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全世界遗忘后我成了救世主》 1、傻子 倒云端大陆,万州秘境。 腊尽春回,杏雨梨云。 春日软和的风刮进来,撩得人不由得燥热。 特别是今日格外热闹,秘境西边一处小溪旁,罕见地围了许多人。人群里层叠着外层,还有不少御剑飞在半空中,都伸着脖子往中间瞧去。 圈子中间对峙着两个人,正是今天热闹的主角。 其中一个是负着剑的少年,黑发利落地束起垂在身后,脸庞白皙,唇色红润,微微矜持地仰着头。光尘浮跃在他白衣周遭,瞧着就让人喜欢。 只不过望着对面人的眼神中,露着不耐烦的意思。 而他对面的人...... 所有人望过去,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一眼看过去倒也隐约能看出来是个人,只他一张脸刷着层厚厚的脂粉,颜色看上去比死了七天都白。五官在这脂粉的掩盖下都模糊了起来,只一点漆黑眼珠从“小白脸”里现出来,透着呆滞的光。 愣愣地瞧着对面的少年郎。 顺着能刺瞎人眼的白脸看下去,这厮穿的却是“缤纷多彩”——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许多披帛采锻,跟自己是个祈愿树似的,尽数绑在了身上。 这玩意儿臂弯里挂一条是翩跹若蝴蝶,这么绑了一捆,像只扑腾不动的大蛾子。 他手腕从披帛里伸出来,手背上竟也擦着胭脂。手腕子倒是细细的,松松握着一把剑,但握剑的姿势错了,像捏着根绣花针。 整个人与秘境氛围格格不入,惹来了周遭看戏人的一阵嘲笑。 “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在干什么?” “他这样子,不会是个傻子吧?” “他就是傻子啊!但凡不是傻子,怎么会去招惹长宁宗的首席宋阳秋?”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周围人的附和。 他们说话并无遮掩,宋阳秋尽数听了进去。 本来被这傻子跟着,倒也没什么,但此时周遭人替他义愤填膺了一通,宋阳秋眉梢动了动,心中真的涌起一阵烦躁。 他又看了大蛾子一眼,眉间的折痕愈发深了。 宋阳秋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块狗皮膏药缠住,甩也甩不掉,没什么大坏处,剩下的就尽是恶心人。 “我对男人没兴趣,”待讨论声渐弱,宋阳冷声开口道,“一入秘境,生死不论。你若再缠着我,对我有非分之想,我当初既然能救你,现在自然也能杀了你。” 他话中能被人琢磨的地方太多了,讨论声又一次大了起来。其中不乏什么:“宋阳秋这种天之骄子,被人喜欢也正常,偏生倒霉,摊上了一个傻子”之类的话。 大蛾子在嘈杂如沸水的议论声中,似乎有些无措,莹白的腕子缩回了厚重的披帛里。 而宋阳秋听着他们的恭维,认为他们说的极是。少年心中一阵自尊心作祟,又生出了一点“被他喜欢好丢人”的委屈来,于是下面的话就顺理成章地说了出来:“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他厌恶地从上到下审视了大蛾子一遍:“不男不女的东西,脑子还不好,是怎么觉得我会看上你?就你这样的,莫说妄图当我道侣,便是给我当炉鼎玩,也是不够资格的。” 这话说的难听,语气又如寒冰,能击退一切有脸皮的爱慕者,但却显然没有冻住大蛾子的满腔热情。 他也不知听没听懂宋阳秋的侮辱,但看见宋阳秋对着自己说话,就傻傻地朝他露出一个笑来。 当真是白墙裂了一道缝,从里面露出一截殷红的舌来。 宋阳秋被这笑激的一寒。 他再也忍不住,这傻子还不够资格让他拔剑,宋阳秋负剑的右手没变,只左手稍稍抬了抬。 下一瞬,四周一静。 嘈杂的讨论声顿消,被一阵清风般的灵力抚平了下去。 灵力荡开,再倏尔收紧,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直直朝大蛾子甩去。 却又在离大蛾子面门一寸距离之时,猛地往下俯冲而去,没入了他脚边的地下里,没了声息。 大蛾子瞪着一双漆黑湿润的眼,像是在看一只漂亮的小鸟,也不躲避,反而是微微弯腰,要去追这道灵力。 宋阳秋看见他这副蠢样子,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他指尖动了动,大蛾子就看着他注视着的这块地面,像是蛇蜕皮一样,蠕动了一下。 他睁大了眼,眸中都是好奇,伸出指尖就要去碰。可紧接着,就见地面轰然一声炸开,从里面倏尔钻出一条粗壮的藤蔓来,直冲云霄。 “漂亮!”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不愧是长宁宗,不愧是山河风云榜二百一十一名的宋阳秋,不过融合期,木灵力在他手中,运用的已经是炉火纯青,可以隔土生木。 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藤蔓往上冲出去了十几丈远后,空中一扭,猛地回了头。它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往仰头瞧着他的大蛾子身边奔去。 他这么一个傻子,又好摆弄,宋阳秋被人一夸,含了点“让你们长长见识”的傲气来。因而那藤蔓到了大蛾子身边,竟也不发作,倒像是个小猫小狗似的,去蹭大蛾子的手。 大蛾子顿时有些高兴,他弯了弯眼,毫不设防地张开双臂,就要去抱藤蔓。 下一瞬突生变故。 藤蔓飞在片刻时间里飞速往后退了数丈,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握着一样,在空中狠狠一甩,就朝大蛾子腰间挥去。 一阵藤蔓鞭打肉身的闷声过去,大蛾子飞了起来。 他被抽的上了天,绣花针一样的剑离了手。 时间似乎在这一瞬停滞了下来,大蛾子还带着笑,但他身上缠着的,五彩斑斓的披帛天女散花一样地离开了他。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细微急促的痛哼,大蛾子就啪叽一声砸到了地上。 他一动不动,半晌过去,只有一条金银粉绘花样式的披帛,悠悠地划破细碎日光,重新荡落回了他身上,正好盖住了他手背上的胭脂。 人群注视着,寂静过后,自然是一阵哄笑。在这欢快的笑声中,粗壮的藤蔓缩回地下,宋阳秋矜持地又仰了一寸下巴。 “人应该是死了,”他谦虚地笑道,“让诸位看笑话了。此番万州秘境,大家为何而来想必心中都有数,笑话看完,就散了吧。” 他这么说着,人群便也不好久留。众人笑着,就要离开,却兀地见那本该死了的蛾子竟又扑腾了一下,然后握紧了搭在手背上的披帛,慢慢抬起了头。 谢仞遥被剧烈的疼痛瞬间淹没,下意识地抓紧了手边的东西。 等稍稍能适应这疼痛后,他睁开眼,才看出来自己抓着的是一条女孩穿的披帛。 世界开始慢慢回笼,周围细碎的讨论声和春日泥土潮湿的味道重新涌入他的身体。谢仞遥手撑着地,慢慢抬起头,看到了一群围在他身边,看他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猴子的人。 谢仞遥太疼了,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下意识地想问这里是哪里,可一张嘴,就是一声微弱的呜咽。 笑声于是愈发大了。 万州秘境因为那个传闻,进来的人无不是心狠手辣,如今碰见个谢仞遥这么蠢的人,是比碰见会上树的猪还要罕见的事。 他们笑完,就见这个蠢货一寸寸挪过去,握住了摔在他身边的剑,撑着剑站了起来。 满身的披帛褪去,露出了他纤长的身形。谢仞遥低垂着头,这么撑着剑站起来,看不见他的脸,一时间倒真有了些弱不禁风的可怜意味。 宋阳秋也凝目朝他看过去。 就看见谢仞遥晃了晃,换了个手拿剑。 他抬起头,还是那张白脸。他一眼就看到了他对面最打眼的宋阳秋,于是真挚问道:“你好,请问这里是哪个影视城吗?” 宋阳秋:“......” 蠢货! 他不愿再多说一句废话,背后的剑应声而动,带着剑鞘一起飞到了他手上。 宋阳秋手拿着剑,朝谢仞遥斜斜一指,一道比刚才雄厚数倍的灵力奔涌而出,灵力在半空化为一道剑影,撕裂空气,直朝谢仞遥斩去。 境界的碾压下,谢仞遥一时做不出反应,只能看着那道灵力朝自己杀来。 就在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一道气势如虹的喊声:“且慢!” 随着这道且慢声,谢仞遥身后亦飞来了一道灵力。这道灵力在谢仞遥眼前与宋阳秋的灵力相撞,激起的风迷了谢仞遥的眼。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见身前站了道不甚宽广的身影。 顶着一头杂乱的红发。 这头红发实在是太鹤立鸡群了,谢仞遥被晃得闪了闪眼,再回过神时,就见身前的红发老头沉声道:“老夫的徒弟若是惹了小友不快,小友自可来找老夫,欺负一个傻子算什么本事?” 谢仞遥深以为然,随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就是他嘴里的那个傻子。 宋阳秋被谢仞遥缠了半个多月,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个师尊。 方州秘境限制元婴以上的修者入境,这老头既然能出现,那便是元婴以下的修为。 区区一个元婴以下的修为,长宁宗还不放在眼里。可他此番来万州秘境,是为了那个传闻中的称号,自然也不可太过刻薄。 宋阳秋思忖着,右手利落地挽了一个剑花,长剑就重新被他负在了身后。 “他缠我半个月了,”宋秋月故作爽朗,但话里有话,“若是前辈的弟子,前辈可要好好管教管教。” 红发老头冷笑一声,一副宗师气派,开口高深莫测:“我的弟子,自该是由我来管教,不需别的什么阿猫阿狗插手。” 他这话一出,宋阳秋脸色顿时冷了冷。周围,人群又是一阵喧嚣。 “这宋阳秋能忍吗?” “可那东西这几日就要现世了,现在与人纠缠,若一时杀不死,耽误了正事可怎么办?” ...... 宋阳秋在议论声中缓缓道:“前辈高姓大名?何宗何派?” 他剑出鞘一寸,微微弯腰:“长宁宗宋阳秋讨教一二。” 他这话说完,身后顿时出来了两人,皆穿着长宁宗的弟子服,分别立在了宋阳秋两侧。 这是长宁宗派来保护宋阳秋的师兄们,均是金丹期。师兄们神色凝重,牢牢地护在了小师弟两侧,看着老头。 这是要正式决斗的样式了,红发老头见此,张狂一笑,嚣张至极:“我的名姓宗门,就你们,还不配听。” 他这话出口真心实意,说的天上地下皆他第一一样。谢仞遥站在他身后,虽然疼的还没缓过来神,但听着他这话,下意识地想着是不是马上又要蹦出个紫发绿发老头,站在他跟前。 结果就见他眼前唯一的红发老头说完这句话,转过来了身。他脸上有个劳什子的宗师气派。谢仞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抄着腰扛了起来,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气沉丹田的喊声:“徒儿坐稳,我们走喽!” 谢仞遥:“......” 宋阳秋:“......” 回过来神,宋阳秋对身侧道:“劳烦师兄去追,那东西马上要现世,我现在必须赶往秘境东南方,师兄追上后,格杀勿论便是。” 这边,谢仞遥被藤蔓抽中的是腰间,又被老头抗在肩膀上硌着腰,此时呼吸都是疼的,迷迷糊糊间,就这么被扛了几十里地。 老头还有心思扛着他哽咽道:“你一个傻乎乎的,脑子还有病,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被欺负了成这样了,连师尊都不知道叫,我可怜的徒儿。” 谢仞遥在颠簸中气若游丝,但口齿清晰:“请问,这是在拍戏吗?我这是在横店?” 哽咽声戛然而止,老头愣片刻,半晌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就突然能说话了呢? 但谢仞遥此时是一张松糕似的,一层又一层用脂粉叠起来的白脸,老头自然看不出来什么,遂放弃。 只从善如流道:“你这么一个聪明机灵,能言会辩的孩子,被欺负成这样了,怎么就不知道给师尊传话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师门 长空千仞,磅礴日光漫过树梢,细碎地化成一道道斑驳绿影。 谢仞遥最初还有力气思考,后来被老头扛着跑得久了,他疼的后颈密密出了一层汗,到后来只能细细地喘着气。 这具身子娇贵,也羸弱。 后面是宋阳秋的两个师兄在追,一开始谢仞遥还能隐约看见两人身影。但老头一阵上蹿下跳,靠着他不按常理出牌的走位,慢慢的谢仞遥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青山翠水。 伴着鸟叫声,又过了一阵,老头扛着他来到了一座山脚下,他一侧身,带着谢仞遥进了一个山洞。 等谢仞遥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放到了一个石床上。 山洞很大,里面望不见尽头,但却干燥温暖,中间燃着一个小小的篝火。谢仞遥蜷缩在石床上,挨过腰间肿胀的疼痛,慢慢地坐了起来。 老头扛着他回来后,就蹲在篝火旁开始......扣地玩。 谢仞遥视线从他身上掠过,撞入了四只眼睛。 老头身边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两个孩子,右边的应该是个姑娘,活脱脱竹竿成了精,一双大的过分的眼睛贴在脸上,眼眶似乎都兜不住它,微微往外凸着,一副随时要掉下来的趋势。 左边的男孩见他望过来,拿出腰间别着的一把七零八碎的破扇子,朝自己扇了扇,淡声道:“师兄。” 竹竿精弯了弯她那双硕大的眼睛,也甜甜叫道:“师兄好。” 老头似乎又被这两声师兄给点醒了,他转过头来,和蔼问道:“好点了没?” 谢仞遥被这么三个妖魔鬼怪围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头似乎看出来了他的茫然,对破扇子道:“卫小二,你师兄初来乍到,凡事不懂,你跟他说说。” 卫小二听罢,矜持地点点头。扇子一开,一阵漏风声过去,他不吝赐教道:“师兄记好,这里是倒云端大陆万州秘境......” 谢仞遥在他的轻声细语里,坐成了一座石雕。 他发现自己似乎是......穿越了。 穿就穿了,还赶不上时髦,一没带系统二没有穿书,可谓一贫如洗,穿越穿的极为朴素。 腰间的疼痛已经慢慢能习惯,谢仞遥怔愣了一会儿,强迫自己回过来神。 他拄着自己的破剑慢慢从石床上站起来,慢慢往外挪去。 这一山洞人,一个红发赛博杀马特老头,一个掉书袋,一个竹竿精,看起来都多少有点毛病的样子,谢仞遥并不相信他们。 红发老头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他徒弟,但谢仞遥刚刚套了他半天的话,发现这货连自己原身叫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还没有走几步,后面就传来一声呵斥:“你往哪里去?!” 谢仞遥手中的剑摇摇欲坠,被老头这么一吼,他手一颤,长剑当即哐啷一声,摔在了他身侧。 谢仞遥本就疼的直不起腰,此时没了剑支撑,就要往下倒。 然后被一双手接住了。 红发老头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侧,他一手托着他的背,将另一只手泛红的手往他腰间拍去。 谢仞遥的腰被那手一碰,顿时一阵紧绷。他被烧的脑子一片空白,脸色以至于都扭曲了,嘴里泄出一声低低的痛呼。 “我刚刚用火烤了烤手,有些烫,”老头解释着,他笑嘻嘻的,摁在谢仞遥腰间的手却毫不留情地用力,往他身体里打入了一道灵力。 老头脸色微变,声音正经了些:“放开识海,不要抗拒,过十二经脉三圈,走中丹田吸收它!” 谢仞遥刚想明白老头说的烤手真是把手放火上烤,紧接着身体里就被冲进了一道外人的灵力。 他身体经脉虚弱,多被杂质堵着,老头的灵气一入体,流畅不通,顿时开始与体内经脉较劲,加之谢仞遥哪里懂什么十二经脉中丹田,不过片刻,灵力与经脉抗衡冲撞,他体内就窜起了一阵被撕裂的疼痛。 像是有人一点点将他体内的经脉抻开,再一缕缕撕碎。 他被老头又重新扔回了石床上,内外交困,谢仞遥忍不住蜷缩了起来。 他蜷缩成了一团,还残留在身上的彩绘披帛迤逶在周身。篝火的光游在石洞壁上,谢仞遥恍若敦煌壁画里一只濒死的蝶。 老头就站在石床边俯视着他。卫小二和竹竿精也丝毫不怕,双双爬在石床边,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看,带着点好奇,像在看一只挣扎将死的蚂蚁。 谢仞遥疼的浑身都在颤,体内的血脉经络像煮沸的开水。他半阖着眸,双唇被自己咬出了斑斑血迹,可除了刚刚不设防时痛叫了一声外,谢仞遥愣是没再溢出一声喊叫。 他穿过来就被人当沙袋玩,然后就被这老头扛着颠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想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下一瞬就被老头打进来了一道乱七八糟的灵力。 谢仞遥温吞皮囊下的些许倔强就这么不合时宜地窜了出来,他下巴缩在双膝里,在唇齿之间的血腥气中迷迷糊糊间地想,痛死就痛死吧。 死了正好。 可老头显然不让他如意,他看着谢仞遥颤抖的削瘦脊背,似乎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是一个和蔼可亲,关心徒弟的师尊,于是悠悠叹了口气:“为师叫王闻清。” “这是卫小二,刚刚给你说过名字了,”王闻清指了指竹竿精,“她是游招娣,你的小师妹。” 谢仞遥半垂着眼睫,不搭理他的话。 王闻清又叹了一口气,他蹲了下来,伸手拽出来了谢仞遥抱在膝上的手腕,声音柔了些:“跟着我走。” 捏着谢仞遥手腕,王闻清这么说了一句,从他手腕处,又渡了一道灵力进他身体。 这道灵力就柔和了许多,进去后很快地追上了在谢仞遥体内大展拳脚的上一道灵力。王闻清皱着眉,用这道灵力牵着上一道灵力,慢慢穿过夹脊关,往中丹田一寸寸挪去。 灵力慢慢平复下去,温和地游走在经脉中,疼痛到了可以忍受的地步,谢仞遥才松开了咬紧着的齿关,沉沉地出了一口气。 “你往哪里去?”王闻清握着他的手腕,撇着嘴看他,“你招惹的是长宁宗的首席,山河风云榜二百一十一名的人物。你出去恐怕还没走一里远,就被他那两个师兄给杀了。” “别给为师说你跑的远远的就行了,”王闻清见他要说话,翻了一个白眼,“长宁宗虽是倒云端二流宗门,可找你一个筑基期都不到的小修士太容易了。你便是要逃去其他四片大陆,修真界如今灵气凋敝杀伐起。” “呵,”王闻清冷笑一声,让人看不清底色的眼珠一转,“出不了百里,要么被杀,要么被捉去当炉鼎用来泄/欲。” 王闻清说完,瞥向谢仞遥,就撞入了一点漆黑眼眸。 谢仞遥此时倒安安静静的,他眸色漆黑湿润,温和问他:“那师尊说怎么办?” “自然是跟着为师了,”王闻清听见他喊师尊,顿时眉开眼笑道,“咱们宗门虽然这段时间落魄了些许,但和当今的‘一山一寺带三宗’比起来,还是轻轻松松一根手指头就能碾压的。” 他空着的手拇指和食指贴起来,炫耀般地比了个一点点的姿势。可“一山一寺带三宗”到底是五大陆数万宗门中最顶尖的五个宗门。这话王闻清好意思说,他旁边稍微懂点的卫小二也不好意思听。 卫小二拿扇子敲了敲石床,谦虚道:“平分秋色,师兄,师尊的意思是平分秋色。” 谢仞遥眨了眨眼,又问道:“那我们宗门叫什么呢?” 王闻清听他这么问,呵呵一笑,他身旁,卫小二和游招娣脸上也泛起了向往尊崇的神色。谢仞遥听着王闻清万分珍重地说道:“记好了,咱们宗门叫......” “落琼宗!” 铿锵话音落下,寂静一片。谢仞遥半晌哦了一声,道:“没听说过。” 握着他手腕的手顿时紧了些,王闻清轻易就被挑拨了起来。灵气已经在谢仞遥体内游走了三圈,王闻清松开他的手,骂骂咧咧地蹦了起来,他猴急地原地转了几圈,朝谢仞遥冷哼道:“你跟我来。” 谢仞遥转了转自己的手腕,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但身体里不疼了,便是腰间,疼痛也褪去了很多,他也能挺起腰了。 王闻清已经往山洞外走去,跟后跟着卫小二这只跟屁虫,谢仞遥坐起身来,手就被游招娣拉住了。 她似乎很会照顾人,牵着谢仞遥的手,乖巧道:“我扶着师兄。” “不用了,”谢仞遥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揉了揉她泛黄干枯的发,“我们出去吧。” 山洞外,已经是月光如银的时辰,到处都是蟋蟀的叫声。谢仞遥抬头看过去,白日里的草木被深夜镀上了层柔软的纱。 王闻清没有走远,他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站定,侧对着谢仞遥三人,微微一抬右手,就见旁边梨树上,一截沾着带露梨花瓣的梨树枝应声而断,飞到了他手上。 王闻清捏着梨树枝垂眸,对谢仞遥轻声说道:“看好了。” 谢仞遥刚刚还觉得他的话像放/屁,但此时此刻,却莫名地对这三个字心生敬畏。 拿着断枝的王闻清像是变了个人,枝不再是一折就断的脆木,而是被他打磨了许久的一把出鞘宝剑。 不复刚才的神经病模样,一头红发下,王闻清浑身的骨骼仿若被重塑。他站在那里,像是遗世独立了千百万年的剑客,满腔的杀意与傲气均遮掩不住,只抬枝,剑意便顺着梨花瓣泄了出来。 如银丝的剑意随着他手腕的抬动愈发浓厚,谢仞遥还好,卫小二和游招娣被剑意一激,背后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谢仞遥察觉到两人的异样,心中叹了口气,将两个孩子遮在了身后。 等两人藏进他并不宽阔的背后,探出眼睛看过去,就见王闻清的手腕已经抬到了胸口处,弯曲梨树枝此时竟奇异的抻直了,接不住那么厚重的剑意似的,梨花瓣颤巍巍地抖着。 王闻清目光如矩,这么静默片刻,他动了——他手腕极为灵巧又意想不到地朝一个方向转了转,他动作不快,可谢仞遥就是没看清怎么转动的,就见梨树枝微微一抬,指向了对面的青山。 挂在花瓣上的露水再承受不住,朝地上砸去。 露珠落地声却如银瓶乍迸,竟有了清脆之意。砸到地上的那一刻,谢仞遥袖中的手握紧,不敢相信似地睁大了眼。 天地在这一指里为之一暗,蟋蟀鸟叫声不知在何时消失。漫天的寂静里,周遭百里的灵气如豁了个口,在一个呼吸声的时间里疯狂涌向了王闻清手中的梨枝。 草木静止下来,一刹那连空气都稀薄起来,雪白梨花瓣中划过鎏金似的红光,下一瞬,百里的灵气被压成了薄薄的一片,从梨树枝头奔波而出。 空气被撕裂的刺耳声响起,薄如蝉翼的灵气含着不可阻挡的剑意,以一种轻柔到不可思议的力道,在银白月光下,轻轻点落在了青山上。 倏尔,刺耳的轰鸣声轰鸣响彻百里之外。 卫小二和游招娣的惊叫声中,谢仞遥伸出手臂将两人抱在了怀里,自己也紧绷着下颌,闭上了眸。 他们身侧,百丈高的青山在剑意下崩裂开来,这是真正的山崩地裂,巨大无比的山块朝谢仞遥几人疯狂砸来。 他们身前,王闻清脸色不变,只将手中的梨树枝随意挽了个剑花,插进了身前的泥土里。 顿时,以梨树枝为中心的一个简单阵法完成,灵气结罩,将几人连带着身后的山洞罩了进去。 碎石山块砸到灵气罩上,不过使灵气罩泛起一阵浅浅的涟漪。 这么砸了大半个时辰,方才砸完。最后一块碎石落下后,梨树枝瞬间化为激奋,灵阵消失。 梨树枝碎了,王闻清一身傲骨也跟着它乘鹤西去了,他又变回了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颠着脚绕着谢仞遥转了三圈,这才得意洋洋地问道:“怎么样?为师厉害吧?” 谢仞遥松开怀里的卫小二和游招娣,没有理他,他望着消失了的青山片刻,转过来头对王闻清道:“有人来了。” 有很多人来了。 王闻清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没人来。可他的剑意杀伐决绝,虽有修者来窥探,却没人敢来打招呼。 其中也包括宋阳秋的两个师兄。 两道气息在山洞外徘徊了一会儿,就远去消失了。 他们不是对手。 王闻清却不在乎这些,他只在意谢仞遥的看法。 那点想跟谢仞遥炫耀的心思都溢到天上去了,王闻清偏生要矜持了。他拨了拨自己的红发,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既然你诚心想问这是什么剑法,为师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吧。” 根本没有问剑法的谢仞遥:“......” 可王闻清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他眉目间还残存着些锐气:“这是咱们落琼宗的当家剑法之一,叫做‘矜伐剑法’。刚刚我那一招,便是矜伐剑法的起势,唤作‘青松落色’。” 青松落色。 谢仞遥在心中有些怔愣地念着这个名字。 斩山越海,御剑布阵。 他于这一刻才似乎清晰地认识到,这是一个修真者的世界。 因为青山崩裂激起的浓厚尘土味中,谢仞遥心神莫名地动了一动,他还没来得及捉住这点儿若有若无的怅然,肩膀就被重重地拍了一拍。 王闻清收回手,声音低低的:“好徒弟,你需快些练会这剑法。” 他神色凝重:“这万州秘境中来的人,可都是为了你啊。” 谢仞遥看向他,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了我?” “可不是,”王闻清叹了一口气,“五大陆自‘灭世之祸’后灵气凋敝,进入肃霜时代已经两千多年。一年前突然有传闻,说天道选中了一人,他将救五大陆于水火之间,带领修真界重回盛繁时代。万州秘境便是这人的现身之地,万州秘境近日会出一神器,谁能拿走这神器,谁就是天道命定的救世之人。” 王闻清对着他一张涂着脂粉的白脸情真意切: “这人就是你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初遇 万州秘境东南角,是此时秘境中最热闹的地方。 不管是散修还是各大小宗门,进秘境已经一个多月了。众人皆是奔着拿神器,夺天道选中的救世之人的名号来的,被吊了一个多月,终于捉住了点蛛丝马迹般的消息。 各色飞行法器掠过天空,往东南角飞去,最终都不约而同地停在了一片树林外。 青山白云,晨露耿耿下,这是一片一望无际,被浓稠瘴气笼罩着的树林。 万州秘境也因这片瘴林而得名——传说这瘴林中的瘴气极毒,凡是元婴以下修者,一沾即便不死,也是修为大伤。 而万州秘境入境者,条件之一就是修为在元婴以下。 据消息,这神器便是被天道安排在了这瘴林中现身。 但大家既然能活着到树林外面,散修有自己的手段,宗门弟子也自然有宗门准备的防身宝物。 宋阳秋当然属于宝物傍身的那类人。 他霸占着最靠近瘴林的一个安全空地,周身是护法的两个师兄,长宁宗的弟子服一穿,没有人敢上前说什么。 宋阳秋抱着剑,注视了会儿阴湿的瘴林,侧身问道:“师兄,人准备好了吗?” 他身侧,带着宝蓝色抹额的师兄低声道:“师弟放心,都捆在车里了,马上牵过来。” 宋阳秋听后点点头,他还要说什么,就听见不远处的天空中就传来了一道如牛的哞声。 宋阳秋一听这声音,眼角顿时跳了跳,他转过身抬头看去,果然看见天空中,一座蛟龙坐辇缓缓朝瘴林飞来。 蛟首碧青,利爪长须上,坐着一个穿蟒服带玉冠的少年人。 这样张扬的出场本该惹来众议,但瘴林外的众人见到他脚下的蛟龙,竟没人说什么。 宋阳秋见到则是嗤笑了一声:“上朝呢这是?真当这里是他那穷酸皇宫了,骑着条蛇招摇过市地显摆。” 他说话并无遮掩,唐秋旋坐在坐辇上,将他这话听了个完全。 他不计较的大度一笑后站起身来,随着他的起身,他脚下的蛟龙坐辇顿时幻化成了一条栩栩如生的蛟龙。伴着长鸣一声,蛟龙绕着唐秋旋转了一圈,蛟身在旋驰中变小,最终化成了一把蛟龙衔珠的玄剑,飞到了唐秋旋脚下。 唐秋旋御着剑,在众人的惊叹声中缓缓降落。 蛟龙化剑,脚踏虚空,这是快结金丹了。 唐秋旋笑着落到了宋阳秋身侧,刚刚好比他站的往前了一寸,他朝宋阳秋点头:“宋首席好。” 宋阳秋伸手不好打笑脸人,但又被他装的样子实在恶心了一通,于是阴阳怪气地道:“五皇子好。” 唐秋旋将蛟龙剑负在身后,谦虚一笑:“皇室虚名不足挂齿,在外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你那皇室除了能管住普通凡人,五大陆的数万宗门还能管住谁?确实是不足挂齿。 宋阳秋心中这么想着,刚想阴阳他两句,身边的师兄就道:“小师弟,人带来了。” 心心念念的人带来了,宋阳秋顿时不再在意什么五皇子六皇子,他转过身看去,就看见一个穿着长宁宗宗服的弟子,牵着辆笼车缓缓而来。 那车上的笼子是用平沙大陆金屏山的春瓮枝打造而成,金丹期的一击都轻易撼动不了,里面挤了十几个人,虽然各个面目狰狞,可到底没有逃脱一个。 笼车在宋阳秋身前停下,待看清楚里面的人后,不但是身后围观的各路修者,便是唐秋旋都皱了皱眉。 笼车里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皆被套上了统一的黑袍子,腰间都系着一块水滴似的玉石,正微微闪着光。 唐秋旋认得这玉石,是最寻常的一种本命牌,一玉两份,滴血可激活,若是血主人身死,本命牌光散。 唐秋旋眼珠微微转了转,就明白了宋阳秋的想法,哪怕是他,心中都不免得一寒。 而宋阳秋已经一挥手:“开。” 笼车里的人脖子上都系着玄铁链,笼车开了,宋阳秋师兄们牵着链子将人一个个拽了出来。他们都是金丹期的修为,一时从笼车里出来的人想逃跑。也俱被他们拽狗一样拽了回来。 唐秋旋见到这幅画面,笑了笑:“这样就没意思了吧。” “他们都是我师尊在秘境外的奴隶集市给我买来的货,又不算人,”宋阳秋轻轻拍了拍手,淡淡瞥了他一眼后看向障林,“我想怎么用是我的事。” 长宁宗没人去过这个瘴林,他宗门给他的东西还指不定有没有作用。宋阳秋师尊担心这个小徒弟,就去奴隶集市买了些筑基期以下的修者奴隶,在每个人绑上一块本命玉牌,告诉宋阳秋到了瘴林后,将他们从不同的方向赶进去,谁的玉牌灭的最晚,他就从哪个方向入林。 这本就是个尔虞我诈的世道,奴隶集市遍布五大陆,集市上贩卖的有凡人,也有些修为低微被捉来的散修。凡人买来当奴仆,散修大多数被用在了这类探路的用途上。 唐秋旋也不是真的为这些奴隶惋惜,听他这么说就笑了笑。他视线在这些奴隶中掠过一遍,兀地问道:“我的好哥哥没在里面?” 他这么问,宋阳秋脑海中顿时出现了一张惨白的脸,他心中一阵恶寒,没好气地道:“你那傻子哥哥我没兴趣。” “啧,”唐秋旋啧了一声,惋惜道,“这就是你不识货了,我那哥哥虽说是傻,但人长得......” 唐秋旋顿了片刻,语气中含了点不为人知的嫉妒:“极美。” 美人要么惹倾羡,要么招嫉妒。 “再美我也没兴趣拿个蠢货当炉鼎,”宋阳秋摆了摆手,他视线从瘴林转向被玄铁链锁着的奴隶们,命令道,“一个个放进去。” 随着他话音落下,牵着奴隶们的师兄开始将人一个个从不同方向放进去密林。 挣扎反抗俱有,但这不过是一个个筑基期都没到的修士,蓝抹额师兄手下一发狠,灵力硬闯入人识海,到底控制着奴隶一个个都进了瘴林。 变故出现在了角落里的一个奴隶身上。 他被买来时,卖家介绍他只有十几岁,还是个孩子,但他肩背已经比同龄孩子宽挺很多,猛一看上去体型已经和成人相似。 他低垂着头,黑袍兜帽罩在头上,露出一截棱角分明的下巴。从被捉进笼车里开始,他就没有再反抗过了,只安安静静地缩在一角,哪怕是刚刚下车后。 蓝抹额师兄便以为他是胆小怯懦之人,放他时便没多设防,却被这人敏锐地捉住了机会。 爆发就在一瞬间内,他如蛰伏许久的猎豹一样,猛地窜了起来,手狠狠朝蓝抹额师兄喉结上刺去。 他手中握着的东西在日光下折射出一道光,竟是一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捏在了手里的匕首。 蓝抹额师兄下意识地一躲,灵力随即爆出,但两人距离太近,他躲开了致命一击,可那匕首含着炼气期的全力一赴,还是在他锁骨处划开了一道见骨的口子。 帷帽微微往后荡去,露出了一双沉静,以至于没什么情绪的眼。那眼冷淡地瞥了一眼蓝抹额师兄,再不留恋,飞速地往后跑去,竟是要往瘴林里躲去。 变故横生太快,等在场的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人已经快跑进瘴林里了。 宋阳秋率先反应了过来,他眸光一冷,灵力荡出,那人面前就被一道破土而出的藤蔓拦截住了去路。 藤蔓勒着他的腰,将他定牢在了当场,再送到半空中。他脖子上的玄铁链荡在半空中,徒劳地划过细小的弧度。 他帷帽已经被完全甩开了,露出了一整张脸。藤蔓的力道几乎要将他的腰勒断,了到了如此地步,他眼中竟然依旧没有慌张的神色,他只是只看向宋阳秋,冷静地,再一次试图寻找反击的机会。 宋阳秋冷笑一声,他身旁,蓝抹额师兄更是眼中恨不得冒出火星子,声音都哑了:“该死!” “师兄别急。”宋阳秋微微扬眉,这么说了一句。 没想到第一个敢碰长宁宗的竟然是一个小奴隶,无数双眼睛看着,宋阳秋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他,藤蔓分出细叉,捆住了他的双手双脚。 所有人看着接下来的一幕,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只听骨头断裂的脆响声过去后,他的四肢就以一种极为扭曲的角度软趴趴地垂了下去。 宋阳秋这才抱着剑轻促地笑了一声:“你既然想进去,那我就送你进去。” 他说完,藤蔓应声而动,捆着人来到了瘴林边缘,狠狠一荡,这人就被扔到了瘴林上空,下一瞬飞速地往下落去。 恍若饥渴多日的巨兽遇见食物,林子上方的瘴气都兴奋地沸腾了起来,人被甩的在空中转了一个圈,最后一眼,是看向了障林外。 谢仞遥被这一眼看的浑身不适。 昨夜回了山洞后,谢仞遥暂歇了离开的想法,但王闻清说的什么天道选中的救世之人,他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特别是在知道自己是个五灵根后。 按理说灵根越少越好,单灵根最适合入道,而其中以至纯的单灵根最为少见,于修炼一道上简直是事半功倍。相反的,灵根越多,则代表着修炼天赋越差。 谢仞遥的五灵根,可谓是差的鹤立鸡群,到了一定水准上,一辈子勤勤恳恳修炼个五六十年,能捞着个筑基期,比凡人多活个三四十年,已经是赚到了。 知道自己是五灵根后,谢仞遥在山洞里坐了一夜,等鱼肚白自夜色后腾起时,他就已经差不多接受了这个事实。 五灵根就五灵根吧,他在现代是个孤儿,凡事随遇而安,既然接受了穿到一个修真世界,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后,好好活着呢? 自哀自怨也解决不了他是个五灵根,没有修炼天赋的事实。 颇具有阿q精神地看开后,谢仞遥才感觉自己脸上黏腻的不行。他出山洞后找了处有水的地方想洗把脸,结果低头一看,谢仞遥呆滞了片刻。 这是个啥玩意啊?! 他就这溪水把脸上的脂粉洗干净,看见和自己本来七八分像的面容后,才松了口气。 他虽然不到筑基期,但好歹已经引灵力入体过了。原身手上有个钠戒,谢仞遥试着渡了一丝微弱的灵气进去,看到了钠戒里小小的空间里,堆着些衣裳灵石。 谢仞遥在一堆花蝴蝶似的衣裳中找了件干净清爽的广袖青衫,把自己身上这件蛾子皮蜕掉后换上后,就看见王闻清带着卫小二和游招娣出了山洞。 顿时,谢仞遥的脸上就黏上了三双震惊的眼睛。 “怎么了?”谢仞遥被看得浑身不适,摸了摸自己的脸,去问他们。 他洗干净了啊。 “没什么,”王闻清转眼收了神色,笑嘻嘻地来到他身边,“走吧,跟着为师去东南方,秘境出口在那。” 这是谢仞遥昨天和他商量好的,什么神器管谁拿到,他们先出了万州秘境再说。 谢仞遥便站起身来道:“好。” 东南角离他们所在的山洞并不远,有王闻清带路,不过两个时辰,他们就进入了东南角的范围内。 谢仞遥望着空中越往里走,越密密麻麻的御剑修者,问王闻清:“这真的是秘境出口吗?” “那是自然,为师还能骗你?”王闻清吹胡子瞪眼,“你看,这不到了。” 谢仞遥听见他的话,抬头望去,就看见了一片黑雾缭绕的树林。 灰黑的雾浓稠的像粥一样,将一望无际的树林吞噬了进去,而谢仞遥一抬头,就看到了树林边一个他极为熟悉的东西——藤蔓。 只不过藤蔓这次绑的并不是他,而正勤勤恳恳地将另一个人往瘴林里扔去。 那人掉进瘴林里的最后一眼,正好抬眸,隔着人海,看见了谢仞遥。 这双眸很黑,又泰然,猛一对视,恍若见静谧山岳。谢仞被这双眼看得心攥了一下,下意识地想避开目光,却又被他眼中濒死前的镇定,裁在了那里。 谢仞遥眼看着他掉进了瘴林里,像是被藤蔓扔掉的垃圾。 这样子掉下去指定是死路一条,谢仞遥没有亲眼见过生命从自己眼前真实地消失,有些没反应过来似地怔在了那里。 王闻清见徒弟愣在那里不说话,刚想问他怎么了,就听见了一道带着笑意的喊声。 这道声音带着灵力,直直地送到了谢仞遥跟前,让他逃避不得:“哥哥。” 谢仞遥叫回了神,抬眸朝远方看去,就看到了一个蟒服少年看着自己。 唐秋旋看见谢仞遥看过来,又亲昵地喊了一声:“哥哥怎么才来?” 他身旁,宋阳秋扔了人后,听见他喊哥哥,也看了过去。 他本来以为会看到一张惨白的脸,但在看清谢仞遥后,反而一瞬间地愣在了那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师兄 不止是他,在场的很多人都在偷偷打量着谢仞遥。 而其中,当属宋阳秋最震惊。 宋阳秋一时都认不出来眼前这人是那天他耍着玩的蠢货了。 谢仞遥就站在那里,洗去了脸上的脂粉,透出了本该有的莹白肤色,日光下白腻的让人挪不开目光。他被唐秋旋叫到时有些懵然,望过来时的眼尾微微垂下,显得有些不自知的柔软无辜。 那眼型极美,迈入修者一道后,皮囊怎么说也不会丑,宋阳秋这么多年来见过美人无数,还没见过一个人只眼睛都能美到这种程度。 那眼尾多柔啊,桃花瓣磨成似的,摁一摁都不知能不能摁出水来,长睫半掩着眼瞳,再多一寸的温盈都让人窥探不得,偏生就勾得人心痒难耐。 宋阳秋不可遏制地扫过他身上,发现那件蛾子一样的花衣裳已经被他换成了一件软青的春衫,是三月嫩柳树梢的颜色,他穿在身上再合适不过,长袖下伸出来的腕子像横在春波上的粼光。 他身上再无一丝昨日的痕迹,宋阳秋用几乎苛刻的目光审视了他一圈,才如愿在他发上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晶亮的彩绘。 那是谢仞遥在钠戒里找不到发带时,拿了一条身上细细的绸缎当发绳绑了头发。他不太会绑,可发又近乎丰盈的多,这么绑的松了,走了段路,便有零碎柔软的发跑了出来,散在他肩背上。 偏他太美,似块透亮的玉,含着股子温润清透。彩绘的金线点缀在他发间,让他多了丝恰如其分的明亮,束不住的发垂下来,成了另一种坦荡的漂亮。 “你这样子的,便是给我当炉鼎玩,也是不够资格的。” 宋阳秋在这一眼里,想到了当日自己说的话。 他在这美中愣愣地觉出一丝后悔来。 他入这秘境,奔着的就是天道选中的救世之人的名号来的,出宗门时宗门长辈细细嘱托,说他既然去救世了,自然要存一番慈悲之心,秘境中多助人少伤人,这样名号才能拿得顺理成章。 这等受人仰慕的事,宋阳秋自然是愿意做,但躁动的少年秘境里逛了一圈,发现当今世道,大家都有胳膊有腿一顿饭能干两碗,没有谁需要他救一救。 谢仞遥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他眼前,成为了那个被他选中的人。 宋阳秋摁不住的“救世”心在谢仞遥身上发泄了个淋漓尽致,他设计让谢仞遥陷入危险的境地,又亲自出现,在众目睽睽下救下谢仞遥。 于是这个傻子就死心塌地以为他是个英雄,因为宋阳秋的三言两语,装扮成了一只花蛾子,在宋阳秋腻了之后,再“主动飞走”供他在众人面前一乐。 如果谢仞遥两人初遇时,脸上没有涂厚厚的脂粉的话,他根本不可能这么对谢仞遥。 宋阳秋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转瞬之间,就在心里给自己找了这么个理由。 而谢仞遥望过来,压根没注意到宋阳秋这一眼里竟有这么多跌宕起伏的愁绪。他听见有人叫他哥哥,一抬眼就看到了唐秋旋,紧接着看见唐秋旋和宋阳秋站在一起,谢仞遥就忍不住皱了下眉。 唐秋旋见他似有防备,倒是诧异地扬了扬眉,温和道:“哥哥不来我身边吗?我们一起进瘴林。” 他这话说的亲昵又自然。 “他认识原身。”这是谢仞遥第一个想法,他稍稍抬了抬眼皮,又看了一眼唐秋旋。 去找他能知道原身是谁,这对此时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的谢仞遥来说,简直是口渴时有人递来了水。 可下一瞬,他耳边就传来了一道声音:“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闻清这话声音说的低,几乎贴着谢仞遥耳朵过去,谢仞遥转头一看,就见王闻清气呼呼地盯着自己。 他似乎只是单纯担心谢仞遥被骗,但抿着的嘴角很好的泄露了这老头是怕谢仞遥受奸人谗言,当即抛师弃宗门,扬长而去。 他身后的两个跟屁虫就更不加掩饰了,卫小二差点就把自己那宝贝破扇子给捏碎了,游招娣大眼睛里已经颇显夸张地蓄起了一泡“暗潮涌动”的泪。 看的谢仞遥感觉自己再瞧唐秋旋一眼,下半辈子的人生就要在良心的谴责下度过了。 谢仞遥看着王闻清心道:“你好像看起来比他更不像好东西。” 但他这么想着,却是收回目光,慢吞吞地往后退了一步,就这么站到了王闻清肩后。 他无声地做出了选择,王闻清闻弦知雅意,顿时上前一步,红发一扬,叉着腰摆出了一副师尊的样子。威压不声不响地泄出,当即拦住了无数落在谢仞遥身上的窥探目光。 谢仞遥在他身后,不再理会唐秋旋,而是牵起了卫小二和游招娣的手,温声道:“走,我们去个人少安静的地方等着。” 他们三个走在前面,王闻清母鸡展翅一样地护着他们走在后面。落琼宗四人朝唐秋旋看不见的一侧走去。 唐秋旋见此,倒是没有再叫谢仞遥,只是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多停留了片刻。 从前他这哥哥是个傻的,美则美矣,却像是画轴上描摹好的花瓶,画师画工还不精,一笔一划死死浸在纸上,枯槁得没有一丝人的生气。 唐秋旋拇指磨了磨手中剑柄的蛟龙头,眸光闪了闪——而现在的谢仞遥似点睛后的龙,一下子有了灵动魂魄,一双眼看过来,漂亮到近乎灼眼。 但今日的主角不是谢仞遥,唐秋旋不动声色地将怀疑压下来,侧目笑着去看宋阳秋,就见他有些怔愣。 唐秋旋微微一思索,倏尔笑了,道:“宋首席后悔了?” “我这哥哥太漂亮,”唐秋旋似是很体谅他,大度道,“道心不坚定的,一时被美色迷惑,后悔也是能理解的。” 你能理解个屁?宋阳秋回过来神,他将目光重新投回瘴林,只回了句:“出了秘境再说。” 唐秋旋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权当没察觉他的心思。 不管他们之间如何暗潮涌动,却是越来越多的人赶了过来。等到下午的时候,整个万州秘境里对神器有想法的人,都已经聚集在了瘴林外。 风雨欲来。 谢仞遥一行人站在离秘境不近不远的地方,自他们从唐秋旋身边离开后,王闻清又开始疯疯癫癫了起来。 在他试图在谢仞遥面前将自己的头缠到大腿上时,谢仞遥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这个便宜师尊道:“我不会去找他的。” 王闻清头从腿上离开,慢慢直起身子,被戳中心思似的,斜着眼觑了他一眼。 谢仞遥弯了弯眼:“他能和宋阳秋站在一起,想必身后势力不亚于长宁宗。我当时这么被欺负的时候,他没站出来,现在让我过去,也想必不会安着好心思。 “而我这个样子,就算回去了,他身后的势力,选择的也不会是我。” 他是想知道自己是谁,但又没说自己非要回到原身处的那种境地。 谢仞遥笑起来时,左侧脸颊有一个小小的梨涡:“反而是师尊当时救下了我。” 王闻清听着他这话,立时开心到喜笑颜开,他直了直腰,不要脸地道:“我就知道我的徒弟不会这么笨。” 他高兴地原地转了个圈,兴高采烈地从怀里掏出来了几个当啷作响的东西,一人一个地分给了谢仞遥三人,喜滋滋地道:“师尊给你们的,拿好!” 是一个小小的珠子,像铁做的。王闻清紧接着解释道:“神器自瘴林而出,万州秘境的出口就在它旁边,我们必须进瘴林里。这是我师兄,也就是你们师叔炼的灵铁丸,含在舌下,能自由行走在世间一切有毒的气体里,待会儿进瘴林时能用上。” 谢仞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这只有四个人,其中老弱小占全了的小破宗门竟然还有个师叔。 谢仞遥捏着灵铁丸,刚想问问他的师叔是谁,却听见了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是宋阳秋率先进了瘴林。 他手中的命牌尽数已灭,宋阳秋选了最后一个命牌灭掉之人入林的方向,将背上的剑拿到手里,从瘴林东面进了林子。 唐秋旋紧跟在他身后。 而瘴林外,不知多少人在盯着宋阳秋,见宋阳秋从东面入林,顿时,四面八方乌压压的人群,也跟着他从东面进了林子。 谢仞遥却对王闻清道:“我们从西边进去。” 宋阳秋那一道人多又杂,厮杀必不会少。他们无心争神器,只求出秘境,便最好不要和他们碰上。 他初来乍到,对此处一无所知,这话说的有些忐忑。但谢仞遥身边一个疯老头并着两个小屁孩,他自己是唯一一个看起来不归属于“老弱病残”里面的。 他不愿意被王闻清忽悠压榨,可这两日内,也受了这便宜师尊不按常理出牌的关照多次,竟从疯疯癫癫中生出了些师徒之情。 虽然这情意稀薄到不比一片晌午头的雾厚多少,但谢仞遥握着手中的灵铁丸,到底感受到了些有师尊宗门的好处。 那么他也要为这个小破宗门做些打算。 他说完,唇角微微抿起,有些踌躇地看向王闻清,就见王闻清双手在胸前一拍,一声响亮的啪声过去后,王闻清笑的牙都呲了出来:“人少了不堵得慌走得快,不愧是我徒弟!” 谢仞遥:“......” 很好,算他自作多情,这货的脑子是真的一点都不动的。 不再多说,谢仞遥带头,落琼宗四人往瘴林西面走去。 他们从人群中斜着出去,处处小心避让,却不料还是迎头碰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少年,年岁不大,十六七的样子,黑衣黑发,短打外罩了一身黑袍。他走得有些急,有些发从黑袍兜帽里荡了出来,垂在胸前,其中一捧黑发编成了一缕,用个小玉扣系着。 谢仞遥不小心撞到了他肩膀上,被撞得晃了晃,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给他让开了道。 他抬眸,看向黑衣少年,就撞入了少年带笑的眼睛。他眼睛极为澄澈,一眼能望到底似的,含笑的目光在谢仞遥脸上转了两圈,便飞快地掠身走了。 谢仞遥与他匆匆一照面,没有深究,带着王闻清三人来到了障林西边。 他将灵铁丸压在舌下,说出去的话有些含糊,嘱咐卫小二和游招娣:“好好含好。” 待卫小二和游招娣学着他的样子含好灵铁丸后,几人迈进去了瘴林。 灵铁丸在外面不显,进了瘴林立马就显示出来了厉害。 谢仞遥甫一进去,瘴毒就疯狂朝他挤压而来,他率先屏住了呼吸躲过了这一扑,可眼却没防备,眼皮只稍稍碰到了一点瘴毒,顿时便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受不住地闭了闭眼,下一瞬,就感觉舌下的灵铁丸一颤,一股清凉的气息自丸内传出,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眼上的痛意褪去,谢仞遥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体一寸之外,都被一层薄薄的灵膜隔绝住了。 在这方寸之间,呼吸视线俱是顺畅。 可方寸之外,便是不见五指的浓稠瘴毒。一寸之外什么东西都看不清,谢仞遥叫了声:“师尊。” 王闻清不甚清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在此时又蓦地可靠了起来:“为师在这。” 他声音中含着一股子没由来的坚定,嘱咐道:“你牵着你师弟,我牵着你师妹,我们一直往前走。” 卫小二和游招娣本来一直牵着谢仞遥的衣角,谢仞遥亲手将游招娣的手递到王闻清手上,自己则拉起了卫小二的手。 卫小二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捏紧了自己的破扇子。 谢仞遥感受到他的紧张,捏了捏他的手:“含好灵铁丸,握紧我。” 卫小二嗯了一声。 他们开始往前走去,瘴毒笼罩在他们周围,脚下又都是残枝败叶,还不知会不会有沼泽。谢仞遥走在最前面,撅了一根树枝边走边试探,异常小心。 好在选择他们这个方向入瘴林的人少,约莫着走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他们都没碰到过什么人。 谢仞遥还有心思将舌下的灵铁丸推到脸颊一侧,用牙磨了磨。 咬不碎。 他这么试了后,才觉得有些不合时宜,虽然没人看到,还是赶紧将珠子压回了舌下,强迫自己“端庄”了起来。 就这么走着,不知过了多久,谢仞遥的手被拉了拉,触目都是看不清的瘴毒,他只能温声询问:“怎么了?” 卫小二的声音传来,他似是很害怕,声音抖成了个筛子:“手里都是汗,握不住师兄的手,难受。” 谢仞遥这才感受到卫小二掌心里都是汗,他于是道:“你另一只手给我,赶紧擦擦这只手里的汗。” 可卫小二另一只手里捏着他的宝贝破扇子,竟是不愿意递给他。 谢仞遥叹了一口气,拽起了他的一截衣摆,轻声道:“动作快点。” 他说完这句话,松了卫小二的手。谢仞遥一直听着卫小二衣裳间的摩挲声渐消,才开口问道:“好了没?” 没听到回答。 谢仞遥心中咯噔一声。 整个瘴林似乎在这一刻沉寂了下去,只有万年亘古不变的,寂静的瘴毒缭绕在眼前。 谢仞遥慢慢地将手往回拉——拉了个空。 不知在刚刚哪一瞬,无声无息的,他手中只剩下半片断了的衣角。 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了起来,谢仞遥叫了声王闻清,又去叫游招娣。 没有人回答他。 谢仞遥含着灵铁丸,深深地吸了口气。 就在这时,从远方荡来了一阵风。 谢仞遥眼睫颤了颤,有风在瘴林中是很奇怪的事情——瘴毒是不流通的。 裹挟着瘴毒的风吹起了谢仞遥鬓边的发,他抬眸往风来的方向看去。 一瞬间内,谢仞遥脑子飞快动了起来,可身体却静静的,静静的将自己沉浸进了瘴林中,仿若自己是在瘴毒中泡了万年,不见天日,只能依靠瘴毒而生的一棵树。 谢仞遥闭上了眼,在无边无际地淹没人的寂静里,听到了一丝微弱到近乎没有的,空气被划破的撕裂声。 “嘶——” 那撕裂声冲他而来,直奔谢仞遥面门。在声音离他一丈远的时候,谢仞遥睁开了眼。 而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探路的半截树枝,已经被谢仞遥拿到了胸前。 他从听到声音的这一刻就开始抬臂了,哪怕谢仞遥此时是睁眼瞎,连自己手里的这根树枝是何尊容都不知道。 可他记得王闻清抬那截梨花枝的模样。 在月光下,在青山前。 手臂上移,手腕轻斜。 他不懂什么十二经脉,谢仞遥只是凭本能地调动起他体内的灵力——短短一个呼吸间,灵力已经飞速的在他体内循环了一个小周天,呈沸腾之意,似要奔涌而出。 谢仞遥竟是于这一刻,和那夜冷月下的王闻清遥相呼应,真正体会到了灵气充盈、运用起灵气的畅快之感。 树枝到胸前时,他睁开了眼。 是这样吧? 谢仞遥手腕狠狠一扭,炼气期的灵力在这一瞬疯狂涌向树枝,以一种刁钻的角度,碰上了那道朝他袭来的,带着杀意的剑气。 同时,谢仞遥并没有像那日的王闻清一样站在那里不动——他脚步轻移,腰身一转,整个人便与剑意相错开来。 一碰一躲之间,谢仞遥并不好受。他只见过王闻清使过一次“青松落色”,甚至矜伐剑法有几招几式都不知道,可此时别无他法,硬生生的回忆与感受之下,他竟真的磕磕绊绊的在第一次,使出了矜伐剑法的起势“青松落色”。 虽是五灵根,却不能不惊叹于他的悟性。 尽管还稚嫩,可剑意已成,唯有向前而去,直到消逝。 矜伐剑法虽沾了一个矜字,可剑意讲究的却是大开大合,浑然天成。 谢仞遥不怎么熟练的招式下,矜伐剑法宽广澎湃的剑意真如让青松落色一般,将瘴气都荡开了几分,与陌生剑意悍然相撞。 可这毕竟只是谢仞遥炼气期下不成熟的一击。“青松落色”并未支撑多久就被对面剑意斩开了,谢仞遥孱弱的五灵根也再挤不出一丝抵抗的灵气。 他虽躲开了剑意正面,但离得太近,被剑意从侧面稍到,一瞬间内就被冲/撞地飞了出去。 砰的一声巨响,直到后背撞到一棵粗壮的树干,谢仞遥才跌落在地,他手指蜷了蜷,什么都没握住——手中的树枝早已应声而碎。 但好在对面似乎被他这个照猫画虎的“青松落色”给唬住了,一击虽成,但竟一时踌躇地不敢上前。 谢仞遥才有了喘息的时间。 第二次受伤,谢仞遥深吸一口气,竟然有了些一回生二回熟的破经验。 他压着口中升起的血腥气,忍过最初的一波疼痛,手扶着带着潮气的树干,就要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他的脚腕被一双手抓住拽了一下。 抓他的那一下很用力,可紧接着,拽的力道就泄了下去——任谁都能看出这手主人的虚弱。 但谢仞遥此时灵力空虚,他本就不是雄壮体格的人,没了灵力撑着,被人这么一抓一拽,一时扶不稳树干,又跌坐到了地上。 软青的衣摆散在浓稠晦暗的瘴毒里,瞧着单薄又孱弱。 衣摆的主人此时头晕眼花,一路以来又没其他人,他心中挂念着卫小二,下意识地以为是他,便低声问道:“卫小二?” 没过多久,瘴毒里传来了一道低低的嗯声。 谢仞遥松了口气,他忙不迭地伸手往那道声音处寻去。 “是我,”谢仞遥边摸边道,他想了想,终是低声补充了一句,“师兄在这。” 终于摸到了一只手,谢仞遥握上,才发觉这手冰的厉害,竟似将死之人的手。 谢仞遥动作一顿。 他双手捂着这只手,指缝与他相贴,慌张之间,没发现这手比卫小二的手宽大许多。 他有些颤抖地顺着手摸上去,终于在心口感受到了一点残存的热气。 谢仞遥这才来得及问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卫小二”没有回答他。 谢仞遥便去摸他鼻息,却在鼻翼周围摸到了一手黏腻的血。 谢仞遥心跳一顿,声音重了些:“你灵铁丸丢了?” “卫小二”呼吸急促了些,可说不出来话。 谢仞遥顿时有些急了,他不顾藏在瘴毒里未知的那人,略一思索,伸手托起了“卫小二”的上半身,将他的头摁在了自己肩颈处。 “能不能呼吸了?”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很沉,谢仞遥只觉被他压的矮了一寸。但灵铁丸能保证身体外一寸里空气是新鲜的,如今只有这个方法,谢仞遥道,“舒服点了就给师兄说一声。” “卫小二”的半张脸都被迫摁在了谢仞遥肩颈上,正正好被放在锁骨上方。猛地呼吸到了不带瘴毒的空气,他几乎是用本能贪婪地往身体里吸着气。 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后,“卫小二”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一股很淡的茉莉香气。 这在暗无天日的瘴林里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味道。 “卫小二”脑中清明了些许,想起了两人刚刚的对话。 于是他哑声喊了一句:“师兄。” 这声音简直含着泼天的委屈,谢仞遥竟是在里面听出了酸楚。这酸楚促使他哪怕自己此时是任人宰割的阵地,但也生出了些身为师兄的保护欲。 “师兄在这,”他摸了摸“卫小二”的头,对他道,“别怕。” 他说完这句话,想去看看“卫小二”情况如何,于是低头去找埋在他颈边的脸。 这么一低头,谢仞遥当场愣在了原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乖戾 尽管有瘴毒看不真切,但谢仞遥只凭视线里模糊的一个下颌,也能认出来这人不是卫小二。 他捂在那人后颈上的手顿时僵住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人是个陌生人后,谢仞遥下意识地想将人推开。 但看着周围能将人吞噬的瘴毒,手放到这人肩膀上时,谢仞遥迟疑了一下。 便是这一下的迟疑,让他身上的人用手臂揽上了他的腰,将他捞到了自己怀里。 他手臂结实,尽管刚刚断了一回,但揽一截没有防备的窄细腰肢,竟显出了些气定神闲的轻松来,像捞只小兽。 谢仞遥后背撞上他胸膛,锁骨上方的头换了个位置,高挺鼻梁贴上了谢仞遥颈侧,呼出的气都打在了他颈边。 谢仞遥要是只猫,此时浑身的毛都要炸起了。他什么都看不见,贴在他后背上的胸膛含着热气,谢仞遥又不能像猫一样张嘴哈人,只能故作镇定地端起腔调:“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顾奴,”身上的人倒是没有在这个地方为难他,他声音很轻,还在叫着师兄,“师兄,他要来杀我们了。” 顾奴说完这句话,就觉得怀中的人又颤了一下。 真容易害怕。 “师兄刚刚那一招使得漂亮。”手臂拢着腰肢,触感和他曾经拼杀中碰到的粗粝男人们完全不一样,腻人的温软让顾奴动作不由得轻了几分。 他递给了谢仞遥一个东西:“再使一次,好吗?” 谢仞遥太紧张,下意识地握紧了顾奴给他的东西,等攥紧手中冰冷的剑柄后,他才觉出那是一把剑。 这是谢仞遥在这方世界,第一次握住剑。 瘴毒又被风卷动了起来,藏在瘴毒里的敌人已经开始往他们这个方向试探。谢仞遥握紧冰冷的剑柄,手指蜷缩了一下:“我没有灵力了。” 他道:“我才炼气期。” 他一点没有隐瞒,没有因为使出“青松落色”就得意,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的不行。 颈侧的呼吸声停了一下,顾奴的声音响起:“师兄还记得刚刚那招怎么出吗?” “可以试试,但不确定。”铁灵丸压在舌下,谢仞遥说话声有些含糊,听起来颇为不靠谱的样子。 但他刚刚那招“青松落色”确实是情急之下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地在惊险中使出的。 “试试就够了,我信师兄,”顾奴笑了一声,他紧接着问,“师兄信我吗?” 为了不让谢仞遥更害怕,他没告诉谢仞遥他能在瘴毒里看得见,因此谢仞遥也不知道,就在他们三里开外,一个人正在抬剑。 顾奴鼻梁贴在谢仞遥颈侧,身体里的瘴毒渐渐被换成茉莉的香,他抬眸,看清那人后,伸手压住了谢仞遥头顶,带着他狠狠地俯下了身。 谢仞遥跟着他猝不及防地低头,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头顶一凉——凌厉的剑气袭来,斜斜从他们头顶而过,劈到了他们身后的树上。 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过去后,只听砰的一声,巨树拦腰而断,砸进了湿润的泥地里。 谢仞遥手猛地攥紧,被吓得忍不住闭了闭眼,等他再睁眼时,只觉周围在一霎那寂静了下来,瘴毒不再流动,反而被定住了似的凝固在了他们周围。 他们被锁定了。 顾奴又问了声:“师兄信我吗?” 谢仞遥来不及纠结,他一咬牙,道:“我信你。” “好,”颈侧埋着的人似乎又笑了一声,热气打在了他颈边,“师兄且使招。” 顾奴轻声道:“身体不要抗拒我的灵力进去。” 尽管在如此生死存亡之间,这也是非常冒犯且无礼的要求——任何修士让外人的灵力进入自己经脉都是极为危险的行为,哪怕是最亲密的道侣之间,都轻易不会这么做。 怀里的人这么胆小,顾奴说出这话,以为会听到他的拒绝,却没料到谢仞遥握紧了剑,点了点头:“好。” 实在是谢仞遥刚来,还搞不懂这个世界让陌生人的灵力进入他的身体是个什么严重程度,加之王闻清已经“身先士卒”过了,谢仞遥觉得自己这方面也算有经验,于是答得异常笃定。 顾奴抬起的眉眼里淬了些真实的笑意,他另一只手绕过去捏着谢仞遥下颌,微微转了转,最后定格在了一个方向,命令:“那里,抬剑。” 陌生的指腹摁在唇下,谢仞遥小半张脸都被他的掌心拢着,于一瞬间内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这才意识到顾奴受了很重的伤,谢仞遥抿了抿唇,缓缓抬起了剑。 剑起,风动,青松落色。 第二次起“青松落色”,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谢仞遥只觉得又顺畅了两分。 而对面的人也察觉到了两人的动静,瘴毒席卷,一道比刚刚凌厉数倍的灵力带着杀意,朝他们劈来。 谢仞遥鬓边的发全乱了,但他眉眼渐冷,手中剑抬得愈发稳妥。环着他身侧的顾奴则是抬眼望去,在这席卷的灵力中敏锐地肯定了对面是风灵根。 只有风灵根能捕捉感性最细微的风,在瘴林中掀起毒浪。 但他什么都没说,在怀里人“青松落色”即将完成的那一刹,顾奴捏着谢仞遥下颌的手离开,覆上了他握剑的手背。 他漆黑眉眼在这一刻压低,温和的伪装褪去,露出了亡命人嗜血的獠牙,即便怀里环着柔软春衫,但也充满了逼人的进攻欲。 他怀里,谢仞遥一颤,闷哼了一声。 他体内在一瞬间里涌进了磅礴的灵力,那灵力太多太急,连带着识海上方,都如被狂风肆虐,卷的尚还脆弱的识海簌簌颤抖。 上次王闻清打灵力进他体内,是为了给他疗伤,进入谢仞遥体内的灵力温和而没有攻击力,不过是谢仞遥经脉薄弱他自己又抗拒,才感受到了疼痛。 可这次被进入,虽是他自愿,但顾奴的灵力太霸道,君王巡视领地一般地占据了他的经脉,将谢仞遥体内单薄的灵力挤到了角落里,恨不得缩成一团。 不过一个呼吸,十二经脉皆被顾奴的灵力占据,谢仞遥微微睁大眼,在这一刻被迫与他合二为一,心神剑意相同。 “青松落色”方成。 谢仞遥剑尖,浑圆剑意喷薄而出,随着谢仞遥手腕微沉,直斩向前。 这是极为纯粹,又带着杀意的剑意。 剑意证人心,谢仞遥的招与顾奴的意合二为一,铮鸣剑意下,竟显得招成的那一瞬恍若被定格了一下。 但紧接着,便是碧海生涛般的急流剑意拍打而去,与对面的灵力正面相斩。 方圆五里,瘴毒为之一清。 早春的日光于这一刹自天际而落,千年万年,第一次触碰这方阴暗湿润的土地。 也落到了谢仞遥和顾奴身上,似有暖意。 而能视物的五里之内,已经没有了任何人。 良久,两道剑意不知何时消失,谢仞遥体内的灵力削弱了许多,急速地从他经脉里退去,跟着这些一道消失的,是若有若无,盯着他们的一道视线。 那人走了,安全了。 顾奴的视线从一个方向里转开,直到那个方向里的人离他们的距离再也威胁不了他们,他才淡淡地敛起了眉。 谢仞遥倒没他想得这么多,瘴毒已经开始缓缓吞噬这方阳光,他连忙放下剑,去看伏在自己颈边的人:“你受伤了吗?好一点了吗?” 他还记得刚刚顾奴身上的那股子血腥味。 但顾奴的头枕在他肩上,安安静静的,似是晕了过去。 谢仞遥没听到回答,顿了一下,垂着眉眼,伸手扣住了顾奴的下颌,将他一张脸露在了阳光下。 他闭着眼,眉峰锋利,阳光自他挺拔鼻梁滑过,将他半边眉眼拢进了阴影里,显得有些不好相处的凌厉阴沉。 谢仞遥看了片刻后,眨了眨眼——这人竟是他刚到瘴林时,见到的那个被宋阳秋用藤蔓扔到瘴林里的人。 谢仞遥也不过是十六七的根骨,而顾奴虽然行为老成,但凭面向来看,竟是比他还小些的样子。 一个很好看的男孩。 谢仞遥想了想,将他的脸重新在颈边埋好。 就在他刚刚埋好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徒儿,我的好徒儿呢?小遥!谢仞遥!” 在这破锣嗓子的叫声中,谢仞遥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了王闻清醒目的红发,他视线下移,见到王闻清怀里抱着的卫小二时,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他弯了弯唇:“我在这。” 王闻清看见他后,眼睛都亮了,等他带着卫小二和游招娣到了他跟前后,谢仞遥将刚刚的事情给他说了一遍。 瘴毒卷土重来,重新将所有的东西吞噬了进来。王闻清声音有些冷:“去瘴林中间,要杀你的那人,不管怎么样,都会出现在瘴林中间。” 他掂了掂怀里的卫小二:“也有人趁你不察,将你师弟掳走。当时情况急,为师去追,没来得及告诉你,没想差点坏了大事。” 他似乎很愧疚,伸手将自己的红发抓的乱糟糟的,原地转了几个圈,蹲在了谢仞遥跟前,低着头难过地保证道:“这次是师尊的错,小遥放心,师尊保证,下次,下次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么危险的情况了。” 他皱着眉,惨兮兮地道:“师尊会好好保护住你的。” 谢仞遥听着他这话,才觉出点后怕来。 他于这方面向来有些迷糊的迟钝,被王闻清一说,才明白刚刚若不是有顾奴,他现在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没关系的,我信师尊,”尽管王闻清看不见,谢仞遥还是朝他笑了笑,他温声问道,“师尊还有铁灵丸吗?” 王闻清现在恨不得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补偿给他,听了他这话,忙不迭地拿了一粒铁灵丸给他,谢仞遥接过来,捏开着顾奴的唇,将铁灵丸塞进了他嘴里。 王闻清感受着他的动作,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拍手道:“他刚刚救了你,师尊做主,就勉为其难收他为徒,让他入我落琼宗吧!” “他不是缠着你叫你师兄吗?”王闻清眼珠一转,笑嘻嘻道,“为师就成了你们这段缘分。” 他嘿嘿一笑:“咱们落琼宗复兴指日可待!” 谢仞遥:“......” 合着来你们落琼宗收徒跟挑大白菜一样随意? 但人肯定不可能就这么扔在这里,谢仞遥低头去看,顾奴的双臂他自己不知用什么方法给接好了,但双腿还断着,人此时又晕了过去,脖子上还捆着拴奴隶用的铁链子。 谢仞遥肯定背不动他,王闻清想了想,把他脖子上的铁链子去掉后,又将他的双腿接好,最后用灵力让他浮在了半空中。 谢仞遥就这么握着他的一只手,跟在王闻清身后,牵着他往瘴林中心走去。 接下来的路再没有阻碍,又走了两个多时辰,谢仞遥恍然发现自己周围的瘴毒渐渐变薄了。 “瘴林中心快到了。”王闻清这么说道。 果然不出他所言,又走了一段距离,谢仞遥视线渐渐清晰,直到视线再无遮掩的时候,前面的王闻清停住了脚步。 “你们看,”他道,“到了。” 谢仞遥没想到瘴林的中心竟然是这个模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仙湖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湖。 那湖氲氤在谢仞遥眼前,安静的凝固在那里,像块镶嵌在地上的镜子。 可能是刚刚被瘴毒围了太久,现在猛地能看清楚了,谢仞遥只觉得湖水极为清澈,清澈到仿佛伸手碰上去,碰到的都不是水,而是冰冷镜面。 “走,”王闻清没有停留多久,牵着游招娣对谢仞遥道,“我们先找个地方蹲着。” 他们之前,已经有零星的人来到了湖边,他们之后,也断断续续的有人自瘴林里钻出来。 大多数人都死在了瘴林里,湖岸堆砌的有很多半人高的碎石。现在神器还未现世,比他们早到的人,大多都躲在了碎石后稍作休息。 谢仞遥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现如今来的人还不多,落琼宗一行人很容易找到了一块无人占据的碎石,走近后,王闻清将卫小二放在了旁边一块比较小的石头上躺好。 王闻清看着卫小二皱眉,他抠着鼻子道:“你师弟没受重伤,但不知为何就昏迷不醒。” “不能再耽误了,”王闻清仰头,手指在衣摆上抹了抹,严肃道,“要赶快出秘境,为师给好好看看!” 谢仞遥拆了发上的绸缎,正一头绑在顾奴手腕上,闻言道:“好。” 待将另一头在自己手腕上绑好,谢仞遥看向王闻清:“师尊,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躲在这里不出去,秘境出口一开,我们便走。” 他声音温和坚定,王闻清被他说得眉头舒缓,就要开心地咧嘴笑。 “师尊,师兄,”但他笑容还没咧到耳朵根,就听到游招娣在喊人。少女趴在石头边转过头来,手指着湖,过分大的眼睛里蕴着疑惑,在此时竟有些诡异的神秘,“那里,东西。” 谢仞遥听见她的话,上前站到了她身后,也学她歪头露出一只眼睛,朝湖面看去。 待看清湖面上的东西后,他不由得滞了一下。 能穿过瘴林来到湖面的修士,大多聚集在湖这一侧,从这一侧往湖对岸望去,只能看到湖面延伸进瘴毒里面,剩下的便再也看不真切。 这是个很大的湖。 而此时,便是在湖对面遥遥走来了......两只鹤。 白羽黑蹄,长颈上簌簌悬着一点赤红,两只鹤从瘴毒里走来,踏着湖面,神态闲适,动作不慌不忙。 不止是谢仞遥,湖的这侧,所有人都是为了天道的神器名号而来,他们对湖面一丝一毫的变化留心不已,如今见出来了两只鹤,所有人都挺身转头向它们看去。 随着它们的出现,湖面不知何时开始升起一缕缕雾气,雾气配着仙鹤静湖,当真是世外桃源般的景色。 可惜这景色周围都是瘴毒,站着的人还是些不解风情,满脸杀气的修士,仙鹤一身仙风喂了狗,谢仞遥听到不知什么人问道:“这玩意儿宰了吃了能增进修为吗?” 惹来一阵哄笑。 在哄笑私语声中,谢仞遥没有随他们一起笑,反倒是微微垂目,看向了仙鹤的脚——他看见仙鹤踏湖而来,脚落到湖上,竟没有激起丝毫的涟漪。 根本不是走在水面上该有的样子! 而仙鹤也证实了他的想法,随着它们的走近,脚落在湖面上,传来了一阵“咣咣”的清脆响声。 越来越多的修士发现到了不寻常,私语声渐歇,一时间岸边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里。 只有仙鹤敲打湖面的“咣”声,怪异又固执地响着。 谢仞遥收回了目光,他带着游招娣一同回到碎石后,低声去问王闻清:“师尊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王闻清没有回答他。 他根本没有在看湖,而是背对着谢仞遥,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来时的瘴林方向。 谢仞遥以为他疯病又犯了,刚要去看,就听王闻清怒喝一声:“蹲下!” 这声音如洪钟,敲得谢仞遥下意识地遵循他的话来做,他一只手拽着顾奴,另一只手摁着游招娣后颈,猛地蹲了下去。 王闻清也转过身来,趴在了卫小二身上。 落琼宗一行人刚刚蹲好,就觉一道灵力自瘴林里冲出,磅礴的灵力荡开,激得修为低的修者不由得血液沸腾,喘不过气来。 以至于满湖的雾气都被这道灵力打散了几分。 谢仞遥蹲在地上,他被王闻清护着,到没那么难受,只摁了摁自己头顶被灵力荡得炸毛的发,看向了脚边的土地。 湖边的碎石夹缝中,生着不少杂草,而此时这杂草碰到灵力,仿佛是吃了什么仙丹神露,骤然间开始疯狂生长。 转眼间,哪怕是最纤细的杂草,也长出了□□丈,粗得像是一棵长了十几年的桐树。 谢仞遥似乎明白这道灵力的主人是谁了。 他看向障林,果然看见一个负剑的少年自林间而出。 只不过看起来有些狼狈。 宋阳秋的剑已经完全出鞘,他握着剑,面色极冷。 灵气自他体内而出,宋阳秋脚尖点地,不过两步,就已经飞到了湖上,落在了两只仙鹤身旁。 仙鹤见人过来,似乎很是开心,两只仙鹤仰着细长的颈,就要亲昵地往宋阳秋腿上蹭。 宋阳秋却后退了一步,皱着眉看了它们一眼,他目光中尽是狠戾的不耐烦,于是手中的剑抬起一斩,那两只仙鹤连嘶鸣都没有发出一声,头颅就溅落到了湖面上。 湖畔所有人看着这一幕,鸦雀无声。 谢仞遥也同样看着,忍不住蹙了下眉。 宋阳秋的剑不是凡品,他抖了抖剑,仙鹤的血便顺着他剑尖滑了下去,剑身便又恢复了干净。 宋阳秋不再注意鹤,而是侧目看向瘴林。 瘴林里,一道声音先至:“宋首席见物就杀,救世之心看起来是一点都无,却贪慕这救世之名,实在可悲也。” 随着这道话声,蛟龙剑上,唐秋旋笑意温和。 “天道在上,你凭着我选了一条最轻松的路入了瘴林,”宋阳秋冷笑一声,嗤道,“如今神器还未出,你就要将我斩杀在瘴林里。唐秋旋,皇室没落至此,癞皮狗一样地舔着“一山一寺带三宗”在五大陆过活,凭着的就是你这身口蜜腹剑卸磨杀驴的本事吧?” 唐秋旋转眼也来到了湖面之上,他提着衣摆,施施然地下了蛟龙剑,脸色不变,莞尔道:“我可没说宋首席是驴。” 转眼被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给骂了回来,宋阳秋气得眼都红了。 他周身灵力激荡,谢仞遥脚边的草就还要长,就见唐秋旋一抬手,如水的灵力溢出,不动声色地压着宋阳秋的灵力微微往下一沉,谢仞遥脚边的草也矮了几寸。 唐秋旋笑容这才有了几分骄矜:“我马上要结丹了。” 他就差一个机缘便能突破成金丹期,而宋阳秋不过心动期中期,境界的压迫下,唐秋旋的灵力只能蛰伏在下。 谢仞遥缩在石头后看着他们,就听见身边传来一声讥笑。 谢仞遥扭头一看,就看见王闻清抱着卫小二蹲在了他身边。 “师尊笑什么?”谢仞遥专心当起来缩头乌龟,没事干,就开始配合起便宜师尊。 王闻清嘲讽道:“为师笑他们身为蜉蝣,却自比大鹏,实在可笑。” 他这时候说话开始之乎者也起来了,谢仞遥也能听懂,就安安静静的,甚至有些乖巧地扮演着一个倾听者,听王闻清继续道:“小遥,你知道为何神器现世,还有你身上这个救世人的名号传出,而山河风云榜前十的人却一个人都没来吗?” 谢仞遥自动忽略了王闻清嘴里“你身上这个救世人的名号”,只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王闻清一扬眉:“山河风云榜由天道意志而成,取五大陆合体期以下的少年人上榜,这是自灭世之祸前的盛繁时期就有的规则。五大陆数不尽的宗门,少年修士何其多,山河风云榜却只有一万个名额,能上榜者皆是心高气傲之人,榜上排名越高者,傲气也就越高。” 游招娣的大眼睛,也梦游般地落到了王闻清身上。 山河风云榜,这个名字离他们太远,可又太有吸引力。 不上山河风云榜,五大陆谁敢说自己曾立名过?而各宗门的长老掌门们,谁又不曾在少年时期榜上留名过? 仅仅只听榜上的人名,就足以让人热血沸腾。 宋阳秋,山河风云榜第二百一十一名,已经能在万州秘境蔑视一切了。 “救世人这个名号是有吸引力,宋阳秋要靠他扬名五大陆,让长宁宗试图挤进一流宗门,”王闻清又开始抓自己的头发,“但这种扬名方法,你当山河风云榜排名前十的那些少年稀罕吗?” “万州秘境在倒云端大陆,就拿倒云端‘一山一寺带三宗’里的岐山来说,”王闻清一拍手,“岐山首席许明秀,山河风云榜第五,五大陆称之为‘云端岐山藏明秀’的人,他如今身在岐山,为何没来这万州秘境?” 宋阳秋和唐秋旋在湖面上似有冲撞,灵力激荡的王闻清声音模糊不清:“不过是救世之人的名号不过一个传言,他的骄傲让他不屑于来此抢这个神器,争这个名号罢了。他就算没有这个名号,也是山河风云榜第五,五大陆顶尖的五个宗门里岐山的首席,挥剑惊风雨的天之骄子。” 王闻清说完看他一眼,突然一瞥眼,看向了谢仞遥:“小遥,你明白了吗?” 谢仞遥刚从他的话中窥见几丝五大陆的缥缈风雨,听故事听得入神,此时被王闻清猛地一问,不由得啊了一声:“明白什么?” 说得再好听,和他也没关系,他是个五灵根啊。 终将会湮灭于万千修士里,是五大陆最平凡的无数个。 “他们知道是假的,但为师知道是真的,你是那个救世人啊!”王闻清恨铁不成钢地对他挤眉弄眼,“山河风云榜第一,我徒弟总要坐一坐吧?” 谢仞遥:“......” 他很是真诚地问:“师尊当年在山河风云榜排第几呢?” 王闻清:“......” 他呵呵一笑,将头藏进膝盖里,露在一只眼去看谢仞遥,嘴里不知道开始嘟囔些什么。 见王闻清似乎又要发疯,谢仞遥眨了眨眼,就不再继续这个问题。 他将被山河风云榜激起的,不属于他该有的豪情壮志好好地安抚隐藏了起来,就要拉着王闻清和自己蹲近些——便是在这时,只听得身后传来了轰得一声巨响。 谢仞遥只来得及睁大眼睛,他身后,供他藏身的碎石便轰然炸开。 好在王闻清反应够快,一拍地,灵力自手中泄出,将落琼宗一行人罩了进去。 谢仞遥在石屑中回头,对上了唐秋旋含笑的眼。 唐秋旋微微垂首,望着谢仞遥那张还没反应过来,有些懵然无辜的脸,很愉快地笑了。 他温声道:“哥哥提前到了,怎么没知会弟弟一声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夺目 唐秋旋境界比宋阳秋高半个境界,他压制着宋阳秋,灵力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宋阳秋的脸色难看至极。 湖畔各色注视的目光此时都成了他的嘉奖,唐秋旋松松抱着蛟龙剑,闲庭信步般地绕着宋阳秋转了一圈,巡视着自己的手下败将。 便是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宋阳秋视线往一处停了停,他跟着看过去,就瞥见了一块碎石后面露着的半个脑袋。 唐秋旋心意一动,石头闻意而碎,那脑袋转过来,唐秋旋果真看到了熟悉万分的脸。 他把谢仞遥扔进了秘境里,料想他活不过五天,却真让人意外......他这个好哥哥,竟然活到了最后一步。 唐秋旋饶有趣味地朝他伸出了手:“哥哥,过来。” 谢仞遥往后退了一步,王闻清也来到了他身旁。 和瘴林外一模一样的场景,但这次唐秋旋这次显然不准备这么轻易地放过他,见谢仞遥往后退,他眉眼顿时冷了几分。 收回了手,唐秋旋指尖点了点蛟龙剑剑柄,笑道:“兄长真的觉得就凭你身边那个老东西,能护得住你?” 这话谢仞遥还没有反应,王闻清却气得一头红毛都炸了起来,他伸手指着唐秋旋骂骂咧咧:“屁小孩,爷爷在五大陆混的时候,你宗门老祖还在玩泥巴呢!” 老头说完就开始撸袖子,对谢仞遥嘟嘟囔囔道:“看为师帮你把这臭崽子打得屁滚尿流......” 但他话没说完,小臂上就落下来了一只手。 谢仞遥握着他的手臂,帮他将衣袖好好地挽了下来,温声道:“师尊在这等我,我先去看看。” 落琼宗不止他一个人,身后更有还昏迷着的卫小二和孱弱的游招娣。谢仞遥不能所有情况,都躲在他这个疯癫瘦弱的师尊身后。 更何况听宋阳秋和唐秋旋的对话,他这个弟弟似乎还是什么皇室的人。 “实在不行师尊再出手,”但他也没有逞强,谢仞遥低声对王闻清道,“我先试着周旋一下,好吗?” 王闻清在他的轻声细语里,像只被安抚了下来的炸毛刺猬。 帮师尊整理好衣裳后,谢仞遥又朝他笑了笑,才绕过碎石,踏上了湖面。 踏上去后,谢仞遥顿了一下。 果真如他所想的,脚下的触感不是水。但意料之外的是,谢仞遥本以为踩上去会是冰的触感,但落脚了才发现,踩上湖面的感觉,反而像是踩在镜子上。 收起心中的诧异,谢仞遥走到了一个离唐秋旋不远也不近的一个距离后,就不再往前走了。 唐秋旋似乎很开心他的识时务,脸色又恢复了和煦,他见谢仞遥停在那里,温言笑道:“哥哥牵着的是什么?” 谢仞遥这才想起来,顾奴还被他绑在手腕上。 但谢仞遥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低垂着头,只给了唐秋旋一个乌黑的头顶,似乎又成了那个被戏弄的傻子。 唐秋旋身边,宋阳秋的视线也落在了他身上。 他被谢仞遥纠缠的那段时间,谢仞遥就常常是这个动作。 一声不吭的,碰一碰就会缩回壳子里的蜗牛。 宋阳秋看了他片刻,移开了目光。他身旁,唐秋旋见他这样,笑意愈发温和,他走近谢仞遥,温柔问道:“哥哥生气了?” 他目光带着俯视,谢仞遥不喜欢,微微抬眸想要后退——就在掀起眼皮的这瞬间里,谢仞遥视线透过唐秋旋的肩膀,看见宋阳秋动了。 不过就在唐秋旋走过来的这几步里,宋阳秋脸色已经变为了平静,见谢仞遥看过来,他甚至微微弯了弯眼。 这一笑里,他仿佛才算露出了一丝真面目,冲动的少年人外皮蜕下,跳出精明的算计。 宋阳秋一只手抬起,一道青色的灵力自他掌心窜起,在头顶上方炸开。 随着灵力炸开,湖边猛然地窜出来了数道身影。 那些身影极为灵活,不由得人反应,就错落有致地站成了一个圆,将谢仞遥一行人包围了进去。 他们似乎在配合宋阳秋,让宋阳秋正好落在了圆中心的位置——若剔除出谢仞遥三人,将这个圆视为太极八卦图的话,会发现宋阳秋正正好站在太极八卦图的中心一点。 是为阵眼。 等人都站好了,唐秋旋才反应过来,他脸色骤然变了。 入万州秘境以来,唐秋旋脸色就没这么难看过,他猛地转过身,怒喝道:“宋阳秋,你带这么多长宁宗人来布阵,以多胜少,你下作!” “谁要和你一对一,”宋阳秋笑容灿烂,手放在胸前拍了拍:“你瘴林中偷袭我,就不下作了?” 随着他的拍手,围着他们的人整齐划一地从袖中掏出了紫色符箓。 “神器还未现世,你何至于此!”符箓开始燃烧,丝丝缕缕紫色灵气自符箓中散开,唐秋旋眸中渐渐染上惊恐,连语气不由得软了下去。 宋阳秋咧嘴,他手中已然开始掐诀,心情很好地答道:“便是趁神器还未现世。” 话音落,诀成。 逛风乍起,一时间周遭瘴林簌簌作响,湖畔围观的人们脸色都染上了恐惧——他们看见离湖畔最近的树,竟然开始疯狂的层层爆长了起来。 那树势要往苍穹长去,树梢在万丈高的天空上互相纠缠,变成了一张网,狠狠地朝湖面兜了下来! 谢仞遥在最初乱起来的时候,就在趁乱慢慢往湖畔挪去,可湖畔的王闻清却脸色巨变,他顾不得什么,朝谢仞遥大吼道:“小遥快跑!这是死阵!!” 谢仞遥听见他的话,极为听话地提脚就要逃。但下一瞬,宋阳秋的目光落就在了他身上。 他掐诀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岸边一棵长成巨树的杂草,就不由分说地朝谢仞遥砸了过去。 阴影笼罩过来,谢仞遥被脚下镜子映衬的眉目间不由得染上了一丝戾气。 无奈被迫中止了逃跑路线,谢仞遥只能拽着顾奴的手,将他拢在自己怀里。 用上灵力,谢仞遥腰身一转,放弃了跑,而是朝一侧快速地滚了过去。 杂草擦着他的鬓边,狠狠地抡在了湖面上。 谢仞遥死里逃生,身上还压着昏迷的顾奴,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了一丝微弱的,碎裂的声音。 他身下躺着的湖面破裂了。 谢仞遥往下坠去,脊背撞上了新的一面,完整的镜子,碎裂的声音又想起——第二层的镜子碎了后,紧接着是第三层。 谢仞遥就这么一层层地朝下坠去,无尽的镜面在他后背碎开,“哗啦哗啦”的响声中,只剩下谢仞遥轻软的衣袖无助地往上飘去。 绑在手腕上的绸缎也不知什么时候被镜子碎片割断了,绣着金线的薄软绸缎被细小的镜子碎片裹挟住,飞向了闪亮的,透明的远方。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谢仞遥握着顾奴的手紧了又紧。他一只手摁着顾奴的后颈,另一只手环上他的腰,将他更深地抱在了自己怀里。 王闻清施加在顾奴身上的灵力,自他们开始坠落就莫名消失了,顾奴沉沉地待在他怀里,显得很安静。 单薄手腕搭在顾奴背上,谢仞遥被自己凌乱的发裹地看不清远方,但还是勉力找回些理智——他尽全力调动起体内的灵力,在自己和顾奴身上覆了薄薄的一层。 无数纷飞的碎片这才划不破他们两人。 天光远去,乾坤颠倒。 不知过了多久,谢仞遥后背猝然一痛,才终于不再往下坠落。 他们结结实实地摔到了一层结实的镜面上。 他们之上,无数的镜子碎片还在坠落,砸在谢仞遥周身,发出清脆的响声。谢仞遥在镜子碎片折射的光中,缓缓扫视了身前一圈——只见天是镜子,脚下地也是镜子,仰头看去,只有他坠落的行迹缺了一块,在不不规则中能看见一丁点芝麻大小的天空。 等镜子碎片掉完,有了点力气后,谢仞遥推开身上压着的顾奴,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后,才能全方位地看完这个陌生的空间,在看向一个方向后,谢仞遥怔愣在了当场。 无边无际的透彻空间内,谢仞遥看见了一抹金。 那金似在这片纯净之地里生长了千年万年,才能长成这种近乎浓稠到不再流动的质地。 它只有光漫漫地溢了出来,克制地照亮着周身方寸之地。 是神器。 仅一眼,谢仞遥就确定了这是引得万州秘境里无数修士争抢的神器。无数人为此献出了生命,死在了触碰它的道路上。 谢仞遥看了一会儿后,收回了目光。 他弯腰,将顾奴弄到了自己的背上。 背上的人身形结实,谢仞遥呼吸重了些,心想着这人此时的年龄要再大些,他可能真就背不动了。 谢仞遥背着顾奴,缓缓朝金光走去。 等到了金光跟前,谢仞遥这才看清楚金光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把金杖。 并不是张扬刺眼的灿黄金色,走近了才会发现金杖的金色甚至有些偏暗,看起来光华内敛。而杖身极为修长,弧度流畅,只杖头线条稍稍往外扩开,这点短促但偏直的线条乍出了些金杖暗藏的锋利,让人瞧上去忽视不得。 万州秘境里的神器,竟然是柄金杖。 谢仞遥看了会儿,没有碰它,而是在金杖旁坐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神器边是最安全的地方。谢仞遥仰头,他不知道上去的办法,只能期盼王闻清能下来,用什么方法将他带上去。 但谢仞遥双臂抱膝,如此等了一会儿,等来的却不是王闻清。 宋阳秋落下的地方离谢仞遥很近,镜子碎片的声音又开始“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在这声音中,宋阳秋目光落在了金杖上。 他近乎失态地显出了几分痴迷。 等看够了,他才不舍地将目光落到旁边的人身上。 宋阳秋看着兔子受惊一样站起来的谢仞遥,他看见金光落在他眉目间,为他的漂亮染上了几分适宜的矜贵。 多漂亮啊,是不亚于金杖的,适合细细把玩的美。 “我听你师尊叫你小遥,”宋阳秋看着谢仞遥,“你叫小遥对吗?” 他笑起来,面上又有了几分少年意气,和当时救下谢仞遥时一样:“万州秘境的法则是筑基后才能进来,你不过是练气期,怎么混进来的万州秘境?是靠唐秋旋吗?” 谢仞遥一声不吭地看着唐秋旋,眼中都是戒备。 “小遥过来,你不是想当我炉鼎吗?”宋阳秋见他如此,笑了笑,话中含了些莫名意味,“跟我走,我带你回长宁宗。” 谢仞遥实实在在地被“小遥”这两个字恶心了一通,他清润的眉眼露出一丝不耐烦,温声道:“滚。” 宋阳秋脸色顿时变了。 料想到宋阳秋会恼羞成怒,但谢仞遥还是又说了一声:“滚。” 他垂在袖子里的指尖冰凉,但却没有等来宋阳秋的藤蔓。 他手上落下了一只温热的手。 顾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起了身,似乎还有些站不稳,于是松松握着谢仞遥的手腕,借了一下力。 声音低哑微沉:“你要给谁当炉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倔强 顾奴眉眼微抬,视线落在了宋阳秋身上:“师兄,是给这种货色当炉鼎吗?” 谢仞遥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醒来,但比起宋阳秋,他还是更愿意给顾奴说话,于是他对顾奴道:“不是,不给他当。” 两人在这旁若无人地聊天,他们对面,宋阳秋早已没了笑容。他目光巡视了顾奴两圈,眸中闪过一丝熟悉,眉梢挑了挑:“是你?” 他问的是问句,但语气中含着的是斩钉截铁的肯定。 顾奴并没有搭理他,他的视线落到了谢仞遥后背上——青软的长衫已经湿了,贴在他削薄脊背上,晕出浓稠深重的血红色。 那血色中夹杂着细小的镜子碎片。 顾奴沉默了一瞬,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目光闪了闪,握着谢仞遥手腕借力的手就松了。 顾奴往谢仞遥身边挪了挪。 他的本意是让谢仞遥靠着他,却没想到谢仞遥见他往自己身边蹭,以为是他被宋阳秋吓着了。 他这人就是这样,若顾奴硬着脖子去和宋阳秋拼个你死我活,谢仞遥自认顾奴在瘴林里与他“互帮互助”的情分他已经还清了,因此大抵不会管的。 但此时顾奴年纪比他小,又害怕一样地靠近他,谢仞遥反而不好意思冷眼旁观了。 谢仞遥心中叹了一口气,安抚般地拍了拍顾奴的肩膀,稍稍往前一步,将他护在了身后。 他一动,顿时惹得金光在他眉间一阵细碎地晃动,这点晃动如同点化,让宋阳秋顿悟般地从美色中回过了神,想起了自己来此间的目的。 他视线最后在谢仞遥身上转了一圈后,重新落回了金杖之上。宋阳秋不再理会谢仞遥,一步步走向了金杖。 不过片刻,宋阳秋就已经到了金杖的金光笼罩之外。 谢仞遥在一旁,静观他伸手就要穿过金光去握金杖,却在手触碰到金光时顿在了那里。 下个瞬间,宋阳秋猛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养尊处优的长宁宗首席恐怕没有经历过这样锥心的疼痛,那金色的光碰上他指尖,如火燎肉,烧的却不是皮肉,而是他的经脉和灵力。 谢仞遥也被这惨叫声吓了一跳,他向宋阳秋指尖看去,就见他指尖顷刻间竟已经焦黑干枯了。金光还在顺着他指尖往上爬,倏尔间就吞噬了小半个指节。 宋阳秋在巨大的疼痛下一时缓不过来神,惨叫过后,就这么呆愣地看着金光顺着他指尖朝他扑来。 “他如果用灵力抵抗金光,说不定会吞噬得更快。”谢仞遥看着这一幕,蓦地听到了身旁顾奴开口。他刚醒来,声音有些哑,低低沉沉的,引得谢仞遥侧目朝他看过去,问道:“你怎么知道?” 顾奴比他低些,看他时要仰头,两人此时离得近,抬眸能看见谢仞遥密密的眼睫,长睫下的一双眼莹润的漂亮,便很容易让人觉得他真诚。 “我也是猜的,出去跟你细说,”顾奴目光如水般一梢而过,笑了笑,只道,“师兄且看着吧。” 谢仞遥就重新去看宋阳秋。天可怜见的,宋首席终于回过来了神,真的要用灵力去剿灭这金光,可他刚起了这念头,只稍稍调动了灵力,金光就仿若感受到似的,竟猛地粗壮了两三倍。 吓得宋阳秋顿时将灵力死死地压制了下去。 他硬生生地挨着这烈火焚心的疼痛,一动都不敢动,一张脸扭曲成了曲折盘桓的山道,谢仞遥看着,忍不住抬手,去看落在掌心里的金光。 同样的金光,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掌心里,温和而无害。 但此时教训就在眼前,谢仞遥断不敢再待在这阴晴不定的金光里,他拉着顾奴想要后退,就听到了一阵落地声。 能活到湖岸边的修士并不傻,此时均已经纷纷追了下来。 碎片又开始哗啦啦地往下落,越来越多的人落进这荒唐又怪异的镜子空间内,每个人都被镜子照出了无数张脸,一时间私语惊叹声起,诺大的空间竟也有了几分拥挤热闹的意思。 谢仞遥站在那里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大红头——王闻清一手扛着卫小二,一手抱着游招娣落了地。 他这个便宜师尊一眼也看到了他,顿时朝谢仞遥笑得不见眼。 谢仞遥这边见到王闻清,终是安下了心,而那边,宋阳秋抽手得早,金光卷到他指根那里,终于归于消弭。 宋阳秋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就这么残缺的手掌,掌心微微颤了颤,那根焦黑的手指竟像是一触即散的灰尘,就这么飘散了。 宋阳秋扭曲脸上的眼睛里透露出来了恨,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谢仞遥,咬牙切齿地道:“你怎么没有事?!” “他怎么没有事?”谢仞遥还未回答,宋阳秋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带着看笑话的畅快,“你到了这湖上,二话不说杀了两只仙鹤,真当神器察觉不到?” 宋阳秋转身,就看到了唐秋旋站在不远处。他浑身颓靡,肩头自小臂的衣裳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了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伤口。 靠湖裂勉强从长宁宗的死阵里逃脱出来,唐秋旋再没了精力去抢神器,他干脆放下心思,专心去瞧宋阳秋的笑话。 见宋阳秋看过来,唐秋旋抱着蛟龙剑笑得得意,他微微侧目,又看向离金杖最近的谢仞遥:“兄长和我是一家人,如今神器唾手可得,何不直接拿了?” 他眼中全是鼓励,温声细语:“哥哥只管拿,只要敢拿,皇室自然就有能力护住哥哥。” 他三言两语将谢仞遥和自己放在了同一个战线上,不但是宋阳秋和谢仞遥,便是周围下来的修士都纷纷向这边看了过来。 有忍不住的散修道:“好大的口气,神器凭天道意志而生,有能力者得之,怎么就成你皇室的囊中之物了?” 唐秋旋眼皮都没眨,轻轻巧巧地道:“天道在上,道友去和天道理论吧。” “或者是说,”他在人群中精准地瞥向了说话的散修,转而笑道,“去和万州秘境外我皇室的人来说。” 他威胁得坦坦荡荡,可谓嚣张至极,那开口的散修被这话呛得满脸通红,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皇室这些年再怎么凋落,也不是他一个散修能撼动的。 唐秋旋重新看向谢仞遥,他丝毫不在乎谢仞遥怎么想,只在乎谢仞遥能不能替他拿到神器,于是眼神愈发像看一只逃脱不掉的金丝雀:“哥哥,拿吧。” 那边,宋阳秋也敛了神色,他将手背在身后,温柔地看向谢仞遥:“我在长宁宗的院子是长宁宗十三峰最好的地界,我觉得你会喜欢。” 没有人在乎一个炼气期的人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唐秋旋和宋阳秋这么说,其他人看向谢仞遥的眼神,愈发含着对以色侍人的鄙夷不屑。 谢仞遥一动不动,只微微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他身侧,顾奴侧目去看他,只能看见一截他未被黑发挡住的清瘦下颌。 在这诡异的僵持里,一声嗤笑声响起:“诸位真是皇室的好狗。” “得天道机缘本就是九死一生之事,凡人窥不得天机,被皇权镇压,一生碌碌无为,得八九十年性命已为幸事。我辈修道之人,得天道眷顾,走的就是在生死之间大彻大悟,于危机中求成仙之路。”那声音兀地沉了下去,“管他什么皇室不皇室,长宁宗不长宁宗,便是山河风云榜的前五都来了,大家都已经走到这步了,还能甘心什么都不做就放弃吗?” 这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时间如低语,响彻在众人耳边,宋阳秋和唐秋旋都往发声处看去,却没找到到底是谁在说话。 那声音还在继续:“既然诸位这么客气谦让,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随着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看见人群中飞出了一道身影。那人少年模样,一身黑衣短打,手拿着一把漆黑的古刀,脚尖一点,就朝谢仞遥身旁的金杖飞去。 随着他的纵身,古刀上一道极为磅礴的灵力溢出,似清风席卷天地。 “大胆!”宋阳秋见他如此,怒呵一声,完好的手握剑,就要上前阻止。 可已经来不及了。 黑衣少年像是点燃大火的引子,对神器有想法的,纷纷朝金杖奔了过去。 人潮声势浩大,将宋阳秋的怒吼淹没在了拔剑声中,灵力的席卷冲撞下,头顶脚底一层层的镜面都不堪负重般地簌簌颤了起来。 谢仞遥站在那里,面对着朝他方向扑来的众人,更显得单薄。 顾奴在他身旁,看见他微微抬起了头。 他罕见地面上没什么表情,看着朝他扑来的修士们,打头的那个少年胸前的发上,一粒玉扣闪过温润的光。 谢仞遥掀起眼皮,正正好与他对视上,他在少年地注视下,朝他笑了笑,抬起了手。 清瘦莹白的手腕明明不堪折的样子,却稳稳当当地穿过了金光,握上了金杖最中央。 一瞬间,金光大盛。 谢仞遥握住金杖的那一刻,只觉得一阵强大的凶悍之气朝他体内冲撞而来,不是灵力,却比灵力更折磨人。 在这力道的冲撞下,嵌在他背后的镜子碎片纷纷被撞得离开了他后背,飞了出去。 这是身为神器,本身的抗拒,谢仞遥体内薄弱的经脉仿若被巨石一下下缓慢地碾过。 他紧紧地咬着牙,一瞬间竟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他识海里一刹那里涌入了太多的东西,那是金杖过往的印记,裹挟着浓厚又磅礴的血腥气,五大陆的山川河流它都丈量过,神器自有它的傲气,靠近者要么征服它,要么死。 谢仞遥的衣袖猎猎作响,他睁着眼,一瞬间迷失在了金杖的近光里,以至于漆黑的眼珠都仿若被金光吞噬,也染上了金色。 “小遥回神!”金光外,王闻清脸色大变,震呵道。 谢仞遥耳朵里都是轰鸣的,金光宛若实质,碾过他经脉后,开始朝骨头缝子里钻,一丝丝地割着他,不可谓不痛。 谢仞遥不过十六七,根骨还嫩,骨头猛然被金光割打,疼得他身体下意识地想要缩成一团。 但他听到了王闻清的声音,尽管到他耳朵里时已如此微弱。 谢仞遥艰难地眨了眨眼,他手死死地握着金杖,心中倔强的执拗又开始发作,不但不后退,反而挺直腰,上前了一步。 皮肉都仿佛被金光融化,谢仞遥握着金杖,将它掌控在手里还不够,竟要将它抱进怀里。 金杖被他抱进怀里的那一瞬,金光更甚,而外面,已是天翻地覆。 谢仞遥握住金杖的那一瞬间,众人头顶层层叠叠的镜子上瞬间爬满了蜘蛛网般的裂纹,紧接着,就是地动山摇般地晃动。 “这里要塌了!”有人惊恐地叫道。 他话没说完,就是大片大片的镜子砸了下来。 和小的碎片不同,此方空间依金杖而生,如今金杖被谢仞遥拿捏,镜子掉落的途中,纷纷变成了一波波水。 这湖太大,片刻间,几千顷湖水对人照头压来。 入万州秘境的多数在元婴以下,哪里有劈山斩海的能力。脚下的镜子也开始化为湖水,露出了黑乎乎的湖底,有修士低头一看,顿时寒毛竖起。 从他脚下延绵万里,都是森森白骨。 不知有多少人曾到过这里,被金杖吸引,又被湖水压死在湖底。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众人的兵荒马乱中,只有一人依旧面不改色。 黑衣少年横刀在胸前划了一个极圆的圈,灵力自刀剑泄出,成个罩子将他罩了进去,阻挡住了朝他挤压过来的湖水。 他速度丝毫不停,刀尖向前劈下,就要斩断谢仞抱着金杖的双臂。 却在古刀即将碰上谢仞遥的时候,一把匕首飞来,撞在了他的刀刃上。 黑衣少年的刀一偏,下一瞬,站在原地的谢仞遥就被一只胳膊捞走了。 顾奴体内的灵力也极尽枯竭,将黑衣少年的刀打偏后,他只能抱着谢仞遥一躲。 怀里的人像是死了,眸子阖着,紧紧地抱着金杖,只有不时颤动的长睫,能让人知道他还有口气。 顾奴伸手,将他自己咬得血迹斑驳唇角的血抹掉,轻声道:“师兄可要快点醒来。” “他就是瘴林里要杀我们的人,”顾奴侧眸去看重新逼过来的刀尖,低声道,“师兄刚刚不是要保护我?” “我现在只能盼着师兄怜惜我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滚蛋 顾奴此时灵力虚浮,匕首能打偏黑衣少年的刀,靠的多是出其不意。 如今黑衣少年回过来了神,灵力再度扫了过来,顾奴只能抱着谢仞遥去躲劈开的刀刃。 金杖金光已全都涌进了谢仞遥体内,但随着顾奴的动作,又开始从他身体里溢出,金光沾上顾奴,顾奴只觉得一阵气血翻涌。 谢仞遥此时就像一个盛满水的罐子,经不起一丁点地晃动,顾奴只能感谢仞遥的眼睫颤得越来越厉害——他情况很不好。 不知道谢仞遥能不能听见,但顾奴还是在他耳边呵道:“师兄,识海万不能丢!” 黑衣少年的刀又劈了过来,顾奴一手揽着谢仞遥的腰,最后一点灵力放在双腿上,转瞬就移到了数丈之外。 他脚步如鬼魅,侧身与一人擦肩而过时,顺便抽走了他腰间别着的剑。 他后背抵着剑主人的后背,就这么灵巧地转了一个圈。黑衣少年的剑已经朝他后背劈了过来,顾奴目光沉静,没有丝毫慌乱,他手往后一扬,剑被他架到背上,挡住了黑衣少年的一劈。 古刀劈到剑上的时候,顾奴顺从地受了黑衣少年这一击。他肺腑皆是一痛,识海被激的震荡,但随着手顺着这力道松开,剑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顾奴揽着谢仞遥,就这么被黑衣少年的灵力送出了数丈的距离。 王闻清就在不远处朝他们赶来,他照看着两个孩子,挪动得不快,顾奴十二经脉灼烧,呼吸都如刀割,但面上不显,脚步丝毫不停,朝王闻清奔去。 但却在下一瞬停在了那里。 顾奴硬生生地停在原地,眼皮掀了掀,看着拦在对面的人,片刻后笑了笑。 他是很俊朗的眉眼,哪怕平日里不怎么有表情,但身形板正挺拔,剑眉星目,一眼看上去也是人群中最打眼的。 这样的人笑起来应当是很让人喜欢,但此时宋阳秋见他笑,却莫名地觉得脖子有些凉,像黑夜里被野兽叼住脖颈。 他下意识地避开这道目光,去看顾奴怀里的谢仞遥。 谢仞遥抱着金杖闭着眼,睫毛簌簌地垂下,金光环着他纤细的身影,他像顾奴怀里一方端正的神像。 只有盛不住的发稍显凌乱地坠下来,一半散在顾奴肩头,另一半隐隐绰绰地遮住了他半张脸颊,衬得苍白面容上的唇红得厉害。 “把他给我,”宋阳秋目光从谢仞遥脸上回来,看向顾奴,“我可以放你走。” 顾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容又大了些,他将舌尖的血腥气吞下去,学着谢仞遥刚刚的语气:“滚。” 他身后,黑衣少年也追了上来,他不像宋阳秋这样乱费口舌——少年手腕一转,手中的黑刀以一个极为刁钻的姿势朝顾奴腰间扫了过来。 他这次离得太近,顾奴无法,只能转身来避开,黑衣少年岂能让他如愿,他见顾奴转身,扫向他腰际的刀刃猛地向上一抬,就要划破他腰腹胸膛,直指他喉咙。 本是质朴刚劲的古刀,在黑衣少年一扫一仰之中,竟露出些鬼魅般的妖邪之气。 顾奴顺意想往后退,但身后是宋阳秋的剑,他到底躲避不及这一抬,眉眼一压,空着的手伸出,就要空手去摁刀刃。 他的手却没碰上刀刃。 一截金杖从他怀里伸了出来,杖身斜斜地点在了漆黑的古刀刀刃上。 一切便短暂地静止了。 就连大块大块掉落的湖水都悬在了半空中——诺大的湖坑里,一半湛蓝湖水,一半透明悬镜。 黑衣少年抬眸,看到了握着金杖的主人——纤长的眼睫下,他与一双金色的眸对视上。 谢仞遥金杖绕着古刀转了半圈,微微往前一送,金杖点在黑衣少年胸膛上,他就不可遏制地被逼退了数丈。 秘境是金杖的主场,眼见着谢仞遥醒来,他夺不成了,黑衣少年竟没再上前,他与谢仞遥对视片刻,右手古刀入鞘,朝他笑了笑,黑衣少年用口型对他道:“回见。” 下一瞬,他脚步一动,便融进了混乱的人群,如水滴入大海,再也寻不见。 谢仞遥见人走了,才重新收回金杖。金杖回到他怀里的那一瞬,静止的湖水和明镜又开始往下砸落,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道扭曲的空间裂缝。 “秘境要碎了。”顾奴听见怀里的人对他这么说。 他刚刚生死间与黑衣少年对抗,却一时在这句话中没反应过来。 谢仞遥就去扭头看他:“还好吗?” 顾奴一路以来都颇为不要脸地赖着他叫师兄,谢仞遥回回都是客客气气地回答他。顾奴知道他心中大抵是不太愿意的,但他这人别的不多,只反骨按斤称,谢仞遥越不愿意,他就越这么一声声地拿师兄唤他。 但这句话不是,这句话真的倒像是师兄对师弟关心。 顾奴受惊一般,手猛地从他腰间离开了。 谢仞遥见他不回答,人却也没缺胳膊少腿,就不再在意,顾奴松开了他,他就往前走了走。 落在顾奴肩头的发重新垂在了他自己身后。 空间裂缝越来越多,最终有渐渐汇合的趋势,谢仞遥回头看,刚刚还在他们身后的宋阳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王闻清还在一手一个艰难地往他们这边靠,金光在他体内并没有安分下来——谢仞遥的识海经脉里,除了识海最中间尚算得干净外,其他的地方全被金光肆虐着。 他表面一脸平静,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只是强撑着往王闻清身边走。 可刚走了两步,不远处,两个撕裂的空间裂缝就碰撞在了一起。 随即就是一阵爆炸声。 随着这两道空间裂缝的爆炸,越来越多的空间裂缝紧跟着开始碰撞爆炸,湖底的修士们像是被大碗扣住的跳蚤,湖水就是点燃抱住的火苗。 “来不及了,整个万州秘境都要炸了,”谢仞遥的衣袖被拉住,顾奴沉声道,“我们先出去,秘境外汇合。” 他话音落下,仿佛印证他的话一样,谢仞遥只见眼前一黑。 万州秘境爆炸了。 余波波及了万州数万里。 等谢仞遥再能看清东西的时候,触目都是焦黑的土地。 所幸他已经站在了万州秘境外。 倒云端大陆万州的风吹来,稍过他的发,带着劫后余生的温暖。 不知有多少人死在爆炸中,少数活着的人站在焦黑的土地上,均是缓不过来神的呆愣模样。 但万州秘境爆炸的余波太大,百里外,已经有无数道裹挟着灵力的气息往这里赶来。 直到一道更为磅礴的灵力将他们惊醒。 万丈高的天空中,猛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柱子,柱子仿佛生长在云端之间,周身云雾缭绕。 这是天道的意志。 谢仞遥抬头看去,就看见柱身外一行格外大的字显现: “山河风云榜,五百一十二名,谢仞遥。” 这行字逐渐变小,最终深深融在了柱身之上,与上面一万个名字并肩而立。 谢仞遥站在地上,仰头端详这行字半天,没见得多高兴,脸色反而越来越难看。 片刻后,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少年猛地低头,一侧目就看到了王闻清。 于王闻清照面的那一瞬,谢仞遥只给他说了一个字: “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仙驭 磅礴的日光打下来,照得岐山七十二峰恍若神迹仙踪。 许明秀坐在一杆翠竹上,翠竹丝毫没有被他压弯,他像是长在竹上的一片叶,雪白的衣摆随微风飘浮。 身后就是万顷竹林,许明秀闭着眼,微微垂着头,入耳除了万顷深翠竹林的摩挲声外,他甚至还能听到峰角小镇孩童的嬉戏声、犬吠、长街的叫卖声..... 直到多了一道脚步声。 许明秀睁开眼,瞬间,风停竹林止,万籁归于寂静,唯有长空万仞,白云无声漂流。 他没有下去,还维持着坐在竹子上的姿势,只稍稍低了低头,对停在竹林外的人恭敬道:“弟子给掌门师叔请安。” 涂引柯哪里敢在他面前摆师叔的谱,他挥了挥手,笑道:“近来可好?我此番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万州秘境破了。” 许明秀稍稍抬了抬眼。 “传闻中天道神器之事竟是真事,”涂引柯笑容敛了敛,“那神器被一个叫谢仞遥的人拿了去,一跃成了三河风云榜第五百一十二名。” “明秀,这事你怎么看?”涂引柯双手背后,抬头去看他,但却兀地顿在了那里。 许明秀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听他说话。他微微侧头,向万顷竹林深处听去,寡淡的日光映在他脸上,照得他侧脸极为冷淡。 片刻后,许明秀似乎听到了什么,突然笑了笑。这一笑,令他浑身冷漠如潮水般褪去,整个人都温柔生动了起来。 他转过来头,竖起一根指放在了唇上,放低声对涂引柯道:“掌门师叔抱歉,我师尊起身了,弟子现在要过去伺候师尊。” 涂引柯:“......” 他想劝点什么,但那明显是许明秀的逆鳞,涂引柯张了张唇,到底什么都没说。 但许明秀似乎看出来了他的想法,他此时心情好,不介意给涂引柯多说几句,于是弯了弯唇:“师叔就是让我去找这个谢仞遥又如何?” “岐山近些年来式微,底下不知多少宗门想要踩着岐山爬进去‘一山一寺带三宗’,”许明秀低头整理衣袖的褶皱,“一个神器,就能呵退这些宗门么?” 他身上再没一丝不干净整洁之处,许明秀重新看向了涂引柯,如玉长指微卷:“再者,谢仞遥拿了神器,也不过只是五百多名而已,不是吗?” 山河风云榜第五名的少年人轻声道:“我当时不屑于抢救世之人的名号,如今也不屑于抢五百多名手里的神器。” “那可是神器,”涂引柯终是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愿意,长宁宗的人,山河风云榜其他人可都盯着他呢!” 据他所知,长宁宗的那个宋阳秋,如今还在万州秘境旁的小镇里。 他说完这话,得到了许明秀一个正眼。 少年似乎急着去找师尊,看着涂引柯说出的话也万分诚恳: “关我屁事。” * 谢仞遥所有的魂魄都蜷缩在未被侵占的那点识海中央,一寸之外,就是肆虐的金光。 他魂魄单薄,不敢硬生生地去和金光相抗衡,谢仞遥躲在这点安全的空间里,只能凭本能的,去试图去调动控制自己的经脉。 但每一次念头起,伴随的都是金光地绞杀,随之而来的,就是最脆弱的神魄受损。 天地茫茫,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帮助谢仞遥,好在他性子模样看起来软,骨子里却有些执拗的坚韧。 被金光环绕的空白识海像是漂浮在海上的一粒孤岛,谢仞遥一团银白的魂魄在其中柔软地起伏,一次又一次,不知多少次地尝识再失败。 谢仞遥在这漫长而又不能急躁的情况下,一下下去和身体的经脉丹田做呼应——在数万次的失败之后,围剿他的金光里慢慢出现了一丝丝别的东西。 这些微弱的灵力斑驳而渺小,却一点点地挤开金光,游走进了谢仞遥魂魄中。 这毕竟是他自己的身体。 慢慢的,灵力越来越多,缥缈的灵力渐渐碰撞汇合,从细丝变成了小溪。 谢仞遥的魂魄,也从一个银团子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小的谢仞遥。 小谢仞遥盘着腿,眼眸闭着,面色沉静,朝他游过来的灵力进入他身体,最终在他手腕上变成一个五色纠缠的纹身。纹身绕着雪白的腕子一周,遥遥看上去像是一个手环——那是他的五灵根。 等他衣摆都有了具体的形状后,小谢仞遥伸出胖乎乎的指尖,碰上了近在咫尺的金光。 下一瞬,金光从他指尖朝他体内疯狂地奔涌而进。 小谢仞遥的眉头皱了皱,疼痛使他空白了一瞬,但紧接着手腕上的灵力闪了闪,就金光纠缠到了一起,指引着金光前进的方向。 等识海里再没了金光之时,谢仞遥睁开了眼。 他整眸的那一瞬,眼中暗金光芒闪过。 这点暗金光芒似是幻觉,转瞬消失,谢仞遥瞳孔又恢复了漆黑如墨的颜色。 “醒了!”王闻清见他睁开眼,笑得不见眼,呲着牙转了一圈,高高兴兴地道,“这玩意儿为师没法帮你,好在你自己挺了过来,不然你只能废成傻子了。” 谢仞遥还浸疼痛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便宜师尊欢天喜话里的恐怖,卫小二和游招娣趴在床头瞧他,见师兄有些愣愣的,就都笑了。 听他们笑出了声,谢仞遥才回过来神。 疼痛褪去,他首先感受到的,是对身体无与伦比的掌控感。不过心神一动,灵力就如鱼得水般地窜上了他指尖。 王闻清看到,摸了摸下巴,呵呵笑道:“快到筑基期了。” 谢仞遥收回指尖的灵力,伸手撸了把眼巴巴看着他的卫小二和游招娣的头,环视了一圈,问王闻清道:“顾奴呢?” 当时刚出万州秘境,他硬挺着说出了那个“跑”字,可跟着王闻清压根没跑两步,谢仞遥就被金杖的光逼的昏迷了过去,魂魄缩进了识海之内。 他有意识的最后一幕,是顾奴伸手接过了倒下的他。 他昏迷了一个多月,一开口声音低哑,王闻清给他递了杯水,道:“为师让你师弟出去买药了,估摸着时辰快回来了。” 王闻清见他还一脸懵然,伸手挠了挠头皮,絮絮叨叨地开口:“长宁宗和皇室捉我们的人太多了,你们几个又伤的伤昏的昏,为师想了想,就带着你们在镇子里找了个没人住的宅子,先藏一段时间啦。” 他呃了一声:“长宁宗的那个狗崽子现在还正满城闻着你在哪,等过段时间他走了,你们的伤也都养好了,师尊就带着你们回咱们落琼宗。” 谢仞遥本来想问王闻清能藏得住吗,但转念一想,他这个便宜师尊别的不行,乱七八糟的东西多的是。 他既然说藏了,就能藏住。 谢仞遥脱口而出的话就换了样:“顾奴什么时候成师尊的弟子了?” “他不是你师弟吗?”王闻清见他这么问,万分震惊,“他是你师弟,那自然就是为师的弟子......” 王闻清反应过来似的,一拍大腿,痛心疾首:“好小子,你不会想叛逃师门吧?!” 谢仞遥:“......” 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 “为师的弟子可不是谁能当就能当,”王闻清倒是来安慰他,“你放心,为师收他,自然有为师的深意。” 谢仞遥看看卫小二,再看看游招娣,又想了想自己,觉得王闻清这话没有多少说服力。 他眉眼都恹恹了几分。 两个孩子带不够,又来了一个。 王闻清见他垂头丧气的,伸手也在他头上揉了两把,他嘿嘿一笑:“别难过了,看看你身边。” 谢仞遥低头看过去,顿了顿。 卫小二见他看过来,将眼馋了许久的目光收回来,用扇子将它往谢仞遥身边推了推。 游招娣在旁边很乖地道:“它是师兄的了呢。” 金杖安安静静地躺在谢仞遥腿边,金光已然完全敛去,谢仞遥指尖动了动,金杖就飞到了他掌心里,近乎乖巧地躺在了他手心中。 谢仞遥看了一会儿,仰头问王闻清:“它怎么变得这么小了?” 金杖此时只比他手掌长点。 “神器是比极品灵器更为高阶的存在,这小祖宗平时蕴养耗费的灵气最少也要一个元婴期才够,你才到哪?”王闻清颇为嫌弃地撇撇嘴,“没缩到针尖大小已经够意思了,你能用它还早着呢!” 金杖被他捏在指尖里,谢仞遥边听王闻清讲话,边松松将这小祖宗在指尖转了一圈,王闻清话落,他视线也落在了杖尾。 金杖杖尾刻着两个极为端正又锋锐的铭文:仙驭。 金杖唤作“仙驭”。 “仙驭,”谢仞遥垂着眼睫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将仙驭拢回了袖子里,他笑道,“顾奴还没回来吗?” “应当是快了,”王闻清蹦蹦跳跳地转身,老母鸡探头一样地看向窗外,“他对这里熟,每回都是他出去买药,从没出过事。” * 顾奴进院子后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谢仞遥。 王闻清找的是没人住的废弃小院,低低矮矮地破瓦下,谢仞遥微微倚着门框。 他脚下正好是这一个多月王闻清给卫小二煮药的小药罐,咕噜噜地在早春的寒里冒着热气。 谢仞遥低头很认真地看着它,手里拿着卫小二的破扇子,正在专心地给小药罐扇火。 顾奴怀里抱着一摞又一摞快要溢出来的药,小心绕过院子枝丫繁茂的古树,却因为看谢仞遥发间那抹金色,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枯枝。 谢仞遥将仙驭作为簪子束在了发间,它撑着乌压压的发,矜持地探出一点杖头,却让谢仞遥一整个玉白的侧颈露了出来。 抛却生死挣扎之际,顾奴看着这弧度近乎完美的莹白颈子,更深刻地认识到了什么叫美人。 而谢仞遥听到声音,侧过来头,也看见了抱着药的顾奴。 他站在绿茵茵的斑驳树影下,一派疏朗端正的少年郎模样,遮天蔽日的树影落在他衣襟小臂上,像是打在了骄阳身上。 这里不是处处争斗的万州秘境,坦荡阳光下,见他望过来,少年全然没了在瘴林里的凌厉,甚至显得有些局促地乖巧。 干干净净的,像个被好好养大的世家公子。 静了片刻后,他声音散在寂静晨光里,恭敬地叫道:“师兄。” 这是他拜师完王闻清后,第一次名正言顺,不耍无赖地叫他师兄。 谢仞遥听他这么叫,下意识地拿着扇子给自己扇了两下,没成想卫小二这破扇子虽命不久矣,但余威犹在,裹着凄苦的药香扑了谢仞遥满脸。 日光又璀璨,谢仞遥顶着无处逃脱的药香眯了眯眼,心想怪好,他们落琼宗五个人浑身上下硬是凑不出一把好扇子。 这么想着,谢仞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拿着扇子的手朝顾奴招了招,道:“来得正好,过来帮师兄煮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困境 卫小二的病说大不大,主要是吓的。从万州秘境出来后,他醒得甚至比谢仞遥还要早,只不过他还没有引气入体,王闻清便只能拿药给他吊养着。 但对于谢仞遥和顾奴,王闻清就不愿意用药了。 “你内伤已好,”他将谢仞遥在院子里摆弄成个打坐的姿势,鬼魂一样在他周身荡荡悠悠地道,“我们修者一道不比凡人,外伤看着虽可怖,但远远没有内伤可怕。你试着调动体内灵力,学会以灵力的运转修复外伤。” 谢仞遥盘腿坐在院子中间,在王闻清沙哑的声音中试着主动去调动灵力,他身边,顾奴已经闭眼入定了。 “你看他干什么?”王闻清不知道哪里摸出来根树枝,照着谢仞遥头上敲了一下,“你连十二经脉都没摸清楚,又是五灵根,和他不一样。先用灵力调动着走十二经脉一圈。” 谢仞遥磨了磨牙,朝王闻清扬起了一个笑,然后顺从地闭上了眼。 他此时已经快破筑基期,体内的灵力并不平静,谢仞遥才堪堪背明白十二经脉的位置,这么试着灵力在身体里游走了一圈,再睁眼时,已经三个时辰过去了。 顾奴还在闭着眼,那边王闻清正在教卫小二和游招娣如何引气入体。 谢仞遥侧头看了一会儿,听到王闻清问他:“感觉怎么样?” 谢仞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笑了笑:“挺神奇的。” 体内的灵气此时再也没有了沸腾不休的感觉,柔顺地待在他的识海里。 “还早着呢,”王闻清嘿嘿笑了一声,转眼谦虚道,“不过有为师在,不出百年,定将你教成震惊五大陆的天才。” 谢仞遥此时已经能很好地将他这些屁话当成过眼云烟,只顺着他诚恳地点了点头,反问道:“师尊觉得宋阳秋的人大约什么时候走?” 他们在的这个小镇叫槐寺镇,靠着万州秘境,离长宁宗十万八千里远,平日里顶多做一做去万州秘境时的歇脚之处,断不能被大人物们提起一二。 翻遍一整个镇子,连个稍大的酒楼都没有,更何况香车豪宅。 因而宋阳秋这几日过得并不是很好。 槐寺镇灵力本就算不上充沛,万州秘境炸了后,稀少的灵力中更是夹杂着瘴毒。 虽说瘴毒已经被稀释的没什么危害了,但宋阳秋依旧觉得自己吃不好住不好还修炼不好,待了几天后,他连个笑都装不出来,冷着脸一张口,感觉自己嘴里都能喷出毒气。 他的师兄们显然也这么觉得。 “小师弟,宗主又派了灵鸽,”蓝抹额师兄将信递给宋阳秋,小心翼翼地温声道,“问师弟何时回去。” 宋阳秋接过信纸,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一目十行地看完后,问了一句:“还没找到人吗?” “还未,”蓝抹额师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想了想,还是低声劝道,“师弟,皇室的人昨天就走了,要不咱们留些弟子在这里继续找着,你先回宗门?接下来还要靠师弟准备那件事,万万在这穷乡僻壤耽误不得......” 宋阳秋低着头重新将信折好,打断了他的话:“我都找不到,其他人能找得到吗?” 蓝抹额师兄便不说话了。 宋阳秋见他憋屈,心里才好受了些,又等了一会儿,他如大赦般地道:“我明日回宗门。” 见蓝抹额师兄松了口气,宋阳秋吝啬地勾起一个笑:“不过我现在走,还需要师兄留在这里办一件事。” * 谢仞遥正趴在院子里摆弄宣纸,他身边,卫小二和游招娣乖巧地蹲着,眼巴巴地瞧着他。 谢仞遥温声问他们:“姓不变对吗?” 继皇室的人走后,宋阳秋也已经走了有两三天,但长宁宗的人还在,他们依旧出不了院子。修炼之外,谢仞遥想了想,准备给卫小二和游招娣换个新名字。 王闻清是决计想不到这层的,而谢仞遥一是怕两人用着旧名字被找到,二是他们的名字实在算不上好。 卫小二听见他问,拿破扇子遮住半张脸,矜持道:“姓就不换了。” 游招娣甜甜地道:“我和他一样,都听师兄的。” 谢仞遥听了他们的话,拿笔杆戳着下巴,垂眸盯着空白宣纸,半晌后写下了三个名字。 “卫松云,”谢仞遥将写着卫松云的一角撕下来,递给了卫小二,“师兄觉得这个名字适合你。” “这是给你的,”他又撕下来一个名字,递给游招娣,摸了摸她的头,“游朝岫,以后谁叫你游招娣都不要应,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不好。” 任卫松云和游朝岫捏着名字高兴,谢仞遥去看宣纸上的第三个名字。 这个名字他最后才落笔,纸上的墨迹还未干,谢仞遥刚想拿手给它扇扇风,就听见院子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王闻清吹胡子瞪眼地从外面进来,见谢仞遥看向他,脸上的神色顿时一个转弯,化成了委屈,他可怜巴巴地道:“小遥,我们这两天回不去了。” 宋阳秋一走,落琼宗一行人并不打算在槐寺镇多停留,落琼宗在悬钟大陆,和倒云端大陆隔着一个通天海,他们要前往悬钟大陆,如今只能呈“飞鱼船”过去。 王闻清今天和顾奴一道出去,就是去买飞鱼船的船票。 “师尊没有买到船票吗?”谢仞遥起身给王闻清让位。 王闻清挠了挠头皮,恨声道:“万州的飞鱼船被长宁宗把控着,为师去买票,发现从前几日开始,所有买票的人都要登记姓名来处供长宁宗追溯查看,旁边还有长宁宗附属宗门的弟子记录买票人的样貌。” 而槐寺镇的各个出口同样有这些人把守着——这是宋阳秋要将他们困在槐寺镇出不去,再慢慢捉到他们。 “如果我们出不去,师尊估计长宁宗的人还有多长时间能找到我们?”谢仞遥问王闻清。 王闻清耸拉着肩膀,给他比了个五。 谢仞遥静了片刻后,又问道:“顾奴呢?” 王闻清撇撇嘴:“他说他去想想别的办法,为师就先回来了。” 可一直等到日薄西山,顾奴都没有回来。 等再也看不到夕阳的时候,谢仞遥对王闻清温声道:“我出去找找顾奴。” * 熙春楼的飞檐上刚刚挂好灯,就来了一个客人。 客人看起来只有十六七的年岁,除了发上别了一根金簪外,通身素净,再没有其他装饰。 但他足够的漂亮,老鸨专门做的便是美人生意,也在看清他面容后怔了许久。 等回过来神时,客人已经到了他跟前。老鸨眼珠一转,勾着唇笑了:“小公子瞧着面生得很,我带着公子转一转?” 谢仞遥将手中王闻清给的,能知道顾奴行踪的玉牌收了起来,对老鸨客气笑道:“不必劳烦您了,我自己转转。” 他说完,抬头看了看熙春楼的楼牌,袖子里捏着玉牌的手用了用力。 他按着走了大半个镇子,没有想到顾奴会到这里来。 熙春楼里热闹极了,谢仞遥刚踏进去,身后的老鸨使了个妩媚的眼色,就有机灵的小厮一路引着谢仞遥往里走。 “公子您来喝酒还是来听曲儿?”小厮一张嘴皮子利索,瞅了一眼谢仞遥后,裂开嘴露出一排白牙,瞧着喜庆又热闹,“您长得这么俊,小的这么大头一回见呢!便是沈姑娘说不定都愿意唱曲儿给您听,公子听说过我们熙春楼的沈姑娘吗......” 他话没说完,就感受到身旁的谢仞遥停住了。 满堂的阑珊烛火下,谢仞遥看到了顾奴。 他和一个姑娘隔桌坐着,微微往后靠着,长腿往脚凳上一搭,不知道说了什么,对面的姑娘直笑。 蜡烛大半明灭的光拢着两人,剩下的光流下桌子,和窗外最后一点儿天光交汇融合,不分彼此。 小厮和他一道看过去,一拍大腿:“那就是沈姑娘!” 沈昱似乎听到了有人叫她,往这边看了看,待看到谢仞遥后,她顿了一下,转过头去不知和对面的顾奴说了什么,顾奴也侧身朝这边看过来。 他就这么看见了谢仞遥。 谢仞遥站在那里,衣裳下摆沾了点昏黄灯光,干净得与满堂糜乱的荒唐格格不入。 “走了。”顾奴笑容淡了淡,他将手中的东西拢好,腿收了回去,对对面这么说了一句,站起了身。 沈昱并没有挽留他们,她没起身相送,只笑盈盈地撑着下巴,朝谢仞遥摇了摇手,目光柔软,像是在打招呼。 熙春楼里红烛暖玉,楼外月光清寒。 顾奴跟着谢仞遥,沿着一道小街往回走,周围行人匆匆,许久后他开口问道:“师兄生气了?” 他话里没有丝毫的忏悔之意,谢仞遥停住了脚步,扭头看了他一眼,也诚恳道:“有一点。” 是他自己的问题,是他不喜欢别人逛青楼这个行为。 但这是他身为现代人的想法,不能要求这个世界里的人去接受他的价值观,因而谢仞遥刚刚什么都没有说,顾奴问了,他才这么答了一句。 谢仞遥说完,半晌后,他听到顾奴轻笑一声:“飞鱼船船票贵利润大,但建造成本也大,几乎被各大宗门垄断着。长宁宗善使符,飞鱼船生意做得很大,倒云端去往其他大陆的八成飞鱼船,都是长宁宗的,自然包括万州这艘。” “长宁宗想凭卖出去的船票查人简直轻而易举,但历来船票,除了正常售卖,还有一些私下的赠票。”顾奴侧目看了谢仞遥一眼,“赠票数量少,可以由获赠人转赠售卖,查起来几乎没有结果。” “沈昱就是做这个生意的。” 谢仞遥没想到顾奴还会给他解释,但话开了口,接下来就好说了。 谢仞遥慢下来脚步,等顾奴和他并肩后,开口问道:“卫小二是父母都没了,游招娣是在家里她命如草芥。长宁宗并不好惹,顾奴,师兄问你,是真的决定好和我们一起走了吗?” “还有,”谢仞遥去看他,“万州秘境瘴林外,你为什么选择我们?” 这是他一直都想问顾奴的问题,从顾奴掉进瘴林前与他对视的那一眼,到他在瘴林里遇见顾奴——谢仞遥都觉得太巧了。 不是他们有心,只能是顾奴有意。 谢仞遥问完,半天没有听到顾奴回答,他停下了脚步去看顾奴,就听到顾奴对他道:“伸手。” 谢仞遥朝他伸出手来,掌心里就落下了一个东西。 他低头看过去,就看到了一颗黑色的玉坠子。 飞鱼船的船票。 “为什么选你,”顾奴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他这话中含了些莫名的笑意,有些像熙春楼里暧昧的私语,露出了些正经之下的恶劣,“临死前见你长得漂亮,觉得你心肠好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名字 谢仞遥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刚刚似乎是被顾奴调笑了。 将飞鱼船的船票攥到手心里,谢仞遥半天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去应对他这句玩笑话。 他们正走在一条小街上,有赶路的行人跑来,擦身而过的瞬间侧目去看显得有些奇怪的两人。 “而且我是个奴隶,”所幸顾奴没让他不知所措太久,“本就是最下/贱的东西,哪里有资格被正经宗门收为弟子。” 他垂下眸:“师兄身份尊贵,带着我面上无光,不愿意带我走也是应该的。” “我没有这么想,只要你愿意,我们过几天就走,”他这话里实在太多心酸,谢仞遥最听不得这种话。他语气有些急,将怀里藏了许久的纸递给了顾奴,“我连你新名字都想好了。” 顾奴接过纸条,看见了上面并不怎么规整的字——顾渊峙。 他低头看字,半晌没有反应,谢仞遥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他喜欢不喜欢:“这个名字取自渊渟岳峙之意,你要是不喜欢,自己取也行。” 他声音在夜色里有些莫名的温柔:“哪里有人用奴字当名字的,怪不正经的。” “奴隶市场的人名字都带奴字,”顾渊峙将纸条收了起来,仰起头朝谢仞遥笑了笑,“谢谢师兄,我很喜欢。” 谢仞遥听他这么说也有些开心,他嗯了一声,没注意自己早不自觉弯了的眼:“你喜欢就好,走吧。” * 飞往悬钟大陆的飞鱼船三日后出发,三日后天未亮,落琼宗一行人就离开了住了近小半个月的宅子。 宅子东边的侧房里供着一座瘸了腿的菩萨,临走前王闻清装模作样地拜了拜,给菩萨上了半截树枝权当香:“菩萨道友,商量个事,保我和徒弟们一路平安,千万别像你一样缺胳膊少腿。” 游朝岫站在王闻清身后,乖巧认真地学着他弯腰点头。卫松云看了看菩萨头顶三寸厚的灰,又瞥了眼他狗腿子的师尊师妹,默默地挪到了谢仞遥身边。 谢仞遥早已看清他们宗门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他正和唯一正常的顾渊峙交代:“师尊带着小岫,你带着松云,我自己一人,分批上飞鱼船。出了这个院子后,直至到悬钟大陆前,我们都不认识,明白了吗?” 顾渊峙点了点头,谢仞遥见王闻清和游朝岫也围了过来,继续道:“师尊,长宁宗的人主要找的是我。如果我被发现,你们千万要冷静,不能冲动地上来救我。长宁宗人多势众,我们都被捉走了才是真的完蛋,你们只管继续走,回到落琼宗后再想办法。在这之前,我会努力地活着。” 如果顾渊峙没有弄到飞鱼船的船票,这也是谢仞遥的办法——他先跟着长宁宗的人走,让王闻清回到宗门后再想办法,总比他们被困死在这里强。 谢仞遥见王闻清勾着头不答,又问了一句:“师尊能答应我吗?” 王闻清拍了拍自己遮住了红发的帽子,敷衍道:“记住啦记住啦。” 谢仞遥弯了弯眼,鼓励道:“我相信师尊。” 王闻清被他笑得一怔,回过来神后呲了呲牙,拉着游朝岫,恶狠狠地对谢仞遥道:“先走了!” 谢仞遥看着他们离开,就在王闻清踏出院子门后,突然转了身。他神色早变成了洋洋得意,像是刚刚成功骗过谢仞遥一样,伸出来一根手指嚣张地摇了摇:“不过是个长宁宗,还不至于让我徒弟被捉走。有师尊在,一根手指头搞定,你瞧着吧!” 他说完这句话后,揣起来游招娣就窜。 谢仞遥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过了会儿后,他对身侧的顾渊峙和不情不愿的卫松云道:“你们也该走了。” 等顾渊峙和卫松云走了半炷香后,谢仞遥最后看了一眼断胳膊的菩萨,也离开了院子。 飞鱼船就停在槐寺镇外八里处的一片湖泊上。 两片巨大的鱼鳞笼罩下,它几乎盖住了一整片湖,岸边的柳树在它的衬托下,比新生的蚂蚁都要渺小。 谢仞遥站在湖边,仰头去瞧飞鱼船庞大“鱼肚子”上昳丽的青绿彩绘,彩绘之上,飞鱼船的“鱼嘴”大张,长长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来,一直垂到岸边。 这是飞鱼船唯一的入口,鲜红的舌头上凿着台阶,这舌头太栩栩如生,瞧着有些诡异的美感。人群却对此见怪不怪,有条不紊地顺着台阶而上。 谢仞遥看了一会儿,跟在人群中上了舌头,他猛一踏上去,就觉得脚下一阵蠕动,但这蠕动却像是幻觉,谢仞遥还没仔细感受,就已经消失不见。 见身旁的人都神色如常,谢仞遥也没露出惊讶的神色,他顺着舌头进了鱼嘴后,往里面看去,就是一个个密密麻麻的房间了。 有长宁宗的外门弟子穿着白鹤宗服,守在入口处收船票和发放房间号。 谢仞遥安安静静地顺着人群往前走,不多会儿就来到了长宁宗弟子跟前。 他将手中黑色的玉滴船票递给长宁宗弟子。 长宁宗弟子接了票,勾着头在灵纸上划了一道,递给了谢仞遥一个白色的玉牌:“你住五层,往前走是楼梯,进去吧。” “对了,”谢仞遥结果玉牌后还没有走远,就听到长宁宗弟子问他,“见过一个红发老头带着四个人吗?其中一个格外好看。” 谢仞遥拢在袖子里的指尖拨着玉牌玩,闻言弯了弯唇,回过身温声回他:“未曾见过。” * 谢仞遥的玉牌上刻着“九十”两字,他上了五层后一路顺着廊檐找到了第九十间房——房间不大,除了窗户下一张小小的桌子外,就剩下一张“孤苦伶仃”的床。 连个衣柜都没有。 谢仞遥摘了斗笠放到桌子上,刚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就听到了两道轻叩声。 不是房门,声音竟是从床里传来的。 谢仞遥微微侧目,看向了床。 似乎是知道他的反应,轻扣声急促了些。 谢仞遥这才听清是指尖扣墙壁的声音,一条飞鱼船一趟能带两万多人,房间挨着房间,稍微做点什么,隔壁都能听到。 谢仞遥顺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往床边贴去,特膝盖刚碰到床沿,就听到一声:“师兄?” 是顾渊峙的声音。 略有些低沉的声音贴着墙壁,从缝里荡悠悠地攥到了谢仞遥耳边,让他愣了一下,也让他放下了满身警惕。 谢仞遥也学着那边爬上了床,贴着墙悄声道:“这么巧,你怎么住在我隔壁?” 他这声音太煞有其事的小心,惹得顾渊峙一声轻笑。 另一间房间里,顾渊峙半靠在床里面的墙上,长腿极为闲适地搭在床沿边。他眸色半敛,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时瞧上去竟有些震人的邪气,但说出来的话却奇异的割裂,是谢仞遥最喜欢的正经乖巧:“也许是我和师兄有缘分吧。” “哦,”谢仞遥听到他这话,又问,“那你知道师尊和小岫在哪个房间吗?” 顾奴拨着房牌下坠着的流苏穗,动作像是挑逗:“他们在三层八十三房。” “师兄,”谢仞遥听到顾渊峙的声音从薄薄的远方传来,“卫松云不愿意跟着我,去找师尊了。” 谢仞遥一愣,下意识地问:“你们两个闹矛盾了?” “师兄,我不欺负小孩,”顾渊峙右手掌心打开,左手一松,玉牌就落到了他掌心里,被他修长五指轻易攥住,“他自诩读书人家的小孩,跟着我这种奴隶出身的莽人,算是折辱,自然是不愿意。” 死了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谢仞遥这话肚子里转了一圈,没有说出来。在他眼里顾渊峙和卫松云一样都是小屁孩,于是谢仞遥温声道:“你别这么想,回头师兄帮你说说他。” “你俩都是年纪差不多大,除了做师兄弟,也可以做小伙伴,”谢仞遥老好人地劝着,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你自己住一间屋子别怕。” 顾渊峙被谢仞遥这通哄孩童的话弄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眼皮在“小伙伴”这三个字里狠狠地跳了跳,半晌问出了一句堪称冒犯的话来:“我要是害怕,师兄来我屋里陪我一起睡?” 谢仞遥也很诚恳:“那不行,你忍忍吧。” 他说完这句话,就没在听到有任何回答了。 谢仞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似乎哪句话惹了顾渊峙不快,但他于这方面向来有些迟钝,想了半晌也没想太明白。 秉着师兄不和小屁孩计较的宽容,谢仞遥蜷起指尖,学着顾渊峙最初的样子,敲了敲墙壁。 没有任何回答。 谢仞遥刚想开口问你生气了吗,就感受到船身一阵强烈的晃动——飞鱼船起飞了。 呼啸的风声自窗户外猛烈又突然地响起,惊得谢仞遥往床里缩了缩,奈何风声越来越尖锐,随之而来的是快速升空带来的失重感。 谢仞遥在现代就有些恐高症,想象着此时飞鱼船外面的世界,他用被子将自己蒙起来后,才好了些。 顾渊峙那边还是静悄悄的,谢仞遥靠着墙壁,在摇摇欲坠的黑暗里,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被顾渊峙敲墙壁的声音弄醒的。 谢仞遥睡得迷迷糊糊,也伸手拍了拍墙壁,声音有些懵:“怎么了?” 墙那边,顾渊峙顿了顿,才道:“出门看看。” 谢仞遥听他的话下床打开了门——门外什么人都没有,只放着一个食盒。 谢仞遥抱着食盒回来,打开一看,两菜一汤。 他又爬回床上,敲了敲墙壁:“这是什么意思?” “师兄样貌太惹人,”顾渊峙的声音传来,“为了不引人瞩目,接下来半个月都要委屈师兄不出屋了,我端饭送到师兄面前。” 谢仞遥指尖在墙壁上轻轻挠了挠,他有些不好意思让比自己小的顾渊峙照顾,于是道:“我想到过这点,上船的时候带了很多干粮,够吃半个月了。” “干粮太干,你屋里连水都没有,”顾奴的声音似乎近了近,带了点不让人讨厌的笑意,“以后想要给师兄送饭的人肯定很多,就先让我沾沾光了。” 他这话说得好听,谢仞遥觉得一个顾渊峙在有些时候简直比两个王闻清捆起来都靠谱。但吃饭这事他本就考虑在内,此时顾渊峙不让他出屋,另一间谢仞遥想干的事就干不成了。 “吃饭好说,不出门也好说,”谢仞遥有些窘迫地抿了抿唇,他贴着墙壁,半晌后才开口,声音低了许多,“可我要出去洗澡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沐浴 顾渊峙知道谢仞遥喜欢干净,哪怕是被困在槐寺镇小院子里的时,他都要每两天自己弄水洗一次澡。 对面的声音太窘迫了,顾渊峙几乎能想象谢仞遥此时脸上的表情。 垂着眼尾,眉目恹恹的。 谢仞遥说完这句话后,察觉到了不妥,声音很快又从隔壁再次传来:“没事,我可以忍忍。” 飞鱼船上的修者自然不会用水洗漱,需要洗澡的一般都是凡人,洗澡去船底的大澡堂。 顾渊峙想了一下谢仞遥和一群人挤在一起洗澡的样子,眉心跳了跳。 “不用师兄忍,”谢仞遥听到顾渊峙道,“长宁宗弟子也不会一直巡逻,趁夜里无人,师兄来我屋里。” 顾渊峙道:“我给师兄施净身诀。” 他话里话外这么周到,谢仞遥却也没好意思总去打扰他,但他自己不会施净身咒,在挨到第三天的时候,顾渊峙问他:“师兄来吗?” 谢仞遥很没出息地去了。 他这么去找顾渊峙,像是在进行什么诡异的交易,但其实就是几个呼吸间,顾渊峙给他施完净身诀谢仞遥就回来了,一趟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八天过后,飞鱼船飞出了倒云端大陆,到了通天海上空。 通天海那边,就是悬钟大陆,落琼宗所在的地方。 在通天海飞了两天后,顾渊峙在一次深夜,让谢仞遥去到他房间。 谢仞遥这次刚一进屋,被一屋子的水汽弄得眯了眯眼。 等他适应了看过去,就看到顾渊峙正在弯着腰,将最后一盆热水倒进浴盆里。 他很认真的样子,挽着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整个人显得利索极了。 而被倒水的浴桶正缩在屋子角落里,旁边有毛巾有放衣裳的架子,甚至上方围了一圈绳子,挂着个能挡住人视线的帘子。 小小的一间屋子都水汽氲透了,顾渊峙倒完最后一盆水,直起身子来,侧目看向谢仞遥,俊朗眉目间带了点笑意:“热水澡,师兄洗么?” 谢仞遥拢着袖子,看着眼前的一切,呆愣愣的。 直到进了浴桶,谢仞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身体接触到略微有些烫的热水,已然舒服到让他想喟叹。 他微微抬头,眼前是素白的帘布,布后面不远处的床上,坐着顾渊峙:“你是怎么弄到热水的?” “下面负责澡堂锅炉的赵二郎,我这两日和他认识了,熟了后找他讨要的。”顾渊峙坐在床边,垂着眼睛去看怀里的书。奈何他跟卫松云压根不是一路人,扫了两眼,顾渊峙就没了任何兴趣。 谢仞遥感慨:“好厉害。” 他这话让顾渊峙笑了笑,他不过是一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手段罢了,也值得谢仞遥这么惊叹。 谢仞遥没有再说话,顾渊峙倚着床,继续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看不懂的闲书。 可寂静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顾渊峙就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是水被掬起,又落下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无处而逃,最终飘进顾渊峙耳里。 这声音克制,能听出谢仞遥在尽全力压低他的存在。明明只是一个最简单消音诀就能解决的事情,可他这师兄像是不习惯修者的生活习惯似的,只能像凡人一样,去笨拙地放轻力度来遮掩。 顾渊峙在此时可以轻易的开口,用一个消音诀来换取谢仞遥有些无措的感谢。 但搭在书页边的手指无声地敲了敲书页,顾渊峙垂着眸,什么都没有做,任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响在耳边。 一时间不大的房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半,以帘布为界限,谢仞遥的一半慢慢在侵蚀顾渊峙的空间。 水声一直没有断过,慢慢地带着一股子极淡极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顾渊峙面上没什么表情。他自小见过无数男人洗澡,凡人拥挤推搡的澡堂里,无数条粗黑蜡黄的臂膀嚷嚷挤在一起,水泼上去再滑下来,黝黑面孔与身体融为一体,只眼白刺拉拉与众不同地暴露着。 无数具这样赤/裸的身体挤在滚烫的水里,像融在水里的泥,顾渊峙看着作呕。 谢仞遥是不一样的。 顾渊峙闻着这香味儿,合上了书,兀地开口:“师兄知道通天海吗?” 他这样开了口,才似乎有理由转头去堂皇地瞧那片挂着的帘布。 瘴林里是这味,现在还是这味,怎么就这么香? 他近乎粗鲁的恶劣想法谢仞遥一概不知,但他回答的很快:“我不太清楚。” 其实他对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都不太清楚。 “修真界分为五片大陆,大陆之间被通天海相隔,”顾渊峙看着那块帘布,声音不疾不徐,“通天海有多深,里面有什么盛繁时代或许有人知道,但灭世之祸后,下去通天海的修者没有活着回来的,它里面是什么样就无人可知了。慢慢的海上连船都不再有,能过通天海的除了分神期以上的大能,也只有天上的飞鱼船了......” 顾渊峙的话没说完,就顿在了那里。 谢仞遥出来了。 “我洗好了,”谢仞遥握着乌黑的湿发走出来,莹白腕子上挂着湿淋淋的水珠,有些不好意思地弯了弯眼,“你接下来不用管了,现在夜里没什么人,等会儿我擦完头发收拾就好。”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素白中衣,发上的水汽晕湿了半片肩头。 他离得近了,香气便愈发浓郁。顾渊峙半晌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只说:“师兄坐这擦。” 小屋子里如今也只有床上能坐,谢仞遥澡都在人家屋里洗了,也不至于为了这点推脱。他坐在床边认认真真地擦着头发,看着对面顾渊峙坐在那里看书:“灭世之祸死了很多人吗?” 以至于从盛繁时代一下子到了肃霜时代,如今两千多年过去了,修真界还是一蹶不振,甚至出了救世之人的传闻。 顾渊峙听他这么问,从书里抬起头看向他。 谢仞遥脸上被水汽蒸的有些红,额前鬓边的湿发有些沾在脸颊上,衬得他擦发的腕子极白,是干干净净的白,不带一丝杂色。 偏他微微垂着颈,不自觉地将自己带向床头点着的烛光。烛昏黄明灭的光一小半悬在他眼尾边,另一半停在了他因弯腰露出的锁骨上,锁骨弯盛着这汪烛光,又令他荡漾着逼人的艳色。 顾渊峙抬头,猝不及防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灯下看美人,这满屋的光,似乎都能被谢仞遥的美逼退几分。片刻后顾渊峙垂下眼,道:“灭世之祸,五大陆的修者几乎都死完了。” 数千万宗门世家毁于一旦,无数大能前辈尸骨无存。如今五大陆的宗门,不管是“一山一寺带三宗”,还是其他宗门世家,没有一个是从盛繁时代继承下来的。 因为都死完了,全死了。 谢仞遥擦发的手愣了许久,才问:“什么原因?” 顾渊峙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 灭世之祸为什么来?当初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死这么多人?甚至说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 都没有人知道。 当初活下来的大多是凡人,凡人寿命短,早已都是尸骨。仅剩的寥寥修者又对此闭口不言,他们如今大多是退隐一方的避世大能,五大陆这么大,随便藏在哪找都找不到,更何况去问了。 顾渊峙说完这句话后,两人都沉默了。屋里的水汽渐渐散去,烛芯爆花声外,窗外遥遥传来了万丈高空下通天海巨涛的骇浪声,夹杂着呼啸的呜咽风声,听起来莫名有些肃杀之意。 恍若两千多年前那场灭世之祸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便是在这个时候,谢仞遥身上的烛光猛地剧烈晃动了起来,他侧目看过去,就看到床头的蜡烛咕噜噜地跌落在地,瞬间灭了下去。 对面,顾渊峙眉目一禀。 两人都感受到了飞鱼船一阵强烈地晃动,紧接着,屋外就嘈杂了起来。 大大小小的人声和脚步声挤在一起。 陷入了黑暗的房间里,顾渊峙没有丝毫犹豫:“我出去看看。” 谢仞遥也将湿发放下,披上外袍,对他道:“我跟你一起。” 他们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鱼贯而出的人群挤在回廊里。五层住的修者凡人参半,修者被凡人堵着路,又唯恐用灵力会伤了人,一时俱动弹不得。 谢仞遥拉着顾渊峙,用了半个时辰,才挤出了四层——飞鱼船的晃动越来越厉害,连带着竟有下坠的趋势。两人再没犹豫,往顶层的甲板上跑去。 和他们一样想法的人数不胜数,谢仞遥和顾渊峙来到甲板时,甲板上大半个地方都已经站满了人。 通天海上方的天空长年是阴云笼罩的暗沉,所有人的面容在黑暗里阴晴不定。 谢仞遥的素白衣衫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勾勒出他的身形。他和顾渊歭穿过一个个阴冷的人,往人最多的左侧船身走过去,等两人好不容易到了左侧时,就听到有人惊恐地喊道:“鱼鳍!鱼鳍掉了一个!” 飞鱼船左右两侧各有一个鱼鳍,控制着飞鱼船的飞行和前进的方向,鱼鳍掉了一个,飞鱼船离坠毁差的就是时间问题罢了。 喊叫的是个凡人,哪怕是在黑暗里,他脸色也惨白的像是刚从面粉堆里捞出来——下面是让人尸骨无存的通天海,站在万丈高空中的飞鱼船上,都能听到通天海上能巨浪能吞噬人的咆哮声。 似乎是印证他的恐惧似的,他话音刚落,谢仞遥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飞鱼船往左侧倾倒了过去。 耳旁的尖叫声兀地刺耳了起来,谢仞遥大睁着眼睛,往左侧看过去,就看见倾斜的船身下,最外侧的人像是被下饺子一样,被飞鱼船甩了出去。 他们的惨叫声还没到最高点,就猛地被拽了下去,消失在海风的呼啸里。 整个甲板上的人乱成了一团,修者还好,或许有修为高深的修者可以逃脱,但占了半数多的凡人,恐怕一个都活不下来。 谢仞遥来到这个世界,最初就是在惊心动魄的万州秘境内,各大宗门对神器的追逐,他以一个看纸片人们争斗的心态来旁观,惊讶有余,尚还存着无所谓的不在乎。 可此时站在摇晃厉害的甲板上,站在无数凡人里,谢仞遥竟在这些微不足道,不足为他人道也的悲苦中感受到了一丝悲悯的痛苦。 谢仞遥的脸色并不比那个喊叫的凡人好多少,又一阵剧烈地颤动,似乎把他晃醒了些。这次比刚刚还要剧烈,谢仞遥再也站不稳,就要倒下去。 他身侧,顾渊峙也要跟着往左侧滚去。 谢仞遥猛地回头,拉住了顾渊峙,将他拉进了自己怀里。他微弱的灵力爆出,在倒下的一瞬间带着顾渊峙斜着滚了过去。 因为这一斜窜,他们在甲板上滚了几下后,卡在了灯柱一侧。 顾渊峙被谢仞遥抱住时,愣了一下。 他这师兄刚刚显然是吓傻了,顾渊峙心下虽料到情况不好,但还不至于像谢仞遥一样慌到六神无主。 他有逃命的法子,只是在思考着要不要带谢仞遥,就被谢仞遥拉进了怀里。 他这么害怕,还湿着的发大部分凌乱地黏在他颈子上,有一小部分落到了顾渊峙额上脸上。 冰冷的发缠在两人身上,让顾渊峙想到下面通天海里长着的海藻。可又和海藻不一样,谢仞遥紧紧贴着他的身子虽然颤抖,可却有人的温软。 顾渊峙不怎么能遇见愿意这么抱他的人。 在万州秘境破碎的湖上,在通天海即将坠毁的飞鱼船里。 生死之间,都是这个人。 柔软又脆弱。 “你不是认识锅炉房的赵二郎,”谢仞遥低头看他,他唇角都是颤抖的,带出的气音毫无无规则地散落在顾渊峙鬓边,“他们长年跟着飞鱼船,不会没想过坠毁的可能。” 谢仞遥想着现代船只上备着的救生艇:“肯定有事先预防准备,对吗?” 他便是这个时候,垂眸看人都带着逼人的漂亮意味,顾渊峙到甲板上后闻到的咸腥海风,又慢慢地被谢仞遥身上极淡的香味冲散。 像是万州秘境里的那样。 顾渊峙看着他浓长眼睫,心中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去找他。” 这正是他刚刚想的办法,谢仞遥怀疑赵二郎有,顾渊峙知道他们有。 谢仞遥顿时松了口气,他道:““你去找船,我去找师尊他们。” 王闻清给他的玉牌是几人离得越近玉牌越热,此时玉牌温凉,谢仞遥估摸着王闻清三人还在三层没上来。 顾渊峙点了点头,便是在这时,远方传来了一道光。 耀眼的光粗鲁地撕破了黑夜,引起了甲板上所有人的注意,谢仞遥和其他人一样转过头看去,率先看到的是光中央一道烈烈的旗帜。 那旗帜上的标示谢仞遥熟悉,他在宋阳秋身上看到过。 长宁宗的宗纹。 * 飞鱼船的三层,王闻清抱着游朝岫,让卫松云拉着他衣摆,正和人群一道往外挤去。 他记着谢仞遥要他带好帽子,此时甚至空出来了一只手来捂着自己的帽子。 卫松云拉着他的衣摆,突然用手里的破扇子往左边一指,惊喜道:“师尊,这里有个空。” 王闻清眯着眼,响亮地哎了一声:“好孩子,占了他!” 听到他的话,卫松云拽着他的衣裳就要往那空档里挤。他嘴里读着圣贤书,下手却颇狠,仗着自己是个孩子,谁要和他们抢,卫松云就拿着扇子,朝他们腰窝屁股上戳去,下手刁钻,次次有用。 他兢兢业业地戳了半天,一回头却发现手里王闻清的衣摆没了,卫松云回头看过去,痴痴傻傻地站在那里不动了。 他以为王闻清疯病犯了,顿时失了主心骨,忙叫了声:“师尊!” 游朝岫睁着梦游般的大眼,也和他一起叫着师尊。 所幸王闻清还能听懂人话,听见叫声后卫松云的头,握上了他的手。 他没了手护着帽子,帽子瞬间就被乱糟糟的人群给挤歪了,露出了半边火红的发。 被握着手,卫松云抬头看过去——王闻清刚刚痴傻的脸色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甚至于说,他从未在自己师尊脸上看到过这么清醒的神色。 王闻清抱着游招娣的手拍了拍前面一个人。 那人看样子是个修士,一回头就被一大袋子上品灵石砸了个满怀。 他往后一看,看到了一头极嚣张的红发。 “你这剑品相不好,看样子不是本命剑,这包灵石够买你十把剑了,”红头发问他,“卖吗?” 修士搂着灵石:“你这个时候买剑干什么?!” “杀人。” 修者被他这话弄得笑了,啐道:“都他爹的要死完了,你杀谁啊?” 王闻清听了他的话,真认真朝西北方向指了指。 如果这里是甲板,就能清晰地看到长宁宗的飞鱼船正是从这个方向,浩浩荡荡地向他们驶来。 王闻清声音清晰:“谁杀我徒弟,我杀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点雪 甲板上,和其他欢呼的人不同的是,谢仞遥看见长宁宗的宗纹,心下就是一冷。 但长宁宗的飞鱼船来得飞快,几个呼吸间就到了谢仞遥他们飞鱼船的跟前。从谢仞遥的方向看过去,能看见长宁宗飞鱼船的船头遥遥站着几个人,当中打头的少年白衣黑发,神情闲适,正是宋阳秋。 待船停好后,宋阳秋微微抬了抬手,他身侧站着的两排长宁宗内门弟子们顿时举起了手中符箓。 两船遥遥相隔十几丈,符箓被内门弟子控制着,缓缓朝这边飞来,最终贴在了飞鱼船的“鱼肚子”上。 符箓源源不断,一波接着一波地飞来,“鱼肚子”上的彩绘被密密麻麻的符箓盖住,慢慢的,濒临坠落的飞鱼船竟然稳住了身形。 谢仞遥两人也扶着灯柱站了起来,朝对面看去,就听见宋阳秋朗声道:“诸位,在下是长宁宗首席宋阳秋,山河风云榜二百一十二名。” 他这话一出,又是一阵更热烈的高呼声雷动。 他们乘坐的这艘飞鱼船就是长宁宗的,再没此刻碰到长宁宗的首席弟子更令人安心的了。 “诸位乘的这艘飞鱼船是我长宁宗产物,此番航行出了问题,一切后果由我长宁宗担负。”宋阳秋果真安抚道,声音真诚,“但此船已毁,下面又是通天海,这些符箓撑不了多久。我长宁宗宗弟子马上会在两船之间架座灵桥,烦请大家有序过桥,到我这艘安全的飞鱼船上来......” 接下来的便是一些客套话,谢仞遥听完后,扭头看向顾渊峙,一字一顿道:“我怀疑是圈套。” 