鲜明对比。 就好像灯下投出的那一片阴影,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让禁军统领过来,本王有话要问。” 德保忙不迭应下,不敢耽搁片刻,提着袍子就小跑入夜色中。 就在德保走后不久,一名年轻面生的小太监在大殿门口东张西望,有些焦急地在问门口的守卫,守卫给他指了个方向。 封砚察觉有人靠近,移目看来。 小太监迟疑了片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问道:“瑭王殿下?” 这是一位低等小太监,在偏远的宫殿里干着清扫的活计,没有见过几位亲王也是情有可原,只是能让他大胆前来的原因唯有有事要告。 “何事。”封砚还在为盛则宁离开大殿一事没有头绪,连带着脸上明晃晃压着郁怒,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小太监平日里没有侍奉过贵人,不知所措,身子哆嗦了下就跪倒在地,恭敬有加地道:“回、回殿下的话,是一位贵女派我来给殿下传话。” 听见贵女,封砚顿时松下了绷紧的唇角。 小太监咽了咽口水,“她说摔碎的玉不用修了,只需要殿下为她办一件事。” 前一句是盛则宁为了自证她的身份,修玉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清楚。 但是不用修了这句话还是勾起封砚心里一些沉闷的触动,只是这个时候并不是钻牛角尖的时候,他沉声追问小太监:“什么事。” * 就当满宫的人都在大殿了饮酒作乐,大嵩皇宫的一隅燃起了熊熊烈火。 宫人用火不当,偶也会令经久维修的宫殿不小心走水,宫里禁军巡逻看得紧,宫室周围也摆满蓄水缸,随时应对大火。 只是今日这火烧得一发不可收拾,噼啪乱响,远在宫城外头都能看见它烧起来的浓浓黑烟。 烧的这处宫殿,并不是什么冷宫禁苑等不打紧的地方,而是名为香云殿,里面住皇帝的女儿,七公主。 虽然是并不受宠的公主,可毕竟也是天家骨血,也是主子。 几名香云殿的主事太监互相对望了眼,放下救火的物件,头也不回地往大殿方向乱跑,边跑还边嚷嚷‘走水了!走水了!‘ 可他们还没跑多久,却在途中被禁军拦了下来。 禁军不去组织救火,反而对付他们几个,太监们感到有点不对劲,但是他们还是焦急地道:“大人,我等有要事禀告官家,为何拦下我们?” 禁军无人回答他们的话,只见从一旁的阴影中走出一位修身如玉的郎君,他斜睨着几人,冷声道:“七公主何在?” 太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瑭王殿下会露面,皆腿脚一软,跪倒在地上,不敢答话。 另一边大殿里的人也嗅到了被晚风吹来的浓烟气息,发现是皇宫走水。 皇帝刚命人下去彻查,封砚就带禁军扭着着几个太监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 “儿臣见香云殿方向失火,前去查看,就见到香云殿的主事太监行踪诡异,不去救火反倒到处乱跑。”封砚上前如实禀告。 皇帝果然大怒,指着几个太监道:“可有此事?!” 官家平日最是仁厚,轻易不动怒。 今日当着西涼人都面,在皇宫里闹出这样大的祸事,面子上过不去,还显得大嵩皇宫漏洞百出。 “官、官家……”太监们跪地求饶,结结巴巴道:“小、小人们并非不救,而是火势太大,正要去搬救兵。” “七公主呢?你们独自出来,竟没有人去救七公主?!” 大殿上沸沸扬扬,众臣言三语四,不知道皇宫怎会忽生大火。 也担心七公主会在这个时候出事。 若说到了秋高气爽,天干物燥之时,房梁柱壁容易点燃,可是这夏夜潮.热,就是举着蜡烛去点那床帷,也不容易烧着。 官场之人都是千年狐狸,这里头显然有不对劲的地方。 “父皇,儿臣已经命人进去查看,七妹并不在寝殿。”封砚眸光一转,看向正立在皇帝身边,高高俯视于他的宸王。 宸王对他轻轻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微笑。 “她怎会不在寝殿?”魏皇后身为后宫之主,理所应当照料皇帝所有的子女,若是七公主出事,她也有一份责任。 这位七公主封兰身子娇贵,体弱多病,常年枕于床榻之上,宫中热闹甚少参与,所以今夜也如往常一样并没有出席。 魏皇后环视四周,忽而发现那个最喜欢凑热闹的人也不见踪影,她大惊失色:“九公主何在?” 苏氏的声音也在人群里。 “宁儿怎么还没回来,你们可有人看见她了?” 封砚指尖攥在手心里,转眼眺望大殿门口。 不知道盛则宁究竟在搞什么把戏,竟然像是早有预料此事,可什么也未跟他说,只让他抓了这几个没用的太监。 “九公主、九公主来了!” 随着一道惊喜的声音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侧殿门。 封砚大步走下台阶,推开挡在前头的人。 皇帝与皇后亦心急,提步跟在其后。 九公主没走几步,看见熟悉的身影一出现,连忙扶着身边的人一道跪下,大喊一声:“父皇!” “你、你怎么弄成这幅模样?”皇帝险些不敢认自己的女儿。 只见人群之间,空出地方跪了三名少女,脸如花猫,左一道灰,右一道灰不说,头发散乱、衣服上也有破损烧焦的痕迹,比在伙房里烧火的丫头还狼狈。 不过即便成了这个样子,她们的样子还是很快就给认了出来。 苏氏险些没晕厥过去,魏皇后还镇定一些,只是暗暗咬紧了后牙槽。 九公主装作没看见魏皇后对她使的眼色,扶着七公主气急败坏地道:“父皇你可要给七姐做主啊!若不是女儿和嫂……盛娘子搭救,她就要给人害死了!” “胡说,这在宫里头,谁敢害朕的公主!” 魏皇后连忙指派身边的宫婢去搀扶七公主,七公主就是个纸糊一样的人儿,可受不得这般的苦。 九公主跪在地上也不老实,哼哼两声,“我们人都给抓来了,父皇一问便知!” 随着九公主的话音落下,两名禁军侍卫就挟着一个黑衣人走进了,大脚一踹此人的小腿,就迫使他跪倒在地上,虽然他及时把脑袋低下去了,但是封砚还是在刹那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这不是明面上禁军的人,实际上是封疆的暗卫,迟匕。 不过他藏得够深,知道的人并不多。 封砚转眸,一瞥宸王的脸色。 宸王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竟也不动神色,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十分沉得住气。 “抬起头!”侍卫掰起迟匕的脑袋,让皇帝看清他的脸。 皇帝审视了两眼,板起脸道:“朕认得你,两年前是朕亲自提拔你为禁军校尉!” 从被抓到那刻起,迟匕已经不打算反抗了,因而他不等皇帝再逼问一句,就拱手回道:“臣有罪,请官家治罪!” 封砚目光从九公主身上扫过,看到盛则宁脸上,她小脸虽然灰扑扑的,但是眼睛却格外亮。 炯炯有神地望着他,尤像一只逮到老鼠要邀功的猫儿。 他心里有气,气她擅自行动,可在看见她得意神情时,唇角却压不住地想要扬起。 不该纵容的。 他又用力抿住唇,掩下笑意,转头质问迟匕:“你香云殿失火,你看护不周,是何因?” 迟匕头微抬,可还没等他的视线抬起,他又垂下头去,以头抢地,“臣有罪,不敢辩解。” 盛则宁看着迟七的背影,他这是有恃无恐。 香云殿失火,他固然有不察和未能及时援救之责,可是只要没有证据指明这火与他有关系,便不能扯大这件事。 皇帝一向仁厚宽宏,最多革除他的职位,不再启用罢了,要不了他的性命。 九公主也没想到这人居然就这样咬紧牙关,俯首认罪,她恼道:“本公主才不信这样大的事会是你一人的主意,你背后肯定有人指使!父皇,你可不能就这样简单放过他,我七姐一向与世无争,谁能想到要去害她?” “九妹说的有理,七妹向来与物无忤、避世绝俗,怎么会有人故意要害她,你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里还有西涼的使臣在,快起来,莫要让人看笑话。”封疆从皇帝身边走出来,伸手要去扶九公主,“而且,只不过是走水,怎么能扯到有人要害七妹,这不过是你的臆想猜测。” 九公主才不领情,啪得一下打开他的手。 “我才不要起来。” 封疆脸色微僵,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和九公主当场翻脸,只好慢慢收起手,看向一旁的盛则宁微笑道:“盛三姑娘好端端的怎么也会去香云殿?那里可不好找,莫非是有什么要事去办?” 魏皇后看了一眼紧张的苏氏,也道:“宁丫头,你怎会也弄得这般狼狈?” 九公主在宫里是胡作非为惯了,她是管不住,但是盛则宁在宫外无论如何行事,在宫里还是老实,这次她中途离席,又和九公主一道去救了七公主,实在奇怪。” “母后!”九公主听见魏皇后居然在问责,不满地嘟囔。 盛则宁却早已打好腹稿,此刻也不慌不乱。 “回圣人的话,听闻前日理番馆有贼人闯入,公主就说宫中防卫森严,必不会有玩忽职守之人,于是九公主就与臣女作赌,愿以身试探,这才试到了香云殿附近。” “不试不知道,一试之下真叫人吃惊,香云殿附近的守卫居然如此松散,起火的时候旁边都无人相救,就连香云殿里服侍的人都不知所踪。”九公主及时搭上话,“父皇,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迟匕身为禁军校尉,本该值守宫中安全,今夜大殿有宴会,大量的禁军驻守在大殿周围,其余地方竟是这样松散无律。 “岂有此理!”皇帝怒道,“此事禁军有责!一并下去按律处置!” “等等父皇……”九公主一惊,皇帝这般迅速处置,显然还是没有将这件事重视起来。 “不过是一件走火烧殿的事,七妹也无碍,九妹还要在这里胡搅蛮缠,有失体统。”宸王再次出声,慢条斯理地道:“你瞧,三弟在此都一声不吭,莫非九妹还非要攀咬出个什么阴谋出来?” 宸王故意扯出封砚出来,魏皇后脸色一僵。 这不是有意说九公主闹这么大的事是为了其兄,为了给瑭王对付谁。 皇帝最不喜欢就是兄弟阋墙,乌烟瘴气。 王贵妃明艳动人的脸上也浮出了恰到好处的担忧,轻拉着皇帝的袖子。 “官家……” 皇帝压下王贵妃的手,轻拍了两下,对九公主道:“莫胡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来人——” 皇帝还没吩咐下一句,殿门口又来了几人,太监扯着嗓子喊,“博西王世子到——” 皇帝暂压下话,奇怪地往外瞟一眼。 今夜是怎么回事。 大步走来的人不止有薛澄还有谢家二郎君。 两人手里还各挟着人,进来的时候他们都朝盛则宁看了一眼。 盛则宁对他们扬起唇角,眼睛里满是欢喜。 封砚的视线在他们三人脸上打量,不难看出他们互相都清楚自己手里在做什么事,就和串通好了一般。 薛澄、谢朝宗甚至九公主……唯独,他什么也不知道。 封砚蜷起指头,紧握了一下。 薛澄两手跟拖破麻袋一样扯着两名禁军侍卫,谢朝宗则手里拽着一个半昏厥,连路都走不好的小丫鬟。 “薛澄、谢朝宗,这是怎么回事?”皇帝好奇地看向被他扔在地上,鼻青脸肿的侍卫。 薛澄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看了眼盛则宁。 谢朝宗比他机灵一点,拱手道:“回官家的话,臣与薛世子去醒酒的途中遇上了九公主和盛娘子,两人发现有不轨之徒在香云殿外,我与薛世子去追疑犯,这才抓到了这几个。” “这个丫鬟……”皇帝指着谢朝宗脚边的奇怪,“她这是怎么了。” 盛则宁回道:“官家请明查,这是臣女的丫鬟竹喜,臣女与九公主趁着香云殿大火未起之时去香云殿里寻人,竹喜就在门口外面找人救火,谁知道出来时候就不见了人。” “哦?”皇帝捋须挑眉。 “臣是在香云殿外的小树林找到竹喜姑娘,她被人打晕在地。”谢朝宗补充。 “父皇,你看有人在阻止我们救火。”九公主适时喊了一声。 “姑、姑娘……”竹喜撑着脑袋,好像还不太清醒,抬头看了一圈周围,见到都是些大人物,吓得脸都白了一圈。 盛则宁安慰她:“别慌,我们分开后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会被人打晕在地,如实告诉官家,官家明察秋毫,必不会怪罪你。” 竹喜害怕地缩起了脖子,目光敬畏地瞟了一眼宸王,跪在皇帝面前叩首:“回、回官家的话,奴婢在宫外见到一名护卫扛着个小娘子跑进香云殿,兴许就是发现了奴婢撞见他的事才将奴婢打晕了。” “扛着小娘子进香云殿?”皇帝皱起眉,看了左右,无能能答,他回头问竹喜:“是谁?” 宸王脸色微变,目光忽然凶恶地剐了眼迟匕。 竹喜撑目环顾四周,一下锁定在迟匕身上,“就是他!” 薛澄又看了眼盛则宁,上前拱手禀道:“官家,臣抓的这两名禁军当值护卫当时正运着猛火油出去,猛火油强燃易烧,只怕是香云殿起火的原因!” 听见薛澄这样说,众臣议论纷纷。 都用上了猛火油,可见这香云殿起火果然是**不假。 皇帝脸色铁青,甩开王贵妃的手,大步上前质问: “迟校尉你还有何话要说?” 迟匕身子颤抖了几下,“臣……臣所做皆是……” 盛则宁和九公主都提起一颗心,虽然他们知道这个迟匕是为宸王做事的人,可是宸王直到现在仍然是一副高枕无忧的样子,让人不安。 “……都是为了七公主!”迟匕一咬牙,再次叩头在地上,咚得一声响:“罪臣爱慕七公主,听闻西涼使臣前来求娶公主,恐……与所爱之人分离,这才想将公主带走……竹喜所见正是罪臣前去换人,后来被九公主和盛娘子撞见,这才没能成事……” 七公主本来坐在一旁抚胸压惊,闻言惊得站了起来,“你、你休要胡说!” 盛则宁与九公主对看一眼,这人对宸王竟然如此忠心!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将烧殿一事赖到盛则宁头上,好说惊扰七公主玉体,让九公主成为和亲的不二之选。 目的就是巩固瑭王的势力。 这样之下,皇帝必然会对瑭王大失所望。 盛则宁也会背上一个歹毒的名声,拖累盛家清名。 不过这个迟匕忠心不二,他将这件事都归于他的私心,就把宸王撇的一干二净。 “官家,此人以污言辱没公主清誉,实则是混淆视听,只怕身后确有隐秘。”盛则宁瞟了眼宸王,“猛火药何处得来,何人运入宫中,这几个帮忙处理猛火药的护卫之间又有何关联,今日他们能用来烧香云殿,他日不知道还会烧什么地方,必须得查明,不然官家与圣人以及各宫娘娘的安危如何保障。” 宸王目光阴毒如蛇,倏然死死盯住盛则宁。 “宁丫头说得有理,官家此事重大,可不能轻易放过。”皇后连忙扶着皇帝的胳膊,眸光微凝,看向另一侧脸色微妙的王贵妃。 “查!一定要给朕查个清楚!”皇帝正梭巡着殿内之人,忽然看见禁军统领正在封砚身旁,两人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什么,他眉头一拧,问道:“裴统领与瑭王在说什么?” 裴统领不敢耽搁,单膝跪倒在皇帝面前。 “瑭王殿下在问臣今日香云殿的值守人员何时更换的。” “更换?” 封砚走出来回禀道:“儿臣前不久翻阅过禁军值守各宫的名录,今日并非迟校尉当值,所以才问裴统领。” 皇帝知道封砚的记性好,因而不疑有他,“裴卿,可有此事?” 裴统领道:“官家明察,确有此事,不过更换排值一事是三天前的事,是王校尉说家中有事……” 皇帝听到这里,脸色大变。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忽然就憋住了一口气,把白面涨得通红,像是气血翻涌,忿然作色。 “官、官家!” 王贵妃仓促上前还想搀扶皇帝的手,却被皇帝一把甩开。 他捂住胸口,身子摇晃,魏皇后用力扶住他颤巍巍的身子,低声劝道:“官家,莫要动气!小心龙体啊……” 皇帝急喘了口气,手指着宸王,虽然一个字也没说,可是那意思已然明显。 宸王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丝裂纹。 王伟,是王贵妃的庶弟,胆小怕事担不了这个大任,他才换了与自己表面上没有关联的迟匕。 封砚抚了抚袖子,凤眸里晦暗不明,隐隐像是暴雨来袭前的闷暗。 蜡烛噼啪爆出了亮光,短暂而耀目。 * “啪——” 一声清亮的巴掌声响在檐下,一名小丫鬟被打地趴向身侧的墙壁上。 “你还敢邀我一见?”宸王怒不可遏盯着竹喜,就像一条毒蛇恨不得把眼前小丫鬟撕成碎片。 “殿下息怒!”竹喜不敢捂脸,扑通一声跪下,哭道:“殿下不知那迟匕阳奉阴违,若不是他百般阻挠、拖延时间,又怎么坏了殿下的好事,他不忍将七公主烧死殿中,所以独独打晕了奴婢,而轻饶了我家姑娘……” 宸王咬牙切齿:“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真对七妹有非分之想,难怪前头就不情不愿……” 竹喜见说动了宸王,连忙扬起脸道:“殿下,也幸亏迟匕打晕了奴婢,这才让我们姑娘没有生疑心,所以奴婢还有用!殿下您再信奴婢一次吧……奴婢真的缺钱……殿下您看……” “哼,你倒是机灵。”宸王扔出一个荷包在地上,因为没有拉紧带子,好几块碎金块就从里面滚了出来,“且留你一时,以后有消息随时来报,若被我发现你阳奉阴违,本王弄死一个小丫鬟不费吹灰之力,懂?” 竹喜一边心急地扒拉着金子,一边怯生生地点头,“奴、奴婢一定听从殿下吩咐。” 宸王看见她这般贪财,心里鄙夷不已,冷哼了一声,就大步离开。 他如今烦事缠身,还面临着回府禁闭一事,实在心情好不起来。 他一走出视线,竹喜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砰砰狂跳的心,大松了一口气。 盛则宁从墙后面探头探脑,打量四周,见没有异常后才提裙跑了出来,一手抚起竹喜的脸,心疼不已,恨恨道:“这宸王忒狠心了,竟然这样打你,让你受委屈了……” 竹喜遮住自己的脸,摇摇头,“若非如此,我们怎么能防得住他使的这些阴损招,奴婢就知道还是我家姑娘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一次也是侥幸,宸王对你毫无防备。”盛则宁帮竹喜把地上的碎金块一起捡起来,边收拾边道:“但是也不能长久,若是被宸王发现了,你就危险了。” “竹喜不怕,为了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竹喜很豪迈地拍了拍胸脯,“宸王才不会知道,我与姑娘的情谊岂非这些阿堵物能衡量,不说再多的钱我一个小丫鬟也守不住,更何况姑娘这些年给我的也不少,早已足够了!” 盛则宁抱了抱竹喜,哽咽道:“好竹喜,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 她们是主仆,却似姐妹,从来都是互相信任,可以交付身后的人。 “姑娘您别哭了,您瞧您这张脸还花猫一样。”竹喜故意说些让她介意的事,“到时给人看见了又要笑话你了。” 盛则宁‘呀’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竹喜快帮我擦擦,待会谢朝宗和薛世子肯定会来找我讨要说法。” “则宁。” 盛则宁帕子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就听见身后面传来一道听起来就不怎么高兴的声音。 “你怎么没有想过,要给我一个说法?” 封砚的脚步声压着盛则宁骤然狂跳起的心跳,走到了她的身后。 糟,竟把他给忘记了!:,,. 第79章弱点 跌在地面上的灯笼倾歪在一旁。 火光微弱,摇摇曳曳。 像是气若游丝的垂死之人,随时会灯灭光尽。 只能极为勉强照亮半人高的地方。 盛则宁跪坐在地上,手撑在身侧,那因为吃惊而扬起头定在半空,微光从她的颈部往上照亮,莹白的肌肤上一道道灰痕引人注目。 那是她从火海里走过一遭的证据。 封砚眸光转至眼角,在竹喜身上一落,“我与你家姑娘有事要说,你下去。” 竹喜手还捂在脸上,听见封砚的话也只是眼珠子转了转,没有动。 封砚又看向盛则宁,直到把她看的有些动摇了,不得不开口。 “竹喜,你先下去吧。” 盛则宁把装满金子的荷包塞回到竹喜怀里。 竹喜这才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没捡灯笼,就这样摸着黑,走远了些,到一个依稀能看见人影却听不到声音的地方才停下。 这里人烟稀少,又昏暗不明。 若是瑭王起了什么坏心思,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自从发现连一向负有贤明的宸王也是大坏人,竹喜对任何人都放心不下。 盛则宁用手背胡乱蹭了蹭脸,但是她看不到脸色的灰在什么地方,反倒把那些黑灰越抹越开,雪白的脸上像是扫了一层碳粉,有些滑稽也有些可怜。 封砚在她面前蹲下,从袖子里拿出一块蚕丝帕子,就着微末昏沉的光线,按在她脸上。 盛则宁正要躲开,封砚另一只手就伸了出来,扣住她的下巴,还往上抬起。 固定成方便的姿势,让他可以慢慢擦拭。 “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 “谢朝宗和薛澄都知道?” 盛则宁不喜欢被人碰着脸,但是此刻她下巴被扣得死死的。 她动不了,也不敢动。 在封砚尤为平静的低沉嗓音里,她老老实实,像是只缩着脑袋的鹌鹑。 “……知道的也不多。” 冰凉的蚕丝帕又凉又滑,质地轻薄,就是叠起来的两层都能感受到捏帕子那人指腹的粗粝和温度,时间一久,那冰凉的帕子仿佛都不存在了一般,只有指腹细致地擦过她的脸颊、眼下、鼻头。 带来一些难以言说的酥.痒。 昏暗的光线下,封砚的脸也变得朦胧,而眼底下的光正好映出他眼下的青黛,显得有几分憔悴。 盛则宁知道封砚一向繁忙,被那巴掌印害得几天不能见人,想必又堆积了不少要事。 今夜又发生了一场大混乱,他既没有去皇帝面前趁机落井下石,打击宸王,也没有去揽事抢功,审问处置犯人,偏偏在这个无人的昏黑屋檐下,蹲在她面前,做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好像给她擦脸是什么重要的大事。 盛则宁有些出神得看着封砚靠得极其近的脸。 一手是强势地控制,一手却又是温柔地擦拭。 把盛则宁的心都搅乱半拍。 她索性半阖上眼,免得会被封砚看出自己的心虚不宁。 但是她没有想到,闭上眼后,反而使她变得更加敏.感起来。 大概是因为没法提前看清他手指落下的方向,一切就变得不可预计。 就不知道他的手指下一刻会落在哪里。 这种感觉太折磨人了,两条秀眉不由往中央蹙起,但还没等她蹙浅皱,她的眉心就被指腹按住了 浓密的睫毛顿时颤动了一下,好像是被惊扰美梦的蝴蝶,舒展了一下羽翅,随时就要被惊飞。 “也就是说,只有我全然不知道了。”封砚的嗓音低沉舒缓,虽然没有让人惊惧的波澜起伏,可却像是一根紧紧绷直的弓弦,就等着松手那刹那,直取人性命。 盛则宁被这个想法惊住了,马上睁开眼睛。 封砚幽深的眸低是摇曳的火光,把那抹幽冷都晃出了诡谲的赤色。 他不喜欢失控的滋味,这次的事让他忽然落入其中,隐隐有种被利用的感觉,更重要的是,盛则宁让谢朝宗和薛澄帮忙,却只在最后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提醒。 如此比较之下,他更像是一个外人。 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 他该说是嫉还是气? 盛则宁看着他的眼睛须臾,用最理直气壮的声音掩饰自己的心虚。 她脆生生道:“是殿下不让臣女对付宸王,可这次是他自己送上门来想要利用竹喜对付臣女,臣女只不过反将一军,为了自保……” 蚕丝帕子从她唇上拂过,自她胸前坠了下去。 封砚的指尖点在了她唇上。 “自保?” 有他在,何须她要自保。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她不信任他会保护她。 从什么时候起,还是说从今往后里,她都要这样看待他,排斥他,将他放在心外头吗? 盛则宁的唇瓣被施加力度的指腹抵住,张不开嘴,再多的‘狡辩’也只能咽下,只有一双眼睛瞪圆,无声地反抗。 “与虎谋皮,你可知道其中凶险。”封砚轻蹙起眉心,将手指挪开,捡起掉到地上的丝帕,没有去看它多脏污就塞回了袖袋里。 趁着那一低头的功夫,让脸上紧绷的神情又舒缓了下来。 近来他越发情绪外露,像是对于盛则宁有种无可奈何的妥协。 不过,若不是这样做,她怕是不会意识到他会担心。 “……知道。”盛则宁当然知道,她又不是笨蛋。 宸王的本性她逐渐看透。 这是一个为了权位不择手段之人,他都敢用公主的命为自己铺路,又怎会在意区区臣子的女儿。 “可是他既然想陷害我,我总不能白白等着让他陷害吧?” 盛则宁不但为自己辩解,还要加把力劝说封砚,“殿下应该多多防备宸王,这次不成,他肯定还会有下一次,竹喜虽然机灵,但是我也不想她陷得太深,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言外之意,她这次能帮他挡一次宸王,但是为了竹喜的安危,她不会次次都出手。 封砚静静凝视她。 盛则宁察觉刚刚被擦过的脸好像又开始有点酥痒。 就仿佛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抚过,有一种诡异的亲昵。 “宸王既已和我撕破了脸,往后只怕还有更多的手段对付你,你要做什么事前派个人通知我。”封砚没有收敛起他近乎放肆的目光。 盛则宁又与他对视片刻,先挪开了,好在光线昏暗看不出她的不自在。 她心底纳闷。 这分明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是无辜被牵连。 “真是的,好端端对付我做什么。” 封砚扶膝起身,顺手把歪倒在地的灯笼提了起来,里头的蜡烛早已歪到一侧,烛泪凝固成了蜡珠,无法再恢复如初形状。 就像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 就比如弱点一旦暴露,就再也无法掩饰。 宸王会不遗余力地刺向他的痛处,好击败他。 封砚压低睫毛,又浅抿了下唇,才淡声道:“因为,他发现你才是攻讦我的突破口。” 盛则宁听见封砚这番话,呆住了。 虽然他的嗓音很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但是偏偏却说的如此无奈又缱绻,比起‘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诸如此类的肉麻情话也不遑多让。 他竟然说,因为你是我的弱点啊。 盛则宁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迷茫。 封砚分明从不在乎自己的,怎么能毫不心虚说下这样一番不负责的话。 何其可恶! 并不知道盛则宁心中何种想法的封砚把手伸向她,“则宁,我不会……” “宁宁!” 不速之客总是来得这么不巧,封砚的话又含了回去,目光移动,就看见小路那端有两簇摇晃的光,急急靠近。 “谢朝宗、薛世子!”盛则宁没有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能给他们一个两个都寻到,颇为惊讶。 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裙。 两盏灯笼的光将这一片都照亮了,昏暗被驱散,没来得及藏起的情绪就被人一清二楚地窥探。 谢朝宗瞥了眼封砚,弯了弯唇角,一个跨步就踏上了回廊,手里的烛光疯狂的晃动,将投映到墙壁上的人影摇得犹如鬼魅一般。 “谢郎君。”封砚的声音里都透着凉意。 偏偏就在他想要安抚盛则宁的时候,谢朝宗又踩着时机出现了,惹人厌烦。 “瑭王殿下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 谢朝宗没头没脑地忽然对封砚说了这么一句,不等人反应,他就转过头,手指戳在盛则宁的脑门,生气道: “行啊,我都不知道你现在胆子这样大了。” 盛则宁冷不防被他一下戳到,疼得都闭上一只眼,连忙把脑袋往后缩。 “谢郎君,你别生气,三姑娘已经考虑很周全了。”薛澄连忙拦住谢朝宗,“今天的事不也有惊无险、顺顺利利吗?” 盛则宁躲开两步,正好有薛澄帮她挡着,她就放肆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若不是这样,怎能灭一灭宸王嚣张的气焰! “顺顺利利?不见的吧。”谢朝宗冷哼了一声。 盛则宁听出谢朝宗的阴阳怪气,马上又担忧起来,“我们走后可是发生其他事?” 盛则宁和竹喜偷偷离开大殿的时候,里头还乱糟糟的。 很多人、很多事她还来不及去留意。 就比如西涼的使臣,又比如教坊司的舞伎。 薛澄想开口为她解释,但是他却先看了一眼封砚,好像有些犹豫。 封砚从谢朝宗和薛澄身上都察觉出不对劲。 “殿、殿下!殿下!”德保公公焦急的声音由远至近,逐渐清晰。 “何事?”封砚朝下走了几步,扶着凭栏,让德保得以看见他的身影。 德保一路急跑过来,气喘不休,他按着胸膛,努力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殿下,圣人召您速归,陛下、陛下旧疾复发了……” 封砚听后,握着灯笼银杆的手指一紧。 皇帝早年勤民听政,旰衣宵食,不注重休息,以至于‘日夜咳嗽、饮食顿少、精神渐消‘①,太医诊为劳瘵。 这虽然是顽疾,却并非重病,此时召的人应当是太医才是。 皇后不可能特意召他前去。 除非…… 封砚越想心越沉。:,,. 第80章婚旨 福宁殿。 皇帝气闷昏厥,满宫惊慌。 王贵妃伏在龙床边上哭哭啼啼,魏皇后立在殿中,指挥宫人。 封宫、召太医、控制来赴宴的朝臣、使臣,有条不紊。 仿佛一点也没有被皇帝的事分神忧心吗。 王贵妃哭得快断气的声儿让她厌烦,抽空回头对她横眉怒目:“官家还未宾天,贵妃就在这里哭丧举哀,其心可诛!” 王贵妃抹着眼泪,手扶着塌半支起身,“圣人自是铁石心肠,左右你的儿子现在盛宠正隆,宸王却含冤莫白,不能申辩,还要在府闭门思过,连他爹病得这样严重,都不能来侍疾。” 其余人都给关在宫里,唯独宸王给禁军送回了宸王府,皇后是何用心,昭然若揭! 魏皇后冷眼看着柳娇花媚的王贵妃,不屑道:“含冤不含冤等查明了真相就可知,贵妃叫冤,可有想过早死的娴妃不会为了她的七公主恼怒?” 宸王胆敢以七公主性命做局,何其歹毒可恶,若是查明真相,必然贤名不存,还要遭到言官口诛笔伐。 “圣人贵为国母,也拿鬼神之说吓唬臣妾。”王贵妃虽然装作不信,可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她不过是一个柔弱之人,虽然身处贵妃尊位,却没有皇后的魄力与手段,一切不过是仰仗皇帝的恩宠。 若是皇帝就此撒手人寰,那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王贵妃悲从中来,再次伏到龙床边上悲鸣。 “呜呜呜,官家官家,您可不能有事啊……” 王贵妃哭得情真意切,在旁的宫人无不感动地跟着低泣。 整个大殿都笼罩在一个悲伤沉重的气氛里。 魏皇后嫌恶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门外的太监正好疾步进来传话。 “瑭王殿下到——” * 月高风清,夏虫嗡鸣。 盛则宁带着竹喜跟在谢朝宗与薛澄身后,走在返回大殿的路上。 今夜的事接二连三,皇后已经下令暂闭宫门,所有来赴宴的宗亲、朝臣都滞留在大殿里,等候旨意。 “官家怎会如此突然就病了?”因为四周寂静,不闻人声,不见人影,竹喜也少顾忌,低声问盛则宁。 “我也不知。”盛则宁想起封砚走的时候那神色恍惚的样子,也有些意识到皇帝生病必然会给他们带来不少改变。 无论是朝局还是其他的事,今夜之后只怕会翻天覆地。 “那……”竹喜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只有气声传了出来,“官家身子如此不好,是不是很快就要立太子了。” 声音虽小,意义却重。 压在盛则宁的心上,让她心脏都往下沉了沉。 官家属意谁? 是正宫魏皇后养大的嗣子,还是宠妃王贵妃的亲儿,只怕只有一直在官家身边侍奉贴身太监才能察觉一二。 谢朝宗虽然走在前面,但是却把竹喜的话一个不差都听入了耳。 他停下脚步,轻笑了一声:“宁宁你觉得会是谁?”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连魏皇后、封砚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让她来猜,也不可能猜得准,虽然盛家肯定是希望封砚能继承皇位。 “我就问你,你希望是谁?”谢朝宗不耐地挥了挥手,打消她的蒙混。 盛则宁愣了愣,目光猝然一缩。 她希望是谁? 抛开其他的不说,她自然也是认为封砚比宸王好,倘若他登上皇位,盛家还有希望昌盛繁荣。 但是她眼下又难免会因为早已经变了的心意而担忧,若是真的被逼到了那一步,她要如何才能不触怒帝王,全身而退? 如果封砚不喜欢自己…… 这条想法刚涌上来,盛则宁就在心里摇了摇头。 即便不喜欢,他却依然会如此选择。 官家同样也不喜欢魏皇后,他心里若有三分真心,那这三分全都属于王贵妃。 可是官家依然能狠心让心爱的女子屈居人下,而将不爱的人奉上后位。 他这样便是将权势与感情做了一个高低贵贱之分,再诚挚忠贞的爱也不得不给他稳固的帝王业让路。 为君为帝者,其心之狠硬,不得不服。 若非魏皇后早已磨砺掉了年少时一世一双人的天真想法,而王贵妃甘为心爱之人牺牲尊位,他的后宫岂能像现在这样维持着风平浪静。 若换她来做,定然、定然是不能容忍自己夫君爱着另一个人。 “自然是瑭王!” 两人都没料到第一个开口的人会是薛澄。 他直白的话语惹来谢朝宗的笑。 “你当真这样希望?” 薛澄并不是不知道谢朝宗在笑他什么,无非是说若是瑭王登基,盛则宁八成就要为后,伴随帝王。 他的希望会让自己喜爱之人嫁给别人。 可是宸王暴戾,若他上位,只会带来疯狂的报复,对盛则宁而言会是一场灾难。 上京城这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实在让人厌烦,像盛则宁这般生性自由的人活在这里无疑是被困于樊笼,无法展翅高飞。 薛澄握紧拳头,忽然就鼓起了勇气:“盛三姑娘,其实、其实官家早就允我一旨,我是可以去求官家的,博西虽然人烟稀少,但是地广物博,雄伟壮观N是一个四季分明,百姓热情的地方,你会喜欢的!若是、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上京城。” 他虽然话说的颠三倒四,但是这个意思在场的人都明白过来。 谢朝宗也收起了自己吊儿郎当的模样,眯起了眼睛。 官家居然给了薛澄一道赐婚的旨? 博西王戍守边境三十余年,兢兢业业,殚诚毕虑,皇帝为示恩宠,对薛澄宽容厚待也情有可原,但是谁能想到他大方到竟然会直接给一道旨。 这样岂非上到公主郡主、下到权臣世家,可任其挑选? 而且他还小瞧了薛澄,竟然有胆子敢这个时候就当面提亲? 薛澄一股脑说完,自己也是窘得低下了脑袋,可他一个大高个再怎么低下头也藏不住脸上的情绪。 盛则宁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忽然感觉到耳尖发烫。 窘迫、惊讶、还有一丝难为情。 “薛世子……我……”盛则宁咬了咬下唇,眸光瞥见站在一旁,还在若有所思看着两人的谢朝宗。 若是他在一旁盯着,有些话她都不好开口。 “谢二哥,能麻烦你先到前面等一下吗?我有些话要单独和薛世子说。” 谢朝宗挑了挑眉,把手盘起来,故意道:“有什么话我听不得?” 竹喜通晓盛则宁的意思,连忙走上前,拦在谢朝宗和盛则宁之间,对他道:“谢二郎君就让我家姑娘单独和世子说一会话吧。” 薛澄紧张地拽了拽衣襟,像是宴席上饮下的醇酒在这个时候才开始散出威力,他脸上发热,对谢朝宗想劝,可又不善言辞,半天也只蹦出四个字:“谢二郎君……” 像是在低声哀求。 谢朝宗把盛则宁和薛澄的神色挨个看了一遍,见两人都很认真,显得他分外多余一样,只好‘啧’了一声,把头一扭,提着灯笼大步往外走。 竹喜把灯笼塞进盛则宁手里,也提步跟在谢朝宗身后。 小径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行渐远,只余留下虫声夜鸣。 “三姑娘有什么想、想说?”薛澄知道自己刚刚那番话是唐突了一些,可是他觉得此刻若不挑明,真等到封砚做了皇帝,他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盛则宁又用手擦了擦脸,虽然知道已经被封砚擦过一次了,但是没有用水净脸,她还是感觉到有一些残留的灼热留在了她的脸上,这个时候又像是死灰复燃般烧了起来。 “薛世子待我真诚,则宁引以为友,既为好友,故而不忍欺瞒。”盛则宁终于抬起眼睛,不躲不闪地看向薛澄:“薛世子,我不能跟你回博西。” “为何?”薛澄声音脱口而出,反应了半拍才连忙摇手解释:“三姑娘误会了,我、我的意思并非是要让三姑娘嫁给我,我是指这道旨意可以帮你脱离泥沼,你、你应当不想……卷入其中的吧?” 其实他本意想说,盛则宁应当是不想嫁入皇家,但是话音到口,就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 她与瑭王殿下的事从来没有明旨昭告,她若不想,他就可以用这道旨帮她。 盛则宁眼神扑闪,心中泛起涟漪。 他们之间只是泛泛之交,薛澄却能处处为她考虑,若说一点也不感动,那便是假的,可这样就让盛则宁更加于心有愧。 “薛世子,为朋友做到这样的份上,我受之有愧,官家既许你婚赐,必然是希望你能得一真心人,恩爱两不疑,若只为了助我,实在枉费了官家一片心意。” 薛世子心里一动,因为盛则宁说‘助她’。 她没有否认,她是的确不想嫁入皇家,嫁给瑭王。 前头积累下来的打击都在这一刻抖落,薛澄重振了精神,下意识用手指摩挲着拇指上的青脂玉扳指,道:“三姑娘赠我以美玉,我不过投桃报李,无需介怀。” 盛则宁怔了下,目光落在他手上的扳指上。 他居然不知道这个并非她所送,一直误会了? 琳琅馆的掌柜曾告诉她,有好几人打探过青脂玉。 其中那位世子应当就是薛澄,而他八成是因为青脂玉出自她的铺子,所以彻彻底底误会了。 盛则宁想通这点后,就更加愧疚。 “这扳指并非我所赠,世子可还记得在生辰前几日曾救过一名马车失控的小娘子,那位是我的族姐,她为报答世子救命之恩,这才赠玉。” 薛澄浑身上下僵住,愕然道:“可、可是当日送来……” “确实是我送去蘩楼,但是这枚扳指并非是我意。”既要解释,盛则宁自然要解释清楚,不留一点余地,也打破了薛澄最后一点遐想。 薛澄放下摩挲扳指的手,回想起那日与盛家二姑娘在曲水边上碰面时,她有些吃惊地问他手上这枚扳指,像是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喜爱此物一般。 他解释说这是重要之人所赠,那时候二姑娘神色就有些奇怪,就好像不忍戳破什么一般犹豫了许久。 原来是不忍戳破他的美梦。 他心里泛起了苦涩,下意识就把心底话说出口:“三姑娘不肯接受在下的好意,是因为令姐的缘故吗?我可以去同她解释……我……” 说到这里,薛澄又觉得委屈。 难怪他总觉得盛则宁待他分外客气,原因竟然在这上头。 “薛世子不必如此,你若真要上门去解释,我祖母第一个饶不了你。”盛则宁不由好笑。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薛澄连声道歉。 他冒事上门去解释,便是唐突了另一位姑娘,还侮了她的清誉。 在这样光线不明的地方,盛则宁都能看见薛澄黑红的脸,可见他是多么窘迫不安。 薛澄是这上京城里难得一见的赤诚之人,因为还不够圆滑,所以处处显的笨拙。 不过,也不至于会让人讨厌。 “说完了没有。”谢朝宗耐心有限,叉着腰在前面喊他们。 盛则宁看了一眼薛澄,低声道:“世子我们也快些回去吧,今日宫里事多,以免落人口舌。” 薛澄点了点头,明显情绪不及来时高涨。 可盛则宁也不好再和他多说,快步往前头去,与竹喜碰头。 谢朝宗故意落后几步,走到了薛澄身边,看他无精打采的模样就知道他们的这番话不太顺利。 他弯了弯唇角,遗憾道:“以你这温和的法子,十年也没办法打动宁宁。” 听出他语气里带着炫耀,薛澄把脑袋抬起来,奇怪道:“……谢郎君是何意?” 谢朝宗轻快地哼了一下,“你等着瞧吧。” 薛澄呆了下,刚想追问他要做什么,谢朝宗长腿一迈,追着前头走远了小娘子而去。 “宁宁!等我——” * 八月未央,两年一次的秋猎提上日程。 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这次秋猎能否成行都变得扑朔迷离。 不说群臣们心里忐忑,就连滞留在上京城的西涼使臣也在到处刺探消息。 还真让他们刺探出了一些消息。 秋猎如期。 盛则宁从没有落下过秋猎,今年也不例外,只是她比往常多了一些忧思,因而给马梳毛的时候频频出神。 竹喜捧着一个锦盒找了过来,“姑娘,是瑭王殿下送来的。” 已经好几日没有听到封砚的消息,盛则宁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皇帝生病,宸王禁足,他这些天夙夜不懈、旰衣宵食,怎么还会有空送东西上门。 “打开看看。” 竹喜帮她打开锦盒,盛则宁探头一看。 只见一件分外眼熟的物件躺在红缎布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担心 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玉佩光润色纯,在绸布上水汪汪的,透出垫在下面的一抹红,像是映着红日的春碧水。 盛则宁丢掉手里的硬毛刷,用手背靠了靠额头上的薄汗,轻蹙起了眉心。 这块她闭上眼都能描绘出花样的玉佩竟又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底,让人意乱如麻。 “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竹喜从盛则宁的脸上没有寻到半分高兴。 “就在刚刚,姑娘……这是瑭王殿下送来的……” 竹喜也垂下眼打量那块玉佩,光从外观上看不出与她家姑娘送出去的有何区别,但是据她所知,青脂玉性脆易碎,既然被高高举起摔到石板路上,必然是四分五裂的结局。 但是这块玉佩却完好,上面的每一条刻纹都清晰完美。 这得是什么良工巧匠才有这般精湛的手艺,能弥补地天衣无缝。 竹喜相信,瑭王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才能修补好这块玉。 盛则宁直接从绸布上拿起玉佩,抬起,对着光的方向转了转玉佩。 几道裂纹在灿阳的强光之下暴露无遗。 竟还真的是那块玉佩。 封砚固执地找人把它修好了,就仿佛两人之间的问题就会随着这块玉佩的重现而迎刃而解。 殊不知就如同这块玉佩一样,只要它还是那块玉佩,曾经的伤痕根本无法彻底抹去。 也比如她与封砚之间。 只要她还是盛则宁,就注定她不会轻易屈服、回头。 当然,封砚亦然。 他有蛰伏的耐心,也有雷霆的手段,他想要办到的事,艰难险阻也不能阻扰。 可这般,就仿佛在与盛则宁作对。 她不想再看见这块玉佩,封砚偏偏要修补好。 “送玉来的人可有在府外等着回话?” “没有,那人把东西交到我手上就走了,好像很着急的样子。”竹喜摇摇头,心底也奇怪。 按道理替主子转送完东西之后,应当留一留,万一对方有回话需要他转达呢? 今天这个来送东西的仿佛后面有鬼在追他,交完东西就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盛则宁听完也就明白了。 封砚是不是猜到她会反手就把玉佩退还,所以才不让下面人等她回话,如果他早有预料,又何必要非要将这玉送到她眼下来。 何必要! 愤然看着玉须臾,她用力捏紧它,手扬了起来。 “姑娘!”竹喜惊呼出声,仿佛一颗心都要从她嗓子眼里跳出来。 盛则宁的手在半空一顿。 脑海里鬼使神差冒出在西凤塔顶上,封砚用力抱住她的场景,那道被肃肃狂风吹得零散破碎的声音,和那句“不要走……” 呼—— 深深呼出一口气,气怒的心跳一点点缓和下来,僵硬的指头被青脂玉微凉的玉身唤醒,她手指动了动,放平手掌托起玉佩。 其实他们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是互相利用。 谁又比谁高尚,何必再拿这个物件出气? 想到盛二爷对她耳提面命的事,她心里心绪如麻。 “算了,先收起来。”盛则宁将玉佩送还到锦盒里,吩咐竹喜。 现在还不是时候。 竹喜连忙将锦盒盖好,松了口气。 这块重现天日不过半刻的青脂玉佩注定要和那琉璃灯、风筝等物一起在三姑娘的小库房里蒙尘了。 这价值千金的青脂玉只怕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这般遭人嫌弃。 * 一场夜雨过后,上京城里明显凉了下来。 皇帝重病的‘谣言’自宫里传出,上到达官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有了各种各样的担忧。 有人担心政权更迭时家族繁华不保,有人担心新官上任三把火,平凡日子也难过。 一时间满城风声鹤唳,就连皇帝择时打算秋猎出行一事也未带来好转。 因为这个时候皇帝非要去秋猎,倒像是强弩之末,最后的奋力一绷,欲盖弥彰罢了。 为此,一帮老臣日日夜夜,轮番进宫觐见,一帮是要劝诫皇帝取消秋猎好生将养身体,一帮则是为劝与西涼和亲一事。 西涼的摄政王图哈索亲自前来求亲,带来的不但是从此更稳定的边境,还有就是共同抵御西境更凶蛮强敌的诚心。 与国与朝都是大有裨益。 可是皇帝将这两件事都抛之脑后,一意孤行选择照常秋猎。 众臣不禁又开始怀疑,皇帝的身体兴许还没有差到那般地步,许多蠢蠢欲动的人不得不又按耐住性子,重新蛰伏下来。 太史局算出一个天高气爽、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出行的队伍在禁军与锦衣卫的护持下缓缓驶出皇城。 秋猎对于国朝而言,并非只是一个游玩有趣的事,历来大嵩国都是以秋猎为名,实.操军演,为彰国威,为震四野。 这些沉重又复杂的政事对于热衷出游的小娘子们来说,是体会不到的。 漫漫长途,三天三夜的车殆马烦也没有浇熄她们的欢乐。 盛则宁想到曾经自己也是这样快乐,不免有些怀念。 只不过如今她再没有这样简单的心境。 “姑娘,我们已经到了。”竹喜从窗外看见了此行她们将要落宿的行宫轮廓。 行宫建在北林边上,北林位于上京城北面,有草原有密林,既可以跑马围猎也能林间游猎。 往年竹喜也随着盛则宁来过几次,但是每一次看见这座行宫都会感叹。 “这行宫建的犹如碉堡一般,说是王城也不为过吧!” 黑漆漆的城墙包裹着北林行宫,如盾甲直耸云霄,远远看着就像是一位身穿战甲的勇士。 这座行宫在当年大嵩建国之初的确是一处重要的军事要塞,许多赫赫有名的将军就在这里因抵御北方的蛮族立下过不少功绩。 如今,英雄迟暮,这座要塞也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行宫。 盛家的马车处于车队中央,在皇亲宗室之后,等候了一阵,便在皇帝禁军的指引下,停在了适当的位置。 一下车,盛则宁还没来得及舒展一下疲乏的筋骨,就看见两眼通红的九公主立在不远处的树下。 一名宫人走到她面前,请她前去。 这三日的路程里,九公主要不伴在皇帝的身边,要不陪在皇后身侧。 看见九公主这副模样,盛则宁隐隐有些不安。 她让竹喜回去给盛二爷打声招呼,自己跟在宫人身后去见九公主。 九公主抬手擦了擦眼泪,在盛则宁走上来之前就折身往一边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她们的身后是忙碌卸下行李的侍从和刚刚从马车下来的官眷们,热热闹闹。 她们的轻松惬意与九公主满脸的愁绪形成了鲜明对比。 九公主抬头仰天,见落日余晖前一行飞鸟远去。 “从前我总以为时间还有很多,父皇春秋鼎盛,能庇护我长长久久,近来我才知道父皇身体很差了,只怕没有多长时日。” “九公主!” 盛则宁一惊,险些要环视左右,以免有旁人把这话听了去。 皇帝的身体是好是坏已经是现在所有臣工猜测却不敢肯定之事,九公主就这样直白地告诉她,盛则宁心里砰砰乱跳。 九公主侧过脸来,“盛则宁,我是当你是自己人才跟你说这些的,我五哥如今不能行差踏错一步,要不然就再无翻盘之时。” 皇帝的时日注定了皇子们还能争夺的时限,就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容错。 盛则宁点点头,很快就领悟过来九公主跟她说这番话的意思:“我一定会小心行事,不给瑭王殿下添麻烦。” 说完这句话,两人相顾无言。 都有一种局势催人老的失落。 曾经的她们何曾会这么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到北林行宫的那一刻早就该呼朋唤友,各自玩耍去了。 远处有野兽嚎叫,林间的群鸟振翅高飞,天空乌泱泱的一片,像是一朵快速移动的浓云,遮天蔽日。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狼嚎着实也把盛则宁吓得一个激灵。 秋猎虽为演武,其实也是斗兽。 无论是臣子之间还是皇子之间,都会在这里竞个高低。 联想到如今的局面,就有些类似在狼群之中,狼王老去,年轻的狼要角逐尊位,必然是要厮杀个你死我活。 优胜劣汰,才是生存的法则。 盛则宁越想,心越惊。 这一次皇帝特赦了宸王,不但解除他的禁足,还允许同行秋猎,是否就有了诸如此类的念头。 正胡思乱想中,远处号角声忽然响起。 九公主循着声音望去,忽然道:“因为父皇不打算在这里待太久,所以这次的斗猎比以往都要早。” 盛则宁听见斗猎两个字,心错漏了一拍。 她虽然从没有参与过,但是也听说参与斗猎的人不许带随从,只能带着有限的食物、水,弓箭等武器,长驱直入野林之中,最后以猎得猎物多少、好坏为评估,选出甲乙丙等。 而且斗猎还有一点格外不好,它公然应允抢别人猎物。 所以往年就有郎君为了头名和别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例子,且不在少数。 战场上刀剑无眼,凶险无比,这斗猎场又有何不同? 传闻斗猎其实是大嵩开国皇帝专门立下,以防其子孙后代懦弱无能,毕竟要离开了奴仆与侍卫的簇拥,只身进入遍布野兽的林子是需要十分的勇气以及不凡的武力。 还在发愣之际,盛则宁的手又被九公主拽住。 九公主重振了精神道:“走吧,我们也去瞧瞧,你不是还要给我五哥送平安香囊吗?” “什么香囊?” 九公主不等盛则宁反应过来,拉着她怕赶不及似得往号角吹响的地方跑去。 等盛则宁好不容易被扯进人群,一眼就看见骑在马上风尘仆仆的封砚,她脑子里空掉的那一片记忆迅速回笼。 平安香囊啊。 那不就是小娘子在情郎要出门远行、或是出征之际赠予的物件,顾名思义,祈求平安归来的信物。 可是别说平安香囊了,盛则宁这次连个能蒙混过关的荷包都没有带。 当她被九公主拉着站到人前,察觉封砚忽然锁到她身上的视线,只觉‘嗡’得一声,脑袋都大了。 九公主次次都陷她于不利的局面! “五哥,祝你旗开得胜!”九公主饱满感情的声音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然后盛则宁就被她一个胳膊肘推了一下,“盛则宁,你还愣着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盛则宁感觉自己不掏出个什么东西来,他们决计不会轻易放弃看这场热闹。 可是她摸了摸脑袋,又搜了搜袖袋,迷茫无措,在周围的嗤笑中,终于把心一横,摸到了脖颈上,把一直佩戴在身上的平安玉符取了下来,踮起脚小心翼翼地送到封砚的手上。 手里一轻,玉符离开了她。 盛则宁依依不舍,眼圈都憋红了。 “你千万要回来……” 这可是她祖父送给她的念想,她带了十年没有离过身。 封砚握紧这犹带着温热体温的玉符,心弦触动,清冷的眸光刹那柔和了下来。 青脂玉佩他命人修好后其实也一直忐忑,怕盛则宁不肯收下,也怕盛则宁不能明白他的心意。 如今见盛则宁双眸含浅泪,这般担心自己,想必是接受了他的心意。 他面上虽没有明显的动容,可声音却是难得的温和动听,“放心,我必平安归来。” * 所有参与斗猎的郎君分散在了十个入口,在号角的令下,策马闯入了密林。 蔚蓝色的天空还有残晖的余影,光线一点点转暗。 来送郎君的小娘子目送心上人消失在树林后,陆陆续续地走了。 盛则宁还捂着胸前失去玉符的地方,怅然若失。 九公主以为盛则宁是在担心封砚的安危,就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就放心吧,其实也没有那么凶险,若是遇到了紧急情况,只要放出信号弹,就会有人去相救。” 她手指了指旁边,又用手比划了一个圈,“你看见了吗,这林子其实是碗状的,我们这处是高地,林子深处反而是凹处,若是有人发信号弹,很容易就会看见。” 盛则宁瞟了一眼她指的方向,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九公主再次拍了拍她的肩膀,关切道:“那我先回去了,若是五哥知道你迟迟不走,还在为他祈福,一定会很高兴的,不过等太阳彻底下山了,你还是早一点回行宫吧,天黑了有野兽。” 盛则宁本来想随九公主一道回去,可听完九公主这番话只能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免九公主的一厢情愿落了空。 由于盛则宁从没有向九公主透露过她的心思,所以九公主还当她心系瑭王殿下,矢志不渝呢…… 目送九公主走远,盛则宁又看向刚刚被九公主指过的方向。 这个方向,说不定还能看见刚刚钻进林子去的郎君们。 盛则宁并不是有意想看封砚的去向,她只是从没见识过斗猎,所以心底还是有些好奇。 她脚步轻,身型又小,毫不费劲地从盘缠在一起的灌木中钻了过去。 九公主其实也只是胡乱一指,所以盲信了她鬼话的盛则宁往前走了许久也不曾摸到那个所谓的‘碗口’边沿,自然什么也没有瞧见。 眼见天色已经黑得如一团浓墨,盛则宁正打算沿路返还,好巧不巧就听见有人在树后密声商议。 一个声音道:“你确定他们都能碰到瘴果了?” 另一个人不满被质疑,肯定道:“那当然,是我撒的,保证不会有疏漏!” 盛则宁虽不知道瘴果是什么,但是这两人偷偷摸摸,一听就不像是在商量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另一人马上就道:“很好,再等上一刻钟,确保把他们都迷晕了,我们就从这里下去,务必先找到宸王……” 盛则宁连忙捂紧自己的口鼻,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若不是她身后好巧不巧来了人,她有把握绝对不会给人发现。 但是,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现下她进退维谷,别无选择之下只能从右下方摸摸索索逃离。 不过她也没有料到,这正是一条下坡的路。:,,. 第82章美梦 北林里的树种皆是叶小枝密。 在皎白的月光之下,犹如一张巨网罩在头顶上。 封砚不喜欢这处林子,即便年年都要参与斗猎,但都不曾深入。 猎杀猛禽野兽对他而言毫无意义,更不会想着去争抢什么头功,来此地也就是走个过场的事。 如今在多事之秋,他即便不想深入,也不得不前进,去一探究竟。 宸王费尽心思讨好卖乖这些时日,终于换来了皇帝的回心转意,那他还想做什么? 抬头眺望远处,依稀能看见一圈摇晃的火光,那里是北林的边界。 高起的边沿驻守着随时能冲下来救援的禁军,那些是隶属于皇帝的近卫,也是如今皇帝最能信赖的一支军队。 马蹄落在枯叶枯枝上,咔嚓断裂声伴随着鸟叫虫鸣,还有一些轻微的哧哧声,就像是浆果爆裂后浆液和气流喷涌而出。 野林里灌木乱生,花长在何处,果就结在哪里,也不足为奇。 可是那股气味升腾上来,浓郁的甜香像是发酵多日的陈酿,不太好闻。 马嗅到气味‘咴咴’低嘶了两声,用力抖了抖长脖,颈上的鬃毛扫过封砚握缰绳的手,有些发痒,当他打算扯起缰绳,让马绕行避开这处充满烂果味的地方时,手指却不由松开了。 就好像忽然失去了控制。 封砚把手抬起来,尝试地捏握了下,并非是错觉,他的手指颤动,脱力失控。 眼皮还一点点变沉,他努力想撑开眼睛看清周围,可惨白的月光刹那化作了刺目的白芒—— “喝啊!”耳畔一道声音突如其来。 封砚重新睁开眼睛。 眼前的重影三三两两,分开又合起,合起又分开,如此反复三四次之后,他方视线清晰起来。 四周不再是那个无人的野林,而是热闹的宴会。 周围华灯高挂,红绸结带,路过的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连连对他行礼恭喜。 两个满脸通红的官员走到他的跟前,举着酒杯,翕张着沾满油星的嘴,好像在说什么话。 封砚努力定下心去听。 “……殿下?殿下?太子殿下?!今日您大婚,一定要喝啊!” 大婚? 封砚目光垂下,看见自己手里握着一只金樽,里面的酒液随着他晃动的手,将将在杯沿处危险地徘徊。 酒香激荡,充斥着他的口鼻,他喘了几口气,忽然揪住了前胸衣襟,刺绣的纹路硌在手心,有些发硬。 他这才留意到自己竟身穿着一身大红的礼服,那形制与颜色乃是大婚所制。 “太、太子殿下,莫不是、是归心似箭呐,所以不想饮下这酒?”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 饮多了酒,说起话来也没了尊卑。 “你懂什么,洞房花烛值千金,咱殿下喝完这杯就要走了!” “那、那可不行,喝!一定要多喝酒……” 两个醉醺醺的人在他面前推搡起来,封砚对于四周的变化感到奇怪,无心和他们纠缠,把金杯往其中一人手里一塞,自己大步从他们身边走过。 除了那张灯结彩的院子他陌生之外,其余的地方他都再熟悉不过,正是他的瑭王府。 照着记忆里的方向,他脚步不停地朝寝室行去。 沿途的侍女、侍卫都惊讶朝他行礼,好像这个时候的他不该出现在后院里。 他的确不该出现在这里。 明明上一刻他还背着弓箭在树林中,怎会忽然就出现在此地? 带着探究和疑惑,他用力推开张贴双喜红字的雕花门。 可在门开的那刹那,他本就焦躁不安的心更乱了。 他熟悉的寝房被装扮一新,满眼的大红。 红色的窗花、红色的桌布、红色地毯、红色的龙凤烛,甚至床帷幔也换成了一顶正红色,带着金线绣百花龙凤纹的帐子。 红色的帐子里甚至还映出两条晃动的小腿,像是一个人惬意无比地趴在他的床上。 封砚脚步轻缓地踩进掉满花生、桂圆、金瓜子等物的缠花金绒毯上,小心地避开所有东西,悄无声息地靠近。 帐子里的人浑然没有注意到他。 他用一指悄然勾起红帐帷,目光侵了进去。 才看一眼,封砚浑身一僵,怔在了原地。 仅穿着一袭单薄绯红寝衣的小娘子半趴在床上,两手托着腮,正在专心致志看着什么东西。 圆润的肩骨耸起,弯出后背与腰际完美的弧线,一寸寸下去,臀如月桥,不盈不亏,亦是恰好的弧度,而那翘起的两截小腿更是笔直,雪白玉润,连一个挨着一个的脚趾都玲珑可人。 鸦色的长发从她的后颈披落,半遮住她因为寝衣没有穿好而露出的一抹雪背,那若隐若现的莹白藏在带着水汽湿润的黑发后,似乎不用触碰就能感受到刚刚沐浴后那温热.潮.润的肌肤。 封砚从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盛则宁,一时间他都分不出真假与虚实,下意识撩起衣摆,顺势坐上了床,低哑的嗓音自然流露出一些隐晦眷恋。 “你在看什么?” 床上的小娘子许是刚刚看得太入迷,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神色仓皇,手脚无措地爬起,两只手扒拉着刚刚在看的册子,想藏到被子下。 封砚眼明手快地按住她的手,连带着那本她急于销毁掉的东西一并留在了原处。 她心急又羞恼,杏眼染了泪雾,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 “夫君……” 封砚盯着盛则宁那张羞红的小脸,精致的眉眼在暖黄的烛光下像是染上了一层珠光,一蹙一颦都明艳动人,她饱.满的唇瓣不满地撅起,像是刚刚成熟的浆果,等人采.撷。 他喉结上下滑动,唇抿了又抿,因为她这讨饶般娇声喊出的两个字刹那绷住了身体,手臂上那青色的血管都饱.胀了起来,像是无比用力在克制自己。 “你……喊我什么?” “你分明听见了!”小娘子不欲重复,脸颊上的红霞蔓至脖颈,她把小腿都努力缩了缩,像是恨不得把自己找个地方埋起来。 封砚费劲力气才把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用另一只手抽出被她压在手下的东西。 这突然一下就像拨动了什么机关,小娘子居然奋力一搏,从他的大掌下挣了出来,猛冲向他的方向。 “不许看!” 她没有捞到那本书,反而羊入虎口,扑进本就紧绷成一根弦的男人怀里。 封砚被她一撞,后腰抵到床柱上,又疼又酥,难以一一言尽。 不过盛则宁越心虚不让他看,他越好奇,将手掌一翻,视线就落到书页上的图画上,瞳仁倏然一缩。 “都叫你别看了!”小娘子两只手慌不择路地捂上他的脸,管他眼睛鼻子嘴巴,瞎捂了一通。 可是也迟了,一眼看清的画面早已经烙进了他的脑海。 两个赤.条条的小人叠坐在一块,一人吻住另一人的脖颈,花前月下,正享鱼水之.欢。 这竟是一本避火图。 而且,和他们现在这状态颇为相似。 这个想法在心里一动,他的手便动了起来。 纤细的腰肢在他掌心微颤,怯怯可怜。 大婚,这是他与盛则宁的大婚,那还有什么需要顾忌? 自然是没有了。 灼.息涌出,点燃了两人之间本就暧.昧的氛围,封砚一点点把怀里的人放倒在床榻上。 直到两人身影相叠在一块,发丝垂在一块,分不出你我。 “则宁……”唇慢慢落下,就要印上他肖想许久的地方,腰间忽然遭人一记猛踹,那仰倒在床的小娘子一骨碌爬起来,指着对他疾言厉色道: “下去,你这狗东西!” 他的身体猛然往下一坠,突然就醒了过来。 一把剑恰好贴着他后仰的前胸而过,寒芒刺痛了他的双眼。 刺啦一声,他手指勾住剑柄,在倒地刹那把随身佩剑抽了出来。 * 咕咕咕—— 林间的怪鸟一直在叫。 盛则宁用溪水润.湿的手帕捂住口鼻,生怕着了那几个坏人的道。 不过也幸好她知道了他们的诡计,才能有所防备。 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盛则宁想要找到人,但是也怕遇到人。 因为不知道最先碰到的是敌还是友。 林子幽深,虽说头顶上有月光,能照亮脚下,不至于睁眼瞎。 可是越往里走,盛则宁心里还是越害怕,渐渐好像有了幻觉甚至幻听。 盛则宁站在原地,朝着一个方向倾听了半晌。 又好像不是幻听。 那利器交接的声音刺耳清晰,似乎是有人就在前方打斗。 盛则宁提心吊胆地走近了一些,看见两道人影持剑交手。 看不出谁占上风,两个人都有些站不太稳的样子。 可能就是被那几个坏人说的障果麻痹了身体,所有才这样不灵活吧? 他们打得难舍难分,所以就没人能发现树后面还藏了人。 盛则宁看了一会,放弃了向这两个逞凶斗恶的人求救的想法,只怕自己也会受无妄之灾。 还没等她走开,其中一人忽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另一个人找准了机会,飞身而起,就想用手里的剑结束那倒地人的性命。 盛则宁吓了一大跳。 这已经不是逞凶斗恶,而是明目张胆地杀人! 不过此处只有她目睹了这一切,就算那人真的杀人了,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盛则宁被这个想法彻底惊住了,脚一点点往后挪。 直到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才转身狂跑,可是还没跑出几十步,她又猛然顿住脚,用力跺了跺地,恨自己这颗砰砰直跳的良心。 算了,就当去给他收尸了,万一还有救呢? * 封砚奋力把黑衣人踢开,费劲撑起越来越虚软沉重的身子。 不对劲,他很不对劲。 好像被人下了药一样。 他随手捏起一边黏糊糊的果实,腐烂的发酵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封砚皱了皱眉心,尝试屏住呼吸。 “瑭王,去死吧!” 没料到被他一脚踹晕过去的黑衣人居然醒的这么快,刚刚打斗之间,他们两人的武器都散落在地上,不在手边,封砚刚回过头想要扯出信号弹。 几枚泛着绿光的暗器就旋转着,飞速而来—— 他瞳仁一缩,翻滚躲开,可黑衣人没打算就此把手,又想挥出第二批暗器,明显是想要万无一失,置他于死地! 不过黑衣人刚举起手,一把锋利的剑就从他的后背刺穿。 “则宁?!”封砚看清了月光下惨白的那张脸。 盛则宁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削铁如泥的宝剑,刺进骨肉的时候,那种触感让她刹那魂飞魄散。 她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叫了一声:“封砚……” 黑衣人的血滋啦喷.涌而出,沾了她一手,盛则宁连忙又把剑抽了出来,颤巍巍地远离地上躺着还咕咕怪叫的黑衣人,朝着封砚几步迈过去。 但是还差一两步的时候,她还是撑不住了,身子如软泥一下倒了下来,封砚迎着她张开手臂,将她牢牢接住,两人顺着身后的坡,又一路滚了下去。:,,. 第83章轻吻 盛则宁一睁眼,自己就坐在明仁殿里。 还是正正经经端着一杯茶,坐在了凤椅之上。 四名持着仪仗的宫人两边排开,而她的贴身丫鬟竹喜竟然穿着身一等女官的衣裳,毫不客气在下面怼人。 “王贵妃,你不要仗着官家对你有几分宠爱,就跑到明仁殿里撒野,这里是我们皇后娘娘的地,可不是福宁殿!” 先不说竹喜这般嚣张训人的样子盛则宁还从未见过,就说她指着鼻子骂的人……王贵妃? 盛则宁把脑袋往旁边一探,视线擦过竹喜的身子,望了出去。 原来那被称作王贵妃的并非从前那个王贵妃,而是与她有数面之缘的琅琊王氏之女,王六娘。 这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坐在明仁殿里,竹喜还管叫她圣人? 迟钝了许久,直到那王贵妃被竹喜训哭,气急败坏地跑走,口里还喊着要找官家来评理,盛则宁才一拍大腿反应过来,她竟然还是嫁给了封砚! 竹喜像是一只斗胜了的孔雀,对着王贵妃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声,不肯罢休。 “评理就评理,官家理她就见鬼了!” “竹喜……” “每回都是这样,也不知道烦!” “竹喜……” “以为官家都这么闲吗?” 盛则宁撑着晕乎乎的脑袋,提高了一点音量,“竹喜!” 竹喜这才回过神,一溜烟跑到了她跟前,“娘娘有什么吩咐?” “我……我怎么还是嫁了?我爹娘可还好?盛家可还好?”这么多问题一股脑砸来,竹喜原本还激动的面上一僵,小脸就顺势垮了下来。 盛则宁正奇怪她的反应,门口就有小太监尖声传话,官家来了。 封砚大步进来,盛则宁没有起身相迎,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她就眼睁睁看着身穿大红礼服的男人走上前。 他那副矜贵自持的模样,还是她所熟悉的样子。 不过既已为帝,他说话的语气与往常大不相同,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即便盛则宁坐在高处俯视他,却也有一种被抑住的感觉。 “圣人竟然这么快忘记。” 盛则宁歪了下脑袋,“?” 年轻的帝王唇角抿了起来,“因你父亲阳奉阴违,屡次抗旨不遵,朕已经忍耐多时了,这次他犯的事太大,盛家被判抄家待斩,但是朕顾及你我夫妻情分,没有牵连于你……” 他的嗓音一向低沉,平缓,说着这般可怕的事也没有半分感情。 “你当好自为之,不要辜负朕一片苦心。” 盛则宁眼睛猝然睁大,后脊窜上一股彻骨的凉意,手腕处一脱力,那已经冷却的茶汤泼了她一手。 哗啦啦的水声充斥耳畔。 盛则宁给凉水浇到了手心,意识归笼的时候,她才发现耳边的水声是哪里来的。 封砚不知道时候将把她带到了一条溪水边上,此刻他捏着她的手掌放进水里,反复清洗。 流淌的水很凉,水速还很快,把她的体温一点点带走。 黏.腻的血已经半干,要费一点力气才能洗干净,不过封砚没有在意,很认真地一根、一根清洗她的指头。 盛则宁垂眸看着自己的掌骨被人捏着,波光粼粼之下,那血丝一点点渗入水里,逐渐被冲淡,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刚刚她是在做梦。 所以现在的封砚还不是皇帝,自己更没有嫁给他,盛家也没有犯事。 虽然仅仅是梦,可封砚那个冷漠寡情的姿态还是让她记忆深刻。 当了皇帝的人是不是都会变成那样,变成一个让人畏惧害怕的存在。 天下的事无不都要在他的掌控,没有人能忤逆,也不允许人忤逆他半分。 而且他还会三宫六院,左拥右抱,天下美人悉数收入…… 幸好、幸好是梦! 盛则宁下意识大口呼吸了起来,像是溺水的人呛出了胸腔里那一口积水,获得了新生。 “你醒了?” 听见她抽气声,封砚手里动作就停了下来。 随着他出声,胸膛微微震动。 盛则宁的脑袋瓜跟着他的声音嗡嗡响,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后脑勺正贴在男人的胸前。 或者说她整个人是坐在了封砚的腿上,因为失去意识而后仰在了他身上。 刚刚情急之下只顾着要救人,忘记捂紧口鼻。 她一定是吸入了那所谓障果的迷药才会昏厥过去。 嗓音还有些发哑,盛则宁用眼睛扫了四周,“这儿是哪里?” “我们在北林西面,一条不知名的小溪边,往上走是岩石山,东边有小湖……” “殿下别说了,我脑壳嗡嗡响……” 盛则宁只是随口一问,哪知道封砚会滔滔不绝地详细介绍。 若是不阻止他,可能上到天文,下到地理他都能说一遍,上一回听他这么能说的时候还是喝醉那时候。 更何况即便封砚说了,盛则宁还是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又没有来过北林。 封砚闭上了嘴,又开始专心洗她的手掌。 盛则宁想挪开脑袋,但是努力了几次,发现自己的脖子连脑袋都撑不起来,她那点挣扎的力气也只能顺着男人的胸膛来回滚。 “奇怪,我怎么浑身无力?” 尽力摒弃掉被她蹭的发痒的感觉,封砚耐心解释:“这林子里有一种腐烂的果实,或许是那个让你昏迷脱力,我刚刚也是这般。” 这个不用封砚跟她解释,盛则宁知道。 甚至知道的比他还多,只是她很奇怪,分明他们两人待在林子里的时间差不多,为什么现在封砚反而能活动如常,而她却跟被人抽筋剥骨,力困筋乏。 “你怎会在此?”封砚洗干净她的两只手,把它们从水里拿了出来,在月光之下打量了起来。 看着自己的杰作,身上的伤痛都变轻了,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盛则宁也看见自己的小手摊在封砚的手掌里的样子,软弱无骨一般,还不断往下滴水。 不一会水就润.湿了两人的衣服,留下了一片水迹。 她动弹不得,所以也不能控制自己抬起手,只能眼睁睁看封砚在她面前摆弄,仿佛那是他喜爱的玩具一样,何其怪异。 “我、我原本就是想在上面看一会热闹,结果脚一滑就掉了下来,好巧不巧不小心听见有几个黑衣人在商量干坏事……然后……就这般了。” 盛则宁幽幽叹了口气,她真的有点倒霉在身上。 封砚听了都会同情她的吧。 “你,原来真的是为了救我而来。” “?” 啊,不是。 不等盛则宁再开口,身后的人就将手从身后圈住了她的腰,低声道:“其实我早已经有所安排,你不必为我涉险……” 他既然知道宸王会有所行动,怎么可能不设防地孤身进来。 盛则宁眨了两下眼,满脸疑惑。 涉险? 其实封砚并不知道她跑回来之前是先逃跑了,若不是见那黑衣人虚弱,她又刚好捡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恐怕就没有那么幸运能救下他。 她有几斤几两自己还能不清楚? 不过封砚都这样误会下去了,而这些事情解释起来就太过复杂和麻烦了…… 盛则宁感觉腰肢被越锁越紧,整个人仿佛都快嵌入他怀里,有些不自在。 也许是因为事情并非封砚所想那样,她心虚,也可能是因为她在梦里居然还是嫁给了他,她忧虑。 “殿、殿下安排了照应的人?那怎么不叫出来?” 封砚没想到盛则宁会提这个问题,一时没有想好回答。 他本来是想叫出暗卫,可是盛则宁心急来救他的那一刻,他便想,还好暗卫还没有召出来,能看见这一幕,他即便被那黑衣人的暗器伤了,也甘之若饴。 一个小娘子能不顾性命来救他,心里定然是有他。 他把盛则宁放开,将她扶靠在溪水旁光滑的石头上,月光照着两人,明晃晃的白光清冷如雪芒。 “则宁。” 封砚持起她的手掌,望着她道:“我必不负你。” 犹如头顶满天神佛,他一字一字如誓言一样吐出。 他们生死相许过,必然是要结发为夫妻,从此恩爱两不疑。 盛则宁虽然靠在石头上,可是脑袋瓜还是嗡嗡嗡狂震了一会。 她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封砚竟有了这样一番承诺。 这种想法不对等的时候,她总是在怀疑自己,究竟是哪里行差踏错了? 可是她又鬼使神差想到,或许如今无论她说什么,封砚都会答应。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那殿下可能答应我一事?” 封砚果然不疑有他,“你说。” 盛则宁见封砚居然答应的这样快,心底还有些忐忑,盯着他的眼睛,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倘若盛家真的能扶持殿下成功,能不能特赦免死。” “你为何会提这样的要求?”封砚即便情迷意乱,也不是那种容易昏了头的人。 “盛则宁认真道:“臣女不懂朝局,也不懂我爹这官当的好不好,可是我也知道人生在世,没人不会犯错,有些错很小,赔礼道歉就可以揭过,有些错很大,挫骨扬灰也不会被原谅,我只是担心若有一天,我爹犯下了的错不被容忍,只想求殿下看在现在盛家忠心耿耿的份上,饶过盛家上下的性命,就、就将我们流放去逐城,不要满门抄斩,可以吗?” 古往今来风光一时的权臣重臣,有多少能善始善终的。 若没有一条好的退路,只怕爬的越高,摔下来只能粉身碎骨。 “你们?”封砚敏锐地抓住这个字眼。 盛则宁是把自己归入了那个会被他处死、会被他流放的范畴里。 “我也姓盛,自然是我们。”盛则宁想到已经开了这样的口,自然要为自己也争取多一点保障,这次她声音顺畅了许多,很自然道:“若他日,我冒犯了殿下,无论大小,殿下能否不牵连我家人。” 封砚抿了抿唇,虽然感到有些怪异,但看见盛则宁满脸期待,还是一口应了下来,“好,我答应你。” “真的?”盛则宁没有料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双眼变得尤为明亮,说是天上璀璨的繁星也不为过。 封砚伸出湿漉漉的右手托住她的香腮。 他一开始并不能明白盛则宁为何会提出这般奇怪的要求,但转念一想,他似乎又明白了。 面对身份的变化,她会有彷徨、担忧,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所以她会寻求他的承诺,就是出自对未来不确定的害怕,换一种说法,何尝不是承认他是可以依靠信赖的人。 “自然是真的。”封砚相信只要等他给出承诺的那一天,盛则宁就能彻底放下心来,明白他不相负的决心。 “那……”盛则宁欢心过头,忍不住对他绽出了笑容,如潋滟的水波,婉风流转。 封砚心底涌起一种难.耐的渴.求。 他忽然就低下头,用唇覆上了那片柔软,吞下了她余下的声音。 盛则宁正启开唇瓣,话还没说出口,下唇瓣就被人轻轻一含。 那湿.润的触感几乎一瞬间就把她所有的深思轰出了脑海,成片的空白让她傻愣愣地睁着眼,就看着近在咫尺的封砚如何垂着眼睫,阖起那双清冷的眼眸,缱绻缠绵地吻住了她。 他那么冷咧的性子之下,怎么还会有这样温热的唇? 那太过温柔的亲吻麻痹了盛则宁,她甚至还没有想过这样做不对,就不禁沉.沦其中,但是封砚并不想止步于此。 梦里想要如何辗压,欺舌,在这一刻都忽然就爆.发了出来。 有多大的忍耐,就有多大的欲.望。 在盛则宁明白过来时,她的唇舌已经彻底落入了封砚的掌控。:,,. 第84章道歉 为了斗猎,禁军先是清剿驱逐了北林当中的猛兽,又是设下岗哨,巡逻值守,防止有人闯入捣乱。 但是只要有人,就不可能纤悉无遗。 瑭王府的护卫便是乔装了一番,从一隐秘陡坡潜入其中,往着约定地方摸去。 “咱们殿下这么久都没有发出信号,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其中一护卫担忧地问。 “不可能,宸王府的动向我们时时都盯着,殿下也不是任性之人,怎会不安计划行事?” “……不过的确时间有点久了,不成,你们两个腿脚快,前去探一探。” 两人领命离去。 * 溪水湍流不息,又急又猛。 涔涔的声响掩下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 岩石就在后背,盛则宁避无可避,被堵在封砚的双臂之间,灼热的气息烘得她满脸涨红,茫然无措。 她曾见过一些公子纨绔在秦楼楚馆前偷香窃玉,那猴急的模样犹如一只急于拱白菜的肥猪,左右乱吻。 但是封砚却极耐心,就像是攻城掠地时,讲究寸寸推进。 只不过最初的温柔已经不复存在,这般强势地霸占不放,让人难免害怕起来。 像是快要被他囫囵吞下一般。 至于从刚刚两人在寻常不过的谈话中,为什么忽然就会吻了起来? 盛则宁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的失神给了封砚极大的方便,那截软舌如入无人之境地侵.入她的口腔里,无尽地索求。 她不禁发出抗议的呜咽。 那双紧闭长睫掀开了一些,清冷的月辉照亮了他的眸。 让盛则宁看清了他眼底翻涌而起的风暴,是放肆的、威迫的、毫不加掩饰的欲.求。 就像是久旱逢甘霖的人,只有不断地汲取才能得到满足。 盛则宁心犹如撞钟一样,咚得一下,震得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皆为之一悚。 这障果未免也太毒了。 就连一向能把自己情绪掩饰得天衣无缝的封砚都被影响至此,仿佛是被捅成了筛子的窗户纸,里面是什么,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震惊过后,盛则宁回过神。 虽然她不是被人占了便宜就要死要活的性子,但也知道放任的结果只怕会越来越糟,尤其在她还不能动弹的时候。 在那放肆的、几进几出的舌尖再次探过来时,她毫不客气地用牙齿撞了过去,这也是她唯一还能用的上的反击。 上一回封砚没尝过的利齿,如今也‘尝’到了。 血的铁锈味在两人的口腔里同时扩散开,封砚缓缓把脸往后移开,舌尖的刺痛使得他不得不彻底睁开双眼。 眸子里还残留着没能完全抽离的深色在盘桓。 他曲起指背,轻轻碰了碰唇边,唇线沉了下去,目光凝视在轻喘着气的小娘子脸上,若有所思,又不得其解。 盛则宁咬了他。 舌尖和唇角都有她不知轻重蹭出来的伤口,小却疼。 盛则宁悄悄抬起眼。 见封砚脸上居然浮出了困惑。 就好像被她咬是一件很想不通的事情。 她轻轻抿了下自己的嘴,唇瓣被他吮地有些发麻,微.肿。 ……活像是吃了一斤的麻椒。 不过无妨,这不是眼下要紧的事。 盛则宁有宰相的胸襟与大度,不会和不清醒的人计较。 如今最应关心的是封砚的状态。 这关系到他们今夜能不能安然度过,可是性命攸关的事。 佯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盛则宁语气如常地开口:“殿下,您没事了吧。” 本以为是被盛则宁讨厌了才被咬,没想到却得来了她一句关心,封砚抵住伤口的手放了下来,看见皎洁月光下盛则宁那双莹润明亮的水眸,仿佛春波潋滟,那雪腮上泛起霞色,犹如扫过胭脂般艳丽。 唇瓣莹润,带着水光。 他心弦一动,又将手伸了过来,就用指腹擦拭掉她唇瓣上的水迹。 “抱歉,适才是我心急了。” 盛则宁本想着这件事大家心照不宣地揭过不提,也就尴尬不到两人,没想到封砚还如此正正经经地给她道歉,倒让盛则宁不能装作没发生。 “呃……我知道,一定是那些黑衣人撒的障果……”多少带了一点迷幻作用。 “下次我会注意一些。” “?” 盛则宁蓦然把自己的话语堵住了喉咙里,不进不退,如鲠在喉。 他竟然是有意的。 还下一次? 盛则宁再一次仔仔细细打量封砚。 他怎么能用那副矜贵自持,端方正直的斯文脸皮说出这样的虎狼之词,还能做到一寸脸皮都没有红。 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唐突之词,封砚直起身,将话题一转:“你身子还不能动?” 说起这个,盛则宁一个没控制住自己,瞪了封砚一眼。 本来她就感觉浑身没有力气,再给他刚刚这般那般,她就更加觉得手脚无力。 “此处并无那股腐烂果味,想来那些人只撒在了入口之处,深处便没有了。”封砚抿了抿唇,解释起来。 这里是上风向,能把入口处的气味吹开,他是考虑过此地安全才带着盛则宁在这里逗留。 盛则宁奇怪:“殿下,同样是吸了障果的毒,你为何就能动?” 刚刚和人交手的时候明明还动作不利落,要不然怎么会打得那样艰难? 不过奇怪的是,来杀封砚的人同样受了障毒影响,无法发挥原本的水平,连盛则宁走到他背后都未能发现。 这难道是一群笨贼,偷鸡不成蚀把米。 自己下毒,不吃解药? 封砚看着她道:“不清楚,不过一开始我也如你这样,后来才逐渐好了起来……” 他又想起一事,话音一转:“你之前给我的平安玉符是何玉所制?” “不知,这是我祖父给我的。”盛则宁听他忽然提起,担忧道:“殿下,那我的玉符还在吗……” “在,我贴身带着。”封砚从脖子出拎出细红绳,把玉符拎了出来:“我之前在书上看过西涼有一种石玉色如红梅撒雪,质地像玉却非玉,可以避障祛毒,乃是奇宝,或许我能这么快恢复就是这个的作用。” 他两指挟着玉符,亮在月光下,确如他所描述那样,这块玉符白色为底,上面斑驳着红色的色点,就好像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盛老太爷多次出使与西涼,会有一些西涼的宝物送过孙女,不足为奇。 听了封砚的话,盛则宁回想起自己在魏国公府被下的情香,以及后来在自己马车那次迷香也对她效果不重,这才让她得以逃脱。 原来是祖父在冥冥中护了她的周全。 祖父因障毒而病重,所以特意寻来这种石玉护佑她。 封砚抬起手,将绳从脖颈处取了下来,正欲给盛则宁带上。 盛则宁轻轻摇头,“还是殿下带着吧,万一再遇到一个要刺杀你之人,臣女就算能动也无济于事,唯有殿下安好,臣女才能安好。” 她虽然还手脚虚软,不过好歹能稍稍动一动了。 此地没有障果,即便不戴平安玉符,再过一段时间,她肯定也能恢复的七七八八。 为了大局着想,她也应该在这个关键时刻先保住封砚能活动。 她的这种判断再理智不过。 封砚却从中品味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唇角为此轻轻扬了起来。 “好。” 则宁还是担心他的,这一点从未变过。 盛则宁被封砚忽然露出的笑容晃了眼,她惊异的发现自己居然能看出封砚心情变得更好了起来。 砰的一声。 一枚信号烟花弹在高空炸开,仿佛昙花一现,转瞬就只剩下无数的光点如雨下。 这是预警的信号,盛则宁吓了一跳,瞳仁缩了缩,封砚马上将手覆在她后脑勺,将她往怀里一带,同时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 得知盛则宁的心意后,他差点都忘记自己身处何处,所谋何事了。 这里不是他可以放下心的地方,尤其盛则宁还在这里。 当务之急应该先把盛则宁送出去。 “什么人!”草丛里忽然冒出两个人,与另一个人就交手起来。 那人边回着手,边朝着他们方向扔着石头,“姓封的,你居然把宁宁带了进来。” “谢朝宗?!” 斗猎有四个入口,之前盛则宁没有看见他,便不知道谢朝宗也进来了,不过以谢家的地位,他要参加不是什么难事。 看着那明显泄愤的小石头罩头袭来,封砚也只是好脾气地偏头躲了过去,没让石子擦到他的脸颊。 “谢郎君来的巧。” 两名护卫本以为谢朝宗是什么可疑之人,打得不可开交,却听见自己主上语气很平静地和他打起了招呼,手下的动作越来越慢,谢朝宗趁机踹了他们一脚,扭身朝盛则宁和封砚的方向淌过溪水过去。 封砚刚把盛则宁从地上扶起来,谢朝宗就逼近两人。 “来得巧?”谢朝宗怪笑了一声,把手盘了起来:“你们在北林里如何斗法我没有兴趣,只是你计划再周密,也不该把宁宁拉进来涉险!” 