他的手还搭在顾渊歭手腕上,指尖冰冷一片。顾渊峙感受着手腕上的颤抖,声音带了点安抚的意味:“师兄,我们先回船舱,好吗?” 谢仞遥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嗯了一声,两人再没犹豫,避开照在甲板上的光后,慢慢往船舱挪去。 可离船舱还有几丈距离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他们肉眼可见的范围内,从甲板进入船舱的每个出入口,不知何时都站上了长宁宗的弟子。他们巡视着周围每一个人,似乎在找些什么。 谢仞遥看着眼前这一切,愣了会儿后,兀地笑了。 船头灵桥已经搭建了起来,谢仞遥在这一刻深觉自己像是被宋阳秋扣在碗里的蚂蚁。 不论他怎么思索怎么跑,宋阳秋想捉他,也就轻轻巧巧扣个碗下来便是了。 谢仞遥侧目去看顾渊峙,就见他也是面色阴沉。这是谢仞遥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情,在一瞬间内让谢仞遥觉得他似乎比另一艘船上的宋阳秋更可怕。 但谢仞遥来不及思索,只匆匆看了他一眼,就松开了拉着顾渊峙手腕的手。 他手松开的那刹那,顾渊峙脸上可怖的神色顿时如潮水般褪去,他朝谢仞遥看过去时,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顾渊峙看见了谢仞遥没什么血色的唇:“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认识。” 他从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秒被王闻清救下时,就已经在连累他们了。 顾渊峙都没来得及回他的话,就见谢仞遥单薄的身影一转身,朝离他相反的方向跑开了。 周围人群拥挤匆促,不断闪过。谢仞遥跑进了人流组成的急流里,转眼消失在了顾渊峙视线里。 谢仞遥往船头灵桥一侧的方向跑去,灵桥已经被湍急的人流覆盖,没有人注意到他方向的不同。 谢仞遥跑得急,到了船头后扶着栏杆喘息,海风愈发狂猎,吹得他睁不开眼。但浓稠的云压下来,谢仞遥平复呼吸后,还是微微仰着头,看向了对面的宋阳秋。 修者何其敏感,谢仞遥不过才看向他,宋阳秋就垂下了头,精准地朝他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他俯身看过去,快速涌动的人群中,只有谢仞遥定格一般静静地站着,单薄衣裳被大风揉皱。 宋阳秋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出房间时着急披的外袍早不知何时被推挤掉了,逛风经过他,乌发白衣纠缠在一起,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形。 宋阳秋打量了他一会儿,缓缓笑了,面上带出了些势在必得。 谢仞遥见他笑,抿了抿唇,也对他弯了弯眼。他在狂风中伸出手,再缓缓摊开,掌心里一抹流淌的金。 金色只在黑夜里闪过一瞬,仙驭就被谢仞遥拢着收回了袖中。 船头扶着栏杆的漂亮少年微微歪了歪头,看向宋阳秋,声音又轻又软:“你不会害怕过来吧?” 他说出口的话瞬时就被海风卷走了,但还是被宋阳秋听了完全。宋阳秋笑容大了几分,他无所谓地拍了拍手,对身侧的人说了一句:“我去那边船上一趟。” 他身侧站着的正是万州秘境一直跟在他身旁的蓝抹额师兄,听见宋阳秋这话后忙道:“小师弟,对面太危险,去不得!” 对面飞鱼船鱼鳍是他设计弄掉的,宋阳秋既然以抢天道神器的名号,让长宁宗答应“牺牲”掉这艘飞鱼船,他下手自然不会留情。 这根本就是艘随时会坠毁进通天海的废船,蓝抹额师兄想都没想就反驳了宋阳秋。 奈何他声嘶力竭,宋阳秋拿他的肺腑之言当耳旁风,蓝抹额师兄喊完,宋阳秋已经要踏上了灵桥。 蓝抹额师兄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致,随即就看到灵桥边的宋阳秋想到什么似的,回身对他命令道:“师兄给我递件大氅。” 等宋阳秋臂弯挂着大氅来到谢仞遥跟前时,谢仞遥脸上已经被冻得没什么血色。 但宋阳秋看着他,还是觉得他好看。 万州秘境瘴林外的惊鸿一瞥好看,此时狼狈的谢仞遥更是有了惊心动魄的漂亮。 他还没长成,还属于十六七岁少年的根骨,单薄地站在这里,眉眼清润,哪怕是黑暗里,都让人看着一亮。 他干净时合该是不可侵/犯的模样,凌乱时又让人觉得天生该如此被揉皱。 “冷吗?”宋阳秋看着谢仞遥,笑道:“害怕我,所以不敢过去?” “如果不出意外,我今后一定会去再找你,”谢仞遥顿了顿,轻声道:“再说,你有什么好让人害怕的?” 这具身子不是他的,原身看样子就是被宋阳秋一藤蔓拍死的,谢仞遥平白占了人家身体,自然也要□□。还有唐秋旋口中的皇室,谢仞遥今后都要去一趟,看原身还有没有什么牵挂之人,他都到代为偿还。 此时中了宋阳秋的套,谢仞遥不过是与他早早相遇罢了。 虽然有些过早了。 因而现在谢仞遥只盼着他将宋阳秋引开后,落琼宗其他人能顺登上另一艘飞鱼船。 “你这话说得,”宋阳秋又朝他走了一步,“像是我欺负你了一样。” 他这话说得暧昧,谢仞遥被他恶心的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便是这一步后,谢仞遥感到自己身后猛地升起了一阵剑意。 这道剑意里的气息谢仞遥万分熟悉,他猛地转身看过去,就见一道火红的灵力破船舱而出,直冲天际。 须臾后,剑意灵力消失,甲板尽头走出来一大两小两道身影。 王闻清的红发被海风吹得扬起,露出了他一双好不浑浊的眼,直看向谢仞遥身后的宋阳秋。 他放下了怀中的卫松云和游朝岫,拿剑的右手松松挽了个剑花:“早在你欺负我徒弟第一次时,我就应该把你杀了。” 刚刚剑意中的锐意令甲板上众人为之一静,这句狂妄的话就被所有人听了个完全。 宋阳秋笑意消失了个干干净净,他冷笑道:“天道在上,你一个元婴期都没到的老东西,有什么资格在我长宁宗面前说这话。” “小遥,为师万州秘境中给你看了矜伐剑法的起势青松落色,”王闻清却没有再看宋阳秋一眼,他转了头看向谢仞遥,眼中的漠然顿时带了点温柔的笑,“现在想知道矜伐剑法的第二式是什么吗?” 他左手弹了弹手中剑的剑刃,在剑刃的铮鸣声里道:“师尊今天使给你看。” 他话说完似乎顿了一下,但这停顿太微小,倏尔一下便过去了。谢仞遥在下一瞬看见王闻清握剑的手抬了抬,随着这一抬手间,他像是解开了什么禁锢,畅快淋漓地大笑了起来。 王闻清又开始疯疯癫癫了起来,在这癫狂的笑声中,谢仞遥身后的宋阳秋不敢相信般地瞪大了眼。 他感受到了这老东西的境界几乎在一瞬之内破了元婴期,又接连到了出窍,竟不减颓势,正直奔分神期而去。 这简直是可以自己一把剑,独自过通天海的水平。 而这如潮水般连绵不绝,带着杀意的剑势,将要奔自己而来。 宋阳秋再不敢拿乔,几乎是尖锐地喊道:“师叔救我!” 而不用他喊,在王闻清抬剑的瞬间,对面的飞鱼船就渡来了一个人。 这人竟是没有走灵桥,脚踏虚空,不过几步就来到了宋阳秋跟前,挡在了他。 等走进了,才让人看清他面容——四五十岁的年纪,不怎么出挑的长相,只瘦的厉害,让人怀疑他衣裳下是一具枯骨。就算是他此时挂着笑,口里的森森白牙都比他人的伶仃细瘦些。 “现在知道喊师叔了,”男人一口白牙细碎,声音尖细,“你这小子,都是被你师尊惯坏了!” 他虽这么说着,但话中丝毫没有责备之意,已经朝王闻清奔了过去。 在跑去的途中,男人扬手,露出了跟麻绳差不多粗细的手腕,但手腕却闪着铁似的光。他五指张开虚握,五根指甲极长,和常人不同的是,他指甲呈现的是玄铁之色——像是将一块块铁雕刻成了指甲的模样,镶在了他甲床之上。 如今这怪异的手直奔王闻清面门而去。 就在他的铁指甲将要碰上王闻清眉目时,王闻清睁眼了。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但下一瞬,宋阳秋师叔的手腕就被他捏在了掌心里。 而瞧着能杀人的手,被王闻清一推再往下一拽,竟像是个稻草人一样,一点由不得宋阳秋师叔做主。他像是原地栽了个跟头似的,头朝下,就要从王闻清跟前载到地上去。 所幸他反应也快,被王闻清攥住的手腕一扭,五指朝上,指甲猛地窜长了数寸,灵力从指甲上迸出,就要刺透王闻清手腕。 王闻清右手的剑就是在此刻动了。 这是把再普通不过的剑,随便一家铁器铺子都能打出来,以至于剑刃有些地方连厚薄都不均匀,并不比万州秘境里王闻清用的树枝好多少。 但此时此刻,这么不堪赘述的一把剑,随着王闻清的抬手,竟显现出了极为澄澈的铮亮。 这是非名器不可有的亮。 不刺眼,但却引得人挪不开目光,恍然它天生该是在名器谱上高坐榜首。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它是在王闻清手中。 随着这道亮光,是令万里空气随之一荡的雄厚灵力。 灵气含着森然古意,荡得两船之上的人都血液沸腾,连通天海上千年不歇的呜咽狂风都安静了下来。 而身处灵力中心的长剑剑身朝下,剑刃在甲板上点了两点,王闻清虎口一转,剑刃划过一道清光,直奔向了宋阳秋师叔倒下来的眉心。 在剑尖向上的这霎那,万里的灵力恍若比绳子倏的一下收紧,尽数压在了王闻清手中那把普通的长剑之上。 一时间,万里无风,长剑清光更甚。 和矜伐剑法起势“青松落色”的诡谲不同的是,这第二势所有人都看清了怎么王闻清是怎么用的——它太朴素了,以至于有些土,不过是一点和一个转向。 但剑刃近乎苛责般的精确,刺进了宋阳秋师叔的眉心里。 它没有穿透颅骨,反而极巧的与宋阳秋师叔僵持在了那里,王闻清松了剑柄,剑柄砰的一声砸进了甲板,剑柄上所有的光都聚在了剑尖那一点上,被送进了宋阳秋师叔脑袋里。 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是随着这一掷,只有一缕血悠悠被刺透眉心落下,划过凛然剑刃,没入了粗制的剑柄里。 王闻清松开他握着的手腕,男人却丝毫不动,就这么与剑形成了一座雕塑。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宋阳秋救命的师叔已经一具尸体。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单方面的屠杀已经结束,只有谢仞遥看到王闻清嘴里喃喃着什么。 顷刻后,他闭了嘴,下一瞬只听噗的一声,宋阳秋师叔脑后破了一个洞。 冒出来的不是血,而是一丝一缕的白烟。 这烟从他脑后冒出,在风都没有的漫天寂静中飞速又袅袅地上升着,不过几个呼吸间,白烟就升到了天际。 通天海万年沸腾不休的黑云,竟然被这道白烟刺透了一道洞,露出了一线天来。 这烟的白色极纯,谢仞遥从未见过这么无暇的白,他身后,宋阳秋几乎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神识。” 这白烟,是他师叔的神识。 “我师兄仁厚,你如果碰到的是我师兄,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王闻清看着身前的尸体,叹惋道,“可惜我杀人从不用第二剑。” 他话音落下,男人脑后白烟消失,这一次再没意外,宋阳秋师叔跟着剑,一道倒在了甲板上。 剑落地的当啷声中,充斥了万年的风声又狂奔着呼啸而来,但这次,谢仞遥再也没有了刺骨的寒意。 王闻清能顷刻间杀人的厚重灵力落到了谢仞遥身边,刚刚还狰狞的灵力却在此时温柔地绕在谢仞遥周围,帮他隔绝了寒冷的风。 一道而来的是王闻清温和的声音:“小遥记好,这是矜伐剑法第二势,唤作——” “烘炉点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白鸽 矜伐剑法第二式,烘炉点雪。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抹纯净到极致的,点燃灵识才可燃起的白烟中。 与其说是在看杀人,不如说是观摩了一场绮丽的表演。 谢仞遥在这满场的寂静中率先回过来了神。 既然王闻清已经弄成了如此的局面,那么他此时也不用在这里和宋阳秋再做周旋。 谢仞遥没有片刻的犹豫,攥紧手中的仙驭,他拔腿就往王闻清那里跑去。 他这一动像是落在爆竹上的火星子,一下戳破两船上的寂静,也点醒了宋阳秋。 于是谢仞遥还没有跑两步,腰间就绕上了一股子灵力。 下一瞬,他脸上就多了一只手。 宋阳秋的脸色难看至极,他师叔是师尊一个师门里出来的的亲师弟,此番来抢神器,师尊放心不下,就让刚出关的师叔跟着跑了一趟,却不曾被王闻清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一剑给弄死了。 连神识都给烧了。 丢人暂且不说,这可是他亲师叔,长宁宗十大长老之一。 怎么能不明不白的死在通天海上?杀死他的人还是个无名无派的疯子。 如今人死了,他若不拿着神器回去,再带个替罪羊,他师尊也保不下他。 宋阳秋眼神发狠,扣住怀里谢仞遥的下巴,捏得指尖都泛了白:“跟我回宗门,之后都听我的,我想办法保你一条命。” 为了怕谢仞遥挣扎逃跑,宋阳秋扣他扣得紧,可谢仞遥除了被他猛地捉住那瞬,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后,竟是安静了下来。 宋阳秋低头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了他平静面色,就抬头去看王闻清。 谢仞遥修为低微,为了怕两人撕扯时伤害到徒弟,围在他周围的王闻清的灵力早已散去。 他此时不敢上前一步,但看宋阳秋的眼神已犹如在看一个死人。 宋阳秋被这么瞧着,沉沉地出了一口气,朝王闻清笑了笑:“对不住了前辈,情况便是这么个情况。长宁宗是倒云端数得上的宗门,自然会好好招待小遥。” 他一边说着邀请的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挟持着谢仞遥往灵桥上走去。 在他们对话的这瞬间里,更多的人从船舱里挤了出来,和甲板上的人一道往灵桥上奔过去。 在到处都是的推挤叫嚷声里,宋阳秋扣着人怀里的下巴,用灵力对蓝抹额师兄传音道:“我过去后,立马断了灵桥。” 人和神器已经拿到,他脚下这艘飞鱼船和飞鱼船上的人已经没有了价值。 这么交代着,宋阳秋捏着怀里人下颌的手又往上抬了抬,指尖点上了谢仞遥的喉结。 谢仞遥在他掌心里被迫仰着头,被他摆成了个完全无力反抗的姿势。 果然,对面亦步亦趋跟着的王闻清停住了脚步。 王闻清能看清一切,但在谢仞遥视线里,他早已看不见了王闻清。 虽然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谢仞遥只担心王闻清有没有看清自己给的暗示。 他心中期望着王闻清明白他的意思——此时最理智的做法是带着卫松云和游朝岫离开。 但谢仞遥不知为何,还是觉得他这个师尊不会离开。 真是荒唐,谢仞遥浑身冰冷,在这朝不保夕的瞬间里生出了些柔软的心酸。 宋阳秋在拖着他飞快后退着,谢仞遥眼前是通天海漆黑如墨的天,他只能凭借声音估摸着自己被宋阳秋带到了哪个地方。 当嘈杂声达到顶峰的时候,谢仞遥知道他们到灵桥了。 虽然谢仞遥很安静又不反抗,后退的这一路极为顺利。但宋阳秋等一只脚真正踏上灵桥后,才敢终于松了口气。 就算王闻清跟孤魂野鬼似地跟着他,可等他过了灵桥后一断灵桥,纵使王闻清还有天大的能耐,带着两个小娃娃,怕也是连魂都飘不过来。 宋阳秋这么想着,手上捏着谢仞遥的力道不由得松了松,他不忘对王闻清道:“前辈可别上灵桥哦。” 谢仞遥刚刚被他摁着最脆弱的喉结动弹不得,此时终于可以微微放了放下巴。虽然还看不见王闻清,但好歹目光里有了些人影。 他和宋阳秋正刚踏上灵桥,桥上人挤着人,谢仞遥猛地看见了人,视线里全然是一道一道急速晃动的人影,晃得他有些晕。 只好闭上眼换了片刻。 等他再睁开眼时,谢仞遥视线中就多出了一张人脸。 并非是谢仞遥故意去瞧他,实在是他过于高挑,长出了其他人一大截,直直进了谢仞遥眼里,想是棉花地里种的甘蔗。 又因灵桥上人过于拥挤,得以让这张脸在谢仞遥视线里多停驻了几刻。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张脸,庸常到寡淡的五官,唯独让人在此时觉得该注意他几分的是——他太正常了。 和这艘即将坠毁的飞鱼船上的两万人不同的是,这人丝毫没有马上要完蛋的恐慌感。 他走上这座灵桥,像是走五大陆上千千万万座普通的桥一样。 不过赶路。 甚至对于在他旁边上演“挟持人质”戏码的宋阳秋和谢仞遥,他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 仿佛每座他走过的桥上,都该有这么一场对峙。 谢仞遥视线里此时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供瞻仰,他看了一会儿,没见他身上的“佛性”,反而看出了一丝熟悉感。 等思索片刻后,谢仞遥恍然大悟。 这人竟然是他和顾渊峙刚上甲板时,惊慌大喊“鱼鳍断了”的那人! 不过是这厮短短时间里参佛悟道了般,谢仞遥这才没认出他来。 他不由得啊了一声。 这声啊敏锐地被宋阳秋察觉到,捏着谢仞遥的手立刻收紧了,微微俯了俯身子:“啊什么?你想干什么?” 他怀里的谢仞遥还没说话,但“小佛人”离两人离得太近,宋阳秋一往前顷身,就撞到了他的肩膀。 “小佛人”当即转了脸过来,不过侧目的瞬间,他扔块石头砸不出一个波的脸上竟已布满了笑意,轻轻柔柔地问道:“你们撞我是想干什么?” 宋阳秋压根没想到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他看都没看这人一眼,一道灵力甩了过去,就要把人给扔进通天海里。 但一道灵力过去,仿若进了沼泽,连人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荡起来。 宋阳秋这才看向他,就见这人笑意更大了,温温柔柔的:“我这人最讨厌撞我的人了。” 旁边有个虎视眈眈的王闻清,这人瞧着又怪异得很,王闻清终于收了手气焰,竟拽着谢仞遥往旁边让了让。 就是在他让道后,下一霎那,眼前的人就从两人面前消失了。 他消失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谢仞遥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轻柔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我也很讨厌不给我道歉的人。” 随着这句话,谢仞遥颈上的禁锢兀地消失了。 宋阳秋的手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疲软地从他颈间滑了下去。 谢仞遥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般地往前一挣,转过身往后看去。 他看见了一抹红,下一瞬脸上便是一热。 自从进了通天海后,谢仞遥斥目尽是冷峻到肃杀的暗色,此时眼前猛地看见了红色,亮得谢仞遥眯了眯眸。 但很快他就明白这红色的来处。 他闻到了猛地窜气的血腥味儿。 他的面前,宋阳秋还是刚刚那副表情——带着些不耐烦的傲气,眉眼急躁地压着,但眼中带着生命独有的亮光。 可这光正在慢慢消散。 他的心脏处,此时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只有一只修长的手从那个破了个洞的心脏里伸出来,正好停在了谢仞遥眼前,有力的五指里,是还在跳动的温热心脏。 粘稠的,温热的血,顺着心脏流向他掌心里,再一滴滴砸到了灵桥上。 变故来得太快,嘈杂的人群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见到这一幕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似的,怔在了原地。 直到那人很嫌弃地将宋阳秋心脏和的尸体一道从灵桥上扔了下去,像是扔一件砸不出水花的垃圾。 他大半个身子都被喷出的血溅湿了,几步来到了谢仞遥跟前。 暗沉沉的光里,此时此刻,只有谢仞遥能看清他的脸。 谢仞遥于是看到了所有人都没有看见的一幕。 高挑的人影下,他平淡至极的五官仿若融了水的墨画,从额头眉毛到下巴,竟然慢慢的开始.....融化。 这惊世骇俗的一幕发生在谢仞遥跟前,谢仞遥咬紧了牙冠,才没有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我还讨厌人们害怕我。”融化五官下,慢慢地露出了新的一张脸。 那是一张少年的连,极为清俊,连带着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哪怕他刚刚杀了人,发也有些乱,一簇黑发垂了下来,被一个小玉扣扣住,坠在他的胸前。 谢仞遥视线慢慢地从他脸上,看向了他胸前的玉扣。 他知道他是谁了。 谢仞遥在万州秘境的湖里用仙驭和他的古刀有过一次短暂的交锋,却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话。 “但是你不一样,你很漂亮,可以原谅一次。” 少年往前追了一步,伸手覆上了谢仞遥眼角,那里有宋阳秋溅上去的血。 可他自己满手都是血,怎么可能抹干净谢仞遥眼尾血?只能又在温玉般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凌乱的血迹。 在肤色极白的面皮上,这显出了惊心动魄的绮丽。 “所以,小白鸽,”少年亲昵地唤着他,“神器在哪里呢?” 谢仞遥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却不是因为他口中的神器。 在少年身后,有道阴冷的光打了下来,这光比长宁宗飞鱼船上的光亮得多,像是谁在海上升起了一个太阳。 蓝抹额师兄还在宋阳秋死了的震惊中没回过来神,就被这光刺了一下,抬起手臂眯着眼往源头处瞧去。 他看了片刻后,兀地僵在了那里。 下一瞬,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可尖叫声已经从他嘴里喊了出来。 “跑!!!”蓝抹额师兄一瞬间全身的汗都涌了出来,他随手抓了身边一个人,咆哮道,“断...断灵桥!!跑!跑啊!!!” 可他抓着的人,已经吓傻了。 蓝抹额师兄见他没用,一把推开,直接伸手去拽负责布置灵桥的弟子:“断了...断了它!快!!” 那弟子还有点意识,也哆嗦着道:“晏师兄...人...人还没过来完,还有...还有宋师兄和长老的..的尸体...” 尸体两字他说得极弱,被晏道吼了回去:“你他爹的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再不跑你也就成尸体了!!!” “他爹的,那是条蛟啊!” 那是一条蛟龙,刚刚那道光,是它的一只眼睛。 晏道不敢想象这条蛟活了多长时间,又有多大。 再说宋阳秋都死了,活着的不管管死了的干什么? 他这么说着,负责灵桥的弟子也不再犹豫。他一声令下,船头的长宁宗弟子纷纷收手,架在两船之间的灵桥便开始慢慢消失。 不再理会对面充斥着绝望的哭喊,长宁宗完好的飞鱼船一掉头,鱼肚子上的彩绘亮到了极致,狂奔而去。 等它走了,残缺飞鱼船上的人才算真正看清蛟龙的全貌。 那是多大的一条蛟龙啊,它微微低了低头颅,两道细长的犄角像是从天际劈来的一道长长的闪电。 随着它的低头,两只像太阳一样的眼睛照下来,让人看不清庞大的身躯。 它的视线刚刚好停驻在灵桥上。 灵桥上,谢仞遥抬头去看蛟龙,他身后的王闻清却清醒得很多,厉声喊道:“小遥过来!” 谢仞遥听见他的话,无条件地去遵循。 可他转身要逃,他对面的人却不答应。 少年看他的眼神真的像是看一只逃脱不得的小白鸽。 他甚至还来得及悠悠地等等谢仞遥转身后才伸手。 但就在他要伸手去捉谢仞遥时,谢仞遥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捉住了。 谢仞遥被捉住的一瞬就要挣脱,可在看到握住他手的人手就怂了力气。 顾渊峙的掌心很烫,握着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跑去:“去船尾,赵二郎在那里。” 谢仞遥见到他比见到蛟龙都震惊:“你怎么没上那艘飞鱼......” 但他话没说完,就被浇头而来的一件衣裳给扑灭了。 两人此时已经回到了甲板上,到了王闻清身边,顾渊峙给谢仞遥披了件大氅,对王闻清冷静道:“师尊跟着我们走。” 王闻清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跟在了顾渊峙身后。 谢仞遥见此,也就按捺住了心中的疑惑,专心被顾渊峙带着跑。 飞鱼船太大,他们从船头跑向船尾,即便用了灵力,也不是轻易能到的。 就在他们跑到船中央的时候,谢仞遥到了一阵冰凉的雨打到了自己脸上。 他匆忙间抬头看过去,没有看到天,看到的是一截蛟尾。 遮天蔽日的蛟尾猛地甩到了飞鱼船船身之上。 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 飞鱼船四分五裂的那一刹那,谢仞遥想的是将顾渊峙往王闻清身边推过去。 他师尊这么厉害,应该能保下三个人。 但却是他被顾渊峙搂着腰,护在了他怀里。 再往通天海坠下去的前一瞬,谢仞遥看见最后一眼是王闻清紧紧抱着卫松云和游朝岫,在他们不远处,被甩到了另一个方向。 紧接着,他就被顾渊峙扣着后颈,摁在了他怀里。 他跑了很长时间,在这个阴冷的天气里,怀里不同与宋阳秋,竟是暖烘烘的一片。 如果死之前是暖和的,倒也不错。 谢仞遥近乎眷恋地往他怀里蹭了蹭。 然后在极速的失重下,他听到了顾渊峙的声音:“师兄,我们好好活着。” 他们都是大人物,这么的厉害。 但是师兄,我们好好活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对峙 顾渊峙正低着头,仔细地将手中的大氅的最后一点衣摆用灵力烘干。 等烘得整件大氅都热乎了起来后,顾渊峙抖了抖大氅,用它裹住了身旁的人。 谢仞遥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闭着眼,整个人是软绵的,被顾渊峙用大氅裹住后,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顾渊峙便也不喊他,将他密密地裹好后,连带着大氅,将谢仞遥整个人都一道抱了起来。 实在是这破地方都是水,只有谢仞遥躺的地方,是个微微凸出来的石头块儿,平一些能趟人,又没有被水淹没,尚且还算干净。 顾渊峙刚刚给他烘干大氅的时候,半边身子都浸泡在了水里,此时抱着人站了起来,成串儿水顿时顺着衣摆而下,一下下砸进了小腿深的积水里,发出了一连串的滴答声响。 安静了不知多少时辰的寂静里,这是唯一的一点儿声音。 但顾渊峙对此并不在意。怀里的人轻,他一只手拢着谢仞遥,另一只手随意拧了把衣摆,就将自己从水里拔了出来,坐在了谢仞遥刚刚躺着的位置。 顾渊峙湿淋淋的后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胸膛却是温暖干净的,抱着谢仞遥,又环视了一圈狭小积水的石洞。 他们在这个狭小阴湿的石洞里,最起码待了一天一夜了。 彼时从飞鱼船上坠了下来,下面就是通天海,顾渊峙自己都没觉得自己能活。 谁知道真就这么活了下来。 让他们活下来的,还是害得飞鱼船四分五裂的蛟龙。 蛟龙卷着他们,其实目标是谢仞遥,不过是顾渊峙抱他抱得太紧,才被一道扔进了这个石洞里。 他们刚被扔进石洞里,顾渊峙被砸晕后,蛟龙二话没说,便割开了谢仞遥的手臂,抽了他将近一大罐子的血,然后蛟尾一甩,走了。 谢仞遥当即受不住昏了过去,如今一天一夜过去,也没再见蛟龙回来。 石洞里不见天日,顾渊峙醒后猜测这是在通天海地。 逃是不可能逃了。 这石洞若寒潭,洞里积着万年不化的寒气,顾渊峙小腿在积水里泡得骨头缝子都刺痛,他动了动,沉沉地出了口气。 像是肺腑都被冻住似的,他出的这口气扫到了谢仞遥额前,让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往温暖的大氅里埋了埋。 顾渊峙被他这个行为弄笑了。 他伸出一只手去扫谢仞遥额前的碎发,笑着低声问:“暖和吗?” 谢仞遥被抽那么多的血,醒都醒不过来,自然不会回答他。 顾渊峙倒也不恼,落在他额间的手没有下去,反而一路扫到了鬓边。他的视线随着自己的指尖一路向下,最终来到了下巴。 谢仞遥面皮薄,灵桥上宋阳秋扣着的手捏狠了,就是一道红印子。 此时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红印子还没消全,一道道地散在脸上颈间,枕在极白的面皮上,又被乌发衬着。 潦草凌乱又夺目的艳。 顾渊峙看了会儿,掌心盖上了他脸颊:“多可怜。” 他掌心暖和,谢仞遥乖乖巧巧地没有躲,任他的手落在了自己脸上。 一时石洞内又安静了下来,冰冷黏湿的衣裳贴在后背上,顾渊峙就这么抱着他,过了一会儿后微微垂了垂头——他一天一夜没有睡,此时谢仞遥卧在他怀里,倒生出了些疲倦的困意。 顾渊峙去看他掌心下覆着的苍白面孔,放在谢仞遥眼尾的指尖轻轻摁了摁,带出了点笑意:“看看我死不死吧,我死了师兄可就没这么暖和了。” 自然没人回答,顾渊峙也不要他应声,说完这句话,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垂着头,任冰冷困意吞噬了自己。 等再醒来的时候,顾渊峙第一个感觉是热。 他整个后背到肩颈都是冷到僵硬,但胳膊腰腹和双腿却是陷在柔软的温热里。 顾渊峙低头看过去,就看见他盖着谢仞遥脸颊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抱在了怀里。 谢仞遥抱着他的手臂,大氅散开,将顾渊峙的腿和大半个身子都拢进了怀里。 他应当是醒了,但是虚弱地说不出话来,脸安静倚在顾渊峙手臂上。 顾渊峙能看到他颤抖的眼羽。 意识到自己的手臂在谢仞遥怀里,顾渊峙一瞬间内有些僵持。 他不太敢想自己的手被放在了什么地方。 那里被大氅遮住,顾渊峙什么都看不见,一时连动都不敢动,但似乎察觉到他醒了,谢仞遥拽了拽他的衣袖。 顾渊峙只能低下头去。 “不是说好好活着吗?”谢仞遥声音又轻又哑,“我还以为你死了。” 他这话里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让顾渊峙怔了怔,他手臂想从谢仞遥怀里抽出来,但一动就是温热的软腻。 顾渊峙不敢有一丝过分的试探,他手握成拳,轻轻从谢仞遥怀里抽了出来,从外面拢住了他。 这样才敢说话:“比宋阳秋靠谱点,没死这么快,有师兄拉着,估摸到凉透还要一会儿。” 谢仞遥被他说得笑了起来,悬着的一颗心竟然有了这么霎那的放松,片刻后他问道:“师尊他们的玉牌还在吗?” “都还在,玉牌没有裂,”蛟龙并没有搜他们的身,玉牌没裂就代表王闻清他们还活着,“但是也没有一点反应。” 哪怕是在通天海地,只要王闻清离他们近,玉牌就会发热,此时玉牌冷冰冰的一片...... 王闻清三人说不定已经不在通天海了。 谢仞遥倒是看得开:“活着就好。” 能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就已经很好了。 顾渊峙嗯了一声:“师兄的仙驭也没有被拿走。” 没有被拿走是没有被拿走,谢仞遥伸出手,就见自万州秘境里出来后就笔直的仙驭,此时正瑟瑟地攀附在他手腕上,将自己弯成了一个手镯,绕着谢仞遥的腕子不肯离开。 它的上方,就是谢仞遥被蛟龙割开抽血的地方,条件有限,顾渊峙只能撕了条衣摆,给它粗粗包扎了一下。 “我太弱了,”谢仞遥看了它一会儿,“我见到蛟龙心生胆怯,它认我为主,哪怕是神器,也会萌生退意。” 顾渊峙沉默了一瞬:“谁都会怕的。” 谢仞遥笑了笑,他将手缩回了大氅里,没有回答顾渊峙的安慰。 他以后不会了,总要试着勇敢起来。 顾渊峙年纪比他还小呢。 “你扶我起来,”谢仞遥侧了侧目,看向了石洞的入口,“它来了。” 这石洞是蛟龙的地盘,它来时没有丝毫遮掩,一路横冲直撞,以至于整个石洞的石壁都被它庞大身躯撞得颤抖了起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等蛟龙巨大的头从石洞入口伸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石块上坐着的两个人。 顾渊峙盘腿坐着,谢仞遥坐着他怀里,双臂搂着他脖颈,被他托着腰,勉强直起了身子,正看向它。 他因失血过多面色苍白,更衬得眼尾宋阳秋干涸的血迹红的妖娆,但端坐在顾渊峙怀里,漆黑的发散了雪白的裳一身,显得干干净净。 蛟龙还没有说话,谢仞遥就笑着开口了:“我身上反正就这么多血了,你就算抽完把我抽死了,没达到你的目的,你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蛟龙黄金的瞳孔缩了缩,闪过了一丝冷光。 它没有回答,谢仞遥也不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它。 良久后,蛟龙巨大的,看起来冰冷腻滑的头开始蠕动了起来,它太大了,这小小的石洞里只能伸进来头,但能想象的是,它庞大的身躯也在跟着头晃动。 一时间整个石洞都剧烈摇晃了起来,蛟龙的头在狭小的石洞里翻腾不休,那长长的犄角甚至差点戳到谢仞遥脸上来。 片刻后,它的瞳孔猛地竖了起来,随即长大了口——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响彻在石洞内,随着蛟龙的咆哮,掀起的罡风直直吹向谢仞遥两人。 谢仞遥面色变都没有变,任由这风朝自己刮来。 等他硬生生地受了这道咆哮声和风后,石洞内才想起了另一道浑厚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拿着石块划拉在石壁上,发出令人牙齿打颤的刺啦声:“很久没说人话了,不适应。” “没有关系,”谢仞遥宽容道,“敢问称呼?” 蛟龙蛇一样的瞳孔闪了闪:“沧溟。” “沧溟,”谢仞遥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轻声道,“你是妖兽,妖兽天生自由,生死无名,除非认主后,主人赐名。你这个名字很好,是认了主后,你的主人给你取的吗?” 沧溟这才意识到被他下了套,瞳孔中顿时燃起了无边的愤怒。但谢仞遥步步紧逼:“你的主人呢?” 沧溟喷出的气又洒了谢仞遥满身。 谢仞遥渴极了,又被他喷得头晕目眩,但腰间拖着他的手有力,谢仞遥又将自己往顾渊峙掌心里倚了倚:“你是蛟龙,五大陆和蛟龙这一妖兽关系最深的,是青霭大陆旁的皇室。我偏偏就是皇室的人,这是你抽我血的原因吗?” 他弯了弯眼:“我的血能帮助你做什么?” 顾渊峙发现谢仞遥很会询问人。 他拖着谢仞遥不动如山,视线却微微转了转,看到了谢仞遥绷起的侧脸和纤浓的眼睫。 当真是不动如山的从容风度。 任谁看,都觉得谢仞遥此时游刃有余,丝毫没有落下风。 顾渊峙也想这么觉得,如果没有谢仞遥落在他后颈上的手。 抓得这么紧,指尖还颤抖着。 害怕死了吧?都抓红了。 但沧溟没有看见,它似乎很生气,但忍了又忍,还是吐出了两个字:“离开。” 谢仞遥嗯了一声:“所以你需要我的血离开通天海?” 他一只手将滑到臂弯的大氅往肩上拢了拢,笑意又大了几分:“那我们好好谈谈条件。” 沧溟几乎要笑了:“你是囚徒,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谢仞遥听它这么说,拉起了顾渊峙的手,放到了自己颈间:“你如果不愿意和我们谈条件,那么他现在可以一瞬间杀死我,将我的血液用灵力蒸干消失掉,你信不信?” 沧溟薄冷的瞳孔在谢仞遥颈间转了转,又看向了顾渊峙:“你舍得杀他?” 顾渊峙一手拖着谢仞遥,一手又掐着他,闻言颈间的手紧了紧,温声道:“你大可试试。” 谢仞遥被他掐着,没有丝毫的反抗,看起来是一心求死的模样。 他们谁都不心急,就这么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后,终是沧溟松了口:“谈什么?” 顾渊峙的手放了下来。 但偏偏是这个时候,谢仞遥不急了。他似乎难受极了,这时候才露出几分虚弱,他趴在顾渊峙颈边闭目缓了许久,才又睁开了眼。 谢仞遥看向沧溟,眼中有着笑意,这笑意恰如其分,让此时虚弱的他多了点不让人讨厌的狡猾:“你在通天海里待了很久了吧?按照你的意思,我现在就算所有的血都给你,你也离不开通天海地,那么想不想一直从我身上拿到血?” “换句话说,”谢仞遥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发,“知道什么叫可持续发展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心意 沧溟不知道。 别说沧溟,就连顾渊峙都不知道谢仞遥话里的意思。 而谢仞遥也不过只是想报复回去,压根便没想让沧溟明白他这个从现代带来的词汇,他又问道:“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需要我的血?我需要明白这点。” 沧溟顿了很久:“我被他下了诀,封在了此处通天海。” “他是谁,”谢仞遥目光闪了闪,问,“你的主人?” 沧溟看向谢仞遥的目光像是想当场杀了他。 谢仞遥在这道目光里挺直了腰,他对沧溟笑了笑,眉目间多了些锋利:“你二话不说将我和我师弟掳来通天海底,转眼又抽血把我抽成这样,你就算是条蛟龙,也该明白我对你不会有什么好感吧?” 沉默过后,沧溟喷了喷气:“是你祖宗。” 谢仞遥品了一会儿,才明白沧溟这话不是在骂人,是真的在说封它的人是他祖宗。 原身有皇室的血脉,是他祖宗的话,也应当是皇室。 谢仞遥歪了歪头:“皇室以蛟为纹,应当是很尊崇蛟龙的吧?” 他能粗浅地知道妖兽要主人赐名,但毕竟来到这个世界的时日尚短,更多的就不甚清楚了。 这是在问顾渊峙。 “自肃霜时代后灵气凋敝,妖兽也越来越弱。蛟龙便是在盛繁时代,都算是种很强大的妖兽,因而为皇室象征,”顾渊峙很自然地接上了他的疑问,“加上蛟龙如今也极为罕见,若有蛟龙现世,皇室若是能捉来,自是会好好驯养,半分委屈不得。” 谢仞遥听了这话还没有说什么,沧溟却不知为何就炸了,蛟龙愤怒的咆哮响彻石洞:“那是奴役,不是驯养!!” 他怒到了极致的声音霎时间充斥了两人的耳膜,震得谢仞遥良久耳边都是嗡鸣声。 他半晌才缓过来,道:“你如果不想被奴役,可以等能从通天海出去后,谁奴役的你,你去找谁报仇。” 沧溟并没有被这句话安抚下来,蛟龙混沌的瞳孔张到了极致:“他死了,他两千年前就死了。” “你很狡诈,我会杀了你。”沧溟尖锐的声音让石洞里的水开始翻起细小的水花,而石洞外,谢仞遥和顾渊峙看不见的地方,周遭数百里的海水,早已是处处惊涛巨浪。 蛟龙一字一句地发誓:“我会杀了所有人。” 谢仞遥静静地等他怒火平息下来后,才冷静地道:“没关系,我们会活下来。” 他会让自己和顾渊峙活下来。 他现在就在这么做。 而他身侧,托着他一直没有说话的顾渊峙突然开口了,却是道:“你主人是两千多年前死的,因为灭世之祸?” 顾渊峙朝沧溟看过来,他在一瞬间内捕捉到了沧溟被说中的神色,语气转而变为肯定:“你在灭世之祸中活了下来,你是盛繁时代的蛟龙,所以才这么大。” 他眼中带着兴趣,语气中却是有些感慨:“你竟然在灭世之祸中......活了下来。” 就算是被下了诀封印住了,还能搅得通天海不得安宁,一尾巴就能甩碎一条飞鱼船。 一条普通的蛟龙,轻易做不到这点。 但如果是个从盛繁时代活到现在,有着可能上万年的寿命,被封印在通天海两千多年的蛟龙。 做到这些,对它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把戏。 沧溟看着眼前这两个渺小的人类,他们这么狼狈,生命完全在自己的股掌之间。 但沧溟还是有种自己被戏弄了的感觉。 他们相互配合,又是如此狡猾,不过几句话,就将它的底将近掏了个干净。 可沧溟还没来记得发火,谢仞遥就狡猾地将话题引到了别的地方:“说说我们的可持续发展吧。” 谢仞遥正色道:“给你下封印的人是皇室之人,我身上也有皇室的血,所以你需要我的血来解开封印,离开通天海。” 他温声问道:“需要多少?” 沧溟对于这个他最在意的问题,连忙道:“你远远不够。” 可皇室之人出行极为讲究排场,每次路过通天海都有大能护送。可怜沧溟一个蛟,在海底盘了两千多年,才等来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谢仞遥。 “那就是我要在这里待很久了。”谢仞遥听出了它话里的弦外之音,“我可以在不伤害自己的情况下给你血,但一次给多少,什么时候给,均由我说了算。” 他拢着顾渊峙后颈的胳膊收了收,靠着他,对巨大的蛟龙头微笑道:“你要不答应,我就让我师弟杀了我,你自己继续在通天海底无能狂怒吧。” 顾渊峙极为配合,谢仞遥话音刚落,他的手就落到了谢仞遥颈间。 沧溟磨了磨牙,抑制住自己要杀人的欲望,刚想答应下来,就看到谢仞遥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还有......” 石洞里的水又开始沸腾了起来,沧溟咬牙切齿:“你还要什么?” 谢仞遥慢声细语:“我还有几个要求。” “第一个,”谢仞遥道,“给我和我师弟换一个暖和的地方住,我们不要住在这里。” 沧溟看着眼前这个格外漂亮的人类,它深深明白他的娇弱,并不能在这寒洞里泡多久,于是没有多少犹豫:“好,我答应你。” 谢仞遥就微微仰了仰下巴:“我和师弟没有辟谷,所以需要吃的喝的和穿的。” 沧溟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冷哼了一声:“我没有。” “你不是飞鱼船都能拍碎吗?去打劫啊,”谢仞遥微微睁大了眼,很不可思议的样子,“海里面不是有鱼吗,你捞鱼多方便呀。” 他不忘嘱咐道:“抢些喝的和几件厚衣裳就行了,不准伤人。” 但不管多漂亮的人类,都是一样的讨厌。沧溟的蛟尾不耐烦地甩了甩,克制着自己的杀欲:“还有吗?” “暂时没有了,”谢仞遥端坐在顾渊峙怀中,很有礼貌,“如果再有其他事,我们再喊你。” 沧溟听他这句话,静了片刻,才能积攒足够的教养说出下面的话:“要换地方跟我走。” “好。”谢仞遥答应得很干脆。 但他这么说,却是已经没有力气淌着小腿深的寒水站起来了。 所幸顾渊峙似乎察觉到了这点,直接抄着他腿弯,将他裹在大氅里抱了起来。 谢仞遥安安稳稳地被他抱在怀里,一点儿水都没有沾到。 沧溟看到这一切,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它终于找到了能嘲笑谢仞遥的地方:“你这养娇贵的人,若只有自己,怕是连这石洞都出不去。” “这不是有我师弟么?我们师兄弟情深,”谢仞遥理所当然应了他的话,转而冷漠道,“你能变小一点吗,看着怪挤的。” 沧溟:“......” 片刻后,变小了的沧溟在前头带着他们往石洞外走去。 谢仞遥不放心,在后头问他:“这是通天海底吗?”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沧溟道:“是。” 谢仞遥立时机警了起来:“这石洞外不会都是海水吧?” 然后等他和顾渊峙出去了就立马被淹死,全了这蛟龙的奸计。 沧溟此时大小如水蛇,闻言暴怒地将自己在空中转了个圈,小蛟头咆哮道:“你怎么问题这么多?我的整个龙宫都没有水!” 它曾遨游五大陆,哪怕是身为蛟龙,相比于暗沉沉无边无际的海底,沧溟还是更喜欢躺在小溪里,伸头就能看见阳光和碰到有花香的空气。 “哦,”谢仞遥半晌哦了一声,趴在顾渊峙耳边小声道,“它不是蛟吗?怎么住的地方叫龙宫?” 他声音虽然压着了,但还是被沧溟听了个完全。 沧溟对于这个问题很喜欢,它声音得意,不问自答:“龙早就在灭世之祸时死完了。” 这世上没有了龙,蛟龙就是龙。 它声音中都是炫耀,谢仞遥不想理会它这点虚荣心,加上实在疲惫,便没有再吭声。 沧溟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谢仞遥下一句话,却也不好意思拉下高贵的蛟脸来询问这个娇弱的人类。 气氛便一时沉寂了下来。 直到沧溟带着他们穿过一道长长的石壁走廊,进了一个宽阔的石洞里。 同样是石洞,可和刚刚谢仞遥两人待的一比,可以称得上是天宫般的存在了。 谢仞遥甫一进去,就感觉到一阵暖风扑面而来。 石洞里全然是黑暗,只有洞顶有着些许亮光。谢仞遥抬眸看过去,率先看到的就是石洞顶几块火红色硕大的灵石。 暖意便是从这些灵石里来的。 灵石一个接着一个,一直蔓延到最深处,谢仞遥一眼竟望不见尽头。 而一片漆黑的石洞,随着沧溟的进入,火红灵石下,慢慢亮起了另一组发出白光的灵石。随着它们的亮起,谢仞遥才算看清整个石洞的样貌。 待看清楚石洞里都有什么后,谢仞遥就怔在了那里。 谢仞遥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金黄。 无数的黄金和黄金做成的东西堆叠在石洞里,中间夹杂着成堆上品的灵石,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金光闪闪的一片,铺满了整个石洞。以至于除了中间过路的小道外,都看不见其他的地。 沧溟的得意在看到谢仞遥震惊后达到了顶峰,它吐着舌头威胁着这个弱小漂亮的人类:“你们在这里住着,不要想着拿任何东西,否则我就把你做成人干放在这里。” 他觉得谢仞遥如果做成不会说话气他的人干放在这里,一定比他搜刮过来的所有宝贝都排场又漂亮。 等沧溟从石洞里出去了后,谢仞遥才堪堪从这震惊里回过来神。 他一直只知道龙有收集癖,没想到沧溟也会“东蛟效龙”。 但也就这么感慨了一会儿,他们如今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再者这些应当都是沧溟打劫过路的飞鱼船抢来的,略一思索,就能想到宝藏背后是无数条葬身通天海的人命。 谢仞遥便是喜欢钱,也不会贪图这沾着人血的黄金灵石。 顾渊峙将谢仞遥小心放在了一处感觉的地方靠着后,去将整个石洞转了一圈。 谢仞遥倚着身后的黄金,看着他去石洞深处走了一趟,再回来时,竟多了几块木板和两三件衣裳,并着一坛子果酒。 “最里面有一整个飞鱼船的残骸,我进去转了转,”顾渊峙这么说着,他将飞鱼船里的尸骨部分敛去,对谢仞遥道,“找到了这些,想着能有些用。” 确实很有用,当小小的篝火点起来的时候,谢仞遥注视着火苗的眼神比刚刚注视黄金都要热切许多。 他近乎贪婪地将冰冷的手贴近了篝火,等掌心感受到热意后,谢仞遥才吐出来了那口,压在胸腔里积了许久的阴郁凉气。 顾渊峙将果酒坛子架在火上靠着,对烤火的谢仞遥道:“没有找到干净的水,这酒我尝了尝,一点不烈,师兄等会儿喝这个。” 谢仞遥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一声。 顾渊峙便绕到了谢仞遥侧后方,去将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裳换了下来。 他看着谢仞遥被火光照着,才有了些血色的脸,兀地道:“盛繁时代,蛟龙虽然少,但龙更少,加之有龙的存在,蛟龙这类妖兽一直显得不伦不类。它们嫉妒龙,又因种种原因极为渴慕龙的强大,因而处处模仿龙的习性,这也是沧溟为什么这么开心于龙的灭绝,又像龙一样,在这山洞里囤积宝物。” 谢仞遥听见他的话,侧过身来看他,顾渊峙已经脱了上衣,正将一旁干净的衣裳往身上套。 他才十五六岁,裸着的上半身已然是宽肩挺背,肌肉结实分明,看上去有力量极了。 谢仞遥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得出自己和顾渊峙打架恐打不过的结论后,感慨道:“我觉得沧溟已经够可怕了,真龙该是什么样啊。” 他虽和沧溟对峙,但也不过是实力相差悬殊,拿命当筹码,争口头上的胜利罢了。 顾渊峙看向他:“可师兄刚刚很勇敢。” 谢仞遥此时已经将身子转了过去,他伸手去篝火上的酒坛,却没料到被烫了一下,于是收回了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听到顾渊峙这么夸他后笑了:“我都是吓它的。” 他双臂拢在屈起的膝盖上,侧过身来看顾渊峙,未束的墨发散了满膝,在深海底的明灭篝火里,清润灵动的眉眼再没了刚刚的咄咄逼人,朱色就盖过了堆砌成山的宝藏:“我其实巨害怕,腿肚子都在打颤,不过你在后面撑着我,我就不这么怕了。” 他觉得顾渊峙的面无表情比他强撑着唬人要厉害多了。 不知是不是两人这么倒霉一起被卷进了沧溟的“龙宫”,生出了些相依为命的同病相怜来,谢仞遥才在顾渊峙面前放下了些端着的拘谨,很自然地说出了这些话,露出了些真正的底色来。 胆怯柔软又勇敢,偶尔会张牙舞爪地吓唬人的。 顾渊峙穿衣裳的手怔了怔,半晌后才道:“我知道。” 他后颈还红着呢。 等他换好衣裳,酒也温好了,两人一人一半喝完后,谢仞遥就开始靠着篝火昏昏欲睡。 等他醒来的时候,就看见沧溟在他眼前甩尾巴。 它旁边,放着两桶干干净净的水。 见谢仞遥醒了,沧溟忙吐了吐舌头,迫不及待地道:“血。” 谢仞问它:“伤人了吗?” 蛟龙绕着旁边的灵石堆转了一圈:“没有!” “好,”谢仞遥笑了笑,“但是我现在很难受,血的事情明天再说。” 沧溟却不是傻的,谢仞遥糊弄过了一天,等到第二天的时候,直接就被它摁着抽了将近第一次的血。 直至谢仞遥要昏了过去,沧溟才不舍地放手。 顾渊峙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等沧溟终于抽完了后,沉默地接过了摇摇欲坠的谢仞遥。 他扶着谢仞遥,给他披上大氅,托着他的头,轻轻地让他伏在了自己腿上。 谢仞遥几乎刚趴上顾渊峙膝盖,就昏睡了过去。 顾渊峙低着头,握住了谢仞遥手腕,沉默地给他包扎伤口。 得了血的沧溟在旁看着这一幕。 谢仞遥伏在顾渊峙膝盖上,被厚重的大氅遮着,露出来地方的除了深深垂下的眼睫,其他一切都是安静而苍白的。 真是丢了点血就能晕的,弱小又脆弱的人。 但沧溟没有看几眼,谢仞遥就被顾渊峙拿大氅遮住了。 顾渊峙连头都没有抬,却是伸手用大氅遮住了谢仞遥的五官,阻绝了沧溟的窥探。 沧溟阴冷的瞳孔闪了闪,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你很生气,”蛟龙蛟尾甩了甩,滑到了两人面前,正对着顾渊峙,“你想杀了我。” 妖兽敏感,它能感受到顾渊峙被压抑住的愤怒。 顾渊峙没有理会它,低头小心处理着谢仞遥的伤口。 沧溟也不在意,它甚至自己转了一圈后,又离顾渊峙近了一些,蛟尾指了指谢仞遥:“你不会舍得杀他。” 沧溟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你喜欢他。” 苍白手臂上包扎的手一顿,顾渊峙猛地抬起了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欲来 顾渊峙抬起头,那一眼朝它看过来的时候,沧溟被他看得有一瞬间的僵持。 顾渊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和。他五官本就有些深邃锋利,如果压下眉眼做出愤怒的表情,应当是很吓人的。 但顾渊峙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轻轻做了一个抬眼的动作,看向了沧溟。 他手中甚至还握着谢仞遥的手腕,眼神中一丁点儿愤怒都让人瞧不出来。 只有诡异到极致的平静。 可他死死地盯着沧溟,瞳孔一动不动,冷静之外,是另一种偏执。 能将人抽筋拔骨的偏执。 沧溟被一言不发的顾渊峙这么盯着,他看不清他的眼底,甚至窥探不到顾渊峙的愤怒。但妖兽对危险天生的敏感让它本能感受到了威胁——若是顾渊峙的修为比自己高,沧溟肯定它怕是活不到下一瞬,就会被眼前这人给撕碎。 以至于它甚至在刚刚那瞬里感受到了压制。 沧溟的蛟尾不安地摆了摆。 顾渊峙是顶级的火灵根,他会成长得很快,并且他还很聪明,会在尚且弱小时暂时收起獠牙。 聪明的蛟龙明白自己现在最好的选择是立马杀了他,可顾渊峙死了,谢仞遥醒来后不知道会做出来什么。 它还需要这个漂亮娇弱人的血,源源不断,还需要很多,才能解开身体里的封印,获得自由。 沧溟一时也不肯低头,山洞里静谧到了极致。 顾渊峙还是这么看着它。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后,沧溟终是瞳孔竖了竖,蛟尾一甩,抱着装有谢仞遥血的罐子离开了山洞。 等见不到它后,顾渊峙重新低下了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在满室的寂静里,继续将谢仞遥流血的小臂仔仔细细地止了血。 等一切都安顿好后,他将大氅微微往下松了松,露出了谢仞遥伏在他膝盖上的面容。 顾渊峙的手去碰谢仞遥的眼睫,指尖从在纤弄眼睫上流连不已,但动作很轻。 顾渊峙就这么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伸手覆上了谢仞遥双眼。 因为你喜欢他。 良久,少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知在对谁说:“它没有说错。” * 沧溟隔了两日之后,又带来了新的食物和水。 这次它没有太过分,终于懂得了什么叫适量,至少不再拿着罐子过来,而是一只小小的金碗。 当初既然商量好了,谢仞遥自然也很配合,安安静静让沧溟抽完了血后离开。 于是就这么达成了不成文的规定,每隔两三日,沧溟都会拿着新鲜的食物和水,来与谢仞遥交换血。 通天海地不见天日,谢仞遥和顾渊峙被沧溟囚禁在满是珠宝灵石的山洞里,不知岁月如何流逝,只能靠感觉和沧溟的来往计算过去了几天。 顾渊峙找来了一块木板,约摸着时间,每过去一天,就在木板上划上一道。 就在木板上的时间划到第二个月中旬的时候,沧溟再次来时,竟罕见地带来了两条新鲜的鱼。 他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拿来换血的食物,要么是死硬的饼子,要么是被海水泡透了的馒头,饼还好,泡了海水的馒头谢仞遥吃到最后每每恨不得自己失去味觉。 今日终于有了些鱼,顾渊峙接了过来,当场利索地处理了起来:“可以煲个鱼汤。” 那边谢仞遥也伸出左手,对沧溟道:“从今天开始抽这个胳膊的血吧。” 沧溟每抽一次血,都要割开一道新口子,谢仞遥右手手臂上如今伤痕累累,再没一片好皮肤了,只能从左边抽。 只要是谢仞遥的血就好,沧溟没有异议。 只不过它这次抽完血后,兀地将自己缩短成了八/九寸长度的大小,一条小蛟缠上了谢仞遥的指尖,磨磨蹭蹭了一会儿后,开口:“你今天还修炼吗?” 以往谢仞遥都是抽完血后让它马上离开,因为要打坐修炼。 通天海海底不是常人能来的,灭世之祸对海底的破坏要比五大陆小得多,以至于这里的水灵力竟是比五大陆上精纯了许多,谢仞遥是五灵根,自然也有水灵根,在这修炼有时竟比在陆地上快。 谢仞遥发现这点后,自然不愿意放过。 以往沧溟当然是不屑于打扰他修炼,可耐不住龙宫猛地多了两个活人,寂寞了几千年的蛟龙,好不容易能有人说说话后,一时竟不适应死一般地寂静了。 再说上次谢仞遥心情好,被抽完血后,让它变小躺在自己掌心,给它来了一套......按摩。 沧溟从没这么舒服过。 它还想被按。 它今天甚至屈尊降贵地去捉了鱼送过来。 谢仞遥垂眸看了会儿缠在自己手指上的蛟龙后,缓缓摊开手指,让沧溟缠得更舒服了些,温声道:“今天有些累,不修炼了。” 蛟龙的瞳亮了亮,声音中有些迫不及待:“那你给我按按吧。” 它给好处的:“我下次还给你带鱼过来。” “好,”谢仞遥听了它的话,似乎有些高兴,眉眼稍弯,“那你别缠在我指头上,躺到我掌心上来。” 沧溟就听话地顺着玉白指尖一路爬到了谢仞遥掌心,乖乖躺好。 谢仞遥一只手捧着它,右手指点便点在了蛟头上,一路揉按了下去。 才没几下,沧溟就舒服地将自己在谢仞遥掌心瘫成了一个长条,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尾巴尖都在打颤。 谢仞遥看着它这副模样,有些好笑:“这么舒服么?” 沧溟的瞳孔微微张了张,正好对上了谢仞遥的双眸,这双眼里全然是不设防的笑意,线条流畅的眼尾稍垂,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含情的。 “舒服,”沧溟与他对视了片刻后,感叹道:“早知道你这么会按,没有血也把你抢来了。” 谢仞遥听它这么说,眉梢微挑:“等都出去后,你要想按,也可以来找我。” 一人一蛟这么聊着,谢仞遥指尖已经按到了下半截,他看着沧溟卷起来的蛟尾:“尾巴还是不能按?” 沧溟舒服地恨不得犄角都在抖动,闻言蛟尾又卷得厉害了些,倒是清醒了几分,笃定道:“不按不按。” 它连说了两遍,谢仞遥倒也没有再说话,指尖便顺着往上去了。 如此又来回按了四/五回,谢仞遥才收了手,笑道:“好了。” 沧溟像蛇一样,恋恋不舍地在他掌心里盘了几个圈,直起了身子,仰着蛟头对谢仞遥说出来此行过来的主要目的:“你们准备准备,不用太久我们就能出去了。” 它瞳孔中闪过一丝兴奋:“血差不多够用了,这几日你好好休息,八天后你们跟我来。” 沧溟道:“我们一起解开封印!” 它这话说得好像谢仞遥和顾渊峙不是被他掳来囚禁在这里,而是和他一道被下了诀封印在这里的一样,话里话外都是他们一起牺牲努力的意思。 沧溟这么说,旁边专心宰鱼的顾渊峙一声不吭,谢仞遥也像没听出来它话里的弦外之意,只笑着答道:“好。” 等沧溟离开后,顾渊峙也刚刚好地将鱼架到了火上。 他架好鱼后,来到谢仞遥跟前蹲下,握着他手腕,将他左臂拉了过来。 沧溟刚刚割开的伤口没有处理,还在流着血,细细的血珠已然滑到了手腕处。顾渊峙一边将他手臂上的血小心擦掉,一边问道:“师兄那边的手臂还肿得厉害吗?” “下去了点,”谢仞遥不在意地答了他一句,他突然俯了俯身,眼中这才有了点真正的笑意,“你快摸摸看,是不是有点热了。” “刚刚发现的,我不太确定,”他将藏在袖中的玉牌递给顾渊峙,有些迫不及待,“你快看看。” 顾渊峙接过这块王闻清给他们的玉,简简单单地玉牌上没有过多的装饰,不过是简单刻了几笔祥云纹。 此时这玉牌躺在他的掌心里,正发着微微的热意。 只不过这热意太微弱,贴在掌心里,更像是人体带出去的体温。 顾渊峙垂眸凝视了玉牌片刻,抬起头来去看谢仞遥,他与谢仞遥对视,肯定地道:“师兄,是热的。” 谢仞遥就笑了。 他刚刚不达眼底的笑意褪去,眼尾都扬了上去。 就在此时此刻,王闻清正在他们的周围。 这个消息仿若定海神针,一下子让谢仞遥悬了两个多月的心安定了下来。 哪怕热意如此微小,王闻清恐怕也不知他们如今在哪里,说不定还只是在海面表层寻找。 不过知道王闻清在找他们就已经够了。 顾渊峙蹲在他身前,见他笑容,也不由得跟着弯了弯眼。 他的另一只手还在搭谢仞遥手腕上没有松开,等高兴过去后,和往常一样,顾渊峙放出了点灵力,进谢仞遥经脉里探了探后,笑容下去了几分:“师兄马上要到筑基期了。” 也就这几天了。 他问谢仞遥:“这几日经脉识海里是不是很难受?” 和其他修者不同的是,谢仞遥是五灵根,且他经脉没有经过淬炼,经脉又薄,若想顺利到达筑基期,必须是要灵根平衡,方才不这么困难。 而谢仞遥经过这两个月,通天海地几乎只有水灵力。 谢仞遥这种情况,便是在陆地上有人护法,恐怕都有凶险。 更何况在这个山洞里突破,怕是还没到筑基期,全身十二经脉已经就被谢仞遥自己不平衡的灵力给撕碎了。 顾渊峙对这并没有经验,如果谢仞遥这几天突破,他怕是怎么帮他都不知道。 谢仞遥对此倒是看得开,他见顾渊峙比自己年纪小,都能替自己想到这么多,笑着安慰他:“那我这几天不修炼了,等师尊来了再说。” 他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谢仞遥低头看了看缠在自己手腕上的仙驭:“什么事都等八天后再说吧。” 如果第八天过去后,他们还活着的话。 八天的时间转瞬即逝,这期间沧溟,自己也在为解封拼尽全力,倒也没怎么来打扰他们。 等第七天的时候,甚至又送来了一条鱼。 顾渊峙便又做了一次鱼汤,他这次甚至在山洞最深处的飞鱼船残骸上摸出了点盐,给鱼去了腥气。 谢仞遥便将两人攒的饼一点点撕碎,泡进鱼汤里。 顾渊峙吃一大半,他自己吃一小半。 等到最后,竟算一顿不错的晚饭。 谢仞遥捧着罐子,小口地喝着鱼汤,顾渊峙就坐在他身边,他吃东西不像谢仞遥一口一口的,而是吃得又快又多,吃东西的样子虽然不难看,但也能看出他只做充饥,并不在意食物是什么样的味道罢了。 顾渊峙吃完了,就伸手拿棍子将两人身前的篝火拨了拨,让它烧得更旺了些。 便是在这是,山洞外传来了一阵爬行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他们两个月前在那个积水的小石洞里,听见沧溟爬来的声音。 果真,片刻后,谢仞遥看见了沧溟投向石洞里的,巨大身躯的阴影。 “你们出来吧,”沧溟的声音从石洞外传来,它并没有进来,“时间提前了。” 谢仞遥几乎在一瞬内放下了盛着鱼汤的罐子,他下意识地将顾渊峙挡在身后,身侧火光明灭,照亮了他半侧脸,将另一侧拢进了深深的阴影里。 谢仞遥温声道:“好。” 他和顾渊峙灭了篝火,往外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谢仞遥捉住了顾渊峙的手腕。 他手腕上的仙驭碰上了顾渊峙的手腕,更里面的衣袖里,落琼宗的玉牌发着灼人的热。 谢仞遥并没有看顾渊峙,两人还在往外走去,他只是握了握顾渊峙手腕,哪怕因为这两月来的接连被抽血,这一握显得轻浮而无力。 然后对身后的顾渊峙道:“跟在我后面,不用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小蛟 等他们出了石洞后,身后灵石兀地全灭了下去,一瞬间里黑暗涌来,只剩沧溟金黄的瞳孔能照亮方寸之地。 “跟着我走,别乱看。”沧溟蛟尾一卷,甩给了他们两块和石洞顶上一样的火红灵石,这么说了一句后,率先游在了前面。 谢仞遥和顾渊峙就被它带着,沿着石头做成的走廊一路往前走去。 如此走了一会儿后,谢仞遥发现这条路和他们两月前自小石洞往大石洞走的路不一样。 沧溟庞大的身躯,竟然可以在这走廊里自如地掉头转向。 这条走廊比两个月前的宽了太多了。 谢仞遥抱着灵石,侧目看了顾渊峙一眼,就见顾渊峙也看向他。两人一对视,就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走廊这么宽,那么目的地一定不会小到哪里去。 但谢仞遥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没想到会被沧溟带着走这么久。 他和顾渊峙被沧溟带着,沿着这条石头走廊走了约半个时辰后,终于拐了个弯。 弯之后的路,便有了照路的灵石。 接下来就是一个接一个长长短短的弯。 与前面不同的是,接下来每一转都是不同的风景。有一段路甚至是用水晶做成的,谢仞遥走在里面,一转头,能看到外面的通天海。 那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们恍若走在虚空之中。 谢仞遥边走边在心中将沧溟“龙宫”的大小重新估计了一遍。 他本以为沧溟的龙宫不过是几个山洞接起来,如今看来是他大错特错。 在通天海地,这已经如同一个真正的龙宫。 又如此走了一段路后,前面一路没有出声的沧溟突然开了口:“快到了。” 它是蛟龙,连人形都没有化,但这句话却恍若一个被夙愿折磨了几千年的人,终于有一日可以得偿所愿。 这话里含着某些偏执,让谢仞遥心惊。 谢仞遥抱紧了怀里的灵石,敏锐地察觉到了沧溟的状态不对,便没有接它这句话。 随即沧溟明显游得更快了,谢仞遥再跟着它加快了脚步后,发现路两旁慢慢出现了些装饰。 是一些海螺和贝壳,大大小小地垒在道路两旁,颜色愈发绮丽。 谢仞遥甚至能看到海藻。 越往里走这些东西越多,到最后整个走廊可以称得上是浓墨重彩,连头顶上方,垂下来的都有串成一串的,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贝壳。 沧溟过去时掀起的风弄乱了它们,便是一阵清脆的叮铃响声。 整个龙宫之所以寡淡,大抵是沧溟把所有带颜色的东西都堆到了这条路上。 谢仞遥不敢粗心,只和顾渊峙小心翼翼地避开贝壳串串,接着听见沧溟道:“到了。” 谢仞遥往前方看过去,看见了一扇巨大的拱门。 拱门横在走廊的尽头,一眼瞧上去有竟有十几丈高,通身玉白,门前守着一雄一雌两只器宇轩昂的石狮子。 谢仞遥看了一会儿,恍然发现这门是用一整块巨大的汉白玉雕成的。 沧溟在门前变小了数倍,它在空中转了一圈,对谢仞遥两人道:“跟着我进去。” 下一瞬,汉白玉大门轰然而开。 谢仞遥望过去,只见门里一片漆黑,吸不进去一丁点儿光。沧溟一甩尾巴进了门后,像是游进了墨汁里,消失不见了。 谢仞遥顿了顿,转过头对顾渊峙道:“我们也进去吧。” 他和顾渊峙一道踏进了黑暗里。 甫一踏进门里面,谢仞遥恍然间只觉得从阳间进了地狱,一霎那血液都被刺骨的寒给冻住了。 所幸下一瞬,他怀中灵石闪过一阵火红的光芒,紧接着就形成了薄薄一层淡红的膜,覆住了谢仞遥。 谢仞遥浑身上下的血液这才开始重新流转。 等半晌回过神来后,谢仞遥后颈直接出了一层冷汗。 他看了一眼怀中的灵石,若没有它,他和顾渊峙怕是刚踏进这个门,一瞬间内就被冻死了。 而这一切,沧溟都没有告诉他们。 他身侧,顾渊峙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想明白了的顾渊峙又往谢仞遥身边靠了靠,直至两人肩膀挨着肩膀,他能随时碰到谢仞遥。 这还不算,顾渊峙比谢仞遥稍稍往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才觉得心慌得不这么厉害。 他们都太弱小了,沧溟甚至不用算计他们,只用少说一句话,就能杀死他们。 便是在两人靠近的这刻,他们身后传来了一阵轰鸣声,谢仞遥不过一个转身,身后汉白玉大门就已经关上了。 一瞬间内谢仞遥眼前一片黑暗,他站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哪怕怀里有灵石,连顾渊峙的脸都看不太清。 但紧跟着,黑暗便急促地褪去了,另一个股子幽冷的光悄然升起。 和青天白日的光不同,这光虽然能让人视物,却仿佛给人蒙上了一层深蓝的纱,一切看过去都被笼在这蓝里,冰冷无比。 此时却也来不及顾及这些了,沧溟在前头催促,谢仞遥只能向它看去。 顾渊峙挡在他身前,谢仞遥从他肩头看向前方,看到了一片绝不该出现的海底的东西。 在他们的面前,是一块泥沙地。 很难想象海底深处还有泥沙地,谢仞遥看见沙地上满是干涸造成的裂痕。 他顺着蛛网般的裂痕看向深处。 又看到了一条蛟龙。 这条蛟龙横在宽阔的泥沙地尽头,绕着一条将近通天的柱子盘旋而上。柱子到底是什么做的谢仞遥并看不清楚,因为柱身都被蛟龙硕大的身躯给遮掩住了。 谢仞遥触目只能看到无数密密麻麻的鳞片,盖在蛟龙肥硕的身躯上,闪着阴冷油亮的光。 他仰头,想看清楚蛟龙的头,却发现因为光线的黑暗,根本看不清这个地方有多高。 “不用看了,”沧溟的声音响起,“这是座山,灭世之祸时落到了这里,被我挖空了。” 谢仞遥在意的却不是这个。 他站在顾渊峙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切,声音很轻,却是一字一句说得清楚:“那是什么?” 怎么会有两条蛟龙? 似乎是被他的话惊醒,谢仞遥没听见沧溟的回答,却看见眼前的鳞片动了。 那么多的鳞片一起开始移动,连绵不绝恍若潮水,顺着通天的柱身盘旋而下,摩擦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刺耳吱吱声。 直到一只仿若能遮天蔽日的蛟龙头进入了谢仞遥视线。 蛟龙睁开了双眼,血红色的眸如同两只血月,它开口道:“这是我的本体。” 这句话回声充斥了整个被挖空的山峰内部,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成了另一波潮水。 谢仞遥在这潮水里猛地往沧溟看去。 而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 “你过来。”沧溟盘旋在柱子上,血红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谢仞遥,它和这两个月来历谢仞遥接触到的沧溟截然不同,命令道,“到这里来。” 这声命令之下,被挖空的山峰活了过来,天地仿佛倒了个个,蓝纱被埋进地底,翻出了刺眼明亮的白光。 这光在一刹那间升腾起来,谢仞遥只觉得像是直面八月份的太阳,不由得举起手遮住了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这明亮的光线。 等他将手臂放下来时,才算真正看清楚沧溟。 哪怕沧溟与他隔了一片辽阔的泥沙地,谢仞遥在它遮空蔽日的身形下,还是呼吸滞了滞。 而在看清楚沧溟的周围后,谢仞遥睁大了眼。 蛟龙的躯体之上,是一个巨大的阵法。 奇异的符文布了一层又一层,叠在沧溟身上,印在它后面的山壁之上。 这是一个灵阵,亲手画成的灵阵。每一笔都恍若巨斧劈刻而成,含着森然杀意,每一个符文的最后一笔都指向了沧溟,以柱为中心,将沧溟死死困在了灵阵中央。 谢仞遥只看了一眼,就被这阵法中含得杀意刺得眼睛疼。 他忍不住要闭眼,所幸下一瞬眼睛就被一只手捂着了。 顾渊峙的声音从他耳畔传来:“师兄别看了,是封魂阵。” 谢仞遥不知道他话中的封魂阵是什么意思,但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阵。 眼睛被顾渊峙捂着,得了片刻安宁后,谢仞遥就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扒了下来。 沧溟让他过去。 它就算本体被这封魂阵锁着,但哪怕是那个分身,就能轻易弄死他们两个。 谢仞遥低着头,微微侧过了身,背对着沧溟,看起来像是在对顾渊峙告别。 他也确实在对顾渊峙说话:“你别怕啊,我会没事的。” 少年弯了弯眼,在这句话中伸手,飞快地塞给了顾渊峙一个东西。 他的速度太快,顾渊峙看不清楚他给的东西,却看清了他衣袖下一闪而过的手臂。 两个多月来,血肉模糊,伤痕累累。 等谢仞遥走远了,顾渊峙才低头去看向自己的手心。 落琼宗的玉牌安静躺在他掌心里,灼热无比。 而那边,谢仞遥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来到沧溟跟前。 他站在柱子底仰头看过去,更显得沧溟的无边无际。 沧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恍若是从天际而落:“爬上来。” 柱子上都去坑洼的凹糟,顺着爬上去倒是不难。 但谢仞遥偏偏绕了几步后,一脚踩上了沧溟的蛟尾。 蛟龙的身躯足够宽阔,够他一路踩着上去,反正谢仞遥看了一会儿,发现这沧溟的尾巴似乎是被这个阵给定住了,动弹不得。 任沧溟在他头顶怒火滔天,谢仞遥走得不动如山。 因为顾渊峙的话,谢仞遥便刻意不去看凿在山壁上的阵符,视线就落向了沧溟盘着的柱身。 柱子不知是什么做的,只看上去布满了岁月痕迹,深深浅浅的满是坑洼。 谢仞遥只觉得这柱子不简单,见这坑洼不但不轻视,反而看得更仔细。直至他绕着柱子往上走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发现自柱子上多了些不一样东西。 那是一道道整齐笔直的凹糟,细细地攀缘在柱子上,谢仞遥数了数,共有十七道。 凹槽很细,但走势杂乱无比,一眼看过去像是一团缠着的毛线,并没有规律。 谢仞遥只能边走边看,越往上越难走,谢仞遥走得很慢,却在又往上爬了一段路后,停住了脚步。 他此时正停在柱子最中间,便是在这里,凹槽中开始有了东西。 谢仞遥伸手沾了沾凹槽里的东西。 血,是他自己的血。 粘稠而冰冷,却没有凝固,只是悬在那里。 沧溟见他碰血,暴怒的声音如惊雷般在他头顶炸响,谢仞遥却已来不及去分神。他一瞬间内明白了什么似的,盯着了凹槽,在十七道中随意选了一道,沿着它流向的方向追溯而去。 奈何凹槽最终流向了一个视线极为刁钻的角度,被柱身遮住后消失了。 谢仞遥不气馁,他踩着沧溟而上,直绕到了柱子后面一个地方,才看清楚了凹槽最终的归处。 那是一个棺材。 被柱身当着的,立着的棺材。 棺材的棺门大开,谢仞遥抬眸看过去,看见了一袭白衣如雪。 那是一个男人,长发直至脚踝,却穿着一袭僧袍,因为棺材立着,静静“站”在棺材里,垂下的左手腕上绕着一串佛珠。 他已经死了,却比活人都要栩栩如生,周身十七枚铜钱围着,每一枚铜钱对应着一条凹槽。 谢仞遥还要细看,就见男人的指尖动了动。 下一瞬,谢仞遥周遭的一切开始急速褪去,能他反应过来时,山洞、沧溟连带着顾渊峙都已不在。 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并着一道清润的声音。 “沧溟啊,”那声音说道,带着笑意,“沧溟是我养的小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去死 这道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柔。 但它一次又一次地响起。 “沧溟啊,沧溟是我养的小蛟。” “沧溟啊,沧溟是我......” “沧溟啊......” ...... 谢仞遥眼前还有刺目的白光,耳朵又被这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充斥着。 不过是听了几句,谢仞遥只觉得除了这道声音外,其余什么就都听不见了。 这声音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轻易地便兜住了他。谢仞遥被浸在这声音里,因修为低微,连反抗的意识都来不及升不起来,整个识海就要被声音割散而去。 “怕是再让他再说几声,你连带着神智都要被它毁掉,成傻子了。” 直到另一道声音在他耳边炸响,谢仞遥感觉眉间落入一点微凉。这微凉浸入他识海,瞬间就将谢仞遥涣散的意识拉了回来。 谢仞遥在白光里朝这道声音看过去。 喊醒他的声音微弱,听起来就像是站在他跟前,贴着他耳边传来似的。 但谢仞遥向前看去,眼前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 谢仞遥不确定是自己眼睛就这么“瞎了”看不见,还是他眼前压根就没有人。 但那道声音似乎知道他是这么想的,谢仞遥听到了一声叹息:“别找了,我此时不过是一抹意识,没有身体,你自然看不见我。” 谢仞遥问:“你是谁?” “沧溟啊,沧溟是我养的小蛟,”那道声音这么说到,他这句话和远方那道声音一捅响起,重叠在一起,在谢仞遥耳边诡异地连尾音都一致,“我就是他啊。” “他已经死了,”他声音有些无奈:“而我其实也该和他一样死了,不过因为你,又被迫活了这么一段时间。” 谢仞遥被白光刺得难受,但还是没有闭上眼,他看着声音的来处,思索了片刻后,想明白了什么似的,问道:“你是沧溟的主人?” 想着沧溟对主人的怨恨,又想起顾渊峙给他说得封魂阵,谢仞遥不由得心惊。 沧溟不会因为太恨这个主人,让人死了都不得安生吧? “并非你想得那样,”那声音似乎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话中带了点笑,“它性子顽劣,是骗你的,你多担待,莫与他条小蛟计较。” 谢仞遥心中所想被他窥见,脸色便是一变,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眼前的景色就换了。 白光慢慢柔和了下来,片刻后,谢仞遥眼前多了一方石桌,石桌上放着两盏小酒杯,桌旁甚至还有一颗开得郁郁葱葱的梨花树。 猛地能看见东西,谢仞遥眼前一酸,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才看见石桌对面坐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飘着一个人。 他肩颈往上栩栩如生,肩颈往下却逐渐透明,面容正是棺材里的模样。 “如今修为低微,只能化成这样了,你迁就着看,”男人朝谢仞遥摆了一个请的手势,“鄙人赵令恣,坐。” 谢仞遥看着他一副短话长说的样子,坐了下去,却没有拿酒杯,只低着头道:“前辈有什么话快请说吧,我师弟还在外等着我,他生死未卜,我恐怕没那么长的时间。” “无妨,这里不计岁月流逝,”赵令恣见他抗拒,笑了笑,亲自给谢仞遥倒了一杯酒,温温柔柔地道,“这酒是假的,花也不真,但招待客人不能不周。你说你时间急,我虽是已经死去的人了,但也不想话本传说里那样,有什么传承留给你这血脉相连的后人,但我和你同为皇室之人,又是沧溟的主人,你听我唠叨几句,等会儿好逃。” “再者,”赵令恣拍了拍手,“你要是恨皇室,以后遇见皇室的人了,我教你怎么恶心他们。” 他万分笃定:“你肯定是恨皇室的吧?” 谢仞遥听着前面,忍不住看了眼树上精致的梨花瓣,又看了眼潦草的赵令恣自己。听到后面,心里又想什么劳什子皇室血脉到最后一个姓赵一个姓谢,反正不跟着祖宗姓唐,还都挺恶心。 传承就是恨不得弑祖宗而后快呗。 挺好的,谢仞遥心里总结评价道,打打杀杀比脑子蒙了猪油除了争劝斗利就是生儿子给祖宗延续血脉要强。 谢仞遥这么想着,突然想起对面赵令恣似乎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心一跳,立刻住了想法。 但已经来不及了,谢仞遥听到对面赵令恣兀地噗嗤笑出了声。 听到这声笑,谢仞遥脸一红,立即低下头端详酒杯,端正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发誓什么都不想了。 “你要不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就不去看了,”赵令恣看着对面低着头,被他一笑连耳尖都红了的少年,觉得有意思极了,“是因为沧溟将你的血都给了我,你我二人如今是真正的‘血脉相连’,我才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见谢仞遥猛地抬头望过来,赵令恣叹道:“不然我死了几千年,早已经是人干了,我借了你的血,又有灵阵,这才能活过来片刻。” “外面的灵阵不是叫封魂阵?”谢仞遥想起布满了一整侧山壁的灵阵,有些惊讶,“封魂阵是让人复活的?” 他还以为封魂阵是镇压沧溟本体用的。 “看见沧溟盘着的柱子了么?那柱子是我弄的,压它一条小蛟,这么一根柱子就够了,”赵令恣耐心地给他解释着,“那阵确实叫封魂阵,你来时见到我身边的铜钱没?” “那十七枚铜钱是在青霭大陆旁,虚无境里的阴泉眼里泡了一千年整,必需一个时辰不能多一个时辰不能少,然后用它们围成小七关做阵眼,再佐以用山壁上的阵法,便能将三魂七魄割成十七片,永远困那十七枚铜钱里,寻觅不到出径,不得轮回超生。” 赵令恣像个敦厚老实的长辈,还不忘对谢仞遥循循善诱,丝毫不像是他自己的三魂七魄被切成个稀吧碎一样:“封魂阵是大恶之阵,用上这阵的人,可以称得上是大奸大恶,你可万万不能学着用。” 不过赵令恣不知的是,这灵阵盛繁时代或许还有一二修者知道如何布阵,经历灭世之祸后,早已不为后人知了。 谢仞遥也同样不知,他只是好奇:“沧溟一条蛟龙,是如何知道怎么布这灵阵的?” 赵令恣神色不变,温声道:“我教的。” 谢仞遥:“......” “好了,说回正题,”赵令恣拢着酒盏,哪怕手中的酒盏和酒都是假的,他还是凑上去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空气,转而一脸喟叹地道,“封魂阵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告诉你了,你现在的修为,呃...沧溟一尾巴就能拍死,算上你师弟,能拍死两个。” 他抬眸看过来,近乎透明的手腕上,佛珠在他动作间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响声:“那么想知道怎么杀死沧溟逃生吗?帮帮我,我就告诉你方法。” 谢仞遥沉默了片刻,先让自己忽视了这对主人灵宠之间致对方于死地的情深义重,才问道:“你让我帮你什么?” 赵令恣手一摊,笑道:“帮我去死。” 谢仞遥沉默了更久后:“是让你入土为安,转世投胎?” “不是,”赵令恣似乎是很高兴接下来的话,他们头顶,满枝的梨花树纷纷开始凋落,落在发间肩头,似大雪浇头,“是你将那十七枚铜钱拿走,最好天南地北地永远埋掉扔掉毁掉,让我彻底死去,消散在天地间,万万不能再轮回转世,有下一辈子了。” 他盖棺定论,满脸后怕:“彻底死了最好,这命谁爱活谁活,可千万不要让我再当人活一遍了。” 谢仞遥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为什么?” 你很厌世吗? 赵令恣这道:“你不知,实在是我这一生,太过精彩。” 他笑容里有了点真切:“怕是以后前世万世,也比不上我这辈子了,既然以后活不过,那干脆就不活了。” 谢仞遥看着赵令恣因为兴奋,腕子间晃动不已的佛珠,不由得问:“前辈都活了些什么?” 赵令恣一笑:“不告诉你。” “不过有一点可以说与你听,”他转而又朝谢仞遥晃了晃指尖,温声道,“我将沧溟封在这柱子上,它还想尽千法地复活我,便是因为舍不得我,想再和我说说话。” 谢仞遥听他这么说,端起酒盏,看着自己这个便宜祖宗,弯了弯眼:“那前辈定然是对它很好。” “嗯,”赵令恣很满意他这话,“我是第一面,就杀了它全家。” 谢仞遥:“......” 等明白赵令恣话中的意思后,谢仞遥手中的酒盏不堪受惊,猛地顺着他的手滚落了下去。 谢仞遥忙不迭地弯腰去接酒盏,在低头前的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赵令恣腕子上的佛珠。 谢仞遥看着这串佛珠冷漠地想,合该是沧溟去吃斋念佛。 求佛祖怎么不劈死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难平 “你这孩子,太过稚嫩,”赵令恣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不过听了我几句话,就开始替沧溟着想,你忘记它抽过你这么多血了?” 谢仞遥放好酒盏,只觉得自己说出去的话很无力:“你不是说不看我怎么想的了吗?” “我这人向来说话不算数,”赵令恣义正词严,“你下回要记得。” 谢仞遥:“......” 赵令恣见他这样,笑了:“我当初从皇室跑出来,皇室命我兄长追杀我,沧溟母亲便是我兄长的灵兽。我一路从青霭大陆跑往平沙大陆,最终在春瓮城旁被我兄长追上。” “其实当时春瓮城作为六大宗门之一,正举行着五大陆百年一度的盛会大比,我当时一路跑一路发请柬,让所有人都知道了皇室这桩丑闻,故意在最热闹的时候在春瓮城被我兄长追上,”赵令恣一笑,“我要让修真界看着,要么我被杀,要么我杀了兄长。” “我彼时刚结金丹,我兄长则是分神期,比我高了两层境界。他和他那只合体期的蛟龙灵宠,被我诛杀在了春瓮城外。” 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经隔了灭世之祸,又过了两千多年的岁月,由赵令恣一个亡魂说出来,哪怕是在说自己,也平淡地像在讲寡淡史页上一行陌生人的故事。 谢仞遥捧着酒盏,却莫名地在这话里失神。 赵令恣想着接下来的事,话里才有了些波动,他好笑道:“我杀了沧溟它母亲时,啧,感觉她疯得很。杀时不明白,等杀完后剖兽丹时,才发现它怀着孕,肚子里就是沧溟。” “这么小一个小蛟,”赵令恣比划了一下,“还活着,我寻摸了会儿,就养了下来,后来才后悔,养它比养奶娃娃麻烦太多了。” 谢仞遥指尖动了动,不动声色:“你还养过奶娃娃?” “我妹妹嘛,”赵令恣叹了口气,“我娘生下她就死了,我把她从奶娃娃养到十六岁,有天不知为何,就死了。” 他话里并无太多悲伤,仿若死的不是他亲手养大的亲妹妹,谢仞遥却着实被他话里的意思给震住了,脱口而出道:“怎么回事?” 赵令恣听他这么问,神色才肃了肃,他道:“他们说她是叛徒。” “叛徒,”谢仞遥敏锐地问道,“什么叛徒?皇室出了叛徒?” 赵令恣微微低了低头,他对那时的事记得清楚:“那段时间五大陆风平浪静,叛徒这个词说出来就很好笑。我妹妹性子独,没有灵根,我只保她富贵平安,其余并不管她。” 赵令恣只记得她那段时间比平时更独来独往,他有次闲来无事问了问,她不愿意说,赵令恣便没有再深究。 “我妹妹死后,第二日我去看了她的尸体,她死在皇宫里,一招被毙命。”赵令恣重新抬起头,与谢仞遥对视,“她没有灵根无法入道,自然无法自保,若只有一个人,被人杀了我没什么意外。但她临死前显然用上了我给她的保命灵器,那灵器能在出窍期修者的攻击下保她性命,但灵器也全然损坏。” “整个皇室,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我那个爹。” “这不过是开始,”赵令恣看见谢仞遥眸中似有震惊,哈哈一笑,又道,“我妹妹被定了叛徒的罪名死去,自然不会有人追究这背后的一切。我虽与她感情不深,可也知道她绝不会当个什么没来由的叛徒,她背叛了谁?为什么背叛?什么都没说,如何就叛徒了?总之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我就开始追查她真正的死因。” “我先确定了她是被我爹杀死的后,开始着手追踪调查我爹,”赵令恣眯着眸,对着酒盏吹了吹气,舒舒服服地抿了一口酒,“后来不到一个月,就被发现了。他们把我送进了大牢,并未过多久,我也成了叛徒,他们要杀了我,我就只能逃。” “我一个人,多可怜啊,自然对抗不了整个皇室,”赵令恣一笑,“只能将丑闻告知整个修真界加五大陆,让他们都开看一看,最好再疑上一疑。” 谢仞遥安静听他说着这些,握着酒盏的手微微攥紧:“所以便有了春瓮城外你杀了你兄长。然后呢?皇室还继续派人来追杀你么?” “自然是杀啊,”赵令恣白了他一眼,“但我因为春瓮城那事,上了山河风云榜一十一名,他们便忌惮点。后来我又跑去了怀山大陆,投奔了六大宗门之一的佛宗苍鸣山。嘿,要我说那些老和尚真是好人,人家杀上门了,那群和尚站在门前开始给人念佛,就把人念跑了。” 谢仞遥去看赵令恣腕子间的佛珠,猜测这应当就是苍鸣山的佛修给他的。 “你猜得没错,”赵令恣道,“但我跟踪了我那该死的爹一个月,又在大牢里蹲了半年,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查到。后来在苍鸣山又躲了五年后,等金丹期已经稳固,又觉得苍鸣山那群老秃...老和尚可靠,就把这事告诉了他们后,和沧溟一道下了山。” “皇室的人不杀你了吗?”谢仞遥问。 “杀啊,”赵令恣拂了拂肩上散落的梨花瓣,“我隐姓埋名嘛。苍鸣山知道这事后,开始以五大陆六大宗门之一的名号追查此事。我便下了山,化名为苍鸣山的俗家弟子见月,找了些朋友,又回了皇室。” “我的这些朋友们都很好,哪怕他们如今都已经尽数死去,但我只要还在,就会永远感谢他们。”赵令恣朝后仰了仰,后背靠在了梨花树干上。满树的梨花便又开始往下落,纷纷扬扬的,像一场心事。 赵令恣眸中的神色在这场梨雪中莫辩:“我们当时都年少,他们来自不同的宗门,却愿意和声名狼藉的我结交,并不计生死。” 少年诺,千金重。结得因缘,五百来年。 谢仞遥看着和雪白梨花融为一体的赵令恣,听着这场年少时分的往事:“你们查到了什么?” 赵令恣沉沉出了一口气,似乎接下来的话说出来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们查到了确实有叛徒。” “但那个叛徒并不是我妹妹,”他倾了倾身子,看着谢仞遥,眼睛一眨不眨,“相反我妹妹才是那个发现叛徒的人。” 谢仞遥也不由得直了直腰:“叛徒是谁?” 赵令恣没有卖任何关子,他此时是魂魄一缕,还被切割成了可怜的十七份,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怎么看都和仙风道骨的前辈没关系,倒像是个半瓶水晃荡着,招摇撞骗的神棍。 但他还是紧咬着牙关,说着两千多年前的真相:“叛徒是皇室,他们背叛了所有人,不论是修者还是凡人。皇室罪该万死,应当是遗臭万年,永世不得再入道。” 谢仞遥听着他话里的罪大恶极,在赵令恣咬牙切齿的声音中,似乎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谢仞遥只觉得一股子冰凉的气窜上了天灵盖,让他指尖都麻了起来。 果真,赵令恣眸中似乎升起了怒火,可又夹杂着恐惧,一切的一切令人看得不甚分明,却足够令人胆战心惊:“因为皇室,才引起了灭世之祸。” 灭世之祸。 一瞬间,飞鱼船上顾渊峙口中两千年前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再次轰然席卷而来。 血流成河、哀号遍地、生灵涂炭。 赵令恣手猛地攥紧,酒盏在他手中应声炸裂,他缓缓地闭上眼,一个七零八碎魂魄,此时竟也悔恨交加。 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长辈,所有的一切,都消弭于灭世之祸中,连魂魄都再寻不见。 他身后,更是盛繁时代下,无数人的亲人朋友长辈和一生。 这是两千多年岁月都难释然地意难平。 “我妹妹机缘巧合间发现了皇室的背叛,她不确定,或是说因没有证据怕我不信,便没有敢告诉我,只自己去追查印证。”半晌后,赵令恣睁开了眼,他垂眸将小桌上的碎片扫干净,再抬首时已然是言笑晏晏。 她本想有了证据后再来告诉赵令恣,可她一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凡人,连灵器都要赵令恣事先为她准备好驱动符,自然没过多长时间就被发现,然后被随手杀死在了皇宫里,在刚过完十六岁生辰的第二天。 赵令恣去领尸体时,是自她十一岁认识到自己真的是个连五灵根都没有的废物,大闹了一场后,第一次抱她。 他抱着她的尸体,并不觉得如何悲伤,怀里的人是她妹妹不错,但她是个凡人。 一生不过百年,须臾之间。 或许赵令恣不过是闭个关出来后,她已经白发斑斑。 赵令恣向来清楚明白,既入大道,俗世前尘便已尽断。 他只是抱了她一会儿后,觉得妹妹在他怀里小小的,像是刚出生那样,他一只手都能拎起来。 赵令恣低下头,去叫她的名字:“赵妍。” 赵妍满脸满颈的血,已经冰冷僵硬的双臂抱着赵令恣给她保命的灵器,空荡荡地睁着眼,血迹斑斑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一声不答。 赵令恣空出一只手,在朱红色宫墙外,覆上她双目,帮她闭上了眼。他垂着头,影子在黄昏里拉成长长一条线,又叫了一声她名字,近乎叹惋:“赵妍。” 在这声听不到回答的呼唤声中,赵令恣决定追查真相,于是叛逃出皇室,杀兄长扬名山河风云榜,上苍鸣山避世再出世,终得最早窥见灭世之祸的到来。 这一切的一切,始于这个死在十六岁,未来得及白了双鬓的凡人少女。 “我后来算了算,我妹妹死后,灭世之祸五百年后才来临,”赵令恣笑了笑,“她投胎转世,应该还来得及再好好活几辈子。” 赵令恣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有些累,面上露出了些疲色。 他不说话,谢仞遥便也不打扰他,只静了很久,让赵令恣休息了一会儿后,才问道:“前辈,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皇室是叛徒的话,他们到底帮助了谁?他们帮助的人,是灭世之祸的罪魁祸首吗?” 谢仞遥抿了抿唇,发白指尖抵着酒盏,看向赵令恣,声音很轻,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他还活着吗?” 赵令恣僵了片刻后,呃了一声,突然一拍桌子,喊道:“我一个被切了十七片的鬼魂,能想起来前面这些就不错了,你还问我这个?” 谢仞遥:“......” “忘了,”赵令恣见他被自己的话弄得眉眼都冷了起来,双手放在桌子上,真挚地道,“是真的都忘了,骗你我还有下辈子。” 谢仞遥还要再问些什么,就觉得眼前的白光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他们两人之外,一直没有断过的那句“沧溟啊,沧溟是我养的小蛟”猛地尖锐了起来。 这道尖锐的声音刺透过来,谢仞遥识海便是一阵剧痛。 在他面前,赵令恣的魂魄也兀地开始波动了起来。 在这波动中,他肩颈之上慢慢开始渐渐归于透明,白茫茫的身后出现了通天海底的山洞壁。 谢仞遥看见柱子上盘着的沧溟。 沧溟身边,山壁竟然开始一寸寸地开裂脱落,崩裂的山壁上,无数封魂阵的符文渐渐扭曲。 “它真的生气了,你待不了多长时间了,”赵令恣扭头看了一下,叹了口气,“呀,忘了给你说了,知道沧溟为什么会用你的血吗?它想复活我,你我都有皇室血脉。我本身早已是枯骨一堆,封魂阵反着用,现在我还只是能知道你心里所想,要真的成了,我可是要在你身上活过来。” “它根本就没想过要你活。” “我身上现在流着你的都是你的血,”几句话之间,赵令恣手臂连带着佛珠已经全部消失,“就是我不想,夺舍你也是本能。” 山洞内地动山摇,被掏空的山峰已经开始有了裂缝,通天海汹涌的海水顺着裂缝奔涌而来。 “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我真的忘了,我给你说这么多,只是还记着一件事,要告诉你。”赵令恣渐渐淡去的眉眼中终有了些如释重负,趋于温和,真正有了些长辈的模样。 “你们这些后辈啊,灭世之祸它,它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谢仞遥却已经来不及思考赵令恣话中的意思了,他看到了柱子身后的那具棺材。 棺材里除了赵令恣,他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旁边。 十七枚铜钱悬浮在两人周围,朝他逼来。 而顾渊峙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柱子,正撑在他上方。山壁上无数滚落的石块被沧溟控制着,向顾渊峙砸来,将他后背砸得血肉模糊。 但顾渊峙都没有离开。 他一只手臂拢着谢仞遥的腰,想要将他抱离铜钱控制的范围,但都没有成功。 顾渊峙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咬紧着牙关,红着眼。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他鬓角而下,有些便砸在了他身下,谢仞遥的眉眼上。 顾渊峙对面,谢仞遥怔怔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皮。 下一瞬,通天的柱子化为齑粉,沧溟获得自由,巨大的蛟尾对着顾渊峙照头拍来。 顾渊峙感受到身后蛟尾带来的风,突然笑了笑。他泄了力气,唇不妨地擦过谢仞遥脸颊,以自己的身子为盾,将谢仞遥紧紧地。 紧紧地抱在了怀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30 第22章 沧溟的蛟尾排山倒海般地拍来。 顾渊峙搂紧了谢仞遥,用手托着他的后颈,将他紧紧扣在了自己怀里。 这次和飞鱼船上的那回又不一样,沧溟的目的就是拍死他们两个。 频临死亡之际,顾渊峙竟没想太多,他只是又将谢仞遥扣紧了些。 若天道有眼,请让他师兄活下来。 就在蛟尾差十几丈就要甩到两人身上时, 顾渊峙血肉模糊的后背上多了一只手臂。 少年一怔,低下头去,就看到了睁着眼的谢仞遥。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这是他熟悉的师兄。 大起大落之下,顾渊峙有一瞬间的怔愣。 两人离得太近,谢仞遥能清清楚楚看清顾渊峙漆黑瞳孔里的自己。他五官比常人要深邃又凌厉,离得这么近,很容易给人压迫感。 但谢仞遥手手下他血肉模糊的后背。 顾渊峙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危险的, 但对于他,是安全的。 谢仞遥又搂紧了些顾渊峙,从他肩膀上望过去,能看见沧溟快速袭来的巨大蛟尾。来不及解释,谢仞遥双臂抱着顾渊峙的脖颈,带着他往一侧滚去,嘱咐道:“跟着我。” 顾渊峙被他带着,没有顺着山壁滚下去,反而更深地进了棺材里面。 挤进棺材里后,谢仞遥就碰到了赵令恣的尸体。 拽着他的胳膊,谢仞遥让他和自己还有顾渊峙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第一次亲手拽着冰冷尸首,谢仞遥忍不要往顾渊峙那边贴了贴。但两人刚碰上赵令恣,就听到了沧溟愤怒到及至的吼声。 巨大的蛟尾卷着怒气,凶戾地拍了下来。 却到底没有落到两人身上。 谢仞遥看着悬在顾渊峙身上,离他后背不过几寸的蛟尾。 那尾巴上的鳞片一片便有一整个人撑开双臂那么大,这么甩过来,谢仞遥几乎被扑面而来的腥气熏晕。 腥气却也似乎将他骨子里的倔强给逼了出来。 蛟尾不甘地贴着两人滑了下去,沧溟的咆哮从天际传来,带着空旷的回声:“放开他!” 谢仞遥听见它这话,反骨就是一起,立马将赵令恣的手臂塞进了顾渊峙手里。 “你拿好这十七枚铜钱,带着他下去,”谢仞遥松开了搂着顾渊峙脖颈的手,低声对他道,“我有办法,在下面等我,好吗?” 惊魂未定,顾渊峙还喘着气,闻言垂下眼去看他。 他从谢仞遥醒来后就没说话,此时看着谢仞遥的眸色沉沉的。 谢仞遥一时看不懂他眼中的神色,可时间又紧迫,容不得他在这里揣测。 “你信我。”谢仞遥以为是顾渊峙不相信他,只能又这么说了一句后,就要从他怀里离开。 “好。”顾渊峙却在这时候答应了。紧接着,谢仞遥脸颊上就落上了一只手。 顾渊峙的掌心里还有血,他覆上谢仞遥的脸。一瞬间内,谢仞遥充鼻除了腥气外,又闻到了别的味道。 顾渊峙还是那种眼神看着他,他捏了捏掌心里的脸颊,笑道:“我就是” 没有说出来下面的话,顾渊峙顿了一下后,道:“师兄去吧。” 谢仞遥被他揉捏了一下,有些愣。还没品出这一下的意思,就被顾渊峙放开了。 谢仞遥只能先去处理沧溟。 他走了后,顾渊峙屈起腿,侧过来了身。 他朝谢仞遥攀爬柱子的身影看过去。 他背上锥心的痛,像有人将一整块皮从他背上撕了下去。 顾渊峙在这样的疼痛中,低头看了看自己碰过谢仞遥的手。 他就是,就是劫后余生后,想起来嘴唇擦过谢仞遥脸颊的感觉。 真软啊。 少年低下了头,喉结动了动,觉得自己像个禽兽。 * 谢仞遥往上爬去。 眼前柱身碎了大半,不时还有碎石砸下来。 山洞里的冰冷和柱身上的阵法有关,谢仞遥丢了红色灵石,已经感受不到血液被冻住的凉了。 他估计着沧溟差不多就要破了阵,又想着赵令恣的嘱咐,不敢有丝毫的耽搁。 所幸柱身上都是坑洼,又用上了灵力,谢仞遥爬得不算慢。 他紧绷着下颚,躲避着随时掉下来的柱身和山壁。只觉越往上爬,掉下来的大块山壁就越多,每躲过去一块,都能让人心惊胆战一次。 谢仞遥猛地侧身,又一次躲过一块掉下来的山壁后,仰头眯着眸朝上望去。 这根柱子若未断,应当是顶住峰顶,但此时柱身已断,谢仞遥略一思索,只觉整个空了的山峰应顶不了多长时间,怕是随时都会塌陷。 而外面,就是无边无际的通天海。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一瞬后,就被谢仞遥压了下去。 只有先解决掉沧溟后,才能接下来能不能活下去。 这么想着,谢仞遥脚下的动作却丝毫不停,不过一会儿,他就看见了断掉后的柱顶。 谢仞遥用力一跃,上了柱顶。 柱身已断,到了上面后,离沧溟的头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这条蛟龙活了几千年,太巨大了。 看着这样的它,谢仞遥很难想象赵令恣比划中几寸长短的它。 他刚站上去,一抬头,就撞入了一双硕大的,血红色的瞳孔里。 龙的眼睛才是金黄色,蛟龙为赤红色。 沧溟伏下了身子。 它的双瞳离谢仞遥那么近,像是悬在他头上的两片赤红湖泊,裹挟着汹涌的腥气。 离谢仞遥更近的,是它的尖爪。 蛟龙趾上长长的尖爪点在谢仞遥颈侧,不过轻轻一碰,谢仞遥颈侧就已经被划伤,血珠渗了出来。 尖爪太利,谢仞遥甚至不敢喘气。 只要沧溟稍一用力,他筑基期都不到的修为,怕是连反抗都来不及,头就会被沧溟用爪子给整个割下来。 和沧溟相比,他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连说出口的话,都轻易淹没在山壁石块坠落的声音中:“不是说我给你血,一起出去的吗?现在看你像是说话不算数的样子。” 谢仞遥话这么说,却丝毫没有谴责的意思。他也没有要沧溟回答,又说道:“别这么威胁我了,你杀了我,赵令恣怎么用我的身体活下来?” 沧溟猛地吐出一口气。 见它急了,谢仞遥就更不急了,面上气定神闲地与他对峙着。 片刻后,点在它颈侧的尖爪往外撤了一寸。 但也仅仅只是一寸。 却足以让谢仞遥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还记得赵令恣将他送出来时,告诉他的:“你心中不是有对付它的方法吗?只管做,我关键时候会出来帮你。” 这句话说完,赵令恣就将他从白茫茫的幻境里推了出来。 和赵令恣的这场见面恍若大梦一场,谢仞遥出来的一瞬竟怀疑过自己有没有见过他。 他给自己说了这么多,却没说多少和沧溟有关的东西。 加上他话里话外对沧溟的维护,谢仞遥并不打算将他和顾渊峙的性命完全交系在赵令恣手上。 他垂下眼,视线扫了扫了蛟龙头颅后的脖颈上。 沧溟的声音紧跟着而来:“你见到了他?” 它不断地逼问着:“你见了他?” 谢仞遥笑了笑,他仰起头和沧溟对视。他刚要说话,就是在这一瞬,谢仞遥怔了怔,在他怔愣的这瞬间里,双眸里升起了一道白雾。 这白雾一个呼吸间就充斥满了谢仞遥的双眸,紧接着,“谢仞遥”就开口了,声调微有叹息,有些无奈:“我在这里啊,小蛟。” 他的声音还是谢仞遥的声音,但音调和谢仞遥完全不同,是和少年人背道而驰的苍老,以至于让谢仞遥脸上都出现了苍悯之色。 脱离了自己化形的魂魄,赵令恣此时借着谢仞遥活生生的躯体重新踏入了这世间片刻,哪怕他宁愿自己永远年少,也终是显现出了些老者的姿态。 两千年啊,沧海桑田。 一瞬间内沧溟一动不动,摇摇欲坠的山洞也安静了下来,万物归于静籁。 “你是恨我吗?”“谢仞遥”歪了歪头,看向沧溟的目光似有不解,问道,“你让我这么活过来,你是恨我吗?” 沧溟横在他颈侧外一寸的尖爪退去了。它将爪子放了下去,一整条蛟摆出了个可以称得上是乖巧的姿势,却在赵令恣的疑惑中溃不成军。 “昔年灭世之祸来临,我费了不少事,将你封在这里是为避祸,”“谢仞遥”叹了口气,他站在折断的柱子上,白裳下的身形单薄,满身疲惫,“你性子怪癖又天真,如果没有我护着,在灭世之祸后的五大陆,必然会被算计至死。封印只能封你两千余年,通天海护你两千余年,你出去后,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呀小蛟?” “可你这是干什么呢?”他语调依然温柔,总有叹息,像是两千多年前,看见它在苍鸣山的后山上玩闹不听话时那样,靠着满树满枝的梨花,笑着摇头,叫它“沧溟啊,沧溟” 沧溟长长的蛟须垂了下来,“谢仞遥”伸手,他伸出手,抚了抚眼前的蛟须,语调温和又残忍:“你这样,真教我恨你。我魂魄苏醒了一千一百三十一年,也就恨了你一千一百三十一年。” 他微微抬眸,微笑道:“如果可以,当年在春瓮城外,我就该一剑将你和你娘一道杀死。我真恨你啊,沧溟,我真恨你。” 狂风乍起,蛟龙痛不欲生的吼叫充斥了整个山洞,叫人闻之落泪。 谢仞遥意识回拢后,他离沧溟离得近,猛地听见了这道喊声,只觉得耳膜都要被震碎。 相处了两个多月,他还是第一次见沧溟如此伤心。 他不知道赵令恣对沧溟说了什么,但此时的机会不容多得。 谢仞遥扬起手,他手腕上,仙驭如水般流畅地从他手腕化至到了他掌心里。 谢仞遥拿着仙驭,从柱顶一跃,朝沧溟飞了过去。 相比于蛟龙庞大的身躯,飞向他的谢仞遥单薄渺小得像一只撞向陨石的飞鸟。 可在这一霎那里,谢仞遥浑身的灵力流过他体内十二经脉,再尽数涌向了手中的仙驭。 他灵力爆出得又急又快,未经淬炼过的经脉承受不住,恍若刀割。 但谢仞遥却丝毫不退。 和两个多月前在飞鱼船上被宋阳秋掐着脖子时一模一样,在谢仞遥孤注一掷的决绝下,他手中的仙驭竟猛地长了数寸。 谢仞遥刚恢复正常没多久的眸中闪过一丝薄薄的金光,连带着仙驭本身,都有鎏金的光芒划过。 杖尾朝着沧溟唯一没有鳞片护着的脖颈处,谢仞遥终于进了沧溟的身,下一瞬,仙驭就这么划刺进了沧溟的脖颈。 噗嗤一声,汹涌的血如同小溪般奔了出来,谢仞遥死死握着仙驭,一整条胳膊连带着半边身子被浇透了。 仙驭插进了沧溟脖颈里,他握着仙驭,被坠在那里,脚下就是能将他砸死的万丈虚空。 从这里看下去,顾渊峙的身形如蚂蚁般渺小。 仙驭刺进去沧溟脖颈的那一瞬,沧溟巨大的蛟躯就疯狂地扭动了起来,谢仞遥只来得及喘口气,往下面顾渊峙的方向瞧了一眼,就开始被沧溟甩得视线里模糊一片。 他一时间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觉得天旋地转,沧溟摔着他,将他往柱子上撞,肩颈后背划过粗粝的柱身,谢仞遥只觉得身体里的骨头都要被碾碎了。 灭顶的疼痛从四面八方传来,谢仞遥挂在沧溟身上,被甩得像块破布,只能被随意捏碎。 在这巨大的天旋地转中,谢仞遥一时被甩得懵然,他一只手死死地攥着仙驭,只觉得有大块大块地水砸到了自己身上。 谢仞遥本以为是沧溟的血,或是漏进来的通天海海水,可他仰头看过去,好不容易才看清楚,那是沧溟流下来的,大颗大颗的泪。 这泪砸清醒了谢仞遥,他还有心思乱想自己被它扭得像个乱七八糟的风筝,都没哭,它哭什么? 谢仞遥回过了身,在疼痛艰难地仰起了另一只胳膊,双手握住了仙驭。 他仰着头,脆弱的颈绷起弧度,凌乱的长发缠在他颈上,再从身后坠下去。 谢仞遥摇摇晃晃,满身狼狈,却目光璀璨。 他过分漂亮柔和的眸此时褪去了温和,眼尾眉心都沾着欲滴的血,陡然锋利了起来,像黑夜月光下森然如铁的雪峰。 还不够,这些还不够救下他和顾渊峙。 谢仞遥的识海地动山摇,灵力疯狂席卷,涌向十二经脉,以至于识海中央的小谢仞遥都黯淡了下来。 每一丝的灵力带着谢仞遥的杀意,涌向了他的双手。 谢仞遥死死地盯着仙驭,周围的一切嘈杂声都渐渐远去,慢慢的,谢仞遥察觉不到自己的晃动了,他只专心做着一件事,从识海抽取灵力,经十二经脉送往仙驭。 识海的灵力不够,那就当场吸收炼化。 以及被逼出来的,对沧溟彻骨的杀意。 他进入了这个玄妙的境界,感受不到自己身体上的疼痛,若是顾渊峙在他身边,会知道他此时是要突破筑基期了。 可他不在这里,谢仞遥只按照自己内心的直觉,以及一口气,去给仙驭送去他微薄的修为。 不知不觉间,谢仞遥自己的双眼已经全然被金色覆盖。 金色彻底占据他的双眸后,插在沧溟脖颈处的仙驭骤然间金光大盛。 他们数里之外,涌进山洞里的海水在这金光之下乍然静止,一瞬间内变成了“镜子”的样子,和万州秘境里的湖面一模一样。 无数大大小小的剔透镜面悬浮在山洞里,折射着一层又一层残破不堪的山洞。 但和万州秘境里不同的是,悬浮的镜面不再静止不动,它们似受到招引一般,整齐地露出锋利的棱角,霎那间指向了沧溟。 下一瞬,千万张大大小小的镜面就朝沧溟割了过去。 它们自然绕过了谢仞遥。 谢仞遥来不及去看这些闪着细碎光晕的镜片,他的视线里,仙驭已然是有了数十丈长。 金光流转,杖身修长,乍然锋利,和万州秘境里分毫不差。 神器,世间独二的神器。 谢仞遥识海近乎枯竭,道心却在这一瞬获得了近乎圆满的周全,或是说,他在这一刻才算真正拥有了道心。 看着属于他自己的神器,缓缓弯了弯眼,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上有了丝极淡的笑意。 何为大道。五片大陆,三千世界,万千生灵,又如何踏入大道。 并非一层又一层的修为,他若畏惧强大,仙驭纵为神器,亦不过是个躲缠在他手腕上的手镯。 唯有不惧任何的心,才有走上大道之路,争夺成仙的资格。 哪怕他修为低微,哪怕他灵根斑驳。 可那又如何? 先有道心才有道,谢仞遥从这一瞬才觉得他获得了神器的认可,永远地拥有了仙驭。 这是真正的筑基。 谢仞遥沉沉地出了一口气,他此时纵然面色苍白,却迸发出了生生不息的生机。 双手握着仙驭,谢仞遥往下一拉,仙驭的杖身一半在沧溟体内,轻易地就划开了它的鳞片,顺着谢仞遥的手往下来了数寸。 仙驭简直是要将它开膛破肚,沧溟伤口被划开的长了数丈,又有无数海水凝成的镜面孜孜不倦地割向它的鳞片,划出无数道细小的伤口。 沧溟流着泪,可不只为何,它愤怒,却再也没了反抗之意。 谢仞遥便格外顺利。 仙驭一路划开沧溟,带着谢仞遥往下坠去,直到沧溟因疼痛蜷缩起来的蛟尾处。 离地面还有数十丈,谢仞遥紧绷着下颌,在沧溟蛟尾贴上山壁的那瞬间,握着仙驭的双手猛地用力刺了下去。 【“尾巴还是不能按?”】 【“不按不按。”】 谢仞遥眉眼微压,沧溟不想让他出去,他也从未想过让沧溟活着。 仙驭完全没入了沧溟体内,将它的蛟尾钉在了山壁上。蛟龙疼痛的叫声震得山壁开裂,无数碎石纷纷往下掉落。 识海内最后一丝灵力用尽,谢仞遥终是力竭,他松开了双手,任由自己和那些碎石一道坠了下去。 他落进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顾渊峙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 他抱着谢仞遥,伸手拨开谢仞遥黏在汗淋淋脸颊上,沾着血的发。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不过是片刻的时间,谢仞遥身上的伤已经比他都重。 他身上一半是沧溟的血,另一半是自己的血,顾渊峙一眼扫过去,瞧不见一块完整的皮肤。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抱着谢仞遥。 谢仞遥感觉到了他落在自己脸颊鬓边的手,这是唯一使他不会疼痛的力道。但他此时连呼吸都欠奉,纵使想对顾渊峙说不用拨了,再怎么拨也拨不干净,也没有力气开这个口了。 如此过了一会儿,谢仞遥才有力气张了张唇。 顾渊峙一直注视着他,见他似有话要交代,赶忙低下头,将自己的耳朵送到谢仞遥唇边。 他听见谢仞遥又低又轻的声音:“我厉害吧?” 带着点幼稚的得意。 年龄满十岁的孩子都不会再用这种语气炫耀自己。 顾渊峙却荒唐的,被他问得鼻头一酸。 他也声音低低的,回答谢仞遥:“厉害,师兄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谢仞遥就嗯了声,被他抱着,在他怀里矜持地仰了仰下巴,好不得意。 又这么歇了一会儿后,谢仞遥从顾渊峙怀里起来,看向了旁边赵令恣的尸体。 那十七枚铜钱还在他身旁,和棺材里的位置一模一样。 谢仞遥蹲在赵令恣身边,伸手拾起了一枚铜钱。 随着这枚铜钱被拿起来,谢仞遥只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碎裂声,紧接着,剩下十六枚铜钱就乱了。 一阵风无端起来,也吹皱了中间赵令恣的衣袖。 随着最后一枚铜钱被谢仞遥拾起来后,只见地上赵令恣栩栩如生的身躯顿时干瘪了下去。 瞬间白去的是他的头发,紧接着他的脸上的皮肤就皱了起来。 不过刹那,他就成了老态龙钟的模样,紧跟着,连皮肤都开始化为灰烬,唯有枯骨一架,长久地留在了这里。 谢仞遥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赵令恣正完全地消散在这个世间。 连带着他的朋友,那些两千多年前的爱恨离愁,跌宕故事和意气风发一起,与这世道永别。 不知是不是幻觉,谢仞遥似乎看见在他老去前的最后一瞬,似乎微微勾了勾唇角。 谢仞遥身上顿顿的痛,他忍着疼,缓慢而小心地将这十七枚铜钱放入了储物戒。 “你请我赏花喝酒,”谢仞遥低垂着头,声音还有些喑哑,似是告别,“我就帮你敛尸收骨,圆你夙愿。” 而他的上面,鲜血淋漓的沧溟也看见了这一幕,它血红的双眸怔怔地,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但下一瞬,巨大的悲伤与愤怒就将它吞噬至尽。 在这能蚀骨杀人的悲伤中,沧溟恍然间,只觉得晦暗阴沉的山洞消失,它眼前出现了苍鸣山连绵不断的山峰。 那是所有人都知道灭世之祸即将来临的时候,率先发现灭世之祸的赵令恣和他的朋友们受到了天下人的围攻。 加之皇室的事,修真界便觉得赵令恣引出了灭世之祸,等着最终获利。 在再一次受到围攻受了重伤后,赵令恣就带着沧溟又一次躲上了苍鸣山。 苍鸣山有九十九峰,梨花树连绵。 一年四季不管何时到来,似乎都是一树又一树的白,人躲进去,像掉进了层层叠叠的白云里,俗世万丈的苦都够不到这里。 当年收留赵令恣的大师已经因为灭世之祸而圆寂,沧溟的名字便是赵令恣求着他取的,为了感谢苍鸣山的收留之恩。 沧溟音同苍鸣,是个好名字。 赵令恣初听见,高兴极了,他嘴里还含着梨花瓣,伸出手去逗沧溟,含糊道:“沧溟,沧溟是什么呀?” “沧溟啊,”然后又自问自答,“沧溟是我养的小蛟啊。” 沧溟在这句话里有了归处,它彼时还小,一整条蛟缠在赵令恣手腕上,欢喜得蛟尾摇个不停。 赵令恣第一次下了苍鸣山后,经过几百年战战兢兢的辛苦,名声终于从狼藉到了恶贯满盈。他第二次上苍鸣山,大师已圆寂,但苍鸣山还留着当初他的小房子。 隐在梨花深处,屋脊上梨花叠叠,数百年来不曾改变。 那次是几个宗门的绞杀,赵令恣受伤太深,自知时日无多,他很高兴最后的日子还有人愿意收留他,便躲在苍鸣山不再出去。 他小房子门前有一条溪,沧溟很喜欢,赵令恣就成日与它在溪边玩耍,不论日夜。 常常是他靠在梨树上,梨枝被压的低低矮矮,他伸手就能够到梨花瓣,放到嘴里嚼,边嚼边唱些他这几百年来不知从哪听来学来的小曲儿,看沧溟在溪里头翻腾。 沧溟从溪水里露出头,赵令恣就停了唱曲,苍白着脸,笑着叫它:“沧溟啊,沧溟。” 沧溟想救他。 他笑着道:“活得不明不白,沧溟,就让我干干净净地死了吧。” 他在死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沧溟封印在了通天海地,让它从灭世之祸中活了下来。 但赵令恣不知道的是,沧溟瞒着他,花了一千多年时间,在通天海底的山壁上,布下了封魂阵。 它封住赵令恣的魂魄,让他不至于在灭世之祸中消散,又用了一千多年,等来了血脉联系的谢仞遥。 它说了要救赵令恣。 沧溟硕大的蛟头低垂了下来,看着赵令恣的枯骨。 两千多年,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它的瞳孔转了转,看向了谢仞遥和顾渊峙。 顷刻后,沧溟露出了一个笑容。 随着它的笑容,山壁上封魂阵残缺的符文还是扭曲变幻,无数符文的幻影升起,涌向了谢仞遥。 下一刻,谢仞遥就倒在了顾渊峙怀里。 沧溟看着相拥的两人,蛟龙的瞳孔里闪过残忍的疑惑,又带着好奇。 如果有诅咒,你们会和我们一样吗? 谢仞遥被顾渊峙接住时,只觉得巨大的痛苦将他吞噬至尽。 这里面有沧溟的痛苦,也有赵令恣残魂的痛苦。 谢仞遥压根接不住这能毁灭人的情绪,他眸中,立马有泪涌了出来。 似乎只有哭出来才能缓解一二,谢仞遥的手死死拽着顾渊峙的衣袖,在他怀里哭得厉害。 顾渊峙被他吓着了,他伸手去接谢仞遥的眼泪,但他哭得这么厉害,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手掌。 顾渊峙就叫他:“师兄” “谢仞遥,”顾渊峙喊他的名字,“谢仞遥” 谢仞遥蹙着眉,不回答他,只哭得那么可怜。 顾渊峙在棺材里拽他拽不动,将要失去他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跪在那里,将头埋在谢仞遥颈边,低声央求:“求求你,不管是谁,求求你。” “把我师兄还给我。” 谢仞遥只觉得有人在挤走他的魂魄,他不知是不是赵令恣的残魂,但更远的地方,又有人一声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谢仞遥累极了,只想蜷在这里好好睡一觉,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什么都不想管。 但叫他名字的那人这么伤心。 谢仞遥几乎是被这声音拖着,一步步地朝它跋涉过去。 在他拖着疲惫的身影往前走时,耳边响起了另一道尖锐的声音。 “就是他,”那声音对他道,“你会害死他,他会恨你,永生永世的,每一辈子都恨你。” 就这么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在他耳边说,谢仞遥根本不知道他会害死谁,只被它烦的双手捂住了耳朵,但还阻止不到什么害死什么恨的往他耳朵里钻。 * 王闻清破了山壁,进来后,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满是狼藉的画面。 他先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徒弟,然后又看到了沧溟。 沧溟却没有看见他,它的瞳孔渐渐涣散,巨大的身躯顺着石壁缓缓往下滑。 它仰头看天,似乎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来作别。 那是赵令恣最后一段日子里常唱的一首词曲,他唱,沧溟便记着。只不过两千多年,早已不常想起。 此时又来到了它耳边。 是赵令恣咬着桃花瓣,哑着嗓子,声音缓缓,就这么唱着: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第23章 王闻清见着沧溟慢慢地从山壁上滑到地下,它尾巴还被仙驭钉在那里,头挨着地后,看样子就像是被吊在了那里,瞧着颇为可怜。 王闻清看了片刻后,从怀里掏了掏,不知往沧溟的地方扔了个什么东西。 “再见面你咋成这样了?”他嘟嘟囔囔地道, “记好了是我救了你一命,以后我徒弟有什么事要你帮忙,你可不能拒绝啊。” 他这话说得像嘴里含了个大枣,声音又小,也不知沧溟听见没听见。说完后,王闻清脚步一动,下一瞬就来到了顾渊峙身旁。 谢仞遥被他抱着,头倚在他肩膀上,哭得眼尾红了一大片。他除了脸上尚有一两分干净的地方,其余的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鲜血淋漓。 顾渊峙抱着他,一下下地给他擦着泪,近乎耳语地叫着他的名字,脊背上是同样的血肉模糊。 王闻清看到这一幕,顿了一下。 他看到了谢仞遥身旁的枯骨,又看了眼谢仞遥,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王闻清蹲下来握住了谢仞遥垂着一旁的手腕,给他渡了道灵力进去,同时呵斥道:“都不想活了还要夺舍我徒弟,你要不要脸?!” 随着这道中气十足的呵斥声,片刻后,谢仞遥终于不再流泪,慢慢平静了下来。 握上谢仞遥手腕后,王闻清才发现他经脉里的情况有多糟糕,谢仞遥识海里空荡荡的一片,但因为临尽突破,经脉里灵力不断肆虐。 谢仞遥是五灵根,通天海地几乎全是水灵力,在这突破压根没有条件。加之他又昏迷着,根本管不了此时体内糟糕的情况。 “这样下去,是伤及修炼根基的事情,”王闻清对顾渊峙道:“这里马上也要塌了,我们必须马上上去。” 确实越来越多的海水涌了进来,被掏空的山峰摇摇欲坠。 顾渊峙将谢仞遥脸颊上最后一点泪水抹干净,才抬头看向王闻清。 他一抬头,王闻清被他眼中的血丝吓了一跳。 顾渊峙亮双眼中全是血丝,配上他此时沾了血的五官,瞧着尤为可怖。 他看了王闻清片刻后,哑声道:“师尊来了。” 王闻清听出了他话里埋怨的意思,可他不是为自己埋怨,是替谢仞遥埋怨。 王闻清挠了挠头,谢仞遥性子软又好说话,他知道怎么道歉哄人。但顾渊峙性子偏执,王闻清想了半晌后,也只是应了一声,低着头从袖子里掏出了黏糊糊的一团东西。 这东西白色的一团,质地粘稠,被他捧在手心似乎要流出来,瞧上去实在是不可描述。但等王闻清渡了灵力进去后,白色的玩意儿眨眼间就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泡泡。 “进来吧。”王闻清这么说了一句后,率先进了泡泡里。 顾渊峙便抱着谢仞遥站了起来,似乎预感到他们要走,山壁上,仙驭咻的一声飞了过来,变小后缠上了谢仞遥手腕。 沧溟便沉沉地砸了下来,不知是死是活。 等顾渊峙和谢仞遥进去后,泡泡从山壁的裂缝中出去,游进了通天海,开始缓缓上升。 通天海底是无尽的黑暗,唯有泡泡里王闻清用灵力亮着丁点儿的光。他给了顾渊峙一个瓷瓶,道:“里面是灵药,你和小遥吃了罢。” 顾渊峙接过灵药,他心绪此时才缓了缓,低声道谢:“谢谢师尊。” 王闻清摆了摆手,没有说什么。 顾渊峙打开瓷瓶,从里面倒出来了两粒丹药,他给自己的手掐了一个净身诀,才拿着丹药去喂谢仞遥。 没怎么费劲,谢仞遥就吃了那粒丹药。 等喂他吃了后,顾渊峙才仰头吃了另一粒。 丹药一进肚子,便有一股子温和的力道浸入了五脏六腑,修复经脉的同时,连带上身上伤口的痛就是一缓。 顾渊峙出了口气,碰了碰谢仞遥的眼皮。 刚刚哭得太厉害,此时连带着眼尾都是烫的。 顾渊峙只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狭窄的小道里,这个小道就是谢仞遥,他厌恶自己的无用,又近乎偏执地想要去抚平谢仞遥身上每一处细微的难受。 顾渊峙脸侧的发垂下来,让人瞧不见他布满了血丝的眼和神情,只能看见他将冰凉的手背盖在了谢仞遥双眸上,想让他舒服点。 这么做了没有片刻,顾渊峙头上就落下来一只手。 下一瞬,他就和谢仞遥一道昏了过去。 “啧啧,”王闻清收回手,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差点没发现这还有一个快走火入魔的。” * 谢仞遥再醒来的时候,入耳是鸟雀声,似乎还夹杂着喧嚷长街上隐隐约约传来的叫卖声。 在通天海寂静无声的海底呆了两个多月,这声音对谢仞遥来说简直恍若幻觉。 他睁开眼,眼前是螺青色的,低低矮矮的床帐,将整个床里的光都给遮了出去。 谢仞遥望着床帐怔了会儿,拨开了床帐,被透进来的光刺得眯了眯眸。 实在他在通天海地两个月余,见的都是灵石发出来的光,以至于猛地见到真正的天光,竟有些不适应。 但谢仞遥却没有将手放下来。 等适应了光线后,谢仞遥才看清楚房间里的布局。 木褐色的桌椅板凳浸在令人心安的光尘里,床头的桌上放着细白瓷瓶,里面插/了几朵开得很好的月季花。 谢仞遥看了会儿,手撑着床就要起来,却没有成功。 他腰上还横着一只手臂。 回身看过去,谢仞遥就看见了顾渊峙的眉眼。 顾渊峙凌厉的眉眼闭着,手臂环着他的腰,安静地躺在里侧。 谢仞遥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没有推动。 许是意识到真正的安全了,谢仞遥紧绷的脑子一下子松懈了下来,整个人又陷入昏昏沉沉的困倦里。 推了一下顾渊峙没有推动后,谢仞遥在床上躺着,没过一会儿,竟又睡了过去,手还在抓着床帐。 等再醒过来时,顾渊峙已经不在床上了。 谢仞遥下了床,手撑着桌子,推开了窗户,就与一只肥硕的麻雀对上了眼。 外面下着细雨,对面层层叠叠沾着细雨的瓦檐上,小肥雀扇了扇有些潮湿的翅膀,歪头与有些懵然的谢仞遥对视了片刻后,拍着翅膀飞走了。 谢仞遥看着它,忍不住笑了笑,他低头往下看去,是条铺着青石砖的小道,挤在两侧近乎挨着的屋檐下,半湿半干。 道上只有寥寥的人撑伞而过,没有人发现上面的谢仞遥,谢仞遥却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他低头看了片刻,听到了身后有人叫他:“师兄。” 谢仞遥转过身,看见了推门而入的顾渊峙,身后跟着晃晃荡荡的王闻清。 谢仞遥看到顾渊峙,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身体上的疼痛复苏,他略有些停滞的脑子猛地转动了起来,通天海地的记忆汹涌而来。 包括那道尖锐的声音—— “你会害死他,他会恨你,永生永世的,每一辈子都恨你。” 谢仞遥看着顾渊峙,面色苍白。 顾渊峙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刚想问些什么,身后的王闻清就絮絮叨叨地开口了:“好点了没?” “飞鱼船坠毁的地方离怀山大陆比较近,我把你师弟师妹送到这后,去找的你们,”王闻清绕着谢仞遥转了半圈,笑眯眯的,“咱们现在这养好伤,再回宗门” 谢仞遥安安静静地听着王闻清的话,知道了他们如今在怀山大陆边的一个小城里,他和顾渊峙被王闻清从通天海带上来后,到如今已经五天过去了。 他竟然睡了五天五夜,而他和顾渊峙根本不是在通天海地待了两个月。如果细算,是九十多天。 怪不得瓷瓶里插的是月季,从暮春迈入盛夏,竟是这么长时间。 等王闻清唠叨完后,顾渊峙笑着问他:“师兄怎么不穿鞋?” 谢仞遥听了他的话,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是赤足。 除了鞋,他身上虽然被施了净身诀,但衣裳还是通天海地那件染血的衣裳。 “伤口不能见水,”顾渊峙将怀里轻软衣裳递给谢仞遥,“师兄凑合一下,先换件衣裳吧。” “换完来下面大厅吃饭,”王闻清嘱咐道,“这几天位置可不好抢。” 等衣裳换好,推门出去后,谢仞遥才真正明白王闻清话里位置不好抢的意思。 他们住的这里是个客栈,可一般的客栈不同,这客栈进来便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一楼吃饭,二楼便是谢仞遥这一层,用来住人。 此时谢仞遥站在二楼栏杆处往下看,只见院子里都摆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 冲天的喧嚣声从院子里掀起来,挤得小二都把餐盘高高地举过头顶,圆滑地嚷嚷着:“让让,劳烦您让让唉” 谢仞遥看了一会儿,没在院子里见到落琼宗的一行人,就要扶着栏杆往一楼走。 他身上都是伤,走不快。谢仞遥慢吞吞地走着,没走多长时间,就看见顾渊峙提着一个食盒,从尽头的楼梯处走了上来。 “下面人太多,师兄身上有伤,下去万一碰着,”顾渊峙几步来到他身边,笑道,“我给师兄端上来吃。” 他视线在谢仞遥脸上转了两圈,谢仞遥脸色还有些白,但换上了他给的空青色的大衫,在阳光下瞧着柔软得厉害。 顾渊峙猜得不错,谢仞遥很衬这样的青,腕子搭在栏杆上,是让人忍不住留下痕迹的白。 稍稍往楼下一瞥,顾渊峙就看见已经有不少人将视线投向了二楼。 不动声色地贴着里侧走,果真谢仞遥就朝他迎了过来,消失在了那些窥探目光里。 将所有心思按捺下来,顾渊峙眉眼垂着,模样无害:“我们先进去吧。师弟和师妹嚷着上来看师兄,师尊说你刚醒不让打扰,让他们好好修炼,明日再说。” “你背上不是也有伤?”谢仞遥伸手去接他手里的食盒,“我记得挺严重的。” 顾渊峙面不改色地躲过了他伸来的手,闻言便朝他笑了笑,轻声道:“以前受惯了,好得快,没什么的。” 谢仞遥听他这么说,不但没有安心,反而觉得他更可怜了。 特别是晚上入睡时,他看到了顾渊峙背上的伤。 中衣从他背上脱下来的那刻,已经沾满了血。 “我给你涂吧。”谢仞遥在床里侧见他动作艰难,放下了手中的话本。 两人在通天海地相互扶持了这么长日子,涂药这事谢仞遥还是干得来的。 他接过顾渊峙手中的药膏,顾渊峙坐在床沿边,背对着墙,谢仞遥就跪在了他身后的床上。 修者用灵力入道,求成仙得长生不老,可终究肉/体凡胎,这类外伤,还是要老老实实地涂药膏,缠绷带。 无非是涂的药膏是修者用的,好一些罢了。 “已经委屈师兄和我住一间房了,”顾渊峙腰背挺了挺,“还要麻烦师兄给我涂药。” 谢仞遥垂眸看过去,顾渊峙穿上衣裳只是显得比同龄人高大些,脱/掉后却能看见他身上结实流畅的肌肉。 这么一挺腰收背,尽管后背有伤,可看着也让人赏心悦目。 独属于少年人的充满力量,强壮而结实,含着不可小觑爆发力的肌背。 谢仞遥看他这样子,却拍了拍他肩膀:“你挺这么直干什么?伤口都裂了。” 他身上大多是内伤,外面不过是擦伤,都不敢这么玩。 顾渊峙听话地泄了力。 谢仞遥将他后背上的绷带一点点拆开,过了一会儿后,突然问道:“你知道外面为什么这么多人吗?” 人多到房间都没,只能让他和顾渊峙挤一个房间。 这个顾渊峙知道:“是钟鼎宗十年一度的收徒大典要开始了。” 谢仞遥回想了一下他这几天了解到的五大陆的知识,有些奇怪:“钟鼎宗不是在青霭大陆?” 这世上五片大陆,青霭正好与他们现在在的怀山相对,中间还隔着一个落琼宗所在的悬钟大陆。 青霭大陆的宗门收徒,怎么说怀山大陆也不会这么热闹。 “钟鼎宗是一山一寺带三宗里的宗门,修真界五大宗门之一,每十年一度的收徒大典自然是万众瞩目,”顾渊峙耐心地给谢仞遥解释,背上落下的手力度轻柔,指尖温凉,让他卸下的力又绷了起来,“以往怀山不会这么热闹,因为要参加收徒大典,出了青霭大陆外,其他四片大陆的人都要亲自赶往青霭。” 谢仞遥指尖挑着药膏,一点点地给他上药,顾渊峙伤口似乎有些发炎肿胀,皮/肉发热,但声音低沉温和:“这届收徒大典,是钟鼎宗亲自派了内门弟子来挑人,不用亲自去钟鼎宗,参加的人多了,自然热闹。” 还有一点便是,怀山大陆最顶尖的宗门,虽然也在“一山一寺带三宗”里,却占的是那个“寺”。 怀山大陆定禅寺。 进寺庙是为佛修,修炼之路比之平常修者的辛苦可谓是凄苦,只进去需剃度这一项,就不知劝退了多少想得道的少年少女。 成仙成佛不知道能不能成,头发没了那可是永远没了。 “而且听说这次钟鼎宗派来怀山负责收徒大典事宜的,是钟鼎宗宗主亲传,首席弟子玉川子。”顾渊峙又道。 钟鼎宗身为“一山一寺带三宗”里的宗门,首席弟子和长宁宗这类放眼五大陆三四流的宗门不同。 首席玉川子更是山河风云榜名列第四,是真正已经年少扬名五大陆的天才。 顾渊峙说完后,半晌没有听到谢仞遥回答,他只能问道:“山河风云榜第四的人物,师兄不想看看吗?” 多少人不为了入钟鼎宗,只为了来见他都万里奔赴怀山大陆。 谢仞遥倒真不想看。 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自己一个筑基期都没到,什么事都还没干的人,都能在这个山河风云榜上排个五百多名。 他对这个榜的含金量持怀疑态度。 “还行吧,反正现在没给你上药重要,”谢仞遥微微垂着眸,突然道,“怎么我一碰你,你肌肉就是一绷,药刚涂上伤口就裂开了。” “顾渊峙,我碰你你很紧张吗?” 第24章 顾渊峙在他这句话里又是一绷。 等他下意识这么做完后,才想起谢仞遥刚才的话。顾渊峙连忙控制着自己放松肌肉,任谢仞遥微凉指尖落在上面。 他背上大部分的伤口已经结痂,此时一渗血,从后颈一直到腰下处瞧着惨不忍睹。谢仞遥指尖沾了药膏,尽管控制着最轻柔的力道,还是能不时看见顾渊峙肌肉疼得抽搐。 他只能想办法帮顾渊峙转移注意力:“你是想上山河风云榜吗?” 背上的手指一路从肩颈到腰际, 顾渊峙只能在谢仞遥瞧不见的地方喉头轻动。 早知就不该让他来帮忙涂药,顾渊峙放在膝盖上的手攥起。 比自己涂都受折磨。 听见谢仞遥这么问,顾渊峙出了一口气。 他没有像谢仞遥那么说还行吧,沉默了片刻后,道:“挺想的。” 顾渊峙望向床头点着的蜡烛。 微弱的烛芯明明灭灭,照不透他眸中神色。 从前在槐寺镇那种地方,顾渊峙从记事起就是自己一个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活着。 天道若眷顾,给他时间蹉跎百年至死,不眷顾,随便死在哪个地方也行。 通天海底走了一趟,顾渊峙才发觉只是活着,远远不够。 如果能在山河风云榜排前十,通天海底,他身后这人会不会就不用险些丢掉性命。 他脑中一瞬间内诸多想法变幻,谢仞遥却不知道。他听顾渊峙这么说,只当他少年意气,就笑道:“我信你!” “能上山河风云榜的都是天之骄子,”当然除了他自己, 谢仞遥知道他这个师弟平日里心思重,想了想便又道, “能上就很厉害了,我们先上,不用纠结排名。” 顾渊峙自然不能对他说自己想进前十。 这种话如今说出来不过是徒增笑料,便微微侧过头去,跟着谢仞遥一同笑道:“好。” 两人说话间,伤口涂好了药。谢仞遥给他重新从一点点缠上纱布,却在到肩膀的时候停了停。 他看见顾渊峙后颈的左侧,有着一个字。 奴。 这字一瞧便是用烙铁烙上去的,潦草而狰狞,横在宽阔的肩膀上。 堂而皇之地宣告着顾渊峙从前奴隶的身份。 前面顾渊峙感受到他动作的停顿,问他:“师兄是累了吗?” “没有,”谢仞遥仔仔细细用纱布遮住了那个奴字,半晌后,笑着道,“我就是觉得你一定会在山河风云榜上留名。” 不必为奴为婢,命捏在自己手里,堂堂正正地活着。 顾渊峙给他递上擦手的帕子:“我都听师兄的。” * 谢仞遥在醒来的第二日,在客栈一楼见到了卫松云和游朝岫。 飞鱼船坠毁那日有王闻清护着他们,纵然有恐惧,但所幸年岁小忘性也大,三个月过去,已渐渐淡忘。 他们谢仞遥后都很高兴。 卫松云下巴一仰,矜持问道:“师兄去哪了?有没有得到万州秘境里那样的好东西?” “你怎么就想着好东西?”游朝岫在旁边对他呲牙。 她大胆了许多,不理会卫松云难看的脸色,蹭到谢仞遥身边,将手里的东西摆到他面前,一双梦游般的眼睛朝他看过来:“师兄伤好了些么?师兄瞧,师尊给我的灵器。” 王闻清坐在旁边,没听他们说话,望着门外不知在想什么。 “好多了。”谢仞遥摸了摸游朝岫长了许多的小辫,低头接了过来。 “它叫银山天浪。”有了些肉,游朝岫大得出奇的眼一弯,终于不再像话本里瘦骨嶙峋的女鬼,多了些小姑娘的好看。 她有些害羞,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师尊让我今后当阵修,就把它给了我。” 手中的东西底座是个镀银的八卦阵,谢仞遥垂眸看过去,见上面虽层层叠叠地雕了些不甚精细的山水房屋,但透出一股子古朴之意。 虽然怎么瞧怎么像是现代的楼盘模型。 谢仞遥伸手,碰了碰上面的小房子。他指尖刚碰上屋檐,就看到上面灵力一闪,紧接着指尖便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顾渊峙也望了过来。 “这玩意儿认了主,你碰它,它自然会被抗拒,”王闻清不知何时回了头,他拍了拍游朝岫的头,“你们都站起来。小丫头,给你师兄看看厉害。” 谢仞遥将银山天浪递给了游朝岫。 所幸落琼宗一行人坐在角落里,周围人声嘈杂,讨论的都是钟鼎宗的收徒大典,他们一起站起来,只引来了几道目光。 等桌子上没人了,游朝岫屏气凝神,伸出手点在了银山天浪的八卦盘上。 和谢仞遥不同,游朝岫手碰到八卦盘的下一瞬,盘底八卦阵变幻,盘上山水房屋就变成了他们眼前桌子和长条板凳的模样。 摆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盘上的桌凳瞧着远没有真的精致,可做到这一步,游朝岫鬓边已经有汗冒了出来。她连呼吸都不敢,只万分珍重地伸手,握住了银山天浪上的一条凳子。 游朝岫将它规规矩矩地,对着桌子摆正了位置。 谢仞遥听到了一声桌椅挪动的声音,他朝声音看去,就见银山天浪外,几人坐的那条凳子,也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拿着,到了和银山天浪盘中完全一样的位置上。 完成了这一步,游朝岫脸上颈上都是汗,眸光却很亮。 等落琼宗一行人重新坐了下来,王闻清才无不得意地开口:“她如今修为还低,只能做到挪挪东西这般地步。等日后修为上来,填山移海不说,世间万物无不可以拿来布阵,又无处不是阵眼。这才叫最厉害的阵修,布出的阵根本叫人破不了。” 这话谢仞遥不在的这三个月,王闻清不知道忽悠了游朝岫多少遍,但每每听到,游朝岫还是满心向往。 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就抱紧了银山天浪,坐得离王闻清近了些,朝其他人软软地笑。 王闻清被这眼神看得极为自得,无形的尾巴摇了摇,拽了拽游朝岫凑上来的小辫,又看见卫松云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得意地哈哈一笑,给他保证:“等回了宗门,为师给你们都一人找一个和这一样好的灵器来。” 卫松云经历了这三个月,终是明白在王闻清跟前,诗文是一文不值的,唯马/屁是万古流芳的。顿时不顾书生脊梁地点头,真挚地为自己未来的灵器捧场:“谢谢师尊!” 谢仞遥除了替小师妹开心外,比卫松云这个狗腿子思索得多,他疑惑道:“银山天浪不是平常的灵器吧?” 五大陆以上、中、下三个品阶划分灵器,三品阶之外,上品灵器之上有绝品灵器。绝品灵器盛繁时代不甚清楚,但肃霜时代至今两千年来,也不过现世几百件。下品灵器之下便不再称为灵器,至多算点带着灵力的凡器,也多为凡人所拥有。 至于绝品灵器之上的神器,五大陆如今不过两件,一件传闻在山河风云榜榜首身上,另一件便是谢仞遥的仙驭了。 也就是得仙驭前谢仞遥不过无名小卒,得仙驭至今也没多长时间,还有大半时间在通天海底待着。 谢仞遥现世不多,身边又有王闻清,这才没招来杀身之祸。 王闻清听他这么问,神经兮兮地一笑,压低着声音道:“这是为师的本命灵器之一,绝品。” 他说到这里,想到了什么似的,对谢仞遥嘱咐道:“你修为已经到筑基期,但这三个月来伤及了根本,修炼大忌便是为了提升修为而操之过急。” “为师便先将你修为压了下去,你近来别轻易调动灵力。”他潇洒一挥手,“现下不方便,等回了宗门,师尊给你亲自调养把关,到时再突破,才水到渠成。” 他话音落,谢仞遥还没说什么,旁边就是一阵桌椅挪动的声音。 谢仞遥以为王闻清的话被人听了去,侧目看过去,就见客栈里的人都乌泱泱地往门外涌去。 整个大堂里兵荒马乱,唯独他们落琼宗这一桌一动不动。 便是连小二都奇怪了,捧着盘子凑过来,笑眯眯地问道:“钟鼎宗的飞鱼船刚到港口,玉仙尊可在船上,诸位客官不去瞧瞧吗?” 原来是钟鼎宗的人来了。 卫松云刚刚得了便宜,此时率先举起了手,脸上全是兴奋:“我想去!” 游朝岫这三个月来和他形影不离,颇生出来了点金兰之契的感情来,也道:“你去我也去吧。” 两人闹着要去,只能王闻清带着个孩子了。 谢仞遥和顾渊峙身上都有伤,不能出去和人挤,被王闻清赶回了院子。 所幸今日阳光正好,院子里又没人,谢仞遥就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顾渊峙坐在他旁边修炼,闲暇时去瞧他,感觉谢仞遥像瘫在椅子上的猫。 正是初夏的月份,这个靠着港口的小城仿若一天就连天都染上了郁郁葱葱的绿。阳光从院中繁茂的树叶里打下来,落在谢仞遥身上,成了一团团柔软的光斑。 长空万仞,风也暖软。 谢仞遥格外喜欢将自己这么泡在阳光里,就这么一直躺到夕阳浸了瓦片屋檐,王闻清三人才回来。 卫松云一进院子,就给了谢仞遥两人一人一个红色的玉坠回来。 “钟鼎宗给的,我多抢了两个,”卫松云矜持地得意道,他语气满是向往,“他们来时好阔气,出手又大方,只要人去了就给发这个玉坠。师尊说是下品灵器,注入点灵力进去,就能认主,能挡得了金丹期的一击。” 顾渊峙听他这么道,朝里面注了点自己的灵力,果真见玉坠的颜色变成了玉白色:“钟鼎宗器修确实闻名五大陆,和金屏山的春瓮枝一样,非重金不可求。” 谢仞遥他这么说,反而看了他一眼。他可记得当初万州秘境的瘴林外,关顾渊峙的笼子便是春瓮枝做的。 谢仞遥想到这,便又想起来了他后颈旁烙的那个奴字。 他顿了一下,到底没说什么。 宋阳秋死后,长宁宗开始在五大陆寻找杀了宋阳秋的少年,消息沸沸扬扬传遍了修真界,宗门里此时也怕是兵荒马乱。 谢仞遥一行人也在长宁宗的追杀令里,一旦被长宁宗弟子发现,就要被追杀。 谢仞遥觉得没什么,反正他以后也总要上长宁宗一趟。 宋阳秋人死了,道理还在,宋阳秋师尊捉顾渊峙时,烙在他身上的那个奴字也还在。 他总要和长宁宗的人去讲讲道理。 顾渊峙能让玉坠认主,但谢仞遥因这段日子没法用灵力,这玉坠对他来说没什么用。 却因为好看,晚上睡前,被他挂在了床头。 用不到,谢仞遥觉得瞧着也赏心悦目。 顾渊峙和他睡在一起,看着他兴致勃勃地挂好玉坠,回了里侧,才上了床。 床上不大,放着两床被子,规规矩矩。 顾渊峙躺在外侧,瞧着也规规矩矩。 他像个披着人皮的野兽,深夜梦里才露出自己真正的面目。 梦不知做了多少遍,今夜是通天海底那方小小的石洞,底下积着小腿深的水。 只能容下一人的石块上,谢仞遥搂着他脖颈,丰盈的长发垂在腰际,唇色软红,坐在他怀里。 顾渊峙知道抱着他的感觉是什么滋味。 梦里没有沧溟,只有谢仞遥深深弓起的腰。 和被他揉得,红透了的锁骨。 顾渊峙猛地睁开了眼。 梦里的狼藉褪去,眼前是隐在漆黑夜里的床帐。 没什么滴水的石洞,顾渊峙入耳,只有寒夜里不时传来的犬吠。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静了一会儿后,侧过了头。 有月光从床帐的缝隙里透进来,正好能照清楚谢仞遥熟睡的面容。 他不设防,睡得中衣都散了开来,单薄的肩胛骨露出来,横在深色被褥下,盈盈润润的一片白。 像易碎的白瓷。 顾渊峙瞧了他片刻,哑着嗓子,低声喊他:“师兄。” 呢喃消散在床帐里,谢仞遥纤浓低垂的眼睫一动不动。只有小臂横在两人之间,瞧不出一点瑕疵,指尖离顾渊峙的鼻尖不过一寸的距离。 顾渊峙带着热意的呼吸打在他微凉赤/裸的小臂上。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活/色生香。 顾渊峙看了会儿,突然笑了,他道:“你杀了我都行。” 顾渊峙往他那边去了去。 两床被褥终于挨在一起,顾渊峙把自己的脸,轻轻压在了那白腻的小臂上。 他的手放进了自己的被褥里。 鼻尖全是谢仞遥身上的香味,浅淡的,凑近了才能闻到。好像他睡久了,床铺间都能染上香似的。 顾渊峙喉头轻动。 所有的一切都隐秘地进行着,直到不知多久过去,顾渊峙听到了一阵声音。 谢仞遥懵懵懂懂的,说出的音又轻又软:“怎么了?” 他另一只手放在了顾渊峙脸上:“顾渊峙,你怎么这么烫?” 第25章 顾渊峙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哼。 他可耻的, 在谢仞遥的声音里腰眼一麻。 那酥麻直冲头皮,顾渊峙近乎慌忙地抬起头:“没事。” “真没事吗?”谢仞遥感觉掌心往下挪,到顾渊峙侧颈, 摸到了他颈边一层薄汗, “你伤口是不是又裂了,发炎了。” “没有。”良久后, 黑暗里传来了一道喟叹声,顾渊峙颈侧的青筋在他掌心里迸出来。 “太热了, ”他动作没有停,近乎粗鲁,然而语气温柔,令人心安。他说道,“师兄, 只是太热了。” 不要担心。 谢仞遥听了他这话才略微安下心来, 知道顾渊峙没事, 睡意又席卷了过来。 “你热的话少盖点被子,不舒服了记得叫我。”他这么迷迷糊糊嘱咐了一句后,也没管一只手臂还被顾渊峙枕着,就这么又睡了过去。 良久后,黑暗里才传来一声极轻的应答。 顾渊峙从他手臂上抬起头来。 皓白手臂黑暗里也能瞧出红了一大片, 可怜极了。 顾渊峙俯下身去,将唇轻轻印在了这抹红上,像是引颈就戮。 对不起。 师兄,是太舒服了。 谢仞遥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还没忘看一眼顾渊峙背上的伤, 见伤口真的没有裂开,这才算彻底安下心。 给顾渊峙抹的药是王闻清亲自给的, 听说是他们落琼宗药修研制的药,外头千金难买。 王闻清说得神神秘秘,也没告诉他们药膏是什么药做成的,但抹上去却很见效。 不过三四日,顾渊峙背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脱落。 不严重的,像是谢仞遥身上的擦伤,只抹了两日,便已大好。 等顾渊峙也好得差不多了后,王闻清终于放两人出了客栈。 客栈临街而建,一出门就是条宽阔热闹的长街。他们在的这个城唤作定水城,因紧邻通天海,有着怀山大陆最大的平顺港口,平日里便是五大陆修者凡人来来往往,比很多内陆城镇都要热闹。 槐寺镇是依靠着万州秘境而生的山野小镇,定水城才是能窥见五大陆真正风景的一角。 谢仞遥出了客栈,就被蜂拥而至的热闹冲花了眼,看过去全是摩肩接踵的人头。只走了几步,接下来往哪去谢仞遥都不知道。 幸好他身边还有顾渊峙。 顾渊峙也是第一次来定水城,和谢仞遥的晕头转向不同,他挤进去了人群,像是鱼入水,一下子便找到了方向。 他带着不知道往哪去的谢仞遥,从人挤人的长街里拐了出去,不过片刻,拥沸的长街就被两人甩在了身后。 顾渊峙带着谢仞遥走了三四条巷子,就找到了另一条东西齐全,但人却不那么多的街。 “你来过这里?”他熟悉的谢仞遥不由得问他。 “没有,”顾渊峙见他震惊,对他笑了笑,让他瞧前面,“师兄看那里。” 谢仞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刚支起来的一个摊子。 摆摊的是个小伙子,瞧着不过十几岁的模样。 “他和我们一样,从刚刚那条街上而来,”顾渊峙温声给谢仞遥解释,“那条街上也有个一样的摊,摊主应当是他娘。他娘瞧着动作娴熟,我听见他娘训斥他等会儿摆摊时机灵点,之后他就推着小摊来这边了。他还生疏,摆摊的地方应当是个也热闹,但人不多的地方。” 顾渊峙带着谢仞遥朝他的前走过去:“我就在他身上下了个诀,带着师兄一路跟到了这边。” 两人到了摊子前,顾渊峙给了他银子。年轻人没想着今天开张得这么顺利,眉开眼笑地给两人炸了一份吃食。 他不太会说话,递给顾渊峙时笨笨地说了一句:“小心烫哎,没有刺,不用怕。” “不过是些小聪明,”两人从摊子前走开,顾渊峙将手里油纸递给谢仞遥,“师兄下次也就知道了。我见他们家油好,鱼也新鲜,炸出来的应当好吃,师兄尝尝味道。” 谢仞遥低头看过去,油纸里包着的,是几条炸好的小鱼。 是从通天海里捞出来的小鱼,没有刺,谢仞遥咬了一口,唇齿生香。 一口小鱼下肚,谢仞遥从踏进这个世界开始到现在的茫然无措一下子消失了许多。 滋味齐全的食物下,他才觉得这个世界的热闹与喧嚣真实了几分,它们与自己相联系,昨日已远去,这并非在梦中。 谢仞遥咬着小鱼,抬眸仔仔细细掠过长街灰褐色的瓦片和白墙,最后回到了顾渊峙身上。 顾渊峙正带着他往下一个地方走去。 谢仞遥发现他是个会生活的人。 在谢仞遥还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顾渊峙已经知道了定水城里哪个地方好玩,哪家店里的东西不宰客又好吃。 他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地长大,和宗门世家里不染尘埃的修士不同,顾渊峙能近乎精确地感知到最平常万物中的趣味性。 这是一种强大、野蛮又自由的生命力,接近烈日。 他不私藏地将所有的一切都与谢仞遥分享。 谢仞遥在这个下午,被他带着一点点触碰到了这个城市,以及这个世界最生动的快乐,最终再融入这个世界,真真正正地属于这个世界。 两人在黄昏的时候上了定水城最高的塔。 谢仞遥坐在塔顶,面前就是无边无际的通天海。 通天海深处是浓稠漆黑的天,外围却无害的和平常海面一样,浩大磅礴的日头正沉进去,金黄的光铺满天际和粼粼海面。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谢仞遥刚吃饱饭,被海风一吹,有些发困,便半垂着眼睫。 顾渊峙站在他身后,正给他束发戴冠。 谢仞遥并不会这些,他平常就拿个发带给自己一绑。顾渊峙一直想给他买个束发的冠,今日终于如愿。 谢仞遥的头发比常人都丰盈得多,顾渊峙手指滑过他耳畔,似乎是有些痒,惹得谢仞遥一躲,好不容易归置好的碎发就又从他指尖东逃西窜完了。 顾渊峙就耐心地重新来过。 “师兄学会了吗?”等给他束好发,顾渊峙到他身边。 谢仞遥刚刚忙着发饭晕去了,此时诚实道:“有点难。” 顾渊峙就笑了,他道:“无妨,有我在。” 他们脚下悬空,顾渊峙说完这话后,谢仞遥没有回答他,他认认真真地注视着最后一点落日自海面隐没。 两人之间良久的无声。 谢仞遥在天际最后一点白光褪去,所有一切拢着模模糊糊的蓝色之际,突然开口了。他指向远处的港口,对顾渊峙道:“你看,钟鼎宗的飞鱼船。” 这条飞鱼船比长宁宗的大了许多,横在港口上,衬得旁边的船只极为渺小,便愈发显得它的庞大。 顾渊峙顺着他的话道:“钟鼎宗收徒大典要半年,所收弟子分为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内门弟子中又分三六九等,普通的和有潜质被各个长老相中的。所带回去的人不会少,又为了对新弟子显示顶尖宗门的气派,这艘飞鱼船恐怕在钟鼎宗内也是压箱底的存在之一,轻易动不得,自然也就瞧着威风。” “真好,”谢仞遥静静听他说完,半晌后笑道,“落日看完了,我们回去吧。” 他们回到客栈的时候,天已经大黑。 两人又给卫松云和游朝岫买了很多小玩意,进了客栈后,谢仞遥对顾渊峙道:“你上去把小玩意给卫松云和小游送过去,我去给小二讨点洗漱的热水来,也马上上去。” 等顾渊峙上了楼后,谢仞遥却没进大堂。 他看向院子里的一角。 那里站着的人见谢仞遥发现了他,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面上似天生含笑,一身白衣如雪,鹤冠锦袖,衣摆处密密绣着松柏,腰间插一长剑。 实打实的仙门弟子打扮。 他朝谢仞遥行了一礼,笑道:“道友好,在下贺泉,青霭大陆钟鼎宗弟子。” 贺泉礼数周全,谢仞遥便也笑道:“在下谢仞遥,悬钟大陆落琼宗弟子。” 贺泉笑容就更大了些,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玉坠,递给谢仞遥看,开门见山地问道:“谢道友可是这个样式玉坠的主人?” 他手里的玉坠样式和卫松云给他们带过来的一模一样,颜色却是玉白色的。 谢仞遥确实有。 顾渊峙见他喜欢,就将自己的给了他。 他的玉坠便是这样颜色。 “谢道友莫误会,这灵器本就是故意做的一式两份,互相感应,”贺泉解释道,“它除了能挡金丹期的一击,还能测灵根。我钟鼎宗留下的这份便只为了测灵根,并不做他用。” 谢仞遥没有接这话,只是问道:“你们找它干什么?” 贺泉客客气气地道:“我们大师兄想请这个玉坠的主人过去一叙,他明日便从定禅寺拜访回来了,道友可有空赏脸?” * 谢仞遥在客栈屋檐上找到了王闻清。 便宜师尊躲在屋檐上喝酒,还支了个小桌子,喝得坐都坐不直。 谢仞遥坐在他身旁,戳了戳他,王闻清抱着酒坛子回头,半晌才看清楚人:“啊,小遥来了。” 谢仞遥将酒坛子从他怀里抽出来,拿出来手帕,仔仔细细地给他将脸上衣襟上喝出去的酒擦干净。 脸上的黏稠被谢仞遥一点点擦掉,王闻清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徒弟的孝敬,然后就听到谢仞遥问:“师尊的伤好些了吗?” 