盛则宁听谢朝宗不分青红皂白就开始怼封砚,忍不住说了一句公道话:“……其实是我自己不小心进来了。” 谢朝宗不信,“为什么要帮他说话!” “我没有。” 又有数枚信号弹升空,仿佛上元节热闹的烟火大会。 封砚回头看向自己的两名护卫。 两人连忙摇头,“殿下还未吩咐,我等皆按兵不动,不曾行动。” 封砚轻蹙起眉。 不是他的人,难道是宸王的人先动了? 他转头对谢朝宗道:“这里不安全,你带着则宁先出去。”顿了一下,又交代两个护卫,“你们也随着谢郎君,送三姑娘出去。” “瑭王殿下居然会放心把宁宁交给我?”谢朝宗莫名觉得封砚这幅放心的嘴脸让他很不爽。 他哪里来的自信! “我不放心你,但是我放心则宁。” 封砚虽然不喜欢谢朝宗,但是也知道谢朝宗和他一样,不会让盛则宁在这里出事。 侍卫给封砚牵来马,封砚拔出地上的长剑,回过头,看着被谢朝宗扶在手里的小娘子:“你安好,我便安好。” 盛则宁心口一窒,他们今夜不是来斗猎,那究竟是来做什么事的,“殿下……?” “走了。” 封砚收回视线,翻身上马,同时对着天空放出一枚红色的信号弹。 他答应过的事,必然会做到,所以眼下他要扫荡前路上最大的障碍。 盛则宁抬头看着天穹,在渐渐淡去的红光里又有越来越多的信号弹被发上了天,清冷皎洁的月光都染成了血红一片。 寂静许久的北林,彻底躁动起来。 “建文二十一年秋,文帝病重……于北林兵演,授两王斗猎相争,军演突变,北骑营兵变……宸王败……”——《嵩史》:,,. 第85章胜利 所有随行而来的官员与女眷都在行宫里,度过了此生最难挨的三天三夜。 行宫外厮杀沸腾,行宫内死气沉沉。 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斗猎,谁也没有想到宸王会铤而走险,想要擒王逼宫。 虽说他的首要目标是利用斗猎先除去瑭王,可是此举无疑是把曾经支持他的众臣至于火架上炙烤,他们可还都有家眷在行宫里头。 皇帝病重,没有余力发落他们,可魏皇后却一声令下将他们齐齐看管了起来。 王贵妃原本就在宫中并无实权,只能仰仗着皇帝的宠爱,如今外面亲儿生死未卜,胜败难料,她又没法与外臣商议,彻底失了主心骨,只能日日夜夜在皇帝塌边祈求他能活得久一点,多照拂她们母子二人。 也不知道是她的虔心感动神佛保佑,还是她形影不离地精心照料,皇帝在病重濒死的时候居然又渐渐缓和了过来,甚至还有余力说一些话。 王贵妃趁着皇帝清醒,要将连日来的委屈一吐为快,也顾不上后宫不可干政的说辞,就哭道:“官家,你可知道这些天,那帮文臣在殿外吵闹不休,尤其是那盛鸿文带着齐老那一派清流,一直在诋毁宸王,他们这是在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啊!官家!” 皇帝喘了几口气:“宸王也有拥臣,你当知道为何谢家不肯为他开口。” 王贵妃抹泪的手顿了一顿,心底又是委屈。 那王六娘来的不是时候,让谢三娘与宸王离了心,说起来也是宸王先没能沉住气,太过心急想要一个更强大的妻族,再者谢家狂妄自大,竟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弃主不忠! 那谢家满门的疯子! 王贵妃泪干肠断、涕泗交颐。 “官家好狠的心,为何要将我孩儿逼至如此险境。” 皇帝望着头顶明黄的帐子,声音轻的像是只有一缕烟。 “……成王败寇,皆是他们的选择,自古国衰城亡都在于君主不懂得,天下平则韬光养晦,天下乱则雷霆手段,三哥儿他很好,却又不够好……咳咳……” 王贵妃心痛如绞,摇着头,泣不成声。 “那、那官家也不能拿我的孩儿去给皇后的嗣子做垫脚石啊!” “何为垫脚石?”皇帝转过头,轻轻握住王贵妃的手,“朕不曾直接立谁为太子,他们互为磨刀石,谁的刀磨得更快,那……那……这个天下就是谁的……” 王贵妃咬着唇,直到鲜血滴落,沾湿了衣襟。 皇帝闭上双眼,蹙起眉,脸上一条条深壑的皱纹仿佛一颗老树的年轮,记载着他这几十年来的辛劳过往。 “听——号角响了……” 魏皇后站在远处,随着皇帝的声音侧过头去。 殿外黑漆漆一片,但是天要亮了。 * 旭阳升起,行宫的门重新打开了。 沉重的铁门拖着锁链的沉闷声,缓缓迎接着破开黑暗的第一缕天光。 一骑浑身浴血的轻骑长驱直入。 马蹄声如沉雷轰鸣。 魏皇后撑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站在殿前的阶梯上,看见风尘仆仆而来的瑭王泪如雨下。 “母后。” 封砚下马,三步并两步上前,拱手为礼。 “儿臣,已擒获叛军,平定军变!” 魏皇后哪里还顾得上他礼节上的敷衍,拉住他的手,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儿不负众望,杀出重围,再也不会有人说我儿不堪重任,不配为君。” “父皇可还好?” 魏皇后一点头,“我儿不必多问,官家一直在等着你。” 封砚望向皇后身后,在晨曦中,只有数百名禁军护卫,以及几个皇后身边的宫人在那里伫立,并没有其余人的身影。 魏皇后知道他在找什么,宽慰道:“行宫中人多杂乱,我也是怕有人趁机生乱,这几天所有人等皆闭门不出,禁闭于屋内,只严加看管,并无苛待,盛家的人都安然无恙。” 封砚听到了关键处,谢朝宗没有自作主张,他就放下心了。 虽然没能第一时间门见到,但想到往后有很多时间门相见,他就按耐住冲动,对魏皇后道:“有母后主持大局,儿臣放心,儿臣这就去见父皇。” * 盛则宁坐在八仙塌上,正与姐妹们一同做着绣活。 这些还是苏氏翻出来给她们姐妹几个静心解闷用的。 本来兴致勃勃来北林是想着放风玩耍,谁知道第一夜都未过去,就惨遭圈禁。 日日困在屋中,连院子都轻易不能出,快憋坏了不说,还成日都提心吊胆。 “你们说,隔壁谢家人怎么就那么安静,胸有成竹一般,就一点也不害怕?”盛则娟一向闭不上嘴,就算因为说话频频走神,都往指头上扎了好几针也没放弃和姐妹们说点什么。 “就是啊,她们都不知道害怕的吗?尤其是那谢朝萱,以前不是总是趾高气扬,如今却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对宸王更是只字不提。” “你是不知道吗?宸王本与她婚事将定,忽然杀出了一个家世、品行都比她好上百倍的王家娘子,宸王就不再提起与谢家的婚事……” “真薄情寡义!”原本对谢朝萱还冷嘲热讽的盛则娟马上就开始同情起谢三姑娘,“这还真和我们三姐姐以前一样……三姐姐,你怎么好像也不太担心,你就不担心瑭王殿下吗?” 盛则宁冷不定听见‘瑭王殿下’四个字,绣针一下扎进了手指头,她疼得嘶了一声,把手指.塞.进嘴里,抿了一口,手指上还剩下一个血点。 担心,自然是担心。 但是她的担心分为两重。 瑭王若是没能成功,盛家就如同以前所说那样,站错了队,注定是要被淘汰下去,失去风光算小事,若被宸王挟私报复,罢官丢命才是大事。 另一重则是,倘若瑭王成功上位,她就被迫要与封砚尽快说明实情,若是等到他要立后封妃,那就是铁板钉钉,逃也逃不掉了。 “姑娘!姑娘!——瑭王、是瑭王殿下回来了!”竹喜从门外奔来,虽然气喘吁吁,可是明眼人都看出来她欣喜若狂。 盛家姐妹对望了几眼,心都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是瑭王殿下,瑭王殿下回来了!” 盛则宁随着众人一道站起来了,在满室的欢喜中,又缓缓坐了下去。 很好,这下她的担忧只剩下了一层。 * 瑭王盔甲未除,就这样带着一身腥血凶煞径自走进后殿。 王贵妃一看见他便知道了结果,是宸王败了。 当即气急攻心昏了过去,魏皇后趁机派人将她抬了出去,让瑭王得以独自倾听圣意。 父子二人在殿内一呆就快半个时辰,而后又召见了一干重臣进去同听。 魏皇后不能靠近,只能在殿外徘徊。 不过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欢悦,外头无事,就开始盘算着安排新帝登基的事情。 皇帝早有禅位的想法,他如今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操劳国事,所以他即便身体有所好转,只怕也会加紧交接国事,以免哪一天他当真不在了,国家动荡。 首先应当祭告先祖,然后昭告天下。 这都是礼部该操忙起来的事。 然后就是新帝的婚事了…… 魏皇后想起这一点,回头问身边的宫人,“盛夫人身子可还好?” 宫人回她:“未听闻有请太医,想来安好。” 魏皇后点头。 “她的身子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抱恙,你派个太医过去给她好好瞧瞧,该开药开药,该扎针扎针,务必要她康健,不然如何为宁丫头筹办大婚,对了,宁丫头的身子也瞧一瞧,前日她不是也遇了险,开点安神的药。” 宫人一一应下。 * 盛则宁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把竹喜都看晕了头。 “姑娘,听说魏皇后已经解除了禁令,大家伙都跑出去看热闹,您就不想去瞧一瞧?” “竹喜你不知道,我现在害怕。”盛则宁下意识又含住受伤的食指,一阵阵的刺痛能分去一点她心头的忧惧。 现在还有什么热闹可看。 瑭王归来,胜败已定。 竹喜不解,“姑娘,您害怕什么?” “跳跳,你为何还留在屋中?”苏氏随着盛二爷进来。 盛则宁知道盛二爷在半个时辰前被叫去了前殿,如今回来,只能说明皇帝交代的事情已经完毕。 “爹爹,已经定了吗?” 盛二爷点头,眉飞色舞道:“太子殿下决定趁着皇帝精神尚好,明日就启程回京,大局已定,再不会生出什么乱子来了!” “跳跳,你脸色不太好,可是担忧过头了?”苏氏走上前拉盛则宁坐下,责怪盛二爷道:“知道你高兴,但是这些事都可以缓缓,你没看见女儿身子不好,脸都白了,幸亏圣人惦记,太医稍后就会来给跳跳问诊。” “圣人?” 苏氏笑着点头,轻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是啊,圣人专门叮嘱我,要好生照顾你,若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待会记得跟太医说……” 被圣人这个时候惦记上,只能说明一件事。 盛则宁知道,回到了上京城以后,便再无机会了。 她挣开苏氏的手,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爹娘,女儿有话要说。” 苏氏被她这一跪吓得站了起来,与盛二爷对视一眼,“跳跳,你有什么话需要如此?” 盛则宁正襟危坐,“女儿不想等到酿成大错才来后悔,所以此一事,必须告知父亲、母亲知晓。” “所为何事?”盛二爷看出盛则宁的认真,撑膝半俯下身,打算聆听她的高见,“你有何事会后悔?” 盛则宁跪在双亲的阴影当中,皙白的小脸扬起,各外认真。 * 魏皇后缓步走至刚刚从殿内出来的年轻郎君身侧,他面朝着冉冉升起的朝晖,身上的血污都照得淡化,唯有他坚毅的神情格外明显。 “待回了上京城,你可有什么紧要的事需要母后去办?”魏皇后问他。 封砚垂下眼睫,脸上浮出一抹不自在。 * 小娘子认真地对爹娘道:“我不能嫁给太子了。” 太子郑重地对皇后说:“我想娶一个人,越快越好。”:,,. 第86章免死 盛则宁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她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突然。 但早打了无数遍的腹稿说起来还是流畅无比。 “女儿不能嫁给太子,原因有三:其一,爹爹拥护太子上位有功,将来加官进爵,盛家风光无限,可树大招风,难保不会被人对付,倘若女儿日后在后宫遭难,朝堂与后宫不可相互干涉,岂非要让爹爹左右为难,腹背受敌。” “其二,女儿自认无法做到宽宏大度,专心为太子管理后宫,女儿向往的并非高高在上的孤苦伶仃,而是如爹娘这般得一知心人,白首不相离,若是后宫新人不断,报不准女儿会心生妒忌,行事偏激,若因女儿导致未来皇帝后宫不宁,再祸及前朝,岂非要让爹爹这个功臣变成了罪臣?” 听完这两个,盛鸿文脸色都变了,双目怒瞪。 听听她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还没加官进爵,就莫名其妙背上了一堆罪名。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她若是进了后宫,一定会弄得乌烟瘴气,让人不宁! 盛则宁此刻也不担心会受到训斥。 现在不受点委屈,将来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岂不是更惨。 长痛不如短痛! 她理直气壮地说出第三,“其三,女儿不想嫁!” 前面两个不过是理由充分的借口,唯有最后一个才是她真正的想法。 她素来是个有点任性的人,这一点二房夫妇再清楚不过。 但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两人皆是呆愣当场。 虽然盛鸿文之前听盛则宁说起过一次不想嫁,但是他一直当作是她和瑭王闹了什么别扭,一时耍女儿家的小性子。 年轻人嘛,难免会有摩擦,谁还没和喜欢的人吵过几次架? 所以他从没有放在心上。 可如今听她这小嘴一张,振振有词,就知道她将此事放在心上多时,想必是反复揣摩过,如何说服他们。 “可……可!可你不是很喜欢瑭王的吗?”盛宏文起身就在屋子里踱步,“如今到了这个的地步,皇后都给你娘如此明显的暗示,还能由得了你说不嫁就不嫁,这要是降罪下来,盛家不但没有荣宠风光,还只有死罪到头!” 苏氏揪着手帕,心情无比复杂。 她了解自己女儿,不愿意的事情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但是盛二爷说的也对,这件事并不是她一人之事。 “圣人是因为与爹爹有了协议的缘故,将此事当做恩赏赐予我,如今我只是不想要这恩赏,又有何不可?” 盛则宁又拽了拽苏氏的衣袖,“娘,即便女儿真的挟恩上位,万一哪天他有了真心喜欢的女子,那女儿也只能如魏皇后那般,一辈子都不痛快。” 盛鸿文是男人,能说出‘喜欢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的话,但是苏氏是女人,还是个心肠极其软的女人,想到她的跳跳以后要是变成魏皇后那样,她就心疼得心口直抽,险些落下泪来。 “你少去蛊惑你娘,八字没一撇的事,值得你拿出来吓唬你娘吗?”盛鸿文把苏氏扶到椅子上坐下,“你说是恩赐,那也没有臣下拒恩的道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爹爹莫急,女儿早已料到此事,所以特向太子请赐丹书铁券。”盛则宁朝着盛鸿文膝行了两步,“有了这个,爹爹大可放心。” “免死铁券?”盛鸿文都震惊了。 大嵩建国以来,还没有哪几个功臣得过这玩意。 丹书铁券可免忤逆叛国除外的所有重罪。 盛则宁趁热打铁,“再者,太子也应允了我,以后无论发生何事,我之祸不殃及家族。” “这……这你都已经同太子说了?”苏氏惊掉了手帕。 她都计划到了这份上,又是丹书铁券又是祸不及家族,太子还没半分反应。 是当真如她所说,太子其实也并不属意她做皇后,有与没有,无甚干系? 可若是这样说,皇后今日又是什么意思? 苏氏都给弄懵了。 “爹娘,女儿并非一时兴起,也不是任性妄为,而是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从前我是喜欢瑭王,为了他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如今我不想嫁了,就是金山银山我也不要。”盛则宁再认真不过地说。 “太子所要的不过是爹爹的忠心,有没有我也不重要……” * 皇帝的身体恶化得厉害,回到上京城后就如雪山崩塌,连说话都困难了,只能卧病在床,用汤药吊着气。 幸得在北林行宫时,他已经交代了大臣,如今他退位禅让也得以顺利推行。 礼部马不停蹄地筹备登基事宜,就连魏皇后一时间门也顾不上盛家这边,这才给了盛则宁更多的信心。 半个月后,秋高气爽,日丽风和。 正是黄道吉日。 太子封砚祭天地宗社,祭告封氏先祖,而后昭告天下万民,新君即位。 封赏百官、大赦天下。 盛则宁和其余女眷一般,都不得莅临观礼,只能听那些传信之人口述登基大典上的情形,幻想着里头的热闹。 从此再无瑭王,只有大嵩的官家。 * 咚咚咚—— 一大清早,盛府的门口就开始大动土木。 路过人‘哟吼’了一声,啧啧道:“这盛家如今飞黄腾达了,怎么不搬个大宅子,反而修起大门来了?” 有人替盛大人说话:“这你不知道,盛大人向来清廉,哪有那么多钱换大宅子。” “他都成了一等国公爷,宫里的赏赐肯定少不了,还缺这个钱?” 几个匠人像是听不见四周的议论纷纷,抓紧时间门敲敲打打,又是钉又是糊。 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仿佛都想看个明白,不知道这位盛国公是想把自己家的大门修成什么样。 “那块大铁板是什么?” “看起来像块瓦……” 被路人觉得稀奇的东西,一尺高、一尺六寸五分宽,边如卷瓦,上面还有几行密密麻麻的字。 这些路人大部分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就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个个伸出了脖子,好奇张望。 直到一名登门拜访的侍郎从马车上下来,往门口一看,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扯过旁边人问道:“这、这盛国公为何将官家昨日才赐下的丹书铁券嵌在大门上?” 就是一块免死金牌,至于这样炫耀吗? * 盛府门口如此大张旗鼓一番忙活,封砚就是在宫里也听说了。 德保公公心里奇怪,却又知道封砚如今待盛家不一样,就笑道:“旁人得了丹书铁券,哪一个不是放入宗祠当个宝贝供起来,盛大人可真是与众不同啊。” 封砚瞟了一眼德保。 德保公公连忙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奴多嘴了。” “我是让人盯着盛家。”封砚手里不停,先是展开了一张红底洒金的凤冠纸,而后又用紫檀狼嚎在砚台里饱吸浓墨,“不过这种小事,不必事事报来。” “是。”德保公公心领神会,马上把脸挤成花一样:“府中女眷这几日都不曾出门,想来是不愿意在这个风头上去冒尖,盛大人治家有方,不会给官家添乱。” 别的人若是高官显爵后,只怕想在大街上横着走,让所有人都看见自己的威风,但是盛鸿文向来行事谨慎,为人低调,与魏国公截然不同。 别说大街上横着走,若是无事,他连大门都很少出,少不了要那些想奉承他的官员一趟趟往盛府跑。 “只是苦了三姑娘了,她向来爱热闹,这么长时间门都被拘在家里,想必很不习惯吧。”德保公公慈眉善目地说。 封砚提笔的手顿在半空。 这几日都忙于各种纷杂之事,他似是有好些天都没有收到盛则宁的消息。 她不会怪他这么长时间门也未有联系她吧? 并非他不想,而是太上皇久病之下,积了不少急于处理的政事。 就连登基大典的前一刻他都还在案前批改奏章。 “官家,太后娘娘也派人来问了,何时下旨立后,她好早做准备。”德保知道这是封砚心头一件大事。 礼部明明已经早在准备当中,偏偏他还下了令,让他们一干人等把嘴巴都闭得牢牢的,就连太后都不知晓此事已经在准备当中。 不但如此,皇帝还让人寻来了最好的工匠、最好的绣娘,日夜赶工,比起准备他登基用的冠冕都用心百倍。 “不许透露半分。”封砚警告德保一句,又垂下眼帘,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下:“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只合。卜他年白头永偕……”① 德保踮脚窥视了一眼,不由会心一笑。 就连婚书都开始自己写了,可见心切。 他侍奉封砚长大,就从没有见过他对什么事这样上心,不是太后或者太上皇要求他做的,而是全然出于自己内心想要。 他本是无欲无求,活得也不像是个真人,如今还会这般把上上下下的人都瞒着,故意将人家的心悬着老半天,大概也是想要看三姑娘忽然惊喜的那副样子吧? 德保笑眯眯地揣着手,有一种我家主子总算开窍了的欣慰。 这时候一名小太监快步进来,不敢出声打扰正在专心书写的皇帝,就在德保公公耳边说了一句。 德保公公眼睛一亮,趁着皇帝停笔沾墨的时候,连忙出声道:“官家,这不是巧了嘛!三姑娘今日进宫拜见太后,还想要当面致谢官家。” 一定是三姑娘等心急了,亲自来问话了! 封砚闻言就搁下笔,人也从书案后走了出来,想了想,他又退了回去,扶着书案道:“让她来这。” 德保欸了一声,笑眯眯退下。 封砚理了理弄皱的袖袍,又将笔架上歪斜的笔放端正了,然后看着凤冠喜纸上墨迹未干的几行字,慢慢弯起了唇角。:,,. 第87章碎玉 气霁地表,云敛天末。 正值白露时节,天气日渐转凉,宫人们正在收起悬于廊下,用以遮蔽阳光的筠帘。 新帝爱静,宫人都尽量离得远些。 御书房外除了值守的护卫之外,再无随意走动之人。 所以任何一点动静,在御书房里的封砚都能听得清楚。 裙裾拖拽在寸金木地板上簌簌作响,小娘子轻缓的脚步声自外边的回廊处传来。 德保公公轻快且带有一些讨好的嗓音从紫檀编线芍药刺绣屏风外被风送了进来:“三姑娘,您请,官家一直在御书房等着呢!” 太监的声音一向偏尖,而德保公公这一掐嗓子的功夫,不但让他的嗓音更尖细,还处处都透着一些不值钱的阿谀与奉承。 都说贴身太监就是皇帝身边的一面镜子,看他的脸色,便知道皇帝的心情如何。 看他待人的态度,便可以窥出皇帝的亲疏远近、喜好憎恶。 “那我们行快一些吧。”盛则宁的嗓音软软的,对德保更是客气,虽然两人往常交情不浅,可今非昔比,她的语气里都带上了恭敬。 封砚登基为帝,作为贴身太监的德保自然也身价也水涨船高,多的是人对他客气,可他不敢在盛则宁面前拿乔,连忙把声音放得更谦和友善。 “不妨事、不妨事的,官家已经吩咐了不许人打扰,现在不急,三姑娘您慢些,今儿这地才擦过,莫滑着了。” “……让官家久等也不好。” 德保低笑了几声,“官家乐意等的。” 封砚闻言,立即轻蹙起了眉心,指尖不禁蜷了一下,仿佛想要扼住什么。 隔着墙,隔着屏风,他都能想象到德保现在的样子。 一定是躬着身,搓着手,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了。 让他不许透露半分,他倒是好本事,要不是这条路不够长,不然直接老底都给他揭完了。 封砚拂下袖子,绕过桌案,险些就要走出书房去迎,可是到底还是克制住了这股冲动,就立在中央,手摩挲着错金异兽香炉的兽耳上,环顾左右。 书房是皇帝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搬入福宁殿的那天起,这里就全照着他喜欢的样子重新布置过了。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素雅低调,不见从前奢华的影子。 唯有支开的雕花窗外悄然伸进一只颜色浓烈的凌霄花,增添了几分色彩与生机。 他放任那抹颜色侵‘入他的地盘。 他是喜欢雅致素色,却也不再拒鲜艳浓烈。 “官家,三姑娘来了。” 德保公公的声音刚落下,封砚就移目望了过来。 夏末秋初,上京城的小娘子已把薄纱换秋衫,颜色更偏向暖色。 所以盛则宁今日就穿得格外明艳,浓丽的色彩先一步从轻绡云纱后渗了过来。 十样锦色的大袖上襦束于鸭壳青襦裙中,酡颜素带系着纤腰,被风翻起的袖子里露出了与腰带同色的内衫,犹如被秋风吹红的山林,层林渐染,深深浅浅,让人一眼就仿佛看见了秋色。 她低着脑袋,像是藏着什么心事一样,漫不经心地伸手撩起遮光避影的云纱,指甲圆润,小手玉白,玲珑精致,从指尖到腕骨皆是柔美纤纤。 “官家……” 冷不防瞥见离得这样近的皂靴,她被惊了一下,猛然扬起了小脸,云髻用素金的八瓣发冠固定着,倒是纹丝不乱,只有两旁簪着粉色珍珠小花,以及髻侧两侧各插着的月型玉石流苏随着她抬头的动作猛烈地晃了晃,泛动的珠光就像是搅碎的水中月,让人的心也随之一动,泛起了涟漪。 两人的目光就这般突如其来地交织在一块。 数日不见,都有了一些陌生。 试探地打量着对方眼底的情绪,不约而同地感到了奇怪。 足足僵了一息,盛则宁才从呆愣中回过神,低下眼睫,敛起神色,随即脚步轻移,绕过云纱,想找个合适地方跪下。 封砚对她抬了一下手,“免了。” 盛则宁屈着膝,维持着半蹲不跪的姿态,十分辛苦。 她捉摸不准封砚对她这般宽容厚待是为何。 他为新君,当先立威人前,而不该显得宽容好欺。 虽说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娘子,但也应当同理而待。 悄然抬起眸,见到封砚只看了她一眼,就转身走向书案,他竹月色的直裰袖袍带起一阵凉风,正如‘松风催暑去,竹月送凉来’①一般,极为符合他的性子,周身都沁着凉气,不容人亲近。 好在她已经不想去亲近了,也不必畏惧被寒凉冷气侵身入骨。 盛则宁的手指在大袖里握紧,将手心掐出了月牙形的印记,微启唇瓣,吸了口气 事情宜早不宜迟,有些话她已经憋了太久了,就怕再过一段时间,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就在封砚即将转身的刹那,她一提裙摆,果断地朝着他的方向跪了下去。 他为君,她是臣,跪他本就是天经地义、符合礼数的事,更何况即便此刻不跪,之后也是要跪的。 她的袖身轻巧地像蝴蝶翅膀平落而下,明明悄无声息,像朵云坠下,可对封砚而言,不亚于一声猝不及防响在耳畔的沉雷。 封砚目光倏然射出,即使擒住了她眼底那一抹坚定。 都说女人心犹如海底针,是很难让人看透的,可是盛则宁向来爱憎分明,情绪外露,只要用了心,便很容易看穿她。 所以…… 她的这一跪,要不有求,要不告罪。 可这两样皆不在封砚的预料之中,他手指轻轻划过被镇纸展平的凤冠喜纸,上面一撇一捺都洋溢着喜意的字,一个接着一个跃入他的眼底。 ……白头永偕啊。 他的心忽然,就那么没有来由地闷了起来。 像是被人摁进水底,呼吸不得,挣扎不起。 许久,他才重新抬起眼,深幽的黑眸迎着光,落在小娘子脸上,轻声问道:“则宁,你所求之事,我都应允了,如今,这又是为了什么?” 若盛则宁此刻心情平静,没有诸多心事,便可能听出他声音就像是上好的汝窑瓷在烈火中焚出了裂痕。 咔嚓——完美无缺的东西有了不可抹去的伤痕,它不再完美,也不再无懈可击,仿佛只要再轻轻用一点点力,它就会土崩瓦解。 一阵微凉的秋风吹了进来,轻绡云纱被翻起,有花瓣吹了进来,零星撒在了木地板上。 仿佛预示着再美好的东西,终会凋零,终会翻出所有的脆弱与不堪,让人可怜。 盛则宁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比巴掌稍长一些的锦盒。 丹红卷草纹的锦盒,顶端用细珠攒成了一朵半开芍药,样子形制都是封砚再熟悉不过的,他目光流转在锦盒上,指尖就往手心又攥紧了一些。 盛则宁将盒子置于双手之上,低敛起眉目,恭敬无比地道:“臣女此来,一为叩谢官家大恩,允我满门荣宠。” 风止了,被吹起云纱复退了回去,如浪.潮一般毫不留恋地离开。 盛则宁的声音随后而至,仿佛就要追着那退去的潮汐一般。 “……二来,退还此物,以解前缘。” 封砚的瞳孔猝然一缩,就好像一根针已经刺到了眼前,离着紧要之处只有分毫之差。 以解前缘? 盛则宁的声音好轻,轻而易举地吐出这四个字,却把封砚的心狠狠往下掼。 在他修新殿、备新衣,紧赶着想将婚期提到冬日来临之前,她却说不愿嫁给他,要与他尽释前缘?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凤眸阖上又缓缓睁开,将里面激荡而起的风暴荡去,才露出一双晦暗冷冽的眸子,他声音缓而慢,像是耐着性子问道:“为何?” 盛则宁悄然扬起睫,杏眸依如平日里的莹润无害,似乎在他这‘和善’的语气里找到了勇气,她唇瓣蠕动了几下,润色出最合适的说辞。 “盛家蒙官家厚爱,封侯赐礼,不敢再奢求更多,臣女自诩德位不配,才疏学浅,无法为官家坐镇身侧,更何况臣女不求大富大贵,只想平凡一生,还请官家为臣女做主,将来另择佳婿吧!” 封砚唇线用力一绷,五指死死扣在桌案上,青.筋在手背上暴起,顺着他遮在袖下的手腕一寸寸往上,如猛.蛇一样盘踞。 “为何?” 盛则宁垂下眼,凝视着躺在自己手心的盒子,唇角无可奈何地弯了起来,“当初臣女摔这青脂玉的时候,就已经对官家说过了呀……” 她是说过—— “那好,本姑娘也不喜欢你了。” 也说过: “如此,则宁与殿下就犹如此玉,再不相干罢。” 可她也说过。 并非不愿,而是她羡慕平阳郡主的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他都愿意为她准备一切了,她怎的就忽然反悔了? 封砚仔仔细细地盯着盛则宁的脸看,在她脸上那浅浅的笑容上看见了松懈,就仿佛压在心口的沉石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挪开了,她轻松了,自在了,就好像那挣开丝线束缚与控制的风筝,自由地,飞走了。 这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不喜欢他了,才是真心话啊。 “……为何?”他声音如鲠在喉,目光像是被萧瑟秋风扫过,尽是凉意,可是却不死不休地还要向她问个清楚。 盛则宁也沉下唇角的笑,回忆起从前也让她不快乐。 “官家从前并不喜欢臣女,为何会容臣女在身侧烦扰,臣女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当初太后授意,官家有没有想过,既然不喜欢就不该纵容臣女沦陷其中,这对付出真心的人何其不公……” “我……”封砚急于辩驳这句话,可是声音刚脱口的时候,就见着盛则宁轻轻瞟来一眼,顿时堵住了他的声音。 他无法辩驳。 “官家如今这般,大约是觉得臣女不知好歹,驳了天家颜面,若是要罚,便罚臣女一人,官家可是答应过,祸不及家族的。”盛则宁直了直腰,面不改色。 呵—— 封砚自嘲般,低声了一笑。 原来从前的那个坑,是为了如今挖的。 她从那天起,就一直很清醒,清醒地为今天一一谋划。 什么凤冠霞帔,她只不过是不想订下婚约。 什么丹书铁券,也不过是想为家族避祸。 他就好像成了她的掌中物,随意拿捏把玩。 等他一一兑现了承诺,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来和他一刀两断。 风猛然灌了进来,不知道门外谁说了一声‘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盛则宁再叩拜,在他漫长的沉默里为他做出了决定,也为他们之间做了了断。 “臣女在此谢过官家宽宏大量,不罚之恩。” 封砚的指腹已将书案上才干了墨迹的凤冠纸揉皱,他用尽力气,方将自己克制在原地,没有朝那个胆大妄为的小娘子靠近一步,就怕会做出一些自己也未能料到的事。 他不言不语,盛则宁等不到他的回复,自己便从地上爬了起来,反正她已经做了许多放肆之事,也不差这一桩一件。 最后朝满脸寒霜的封砚瞧了一眼,她悄悄后退,就像怕惊醒什么可怕之物,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直到退至轻绡云纱之后,她才猛然转过身,提起裙摆,大步往外。 外面德保惊呼了一声:“三姑娘,这么大雨……” 封砚浑然一震,醒过神来。 他捡起地上的青脂玉佩,疾步往外,门口的德保公公拿着油纸伞不知所措地对他比手画脚道:“三姑娘直接冲到雨里去了,奴没拦得住她啊!” 封砚的目光顺着廊下往外,大雨当中盛则宁已走出了十几步,风雨交加,她的袖子犹如风筝吹了起来,翻起一层层浓淡不一的色彩。 穿过庭院的这个方向是出福宁殿的近路,可是这样大的雨…… 封砚夺过德保手里的伞,追在密雨中已经模糊了身影的盛则宁身后。 “则宁!”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喊出声,而雨中固执前行的人又是否听见了他的声音。 可那道身影就是头也不回,脚步不停,越行越远。 封砚又追了十几步,直到看见前面的人竟然小跑了起来,他才一步步慢了下来。 喉咙哽着一口气,胸口如锥刺一般疼。 他想伸手抹去眼睛上的水雾,却将袖口里的青脂玉带了出来。 啪嗒—— 玉佩砸在青石砖上,清脆的声音像是焚裂的汝窑瓷,粉身碎骨。 他低头注视着脚边再次碎开的玉佩,每一条断裂的纹路都与上一次,一般无二。 他费尽心思修补好的玉佩,终究是他自以为是的好了。 每一道裂痕还在,它还是会碎。 雨点如落珠,密匝匝地敲在伞面上,一声急于一声,像是无能狂躁的野兽在咆哮。 他用尽力气捏紧竹制伞柄,指骨关节都泛起了白,直到伞柄发出不堪重负的脆裂声,他的手才骤然一松,伞从他头顶滑落,跌在他脚边,密集的雨水瞬间浇湿了他的脸。 他狼狈不堪,撕开了所有掩饰,痛苦地伫立在雨中。 从前他没有为她遮雨。 今后,她也不要他了。:,,. 第88章寒凉 寒凉的雨丝如一块遮天蔽地的幕布。 隔开了封砚的视线。 他再也看不清那道氤氲在水雾里的纤细身影。 来时,她步伐缓缓,还有闲心与德保说几句话,走时,却迫不及待,连倾盆大雨都不能阻她脚步半分。 就仿佛多待一刻,都不肯了。 封砚在雨里,无人能看清他的脸色,他便肆意地勾起了唇,想要发笑,可还没有等那唇角弯成笑弧,却又在雨水从眼下滑落时,沉了下来,像是被尖刺戳破了的鱼鳔,彻底泄了气。 盛则宁从前不是这样的。 在他还在国子监读书时,她总是会偷偷溜进来见他,想要和他多待一会,离开时还要拽着他的袖子,不想被他遣走。 她总是那个会留在原地看他先离开的那个。 他觉得不妥,令她改之,她反而要撒娇耍蛮,还说:“殿下这么忙,我总是看不见人,还不得趁着能瞧见的时候,看一眼,赚一分。” 有些娇蛮天真,可却全是真心实意。 成串的雨毫不留情地浇了他一脸一身,飘逸的袖子成了累赘,沉甸甸地,让他的手都抬不起了。 缠得他在这雨中喘不过气来。 “官家!官家!您这是在做什么?”德保公公心惊肉跳,举着油纸伞啪嗒啪嗒踩着水花跑了过来,他踮脚举高了伞,费劲地遮过封砚的头顶,口里念叨:“如此之大的雨,若是冷病了官家可怎么办?还有三姑娘也是……怎么就这样走了?连伞都不要,官家可要派人去送一送三姑娘?这雨天路不好走,万一哪里摔着了……”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在伞下的年轻皇帝默不作声地低下尊贵的脑袋,弯下了腰。 沾满雨水的手指伸出,袖口湿漉漉地裹着他的小臂,应当会十分不舒服,他却一点也不急着离开,而是一块一块捡拾起地上的碎玉。 玉佩因为从高处坠落,碎片四散开来,他边找边捡。 捡起一块,就放进另一只手的手心,小心翼翼地捧着。 玉质轻碰的清脆声十分好听,可眼前这个画面却不那么好看。 一身衣冠尽湿的男人垂下被雨水润得乌黑的眼睫,从唇线到下颚都绷得死死的,仿佛下一刻不是发狂便是要哭丧。 他的发冠被这无情的风雨吹乱,凌杂的鬓发还沾在脸上,让他清隽的风姿都折了去。 落魄得哪一点还像是这大嵩的新帝? 德保忽的感觉自己的心都给揪紧了,嘴里唠叨的那些话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扼住了他的气息。 他知道封砚看重这青脂玉佩。 光是去找相同颜色质地的青脂玉就花费不少时间,再寻人修补更是耗时耗力,极为不易。 刚修好之时,封砚视之如珍宝,命人小心翼翼捧了去给盛三姑娘,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怎么会再次摔碎? 这块玉佩接二连三的碎,竟不知道是不是命该如此,不能顺遂。 德保公公打了一个哆嗦,目光往盛则宁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匆匆收回视线。 “……官、官家!”他举着伞,跟上封砚的步子,咽了咽口水:“还让宫人们来找吧,您现在是万金之躯,可不能有半分闪失啊!小镫子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没点眼力见的!” 几名小太监被德保公公一瞪眼,这才慌慌张张跑过来要给皇帝代劳。 “别碰!” 被封砚忽然斥了一声,刚刚弯下腰的小太监吓得一个激灵,手指顿在半空,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把手伸到他眼皮底下,抢先捡走了那块拇指大的碎玉。 拢起最后一枚碎玉在手心,封砚站直了身,对身边的德保吩咐:“让人去跟上她,送她出宫回府。” 德保公公连忙点头,无有不从,正要交代身边之人,就听见封砚又低声道:“别靠太近,莫让她发觉。” 四名宫人冒着大雨领命而去,德保公公便转回头,不敢仔细打量对方的神色,只能低着眼睛道:“官家,礼部尚书还在候着,要不要让他先回去,这秋雨寒身,可不能小觑去,官家还是先去汤泉宫泡一泡驱寒吧?” “不必,等我更衣后,就让他来见我。” 封砚率先提步,往寝宫走去。 “那……就让人煮一碗姜汤,官家喝下,也能好一些。”德保公公怕封砚不肯听,就道:“三姑娘就说过,体表受寒,姜汤最……” 封砚微侧过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德保公公还以为他会应允之时,却听见他声音越发低沉,“不必了,朕不喜欢那味道。” 不喜欢可也没有少喝啊,德保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又想起一事,只得在心里叹气,无可奈何地举着伞连忙跟上。 其实这伞打与不打,对于已经湿透的官家而言,已无甚差别。 * 竹喜看见雨中小跑而来的盛则宁顿时就浮起了最坏的想法,险些吓破了胆,可是她还是哆嗦着,迎着盛则宁小跑而来,用伞遮过她的头顶,挡住那些淅淅沥沥的雨水,一边扯住她的手。 “姑、姑娘,是官家派人在追您么?那我们赶紧跑吧!” 似乎唯有这个解释,能说得通为什么盛则宁会在大雨里急奔。 “傻丫头!”盛则宁险些笑出声来,她摇摇头,道:“没有的事,我就知道他不会放在心上的,你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吗?” 若是封砚真的不想放她走,连指头都不用动一个,只要使一个眼神,这皇宫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好在,她并没有那么重要。 封砚既已经在大部分的文官拥戴之下,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凭他的手段必能稳固朝局,日后盛家对他还有没有用都说不好,他又怎会强求一个心意不在他身上的小娘子? 最多就是气恼她不知好歹,让他没了面子,但好在她又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抗旨不遵,只要没人知道是她先开的口,等到日后封砚选了别的人选当皇后,会被嘲笑的人绝不可能是皇帝,只有她罢了。 竹喜松口气,脸上浮出喜色。 她家姑娘说什么都是对的! 盛则宁抱了抱双臂,在伞下被凉嗖嗖的风吹地打哆嗦,“快走快走,回府后记得给我烧一桶热姜水泡泡,我可不想生病!” * 一场秋雨一场凉,雨下了一天后,院子里的花都落了小半。 盛则宁捧着热茶坐在书案后翻阅账簿,看了几行后,目光就移到了窗外。 平静地度过了一天,让她犹如在梦里,总有几分不真实感。 本以为封砚多少还是会有一些介怀,若是不屑于对付一个小娘子,那说不定就会让她爹在朝堂上不太好过,不过现在看来全都是她小人之心了。 不说她没有半分事,就连盛二爷也一切如常。 可见他们之前都将自己想的太重要了,说不定对于封砚而言,他们压根就算不上什么。 竹喜端着佐茶的糕点几步迈了进来,一进门,就忍不住马上道:“姑娘,我刚刚听人说,官家病了。” “病了?”盛则宁坐直身子,放下茶杯,奇怪道:“怎么就病了?” 她心里一咯噔,难不成是因为病了才无暇处置他们? “听说是昨日淋了雨,还一刻不歇地处理政事,到了月上中天仍不肯休息,后来找来了太后劝说了许久,可那都是寅时了,也没能歇多久,卯时就又起身,您说,就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这样用,可不这午后官家就发了高烧,弄得宫里头人仰马翻、人心惶惶呢!” 竹喜紧张兮兮地看着盛则宁,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官家该不是同你一样在雨里,淋着了吧?” 太上皇就是因为身子不好,这才急忙传位,倘若这刚刚上位没多久的新帝又一个没闹好,弄坏了身体,岂不是又是一场空。 “他又不是小孩,即便淋了雨,也该知道喝一碗浓姜汤就能祛一祛体表之寒,难不成次次还要我给他送去?”盛则宁下意识就反驳竹喜的话,但这话说才说出口,自己先愣了神。 封砚不喜欢姜味,可她却很喜欢擅自作主,给他送温暖,看着他明明不喜,却会无奈喝下她送的姜汤,她心里雀跃满足,就好像封砚肯听她的话,是一件很让她高兴的事。 察觉竹喜的目光投了过来,盛则宁连忙说:“可别胡说,官家肯定就是忙于公务,累着了,与我有什么干系,你看,我淋了雨就没有病啊。” 竹喜将盛则宁打量了一圈,点点头。 对啊,她家姑娘不就好端端的嘛! * 福宁殿。 苦涩的药气充斥着床帷之中,封砚咳了几声,撑着身子要起来。 德保公公在外面看见了动静,忙不迭上前,想要阻挠:“官家龙体抱恙,太医说一定要多歇息。” “兵部的奏章可有送过来。”封砚问他。 德保只是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不愿回答。 “怎么,朕病了就使唤不动人了?”封砚手放在支起的膝盖上,漆黑的眸子里好像还带着那片秋雨的寒凉。 哪怕病了,他也不容自己脆弱。 德保哭丧着脸就在他床边跪下,几乎口不择言说道: “官家不好好养病,几日后就是中秋节,若不能如常出席,岂不是要让人无端揣测,生出二心?” “中秋……” 封砚这才像是想起了这件事,忽而低声问道:“朕记得往年中秋宫宴,四品以上的官员都会携家眷进宫。” 德保呆了一下,答道:“自然。” 封砚慢慢躺下,不用德保再劝,就闭上了眼。 她应该会来吧?:,,. 第89章哄人 月圆仲秋。 这是新帝即位以来第一个节日,宫中上下,无不尽心尽力地准备。 太上皇身子不适,宫宴也不宜大办,往常那些满天绚烂的烟花场面就不用想了,只是花样繁多的宫灯还是少不了,便成了年轻小娘子们进宫的想头。 民间的花灯虽然有趣,却难及得上宫灯的精巧、昂贵。 更重要的是,宫中赏赐,无论多少,都是一种荣耀,也可反应出家族当下受宠的程度。 若是皇帝偏爱,自然会赐最好的。 所以每年为了抢宫灯,小娘子们争破了头。 “我听说灯彩司的掌司今年就只出手做了一只宫灯,他的手艺最好不过了,就不知道哪一只是他做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听说过那宫灯外罩纱用的是三年才一匹的香沉鲛纱,灯骨用的竟是犀角齿打磨,顶上有玲珑球……六面形如花瓣,极为轻巧,燃上一只蜡烛,热风就会把花瓣吹开,就像是一朵花开,实在太妙了。” “你们说的天上仅有地上绝无也有什么用……左右也落不到你我手上。” “反正今年也不会落在谢三手上……”几个小娘子凑在一堆,都顺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远处有一行人经过,走在最中央的小娘子正是谢府的掌珠,谢朝萱。 当初宸王还备受圣宠的时候,这个谢三巴不得在宫里横着走,宸王也肯为了哄她,都把最好的抢来给她,自然惹来不少人又嫉又恨。 现在宸王势微,要不是王太妃在太上皇心里还有那么一点位置,他早就给赶出上京城了。 谢府老奸巨猾,本来一面倒向宸王,却在关键时刻忽然又抽身而出,弃旧主不顾,这才没受到这次夺嫡之变的影响,依拥一席之位。 所以这一次,他们谢家才能出现在中秋宫宴上,就仿佛从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哼,那又如何,她现在可是狗都嫌,听说竟还当着宸王的面饮药打落了腹中胎儿,好狠毒的女人,那是宸王的孩子,皇家骨肉,就不知道为何没有人惩她!” 她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驳了她一句: “就因为他是宸王,谢三姑娘就一定要为他生下孩子?” “那是自然……”被人呛声的小娘子不服气转过身,正想开口再说,却在清来人模样的时候,愣了一愣。 因为站在她们身后的人是盛则宁。 这两年里她们或多或少也像刚刚说谢三一般奚落过这位盛三姑娘,看她做尽无用功也换不来瑭王半分动容,可怜又可笑。 但如今瑭王已登位,盛家借东风势起,她的身份水涨船高,高不可攀。 就不好再像以前一样对她冷嘲热讽。 “是盛三……她怎么也来了……” “废话,她爹现在是一品国公,连席位都仅次国亲,为何不能来……” 身后几个小娘子默不作声退后了半步,显然不想受这池鱼之殃,如此就很不厚道地凸出刚刚说谢三坏话的那小娘子。 那小娘子也是不甘示弱,把手环在胸前,“哼,还不是看见宸王无望,要跟他划清界限,如此捧高踩低,盛三姑娘何必还要为她说话。” 盛则宁对她们口里说的那事也知道一一,虽然从前她与谢朝萱不熟,可是却也清楚她是个敢爱敢恨的性子,而且宸王那些事的确对她很不厚道,可是世人总是习惯把错归到小娘子身上去,而忽视了真正做错的人,这让她感到痛心。 “即便宸王没有落势,谢三姑娘也不会为一个负心人生下孩子,她这样的性子,我倒是钦佩的紧,你们以后莫要再非议她。” 面前的人还是一脸不屑,可能碍于盛则宁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才没有当场和她呛起来。 盛则宁不管她听不听的进去,继续道:“愿意与不愿意,应当由她自己做主,旁人管不着,我也希望有一天,我们小娘子能为自己的身体、为自己的前程做主,而不是处处被人左右。” 若真有那一天,就不会有小娘子不愿为自己不爱的人生下孩子,还要被人在身后指责。 “姑娘,就快开宴了,不好再耽搁下去。”竹喜怕盛则宁势单力薄,给她们几个欺负,看对方脸色不好就劝盛则宁要走。 盛则宁也不想在皇宫里生事,辞别她们,先行一步。 她不知道,等她走开后,后边的小娘子还是没忍住议论起她的事。 “神气什么,都说官家这么久都没有向盛家下旨,她肯定是嫁不进宫里了,说不定背地里心急如焚,还来管人家的闲事。” “就是说啊,都已经拖了这么长时间,八成没有下文了,就不知道官家那样的人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不过连盛则宁这样的颜色都入不了官家的眼,这个问题就把所有人都难住了。 他们这官家的心比太上皇的难猜多了。 * 中秋宫宴特选在了香远堂。 香远堂就建在曳池边上,虽然已到了秋日,可水里还有晚莲盛开。 清幽的香气被夜风送来,让人神清气爽。 坐席分为两列,按地位高低由近至远。 在最前面最显目的地方有一高台,为皇帝所用。 当今的官家还没后妃,台上就空落落的,只摆放着一张桌几。 两边的铜鹤烛台顶着数十只蜡烛,将台子照的明晃晃,所有人都能看见那处至尊却清冷的位置。 开宴的时间到,众人都按部就班各自入席,不多会就有太监传话,“官家到——” 所有人站起来恭迎皇帝。 封砚穿着红色衫袍,腰系金犀玉带,从三步高台的左侧入席, 身形挺拔,姿态从容,并没有因为忽然成为皇帝而有半分拘谨,就好像他天生就该是皇帝一样。 那些想要欺他年纪小资历浅的大官都难从他手里讨什么好处。 这个官家,心思沉。 遇事他能忍,出手却毫不手软,每每都是抓住七寸,置于死地。 虽然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一些不安分的朝臣已经给他整治的灰头土脸,更可气的是,这位官家即便生着病,也没闲着,让他们苦不堪言。 “官家万安。” 盛则宁随着众人一道,对皇帝行礼。 这次她本想着称病不来,可是不知道谁人提前透了风声出去,宫里的太医竟然就上了门,同行而来的太监伶俐地传达了皇帝的意思。 “官家想到三姑娘生病都是宫里照顾不周的缘故,心下愧疚,寝食难安,特命这位张太医专心为姑娘调养身体,等身子大好了再回去。” 她本就没有病,如何敢让太医为她诊治! 所以,便只能来了。 宫宴她大大小小也参加过数次,其实没有多大差别,就连中秋宫宴的流程她都记得差不多,等群臣参拜完毕,接下来就是皇帝例行说几句话,紧接着就是赏下宫中特制作的月饼。 月饼上会特意设计一些与节日有关的图案,比如月亮、嫦娥、玉兔等。 宫人在各人面前的桌上放下食匣,取出里面的月饼。 盛则宁看了一眼。 这饼上面的图案好怪,第一眼她还没认出是什么来,她捏着月饼转了一圈,才看清楚。 这饼上面是花,而且都是芍药花。 如此复杂的图案印在比小孩巴掌小的月饼上着实为难人了,最主要这个也不应景啊。 盛则宁偷看其他桌的月饼,都是很寻常的图案。 唯独她这个……不寻常。 盛则宁抬起头,正想去看一眼皇帝的方向,就正正好撞入封砚的视线,如此凑巧,就好像他一直在等着她抬头望过来的那一刻似的。 他是真的病了,脸色就像是浸在水里数日的竹叶,白中泛青,青中透白,正红色的衫袍没能把他的气色衬好,反而看着更虚弱了。 她低下头,就装作自己不过是碰巧往那个方向看上了一眼。 哎。 可见当皇帝真的是天底下最辛苦的差事。 短短十日不见,他就清减了不少。 不过这些也不是她一个小娘子能操心的。 盛则宁把月饼放回碟子里,正想寻东西遮盖,忽然就察觉身边立着一人。 “薛世子?” 盛则宁想起,也好像许久没有见过薛澄了,他似乎又黑了一些,但是也不妨碍那面皮还是能透出红。 “盛三姑娘,好久不见。” 盛则宁眸子转了转,四周已经也有人起身,互相攀谈敬酒,所有薛澄这一举动也并无突兀。 “听闻薛世子是去东郊营练兵去了?” 薛澄点点头,喜出望外,“三姑娘竟知道。” 若无关心,怎会了解。 薛澄心里快活,就好像玉兔拿着捣药杵一下接着一下敲在他心头,砰砰砰。 “我、我也是听闻,那个,你不要伤心啊,其实我真的很高兴。” 盛则宁:“?” 见盛则宁一脸不解,薛澄挠了挠脸皮,脸上又红了一些,“三姑娘莫怪,在下也是不小心听了一些闲话,官家既然无意,那、那三姑娘不妨看看其他人,兴许会有更合适的。” 啊…… 盛则宁知道薛澄在说什么了。 还不是注意到宫里一直没有降旨立后,她被封砚厌弃的说辞就卷土重来,薛澄就是巴巴来安慰她这个的。 盛则宁下意识移目瞥了一眼封砚的方向,却见他正侧脸交代德保公公。 德保公公将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不知道是听见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 她回过头,认真对薛澄道:“世子不用担心,我一点事也没有,我阿娘还说我长胖了呢。” 薛澄惊讶撑目道:“三姑娘一点也没有胖……还是一样好看,我、我……” 盛则宁歪着脑袋,等他的话。 薛澄心口砰砰直跳,在微凉的秋风中却生出了热汗,就像是年少时第一次拎枪上马,让他又是害怕又是憧憬。 他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旁边一行人大张旗鼓地拱至他身边,险些没把他撞了出去。 “哎呀,薛世子呀,您在这里,快来尝尝宫里的藏酒,这是香桂酿,是官家特意取来给众臣分享的。” 薛世子又冷不防被一只酒杯伸到眼皮底下,不禁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才看清来人竟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德保。 他有些发愣,呆呆道:“怎敢劳德保公公亲自送来。” 德保笑呵呵摆手说不妨事,但转眼又双手捧杯劝他饮酒。 薛澄看了一眼也是满脸吃惊的盛则宁,无可奈何拿起酒杯,一口喝完,送还给德保公公身后的小太监。 “多谢官家赐酒。” 说完,薛澄转头又对盛则宁继续道: “三姑娘我还有话……” “薛世子,这里还有上好的泉州酒,您请!” 酒都捧到面前了,薛世子不善拒绝,只能礼貌地接过,一饮而尽。 “三姑娘……” “薛世子,玉露金宵。” “三……” “世子,酒。” “……” “酒。” 薛澄连喝几杯,眼睛都红了,扶着桌案,委屈又不解地看向德保公公。 他这是作甚,怎么连一点说辞掩饰都不加了,就一个劲劝他喝酒啊? 德保公公殷切地给他又倒了一杯,盛则宁看不过去了,站起身伸出手,“德保公公怎么只请薛世子喝,这杯我来尝尝吧!” 盛则宁从德保公公手里抢下酒杯,也学着薛澄那样豪爽地一饮而尽,可谁知这杯酒是烈酒,把她呛得小脸通红,伏在桌子就咳了起来。 德保公公一看,这坏事了啊! 忙不迭回过头,就见那边官家已经兀自站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 现在的官家可是一举一动备受瞩目,他一起来,所有人都会看过去,不是平白无故惹人猜测。 德保公公连忙吩咐左右,“还不快点去给三姑娘倒杯茶来。” 竹喜的活计都给抢光了,只能在凑到一旁拍着盛则宁的背,“姑娘您没事吧?” 苏氏和盛一爷也齐齐看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盛则宁说不出话,只能冲两人摆了摆手。 好在那边封砚站起来引起了注意,便有大臣拱手道:“官家,在这阖家团圆的节日,官家却形单影只,不若早立后纳妃,延绵子嗣啊!” 这话一出,四周皆是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新帝虽然年轻,可是子嗣是国本稳固的保证,早日诞下皇子,也是皇帝的本分。 盛国公和苏氏都低头饮酒,避开周围试探的目光。 盛则宁也听了这话,抬头正准备听封砚会不会答应下来,早日择定适合的人,她也好更安心一些。 这一抬头,却见那上头的新帝,幽深的眸不偏不倚地望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盛则宁给唬了一跳,什么动作也没有过脑子就把自己的头一低,就像是在学堂上怕被夫子点名时,心虚地埋起了脑袋。 别点我! 薛澄不懂盛则宁的心思,还以为她是不舒服,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看得德保心急得直跺脚。 封砚心里发涩。 他站在这至尊的位上,两边空空如也。 这满月的光辉温暖不了他这孤家寡人,只有一片清冷的寂寥透骨而入。 这么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甚至连走下这个台子,都不成。 只能任由旁人占了他的位,去哄他的人。 他突然间,一点也不想做这个皇帝了。:,,. 第90章烧掉 就在众臣皆不知所措时,宫人们正好端着时令菜进来。 德保公公一瞧,心里直呼救星来了。 他迈开步子,一溜烟窜回封砚身边,笑眯眯道:“官家,这金夕湖的螃蟹这个时节最是肥美,一定要趁热吃啊。” 封砚环顾满座臣子的目光,或真心或假意,却都已视他为君为主,他向来不是任性之人,即便再后悔,也不能在此时做出突兀之事,落人口实。 封砚颔首,拂袖重新坐了下来。 “众卿也一道尝一尝吧。” 鱼贯而入的宫人给每桌都上了两只肥美的大闸蟹,备上工具,搁上姜醋蘸碟就退开。 吃蟹是中秋佳节的老传统了,不需要仆从伺候,自己动手拆蟹壳才能吃到最鲜的那一口。 可盛则宁小时候被螃蟹夹过手,就惧于这两只威武大钳的横行介士,因而旁边人都兴高采烈地吃了起来,她就只能捡了眼前几道清爽的小菜吃,对旁边的通红壳子的大闸蟹兴趣缺缺。 德保公公见封砚多看了几眼,马上心领神会地低声在他耳边道:“这三姑娘可能是怕弄脏手,你看苏夫人也没有动。” 苏氏是没有动,那是因为有盛国公这个好夫婿代劳了。 这位盛大人在朝堂上也是个冷面冷心的角色,待自己的夫人倒是一副好脾气,难怪能哄得苏夫人当初愿嫁给他。 封砚看了一眼盘子里巴掌大的肥蟹,又望了眼正两眼巴巴看着爹娘的盛则宁。 盛大人没功夫看顾自己的女儿,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夫人,封砚看他那副眉心微皱,对桌子上的螃蟹和酒都指了指,仿佛都能听见他在说: “夫人身子不好,这螃蟹还是少用一些,待会多喝紫苏酒去去寒。” 苏夫人一副好脾气,微笑点头,没有半分不满。 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女子大抵就如她这样性情如水,温婉柔静,看夫君就犹如看自己的天与地。 敬仰、钦慕和依赖。 这一点,盛则宁一点也不像她。 她只会捅天劈地,让人心里又痛又苦。 悠扬的乐声奏响,不知道谁家的小娘子一身白衣越众而出,吹着玉笛,身姿婀娜地站在中央。 但封砚看也未看一眼,挽起袖子,取过一只螃蟹,放在眼前,低下头,用金蟹剪慢条斯理地开始拆肉。 专心致志的好像这只螃蟹是他今晚最重要的事。 除了几个剥蟹的同时还能分神欣赏笛音的人之外,在场看的最认真不过的就是盛则宁。 她越看这位小娘子越眼熟,这不就是刚刚在路上说谢三姑娘坏话的那位李娘子嘛! 正想着出神,盛则宁旁边的椅子被人拖响,呲啦一大声。 这声音破坏了纯净悠扬的笛声,那正在吹奏的小娘子便撑起怒目,瞪了盛则宁这个方向一眼。 盛则宁无辜被牵连,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没好气地瞪回旁边的人,“你怎么跑过来了。” 薛澄在后头还撑着脑袋,此刻就揉着发.胀的鬓角,同样忐忑地看着谢朝宗。 谢朝宗回头对薛澄‘啧’了一声。 明明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还偏偏装作这个样子赖着不走,诓谁呢? 也就只能诓一下单纯好骗的盛则宁罢了。 “他能来,我为何不能来?”谢朝宗毫不客气地拿起她盘子里的大闸蟹,取着小刀勾在手指间转了几圈,才撩起眼皮问她:“我听说你那天进宫,是淋着大雨走的,怎么,和他谈崩了?” 盛则宁听到这话差点岔了气。 怎么谢朝宗的眼线就多如牛毛,连宫里发生的事他都能知道。 分明她在封砚御书房出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有碰见别的人。 “与你无关。”盛则宁故意板起脸,冷冷地回他,就是不想多说。 谢朝宗看见她生气的样子,反倒可爱有意思,弯眼一笑,故意道:“怎么,看见有人在他面前卖弄,你又不高兴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高兴了。” “那你一直盯着人家看做什么?”谢朝宗口里说着,手也没停,几下就把蟹壳掀开,把蟹钳、蟹腿一一卸了下来,在盘子里一码,整整齐齐,还挺好看。 盛则宁见他拆得这么利索,不去干屠夫真是埋没了他这一身手艺,“我是见无人欣赏她这的表演,捧捧场罢了。” “就你好心。”谢朝宗很不屑地挑了挑眉,一点也没信她的鬼话,不过也不妨碍他脸皮颇厚得自夸起来:“我也好心,你瞧,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拆蟹,所以专门过来给你剥。” 盛则宁不领情,“我若想吃,自会叫竹喜帮我。” 竹喜刚想点头,谢朝宗就阴测测盯了她一眼。 “竹喜她哪有我剥得好。” “三姑娘,其实我也会剥……”薛澄在后头小声道。 “呵。”谢朝宗朝他一笑,薛澄就把脑袋委屈地收了回去。 盛则宁看不惯谢朝宗欺负人,就道:“你干嘛老对薛世子阴阳怪气。” “我与他不和,实属正常。” “……” 两人虽然是在拌嘴,可是在旁人看来,却是他们关系不错。 至少有来有去,聊了起来。 就连盛国公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谢朝宗还朝他打了声招呼,弄得盛国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谢二郎的‘野心’他不是不知道,但一想起当初他就不顾盛则宁的名声,弄得险些不嫁他就收不了场,回来后虽然收敛了一些,但还是这样无法无天,让人恨得牙痒痒。 不止盛大人牙痒痒,德保公公也牙痒痒,因为这谢二郎君可不如薛世子好打发。 “谢家的位置,离得这样近吗?”封砚忽然停下手里的活,抬头问道。 这般大小的音量也只有德保公公一人能听见,他不傻,还能不明白封砚的心思,忙解释起来:“不近不近,隔了六七八家呢!” 虽然特意排得远,可不妨碍这谢朝宗自己长了腿啊! 德保公公虽句心里话虽然没敢说出口,但是封砚焉能不明白。 那边谢朝宗已经剔好了蟹肉,大大方方递给盛则宁,盛则宁虽然百般嫌弃,但知道面对谢朝宗这般没脸没皮的‘无赖’拒绝无用,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看到盛则宁接了谢朝宗剥的蟹肉,封砚眉心一紧,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咔嚓一声,就掰断了一个蟹钳。 对于新帝从剥断螃蟹钳后就板起张脸,底下的臣子倒是没有品味出什么不对。 他做瑭王时候就不是一个情绪外放的人,当了皇帝自然就更加内敛难懂。 其实,正在阖家欢乐时候,也没有几个人会真的会时刻留意皇帝的情绪,关照他是不是因为什么事、什么人不高兴了。 大过节的,吃着螃蟹、喝着酒、赏着月,何乐不为? 封砚推开拆了一半的螃蟹,闷头喝起酒来。 酒量不好的人,两三杯下去,面皮就浮起了红。 面红唇白,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正常的模样。 “官家,您就少饮一些酒吧,风寒才刚刚好。”德保公公担忧不已,也是怕他喝醉了会闹出事来。 这众目睽睽之下,别再生出事端啊! 封砚自顾自地摇了摇手中的酒盏,酒液顺着盏壁晃了一圈,有几滴滑了出来,沾湿了他的指间,有些粘腻难受,酒气蔓了出来,充斥着他的口鼻,未醉,也似要醉了。 在德保关切的声音中,他手撑着额头,满不在乎道:“紫苏驱寒,不妨事。” 紫苏虽驱寒,可是酒也伤身啊。 德保公公见劝不动他,又道:“官家,这时候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赐灯了?” 中秋宴除了赏赐月饼吃食之外,最受人期待的就是这宫灯了。 封砚经德保提醒,想起今日还有未做之事,总算放下酒盏。 “赐灯。” 德保连忙对身边的人打了手势,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宫人便将点上蜡烛的宫灯用银杆挑了进来。 周围的烛台都用纱网罩住,光线暗了下来,唯有中央亮如白昼,瞬间就把剥螃蟹的、喝酒的以及听曲的人都吸引住了。 各式各样的宫灯让人看花了眼,太监们领着宫灯,挨家送上。 盛国公左看看,右看看,却没有一盏宫灯落到他面前。 正奇怪怎么这些太监都跟没瞧见他这么一个大活人还在这里时,他扭头对苏氏,心底有些奇怪,低声耳语道:“官家该不会忘记我了吧?” 这可太落面子! 苏氏道:“不会吧,若是官家有意为难盛家,就不会将我们安排在眼皮底下的位置,你瞧那边就是郡王家的,如此厚待,定然不会亏待夫君。” 苏氏这话也有理,盛二爷心里稍安了一些,“也是……” 周围的家族拿着赏赐下来的宫灯互相道贺祝福,再互捧一番。 直到有人转过来,对着两手空空的盛国公奇笑道:“盛国公,官家的灯可都快发完了,还没有瞧上的吗?” 这明显挖苦的语气让盛国公脸上不好看,盛则宁也顾不上和谢朝宗吵架,转眸看了看四周。 果见太监们将宫灯已经分得七七八八了,而她们家还没有。 “盛三姑娘可比谢三厉害,人家不过踹了一个,没想到你更不知廉耻,还勾了两个。”被打断两次演奏的李娘子经过之时,忍不住握紧手中玉笛,心有怨怼。 她在台上满心期待,谁知道官家都不曾舍一个眼神给她,竟还让她瞧见他的目光居然在看盛则宁。 不是说不喜欢盛则宁吗? 更何况,她有什么好的! 这不,当着官家的面,就和身边的两个郎君都不清不楚、勾勾搭搭。 谢朝宗眯了眯眼,声音阴冷,“你说什么?” “我说,盛三姑娘就是见配不上官家了,就马不停蹄地找下一家,实在好本事。”李娘子胆识过人,没有被谢朝宗吓退,扬了扬下巴,像是很看不上盛则宁这样‘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模样。 “咳!——” 忽然有人在李娘子身后重重咳了一声。 “官家赐灯,闲杂人等还不速速让开!” 李娘子一听官家两字,惊喜地回过身,以为能见到贵人面,是难得的机缘,谁知一身大红衫袍的男人信步而来,那凤眸半撑,只从眼角处横她一眼。 李娘子被他的眸光所慑,后背窜上一阵寒栗,两手把嘴捂紧,低下脑袋张皇失措地退后。 官家该、该不会是被听见她刚刚说给谢朝宗的话了吧! 盛国公没想到会是皇帝亲自下来给他赐灯,喜不胜收,带着苏氏、盛则宁走出来,给皇帝行礼。 封砚提起宫灯,盛国公眼前一亮。 这个宫灯精致漂亮,一看就比旁边所有宫灯加起来都要贵重,可见是皇帝格外的恩宠。 可当盛国公双手要去接时,皇帝的手却挪开了,朝着他的左侧转开了一些。 盛则宁察觉眼前有亮光一晃,这才慢慢半挑起眼睫,一只花瓣型造型别致的宫灯伸到了她的眼下,刚刚停下,尚在摇晃。 摇曳的火光从顶部的玲珑玉球里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就像是星海银河,映进她的视野,也照亮新帝晦暗幽深的眼底。 这时她才注意到,封砚的脸色不似开始那般苍白,还浮着似胭脂一样的颜色,无端让他的神色都有些迷离。 “这灯,你可喜欢?……” 四周都静了下来。 落针可闻。 盛则宁的心忽然就狂跳了起来,满脸皆是愕然。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受到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封砚手指紧握着玉杆,纹丝不动,还在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也许是刚刚的酒气上了头,他感觉面皮灼热,耳尖发烫,就连心也紊乱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的胸腔里乱撞。 盛则宁一时间也看不透封砚的心思。 可她知道这样堂而皇之地赐灯,所赐对象只能是一家之主,是他的臣工,不能是她这样一个小娘子。 封砚兴许是喝醉了,但她没被冲昏头。 这灯她不能接。 盛则宁悄然背起小手,往旁边挪了一小步,欲藏于盛国公的身后。 仅是这小小的一步,那纹丝不动的宫灯就剧颤了一下。 原已经静止的烛火猛然晃了几下,光点乱摇,似一种光怪陆离地异像。 封砚险险勾紧差点脱手的宫灯,竟忽然就明白过来从前不解之事。 那日,盛则宁为何会把自己辛苦刻出来的玉佩摔碎在眼前。 因为亲自所做,希望对方会喜欢、会爱惜的东西被人毫无顾恋,弃之不顾。 他也想,为何适才没有震倒烛台。 好把这个他亲手所做的宫灯就这样一把火烧个干净呢? 这样就不会有人知晓,他的心血,她不要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夺吻 此情此景,盛国公的心也突突跳了两下。 怎么这场面和盛则宁对他说的不一样。 皇帝亲自送灯给她。 这是不喜欢她?不在意她?不想立她为后? 隐隐有种上当了的盛国公恨不得现在就把盛则宁提溜出来问个清楚,可转眼间皇帝就像是忽然回过了神,把目光挪回到他身上。 他那双凤目微微泛红,不知是光线的原因还是酒后的缘故,总有一种消极的样子,“盛国公为官清廉正直,当为百官表率,朕将此灯赐于盛家,望卿不负厚望。” 盛国公连忙表明自己忠心耿耿,定会鞠躬尽瘁,回报官家厚爱。 两人一个递,一个接,动作干脆利落,快到要让人都忘记刚刚那一段让人奇怪的小插曲。 盛国公接到宫灯后,顺手就递给一旁的盛则宁。 面对这二次递向自己的宫灯,盛则宁不好不接,只能低着脑袋,伸手接过。 玉质的手柄上还有防止滑落的刻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磨的粗糙,还有些硌手。 不过硌手倒也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她手指挨着的地方有些粘腻,她悄悄挪开两指,瞄了一眼。 果然,白玉杆挑杆上沾一团鲜血。 她下意识以为是还在与封砚回话的盛二爷,可盛二爷一点异常也没有,更何况他刚刚拿到宫灯不过转瞬就交到她手里,怎么也不该会留下这么大的血印。 所以只能是拿在手里时间最久的封砚,可他这手怎么受了伤? 又是何时给伤了。 还在想着,旁边的衣袖给人扯了扯,盛则宁见是谢朝宗在对她比划手势,让她一道出去。 那边盛二爷与新帝的话题已经开始从表忠心开始聊起了今次的秋闱考试,越来越多的官员加入了谈论,逐渐有变成一个小朝会的趋势。 盛则宁更没了兴趣,把灯柄上的血迹擦了擦,走到苏氏身边,小声交代了一声才离开。 这个时候很多小娘子都提着灯到处玩去了,苏氏也不好拘着她不放,想让竹喜照顾好,但是一扭头就看见竹喜抱着宫灯,两眼眯瞪,东张西望,就像是一下没看住,就不知道她家姑娘跑哪里去了。 “所以臣以为今次秋闱考试,应当更加留意那些寒门出身的学子,说不定还能选出一些栋梁之才……” “阁老说的不错,可是世家子里也有玉树盈阶、出类拔萃之辈,岂能因出身太好反遭另眼相看。” 封砚耐心听他们争辩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有忍住把视线转了回去,想看看盛则宁又在做什么。 这一看,他的视线落了空。 * 盛则宁本只想出来透透气,但是被谢朝宗东拉西扯,东绕西绕,竟走出了举办中秋宴的香云堂。 她不免有些不高兴,“你有话就说,走这么远做什么?” 谢朝宗比划了一下手里的树枝,假装那是一把长剑,“你不嫌那些人眼睛碍事,我倒是想把她们一个个挖出来,没瞧见刚刚一个个都想把你吃了吗?” 盛则宁默了声。 无论那些看热闹的小娘子当不当皇帝刚刚是喝醉了才失态,但是那宫灯一递,她就有解释不完的麻烦。 思及此,她又恼起封砚来了。 谢朝宗找了一个假山靠了上去,用刚捡起的树枝,朝盛则宁点了点。 “我认真问你,你老实回答,你是不是打算离开上京城。” 盛则宁骤然听谢朝宗发难,难免一愣。 身后就传来薛澄惊讶的声音:“三姑娘想离开上京城?!” 两人都回头看去,薛澄不好意思地站出来,挠挠头,“我、我就是看见三姑娘独自离开香云堂,有些担忧,所以才跟来看看。” 谢朝宗哼了一声,“什么独自一人,薛世子不当我是一个人了?” 薛澄这次没做声。 但是盛则宁知道,薛澄肯定是觉得谢朝宗比别人都危险。 “你们也不用见面就吵吧,都多大的人。”盛则宁见到薛澄,其实内心稍微安了一些,语气都带着轻松快意,清脆动听。 薛澄点头如啄米,一味只会符合她,“三姑娘说的极是。” 谢朝宗晃着树枝,吸引回盛则宁的目光,“少打岔,我看见你上一回在入宫前,盛府后巷就准备了辆马车,你大哥正准备秋闱考试,必然不会出远门,盛国公更不必说,想来只有你一心想要跑路。” “既然被你看到了,那我也实话说了吧,就是我要走,那又怎样,我早有游历的想法,这不是一直没有得到允许。” “盛国公这次是允了?”谢朝宗敏锐地抓住这一点,“为何,是你与皇帝的婚事不作数了?” 盛则宁正要回答。 背后不远处,传来‘咔嚓’一声。 就像是有人不小心踩断了枯枝。 薛澄看见两人齐齐又朝着他看来,赶紧摆了摆手,再老实不过地解释:“不是我。” “什么人!”谢朝宗从假山上跳了下来,大步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想到居然有人在旁边偷听,他满脸不悦。 “谢二郎君、薛世子可算找到你们了……”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黄内官?”谢朝宗顿住脚,侧头看着一名小太监朝他们跑来,“有什么事?” 小太监撑着膝盖回话,气喘吁吁道:“香、香远堂里正在举办采吉,各位郎君切莫错过啊。” “谢家还有我兄长在,至于巴巴来寻我吗?”谢朝宗眯了眯眼。 黄内官抬袖子擦汗,支支吾吾:“这、这毕竟是官家的意思,所有郎君都可以采吉,讨个好兆头。” 谢朝宗瞟了眼盛则宁,对内官口里的采吉一事提不起劲,他已经不是七八岁的小孩了,还整这些求神问佛的事毫无意思。 “没兴趣。” 黄内官心急,不肯罢休地劝说谢朝宗,好像就一定要劝走他。 “谢二郎君,令尊与令兄可都正在找您,您、这不回去,小的也无法交差啊!” 谢朝宗终于拧起了眉毛,哼了句‘真麻烦’。 他不放心盛则宁,眼睛刚转回来,盛则宁对他挥手,一副欢喜相送的模样。 “你与薛世子去吧,我正好在这里透透气。”她弯着唇,笑得像只偷了鸡的小狐狸。 其实就是不愿和他们再同路回去。 谢朝宗见她那副得了天大好处的样子,心里暗骂一声‘没良心的’,又交代道:“那好,你别乱跑,小心给人欺负了,等我那边完事,再来寻你。” 目送三人离开,盛则宁扭头就走。 谁要等他啊。 * 十五的月亮皎洁,挂在天上和一块会发光的铜镜一样。 封砚从香云堂出来后就再没有回去。 也许都看出他有些不胜酒力,谁也不好追究他的去处。 毕竟他是皇帝,总该有一点点自由可以任性吧? 坐在台阶上,他抬头望着广袤的夜空,和远处连绵的宫苑。 琉璃瓦映着月光,犹如覆上了一层白霜。 从前他觉得皇宫很小,小到只有禁苑与明仁殿那么大,举头只有四方的天,可实际上皇宫很大,大到他走也走不完,大到他觉得异常的寂寥。 他屏退左右,一个人坐在这里。 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等什么人。 这阖家团圆的节日,无人念他团圆。 身边两瓶酒已经空了,他拿起了第三瓶,拔出的香木塞子就顺着阶梯一路滚了下去,直到碰到一只缀着粉珍珠的绣鞋,才停了下来。 他听见有道熟悉的嗓音,被夜风吹到了他的耳边。 “……官家?” 封砚睫毛颤了一下,缓缓抬起,视线从手上的酒瓶挪开,看向玉阶下那道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则宁。” 酒气从唇瓣里随着那两个字一道飘了出来,他感到心口闷疼。 就好像夏夜里等一场暴雨,每一口呼吸都沉甸甸的、湿.潮潮,让人胸口窒闷难忍。 暴雨不来,难受。 暴雨来,也难受。 身穿着繁复精美大袖银红上襦,腰间一条天水色丝绦勾着纤腰婀娜,小娘子立在台阶下,两袖兜着夜风,裙摆就像是被风吹开的荷叶,摇曳生姿。 就好像是那月宫里飞下的仙子,美得不似真实存在。 封砚想起自己为何在此处喝酒了。 因为他听见了谢朝宗的话。 则宁不但要和他一刀两断,再无干系,甚至,她还想要离开上京城。 是啊,她既然都打算要走了,怎么可能再出现在他面前。 莫不是一个梦吧。 封砚摇摇晃晃站起身,伸出一脚,险些踏了个空,身子晃了两下才险险走下了一步台阶。 那台阶下的小娘子仿佛被他的危险动作吓得脸色发了白,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提起裙摆,迎着他往上走。 步摇上的金光在她脸颊边晃动,她秀美的眉头轻蹙起,明澈的杏眼里满盛着担忧。 这一眼,越发让封砚觉得不真实。 只有梦里,才会这样美好吧? “您怎么一个人在此,德保呢?黄内官呢?” 她喋喋不休的小嘴都看起来格外红润,让他一下就移不开了视线。 甚至她还踮脚,凑近他嗅了嗅,像是一只对人不设防的小动物,天真无邪。 “您喝酒了吗?” “则宁……”封砚把自己的头靠了过去。 “……欸!官家,您别倒下来,我、我撑不住啊。” 他没有倒下去,只是把重量任性地压在了她单薄圆润的肩头,两臂环起她。 空落落的心里忽然就充实了起来。 何为团圆? 这般才是团圆。 便是她在身边,在怀中,在心里。 “官家您是不是喝醉了,您一身的酒气熏得我快不行了。”那声音又惊又慌,还有些抗拒。 但是他统统忽略掉了,两手环得更紧了。 “我没有醉……我只是、我只是……” 他只是在做一个美梦。 “还说没醉?德保公公!德保公公你在吗?在的话快点出来!——啊……唔唔!” 这么大声作甚,万一惊醒了他的美梦,谁来赔他? 封砚用力堵住了她的唇。 辛辣的酒味变得香甜,犹如掺了百花蜜。 他双腿挟着人,倒坐回到他原本坐到地方,酒瓶被他撞了下去,丁玲哐当乱响,他担忧极了,捂住小娘子的双耳,不让她听见那碎裂的脆响。 好像这样做,就不会惊扰这一场好梦。 柔舌与软唇,就犹如游鱼戏花,轻柔地蹭来,摇去,钻进、滑出,直到头昏目眩、唇麻舌僵才中止了这一场玩闹,却不想紧接着却是脸颊被打得一偏。 脸上虽疼的厉害,可封砚双目仍是迷离,不见清醒。 “你喝酒就喝酒,欺负我算什么!” 封砚闻言,伸手捂了下脸。 其实他的脸上本就被酒气烘得发烫,感受不出被掌掴的**。 他就把那只来不及抽回去的手及时握住,温柔地吻了吻那掌心,低声问:“疼吗?” “不疼!你放开我。” “那你再打一次。”封砚轻轻道。 头一回听见这么离谱的请求,盛则宁彻底呆住了。 封砚果然是醉得不轻,这讲的什么混账话? “???我、我为什么还要打你?” “不打吗?” 封砚声音轻柔,没等人反应,他竟又对着她的唇,轻啄了一口,舔.舐唇角。 “!!!士可杀不可辱!封砚你别欺人太甚!” 盛则宁接连被他亲了两回,气得顾不上什么君臣尊卑,反正封砚现在就是个蛮不讲理的酒鬼,他只怕明天醒来就不知自己做了这些荒唐事。 她还没挥起手,手腕就被封砚扣在手心里,他把持着她的手,慢慢贴向自己的脸。 盛则宁抽不动,只能气恼地转过怒目:“你无耻!” 可这一回眸,就见封砚眉心深蹙,眸含哀恸,没有半分帝王高高在上的矜贵傲气,就仿佛已经被人抽筋拔骨。 双目赤红,垂头丧气,犹如丧家之犬。 他用滚烫的脸颊贴在她的手心,似哀求似困惑,向她问一个答案。 “则宁……你要打多少下,才不会离开我。” 第92章难过 一只鸟扑棱着翅膀落在两人身边,昂首阔步,犹如在无人之地闲逛。 它歪着脑袋,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这两个衣料华美的精致架子,仿佛在好奇此处本该空无一物,是何人放了两个物件在此。 一动不动。 其实也并非完全不动,仔细看其中一人正在挣扎,可是她的手被箍住,故而才像是纹丝不动。 “你快快放开我。” 盛则宁被封砚目不转睛地盯着,就好像在看什么容易失窃的宝贝,只要一眼不看住,就会消失一般。 她给看得浑身上下像是生出毛刺,从脚到头发丝都极不自在。 可就在这咫尺之距,她无处能藏,还被他身上醇浓的酒气熏得头晕。 虽说现在四周空空,看起来像是没有人,可是她不信他们会把皇帝单独扔在这里,指不定在哪个树后就藏着几个人正在看她的笑话。 盛则宁咬了咬牙,忍不住凶道:“你这般,我如何打? 麻雀被她这一声吓得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廊梁上,探头探脑地看着两人,唧啾叫了两声。 盛则宁用力扭了扭手腕,即便会把封砚的脸皮挤的变形也不惜。 反正不要脸的是他。 不过与酒鬼说道理明显是说不通的。 “你还有一只手。”封砚不松开她的手,反而提醒她道。 这话听着还有些道理,可实际上毫无道理可言。 盛则宁是还有一只手,但是这只手全用在努力撑起她的身体,防止被封砚压在背上的手将她按进他怀里。 “我不走,你放开?好不好?”盛则宁无可奈何,只能顺着他先前的话,为装得真诚还努力扯起笑脸,想使她的话更具说服力。 但是封砚毕竟是封砚,吃一堑长一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她随便笑一笑就蒙骗得轻易就相信的人。 他眨了一下眼,像是涤净蒙在双眼上的水雾,露出一双虽朦胧却睿智的眼睛。 盛则宁被他的眼睛盯得心里发虚。 “我不信你,则宁。”封砚忽然像是悲从中来,神色落寞,就似那一夜之间被扫地出门的孤儿。 因为一贫如洗,所以不会轻易相信人。 “我、我发誓!”盛则宁恨不得再变成一只手,对天发誓。 两人又这般僵持了片刻。 封砚总算是松开按住她后背的那只手,接着就连捂在脸上那只也放了下来。 盛则宁以为可以结束这场闹剧,正松了口气,一瓶酒递到了她面前。 “都说酒后吐真言,你喝酒,我信你。” “?” 盛则宁怎么也想不到,如此中秋佳节,她要陪封砚席地而坐,毫无体统和规矩可言。 还玩什么市井民间斗酒的把戏。 只是封砚不知道,有些人是酒后吐真言,有些人酒后还能胡说八道。 尤其在这个时候,她还清醒着,而封砚明显已经不胜酒力。 盛则宁就不信,他明日一早起来,还能记得她现在讲的一个字。 所有这就让她有点胜之不武的感觉。 这边盛则宁还犹豫,封砚却已经当她答应了。 “我问问题,你答‘是’不喝,答‘否’喝。”封砚手撑着微凉的玉砖,身子朝她倾来,发丝从金冠散下几缕,被风吹得轻摇,他的眼角鼻尖都像是扫了一层碾烂的海.棠花碎,醉意朦胧的眸子格外专注,一举一动像是修罗恶鬼褪下了斯文体面的皮囊,露出那蛊惑人心的本态,让盛则宁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要命,再被他这样看下去,她只能落荒而逃了。 不过他这副样子,究竟是真醉了还是醒了? 若是醒着,可他的所作所为太匪夷所思,完全和白日里清醒状态完全不一样,可若说他醉了,但为什么还能带给她这么强的压迫感,就仿佛自己正在被他牵着鼻子,引进一个陷阱里。 “则宁,为何不答。”封砚又逼近一步,那迫人的压力让盛则宁感觉下一刻他就会欺了上来。 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她完全没有把握能逃过他的手掌心。 “行行行,都依你。”盛则宁往后缩了缩脖子,举着酒瓶在他面前晃了晃,阻他继续往前,“不过也不能只你问我,这种事应该是你来我往,有去有还的,你说对不对?” 封砚抿着润红的唇,眉心轻蹙了一下,此刻他的反应比往常要慢一些,好像需要花费一点时间去思考她的提议,片刻后他点点头,十分大方地答应,“你说的有理。” 盛则宁一下来了精神,也顾不上形象不好看,把腿一盘,支棱了起来:“那我先问。” “今后绝不会因为我们的关系为难盛家,对不对?” 封砚手指摁在瓶口,没有喝,“是。” “如果我不愿意,不会强行下旨逼我成婚,是不是?” 封砚唇线往下沉,手指慢慢绷紧,箍在瓷瓶薄弱的瓶口,好像下一刻就能将它捏碎。 他想喝这口酒。 若是一纸诏书能解决的问题,他何苦在这里挣扎。 他是大嵩的官家,可以强迫世家割田让位,可以强令豪门开仓放粮,可以让权臣束手无策,却独独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他一时间都想不出是从哪里开始错的,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去弥补。 他甚至都不知道,弥补有用吗? “……是。” 盛则宁从他艰难的声音里听出了犹豫,心里不禁又忐忑了一回。 他今日对盛家格外照拂的态度让她揣测出一点苗头,他竟然还未真的放弃要将她弄进宫吗? 为什么要这样? 明明盛家已经物尽其用,他为什么反而不想放过她。 是因为她‘撕毁’的约定? 可盛则宁从来不觉得是自己欺骗他了。 这明明是两厢情愿,各取所需的一场交易。 更何况,最初还是她可怜巴巴地付出了一番真心,被他狠心地弃之不顾。 她才是那个彻头彻底的伤心人。 “最后一个问题,如今这般厚待盛家,可是还想要盛家做什么?” 封砚缓缓闭了一下眼,终于饮了一口酒。 他所做,不过爱屋及乌。 可盛则宁一句句,担心的皆是他会对付盛家。 他不曾卑劣过,若是他真是一个卑劣之人,又怎么会无法如愿以偿。 盛则宁握紧自己的酒瓶,靠着漆红盘龙的大柱上,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不想对付盛家,也不想利用盛家,他想要什么? 一个奇怪的念头呼之欲出,把盛则宁吓了一跳,连忙按了回去。 “到我了。”封砚抬手揉了揉眉心,本就有些泛红的肌肤被他蹂.躏得更红了,灼人目,也惊人心。 盛则宁听他出声,立马正经危坐,仔细听他的问题。 “……可是因我想离开上京城?” 盛则宁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之前与谢朝宗说话时,背后那个踩断树枝的人居然会是一向端方有礼的他。 迎着封砚的目光,盛则宁毫不犹豫喝下一口酒,用袖背擦了擦沾到唇角的酒液。 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因何会让封砚好奇,故而认真解释了一番。 “臣女自幼就向往祖父在外游历,可惜幼时不得机会,长大后更是陷入了种种烦心事中,无法抽身,现在朝局安稳、四海升平,不失为一个良机,所以臣女想出门看看。” 虽然因为不想嫁入皇家,‘撕毁’曾经的口头之约而产生的避祸念头也包含其中。 可对于盛则宁而言,比起游历一事,避开封砚反倒变成了很小很小的一个附带。 封砚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不过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却不能让他心里更舒坦一点。 与其毫无干系,倒不如密切相关。 “那喜欢我送你的宫灯吗?” 盛则宁撇了下嘴。 早已经对后位没有想法的盛则宁是一点也不喜欢出这样的风头,这种明目张胆的‘偏心‘带给她的只有解释不完的麻烦。 所以她果断又喝了一大口酒。 这酒香味醇厚,入口不辣喉,反而像是含着薄荷一样清凉,她喝了两口也不见难受,反而那眸光越发澄澈明亮。 毫无畏惧、毫无掩藏,还一脸的真诚。 封砚唇瓣蠕动了几下,张口欲说,却又马上抿唇不语,只有那酒熏得秾丽的眉目漾出一抹破裂的痕迹,他仿佛不胜酒力地撑了撑头,又像是头痛欲裂地深蹙起了眉心。 晚风吹不走酒后的燥热,也吹不走满心的哀思。 无情的满月在树梢后探出寒凉的白芒,照得人脸上哪怕再微弱的变化,都昭昭在目。 封砚手掌又撑在腿侧,身子覆了过来,像是一颗趋阳而歪长的树,舒展着树干、枝叶,只为了尽可能地多接近它的太阳。 他微斜着的头,幽深的眸子里半是天边的月亮,半是眼前的她,他轻轻问出最后的问题。 “还——能回到从前,喜欢我吗?” 最后一口呼吸滞留在了咽喉鼻腔,忽然就咽不下去,好像一团湿了的棉花鲠在喉管里。 盛则宁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那张脸,蜷起了手指,身子在他逼过来的时候,又往后贴紧了柱子,背脊骨都僵硬住了。 一种难堪首先浮了出来。 给干涸的植物以滔滔江水,给饿死的牛羊满山蔓草,给失去光芒的人看飞虹横空,给不爱了的人说从前。 她不是一把谷子就能叫回来的鸟,打定主意要离开就不会轻易回头。 盛则宁捏着酒瓶,当着封砚的面,将剩余的酒尽数喝光。 她将腕口一扭,倒置瓶口,给他看一滴不剩的酒瓶。 “我不会回头,您也别回头了,从前种种于我而言不忍回顾,只余难堪。” 封砚身子一动不动,像是被按下了静止,只有那双眼睛越来越红,他用力闭上眼,顿了片刻,忽然一口气就把手里的酒饮尽,不知道是因为喝得急,还是引起了未痊愈的风寒,还没放稳酒瓶就狂咳了起来。 他躬起背,就像是被丢进沸水里煮得通红的虾公,痛苦得蜷缩起来。 盛则宁心里一慌,扔下酒瓶去拍封砚的背,边帮他顺着气息,一边气他不顾及身体胡来。 他现在的身体关乎国家社稷的安危,怎能当做儿戏。 “这是我的问题,你跟着喝什么酒?”大力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很难说没有携带一些私人恩怨。 封砚在咳喘中费力地回答她,声音低哑,“……就是心里难过。” 听见他这般回答,盛则宁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更多的是随之席卷而来的恼与怒。 她把几瓶没有打开的酒一股脑推到他面前,狠心道:“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① 她起身要走,袖摆被他用手,牢牢扯住。 “好,我们不回头看。”他慢慢收紧手指,搅着她衣袖上一朵芍药花从盛放的姿态缩回了花骨朵。 他扬起脸,自下而上地仰视着她,赤红的眼底像是缩着一团微弱的火光,想要熊熊燃烧,又惧就此熄灭,就潮热的夜风里挣扎着: “那我们能否,重新来过?”:,,. 第93章重新 混沌的视线像是清晨起蔓延在树林的白雾,极目远眺也只能看清咫尺之间门的东西。 封砚摇了摇脑袋,额角处胀.痛不止,就仿佛几日几夜不曾入睡,又或者风寒发热后的遗症。 他这是在哪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茫然地立着不动。 这时候一只小手穿过白雾,轻拽住了他的衣袖下摆,晃了晃。 这一晃,白雾散尽。 一张笑脸伸到了他眼前,靡颜腻理,犹带稚气,她眨了眨眼睛,歪头问他,清脆的声音里没有商量,只有撒娇一般地请求,“你今日能早些下学吗?” 这倚姣作媚的样子,他似乎有很久很久不曾见过。 封砚愣住了。 因为这是两年前的盛则宁。 刚刚及笈的小娘子面若桃花,饱满而水润的唇瓣稍翘,澄亮如明珠的眼睛里满是期盼。 “我尽量。”他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 一贯地平静、温和,礼貌、周到,没有半点起伏,古潭静水莫若如此。 他不会拒绝魏皇后为他选的人,可是也有些苦恼她的‘热情’,所以只能不主动、不拒绝地与之相处。 小娘子似乎听出他的敷衍,脸上有了一些踟蹰,像是想再说什么,可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对他摆了摆手,依然兴高采烈地道:“那我们约好啦,你快些进去吧。” 他没有再耽搁,转身走进国子监。 封砚无法控制在离开的自己。 他知道这一天,他在国子监里足足待到了日落。 因为夫子留了一道难题,他一心扑在上面。 就忘记了有人还在等他。 等到写完最后一笔,放下狼毫,四周已无一人,他才提步走出国子监,正好瞧见几名小娘子正围着被他忘在脑后的盛则宁。 他还未走近,那些小娘子就被盛则宁挥着拳头赶跑了。 他惊讶平日里温婉柔静的盛则宁会有如此失态之举。 墙的那头,垂头丧气的小娘子也没有看见正在走下台阶下的自己,就在凤凰花树下一蹲,双手环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不一会就肩膀抽动,一耸一耸,像是一个受了伤的小兽饱受委屈后独自在疗伤。 天边的晚霞如火烧了一般,与浓艳的凤凰花连成了一片,无比绚烂。 可那绚烂光彩之下,小小的身影却孤孤单单缩着,像是皮影戏上黑白的剪影,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则宁……”封砚想去伸手去扶起她,但他却无能为力。 就好像从前每一次他都克制住自己伸出去的手,他这一次也没有扶起她。 只听见那道声音,毫无感情地说:“抱歉,夫子的功课难解,这才耽搁了时间门,不过你不必为等我到这个时候。” 盛则宁手臂拢紧了自己的身体,脸在袖子上用力擦脸擦,就好像在抹去一些伤心的痕迹。 她慢慢抬起脸,除了眼睛、鼻子还泛着红,脸上没留下半分哭过的痕迹,她虽然只是一个娇弱的小娘子,可是骨子里却像是蛮牛一样倔强。 她定定凝视了他片刻,忽然发问:“你若不想我等,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拒绝我呢?” 封砚怔了下。 这并非他记忆里盛则宁的反应。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她并未怪他一句,甚至宛若无事发生地理了理散乱的发丝,笑着解释不过与朋友玩闹,不小心让沙子吹进了眼睛里。 她是真的只是不想让他担心一点,费心一点,想做一个最乖巧的小娘子。 可是他今日方知道,她介意的,从头到尾都是介意的,只不过从前她太喜欢他了,所以才选择委屈了自己。 而他,徒占着好处,一点也没有考虑过她的难过。 “我……”他努力想要上前去解释。 可眼前云霞、凤凰花、盛则宁,这一切就突兀地散了开。 就好像手心紧紧握住,却留不下一粒流沙,它注定是要流淌离去,无论他现在多么想要挽回。 “则宁……我……”声音脱口而出的刹那,封砚睁开了眼,看清头顶上那撒金帐子的纹路。 “官家,官家你醒了?” 封砚从床上猛然坐起,因为太过着急,引来一阵晕眩和抽痛,他两手撑在额角,心底的痛蔓了上来。 他刚刚竟然在做梦吗? 不过是梦,却也是回忆。 是他拙劣地行径伤了盛则宁,从一开始他就是错的。 “……我怎么回来的。” 他还没断掉的回忆还停留在昨夜与盛则宁一道在沉香宫的玉阶上喝酒。 德保公公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一副很为难、不敢说的样子,“这……” 封砚转眸看他,没有错漏德保公公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的样子,如此不愿意说,只怕昨夜是他做了什么。 他用指背抵住唇,有些记忆还留存了下来,有些却已经不记得,“……但说无妨。” “昨夜官家酒喝的多了,拉住盛姑娘不肯松手。”德保公公简洁明了,省去了那些细节,以免皇帝丢人显眼。 封砚眉心深蹙。 他喝到忘记了,最后的答案。 ——他们,能否重新开始? 虽然他不记得了,可竟然也能猜到盛则宁定然是拒绝了他。 如若是美好的记忆,他应该深刻脑海。 而不是烟消云散,自欺欺人。 他苦涩地用指背抵住唇,就好像上面还残留着湿软的温存,即便是骗、是欺、是强求来的,却也是弥足珍贵的回忆。 “官家,时间门不早了……” 封砚眼睫一动,放下手。 没有忘记自己肩上的重担,只是他的心里不仅仅装着国家大事,还多了一个人。 “更衣。” 德保连忙出去准备,但他的脚步还没走出步,就听见身后的人又交代了一句。 “准备一下,处理完事,我们去盛府一趟。” * 自从那日与封砚摊牌,又从皇宫全身而退后,盛则宁就恢复每日出门的惯例。 就连宿醉一夜,早起时明明头晕眼花也没落下,竹喜都不得不敬佩她家姑娘犹如野草一样顽强的生命力。 “就是迟一天,柳娘子也不会怪您,何不躺着多休息,您瞧您这脸色,白的和纸一样,嘴巴却红得像是吃了个小孩。”竹喜给盛则宁端了一杯蜂蜜水,让她饮完。 “是瞧着格外憔悴,竹喜你怎么没有看好你家姑娘,让她饮了这么多酒?”二姑娘盛则柔也坐在一旁,柳眉微颦,一脸地担忧,“妹妹,饮酒伤身,下次可不能这样多饮了。” 竹喜缩起脖子当鹌鹑,再不敢解释一句,就由着盛则柔照着这个方向,误会下去。 她哪敢说她家姑娘是跟官家喝酒喝成这样多,别说她看没看住了,大半个晚上她都在皇宫里找人,谁知道两人醉在一块…… 猛一摇头,竹喜连忙把脑海里残留的画面摇散。 “有这般严重?”盛则宁一惊。 竹喜都把她的样貌形容得如此恐怖。 盛则宁从袖袋里掏出块小铜镜,对着自己的脸左看右看。 只见镜子里头的人眼皮浮肿,脸色苍白,唇瓣却红又肿,比起刚刚起床时还难看了分,盛则宁在心里头把封砚又骂一通。 要不是他喝酒发疯,她至于变成这样吗? 顶着这副模样出门的确有些寒碜,可是她也没有法子了。 今天是柳娘子的大事。 前段时间门柳娘子打算盘下一家就要关门歇业的小酒楼,自己做掌柜娘子,盛则宁为了支持她,就投了一笔钱入伙了。 为防止谈买卖的时候对方欺负柳娘子势单力薄,她这才带着护卫又请了更精于此道的盛则柔随她同去。 “里面可是盛姑娘?”马车还在行进,外面传来一道声音。 “是薛世子?他可真是执着不放啊!”竹喜听出外面的声音,摇摇头,给两位姑娘解释:“昨日他也在寻姑娘,不过那时候姑娘您醉了……” 盛则宁竖起一只手,及时打断竹喜的话,“好了,不必再说昨夜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 从她残留的那点记忆来看,昨夜一定鸡飞狗跳、不堪回首。 不过她倒是又确定了一事,那就是与封砚的事不能如她所愿那般断的干净。 只要她还留在上京城,就必然会为其所困。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那是天底下最大的官。 但她相信自己,总能慢慢挣脱这些束缚。 “姑娘可有空?” 盛则宁考虑到自己今天的脸有碍观瞻,便隔着帘子回他,“薛世子有何事?” 薛澄顿了一下,像是没料到这么快得到她的回应。 “昨、昨夜,我还有话未说完,不知道姑娘可还愿意听?” 他这样犹犹豫豫、反复询问,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确实勾起了盛则宁的好奇心,她看了一眼盛则柔。 盛则柔温柔款款地朝她一笑,不曾惊讶。 从七夕那天起,她就觉察出薛世子的心思。 “薛世子请说。”盛则宁客气道。 “我、我不日就要回博西了,听闻姑娘想要出门游历,是否有意先去博西,去西涼?在下不才,也愿护送姑娘一程,一如当初护送盛老太爷一般。” 盛则宁没有犹豫,就道:“多谢世子美意,这件事我尚在打算,就不好劳烦世子了。” “姑娘不急着做决定,在下只是想让姑娘知道,还有这个选择。”薛澄虽被拒绝,可还没彻底放弃,仍存了一点希望。 话毕,哒哒的马蹄声疾驰远去。 快得就如他来时,像一阵风。 盛则宁看着自己马车里剩下的两人,“我不知道,他竟是来说这个。” “博西地广物搏,景色壮丽,不为是一个好去处,妹妹没有考虑一二?”盛则柔好奇。 盛则宁正要摇头。 “当初一眼就知道薛世子是个性子单纯、脾气又好的郎君,我起初的确是有几分喜欢,但是你也知道,我的婚事是祖母做主,更何况祖母尽心尽力地抚养我与兄长长大成人,我必不可能为一眼的喜欢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盛则柔撩起窗帷,朝着那个已经远去的身影道:“我知你从小就向往祖父,如此也不为一个良机。” 她解释这么多,无非是怕盛则宁是因为自己才推拒这样好的机会。 出门在外,哪有比得上有军队保护更安全的? 盛则宁轻声道:“我虽然想要出门游历,却也不能借薛世子之名,这样是不对的。” “为何?你不喜欢谢二郎君,难道也不喜欢薛世子?” 明明这两人是相反的性格,盛则柔以为盛则宁不喜欢谢朝宗那一款,总该会喜欢薛世子这一款。 盛则宁叹了口气,“我也说不好,就仿佛已经对什么人都提不起劲来了。” 盛则柔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问道:“莫非,妹妹还对官家……” “绝非如此!”盛则宁反驳得很快,把盛则柔都吓了一跳。 等到那股异样的情绪平缓,盛则宁才又深深吸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喜欢一个人好累。”她用手指仔细摩挲着铜镜背面的花纹,“我想重新来过。” * 夕阳西下,倦鸟回巢。 盛则宁在外奔波了一天,在马车上伸了一个懒腰,才懒洋洋钻出来,竹喜扶着她的手抖了抖。 “怎么了?”盛则宁捏了下她的手腕,之前抢酥饼的时候也不见她手抖,这个时候抖什么? 竹喜没有回她话,只用恨不得飞起来的眉毛给她提醒。 盛则宁偏过脑袋,微眯起眼。 在晚霞的红光里看见了才阔别一日的封砚。 他手提着一个木匣,站在盛府西巷的一颗老树下面,半黄不绿的叶子掉了一地,有些还挂在了他的肩头。 就好像他站在这里,等了很久。 这里是盛府西侧门,除了她会经常使用之外,少有人知。 封砚会出现在此,只有来见她这一条可以说的通。 盛则宁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官家为何在此?” “我经过丰记时想起你爱吃七宝酥,便买了一点,在这等你回来。”忙完政务,已经时间门不早了,他又得知盛则宁出门了,便在这里等着,谁知道一同出门的盛家二姑娘回来,她也还未回,这一等就直到了日落。 不过一切的等待都值得,因为看见了盛则宁,他的心就一点点充实了起来,唇角也轻轻扬了起来。 就在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情况下,语气都柔和了不少,“已经嘱咐过小二,没有放松子。” 他记下她的喜好,也了解她的忌口,就好像能一步步走近她。 “官家不必如此。” 但盛则宁没有看他手里的七宝酥,也没有看他的脸,目光不高不低,就停留在他的脖子上,“第一,我们并无约定相见,第二臣女也不需要。” 她拒绝得很干脆。 封砚眼眸微凝,脸色变得苍白,就连红霞都不能为他染上颜色。 盛则宁走近两步,停在五步之外,两手端正得搁在身前,克制而端庄地和他说话。 “昨夜,官家与臣女不是说好了吗?要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从他们形同陌路开始。 封砚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起来,额角锥刺一般疼痛,就好像那蛰伏的记忆又冲了出来,让他不能再自欺欺人。 盛则宁对他行了一礼,就从他的手侧走过,立在盛府角门的台阶下,她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官家日后也不用再来这里等我了。” 拒绝,应该从一开始。 她不想他等。 封砚看着盛则宁走进门,两扇门在他眼前轻轻合上。:,,. 第94章被挟 光线一寸寸从墙头落下,那道映在丹红院墙上的身影逐渐转淡。 仿佛一个人风骨傲气一一折去,慢慢缩了起来。 越来越小。 他仿佛看见了盛则宁蹲在墙角的那道身影,与自己缩起来的影子重叠在了一块。 一个是哭得发颤的小娘子,一个是不知所措的他。 被关在门外的自己与当初被冷漠对待的则宁,是如出一辙的境遇。 原来,当初她是这样的滋味。 是等待中的焦急,是见面时的喜悦以及这最后分别的酸涩。 百味杂陈,才明白为何有些人会独自落泪。 大概就是如他这样,进不得,退不甘,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不愿强迫盛则宁,又不舍放开盛则宁。 落叶打着旋,掉了下来,从他的肩头坠落,在脚边啪啦一声。 他微一松开攥紧的手,深深换了一口憋闷在胸腔里良久的浊气,最后看了眼禁闭的院门,他才抬起有些发僵的腿脚,缓慢地往巷子口走。 就好像慢一点,背后那道门会再朝他打开一样。 不过,并没有。 他只能一步步远离。 盛家的马车还在外面停着,站在马车旁的竹喜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 直到他快走到她身前,她方一个激灵回过神,朝他跪了下去,结结巴巴道: “见、见过官家。” 封砚把手里的七宝酥递给她。 竹喜不敢不接天家所赐,只能毕恭毕敬地接下。 “替我转一句话给你家姑娘,日后我不会再来此处堵她,西巷口她出行方便,不用为了避我而弃之。” 本以为盛则宁当场给皇帝落了面子,他必然会因颜面受损而气怒,可在封砚身上竹喜只看见了落寞和疲惫,没有一点火气。 就好像刚刚那扇门一关,把他赖以存活的东西锁了起来。 他颓然地垂下眼睫,像是一个战败的俘虏,毫无精神地走进夕阳余晖里,离开了。 无欲无求的人,终归还是被俘获。 有了得不到的念想。 * 果如封砚所说。 他再没有暗自出宫,等候在盛府外偏僻的西巷里。 可以说,从那天起,盛则宁便再没有见过封砚。 对于他的事,只能从街头巷尾听见一些议论。 有人说当今官家旁求俊彦,勤民听政,是贤明君主,也有人说他持衡拥璇,出手狠厉,只怕以后会一意孤行,肆意妄为。 可盛则宁知道,没有人能做到像金子、银子一样让世人皆喜。 皇帝站在万民之上,要考虑的更多,他不可能为了一人、两人的喜怒哀乐而畏首畏尾不敢大力推行他的新政,他要做的就是先立威再扬善。 太上皇的身体极其不好,太医们都担忧他会熬不过这个冬天,因而雪片一样的折子飞到了皇帝桌案。 他们都想要皇帝尽早择选后妃,诞下皇嗣,好稳固大嵩的江山社稷。 说辞都是冠冕堂皇,可背后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谁不想自家的女儿能入宫闱、登宫阙,成为天家妇,光宗耀祖,荫庇家族。 盛二爷也想啊。 可偏偏盛则宁心意已决,不肯妥协。 若送进去一个一身反骨的女儿入宫,只怕不能给家族撑腰,反而会引来无尽的祸端。 古往今来多少例子摆在眼前,盛二爷不得不斟酌掂量。 他无可奈何之下,又不能对自己独出的女儿威逼利诱,终于彻底歇了这个念头。 所以这些事,就与盛则宁再无干系了。 她每日都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忙得脚不沾地、席不暇暖,要不打理着自己的小铺子生意兴隆,蒸蒸日上,要不就举办雅集会,与一众志同道合的小娘子探讨如何让行会接受女子当家,又或者为家境不好而被夫家厌弃的妇人出谋划策…… 中秋往后,上京城便一日冷过一日。 盛则宁也没有光顾着自己的事,她还体贴地考虑到苏氏的身子也不大好,而盛家在城外有一处别庄,别庄的后山有好几个天然温泉,很适合给她调养身子湿寒的老毛病,便自告奋勇地带着仆妇、丫鬟先去别庄收拾。 等到了重阳节,盛家老小也能到别庄爬山赏景、泡泡温泉,何不美哉。 想法是很好,可是盛则宁万万没有想到,她半路就给人劫了。 不是她带的人不够多,也不是歹徒太凶狠,而全在于这个劫持她的人是个大熟人。 谢朝宗安分了几个月,在所有人都以为他真的改过自新、收敛脾性后,他居然再一次故技重施,在盛家人的眼皮底下,将她夺了出来。 清醒后的盛则宁就躺在一辆陌生的马车里,手脚还是虚软的,便意识到自己刚刚是被迷晕了。 谢朝宗就坐在一旁,手里提着一个牛皮酒囊,见她醒了就冲她咋舌:“你醒得未免太快了些,这路途遥远,甚是辛苦,不若多睡一会。” “你又发疯了!”盛则宁气道。 “疯了?”谢朝宗捏着酒囊灌了一口酒,歪着脑袋看她,弯起的唇角笑得很灿烂,“宁宁,我从来就没有好过啊,不见你时思之若狂,见了你更是后悔不已,当初我就不该心慈手软放开了你,让你有机会逃,有机会去告状,你可知道逐城这两年我待的有多煎熬,你还喜欢上了别人。” 盛则宁脸色发白,抿紧了唇瓣,有些低颤。 谢朝宗收敛起笑,仔仔细细地伸手把她脸上散下来的几缕头发拨到了一边,低声惋惜道:“你待他再好,他可有领你半分情?” “那也与你无关!”盛则宁知道自己能醒这么快,全靠的是她身上那块平安玉符,她醒的早,这就说明她还没离开盛家车队太远。 可现在她首先考虑的不是如何让护卫来救她,而是在谢朝宗手下,那些人可还安好! “你把盛家的下人都怎么了?” 谢朝宗侧过身,撩起车帷的一角,往外看了一眼,似乎在观察他们所行的位置,口里慢条斯理地回道:“宁宁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心,这时候不多关心关心自己,还关心那些杂七杂八的外人。” 盛则宁听他不肯解释,东拉西扯这些没用的事,声音冷了下去,“你若是敢……” 没有等她的‘若是’说下去,谢朝宗转过来对她又是一笑,眉目柔和舒展,似带着一种心满意足后的舒心。 他假装不高兴,悠悠叹了口气:“我这么懂你,自然不会伤害你身边的人一根毫毛,放心,他们只是饮的水里掺有迷药,过不了一两个时辰就会醒来。” 碰到谢朝宗的时候,盛家的车队正好在林子里小憩,听完他的解释,所有人都放下了心防,还真以为这谢二郎君是挎着长弓给妹妹来野林打什么兔子的。 盛则宁想到谢朝萱最近遭遇的那些事,对她也心生同情,万没有想到谢朝宗会钻了她这个空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 谢朝宗这次没有藏捏,大大方方道:“近来官家要选后选妃,你既不想入他的后宫与一干女子共侍一夫,此刻先寻一个热闹繁华的小城镇呆着,躲过这段时间,有何不好?我知盛大人不会轻易放你走,所以这便来助你了。” 盛则宁难免为他的说辞感到无语。 他的帮助,就是一言不合将她强掳走。 谢朝宗向来我行我素,所以他压根没有考虑她一个小娘子无缘无故‘跟’着他这个郎君离家会有什么下场。 聘为妻,奔为妾,这是要她再无清誉啊。 像是看懂了她的神色,谢朝宗撑着下巴,看着她认真道:“宁宁,你大可不必忧心,我定不会像是封砚那般三心二意,我将来娶你,后院也只会有你,绝不会再有旁人,可好?” “一点也不好!你还是快点将我放回,如今还没有外人发现,尚有挽回的余地。”盛则宁用手撑着身子,想要挣扎起身,但是那迷药的效果还在,她的力气有限,很快就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往前栽去。 谢朝宗及时伸手把她揽住,没有让她悲催地面朝下,摔到地上。 抱起她后,也不顾她气急败坏,谢朝宗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把她按到自己胸膛上,声音轻轻道:“怎会没人发现呢,说不定封砚已经知晓了。” 盛则宁愣了下。 谢朝宗仿佛是从这里寻到了什么乐子,不等盛则宁开口问,就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你想必还没发现吧,但凡你出门,身后总会跟着几条尾巴,也亏他们要藏匿身形,不想被你发现,所以总是不敢跟得太近,这才给了我机会,不过,他们许久等不到盛家马车动身,定然会有所怀疑,进林子去一探,然后——就发现,你不见了。” 虽然不能亲眼目睹,但是谢朝宗也能想象到封砚听到这个消息后那副惊愕的模样。 明明想要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底下,却只能偷偷摸摸在暗处看着,就怕她哪一天会不告而别。 可他千防万防,也没有防住盛则宁真的会消失。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你猜,封砚他会来找你吗?” “无聊,我才不和你赌。”盛则宁用头顶住他的胸膛,恨恨道:“谢朝宗,我绝不会跟你走!” 谢朝宗自然而然地略过她后半句话,反而问她:“为何不赌,你难道就不想知道?” 盛则宁停下了无用的挣扎,不禁怀疑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谢朝宗的声音里有太多自信,就好像注定会看见她的失败。 外头的马忽然长嘶一声,马车一个急停,险些把两人都摔了出去。 “啧。”谢朝宗稳住两人的身子,扯了扯嘴角,“倒霉,绕了那么多路,竟然还碰见这些人了。” 盛则宁听见了外面很多哭嚎的声音。 有妇人、有小孩,还有男人。 她扭过身体,撩起车帷,看向外面。 目光所到之处,都是一些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人,老少皆有。 他们互相搀扶、跌跌撞撞往前行,仿佛只是就要行将就木,毫无生机。 “救救我们!——” “救救我的孩子……” 盛则宁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会如此凄惨!” 谢朝宗把她身上的兔毛袄子裹紧了一些,像是怕外面的秋风会冷着她一样,“我早些时日就听闻西涼王病重,算算日子,他也该死了,所以西涼必然大乱,这些兴许都是从鸿雁关逃过来的流民……” * “官家,您觉得这样如何?” 封砚闻言,慢慢抬起眼,书房里站着的都是举足轻重的重臣。 他们在为新政的细节吵闹不休。 世家唯恐变动,会瓜分掉他们原本的利益,而清流出身的就担心不能从世家门阀手里抢得一席之地。 两方的人各持己见,僵持不下。 他便在这个时候出了神。 今晨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宁,也许是因为盛则宁今日出了城,要去盛家的别庄。 别庄虽然离上京城不远,仅半日的路程,可是他还是不免会担心中间出什么岔子。 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封砚让自己平复下那焦虑的心情。 “你们所言各有道理,只是这条新规不为世家也不为寒门,而是为百姓,众卿若都为了一己之欲,从中作梗,阻我新政……”说着,封砚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扫视众人。 就好像他总能游刃有余地把控住他们,而不会被影响分毫。 如此镇定自若的样子也显得他有些不近人情,就好像若是他们胆敢阻扰,必不会有好下场。 众人不由后背一寒,齐齐拱手告罪。 这时,紧闭的殿门被人推开了,德保公公提着袍子,心急火燎地大步走进来。 “怎的如此无礼!”一个大臣不喜在议事的书房见到阉人,正要呵斥他退下。 但是封砚却抬手阻了他的声音,放任德保走到他身侧,对他附耳一句。 众臣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只见皇帝那八风不动的俊脸刹那出现了一道裂痕,他额角的青筋爆.出,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努力遏制的惶遽,“备马出宫!”:,,. 第95章回头 御书房里,各位大人都惊住了。 这手里的事还没解决,皇帝竟就要走了。 这可是从所未有之事,就不知道是什么事让皇帝都如此着急? 封砚来不及换去这身碍手的袍衫,径自取下架在边案上的一柄剑,回头对还想纠缠不放的各位大人冷声道:“众卿之事,稍后再议,朕有十万火急之事,退下。” “官家仓促出宫,实为不妥啊!” 一名素来严谨的大人站出来,还是要拦他,“应先调配禁军,再疏通御道,勒令闲杂人等回避,方是万全之策。” 封砚转身就走。 显然没有把这位大人的话听进耳中,他并非文弱书生,常年习武,龙行虎步,几步就跨了出去,那想追拦他的大人小步子跟不上,只能在后面焦急地一声又一声叫着‘官家’。 “官家!——”又有一名太监步履如风,从回廊上疾步行来,可他还没来得及朝他躬身行礼就被身后的长公主推到了一边。 封雅如今有了封地,便被称为汝阳长公主。 虽然听着更尊贵了一些,但是还是没有改去这急躁的性子,不等太监通传,自己就冲到了前头。 “五哥,我有要紧的事!” “什么事容后再说,我要出宫一趟。”封砚虽然对这个妹妹向来宽容,可是这个当头,他无法静心静气,语气也十分冷硬,“莫要阻我路。” 封雅不管不顾,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让跟在她身后一直低着脑袋的侍卫上前,“五哥,这事你一定要听,乌朗达,你来,你来说给我五哥听!” 听见乌朗达这个名字,封砚脸色微微一变。 西涼的使团早在斗猎结束前就偷偷离开了大嵩,他们与宸王勾结一事还没有等到被连带问责,他们就已经马不停蹄地离开,就连之前所谓地求亲一事也无疾而终。 这个乌朗达隐瞒身份跟着西涼使团而来,却没有跟着他们离开,尤为可疑。 穿着侍卫装束的年轻男子单膝往地上一跪,行了一个西涼的大礼,抬起头道:“大嵩官家,容在下自我介绍一下,我真名叫卓尔·图达,是西涼王第十七皇子,目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父皇常年患病,摄政王图哈索把持着西涼王庭,让西涼举国上下苦不堪言,此番图哈索自请出使大嵩,父皇担忧必有大祸临头,特派我乔装打扮、隐姓化名一路尾随,没得召令不得回西涼,如今图哈索已经回到西涼,父皇却迟迟没有给我传书,西涼国定然已经生乱。” 封砚凤眸稍紧,“西涼生乱,必扰我大嵩边境。” “不错,我与父皇皆对大嵩无意,不欲挑起两国纷争,惹百姓流离失所,可图哈索野心勃勃,若他大权在握,必然会要争一份羹。” “岂有此理!西涼不过一蛮荒僻陋之地,焉能与我大嵩抗衡!”一名大臣又惊又气,一挥袖子,指着卓尔·图达道:“你口说无凭,又居心叵测地潜入我大嵩皇宫,只怕不是西涼留下的奸细,想要趁机浑水摸鱼!” “他才不是那样的人,你这老眼昏花的老头,不要信口雌黄!”封雅心直口快,疾言厉色。 那名老臣没了脸,又不能对长公主如何,只能悻悻退到后面。 “我既然敢亮出身份,就不怕被查,若我所说有一个字为假,愿五雷轰顶,且永生永世不能魂归故里。” 西涼人信奉他们的天壤是灵魂最后的容器,若不能葬于故土,就会魂飞魄散,永世不能再为人。 这是他们最毒的誓言。 封雅拉着封砚的袖子,“五哥,我信他的话,你就想想办法吧,父皇还在位的时候不就常说远亲不如近邻,西涼国与大嵩乃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若是西涼国让一个对大嵩图谋不轨的摄政王把持,将来祸患不少,实乃不智之举啊!” 封砚没有及时抽出被封雅握住的袖子,他陷入了焦急当中。 一边是不知下落与安危的盛则宁,一边是就要危及大嵩边境的祸端。 若想做一位贤明君主,他应当以大局为重,早做处理。 军事之上,早一秒争的就是先机,是胜算。 可偏偏现在,他的心乱成了一团。 这时候,花白胡须的兵部尚书提着紫袍,手捏着一本奏章疾步过来,“官家,大事不好了!” * 呜哇—— 孩子的哭啼声十分响亮。 盛则宁脑壳都给冲得突突直跳。 谢朝宗没有阻她再次挑帘往外看,不过越看,盛则宁的眉头锁得越紧。 之前她看见那些流民骨瘦形销、形容枯槁,一副不能久活于世的孱弱,可后面上来几人虽也穿着破烂,脸上黑黄不均,可身形粗旷壮实,一点也不像是饿了一路过来的流民,倒像是什么土匪山贼…… “不妨事,这些流民一般不敢与我们正面冲突,只要等着他们走过去了,让开了路,我们便能继续赶路。”谢朝宗以为盛则宁是害怕了这些流民。 他有骏马豪车,随行护卫就有十六名,个个持剑带刀,身手不凡。 而流民们面黄肌瘦,哪敢与这等贵人正面冲突。 谢朝宗剥开一个外皮橙红的果子,酸甜的气味顷刻就充斥马车,他笑吟吟道:“这个时节廊州的桔子最是好吃不过,你吃不吃?” “不要。”盛则宁还在为被他擅自劫出来而气恼,怎会拜服在一口吃食下。 不过谢朝宗早已经习惯,盛则宁哪怕对他破口大骂他都能笑吟吟,更何况只是这样的小闹个别扭。 “我还买了你喜欢吃的七宝酥,你吃吗?” “不要。” 一连被拒了两次,谢朝宗挑了挑眉,“那你可要橙酿蟹子?” 盛则宁扭头,眼睛瞪着他:“你还带了橙酿蟹?” “没有。”谢朝宗眼睛一弯,笑了起来。 “那你问我要不要?”盛则宁一把火又升了上来,被谢朝宗先掳后戏耍,亏他还笑得出来。 谢朝宗突然又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在她火气冒出来前,笑道:“你接连两个字、两个字蹦,我还以为你不想和我多说一句话了。” 盛则宁用力拍开他的手,又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我是不想和你多说,可是外面这些人很可疑,你们最好不要太懈于防备了。” 盛则宁担心自己的小命,对于周围出现的异样格外关注。 “哦?”谢朝宗懒洋洋靠回车壁,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盛则宁气不过,拽住谢朝宗的衣襟,把他漫不经心靠在车壁上的脑袋扯了过来,挑起车帷的一角,“你习过武,仔细看看这群人当中有没有奇怪的人。” 谢朝宗余光瞄了一脸认真的盛则宁,也认真把脑袋凑到她脸边上,和她一样缩在车窗下,从缝隙往外看,就仿佛回到了儿时,两人一起冒在屏风后,鬼鬼祟祟偷听大人讲事的样子。 “你说的是那几个个子不高但是骨架倒是很结实的汉子吧?” 谢朝宗的眼力不错,一下揪出了那些可疑的人。 “若如你所说这些人是从鸿雁关而来,路途遥远,其他人都骨瘦如豺,他们这几十个人若说没有一天两斤肉说不过去吧?” “你说的对。”谢朝宗点头,“所以呢?” “所以,他们不见得是流民,而且未必是从鸿雁关而来……”盛则宁瞧见几个面黄肌瘦的女子,她又改口道:“至少不全是,我听祖父说过,在北境的人多少与西涼的血统混合,长相不似大嵩人,而是深目高鼻,肤色偏深,还有可能会出现异色眼睛,你见过乌朗达吗?就长得像他那般……” “乌朗达不就是经常跟在汝阳长公主身后那个?”谢朝宗哼了一声,“那他们夹在流民当中,是想混进上京城?” 盛则宁大点其头,若不是她现在和谢朝宗的关系还有些僵,说不定她还会夸他一句‘聪明’。 “没错,所以我们现在得马上掉头回城,若是他们有什么企图那就大事不好,要知会城守军严防!” 谢朝宗轻声一笑,把盛则宁的肩膀往自己身侧一勾,笑音阴柔,慢条斯理说道:“回去?上京城又不是纸糊的,你不就是想趁机逃走。” 盛则宁还没解释,谢朝宗大力拍了拍车壁,对外面的车夫喊道:“快走,继续赶路,若有胆敢拦截者,不必顾忌!” 外面十几名护卫齐声应是,原本停滞不前的马车猛然往前冲。 盛则宁努力想挣脱谢朝宗的束缚,急道:“谢朝宗你做什么?” 谢朝宗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温柔却不容拒绝:“宁宁你就别挣扎了,封砚现在是皇帝,定然正为西涼的事而烦忧,不会有空闲出城来寻你,还是乖乖与我一道走吧。” 铮—— 一只箭簇忽然射了进来,将深蓝色的窗帏扯出了一大道裂口,转眼就钉在了马车的车壁之上,尾羽尚在剧颤。 变故一触即发。 谢朝宗猛然眯起眼,从座位底下抽剑来。 “敌袭!保护二郎君!”外面的护卫齐齐抽刀,马长嘶不绝。 “留下命来!”对方领头的人也振臂高呼一声。 刀剑相接的声音刺耳,震耳欲聋。 “糟了,他们定然是怀疑我们已经察觉了……” 盛则宁趁谢朝宗松手之际,往座位下一蹲,让自己大半的身体都在掩护之下,就怕被飞进来的流箭所伤。 这些混迹在流民当中的人倘若真是对上京城图谋不轨,所选的必然是偏僻荒凉、少有人经过的废弃官道,这般才能掩人耳目快速接近,只是没想到谢朝宗今日也会选这条路,两波人碰上,自然都觉得对方可疑。 谢朝宗不愿生事,想要离开,可对方却不敢冒着提前走漏风声的隐患,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谢朝宗把盛则宁的脑袋按了下去,嘱咐了一句:“呆在马车里,不要出来。” 这不用谢朝宗吩咐,盛则宁也不会擅自行动,把自己置于险境。 只要护卫会守在外面保护着马车,她就是安全的。 谢府的护卫都非等闲之辈,可那些贼人也不容小觑。 外面哭啼声叫喊声不断,已经是一锅乱粥。 “二郎君,他们人数众多……” “少废话,杀就是!” 护卫的话被谢朝宗盖了过去,他的声音没有远离,仿佛就护在了马车附近。 “谢朝宗,你小心!”在这样的境遇下,盛则宁也顾不上对他的气,只盼望着他们都能全身而退,不要被这些贼人所伤。 谢朝宗听后心里一动。 他便是再如何过分,他们一起长大的情分还在,宁宁还是关心他的。 他伸脚狠狠踹开一个企图上前的贼人,下脚之狠,让那人当场吐出一口血,倒地不起,他却转头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在窗边轻轻回了一个‘好’。 “我们还要一起离开,不会有事。” 盛则宁又暗暗咬紧牙,在心里把谢朝宗骂了一通。 若不是他把自己带出来,她说不定已经到了盛府的别庄上了,哪会遇到这糟心又要命的事。 就如护卫所言,贼人数量就占据上风,而且他们一招一式都并非普通流寇山匪,而是像训练有素的军士,或是某些世家权贵精心培养的护卫。 谢府的护卫招架得吃力,已经有不少人负伤。 谢朝宗不愿离开马车左右,贼人们就觉察这马车里定然有什么重要之人,不约而同都朝着马车发起了猛攻。 盛则宁感受到四周的杀气逼近,用尽力气抱住自己的双臂,浑身泛起了寒栗。 莫不是,她今日就要折在这里了! 她还有好多事没有做。 没有和柳娘子把酒楼开起来,没有和梅二娘一起商议绣坊的管理,还没有将木兰社规章制定,还有她一直计划的游历…… 爹娘亲人,知己好友,她牵挂甚多。 ……最后,她鬼使神差又想起了封砚。 也许是因为这是她十六年来付出过真心,却又伤她最深的人。 若是可以,此生不复见,也应当好好告别…… 而不该在这仓促之间就成了生死之别。 车窗处倏然落下一把砍刀,用力之大,只见木屑横飞,车壁裂出了一道巨痕,那人没有罢手,抬起砍刀,又猛砍了一下,窗帷变成了碎布,被强劲的刀风吹得七零八落。 “原来里面藏着一个美人,小爷好久没有见过这样水灵灵的小娘子了!” 盛则宁手捂着嘴,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惊惧的目光都锁在从破开的窗口,就要探身进来擒她的男人身上。 那人以为盛则宁已经吓得不能动弹之际,他哈哈大笑,把手还在衣服上擦了擦,“小美人,别怕啊,哥哥疼你……” 就在这个当头,盛则宁忽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然从地板上一窜,撞开了车门冲了出去。 “谢朝宗!” 谢朝宗回头听见她的声音,急忙翻过几具尸体朝她冲了过来,看见她一副慌张的样子,脸色难看至极,“没事吧?” 盛则宁摇摇头,但是手指却不由抓紧了他的袖子,还是怕了。 谢朝宗扯着她往护卫中间走,贼人看见盛则宁就仿佛见了什么香饽饽,都朝他们猛扑了过来。 谢朝宗一人难敌数刀,护卫们又来不及回护,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后仰着过身体,躲开逼到面前的刀锋,盛则宁动作没有他那样灵活,在慌乱中松开了手。 两人被这突袭逼得不得不分开数步。 可就这几步的距离,便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们不会轻易让谢朝宗再能夺回这个小娘子。 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落进这样的围击当中,毫无反手之力,只能惶悚不安地立在当中,仓促躲开四周伸过来想要生擒她的大手。 “一群废物!等事成后,要几个女人没有,还不快点杀了这个!”一个领头的男人在后面看了,不由对他们破口大骂。 盛则宁顿时大惊。 几把大刀在那人话音刚落下不久,就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罩着她的身子挥下。 盛则宁瞳仁猛然一缩,眼前的光亮好像都被缩进了一个不见天日的葫芦里,她只能看到一片混沌不清的影子,犹如魑魅魍魉,疯狂地扭曲、舞动。 “则宁——” 一道红影扎了进来,像是一滴血忽然溅进墨水里,晕开了。 她认得这颜色。 这绛色为大嵩官家的常服所用,而那道声音也是再熟悉不过…… 一柄剑横劈而来,挑开两把刀,刀光剑影当中,盛则宁身子往后一躲,就被身后的刀锋擦断了数根飞起的发丝,一匹马冲了过去,撞进还没来得及避开的人堆,马上的人早已经一跃而下,不顾就要袭上来的刀锋,大手伸出,把那快要摔倒的人拉往自己的方向,手及时护住那脆弱的脖颈,牢牢锁在身前,抱着她转了一个方向。 盛则宁一头撞到那砰砰狂跳的心脏上,热息彻底包裹住了她微僵的身体,鼻尖嗅到了那股很清淡的竹叶香。 “快!——护驾!” 真的是他来了? 黏腻的液.体顺着他的衣服流了下来,盛则宁的脸上都沾上了,她眨了下眼。 