王闻清一怔,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啥?啥伤?谁受伤了?你受伤啦?” “我有时确实分不清师尊何时是真傻,何时是装傻,”谢仞遥叹了口气,“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师尊似乎不太能猛地用灵力。在万州秘境里梨树枝斩山是,通天海飞鱼船上用矜伐剑法也是。师尊每用完灵力后,好一段时间,动作都很迟钝,我瞧着感觉师尊很疼。” “我和顾渊峙在通天海底待了三个多月,”谢仞遥最后给他擦干净了手,将帕子收了起来,“师尊三个多月不来通天海底找我们不是找不到,是用了矜伐剑法后要先养伤,对吗?” 谢仞遥看着他:“我背着师弟师妹们来问师尊,并不是追问师尊为什么,只是想知道师尊伤好点了没,好点了我就放心了。” 王闻清红发在夜风中晃动,面上呆呆愣愣的。 谢仞遥说到这种地步,见他不愿意说,便也不再问了,他又道:“刚刚钟鼎宗的人来找我了。” “师尊,”谢仞遥问他,“顾渊峙的灵根是不是很好?” 王闻清半晌后嘟嘟囔囔地道:“这小子是最纯粹的火灵根,千万里挑一,怕是钟鼎宗那个什么玉啥的灵根都没他好。” 谢仞遥就安下了心来,他笑了笑:“那师尊觉得让顾渊峙去钟鼎宗怎么样?” 王闻清猛地看了过来,回过神来后大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仞遥却是不能如实回答他。 他不知道怎么说。 难不成告诉王闻清,他在夜里发现顾渊峙对他起了 那种欲/望。 第26章 谢仞遥都不知道昨晚是怎么挨过来的。 他感受着顾渊峙压在他手臂上的触感,一直等顾渊峙结束,谢仞遥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已经被他自己攥得满手心都是汗。 顾渊峙如今十五岁,正是半大小子, 有欲/望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他不能对自己有欲/望。 一夜未睡后, 谢仞遥想明白了,顾渊峙年龄小, 他分不清欲和爱的区别,只不过是他这个师兄凑巧在他身边。 但他不懂, 谢仞遥这个做师兄的却不能不懂。 且不说自己是个男人,要再放任顾渊峙待在身边,任他这么沉沦下去,日后他修道的路恐怕都不会走太远。 他还是那么好的单灵根。 再长远些,等他日后若遇见真正心仪的人,怎么给心上人解释他这个师兄? 他这个师兄又如何面对师弟的道侣? 没发现便罢, 发现了无论如何, 谢仞遥都不可能再坐视不理。 但总要给顾渊峙找好去处,不能浪费了他的天赋。 无法王闻清明着说,谢仞遥想了想,问王闻清:“师尊给我说实话,落琼宗除了我们师徒五人,还有多少人?” 王闻清被他这个问题问得啊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半晌后重新抱起酒坛子,开始耍赖:“小遥啊,师尊晕了,头疼,疼得厉害,咱们下去吧啊” 谢仞遥冷笑一声:“叫我猜猜,除了咱们师徒五人,最多还有一个师尊的师兄,我的那个师伯,对不对?” 王闻清僵了一下。 “我并非嫌弃宗门人少,倒觉得这样很好,”谢仞遥又道,“只是我一个五灵根,将来恐怕要师尊费尽心思,更何况还有卫松云和小游,都是处处要师尊劳力操心。” 谢仞遥将王闻清胡乱堆到手肘处的衣袖折下来,仔仔细细为他整理好:“顾渊峙不同,他心思沉稳天赋又好,钟鼎宗瞧着又对他有意。人往高处走,他想上山河风云榜,想扬名五大陆,再没有比钟鼎宗这样的一个宗门配得上他了。” “师尊,”谢仞遥朝他笑了笑,声音温和,“让我明天去见见那个钟鼎宗的首席吧。” 第二日晌午,谢仞遥就见到了玉川子。 定水城不过是钟鼎宗的一个过路点,真正的收徒大典举办之地,是在怀山大陆北面,定禅寺所在的五海府。 但即便如此,这么一个暂时的下榻之地已然是让谢仞遥惊叹。 贺泉亲自来接的他,他带着谢仞遥,推开了一扇朱红巍峨的府门,迎面而来的竟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灵竹,如入群山密林。 谢仞遥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城中心会有的景色。 贺泉见他脸上似有诧色,便亲切地解释道:“谢道友莫笑,这灵竹是为了聚灵阵而种,不费什么事,一夜便可长成。” 实在是钟鼎宗弟子骄奢惯了,衣食住行可减,修炼却容不下半分马虎,宗门中处处是聚灵阵,便嫌弃外头灵力稀薄,只能走到哪种到哪了。 他一点大宗门弟子的高傲也无,反而是自嘲地笑道:“其实这灵竹用了一次就废在这了,总是被大师兄骂是骄奢的坏习惯,但一时是改不掉了。” 其实玉川子骂人是不会用骄奢这种温雅的词的,他生气时说出来的话往往令人羞于拿笔写到纸上。 贺泉笑得温和,这种事情,还是少点人知道为好。 而谢仞遥也才明白,为何他进了这宅子后,就觉得灵力充沛。 普通小宗门恨不得只供掌门长老的灵竹,对于钟鼎宗弟子,竟是到哪种哪的一次性物品。 他跟着贺泉顺着灵竹间的小径往里走,如此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谢仞遥眼前豁然开朗。 他面前赫然出现了一整片宽阔的空地,空地上被一个巨大的灵阵覆盖着,谢仞遥踏进去,只觉得灵力直直往经脉里钻。 贺泉送谢仞遥到了聚灵阵外,便不再往里走了,他对谢仞遥笑道:“谢道友,我大师兄便在那里。” 灵阵中间站着一个青年。 他瞧着年岁不大,和贺泉穿着一样制式的雪衣,却戴着莲花冠,衣摆袖口处的松柏拿金线而织,面如冠玉,凤眼微扬,瞧着自有一股华贵,但多看两眼便觉得此人颇不好相处。 正是山河风云榜第四,钟鼎宗的首席弟子玉川子。 玉川子看到谢仞遥,眸中闪过一丝惊艳,道:“你长得倒是配得上你的灵根。” 谢仞遥:“” 他走到玉川子跟前,好脾气地解释道:“你们找的那个玉坠的主人,不是我,是我师弟。” 玉川子闻言道:“你们有宗门?师从哪里?你既然是师兄,灵根如何?” “悬钟大陆落琼宗,”谢仞遥报上宗门,“我是个五灵根,不比我师弟。” 玉川子看着他的眼神便兴致缺缺了很多:“五灵根,资质很差。落琼宗连五灵根都收,怪不得不曾听过。” “虽不知你师弟为何没来,但我琐事在身,时间不多,便长话短说,”玉川子开门见山道,“钟鼎宗除了我师尊是掌门外,另有四长老掌管四大峰,分别为器峰、剑峰、刀峰、药峰,修为均在洞虚期。我师叔璞云仙尊,为刀峰峰主。他闭关两百一十年,前些日子出关。” 玉川子眼瞳在阳光下疏离:“他似有感悟,快要突破。但洞虚到大乘之间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便想在突破前,将平生所悟传于后人。他并无亲传弟子,又是纯粹的火灵根,钟鼎宗上上下下,没有弟子的根骨灵根被他瞧得上。” “连我的都不能,”玉川子没有遮掩,只道,“于是钟鼎宗便借这次收徒大典,遍寻五大陆,为他寻徒。” “你师弟的灵根,是到现在为止最好的,”玉川子说到这,面上才有了一两分笑意,“恐怕收徒大典结束时,他也是最好的。” 谢仞遥沉默了片刻后,问他:“如果我师弟去钟鼎宗,就能直接成为璞云仙尊的亲传弟子?” “哪有这种好事?”玉川子似乎觉得他好笑,“入钟鼎宗后,需早起晚练五年,五年后参加宗门大考,考核合格,方有资格进入内门,被各峰仙尊挑选。” “但这对于你师弟,已经是鲤跃龙门,”他又道,“他只要不懒惰贪图享乐,以他资质,入内门是轻而易举。便是不被我师叔瞧上,钟鼎宗能给他的,当今五大陆数万万宗门,不超过六个。” “灵矿灵脉灵阵,只要他有资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谢仞遥良久没说话。 大宗门能给他的,和王闻清这个便宜师尊,以及谢仞遥这个五灵根师兄能给他的一比,谢仞遥简直无地自容。 “我便说这么多,他若愿意,后日我派人去你们住的客栈接他,他今后便是我钟鼎宗的外门弟子。他今后愿意与你们以同门相称,讲这些个虚名,我也管不着,但人是钟鼎宗的人了,”玉川子道,“但五大陆这么多人,钟鼎宗也不是非他不可,你作为他师兄,好好替他考虑一下。” 玉川子拂了拂袖:“将这些好好与他说说,别做隐瞒。莫等他以后知道了自己有过这机会而不得,恨在你身上。” 他话里的那个恨字,如同一根尖锐的刺,直扎谢仞遥眉心。 谢仞遥脸色顿时白了白。 他稳住了心神,片刻后才问道:“如你所说,我师弟出自小门小户,我也帮不了他什么。你将他带走了,怎么能保证如你话中所说的这样?” 玉川子看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眼前这个如蝼蚁般的人,竟然拿话刺他,让自己给他保证。 “你有些得寸进尺了,”玉川子淡淡道,“难不成还要让我给你立誓。” 修者立誓和凡人不同,天道在上,若出尔反尔,是要真的遭天打雷劈的。 谢仞遥听了他这话,顺坡下驴,当即眉眼弯弯地道:“那也不是不可以,立吧。你立了,保证了我师弟在钟鼎宗有条平顺的路走,钟鼎宗后天就可以带走他。” 玉川子是个自持清高的人,谢仞遥此时一无所有,为了顾渊峙将来的路好走些,并不怕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甚至将自己放在低处地给他磨一磨。 他就温温柔柔的,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和玉川子交涉。 到最后,玉川子被他磨得没办法,真的立了誓。 上保证以顾渊峙的资质,住处定会安排成外门弟子里最好的,下保证了若他若与有权有势的人发生冲突,玉川子这个大师兄会出面调停。不偏颇,不要委屈顾渊峙。 谢仞遥并非把顾渊峙扔给钟鼎宗后就万事大吉。 他想了许多,事事仔细。 等玉川子立了誓后,谢仞遥才回了客栈。 王闻清见他面上有疲倦,但眸中却如释负重,便知道他成了。 谢仞遥见到他,叫了声师尊,就朝他笑。 干干净净的。 “累吧?他们这些大宗门,人人心眼子有八百个,好好去睡一觉吧。”王闻清被他笑得没有办法,只揉了把谢仞遥的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后,转身走了。 但顾渊峙不知道。 谢仞遥回屋倒头睡了一觉,醒来后就见到顾渊峙推门而入。 他手里拿着个油纸包,一进来谢仞遥就闻到了一阵子鱼香,顿时清醒了几分。 顾渊峙将油纸包放在桌子上,对谢仞遥笑道:“我见师兄昨天喜欢吃,刚刚又去买了些,想着等师兄醒来后就能吃到。” 谢仞遥半晌嗯了一声。 他见了玉川子,觉得顾渊峙应该去钟鼎宗。 修行、历练、突破、成道。 他有机会和玉川子一样成为天之骄子,他本身也想扬名山河风云榜。 而不是在这里给他这个吃个饭吃撑了就犯晕,睡个觉睡长了还犯晕的废物师兄买小黄鱼吃。 顾渊峙放下了装着小黄鱼的油纸包,正给他倒水。 谢仞遥掐了掐自己的手,让自己清醒了些后,看着顾渊峙动作,慢吞吞地道:“我今天去见了钟鼎宗的玉川子,就是你说的那个山河风云榜第四。他说你特别好,想让你去钟鼎宗。” 谢仞遥道:“我同意了,你后天就跟着他们走吧。” 咚的一声。 是水杯猛地被放到桌子上的声音。 杯子里的水洒了一桌子。 顾渊峙回过头来,看向谢仞遥。 他师兄刚睡醒,发都没束,散了一身,脊背贴着墙,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他的手。 顾渊峙明白自己把人吓到了。 他将水杯放到桌子上,走到床前。 顾渊峙在床边蹲下来,仰起头来去看谢仞遥。 少年温声道:“师兄,我不管你说了什么,我不想去。” 谢仞遥低下头看他,屋子里的光有些暗,昏昏沉沉,勾勒得顾渊峙轮廓有些柔和。 谢仞遥道:“那是钟鼎宗。” “我管它什么宗,”顾渊峙想都没想,“师兄,我不去。” 谢仞遥想往后退一退,但脊背已经贴在了墙壁上。 他现代在孤儿院长大,经历了太多争吵与争执,能在此时敏锐地预感到接下来的话,可能要引起争吵了。 谢仞遥害怕吵架,害怕别人对他生气。 害怕比他强的人,对他施以暴力。 但不得不说,不得不吵。 顾渊峙不能留在他身边。 “你别在这里对我发脾气,”谢仞遥在被子里的手攥得死紧,道,“你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你不去,就准备自己一个人被丢在这里吧。” 他话音落,床边的顾渊峙猛地站了起来。 第27章 他站起来比谢仞遥坐着要高许多,又站在背光处,便显得异常高大。 谢仞遥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因为他这个动作本能地一缩。 他以为顾渊峙要揍他,却听见了顾渊峙带着笑的声音:“你威胁人说狠话就只会说这些?” 顾渊峙转身回了桌子, 重新倒了杯水后,回了床边。他在床沿边坐下, 与谢仞遥平视,道:“我不会对师兄发脾气, 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对你发脾气。” 少年的声音有些低:“师兄,你别怕我。” “我是个粗人,没受过什么礼仪教养。刚刚是我一时没有控制住力道,吓着师兄了, ”他又道, “对不起,我给师兄道歉。” 他将水杯递给谢仞遥:“师兄刚睡醒,喝点水润润嗓,听我说,行吗?” 谢仞遥没接他手里的水杯。 顾渊峙也没坚持,只敛眉,尽量放柔自己的声音:“师兄给我安排去处,是不是也要听听我的意见?我不想去钟鼎宗,万州秘境师兄救下我,我跟着师兄一路从倒云端过通天海,如今又到了怀山大陆,早已认定了师兄去哪我去哪。我不愿意去,师兄也别再说让我走这种话了。” 钟鼎宗虽好, 却没有谢仞遥。 顾渊峙温和声音中,屋外天幕却兀地开始落下雨滴。初夏暮雨来得无端又湍急,不过几瞬,雨点连成线,瓢泼大雨便兜头而来。 一楼院子中传来了几声拖着长调的嘶哑喊叫: “呀,下雨喽——” “回屋,快些回屋。” 匆忙脚步声过去后,众人回屋,院子中便再没了人声。 不过只剩大雨打着伶仃芭蕉,并着落在瓦片上的瑟瑟雨声。 暮雨潇潇,雨雾弥漫,天地一肃。 顾渊峙话音落下,屋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雨从芭蕉上溅落的声音。 可谢仞遥此时却没有什么雨打芭蕉闲听雨的闲情逸致,他放在被子里的手握了又握,半晌后冷静道:“我和钟鼎宗的人已经说好,他们后天来接你,你收拾一下。” 寂静。 两人之间,是令人毛发耸立的寂静。 顾渊峙与他隔了一个床的距离,少年没有说话,只看着谢仞遥。 目光一点点扫过谢仞遥漂亮眉目,和紧抿着的唇。 谢仞遥被他困在这里,只觉得呼吸不过来,但还是抬着眸,与他对视。 愈发滂沱的大雨声从窗外传来,长风吹开窗棂,刮进暗沉沉的屋内,带来沁人心脾的凉意。 顾渊峙第一次喜欢人,少年心动,恨不得天上月都摘下来送给谢仞遥把玩。 他昨日见谢仞遥喜欢吃这个,又想着过几日就要走,怕谢仞遥再也吃不到,便跑了几条街去找昨天他们遇见的摊子。 未曾想今日两个摊子都没出摊,顾渊峙想尽办法,找到了卖小鱼干的人家,给银子说好话,让人家在家里炸了些。 顾渊峙捧着这些小鱼干回来,推门就见到刚睡醒的谢仞遥。 他师兄坐在那里,柔软又漂亮,是他喜欢的人。 放小鱼干的桌子就在窗户下面,不过片刻,就被溅来的雨就淋湿了。 不能吃了。 也便是在此时此刻,顾渊峙头一回觉得谢仞遥也会不近人情。 顾渊峙站起身来,什么话都没说,他将窗户关紧,出了屋子。 黄昏将尽,屋子里的光愈发黯淡,直至黑暗吞噬最后一点光线,在床上僵持了许久的谢仞遥才动了动。 他慢慢爬下床,走到窗户边。 谢仞遥推开窗户,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纵然已经深夜,但万里无云,月光极清。 小鱼干已经凉透了,谢仞遥拿起来油纸包,从里面挑了一个,低头咬了一口。 玉川子未曾留他饭,这是他今天到现在为止,吃的第一口吃食。 谢仞遥安安静静的,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将整包小鱼干给吃完了。 * 第二天,落琼宗其他人都看出来了谢仞遥和顾渊峙之间出了问题。 清早王闻清带着卫松云和游朝岫出去了一趟,半个多时辰回来后,游朝岫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塞给了谢仞遥:“我和师尊还有卫小二一到那里,就买到船票啦!” 谢仞遥手里正是四个飞鱼船的船票。 他揉了揉游朝岫的头,笑着夸她:“好厉害!” 见他终于有了点笑容,不只游朝岫,旁边站着的卫松云也松了口气,随即对游朝岫嚷嚷道:“不准叫我卫小二,我有师兄给起的新名字了!” 游朝岫对他做鬼脸,躲在谢仞遥身后:“就叫!就叫!” 两个小孩闹了起来,王闻清问谢仞遥:“还没看到顾渊峙?” 谢仞遥摇了摇头。 顾渊峙昨晚一夜未归,今天谢仞遥坐在院子里等到现在,也没见到他回来。 王闻清烦躁地挠了挠头:“买的晚上的船票,还有四个时辰,我们就该走了。” 顾渊峙身上有王闻清给的落琼宗的玉牌,他没有走远,也很安全,只是不愿意回来。 谢仞遥道:“师尊,我再等等。” 王闻清垮下脸,绕着谢仞遥转了个圈:“他要是真不愿意去钟鼎宗,小遥,师尊” 他蹲下来,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飞鱼船的船票,可怜兮兮地递给谢仞遥:“师尊这里还有个船票。” 王闻清道:“咱们落琼宗一直都是五个人嘛,师尊买顺手了。” 谢仞遥从王闻清手里接过船票,他将船票攥到手心里,笑道:“师尊,他会愿意去的。” 又过了三个时辰,顾渊峙还是没有回来。 启程去悬钟大陆的飞鱼船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出发,最多再有一刻钟,王闻清四人就要从客栈离开。 谢仞遥从院子里回了屋,窗棂旁的桌子上的水杯下,压着几张宣纸。 上面是谢仞遥给顾渊峙写的,他昨天从玉川子那里了解到的所有。 谢仞遥最后将床上的被褥叠整齐,等他从床上下来的时候,一转身,就看见顾渊峙站在他身后。 昨天雨下得那么大,他没有打伞,在外面待了一夜,此时身上都带着潮气。 瞧着落魄又可怜。 顾渊峙往前走了一步,他微微低下头,声音嘶哑:“师兄,你带我走吧。” 谢仞遥广袖下的手收紧,他道:“顾渊峙,你求我没有用。” “你这么出去一夜,我也不会担心你,不会心疼你,更不会觉得你可怜,”谢仞遥垂眸,声音冷硬,“我就是嫌你烦了,才把你扔去钟鼎宗。你越是求我,我便越觉得你可笑,你若是去钟鼎宗好好修炼,他日有所成,我还高看你一眼。” 谢仞遥敛眉,似不再愿意看他:“人活世上,腿脚往高处走,脊梁往直处立。顾渊峙,弯腰低头的事轻易做不得,别把自己看得这么贱。” 要有骨气,有决心,有污言秽语中挺直脊梁的力量。 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祝福你前路通顺,无愧于己。 大道可成,无坚不摧。 昨夜一场雨,今日艳阳天。 屋子里的一切纤毫毕现,谢仞遥道:“我们要走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要离开。 但他听见顾渊峙问:“我昨天给你买的炸鱼呢?” 谢仞遥顿了一下,与他擦肩而过: “都扔了。” * 他们这次的飞鱼船之行很顺利,谢仞遥站在甲板上,在飞鱼船越飞越高之际低头去看这个怀山大陆最大的港口。 钟鼎宗的飞鱼船还停在那里,是整个港口里的庞然大物。 从塔顶看去,和此时从飞鱼船上看下去,并无区别。 谢仞遥看了几眼后,加上不时就有人盯着他看,便愈发兴致缺缺。 他想要回船舱,身边却来了个卫松云。 卫松云和他一起去瞧钟鼎宗的飞鱼船,闷闷道:“顾师兄真的被钟鼎宗瞧上,要去做钟鼎宗弟子了么?” 他不知何时又开始捏着他那把破扇子,谢仞遥笑着应了一声:“嗯。” 飞鱼船终于飞至天际,任钟鼎宗的飞鱼船再庞大,此时也渺小如尘埃。 怀山大陆在他们眼前急速退去,飞鱼船将横跨通天海,一个月后到达悬钟大陆。 回到王闻清口中说的落琼宗。 卫松云被风吹得眯了眼:“师尊说师兄太难受了,他不会说话,便让我来劝导劝导师兄。” 他扇了扇手中的破扇子,一本正经地道:“师兄,天下自古没有不散的宴席,又有诗云” “我知道,”谢仞遥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我也没有难受。” 船侧,旭日将落,金光万里。 无非是。 无非是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第28章 小酒肆立在路边, 棚子外便是条弯弯曲曲的泥土小道。 如今正是盛夏,酒肆又远离村镇,只供过路人来往歇脚买酒。每日清早等薄雾退进身后落霞群峰, 若路上无人路过, 便只剩一片片斑驳晃动的绿影。 酒肆辰时开张,往往等到午时才有零星人影,老板棚子下一坐,大半晌午都是在支着脑袋打瞌睡。 今日却有些不同。 辰时一刻,薄雾还未散尽,老板清早吃饱喝足刚一坐下,觉瘾还没翻腾上来,就见林荫小道尽头走来了四个人。 其中两个人戴着斗笠,剩下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小姑娘被最前头的人牵着,看见了酒肆招展的酒旗后,眼睛一亮,拉着人说了些什么,四个人便一起朝老板走来。 老板赶紧将脚从躺椅上放下来,蒲扇一放,揉了一把脸,笑眯眯地迎了上去:“客官赶早!” 四人走近, 没有进屋, 在棚子下挑了个干净的桌椅坐了下来。 牵着小姑娘的人率先摘了斗笠,老板一瞧,忍不住嚯了一声。 好家伙,红头发老头。 红发老头并不理老板的殷勤,坐下就开始给自己倒水喝,老板被他甩了冷脸色,还是另一道带着笑的声音对他道:“劳烦您上点茶水小菜便可。菜要有道肉菜,再要两碗白饭,多谢。” 老板哎了一声,朝这声音瞧过去,随即愣了愣。 他这酒肆在落霞山脉下,身后万顷群峰灵宝无数,向来不乏修士凡人往来。 老板在这三十多年,见了不知多少人,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怕是画上出来的也不及。 他不过十六七的模样,根骨还未长开,身形纤长。浑身衣裳也素净,并无装饰,只简简单单地拿着个玉冠束着发。 没有珠光宝气,露出来的肌肤白得腻人。 少年瞧过来的目光带着笑,偏眉目如画,不是张扬的艳丽,盈盈润润的,就漂亮得动人心魄,令人移不开目光。 哪怕是个男人,老板都忍不住失神。 “好嘞!”他应着,回过神后又忍不住去瞧。 多灵气的人。 正是谢仞遥一行人。 谢仞遥见老板进了屋子,将自己和王闻清的斗笠搁在旁边的空桌上后,才坐了下来。 王闻清喝够了,终于舍得将自己的脸从水杯里/拔/出/来,他见谢仞遥动作,恶狠狠地对着斗笠道:“马上就把你扔了。” 一个多月前他们一行人坐飞鱼船从怀山大陆启程,幸好这次没出什么意外,但到了悬钟大陆没多久,落琼宗一行人就遇见了长宁宗的弟子。 王闻清的头发太惹眼,加上谢仞遥一张脸也太突出。 谢仞遥不想在这个时候起冲突,就给他自己和王闻清一人买了一个斗笠。 他们自悬钟大陆南面下了船,落琼宗在西边的落霞山脉内。一路过来,王闻清想带着徒弟们熟悉一下风情人土,并未走得太快,便又是一个多月。 他也就带了一个多月斗笠,谢仞遥还好,王闻清实在是受不了这遮眼的玩意儿。 听到师尊的抱怨,谢仞遥抬头往前面看去:“落琼宗就在里面吗?” 眼前是群山叠叠,云雾缭绕,烈日灼灼下,瞧着自有一股巍峨。 王闻清听他提起落琼宗,立时没了怒气,笑得露出一口牙:“就在最里面,等咱们回了家,谁也找不到咱们,就不用戴这破玩意了!” 谢仞遥听他这么说,也笑了笑。 跋涉了两个多月,说不累是不可能的。恰巧老板此时端着饭上来,闻言明白了眼前的人都是修士。 凡人还好,修士像王闻清这样对他们倒正常,可像谢仞遥这般愿意温温和和与他们说话的,对他们笑的,却是罕见。 老板自然高兴,边给他们端饭边凑上去笑道:“倒是小子孤陋寡闻了,只听说落霞山脉里有灵宝,还没有缘得以见到大宗门弟子呢!” 谢仞遥心想他们宗门可能就六七个人,你不见还好,一见这不就见了一大半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却不能说出来,正要笑着应付过去,就见王闻清拿筷子敲了敲桌沿:“我们宗门封山很多年了。” “呦呵!”老板也是个见多识广的,呲着牙笑道,“那可真是大宗门!” 盛繁时代还好,如今肃霜时代,修真界灵气凋敝,封山是遭遇重大变故后,宗门不得已的自保手段。 可但凡小的宗门,封山无益于自毁,今日封山,明日便可能被其他宗门闻讯赶来灭宗后掠夺尽资源。 只有足够有能力在封山后自保的宗门,才有资格封山。 谢仞遥还是第一次听王闻清这么说,他将白饭分给卫松云和游朝岫一人一碗,也朝便宜师尊看过去。 王闻清的疯病却在此时又犯了,他低下头将脸埋进水杯里,谁也不理了。 谢仞遥只好接过话茬,笑着去和老板周旋。 王闻清已经辟谷,不用吃饭。谢仞遥没什么胃口,但卫松云和游朝岫还在长身体,还跋涉了这么久,被师兄看着一人吃了一碗饭,又吃了肉。 等两个孩子吃完,谢仞遥摸了摸袖子,在桌子上放了一锭银子。 修士不怎么带凡间的银钱,这是他们最后的银子了。 所幸前面就是宗门。 胖乎乎的老板与他们挥手作别,眼见着四人的身影踏着小径,消失在落霞山脉浓稠的绿中。 落霞山脉由外到内分为三关,一道关多为凡人探索,用来寻药猎兽已经是足够。二道关内有灵旷宝物,和一些秘境,危险很多,但因周围没什么可以一手遮天吞下落霞山脉的大宗门,五大陆的修士只要敢,便都能进去一探机缘。 三道关是落霞山脉最深处,终年大雾弥漫,不知多大,无处探底。 瞧见大雾便能知是三道关到了,可进去的修士往往迷失在其中,兜兜转转后,往往又莫名回到了二道关。 除了雾,什么都见不到。 走在一道关时,尚且还有踩出来的小道。 进了二道关,小道渐渐消失,谢仞遥往前看去,只有丛生的荆棘。 王闻清在前方带路,他随手折了根树枝当剑,用来开路。 落霞山脉每一道关都很大,用上了灵力,落琼宗一行人第一道关都走了五天,此时的二道关,王闻清说要走个十天左右才能走完。 谢仞遥牵着卫松云和游朝岫跟在他身后,他第一次真正进到重峦叠嶂的群山之中。纵然赶路辛苦,但触目都是自然的鬼斧神工,也觉出辛苦外的另一种快乐来。 他们甚至还碰见了一处灵脉,蜿蜒在一座小山上,灵脉中火红色的光令人移不开目光。 卫松云大张着嘴巴,瞧着这没有主人的灵脉,馋得眼睛都直了。 王闻清拿手里的树枝敲了他的头一下:“瞧你没出息的样子,这算什么?回宗门了师尊给你分一条。” 卫松云咽了一口唾沫,听他这话什么都不顾了,嚷嚷道:“师尊说话算数!” 王闻清得意无比:“说话不算数师尊是小狗!” 这是他和谢仞遥新学的发誓手段,当小狗比说话不算数被天道天打雷劈可爱多了。 王闻清自从进了落霞山脉就有些沉默,此时终于话多了些,两人的话谢仞遥听得发笑,他这才问王闻清:“师尊,你说的落琼宗封山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闻清闻言,良久没有再说话,他瞧着落霞山脉最深处,半晌后叹道:“马上你们就知道了。” 又走了三天后,谢仞遥看见了雾。 大雾弥漫在四人面前,遮住了前方所有的路。 谢仞遥站在雾前,伸过去手,他的手立刻被雾吞了进去,如此近的距离,都已经瞧不见。 收回来手,谢仞遥余光瞥见身旁的王闻清蹲了下去。 他丢了树枝,伸手去扒拉手底下的落叶。 谢仞遥三人见到,也都蹲下去去帮他。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后,师徒四人手上都是潮湿的泥土,但王闻清手底下,出现了一尊石像。 石像是朵杏花模样,被雕刻得栩栩如生,花蕊都纤毫毕现。 王闻清没有说话,他将手上的泥随意在衣摆上擦干净,道:“小遥,给师尊刀。” 谢仞遥从储物戒里拿出路上随意买的小刀,递给了王闻清。 王闻清左手拿着刀,割开了右手的掌心。 血如水般不要钱地流下来,很快就将花蕊沾湿完了。 等花蕊完完全全被他的血给浸透后,王闻清收了手。 下一瞬,石像一闪,血就开始往花蕊里渗,不过几个呼吸间,血就都渗进了花蕊里,消失在了四人眼前。 紧接着,谢仞遥听到了轰隆隆的响声。 像是巨大的石块相撞摩擦,又像是云层上的滚滚惊雷声。 杏花已然变成了剔透之色,谢仞遥身侧的云雾开始翻腾不休。他站起身来,一路过来充斥耳边的虫鸣鸟兽声尽数归于静籁,唯独周身无数参天古树开始晃动摩挲。 沙沙声不绝于耳,犹如潮水般连绵不绝。 云雾沸腾地越来越厉害,像是在挣扎,谢仞遥看着急速蠕动的云雾,不过几霎,就见面前的云雾像是爆炸一样,在他眼前轰然炸开。 数万顷的云雾崩裂消失,掀起的风吹得谢仞遥衣袖扬起,猎猎作响。 云雾消失,落霞山脉数不尽的灵力朝云雾后奔涌而来,顿时有无数古树被灵力压断。 但这些灵力仔细地绕过了谢仞遥三人。 谢仞遥低头看了看腰间,它腰间,王闻清给的落琼宗玉牌正发着微弱的光,玉牌一角,杏花流光溢彩,似在欢呼雀跃。 灵力太浓厚了,催得云雾还未散去,就凝成了细雨。 谢仞遥抬手,指尖的泥土很快便被细雨给冲刷了个干干净净,每一滴雨里,都含着微弱的灵力。 他抬眸看过去,见到了大雾后的一切。 谢仞遥呼吸一滞。 他身侧,卫松云和游朝岫也睁大了眼。 他们面前,是一道万丈深渊,深渊上是一道长长的索桥。 索桥尽头,万座高峰,层层叠叠。 其中中间三座最为巍峨,周身云霞缭绕,即便是白天,云霞颜色亦似有落日相照,令人炫目。 落霞山脉,因此得名。 目之所及,每座山峰上亭台楼阁环绕,被橙红云霞笼罩着,恍若仙境。 却也寂静,谢仞遥甚至能感受到一种死寂。 唯一热闹的是每座山峰底,似乎都有灵力迸出,直冲云霄。 “这是咱们的护宗大阵。” 王闻清的声音有些哑,谢仞遥侧目看过去,就见王闻清望着这一切怔怔的。 他瞳孔里是落琼宗万年不变的橙红霞光,面上亦有水痕。 灵雨还在下,谢仞遥分不清那是不是泪。 护宗大阵的灵力将天际的云层都吹散开来,在谢仞遥震惊于落琼宗的真面目时,他的数万里、数十万里外,正有无数人向这里看来。 倒云端大陆岐山,万顷竹林上,许明秀睁开了眼。 他朝悬钟大陆的方向看了会儿,兀地笑了,青年秀致的眉间全是笑意,片刻后呢喃道:“师尊再不醒,可就瞧不见这出大戏了。” 平沙大陆金屏山,沉沤珠被人拍醒,无奈道:“又怎么了?早课这么无聊,觉都不让睡了?” “我说沉师姐,早课早被你睡结束了,”来喊她的小师妹翻了个白眼,道,“花长老喊你过去。” 沉沤珠揉揉耳朵,跟着她起身:“我最近可没犯事,师尊她老人家叫我干什么?” 怀山大陆港口,历经两个多月,收徒大典告一段落,钟鼎宗的飞鱼船刚刚飞至天际。 甲板上,玉川子抬眸看去,遥远的天际云层激荡。 半晌后,他对身侧的贺泉道:“让掌舵的飞快些,抓紧回宗门。” 贺泉哎了一声,匆匆进了船舱,他行至一层时,飞速路过了一间厢房。 这间厢房从住进人后就紧紧闭着,未打开过。 船舱里,顾渊峙坐在大开着的窗边,他面上有两分阴沉,抬眸望向窗外。 正是悬钟大陆的方向。 而怀山大陆的中央,亦有位老人睁开了眸。 他身后,雪白僧袍的少年僧人垂下头来,腕间佛珠晃动,低声喊道:“师父,怎么了?” “月悟啊,”老僧人佝偻着身,从菩提树下抬头看去,“你知道灭世之祸前,盛繁时代的五大陆宗门之首么?” 第29章 盛繁时期宗门的开山消息惊动了五大陆。 不过几日, 各大宗门的请帖雪花般地飞至悬钟大陆落霞山脉内。 其中最先到达的请帖,是平沙大陆金屏山的请帖。 送帖子的人,正是金屏山花长老的亲传弟子沉沤珠。 灭世之祸后, 五大陆没有一个宗门存活了下来, 唯独平沙大陆金屏山,掌握了盛繁时代时六大宗门之一春瓮城的火鎏金诀。 春瓮城亦在平沙大陆,又因着火鎏金诀,金屏山向来以春瓮城的传承自居。 沉沤珠, 金火双灵根。 金丹期凭火鎏金诀接连诛杀两名分神期修者位居山河风云榜第二,扬名五大陆。 可在落霞山脉转了两圈后,沉沤珠连落琼宗的门都没摸到。 她深入到三道关外,触目的是无尽的浓雾。 除了周围七零八落折断的参天古树,仿佛前几日直冲云霄的灵阵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沉沤珠在雾前古树上坐了两日,最终将金屏山的请帖放在了雾前潮湿的泥土上。 她来拜访, 静等了两日, 大雾不散,便是宗门不愿接见。 对方是盛繁时代古意犹存的大宗门,她们金屏山位列“一山一寺带三宗” ,却也不是上赶着求见的卑微小宗。 深林苍古,不散浓雾前, 沉沤珠放下请帖, 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后,转身出了万壑群山。 她之后,不论目的如何,一波又一波的人都跋涉到了三道关前, 想要一探究竟。 但无一不被大雾阻挡在了外面。 大雾外人来人往,大雾内的谢仞遥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初见落琼宗, 当听到王闻清告诉他们落琼宗是盛繁时代的宗门时,谢仞遥确实震惊了两日。 从震惊里回过来神后,他去找王闻清,问的第一句话是:“师尊,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 王闻清坐在高高的索桥之上,触目是云霞蔚然,闻言挠了挠头,半晌后憋出来了一句:“都过去了。” 他不想说。 谢仞遥坐到他身边,橙红的落霞就凝在他们身边,寂静无声。抬眸看去,没有一丝生气。 如果没有收谢仞遥几人为徒,落琼宗就只剩下了王闻清一人。 灭世之祸后两千多年的光阴,他自己一个人生活在这死去了的群山中,活得像一根上了吊的迎春花。 谢仞遥道:“师尊,通天海底赵令恣说,灭世之祸还没有结束。” “我认识他,”王闻清冷笑一声,“他天天嘴上没个把,穷得要死,最爱干的事是拿他条蛟龙装可爱,去搭讪女修,哄着他那些乱认的姐姐妹妹们给他买酒喝。都死了还要夺舍你,你信他干什么?” 哄到他们落琼宗头上,王闻清当年就守在宗门前,见他来了二话不说就拔剑。 他们打架,身后落琼宗的女修们就开盘赌谁赢。刀光剑影中掺着止不住的笑闹声,少年少女们能一直这么玩到明月高悬。 这些王闻清都没有说,毕竟都是上一辈的事了。如果那些被哄的姑娘们还活着,都可以给谢仞遥当祖奶奶了。 谢仞遥听他这么说,却没有放弃,转过头去盯着王闻清看。 王闻清被徒弟看得受不了,狠狠揉了揉他的头,道:“小遥,灭世之祸是个太漫长的过程,便是要再来,也不是一两年就能来到的。” “况且以你现在的修为,如果灭世之祸重来,”王闻清此时眸光清明,他柔声去问尚还年少的徒弟,“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别说谢仞遥,便是这几日在大雾前徘徊的沉沤珠,王闻清看过去,也觉得少女虽身姿挺拔,却尚且稚嫩。 他们都还没有长大,很像当年宗门内招猫逗狗,天不怕地不怕的王闻清。也像浪浪荡荡,说着漂亮话去哄女修姐姐讨酒喝的赵令恣。更像无数王闻清已经死去的同门和师友。 那时灭世之祸离他们也尚且遥远,最大的烦恼是如果贪玩,会被师尊罚着面壁思过。 落琼宗有无数云霞,云霞外是莽莽深山,深山上是他强大的宗门长辈,深山外是看不够的热闹红尘,结交不完的朋友和望不见尽头的快活岁月。 他们活得无忧无虑,直到灾难到来,少年岁月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被拦腰折断。 谢仞遥被他问得答不上来。 半晌后,他垂下了头,低声道:“师尊,我是个五灵根。” 甚至于初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只是想出了万州秘境后,随便找个地方过完一辈子。 “小遥,师尊既然收了你为徒,五灵根就算不上什么。”王闻清挠了挠下巴,叹气,“束缚你的不是五灵根,是你的心。” 他道:“你心不静,道心不稳。” 道心不稳。 “道心先放一旁,且把心静下来吧。”王闻清拍了拍他肩膀,“时机到了,师尊亲自告诉你灭世之祸是什么,好么?” 王闻清虽然有时疯疯癫癫,但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谢仞遥知道他说出的话,从来都是真的。 万州秘境初见面,王闻清告诉他落琼宗和如今的顶尖宗门比丝毫不差。谢仞遥当时不信,此时看来,落琼宗鼎盛时期,确实如此。 少年垂眸,对王闻清道:“好,我听师尊的。” 休息了几日后,在王闻清的安排下,谢仞遥踏入这个世界来,真正的修炼才算开始。 这是落琼宗内门弟子的课表,难为王闻清还记着,又给徒弟们按照每人的情况进行了调整。 谢仞遥的课表上,每日要比师弟师妹早起一个时辰。卯时起来后,从王闻清那里领了扫帚,开始打扫落叶。 修炼之道辛苦,谢仞遥并无不愿,刚开始还咬牙才能起来,如此坚持了半个月后,卯时一到,不用王闻清叫,他就自己睁开了眼。 怪不得佛门弟子都喜欢扫叶子,落琼宗两千多年积攒下来的叶子,谢仞遥从上山的长阶开始扫。 从山上到山下,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道长阶,王闻清并不要求他扫得快,只要他认真仔细,扫得干净。 谢仞遥穿一件宽宽大大的青衫,袖口挽到手肘处,用发带束好发,垂着头认认真真地从最高一阶开始往下扫。 他听王闻清的,什么都不想,眼中只有叶子,卯时日头还没升起,明月将落,将他拢进去,勾勒出了一道模糊温和的纤长光影。 一下下扫干净落叶,露出青色的台阶,等影影绰绰能看清台阶上的青苔时,谢仞遥会抬一次头。 他朝远方看去,那时星子已落,天际是朦胧胧的一片淡蓝,呼吸进肺腑里的空气冷冽。 等能完全看见台阶上的青苔时,谢仞遥就收了扫帚。他站在半山腰,远处旭日升起,浩浩荡荡的金光铺进层峦叠嶂的高峰里,照着他眉眼,将他发梢染成了金色。 谢仞遥见山是山,见水是水,静下心来,渐渐地不再去想顾渊峙。 人各有归处。 等辰时卫松云和游朝岫起来后,王闻清就开始给他们上早课。 上至五大陆历史和奇闻异事,下至人体内修炼的十二经脉,王闻清无一不给他们讲清楚。 卫松云和游朝岫年纪小,听不懂的地方直发困,谢仞遥却认真,王闻清讲完后,他就能给听不懂的师弟师妹再讲一遍。 早课完便是修炼,卫松云和游朝岫去打坐,谢仞遥被王闻清安排着泡药浴。 他经脉里杂质多又脆薄,王闻清道:“就像被砌上泥的山壁,又干了这么长时间,早长山壁上了,要拿铲子把你经脉里的脏东西一点点铲掉,灵力才好进去被吸收。” 谢仞遥在通天海地伤了根骨,一开始的药浴为他打底,倒还温和,就是热。 泡了一个多月后,换了清理经脉的药浴后,就是刀割般的疼了。 真的像有人拿铲子一点点地去磨他的骨头血肉。 谢仞遥泡药浴的地方是间小屋子,他在里面泡,王闻清在外面守着,旁边就是打坐的卫松云和游朝岫。 王闻清站在窗外道:“要是太疼,受不了了,就喊师尊。” 谢仞遥疼得厉害,但偏生倔强,拉不下脸面喊,他把自己双唇咬得血迹斑斑。 他泡药浴的桶上就是窗户,受不了了打开窗户喊王闻清就行。 卫松云和游朝岫一次都没听见师兄喊过。 谢仞遥在屋里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屋里又热,疼得受不了了,他就伸出被泡得通红的手,将窗户裂开了一条缝,仰着湿淋淋的颈,吸几口窗外的凉气,再关上窗户,重新把自己浸在药桶里。 就这么一天天挨过去。 王闻清对卫松云和游朝岫道:“你们师兄有韧性,这些都比灵根重要。” 就这么泡了半年后,王闻清对谢仞遥道:“经脉清得差不多了,师尊给你将你体内的印接了,试试冲一冲筑基期?” 谢仞遥听说不用再泡药浴了,心里松了一口气,笑着道:“好。” 他近来又长高了些,泡了半年的药浴,此时长发未束,眉眼低垂,显得比以往清瘦,却不随意散漫,多了一股子说不出的气度。 连带着身上都褪了些稚气,五官又长开了些,羊脂玉一样,少了许多浸在凡间烟火气,清润之外,多了疏离。 筑基期引不来天雷,等王闻清解了他体内的诀后,谢仞遥才觉出泡药浴的好处来。 体内经脉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涌来的灵力,谢仞遥放开了吸收灵力,只觉得灵力在他体内无比通顺,无论多少,经脉都尽数收下,再无胀痛。 他的识海内,小谢仞遥端坐在空中,眉目微凝,手腕上灵根不断的闪烁,周身,仙驭的金光环绕。 灵力进十二经脉,饶丹田一周,经夹脊关到玉枕关,最终涌入识海。 当识海内被灵力塞满到极致时,下一瞬,只觉灵力膨胀后猛地收缩,尽数涌进了小谢仞遥身体内。 小谢仞遥一直闭着的眼缓缓睁开。 他面前,识海扩大了数倍,由湖变海。 谢仞遥睁开了眼,屋子里没有人,他抬眸望去,平日里看不见的数万浮尘此时纤毫毕现。 王闻清还在屋外为他护法,谢仞遥走出了屋子,突然被两团子东西撞进了怀里。 卫松云和游朝岫的声音在他耳边此起彼伏:“恭喜师兄筑基!!” 落琼宗万籁寂静,两个孩子的声音只惊掉了几片落叶。 落叶从对面山峰中一棵不起眼的树下掉落,与他们相隔了百里,谢仞遥望过去,树叶上每一丝纹路他都瞧得清清楚楚。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谢仞遥环住卫松云和游朝岫,朝王闻清笑,却兀地觉得眉间落了一丝冰凉。 那冰凉落到了他眉间,也落到了其他人身上。 落琼宗师徒四人抬头望去,只见万丈穹顶之下,鹅毛大雪倾盆而落。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谢仞遥眨了眨眼,他从踏入这个世界到现在已经一年了。 冬天到了。 第30章 落霞山脉下,梁磐徘徊在一道关入口处,头抬了又低,低了又抬。 围着一道关入口来回地绕,就是不进去。 他手里捧着一根灵草,不知不觉间,叶子都被他揉皱了,梁磐猛地瞥见,连忙松开手,用指腹将被揉皱的叶子小心翼翼地摁开。 等他再抬头时,被对面树上倒挂着的人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个姑娘,瞧着十八九岁的模样,墨似的发用一条青绸高高束着,此时因为倒挂垂下来,摇晃的绸缎上用银线绣着一朵朵胖乎乎,颇为逗趣的杏花。 她挂在树上,抱着双臂,面上没什么表情。但一双眼比常人大了许多,长在秀气精致的眉目间,这么大年岁的姑娘,瞧着灵气又可爱。 她盯着梁磐,瞳孔一动,视线就从他脸上滑到了怀里的灵草上。 半晌呦了一声:“长尾仙草?!小盘子,几日不见,哪里弄来的好东西?” 梁磐的磐念起来同盘,故被游朝岫赐名为小盘子。 梁磐看见是她,松了一口气,道:“你吓死我了!” 游朝岫嗤笑一声,腰一用力,就从树上翻了下来。她稳稳当当地落地:“要是吓能吓死你,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她又道:“你拿它干什么,求我帮你办事?” 梁磐不理她,小媳妇似地抱紧怀里的灵草,躲开游朝岫的视线,往她身后瞧去。 没有见到想见的人,梁磐眉目间忍不住的失落。 游朝岫眼珠一转,挪到他跟前。她身形挺拔,一下子就遮住了梁磐的视线,笑嘻嘻拖着长调:“你在这等我师兄啊——” 听她说起师兄,梁磐耳朵瞬间支棱了起来。 但朋友这么多年,梁磐太熟悉游朝岫跟塘里藕一样多的心眼子了,他后退一步,冷笑一声:“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游朝岫老老实实地道,“我师兄马上就来了,你且等一会儿。” 梁磐眼睛就亮了亮:“那你热不热,咱俩去前面的酒肆等着,我请你喝酒。” 别给他跑了。 游朝岫道:“那你也告诉我,你这是给我师兄的?” “嗯,”梁磐闻言有些羞涩,他问游朝岫,“你是姑娘家,眼光好,你瞧瞧我今天这身怎么样?” 游朝岫被他这语气恶心出一层鸡皮疙瘩,忍住胃里的翻腾上下扫了梁磐一眼。 梁磐今天没穿宗服,换了件靛蓝的短打,露出长手长脚,腰间还挂了两个玉佩。他身形板正,又高,长得端正,这么一穿,换别人来看,确实惹眼。 游朝岫只觉得他像只花枝招展的大蓝孔雀。 她忍住笑:“嗯,不错,我师兄指定喜欢。” 梁磐就害羞地笑了:“今天是凡间的七夕,庆广城热闹。你师兄要结金丹了,这长尾仙草有大用处。我送给他,他要是高兴,不知道愿不愿意去和我去城里玩,我带他放花灯。” 庆广城正是离落琼宗最近的一个小城。 游朝岫和他一道往酒肆走去,听到花灯后一扬眉:“那我跟你们一起去。” 梁磐温声:“你消失最好。” 他怀着满怀的憧憬和游朝岫一道在酒肆外的棚子里坐下,想着七夕和花灯,紧张到连酒都喝不下。 所幸没等一会儿,就见游朝岫喊道:“师兄,这里!” 梁磐尾巴都翘起来了,伸着脖子朝游朝岫喊的方向瞧去。 等看到来的人,梁磐脸瞬间黑了下去。 来的是个颇有书卷气的少年,腰间别了一把玉扇,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屁/股坐到游朝岫身旁,拉起她的手,泪眼婆娑,情深意切:“师妹!” “师兄!”游朝岫声音亦是哀转久绝,她道,“看,梁磐给你带的长尾仙草。” 卫松云一听长尾仙草,眼睛都直了,隔着桌子就要去梁磐怀里抢:“真的吗?那多不好意思收。给我吧,我自己拿着就行。” 他还没结金丹呢,抢来以后用。 游朝岫又道:“他还要带你去过七夕,放花灯。” “没问题,”卫松云丝毫不怕暴露自己的贪婪嘴脸,一口保证,“有了长尾仙草,别说带我放花灯,把我当花灯放了都行!” 梁磐一口牙咬碎,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一道剑光带着灵力就朝两人袭来:“我杀了你们两个狗东西!” 卫松云和游朝岫顿时作鸟兽散。 两人跑得很快,奈何梁磐前些日子刚结了金丹,追得比他们更快。 今日是个艳阳天,他们转眼就进了一道关,浓稠的绿压下来,斑驳树影匆匆从梁磐身侧掠过。 半个时辰后,道路消失,梁磐追进了二道关内。 他一抬眼,身前古木横斜,卫松云和游朝岫早已不见了身影。 梁磐停下脚步,知道自己被游朝岫的银山天浪困在了阵法里面。 他不想费力去破游朝岫的这破阵,只一手捧灵草,另一手拿剑,随意砍着,嚷嚷道:“卫小二,游朝岫,你们两个王/八/蛋放我出去。” 没有回答,只有遥远处传来几声嘶哑猿啼,带着回声。 梁磐砍了一会儿,发现游朝岫真没有放自己出去的意思,只能收了乱砍的剑,凝了神,认真去找乱动的阵眼。 如此瞧了一会儿,梁磐盯上了一棵树,他右手剑一扬,灵力就朝那棵树劈了过去。 但比他剑意更快的是另一道灵力。 这道灵力中淬着金光,劈在树上,只听一阵咯吱响声过去后,下一瞬,树就拦腰而断。 梁磐眼中景色一变,卫小二和游朝岫就出现了在他面前几丈处。 两人低着头,身旁还站着另一个人。 刚刚那道带着金光的灵力,就是他发出来的,那是一个金杖,此时正飞回到他手腕上,乖巧地缠了上去。 梁磐满腔的怒气,看到那个人影后,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张了张嘴,想叫人,只觉得自己脸热得厉害,一张嘴就冒热气。 游朝岫一掀眼皮,就看见了对面红透了的梁磐,顿时噗嗤一笑。 谢仞遥一顿:“你还笑?” “没有没有,”游朝岫拉住谢仞遥的衣袖,仰了仰下巴,“师兄,梁磐还在那呢。” 谢仞遥这才转过身来,他有些无奈,对梁磐笑道:“他们两个又捉弄你什么了?” 梁磐看着眼前的青年,他端端正正穿着落琼宗的宗服折雪袍,腰间挂了一个杏花样式的玉佩,身姿挺拔。 梁磐从谢仞遥十八岁与他相识,从少年到此时青年,谢仞遥的变化并不大,不过是五官完全张开了,比年少时少了些青涩。 每一次相见,梁磐都觉得天底下恐怕也只有这么一个谢仞遥了。 他走向前去,道:“我和两个小屁孩一般见识什么。” 卫松云和游朝岫狂翻白眼。 师兄不在杀你狗命,师兄在就不一般见识。 小盘子果然奸诈! 梁磐将手里的长尾仙草递给谢仞遥,道:“我来给你送这个。” “上次我们历练结束后,我自己又入了一个秘境,”梁磐道,“碰巧撞见了。” 谢仞遥一看,是长尾仙草。 长尾仙草入药炼丹,吃了后能保肉身在结金丹时不被天雷劈伤灵根。 多少修者想要,却因为长尾仙草的稀少求而不得。 谢仞遥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太珍贵了,我不能要,我师尊给我准备的另有。你自己拿着,看看你们玄云宗有没有需要的,或是拿了它卖掉,也是一笔收入。” 玄云宗便是梁磐的宗门,离落霞山脉有几百里远,是个不大不小的宗门,宗主就是梁磐的父亲。 当年梁磐一人进落霞山脉寻宝,遇到危险被谢仞遥救下,从此与落琼宗师徒四人相识。 王闻清并不拘着他们,修炼之外,常常让谢仞遥带着师弟师妹去历练。五大陆这么大,出宗门历练是大宗门锻炼弟子的常用手段,一是能在危险中提升修为反应,二是能增长见识。 认识以后,历练谢仞遥三人大多都是和梁磐一道。 从当年回到落琼宗到现在二十多年,对于修者来说,并不算多长的岁月。其他四片大陆只去过一两次,但悬钟大陆却几乎被他们逛完了。 梁磐起初也以为谢仞遥一行人是小宗门弟子,但后来相处了几年后,才得知落琼宗就是那个多年前引起五大陆轰动的盛繁时期宗门。 梁磐是小宗门弟子,整个玄云宗对当时情况都知之甚少。 这事他只告诉了爹娘,娘笑着对他说:“交朋友嘛,看出身门第就没意思了。” 梁磐并不因为对方是大宗门弟子而自卑羞愧,他只为自己的心忐忑。 “随手遇到就摘了,也是我运气好,”梁磐道,“我想着你马上要结金丹了,正好能用,你就拿着吧。” 谢仞遥笑着看他,不说话。 梁磐就败下阵来,他嘟囔道:“反正还有段时间,我替你养着。” 但灵草没送出去,接下来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梁磐腹稿打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今天庆广城热闹,我请你” 他打腹稿的时候,谢仞遥已经转了身过去,梁磐说话音小,谢仞遥也不知听没听到,说一半就被他打断了:“我师弟师妹今天是偷偷跑出来的,师尊正生着气,要我们赶紧回去。你从宗门赶过来,跟我们上山住一晚?” 梁磐被打断,就不再好意思再说一遍请他过七夕节了。 算了,反正以后日子还长,七夕节每年都有。 他挠了挠头,道:“我爹娘还喊我有事,我也是偷跑出来的,也要回去了。” 他想了想:“我听我娘说,似乎是半年后要开的素月秘境。” “这个秘境百年一开,”梁磐道,“连一山一寺带三宗的弟子全都要来。我爹应该是想着让我去的,你们去不去?我们结伴。” 去的宗门太多了,他的宗门是小宗门,落琼宗虽大,如今也只剩下了谢仞遥四人。梁磐想着,他们进去只做历练,见见世面,不求得到宝物。 那可是素月秘境,指不定大宗门带队的弟子就是山河风云榜上前面的天才。 谢仞遥想了想:“我们应当是不去了。” 小秘境还好,他现在金丹都没有结,大秘境还是不要碰了。 带着卫松云和游朝岫回了宗门后,谢仞遥已经把素月秘境的事抛到了脑后。 王闻清对着卫松云和游朝岫指指点点了半晌,才喘了口气。 落琼宗太大太寂静了,他们师徒四人住在一座峰上,二十多年来忙着修炼游历和长大,连一半都没有逛完。 王闻清吵吵闹闹,卫松云和游朝岫只当听个响,不但不愧疚,还笑眯眯的。 说到最后,便宜师尊自己都累了,摆了摆手,道:“你们三个,半年后等小遥结了金丹,去素月秘境一趟。” 又是素月秘境。 谢仞遥道:“非去不可?” 王闻清瞪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是非去不可!” 他转而叹道:“去帮为师拿个东西回来。” “师蹲还有东西辣在里面哇?”游朝岫正抱着一个梨啃,说出的话含糊不清。 卫松云也在旁边道:“要去的话,那岂不是会遇见钟鼎宗的人,能碰见顾渊峙吗?听说他混得不错。” 他话音落下,整个山头都寂静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能杀死人的寂静持续了半晌, 游朝岫恨不得把手里的梨砸到卫松云头上:“卫小二,你要不会说话就把自己的嘴割下来扔了!” 她说完,又去偷瞧谢仞遥。 她和卫松云实则并没有和顾渊峙相处多少时间, 对这个曾经的师兄的离开, 初时还有惆怅,如今二十多年过去, 早已淡忘。 但谢仞遥不同。 顾渊峙是他救下来,他认了师弟后, 又是他亲手送出去的。 就算谢仞遥不说,长大了之后,游朝岫也能感受到这是师兄不可提的心结。 卫小二那张嘴真不是人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游朝岫瞪他。 卫松云此时也知说错了话,怕游朝岫揍他,只扇子一开,抱着头遮掩住脸,装死去了。 “素月秘境应当不小,轻易遇不见,”还是谢仞遥接了话,他面色如常,轻轻巧巧将这个话题绕过,去问王闻清, “师尊落了什么在素月秘境里面?” 王闻清丝毫没感受到徒弟们之间的暗潮汹涌,闻言道:“不是我的,是咱们落琼宗的。” 他问:“知道宗主令吗?” 当然知道。 凡是宗门,都有宗主令, 为一宗之主身份的象征。 谢仞遥有些震惊:“师尊把落琼宗宗主令落素月秘境里了?” 王闻清挠头,嘿嘿笑道:“灭世之祸那时候这么乱,就不当心扔那里了。” 宗主令说扔就扔。 谢仞遥三人:“” 王闻清望天:“素月秘境一百年才开一次,既然开了,为师就想着让你们拿出来。那里面机缘不少,找宗主令的时候,如若碰见,也是造化,收了便是。” 王闻清这么说,那么谢仞遥师兄妹三人就定要去一次了。素月秘境半年后开,卫松云和游朝岫还好,他们两人离结金丹尚且还远,又是闲不住的性子,便商量着趁着这半年离开宗门再游历一次。 谢仞遥则停在心动期已经五年,离结金丹不过一步之遥,王闻清让他在半年内借了金丹,他自然不能和两人一道下山。 嘱咐好师弟师妹半年内一定回来后,谢仞遥自已一人在山上开始试着结丹。 并不顺利。 二十年前,他们刚回落琼宗,王闻清便说他道心不稳。 谢仞遥睁开了眼。 他面前是云霞蔚然,谢仞遥伸手,一朵橙红云霞就飘到了他眼前。 似乎知道他是落琼宗弟子,云霞亲昵地绕着他指尖。 卫松云和游朝岫已经走三个月了,谢仞遥还没有丝毫要结丹的迹象。 谢仞遥从筑基期到开光,到融合再到心动期,如今马上就要结丹,只用了二十多年。 二十年从筑基期到金丹期,从没有五灵根能做到这种地步,说出去是个足以令五大陆侧目的成绩。 也足以是让任何一个人骄傲的成绩。 但谢仞遥从没有这种感觉,他回到宗门后,常常做一个梦。 梦里通天海波涛汹涌,沧溟的声音阴魂不散,口口声声地喊着顾渊峙会恨他。 每次梦醒,他鬓边都是冷汗。 这些谢仞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将梦深深地埋在心里,然后不敢懈怠地修炼。 这个世界不管怎样,修为高总是没有错的。 心动期不够,其实金丹期也不够,哪怕是元婴、分神期,修真界都有不少人。 谢仞遥愈入大道,愈生卑切,于是愈发踌躇不进。 他心能静下来修炼,道心却不稳。 与指尖的云霞玩了一会儿后,谢仞遥松开了它,云霞荡悠悠地飘远后,谢仞遥看见更远处飘来了一只传话的纸鹤。 纸鹤用来传话,如今落琼宗,除了他,也只剩下一个王闻清。 谢仞遥站起身来,被纸鹤引着,往前走去。 落琼宗峰与峰之间都有索桥相连,用上灵力后,纸鹤转眼带着他掠了三四座山峰。 熟悉的景色在谢仞遥身侧飞速掠过,见纸鹤还没有要停的趋势,谢仞遥心下讶异。 接下来的地方对于他们师徒四人住的山峰太远,谢仞遥几乎没来过。 又如此跟着纸鹤走了大半个时辰,眼前的一切谢仞遥已经陌生无比。 等跟着纸鹤拐了个弯,谢仞遥踏上了落琼宗他一座从没有来过的无名山峰。 山顶满是落叶,落琼宗尚杏花,以杏花为宗纹。正是四月时节,谢仞遥抬眸看过去,只见眼前尽是漫山遍野,开得热烈的杏花。 纸鹤往杏林里飞去,谢仞遥只瞧了眼杏花,就要跟着它进杏林。 便是在这时,自林中冲出了一道阴影。 这阴影极快,手中松松握了把细剑,行走间还有吱呀的轻响,二话不说,就朝谢仞遥劈来。 谢仞遥反应极快,仰头与他割向自己脖颈的剑尖擦过后,手腕一转,他手中就多出了一把剑。 剑是最平常的剑,仙驭是杖不好练习剑法,这剑是王闻清随手甩给他学矜伐剑法用的。 谢仞遥握了剑,松松挽了一个剑花,转眼间已经和眼前的东西过了十几招。 他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东西是落琼宗的偶尸。 说是偶尸,实则是用木头片子订成的人形,只不过被注了灵力会动,多数是给刚入门的筑基期弟子陪练,但凡会点剑法招式,和偶尸打架可谓是难逢对手。 但和眼前这个偶尸过了几招后,谢仞遥立马察觉出了它和其他偶尸的不同之处。 这个偶尸的境界,竟然在他之上。 这偶尸手上拿的剑,也不是和其他偶尸一样是木头刻成的剑,而是一把真剑,剑刃锋利,折射出的剑光如隆冬寒月,绝非凡品。 偶尸被他击退,下一瞬就再度飞身而来。 谢仞遥脚尖一点,急速往后掠去,同时反手拿剑,灵力迸出,剑柄带着灵力在半空中化了一道极圆的半弧,与偶尸剑意正面相撞,朝它腰间直直斩去。 矜伐剑法第一势,青松落色。 谢仞遥这道剑意燥热,剑意扫过,杏林中杏花纷纷扫落,又在碰到他灵力的一瞬化为齑粉。 正是他火灵根的作用。 和王闻清不同,谢仞遥身负五灵根,虽然斑驳,但灵力可以随他心意使出任意一个。 矜伐剑法在王闻清手中大开大合,在他手中,则更多了圆滑变通,瞬息千变之姿。 剑意扫过不过一瞬,偶尸修为在他之上,强硬地冲散了谢仞遥的剑意。 可当偶尸破了谢仞遥的青松落色后,谢仞遥已然不在他眼前。 有所感应般的,偶尸转身回头,没有眼睛的木头脑袋一抬,就见谢仞遥自不远处的一棵杏树枝头飞身而落,手中剑意迸裂,只斩向他脖颈。 偶尸只来得及抬起手中的剑去阻挡。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两剑悍然相撞,谢仞遥剑法中的灵力如霜,带着偶尸不过几瞬,木头身子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刚刚的青松落色不过试探,此时正面相撞,谢仞遥与偶尸没有五官的脸对视,即便此时气血翻涌,他眸中光也璀璨。 下一瞬,他手腕一转,剑尖穿透偶尸手臂,霜雪褪去,木灵力雄厚的力量直穿透了偶尸下巴,捅进了他脑袋里。 剑意凛冽,满林杏树簇簇。 矜伐剑法第二势,烘炉点雪。 偶尸握着的剑并非凡品,谢仞遥手中剑捅进他脑袋的那瞬,他手中的剑也割破了谢仞遥肩膀处的折雪袍。 所幸它只是个木头,浑身又被谢仞遥灵力给冻得结了霜,反应迟钝。 谢仞遥不理会悬在肩膀上和颈侧的锋利剑刃,双手握住剑柄,往左一扫,手中的剑就从偶尸左侧脸颊破颊而出。 谢仞遥识海动荡,灵力在这一瞬从十二经脉而过,尽数迸出,涌向了手中的剑。 剑尖狂风乍起,卷得偶尸晃动不已,下一瞬,剑尖就刺进了偶尸握着剑的右臂。 霎那后,偶尸右臂悍然落地。 矜伐剑法第三势——“风禾尽起”。 剑意与灵力相融合,卷起杏林满树落花,清光万里。 手中的剑落地,偶尸仿若失了魂魄,顿时成了一堆死的木头片子,站在那里不动了。 谢仞遥手中的剑也随着这一势寿终正寝,剑刃被拦腰折断,当啷一声摔在了地上。 偶尸不动了,谢仞遥倒也不至于和一堆木头片子较劲,他低头,有些可惜地看了看手中的剑。这是王闻清在他筑基后给他的剑,没想到坏在了这里。 “它弄坏了你一把剑,师尊再赔你一把,”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谢仞遥转身看去,就见王闻清蹲在一颗杏树上,笑眯眯地望着他,“把它扔地下的那把剑拾起来,以后你就用它。” 谢仞遥听他的话,将地下偶尸的剑捡了起来,问道:“这偶尸是师尊弄的?” “不是,它本来就是守这个林子的,”王闻清挠头,“我见它手里的剑适合你,就让它来会会你。” 一碰上这剑,谢仞遥只觉得一阵凉意刺骨。手中的剑剑刃窄细,似刀似剑。初看凛冽,细看就能看出剑身有银光滑过,若匹炼秋光,倒泻湖心明月。 剑身华丽,剑柄便古朴了许多,漆黑剑柄森然。 “它叫拂霜,”王闻清从杏树上蹦了下来,笑嘻嘻地道,“剑身是虚无境里一整块霜石练成,剑柄是最好的春瓮枝,是当时五大陆第一剑修用了九十九年淬成。” “他与我师兄一见如故,将拂霜赠与他,庆贺两人相识之喜。我师兄也很珍惜,这是他最喜欢的佩剑。小遥,你好好用它。” “好,多谢师尊,我会好好用它的,”谢仞遥喜欢这把剑,抬头后的眼中都是笑意,转而问道,“这偶尸为什么要守这片杏林?” 他看了这杏林一圈,和他们落琼宗其他杏林并无区别。 王闻清闻言笑了笑,颠着脚走在前面:“跟师尊过来。” 小心收起来拂霜,谢仞遥跟在王闻清后面,朝杏林深处走去。 杏林并无多大,两人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越往里走,杏树枝头的杏花便越稀疏。等到了最里面时,竟是一片片枯死的杏树。 等枯死的杏树都没了的时候,前头的王闻清道:“小遥,到了。” 谢仞遥抬眸看过去,被眼前的景象震在了当地。 良久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仞遥声音喑哑:“这是万人坑?” 第32章 他们眼前是一片很宽阔的地。 如若没有面前无数站着的这些人的话,从杏花林里出来,确实有曲径通幽后豁然开朗之意。 但谢仞遥看着废墟一样的场景,只觉得从心底里生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凉意。 二十多年, 谢仞遥都不知道他们宗门里还有这种地方。 谢仞遥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座闪着冷光的“黑山”。 黑山不知道用什么堆砌而成,每一座都有三四人高,泛着类似金属的冰冷光泽。 不止是山,连带着眼前的地,都是寸草不生,漆黑一片。 背后是开得盈盈的杏花,春意盎然。眼前是只有一种黑色的冰冷土地。谢仞遥站在两者之间,只觉得割裂。 他上前一步,伸手碰了碰“黑山”。 他指尖刚碰上去, 眼前的“山”便轰然倒塌, 溅起的灰朝两人浇头罩来。谢仞遥掐了一个诀, 灵力迸出,结成了一个罩罩住了他和王闻清,才避免被这玩意儿撒了一身。 王闻清的声音慢吞吞地从他身后传来:“这是个灵旷,这些都是灵石,被吸走了所有灵力,又过了这么些年,才变成这样。” 怪不得前头是个巨大的坑。 谢仞遥和王闻清一道往前走去,到了坑的边缘才停了下来。 如此走近之后,谢仞遥看着坑里整整齐齐的人,只觉得一股子寒意扑面而来。 他们面前的坑里,整整齐齐地坐着望不见尽头的人,有男有女,都穿着落琼宗的宗服折雪袍,盘腿坐在灵旷坑底。 他们队列整齐,闭着眸,衣衫都完好无损,人却是不知死活,没有生息。 这么多人形成了一种巨大辽阔又诡异的死寂,逼得人喘不上气来。 “师尊,”谢仞遥看着眼前的人,离他最近的那人,似乎上手触碰,都能感觉到专属于活人的温热,“他们是死是活?” 这种情况,谢仞遥只觉得人是死的竟比人是活得说得通一些。 王闻清有些沙哑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叹道:“小遥,他们都还活着,是落琼宗弟子。” 这话中的意思如九天惊雷,炸得谢仞遥良久缓不过来。 等他回过神来,转身看向王闻清,眉目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神色:“师尊,我想知道,灭世之祸中除了我们落琼宗,还有其他宗门像你一样活下来的人吗?还有和这些落琼宗弟子一般,这样活下来的人吗?” 这些都是赤/裸/裸的人命,人命关天,丝毫马虎不得。 “师尊不是告诉你,如果时机到了,会给你说灭世之祸是什么么?”王闻清缓缓地走下坑底,“当年灭世之祸来临,落琼宗自知将要倾覆,便选了三千名弟子。” 谢仞遥跟在他身后,和他一道走进了这个坑底的“活死人”墓,听他道:“落琼宗举宗门之力,在这个灵旷上建了锁灵阵,将这三千名弟子的魂魄锁在了各自识海之中,靠汲取灵旷灵力维持最微弱的生命。锁灵阵成,从外面来看,他们就和没有灵根的凡人一样,这样才能躲过灭世之祸。” 王闻清站在谢仞遥对面,两人之间,便是一名沉睡的落琼宗弟子。 “可灵旷中的灵力终究有限,锁灵阵只能让他们活两千两百年。”王闻清看着徒弟,他一瞬间内,也有两千多年那般苍老,“如果两千两百年过后,没有解开锁灵阵,锁灵阵就会反之去吸他们识海中报名的灵力,来维持灵阵运转。灵力吸完,便去吸魂魄,最终成为恶阵。” 谢仞遥喉咙有些干:“怎么解开锁灵阵?” 王闻清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挠头,却在半途又放下了:“宗主令,锁灵阵阵眼就是落琼宗宗主令。” 谢仞遥听了他这话,脱口而出道:“阵法和阵眼还能分割开来,发明这阵的人好厉害。” 所谓灵阵,便是阵形阵眼浑然一体,缺一不可。 阵眼是灵阵之魂,怎么能从灵阵中分割而出? 这样听起来惊世骇俗的阵法,发明他的人,怕是天都敢掀一掀的性子。 他这么说后,就见对面王闻清笑了笑,毫不谦虚地道:“小遥没有夸错,这阵是为师试着玩试出来的。” 他于阵法一道上,师兄萧散曾夸他五大陆无有人能及。 “它刚出现时,到底是灵阵还是恶阵,五大陆那群人吵个不休,不少人骂我是要坠魔的疯子,一度让这阵沦为禁阵。”王闻清见他惊讶,得意一笑,苍老疲态自他脸上褪去,竟有了些意气风发 ,“但灭世之祸濒临,落琼宗不能断绝于此,就冒险用了为师的阵,五大陆没有效仿者。” 谢仞遥听到这里,便明了了许多,接了他的话:“宗主令是阵法阵眼,交给谁都不放心,又有灭世之祸要来。秘境最为安全,就只能将宗主令扔进素月秘境里,毕竟素月秘境一百年才开一次。” “但师尊呢?”谢仞遥紧接着又有些疑惑,“为什么不把宗主令给师尊拿着?” “你猜到了大半,”王闻清夸他聪明,“为师那时候就是个普通内门弟子,怎么有资格拿宗主令?素月秘境一开始也不叫素月秘境,叫素月宗,我师兄代宗主之责时,和素月宗宗主是故友,将宗主令给他保管。灭世之祸后,素月宗湮灭,成了素月秘境,百年一开。” “所以素月秘境才能有这么多的宝物,”谢仞遥眉头微扬,“因为素月秘境里本来就是一个大宗门所有的资源传承。” “是也,”王闻清微微敛眉,“所以师尊才让你带着你师弟师妹去素月秘境一趟,拿出宗主令。” “锁灵阵马上就要两千两百年了,”王闻清让谢仞遥去看他们周身沉默,却还活着的三千名落琼宗弟子们,“小遥,你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谢仞遥顿了顿,问他:“师尊,这件事你确定要我来办?” 三千条从灭世之祸中活下来的人命,苦苦等了两千多年。 只有一次机会。 “去吧,小遥,去吧,”王闻清只这么柔声对徒弟道,“灭世之祸没有结束,落琼宗不能一直封山,大道之路亦不能处处有师尊给你护航,让你一帆风顺。你也不能永远偏安在宗门内。” “道心不是枯坐悟出来的,”王闻清侧目看他,目光温柔,“道心是走出来的,是生死之间才有大彻大悟,终得圆满。纵然前方有惊涛骇浪,但这些年,师尊该交给你的,已经都交给你了。接下来,该靠你手中的剑,去求你的道了。” * 卫松云和游朝岫在两个月后赶了回来。 五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离素月秘境开境只剩一个月的时间。 谢仞遥金丹并未结成,但和王闻清从杏林出来后,他如大梦一场,不再纠结,除了修炼外,只专心炼矜伐剑法。 这么师弟师妹回来,他们和王闻清道别后,落琼宗一行人喊上梁磐,踏上了去素月秘境的路。 素月秘境在青霭大陆,青霭大陆是其他四片大陆中,和悬钟大陆挨得最近的大陆。 谢仞遥四人十天后,就到了素月秘境旁,一个叫“丰善”的镇子。 但凡秘境旁大多荒僻,丰善镇亦是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但谢仞遥四人到时,小小的镇子里已经是熙来攘往,穿着各色宗服的修者都有,穿梭在街头巷尾,好不热闹。 谢仞遥他们以往历练时,从不找什么大秘境,多是往人迹罕至的小秘境去,一来二往常常遇不上什么人。 如今这样热闹的场景,倒不多见。 谢仞遥还好,游朝岫是个姑娘,又是爱热闹的性子。见了漂亮首饰和衣裳铺子就走不动道,跟着谢仞遥走了两步,就眼巴巴瞅瞅师兄,又眼巴巴回头瞅瞅首饰。 谢仞遥好笑,对卫松云道:“你不是也喜欢买衣裳,就陪着小游逛逛?秘境还有大半个月才开,我和梁磐先去找家客栈,到时给你们传灵鹤,逛完了来找我们。” 卫松云正求之不得,听师兄这么说,扇子一开,活像个纨绔子弟,一摇一摆地和游朝岫潇洒去了。 谢仞遥和梁磐找了许久,才在镇子深处找到了一家还有空厢房的客栈。 这家客栈藏在巷子最里面,窗子闭着,灯光昏暗,大堂里零星坐着些人,说话也都是窃窃私语。 所幸空厢房多。 谢仞遥定了四间房后,给掌柜的借了笔墨,在大堂给卫松云两人写传信用的纸鹤。 掌柜的一双笑眼,不说话都笑眯眯,亲自将笔墨给谢仞遥送到桌子上,乐呵呵地道:“客官不够要还有,笔墨不收银子。” 梁磐就在他身边帮他研墨。 谢仞遥写好后,将纸叠成纸鹤的模样,指尖一点,纸鹤就有了谢仞遥的灵力。 也和他性子一样,扇扇翅膀试了两下,慢悠悠地往客栈外飞去。 梁磐在旁边道:“听说这块凡人的凉面有名,做好后拿冰水一镇,淋上麻酱拌一拌,吃起来唇齿生香,你要不要尝尝?” 他们早已辟谷,按理来说不用再吃饭。 但梁磐想和谢仞遥多待会儿。 不拿这个法子留住他,就只能上楼各自进屋了。 谢仞遥正专心瞧着纸鹤飞远,没怎么听清梁磐说话,随意嗯了一声。 纸鹤已经飞到了客栈门口,门口挂着竹帘,纸鹤寻摸了好久,才在侧面找到一处空隙,它开心地转了一圈,就要从缝隙处飞出去。 便是在这时,缝隙里伸出来了半只手掌。 纸鹤直直地撞了上去,晕头转向地往后退了退。 谢仞遥瞧着这一切,见一人掀开帘子,从门口进了客栈。 客栈的门年岁久了,低低矮矮,男人高大,进来要弯腰低头。 他站在背光处,率先投进来了一道细长影子。 随后是道低沉声音:“劳烦,请问有空厢房没?” 大堂中有人扭头望去,看了一眼后,又很快转了回来,只有掌柜汗巾一甩,笑盈盈地拉长调子答了一句:“有嘞——” “客官先进,我跟您拿钥匙。” 唯有谢仞遥在那道声音里如遭雷击。 男人听他这么说,就进来了。 他进来后,先看见的是眼前的纸鹤,小小一个,鹤尾飞过的地方有细碎灵力闪过,似光似尘。 他挡了纸鹤送信的路,纸鹤许是有些记仇,啄了他手一下,耀武扬威地从他耳边飞走了。 顾渊峙心绪没丝毫的波动。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侧头,让纸鹤过去。 直到纸鹤飞过的灵力沾到了他身上。 * 谢仞遥看清了男人的长相,猛地低下了头来。 梁磐疑惑,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谢仞遥飞速答道,“我先回屋了。” 他想站起来,就觉得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第33章 那道目光如蜻蜓点水, 谢仞遥刚察觉到,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就错开了。 不过是顾渊峙往这里的随意一瞥罢了。 谢仞遥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和梁磐坐在角落里,并未被顾渊峙发现。 梁磐见他面色有些不好,有些担心:“你莫瞒我,真没什么事么?” “无事,”谢仞遥收拢好纸笔, 问他,“能麻烦你帮我把这还回去吗?” 他只是没想到在这里就和顾渊峙遇见了。 顾渊峙站在柜台处, 谢仞遥并不想上前。 “好嘞,”梁磐见他没事,接过他手中的纸笔,笑道,“你坐着等着,我去去就回。” 谢仞遥朝他笑了笑:“多谢。” 梁磐顿时有些高兴。 他们这些年相处,谢仞遥往往是沉默的那个,沉默地和他们赶路、历练,沉默地看着梁磐和师弟师妹们闹着玩。 除了必须要说的话,谢仞遥会温和地说出来外, 他并不多话,也不常笑。 得了他好不容易的笑, 就够梁磐开心好几日。 梁磐心情很好地站起身,没走几步就到了客栈柜台前。柜台前还站着一个男人,他将纸笔送还给掌柜,就感觉那男人瞥了自己一眼。 不过短暂的一瞥,梁磐只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带着恶意的注视,霎时间,腰间的本命灵剑已出鞘半寸。 被梁磐生生地压了下去。 剑入鞘, 他朝男人看过去。 这是个已经成年的男人,梁磐看到他方才刚进了这个客栈。如今走近,能看清是极俊的一张脸,轮廓坚硬锋利。 梁磐本就算高,他还比梁磐都要高些,肩比他宽,只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忽视不得的压迫感。 梁磐望过去的时候,顾渊峙敛了眉。 眼睫遮住瞳中神色,他暂时蛰伏了起来。 梁磐不欲与他起冲突,见他如此,还了笔墨后,也回到了谢仞遥身边。 谢仞遥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顾渊峙进了屋后,两人才起身回屋。 等到了楼梯口,谢仞遥猛地停住了脚步。 客栈不大,楼梯狭窄,谢仞遥眼前挡了一个人。 他站在楼梯上,比谢仞遥高了几阶。谢仞遥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胸膛。 他一身漆黑短打,袖口戴着银色护腕,除此外周身再无装饰,干净到寥落。 谢仞遥仰了仰头,撞进了顾渊峙正微微低垂着头,注视着他的眼眸。 两人照面,对视,僵持在了狭小的台阶上下。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这场相持,昏暗的大堂里,窃窃的私语声在一刹那如潮水般从谢仞遥耳边褪去,连时间的都在这一刻掉落。 江湖远去,无人在意。 顾渊峙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是目光都没有变一变,他俯视着谢仞遥,像是在端详一个陌生人。 谢仞遥刚刚还在躲着他,此时猝不及防的照面,心中悬着的石头在这一刻落地,竟奇异地没了不安。 他第一个想法,竟然是顾渊峙长高了许多。 上次见面他还能低头去看顾渊峙,此时若顾渊峙和他站得一同高,谢仞遥要看他,怕也是要仰头才行。 谢仞遥便想,那他应当是在钟鼎宗辟谷之前,都有好好吃饭了。 二十多年来,谢仞遥想起他,总记挂他有没有好好吃饭这些小事。 两人的对视并未多久,等回过神,谢仞遥低下头来,往一边侧了侧,给顾渊峙让出来了走过去的位置。 人间的嘈杂在这一瞬潮涌回来,谢仞遥想,只要过得不错,就行了。 他让开位置后,并没看见顾渊峙目光在他眉目间一掠,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顾渊峙走下楼梯,与谢仞遥擦肩而过。 什么都没说。 * 离素月秘境开启还有十八天,顾渊峙和他们住在一个客栈,这个消息怎么都避不开卫松云和游朝岫。 当卫松云第二日打开/房门,下楼来到大堂,看见顾渊峙那张脸时,当即怔在了那里。 顾渊峙坐在桌子边,见他愣在那里,掀着眼皮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眼。 半晌,卫松云张了张嘴,他丢了魂儿似的转过身。撞见梁磐,就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猛地拽住他,啊了半天,没啊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梁磐正仰头看客栈墙壁上挂着的菜单,烦他扒着自己,一把将他推开:“有屁就放,别跟被夺了舍一样。” 卫松云想,他不是被夺了舍,他是见了鬼了。 梁磐在那又问他:“你说你师兄会喜欢吃什么?还是我给他都买一遍,让他尝尝。” 卫松云感觉一道目光戳到了他背上。 他如芒刺背,呐呐道:“我感觉我师兄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你信不信。” “那不可能,”梁磐道,“我都买来试试。” 他在这里跃跃欲试,卫松云却不能站在那里不说话,他咽了口唾沫,挪到顾渊峙桌前,硬着头皮道:“师兄。” “师兄?”顾渊峙还没说话,梁磐就扭头看了过来,“什么师兄?” 他看看顾渊峙,又看看垂着头的卫松云,一拍脑袋,大踏步走了过来,惊诧道:“你不会是阿遥那个不在身边的师弟吧?” 顾渊峙听到他说阿遥两字,眉头挑了挑,转而又笑道:“我师兄给你提到过我?” 他一笑,煞气顿时不见,一派温和有礼的模样。 “提过两嘴,”梁磐一笑,直接在他对面坐下了,“你昨天怪吓人的。阿遥说他有个师弟,不在身边,去了大宗门,怕是以后见不到了。” “师兄送我去了好地方,我总会回来找师兄道谢,”顾渊峙垂眸,笑意温和,丝毫没有昨日的冰冷,他问道,“道友和我师兄关系很好?” 卫松云见梁磐直接坐下,已是一哽,又听顾渊峙这么问,差点没一翻白眼直接过去。 他连忙也坐下,插嘴道:“一般般,师兄和他关系一般般。” 希望顾渊峙发火报仇千万别牵扯外人。 梁磐觉得他和谢仞遥关系不错。 他刚要反驳卫松云,就见掌柜的端着早餐来了。 梁磐顿时没了和卫松云打嘴仗的心思,他从掌柜手里接过托盘,道:“我上楼一趟,给阿遥送过去。” 他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上了楼,还没走到谢仞遥屋子,就见游朝岫从他屋子里出来了。 她见梁磐端着托盘过来,问:“送我师兄吃的?” “他出去了,”游朝岫指了指谢仞遥屋子,道,“我刚去找他,他就不在屋里了。” 大堂里的卫松云见她出来,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无私精神,立马喊道:“师妹!” 他道:“你看我遇到了谁?” 游朝岫扶着栏杆往他那看了两眼,见他旁边空无一人,冷笑道:“卫小二,是遇到了你出门历练了二十多年未曾归家的脑子么?” 卫松云被她骂了,扭头一看,就见刚刚还坐在他身侧的顾渊峙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若未曾来过。 * 谢仞遥正在丰善镇外二十里处一个密林中间的空地里。 平常了无人迹的密林,此时正热热闹闹的一片。 素月秘境,十八天后,就是在这里开启。 像谢仞遥一行人,选择在丰善镇定间客房,等素月秘境开启时再赶来。 而大宗门,便直接能在素月秘境旁安营扎寨,抢占先机。 没人敢说什么。 谢仞遥坐在一家凡人开的酒肆里,稍稍放出了灵力,就感知到了几道深不可测的灵力。 他不动声色地将试探收了回来。 素月秘境限制出窍期以上的修为进入秘境,这几道灵力,应当是大宗门前来送行的长辈。 酒肆里坐着的都是和谢仞遥一样,前来打探消息的小宗门弟子或是散修。 两千年来素月秘境开启二十余次,每一次现世的灵器珍宝都令修真界侧目。 有一次甚至出了两件绝品灵器,没人能不动心,因而进素月秘境,是为一盛事,也是借此扬名的机会。 谢仞遥不过在这坐了半日,就听到了山河风云榜前十中大半的名字。 捏着王闻清弟子令牌的指尖微微用力,谢仞遥垂眸看了眼。 王闻清的弟子令牌能大致感受到落琼宗宗主令的方向,谢仞遥一大早来到这里,坐到现在。 手里的弟子令牌并未有过一丝动静。 秘境是因巨大外力波动,整个空间坍塌,独立于五大陆外,形成了自己封闭的世界。 在秘境外面,弟子令牌感觉不到宗主令的存在,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了。 谢仞遥指尖微动,将弟子令牌收回了储物戒,就要起身离开。 便是在这时,他对面落坐了一人。 等看清是谁后,谢仞遥愣在了那里。 谢仞遥没想到他也会到这里。 坐下后,对面的人递给了谢仞遥一个油纸包。 骨节分明的手只将油纸包推进他视线里,就克制地退了回去。 “师兄,许久不见。”顾渊峙坐在对面,隔着一个桌子看着他,他比谢仞遥高,微微垂下头。 这是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他话中分明带着笑,眼中神色却晦暗不明:“不知道师兄现在还喜欢吃炸小鱼吗?” 第34章 素月秘境外, 今日的天格外的好。 四五月份的树绿得苍翠欲滴,风一来簌簌作响,吹得人轻薄春衫微动。 谢仞遥远远站在人群外围, 师弟师妹和梁磐在他身边, 一道往前看去。 今天是素月秘境开启的日子。 最前面尽数是五大陆能叫得上名号的宗门,谢仞遥打眼一看, 就看见了钟鼎宗的弟子。 钟鼎宗是青霭大陆的土霸王,此番入素月秘境来的弟子人数是“一山一寺带三宗”里最多的,堂而皇之地站在人群最前头,足足有二十多人。 带队的仍是玉川子,他一身雪白宗服,腰间挂了个铁笛,正是传闻中他的本命灵器“四天秋”。 他旁边是一身黑衣高挑的顾渊峙,两人正微垂着头,尤其是玉川子,神色尤为恭敬,和后面其他弟子听着一人训话。 这人须髯如戟,做足了长辈气派, 一眼瞧上去仙气能飘十里远。 应当是钟鼎宗的某位大人物。 谢仞遥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那日顾渊峙问他还喜欢吃鱼吗, 谢仞遥道:“你既然买了, 那就吃吧。” 蜻蜓点水,再没说什么了。 十几天过去,顾渊峙出行不和钟鼎宗弟子在一起,进秘境却不能不回钟鼎宗。 他们两人师兄弟的情分没了, 能维持在君子之交,已经是谢仞遥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他收回来目光, 就听耳边有人笑道:“谢道友你们瞧,凭这站位,就能看出来如今五大陆的势力有了变化。” 谢仞遥笑了笑,侧目过去道:“怎么看?” 和他说话的是个少年,叫燕衔春,长了张娃娃脸,是个来素月秘境碰运气的散修,无门无派,遇见谢仞遥四人聊得来,就一道在这等秘境开启。 燕衔春咧嘴:“最前头就是那五个宗门呗,没有宗门敢越过去一山一寺带三宗,但你看岐山旁边,是不是另有一家宗门,和岐山弟子隔得远,但站得位置前后相同,隐隐有相争之意。” 和岐山别门头的宗门谢仞遥再熟悉不过,正是悬钟大陆的莲峰宗。 “我晓得,”卫松云扇着扇子,插嘴道,“当年岐山的首席许明秀,他师尊被莲峰宗陷害,他一人一剑独上莲峰宗,凭岐山影动剑法,一招月坠花落,杀了莲峰宗宗主。” “许明秀当时也是濒死,但宗主被杀,他是岐山首席,莲峰宗竟无人敢动他,将他送回了岐山,”卫松云感慨,“许明秀凭这一战位曾居山河风云榜第二。” “是了,”燕衔春一拍手,笑道,“但他这一剑过后,便开始居岐山不出,慢慢地到现在,排名已经降到了山河风云榜第五。岐山最引人注目的影动剑,只那一次了。”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怪不得莲峰宗弟子对岐山有敌意,”梁磐道,“许明秀如今不出世,莲峰宗又奈何不了岐山,见面不打起来已经很好了。” 谢仞遥瞧了会,低声道:“恐还有一层意思。” 他道:“你们看,莲峰宗弟子这么挑衅岐山,可能就是觉得许明秀不出岐山,岐山这一辈也没其他出彩的弟子,将来定会势弱。岐山弟子亦无还击的意思,也许和莲峰宗弟子有一样的想法。” 岐山内部和许明秀,谢仞遥猜测还有矛盾。 但这都是别人宗门内部的事,谢仞遥看出来,也就只是看看。 “谢道友心细如发!”燕衔春却很高兴谢仞遥看出来他的意思,“你们再瞧,这一次下素月秘境,都是各宗门年轻一辈的弟子。” 他眼中向往,笃定道:“一个山河风云榜够什么,五大陆这么大,老一辈如今大多隐世。接下来各大宗门登台搅动风云的,都该是年轻一辈的少年人了。” 这一次素月秘境便是契机。 他这么说,卫松云和梁磐听得一愣一愣的,谢仞遥倒对他的话没什么感觉,他目光从莲峰宗和岐山弟子身上掠开,兀地却撞入了另一个人的眸。 那是一个年轻的僧人,穿着干干净净的袈裟,眉目平和,一眼看过去让人为之亲近。 他似乎注视谢仞遥许久了,见谢仞遥望过来,他笑意温和,双掌合十,垂首对他遥遥地行了一礼。 谢仞遥并不认识他,但这个礼明显是冲自己来的。 思索片刻,谢仞遥也对他回了一礼。 树影婆娑,人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这场照面。 燕衔春还在说:“要是二十多年前开宗又封宗的那个盛繁时代宗门的弟子能来,那就更好了。” @无限好文,尽在半夏小说 听到燕衔春提到自己,谢仞遥笑了笑。他们此番出来,和梁磐一样,是以玄云宗下弟子的名义。 他弯了弯眼,不动声色地道:“因为灭世之祸,那个宗门才封山,可见灭世之祸的可怕。” 燕衔春摆了摆手:“灭世之祸都过去两千多年了,提这个干什么。” 谢仞遥试探到他的态度,就不再多说了。 就这么又站了片刻,游朝岫拽了拽他衣袖:“师兄,秘境开了。” 空地正中央兀地出现了一道裂纹,那裂纹愈裂愈大,最终显现出了裂缝那头的一角——绵延无尽的群山。 每人进素月秘境的目的不同,进去后被送到的地方也不同,燕衔春率先与他们告别,抱拳道:“诸位,先走一步,有缘秘境里再见。” 说罢就混入了向前拥过去的人群。 而等大多数人进了秘境后,谢仞遥才带着师弟师妹和梁磐一道踏进去了裂缝。 甫一进裂缝,谢仞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再睁开眼时,眼前景色已大变。 四人掉到了一处溪水旁。 秘境里无鸟兽,抬眼望去,只见古木森然,似要长到天上去。从树的缝隙里望去,能见几朵空中秀致的云,再远处,能瞧见几处峰顶。 林中杂草树木丛生无处落脚,四人沿着小溪走了一段路后,并未遇到其他人。 素月秘境是素月宗坍塌而成,等又走了一段时间后,谢仞遥终于瞧见了些因年久已经坍塌的屋舍。 这里死寂得像个坟墓,谢仞遥对梁磐道:“我师尊交给我们的有任务,此番入秘境我们并不为寻宝而来,怕是要往里走。你是跟我们一道,还是先分开,秘境外汇合?” 这是他们以往历练下秘境磨合出来的默契,有事各自办事,无事一起寻宝。 梁磐也干脆:“那我自己逛逛,有事纸鹤联系。” 等梁磐也走了后,谢仞遥才拿出来王闻清的弟子令牌。 锁魂阵的事谢仞遥已经简单给卫松云和游朝岫说过,他拿着弟子令牌转了一圈,等转到西北方向时,王闻清的弟子令牌右下角的杏花纹亮了亮。 谢仞遥收了令牌,对师弟师妹道:“走,我们往这个方向去。” 此时四周只有他们三人,游朝岫说话便少了遮掩,直说道:“师兄,如果按照师尊说的那样,那么宗主令所在的地方,应当是素月宗的中心了。” 他们一心赶路,谢仞遥闻言道:“是这样,所以会比平常地方危险很多,等会儿都要注意。” 此时未到地方,也只能做到这样提前注意警惕,卫松云和游朝岫听了他的话,不再多言,只跟着他专心赶路。 一炷香后,他们顺着溪水出了密林,密林外有条大道,正往西北方向延伸过去,落琼宗一行人顺着大道走了段时间,零零散散地碰到了些小宗门弟子和一些散修。 秘境刚开启,众人都先秉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都很克制,并未起冲突。 直到他们与一群人正面碰上。 等看清对面人的面容,谢仞遥只觉得心头一哽。 唐秋旋也看见了他。 似乎不敢相信谢仞遥还活着,唐秋旋怔了一会儿才回过了神。 他颇为诧异地看了谢仞遥两眼后,兀地笑了。 * 顾渊峙在秘境里站稳后,问玉川子:“有需要我的地方吗?没有我就先走了。” “和人家在客栈住了十几天,方才进秘境前也在偷看,还没看够?”顾渊峙进钟鼎宗后,只要没宗门任务,向来是独来独往,玉川子对他这习惯早已适应。 但现在顾渊峙走,去找谁不言而喻。 钟鼎宗众人进来后没有无目的地乱跑,他们自有找法宝的灵器,进秘境后两人一组成小队,便可以开始分头行动。 顾渊峙与其他人不熟,也就能和玉川子说两句,他笑了笑,理所当然:“没看够。” 转眼间,钟鼎宗弟子就组好了队,一个个给贺泉报备后离开。 贺泉自然是和玉川子一队,听到顾渊峙这无赖语气后笑了:“就放不下成这样?” 顾渊峙听了他这话,只回了他一句:“你懂个屁。” 再不去媳妇就被别人追走了。 眼下只剩下他们三人,顾渊峙多说了句:“我上回和我师兄在一块是在怀山大陆平顺港口,那时他连发都不会束,我给他束了一次发。” 这次相见,顾渊峙发现谢仞遥已经能很好地束发戴冠。 他于这一瞬才从年少时分离的情绪里抽身开来,三十岁的顾渊峙去回望十七岁的谢仞遥。 他所做的一切,长大后顾渊峙再看一遍后,尽数接纳,全然理解。 他分明是年幼者,却在这一霎那对年长的师兄生了爱怜之心。 而又因为强大,从少时的隐秘觊觎中生出了更多的贪图。 但这些带着偏执的占有心思,顾渊峙并不打算给面前的两人说。 他转身离开,只道:“我找我师兄去了,从今往后,我师兄在哪,我在哪。” 他师兄也再没理由丢下他了。 第35章 谢仞遥上前一步,将卫松云和游朝岫护在身后。 唐秋旋还站在那里笑,他身旁,跟着四个人,他们衣摆袖口处俱绣着蛟龙,都是皇室的人。 此时不过刚进秘境半个多时辰,所有人都还在试探的阶段, 谢仞遥并不想和唐秋旋起冲突。 但若唐秋旋非要拦他们的路,谢仞遥储物戒里拂雪银光掠过, 蓄势待发。 他也不再是万州秘境里连剑都不会拿的人了。 谢仞遥脸上并没有什么笑意,他身后,卫松云和游朝岫看着他,眼中只有冰冷的厌恶。 唐秋旋这么笑了一会儿,并没从对面三人身上看见他想象中的震惊和胆怯,顿时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后收了笑容。 他道:“哥哥。” 他敛了笑,身后的四个人顿时上前一步,将唐秋旋围在了中间,腰间的灵剑纷纷出鞘。 一时间, 两方人马在大道之中剑拔弩张。 其他路过的修者,待看清他们身上的宗服衣裳后,要么绕道远去,要么遥遥悬在远处,朝这边看来,眼中都带着兴致。 谢仞遥三人穿的是寻常衣裳,一眼瞧上去像无宗门的散修倒罢了。唐秋旋五人衣摆上的蛟龙, 倒让不少修者瞧出了他们皇室的身份。 对能进素月秘境的修者来说,皇室并不可怕。 灭世之祸后, 五大陆无盛繁时代的宗门传承下来,唯有皇室是例外。 皇室在青霭大陆旁,独立于五大陆独占了一片巴掌大小的陆地,能经灭世之祸而活,并非是有什么独特之道,只是因为皇室中凡人太多。 皇室和其他宗门不同,他们只掌管五大陆凡人,被凡人称为皇室。 灭世之祸修者死绝,凡人大多活了下来,皇室借此而留存。但也正因如此,修真界大多数不认皇室为修真界中的宗门之一——他们修道,只是为了拥有更强大的灵力来管辖凡人。 围着唐秋旋和谢仞遥两方不走的人,也大多是刚进秘境,正是精力足的时候,来看看热闹。 这些打量的目光并未引起谢仞遥心绪的波动,反而是让唐秋旋心里愈发烦躁。 他恨死了这些自作清高,将皇室当笑话看的修者。 谢仞遥听他喊自己,并未答应他这声哥哥,只是道:“我们要过去,你们先过还是我们先过?” 唐秋旋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甩袖子,让了道,笑道:“自然是哥哥先过。” 他往边上挪步,身后四人明显听命于他,纷纷收了灵剑,也随他让了道。 谢仞遥还是客客气气,只道:“多谢。” “谢什么谢,天道在上,我们都是一家人,”他们在这鹬蚌相争,得利的只有围观的渔翁,唐秋旋不是宋阳秋那种没脑子的人,他这句话声音并无遮掩,笑道,“素月秘境虽大,到底不过是一个秘境,我们总会再遇见的。” 谢仞遥带着师弟师妹从他身边过去,听到他这话后顿了顿,他扭头去看唐秋旋,温言道:“我和天道又不认识。” “他还是个傻子吧?”等他走远了,唐秋旋才咂摸出他话中的意思,震惊道,“敢如此对天道不敬?!” 谢仞遥倒没有再注意唐秋旋的惊讶,三人又走了一段路后,游朝岫挠了挠下巴,才开口:“刚刚要是打起来,皇室的人倒没有什么,无脑小蛇应当是金丹期的修为。旁边围观的人,有几个厉害的,师兄你看出来了么?” 她把唐秋旋叫无脑小蛇,谢仞遥好一会儿才明白,笑道:“是的,这也是无唐秋旋不和我们起冲突的原因,毕竟刚进素月秘境,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打起来被他人得利才是愚蠢。但素月秘境半年后才关,以后真说不定会遇到。” 不过谢仞遥也并不怕就是了。 “皇室也挺气派的,”卫松云双臂枕在脑后,晃悠悠地跟在两人身侧,眯着眼道,“一个皇子出门有四个保驾护航的。师兄,要是你还在皇室,也能是这样么?我听闻大宗门首席,比这还阔气,都是宗门长老。” 游朝岫嫌弃他:“四个你都羡慕,也太没出息了卫小二。” 卫松云并不喜欢听到自己卫小二的名字,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谢仞遥头疼,叹气道:“我并不想回皇室,也不想有四个保驾护航的,我只想你们两个不吵架。再者,按照赵令恣的说法,灭世之祸时,皇室就是个叛徒。等这次回去,知道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后,让五大陆提防他们才是正事。” 通天海一行所遇,隐去一部分后,谢仞遥也都告诉了两人。至于灭世之祸的真相,是他们出来时,王闻清亲口承诺——“能在素月秘境中拿到宗主令,回来为师就告诉你们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 卫松云和游朝岫听他这么说,一时都有些沉默。 他们一路过来,也都试探过了,所有人的态度几乎都和燕衔春一样,觉得灭世之祸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提它干什么? 卫松云脸色凝重,游朝岫脑子里灭世之祸四个字转了一圈后,倒被她没心没肺地扔到一边了。 反正还有王闻清和谢仞遥,再不济还有个不靠谱的卫松云,和他们在一起,她怕什么。 这么想着,游朝岫又开心起来,她笑着正要去喊谢仞遥,一仰头却愣在了当地。 不只她,前面的谢仞遥也有些发怔。 他们前面,密林中间的小道到了尽头,接着的是一条溪水。 素月秘境被各色溪流分割着,像纵横在绿翡翠上的裂纹。只这条溪水上架着一座拱桥,应当是素月宗时搭建的,被青苔爬满,横斜在粼粼水面上,依稀露出点硬冷的底色来。 顾渊峙就坐在上桥的台阶上,他一身黑衣,嘴里叼了根不知从哪里薅来的草,两条长腿随意搭着,仰头与谢仞遥对视。 见谢仞遥看过来,就扬起一个笑。 四下无人,只有潺潺水声。谢仞遥看着他,静了片刻后道:“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钟鼎宗的人呢?” 顾渊峙将嘴里的草拿出来,长腿并起来,竟有了些乖巧的意味,他道:“钟鼎宗两人一小队,我没人组队,就被落下了。” 谢仞遥:“” 他缓缓道:“钟鼎宗的人孤立你?” 怪不得钟鼎宗的弟子都穿着宗服,只有顾渊峙没穿。怪不得顾渊峙和他们没有住在一起。 有风刮过来,密林沙沙一片,顾渊峙看着谢仞遥抿起的唇,道:“还有一种可能,你想不想听?” 谢仞遥看着他。 顾渊峙道:“就是我想来找我师兄了。” 谢仞遥广袖下的手猛地攥紧。 “我师兄他漂亮心肠又好,”顾渊峙就坐在那里,疏朗阳光照在他眉目间,他认认真真地道, “他二十多年没见我,一定不舍得再丢下我不管。” 谢仞遥只觉得指尖都是麻的,他道:“顾渊峙,你” 顾渊峙打断他:“我很想他。” 谢仞遥在他这句话里溃不成军。 他想,去他爹的沧溟。 谢仞遥上前几步,站在了顾渊峙身前,他伸出手,道:“那就走吧,只要你需要,我跟你组队。” * 直到顾渊峙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个多时辰后,谢仞遥还有些恍惚。 他侧目,就见顾渊峙与卫松云和游朝岫聊得正欢。 虽然不知道顾渊峙在钟鼎宗这二十多年怎么过的,但显然他为人处世的能力提升了许多。 不过几句话,卫松云和游朝岫已经对他放下了生疏,三人走在一起,像是在一起生活了许久,无比熟捻的同门。 感受到谢仞遥的视线,顾渊峙立马看了过来。 他眉目俊朗,笑容温和,瞧上去一派世家公子的模样。 这是只有大宗门才能养起来的从容风度。 谢仞遥想起来他以前历练听闻到的顾渊峙——从入钟鼎宗每次考核均是夺魁,最终在宗门大考中拔得头筹,被璞云仙尊收为唯一关门弟子。 这是钟鼎宗有收徒大典以来的第一人。 短短二十年,在钟鼎宗声名崛起,与玉川子齐名。 谢仞遥转回来头,顾渊峙山河风云榜如今是一百一十名。 但没人会相信他只能是一百一十名。 他不过缺个机会罢了。 这么想着,四人步履并未停,他们一心赶路,不像他人边赶路边寻宝,于是越往西北方向越深入素月秘境中心,遇到的人也越来越少。 直到他们上了一座山峰,停在了一座大殿前。 这明显是一座废弃的大殿,殿门紧紧闭着,已经爬满了杂草。殿门高高的匾额上,铁画银钩地写着三个字——“素月宗”。 谢仞遥并没有瞒顾渊峙,来的路上将王闻清要他们办的事大致给顾渊峙讲了一遍。 谢仞遥仰头看匾,指尖一动,拂雪已经被他松松抱在了怀里:“这应当就是素月宗的主殿了。” 卫松云在他身后问:“师兄,我们要进去么?” “进,”谢仞遥道,“师尊的弟子牌就是因为这里面的东西亮的。” 他这么说,抬腿率先走了过去,顾渊峙紧跟在他身侧。 就在谢仞遥伸手碰到殿门,要推开的时候,他听顾渊峙问:“师兄要让我一起进去吗?” 谢仞遥听得懂他话中的意思。 宗主令这么重要的事情,二十多年没见,谢仞遥还信任他吗? 谢仞遥的手顿住,微微侧目,他无奈道:“顾渊峙,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连剑都不会拿的时候,就已经相信你了。” 第36章 他说罢这话,顾渊峙沉默了一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离他近了些。 等卫松云和游朝岫也凑到他身旁后, 谢仞遥手一用力, 沉闷的吱呀声响过后,殿门被推开了。 殿门轰然而开的那瞬, 拂雪的剑柄就被谢仞遥握在了手里。 他身侧,三人亦是各有准备。 但抬眼望去,殿内只有一片漆黑。 谢仞遥略一思索,指尖一动,从储物戒里拿出来一颗照明用的灵石丢了进去。 灵石一路滚进深处,照亮了周围。 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座空殿。 谢仞遥才略微放下心来,对顾渊峙三人道:“我们进去吧, 但还是要小心点。” 等他们踏入了大殿, 才真正感受到了这座殿的宏伟。他们一路走进去, 两侧各有二十四根通天的蟠龙柱。 四十八根柱子尽头,高高的玉台上是个金座。 谢仞遥一行人从进了素月秘境就直奔宗主令而来,一路遇到的山舍大多古朴素雅,却没想到素月宗的主殿里却是这么金碧辉煌。 但这殿里也就只剩下不能挪动的东西了。 谢仞遥手里面,王闻清的弟子令牌上杏花明亮异常。但他们四人把这大殿搜了一圈后, 别说宗主令了, 连点灰都蹭不到。 直到顾渊峙喊他:“师兄过来,你看这里。” 谢仞遥走到他身边,就见他站在一根蟠龙柱前,顺着顾渊峙手指的方向看去,谢仞遥就见这根蟠龙柱上有道深深的痕迹。 “是打斗时灵力劈成的。”谢仞遥看了一眼后道。 痕迹狭而长,非刀剑能劈成, 唯有灵力促成。 “是了,”顾渊峙声音中带了点笑意,他道,“师兄跟我来。” 他带着谢仞遥往前走,在刚刚那根柱子斜前方的一根柱子前站定,道:“师兄再看。” 又是一道痕迹。 这道灵力直斩在盘旋在柱身上的蟠龙头上,龙头被劈开,只剩一只眼的蟠龙带了丝诡异的阴冷。 谢仞遥垂眸看了看,又侧目瞧了瞧刚才那根蟠龙柱,这次不用顾渊峙再说,他自己就顺着灵力的痕迹往前走去。 不远处,卫松云和游朝岫见两人似有发现,也都围了上来。 由谢仞遥带头,四人一路往前走去,最终停在了高台旁的殿壁边。 灵力劈开的痕迹一路自蟠龙柱滑过,最终消失于此。 手心里弟子令牌的光从指缝里透出来,谢仞遥走在最前面,握着拂雪沿着高台一寸寸敲过去。 一路沉闷的咚咚声过去,拂雪的剑柄最终停在了一个地方。 谢仞遥又敲了敲这个地方。 是清脆的回声。 “空的,”谢仞遥身侧,卫松云眼睛一亮,连忙道,“师兄,这里面有东西!” 谢仞遥收了拂雪,沉吟道:“这里面应当是有个门。” 他这么说着,伸出手,用指尖一寸寸地丈量过去。灵力自他指尖流出,任何一点缝隙都逃不过他的掌心。 谢仞遥的指尖最终停在高台与墙壁的衔接处。 “门就在这里,”谢仞遥伸手推了推,没有推动,“素月宗是因为灭世之祸而湮灭,若当时灭世之祸来临,这么大一个宗门,应当是会有避祸的地方。” 就像是落琼宗准备的锁灵阵。 游朝岫也道:“灭世之祸又不是突然就来了,这么长时间,素月宗肯定会有准备啦。” 谢仞遥用了灵力:“那可能就是这里面了。” 门依旧是纹丝不动。 顾渊峙便道:“师兄后退,我来。” 谢仞遥听他这么说,也就收了手,退到了一边。等门前没有人了,顾渊峙手一动,一柄漆黑长刀就被他握在了手里。 长刀一出现,谢仞遥就感到了一阵逼人的森然刀意,他手中的拂雪一颤,就要铮鸣出鞘。 谢仞遥压下拂雪,心想顾渊峙拜了钟鼎宗刀锋峰主为师,看来这位大能对他并不吝啬。 他这么想着,顾渊峙已经站在门前,他手中刀柄出鞘半寸,就要抽刀砍过去。 便是在这时,只听一声轻响,殿壁上的门裂开了半寸,露出了半分门内的风景。 “不是吧?”卫松云瞪大了眼,“这门还有灵啊?” 顾渊峙也是微微扬眉,长刀就要入鞘。 而他刀一入鞘,眼前的门马上就要往回阖上。 谢仞遥连忙拿手推住,门才没有被关住。 这回他都有些震惊,好一个欺软怕硬的门。 “进去吧,”谢仞遥推着门,往里一瞧,只见门内是一条狭长通道,乌黑一片,不知通向何方,“宗主令或许就和这里面有关。” 他这么说,抬脚就要进去,就听顾渊峙道:“师兄,我走前面开路吧。” 谢仞遥侧眸去看他,顾渊峙比他都高一个头,虎体熊腰,已经不是需要他护在身后的少年了。 他想了想,将门交给顾渊峙,往后退了退,笑道:“那小卫和小游走中间,我断后。” 顾渊峙心思落空,指尖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一转眼,卫松云和游朝岫就排排站插进了两人中间,两张脸一扬,乐呵呵地瞧着顾渊峙。 谢仞遥就站在两人身后,松松抱着剑,望着顾渊峙,漂亮的面庞上,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从方才遇见到此时,因二十多年未见产生的薄薄一层隔阂,似乎都在谢仞遥这个笑里消融了。 顾渊峙被卫松云两个小崽子弄出来的烦躁,见到这个笑,也立时偃旗息鼓了。 他再没什么不愿意,率先弯腰低头进了门。 门内的小道逼狭无光,走进去胳膊贴着墙壁,只能慢慢往前挪,四人无话,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谢仞遥见前方隐隐绰绰似乎有光渗进来。 顾渊峙也道:“快出去了。” 半柱香的时间后,他们走到了道路口。 跟着顾渊峙三人出去后,谢仞遥看着眼前的景色,愣了愣。 他们没有从通道进入另一间殿,而是到了外面,眼前就是一望无际的青翠山脉。 谢仞遥回过神,转身一看,方才还在身后的通道已经消失不见。 谢仞遥心下一咯噔,凭借着以往历练的经验,只觉得有诈。 但已经靠着王闻清的弟子令牌走到这里了,哪怕前方有危险,为了宗主令,也只能往前走了。 赵令恣和沧溟常常出现在他梦里,谢仞遥太想知道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了。 他这么想,顾渊峙在前头,似乎也看出来他的想法。他走到谢仞遥身边,道:“师兄,你挑个方向,我们往前走吧。小心一点就是了。” 谢仞遥也不是犹豫不定的性子,听他这么说,便点了点头。他和刚入秘境时一样,举着王闻清的弟子令牌挑了一个方向后,道:“走吧,我们从这条道进去。” 他们面前是通向四个不同方向的山道,落琼宗一行人在谢仞遥的带领下,踏上了东北方向的一条小道。 头顶是郁郁葱葱的叶子,打在人身上一片斑驳绿影,脚下的山道却是枝节横生。 “这应当是素月宗从前的山道,”谢仞遥踩着脚下的枯叶,看着快要消失的山道,“素月宗没了后,除了一百年开一次的素月秘境,没有人会来这里,山道也就破败了。” 山林静谧,显得他声音都比平常要高。 越往素月秘境里走,就越多昔日素月秘境的痕迹。踏着残败的山道,似乎能听见灭世之祸前,素月宗里热闹鼎沸的人声。 但这些都因为灭世之祸消失了。 还有落琼宗永远都没有声音的群峰和晚霞。 从通天海地出来后,谢仞遥执着于赵令恣口中还未结束的灭世之祸,就是不想落琼宗,还有修真界的宗门再经历一遍。 但他还太弱小了,这些都只能暂存于心中。 “和咱们落琼宗差不多,”卫松云双臂枕在脑后,闻言道,“都败完了。” 谢仞遥还没说话,就听顾渊峙在旁边问道:“落琼宗也是这样么?” 他这话一出,谢仞遥静了静,看向他:“找宗主令你也出力了,素月秘境结束后,和我们一起回去看看?” 顾渊峙听他这么说,像是收到了天大的好消息一样,笑得开心。 谢仞遥见他的笑,微微撇开了视线,抱着剑的指尖点了点剑鞘。 钟鼎宗怎么养的,越大越傻了。 他们这么边走边聊,谢仞遥却一直没有放下警戒,直到他们走出小道,来到一片空地上。 空地被密林围着,谢仞遥踏进去第一步时,只觉一道凌厉的灵力直冲他而来。 他眉目一凛,拂雪就已出鞘半寸。 但比他更快的是身旁的顾渊峙。 顾渊峙手臂一甩,手中的长刀连着刀鞘被他甩出,只冲正北方的一棵古树而去。 刀在他手中如似闪电,含着无人能挡的刀意,直直将三人合抱的古树拦腰折断。 漆黑长刀被顾渊峙的灵力引着,折断树后在空中滑了一个半圆,又飞回了顾渊峙手中。 顾渊峙握着长刀,手一动,刀便被他收入了储物戒。 他的动作干脆又利落,一切又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谢仞遥抬眸看去,就见和古树上半截一起倒下来的,还有一个人。 “哎呦,天道在上,”那人从树冠里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是我是我,太不好意思了,谢道友” 谢仞遥一听声音,拂雪铮亮的剑身就入了鞘。 他开口:“燕道友?” “是我是我!”燕衔春艰难地从树冠里自己把自己上半身拔出来,顶着一头树叶子,差点喜极而泣,“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四人走到他面前,燕衔春腿还卡在树冠里,就要伸手让谢仞遥拽自己起来。 但他手伸了一半,还没碰到谢仞遥,余光就瞥见他身旁的男人抬起了脚。 下一瞬,燕衔春肩膀一阵剧痛,整个人人仰马翻,又栽到了树冠里。 他捂着胳膊抬头,就与谢仞遥身后面上没什么表情的顾渊峙对峙上了。 高大的男人微微垂着头,俯视着他,漆黑瞳孔里冰冷一片,对他道:“秘境门口才认识的,和你不熟,有点分寸。” 燕衔春被他看得寒毛炸起,只能向谢仞遥求救:“谢道友,这位谁啊,我真无什么恶意,刚刚是意外,纯属意外。” 谢仞遥也被顾渊峙的一脚惊了惊,他与燕衔春不过点头之交,又有方才的事。谢仞遥怕他再对顾渊峙不利,忙上前一步,挡住顾渊峙,笑道:“他是我师弟,人很好,只性子有些鲁莽,并无恶意,燕道友莫怪。” “你师弟啊,我没事,”燕衔春艰难地摆摆手,“就是我还没碰到你,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道侣呢哈哈哈哈。” 第37章 燕衔春一介散修, 在五大陆走南闯北,再加上顾渊峙也并无遮掩,眸中愤怒之外的意味他并非看不出来。 哪怕是道侣, 这种占有欲都是惊人的。 但这显然是人家师兄弟自己的事, 当散修最重要的一条品德就是管好自己,少问闲事。 燕衔春这次没再让谢仞遥拉自己, 他自力更生地从树冠里爬了出来,站直后也不再继续方才的玩笑话, 只好脾气地问道:“谢道友,你们也是从东南边那个峡谷里进来的吗?” 他挠了挠头:“我进了素月秘境后,往东南方向走,到了一处峡谷,看见峡谷底长了一尾灵草。我虽然不认识,但一瞧就是好东西,当时周身也无旁人,素月秘境里又无守着灵草的灵兽,我就想把它摘了。” “但我手刚一碰到这灵草,”燕衔春一拍手,脸上有些无奈,“眼前一黑再一亮,什么都没搞明白,就进了这里。我在这里待了一天一夜,别说人了,连只鬼都没见着。就只能先在树上待着,又怕危险,便用了个能布阵攻击人的灵器。”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谢仞遥四人看,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灵器,上面刻着些符文,已经被顾渊峙的一刀给打毁了:“本想说防人,却没想到是被谢道友你们踩到了,哎呀,实在是太对不住了。” “我们是从西北方进来的,”西北和东南遥遥相对,谢仞遥捉到了他话中的意思,“燕道友在这里面待了一天一夜了?” “是啊,”燕衔春将修修还能用的灵器收回储物戒里,垮着个脸,“这秘境太可怕了,夜里别说没活的东西了,连树叶子它都不动!好像只剩我一个会出气的,我走南闯北,还从未下过这么渗人的秘境。” 他说到这里,眼珠一转,绕到谢仞遥身边,笑道:“谢道友,你们是往前走么?咱们结个伴吧,我觉得照这样,还会有人进来。鄙人虽然打架不行,但是逃命手段多啊,指不定能帮上忙呢!” 秘境越难,就越有大造化。 燕衔春一个脑子别裤腰带上的散修,将富贵险中求视为大道真理。 他显然看出来了谢仞遥是这四人中管事的,说完这话后,就顶着一副惨兮兮的表情,眼巴巴地瞅着谢仞遥。 谢仞遥略微一思索,如果接下来还有人进来这地方,万一到时起冲突,燕衔春和他们一起,总能保证他暂时不会和对方一道。 他们此行是去找宗主令,对其他机缘倒没这么执着。 谢仞遥这么想着,不过转瞬,就对燕衔春笑了笑:“那真是多谢燕道友肯赏光同行了。” 燕衔春听他这话,高兴得差点当场蹦起来,可紧接着就感觉一道阴沉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抬头看过去,瞧见谢仞遥身后的顾渊峙正打量着自己。 燕衔春一僵,翘起来的尾巴当即蔫了下去。 他摸摸鼻子,知趣地离谢仞遥远了些,跑去和卫松云游朝岫说话去了。 所幸卫松云游朝岫两人心眼子加起来凑不出一个,不过半晌,三人就打成了一片。 @无限好文,尽在 他们三人在前头走着,谢仞遥和顾渊峙在后头跟着。 前头热火朝天,后头谁也没有说话。 谢仞遥察觉到了顾渊峙有些沉默。 他好像心情不太好。 又走了一会儿,两侧盘虬卧龙的古树渐渐消失,一行人出了密林,看到的竟是一望无际的耕田。 密林中的路接着耕田中间的羊肠小道上,一侧是万顷碧绿稻田,另一侧却是遥遥望不见尽头的荷花池。 许是没人管,荷花长势极为撒野。花骨朵还未开,荷叶子熙熙攘攘地挤在一道,碧绿滔天,一时竟看不见水面。 谢仞遥故意走慢了两步,与前面的三人岔开些距离后,才轻声问顾渊峙:“怎么了?” 此时没了树,阳光打下来,照得人睁不开眼。顾渊峙弯腰,随手折了片荷叶子,举着手打在了谢仞遥头顶上。 顿时便有了一小片绿影将他笼罩。 “师兄,”顾渊峙垂下眸,将心中的想法挑挑拣拣,寻摸出了一条谢仞遥听了后不会和他翻脸的,才斟酌地道,“我并非阻挡你和他说话,我只是觉得这人不对劲,他” 他话没说完,就被谢仞遥打断了:“我防着他呢。” 顾渊峙剩下一肚子要说的话,就这么梗在了喉头。 还是谢仞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眉眼稍弯:“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路上随便捡个人就对他掏心掏肺的人吧?” 顾渊峙静静看着他带着笑意的眉眼,心中想:你不是捡了我又信了我么? 但他只是道:“没有,师兄这样就很好。” 他说得真挚,谢仞遥倒是沉默了一瞬。他笑了笑,没有接他这句话,而是抬眸看了看顾渊峙给他举的荷花叶子,道:“别举了,怪麻烦的。” “这样离师兄近些,”顾渊峙只是瞧着他笑,“方便我和师兄说话。” 他眉眼俊朗,这个笑瞧上去又是一点旁的心思也无。谢仞遥握着拂雪的手紧了紧,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没有再说话,谢仞遥往前走,顾渊峙就在他身侧为他举着叶子。 一时间田间小道上,只剩这一片带着荷香的凉影浮动。 又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前方的燕衔春传来一声惊呼:“呀,这里有个阵法!” 他们停在了前方,谢仞遥和顾渊峙走过去,就见燕衔春三人眼前,隐隐有一道屏障。 燕衔春伸手去碰,指尖刚一碰上屏障,就被上面的灵力弹了回来。 不过这一下,指腹上就裂了一道口子,血珠滚落。 “师兄,”游朝岫是阵修,瞧了一眼后估摸道,“布阵的人可能金丹以上了。” 谢仞遥就问她:“能试试用银山天浪给破了么?” 如若不行,就只能用剑强闯了。 游朝岫修阵这么多年,除了王闻清的阵法外,好不容易碰见个有几分道行的阵,便是谢仞遥不说,她也要试试的。 她摩拳擦掌,刚要祭出银山天浪,就听一旁的顾渊峙道:“等会儿,我试试。” 他并没有上前,只双指一屈,弹出了一道灵力。 灵力碰上屏障,一瞬过后,竟如水滴入海,完全融了进去。 紧接着,屏障竟慢慢散开,露出了后面的一切。 而屏障后,一个人正匆匆跑来。 他跑近,一抹额上的汗,对顾渊峙道:“我说阵外有熟悉的气息,果真是你。” 他说完,一转头,果然看到了谢仞遥。 这人就笑了,他朝谢仞遥行了一礼:“谢道友,怀山大陆一别,许久未见。” 谢仞遥抱着剑,也微微弯腰:“贺道友别来无恙。” 贺泉摆了摆手,对他们招呼道:“快进来,我带你们去我们驻扎的地方,那里安全,这里怪得很。” 贺泉和顾渊峙相识,他话中意思又不似作假,谢仞遥想了想,带着一行人慢慢进了屏障。 燕衔春和卫松云走在最后,他拉着卫松云的袖子,和他交头接耳:“他穿着钟鼎宗的宗服,不会是钟鼎宗的弟子吧?” 卫松云扇子一开,凑近他:“人家就是钟鼎宗的弟子,瞧见我师兄身边的顾师兄了么?他也是钟鼎宗的。” 燕衔春腿就一软。 卫松云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了?钟鼎宗又不吃人。” “你又不懂,”燕衔春只觉得刚出虎口又入狼穴,欲哭无泪,“我当年抢过钟鼎宗内门弟子的一件灵器,现在还在他们宗门的追杀令上,你说我害怕不害怕?” 卫松云微微睁大了眼,敬佩道:“你竟敢抢钟鼎宗内门弟子的灵器,是个英雄!” 燕衔春:“” 这个蠢货到底有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 两人在这里窃窃私语,最前面,贺泉带着谢仞遥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一小片空地上。 空地上零星长着几棵树,其中一棵歪脖子树下,正坐着一个身披袈裟的少年僧人。 他坐在那里,脊背挺直,袈裟干净无尘,硬是将歪脖子树坐出了几分菩提树的仙风道骨。 看见谢仞遥一行人,他面上也并无惊诧,仿若端坐古寺,眼前的不过寻常香客。 他双手合十,手腕上的黑曜石佛珠一动不动,只俊秀的眉眼低垂,对谢仞遥道:“小僧怀山大陆定禅寺,月悟。” 是那个素月秘境入口,对他笑的少年僧人。 怀山大陆定禅寺,月悟,山河风云榜第三。 眼前的人都不是梁磐那个小小的宗门能受得住的,谢仞遥行礼,如实道:“悬钟大陆落琼宗,谢仞遥。” 他说罢落琼宗三个字,月悟还没反应,就见他身后歪脖子树上,轻飘飘地落下来一个人。 这是个姑娘,眉眼明亮,扎了个双髻,黑发上缠着细细的金绸,一身红衣利落。 她刚就坐在月悟头顶的树上,谢仞遥从过来到现在,竟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气息。 她瞧着谢仞遥:“你说什么?” 随着她的开口,谢仞遥只觉得一股子灼气扑面而来。他手里还拿着顾渊峙折荷花叶,此时用上灵力随手一挡 荷花叶碰上了这股灼气,竟瞬间被烧成了灰烬。 “对不住,”沉沤珠一摊手,笑了笑,“快要突破了,有些控制不住。” 她又问:“你是落琼宗的人,落霞山脉里的那个落琼宗?” 谢仞遥点头:“是。” “金屏山沉沤珠。”沉沤珠听见他这么说,才报上自己宗门。 她双手抱臂,歪了歪头,发间金绸上的金线折射出细碎的光。她看着谢仞遥怀中的拂雪剑:“不收请帖不开山,打架打么?让我见识一下盛繁时代的剑。” 她这话出来,金丹期的灵力顿时奔了出来,不过一瞬,歪脖子树就被烧成了齑粉。 山河风云榜第二,金屏山沉沤珠。 顾渊峙上前一步,将谢仞遥挡在身后,也是一道磅礴的灵力泻出:“要打我和你打。” “打什么打?”贺泉在旁无奈道,“要打出了秘境再打,我先带着他们去看看情况,对了,我大师兄呢?” 沉沤珠显然与他很熟,哦了一声,指了指斜前方另一棵树:“那里。” 谢仞遥抬眸望去,果然看见一丝雪白的衣角。 “和你打有什么意思啊?”沉沤珠收了灵力,朝顾渊峙翻了个白眼。她突然想明白似的,伸着脖子就往顾渊峙身后瞧,“那就是你师兄啊?我要和他打。” 顾渊峙见她收了灵力,也同样收了灵力。他不理会沉沤珠,只对谢仞遥道:“师兄,我们去这边。” 谢仞遥远远地对沈沤珠客气地笑了笑,跟着顾渊峙和贺泉走了。 他们在的这片空地是一块断崖,没走几步就到了崖边。 “贺道友是怎么进来这秘境的?”谢仞遥跟在贺泉身边,侧目问他。 “叫我贺泉就行,”贺泉摆了摆手,笑道,“我们和月悟还有沉沤珠进来的方式都不同,我和师兄是进了一处屋舍,一推门就到这了。” 他在崖边站定,指着下面对谢仞遥一行人道:“你们看,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个?” 谢仞遥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也是大惊。 崖底的不远处,竟是一座小镇。 从他们这地方看过去,能看清小镇主要的街道。 上面正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回去吧,”贺泉见他们看到后,催促道,“别让他们察觉到我们。” 素月秘境中是没有活物的,别说人,连鸟都死绝了。 “晚上更可怕,”两个姑娘一见如故,沉沤珠盘腿坐在游朝岫身边,支着下巴道,“等到了夜里,你们刚刚过来的地方,会出现另外两个小镇。” 他们围坐在一起,谢仞遥沉吟道:“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们只来了一晚,”贺泉道,“准备今晚入夜时,让我师兄用四天秋看看。” 钟鼎宗首席玉川子,不修剑不修阵,本命灵器是一把铁笛。 笛声能飘多远,他的眼睛就能看到多远。 “那他怎么不下来和我们一起?”游朝岫问。 “你笨啊,”卫松云笑他,“钟鼎宗首席清雅出尘,想必不喜热闹。” 他这话一说,不知惹到了什么,沉沤珠顿时笑出了声,连月悟眉目间都有了些笑意。 贺泉无奈道:“是我师兄不太会说话,怕说错话出笑话,不好意思下来罢了。” “和他师尊性子一样,”沉沤珠笑道,“他就是觉得坐树上有高手风范罢了。玉川子也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知道他以前叫什么吗?” 树枝上,雪白的衣摆晃了晃。 沉沤珠双手放在唇边,在贺泉不忍直视的目光里,喊道:“壮儿、王大壮,下来和我们一起呗。” 第38章 她话音甫一落下, 树上就直朝她甩来了一道灵力。 玉川子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见沉沤珠躲了过去,冷笑一声:“你竟还懂得躲。” 沉沤珠笑得倚在了游朝岫身上, 她拍了拍身旁:“坐这里吧。” 谢仞遥看着这一切。修真界灵气凋敝,五大陆宗门之间互相排挤争夺是常事,哪怕是纵为一山一寺带三宗,动辄也是猜忌倾轧。 就比如代表岐山弟子的许明秀不过闭关多年,底下的莲峰宗就已蠢蠢欲动。 但此时谢仞遥看来, 山河风云榜上的年轻一辈中,关系竟然很好。 玉川子从树上下来后,倒也没有真的生气。他对谢仞遥颔了颔首权作招呼后,就盘腿坐在了沉沤珠身旁。 等坐下后,他才板着脸道:“莫对他人说。” 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后,众人又是一顿大笑。 谢仞遥一行人本身就是下午到的,又有沉沤珠和玉川子拌嘴,只觉时间转瞬即过,再抬眼时,天际已是一片深蓝。 等最后一点儿光从天边消失, 谢仞遥一行人站在了崖边。 天已黑透,此时从崖上望向小镇, 只见错落灯火被安置在群山怀抱之中, 显得异常温暖。 想必镇内此时必是热闹非凡。 玉川子没有犹豫,看了一眼崖下景象后,拿出四天秋放在了唇边。 与沈沤珠斗了一下午的嘴,他都是毫无招架之力,但此时握着四天秋,玉川子霎时有了不亚于任何人的气场。 从表面看去, 四天秋不过是最普通的铁笛样式,可当玉川子吹出第一声笛音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震。 一瞬间内,万丈高空上的月光都恍若泛起了波纹。 玉川子是大海,笛声便是似潮水般漫开纵横的溪流,尽管小心翼翼地绕开了他这侧的人,但谢仞遥依旧能感受到沁人心脾的凉意。 吾将携铁笛,吹破四天秋。 漆黑夜空下,笛声不动声色地向前铺去,一往无前。 玉川子闭着眸,捏着笛的手指稳当得丝毫不颤,笛便是他的剑,音能达地便是他能踏的大道。 他站得如同最执拗的神像。 而灵巧的笛声融进小镇,将小镇切割得丝毫毕现,尽数传回他心中。 一炷香的时间后,音停。 玉川子收起四天秋,睁开了眼,只说了四个字:“都是活的。” 小镇里的人不是什么行尸走肉,也并非他们这个“幻境”中套着的另一个“幻境”。 而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沉沤珠听他这话后,面色反而凝重了些,问道:“你确定么?” 玉川子拂了拂雪白的衣袖,矜持地点了点头:“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见他如此笃定,谢仞遥面上也是一沉。 如若不是活人,他们进了镇,哪怕遇到危险,大不了打杀一通。 而此时下面是真的活人,反而会令他们束手束脚。 而这一切显然细想更可怕——素月秘境中有一镇活生生的人,可比什么陷阱危险都瘆人了。 月悟是佛修,最先开口:“不若再商量商量?” 但他们商量,谢仞遥却是耽误不得了。短短半天,这个幻境里只他看见的,就进了这么多人,那他没看到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人。 宗主令之事耽误不得。 谢仞遥略一思索,温声道:“那诸位商量着吧,我们落琼宗先行一步,就不打扰了。” 他从见到沉沤珠一行人后,便是不怎么说话,安安静静的模样,待在顾渊峙身边,像只过分精致漂亮的花瓶。 相比于他,顾渊峙人高马大,更像是他们这一对领头的。 此时谢仞遥兀地说了这么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倒引得所有人都朝他看来,就见他话落,卫松云和游朝岫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显然是唯谢仞遥马首是瞻。 便是顾渊峙,看过去也是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沉沤珠只看了一眼,就笑了,她问顾渊峙:“你这么听你师兄的话啊?” 顾渊峙眼皮一掀,问她:“我不听他的话听你的话么?” 谢仞遥被他答的话说得一怔,但那边沉沤珠却是已经看向了他:“你们什么时候去?” 谢仞遥回过来了神,对她道:“现在。” 沉沤珠就笑了:“做个伴?我和你们一起?” 谢仞遥还没说话,玉川子便看向她:“什么都没准备,就这么去?” 沉沤珠一摊手,扬眉道:“你不敢吗?” “有何不敢?”玉川子仰了仰下巴,看向谢仞遥,“那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月悟转了转腕子上的佛珠,笑道:“你们都去,那我也去罢。” 三言两语,几人就这么决定跟着谢仞遥出发了。 眼前都是山河风云榜上前几的人物,他们要跟,谢仞遥自不会拒绝,只笑道:“那就一起吧。” 山崖离小镇并不远,他们用了灵力,直接从崖边飞了下去,走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小镇的入口处。 小镇入口是一条不怎么宽的泥路,谢仞遥一行人到时,正好与一个人对上。 这人的穿着与素月秘境外的百姓并不区别,布衣黔首,见到谢仞遥一行人,当场就愣在了那里。 他旋即回过来了神,边回头看他们边顺着来路回去了。 谢仞遥与他照面,没有察觉到他身上有丝毫的灵力波动。 而随着他们真正的进了镇子,每个碰见了他们的人,也都是和方才那人如出一辙的震惊。 他们震惊之余,却不和他们搭话,谢仞遥一行人也就不理过路人,只管走自己的路。 谢仞遥边走边看,只见他们两侧的屋舍,俨然和外界并无区别。只有口语,有细微的差别。 若不是这镇子在素月秘境里面,真就像是另一处桃花源了。 镇子不大,因没有人阻拦,他们走得极为顺利,不过半晌,就到了镇子中央的大街上。 说是大街,也不过是和外面的土路相比铺了一层青石砖。 这镇中似乎并无宵禁,此时深夜,街上依然是商铺小摊林立,灯火下俱是人来人往。 唯一与来时一路不同的是,这街上人多,谢仞遥一行刚踏上街没多久,就被围上了。 不知看到了什么,人传人似的,没过多长时间,所有人都伸着脖子往他们这边瞧,甚至还有的人跟着他们走。 顷刻之后,他们就被镇上的人围着,寸步难行了起来。 谢仞遥只觉数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脸上,起初还不明白,但听了会儿周遭的窃窃私语后,面上蓦地有些尴尬。 他反应了过来,他身侧的人也都听清楚了围着他们的人在说什么。 沉沤珠弯着眼,去对顾渊峙道:“我以为他们是惊讶有外来人,原来他们都是来看你师兄呢。” 他们所过之处人挤着人,甚至是二楼窗户上都慢慢趴上了人,俱是来看谢仞遥的。 他太美了,修士纵如宋阳秋,都难免心生觊觎,更何况肉眼凡胎。 谢仞遥还未能适应这样赤/裸的目光,想微微偏头躲开,却奈何四面八方都是瞧着他的人。 见美人在明灭灯火中侧目,人群便是一阵哄叫。 就在谢仞遥愈发无措时,他头上落下了一个东西。 顾渊峙从储物戒里掏出帷帽给他戴,又伸手仔细给他系好帷帽的带子,低声道:“委屈师兄了。” 窥探他的视线被隔绝,谢仞遥这才松了一口气,忙道:“无妨。” 看不到美人了,周围顿时有人喊道:“遮住干什么?给咱们好好瞧瞧呗,瞧瞧又不会少块肉儿!” 他这么说后,顿时引起了一阵附和。 眼见着言语愈发不堪入耳,头一声喊的人还要再说什么,就感觉一道目光打在了他身上。 顾渊峙将谢仞遥挡在身后,隔着人群静静看着他。他瞳孔漆黑而冰冷,莫名像旷野中残忍的狼。 仿佛他再说一个字,这人就能扑上来把他咬死。 男人被他神情吓住,一下子就住了嘴。 但围住他们的人还在。 谢仞遥有些难堪,道:“要不我先走?” 顾渊峙低眸,瞬间敛去了方才可怖的神色,星眉剑目,瞧上去又是谢仞遥最熟悉的乖巧神色。 他温声道:“我陪着师兄一起。” 便是在这时,他们旁边传来了一道声音:“跟我来,快!” 这声音又脆又嫩,谢仞遥朝声音看过去,就见一个才到人腰间的姑娘,正朝他们招手。 见他们看过来,姑娘手挥得更加用力,对他们做口型道:“这里,跟我来!” 一行人没有过多犹豫,不过一息,就决定跟着她走。 挤出拥挤的人群,谢仞遥跟着小姑娘钻进了街旁的一处巷子里。 等走了几条巷子,周围再也没人的时候,前面的姑娘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来,一身靛青色素衣,脸极白,眉毛又淡,衬得眼珠很黑。 她瞧着他们,熟稔地问道:“你们是从外面来的人?” 她虽是问句,但语气笃定,谢仞遥一行人便也没必要再遮掩,只是道:“对。” “那就好,”小姑娘就笑了,一口牙亦是比常人要白,“从外面来的人,我带你们去老爷家。” 她出现得莫名其妙,此时又这么说,谢仞遥问她:“为什么要带我们去老爷家?” 似乎是奇怪于他的问题,小姑娘眉间带了些疑惑,理所当然地道:“从外面来的人,都要去老爷家呀。” 沉沤珠便问:“你老爷是谁?” “老爷就是老爷,”姑娘似乎被问烦了,直接伸出手道,“外面来的人都要去老爷家,十两银子,你们去不去。不去就从这离开,不然老爷会生气。” 卫松云当场就乐了,一开扇子:“我说你带我们来这是干什么?原来是骗银子的。我们不给,是不是就要钻出来几个壮汉,将我们套麻袋里活埋了?” 他看了看黑漆漆的四周,刷的一声一合扇子:“可惜你算盘打错了,我们是修士,几个凡人可弄不倒我们。” 他说完这番,眼前的姑娘却像是听到了一番天大的笑话,道:“你们怕不是傻子吧?” “不给钱就不给钱,”她收回手,嫌弃地撇了撇嘴,“还修士?灵力都消散了几千年了,这世上怎么还会有修士?” “修士早都死完啦!” 第39章 “什么都死完了?”卫松云觉得她才是脑子坏了, “我们都是修士!” “好!”姑娘嗤笑了一声,看着他,“那你用用灵力让我见识见识呗。” 卫松云亦是冷笑一声, 伸出手来:“你瞧好了!” 他心神一动, 手中灵力就要涌动,朝对面的墙打过去。 可下一瞬, 他整个人就愣在了那里。 预想中的灵力并没有出现,顷刻后, 卫松云掌心里还是空荡荡的一片。 有风刮过,姑娘笑道:“这就是修士啊?” 已经没有人在意她说的话了,沉沤珠等人眼见如此,也纷纷调动起经脉里的灵力。 可识海内均是一片寂静,再没有灵力的一丝波动。 卫松云猛地转头看向谢仞遥, 语调已经变形, 叫道:“师兄!” 没有了灵力, 他们一行人在这里如待宰的羊羔,卫松云只一想,脸色就刷一下的白了下来。 谢仞遥此刻, 也和他们一样,感受不到体内有丝毫的灵力。 但卫松云能崩溃,他却不能没有方向。听见卫松云喊自己,谢仞遥上前一步,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 忍住心中的不安,谢仞遥将帷帽摘下,朝眼前的姑娘笑道:“许是我们搞错了,姑娘贵姓?” 他这么说,除了卫松云和游朝岫,其他人都是各门派的天之骄子,不过慌乱了一瞬,俱是镇静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日夜不懈怠的修炼不可能是假,灵力就在那里,此时不见,不过是出了问题。 那便解决问题就好了。 这么想着,一眼瞧过去,每个人都面色如常,好似刚刚卫松云那一幕,不过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 “我叫唐豆子,”姑娘道,她对卫松云没什么好感,但却很喜欢长得漂亮的谢仞遥和一眼看上去就是好人的月悟,听谢仞遥问她姓名,也就道了,“你们要跟我去老爷家么?” 她伸手:“去就十两银子。” 压根不用商量,在场的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人,听她这么问,像是被在下一封战书。 沉沤珠上前一步,在她手里放了片金叶子,眸中是压不住的战意:“走,我们去。” 唐豆子没想到眼前这群人如此大方,她低头咬了咬金叶子,顿时笑弯了眼,道:“那老板们跟我来!” 眼见着她称呼都换了,谢仞遥一行人跟着她走了会儿,问道:“老爷是你们这里管事的么?” 唐豆子笑嘻嘻地道:“是管住的。” 贺泉便问道:“那你们这镇管事的是谁?” 唐豆子道:“什么是管事的?” 贺泉哽了一下:“自古凡人国有君主,修士入宗门,宗门有宗主。他们掌管一国或是一宗,处理大小事宜,是国家和宗门的掌舵人。这是大的,小到乡镇,甚至是家族,都有乡长族长。你们镇子没有吗?” 唐豆子摇了摇头,面上奇怪,问道:“为什么要让人来管我们呢?” 贺泉被她问得又是一哽,一时竟答不上来话。 还是玉川子问道:“你说修者都死完了,是怎么回事?” 许是他们给的钱多,唐豆子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耐心地回答道:“我听我爹娘说的,几千年前还都有修士,但是他们修炼到最后都死了。慢慢地没有人再修炼,修士自然就没了。” 她这么说完,良久都没有人再出声。 几千年前修士就没了。 谢仞遥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 素月秘境再荒谬,也不会带着他们穿越到几千年后吧? 他想出来,其他人不过一会儿,也都想明白了唐豆子话中的意思。 寂静的沉默蔓延在谢仞遥一行人中间,唐豆子却不知,又走了一段时间后,她道:“到了。” 听到她这句话,所有人眉目都是一凛,方才还被谢仞遥松松抱在怀里的拂雪,转瞬已经被他握在了掌心里。 但等抬头看过去,一行人都愣了一下。 面前不是什么大院深宅,竟是一家茶馆。 茶馆门口挂着两个火红的灯笼,从门口望过去正对大厅中间的高台。台上正坐着一个说书的先生,一张脸极长,瞧着却慈眉善目,手舞足蹈地说着书,台下满是吃茶听书的热闹看客。 好一派热闹安详的景象。 唐豆子指着这人道:“这就是老爷,他还要会儿才说完呢,你们跟我来吧,我带你们上二楼等会儿。” 这是一座三层楼高的茶馆,一楼和二楼都是开放的大堂,谢仞遥一行人上了二楼,从窗户处往外望去,能看见远处漆黑的山。 这个镇子并不算大,二层楼高的屋子都没有多少。 他们人多,挑了二楼最大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谢仞遥重新戴上了帷帽,顾渊峙坐在他身边,给他倒了一杯茶后去问唐豆子:“你们的老爷就是这位说书的先生?” 小二上了花生米,唐豆子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了一颗:“可不是,就是他啊。” 确定了是他,沉沤珠眼中的斗志立马灭了下去,她往栏杆上一趴,去看高台上的老爷,拖着长调哦了一声后:“那我们走了,不找他了。” 没意思。 唐豆子一听,瞬间捂紧了袖子中的金叶子:“为什么啊?!不去找他你们住哪?” “这就不用你管了,”沉沤珠笑了笑,“金叶子也不用还我了,你拿好,我们走了。” 他们以为老爷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如今一看只是一个普通凡人。他们总不能对着一个凡人出手,找他倒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听她不要回金叶子,唐豆子顿时放下心来,笑嘻嘻地道:“那也行,不过好心提醒你们一句,你们是外来的,夜里当心点。以前外来的都在老爷那住,不在老爷那住的……” 她伸出一个手掌,指头融在茶馆暖黄无害的烛光里:“都没活过第五天。” * 范当归小跑着从一楼上来时,手里拿着的醒木都没有放下来。他还没跑到他们桌前,就对唐豆子远远地道:“豆子,这回又来了这么多啊?” 唐豆子见他来了,端起桌上装花生米的小碟子,乐呵呵地站起身来:“是嘞,您来了我就先回了。” 她一个十岁的姑娘,显现出了和年龄极为不符的成熟,和范当归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插科打诨了一会儿,显得对答如流。 转而又对谢仞遥道:“这就是老爷,你们跟着他走就行了。” 谢仞遥颔首,温声道:“多谢。” “什么老爷,不过是家里有几间空房子罢了,”范当归走到他们前面,面色的笑就没下去过,“天晚了,诸位随我来。” 他们出了这个小小的茶馆,跟着范当归拐进了一个没有灯的巷子里后,谢仞遥拿剑柄点了点前头卫松云的背。 卫松云会意,立马拖着燕衔春凑到范当归跟前,笑着道:“大伯,我听唐姑娘说,你那是相当厉害了。她说跟着您走,有您罩着,夜里都不会有危险的。” 范当归摆摆手,乐呵道:“你听她一个丫头片子胡扯什么,夜里能有什么危险。” “那当然那当然,”卫松云从善如流,“那我们这些人,怎么算银子?” “我又不是开客栈的,不过是家里空房多,不收钱,”范当归道,“你们从外面来,过几日不久又走了,权当交个朋友。” 卫松云一愣,他身旁,燕衔春替他接上了话:“大伯,您知道外面啊?是不是外面常常来人,我们从外面来,看你都不奇怪。“ 范当归道:“你们不是镇上的人,当然就是外面的人了,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燕衔春笑道:“那您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吗?” 除了他们两人,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寂静的巷子里,所有人倾耳听着,听范当归道:“你们从外面来的,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子,我哪里知道?” 卫松云插嘴道:“你没去过外面吗?” 范当归猛地扭过来了头,卫松云一抬眸,就撞入了一双亮得过分的眼。这眼中猛一看漆黑一片,但转瞬就被笑意填满。 范当归微笑道:“我去外面干啥?我不去的,外面又不是好地方。” 他似是不愿意多说,立马道:“我家到了,诸位进吧。” 范当归的家如他所说,果然比常人要大许多,甚至是能用府来形容了。 整整三进的府中,只住着范当归一人。 “这是我祖上的房子,”他笑道,像是现在才想起来人数,问道,“你们有几个人?” 谢仞遥一行共八人。 范当归一拍手,咧了咧嘴:“正正好还剩八间空房。” 他道:“天晚了,我领你们过去,早点歇息吧。” 一行人自然没有意见,跟着范当归分好了屋子。 只是进了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没有真正地上床睡觉。 谢仞遥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估摸着范当归走远后,就要开门。 就在他手放在门前的那一瞬,谢仞遥听见了隔壁屋子门打开的声音。 他隔壁住着的是顾渊峙。 放在门上的指尖屈了屈,谢仞遥终是没有再推开门。 * 顾渊峙出了屋子,走到院墙边,他仰头瞧了瞧墙沿,往后退了两步,随即便是长腿一迈,脚下用力,手一伸,就够上了墙沿。 他像只灵巧的豹子,轻捷地就翻过了墙。 玉川子正在墙那边等着他。 见顾渊峙从墙内翻了过来,他开门见山道:“你师尊交给你的事你还办吗?” 顾渊峙比他还要高些,此时微微垂眸去看他:“我心里有数。” “那便好,既然这样便不可太过在这里耽误,”玉川子颔首,“师叔交代我看着你点,你心中有数便行,我还以为你这么跟在你师兄身边,是不愿意了。” 他又道:“你不愿意,宗主和钟鼎宗都是不会同意的。” 顾渊峙一仰,整个人靠在了墙上,没有说话。 玉川子见他罕见地沉默,直直地看向他:“你不会真的想一直待在你师兄身边吧?” 顾渊峙垂着眸,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不行吗?” “且不说不行,”玉川子声音冷静,在寂静中露出一丝令人心寒的冰冷,“你若不办这事,修为止步不前,你怎么待在你师兄身边?” “落琼宗不会一直封宗,你师兄迟早会如同你我,或是沉沤珠月悟一般,代宗门面世。他样貌出众,这世上好看的人多,漂亮成他那样的人我只见过他一个。你今天给他戴上帷帽,明日他见他人,你也要把他藏起来么?” 玉川子看着在黑暗中沉默的男人,他惯会切人要害:“便是我知道的,莲峰宗的宗主,就喜搜罗五大陆貌美之人。” “他是有师尊,他自己也可以修炼护住自己,”玉川子道,“可你就愿意当只嘴上说得怪好听,事上只能被他挡在身后的人?” “顾渊峙,连心上人都护不住,你不像是这种废物啊。” 顾渊峙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看着他,眸中是冰冷的怒火。 玉川子道:“这是宗门的意思,但若这事成了,从那往后,你只要承认自己是钟鼎宗弟子,其余的你自可随心。到时你师兄会不用戴着帷帽走上街,也没人敢在他身上落下一道目光。” “这事若是不成,”玉川子看着他,“我醉心修炼,却也不是不懂宗门事务,宗主他们,不会再放任你存活于世哪怕一刻。我虽不愿也不屑这样对你,可我不过是钟鼎宗弟子的首席,这事既然被宗主知道,我师尊和你师尊都保不下你。” 漫长的寂静过后,顾渊峙声音喑哑:“我知道了。” 玉川子看着他,良久后,话声似叹息,有了些人味儿:“顾渊峙,早知这样,当初便是你师兄求我,我也不会带你回钟鼎宗了。” 他这话说完,顾渊峙没有作答,玉川子就要离开,只听黑暗里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顾渊峙和玉川子猛地回头,就见一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谢仞遥怀里抱着拂雪,看着他们,声音温和:“我觉得这镇上事情有蹊跷,就想着出来看看。” 他道:“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第40章 谢仞遥说完这话,对他们颔了颔首后,从他们身边而过。 顾渊峙从他出现就愣到现在,眼见着他走远,才回过神来。 下一瞬, 他不再理会玉川子,忙跟了上去。 范当归院墙外的路漆黑不见丝毫光,谢仞遥在前面走着,只能感受到顾渊峙跟在他身后的脚步。 这脚步很轻又克制, 始终在他身后五步的距离外。 如此走了一会儿,眼前不远处慢慢显现出路尽头街上的灯火。 脚步声还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谢仞遥倏地停了下脚步,转过了身。 不知是不是太紧张了,顾渊峙一时竟没有发现他停了下来。 直到谢仞遥一头撞在了他肩膀上。 顾渊峙一怔, 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退完后又忙不叠地上前来, 伸手想去看谢仞遥撞到哪里了。 可手举到半路,就停在了那里。 他不敢向前,也不甘心后退。 于是只能道:“我撞到师兄哪里了吗?” 谢仞遥有些闷的声音传来:“无妨。” 顾渊峙却还是不放心:“我们到亮处看看。” “没事, ”他听见谢仞遥的声音传来,下一瞬,顾渊峙手腕上就落下了一只温凉的手,那手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脸上,“只是撞到了这里,真没事。” 顾渊峙却是触电般地僵在了那里。 指尖上是腻人的触感, 这和想象中千万次的描摹不同,顾渊峙触此温软, 甚至不敢用力,怕弄疼了眼前的人。 他在这刻,想抽走又不舍,像是抽筋一样,只能细微地抽动,带出些痒意。 谢仞遥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任顾渊峙的掌心落在自己脸颊上,轻声问道:“钟鼎宗要你办什么事?” 他呼出去的气扫过顾渊峙手腕,和着这句话,在静谧的黑暗里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刺醒了顾渊峙。 在一瞬间内,顾渊峙甚至以为谢仞遥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他上前一步,微微俯下身来,在黑暗中与谢仞遥四目相对,以至于两人到了一个足够近的距离。 顾渊峙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子香味,他低声问道:“师兄知道了吗?” 谢仞遥睁着眼睛,离得太近了,他整个人被拢进顾渊峙的阴影里,一侧的脸颊在他掌心中。 掌心微烫,谢仞遥再一次敏锐地在顾渊峙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危险感。 但他没有退,只是声音也很轻:“我知道什么?我不正在问你。” 顾渊峙忍住触碰掌心柔腻的冲动:“师兄不像二十年前那样害怕了?” 谢仞遥微微歪了歪头,眉眼稍弯:“你说过不会再做让我害怕的事。” 雨打芭蕉,潇潇雨歇。 两人在漆黑长巷里,又像是在二十年前那场大雨里。 沉默过后,顾渊峙放下了手。 他往后退了一步,道:“对,我不会再做让你害怕的事。” “师兄,我是要做一些事,”他在这瞬下定了决心,“但这事还要许久以后才能成,真正开始之前,我会告诉你。现在先给我点时间好么?” 良久之后,谢仞遥低声道:“好。” “顾渊峙,”谢仞遥想了想,还是道,“如果当时送你到钟鼎宗,让钟鼎宗伤害了你,我会觉得对你万分愧怍。所以你要做的事若有危险,请务必告诉我,哪怕不能弥补一二,也可以当你马前卒” 他话没说完,就被顾渊峙打断了。 “师兄,我不缺什么马前卒,”顾渊峙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缺个道侣,不如师兄帮我想想办法?” 谢仞遥愣在了当场。 “走吧,”顾渊峙转眼间直起身子,又是谢仞遥熟悉的样子,像是没有说过方才的话,只笑道,“师兄觉得这镇子哪里有蹊跷,要看什么,我和你一起。” 谢仞遥半晌才哦了一声,跟了上去。 两人出了巷子,终于来到了灯火通明的街上。谢仞遥没了灵力,用不了储物戒,只能将帷帽拿在手里。 眼见着要上街,他刚要低头戴上帷帽,就听顾渊峙道:“师兄不用戴了。” 听了顾渊峙的话后,谢仞遥抬头望去,握着帷帽的手怔在了半空。 他们面前的街上,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回过神来,谢仞遥走到身旁一家馄饨铺子旁,铺子的棚下摆着两三张木桌,有张桌子上还摆着两碗没吃干净的馄饨。 谢仞遥上手碰了碰碗壁,是烫的。 碗旁甚至放着筷子,筷头上还有馄饨烫的水渍。 “往前推一刻钟,这里都还有人,”谢仞遥沉吟道,他抬头看向顾渊峙,“现在什么时辰了?” 顾渊峙道:“刚过亥时。” 谢仞遥想了想,对他道:“走,我们出镇去。” 顾渊峙跟在他身后往镇外走去:“师兄出镇干什么?” “一是去看看玉川子说的另外两个镇子,”谢仞遥走得很快,“二是印证一些东西。” 镇子并不大,两人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出了小镇。等走到离镇五里地外后,谢仞遥才停下脚步。 他将手横在顾渊峙和自己之间,手上是顾渊峙给他的帷帽。 在两人的注视下,谢仞遥指尖一动,帷帽就消失在了他手上,进了储物戒。 “灵力恢复了,”谢仞遥心中一松,“只有进了镇子里,灵力才会消失。” 至此,他们才确定了镇子本身有古怪。 “走,”顾渊峙道,“去看看另外两个镇子。” 可当他们沿着田埂重新回到下午来时之处时,却没有看到玉川子话中说的,入夜后会出现的另外两处镇子。 万顷荷池在深夜中缓慢摇曳,除了荷叶间的摩擦声外,再无其他一点声音。 谢仞遥静站了片刻后,果断道:“回镇。” 他道:“今夜出来的肯定不只有我们两个,回去问问其他人有没有什么发现。” 他们回到镇子前,谢仞遥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把匕首,以及王闻清的弟子令牌。 他咬着匕首,将弟子令牌在腰间系好,就见顾渊峙在盯着他看。 “有些事情剑不方便,匕首灵巧些,”系好令牌,谢仞遥将匕首拿到手里,问顾渊峙,“你要吗?” 顾渊峙盯着他红润的唇,朝他伸出手来,道:“师兄有,那我也要一把吧。” 谢仞遥不理会他伸过来的手,将匕首在袖子里藏好,这才往后退了一步,摊开手笑道:“没了,想要进了镇子自己买。” 他扳回一局似的,不再理顾渊峙,率先进了镇子。 顾渊峙就在他身后,看着他垂着腰际轻晃的漆黑长发。直看到这发映在了脑海中,才收回空荡荡的手,轻笑着跟了上去。 镇子里还是空无一人,却没有丝毫荒凉的气息,像是所有人都只是暂时离开,片刻后就会重新热闹起来。 越是这样,谢仞遥和顾渊峙走在街上,就越觉得诡异。 等他们都回到范当归院中时,大部分人都在院子中等着了。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沉沤珠没骨头似地趴在游朝岫身上,歪着头问两人。 “我们去镇子外逛了一圈,”谢仞遥道,“灵力在镇子外能用,在镇子里就用不了了。” 他这话一出,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卫松云刷的一声开了扇子,对着燕衔春乐道:“那大不了我们就跑出镇子去。” “若你出不去呢?”有道冷静的声音横插了进来。 玉川子微扬着下颌,看向卫松云:“若谢仞遥和顾渊峙是最后一趟,我们再没法再出这个镇子呢。” 那他们就是粘板上的鱼肉。 所有人都静了一瞬。 “我大师兄的意思是做好万全的准备,”贺泉笑道,“万不可掉以轻心。” 但他们此时只知镇上的人会消失,至于为何消失,人都去了哪里,谢仞遥一行人一概不知。 “范当归也不见了,”沉沤珠啧了一声,“这个府上,只有我们了。” 无名的镇子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将他们一行人裹了进去。 一时乌云蔽空,月光都晦暗了起来。 “那就先睡觉,”顾渊峙道,“明天等天亮了再查。” 如今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他们没了灵力,再不好好休息,遇事只会更加被动。 留了一人守夜后,不过片刻,院中就又恢复了寂静。 谢仞遥进屋上了床,并没有倒头就睡。 顾渊峙守夜,就坐在他房门外的门槛上。 他和衣侧卧在床上,想着后半夜替了顾渊峙,让他也睡一会儿。因而谢仞遥睡得并不深,当他房间门被推开后,他下一瞬就睁开了眼。 来的是卫松云。 卫松云满脸的惊慌,窜到床边拉着谢仞遥的袖子就道:“师兄,不好了,燕衔春消失了!” 谢仞遥见他双目圆睁,慌乱异常,忙安抚道:“你慢慢说,他怎么消失的?” “发生了这事我俩都怕,”卫松云见了他,才安下了些心,哑着嗓子道,“我俩就睡在了一个屋子里做个伴,但刚睡下不到半个时辰” 他咽了一口唾沫:“范当归就回来了!” 卫松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燕衔春非要去看看,我怕他出事,怕也就跟着他去了。我们跟在范当归身后,眼见着他回了屋,正要再跟上去,就被范当归发现了。” “范当归猛地转过来了身,正正好与我俩撞了个面。他…他…” 说到这里,卫松云似乎看到了可怕的事,结巴了半天,才继续哑声道:“他嘴里嚼着个什么草,像马嚼草一样。我俩想着走近与他周旋一下,但刚上前,就听到后面有人喊我们。” 卫松云愣愣地道:“我一回头,又是一个范当归!” 谢仞遥呼吸一凛。 “然后我就想拉着燕衔春跑,但,但是,“卫松云哽咽道,“我眼前白光一闪,跟瞎了一样,等能再看到时,燕衔春和范当归都不见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谢仞遥面色凝重,卫松云身后,跟着他进来听了全部的顾渊峙眉目间也都是冷峻之色。 卫松云不敢再自己睡一个房间,谢仞遥便让他和自己待着。所幸卫松云闯进来时发出来的动静太大,没过多长时间,所有人都已经在谢仞遥屋子待着了。 简单说明了情况后,没有人再回自己的屋子,大家坐在一起,就这么等天光大亮。 辰时一刻, 谢仞遥听到街上传来了吆喝声。 有人了。 等听到人声后,玉川子和贺泉出去了一趟,顷刻后两人回来,摇头道:“范当归屋子里没有人。” * 唐豆子一进茶馆,就只觉得寒毛一竖,她敏锐地抬头望去,正好和二楼的顾渊峙对视。 高大的男人身旁,还坐着另外一袭青衫,戴着帷帽,身形纤长。 唐豆子哪能不知道坐着的是谁,她一缩脑袋,朝顾渊峙嘿嘿一笑,躲闪着目光就要后退离开茶馆。 可下一瞬,她就看见顾渊峙指间夹着两片金叶子,朝她晃了晃。 唐豆子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两位昨夜睡得好哇?”唐豆子颠颠地坐在两人对面,眼前盯着木桌对面的金叶子一眨不眨,“这么早就来喝茶啊?” “你来得不也挺早, ”顾渊峙将金叶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想要吗?” 唐豆子立马点头, 毫不掩饰:“那当然。” “好,”顾渊峙把金叶子又往前推了一寸,他对别人通常没有什么耐心,“一个问题一片金叶子。” 沉默了一瞬后,唐豆子笑了,她拢了拢袖子:“什么钱不钱的,老板问嘛,能答的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夜里亥时左右,镇上的人都去哪里了?”