轻嗅了一下,这如铁锈的味道,是血! 刚刚那从身后过来的刀没有砍到她身上,也并没有落空,而是在封砚的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他竟用万金之躯直面刀剑之险。 “封砚!你受伤了?!”盛则宁所受惊吓不轻,尤其在想到皇帝受伤一事,更是惊骇莫名。 封砚闷哼了一声,把她乱动的脑袋又按紧了一分,温声道:“别动,我没事……” “官家,这些贼人跑了,可要追?” “追,一个也别放过!” 禁军很快就占据了上风,那些贼人比不过禁军的人数,知道此番是毫无胜算了,就一窝蜂逃了去。 封砚把盛则宁带到了干净的一角,才把她松了开。 盛则宁马上去检查他身上的伤,不看不知道,一看心都错漏了一拍。 这刀伤是竖砍到肩骨,又横挑而起,显然是一击即中后还想用力抹向他的脖颈。 这个贼人或许都不知道他刀下所伤之人就是当今大嵩的皇帝,而且他险些就要得手了! 封砚看了眼自己的肩伤,没有在意,反而见到盛则宁眼圈通红,脸色就变了变。 他小心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擦掉沾在那张雪白小脸上的血。 鲜红的血像是晕开的胭脂,把她苍白的脸颊染出了血色。 他擦不干净。 盛则宁没有躲开他的手,只是含着泪问道:“官家如此贵重,若是因为小小的盛则宁死了,要大嵩如何是好?” “大嵩会有很多官家,可是世上只有一个盛则宁,你若死了,要我如何是好?” 他反而问道。 盛则宁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眼泪就掉了下来。 是害怕,是后悔,也是没来由的心痛。 见她真的哭出来了,封砚眉心不由轻蹙起,像是懊恼自己刚刚说的话又惹了她伤心。 他安慰道:“我没事,你别怕。” 没有放下的手,顺势就帮她擦拭起源源不断涌出来的眼泪。 他望着盛则宁的泪眼,那一颗颗眼泪落进他心里,亦是心疼万分。 “从前是我不好,但是我是真心想要重新开始,则宁,你能回头看看我吗?” 脸上的几道血痕没有折损他的俊逸,反而让他添了些动人心魄的美,就像浴火重生的天青瓷,在烈火中烧出绝美的色彩。 盛则宁蠕动了几下唇,在此情此景之下,狠不下心一口拒绝。 随行而来的官员涌了上来,为封砚肩上的伤惊呼。 皇帝受伤可不是小事! 盛则宁借机后退了几步,正巧身后谢家的护卫喊了一声,“郎君,郎君,你怎么吐血了!” 她半个身子顺着那个方向就转了过去,就像是急于逃走的惊雀。 封砚眼神一淡,看着盛则宁的动作,缓缓阖上眼。 “官家!官家!怎么晕了!”身边的人大喊。 封砚在一丝眼缝里,看见一道身影由远至近,回到他的身边。 他唇角噙着淡笑。 他得到了答案。 她会回头的。:,,. 第96章败俗 在场都是男人,照顾伤重而昏厥的皇帝这项重任便责无旁贷地落在盛则宁肩上。 片刻后,盛则宁想动一动发酸的肩膀。 可失去意识的封砚正靠在她的颈弯处,压着她半边的手都抬不起来,她不敢动弹。 封砚气息起伏,轻拂起盛则宁散下的碎发,让她脖子处有些发痒。 盛则宁转过眼,从余光中看见他昏睡中的脸,苍白的肤色让他眼下的青黛明显,干燥的唇上有脱水的裂痕。 从上京城赶到此处快马加鞭也要两个时辰,这一路必然不像她坐马车那样‘舒服’。 他一定累了,才会在失血的情况晕了过去,盛则宁又摸到他微冷的手掌,虎口处还有青紫的痕迹,握剑的时候被震伤造成的淤血此刻也十分显眼。 盛则宁想到他从马上一人挑起两三把刀的场面,那砍刀的威力,她见识过,两刀下去,厚实的木板都变成了木屑。 也亏得封砚力气大,才没有被他们的力气震飞剑,还能抵挡得住那些凶狠的攻势。 他跳下那刻不知道是否已经想要了要将大嵩的山河交给谁来继承,才会这样不顾自己的生死。 盛则宁转回了视线,忧虑地看着不远处的禁军清理、搬运地上的尸体与伤员。 他们要清出道路来,才能把皇帝用马车带走。 只是他们人数再多,这一时半会却也办不到。 因为还有那么多受伤的流民在里头,他们的进展很不乐观。 旁边一个紫袍白胡须的大臣也急得上火,跺了跺脚,生气道:“这种时候还管的了那么多,还不速速把道路清出来。” 盛则宁刚刚没有认真看,听见他的声音才发现身边这位发散衣乱的老人居然是兵部尚书陈大人。 “是陈伯伯吗?” 兵部尚书大人抹了两把头发,把脑袋往下一弯,定定看着盛则宁几息,仿佛这才看清她的长相:“盛丫头?原来是你啊!我说这官家怎么这么心急火燎的要出宫……” 盛大人和兵部尚书为同僚,私下也有过来往,所以互相认识对方家中的小辈,更别说盛家二房只有盛则宁这一个独出的女儿,那更是备受关注。 盛则宁瞄了一眼仍然双目紧闭的封砚。 “陈伯伯您怎么会在这里?” 说到这个,陈大人就有了一肚子闷气,倒豆子一般倾诉:“说来也不巧,我手上正好有西涼的军情要禀告官家,恰逢官家心急要出宫,就命禁军把我也捎上,好沿路能给他汇报军情,不耽搁他的时间,你也知道陈伯伯我这把骨头啊,可脆着呢,这一路险些没给摇散了。” 说着陈大人痛心地锤了锤自己的后腰,看着她感叹道:“都说色令智昏,但是官家倒好,一样也没落下,军务也处理了,美人也救下了,老夫甚是佩服啊!” 皇帝是名利双收,就是苦了他罢了! 盛则宁心里略感复杂,只能低头不语。 在过一会,道路清理好了,来了几名禁军帮忙把皇帝抬上了马车,盛则宁连忙跟了上去,谢朝宗也没有落后。 禁军统领看他,还没说话。 谢朝宗就指着一旁的地上,“我吐血了,也是伤员,坐自己的马车也不过分吧。” “让他上来吧,这马车宽敞。” 盛则宁发了话,统领才没有说什么,通知下去一路,封锁住皇帝受伤的消息,急行回宫。 为了让封砚躺得舒服一些,盛则宁把几个枕头都堆起来给他垫在身后,让他可以靠在车壁上。 好在谢朝宗为了出远门,在马车里备有上好的金创药,几瓶的量都跟不要钱一样撒在封砚的伤处,好歹是止住了血,但他那狰狞的刀伤,在场的人无人敢动,只能快速赶回宫中,请太医来处理。 “宁宁,你也别太担心了,肩膀上并无要害,死不了人。”谢朝宗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说。 盛则宁听他声音,这才想起刚刚谢朝宗还吐了血,就问:“你怎么样,为何会吐血?” “刚刚有个贼子逃窜的时候踹了我一脚,可能伤及肺腑了。”谢朝宗扯着唇角笑了笑,“你不用担心。” 虽然他口里说不用担心,可盛则宁还是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拿起身边的桔子递给他:“疼吗?要不你吃个桔子压压惊?” “我没事,倒是你,可有伤到?”谢朝宗几下剥开桔子,反递给她,“血味这么难闻,你定然不舒服,用桔子压压味。” 盛则宁没接过桔子。 车轮恰好碾过一块石头,整个车身就猛地颠簸了一下。 封砚的身体险些从车壁上震开,往前栽下去,盛则宁眼明手快把他的身体拦住,费劲力气才把他扶靠到车壁上,可他没有靠住多久,身子慢慢又滑了下来,最后脑袋又垂到了她肩头,沉甸甸压着。 盛则宁本想把他推开。 但是手还没搁到他脑袋上就看见他疲倦覆下的长睫随着呼吸起伏而颤动,均匀的,像是陷入了一个美好的梦境。 她放下手。 算了,就这样吧,他是为了救她才受了伤,总不能不管他。 谢朝宗看见封砚的举动,便多打量了几眼他的眼睛,眼皮的跳动几乎可以判断人是否清醒。 他将桔子在手心里抛了抛,慢条斯理道:“这次事发生突然,你也受了惊吓,且休息几日,我们等过几日再出发也不迟。” 盛则宁眉头一下就拧起来,正要反驳他的话。 谢朝宗对她竖起手指,比划了一个禁音。 “这世上除了离开你这件事我不能听你,其他的事我都会让你如愿,谢家有我大哥即可,所有这天涯海角你想去哪,我都能陪你去,你想离开上京城,我就陪你离开。” 盛则宁知道谢朝宗喜欢自说自话,可他说再多,其实也该知道,经过这一遭,她必定不会再那么容易上当。 他想将她劫走,没那么容易。 不想多费口舌,盛则宁干脆闭口不语。 谢朝宗余光瞥见那‘昏迷‘的皇帝眉心的痕迹又深了。 * 因为皇帝伤势严重,不好耽搁,盛则宁等人只能跟着一起进了宫。 在太医为皇帝医治伤口的时候,盛则宁被带下去沐浴更衣。 她身上沾的都是封砚身上的血,此刻已经半干在身上,十分不好受,是以就没有拒绝。 可她换好衣服正想找人送她出宫时,德保公公却亲自来了,请她去见皇帝。 “官家醒了吗?” 德保公公红着眼摇摇头,抬起袖子还擦了擦眼睛,“官家的伤引起了发热,现在人已经烧迷糊了,可是嘴里还在念着三姑娘的名字,三姑娘还是去看看吧。” “可是……” 可是她如今这个身份不清不楚,去皇帝的寝殿多少都有些尴尬。 德保公公知她心中顾忌,连忙保证:“奴已经安排妥善了,福宁殿里侍奉的人都会把嘴巴闭得牢牢,保准在里头发生的事,一个字也不会传到宫外,像上一回,三姑娘那般……的事,官家严明,倘若走漏只言片语,都要他们好看……” 德保半是暗示,又像是邀功,把盛则宁劝得动摇了三分。 “官家登基这么久,身边还没有半个知心的人,唯有三姑娘与官家还熟稔几分,奴这不是也再找不到旁的人了嘛……” “他有没有别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德保公公拍了拍自己的嘴,“是奴多嘴了,说错话了,三姑娘自是不在意这些,但是官家实在是可怜,宵衣旰食,起早贪黑,上一回的风寒就还没好全,这不中秋宫宴上太过高兴,又多喝了些酒,这病啊缠绵不去,调养这些日子才有了些起色,哎……今日又受了这伤。” “好了,公公不必多说了,我去还不行吗?”盛则宁咬了咬唇。 德保公公马上将脸色的哀怨一扫而光,快得比翻书还快,让盛则宁都难免起了上当受骗的心思。 “三姑娘,这边走吧。” 盛则宁是头一回来福宁殿,皇帝的寝宫。 一整面深色的寸金木,雕以繁复的花纹,好让名贵的宝珠能镶嵌在其中,即便不点上烛火,也有幽幽光亮。 没有金碧辉煌,只有低调奢华。 盛则宁走进寝殿,才发现德保公公的‘妥善’安排就是福宁殿里没有人。 简直太不把她当外人,若她心怀鬼胎,伤重又高烧不退的皇帝在她手中,岂不是一块砧上鱼肉,任她宰割? 往里面走了十来步,从屏风的右边穿过去,才到了封砚躺着的地方,他身上盖着薄被,似乎还睡着。 旁边的铜架上放着盛满水的铜盆,床边的小几上放着汤药和热水。 盛则宁回头望了望身后,寻思着,德保公公这是把喂药的活扔给她了? 寂静的寝殿里只有蜡烛烧得噼啪的响声,盛则宁在原地想了片刻还是抬脚走到封砚身边,观察了一下他睡着的脸。 已经有人把他脸上的血污擦干净了,那张苍白的脸上越发显得眉如浓墨,俊朗的五官在柔和的烛光下好像是纸上精心勾画的佳作,一笔一画都是恰到好处,生在盛则宁喜欢的点上。 她起初何尝不是对他见色起意,到后来又被他清贵自持的样子所迷惑,才逐渐一步步陷入自以为是的思慕当中。 怪他吗? 怪过。 若是他一早就明明确确地拒绝了自己,她也不会错把他的将就认作是喜欢,不会把他的容忍当做是包容。 他们都是生在了不合适的时机,在一个不合适的位置,被迫纠缠在一起。 可是如今,他们都称心如意,得到各自需求到东西。 皇位与权位,她一个都没有兴趣。 所以,也该允许她退场了吧? 从水盆里绞干一条白巾,盛则宁走到床边,正要覆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尾指不小心先点了下去,指下的肌肤并不滚烫,反而微微发凉,是很正常的温度。 她动作一顿,不信邪地把白巾挪开,用整个手掌覆了上去,只是片刻时间,也足以让她探明。 真的一点热也没有。 盛则宁马上就反应过来,什么发烧昏迷,全是德保公公诓骗她的! 她心里直呼上当,白巾也不必覆了,她把身子往后一撤,就打算把这无用的降温之物扔回它该去的地方。 可她还没等扭过身,躺在床上的男人忽然就坐了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吓得盛则宁手一松,白巾直接掉到了脚步。 “则宁,你去哪?”封砚眉心蹙起,声音急切,就仿佛以为她要离开。 盛则宁愣愣看这‘垂死病中惊坐起’的男人几息,目光才从他那张绷住表情的脸上往下挪了挪。 太医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将上裳尽数除了,如今他更是赤.条条着上半身,只有条裹伤口的绷带横过胸膛,勉强遮住了些许肌肤。 但这根本无济于事,在明亮的烛光当中,一眼就让人看了个分明。 封砚看着不是身形魁梧之人,但身上却生得精瘦又结实,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又蕴含着力量,就好比现在他一用力扯住她的手腕,那血管就犹如游龙在臂膀上鼓出。 克制却用力。 这个画面让盛则宁一口气血直冲上了天灵盖。 那个素来看重衣冠整齐、一丝不苟的瑭王殿下去了哪里,封砚这壳子里莫不是换了一个人?! 他怎么能、怎么会如此伤风败俗地在人前敞胸露肉。 盛则宁下意识就用力扯过自己的手腕,想要后退了,封砚并不想拽伤她脆弱的手腕,于是就顺着她后退的趋势从床上半抬了起身,那薄被从他腰间一路往下,眼见就要彻底掉下去了。 盛则宁刹那就面红耳赤,忙不迭把眼睛紧紧闭上。 救命。 她眼睛刚闭上,感觉握住她的那只手猛颤了一下,就听封砚闷哼了一声,好像是痛极了。 想起他肩膀上的伤势严重,盛则宁马上想到,必然是这大动作扯到他的伤口。 她顾不上许多,眼睛一睁,双手上前,及时撑住他痛得痉挛下落的身体。 微热的肌肤贴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心脏猛跳了两下,耳朵尖热得生了痛,就像是被烛火近距离烘烤着。 “官家小心。” 发热虽然是假的,可是他肩膀上严重的刀伤却是真的。 连封砚这般内敛自控的人都无法控制的痛,必然是他难以忍受的痛。 盛则宁想起刀落下来的时候,封砚义无反顾地用身体护住了她,这才使她毫发无伤。 心里软下去了一块。 本来是撑扶在他身侧的手,轻柔地环了过去,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这才发现他肌肉都紧绷后背上皆是冷汗,沾了她一手。 就为了拉她这一下,他便吃了这么大的苦。 盛则宁对他又是怜又是气。 早一点,若是再早一点,他能有这十分之一的心待她,他们也不会走到如今的田地。 可现如今他再好,盛则宁也不敢要。 她从前的勇气早已经一次次失望中磨光了,要如何再去面对成为帝王,将来还会三宫六院的男人,去瓜分那被切的七零八落的心。 她不敢了。 “则宁,你怎么来了?” 冷汗从他的额头滚落,沾湿了他的脸,就连脖颈上都很快遍布了汗珠,蹭到了盛则宁的脸颊上,汗.津津、湿.淋淋。 盛则宁正想道出这是德保公公干的好事,就听见封砚喘着气,虚弱地道:“我还以为又是一场梦。” “自然不是梦,官家既是为我受伤,臣女理当来奉药侍疾。”盛则宁想要抽身,却发现早已经被封砚反客为主,单臂横于她的后腰,把她抱进怀里。 “这些事有宫人做就可,你非我妻妾,哪有奉药侍疾的道理。”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带着一些埋怨,盛则宁没听真切,也不敢轻信。 堂堂帝王怎会委屈小心。 盛则宁当即顺着他的话道:“官家所言极是,臣女此番是逾矩了。” 耳边重重抽了一口气,像是对于她这个回答有些气恼了。 不过他也没有揪住这个话题不放,而是改问道:“你今日当真是与谢朝宗约好,要一起离开的吗?” “自然不是。”盛则宁一口否定。 “是吗。”封砚的声音带出一股轻松的轻叹,手臂又将她的后腰往使了点劲,把身体的重压都不由分说地加诸在盛则宁单薄的身体上。 盛则宁不堪重负,只能用手抵住他的身躯,可那又湿又滑,难以受力。 她只能咬紧了牙关,费力地憋出一句话。 “不过……出门游历确为我所愿,日后有机会臣女还是会去的,此事与谢朝宗无关,是臣女一人。”:,,. 第97章强求 血气混着药味,充斥鼻端。 盛则宁一鼓作气说完后,心中也是忐忑,呼吸都不由浅了几分,像是怕惊动了蛰伏在黑暗里的猛兽。 在封砚漫长的沉默中,像是被两端拉紧的弦,全然不知道崩断的那一刻会在什么时候。 等待就是就是未知的恐惧。 手掌贴着的地方,明显察觉到随着呼吸律.动的脊背。 手心湿.润,不知道是封砚的冷汗,还是她慢慢渗出的冷汗。 她慢慢将手从那赤.裸的后脊上挪开,无力地在半空蜷了蜷,无处安放。 盛则宁说是胆大也胆大,可该装乖的时候也不马虎。 想起几案上的汤药,盛则宁犹如找到了解脱,连忙把话题扯开,语气轻快道: “官家的药也放了许久,正好可以用了,我给官家端来吧!” 她说着,将腰背往后,想要趁机挣开他手臂的束缚,离开这个不合时宜的拥抱。 可是封砚却没有如她的意,虽然只用一只臂膀,但也足以拦住她的退路,让她无路可退。 察觉到封砚的阻拦,盛则宁没敢再使劲与之抗衡。 此情此景,四周无人,她偏偏又这么尴尬地贴在他身上。 身份悬殊,力量更悬殊,此刻硬碰硬,对她而言只有一败涂地这一种结果。 她的动静让封砚回过神来,须臾后他的声音就贴在她耳侧。 十分平静,一字一字清晰,每一句话都轻缓柔和。 “则宁,我一直在寻思你我二人的相处之道,你偏爱自由,我给你自由,你想重来,我亦允你,可是你明知我离不开上京城,却一心只想着离开,是要,将我置于何地?” 最后一句,他似是一叹,尾音绵长,犹如一发射中的羽箭不住颤动的尾羽。 将那威慑的余力延长。 盛则宁头皮一麻。 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她故意把他抛弃了一样。 而且他这个不同往常漠然的语气莫名让盛则宁想起在西凤塔上,他慢声细语地对她道——“害怕?害怕就对了。” 那种压抑中的疯狂,让她无论多少次想起,都觉得匪夷所思。 从前她以为封砚是君子端方,举止有度的人,可谁知道他竟然也有让人惧怕的一面。 而他此刻的反应,就仿佛是在玩丢猎物后,温顺如猫的狮子慢慢向猎物亮出了自己的锋牙与利爪。 再经过盛则宁用心解读和理解,他的那句话的意思就变成了:我给你自由,尊重你的选择,可是我依然有办法困住你。 是啊,他已经成了皇帝。 大嵩的国土之内,都逃不脱他的掌控。 他愿意在有限的范围内温顺,但也毫不介意在失控的时候威慑。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岑寂的寝殿里再没有半点声息,就连两人的呼吸声仿佛都几不可闻。 盛则宁轻咬了下唇瓣,终于艰难道:“官家有官家的担当,臣女也有臣女的选择,站在山巅上人,看山脚的行人犹如蝼蚁一般,来来去去,微不足道。” 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也有穷人的生存之道。 官场上的人追权逐利,做生意的人贪财好利。 有才之人广济天下,平庸之人小家之乐。 各有追求,谁也不能指责对方的追求是可笑的、不对的。 就如庄子所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之乐。 她只不过是不愿意享这深宫之中,皇帝之侧的泼天富贵,便不该被当作不知好歹。 而封砚更也不能强求她去接受这迟来的偏爱。 他最重要事难道不是成为一个贤明君主,坐享天地繁华,万民朝拜。 然后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担当……”封砚在她耳畔,又轻轻念出这两个字,似含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让盛则宁听出了一些悲凉。 封砚埋下头,靠紧她纤细微凉的脖颈,动脉的跳动急促,彰显着主人的不安。 他凤眸半阖半张,视线的尽头是他空旷的寝殿。 作为皇帝,庞大的责任就担在他的肩头。 比以往更多的公事、比以往更多的压力,还有比以往更多的束缚。 可他这个人,不求奇珍异宝,不贪山珍海味,也不要美人盈室。 他要的只是安稳平乐,再不被人所害,更是能庇护所亲之人。 还有,让她得偿所愿。 现在她如意了,可谁来让他如愿。 不怪乎,都说皇帝是这世上最孤单的人 看吧,他坐上了皇位,就已经开始孤单了。 说来也奇怪,从前他没有‘孤单’这种感觉,可认识盛则宁以后。 他便有了。 “山下的人看山巅上的人,是不是也犹如看待过眼云烟,则宁,我在你心里真的就这样一吹就散了吗?” 他们一起在林间骑过马,也在同一片屋檐下避过雨,喝过一盏清明雨前的茶,尝过秋收后的果子。 她爱过两年,而他只是迟了两年。 曾经他以为沉默陪伴就是最好的回答,直到梦醒那刻才知道那些都是无声的消耗。 可他不信,盛则宁心底就真的再没有一点牵挂。 死灰尚能复燃,他们之间也能重新开始。 盛则宁沉默了片刻,心脏的位置因他这句话,有些泛疼,一下接着一下抽了起来。 她闭上眼。 往事犹如走马花灯地放过。 怎么可能散得干净。 “官家在我心里永远是一座移不走的山,陡壁悬崖、山高路险。” 盛则宁声音很轻,就像是在蜡烛前,担心气息会吹灭那随时会灭的烛火,“可是,于我而言,高处不胜寒,只愿在心里瞻仰它巍然耸立,不再强求能亲临其境。” 她拒绝了一次又一次,理由说了一个又一个,这就证明她早已经深思熟虑,早也清楚得失利弊,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心爱之人的盛则宁。 她已经把他看作龙潭虎穴,悬崖峭壁,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 封砚慢慢松开手臂,两人紧贴的地方都热出了汗,但是无人在意。 一退开身,盛则宁接连往后退了两步,软底绸鞋悄无声息,唯有腰间的丝绦也从封砚身前的薄被上慢慢抽离,像一条冷血的碧蛇无情地游走。 毫不留恋。 盛则宁整理被弄皱的衣裙,这身宫服的料子看着名贵,也很容易留下痕迹,刚刚被他那一抱,这身衣服已经不能见人了。 想要全然抹去痕迹,已经是不可能的事,盛则宁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悄悄打探了眼封砚的神色。 可他覆下的眼睫挡住了所有的神光,只有满头的冷汗涔涔,显出他身上的不适,左肩上的绷带被洇红了,像是刚刚包扎好的伤又渗出了血来。 “官家身负社稷重担,更是大嵩百姓的依托,但求官家千万爱惜身体,莫要再罔顾自己的伤势,还是快些喝药吧。”她几步走至矮几边,机灵地端起那碗温热的汤药递到封砚眼前。 这话起码是她的真心实意。 宸王狼心狗肺,不配为君,大嵩唯有在封砚手上,还能有太平繁华。 她爹选出来的人,必然不会错。 所以盛则宁真的希望封砚可以坐稳这个位置,长长久久下去。 瓷勺撞在碗边,敲出一声脆响,深褐色药汁溅了几滴出来。 封砚眼睫抬起一些,见那白瓷碗边上搭着几根纤细的手指,牢牢捧着药碗,药汁不慎沾在她的手指上,分外明显。 封砚迟迟不接,视线不高不低,一直停留在她手上。 盛则宁蹙起秀眉,姣好的脸庞露出一副难办之色。 她估摸着是不是封砚做了皇帝,莫非连手都不愿意伸,要人喂了? 可是喂他喝药这事,别说现在做不来,就是从前她也未必会做。 她端着药碗的手都累了,不由发起了抖,封砚再不接过去,她只能转头给他放回原处了。 “官家?” 好在封砚终于在她就快端不稳时,大发慈悲地抬起手接过瓷碗,可是他用的是伤了肩膀的左手,而不是完好的右手,这点让盛则宁颇感奇怪。 不过下一刻,她的疑惑便得了解释,封砚空出来的那只手不接瓷碗,是为了抓她的手腕。 才脱离了他的控制,转眼就被扯住了手腕,轻拉到了身前。 他的手掌从腕骨处往前,擒住她那几根手指,大指慢慢抹去上面褐色的药汁。 粗粝的指腹滑过她的指背,带起一阵战栗。 没用几下,就把那些药汁擦了去。 凤眸抬起,寒冽的黑眸里挟着风雨欲来的压抑。 盛则宁一惊。 仿佛一下将两人拉回到高高的西凤塔,命悬一线的威迫感紧紧扼住了她的脖颈,让她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眼前的人是封砚却又不似封砚。 他就像是被强行拦住的洪浪,一旦决堤,就是不死不休。 盛则宁在他的注视中察觉到一丝不妙,急于将自己的手抽离,可封砚动作更迅速,不但重新握住了她的手腕,还牢牢扣紧。 什么病重脆弱,什么高烧不退,都是假象,他依然是那个可以轻而易举把控全局的人。 黑云沉沉,电光乍现。 他启唇轻声道: “若我,一定要强求呢?”:,,. 第98章痛苦 晚风从半支的雕花窗吹来,垂幔如水波荡漾,烛火摇曳,将投影在墙壁上的影子都晃出了惊惶失措的模样。 寒意侵入骨头缝,盛则宁的后背沁出薄薄一层冷汗。 封砚握在她腕间的手,强悍有力,仿佛只要他愿意,轻而易举可以折断她的手。 他不是第一次向她亮出自己的爪牙,可这一次却与在西凤塔上不一样。 在西凤塔上,封砚神智不清,所以生出了病态的疯狂,可这一次,他眸光沉静。 像深潭静水,像无尽深渊。 想要认真地吞噬掉什么。 所以才执着地,看着她。 盛则宁想把视线抽离,却无法办到,就像是不小心撞进蛛网的蝴蝶,被那万千纤细的蛛丝缠裹,逃不掉了。 悬殊的力量已经让盛则宁感受威迫。 更不必说封砚薄唇吐出来的那句话,更是让她感到愕然无比。 强求? 从前他答应过不会强令她入宫,是她太高估了封砚的品德,还是太相信男人这张嘴。 她垂眼看着自己握成拳头的小手,那下意识就要抵抗与挣扎的姿态已经说明一切。 她不愿意。 深深吸了一口气,盛则宁慢慢才在这种让人窒息的氛围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干巴巴道:“官家当知,强扭的瓜不甜。” 封砚轻一用力,盛则宁就扑到了床边,膝盖磕在床榻上,疼得她瞬间挤出了几滴眼泪。 封砚左手端着的药又撒出来了不少,瓷勺用力撞着碗壁,像是发出了同归于尽的气势。 盛则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的瞳孔猛缩了一下。 微凉的手指扣住她的后脖颈,半是擒住,半是托起,把她的脸扬了起来。 “我从不奢望它甜,可是,我不能没有。” * 德保公公心都提到了半空。 因为这个时候,皇帝用这般冷肃强横的语气召他,怎么想也不会是一件好事。 仿佛他要是慢上一刻,都会酿成大错。 所以,任劳任怨的德保公公是提着袍子,一路小跑进来,不敢耽搁片刻。 深秋的风卷起寝殿内的垂幔,火光又不甘地摇晃了几下。 德保公公抬手理了理跑乱的衣袍,绕过屏风。 哪怕只是在仓皇间一扫眼,德保公公也能轻易判断出寝殿内气氛不对。 可他心底有一万个不解。 和盛三姑娘在一块的时候,皇帝向来心情不错,今日更是有英雄救美的功劳在前,难道不该趁着还有恩情在身,两人互述情意,好让两人关系和缓。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究竟是为何? 他低头靠近,垂手恭敬道:“官家有何吩咐?” 封砚披上单薄的寝衣,遮住了伤处,目光往旁边看了一眼。 盛则宁面无表情地站在一侧,手握住自己的手腕,仿佛是被他握疼了,伤到了。 封砚眼神淡了下来,转过眸子,吩咐德保。 “盛三姑娘要在宫中住一段时间,你安排下。” 德保公公闻言,都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惊讶,一下就忘了在御前的礼数,把脑袋倏地就抬了起来:“啊?” 从没有女子未经册封就住进宫中,此举大大不妥。 皇帝一向恪礼守节,就连特意向他示好的小娘子都不假辞色。 别说怜香惜玉了,就连半分亲近之意都无。 后宫空悬,这才致使群臣们纷纷上书,为皇嗣担忧。 好在今日皇帝受伤一事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要不然明日早朝,这件事只怕又会重提。 若是盛三姑娘现在逾矩住进皇宫,惹来的非议怕是都能把人淹没。 封砚知道德保听清楚了他的话,因而并没有重复,只是目光横了过来,眉心的皱痕还没抹去,显得不容拒绝的强硬。 就仿佛是他知道不妥,偏要强扭这一回。 德保公公浑身一颤,不敢再发表异意,应声道:“是。” “官家于我有救命之恩,臣女愿意在宫中为官家侍药奉疾,只盼官家能早日康复。”盛则宁虽然一时气上了头,可她也知道如今她才是鱼肉,是无法抵抗的了封砚对她下的任何决定。 可若要她身份不明就暂居宫中,她也不愿意。 德保公公偷偷瞄了一眼盛三姑娘。 这句话划清了两人的界限,也让她被迫留在宫中一事师出有名了。 更何况,皇帝若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受伤一事,就要想法子替她掩饰。 万一她逢人就说起皇帝受伤的事,会惹来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以退为进,甚是高明。 也丝毫不顾什么情意,就像是她并不知道为什么皇帝非要留下她。 封砚眸子深幽,橘黄色的烛光都不能让他那冷冽的眸光温暖一分。 他深深看了眼盛则宁,又对德保道:“对外不必交代了,只是对盛三姑娘在宫中一事,胆敢泄露半个字之人,宫规惩戒。” 他的目的只有留下她,至于什么名目的事,那很容易,只要盛则宁肯点头。 什么名目不行? * 福宁殿的后殿一直空置,德保公公亲自带着信任的宫婢很快就收拾出来了。 天色不早,盛则宁就被请到这里休息。 她站在台阶下,仰头看清匾额上长宁殿三个字,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在这宫里她要住上几日。 虽然盛府那边会有人去替她说,可如此一来,倒像是皇帝给了他们别样的暗示。 “宁姑娘,请吧。”德保公公还急着要回去伺候皇帝,不能在这里久待。 盛则宁向来不喜牵连到无辜之人,即便对封砚有怨言,也不会撒在德保公公身上,或是让他为难。 宫人不敢抬头直视她,躬身立在两旁,盛则宁就从她们中间穿过,走入长宁殿。 虽然还是秋日,德保公公担心后殿幽冷,让人把绒毯就铺在了地板上,一方足占去大半地的花毯,色彩素雅,很符合秋天的色彩,颇为温馨。 殿内香炉里熏上了凝神的淡香,袅袅细烟升起,让清冷的后殿都朦胧了几分。 德保公公也自知皇帝的行事犹如强盗,在盛则宁面前更加低声细语:“姑娘可还满意?” 盛则宁随便走了几步,手指搭在半圆檀木桌上,看着花瓶里插着几支别致的花,兴趣缺缺答道:“都好。” 德保公公得了这句话,便可以回去复命了。 早得了吩咐,其余侍奉的宫人也如潮水一样退了出去,把安静留给盛则宁一人享用。 宫中什么没有,哪怕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这间后殿也给拾掇的十分舒适。 可是盛则宁躺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无法睡去。 大概第一只鸟被关进笼子里时,也是这般难以习惯。 久久不能入眠,盛则宁心里的气消不下去,干脆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赤脚踩着绒毯,几步就走到了窗边。 在她进来时就观察过,这边的窗户是朝着殿门方向小院开的,院中有几株四季桂,她想打开窗户,闻闻桂花的味道,兴许比凝神香还有用。 窗户外,月光下,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不是桂树,而是一个眼下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封砚身披着素白单衣,遮着半边,里面的寝衣有些发皱,就像是从床上匆促爬起,未修整仪容,就这样手里提着蚕纱灯笼,从主殿走了过来,他长身玉立在阶下,面朝着门,不知道站了多久。 从灯笼里揉出来的光,扫在他微昂起的下颚上,精致流畅的流线好像看名家洒脱地挥毫,勾勒出的山川壮丽,江河蜿蜒。 盛则宁有些后悔自己不好好睡觉,偏偏要闻什么桂花。 她推开窗的声音在秋虫的鸣叫声中不算响亮,但是人为的噪音怎能比得上秋虫夏鸟的和谐。 封砚的眼睛立刻就循声而至,不知道是火烛爆了一下,还是恰好一缕月光映了进去,他的眼眸似是亮了一瞬。 慢慢收回撑在窗扇上的力气,盛则宁垂下眼,很想当做没有瞧见他。 可是封砚的声音紧随而来,在窗扇落下之前,传到了她的耳边。 “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竟会因为不安而无法入睡。” “臣女也是没有想到会被官家囚于宫中,因而辗转难眠。” 反正左右无人,盛则宁话说的直白些也不怕,反正这话的起端是封砚自己开的头。 两个为同一件事而失眠的人,视线对在了一块,久久没有挪开。 “我并不想关着你,若能光明正大,我自是愿意,只是你不愿罢了。”封砚朝着窗户口走近几步,他的伤势并不会影响他清贵的姿态,就仿佛是沐着月辉独行的仙人,一副芒寒色正的模样。 盛则宁略转开了些视线,就像是怕被寒芒刺了眼,“官家也知道这是小人行径,若是传扬出去,言官谏臣们口诛笔伐,官家的一世清名就不复存在。” “有功无过之人被奉为圣人,有功有过是为凡人,世上本就圣人少,凡人多,而我也从来不会成为圣人,因为我有私心,也有私欲。”封砚静静望着她,毫不介意把自己的目光暴露了他的心思。 他看见那被掩在支窗后的小脸玉雪莹润,明亮的杏眼蕴着盈盈水光,仿佛潋滟的春江水,波光粼粼,紧紧抿住的唇瓣,就似就要胀开的花骨朵,娇嫩艳丽。 让他情难自禁地走前了几步,灯笼摇晃的光撒在脚边,像是天上落下的星子,一亮一亮,也晃醒了陷入沉思中的美人。 盛则宁像是被惊动的兔子,急于躲回安全的洞.穴,身子后退的同时想把支开的窗户也关上。 “则宁。”封砚不得不唤了她一声,不想这么仓促结束两人的对话,“我就站在这里,不会再走近,你不用怕。” 已经及笄的小娘子和已经及冠的郎君,若没有此前的种种变故,他们或许已经稀里糊涂成了婚。 盛则宁已经是这个年纪了,当然也听过男女那些事,会防备一些,也实属正常的反应。 听到封砚挽留的话,盛则宁动作只顿了下,不为所动,说道:“……夜深露重,官家身上还有伤,早些回去安寝休息才是。” 封砚从窄小的窗缝里凝视她。 他的私心,他的私欲。 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却好像隔着天堑,难以逾越。 “好。” 他的声音艰涩,像是黄连、山槐子、龙胆草、穿心莲等数十种药熬成的一锅十全苦汤。 “官家贵安。”说完,盛则宁的手彻底松开,身子紧跟着后退了半步,任凭支窗‘啪嗒‘一声落下。 把桂香、月色与郎君一并留在了窗外。 等候了须臾,外面好像只剩下了虫鸣,盛则宁才重新把手覆在支窗绢纱密织的罩子上,可透过那细纱,隐约还能看见灯笼的光芒停留在不远的地方。 她把脸轻轻贴了上去,从中窥见一道模糊的影子。 静静伫立,孤形吊影。 她想,她不会在这里呆太久了。 会痛了,就离放手不远了。 就如她当初一样。:,,. 第99章不敢 五更天。 天光还未亮,正殿的方向就有了动静。 盛则宁因为一晚上的胡思乱想,将将才培养出一点困意,闭起了双眼,被外头的响动一扰,在床上愤愤翻过一个身,捂着耳朵面朝里面,想要继续睡去。 可是正殿与后殿的距离很近,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交谈声包括器皿轻撞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再加上早起的鸟在枝头婉转啼鸣,声音越发热闹起来。 盛则宁拥着薄被,在床上重重叹了口气。 大嵩实行三日一早朝,早朝的时间还是天将明未明的时候,大臣们个个要起的比鸡早,饿着肚子奔赴崇政殿参与朝会。 不曾想,皇帝起的比他们还早。 难怪太上皇身子不好,三天两头这般辛劳,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 约莫一刻钟的过后,正殿里的声音才渐渐消匿。 盛则宁还是有些困,翻回了身,正想继续睡回笼觉,冷不防就看见床帷上投下一道阴影,就像是有一个人站在了她床边。 从那高度与胖瘦来看,盛则宁一眼就能认出是谁。 可即便认出来了,她还是受到了惊吓。 封砚他是从窗户翻进来的吗?要不进来时怎会悄无声息? 想到封砚从窗户翻进来的样子,盛则宁又觉得这画面很滑稽,险些把自己都逗笑了。 这怎么可能呢? 好在她的手正搁在脸边上,顺势就把自己的嘴捂了起来,没有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她昨夜才跟他‘不欢而散’,这大清早人还没睡醒,就更疲于应对。 “官家?” 外面德保公公焦急地小声催促,像担心他会耽搁早朝的时间。 封砚也不没等他再喊第二声,身子弯了一下,很利落地就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那微不可查的脚步声远去,盛则宁还躺着床上一动不动。 莫名其妙。 封砚一大清早就来她的屋子里巡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隔着帐子看了一眼。 在戒备森严的主殿,难道还担心她能跑了不成? 不过经这一遭,她的回笼觉彻底泡了汤。 既然无法再入睡,继续躺下去的结果就只会令她腰酸背痛,更不舒坦。 盛则宁被迫起床。 竹喜不在身边,盛则宁觉得十分不方便,可是又不想唤宫婢进来伺候,就打算自己随便梳理一番。 她将头发用手指捋顺后披到脑后,两根手指轻挑起洒金床帏的一角,还没等视线探出去,就先嗅到一股浓郁的花香。 床边矮几上多出了几枝新鲜的枝桠,乌绿的叶片中,堆着繁星一样的金黄小花,紧簇簇的。 是窗外的四季桂。 清露还在枝叶上,显示这几枝桂花是刚刚才折下,放在她床边上的。 盛则宁赤脚踩了下床,从矮几上捡出一枝桂花放在鼻下轻嗅,怡人的香味仿佛沾了蜜的甜糕,让人心情愉悦。 不过,封砚是怎么知道昨夜她开窗是想要闻这桂味? “三姑娘,您醒了?” 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道女声,有几分熟悉。 盛则宁不太确定地转过眼睛去看,果真门口正站着一位眼熟的宫人,看她那模样应当是准备帮她把门关上,可就这么巧,撞见她醒来了。 是她。 盛则宁有点惊讶。 上一回见到这位宫人还是在皇后的千秋宴上,那时候的她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宫装,脸上尽是沧桑的痕迹,是濯衣司五等女使。 时隔数月,她似是换了一个人。 虽然容貌难以改变,可是神情上已经大为不同,如获新生。 盛则宁想起在满京客栈时,德保公公叫她芩娘。 这位芩娘与封砚的关系必然匪浅。 “姑娘兴许不记得奴婢了,奴婢是在千秋节那日在宫道上捡到了姑娘的一只金蝴蝶耳坠。”芩娘笑着道,十分和蔼,让盛则宁想起家中的祖母。 她回之于一笑,随后又有些惭愧。 “我记得,不过我的金耳坠是不是给芩嬷嬷惹了麻烦?” 芩娘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仿佛奇怪她怎会知道这件事,但是她极为自然地掩了下去,并未在盛则宁面前露出半分异色。 “贵人所赐,都是福气,怎能说是麻烦。”芩娘下意识擦了擦双手,这是她在濯衣司留下的习惯,不可磨灭。 “奴婢如今一切都好,劳姑娘挂念了。” 盛则宁见她状态不错,所言非虚。 封砚既然已经登位,他赦免一个犯了错的宫人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有他照拂,盛则宁确实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姑娘稍等,我去准备洗漱的东西。” 盛则宁不敢劳烦这位芩嬷嬷,可是芩嬷嬷没等她出声制止,已经腿脚轻快地走了出去,叫人准备起来。 不多会,几名宫婢就端着洗漱的水、青盐、甚至一长托盘的钗环首饰、脂粉香膏进来了,看这个架势,大有要把她好好收拾一番的样子。 盛则宁轻蹙着眉,实不想如此兴师动众,她不是来皇宫享福的,万万不敢把自己放在主子的位置上。 可芩嬷嬷不由分说,把她当作几岁的孩子一样,伺候她洗漱、更衣,最后还请她坐在镜台前,她亲手拿起一把梳篦为她通发。 “姑娘莫嫌奴婢手笨,奴婢在进濯衣司之前,是贴身侍奉贵人梳妆打扮的,虽然多年未能精进,可是以前的本事还没有忘记。” 贴身侍奉贵人? 盛则宁从镜中看着芩嬷嬷手下轻柔的动作,她这个岁数若是贴身侍奉贵人,那人必然也与皇后娘娘差不多大。 是封砚的长辈。 “嬷嬷以前是在哪位娘娘宫里当差的?” “是孟婕妤。” 盛则宁眼中并无意外,也只有这个答案能解释封砚为何会格外照拂芩嬷嬷。 因为芩嬷嬷是他生母身边的旧人。 孟婕妤出事的时候她才四岁,正是和姐妹们满园子玩闹,最无忧无虑的年岁。 宫里死一位妃嫔这样的事,大人不会和孩子说。 她只知道在这一年,封砚成为了皇后的嗣子。 人人都在说五皇子运气好,正好撞在皇后不甚流产后再不能生育,因而伤心欲绝的时候。 皇帝虽然一直对皇后敬重有余,爱护欠缺,可此番也为了安抚发妻,决定在众皇子中挑选一位过继给皇后,养在嫡母的膝下。 “那嬷嬷以前照顾过官家?” 芩嬷嬷听她提起皇帝,脸上的笑纹更深了,点了点头:“是,奴婢照顾过官家一段时间。” 追思过往,她感叹了一句:“官家小时候和现在全然不一样,真是物是人非啊。” 盛则宁被她的话带出了一丝好奇:“有何处不一样?” 芩嬷嬷眼睛弯了起来,更加慈祥地从镜子里看着盛则宁,就仿佛很高兴她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嬷嬷若是不方便,不说也可以。”盛则宁被她看的不太自在,低下视线。 “没有什么不方便,姑娘若愿意听,奴婢便细细讲。” “……我也没有那么好奇。” 芩嬷嬷笑了笑,还是很愿意讲给盛则宁听,只不过想起往事,她的笑容淡了,神色也渐渐凝固起来。 “孟婕妤因私情为一名犯事的朝臣求情,太上皇将她罚至冷宫,咱们官家那时候才五岁,就敢独自前去御书房为他母妃求情,可人轻言微,最后也只争取到一个陪婕妤一同去冷宫的下场,不过官家十分懂事,从来不惹婕妤娘娘生气,他还很喜欢说话,常常从早说到晚,把见到的、听到的东西都讲给孟婕妤听,哄她高兴。” 喜欢说话? 这点果然和现在的封砚完全不一样。 他现在这个少言寡语的性子哪一点像他小时候了? 不过,她唯一次觉得封砚多话的是薛澄生日那天,他从繁楼喝酒出来后,一直跟在她后面唠唠叨叨,倒是话尤其多。 “只要官家一和婕妤娘娘说很多话,孟婕妤就会心情好起来,所有每当婕妤不高兴的时候,官家的话就很多,有时候奴婢都觉得他格外唠叨……”芩嬷嬷想到了有趣的地方,不禁又弯起了眼,“官家是个很好的孩子。” 盛则宁怔了怔。 莫非那次封砚是觉得她不高兴,所以才一个劲说没停? “……他时常会为了给奴婢们出气,去捉弄那些眼高手低的太监,有时候还会和他们打架,偶尔也会打得鼻青脸肿的。都不敢去见孟婕妤,还是奴婢替他遮掩过去。” 热心?打架? 盛则宁眼睛瞪得更大了。 难怪芩嬷嬷会说封砚完全不一样了。 这与现在端方克制的封砚截然相反。 “婕妤娘娘应该很爱自己的孩子吧,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 封砚既然从小就知道爱护他的母妃,可见母子两人的感情深厚,人心换人心,如此来看,孟婕妤肯让出封砚给皇后当嗣子就显得很怪异。 天下母亲谁能忍受骨肉分离。 以太上皇当年的仁厚来看,也必然做不出强夺人子的事情。 芩嬷嬷叹了口气: “……随着年岁的增长,宫里的皇子都到了启蒙上学的年纪,可是那些宫里踩低捧高的人哪里会正眼瞧住在冷宫里的人,即便太上皇再仁厚,也没法考虑到这些小事上,官家的学业就耽搁下来了,孟婕妤无奈,却也没有办法。” “官家向来懂事,甚少求孟婕妤满足他什么要求,粗茶淡饭他能用,陋衣薄被他也能受得住,可他打小就聪慧过人,手边几本启蒙的书也给他翻得快破了,唯独一件事,他想去学堂,一日比一日渴望。” “终于他在生辰这日,向婕妤提了这个请求,他想去念书。” “可是孟婕妤在宫中本就没有什么势力,她在冷宫待得越久,翻身就越无望,而且她的身子一天差过一日,已然是快要耗尽之人了,自知以她的能力是不可能满足的了官家的愿望……” “所以,她就把官家让了出来?” 芩嬷嬷点了点头,捧着盛则宁的沁凉黑顺的发丝,仔细梳理起来,仿佛回到了给旧主梳妆打扮的时候。 “那官家他?”盛则宁见芩嬷嬷似是追思过往,陷入了沉思,她有些好奇后来的事,便问了起来。 “那日大雪,孟婕妤穿着最好的一套衣裳,还让我给她梳了一个最适合她的坠马髻,亲自牵着官家送到冷宫门口,可怜官家还一心以为是可以去学堂读书,直到看见皇后宫里的人在门口等他,才明白他母妃的用意是将他送给皇后抚养。” “官家自是不愿,可是挣不开身边那么多身强体壮的宫人,其实那时候官家已经八岁,懂事了,是不适合送给皇后抚养,这还是婕妤娘娘用自己仅剩的嫁妆央求了总管太监帮她给皇后说情,官家在明仁殿里一直想办法逃回来,婕妤娘娘怕他这一次次的会惹怒皇后,白白失去这样好的机会……” 说到这里,芩嬷嬷眼圈都红了,抬起手背轻轻擦了擦眼睛。 盛则宁忽然想起孟婕妤的死,她并非病死在塌上的,而是坠于东龙塔。 她这是…… 拿自己的死在逼封砚啊! 芩嬷嬷叹道:“官家从几个嘴碎的宫人口里得知后,穿着单衣赤脚就从明仁殿里跑出来,鹅毛大雪,天寒地冻,东龙塔又那么高,他一个孩子怎么爬得上去……最后手脚冻得发僵,实在爬不上去,他只能跪在上面不断地磕头……” ——我不去学堂了,母妃,求求您,不要把我送走! ——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不提要求了,我什么也不要了!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求求您! ——求求您!不要抛下我…… 盛则宁心里猛得一抽,胸口闷了起来。 仿佛看见了跪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的孩子。 自此之后,他再不敢说‘我想要’。:,,. 第100章要你 绿檀木梳篦一遍遍梳过盛则宁的发丝。 梳篦擦过柔顺的发丝,只有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深秋过后,一日弱过一日的虫鸣。 芩嬷嬷手上的动作很轻柔,就如她所说,梳头这手艺并没有因为浆洗了十几衣裳而忘记,如今只是没有从前那样灵敏,可只要足够小心,就不会扯痛盛则宁的头皮。 可盛则宁在听完封砚的往事后,还是感觉到头皮上一阵阵发麻。 即便芩嬷嬷用再平静的语气,复述他雪地里的悲鸣,那一道道声音好像已经震荡在了她的脑海。 失母之痛,对于稚子而言,便是失去了所有。 生于深宫,皇帝是每一个孩子的父亲,可他却永远无法成为每一个孩子的好爹爹,他有太多责任、太多庶务,后宫只是他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 他是天下人心中的仁君,却不能厚泽所有的子女。 兴许有几个孩子他压根都记不清他们的生辰。 所以封砚才会被遗忘在冷宫当中。 孟婕妤就是他的全部。 可他被迫用这个‘全部‘去赌一个‘光明’的未来。 记忆里,那站着皇后身边沉默寡言的少年,在那双清清冷冷的眸子里,她似乎又看懂了些隐痛。 魏平说他是冷宫里一只丧家犬,住破屋,吃馊饭,若不是把孟婕妤克死了,焉有如今的风光。 他没有一句反驳的话。 因他就是这样认为。 若不是孟婕妤以身死为他铺路,他如何会甘愿留在明仁殿里,做皇后嗣子。 他是无家可归了啊。 旁人看他如霁月清风,他却自甘背负罪责,无欲无求。 可就如孟婕妤一样,世人常常会以自以为是的‘好’,给别人施加不能磨灭的压力。 而忽略了,对方真实的需要。 孟婕妤为了成全了儿子离开冷宫去读书的心愿,却让他从此失去了母亲。 这真的值得吗? “官家他吃了很多苦,才变成这个性子,若是三姑娘能体谅一二……”芩嬷嬷从镜子里看着少女沉思的脸。 如此明艳如霞,颜如舜华的姑娘谁能不喜爱,芩嬷嬷从第一眼见到盛则宁起就格外喜欢。 她的立身行事、宽以待人,无比体现她是一位教养得体、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身上有一种活气,就像吹开冰封大地的一阵春风,就像破开漫漫黑夜的一缕晨光。 沉寂数年的人需要她这样的活气。 盛则宁掀起眼帘,浓密的睫毛下水眸莹润,那丝被牵动的情绪已经藏了下去,她镇静地看着芩嬷嬷道: “芩嬷嬷原来是来当说客的么。” 来说服她,哪怕封砚枉顾她的意愿,拘她在这里,也是应该的。 因为他现在又喜欢她了。 所有她翻脸不认人就甚是无情。 可是,她曾经的喜欢是认真的,现在的不喜欢也是深思熟虑的。 荣华富贵并非要顶了天的才好,她即便不做皇后,不做后妃,她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 没有人说一定要做皇帝的女人才是最幸福的事,才是最有意义的事。 “奴婢……并没有这个意思。”芩嬷嬷重新望了她一眼,对上她那双聪慧的眸子,心底有些吃惊。 别的小娘子若是听见了这样的经历,想必早已经心生怜惜,泣泪涟涟,这个小娘子虽然有一些动容,却恢复得很快,仿佛什么事都不能令她轻易回头。 “奴婢只是见三姑娘与官家把关系弄得如此之僵,对你二人都不是好事啊。”芩嬷嬷还有意想劝她莫要执着。 可盛则宁哪是那三言两语就劝得回头的人,她回过身,仰着脑袋认真问道: “芩嬷嬷也看出我与官家就是在互相折磨,是不是?” 芩嬷嬷愕然无比。 互相折磨这样的词她居然用在她与官家的关系上,她是认为皇帝的偏爱是折磨? 盛则宁轻轻叹了口气,又无比惆怅道:“在宫里每多呆一天,我就要提心吊胆一天,而对官家而言,我就是一个解决不了的难题,放在眼前,徒增烦恼罢了。” “可是,官家待姑娘是一片真心,奴婢还从没有听过官家对谁如此上心……” 更没有见过他对谁这样求之不得。 不敢欺,不敢惹,更不敢放手。 “他若是上心,就该知道,关着我也无用。”盛则宁转过头,从桌子上珐琅镶金玫瑰托上捡出了一根样式简单的银钗递给芩嬷嬷,“就用这支吧,反正我也不用出去见人,随意一些就好。” 语气里还带着一些赌气。 虽然并无外人,可是皇帝却会来见她,放着这么多花样、款式的首饰不用,只选了最朴素、简单,这样的心思还能不明显?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压根无意在皇帝面前争一丝宠爱。 芩嬷嬷出师未捷,见盛则宁心意如此坚决,一下也不好再开口重提,只能顺着她的心意,简单地弄了一个温婉简约的半披发,插上那支银钗。 镜子里的少女满意了,对她柔柔一笑:“多谢芩嬷嬷。” 她靡颜腻理,清艳脱俗,即便无浓丽脂粉、华贵首饰来妆点,也灿如春华。 芩嬷嬷愁闷的脸被她的笑容也感化了些,慢慢舒展开来,她手指轻柔地为盛则宁整理了一下堆起的云鬓,感叹了一声:“哎,你们这些孩子呀,若是都能退一步,互相成全了对方,世上就没有这么多痴男怨女了。” 芩嬷嬷出去后不久,宫婢们就端上了早膳给她用。 五味粥、姜丝肉脯、酥火烧、金银笼饼、还有应景的重阳糕。 看着重阳糕,盛则宁就托着腮帮发起了愣。 若非谢朝宗从中作梗,她此刻应该已经在盛府的别庄里,准备过节的东西。 “姑娘可要先用这个重阳糕?这是御厨特意选用上等的石榴子、栗黄、银杏加上石磨新碾的云州羊脂米做成的,特供给官家的……” 宫婢见她视线久久停留在插着彩旗的重阳糕上,以为她对这个上心,主动就介绍起来,还专门道:“官家特意嘱咐过,姑娘一应吃食都与官家比齐,不得怠慢,官家待姑娘可真好……” 旁边几个宫婢一一附和了起来,声音婉转,犹如几只黄鹂鸟在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地夸赞起皇帝对她的用心。 她们如此奉承,盛则宁心底也明白缘故。 是把她当作了未来的主子,想着能提前和她打好关系,将来受益匪浅。 可惜,盛则宁领不了她们的好意,也还不了她们的情。 “要奴婢说,从前王贵妃也是这样备受圣宠,姑娘真的是好福气……” 还没正式进宫,就有这样的殊遇,可见一旦册封,将来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足为奇。 盛则宁听她们越说越离谱了,竟然把她跟王贵妃比较起来。 王贵妃与太上皇那是青梅竹马,多年知根知底的情谊,她和封砚哪能比得上,就连封砚的身世她还是一刻前才知道的。 可见,他们二人互相的喜欢都是浮于表,最是虚不可靠。 盛则宁当即就把脑袋转了过去,静静瞧着她们几个。 那些宫婢察觉出她神色不对,连忙把话题打住了,不敢再过多表现,讷讷道:“姑娘请用膳。” 盛则宁正好也饿了。 虽然心情不佳,可是她还是吃完了一半,宫婢收拾出去后,她就百无聊赖地在殿内晃起了圈。 一边消食,一边等封砚下朝。 他总要过来跟她说几句话,交代一声打算关她多久吧? 可是一直等到下午,她只等来了九公主,如今的汝阳长公主。 封雅还未出嫁,公主府也没修好,所以还住在宫中。 她能进到后殿,定然有封砚的首肯在里头,盛则宁一点也不意外。 封雅却只字不提她是如何进来,一开口就直奔主题,甚是不解地问她: “你与我五哥怎么闹到这样的田地,若不是我偷听到的,还不知道你居然就在宫中。” 盛则宁无奈地请她坐下,九公主叉腰立在眼前,像是要找她寻仇一样,看着怪吓人。 “兴许是我做的不够好,惹恼了官家吧。” 九公主坐下后,扭着大半身子朝着她的方向,稀奇道:“盛则宁啊盛则宁,从前你不是很喜欢我五哥,非他不嫁的吗?如今这样好的机会,你居然不要?” 她皱着柳眉,满眼的疑惑,仿佛这个疑问不消,她回去也是睡不好吃不香。 在满上京的贵女中,还会有人不愿意嫁给皇帝吗? 封雅会奇怪也再正常不过,芩嬷嬷、长宁殿里的宫婢每一个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 就仿佛封砚愿意关着她,已经是纡尊降贵地向她示好,而她不领情,就有些不知好歹。 盛则宁看着宫婢们进来斟茶,又目送她们出去,在封雅炯炯有神的目光下,两手捧起微烫的茶杯,垂眼看杯中清亮的茶汤,慢声细语道: “我从前喜欢瑭王殿下,他去办差我愿意等,他有事耽搁我也可以忍,我喜欢他,却不会强求他,更不会想关着他。” 封雅听到这里,也知理亏,把扭过来的身子坐直回去。 “你这样说,也没错啦,我五哥关你起来的确不对……” 封雅端起茶,抿了一口,润着嗓子,眼睛滴溜溜环顾四周。 长宁殿从前她也来过,所以一眼就能看出这里与从前的摆设都不一样了,是很明显为了人,重新布置过。 出行吃住都极为简朴的人能考虑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可见是费了心思的。 封雅想到自家哥哥的良苦用心,越挫越勇道:“不过,我虽不知道你和我五哥之间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避之不及,可既然你都喜欢了那么久,怎么如今反倒不敢了?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何不再试试?” 再试试? 盛则宁默了声。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他了吗?” “不了。” “你说的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 封雅摆了摆手,像是看不惯她口是心非: “你真该拿一面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敢说你自己都迷糊了,还是不要急着说出答案吧。” 迷糊? 盛则宁往茶汤里看了看自己的脸,可惜潋滟的水纹让她的倒影被搅散凌乱,别说神情如何,她就连自己的模样都看不清了。 九公主前脚刚走,前殿后脚就来了人,小太监是来告诉盛则宁,官家这几日事务忙,可能不得空过来陪她。 怕她无聊,还给她搬来了一箱书、一箱小玩意以及一只会说话的八哥。 长宁殿里总算有个讨人喜欢的活物,盛则宁用银签逗鸟的时候,想到她爹也曾用过‘事务繁忙‘这个拙劣的借口,逃避和她娘的吵架。 就像是自知理亏,可又下不了台,所以只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假装有多的数不完的事等着他处理。 “懦夫!” 盛则宁恨恨道。 这只八哥能上供给皇帝,确实有些本事在身上,这不,盛则宁口齿清晰地刚‘教’它两个字。 它一扑翅膀,有模有样得学了过去。 “懦夫!” “懦夫!” 把盛则宁给吓了一跳,连忙环顾周围。 好在宫婢们都知道她不喜欢她们在跟前伺候,都退到了外面去了,没人听见这只八哥嚷嚷什么话。 烛光在九头铜鹤台上摇曳,只有她一人孤独的影子在殿内乱晃。 她困乏难受,早早就爬到床上。 一夜无梦,睡得极其沉。 几场秋雨过后,云敛天末,木叶微脱。 她就没再见过封砚。 因为皇帝很忙,有时候她半夜醒来挑开窗户看,还能看见隔着院子的福宁殿里灯火通明。 人影攒动,似乎有源源不断的人来了又去,唯有皇帝一人稳坐不休。 她在连日的等待中,听宫婢夸她新得的裙子、钗环好看,听皇帝百忙之中还不忘关心她的胃口,及时调整她的菜品,还人从宫外采办一些她往常喜欢的小吃。 她没有像最初那样表示不满,因为就算她不想听,下一次这些宫婢还是会忍不住说,就好像看见她‘受宠’,她们与有荣焉。 过了三日,她才收到苏氏的信。 她在宫中之事没有公之于众,所以苏氏不方便进宫看她,只能写了一封信宽慰她。 信中说,盛家上下一切都好,她们在盛府别庄上,皇帝派了亲卫在不远处防守,担心与流民那一伙的人还会出现骚扰。 谢朝宗被他爹狠狠处置了,打了三十杖,估计得安分好长一段时间了。 最后才用词小心地问起她与皇帝的事,担心她受到伤害,末了还劝她不要太倔,宁折不屈也不及命重要。 盛则宁不担心自己的小命,她只是担心自己在这单调的一日三餐中慢慢被‘驯化’。 每个人都在暗示她该知足,该成全。 她心里烦躁却又说不出来的,反倒是最开始的那一股怒气,在等待中也慢慢磨灭。 她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真的知道选择什么吗? 在长宁殿待的第六天。 福宁殿不再彻夜灯明,恢复了如常的作息。 盛则宁今夜没有早睡。 她侧身坐在窗边的美人塌上,窗户支开了一条缝隙,正好可以看见院子的小径。 今日宫婢在她晚膳时给她送来几瓶木樨甜酒,她很喜欢,都留了下来。 这便在此,吹着小风,喝着小酒,等一个夜归人。 其实她知道,封砚那天之后也夜夜都在这里徘徊,可他再没有过来打搅她,亦或者是不敢打扰她。 仿佛只要看见她一日日都在,就已经够了。 可是对盛则宁而言,远远不够。 她不想稀里糊涂地一日日拖下去,她也想知道一个答案。 看见熟悉的身影再次走入视野,盛则宁把手边的酒瓶一推,跑到房门处,大力打开门。 哗啦一声巨响。 无论是屋里的人,还是屋外的人都被惊了一下。 云雾笼住半个月亮,仿佛只是一枚弦月。 昏朦的光线映照着万物,月光下那形只影单的郎君单衣素袍,疲累的脸上浮现了一些猝不及防的惊与喜。 他的眸光直直望了过来,好像在月下静待一朵昙花盛放,不敢错开丝毫,不敢放过片刻。 盛则宁定定看着他的脸,灼.息在喉管里发烫,趁着酒意上来了,她大胆跨出门来。 封砚下意识朝她走近两步。 屋檐下的阴影罩着她的身影,犹如蒙着一层黑纱,看不真切。 可是从她不灵活的动作上还是能瞧出,她像是有些醉了。 封砚轻皱了下眉心,终于提脚快步上前。 盛则宁趔趄几步,抱住了一边的柱子,像是光靠自己无法站稳。 “你喝酒了?”封砚走到台阶下,停下了,隔着一段距离仰视着她。 今夜晚膳里搭有木樨甜酒,但没料到她们竟给她喝了那么多。 站在这里,他都闻到来自她身上的甜味,熏熏然。 盛则宁点点头。 不是说,喝醉了的人,是不会骗人的,她特意喝了很多,头都晕了,肯定醉了。 抱着冰凉的柱子,她语速缓慢地问: “封砚,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封砚看着她,就像是突然干涸的河道,嗓音低哑了下去。 盛则宁以为他没听清,有些烦躁,一把将头上的银钗摔了下去,满头的青丝没了束缚,犹如流水倾泻,滑下她的肩头,随性之中又带着些蛊惑,她满眼惺忪的醉意,逼问道:“对,你究竟要什么?” 宛若是被蛰伏在夜色里妖魅所惑,封砚一步接着一步,不受控制地走近她,直到还剩下最后一个台阶,盛则宁被迫从俯视他的姿势,慢慢放平视线。 封砚很高,即便站在比她矮一截的地方,尚比她高出一些。 可他的目光放得很低,就像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封砚低声道:“我想要你。” 他不贪心,只想要她一人。 他也很贪心,他想要她整个人。 盛则宁迟缓地朝他眨一下眼,用手捂了下自己的心脏。 好像跳得快了一些,又好像没有。 她松开柱子,两手朝着封砚扑去。 封砚怕她摔跤,伸手扶住她的手臂,盛则宁趁他无暇旁顾,用力勾下他的脖颈。 灼.热的唇瓣贴了上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03 第101章成全 甜腻沁人的桂花味猝然撞了上来。 整个世界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划开了一道巨大的银白口子。 露出里面即将翻涌而的浪涛,急切地想要淹没一切。 扑通——扑通—— 四周阒然静谧,虫鸟的声音好像都被摒弃在了未知的世界之外。 唯有那疯狂跳动的脉搏声从薄薄的皮肤下跃出,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应什么。 封砚折下腰,目不转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那透着胭脂粉的肤色像是初开的粉芍药,细腻如羊脂,不堪蹂.躏,仅仅是鼻尖碰到了,仿佛就会挤出水来。 她的脸颊、额头的确带着汗珠。 酒劲上了脸,她便闷出了一层薄汗。 越看,越美得不真切,仿佛是在梦中得遇仙缘,才能有这样旖旎的风光。 清冷的月光似乎也有了温度,灼.热地要将人点燃,封砚想要从热.息中得到一口喘息。 可那柔.软的唇瓣偏偏不让他能换气,彻彻底底地堵住了他的退路。 那截柔软的小臂,像是藤蔓一样,拴在了他的脖子上,将他越拉越近。 他怕眼前这枝柔弱的花会不堪重负,两手主动握在了她纤柔的腰肢上,并不知晓自己心底究竟是想要把她推开,还是想要将她拉得更近。 那份犹豫,都浸在了低哑的嗓音当中。 “则宁……你在做什么?” 可惜声音都含糊在醉人的交.吻中,听不真切。 盛则宁另一只手从他的宽肩上滑了下来,像一尾鱼,让人捉摸不透。 她把手放在了他胸腔上,压在他的心脏上。 “嗯?” 似乎惊讶他的心跳如此之快,盛则宁从混沌一片的脑袋里抽回了几分神智,她缓慢地分开还在蛮力含咬.住唇瓣,就像是鲛人吐珠一样,带着异样的留恋,又将挂在封砚脖子上的另一只手缓缓放回到自己的左胸口。 封砚舔了舔唇,感觉唇齿之间都是从盛则宁渡过来的木樨甜酒味,香浓清甜的味道让他神魂都散了三分,那双总是清明冷淡的眸子里像是点入了朱砂,泛起了醉红。 他垂下视线。 看着盛则宁把软弱无骨的素手压着自己起伏不定的丰.盈上,五指朝上包裹着,掌腹贴着隆起的顶.峰,像是轻柔地拢着一朵饱满的御带芍药。 他不知道盛则宁在做什么,可只是瞧了一眼,喉间又干涸了几分。 目酣神醉,情不自禁。 盛则宁无视封砚的视线,她只是静静比较了一番,抬起迷蒙的醉目,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红润的唇一张一合,吐出一句话来。 “还是你跳得,更快些。” 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将封砚心口猛然被撞了一下,错跳了半拍。 他的心……跳更快? 盛则宁似乎想发笑,像是一个得意的孩子,控制不住唇角翘了起来。 他被这抹柔美的弧度灼了眼,刹时就移开了视线。 像是隐秘的一角被人发现,他只顾得上逃跑,好像只要躲得够快,就不会被人继续往下挖掘。 把他的秘密公之于众。 可还没有半息,盛则宁就把脑袋轻轻朝他靠来,贴在了他的心脏上,像是想聆听得更清楚一些。 心跳能跳得有多快。 封砚察觉她的用意,手掌擒着她的腰,狠心将她的身子推开。 “天色不早了……”他感觉指腹下扭动的腰让他快要把控不住了,只能艰涩地开口,想要从这泥潭中抽身离开。 这时候一只黑色的鸟跳到了窗台上,扑了扑翅膀,抻长脖子,对着封砚怪声叫了起来。 “懦夫!” “懦夫!” 别说封砚了,就连盛则宁也被这怪叫声吓得酒醒了三分,她撑圆杏眸,像是受了惊吓到兔子。 猛然察觉到封砚倏然锋利的视线,她更是挣了挣,正在考虑往哪个洞窟逃窜。 可她的腰还被挟在封砚的手心里,哪能逃得走。 那张被水润过的薄唇轻轻一抿,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话:“你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它的?” 盛则宁连连摇头,她日日无所事事,对着八哥稀里糊涂说了很多别的,可是这只八哥像是更喜欢这两个字,绝非她有意要教它冲着封砚喊的。 封砚用舌尖抵了下唇角,那里还有盛则宁不知轻重留下的擦伤,“你问过我想要什么。” “……天色不早了。”盛则宁感觉她的头发不慎夹在了封砚的指缝里,她被扯得头顶有些发麻,额头冒出来的热汗也被晚风吹得发冷,只能眯瞪瞪地挣了挣,可是封砚却不松手。 盛则宁总算发现了一丝不对劲,舌头都打了结:“你、你要做什么?” 封砚绷直的颚线轻轻挨在她的脸侧,一身青竹的淡香席卷而来,暗哑的嗓音像是擦过火石炸出来的那一簇火星,燎起了熊熊烈火。 他回道:“我想吻你的心跳。” 盛则宁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张了张口,心脏猛蹿了起来,若不是她及时把嘴巴闭上,只怕那心就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后脊上仿佛被无数的蚂蚁爬过,惊起一阵酥.麻。 耳朵都因为这句话险些要**了起来。 八哥不知自己一句多舌给盛则宁惹了什么麻烦,犹自在窗台上欢快自在地蹦跶,直到被突然横过来的手抓住了脖颈,直接扔了出窗外。 啪嗒一下,窗户关上了。 盛则宁被他单臂揽着腰,就像是挂在树上的一只猫,绵软的爪子胡乱挠了两下,却无处使劲,只能看着封砚轻松地跨进她的房门,把门窗一一关好。 “酒、酒!”她看见美人塌边几瓶酒,急需壮胆。 封砚走过去,拿起一瓶开了封的酒递到她手上。 盛则宁觉得口干舌燥,又心烦意乱,两手捧起酒瓶接连灌了几大口,还没等她全部咽下封砚的唇就追了过来,抢了她的酒,还将她放倒。 隐隐的不安才升了起来,醇香清甜的酒又荡了开,搅得她才清明不过一刻的双眼又重复朦胧。 酒液不小心流了出来,顺着她嫩白的下巴一路滑到交叠在软纱素白衣领下的脖颈深处。 封砚像是追逐着逃窜的雀鸟直到巢.穴的苍鹰,敏锐的视线没有漏掉一滴酒,一路往下。 盛则宁想要睁开眼看,可两眼却像是怯生一般死死闭着。 浆糊一般的脑袋里只来得及翻出从前‘不小心’窥到的只言片语。 都说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最是讲究身心合一,若是互相真心喜欢的人,定然会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可这样的事怎么会是愉悦的事,盛则宁觉得自己怕得就快要发起抖来。 未知的感觉成了未知的恐惧,盘踞在她的心头,心脏不再是慌乱地跳动而是紧张地收缩。 就好像有一只大手无情地捏着她的心,操控着她的呼吸,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轻柔的吻一一落下。 下颚、脖颈、锁骨…… 反复在脖子以上的地方流连,再逐渐试探地往下。 最终他如愿吻到了心跳。 盛则宁却像是被扼住脖颈的天鹅,曲起了纤柔的脖颈,惊呼声缩在喉咙里,像是个胆小鬼一样,怎么也冒不出头。 “你的心,跳得也不慢。”他轻声点评了一句。 纱衣拖曳的沙沙声,像极了被秋风吹拂过树梢,枯黄的叶片齐刷刷落下,留下光秃秃的树枝。 “则宁……” 封砚用手指拨开她脸庞边上散落的几缕碎发,那些湿.漉漉的发丝像是蜿蜒的河流,径自在玉白色的大地上自由流淌,半遮着风月,半遮着春光。 “我们就从这里重新来过吧,你仍是我的妻,我只要你一人,成全了我吧……” 他顺着流淌的河,落下虔诚的吻。 “我们共赴山巅。” 山巅。 盛则宁望着头顶的洒金帐,迷蒙的视线仿佛是一场暴雨过后涤净的天空,干净澄澈。 她尝试过了,她办不到。 “我做不到。”声音很小,就好像在夜晚听一朵花开的声音。 可是却如沉雷入耳,把正沉沦其中的封砚猛然拽了出来。 犹如黄粱一梦,吹散了所有美好的虚相幻景。 封砚停下了所有动作,湿.漉的前额滑下一滴汗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落了下来。 好像掉到了一张展平的蝉衣宣纸上,纸皱了起来。 盛则宁在他的手臂中团起了身体,就像婴孩不安地蜷缩起来。 呜咽声被掩在她散了半张脸的长发里,小兽般无助。 “我做不到!”她又大声喊了一句,像是要吓跑什么。 她尝试了,可是还是没有办法。 喜欢真的能平山海,能渡万物吗?真的能让她无视眼前一起障碍与困难,甘愿交付一切吗? 她发起了抖,即便喝醉也不能蒙蔽自己的内心,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她抗拒到无比后悔走到这一步。 有些事她能任性地起了头,可是结束却未必能如她所愿。 尤其在身体被掌控的时候,那力量的悬殊和失控的反应,让她不禁哭声转大,呜咽变成了委屈的大哭。 封砚沉沉的呼吸起伏,就像那颗心跳上跳下,经着大起大落,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浑身燥.热的血在她的哭泣声里一寸寸冷了下去,他的头都低了下去。 因为用力撑起身体,手臂上的青.筋都在用力,可是即便它有用不完的力气,却依然无济于事。 那个唯一能成全他的人已经收回了所有的软弱,把自己保护了起来,用僵硬的背脊抗拒着他。 他又能拿她怎么办? “……为什么?”他以为他已经把能许诺的都许诺了,能做到的都做了,为什么结果还是如此。 还是让他无可奈何。 秋风飒飒吹响树叶,秋月冷辉照亮纱帷。 盛则宁抽了抽气,哽咽道: “你们都要我成全,可是谁来成全我?” 封砚拂开盛则宁脸上的发丝。 她哭得两眼通红,泪痕沾湿了她的小脸,仿佛被狂风暴雨压得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她只是输掉了一个尝试。 可他,已经输掉了所有。:,,. 第102章远行 床边最后一只火烛噼啪一声,燃尽了,只留下白色的烛泪在金铜色的四方烛台上。 一小缕烧灼过的灰烟袅袅升起。 搅散了满室旖旎。 封砚心口抽痛起来,就像是被藤蔓捆住了,在缝隙的地方,所有的情绪却疯狂涌了上来,充斥在他的胸腔里每一个角落,让他一时间都分辨不出此时此刻的他该扯出什么表情来。 该怎么面对这荒唐且难以收场的局面。 盛则宁侧着身,两手掩着嘴,哭声小了下去,只剩下轻微的抽噎。 封砚想伸手去抱起她,但又唯恐在这个当头再次让她承受惊吓。 自从她产生了抗拒,此处最不受待见的人应当就是他了。 他如何还敢去触碰她。 从扯过一边的薄被把盛则宁仔细盖好,封砚起身坐到床边。 “对不起今夜是我唐突了,你且好好休息,我……我这就离开。” 薄被簌簌动了一下,封砚侧头看过去,以为她会挽留,却看见盛则宁已经把自己的身体都藏了进去,只剩下几缕乌黑的发丝留在外面。 无人能见,他唇边就扯出一些苦涩。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有一丝奢望。 虽然说着要走,可他还是忍不住伸手勾起那缕乌发,入手沁凉的发丝还带着桂花馥郁的香气,让他想起不久前他们还唇齿相依,亲密无间,可转瞬他们就形同陌路,让人无所适从。 正当封砚还想开口说些话安慰盛则宁,门口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关在窗外的八哥第一叫了起来。 “小人!” “小人!” 谁能想到窗户下面挂着一只鸟,外面的人被吓得滑了一跤,只听德保公公的叫痛的声音伴随着鸟扑棱着羽翅,乱成了一团。 “官、官家,不好了!”德保公公十万火急的声音穿透了门板。 极力将每一个颤抖的音调都挤进来。 若不是真的要紧事,他又如何敢在这个关头跑来叫门,这不是给人找不痛快吗? 封砚抬起头,看见被子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 他从一边捡起自己的衣裳边披穿到身上,一边走去开门。 盛则宁数着他离开的脚步声,才把脑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眼睛哭得干涩难受,她费劲睁开半只眼,打量了眼四周。 不知道是哭久了还是酒喝多了,有一种缺氧的窒息感让她难受,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得以缓解。 她刚拢好身上的衣裳,就听见外面不寻常的动静,像是无数的人跪倒在地,叩拜。 盛则宁用手擦抹掉脸上的泪痕,正不知道该不该跟出去看看,就听见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昏黄的光线里,封砚的脸色苍白,犹如被月辉染上了褪不下去的清冷惨白。 盛则宁看着他直冲自己而来,适才被他手指反复掌控的感觉浮了出来,让她忍不住又抱住被子想躲开。 可是封砚却先于她的动作,克制地站定在她三步的距离外,没有再往前冒犯她一步。 虽然他可以,可是他不敢。 就像是看着一只绚烂的泡沫,不敢再伸手指.染一下,怕它就此会破裂,消失无影。 他们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经受不住他任何放纵。 盛则宁见他停下,神色稍缓,只是那双红通通的眼睛还目不转睛看着他,似在无声地询问。 “宫中有事,我即刻命人送你出宫,你……”封砚低声道。 “出宫,真的?”盛则宁一下忘记了两人之间的‘恩怨’,身子甚至都朝他倾了倾,她的嗓音里还带着一种低哑的哭腔,像极了受尽委屈后不敢轻信却又忍不住期待的样子。 封砚注意注视着她。 盛则宁意识到自己太过欣喜,像是表现出对他避之如蛇蝎。 有些不好,她闭上嘴,也收敛起脸上的惊喜,慢慢把身子坐回远处。 封砚这才环顾了下四周,这处空荡的后殿自有了盛则宁在,才逐渐丰富了起来。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紫檀木美人榻、梅花式填漆小几、黄花梨花鸟纹五屏风式镜台……各色的珠钗环佩被打磨光亮的铜镜倒映出五光十色,他重新开了口,低声道:“你可以收拾一下,看看有什么需要带走。” “我没有什么可带走的。”盛则宁摇头,这些都是宫中物件,她要来何用? 封砚愣了一下,心里苦笑自己忘记了,盛则宁在家中所用也不差之多少,多稀奇罕见的东西她也不会贪多。 他只能回道:“好。” 一辆朴素低调的马车载着盛则宁出宫去了,直到离开了宫门,盛则宁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刚刚一心想着离开,都忘记问了。 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马车才驶进御道,沉沉夜幕里忽然撞响了沉重的钟声。 一声、两声、三声……九声。 停顿了三息,又周而复始。 盛则宁从钟声里听出了端倪,身子无力地往车壁上一靠。 国之大事,帝王崩殂,方能敲响大钟九次。 太上皇驾鹤西去,甚至都还没有等来冬天。 * 皇帝驾崩的消息当夜就传遍了上京城,就连在远郊的官员收到消息后,也得立即折返回来。 盛家老小赶着夜路,在清晨时分回城。 盛则宁早已经指挥府中下人换下家中所有颜色鲜艳的帷幔、屏风,包括系在树上的彩绳装饰,在这个时候谁还敢高调享乐,就等着被言官谏官弹到天边去。 丧服简单,只要有粗麻布简单缝剪就可,唯一重要的是盛二爷与苏氏所用,盛则宁也为他们准备妥当。 好让盛二爷一回来就能换上前往宫中。 父女二人只能匆匆打个照面就分开,都无暇关切盛则宁这几日在宫里的事,不过看着女儿安好,他心里也松了口气。 寒鸦掠空,天气又冷了几分,还未到初冬,好像已经嗅到了寒冷的味道。 太上皇虽然死得突然,可是他早已经立诏退位。 新皇也能挑大梁,独当一面,而且他还在第一时刻就发了诏书,命诸军、藩王留守封地,不得赴京离任,这次的政权过渡必然平稳。 即便人心难免会惶惶一阵,但也不会出大乱。 整个国丧要持续一个月。 树上的叶子都落得七七八八了,光秃秃的枝桠显得繁华的上京城一片萧瑟。 不但大相国寺,上京城里其他的小观和小寺都要鸣钟三万杵,从早至晚,每个人耳朵里都嗡嗡作响,心绪不宁。 盛则宁素衣简约,坐在苏氏的屋中力求安静地看着账簿。 苏氏抬头看了女儿一眼,推开手里的算盘,忽然说起一事,“你大哥哥聪明睿智,得中解元,董夫子惜才,遂向庞太师举荐大朗,他不日就要离开上京城,去西府受学,你可愿意同去?” 盛则宁从满页的墨字上抬起眼睛,足足愣了一息才听懂她娘说的意思。 “阿娘是让我同大哥哥一起去西府?”盛则宁呆呆地张开樱唇,还不敢相信。 从前她只是稍提一句想要像祖父一样出门游历,就会被爹娘晓之以理劝她死心。 谁家的女儿会抛头露面,学那些商贾人家走南闯北。 清誉不要了?名声不要了? 所以盛则宁太惊讶,这件事会由苏氏主动向她提起。 “你外祖父来信也说,许久没有见你了,上一回见,还是你七岁的时候,老人家年纪大了,挂念血亲,但是为娘这个身子骨你也知道,不好长途跋涉了,所以才让你回去,代替娘尽一番孝心。”苏氏怕盛则宁高兴过头,把秀美的脸一板,严肃道:“可不是由着你去玩的,可明白?” 盛则宁把手里账簿一抛,绕过书案,抱着苏氏的脖子,喜不胜收。 “知道知道,我一定乖乖听外祖父、外祖母的话。” 苏氏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唇边挂着微笑,眼底却藏着一抹担忧。 都说隔代亲,这苏家二老又是出了名的疼爱孙辈,只怕跳跳去了那边,要月亮摘月亮,要星星摘星星,哪个还真会管教她呢? 盛则宁抱着她,嘴里犹如炮仗一样吐着问题: “大哥哥什么时候走?我二姐姐也去吗?” “如果要去的话,是不是得在冬天前出发?” “我爹会同意吗?” 苏氏无奈地将她推开,让她站好了说话,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挂着大人身上,谁看了不要笑话。 “你大哥哥计划十一月中旬就出发,你二姐姐正准备议亲,当然不能去,你爹爹也早就同意了,他还准备让你与大朗跟着就要去西府上任的李大人一家同行,互相也有照应。” 盛则宁听到最后一句,才明白过来,原来准许她跟着大哥哥去西府一事,是爹娘早就商议过了。 这是在担心她与皇帝的事对她影响不好,趁着现在大家都为太上皇驾崩一事无暇分心,想送她出去‘避祸’。 事已至此,他们也没有强迫她一定要进宫,哪怕皇帝对她已经做到如此逾矩犯界的地步,心思昭然若揭。 “娘……”盛则宁挨了过去,不管不顾地跪坐在地上,亲亲.热热把脑袋搁在苏氏的膝盖上,还当自己是个小姑娘。 苏氏轻轻叹了口气,用手轻摸着她的脑袋。 “我和你爹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从来都是盼着你能好,可是经历那几日的提心吊胆、牵肠挂肚,就怕万一……所以,便觉得这世上有什么比得上我的跳跳快活自在地活着,你既不想入宫,非将你拘了进去,一辈子都不快活的话,再多的荣华富贵也无用。” 盛则宁闻言用力点点头,可是不敢出声,生怕被苏氏发现她已经不争气地哭了。 这世上,每时每刻,万物都在变。 昨夜的树叶与今天的树叶都不敢说一模一样了,人心也是。 从前她觉得爹娘将她当作维系与皇家权利的‘工具’,可现在他们也终于愿意为她考虑了。 * 盛家长孙要出行的事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可是没有多少人知道此次出行还有盛家二房的三姑娘。 盛则宁也适当选择地告诉了几位木兰社的成员,以及柳娘子和梅二娘等人。 她们都为她有这样的机会感到高兴,争先送了一些有特色的小东西供她带去西府送人,就怕那边的人会对她不好,不上心一样。 颇有种要嫁女儿,亲朋好友纷纷添妆给她压场面。 盛则宁还答应要给柳娘子寻找西府的特色菜谱,给梅二娘找杭绣的花样,每个小姐妹她都答应下了一箩筐好处。 竹喜都打趣她,出一趟门,家底都要赔光了。 可谁叫盛则宁高兴呢? 哪怕外面秋风萧瑟,在她心里也犹如春天万物苏醒,一切都在欣欣向荣地发展。 她甚至还在临行前去了一趟谢府。 谢朝宗这次被打得重了,趴在床上养了近两个月,谢朝萱带着她过来的时候,谢朝宗正在床头剥着橘子。 她们在外间,并没有入内,还隔着一面屏风。 但是桔子的清香还是从里面溢了出来。 谢朝萱往里面瞥了一眼,哼了声:“还吃呢,盛则宁来看你了。” 屏风后的人努力地爬了起来,“宁宁,你怎么来了?!” “你不用出来,我们就在这里说就行。” 盛则宁说是来探病,倒不如说来告别。 这次去西府,她打算多逗留一段时间,所以短时间是不会再回到上京城了。 谢朝萱拉着盛则宁在玫瑰椅上坐下,“不必理会他,他就算能爬起来,也走不了几步,我爹这次险些没把他打废。” “谢朝萱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谢朝宗果然走不过来,他光是爬起来,都牵扯到伤处,冒出一身冷汗。 “宁宁,我听说你被他带进宫里去了,然后又被送去了盛府别庄?” 谢朝宗这一句说出来,每一个字都透出不信。 他不信封砚把盛则宁带了进宫还能放她轻易出来,倘若他有这样的权利,绝不会傻到放着不用。 盛则宁惊讶他过分敏锐的直觉,下意识端起茶抿了一口。 谢朝萱看出她的为难,主动说要去外面看看茶点的准备,起身出去。 盛则宁放下茶杯,看向屏风的方向。 “谢朝宗,这已经是第二回了,不管我愿不愿意,你总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这样做,我当真喜欢不起来,你道我从前为什么喜欢他,现在想起来,兴许是他总是很克制守礼,不会强迫于我。” 谢朝宗嗤笑了一声,“不会强迫于你?” “你既已经猜到,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的确是被带进宫中,但是我不愿意,他就放我出来了,你看,他有权利却不会滥用权利。” “……他放走了你?”谢朝宗重复了一遍,笑出声来,“那他还真是个彻头彻底的蠢物。” 盛则宁深吸了口气,“感情是强迫不来的,只有尊重来的,你若学不会尊重别人,就永远不会体会到真正的两情相悦,你我相识这么久,我多么讨厌被人控制,你还不知道吗?” 谢朝宗沉默了片刻,又问:“若不能控制你,如何得到你?” “得不到的,就当我们没有缘份罢!”盛则宁起身,又不想两人最后关系变成死疙瘩,语气轻快道:“我就要去西府了,听朝萱说谢伯父也要带你们一起去并州赴任,天南地北,以后也许难见了,希望你能安好,以后再喜欢上姑娘,莫再做这样的事了,逆水行舟,不进反退。” “你要离开上京?”谢朝宗唯从中间听到了里面的关键,努力又挣扎着,想要从床上下来,一道咬着气的声音传了出来:“他也肯吗?” 盛则宁准备抬脚离开,闻言在原地顿了顿。 她没有告诉过封砚自己要离开,一来专门上门去说,也是奇怪,二来她也不是十足的把握相信封砚会让她走。 再者最近发生的事情那么多,想必他也无暇旁顾,说不定等他发觉的时候,她已经在千里之外了。 盛则宁只是道:“再见了,谢二哥。” “宁宁!——” * 才从谢府出来,转弯处还没等上马车,盛则宁抬眼又看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她。 竟是薛澄。 盛则宁放缓了步伐。 薛世子挠了下脑袋,快步走了上来,难得主动开了口:“我、我不是故意跟来的,是刚刚在街上看见了马车,想找你说句话,可是一直跟到了谢府,这才等了会。” 盛则宁想到自己到谢府也耽搁了那么长时间,薛澄竟都在门口等着,想必是有要紧的事。 她停下脚步,温声道:“薛世子请说。” 薛澄看着数月不见的人,脸皮有些发红,“我过几日就要回西境去了,我爹身体不太好,官家命人接他来上京养病,我就要去接替博西的军队。” “那恭喜薛世子就要可以子承父业,独当一面了。” 薛澄扯着唇,勉强笑了笑,“嗯,我从小也希望能像爹那样,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但是我……” “那你很快就可以实现愿望了,我也快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三姑娘的愿望?”