顾渊峙身边,谢仞遥问了第一个问题。 “这你们都知道了嘛,看来昨夜睡得不怎么好,”唐豆子伸手去搂金叶子,笑眯眯的,“还能去哪,大晚上的搁家睡觉呗。” 她的指尖离金叶子还有一寸的时候,停在了那里。 握着匕首的指节修长莹润,谢仞遥将匕首悬贴在她手腕上,温声道:“你不诚实。” 唐豆子感受着匕首的冰凉,笑容微敛。她不过十岁,这么生气起来,竟有了些只有大人面上才会浮现的阴沉。 她道:“你们不是都看见了么?想要知道去了哪,跟上去看看呗。” “我们会跟上去看的,”顾渊峙将金叶子推到她手边,又去拿第二片金叶子,“下面第二个问题。” “范当归昨天不见了,”顾渊峙问她,“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匕首还悬在她手腕上,唐豆子小心翼翼地拿指尖碰到金叶子的边,一点点将它捻到自己掌心里:“他不见了?又不是我弄的。” 金叶子终于被她攥在了掌心中,唐豆子抬头看着两人,粲然一笑:“你们跟上去看看呗。” 谢仞遥匕首稍稍往下压了压:“我们的一个朋友也不见了。” “呦,”唐豆子呦了一声,“美人想让我帮忙找吗?” 她两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很大的圆,笑道:“这是另外的价钱。” 问到此处,谢仞遥和顾渊峙就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唐豆子话里话外都是让他们跟上去看看的意思,至于她说的帮忙…… 这姑娘今天和昨天态度相差如此之大,谢仞遥和顾渊峙并不信她。 看见顾渊峙将第二片金叶子推了过去,谢仞遥也收起来了匕首。 两人站了起来,只对唐豆子说了一声告辞后,就要离开。 范当归今日没来,茶楼冷清了许多,唐豆子的声音不大不小,笑盈盈地在他们身后响起:“就不问我问题啦?” 顾渊峙和谢仞遥转身,就见唐豆子双手撑着下巴,脸上的笑有种残忍的天真:“那我问问你们,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她话出来,整个茶馆都陷入了一瞬的寂静。无数窥探的目光悄然落到两人身上。 谢仞遥和顾渊峙像是被锁定的猎物。 良久后,谢仞遥轻声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你自己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们不会理会唐豆子,转身离开了茶楼。 白日从范当归家中出来后,谢仞遥一行人两两组队散开在小镇中,各自寻找线索。 一行人约定最晚戌时一刻在范当归院子外的长街上集合,谢仞遥和顾渊峙去寻了唐豆子这一趟,并没有用多长时间。两人自茶馆出来时,也没有到晌午。 “沿着街转转吧。”谢仞遥对顾渊峙道。 顾渊峙自然没有不愿意的,两人就顺着茶馆前的街往下走去。青天白日里,他们一路走过长街,只见人来人往和素月秘境外并无区别。 谢仞遥随手拐到一个铺子前,看来片刻后挑了件东西,问道:“这个多少银子?” “五两,五两。”摊主笑眯眯地伸出来了一只手掌。 用不了储物戒,放东西不方便,银子都在顾渊峙身上。谢仞遥侧了侧头,身旁顾渊峙就掏出一锭银子给了摊主。 谢仞遥笑问道:“老板出过这镇子没?” 他们出手干脆,摊主很快地答道:“不出啊,外面什么都没有。” 谢仞遥嗯了一声,继续问道:“那老板知道盛繁时代,听说过灭世之祸吗?” “啥烦?”摊主挠了挠头,“又要灭啥?” 谢仞遥笑道:“没什么,谢谢老板。” 他们转身离开了小摊,顾渊峙走在谢仞遥身边:“看来这镇上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才对,知道了反而不正常,”谢仞遥伸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顾渊峙,“走吧。” 顾渊峙下意识地接了过去,低头看了看。是刚刚在摊上,谢仞遥挑的一把匕首。 他们接下来再也没有遇到其他的东西,等回到范当归府前的那条街上时,其他人都还没有回来。 两人就在昨天的那个馄饨铺子里坐下,他们都已辟谷,要了两碗馄饨都没怎么吃,谢仞遥抬头看了一会儿远方,兀地问顾渊峙:“你看那山,你们青霭大陆有这么高的山吗?” 五片大陆地形各不相同,谢仞遥记得青霭大陆是五大陆当中最平的。 而眼前这座山太高了,青泥岭崖,谢仞遥来时竟没注意到。 “我印象中是没有,”顾渊峙给他倒了杯水,“青霭大陆不可能有这么高的山。” 谢仞遥还要再说什么,面前就坐了两人。 卫松云一把抢过去谢仞遥面前的水,哀嚎一声:“逛了两圈,什么都没有啊师兄!” 他嚎完才感觉顾渊峙看他的眼神有些冷,卫松云以为他看不惯自己没有坐相,连忙直了直腰,矜持道:“真是奇也怪哉。” 他身旁,游朝岫嗤笑一声。 “那就等着亥时吧。”谢仞遥道。 戌时一刻,所有人都聚集在了馄饨摊,亥时刚到,他们就看到了自进素月秘境后最诡异的一幕。 亥时一到,像是训练好一样,目之所及之处,镇上所有人同时僵在了那里。 哪怕上一瞬馄饨铺老板还在盛着馄饨,走在街上哈欠连天的路人只打了一半的哈欠。 随之,便好似从天际落下了一只无形的手,摆弄着镇上众人在街上站好。 这一切快得行云流水,转眼之前,还坐在馄饨铺子里的谢仞遥一行人就显得极为突兀了起来。 像是知道他们还坐在那里似的,拥在街上的人不约而同地转过来了头,无数双黑漆漆的眼睛看过来,无声地催促他们跟过来。 街道本就不宽,所有人挤上去,像是要溢出来的水,此时这么多拥挤的眼珠瞧过来,谢仞遥只觉得面前的人像一坨坨拥挤在一起的卵,看得他遍体生寒。 但却不能不跟上去。 “既然他们邀请我们,”谢仞遥站起身,低声道,“那么我们就上去看看。” 他这话是对落琼宗一行人说的,而沉沤珠等人等到现在,也不会在这时候退缩。 在满街人寂静地注视下,谢仞遥八人上了街,挤进了人群中。 他们站定的那瞬,满街灯光兀地暗了下来,一时间,打到人身上,给人渡了一层看不清的黑。 人群在这黑中扭正了头,抬脚往镇子外走去。 “他们分不清我们是不是和他们不一样,”谢仞遥一行人分散挤进了人群,此时只有顾渊峙和他挨着,低声对他道,“他们只能看出我们有没有跟上来。” 确实是分不清。 谢仞遥一行人走路还像是活人,可身边镇上的人走路,脚下却是僵硬的啪嗒声。 谢仞遥只觉得不像是跟着人走路,反而周遭更像是尸体。 他也低声回顾渊峙道:“跟上去看看吧,看他们到底要去哪。” 因为人数过多,队伍行进得极为缓慢,镇子不大,但他们出镇子时,也已经在一个时辰之后了。 正是子时时分。 谢仞遥一行人从镇子进镇子时,是从东面进来,但此时此刻出镇子,却是在西面。 镇子被夹在群山怀抱之间,北面镇外的风景和西面没多大的区别,除了没有东边那座格外高的山峰。 他们跟在队伍后方,出了镇子没过片刻,就发觉前面停了下来。 谢仞遥试了试,在这个地方还是没有灵力。他就只能握紧怀里的拂雪,屏气凝神,往前方看去。 前头似乎是个下坡,黑夜里,谢仞遥看不太远,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的人似乎一个个都往下蹦去。 锵锵声自前方传来,极有规律,不绝于耳。 到了一定程度后,队伍又开始往前移动,这次速度很是缓慢,谢仞遥只觉得锵锵声离他越来越近。 直到声音就出现在他跟前。 尽管是深夜,谢仞遥也什么都能看清楚了。 眼前的一切让他整个人都睁大了眼,错愕地愣在了当场。 他前面是一个小小的洼地,但此时的洼地像是一锅煮沸的粥,只不过粥本身是一个个跳进去的人。 他前面刚跳进去的镇民正叠在最上面,不过在谢仞遥看清这一切的短短几瞬内,他就像一块被融化的铁,整个人开始渐渐变软,直至肉与骨头脱落。 脱落的肉与身下层层叠叠的肉混合在一起,最终融化,而骨头洁白,梗在肉粥里,不知凡几。 整个镇的镇民,在这里不分你我地化作了一锅炼狱。 后知后觉的,谢仞遥此时才闻到一股尸臭冲天。 他良久才回过来神,看见了洼地中间,尸臭最沸腾之处,似乎站着一个人。 第42章 那人因为站着,因而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 它就这么站在洼地中央一动不动,让人辨不清男女。 谢仞遥还要再细看,但身后排着的队伍见他久久不跳,便越发急促了起来,咚咚锵锵的脚步声也愈加迫切。 站在谢仞遥身后,最近的那人, 甚至就要伸手推他进去。 顾渊峙落后谢仞遥一步,一直护在他身侧,看见后连忙拉着谢仞遥往旁边一移。 两人这么出了队伍,推谢仞遥的人扑了一个空,整个人顺着力道栽进了洼地里,砸出了一声粘稠沉闷的声响。 站在洼地边,尸臭熏得人头昏脑涨, 谢仞遥又和顾渊峙往后退了几步, 等尸臭气淡了些, 人才算清醒了几分。 他和顾渊峙站在队伍外,顷刻后,队伍就轮到了卫松云和游朝岫。他们闻到尸臭味儿, 又看到师兄在旁边,不用谢仞遥喊, 两人就离了队伍, 跑到了谢仞遥身边。 他们之后,沉沤珠几人也纷纷出了队伍。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给恶心住了,一行人站在岸边不远,眼睁睁看着镇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都跳了下去。 融化腐烂的肉混着白花花的骨头,混在一起。俄顷,像是粥被煮沸一般,冒起来了泡泡。 游朝岫再也忍不住,扶着卫松云的胳膊弯腰干呕了一声。 卫松云伸出一只手给她拍背,没力气嘲笑她,白着脸忍着恶心,有气无力道:“小游再忍忍,我储物戒里倒有灵药,能用灵力了给你拿。” 游朝岫朝他摆摆手,缓过来后的第一句话便道:“卫小二,这绝不是活人。” “师兄,”她去喊谢仞遥,“太危险了。” 她是阵修,这么多年来对阵法有着近乎本能的感知,仅仅看了洼地一眼,游朝岫后颈鸡皮疙瘩直接乍起。 在以往面对的最危险的阵法中,游朝岫就没有过这种下一瞬就可能死的感觉。 这种滋味太不好受了。 游朝岫走到谢仞遥跟前,低声道:“师兄,绝对是恶阵。” 谢仞遥面色也不是很好看,他微微垂头,对游朝岫轻声道:“你若是受不住,先和小卫退到外面休息一下,我不能离开。” 他的声音很轻,近乎唇语,只有游朝岫和身旁的顾渊峙能听见:“宗主令在那里面。” 谢仞遥腰间,王闻清的弟子令牌被装在一个锦囊里。他指尖微微挑开锦囊口,里头弟子令牌的光已经迫不及待地迸了出来,照亮了他半边身子。 游朝岫眼见如此,将口中的恶心咽下去,咬牙道:“那我和卫小二不走了,我们和师兄一起。” “如果等会儿真的不行了,立马退,不要犹豫。”他们二十多年来一起经过这么多历练,同师门之间的默契和信任还是有的,修士不是温室里娇养的花骨朵,谢仞遥倒没自以为是地坚持让游朝岫离开。 只这么交代了一句后,他继续往洼地里看过去. 他身后,月悟身披袈裟,望着尸骨不分的洼地,手中檀香的佛珠转动,低声道:“都是罪孽。” 深夜黑漆漆的薄雾和尸臭遮蔽了寒月,笼罩着他,抹不散他眉目间的慈悲。 沉沤珠听到,转身看了他一眼,眸光闪动,没有说什么。 谢仞遥不知身后的动静,他只是非常认真地瞧着眼前的洼地,丁点儿不放过里面的变化。 他身侧,顾渊峙见他面色发白,便又离他更进了一步。 不知何时薄雾四起,深夜里,没有人注意到他这隐秘的动作。 但下一瞬,谢仞遥鼻尖就闻到了一股薄荷的冷冽清香。 这味道放平日里不过寻常,但在尸臭沸盈的此刻,简直如神仙味道,是能救命的存在。谢仞遥闻到第一口,还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随之,鼻尖就碰到了一个人的指腹。 顾渊峙的轻笑声自他头顶传来。 谢仞遥被笑得一僵,方才尴尬起来。他不动声色地退回了刚才的距离,摸了摸鼻子,问道:“你什么时候有随身带薄荷叶的习惯了。” “二十多年没见,总得有点变化,”顾渊峙握着他手腕,将薄荷叶放在了他手心里,也和他一样放低声音道,“但只有这么两三片了,你专门单独带着我,就都给你了。是干净的,师兄能放在舌下面压着。” 谢仞遥边分神看着洼地里的情况,边听他说话,一心二用,缓了会儿才品出他话中的意思。 等明白意思后,他霎时有些哭笑不得。 不管是在素月秘境外的客栈里,还是素月秘境里遇到后,都是顾渊峙非要跟着他,怎么就在这厮嘴里变成自己单独带着他了? 谢仞遥刚要反驳,就听顾渊峙的声音近了近,带着些笑意:“可见跟我在一起还是有好处,那么劳烦师兄今后多多跟我一块。” 虽看不见,谢仞遥却几乎能想象他脸上的笑容。 他握着拂雪剑的手紧了紧,将薄荷叶放进舌下压着,没有回应他这句话。 那厢,洼地里一镇人的尸骨已经沸腾到了极点。浓稠到极致的尸臭一波波地扑面而来,而中央站着的人影依旧丝毫不动。 “会不会那就是个没进洼地的死尸?”卫松云忍不住道,“只是单纯站在那里罢了,小游不是说这是个阵法吗,它是阵眼?真正的布阵之人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不可能,”游朝岫直接反驳了他,“这样的阵法,只有洞虚期的大能,才能在阵外控阵。五大陆只有十一位洞虚期的修者,他们已百年不出各自宗门,不可能在素月秘境里。” “那万一是散修呢?”卫松云一开扇子道。 游朝岫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道:“卫小二你真是朽木,你当洞虚期的散修是你一文钱能买到两斤的白菜啊!要真是洞虚期的,杀我们这么一群人哪用费心布阵,还造出一个镇子来。” 卫松云被她骂得从鼻子里歪歪地哼出一口气,愤愤然地还要说什么,就听见谢仞遥道:“你们看。”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被洼地的变化吸引过去了目光。 从镇子的人都跳进了洼地,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尸骨沸腾到现在,兀地一暗。 这一暗来得快去得也快,所有人都像瞎了一瞬,等复明能瞧见时,眼前已经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洼地对岸,恍若是女娲再世,一股肉团上几根碎骨,转眼之间,就成了一个人形。 悬月渐明,瞬刻之后,这人连五官都清晰了起来。他面带着笑容,眉目五官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这人从洼地里爬出来,像是没看见洼地里的东西一样,绕过洼地,慢吞吞地往村子里走去了。 他身后,一个又一个这样的人紧跟着他从洼地里爬了出来。他们不知拿了谁的骨,又活着谁的肉,他们逐个走回村子,在谢仞遥眼前走成了长长的一条线。 令人不寒而栗。 唯有洼地中央的人影不动如山。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从洼地里出来,尸臭味渐渐淡去,谢仞遥往前走去,一直站到了洼地边缘。 他们刚刚能看清对面人的五官,但此时哪怕雾气散了些,走得如此近了,谢仞遥还是看不太清洼地中央的那团人影。 不过能略微看清轮廓,就足够谢仞遥他眉心一跳——这东西不知何时似乎转了个面,疑似脸的地方正正好对着他们。 它早已发现谢仞遥一行人,并不知注视他们多久了。 谢仞遥感觉到了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略微侧了侧目光,直到似乎与注视他的视线对上了眼,才开口道:“我以为你没发现我们。” 似是听懂了他这话,洼地中央的东西突然蠕动了起来,一阵粘稠的声音过后,返回镇上的人兀地停在了当场。 和从镇上来时一样,所有人转过来了头,一双双漆黑的眼盯向了谢仞遥一行人。 诡异的寂静中,谢仞遥朝池子中央的人行了一个晚辈礼,道:“我该叫您什么?” “唐豆子应当不是您的本名,”谢仞遥道,“您是素月宗的宗主,或许称您一声前辈更为合适?” 第43章 谢仞遥这话声过去良久后, 洼地中央传来了一阵嘶哑的笑声。 这声音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那团人影随即动了动,紧接着,有道声音从洼地中央传来:“你是在说她吗?” 它说完, 脚下的洼地蠕动了几下,像一张大嘴一样吐出了一个人。 洼地托举着她,将闭着眸昏迷不醒的人往谢仞遥一行人跟前送了送,足以让他们瞧清楚这人的模样。 正是不知死活唐豆子。 谢仞遥只看了一眼,洼地就托着她回到了人影身边。人影放头的地方似乎挂起了一个笑,语气像含着蜜糖:“她在这里呀。” 谢仞遥看着唐豆子被她拖远,抬眸去看它,道:“这镇上的人都不是活的,她也不是活人,对吗?” 谢仞遥语气平常,这话却不知怎么刺到了这团人影,只见人影剧烈地波动了几下,愤怒的声音响彻天际:“她是活的!他们都是活的!” 随着她的愤怒,那些瞧着谢仞遥一行人的村民,脸上也都露出了凶狠之色。 他们中不少人都露出了牙,远远看去, 不像是人, 倒如一群野兽齐齐亮出了獠牙,全是虎视眈眈的威胁。 卫松云被这些黑漆漆的眼和森白的牙吓得寒毛一竖,往游朝岫和谢仞遥身边凑了凑。 “素月宗毁于灭世之祸当中,整个宗门塌陷成了素月秘境, ”沉沤珠却是上前一步,眼中丝毫没有惧意, “素月宗宗主和素月宗一道陨落于灭世之祸。你要是素月宗宗主的话,别说这周围的人不是活人。怕是连你都已经死了两千多年了吧。” 沉沤珠抱臂问道:“你到底是什么?素月宗宗主的残魂……还是游荡了两千多年的恶魂?” 她这话甚至都没有说完,镇上离她最近的一人就朝她扑了上来。这人宛如一颗人做的肉弹,跑起来绝非是人能跑出的速度,带出了一道残影,只撞向沉沤珠最脆弱的腰腹间。 沉沤珠此时用不了灵力,但她丝毫未退,人转瞬即至她眼前。一霎那间,沉沤珠反应极快地后退了一步,那人还未够到她,就让她以腿作鞭,狠狠地抽到了人的腰间。 沉沤珠脖颈间青筋绷起,直踢得那人在空中滑过了一道极圆的半弧,直冲冲地飞向了……月悟。 “怎么就我在打架,”沉沤珠大笑道,眸中浮现淡淡的红色,若鎏金绕火,“大家一起嘛。” 月悟看着腰间皮开肉裂,然而丝毫不觉地径直朝自己扑来的人,认命般地伸出了手。素白腕间檀香佛珠晃动,他无奈道:“我现在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你残忍不残忍?” 话虽这么说,他掌心却已抵上了来人的额头。不过轻轻一转,扑来的人力道似乎在这一转内猛然卸尽。月悟天水碧的袈裟大袖微微一晃,掌心里的人像是被拿捏的陀螺,再没方才的势不可当,只剩顺着他手掌的力道原地转圈了。 俄顷,四五圈转过,他掌心中的人五窍顿涌出一股鲜血。刹那后,一头栽倒在地,死鱼般抽搐两下后,再也不动了。 “施主早该去轮回,我此举是为超度,不算杀生,”月悟一拂袖,收回了手。他两手拢着佛珠合十,寒月下弯腰垂眸,眉目间都是肃静,轻声道,“阿弥陀佛。” 围观的其他人:“……” “哈,”沉沤珠翻了一个白眼,一个人被她送走,另一个人紧接着朝她扑来。来不及多说什么,沉沤珠一拳将他锤向了玉川子,“接着!” 玉川子身旁,贺泉连忙欺身向前:“我师兄近身不行,给我们一个就行了!” 却已然不是沉沤珠说了算了。 洼地中央人影蠕动,下一瞬,周遭所有人一道扑向了他们。 谢仞遥抬剑,拂雪剑未出鞘,连带着剑鞘一道狠狠劈向了一个到他跟前的男人。 剑鞘劈到这人最脆弱的腰间,谢仞遥只觉劈上了一块岩石,一时间竟发出了铿然之声。 只劈不行,谢仞遥抵着人的力道,掌心用力,拂雪转了半圈,笔直地立在了他与男人中间,挡住了男人朝他袭来的拳头。他另一只手握着剑柄,拂雪剑怆然出鞘,行云流水般地滑到了男人脖颈间。 这是落琼宗给外门弟子强身健体用的最基础剑法,不过一拔一割,谢仞遥此时拿来应急正好。他手下用力,男人的脖颈碰到拂雪剑剑刃,像是一张薄脆的宣纸,霎时间涌出大股的血来。 “这玩意并非无薄弱之处,攻他们脖颈。”谢仞遥扬声提醒众人,他抬臂将溅到脸颊上的血蹭掉,眼见着又有两人一同来到了他跟前。 这些镇上的人动作死板又反应迟钝,不过一味地靠蛮力,谢仞遥一扬腿,踢上左边那人的腰腹,将那人踢得向后倒去。 谢仞遥便没再管这人,因为他后颈被一只手给攥住了。 和谢仞遥用剑法杀人不同,顾渊峙杀起人来就干脆了许多。 他足够的高,人被他捉着后颈,像是一只被提着的鸡崽子,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顾渊峙另一只手摁住了头顶。 也像是杀死一只鸡那样,咔嚓一声脆响,手里人的头就被他扭得转了一圈。 顾渊峙微微低着头,随意将不动的人扔掉,月光照不见的地方,他的双眼比镇上的人更加漆黑。 扔了手上的人后,顾渊峙抬起眼,看到谢仞遥的那瞬,他眼中霎时间充满了笑意,道:“我负责杀人,师兄都踢给我。” 洼地中央又传来了声音,淬着残忍的笑意:“你们身为修者,这是在杀人呀。” 谢仞遥并未理会这道声音,也没都让顾渊峙去杀。这些人虽已死了,但能跑能动,看上去与活人无异,杀多了对道心未必没有影响。 但一个人虽好杀,但若是源源不断地朝他袭来,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后,谢仞遥已经解决了不知多少人。眼前扑向他的人势头却并未减少,而他手腕已有了酸意。 放眼过去,沉沤珠和月悟面上也都没了笑意,贺泉最为狼狈,玉川子是器修,此时没了灵力,只能靠他护着。 “这样不行,”游朝岫躲开踢向她的脚,“师兄,你有没有发现过来的人越来越难对付了?” 涌向他们的人,已经不能像刚开始那样,一剑就可以干脆地解决一个了。 谢仞遥拂雪剑刺向一人脖颈时,那人竟然一侧身子躲了过去。 谢仞遥眉心一跳,正要追上去,余光却瞥见了似有灵力波动。便是所有人都朝他袭来,谢仞遥都没有此刻震惊。 他猛地转过去头,就见灵力就在他不远处,用灵力的是镇上一个人。他站在沈沤珠身前,随着手臂扬起,所过之处凭空燃起了熊熊大火。 随即,他整个小臂都探入了火种,大火在黑夜里烧出了一股极为绚丽的亮,这亮跟随着他小臂的移动,随着他小臂从火力出来,男人手中竟泛起了一阵鎏金的光。 炙热的火在他手中竟变成了一片极为坚硬的金,这金似他身体延伸出的一部分,无比灵活地割向了沉沤珠。鎏金所过处火光点点,而沉沤珠却怔在了当场。 “沉沤珠!”玉川子一声怒喝,让她回过了神,可到底来不及了,沉沤珠只能抬臂一挡,那金片瞬间割破了她的手臂,伤口处却像是被火灼烧一样,霎时焦黑一片。 沉沤珠眉头都没皱一下,她顺着这力道后退了几步后,再抬眼时,眼神冰冷。 “是火鎏金诀,”顾渊峙来到谢仞遥跟前,“这是金屏山的当家法诀,非内门弟子不能习,沉沤珠是被惊住了。” “我好像明白这阵法是干什么的了!”游朝岫听到顾渊峙的话后眼睛一亮,“师兄,我知道素月宗宗主为何要引我们来此了。” 谢仞遥还看着能挡他剑法的那人,语速亦是极快:“他让我们来,设此局杀我们,就是要我们身上有的,他们身上没有的东西。” “灵力,”顾渊峙沉声道,“我们有的,他们没有的,就是灵力。” “而这个阵法,就是将我们的灵力,甚至是剑法和法诀,一并挪转到这镇上的人身上去。”谢仞遥撑到此时,额上都是薄汗,他用拂雪指了指不远处,“我们哪是杀人,是在给人喂招。” 顺着他指的力道看去,就见刚刚被月悟杀了的那人,此时竟缓慢地爬了起来。 他转眼又朝月悟扑去,竟也是先伸掌,动作亦不知灵活了多少倍。 “呀!”卫松云的声音传来,谢仞遥看去,就见卫松云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他脚下躺着一具尸体。卫松云仰起头来,愣愣地道,“师兄,是矜伐剑法。” 谢仞遥不再硬碰,而是躲避着袭来的一个个人:“我们越在此纠缠,只会被我们亲手教出来的人用我们的招式一个个磨死。” “刚刚它只是生气,连个命令都没有下,这些人就扑了上来,”贺泉带着玉川子来到他们跟前,他身上钟鼎宗的宗袍早已破烂,语气急促,“我怀疑这些人不过是她的工具,与其说教他们,不是说是在教素月宗的宗主。” 谢仞遥并没有过多的犹豫:“阵法在此,唯有破阵。” “怎么破?”沉沤珠的声音传来,她双眸如火,“我抗头。” 月悟也朝他们这边赶来,游朝岫甩了甩手,只道:“去阵心,阵心就是那个素月宗宗主,只要杀了它,阵自然能破。” 她看向谢仞遥:“师兄…” 矜伐剑法一道上,他们三人,游朝岫是个阵修,卫松云一身懒骨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唯有谢仞遥从不松懈,颇有造诣。 但游朝岫心中亦明白,这个阵法和她们以往历练遇见的阵法完全不同。 她并不想让师兄去冒险,话到嘴边,面上泛起难色,便愈发踌躇。 谢仞遥听她叫自己,顺便明白了游朝岫未说出的意思,他点点头,道:“你跟在我后头。” 卫松云刚解决掉一人,闻言连忙道:“你们别忘了我啊!” 没什么战术可言,无非是上前,杀掉这个所谓的素月宗宗主。 落琼宗一行人不再非要杀掉袭来的人,边躲避边往洼地边去。 但比谢仞遥速度更快的是沉沤珠。 她一身红裙,像穿梭在漆黑夜色里的一只蝶,快到谁都碰不到她的衣摆。 等所有人回过来神时,她已经从洼地边跃进了洼地中。 洼地里还残存着大量粘稠的液体,沉沤珠丝毫不惧,一脚踏了进去。 可等着她的,并非像是镇上人的尸骨分离。 谢仞遥眼睁睁瞧着,沉沤珠踏进洼地的那瞬,她脚下粘稠的液体猛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像是一张开合的鱼嘴,瞬间将沉沤珠吃了进去。 在沈沤珠消失的那瞬,洼地边,一道天水碧的身影也跟着跳了进去。 月悟拽着沉沤珠的衣摆,两人转瞬之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洼地中央传来一阵愉快的轻笑,粘稠的液体起起伏伏,折射着银白月光,像是一道邀请,又仿佛是挑衅,在问他们敢不敢来。 谢仞遥握着拂雪剑的手紧了紧,少顷后,落琼宗一行人就到了洼地边缘。 “一起进去,”谢仞遥轻声道,“既然它邀请,我们就去看看。” 周遭的镇民步步紧逼,听他这么说,游朝岫拉着卫松云,道:“师兄跟着我们。” 两人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谢仞遥来不及想这么多,拽着顾渊峙的袖子,知道:“跳。” 踩进洼地的第一脚,谢仞遥只觉得踩进去了一片沼泽,游朝岫和卫松云的身影即将消失,但谢仞遥脚下的地却一动不动。 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另一张脸。 唐豆子爬在他不远处,身子被粘稠的液体吞噬了大半。她似乎很痛苦,对谢仞遥伸出手来,要去拽他的衣摆。 “我是活的,”她一张嘴就是血沫,声音嘶哑,“他们都不是人,我是,所以才看出你们是外来的,才让你们来这。” “因为我们是一类人,我从素月秘境外面来。” 她就爬在谢仞遥脚边,说得那么可怜,眼中都是泪水。 她的话这让谢仞遥愣了一下。 便是这一愣之中,唐豆子一手撑地,利落地起身,右手在液体的遮掩下,竟握着一把剑。 她扬起手臂,剑尖在半空中划过了一道极圆的半弧。 灵力乍起肆虐,纷纷绞向谢仞遥。 矜伐剑法第三势,风禾尽起。 这是谢仞遥练习过无数次的剑法,他清楚地知道这道这道剑法会带给人怎样的伤害。 可两人离得太近,谢仞遥避无可避。 风禾尽起并未劈到他身上。 谢仞遥睁大了眼,眼见着属于他的剑法,毫不留情地,落到了顾渊峙背上。 顾渊峙抱着他,一同往下倒去,两人身下液体分开,裂开了一道裂缝,将他们吞噬至尽。 无尽的下坠中,顾渊峙身上渐出的血长久地印在了谢仞遥瞳孔中。 他们不知要下坠到什么地方,像是当时在万州秘境中,他们一起跌进镜子湖中那样。 不过这次身份调转,顾渊峙紧紧地将他抱在了怀中。 拂雪剑搁在两人中间,谢仞遥额前又都是汗,顾渊峙伸手去碰,终于如愿碰到他脸颊,于是在坠落间隙笑问道:“发什么呆?” “从前在你身边像个废物,”他喟叹道,“现在能帮你挡一挡暗剑。” “师兄,我好高兴。” 第44章 谢仞遥只感觉到一阵冷, 等他再睁眼时,顿时是一阵眩晕,眩晕过后, 他眼中所见, 都是刺目的白。 过了片刻,谢仞遥缓过了神, 才明白自己周身都是厚厚的雪。 他整个人正被压在雪堆之下。 不知在雪堆里躺了多长时间,他左手被冻得没有知觉, 右手却是温热。 谢仞遥艰难地往右侧了侧头,就看见了顾渊峙近在咫尺的脸。 顾渊峙紧紧地拥着他,谢仞遥右半边身子都在他怀里,被煨得温热。 他此时还没有醒,一条胳膊扣在谢仞遥腰间。顾渊峙扣得紧, 谢仞遥艰难地挪了半分, 右手绕到他后背, 摩挲了片刻,碰到了伤口。 谢仞遥手没什么知觉,摸了一会儿,才摸清楚伤口已经不在流血。 这个姿势很不舒服,顾渊峙长得肩宽体壮, 谢仞遥下巴艰难地搭在他肩颈上, 手绕到他背后去碰伤口还是勉强。 知道他不再流血,谢仞遥暂且松了一口气,雪里虽有空气,但到底闷得人难受。他收回手, 又静静歇了片刻后,费力挪开了顾渊峙搭在他腰上的手臂, 开始去扒两人身上的雪。 许久之后,谢仞遥觉得身上猛地一轻,随之,就看见了霜白的天空。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从雪地里坐了起来。 压在他们身上的雪有两尺多厚,谢仞遥并不敢多耽误,自己从雪里出来后,又费了好些时间,才将顾渊峙从雪里扒拉出来。 他这才来得及去看周围的情况,这似乎是个平原,呼啸的西风夹着雪不断地刮来。谢仞遥累得很了,他在周围转了一圈,没见到游朝岫和卫松云,也没看见沉沤珠一行人。 他和顾渊峙似乎被单独领出来,扔进了这冰天雪地里。 谢仞遥回到顾渊峙身边,去看他的后背,呼吸一滞。 顾渊峙后背上,一道伤口从左贯穿到右,像是要将他整个人一剑劈成上下两半,似乎再深一寸,就能砍断脊椎了。 而他们不知在雪中躺了多长时间,顾渊峙也不知流了多少血。他伤口的两侧,已经没了血色,被冻得发白,像一团死肉。 谢仞遥绷着脸,指尖碰了碰这肉就收了回来,他将拂雪别在腰间,脱下外袍遮住顾渊峙后背的伤口,随即架起顾渊峙的肩膀,将人背到了自己背上,站了起来。 顾渊峙比他高许多,两只长腿有一小半拖在雪地里,压得谢仞遥只能弯着腰。 他一转头,就瞧见了顾渊峙拖在地上的腿,实在觉得滑稽好笑,谢仞遥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顾渊峙头枕在他肩膀上,安静而沉默地陪着他。 风雪交加肆虐,前方尽是小腿深的雪,没有道路可寻,谢仞遥背着比他重很多的顾渊峙,在天地间走得异常艰难。 但落琼宗练就了他的耐性,谢仞遥背着顾渊峙,挑了一个方向后,便一步一步走得稳妥。 他累了就停下歇片刻,哪怕停的次数越来越多,也从未将顾渊峙放下来过。 就这么稳稳当当地背着顾渊峙,谢仞遥从天明走到天黑,才碰到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雪的木屋。 木屋里没有人,似乎被废弃了许久,屋中除了凌乱地铺着些稻草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屋门都掉了半块。 但好歹能供人休息,谢仞遥赶紧背着顾渊峙进了屋,他将顾渊峙放下来,把屋里的稻草拢起来,在最里面铺成了一个床的形状,再把外袍解下来抖干净雪,铺在了稻草上,才让顾渊峙趴在了上面。 人躺下后,谢仞遥也没敢停下来,木门是几根柱子捆着一起做成的,他略一思索,将掉了半块的门最粗的柱子取了下来,再用拂雪砍出了一截,然后凿空了中间。 他用这个简陋至极的木杯子盛了雪,再放怀里用体温煨化,用这些水给顾渊峙将伤口周围给擦拭了一遍。 木杯子能盛得雪极少,谢仞遥一趟又一趟地下来,等顾渊峙伤口周围都已经擦拭过一遍后,天际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谢仞遥这才在顾渊峙身边坐了下来,他冷得厉害,竟泛了困意。谢仞遥怕顾渊峙半夜醒来,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抱着拂雪,就这么倚着墙壁阖上了眼。 等他再睁开眼时,天光大亮,日光照在雪上,反射进屋中,将整个木屋照得纤毫毕现。 顾渊峙还没有醒来,谢仞遥浑身没有一点热意,只和顾渊峙握着的手算是温凉。 他松开顾渊峙的手,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出了屋子。屋外,雪已经停了,谢仞遥放眼望去,除了一望无际的雪,瞧不见丁点儿其他的东西,连天都是白的,不见云朵。 他和顾渊峙从洼地掉下来后,半道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就是被埋在了雪下。 谢仞遥仰头瞧了瞧天,他们别说如今没有灵力,便是有灵力,从天上掉下来,也早粉身碎骨了。根本不可能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 谢仞遥蹲下来,将手放在雪上,熟悉而又刺骨的冰冷传来,不一会儿,手就没了知觉。 收回了手,谢仞遥用指尖勾了点别处干净的雪,放进了嘴里。 和昨夜雪都化成了水不同,这点雪进了谢仞遥嘴里后,并没有化,而是凭空消失不见了。 谢仞遥将指尖上的雪扫干净,心中有了数。 他回了屋,这一天都没有再出过木屋。 从这天往后,谢仞遥就没再远离过木屋,表面看去,他每日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木屋里,要么守在顾渊峙身边,要么就把玩腰间王闻清的弟子玉牌。 可顾渊峙一直都没醒来过。 他背后的伤口开始发脓,谢仞遥虽有灵药在储物戒里,可他此时没有灵力,有储物戒也没有用。 他只能将顾渊峙的脓水一点点挤出来,处理干净,除此之外毫无办法。 如此过了七天,谢仞遥面上不见着急,只是愈发沉默。等到第八天的时候,顾渊峙开始发烧,谢仞遥将从衣裳上撕下的布条在雪里浸冰,放在顾渊峙额头上给他退烧。 等傍晚时,他将顾渊峙扶着坐起来,侧倚在墙壁上,和前几日一样,给他推拿四肢,让他血液肌肉活泛起来。 等按到手腕的时候,顾渊峙指尖颤了一下。 谢仞遥猛地抬起头来,就见顾渊峙还是紧紧闭着眼。 谢仞遥喊了一声:“顾渊峙。” 有些喑哑的声音响在木屋里,没有人回答。 谢仞遥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滚烫的一片。 见顾渊峙没有醒,谢仞遥顿了顿,低下头继续给他捏手腕。 便是在这时,门边的光一暗。 谢仞遥侧过身去,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前。 那人眼中带着笑意,问他:“你竟然不急,我早料到我会来?” 谢仞遥放下顾渊峙的手,将他挡在身后,面上没什么意外之色,点了点头:“对。” “怎么猜到的?”那人又问。 “我和我师弟若是从天上掉下来,根本不会活着,”谢仞遥声音平缓,“镇子是假的,这里的雪有时会化,有时又不会化,也是假的。我因此推测我和师弟是从一个幻境落入了另一个幻境。” “而我师尊的弟子令牌接近落琼宗宗主令就会亮,我和师弟刚掉进这个幻境的时候,弟子令牌就有微弱的光。落琼宗宗主令在唐豆子身上,我和师弟还在镇上时,第二天去茶馆找唐豆子,弟子令牌的光以至于挡不住,我才把它装进锦袋里,因此而推测唐豆子是素月宗宗主。” 谢仞遥这几日几乎没怎么休息,话中不免带出了些疲惫,但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从一个幻境掉进另一个幻境,大多是神识掉进幻觉,肉身有时甚至都不会移动。我和师弟掉进秘境后,我师尊的弟子令牌虽然微弱,但到底在发光。我根据这推测有人在周围。而我们这几日没有遇到危险,说明那人没有想杀我们。” 谢仞遥看着她道:“我赌你会出现。但弟子令牌的光没有变亮,说明我们的肉身离洼地并不远,但这个幻境却是你的幻境。” 那人就笑了:“你是聪明人。” “不过是小聪明罢了,不值一提,”谢仞遥道,“现在该我问你了,我师妹他们在哪?沉沤珠他们又在哪?” “我虽然和唐豆子长得像,却并非唐豆子,我叫唐清如,”唐清如走得近了些,她气质温和,这么贸然走近,却让人没有丝毫地被冒犯,和唐豆子全然不一样,“他们有他们的机缘,你有你的机缘。” 眼前的青年狼狈而又漂亮,唐清如喜欢漂亮鲜活的人,语气就更温和了些:“可你在慌。” “有什么事请直说,别和我打哑谜,”谢仞遥掀了掀眼皮,“我没什么心情在这和你讨论慌不慌。” 唐清如还是温温柔柔地笑着:“洼地中央的人是素月宗宗主,我也是素月宗宗主。镇子是她的幻境,这里是我的幻境。我邀请你来,确实是有事相求。” “但我比她有诚意,”唐清如伸出手,掐了一个诀,道,“你师尊是王闻清?当年落琼宗的宗主令,他拜托我保管。我最后不甚让宗主令到了她手上,到底辜负了你师尊,如今旧友不敢称,权算作我和你师尊相识一场。这事办完,你自然也会拿到宗主令。” “若没灭世之祸,我见了你还应当给礼呢,”唐清如笑了笑,“但现在我不过残魂一抹,你就当我是半个长辈罢。” 她掐过诀,谢仞遥只觉体内识海一动,下一瞬灵力便充满了十二经脉。 指尖一动,储物戒里的灵药就到了谢仞遥手上。 谢仞遥看了会儿手中的灵药,片刻过后,弯腰给唐清如行了一个晚辈礼:“请问前辈有什么交代?” 他衣裳撕得破破烂烂,大多给顾渊峙去擦了伤,发也凌乱,站在四处漏风的小木屋里,礼却行得端正,眉眼清润盈盈,瞧着风骨不让屋外白雪皑皑,让人喜欢。 唐清如笑了:“我把你师尊的宗主令弄丢了,你就这么信我?” 谢仞遥诚实道:“我不信你,我信我师尊。” 唐清如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谁能想王闻清会有你这样的弟子!” 谢仞遥在她的大笑声温和道:“但一切要等我师弟伤好了。” “好,那我过几日来接你们,”唐清如收了笑,善解人意道,“再给你展示一下我的诚意。“ 她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顾渊峙:“别慌了,他已经醒了。” 不再理会愣在那里的谢仞遥,唐清如笑着出了木屋,下一瞬,她整个人消失不见,与风雪融为了一体。 顾渊峙从唐清如说完他醒后,心中便是一惊悸,就觉得完了。 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要睁眼,片刻后,顾渊峙睁开眼,一瞬就撞进了谢仞遥眼中。 他师兄离他很近,就蹲在他身前,身形单薄,一张脸被冻得没什么血色。 但此时眼尾是红的。 谢仞遥就这么看着他,长长的寂静后,开口道:“什么时候醒的?” 顾渊峙被他这一眼看得心碎成了千万片,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哄谢仞遥,闻言老实道:“你给我捏手腕的时候。” 谢仞遥只觉得脑中嗡嗡一片,他对顾渊峙的担心,对他醒不过来的恐惧,对他伤口恶化而自己没药的无措与愧疚,哽得他说不上来话。 谢仞遥良久后,闭了闭眼,才问了下一句:“怎么不告诉我?” 顾渊峙沉默。谢仞遥看着他,眼中没有泪,眼尾却红得厉害:“现在就说,想到什么说什么。” 顾渊峙不敢再遮掩,道:“我怕我醒过来,你就不会离我这么近了。” 谢仞遥笑了:“这么多年不见,我都不知道你阿谀奉承的本事长了许多。” “二十年前怀山大陆,那夜的事,你知道了对吗?”顾渊峙看着他,微微垂下眼,“我知道你送我离开的原因,我都知道,你的思量和苦心,我都能想明白。我后来也都想明白了,又哪里会怨恨你。” 然而,然而。 “可是师兄,”顾渊峙道,“没有办法,我对你心思龌龊。” 屋外朔风吹雪,长寒未消,顾渊峙看着他:“我醒来见你为我做这些事……我…我哪里舍得你为我做这些事?但你做了,我心里又不知道如何欢喜。我当时怕一睁眼,就忍不住想亲你,我从二十年前就想亲你了。” “我怕吓到你。我不愿意做让你害怕的事……” 顾渊峙说完这些话,看着一动不动的谢仞遥,心才反应过来似的凉了下来。 他想碰一碰谢仞遥,手伸出去一寸又收了回来。 他真是睡糊涂了,顾渊峙道:“你别怕,等出了秘境我就走……” 下一瞬,顾渊峙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 他唇上印上了一处柔软。 谢仞遥伸手,勾着他的下巴,让他微微仰头,俯身亲了上去。 他身影纤长,落进顾渊峙怀中,像掉进去的一只蝶,发轻巧地撒了他半身,但唇瓣柔软。 顾渊峙倚的屋子是假的,屋外大雪纷纷,北风紧催是假的。他所处所感,不过是依幻境而生,天崩地裂都作不得数。 只谢仞遥,在这方不可信的世界里,给了他一个真真切切的吻,任长风万里。 第45章 这个吻很轻很柔,谢仞遥冰凉指尖勾着顾渊峙下巴,用自己的唇轻轻碰了碰顾渊峙的唇,随即离开。 他离得这么近,顾渊峙仰头与他对视,能清清楚楚看见他垂眸时轻颤的纤浓眼睫。 这是一个带着垂怜意味的姿势,谢仞遥低下头来,用自己来回答他刚才的那些话。 不过一个呼吸的纠缠,谢仞遥就稍稍往后,发从他身上离开,轻声道:“说得这么可怜,亲了,还想要什么?” 谢仞遥亲上他的那瞬,顾渊峙只觉得一阵酥麻从脊椎直冲头顶, 直炸得他头皮发麻。 谢仞遥没有等来顾渊峙的回答,顾渊峙极黑的瞳孔盯着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下一瞬,谢仞遥的手腕就被他握住了。 顾渊峙一拉,将他重新带进自己怀中,伸出手臂扣着他的腰,就又亲了上去。 他动作大,背上又有伤,仗着谢仞遥不舍得推他这个原因,顾渊峙无赖到了极致。他扣着谢仞遥的腰,不止于浅尝辄止,而是急切地向他索要一切。 他坐在那里, 谢仞遥跪坐在他身上,顾渊峙长腿一弯, 谢仞遥双腿就被他顶开,直接跨坐在了他身上。 这是个亲密契合到没有一丝缝隙的姿势,顾渊峙这才露出了点真面目,以至于像一只野兽在占有。 谢仞遥哪里受得住他这样肆无忌惮,顾渊峙掌心拖着他后背,他向后仰去,半个身子就倚在顾渊峙手臂上。他躲不开,被顾渊峙的舌尖磨得发软,许久才被放开。 顾渊峙松开他的唇,转头就去亲他脸颊,带着湿意的唇一点点厮磨过谢仞遥脸颊,又低声呵出热气:“师兄…” 谢仞遥低低嗯了一声,转头去看他,气都没有喘匀,就又被他欺身亲了上来。 顾渊峙从前听钟鼎宗的弟子道什么软香温玉抱满怀是神仙滋味,他当时对这话没感觉,此时才算真切地明白。 他怀里谢仞遥双腿被分开,夹在他腰间,整个人亲密地贴着他。顾渊峙满怀盈盈的香,掌心中尽是单薄衣衫下温软的白腻。 他甚至手都不敢下重手,怕一揉弄坏了师兄。 谢仞遥最后实在受不住,他两只手腕都被顾渊峙握着扣在身后,只能拿膝盖去顶他的腰,这才被放开。 他被顾渊峙弄得鬓边都是薄汗,被松开后,下巴枕着他肩膀,好一会儿才喘匀气。 顾渊峙侧头,还要去亲他红得厉害的耳尖,但下一刻,就被谢仞遥低头咬住了肩膀。 顾渊峙被咬着,还是要去亲他的耳尖。谢仞遥不理他,下狠劲咬了一下后,发现都是硬邦邦的肌肉,觉得没意思,这才松开了口。 避开凑到自己耳边的唇,谢仞遥绷着脸去看顾渊峙。 他这是生气的模样,顾渊峙却一瞬都不放过地去看他,他师兄唇上都是水泽,唇是红的,眼尾带着脸颊都是红的。 这红衬得他整个人盈润中多了道不明的妩色。 他这么坐在顾渊峙怀里,让顾渊峙觉得这是一颗他捧在手心里,可以被他用胭脂揉红了的白珍珠。 但他方才没太克制住,此时见谢仞遥生气,不敢再去惹他。顾渊峙老老实实指了指自己的侧颈,很有自知之明地道:“师兄咬这里,咬这里疼。” 谢仞遥被他这耍赖样子给气笑了,他耳垂红得要滴血,尽量从容地顾渊峙身上下来,低头在储物戒里找药,声音平静:“先把你那玩意儿弄下去再跟我说话,没出息的样子。” 顾渊峙怔了一下,才明白谢仞遥说的是什么。 一碰你就会这样,这话顾渊峙哪敢说出来,他只能诚实道:“我也控制不住它。” 谢仞遥把手里的药往顾渊峙脸上扔过去,温声道:“那就吃了药去雪地里滚几圈去冷静一下。” 顾渊峙没敢挡,任药瓶砸到自己额头,再顺着滚到自己怀里。他不用谢仞遥催,打开药瓶,将瓶里的灵药吃了,就要站起身去外面。 谢仞遥刚翻出给他外敷用的药,再抬头,就见他已经快扶着墙壁站起来了。 “趴下来,”谢仞遥踢了踢他小腿,“这时候倒老实巴交了。” 顾渊峙就又乖乖地趴在了稻草席上,他背上伤口周边的衣裳早被谢仞遥撕了下来,伤口周边也处理得干净。但因顾渊峙方才动作大,此时伤口又裂开来,血涌出来,染了小半边身子。 谢仞遥熟练地把伤口周围的血和脓收拾干净,用手将外敷的灵药捂热后,一点点给顾渊峙抹上去:“这是落琼宗的药,专治你这种外伤,里面有烈性的灵草,刚上上去会有些疼,你忍一下。” 顾渊峙看不清他面容,只能看到他垂下来的一截漆黑发尾。他就盯着这发尾,轻声问:“师兄这些日子就这么照顾我的?” “别搞那种你很感动不知道怎么报答的样子,”谢仞遥抹完药,将手擦干净,柔软的发尾晃了晃,“我不吃这一套。你给我挡剑受伤了,我自该是照顾你,没什么感人的。” 顾渊峙就笑了,他伸手去抓谢仞遥的发尾,脑袋枕在另一个手臂上,歪过去看他,看到了他师兄到现在还红得厉害的耳朵。 顾渊峙没想过谢仞遥害羞是这样的,心快要软成一摊水,他笑道:“师兄,我喜欢你。” 掌心中发尾的主人一僵,半晌后谢仞遥平静的声音传来:“上了灵药后就好得快了,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找唐清如,小游他们还不知在哪,我不放心。” “好,”顾渊峙答道,“师兄,我喜欢你。” 谢仞遥一顿,他低头,头顶对着顾渊峙,不去看他。手里就要一点点把自己的头发从顾渊峙手里拔出来:“我去生个火,你好好休息。” “我储物戒里也有点可以点火的木头,”顾渊峙接上他的话,“师兄,我喜欢你。” 谢仞遥猛地扬起头来,屋外白雪沸盈,屋内他皓白的颈子红了一片。 等对上顾渊峙的视线后,谢仞遥怔了一下。 眼前的人眼中都是笑意,这是最开心的,毫无遮掩地笑。谢仞遥与他分别二十多年,到此时再重逢,唯独这一刻,能一眼看透顾渊峙。 他坦坦荡荡地将自己摆在谢仞遥面前,谢仞遥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仿佛被揉了一下。 谢仞遥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抿了抿唇,有些无措,但还是看着顾渊峙道:“我第一次这样,还不太习惯,再说你…又是我师弟,我们…我们慢慢来可以吗?” 顾渊峙刚刚那样,他真受不了。 顾渊峙听着他的话,松了他的发,去勾他的指尖,再一点点攥住他的手:“那师兄,握手可以吗?” 谢仞遥指尖蜷了蜷,没有躲。 顾渊峙攥着他的手晃了晃,笑意大了些:“师兄,我会努力的。” 谢仞遥听到这话,稍稍歪了歪头:“努力什么?” 顾渊峙静静看着他,只觉得方才的一切像是吃了一颗糖,只抿了一下,才尝出一点儿甜意,糖就囫囵下了肚子。 他想要谢仞遥拿他当道侣,而不是师弟。 他师兄不经吓,顾渊峙心中纵有千百种不能细说的想法,也不敢在此时说出来。 反正修者年岁本就长,今后的日子还久。 顾渊峙就只是笑,没有答谢仞遥这个问题。 谢仞遥被他笑得刚下去的红又要上来,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拔出来,到一旁烧火去了。 他和顾渊峙都恢复了灵力,伤好得就快了许多,不过三天,顾渊峙背后的剑伤就已经好了九成。 谢仞遥实在担心卫松云和游朝岫,顾渊峙恢复了九成后,两人当即决定去见唐清如。 幻境中白天黑夜都可随主人心情变化,做不得真,谢仞遥和顾渊峙出木屋时,还是白日,谢仞遥刚放出灵力,天际转瞬就已漆黑如墨。 唐清如不知何时会出现,天际刚黑,谢仞遥就觉得顾渊峙往自己身边凑了凑,他以为顾渊峙要说什么,刚侧过头去,唇就被亲上了。 顾渊峙如愿亲到了一下,笑道:“天黑了,又没月亮,我害怕。” 这种事这三天不知发生了多少遍,谢仞遥发现顾渊峙把自己的一些话很好地当成了放屁。就比如不过短短三日,他就已经被顾渊峙给亲得不会一碰就脸红了。 谢仞遥抬手,仔细将顾渊峙胸前松了些的大氅带子给重新系好,温言道:“唐清如马上就来了,敢在别人面前干这种事,我出了秘境就把你嘴给割了。” “在我面前干什么事?”一阵东风刮来,唐清如的身影出现在两人身前,她笑盈盈地道,“你们伤好了?” 谢仞遥自然不会告诉她顾渊峙干了什么事,只笑道:“伤好了,前辈需要我们做什么?” “你是聪明人,要做什么想必见到我后,这三天都已想清楚了,”唐清如笑意温柔,眉眼在夜光里有种独特的柔和,丝毫没有攻击力,她道,“我说过我和她都是素月宗宗主,素月宗已经毁于灭世之祸,我和她都是该死的人,你能明白么?” 这事谢仞遥确实已经猜到,闻言颔了颔首:“前辈是想让我们杀了她?” “是,却也不是,”唐清如一甩手,一自她袖中飞出,直奔顾渊峙,“你师兄要的宗主令事成后自会得到,这是你此次来秘境想得到的,对么?我素月宗对此确实有在研究,但当时因灭世之祸,这方面的东西,只剩下了这一本,算作我给你的报酬。” 谢仞遥去看,只来得及看清这似乎是个古籍,书就被顾渊峙收回了储物戒里。 唐清如在这,谢仞遥不方便问,只听唐清如继续说道:“我是想请你们救救她。” 她微微弯下腰:“请跟我来。” 前方风雪漫天,似是无路,但唐清如带头往前走去,谢仞遥和顾渊峙就跟在她身后,也往前走去。 木屋被他们甩在身后,没过多久就不见了身影。和唐清如隔着一段距离,顾渊峙突然俯身,在谢仞遥耳边道:“等出了秘境,我整理一下,就告诉师兄我在做什么。” 谢仞遥放慢了些脚步,也道:“你想好了?” 顾渊峙声音低沉带笑:“从前觉得师兄会害怕嫌弃我,现在感觉师兄不会厌弃我,就想告诉你了。” 谢仞遥笑了笑:“那我要是嫌弃你呢?” 顾渊峙声音压得低:“那我就好好求求你。” “好吧,”谢仞遥顿了良久,抬手摸了摸发痒的耳朵,将顾渊峙的脸推得远了些,“那你到时记得好好求求我,我确实就狠不下心来嫌弃你。” 第46章 “到了, ”走了半个多时辰后,前面的唐清如道,“你们上前来。” 谢仞遥和顾渊峙跟着她上前后,便瞧见眼前正是一座残破的殿宇。一眼看过去这殿主殿尚且算齐全,但旁边的偏殿已经塌毁了大半。 “这是素月宗的大殿,”唐清如提着裙摆走上了台阶, “你们进来吧。” 她是幻境之主,身影一碰到门, 就像水一样融了进去。 谢仞遥和顾渊峙则是上了台阶推开了门,两人进到殿内时,唐清如已经点好了灯。因而他们一抬头,就看见了殿中央玉石座上的那具干枯的女尸。 她穿着华服,毛发血肉却都已经干枯风化,只剩下一张皮紧紧贴在骨头上。她这么坐在玉座上,头顶上却正是一大匾,上书天人合一四个大字,看过去有种让人心里发毛的奇诡。 “这就是素月宗真正的宗主,世人唤之鸿熙仙尊, 我叫她周祈溪,”唐清如的身影出现在两人身旁, “我不是说过我和她都是素月宗宗主?” 她温温柔柔地道:“实则我只是个赝品。” 她认真端详着座上的尸体,眼尾低垂,勾出温和的笑意:“这事说来也简单,周祈溪一心修道成仙,对管理一个宗门并无兴趣。她登上宗主之位后没多久就心生厌烦,便寻到了我,将我变成她的模样,让我去当这个台前的宗主,她就可以专心修炼,以待得道成仙。” 唐清如这话说得轻巧,谢仞遥却听得目瞪口呆,入道虽能洗髓清骨让人比之前更好看,但完全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却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将一人变成另一人的模样。 唐清如说周祈溪让她“变成”自己的模样,这其中是如何“变成”的,又有多痛苦,恐怕只有唐清如自己一人知道。 似乎是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唐清如摊了摊手,笑着安慰道:“这事对我来说未尝不是机遇,我本是不知名村子里一户人家的童养媳,若没有周祈溪挑了我,我恐怕一辈子都入不了道,也结识不了像你师尊这般的人。” 谢仞遥没有应唐清如这话,他不过一个刚认识唐清如的小辈,心中虽不认同她这话,却也没贸然反驳,只是沉默地站着,认真听她说这些她年轻时的往事。 唐清如良久后笑了笑,摇了摇头道:“你这孩子。” “我让你们来也不是说这些的,”唐清如不再多言其他,道,“只是让你们明白我和她的关系,才好做接下来的事。况且我也不是只会听命于周祈溪的傀儡,一宗之主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她笑容中带了些自嘲:“也许就因为我私下的动作,让她对我生了疑心,后来的事情才不愿给我说。” “不过灭世之祸已经发生,这些事到现在来说都已不重要,”唐清如收了自嘲之色,神情中多了些肃穆,“只是我接下来的话你们听好。” “周祈溪是个天才,”她看向谢仞遥,“纵然你师尊当年是落琼宗最厉害的弟子,不过二十岁,剑法阵法之名就冠绝了修真界,又有个纵容他无法无天的师兄。但他二十八岁那年遇到二十五岁的周祈溪时,两人比过三次剑,他输了两次。” “我成为周祈溪放置在宗主之位上的傀儡后,她断断续续闭关了两百多年,就已经到了大乘期,再往前跨一步,则能渡劫成仙。”唐清如拂了拂袖,似乎是到此时都没有想通其中缘由,于是眉头微皱,“可就在她马上就要渡劫时,突然出了关,自此后性情大变。没过多久,就是苍鸣山的赵令恣闹着说什么灭世之祸当临。” 谢仞遥和赵令恣有过短暂的一面,知道唐清如说的不是假话:“当时应该没人相信赵令恣的话。” “是的,毕竟那时离灭世之祸还有五百多年,”唐清如笑了笑,“但是周祈溪信,你师尊也信。” “落琼宗和素月宗分别做出了应对,你师尊因为那个阵法,当时各大宗门对他的所作所为恨之入骨,他怕哪天突然丧命,只能把作为阵眼的宗主令交给了同样做出应对的素月宗,也就是我手上,”唐清如眉眼稍弯,“但当时周祈溪对我早已不再信任,出关没多久就囚禁了我,亲自担任了宗主。她也没有告诉我她在做什么,但是灭世之祸来临时,她五百年的筹划显然没有保住素月宗。” “灭世之祸后,我和她均留住了一缕残魂,我依靠这幻境而活,她表面虽是洼地里的样子,但那算不得她真正有意识的神识,洼地里的她和整个镇子不过是她情绪的外化,她真正的神识情绪有波动,比如生气,镇上的人就生气,她神识平静,镇上的人就平静。” 顾渊峙闻言道:“那她为什么幻化出一整个镇子来?” 唐清如笑容中多了些无奈:“这镇子是灭世之祸前,我们素月宗山脚下的一处小镇,或许是她真正的神识在潜意识中一直固执地以为灭世之祸不存在,镇子还在,镇中的人都活着。她认为这里确实该有个镇子,所以才化出了一个镇子。” 唐清如顿了顿:“她性子一直都很执拗。” “那她原本的神识应当离洼地不远了?”谢仞遥猜测道,“灭世之祸过去这么久,她不过一缕残魂,化出的镇子不能一直存在,于是只能夜里现出原形,或是说她夜里收了这个镇子,白日再放出来。这样镇子才好长久地存在。” “我就说你是聪明人,”唐清如笑意大了些,“便是这样,你们见到的一切都是假象,而她真正的神识处在何种情境中,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送你们进去。” 唐清如伸手,递给了谢仞遥一张符箓:“我当年被囚,也有所准备,我怕周祈溪将我斩杀,就准备了些这符箓,它可保人一丝魂魄清明。等你们进了她神识所处的情境中,将这个贴在她身上,就可唤醒她神识。” “若她神识一直不醒,她在洼地的外化迟早变成恶魂,你们现在管这里叫素月秘境?恶魂是不会放过活人的,”唐清如见谢仞遥接了符箓,笑意更深,“我想这是她本人也不愿意见到的样子。” 所以唐清如才对谢仞遥说救救她。 “好,我答应你,”谢仞遥并没有过多的犹豫,他将符箓放进储物戒,“但我想知道我师弟师妹现在情况如何,这样我才放心办事。” 唐清如垂手,温和道:“我将你们都拉进了我的幻境,在和你们说这些事时,我也在和你的朋友们讲述。” “年轻人啊,”唐清如笑道,“他们刚刚也都同意进去了。” “对不住了,”年长的残魂幽幽行了一礼,发丝轻垂,“我不可能将希望只放在你们身上。” 游朝岫和卫松云听见这种事后,定是想要进去的,谢仞遥熟悉两人什么热闹都凑的脾性,倒是能猜到,但还是忍不住眉心跳了跳。 “前辈其他说得好听,这事却没和我们说清楚,”顾渊峙上前一步,目光有些冷,“不愧是当宗主的人。” 他这话里的意思不好听,唐清如却不见丝毫的生气,她缓缓抬手,下一瞬,谢仞遥和顾渊峙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听到的,是唐清如逐渐遥远的声音:“周祈溪的神识困于哪一天我不知道,你们千万小心。” 她声音和缓:“希望不久后还能再见。” 谢仞遥只觉得整个人被扔进了狂风之中,吹得他找不到方向,但下一瞬,他的手就被握住了。顾渊峙拉着他,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将他抱在了怀中。 谢仞遥反手抱住他,将下巴枕在他肩颈上,闭上眼,任由失重感传来。 直到两人眼前猛地一亮,脚踏上结实的土地,一道声音自旁边传来:“你们两个是内门弟子还是外门弟子,哪个峰的?” 谢仞遥睁开眼,朝声音来处转过身去,就见不远处一棵蔫蔫的树下,站了一道身影。 她穿着清水蓝的宗袍,宗袍袖口衣摆处用银针密密绣着玉钩,腰间别了一把长剑,正看着谢仞遥两人。 谢仞遥还未说话,就从旁处又传来了一道声音:“管他内门外门的,吴师姐,问问他们有玉牌没?没了快给他们发个。” 这声音只冒了个头,声音的主人就急匆匆地走了。 “也是,”被叫吴师姐的那人一拍脑袋,走进两人,从储物戒里拿出来两个玉牌,一人塞了一个,“你们俩排到明天,就去…去冰镜峰吧。到时去找兰泽仙尊,记着没?” 谢仞遥和顾渊峙将玉牌攥在手心里,也很乖巧地答道:“师姐,我们记着了。” 吴师姐就点点头,她似乎有急事,说话很快:“正巧我就剩两块玉牌了,发完你们也不剩什么了,明日去冰镜峰,记好了啊,我就先走了,我今儿要去玄度峰。” 谢仞遥笑了笑:“师姐走好。” “哎,”吴师姐这才有了些笑意,她瞥见了谢仞遥腰间的拂雪,问道,“剑修啊?” “剑修好,你们明儿去冰镜峰,离宗主近,也算剑修的好去处,”吴师姐朝他们挥了挥手,“走了哈。” 谢仞遥见着她走远,这才去看手里的玉牌,玉牌上字很简单,只写道——冰镜峰,两千九百九十九名。 他去看顾渊峙的,见他玉牌上写的是三千名整。 “我们俩应该是最后两名?”谢仞遥猜测道。 顾渊峙却没有应和他,只是道:“师兄,你看上面。” 谢仞遥听了他的话抬头,随即愣在了当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间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和顾渊峙的上方,是一片昏黄的天,像是将一整个沙漠搬到了天上,整个天空被杂糅在一起,分不清云和天,如此绵延数万里,似盘古开天地时的浑沌。 而天地正中央,正是一个金柱。 金柱周身血光缭绕,哪怕离它千万里,谢仞遥也仿佛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而柱子周身,密密麻麻的都是些御剑飞行的修士。 这根柱子,在环境外谢仞遥也见过,甚至是他来到这方世界,出了第一个秘境,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它。 山河风云榜。 “我知道这是什么时间了,”谢仞遥侧目去看顾渊峙,一字一句地道,“这是灭世之祸发生的时候。” 第47章 “我们先离开这, ”顾渊峙轻声道,“到没人的地方再说。” 他们两人站在这里不过一会儿,已经又不少素月宗的弟子朝他们看过来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穿着素月宗的宗服,不时就有人朝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 谢仞遥收回了视线, 不再去看天空中血红的山河风云榜:“好,我们走。” 两人站的地方是一处不知通向何处的山道,谢仞遥和顾渊峙顺着山道往前走去,只见眼前层山叠叠,苍翠中屋舍俨然,分明是一派大宗门的气象。 除了所见之人脸上都是焦急之色外。 他们走了没有多少会儿,就又被拦下来。拦住他们的人似是有职傍身, 并不像方才那位师姐和善。 他面上没有一丝笑容, 厉声道:“宗袍不穿, 还左顾右盼,你们哪个峰的?” 谢仞遥很听话地停了下来,他将手中的玉牌递上去,没有直接回答,绕着道地说:“是要去冰镜峰。” 那人接过玉牌一看, 脸色竟然缓和了下来, 他扫视了谢仞遥和顾渊峙两眼:“没穿宗袍,是外门的弟子?” 谢仞遥点点头,笑着嗯了一声。 “没来过内门吧?”那人将玉牌还给谢仞遥,“跟我走吧,我带你们去换身宗服,毕竟明日就要上峰了。” 谢仞遥和顾渊峙对视一眼,决定跟着这人走,他们跟在这人身后,过了片刻后,听他突然问道:“谁给你们的玉牌?” 谢仞遥袖中的手指蜷了蜷,老实答道:“是吴师姐,她刚刚去玄度峰了。” 没曾想他这话说完,前面带路的人就沉默下去了,一直到他带着两人到了一处院子前,才重新开口:“今晚你们就住这,现在快子时了,明早辰时你们就要到冰镜峰。” “你们不是刚来内门?拿上这个,渡给它点灵力,它会给你们带路,”他递给了谢仞遥一个巴掌大小的竹编木偶,“千万不可迟到,可记好了?” 谢仞遥自然是什么都点头的,道:“我们会的,谢谢师兄。” 那人最后深深看了他们一眼,便离开了。 等他走远后,谢仞遥和顾渊峙进了院子。这院子僻静,里面有四五间房,皆漆黑一片。谢仞遥和顾渊峙随手挑了一间,进去后发现这不过是最普通规格的弟子舍,无非是衣柜里多了几件干净的素月宗宗袍。 谢仞遥随手挑了一件,这里都是幻境,东西随时都可以消失,他不敢真换,只拿了外袍罩在衣裳外:“那个师兄说要辰时去,我们早些去,卯时左右到吧,好弄清楚些情况。” 屋里暗沉得很,顾渊峙点上烛火,便坐在椅子中,看着谢仞遥换衣裳。 这身宗袍似乎大了些,被谢仞遥罩在身上却不显得臃肿,这么一遮,反而更勾得他腰身纤细。 顾渊峙灯下看着,谢仞遥边与他说话,边抬手系颈边的扣子,他微微仰起下巴,露出莹莹一截的白,昏黄烛火下瞧去,腻得仿若上手一揉就会化。 顾渊峙明知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但他此时看着谢仞遥,想的却全是不能说的东西。 想碰到过的,也想那些还不敢碰的。 谢仞遥许久没听到顾渊峙回答,侧过头去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顾渊峙的目光很深,“就是口渴。” “幻境里的水还是别喝了,我这有水,”谢仞遥穿好了外袍,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壶水,走近递给顾渊峙,“你喝这个。” 见顾渊峙接过去水,谢仞遥又从储物戒里拿出来自己的落琼宗弟子牌,只见弟子牌上的右上角,有两朵微弱的杏花闪着光。 这就代表卫松云和游朝岫在不远处,确定这个消息后,谢仞遥松了一口气,他对顾渊峙道:“我给他们传个灵鹤,让他们在冰镜峰和我们会和。” 至于沉沤珠他们,谢仞遥与他们相识并不久,并无可以联系的法子,便显得无能为力了,只能希望明日可以碰上。 他这话刚说完,手腕就被捉住了,下一瞬,整个人就跌坐在了顾渊峙腿上。 顾渊峙一只胳膊环着他的腰,下巴枕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去够他手中的弟子玉牌。 玉牌上雕着杏花暗纹,上面刻着谢仞遥三个字,瞧上去干干净净的。 他这把戏这三日耍得太多,谢仞遥早已习惯,自己的弟子玉牌被他抢走了,他也不恼,只转过身去,将顾渊峙的大氅带子解开。 “现在不用穿了,看着怪奇怪的,”当时他们在飞雪中,谢仞遥怕顾渊峙刚好的伤口又冻伤了,才让他穿上这个。此时素月宗天暖,自然也就用不上了,“你放回储物戒里吧。” 顾渊峙拢着他,他师兄罩着素月宗宗袍,被他拉到了腿上也不反抗,像是被他掬着的一汪月光。 这是只有他有的殊荣。 摩挲着谢仞遥的弟子玉牌,顾渊峙面上摆出谢仞遥最不设防的乖巧模样,道:“师兄能凭这个找到卫松云和游朝岫,那我呢?” 谢仞遥听闻这话,真想了想:“等出了秘境,你跟着我回一趟落琼宗,我请师尊也给你准备一个,顺道将你的名字也落在落琼宗…就记在师尊峰上。” 顾渊峙伸手,将他鬓边的碎发拢好,手就顺道滑在了谢仞遥后颈上,不动声色地揉了一把:“这个卫松云和游朝岫都有,师兄找回宗主令后,醒来的落琼宗弟子也都有。他们都有的,我不想要。” 谢仞遥:“……” 他伸手捏着顾渊峙脸颊,将他一张剑眉星目的脸在自己手里捏变形了,有些无奈,但还是好声问道:“那你要什么?” 顾渊峙任他捏着,低低地笑了。他伸出手腕,轻声道:“师兄,你在这刻个名字吧。” 谢仞遥被这话说得怔了怔,随即放开了顾渊峙的脸,正色道:“不行,这话以后也不要随便说。” 五大陆只有奴隶身上才会刻字,谢仞遥还记得他肩颈上的奴字,和顾奴这个名字一起,是顾渊峙不愿让别人见到的伤疤。 “师兄和别人不一样,”顾渊峙见他生气,突然觉得很高兴。恍若刚燃起的火星子碰着点风,一下子就能燎了原,他道,“我觉得遥字就很好,师兄就刻在我手腕上,他人见到,就知道我是你的人了。” 谢仞遥伸手,拍了一下他脑袋:“闲着没事干就去把衣裳换了。” “可是师兄,”顾渊峙盯着他看,“你耳朵红了。” 谢仞遥伸手捂住耳朵,严肃道:“胡说。” 一直等顾渊峙换好衣裳,谢仞遥才愿意看他。他将落琼宗的灵鹤从窗户口放出去,见灵鹤晃悠悠地飞远后,又抬头看了一眼血红的山河风云榜,谢仞遥回身去看顾渊峙:“走吧,我们早些去。” 他这话刚说完,顾渊峙就俯身,亲上了他的唇。 窗口还大开着,谢仞遥下意识地就要往后躲,却被顾渊峙扣着后颈长驱直入。 他在这方面向来毫无招架之力,到最后所幸破罐子破摔,顾渊峙比他高许多,谢仞遥就仰起头,伸手搂住了他肩膀。 许久后顾渊峙松开他,他盯着谢仞遥湿红的唇,伸手揉了揉他耳朵,眼中都是笑意:“这回是真红了罢。” “哦,”谢仞遥眸中都是水盈盈的,显得他整个人像晨曦被吹皱的薄雾,又轻又柔。他贴近顾渊峙,红润的唇若即若离地碰上他耳朵,带出点薄雾潮湿微凉的水汽,轻声道,“可是你硬了。” 施施然从顾渊峙怀里离开,谢仞遥转身去推门:“别发呆了,走了。” 出了门后,给掌心中的竹编木偶送了点灵力,就见小人倏地一下从谢仞遥手中蹦了下去。它摇摇晃晃地站好后,颇为欢快地朝远方蹦去。 它人小却走得很快,谢仞遥和顾渊峙跟在他身后,不过片刻,就出了僻静之地,眼前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此时刚过寅时,正是夜深的时候,可放眼望去,却像白日那样到处都是人。 谢仞遥和顾渊峙穿了素月宗的宗服,这回再没有再遭到盘问,跟着木偶小人走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身前头的木偶突然停下,下一个呼吸后,整个木偶就碎成了几截。 而它面前,正是一处上山的道。 有着方才的经验,谢仞遥和顾渊峙体现拿出玉牌,顺着这山道而上,果真没走几步就遇见了一人。 两人将玉牌给他看过后,这人带着他们往上走去:“你们两个是最后两个,等会儿排最末尾,等前头的人都没了就上,可记好了?” 谢仞遥和顾渊峙来到这处秘境到此时,被问得最多的话就是可记好了。谢仞遥低垂着头,做出老实的样子,捕捉了他话中的意思,先应了声后又问道:“前头的人都没了是什么意思?” “这你都不懂,还来这里干什么?”领路的人惊讶道,“没了的意思就是都死了的意思。我们排在玄度峰后头,玄度峰的人刚死完,现在该我们了,我们死完后,还有后面的人填上,总会把大阵给完成的。” 他约莫是对死亡习以为常了,脸上除了最开始的一瞬讶然外,后头便只剩下了麻木。 他说死说的波澜不惊,可谢仞遥却听得心惊。 他听到了大阵,刚要再细问,却兀的想到不久前给他们这个玉牌的吴师姐。 和谢仞遥两人告别的时候,她笑着说她要去玄度峰。 如今玄度峰的人却已死完了。 虽说眼前都是幻境,所有的一切都是已然发生的现实,但谢仞遥的思维还是有一瞬的怔愣。 直到领路的人道:“到了,你们在这排着吧,我去接后面的人来。” 天上的山河风云榜一直都在,漫漫的血光遮蔽了月光,撒下来也照得人清楚。谢仞遥看过去,就见前头的空地上已经零零散散地占了小几百人。 而吸引他目光的,是空地最里面的一座高台。 高台上摆着一个玉座,上面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繁复的华服,被窃窃私语的人群围着,显得异常安静。 她长着和唐清如一模一样的脸,却和唐清如周身温和的气质截然不同,只坐在那里,都锋利的像一把出鞘的剑。 见她第一眼,谢仞遥就确定了她是周祈溪。 而周祈溪身旁,站着一个小女孩,十来岁的模样,谢仞遥也无比熟悉,正是唐豆子。 目光掠过两人,谢仞遥去看站在她身后的四位侍女,却在瞧见了一位后怔了怔。 那侍女也瞧见了他,亦是愣了一瞬,紧接着回过了神,她对谢仞遥眨了眨眼,就移开了目光。 谢仞遥心中顿时有了数,他凑近顾渊峙,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周祈溪后面那个,是沉沤珠。” 第48章 沉沤珠是怎么成了周祈溪侍女的,谢仞遥并不清楚。但见她在那里,他就放心了许多。 他们这边人越多,胜算便越大。 按照唐清如的说法,他们一行人都进了这个幻境。既然沉沤珠在,那么玉川子贺泉和月悟也应当就在这周围。 此时离辰时尚早,空地上已经来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谢仞遥和顾渊峙一起,拿着玉牌,找了个最大的人群,汇了进去。 围在一起的人虽在说话,面上却都没什么表情,眼神亦多是麻木,见两人围过来,也只是打量了两眼后,便不再理会。 谢仞遥来此方幻境, 虽不是自愿,但既然来了,又是灭世之祸当天, 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了解灭世之祸的机遇。 因而静静听了片刻后,谢仞遥笑着问道:“我听诸位说了这么多,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我还是不太懂。” 灭世之祸是后世给这个几乎毁了五大陆的灾祸的称呼,此时的人们并不知有灭世之祸一说,谢仞遥只能这么试探。 他相貌姣好,又一副温温柔柔的笑意模样,这么问了,人群中没一会儿就有人叹气道:“你是外门弟子吧?我一个内门弟子都不知道,你哪里又能知道?总之是天灾人祸呗,你看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 这人说着,仰头看了一眼山河风云榜:“不管怎么,今日都是一死,马上都要死了,还想这么多干什么?” “死了也好啊,”人群中另一个人温声细语地道,“反正五大陆都乱成了这样,也没什么好活的。”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静了一瞬,竟没有人反驳他。 谢仞遥摇头晃脑地唉声叹气:“死就死罢,但我一个外门弟子,只说让我到这赴死,却连怎么死都不说,这也太…” “宗主不是在上头坐着的吗?”还是方才回谢仞遥话的那人,他一张国字脸朝谢仞遥笑了笑,伸手指了指上头,低声道,“一会儿咱们听宗主的话,都是要上去的……” “上去了,也就死了。”说这句话时,他声音有些哑,“是内门弟子死完了,这次轮到你们外门的,外门的死完了,就该宗主长老们了。宗主上了,到时最后一天来时,肯定会对其他宗门有帮助的。” 他这样说,周围人眼神也都是深信不疑的肯定,没一丝犹豫。 谢仞遥静静听着,眼前的人都是幻境所生,真正的他们早已死在两千多年前。他们不是什么大能,也没赵令恣这么跌宕起伏的一生,连死都悄无声息,并未在后世留存下一点姓名传说。 但在两千多年前对这场灭世之祸的反抗中,其中必然有一份他们的功绩。谢仞遥无法不心生敬佩。 但此时却不是感慨的时候,不过一瞬,谢仞遥就敛起了心神,从眼前人的话中,能听出今天不是灭世之祸当日,但这种天象,离灭世之祸定然是很近了。 此时唐清如已被囚禁,周祈溪到底准备做什么? 谢仞遥微微抬眼,朝高台上瞧了一眼。 素月宗冷厉的宗主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从始至终都未往下瞧过一眼,她微微仰着下巴,视线一直在正前方。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谢仞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的是云霄之上,血红的山河风云榜。 收回视线,谢仞遥兀地察觉指尖被碰了碰,他以为是顾渊峙,低头一看,却是一只纸折的灵鹤。 和谢仞遥折出的雪白灵鹤不同,这只灵鹤浑身血红,瞧着也急躁,不停地去啄谢仞遥的指尖。 看到这灵鹤后,谢仞遥眉心便是一跳。 顾渊峙在旁一直看着他,见谢仞遥面色兀地凝重,心中也是一冷。 谢仞遥张开手,将灵鹤拢在掌心里,和顾渊峙一道退出了人群。 等远离了人群,谢仞遥这才对顾渊峙道:“是小卫和小游递来的灵鹤,红色灵鹤代表急事。” 他抬头看顾渊峙:“我去一趟,亲自把他们接过来。” “师兄想都不要想,”顾渊峙低头看着他,目光漆黑,“我和你一起去。” “离辰时还有半个时辰,你在这里守着,”这么多年,这还是卫松云和游朝岫第一回给谢仞遥递红色灵鹤,他心急如焚。 谢仞遥环视四周,看见没人朝他们这边看,于是仰头,很轻很快地亲了顾渊峙嘴角一下:“你乖啊,我很快回来。” 柔软冰凉的触感转瞬即逝,顾渊峙再回过来神时,谢仞遥已经不在了眼前。 顾渊峙伸手,摁了摁被谢仞遥亲过的唇角,于这一霎发现,他师兄短短时日,已然深谙了拿捏他的手段。 离了空地一段距离后,谢仞遥摊开手掌,任落琼宗血红的灵鹤飞在前头带路。 卫松云和游朝岫收到他的灵鹤后,应该是立即动身往冰镜峰赶来,谢仞遥盘算着灵鹤到他手中的时间,心中估摸着两人离他并不遥远,甚至可能就在冰镜峰上。 他们还有时间递灵鹤,也应该还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刻。但灵鹤又确确实实是血红色的,谢仞遥心中猜测不定,脚步便愈发急促。 灵鹤带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拐到了一条小路上,树影斑驳,匆匆从他衣裳上掠过,谢仞遥跟着灵鹤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踏入了一条盘山小道上。 盘山小道左边是万仞崖壁,右边便是悬空的云霞蔚然,谢仞遥走出深峰树林,视野猛地开阔。 落琼宗的灵鹤落到他掌心中,灵力消散,一动不动了。谢仞遥抬眸望去,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卫松云和游朝岫。 并没有打斗的痕迹,两人都好好地站在那里,也没有缺胳膊少腿,谢仞遥心中松了一口气。 卫松云和游朝岫身旁还有一道气息,谢仞遥这才来得及看过去。 等看清人后,谢仞遥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卫松云和游朝岫身前的崖壁上,斜斜探出一棵歪脖子树,歪脖子树枝上寥寥长着些树叶,猛一瞧也能勉强称得上生机勃勃。 而树下,抱剑站着一个年轻修者。 他身影挺拔,神色轻松,眉目间都是骄矜的张扬气。一头黑发高高束起,穿了一身似火的红袍,松松抱着剑,眼中带着打量的笑意,正微微歪着头,看着谢仞遥。 嫩绿的树叶撒在他头顶,他和谢仞遥年岁相仿,年轻得看不出以后的疯癫。 谢仞遥回过神,看着他,忍不住笑了。 他没想过,年轻时的王闻清,是这个模样。 “你笑什么,”王闻清往后一仰,也笑了,唇红齿白,“你认识我?” 谢仞遥往前走,一直来到卫松云和游朝岫身前,他心中想他师尊原来从前是黑头发,面上却摇了摇头,忍不住笑道:“不曾见过。” 待他到,卫松云和游朝岫几乎是同时都拉住了师兄衣袖,此时也纷纷摇头,齐声道:“我们也不曾见过!” 此时离灭世之祸来临应当相当近了,王闻清这时应当是在落琼宗布好了锁灵阵,正是声名狼藉的时候,但他瞧着却万分地闲适。 他看着谢仞遥,伸手点了点他的衣裳:“宗袍穿错了吧,用着我落琼宗的剑法,穿素月宗的宗袍?” 谢仞遥扭头去看身侧,就见卫松云一缩脑袋,小声嘟哝道:“没打过。” 谢仞遥:“……” 你能打过才见鬼了。 “等办完事再与你细说,”谢仞遥只能糊弄王闻清,“还请道友借过。” 但此时的王闻清显然不像两千年后疯疯癫癫的好糊弄,他站直身子,笑眯眯的:“借过可以啊,那个留下。” 谢仞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游朝岫怀中抱着的银山天浪。 随着这话落下,一股灵力乍然而起,王闻清手中剑出鞘半寸,匹炼剑意朝谢仞遥三人劈来。 谢仞遥心中一叹,指尖一动,拂雪被他握在手中,也出鞘半寸,铮然的两道剑意相撞,歪脖子树上的新叶簌簌而落,掉入万丈虚空。 连剑意都相似的,矜伐剑法起势,青松落色。 王闻清眸中兀地冷了下去:“你哪里偷来的拂雪?” 偷倒说不上,谢仞遥心道,你亲自给我的。 谢仞遥挽了个剑花,将拂雪剑收在身后,弯腰朝王闻清行了一个礼。这是示弱的意思,王闻清是他师尊,对他行这个礼并无不可。 修真界若非死仇,天道在上,一人示弱,行了一礼,大多的事也都可推后再算。 他还要赶回去找周祈溪。 但王闻清此时虽不疯癫,却也不是好说话的意思,他手中长剑出鞘,随着火灵力的乍起,剑尖怆然滑过悬崖峭壁,似燎原烈火,朝谢仞遥扑来。 矜伐剑法第三势,风禾尽起。 这剑意奔着谢仞遥而来,卫松云和游朝岫不由得退避。谢仞遥收礼直身,周身兀地凝了些浓厚的水汽。水灵力从十二经脉奔涌而出,亦是一招风禾尽起,以一种更柔和诡变的意味,撞上了王闻清大开大合的剑意。 剑意相抵,谢仞遥被逼退了一丈的距离。 “你还没结金丹,”年轻的王闻清看着他,“你剑意犹豫,道心不稳。” 谢仞遥抬头,他师尊此时修为在什么境界,他试探不出,但总归是比自己高。 所以王闻清能一眼看出他快要到金丹,谢仞遥却瞧不出他到了哪一步。 王闻清手中的剑又要起,谢仞遥识海翻腾,十二经脉中灵力奔腾外泄,却终没再退避。 这是王闻清教他的道理,不可避,那便战中求生。 不料王闻清笑意却更大了些,他问道:“你是五灵根?” 剑起人至,火红的衣摆与清水蓝的宗袍交缠碰撞在一起,年轻的王闻清对年轻的谢仞遥道:“五灵根的矜伐剑法是什么样的?你让我看看。” 第49章 拂雪与王闻清手中的长剑相撞, 不过一霎,谢仞遥被他雄厚的灵力给逼退了。 王闻清的灵力深不可测,如泰山压顶,他此时正值年少,行剑中偏又带着能折断一切的锐气。谢仞遥被逼得拂雪剑插地,如此滑退了数丈多的距离,才停了下来。 两人站在盘山小道上,小道虽算不上逼仄, 但也不宽阔,只有上前后退两个方向,左右是崖壁或虚空。 在此拔剑,如在云端,半点也马虎不得。 谢仞遥抬头,去看王闻清的剑。这是他第一次瞧见他师尊的剑,剑长四尺,剑身不窄不宽,从外头瞧去,不过平常。但刚刚不过一撞,谢仞遥已经察觉到王闻清手中这剑,怕是和拂雪不相上下。 谢仞遥神色稍肃。那厢, 王闻面上已经没有了闲适的笑意, 他横剑身前,手腕兀地一斜,强大无比的灵力泄出,如乍然劈开长夜的明火, 朝谢仞遥袭来。 正是矜伐剑法第四势,河倾月落。 矜伐剑法八势,唯有第四势最为干脆,起手快,出手疾。一旦出剑,似长夜将明时的曦光,乍破黑夜。 谢仞遥被剑光笼罩,似万丈高空中一片落叶被疾风相催,再也避不开。 拂雪在空中划了一道极圆的弧,矜伐剑法起势青松落色出手,他迎了上去。 两柄长剑相撞,一刹的静止后,磅礴冲撞的灵力炸开,歪脖子树上寥寥的树叶尽数被冲落树枝,随着灵力冲上更高的虚空。它之后,数百里的林子簌簌而动,飞鸟冲出天际。 和方才一样,谢仞遥受着王闻清磅礴的灵力,他却没再退。 青松落色罢,谢仞遥周身气息一敛,他灵力于这一瞬消失至尽,王闻清的剑意顿时割破了他衣衫,但下一瞬,两人中间的土地上,一道雄浑的灵力直逼云霄。 谢仞遥十二经脉催动到了极致,识海的小谢仞遥身上,土灵根闪烁到了极致,覆在一朝烘炉点雪之上,逼向王闻清下颌。 这是谢仞遥的全力一击,王闻清也不得不避一下,他往后退了一步,就见对面青年手中剑一动。 霎时,他周身土灵力陡然一变,方才的烘炉点雪消逝。水汽凝结,似镜似玉,长剑当头,剑意匹炼而下,一泻千里。 和王闻清一样的招式,河倾月落。 王闻清面上不动声色,长剑在手中一挽,剑柄朝上,撞上了这道剑意:“说你道心不稳,便是你剑中只有剑意,没有杀意,又多犹豫。怎么,不信自己的剑能杀人?” 他弯了弯眼:“变化够了,再快一些。” 这话说罢,他脚尖一点,往后退了数丈,下一瞬,他灵力全泄,逼身而来。 矜伐剑法第五势,如坠烟海。 谢仞遥只觉得四面八方都被王闻清的剑意所笼罩,他像是被关进了牢笼中,举剑却不知砍向何方。 王闻清的身影藏在漫天的剑意之中,拂雪出手,谢仞遥只能提剑规挡,却找不到破绽。 短短一个呼吸间,两人便已过了数招,谢仞遥面色却愈发凝重。 他是五灵根,不比其他修者,精进本就勉强,每出一剑心中所虑常常甚多。 对方又是他师尊,他如身心都深入沼泽,愈举剑规避闪躲,愈如在沼泽中手脚胡乱扑腾,以至最终被沼泽吞噬淹没。 甚至于出剑胆怯。 剑意看道心,同辈之间或许看不清楚明白,但长者如唐清如或是王闻清,一试探便知。 王闻清说他道心不稳,谢仞遥越用剑,心中也就越肯定自己道心不稳。 数丈外,卫松云拉着游朝岫,急得跳脚,压低声音道:“你说师兄,他…他跟师尊打什么啊!咱俩咋救…救师兄啊!” 游朝岫一巴掌糊在他嘴上,让他闭嘴,凝神看着前方道:“闭嘴,你细看。” “出剑便出剑,”王闻清的声音自剑意中传来,对被逼到角落,愈发狼狈的谢仞遥道,“你想这么多干什么?” 谢仞遥微微喘息,握着剑柄的手心灼热,半晌后,他低声道:“我是五灵根。” 这话他从前对王闻清说过,到后来王闻清万般开解,谢仞遥似有所悟,落琼宗这些年,慢慢便不言了。 他以为自己看开了,但到今日此时,对着年少并不相识的王闻清,这句话终是又被他的剑逼出了口。 他和天赋极好的顾渊峙,和年少成名的沉沤珠等人,是不一样的。他是被王闻清秘境中偶然捡得的一个傻子,被他拽入了修道之路。 纵然刻苦,若要精进一寸,往往却也比常人要多付出更多。 “你想这么多干什么?”王闻清的年轻的声音又道,“管你什么灵根,拿着你的剑来,我只看你的剑。你不是还有自己的事要办?” 谢仞遥后背抵上了崖壁,王闻清剑意之下,他已然看不清不远处的万丈虚空。 眼前是千万重笼罩的剑意,他手中只有一柄拂雪。 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办。 他有和唐清如的约定,有答应顾渊峙很快回去。 谢仞遥闭了闭眼,双手垂立,任王闻清的剑意落在自己身上。片刻后,他手腕翻转,手臂一扬,是最平常的一招起剑,连剑法都称不上。 但这回剑起,便再没犹豫。 谢仞遥像是第一回拿起剑,他强将心中踌躇抛下,每一招的出剑,只管向前,再无迟疑。 灵力自十二经脉流转,被催逼到极致,谢仞遥并不在计较每剑都要使矜伐剑法。 他过往二十多年所学的剑法,心念所动,剑意便随之而出。 王闻清的剑意重重下,他五灵根随剑法变幻,谢仞遥初时还强迫自己不要犹豫,可随着招势过去,不知为何,他出剑愈发流畅,竟渐渐有了许久未曾感受过的畅快之意。 虽还身在沼泽,但已有了可渡之法。 王闻清不再出声,如坠烟海是矜伐剑法中最复杂的一招,真正的剑意藏在万千虚幻的剑意之中,伺机而出,一招毙命。 谢仞遥眼前剑意万千逼迫着他,他似狂浪海面上独行孤舟,不避不让,纵然缓慢,却仍一寸寸往前,直至寻找到破绽。 两人此时已交战了数百招,短暂地陷入了僵局。 谢仞遥犹豫放下,性子中的倔意便被激起,他慢慢地忘掉了所有犹豫,不在乎王闻清的剑意落在自己身上,一时间,心中手中只有出剑。 谢仞遥的识海沸腾到了极致,经脉中似有灼烧之感。鬓边颈边都是汗,谢仞遥手腕一沉,后背离开崖壁,舍弃周身的空挡,只身闯进万千剑意中,拂雪被他拿在手中,与长剑铮然相撞。 下一瞬,万千剑意中出现了短暂的一个空挡。 谢仞遥灵力在此刻催动到极致,经脉中灼烧之意更甚。谢仞遥不管不顾,拂雪剑横斜,脚下用力,锐利的剑意从剑尖迸出,连人带剑,朝那空挡奔去。 矜伐剑法第第七势,木人石心。 此招并无过多要求,人剑合一而已。 剑意逼迫在他周围,谢仞遥扬起的手腕无一丝踌躇。 这剑合该这时出,本就该他使出。 拨云见日,漫天的剑意猛地消散,谢仞遥眼中一亮,竟看见了触手可及的云。 他人已离了盘山小道,在这一瞬,正踏在万丈虚空上,身后是千仞,身前是长空。 脚下是云层万叠。 “五灵根的矜伐剑法很好嘛,”王闻清的声音传来,重新带上了笑意,“你性子倔,拿好你手中的剑就好。恭喜。” 在这话中,灵力使谢仞遥在空中静止了一瞬,转眼他就要坠下。 下坠的这一瞬,谢仞遥往后仰去,手扣上身后的崖壁。 他扭腰一翻,整个人就纵身重新踏上了小道。 谢仞遥顺着王闻清的话音看过去,眼前却已不见了黑发红衣的年轻修者。 随着他的离开,他的剑意如青烟消散,逝在了天地之间。 谢仞遥站在那里,忽觉头顶有动静,他正是多心之时,霎时间抬臂仰头,却觉手腕上一阵轻痒。 谢仞遥眨了眨眼,去细看,才看清原是一片稚嫩的绿叶,悠悠地旋落在了他手腕上。 这是他刚刚和王闻清打斗时,被逼至高空的树叶。其他落叶均已跌落到地,或落下云天之中。 唯有它慢些,在最后一瞬,巧落在了谢仞遥腕子上。 谢仞遥抬臂与它对视片刻,见叶是叶。 他身上是血,手中有泥,似一棵勤勤恳恳却扎扎实实从大地上长出的柏树,根系连着地,供养青苔,枝叶向着天,遥望云烟。 谢仞遥指尖颤了颤,看着树叶,突然明白了方才王闻清为何与他道恭喜。 他神识进入识海,就瞧见刚平静下来的识海上空,一颗浑圆的金丹悬空,正照着识海无涯。 小谢仞遥坐在它下面,神色祥和平静。 谢仞遥心动期顶峰停滞近五年,终得金丹。 谢仞遥将绿叶拢在手心,转身又看了一眼右边的天,只见眼前云兴霞蔚,他见天是天。 谢仞遥见叶欢喜,见天开阔,万物入眼,无不心生感激,不再自轻。 他心境轮转,如脱胎换骨。前方路遥,道心终无可动摇,无坚不摧。 第50章 王闻清出现的突然, 消失的也莫名其妙。又因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谢仞遥无法去对这之中发生的事情追根溯源。 唯一真实的是,他与年轻的王闻清相逢, 被引入他的剑法, 最终窥道,得以踏入金丹期。 每个人不同时期心境不同,剑意自然也不同,年轻的王闻清可以以剑法为引,引导谢仞遥突破。现实中疯癫年老的王闻清却已不行。 王闻清消失后,谢仞遥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这点。他心中感念,将这一场交锋珍重地视为一次机缘。 但幻境终不能久留,周祈溪还在那里,谢仞遥接到了卫松云和游朝岫,不便耽搁,只带着两人快速地原路返回。 而当三人就快到空地时,察觉到了前方似有动乱,谢仞遥心中一禀,对身后的两人道:“敛息。” 三人敛去自己的灵力气息, 刚踏上空地,就看见空地上早已乱成了一团。 谢仞遥离开空地的这段时间,空地上又到了几百拿着玉牌的人。而这几百人正熙熙攘攘地挤在外围,围成了一个大圈。 圆圈中间,两股灵力正相撞,如山崩地裂。 顾渊峙腹部被灵力击中,带着他整个人砸了出去,他脊背撞到一棵需五人合抱的古树,竟停也没停一瞬,树就被拦腰折断,以至于顾渊峙带着断木,在地上砸出了一道深坑。 周祈溪站在不远处,显得冷硬的眉目连皱一下都没皱,她奔涌而出的灵力似连绵群峰,带着不绝的剑意一道又一道地劈向顾渊峙。 顾渊峙从坑里撑起身子,稍稍歪头,将口中的血沫吐出,仰起头来去看这一切。 漫天交织的剑意下,他极黑的瞳孔布满了血丝,带着些异常的,残暴的兴奋。 周祈溪这些含着诛杀意味的剑,反倒逼出了他骨血中被压抑的凶虐之性来。 顾渊峙手腕一沉,手中黑刀如它的名字偃仰一般,刀尖点地,带着顾渊峙从坑中高高跃起,随即刀尖向前。 身受重伤,但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汹涌的灵力自刀尖迸发,刚硬地与周祈溪的剑意相撞,顾渊峙脸上毫无俱色。 周祈溪被这不要命的刀逼退了一步,青色的衣摆微动。 她这才扬了扬眉,下一瞬,她微微抬了抬下巴。随着这个动作,剑意倏地凄厉,长风都退避,顾渊峙转瞬被强烈了十倍的剑意吞噬。 下一瞬,周祈溪看着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的顾渊峙,声音没有一丝多余的波动:“你的身份会带来多少麻烦你应当知道,你就不应活在这世上,你也该明白。今日是我发现,就该我来了结,你不必不甘。” 剑意四歇,她剑尖稍稍一歪,指向顾渊峙身旁的古籍,直白地问道:“这,谁给你的?” 唐清如进幻境前给顾渊峙的古籍,正散落在他身旁,书页四散,页脚沾满了血。 顾渊峙掀了掀被血水糊住的眼皮,他从混在人群中等谢仞遥回来,到突然被周祈溪发难,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也就这一刻钟的时间,让他似回到了被关进笼子送进万州秘境的那天。 天旋地转,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唯一好一点的是,谢仞遥此时不在,不然凭他这样废物,怕是护都护不住他师兄。 顾渊峙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斜里就差来了一道声音:“宗主,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到时辰了。” 沉沤珠不知何时走到了周祈溪身后,低眉顺眼地提醒道。 周祈溪闻言颔了颔首:“待我处理完它。” 她似乎不欲与顾渊峙再说废话,不待他回答,手中的剑便脱手,漂浮在她眼前。周祈溪指尖一抬,剑便势如破竹,直奔顾渊峙命门而来。 也就是在这时,沉沤珠猛地仰头,她手中诀已成,周身霎时似火燎原。 烟炎张天,火光中金光乍现,火鎏金诀下,炙热的金如柄剑,剑尖上贴着带一张符箓,从身后朝周祈溪后背刺去。 随着沉沤珠掐诀,空地四周兀地响起了一阵笛声,笛声尖锐急促,声中如有千军万马。所有人抬头看去,并找不到吹笛之人,却见自空地西角的密林中,骤然冲出了一群大雁。 雁群起落极快,配合着笛声一阵阵凄厉地鸣叫,唯为首的领头雁眼珠血红,在笛音中亦叼着一张符箓,自侧面俯冲向周祈溪。 火光与笛声中,满是血污的顾渊峙纵身而起,他识海内金丹疯狂旋转,偃仰野蛮而凶残地朝周祈溪劈头斩下。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周祈溪已经是三面受敌,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空地上几百双眼睛抬起,怔怔然地望着这一切发生。 唯有剑意与长风缠绵呼啸。 漩涡中心,周祈溪微微抬眼。 她的剑依旧朝顾渊峙刺去,剑意狠戾,可顾渊峙却比她更疯,他只微微一侧身,便不再管。 整把剑擦着他腰侧而过,剑刃擦过皮肉,似能将他拦腰折断。 顾渊峙人却没有丝毫停滞,他越是流血受伤,眉眼中越是淬满了残暴与兴奋,手中的偃仰刀锋灵力更甚。 周祈溪笑了,她面庞冷峭的线条因为这一笑有了些柔软的弧度,如春水涟漪,乍一看竟像是唐清如才会有的神情。 她人也如唐清如一般,只柔柔地抬了抬手,青衣黑发未动,她在漫天杀意下没有一丝躲避,像是天生不懂退为何物。 于是两张符箓,就这样分别落在了她后背和肩膀上。 万物于这一霎静止,沉沤珠睁着眸,死死地盯着她。 什么都没发生。 剑意消弭,俄顷后,一阵清风归来。 清风吹动周祈溪漆黑的发尾,贴在她身上的符箓被风卷起,未离周祈溪的身,就已在风中化为齑粉。 山河风云榜的血光笼罩天地,周祈溪垂下眸,抬起的手轻轻按下。 下一瞬,灵力如鞭迸出。 不远处的密林中,玉川子瞳孔一缩。他浑身骨血俱是一痛,手中铁笛滑落。 他身侧,月悟飞速伸手借住了掉落的四天秋,而贺泉连忙扶住了玉川子,惊道:“师兄!” “我们过去,”玉川子抿着唇,朝他摆了摆手,看向不远处的空地,轻声道,“麻烦恐怕是大了。” 空地上,沉沤珠如刚才的顾渊峙一样,整个人被砸到了地上。 顾渊峙则比她更惨,周祈溪要诛杀他,剑意与灵力便大部分朝他逼来,他在空中被周祈溪甩了一圈,像断线的风筝,整个人被脸朝下地往地上甩去。 但这次却没有像方才那般砸到地上。 顾渊峙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谢仞遥单膝跪地,一只手握着拂雪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楼住了顾渊峙,将他接在了怀里。 周祈溪带来的冲力太大,谢仞遥抱着顾渊峙往后,滑了一丈多的距离后,才堪堪停下来。 但他到底将顾渊峙结结实实地接在了怀里。 顾渊峙下巴磕在他颈窝上,于这血腥气之外,闻到了他师兄身上,那股子离得近了才能感受到的浅淡香味。 这让他忍不住朝谢仞遥贴去。 确实是没改变的,谢仞遥每回都能接住他。 顾渊峙身形比他壮硕很多,谢仞遥抱并不轻松,只拿搂着他后背的手摸了摸他后颈,声音很轻:“她欺负你了。” 顾渊峙差点被废,经脉识海被灼烧,张嘴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抬了抬胳膊,想搂谢仞遥,又怕浑身的血弄脏了他衣衫,于是轻轻握了握谢仞遥漆黑的发尾。 谢仞遥的心像被揉了一下。 “师兄带你出去,好不好?”谢仞遥声音很轻很软,他用素白脸颊蹭了蹭顾渊峙沾满着血的脸,放在他后颈上的手一按,顾渊峙就在他怀里失去了意识。 “谢仞遥!”沉沤珠见他出现,咽下口中的血,喊道,“神识就在她身上,后背和胳膊都不是。” “不行就拖,”事已至此,已然没了遮掩的必要,沉沤珠咬牙道,“还差半柱香的时间她就要去布阵了!” 沉沤珠喊的,不远处的周祈溪尽数听了进去,她看着谢仞遥小心将顾渊峙放在一边,伸手封住了他腰间的几个穴位,随即自己挡在了他跟前。 周祈溪又抬起了手,平静的风随着她的抬手倏地大作了起来。长剑在她身旁飞旋,杀意藏在斜风里,让人避无可避。 “你们是哪里来的?”周祈溪看着眼前过分漂亮的青年,因为沈沤珠的话,又起了点兴趣,她视线落到谢仞遥手里的拂雪上,“落琼宗的人?是为了救唐清如,派了你们这群小娃娃来?” “王闻清呢,”周祈溪垂下眼眸,“他不是亲手接了本座的请帖?” 她并没意识到自己是缕残魂,真正的神识不知藏在何处,只一副躯壳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这方被凝固的岁月里。 可真正的周祈溪终究已经死了,和刚才相比,她整个人似乎模糊了许多,只有她自己没意识到。 此时若放眼望去,能看见昨天还清晰的叠叠群峰,远处已然模糊一片。 谢仞遥握着剑,静静地看着她。 他是心疼顾渊峙,可这并不只是他和顾渊峙两人的事。 这是沉沤珠几人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地步。 他不能没理智地叫嚷着冲上去和周祈溪决一死战,只能周旋。 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周祈溪愿意说,就让她说。 唐清如一共给了他们一行人四张符箓,已经没了两张,还剩两张,一张在谢仞遥手里,另一张在卫松云和游朝岫手中。 谢仞遥挡在顾渊峙跟前,抬眼去看周祈溪,他面上平静,心中却已在盘算沉沤珠的话。 周祈溪真正的神识必定在她身上,既然后背和胳膊不是,那定然是身上其他的地方。 但他们只剩下两张符箓。 周祈溪不是会说很多话的人,她因沉沤珠的话多问了两句,此时见谢仞遥不答,便失了耐心。 周祈溪伸手,剑尖向谢仞遥身后的顾渊峙:“本座不管其他,但他必须死。” “他若不死,”周祈溪眼中冷淡,“将来你们都会后悔。” 谢仞遥侧步,挡住了指向顾渊峙的剑尖,他听见周祈溪的话,薄薄的眼尾压下,温声道:“我师弟会好好活着,你才是该死的那个。” “周宗主,”谢仞遥声音并不大,但很清晰,“你是已经死了的那个。” 对面周祈溪的面色兀地变了。他们上头,天空中一瞬间内乌云密布,以至于挡住了山河风云榜的血光,让人群骤然沸腾起来。 “你也意识到了,”谢仞遥上前一步,狂风吹皱他衣衫,顾渊峙留在他眼尾的血转瞬干涸。谢仞遥声音清晰异,“你真正的神识比你更早察觉到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宗主,天上的山河风云榜是假的,素月宗弟子的死去是已经发生过的。这一切是两千年前的某一天,你的宗门早都化成了灰烬,你一缕残魂,也该醒醒了!” 天际雷声大作,山河风云榜与雷声呼和,血光迸发,赤红的光将每个人拢了进去,染得人须发皆红。 高台上,被所有人忽视许久的唐豆子看着这一切,唇角慢慢勾起。她瞳孔湿润漆黑,是小女孩哪般模样的,天真烂漫的笑。 而周祈溪的面上,早已如淬寒冰。她抬手握剑,就要朝谢仞遥斩来,却兀地顿在了那里。 “宗主,时辰到了!”有人喊着,声音远远近近,喊声像首渗人的小调,“宗主,时辰提前了!宗主,时间到了!宗主……” 只这一瞬,便已够了。 笛声响彻云霄,人群外,贺泉站在玉川子身旁,震声道:“谢道友,上!” 他音落,谢仞遥脚尖点地,整个人如飞鸟般高高跃起,拂雪剑尖自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线。 线的终点,指向周祈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狂风中,谢仞遥周身,兀地凝出了水滴。拂雪剑尖如悬风雨,正是矜伐剑法第六势阑风长雨,伴着水灵力,朝周祈溪逼去。 因这一顿,等拂雪剑尖里周祈溪不过一寸的距离之时, 她才反应过来。 周祈溪却也不慌,她横剑于身, 脚尖一掠,疾退数步,就出了谢仞遥剑尖的覆盖范围。 等周祈溪停下之时,鬓发丝毫未乱。 她从容抬手,轻轻挥了挥,数里外,玉川子唇角顿时涌出一阵血,笛声顿歇。 “就这些么?”周祈溪第二回笑了,“本座这是头一回见这么弱的矜伐剑法。” 谢仞遥也笑了,眼尾的血像胭脂,他抬剑,指了指周祈溪脸颊:“你那里流血了。” 她终归是一缕残魂, 沉沤珠几人的攻击, 磨耗了她不少。 “宗主,时辰到了……” 催促声愈发尖锐,不知是何人在喊,却渐渐开始有人应和。声音像潮涌, 一浪高过一浪,叠叠地响彻在天地之间。 围着他们看的人慢慢散去,每个人拿着玉牌,在不远处排成了一队,都看向周祈溪。 这一切竟无比像镇外排队进洼地那一幕。 只不过这里没有洼地,只有素月宗无尽的群山。 “卫小二,”不远处游朝岫拉了拉卫松云的袖子,示意他去看远处的山,“你快瞧!” 卫松云不用她指,也已经感受到了变化。 不远处,一座又一座的山竟逐渐消融,慢慢融进白茫茫的天地中。不过几个呼吸间,苍穹之下便只剩下了他们脚下这座冰镜峰。 以及天上纹路愈发清晰的山河风云榜。 听着催促声极近尖锐,周祈溪指尖碰了碰脸颊上的鲜血,竟没有再上前一步。 她抬起眼,去瞧天上的山河风云榜,像是看真正的敌人。 在催促声中抬起手,周祈溪手中掐诀,高声喊道:“起阵!” 随着她一声落下,谢仞遥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并没有什么阵法从地上起来,起阵的,是拿着玉牌排队的人。 拿着一号玉牌的一位素月宗弟子率先飞起,他毫不犹豫,奋不顾身地御剑朝天空飞去。 目标正是山河风云榜。 狂风大作,吹得他御剑的身子都有些不稳,等攀爬至万丈高空时,他整个人如陷沼泽,进一寸都无比困难。 但他还是御剑一点一点往上爬去,直至快与山河风云榜比肩时,他碰到了山河风云榜外,那层罩着的,浓稠至极的血光。 谢仞遥睁大了眼,他看见这个素月宗弟子像一片雪花碰上火壁,连个声响都没发出,整个人就噗嗤一下,变成了一团血雾。 山河风云榜是天道意志,这便是天道的力量,杀人如融雪。 谢仞遥头皮发麻。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一号牌消融时,拿着二号牌的弟子也已经御剑到了半空,他身后,长长的一道,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当他们抬起头看着山河风云榜时,面上毫无惧色。 “冰镜峰十一号玉牌准备。” “冰镜峰三百四十二号玉牌准备。” “冰镜峰一千七百零九号玉牌准备。” “……” 天地俱白,刚刚消融的叠叠群山似乎又在霎时间明晰了起来,谢仞遥恍惚间听到了那从群山中传出的声音。 他抬眸望去,也似看见无数身影从无数道群山中纵身而起,朝山河风云榜奔去。 他们穿着素月宗的宗袍,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 万壑千岩被他们甩在身后,却似被他们驮在背上,谢仞遥好似又见到了那个仅仅有一面之缘,说起话来很快,但也会笑的吴师姐。 她去了玄度峰,拿着几号玉牌?又是在哪个瞬间变成了消融在火壁上的水珠? “灭世之祸,”沉沤珠躺着坑里,睁大眼睛看着天上,喃喃道,“原来这就是灭世之祸……” 直至第一千八百二十个人,终于冲破了那层血光。 她手臂触摸到山河风云榜的那瞬,半个胳膊就被融化了,但她咬着牙,以剩下半截胳膊为刃,在山河风云榜的底部,刻下了一条线。 血印在山河风云榜上,她整个人并没有坚持过几个呼吸,就如方才那些碰上血光罩的人一样,成了一团血雾。 谢仞遥顺着她留下的这半道线看过去,这才发现整个山河风云榜底部,有一个暗红的阵法。 这阵法并不完整,看模样只画了一半,由一道道血红的线组成,攀缘在金色的柱底,周身血雾缭绕,显得诡异而瑰丽。 但哪怕是在幻境里,仅仅看了两眼,谢仞遥就觉眼睛一阵刺痛,连带着识海都动荡起来。 他不敢再看,赶忙错开目光。 但这阵法是怎么出现在山河风云榜上的,他已经知道。 每一个跃起奔向山河风云榜的素月宗弟子们,都是这阵法的一部分。 山河风云榜周遭漫天的血光,是他们的墓碑。 “你在山河风云榜上刻的什么阵?”谢仞遥如大梦初醒,他在此刻深切地感受到,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灭世之祸的真相。 谢仞遥看向周祈溪,死死盯着她:“素月宗是为了什么?!” 周祈溪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她维持着掐诀的姿势,仰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上。 天地融成了一片,转眼间玉牌就轮到了两千九百九十八号。 下一个就是谢仞遥。 山河风云榜上的阵法就差一笔便要完成,叫号的人喊道:“两千九百九十九名准备!” 谢仞遥没有动。 叫号的人没想到还会遇到这种情况,他声音愈发尖锐,到最后喊道口中出血,声音已经不像人能发出的喊叫。 谢仞遥充耳不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周祈溪,就见她手一动,身旁的长剑当即飞到了她脚边。 周祈溪抬脚上了长剑,竟是要御剑上去,朝山河风云榜飞去,亲自完成那一笔。 她是幻境的主人,她若死,幻境会变成什么样还不可知。 谢仞遥拦在了她身前。 周祈溪向他看来,她在这一瞬忘了方才对顾渊峙的杀意,忘了和谢仞遥的对话。 她神识残破,总能轻易忘了一切,唯独念着完成山河风云榜上的阵法。 于是见谢仞遥拦在她面前,周祈溪抬手,没有丝毫废话,如杀一只拦路的蚂蚁,灵力凝着杀意,朝他劈来。 随即,周祈溪扬了扬眉头。 谢仞遥竟没有反抗,年轻的修者只护着心脉,用身体硬生生抗下了这一击,缓缓走到了周祈溪跟前。 谢仞遥抑制住口中的血气,忍着疼痛,站到了周祈溪面前。 周祈溪听见他问:“如果这是一场牺牲的话,牺牲的人和牺牲的目的都不为后人所知的话,岂不是很可悲?” 周祈溪怔了怔。 便是在她神的这一瞬,谢仞遥扬起了手。 在他扬手的那瞬,不远处,卫松云纵身掠起,他手握长剑,周身灵力如狂风,矜伐剑法将周祈溪笼罩,而剑尖上,正覆着一张符箓。 狂风从身后肆虐,炽火也从她左侧升起,火焰浮动,金光乍藏其中,直逼周祈溪。 笛声的啸声中,游朝岫神色严肃,银山天浪被她托在手中,盘中已然是此时冰镜峰空地的地形。 游朝岫覆手其上,指尖微动,三棵参天大树便拔地而起,封住了周祈溪右侧的退路。 他们事先并未商量,可配合却如行云流水。周祈溪再回神时,所有的招势都已落到了她身上。 天地动摇,素月宗的宗主再受不住,哼了一声后,吐出了一口血。 她到此时,却也没有放弃,面对四面八方来的杀意,周祈溪脚步一动,硬生挨了其他的的攻击,也要去躲卫松云剑上的符箓。 果真被她躲开了,卫松云剑上的符箓,落到了她肩膀上,和方才的两张符箓一样,转眼间就散为了齑粉。 但下一瞬,周祈溪就顿在了当地。 她的眉心,贴上了一张符箓。 谢仞遥的手从她眉心离开,缓缓往后退了一步。 他静静看着周祈溪,指了指她的脸:“你只有脸受伤了。” 所以他和朋友们赌了脸。 所幸赌对了。 首先有反应的不是周祈溪,而是上方的天空。 几乎是一瞬间,天空就如被撕裂的绸缎,撕裂开来了无数口子。 随着天空的撕裂,山河风云榜血光一阵明灭,顷刻之间,血雾崩散,它也如血雾一样,整个柱身开始瓦解碎落。 周祈溪仰头,符箓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望着破碎的山河风云榜,眼睛眨了眨,竟也觉得一片血红。 两道血泪从她眼角滑落,终是弄脏了她干净的衣衫。 谢仞遥听见她问:“是唐清如让你们来唤醒我神识的吗?” 谢仞遥没有回答她。 顾渊峙还昏迷不醒地躺着那里,除了必要做的事情,他不想和眼前的人多说一句废话。 血泪越流越多,周祈溪整张脸都被血水染红,渐渐地辨不清五官。 她整个人也如这天地一样,四肢都渐渐消散。 不远处,月悟抬头望天,在天空的裂缝中,瞧见了一层更远的天。 幻境开始崩塌了。 周祈溪低下头来,去看谢仞遥:“你给她说,我哪里是绝情的人?两千年了,她还不明白么?” 她意识随神识的消散混沌一片,不等谢仞遥回答,又道:“你会明白的。你们都会看见素月宗所做的一切。” “看见什么?”谢仞遥接了她这句话,“灭世之祸和山河风云榜,还有天道是什么关系?” 周祈溪张了张嘴,却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了。 在最后的一刻,素月宗宗主伸出手来,递给了他一个东西。 谢仞遥伸手接住了它,看见了手里的令牌,是杏花的样子。 万籁寂静,他身前,已经没了周祈溪的身影。 她流的最后一滴血泪在空中消失。 幻境终散。 第52章 在等幻境散去的时候, 谢仞遥回到了顾渊峙身边。 古籍就掉在顾渊峙身旁,书页大开着,只要撇一眼,就能看清里面是什么。 但谢仞遥手指在上面顿了一下后,并没有去看书里面的内容。他将书合上,塞回了顾渊峙怀里。 顾渊峙躺在那里,腰间的伤因为谢仞遥点了穴,已经不怎么流血了。 谢仞遥从储物戒里拿出灵药, 喂给了他两粒。 他眉目本就锋利,闭着眼时,没有醒来待在谢仞遥身边那样的柔和,显得有些凶狠,一打眼看过去,容易让人心生恐惧。 但他又像某种猛兽,认得谢仞遥的气味。即便昏迷中,谢仞遥举着灵药放到他唇边,他也能不设防地张唇,将灵药吃了进去。 谢仞遥见他这样, 眼中就染上了点笑意。 在喂药时,幻境逐渐开始消散, 他们从何处来, 就该回何处去。 一行人进幻境的地方不同,进来的时间也不一样,最先出去的是沉沤珠和月悟,随即是玉川子和贺泉。 “师兄记得来找我们啊!”游朝岫和卫松云两人消失时, 还不忘对谢仞遥嚎道。 谢仞遥和顾渊峙是最后进来的,转眼之间, 残破的幻境中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谢仞遥怕回去时和来时一样天旋地转,于是跪在那里,抱紧了顾渊峙。 幻境逐渐褪去,如一方世界崩塌,天地间一切都归于白茫。 就在谢仞遥和顾渊峙脚下的空地都褪至成白蒙蒙一片时,谢仞遥看见了不远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一袭蓝裳的人,正低着头,瞧着下面。 他身前似乎躺着一个人,但因被白雾挡着视线,谢仞遥看不真切。但等看了会儿蓝衣裳的人后,他眼睛一亮,叫道:“燕道友!” 竟然是消失了许久的燕衔春。 谢仞遥没想到他会在这个幻境里面,但燕衔春一介散修,生性又胆小,怕是一直躲在一旁。 谢仞遥见他左臂袖口挽了上去,露出的手臂上都是鲜血,便道:“你受伤了?我这里有灵药,你要么?我给你一些。” 燕衔春却一动不动,顷刻后,谢仞遥见他抬起了头。 还是那张娃娃脸,挂着谢仞遥最熟悉的讨喜笑容,但看清燕衔春整张脸后,谢仞遥一整个人都怔愣在了那里。 “稍等。”燕衔春半边脸都是血,他看着不远处抱着人的漂亮青年,朝他扬起了一个笑。 脸上裂了一道缝,缝隙里是沾满鲜血的齿舌。 燕衔春柔声解释道:“马上就好了。” 他嘴上说着,左臂从白雾里抬起来,修长手指中,正拢着一颗心脏。 心脏刚被取出来,还冒着热气,在他掌心抽搐跳动着。 燕衔春低头,张嘴撕咬了一口。 漫天的白雾望不见尽头,万籁俱寂下,他撕咬吞咽的声音极为清晰。 燕衔春跪坐在那里,有的血顺着他指缝一点点滴下来,有的血攀在小臂上蜿蜒而下,润湿了小臂上早些时候干涸的血迹,在白色的基调下红得刺眼。 等一整颗心脏下了肚,燕衔春才又抬起头,他从怀里拿出一条手帕,慢条斯理地将手指擦干净,掀着眼皮去看谢仞遥。 谢仞遥愣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幻境消散,他身上素月宗的宗袍也随之消失,露出了自己穿的,那件玉簪绿的衣袍来。 整个人除了眼尾处的血,瞧着干净漂亮到让人心软。 哪里都好,唯独让燕衔春不喜欢的是,当他看过去时,谢仞遥下意识地,又抱紧了些顾渊峙。 燕衔春站起身来,朝谢仞遥走去。 随着他的走动,从他身上掉下了不少不属于他的碎衣裳。 并未过去多长时间,这衣裳的模样,谢仞遥倒还有印象——范当归在酒楼说书时,穿的就是这件。 “你怕什么?我吃的是他,又不是你,”燕衔春朝他走来,不过短短几步路,他的身形骤然变得高大了起来,五官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散修燕衔春是娃娃脸,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配上笑容,亲切又讨喜,此时燕衔春圆润的五官褪去,露出了狭长的眉峰与眼型。 像把浸在寒泉里的剑,泛着冰冷鬼魅的光。 燕衔春蹲在了谢仞遥面前,阴影拢住了他。他穿着一身黑色短打,有些披身后的发滑到了身前,其中一捧黑发被编成了一缕,用个小玉扣系着。 小玉扣像是一道开关,谢仞遥瞧见它,像是找到了串线的一根针。从前的一切飞速在脑中闪过,他在这一瞬,醍醐灌顶的明白了一切。 “你刚刚问我受伤没?我没受伤,谢谢关心。”燕衔春语气温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很开心。” 他笑道,语气如久别重逢:“又见面了,小白鸽。” 谢仞遥看着他,缓缓道:“你是万州秘境里的那个。” “飞鱼船上的那个也是我,”燕衔春擦干净了手,换了张手帕去擦脸,他口吻轻柔,动作却干脆利落,眸中似笑非笑,看着谢仞遥,“我叫燕衔春,你记好了,是真名。” “别害怕,”燕衔春笑容温和,“我这次来和你们目的不一样,我要东西…” 他指了指自己的唇:“都在这里面了。” 谢仞遥脸错开目光:“那你爱好挺独特。” 顾渊峙受着伤,他自己刚达金丹期,又和周祈溪纠缠了这么久。谢仞遥不愿在此时与燕衔春发生冲突,只这么接了他一句话,并不激怒他。 燕衔春笑意便大了些,他柔声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吃了范当归?今日我心情好,倒是可以与你说说。” 谢仞遥垂眸,不想与他多说话:“不感兴趣。” “镇上只有两人能感知到外来人,一个是那个十岁的蠢货,一个是这老男人,”他不想知道,燕衔春偏说给他听,“他们两个都是活人,蠢货能活下来是因为周祈溪,你猜老男人能活下来是因为什么?” 燕衔春充满了耐心:“因为他会复制自己。” 每一次复制,都是新的开始。这项能力不依靠任何灵器灵药或阵法,五大陆奇珍异宝这么多,怎么就不能人是异物珍宝呢? 既然这样,燕衔春想得到这项能力,就只能把他吃了。 听到这话,谢仞遥才抬头,他看着燕衔春,听燕衔春笑着道: “现在是我了。” 谢仞遥从心底升起一阵恶寒。 “不喜欢么?”幻境马上就要完全消散,燕衔春站起了身,他突然俯身,干净的手指落在谢仞遥眼尾,抹去了那点干涸的血。 谢仞遥在他眼中,便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血已干涸,燕衔春抹掉它,需要很大的力气,手下的人皮肉薄,血迹没了,眼尾就被燕衔春手指蹭红了一大片。 燕衔春动作很快,谢仞遥比他动作更快,在燕衔春手碰到他脸的那一瞬,他手腕一番,手里就多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在燕衔春手离开他脸的那一瞬刺了进去,顺着燕衔春的抽离划伤了他半边手掌。 谢仞遥抱着顾渊峙,仰头看着他,眸中神色认真,清清润润的眉眼多了些冷意,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燕衔春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俯身,与他对视,笑意盈盈:“那为什么卖屁/股给你怀里这个废物?” 在谢仞遥带着杀意的剑碰到他衣裳时,燕衔春抬手,用受伤的手拍了拍眼前那截雪白的颈。 他掌心里的血染红了谢仞遥的肩颈,燕衔春后退几步,从容避开了剑意,捻了捻手指,视线轻轻地掠过谢仞遥颈间,他笑道:“好滋味。” “下回见喽,小白鸽,”燕衔春身影渐渐消散,余音道,“替我好好保管仙驭。” 幻境最后一点崩散,谢仞遥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再睁眼时,眼前就已经是素月宗那个破败的大殿了。 玉石座上的女尸已经不见了,唐清如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正温温柔柔地朝他们笑。 谢仞遥绷着脸,将脖子上的血用净身诀弄干净后,才朝唐清如颔了颔首:“我们破了幻境了。” “我知道,周祈溪魂魄消散,她的尸骨自会化为齑粉,”唐清如倚着玉石座,缓声道,“她尸骨消散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一缕即将消逝的残魂,真不知如何感谢你们。” 谢仞遥听到她这话,怔了怔。 没想到唐清如会消逝得这么快。 “我两千年前本就该死了,没什么的,”唐清如早已看开,她微微侧身,“只是还有一件事,当年周祈溪察我叛变,便抽了我半边识海和心头血,想重新复制一个我,来继续当她的傀儡。” 谢仞遥顺着她侧身的方向看去,就见她身后,一个小姑娘正乖乖抱膝坐在那里,目光清澈,瞧着她。 是唐豆子。 “在镇子上时,她受周祈溪操控,所作所为由不得自己,如今周祈溪已死,她再没了桎梏,”唐清如缓声道,“她虽然是被造出来的生命,又有我半个识海,但也不受我控制,我更觉得她像一个畸形而独立的生命。” 唐清如拉着唐豆子起身,将她往谢仞遥的方向推了推:“她不会长大,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就让她跟着你吧,你喜欢就留在身边,不喜欢给她找个去处。她有些痴呆,如果自己一个人,恐活不了多久。” 唐豆子被唐清如推着,似乎也明白她要自己做什么,缓缓朝谢仞遥走来。 谢仞遥见她朝自己慢慢走来,在他身前站定后,就伸手勾住了谢仞遥的手。 唐豆子歪了歪头,眼中清澈,看着谢仞遥时,倒影不出什么人影。 谢仞遥看着她,与她对视了良久,听她缓缓说了一个字: “爹。” 谢仞遥:“……” 谢仞遥吓得把手抽了出去。 唐豆子看他如此反应,似乎感觉很好玩,又叫道:“爹爹。” “这可不行。”谢仞遥被叫得一颗心不知道怎么去跳,抬头要再和唐清如商量,但抬眼望过去,就见方才还倚在玉石座前的唐清如,此时已然淡得如一道影子。 谢仞遥话没说出口。 “替我给你的朋友们道声谢。”唐清如依旧是温柔的模样,张了张唇,声音如烟散。 谢仞遥看着她,突然道:“周祈溪神识醒的时候,让我问你,她哪里是绝情的人,她说两千多年来了,你还不明白么?” 唐清如眸中已然开始涣散,但好歹在魂飞魄散的前一刻,听到了谢仞遥这句话。 她张了张唇,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但这话也不是给谢仞遥说的,唐清如道:“我知你一直都心软。” 周祈溪残魂消逝时,她并未看到两千多年未见的故人,但在这句话中,唐清如似乎又回到了过去。 那也是很好的一天,如果要她和周祈溪一样,给自己选一个画地为牢的幻境,唐清如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余生扔进这天里。 那时还没灭世之祸的传闻,十岁的唐清如安心带着村里给人当童养媳。 直到有一天遇到一队仙门子弟。 带队的人是个年轻的女修,手里拿了一把长长的剑,她走在最前头,没人敢与她并肩。 直至她停到唐清如面前。 周祈溪面上没什么笑容,静静注视着村里妇人将脏衣裳都堆给这个十岁的孩子。 她并不抱怨,人家给了,就蹲在河边,举着细细的胳膊认真洗。 周祈溪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是专门洗衣裳的小童?” 唐清如抬起头,看到了她腰间拿金线,绣着的繁覆精致的莲花,认真道:“我是童养媳。” 周祈溪道:“童养媳也要洗衣服。” “要的,”唐清如汗滴进了眼睛里,一阵刺痛,但还是好声好气,“还要做饭绣衣,长大了嫁人生子。” 她抹掉了眼泪的汗,仰起头,顶着太阳,终于看到了周祈溪的脸,和她身后簇拥着的,都穿着精致衣裳的修者。 但唐清如只问周祈溪:“你多少岁了?” 周祈溪道:“十六岁。” 唐清如弯了弯眼:“我十四岁的时候,就会嫁人了。” 她这么说,周祈溪身后的素月宗弟子各个脸上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偏周祈溪眉毛都没动一下,一弯腰,将手中的剑放到了唐清如身边:“给我洗洗剑。” 唐清如低头一看,剑上血迹斑驳。 她没问血是哪里来的,周祈溪给了,唐清如就掬着河水,给她冲干净了剑上的血。 她拿着剑,站起身,递给了周祈溪。 不吭不声,柔顺恭敬。 周祈溪从她手中接过剑,抱在怀里,突然道:“我看这童养媳当着也没什么意思,跟我走吗?” 唐清如仰头去看她,她站起来,到此时才算看清周祈溪的模样。 不似寻常女子的柔和,眉目间是冷硬的英气。 唐清如很久很久以后,才发现那眉目和自己五六分像。 但她当时问道:“你是神仙吗?” 神仙救人于苦难。 “喊神仙的人太多,你这么矮,神仙听不见,”周祈溪伸出一只手,比了比她的身高,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叫师姐,师姐心软,带你离开。” 这场初遇和今后的诸多事比起来都太过渺小,周祈溪这么心肠硬的人,想来是早已忘记。 偏唐清如记了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她与尸骨对坐,早已忘却宗主时期周祈溪样貌,却幕幕清晰十六岁周祈溪让她叫师姐时的神态。 唐清如眼中渐渐一片空白,素月宗最后一点穹顶被空白侵占时。 她想。 纵然是神仙,又能留下来什么呢? 第53章 谢仞遥带着顾渊峙和唐豆子随便找了一个山洞。 素月秘境还没结束,但谢仞遥已经拿到了宗主令,顾渊峙又受了伤,他对寻宝也没了什么兴趣。 谢仞遥只想等顾渊峙在山洞养好伤了, 他们能好好从素月秘境里出去。 他给游朝岫两人送了灵鹤, 告诉了他们位置后,让他们想玩就继续玩, 不想玩了记得来找他们后,就专心在山洞里给顾渊峙起养了伤。 山洞并不大, 顾渊峙躺在最里面,谢仞遥守在他身边,唐豆子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洞口。 今日日头好,山洞外斑驳树影潮水一般朝山洞里涌,谢仞遥看了一会儿晃动的树影, 才恍然发觉已然盛夏了。 树影晃得人骨头都懒散了, 看了不过片刻, 谢仞遥不知不觉就瞌上了眼。 顾渊峙醒来的时候,就看见谢仞遥抱着剑睡得正熟。 他就坐在自己身边,怀里抱着拂雪,人微微往后倚在石壁上,纤浓的眼睫垂下来,在莹白脸颊上投下了一片小小的阴影。 翠绿的树影在他不远处晃动, 浮光掠金一般,搅得外头日光柔成一团。 因灵力未被封,又有储物戒,此时离出幻境不过两日, 顾渊峙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他就起身,伸手碰了碰谢仞遥额边的碎发。 这么看了会儿,顾渊峙小心得去抽谢仞遥怀里的拂雪。 不远处唐豆子在绿荫笼罩下,安静瞧着这静谧的一幕。 一直等拂雪从怀里被抽走,顾渊峙弯腰要抱他时,谢仞遥才发觉般的,睁开了眼。 见他好好地醒了,谢仞遥连绷数日的神经猛地放松了下来,便困得愈发睁不开眼。 顾渊峙抱着他躺上了床,就听谢仞遥道:“困死了。” 这声音又轻又软,顾渊峙和他一道躺了下来。临时铺成的床不大,但谢仞遥身形单薄,顾渊峙将他抱在怀里,也能躺下。 顾渊峙忍不住揉了揉他耳朵,低声笑道:“睡吧,我守着师兄。” 谢仞遥被他拥着,就这么一觉睡到了傍晚。 等他醒了的时候,懵了好久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顾渊峙怀里。 反应过来的下一瞬,他下巴被扣住,顾渊峙就压了上来。 等被亲了一会儿,谢仞遥才想起来山洞口还有个小孩,他还没脸皮厚到当着孩子的面做这档子事,伸手就要推开顾渊峙。 顾渊峙似乎是知道他怎么想的,微微松开了他,眸光很深,抵着他洇红的唇道:“都被我挡着了。” 唇舌就又闯了进来。 捏着他下巴的手绕到后颈,谢仞遥被扣着后颈,困在顾渊峙和石壁之间,仰头受着。 他嘴里的任何一寸地方都没有被顾渊峙放过,谢仞遥简直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这些花样,被一寸寸压/玩的手脚都发软。 等顾渊峙再松开他时,谢仞遥眼尾连着脸颊红了一大片,唇红的尤为可怜。他皮肉薄,雪白的颈被顾渊峙一揉弄,就是一道道印子。 山洞外夏意盎然,山洞里顾渊峙掬了一汪春色。 谢仞遥倚在顾渊峙怀里喘匀气,就听顾渊峙冠冕堂皇地问道:“还睡吗?” 谢仞遥抹掉唇上的水光,都擦到顾渊峙衣裳上,冷漠:“不睡了。” 他要坐起来,就又被顾渊峙一拉手腕,摁在了怀里。 谢仞遥:“……” 顾渊峙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带着笑意:“你这个样子,谁一看都知道做了什么。” 谢仞遥头埋在顾渊峙肩膀上,好一会儿一动不动,只有露出来的耳尖,通红的一片。 * 再两日后,卫松云和游朝岫找来了山洞,落琼宗一行人又等了三日,第四日的清早,山洞外出现了一道裂缝。 可以出素月秘境了。 甫一踏出素月秘境,拥挤人群和嘈杂人声扑面而来,明明并未过多长时间,再度听到这声音,谢仞遥竟有恍然隔世之感。 但随即,人群就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抬头望去,就见天际金光乍现,煌煌金柱上,一行大字显现—— “山河风云榜,八百六十三名,谢仞遥。” 这行字顿了一下,兀地开始在柱身上飞速攀登,直至高悬在一个位置上—— “山河风云榜,一百零一名,谢仞遥。” 所有人哗然。 从山河风云榜出现后,谢仞遥瞬间就又崩了起来,又被他硬生生压了下来。 此时的山河风云榜金光粲然,和幻境中的血光缭绕截然不同。 谢仞遥去看它的柱底。 柱底一片光滑,直至山河风云榜消失,谢仞遥也没看见什么阵法。 谢仞遥肩膀上落下了一双手。 顾渊峙脸色冷得厉害,将谢仞遥往自己这里拉了拉,将他置于了自己的笼罩范围之内。 “先走吧。”周围讨论声越来越大,不乏又有人提起他是什么救世主的,谢仞遥收回目光, “我们先去找梁磐。” 顾渊峙跟在他身侧,听见梁磐,扬了扬眉毛。 梁磐并不难找,谢仞遥没走几步,就听有人喊他:“阿遥!” 谢仞遥朝声音看过去,就看见了梁磐,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跑到谢仞遥跟前,笑道:“可算找到你了。” “如此看来,”他指了指天上,“天道在上,你是得到大机缘了!” “还行吧,”谢仞遥还不能给他说灭世之祸的事,便笑问道,“你得到什么了?” 梁磐听他这么问,挠了挠头,就要把储物戒里的东西拿给他看:“我找到了一个上品灵器……” 他话没说完,就顿在了那里。 梁磐瞧见,谢仞遥手腕被身后高大的男人捉住了。 顾渊峙拽了拽谢仞遥的手腕,待人转过身后,道:“伤口疼。” 谢仞遥顿时便有些慌,他伸手很轻地碰了碰顾渊峙腰侧,低声问道:“是这里疼么?” 顾渊峙捏着他手腕,点了点头。 “前几日不是好了吗?”谢仞遥从储物戒里拿出灵药,“你先吃点这个,看看好不好。” 梁磐在旁边看着,有些愣。 他从未见谢仞遥这么看一个人过。 但他放眼看过去,卫松云和游朝岫在旁边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聊什么,显然对这一切都已习以为常。 只有他们身旁,一个十岁左右的姑娘,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一双眼清澈见底,看着梁磐。 从素月秘境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人影在他们周围交织,说话声远远近近。 梁磐与她对视,忽然觉得一阵委屈。他指尖一动,将拿出来的上品灵器又收回了储物戒里。 谢仞遥给顾渊峙递完灵药,再回身,就见梁磐两手空空,他开玩笑道:“你的上品灵器呢?” “这里人多,拿出来不好,”梁磐含糊道,“既然你们都安全出来了,我就先走了。” 他说完,不等谢仞遥回答,转身便要离开。 梁磐没走几步,就被谢仞遥追了上来,他问道:“这回不一道回悬钟大陆吗?” 梁磐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问道:“你和你师弟矛盾解决了?” “你问这个啊,”谢仞遥弯了弯眼,坦坦荡荡地道,“我们在一起了。” 他没有丝毫的掩饰,斑驳树影下看着梁磐,毫不扭捏,爱意说得堂皇:“是道侣那样的在一起了。” 谁这么问,谢仞遥都这么答。 万籁俱寂,梁磐视线越过谢仞遥,去看顾渊峙。 顾渊峙就站在不远处,正低着头,修长指间把玩着谢仞遥递给他的灵药瓶,似乎并未听见两人的对话。 良久后,梁磐收回视线,他长袖里的拳头攥着,对谢仞遥道:“我爹娘交代了我,出了素月秘境后去拜访一个前辈。” 他低声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过段时间再回。” 谢仞遥不疑有他,只道:“那你一路顺风。” 等人走了,他回到顾渊峙身边:“还疼么?” “不疼了,”顾渊峙看着他,“师兄和他聊了什么,用这么长的时间。” “哪里长了?” 不就才几句话。 他不好意思在顾渊峙面前说刚刚那话,便模棱两可道:“没什么,问了问他去哪,走吧。” 他往前走去,顾渊峙跟在他身边,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如此走了片刻,谢仞遥兀地听到顾渊峙道:“方才伤口疼是装的。” 谢仞遥反应了会儿,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什么。 他停下来,伸手用力戳了戳顾渊峙的腰:“你不疼在这装什么?当我的灵药是糖豆?” 越来越多的人从素月秘境里出来了,笑闹声掀翻了仲夏的天。顾渊峙任由谢仞遥动作,伸手接住了一片将要落在他发上的翠叶。 叶落似东风吹轻波,涟漪皱得人心尖泛痒。 顾渊峙的话,也如茫茫水面上的绿波,荡进了谢仞遥耳中:“骗我道侣心疼。” 第54章 顾渊峙的声音很轻, 这话只落进了谢仞遥耳中。 他话音落,谢仞遥顿了一下,将手收了回来。 他朝前走去,不去看顾渊峙,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是伸手捏了捏泛红的耳尖,平静道:“走吧。” 他这么说后,就听到了身侧顾渊峙的轻笑声。 谢仞遥故作镇静地加快了脚步。 于是便差点撞到了朝他走来的人。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沉沤珠惊讶道, “还有你脸怎么这么红?” “没什么,”沉沤珠出现得突然,却在意料之内。他们自出了幻境后就再没见过,谢仞遥不动声色扯开了话题,“你们幻境里受的伤都好了么?” “早好了, ”沉沤珠摆摆手, 被他顺利地岔开了话题, “你们跟我来,那边有条河,这里宗门多人又杂, 咱们先乘船离开这儿。” 唐清如的感谢他还没传达,加之还有灭世之祸的事, 谢仞遥本就是要去找他们的。 既然沉沤珠先找来了,落琼宗一行人便跟着她换了个方向,拐进一条小道,错开了人群。 顺着小道走了一刻钟的时间,谢仞遥就听到了水声。 又走了几步, 前方便出现了一条五六丈宽的粼粼长河。 河上零零散散漂着几艘船,均都画着其他宗门的标志,唯停在岸边的一条船,是画舫的模样,船身上什么标志都没有。 画舫前方的甲板上,正围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人看到他们,顿时朝他们笑着招了招手:“谢道友,这里来!” 谢仞遥上了画舫,就闻到了从他们中间桌子上传来的扑鼻香味,笑道:“你们怎么连锅子都准备好了?” 贺泉收回招呼的手,笑着朝沉沤珠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不是我们吃,她让弄的。” “他们都辟谷了,对凡间吃食没有兴趣,”沉沤珠在谢仞遥身后上船,“一群没有品位的人,就只有我吃了呗。” 贺泉显然对她的嘲讽习以为常,只对谢仞遥道:“这里有酒,她涮锅子,我们喝酒。” 谢仞遥六人也围着桌子坐了下来,他喝酒向来不行,就对沈沤珠道:“我和你一道吃涮锅子。” 他现代的记忆大多都已忘却,但有些习性总是未改,最□□的怕就是吃饭睡觉了。 旁边卫松云和游朝岫也喊道:“我们两个也要涮锅子!” 沉沤珠顿时眉开眼笑:“我就说落琼宗弟子都是有韵调、懂欣赏的人!” 顾渊峙在谢仞遥右侧坐下,给他准备碗筷,就听身旁的玉川子问道:“拿到了吗?” 他手顿了顿:“拿到了。” 玉川子便不再多说,颔了颔首,沉默了下来。 顾渊峙也不再提这事,只是将干净的碗筷放到谢仞遥跟前,随之侧目,去看他。 谢仞遥正和沈沤珠说话,微微弯着眼,他面容本就清润,侧面看去,一弯唇眼尾便容易盛着装不下的笑意,被长长的眼睫掩着,是欲说还休的勾人漂亮。 顾渊峙伸手,握住了他放在桌下的手。 桌上笑闹一片,便谁也看不见他们桌下相握的手。 谢仞遥指腹有练剑留下的薄薄的茧,掌心却柔软,顾渊峙手指一点点掰开他的手,缓缓穿过谢仞遥温软指缝,紧紧相握,直至十指相扣。 谢仞遥被他握住手,侧过头来看他,眸中莹莹。 “吃,”顾渊峙朝他笑了笑,只握了一下,就松开了手,他另一只手屈起,敲了敲桌面,“碗筷都备好了。” 握着他的手转瞬松开,谢仞遥才发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多了副碗筷,他悄声问顾渊峙:“你准备的?” 顾渊峙凑近他,很矜持地道:“我这人就是贤惠罢了。” 谢仞遥:“……” “吃吧,”顾渊峙不逗他了,“菜好了。” 谢仞遥却没如他所想的那般去动碗筷。 他伸出手,重新握住了顾渊峙的手。 这回袖子掩住了两人的动作,谢仞遥指尖在他掌心里轻轻弯了弯,极依顺的姿态。 画舫开始顺着河而下,两岸青山叠叠,倒影投进河中,又随着残阳的消逝而变得暗沉,与滔滔河流融为一体,向渐浓夜色里奔去。 月悟餐酒皆不沾,最先开口问道:“灭世之祸,诸位怎么看?” 船已经走了几个时辰,此时周遭无其他船,长河无波,正是万籁寂静,明月如霜之际。 他话一出,桌上的热闹顿时静了静,只剩剔红船舱上挂着的烛火微晃。 沉沤珠抱着一个酒坛,靠在游朝岫身上,仰头去看天上的月:“回去告诉我师尊和宗主,让她们想办法呗。” “素月宗倾尽全宗之力在山河风云榜上刻阵,似在与天道对抗,”谢仞遥左手拿筷子敲了敲桌面,他刚刚也喝了些酒,此时面上多了些醉红,但口齿尚清晰,“那阵法现在还在山河风云榜上么,我们谁都不知道。如果在,阵法是好是恶,又该如何启动它?” 他声音温温和和:“至于天道,结合幻境来看,我个人是觉得,灭世之祸和天道有关系。” 他这话出来,桌上更是陷入了一片寂静。 修道之人入道,所求的皆是得道成仙。 五大陆修道者万万千千,何为得道成仙,无非是顺应天道,最终得以窥碰天道。 天道在上,所显是意志,所露是机缘。 天道怎么会和灭世之祸有关系?这是会动摇修真界根基的事情。 可若如果真有关呢? 这是谢仞遥话中的弦外之音。 “我修道可不是为了成仙,”沉沤珠伸手,似乎是想碰一碰头顶星河,旋即又收回了手,“金屏山有很多桃花,春日早课打盹醒了,能看见桃花瓣落成一场雨。还有很多好玩的师弟师妹,有成群的白鹭,有师尊和宗主。宗门下有很多心肠好,做饭也好吃的凡间人。” “出宗门历练又能遇见朋友,”她伸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修道了才能看到这些。” 她为了这些活着。 月悟坐在她身旁,垂首笑道:“佛修本就与你们不同,你们成仙,我们窥意。如果能生出大慈悲心,看众生都苦,普度众生出苦难。我便是此时死,也无憾了。” “你们境界都好高啊,”卫松云趴在桌子上,“我就想变厉害,出宗门身后跟四个随从。” “那交给我了,”游朝岫伸脚踢了踢他,笑嘻嘻地道,“我发达了,给你配八个!” 她说完,拉着沉沤珠,和卫松云三人傻笑成了一团。 唯有玉川子坐在暗光处,脸上没什么表情。 贺泉在旁支着下巴看着众人笑闹,发觉后,给师兄倒了一杯酒。 玉川子垂眸,让人瞧不清眼底的神色,只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他没说什么,贺泉却是知道的。 他师兄和旁人都不一样,或是说,他和旁人一样,只是和这桌人不一样。 他是天之骄子,入钟鼎宗苦修,为的就是成仙。 此时已然到了深夜,锅子里的水咕噜噜地沸腾着,热气熏的贺泉眯了眼,在醉意和昏暗烛光里,将其他人化成了一道道模糊的影。 于是贺泉仰头去看天,头顶天河倒悬,月光倒是极清澈。 贺泉倒觉得此时挺好的。 钟鼎宗宗规森严,一到深夜,没有弟子敢出屋子。他从小到大,没在深夜涮过锅子喝过酒,也没这样在一艘船上,和朋友们一起仰头看悬星银河。 他修道只求活得久些,挨过冷寂的夜,多一些这样的瞬间。 “再说,”沉沤珠笑够了,直起身子,“我们各自有宗门,宗门里有长辈师尊,他们肯定比我们有法子。” 贺泉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 “而且…而且…”卫松云端着酒杯,“灭世之祸已经两千多年了,谁知道下次来是什么时候,万一是再过个两千多年来,那还不早着呢?” 谢仞遥温声道:“灭世之祸与天道有关只是猜测,到底是什么,这次回去我问过师尊后,写信送给你们。” 灭世之祸若再临,定然不是落琼宗一宗之事,让整个修真界都知道,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好,”沉沤珠躺在船头,一伸胳膊,碰到了船外冰凉的河水,她另一只手拉了拉游朝岫,“下一届论道会是我们金屏山举办,到时你来,我带你去镇下吃顶好吃的涮锅子,比这个要好吃太多了。” 游朝岫头飞快地点呀点:“好呀好呀!” 那厢贺泉不满,笑骂道:“这可是我花了半个多时辰精心备的。” “那到时就勉强带上你,”沉沤珠支起胳膊,火红的衣袖滑下手臂,她隔着虚空点了点贺泉,“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好东西。” 贺泉就笑:“好,那下届论道会上金屏山时,我可就赖上你了。” “没问题。”沉沤珠摆了摆手,她转头,就见长河在前头分了一个岔。 “该走了,诸位,论道会见。”船行至岔口时,沉沤珠竟一个翻身,衣摆稍过船头,整个人就没入了漆黑长河不见了。 见游朝岫惊讶,贺泉笑着解释道:“那条河道通向通天海,到地方了可以直接搭乘飞鱼船回金屏山。走水路有趣又比御剑快,她一向喜欢这样。” 贺泉话毕,就听月悟突然道:“我也要走了。” 年轻的僧人说完这话,整条船便不动了。 不只是船,船下的长河水,连带着岸边郁郁葱葱的树,都被定格住。 天地万物,一瞬静止。 唯有船上的人,能动能言。 似有所感,谢仞遥抬头望去,就见岸边树影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僧人。 他已经很老了,眉须俱白,垂首而立,打眼望去,像一棵枯萎的冷杉树。 只眉目极为慈善,静静看向月悟。 “这是我师父,”月悟笑着介绍,他伸手,隔着桌子递给了谢仞遥一颗绿檀的佛珠,“定禅寺没有涮锅子,但常有钟声响彻四方山林,极静人心,哪日心烦了,可来坐一坐。” 他说罢,站起身来,僧袍未脏一点,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后,笑道:“告辞,有缘他日论道会见。” 下一瞬,长河流动的哗啦声重新袭来,树影的沙沙婆娑声中,已经没有了月悟和那老僧的身影。 “我们也该走了,”玉川子看向顾渊峙,“你应该明白,你现在不能和他一起回落琼宗。” 顾渊峙身旁,谢仞遥正微微垂着头。 方才顾渊峙又喂了他一杯酒,他此时醉的有些厉害,偏生又晓得有外人在,不愿太失态,只稍稍靠着顾渊峙,想低头缓一缓。 顾渊峙伸手,拦住了他的腰,他看向玉川子,眸色极深,眼底深处,是掩藏的极深的凶戾。 玉川子与他对视,面上没有波澜,广袖下的手已然握住了笛。 顾渊峙就是养不熟的畜生,迟早会坏了大事。 他眸光微动,只有谢仞遥白痴一样,敢喝醉了酒,毫无防备地待在他身边。 良久后,顾渊峙道:“我自己会回去。” 这意思就是不和他们二人一道回钟鼎宗,玉川子得了这话,才算放下心来。 他刚松了一口气,下一瞬,顾渊峙就拦着谢仞遥,消失在了他眼前。 风吹得人睁不开眼,谢仞遥被顾渊峙抱在怀里,整个人像是被泡在了杨梅酒里,晕得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双手搂住了他脖颈。 青山从两人身侧飞速掠过,谢仞遥脸颊卧在他颈边,醉得厉害了,竟没察觉这才姿势有什么不对,只是晕了一会儿后,慢吞吞地问道:“我们去哪啊?” 顾渊峙御着剑,低头与他脸颊贴着脸颊,笑道:“带你私奔,愿意不愿意?” 第55章 他这话说完, 谢仞遥许久没有出声,就在顾渊峙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听见了谢仞遥慢吞吞的声音:“那去个暖和的地方吧。” 他喜欢晒太阳。 顾渊峙就笑了,他一瞬间内有好多话可说,但这些他想要给谢仞遥的,在此时都还只是缥缈的承诺。 顾渊峙并不是那种还没做到就要夸夸其谈的人,他到最后只低头,去亲谢仞遥的脸颊,声音很低:“好,我记着了。” 他们掠过青山,最终到了一个小镇,顾渊峙带着谢仞遥坐到了最高一座楼的屋檐上。 此时正是深夜,街巷上没什么人,坐在高檐上一眼望去,只有些从窗户里露出来的伶仃缥缈灯火。 谢仞遥被顾渊峙搂着腰放在了自己怀里,他正是醉得最厉害的时候,下巴搁在顾渊峙颈窝,眯着眸子里全然是半醺的神态。但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显得极乖。 顾渊峙要伸手去勾他下巴,指尖刚碰上他,他就像知道顾渊峙想法似的,乖巧地将下巴送到了他掌心里。 顾渊峙一顿,去和他对视,谢仞遥半敛的眸里湿湿润润,没什么焦距。 顾渊峙不确定他神智清醒还是不清醒,毕竟是他给谢仞遥喂了两整壶酒。 那是极烈的酒,灌得谢仞遥像是在酒里走了一遭,眼睫都蒙着雾,睫根盈满了水气。 他平日里哪里会这样,醉红从眼尾漫出,勾着耳尖和雪白的颈都红了一大片,此时离近了看,这红泛在他莹白的面上,被顾渊峙的手捏着,像是被拢住的一抹春色。 大抵美人都是这样的。 他这样待在顾渊峙掌心,顾渊峙的视线一寸寸看过他,从眉眼描摹到绷起的颈。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动作轻柔克制,眼中肆无忌惮。 谢仞遥稍稍睁大了眼,他被捏的久了,有些不舒服,就想挣脱。但顾渊峙并不放过他,谢仞遥没一下被挣开,去看捏着自己的人。 如此片刻后,似乎认出了近在咫尺的人是谁,于是谢仞遥顿了顿,一只手握着顾渊峙衣袖,在他怀里仰起头,竟是用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唇。 顾渊峙搂着他腰的手一瞬僵持。 他低眸,看到了谢仞遥半敛着的眼瞳,盈盈一片水光。 随即便感受到自己唇上,落上了一截柔软的舌尖。 谢仞遥试探的认真,轻轻柔柔的一下又一下。 这是顾渊峙教会他的经验。 顾渊峙任他这样,只伸手轻轻一拉,谢仞遥束发的簪应声而落,丰盈的发似倾泄的水,洒了顾渊峙满臂。 顾渊峙也在这一瞬张开了唇。 柔软舌尖学着他,在顾渊峙口中青涩地试探。 顾渊峙垂眸,顷刻后捏着谢仞遥下巴,勾着他舌尖,一步步带着谢仞遥,让他逃脱不得,偏又让他生出自己在主动的错觉。 许久之后顾渊峙才放开他,他亲了亲谢仞遥脸颊,低声道:“师兄做的很好。” 谢仞遥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唇舌都被蹂躏得厉害,看了他一眼,只从喉中溢出一声嗯。 他握得顾渊峙衣袖都皱成了一片,脸上却是不自知的神态。顾渊峙被他这一眼看得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不是柳下惠,他偏爱行趁酒打劫之事。 伸手将谢仞遥耳边散乱的发归拢好,顾渊峙眼中漆黑如墨,哄道:“伸手,搂住我。” 谢仞遥眨了眨眼,伸出一直胳膊,搂住了他肩膀。 待他搂好,顾渊峙抬起谢仞遥下巴,低头俯下身,终是碰上的他觊觎许久,但谢仞遥平日里不怎么愿意让他亲的颈。 从远处望去,只能瞧见谢仞遥大半个身子被高大男人拢在怀里,他仰着头,散在顾渊峙手臂上的发尾细细颤着。 那些微微张着唇,被舔/吮时细微的颤抖,只能被顾渊峙感受到。 等顾渊峙终于愿意放开他时,谢仞遥整个人已经快作不得反应了。 顾渊峙将他更深地拢进在了自己怀里,下巴枕在他头顶,按捺住内心奔涌的欲,去望挂在天空的月。 夜色寂寥,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生出峥嵘之意。 顾渊峙垂下眸,捏着谢仞遥手指拨弄,突然问道:“师兄害怕灭世之祸来临,你不能成仙吗?” 谢仞遥安安静静地,很久很久后,被顾渊峙把玩的那只手反客为主地握住了他的。 谢仞遥握着顾渊峙的手,用力抱在了怀里,口齿有些含糊,却认真:“有我在,你不要怕。” 顾渊峙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谢仞遥在告诉自己不要怕灭世之祸。 他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回答,竟在这一瞬,心中生出了无限的酸涩。 这酸涩来得猛烈又汹涌,瞬间将顾渊峙淹没。 他打骨子里是凡人心性,纵然入道求仙,也学不来一身仙风道骨,皮肉下钻着的是沾满血腥气的反骨,很多事做起来都是让那些仙门子弟唾弃的行事作风。 但怀里的人是柔软而干净的,是会在醉酒时,孩子气地将他手臂紧紧护在柔软腹部的人。 是他口中喊着师兄,心里偷偷念着妻子的人。 顾渊峙将胳膊从谢仞遥怀里拿出来,重新去握他的手。谢仞遥的手指骨盈润,纤长莹白,掌心柔软到不可思议。 被他捏在手心里,是毫无防备的姿态。 顾渊峙拥紧了他,似要将人融在身体里:“纵然有灭世之祸,师兄也会活下来的。” 这是他能办到的事。 他怀中密不透风,谢仞遥渐生困意,这句话没听得太清,只靠在顾渊峙身上,慢慢的就要睡着。 直到手里被塞进了一根东西。 被凉意一激,谢仞遥睁开了眼,低头看去,看清楚了是一根细细的银针。 并非是凡人用的普通银针,带了些灵力,能在人身上留下痕迹,是修真界刺字用的。 大多数用在了奴隶身上。 顾渊峙灌醉他便是为了此刻,他放在谢仞遥后颈上的手揉了揉,耐心地哄着:“会不会用这个刺字?” 谢仞遥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顾渊峙就笑了,他伸出手,将手腕摆在谢仞遥面前,轻声道:“师兄把你的名字刺在这里吧。” 谢仞遥伸手就要把银针扔掉。 顾渊峙下巴还放在他头顶,笑道:“我备了几百根,你想扔便扔着玩。” 谢仞遥手顿住了,他低着头,又在顾渊峙怀里安静下来,只捏着银针的手指尖中用力到发白。 许久后,谢仞遥伸手推开枕在他头顶的下巴,仰起头与顾渊峙对视。他还醉着,有些话说不出来,只认真道:“奴隶才刺字,你不是奴隶。” 顾渊峙心道,那当你的奴隶也不错。但他低头亲了亲谢仞遥,道:“我肩膀上有个奴字,从前不愿让人瞧见,是心中一道坎。如果师兄刻了字,相当于覆在这个奴字上头,是帮我过了这个心结,对修道之路也大有益处。” 这话平日里谢仞遥是决计不会信的,但此时竟没有反驳,而是低头认真思考了起来。 他现在能思考出什么东西,顾渊峙指尖绕着他的发,轻声问:“师兄不愿意帮我吗?” 谢仞遥立马摇了摇头。 顾渊峙便亲了亲他耳尖,笑道:“那师兄刺吧。” 谢仞遥看着摆在自己眼前的手腕,静了许久后,抬起头来,严肃道:“那你也要在我身上刺一个字。” 顾渊峙呼吸滞了滞,这话太引人遐思,他看着谢仞遥,下流的话脱口而出:“身上哪个地方都可以?” 顾渊峙垂眸,捏了一把怀里窄细的腰肢:“这里也可以?” 谢仞遥便认认真真地问他:“你想要在我腰上刺字吗?” 这话堂而皇之地问出来,勾人得像一个邀请。 顾渊峙下巴重新搁回他头顶,笑了:“如果师兄能让我看的话,我自然哪里都想。” 他揉了一把谢仞遥脸颊,不再让谢仞遥这张嘴说出更多让他不能自持的话,只是道:“师兄开始吧。” 这话像是命令,谢仞遥果真低着头开始一点点地刺。 他虽然醉得很,但动作轻柔,手腕上传来的疼痛不值一提,顾渊峙静静看着,只觉和记忆里肩膀上被刺字时的疼痛截然不同。 但又或许记忆里的是屈辱,此时此刻是心甘情愿。 等快刺完了,顾渊峙才看出谢仞遥刺的似乎是遥字,谢仞遥也反应了过来,他似乎刺成了……简体字。 “这是我家乡的字,”谢仞遥刺完最后一下,给顾渊峙解释,“是遥字。” 顾渊峙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手腕上的遥字因为谢仞遥的醉酒,甚至有些歪斜,因刚刺上去,微微泛着红。 但这是谢仞遥刺的。 顾渊峙收回手腕,低声问:“师兄家乡是哪里的?” 但没有听到回答,他低头看去,就见谢仞遥头靠在他肩膀上,眼睫低垂。 他手放在腿上,银针还被安静捏在手指里,人竟是睡着了。 良久后,顾渊峙轻轻将他手里的银针抽出。 明月高悬,他静静地拥着谢仞遥,前头是难以揣测的命运,身后是步步相逼的宗门。他任黑夜寂寥。 顾渊峙面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他在这一刻,心中只是在想一件事。 怀里的这个人,只要他还有着一口气,便再也不会放手了。 第56章 这是一家老客栈了, 坐落在小镇子里,年久到木头做的门匾都已开裂。 而客栈的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天生一双笑眼。 今日客栈没什么人,掌柜想着早些打烊,他慢悠悠地从柜台后面钻出来,要去关客栈的门。 就在他走到门前的时候, 从门外迎面走来的一人。 那是一个伟岸的男人,两条长腿一迈, 掌柜的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进了大厅。 “要间上好的厢房,”他道,“再要些热水。” 掌柜先哎了一声:“我去给您拿钥匙。” 他通身的气势不凡,一瞧便是修道之人,掌柜不敢多看,只递他钥匙时瞥到了一眼,这才发现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那人半张脸都埋在了男人怀中,身上盖了件墨色的外裳,似是睡着了,只能瞧见一截皓白的下巴,被漆黑的发半掩着。 掌柜视线刚落到他身上,抱着他的男人一伸手,外裳便将他面容遮了个严严实实。 掌柜的顿时不敢再看。 “热水放在门口,”顾渊峙接了钥匙,“不要进来。” 等进了屋,顾渊峙将谢仞遥放在床上时,他还睡得沉。就当顾渊峙出去拿了个热水的工夫,再回屋时,就见谢仞遥已经醒了,正坐在床畔。 他坐姿规规矩矩,但醉后又睡了一觉,正是头疼,微微蹙着眉,眼尾红了一片。见顾渊峙进屋,便朝他看过来。 顾渊峙看他这副模样,心想自己也就这点出息了,每看谢仞遥一次,就能被他这幅皮相迷得五迷三道一次。 近了床,将帕子用热水浸湿,顾渊峙把他浓密的发往身后拨去:“擦把脸,睡得舒服。” 谢仞遥果真乖乖的,任他动作。 等顾渊峙擦完,谢仞遥鬓边有些发丝被手帕濡湿,黏黏地粘在颈边,他感觉到不舒服,就要去拨开。 顾渊峙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就这烛火这才瞧见,他师兄雪白颈上,除了漆黑的发,一片挨着一片的,全然是他放肆时吮出来的印子。 红红紫紫的一片。 顾渊峙动作一顿,已经能想到明日谢仞遥清醒过来后,看到这些的表情了。 他伸手,指尖碰上了谢仞遥的颈,想用灵力去掉这些印子。 但手指放在颈上许久,等谢仞遥那片皮肤都被他给用指尖煨热了,顾渊峙一弯指尖,却只是将一缕黏在谢仞遥颈边的发给拨开。 其余的什么也没做。 谢仞遥静静看着他的动作,等他手拿开后,突然道:“要睡觉了吗?” 他问的正经,顾渊峙忍住笑意,答道:“嗯,是要睡觉了。” “那你走开,”谢仞遥掀起眼皮,看他,“我要洗脚。” “你这个样子还能洗脚?”顾渊峙俯身,拿开了谢仞遥一只撑着床的胳膊,就见他晃着要栽进床里。 将他扶正,顾渊峙耐心解释道:“这剩下的热水本就是给师兄洗脚用的,我给你洗。” 将桶里剩下的热水倒进盆里,他蹲下身来,握住了谢仞遥的一只脚腕。 刚刚抱他上床时,顾渊峙已经给他脱靴褪了袜。谢仞遥坐起来时,脚藏进了层层叠叠的衣摆里,此时被顾渊峙的手探进衣摆拽出来,脚尖有些绷起。 他脚也生的很美,脚腕处皮肉薄,轻易就能泛起粉色,衬得脚背玉似的,而脚趾匀称,绷起时,含着淡淡的红。 顾渊峙握上他脚腕时,就感到了谢仞遥的抗拒。他将谢仞遥的脚放进温水里,手一泄力,下一霎,谢仞遥就缩回了脚。 顾渊峙仰起头,和他对视,谢仞遥也看着他,不说话,面上一脸无辜。 “师兄不愿意?”片刻后,顾渊峙问他。 谢仞遥这回点头到时很快,脸红得厉害。 “嗯,”顾渊峙慢悠悠应了一声,手重新探向他衣摆,“不愿意也不行。” 等将他的脚又放回水里,顾渊峙一松,只一瞬,谢仞遥的脚又回到了衣摆里。 顾渊峙抬头去看他,谢仞遥这回严肃道:“我要自己洗。” 顾渊峙发觉,他有时不能唤谢仞遥师兄,只要叫了师兄,谢仞遥便能顺理成章摆出师兄的架子。这种架子往往出现在顾渊峙与他亲密时,好像这样就能制止他一样。 此刻便是如此。 顾渊峙伸手,又一次探进了他衣摆里。 他握上谢仞遥脚腕,这回没有再往外拽。沾着水珠的掌心揉了一把脚腕,往上走去。 谢仞遥顿时睁大了眼,连平日里爱微微下垂的眼尾霎时间都圆润了起来。 顾渊峙盯着他,衣摆遮住了他的动作,他的手顺着脚腕摸到了谢仞遥小腿。 掌心里的皮肉软腻,顾渊峙指尖摁了摁,感受到了谢仞遥一瞬间的绷起。 他什么都不说,不放过谢仞遥面上每一个变化,手继续往上。 