薛澄惊讶。 “嗯,像我祖父那般可以自由地游历,看不同的风景,说不定以后有机会,我也去西涼看看,到时候薛世子还认我这个朋友,别忘了给我当个向导。” 薛澄张了张嘴,看着盛则宁嫣然含笑的模样,只能把一肚子话又悄然咽了回去,不忍再说出自己自私的话来。 他再次扯起唇角,无奈地笑了笑:“……那恭喜你了,我、我们一言为定。” 姑娘拒绝的话要听得懂,他已经尽自己最大可能勇敢尝试过了,也不枉此行。 两人友好地辞别,全程没有超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好像知道终归还会会面的老朋友,做了一个短暂的告别。 * 十一月中旬,虽在秋末,可上京城已经有了初冬的寒意。 曈朦的天上还挂着冷月的虚影,而东方还未见朝阳的影子。 盛府的马车跟在李大人一家的车队之后,两边加起来有百名家丁护卫,足以保他们一路安全。 城门刚开,进出上京城的车队不多,他们检验过后就顺利地驶出了城。 霜飔掠空,窗帘被吹得不断翻飞。 竹喜费力压着,怕冷风吹进来,她嘀咕了声,“这个时候出门,天寒地冻,一定很不容易啊。” “无妨,到了西府,那儿冬天也气候暖,比上京城都要舒服,我娘就是来了上京才觉得身子不适的。” “那大娘子也该一道回西府去呀!”竹喜天真道。 “那怎么能够呢,我娘哪里是身子不好动不得,分明是想留在上京城陪我爹罢了,他们俩感情好,这是好事。” 竹喜闻言也直点头,她忽而又想到一事,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说不定姑娘此番出游,也能像大娘子当年一样觅到如意郎君。” “少贫嘴了!”盛则宁心情好,和竹喜就笑闹了一场。 盛彦庚骑着马经过她的马车,就出声打趣道:“三妹妹心情甚好,看来一点也没有离家的忧思。” 盛则宁挑起车帘,笑盈盈道:“大哥哥还不一样。” “我这不过去数月,春闱前就要回来的,我看二叔母给你带的这些家当,是打算把你扔外面几年不管了吗?” 盛则宁朝后看了眼车队,“也没有啦,里头还有好多是带给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表兄弟姐妹们的东西,难免会多了一些。” 盛彦庚心想三妹妹人缘好,对人也用心,难怪会讨人喜欢。 车队要赶远路,所以也不急于一日一时,就一直保持匀速前进,直到后面响起了雷霆一般的马蹄声,显得后来的人分外着急。 连最前头的李大人一家都听到了这异响,忍不住从马车窗探出脑袋来。 “何人这大清早的……” 话音才说到一半,李大人连忙挥动着袖子,“停车!停车!快停车!” 长刀黑甲卫是皇帝近卫,如此着急,一定是有要事去办。他一个五品小官不敢挡路,连忙指挥左右要停车让道。 护卫却愣道:“大人!他们好像不是急着赶路,倒像是在拦人。” 护卫说的没错,车队一停下来,那些黑甲卫也勒马停足,一群彪悍的大马气势汹汹地压在车队两侧,叫人心都猛突了几下,不知道是触了什么事,还是冒犯了什么人,会惹来他们围堵。 盛则宁没料到即便出了上京城,也会遭遇变故,这些人像是冲着她而来。 几名黑甲卫分开,一骑越众而出。 许久不曾在她面前出现的郎君眼眸晦暗,就像这不明朗的清晨,还笼罩在黑夜的阴影下。 盛则宁心猛窜了一下。 他还是知道了,还是来了。 “则宁,你这是要去哪?” 盛彦庚正要下马行礼,可皇帝却没有向旁边任何人看一眼,他从来就是朝着盛则宁而来。 盛则宁手中还握着一截车帘,半个身子僵在窗边,看见封砚满脸的疲倦,满眼的血丝,就知道这段日子他过的很是辛苦。 可是再艰难也过去了,往后他会好起来,会朝前看,朝前走。 就没有必要再回头看了。 “臣女正要与兄长前去西府探望外祖父。”盛则宁平复下紧张的心情,实话实说。 说谎对她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封砚总会知道她身在何处,只要他想知道。 实话实说也是可以模凌两可。 探望外祖父是真,可是她没说只去做探望外祖父这一件事。 可是封砚却早知道她的心思,没有因为她这句‘真挚’的回答,放下警惕,他抿了一下干燥的唇,凝瞩不转地盯着她的双眼,问:“去多久。” 他知道。 她此去,就不会只去西府探个亲那么简单。 但是他不清楚她要离开多久,是否会多到他无法承受。 盛则宁沉默了片刻:“官家这是为何,臣女既没有违法乱纪,也已得爹娘长辈允许,可以外出探亲……” 封砚手指扯着缰绳,驱马靠近,“去多久?” 高大的马逼近,气息喷涌,把就在一旁的盛彦庚都得逼得让到一边去。 “官家……” 盛彦庚自知自己的责任,还想上前保护族妹,但是黑甲卫很快就拦住了他,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对上身强体壮的黑甲卫半点法子也没有,只能干着急。 盛则宁垂了下眼,等重新抬起眼睫时,里头已经小心与避让,她的声音轻柔且坚定:“少则一年,多则两年。” “两年。”封砚手指绕紧缰绳,好让马保持停驻在原地,离着车窗几步的距离,不近不远,他脸上的复杂无人看得懂,似悲似愤,似恼似愧。 盛则宁虽然声音极力保持镇定,可心里还是不安。 因为只要封砚有任何不善的举动,就能轻易将她溺死。 在几十双眼睛注视下,封砚终于轻轻抬起了手。 他眸光暗淡无光,深邃无尽。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愿意成全你。” 盛则宁从惊讶当中回过神来,眼睛忍不住弯了一弯。 封砚见她高兴,心底却又难过了几分,可是既已经说服了自己要放,他还是挥下了手,清声呵道:“放行。” 盛则宁看见如潮水一般退后的黑甲卫,立刻起身在马车里恭敬地曲了曲腿,温声道:“多谢官家相送,则宁当永记在心。” 一场虚惊。 车队上下战战兢兢在黑甲卫的注视下重新启程。 盛则宁也坐回车里。 从封砚追出过来时的紧张,到他答应放行时的轻快,到现在她心里还盘踞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忍不住伸出头,往回看。 淡淡的月轮之下,封砚的身影显得越来越小,已经看不清脸,只有身影的轮廓。 但是他并没有跟上来,信守了他的诺言,成全她想要出去的心。 只有瞩目,就好像在担忧那只一去不复返的风筝。 盛则宁心里很奇异地能共鸣到他现在的感受,就好像知道放她离开,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果。 他选择赌一场,不破不立。 车队之中不知谁人拂起了琴。 琴音悠扬,就犹如一阵秋风卷过落叶,吹到人眼前。 勾起了人的情思。 听着熟悉的调子,盛则宁甚至能轻声应唱。 “秋风清,秋月明。” ……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琴音、歌声伴随着远去的车队,一路往南。 封砚极目眺望,也只能看见那一片摇晃的车帘后,一只搭在窗边的素手,若影若现。 他心里像是被挖空,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提前降落他的心上,源源不断地填入了这个空洞。 好像要将他从内到外冻僵。 一阵飒爽的凉风吹到他的脸上,带走眼下的湿漉,他耳边还盘桓着女子轻柔缠绵的清唱。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①:,,. 第103章谣言 西府距上京城有千里,带着马车、家当行得不如骑马快,所以拖家带口便需要走上二十天。 虽从秋末走到了初冬,可从北行到南,气温反倒在逐渐回暖。 到了西府地界,盛则宁甚至可以脱下狐皮袄子,单穿着秋裙即可。 “这里没有下雪。” 盛则宁新奇地从马车伸出手,感受温暖的阳光在指尖跳动,她不由想起,“若是在上京城,这个时候该下雪了。” * 上京城的确下了雪。 第一场雪就是鹅毛大雪,一夜的时间就铺满了上京城。 银装素裹,玉树琼枝。 宫人忙着扫雪,一大早就要起来,簌簌的扫帚声和鞋底踩着雪的嘎吱声,在静寂的雪地里能传很远。 坐在书案后的封砚从敞开的雕花窗往外看,不知不觉就看着那片雪有盏茶的时间。 德保公公担心雪地反光伤眼,放下热茶就随口道:“也不知道盛三姑娘到了西府没,听说西府那儿冬天无雪,还有绿树和花,想来就是一个好地方……” 封砚伸出手指,一朵雪花居然穿过了回廊,飘了进来,沾在了他的指尖,雪片化作了水,滴到他正在写到纸上,晕开了一团墨迹。 真凉啊。 他看着润.湿的指尖,忽然问: “她现在是不是很快活。” 德保公公捧着茶杯都愣住了,不置信地撩起眼皮,偷瞄了眼皇帝。 怎么觉得皇帝反倒像是害起了相思病。 人是他自己放走的,却时常牵挂,这不是作孽是什么? * 西府。 几声笑声从敞着架子的马车里传了出来,只见四匹马拉着一架十分特殊的车。 车没有顶棚,只四周有围架,里面挤着坐了十个年轻郎君和小娘子,热热闹闹一路。 西府苏氏乃是当地一大氏族。 盛则宁的娘作为苏家幺女,出嫁前在家也是备受宠爱,盛则宁在盛家排行第三,可到了苏家却要排到很后面去,成了小妹妹。 刚到西府地界的时候,就有六个哥哥、三个姐姐来接风。 那架势把饱读诗书的盛彦庚都惊不出半句话来。 苏家十一郎拍着胸脯道:“这不算什么,我上头还有十个哥哥、姐姐呢!” 盛则宁也很难不吃惊。 哪怕她从前听苏氏介绍过一嘴,苏家兄弟姐妹众多,可也没有想到有这么多。 而且苏氏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小辈多到她自己都有些搞不清,所以这次居然都没有对她有任何交代,就让她这么稀里糊涂来了,好在她带的礼物足够多,不然都不好分了。 她这些堂兄、堂姐们都性子豁达、十分友善,没有和她一般计较。 就连每次跟她说话的时候都要带上一句,“或许你可能会记不清了,我是苏十四娘……”诸如此类,一点也不会让盛则宁这小表妹有任何不舒服或者难做的地方,让她宾至如归。 等见苏宅,到苏家二老。 盛则宁丝毫不怯生,当场就脆生生喊:‘外祖父、外祖母。’ 要多亲切就多亲切,把两位老人都叫得眼泪汪汪。 因为盛则宁与苏氏长得有几分相像,二老看她犹如看亲女一样亲近,大手一挥就送上价值黄金百两的见面礼。 就连盛彦庚都有不菲的见面礼,不过盛彦庚倒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主要在于苏家能替他与那位庞太师也说上话,对他此行大有裨益。 他是来学习进修的,并非来玩耍。 可是盛则宁是来玩的,所以一连几日都跟着苏家那些还没认全的哥哥、姐姐们出门。 他们还要感谢盛则宁给了他们机会,要不然二老平日里管着,可没那么容易让他们到处玩。 虽然苏家二老对孙辈是好,但是规矩还是摆在那里。 虽然是没落的世家,但是祖祖辈辈的传承都沉淀在这一言一行的管教当中。 盛则宁想起自己的娘,很能明白自己的这些堂兄、堂姐的苦处。 “在上京,我娘就经常不让我出门。” 盛则宁悠悠一叹,换来了此起彼伏的附和。 “哎,我娘也是。” “我也是。” 盛则宁每日多走一条街,都是在认识西府多一番样貌,而其他都没见过上京城的表兄、表姐们也在好奇上京城是什么样。 不过他们只能从盛则宁的描述里想象出上京城的一成繁华与热闹。 但是这一层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羡慕了。 “果然是天子脚下,如此繁华,居然夜过五更街上还有卖点心小吃的脚店,西府不成,到了掌灯时分,外头的人都少了,全回家吃饭了,但凡谁家懒一些,晚点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虽说西府人没有那么勤勉,可是这里悠哉悠哉的生活氛围也让盛则宁感到十分舒服,一切时间都变慢了下来,人才有更多的时间去享受生活。 而不是为了生活要忙忙碌碌一整天,每个月还要盘算着租房的钱、吃饭的钱,十分辛劳。 “对了,你可见过我们的新官家,他长得什么样,好不好看?” 有个鹅蛋脸,生得很俏丽的表姐拉着盛则宁问。 盛则宁还记得她是苏十六娘,是个很爱说话的小娘子。 “这个……自然是见过,官家他很年轻,长相属于比较清冷,若要形容,就像是冷玉那样……”盛则宁一回忆,突然就想起封砚那双眼睛,那在秋月虚影之下,复杂凝睇,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 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自封砚眼中流露那样的神色。 就好像一向谋而后动的人也有一朝满盘皆输的失落。 失控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 一切都在往他无法预测、无法判断、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他像是,第一次迷茫了。 旁边稍大一些的苏十四娘就打趣十六娘道:“你打听官家好看也无用,官家两年都不准备采选,轮到你的时候,你都是老姑娘了。” “我、我就随便问,谁想去当妃子了?”苏十六娘转过身不理睬十四娘,重重地哼了一声。 盛则宁还是第一次听,她愣了下,问道:“两年不采选?” 苏十四娘点头,伸出三根手指:“太上皇驾崩后,官家就下了三道旨,第一道旨改国号启元,不就是重新开始嘛,必然是官家想要开创新的大嵩格局。” 她掰下一根手指: “第二道旨废除数十种苛刑连罚,就是家主犯刑,倘若坦白自投者,责不连其妻女家眷,这听起来也不错,凭什么外面男人犯罪,一家老小都要跟着陪葬,不知者无罪嘛!” 十四娘把最后一根手指故意在十六娘面前晃了晃,“官家以为太上皇守丧之名,两年内不婚娶,要潜心为太上皇祈福,咱们这位官家看来不是急色之人,也够清心寡欲的,年二十都没个正经女人。” 两年。 盛则宁默默想,总不会也这样巧吧。 即便官家有诚心为太上皇守丧,半年也大大足以让百官歌功颂德。 可是两年,他若抓紧些,太子都能生出来了。 这如何不叫人着急? 不过对封砚的事,盛则宁很快就顾不上了。 因为没过几日,就赶上了西府特有的朝冬节,她忙着去体察风俗去了。 * 上京城不但天气冷,氛围更冷。 尤其每三日早朝时,总有一场吵不完的架,围绕着皇帝的子嗣。 在一些大臣眼里看来,一位皇帝登位时没有没有带着子嗣,就犹如一个女人出嫁时没有带着嫁妆,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 不过也怪太上皇的头几个皇子实在是朽木,雕琢不成材,早早就被打发到藩地眼不见为净,而剩下的这几个却又拖拖拉拉,一直没有成婚,别说儿子,连个女儿都没有,实在让人不解。 现在皇帝不急,他们都要急坏了,就险些明说,万一您也崩了,这大嵩的天下谁来继承? 封砚本人是不着急的,他只慢慢道:“朕将来会不会有子嗣还未可知,众卿若当真着急,不如先留意宗亲里头有没有适合的孩子。” 皇帝此言一出,满座惊诧。 什么叫有没有子嗣未可知,难道皇帝身上有隐疾,而且这等隐疾居然就敢这样堂而皇之,公诸于世。 也不怕遭世人耻笑?! 况且,他这么随意就说出要选宗亲之子,那就是说明在皇帝心中早已经存了过继嗣子的心思了! 皇帝虽然也是嗣子,可那也是太上皇的血脉,这与宗亲之子可不能一概而言。 众臣的烦恼不知从何而起,既担心皇帝真的身有隐疾,不敢逼得太过,又怕皇帝心底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直到有人终于透了一嘴,曾经在城门口,他不小心撞见皇帝带着黑甲卫在堵人。 堵得还是曾经对他痴心不悔、穷追不舍的盛三姑娘,最要命的是堂堂皇帝,他还堵人失败了,放着那三姑娘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他是眼睁睁看见皇帝落魄地站着原地,被风吹得像冰渣子一样僵硬啊。 这下虽看似解了众臣的疑惑,但是也害惨了盛二爷。 面对络绎不绝前来打探消息的同僚,盛二爷这几日过的很苦,就像过街的老鼠,谁都想抓他。 “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是这位盛国公的和稀泥**。 可是百官们还是隐隐从里头嗅到了一些蹊跷。 似乎这皇帝的破绽之处就在盛三姑娘身上,可是这盛三姑娘究竟是去探了哪门子亲,他们苦苦等着、等着。 大半年了,一年了,快两年了!还没归来?! * 盛则宁并没有在西府一直待着,她跟着一位志同道合的表兄一起往四周的城镇游历。 这位苏七郎年二十有七了,却志在四方,无心娶妻生子,这就导致苏家二老以及七郎的父母对他很是头痛,不过盛则宁倒是很羡慕他的经历。 若这苏七郎能与她祖父相遇,两人定然会有说不完的话。 春去秋来,时间过的很快。 这一路上盛则宁不但见识了不同地方的风情地貌,还撞见了许多不公之事,尤其是一些偏远地区,竟还存了扼杀.女婴的残忍之事。 盛则宁觉得,既然养不活,就不要生她们下来。 可她们还要说,没有法子啊,要生个男孩继承香火,不然断了后,一辈子都要受人戳脊梁背的气。 真是愚昧又残忍。 盛则宁十分生气,当夜就写了一封信回上京。 这一年来,她常常会跟木兰社的同伴联系,尤其是与文婧姝书信来往最频繁,几乎三两天就要写上一封。 一来文婧姝知识渊博,很愿意听她说外边的事,二来文婧姝还能给处世不深的她出很多建议。 就比如关于这些女婴的事,盛则宁自知无法根治这些积年累月的沉疴旧病,只能先想办法把那些弃婴收了起来,她劝说了苏家帮忙募捐了一些钱,改建了一家旧书院成了济婴馆,里头很多都是健康结实的孩子,虽然没有那么奢侈的母乳,但是米汤也能喂养长大,至于后面她们如何,尚在与文婧姝商讨中。 但是有一条是她们的共识,将来必然要让她们能够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关于这点柳娘子与梅二娘也愿意出力,表示只要七、八岁大能理事的孩子就能够当帮工,赚自给自足的钱够了。 群策群力,总会想到妥善的法子,不过眼下她们所能收到的孩子都还太小,只能靠接济的法子养大,指望她们能自给自足,也太强人所难。 不过让盛则宁感到奇怪的一点在于,就在她改建济婴馆不久,当地的县令就连忙拨款,参与建设,一副古道热肠、热心为民的样子都让盛则宁怀疑这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是不是哪天夜里给人夺舍了。 还有就是不久前那个曾与她起过冲突的城守,竟然摘了乌纱帽,连追了她三天的路,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地发誓一定痛改前非,再不做抢掠民女,伤风败俗的坏事,若不能改正,一定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盛则宁觉得一件是巧合,两件、三件、四件事……加在一起就是蹊跷,大大的古怪。 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神灵保佑,能有这么多福至心灵的际遇。 这就让她不由想起刚写信不久,文婧姝有一次忽然在信里问她,能否将她的来信誊抄给其他伙伴看,还要她写得工整得体一些,说虽然零零散散,但也姑且算是能让人增长见识的游记。 盛则宁自然不介意,最多将一些更**的话,再写到另一张纸上。 至于文婧姝把誊抄下的信交给了哪些‘伙伴’看,她就不得而知了。 盛则宁虽然不在上京城,可来自上京的流言蜚语,却是传得整个大嵩都知晓,看来无论是何处的人,茶余饭后都要讨论一些那些皇亲国戚的私事,才算得劲。 其中皇帝的隐疾和他的失意情史最广为流传。 不知道从何时起,几乎口口相传,皇帝居然对一名小娘子求之不得,用黑甲卫在城门口堵人,还‘苦苦哀求‘、’痛哭流涕‘、’下跪求和‘,无果后回宫服药’自宫‘还放言道:若不得此女为妻,朕终身无嗣。 这则流言听起来的离谱程度是盛则宁当场就能写下小密信去向文婧姝考证真伪。 不过文婧姝表示并未听过在她之后皇帝身边有小娘子出没,此事多半不真。 盛则宁不禁联想到自己离开时的画面。 城门、黑甲卫、小娘子、皇帝。 似乎勉勉强强能对得上几个关键的地方。 但是哪里来的‘苦苦哀求‘、’痛哭流涕‘、’下跪求和‘? 皇帝的风评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变得如此可怜,比她往日只是在上京城’丢人‘算得了什么…… 至于服药自宫是她从前没有问起到事,嗯,虽然知道流言不可尽信,但是盛则宁还是提笔在公信的末尾缀上了一句话。 ——官家身体可好? * 上京城入了秋,便又到了秋猎的时节。 可是今年皇帝大笔一挥,亲自取消了秋猎。 来询问秋猎事由的官员愕然,连忙问皇帝缘故。 “朕要微服私访,秋猎改挪明年。”说罢,皇帝径自从他身边走过,脚步还有些急切,与他平日里稳重克制的模样不同。 “德保公公,官家这是怎么了?” 德保公公扫了一眼压在桌子上的信,“哎,咱们官家’心心念念‘的那小娘子给他写信邀请了。” 还跪在下面发愣的官员,正是当初把’谣言‘不小心传出去的那位,只是他也没有想到经过百姓的润色,这流言会让他每每听到就冷汗直流,害怕哪天自己人头不保。 所以德保公公刻意提到’心心念念‘这四个字,他下意识抖了抖,冒出一头的冷汗。 “啊……她,她写了什么?” “官家身体可好。”德保公公神情怪异地复述了一遍。 大臣满头雾水:“这算哪门子的邀请?” 德保公公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一副高人神秘莫测的模样走了出去。 哎,他们谁能知道。 这是快两年里,官家在信上看到的唯一提起他的事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第104章十分 含霞饮景,凉爽的秋风吹散了暑气。 并州城里应季的瓜果渐渐多了起来,只需早些时候到集市。就能碰到周围果庄刚刚采摘送来的新鲜果子。 盛则宁带着竹喜也赶了个早。 “宁表妹打算过几日就回上京城了?”苏七郎见识到她这采买的劲,像是要带着几车的土产回去才肯罢休,不由好笑。 盛则宁捡起一只巴掌大的糖梨掂了掂重,口里无奈:“我娘说再不回去就随便给我找个人定亲,把我嫁了,我得回去哄哄。嗯,看完中秋灯会就回去。” “你这个嘴比糖梨还甜,定然能说服小姑母对你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苏七郎这两年看盛则宁哄起苏家二老总是很有一套,要不然她也不可能在二老的纵容下‘蹉跎‘这些年。 毕竟她不是男儿家,即便拖到年纪再大一些也无妨。 想起那让人烦恼的婚姻大事,他又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这世上有哪位郎君能入得了你的眼?” 竹喜把洗干净的糖梨捧给盛则宁,神秘兮兮地对苏七郎道:“只怕难。” “是不是太挑了?”苏七郎又忍不住笑。 盛则宁咬了一口糖梨,甜香的汁水充盈在唇齿间门,梨很甜,但是他们的对话却让她心情不够美了,她哼道:“谁说我挑了,我看七表哥就不错。” 苏七郎闻言连忙后退三步,摆手如摇扇,“千万莫拿这个说笑,受不起、受不起啊!” “姑娘你不就是想找个任劳任怨的向导,好陪您云游四海嘛!” 出门在外两年,上京城的规矩都忘得差不多了,竹喜现在是姑娘爬墙她拆梯,毫无顾忌起来。 盛则宁也不生气,直接塞了一个梨子堵住竹喜的嘴。 “看破不说破,胜造十座庙,知道吗?” 竹喜咬着糖梨,乖乖巧巧地嘟囔了句‘知道了’。 随着市集上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嘈杂起来。 有叫卖楸树叶子、桂花枝的、有卖鸡头米的,还有卖桂花酿的…… 但有一位老太的嗓门直接穿透这些声音,力压群雄,惹了一街的人都好奇看了过去。 “你说什么?——你是来找人的?” 在并州城的人都知道,这位蔡婆婆长着一副精明能干、百事灵通的脸,但是耳背得厉害,十有**的外乡人在路上遇到她都忍不住会向她打听路,可是她热心归热心,就是经常听不清人说什么。 这不,对方说一句,她就要大声重复一句,就是没听清,她也能自己补全。 “哦!——是你喜欢的姑娘在并州城啊?你千里迢迢来寻她?可不得了小伙子!” 旁边的行人都不由笑起来了,为这位可怜的外乡人感到同情。 毕竟一位身高八尺的大好郎君在众目睽睽,朗朗乾坤之下,竟被蔡婆婆把私事全抖得干净。 好让人都知道了他是千里迢迢来找喜欢的姑娘。 盛则宁咬着糖梨跟在苏七郎后头,从这越来越拥挤的人群里头往外挪。 蔡婆婆扯着洪亮的嗓音,还在挽留道:“天可怜见的,别忙着走呀,婆婆定然帮你找!” “老夫人,真不用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入耳,盛则宁明明都已经走过去了几个身位,可越想,这声音就是觉得很熟悉,她登登登后退了五六步,踮脚探头朝里面,望了一眼。 嘴里的梨,顿时都尝不出味来了。 那双总是克制压低的凤目,此刻正好抬了起来,瞳仁漆黑,像是带有珠光的黑珍珠,在早霞的灿光下,慢慢,亮了起来。 封砚? 盛则宁咀嚼了几下口里已经尝不出味道的梨肉,仓促咽了下去。 虽然已经过了两年,可封砚的样貌并没有什么改变,最多是多了一些威严和坚毅,像是一块打磨成型的冷玉,泛着一些沉淀过后的美。 忽见故人,盛则宁的脑子空了一片。 本该坐镇上京城的皇帝怎么会忽然就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并州城? 她莫不是昨夜睡下,还没有醒过来,尚在梦里? “郎君?郎君?你看什么呢?咦——那边的姑娘生得好看啊!是不是就是郎君要找的……” 随着蔡婆婆的声音,四周的视线全汇聚到了过来,盛则宁感觉头皮轰得一下全麻了,即就垂下眼睛,想趁着无事发生,赶紧开溜。 看热闹看到自己身上来,这还是两年来头一遭。 偏偏封砚的声音紧随而来,将她抓个正着。 “则宁。” 两年了,他的嗓音还一如从前清润低沉。 这陌生的熟悉感让人茫然无措,可就像是人呼吸、蝉饮露,下意识的反应让盛则宁还是回过了头。 别在耳后的桂花枝被穿过的风刮了下去,顺着她披在肩头的一绺发往下坠,最后险险落到一只大手上。 带着金黄小花的桂花枝横在手掌之上,完好无缺,捧到她的眼前。 盛则宁并没有伸手去取,而是把视线从那只手上慢慢抬起,直到重新落到那张熟悉的脸。 他眉眼清冷,带着倦意与风尘。 月白色的直裰修身简单,将他的身形衬得更加修长挺拔,不看样貌,仅站在那儿的姿态就知道他风仪绝佳,必然出生名门。 所以千不该万不该,立在这个偏远的小镇集市中。 “您……怎么会在这里?”盛则宁发觉两人站的格外近,下意识后退了小半步。 秋风卷起两人的衣袂,撞在了一起,纠缠了一番才重新落下。 “我身体尚好……”封砚走上了半步,填回了两人之间门被拉开的距离。 就好像他已经不想再放任两人的距离扩大。 这句话说的是没头没脑,甚是突兀,在场中唯有盛则宁能反应过来,他回答的就是她写在信里,问文静姝的那句话。 ——官家身体可好? 虽然盛则宁是想过试探,但也从没有想过为了这句话,封砚会跨越千里山河,亲自出现在她眼前。 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门里,他似乎淡出了她的世界,可却又狡猾地留下了各种蛛丝马迹。 好让她想忘也忘不掉,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叫封砚。 不是已经放手,已经成全她了吗? 为什么还要来? 封砚将桂花枝重新插进盛则宁的发髻中。 “……只是很想你了。” 想到,只要一句话六个字,他就来了。 蓦然心口像是被撞了一下,盛则宁在仓促间门只能马上低下了眼睛,避开了那对她而言太过灼热的视线。 那样认真的目光,很容易让人误会他的话是出自真心的。 可是封砚从不会是那种剖开自己,让外人看清他情绪的人,当了皇帝更是应当喜怒不行于色。 他竟会想念。 他竟会直言想念。 * 要回到西府陪苏家二老过中秋节是盛则宁早就答应过的事,可封砚忽然的出现,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自从并州‘偶遇‘他之后,封砚已经跟在她身后有两三日了。 若说他打搅了她,也不是。 封砚从来没有干涉她的出行,只是她走东,他跟东,她走西,他跟西。 苏家上下都不清楚封砚的身份,只知道是从上京城来的一位贵人,更是盛则宁口里的一位故人。 可这算哪门子的故人。 只要还长了眼睛都清楚他们之间门必然不简单。 还是苏家老太爷独具慧眼,一眼看出封砚不一般,让府中上下对他恭敬客气,这就给了他更多机会可以自由进出苏府。 毕竟贵客不好拦。 盛则宁本想和表姐妹最后去看一次灯会的计划也在外祖父干涉下破灭了。 “和她们去看有什么出息,你看这两年里你十四姐姐、十七妹妹都嫁了出去,就你还在这里杵着,眼下这么好的郎君你不要,那就别怪老头子把这个机会让给你其他姐妹了——你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不乐意?不乐意你还不快去?” 老太爷当初有一眼相中盛二爷这个乘龙快婿的好眼光,在看人这方面他自诩错不了。 “这两年里,你也见过不下数十个有才有德的郎君,就庞太师那孙子,我瞧着也很好嘛,你也愣是喜欢不上,我还以为是你太过挑剔,谁知道你在上京城还有这样的……见过这位郎君,我方明白你为何挑剔了,罢罢罢!你快领走吧,再迟些,你的姐姐妹妹可要坐不住了。” “我没有……” “什么没有,是没有挑剔,还是没有和那连名字都说不得的贵人有关系?” “……” 盛则宁被苏老太爷呛得一句反驳都说不出口。 姜还是老得辣,这话虽然让盛则宁不舒服,但又让她不得不反思起来。 封砚的忽然出现,的确搅乱了她的心思。 就好像好端端的一潭静水,莫名其妙被投进了一粒石子,水面荡出了涟漪,再无平静可言。 她不想成婚,不仅仅是因为不想失去自由,还是因为…… 她再难像当初喜欢封砚那样,再孤注一掷地喜欢别人了。 * 西府的中秋灯会是自傍晚起。 还没过酉时,太阳就落了下去,只有余霞在天边,黑夜逐渐漫了上来。 像是打翻了墨汁,染尽湛蓝天空。 环佩叮铃,盛则宁穿着一身枫叶色的秋裙从马车了钻出来,皙白的脸被四周灯笼朦胧的光照得柔婉静丽。 西府大街上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只有特有的几个节日,西府的夜晚才能有这样的热闹。 “则宁。”封砚站在马车旁,向她伸手,想扶她下来。 盛则宁看了眼左右,随行的人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唯一的车夫也早就跑到前头,拉着马缰看也不敢往他们身上看。 “不劳烦郎君。”盛则宁提着裙子自己就从车梯上下来。 出门在外,他又是隐藏了身份,盛则宁只能以郎君称呼他。 这样的称呼无形中让封砚皇帝的身份在盛则宁心里变淡了。 恭敬少了,随意多了。 封砚自然地收起手,并没有因为被驳了好意而有半分伤容。 “那走吧。” 盛则宁余光打量了眼封砚今日的装束,渐染的雾霞色,就像是像是天海一线上曈朦的天。 未带发冠,只用了一条丝绦系发,长带藏于墨发之中,犹如飞墨里一条翻江倒海的银鱼,在秋风里起荡。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随性漫步在西府街头上的一位郎君,竟就是掌权天下的大嵩皇帝。 “……好。”盛则宁硬着头皮应下。 她与封砚头一个正正经经逛灯会,居然隔了四年,还是在两人都不太熟悉的西府。 盛则宁虽说在这里住过几个月,但属于半熟不熟的程度,没有苏家人带路,她这个不记路的人,很快就带着封砚一道迷失了方向。 本来两人就许久未见,互相之间门都有了些生疏。 情也好,怨也罢,早已经被时间门磨得苍白了颜色,淡去了痕迹。 这灯会逛得闷声不响,甚没意思,盛则宁索性就停下脚步,扭头对封砚道:“不如叫郎君的护卫出来,把我们带回去吧,我……” 因为是突然扭头,意外地就撞进了封砚看向她的视线里。 如此正正好,就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她看。 犹如那守株待兔的农夫等着一只自投罗网的兔子,撞进这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 不过他是个不太称职的‘农夫’,视线相撞的那瞬间门,他竟是面容紧绷,仓促地先挪开了眼,像是欲盖弥彰,掩饰些什么,可不等盛则宁挖掘出他不寻常动作后的含义,他的眼眸又转了回来,仿佛天经地义的,就这样不偏不倚地看着她。 这下轮到盛则宁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分明她什么事也没做,却也给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就好像夏天被热出一背的薄汗,身上炸痒一片。 “……我是真的不认路了。”她揪起腰间门几根佩带,在指尖无意识地缠了起来,突然就有了一种难言的窘迫。 灯会的看点拢共就那么七八个。 濯春楼的架子灯、临仙阁的水花灯、岁岁平安彩灯树……之类。 封砚低声应她,并没有任何勉强,“无妨,我们就随意走走。” 盛则宁再抬眼,这次与封砚视线汇合也不再意外。 封砚又道:“从我出生起就还未有空闲时间门可以好好看一次灯会,一直忙忙碌碌,从不知是为了何人,为了何事。” “那郎君现在知道了?”盛则宁知道了他的身世,多少能体会他所说。 封砚点了点头。 他先是移开视线,望向前方。 西府甚少晚上有这样的热闹,男女老少、拖家带口,熙熙攘攘。 “看一盏灯与看百盏灯,并无什么意思。” 盛则宁闻言,顿时眼睛都瞪大了。 封砚竟还是那个‘不解风情、甚没意思’的封砚,说灯会没什么意思。 那她还带着他看什么灯会。 “可是……”封砚一转眼睛,见盛则宁像要发怒,脚不禁往她身边逼近了半步,怕她忽然会气走一样,甚至加快了些语速,解释起来:“若非为了与情,亲人之和乐,好友之快意,所爱之陪伴,一切才赋有了意义,从前是我不懂,才不能理解,现在我已经懂了。” 重要的并不是灯会,而是一起看灯会的人。 盛则宁定定看了他一眼。 唇瓣欲张,偏偏却想不到能说什么。 她只能转回视线,直视前方,急切地想要转开这个话题,就怕那呼之欲出的话就要落在她耳边。 “前面人多,我们就先去那边看看吧。” 话说完,还没等封砚的回答,她已经抬脚往前。 就像是逃之夭夭。 也许是上天听见了盛则宁心里头的祈盼,灯会还未过半,天公不作美,竟然开始下起了雨。 起初还是濛濛雨丝,很快就变成巨大的雨点。 街上惊呼声不断,还有小儿不满地哇哇大哭,乱成一片。 灯笼里的烛火不甘地摇曳了几下,逐一熄灭。 四面的光线暗了许多,有些地方甚至连尽在咫尺的人都难以看清神色。 盛则宁以两手遮住自己的脑袋,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弄得狼狈,可心里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既然下雨了,那我们也快些回去吧!” 谁能想到这大好的日子里会下雨,所以谁也没有想到要带伞。 她才说完话,一件衣裳就罩在了她头顶,带着体温与重量,压得她的睫毛都颤了几下。 “这边。”封砚拉下她的一只手腕,将她往旁边牵走。 盛则宁另一只手还搭在头上,只能顺势扯紧头顶上的衣裳,不然一走动,它肯定是要滑了下来。 这是封砚今日身上穿的那件外裳。 从前他有伞都不知道为她遮雨,如今他没有伞,却还会想办法为她遮雨。 盛则宁都不禁怀疑起来。 这人,当真还是封砚吗? 长衫垂直她的脚踝,随着走动,像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裹住了她的身体,在雨里多走一会,也淋不到她的身上。 “郎君要带我去哪?” 其他路人都在往回赶,只有他们逆着人流,往深处走。 “听闻西府大街上有棵树,最是灵验。”封砚没有回头,只有耳尖可疑地红了起来。 盛则宁一愣。 就连来西府没几日的封砚都知道,她自然也早听说过那颗银杏树。 只是人说,那灵验的可是姻缘。 她下意识想缩回手腕,不愿再前去。 封砚脚步稍顿,回头看她,“则宁,我有话想跟你说。” “……这里也可以说。” “信则有,不信则无,听完我的话,你再决定信与不信,可好?” 被雨水润湿的眉目,就像是抹不开的陈墨,印着难以磨灭的痕迹。 盛则宁想要拧出一个坚定不移的表情来,但是身体却被他轻轻拉动了。 一步慢跟着一步。 就像是拿着糖果在引诱一个学步的孩子。 若她好奇想要知道糖果的味道,就只能跟上去。 两人脚步不紧不慢,在渐渐转大的雨中走近那颗五人抱粗的大银杏树下。 原本地上铺着一片金黄色的扇形叶子,只是现在给雨水浸过,踩上去犹如走在了细娟上,绵软无声。 只有靠近树冠的地方,枯叶才依然清脆。 封砚把手放在银杏树灰褐色的树干上。 每一条细小的裂纹都像是一道道伤痕,这全都是它生长的痕迹。 他摩挲着那些粗粝的树纹,慢慢开口: “从前你问过我,是不是不喜欢你,我没有及时回应。” 盛则宁忽然就听他提起这个,紧咬了一下唇瓣,撇开了眼线。 最让她难堪的记忆又重浮了起来。 是那一天,她才醒悟过来自己自作多情了两年,才知道自己的喜欢一文不值,才知道自己真的就是一个跳梁小丑,为他喜,为他忧,却从来没有可能得到回应。 旧事重提,她心里仍会为当初的难堪而难过。 “则宁,我不会为从前的错事狡辩半句,那时候的我回答不了你,不是喜欢也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懂何为喜欢,何为不喜欢,我不会讲好听的话哄骗你,但我能说出口的话,必然不会是骗你的。” 他的冷漠、寡情、无心都来自少时的经历,可是这些与盛则宁无关,她只是一个在错误时期,误入蛛网的蝴蝶。 所以都是他的错。 “是我的错,明明我不能体会到何为情,不能感受到什么是牵绊、什么是心动,甚至连你的生气、烦恼,都不能及时察觉,就如你所言,我不应该放纵你靠近,是……” 封砚顿了一下,才苦涩道: “是我自私了一回。” 魏皇后指着人群里明艳热闹的盛则宁给他看时,他就知道那是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人。 他是不懂何为情,何为夫妻。 可就像一株长在阴暗角落里植物,会好奇为什么别的植物都能沐浴阳光。 他也想知道被人喜欢,和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只不过盛则宁喜欢得太早,而他懂得太迟。 盛则宁眼睫一颤,已经有眼泪落了下来,清泪从脸颊滑落,落在衣襟上,无声无息,只留下水迹。 喜欢一个人,从来不该是她的错误,不能两情相悦更不是她的错。 “我很抱歉,让最好的你遇到最不堪的我。”封砚伸出手,手指擦过她润湿的眼下。 时间门不能倒流,所有的伤痕不能抹去,他不会回避它们。 甚至在这两年的时间门里,他反复在想,若是当初他能做的更好一些,也就不会走到穷途末路。 可若没有到这一步,他也可能永远不能体会到什么是‘相思苦’,什么是求之不得,不能体会到一颗心如何被踩在地上,还要被那些奚落的声音反复践踏。 会痛,会难过,会成夜难眠,会食之无味。 他想,他已经懂了。 “则宁,我思你慕你,此情,绝无一丝一毫不诚。”脸上还有未干的雨水,却模糊不了他认真的神情,每一个字他都是思考过千遍万遍,才慎重地说出。 “可是,我不似从前那般,也不再拘于小家小爱,也不想按部就班地成婚生子,我有别的事想要做,你既都知道我两年里在做什么,就当明白这一点。”盛则宁声音艰涩,她做不好他想要她成为的那个身份。 封砚看着她,并无意外: “我现在虽然也还不能完全理解你想做的事,但只要不触犯律法,不伤天害理,背德背信,我愿尽我所能支持你,给你想要的自由,若将来我背信弃义,你尽可全身而退。” “我,对子嗣也并没有要求,不瞒你说,这两年里我已经选了两名宗室子悉心教养起来,不会将生养之责悉数放在一人身上,也是不想你有任何负担。” “我不会娶旁人,更不会有别的子女。” 他知道她担心的一切,所以在来见她之前已经处理妥当了,即便那些诽谤他身体有恙、不能生子的传闻满天飞,他也不在乎。 这样反倒好,将来也不会有人指责他没有孩子。 一丝酸痛从心里钻了出来,盛则宁仿佛清楚了当初在离开时,盘踞在心里的情绪。 这个人已经开始懂她了,所以才会选择放手。 她是遗憾他懂得晚了,让她错过了。 “两年前你说要离开,一切归到了原点,视为重新,如今两年了,你未找到所爱,我心中亦容不下旁人,那……我们能重来了吗?能重新开始了吗?” 哪怕她一直在推开他,一直在为他制造障碍与困难,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头,坚定地选择她。 即便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砰——砰砰—— 这次,是真的心跳变快了。 两年她遇到过许许多多的人,曾经她以为自己能喜欢上的,却无一例外地没有。 而她的两次心动,第一次是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第二次是因为一个男人爱上了她。 最离奇的是,这两个男人是同一个人。 她不爱从前的封砚了,却会为改变过的封砚重新动了心。 也许这是她最后的尝试。 “我要白纸黑字。” 封砚怔了下:“什么?” “若你负我,就休了你。” “好!”封砚一口答应,呼吸急促了几分,脸上浮现出惊喜,那双眼睛亮如繁星,“则宁,你是应了?……” 盛则宁慢慢把手放到银杏树干上,粗粝的树皮蹭在她的手心,慢慢向上靠近封砚的手。 封砚察觉后将手挪了下来,覆于她的背上,紧紧按住了她的手。 盛则宁看着那相叠的两只手,轻声道:“封砚,曾经十分的爱,如今也只余一分,我做不到从前那般了。” “我不在乎。”封砚回得很快,就像是抓住仅有的一丝希望,他低下头,轻轻扬起了唇角,“你予我一分,我还于九分,我们还是十分。” 这一笑,好像他才是那个吃上糖的孩子。 真像个傻瓜。 盛则宁忍不住也勾起了唇角,两眼弯弯,明艳似朝霞耀目。 封砚把思念吻在了她的眼睛上,缱绻悱恻。 他知道,他们的感情不会止步于此。 淅淅沥沥的秋雨还未停歇。 有些人,从雨中结束,又从雨中开始。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