谢仞遥整个人看起来都要往后缩去,握着他小腿的手掌心微热,所过之处,煨得他整个小腿都在发麻。 偏这感觉又和平时的不一样,谢仞遥脑子晕晕乎乎,所有的心神都被小腿上的一只手给牵扯波动。 顾渊峙一路而上,直至碰上他的膝窝。那处更是细嫩到不可思议,他微微一摁,谢仞遥便是一颤。 他想要抽腿,但被握着,谢仞遥抽不开,只剩青软的衣摆微微晃动。 顾渊峙的手停在那里,克制地不再往上,去叫他:“谢仞遥。” 这是他罕见地,连名带姓地叫他,谢仞遥低低地嗯了一声。 顾渊峙问他:“会不会乖一点?” 谢仞遥看着他,顷刻后,点了点头。 顾渊峙的手又揉了一把后,从衣摆深处离开。 接下来谢仞遥果真不再抵抗。 等给他洗完,顾渊峙处理完废水,自己也洗漱完后,再回到床边,看见螺青的床幔已然被放下。 他掀开床幔,就见床上两床被子都被散开,堆积在最里面,鼓出一个圆润的弧度。 两床被子堆叠着,最下方只露出些漆黑的发。 顾渊峙脱了外面的衣裳,上了床,他盘腿坐在外沿,声音中有笑意:“生气了?” 良久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竖着一根手指,朝他晃了晃。 谢仞遥不是生气,他只是觉得有哪些不对劲,如果此时清醒,他能明白刚刚一整个过程,他连腿带脚,都被顾渊峙玩了个遍。 但此时,他只会下意识地用被子把自己藏起来。 顾渊峙看着他细白的指尖,缓声哄道:“我明日就要回宗门了,怕是要离开师兄一段时间,师兄能先不生我的气了吗?” 片刻后,细白指尖弯了弯。紧接着,谢仞遥的头就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他自己脱的只剩下一件亵衣,发有些乱,散在身上,是深卧里,才有的清软模样。 顾渊峙伸手将他的发一点点归拢好,带着他躺了下来。 他将另一床被子扔到了一边,手臂一捞,把谢仞遥抱进怀里后,两人盖上了一床被子。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顾渊峙指尖一动,床外红蜡烛芯一爆,下一瞬,就灭了下去。 整间屋子陷入了黑暗。 顾渊峙捏了捏谢仞遥柔软耳朵,道:“也不会离开多久,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去找师兄的。” 过了一会儿,他怀里谢仞遥闷闷地应了一声:“可是隔了好远。” “师兄是不舍得我走么?”顾渊峙闻着他发间的淡香,轻声道,“是不愿意离开我吗,你平日里面皮薄,有些话我不敢问。” 只敢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来。 谢仞遥握着他手腕,摩挲着上面那个遥字,很久很久后,微微仰头,用唇碰了碰顾渊峙的喉结。 他声音很轻很轻:“有时候我想你,也不敢说。” 顾渊峙胳膊收紧,低声笑了,他道:“所以要说出来对不对?” “所以师兄,”顾渊峙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在黑暗中寻他眼眸,“你对我几分喜爱,又几分怜悯?” 谢仞遥掀起眼皮,与他对视,两人呼吸都交缠在一起。长长的时间过去后,谢仞遥伸出胳膊,搂住了顾渊峙脖颈。 他把自己往顾渊峙怀里送去,一点点地贴上他,直至两人胸膛贴着胸膛,没有一丝缝隙,发纠缠在一起。 谢仞遥去亲他,顺着颈吻到下巴,最终落到唇上。 他声音低低的,但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你不要觉得我不喜欢你。” “顾渊峙,我爱你,”谢仞遥紧紧地抱着他,“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是这样的喜欢。 “好。”顾渊峙伸手盖住他的眼睛,不让谢仞遥看到自己落下来的泪。 他声音冷静平稳:“我记着了。” 许久后,顾渊峙放开手,低头亲了亲谢仞遥眼睛,又说了一遍:“我记着了。” 好像方才那句话,能像个手帕,或是一封信,被他好好叠起来,藏在怀里一样。 谢仞遥任他动作,环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不要流泪。 顾渊峙又亲了亲他耳尖,他偏爱这样的小动作,笑问道:“师兄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谢仞遥听到这话,眼睛亮闪闪:“什么都可以吗?” 顾渊峙被他问得心软,嗯了一声:“什么都可以。” 他说了这句话,谢仞遥想了想,反倒说不出来想要什么。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都圆满。 于是谢仞遥打了一个哈欠,慢吞吞地道:“想要睡觉。” 顾渊峙笑意更大,他给谢仞遥盖好被子,轻声道:“睡吧。” 谢仞遥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没过多久,呼吸就平稳了下来。 顾渊峙看着他的睡颜,不知过了多久,低声道:“我也爱你。” “谢仞遥,”这话太轻,更似呢喃,“以后不管是不是我,你都要相信,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第57章 第二日卯时过半, 天还未大亮的时候,谢仞遥就醒了过来。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缓了许久,才明白自己正侧着身,整个人被顾渊峙拥在怀里。 顾渊峙的气息无孔不入地绕着他,他体温又高,谢仞遥手脚被他煨得发软,整个人昏昏沉沉,直至昨晚的记忆窜上脑子。 ……谢仞遥能想起醉酒后发生的事。 等把昨晚做的事从脑中过了一遍,谢仞遥伸手捏了捏鼻梁,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以后绝不碰什么劳什子破酒了。 头顶顾渊峙呼吸平稳,谢仞遥将腰上的手臂挪开,坐了起来,穿好衣裳正要下床,视线一斜,就撞进了顾渊峙睁开的眼里。 他脱口而出道:“昨晚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顾渊峙也坐起来,微微低下头去看他,学着他的语调道:“我也不记得了。” 谢仞遥见他这样,怔了怔,到底笑出了声。他也不理会顾渊峙,弯着眼下了床,只剩顾渊峙被他的笑晃了一下神,再回过来神时,谢仞遥已经坐在了镜子对面,正准备束发。 顾渊峙下了床, 走到他身后,轻声道:“我给师兄束发。” 谢仞遥就松了手, 任他动作。 他的发多而柔软,摸上去的触感极好,顾渊峙手指插进他发间,近乎迷恋这种感觉。 谢仞遥却微微仰起头,看见了颈子上的吻痕,经过了一夜后,颜色更深。 他和常人不太同,身上若留下了印子,便不太容易下去。此时红红紫紫一片,更是刺眼,一瞧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顾渊峙也瞥见了他的动作,他束起发来手巧,不过片刻,谢仞遥的发便已束好。 顾渊峙整个过程都没说什么,到最后只是松了手:“束好了。” 谢仞遥嗯了一声,他转过身来,仰起头与顾渊峙对视。 他伸手握住了顾渊峙的手,两人手相碰时带起细微的弧度,谢仞遥眉眼都弯弯的,温声细语地问道:“等会儿还要出去见人,这样挺不好意思的,能先把它弄没吗?” 顾渊峙站着,整个人的阴影拢着谢仞遥。他低头看过去,他师兄束了发,比醉酒散发时少了些温软,偏生笑着,这笑又和平日里不同,带着些柔柔亮亮的期盼。 顾渊峙守在他身边经过了一整个素月秘境,一点点地耐着性子,终于见到了谢仞遥不设防地,对他露出这一面。 这不是轻易的,若想让谢仞遥对他多谢这种时候,便更需要耐下心来。 顾渊峙告诫着自己。 俯下身来,顾渊峙手放到了那截玉般的颈上,指尖一动,颈上的吻痕顿时消散。顾渊峙手没离开,揉了一把白腻的颈,温声道:“是我不好,昨天喝了酒,没控制住。” “没什么不好的,”谢仞遥面皮薄,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低头伸手碰了碰顾渊峙手腕上的遥字,“下回如果我不清醒,不能再哄着我做这种事了,可以吗?” “好,”顾渊峙答应得行云流水,他手还扣在谢仞遥颈上,拇指压在他颈上方,微微往上一扬,带着谢仞遥抬起下巴来。顾渊峙与他对视,低声道,“那能在师兄身上刺字这话,还作数么?” 他问得正经,好像谢仞遥如果不答应,他就真会老老实实不做一样,但整个人又压在他上方,注视着他的眸子黑沉沉的一片。 谢仞遥脖颈被他把握着,逃避不得,被他看的红从耳际泛出来,又慢慢地染到脸上,他到最后,只能伸手盖住顾渊峙的眼睛,慌不择言地道:“该走了。” 两人只是在小镇耽搁了一夜,画舫划得亦不快,不过一个多时辰,顾渊峙和谢仞遥就回到了船上。 游朝岫和卫松云正在百无聊赖地哄唐豆子说话,唐豆子人小,但自素月秘境出来到现在,还从未说过一句话。 对于游朝岫和卫松云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游朝岫和卫松云蹲在她跟前,正在演一出武松打虎的戏码逗她笑,卫松云身为老虎,刚被游武松一脚踢翻在地时,就见唐豆子仰头朝他们身后看去,张了张嘴,喊出了出秘境后的第一声:“爹。” 两人一同扭过头看,就看到谢仞遥和顾渊峙上了船。 游朝岫两人霎时间有了主心骨,也不玩什么武松打虎了,就这么将唐豆子扔在那里,凑到谢仞遥身边嚷嚷道:“师兄师兄!钟鼎宗的两个昨夜就回他们宗门了,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家了?” 顾渊峙跟在谢仞遥身后,听到后道:“我也要走了。” 谢仞遥转过身去看他,顾渊峙对他笑了笑:“落琼宗给我留个门,我过段时间就来找师兄。” 卫松云在旁边插嘴道:“不用留门,宗主令找回来后,过不了多长时间,咱们宗门就要开山了!” 盛繁时代的大宗门开山,多威风啊! 谢仞遥也弯了弯眼,对顾渊峙道:“你就开着这船走吧,我们走陆路到通天海,再乘飞鱼船。” “这船是我的,你们人多,给师兄用着玩,”顾渊峙说着,弯腰进了船舱,“师兄过来,我教你怎么用。” 谢仞遥跟在他身后进了船舱里,船舱苍绿的卷帘落下,下一瞬,他手腕就被顾渊峙握住,拦进了自己怀里。 谢仞遥被他揽着腰困在怀里,仰头承受着顾渊峙的亲吻,船舱的卷帘并不长,谢仞遥视线的边缘,甚至可以透过卷帘没遮住的地方,瞧见外头游朝岫几人走动的身影。 隔着一层薄薄的,风可以吹开的卷帘。 谢仞遥手攥着顾渊峙肩头的衣裳,想要推开他,却被顾渊峙拿手揉了揉他耳垂。 他稍稍松开谢仞遥,低声道:“师兄,我昨天一夜都没睡。” 他见谢仞遥熟睡在他怀中,竟舍不得闭眼,顾渊峙看着他,分明觉得没过去多长时间,可等回过来神时,天光已然初亮。 以至于谢仞遥醒时,他才匆匆闭眼,装睡片刻。 他闭眼的那瞬,想的是将谢仞遥永远地拥在床笫之间。 但这是不能的事,他不能做伤害谢仞遥的事情。顾渊峙心中道,他能做的,无非是说些话,来讨些谢仞遥几分的心疼。 果然,他说完这话后,谢仞遥推他的力道小了小,他小声给顾渊峙将道理:“有人在不能这样的。” 顾渊峙伸手摁了摁他洇红的唇角:“这里除了我们两个,还哪里有人?”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话一样,帘子外传来卫松云的声音:“师兄,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即刻便走,”谢仞遥登时僵成了一尊石像,他想都没想,伸手捂住了顾渊峙的嘴,对外面道,“马上,你们在外头玩,别进来。” 卫松云遥遥应了一声,便走远了。 谢仞遥这话说完,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一动不动,又如此静了片刻后,才慢慢松懈下来。 五感慢慢回到身上,谢仞遥眨了眨眼,才感到指骨被人咬了咬。 他抿着唇,将手指抽回来,什么话都没说,就要从顾渊峙身上离开。 顾渊峙不让他离开,连忙认错:“是我错了,师兄莫生气。” 他师兄面皮实在薄,不过这一下,就连耳尖都烧得红了起来。但即便生气,却也只会闭着嘴不说话。 是不被外人窥见的漂亮。 顾渊峙捏了捏他指尖,递给他一枚小小的玉扣,笑道:“我这就走了,这船用这玉扣就能开,到了通天海它就会变大,比飞鱼船速度还快些。它足以渡通天海了,你们就用它回宗门便可。” 这灵船他得到的那刻,就想着送给谢仞遥玩了。 “别说不要这话,”顾渊峙将他放到旁边的长凳上,站起身俯身看他,眼中都是笑意,“我要走了,如果要谢我,师兄不如亲我一下?” 谢仞遥去看他,片刻后微微仰起头,凑近他,用唇轻轻碰了碰他下颌,又一路流连到顾渊峙唇角。 他唇上还有顾渊峙方才留下的湿润,此时带着些凉意,偏又柔软得厉害。 画舫顺水而下,船舱内,顾渊峙一动不动的,任谢仞遥动作,只在他唇角碰上自己的那瞬,闭了闭眼。 这是他的师兄,他会仰起头来轻轻亲吻自己的妻子。 * 回去的时间并不长,七八日后,落琼宗一行人就到了,谢仞遥远远地就瞧见了熟悉的酒棚,以及棚子下红头发的老头。 王闻清正拿着筷子,去夹大碗里最后一筷子酸辣猪头肉,就觉头顶打下来一片阴影,他一仰头,醉眼朦胧里瞧清楚了站在自己跟前的四个人,呦了一声:“呦呵,回来喽!” 他视线在三个弟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唐豆子身上,王闻清砸吧砸吧嘴,突然坐直了身子,严肃问道:“是谁出去转了一圈,给为师带来回来了一个私生子?” 谢仞遥三人:“……” 谢仞遥在桌子上放下了一块灵石,对酒肆老板道了别后,便拽起王闻清,扶着他一路往落霞山脉中走去。 此时正是黄昏,远山翠林被夕阳渡了层滚滚金光,将落琼宗五人的影子拉的长长的,模糊却柔和地铺在人迹寥寥的小道上。 谢仞遥扶着王闻清,听他问道:“碰着顾渊峙没?” 谢仞遥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是醉着还是醒着?” “嘿嘿,”王闻清乐呵道,“你猜猜?” 谢仞遥冷漠:“我猜师尊是不想要宗主令了。” 王闻清顿时扒拉开他扶着的手,走得端端正正,口齿清晰地道:“好徒弟,师尊从没这么清醒过。” 惹得卫松云和游朝岫一顿白眼,唐豆子走在谢仞遥身边,漆黑的眼珠也瞧着他动。 谢仞遥好笑地看着他。 王闻清挠挠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拿到宗主令了吗?” “拿到了,”谢仞遥不在这方面逗他,弯着眼笑道,“也碰见顾渊峙了。” “师尊。”夕阳有些晃眼,谢仞遥抬手遮了遮,走进了落霞山脉仲夏滚沸的浓绿里,朝家赶去。 他去叫王闻清,声音温和: “等其他师兄和师姐们醒了,整理名册时,添上顾渊峙的名字吧。” 他想多给顾渊峙一个依靠。 第58章 名字入落琼宗名册,就代表顾渊峙是落琼宗的弟子。哪怕将来与钟鼎宗发生矛盾,他还能再有大宗门的庇护。 王闻清走在前头,闻言深深地看了谢仞遥两眼后, 回过头, 也不说话,走得高深极了。 游朝岫走在卫松云身旁, 看到这样,与他低声嘀咕道:“又开始装了。” 卫松云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把扇子,他一开扇面,遮住口鼻,面上瞧着低眉顺眼:“赌不赌,这回能多长时间?” 游朝岫视线看向别方,缓缓伸出一个手指头晃了晃:“赌一顿酒哈, 我压不到一刻钟。” 果真半盏茶的时间都没到, 就见前头王闻清顿住了脚步, 看似为难地道:“为师答应你了。” “不过他几十年就已离开落琼宗,这毕竟是破例,”王闻清腿往后一迈,右腿并着左腿,两步退到了谢仞遥身旁,他看向谢仞遥,眼睛里头都是光,“你得给为师讲讲,怎么去了素月秘境一趟,就又要加上顾渊峙的名字了?” 顾渊峙听到有人喊他,微微抬了抬眼。 素月秘境本来就在青霭大陆,他从送走谢仞遥到回到钟鼎宗,不过两日不到的时间。 他行事狠辣,在钟鼎宗人缘说不上很好,甚至大部分钟鼎宗弟子都有些惧怕他。 倒是有因为他长相爱慕他的弟子,见他一次面后,多半也被吓退了。 这回叫他的,便是新入内门一年多的一个师弟,在他面前晃悠过几次,顾渊峙对他没什么印象,也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但他刚踏进钟鼎宗大门便被他叫住,想来是在这里等了许久。 看见顾渊峙看向自己,莫柳忙跑过来,笑盈盈的:“师兄,我方才见了璞云仙尊。仙尊让我在这里等师兄,等师兄回了宗门,让师兄去找他。” 顾渊峙只看了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他脚步未停,朝自己住的奉池峰走去。 他腿长步子大,莫柳艰难地跟着他。顾渊峙不理会他,他也不恼,只软语温言地自己找话。 直到顾渊峙停到奉池峰下,转过身又一次看向他。 莫柳忙站直了身子,摆出最好看的笑容:“师兄有什么给我说的吗?” 他还在外门时,就听过顾渊峙的大名了。听说他被首席玉川子给带回来,孤身一人,什么家世都无,却在五年后的宗门大比一举夺魁,被刀峰的璞云仙尊收为弟子。 而如今不过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顾渊峙不管是名望,还是在山河风云榜上的名次,都已然快和玉川子不分上下。 但莫柳更喜欢他的,是他在这些年间,搜罗钟鼎宗周遭的散修,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散修听命于他。 按照凡间的说法,这些散修,俨然是顾渊峙一人的军队。 修道之路清苦,莫柳向往顾渊峙这样的人。 “再让我看到你一次,”顾渊峙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你灵根就没了。” 废人灵根这事在顾渊峙嘴里不过轻巧的一句话,他说完后,不再理会李仪,迈进了奉清峰。护峰阵一震涟漪,挡住了阵外,霎时间血液都泛冷的莫柳。 奉清峰不大,但身为刀峰峰主唯一的亲传弟子,整座峰都是顾渊峙一人的庭院。 又因在钟鼎宗边缘,平日里清静,加上顾渊峙的性格,一年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找他。 今日却不同,顾渊峙感到了熟悉的气息,用上灵力,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峰顶。 峰顶的的院子里,正站着一个人。 这人瞧上去不过中年,却极为魁梧,明明穿着仙风道骨的宗袍,但一眼就能看到大块的肌肉从宗袍下迸出,再加上一把粗糙的髭须,竟透着股子悍匪的气质。 他全身上下照着飘然若仙的反面长,在缥缈峰顶站出了格格不入的独特。 除了尊号和修道者沾点边——璞云仙尊。 顾渊峙料到他会等在这里,没有多大的意外,只在他面前站定,规矩地行了一礼:“师尊。” 石明光看着他,开口,声音如洪钟:“搁老远就听见你要碎人家灵根了。” 顾渊峙微微低垂着眉眼,没有说话。 若不是在钟鼎宗内,莫柳的灵根,怕是已经碎了。 他向来不是良善和有耐心的人。 “罢了,”石明光知道他的性子,不再多言,“我听小玉说你晚回来这些时候,是送你师兄去了。” 他语气温和了些:“这回遇见他了?” 说到谢仞遥,顾渊峙脸色蓦然温和了许多,他点点头:“遇见了。” “看样子是成了,不枉你念念不忘这许多年。”石明光见他这样,语气带了些欣慰。 顾渊峙初入钟鼎宗,还在外门时,石明光就注意到了他。玉川子并未对他说这是专门给他找回来的弟子,但石明光看着,就喜欢他这一身的劲。 刀修与剑修不同,要狠。 只不过顾渊峙是个孤僻的性情,他也不是性子温和的师尊,又有落琼宗横在中间。这几十年,就这么不好不坏地处了下来。 谢仞遥之事,整个钟鼎宗,只有他和玉川子还有贺泉三人知道。如今见顾渊峙终于如愿,他这个做师尊的,难免跟着高兴。 石明光咳了一声:“哪回你师兄有空了,带他回来给师尊看看。” “要他愿意才行,”顾渊峙想起谢仞遥,便忍不住笑意,“我师兄性子软,过些时候我问问他愿不愿意吧。” “现在笑都遮不住了,过些时候还能得了,”石明光也笑道,“修道之人,倒像是凡间娶了媳妇的凡人一样高兴。” “先不说这个了,”石明光敛了笑,“我在这等你,是想问,拿到那了吗?” 顾渊峙闻言亦没了笑:“拿到了。” “那就准备准备吧,过几日宗主有空了,先过一遍血。”石明光交代完事,见顾渊峙点头同意后,就要离开,却在走之前顿了顿。 他看向顾渊峙:“你血脉的事情,给你师兄说了吗?” 谢仞遥将宗主令递给王闻清:“是这个吧?” “是这个是这个,”王闻清忙不叠地道,他将宗主令紧紧捂在怀里,乐呵呵地对谢仞遥傻笑,“不愧是我的好徒弟,办事就是牢靠,真不错!” 两人坐在落琼宗峰与峰相连的桥索上,脚下是万丈虚空,触手是熟悉的橙红云霞。 谢仞遥伸手,将王闻清杂乱的衣襟理整齐:“师尊打算什么时候重开锁灵阵?” 他这么问,心里却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王闻清的疯病便越来越厉害了,从前还只是乱说乱跑,现在却连衣裳都不会好好穿了。 特别是这回从素月秘境回来后,谢仞遥觉得他憔悴了许多。 只是王闻清自己没意识到。 谢仞遥这么多年来下秘境,一直想找治疗王闻清疯病的机缘。 但这种靠天道垂怜的事,哪能让他说遇到就遇到。谢仞遥只心中下定决心,等锁灵阵重开,落琼宗步入正轨后,便去五大陆多跑一跑。 特别是和素月秘境里那个年少风华的王闻清见过一面后。 “小遥小遥,”王闻清没接他的话,只突然来拉他的手。他将宗主令放到谢仞遥手心,神神秘秘地道,“你快滴一滴血进去。” 谢仞遥没有听他的话,只是问:“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王闻清撇撇嘴,“你滴了血,到时候开山,还有护宗大阵,你就可以用了。” 王闻清拿手支着下巴,也不知清醒没清醒:“为师现在不太能用灵力了,若咱们宗门遇到什么事,还是要靠你及时做决定。” 谢仞遥听了他的话,看了掌心里的宗主令片刻,低头咬了咬指尖,滴了一滴血进去。 杏花的纹样闪了闪,谢仞遥的血转眼就没了踪影。 下一瞬,他心中一颤,只觉突然似醍醐灌顶一般,落琼宗方圆数万里的山川河流,都与他建立了一种莫名的联系。 他回到落琼宗二十多年,对落霞山脉的风景已然是谙熟于心,但却没有那刻与此时一般,对落琼宗的万物有了掌控之感。 他心神一动,眼前静止的橙红霞云竟开始流转。 而谢仞遥一抬眼,数千里外的密林中,一片下旋的落叶陡然静止于半空之中。 谢仞遥低下头,喃喃道:“师尊,这真的只是给了我开护宗大阵的权限么?” “不然呢?”王闻清从他手中抽走宗主令,“走吧,叫上那俩小屁孩,去开锁灵阵。” 宗主令从他手上拿走的那刻,这种掌控落琼宗的感觉霎时消失,谢仞遥心中反倒松了一口气,他连忙跟上王闻清:“现在就开吗?” “该开了,”王闻清道,语气重了些,“现在就开。” 锁灵阵在的山峰,与谢仞遥上一回来时,没有任何区别。 倒是游朝岫和卫松云第一次来,见到已然成粉末的黑色矿石山,和静坐在矿山坑底深处的三千名落琼宗弟子时,还是震惊到良久都没说出话。 “师兄,”许久许久之后,游朝岫拉着谢仞遥衣袖,怔怔地问他,“他们都是死是活啊?” “他们都是活人,”谢仞遥摸摸她的头,“是落琼宗盛繁时代保下来的,还活着的弟子,我们的同门。” 一旁卫松云也问道:“那他们怎么跟死了一样?”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扛过灭世之祸,活到现在。”谢仞遥耐心给师弟师妹们解释道。 前方,王闻清正穿过一个个静默的人,去往三千人的正中间。 他很消瘦了,薄薄的身影走进三千人的中间,像一张纸被三千根树枝缓缓压弯。 他就这么走着,又像穿过两千年的光阴,回到了还鲜活热闹着的落琼宗。 谢仞遥三人就站在坑边,遥遥静立。 落琼宗今日无风无雨,天朗气清,昭昭日光投下,每一片叶的纹理都纤毫毕现。 这是他们所有人的宗门。 看着王闻清的背影,谢仞遥伸手,拂了拂折雪袍,让落琼宗的宗袍没有一丝褶皱。 他身旁,游朝岫和卫松云也照着他这样做。 阵心,王闻清弯腰,将落琼宗的宗主令轻轻放到了地上。 远处,谢仞遥抬头,看了看日头,实在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 他轻声道:“现在,师尊是去接他们回家了。” 第59章 王闻清放下了宗主令, 就转身走出了灵矿坑。 他面上倒没有多少凝重的神色,还是谢仞遥惯常看见的乐呵样子。 王闻清站到谢仞遥身边,和他一同去看向闭着眼的三千名落琼宗弟子。 “三、二… …”谢仞遥三人怕耽误什么事,一直不敢出声,就这么站了不知多久,就听见王闻清悠悠地倒数起了数, “一。”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谢仞遥就感觉到了沉寂的地面开始震动,而他们身旁矗立的一座座漆黑铁山,也兀地开始泛起彩光。 这是灵石才能有的彩光,流转在黑铁山堆上,透出了一股子诡异的美来。 这些彩光不过一闪,就汇入地下, 都涌进了灵石矿坑里。 随着彩光消散,一座座黑铁山像是一块块干枯到极致的土块,风一吹,尽数崩塌成了灰尘。 容纳三千人的大坑转眼被彩光吞噬,谢仞遥站在坑边, 只能瞧见前几排落琼宗弟子的面容。 “锁灵阵要开了,”王闻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面容这才有了些凝重, “当初为师布阵时,什么参考都没。” “这里面坐着的三千人,两千多年过去了,现在阵开,能活下来多少人。” 他一声叹息:“我也不知道。” 谢仞遥站在他身边,沉默地握了握他手腕。 此时谁也无心说话,游朝岫和卫松云都大睁着眼,死死地盯着矿石坑,甚至没听到方才王闻清的话。 谢仞遥也重新看过去,他视线掠过了前排好几遍,又过了片刻后,兀自停到了第一排中间的那个弟子身上。 那是个眉目清雅的男修,盘腿坐得笔直,谢仞遥视线落到他身上,是因为看到了他颤动的眼睫。 半个时辰后,矿石坑底的灵石彩光开始消散,连带着掀起的呜咽风声都渐弱。 而这个师兄,也睁开了眼。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他漆黑双瞳像一片干枯到了极致的枯叶,没有任何光泽和意识。 直到一阵清风朝他拂面吹来,他生理反应一般的,眨了眨眼。 再然后,水润的光开始在眸中回笼。 他渐渐开始黑亮的瞳与谢仞遥对视上,又慢慢地滑到了他穿着的折雪袍上。 他久久地注视着折雪袍,缓缓地,缓缓地,张开了笑容。 谢仞遥见他笑,便也想笑。便是在这时,他身旁还在闭着眼睛的一个人突然晃动了几下。 谢仞遥笑容一顿,看过去,视线甚至都还未来得及落上去,那人就噗嗤一声,整个人化为齑粉。 长风刮来,卷起这堆齑粉,刚刚还在的人,顿时间无影无踪。 那个醒来的师兄也感受到了身旁的动静,他极为缓慢得扭过头去,只看见齑粉消散在眼前。 三千名在锁灵阵中的落琼宗弟子,成功醒来的,有一千八百三十二人。 死去的一千一百六十八名弟子,均成了一簇簇消散的尘埃。 谢仞遥将他们仅存的衣冠收了起来,在活着的弟子恢复好后,一起把葬在了落琼宗的长安峰上。 这是落琼宗用来埋葬死去弟子的山峰,云霞蔚然,杏花似锦,站在峰顶看过去,让人顿有天地自由,哪里都能去得的豪情。 是很好很好的风光。 安葬死去的落琼宗弟子时,只有王闻清自己一个人站在最前头。 两千年的沧海桑田,让醒过来的落琼宗弟子一时间都不敢相信眼前这疯疯癫癫的老头,是他们曾经剑眉星目,鲜衣怒马的小师兄。 一整个葬礼的时间里,王闻清身后,都不时有目光落到他身上。 这目光中并无其他意思,反而多是关切和震惊。 但谢仞遥站在王闻清身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知怎么,就是觉得师尊也许有一刹那的时间,并不想面对这些人。 所有的一切进行完后,王闻清缓缓转过身来,他身影近日来愈发佝偻,苍老的视线缓缓扫过不远处的落琼宗弟子,笑了笑,开口道:“两千年五大陆变了很多,小遥。” 谢仞遥听到他叫弟子,顿时上前一步,答道:“弟子在。” “这是我亲传弟子,”王闻清语气并不热络,反而克制地保持着许久未见的客气,“让他给你们讲讲现在五大陆的情况,以及两千多年来发生的事情,等你们有个了解后,过段日子,咱们就开山。” “那小师兄呢?”王闻清说完,谢仞遥还没说话,落琼宗弟子中就有一个女修问道,“我们想让师兄教我们。” 她跟山里面的土匪头子一样,举了举拳头,大声问道:“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她话音落,顿时想起一片附和声: “师姐说的是!” “小师兄从前可喜欢和我们一起玩了,两千年不见,哎,怎么就不理我们了?” “心寒,太心寒了。” …… 这些嘈杂的声音里丝毫不提落琼宗那些过去,像是一股子浪,向前去,将横在王闻清和他们之间,这堵两千多年的墙,推了个粉碎。 谢仞遥在旁边看着,往后退了两步,他退回到王闻清身后,伸手推了推僵直的师尊。 王闻清被他推的往前走了两步。 见他上前来,刚刚带头喊话的师姐立马笑弯了眼,她兴奋地问王闻清:“小师兄还记得我吗?前几天你要弄锁灵阵,我是第一个报名的。” 她还没适应已然过去了两千多年,下意识地认为王闻清要弄锁灵阵之事是几天前。 “我记得,”王闻清看着她,“三千人我都记得,你是白棠。” 像是打开了水闸一般,王闻清又上前了一步,指着她身旁的人一一道:“你是许端、你是赵许泓、你是于芝、你是常韶柔……” 王闻清一口气说了十几个名字,他叫到谁的名字,谁就高兴地哎一声。 “这多好。”白棠高兴地拍手道,她上前一步,她身后,所有的落琼宗弟子都上前一步,他们和王闻清之间再无界限。转眼间,王闻清就被落琼宗的弟子包围了起来。 白棠眼中有泪,但还是笑着对王闻清道:“小师兄,我们本来在两千年前就该死了,是你把我们拽过了灭世之祸,没扛过锁灵阵的那些人,不是小师兄的过错。” 她认真道:“现在都过去了,有些事有些人我们好好放在心里,然后我们都往前看好不好。” 他们要对得起护着他们的宗主,对得起各自的师尊,对得起留在灭世之祸里的师姐师妹师兄师弟,对得起一千一百六十八名没活下来的同门,对得起眼前面目全非的小师兄。 他们是好不容易再看见蓝天,脚踏大地的幸运儿。 “小师兄,”白棠拉了拉王闻清的衣袖,“我们会好好修炼,也会努力适应现在的世道。盛繁时代的时候,咱们落琼宗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宗门,现在不管过去几千年,我们还要把落琼宗变成全天下最好的宗门!” 她很认真地道:“如果到时候灭世之祸再来了,小师兄,当时师尊他们做的事,我们也可以做。” 一千多人太多了,王闻清被围在中间,许多外围的落琼宗弟子,都伸着头往里看。 但听到白棠最后的话后,每个人都爆发出强烈的呼声。 尽数是我们也可以。 谢仞遥三人站在不远处,游朝岫拽着谢仞遥衣袖,眼中已经都是泪。 谢仞遥摸摸她的头,低声道:“挺好的,不是么?” 游朝岫和卫松云都点了点头。 一个半月后,落琼宗宣布开山。 开山的消息一放出,五大陆宗门想要拜访的帖子如雪花般飞向了落琼宗,比上次落琼宗问世更甚。 落琼宗虽开山,但宗门只剩下一千多的弟子,今夕不比往日,于是不论大小,都一一都回贴,婉言谢绝了拜访。 却透露了一个消息,三个月后,落琼宗准备面对五大陆,进行开山后的第一次招收弟子,内门弟子五百人,外门弟子一千人。 以后落琼宗也将先一年一回的进行弟子的招手。 这个消息一出,落霞山脉周边,顿时热闹了起来。 谢仞遥在宗门内,对这热闹倒也有耳闻,但落琼宗虽然就在落霞山脉内,他自素月秘境回宗门后,却一直没有时间出去。 宗门内许许多多的事,都需要靠他来办理。 醒来的一千多名弟子需要登记整理在册,三个月后的收徒大典,是落琼宗开山来的第一件大事,五大陆上到一山一寺带三宗,下到各小宗门,必定对此关注万分。 现在的落琼宗虽然不比盛繁时代的落琼宗,但到底是灭世之祸下唯一传承下来的大宗门,谢仞遥并不想让他人小瞧,于是万分认真。 于是每日除了修炼便是处理这些事情,忙得脚不沾地。 顾渊峙离开时磨着他,让他记得日日想自己,谢仞遥有时一日忙完,发现今天没抽空去想他,甚是心虚。 顾渊峙一个月前给他来的信,就被谢仞遥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着,有时忙时,抬眼就会瞧见,明明看了很多遍,时间缝隙里瞥见几句,也会很开心。 此时正是这样,谢仞遥拿手支着下巴,坐在窗户下的书桌旁,微微垂着眼睫,去看信上的字。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但被纤浓眼睫遮住的眼瞳里,全然是笑意。 直到听见有人喊他:“小遥师弟!” 谢仞遥从信中回过神来,抬头望去,看见是一个师兄。 按理说,这师兄是王闻清的师弟,谢仞遥应当唤他师伯。 但落琼宗此时情况特殊,一是这些弟子和谢仞遥年龄相当,修为也担不上“师伯”的尊称。而是一千多人也太多了,王闻清便干脆让他们师兄师弟的叫。 这个师兄唤作李仪,正是锁灵阵开时,坐在第一排正中间,谢仞遥眼看着他睁开眼的男修。 谢仞遥站起来,叫道:“李师兄找我有何事?” 他房间窗户很大,里面正好便是书桌,李仪也不进门,就隔着窗户对他道:“也没什么事,就整理名册这事,我不是和你一起办的吗。” 他递给谢仞遥一摞纸,指着最上面那张末尾的一个名字道:“这个叫顾渊峙的,也入咱们落琼宗的名册么?” “入,”谢仞遥给他笑着解释道,“这事说来复杂,但顾渊峙当年确实拜过师尊为师,是叫我师兄的,只不过现在在外面,麻烦师兄给登上吧。” “好,”李仪点点头,收了名册,彬彬有礼地道,“入名册就要刻弟子牌,我就是再来和师弟核实一下,如此便没错了。” 他道:“还有一事,一刻钟前咱们宗门前来了一个人,说是认识你,现在就在宗门门口等着呢,白棠今天值班宗门,看见后让我来知会你一声,师弟要去看看么?” “应该是我朋友,那我去看看,”谢仞遥笑道,“多谢师兄告知。” 谢仞遥送走李仪,就往落琼宗大门走去。 几天前梁磐刚来信,说是这几日就回悬钟大陆,到时来拜访。谢仞遥以为是梁磐,但到了大门,却没见人。 “往前面林子里走了,”白棠松松抱着剑,没个正行地倚在门口,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头一扭,狗尾巴草的草尖就指向了一个方向,声音含糊,“不用谢,你师姐我就是这么良善。” 谢仞遥笑了笑,按着她指的方向走去,等身后看不见白棠的身影后,谢仞遥突然察觉有道气息靠近了自己。 下一瞬,他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好漂亮的美人,”抱他的人亲了亲他耳尖,“怎么这么像我师兄。” 谢仞遥被抱得猝不及防,伸手搂住了他肩膀,一抬眼,就撞入了顾渊峙漆黑的眼眸。 他风尘仆仆,像是赶了许久的路。 谢仞遥也笑了,他任顾渊峙的胳膊揽在自己腰间,让他一路的风尘在自己身上找到落点。 他伸手碰了碰顾渊峙的脸,在他怀里小小声地问道:“怎么瘦了呀?” 第60章 顾渊峙整个人气息都有些虚浮,谢仞遥抬头看去,两人离得近,他看见顾渊峙眼底极淡的青色。 整个人也瘦了些。 顾渊峙体格本就比常人健硕许多, 哪怕在素月秘境里受伤时, 也没有这般的情况。 顾渊峙受不住他这样看向自己的目光,于是俯下身子,将头深深埋进他颈间。 过一遍血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是将身体里的血液尽数抽出,滤出杂质,再灌回体内。 根据那本古书的记载,他的血脉虽算不上最杂的,但也要过五遍血。 三日前从过血池里出来,顾渊峙来不及休憩,就直奔着落琼宗来了。 他想谢仞遥想到心尖都在泛疼。 但过血之事, 顾渊峙都不算给谢仞遥说。 他埋在谢仞遥颈间, 去闻他身上的味道。过血后,他愈发地像野兽,等鼻尖都是谢仞遥身上才有的清淡香气后, 顾渊峙才能稍稍平静下来。 谢仞遥仰着颈,学着他的样子,抬手捏了捏顾渊峙耳垂。 顾渊峙从他颈间抬起头来,看着他,漆黑眼中都是笑:“是我太想师兄了。” “那你去我屋里休息会,”谢仞遥避开他视线,将下颌枕在他肩膀上,声音轻软,是绝不会在第三个人面前露出的模样, “我晚上带你去见见师尊。” “今天有好玩的,带你去玩,”顾渊峙被他小动作弄得心软,又亲了亲他耳尖,“晚上有东西给师兄。” 顾渊峙像蓬勃的草,总能有轻易融入一个地方的野蛮生命力。 谢仞遥在落霞山脉生活了二十多年,都不曾发现还有这样新奇的地方,但顾渊峙只来了一日,就连怎么进去的法子都知晓了。 “大多数拍卖会,拍卖的都是奇珍异宝,灵器丹药,”顾渊峙细致地给他带好面具,牵着谢仞遥走在曲曲折折的游廊里,跟他解释道,“但也有一些拍卖会,专门拍卖一些没什么用,但新奇的玩意儿,例如可以变换颜色的衣裳,吃了能让身上骨头消失一个月的丹药。” “这种拍卖会不拍卖任何有修炼价值的东西,不用担心发生争抢,因此很安全,来的人也都是些有趣的修士,”顾渊峙笑道,“落琼宗三个月后不是要收徒吗,这是大事,落霞山脉最近来的人多,就有了一场这样的拍卖会。”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建在落霞山脉边的一处庭院。 庭院极大,不知有几进,他和顾渊峙顺着游廊往里走,不时有其他参加拍卖会的修士从他们身旁而过。 谢仞遥听着顾渊峙讲,视线就瞥见一个小童从他们身边过去。 小童只穿了个红肚兜,扎着个冲天辫,屁股底下坐着一只硕大的……公鸡。 这应当是他的灵宠,整只鸡是褐色,但鸡尾巴却五彩斑斓。 公鸡走得斗志昂扬,从他们身边过去,本来目不斜视,尽显高傲。 但不知为何,路过顾渊峙身边时,整只鸡的脸色突然大变,还没等谢仞遥反应过来,就迈开两条细腿,惊恐地瞪着一双斗鸡眼,吧嗒吧嗒跑远了。 “它怎么见你就跑,”谢仞遥看向顾渊峙,忍不住笑:“你们从前有仇?” 顾渊峙捏了捏他的手,也笑:“是到地方了。” 两人说着话,游廊也到了尽头,和寻常的院子不同,从游廊出来后不是院子,反而是一座大厅。 大厅内便和寻常的拍卖场一样了,一层叠着一层设了许多座位,座位中间围着的,是拍卖的高台。 顾渊峙带着谢仞遥,直接进了最上面一个包间。 进了包间后,谢仞遥就摘了面具。包间构建特殊,里面的人能瞧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瞧不见里面。 谢仞遥看了会儿外面,又仰头看了看包间,对顾渊峙沉思道:“怎么感觉你这些年赚了不少灵石。” 反倒是他自己,这么多年秘境虽下了不少,但得到的宝物机缘得到却少得可怜。 谢仞遥望天,想了想若是让他带着顾渊峙逛拍卖会,怕是坐不起包间的。 真是个好穷好穷的师兄。 谢仞遥眨眨眼,心虚。 顾渊峙被他这副模样勾得心痒,但又不敢对他说都是攒来娶你的,于是只道:“天性使然。” 他一抬手,包间的门被锁上,下一瞬,包间一暗,外面的场景尽数消失,整个房间摇身一变,如同一间最普通的房子。 包间设有软榻,顾渊峙坐在上面,暗下来的光勾勒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他浓而深邃的五官被渡了一层阴影,凭添了层道不明的意味。 尤其一双眼,眼尾线条凌厉,眼眸漆黑,正看着谢仞遥,带着丝笑。 顾渊峙轻声道:“师兄过来。” 谢仞遥似乎知道他想干什么,于是慢慢走过去,离顾渊峙只有一尺近的时候,他伸手拉住了谢仞遥的手。 谢仞遥没有坐下去,而是跪在了软榻上。 两人都没说话,但他没被握住的另一只手撑着顾渊峙肩膀,才低下头,顾渊峙就微微仰头,碰上了他的唇。 这是他们见面后的第一个吻,漫长而温存。 谢仞遥不自知的是,他这样去亲顾渊峙时,手撑着他肩膀,整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向他贴近。 直至他发散在顾渊峙身上,像是某一种的垂怜,又像是对顾渊峙动作的一种允许。 顾渊峙每每这样被他贴近,指尖都会发颤。 而他伸手,扣着谢仞遥的腰,将他更深地往自己怀里拉去时,撑在他肩膀上的手就会变成搂绕。 一直到衣裳被揉乱,那截纤瘦腰肢在他怀里变软,两人变得密不可分。 只是亲吻,顾渊峙简直就要溺/死在他身上。 天底下怎么会有个谢仞遥。 许久后他微微松开怀里的人,用额头抵着他额头,低声问:“有没有想我?” 谢仞遥弯着眼,眼尾一层薄红,笑意从极漂亮的眸中淌出来,让顾渊峙几近失神:“你有没有想我?” 顾渊峙喉头滚动了一下,良久后嗯了一声。 谢仞遥笑意便更大了些,他小声道:“我也想你,我听你的话了,天天都在想你,白天忙没空的话,就晚上抽空想一会儿。” 顾渊峙顿了一下,片刻后,去亲他眼尾。 谢仞遥任他的唇落在自己眼尾,许久许久后,听见顾渊峙喊他:“师兄…” 做我道侣吧。 后半句话被咽在喉咙间,谢仞遥只听到了师兄两个字。 他应了一声,顾渊峙的唇就往下移,拂过他脸颊,最终落到他颈边。那处的皮肉嫩,不过轻轻一咬,就是一个牙印。 顾渊峙低声笑道:“留个印记。” 谢仞遥评价:“像狗。”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顾渊峙摁了摁牙印:“拍卖开始了。” 屋子里重新亮起来的那瞬,从里面看过去,拍卖会上已然是座无虚席。 而中间的拍卖台上,已经站上了一个胖胖的,瞧上去就极为和气的男人。 “咱老赵打小就干拍卖这行当,少说拍卖会也去了五百场,”老赵举起一只短胖的手掌,绕着拍卖台转了一圈,西瓜一样滚圆的脸嘿了一声,“还是第一回有今儿这么热闹,怪不得说咱落霞山脉是个宝地,能有落琼宗这种盛繁时代传下来的宗门,来来往往的人也都和善有趣儿,愿意聚在一块儿玩!” 他拿出凡间说书人那一套语调,不过一个开场,整个拍卖会的场子就热了起来。 来这里的修士却也和外头整日追求仙风道骨的不一样,竟也愿意跟着起哄。一时间拍卖品没上一个,却已经是处处人声鼎沸。 顾渊峙视线掠过外面,微微侧了目,去看谢仞遥。 他就坐在自己身旁,安安静静的,却看得很认真。外头的热闹映在他眸中,像一刹那过滤掉了喧闹,浸成了一段光影斑斓的无声戏。 顾渊峙捏了捏被他握在掌中的莹润手指,谢仞遥就转过头来看他,喧闹从他眼底一瞬如潮水般褪去,顾渊峙看到了他眼底的自己。 顾渊峙想,他应该是会嫉妒谢仞遥眼中有除了自己的任何东西的。 但他伸手,碰了碰谢仞遥耳垂,笑道:“师兄觉得好看么?” “嗯,”谢仞遥眼睛弯弯的,“我还没来过拍卖会,挺好看的。” “还有更好看的。”顾渊峙看着他的眼。 我都会带你去看。 拍卖会时间很长,谢仞遥看了有半个多时辰,就有些犯困。 因刚到金丹期,三个月后又有收徒大典,这段时间谢仞遥白日处理完宗门事物,夜里修炼巩固金丹期,从素月秘境回来后,连上床睡一觉的时间都无。 此时顾渊峙身边,连日的紧绷消失,困倦马上就卷土重来。 谢仞遥看了会儿,头就开始往下点,点的第二下,就被顾渊峙拖着下巴,靠到了自己肩膀上。 顾渊峙捏了捏他手心:“最近很累?” “还好,”谢仞遥声音带了点倦意,倚在他身上,猫似的,“三个月后收徒大典,总要忙些。” 但他心中全然都是满足。 落琼宗开山收徒,宗门逐渐走上正轨,顾渊峙又在他身边。如今需要他操心的,不过是王闻清的疯病,以及灭世之祸,还有原身呆过的皇室。 但灭世之祸如果还要来,到底何时要来,还说不定。等忙完宗门的收徒大典,他就去找王闻清问清楚。 若灭世之祸要一两千年后再来,他现在急也没什么用。 等他修为再高些,就回皇室一趟,如若原身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未报的恩情或仇恨,他替他完成。 “顾渊峙,”谢仞遥蜷起手,握住了顾渊峙的手指,小声道,“我好开心。” 他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幸福,来此世的所遇种种,恍若命运慷慨的恩赐。 他此时此刻,像是身处所有故事千难万苦挨过,才能得到的美好结局中。 谢仞遥小心翼翼地握紧着这些,感恩不尽。 “我从前读过一首词,里面有一句这么写的。” 谢仞遥声音慢慢地,将那句诗念出来: “梅边聚首又三年。结得因缘。五百来年。” 他嗓音清润,慢下来像含了颗糖,引得顾渊峙声音也低缓了下来:“幸好五百年前我和师兄都未出生,不然凭白活了五百年都不认识,还不如不活。” “是,”谢仞遥笑意大了些,“所以我更喜欢后一句。” 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 长似今年。 他靠着顾渊峙,小声和他聊着天,任密密的困意慢慢将他吞噬,直到熟睡过去。 他睡过去后,顾渊峙去看他,谢仞遥侧垂着头,有些发散在了脸颊上。 顾渊峙伸出手,轻轻落在了身边人的脸颊上。 “大家伙看好,这玩意可精彩了,”吆喝声从外头传来,拍卖台上的老赵一拍手,身前的木桌上就多了一样东西,“就是它,正所谓随身携带,可装万物!” 顾渊峙听着外面一波一波的叫价,依然垂着眸,极有耐心的,伸手去拨谢仞遥脸颊上的乱发。 等一点点地将发归拢好后,顾渊峙才重新看向外面。 他看着木桌上的东西,摁下了叫价的板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一千六百灵石一次!”老赵举着手里的托盘,绕着拍卖台走了一圈,“一千六百灵石两次!” 他手中托盘里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小巧, 那是一个方块型的木雕, 被雕刻成了一个二层楼阁的形状,看起来圆润可爱。 “平常咱们的储物戒,只能装死物,就算是装鸡鸭,那气没咽完,都进不去,”老赵举着托盘,讨喜的眉眼弯着,“可是这玩意儿,人可是能躲进去,诸位想想,这多好玩呀。” 角落里,一只驮着小童的鸡听了这话,打了个寒颤。 台上,老赵背后跟长了眼睛,能看见人举牌子似的,举着托盘猛一转身,眼睛都没往上瞥,便笑着吆喝道:“一千七百灵石…” 但他这话都没说完,就愣在当场。 老赵眼睛挣得死大,呆呆地看着最上面某个包间的叫价牌子一会儿后,狠狠咽了口唾沫,在满场寂静里开口:“两万灵石一次。” 再没有人叫价。 “成交。” 谢仞遥一觉酣甜, 再睁眼时,拍卖场上已经没人了。 他睁眼的下一瞬,顾渊峙就压了上来,待亲够了,他伸手拨了拨谢仞遥眼睫,放进他掌心一样东西。 谢仞遥低头去看,是个木雕的小楼。 “刚刚拍卖会上买下了的小玩意,”顾渊峙揉了把他颈子上快消散的压印,“师兄拿着。” 其实不只买下了这个东西。 这玩意儿之后,没过多久,便又上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鲜灵灵的果子。 “诸位听说过倒云端的春宵仙尊吗?”老赵嘿嘿一笑,“这是他新研究出来的果子,吃了能让人长出一双狐狸耳朵和一条狐狸尾巴,这耳朵和尾巴七日后自动消失,对人身体是毫无伤害。” 他抬手虚虚按了按,躁动的人群恢复了安静,但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果真听老赵压着声音道:“但这床笫之间嘛,美人长出了个这玩意,岂不是多了百倍千倍的快活?” 这果子现在在顾渊峙的储物戒里。 他哪里敢把这东西拿出来给谢仞遥看。 谢仞遥正低着头,顾渊峙去看他莹白指尖摆弄着小楼。 他师兄是个温软性子,好像觉得只亲吻就能安抚他。 但顾渊峙不满足,他越是和谢仞遥亲近,越是压不住对他的欲。 他像是被风裹卷的枯草,谢仞遥就是枯地上的火苗,风裹着他挨近,他自己亦迫不及待,于是一触便被燎尽。要么和火融为一体,要么化为灰烬。 但他永远记得怀山大陆客栈里谢仞遥的躲避。 他不能吓到他。 “不是说送师兄东西么?”顾渊峙靠近他,捏了捏谢仞遥耳垂,“就是和这个有关,师兄跟我来。” 拍卖会已经结束了有一会儿,顾渊峙带着他慢慢走出闲庭深院。 他们彻底出了落霞山脉,又御剑穿过山脉脚下的小镇,一直到了镇子二十里外。 顾渊峙带着他落到了一处宅子外。 这处已经算是郊外,有些镇上的有钱人家,会在此处设庄子。 庄子零零散散地连成一片,谢仞遥两人落下的这处宅子,是整片庄子中最好的。 谢仞遥站在外面看去,虽没有一眼瞧上去朱门绣户,堆金积玉的模样。但大门挺阔,青石垒垒,自有一番古朴大气的气势。 谢仞遥落在这宅子跟前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他看向顾渊峙,眼睛都亮了:“你把这买下来了?” 顾渊峙忍不住跟着他笑,他伸手,递给了谢仞遥一把钥匙:“师兄打开看看?” 他们都是修士,寻常宅院的门对两人来说形同虚设,要进不过是一动灵力的事情。 但谢仞遥却是如最平常凡人那样,上前握住那把白铜双喜锁,用钥匙打开了门。 顾渊峙跟在他身后,吱呀一声轻响,和他一起推开了宅门。 正是仲夏,首先入眼的是苍翠葱茏的庭院。 大门在两人身后合上,顾渊峙牵着谢仞遥,一路穿过二道门,来到了后院。 整个庭院只有他们两人,二门后有条清澈见底的溪,被岸边浓稠的树影染成化不开的苍绿。 溪上架着座小桥,顾渊峙带着谢仞遥上桥时,踢着岸边一粒碎石滚进溪中,惊起一片涟漪。 涟漪荡开,如点睛之笔,带着沉寂的庭院倏一下地活了过来。一瞬间,树木的婆娑声、风声和鸟叫声滚滚而来,融进每一寸空气中,拉着两人与庭院不分彼此。 “我买下了庭院,”顾渊峙拉着谢仞遥,缓缓地逛过一件件空屋子,“但屋内一应装饰都还未准备,都要靠师兄。” 两人此时正站在花格窗的回廊下,树影斑驳穿过窗棂,照得顾渊峙眉目温柔:“宅子虽不大,我买庭院,师兄装饰。” 他伸手碰了碰谢仞遥眉心:“师兄,像个家的模样么?” 像个家的模样么? 和怀山大陆的客栈不一样,和落琼宗的住处不一样,和全天下所有的房屋都不一样。 这是他和顾渊峙两人的家。 谢仞遥由王闻清带着,在落琼宗找到了落点,此时此刻,在这一霎又清楚地意识到,他将会心甘情愿地,钉在这里了。 扎根发芽。 片刻后,谢仞遥突然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顾渊峙。 顾渊峙拖住了他。 谢仞遥没顾渊峙高,就踮起脚仰起头,有泪顺着他眼角滑落,他声音有些喑哑:“是我们的家。” 顾渊峙抱着他,只觉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抱着谢仞遥转了一圈,斑驳树影也在两人衣袍间转圈,顾渊峙笑着去亲他眼尾:“是我们的家。” 从此以后,天大地大,任风雨交相摧折,任世事无常变幻,这里都是他们的家。 “还有呢,”顾渊峙去亲谢仞遥的泪,漆黑的瞳孔里全然是他的影子,“就在家里下面。” 一处寻常凡间的宅子,还是在小镇郊外,买下来不过几十个灵石的事情,顾渊峙要送谢仞遥东西,又怎么可能只送一个宅子。 他推开身后的门,里面是个空荡荡的大堂,领着谢仞遥来到屋子中间,顾渊峙蹲下身来,屈起手指,对着地面敲了敲。 一阵轻巧的机关挪动声过去后,两人脚下的砖块挪动,转眼间露出了一条密道。 谢仞遥跟着顾渊峙顺密道而下,只见这密道越往下走,竟越有光亮璀璨。 而谢仞遥没走几步,更是感受到了一股至纯的灵力。 他去问顾渊峙,顾渊峙也只是牵着他,笑而不答。 谢仞遥心中愈发好奇,所幸密道不长,两人转眼间就走到了底。 等到了底,看清密道下面究竟是什么的时候,谢仞遥当场愣在了原地。 不敢相信似的,过了一会儿,谢仞遥才确定,他眼前的真是五道灵脉。 五道灵脉分别摆放在五个不同的方位,高高垒起,一直绵延至深处看不见的地方,唯独中央有一个圆缺,放置着一个精致的蒲团。 而五道灵脉的属性,谢仞遥根本不用动灵力,就能感觉对应着的,正是自己体内五灵根的五个属性。 他眼中还盈着泪,灵脉发出的莹莹彩光映入他瞳孔,像是被渡了层水光,柔和漂亮极了。 顾渊峙看着,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眼睫。 谢仞遥去看他,眨了眨眼,眼睫扫过顾渊峙手指,带起一阵痒意:“这都是你准备的?” “嗯,”顾渊峙摁了摁他通红的眼尾,“师兄别生气,这宅子是我三年前就买了下来,布置了这个东西。” “这个地下密室这处宅子一般大,五道灵脉的摆放也是一道阵法,这样师兄吸收炼化起来会更顺利,”顾渊峙看着他,“宅子是我们的家,这个是我送给师兄的礼物。” 谢仞遥张了张唇,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五道灵脉,他能感受到每一道都蕴含着至纯的灵力,对应着他石海内的五灵根,又以灵阵做辅。 简直是专门给他自己一个人建了一个灵矿。 如今肃霜时代灵气凋敝,多少中小宗门都占不了一座灵矿。 顾渊峙捏捏他脸颊,将他搂进怀中,下巴枕在他头顶,去握他的手,带着他去弄方才拍卖下来的小楼木雕:“还有这个,也是给师兄的。” “这东西用起来和储物戒差不多,”顾渊峙柔声耐心给他解释,“但是和储物戒不同的是,储物戒只能装死物,但它却能装活物。” 小楼有两层,顾渊峙指尖握着二楼的屋檐,不过一扭,一声极轻微的咔嚓声响起,下一瞬,整座密室,连带着地面上的宅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周身一瞬间变成了一处空地,望过去还能看见不远处的庄子。 顾渊峙又拧了一下。 一瞬黑意闪过,密室重新在两人面前出现,五道灵脉静静蛰伏在他们身前,仿佛不曾离开。 顾渊峙将木雕小楼攥到手心,对谢仞遥道:“走,我们出去。” 两人一道出了密室,重新回到了大堂。 顾渊峙带着谢仞遥走出大堂,示意谢仞遥看上方:“师兄看天。” 谢仞遥顺着他的话去看他,却见宅院上方,全然不见湛蓝天空,整个庭院上空,似被一团迷雾笼着。 这迷雾延伸到宅子围墙周围,像是被拦腰截断,围墙之外的地方,谢仞遥竟完全看不见。 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去看顾渊峙,就见顾渊峙点了点头:“我们现在在这小楼木雕的空间里面。” 他见谢仞遥呆呆的实在可爱,俯身亲了他一口,这才道:“这东西虽然能让人进,但也就只能是让人进来,除此之外和储物戒并无区别,对修炼毫无作用。” 估计做出来是偷情用的。 这句话顾渊峙没说出来,他继续道:“所以流落到了刚刚的拍卖会上,但拿这个配这间密室,师兄以后就随身带着,纵然是不在宗门的时刻,想歇脚和修炼,都有个去处。” 岂止是有个去处。 大宗门之所以是大宗门,除了宝物仙丹,选址亦是重要的一环,选地好了,宗门内若有灵矿或是灵地,天然能聚集更多灵气,自然能吸引五大陆更多优秀的修者来投靠。 但天然之地又何其难,于是便有了聚灵阵,总之哪家宗门这样的宝地多了,哪家宗门才有了成为大宗门的资格。 而宝地之所以成为宝地,自然是被好好护在宗门之内。 顾渊峙此举,是给了他一个可随时移动的聚灵阵。 还是费尽心思,匹配他五灵根体质,他能独享的顶级聚灵阵。 天底下,恐怕只有顾渊峙有这样大胆这样疯的想法了。 谢仞遥简直不知如何去面对这份太厚太厚的礼。 “这可连着我们的家,”看见她犹豫,顾渊峙上前一步,揉了把他的颈,他最能拿捏谢仞遥软处,笑声低低的,“密室不要,师兄家也不要了么?” 从拍卖会开始,一环扣一环,将这珍贵的一切,尽数奉给谢仞遥。 顾渊峙自有一套供奉他神明的方法。 谢仞遥半晌后喃喃道:“那你呢?” 顾渊峙伸手,将那个两层的木雕小楼放在谢仞遥掌心:“师兄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第62章 谢仞遥和顾渊峙一直在宅子里待到了傍晚, 才慢慢地走回了落琼宗。 路过镇上时,又玩了一段时间,因而等回到落琼宗时, 已经是深夜, 守宗门的弟子换成了另一位师兄,正是李仪。 李仪见到谢仞遥身边跟着的人,不由得好奇,礼貌地问道:“谢师弟,这位是?” 谢仞遥道:“他就是顾渊峙。” 李仪哦了一声,他脸上笑容顿时亲切了些,跟顾渊峙招呼道:“欢迎顾师弟回来。” 顾渊峙面色不变,不失礼数地应声。 两人好声地与李仪告别,等走远了后, 谢仞遥对顾渊峙解释道:“宗门录入名册的时候, 我把你名字写了上去, 弟子令牌还在做,几千人且要一段时间,等做好了我给你。” 不用他说,顾渊峙也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落琼宗人少,此时又是深夜,他们走的这条路上并见不着什么弟子,顾渊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好。” “师尊应当是睡下了,”谢仞遥没有抽回手,笑着道, “先回我的院子吧,明天再带你见他。” 从素月秘境回来后, 他就被独自分到了一座小山峰,院子就建在峰顶,极为清静。 今日顾渊峙眼底泛青,回到院子,洗漱完后,谢仞遥就催他去睡觉。 他同样知道怎么让顾渊峙听话。 谢仞遥吹灭了烛火,很乖地倚进了他怀中。 就在顾渊峙搁在他腰间的手越收越紧时,谢仞遥仰头亲了亲他下颌:“好累了,快睡吧。” 片刻后,顾渊峙下巴枕上他柔软发顶,轻轻笑了一声:“好。” 一觉睡至天亮。 第二日晌午,谢仞遥带着他见了王闻清,王闻清半天才认出顾渊峙,然后就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了一片杏花样的玉佩给了顾渊峙:“哪天被钟鼎宗赶出来了,拿着它回来,可以过护宗大阵。” 谢仞遥笑道:“他名字已经入名册,有了弟子令牌,一样可以过护宗大阵。” 王闻清乐呵呵的:“无妨无妨,万一哪天弟子令牌丢了呢?” 说完摆摆手,颠颠地抱着怀里的酒坛子走远了。 王闻清走后,顾渊峙却也不能久留。 他并不让谢仞遥送,只在谢仞遥院中与他告别,谢仞遥被他亲的连鼻尖都红了,听顾渊峙对他嘱咐道:“师兄要写信,想我了就写信给我,记得了么?” 谢仞遥点头不算完,还要被顾渊峙逼着重复了一遍这话。 要记得想他,要写信给他。 “你那件事情,什么时候给我说都依你,”谢仞遥在亲吻间隙也对他道,“那日素月秘境里,唐清如给你的那我什么都没看,但唯有一点,顾渊峙,不管做什么,你不要伤害自己,也不要伤害无辜的他人。” 顾渊峙去亲他软红的耳尖,低声应了他:“师兄,落琼宗的收徒大典过去后,我就告诉你一切。” 王闻清也答应他,收徒大典过去后,告诉他灭世之祸的一切。 收徒大典进行的很顺利。 落琼宗毕竟是盛繁时代里都算顶尖的宗门,灭世之祸宗门被灭,但一应底蕴都在。 此次收徒大典,便是一千名外门弟子,都比得上许多小宗门的内门弟子了,更何况精心挑选的五百名内门弟子。 有了外门弟子后,守宗门的活便轮不到白棠这些人了,高兴得白棠在收徒大典的晚宴上多喝了两坛子酒,又举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去和身旁的李仪碰杯:“敬蒸蒸日上。” 李仪回敬,笑容真挚:“敬前途光明。” 两人又一同去敬主座上的谢仞遥,他们坐在最前头,谢仞遥自然听见了他们说的话,于是亦举杯同祝。 整场收徒大典,都是他在主持。 王闻清一直陪在他身边,落琼宗的收徒大典一共五天,这五天里他精神格外的好,换上了落琼宗的折雪袍,剃了胡子,束上了发冠。 纵然是一头红发,但这样干干净净地收拾了自己,竟也能透过他日渐衰败的眉目,看到几分年少时的俊朗。 特别是谢仞遥在素月秘境中见过年轻时的他,此时一看,更觉恍若隔世。 而其他人看他这副模样,心中也渐渐有了猜测。 毕竟落琼宗自锁灵阵开了之后,到如今收徒大典,还没有说谁当宗主。 王闻清当宗主自然无可非议,但此次收徒大典一应事宜,他都没有插手,尽数交给了谢仞遥。 便是收徒大典的主持,王闻清也只是站在谢仞遥身边,只做帮衬。 虽然没明说,但白棠一众落琼宗弟子,也看出了什么。 对此他们并无什么不满。 一是谢仞遥是王闻清的亲传弟子,能解开锁灵阵,是他奔赴万里,进素月秘境拿回了宗主令。 二是此次收徒大典,加上他们从锁灵阵出来后的一应安排,都是谢仞遥一手操办。 虽有些步骤第一回办略显生涩,但谢仞遥不懂就问,愿意放下身段请教,又加上认真,最终都办得漂漂亮亮。 整个收徒大典,既有大宗门的气派,又不显得自傲,让来者心生芥蒂。 也正因这个收徒大典,落琼宗谢仞遥之名,逐渐在五大陆被人提起。 更更重要的是,白棠和师妹们私下盘算,谢仞遥好看啊。 若宗主是一宗牌面,谢仞遥这张牌真的是漂亮得太出彩。 落琼宗盛繁时代,各个宗门的宗主和天才可谓是三天一小来五天一大来。纵然白棠看过的大小宗主如过江之鲫,但所有的宗主加起来,都没有谢仞遥一半漂亮。 “你们看啊,”白棠给师弟师妹们分析,“到时候要是举办什么盛会,小谢当了宗主,啪往那一坐,任你什么仙尊长老,都没有他好看。相当于一堆杂草和一朵牡丹,你们看哪个?咱们多有面啊!” 师弟师妹们一时没品出她这个荒唐的比喻,只问道:“可是师姐,如果让其他宗门都以为咱们落琼宗只看脸好欺负,那怎么办啊?” 白棠热泪盈眶:“我们也可以走废物美人的路线了吗?” 一众师弟师妹这才恍然大悟,想当初盛繁时代,落琼宗弟子向来以野人的姿态横行五大陆。 如今风水轮流转,却也能被骂只有脸了。 还怪刺激的。 这些私下里的玩笑话谢仞遥并不知道,但他还不至于王闻清做到这种地步,里头的意思他还品不出来。 但对此谢仞遥倒没这么多想法。 反正这个宗主他不可能当。 王闻清虽疯但又没傻,天天在宗门里乱窜,把宗主的事交给他,哪有这么好的事? 纵然王闻清自己一人不行,也能找旁人协助。 宗主并非办成一件事就能上任的,惶惶然一个大宗门,既要有仁心,又要有手腕,才能带着落琼宗在如今弱肉强食的五大陆存活下来。 比起这个,谢仞遥更愿意走遍五大陆,去寻治王闻清疯病的药。 以及,从素月秘境回来开始,谢仞遥不知为何,总觉得王闻清恍若一个断根的浮萍,将要越漂越远了。 他想给王闻清找件事干,拉住他。 这些话谢仞遥也不打算藏着,他们师徒一路走来,从来都是有话直说。 这些想法,准备收徒大典后,谢仞遥便打算直接找王闻清谈一谈。 而王闻清正坐在他身边,勾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时正是收徒大典最后一天的晚宴,是晚宴上最热闹的时候,谢仞遥并不拘着这些新入宗门的弟子,年轻人的笑闹声能掀了天。 王闻清在这惊涛般的声音中不动如山。 谢仞遥伸手碰了碰他:“师尊不舒服?” “没有,”王闻清稍稍抬了抬头,他抹了抹眼,嘟哝道,“为师就是太高兴了。 他反问道:“小遥啊,顾渊峙今天没回来吗?” 谢仞遥顿了一下,温声道:“没有的。” 从那回离开后,三个月间,顾渊峙又来了两回。 谢仞遥床边有一方长的方桌,正对着窗户,窗户外有棵杏树,再外面,便是上山的翠静小道。 顾渊峙第一回走后的一个多月后,某一日谢仞遥于案边抬头,就看见他正站在一片浓稠绿意里。 天空明净,蓝得似水洗过,离人很高很远,顾渊峙就站在下面,不知看了他多久。 眼中有血丝。 明明碧空如洗,谢仞遥放在案上的手却猛地握紧了一握。 再之后,最近一次来,便是半个多月前了。 正逢落琼宗第一批弟子令牌刻好,李仪来送时遇见顾渊峙,问他:“生辰也要入宗门名册,那天会送灵石,说不定还有灵器呢,顾师弟生辰是多少?” 谢仞遥以为顾渊峙的出身,应当是不会记得生辰,没想到顾渊峙道:“八月二十一日。” 此时此刻,落琼宗收徒大典尘埃落定,正是八月十五日。 “师尊,”谢仞遥给王闻清挽好松下来的袖子,轻声道,“我们是不是说好的,收徒大典过后,给我说灭世之祸的事情。” 王闻清哎呀呀地点头。 “再晚几日吧,”谢仞遥垂眸,弯了弯眼,“我这几天想去钟鼎宗一趟。” 第63章 “哦, ”半晌后王闻清慢悠悠地应了一声,“什么时候去啊?” 谢仞遥道:“一会宴散了便走。” 王闻清低头抿了一口酒,晃了晃脑袋:“明早再走吧, 今晚你来我院子一趟。” “叫上小卫和小游, ”他又补充道,“你们三个都来。” 王闻清住的那个院子, 他们三个人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初回落琼宗,整个宗门上下只有他们师徒四个活人。卫松云和游朝岫都还小, 谢仞遥也不过十七岁,于是就都住在了一起。 就在王闻清那个一进的小院子里。 生活修炼,日升月落,他们师徒四人,一起在那个院子里度过了二十多年。 如果要将诺大的落琼宗里关于家的感觉具象化的话,就是王闻清那方小小的庭院了。 落琼宗宗内除却杏花, 种得最多的树便是桂花, 已到八月,谢仞遥一路走过桥索,往王闻清院子中赶去, 只感觉每寸空气里被桂花浓郁的香气挤满了。 而王闻清的院子一角,就种着一棵颇有些年头的老桂花树。 但谢仞遥还没看到桂花树,刚来到门口,就先看到了两颗脑袋正挨在一起,扒着院子门的门缝往里看。 他走上前,一颗脑袋上面敲了一下:“一个两个凑在这里不进去,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卫松云被吓了一跳,一只手捂着脑袋,另一只手赶紧对他比了一个嘘声:“师兄你小声点!” “师兄看这里, ”旁边游朝岫拉着他俯下身来,给他让了一个位置,“你看师尊。” 谢仞遥顺着她让开的门缝看过去,就看见王闻清正蹲在院子那棵桂花树下,正弯腰刨些什么,一头红发起起伏伏。 游朝岫在旁一脸笃定,低声道:“我和卫小二怀疑,师尊就是把酒藏这棵树下面了。” 他们三个还住在这里的时候,王闻清管着他们不让他们碰酒,但自己却爱成日里端着个酒坛子。 尤其喜欢在卫松云和游朝岫两人跟前晃悠。 两人见一次馋一次,找了二十几年没找到王闻清平日里把酒藏哪,今日可算看见了。 “明天就偷了,让他喝不成。”卫松云吸吸鼻子,似乎这样就能闻到酒香。 “你们说酒啊,”谢仞遥曲起手指,碰了碰鼻尖,“那下面埋的就是酒。” 卫松云反应了片刻,才品出谢仞遥话中的意思,顿时跳了起来:“师兄知道他酒放在哪里!” 谢仞遥看着他和游朝岫盯着自己,四只眼睛里闪着烁烁光芒,嗯了一声,笑盈盈地道:“酒是师尊酿的,我找地方藏的。” 游朝岫大喊一声:“师兄你个大叛徒,竟然不跟我们说!” “师尊让我不喝我就不喝,”谢仞遥又弹了她脑门一下,笑道,“师尊让你们不喝,你们能忍住不偷喝么?” “嚎嚎什么呢,”王闻清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老早听到你们三个嘀咕了,还不快进来?” 三人不再闹,推门进了院子,就见王闻清正抱着两坛子酒朝院子中间的桌子走去。 谢仞遥接了他手中的一个酒坛子,和他一起走到桌边,看见桌上正摆着一个白瓷盘,上面垒着几块小巧玲珑的月饼。 “今儿八月十五的,”王闻清砰的一声将酒坛子摆在桌子上,得意洋洋,“都忘了吧?” 谢仞遥仰头看了看天,一轮明月明晃晃地悬着,圆得无一丝瑕缺。 原来今天是中秋节。 他忙收徒大典忙到忘了这档子事。 “我可没忘,”游朝岫笑嘻嘻地坐在桌边,拿了一块月饼,头一歪,发绳上的杏花晃悠悠,狗腿子模样尽显,“我专程过来和师尊一起庆祝中秋的,不像卫小二,只想着偷酒喝。” 卫松云坐到她身边,伸手够了一块月饼,对着她狠狠咬了一口。 王闻清笑眯眯地摸了摸游朝岫的头,从储物戒里摸出来三个袖珍得小酒盏和一个大瓷碗。 给徒弟们一人分了一个小酒盏,他拿着大瓷碗豪气万丈:“今天都有酒喝,师尊让你们喝。” 谢仞遥三人:“……” 王闻清少时不让他们喝时,这酒在他们眼里是琼浆仙露,此时真尝到了,游朝岫低头咂摸了两口,也觉得和其他酒并无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喝了两口酒,认为酒一般,抬头看了两眼月亮,又觉得这月圆得颇为无聊了,于是对王闻清抱怨:“师尊,真就让我们来瞅大白月亮啊?” “什么大白月亮,没有品味,”卫松云嗤笑一声,从储物戒里摸出那把破扇子,刺啦一声打开,微微仰起头,如窥珍宝,“这叫明月高悬,八月十五家人在一起赏月亮吃月饼,有团圆美满之意,亦有诗云……” 奈何他还没来得及大云特云,就被游朝岫冷笑一声打断:“我看就是现在太团圆了,让你废话这么多。” 谢仞遥没有喝酒,只是拿起来一块月饼吃,看着师弟师妹闹。 桂花枣泥馅的月饼,一口下去像是泡进了桂花酒里,醉人的香。 他们刚回到落琼宗时,卫松云游朝岫到底是十岁的孩子,白日里还好,夜里就难免害怕。 他们过惯了苦日子,害怕也不说,只一块躲在床里默默地流泪。 谢仞遥房间和他们挨着,有回听到哭声起来,推开隔壁屋子的门,就看见了两个眼睛都肿了的小孩。 他想哄人不哭了,但奈何耸入云霄的峰顶不像山脉外的小镇,出门就能寻到融融灯火间的各色小吃。 落琼宗已经两千多年只有凄寒的长夜了。 谢仞遥翻遍了小厨房,只找到了点桂花和枣,并着一些面粉。 他想了想,给卫松云和游朝岫做了桂花枣泥馅的月饼。 不大的小厨房,谢仞遥在灶台前忙活,卫松云和游朝岫就脑袋挨着,坐在不远处的长条板凳上。 他们腿都够不着地,顶着两双通红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小巧好看的月饼,慢慢在谢仞遥手指中成型。 昏黄的烛光映在他们瞳孔里,照清楚了他们脸颊上的面粉——那是谢仞遥和面时瞧见他们还在哽咽,用手背给他们擦泪时,不小心蹭上的。 屋外长夜清寒,屋内桂花香慢慢弥漫,暖烘烘地充斥了整间小厨房。 而当卫松云和游朝岫捧着手里香喷喷的月饼时,才第一回真正意识到,流泪时,可以去找师兄。 那时好像也是八月多,谢仞遥不记得那晚是不是中秋了,不过想来也没这么巧。 只不过看卫松云和游朝岫喜欢吃,从那晚开始,小院里就常年备上了桂花枣泥馅的月饼。 有时是谢仞遥亲手做,有时是从外头买。 他们此时吃的,便是从外头买的,一口还好,多吃了两口就有些腻,王闻清喝了一口酒:“你们师兄明天要去钟鼎宗一趟,回来后为师会给他说清楚灭世之祸的事。” 卫松云当即举手:“我也要听!” “你听什么,”王闻清白了他一眼,“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松云听他不愿意告诉自己,立马就垮下了脸:“是我们和师兄一起去素月秘境拿回的宗主令,怎么就不能一起听一听了?” “该让你知道时,自然会让你知道,”王闻清道,“你年纪还小,性子又执拗,爱钻牛角尖。” “卫松云,”王闻清喊了他的名字,语气兀地严肃,“这样于修道之路上并走不远,你什么时候看开了,戒骄戒躁,真正做到心胸开阔,宠辱不惊,什么时候才算真正入道。”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到那时候,你想知道什么,为师自然不会再瞒你。” 王闻清又看向游朝岫:“还有你也是,你和卫松云出去历练,大多是你们师兄带着,一路上给你们操心,护你们安全,导致你们更像是去游玩。” “游朝岫,”王闻清道,“你于阵法一道上有些天赋,所以师尊将银山天浪传于你,带你成为了一个阵修。” 他声音温和:“但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你路走得坦荡,缺少磨砺,阵法虽精,但应变不足,能成修者,成不了战士。如果想成战士,便要主动往危险里去,让艰险来锻造你。” 卫松云和游朝岫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么一番话,一时怔怔地,良久后才应了一声。 王闻清看向谢仞遥:“你的事情,等你从钟鼎宗回来后,为师再与你说。” “走吧走吧,”王闻清说完这些,仰头看了会儿月亮,突然就泄了气。他趴在桌子上,又恢复了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朝他们摆摆手,“为师再自己喝会儿。” 对于他的反复无常,三人早已习惯,由谢仞遥带头,一起站起身来朝外头走去。 院子不大,谢仞遥走到门口时,不知为何,心头一动,回头看了看。 卫松云和游朝岫跟在他身后,见他回头,也纷纷停下了脚步,转身往后看去。 皎白月光凉凉地铺在地上,放眼望去,是一草一木都未曾改变过的小院。 王闻清还趴在那里,酒杯被他握在手里,他头埋在手臂里,露出一头收拾整齐的红发。 高处的月和远处的山一般寂静,月光沉默地落下来,明明是微微荡在他杯底,却有让人恍然间觉得,他能抓着月光,跑到天上去一样。 “师尊。”谢仞遥突然去叫他。 王闻清抬起头看过来的那瞬,一双眼睛如千年不曾起过涟漪的湖,看不透水面下的光景。 谢仞遥朝他笑了笑:“中秋快乐。” 他道:“今年的月饼太腻了,明年我们再一起过中秋,不这么仓促,我给你们做新的馅吃。” 很久很久之后,王闻清道:“好。” * 钟鼎宗不像是落琼宗藏在落霞山脉深处。 它是当今名满五大陆的顶尖宗门,踏上青霭大陆,谁都知道钟鼎宗气派的宗门朝哪个方向开。 这样的大宗门,从不缺少修者前来拜访,钟鼎宗高耸入云的宗门外十里,便设着一处亭子,专供来拜访的普通修者登记。 今日亭子的值守弟子正是莫柳。 这几天来的人少,他正支着下巴打瞌睡,头刚点下去,就有道声音自他头顶传来:“叨扰道友了,请问来拜访贵宗弟子,是在这里登记吗?” 这声音极好听,七八月的酷暑天,清清润润地流入耳朵,像去深山冷溪里走了一遭。 莫柳抬头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截露出来的清瘦腕子。 第一眼看过去是白。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莹白的手腕,被碧青色的袍子衬着,像簇柔柔的雪,太容易给人一握便能化在掌心里的错觉。 莫柳的视线在这腕子上停了一瞬,抬头往上看去,就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青年。 正是谢仞遥。 他一路从落琼宗赶过来,正正好是八月二十。 明天便是顾渊峙的生辰。 见莫柳看着自己发呆,谢仞遥又重复了一遍:“来拜访贵宗弟子,是在这里登记么?” “是的,”莫柳终于回过神来,问道,“道友姓名,宗门派来的还是散修,拜访谁?” 谢仞遥没穿落琼宗的折雪袍,也不打算以落琼宗的名义,只道:“谢仞遥,一个人来的,来找顾渊峙。” 当听到他来找顾渊峙时,莫柳写字的手怔了一下,他抬起头来:“今天不行。” “顾师兄他…”莫柳想了想,含糊道,“这段时间出了点事。” 这话说完,莫柳就见眼前人的脸色蓦地变了。 他笑盈盈时好看灼目到让人忍不住亲近,此时眉目稍冷,顿时多了份疏离,让人不敢靠近。 但这冷意并非对准他,谢仞遥对他依旧客气,说出口的话也温和:“他现在在哪,能劳烦道友给我指个路吗?” “那是当然,”莫柳听到他这话,突然就笑了,“但顾师兄的山有阵法,平日里除了他师尊,我们这种人,都是不让进的。” 他笑道:“而且现如今掌门仙尊和四大峰的长老仙尊都在上头,你便是去了,也进不去。” 那什么掌门和长老的并没有唬住谢仞遥,只思索片刻,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样东西:“这个可以进阵法么?” 莫柳看过去,就见谢仞遥手中,正是一个刻着顾渊峙名字的令牌。 “这是弟子令牌,他把这个都给你了?”莫柳脱口而出道。 谢仞遥不理会其他,只是又问了一遍:“这个可以进去么?” “你都有他令牌了,还有哪里不能进的。”莫柳顿了一下,重新恢复了笑意。 他将笔搁下,推了推身旁另一位打瞌睡的师弟,将手头的事情交给他,转而对谢仞遥笑眯眯地道:“道友跟着我来吧,我带你去。” * 钟鼎宗的掌门仙尊吴林春,连带着四大峰长老,正聚在奉清峰。 而几个月前还处处枝繁叶茂的峰顶,现在一眼望去,已全然一片枯黄。 无数枯树拥簇着一方庭院,庭院上方的一小块天空中,乌云翻滚不休,深处滚雷声时隐时现,仿若要朝庭院压来。 似有天怒。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正是庭院屋子里的人。 吴林春面色冰冷,他身旁一个吊梢眼,瞧上去有些刻薄的男人,已敛眉站了许久。 眼见着雷声越来越大,那片天都要变成漆黑色,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对着吴林春恭敬道: “宗主,顾渊峙恐怕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若再不想办法,最多一个时辰的时间,他神智就会被血脉的力量反噬至尽。” 吴林春看了他一眼,合体期恐怖的修为溢出:“你如今还有脸给本尊说着些?!” “你们趁着本座闭关,私自去素月秘境寻回古籍,又私自让顾渊峙过血提炼血脉,”他看着吊梢眼仙尊和与他站在一起的,另一位面目圆润的仙尊,“亏你们两个还是药峰和器峰的峰主!” “我闭关时让你们二人代看宗门,”他厉声道,“你们这段时间,又假传了本座多少命令?!” 吊梢眼仙尊,也就是药峰峰主常旭被他威压逼迫得弯了膝盖,俯跪在地上,额头放在手背上,沉声道:“宗主息怒。” 他身旁,圆润的器峰峰主钱多来也紧跟着跪下,颤声道:“宗主恕罪。” 按理说这是顾渊峙倒数第二次过血,越往后应当越顺利的,谁曾想前几次都没问题,这回反倒遭受了血脉反噬。 偏偏在这个时候,闭关了二十多年的吴林春突破合体期出关,被他撞见了这一幕。 他们这个宗主,管理宗门没有多大本事,平日里跟他那个徒弟玉川子一样,装的一副已经得道升仙的仙人做派。 既然是仙人了,自然看不上他们这样让人过血返祖的手段。 但越是这样的人越好哄骗,对此常旭两人心知肚明,因而跪得相当顺滑。 反正顾渊峙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事情当成,尊严脸面是什么?他们又不熟。 吴林春心中有怒,训斥完常旭两人,一甩广袖,又去看石光明:“你还是他师尊,有你这样当师尊的吗?谁家师尊,会把弟子往火坑里推!” 却没料石光明一抱拳,道:“宗主,顾渊峙身怀这样的血脉,是五大陆千秋万代都独一份的存在,过血觉醒虽然凶险,但若成功,世人谁不敬仰?修道之路本就是与命数搏斗,哪能一点风险都不吃?” “我身为师尊,”石光明抬头,一副笃定的样子直面吴林春,“只有羡慕身怀血脉的人不是我,哪能忍心阻止他?” 吴林春一腔怒火,被他这段话堵得一时反驳不出来,只能指着他你你了半晌,什么都没你出来。 “师兄,”旁边常旭用膝盖走了两步,突然这么喊了一声吴林春,堂堂四大峰的峰主,拽着他的衣袖模样卑微,但话中句句大义,“如今当务之急是去救顾渊峙,师兄纵然生我们的气,还是要等顾渊峙平安无事了,我们任师兄处置。” 听到这声师兄,吴林春顿了一下,竟是真听进去了常旭后面的话。 他片刻后终是收回了指着石光明的手,他看向常旭:“你们说怎么救?” “劳烦宗主出手,先镇压住他,”钱多来连忙道,“再用玄铁链拴住他四肢让他动弹不得,最后让石尊者探入他十二经脉,一点点安抚好她反噬的血脉即可。” 他这话说出,吴林春还没有接,就听见远方传来一道带着冷意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拿铁链拴住他?” 第64章 这声音出现的突兀, 引得所有人转过身去,就见从不远处走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穿着钟鼎宗的宗袍,另一个只穿了一身寻常青衫,漆黑丰盈的发用顶白玉莲花冠束着。 正是莫柳和谢仞遥。 谢仞遥走到钱多来几人跟前, 并不理会他,而是向吴林春周全地行了一礼, 道:“晚辈谢仞遥,拜见宗主, 我是顾渊峙在落琼宗的师兄。顾渊峙心性高,断然受不了被玄铁链捆绑。” 这也是他生气的原因。 以顾渊峙的性子,此时趁他无法反抗,像捆个奴隶似的用玄铁链捆着他,纵然顾渊峙被救下,也必然会觉受辱。 心境若出了问题,谢仞遥不敢想会对他的修道之路造成什么影响。 钱多来根本不在乎,因此将这方法说得轻巧。 但谢仞遥在乎。 但面对钟鼎宗的宗主和长老,他一个金丹期,纵然有气,也并不能什么都不顾地叫嚣。 顾渊峙还在屋中。 谢仞遥扬起一个笑意,温和地询问道:“如果是用灵力安抚他, 可否让晚辈试试?” 吴林春看着面前的小辈。 礼数周全, 笑意亲切,孤身一人站在他们面前,却也不见丝毫寻常小弟子的胆怯。 一瞧便知,是见过大世面, 被精心教养过的模样。 “谢仞遥,”吴林春摸了摸胡须, “是那个倒云端万州秘境拿到神器仙驭,沉寂了二十多年,近来渐渐有了名气的落琼宗弟子谢仞遥?” 谢仞遥方才话中搬出了落琼宗,吴林春就不动声色地说出了他这些年来的行迹与所得。 听到神器两个字,钱多来和常旭纷纷眉毛一动。 谢仞遥面色不变,依然笑道:“宗主谬赞,我的事情不过蜉蝣一粟,不值一提。” 他道:“如今重要的是顾渊峙。” “顾渊峙此时被血脉反噬,已然没有神智,将近走火入魔,”吴林春道,“不将他捆着,贸然靠近,说不定还没走到他跟前,就会被他攻击。” “纵然你能靠近他,安抚他血脉的过程中,他也极有可能失控,一旦失控,神智便会被血脉反噬至今,变成个傻子无节制地伤人,”吴林春背过手去,“你确定要孤身一人进去么?” “总要试试,”谢仞遥说的谦卑,“我并非自不量力,如果不行,到时恐怕还要麻烦宗主出手。” “但让他不动的法子有很多,”青年此时才微微抬头,看着吴林春认真道,“并非只有用铁链把他捆起来。” 跪着的钱多来插嘴道:“需得水灵根,才能安抚他,你可以吗?” 这也是需要吴林春出手的原因——他是水灵根。 谢仞遥顿了一下,温和地道:“我是五灵根。” “一个五灵根啊……”钱多来听到他回答,这么说了一句,倒也没再说什么了。 “那你去罢,”滚雷声愈发的大,吴林春知道耽误不得,“本尊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后若还是这个样子,本尊便要出手了。” 谢仞遥又行一礼,语气真挚:“多谢宗主。” 吴林春就看着顾渊峙的房门被推开了一道缝,谢仞遥进去后,那道缝转瞬便又被闭合。 屋内漆黑一片,外头的天光丝毫透不进来,谢仞遥适应了一下,往里头看去。 待看清里面的情景后,他瞳孔不由得一缩。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方巨大的池子,近乎挤满了整个房间。 谢仞遥背贴着门,站的地方,就是水池的最边缘。 从他站的地方看过去,最深处的池子里,靠着一个男人。 他上身没穿衣裳,盘腿坐在那里,微微低垂着头,很安静的模样。 但却能看出他整个上身的肌肉都在绷着,皮肤也并非正常颜色——像是薄薄的白宣纸浮在一缸朱红颜料上,能透过皮肤看见里面血脉疯狂地奔涌流动。 是顾渊峙。 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顾渊峙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竟然也充满了通红的血液,瞧不见一点本来瞳孔的模样。 他五官本就锋利,此时这么盘坐在黑暗深处,遥遥抬头,像头蛰伏的凶兽。 看到这样子的顾渊峙,谢仞遥广袖下的手一瞬间握紧。 他没有犹豫地下了水池,一点点去靠近顾渊峙。 感受到他的走进,深处的顾渊峙眨了眨眼,双眼里的血红竟似湖水般泛起涟漪。 他似乎并不清醒,于是便暴露出了性子里一直被压抑的戾气,再加上这样一双眼,真是十足的野兽模样。 谢仞遥从未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盯着过。 而屋中光愈发暗沉,脚下的池壁坚硬粗砺,恍若镇压妖邪的古老祭坛。 顾渊峙就是被镇压的凶气,连黑暗都避之不及,唯有谢仞遥毫无防备的,一步步地走到了他跟前。 在顾渊峙跟前站定后,谢仞遥慢慢地蹲了下去。 他将自己放的比顾渊峙低些,微微仰起头与他对视,等他慢慢感受到自己。 许久的静谧过后,顾渊峙微微俯下身来,鼻尖凑到了谢仞遥颈边。 谢仞遥仰着头,任脆弱的颈子暴露在他的獠牙下。 顾渊峙鼻尖慢吞吞地滑过他颈子,那双眸中的血液似乎要荡出来。 直至最后停在颈窝处。 嘶哑得厉害的声音随之响起:“师兄。” 随着这句师兄,屋外头,吴林春几人只见屋顶上方的天空中,滚雷声瞬息平静了下来。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连浓稠的乌云颜色都散了几分。 还跪在地下的钱多来见此一拍手,兴奋道:“无妨了!” 他身旁,常旭亦是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吴林春亦是松了一口气。 安抚本身却是不难,可十二经脉这么重要,没有几个修者会任他人灵力进入,他本最担心的也是顾渊峙不愿意。 钱多来这才说要用铁链拴住他,再让吴林春强行闯入他经脉。 至于什么心性受影响… 先把命活下来再说吧。 此时看来,谢仞遥还是有办法的。 确定了顾渊峙无事,懒得再理会钱多来几人,吴林春一甩,下一瞬,身影便从峰顶淡去。 钱多来几人见他走,亦是都松了一口气。 而远处,却有一个人脸色愈发惨白。 玉川子在这里无声站了许久。 吴林春是他师尊,然而从他出关到现在,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过自己。 他也同意了钱多来和常旭对于顾渊峙的做法。 师尊对常旭两人厉声训斥,对他却一言不发。 是对他失望透顶了么? 屋内的谢仞遥却对屋外的一无所知。 他只听到了顾渊峙喊自己师兄。 谢仞遥于是伸出手,握住了顾渊峙撑在膝盖上的手。 顾渊峙的手极烫,是因为他整个人都是滚烫的。他体内的血液像奔腾将要喷涌出的岩浆,将他的皮肉撑到了极致,一个不甚,整个人都可能会炸开。 谢仞遥不过靠近他这么一会儿,就被烘得鬓边颈边出了薄汗。 “是我,”但他不愿意使出一点灵力隔开顾渊峙,于是握着顾渊峙的手,极漂亮的眼睛弯起,“见我来了,有没有高兴点?” 顾渊峙鼻尖从他颈边离开,稍稍拉开了点距离。 这对于此时的他也是很费力的动作,于是膝盖上的手便从谢仞遥手中抽不出来:“我刚才听到了师兄的声音。” 还以为是幻觉。 他声音依旧嘶哑,这句话说的缓慢,竟显现出莫名的珍重。 他现在没有太清楚的意识,像是隔了一层梦境与谢仞遥对话,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没有回答师兄的问题,于是又补充道:“高兴的。” 不论什么时候,能见到谢仞遥,都是高兴的。 “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到抱住我。”谢仞遥漂亮眼眸里的笑意便更大了些。 他伸出另一只手,拨开顾渊峙挡住了眼睛的碎发,认认真真地与他对视,声音轻轻软软,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平静地叙述道:“你不是最喜欢抱着我吗?” 片刻后,顾渊峙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这个时候,还在用嘶哑的声音,耐心的对谢仞遥解释道:“会伤害到师兄。” 他并看不清谢仞遥面容,只能模糊瞧出个轮廓,一颗心更是暴躁到了极致,叫嚣着摧毁掉一切。 是属于兽类的本能欲/望。 偏生眼前的人这时候出现,柔的让人一下子静下来,说出的话却又像火星子,一下子点燃他压抑了许久的另一种欲。 他现在没有清醒时的克制力,顾渊峙喉头干涩,简直不知道拿谢仞遥怎么办才好。 但下一瞬,他怀中落下来了一袭青软衣衫。 谢仞遥伸手抱住了他,任自己向他怀中坠去,他扬起手去勾顾渊峙脖颈,广袖滑落,露出了莹白小臂。 微凉小臂贴上顾渊峙后背,刺激得他一瞬间肌肉隆起。 谢仞遥似乎也被他烫到了,不由得颤了一下,便吓得顾渊峙想要去托举他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 他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敢动。 “抱着我。”谢仞遥却在他怀里命令道。 顾渊峙也不知是按他说的办,还是心中早就想如此,根本没多犹豫,掌心就贴上了谢仞遥后腰。 谢仞遥伸手覆上顾渊峙后颈,轻轻捏了捏他后颈,像是安抚某个受伤的小动物:“顾渊峙,我现在灵力要进入你十二经脉,安抚你的血脉。” 他微微侧了侧头,学着顾渊峙亲自己的样子,亲了亲他的耳垂:“外面那群坏蛋说你可能会失控,变成一个傻子,所以等会儿你可能会受很大的苦。” “但你千万要忍住,”他轻声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顾渊峙摇了摇头。 谢仞遥更紧地抱住了他,指尖灵力泄出:“因为我现在在你怀里,你失控会伤害我,你没了神智,我会痛苦到心都碎掉。” “而我又绝不会松开你,”温柔的水灵力渐渐将两人包裹,“但我怕疼。” 谢仞遥声音依然是轻轻软软,很好听,像撒娇:“你别让我疼。” 第65章 顾渊峙一瞬间手臂锁紧。 他说不出话来,只想再抱紧些怀里人,再抱紧些,最好能将他融进自己骨血中,让天地都分不开。 谢仞遥任着他动作,他手扣在顾渊峙后颈上,水灵力以至于温吞柔和地流入他的十二经脉。 而他灵力不过刚进入顾渊峙血脉内, 就感受到了一股子猛烈的冲击。 他感受过去,看到了一股子细细的金色血液。 这血液流在顾渊峙身体里每一处脉络中, 不断地与他本身的鲜红血液相撞,每一次相撞,金色血液就吞噬掉一点红色血液。 或是说,它是想融进红色血液里,不过因本身太霸道, 顾渊峙本身的血一沾上它, 大多只有被吞噬的份。 顾渊峙四肢的血液是这样激烈的情况, 谢仞遥的灵力慢慢往里走,来到心肺之处,他这处的血液便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金色血液与红色血液不分你我地融合在一起,一同灼烧着顾渊峙的肺腑。 怪不得他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经脉中本就已经有了这两股血液打的不可开交,此时又进入了一股谢仞遥的灵力。 纵然水灵力温和, 但顾渊峙经脉本就已经崩到了极致, 如干枯碎叶,再承受不起一点重量。 谢仞遥不敢耽误,大致明白了这金色血液应当就是吴林春说的血脉后,控制着水灵力,以一种堪称柔顺的姿态,轻轻触碰上了它。 水灵力是五灵力中最柔和的灵力, 但到底也是外人的灵力,谢仞遥本以为自己的灵力会和那股红色血液一样遭受到吞噬,却未想到,金色血液被水灵力触碰到,下一瞬,竟然主动缠了上来。 谢仞遥本屏息凝神,一颗心崩到了极致,见此状况,暗暗松了一口气。 水灵力柔和地接受着金色血脉的纠缠,又慢吞吞地攀附包裹住它,一寸寸传递着温和安抚的凉意,直至融入进去,让它安静下来,蛰伏进经脉深处。 顾渊峙体内大的十二经脉,以及牵扯到的无数条密密麻麻的小经络,都要谢仞遥这么一寸寸地用水灵力裹过去。 谢仞遥需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放松,一旦一个不慎,金色的血脉便会反噬而来。 这是一个漫长而煎熬的过程。 顾渊峙体内血液沸反盈天,体外,黑暗昏沉的屋子中,却是静谧万分。 谢仞遥安安静静地伏在顾渊峙肩头,手放在他后颈上,闭着眸。 顾渊峙头埋在他颈中,却也未发出任何声音。 他并不好受,两股血液每一次的碰撞无疑是对他的一次刮骨的凌迟。 随着谢仞遥灵力的进入,他整个人更是绷到了极致。 而人痛苦到了极致,难免会死死攥紧能握住的一切。 但顾渊峙咬着牙冠,硬是一点没对谢仞遥用强力。 只痛得狠了,呼出的气会粗些,尽数都喷在了他师兄颈边。 他让谢仞遥在自己怀中安稳而又无一丝疼痛。 整个过程,谢仞遥灵力消逝地飞快,脸色也慢慢变白,唯有左边的一片颈和耳朵,被顾渊峙用唇和呼吸揉弄得嫣红一片。 足足用了六个时辰。 到谢仞遥最后一丝灵力耗尽时,顾渊峙已经没了什么意识。 好在是体温终于靠近了正常。 谢仞遥累得抬不起一根手指头,低低地开口叫他名字:“顾渊峙。” 顾渊峙沉默地埋在他颈边,好久都没有回答——他不知何时已经昏了过去。 谢仞遥没听到回答,微微侧头,唇贴在他颈边,感受着他安稳跳动的经脉,呢喃道:“师弟,生辰快乐。” 八月二十一日了。 屋外此时清辉高映,能听见蝉鸣阵阵,等天亮了,应当是个碧空如洗,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我还给你准备了个生辰礼物,”谢仞遥皱皱鼻子,“但现在想洗漱。” 他从怀里拿出那个两层的木雕小楼:“我们回家。” 小楼二层被转了一圈,两人就消失在了奉清峰顶。 三个月里,除了办落琼宗的收徒大典,谢仞遥其余可怜的空闲,都用来给布置这方小庭院了。 他选了朝南的一处屋子当做他和顾渊峙的卧房。 屋子很大,最里头是张雕花床,用青绿山水的屏风做了隔断。床旁边的窗子下谢仞遥没有放塌,而是摆了张白橡木的案子。 案子上砚台笔筒俱全,一角有一方白玉花瓶,里面是两支雪白月季,清柔娇艳,开得正好。 屏风外也有花,在门对着的椅案上,能看见长颈瓶里橙黄的桂花。 整间屋子里都没什么名贵的家具,但放眼望去,处处淡雅柔和,细致精巧,瞧着便让人舒心。 是画下来没有让人惊艳的堂皇,但住起来却足够让人能浸进来的温馨。 也是需下一番功夫,才能让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变成这样。 到了卧房,谢仞遥给顾渊峙施了一个净身诀,让他躺到床上后,才去自己洗漱。 等他洗漱完,顾渊峙还未醒。 谢仞遥点了烛火坐上床,俯身碰了碰他额头,摸着他体温正常,又用灵力探了探,感受到他体内一切都平和,这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但这放心并未持续多久,不过半个多时辰后,谢仞遥一直握着顾渊峙的手就感受到他体温又热了起来。 这回的热和刚才又不一样,谢仞遥灵力探入他体内,并未感受到异常,除了心脉处燥了点外,其他地方情况好极了。 但他受血脉反噬这么长时间,刚从反噬里出来,心燥点也实属正常。 这点燥也不不足以让他体温升高成这样。 谢仞遥一时没搞清楚原因,却兀地想起吴林春说的关于神智的一番话,心中不由升起一个念头。 他本以为顾渊峙昏迷是力竭,此时看来,会不会是灵力平稳了下来,但神识被吞噬至尽,已经变成傻子。 怪不得那条金色的血脉从一开始便如此狡猾地亲近他。 这个念头一出来,谢仞遥只觉得脑中某一根弦猛地断裂成了碎片。 他伸出手,很轻地推了推顾渊峙,去叫他:“顾渊峙。” 顾渊峙没有任何动静。 他又喊了两遍,眼见着顾渊峙身上温度越来越高,谢仞遥呼吸一滞,没有再犹豫,就要俯身抱起他。 吴林春最近,他背着顾渊峙去求吴林春,不行就赶快回落琼宗找王闻清。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能慌,如果真出了事,多快一分,就多一丝挽救的可能。 但谢仞遥手臂刚绕到顾渊峙后颈上,就正好看见了顾渊峙睁开的双眼。 下一瞬,他就被顾渊峙握住小臂,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下。 谢仞遥与他对视,瞧见了一双漆黑的,正常的眸子。 只不过眸子里含着他看不懂的某种东西,猛烈而汹涌。 顾渊峙握着他的手腕压在头顶,沉沉的身躯压下来,低低叫了他一声:“师兄。” 听到他还认得自己,谢仞遥愣了一下,下一瞬,猛地松弛了下来。 他整个人都瘫进了松软棉被里,一霎那巨大的失而复得之感将他包围,连他自己都没感觉到他在一瞬间红了眼尾。 偏他眼尾通红躺在这里的模样柔和漂亮极了,顾渊峙一时竟看呆了,忍不住低头去亲他眼尾。 格外烫的唇舌从眼尾流连到脖颈,将他唯一穿的寝衣都给揉弄的松散开了,露出一小片白腻的锁骨来。 谢仞遥肩颈比寻常男人薄很多,连带着整个背都薄薄的,仰起颈子时带着肩胛骨舒展,便牵扯间露出更多的白。这白又被烛光渡上了一层莹莹的光,瞧过去线条漂亮流畅到让人觉得,怕是上天也要进到忘我之境,才能塑造出这样一份再无第二份的美来。 顾渊峙将脸深深埋进去,一连串地呢喃:“师兄…” 谢仞遥累极了,手腕被他握着,不想使劲去挣开。而经过刚刚这一弄,不但床褥乱了,连带着他的发都散了一床。 谢仞遥只稍稍曲起腿,碰了碰顾渊峙的腿,想喊着他松开:“顾渊峙,能听懂话就把我松开。” 而顾渊峙被他一碰,更是抬起头来,下一瞬凌乱无章的吻就朝他压来。 他一只手攥着谢仞遥手腕,另一只就去碰他腰身,直到那截盈盈窄细的腰与自己紧贴。 他一直在叫谢仞遥。 “师兄…” “谢仞遥…” 声音低低的,每一句都含着滚烫的热气,散落在谢仞遥鬓边耳边。 这呼唤里的含的东西,若放进眼睛里谢仞遥看不懂,但让顾渊峙整个人欺了上来,手腕被他攥着,又被一叠声地叫着。他再迟钝,也该懂了。 更何况还有他腰身贴近顾渊峙时,被他更热地烫碰到的那瞬。 谢仞遥一时僵住,直到被顾渊峙弄得气息不匀,才反过来神。他放软了声音:“顾渊峙,你松开。” 却没料这句话不知又激到了他哪里,顾渊峙松了他的手腕,改去抱他。他怕压到谢仞遥,拖着他腰身轻轻松松将他抱得坐了起来。 挟持着他跪坐在自己腿上,两人相贴得毫无缝隙,陷在这汪温软里,顾渊峙还不满足,重新将脸埋进谢仞遥白腻的颈里,声音喑哑:“师兄好香,我梦里受不住。” 他昏迷中闻见谢仞遥刚沐浴完的味道,刚蛰伏下去的,属于兽的欲/望瞬间被点起。 被压抑克制了太久的,对谢仞遥的想,顾渊峙再控制不住。 谢仞遥听到他这荤话,一瞬间耳朵红得要滴血。 “师兄,谢仞遥…”偏顾渊峙力气极大,将他嵌进怀里,一声又一声地还在说,杂乱无章,“师兄可以吗?” 那些在想象里的,在梦里反复上演无数次的满床云雨,可以吗? 顾渊峙咬着他通红的耳垂来磨他,又叫他:“娘子。” 他这个心里唤过无数次的称呼,此时终于被他喊出口,顾渊峙一时间上瘾了一样去喊。 谢仞遥被他喊的受不了,颈带着锁骨都嫣红一片,整个人被他揉磨得都乱了,衣襟松散开,但又止不住顾渊峙的嘴。强壮的男人像条缠上就丢不掉的大狗似的,嘴里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谢仞遥实在听不下去他说得这些话了,他沉沉地喘了一口气,微微侧头,吻住了他的唇。 …… 屋外,方寸境里不辨日夜。 屋内,芙蓉账乱娇欲滴,魂魄快活几近死。 第66章 谢仞遥醒来的时候, 怔了半晌,微微侧过眸去,看见自己一只腿正放在顾渊峙腿上。 屋内静谧,顾渊峙盘腿坐在他身侧,正给他捏着小腿。 见谢仞遥睁眼,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俯身亲了亲谢仞遥温软脸颊,笑道:“师兄睡了两天,不多。” 谢仞遥还在三日的激烈情/事里没回过神来,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的懵然,过了许久后,拉着被子慢吞吞地盖住了自己的脸。 不想理他。 他想将腿也从顾渊峙手里抽出来,结果刚一动,只觉得一股酸痛从腰间传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重组了一遍。 谢仞遥吸了一口气, 不敢再动。 几乎没有间隔地,顾渊峙的手就从被子外探了进来,落在了他腰上。 他用了灵力, 下一瞬,谢仞遥腰上就舒服了很多。 脸上的被子被掀走,顾渊峙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很自觉:“师兄不想看我就趴着,我给师兄揉揉腰。” 谢仞遥脑子转不过来圈,顾渊峙让他趴着,他真就缓缓地趴了过来。 顾渊峙的手落在他腰间,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学了按摩这项本事,力道不轻不重,又加上用了灵力,捏的谢仞遥刚醒过来,就又想睡过去。 顾渊峙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师兄好受点了吗?” 谢仞遥眼睫颤了颤,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顾渊峙便贤惠道:“那我以后日日给师兄按。” 谢仞遥顿了顿,头枕在臂弯里,侧过半张脸去看他,就撞入他带笑的眼眸:“只要师兄还愿意看我就行。” 谢仞遥到底忍不住笑了,他好受了些,翻过身来,抬起腿踹了他一下,轻骂道:“你再说几句,我就更不愿意看你了。” 他身上还有情/欲的痕迹未消,眼尾含着淡淡的红,眉眼间都是动人的余韵,衣衫稍乱,陷在暗沉床间。偏又因沐浴过,其他地方干净得素白。 这么一笑,倒使未褪完的欲又馥郁了几分,如暗室明珠,动人心魄。 顾渊峙看着他伸出小臂,上面竟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吻痕:“这上面你都要下嘴,别人看到怎么办?” 顾渊峙顺势握住了他踢过来的脚腕,拇指揉了揉薄薄脚踝处的红痕,俯身去亲朝自己伸来的柔和小臂,笑道:“不会有人看到的。” 谢仞遥这种模样谁敢看一眼,他就把谁眼珠子挖下来。 顾渊峙说完这话,松了他脚腕,俯身凑到他眼前,漆黑的眸中全是笑:“师兄祝了我生辰快乐,那么有准备生辰礼物么?” 谢仞遥听到这话坐了起来,与他面对面:“有给你准备生辰礼物。” “但是,”他笑盈盈的,“你先给我说说,你血脉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他这个样子了都还记得这事,努力打起精神,看着顾渊峙的眼睛:“你都这样了,我想了想,你不能再瞒我了。” 顾渊峙自知不能再瞒他,于是伸手将谢仞遥耳边的发理好,想了片刻后问道:“师兄知道龙吗?” 谢仞遥点点头。 他知道龙,但龙在盛繁时代就找不到几条,更何况还经历的灭世之祸,更是早已灭绝。 当初通天海底那条蛟龙,还因此炫耀过自己是当世唯一的“龙”。 顾渊峙眼眸漆黑,认真看着他,静了一瞬后,轻轻道:“我的母亲,可能就是一条龙。” “而我身上所谓的血脉,就是龙的血脉。” 空气静了一瞬。 谢仞遥没明白似的:“你是一条龙?” 顾渊峙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谢仞遥哦了一声,竟凑近他,撑着他肩膀,往他头上凑了过去。 顾渊峙不解其意,只环住他的腰,任他指尖在自己发间拨弄。 谢仞遥扒拉了一会儿,放下手,又回到了原位,看着顾渊峙的眼睛:“那你的犄角呢?” 顾渊峙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犄角?” “就这个,”谢仞遥双手握起,只伸直了大拇指和小拇指,分开放到自己头顶,给他比划,神情认真,“我头上长犄角的这个犄角。” 顾渊峙愣了一下,再忍不住笑意,他手臂一收,将谢仞遥抱了满怀。 枕在谢仞遥肩膀上笑了好一会儿,顾渊峙才止住笑意,耐心给他解释道:“师兄,我还不是一条真正的龙呢。” 这回龙字在他耳边响起,如惊雷乍现,一下子将谢仞遥迷糊的脑袋给炸得清明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静静地伸手,抱住了顾渊峙,声音和散在顾渊峙手臂上的发一样柔软:“原来我捡了一条小龙当师弟呀。” 他往后退了退:“那我过来时看到的,和你的血脉有什么关系?” “师兄还记得前几日吴林春身旁,一个吊梢眼的人吗?”顾渊峙慢慢对他道,“他叫常旭,是钟鼎宗四大峰之一药峰的峰主。” 谢仞遥想了想:“我有印象,他当时跪在吴林春身旁。” “是他会做出的事,”顾渊峙继续道,“他主掌药峰,平日最爱收集珍禽异兽,用来肢解研究。我来钟鼎宗的第五年,他发现了我身上有龙的血脉。” 那回是他因为与一位弟子相斗,引来了那弟子的一位师叔。彼时他还没入内门,身后没有人撑腰,被那师叔打了个半死,扔到了药峰底下。 等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双盯着他的,掩不住贪婪的眼眸。 “后来经过常旭的研究,发现我身上血脉并不纯,应当是我母亲是条龙,父亲则为人,因而我身上一半人血,一半龙血,”顾渊峙握住谢仞遥的手,放在膝上,“龙血人血混在一起,这样的血脉近乎废物,一点儿价值都无,所以常旭想让我洗尽人血,成为一条真正的龙。” 谢仞遥想起那方占了整个屋子的池子,被他握在手心里的手猛地攥了起来。 “但这不过一个想法,因灭世之祸,修真界都差点覆灭,更何况是关于龙的记载,还是关于怎么变成一条纯种龙的方法,”顾渊峙一点点掰开谢仞遥的手指,“而常旭想尽办法,终于打听到,素月秘境的前身素月宗里,应当由有一本关于这方面的古籍。” 于是,便有了他和谢仞遥的重逢。 谢仞遥感觉喉头有点干涩:“所以你去了素月秘境,找到了那本古籍,开始了洗血?” 顾渊峙见他面色不好,笑意更大了些,他伸手捏了捏谢仞遥脸颊,温声道:“师兄,这些种种,都是我和常旭的合作。这件事情,也是我心甘情愿在做。” “便是没有常旭,我也会去素月秘境找那本古籍。” 也幸亏在此期间吴林春闭关,不然以他的性格,断不能容忍这一切。 而常旭阴险狡诈,为了目的能不惜一切,顾渊峙反而更擅长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有时玉川子说得也没错。 谢仞遥问他:“为什么?” 顾渊峙五指慢慢插进他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他稍稍扬眉,漆黑瞳孔里涌动着令人心惊的野心,他慢慢道:“师兄,那可是成为龙。” 他不可能一直在钟鼎宗当一个老实的弟子,他也不可能和谢仞遥在一起后,让他跟着自己走在五大陆上,还要处处小心不得罪比他们强大的人。 他更不能容忍别人觊觎谢仞遥时,他便只能像个废物一般,无能狂怒。 他要这份美肆意地绽放在自己掌间,纵然他人瞧见,也不敢生出半分不该有的心思。 他要即便灭世之祸来临,他也能保谢仞遥安然无恙。 然而按部就班的修炼终是太漫长,既然他有了龙的血脉,那么他为什么不能赌一把? 旁人说他心不正,那他就心不正吧。 他要成为行云布雨,翻江倒海的龙。 谢仞遥低眉,去瞧两人十指相扣的手:“那洗血是怎么个洗法?你别给我说,是把血都放出来。” “师兄好聪明,”顾渊峙笑着夸他,再无隐瞒,“只不过是将人的血放出来,当身体里没了人血后,龙的血脉就会开始滋长。” “每一回容龙血滋长三日,侵占人血的空间,三日后再将人的血吸收回未被侵占的脉络里,直到龙血完全代替人血。” 谢仞遥在他手里的指尖蜷了蜷:“那要洗几回?” 顾渊峙逗他:“师兄亲亲我,我就告诉你。” 谢仞遥抬起头来,顾渊峙就看见他眼眶有些红,他还没说话,谢仞遥就抱住了他。 柔软的唇从耳边滑到颈边,谢仞遥跪坐在他怀里,低声道:“说吧。” 顾渊峙搂着他,静了静,柔声道:“五回。” “那这是第几回?” “第五回。” “洗完血呢?”谢仞遥温温柔柔地环着他,但问出来的问题直中要害,沉稳冷静,“常旭和你合作,要你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你变成龙后定然不好控制,他桎梏你的手段又是什么?” “洗完血后的步骤还要进一步摸索,”顾渊峙抚上他的发,“常旭和我合作,他为我提供一应需要的灵石灵丹和灵草。我如果能成功变成龙,要为他随时提供龙血,和供他驱使一百年。” 顾渊峙顿了顿,才又说:“他给我吃了一枚邪丹。” 谢仞遥的手顿时攥紧了。 世上既有灵丹,那么相应的自然有邪丹,灵丹为救人,邪丹为控制人。 邪丹一丹对应一解药,一旦入肚,除非吃下解药,不然到了时限,人虽不会死,但灵根会被邪丹腐蚀掉。 对于修者来说,灵根被废,那还不如死了。 感受到谢仞遥搂在自己背上的手在抖,顾渊峙手插进他柔软的长发中,一下下地顺着,声音里带着安抚:“师兄别担心,我有自己应对的法子。” 他也不是什么傻子,常旭给他体内下邪丹,他也自然有化龙那瞬,反杀常旭的底牌。 只不过这个法子他还没多少把握,所以还不打算给谢仞遥说。 他和常旭的合作,从一开始就是表里不一的虚情假意。常旭把他当翅膀还没硬的鹰握在掌心里拿捏,但却不知道这只鹰,已经有了啄瞎他眼的本领。 但谢仞遥不是他这么说一句就好糊弄过去的,顾渊峙说完,果真听谢仞遥下一瞬问:“什么手段,你说来我听听。” 他从顾渊峙怀里退了出来,看着他,面上没有一点儿笑意。 是真的生气了。 顾渊峙想了想,从储物戒里掏出了两枚漆黑如墨的扳指,一大一小,玉做的,瞧着莹莹泛光,黑得似乎随时能从上头滴下一滴墨来。 “钟鼎宗是一山一寺带三宗里的大宗门,”顾渊峙将其中一个小一点的带到了谢仞遥手上,刚刚好的弧度,“常常会有些散修来投奔,我挑选了一些,想法让他们归顺了我,” 顾渊峙温声道:“现在有了一百多人,就藏在钟鼎宗外的层层深山里,我化龙那日,必不可能在钟鼎宗里化。我和常旭会前往这些深山里,而深山里,会提前布置好杀阵。” 他说的简单,但谢仞遥已经都听明白了。 “常旭是钟鼎宗四大峰的长老,修为最少也在元婴期以上,少说能抵抗片刻,”谢仞遥抿了抿唇,“再说这里离钟鼎宗太近了,长老遇害,钟鼎宗反应不会慢。”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顾渊峙:“到时你们来落琼宗。” 顾渊峙道:“师兄不担心这样会拖落琼宗下水?” 如今落琼宗已经不止他们师徒死人,谢仞遥自然不会拖落琼宗下水,他道:“不用到落琼宗,就在半道。你和常旭往落琼宗赶,我和师尊往钟鼎宗赶。” 他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常旭死在半道,关落琼宗什么事呢?” 从听到常旭给顾渊峙下邪丹的那瞬,谢仞遥就起了杀心。 顾渊峙怔了一下,兀地笑了。谢仞遥看他笑,脸上还没什么笑意,歪了歪头:“怎么,觉得我平日里鸡都不敢杀?”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扳指:“这是你和那些人的信物?这都准备好了,应该不会是只为了杀常旭吧。” 顾渊峙有意哄他,交代的老实:“师兄,我要能活下去,不打算在钟鼎宗了。 他顿了顿:“也不想回落琼宗。” 王闻清于他,并无多少师徒之情。这些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 顾渊峙道:“我想自己建个宗门。” 谢仞遥呼吸一滞。 “这个就算是宗主令,一共两个,我一个师兄一个,”顾渊峙手臂一捞,又将谢仞遥抱回了怀里,他下巴搁在谢仞遥头顶,“如果能建起来,这个宗门,就是我和师兄的。” 也许不会建什么宗门,但总归要有自己的势力。不靠什么当世大宗门钟鼎宗,也不靠盛繁时代的落琼宗。 顾渊峙想做的,是有一个他自己建的后路。 而他所有的后路,都会给谢仞遥留一份。 谢仞遥手指摩挲着扳指的凉,半晌后低声道:“是真想成龙么?” 顾渊峙慢慢埋首在他颈边,许久过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谢仞遥沉沉出了一口气,揉揉他的头:“那师兄陪着你一起。” 他笑了笑,道:“还要不要生辰礼物了?” 顾渊峙从他颈边抬起头来,眼睛亮了起来。 谢仞遥觉得他哪有要变龙的样子,分明是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谢仞遥从储物戒里拿出来两个薄薄的木简,木简不大,方方正正的,正好能用手握住。 谢仞遥递给了他一个。 两张木简大小一样,上面都刻着一个圆形的小阵法,阵法极其复杂。 顾渊峙看了两眼,是自己没见过的。 “师兄专门给我刻的?”顾渊峙反复瞧着,声音里有掩不住的高兴,“看着不像攻击人的,是夜里会发光,映出师兄小象那种?” “你倒是敢想,”谢仞遥终于绷不住笑了,“是我刻的,但我阵法一道上不算精进,请教了不少小游,才琢磨了出来。” “不是什么攻击的阵法,也没有什么小象,”谢仞遥割破了手指,在两片木简上分别滴进去了一滴血,“但能让我们说上话。” 他示意顾渊峙和他一样做。 顾渊峙也学着他的样子滴了两滴血进去,就见两片木简倏尔一闪,每片木简上的两滴血分别顺着阵法的刻纹流过去。所过之处极细的金光跟随闪过,甚是漂亮。 “好了,”谢仞遥弯着眼睛,“你手放到你那片木简上,说句话算作以后启动这木简的咒语。从今往后你但凡说了那句话,我这边就可以接通,我们就能通过这个木简通话了。” 顾渊峙不由地睁大了眼。 谢仞遥朝他晃了晃手中的木简,笑盈盈的:“我这边也一样。” “是根据我家乡的一个物件做的,”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我比较穷,送不起你太好的东西,就只能弄些这些小阵法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顾渊峙手放在了他那片木简上,谢仞遥听见他说:“师兄,我爱你。” 木简上金光稍顿,随之缓缓收敛,像是将这句爱语妥帖收好,放置进了薄薄的木片里。 谢仞遥手上的木简一亮,顾渊峙的声音从木简里随之传来:“师兄,我爱你。” 他指尖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一样,不由得蜷了蜷,耳尖就跟着红了。 “我很喜欢。”谢仞遥听到这句话同时从木简里和身边传来,他下巴被顾渊峙托起,露出了藏着丰盈黑发里的眉眼来。 谢仞遥害羞起来便是这样,耳朵先红,慢慢染上脸颊。圆润的眼尾稍稍睁大,一双眸浸着层水光,里面藏着些羞怯。乖得人心软。 顾渊峙弯着眸,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向他讨要:“师兄准备给自己的木简设置什么话?” 谢仞遥眨了眨眼,漂亮眼眸里映出顾渊峙的影子。片刻后,他仰了仰头,唇碰上了顾渊峙的唇。 手放在木简上,唇齿之间谢仞遥的声音温软:“我听见了。” * 两人从家里出来,再回到奉清峰的时候,已经过了五天。 屋子外早已经不见了吴林春等人,只有一个小弟子守着。 只十一二岁的模样,还是个孩子,见顾渊峙从屋里出来,吓了一大跳:“大变活师兄啊!” 然后就看到了顾渊峙身边的谢仞遥,嘴便更闭不上了,啊了一声:“还有个别的漂亮师兄。” “我不是钟鼎宗弟子,”谢仞遥好笑,“是谁让你在这守着的?” 小弟子一见他对自己笑,脸一下子红了个透,结结巴巴道:“钱…钱仙尊让我…我来守着的…说顾师兄醒了去…去报信……” 结果他来了,房子里面也不像有人的样子。但钱多来那么大一个仙尊,他的话自然不敢忤逆。 他也不敢贸然进师兄屋子,就这么在外面老老实实守了五天…… 原来真有活师兄啊!果然仙尊就是厉害! 顾渊峙上前一步,道:“那你就回去报信吧。” 他声音冷淡,一下子吓醒了小弟子。 小孩呆呆的哦了一声,又看了谢仞遥一眼,颠颠的红着脸跑下山了。 他还有和王闻清的约定,谢仞遥又在钟鼎宗呆了半天,便要回落琼宗了。 顾渊峙刚洗过血,自然要先好好休息。谢仞遥从听到他是龙的那瞬心就没放下来,他对顾渊峙道:“你先恢复,恢复好后来落琼宗一趟。师尊是盛繁时代的人,我们去问问师尊,先看看他有没有什么看法好吗?” 两人此时在奉清峰峰中间的一处庭院,这应该是顾渊峙平日住的屋子,他坐在床上,谢仞遥站在床边他的跟前,微微垂下头来,眼中是深切的担心。 顾渊峙拉住他的手:“好,我听师兄的。” 谢仞遥就笑了:“不要瞒着我自己行动,让我担心了。” 顾渊峙手指摩挲着他手腕,给他保证:“不会再让师兄担心了。” 谢仞遥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的天,霞光正漫漫渡上森然青山。 他该回去了。 谢仞遥最后交代道:“你恢复好了就来落琼宗一趟,我这回回去,是师尊要给我说灭世之祸的事,到时你来了,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我也好说给你听。” 顾渊峙逗他:“不是有木简么?” 谢仞遥眼睛顿时睁大了:“你不想来是不是?” “不是不是,”顾渊峙忍不住笑,“我恨不得日日夜夜和师兄在一起。” 他这么说,谢仞遥便又开始耳尖红了。 这么一磨蹭,他离开时,橙红霞光已经从树梢滑到了地上。谢仞遥推开门时,远处夕阳已经隐于山脉,遥远天际渐渐归于冰冷的深蓝。 踏出门外的那瞬,谢仞遥转头看了顾渊峙一眼。 顾渊峙还坐在床上,一直在看他,屋里没有点灯,即将来临的夜勾勒出他虚虚的影。 但顾渊峙瞧着他的目光是谢仞遥万般熟悉的。 认真,而温柔的,深处会有淡淡的笑。 谢仞遥瞧着他,心底蓦地空了一下,像遥远的命运于这一霎撕破不可逾越的时间,来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正因带着怜悯,而让他深感不安。 可门外青山翠叠,暮云正归。燕语莺啼,风都平稳静和。 谢仞遥的一半面孔藏在阴影里,那令人想要落泪的空转瞬即逝,他抓不住,只是张了张唇,又一遍嘱咐顾渊峙道:“你休息好了,记得来找我啊。” 第67章 谢仞遥回到落琼宗的时候, 游朝岫和卫松云正聚在王闻清的小院子里。 他一推开门,满院子都是烤鸡的香味,看过去,卫松云和游朝岫正在争抢一只烤鸡。 从卫松云满嘴遮不住的油光来看, 应当是这小子占了上风。 王闻清受不了他们两个,颠着脚躺在桂花树,怀里抱着个酒坛子,时不时低头嘬一口。 见谢仞遥回来, 游朝岫首先蹦起来,率先告状:“师兄,卫小二不给我烤鸡吃!” 她状告得颇有心计,巧妙地不说卫小二抢她烤鸡吃——是因为她压根不会烤什么吃。 平日里都是谢仞遥和卫松云烤好分给她,她一点儿活没干,现在卫松云不给他吃了,她也没什么理去要。 于是只可怜兮兮地说卫松云不分给她, 谢仞遥果然上了当,对她道:“我给你烤一个。” 那边还有一个刚处理好的鸽子和没来得及灭的火堆,谢仞遥顺势坐下烤, 就听见旁边卫松云冷笑一声:“师兄,我以后不但不给她烤, 我还要把她关家里不出去呢!” 谢仞遥正在挽袖子,闻言抬起头来。 卫松云见他看自己,似得了靠山,下巴抬得更高了,鼻孔看着游朝岫,油光闪闪地凶狠道:“省得她在外面捡不三不四的男人!” 谢仞遥就慢慢转头看向游朝岫。 游朝岫搬着一个小板凳来到他身边,手里拿着把蒲扇,极为狗腿子地给谢仞遥扇扇子:“师兄别被烟熏了眼,卫小二嘴里不健康,臭得慌,也小心别被他给熏着了。” 卫松云气得跳了起来。 谢仞遥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竹签:“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 “不是不三不四,”游朝岫扇得更用力了,“他救了我的命呢,还因为救我命现在都没醒,是个行侠仗义的好散修。等他醒了,我带他来向师兄问好。” 谢仞遥还是慢悠悠的:“我是你师兄,又不是他师兄,不用来向我问好。” 卫松云旁边露出一排白牙:“就是就是。” 谢仞遥也没理他,抬头去看桂花树,瞧着王闻清垂下来的鞋尖:“师尊,这是怎么回事?” 王闻清好一会儿慢吞吞伸下来一个头来,像是把自己在树枝上叠成了两半,因为硌得慌,说话带着股半死不活的娇柔来:“这丫头跑落霞山脉里面去玩,遇见个对付不了的灵兽,被一个散修救了。” 实在硌得胸疼,王闻清在树枝上翻了个身:“那小子将灵兽宰了,自己也晕了过去。这丫头一路把她背回来,背出了感情来,要给他结为道侣呢。” 他说完,慢悠悠地又把自己妥帖安置在树枝上,低头嘬了口酒。 卫松云嘿嘿一笑,接上:“师兄,那人现在就躺在弟子舍里。等人醒了,明天就和人结为道侣,后天就跟人浪迹天涯,大大后天就能满五大陆生小孩儿。今儿生一个明儿生一个,一不小心就子孙满堂了呢!” 游朝岫拿着蒲扇指着他,一双格外大的眼睛瞪着他:“卫小二你…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她红着眼坐到谢仞遥身边,拿蒲扇挡着脸,不去看卫松云。 院子一时静了下来,谢仞遥细细地给鸽子上刷了层蜂蜜,转瞬香味就逼了过来。 又如此烤了一会儿,鸽肉开始慢慢变得金黄,谢仞遥有足够的耐心,等外皮都焦黄酥脆后,他把鸽子递给了旁边的游朝岫:“他救了你,就让他在落琼宗养伤。等他醒了后不会缺了给他灵石算作感谢,如果他不想要灵石,就问问他想要什么报酬。” “至于结为道侣,”谢仞遥笑了笑,温声道,“你们两个才认识多长时间,就要结为道侣了?” 游朝岫捧着鸽子咬了一口,眼泪汪汪:“师兄,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旁边传来了卫松云一声从鼻子里挤出的哈。 谢仞遥好笑:“你对他一见钟什么情了?” 游朝岫又咬了一口鸽肉:“他救了我。” 卫松云掐着嗓子哼哼:“就你这样好骗的,要我有一个救一个,今儿救了明天就能出门有四个奴仆跟着,你就是其中一个。” 游朝岫不看他,手一甩,蒲扇脱手,往他头上砸去:“师兄,他还长得好看。” 王闻清半死不活的声音从树上飘过来:“能有你师兄好看?” “是没我师兄好看,”游朝岫不敢砸他,“但我又不会嫁给我师兄,他好看关我什么事。” 谢仞遥见她一时死脑筋,不再非要她这个时候妥协,决定迂回着来。 他弹了游朝岫一个脑瓜崩:“你再要和他结为道侣,也要他醒来再说。” 王闻清是个不管事的,谢仞遥笑道:“等他醒来,我和他谈谈。先不说他了,倒是你遇到灵兽,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游朝岫头摇得飞快,不忘拍马屁,“我就知道师兄最英明了!” 她见谢仞遥眉目间有倦色,连忙道:“师兄一路回来累了,先去休息吧!” “小遥记得明天来找我,”王闻清在树上道,“我给你说灭世之祸的事情。” 灭世之祸四个字让地上的三人心都漏了一拍,等谢仞遥回去后,过了半晌,卫松云抬头看王闻清躺着树上,垂下来的腿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他慢吞吞挪到游朝岫旁边,两人拌嘴了二十多年,和好也不过一个靠近的时间。 游朝岫分给卫松云一个鸽翅膀,自己叼着另一个膀子,声音很小,似乎是怕吵醒树上的王闻清:“卫小二,你在想什么呀?” 这句话问出来,卫松云就算不答,两个人眼神一对,也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 卫松云嚼着嘴里的鸽翅膀,像是嚼一块儿怎么都嚼不烂的牛皮,半天低声道:“你就非要嫁人吗?” 游朝岫没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个问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卫松云哽着脖子道:“我们一家人一起活着多好,你干什么非要外人来?” 游朝岫琢磨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一家人是什么。 她弯了眼,好好跟卫松云道:“卫小二,这不是让外人来。我会喜欢人,你将来也会喜欢人,就算是师兄,他和顾渊峙,你别说你没看出来。” “再说我们各自有了道侣,也是一家人啊。这不是让外人进来,而是把家人变多。” “顾渊峙和我们一道是万州秘境的,不算外人,”卫松云扬起脸来,眼里都是固执,“那人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外人。” 游朝岫顿了顿,学着谢仞遥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卫松云的头:“卫小二,我们早就从万州秘境里出来了。” 她此时竟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了,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我们要跟吗?” 卫松云知道她在扯开话题,他就是心头有股子气,烧的他低头闭眼了好一会儿,才把那气压下去。 卫松云说:“跟,我们早点来,就在院子门口蹲着,到时听听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 * 谢仞遥心念着要把顾渊峙的事提起给王闻清说一说,回去只是洗漱后稍歇,天刚微亮,就来了王闻清的院子。 王闻清竟然还在树上挂着。他一夜没回屋,睫毛上都挂着了露水,从树上蹦下来时,簇簇地往下掉。 王闻清自己不介意,一甩头,跟鸡毛掸子一样抖完一身露水,领着谢仞遥进了屋。 谢仞遥跟他一道进屋的那瞬,诧异地顿了一瞬——屋里不见了平常的桌椅板凳,甚至连床都没有了。 整间屋子空空荡荡。 王闻清在最中央盘腿坐了下去,拍了拍对面的空地,示意谢仞遥也坐。 谢仞遥坐了下去,听王闻清道:“你把仙驭拿出来。” 仙驭一般攀在他腕子上,这段日子忙,谢仞遥就将它收回了储物戒里。 甫一放出来,这玩意儿没一点神器的傲骨,止不住地往他腕子上蛄蛹,好像在求谢仞遥不要将它扔回黑咕隆咚的储物戒里了。 “它跟你熟了,”王闻清见此笑道,“神器都有灵,慢慢认了主,灵气就出来了。” 谢仞遥心里乱,忙着去揪仙驭,听见王闻清这么说,应了一声。 也就是这一声,让他没听见屋外靠近的脚步声。 将仙驭归位,谢仞遥抬头去问王闻清:“师尊不是要给我说灭世之祸的事情吗,把屋子清了干什么?” 王闻清看着他笑,说:“你等下就知道了。” 他抬手,握住了谢仞遥手腕,声音好像因在外躺了一夜,显得有些喑哑:“你不是想知道灭世之祸吗?师尊带你去看。” 下一瞬,谢仞遥眼前就一黑。 黑暗转瞬即逝,随着它褪去而来的,是一股又一股浪潮般的声浪。 谢仞遥看过去,天空湛蓝,下头杏花开得正好,玉白色连成海,染了一叠叠青山。 而杏花海中,无数穿着折雪袍的弟子挤成一团。 谢仞遥一眼就看到了最前头的人。黑发红衣,面容俊朗,骄傲地仰着下巴,像矫健的小马驹,眉梢间都是锋利的得意气。 正倚在一棵杏花树下,任长风贯来,杏花瓣簌簌落了满肩。 是年轻的王闻清。 第68章 细细看了两眼, 和素月秘境里幻境中的王闻清不同,这时的王闻清似乎更年少些,眉目间还有稚气, 骄傲热烈到让人移不开眼。 很招人喜欢的模样。 果然如谢仞遥想的这样,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有五六个师姐来和他说话。 “小师弟,你在这等什么呀?” 王闻清一笑,眉眼都跟着弯起来,在自家师姐面前好乖:“等我师兄出来。” 师姐们哈哈笑他:“你要见你师兄,直接推门进去呗,他又不会骂你。也正好帮我们探探风头。” 王闻清闻言站直,黑发被他高高扎成了一个马尾,摇头晃脑的时候,马尾辫也跟着轻晃,面上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行,我是守规矩的好师弟。” 这话逗乐了周围一群落琼宗弟子,顿时一片笑声。 他们都聚在一堆最前面,守在一座大殿前, 便是在这笑声中,大殿门开了, 从里头走出来三个人。 一个走在最前头,是个清雅的中年男人,戴杏花冠,气质沉稳,眼中含着淡淡的笑。 听见有人喊他宗主, 他温和地点了点头。 他旁边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却是和他不同的严肃,板着脸,让人有些害怕靠近。 门开得这霎,王闻清率先跑了过去,对着这人喊了句:“师尊。” 谢仞遥站在小王闻清身前,离得并不远,他跑过来的那瞬间,谢仞遥条件反射般的给他让道,可却没躲及,和王闻清撞了个满怀。 王闻清却浑然不知,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子,奔向了他师尊。 看来这里和素月秘境中的幻境不同,过去的这些人并看不见他们。 谢仞遥转过头去,他身边王闻清顶着一头红发,一言不发,静的像缕魂魄,只看向大殿出来的三人中,走在最后的那个人。 这些对他来说是窥探一段过往,对王闻清来说,自然是不一样的。 谢仞遥没有再去打扰他,也专心向少年的王闻清看过去。 少年的王闻清叫了一声师尊后,中年男人严肃的面容上忍不住攀上了点笑。 萧峰泉乜了他一眼:“也知道回家?” “见过宗主,”王闻清来到三人面前,对为首的男人行了一礼,才笑嘻嘻地回道,“我想师尊了!” 他这么说着,却风一样的直接掠过了萧峰泉,整个人扑向了走在两人身后的那个青年:“师兄!” 这声师兄喊的可比师尊情真意切得多,只喊得萧峰泉牙酸,对身旁的贺青玉道:“这小兔崽子白养了,宗主,我们走。” 这种场面贺青玉见惯了,只笑而不语,对面前等着的一干落琼宗弟子道:“这届宗门大比之事已经敲定,四月十九日正式开始。” 原来一群落琼宗弟子聚在大殿前,是为了等宗门大比的消息,谢仞遥还待细听,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往一个方向飘去。 是王闻清离开了。 他就像绑在王闻清手腕上的风筝,只能看到他所看到的,此时王闻清离开大殿,谢仞遥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不远不近地飘在他身旁,将一切尽收眼底。 王闻清是和他师兄一道离开的。 谢仞遥曾在师尊嘴里听闻过几嘴这个师伯,但疯疯癫癫的王闻清不肯多说。谢仞遥知道的,也不过是这个师伯人很好,拂雪剑和一手出神入化的矜伐剑法。 以及名唤萧散。 谢仞遥抬眸看去,萧散走在王闻清身边,怀中松松抱着一把剑。他年纪不比王闻清大多少,但已然面容沉静,眼中一片沉稳,走起来姿态端正,自有一派名门弟子的风度气派。 此时微微侧目,看着王闻清,眼中带笑地听他说话。 王闻清就不像他走有走的姿态了,落琼宗将萧散当做下一任宗主培养,于他就纵容许多。 王闻清几乎能称得上是手舞足蹈:“那个赵令恣,就这么一剑斩了那条大蛟龙,然后又从它腹中扒拉出来了一条还活着的小蛟。” “我当即就报上名来,”王闻清马尾辫晃啊晃,“和他做朋友了。” 两人走在三月天里的嫩绿小道里,萧散听到王闻清交朋友这话,微微叹了一口气,无奈散在浅淡春光里:“你有没有想过,赵令恣为什么要杀那条蛟龙?” 王闻清懵懵然:“因为蛟龙追杀他啊。” 谢仞遥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一顿,默默转头,看了老年的王闻清一眼。 原来他师尊年轻的时候,还挺……天真。 萧散也忍不住笑了,他抬手将王闻清肩头残留的杏花瓣拂掉,给他耐心解释:“赵令恣是皇室皇子,蛟龙是皇室灵宠。三个月前赵令恣刺杀他爹,也就是皇室之主,被关进大牢,后又逃出,这蛟龙是皇室派来杀他的。” 王闻清佩服他极了:“我就说了这点,师兄就能猜出这么多,太厉害了!” 萧散笑意更大了些,眉目间终是有了些少年气:“一个月前皇室给宗门来信,说赵令恣偷了皇室机密叛逃,让我们多注意,如果有发现赵令恣身影麻烦给他们说一声。这事是我处理的。” “哦,”王闻清哦了一声,“那师兄别给他们说了,赵令恣现在是我朋友呢。” 他这个要求确有些任性,但萧散抱剑的指尖点了点冰凉剑柄,竟是道:“好。” 他一笑,身姿端正,但眼尾微微弯起,勾出了些已经渐渐形成的,上位者的心思:“皇室给我说的我并不尽信,不如先让赵令恣与他们斗一斗,看看皇室说的背叛到底是什么。 ” 这其中的门道王闻清是不感兴趣的,萧散看他慢慢垂下脑袋,整个人垮了下来,好笑地拿剑柄拍了拍他后腰:“好好走路。” 谢仞遥在一旁听着,又慢慢想起来了通天海地赵令恣魂魄与他说的话。 看来此时离灭世之祸尚远,赵令恣刚刚叛逃出皇室,一切都还没发生,但已经初显端倪。 不远处,萧散捡了个王闻清感兴趣的话哄他:“今日师尊和父亲带我进大殿,除了宗门大比外,还交代了我一件事情。” 宗门大比萧散是不参与的,不是因为他是首席弟子。 而是因为他是山河风云榜榜首。 当今五大陆,能让他出手的同辈,并无几人。 王闻清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萧散想让他开心,也并不吊着他,笑道:“师祖要突破了。” 这话说出来,浮动的春光都静了一瞬。 王闻清顿了好久,似乎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师祖…要突破了?!” 他怔怔的:“师祖不是…不是已经…大乘期了…吗?” “是,”萧散看着王闻清,肯定道,“但他要突破了。” 王闻清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远处,谢仞遥也是微微睁大了眼。 大乘期已经是成仙前的最后一个境界,大乘之后,便是渡劫,渡劫成功,立地成仙。 落琼宗的师祖,要成仙了。 突破此方天道,再不被万物束缚。 怪不得王闻清震惊。 谢仞遥袖子下的指尖蜷了蜷,如果落琼宗的这个师祖渡劫成功,不受天道束缚,按理说灭世之祸即便背靠天道,也应该杀不死他。 那他现在不知所踪,难不成是渡劫失败了? 谢仞遥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王闻清,他和王闻清之间,横着一根仙驭,两人各握着仙驭一头,这才不至于在这场回忆中走失。 而此时老年的王闻清沉寂地站在他旁观,仿佛与仙驭融为了一体。 只静静地看着萧散和年轻时的他自己。 年轻时这般模样的王闻清,又怎么会变成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 谢仞遥不过刚入回忆,已然升起了万般好奇。 “师祖渡劫,所需灵丹灵石一应物品都不少,”萧散道,“师尊让我来准备这些。” 他说到此,语气亦有些激动:“师祖若渡劫成功,就是五大陆第一个成仙的人。” “小清,”他笑道,“到时落琼宗声望,怕是要成五大陆第一了。” 落琼宗本就已经是五大宗门了,王闻清对此并不在意,他眼睛很亮,关心其他:“师兄,师祖大约什么时候突破啊?我到时能去看吗?我可以带朋友来嘛?” 少年在意的永远都是热闹,萧散眼中也都是笑:“说是快,但越是师祖这种境界的人,对时间的理解越和我们不一样。我估计应当还要一两百年吧。” 一两百年啊,这也太长了,王闻清看不成热闹,眉眼顿时又耸拉了下去,少年老成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便是在这声叹气中,眼前的景如滴墨入水,霎时间融化开来,天地间仿佛伸来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一抹,这面场景消失,又显现出来另一面场景了。 谢仞遥握着手中的仙驭,猜测这回忆应当是按照时间顺序往后走的,当下一抹场景显现出来的时候,果真如他所想,回忆里的王闻清长大了许多。 还是在落琼宗,不过这回是在宗门前。 王闻清又长高了些,还是一身红衣,怀里抱着柄长剑,倚在宗门上。 他对面站着个人,满脸笑意,怀里抱着个……酒坛子,腰间坠了个粉艳艳的鸳鸯香囊,不知是从哪个好姐姐那里骗来的。 这人谢仞遥认得。 赵令恣。 那鸳鸯香囊上,可不正盘着条小蛟龙,蛟龙头耷拉在交颈鸳鸯上,睡得芯子都吐了出来。 他们的说话声传来,王闻清懒洋洋地问:“什么时候去?” “我还叫了些其他朋友,”赵令恣道,“下月初一吧,我那爹要纳妃,人多又热闹,够我们潜进宫。” 这话一出,谢仞遥醍醐灌顶,顿时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了。 赵令恣于五大陆论道会叛逃出皇室,在春瓮城外杀蛟龙得沧溟,后上苍鸣山避世。 二十年后下苍鸣山,和一帮好友潜入皇室追查妹妹赵妍死因。 发现了真正的灭世之祸。 第69章 月光与日光交替往复,琉璃的灯盏却日夜不息,将皇室朱红的宫墙染得光彩夺目。 落琼宗在悬钟大陆中央,而皇室就紧挨着悬钟大陆的西北角,与之隔了一弯浅浅的海峡,是独立于五大陆的一小片陆地。 因为太小,一整片陆地只有上五大陆一座繁华的城池那般大小, 因而并未被划为第六片大陆。 朱红的宫墙为界,这么一小片陆地被一分为二,一半是皇宫,一半是一座小小的城。 赵令恣一行人,就潜伏在宫墙外的小城里。 这里只有凡人。 皇室不管修真界的事情,它是只管五大陆凡人事的皇室。 而这些事,也多是修真界各大宗门不愿意管的琐碎小事。 这才侥幸落在了皇室身上。 皇室心中难免有怨, 不敢对大宗门撒, 只能去搜刮五大陆的凡人。 无数搜刮来的钱财让宫墙内丹楹刻桷, 琉璃灯盏彻夜不灭。 一幕幕水墨画般的回忆在谢仞遥眼前闪过,它们过得很快,一幕催着一幕,像极了随风明灭的烛火,亮暗之间竟逼出了些许让人窒息的急迫感。 直至画面长久地停在了某一天。 是赵令恣的爹, 唐皇上纳贵妃的那天。 唐皇的纳妃仪式进行得奢华无比,半座城池这么大的皇宫里,每一处屋檐上都绑上了彩绸。 层层叠叠的彩绸里,高鬓宫女眼睫低垂,捧着琉璃花灯,静静穿行其中,像一条条流动的光河。 唐皇被无数条浮光掠影的河簇拥在最中央,又被暖流似的笑语团团煨烫。他拥着美人纤细的腰肢——是他新纳的贵妃,于是他低头,堂而皇之的,享用般地去咬她凝霜的腕。 周围也就配合地响起细碎的暧昧轻笑,乘着令人骨头酥软的丝竹弦声,温软地在流光溢彩的黑夜荡开。 谢仞遥静静在远处,看着高台上这荒/淫的一幕,他视线只在高台上停留了一瞬,就移开了目光,去环视周围。 他是跟着王闻清的回忆到这的,此时此刻,他能看见唐皇,那么王闻清也能看见。 果真,不知何时,也许就只是一个瞬间。 乐声停了。 天地间蓦然陷入了干脆的、广阔的冷寂。 谢仞遥耳边,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声响。 是水坠入河中的,滴答一声。 却如深山之中银钟长鸣,层层声浪叠叠袭来,在群山之中回响,震得谢仞遥转过头去。 他看向高台。 还是那个高台,上一瞬还盛满了女人们温软的体香,这一瞬女人、花灯、丝竹都已不见,于一霎消逝。未散完的笑凝成了晨露的霜,带着浸骨凉意,薄薄地铺满了一层高台。 高台便顿然冷冽起来。 中央一把龙椅映着惨白月光,上头唐皇端坐。 他粗壮的手臂间还拢着一截细腰,细腰的主人柔顺地倚在他怀中,头颅微微倾斜,枕在他胸膛间。 雪白的颈间,血肉模糊。 那颈的一半已经与肩膀裂开,汹涌的血喷出,流水一样地铺满了她软红的嫁衣。 她还有些体温,如一朵开得正饱满的芍药被猛地捻碎,指腹拂过去,还能触摸到残留的香。 她甚至破碎得比芍药都要快,以至于明媚的眸都还没来得及闭上,唯余坠着珍珠的步摇斜落在她眼尾轻晃。 一具刚刚出炉的,活色生香的尸/体。 唐皇将她绕着自己颈的手臂拿下来,手滑到她手腕上,握住放在唇边吻了吻。 便是捏着纤细手腕的这只手里,两根手指中间夹着一把匕首。 匕首颤颤摇动,刃上的血珠一点点地滑落,砸在高台玉石板上。 像水坠入河流的清脆。滴答、滴答… “当初你杀赵妍时,也这样?”有声音从谢仞遥背后传来,他回头看去,看见了朝这里走来的赵令恣。 他从浓稠的黑夜里走来,面上没有了谢仞遥一直见到的,满不在乎的笑容。 青年连唇角都紧紧地抿起,厌恶从眼睛里倾泄出来,裹着杀意。 王闻清几人跟在他身后,无声地与唐皇对峙。 唐皇轻轻放下了那截雪白的手腕,看向赵令恣,脸上是身为父亲的慈祥微笑,关心道:“吾儿许久不见,可还安好否?” “不是这样的,”他柔声向赵令恣解释,“你妹妹有你给的护身灵器,一下没死,第二下才没气。” 夜色更稠了些,漫天的绸缎似乎也被露水沾湿,再无轻盈,沉沉地坠在天地间。 黑夜雾气四起,该下雨了。 赵令恣看着他怀里死去的新贵妃:“你杀了赵妍和这个无辜之人,要瞒的,到底是什么?” “说什么瞒不瞒的,”唐皇哈哈大笑,“你是朕的儿子,你想知道,朕自然告诉你。” 他明明是抱着贵妃站起身来,但怀里的贵妃却如一朵离枝的花,柔柔地往下坠,坠散了他满身。 唐皇用手中的匕首轻轻拍了拍贵妃的背:“赵妍是意外,这个美人,可是朕专门为你准备的。” 赵令恣听到这话,眼中厌恶更甚。 但对面唐皇已经下了高台,转身向远处走去。他身影被横平竖直的彩绸切割隐去,声音透过彩绸传来,带了些闷:“你要想知道,就跟着为父来。你的那些小朋友们,也尽可跟来。” 他如此坦荡,反倒令赵令恣不由得挑了挑眉。 但唐皇消失的身影极快,赵令恣和王闻清等人一对视,就直接跟了上去。 明明知道按回忆进行,终究会看到唐皇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谢仞遥呼吸一紧,还是忍不住心生了些急切。 他不再保持距离,牵着沉默的王闻清,紧跟着赵令恣一行人,随着唐皇绕过一层又一层彩绸,最后进了一间屋子。 赵妍当初,便是横死在这间屋子里。 赵令恣当初来领妹妹尸体时,她就被放在这间房子外头。赵令恣到时,房门早已关闭,还有人把守。 他虽知赵妍是在这间房间里死去的,却根本进不去这个房间看一眼。 此番来皇室,赵令恣等人数次潜入皇宫内,其中一件要办的事情,就是进这个屋子里看一看。 屋子周围的布局几人已经尽数摸清,他们本准备趁着今晚唐皇纳妃时进屋子里走一遭,却没料到整个纳妃,都是唐皇为他们唱的一出大戏。 怕是他们刚踏入皇室,甚至是赵令恣刚下苍鸣山时,唐皇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赵令恣进了屋子,一时没有动,先抬眼将屋子扫视了一圈。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屋内很空旷,一件家具都无,一眼就能看透它方方正正的边角。 但它的穹顶却是圆的,谢仞遥抬头看去,只见浑圆的穹顶中央,有着一个圆形的镂空。 那镂空只有拳头大小,但因为穹顶极高,站在地上抬头望去,看上去它只有指甲盖大小。 但透过这个镂空,能看见外头一丁点漆黑的天。 谢仞遥的视线顺着这圆形镂空一路往下,看到了一个方形的高台。 这是整间屋子里的唯一建筑。 这方台有人大腿高,能躺一个人的大小,四个棱角处刻着四道符文。 谢仞遥越看越觉得熟悉,直到旁边有声音传来:“这是棺材?” 话是年少的王闻清说的,谢仞遥恍然大悟,但他看着这方台,觉得除了像棺材外,更像是一个……祭台。 唐皇没有理会他们,他走到这方台旁,情人般地,将贵妃的尸体轻柔地放置了上去。 下一瞬,他手臂扬起,手里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她的心窝。 噗嗤一声,血溅出,染红了方台。 一些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赵令恣来不及阻止,怒斥道:“你真是个畜生!” “哈哈哈哈哈,”唐皇并不生气,他转过身来,大笑道,“吾儿莫气,接下来的东西,你这辈子指不定也就见这一回了,朕是让你们长见识呢!” 他微笑道:“人都有三魂七魄,这个说法,你们都听说过吧?” “但你们谁又真正见过三魂七魄的具体模样呢?” “人死后三魂七魄重新入轮回,”王闻清冷笑道,“一切都由天道运转,天道在上,能感受到三魂七魄的,只有天道,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你这小鬼还怪聪明的,”唐皇赞扬道,“对啊,就是天道能见到三魂七魄。” 这话王闻清几人并未反应过来,但谢仞遥已然知道了灭世之祸似与天道有关,此时听了唐皇最后一句话,略一思索,只觉自头顶涌出一股凉意。 似乎是验证他的猜测似的,方台之上,贵妃身体里,兀地升起了一缕烟。 屋子里没有人点烟,而方台之上,更无香炉。 赵令恣等人也都注意到了那缕烟,纷纷抬眼望去。唐皇见此,侧身让了让,让方台毫无遮拦地出现了几人面前。 他微微抬手,意思是请看。 没了他阻挡视线,谢仞遥一眼就看清了这烟是从贵妃心窝里升起的。 那柄匕首的刀柄还在微颤,烟就绕着匕首柄袅袅升起——说它是烟,也不过是它像烟的形状,细细一缕,娉娉婷婷。 实则它并无烟的香气,也并不像烟的颜色。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颜色,谢仞遥第一眼看过去,看到的是青——极淡的青,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凝结浓稠的如汁水在上升。 可不待细看,那青就消失了,细细的一缕烟旋转腾升之间,青变成了白。 奶一样的白,白得周围空气都蒸起了淡淡的汽,一下攥住了人的目光,竟让谢仞遥移不开眼睛。 他的魂魄似乎都被这一缕细烟给勾去了,这是灵魂深处升腾而起的……强烈共鸣。 这对于谢仞遥来说还只是回忆,身处在当时的赵令恣一行人,瞳孔更是紧紧盯着这不断上升的烟,怔怔地不会转动了。 便是在这失神的片刻里,谢仞遥腕上落下了一只手,年老的王闻清抓着他的手腕,咳了一声,将谢仞遥拽了回来。 “看上面。”王闻清苍老的眼往上瞥,示意谢仞遥仰头。 谢仞遥回过神,心下有了防备,再没被这缕烟夺了神。他抬头往上看,就见细烟已经穿过了穹顶的圆形镂空,正在往更高处升去。 “师尊,”谢仞遥声音很轻,去问王闻清,“这不是烟吧?” 他心下已经有了猜测,但不忍心说出来。 王闻清没有回答他,因为在细烟穿过圆形镂空的那瞬,唐皇说话了:“这个就是人的三魂七魄。” 四周皆寂静,衬得这声音如雷,震得赵令恣一行人也回过来了神。 “每个人都有三魂七魄,”唐皇很耐心,如同任何一个慈祥的长辈,“你们见了他人魂魄,自己的魂魄战栗,失神是应当的,不用太担心。” 赵令恣面色很差:“你这是什么意思?” “朕的意思刚刚已经说过了,”唐皇笑道,“天道运行世人生老病死,引导世人魂魄轮回。那么想见天道,就点燃人的魂魄便行了。” 人为香炉,魂魄为引,这缕从心窝里升起的烟,就是得天道眷顾的梯。 赵令恣声音有些颤:“被点燃了魂魄的人,会怎么样?” “能引渡天道,就算不再入轮回,也是她的无限光荣,”唐皇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你是想问赵妍吧,她是朕的女儿,朕哪里舍得用她点烟,只是杀了而已。” 唐皇一甩袖,垂眸俯视着他们,突然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道,“你们见了这些,就只想到个赵妍吗?” 他微微侧目,视线落到王闻清身上:“你是落琼宗的双子之一吧,山河风云榜第三。你师兄是萧散,山河风云榜榜首,他师尊是落琼宗宗主贺青玉,他父亲是萧峰泉,洞虚期,落琼宗修为第三,是你的师尊。” 他点评道:“也算天之骄子,年少有为。” 听到最亲近的人一个个被唐皇说了出来,王闻清霎时间绷紧了身子,但面上却冷笑道:“你既然都知道了我的出身,不会以为就凭你,也能动我师尊他们?” “你这孩子,我不过是说了些谁都知道的,你便以为我是在威胁你,”唐皇微轻声细语的,“我感兴趣的,是你的师祖。” 他看着王文清,眼中兴味大增,问得仔细:“你师祖,马上就要渡劫成仙了,是不是?” 贵妃的魂魄还在他身旁烧着,细细一缕地往上飘着,就在他问完这句话后,那烟有了颜色。 那颜色不像是从尸体里升上去的,倒像是自天际倾斜下来,锋利地插进大地之中。 是极淡的金,正在逐渐浓郁。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抹金,赵令恣冷汗一瞬爬满了额头,他身旁,王闻清几人,也都僵在了当场。 身为修者,不用有人解释,看到它的第一眼,感受到它的第一眼,体内识海掀起滔天巨浪的那瞬。 所有人都知道了它是什么。 唐皇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面上终于有了点真心实意的笑容,他看着王闻清,温柔道:“你知道你师祖渡劫时,会发生什么吗?” 他声音激动:“他不会成仙,这个世上没有人会成仙,天道悬在所有人的头顶,它庇护着所有人,它就是仙,它就是道,你们修炼所得的一切,都是天道所赐,渡劫那日,也就应当还给天道!” 满场寂静。 许久之后,赵令恣哑声道:“你疯了,在胡说些什么?” “我疯了?”唐皇微笑,抬手指了指王闻清,“等他师祖渡劫那日,你们便知我是不是疯了。” “你的意思是说,”王闻清攥紧了拳头,掌心已满是湿汗,“我师祖渡劫那日,会被天道给…给…吃掉?” 唐皇顿首:“这是他的荣幸,但你放心,你师祖不会是唯一一个,从渡劫到大乘期,再从大乘到你师尊的洞虚期,一路往下,你结金丹对吗?你也不会被落下。” 你们都是天道的粮食。 自小刻苦修炼,一路终能得道成仙,以至最终毕生灵力被天道吸收,落得残尸一具。 五片大陆,泱泱世界,都不过是天道的食堂罢了。 没有人能躲得过。 从你有灵根的那日,你炼化第一缕灵气的那瞬,你立志入道的那刻起,天道便已悬于你的头顶之上。 天道在上。 “一路往下,又是什么意思?”赵令恣已经不会说话了,拼尽全力,自喉中挤出了这个问句。 谢仞遥猛地转身,看向王闻清,急促道:“师尊,他的意思是不是,天道养了他们几千年,师祖第一个渡劫,便代表着天道可以进食了。” “毕竟如果有人能达到渡劫的水平,就说明修者的修炼已经有了完整的晋升体系,这是一个临界值,师祖渡劫成功,如果不阻止,临界值被打破,五大陆就有了反抗它的能力。” 谢仞遥只觉得所有问题都顺了起来:“天道不可能让这个情况出现,于是它吸收了师祖后,就要一路往下收割灵力……” 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仙驭:“这就是灭世之祸!” “毕竟,毕竟,”谢仞遥眼睛很亮,“谁能抵抗得了天道呢!” “而哪怕把五大陆的修士都杀完了,但是还有凡人,有灵根能入道者本就是从凡人之间诞生,不过是再等几千年,这对天道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时间,等到新的一轮修士成长起来……” 谢仞遥突然顿住了。 他面色慢慢变白:“就是我们。” 灭世之祸过去后,用了两千年来成长的这波修士,就是他们。 怪不得唐皇不怕将这些告诉赵令恣等人,因为根本就没人能反抗。 没有人。 这根本就是个死局。 盛繁时代后,他们这批肃霜时代的人逃不过,盛繁时代之前,或许也有不知多少轮的修士,被天道吸收炼化。 王闻清看着他,面容苍老,声音温和:“小遥,你比师尊聪明。” 谢仞遥指尖一寸寸地变凉,那边,似乎是在验证他的猜想,唐皇说出的,和他谢仞遥话里的意思分毫不差。 魂魄已全被染金,面对着面如死灰的赵令恣一行人,唐皇哈哈大笑道:“去吧,朕不会杀你们,把朕的话,对你们的宗门,你们的亲人说去吧。” 他慢慢地朝那缕金烟俯跪下去,虔诚地讲额头贴在冰冷地板上,如最忠心的信徒。 只有顺服天道的皇室,能得到天道不死的眷顾。 第70章 落琼宗知崖殿里, 贺青玉端坐其上。 他身旁坐着萧峰泉,王闻清就在台下,身旁站着萧散。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贺青玉抬手扶了扶额,觉得被巨大的荒谬感包围着。 他坐上落琼宗的宗主之位已然五百多年,这种让人无话可说的荒谬已经许久不出现,以至于让他竟一时无话可说,连该做什么样的表情都不知道了。 台下, 王闻清再一次开口,打破了寂静:“宗主,师尊,你们不信我吗?”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贺青玉轻轻叹了一口气, 温言道:“小清, 我们都是老家伙啦, 这样的信息,你得让我们缓缓。” 他身旁,萧峰泉道:“宗主累了,萧散,带着你师弟先下去吧。” 萧散应了一声,行了礼后,拉着王闻清出了大殿。 王闻清乖乖跟着他出了知崖殿,两人一路往远处走去,将落琼宗这座最大的大殿抛之身后。 一直到走得足够远了,王闻清急急问道:“师兄也不信我吗?赵令恣也看见了, 还有春瓮城的女修,实在不信, 可以再去皇室一趟……” 萧散转过身来,打断了他的话:“我信。” 王闻清便住了嘴,萧散从不会骗他,他说信了,那便是真的信了。 萧散笑了笑:“小清,这件事太大了,师尊和我爹就算信了,也不可能现在就做什么。” 他道:“更不可能去阻止师祖渡劫。” 他抬眸看去,见王闻清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都是怔然。 萧散心头一软,心中也是一声叹息,却还是温言道:“况且,就算要做什么,也是我们不知道,我们不该问的。我们上头,自有师尊做决定,师尊身旁,是落琼宗各大长老,长老上头,更有宗主和师祖。五大陆各大宗门皆是如此。” 听到没他的份,王闻清顿了一下,扬起下巴来,眸中都是不服气的骄傲:“这事是我发现的,就算要做什么,我也可以帮忙啊!” “你现在不过金丹期,连着我,在师祖他们面前,都不过都是些没什么用处的毛头小子,”萧散弯着眼,“他们要做什么,不会告诉我们的。要想让宗主和我爹听进去你的话,只有一条路。” 他拿剑柄拍了拍小师弟的肩:“努力修炼变强吧。” 画面变化间,谢仞遥只觉得他此时的心境,并不像王闻清的斗志满满,也不如萧散那般的冷静。 倒和高台上的贺青玉一般。 只感到巨大的荒谬。 在这巨大的不确定间,谢仞遥只是……有点想顾渊峙了。 然而回忆并不给他思念的时间,下一瞬巨大的喧嚣声扑面而来,谢仞遥看见王闻清从自己眼前匆匆跑过,努力往风暴的中心赶去。 落琼宗上方的天空被狂风笼罩,狂风中心,传来震震令人头皮发麻的滚雷声。 萧散站在人群最前头,他今日穿了件白色的宽大道袍,广袖被烈风吹得哗哗作响。 王闻清跑到他身旁,来不及喘口气,大声喊道:“师兄,师祖要渡劫了?!” 萧散拽着他手腕,将他拉至身后,替他挡了大部分风,也大声回道:“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只五十年,师祖就能渡劫了。” 确实是事发突然,落琼宗连准备都没准备,他们周围,正有无数的落琼宗弟子赶来。 每个人都望向风暴中心,面上却不是期盼或信息,而是压抑着的焦虑。 那番天道之说,并不只有王闻清一人看见,落琼宗能管住王闻清的嘴,却管不了赵令恣几人。 有了赵令恣这五十年来的大肆宣扬,修真界对这个说法,早已人尽皆知。 这个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在师祖这次渡劫之间。 天地之间狂风肆虐,雷声滚滚,漫山遍野的弟子之间,却寂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这种沉默,从曙光初起,一直延续到了夜色蔓延。 不知在哪一瞬,风停了,一声惊雷炸响后,厚重的云层如水般荡开。 王闻清就算站在萧散身后,一天下来,也早已被含着灵力的风吹得唇角泛白,但眼睛却很亮,风听后立即问道:“师兄,算渡劫成功了吗?” 他猛地开口,声音一下子没收住,炸响在峰顶,炸得黑夜站着的一个个黑沉沉的寂静轮廓都簌簌地动了起来,一时间骚动声四起。 和另一处峰顶的寂寥截然不同。 风停了,虫鸣声便显现出来,贺青玉盘腿坐在小亭下,掌中拢了一盏清茶。 风刮了一日,这掌中茶,还有袅袅热气在慢慢升起。 贺青玉低头饮了口茶,抬眼望了望天际那激荡的厚云,将茶杯放到了身旁的桌子上。 茶杯离了他手掌,热气顿散,杯身一片冰凉。 茶杯旁,一个杏花样的玉牌正不断闪着急促的光。 贺青玉笑道:“走吧,师祖叫了。” 他对面,萧峰泉沉默地看着那玉佩,许久后,也笑了一声。 有细细的皱纹在他眼角堆积,道道如刀刻斧凿,他道:“傻子。” 贺青玉站起身来,落琼宗的宗主一身寒气,语气却温柔,回道:“这全天下,谁不是傻子?” 寒峰小亭,虫鸣鸟飞,此刻离灭世之祸,还有四百二十年。 皇室成为了天道的走狗。 这是修真界对皇室的称呼。 皇室浑然不在意。 当天道的狗,等修真界覆灭后,他们便是五大陆的皇。 天道虽无人能战胜,但修真界的人并不可能真的等死,于是以五大宗门为首,各出了弟子,组成了一波人,准备先将唐皇捉到。 带队的人,便是赵令恣。 “这么给你说吧,天道是至高无上的意志,它也要遵循万物的规则,不可能修成人身,也不能轻易杀人,天道杀了人,那还叫天道吗?所以它只能让人来杀人,”赵令恣仰头喝了一口酒,又扔进了嘴里一颗油爆花生米,瞧着王闻清的眼神里有种看弱智的宽容,“这也是为什么唐皇这么难抓的原因。” 王闻清埋首在手里的古籍中,嗯了一声。 赵令恣便揉了揉腿上小沧溟的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用着合适,又对它死心塌地的傀儡,自然要保他。虽然它无法直接帮助唐皇,但皇室素来养蛟龙,灵兽灵草修炼和人不同,游离于天道庇佑之外。它们和天道一样,靠本能吸收炼化灵气,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它们是可以和天道平起平坐的。” “特别还是蛟龙这种珍贵的灵兽,因而天道干涉不了人,却能帮灵兽,灵兽又很珍贵,还听命于皇室,你说难办不难办?” 王闻清头也不抬,却是问了其他问题:“你是说天道有意识?” “也不是这样,”赵令恣指尖点了点膝盖,桥索被风吹得有些荡,他晃悠悠得道,“我们看天道,是觉得天道想杀我们。但天道炼化我们,对于它来说,本就是一个自然规律中的一环。其实它要有意识,有所图谋倒还好,有想要的便会有弱点,偏是如这样……” 让轻声道:“我们可以杀死一个敌人,但又怎么能跳脱万物的规律呢?” “事已至此也只有斗到底这一条路了,”不等王闻清回答,赵令恣只深沉了一下,转眼又瘫了回去,他下巴挂在索桥的绳链上,开始做梦,“要是能找到龙就好了,那龙对蛟龙,岂不是一爪子杀一个?” 听到龙字,盘在他膝盖上沧溟打了个冷颤。 “我师兄好像真给我说过龙,”王闻清听到这句话,终是从书里抬起头来,看向赵令恣,“他有个朋友,从前见过龙呢,还是条母龙。” 赵令恣:“哈哈。” 不再畅享这些没用的,赵令恣站了起来:“我走了,能不能捉到唐皇,就看明日了。” 王闻清合起书,也站了起来:“那我祝你成功。” 落琼宗的夜色微凉,长长的桥索上只有他们两人,赵令恣抬手,指了指他手中的书:“你这些年除了修炼,就是埋头读这些古籍,怎么,是要学凡人去考取功名?” 若是少时听到他这么说,王闻清定会跳起来反驳,但他此时面容沉浸了许多,只是笑了笑:“自我师祖渡劫失败后,天下就乱了起来,这两百多年来各大宗门倒没团结起来,反倒是互相倾轧。” “我师兄说,”王闻清学着萧散的语气,“小清,天道走了一步好棋,只放出了一个消息,就让人们互相厮杀了起来,它便只用作收渔翁之利。” 王闻清笑着道:“就比如捉唐皇,如果五大宗门宗主出马,皇室再养着蛟龙又如何?唐皇早就被捉到了。但谁都不想第一个站出来和天道作对,谁都想先静观其变,最后没法,每个宗门出了人,让你带队,以至于蹉跎了两百多年。” 而在这其中,又有多少人想如皇室那样的,谁也说不准。人心向来是看不透的。 “但我终究是落琼宗的弟子,”王闻清摇了摇手中的书,“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兄和师尊他们这么辛苦,万一失败,我总想帮一帮宗门,看看能不能留下些什么。” 他这话说完,赵令恣看了他好久,却没有再说话。 到最后,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桥索。 王闻清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在一个月后。 这天,恰好是中秋节的后一日。 比赵令恣来得更早的,是有关他的消息。 五大宗门让他活捉唐皇,但对其他一开始不知此事的皇室血,可以无须多苛责。 但赵令恣除了捉到唐皇,还将一众皇室直系血脉,都屠杀至尽。 包括了皇室圈养的十七条蛟龙。 赵令恣应当是连衣裳都没换,现身落琼宗宗门前时,半面身子都是血。 王闻清赶过去时,就见他穿着一身血衣,正举着几个油纸包包着的月饼,眼睛弯弯地递给守门的女修:“上回姐姐给我买了竹叶青,这不正巧过中秋,我回来时就想着给姐姐带点月饼,正宗酥油的,用灵力护着,还热乎着呢。” 王闻清哼了一声:“你这样子还能动用灵力呢?” 赵令恣等女修姐姐接了月饼,这才跑过来,沧溟缠在他脖子上,被他颠得一晃一晃。 赵令恣嘿嘿一笑:“我确实用不了多少灵力了。” “唐皇已经交给你们宗主了,”赵令恣微笑道,“我过来是跟道别的?” 王文清扬了扬眉:“你还能去哪?” 赵令恣屠了一整个皇室,此时世上唯一的蛟龙沧溟就在他手里,屠完的当场,就有人质疑他要取代唐皇,去和天道合谋。 毕竟他也是皇室人。 赵令恣气息微弱至极,最后一点儿灵力,真就用到了给女修姐姐保温月饼上去了。 人没了力气,声音便显得小了许多:“我屠皇室,是因为皇室人秉性便是如此,不斩尽蛟龙,不出两日,便有下一个唐皇。便有错杀,以后报应,可尽数算到我身上。” “闻清,这回我好像真活不了多久了,”赵令恣朝他笑了笑,“我从皇室出来,如今就以杀尽皇室作为结尾吧。剩下的事情,我也不想管了。” 赵令恣抬手,扶了扶沧溟的头:“苍鸣山还给我留了一间房,我这回上山,便不下来了。” “你上回说得很好,修真界互相厮杀,哪怕捉了唐皇,我也总觉得赢不了天道,”赵令恣道,“那我们以后就凭本事,各自保自己想保的吧。”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此时明月高照,圆满得没有一丝瑕缺。 浓郁的桂花香里,赵令恣的身影慢慢隐于黑夜。 从落琼宗师祖渡劫失败,到他屠杀皇室二上苍鸣山,整整二百八十年。 乱世之中,谁都还不曾找到自渡之法,里灭世之祸的到来,还剩一百二十年的时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赵令恣对皇室的屠杀, 像是吹响了一声号角。 中秋的团圆气氛还未散尽,五大陆便陷入了更为疯狂的混乱。 八月底,怀山大陆海干宗以怀疑赵令恣是叛徒为由, 在掌门的带领下, 逼上苍鸣山。 经八天八夜,苍鸣山悟能方丈逼退了海干宗宗主, 却于第二日坐化莲台。 九月,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 说最终会有洪水自东南角而来,吞噬五大陆,是为天道之罚。 身处东南角倒云端大陆之上,五大宗门之一的斩天门,竟想移山填海,将整个倒云端,与东北角的怀山大陆掉个个,让自己躲到后方去。 怀山大陆自然不依,海干宗同为五大宗门之一,身处怀山大陆,顿时与斩天门厮杀了起来。 两大宗门伤亡无数。 十月,平沙大陆春瓮城,为求自保,与青霭大陆素月宗联手,一同探进虚无境,试图在这向来有去无回的地方寻求到一线生机。 三个月后,素月宗有弟子从虚无境中归还, 春瓮城弟子却无一人生还。 两宗门结怨。 …… 大宗门尚是如此,小宗门便更不必细说, 所幸贺青玉奉行中庸之道,又对宗门上下管得严,落琼宗还算能独善其身。 但后来萧散也常常忙得不见人影,王闻清好不容易碰见,一问才知道,他奉了贺青玉之命,正在带弟子巩固护宗大阵。 “外头乱得很,”萧散面上有些疲惫,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嘱咐道,“今夕不比往日,就别出宗门了。” 王闻清哦了一声,将手中的书收紧,不再打扰师兄,只抬头往天上看去。 山河风云榜悬在天际,金光耀耀的柱间,无数天才的名字闪烁之上。 王闻清心中掐指一算,这回山河风云榜出现的时间,又长了些,已经足足有三十一天未消失。 自赵令恣二上苍鸣山已经过去了五十年,自从三十年前开始,山河风云榜就开始不时显现在天际。 一开始是只有半日就消失,像以为排名变化时那样寻常。 到后来慢慢的出现一整天才消失、出现三日消失、出现五日消失…… 三十年过去,这回足足三十一天了,它还矗立在天际。 王闻清仰头端详了它许久,总觉得它比上一回出现时大了些。 它会不会每回都变大些,一直等到再不消失的那日,会有多大?整个五大陆加起来这么大么? 然后一下子落下来,砸死他们所有人? 王闻清被自己这个想法逗得笑了笑,前几日听闻赵令恣死在通天海地的怔然才消失了几分。 有师弟路过他身边,问道:“小王师兄,你笑什么呀?” 王闻清将视线从山河风云榜上收回来,朝他扬了扬手中被翻得卷了皮的古籍,笑道:“我发现了个阵法,试试能不能复刻。” 画面陡然停滞,远处谢仞遥抬手,轻轻一划,回忆便开始飞速向前。 一开始回忆的进度,完全由王闻清掌控,自与唐皇见过一面后,他就将掌控权交给了谢仞遥。 谢仞遥看到方才的画面,略一思索,就猜到王闻清发现的阵法,应当就是锁灵阵了。 他调着回忆往前跃进,无数画面飞快旋过,五十年的光阴顿过,回忆最终停驻在了一片杏林中。 天际的山河风云榜又大了许多,已经和谢仞遥在素月秘境里看到的相差无几。 按照时间,此时离灭世之祸,应当是过不了几年了。 杏林中杏花都已结果,灵石山堆叠。三千名落琼宗静静穿过它们,自行成阵,坐在了中间灵旷中。 王闻清站在矿坑边,也安静地看着他们,他身后,是落琼宗的宗主和一众长老们。 有风出来,坐在第一排的白棠拂了拂鬓角,朝王闻清招了招手。 王闻清就蹲了下来。 白棠弯着眼,拉起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小师兄,杏花开的时候,一定会再见。” 杏花开的时候,一定会再见。 王闻清没有回答她,直到锁灵阵成功布完,他惨白着一张脸,又一次蹲了下来。 王闻清望着闭眼沉睡的白棠,这才弯了弯眼:“白棠师妹,你们好好活着。” 萧散扶着他,身后,贺青玉看着两人,兀地温言道:“小清,等到亥时,你和你师兄,来我院子里一趟。” 去找贺青玉之前,王闻清先去了一趟萧散的院子。 彼时薄日刚隐于群山,霞光漫天,正是落琼宗一日里风景最好的时候。 萧散院中布置简单,大块青石板砖铺就的小院里,除了一方小桌,便只有一棵桂花树。 王闻清去时,萧散正蹲在桂花树下挖些什么,他走近,才发现萧散挖的是一坛子酒。 萧散抱着酒坛子起身,对他笑:“走吧。” 王闻清挠挠头:“师兄,现在就去找宗主啊?” “嗯,”萧散应了他,“我们慢慢走过去吧。” 他们肩并着肩从小院出去,慢慢地往贺青玉的院子方向踱步而去。 一路上少人,八月温吞的风尽数兜过两人,卷着橙红的霞光,一路淌过落琼宗无数条连着山峰的细长索桥,给这冰冷的物件渡了层暖意。 走上索桥的时候,萧散拂了拂怀里的酒坛子,打开了它,清冽的酒香当即就窜了出来。他举起酒坛,仰头喝了一口。 王闻清看着他,见有盛不住的清酒,顺着他下颌流下来,滑过他脖颈,最终没入衣领。 萧散是落琼宗未来的宗主,从来一举一动都有礼数,一颦一笑也都要看起来端正。 他是连酒都不常喝的,这样没规矩的事情,更是王闻清第一次见他做。 但他长得好,长身玉立的,这样做起来,却也洒脱。 萧散将酒坛子递给王闻清,他这些年很累,面上总有带着些疲惫,此时眼中含笑,眉眼里总归有了股子意气。很像王闻清的少年时分,什么事都还没发生时那样。 王闻清最熟悉他,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接过酒坛,也仰头喝了一口。 桂花香的清冽在口腔中散开,王闻清将酒坛还给了他。 去贺青玉院子的路上需穿过九道索桥,他们师兄弟两人在这九道索桥上,分完了这坛桂花酒。 萧散喝完了最后一口酒,站在贺青玉院门前,看向王闻清。 今晚的月不圆,薄薄一道钩子,纤长地弯在雾似的夜空里,旁边不远处,便是与月同辉,静悬着的,一年都未消失了的山河风云榜。 萧散眼中似乎也盛了汪月亮似的醉意,柔得能让人陷进去。两人离得近,王闻清仰着头,有些呆地瞧着他,漆黑发尾难得安静地垂在肩边红衣上。 萧散弯了弯眼,伸出手,指尖也似月冰凉,碰到了他鬓边。但似乎是碰错了,只一瞬,便收了回去。 那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落在了他眉心上。 泉水似的柔凉,一触而分。 萧散开口,像是叹息:“对不起。” 王闻清还没来得及想这个莫名其妙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就被拉着进了院子。 待看清院子中站着的人后,他立时收了心神,再不敢去想其他的。 院子正中,师祖正看着他。 自从几百年前渡劫失败,落琼宗这位师祖受到反噬,身受重伤后,便再也没露过面。 然此时站在五大陆顶峰的修者却丝毫不显颓气。 他并非什么佝偻着身子的老者,穿了一身宽松道袍,带着一顶混元巾,儒雅得像个中年的教书先生。 贺青玉和萧峰泉站在他身后两侧,也都看着王闻清。 王闻清被三人注视着,莫名有些紧张,正要站端正行礼,就见师祖朝他招招手,笑道:“跟我来。” 王闻清哎了一声,跟了过去。他和萧散跟着师祖三人,穿过院子后门,一直走到后峰的崖边。 贺青玉住的山峰,是整个落霞山脉最高的山峰,此时站在崖边望下去,能将大半个落琼宗尽收眼底。 师祖指着下面,问道:“那些是什么?” 王闻清看了会儿,恭敬答道:“是人。” 世道大乱,民不聊生,落琼宗五十年前开宗门,接收战乱中的凡人,给予其庇护。 凡人越来越多,弟子舍住不下了,便在山道上安家落户。 数十年过去,人越来越多,每到晚上,一盏盏灯火点起,近乎贯穿了整个落琼宗,像是给其披上了道道彩带。 师祖看着这些:“往昔我落琼宗,每逢此时,往往漆黑一片。但如今多了许多人,虽然渺小,但聚在一起,却能与天上月争一争辉了。” 贺青玉和萧峰泉垂首不言,王闻清便也不敢插话,只静听着师祖教诲。 师祖看向王闻清,声音温和:“你能明白我话中的意思吗?” 王闻清思索片刻,谨慎回道:“师祖是想说,天道虽然不可战胜,但如果修真界团结一致,未必没有胜算。” “是了,”师祖笑了,“你瞧,这是谁都能明白的道理,但越是这样简单的道理,往往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他微微敛起笑意:“因而这回和天道的交锋中,我们一败涂地。” 山峰很高,他们站在峰顶,一时瞧上去,是离人间远,离天道近了。 师祖这话说出来,人能听到,天也能听到。 王闻清几乎一瞬就听出了师祖话中的弦外之意:“师祖,我们还有下回和天道交锋的机会吗?” 锁灵阵成,他也声名狼藉,已然已经做好了等死的准备。 而如他这么想的人,在如今的时刻,想来是不少。 师祖看着他,道:“孩子,我们没有了,你还有。” 王闻清身后,萧散微微撇过脸去。 面对王闻清的怔然,师祖面容慈悲:“自渡劫失败,我便在想求生之法。奈何修真界人心不齐,以至于到现在互相残杀,再多办法也没了用处。所幸气运终算眷顾我修真界一分,倒让我想出了一个法子。” “我们都是天道的养分,天道每吸收一轮,便强大一轮,每一回强大,都将让我们更无法战胜。这是一个无比强大,没有一丝弱点的敌人。”师祖指了指天,“那就把它当作一个人,当敌人强大到没有弱点时,要做的不是努力修炼比它更强大,那样太慢了。更何况那是天道,再怎么修炼,人也不可能比天更厉害。” “所以还有一个法子,便是为其制造弱点。” 师祖又指了指他的手:“你布阵厉害,我布不过你,便想法将你的手砍了。再不行,就将你的眼挖了。为了砍你手挖你眼,万般阴损招数下作手段,我都能做得出来。对付天道,亦应如此。” 王闻清呼吸滞了滞,听师祖继续说道:“那么如何为天道制造弱点呢?” 他拂了拂衣袖:“我上回渡劫,是为成仙,因而有赖于天道,遂会被它吸收炼化。如若我下回渡劫不为成仙,拼个自爆,只为损伤天道一分,那天道是不是也就弱了一分?” 他很有耐心:“如果和我差不多修为的修者,每个人都损伤天道一分,那天道是不是就弱了好几分?天道一弱,我们是不是尚还能趁其弱之际,寻找求生之法?” 王闻清被他话中的意思震得几近失语,许久才能说出话来:“师祖是…是要…自…” 他终是没能说出来最后这个词。 “我是落琼宗的师祖,平日受宗门供养,又是老人啦,总要为年轻人去求一求生机,”生死之事,并未使这个长者的心境有所波动,他声音平和,“但我们的死,对天道的伤害,也许不过几百年,就会被天道修复。拼死换得修真界多个几百年的苟延残喘,不是我们要的生机。” “小清,”师祖温和唤他,“万物都有其本源,例如树之本源在根,将树连根拔起,任树再粗再茂盛,终究难逃一枯。人之本源在三魂七魄,哪怕只丢了一魂一魄,人也就难逃痴傻,相当于残废了。” “天道也有其根源所在。”他道,“我渡劫之时,曾窥见过一两分。” “给天道制造弱点之法,便在这本源之上。” 师祖看他的眼神中,多了丝王闻清看不明白的悲悯:“我们拼一死,或许能将这本源,也就是一部分的天道,夺来一些。” 王闻清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呢?” 师祖并无不耐,依旧很温和:“这部分的天道,放到任何器物中,都不能保证它被抢夺,或是被天道寻回。于是我们想到了一个方法。” “我们决定,寻找一个人。”师祖敛眉道,“这个人要足够年轻,有足够旺盛的生命力,能活得长久,于绝境中寻找那不知在何处的真正生机。这个人还要有足够的韧劲,肯吃苦,能挨过与天道相处的日日夜夜而不崩溃。这个人要聪明不愚笨,这样才能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这个人更要强大而有天赋,人心难测,如果暴露,能躲过可能扑向他的一次次杀机。” “然后,我们会将这部分的天道,放进他的识海里。” 最慈悲声音说道:“这是最适合,存放天道的容器。” 满峰顶的寂静。 王闻清突然觉得,山顶的风有些冷。 “但是,”师祖看向他,“即便有这么一个人符合所有的条件,但也可能失败。” “因为他多了对天道的敬畏。” “我们每一个,从修炼初始,都是在天道在上的敬畏中一路过来的。面对一个令你敬畏的对手,你根本就不会有战胜它的心劲。” “所以我们想,除了这个人之外,还需要有一个人,”师祖眼波平静,“这个人除了以上条件外,还要有一条,对天道没有仰视。然只要出手在此方世界,没有谁不会对天道没有敬畏惧怕之心,连我也不例外。” 王闻清眼睛睁得很大。 “那我们就决定,选出一个人,送出此方世界。”师祖平静地道,“人有三魂七魄,我们会在取天道本源那刻,趁天道虚弱,将他的二魂六魄送出去,独留其中最重要的一魂一魄在此方世界生成□□。等到时机成熟,那二魂六魄,自然会来寻这一魂一魄,从而使这人完整。” 王闻清哑声道:“你们准备造一个人?” “非也,”师祖很耐心,“没有谁能造一个人出来,那是天道的事。我们会选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取走他的三魂七魄。送二魂六魄出去,封掉其一魂一魄,并保他这一魂一魄渡过灭世之祸。等下一轮的修真界再起来,真正的时机到来之后,解掉封印,让他这一魂一魄再入人体,等待二魂六魄的归位。” “这样他既可入道,又无对天道的敬畏。这个人,才是真正希望的所在,”师祖道,“这就是办法,我们没办法想到真正的解题之法,便只能给生机以时间。” “而这之中的衔接,便需要一个年轻人,暂存着天道,一直到时机成熟后,为这一魂一魄寻找出生的母体。然后教养这孩子到足够成熟,将天道本源渡给这个孩子。” “王闻清,”师祖的声音似从天际落下,“你愿意当这个摆渡的人么?” 月隐入云层,愈发稀薄纤瘦,如一把锋利的钩子。 你愿意当这个摆渡的人么? 王闻清不知道自己问了什么:“如果这个孩子,他也找不到解题之法呢?” 师祖温柔解释道:“那他也是一个,很好、很完美的容器,等他找到快死的时候,再造下一个容器。” “就算没有解题之法,但有了这些容器捏着天道的一部分,让天道永久地虚弱下去,没有了炼化人的能力,未尝不是另一种解法。” “小清,”师祖不再说话,贺青玉上前一步,声音平静地继续说道,“你也许觉得我们这种做法残忍,但如果不这么做,我们这波人死后,还会有一波又一波的修者死去。而这么做了,也许也无法胜利,但至少有了希望。此时此刻,一线希望,就值得我们这么做。” 师祖的声音又响起:“你可以想想,如果不愿意,我们会找其他人。” 他不愿意就可以不做,王闻清扬起下巴:“那个孩子,却是一定要做容器的了?” 他又问道:“你们要用谁家的孩子?” 师祖颔首:“一切纷争因皇室而起,这个孩子,便从皇室中挑选。为他挑选母体时,也该是皇室的人。” “你如果愿意,就记好了,”师祖看着他,恍若这一眼,就看透了他的所有,“他少了二魂六魄,一出生便就会是个痴呆的傻子。你是单灵根,天道运行着五中灵根,因而进入你识海后,总归没那么配适。因而我们会改造这孩子的一魂一魄,那么他出生,就会是个五灵根。” “你到时要教养的,会是一个出生在皇室的,五灵根的傻子。” 谢仞遥远远地听着这一番话,只觉得脑子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该想什么,又该做什么了,于是只下意识地回头,寻找从心底里信任的那个王闻清。 他懵懵地看着王闻清,看了看他的红发,看了看他苍老的面庞,只感觉他在自己眼前忽远忽近。 谢仞遥想问他些什么,又一时不知要问什么,唤道:“师尊……” 王闻清回答了他。 他开口,如同叹息:“对不起。” 第72章 王闻清去了一趟素月宗。 周祈溪正忙着布阵的事情,收了他的宗主令后,朝他挥了挥手:“没事就回吧。” 王闻清不怎么想回去,抱着剑赖在她书房里:“说不定就是最后一回见了,不给我说些什么吗?” 周祈溪这才从案前抬头,看了他两眼:“准确地来说,这肯定会是我们最后一回见了。” 她仰头倒在椅背上,手指敲了敲桌面,沉吟了片刻:“我累了,没什么好说的。” 这场持续了五百多年的凌迟将每个人折磨得已然麻木,事已至此,周祈溪没什么要说的。 “你的事情,”周祈溪想起来什么似的,才又道, “我若不布阵,也轮不到你。王闻清,你要明白这孩子是把刀,你要做的是锻造他,而不是教养他。优柔寡断,多情善感,迟早坏事。” “我说完了, ”她重低下头, 毫不客气地赶客,“你走吧。” 王闻清却不理会她的话,只问道:“我清如妹妹呢?” 听到唐清如的名字,周祈溪顿时抬起头来:“你找她干什么?” 王闻清笑眯眯的:“到现在你还关着她呢?清如妹妹该多伤心啊。” 周祈溪没有说话, 静静与他对视片刻后,兀地道:“对。” 她站起身来:“你为了落琼宗布下锁灵阵, 赵令恣为了他那条白痴长蛇,死在通天海底。我就不能为我妹妹打算一下吗?” 王闻清举了举其中一只手,求饶状:“各自自保,当然可以。” 但他弯了弯眼,复又道:“优柔寡断,多情善感,迟早坏事。” 收了笑意,王闻清轻声道:“再说这事,我还没答应呢。” 片刻能杀死人的寂静后,周祈溪将笔掷在案上,一拂袖朝门外走去:“时辰快到了,我布阵去了。素月宗马上就没人了,你赖够了,就回去吧。” 她走至门前,忽然转身,就看见王闻清也转过来了身子。 门格子的阴影打在她身上,两人对视,周祈溪指了指天:“天道若在,山河风云榜便不会消失。此番素月宗的阵法若成,便会如一面巨大镜子,将天道最终所做的一切都复制留在这面镜子中。后世若需要,打开此阵,便能将这段历史重现,我认为记住历史,同样重要,这是素月宗为这场灾难中所付出的。” 周祈溪静了一静:“此时此刻,我宗门弟子,都已在列阵的路上。他们也有挂念的亲人与故友,但却为了布阵,没有时间好好告别。我身为宗主,为唐清如求一线生机,已然是一件极为自私的事了。然我亏欠她许多,这事却不能不做。” “至于告别,”周祈溪抬眸,长剑傍身,冷硬面孔依旧,“既然年少好友一场,王闻清,他日若阵法重开,就当我们再度重逢了。” 周祈溪走得干脆,她走后,王闻清在她书房又坐了许久,才开门出去。 素月宗的弟子都奔赴各自要去的峰顶,山河风云榜悬在天际,沉沉的似乎能触手可及。 王闻清抬头瞧了一会儿,垂下头来,挑了一个人少的小道,慢慢地往素月宗宗门外走去。 他选的山路蜿蜒在一处崖壁上,左边是葱郁树林,右边是万丈高空。 他并没有骗周祈溪。 他还没有给师祖一个答复,师祖却也不来催他,王闻清看着万丈高空 ,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要是从这跳下去,能一死百死了,倒也干脆。 他这么想着,再一抬头,忽然顿在当场。 在他的对面不远处,正站着两个人。 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右边的少年一身书生气,被姑娘护在身后。 那姑娘束了个高马尾,一双眼睛大得厉害,正愣愣地瞧着他,怀里抱着个东西。 王闻清瞥了一眼,不由得呼吸一滞。 她怀里的东西,竟是自己的银山天浪。 王闻清回过神来,便要上前细看,但这两个少年分明离他并不远,他上前走了几步,却丝毫没拉近一点儿距离。 那姑娘指了指他,眼中有惊喜的笑意,歪头对旁边的少年说些什么。 但王闻清看见她嘴在动,却丝毫听不见她的声音。 眼前之景,仿若水中倒影,微波一起,便会消散于无形。 王闻清深谙阵法之道,立马就以为自己中了幻阵。他静下心来用灵识一扫,却发现周围没有一丝灵力的波动。 要么就是布阵之人比自己的境界高出太多,这样的人,他便是躲,也躲不过去的,最好的法子,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这么想着,王闻清收回了灵识,身旁正正好有一棵歪脖子树,他干脆朝歪脖子树上一倚,抱着剑,观察起了面前的两个少年。 莫名的,他对这两人并无敌意。 那两人似乎也并不怕他,瞧着他的目光,竟是亲近的。 王闻清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场梦里,他心中想着,我认识你们么? 而这样幻境般的景色,一直持续到一阵脚步声响起。 那脚步声从密林深处传来,王闻清听到这声音的那瞬,只觉眼前水波般的一切如画上之龙被点睛,一下子全活了过来。 姑娘的声音清脆地传了过来。 她和身后少年奔向从林子中出来的一个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迫不及待地喊道:“师兄!” 那人应了一声,站到了两人身前,朝他看了过来。 铺满而来的鲜活让王闻清眯了眯眼,等他再凝神望去,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后,也不免地愣了愣神。 可那极漂亮的青年却似乎比他还要惊讶,又细细地看了他两眼,竟兀地笑了。 眉眼都柔下来,极小心柔和的目光,却又显得遥远,像隔了很久的岁月打量而来。 他听见那青年回头轻声道:“没想到在这还能遇见师尊。” 什么师尊不师尊的。 王闻清心道,我马上就要死了,到哪去收你这个徒弟。 但这声师尊,却如同一道钩子,一下子勾起了王闻清少时的某一段回忆。 他那时不过十一二岁,论道会上,被萧峰泉带着,有缘见了一面苍鸣山的悟能方丈。 萧峰泉牵着他,站在一棵榕树下,对悟能方丈道:“我捡他来的时候,便是在一个寺庙门前。我们宗主说,这孩子说不定还与佛有些缘分。如今有缘见到方丈,还望方丈帮忙看看一二。” 悟能方丈伸出手来,轻轻放在了他头顶上。王闻清仰头与他对视,懵懂的孩童看见了一双水一样的眼眸,清澈得似乎万物都能浸沉其中。 那双眸与他对视了许久,对他笑了笑。 苍老沉静的声音想起:“这孩子有缘法呢。” 萧峰泉问道:“佛法缘法又有何不同?” 悟能方丈却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慢慢蹲下来身来,与王闻清视线齐平。 慈祥的长者温和地对他道:“一切相逢,自有其道理。” 一切相逢,自有其道理。 王闻清突然笑了,他往后一仰:“你笑什么,你认识我?” 那青年上前几步,嘴角虽没了笑,但眉梢却还没来得及褪完:“不曾见过。” 他温温柔柔的,很容易让人心软的模样:“还请道友借过。” 王闻清故意板起了脸,指了指他怀中的拂雪:“借过可以啊,那个留下。” 他话音落下,剑意随风而起。 两道剑意相撞的那瞬,王闻清突然想起了他少时见到悟能方丈,听他讲那番话时,自己在干什么。 悟能方丈上空的榕树上,正有一片叶漩落。 那榕树对十一岁的王闻清来说过于高大,他仰头看着,想伸手接住那片叶,但又觉得那片叶似从天际落下,怎么也到不了地面。 王闻清引导着眼前的青年,笑意更大了些,他问:“你是五灵根?” 已经不需要回答。 多年前那片缓慢漩落的溶叶,跟从他命运的狂风乍起乍落在漫长岁月里,随着他这句话问出,终是落在了他掌心里。 一切相逢,都有其道理。 一切因果,或许也早已暗中注定,是他的命数,他怎么样抗拒,都不会晚来一分。 天道在上,尘埃落定。 * 王闻清御剑飞奔回了落琼宗。 他回到自己院子时,看见萧散正站在院门前。 王闻清脑子还没转过来弯,人已经在就在他身前站定了。 哪怕自峰顶见了师祖后,他没有再和萧散说过一句话。 他不满萧散事先知道,却没有和他说。 但此时见到人站在这里,王闻清想做出个生气模样,偏生手脚不听话,自己就停在了萧散面前。 萧散面上有疲意,但正看着他笑。 这样的笑如以往千百个日子那样,王闻清看过无数遍,从孩童到少年时分。 王闻清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也就笑了。 他想,我们都快要死了。 既然都快死了,还要怄气,那多没意思啊。 两人就这么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如此一会儿,王闻清轻声说:“师兄,我不怨你了。” 他道:“我答应你们了。” 萧散的目光一顿,稍稍上前一步。 两人便离得近了些。 若是话本里,此时该有微风袭来,明月高悬,最好再有几辫落花,好不浪漫。 奈何今夜无风无月,只有既定的命数如薄刃,悠悠悬在颈边。 萧散又伸出手来,轻轻点了点他眉心。 他张了张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王闻清便站直了身子,静静地准备听他的话。 便是在这时,天空中一阵巨响。 萧散面色兀地一变,收回了手。 王闻清却觉得万籁俱寂,一切都遥远了起来,唯有萧散映在他咫尺眼前。 于是王闻清问他:“师兄要走了吗?” 萧散对他笑了笑,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清,我要先走了。” 这是王闻清与萧散的最后一面。 他被匆匆拉到师祖面前,师祖还是笑着的,身旁站着的,是春瓮城、海干宗和斩天门的师祖。 六大宗门里,苍鸣山悟能方丈已坐化,素月宗周祈溪身死山河风云榜。 其他四大宗门的修为最高者,尽数到场。 “王闻清,它来了,”师祖的声音里带着种悬而终决的踏实感,“你想好了吗?” 他自然是想好了。 还是那个峰顶,王闻清跪坐在那里,狂风肆意,天地混沌成一片。 贺青玉摸了摸他的头。 萧峰泉俯身抱了抱他,顿了一下后,低声道:“师尊对不住你。” 王闻清举目四望,没有看见萧散。 师祖递给了他一段魂木,那里面是一魂一魄。 他伸手在他头顶轻轻一点,王闻清就感觉有股霜白自地下升起,像冰一样,形成了一个壳,渐渐地将他罩在了里面。 王闻清丝毫动弹不得。 他只能瞧见眼前一小片地方,看见无数衣裳的下摆自他眼前扫过,里面并没有萧散的那一份。 师祖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如果我们成功了,会将那部分天道引渡到你身上。” 他没什么要说的了,最后道:“我们要先走啦,孩子,都拜托你了。” 他们便也走了。 王闻清怀抱魂木,静静地跪坐在那里,他瞧不见天际的情况,只能听见整个天都在沸腾,连带着他的识海都翻腾不休。 这沸腾像水一样,烧到最顶点的那瞬,爆炸开来。 王闻清被这响声震得眼前一黑,耳边轰鸣一片,不知过了多久,视线才慢慢恢复清明。 能看见的那刻,他看到了远方,似有一缕青烟慢慢升起。 青烟如流水,和他在皇室看到的一模一样,它身旁,更多青烟紧随其后,望不见尽头。 天地颜色漆黑一片,水翻巨浪峰林倾倒,唯无数青烟袅袅。 王闻清眼眶通红,巨大的悲伤像滞后了一样,这才袭来到他身上,让他落下泪来。 师兄,这天地间,好像再没我的亲人了。 而他的头顶,正有一泄白光,朝他整个人灌了下来。 那光接触到他时,王闻清顿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嘶鸣,奈何有一层壳困着,这声嘶鸣并未传出去多远,闷闷地便在近处散了。 那部分天道尽数闯入了他灵海,王闻清缓缓地,流下了两道血泪来。 王闻清控制着灵根朝这道本源攀困着去,一时间识海波动,连带着整个人血液都要破体而出。 不知多久过去,灵根终于开始与天道交融,随着火灵根的交融,他体外,漆黑发尾开始一寸寸地变得通红。 等王闻清的发再无一丝黑色时,交融完成,识海终于重归平静。 这种平静,一直过了两千多年。 王闻清意识清醒地跪了两千多年。 其间愤怒有过,怨恨有过,后悔有过,伤心有过,万般情绪在他身上轮番而过,到最后归于了混沌的疯癫。 他有时清醒,但更多时候,是微垂着头颅,陷入了意识无尽的颠倒之中。 好似疯了一般。 但不论怎样,那抱剑倚杏花的少年时光终究太远,渐渐攀折起皱纹的疯癫面容上,再寻不到一丝这样的光景。 直到两千年后,一声轻微的咔嚓声想起。 困了他两千年的霜白土崩瓦解,王闻清抱着魂木直直地跌倒在地,苍老脸庞触碰到了刚下过一场雨的湿润土地。 他没有任何反应,就着摔到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了好几个时辰。 唯有眼珠轻颤,看着风拂过他鬓角的红发,拽着它掠过自己眸前。 一下又一下。 * 这是肃霜时代。 灭世之祸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五大陆灵力凋敝,天道在上,如今这世道可不太平。 但皇室过得不错。 皇室内有传言,说盛繁时代时,嫡系曾惨遭过一次屠杀,屠杀皇室的恶人杀光了所有人,偏生放过了一个没有灵根的小姑娘。 却不曾想那姑娘竟是有灵根的,待她长大后,又重新拿回了皇室所在这小片陆地。 因而皇室根基得以延绵到今日。 当今皇室更是人丁兴旺,这不刚入冬,贞妃便有了身孕。 可当她把这孩子生下来时,却是个傻的,不会哭不会笑,呆呆的像个木头。 唐皇遂生了厌弃之心,便是连名字都没给他起。 宫殿卧房内,贞妃斜躺在床上,臂弯间搂着一个安静的男婴。 正是酷暑,窗棂微开,卧房内侍女安静垂首,并未瞧见窗外的树枝上,正坐着一个满头红发的疯癫老头。 床上传来一声轻咳,侍女顿时抬起头来,就见贞妃笑盈盈的:“既然不给他起名,便连姓都不要跟他姓了,我的姓也很好。” “我这几日倒想出个好名字,你们听听。” “谢仞遥,”贞妃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从今往后,他就叫谢仞遥了。” 第73章 孩子跟着母亲叫谢仞遥,皇室定然是不依的,于是不久后,唐皇就丢了个名字过来。 但贞妃宫里亲近的侍女, 还都是唤他小遥殿下。 她们都知道,谢仞遥将来是要出宫去的,到时出了宫,名字当然就叫谢仞遥。 因为贞妃在确定这个孩子是个痴傻的后,给他请了个师尊。 那是一个红头发的老头,面上瞧着疯疯癫癫,但却深得贞妃信任,小谢仞遥整日除了娘亲身边,便是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 亭台楼阁之外,谢仞遥握着仙驭,远远地瞧着这一切,只觉得像假的又像真的。 眼前宫殿里的一景一物, 他仿若梦中来过千万回,但看过去又陌生万分。 直到他后颈上落下了一只手。 王闻清沧桑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小遥,该记起来了。” 这句话落下, 谢仞遥脑中仿佛有一扇紧闭的门猛然被推开,那些被封锁了许多年的记忆纷至沓来, 一下子灌满了他。 眼前的一切瞬间真实了起来,这些原本就属于他自己的记忆,随着封印的解除和眼前景色的更叠,又带着完整的他重新经历了一遍。 小谢仞遥是个傻的,长至五岁, 也只认识个娘亲。 王闻清便是天天在他眼前晃悠,也是换来他安安静静地瞧上一眼。 “手拿剑要稳, ”王闻清从后面抱着他,握着他的手教他挥剑,“这么斜着手腕辟出去,要快,明白了么?” 肯定是不明白的。 小谢仞遥握着自己的小木剑,仰起小脸,静静看向王闻清。 过分乖巧漂亮的孩子,漆黑的眼珠湿漉漉的,让人心软。 王闻清硬下心肠板起脸:“你以后对敌,这样瞧着对手,便只有死的份。” 小谢仞遥也不说话,半晌,慢吞吞地眨了眨眼,两条小胳膊抱紧了木剑。 得,这意思是不喜欢他,拒绝沟通了。 王闻清心中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眼前的孩子听不懂,只能拍了拍他的头,深吸一口气,厉声道:“这么挥,用力,三千遍,不做就等着挨打吧。” 这么吼了好几遍,才让他理解了这话的意思。 放他在那练剑,王闻清就躺在后面的亭子里睡觉。 一个时辰后起来,一瞧背影,真还在乖乖地练着。 王闻清心中满意,慢悠悠踱步到前面准备让人歇一歇,但一瞧,乐了。 小谢仞遥边挥剑边哭——他哭也不出声,只大颗眼泪止不住地流,委屈地抿着嘴,红着耳朵,像个气鼓鼓的小馒头。 王闻清蹲下来,将小木剑从他手里抽走,他还要去够剑。 捉住他胳膊,王闻清抬起袖子给他擦眼泪,擦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只叹了一口气。 小谢仞遥被迫屈服在他的铁手之下,一双湿软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以表抗议。 王闻清擦好了一只眼,谢仞遥在他手里突然挣扎得离开,他只好松开他,任他朝屋子处跑去。 王闻清跟着望过去——是贞妃午休起来了,正倚在门口看着。 见他磕磕绊绊地跑过来,贞妃也蹲下了身子,牢牢地接住了他。 她从怀里掏出绣着梨花的柔软手帕,温柔拂过王闻清用袖子擦红了的脸颊。 小谢仞遥拽着她衣袖,安安静静地哭了会儿,好像怕她擦泪了,也不用人哄,自己就不哭了。 贞妃便收起帕子,碰了碰他还湿着的眼睫:“不哭了,就跟着师尊继续练。” 她弯了弯眼,声音温温柔柔的:“小遥,要活下去,不要娇气。” 小谢仞遥便这么日复一日的,跟着王闻清练了下去。 王闻清不知道他认不认得自己,但觉得他应当是不喜欢自己的。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等时间到了的那日,谁都能冷下心来。 小谢仞遥握着小木剑,每日要挥五千下——幸好因出了宫门就要受欺负,他也不爱出宫门,天天从清晨练到日暮,刚刚好能练完。 后院有个秋千,他练完剑,就爱在秋千上坐着,看落日隐入红墙,金光拢着他,他安静得像个漂亮精致的玩偶。 特别是唐皇来的时候。 贞妃是他后宫,乃至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即便因为她生了个傻子心中不喜,也难免会对这副皮囊燃起欲/望。 每当他来时,贞妃便不让小谢仞遥回屋。 又一回唐皇来时,王闻清躺在墙头看了一会儿小谢仞遥后,翻身下了墙。 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个红艳艳的糖葫芦。 蹲到秋千旁,王闻清拿着糖葫芦在小谢仞遥眼前晃,笑嘻嘻地道:“这个是什么?” 小谢仞遥死死抓着秋千绳子,小脸崩得紧紧的,但漆黑眼珠跟着冰糖葫芦转,像只被吸引的小狗。 如此过了半晌,他兀地跳下了秋千。 王闻清怕他摔着,伸出另一只手臂虚搂住他,却不料小谢仞遥往前走了一步,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从来都只认得娘亲,这是他第一回主动抱自己,他胆子兔子一样小,王闻清登时动都不敢动了,怕吓跑了他。 小谢仞遥学着他,小小声,在他怀里含含糊糊地问:“这个是什么?” 王闻清也放轻了声音,嗯了一声,又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笑道:“这个是什么?” 怀里孩子小小软软的身躯贴着他,白净柔嫩的脸颊紧挨着杂乱红发。 小谢仞遥想了好久,突然搂紧了王闻清,想明白了似的,坚定地道:“是师尊呀。” 这是小谢仞遥第一回叫他师尊,王闻清愣在了原地。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却尖锐的酸涩窜进了他胸腔,王闻清想找人说说,但故人都已长绝,他只能仰起头,去望一望天。 长空湛蓝平静,王闻清望了好久,久到糖葫芦上的糖衣都要化了时,怔怔地流下泪来。 * 小谢仞遥长到十七岁的时候,再怎么不出宫,皇室内谁都知道了,贞妃生了个过于漂亮的傻子儿子。 贞妃能挡住一般侍女太监,却挡不住唐皇数不尽的皇子们。 那是一个夏日。 贞妃从唐皇后的赏花宴回来时,没见到谢仞遥如往常第一时间出来,以为他在秋千玩,便绕到后院。 只一眼,就如五雷轰顶,把她骇得怔在了那里。 不远处的秋千上,谢仞遥安安静静地坐着,但身前和身后,却各站着一个人。 身后的人锦冠玉带,面容很生,长着个硕大的鹰钩鼻,应当是哪家的公子。 谢仞遥的手正被他束缚着,背在身后。 他身前的那人,贞妃只看背影,都能认出来。 平日里欺负谢仞遥最狠的,五皇子唐秋旋。 唐秋旋站在谢仞遥身前,挨着他很近,甚至可以说,是贴在他身上了。 他俯着身子,整张脸都埋在了谢仞遥颈边,人微微耸/动着。 而他一只手扣捏着谢仞遥肩膀,另一只手,正放在自己胯/下。 周围极静,不远处站在两三侍女,低垂着头,没人敢往这边瞧,也没人敢来阻止这一切。 贞妃的眼珠颤了颤,先看见他身上耸/动的背影,才看清谢仞遥。 谢仞遥被夹在两人中间,微微仰着颈,少年显然有些难受和抗拒,但却不知道反抗,安安静静地,只微微蹙着眉。 秋千微晃,带着他往身后的人身上撞去,十七岁的谢仞遥身姿清瘦,晃动间乌发拂过脸颊,渐渐散乱,遮住了梨花一样的柔白。 贞妃只觉得每一晃,都如一把尖刀,凿在了她心上,直至碎成一摊泥。 贞妃看见他的那瞬,他也看见了贞妃,谢仞遥眼睛一亮,展开眉,莹润眼角微弯起,朝她露出一个很乖很高兴的笑来。 干干净净的。 但还有人还在他身上,这么一转头,唐秋旋滚烫的脸颊就蹭到了他微凉柔腻的颈,他被激得呼吸一粗,放在谢仞遥肩膀上的手往下一滑,就要往他被扯开的衣襟里钻去。 下一瞬,他听见了贞妃尖锐崩溃的惨烈叫声。 那简直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叫声,他见过几回这个父皇身边温婉漂亮的妃子,却未曾想过如此娇小的一个女人能这么嚎叫,还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唐秋旋被她撞得跌倒在地,手掌撑在地上擦出血,好一会儿才略显狼狈地站起身来。 贞妃紧紧地抱住了谢仞遥,将他整个人圈在了自己怀里,朝他们看来。 她平日里温软的五官愤怒地扭曲着,和谢仞遥七分像的眼睛里,眼神愤怒到极近怨毒,死死地盯着他们,哪里还有第一美人的踪影。 倒像是荒原里,被逼到绝境的母狼。 贞妃嘶吼道:“滚,都给我滚!” 唐秋旋毫不在意,慢条斯理地理好衣裳,朝谢仞遥身后的人招了招手。 等人走到了他身边,唐秋旋才笑了笑,指了指谢仞遥腰间:“脏了。” “谢母妃安好,我们便先退下了,”他施施然行了一礼,突然笑意大了些,“以后有空了,一定再来拜访哥哥。” 他们走了许久后,贞妃还颤抖着嘴唇,大脑一片空白。 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她才反应过来唐秋旋刚刚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颤抖着将谢仞遥穿的外袍扒下来,攥成一团,拼劲全力扔了出去。 奈何她力气小,带着湿意的外袍在空中滞了一瞬,便闷闷地坠到了几步外的青石板上,像片任人蹂躏的垃圾。 贞妃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眶又抱紧了谢仞遥,将他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 似乎谢仞遥在她怀里,方才的所有就都没有发生过。 “以后有空了,一定再来拜访。” 唐秋旋这句话一下又一下地在她耳边回响,贞妃心脏连着指尖一片煞凉,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可怕的话。 谢仞遥安静地伏在她怀里,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代表着什么,他眉眼宁静,过了会儿突然抬起手,温柔地去擦她眼角。 贞妃这才发觉自己哭了。 她泪眼朦胧中,看见了谢仞遥的手腕。 莹白手腕上,赫然横着一圈青紫到发黑的手印。 贞妃指尖颤得厉害,摸了摸他的头,说:“小遥性子最乖了,也不会反抗,他们怎么还忍心下手这么重呢?” 又说:“是娘亲对不住小遥,不该把你自己一个人扔在这。” 还说:“小遥对不起啊,我是个没用的娘亲,只知道哭,护不住你。” 说到最后,贞妃什么都不说了,她抱着谢仞遥,也安安静静的,只一遍又一遍地摸他的头。 就这么一直等到了王闻清出现。 暮色四合,王闻清从墙上下来,看到了秋千旁沉默相依的两道影子。 随即,他看见贞妃抬头望过来。 那是一个只属于母亲的目光——怨恨、决绝而又平静的。 他听见贞妃说:“我同意了,你带他走吧。” * 还是那个秋千。 冬梅早已凋尽,昨日下了场珍贵的春雨,今天日头一晒,空气里都是冷冽清新的泥土味。 贞妃怕谢仞遥冻着,给他系了个青缎缠枝的大氅,又给他塞了个手炉。 如今天已经热了起来,谢仞遥捧着手炉,半面脸都缩在氅衣的绒毛里,被悟得耳尖泛红。 贞妃朝他伸出手来,他就乖乖把温热的手放在娘亲掌心里。 贞妃牵着他的手,对身旁的王闻清道:“仙长当初说能让他像正常孩子那样,不过要等机缘,我可能是看不到机缘来的那日了。” “仙长说出去后要先去倒云端的万州秘境一趟,给他拿个厉害东西,”贞妃顿了下,“修炼的事我不懂,但如果要他受伤,这东西不拿也没关系。小遥这样的,拿来了好东西只能惹人觊觎,也护不住。” 她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递给王闻清,展眉笑了笑:“如果一直等不到机缘,或许没有机缘了,就劳烦仙长在您宗门旁给他买个小院子,不用大,再给他雇个老实没邪心的小童,能照顾他简单的衣食住行,不让他冻着饿着就行。仙长不时去看看他,不让他受欺负,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王闻清接了荷包,灵力一扫,发现荷包里满满的全是上品灵石。 凡人十锭金子才能换一块中品的灵石,贞妃给的这一包,怕是掏空了她所有的体己。 这一袋子上品灵石,确实能保谢仞遥作为凡人,安稳百年。 贞妃还在说:“小遥虽然不知事,但性子乖又安静,很好照顾。仙长说带他入道,但我这个做娘的,不求他变成大人物,只求上天垂怜,能让他平平安安,不受伤害地过一辈子,已是极好。” 王闻清指尖蜷了蜷。 “至于成家…”贞妃笑道,“他这个样子,就不去连累姑娘家了。” 她顿了一下,一侧拳头攥紧:“我知道他的样貌,怕是也能招来不少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喜欢,但这种喜欢最为恶心。他若一直这样,就让他一个人一辈子吧,也挺好的。” 谢仞遥仰起头静静瞧着,看见贞妃朝王闻清深深弯下腰去:“我知仙长这种人,教导小遥十几年,并非只是心善,小遥也应当回报师恩。仙长对他有图谋,当初我第一眼就看了出来,我不知道仙长图谋他什么,但如今观察了十几年,觉得仙长不是个坏人,如今我又已没了退路,这才舍得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您。” 她平静道:“希望仙长不管怎么图谋,请最后留他一条四肢健全的命吧。否则我身为一个凡人女子,虽无法,他日也要化为厉鬼,日日诅咒叨扰。若仙长垂怜,这辈子若有需要,谢贞当牛做马,衔草结环来报,仙长瞧不上我,我也日日跪佛祖跟前,为仙长祈福,求佛祖庇佑仙长大富大贵,长命万岁,” 王闻清扶她起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贞妃对他行了一礼,转向了谢仞遥,蹲下来,眉眼蓦地柔和了起来。 她晃了晃谢仞遥的手,却是和方才不一样的语气和说辞,笑盈盈的:“明日就要出远门了,小遥怕不怕?” 谢仞遥好一会儿慢慢地问:“娘亲去不去?” “娘亲就不去啦,”谢贞弯着眼,“小遥这些年当娘亲的小孩,开心不开心?” 谢仞却遥弯下腰,抱住了她脖颈:“想要娘亲一起。” 谢贞抚了抚他柔软的发,温柔道:“可是小遥,娘亲也有想要做的事情啊,小遥走之后,娘亲没了牵挂,就能想办法出去,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啦。小遥从小的病,都是我抓的药,娘亲可是个相当高超的大夫呢。” 怀里的少年根骨青涩,谢贞紧紧地抱了抱她的小孩,她从一点点养到这么大的小孩,像是想将他印在骨血里:“娘亲做了好多年娘亲,小遥也让娘亲去做做自己,好不好?” 好久好久,谢仞遥闷闷地嗯了一声。 谢贞眼眶一瞬红了:“娘亲就带着小遥走到这了,日后如果小遥明白了,可千万别回来找我,我们都走得远远的。小遥只用记得娘亲肯定得偿所愿,开心幸福就好了,所以小遥的幸福,也要你自己去争取,明白么?” 谢仞遥点了点头。 “刚才娘亲给师尊说了别人喜欢你,”她温柔道,“如果小遥一直这样,又有了喜欢的别人,就记得娘亲的话,把唐秋旋对你做的事,对他说一遍。他如果嫌你不干净了,或是满不在乎,小遥就立刻跑,跑得远远的,再不让他找到。他如果生气又心疼,像娘亲一样,小遥就可以继续喜欢他,明白了么?” 她最后低低道:“如果你好了,那一定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娘亲就不担心了,也相信并祝福你能找到能携手一生,对你比娘亲还要好的人。” 不管是男是女。 娘亲都祝福你们。 * 一个月后。 倒云端大陆,万州秘境。 腊尽春回,杏雨梨云。 谢仞遥刚睁开眼,就被一红发老头扛着扔进了一个山洞。 他挨过疼痛,就被一个掉书袋,一个竹竿精拉着认这个红发老头当师尊。 红发老头面容真切地坑蒙拐骗,握着他的手泪眼朦胧:“好徒弟,这万州秘境中的人,可都是为了你来啊。” 他们身旁,是万州秘境春日里葱郁的树林,树林外,是幅员辽阔的倒云端大陆。倒云端大陆之外,山海相依,五大陆无边无际,肃霜时代下,数万宗门森然林立。 谢仞遥来路被封,将来未明,对一切新鲜懵懂。 他怀着对救世主之说的不屑与不信,牵着师弟师妹的手,跟着红发的便宜师尊,背起落魄宗门的小小名号。 在捡了一个小奴隶后,跌跌撞撞,毫无察觉地,踏进了既定命运里的第一步。 以至他此时睁开眼来,坐在落琼宗王闻清的屋子里,像从一场很长很长的大梦里醒来。 屋外,卫松云和游朝岫拍门的声音传来。 他对面,王闻清目光柔和,两人之间,仙驭横在其中,尖锐的一端如不可抗的命,直指王闻清心窝。 他出生起就认识,中途忘了的师尊温柔道:“小遥,你该动手了。” 第74章 谢仞遥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动手?” 他道:“师尊, 你让我缓缓。” 王闻清眼中再没了疯癫的神色,只剩下平静地温柔,他将仙驭尖锐的一端又往自己心窝处戳了戳:“你听着师尊的来办,仙驭是神器,能承受住我识海内这部分天道,你将仙驭刺进我心脏灵根处,我以心头血为引,将天道用仙驭渡给你。” 他话音落, 仙驭尖锐的一端,碰到了他胸口处的衣襟。 谢仞遥看见,手下意识地一紧,将仙驭往自己这边拔了几寸。 王闻清看着他渐渐绷起的脸,笑了笑,温和道:“小遥,再听师尊这一回。” “那师尊怎么办?” 王闻清听见谢仞遥这么问。 谢仞遥见他不回答,唇都在颤抖,不可思议地道:“师尊让我弑师么?”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同意。” 他可以去当盛装天道的工具,但绝不要以这种方式。 王闻清动作一顿, 只觉得第一回听见谢仞遥叫师尊时的酸涩又朝他席卷而来,叫他无处可逃。 这回, 他叹了口气, 说道:“小遥,师尊撑不住了,你放师尊走吧。” 他实在是太累了。 谢仞遥眼眶蓦地一红。 他手死死地握住仙驭,骨节泛白,说出的话像白雾,刚出口就无力地散了:“师尊,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垂下眸,去看横在两人之间的仙驭,低低地道:“你不能这么对我。” 王闻清问他:“你不愿意对吗?” 他声音平和:“你不愿意,我还有别人。顾渊峙有龙的血脉,也可作承接天道的备用之选,是我的第二选择。” 谢仞遥猛地抬起头,看到了王闻清没什么表情的面孔,听他继续说道:“他如今已经快洗完血了,正是承接天道的最好时机。” 看到谢仞遥惊讶的神色,王闻清面色不变:“不然你以为钟鼎宗是怎么知道他是龙身的?” 谢仞遥耳边一阵轰鸣,感觉王闻清接下来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天际传来。 “再不行,你师弟师妹,也不是不可以。顾渊峙不必说,你师弟师妹也肯定会愿意为你做这些事。” 满室的寂静,谢仞遥好久都未说一句话,王闻清看去,见他眼尾慢慢地通红一片,怔怔地好似傻了。 王闻清心中道:对不起,小遥。 他手中用力,那被谢仞遥拉回去了的仙驭重新碰到了他的心窝。 再不犹豫,王闻清手下一用力,仙驭刺破他衣裳皮肉,瞬间涌出了血来。 谢仞遥如梦初醒,瞳孔一缩,用力地将仙驭朝自己拽来。 金杖横在中间,陷入了僵持。 窗外的阳光撒进来,谢仞遥抿着嘴,眼底发狠,分毫不让。 他心念一动,想要控制着仙驭缩成环,重新回到自己手腕上。 但心念刚起,仙驭杖身却猛然颤动,竟不听谢仞遥指挥了。 他和王闻清身边,灵阵乍起,控制着谢仞遥不能再动一分一毫。 没了谢仞遥的力,仙驭极为顺畅地,一寸寸地往王闻清心脏里钉去。 谢仞遥大睁着眼,眼见着仙驭从自己手心里一寸寸滑走,脑中连着耳中轰鸣声愈,一股令人胆颤的恐慌和绝望自他心头窜起,他手脚冰凉,后头一阵腥甜,竟是心急地要咳出血来。 眼尾潮意凝成泪滑下,谢仞遥看向王闻清,眼中都是恳求:“师尊,我们想别的办法…什么我都愿意做…我们用别的办法好不好…” 王闻清动了。 他松开手,跪坐起来,一点点往谢仞遥这边挪来。 仙驭还插着他心窝里,随着他的动作一寸寸钉进去。 半晌后,王闻清手碰到了他膝盖。 他袖中滑落了一块冰凉的东西,掉入了谢仞遥怀中——杏花纹样,落琼宗的宗主令。 “落琼宗的宗主令是师祖亲手攥刻,它既然吸了你的血,就代表师祖认可了你是新的落琼宗宗主。” 仙驭已经插得够深,王闻清还在往前挪。 血漫漫地流了一地,他终于够到了谢仞遥肩膀。 他平日里颇没有师尊模样,甚至于谢仞遥多迁就他,此时攀着周围的手落在谢仞遥肩膀上,沉甸甸的,倒真有了点他人师尊冷静沉着的意味。 王闻清艰难缓慢地直起了背,第一回语气如此珍重:“以后的每时每刻,你都要忍住,你忍不下来,天道一旦圆满,顾渊峙就会死,你师弟师妹就会死,落琼宗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这些弟子会死,五大陆还有更多人会死。” 谢仞遥缓缓地仰起了头,与他对视。 他满脸的泪,整个人抖如筛糠,绝望之上,眼中是慢慢聚集的,无限大的峥嵘悲凉。 仙驭穿透了王闻清的心脏,顶上了他后背的皮肉,也终于碰到了心脏里的灵根。 谢仞遥的手还握在另一侧,却连松开都不能。 像他亲手,将仙驭捅进了师尊心脏。 灵根被穿透的那瞬,王闻清识海,开始松动。 平常识海之内,火灵根与一道白气互相交融,无数细小的灵根分支□□地扎根在那抹纯净至极的白气中,用了两千多年的时间,密密麻麻地困住了它,不分彼此。 此时此刻,这些细小的火红灵根正飞速溃散着。 王闻清的意识,也如这些灵根,开始慢慢地溃散了。 他撑着徒弟的肩膀,想了想,发现一切都在回忆里交代清楚了,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时至今日,他似乎终于有些明了,那日崖顶,师祖的心情。 王闻清抬手,抹去了谢仞遥眼泪,面上这才有了些笑,很平常地问道:“小遥爱顾渊峙,对吗?” 窗外,游朝岫和卫松云偷听了半日,什么都没听到,正要伸手去推窗户,却不知为何,动作一顿,心中兀地泛起一阵巨大的惊慌。 这慌张来得急促猛烈,只一瞬,游朝岫眼眶就红了。 她和卫松云对视一眼,见卫松云也是眉头紧皱,游朝岫更加肯定有什么事不好了,再不犹豫,转身去拍紧闭的屋门。 她拍了两下,屋内并无人应,却突然灵力大盛。 “师尊,师兄!”游朝岫急得大叫,“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和卫小二可以帮忙,师兄!” 谢仞遥听到了顾渊峙的名字,又听到了游朝岫在喊他,眼珠颤了颤。 他更听到了刺啦一声轻响。 谢仞遥看见仙驭穿透了王闻清整个身子。 沾着血的杖身从他师尊后背一下喷出,王闻清一痛,弓下腰来。 他识海之内,火红灵根于这瞬完全崩塌消散。 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了起来,像炎夏时,仰头直视太阳时,被折射的光晕。 那缕天道没了束缚,顿时膨胀了数十倍,凶狠地朝他识海外冲去。王闻清拼着最后一口气,燃爆了自己的识海,用整个识海卷着天道,朝心脏处渡去。 他的声音同样地低不可闻:“爱,爱好啊,小遥,爱能使你忍耐。” 王闻清识海破碎的那瞬,谢仞遥能动了。 他感受到王闻清的生命如湍急河水,无可阻挠地奔涌着逝去。 他伸出手,想用灵力去捂他背后喷涌的血,都不过是徒劳。 但谢仞遥还是咬着牙,一下又一下地去试图止血。 然后,他听到了王闻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小遥,你要是心有不甘,就多恨恨我吧。” 谢仞遥动作一僵。 他突然就想起,几日前的中秋,王闻清对卫松云道,要戒骄戒躁,心胸开阔。 他对游朝岫道,要多去磨砺,方成大家。 如果那是最后的嘱咐教导。 王闻清对他说的是什么呢? 他说:“你要是心有不甘,就多恨恨我吧。” 王闻清看不见谢仞遥反应,他缓缓低下头颅,感觉四周之景最先从自己的感知里褪去。 紧接着的,是卫松云和游朝岫窗外的叫嚷,慢慢归于无声。 最后是谢仞遥,也远走了。 这些景啊人啊,灭世之祸后的顽固记忆,一下子就不见了。 王闻清什么都不记得了。 天地白茫茫一片,王闻清恍惚间,觉得有丝惨然月光照在了自己身上。 他抬头望去,世界一瞬又有了色彩。 他看见萧散站在不远处,身后是棵暗香浮动的桂花树。 王闻清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站在了萧散面前。 他怎么会忘了师兄的样子呢,王闻清细细瞧着萧散面容,他不是昨日才见着师兄么? 好像隔了许多年一样,王闻清兀地就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就觉得天大地大,无拘无束,好不快活。 他不要为了萧散心安,跟他说我不怨你了,他要对萧散说师兄我心悦你,他要问萧散那句没说出来,被他念想了两千多年的话是什么。 萧散也对他笑了,他上前一步,伸手,指腹略过鬓发,落到了他脸颊。 这回有花落下来了,玉树悬秋,风月成霜。 和每个结局团团圆圆的话本子里写的那样。 可自古话本里的情爱故事,相爱的两人,或多或少都有那么片刻的如胶似漆。 王闻清认真地想,他和萧散不是这样的。 此时此刻,王闻清都不知那夜里诀别中,萧散落在他眉心的微凉,是情意还是师兄之爱?是两心同还是只有他的自以为是? 但就这点如飞鸟打林梢而过的颤动,让他回忆了两千多年。 午夜梦回,他师兄温凉的指尖,无数次的,落在他眉间。 王闻清深深弯下腰去,头颅垂到了谢仞遥肩膀上,一头红发如枯萎的败草。 这衰草化成灰的最后一瞬,谢仞遥听见了他师尊最后的一声呢喃: “师兄,我们以后一起走吧。” 第75章 游朝岫和卫松云打开房门的时候, 直接愣在了那里。 谢仞遥就站在门内,离他们很近,他手指虚虚地搭在门框上, 指尖上的血, 浸湿了一小块木板。 是和他怀里仙驭的顶端,一模一样的血色。 游朝岫看到血后愣了一下, 才看到他身后的一切。 王闻清静静地躺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浸透在血泊里。 游朝岫看着这个画面,脑子像卡了壳一样,突然怎么都转不动了。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挤出了一声模糊气音,往后退了几步。 她抬头瞧了瞧天上的太阳,又低头看了看王闻清,伸手在自己胳膊上拧了一把后,又拽过卫松云,也用力在他胳膊上拧了把:“卫小二,疼吗?” 卫松云转过头看她,也呆呆的:“疼啊。” 游朝岫疑惑地抓了抓头:“那就不是梦啊, 我们是掉进幻阵里了?” 不然怎么会看见这种画面。 卫松云也看到了门口的一切,此时看着她,满脸茫茫然的:“你是不是看见师兄杀了师尊啊?” 这个杀字, 想盆冰水,一下子浇醒了游朝岫,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但因浑身不知何时开始颤抖, 这声哦说出来,瑟缩得像抖落的秋叶。 卫松云没有去安抚她, 他转过头来,去看谢仞遥。 他从来没在谢仞遥面上看过这样的神色,冰冷陌生的不像那个陪他们一路从万州秘境里走过来的师兄。 卫松云望向他没什么感情的眼,又问了一遍:“师兄,你杀了师尊啊?” 满峰顶树影簌簌摇曳,萧瑟莫名。 谢仞遥毫不避违他的目光,慢慢收回了扶着门框的手,拢袖垂目,缓缓道:“是啊。” 这声落下,卫松云心头一热,剑已经到了手中,他甚至都没发觉自己做了什么,只感受到剑劈向谢仞遥的途中,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惊悸的心跳。 一切不过电光石火之间,谢仞遥轻轻抬了抬手,下一瞬,卫松云就砰的一声砸了出去,将地上砸出了个尘土飞扬的坑。 游朝岫眼见着这一切,被吓得叫了一声,慌忙跑至坑边,就见卫松云瘫在坑底,嘴边都是血。 剑落在他手边,他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被谢仞遥这一击给打傻了。 游朝岫手忙脚乱地去扶他起来,卫松云倒也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但半边身子倚在她身上。 游朝岫红着眼眶去看谢仞遥:“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仞遥还站在那里,大半边身子被拢在屋子的阴影中,眉目清冷,过了很久,道:“你们不是看见了。” 游朝岫眼眶一热,还要说什么,袖子就被拉了拉,卫松云声音含恨:“小岫,让他走。” 游朝岫眼前模糊,也不知道在问谁:“为什么啊?” 怎么了啊,不就是最寻常的一日,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没有人回答她。 游朝岫深吸了一口气,想将眼泪狠狠抹去,但一开口,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她不甘心:“师兄,发生了什么啊?” 谢仞遥没有说话,仙驭变小成环,重回了他腕间,他慢慢地往远处走去。 路过游朝岫两人身边时,谢仞遥听到卫松云的声音:“师尊平日里对你最好了。” 谢仞遥回道:“就把师尊下葬在这里吧。” 谢仞遥穿过落琼宗一道道索桥,不知走了多远,一直到足够偏僻后,才停下脚步。 他站在杏花林里,抬头看去,见到了前面一堆堆漆黑灵旷坑。 身后似乎有轻响,谢仞遥转过身去,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唐豆子。 唐豆子年纪小,跟着谢仞遥回落琼宗后,被安排在王闻清那里一直住着。 她应当是从院子里一路跟过来的。 谢仞遥看见她在笑。 这是从素月秘境出来后,谢仞遥看见她第一回笑。 小小的女孩站在不远处,发乌黑,脸素白,薄红嘴唇勾起,看着谢仞遥,一动不动的,漆黑瞳孔里都是笑意,像张薄薄的纸片。 周围静悄悄,树影婆娑。 “你跟着我干什么呢?”谢仞遥问她,“我都不知道往哪去。” 唐豆子缓缓走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 她抬起头来,绑发的水红彩绸微晃,眸光闪动:“爹爹,疼吧?” 这话像根针,一下子戳破了谢仞遥忍着的痛,他缓缓蹲下,放到唐豆子发上的手颤抖得厉害:“你先走,好吗?”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唐豆子似乎心情极好,于是显得很听话,她不转身,一步步地倒退走远,一直到足够远了,脸上还挂着笑容。 谢仞遥一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视线里,硬撑着的劲一松,整个人往后仰,跌进了身后漆黑的矿山里。 他整个人痛得下意识蜷缩了起来,死死咬着牙,直至嘴中都是腥甜都未察觉。 那痛从识海里传来,一路过全身经脉,让谢仞遥觉得头发丝都是疼的,像是有一双大手握着他脾肺,一瞬挤压攥紧,下一瞬又撕扯至裂开,痛得他几欲窒息,连气都喘不上来。 怕是此时给他身上插上几刀,都是比这舒服的。 谢仞遥从未经历过这种疼痛,让他一时根本思考不了。他浑身颤抖,无意识地去抓矿山里漆黑废弃的灵石,坚硬灵石扎进他柔软掌心,不一会儿便鲜血淋漓。 四周没一个人,站在远方看去,他的身影几乎被漆黑矿山掩埋,除了还睁着眼,寂静地像具尸体。 直至半个时辰后,谢仞遥才在这窒息的疼痛里缓过一点神来。他不敢有丝毫的耽误,又狠狠地攥了把矿石,意识朝识海看去。 平日里风平浪静的识海,此时正一片狼藉。 小谢仞遥瑟缩躲在最角落里,正中央,天道正肆无忌惮地掠过每一寸识海。 随着它的每一次掠过,识海就像是一团水汽被蒸发,顿时多了空荡荡的一块。 不过大半个时辰,谢仞遥的识海,就已经被它“吃”了大半。 若不管,怕再有一个时辰,谢仞遥金丹灵根就会被废。 谢仞遥意识来到识海时,天道似乎感受到了他,残破的识海中,分明没人,谢仞遥却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外来情绪,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不屑。 王闻清说天道没有意识,但此时此刻,他分明感受到了天道的不屑。 这抹不屑如火苗,遽然点燃了谢仞遥心头滔天的愤怒,从他了解到真相那一刻始,就压抑着的恨与怒,顷刻之间就吞噬了他。 谢仞遥心念一动,小谢仞遥睁开了双眼,他一瞬游至到了天道旁边,伸手抓住了那抹缥缈的白。 下一瞬,谢仞遥喉头一甜,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吐出血来。 太疼了,师尊怎么不给他说,会这么疼。 他胸口一挺,随即无力地落了下去,整个人都微微抽搐痉挛着,喉头里发出了无意识地低哑嘶吼。 识海内,小谢仞遥整个灵体几近透明,他身后,支撑他的金丹飞速暗淡下去。 但小谢仞遥还在死死地抓着那缕天道。 谢仞遥咳了一声,糊满了血的喉间含糊不清:“你别想跑。” 他对天道说。 小谢仞遥眉目间都是倔意,两只小手捧着天道,竟是张开嘴,咬上了天道。 他瞳孔中掠过一抹恨意,狠狠一咬,五分之一长的天道应声而断。 谢仞遥咽下了一口血水,识海内,小谢仞遥咽下了那抹天道。 天道进到他肚子里的那瞬,谢仞遥一阵猛烈地抽搐,双耳里缓缓流出血来。 血痕划过他颈间,洇入了漆黑的矿山里。 微风吹来,掠过他软软地垂着颈,谢仞遥低垂的眼睫颤了颤,露在了一抹极淡的畅快笑意。 那截断了的天道在小谢仞遥的肚子里猛烈地冲撞,每一下都狠戾,带着能碾碎他的疼。谢仞遥咬牙拽回些稀薄的意识,控制着小谢仞遥腕间缠绕的五灵根互相松开。 顿时,火灵根像条蝌蚪,顺着经脉游进了小谢仞遥肚子里。 几乎透明的肚皮里,能看见火灵根一点点地碰上了那截天道。 火灵根和天道像混沌之初的两道气息,一点点地缠绕交融,最终化为了一个圆。 天道在内,火灵根在外,像个无比契合它的套子,将它裹得一寸不漏,乖乖地躺进了肚子里的一角。 那抹高高俯视他的不屑,带了丝愤怒。 谢仞遥眼角鼻腔流出血来,笑意又大了些。 小谢仞遥咬下了第二口。 …… 天道被小谢仞遥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谢仞遥也越来越疼,以至于忍耐到了极致,慢慢地陷入了一种混沌地眩晕。 他流血流地太多了。 王闻清昔日将整个天道困在一起,谢仞遥却不远如此,他选了条比他更难的路——既然他是五灵根,他就将天道断成无截,用五个灵根包裹,让它比在一起时弱。 天道自是不肯认伏,每一口下去,谢仞遥都会迎来一波天道的反击,第四口咬下去后,他已然是七窍流血,身体被摧残到了极致,比当初的王闻清狼狈百倍。 可越是痛,谢仞遥心情便越是酣畅淋漓,他通红的眼看着天道愈加愤怒,不由得抽搐着就笑出了声。 识海内,小谢仞遥张开嘴,手腕上最后一根水灵根也动了起来。谢仞遥勉强睁大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最后一截天道入了他的口。 似乎是前四截已经被困,最后一截便虚弱了许多,没有再挣扎,乖顺地就被小谢仞遥吞进了口中。 谢仞遥心头不由得一松。 便是这一松,那截天道猛地白光大盛,下一瞬,谢仞遥指尖皮肉尽数崩裂,血淋淋地翻出柔嫩的肉,碾在了锋利的灵石上。 不止他的手指,他全身的皮肉都在一寸寸地崩裂,像一簇簇绽开的血淋淋肉花。 “荷……”谢仞遥一哽,再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出来。 下一霎,呻/吟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呼吸不了了。 颈间仿若被一只手攥住,谢仞遥大口地喘气,却吸不进来一丁点空气。 他抽搐着,恍惚间觉得自己现在不堪到自己都看不下去,又觉得太疼,疼到他想见顾渊峙…… 谢仞遥脸埋在矿山里,双臂抱膝,单薄胸膛剧烈地起伏,又觉得见到顾渊峙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 他一个师兄,跟师弟哭算什么事?再说此时这个模样,不哭已经是最后的体面,这么一想,谢仞遥又庆幸起来了顾渊峙的不在。 窒息的一瞬千百种想法掠过,谢仞遥脑中愈发混沌,但眉目间逐渐染上更多倔强,识海内,小谢仞遥紧紧地闭着嘴,正努力将口里横中直撞地天道往肚子里咽去。 水灵根已经悬在那里蓄势待发。 谢仞遥挨着窒息,以为这是天道最后的反扑,却猝然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撕裂。 □□的疼痛已经到了尽头,这种撕裂是自灵魂深处传来。 谢仞遥忽而发现自己正在往上飘,疼痛褪下去了几分,他茫茫然地往下看,就看到了躺在灵旷里的自己。 他看到自己蜷缩在漆黑灵旷里,满脸满手的血,身上的衣裳也尽数被血染湿,连带着周身灵旷都是潮湿的。 谢仞遥看见自己痉挛颤抖着,手一下下扣着脖颈,他刚刚扣时感觉自己感觉很用力,但此时瞧上去,一眼就看出了力道的虚弱,像是挠痒痒。 而自己的眼神呆呆傻傻的。 谢仞遥越飞越高,看见那个呆傻眼神,兀地如梦初醒。 他三魂七魄分离多年,其中二魂六魄离开此方世界已久,如今天道竟想趁他虚弱,将这一魂六魄再次逼出此方世界。 谢仞遥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嘲笑。 他心中乍凉,随着离天际越近,谢仞遥只觉天道要逼走的,不但是二魂六魄,还有这些魂魄来到此方世界产生的一切记忆。 他本就不属于此方世界。 谢仞遥心中兀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所有记得他的人,都应将他忘记。 呆呆傻傻,孑然一身,这才是他的归宿。 而这回,再不会有另一个王闻清了。 谢仞遥双手扒着空气,拼命地往下坠去。 他不要这样。 然而一切已晚。 落琼宗早已化成了一粒芝麻大小,谢仞遥魂魄升入了层层叠叠的白云间。 他第一次离天如此近,谢仞遥仰头看去,脚底白云,头顶苍茫,恍若另一重世界。 他还在往上飘去。 谢仞遥没有放弃反抗,他还在拼命下去,然而不知何时,却兀地愣住了。 周围白云不见,天也不见了。 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罩着他这抹纤长单薄的魂魄。 旧世界远去了。 天地本源,就应是漆黑一片。 谢仞遥飘飘荡荡地转了一圈。 他张开指尖,并无风掠过,只碰到一片虚无。 谢仞遥忽然啊了一声,小小的,惊讶地啊了一声。 声音回荡起来,逐渐变大,最终充斥在这无边界的黑暗里,似叶落,似花开,似水流,似山崩,似哭似笑,似梵音道经,似世间万物。 没有任何人告诉他,谢仞遥突然就确定的一件事情——没有人再会记得他了。 他在的所有一切记忆都将被抹去,爱人故友,通通陌路。 这是天道真正的反抗。 第76章 谢仞遥往黑暗里走去。 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是单纯地往前走着。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抛之身后,忘了他便忘了他吧,谢仞遥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平和,以至于无悲无喜。 只要他一直往前走,也会忘了他们。 前尘往事,连带着他这个人,都一笔勾销。 谢仞遥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年,他只感觉到自己愈发的轻盈,轻到将要消散在这虚无天地间。 他不期待,也不抗拒。 就在他感觉自己将要变成这虚无的一部分时,听到了一道声音:“无牵无挂之感如何?” 这声音听不出是从哪个方位传来,只一下又一下地回荡在他耳边,带着极致的空灵,如九天梵音,让人闻之五根清净,如凡人聆听神训,自心底中升起敬仰。 谢仞遥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虔诚回道:“弟子不知。” 来路被抹去, 前路未可知,谢仞遥魂魄不全,犹如野鬼,飘飘荡荡, 不明白好,也不明白不好。 那声音哈哈笑了两声, 回道:“自古来这之人,都有不舍,那你有不舍吗?” 谢仞遥思索片刻,仰头答道:“我不舍之人,都已将我忘却,纵有不舍,也无着处,是故无不舍。” 那声音长长地哦了一声,骤然尖锐,须臾之间竟不是方才那道声音了,透着股子雌雄莫辨的妖气:“因无着处,便能不舍吗!” 谢仞遥被这一声刺得耳边嗡鸣,近乎做聋,许久缓不过来神,在这停滞中,突然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师兄。” 有人在叫他师兄。 谢仞遥心一紧,下意识地要去接住那道声音,不让他落空。 他呢喃道:“顾渊峙……” 嗡鸣声顿歇,尖锐消失,一道如清泉般平和的女声响起:“你对他不舍吗?他忘却了你,你还对他不舍吗?” 谢仞遥心头一酸,怔怔地道:“弟子不知。” “师兄!” 又有人在喊他了,是游朝岫和卫松云的声音。 “他们呢?他们亦忘却了你,你也不舍得他们吗?” “小遥。” 是道温柔的女声。 “谢道友!” 这声音便杂了许多,像沉沤珠,像贺泉,像梁磐,像他认识的所有朋友。 “仙长。” 这声音谢仞遥也熟悉,是落霞山脉外那家酒肆的老板,他四岁的女儿会拉着他的手叫他仙长哥哥,也是村子里卖布的大妈,是巷子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猪肉铺子父子…… “他们呢,他们更不记得你,你舍得他们吗?” 那声音急急相逼。 谢仞遥觉得轻盈骤然没了,这些声音中伸处了无数的手,拉着他要往来处坠去。 他们不记得他,他们还需要他。 这让他心如刀锉,又让他心安神定。 谢仞遥手背碰上额头,削薄脊背弯下去,深深地俯跪在地。 那声音却兀地转了弯:“在这里抛却一切烦恼,无挂无碍,不快活吗?” “他们算个甚,让你牵肠挂肚,让你受苦受难。我看他们死活与你何干,干脆让他们一死百死,换你个清静,让你好在这里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不死不灭。” 谢仞遥慢慢直起身子,坚定道:“弟子要回去。” 许久的寂静后,大笑声响彻在天地之间,谢仞遥感觉到有个东西落在了自己眉间,随即听到了无数道不同的声音,它们异口同声地道:“去吧,你还会来的,这里是你的归宿。” 谢仞遥猛地睁开了眼。 熟悉的疼痛折磨着他,谢仞遥掀了掀眼皮,看到了近在眼前的漆黑灵旷。 他意识沉入识海,小谢仞遥静静盘腿坐在那里,肚子里五道灵根成球形盘旋,身外的识海虽零碎不全,但终归于了平静。 他成功地将天道断成五截了。 谢仞遥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疼痛依旧没有褪去,攀附在他骨头上,时时刻刻地折磨着他。 这疼痛之外,谢仞遥却感受到了另一股子力量。 这力量不属于他,正在急速地褪去,但谢仞遥握了握掌心,就感觉这股子力量被他握在了手里。 怪不得那个师祖会说他是天道最好的容器,谢仞遥诧异地扬了扬眉,他竟然能短暂地掌握一部分天道的力量。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这道力量很快就会消失,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用一用敌人的力量了。 * 常旭又一回应付走吴林春,颇为疲惫地摁了摁额角,回了屋子,盘腿坐上了床。 他真是受不了一点这个愚蠢的掌门了,若是他是钟鼎宗掌门,定要铁血手腕,怕是不用百年,钟鼎宗就能成为修真界第一宗门。 常旭想象着自己当上掌门的风光,头疼才稍稍减了减,他摆好姿势,正要进入修炼时,却兀地愣在了当场。 他脖子上落下了一双冰凉的手。 有人藏在他身后的床里! 常旭警铃刚起,下一霎,便已意识全无。 等他再醒来时,觉得身下空荡荡的,他稍稍一回神,一刹那冷汗流了满身。 他正被人捆着手脚,挂在一处悬崖上,腰以下悬在万丈高空之上,上半身趴在悬崖边上,歪着头,脖颈间正被一只脚踩着,动弹不得。 常旭脸色发白,就要动灵力,心念一动,得不到丝毫回应,顿时意识到整个识海都被封了起来。 他自己是分神期,能这么短时间轻轻松松封住他识海的,至少也该是洞虚期的大能。 这在整个修真界,都没几个。 常旭一动都不敢动,开始疯狂回忆自己有没有得罪哪个宗门的大能,想了一圈,愈发觉得是吴林春这个孙子。 常旭心中将吴林春往上八辈都剁了一遍,开口哽咽道:“宗主,我要是做错什么事,您直说,何必这样呢?” 却不料上头传来一道冰冷陌生的声音:“顾渊峙体内邪丹的解药丹交出来。” 常旭啊了一声,顿时大冤:“前辈是不是搞错了,我不认识什么顾渊峙啊!” 他这话说完,就感到脖子上的脚力道更大了些,瞬息之间,他就又往悬崖边溜了溜。 “我,我真的不认识什么顾渊峙啊!”常旭感觉整个人速度不变地往万丈高空下滑去,吓得尿都要出来了,“前辈明鉴!” 许是这声太过撕心裂肺真情实感,最终那人留了他一个脖子在悬崖上。 谢仞遥道:“你喂了邪丹的人不是顾渊峙?” 常旭忍着脖间的痛,大气不敢喘一声,再不敢隐瞒,白着脸道:“他、他叫顾奴,不叫什么顾渊峙啊。” 谢仞遥静了片刻,袖子底下的手握了起来。 常旭感觉脖子都要断了,脚尖死命抵上了悬崖壁,终换了点喘气的机会,听到那恶魔一样的声音道:“就是他,解药丹。” 此时他为鱼肉,这人又是手段残忍心狠手辣,听他话这里面门门道道的他都清楚。 常旭眼珠一转,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做无谓的反抗。 他极为狗腿地道:“不过一个解药丹,前辈一句话的事情,我和顾奴也不过是开个玩笑。” 他喘了口气,维持笑容:“劳烦前辈将我手解开,解药丹就在储物戒里,我这就拿给您。” 捆着手的绳子终于松开了,常旭褪下储物戒,拼命将它举高,就感到踩着他的人俯下身来,拿走了戒指。 谢仞遥没那么多耐心,灵力过处,一个分神期的储物戒顿时四分五裂,戒指里的东西全都掉在了悬崖边。 “哪个?” “就是那个青瓷小瓶里,”常旭不敢诓骗,“只有一个青瓷小瓶,好找得很。” 他说完,就觉脖间力道一松,还没来得及高兴,那脚就落在了他肩膀上,紧接着狠狠一踢。 失重的感觉传来,常旭大叫一声,生死之间鲤鱼打挺一样的死命往前一够,终于在离开人世之前,一只手抓住了悬崖边。 等他吭哧吭哧地爬上来后,只看见了储物戒的碎片和一地的物品。 青瓷小瓶和那个神秘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 青瓷小瓶在掌心里都捂热了,谢仞遥站在顾渊峙门外,还是没有推门进去。 风都静悄悄的,他攥了攥青瓷小瓶,瓶身磨破了他掌心里薄薄的血痂,谢仞遥深吸了口气,手掌覆上了门扉。 想到了什么似的,只一瞬,他就收回了手,谢仞遥有点慌地给自己施了一个净身诀,还不放心似的,他又转身,朝院子里的水缸处走去。 水缸里装满了水,借着明亮的月光,谢仞遥将自己鬓边的乱发规整好。 可他伸手只理了一下,就呆怔在了那里。 下一瞬,灵力荡出,空中出现了一面铜镜。 谢仞遥抬头望去,清晰镜面中映出的面容一如往常,只因无时无刻都在的疼痛而显得有些苍白。 但耳边颈边,一片雪白凌乱。 月光照下来,渡在雪白发丝上,像晨曦叶微湿,染了层皎洁银光。 半晌后,镜子消失,谢仞遥伸手,冰凉指尖搅乱水面,里面面容顿然扭曲。 等他站到顾渊峙身前时,才将手上的水给擦干。 顾渊峙盘腿坐在床上,应当是在修炼,却因谢仞遥的施诀,陷入了深睡,闭着双眸,感知不到一切外界的存在。 谢仞遥俯身,将装着解药丹的青瓷小瓶放在了顾渊峙手里。 他手指碰到顾渊峙掌心的那瞬,顾渊峙的手突然颤了颤,一下子攥紧,握住了他的手。 外头有风,吹得门扉轻晃,吱呀声动荡不息。 房间里无光,谢仞遥冰凉一片的手在他掌心里被慢慢捂暖。 直到谢仞遥觉得心尖都被烫得泛酸后,他慢慢的,慢慢地抽出手来。 谢仞遥直起腰,雪白的发拂过顾渊峙抓握的手。 他低声道:“顾渊峙,不用来找我啦。” 第77章 晨钟第七下传来的时候, 月悟睁开了眼。 钟声自远处的大雄宝殿传来,一路拂过苍翠树林,到耳边时便添了份缥缈。 月悟放低了声音, 似是怕破了这晨曦寂静:“师父, 时辰到了。” 他前面坐着个老僧,瘦如竹柏,微微耸着肩,正是月悟的师父,定禅寺的方丈常念,法号净思。 净思缓缓睁开了眸,道:“贵客不喜人多,月悟,就你跟着我去罢。” 月悟便跟在他身后, 朝侧门走去。 定禅寺虽身为“一山一寺带三宗”里的唯一佛修宗门, 但平日里和其他普通寺庙一样, 广开庙门接待香客。 按理这样的贵客来,应闭门一日,但这位来客不喜动静大, 定禅寺到底没闭大门,只清了一个侧门。 此时月悟跟着师父从小路走向侧门,除了树影斑驳,一路上再无一人。 两人一直行至侧门外一里处,停下了脚步。 前方有人。 月悟站在净思身后,屏息朝来人看去。 定禅寺侧门外,是条再平常不过的土路, 连青石板都未铺,路两旁树影绵密, 杂石横行。 此时他前方一块半人高的嶙峋痩石旁,正站着一个人。 那是道纤长挺拔的身影。 月悟一眼望过去的时候,没见着贵客长什么模样——他通身罩了件宽大的黑袍。 黑袍帽檐低垂,遮住了他眉眼,下半张脸又隐在袍子的阴影中,藏得严严实实。 他通身并无装饰,一眼望过去,只腰间滴溜溜地坠了块玉。 杏花样式,晶莹剔透,瞧着不是凡品。 就这么扫一眼的时间,那人就抬手,摘掉了袍帽。 月悟骤然满目霜雪。 光影交错的葱绿下,来客竟是一头白发。 那霜似的发被他松松在脑后挽了个太极髻,有丰盈得收不住的发乱在耳边鬓边,却因他那张脸,倒成了令人移不开目光的风致。 月悟未曾想到落琼宗的宗主这么年轻,又长得这么不像一位宗主。 没有身居高位之人给人的第一印象该是纯粹到令人失语的美。 他状态应当不是很好,月悟能瞧见他苍白面色,唇色也不过一点嫣红,但这未曾折损他半分美,日光透过树影停驻在他眼梢颊边,被揉碎折进了他眸中,让他堪堪融在这光影里一般,明暗之间,没有繁竹,偏生秀骨。 月悟怔了一瞬,来客的视线稍移,便看向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月悟连忙垂下眸,不敢再细看。 他听到师父迎了上去:“本以为宗主三日前来,没想到此时才到。” 淡淡却清润的声音回道:“在给我师尊守灵。” 贵客听声音是个性子冷的人,月悟正垂首听得专注,却有道脚步声停到了他面前。 月悟视线中突然多出了一只手,修长纤细,指骨莹润,中指上戴了一个苍绿的玉环,应当是储物戒,似滴欲坠泪珠,衬得他的白不再泛泛单薄,独一无二的鲜活起来。 那指尖中,捏着一颗绿檀佛珠。 月悟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夺目的白便从自己眼前消失了,清润声音在他很近的地方响起:“你瞧瞧,是你的么?” 月悟将绿檀佛珠在手中盘了两下,竟是他佛串丢了的那颗佛珠。 月悟不免心惊:“是小僧的。” 谢仞遥嗯了一声,声音很淡:“可以凭此,在贵寺讨个清静吗?” * 定禅寺最北面深处的禅房里,住下了一个人。 这禅房所在的小庭院被净思方丈下了命令,寻常小僧不得靠近,唯有方丈的亲传弟子月悟,每十日都会过去一趟。 月悟过去,是为念经。 定禅寺每日卯时开静敲晨钟,晨钟敲到第七下的时候,月悟推开院子的门,就能看到谢仞遥准时坐在禅房门前的屋檐下。 雪发乌眸,安安静静的,听见响抬眸望过来,像棵已经攀附在这里了一万年的野枝。 他身侧有个空余的蒲团,月悟过去盘腿坐下,谢仞遥安静地在他对面跪坐好。 两人没有多余寒暄,月悟双手合十,掌间长长的绿檀佛珠串轻晃,他简单颔首,便开口道:“善知识,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佛经掺着灵力,慢慢将谢仞遥包围,天光还不甚明亮,昨夜的雨从檐上一滴一滴地砸下来,伴着远处传来的袅袅晨钟声。 谢仞遥单薄身姿,微微垂首闭眸,神色比任何一个香客都虔诚。 一个时辰后,裹着谢仞遥的灵力散去,月悟停了念经,如往常一样,问了句:“感觉好点了么?” 谢仞遥睁开眼,面色虽无变化,但那股子虔诚顿然烟消云散,他看向月悟,也和往常一样,平静道:“没有。” 体内还是翻山倒海的疼,一下下拉扯着他的五脏六腑,识海内,小谢仞遥肚子里,五团灵根正翻腾冲撞不休。 感受到谢仞遥的窥探,那灵根静了一下,下一瞬,一股冷蔑的嘲笑就自他心底升起。 谢仞遥喉头一热,不可遏制的愤怒一下直冲上脑,紧随着的杀意让他眉目愈发森然,放在大腿上的手猛地攥紧,谢仞遥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拼命将这股被轻易勾起的愤怒压下去。 月悟见他面色微变,一扬手,自手掌里垂下的佛串落到了他眉间。 冰凉佛串夹着绿檀特有的香气,浸入他体内,令人心静的诵经声又响起,一刻钟后,谢仞遥那股愤怒才慢慢消散。 他睁开眼,看见月悟眼中似有关心,冷静解释道:“疼痛可以忍,只怕情绪令我控制不住自己。” 天道已经和在王闻清体内时的不一样了,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可以确定,这被困的两千多年,这部分天道和王闻清不分你我,怕是已然生出了人性。 此时它再和自己融为一体,人性驱使,必然会反击挣扎。 远处飞鸟掠过树梢,谢仞遥垂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他作为一个容器,只困着天道已经不够了,他还要坚守,坚守在一次次被它勾起的情绪里,不变成一个任它趋势的杀人疯子。 这事千百年来无人做过,天地之间找不到任何经验,谢仞遥身前身后茫茫,只能自己一点点摸索。 月悟听了他的话,静默片刻,叹了口气。 这位落琼宗的年轻宗主来之时,月悟还以为落琼宗开宗后要重回修真界,定禅寺不过是他拜访的第一站。 可当他说出自己的来意时,月悟握着掌心里失而复得的绿檀佛珠,第一感觉是荒谬。 人的身体里,怎会多出一个无时无刻想要杀死自己的灵魂? 他读过的佛经里未曾提过。 可净思却很高兴地笑了,他声音苍老平和:“小寺北面有个禅房,鲜少有人打扰,宗主不嫌弃,就住那里吧,我会让月悟给你念经消杀意。” 月悟叹完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也许是我修为尚浅。” 可这样最简单的念经消孽,纵然是他师父来,结果也便是如此了。 “不是你的问题,”谢仞遥平静道,“我会自己想其他办法。” 山中多雨,不知何时又淋淋漓漓起来,不消一会儿,天地间就云雾蒸腾,清冽地浇湿了叠叠浓稠到望不见尽头的绿。 月悟望了望着自屋檐流下的雨帘,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站起身来:“我十日后再来。 ” 谢仞遥也站起身来,双手合十,给他行了一记佛礼:“多谢。” 他面上还是连细微的表情都无,事实上他眼角圆润,应当很适合笑,但月悟却从未见他笑过。 他听经时虔诚,告别时用佛礼,但月悟却并不觉得他对佛有崇敬之情,只觉得眼前的人像把拉到了极致却找不见敌人的弓弦,表面安然,内里一腔恨意无处宣泄。 月悟目光掠过他从颈边垂落的白发,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宗主拜托我留意五大陆的大事,近来却有一件。” 谢仞遥抬眸看过来。 月悟道:“钟鼎宗有一弟子叛逃,弟子叛逃古来都有,只不过这弟子似乎有龙的血脉,因而在五大陆闹得沸沸扬扬。 ” 月悟看到谢仞遥眼睫似乎颤了颤,问道:“他是不是叫顾…顾奴?” 月悟摇头:“他说他叫顾渊峙。” 谢仞遥许久没有说话,眉目间有了丝罕见的茫然,雨吓得愈发急,半晌后他道:“我要等的不是这件事。” 他要等的,是大事,大到一出,整个修真界都会为之震动。 这事和定禅寺没什么干系,月悟也只是一提,见谢仞遥不在意,他颔了颔首便要走。 撑伞走了两步,月悟兀地转身,隔着雨帘说了句:“宗主今日未穿白衣。” 谢仞遥怔了下,轻声回道:“我师尊守孝期已过。” 岁月滚滚向前,不会为谁的生死驻足,距王闻清死那日,已经三年过去了。 * 谢仞遥给月悟说过他要等一件大事,大到修真界没有谁会不关心,月悟一直不知他为何会如此笃信,直到有个消息如离弦之箭,一下子飞遍了整个修真界。 月悟到谢仞遥院子时,又见到了那身黑袍。 他眉眼连着一头白发重新隐在了黑袍之中,如寻常一般站在檐下,见到月悟时,第一句话是:“我要走了。” 月悟手中佛珠铮然作响,他停下,额边薄汗乍凉一片:“你都听说了。” 谢仞遥点了点头。 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先知道这个消息——日月同辉,天道机缘现于金屏山。 他和天道的正式交手,由天道先下出第一个棋子。 天道机缘,谁人能得,无益于一步登天,纵然不想称霸世间,但谁敢说,自己将来现在,都没有想留住或挽回的人呢? 亲人朋友,恩重如山,露水情缘。 天道机缘,能让一个人死而复生,都是有可能的。 谁会不出手争抢? 月悟道:“岐山的许明秀,昨日已下山,往金屏山赶去了。” 许明秀百年前逼上莲峰宗,一剑诛杀莲峰宗宗主,凭一斩成为山河风云榜第二,却在名声最盛时骤然消失,百年来避世岐山。 这次连他都重新出世了。 谢仞遥道:“金屏山将天道机缘作为论道会奖品,他是去参加论道会去了。” 论道会五十年一次,由一山一寺带三宗轮流主持,向修真界所有宗门敞开,每个宗门可派出三名弟子参加,前十名均有奖。 往届大多是罕见灵丹,或珍贵灵器。 今年魁首的奖品,是天道机缘。 月悟叹了一声:“金屏山好大气。” 谢仞遥朝他走了走,自袖中掏出了一个信封:“听说你和金屏山的首席沉沤珠是好友?” 月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下后道:“我们年少便相识。” 谢仞遥将信封递给了他:“我前段日子给沉沤珠写了封信,信里内容和这封一样,你可以看看。” 月悟接了信,没有说什么,突然问道:“谢宗主不回来了吗?” 谢仞遥声音还是很淡:“是。” 敌人出了第一剑,他要去握紧手中剑,接招了。 * 金屏山是平沙大陆第一大宗门,其桃花之景冠绝五大陆,这届论道会正好赶在三月开,谢仞遥一路过来,正逢桃花满路,天地一片粉白,连屋里都充斥着清雅的香气。 他到的时日不算早,论道会后天就正式开始了,五大陆数万宗门,光参加的弟子都要近十万人,纵然金屏山地广,但此时也只能被挤得水泄不通。 谢仞遥站在金屏山下的金屏镇镇口,又将袍帽往下拉了拉,便要去排进镇的队伍。 变故便是在此时陡生。 远处来了一队人,似乎是大宗门,队伍庞大,一路大摇大摆地往镇门走来。 其中甚至还有一个肩舆,前后四个人抬着,被拥簇在最中间。 镇口处不但有修者,还有不少凡人,见了这等声势浩大的大宗门弟子,纷纷四散让出道来。 谢仞遥挤在人群中,扶了一个跑散的小女孩,将她交给了自己娘亲,因而便慢了一步。 他也不慌,正要动灵力,后颈却是一凉,紧接着心中便是警铃大作——他被人盯上了! 谢仞遥来不及防备,甚至没看清盯上自己的人是谁,下一瞬,他腰间就多出了一双手。 这手一捞,谢仞遥结结实实的,掉进了一个宽阔结实的怀抱里。 第78章 谢仞遥额头撞上了他肩膀。 腰间的手勒得紧, 失而复得一样的紧紧抱住,谢仞遥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头顶呼吸的急促。 谢仞遥下意识地抬手攥住了他腰侧的衣裳。 这个怀抱他太熟悉了。 熟悉到他曾无数次被这么抱过,熟悉到这双手曾被他允许着,触摸他身上任何一个地方。 但谢仞遥攥住他腰侧的手一紧,却是狠狠地往后一推。 顾渊峙被他推得松开了搂着的胳膊,手往下一滑,就要去握他手腕。谢仞遥自然不愿意让他握住,他手肘一抬,劈向了顾渊峙伸来的手。 人群熙攘,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方小小的角落,唯有不远处停下的钟鼎宗弟子们。 他们簇拥着的肩辇上,一个人正饶有兴致地看过来。 他年纪很轻, 堂而皇之地坐在上面, 周围钟鼎宗弟子们却都神色如常, 好像他本就该这样。 他也没有穿落琼宗的弟子服,反而是穿了一身青软衣衫,长到腰际的长发被莲花冠束着,眉眼精致温和,便是没有表情,漆黑眼眸也似挂着笑意,让人忍不住亲近。 他视线此时正落在谢仞遥身上,眉目宁静,看得认真。 谢仞遥来不及去察觉他窥探的目光,因为他发现顾渊峙根本就不是来握他手的,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黑袍的帽子已经被顾渊峙掀掉了。 两人短暂的交锋落下帷幕,谢仞遥僵了一下,抬头望了过去。 顾渊峙先看到了那头刺眼的霜白。 他反复朦胧的梦里,拼命要抓住的人,有一头很软的乌发。 霜白头发的主人抬眸,顾渊峙就撞入了一双很冷淡的眸。 美到极致的脸上,是冰冷的神色,望向他的漆黑眼瞳里,陌生到没有一丝感情。 顾渊峙刹那间恍神,张了张唇,想叫些什么,却什么都叫不出来。 他全都忘了,任凭自己想怎么抓住,但就是不可挽回的忘了。 “你干什么呢?敢这么对我们宗…宗门弟子!”便在他恍神的这片刻,一道女声凶狠的斜插了进来,顷刻之间,一群佩剑的修者就将谢仞遥呼啦啦地围了起来。 白棠站在队伍最前头,一身折雪袍,头戴杏花冠,长剑横在身前,眯着眼觑了顾渊峙一眼:“你是哪家宗门的弟子?当我们落琼宗没人了,大街上对着我们的弟子动手动脚!” “原来是落琼宗的道友们,真是久仰,”一道温和的声音自顾渊峙身旁响起,“我们是钟鼎宗弟子。” 白棠脸绷得紧紧的,视线从顾渊峙身上滑到突然出现在他身旁的青衫青年身上,收了长剑,哼了一声:“落琼宗,白棠。” 这意思是让他们报上名来。 “他叫顾渊峙。”青年弯着眼,熟稔地站到他身边。 他视线从中间谢仞遥脸上一掠而过,脾气很好的模样:“小修沉遥,师从鸿元仙尊。” 听到顾渊峙的名字时,白棠扬了扬眉,待听到了鸿元仙尊这四个字后,脸色大变。 她这些年可是把当世修真界情况摸了个遍——鸿元仙尊,洞虚期,钟鼎宗避世的老祖。 洞虚期的大能,修真界不超过十个。 白棠眼珠一转,看向了谢仞遥。 这已经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了。 谢仞遥戴上帽子,将一头白发遮住,声音很淡:“走吧。” 他从头至尾没再看顾渊峙一眼,白棠拿鼻子朝顾渊峙哼了一声后,也便和其他落琼宗弟子一起跟在谢仞遥身后,慢慢地走远了。 “怎么,”沉遥注视着他们走远,笑意更大了些,歪头看向顾渊峙,“这是你要找的那人?” 等看不见谢仞遥背影了,顾渊峙收回目光,没有回答沉遥的问题,只是道:“当初说好,我送你安全到达,钟鼎宗承诺我一个参赛名额,金屏山已到,接下来分道扬镳。” “那是自然,”沉遥笑盈盈的,眼波流转间又道,“他是落琼宗弟子,方才什么话都不说,看上去脾气也很不好的样子。” “顾渊峙,”沉遥上前一步,微微仰脸,这是他最好看最柔和的角度,“你陪我逛逛,我帮你打听打听?” “打听,有必要打听吗?”白棠白了身旁的小师弟一眼,“你没听他刚才说的,他是鸿元仙尊的亲传弟子,有这层身份在,谁敢惹他啊?难不成你还想套麻袋揍他一顿。” 谢仞遥一路跟着他们走过来,闻言到底说了句:“不必。” 白棠顿时眉开眼笑,她虽与宗主不熟,宗主看上去又是个冷性子的,但白棠就是莫名亲近他。 她凑过去,笑嘻嘻问道:“宗主,我们安排好了,等论道会正式开始后,镇外没有限制,但金屏镇内一个宗门只能留三个参赛的弟子和两个陪同,您就是落琼宗陪同之一,名叫谢言。” 天道机缘必定是假,谢仞遥这回来不打算以落琼宗宗主的身份出现,他要蛰伏在暗处,看看天道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因此才有了白棠这番话。 谢仞遥颔首:“多谢安排,费心了。” “哎呀不是我,”白棠笑着摆了摆手,“是李仪安排的,宗主游历五大陆这二十年,都是李仪在安排咱们宗内大小事物,他也是这趟论道会的另一个陪同。” “喏,就是他。” 落琼宗被安排的落脚处里镇门口不远,他们这么说这话间,已经到了住处。 李仪就站在院门口,已经等候多时,身旁还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是唐豆子。 见到谢仞遥,唐豆子直奔他而来,抓住他衣袖,眉眼一弯:“爹爹。” 谢仞遥顿了一下,没说什么。 李仪倒如往常一样的礼数周全,恭敬道:“见过宗主。” 谢仞遥嗯了一声,道:“我们进去说。” 进了院子后,顿时有弟子布下隔音阵。 方才路上的热闹气氛一瞬消失,白棠率先忍不住:“宗主,这回的天道机缘,是阴谋吗?” 这回过来的,都是经历过灭世之祸的弟子,听她这么问,也纷纷望向谢仞遥。 谢仞遥独自一人站在一头,迎上他们所有人的目光,看见了许多担忧和恐惧。 这些人,在灭世之祸将来的恐惧中出生,在最好的年华被困于锁灵阵两千年,侥幸活下来后,又要费劲辛苦去适应如今对他们来说全然陌生的世道。 今日的日头很好,坦荡荡照进院子,照得桃花一片热烈,团团的花影斑驳。 外头人无忧无虑的日子,这些人好像一天都没有过过,挨过一关生死,尚未喘息,头顶又悬长剑。 年轻的宗主将帽子摘下来,又把因为疼痛拢在长袖里的手伸出来,温声道:“是天道。” 院内鸦雀无声,有几个胆小的弟子,一下子红了眼眶。 但他们紧接着听见了谢仞遥继续道:“但是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和天道交过一次手了。” 李仪和白棠站在最前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斑驳光影照在瘦削身影上,年轻的宗主声音并不多么慷慨激昂。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结果就是,如今天道残缺,再也不可能和当时灭世之祸一样了。” 满院的鸦雀无声,听到这话的人均心中剧震,天道机缘压在他们身上的恐惧被谢仞遥一瞬挪走,所有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而谢仞遥静了一下,似乎在想着怎么说,半晌后才斟酌着开口:“天道自身受损,才有了这回的机缘作为试探。它并非就这么败了,但不管怎样,再也不会有下一个灭世之祸了。” 年轻的宗主承诺道:“我向大家保证。” 识海之内,五团灵根轻颤。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都能搞定,如果有需要,我会向大家开口,但是,绝不会再让你们陷入危险境地。” 谢仞遥说道此处,兀地弯了弯眼。 很淡很薄的笑,如石子打静湖,倏一下便隐了。 他道:“金屏山很美,有很多好玩的去处,也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日子是美好热闹的,这回论道会,大家只用吃酒论剑,游山玩水,其余一切,有我操心。” 一瞬寂静后,落琼宗弟子们的声音响彻小院:“宗主万岁!” 等他们乌泱泱地散去后,谢仞遥留下了李仪,问道:“游招娣和卫小二,这回怎么没有来?” 他去了定禅寺后,对宗门其他人说是去游历,其中实情,只告诉了李仪一人。 这些年李仪来信,也大多只说宗门事务,鲜少提及游朝岫和卫松云。 李仪想了想,道:“游师妹当初救了一个散修,等那散修病好后,她便和那散修去游历五大陆了,前些日子来信说他二人如今正在倒云端探索一个秘境,倒也无事。” “至于卫师弟嘛……”李仪道,“宗主去了定禅寺后,他就离开宗门了,这二十年来,没有消息,也没有回信。” 谢仞遥静了片刻后,道:“我知道了。” 李仪虽然不知道谢仞遥为何他问这两人,但感觉他心情不太好,便笑道:“金屏山给我们宗门安排的住处大,我给宗主单独安排了一个院子,宗主现在去看看?” 李仪给安排的住处很好,是个单独的院子,和其他落琼宗弟子的休息处隔了一个后院,等李仪走后,只剩红墙黛瓦,极为僻静。 院子巴掌大,谢仞遥转了一圈,走到了院子角落里的一张躺椅旁。 他伸手轻轻一推,躺椅就吱呀吱呀地晃了起来。 谢仞遥静静看着它晃了一会儿后,抬头看了看,四周砖墙高耸,瞧不见一个人。 他给躺椅施了一个精神诀,静静地坐了上去。 就在谢仞遥刚刚坐上躺椅时,听见了头顶传来一声轻咳。他猛地站了起来,抬头望过去,就瞧见方才还无人的墙上,此时正垂着一双长腿。 顾渊峙坐在墙头,低头看过来,他五官愈发地凌厉,眉眼间再没了少时的稚嫩,宽肩长腿,是个真真正正的雄伟男子了。 但谢仞遥已经确定,他不记得自己了。 那他找来干什么? 见谢仞遥看过来,顾渊峙撑着墙的手指尖敲了敲,道:“我常常梦见你。” 他顿了下,眉间突然染上笑意,很认真地问道:“你是我娘子吗?” 第79章 顾渊峙自那日被谢仞遥骂了滚后, 就再也没见过谢仞遥了。 院子被谢仞遥设了阵,他无法进去,从正门拜访的话, 只能见到李仪那张永远只有一个笑脸模样的脸:“论道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道友是钟鼎宗弟子,日日来我们落琼宗的住处, 怕有些不妥吧?” 事实上,顾渊峙也并不和钟鼎宗的人住在一起。 他只是为了拿到一个钟鼎宗参加论道会的弟子名额。 就这么,一直到了论道会大典如期举行。 金屏山主山广场上,钟鼎宗因同为当世五大宗门之一,被安排在了前排最好的位置上,左边便是岐山弟子。 顾渊峙大大咧咧地坐在当中最好的位置上。 他依旧没有穿钟鼎宗的弟子宗服,一身玄色长袍, 衣摆广袖上金色流云暗纹流动。 他周围的钟鼎宗弟子不时看向他, 眼中有不忿, 但更多的是惧怕。 顾渊峙浑然不在意,以手支颐,看向右边。 沉遥来时,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顾渊峙挺拔的背影。 他顿了顿,将鬓边乱了的发理好,笑着上前,坐到了顾渊峙左边的空位上,向他温声解释道:“我代师尊拜访了一下金屏山宗主,这才来晚了些。” 顾渊峙没理会他,还是再看向右边。 右边的席位上,是一群穿着银鱼白弟子服的年轻修者,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样街上不超十文钱就能买到的小吃,各个笑容灿烂,仿佛来得不是论道会大殿,是大型踏青现场。 沉遥也随着顾渊峙的目光看了过去,依然笑盈盈的:“我打听了一下昨日落琼宗的那个白头发弟子,他叫谢言。” 沉遥在言字上加重了语气。 顾渊峙坐直了身子,对右边其中一个高马尾的女修道:“这果子不能直接吃,要掰开外头褐色的壳,里面才是能吃的果实。” 白棠警惕地回头,看了顾渊峙两眼。 穿得花枝招展的,也不知道给谁看。 她眼珠一转,勾起嘴角,标准的李仪式落琼宗微笑,客气道:“谢谢这位道友。” “不客气,”顾渊峙也一笑,“你们那位陪同的小弟子呢,怎么没见他来?” 白棠笑意更大了些,停了一会儿,悠悠道:“不告诉你。” 她这么说完,就见对面顾渊峙眉眼一压,笑容突然淡了下去,他没了笑,五官的锋利也就凸显了出来,没什么笑意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 白棠没想到他会变脸这么快,被他这样吓得寒毛乍立,她打了个寒颤,延迟般地想起了这些年修真界对顾渊峙的评价。 喜怒无常,杀人无数。 他藏在钟鼎宗外的十万大山里,掌握着一个只听命于他的军团,任何想窥探他是不是龙的人,都被他斩首,一大串头颅串成线,成排成排地挂在了十万大山外。 白棠握紧了手中吃的,不敢在戏弄他,忙忙转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宗主倒了八辈子血霉被他盯上,太可怕了。 * 谢仞遥跟在前方带路的女修身后,一路穿过桃花窄径,过了一处石洞后,眼前之景骤然开朗。 不远处的石桌旁,有个女人站起身来,笑道:“可算盼来了!” 谢仞遥看见她,不由地愣了一下。 眼前的女子,一身皮肤比寻常人黑了许多。 偏她穿了一身粉色软甲,勾勒出了结实的肌肉线条,甲身上铺满了闪烁的细粉,阳光一照,满身刀剑森然寒光。 她也非寻常女子一样一头长发及腰,那发被她一刀剪到了肩膀上,就随意地披着,衬得五官狭长,眼光一扫,让人抬不起头的逼人气势。 只左耳耳垂一点白玉,折射出清润的光,是冷硬线条中的唯一柔软。 金屏山地位仅次于宗主流玉仙尊柳无穷的长老,花不尽,沉沤珠的师尊。 花不尽看见谢仞遥,也是愣了一愣。 但她随即调整好了自己,胳膊一抬,做了个请的姿势:“谢宗主这里坐。” 谢仞遥坐到了石桌对面。 两人之间的石桌上,正摊着一封信——正是前段日子,谢仞遥给沉沤珠写的那封信。 周遭都已布好阵,花不尽开门见山地道:“谢宗主,你的信我和宗主都已经看了。” 她道:“但我们都不信。” 这在谢仞遥意料之中:“若非我亲眼看过,也不会相信灭世之祸是这般样子。” 他抬眸:“但金屏山并没有独占天道机缘,还是将它拿出来,当作了论道会的奖品。” 花不尽伸手,给谢仞遥倒了杯酒,桃花酒氲氤在琉璃盏里,她问:“谢宗主给哪些宗门写了同样的信?” 谢仞遥没有碰酒盏:“金屏山能否让我看一看天道机缘?” 良久的沉默。 花不尽看着对面的青年,他安静地与自己对视,漆黑眼瞳里没有丝毫退让。 花不尽哈哈大笑了两声:“谢宗主,我们金屏山已经将天道机缘当作钩子抛出去了,但总不能钩子我们金屏山放,收钩也要我们金屏山收吧?” 谢仞遥声音平静:“我来收。” “好!”花不尽有些欣赏这个过分漂亮的年轻人了,“既然谢宗主这么说,金屏山就等着看你拿来的证据了。” 突然,一阵喧嚣声从远方滚滚而来,谢仞遥望向声音的来处,听见花不尽笑道:“论道会大典开始了。” 谢仞遥静静听着数十万人传来的欢呼声:“花长老,如果可以,多派些人手吧。” “这本就是我们金屏山分内事,自然会让大家安全地来,安全地走,”花不尽道,“谢宗主,你既然提醒我了,我便也多说一句,不管你给多少个宗门写过信,但只要没有证据,这样的事,不会有一个宗门信。” “但若有证据,”花不尽看向他,“我们宗主说,金屏山,站在天下人这一方。” 金屏山宗主柳无穷视线一扫,落到了钟鼎宗的席位上,她侧首低声道:“那个穿青衣,安安静静的,就是鸿元仙尊的亲传弟子,叫沉遥。” 她要主持整个大典,此时正站在高台上,说话行事均不方便,沉沤珠便稍稍来前一步,紧贴着她后背道:“我记得了。” 沉沤珠也是盛装,她眼尾处今日点了斜红,像撒了把火烧云在眉梢眼角,明明容易艳俗,偏她年轻气盛,流转间明媚的让人接不住。 这样的眼波在沈遥身上转了两圈,沉沤珠上前一步,挽上了柳无穷胳膊,亲昵道:“小姨,我觉得这人眼熟呢。” “放肆,”柳无穷一僵,淡雅眉峰蹙起,将胳膊上少女染着丹蔻的手扒开,“鸿元仙尊这个弟子自小没离开过他身边,他方才来拜会我时,也没提起过你,你是怎么认识的他?” “我不认识他,”沉沤珠柳眉弯弯,“青软衣衫,莲花冠,在顾渊峙身边安安静静的……” 她细白手指绞着头发,歪头想了会儿:“像我的一个朋友。” 柳无穷转头看了她一眼:“哪个朋友?”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沉沤珠视线看向沉遥,眉目间冷意一闪而过,“我忘了。” 沉遥的视线与沈沤珠一擦而过,面不改色地收了回来,他声音温和:“顾渊峙,你和沈沤珠,是在素月秘境认识的?” 他不提素月秘境就算了,一提素月秘境,顾渊峙放在腿上的手猛地就攥了起来。 他在素月秘境的记忆,回想起来,应当是顺理成章,毫无纰漏地——入秘境后和钟鼎宗弟子分开,遇到沉沤珠一行人,与其相识结伴,但无奈没寻到什么机缘,最后平安出了秘境。 但不该是这样的。 他为什么要和钟鼎宗弟子分开?为什么会愿意和沈沤珠一行人一起行动? 为什么没有梦里那个人。 沉遥见他面色不虞,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温温柔柔地改了话头:“等会儿大典散了,你准备去哪?论道会明天才正式开始呢,今天钟鼎宗无关的弟子就要回宗门了,有个送行宴,你若无聊,不如跟着我去玩……” 他话没说完,顾渊峙就起了身。 望着顾渊峙远去的背影,沉遥静静地看了许久,面上还是那幅温和的笑意,但广袖里的手,慢慢攥紧。 * 谢仞遥回到住处时,论道会大典还没结束,他一路穿过寂静的院落,到了自己院子门口后,站在了那里。 他的院门口,正站着一个人。 顾渊峙斜倚在门框上,微微垂着头,怀里抱了坛未开封的酒,听到动静后,抬头望了过来。 他视线落到谢仞遥身上,眸中是毫不遮掩的,带着侵/占意味的窥探。 谢仞遥以往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目光,顾渊峙瞧向他的目光永远都是带着笑的,那里面的欢喜遮都遮不住,所有可能吓到谢仞遥的占有与欲/望,都被他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了师弟该有的克制下。 没了这层身份,成为陌生人后,所有的伪装烟消云散。 谢仞遥被他看得一时竟不敢上前。 于是顾渊峙先走了过来。 他细细打量着谢仞遥,语气却正经:“我这回来,可是说正事的。” 谢仞遥微微垂眸,避开他目光:“什么正事?” “这个,”顾渊峙转身,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指了指院子,“你在这里设了阵,陌生人都没法靠近…” 他突然转头,伸手一勾,谢仞遥头上的袍帽顿时被掀掉,露出了完整的脸。顾渊峙视线掠过他低垂的纤浓眼睫,抱着酒坛的指头蜷了蜷:“你有没有想过,住在隔壁的我,与你只有一墙之隔,一小半的院子都因为在你这阵里不能靠近,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谢仞遥猛地被他掀掉帽子,震惊地望向他,就听到他住在了自己隔壁,不由地睁大了眼:“钟鼎宗弟子不是住在镇南?” “对啊,”顾渊峙弯了弯眼,低头看向他,“但我和他们不住在一起,我就喜欢住在你隔壁的院子。” 谢仞遥被他无赖得说不出话。 顾渊峙心情似乎很好,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坛:“这事自然也好商量,让我进去,我们边喝边聊?” 谢仞遥下意识地反驳他:“我不喜欢喝酒。” 顾渊峙眉眼弯得更厉害了,他轻声道:“好巧啊,我娘子也不喜欢喝酒。” 第80章 谢仞遥没想到他在这里等着自己,一时被他噎得无言。 他看向顾渊峙,顾渊峙还是笑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以往顾渊峙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总是这样的, 谢仞遥每回回望过去, 总觉得他像小狗,柔软的, 坦诚的,让人心软。 谢仞遥被他这样看着时,往往说不出半点违心和拒绝的话来。 他心中刚有一霎那的松动,下一瞬,识海内的五团灵根便开始微,一股窥探之意自他心底升来。 许是他心神因顾渊峙产生了太大的波动,这股子窥探的意味异常强烈。 天道与他是为一体,此时借着他的眼,直直朝顾渊峙打量过去。 谢仞遥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顾渊峙见他一直不说话,本想上前,不料谢仞遥这么一退,让他也不敢再动。 顾渊峙看着谢仞遥重新戴上了袍帽,遮住了自己眉眼。从他的视线看去,只能瞧见一截莹白的下巴。 他听见谢仞遥说:“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那声音淬了雪一样的冰冷:“我与你既不认识, 也无关联, 你上来便对我搂搂抱抱胡言乱语。你自己不嫌下贱,我也觉得恶心。” 这话落下,疏朗树影下,顾渊峙许久都没有说话。 谢仞遥抿着唇,没有再看他,转身进了院子,关上了门。 他丝毫没有停留,大步朝屋子里走去,袍帽因他的急促而滑落,漏出了他沉如冰雪的侧脸。 屋里窗扉紧闭,也未点灯,谢仞遥关上门后,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谢仞遥这才觉得有些能喘上气,背抵着门跌坐在了地上,他垂着颈子,大口呼吸着,喘得厉害。 天道那股窥探的意味还在,这比嘲讽更能勾起他的愤怒,谢仞遥一想到他会对顾渊峙做什么,接连的震怒和恨意就根本无法控制,将他一下下地推至顶峰。 在定禅寺听了二十年的佛经,在这股子被勾起的恶念下不堪一击。谢仞遥扶着门框站起身来,挪至桌旁,抬手就抄起桌上的花瓶,狠狠朝地上摔去。 砰的一声巨响,屋子似乎都震了一震,花瓶在地上四分五裂。 还不解恨。 心底的恶意汹涌奔腾,在鼓励他更进一步。谢仞遥手一抬,灵力倾泄而出,结实的水曲柳床顿时化为了齑粉。 谢仞遥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齑粉落下,眼中已经没有了一丝清明,全然充斥着纯粹的恶。 他失了理智,只觉得哪里都不痛快,谢仞遥仰头环视了一圈,突然顿了顿。 他往窗前走了走,侧耳静听了片刻,猛地推开了窗户。 下一瞬,他手里面就多了一只鸟。 那是只翠鸟,窗户被重新关上,它被谢仞遥捏在掌心里,吓得毛嗲起,叫都叫不出来,抖成了一团。 谢仞遥低头看去,雪白的发落下,拂过它颤抖的羽尖,漆黑眼底才有了一点笑意。 他是该这样的,摔个花瓶毁个床算什么,见血才能让他欢心。 谢仞遥缓缓收拢掌心,翠鸟在它掌中渐渐扭曲,似乎知道自己要死了,它拼命扑棱起翅膀,终是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鸟啼。 谢仞遥的手猛地顿住。 他低头,看了好久自己手掌中的小鸟,才好像看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谢仞遥轻轻啊了一声,缓缓地松了手。翠鸟得了空隙,拼命扇起翅膀,飞落到桌子上,瑟瑟发抖地蜷缩了起来。 谢仞遥看着它动作,像是才发现自己是罪魁祸首,他顿了一下,慌乱地往后退去,一直到了脊背抵上墙壁,再无可退。 谢仞遥顺着墙壁坐了下去。 心里头杀人的欲/望方才停了一瞬,此时又要卷土重来,谢仞遥慌忙低头,伸手在地上摸索,直至握住了一片崩裂到身边的花瓶碎瓷。 捏着碎瓷,谢仞遥挽起了左边的衣袖。 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是急切的,将碎瓷尖锐的一端对准小臂,狠狠地割了上去。 粘稠的撕裂声响起,是皮/肉被划开的声音。 谢仞遥面色不变,眸光如雪,一下又一下地朝小臂割去。他用的力道大,不过一刻,整个小臂已然是鲜血淋漓,皮开肉裂,又长又深的口子一道叠了一道。 直到愤怒完完全全被压了下去,理智回笼,谢仞遥都没有停下。 小臂逐渐灼热,灼烧的疼混着五脏六腑一直在被天道折磨的痛,竟让他生出一点痛快来。 不知过了多久,谢仞遥才收了手,他朝后仰去,看见了木条纵横相交的屋顶。 瓷片还在手里,被他紧紧地攥着,任尖端刺破了掌心。 不远处,瑟瑟的翠鸟回过了神来。没关紧的窗棂漏进来了一线天光,照在了它身上,照得它羽毛折射出又浓又深的翠绿光泽,在暗沉屋里,瑰丽得耀眼夺目。 翠鸟蹦了蹦,抖着翅膀,瞧向了最深处的角落。 它这么看着,歪了歪头,似有不解。 方才还要它命的人,此时正狼狈地蜷缩在屋角,垂着苍白的颈,任霜发凌乱地泄了满身。 似乎感受到了它的注视,谢仞遥转过头去,将自己的脸埋了起来,只露出了一小片遮不住的侧颜。 而泪是遮不住的,泛着亮,盈盈覆在他黯淡的,苍白的面颊上,折进翠鸟漆黑瞳孔里,像枝要开颓了的茉莉,顺着脸颊跌下去,砸进血肉模糊的小臂里。 一切寂静得像幅笔触晦暗的水墨画。 翠鸟看了会儿,也不理会他了,扇了扇翅膀,撞开窗棂,扑棱棱地飞远了。 * 论道会是擂台赛,参加论道会的近十万弟子,需要在每一场比拼中赢下去,一直赢到最后一刻的人,才有资格获得天道机缘。 越往后留在金屏镇的人也就越少,但因人实在太多,光淘汰至五万人,就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谢仞遥这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出过院子。 他感觉自己将要突破了。 自天道入体后,五道灵根被他分别用于困住五截天道,与其相融相生,彻底生出了一种新的修炼状态——因天道无时无刻都在运转,灵根伴随着它,也在无日无夜地吸收着灵力。 放到平常修者身上,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修炼,这简直是值得欣喜若狂的事情。 但对于谢仞遥来说,天道主掌着天下灵气,灵根伴随着天道,每一次吸收动用灵力,都是让天道用灵气来凌迟他的十二经脉和五脏六腑。 灵气动用的越多,痛苦也便更厉害。 怪不得王闻清当时不愿轻易动用灵力,想来是平时忍受疼痛已然是极辛苦的了。每回使剑,灵力喷薄而出,疼痛也会往上成倍地增加。 但谢仞遥不在乎这些。 只要天道在,这些都是必须忍受的,既然都要忍,谢仞遥就逼着自己成倍成倍的忍——他二十年来,积极运转识海灵根,从不停歇地拼命去吸收灵力来修炼。 因而不过二十年,就从金丹将要迈进元婴期。 但这还远远不够。 谢仞遥自躺椅上睁开眸。 太阳照得人难以直视,谢仞遥看着它的光晕,等梦里王闻清染血的脸在眼前散开后,叫了声:“李仪。” 等他坐起身来,李仪就已经在他身侧站好了:“宗主唤我何事?” 谢仞遥站起身:“我准备进行个小闭关,这段时间宗门事务便交给你了。” 李仪笑道:“宗主放心。” 落琼宗弟子们不打算去抢这个天道机缘,无非是到处玩,自然好管得很。 谢仞遥颔首,思索片刻后道:“等到论道会还剩一千个弟子时,你准备一份弟子名单,叫醒我。” * 等到谢仞遥屋门再次打开时,已然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李仪将一叠厚厚的名单递给他:“宗主,这里是现下论道会剩下的一千名弟子的名单。” 谢仞遥接了这颇有重量卷轴,打开一扫,发现李仪不但准备了名单,每个名字旁边,还都画了对应的小像。 他将这份名单收进了储物戒里:“辛苦你了,多谢,你忙去吧。” 李仪却没有立即走,他顿了顿,到底开口道:“宗主如果有需要,尽管调遣我。” “那正好有事,”谢仞遥抬头瞧了眼,还有一会儿才要天黑,“你把唐豆子带过来一下吧。” 唐豆子平常和女修们住在一块儿,自谢仞遥闭关,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了,因而再见到谢仞遥,便显得很高兴,拉着他的手,乖巧叫道:“爹爹。” 谢仞遥蹲下身来,看向她。 自天道抹除了他在这方世界的所有往事后,唐豆子是唯一没有忘了他的人。 唐清如说唐豆子是用她半个识海造就的生命,但谢仞遥看来,唐豆子一点儿都不像唐清如。 或许来说,她根本就不算个生命,因而才能逃脱天道。 不管她是什么,谢仞遥都想着,既然从素月秘境里出来了,那么就该在这世上好好活一遭。 首先要做的,就是熟悉和适应这个世界。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这段日子,跟着姐姐们出去玩过吗?” 唐豆子摇了摇头:“没有,不敢去。” 她到底胆怯活人多的地方。 谢仞遥朝她伸出手:“我今日有一两个时辰的空闲,你愿意和我一道去逛逛吗?” 金屏镇因论道会,灯火彻夜不休。 唐豆子牵着谢仞遥,走在镇上的主街上,被热闹晃花了眼,渐渐地显露出了小女孩的活泼。 谢仞遥由她牵着到处逛:“你想要什么给我说,我给你买。” 却不料她最后挑挑拣拣,只买了两个糖人。 糖人也是最简单的,一把圆滚滚的铜锁的模样,唐豆子将大的那个递给谢仞遥,笑得眉眼弯弯:“爹爹是大钥匙,我是小钥匙。” 谢仞遥接了糖人,刚要回她的话,就听到街那头有人惨叫了一声:“杀人啦!杀人啦!” 谢仞遥立马将唐豆子拉到身后,抬眼望去,就见街头一个巷子的拐角处,已经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正有越来越多的人往那处赶去。 谢仞遥看了两眼,蹲下身来,问唐豆子:“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此处离落琼宗住处不过两里地,也没什么要拐弯的,很是好回去。 唐豆子点了点头。 “这回是我不好,答应陪你来玩,不料现在有事要办,”谢仞遥摸了摸她的头,“你自己先回去,下回再来带你出来玩,可以么?” 唐豆子攥紧小糖人:“我都听爹爹的。” 眼看着唐豆子走远了,谢仞遥顺着人群朝巷口走去。 他站在最外围,抬头看过去,就见巷口正躺着一个人。 那人脖颈间一泊血,已经没气息了,穿着一身弟子服,衣摆上绣着大团大团的莲花。 他身旁蹲着另一个人,应当是一同出游的好友,方方正正的脸上呆呆的,应该已经被吓傻了。 围观的人,大多都是各宗门年轻的弟子。 年轻人气盛,当即便有人问道:“这位道友,你看见凶手没?” 方方正正小弟子啊了一声,红了眼眶:“没有啊,他……他就突然倒了……” 这话倒是不假,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死了的弟子倒地时,确实有不少人瞧见,他是突然倒了下去的。 没人看见是谁杀的。 一时没人说话,只剩那方方正正小弟子抽噎的声音,沉默蔓延了片刻,突然有人指着那死了的弟子,道:“是莲峰宗的宗服啊。” “那是岐山的人杀的?”顿时有人接话道。 岐山许明秀当时闯上莲峰宗,一人一剑诛杀了莲峰宗宗主,两宗门至此结怨。 而此次论道会,许明秀出世,他修为如此高,路上见了莲峰宗弟子,怒从心头起,顺手杀了,再不动声色的离开,也不是做不到。 毕竟人家宗主都杀过。 一时间有不少人这么想,但都不敢明着说出来。 就在此时,一个东西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它长得不过人小腿高,动作极为灵活,倏地一下就窜到了尸/体身旁。 “呀,是个偶尸。”有人认了出来。 确是个偶尸,用竹条编成的一个小人形,没有五官的脸上插着一片乱颤的竹叶。 就在有人认出它的片刻,那偶尸跑到尸/体脚边,竹竿身子一弯,两条伶仃细瘦的竹片胳膊抱起尸/体小腿…… 狂奔而去。 所有人都被它这下搞得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它撞开了个口子,等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偶尸早拖着尸/体没影了。 唯谢仞遥反应极快,在偶尸跑起来的那瞬,就提起灵气,跟了上去。 偶尸似乎只管跑,不管有没有人跟,谢仞遥堂而皇之地跟在它身后,一直到了镇外。 偶尸拖着尸体,跑到了镇外的林子深处,停了下来、 它放下尸体,绕着尸体一圈又一圈地巡逻,像个忠诚的守卫。 谢仞遥等了一会儿,见周围没人出来后,朝尸体走了出去。 就在他刚行至尸体身边,偶尸就停下了脚步。 下一瞬,一声巨响,偶尸竟是自曝了。 无数竹子碎片朝谢仞遥袭来,并随着自爆荡起的烟尘,一股匹炼的剑意劈向了谢仞遥。 谢仞遥脚尖一点,往后退去,手腕上仙驭金光一闪,水灵力倾泻而出。 一团团水漫天遍野地浮在天地间,接住了飞向它的竹子碎片,水光闪过,水团顿时凝结成冰,日光一照,光洁如镜片。 每片冰中都困了一片竹子碎片,哗啦啦地朝地上坠去。 而仙驭动的那瞬,谢仞遥手腕一转,拂雪出现在他掌心,正面迎上了那道剑意。 两道剑意相碰,谢仞遥顿觉对方修为不浅,他被对方剑意推着往后急退,就在后背马上要撞到一棵树上时,那树前多了一个人。 谢仞遥撞入了他怀里。 他扭头看去,正正好与顾渊峙对视上。 自那日说了那样的话,谢仞遥就再也没见过顾渊峙。 哪怕把阵去掉后,也没有感觉到有人在隔壁院子里活动过。 如果能再次相见,谢仞遥已经做好了面对他厌恶眼神的准备。 却不料是这样一双眼。 满心欢喜的,柔软的,小狗一样的一双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谢仞遥因为这一眼, 有一瞬地怔愣。 顾渊峙于是一直手臂搂上他的腰,另一只手握住了他握剑的手,灵力荡出,借着拂雪,逼退了袭来的剑意。 出剑的人没有杀意,这一道剑意被消弭, 倒也没出下一剑。 山林重新恢复了寂静,顾渊峙松开了谢仞遥的手腕,顿了一下,紧跟着放开了腰间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谢仞遥顾不得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他往前望去,就看见尸首旁,出现了一个男人。 那是个长相颇为俊秀的青年, 一身白衣似雪, 除了黑发外,身上再没有一点其他颜色。 他表情极为冷淡,好像世上万事万物都引不起他兴趣一般, 连树影淌到他身上,都失了灵动, 显得寡淡了起来。 但他周身偏又涌动着遮掩不住的剑意,削薄、冷峻、锋利。 他根本就没瞧谢仞遥两人,走到尸首旁后,就低下头,专心看躺着地上的尸首了。 反倒是谢仞遥看到他模样, 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见他没有敌意,谢仞遥收了拂雪, 走上前去。他在这人身旁站好,也低头去看尸首:“那个偶尸是道友的?” 他说这话只是为了试探,没作这人回答的打算,却不料这人还真应了声:“三天才能编成一个,被你这么给弄炸了。怎么,问这个是要赔偿我?” 倒是个脾气不好惹的。 如放在以往,谢仞遥大概会笑盈盈地对付过去,但此时的他,倒没那么多心境去应付不相干的人了,便反唇相讥道:“你用偶尸将这尸首拖过来,怎么,他是你杀的,准备毁尸灭迹?” 他身后,顾渊峙面上闪过一抹笑意。白衣人沉默了一瞬,侧过头,瞥了他一眼。 他道:“我杀莲峰宗的人,不用毁尸灭迹。” 他这么一说,谢仞遥脑中灵光一闪,骤然间便想起他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了。 就是方才,李仪递给他的名单卷轴上。 第一个,就是这人的名字。 岐山许明秀,山河风云榜第二。 谢仞遥看向他:“你是许明秀。” 听到许明秀三个字,谢仞遥身旁,顾渊峙也抬眼望了过来。 许明秀没一丝一毫的惊讶,好像全天下人都该听过他名字一样:“嗯。” 许明秀对两人兴趣寥寥,他仔细瞧着尸首脖颈上的伤口:“无事就离开吧。” 这便明明白白地下逐客令了。 他话这么说,谢仞遥自然不会腆着脸站在这里,他又看了一眼躺着地上的尸首,转身朝山林外走去。 顾渊峙跟在他身后,直到两人走得足够远了,才问他:“你好不容易跟来,不再看看?” 谢仞遥下意识地答道:“死的是莲峰宗弟子,又是在金屏山被杀,事情传开后,尸首定会被金屏山找回。许明秀是最大嫌疑人,定会被千防万防,再不能靠近尸首一步,所以他想追查凶手,只能在这个时候用偶尸将尸首拖到这里,抓紧时间仔细查看。” 他又不是许明秀,他若想看,到时去金屏山光明正大地看便是,何必在这里和许明秀挤着看。 顾渊峙便不说话了,沉默地跟在他身旁,落后他一步,去看他背影。 今日谢仞遥带唐豆子出来玩,没有穿那身黑袍,穿的是一件鱼师青的玉绸宽袖广身长袍,腰间束了深情双线丝绦,勾勒出他纤细的腰线。 他未束发,丰盈的发顺着削薄脊背倾泻而下,霜白发尾刚刚略过腰带,随着他的走动,在斑驳树影里轻晃。 顾渊峙下巴刚刚蹭到过他的发顶。 很软。 顾渊峙这么看着,那发丝勾他似的,让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捉。 就在他指尖将将碰到谢仞遥发尾时,那抹霜白在太阳底下荡起了一弧细微的光,倏尔不见了。 那谢仞遥突然转过了身,抬眼看着他:“这人是你杀的吗?” 顾渊峙猛地收回来手,背到身后,指尖微微搓了搓,看着他摇了摇头。 两人离得太近,谢仞遥看他要抬起头来,于是便往后退了一步:“那这事便和你无关,既然无关,就不要掺和进去了。” 顾渊峙笑了笑:“你在关心我吗?” 谢仞遥沉默,他看了顾渊峙几眼,见他就知道看着自己笑。 谢仞遥瞥过眼去,然后听到了顾渊峙的声音:“你最近不舒服吗?” 他抬手指了指谢仞遥的脸:“我看你脸色很苍白。” 顾渊峙看着谢仞遥,不明白他的发这么软,怎么眼里会那么冷。 那眼瞳同他整个人一样,苍白得没有一丝感情:“你离我远些,我自然会舒服起来。” * 回到落琼宗的住处,确定了唐豆子安全回来后,谢仞遥就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摊开了李仪给他的名单。 他从头开始往下看,没看几行,就瞧见了尸首的名字。 莲峰宗弟子尚正阳。 李仪给他的这份名单,是根据如今论道会的比赛形式,从优到差排的。 莲峰宗这个弟子,在这个名单上,排名第十一。 极为优秀的成绩。 排名第一的,正是许明秀。 许明秀下面,第二名是钟鼎宗顾渊峙。 谢仞遥在顾渊峙名字上停留了两瞬,拂过了它,细细将前二十名弟子的样貌和姓名都记在了心里。 渐落的日头温和,照得人犯懒,谢仞遥冰凉指尖在椅背上点了点,闭上了眼。 他一闭眼,王闻清临死前的模样便出现在了这片闭眼后的黑暗里。 自从那日后,他每一闭眼,都会看到王闻清。 闭眼是王闻清,梦里也都是王闻清。 他师尊面含痛苦,满身的血,在那里问谢仞遥为什么会杀他。 一声声的责问他,难不成没有更好的办法,就非要他去死吗? 谢仞遥没法回答他。 他只能近乎自虐地面对着王闻清的指责,在这指责声中明白自己该走的路。 谢仞遥与王闻清面对面,去回忆他方才背下来的那二十个名字。 从灭世之祸就能看出来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天道没法自己动手杀人,它需要帮手,或者说,它需要傀儡。 盛繁时代的傀儡是皇室,如今肃霜时代,傀儡还没有出现。 这次的天道机缘现世,谢仞遥几乎可以肯定,是天道在给自己挑选傀儡。 谁能为了它不顾一切的赢得论道会,谁最需要这个天道机缘,谁最相信天道无所不能,谁就可以成为下一个“皇室”。 而这个傀儡,就在他手里这个名单当中。 此时离论道会结束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谢仞遥本想亲自去着手来筛查这一千人,却没成想竟然这么快就死人了。 谢仞遥看着王闻清胸口汹涌涌出的血,面上表情近乎冷漠。 他首先怀疑的是排名在宋正阳后面的人,宋正阳的排名极好,他一死,后面的人得到天道机缘的机会也便更大。但能获益的人排名也不能太靠后,谢仞遥便划定了前二十名内。 这样的人,优秀而又有野心,肯做天道傀儡的可能性最大。 他眼睫颤了颤,对面孔扭曲的王闻清问道:“师尊,前十名也不能不怀疑,对吗?” 因为还有一个可能—— 或许这世上,不止他一个人知道天道的真面目。 他选择阻止天道,那人选择了臣服天道。 杀掉尚正阳,就是他或是她,给天道的“投诚礼”。 “师尊,”谢仞遥与王闻清道别,“不管怎样,我都要找到这个人,对吧?” 没有等待王闻清的回答,他就睁开了眼,远处,日头刚隐没于层层叠叠的屋檐下,最后的夕阳将整个庭院照得橘红一片。 谢仞遥静静地坐着,一直看着最后一道天光消失,月光落到他身上。 他低头,指尖挑开袖口,下一瞬,就有一只纸叠的灵鹤晃悠悠地从他袖口里飞了出来。 灵鹤亲昵地贴了贴他的面颊,就慢慢地飞远了。 谢仞遥运转起灵力,跟在它身后出了院子。 落琼宗的弟子住处在金屏镇的镇东,灵鹤带着谢仞遥,一路跨越锦屏镇,一直到了最西面。 此次论道会,金屏山对于住处的安排不分高低,镇西大小宗门弟子住处交杂,从上空望去极为难辨。 灵鹤却目标明确,直直飞向角落的一个小院子里,落到了一个墙角下。 它在墙脚下飞了一圈,又重新朝谢仞遥飞了过来,身后跟了只一模一样的灵鹤。 正是谢仞遥今日放出去,跟着尚正阳身旁小弟子的那只灵鹤。 他落到墙边,张开袖子,将两只灵鹤都收了进去,随即掐了个隐身诀,进了眼前的这个小院子。 谢仞遥落脚的地方是一个后院。 弟子们住的屋舍离他隔了一个小花园,从他站的地方,能望见屋舍的一角。 谢仞遥没有过多的犹豫,抬脚往屋舍走去。 他走了一半,兀地顿了顿,下一瞬,人一闪,侧身躲进了旁边的假山群里。 夜色黑浓,谢仞遥整个人藏在更深的夜色里,掀起眼皮,透过假山的缝隙,朝后院里看去。 两道身影正纠缠在一起。 稀薄的月光照下来,谢仞遥看到了许明秀的脸。 他似乎不想惊动其他人,并没有出剑,正出拳砸向身前的人。 被他追着的那人戴了面具,不欲与他纠缠,面对他的拳头,灵蛇一般一侧身,就躲了过去。 而他的肩上,正扛着一个人。 两人打斗的身形速度极快,谢仞遥正要看清那人肩上扛的人是谁时,突然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他转过头看去,就见顾渊峙正从他刚刚来的方向走过来。 谢仞遥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一时间竟以为是幻觉。 然许明秀两人打斗的方向正朝这边走来,顾渊峙再往前走两步,定会与那两人面对面的碰上。 不过一愣神的时间,顾渊峙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谢仞遥来不及思考太多,下意识地一伸手,将他拉了过来。 第82章 这个后院本身就不大, 谢仞遥藏身的地方在两座假山的夹角之内,更是狭小。 他一个人躲在这里还算可以,此时又挤进了一个人高马大的顾渊峙, 顿时显得异常拥挤。 谢仞遥被困在顾渊峙怀里和假山之间, 后背已经能贴上他胸膛,一时动弹不得。 院里的打斗还在继续,拳头裹挟着灵力的声音不时传来,假山内,两人之间却好一会儿都静谧无声。 片刻后,顾渊峙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多谢。” 两人离得太近了,顾渊峙声音压得低,怕他听不清,微微低下了头,热气和着声音,全都撒在了谢仞遥耳边。 谢仞遥眼睫颤了颤, 微微侧过头去,没有回他。 顾渊峙低头看去,就着月光,能看清谢仞遥耳边慢慢铺散开的薄红。 贴着他的身躯即便隔着层层叠叠的布料,也能感受到纤长柔软。 顾渊峙又闻到了那股他身上的香, 有点像茉莉, 却比茉莉素淡很多,需靠得足够近了,才能嗅到。 和其他香都不一样,只在他梦里出现过, 世间独一份的。 他梦里曾无数次被这香环绕包围,这香也有馥郁的时刻, 当他离得越近,手下的力道越重,这香便越浓烈,好像要化在他唇齿间。 顾渊峙有过将要溺/死在这香里的快活时刻。 他那卑劣的占/有欲曾在这香气里得到过淋漓尽致的满足。 就如此刻。 顾渊峙撑在假山上的手指泛痒,他小心翼翼地拢着怀里的柔凉,比任何时候都确认。 这人是他的。 不论发生了什么,这人都要是他的。 顾渊峙这么想着,微微俯身,趁着谢仞遥没有空间躲避,堂而皇之地将下巴放到了他发顶上。非要和他透过一个石洞,去看院里的打斗。 他明明知道谢仞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也明明是他偷跟着谢仞遥过来,从他身边路过,试探他会不会帮自己,此刻却偏装得懵懂无知:“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假山外,许明秀伸手扣住了面具人的肩膀,另一只手伸过去,就要去掀他脸上的面具。 面具人顿时陷入被动。 谢仞遥只觉得到处都是顾渊峙的气息,他又侧了侧头,想将发顶的下巴甩掉,低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顾渊峙回道:“我怕再死人,论道会出问题,所以来确保一下。” 面具人不愿如此,一侧头,身子下滑,躲过去了这一掀。他抬腿,化被动为进攻,夹着厚重灵力,撕裂风声,狠狠地朝许明秀腰间地劈了过去。 谢仞遥望着许明秀迎了上去,思索片刻,主动问道:“你想要天道机缘?” 顾渊峙嗯了一声,挪了挪,将下巴继续赖在他发顶上。 他发现谢仞遥脾气挺好,他这样闹,人都没生气。 却不料下一瞬,谢仞遥就忍无可忍地转过了头,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别放我头上。” 两人之间本就贴得紧,这么一转,难免生出摩擦,顾渊峙只觉得被一股丰/润/柔/软狠狠地蹭了一下。 他脑袋空了一瞬,下意识低头,正好看见谢仞遥在瞪自己。 月光下,怀里人褪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像被撬开的蚌,露出了柔软的内壳。 离得这么近,能清楚看清他眼尾稍显圆润的线条,好像怎么都崩不凌厉似的,让他整个人都像春水一样盈盈。 只要离得够近,就能发现他这张脸,其实怎么都冷淡不起来。 偏他此时眉梢间含着怒气,浓密眼睫下,又半掩着几分遮不住的赧意。 这赧意一下子打破了他故作的疏离,将他的底色完完全全地坦白了出来。 月光下,眉梢眼角,清润动人的美喷薄欲出。 顾渊峙只觉气血一热,撑在假山上的手猛地握成拳。 “我……”他喉头一热,突然什么都解释不了了。 明月躲进云层里,院中光影倏尔一暗,满院墙内墙外树影更深,许明秀硬迎了上去,本以为可以躲过,却不料被这一腿正中腰腹。 奈何他太不擅长近战,对方又实在修为不浅,许明秀腰腹间一阵剧痛,顿时落了下乘。 他急急往后退去。 谢仞遥却进退不得,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抵在他腰间的东西滚烫而份量十足,让他想忽视都不成,烘得他整个人都不知道该把自己往哪里放。 界限完全被打破,明月无声,人也无声。 分明在室外院中,谢仞遥却觉四周密密实实都是顾渊峙的气息,将他困在了一个叫顾渊峙的屋子里,门窗紧闭,无处可逃。 谢仞遥知道自己与顾渊峙该做的都做了,按理说不应再无措。偏他脸皮薄,刀尖凌迟都可硬抗,只面对这种情况,往往恨不得将自己蜷起来。 更何况,此时他与顾渊峙本就该不熟。 谢仞遥四肢僵硬,又恼又窘,却不料那玩意愈发地不像话。 谢仞遥只觉身体里的疼痛都没这难捱,他实在受不住,心中有气,又不知为何,生出一点儿委屈,于是抿起唇,屈起手肘,狠狠地往后面人的腰腹上撞了几下。 他才撞两下,就被一只很烫的掌心猛地攥住了小臂。 顾渊峙捉住他小臂,将整个人半困在怀里,呼吸都比方才粗了几分,声音中带着克制:“别动了。” 谢仞遥愣了一瞬,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一瞬间整个人都红透了,就这么任他抱着,再不敢动一下。 顾渊峙垂眸,就能看见他白发掩着的,红得要滴血的耳尖。 他也难受。 那地方的触感温软,简直像团软膏。 顾渊峙仰了仰头,喉头滚动,忍着连呼吸都不敢重,怕吓着怀里的人。 许明秀和那面具人再一次缠斗在一起,将整个后院的花草搅得七零八落。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那黑衣人终于找到了机会,将许明秀一脚踢开,翻出了后院。 许明秀面色森然,紧跟着他出了院子。 两人甫一从墙头消失,谢仞遥就不顾狭小,硬转了身,抬腿屈膝,将顾渊峙踢出了假山夹缝。 顾渊峙被他踢出了假山,就见谢仞遥寒着脸走了出来。 顾渊峙看着他通红的耳尖,忽然觉得觉得怀里空荡荡的。 他又不是圣人,偏还有一副色/欲熏心的心肠,梦里都不知放肆了多少回,真将人这么抱在怀里,别说蹭了,就是这么瞪他,他都受不了。 谁爱唾弃就唾弃吧,反正将人抱在怀里的是他。 谢仞遥板着脸,见他面上丝毫没有认错的痕迹,又狠狠地瞪了顾渊峙一眼,不再理他,追着许明秀消散的方向去了。 顾渊峙垂下眸,抬手摸了摸鼻尖,弯着眼,觉得今天赚了不少。 * 许明秀跟着面具人,一路出了金屏镇。 面具人跑得飞快,不过片刻,就到了白日里他查看尚正阳尸首的地方。 眼见着足够远了,许明秀冷笑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下一瞬,恐怖的灵力自他身体里荡出,随之,一道骇人剑意纵横而出。 这剑意夹杂着怒气,似从天际劈下,笔直凿向面具人头顶。 森然剑意之下,黑夜都被撕出了一道口子,一时间清光乍现,如白昼照亮了半边林子。 许明秀手中,多出了一把剑。 这剑长二尺二,剑未出鞘,剑身极薄,剑鞘竟是通身血红。剑柄之上,滴溜溜地嵌着一颗玄色宝石,被一身白的他握在手里,透着一股子铮然的邪气,不像一把正道弟子该握的剑。 但就是这把剑,曾跟着许明秀上莲峰宗,一剑出之,饮大能血,名扬修真界。 名唤斩长鲸。 剑意凶煞,刚烈至深。 面具人浑身汗毛一嗲,猛地刹住了脚步。 许明秀的剑意就擦着他的身子,落在了他前面一寸远的土地上。 一霎那,面具人面前的地崩开了一道数十丈深的沟,而旁,树倒根摧。 数十里之外,飞鸟惊起嘶鸣。 黑衣人被剑气荡得仰头跌滚在地,肩膀上扛着的人也跟着飞了出去,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胸口已经多了一只脚。 斩长鲸比剑鞘更赤红的剑身就悬着他眼珠上方,剑尖点在他面具上,剑意让面具顿时龟裂开来,刺得他整张脸都要撕裂开来。 许明秀瞳孔似幽冥,流转着尖锐的怒气:“你不是挺能跑?” 他说完这句话,就见面具人下巴处碎裂的面具簌簌地掉了下来,露出了鼻子往下的下巴。 面具人在笑。 他头顶悬着名剑斩长鲸,却笑得很开心,低哑的笑声弥漫开来,让人不由得起鸡皮疙瘩。 笑声越来越大,却在最畅快处戛然而止,面具人面具眼眶下的瞳孔一弯,突然伸出手,竟是握住了斩长鲸的剑尖。 他握住剑的那瞬,许明秀感受到一股子山岳般的强大推力从剑上传来,硬生生推着他往后退去。 他方才的修为还不是如此厉害,许明秀看着他丝毫没受伤的手,眸中冷意顿盛。 他识海震动,一股磅礴的灵力就朝剑上涌去,和剑尖上传来的力道抗衡了起来。 斩长鲸朱红剑身颤动不已,似是感知到主人心意,剑意流转,慢慢地露出了杀意。 许明秀自从上了莲峰宗后,已经很久没有动杀人的心了。 但他此时,心中的杀意却愈发浓烈。 他自踏上修道之路,冥冥之中的直觉帮了他许多回。 而此时此刻的直觉告诉他——此人今日不杀,来日必是大祸! 磅礴的剑意和灵力之下,面具人的手,一寸寸地滑了下去。 他的面具愈发碎裂,摇摇欲坠地盖在他脸上,好像下一霎,就能被许明秀的剑意化为齑粉,露出本来的面目了。 然而他唯一露出来的唇,愉悦勾起的弧度却从未落下一分。 许明秀看着他,此时的面具人,分明已然是自己的砧板鱼肉,但他却总觉得,自己成了他的网中之鱼。 许明秀深知此时不能分神,于是不再乱想,愈发专注地将斩长鲸朝他眉目间压去。 终于,朱红的剑尖重新碰上了面具人的面具。 许明秀还未松口气,就见面具人歪了歪头。 就是这么轻巧的,毫不费力地一歪。 面具人整个头,就与许明秀的剑尖错开了。 他唇弯得更厉害了些,朝许明秀,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携满了鼓励的意思。 这愈发显得,许明秀方才的卖力,像一场笨拙且毫无作用的把戏。 面具人在戏弄他。 他从放在在院子中,到现在,都在高高在上地戏弄他。 像有人拿竹竿绑了个胡萝卜,自己这头驴,就巴巴地跟在这胡萝卜身后跑了许久,丝毫没意识到胡萝卜后面,还有个人。 此招斩的,是许明秀道心。 而许明秀瞳孔一缩,刚烈的剑意顿时弱了几分。 剑意随人意,斩长鲸赤红剑身一霎归于平静,纵然模样丝毫没有变化,但竟显现出了几分滑稽的怯意。 许明秀看见面具人另一只手抬起,伸出一根手指,朝自己晃了晃,随后指了指旁边。 他下意识地朝面具人指的地方看去,就看见了蜷缩着的,被他从肩膀上扔下来的那个昏迷的小弟子。 面具人还在他的视线之内,许明秀瞥到小弟子的那瞬,余光里也看见面具人手腕一转,手中突然多了一把短剑。 那短剑在他修长指间灵巧地转了一圈,握着他的手就轻轻一掷。下一瞬,那短剑便如离弦之箭,朝小弟子脖子飞了过去。 许明秀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抽剑飞身,朝小弟子身前挡去。 面具人便玩够了一般,从容地从地上起身。 他礼数周全地朝许明秀摆了摆手后,转身朝山林深处走去。 就在他整个人要隐入山林时,兀地停在了那里。 他轻轻抬起手,指尖里,夹着一片裹着灵力的锋利薄冰。 薄冰如匕首,在他指尖夹着的这片之外,无数片镜子般的薄冰高悬于深夜,牢笼一般囚困在他周身。锋利一端,尽数指向他要害。 稀稀烂烂的面具下,面具人笑容敛去,他掀起眼皮看去,就看见了一把银白的剑,带着另一股灼眼的剑意,已经到了他方寸之外。 谢仞遥握着拂雪,剑尖划破他肩膀衣裳,逼向他喉间。 便是在此时,面具人向他看来,谢仞遥撞入了一双几乎没有眼白的漆黑眼瞳。 阴冷而潮湿的,像下了一千年的腐烂大雨。 只被他注视着,谢仞遥顿时觉得身上爬满了吐着芯子的毒蛇。 谢仞遥心中恶寒,手腕上,仙驭一闪,漫天锋利的冰片毫不留情地朝他刺去。 而他整个人也来到了面具人身前。 这下偷袭极为成功,拂雪已至他颈间,面具人不得不抬手隔挡,谢仞遥见他反应,手腕一沉,拂雪剑身便顺势划着他小臂而下,朝他腋下横斜辟出。 风灵力荡出,推着薄冰更快地袭向面具人,也带出了矜伐剑法第三势风禾尽起,裹着四两拨千斤之意,指向他腋下腰腹空门。 面具人躲避不得,也没想躲,抬手之间,一柄漆黑长枪闪现,小臂往下,枪身挡住了拂雪。 然他躲过了这一招,终是没躲过漫天的薄冰。 面具人胸腹手臂上,顿时绽开了数道伤口。 还有更多的薄冰朝他刺去。 这处,枪与剑相撞,面具人似乎终于动怒了,他无视着袭来的薄冰,漆黑眼瞳死死盯着谢仞遥,而枪身一挑,枪尖裹着阴冷浓郁的灵力,狠狠地刺向谢仞遥喉咙。 也便是在此时,一柄古剑带着狠戾的凶气,划破空气,自谢仞遥背后朝他面目袭来。 古剑剑尖寒芒威严,竟比方才许明秀的剑意更甚,像是极愤怒。 面具人抬眼望去,恍然间觉得古剑像是条长着爪牙的龙,要将自己嚼碎。 而他身后,许明秀挡住了那柄短剑,也反应了过来,自他身后劈来。 三道剑意同时袭来,面具人兀地笑了。 他手中,枪身攻势一收,有了躲避之意。 谢仞遥自然不会让他如意,手拂雪剑身刺啦一声擦过枪身,朝面具人的手腕砍去。 然下一瞬,长枪忽而松了。 面具人弃了长枪,一退一闪,灵蛇一般,与他擦肩而过。 也成功躲开了三道向他袭来的剑意。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他人入山林,消失在了所有人视线当中。 谢仞遥转身就要追,却感觉到他整个人的气息都无了。 “追不上了。”许明秀的声音响起。 谢仞遥停下脚步,剑意散去,才感觉到手中一沉。 他低头看去,看见了一个面具。 这是一个张扬无比的面具,上面用朱笔碧石彩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猞猁,只不过此时裂得不成样子了,生动花纹上,布满了突兀难看的黑色断线。 它孤零零地躺在谢仞遥掌心里,还残留着一丝人体的余温。 那抹若隐若现的温凉正在他掌心飞速地褪去,谢仞遥眼神微动,看向了猞猁两只空空荡荡的眼眶。 整张面具线条笔触锋利,塑造的猞猁阴冷妖冶,而眼眶的形状却像狐狸的眼睛,弧线弯起,异常柔和。 猞猁森冷,眉眼弯弯。 猛一看去,构成了一个没有眼白的,凉薄的笑。 第83章 这面具, 是面具男刚刚与他擦肩而过时,放在他掌心里的。 谢仞遥与这笑对视了两眼,手一拢,那面具就在他掌心里化为了齑粉。 风一吹,齑粉就散了,谢仞遥抬头看去,就见许明秀站在那个昏迷的小弟子身旁,正看向他。 他面上还是那副寡淡的模样, 但眉眼间的神色,却显然有些怔愣。 谢仞遥略微一猜测,心中有了方向——方才面具人对付许明秀的那一招,确确实实地打在了他的七寸之上。 对于许明秀这种从大宗门走出来的天之骄子,一场酣畅淋漓的惨败会让他卧薪尝胆,可如果全程被戏弄,对手根本没有将你看在心上,便很容易被动摇道心了。 向来骄傲的宗门天才,道心一旦这样被动摇,大多会走向自我怀疑, 自暴自弃的路子上去。 但这些只能靠许明秀自己想明白,谢仞遥与他不过两面之交,自然不好说什么。 将拂雪收回了储物戒里,谢仞遥假装没有看见许明秀眉目间的茫然。 就在这时,顾渊峙落到了他身边,他随手将剑拾起来,细细看向谢仞遥。 面色又白了些。 谢仞遥当做没看见他投向自己的目光, 转而向许明秀走去,他走了几步, 就听见许明秀问道:“要联手吗?” 谢仞遥掀起眼皮看去,就见他眼中刚刚还在的挫败,已经被一扫而空,此时眼中,全然是清明的战意。 见谢仞遥望眼神中有打量,许明秀抬手,铮然一声,斩长鲸入剑鞘:“我要这么容易就被弄废了,这山河风云榜第二的名号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白日里不和你们说这么多,是觉得你们帮不上什么忙。”许明秀道,“现在看来,你们修为还不错,人也听聪明的嘛。” 谢仞遥刚刚使了灵力,此时体内天道肆虐,疼得厉害。他走到许明秀身前站好,不理会他的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道:“什么联手?” 许明秀还是那张白开水一样的脸:“就是我们合作,捉到这个人。” 谢仞遥看了他两眼:“如果说联手,我们和金屏山联手,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反倒是道友,”谢仞遥顿了一下,“金屏山怕是不会轻易同意你来插手这件事吧。” 许明秀握着剑的指尖点了点剑鞘,也丝毫没客气:“话虽如此,但你们什么身份?就能和金屏山平起平坐地联手查人了。是哪个长老,还是哪方宗主?” 谢仞遥沉默了一瞬,他确实不想动用落琼宗宗主的身份,和金屏山一道查人。 桎梏太多。 “就算你们去了,”许明秀声音突然很淡,“他们也只会说你是小辈,做不得主。” “最靠不住的,便是这些只会满嘴大局大义的宗主长老。” 他兀地转了对象,看向谢仞遥身后的顾渊峙:“你说呢?” 顾渊峙站在谢仞遥身边,落后他一步,高大的影子拢在谢仞遥伸手,闻言一笑:“我听谢言的。” 谢仞遥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言是自己在这回论道会上的化名。他没有接顾渊峙这话,只是看向许明秀:“你就不怀疑我们?万一我们和那人是一伙的呢。不然我们白天跟来,晚上又跟来,未免也太巧了些。” 许明秀没什么波澜的眉眼弯了弯,他抱着长剑,剑柄宝石折射的月光映在他眉眼上,流光溢彩。 他面容俊朗,这么一笑,配明月长剑,倒有了些少年人的意气。 许明秀只说了四个字:“我信你们。” 萍水相逢,少年人只是一同出过剑,就能结下一段缘分。没有什么利益得失的试探计较,如果非要说出个理由,那么就唯有相信二字了。 谢仞遥也静了一瞬,觉得有些话已经不必再多说了。 他扬眉:“合作愉快。” 许明秀笑意便更大了些,他道:“今晚之前,我就已经和他交过一回手了。” 他看向地上昏迷的小弟子:“他上回想杀我,没有杀成,才去杀了他朋友,那个莲峰宗的弟子。” 许明秀指了指自己肩膀:“他朋友颈上致命那道剑口,力道和形状,都和那人留在我肩膀上的伤口一样。” 谢仞遥见他这么说,便也补充道:“那个莲峰宗弟子名叫尚正阳,是莲峰宗这回派出的弟子当中,名次最好的。” “这人,”谢仞遥一同看向躺在地上的小弟子,“你今晚过去他住处时,他就已经昏迷了吗?” “非也,”许明秀摇了摇头,“面具人来之前,我和他聊了聊。他是面具人来了之后,被…吓晕的……” “他叫赵枫,是怀山大陆一个叫御兽宗的弟子,”许明秀道,“听名便知,他们整个宗门都是养灵兽的,赵枫本人连剑都不怎么会使,这回论道会也早已被淘汰。他和尚正阳是好友,本想和好友一道在金屏山玩一阵再回宗门,没想到今日出门,好友就被杀了。” “我们边回去边说吧,”许明秀弯腰扛起赵枫,三人一道往金屏镇走去,“尚正阳是突然倒了下去的,赵枫说他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其他的就更不知道了。” 许明秀沉吟道:“我觉得问他也没用。” 识海内灵根翻腾不休,带来的痛愈发猛烈,谢仞遥感觉到心脏都在细微地抽搐。他将因疼痛颤抖的指尖拢在袖子里,出口的声音平稳:“那今晚面具人来,只是为了防止赵枫看到他,来杀人灭口?” 顾渊峙在旁道:“但赵枫并未看见他。” 金屏镇的灯火出现在三人面前,许明秀目光冷了一分:“所以赵枫这条线索已经断了。” 他收了脚步,转过身来,似乎要说什么。 谢仞遥和他同时开口道: “我觉得那人还会来找你。” “我觉得那人还会来找我。” 面具人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杀许明秀,尚正阳被杀是没杀成许明秀,所以才挑他来杀,赵枫便更是属于纯属倒霉。 从方才面具人的行事风格来看,可不是会轻易放过目标的作风。 他诛许明秀道心,说不定便是为了下回下手更方便。 许明秀笑了,较浅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惧意:“他来便是。” “金屏镇到了,我们今晚就先散了吧,”许明秀颠了颠肩膀上的赵枫,“他就先去我住处,等醒了再说,我们随时联系。 ” 等许明秀走远了,谢仞遥来得及去想顾渊峙,假山里的记忆回潮,谢仞遥面对顾渊峙,即不敢往下看,又不看看他脸,只能平视着,去瞧他的肩膀:“这事是我和许明秀的约定,你不必掺和进来。” 他话还未说完,就感觉额间鬓边落下了一只手:“你方才受伤了?” 顾渊峙手指碰到他额间,触到了一层薄薄的汗,下一瞬,谢仞遥就往后退了一步,他掀起眼皮看向顾渊峙:“我说的话,你从未听进去过是不是?” 顾渊峙放下手,指尖搓了搓,很认真地注视着他:“那你多给我说点好听的话嘛,好听的话我记一辈子。不好听的话,我转眼就忘了。” * 莲峰宗尚正阳的死,在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论道会。 金屏山将莲峰宗的尸首收了回去,又请了莲峰宗此次带队的弟子上了金屏山,下午便放出了消息,说人死于仇杀。 至于凶手,金屏山请参加论道会的诸位宗门弟子们放心,承诺论道会结束之前,金屏山必然会捉到此人。 对于尚正阳的死,来参加论道会的弟子们倒没多害怕,只是当个热闹,又因金屏山的仇杀之说,热闹的另一端直接指向了岐山。 一时间围观者口水纷飞,岐山和莲峰宗之间火光四射,论道会向着一种奇怪的方向火热了起来。 “大致是这样了,”李仪站在桌前,对谢仞遥说着外头发生的事情,“但宗主,我估计着应当不是仇杀。” 谢仞遥从名单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李仪被他瞧着,手心顿时出了一层汗:“如果只是仇杀,金屏镇不会突然戒严,非但戒严,如今街上到处是金屏山行戒堂的巡逻弟子队。而且,仇杀这个原因这么明显的指向岐山,这两日,岐山的许明秀,可以一趟金屏山都未上过。” 他小心地总结:“因而弟子猜测,并非是仇杀。” 如果不是仇杀,那便另有其因,而真正的原因说出来,怕是要惊起千层浪。 李仪不敢再看谢仞遥,于是垂下头。他的余光里,能看见谢仞遥垂在腰间的发。 雪白,冷冽,而美丽。 李仪看着这抹白,因心中猜测而咄咄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纵然前方有大浪,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谢仞遥会挡在他们身前。 谢仞遥将名单收了起来,站起身来:“现下咱们宗门,是不是只剩白棠没被淘汰?” 李仪回道:“是,只剩白棠了,虽未被淘汰,名次也不怎么好,排八百多名。” “你让她抓紧被淘汰了,”谢仞遥道,“然后你们早些回宗门吧。” “好,我这就去安排。”李仪也正好有这个心思,这回来的,都是精英弟子,如果接下来乱起来,落琼宗短时间内再经不起动荡了。 他见谢仞遥起身,问道:“宗主是要出去吗?” 谢仞遥已经往外头走去:“我上金屏山一趟。” 金屏山坐落在金屏镇身后,是宗门真正的所在地,即便是在论道会,上山也要严格审核。 谢仞遥来到审核处,刚将腰间落琼宗的宗主令系好,再一抬头,迎面就走来了几个人。 他看清走在最前头的人后,手一动,宗主令就从他腰间消失了。 月悟没成想能在这碰见谢仞遥,似乎很是惊喜,半晌都不敢确认是他。 谢仞遥抬眼看向他身后——笑意盈盈的沉沤珠,依旧一副高贵面孔的玉川子,和跟在他身边的贺泉。 在贺泉旁边,还有一道身影,青衫玉冠,眉目温和。 是沉遥。 月悟走到他身前,开口想要喊他,谢仞遥比他抢先一步:“谢言。” 月悟一瞬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向沉沤珠一行人介绍时,顺着他的话道:“这是我在落琼宗的好友,叫谢言。” 又给谢仞遥介绍:“他们也是我的好友。” 沉沤珠率先笑盈盈地问候:“金屏山,沉沤珠。” 玉川子和贺泉也依次报上了名来。 沉遥最后温温柔柔地道:“钟鼎宗,沉遥。” “你叫谢言对吗?”他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谢仞遥却对和他再次见面没什么兴趣,简单地点头后,他看向月悟:“你怎么来了?” “定禅寺从不参加论道会,便承蒙修真界厚爱,推举我们每回当论道会当裁定魁首的人,是为公正些,”月悟解释道,“这届便是我来当这个裁定人了。” 谢仞遥颔首——找个没利益相关的人,到最后魁首是谁,各宗门都没怨言。 更何况这回魁首奖品还是天道机缘。 “但今天可不是为了论道会,”月悟笑道,“今天我们在一起,是为了……”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道温和的声音打断了。 沉遥看向谢仞遥:“这些日子,顾渊峙是在道友身边么?” 谢仞遥抬眼看过去。 沉遥依旧是温柔的笑意:“不是我多事,只是我师尊觉得顾渊峙这人不错,我也喜欢顾渊峙。这回论道会回去之后,师尊便想着为我两人主持合籍大典。” 他眉眼一弯:“我几日不见道侣,难免心焦,所以问问。” 第84章 他这话说出来,谢仞遥还没说什么,月悟面上先染上了几分尴尬。 他与沈遥本就不熟,不过因沉遥师尊鸿元仙尊的原因, 金屏山宗主让沉沤珠特意在论道会好好招待他。 月悟今日有事, 上金屏山去寻沉沤珠,恰巧碰到沉遥来拜访。 沉遥的师尊是钟鼎宗老祖, 不好冷落他,便让他和他们四个人凑到了一起。 却没想这鸿元仙尊的徒弟看上去温柔随和,一张口就这么惊世骇俗。 他给谢仞遥说这些干什么呢? 谢仞遥堂堂落琼宗宗主,难不成还能把你道侣藏起来? 再说,顾渊峙也凶名在外的,谢仞遥这样淡漠的人,也不像会和他纠缠。 月悟旁边,沉沤珠和玉川子三人,也都纷纷沉默了下去。年轻人们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都不知说什么。 唯沉遥还是那副清风明月的笑容,看着谢仞遥。 谢仞遥面色没有变,只问了一句:“你道侣去哪了, 你都不知道吗?” 他便不再理会沉遥,看向月悟:“你继续说。” 月悟一怔,连忙接上:“谢宗…道友有听闻莲峰宗有位弟子被仇杀之事么?” 谢仞遥颔首。 月悟便摸了摸鼻子, 道:“这事我们也很感兴趣,也恰巧今日在金屏山上,遇见了一位小道友。” 对面沉沤珠眼神往别处飘了飘——月悟这人够朋友,知道在外人面前帮她遮掩。 她身旁, 玉川子也不动声色地斜乜了他一眼。 月悟这话说得实在委婉。 实则是莲峰宗在金屏山的论道会上死了人,自然该金屏山竭尽全力地去查凶手。 而沉沤珠身为金屏山首席弟子,又有着一颗七窍爱凑热闹认为自己很行心,理所当然地想插手一番。 然他们这些小辈在金屏山宗主眼里,无非就是一群净惹麻烦的小孩,是尸首都不让她靠近的。 沉沤珠当然不可能就此罢休,柳无穷不让她插手,她偏就要插手,非但自己插手,还要叫上玉川子和月悟插好几手。 指不定最后还是她先揪出来凶手呢,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就这么,谢仞遥眼前的这些人凑成了一个抓凶手小分队——沉遥除外。 听闻了赵枫今天会叫上金屏山问话后,沉沤珠一行人今日在金屏山下死皮赖脸地蹲了一天,才算拦着下山回府的赵枫。 和月悟嘴里的恰巧碰上是天壤之别。 玉川子嘟囔了一声:“亏还是出家人。” 但也让开了身子。 沉沤珠笑着给谢仞遥指了指:“就是他。” 谢仞遥抬眼看过去,看见了一个瑟瑟的身影。 赵枫揣着手,缩着肩膀,和这群天之骄子在一起,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见谢仞遥看过来,他不知道嗫嚅了句什么,就飞快地低下了头,将自己埋成了一只存在感为零的鸵鸟。 “谢道友要上金屏山?”沉沤珠眼睛一弯,落在谢仞遥身上的眼神饶有兴趣,她亲昵地将胳膊搭上赵枫肩膀,“赵枫答应和我们说一说那日之事,谢道友有兴趣一起去坐坐吗?” 赵枫一声细微的悲鸣,人又矮了几寸。 谢仞遥本想告辞,听见沉沤珠这话,转念一想,点了点头。 一群年轻人就随便找了家茶馆,要了个雅间。 茶水上好,雅间门一关,各自落座。 赵枫被安置在了主座。 他眉目间都是我哪里敢,但却连说声不的胆子都没有,终是哆嗦着身子,白着一张脸坐了下去,惶恐得像个被架在悬崖边的薄瓷杯盏。 这已然是够要他命的了,却不料刚坐稳,一抬头,就看见坐在他对面的谢仞遥摘下来了兜在头上的袍帽。 赵枫与他对视了一眼,下一瞬,脆弱惨白的脸就像被烧开的水,一下子红透了。 若非实在做不到,怕是头顶上耳朵里,都能往外头冒热气。 他这个反应,怀里也是突然一阵蠕动,眨眼间,竟从衣襟里钻出来了一团雪白东西,在桌子上一跃,奔向了谢仞遥怀里。 谢仞遥下意识地接住一揉,垂首看去,发现竟是只雪白的小猫。 长长的毛发被养得水润光滑,仰头看着自己,一双眼睛一黑一蓝,琉璃宝石一般。 见谢仞遥低下头来,它伸出爪子,按着他的手腕,就要去舔他。 谢仞遥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笑,被按着的手托着它,另一只手朝它头上揉按去。 “这…这是我……我的灵宠……”一道结结巴巴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赵枫包子脸跟他的话一样,都恨不得皱成了一团,“对不住……冒犯了,它就是……就是……” 就是和我一样,喜欢漂亮的人。 但和谢仞遥一对视,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反倒是白猫被谢仞遥抱着,都流光溢彩了几分,头枕在他腕子上,腕子像玉,猫头也染上了几分玉的光泽。 这话怎么都说不出来,所幸谢仞遥只揉了两下,就举着猫放到桌子上,轻轻一抛,给他抛了回来,道:“无妨。” 赵枫脸上那汪滚烫的水又一热,化成了蒸汽,他接住灵宠,只顾着冒热气,更说不出一句话了。 沉沤珠在旁看着好笑,问他:“小赵枫,尚正阳死的时候,你看到什么了啊?” 谢仞遥也看过去。 赵枫抱紧了白猫,赶紧摇了摇头:“正阳他……他就突然一下子……倒在地上了……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倒是和许明秀说的一样。 那边,沉沤珠又细细地问了许多,赵枫的回答一以概之,就是——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不懂。 问到最后,沉沤珠趴在桌上,无力地摆了摆手,像株蔫了的草。 惹得赵枫满脸帮不上忙的愧怍。 谢仞遥眼见着他都要缩到桌子底下了,开口道:“他是真不知。” 沉沤珠叹了一口气:“那便先这样吧。” 一行人出了茶馆,沉沤珠几人都有些挫败,只剩月悟打起点精神,问谢仞遥:“谢道友还要上金屏山吗?” 见谢仞遥点头,月悟便笑道:“那就不耽误你了,以后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们再来知会你。” 谢仞遥不欲与他们走的过近:“不必,我对此事不感兴趣。” 他话说完,就错身别了沉沤珠一行人,往金屏山的方向走去。 过了一个巷子,没走多久,谢仞遥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去,抬眸,淡淡看向后面跟着的人。 沉遥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一派温和模样。 见谢仞遥发现自己,他丝毫没有意外,温柔道:“谢道友莫生气,我跟来,是为了给你说声抱歉。” “你知道的,我师尊是鸿元仙尊,我又是他唯一的弟子,平日里难免被捧着,便不太会说话。”沉遥歉意地笑了笑,“方才那些话出口,见你面色难看,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谢仞遥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的心态和神色,纠正他:“我没有面色难看。”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沉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跟过来,除了给你道歉,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他道:“我知道顾渊峙这几日缠着你。” 谢仞遥静静地看着他,看见他眉目间多了几丝难言之隐:“他前些年,突然得了……癔症,总幻想着自己有一个道侣。” “他应当是将你当成自己的道侣了,”沉遥顿了顿,重新拾起笑,“但我是知道的,道友自然是不想被他缠着的。” “所以我们二人不如一起想个办法,治好他的癔症,如此便能还道友一个清静。为表感谢,他年我和顾渊峙的合籍大典,自然不会忘了落琼宗一份喜糖。” * 谢仞遥见到花无穷时,她正站在一座春瓮枝做成的棺椁旁。 她身前,就是金屏山宗主——流玉仙尊柳无穷。 柳无穷看见谢仞遥走来,细细的柳眉弯了弯:“不尽同我说,谢宗主定会前来,我还不信,看来倒是我笃定错了。” 花不尽站在她身后,朝谢仞遥笑了笑。她一身凶悍的战意被柳无穷春水一样的温煦压了下去,竟显现出几分乖顺来。 两人都站在棺椁前,谢仞遥走上前去,问过好后,朝未封起来的棺椁里看了一眼。 尚正阳就躺在里面,一身莲峰宗宗服体面,神态平和安详。 然而他死的无辜,如今的凶手,还逍遥在外。 谢仞遥收回视线:“柳宗主,他动手了。” 柳无穷手抚上棺椁:“谢宗主是说,天道吗?” 谢仞遥耐心地解释道:“天道无法亲自杀人,杀人的,是他的爪牙,也或是,想成为他的爪牙的人。” 柳无穷目光如水,涂了粉色口脂的唇柔和,像是没听明白似的,抬眼望过来:“谢宗主是说,杀他的这人,是和天道站在一起的?” 谢仞遥看着她,目光不避让,笃定道:“是。” 她身后,花不尽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柳无穷笑容淡了淡,她转过身去,指了指尚正阳颈间的那道伤口:“谢宗主,请看这里。” 谢仞遥看向那处伤口。凶手下手极重,导致尚正阳伤口极深,深到能看见颈骨都露了出来。 谢仞遥视线落到他露出来的颈骨上,一眼就看出了不同——尚正阳的颈骨,是纯黑色的,连带着周围的肉,都漆黑一片,像是被大火烧过一般。 而前夜在金屏镇外,谢仞遥看到的他的伤口,还和正常人一样,是白色的骨头。 柳无穷见他看出来了:“谢宗主知道岐山的许明秀吧?” 谢仞遥转头看过去,听她说道:“许明秀是山河风云榜第二,这些年来从未变过,因而就算避世,声名也一直显赫。哪怕是不入道的凡人,大多也都听过他的名字。” 柳无穷抬眸,声音很轻:“但是谢宗主,你知道山河风云榜第一,是谁吗?” 谢仞遥被她问得一怔。 山河风云榜第一,他还真不知道。 人人都知道山河风云榜第二是许明秀,了解山河风云榜第三是沉沤珠。 往下数去,山河风云榜前十的名号,宗门,甚至使什么剑,是什么性格,修真界的修者都如数家珍。 前一百名,谢仞遥都或多或少有过耳闻。 但榜首之人,他细细回想过去,真就一回没听闻过。 “每回排名变动,山河风云榜都会现于天际,”柳无穷抬手指了指天,“谢宗主下回可以细看,许明秀名字上头,是模糊一片的,并瞧不见榜首之人的姓名。因而修真界人也都不知榜首之人姓甚名谁,是哪个宗门的弟子。” 谢仞遥道:“柳宗主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柳无穷笑了笑:“谢宗主等会儿便知了,这个山河风云榜的帮手,有一桩传闻。” 她复又指了指尚正阳的伤口:“传闻说,山河风云榜榜首是个刀修,其本命灵器是把长刀,刀刃漆黑,所伤之处,如炭过留痕,伤口都会被染得漆黑。” 谢仞遥一下子就明白了方才柳无穷那一堆话,他几乎下意识地追问道:“柳宗主还知道些什么吗?” 柳无穷见他目光如星,瞧不见丝毫怯意,顿了顿,道:“是还知道些什么。” “他的名字。” 她停了一下。 “燕衔春。” 第85章 谢仞遥刚到金屏山山脚,就看见赵枫抱着他那只漂亮的白猫,站在审核处外。 他也瞧见了谢仞遥,眼中顿时一亮, 举起手臂, 拼命朝他挥手。 看见谢仞遥朝自己走过来,赵枫收了手,将自己的衣摆处一个小小的褶皱又抚了又抚。 面对谢仞遥,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拿出最体面的样子, 才敢承接他看来的目光。 “怎么了?”谢仞遥在他身前站定,怕他不敢开口,率先问道。 赵枫见他语气温和,果然胆子便大了些,扬起个笑容, 道:“谢道友, 我们到这边来。” 两人找了一个没人的小巷, 谢仞遥又掐了个诀,防止有人偷听:“好了,你说吧。” 赵枫狠狠地撸了一把猫头,鼓起本就没多少的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道:“谢道友是不是和许明秀许道友认识?” 提到许明秀名字的时候,他音量顿时小了几分——只提一下名字,就能把他吓成这样。 谢仞遥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赵枫便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解释道:“是那晚有人要杀我,许道友说, 说是个白头发的修者和他一道救了我。” 他抬手,指了指谢仞遥被袍帽拢着的白发,嗫嚅道:“道友不是白发么……” “我并未生气,”谢仞遥问,“许明秀还和你说了什么?” 赵枫顿时笑了,娃娃脸舒展开来:“他说你们要一起找到凶手!” 谢仞遥嗯了一声。 “所以我就想着,”赵枫一把举起来怀里的白猫,递到谢仞遥面前,“你们可能会用上它。” 谢仞遥垂眸看去,白猫眨巴着大眼睛,左右甩着尾巴,朝他欢喜地喵呜了一声。 谢仞遥:“你这猫……” “它不是猫,”赵枫连忙否认,“它叫小白虎,是只寻宝灵兽。” 谢仞遥静了两瞬:“哦……” 他还以为这猫,这灵兽,只起一个可爱的作用。 这么想着,就见赵枫手里的灵兽一张嘴巴,眯起眼睛,朝他笑了笑。 赵枫也将眼喜滋滋地弯成了一条缝:“小白虎除了能寻宝,对气味也很是敏感,能根据人残留的气味,追溯到五天之内到过的地方。” 他又将灵兽往谢仞遥的地方举了举:“谢道友如果需要,就拿去用。” 谢仞遥伸出手,屈起手指,摩挲了两下灵兽的下巴,却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 “啊?”赵枫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低了声音,“金屏山宗主说,指不定还有事要问我,所以要我再等个五六日呢。” 虽然他心里怕得很。 但那可是金屏山宗主,怕是自己宗主见着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更何况他一个小弟子。 哪里能拒绝,哪里敢拒绝。 灵兽被摸得舒服,低下头要舔他的指尖,谢仞遥收回手:“你知道的,不是已经都说完了?” 赵枫猜不到他什么意思,忐忑地点了点头。 “那就两日后走吧,”谢仞遥道,“你也知道前夜发生的事情,你宗门的人都已经回去了,你孤身一人住在这里也是危险。两日后落琼宗弟子也要走,你和他们结伴走,我让他们先把你送上飞鱼船。” “至于这小灵兽,”谢仞遥看了一眼朝他眨巴眼的小白虎,很难不把它当成一只猫,“灵兽离不开主人,跟着你走吧。” 他一下子说太多话,体内天道察觉,经脉就疼得厉害。谢仞遥缓了缓后,又道:“尚正阳是你朋友,等抓到凶手,我们会知会你。” 赵枫见他方才都不怎么搭理沉沤珠这些人,却会给自己嘱咐这么多,本该高兴,但又一想他话里的意思,是说自己可能会再被凶手找上门来,又怕得心都攥了起来。 赵枫一时如惊弓之鸟,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只能哆嗦着点头,半晌挤出来一句:“多谢道友。” 他刚说出来这话,眼前就多了一只手,那手白皙指尖里面捏着个东西,赵枫下意识接过来后,才看清是一个杏花样的玉坠。 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灵力流转,煞是漂亮。 “遇到危险就捏碎它,能挡下元婴期的一击,它被捏碎,我也会感受到。月悟那边你也不用道别了,等凶手抓到,见面的机会多的是,”谢仞遥收回手,“下回见了,你才要好好看看他。” 赵枫呆呆地啊了一声:“看什么啊?” 谢仞遥又揉了一把猫头,声音淡淡:“看他下回的嘴巴,肯定比这回的还要大。” 赵枫没忍住,攥着玉坠,噗一声笑了。 不知为何,这么一笑,突然便没这么怕了。 因而和谢仞遥告别时,他整个人连脊背都挺直了几分。 猫一样的灵兽趴在他肩膀上,尾巴一扫一扫,和主人一样,也甚是高兴。 直到不见了他们身影,谢仞遥这才转身回了住处。 甫一进自己院子,谢仞遥就闻到了一股子酒味——这味不并非从他院中而来,而是来自隔壁。 顾渊峙住的地方。 酒味浓烈,谢仞遥站在院子里,瞧了一眼对面,没有理会,转身进了自己屋子。 但那股酒味却固执地如影随形,等谢仞遥坐在床边,闭眼理了一会儿燕衔春的事情,那股烈酒的味道还没有消散。 透过窗棂,丝线一般,牢牢缠住他的嗅觉。 不过片刻,谢仞遥心中,熟悉的烦躁再次升起。 他广袖中的手攥起,睁开了眼,伸手朝脖颈上摩挲去。 层层叠叠衣裳包裹的颈子上,带着一串极细的颈链,上面坠着一个小巧的木雕小楼。 它平时就坠在谢仞遥心口处,被他安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谢仞遥指尖捏着二楼屋檐,轻轻一扭,一阵轻微的咔嚓声过后,他就消失在了屋子里。 自从王闻清去世后,他并不常来这里。 他没什么东西了,于是越珍贵的,越不敢触碰。 这是他的家,每回来一次,心肠就会软一分。心肠软了,便容易消磨勇气。 谢仞遥想着,他现在不来倒也无妨,等以后哪天死了,若像师尊一样,能留下尸骨,就要葬在这里。 这样看来,他比王闻清还幸运几分——自己死后一副潦草的骨头架,还能有一个长长久久的家。 谢仞遥坐在他精心布置的卧房里,终于再闻不到酒味,一切都清静了下来。 虚无境里不分日夜,事物万年不变,谢仞遥坐了会儿,俯下身去,将自己埋在了暄软的被褥里。 这里面还残留着顾渊峙的气味。 顾渊峙以往黏着谢仞遥时,最喜欢将脸埋在他脖颈里,说他身上有股子香味。谢仞遥不觉得自己香,但每回离顾渊峙近了,倒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干净皂角味,干燥、厚重,令人安心。 谢仞遥薄薄的身躯陷在床铺里,被这样的气味包围着,闭上眼睛,这回,没看见王闻清。 只有温暖的黑暗。 就在谢仞遥几乎对这黑暗产生贪婪时,他睁开眼,看见了鬓边,散在床上的,苍白的发。 谢仞遥怔怔地瞧了半晌,轻轻眨了眨眼,心中升起了滔天的,让他无地自容的羞耻。 * 他从虚无境里出去时,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细蒙蒙的雨丝不过半晌就猛烈了起来,砸得瓦砖噼啪,地上一个个绽开的水泡,让整个金屏镇,霎时笼罩一片水雾之中。 谢仞遥收了手中的瓷片,推开窗户,冷冽的风顿时吹散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外院里,白棠和一众落琼宗弟子应当是回来了,隔着层层雨幕,谢仞遥听见了阵阵遥远传来的笑闹声。 酒味还在。 谢仞遥撑着伞,出了院子。 最外头的随墙门并未上锁,谢仞遥伸手一推,就进了院子,看见了顾渊峙。 顾渊峙坐在屋檐下,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随意屈起,身旁摆着几坛子酒。 他一条胳膊支在屈起来的腿上,上半身没有穿衣裳,露出了大半身结实隆起的肌肉,肩颈处,一道皮开肉绽的深深剑伤。 谢仞遥进来的时候,他正将一团沾了酒的棉布,朝伤口处擦去。听闻响声,他抬头看过来,眉眼没什么表情,显现出一股锋利的冷淡。 但看到谢仞遥后,他一怔,唇角勾起,面上顿时露出一个笑。 隔着雾蒙蒙的雨幕,谢仞遥也能感受到他的开心。 谢仞遥撑着伞,慢慢走过去,进了从屋檐下坠去的雨帘后,雨声顿歇了几分。他将油纸伞支在一旁,在顾渊峙身旁坐了下去,抬眼去看他肩颈:“这是怎么了?” 顾渊峙伸手捞起来上衣,盖住最狰狞的伤口,笑道:“论道会,难免会这样。” 他这样,对方只会更惨。 这话没有说出来,听起来血肉模糊的,谢仞遥听了,平白的脏了耳朵。 谢仞遥嗯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伤口,垂下头,在袖口里摩挲了会儿,手里多了个小瓷瓶。 他手一扬,瓷瓶在空中划过一个细小的弧度,精准落到了顾渊峙怀里:“这是灵药,比烈酒好。” 谢仞遥今日对他,比前几日温和了许多,顾渊峙接好灵药瓶,指尖在瓶口摩挲了两下,看着他:“早知道,我真该被多砍几剑。” 谢仞遥抬手指了指他身旁的酒坛:“一个剑伤,不用灵药,偏摆了几大坛敞开的烈酒,味飘了不知多远。怕是十里外路过的鸡,都担心这里有个酒鬼。” 他很淡地弯了弯眼:“你被砍了一剑,就能算计这么多,多被砍几剑,怕是能上天。” 这是顾渊峙第一回见到他笑,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泛起一阵酸楚,这没缘由的酸楚来得太厉害,让他脱口道:“你以前,是不是很爱笑。” 这话出来后,两人都是一愣,谢仞遥那点笑意,也像幻觉一样,在顾渊峙眼前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耳边风雨潇潇。 谢仞遥声音却平缓柔和:“我今日见到沉遥了。” “他对你胡言乱语了吧,”顾渊峙记将身旁的酒坛一个个封坛,闻言住了手,认真看向谢仞遥,“沉遥是鸿元仙尊唯一的弟子,自小被养在他身边,鸿元仙尊,就是钟鼎宗的老祖。” “我当年离开钟鼎宗,躲进了它后面的十万大山里,钟鼎宗宗主对我没追究,但常旭和钱多来肯定不会放过我,于是便去给鸿元告了状。鸿元想着锻炼一下沉遥,于是就派他来诛杀我。” 他当时没了邪丹的桎梏,又有十万大山藏身,纵然有常旭两人和一个沉遥,想避开他们,也是容易的。 但鸿元仙尊怎么会放心沉遥一人前来。 随着沉遥一道前来,保护他安全的,是鸿元仙尊的一道分神。 沉遥独自找了半个月,没找到顾渊峙,渐渐地便不耐烦,于是便对这道分身撒娇,央求鸿元仙尊出手。 鸿元仙尊,洞虚期的大能。 洞虚期,差一步就是大乘,大乘之上,便可渡劫成仙。 慈祥的分神摸了摸沉遥的头,笑着指尖一点,就锁定了顾渊峙的藏身之处。 绝对的实力之下,顾渊峙的费尽心机显得不堪一击,狼狈而又滑稽。 而被找到的那天,恰巧是顾渊峙该洗第五次血的日子。 他当时的情况,自然没有洗血的条件,于是体内占了多数的龙血开始肆虐。顾渊峙被找到时,正蜷缩在一个山洞里,半面身子龙鳞喷张,整个人痛苦不堪。 面对着这样子的顾渊峙,常旭不敢再隐瞒一点 ,将所有的一切对鸿元仙尊全盘托出。 沉遥看着地上的顾渊峙,眉目间都是盎然的兴趣,像听了一个好听故事的孩子,对鸿元仙尊讨要道:“师尊,听说龙有逆鳞,它长出逆鳞没?弟子想要。” 鸿元仙尊也未见过龙,揣测道:“拔了会死吧。” “阿遥,你不是闹着要道侣吗?”他看了片刻顾渊峙,握着沉遥的手腕,笑容慈祥,一如任何一个宠爱后辈的长辈,“师尊不是答应过你,要为你找个世上最厉害的道侣?” “这条龙,师尊把它圈起来,给我的阿遥当道侣,可好?” 第86章 “我山里藏了些人, 虽说还差一次洗血,但到底有了些龙的本事。” 鸿元仙尊来的是一道分神,顾渊峙不顾一切地拼死一站后, 竟真的逃了出去。 他逃了出去后,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躲藏,曾一度离开了青霭大陆,才没被鸿元仙尊找到。 抬手将最后一个酒坛封住,顾渊峙声音平静:“经过二十多年的周旋,现下他们拿我也没什么办法。” 其中好几次差点丧命的凶险,顾渊峙都没细说:“鸿元后来也想明白了对我不能硬来,于是开始怀柔。这回我需要一个参加论道会的名额,鸿元便以这个名额为交易,让我护送沉遥过来, 想让我与他在相处中生情。” “但这不可能, ”他抬眸看向谢仞遥,沉沉风雨间,神色很认真,“我已经有爱人了。” “我忘了与他的所有事, 我仍记得爱他的感觉。” 犹如此刻。 谢仞遥与他对视,看着他专诚的眼眸,广袖下的手慢慢攥起。 直到攥得他整个心硬了起来, 才又问道:“你要洗几次血?” 顾渊峙顿了顿,回答他:“五次。” 片刻后,谢仞遥嗯了一声。 上回顾渊峙对他说的,是要洗四次。 这么早就会骗人了。 “你第五次血还没洗?”谢仞遥又问。 顾渊峙摇了摇头。 有风刮来,吹落得檐外风雨往里潲,将两人靠外的衣衫渐渐濡湿。 顾渊峙抬了抬手,灵力顷出,谢仞遥周身,顿然雨消风静。 他对自己还浸在风雨里倒毫不在意,只手臂松松搭在膝盖上,慢慢弯起眼睛:“我还要找我娘子。第五次洗血有些危险,我要死,也要先找到娘子再死。” 现在好像找到了,顾渊峙视线掠过谢仞遥垂在地席上的白发——它方才被雨打湿了,此时闪着细润的光泽,发梢柔顺地弯起,新雪一样散在红木的地席上,勾得人心痒。 虽然娘子不认他,还要对他说许多让他难受的狠心话。 他这话说完后,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湍急的雨已经下了好一会儿,刮来的风愈发地悠长森凉,浸得人脾肺冰凉一片。 许久之后,谢仞遥的声音才又响起来:“我这回过来,是为知会你,尚正阳的事有了眉目。” 金屏山不相信尚正阳是燕衔春杀的,谢仞遥则经过素月秘境与他的交手,则确信无比。 “如若不出意外,”谢仞遥手臂动了动,漆黑衣袍就遮住了那缕湿白的发,“过段日子后,我就要走了。” “我方才提沉遥的意思是,他告诉我,你有癔症。” 谢仞遥这话说出来,就见对面,顾渊峙的脸色沉了下去。 飘荡在两人之间,那点若有若无的温情,霎时间被谢仞遥这话劈散了。 谢仞遥却没有丝毫停顿:“所以对你这些日子的冒犯,我可以不在意。毕竟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谢仞遥说到这儿,眼睫颤了颤,朝顾渊峙更深地注视了过来。 远方大雨浮晴日,天际霞光乍破,金白的光掠过群山,浮落在了他薄薄的眼尾上,在他脸颊投下了片蝴蝶似的阴影。 “我未曾告诉过你,”顾渊峙听见他平静道,“我有心上人。” 谢仞遥眸中漆黑悠远,风雨浇不透:“我很爱他。” 顾渊峙从前粘着他时,常常凑到他脸边,瞳孔里都是情意,会一遍遍笑着说:“师兄,我好爱你。” 谢仞遥却如羞于用翅膀碰水的燕,对于这样的话,只会沉默,回应微红的耳尖。 此时此刻,说出了这些话,却没人再能听明白了。 对不起,谢仞遥在心里道。 师兄也很爱你。 谢仞遥眼尾垂下,起了身,就要离开,却在转身时,听到顾渊峙问:“你不是问过我,我为什么要参加此次论道会。” 顾渊峙也站了起来,走向他:“我要让天道告诉我,我娘子是谁。” 顾渊峙看着他,声音很轻:“然后我要找他问明白,他怎么不要我了。” 风雨稍歇,有鸟扑棱着被沾湿翅膀,飞向了墨绿色的远方。 顾渊峙离谢仞遥不过一步之遥,他问道:“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怎么不要我了?” 偏顾渊峙能逃过鸿元二十年的追捕,能扛过一波波龙血带来的反噬,但对于这件事,却无可奈何。 顾渊峙很认真,很诚恳地追问道:“我做错什么事了吗?才让他扔下我。” “如果是我错了,我会改。”顾渊峙抬手,递给了谢仞遥一张纸片。 这是一张很薄很薄,不完整的纸片,像是从哪上,随手撕下的一角,因为过了很久,边缘已经开始泛黄。上面用不怎么规整的笔法写了三个字:顾渊峙。 顾渊峙道:“但他不能给我起了名字,又不要我。” 谢仞遥握着这张残缺的纸片,抬头,看见了顾渊峙瞳孔里,有些怔愣的自己。 顾渊峙无比耐心,将自己一点点碾碎说给他听:“他不愿意认我也行,以往总有踪迹,我会一点点找到,摆到他面前。” 比如这片纸,比如手腕上刻的字,比如眼前的人没有问他,洗血是什么意思。 顾渊峙见谢仞遥面上有些怔然,突然抬手,抚上他的颈。 终于碰到了觊觎许久的发,顾渊峙手一用力,就将谢仞遥抱进了怀里。 檐上噼噼啪啪的声音骤然紧密,雨又大了起来。 谢仞遥的额头直直撞上了他肩膀上的伤口,顾渊峙肌肉一绷,却更深地将他往怀里摁了摁。 他掌心用力,揉了一把手下腻白的颈,低声道:“他不能不要我了。他不要我,就是在杀死我。” 他声音又低了些:“他不要我了,我活着还干什么呢?” 谢仞遥闻到了他身上剧烈的血腥气,和自己手臂上味道如出一辙。 这味道让他觉得,顾渊峙不是受了伤,而是在拥抱他之前,已经提着刀,砍下了一座城池的人头。 才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 “别在提什么心上人了,”谢仞遥感觉到顾渊峙的头又低了些,低到唇碰到了他的耳尖,滚烫的吐气尽数漫到了他颈边身上, “当我求你了,你说这些话,不如直接刮我的肉,凿我的骨。” 狂风乍起,卷得雨丝杂似乱流,吹得树叶摩擦声纷飞。 谢仞遥怔在了原地,恍然间,只听到一声清亮的鸟叫声自千峰万壑那头传来,却听不出品种。 顾渊峙垂眸,歪了歪头,唇瓣拂过他柔软的耳朵,印在了谢仞遥雪白的侧颈上。 他唇抵着谢仞遥侧颈,一字一句地说道:“谁想碰你,要么杀了我。” 他微微松开谢仞遥,笑道:“要么被我挫骨扬灰。” 满庭院的寂静,谢仞遥抬眸与他无声对视,直至院门又一声吱呀轻响,李仪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谢言在此处吗?” 谢仞遥如梦初醒,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看过去。 那边,李仪已经瞧见他身影了,他小跑至两人身边,当作没看见顾渊峙,只对谢仞遥道:“岐山许明秀找你。” 谢仞遥拾起手边的伞,稳住颤抖的指尖,应了一声:“我们走。” “不用走了,我在这。”雨里又传来一道声音。 谢仞遥抬头看去,就看见了许明秀垂下来的衣角。他盘腿在一杆翠竹上,轻得像一片竹叶,随着翠竹在风雨中沉浮。 见谢仞遥看过来,他先举起双手,弯着眼睛,很懂事地道:“我什么都没瞧见。” 谢仞遥无视侧颈上残留的痒,不理会他这话,只问:“怎么了?” 许明秀笑意这才敛去,道:“又有人被杀了。” “但没死成,”他话里转了一个大弯,“他杀人时,碰到了沉沤珠一行人,被救了下来,现在正被沉沤珠那些人问话。” “约莫着快问完了,”转瞬之间,许明秀就从翠竹落到了地上,“要去蹲蹲人么?” 谢仞遥撑起伞,没在看身后的顾渊峙,走进了雨中:“我们走。” 但许明秀料想不到的是,沉沤珠竟然能盘问这么久。 谢仞遥和许明秀落座后,桌子顿时拥挤了很多。没时间细想他们怎么又和沈沤珠这些人凑到一起了,谢仞遥往桌子对面看去,看到了一个年轻弟子。 他整个人瘦削,双颊都凹了下去,颧骨很高,一双眼睛正瞪得极大,双手摆在桌子上,不停地去抠手里一个装着灵丹的瓷瓶。 “他出手极快,”年轻弟子咽了一口唾沫,挂在瘦短脖颈间,显得硕大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我什么都没瞧见,只看见他衣摆上,绣的有…” 他没有停顿多长时间,道:“有蛟龙。” 整张桌子都静了几瞬,谢仞遥问他:“你确定?” “万般确定,”年轻弟子瘦黄的脸上笃定万分,“就是蛟龙,我不会认错。” 全五大陆,衣摆上绣有蛟龙的,只有皇室。 “着实对不住,我只看见了这么多。”到最后,他有些不安地道。 “没事,”沉沤珠叹了口气,“谢谢道友告知,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们都能感受到雅间的门外,一直站着几道鬼鬼祟祟的气息,应当是在等这个年轻弟子回家的同门了。 年轻弟子顿时松了一口气,哎了一声,站起身来。 他对着沉沤珠弯腰行了个礼:“感谢道友出手搭救,我宗门虽是一般,但以后如若有需要我林裁冰的地方,我定然义不容辞。” 他也意识到了自己似乎被卷入了一件天大的事,但不想牵连弱小的宗门,方才心中万般思索,说出口的话委婉再委婉。 沉沤珠冲他摆了摆手,什么都不想说。 她感觉好累,办个案子,怎么比论道会跟人打架还累。 林裁冰又感激地行了一礼,面上显出几分踌躇,随之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握着灵丹瓶的手,低声道:“那这个……” 沉沤珠又摆了摆手,有气无力:“你拿走吧,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林裁冰握紧灵丹瓶子,踌躇顿时化为了高兴。 灵丹对沈沤珠这种人来说,怕是比糖豆贵重不了多少,但对于他们这种小宗门来说,一个下品的灵丹,都要是受了重伤后,才舍得拿出来疗伤的。 而手里这一瓶,足足有十几颗上品灵丹,已经足以被林裁冰宗门当做传宗之宝了。 虽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得了这个天大的宝贝,林裁冰觉得,简直是天道在眷顾。 谢仞遥见他开心,嘱咐道:“回去后也要注意安全,如若无事,能早些离开,便早些离开。” 林裁冰尽数应答,高兴地握着灵丹瓶子,出了雅间,和门外几道鬼鬼祟祟的气息,兴高采烈地走远了。 等他走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月悟问沉沤珠:“要让柳宗主,多注意皇室的事吗?” “注意什么?”沉沤珠叹道,“我看起来像傻子吗?林裁冰修为比尚正阳差许多,上回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凶手杀尚正阳,都能于无形。而这回是在金屏镇外,周遭不见一个人,凶手杀林裁冰,还能让他瞧见自己衣摆,衣摆处还绣着蛟龙。” 她一摊手:“这不明摆着,让我们怀疑皇室?” 说罢一转头,向谢仞遥求证:“我说得对吧。” 谢仞遥开口道:“林裁冰说的,不无道理。” 他道:“灭世之祸时,最先成为天道爪牙的,便是皇室。” 漫长的沉寂过后,沉沤珠坐直了身子,她面上,方才小女孩一样的茫然神色,倏尔不见了。 沉沤珠直起身子,瞳孔微沉,眼中神色骤然间闪过锐利。 金屏山年轻一辈的首席,柔声问谢仞遥:“你也收到那封信了啊?” 谢仞遥将茶盏放回桌上,与她对视,面不改色:“我就是落琼宗的人。” 这话一出,沉沤珠怔了一下后,眼睛就睁大了。 她面上,方才不设防的神色一瞬间又回来了,沉沤珠拍拍手,眼睛弯弯:“我会把今日之事,如数告知我师尊和宗主。” “但以我们宗主的性子,怕是往后,金屏山的措施会更严苛,”沉沤珠环视了一圈,无奈笑笑,“诸位做好准备。” 而就在沈沤珠说这话时,钟鼎宗的弟子住处,迎来了一个人。 被叫去开门的弟子心中本不怎么情愿,开门时,脸上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的烦躁。 但开门后,见了来人,愣了一瞬后,小弟子一下子就不敢烦躁了。 来的人是顾渊峙。 小弟子摆出一个不敢不笑的笑,率先开口:“顾师兄今日怎么有时间……” 但话没说完,顾渊峙看都没看他,大步就从他身边走远了。 他朝庭院深处最大的一座院子走了过去。 沉遥就住在这个院子里。 顾渊峙推开小院的垂花门,就看见了院中央的沉遥。 见到他,沉遥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朝他很是惊喜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顾渊峙面上没什么表情,反手关了垂花门,朝他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沉遥这话还未说完,他脖间就多出了一只手。 顾渊峙拽着他领子,隔着衣襟,掐上了他脖子。 沉遥整个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顾渊峙掐着摔到了地上。 青玉莲花冠碰的一声撞到了地上的青砖,撞得沉遥整齐的发散开,耳中嗡鸣一片。 在凌乱和窒息中,沉遥看见了顾渊峙冷漠的眼,含着无情的狠戾。 他听到了顾渊峙冰冷的声音:“你去找谢言了?” 第87章 沉遥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浓厚到让人想逃离。 沉遥呼吸不上来,下意识地想要动用灵力,然而他识海刚动, 一股比他雄厚很多的灵力立时就朝他扑了上来, 压得他识海不敢再动弹丝毫。 顾渊峙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掐着他脖颈的手不断攥紧,又问了一遍,话里已经没有了多少耐心:“你去找谢言了?” 沉遥不再挣扎, 但还是拼命端起他体面的笑,他艰难道:“顾渊峙,你有本事…就掐死我…给我师尊看看…” 顾渊峙什么话都没说,手上力道却猛地一狠。 沉遥喉中响起一声微弱的悲鸣,眼前一黑。 沉遥这下连微笑都不能了, 他感受到全身的血液往脸上涌去。 自记事来,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狼狈过。 不知过了多久, 眼前的景色才重新出现,沉遥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他根本不是你找…的人…” “你…手腕上的…遥字…”他说几个字就要喘一下,“他…名字里…有吗?” 沉遥突然弯了眼睛, 他死死盯住顾渊峙:“顾渊峙…那个遥字……万一…万一…是我的遥字呢…” 喉中渐渐漫开铁锈味,沉遥哈了一声:“你…这样…对我…以…以后该…多后悔…啊……” 顾渊峙笑了, 笑意不达眼底, 于是显得瞳孔愈发森凉。 他道:“我是忘了,不是傻了。” 顾渊峙微微俯了俯头:“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么?” “我杀了你又如何呢,最坏不过被你师尊杀了, ”顾渊峙道,“那也是你比我先死。” “我不怕死,你能不怕么?” 沉遥来不及思索这话中的意思,就觉得喉间铁块般的手狠狠地一收。 一瞬的时间被这一收拉扯成了一日那般长,沉遥瞳孔散开。他听到了一声从自己脖颈里发出的咔嚓声。 但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没了意识。 “嗬……”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沉遥喉咙里才重新发出了一声嗬叫。每一次的呼吸都像刀割,他拿手去摸索自己的喉咙,才感受到顾渊峙的手从自己脖颈上离开了。 沉遥听到了顾渊峙的声音:“再让我知道你出现在谢言面前,你就等着你师尊给你收尸吧。” “还有,”顾渊峙没什么感情地勾了勾唇,“你以为你师尊真的是在为你找道侣么。” 沉遥腿无力地在地上蹬了蹬,茫茫然地问:“什么…意思?” “如果我化龙不成,成了废人一个,你觉得你师尊,还会让我成为你的道侣吗?”顾渊峙俯视着他,“或是我化龙成了,你却无法与我结为道侣,你觉得你师尊,还会这样宠爱你吗?” * 果真如沉沤珠说的那般,金屏山知道了林裁冰差点被杀死之事后,第二日,整个金屏镇就被控制了起来——参加论道会的弟子,除了比试时间外,平常日子,一律不准出住处。 除此之外,未离开金屏镇的各宗门弟子,都要接受金屏山的盘查。 整个金屏镇,如临冬的树,转眼凋零萧瑟了起来。 而落琼宗虽说在两日前就被完全淘汰了,但毕竟还未离开,自然要接受盘查。 于是回宗门的日子,只能往后拖。 这么一拖,就到了半个月后。 整个论道会,此时也进入了尾声。 大半个月过去,金屏山丝毫没有找到一点凶手的线索,一时间私下里,怎么猜测的都有。 但更多人的目光,还是投向了天道机缘。 论道会到了尾声,天道机缘也便该浮现了。 天道之下,几条人命,哪里能引起什么注意。 金屏镇如条奔涌了几个月的大江,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谢仞遥则趁着这半个月,和许明秀一道,趁着夜晚,将前一千名弟子名单上的人,暗中探访了一遍。 都不是那晚的人。 谢仞遥查完最后一个人后,掌心一握,手里的名单在灵力下化为齑粉。 今日天不怎么好,阴沉一片,谢仞遥端端正正地坐在院子里,抬头瞧四四方方的天。 他找不到燕衔春。 这更像燕衔春的嘲讽——只要他想,就能永永远远地躲在这个小小的金屏镇里。杀人放火,全凭他心意。 这让谢仞遥难免从心底里生出烦躁和无力来。 但他不能如此,他心底有一分波动,就能被天道捉住,放大成十分,从而毁了他。 谢仞遥坐在那里,呼吸绵长,一点点将急躁压了下去。 “宗主,”李仪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一切收拾好了。” 谢仞遥收回思绪,站起身来:“好,我送送你们。” 昨日金屏山已经对落琼宗盘查完毕,午时过后,落琼宗弟子便可离开金屏镇回宗门了。 今日离开金屏镇的,不止一个落琼宗。 落琼宗一行人出了金屏镇外,也看见了其他几家回宗门的弟子。 无一例外的是,众人都很沉默。 谢仞遥一身黑袍,被簇拥着走在最前头,跟身旁的白棠交代:“等会儿接了赵枫后,你们将他安全送上飞鱼船后再离开。他胆子小,你们别闹他。” 白棠牵着唐豆子的手,笑嘻嘻地应了下去:“宗主放心,我们一定将他保护得好好的!” “李仪,”谢仞遥对李仪道,“回宗门后,如若外界风波太盛,我也没回去,可启护宗大阵。” 李仪一一应着,谢仞遥还要再嘱咐些什么,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不只是他,落琼宗一行人,和周遭其他的宗门弟子,也都驻了足,朝前看去。 在他们的前面,正围着一群肃静的人。 谢仞遥看见了沉沤珠,沉沤珠今日没有再穿裙子,她穿了一袭银色软甲,马尾辫高高扎起,面色寒如数九的天。 她身旁,依旧跟着月悟和玉川子几人。 几人的神色和她如出一辙。 他们之外,围了一群金屏山的弟子。 谢仞遥看见了沉沤珠,沉沤珠几人也看见了他。 沉沤珠罕见得没有笑,她神色沉沉,沉默地对谢仞遥招了招手。 谢仞遥走上前去。周遭金屏山的弟子瞧见,自动避开,给他让了一条缝。 因而谢仞遥没走到跟前,就看见了地上躺着的人。 瘦瘦小小的,单薄的躯干怯怯地蜷缩着,头却高高仰着。 他扬起的头正好对着谢仞遥的方向,睁得大大的眼与谢仞遥对视上。 那眼中还存着点儿热气,但已经散地差不多了,像一片即将干涸的沼泽。 但仿佛只要给他浇点儿水,他就能重新鲜活过来,抱着那只像猫的小灵兽,小心翼翼地朝他摆手,喊着:“谢道友,我们到这边来。” 谢仞遥瞳孔转了转,真的就看到了那只白猫灵兽。 散落在赵枫脚边,前几日还光滑漂亮的皮毛,此时像一摊干枯的草。 它的眼睛和主人一样,也没来得及闭上,因为死亡,那只蓝色的瞳孔,也已经浑浊如墨。 谢仞遥没有停住脚步,他一直走到了赵枫的尸体身边,才堪堪停下,垂下眸,像不认识他一样,仔细端详了起来。 赵枫侧躺着,一条胳膊直直伸着,垫在了高仰的头颅之下,谢仞遥看见,他伸直胳膊的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玉坠。 杏花样式。 谢仞遥看了两眼,只觉得脑中突然升起一阵刺痛,尖锐地捶打着他的太阳穴,让他本就疼痛的身体更加地不堪负重。 谢仞遥忍不住闭了闭眼。 黑暗中,王闻清和赵枫一个姿势,睁着双血淋淋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看这个。”沉沤珠的声音从他身边响起。 谢仞遥睁开眼,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东西。 这是张字条,上面写了四个字: 天道归我。 沉沤珠道:“这是在他身上发现的。” 谢仞遥深深地瞧着这四个字迹狂放的字,余光里,是赵枫逐渐冰冷的尸体。 他瞧了好一会儿,突然道:“原来是这样。” 他声音低如轻叹,沉沤珠没听完全,追问道:“什么这样?” 谢仞遥抬起头:“燕衔春伪装成了赵枫。” 他并不在名单那一千个人里。 谢仞遥猜到了他会伪装成参加论道会的弟子,燕衔春则预料到了他的想法。 于是他变成了一个一千名以后,已经被淘汰的参赛弟子。 这个弟子有个好友,好友刚刚好名次不错。 他杀了这个好友,正好帮谢仞遥笃定了他的猜测,让他把怀疑目标更加确定地困在了前一千名内。 “为什么尚正阳在大街上被杀,却没人瞧见是谁,”谢仞遥轻声道,“因为杀他的人,就是赵枫。或是说,伪装成赵枫的燕衔春。” 燕衔春杀了尚正阳后,赵枫的用处就没了,于是尚正阳死的那夜,燕衔春就迫不及待地想将赵枫处理掉。 却没料遇到了许明秀和谢仞遥三人。 那日他和许明秀救下来赵枫后,再见到的赵枫,到底是赵枫,还是燕衔春? 谢仞遥垂眸,将残缺纸张上的天道在我一点点折好。 但燕衔春想杀的人,他就必须要杀。 哪怕这个人什么都不知,哪怕这个人胆小如鼠,连灵宠都只是一只没什么用处的猫。 哪怕这个人微不足道,杀与不杀,都影响不了大局分毫。 燕衔春都不能容忍他活着。 谢仞遥将纸递给沉沤珠,问:“柳无穷和花不尽,应当给你说过燕衔春吧?” 他面上不见愤怒,以至于语气都很温和。但漆黑的瞳孔这么轻轻扫过来,让本想与他再周旋两句的沉沤珠却心中一悸。 现在的谢仞遥很危险。 沉沤珠顿了一下,道:“是给我说过些。” “你是金屏山首席,应当知道天道机缘在哪,”谢仞遥道,“燕衔春此时,怕是已经在盗取天道机缘的路上了。” 燕衔春这人,根本没想过什么通过论道会夺得魁首,来见到天道机缘。 他在论道会蛰伏这么久,是在找天道机缘在哪。 他找到了,就直接抢走。 谢仞遥此时更了解了一点燕衔春——残忍、狠辣、没有人性、不能以常理度量。 谢仞遥看向沉沤珠:“可以带我去吗?我们现在赶去,还能追上阻止他。” 天道机缘,整场论道会,整个修真界最关心的事,谢仞遥本以为沈沤珠会拒绝。 他不过是试探一问,沉沤珠若拒绝,谢仞遥就只能自己去找天道机缘在哪。 但对面沉沤珠听见阻止两字后,眼睛一亮。 止不住的战意与跃跃欲试从她眸中升起,沉沤珠点了点自己,又指了指月悟、玉川子和贺泉,对谢仞遥道:“我们一起。” “我方才还喊个人,应当快要到了。” 她说完这话,谢仞遥就感受到背后有两道灵力飞来。 沉沤珠也感受到了,她一转头,马尾辫甩过高昂的弧度,像是素月秘境出来那晚后,他们在船上,仰头看到的那弯悬月。 她道:“他来了。” 第88章 谢仞遥看过去, 就见顾渊峙御刀,转眼落到了他身前。 他身后,还跟了个人,落下后,也对谢仞遥颔了颔首。 是许明秀。 顾渊峙看向谢仞遥,对他解释道:“沉沤珠叫我来的, 我顺道喊上了他。” 沉沤珠听见他提了自己,补充道:“他找上我的,说有什么事,记得知会他。” 谢仞遥没说什么,他蹲下身,伸手覆上了赵枫睁着的双眼,掌心微微用力,就感受到赵枫未瞑目的眼,乖巧地闭上了。 他又用同样的方式, 覆上了小白猫的眼。 沉沤珠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做完这些后才道:“他是倒云端灵兽宗弟子,我们金屏山会把他好好送回宗门,解释清楚,安顿好。” 说罢, 她摆了摆手, 身后便走出来了一个金屏山弟子,俯身抱起了赵枫和白猫的尸体。 谢仞遥将掉在地上的杏花玉坠捡了起来,站起身来,没有回她这话,只是道:“来不及了,我们走吧。” 不远处,落琼宗弟子看到了整个过程,见谢仞遥跟着沉沤珠离开,也都未上去打扰。 一直等看不见谢仞遥身影了,李仪才对白棠道:“我们也该上路了。” 白棠注视着不远处,赵枫软软垂下来的头颅,嗯了一声,突然道:“我听宗主说他养了只猫,出镇时,还买了点肉干呢。” 她也就只这么说了一句,就收回了目光,看向李仪,抬手指了指他的脸:“你脸色不怎么好。” “彼此彼此,”李仪将视线从谢仞遥背影上收回了,朝她笑了笑,莫名奇妙地说了句,“宗主方才,是不是还有话给我说?” 白棠抬手挠了挠下巴:“有吗?” 她下巴挠到一半,却突然怔了一下。 白棠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半晌后,缓慢抬头,看向李仪,很轻很慢地问道:“李仪,唐豆子呢?” * 沉沤珠带着谢仞遥等人,没有朝金屏镇的方向走去,而是朝与之完全相反的山林里御剑而去。 金屏镇十几里外,就是一叠又一叠的山,苍郁的山林自他们身旁飞速掠过,沉沤珠御剑打头,道:“我送了消息给师尊,应当不用多久,她们就会赶来了。” 玉川子御剑在她身旁,眉头皱了皱:“天道机缘这种东西,金屏山没有留人看守吗?” “以前是留过,但是它太…”沉沤珠斟酌了许久怎么说,“太奇特了。宗主和师尊后来发现,就算没人守,其他人也拿不走它,于是最后,只在那处留了三个看守的师姐。” 等到时论道会决出魁首,怎么送出这份天道机缘,金屏山还在发愁呢。 而谢仞遥听沉沤珠这么说,心中顿时有了一个猜测。 剩下的路程,所有人一路无话,全速往群山深处奔去,一直飞了半刻钟的时间,沉沤珠才减缓了速度。 她道:“就在前面了。” 他们已经到了群山腹地,四周都是望不见今天的起伏山峰,不用沉沤珠指,谢仞遥他们也看见了天道机缘的真面目。 谢仞遥只有一个印象:一模一样。 和盛繁时代一模一样。 一缕青白色的烟,河流一样,自莽莽群山间升起,在升到令人仰望的高度时,又消融在了白茫茫的天地间。 那么不可思议,又那么理所当然,像是已经存在了一万年。 它仿若有生命一样,阴沉沉的长空之下,竟显得娇艳欲滴,青白流转,散发出一种金子流淌般的质感,高贵自持,让人移不开目光。 沉沤珠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呼吸一屏,在她之后,玉川子几人已经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静默地注视着它,几双瞳孔里,不约而同地映出了一截飘游的青白。 玉川子身旁,贺泉微微张着嘴,已经是看呆了。 谢仞遥也静静看着。 他突然便理解了,为何幻境中年轻的王闻清一行人见到它后,那么移不开目光了。 真真切切地看到它时,这缕青白的烟,简直能将人的魂魄给勾过去。 让人从心底里对他升起,跪拜地仰望。 也果真如此。 跨越了两千多年,当一群年轻人再次站到它面前时,纵然他们都是山河风云榜上名列前茅的天之骄子,产生的震撼,也足以将一个人的信仰重塑。 谢仞遥识海之内,五团灵根此时挤成了一团,激烈地碰撞颤抖着。 一股高傲的,蔑视的嘲弄,自他心底升起。 天道看他,就是在注视一个蝼蚁。 谢仞遥心中冷笑了一声,识海内,小谢仞遥双手掐诀,体内灵根就一阵涌动缩紧,一直压得五团灵根老老实实地安静了下来,那股嘲弄不见了,才停了下来。 识海外,谢仞遥扛着经络里潮水般涌来的痛,挺直了脊背,掀起眼皮,直直朝青白的烟看过去,面上没有丝毫的怯意。 青白的烟极细地波动了一下。 谢仞遥身侧,顾渊峙当即就察觉到了,他往前来了一点,将谢仞遥挡在了身后。 “下去吧。”不远处,沉沤珠出声打破了沉默。 他们跟着沉沤珠一道下到了地上——和谢仞遥想的不一样,这里安静极了。 触目望去,丝毫没有打斗的痕迹,一路走过去,静得能听见脚步声。 青白的烟尽在咫尺,没走几步,谢仞遥就看见了三个背影——盘腿坐在地上,面对着天道机缘,呈守护的阵型。 她们穿着金屏山的宗服,应当就是沉沤珠说的师姐们了。 沉沤珠见到她们,也是心中一松:“说不定我们比燕衔春先到了。” 她这么说着,上前一步,对着中间的那人叫道:“徐师姐。” 却没听到回答。 沉沤珠脸色陡然一变,一瞬来到了徐师姐身旁,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下一瞬,谢仞遥就看见,徐师姐砰的一声,歪着砸到了地上。 徐师姐整个人已经僵硬如雕塑,这么一歪一倒,盘腿的姿势丝毫未变,只让她整个人斜了过来,露出了半边前身。 沉沤珠低头一看,不由得眼前一黑。 她看到了徐师姐心脏的位置,血淋淋的一个洞。 有人残忍地将她整个心脏掏空了,喷薄涌出的血染红了她整个前身,露出了空荡荡的胸腔,透过这里,能看见她后背的衣衫。 徐师姐双手放在腹部,手指朝天,是掐了一半的诀。 漆黑的瞳孔里,还残留着临死之时的恐惧。 谢仞遥只看了一眼,视线就不忍地从她身上掠过,看向坐在她两侧的修士。 和她如出一辙惨状。 无一瞑目,凝望着不远处,静谧安详的天道。 沉沤珠见此惨状,大脑僵了一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死死咬住牙,眼角跳动,慢慢的整张脸都在颤抖——那是她抑制不住的愤怒。 便是在这时,从天道机缘的地方,传来了一阵衣摆摩擦地面的嚓擦声。 像极了蛇游过树干时的声音。 谢仞遥一行人抬头看去,就见一个瘦小的人,正慢悠悠地从天道机缘后饶了出来。 他在谢仞遥一行人的注视下,不慌不忙的,随意坐在了天道机缘旁的一处齐腰高的乱石上。 等坐好了,他才抬头看过来,脸上极快地笑了一下后,就变成一副瑟瑟怯怯的模样,缩起肩膀,嗫嚅着道:“各位道友,我叫赵枫。” 说罢,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得意洋洋。 沉沤珠看着他,面上反倒不颤抖了。她扬了扬手,下一瞬,滔天的烈火自她掌心奔涌而出,凝成了一道火鞭,朝顶着赵枫脸的男人甩去。 火鞭所过之处,参天古树尽数化为尘灰,它转眼就奔到了男人面门前,火鞭头眨眼间,凝成了数道金色流质,朝男人脖颈上缠去。 金屏山的看家本领,火鎏金诀。 而鞭尾,也瞬间膨胀了百倍,大火转眼就吞噬了男人。 沉沤珠神色却依旧冰冷,不见丝毫的放松。 果不其然,大火里笑声丝毫没有减弱,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近。 “赵枫”慢慢地,从火里走了出来。 万分从容姿态。 他衣摆没有半点破损,轻易就能要人命的火鎏金,缠在他脖子上,像个昂贵的项链,随着他的走动,欲颤不颤。 他拂了拂衣襟上沾染的浮灰,妥帖收好笑容,才斜斜抬着眼瞧了过来。 谢仞遥从未想过,“赵枫”脸上也能出现这么倨傲、不可一世的神色。 沉沤珠火鎏金诀不消,冰冷道:“你杀了我师姐。” “赵枫”彬彬有礼地朝她笑了笑,温和道:“金屏山的弟子,我不是想杀就杀,想杀几个就杀几个?” “怎么,你想报仇?”他抬手,抚上自己脖颈,指尖一屈,火鎏金就如同一根软趴趴的丝带,被他从自己脖颈上勾了下来。 他笑盈盈地晃了晃挂在他指尖的火鎏金:“凭这个会变硬的小火苗?” 说罢,手一握,火鎏金在他掌心真就如同一簇小火苗那样,被手掌掀起的风,吹散了。 火鎏金消散的那瞬,沉沤珠只觉一阵钻心刺痛,右臂顿时没了知觉。 “赵枫”不甚在意地抖了抖手里的残火,往左边跨了两步,就站到了天道旁。 从火鎏金诀消散,到他在天道旁边站好,不过一瞬之间。 沉沤珠的反应紧随他其后,她抬起左臂,比火鞭粗壮万分的火墙,飞速朝他撞去。 金屏山首席转眼看清了形势,因而这下不再单纯只有愤怒,更多的,是阻止他接下来的行动。 沉沤珠的这次抬手,也像是一个信号,她身后,贺泉和玉川子,也纷纷动了起来。 谢仞遥身边,许明秀剑意凝结。 谢仞遥却直觉不不对劲。 这一点不对劲,让他收住了出剑的手。 而顾渊峙只在意他,见他没出剑,也就只站在他身边看着。 这一切被对面的“赵枫”尽收眼底,他稍稍侧目,刀光剑影里,遥遥对谢仞遥报以一笑。 下一瞬,四周白雾顿起。 谢仞遥视线里的最后一幕,是“赵枫”抬起了手——掌心里,躺了一个小小的玉环。 他手一转,捏着玉环,拦腰折断了青白的烟,环孔正正好将细烟环住。 瞬间,流光溢彩的缕缕烟气,像是水遇到了棉花,疯狂朝玉环涌了过去。 紧接着,谢仞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随之消失的,还有沉沤珠一行人的踪迹声响。 天地之间,转瞬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谢仞遥将拂雪握在手里,剑刃微微出鞘,稳住心神,叫了一声:“顾渊峙。” 没有人应他。 谢仞遥心中顿时有了衡量——顾渊峙方才离他最近,又绝不会不回他。此时叫不到顾渊峙,去喊沉沤珠一行人,更是惘然。 他们来之前,“赵枫”恐怕在这里布了一个灵阵。 谢仞遥持着拂雪,往前走了会儿,心中不由得感叹:这灵阵布得实在之妙。 他跟着王闻清这样天才老辣的灵阵大师学过一段日子阵法,虽不像游朝岫这样是专修阵法,但大部分阵法,最起码也能窥见一两分其运转之道。 但在这里走了这么长时间,谢仞遥竟然丝毫感知不到灵力的流转踪迹。 怕是游朝岫在这,能不能从阵里出去,都悬。 谢仞遥收了心思,放出神识,更加用心地去感受阵法,却兀地眉目一凛。 他腰间多出了一只手。 那手臂环住他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拉了拉,谢仞遥就撞上了一道宽阔的胸膛。 不是顾渊峙。 谢仞遥低头看去,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上,绕着一件狰狞的玄铁护臂。 不是他们这群人里任何一个的。 谢仞遥眉目微沉,口中吐出了一个冰冷万分的名字:“燕衔春。” 贴着谢仞遥脊背的胸膛微微震动。一道声音自他头顶响起,和方才不一样的是,真含着点儿真心实意的高兴,道:“你知道我名字?” 第89章 谢仞遥确定了他是燕衔春后, 不欲与他废话。 他左臂屈起,后肘狠狠地撞上了燕衔春腹部。 深知燕衔春不可小觑,因而谢仞遥虽是一撞,却动用了十足十的灵力。 燕衔春一时开心, 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一时被撞懵了一下, 环在谢仞遥腰间的手臂一松。 谢仞遥抓住这一瞬,一个转身, 抽离了他的怀抱。 他转身之时,右臂也没闲着,拂雪银白剑尖乍然闪过流转的光,裹着灵力,在他转身之际,割向了燕衔春脖颈。 矜伐剑法第四势, 河倾月落。 这回燕衔春没有再大意,他抬手,护住脖颈,掠足往后退去。 拂雪堪堪在最后一刻划过了他掌心, 不过一下,就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燕衔春感受着掌心的灼痛,眉眼不由得微沉。 对面,谢仞遥眼前虽白茫一片,但已经知道了燕衔春方位。他自然不肯放过,拂雪剑意如巨浪,一霎那改了方才轻盈,含着山岳之势,朝燕衔春直劈而下! 他手腕上, 仙驭金光流转,燕衔春身后,数片冰镜乍然浮现,封锁了他的退路。 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攻防方便调转了个,燕衔春腹背受敌,抬眸看去,只能瞧见谢仞遥含霜的眸,望向他的方向。 燕衔春抬起完好的手,狠狠地捻了一下另一只手的伤口,品着疼痛,抬眸笑了。 下瞬,他手一转,漆黑的长刀乍现。 刀未出鞘,燕衔春握住刀鞘,剑柄微抬,朝谢仞遥腰间甩了过去。 燕衔春在这灵阵之中,如鱼入水,所视甚清,谢仞遥却连五指之外都看不清,几乎无可躲避的,脆弱腰间就挨了剑柄一下。 腰间一阵刺痛,谢仞遥腰身就是一软。 燕衔春趁着这一下,掠身上前,重新钳住了他的腰。 柳无穷指不定就在赶来的路上,燕衔春不想再出变故,他另一只朝谢仞遥后颈上掐去,想将他掐晕,先弄走再说。 然他手刚碰上谢仞遥脖颈,自己后颈上,就先传来了一道噗嗤声。 是冰镜没入后颈的声音。 冰镜没入燕衔春后颈后还没完,竟在肉里面开始绞动。 燕衔春被痛得眼角一抽,不免一怔,掌心里白腻的颈像鱼一样,就要溜走。 燕衔春冷笑了一声,掌心探上前,滑到谢仞遥颈前,搂着他前颈,往后一按,将谢仞遥的颈钳在了自己肩膀上。 他伪装起来赵枫是瘦瘦小小一个,但恢复了真身后,整只手修长有力,用力时青筋浮现,微微陷在谢仞遥颈里,显现出掌控的力量感。 谢仞遥腰还没缓过来,脖颈又被他摁着,仰着头,一时竟动弹不得。 将人完完全全捏在掌心里了,燕衔春眉目间冷意才稍稍褪去,他俯下身来,语气兀地万分温柔,在谢仞遥耳边低声问道:“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呢?” 谢仞遥被他这样贴着,心中本就泛起一阵恶心,又听什么狗屁定情信物,更是几欲作呕。 但眼前都是白茫茫一片,谢仞遥抬眸,只能瞧见燕衔春一截模糊的下巴。 谢仞遥平静地吐了一口气,眼睫颤了颤,垂下,问了句:“你说的,是那个猞猁面具?” 燕衔春听见他还记得,又感受到他在自己怀里抵抗的力泄许多,以为他终于放弃了反抗,心情便又愉悦了几分。 掐着谢仞遥手指在他白腻的颈上点了点,燕衔春对他也露出了几分罕见的耐心:“是的,你放哪…” 他话未完,便不由地闷哼了一声。 两人紧贴的腰腹间,谢仞遥正将仙驭,从他腰间抽出来。 仙驭还是能缠在谢仞遥腕上的长度,但杖身笔直,插进燕衔春身体的那端,盈盈裹了厚厚一层的冰镜,尖端锋利如剑尖。 燕衔春手劲一松,这回再留不住,让谢仞遥从他掌心里逃脱了出去。 他抬头看去,正看见谢仞遥抬眸,纤长柔软的眼睫下,和想象中不同,是丝毫不退让的冰冷眼神。 谢仞遥望向他的方向,拂雪剑挽了一个剑花,没有丝毫喘息休憩,剑意就朝他劈了过来。 茫茫的白气被他的凝练剑意掀起一个又一个厚重的漩涡。 这是要正式交锋了。 谢仞遥肯定燕衔春修为在自己之上,又知他手段狠厉,方才自己能伤他,大多也是靠他不妨。 想要留住他,却不能只靠伤不到他根本的偷袭。 因而这回出剑,剑意没有试探,从一开始,就使出了全力。 拂雪剑剑身颤动,连绵不绝的剑意如波涛般自剑身中涌出,一下比一下高昂,巨浪压顶地,指向了燕衔春眉心。 矜伐剑法第六势,阑风长雨。 这是谢仞遥此时身体承受能力下,能使出来的,最强的一势。 两人离得太近,根本避不得,燕衔春一瞬间忘了身上的痛,他抬头,望着兜头而来剑意,抬起了手中的长刀。 铮鸣一声,漆黑长刀出鞘。 剑意刀意相撞,声音如金钟长鸣,连绵不绝。灵阵之中,气海翻涌,一瞬之间,茫茫白气竟被冲撞的一空。 谢仞遥也于这一瞬,看见了燕衔春清晰的面容。 一双狭长眼眸,阴沉沉的,像他长刀溢出的森然刀意。 燕衔春也看向了谢仞遥。 他虽一直能看见谢仞遥,但好像此时,才真正看清谢仞遥。 灵力激荡,吹得谢仞遥鬓边的发飞舞,有些遮住了他眉眼,却遮不住他眸中的光。 映着刀光剑影与不退战意的,清亮夺目的光。 真好看啊。 燕衔春心中这么柔软感慨着,更汹涌的灵力朝却自己刀尖涌了过去。 朝谢仞遥残酷地压去。 灵阵未破,白雾转眼又吞噬了所有,拂雪与长刀交锋的第一下,谢仞遥就明白了,燕衔春修为,怕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上不少。 因为不过一瞬,拂雪剑意便已被刀意冲撞地裂开,谢仞遥胸口一痛,喉中便涌起一阵腥甜。 腥甜涌上口腔,谢仞遥闷哼了一声,唇角就溢出了血来。 而那边,灵力更盛,燕衔春的第二刀,如巍峨大山横空出世,已经斩向了他面门。 修为境界之差,真是不可跨越的鸿沟啊。 谢仞遥抬头看去,漆黑的瞳孔里,冰冷的刀光一瞬逼近。 谢仞遥闭了闭眼,这回出现在他面前的,不再是血淋淋的师尊,而是一个有着秋千的安静小院。 王闻清站在秋千旁,手里拿着一个小木剑,歪头对坐在秋千上的小谢仞遥道:“小遥,每挥一道剑,便是一寸的进步。” 他随手一挥,十丈之外,一座假山之上,半人高的石块应声而裂。王闻清看着眼睛睁得溜圆的小谢仞遥,乐呵呵地一笑:“当你发现敌人不可战胜之时,万不可心怯。因为不是敌人真的不可战胜。” 他拿木剑点了点小谢仞遥头顶:“只是你,没有进步到该有的境界。境界到了,自然无坚不摧。” 只是你没有进步到该有的境界。 谢仞遥睁开眼,抬手将唇边的血抹掉。 刀光劈头盖来,他没有后退一步。 谢仞遥手腕一抬,这回,没有和“阑风长雨”那样波涛般的灵力一下接一下的溢出。 甚至没什么灵力地波动。 从不远处看去,如果不是生死时分,谢仞遥这一抬剑,更像是随便一扬手。 像是拿剑,也更像是随便抬束柳,折枝花。 但仔细看去,能看见内敛的剑意,自细微处升起。 这剑意不如大山,不像巨树,而同细流,同暗火。 但数万道细流汇集,千万簇暗火聚合,所展现的力,却比山高海深。 谢仞遥咬着牙,随着抬手,慢慢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偏拿剑的手腕稳稳当当。 他识海之内,金丹愈转愈快,以至于有了残影。 在金丹转到极致时,金丹之上,一寸寸裂纹攀爬开来。 停滞了许久的金丹期,谢仞遥竟要在此时此刻,给它破了! 他手中,拂雪剑,已经高高扬起。 但还不够高。 谢仞遥脚尖一掠,整个人白鹤一样飞身而上,直掠至燕衔春刀光之上。 他双手握剑,抬起的手腕扬起又压下,朝着刀光狠狠劈去。 两道灵力再相撞时,谢仞遥识海之内,金丹猛然炸裂! 识海顿掀起了滔天巨浪,谢仞遥一口血再从口中喷出,经脉里带出的震荡,将他整个瞳孔里的细微血络尽数震裂,一瞬间,染得双眸血红。 谢仞遥喉中,溢出了一声喑哑微弱却坚定有力的命令:“收!” 随着他收字出口,识海内,小谢仞遥肚子里,五道灵根晃荡着灵力大盛。 下一瞬,小谢仞遥从来紧闭的双眸竟一霎那睁开而来。他双手掐诀,嘴一张,也喊了一声:“收!” 识海上方,飘荡的万千金丹碎片一滞,下一霎,如碎星落地,尽数朝汹涌的识海里砸去。 谢仞遥经脉骨头欲裂,喉中溢出了一道低低的痛呼,嘴角已经被他自己咬破,但已经察觉不了这点痛了,谢仞遥咬着牙,运转起来了识海。 金丹归识海,随着谢仞遥的运转,白茫茫一片的识海,渐渐暗金流动。 灵力在经脉里迅速与识海流转融合,几个呼吸后,谢仞遥识海,就已经被尽数染金。 金色的海拥护着小谢仞遥,小谢仞遥眨了眨眸,霜白的瞳孔,一瞬流金溢彩。 识海外,拂雪剑乍然爆发万丈清光,溢出的灵力一跃,攀升至了一个新的境界。 金丹至元婴,成了! 肃霜时代,元婴强者,已然能担得起一方宗门的宗主了。 单根灵根的修者,金丹进元婴,也往往要百年。 谢仞遥五灵根之身,日夜不息,满身痛苦,却仅用了二十年。 谁说不天才。 万流汇海,暗火燎原,元婴期雄厚的灵力以倔强的姿态斩了下去—— 矜伐剑法最后一势,死不旋踵。 此招欲出,需要以死证道的勇气。 这是谢仞遥第一回使。 有血自他指缝里渗出,慢慢染红了拂雪剑柄,谢仞遥感觉到眼角,也慢慢有血溢出。 就在眼前血雾几近黑色时,谢仞遥听到了一声如琉璃盏碎的脆声响起。 燕衔春的刀,被破了。 燕衔春手臂一痛,喉间一阵气血翻涌上来。 他已经很久,没被逼到这种对面了。 虽然对面,谢仞遥比自己狼狈万分——他已经满身是血了,还有更多的血,正不断地从他身体里涌出,顺着指缝、眼角,甚至耳朵里流出来。 谢仞遥落回地上,拂雪撑着地,单薄的身体还是晃了晃。 但他朝着燕衔春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笑。 明明满脸是血,这笑却异常璀璨夺目。 燕衔春稳住颤抖的手,看向他:“你觉得,你还能再接住我一剑吗?” 对面,谢仞遥竟然大方承认道:“不能啊。” “但是,”他笑,“我有朋友啊。” 下一瞬,漫天鎏金的火自燕衔春身后升起,锋利坚硬金光,自火中明灭。 金光之外,笛声剑影,紧随其后。 直指燕衔春。 山河风云榜前十的攻势,纵然是燕衔春,也不能轻易接之。 他抬头看去,再低头时,谢仞遥竟已经不在了方才的位置。 燕衔春来不及转头,身边就掀起了一道细微的风声。 伴着这道风声,燕衔春看见了一缕被血濡湿的,依稀能看出霜白底色的发。 那发的主人,染血的指尖,握着一个杏花样式的玉坠,将它摔至了燕衔春怀里。 下一瞬,能抵挡元婴期一击的灵力,自他怀中轰然炸开。 伴随着剧痛,燕衔春听到了谢仞遥的尽在咫尺的声音,声线轻软,却又冰凉似山中涧: “你早该,受它的一击了。” 第90章 朝燕衔春袭去的攻势中, 最狠的一道,来自谢仞遥身后。 遮天蔽日的刀意,带着主人滔天的怒气,朝燕衔春当头斩去。 谢仞遥也就知道了身后是谁。 他想转身去看, 但大量使用灵力带出的疼痛,也于此时姗姗来迟。 像身体里千万根骨头同时被碾碎, 谢仞遥眼前一黑,竟连一点灵力都使不出来了。 拂雪没了灵力, 剑身一暗,就从他手中消失了。 谢仞遥没了支撑,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 掉入了一个怀抱。 顾渊峙牢牢地接住了他,像接住一片破碎的秋叶。 他托着谢仞遥腰的手摸到了一片黏腻的血,另一只手去碰谢仞遥脸颊,触摸到的,也都是血。 顾渊峙感受到谢仞遥在他怀里颤抖着,哪怕被自己托着,也控制不住地往下坠去,好似非要把自己蜷成一团才算完。 而顾渊峙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摸到像是怎么流也流不尽的血。 在这一刻,顾渊峙心中涌起的竟然不是愤怒。 而是巨大的恐惧。 他一点劲都不敢多使,就这么轻轻托着谢仞遥,慢慢地蹲到了地上。 谢仞遥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在顾渊峙怀里蜷成了一团。 不远处,燕衔春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 就被袭来的数道攻击吞噬了身影。 刀光剑影转眼散去,燕衔春所站的地方, 却不见了丝毫人影。 顾渊峙丝毫未注意到燕衔春的消失。 他手掌动了动,碰到了谢仞遥闭合的唇。 顾渊峙托着他的后颈,俯下身去,一直将耳朵放到谢仞遥唇边,才听见了他细微的声音:“没事的…我一会儿就好了……” 顾渊峙突然间,鼻头就是一酸,他握住谢仞遥手腕,低声道:“我给你灵力…” 他话没说完,就感受到谢仞遥摇了摇头。 不是灵力的问题,他使得灵力越多,经络受的痛便越厉害。这回便是用得太多了,又是困住天道之后的第一回突破,两相叠加,才有了这种砭骨之痛。 挨过去就好了,挨过去便好了。 没事的,只是痛而已。 汹涌的痛一波比一波厉害,谢仞遥低低喘了一口气。 他抬眸,看见的是没有尽头的白茫,能感受到的,除了自己,就只有顾渊峙。 他们两人,好像被遗忘在茫茫大海里的一叶扁舟。 谢仞遥这么想着,脸颊往顾渊峙掌心里埋了埋,突然松开了攥住他衣襟的手。 他伸手,搂上了顾渊峙的腰。 谢仞遥仰起脖颈,将自己打开,完完全全地,送到了他的怀里。 谢仞遥脸颊贴在他颈边,目光跟这天地一样,也茫茫然的一片。 他低声到:“你给我抱抱吧。” 请原谅他这一刻吧,他只是太痛了。 顾渊峙怔了一瞬,紧接着便紧紧地搂住了他。 他低头,小心翼翼地用唇碰了碰谢仞遥脸颊,也很轻很轻地道:“对不起。” 顾渊峙垂着眼帘,让人看不清眸中的神色,只许久后,又说了句:“不会再有了。” 他这句话落下,不远处,也有道声音响了起来:“壮儿,是你吗王大壮?” 片刻后,玉川子忍无可忍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我,别再摸了。” 沉沤珠哦了一声,收回了手,又去喊其他人:“贺泉……” 玉川子冰冷地打断她:“你方才摸到的两只手,一只是我的,另一只就是他的。” “那我应当就是在你们左边了,”月悟温和的声音响起,“我左边,就是谢言了?” 顾渊峙怀里,谢仞遥笑着拉了拉他的袖子。 顾渊峙又将人抱紧了些,应了一声。 “那便只差一个许明秀了。”沉沤珠总结道。 她又喊了两声许明秀,果然无人应声。 “赵枫已经跑了,”贺泉抬手挥了挥白雾,没挥散一点儿,“许道友就算不在,也应当无事。” 沉沤珠不置可否,她指尖一动,从储物戒里掏出了几块木头,扔到了身前的空地上,又一抬手,甩出了一道火鎏金诀。 不过片刻,她身前就起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 沉沤珠拍了拍手,朗声道:“我在这里点了个火堆,大家可以都靠过来一点。如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们在一起,也都好应对。” 玉川子趋着火意,往火堆旁去了去,不可思议地道:“你储物戒里还装木块?” 沉沤珠在火堆边抱膝坐好,感受着朝脸颊扑来的热意,笑了笑:“我就权当你羡慕我有火鎏金诀,可以随时点火了。” 其他人听着她的话,此时也都来到了火堆旁。 而沉沤珠刚点燃火堆,顾渊峙就感受到了热意,他便没有在抱着谢仞遥动。 耳边的说话声分明不远,但此时对于顾渊峙来说,却统统都远在天边。 他只是低头,一点点极细致地,将他面上的血给擦干净。 等所有人都围坐到火堆旁时,突然就没人说话了,一时间,只能听得见木块燃烧的噼啪声。 沉沤珠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问道:“谢言,你还好吗?” 顾渊峙手指拂过谢仞遥被汗濡湿的鬓角,本想替他应了,却被谢仞遥伸手,捂住了嘴。 谢仞遥额头埋在他肩膀上,稳住颤抖的身子,片刻后,出声道:“无妨。” 平稳如往常,听不出一丝虚弱。 沉沤珠哦了一声,放下心来,又没了声音。 顾渊峙没说什么,他低头,将一颗灵药,摩挲着喂到了谢仞遥唇边。 谢仞遥勉强吃了进去,体内识海又开始翻腾起来,他下意识地攥住了顾渊峙的手,很轻地喘了一下。 有完没完了。 识海内,小谢仞遥眉目一沉,双手掐诀,朝肚子里压了过去。 他肚子里,五团灵根一闪,开始收缩挤压。 谢仞遥本想抱着他不好受,也不让天道好受的心思,却不料和金丹期不同的是,五团灵根挤压了片刻后,虽然疼痛依旧,但天道那股子窥探的意味,突然就消失了。 散得干干净净。 谢仞遥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识海内,五团灵根一松,那股窥探之意含着怒气,又一瞬卷土重来。但小谢仞遥一掐诀,灵根一紧,窥探之意就被硬生生地掐断,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仞遥突然就觉得这痛,也不那么难捱了。 他还要再戏弄天道,就听到了顾渊峙有些着急的声音:“我带你出去。” 谢仞遥握着他的手,顿了顿,抬眸朝他看去。 他搂着顾渊峙的脖颈,抬了抬身子。 两人已经离得足够近。 近到谢仞遥能感受到,顾渊峙一瞬间,僵硬到不敢再动一下的身子。 但到底还看不太清,他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些顾渊峙的眉眼。 隔着雾,沉沉一片。 这么瞧了会儿,谢仞遥越疼,便越有些想笑。 顾渊峙是在心疼他吗?心疼他这个和他不认识,对他恶语相向,从没过好脸色的人。 谢仞遥想笑,就这么露出了点笑意。 顾渊峙也看不见他,但他知道谢仞遥笑了。 谢仞遥眼尾有干涸的血渍,此时正微微扬起。 顾渊峙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还是抬手,想将他眼尾那点血给擦干净。 但下一瞬,那抹白茫里刺眼的红就不见了。 顾渊峙也僵在了那里。 他眉心上,落下了一个温软的唇。 顾渊峙耳边嗡鸣一声巨响,世界于这一瞬间远去。 本就有灵阵看不见,谢仞遥又经脉剧痛,这个吻落下时,很是不成章法。 谢仞遥便也索性不成章法了下去,他的唇细细地从顾渊峙眉心拂了下去,掀起一阵密密的痒,最终落到了顾渊峙右眼上。 顾渊峙托着他的后背,几乎是惊慌般地闭上了眼。 柔软的唇伴着谢仞遥很轻的呼吸,在他眼上停留了片刻后,又慢吞吞地滑过他鼻梁,最终,停在了他唇边。 隔着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 顾渊峙这下能彻底看清谢仞遥了,能看清他极漂亮的眼眸,弯起了一个有些湿润的,柔柔亮亮的笑意。 和梦中的一模一样。 谢仞遥笑着问他:“这是不是个很不好的时机?” 声音很低,如耳边呢喃。 顾渊峙嗯了一声,根本没听明白他在问什么。 谢仞遥缓了缓体内的痛,道:“我本来想直接亲你嘴的。” 顾渊峙这句话听明白了。 他低下头去,亲住了近在咫尺的,因为疼痛显得有些苍白,却软到不可思议的唇。 世界一瞬间,又离他们远去了数万丈。 谢仞遥仰着头,霜白的发自顾渊峙指缝中垂落,又散在他手臂上,呼吸和唇舌,却又被他掠尽。 谢仞遥尽数温柔承接着,任顾渊峙在他疼痛的身体里,品尝出独属于自己的甘甜。 直至不得不分开的那瞬,谢仞遥下巴枕在他颈窝边,凌乱地呼吸着,却又想笑。 顾渊峙摸了摸他的脸,又吻了吻他眼尾,问:“还疼吗?” 谢仞遥弯着眼道:“好点了。” 他说罢,又道:“顾渊峙,嘴麻了。” 良久,顾渊峙都没有回他,只横在他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 火堆那边,终于又传来了声音。贺泉问道:“我们不想办法出去吗?” “我师尊和宗主一会儿便来了,等她们救,比我们自己摸索划算,”沉沤珠声音落了落,突然像霜打的茄子,“再说,我们出去有什么用,赵枫跑了,天道机缘也没了。” 谢仞遥听着,在顾渊峙耳边说了句什么。顾渊峙揉了揉他的头,转头复述道:“那人不是赵枫,是燕衔春。” 燕衔春这个名字一出来,又是一阵的寂静, 谢仞遥等了许久,才又听见月悟道:“那么我们收到的信,都是真的了。” 现在许明秀不在,在座的所有人,都收到过谢仞遥写的信,自然知道月悟在说什么。 月悟此时引起这个话头,也含了帮谢仞遥的意思。 谢仞遥承了他的好意,静静等待着众人的反应。 顾渊峙也听见了,他低下头去问谢仞遥:“什么信,你知道?” 谢仞遥微微抬了抬下巴,声音低低,语气里却得意洋洋:“我起止是知道,信还都是我写的呢。” 顾渊峙摸着他不像方才抖得那般厉害了,终是安下了一点心,又感受到他在自己怀里得意的炫耀,只觉得这一刻像梦里得来的。 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又低头亲了亲谢仞遥的唇,轻声赞叹:“那好厉害,能也给我写封吗?” 谢仞遥要说什么,就听见沉沤珠开口了,他伸手,推开顾渊峙黏在自己脸上的嘴,朝沉沤珠的方向望去。 就听见她道:“我扔了两块红薯,等会儿熟了,谁想吃自己拿。至于扔哪了,我瞧不见,也不知道。” “那信里的东西,”沉沤珠叹了口气,话里兴致缺缺,“就是真的,又能怎么办呢。你我连个人都捉不住,还那什么去面对灭世之祸?我师尊和宗主说得对,我们不过一群小屁孩罢了,能抗什么事?” “还不如烤红薯吃。” 她话几乎都没说完,就被玉川子打断了:“我还不知,堂堂山河风云榜第二,不过是遇到一点挫折,就能一蹶不振起来。” 他身旁,贺泉轻咳了一声。 玉川子见他应和自己,冷笑起来顿时都有底气了些。 随后听贺泉道:“我这还有点板栗,也扔了点进去。” 玉川子:“……你们一个个修者,储物戒里都放了些什么!” “谁还有吃的没,索性一块儿扔进去得了。”沉沤珠望天,当没听见他这话。 一声巨大的咕咚声。 月悟笑意温和:“随个苹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本来还有些低落的氛围, 被沉沤珠几个人一通搅和,顿显得荒唐了起来。 玉川子对他们也一时无语,正要再讽刺两句,却听有道声音斜斜插了进来:“什么信,和灭世之祸有关系?” 这声音离他们较远,像是隔了条江, 在对岸荡过来的。 是许明秀的声音。 沉沤珠吓了一条:“原来你在啊!” 许明秀的声音有些冷,没有理会她的惊讶,又问了一遍:“你们金屏山的天道机缘,和灭世之祸有什么关系?” 沉沤珠摸了摸下巴,沉吟了半晌道:“这个说来话长……” 不远处,月悟没有听见谢仞遥出声阻止,便道:“我来给你说吧。” 灭世之祸实在是个太长的故事, 等月悟跟许明秀说完一切的前因后果后, 已经是两个时辰过去了。 火堆里的红薯板栗和苹果也早熟了,不知谁先开始吃的,到了月悟讲述的后半段,围着火堆的每个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捧了吃的东西。 伴着食物被烤出来的香气,肃霜时代的少年人们静静坐在群山之中,又听了一遍两千年前的峥嵘往事。 顾渊峙听着,也没耽误他去扒拉火堆里的吃的。真还就给他扒拉出来了东西——月悟扔进去的碰过。 苹果已经被完全烤熟,皮被烤的软热,一碰就能想象薄薄的苹果皮之下, 果肉该是多甜软好吃。 顾渊峙将苹果递给谢仞遥,指尖撕开苹果皮,果真撕开果皮的那瞬间,烫甜的汁水就滋滋涌了出来,带着被炙烤的清甜气味,直冲人鼻尖。 “尝尝。”顾渊峙道。 谢仞遥也不客气,慢慢吃着苹果,听月悟讲到了赵令恣一人一蛟,上了皇室。 他吃了一半,就不想吃了,顾渊峙接过剩下的一半,几口啃完,那边,月悟也讲完了。 整个灵阵里,陷入了一场更长的沉默。 很久很久后,许明秀的声音才又飘了过来:“也就是说,这场天道机缘,是假的了?” 沉沤珠嗯了一声:“我们本来也不确定。” “现在看来,是这样的了。” 贺泉摸到了两个板栗,他给其中一个施了一个净身诀后,摸索着往旁边递了递。 他的手碰到了一个人的手臂,几瞬后,那人的手臂动了动,拿走了他手里的板栗。 玉川子不动声色地掐了一个静音诀,掩盖住掰板栗的声音,又不动声色地将掰开的板栗送进嘴里。 送进嘴里的那瞬,他听到了贺泉的轻笑声。 玉川子面不改色,慢慢品尝着香甜的烤板栗,将它咽下去后才说道:“既然是真的了,金屏山准备怎么办?” “我师尊许诺了落琼宗,如果是真的,金屏山便会和落琼宗结盟,”沉沤珠将下巴枕在膝盖上,“我们金屏山,传承于盛繁时代春瓮城,自然不会像皇室一样,打断脊梁,给天道当狗。” “团结五大陆,寻求出路,才是我们金屏山该做的。” 这是金屏山的傲气。 纵然她只是个小辈,办事好像也不太牢靠,但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也不能、不会退缩分毫。 她转向玉川子的方向,反问道:“你是钟鼎宗年轻一辈首席,你们钟鼎宗,会怎么做?” 玉川子顿了顿,想到了钱多来和常旭,还有自己性格向来老实的师尊,嘴里烤板栗的余香突然就变得苦涩了。 他没有回答沉沤珠的话,只是道:“让人们团结,比打败天道,或许是更难做到的事情。” 沉沤珠笑了笑:“我是金屏山弟子,金屏山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玉川子突然问道:“如果以后乱了起来,钟鼎宗选择和金屏山不一样呢?” 天道机缘出现,在座的谁都能嗅到 ,灭世之祸的阴影即将笼罩肃霜时代的修真界。 玉川子和沈沤珠,还有月悟年少相识,他天赋超然,便自视甚高,行事作风处处以仙门弟子自居,以至于到了连本命都遮掩的地步。 自然也招来了不少人讨厌。 但是沉沤珠,月悟不一样,他们相识于十几岁的年纪,也曾一同闹长街,放豪言,跑到屋檐顶上,喝酒看月亮。 然朋友之情谊,放在灭世之祸前,微弱似蜉蝣。 良久后,沉沤珠咬了口手里的红薯,道:“王大壮,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至少现在,我们…”她抬手点了点一圈,“还能坐在一起拷红薯吃,你也愿意吃月悟的板栗。” “是啊,”月悟笑着应和道,“如果今后真翻脸了,诸位可要记得,你们吃过我给的板栗啊。” 他一抬手,遥遥朝远方扔过去了一个板栗。许明秀下意识地接住,就听见月悟道:“你也算哦。” 接下来,便没人再说什么话了。谢仞遥对于每个人的反应,心中也都有了数,体内的痛已经过了最顶峰,谢仞遥枕着顾渊峙肩膀,道:“我睡会儿。” 在顾渊峙身边,闭上眼,总算能做些没有王闻清的梦,得到片刻喘息。 谢仞遥入睡得平稳,感受到他闭眼,顾渊峙抬手,给他掐了个蔽音诀。 他低头,亲了亲谢仞遥额头,低声道:“好梦。” 又如此等了半个多时辰,沉沤珠猛地抬起了头,她仰头望向天际,道:“宗主来了。” 下一瞬,头顶上方,一阵强大的灵力涌动而来。 能困住年轻人们的灵阵,在柳无穷洞虚期的修为之下,直接被硬生生地用灵力给吹散了。 清晰的世界终于再次浮现。 顾渊峙抱着谢仞遥起身,就看见柳无穷站在虚空之上,身侧跟着花不尽一群金屏山的长老。 那三个被掏心而死的师姐,被长老们抱在怀里。 看见沉沤珠无事,柳无穷凝重的脸神色松了松。 顾渊峙看了一眼,低头去看怀里的谢仞遥。 谢仞遥满身的血,在他怀里睡得安稳。 一旁,沉沤珠也看见了谢仞遥的样子,惊讶地啊了一声。 顾渊峙指尖一动,从储物戒里抖出一件大氅,将谢仞遥遮了起来,只露出一点垂下的白发。 沉沤珠等人见他面色,顿时不敢再说什么。 “你们都没事吧?”柳无穷落到了地上,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笑意。 她视线掠过了顾渊峙一眼,没说什么。 沉沤珠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宗主,天道机缘被抢走了……” “被燕衔春抢走了,”柳无穷面上没有太多惊讶,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你们跟我回去,便知道了。” 等回到金屏镇,顾渊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柳无穷一行人来得这么慢,又知道天道机缘被燕衔春抢走了。 整个金屏镇,所有的外墙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 天道归我,燕衔春留。 燕衔春夺得天道的那瞬,根本不打算再隐藏了。 柳无穷将他们带到金屏山的审核处,道:“这些字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我们以为燕衔春躲在金屏镇里,搜查了一番,没找到他,才往天道机缘那里赶。” 在赶去的路上,柳无穷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燕衔春行事太过张狂,”柳无穷淡淡道,“他和盛繁时代的皇室不同,这样一闹,不出三日,整个修真界都会知道他和天道有缘了。到时他要招兵买马,简直不要太容易。” 金屏山举办的这次论道会,被他转手变成了给自己造了浩大声势。 柳无穷面上温柔,目光极冷。 任何一个有气性的宗门,都不能容忍。 况且燕衔春造这个声势,接下来如果没有动作,说出去怕是三岁小儿都不会信。 她心中有怒,面对其他宗门的小辈却不显,还是温温柔柔的样子:“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辛苦了,今日的事情,金屏山会给修真界个交代。” 玉川子等人,也念着回去讲各自的事情汇报给宗门,便纷纷行礼,转身离开了。 顾渊峙什么都没说,抱着谢仞遥,最先走了出去。 他朝着住处走去,没走几步,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他:“顾道友留步。” 顾渊峙转身看过去,就见月悟快步走来。 月悟走至他身前站定,抬手行了个佛理,才指了指顾渊峙怀里的谢仞遥:“我看谢道友状况不太好,我还要再金屏山待些日子,如若他病犯了,随时叫我便是,我来给他念佛偈宁神。” 顾渊峙搂着谢仞遥的手紧了紧,问道:“什么佛偈?” 月悟见两人这样,本以为顾渊峙知道谢仞遥病的问题,此时见他疑惑,反倒惊讶:“顾道友不知道他病的事么?” “谢道友他魂魄不安,常常连带着让他痛苦万分,”月悟思索着,委婉道,“在来论道会之前,他已经在小寺待了二十年,由我每十日给他念一次宁神的经,试图好些。” 见顾渊峙面色冷了下来,月悟连忙又道:“但我看论道会这段日子,他没有我念经,也很正常,想来已经找到自己安神的法子了。” 顾渊峙没说什么,他弯下腰来,朝月悟深深一辑。 他还抱着谢仞遥,这一辑不甚标准,却显得极为诚恳。 月悟惊讶地站在原地,听见顾渊峙真挚道: “多谢。” * 顾渊峙带着谢仞遥,直接回了他在落琼宗住处的院子。 谢仞遥屋里,干净到像从来没有人住过,连被褥都叠得没有一丝褶皱。 顾渊峙关了门,一眼望去,窥不到一丝他平日生活的痕迹。 他弯腰将谢仞遥放到床上时,却突然怔了怔。 规规矩矩的枕头边,是一张残缺泛黄的纸张。 上面写着“顾渊峙”三个字。 顾渊峙将这纸递给谢仞遥时,弄出的褶皱,此时已经被一点点捻平了,一眼瞧上去,竟然有几分新纸的精神气。 神气地躺在谢仞遥枕边。 顾渊峙眉目间不由得染上几分笑意。 但他将谢仞遥放好,又将大氅掀掉时,那笑却兀地僵在了脸上。 只一眼,顾渊峙就知道明白了,谢仞遥平日里是怎么安神的。 谢仞遥露出的手臂上,一道又一道尖锐的划痕叠加。 旧伤叠新伤。 触目惊心,密密麻麻。 第92章 顾渊峙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僵在了那里。 他长久注视着谢仞遥手臂上的伤,大脑一片空白,一时竟连怎么转都不会了。 谢仞遥被他施了避音诀,却什么都不知,正睡得安稳。 难得有如此安眠的时刻,谢仞遥鸦羽般纤浓的眼睫深深垂下, 在他脸上打上了一小片阴影,陷在暄和被褥里, 显得他平和又柔软。 任谁看着这样一张睡颜,都想象不到,他衣裳下会藏着一道又一道,狰狞的伤疤。 窗外浮云变幻,有稀薄的日光流进来, 擦过顾渊峙肩头, 打在了谢仞遥眉眼上。 谢仞遥似乎不堪忍受这光,微微侧过去了头,将自己更深地藏进了阴影里。 顾渊峙被他这一动,惊醒了过来。 他给谢仞遥又施了一个诀, 让他更深地睡了过去。 将谢仞遥染血的衣裳给换下去,给他盖上被褥后,顾渊峙才很轻很轻地握住了他受伤手臂的手腕。 顾渊峙垂下头来,看着掌心里的小臂——根本不用细瞧,谢仞遥压根就没怎么处理过这些伤。 乱七八糟的伤凌乱地叠在小臂上,有些伤口很深,皮肉翻飞, 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气了。 不难想象,谢仞遥在下手时, 用了多大的力道。 顾渊峙在储物戒里翻出了最好的灵药膏,在指尖暖热后,一点点仔细地,往谢仞遥伤口上涂去。 灵药膏接触伤口,谢仞遥小臂下意识地颤了一下。 顾渊峙马上用掌心盖住那块涂了药的伤口,他不敢贸然给谢仞遥用灵力,只能将自己掌心弄热,去捂住谢仞遥伤口。 如此做着,顾渊峙又心知肚明,这对缓解谢仞遥的痛并没什么帮助。 但他此时此刻,竟不知能做什么。 顾渊峙垂着眸,他心里头像滚了一团火球,烧得他恨不得将天地搅个天翻地覆,下手却只能克制再克制,用着最轻的力道,徒劳地盖住眼前人的伤口,等他自己慢慢挨过这疼痛。 谢仞遥躺在床上,顾渊峙跪在床边。 用空了三瓶灵药膏,他才将谢仞遥整个小臂的伤口给涂完。 打在两人身上的日光已经变得昏暗,顾渊峙处理完谢仞遥小臂上的伤口,一抬首,又瞧见了他脖颈上,正布着深深的五道手指印子。 谢仞遥皮肉薄又白,本就容易留下印子,燕衔春灵阵里下手又狠,此时手掌印已经肿了起来,翻在他瓷白的颈上,异常狰狞可怖。 顾渊峙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看了一眼,平静地翻出了瓶新的灵药膏,认真地给他颈上的伤口涂去。 * 谢仞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小臂上一片清凉。 他坐起来,低头挽起袖子,就看见了被涂满药膏的小臂。 屋里没瞧见顾渊峙的身影,谢仞遥端详了小臂片刻,神色不变,重新将袖子放了下去。 疼痛已经趋于平常的程度,谢仞遥这一觉又睡得好,此时精神便极好,他于是调整气息,闭上眼,意识朝识海内探了过去。 识海内,小谢仞遥静静地睁着眼,神色一片安详,谢仞遥视线看向他的肚子里,下一瞬,熟悉的窥探就朝他直冲而来。 谢仞遥心中顿时有了数——看来他突破金丹期后,只能切断天道一时的窥探。 他也是这样猜测的,不过是元婴期,怎么就能永永远远地屏蔽了天道。 谢仞遥这么思忖着,心神一动,小谢仞遥双手掐诀,便又要将天道的窥探给掐断。 识海之外,谢仞遥却感觉有一只手落到了自己脸颊上。 小谢仞遥动作不断,谢仞遥睁开了眼,就撞入了顾渊峙眼眸。 顾渊峙手落在他脸颊上,正将他鬓边有些凌乱的发给别到了耳后。 见谢仞遥睁眼,他什么都没说,手顺着谢仞遥耳朵滑到他下颌,捏着,就俯身吻了下来。 谢仞遥怔了一瞬,仰起头,柔顺地张开了唇。 他刚刚睡醒,顾渊峙坐下来,手臂落到他腰间,轻轻一搂,就将他还温软的身子抱进了怀里。 谢仞遥在他怀里,被亲得受不了,只能向后仰去,抬起手臂去挡他。 顾渊峙就顺势去亲他手腕,唇舌烫得谢仞遥指尖忍不住蜷缩。 怀里腰肢纤细到不可思议,顾渊峙抬眸看他嫣红湿润的唇角,低声道:“确认一下,怕你出了灵阵,就不认了。” 谢仞遥将手腕从他唇舌里抽出,扬了扬下巴,笑了一声:“那你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定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认了。” 顾渊峙抬手,摁上他的唇,将湿润一点点抹去,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道:“天道机缘被抢走,论道会怕是办不下去了。许明秀他们也要回宗门了,沉沤珠邀请我们今天下午聚一聚,你要去吗?” 被他这么一说,谢仞遥才发现,他自己睡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 沉沤珠的邀请他自然是要去的。沉沤珠作为金屏山首席弟子,与柳无穷关系又好,谢仞遥在柳无穷那里得不到的消息,有时反而会在沈沤珠这里打听到一两分。 见顾渊峙没有提起他手臂上的伤,谢仞遥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也实在不知道怎么跟顾渊峙解释。 “我去,”谢仞遥问道,“下午什么时辰?” 顾渊峙将手收回来:“就现在。” 沉沤珠的宴请规模不大,就还在前几次,他们聚会的那家酒楼。 “燕衔春的事情,现下还没有传遍五大陆,但整个平沙大陆,已经都知道了,”沉沤珠今日穿了金屏山弟子服,显然是没来得及换衣裳,就匆匆赶来了,“我想也不用几日,五大陆都会知道了。” 她环顾了一圈,道:“金屏山已经下了对燕衔春的追杀令。” 她说完这句话,窗外忽地传来一阵喧闹,谢仞遥等人低头望去,就见是一群陌生的修者从他们楼下鱼贯而过。 打头的那个人,谢仞遥无比熟悉。 正是唐秋旋。 谢仞遥看了几眼,回身问道:“论道会不继续了?” “还办,”沉沤珠收回视线,“天道机缘没了,魁首的奖励,我们会换成别的,但有不少宗门只是为了天道机缘而来。宗主说,这些宗门,想中途退出的,也都是可以。” 楼下过去的皇室,显然就是中途退出,准备离开的。 他们的想法不难猜,就算不是为了天道机缘,此时出了这样的事情,众宗门也没了继续参加论道会的心思。 沉沤珠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攥了起来。 好好的一个论道会,因为燕衔春,让她们金屏山成了一个笑话。 她心中有事,在座的其他人亦是如此,这顿饭吃的冷冷清清,到最后,沉沤珠举起酒杯来,努力笑道:“接下来应当是不会太平了,诸位,各自保重。” “如果事情解决,有机会再一起喝酒,还是我请客!” 窗外不时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都是出镇的弟子,不远处,金屏镇的墙上,燕衔春留得字都还未清理干净。 不过几日的时间,动荡的气息已然轰轰烈烈的来临,任谁都清楚,这次的论道会,许只是一个开始。 但天道之下,小小的雅间里,年轻人们还是一同举杯,酒盏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不久后再见。” * 等从雅间回来后,天已经黑了,顾渊峙跟着谢仞遥,直接回了他的住处。 见他一路沉默,谢仞遥猜他是今日喝了不少酒,醉了。 谢仞遥这么想着,果真就看到顾渊峙跟他进屋后,噗通一声坐在了桌子边,一言不发地抬头,朝自己看来。 谢仞遥见他这样,也不理会他。 他自己在灵阵里折腾了一天,纵然身上施了净身诀,但到底过不去心里这关。 将顾渊峙扔到一边,谢仞遥自顾自地去洗漱,出来后,就见顾渊峙还坐在那里。 唯一与方才不同的是,他身旁桌子上,点上了烛火。 谢仞遥在他身前站定,去瞧烛火。 蜡烛端端正正地被摆在烛台正中央,一点都未歪。 谢仞遥擦头发的手顿了顿。 原来没醉啊。 但他下一瞬,就被顾渊峙拉着,搂进了自己怀里。 顾渊峙手抬起来,将他擦发的帕子拿了过来,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他捉住谢仞遥手腕,不等谢仞遥反应,就抬手掀起了他袖子。 顾渊峙低头看去,就看见谢仞遥小臂伤口上,自己昨日给他涂的药膏,已经被洗掉完了。 烛光流在谢仞遥小臂上,将他的伤疤照得纤毫毕现,丝毫掩盖不得。 顾渊峙握在他手腕的手未松,抬起头来,看向谢仞遥。 他什么话都没说,甚至是神色都未变一下,只是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瞧了过来。 但谢仞遥却感受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顾渊峙生气了。 谢仞遥脑中,下意识地蹦出这个想法。 他与顾渊峙认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顾渊峙如此明显的怒气。 对着自己。 谢仞遥从未被他这样对待过,他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却又一时无话。 顾渊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没关系,他等着谢仞遥说。 良久后,顾渊峙听见谢仞遥道:“我头发还没干。” 顾渊峙一下子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一字一句,很轻地道: “学不会爱惜自己,是吧?” 第93章 他这两日,心中积攒的不知道对谁的怒气,随着这句话,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谢仞遥感受到,顾渊峙握着他手腕的手,猛地攥紧了。 他拇指本就搭在谢仞遥伤痕上,随着他的力道收紧,拇指猛地按了下去,尖锐的疼痛让谢仞遥手臂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顾渊峙察觉到他的颤抖, 一下子松了劲。 谢仞遥将手臂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衣袖落下,遮住了伤口,谢仞遥垂眸,没有理会顾渊峙这句质问。 他往前一步,准备拿起桌上的帕子就走。 但桌子上的帕子被顾渊峙抢先一步地握在了掌心里。 下一瞬, 他直接弯腰抄起了谢仞遥, 放到了自己腿上。 帕子落在谢仞遥头上,顾渊峙什么话都没说,脸色依旧冰冷,沉默地给他擦起了头发。 力道很轻。 谢仞遥不反抗, 却也不看他,他低头去看自己方才被顾渊峙握住的手腕。 上面赫然又多了五道手印。 顾渊峙擦发的时候用了灵力,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谢仞遥的发就干了。 顾渊峙刚放下帕子,就见眼前多了一截皓白纤细的手腕。 手腕上布着五道通红的手印。 很是故意地停在了他视线正中央。 顾渊峙瞧了两眼,抬起头来,就见谢仞遥正看着自己。 他刚沐浴完,发被灵力烘干了,眼里却还残留着润意,这么无声看着顾渊峙,讨伐都显得柔软。 但也在明明白白地说:你弄疼我了。 顾渊峙与这样的他对视了片刻,再也维持不住冷淡的神色。 他抬起手臂,搂上谢仞遥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更深地带了带,俯下身去,轻轻将脸,埋在了谢仞遥脖颈间。 一霎那,谢仞遥沐浴后,残留的湿润香气,就包围了他。 过了会儿,谢仞遥听见他道:“对不起。” 谢仞遥握着他衣袖的指尖攥紧,却不是为他这句对不起。 他感受到脖颈间,传来了一阵湿润。 谢仞遥脑子迟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是顾渊峙哭了。 顾渊峙埋在他脖颈里,哭了。 谢仞遥仰起头来,看见了暗沉沉的房梁。顾渊峙的泪滑过他锁骨,往下坠去时,谢仞遥转过去了脸,看向了桌子上的烛火。 明灭火苗中,蜡油如泪,顺柱而下。 谢仞遥眯着眼看了会儿,沉默地抬起手臂,揽着顾渊峙的颈,让他更深地埋进了自己怀里。 他下巴枕上顾渊峙发顶,顾渊峙发根硬,扎得谢仞遥下巴痒,谢仞遥挪了挪,找了个合适的位置。 就这么安静地等待着顾渊峙。 一直等到顾渊峙说:“我再给你上药。” 他从谢仞遥怀里抬起头来,眼眸漆黑,目光清明,若不是谢仞遥衣襟前还湿着,根本看不出他方才哭过。 谢仞遥眨了眨眼,摇摇头。 他从顾渊峙怀里起来。 谢仞遥撑着顾渊峙肩膀,下一瞬,就跨坐在了顾渊峙腿上。 他在顾渊峙怀里微微撑起身子,伸手轻轻一推,就将他身后的窗户关上了。 两人身旁,烛芯一声轻爆,随后趋于平静。 谢仞遥重新在他腿上坐好,低下头来。 两人离得太近,谁都没有说话,一时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顾渊峙抬眸,斑驳昏黄的烛光里,能清楚地看见,谢仞遥垂下的每一根柔软眼睫。 烛火从侧面淌过来,将他一半侧颜照得纤毫毕现,又将他另一半脸欲说还休地拢进了黑暗里,不含情也胜含情。 谢仞遥抬了抬眼,一时间,满屋的光彩都似被他敛进了自己眸中。烛火暗淡下去,谢仞遥坐在他怀里,美得惊心动魄。 顾渊峙第一次真正认识到,美人如玉这个词的意思。 他一时竟呆了,直到谢仞遥捉起他的手腕。 谢仞遥拉着他手腕,慢慢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后腰上。 他现下只穿了一件里衣,宽宽松松,衣带系得也不规整,方才一番动作,早让里衣又松散了些。 因而顾渊峙的手掌落到他后腰上,碰到的不是衣裳,而是温软的白腻。 掌心里的腰肢纤细得好像一只手就能拢住,还残留着沐浴时被蒸腾出的温热,顾渊峙手落上去,脑中还没反应,手中的触感就让他不由自主地用了力。 于是麦色的指腹掐着,微微陷进了莹白的皮脂里。 谢仞遥被他掐得颤了一下,抿了抿唇,腰肢柔顺地迎上了顾渊峙的力道。 顾渊峙抬起头来,一时眸色极深。 不只手里的腰肢是软的,谢仞遥与他接触的每一寸,都是软滑的。 腰是软的,身子是软的,垂着他手臂上的霜发是软的。 连低眸,看过来的眼神都是软的。 他衣襟渐松,烛光流过他线条漂亮至极的眉眼,渐渐漫到颈子下,平常不易显露柔美的肩颈上。 顾渊峙却丝毫不敢低头。 他不清楚,谢仞遥明白自己这份美的力量吗? 是不明白,还是太明白,才敢这么做。 顾渊峙与谢仞遥对视:“这是什么意思?” 谢仞遥笑了笑,他低声道:“就看你敢不敢了……” 他话没说完,掐着他腰的手猛地用力,谢仞遥就被顾渊峙扣着后颈,吻了上来。 烛火摇晃,顾渊峙陷入怀里的软。 他什么都看不见,感受不到了,理智在谢仞遥那里尽数溃散。 顾渊峙肌肉一瞬隆起,去亲谢仞遥的眉眼,哑声问:“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谢仞遥闻言转过脸来,他已经没有了清醒,哭得厉害,只会搂紧顾渊峙。 经脉的痛凌迟着他,他在这样无休止的疼痛中,索取于顾渊峙。 顾渊峙眉眼又沉了两分,抱着顾渊峙起身,将他放到床上。 床幔放下,顾渊峙嫉妒地遮去落在谢仞遥身上的烛光。 只有他能独占品尝,这份甘甜。 任天光明了又暗。 * 谢仞遥比顾渊峙先醒来。 他随手丢给顾渊峙一个昏睡诀,低头慢慢将衣裳穿好,将一身的青紫细细掩盖起来。 从外面看不出异常了,谢仞遥才推开窗户。 不知过去了几天,谢仞遥望向窗户外,看着远方幽蓝的天渐明,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明白此时是清晨。 他抬手送出一只灵鹤,又坐在窗边,闻着清晨凌冽的空气,等混沌的脑子慢慢清楚了起来,才又起身。 离开屋子之前,谢仞遥回了床边一趟。 顾渊峙躺着那里,因被谢仞遥施了诀,正睡得沉。 谢仞遥抬手,给他盖好被褥,俯身亲了亲他的唇。 他很轻弯了弯眼,笑道:“你属狗的?” 说罢,怔了一瞬,收了笑容,又道:“师兄走了。” 谢仞遥出了屋子,一路往金屏镇外走去。 时辰还早,一路上并无什么人,谢仞遥到了金屏镇外,也一眼就看到了等着他的人。 许明秀一身白衣,手里把玩着一只灵鹤,看见谢仞遥后,手一拢,纸鹤就不见了。 他毫无废话,开门见山地道:“现在就要走?” 谢仞遥面无表情,点了点头:“现在走。” 许明秀朝他后面望了望:“顾渊峙呢,你不带着他?” “论道会这事已经告一段落,我们的结盟也就结束了,”谢仞遥抬眸朝他看过来,他对别人时,面容依旧一片冷淡,丝毫不覆顾渊峙怀里的温柔,“结盟既然已经没了,你也不必问这么多了。” 许明秀不在意地笑了笑:“你要死在那里了,我会知会顾渊峙一声的。” 第94章 谢仞遥离开金屏镇的第五日, 金屏山就宣布结束了论道会。 无他,实在是退出的宗门太多了。 修真界五十年一次的盛会这样匆匆落下帷幕,却没引起多少的讨论——和另一件事情相比,论道会中道结束这件事,简直太不值得一提。 那便是,山河风云榜第一燕衔春的现身。 他不但现身, 还得到了天道眷顾,以至于让金屏山的天道机缘主动归顺于他, 助他登顶大道。 这个消息不过月余,就沸沸扬扬地传遍了五大陆,一时间,燕衔春风头无两,到了整个修真界, 甚至是凡人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但紧跟着的,便是金屏山对他下达的追杀令。 金屏山的追杀令里写道,燕衔春根本不是什么天道之子,天道机缘是他偷窃走的。并且他还和两千多年前的灭世之祸有关。 几乎同时,盛繁时代存活下来的落琼宗, 也对燕衔春下达了追杀令。 比落琼宗追杀令更引人注目的是,身为唯一在灭世之祸里存活下来的宗门,伴随着追杀令,落琼宗公布了灭世之祸的前因后果。 两大宗门的追杀令,如烈火烹油,将燕衔春推向了风波的高潮。 而落琼宗所公布的灭世之祸真相,却如洞虚期强者的一击,将整个修真界炸了个沸腾。 在众人议论灭世之祸时,对于两大宗门的追杀令,燕衔春也有了回应——他如今就在青霭大陆。 身为天道之子,他欢迎各大宗门和散修前来,共享天道机缘。 端得是坦荡模样。 便是这份共享天道机缘的泼天大方,顿时就让不少人对他心生了好感。 此话一出,宗门先不说,一些散修,已经立刻启程,前往了青霭大陆。 然这一切热闹,暂时却和灵宝宗无关。 灵宝宗身为平沙大陆仅次于定禅寺的大宗门,这些日子关注的,还另有其事。 今日天光未盛,灵宝宗的施长老,就已经候在宗门大门处了。 他身后,是乌泱泱的人头,全都是闻讯赶来的灵宝宗弟子们。 身为灵宝宗这样仅次于“一山一寺带三宗”的大宗门弟子,平日里是有一些傲气在的,这样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场景,相当拉低仙门弟子的身份,向来令人不齿。 但今日来的人,近些日子实在是声名远播。 来灵宝宗之前,这人已经拜访了好几个宗门。 随着他的拜访,飞速流传开来的,并不是他探访的目的,也不是他宗主的身份,而是他的……脸。 不过短短月余,年轻弟子之间,他这张脸的谈论度,已经能比肩燕衔春和天道机缘了。 甚至有人放出豪言——能将这样的美人拥入怀,便是燕衔春拿着天道机缘给他换,他也不换。 这样的传说之下,逢这人今日拜访灵宝宗,惹得灵宝宗弟子短暂地放下仙人风范,回归一下本质,也是正常的了。 最前面的施长老眼见着身后的人愈发地多,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遍:“人家是一方宗主,待会儿万不可失礼,给宗门丢脸。 ” 他刚说罢,就听见身边的弟子急促道:“施长老,您瞧,是不是人来了!” 施长老抬头看去,就见从远方缓缓走来一道纤长身影。 他从晨雾里缓缓走来,一身淡青素色宽袍,丰盈长发被一顶白玉杏花冠束起,瀑似地披在身后。 那一头长发竟是霜白之色,被渐升的日光一照,似有月华流转。 比他发更白的,是他的人。 尽管面容上有些倦色,但覆在他雪色的面上,只给他添了不一样的味道。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周身疏离冰冷之意又明显。但走过来时,抬眸望来,眉目盈盈,日光一照,如清露皎然,枝头香雪,灿然生光。 看到他后,灵宝宗霎时间寂静无声,一个个漆黑的人头呆愣愣的,只剩一双双睁大的眼睛。 率先回过来神的,还是比年轻弟子们多吃了一百多年饭的施长老。他上前一步,笑道:“欢迎谢宗主,欢迎谢宗主!我们宗主就在主殿,已经摆好了宴,就等您了。” 谢仞遥颔了颔首,跟着施长老,穿过一群呆住的弟子,朝灵宝宗主殿走去。 从金屏镇离开之后,短短一个月,这已经是他拜访的第十一个宗门了。 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恐怕灵宝宗也是如此。 谢仞遥这么想着,却努力收起满身的疲惫,踏进了主殿。 灵宝宗宗主刘艾,早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在了大殿上。 看见谢仞遥走过来,他眼中闪过巨大的惊艳,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随后起身,指着身边的位置道:“千盼万盼,终于将谢宗主盼来了!谢宗主,这里请。” 整个大殿上,除了刘艾,整个灵宝宗能上得了台面的人,尽数都在。 谢仞遥视线掠过这些人,在刘艾身边的空座上落了座。 灵宝宗宗主脸上笑容顿时深了些,他伸手扶着谢仞遥椅背,亲手给他倒了酒,温柔道:“谢宗主一路奔波而来,累了吧?” 谢仞遥接过酒盏,不动声色地往远处倾了倾身,道:“还好。” 他话不多,几个字几个字地应着刘艾的寒暄,一直挨过没用的客套话,等宴会氛围热闹了起来后,谢仞遥见时机到了,才进入正题:“想必刘宗主也听闻了落琼宗和金屏山对燕衔春的追杀令,亦清楚了灭世之祸的真相。” “我此番来,”谢仞遥认真道,“是想邀请灵宝宗加入落琼宗和金屏山阵营。燕衔春如昔日皇室,若是不杀,便注定会再次引来灭世之祸,让五大陆陷入炼狱。” “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他说的内容,刘艾随随便便地过了耳朵,他直直盯着谢仞遥开合的唇,末了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却是问道:“我听闻谢宗主来我们灵宝宗之前,已经去了一些宗门。我问一问谢宗主,这些宗门加入你们了吗?” 谢仞遥沉默。 刘艾笑容了然:“谢宗主既然是敞快人,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不是我们灵宝宗不加入,而是灭世之祸的真相断了两千年之久,如今你们落琼宗说是这般,便是这般吗?若这不过是你们两大宗门为了诛杀燕衔春,抢夺天道机缘瞎编的,那我们这些小宗门,岂不是成了你们的棋子?” 他一叹气,面上浮现了深深的无奈与为难:“想让我们加入,最起码拿出证据吧?而非一通没来由的话。落琼宗和金屏山一个是盛繁时代的大宗门,一个是一山一寺带三宗的顶尖宗门。你们有底气有退路,我们灵宝宗不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普通宗门,如今灵气凋敝,只想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实在不想参与什么纷争,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宗主,我想前面那些宗门不答应,应当是和我们灵宝宗一样的原因。” 谢仞遥听了他这话,心中已经有了定数——灵宝宗这趟,怕是白来了。 他没有说话,只抬眼望向殿门外的天。 他觉得刘艾说的很有道理。 换他身为灵宝宗的宗主,也不可能只凭其他宗门一份单薄的说辞,就让灵宝宗与占了天道机缘的人作对。 那可是与天道为敌。 他过去探访的宗门也是如此,想让他们做出选择,必须有能摆在他们面前的证据。 谢仞遥还要去拜访,只是不甘心,总觉得万一会有宗门愿意。 毕竟凭借落琼宗和金屏山,还远远不够。能多一个宗门,就是多了一份力量。 但此时看来,接下来也不必拜访,该去进行他真正的计划了。 谢仞遥思忖一番,便不欲在灵宝宗再多待。他正想着告辞,却突然感觉有个温热的东西落到了自己手上。 谢仞遥猛地垂眸看了过去。 就看见在桌子的遮挡下,一只灰黄的手,抓住了他放在腿上的手。 灵宝宗宗主,刘艾的手。 谢仞遥抬眸朝他看去。 刘艾见他没有反抗,顿时心猿意马,又攥紧了些。 掌心里的手温凉如玉,细腻软滑得像是没有骨头。 他生平玩过无数美人,还从没有人,有眼前人一半的颜色。 动人到一个眼神看过来,就让他口干舌燥。 “但是我灵宝宗,和其他宗门也可以不同,”刘艾面上不显,却突然转了话头,他往谢仞遥耳边靠了靠,“不如谢宗主留宿一日,待晚上,我再与你细细讨论一下。我看谢宗主虽然气度不凡,但身姿青涩,还是个年轻人呢,想来看事情不深刻,不如让我来教教你……” 他话没说完,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惊呼。 殿下其他人都未曾看见桌后的这一幕,猛地听见刘艾惊呼,都惊讶地望了过来。 而刘艾则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就见自己手掌里,被插进去了一双筷子。 那筷子插进他的手掌里,带着他离开了谢仞遥的手,将他掌心钉在了椅子上。因用的力道大,那筷子,露出来的顶端还悠悠地颤着。 刘艾面色扭曲地抬头,就撞入了谢仞遥冰冷的眸。 满殿的惊讶里,谢仞遥缓缓收手,一字一句地道:“我最厌恶,最厌恶的,就是旁人碰我。” * 顾渊峙回到青霭大陆的时间,比沉遥一行钟鼎宗弟子要早上许多。 他的大本营就是紧挨着钟鼎宗的十万大山,又因这些年和钟鼎宗的纠缠,加上他不俗的样貌,现下钟鼎宗的弟子,可谓是没人不认得他这张脸。 因而宗门外,负责登记来客的值守小弟子见了他后,直接吓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好久才缓过来神,结结巴巴地道:“顾师兄…想回…嗝…回宗门…直接进去…便是了…不…不用登记…” 顾渊峙心情好,耐心地听完小弟子结结巴巴地说完后,才道:“我不进去,你帮我给常旭送个话,就说我找他商量事。” 小弟子不敢违抗,连忙找纸墨:“什么、什么事?” 顾渊峙指尖点了点桌子:“我最后一次洗血的事。” “你对他说,我要进行最后一次洗血,越快越好,最后明天就洗,一点都耽误不得。所以让他快点给我滚过来。” 这大逆不道的话先把小弟子吓得缩紧了肩膀,他哆哆嗦嗦地记完,嗫嚅道:“顾师兄…好了……” 顾渊峙满意地点点头:“走了。” 小弟子见他转身离开,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走了两步的顾渊峙又转回了身。 小弟子没下去的一口气猛地又提了上来:“嗝!顾师兄……还有事吗……” 天道在上,可千万别有事了。 但他眼睁睁地看着顾渊峙又回到了桌前,视线落到了他那本登记来客的名册上。 良久,小弟子听见顾渊峙问:“你能查到以前来访修者的登记记录吗?” 听闻是这么简单的事,小弟子头如捣蒜:“可以,当然可以!” 顾渊峙抬眸,目光灼灼:“你帮我查查,从二十年往前查,来找我,在这登记过的人。” 虽然时间久远,但幸亏顾渊峙人缘不好,从他拜入钟鼎宗,来找他的人都不超过一只手的数,小弟子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找全了所有拜访过顾渊峙的人。 他将名册递给顾渊峙。 顾渊峙接过来,视线一下子就锁定在了一行字上面。 【八月二十日,散修谢仞遥,探访弟子顾渊峙。 】 * 青霭大陆临风城。 临风城地处青霭大陆边缘,从城里便可望见通天海,是个边陲小城,周身也无什么大宗门,平日里向来冷冷清清。 但这个月来,整个五大陆,便没有比临风城更热闹的城池了。 因为燕衔春在这里。 他放出共享天道机缘的消息后,不过半个月,无数散修就向这座小城涌了过来。 燕衔春干脆买下了城中最气派的一座酒楼,来投奔他的散修,需先来酒楼登记,还要考察资质,通过的了,才真正算燕衔春的人。 为此燕衔春的解释是,不是他不愿意共享天道机缘,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让每一个修者都得到天道垂怜。 但天道是何等的存在,如果资质不够,纵然见到天道,也没享受天道机缘的命的。 毕竟修者年少拜师各大宗门,各大宗门不也都有筛选条件 修炼一道,从来都是天赋为上。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诸位修者远道而来,资质够了自然好,不够的人,当然也有不满。 对此燕衔春亦有办法。 对于资质不够的人,他不但承包来回的飞鱼船船票,还额外赠送一储物戒的中品灵石。 这个办法一出,不但立刻平息了不满的声音,还让燕衔春大方仁慈的声望,更上了一层楼。 一时间,被选上的修者证明了自己天赋好,很是骄傲。 没选上的修者,拿了灵石和船票,亦对燕衔春心生感激,更有什者,哪怕没选上,也表示想追随燕衔春。 这就不为天道机缘,而是为他的人格魅力了。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酒楼门前,人就未少过。 相比于一楼的热闹,二楼便冷清森严了不少。 此时整个二楼,只有最大的雅间里面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男人,坐在靠背上,支着头,透过大开的窗户,百无聊赖地看着楼下的热闹。 他张扬地穿了一身红衣,衣摆袖口处用金线绣着的,竟是一个个狰狞的小鬼。 这样繁杂缭乱的服饰,很容易将人压下去,显得笨重黯淡。 但他面容俊美,狭长的眼帘低垂,溢出的贵气无不轻松地镇住了身上繁琐的服饰,更衬得他气度不凡。 也让他身边低头站着的人,显得没一点儿存在感。 男人眼中本是一片淡漠,但他视线挪到一搂队尾的时候,突然挑了挑眉,溢出一声轻笑。 他身旁,站着的人立马抬起了头:“主子有何吩咐?” “没什么。”燕衔春掌心一拢,两只手像个牢笼一样,将小小的玉环困在了掌心里。 他视线落在末尾一道单薄身影上,饶有兴致地道: “你瞧,飞来了一只小白鸽。” 第95章 谢仞遥排在队伍最末尾, 突然觉得有道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他抬头望去,只看见了二楼紧闭的窗户。 他抬头的那瞬,那道视线就消失了,像只不过无意在他身上随便掠过的一道目光。 谢仞遥看了窗户两眼,没看出什么,收回了视线,跟着队伍缓慢往前挪去。 他为了不暴露,从决定来找燕衔春,离开灵宝宗的那天,就开始了伪装。 此时的谢仞遥,一头黑发,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脸色蜡黄, 五官寡淡得像地上的灰尘, 一瓢水就能给泼没了。 他穿了一身灰扑扑的短打, 扔进人群里,引不起人看第二眼。 他前面的队伍不长,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就轮到了谢仞遥。 龙飞凤舞的“聚星楼”牌匾下,支着一张小桌子,有个魁梧的黑衣男人手里拿着摞玉牌,坐在桌子后,斜着眼瞥了谢仞遥一眼,就毫无兴趣地低下了头,例行公事地道:“名字。” 谢仞遥抬着下巴,高声道:“李良。” 毫无特色,过耳就忘的一个名字, 但因谢仞遥的音量,顿时吸引过来了一些目光。 黑衣男人也抬了抬头,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道:“灵根。” 谢仞遥下巴抬得更高了些,眉角眼梢流露出高傲:“水木双灵根。” 桌子上躺着一块黑漆漆的石板,像一方躺着的墓碑,谢仞遥不等黑衣人交代,就将自己的手堂而皇之地放了上去。 他掌心里灵力溢出,下一瞬,石板上蓝色和绿色的光就吞噬了石板的黑,交替流转,霎是漂亮,将谢仞遥洋洋自得的眉目照得通亮。 “十个修者八个双灵根,他得意什么?” “看他那脸色,还以为他是顶尖单灵根呢。” “呵。” …… 许是谢仞遥的自大模样刺痛了周围人的双眼,顿时起了不少的窃窃私语。 “不用问了,我知道,”别人越议论,谢仞遥似乎越得意,他下巴仰到了平常人不能的高度,骄傲道,“修为,金丹期。” 金丹期的修为一出,周围嘲笑他的声音顿时低了许多,连桌子后的黑衣人都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金丹期,是能在小宗门当客卿长老的修为了。 燕衔春初起步,来投奔的修者,金丹期的可没几个。 怪不得这么鸣鸣自得。 但这样自大的性格,纵然是金丹期,恐也走不远。 黑衣男人心中对谢仞遥不屑,但面上还是扯出一个笑意,他指尖轻轻一推,一块玉牌就被推到了谢仞遥面前:“这位小兄弟,恭喜你通过了。从北门出城,二十里外,拿着这块玉牌,自有人招待你。” 谢仞遥拾过玉牌,矜持地点点头,好像是黑衣男人早该将玉牌对他双手奉上。 他对黑衣男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晓得了,你放心,我看你顺眼,以后大家一起共事,我会多多照顾提拔你的。” 黑衣男人看着他说完这话,大摇大摆地走了的背影:“……” 等这人把自己作死了,他定然头一个上香。 谢仞遥从北门出了城,收了面上的自得,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嘴里扔了一个灵丹。 改变容貌的灵丹,一颗只能维持五天,今天正是该补充灵丹的日子了。 至于灵根的隐藏,王闻清死时,将自己的储物戒留给了他,里面便有隐藏自己修为和灵根的灵器。 方才在黑衣男人那试了一下,效果谢仞遥很满意。 二十里地并不远,谢仞遥用了灵力,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黑衣男人说的地方。 他站在一棵树下,望向不远处。 深绿浅翠的山里,零星布着些小竹楼。 应当就是燕衔春此时的大本营了。 着实简陋。 但正因简陋,谢仞遥才要来。 各大宗门不信落琼宗的一面之词,要让他们作出选择,必须要拿出切实的证据。 没有什么比在燕衔春身边,更好找到证据的了。 况且燕衔春此时势力还弱。 谢仞遥拿着玉牌,低头拂了拂袖子,再抬头时,面上又是那副自得高傲的表情。 他抬脚,朝小竹楼走去。 * 住在小竹楼里的,现下一共有五十六名散修,其中金丹期以上的,共六名。 作为珍贵的六名之一,谢仞遥分到了单独的一座小竹楼。 又因为他招摇过市的自大,不出两日,所有小竹楼里的人都知道了,金丹期里,来了一位看样子就活不久的修者。 对此谢仞遥喜闻乐见。 他没那么长的时间在这里耗着,想要最快引起燕衔春的注意,没有什么比一个愚蠢、自大但偏又有点修为的人合适了。 谢仞遥不相信燕衔春突然出世,花这么多灵石心思招兵买马后,接下来会什么都不做。 而他这个李良,简直是为了燕衔春良心打造的,给他冲头阵的最佳棋子了。 而他作为金丹期,当棋子,不会被安排成小喽啰,能接触到一点核心,但毁了也不可惜。 谢仞遥坐在主楼里,低头将掌心里的灵鹤折回了未打开时的形状。 灵鹤是李仪寄来的,上面只写了一件事情——唐豆子不见了。 唐豆子是在落琼宗一行人离开金屏镇的时候丢的,发现唐豆子丢了之后,李仪和白棠两人单独留了下来,在金屏镇周围找了好几日,都没有找到。 等他们回到金屏镇的时候,谢仞遥刚刚好从金屏镇离开,去拜访各大宗门,于是恰巧错过。 李仪不敢隐瞒,便给谢仞遥送了只灵鹤,上面写道,落琼宗还在派弟子找,如果找到,第一时间会再给谢仞遥送灵鹤,至于问罪,是他没有看住唐豆子,和白棠等人无关,他任凭谢仞遥处罚。 谢仞遥给他回了灵鹤——先找着,这事不怪李仪,无需处罚。 他倒不怎么担心唐豆子的安全——这姑娘虽然是个小女孩的模样,但实则已经在素月秘境里活了两千多年,如今还是不是个人,都不甚清楚。 虽然他在谢仞遥面前表现得一派天真,不谙世事,但谢仞遥估摸着,她远不止自己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毕竟白棠和李仪再怎么是弟子,也是经历过灭世之祸的,凭他们的镜头程度,能不动声色地从他们面前消失,也不是简单人能办到的事情。 将唐豆子从素月秘境里带出来后,谢仞遥一直想着的,便是按照她自己的意愿,让她自己去生活。 奈何这姑娘空活了两千多年,却什么都不曾经历过,似一张空白宣纸,谢仞遥只得安排她先待在落琼宗,跟着白棠等人修炼玩耍,学一些人情世故。 这回她离开,或许对于她来说,反而是一番历练,见一见世间百态,对于自己未来的道,也能看得更清楚些。 反正她有谢仞遥给的灵鹤,他也教会了唐豆子怎么使,如若她想回落琼宗,灵鹤便会给落琼宗送去消息,告知宗门她的方位,那时自然有落琼宗弟子接她回宗门。 谢仞遥收了纸条,抬头从窗户望向外头的天空。 他再打开灵鹤来看,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当初素月秘境里,周祈溪赴死前,在自己的书房,和王闻清见了一面。 那一面没有多久,但周祈溪却说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素月宗那么多弟子,为什么拼死,都要在山河风云榜上布阵。 周祈溪的回答是,她将盛繁时代灭世之祸的历史,以阵为依,记录在了山河风云榜上。 谢仞遥抬头望天,此时风平云静,丝毫不见山河风云榜的踪影。 周祈溪说了素月宗集体赴死的目的,却没说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山河风云榜上的阵法,该怎么开启呢? 如果阵法可以开启,灭世之祸在山河风云榜上重现,介时五大陆所有修者凡人,都能亲眼看到那场惨剧,自然不会有人再不信了。 但怎么开启山河风云榜上的阵法,谢仞遥一无所知。素月秘境已塌,他又不可能重回里面一趟,因此只能从燕衔春入手。 “李良,”谢仞遥正想着,突然听见有人喊他,谢仞遥垂眸看去,就见窗户外,有个高个男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好脾气地道,“主子喊你过去。” 谢仞遥来小竹楼已经一个多月了,对小竹楼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有了印象,特别是这个高个男人——姜微知,燕衔春的亲信,应当是小竹楼还不存在时,就跟在他身边了。 这一个多月来,每个进来小竹楼的人,都被燕衔春单独叫过去问过一次话。 今天终于轮到谢仞遥了。 谢仞遥高高在上地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他大摇大摆地从小竹楼里出来,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裳,头抬得高高的,仰着个下巴尖,跟在姜微知身后,问道:“主子叫我过去,是不是要交代我办那件事了?” 姜微知身形顿了顿,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轻声问道:“什么事?” 谢仞遥从鼻子了哼了一声:“你成日跟在主子身边,还不知吗?主子把我们召集起来,过几日,就要离开青霭大陆,去办件大事,让修真界瞧瞧我们的本事了吧?” 他很懂地道:“听说这事谁办得好,谁就能先得到天道机缘呢。” 姜微知听完半晌道:“李仙长到是消息灵通。” 谢仞遥听见他这么说,便确定燕衔春这事怕是不准备瞒多久,应当是这两日就要放出确切消息了。 谢仞遥面上装出一副对仙长这个称呼很受用的表情,故作谦虚道:“无非是我讨人喜欢,大家有事,都喜欢与我说罢了。” 姜微知轻笑一声,未对他这话作出回应,他停住脚步,抬手道:“李仙长,到了。主子就在里面,您进去就是了,我就在外面候着。” 谢仞遥矜持地嗯了一声,对他摆摆手,一推门,进了眼前的小竹楼。 甫一进去,谢仞遥就察觉到这座小竹楼被施了灵阵,他关上门,霎时间,外界的一切喧嚣被隔绝在外,竹屋内,寂静得像一座坟场。 怕是屋里的任何动静,外面也听不见丝毫。 谢仞遥一进来,站的地方是个堂屋,他抬头看了一圈,和自己的竹楼布局没什么区别。 唯独不同的是,这堂屋左边,设着一座紫云团花的曲屏,隔断了堂屋,里面似乎是个厢房,谢仞遥听见,那里面传出一阵细微的声音。 燕衔春应当就在里面了。 谢仞遥抿了抿唇,随即抬脚走了进去。 他微微垂着头,一过了屏风,就听见动静不见了。 随即,一道视线投在了谢仞遥身上。 谢仞遥屏息凝神,小步上前,丝毫不复方才在姜微知面前的自大,将掐媚的样子拿捏得活灵活现。 一直等到看见紫檀木的床沿了,谢仞遥才停下脚步。 那床沿上,垂着一道深红的衣摆。 谢仞遥盯着那衣摆,很高兴地叫了一声:“见过主子。” 许久,衣摆动了动,床上传来一道凉薄的声音:“抬起头来。” 谢仞遥顿了顿,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双狭长漆黑,但冰冷的眸。 广袖下的手一点不颤,谢仞遥看着燕衔春,弯起了一个高兴中夹杂着胆怯的笑。 燕衔春视线在他面上转了两圈,突然笑了笑,他道:“再走过来些。” 谢仞遥听话地,一直走到了床边。 下一瞬,他手里一重,谢仞遥低头看去,掌心里竟多了一个话本子。 床上传来一声轻响,燕衔春竟是躺了下去,谢仞遥听见他道:“我要睡觉了,给我念会儿话本子吧。” 谢仞遥:“……” 但“李良”这人定然不会拒绝,谢仞遥还是打开了手里薄薄的话本。 看见第一行字的时候,他呼吸静了一瞬。 话本子第一行写道: 燕衔春,悬钟大陆临风城人士。 第96章 燕衔春,青霭大陆临风城人士。 他父母是临风城一凡人大户人家的家生仆,燕衔春作为他们的儿子,本来也应当是从小为仆, 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但在他五岁时, 父母却死了。 谢仞遥读到这里时,不由得瞥了床上的燕衔春一眼。 燕衔春四平八稳地躺在那里,闭着眸,呼吸平缓,听到自己爹娘死了的过往,连眼睫都没有颤一下。 谢仞遥收回视线,翻开话本子继续念了下去。 等他看到下一页,顿时明白了燕衔春为什么这么平静。 他的爹娘,是被他自己给杀死的。 燕衔春五岁时, 身体里出现了灵根。 一般修者, 如若可入道, 十岁左右,身体里就会辟出识海,出现灵根。 极大多数修者是双灵根, 顶好的是单灵根,再不济也有三灵根, 最差的, 便是像谢仞遥这样,是个五灵根。 五灵根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但燕衔春的灵根,却在五行之外。 他的灵根是黑色的。 众所周知,天地之间万物,都逃脱不了金木水火土五行,因而灵力自然也分为五行运转于空气之中。入道之人,可根据自身灵根,去汲取相应行道的灵力。 例如一个人如果是水灵根,那么他在河海旁边修炼,自然比在深山里修炼要好,下雨之时修炼,自然比艳阳高照时修炼要事半功倍。 但世间一切阴阳平衡,有归属五行的纯净灵力,自然淆杂灵力。 这些灵力里脏东西太多,被灵根吸收后,坏处远远比好处大,普通修者,万万是不愿意去吸收这些灵力的。 燕衔春的灵根,则可以。 或是说,他的灵根,就是为了吸收这些脏的灵力所存在的。 他无法吸收干净的灵力,只能炼化含着杂质的脏污灵力,灵根影响主人,一直炼化脏污灵力,这样的修者,往往也都是性情暴戾,无恶不作。 甚至有大乘期的大能断言过,这样灵根的孩子,是天生坏种。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之诛杀于摇篮。 所幸这样的灵根很是稀少,哪怕是灵力充沛的盛繁时代,有记录的,也不超过十个人。 灭世之祸后,如今肃霜时代,谢仞遥知道的这种人,也不过此时燕衔春一人。 更多的修者,甚至不知道还有这样灵根的人存在,谢仞遥对此能有所了解,还是因为有王闻清这个盛繁时代的师尊。 燕衔春辟出识海,生出黑灵根的第一天,就杀了自己的爹娘。 随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屠尽了那家大户人家。 杀光府里最后一个人的时候,燕衔春离开了那家府邸。 五岁的孩子冷静地穿过一府邸腐烂恶臭的尸体,临走之前,周密万分地送给了府邸一场大火。 于是一切被毁尸灭迹。 燕衔春离开后,最开始想的,是拜入各大宗门,得到资源,和正常弟子一样,好好修炼。 但他的灵根太过特殊,不明白的小宗门不敢收他,明白的大宗门不杀了他,已然是仁慈。 “这里写得不好,”床上,燕衔春突然出了声,打断了谢仞遥念话本子的进度,“那些清楚内情的宗门,都要杀了我,但他们太蠢,当时我不过只是一个黄口小儿,都能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谢仞遥没接他这话。 燕衔春也不多说,只道:“继续。你念书的声音好听,我很喜欢。” 谢仞遥便垂眸继续念。 燕衔春从五岁一直游荡到十一岁,一个宗门也没拜进去,但手上的人命,已经快有了百条。 在他杀第一百个人的时候,遇见了一位散修。 散修围观了他杀人的整个过程,最后来到燕衔春身边,他蹲下身来,去看面前孩子没有什么人性的眸,笑问道:“为什么杀人?” 十一岁的燕衔春伶仃瘦小,但仰头看过来,像呲着牙的野狼。 他给出了一个很平常,每个孩子都会说出的答案:“好玩。” 有的孩子觉得吃零嘴好玩,有的孩子觉得捉鱼上树好玩,燕衔春觉得杀人很好玩。 人命是他的玩具。 燕衔春向来觉得,没有什么比天生坏种这个词更适合他了。 哪怕他没有生出黑灵根。 燕衔春三岁开始记事,他记得的第一件事是,他三岁时,被娘亲抱在怀里时,他会紧紧搂住娘亲的脖颈,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娘亲胸/脯上。 府上有人看到,笑着打趣燕衔春:“你这小娃娃,都三岁喽,还要找娘喝奶哦?” 燕衔春娘亲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抬手扶了扶燕衔春头顶,话里头暗暗炫耀到:“没法子,这孩子亲人。” 燕衔春脸贴着娘亲胸/脯,听着里面传来的一阵一阵,有力强壮的心跳,红艳艳的嘴,弯出来了一个愉悦乖巧的笑。 在外人看来,是这个孩子害羞了。 但只有燕衔春自己明白,他听了这么多日子,终于听明白了,要从哪里捅进这柔软胸/脯里,才能让那心跳不不跳。 多好玩啊。 散修听他这么回答,笑意更大了些。他抬头,摸上燕衔春头顶,趁着燕衔春没有反应过来,手狠狠地往下一摁,一直摁到这小狼崽低下头,弯下腰来,才温柔道:“我很喜欢你,要不要拜我为师尊?我教你怎么杀更多人的法子。” 燕衔春在他掌心里疯狂挣扎,他嘴唇呲起,眉毛愤怒地抻起来,一双眼死死地撑到最大,喉咙里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粗吼。 但散修面不改色,他将燕衔春当只狗来训,一直训到燕衔春这条猎狗不再有力气反抗,在他掌心里显现出柔顺的力道,恭敬地叫他:“师尊。” 燕衔春在散修身边,当了二十年最听话的狗。吃最少的饭,为他干最脏的事。 直到散修被他杀死。 散修是死在床上。 他死时,身下还压着个人,他自己因为太愉快,甚至被燕衔春杀死那一瞬,大汗淋漓的脸上,又攀登至了一个高峰,满是神仙般的快活。 燕衔春这些年,杀的人最后连他自己都忘了数,还第一回见有人被杀时,是这个表情。 他蹲下身来,注视着自己这个师尊临死前的神态,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是多快活的事,能让他这个向来警惕的师尊,轻易地死在自己刀下。 燕衔春野兽般的眼睛,挪到了他身下已经被吓呆了的女人身上。 燕衔春缓缓伸出手,摸上了她裸/露的肩膀。 和想象的不一样,燕衔春摸到了一把已经凉透了的,黏腻的汗。 燕衔春心中泛上恶心,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他缓缓抽开手,还是不理解。 燕衔春不能接受自己有不明白的事情。 他随手将刀刺进女人脖颈,想了想,觉得应当是女人还不够美。 想明白了这一点,燕衔春不再留恋,他扛着刀出了装有两具尸体的屋子。 屋外是个荒凉的地界,漫天起起伏伏的土丘里,只坐落着燕衔春身后一座三层高的小楼。 靛青的飞檐下,大红的酒幡在狂风里猎猎作响。 燕衔春重新挺直了脊背,慢慢走远。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他要抗最锋利的刀,去娶最美的新娘。 谢仞遥合上了话本子的最后一页。 床上,燕衔春似乎已经深深睡去。谢仞遥看了他一眼,弯腰想将话本子放到床边。 话本子刚碰到床沿,床上的燕衔春就睁开了眼。 他与俯身的谢仞遥对视上,黑漆漆的眸中,清醒无比,问道:“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谢仞遥后退一步,仰慕中搀着几分畏惧,夸赞道:“主子好厉害。” 他对这个故事没什么感受。 现在的谢仞遥,除了王闻清的遗志和顾渊峙,已经很少再对什么人什么事有感受,产生什么波动了。 燕衔春似乎不满意他的回答,他又问道:“你见过什么美人吗?” 谢仞遥挠了挠头,憨笑道:“回主子,我这样的,能有什么美人愿意看我呢?” 燕衔春坐起身来,视线在他脸上来回扫了两圈,颔首道:“也是。” 他屈起一条腿,突然道:“我觉得,落琼宗宗主不错。” 谢仞遥袖子下的手一颤,面上眼珠转了转,呵呵道:“小人没见过。 ” “你说,”燕衔春微微压下眉心,看向谢仞遥,笑道,“我去娶他,他会同意么?” 燕衔春不等他回答,又道:“我是山河风云榜第一,长得也不算差,如果他愿意,他想要的,我都会捧到他跟前,哪怕是天道机缘,我都可以分与他一半。” “我会对他温柔忠贞,对他一往情深,只要他愿意做我的新娘。” 燕衔春抬了抬掌心,在虚空里,对着谢仞遥站的方向按了按。 他愉快道:“我们两个情比金坚,白头偕老,话本里,令人羡艳的眷侣,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看向谢仞遥,轻声问道:“你说,他会同意吗?” 谢仞遥看向他。 他看着燕衔春,却突然地想起了一些人。 他想起了尚正阳,他躺在棺材里,死得不明不白。想起了赵枫,谢仞遥亲手感受着他柔软的躯体渐渐变得冷硬,手边散落着他珍惜的、死气沉沉的白猫。 他还想起了天道机缘下,金屏山的三个师姐,她们胸膛空荡荡。 谢仞遥笑了笑:“我不知道。” 他若和燕衔春谈情说爱,谁来在意这些人的生死呢? 第97章 钟鼎宗, 十万大山最深处。 常旭跟在一个高个男人身后,缓步往前走着,不敢多瞧什么。 顾渊峙说来寻他商量事, 常旭是万万不信的。 自从那夜他被那个神秘人逼得交出了顾渊峙体内邪丹的解药丹后, 第二日下午,他就被顾渊峙捉进了十万大山里。 彼时顾渊峙势力还没有如今这么厉害,但常旭还是被他在十万大山里关了整整半个月。 常旭低下头,牙关紧紧咬着,不由地打颤。 他这辈子,都不愿意回忆,他那半个月里经历的事情。 到最后,他能离开,还是他向来看不上的钟鼎宗宗主, 吴林春亲自来求的情。 自此一别二十年, 现下重新入山, 常旭只觉得,顾渊峙成长的,太可怕了些。 他跟着高个男人一路过来,踏入顾渊峙真正的地界后,只见五十步一岗,每个岗楼上,都值守着一位至少是金丹期以上的修者。 这段日子,山河风云榜第一燕衔春招兵买马的消息传遍五大陆,常旭也听闻有不少散修,前往投奔。 但去燕衔春那里的散修, 金丹期以上的很是寥寥。 常旭心中估摸着,怕不是五大陆大半金丹期以上的散修,都在顾渊峙这里了。 比如他身前的这个高个男人,就是一个元婴期的修者。 “到了,”前面,高个男人在一个洞府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礼数周全地一伸手,“常峰主请进,主子就在里面等着您。” 常旭此时虽如案板上的鱼肉,但到底经历颇多,至少面上还存着从容,他温和道:“我知道了,多谢这位小兄弟。” 但常旭的从容,进了洞府后,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这是一个很大的洞府,没有凿窗户,猛一进去,只觉阴冷无比,不像人住的地方。 上回常旭进来时,还没有这个洞府,他在门口站定,朝里面看去,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被凿出来的,方方正正的坑。 这坑乍一看上去,像是沐浴用的水池,但常旭一眼扫过去,自然知道这水池是用在什么地方的。 他不敢在门口多耽误,正要抬脚往里走,就听见了一道声音:“就站那,别弄脏了地。” 是顾渊峙的声音,常旭定住身子,抬头往里面瞧去,就看见洞府最深处一个石床上,正坐着一个雄伟的身影。 但因洞内光线实在暗淡,将他和山洞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只有眼睛,折射出些冷漠的光。 常旭被他一瞪,浑身一凉,突然冒出一个荒唐却理所当然的想法——这分明是一条盘在自己洞府里的龙。 “我叫你来的目的,你应当已经清楚了,”顾渊峙淡淡道,“我要洗最后一回的血。” 最后一次洗血和前四次洗血有所不同,所需的时间极长,常旭当年算出来的时间是半年。 整整半年的时间,又有随时可能丧命的凶险,这也是顾渊峙一直不愿意进行最后一次洗血的原因。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就开始,”顾渊峙抬眼看过去,“我要你守在这里,帮我成功渡过最后一次洗血。” 他将成功二字咬得很重。 常旭咽了一口唾沫。 “洗血成功,往事一笔勾销,”顾渊峙笑了笑,“不成功,这十万大山,你就别想出去了。” “常峰主,成交吗?” 常旭袖子里的手死死攥紧,稳住颤抖的声音,不得不应:“成交。” 常旭出去后,顾渊峙低头,微微松开了拢着的手掌,霎时间,柔和明亮的光从指缝里穿透黑暗,照亮了他的面容。 他掌心里,是一块大半个手掌大小的玉。 和平常的玉不一样,这玉呈乳白色的质地,偏又极透亮,泛着莹莹的光,中间竟晕着一弯罕见的初荷粉。 这么躺在人手心里,清澈得像一汪寒潭,稍不注意,就能从指缝里流走了似的。 它被顾渊峙从数十万块玉中挑出来,又被他放在灵力纯净的极地万丈冰湖底养了五十年,才养出这份冰魄玉骨的盈盈来。 顾渊峙拿出楟钻,低着头,极为耐心的,一点点去将玉琢出他想要的形状。 谢仞遥皮肤白,想象着他戴起来的样子,顾渊峙就觉得喉咙干得厉害。 等他最后洗血完成,玉也就琢完了,他带着去找谢仞遥。 谢仞遥再怎么对他,他都不会放手了。 一直到外头天都暗了下来,顾渊峙才收了手中已经有了雏形的玉,喊了一声:“齐光。” 话音落,洞府口就多了一个人,正是今天带着常旭过来的高个男人。 他站定垂首,等着顾渊峙吩咐。 顾渊峙对他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但一刻钟后,齐光从洞府出来,便和一个人一道,离开了十万大山。 * 谢仞遥没什么要收拾的,他从自己的小竹楼出去,就见门后的空地上,已经零零散散地站了许多修者。 这些修者见他出来,顿时静了一瞬,朝他看来的目光里,各种情绪都有,其中不服与鄙视居多。 尤其是另外五位金丹期的修者。 谢仞遥尽数当作没看见,他得意地站在那里,倨傲地等着不远处的姜微知朝他走来。 姜微知在他面前站定,笑着道:“李仙长,人已经到齐,我们可以走了。” 谢仞遥高高在上地问:“主子呢?” 姜微知知无不言:“主子已经先我们两个时辰就出发了。” 谢仞遥半晌,悠悠地嗯了一声。 他那日给燕衔春念完话本子,燕衔春第二日,便向整个小竹楼公布了他们要前往悬钟大陆,去办一件事。 并指定了谢仞遥负责这件事。 谢仞遥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下意识地想法,便是燕衔春在怀疑自己。 但他孤身在敌军中,连只灵鹤都轻易送不出去,只能小心再小心。 “本仙长知道了,”谢仞遥点了点头,一挥手,“都跟着本仙长出发吧!” 以谢仞遥为首,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朝临风城停着飞鱼船的港口行去。 从青霭大陆到悬钟大陆,乘坐飞鱼船,要十天的时间。 飞鱼船上平安无事,十日之后,谢仞遥一行人到了悬钟大陆。 “李仙长带着诸位仙长跟我来,”姜微知看样子比谢仞遥知道的要多,他笑道,“主子坐的不是飞鱼船,比我们早到两日,我领着诸位过去。” 谢仞遥应了,跟着姜微知朝燕衔春落脚的地方赶去。 但随着越往悬钟大陆深处走,谢仞遥越觉得景色熟悉,直到姜微知带着他们路过了一个酒肆。 谢仞遥站在酒肆里,往前看去,看到了他熟悉无比的一个地方——落霞山脉。 “主子说落霞山脉很大,虽然有落琼宗的追杀令,但他就在落琼宗,落琼宗还寻不见他,也很好玩。”姜微知见谢仞遥满脸震惊,笑着与他解释道。 他说完又补充道:“但人多毕竟不方便,主子说让诸位在城里先随意找个地方歇息,等要办事了,自然会招呼诸位。” 他看向谢仞遥,谦卑道:“李仙长也是如此,但主子说,您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让小人跟着服侍您。接下来这些日子,李仙长随时吩咐小人。” 谢仞遥呵呵一笑:“自然自然。” 燕衔春肯定是怀疑他了。 谢仞遥敛眉,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再抬眸时,冷光变成了被特殊照顾的得意,谢仞遥兴冲冲地道:“那小姜,咱们走吧,去找地方先安顿下来。” 这回跟着燕衔春来悬钟大陆的人,并不算多,拢共只有二十个。 至于要办什么事,燕衔春一点消息都没有透露,谢仞遥便只能等着。 谢仞遥本想给李仪和白棠送出点消息,但姜微知实在无处不在,谢仞遥什么时候一抬眼,就能看到他那张挑不出一点错的笑脸,于是只能作罢。 直到十天之后,姜微知对谢仞遥道:“主子准备好了,李仙长带着他们,跟我来吧。” 姜微知并没有带他们前往落霞山脉,而是往反方向走去,一直走了小几百里,才停了下来。 他们停下的地方,是一片竹林里的空地。 谢仞遥看着这处,只觉有些熟悉,但他来不及细想——空地里设着有一座小亭,燕衔春就坐在那里,正朝他们望了过来。 见他们来了,燕衔春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身来:“诸位,我此番选了你们来,并非是为了让你们办事。” 他微微一笑:“是为了让你们一起来,共享天道机缘。” 此话一出,空地上静了一瞬,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燕衔春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欢呼,等人群自己静下来后,他才道:“但是,天道机缘,也并非人人就能够得的。” “想得到天道机缘,自然要对天道表示忠诚。” “主子,怎么表示?”人群中,顿时有迫不及待的人问道。 燕衔春微微一笑:“很简单。” “这里面,有个宗门,”燕衔春指了指竹林掩映的深处,“给你们五天的时间,布阵炼化了它,这宗门里人的灵力,便为你们所有了,能吸收多少灵力,权看你们出了多少力。” 对于他这番话,众人回应的,却是良久的寂静。 半晌后,才有人道:“啊?” 什么叫炼化,炼化一个宗门吗? 修真界有抢宝的杀人的,但却还从未有炼化人的,所有人听到这个说法,下意识地不是高兴,而是心底发凉。 炼化人,抢夺其修为…… 多可怕啊。 今日你炼化他人,谁又能确定,明日你不被他人炼化? 燕衔春将他们的惊恐尽收眼底,他笑意不变,张开双臂,高声道:“诸位,天底下灵力便只有那么多,尽数是天道所赐。我们的灵力,如若天道想,便可随意收走。而如今,天道将这个权利,分给了你我,还有比这更好的天道机缘吗?” “这次的炼化,便是对天道表明诸位的忠贞不渝,从今往后,你我皆是天道之子,想取谁的灵力,便取谁的灵力。莫说金丹期,只要炼化的多了,洞虚大乘,不也唾手可得?渡劫成仙,更是指日可待。” “而诸位选择了我,”燕衔春微微垂眸,笑道,“我便能给诸位保证,只有我的人炼化其他人,没有其他人能杀我的人。” 他这番话说完,已经有大半的人,眼底惊恐褪去,变成了狂热。 是啊,修炼之路往上爬,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如今有个通天大道摆在面前,道上一片光明,伸手就能渡劫成仙,谁会不想去呢? 至于人命,只能怪被杀的人,自己倒霉了。 谢仞遥站在人群里,眼底深处愈发森冷。 他终于知道,真正的天道机缘是什么了——让他们自相残杀。 老法子,但百试不爽。 “李良,姜微知”燕衔春视线突然落到谢仞遥身上,温和道,“你们跟我来。” 谢仞遥收起眼底的冷意,面上摆出一副高兴模样,跟着燕衔春朝竹林深处走去。 三人没有走多长时间,燕衔春就停住了脚步。 谢仞遥看清不远处的宗门后,脸色却突然白了下去。 他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熟悉这里了。 “这个宗门叫玄云宗,是个小宗门,你们应当没听说过,”燕衔春像是没有看见谢仞遥一瞬难看的脸色,他笑道,“李良,这次布阵,便由你负责吧。” 谢仞遥自然是听说过玄云宗的,虽然他只来过一次。 但玄云宗宗主的儿子,无数次拜访过落琼宗,也曾抱着一株长尾仙草,小心翼翼地问谢仞遥要不要。 那时少年眼中欲说还休的情意,谢仞遥并非感受不到。 他叫梁磐,眼前的小宗门,是他的家。 第98章 谢仞遥低头, 有些激动地道:“主子放心,这件事,小人一定给您办得漂漂亮亮。” 如果刚才他还想把这事推掉了的话,那么现在谢仞遥,就一定要接下来这件事了。 只有他主办,才能有机会从中做手脚, 让玄云宗安然无恙。 燕衔春说给他们五天的时间。 五天的时间并不长,谢仞遥花了一天时间, 完全掌握了燕衔春给他的阵法。 所谓的炼化,就是在玄云宗外布阵,阵法类似他们在金屏镇时被困的阵法。五日后阵法启动,玄云宗会被白雾吞噬,这些白雾被吸入体内,则能使修者十二经脉堵塞,以致不能使用灵力。 而谢仞遥一众人,吃了特殊的灵丹,不但能在灵阵中视物和用灵力,介时杀了哪个人,还能靠灵丹,凭借着灵阵的运转,将那个人的灵力修为,转移到自己身上。 杀的人越多,得到的修为就越多,也就是燕衔春话中的,谁想多收获, 便就多出力。 谢仞遥指尖点在阵法图纸上,眉头微微蹙起。 他本想在阵法本身做一些手脚,让阵法徒有白雾。到时阵法启动,玄云宗几百人既能在阵法中看得见,又能动用灵力,面对燕衔春带来的这二十多个人,是肯定能应付得了的。 但这个阵法布置得太巧妙了些,谢仞遥一天时间,只能琢磨透怎么布。至于怎么改,竟一时无从下手。 “李仙长,”姜微知坐在旁边,见他发呆,开口问道,“是哪里不懂吗?” 谢仞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道:“这个阵法,是谁研究出来的?” “这个啊,”姜微知笑道,“这是我一朋友的道侣,她于阵法一道上颇有研究,主子手里面的大多阵法,都是她提供的。只不过他们近来在游历五大陆,暂时无缘得见仙长您了。” “说得这么厉害,我看也不过如此。我既然与主子说了我精通布阵,区区一个小阵法,又怎么会看不懂”谢仞遥站起身来,一把抓起桌上的宣纸,在姜微知眼前狠狠地摇了摇,“走了,等本仙长的好消息吧!” 姜微知没有起身,微笑注视着他离开了屋子。 他们此时是在玄云宗旁小城的一家酒楼里,谢仞遥离开后,姜微知身后的屏风里,慢悠悠地走出来了一个人。 姜微知见他出来了,连忙起身。 燕衔春堂而皇之地坐了下去。 谢仞遥离开时,推开的门还在晃着。燕衔春盯着那点晃动,轻声道:“我给过他机会,对吗?” 给过他选择当他漂亮新娘的机会。 姜微知站在他身边,垂着头,不敢说话。 “微知,”燕衔春喊他的名字,“如果你的小白鸽不听话,你会怎么办?” 姜微知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答道:“用笼子关起来?” “非也,”燕衔春笑出了声,“太倔强的鸟,哪怕把他关在笼子里,他也会想尽办法飞出去,哪怕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姜微知适时问道:“主子有何高见?” “算不上高见,”燕衔春低头,把玩着掌心里的玉环,“如果是我,就先将他的翅膀拔了,再养在手心里,让他只能依靠我,日日喂养。” “直到他爱上我。” 良久的无声后,姜微知低声道:“主子仁慈。” * 一天用来掌握阵法后,留给谢仞遥布阵的时间,便只有四天。 他既要将整个阵法完成,又要在燕衔春的监视下,想出办法在阵上动手脚,因而忙得得不到片刻喘息。 四天的时间转瞬即过,谢仞遥在第六日曙光升起的那一瞬,完成了阵法的最后一笔。 谢仞遥收笔的那瞬,只见眼前阵法闪过一丝内敛的白光,随后,便隐入了地下。 肉眼看去,再寻不到踪迹。 “禀主子,好了。”谢仞遥站起身来,走到燕衔春身边,将手里的戒指递给了他,“将戒指放在阵眼处,即可启动大阵。” “很好,”燕衔春却没有接过戒指,他温和笑道,“这阵是你布的,启动大阵这事,便由你去吧。” 谢仞遥怔了一瞬,抬手伸到燕衔春面前,笑嘻嘻地道:“主子,丹药。” 燕衔春笑意更大了些。他不是个笑脸,因眼睛狭长,越笑,那笑便愈发地像浮在表面,暗潮涌动着些森凉。 燕衔春就这么笑着,递给了谢仞遥一颗丹药。 谢仞遥吞了丹药,抬脚往远处走去。 整个大阵的阵眼,被他设在了玄云宗宗门处。 玄云宗是个小宗门,拢共不过四五百人,这样的宗门,门中弟子天赋往往不高,宗门对他们,也只要求安安稳稳地活着,因而和大宗门弟子比起来,对于危险,便懒散迟钝很多。 以至于谢仞遥这些人围着他们宗门布阵了四日,不过稍作隐藏,就没有一个玄云宗弟子察觉。 谢仞遥将阵眼高调地设在宗门处,本以为这样会引来警惕,结果愣是没一个人来问问他在干什么。 收起心中的无奈,谢仞遥走至玄云宗宗门口,俯身将戒指放在了门前地上的一个小小的圆形凹陷里。 大小和他的戒指严丝合缝。 谢仞遥将戒指放下去的下一瞬,玄云宗半里外,无数纷杂复杂的线条一瞬浮现,不过几个呼吸间,线条就已相互连接。 一个包围整个玄云宗的大阵,启动了! 无数白雾自大阵中涌出,疯狂地向玄云宗里侵蚀而去。 而宗门里,这时才响起了些诧异的惊呼声。 谢仞遥站起身,朝着燕衔春的方向走回去。他今日穿了一件有腰封的衣裳,棕色的腰封正中央,嵌着一颗平平无奇的黑色圆宝石。 只有指甲盖大小,阳光拂过,流光乍现。 这颗圆宝石,也是王闻清储物间里的东西。 唯一的作用,是能记录画面。 谢仞遥边走边扬声道:“主子,大阵启了。” 白雾已经开始蔓延,许是丹药的作用没有发挥那么快,燕衔春站在最前头的面容朦朦胧胧,却遮不住他的笑意灿烂:“多谢谢宗主了。” 谢仞遥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一刹那,谢仞遥压了眉眼,属于“李良”的讨好,霎时烟消云散。 燕衔春身后,还有不明白的修者问道:“谢宗主,什么宗主?” “当然是落琼宗的谢仞遥谢宗主了,”燕衔春微微侧眸,耐心跟他解释道,“对我们下达了追杀令后,又不辞辛苦地潜伏了进来,若不是我发现了,今日你我,怕不是要被谢宗主玩死呢。” 燕衔春这番话落后,他身后,不少人看向谢仞遥的眼神,已经带有了杀意。 他们决定留下来,跟着燕衔春干这件事时,比谁都清楚这种杀人取灵力这种行为暴露后,将会迎来多少宗门的追杀令。 既然不想这种作恶多端的事情暴露,那就只能……杀了谢仞遥了。 “不过无妨,”燕衔春又道,“我给谢宗主的,是残次品丹药。” 他意有所指地道:“诸位,谢宗主可是元婴期。” 随着他这话声落,人群中,三个平日里就瞧谢仞遥不顺眼的金丹期修者,吞了手里的灵丹,便朝谢仞遥围杀了过来。 谢仞遥不欲与他们纠缠,掠足朝玄云宗里退去。 跟着谢仞遥一起变了脸色的,还有十里之外的两个人。 齐光见到谢仞遥被逼退进灵阵的那瞬,便扭头对身边的人道:“你快走远些,布传音阵,告诉主子人有危险。” 他身旁的人,竟和他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闻言急道:“可是哥,主子在闭关。” 顾渊峙洗血一事,除了他和常旭还有齐光知道外,对其他人只言在闭关,便是齐光的双胞胎弟弟齐暗,也不知内情。 “主子说了,这人但凡有一点危险,都要叫醒他,”齐光抬手,朝着齐暗的头狠狠揉了一把,“有哥在这里,你快去。” 那厢,谢仞遥退进去玄云宗后,不理会那三个金丹期修者,而是转身就走。 大阵已经完全启动,谢仞遥抬眼望去,能隐隐约约看清眼前一尺内的东西。 看来燕衔春怕他对丹药起疑,虽是残次品,但到底有些用。 不用再伪装,谢仞遥一揉脸,恢复了原来的样貌,直奔玄云宗主山的大殿里去。 他这四日,除了布阵,也夜探过玄云宗几次。 玄云宗不算大,四天的时间,已经足够谢仞遥将其中的路记得滚瓜烂熟了。 他按照记忆上了主殿,推开门,果然就看见了梁磐爹娘——谢仞遥观察得没错,每日晨曦时,梁磐爹娘就会来主殿,准备早课。 “看不见没关系,”没时间废话,谢仞遥开门见山道,“灵力还能使吧?召集全宗弟子,跟着我去一个地方。” 面对这个突然闯进来,却沉稳冷静的陌生人,粱珣身为一宗之主,此危急时刻,他只用了一个呼吸,就决定相信这个年轻人:“好。” 身为宗主,粱珣自有召集弟子的法子,在谢仞遥的催促声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玄云宗长老加上弟子,一共五百三十一人,就已尽数聚集在了主殿前。 “前面的人牵着后面的人手,”谢仞遥对站在最前头的梁磐伸出手,“跟我走。” 茫茫白雾中,所有人由谢仞遥带领着,手拉着手,安静有序而快速的,朝玄云宗后山走去。 一直到了一处废弃的宅院。 一进院子,眼前顿然清晰开阔起来。 守在院门口,眼见着最后一个弟子进了宅院,谢仞遥心里,才算暂时松了一口气。 留一处能看清楚的地方、削弱白雾,让阵中人吸入后,不被堵塞住经脉,还能使用灵力。 是谢仞遥不眠不休四天,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院子虽然很大,但乌泱泱地挤了五百多人,到底显得拥挤。 此时这五百人,尽数看向谢仞遥。 谢仞遥正要说什么,就感受到身后院门外的白雾里,飞进来一个人。 那人拿着剑,剑意如虹,含着杀意,直砍向他脆弱的后颈。 谢仞遥心中亦有怒气,面对着这道剑意,拂雪出现在他手里,谢仞遥转身,避开要害,抬手就迎了上去。 但转过身的那瞬,他看清了来杀他的人的面容。 拂雪剑愣在了那里。 谢仞遥空门大开,被剑尖捅进肚子的那瞬,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声音不由自主地带着柔软,喊出了一个名字: “卫松云。” 第99章 “我师尊给我起的名字,你也配喊?!”卫松云目光极冷,看向谢仞遥的眼里翻涌着深深的恨意。 腰间的痛刺醒了谢仞遥,来不及弄明白卫松云眼中的恨意, 谢仞遥掠足往后一退, 手腕一翻,拂雪就打歪了卫松云的剑。 卫松云不放弃,转眼又要提剑杀来,谢仞遥身后,玄云宗宗主却是直接出手了,磅礴的灵力压下来,卫松云一个还未金丹期的修者,立马被压的动弹不得。 他应当是看出了谢仞遥和卫松云是故识,因而对卫松云镇压的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他虽然不能动了, 但却不至于受伤。 粱珣问谢仞遥道:“小兄弟, 你无事吧?” 谢仞遥反应得快, 卫松云的剑,只刺进了他腰腹剑寸许。往嘴里扔了一丸止血的丹药,谢仞遥对粱珣道:“无事。” 他指尖一闪,手里就多出来了一条绳索,他走到卫松云身边,将绳索扔到他身上,下一瞬,绳索便自动穿过卫松云胳膊和腰腹,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绑在了那里。 卫松云死死盯着他,看他过来,便破口大骂道:“你杀死了我师尊,抢了他的宗主之位,还有脸活着!” 谢仞遥低头向他看去,许多年不见,卫松云整个人黑了许多,他穿着一身武夫的短打,打眼瞧去,一副被风霜浸过的粗糙。 再寻不见一丝王闻清还在时,他在落琼宗时那副青衫打马,侧帽风流的书生模样。 卫松云本骂他骂得兴致高起,正要再捡什么难听的话往谢仞遥身上扔,但一抬眼,就瞧见谢仞遥站在他眼前。 他发是白的,一张脸因为这几天的劳累,也是苍白的,看着自己的目光,淡的像没什么波动的白水。 唯独腰间的血,是刺眼的红。 卫松云不知为何,竟不敢去看他腰间被自己刺出的伤。他视线避开谢仞遥的伤口,被他看着,骂了一会儿后,突然就骂不下去了。 谢仞遥一直等他自己不骂了,才淡淡地道:“这绳子是灵器,你越挣扎就捆得越紧。”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卫松云,抬头向院门外的白雾瞧去。 看向院门外的那霎,谢仞遥的目光,就冰冷得骇人。 他绝不能忍受,别人拿他身边人,来当对付他的棋子。 似乎感受到了谢仞遥的目光,燕衔春的声音响了起来:“别这么瞧着我,有兴趣做个交易吗?” 声音离他很近,只隔了一扇薄薄的门——不过这么点时间,燕衔春已经找到他们藏身的地方了,现在就在门外。 谢仞遥听见燕衔春带着笑地道:“你现在废了自己灵根出来,我可以放过里面的人。” 谢仞遥压根不信他这鬼话,他转身,超梁珣走去,对他道:“梁宗主,外面那个人,我出去支走,你们就在这里面待着,会没事的。” 梁珣应了一声后,见谢仞遥转身就要走,连忙喊了一声。 谢仞遥转身,看见梁珣虽面色踌躇,还是问道:“外面那个,是燕衔春吗?” 谢仞遥没有瞒他,颔首道:“是。” 梁珣又哎了一声,面上露出了沉思之色,随后转过身去,握住了身旁夫人的手,声音里有些沉重:“看来落琼宗和金屏山说得,是真的了。” 玄云宗这样的小宗门,对抗燕衔春,根本没有多少反抗之力。 谢仞遥听见他这么说,以为他在害怕,便想着赶快离开,引开燕衔春,让玄云宗众人放心。 但他刚转身,就又被粱珣叫住了:“小兄弟,你别这么急啊!” 他快步走过来,直接拉住了谢仞遥衣袖:“我听方才的意思,你应当很熟悉燕衔春,那你看看,我们玄云宗,能有帮上忙的地方吗?” 谢仞遥没成想他喊住自己,是为了这个目的,一时愣在了那里。 不怪谢仞遥惊讶,他在潜伏进燕衔春身边前,曾用一个月时间拜访了那么多的宗门,这些宗门虽都比不上金屏山这种顶尖宗门,却也都是能震慑一方的大宗门。 这些宗门,听见了燕衔春的名字,要么不相信,要么唯恐避之不及。 谢仞遥不曾想到,一个只有五百多人的小宗门,会有敢于对抗燕衔春的勇气。 粱珣见眼前这个格外漂亮,却很冷淡的年轻人不说话,还以为他是嫌弃玄云宗,连忙道:“我们宗门虽小,但到底有些保命的法子在的。” 谢仞遥张了张嘴,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只说了一句:“会很危险,非常危险。” “我明白。”粱珣点了点头,紧接着,他就转过了身,朝看着他们的五百多双眼睛挥了挥手,“我和这位小兄弟的话,你们也听见了,想出一份力的,举起手来。” 谢仞遥也抬眼看去,就看见不过片刻,五百多人,就零零散散地举起了小半的人。 再一个眨眼的工夫,剩下的大半数人,也都将手举了起来。 “你瞧,”梁磐有些骄傲地道,“玄云宗虽然小,但招进来的弟子,都是有骨气,危难时,愿意出一份力的人。” 谢仞遥看着这一切,眼睫颤了颤,认真看向梁磐,珍重道:“多谢宗主。” 他这声道谢说完,粱珣还没来得及应答,院门外,就响起了一声嗤笑。 这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实在忍不住,才笑了出来。 随着这声笑而来的,是从白雾里飞出来的一个人。 这人不是从院门处飞进来,而是自院子后方飞进来,因而谢仞遥根部来不及反应,院子后方,靠墙站着的一个玄云宗弟子,就被他捉进了白雾里。 他消失在白露里的那瞬,发出了一声惨叫。 下一个眨眼,他就被重新扔回了院子。 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弟子,现在已经成为了地上一具冰冷的尸体。 谢仞遥看见,他的心被掏空了,本该放着灵根的心脏处,已经变成了空荡荡的一片。 而和普通死去的修者不同,在他身上,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灵力的波动。 他整个人,已然和凡人无异。 和他的死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墙外一道兴奋至极的欢呼:“真的、真的可以炼化!!” 谢仞遥眉眼一沉,一转一掠,整个人就飞出了院子。 让视线半清不清的白雾包围了他,但拂雪锋利的剑意,却直指向了一角。 面对向他逼来的谢仞遥,燕衔春竟是直接伸出手,握住了拂雪剑的剑刃。 一瞬间,他掌心里便血流如注。 燕衔春面色不变,握住剑刃,顺着谢仞遥的力道,将他往自己这里一拉。 谢仞遥被他拉到了身前,燕衔春看着他,眼中盈满了兴奋笑意:“一天十个人,你猜猜,他们第几天会和你翻脸?” 说罢,燕衔春伸手一推:“既然不是真的和我过招,就回去罢。” 谢仞遥真就没有再上前,拂雪剑剑意如潮水般褪去,他转眼落回了院子里。 他脚尖刚落地,就听到了身后一道着急声音:“这、这位道友,你没事吧?” 谢仞遥转身,瞧见了梁磐的脸。 此行多急促,变故又太多,到现在为止,这竟然是梁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谢仞遥低头,边有些厌恶地擦了擦拂雪剑刃上的雪,边对他道:“无事。” 梁磐哦了一声,面上浮现了和他爹如出一辙的踌躇,但终究还是问出了声:“我们,我们是见过吗?” 他说完,就见眼前的人擦剑的手顿了顿,随机抬起了头。 那视线瞧过来,梁磐甚至不敢与之对视,只敢将目光,错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 随即听见他道:“我们没有见过,这件事过去,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谢仞遥不再理他,对他身后的梁磐道:“这几日,我守在院门口。” 谢仞遥这么一守,就守了整整十日。 他十天十夜都没有休憩一刻——整个院子都被燕衔春的人包围着,每个方位随时都可能有闯入的人。 玄云宗弟子修为都不高,守在墙角的弟子,猛然被人闯入,很难最快地反应躲开,从而被捉走炼化。 谢仞遥便用仙驭,围着院子设了一圈冰境。 如若有人闯入,用冰境缓一下,便能给玄云宗弟子足够的时间反应应对了。 只不过这样,便需要谢仞遥无时无刻不动用灵力。 他越到后来,动用的灵力越多,体内的经脉便越痛。 等到第十天的时候,谢仞遥抱剑倚在院门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欠奉了。 “小兄弟,”梁珣似乎也看出来了他的虚弱,声音放得很轻,“这几日,燕衔春越来越不耐烦了,我想着,应当耗不了天了。” 谢仞遥睁开了眼,他抬眸看去,映入眼帘的每一张面孔上,都印着深深的疲惫。 燕衔春说他每日要取玄云宗弟子十个人性命,谢仞遥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愿。 但燕衔春也不是能一直防住的人。 谢仞遥与他周旋这十天,还是让他夺走了十四个玄云宗弟子的性命。 随着日子一天天往后推进,被困在院子里的玄云宗众人,也愈发感觉到院子外,燕衔春的不耐烦了。 他已经快没有耐心,和他们玩这个一天杀十人的游戏了。 面对粱珣的担心,谢仞遥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用几乎像叹息一样的声音道:“我知道宗主的担心,再等过今晚,如果还不行,我们就杀出去。” “哎,”粱珣应了一声,谢仞遥在等些什么,他不知道,但他明白,他们如果想有人活着出去,便只能依靠眼前的青年,“介时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谢仞遥很轻地点了点头,他话里没有一丝委婉:“如果真的要杀出去,宗主要做好准备,怕是会死很多人。” 甚至有可能是,整个玄云宗,能活下来几个人。 这也是谢仞遥一直候在院里的原因。 因为卫松云的出现,他十天前燕衔春那次短暂的交手,确实如燕衔春说的,他不是真的想与之过招。 谢仞遥想看一看,燕衔春是真的,只带了二十多个人吗? 结果被谢仞遥猜对了。 燕衔春身边,此时有一百来人。 玄云宗纵然有勇气,但真拼杀起来,面对这一百多人,实则没多大胜算。 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谢仞遥不想为了一时热血,就让这么多人冲动的去送死。 先拖着,一直拖到,谢仞遥等着的来到。 哪怕他自己都不清楚,那究竟会不会来。 和谢仞遥通了气,粱珣不在打扰他,退回了院子深处。 他刚走,谢仞遥眼睫就不堪负重地垂了下去。 谢仞遥深深地闭上了眸,一直到第二天天光再次落在眉间时,才重新睁开了眼。 这一次眼中,再寻不到疲惫,只有冷然的战意。 谢仞遥身旁,还活着的四百多名弟子,也都收起了身上倦怠,每个人都目光清明。 无需再多说,谢仞遥一抬眸,霎时间,悬浮围绕在院子上的冰镜,便如离弦之箭,冲进了白雾之中。 院子外,立马传来了无数声痛呼,紧接着,便是一阵阵怒骂。 那怒骂没持续多长时间,就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应当是燕衔春说话了。 没过多久,整个院子里的玄云宗众人,都知道燕衔春说了什么——一道道人影,穿透白雾,眼中闪着贪婪的光,朝院子里袭了过来。 不用粱珣下命令,玄云宗弟子十人自动分为一组,每十个人朝一个人影围攻了上去。 谢仞遥则提着拂雪剑,身姿如白燕,轻盈地飞过院墙,直奔向了燕衔春。 这回的出剑,不似十日前的试探,谢仞遥第一招,就拼尽了全力。 剑意峥嵘,急急如夏夜暴雨,朝燕衔春逼去。 燕衔春也不再那手空接他的剑,他手中,漆黑长刀铮然出鞘。 不过转眼,两人就过了数百招。 但谢仞遥终究被这十日的不眠不休拖累了身体。 燕衔春的刀朝他面门劈来的时候,拂雪剑的隔挡,慢了一霎。 便是这一霎,只能让谢仞遥徒劳地看着,漆黑长刀畅通无阻地砍向他面门。 他瞳孔中,长刀急促地奔袭而来,就在那刀刃要砍到他眼睫时,数丈之外,一股遮天蔽日的剑意,乍然浮现。 许明秀,山河风云榜第五,曾一人上莲峰宗,一剑诛杀其掌门,名动五大陆。 至今莲峰宗主峰上,还留存着他剑意留下的鸿沟。 此时这一剑,正在重现。 岐山许明秀,一剑动天地,剑意三万里。 谢仞遥感受着那道剑意,仿佛像是上天以掌为刃,狠狠地自天际劈下。 漆黑长刀回旋带起的风吹乱了谢仞遥眼睫,他看见燕衔春急急回身,迎上了许明秀这一剑。 吞噬着玄云宗大阵的白雾,因这一刀一剑相撞,竟被劈散了一瞬。 天地皆清的这一瞬,谢仞遥看见了许明秀和他身后站着的数道身影。 许明秀踏着虚空落下,朝谢仞遥笑道:“我说你死了给你收尸,可没说真希望你死这啊。” 谢仞遥见他终于出现,面上终于浮现了一道极浅,但如释重负的笑意。他正准备回些什么,却突然愣了一愣。 随即,谢仞遥抬头,朝天际看去。 不只是他,许明秀和他身后的那些人,燕衔春的人,玄云宗众人,甚至是燕衔春,都抬起了头,朝天上看了过去。 他们的目光里,茫然中带着疑惑。 因为有道阴影,打在了他们身上。 不是云的影子,而像是有样东西,比太阳还要大,于是遮住了天的光辉。 谢仞遥抬头,率先瞧见的,是一个爪子。 巨大,漆黑,锋利,似鱼的鳞片覆盖其上,却有比鱼鳞漂亮许多——拂过日光时,有极深碧光,粼粼闪过。 谢仞遥瞧见,那爪子舒展了一下,随即往地上急奔而下。恍若山岳自天上坠落,让人看着,忍不住汗毛炸立。 那爪子是奔着谢仞遥而来的,谢仞遥还未回过来神,它就来到了面前。 谢仞遥感受到,一阵狂风,吹响了他。 这风太大,吹得谢仞遥满头的发往后飞去,衣袍猎猎作响。吹得他好像要飞走了,让他忍不住抬起胳膊,挡在了眼前。 足足过了一刻钟,那狂风才结束。 等狂风结束后,谢仞遥才后知后觉的明白——原来只是眼前的东西,吐了一口小小的气。 但便是这道无足轻重的喘气,就能吹得他站不稳,吹得围困了玄云宗十日的大阵,一霎那烟消云散。 但谢仞遥来不及在意惊叹了——它正在自己面前。 谢仞遥看见了它的脸。 他怔然了半晌,脑中才迸出了一个字: 龙。 自己眼前的,是条龙啊。 与他对视的,是一双龙的眼睛。 它是那么地大,仅一只眼睛,便大得能装得下三四个谢仞遥。 谢仞遥望过去,仿佛望见了两座深山里的静谧巨湖。 金色的湖。 谢仞遥来不及去看别的,就沉浸在这双金色的瞳孔里了。 他与其对视,发现了那双金色瞳孔里,看向自己的温柔。 这温柔太过鲜活,一下子让它冰冷的金色瞳孔,变得无比动人了起来。 温柔得让谢仞遥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拥有一条龙,一条他可以为所欲为的龙。 于是谢仞遥伸出了手。 他高高地伸出了手,将手举到了自己眉心的高度,举向了眼前的龙。 衣袖自他小臂上滑落,露出了他莹白的小臂。 和对面的龙比起来,这小臂脆弱得好似它一吐息,就能将这抹莹白吹为齑粉。 但谢仞遥还是举了起来,腕骨纤细,掌心柔软。 下一瞬,所有人就看见,那金瞳的龙动了动。 它将巨大、森然的龙头,乖顺,轻柔地放置在了谢仞遥掌心里。 第100章 怀山大陆定禅寺。 常念自院子里的八龙香炉旁抬起头来,他身后,是煌煌大雄宝殿,身前,是定禅寺众僧,和无数虔诚香客。 常念身穿庄重袈裟,抬头朝天上看了会儿,侧身问道:“听到什么了么?” 他身侧,月悟也正仰着头,闻言收回了视线,面上露出了些许思索之色,温声回道:“师父,像是什么东西在叫。” 只不过这叫声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月悟实在听不出来。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叫声——低沉磅礴,余音不绝。 今日是定禅寺一年一度的佛会, 大院里挤满了凡人香客, 此时听闻这长啸,已然有不少人觉得是神迹,于是连忙屈膝, 跪拜了起来。 常念听了月悟的回答,将手里燃着的细烟插进了眼前的香炉里。 将手收回,常念摸了摸香炉上的龙头,笑道:“以后自会常常听到,到时就明白了。 “我们继续吧。” 平沙大陆金屏山。 这是一个极为清雅幽深的小院子,设在金屏山山顶,方圆十里, 唯有清寂灵竹。 沉沤珠跑着穿过灵竹,进了小院时,就见柳无穷自屋里出来。 她一副农人打扮,发只用一根简单的发带束了起来,衣袖高高挽起,素白小臂抱着一盆刚移好的蝴蝶兰,见沉沤珠脚步匆忙,道:“急什么?” “小姨听到……” “听到了,”沉沤珠话没说完,就被柳无穷打断了,她语气依然温柔,不见丝毫惊诧,“五大陆,有龙了。” “便是化成了龙又如何,”鸿元将手里的灵果递给了沉遥,“阿遥,吃。” 他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安抚:“你想怎么做,师尊都在你身后。” 沉遥接了灵果,如儿时那样,对鸿元仙尊扬起一个很开心的笑容。 只笑意不进眸中:“无妨的,师尊,再怎么是龙,不也是我们钟鼎宗的人?” * 龙头碰上谢仞遥掌心的那瞬,整条龙的身子开始缩小。 一直缩小到和一个人差不多的大小,它便顺着谢仞遥胳膊,朝他身上爬了过来。 谢仞遥感觉到冰凉的细密鳞片慢慢划过自己皮肤,奇异的感觉让他胳膊不由得颤了颤,但他却不觉得害怕。 龙爬上他肩膀,漆黑龙尾滑过他后背,包裹着谢仞遥的发,贴着他窄细的腰紧紧绕了一圈。 龙头贴着他后颈,伏在了他肩膀上。 漆黑的龙将他大半个人都包裹了进去,明明白白地宣告着自己的占有欲。 它金色的瞳孔看向燕衔春,闪过了毫不遮掩的厌恶。 燕衔春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眉挑了挑,意味深长地视线在谢仞遥脸上转了一圈后,重新落到了它金色眼瞳对视上。 眸中的意思,两人都明白。 “顾渊峙?”谢仞遥被顾渊峙一瞬爆发的杀意吓了一跳,他抬手摸上他鳞片,轻轻地问了一声。 力道温柔,带着安抚的意义。 金色的瞳孔闪了闪,谢仞遥随即就感受到,颈间被一片粗粝的舌舔了舔。 看他还听自己的话,谢仞遥刚放下心来,他的手就被一个人拉了拉。 谢仞遥低头看下去,不由得啊了一声。 竟然是唐豆子。 唐豆子拉着他的手,不用他问,指了指顾渊峙:“他把我抓过来的。” 谢仞遥肩头,龙头很是邀功地朝他颈子里拱了拱。 谢仞遥一只手摁住龙头,另一只手摸了摸唐豆子的头,问道:“这些日子跑那去了?” 唐豆子却不答,一副见了他很开心的模样,笑得两只眼睛弯弯的。 虽不用为她担心,但亲眼见到她没有受伤,谢仞遥心中也是放下了一块石头。 此处不是细问的地方,她不答,谢仞遥只好握着她的手,想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他整个人还都处在顾渊峙化龙的惊讶之中,因而并没有发现,不远处的燕衔春,见到唐豆子后,脸色突然就变了变。 他所站之处,离谢仞遥并不远,见唐豆子马上就要躲进谢仞遥身后,燕衔春一抬手中的刀,裹着灵力的刀意,就直朝唐豆子奔去。 他这一动手,霎时间打破了人群的停滞,无数灵力,顿时朝燕衔春奔涌过去。 燕衔春带来的人也不甘示弱,不过片刻,就和许明秀身后的人杀成了一团。 而许明秀身后的人,明显不是一般人。 金屏山的花不尽长老,便赫然在列。 她手一甩,手中就出现了一把长缨枪,脚尖一点,花不尽直奔向燕衔春那群人最中央。 她面上都是兴奋之色,脚尖刚落地,便抬起了手腕,长缨枪一甩,炽烈的金色火焰在她枪尖甩出一道极圆的弧线,燕衔春那方的人,便如伏倒的麦子,霎时间被割倒了一大片。 许明秀看着,眼中也是含着笑意。 他手里,正捏着一张纸折的灵鹤。 那是谢仞遥从金屏镇离开的那日,给他的。 上面谢仞遥只写了一件事——他如若要潜伏进燕衔春身边后,就请许明秀出手,去请来各大宗门可以管事的长老或宗主,跟着这只灵鹤,找到他所在的地方。 到时他会当着这些人的面,揭破燕衔春的真面目。 这纸灵鹤送到许明秀身边后,谢仞遥就出了金屏镇。 金屏镇镇口,许明秀并未作出答应,但他却也没将这张灵鹤,还给谢仞遥。 于是谢仞遥选择了相信他。 许明秀低头,灵鹤在他掌心,在这些奔波的日子里,已经被揉得褶皱无比。 许明秀看着它,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眼睛不知为何,兀地有些酸涩。 他心中道:师尊,那日去莲峰宗的约定,我没能赴。 收了灵鹤,许明秀抬起头来。 但这次的约定,徒儿赶上了,对么? 对面,隔着动乱的人群,谢仞遥却没来找许明秀——他正看着唐豆子,脸色难看。 燕衔春方才的那一剑,唐豆子并未躲过去。 那刀意太快,又带着决绝的杀意,谢仞遥冰镜甚至都没凝成,它就飞至了唐豆子眼前。 半成的冰镜只能将刀意往一旁打得歪了歪,让本来袭向她脖颈的刀意,擦着她肩膀飞了出去。 谢仞遥蹲下身来,看见唐豆子肩膀处有了一道极深的口子。 递给她一颗灵丹,谢仞遥一瞬间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幸好没擦着能致命的脖颈。 唐豆子另一只没受伤的胳膊接过他给的灵丹,乖乖地吃进了嘴里。她眨了眨眼,稚嫩面孔上,却丝毫不见痛苦之色。 本欲想给她包扎伤口的谢仞遥也发现了异常——唐豆子肩膀上,能见骨的伤口里,竟然没有血涌出来。 只有翻飞的苍白皮肉。 谢仞遥不由得怔了一瞬,拨开她伤口处的衣裳,细细地瞧去,随即发现了一件惊悚的事情。 唐豆子身体里,是没有血的。 谢仞遥抬头朝她看去,看见了她一张苍白的脸。 唐豆子与他对视上,嚼着嘴里的灵丹,突然抬手,指了指谢仞遥身后的天际。 谢仞遥顺着她指的方向回头,看见了熟悉万分的一个东西——山河风云榜。 他望着山河风云榜,片刻后,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瞳孔不由地一缩。 谢仞遥很慢很慢的转头,再一次朝唐豆子看去。 唐豆子似乎明白他此时在想什么,于是点了点头,很乖巧的模样。 谢仞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想,此时此刻,是该说些什么的,但脑中被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占据着,谢仞遥只觉得喉咙哽得厉害。 唐豆子见他面色苍白,突然抬起手,抱了抱他脖颈。 顾渊峙还盘在他身上,唐豆子似乎是嫌他碍事,伸手推了推他的龙头。 而顾渊峙竟然也罕见听话的,往后挪了挪。 唐豆子便给了谢仞遥一个结实的拥抱。 拥抱结束的时候,唐豆子很认真地道谢:“谢谢爹爹。” 谢仞遥却猛地抬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唐豆子被他握着手,低下头,另一只手在衣襟里掏了掏,片刻后,掏出了一个亮亮的东西。 她将自己的手从谢仞遥手里抽出来,将亮亮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掌心里。 那是一个项链,坠了一个糖果模样的粗粝石雕,是随便哪个地摊都会有的玩意儿,为了提高身价,上面还刷了一层贝壳亮粉。 保准十岁以下的小孩们,见了后走不动道。 唐豆子还是开开心心地模样:“爹爹,我这几天,去上街玩了。” 论道会时,谢仞遥曾答应她,以后有空了,再带她上街上玩的。 但谢仞遥也很辛苦,她都看到了。 眼见着论道会结束,唐豆子便想着,那她就自己上街玩吧。 她没有那么长时间再等谢仞遥了。 于是便有了这一次的离开。 但她很喜欢谢仞遥这个爹爹。 喜欢素月秘境里,当唐清如牵着她的手,告诉谢仞遥,她是个孩子,让谢仞遥以后好好对待她时,谢仞遥就真信了。 他带着她出了秘境,给她在落琼宗的宗命册上留了位置。 让她跟着李仪和白棠上早课,学剑法,为她一点点安排人生的路。 落琼宗常年云霞蔚然,清晨山顶,所有弟子一块儿扎马步的时候,橙红云霞,会拂过衣袖。 山下小城小镇热闹,白日柳枝人声招展,夜里小河花灯明灭。 唐豆子从前都未见过,现在都触摸过了。 已经很好了。 她生在素月宗幻境里,伴随了幻境两千多年,本就是素月宗留给后人的一把钥匙。 谁都没想到的,开启灭世之祸的一把钥匙。 但周祈溪和唐清如,没有把这把钥匙,明明白白地告诉谢仞遥。 她们让这把钥匙自己做出决定。 唐豆子咽下了嘴里的灵丹,朝着谢仞遥扬起了一个最开心的笑容:“爹爹帮我谢谢李仪哥哥和白棠姐姐。” 她当了两千年钥匙,却也当了人间二十年自由的姑娘。 她做好决定了。 人间好热闹好美好,她想救一救。 天际,山河风云榜柱底,有一些繁杂的线条,极淡的闪了闪。 地上,唐豆子眸底,也有清莹的光流转。 下一瞬,她的双脚慢慢离地。 唐豆子以一直极快,却势不可挡的速度,朝山河风云榜飞了过去。 谢仞遥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是她扬起胳膊,很用力很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 永别了。 唐豆子身体碰到山河风云榜的下一瞬,整个人就化为了齑粉。 齑粉荡到山河风云榜上,阵眼归位,山河风云榜柱底,顿然金光大盛。 一道威严庞大的阵法,开启于天际之上。 随之而出现的,是一幅两千多年前,充满了袅袅青烟的画面。 那画面充斥了整个天空,让五大陆的所有人,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于是他们看到了,两千多年前的灭世之祸。 真实的灭世之祸。 看到了盛繁时代最开始的繁华,看到了灭世之祸初来时人们的惶恐,看到了随着惶恐而来的相互厮杀,也看到了无数赴死人的牺牲。 看到了无数道由人命升起的,被天道吞噬吸收了的青烟。 画面一直持续了一天一夜,随着灭世之祸的结束,素月宗的湮灭,消弭于天际。 山河风云榜消失,天空重新恢复了湛蓝空荡的模样。 天空之下,五大陆之上,不知谁先弯下了腰。 但到最后,无数人都弯下了腰。 里面有凡人,有散修,有宗门弟子,亦有长老宗主。 他们对着天际,躬身感谢。 感谢两千多年前的渺小人们,赴死于黑夜之中。如今长空明亮,他们为之赴死的人们,也终于看到了他们的丰碑。 于是他们将永远铭记。 谢仞遥也是其中之一。 他手中,一枚粗糙的糖豆石雕项链,坚硬闪亮。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素月宗设在山河风云榜的阵被公开后, 谢仞遥和燕衔春,都陷入了风口浪尖。 对于燕衔春,自然是他与天道勾结在一起。而对于谢仞遥, 修真界对他揭穿天道真面目这件事, 除了少部分的感激,更多的反而是……怨恨。 天道一日不被揭穿,他们就能在平常的假象里多待一天,如今天道真面目浮现,反而是逼着他们做出选择。 谢仞遥作为打破安稳的那个人,自然不会讨喜。 一时间,少部分宗门跟随着金屏山和落琼宗,对燕衔春下达了追杀令,更多的宗门,在混乱之际,选择了坐上壁观。 对此, 燕衔春在从玄云宗逃脱后,再一次选择了销声匿迹。 而谢仞遥,此时此刻,也没那么多心思去关心外头了。 洞府里头暗沉沉一片,谢仞遥抬起湿淋淋的手,摸了摸顾渊峙额头,又用手背放在了他颈间探了片刻,感受到他脉象趋于平稳后,心中不免得松了一口气。 他手底下,顾渊峙恢复了人形,此时正坐在深深的水池里,仰头枕着池沿,眸子死死地闭着,任满池滚烫的水淹没到他肩颈处。 谢仞遥低头擦了擦刚从药浴池里拔出来,但转瞬就冰凉一片的手,又陪了会顾渊峙,才从水池边起身,往洞府外走去。 一直候在洞府外的常旭见他走出来,连忙提起了精神,唤了一声:“谢宗主。” 谢仞遥面无表情,随意点了点头,声音因疲惫,显得有些喑哑,但却异常平静:“他脉象已经平稳下来了。” “平稳了便好,平稳了便好!”常旭心中牙都咬碎了,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幅欢喜模样,“最后一次洗血,我算出来的,至少都需要半年的时间,他强行化龙,是个凶险万分的选择,没有爆体,已是万幸。如今脉象平稳下来,就只需用药浴泡着,等他慢慢恢复醒来。” 谢仞遥问道:“也就是说,他从鬼门关回来,死不了了?” 常旭怔了一瞬,连忙点头。 但袖子里汗湿的手紧紧地攥了一下。 他一股脑说了许多,实则真正有用的,却一点没说——顾渊峙听闻谢仞遥遇险,强行化龙,赶往悬钟大陆,因而表面看上去已经是龙行,实则洗血未完成,体内还有一小部分人血,算不上真正的龙。 龙血过多时,这点属于人的血流在他血脉里,无疑如剧毒的药,一旦流入心脉,和龙血冲撞起来,脆弱的心脉自然承受不住,怕用不了几日,心脉便就会被冲裂了。 心脉裂了,管你是龙是人,都活不了几日。 常旭给顾渊峙准备的这池药浴里,便有加速血脉流动的灵药。 但他面前的谢仞遥不知道。 玄云宗里,从顾渊峙晕死在他怀里,气息急速消失的那刻,到他背着顾渊峙赶回来,让常旭准备救命的药浴,一直等到现在顾渊峙脉象平稳下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谢仞遥没有一瞬合过眼。 他此时整个人,单薄苍白的好像拿手一抹,就能给抹散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疲累。 听了常旭的话,谢仞遥只点了点头,没说一句话,转身又走入了漆黑的洞府里。 见他连嗯一声的力气都没了,常旭低头,再无犹豫,捏碎了手中的玉佩。 洞府深处,顾渊峙还是方才那个姿势,但眉头却深深地蹙了起来,连带着呼吸都紊乱急躁了起来。 谢仞遥走到他身前,熟练地在药池边盘腿坐下来,手伸进药池里,握上顾渊峙的手,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被谢仞遥握住了手,顾渊峙的呼吸才又慢慢平稳下来。 谢仞遥另一只胳膊的手肘枕在膝盖上,垂了眼睫,眸中没有什么大的波动。 没有焦急,没有担心,没有难过,只是空白的一副五官。 自他带顾渊峙回了十万大山,知道顾渊峙强行化龙导致了濒死后,他整个人就深深地沉默了下来。 沉默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淡。 洞府内黑沉沉一片,不辨日夜,谢仞遥维持着这个姿势,垂着眼睫,不知过了多久,被顾渊峙握着的手,突然被拉了拉。 谢仞遥猛地睁开了眼。 他朝顾渊峙看过去,就看见了一抹金光。 顾渊峙睁开了眼,他整个眸子都是金色的,和人不同,那眸竟然是竖瞳,毫无理智,泛着野兽般的光。 他抬起握在谢仞遥的手,微微垂眸,放在鼻端嗅了嗅。 不知闻到了什么,他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握着谢仞遥的手狠狠一拉,谢仞遥来不及反应,就跌进了药池里。 滚烫的水一下子淹没了他。 这些日子,谢仞遥听常旭的话,说顾渊峙不喜欢人进他洞府,嫌人弄脏了地,此时又是泡药浴,谢仞遥因而万分小心,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干净的长衫,沾了外面地的靴子更是不敢穿,只能赤着脚,一天给自己施十几遍净身诀。 被顾渊峙这莽莽撞撞的一拉,全没了。 谢仞遥撑着顾渊峙的肩膀,刚药池里冒出头来,还未来得及喘气,腰就被顾渊峙掐住了。 顾渊峙眸中寻不见一点清醒的理智,掐着谢仞遥腰的手轻轻一滑,就从单薄衣摆里伸了进去,握住了满手的柔腻。 他胸膛起伏得厉害,呼吸粗/重,只能看得见眼前一截沾了水的柔白颈子。 顾渊峙咽了咽干涩得厉害的喉咙,俯下身去,就要用唇舌去碰这颈。 他唇刚吻上谢仞遥的锁骨,整个人却顿了顿。 下一瞬,顾渊峙埋在谢仞遥肩颈里的头,抬了起来。 他看向了谢仞遥的眼,随即金色的竖瞳一缩。 顾渊峙看见了谢仞遥眼角流下的泪。 他整个人坐在顾渊峙怀里,被他粗暴地拽进了药池里一回,此时整个人都是湿的,白发凌乱地濡湿在颈边背上,有水顺着他额头脸颊流下,一滴滴地砸进药池里,发出细微的响声。 唯独不断从眼尾溢出的泪是柔软的,静默地划过他被药浴的热逼催得泛红的脸颊,带着点亮晶晶的光,一路流过颈项,与湿透的衣襟融为一体。成为了顾渊峙瞳孔里,唯一的光源。 谢仞遥面上没有表情,却哭得那么厉害,哭得整个人像把流水,也要融进这药浴里的一般。 哭得顾渊峙松了他掐在他腰间的手,一时间一动都不敢动。 宽阔黑暗的洞府里霎时间静谧了下来,顾渊峙放平了呼吸,才听见谢仞遥那喉咙里忍不住流出的细小哽咽。 每一声哽咽,都让顾渊峙的心皱得更紧,泛出细密的疼来。 他不知道怎么了。 谢仞遥抬起湿淋淋的手,徒劳地抹了把颈边的水,隔着三个月的惶然,问顾渊峙:“你是刚醒,就想和我做吗,和我,和我上/床吗?” 他还在流泪,整个人都在细微的颤抖,问出的话又低又哑。 顾渊峙被他这句话一烫,手又松了一些,但谢仞遥太累了,身子是软的,以至于没了他的手,就不住地往池子低坠去。 顾渊峙又连忙扶稳他的腰,无措地摇了摇头。 哪怕身体的和他的动作,是完全相反的反应。 他想的厉害,想的要死了。 但是不敢。 谢仞遥冷笑了一声:“我怎么看你这么想。” 他手伸进池里,抓起顾渊峙的手,撩起自己衣摆,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腰上。 谢仞遥眼尾洇红一片,声音里带着遮不住的哭腔,偏又拼命装得语气寻常:“你想做就做吧,不把自己死活当回事,活下来醒了便想着这样。” 顾渊峙又摇了摇头,只觉得水热得厉害,将他的心烫得燥热。 他缓缓俯下身,唇落到谢仞遥眼尾,一点点用舌,舔去他涌出的泪。 顾渊峙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 他一点点地亲吻着谢仞遥,一遍遍地说着,他脑中混沌一片,除了谢仞遥,什么事都想不起来。 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里,不明白自己是谁,只记得谢仞遥。 洞府只有两人,顾渊峙声音低的便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他笨拙地为自己对谢仞遥压抑不住的欲/望跟他道歉,在亲吻里无措地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师兄。” 师兄两个字一出来,谢仞遥便是一僵,他看过去,就见顾渊峙茫然地眨了眨眸——他神志不清,只是下意识地吐出这个词,转瞬就忘了自己叫过什么,只是遵循着本能,讨好地去吻怀里的人。 师兄,不要哭。 谢仞遥闭了闭眼,他抬手,终于搂住了顾渊峙脖颈。 两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挤开隔着的水,直到胸膛贴着胸膛。 谢仞遥还在哭,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好像花了这么多日子,才从疲惫里回过神来,等顾渊峙醒了过来,他才能意识到,顾渊峙三个月前,差点因为自己死了这个事实。 谢仞遥下巴枕在他肩膀上,迟来的巨大的害怕让谢仞遥颤得厉害,脑中一片长久的空白。 他一下一下地抽噎,一字一句地道:“顾渊峙,对不起。” 说罢又哽咽着:“顾渊峙,我恨死你了。” 顾渊峙抱着他单薄的身躯,手一下下顺着他的背,微微侧过头,唇落在他软红的耳朵上,嗯了一声。 他感受不到恨,于是说:“对不起。” 谢仞遥眼睫上都是欲滴的泪,他紧紧地抱着顾渊峙,又恨声说了一遍,带着数不尽的委屈:“我恨死你了。” 滚烫的泪砸到顾渊峙裸/露的肩膀上,谢仞遥声音哑得厉害,像发了很久的高烧,语无伦次:“你提前化形,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怎么办?” 顾渊峙抬手,一点点将他鬓边凌乱的发理乱,他此时笨得厉害,被谢仞遥骂,只会说对不起。 谢仞遥恨恨道:“对不起有什么用,你死了对不起有用吗?” 他此刻刻薄得厉害,顾渊峙不说话是错,说话也是错:“你除了对不起还会说什么?” 顾渊峙委屈地沉默了片刻,伸手,掰过谢仞遥的脸,他唇落到谢仞遥眉心,一点点拂过他挺秀的鼻梁,最终落到了他薄红的唇上。 金色的竖瞳混沌一片,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谢仞遥,透着执拗的认真。 顾渊峙的唇若即若离地贴着谢仞遥,每一次张合,气息带出微弱的痒。 “师兄,我爱你。” 第102章 他此时恍恍惚惚,反倒逼出了最深处的潜意识——如果做错了事,要讨得谢仞遥原谅,千万记得,要唤他师兄。 “师兄, ”见方才的试探谢仞遥不反抗,顾渊峙抬手捏住他下颌,大着胆子,更深地去含他的唇瓣, “对不起。” 湿润灼热的舌尖慢吞吞舔上谢仞遥柔软的唇瓣,试图往更深的里面挤去,顾渊峙瞳孔里,全然是乖巧的讨好,一声声喊:“师兄,我爱你。” 谢仞遥被他喊得受不住,抿着唇仰头往后,抬手去捂他不安分的嘴。 顾渊峙便仔细地揽着他的腰,小心翼翼地去吻他的掌心。 谢仞遥骂他:“你属狗的,什么都凑上去舔?” 顾渊峙眨了眨眼,瞧着他。 片刻后,空旷寂寥的洞府里, 响起了一声小小的汪叫。 谢仞遥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他真会这么喊。 脑子还空白着,谢仞遥搭在他嘴上的手先忍不住蜷缩了起来。 顾渊峙见他面上没什么变化,以为谢仞遥不吃这套,他正要再想其他哄谢仞遥的法子,就愣在了那里。 他就看见谢仞遥笑了。 谢仞遥泪还盈在脸颊上,被沾湿的长睫下,眸中也含着泪,但唇却不由得勾了起来,这么一笑,连带着眼睛一弯,那里面盛不下的泪,也就伴着这个笑,流了下来。 美丽而又脆弱。 顾渊峙竟茫茫然地,要伸手去接。 谢仞遥还在笑,他衣衫单薄,被池子里的药浴浸透,又被顾渊峙一抱,松开的衣襟贴在身上,勾勒出纤长柔美的雪白线条来。此时随着他的笑微微晃动,明亮的像圆月流银的夜里,梨花瓣簌落了满水的碗。 泪掩芳姿,清颜如玉。 顾渊峙接泪水的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喉咙滚了滚。 他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谢仞遥这个笑了。 转瞬又想,让他学狗叫又如何,便是将他碎骨抽血,将他这具尘世里肮脏的□□碾碎重组,一条命随便捏成个什么滑稽可笑的玩意儿,只要能逗谢仞遥笑。 便都拿去吧。 顾渊峙握着谢仞遥手腕,托着腰的手往自己怀里来了来,谢仞遥这回没再拒绝,他柔顺地被顾渊峙拥进了怀里,抬手探了探他脉象,虽见脉象平稳,还是不放心地问了句:“现在感觉怎么样?” 顾渊峙如实道:“热。” 谢仞遥耳边的红更深了些,他撑着顾渊峙肩膀,就要起身:“我先出去。” 却被顾渊峙掐着腰,更深地拖进了怀里。 顾渊峙抱着他,道:“我可以忍。” 谢仞遥静了片刻,没用再说话了。 他太累了,见顾渊峙醒来,脑中紧绷的弦松开,被满池滚烫的药浴一泡,又哭过一回,困倦直冲向头脑。 下巴刚沾了顾渊峙肩膀,连句话都来不及说,谢仞遥就晕晕乎乎地闭上了眼。 不稍片刻,顾渊峙就感受到了谢仞遥埋在他颈边的清浅呼吸,归于了平稳。 顾渊峙低头去看他,却怎么都看不够。 他的娘子,他好漂亮的娘子。 顾渊峙手臂的力道收了又收,一直到谢仞遥完全埋进了他怀里,和他之间再无一点缝隙。 感受着他温凉柔软的身躯,紧贴着自己轻缓地起伏,顾渊峙心中才生出些望梅止渴的满足来。 谢仞遥这一觉没睡多长时间。 他不敢真的熟睡过去,脸颊贴着顾渊峙肩膀,浅水中感知着顾渊峙细的心跳,等感觉顾渊峙的心跳急促了起来后,谢仞遥立马就睁开了眼。 谢仞遥抬眼望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顾渊峙已经不复方才的样子。 他闭着眼,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得厉害。 谢仞遥刚稍微从他怀里撑起身子,顾渊峙的头就整个朝他怀里坠了过去。 只有搂着谢仞遥腰的手臂,固执地使着劲。 他刚才醒来,谢仞遥对他哭得这么可怜,但此时顾渊峙性命急转直下,谢仞遥脑子却没有再流泪。 他空白了一瞬后,伸出手,指尖里捏着一片碎瓷,照着自己左臂上狠狠一划。 皮开肉绽,尖锐的疼痛传来,让他冷静了下来。 谢仞遥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全信常旭的话,三个月前让常旭准备药浴,不过是走投无路不得已的选择。 此时见顾渊峙情况不好,谢仞遥第一时间,就怀疑到了常旭身上。 他快速地将顾渊峙从药浴池子里捞了出来,给他和自己穿好衣裳。 让顾渊峙先在床上躺好,谢仞遥匆匆出了洞府。 此时正是晌午,洞府里头漆黑,外头日光却格外的好。 谢仞遥猛一出来,被日头刺得眯了眯眸,等视线清楚,看清眼前的人后,眉目不由得沉了沉。 他要找的常旭,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 常旭小心翼翼的陪侍着的两人,其中一个,谢仞遥无比熟悉,正是论道会金屏镇见过的,沉遥。 沉遥看到他出来,笑意亦是淡了两分。 沉遥紧挨着一位普普通通的老者,穿了一身灰扑扑的道袍,精瘦干练,面容慈祥。 两道白眉下,一双格外亮的眼睛,藏在眼皮的层层褶皱里,正弯成一副好脾气的弧度。 谢仞遥瞧了他两眼,开口道:“鸿元仙尊。” 鸿元仙尊笑盈盈地颔了颔首:“谢宗主三月前驾临鄙宗,未曾招待,是我们施礼了。” 他话说得谦虚,但话里意思,是告诉谢仞遥他刚来钟鼎宗,自己就掌握他的动向了。 谢仞遥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简单地应了句,朝他身后一步看去。 鸿元仙尊三人身后,还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儒雅男人。 谢仞遥与这男人在钟鼎宗里有过一面之缘,因而略一回忆,就认出了他是钟鼎宗当今的宗主,吴林春。 吴林春面色不似鸿元仙尊好看,脸上没有一点笑意,隐隐露出些不情愿。 和他一同脸色难看的,是陪着他前来的玉川子。 两人旁边,还跟着一个魁梧的男人,谢仞遥也认识。 正是顾渊峙在钟鼎宗的师尊,石光明。 很好,钟鼎宗顾渊峙有关系的人,今日都来全了。 这些人心里不管怎么想,面上却一道站成了一个半圆,正正好将顾渊峙的洞府围了起来。 谢仞遥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与他们形成了对峙的场面。 谢仞遥瞧着这些人,心中略一思索,便不由想笑。 眼前的这些人能找到这里来,自然是因为常旭放出了消息,而他们来的目的,不等谢仞遥说出来,为首的鸿元仙尊便先开口了。 “谢宗主,”鸿元仙尊白眉更弯,声音客气,“我们此番来,是听闻我钟鼎宗弟子顾渊峙化龙成功,所以特地来接他回宗门。还劳烦谢宗主告知一下我们,顾渊峙现下在哪处。” 谢仞遥只答了一句:“顾渊峙已经不是你们钟鼎宗的弟子了。” 鸿元似乎觉得他这个说法很好笑,笑意更大:“谢宗主,此话可不敢乱说,顾渊峙的名姓,还都刻在我钟鼎宗的弟子名册上。白纸黑字写着,他是钟鼎宗弟子。” 他又一指身旁沉默无语的石光明:“他师尊今日也来接他回家了。” “顾渊峙自小拜入钟鼎宗,靠着钟鼎宗和他师尊,以及常旭的指点帮助,才有了今日化龙成功,”鸿元语气重了重,“怎么一成功,就打算不认师门了?” 他话说得漂亮,几句话里,钟鼎宗就成了受委屈的一方。 谢仞遥担着他话里不情不义的指责,丝毫不为所动:“落琼宗的弟子名册上,也早有了顾渊峙的姓名。按鸿元仙尊的说法,他也是我落琼宗弟子。我身为落琼宗宗主,比之您在钟鼎宗隐世的身份,岂不是更有理由,带他走了?” “但是呢,”谢仞遥面上,勾起一抹没多少真心的冷淡笑意,“虽说顾渊峙拜入钟鼎宗后没过几年,就被逼进了十万大山,在落琼宗的那几年里,也只受了点石光明的照顾。但顾渊峙也不是什么不讲脸面情义的人。他受的恩,日后定然会还。” 谢仞遥看向鸿元身后的常旭:“常旭,你对顾渊峙做的事,我只是没空追究,不是就此放下。你以后最好睁着眼睛睡觉,悬着点心度日。” “我哪日事情办完,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你,”谢仞遥瞧着他,笑了笑,“此话是我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天地可鉴。” 常旭脸色,一瞬间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 他身旁,沉遥看着谢仞遥,再也忍无可忍:“你到底是顾渊峙宗主,还是他姘头?” 谢仞遥听见他说话,视线这才扫到他身上。 沉遥在论道会时,与谢仞遥会过两面,那时谢仞遥一身黑袍照面,对一切淡薄得厉害,看向沉遥时,目光里只有冷漠疏离。 但却也无害。 而此时他一身落琼宗的折雪袍,一个人站在那里,削瘦的脊背挺得笔直,压着眉眼,面无表情时,疏离自他身上如潮水般褪去,显现出了被他藏得很深的,逼人的自傲锋利来。 沉遥第一次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什么避世多年的散修,而是一宗之主。 谢仞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资格问我。” 他重新看向鸿元,面容清润,但通身气势,丝毫不比鸿元矮一点:“至于弟子名册,今天就可以把顾渊峙的名字,从上面抹去了。” 谢仞遥挂念着洞府里的顾渊峙,不欲再与这些人纠缠,他转眸,与钟鼎宗众人后面的一人对视上。 那人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连忙朝他跑来,正是三个月前,被顾渊峙派去玄云宗的齐光。 齐光刚到谢仞遥身前,就听见他问道:“飞鱼船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齐光连忙点头,“谢宗主可随时带着主子走。” 飞鱼船是谢仞遥小半个月前就让他们准备的,今天被钟鼎宗的人闯入十万大山,因为有鸿元仙尊这个可怕的存在,他们连反抗都不能,心里都憋着一股子气,听见谢仞遥问,回答得极为响亮。 谢仞遥嗯了一下:“你们也都收拾一下,与我们一起回落琼宗。” 齐光又大声地应了一声,便跑去交代其他人了。 鸿元并未阻止他离开,他只是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看小辈胡闹的包容。 下一瞬,洞虚期强者的灵力溢出。 还没跑远的齐光一声闷哼,整个人就被压得跪在了地上。 谢仞遥也一瞬绷紧了身体,他腕子上,仙驭一闪:“鸿元仙尊是准备在这里,杀了我吗?” 鸿元道:“谢宗主身为一宗之主,本尊自然不敢。” “但是,”他威压未收,“我钟鼎宗也不是个什么随便的地方,顾渊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谢仞遥眉目冷了两分,刚要说什么,就听见鸿元仙尊身旁一个人道:“他可以走。” 石光明顶着鸿元仙尊扫过来的目光,咬牙又说了一句:“是可以走的。” “是这样,”吴林春上前了一步,挡住了鸿元仙尊朝石光明看过去的视线,对谢仞遥温和道,“修真界没有拜入了一个宗门就不能脱离它的说法,我钟鼎宗也是如此。” “但钟鼎宗毕竟庇佑教导了弟子这么多年,若有想脱离宗门者,虽不用废除灵根奉还这些年来的修为,但也要付出点代价……” 他话未说完,就被沉遥打断了,沉遥看向谢仞遥:“钟鼎宗刀峰之上,有处刀冢,是钟鼎宗自古死去的弟子长老,乃至有宗主的遗刀遗剑所葬之地。凡是想脱离宗门的弟子,需封锁灵力,穿过刀冢。若从刀冢里活着出来,自此五大陆天大地大,便再与钟鼎宗无关了。” 沉遥一笑:“顾渊峙若想走,我可以做主,但这趟刀冢,他敢走一趟吗?” 吴林春被她打断,听他这么说,连忙道:“不是非要走刀……” 鸿元仙尊看了他一眼:“就走刀冢吧。” 吴林春张了张唇,他向来以优柔寡断,好脾气闻名,方才牵扯到钟鼎宗名声,才鼓起勇气,生出点固执的倔强来。 此时被打断,一下子泄了气,吴林春到底没再说下去。 沉遥从头到尾就没看向他。 吴林春纵然是钟鼎宗宗主又如何,在钟鼎宗,他沉遥想做的,就从来没有不如意过。 倒是一直沉默玉川子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尊。 鸿元仙尊收了威压,重新看向了谢仞遥。 谢仞遥沉默了片刻,顾渊峙危在旦夕,他没有时间在这里与钟鼎宗打太极:“这个刀冢,我能否陪他一起走?” 鸿元大笑了两声:“谢宗主,刀冢凶险万分,以往想通过刀冢离开落琼宗的弟子,十个能死九个,就算通过,人也差不多是废了。不是多你一个陪他,他就能活下来的,无非是你们两个,一道死里面。” “考虑这个,不如自己考虑考虑,顾渊峙确定要从走刀冢,离开钟鼎宗吗?” 谢仞遥还未说话,身后就贴近了一道气息。 顾渊峙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我走。” 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此时走到了谢仞遥身前,将他拢在了身后:“我自己去走,离开钟鼎宗。” 谢仞遥不等鸿元仙尊说话,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一探,就察觉了顾渊峙经脉内,气息紊乱虚弱得厉害。 “失陪一下。”对鸿元仙尊点了点头,拉着顾渊峙,转身进了黑暗的洞府里。 顾渊峙还没说什么,就被谢仞遥一推,后背撞上了石壁。 谢仞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手放在他心脏上,仰起头朝他看去。 顾渊峙明白他眼中的意思,一时也无话——他心脉处的皮肤格外烫,一看就知道不正常。 再加上经脉气息紊乱虚弱,这种情况下,怎么能一个人过刀冢。 顾渊峙想着怎么让他答应,就听见谢仞遥说话了:“我们从前确实认识。” 顾渊峙呼吸一滞。 “在论道会之前,在你拜入钟鼎宗之前,在你能想到的最早的时间,我们就认识了。那些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们也都做过了,”谢仞遥眸中,还残存着些未流尽的泪,晶亮的近乎透明,“你如果想知道的话,我们一起从刀冢里出来,我就全部告诉你。” 谢仞遥说罢,拽着他衣襟的手一用力,顾渊峙被拽得低下头来,唇就被谢仞遥亲住了。 良久,谢仞遥松开顾渊峙,抿着湿润的唇,弯了弯眸,丝毫不复对他人的冰冷,眼中笑意温软:“你刚才没拒绝我,我就当你答应了。” * “刀冢、刀冢开了!” “啊,谁要离开宗门?” “再要离开,刀冢里走一圈,也没命离开了吧。” “走,咱们去瞧瞧!” …… 谢仞遥只来过一回钟鼎宗,那次来,去的是顾渊峙住的山峰。这回上刀锋,还未到峰顶,感受到了一股异常凶戾的刀剑之意。 修者若死,一般都是要着刀剑陪葬,只有横死无法收尸的修者,刀剑才沦落在外。 而刀锋刀冢之中的刀剑,主人自然都是横死之人,这样的刀剑往往带着戾气,一大批常年汇集在一处,再钟灵的地界,也变成了不可一探的凶煞之地 钟鼎宗甚至为之设了阵,封锁起来,平日里由石光明这个刀锋峰主看守,轻易不得一开。 谢仞遥吞下了钟鼎宗给的,能封锁住他灵力的药丸,视线掠了一圈。 他身前,空地乃至大树上,都围满了好奇赶来的落琼宗弟子。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谢仞遥收回视线,当着所有人的面又问了鸿元一遍:“仙尊一言九鼎,我和顾渊峙过了这刀冢,至此以后,顾渊峙和落琼宗再无关系了?” 鸿元仙尊此时倒干脆:“天道在上,本尊言出必行。谢宗主如若不放心,我们可一起对天道发誓。” 他笑意不变:“但众目睽睽,若谢宗主如果和顾渊峙没从刀冢里出来,落琼宗可莫追着我们钟鼎宗不放啊。” “他们不会,”谢仞遥声音淡淡,“至于天道,就不必拜了,从刀冢出来后,我要诛的,就是天道。” 不远处,石光明身已经打开了封锁刀冢的灵阵。 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的狭长灵阵悬在空中,灵阵这边,是风和日丽的钟鼎宗,灵阵里头,凶戾的煞气肆意,站在远处的钟鼎宗弟子们,不过多看一会儿,就被逼得眼睛疼,只能连忙移开目光。 鸿元仙尊面色温和,给谢仞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从灵阵里进去,朝前走十里,便是出口。我在出口处,等着谢宗主出来。” 谢仞遥也不再犹豫,拉着顾渊峙的手,朝灵阵里走去。 灵阵旁,石光明面色沉重,见两人过来,望向顾渊峙的目光里,露出了些愧疚。 他张了张唇,想说些平安保重的话,但又觉得实在苍白,于是一时犹豫。 谢仞遥也看见了他的担忧。 但他拉着顾渊峙,没有停下,等他开句口。 两人一进灵阵,入口的灵阵就在他们身后合上了,谢仞遥还没有看清眼前的路,就被一道充满煞气的剑意划中了肩膀。 没了灵力护体,他肩膀处,顿时便是血涌如注。 这道剑意不过开胃小菜,谢仞遥放眼望去,紧随它其后的,是铺天盖地的,比之锋利万分的无数刀剑。 像是一头巨兽,正无比兴奋地朝他们两只猎物扑来,要将他们撕烂嚼碎,渣都不剩。 剧烈的疼痛自肩膀上传来,谢仞遥却似感受不到,他抬了抬手,没有去处理伤口,而是一反手,盖上了顾渊峙脖颈。 下一瞬,竟有薄薄的灵力自谢仞遥掌心里涌出,将顾渊峙裹了进去。 灵力保护了顾渊峙,也限制住了顾渊峙动作,让他只能被谢仞遥牵着往前走去。 谢仞遥骗了鸿元仙尊。 他的识海早已和寻常修者不同,天道与他密不可分,只有天道还在他体内,他就能有灵力使。 钟鼎宗的灵丹,对他只有削弱作用。 “灵丹对我有作用,我能使的灵力也不多,别乱来,你现在灵脉紊乱,最重要的是稳住心脉,知道吗?” 不过这一句话的时间,就又有数道剑意割到了谢仞遥身上,谢仞遥只来得及抬手护住最脆弱的脖颈。 血顺着他指缝溢出来,谢仞遥看见顾渊峙震惊的眸,仰起头,亲了亲他下巴。 唇和声音都柔软:“你放心,我带你出去。” 等顾渊峙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只能看着,任刀剑吞没了谢仞遥。 他一时只觉气血上涌,本就混乱的心脉处,更是将要爆炸。 顾渊峙眼睛充血,但声音也被谢仞遥封住了,连喊声他的名字都做不到。 鬓边,像是被锤一下下砸似的痛,将顾渊峙本就不清楚的理智搅得更是糊涂。 他混沌中迷迷蒙蒙地想,谢仞遥这时候才该哭。 谢仞遥会在他怀里哭,但此时此刻,漫天刀光剑影吞没了他单薄的身躯,他却连声微弱的痛呼都没有发出来。 他只是微微低着头,一步一步的,缓慢却坚定地,朝前行去。 牵着顾渊峙的手。 与其说他牵着,实则顾渊峙人高马大,他的手刚好能将谢仞遥的手裹进掌心里。 谢仞遥不喊痛,但每中一刀一剑,他的指尖,就会忍不住地在顾渊峙掌心里颤抖一下。 顾渊峙都能感受到。 连天刀剑都比谢仞遥柔软的指腹坚硬锋利,但他指腹的每一次轻颤,落在顾渊峙掌心里,都让他如被刀锯斧钺,凿得他五脏六腑,无一不疼出血来。 顾渊峙没有一刻,如此时痛恨自己。 但谢仞遥走在他前面,顾渊峙甚至看不见他的表情。 刀冢里,谢仞遥的血像是滴入火里的油,炸得几百年未饮过血的万把刀剑铮鸣作响,迸发的戾气,拼了命地往谢仞遥身上刮去。 谢仞遥抬眼,甚至看不到前方的路,只能瞧见两人周边,散落着些插在地上,轻轻颤动的刀剑。 谢仞遥抬手,将流进眼睛里,糊住了视线的血抹掉。 他的灵力除了能保护顾渊峙,仅剩那么一点,谢仞遥用之祭出了拂雪剑。 不是做抵抗,而是当拐杖。 谢仞遥微微俯身,看不清前路,他就看近处的路。 拂雪剑探路,谢仞遥心中执拗,他一寸寸挪,也要带着顾渊峙挪出去。 他种下的因,他来结这个果。 穿过这条刀光剑影的路,他要给顾渊峙自由。 刀冢阻止不了,钟鼎宗阻止不了,鸿元仙尊也阻止不了。 而顾渊峙在他身后,看着不断从他身体里涌出的血,只觉喉咙里血腥气弥漫。心脉处龙血人血冲撞,一时如烈火焚心,灼得他五脏六腑痛苦万分。 虽未挨剑,受得折磨,却也未比谢仞遥轻多少。 不知不觉间,顾渊峙裸露的颈边腕间,竟涌出了漆黑的鳞片。 已是将要入魔的迹象。 漫天煞气之下,两人竟说不上谁更可怜。 便是在这时,有一道格外凶狠厉害的剑气,刁钻地朝谢仞遥面门处劈来,谢仞遥咬牙,扬手抬起拂雪剑挡在了身前。 剑气劈下,拂雪剑只坚持了一瞬,就被劈落在地。谢仞遥靠着这一瞬歪了歪头。 剑气擦着他脸颊过去,落在了他肩膀上。 顾渊峙掌心里,谢仞遥手指猛地一阵痉挛。 顾渊峙心脉一阵从未有过的痛袭来,这痛直冲头脑,竟让他脑海里,闪过了一些画面。 这些画面细碎淡薄,如流光乍现,转眼就要湮灭,顾渊峙闭上了眼,死死捕捉着这些记忆。 他终于,窥见了一些回忆。 万州秘境,坠入瘴林,师兄先救他于性命垂危之际,后又不嫌弃他是奴隶之身。 至此天大地大,他一卑贱贫穷之身,也有了相随之人。 谢仞遥俯身捡起拂雪剑,没有松开拉着顾渊峙的手。 他没有回头看,但也能感觉到,两人看似走了许久,实则不过只往前进了数寸。 没关系,只要在往前走,就是好的。 通天海地,遇蛟龙凶险,师兄不曾放弃他。 没有师兄,他早已葬身海底,尸骨无存。 谢仞遥渐渐地,已经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 他全身上下,已经找不到一寸干净的衣裳。 但他还是固执地,挡在顾渊峙身前。 素月秘境,两人重逢,别人寻宝讨缘,他入幻境,所求唯一。 不过是自此以后,师兄去哪,他去哪。 师兄怜他,得偿所愿。 但不知是否月盈太满,便流向缺,世事茫茫,命运偏看不得人太美满。 他和师兄的路上,这漫天的刀光剑影,怎么总看不见尽头? 顾渊峙张了张唇,喉咙里涌出了一口血。 下一瞬,谢仞遥胸膛,被一道狠戾的刀意劈中。 拂雪剑从他手中滑落,他裹在顾渊峙身上的灵力,一瞬间,崩塌瓦解。 下一霎,谢仞遥就被顾渊峙抱进了怀里。 谢仞遥眼前通红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顾渊峙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细微极了。 他在叫师兄。 谢仞遥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摸了摸他的脸。 别怕。 “你把刀剑当风,”谢仞遥声音微弱,含着笑,安慰他,“把血当雨。” 那他们这一路啊,便就是,共度风雨。 第103章 刀冢之外, 灵阵出口处,一片静默。 鸿元仙尊在最前方闭目养息,沉遥陪在他身旁,瞧着出口处的阵法,眉眼深敛。 旁人看不到的眼神深处,眼光复杂。 他今日没有穿青衫, 戴莲花冠,不知道顾渊峙发现没有。 他一点都不喜欢穿成这样,平日里,也懒得给别人什么温柔笑脸。 沉遥一身张扬的如火红衣,脸绷得紧紧的。 顾渊峙今天,根本没有看过他。 沉遥袖子中的手攥紧。 那他们就一起去死吧。 谢仞遥和顾渊峙已经进去一个时辰了。 随着进去的时间越长,他们死在里头的可能性也便越大。 沉遥又瞧了会,猜着他们可能已经死了,突然间,就觉得没意思了起来。 他收回视线,拂了拂袖,就要转身离开。 在他转身前的一瞬, 灵阵上,兀地一阵波动。 “他们竟然要出来了?”顿时有人惊诧道。 鸿元仙尊睁开了眼,白眉之下,混沌深沉的眸中没什么情绪。 不远处,石光明也看向灵阵处,投去了期盼的目光。 不管怎样,活着出来,便是好的。 但紧跟着,所有人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灵阵的波动愈发的大,到后来,阵纹之上,竟慢慢出现了蛛丝般的裂纹。裂纹飞速地弥漫着,不过片刻,灵阵之外的空气之中,也都布满了一条条黑线般的纹路。 钟鼎宗的阵法,是布了个结界,将整个刀冢困在了里面,类似秘境。 那空气中弥漫的黑线,就是逐渐崩塌的结界。 远处,玉川子眼睛睁大,不可置信地呢喃道:“这是……” “是刀冢要破了!”吴林春先他一步说出来,“快,离远些!” 他猛地转身,使出灵力,声音如虹,对周围围观的弟子喊道:“快,离开刀锋!” 弟子们虽不理解,但听见宗主语气严肃,也都没有犹豫,纷纷朝峰下奔去。 就在弟子们飞快离开之时,刀冢出口处的灵阵,碎了。 一声龙吟,响彻天地。 龙吟之下,所有人从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了畏惧。 离结界近的弟子,有些修为浅的,膝盖一软,竟是要跪下。 他们下意识地捂着耳朵,朝灵阵处看去—— 巨龙踏阵而出,日光之下,黑鳞泛金。 巨大的龙尾一摆,那双湖泊似的金瞳,便悬在了鸿元仙尊身前。 鸿元仙尊一时也震撼,过了会儿,才看明白了它瞳孔里的意思。 他们已从刀冢里出来,至此之后,天高地阔,顾渊峙,再与钟鼎宗无关了。 所有人仰头看着这一幕,良久都一动不动。 玄云宗真龙现世的消息早已传遍修真界,但真的亲眼看到,还是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鸿元仙尊与顾渊峙对视了片刻,视线错开它瞳孔,往它背上看去。 森严坚硬的龙背之上,还伏着一个人。 他竟跪坐在龙头之上,半倚着龙角,一只手拢着一件干净宽大的外袍,遮住了里面满身是血的衣裳。 只是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 他被巨龙万分小心的背在身上,周遭用灵力护了一圈,风雨不侵。 当鸿元仙尊的视线落到谢仞遥身上时,巨龙的瞳孔之中,瞬间就爆发出剧烈的杀意。 它张开爪子,就要朝鸿元仙尊撕过去。 它身上,谢仞遥眼睫颤了颤,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 扬起的龙爪僵持在了半空中,下一刻,所有人就看见,巨龙在空中一转身,掀起了一阵狂风,转而载着它身上的人,消失在了青云之间。 逛风吹乱了鸿元仙尊衣摆,但他的人却丝毫没有晃动。 他抬头一直瞧着,直到谢仞遥和顾渊峙消失在天际,才收回视线,看向了身旁的吴林春。 鸿元仙尊的话里,听不出情绪:“顾渊峙虽脱离了我钟鼎宗,但他毁掉刀冢结界,是为对我钟鼎宗的挑衅。” “当发追杀令。” * 通天海。 近些日子,天气不错,向来不平静的通天海,也有了几分罕见的风和日丽,因而出行的飞鱼船极多。 亦有不少人头回坐飞鱼船的人,站在甲板上,俯身去看船底下,传闻中的通天海。 钟七便是一个。 他抱着女儿,正给她指着通天海看,却兀地感觉头顶刮来一阵风。 “呦,天要起风下雨喽,来,跟爹爹回船舱去。”钟七手盖在女儿头顶,就要回去,怀里的女儿却拽了拽他衣襟。 “爹爹,天上有龙呢。” 钟七当她这是小童的玩笑话,但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他整个人就僵在了甲板之上。 他这艘飞鱼船,悬在通天海之上的万丈高空里,抬头见的,应是在通天海上头,沉积了万年的灰云。 但钟七一抬头,却看见了一块块幽暗的鳞片。每一块鳞片,都有一张船帆那么大。 层层叠叠的鳞片挤在一起,遮住了整条飞鱼船,像一脉巨大连绵不绝的山峰,悬着他们头顶,起伏游动着,打下巨大暗沉的阴影。 那阴影还很低,堪堪擦着飞鱼船船舱掠了过去,朝下面的通天海投身而去。 钟七长大了嘴,想喊,但半晌,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在哪。 倒是他怀里的女儿是个胆大的,仰着小脸,眸子乌黑,天真道:“爹爹,龙上面,还坐着个人呢。” 谢仞遥被通天海海水吞没的那瞬,不由得闭了闭眼。 想象中的冰凉并未袭来。 谢仞遥睁开眼,就见他身外一寸,似乎被设了结界,海水被隔绝在这之外,让他能自由的活动呼吸。 谢仞遥抬了抬手,突然想去了,许多年前,自通天海离开之际,是王闻清亲自到海底来接的他们。 那时他给了谢仞遥一团黏黏糊糊的东西,能变成一个巨大的泡泡,让他们坐在里面,在海水里活动呼吸。 今时今日,但顾渊峙已化龙成功,龙能踏云游海,有了他的庇佑,谢仞遥纵然没了泡泡,也能跟着他一探通天海底。 顾渊峙有龙血之事,王闻清是知道的。 那么他当年入海救他们时,有算到今日吗? 谢仞遥收起手,屈起膝,将下巴往膝盖里埋了埋。 疲累之中,他漆黑瞳孔望着前方,一片怔然的空白,任顾渊峙带着自己,往漆黑海底沉去。 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琢磨了。 那些王闻清对他的算计,他不去想,就可以当做,没存在过。 龙的速度很快,不过几个时辰,顾渊峙就停了下来。 谢仞遥从顾渊峙身上下来,顾渊峙便立马变小,缠在了他身上。 谢仞遥抬手摸了摸它的身子。 很烫,情况不怎么好。 通天海底一点光都没有,他们两人此时像站在一片漆黑的虚无之中,除了触摸,视线根本感知不到对方。 谢仞遥收了脑中的胡思乱想,再度打起精神,看向最前方,用灵力喊了声:“沧溟。” 微弱的人声荡开,没有回答。 顾渊峙的头安静枕在谢仞遥肩膀上,紧紧靠着他。 他不知道谢仞遥为什么要带着他来这,也不认识沧溟是谁,但谢仞遥说要来,他就陪他来了。 谢仞遥等了片刻,听不见回答,便又喊了一遍。 还是没有回应。 谢仞遥神色没有变化,也不再喊了,他手腕一转,拂雪剑出现在掌心里。 下一瞬,一道清冽剑光,就朝前劈了下去。 剑气碰到石头,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后,谢仞遥一人一龙的眼前,游现了一点光芒。 顾渊峙眯着瞳孔看去,看清楚了那是一条很小很小的……蛟龙。 只有人掌心那么长,细细小小的,周身发着荧荧的光,倒是一双瞳孔硕大,顶在小小的脑袋上。 丑不拉几的,顾渊峙心中评价道。 它瞧见顾渊峙,瞳孔中闪过一丝畏惧和强烈的嫉妒。 等视线掠到谢仞遥身上时,神色就变成了无奈和一点点……讨好。 沧溟实在怕了谢仞遥的不要命了。 特别还是它现在这个模样。 “好久不见,”半晌后沧溟开口 ,“你怎么头发白了。” 谢仞遥见它还认识自己,便安下了一半的心。 看来他想的没错,沧溟是蛟龙,不依靠天道而活。 天道能让所有人忘掉他,却对沧溟无可奈何。 他听见沧溟问他头发白了,也是怔然了一瞬。 上回见面,已是几十年前,那时谢仞遥自以为自己初来这个世界,刚出万州秘境,就掉入通天海地,不免满心惶恐。 整个通天海地,没一刻不是心中害怕的,又遇见赵令恣,初了解灭世之祸,便和沧溟不死不休了起来。 如今几十年过去,他的心境,早已和当初不同。 此时回首看去,有些曾经的你死我活,也并非都是死结。 于是当初重重拿起,此刻轻轻放下。 沧溟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便额外问了一句,你头发怎么白了。 倒是像故友重逢,才有的寒暄。 谢仞遥收了拂雪剑,没有回答他头发的事,但已经可以开门见山地道:“我来请你帮个忙。” 沧溟见他不回答,也没再问下去,只是甩了甩尾巴:“跟我进来吧。” 谢仞遥便和顾渊峙一道,弯腰进了它石洞。 谢仞遥也问了它一句:“你怎么变小了?” 沧溟游在两人身前:“差点被你一剑捅死,能活着就不错了,变小了有什么奇怪的?” 石洞里挂着夜明珠,谢仞遥视线扫了一圈,看见石洞有明显的修补痕迹。 谢仞遥又看了沧溟一眼,明白了它这些年在忙些什么。 沧溟堂而皇之地往石洞深处,最高处的一块坑坑洼洼的石疙瘩上一盘,高高扬起头颅,矜持道:“当年你师尊给了我一颗救命的丹药,说日后你们来找我,如果有求于我,让我伸出援助的尾巴。” “那既然你们来了,”沧溟端着架子,“说吧,让我帮什么?” 谢仞遥边听它说话,边瞧着它身下的石疙瘩好一会儿,才看明白那似乎是沧溟给自己精心雕刻的椅子宝座。 等沧溟话说完,谢仞遥视线从他宝座上收回来,将顾渊峙的情况细细与他说了。 说罢,他伸手递给了沧溟一张纸:“常旭给顾渊峙泡的药浴,里面用到的灵草,我都在这上面了,这三个月,我也都备了一份。你瞧瞧,有什么问题么?” 谢仞遥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常旭,让顾渊峙泡他准备的药浴,实在是当时顾渊峙马上就没命了,谢仞遥没有其他选择。 他本想着,顾渊峙只要醒了缓过来点,他就带着顾渊峙来通天海底。 沧溟是盛繁时代的蛟龙,盛繁时代有龙出没,沧溟又对龙好奇得厉害,想来对龙的了解,肯定比谢仞遥多。 这才是谢仞遥真正为顾渊峙安排的化龙之法。 只不过没曾想顾渊峙刚醒,就出了意外。 沧溟低着头颅,没看几眼,就一甩尾巴,点了点纸上,一味叫九穗禾的灵草,道:“这草是促进血脉流畅的,顾渊峙经脉里的人血没排尽,被它一促,流入心脉,与龙血冲撞。心脉脆弱,介时一裂,龙就没了。” “其他的倒没什么问题,”沧溟收回尾巴,盘成了一盘蚊香,小脑袋一点一点,深沉道,“人血这事也简单,在他心脉处割道口子,龙血自然会将其排挤出体内。” “到时它满身龙血,化龙成功,刚开始应当会燥郁不已,严重点,暂时失去理智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不打紧,只要意志坚定,度过去就是一条血脉纯净的龙啦。” “好,多谢,”谢仞遥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我陪他一起,可以在你这里进行接下来的化龙吗?如果出了意外,我随时来请教你。” 沧溟被他请教一词说得极为舒心,听了他的话,先没答应,而是问了一句:“你确定要陪着它全程?” 谢仞遥问:“有什么不妥吗?” 沧溟沉默了片刻:“你知道它会燥郁什么吗?” 见谢仞遥眉目间有些茫然之色,沧溟甩了甩尾巴,换了个他更好理解的词。 只有四个字: “龙性本淫。” 第104章 谢仞遥听他说了这个词, 一怔,面上神情没有变化,耳尖却腾一下子就红了。 顾渊峙盘在他身上, 也缠得更紧了些。 沧溟看着,倒很是高兴。 他心中甚是看不惯顾渊峙,可眼前这状况, 又奈何不了他,此时拐弯抹角地调戏一下谢仞遥, 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白酒红人面,美色动人心。 赵令恣教诲它的。 沧溟心满意足地应了谢仞遥:“你们在我这里化龙也可以,但我只有这个石洞。” 谢仞遥见他换了话题,心中不由地松了口气,道:“不占用你的地方, 我们两个自有去处。” 顾渊峙情况不容再拖, 见沧溟答应, 谢仞遥又对它道了声谢,便从怀里掏出来个指头大的木雕小亭。 轻轻一转小亭二楼,谢仞遥和顾渊峙就消失在了沧溟眼前。 回了家里的院子, 没有了外人,谢仞遥对顾渊峙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能化成人形吗?先从我身上下来。” 顾渊峙将沧溟在心中骂了一万遍,面上却只能乖巧地从谢仞遥身上下来,化成了人形。 他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满眼葱茏的安静小院,只觉得有些眼熟。 谢仞遥放他自己在那里站着,往庭院中走去,那里,他早已砌好了一个够顾渊峙用的水池。 从储物戒里一样样拿出准备好的灵草,将九穗禾剔除出去,其余的,谢仞遥尽数放进了水池里。 顾渊峙看见,过来帮他放水生火,一切准备妥当后,谢仞遥对顾渊峙道:“这里面温度屋里屋外没有差别,你便在这泡药浴吧。” 见顾渊峙点了点头,谢仞遥才笑了笑,他低下头,看着药池,声音很淡:“这里是我们两个的家,你肯定是不记得了。” “你进去吧,”谢仞遥只这么说了一句 ,“我去屋里换身衣裳。” 他从刀冢里出来,身上的伤还没处理,一路上都是顾渊峙拿灵力给他养着。等他在屋里处理好刀伤再出来时,顾渊峙已经在泡在池子里了。 他靠着池壁,上半身未穿衣裳,露出了肌肉结实的宽阔肩颈,微微低垂着头。 听见远处门开合的轻响,顾渊峙抬起头来,就瞧见了谢仞遥站在屋檐下。 他半倚着门扉,身上松松罩着一件宽大的晴山蓝外袍,一只手从袍子里伸了出来,苍白的手指拢在衣襟处,是不怎么使劲的力道。 谢仞遥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但看向顾渊峙的眼里,是一种不设防的,清澈的静然,被身后木头沉沉的色调一浸,竟有几分被岁月沉淀良久才能生出的温柔。 这让顾渊峙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他们这院子外不是白茫茫的虚无,而是远山翠叠。而他和谢仞遥,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千年。 谢仞遥见他抬头,朝他走了过来。 似乎是知道顾渊峙怎么想的,盘腿在他身旁坐下来,谢仞遥朝他伸出了手。 顾渊峙握住他的手,将额头抵在他温凉的小臂上,另一只早握住匕首的手,才朝自己心脉处割去。 顾渊峙使的力道不小,一下子割破了自己心脉灵根所在处的皮肤。 谢仞遥盯着他的动作,好一会儿,都没见有血流出来,只有深麦色的皮肉翻飞,看着就疼。 顾渊峙埋在他手臂上的脸,也一下子热了起来,连带着呼吸都粗重了不少。显然是不好受。 这样的痛和难受,就同自己经脉时时刻刻的痛楚一样,只能靠自己扛过去。 谢仞遥帮不了顾渊峙一点,只能陪着他。 他另一只手放到了顾渊峙后脑上,一下下地安抚着。 师兄在这里。 小亭子里面不分日夜,谢仞遥心中默数着时辰,一直数到第十九个时辰时,他听见了顾渊峙一声很轻的闷哼。 谢仞遥垂眸,就看见他心脉处,终于涌出了一缕血。 浓稠的血涌得又快又急,像是在被什么追赶一样,而涌出的血还没来得及流进药池,就在他身上蒸发了。 谢仞遥手滑到顾渊峙后颈上,碰到了满手的热汗。 等待的时间漫长,但血涌出来的时间却很快,一盏茶的时间都还没过,顾渊峙心脉处,就已经没有血涌出了。 感觉到顾渊峙在他掌心下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谢仞遥眉目一松。 排人血这关,是过去了。 至于沧溟说的燥郁,谢仞遥正想开口问顾渊峙感觉怎么样,埋在他手臂上的顾渊峙就抬起了头。 谢仞遥垂着眼睫,直直撞入了一双金色的瞳孔。 这双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感情,只是盯着他看。 是龙的眼神。 他盯着谢仞遥,像盯着一颗美丽的宝石,这宝石足以让他丢掉所有的道德和克制,流露出无尽的贪婪来。 谢仞遥被这双眼睛晃了晃神,手臂上,就传来了龙鳞冰凉坚硬的触感。 黑龙攀上,转眼吞噬了池边纤长单薄的身影。 从远处看去,只能瞧见谢仞遥被一条黑龙死死裹住,缠进了身体里。 过了会儿,层层叠叠的漆黑鳞片里,突然斜着探出了一截白莹莹的小臂。 手臂紧紧攀着龙身上坚固的鳞片,莹润指骨因不堪承受的用力,抵在龙鳞上,泛着淡淡的粉白。 但不过倏尔,雪白的小臂如昙花一现,转眼就被黑龙重新裹进了身体里。 许久后,才有一声从鼻腔里挤出来的,软得人心痒的闷哼声,自坚固的鳞片里,柔柔地飘散了出来。 而盘旋的龙身之上,金黄的龙眸也满足沉醉地眯了眯,很快便又掀起了一股更深的欲。 随这声闷哼,一同落下的,还有件青山蓝的外袍。 它被漆黑鳞片慢慢蠕动冲/撞地挤了出去,柔软,缓慢地承受了一遍着龙的力道,最终带着点湿气,自空中朝大地上不堪地坠落而下。 黑龙像得了一个珍贵的果子,他有足够的耐心剥去果子的果衣。青山蓝的外袍落地好一会儿,才有一件轻软的糯白小衣,慢慢地被他剥落出去。 随之入口的,便是他觊觎了许久的,汁水充沛,柔软鲜嫩的果肉。 顾渊峙有太足够的时间去一寸寸细细品尝。 最后一件小衣落地。 碧波深处轻复重,一池沸水染春色。 * 沧溟再见到谢仞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 它正躺在自己的宝座上休憩,谢仞遥凭空出现在他面前,吓得它猛地一弹,跟弦在琴上崩了似的。 沧溟抬头看去,就见他眼尾晕着一层暖红,像有人捣碎了花汁在他眼尾揉了许久,才能揉出这样漂亮好看,让人心软的颜色。 他整个人都与往常不同,眉目间淬了冰的雪被暖化,流成了一条暖春的溪。 即便谢仞遥脸绷得紧紧的,装得无事发生。 但沧溟身为一条跟着赵令恣多年的蛟,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日子他经历了什么。 沧溟甩了甩尾巴,兴致勃勃地问道:“顾渊峙呢?化龙成功了。” 谢仞遥在外人面前,向来讲究体面,更何况是与他人聊什么房中事,听见了沧溟意有所指的话,垂了眼睫,淡淡瞧了它一眼。 沧溟只觉得肚子一凉,突然发现自己只有一条命,顿时再不敢多狂言一句。 眼前的美人,软语轻笑,任人放肆的时候,对象不是自己。抬手拿剑,取你性命而色不变的时候,那真有可能是对着自己。 谢仞遥见它老实了,才收回了目光。 但听见他提起顾渊峙,心中却不免冷笑了一声。 顾渊峙哪里是化龙了,是化成一条畜生了。 沧溟为了脑袋不凉,连忙转移话题:“这些年发生了什么,给我说说呗。” 他天天在海底修屋子,闲得都快长海藻了。 谢仞遥闻言,想了想,给他粗略地说了说大致经过。 沧溟是盛繁时代的蛟龙,又一直跟着赵令恣,指不定会知道什么。 沧溟听完,沉默了良久后,用尾巴挠了挠下巴,问了个问题:“你是说,天道现在在你身体里?” 谢仞遥嗯了一声。 沧溟在空中转了一圈,似乎是不知道怎么表述:“现下你是元婴期,但燕衔春得了天道相助,这回天道更是与他分享了炼化之法,怕是过不了多久,他就能渡劫成仙了。而你靠一步步修炼上去,什么时候能赶上他?” 沧溟看过来,话中是少有的认真:“它靠天道炼化人,你有没有想过,天道既然在你识海里,你去把天道炼化了?” “你炼化了天道,岂不是比他炼化人更快更厉害。” 谢仞遥呼吸一滞。 他略一思索,道:“但这法子……” “这法子可能会毁了你根基。”沧溟打断了他,“但也是现下唯一一条,你能短暂提升修为的法子了。燕衔春那边,可等不了你慢慢修炼,更何况现如今,除了那金什么山,也没宗门站在你这头。” 谢仞遥沉默了一瞬,道:“这事等顾渊峙好了,我考虑一下。” 沧溟见他这么说,甩了甩尾巴,不再多说什么了。 一人一蛟一时沉默了下来,沧溟倒没什么,有这么个美人陪在身边,只是看着,也让蛟觉得蓬荜生光,心情舒畅。 谢仞遥却把他这话听进去了,他坐了片刻,就要回小亭里,起了身,却听见沧溟道:“你就算解决了燕衔春,又能如何呢?” 燕衔春不过是天道的一个走狗,和盛繁时代的皇室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更聪明狡诈了些。 就算谢仞遥能把燕衔春杀了,燕衔春身后那个天道,谢仞遥又怎么去对付呢? 沧溟想不到办法。 它只觉得,这是个死局。 谢仞遥没有回答它。 他不擅长说什么豪言壮志,像是什么虽行路艰难,但我也绝不会畏惧,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只是做着,能走一步就走一步,如果真做不到,就哪天死在路上。 沧溟见他这样,倒也不问了,它将自己在宝座石头上伸直,对谢仞遥道:“需要我帮忙吗?你不是还没有灵宠,我可以勉为其难地给你当当,这回同你一道上去,会一会天道。” 谢仞遥去看它,视线在它身上停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得沧溟不好意思起来,把自己直溜溜的身子蜷成了一个羞怯的球,才开口道:“我没兴趣收什么灵宠。” “但你要出世,我很欢迎,”谢仞遥语气没什么变化,但让沧溟听得一怔,“如果赵令恣知道,也应该会让你出去。” 沧溟嚣张的气焰,一下子被他这句话扎灭了下去,变得沉默无声。就在谢仞遥以为它今天不会再理自己了时,沧溟开口了:“赵令恣的尸骨,你都放在哪了?” 谢仞遥知道它说得是含有赵令恣魂魄碎片的十七枚铜钱。 谢仞遥回想了下,道:“放在了落琼宗一枚,我师尊说,他生前很喜欢来落琼宗跟师姐们讨酒喝。” “五大陆历练时,如果遇见了好看的地方,也就放一枚,有依河而居的小城,还有会夏日落雪的奇山,也有天混沌一片的荒芜地。” 谢仞遥此时一想,竟然也还都记得:“也在素月秘境里放了一枚,就是素月宗。” 他听王闻清说过,赵令恣和周祈溪唐清如是朋友,他还鼓吹过唐清如,说这傀儡宗主有劳什子好当的,不如一把剑,跟他去浪迹五大陆。 这话恰巧被周祈溪听见,周祈溪倒真的一把剑,追着他满素月宗的砍。 但往事和故人,都已经随风湮灭了。 谢仞遥算了算:“现在手里还有七枚铜钱。” 也不知他还能不能有把它们都安置好的一天。 沧溟静静听着他说,末了良久,评价了一句:“倒是一路好山好水。” 这话说完,谢仞遥良久没有再听到它的声音,转头一看,就见它盘在那里,头埋进身子里,平缓地起伏着,像是睡熟了。 它身下,精心为自己雕琢的宝座比它要大许多,甚至还能再坐下一个人。 此时只有它自己一个人躺在那里,倒显得孤零零的。 谢仞遥看了片刻,回了小亭里面。 等进了院子,就看见药池里空荡荡的,顾渊峙不在里面。 谢仞遥走近,瞧见了因为顾渊峙实在太过分,他拿来捆住顾渊峙的灵绳,被扔在了药池边。 谢仞遥捆他的时候,他是龙形,他捆得也不紧,顾渊峙只要重回人形,便能轻松挣脱。 谢仞遥喊了句顾渊峙的名字,没有得到回答,他便收了绳索,往屋里找去。 推开了卧房的门,谢仞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也没见到顾渊峙身影,他正要往别的屋子里找一找,就看见床边的小圆桌上,被放上了一片薄薄的木简,上面刻着复杂的阵法。 没有谁比谢仞遥更熟悉它了。 他曾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亲自研究了阵法,一笔笔将它刻在了这木简之上,送给了顾渊峙当作他的生辰礼物。 木简有两片,顾渊峙忘了他后,他就把自己这片收进了卧房的衣柜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此时被人翻出来,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引他注意的意味显而易见。 谢仞遥走近小圆桌,刚要拿起木简,就见上阵法一亮,随即从里面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冷静理智,喊他:“师兄。” 谢仞遥手僵在半空之中,整个人就愣在了那里。 从见到沧溟的那一刻,谢仞遥就想到了这个结果。 沧溟是蛟龙,不依靠天道,因而能记着他,顾渊峙如若化龙成功,摆脱了天道桎梏,自然也能想起他。 但在谢仞遥的想象力,如果真的有这一天,在这之前,他应当和顾渊峙好好聊一聊,将所有的事情都摊开,让顾渊峙对现在和过去的他,有一个心理准备。 不说什么轰轰烈烈,也该讲究个水到渠成。 但这天,就这么猛地来了,没有任何预兆,在一个平静的、寻常的午后。 顾渊峙想起来了所有,隔着二十年的光阴,他终于有记忆可回首,一直绵延到青峰之上,谢仞遥与他告别的那日。 那日谢仞遥说了什么呢? 他也是站在门扉边,乌发散了满肩,眉目间温软一片,看见顾渊峙,就忍不住抿着唇笑,嘱咐他:“你记得来找我啊。” 但那时候谢仞遥会这么温温柔柔的笑,现在的谢仞遥,用尽全身的力气,都无法再与别人扯起嘴角。 那时的谢仞遥回了宗门,会有等着他的师尊和师弟师妹。现在的谢仞遥闭上眼,会看见满脸狰狞的王闻清,睁开眼,是卫松云砍向他的剑。 顾渊峙天道都擦不干净的执念,不想忘记的那个人,也是过去的谢仞遥吧? 而不是现在的他。 谢仞遥收回了指尖,像平白占了顾渊峙许多他不该得的东西一样,心中一下子就挤满了惶然。 他想逃,却一时连怎么抬脚就忘了。 他害怕面对现在顾渊峙的每一句话。 偏生顾渊峙还在说:“师兄,我都想起来了。” 谢仞遥一时什么都忘了,只会本能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但又怎么能挡住顾渊峙的声音。 “我想和你聊聊,先不见面,就这么聊吧。” 谢仞遥满身的血都凉了下去,手指死死捏着耳尖,将耳尖捏得要滴血似的红,才能用平常时的声音,嗯了一声。 “好,”顾渊峙的声音冷静,“第一件事,是给师兄道歉。” “对不起。” 谢仞遥怔了一瞬,捂着耳朵,侧眸看向木简。 “师兄这些年苦楚的时候,我都没有陪在你身边。” 第105章 谢仞遥没成想他会这么说,一时怔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捂着耳朵的手松了松,他轻声道:“也还好。” 如果被人理解, 也就还好。 顾渊峙的声音从木简那头传来,很好听的低沉,稳稳地托着谢仞遥:“第二件事,是谢谢师兄。” “谢谢我忘记了师兄,师兄也没有丢弃我。” 那颗深夜被放置在他掌心的解药灵丹, 为他化龙的奔波,刀冢里的不退却。谢仞遥这些年来辛苦,但在顾渊峙每一次艰难的时刻,他都没有选择抽身离开。 他的师兄,从来没有抛弃过他。 谢仞遥将手从耳朵下放下来,拾起了木简,坐在了床沿上。 他朝窗户外望去,只见青石砖上白光淡铺,流了一地碎银,瞧着莫名让人觉得,此时通天海外,一定是一个艳阳大好的天。 而那头,顾渊峙低垂着头,薄薄的一片木简,正被他捏在修长手指间。 他深知谢仞遥的性子,激得太厉害,便容易吓着他,于是在回复记忆的那刻,就决定选了这么一个克制再克制的方法。 先不见面, 让谢仞遥先习惯他回来后的声音。 木简里,传来了谢仞遥走动时,衣裳间细微的摩挲声。 顾渊峙一直听着这摩挲声归于平静,又等了会儿,才再次开口:“第三件事……” 谢仞遥听见他问:“师兄可以给我说说,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吗?” 是很温柔地询问,不带有一点强势,却让谢仞遥放在木简上的指尖蜷了蜷。 他垂下头来,鬓边未束的发便垂了下来,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了一截秀丽的下巴。 良久后,那下巴上的唇抿了抿,谢仞遥道:“我不想说。” 和顾渊峙说这些年的事,是与和沧溟说不同的。 谢仞遥不想提,更不想去回忆仙驭是怎么捅进王闻清的心脏里。 谢仞遥本以为顾渊峙会不放弃地再问他,但那头,顾渊峙却道:“好。” “我不逼师兄。” 他愿意等谢仞遥跟他说的那天。 “但是,”他紧接着道,“接下来这些话,就算师兄不愿意听,我也是要说的。” 这回没有再等谢仞遥说拒绝,顾渊峙就继续说了下去:“不知道师兄是否还记得,当年我们从通天海底上来,你将我送去了钟鼎宗。” 谢仞遥当然记得。 “我心中明白,那是我对你起的心思,被你发现了,”顾渊峙手指一转,木简从他指尖溜走,他手指勾着上面的流苏,木简便滴溜溜地悬在了空中,“所以那天坐飞鱼船从怀山大陆离开时,我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那便是日后要做个笼子,把你关进去,是不是才能让你不再离开我。” 然后,就是二十年的分别。 “可再次重逢的第一眼,我就放弃了这个有了二十多年的想法。” “因为师兄,”顾渊峙另一只手摊开,将木简,牢牢地托在了掌心里,送到自己眼前 ,“当初万州秘境里,是你亲自帮我从笼子里逃了出来,我又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欲,再将你关进笼子里。” 谢仞遥攥紧了掌心中的木简。 顾渊峙的声音,在他掌心里荡起了层密密的痒:“你将我送走,我也怨恨不起来你,只要你让我跟在你身边,能让我能看见你摸到你,我就根本生不起对你的怨恨。” “再之后,我竟然如愿了。” 顾渊峙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师兄,我没有过那么好,那么快活的时光,像是从哪个地方偷来的,梦一样的不真实。” “我虽叫你师兄,但你应该明白,我把你当娘子。” “我不是什么宗门天才,也没有什么家世傍身,却也有点心气,我要给我娘子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我这些年攒了许多灵石,是给你用的,和常旭合作化龙,是想成了龙,才能让你在将来,不被任何人欺辱。” 他就是这样俗的一个人,只是想把谢仞遥,养得娇贵些,再娇贵些。 “师兄这样漂亮又温柔的人,能瞧得上我,我总要让自己配得上你。” “我说这些的意思,”顾渊峙指尖点了点木简,“是想问师兄,我把师兄当娘子,当爱人,当同床共枕,白头偕老的那一个。” “师兄到底又可曾认真把我当做丈夫?” 还只是把他当做一个特殊点的师弟来看待,于是处处容忍。 木简那头,良久没有声音,但在对待谢仞遥这件事上,他有不尽的耐心。 不知过了多久,木简那头,传来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声音:“当的。” 顾渊峙便笑了,他一点点地,又往前进了一步:“好,那师兄,既然如此,那我们之间,是不是不该有隐瞒?” 谢仞遥低垂的眼睫颤了颤,指尖在木简上按出了淡淡的白,半晌才又嗯了一声。 “那从今往后,师兄要做的事情,不管有多难,是不是要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 谢仞遥低垂着头,刚将自己缩进床帐的阴影里,就听见木简里顾渊峙道:“我现在就在门外。” 谢仞遥猛地抬头朝卧房的门看去。 卧房门扉半掩,从谢仞遥的视线看过去,没有瞧见顾渊峙的人,但却看见有道影子,斜斜地从门旁边探了出来。 “如果你答应,我现在就进去,至此以后,你所有的事情,身为你的丈夫,我都要知道。” 顾渊峙的声音不复方才的温柔,显得异常的冷酷:“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现在就离开,以后也尽量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对于你做的事情,也不会再干预。你也可以直接,当没我这个人了。” “谢仞遥,”顾渊峙罕见地喊了他的名字,问他,“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顾渊峙就站在门外,和谢仞遥隔了一层薄薄的墙。 墙里面,是他师兄,没有尽头的沉默。 顾渊峙肩膀边,就是一扇窗户,他侧一侧身,就能从半开着的窗棂里,瞧见谢仞遥此时所有的反应。 但顾渊峙没有。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片刻之前,他如愿地一步步地引导着谢仞遥,逼着他在此刻作出选择。 他分明是那个将谢仞遥架在刑场上的人,但此时站在这里,却比谢仞遥更像一个被押上刑场的刑犯。 用赤/裸/裸的一个自己当做筹码,满心惶恐地去堵高台之上,主审官的一份仁慈,或是一把落在他头上的冰冷铡刀。 等待的每时每刻,都是凌迟。 “我愿意。” 他的主审官终于道。 一切尘埃落定。 顾渊峙转手收了木简,再不想等哪怕一瞬,推门抬脚走近了屋中。 他几步走到床前,伸手将谢仞遥抱紧了怀里。 什么都没说,顾渊峙只是死死地抱着他,片刻后,感受到自己肩颈边,传来了一阵湿润的触感。 顾渊峙抬手,抚摸上怀里人单薄的脊背,又一次地惊诧于他消瘦的厉害。 顾渊峙一下下地顺着他的背:“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但他必须要逼谢仞遥一把。 谢仞遥转过脸,重重地咬上他脖颈,骂他:“混账。” 顾渊峙任他咬。 他确实是混账。 谢仞遥骂完,又问:“好了吗?” 顾渊峙知道他在问什么,道:“好了。” 谢仞遥闻言抬起头来,去看顾渊峙的眼睛。 他瞳孔漆黑,但离得近了,能看到漆黑地下,涌动着一层极暗的金。 他此时垂眸看人,眸中暗金沉沉,莫名让人觉得天生的森严,尽管顧渊峙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无害的模样。 化龙成功了。 此时此刻,距离他们潜入通天海地,刚刚好六十天,两个月。 但谢仞遥还不打算出去。 他和沧溟聊过后,决定试一试它说的法子——炼化天道。 沧溟说得没错,燕衔春有了炼化之法,定然成长极快。 已经没有太长的时间,让谢仞遥按照传统修炼的道路,一点点的去成长。 至于毁掉根基,想到能阻止天道,谢仞遥心中便只有快意。 而通天海底安静,几乎无人敢来,若非有顾渊峙,凭他一个人也下不来,正是炼化天道的好地方。 这种事情,从盛繁时代到肃霜时代,几千年来,也只有谢仞遥一个人干。 谢仞遥和沧溟仅商量方法,就商量了整整十日。 在第十一天的时候,沧溟跟着他们,一道进了小亭里。 它在外面小院里护法,看着顾渊峙和谢仞遥一道进了大堂。 穿过大堂地下的暗道,就进了五道灵脉所在的地下暗室。 谢仞遥在中间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顾渊峙也在他对面坐好后,朝他伸出了手:“瓷片。” 这十日里,他们同床共枕,顾渊峙的软磨硬泡下,到底让谢仞遥说了些这些年发生的事。 比如,他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谢仞遥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从储物戒里翻出了一片尖锐的瓷片,递给了他。 顾渊峙接过来,当着他的面,将它化为了齑粉。 此时不是你侬我侬的时候,谢仞遥注意力没在那片瓷片上停留多久,就闭上了眼,意识朝识海里探去。 识海内,天道似乎已经知道了他要来干什么,一股高高在上的嘲弄,直冲向谢仞遥脑中。 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谢仞遥将这些嘲弄尽数无视,他并未犹豫太久,识海上方,小谢仞遥一掐诀,肚子里,火红的灵根就是一松。 谢仞遥竟直接放出了五分之一的天道! 这就是他和沧溟商量出来的方法——直接绞杀。 没有前人经验可以参考,那不如就直接走最粗暴最干脆的路子。 天道似乎都不敢相信他会如此大胆,直至火灵根重新褪回小谢仞遥腕子上了,那截被放出来的五分之一天道,都还愣在原地。 直到识海将它朝它扑来时,它才反应了过来。 反应过来的天道丝毫不犹豫地,游向了谢仞遥要将它绞杀的识海。 二十年前,哪怕有王闻清的帮助,谢仞遥也是丢了大半条命,才堪堪将天道给困在身体里。 此时没了王闻清,识海刚和天道碰撞在一起,他对面,顾渊峙就见谢仞遥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整个人的气息,竟是一瞬间就衰弱到了极致。 顾渊峙脑中嗡了一声,下意识接住谢仞遥软下来的身子。 他看不到的是,谢仞遥识海之内,一瞬间,竟是湮灭了一大半。 小谢仞遥更是整个人都灰暗了下去。 谢仞遥十二经脉,也被撕裂了一半,顷刻间,比平常厉害千百倍的痛将他吞噬。 谢仞遥扶着顾渊峙隔壁的手痉挛着,不自知得死死抓紧,痛得指甲深深陷入了顾渊峙手臂里,转眼就将他抓得见了血。 顾渊峙丝毫不觉,他手扣上谢仞遥手腕,他背靠五道灵脉,顿时,源源不断的灵力朝谢仞遥经脉中输送过去。 顾渊峙在他耳边大声叱道:“师兄!” 谢仞遥闭着眼,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识海湮灭了一半,而天道没有丝毫损伤,依然青烟盈盈,正奔谢仞遥剩下一半的识海而去。 小谢仞遥咬着牙,双手已将近透明,但还是固执地掐着诀,控制着剩下的半个识海,迎上了天道。 比方才多坚持了两瞬。 谢仞遥的整个识海,全数湮灭。 小谢仞遥肩颈之下,完全消失,而顾渊峙怀中,谢仞遥整个人完全软了下去,已经感受不到呼吸。 顾渊峙面色凝重,朝他送灵力的手加大了力道。 识海内,小谢仞遥肚子里,剩下四团灵根,也开始渐渐松动了起来。 仔细看去,谢仞遥的识海,实则还剩下点。不过只有巴掌大小,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小谢仞遥怀里。 而天道,正穿过识海湮灭时,灵力被灼烧产生的灰尘,奔向小谢仞遥面门。 小谢仞遥面不改色,片刻后,蜷缩在他身边的巴掌大的识海,竟主动朝天道扑了过去。 小谢仞遥还在掐诀! 谢仞遥都快要死了,竟还不放弃去绞杀天道。 俄顷,天道识海相撞。 仅剩的巴掌大点识海,连一瞬都没有挺过去。 谢仞遥的识海彻底的没了干净,识海崩塌那瞬,小谢仞遥整个灵识,也完全消失了。 他原本坐的地方,只剩下了四团微弱的灵根,用着最后一点灵力,固执地困着四道天道。 但看模样,怕听不了多长时间,也就要消散了。 因为谢仞遥的生命,正在迅速地消逝。 不用一炷香的时间,他的经脉便会因承受不住天道的冲撞而完全碎裂,紧跟着灵根溃散,以至整个人完全死亡。 和谢仞遥的溃不成军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天道的得意洋洋。 它马上就能和剩下的天道合体,杀死谢仞遥,冲破他身体,去回道真正的天上。 介时的天道,才是完整的天道。 被困了两千多年,多少人费劲心思地囚/禁它,没想到重获自由,竟是因为谢仞遥的自大。 青烟得意地一甩,不愿再耽搁一下,就想甩到谢仞遥识海残存的灰烬,游向剩下的四团灵根。 但它甩了甩后,却兀地顿了一下。 沾在它身上的,谢仞遥的识海灰烬,并没有被甩掉。 它们牢牢地攀附在青烟之上,甚至已经有不少,无声而无害地渗透到了青烟内部。 便是在天道怔愣的一瞬,这些灰烬竟闪过一丝灵力的光,须臾之间,这些光便如星火燎原,燃起了新的,充沛的灵力。 包括那些在青烟内部的灰烬。 顾渊峙的灵力到了!整个识海,烧起了金色的大火。 属于龙的火焰。 这些灵力如方才一样,转瞬吞噬了天道。 这一回,天道没有再逃脱。 顾渊峙周围,五道灵脉,已经被他吸尽了一道,尽数过了自己的识海,变成自己的灵力后,送进了谢仞遥识海之内。 以自己的识海为印子,先湮灭换得天道大意,再让顾渊峙的灵力进入自己的识海之内,去将天道绞杀。 顾渊峙已是龙身,不在天道的控制之内,自然和天道对抗时,也就不处于劣势。 既然做第一个炼化天道的人,谢仞遥也就要拿出个从未有人使过的手段。 他有一条龙,他还放心这条龙的灵力进入自己的识海。 小谢仞遥亦能控制这些灵力。 谢仞遥以自己的身体为擂台,精心给天道准备这样一份“礼物”。 它不喜欢,也要给他接受。 顾渊峙涌来的灵力之下,小谢仞遥重新浮现了轮廓,谢仞遥也慢慢有了呼吸。 但他刚有了力气,整个人就痉挛了起来。 天道还在他体内,他的经脉承受多少的灵力,就会反馈给他多少倍的疼痛。 面对经脉的疼痛,谢仞遥即便没睁眼,意识混混沌沌,也本能地朝储物戒里找去。 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瓷片。 谢仞遥等不了一刻,找不到瓷片,他就伸手朝自己的左臂抓去。 顾渊峙只是晚了一点,谢仞遥左臂就被他自己抓出了五道血红的印子。 只有□□的疼,能淡化的经脉的痛。 顾渊峙瞳孔一缩,伸手抓着他两只手腕,扣在了谢仞遥身后,然后将他完完全全锁进了自己怀里。 顾渊峙还记得自己前几日问他时,谢仞遥对他笑着道:“天道在身体里,肯定会有点痛的。” 顾渊峙没想到他说的“有点痛”,会是这样。 谢仞遥虚弱地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但他此时的力量怎么可能扭得过顾渊峙,谢仞遥挣扎了好一会,却只被顾渊峙锁得更紧了。 他两只手腕被顾渊峙一只手握在身后,整个人跪伏在他怀里,只觉得身前顾渊峙胸膛坚硬得如铜墙铁壁,他怎么都冲不破。 经脉在越来越痛。 谢仞遥指尖都在抽搐。 顾渊峙本以为谢仞遥会越挣扎越厉害,却没想片刻后,谢仞遥在他怀里竟安静了下来。 脑袋埋在他肩颈里,霜白的发柔垂着他□□的小臂上,只有柔软纤薄的躯体,柔顺地贴着他,缓慢地起伏。 顾渊峙刚松了一口气,却突然觉得,小臂上一凉。 顾渊峙垂眸看去,竟是一滴泪落在了他小臂上。 谢仞遥侧着脑袋,左边的脸颊贴在他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哭得鬓边的发都湿了。 无声无息的。 顾渊峙心中一悸。 谢仞遥太知道怎么拿捏他了。 见他发现自己哭,谢仞遥转过了脸,拿湿润的脸颊,去蹭顾渊峙肩颈,好可怜的样子:“求求你了,求求你放开我……” 顾渊峙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发,低声哄道:“马上就好,师兄,马上就好了。” 谢仞遥并没有意识,甚至还都是闭着眸,只是遵循着本能。 他薄薄的眼皮下,大颗的泪涌出,滑过哭得通红的鼻尖,流进顾渊峙怀里,烫得他整个心都要皱成了一团。 “我好疼……”谢仞遥哽咽着,小声喊他,“顾渊峙,求求你了,师弟。” 顾渊峙看不得他这样,偏又只能硬下心肠。 他闭了闭眼,狠下心不在看谢仞遥,只扣着他手腕给他输送灵力。 任他在怀里哭。 霜白的发无助地散在他怀里,谢仞遥小兽一样地蹭着他,胡乱地喊他,有时叫顾渊峙,有时叫师弟。 但喊了好一会儿,顾渊峙连看都不看他。 谢仞遥抿了抿唇,去亲顾渊峙下巴,喊他: “夫君。” 顾渊峙再忍不住,伸手掰过他湿漉漉的脸颊,俯身亲住了他的唇。 谢仞遥到最后也没如愿,而经脉里千百倍的痛,一直持续了十日。 十日后,不知哪一瞬,识海之内,兀地平静了下去。 小谢仞遥睁开眸,看了过去。 他掐诀的手慢慢放下,顾渊峙的灵力如潮水般褪去。 空荡荡的识海之内,一缕极纯净的乳白轻易地浮在那里。 小谢仞遥伸出手,这缕乳白,就飘进了他掌心里。 乳白没在他掌心停留多久,慢慢地被小谢仞遥送进了身体里。 几乎是同一时间,小谢仞遥就凝练了起来。 而他湮灭的识海如冬草逢春雨,几个呼吸间,竟就恢复了过来。 它自小谢仞遥身下慢慢延伸出去,似大海汪洋,转眼间波澜壮阔,不见边际。 抱着他的顾渊峙只觉得怀里人的修为接连攀升,不过俄顷,元婴期就被突破,一下来到了出窍期。 顾渊峙也是心头一松。 第一道天道,被谢仞遥炼化了。 谢仞遥的方法是对的! 顾渊峙的高兴并未持续太久,一道完后,还有四道。 谢仞遥还要继续受四份痛。 所幸收获足够丰盛。 炼化第一道灵力,谢仞遥用了一天,剩下四道,谢仞遥和顾渊峙都没想到,竟用了他们整整一年的时间。 当暗室里五道灵脉都被用尽时,顾渊峙怀里,谢仞遥睁开了眼。 他眸中,清光流转,整个人的气质都似收了进去,但任谁看到此时的他,也不敢小觑一点。 堪破虚妄,是为洞虚。 五道天道,换来了谢仞遥的洞虚期。 眸中清光转瞬就被敛去,谢仞遥下巴枕在顾渊峙肩膀上,看向了远方。 一瞬间,暗室之外,庭院之中,沧溟趴着池边的身影,似在眼前。 沧溟之外,无尽的通天海,亦在他眼前纤毫毕现。 只有谢仞遥想,他此时一抬眼,便可将通天海之上的万丈高空中,每一座驶过的飞鱼船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但谢仞遥只是一掠,就收回了视线。 他细细看了几眼五道灵脉被漆黑废墟,语气还是没适应过来的低软:“我是不是有点败家。” “咱们家的家产,还是够师兄败一败的,”顾渊峙拥着他,侧过脸亲了亲他耳尖,“有一件事,比败家更值得师兄回想一下。” 顾渊峙声音带笑:“这一年里,你喊了我多少遍夫君。” “师兄,我很受用,可以多喊。” 第106章 他知谢仞遥面皮薄,逗他只点到为止,没等谢仞遥回答,他紧接着又轻声道:“恭喜师兄,升至洞虚。” 洞虚之后, 便是大乘期,大乘过后, 便可渡劫成仙。 谢仞遥炼化了身体里的天道,此时再面对鸿元仙尊, 已经可以做到丝毫不惧。 顾渊峙眼见着他一步步走至今日,从心底里为他高兴。 他怀里,谢仞遥抬起手臂,搂上了他脖颈。 他半张脸都埋进了顾渊峙怀里,慢慢地等天道残存怨恨褪去后, 很小声地道:“谢谢夫君。” 这四个字被他说得又轻又快,但顾渊峙搂着他腰的手臂还是猛地一下地收紧了。 “师兄。”他叹息一般地喊了声谢仞遥,就要得寸进尺地就要再哄着他多喊几句。 但谢仞遥哪还有脸皮再这么喊他,他伸手拍了拍顾渊峙的头:“我们该出去了。” 已经来到通天海地一年多,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他们必须要出去了。 谢仞遥和顾渊峙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沧溟得知他们要离开后, 蜷缩在自己的宝座上一动不动好久,才嗯了一声。 虽说谢仞遥和顾渊峙这一年多来都在炼化天道,但它守在小亭子里,心底里是知道, 身边是有人陪在不远处的。 很像当年苍鸣山上,赵令恣看梨花喝酒,它陪着赵令恣的那段日子。 “如果你想出通天海了,”谢仞遥站在顾渊峙身边,对他道,“没处落脚的话,落琼宗随时欢迎你来。” 他真心道谢:“多谢这些日子的款待。” “好,”沧溟自一盘蛟身里立起头来,“你们也别太快死了。” 它压根不相信谢仞遥能解决了灭世之祸,这话,是当做诀别之言。 谢仞遥笑了笑,觉得它和许明秀说话的样子到是挺像。 前路匆匆,再无流连,谢仞遥时隔一年多后,和顾渊峙离开了通天海底,重回了五大陆。 顾渊峙的龙身太过张扬,谢仞遥不欲直接乘龙回去,而是选择来到就近一片大陆,第二日坐飞鱼船回落琼宗。 他们就近落脚的那片大陆,谢仞遥和顾渊峙曾一同来过。 正是最开始万州秘境的所在地——倒云端大陆。 谢仞遥和顾渊峙进了倒云端大陆边,一处靠近飞鱼船码头的小镇。 等进了小镇,沿着主街走了片刻,谢仞遥瞧着眼前的景色:“我们是不是来过这?” 顾渊峙与他并肩而行,闻言笑道:“这就是万州秘境旁的那处小镇。” 谢仞遥这才想起来。 当年万州秘境旁,是有处小镇,他们从万州秘境出来后,还被困在这小镇里些许日子。 记忆里,这小镇虽不算大,但也处处热闹。 但此时一路走来,望过去,只见主街上,大部分门店都紧闭着门窗。街上行人寥落,一副冷清模样。 “从前这里靠着万州秘境,多有修士来往,”顾渊峙也看了一圈,“万州秘境没了后,这里没人再来,凋敝也必然。” 谢仞遥听着他的话,心中虽惋惜,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五大陆有无数这样的小镇,靠依着秘境渐渐热闹,又随着秘境的消失而冷清甚至湮灭。 像日升月落,是五大陆凡人们,必然要经历的阴晴月缺。 谢仞遥和顾渊峙就这么走了会儿,没有寻住处,而是进了一家沿街的茶馆。 小镇落寞,茶馆里人也少,除了谢仞遥和顾渊峙,便只剩靠窗的一桌有人在吃茶。 老板是个年迈的妇人,谢仞遥随意点了两壶茶,从她手里接过了托盘。 老板给他们送过茶,就随意在他们旁桌的空位上坐了下来,谢仞遥也便趁机开口:“老板,您知道近来五大陆,有发生过什么新鲜事吗?” 老板娘怔怔地看了他们两眼,缓缓地点了点头:“有啊。” 谢仞遥端着茶盏的手一顿,问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您知道么?” 能传到普通凡人都知道的程度,想来是大事,谢仞遥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就是那个灭世之祸,”老板娘抬手,用挂着翡翠手镯的手腕锤了锤脑袋,努力地回想,“有个厉害的人,杀了好多人,可怕得很。” “叫什么来着,叫……” “叫燕衔春,”靠窗的那桌是两个壮汉,其中有个穿灰衣裳的插嘴道,“听说到处杀人,大大小小的宗门,这一年多,屠了十几个,连只鸡都不留呢!” 他对面的那个络腮胡壮汉也叹道:“你们修仙的,怎么比俺们凡人还能作孽!” 谢仞遥没反驳他这话,只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多谢告知。” 他也觉得作孽。 谢仞遥便和这两个壮汉搭上了话,等他们吃完茶走了,他又和老板聊了许久。 老板年纪大了,说话慢,但衣裙干净体面,从眉目间,依稀能瞧见点年轻时的美好。 “他前些日子来了倒云端,就在这周围,”老板扶了扶鬓发,眉目间有劫后余生的惶恐,“我们小镇,跑了好些人,都怕遇见他。我是自己一辈子要到头了,又打小便在这,便不走了,也走不动了。” 她笑道:“但怕是怕的,可怕又有什么用呢,大宗门弟子都打不过他,听说他背后,是老天爷呢。” …… 如此聊到桌上的日光敛到了地上,开始变得昏黄,才结束了话题。 和他猜得没错,燕衔春这一年炼化了大大小小的宗门十几个,势力已然不容小觑。 面对他的壮大,和他背后的天道,其余宗门有以金屏山和落琼宗为首与之对抗的,也有投奔他的。 毕竟炼化人来提升修为这条捷径,直接打破了天赋灵根对于修者的限制,实在是诱惑太大。 哪怕它是天道的陷阱。 不过一年,修真界已经乱得不得了了。 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谢仞遥结了茶钱,又在桌上放了块中品的灵石和几锭银子,便要和顾渊峙一道离开。 就在他和顾渊峙起身那刻,老板又说了句话。 她似乎犹豫了很久,此时才确认,眼角皱纹,弯成了温柔高兴的弧度,道:“我好像认识你们呢。” 她看向一直沉默陪在谢仞遥身边的顾渊峙,笑着喊了一声:“顾奴?” 已经很久没有人喊他这个名字了,顾渊峙抬眸朝她细细看去,半晌后,轻声道:“沈昱。” 沈昱坐在那里,满鬓白发,目光柔软,笑着点了点头。 谢仞遥听到这个名字,也是愣了一下,脑中兀地就迸出了一幅画面。 年轻的女子松挽宝髻,坐在满堂温明灭烛光里,手撑着下巴,凝白的腕子露出来,被渡上了一层琥珀似的温柔色。 而笑容温柔鲜活。 这画面太过久远而淡薄,自谢仞遥脑中翻出来,让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和眼前这位苍老的妇人对上。 谢仞遥问:“你还记得我?” 沈昱此时也看向了谢仞遥,她笑着比划了一下:“怎么不记得。当时你来熙春楼找顾奴,站在那里,所有人都不一样,出挑得厉害。” 太漂亮的人了,一下子印在她脑子里,现在都还能回想起来。 “当时顾奴来找我买飞鱼船的船票,对我说,他刚拜了个师门,上头有个师尊,还有个师兄,我一眼就觉得你是他那个师兄,便对顾奴说那人就是你说的师兄吧?,顾奴就回头去看你。” “他当时混不吝,但好似很在意你,看见你,搭在软凳上的腿当即收了起来,老老实实地坐板正了。” 沈昱风月场里待的人,一下子便瞧出了少年人的端倪。 她于是便笑了,觉得有意思得紧,便撑着下巴去看谢仞遥,就见谢仞遥板着脸,拿乔着师兄的做派,耳尖却一片通红。 她便再去看顾渊峙,觉得他这样戾气重的人,竟也会有这样一份小心干净的心动,实在有意思得紧。 “随后你们就离开这里了,我想着也就一面之缘了,”沈昱伸出手数了数,没数明白,便也不再在意,“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你们还能回来。方才我都没敢认。” 夕阳打进来,将茶馆内的尘灰拉成了一道煜煜浮光,横在他们当中。 谢仞遥看着她此时的模样,许久许久后,弯了弯眸,很温和的笑:“现在看来,不是一面之缘。” 时至今日,前途险巇,然而回首来路,还能再遇故人,是他们之幸。 纵然人生知何似,飞鸿踏雪泥。 沈昱笑道:“这回回来,什么时候走啊?” 顾渊峙回答了她:“明日便走了。” 沈昱嗯了一声:“是为了燕衔春的事吗?” 谢仞遥顿了一下,没有瞒她:“是。” 他看着沈昱,又道:“你便在这里好好的,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沈昱看着他,眼前的青年神态温和,气度从容,一眼瞧过去,再不见当年红着耳朵的青涩。 “好,”沈昱拂了拂鬓边,笑着点头,“祝你们平安。” 他们当年萍水相逢,此时也并未叙旧太久,沈昱坐在那里,看着谢仞遥和顾渊峙出了茶馆。 茶馆的门低低矮矮,谢仞遥出去时,微微俯了身子,顾渊峙便极自然的,抬手挡在了他头顶上。 沈昱瞧着,兀地想起当年,那晚谢仞遥带着顾渊峙出从熙春楼离开。 熙春楼挂有串珠的门帘,出去掀开时,一不小心就会打到脸,小厮给他们掀开门帘的那瞬,谢仞遥伸出胳膊,虚拢在了顾渊峙脸侧。 沈昱突然又觉得,日子好像能改变许多东西,但又有许多东西不曾改变。 就这么一晃神的时间,谢仞遥和顾渊峙肩并肩的身影,便消融进了傍晚橙红的霞光里。 一如几十年前,他们并肩走入黑夜。 * 谢仞遥和顾渊峙出了茶馆,又走了几道街,最后来到了一处宅子前。 这是一处已经荒废的宅子,院墙都塌了一半,两扇大门更是没了一扇,从残缺的大门处进去,能看见杂生的乱草,和一棵枝丫繁茂的古树。 谢仞遥和顾渊峙小心翼翼绕过绿茵茵的古树,直奔宅子东侧的卧房。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谢仞遥就看见了一座菩萨瘸了腿的菩萨。 她面前还有一只落了灰的香炉,里头插着半截树枝。 在门外看了这菩萨片刻,谢仞遥走了进去,到菩萨身前,往她头顶一瞧,对顾渊峙笑道:“三寸厚的灰变六寸厚了。” 说罢又道:“这截树枝,还是师尊插进去的。” 当时他们从万州秘境里出来,在这处宅子里躲了些日子,临走时,王闻清见这有处菩萨。 他一个修道的修者,竟也折了半截树枝,对着菩萨拜了拜。 谢仞遥还记得他说这话的语气。 【菩萨道友,商量个事,保我和徒弟们一路平安,千万别像你一样缺胳膊少腿。 】 几十年过去,菩萨还在,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安然自若。 沈昱也还在,她只是生活在五大陆上的一个凡人,不靠天道而活,所以没有忘记他。 谢仞遥当初与天道对抗,以为天道抹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痕迹,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他。 但相遇只要发生,便总有故人可逢,有故景可寻。 这些是他扎在这个世界的根,纵然树杆被砍除,根系也如另一处枝丫,在大地里静默地繁茂。 天道抹杀不了他们。 谢仞遥与菩萨岑寂悲悯的目光对视良久,兀地道:“顾渊峙,我好像确定我要走的路了。” 顾渊峙上前一步,与他并肩,什么都没问,只道:“我陪着师兄。” 谢仞遥也并未再多说什么,他低头从储物戒里拿出在路上的买细香,抽出了三根点燃,插在了王闻清那半截树枝旁。 他后退一步,双手合十,对着瘸了腿的菩萨弯腰拜了三拜。 当年离开后,他们一路平安,各有归宿。 王闻清也是。 当年许了愿,既遂了意,今日便来还愿。 菩萨满目尘土,坐在台上,堂而皇之地受了谢仞遥这三拜。 三拜过后,谢仞遥站起了身。 过往的一切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从明天开始,一如当年他们从万州秘境离开,便只能往前了。 谢仞遥不再看菩萨,转过脸去看顾渊峙,问他:“你有什么心愿吗?” 顾渊峙被他问得猝不及防:“师兄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仞遥眼睛弯了弯,认真看着他:“今天不是你生辰吗?” 他说罢,双手一摊,面上露出些无奈:“可惜匆忙,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什么。” 顾渊峙以为他不记得了。 从论道会到钟鼎宗,再下通天海,他们这一年多过得急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生辰,谢仞遥给忘了,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顾渊峙见他念着,就已经高兴得很了。 他上前,将谢仞遥抱住:“什么都不用准备。” 他下巴枕在谢仞遥柔软的发顶,只觉得此时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便又低低说了句:“这样就很好。” 谢仞遥被他拥着,抬眸,瞧见了窗外的月亮。 月光高高挂在天上,谢仞遥瞧了好一会儿,突然道:“我当年回了落琼宗,早晨扫地,晚上练剑,收剑的时候,师尊和师弟师妹都睡了,就只有月亮陪着我。” “收了剑,山顶夜里的凉风刮过来,让人脾肺都沉静,只觉得一切踏实,往前瞧,日子是一眼望见头的平安淡然。” 谢仞遥抬起手臂,攀上了顾渊峙的背:“顾渊峙,明天回了落琼宗,怕就没有这样安静的时候了。” “你真的没什么想要的吗?” 前路风雨急相逼。 顾渊峙静静听他讲着,想着十几岁的谢仞遥独自在落琼宗练剑样子,却怎么都勾勒不出具体的模样。 他错过了那些年。 “有想要的了,”顾渊峙声音中带着笑意,“师兄将你十几岁练的剑,给我看一次吧。” 谢仞遥从前拿剑,向来是为了对敌。 这是第一回拿剑,剑上没有杀意。 院内月光大盛,碎银一般铺了满地,照在谢仞遥微微抬起的手腕上。 他脚下是杂乱的细草,身旁古树沉寂。 本是静默的画,随着他的抬腕,一下子流动鲜活了起来。 拂雪随着他的动作,银白剑刃拂过月光,划出一道又一道盛圆弧线,像大地上另一轮满月。 而剑意□□水。 矜伐剑法往后愈发凌冽,谢仞遥的动作也愈发地大,但因没有杀意,起落之下,只迸发了最纯粹的美。 顾渊峙坐在那里,拿着谢仞遥广袖随着剑招,浮散在月华之中,又随着他的动作,裹着他纤细身影,游走得轻盈。 风声簌簌,满树繁茂树冠漩落无数青叶,被他清冽剑意卷走,高高抛起,细雨般落下。 十七岁的谢仞遥,在落琼宗蕴满云霞的山顶,抬剑形招,多显青涩。 而此时,低眉抬首,剑意从容。 顾渊峙于此时,才惊然发现,原来他已经和师兄,认识了这么长时间。 长到如果他们是对普通凡人,已经度过了一生。 这么长的时间里,相伴的岁月却寥寥。 那边,谢仞遥形招已到最后,他剑意愈发得快,似一尾银鲸自海中逆流而行,猛地高跃而起,掀起汹涌的潮,朝万丈高空上的冷月驰去—— 谢仞遥身姿亦轻盈如飞鸟,他高高仰起头,反手握着的剑柄垂在唇边,拂雪冷白的剑光真似一捧雪,泠泠地映着他眉眼清寒。 美人如玉剑如虹。 从顾渊峙的方向看去,只觉谢仞遥不像此间的人,下一瞬就要乘剑而去。 他心中没来由的,一下子涌出了无比的恐慌,就要伸手去拽他纤薄身影。 但下一霎,谢仞遥腰肢一转,拂雪森冷的剑光在他眉目间一拂,便消失不见了。 谢仞遥整个人,似一片轻巧的云,伏落在了顾渊峙的膝头。 他双手撑着顾渊峙膝盖,跪坐在了他面前,满头丰盈的发垂了顾渊峙满腿,莹白的颈柔柔低下,一张脸,刚好埋进顾渊峙伸出的手里。 于是方才一切的美,尽数被他拢于掌心。 顾渊峙感受到了谢仞遥埋在他掌心里的脸,感受到他略有些凌乱的呼吸,掺着夜的凉,凝成了若有若无的湿润,洒在了他掌心里,激起了一阵阵让人战栗的痒。 剑落,夜又静了下来,铺在两人身前,像幅被遗忘蒙尘了许多年的旧画。 万籁俱寂中,顾渊峙低头看去,看到了掌心的梨花枝。 淡白的梨花含羞带怯,被谢仞遥在最后一刻咬进嘴里,再落下,送至到顾渊峙掌心中。 细细的枝丫上,悬挂着一个苍绿的储物戒。 “今年没准备,但以前每年你生辰,我都备了份生辰礼,在这里面,一共二十份,有自己做的,也有灵器宝物。” 谢仞遥抬起头来,极漂亮的眸中,盈满了柔软的笑意: “顾渊峙,生辰快乐。” 第107章 悬钟大陆, 落琼宗。 白棠和李仪站在最前头,牢牢地其他落琼宗弟子们护在身后。 他们对面,也是一群乌泱泱的人,为首的一个,生着一副极茂盛的髯须,两眼似铜铃,闪着凶光。 他抬手一撸,冷笑道:“我们千辛万苦,自怀山大陆过来,只坐飞鱼船,就坐了一个多月,不是来和你们这群小娃子扯皮的。就算宗主不在,你们其他前辈呢!” “难不成全宗门上下, 连一个长辈都没有?!”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谁都知道落琼宗长辈们都在灭世之祸里死完了。 髯须修者这么问,不但骂了他们,还羞辱了死去的落琼宗长辈们。 白棠面色本就已难看至极,听他这么说,更是又气又委屈:“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来我们落琼宗,在这里无中生事,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身后是燕衔春在促使。” “无中生事?!”髯须修者指着自己,眼睛一瞪,“我无中生事,我宗门都没了,全死完了啊!你说我无中生事?!” 他话中的伤心意,一下子激起了身边人的群愤,立时有人指着白棠道:“怎么五大陆到处都是天灾人祸,就你们落琼宗平安无事?” “够了!”白棠身旁,李仪一声叱喝,“五大陆的天灾人祸,不是我们落琼宗所导致,更和我们宗主无关。” 他拿剑的手一抬,挡在白棠身前,直视髯须修者:“如果是我落琼宗做的事,我落琼宗绝不推脱。” 他这声用了灵力,一下震得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白棠在他身后,红着眼眶扬起下巴,也锵声道:“落琼宗人没了,底蕴在,风骨也还在!” 髯须修者一时竟被这两个年轻小辈给震住了,等回过神后,更是怒极,他见李仪抬剑,也反手拿出剑:“我不和你这黄毛丫头鬼扯,你们宗主呢?” 白棠丝毫不让,就要迎上,却兀地听见天空之上传来一道清润声音:“我在这里。” 白棠和李仪立时愣在了那里,随即猛地抬头看去,就看见一年多未见的谢仞遥正踏着虚空而来。 他身旁跟着顾渊峙,两人一道落在了怔然的白棠和李仪身前。谢仞遥将他们挡在身后,看向面前的髯须修者:“方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就是落琼宗宗主。” “诸位道友远道而来,不如先在落琼宗小住几日,待我查明真相。若是落琼宗做的,一切便由我落琼宗赔偿。” “但若不是落琼宗做的,”谢仞遥眉眼稍抬,“我就要好好与诸位聊一聊了。” 他声音平缓,身为一宗之主,比之方才的白棠和李仪,可以说是态度谦卑了,但髯须修者却不为何,被他这么淡淡一扫,后颈的寒毛刷一下地就立了起来,一时竟不敢应他这话。 谢仞遥见他如此,微微侧了身:“李仪,迎客。” 李仪顿时应了一声,他们身后,落琼宗的弟子不过几个呼吸间,就让开了一条道。 李仪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对髯须修者一群人笑道:“道友,请吧。” 落琼宗古朴大气的宗门坦荡荡地立在他们身后。 髯须修者又瞥了眼谢仞遥,就见他身旁站着的男人朝自己看了过来。 他身形比常人高大许多,这么一低头,简直像座大山压了过来。 髯须修者瞥见了他一双大手,只觉得他们这么面对面,根本来不及用灵力,这男人就能一拳头将他的头给捶爆。 髯须修者脸色变了变,又想到了落琼宗宗主身边有一条龙跟着的传言,心中更是一虚。 不过转眼之间,就见他嘴里虽还是骂骂咧咧,但却转身离开了。 他是领头的人,他一走,身后那群人,片刻间,也就乌泱泱地散了。 “宗主!”白棠见人都走了,这才高兴地叫了谢仞遥一声。 这么一叫,蓄在眼眶里许久的泪就落下来了,白棠伸手抹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身旁,无数落琼宗的弟子,也都是期盼地看向谢仞遥。 谢仞遥对于李仪和白棠来说,不过是一年多未联系,对于其他新拜入宗门的弟子来言,则是二十多年都不曾见过。 此时见到自家宗主露面,还几句话就赶跑了来耍无赖的人,年轻的子弟们自然是高兴。 “先回去吧,这些日子我不在,辛苦你们挡着了,”谢仞遥安抚道,“这回回来,我短时间内不会走,以后有事便找我。” 落琼宗弟子们便又是一阵欢呼。 谢仞遥跟着他们一同朝落琼宗里走去,问李仪:“这群人为什么来堵落琼宗的门?” 李仪连忙将事情与他一一说过。 这一说,便直接说至了傍晚。 实在是这一年多发生太多的事了。 和沈昱听到的不同,李仪身为直接与燕衔春对阵的宗门弟子。知道的,则更详细准确。 “这一年多来,五大陆灾祸频发,大旱大涝加上瘟疫横行,导致死了很多凡人。” “每片大陆都不好过,”李仪说到这时,脸色变了变,“但唯独我们落琼宗周边,平安无事,无灾无难。” 并非说这样不好,但五大陆都不好过,唯独落琼宗什么事都没有,那么落琼宗没有事,也便有事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年后,就渐渐传出了声音,说我们落琼宗才是和天道一伙的,所以我们得天道庇佑。既然如此,五大陆这一年多来发生的天灾人祸,和死的人,都要算到我们头上。” 而矛头的中心,更是直指谢仞遥,偏谢仞遥没有消息,无法反驳,更是助长了这些空穴来风。 谢仞遥的名声,已经是臭得和燕衔春不分上下了。 李仪面色凝重:“我怀疑背后有燕衔春的推手。” 对于自己的名声,谢仞遥没说什么,他只问道:“所以方才那群人,是真的有难处?” “不是,”李仪摇了摇头,纵然他平日里八面玲珑,此时面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点难过,“真正有难处的人,已经连来落琼宗的飞鱼船船票都买不起了。” “那些人已经在宗门前纠缠了好几日,我查过,是青霭大陆一个未出事的小宗门,为首的便是他们的宗主,此番来闹,应当是燕衔春指使。至于证据,时间太短,我还未查出来。” 谢仞遥沉默了一瞬。 李仪这么一说,怕是死的大多数人,都是平常凡人百姓,因而连张船票都买不起。 “燕衔春那边怎么样?”谢仞遥又问道。 李仪与他纠缠了一年之久,对此再清楚不过:“他实在狡猾,现在在哪,我们都还不知道,我们和金屏山都一直在找着。但他如今的势力,应当是不容小觑。” “因为这一年多,大大小小没了的宗门,一共二十一个。” 然而这一年灾祸频发,五大陆各宗门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燕衔春。 这话一出,谢仞遥眉心都忍不住跳了一下。 李仪也叹了口气:“实在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宗门太少了。” “金屏山一直和我们在查燕衔春,定禅寺也下了对燕衔春的追杀令,但他们是佛修,本就不擅长打打杀杀。岐山中立,其他大小宗门,都困于天灾之中。” “对了,”李仪一拍额头,看了顾渊峙一眼,“钟鼎宗内部,好像出了问题。” 谢仞遥看向他:“细说。” “具体情况,我也不甚清楚,但他们宗主,好像与鸿元仙尊出了矛盾,这一年多来,都在闹这件事。” “鸿元仙尊给你下过追杀令,”李仪看向顾渊峙,“但因内乱,这道追杀令,也渐渐地没有人在乎了。” 李仪觉得,比之钟鼎宗,更值得担心的,是他们落琼宗。 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恨着谢仞遥,若是再放任下去,落琼宗以后,别说去追杀燕衔春了,怕是要被五大陆先除之为快了。 李仪想至此,问谢仞遥:“宗主,对我们的污蔑,我们不反击吗?” 谢仞遥沉吟了片刻,抬眸:“不管。” 见李仪面露疑惑,他解释道:“燕衔春不除,灭了这一道谣言,还会有更多其他乱七八糟的谣言四起,与这些东西纠缠深陷下去,慢慢没心思去管燕衔春,才是中了他的道。” 谢仞遥道:“你帮我放出一个消息。” 他眸色认真:“以落琼宗的名义,向五大陆所有人,打听山河风云榜,身在何处。” 李仪听他这么说,反倒是一怔,下意识地回道:“山河风云榜在天上啊。” 排名变动时出现,其他时间隐去,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谢仞遥心中也掐不准,于是并未和他解释太多:“你只管去。” 他是宗主,宗主之令,不容置疑。 方才已然是失礼了,此时听闻谢仞遥这么说,李仪顿时道:“弟子下去布置。” 他就要出屋,却兀地停了步伐,看向谢仞遥:“宗主,还有一件事。” “卫松云这一年多,一直要想着逃跑。” 当年玄云宗之事,顾渊峙性命危在旦夕,谢仞遥耽搁不了一点,只能将卫松云嘱托给玄云宗宗主粱珣,让他帮忙将卫松云送回落琼宗,由李仪暂且看管。 但这一年之中,卫松云只要逮着机会,就想着逃跑,对看守他的弟子,也都是破口大骂,说些什么荒唐的话,没有一分好脸色。 李仪此时提起他,话中也难免有怒气。 卫松云骂得最多的,便是谢仞遥杀了王闻清,夺取了落琼宗的宗主之位。 实则王闻清曾秘密见过他和白棠,还有几个锁灵阵中活下来的弟子。 在那次见面中,他亲口说过,自己身体亏损得厉害,怕已时日无多,待他走后,落琼宗,便交给谢仞遥了。 而谢仞遥当宗主这些年,虽大多不在宗门,但和他的联系,除了这一年多,从未断过。 落琼宗慢慢地步入正轨,各峰都渐渐地朝盛繁时代时恢复,谢仞遥所操的心,做的事,是最多的。 很多时候,有些细微之处,他这个在宗门的人都未发现,谢仞遥却能记挂在心上。 李仪听着从卫松云嘴里骂出来的话,往往惊讶于他怎么能让这么恶毒的话,扔掷到谢仞遥身上。 敛眉掩盖住眸中情绪,李仪听见谢仞遥道:“这一年多辛苦你了,接下来我来管他。” 谢仞遥用了三天,将落琼宗这一年需要他做决定的事情给处理完后,去见了一面卫松云。 卫松云就被关在王闻清院子里,他小时候住的那处屋子中。李仪等人未将他绑起来,只是设了阵法,让他出不去院子。 谢仞遥让顾渊峙等在院子中,自己进了卫松云的屋。 卫松云感觉到有人推开门,还以为是李仪,正要如往常一般破口大骂,就见到了一头霜白发的青年站在门口处。 窗棂处的日光投在他眉眼上,照得他眼神无悲无喜,安静而单薄。 卫松云被他这样的眼光一看,心头一顿,骂人的话就这么哽在了喉咙里。 便是在这一恍神间,谢仞遥就上前站在了他身前,他还未说话,就听见卫松云朝自己呸了一声。 卫松云压住心中升腾起的复杂情绪,狠狠地朝谢仞遥呸了一声:“怎么,躲一年多,躲不下去了?” “当初你杀了我师尊,现在也要来杀了我吗?” 见谢仞遥听见他说杀了王闻清后,手猛地一颤,卫松云像是找到了他的死穴,得意洋洋地道:“这么多年,午夜梦回,你可曾梦见过师尊的冤魂来寻你复仇?” 谢仞遥微微垂下头,发从肩头滑落,在空中荡出凉薄柔软的弧线,他声音平静:“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条是你以后好好待在落琼宗,本分地当个落琼宗弟子,我虽然与你没关系,但也会把你当做师弟来护着。” “二是你可以离开落琼宗。” 卫松云以为他此番来是恼羞成怒,要狠狠羞辱自己,却没成想他话里竟有放自己走的意思,顿时不可相信地睁大了眼。 谢仞遥声音还在继续:“但你离开以后,还要执迷不悟,去投奔燕衔春,他日再相见,我对你和对燕衔春,就没有区别了。” 谢仞遥说罢,指尖一动,限制了卫松云一年多的阵法,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后退一步,让出了门:“选吧。” 卫松云看着半掩的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自由了。 他生怕谢仞遥反悔似的,当即起身,就要朝门口走去。 已经完全忘了谢仞遥要他留在落琼宗,护着他的话。 就在卫松云踏出门的那一刻,他听到谢仞遥问:“你如果要杀我给王闻清报仇,为什么不留在落琼宗,岂不是更方便?” 这也是谢仞遥一直以来的疑惑,卫松云忘了自己是他的师兄,只当自己是杀了王闻清上位的恶人。 但落琼宗未曾对他做过什么,卫松云为什么对落琼宗没有一丝留恋? 卫松云顿了顿,在门口转过了身来。 放在投在谢仞遥眉眼上的光,从他背后逆过来,将他拢成了一个漆黑人影。 “师尊曾经说过,要把宗主之位给你。” 卫松云眼中,怨恨再无隐藏,浓稠汹涌得如条奔腾大江,看着谢仞遥,又不似在看谢仞遥:“我不辞辛劳地跟着他从万州秘境来到落琼宗,又是他的徒弟。” “为什么宗主之位,要留给你呢?” 凭什么谢仞遥坐得,他卫松云就坐不得? 直到卫松云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后,谢仞遥抬手扶住桌角吗,慢慢地坐到了椅子上。 他只觉得一阵剧烈地疲惫淹没了自己,卫松云方才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将他砸得晕头转向,以至顾渊峙来到了他面前,他都不知道。 直到顾渊峙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拢进了自己怀里。 闻着顾渊峙怀里干燥温暖的气息,许久后,谢仞遥轻声道:“他只是忘了,你别生气。” 顾渊峙抬手落在他柔软的发上,声音温柔:“师兄没有错。” 谢仞遥这些年的苦,谁又看到了? 他手滑到谢仞遥脸侧,将他大半张脸都拢在了掌心里:“他去投奔了燕衔春,下次见面,师兄会杀了他吗?” 谢仞遥呼吸清浅平静,似乎在他掌心里睡着了,许久后,才有一声轻如叹息的话,从他唇中溢出:“我吓唬他的。” 王闻清没了,他不能不管卫松云和游朝岫。 只不过未曾想到,卫松云如此决绝。 但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容他在这里疲惫,谢仞遥从顾渊峙怀中站起了身。 他方才起身,就见院子外,跑来了一道身影。 正是顾渊峙的手下,一个叫齐暗的。 玄云宗那次,便是他和他的双胞胎哥哥齐光去通知的顾渊峙谢仞遥遇险。 十万大山里的住处被暴露后,顾渊峙的整个势力,都暂且在落琼宗落脚,齐暗自然也跟了过来。 齐暗低着头走过来,不太敢看谢仞遥。 谢仞遥太漂亮也太冷了,当时带着顾渊峙回十万大山时,威胁常旭的手段又狠,让齐暗不由得对他生出些怕意。 “主子,谢宗主,”齐暗先给两人行了礼,道,“李仪道友说,有知道山河风云榜线索的人来了,他正在招待,让我来告诉谢宗主一声。” 谢仞遥没曾想这么快就有人来,当即便要去看一看,就听顾渊峙问:“我还在这里等着师兄吗?” 他这话问的,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 齐暗何曾听过顾渊峙这样说话,吓得脖子又是一矮。 谢仞遥转过身来。 他弯了弯眼:“你跟过来。” “你不是我夫君吗,还有什么事,是你听不得的?” 第108章 谢仞遥见到来人后,心中不由得产生一股荒谬。 来的人竟然是个小童,目测不超过十岁,扎着个冲天辫,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红彤彤的肚兜,和个贴身的亵裤,露出两截莲藕似的腿。 他没有坐在凳子上,而是坐在一只壮硕的……鹅背上。 鹅被他压得两只眼珠子往外凸得摇摇欲坠。 李仪似乎也觉得荒诞, 脸上得体的笑差点挂不住,给这小童倒水的动作,也僵硬得厉害。 见谢仞遥来了,他心中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那小童本来正在气吞斗牛地喝茶,见谢仞遥进来后,眼睛猛地一亮,茶也不喝了,直勾勾地盯着谢仞遥瞧。 顾渊峙眉头一皱。 寻找山河风云榜在哪这件事听起来确实像个玩笑,谢仞遥也做好了迎接牛鬼蛇神的准备,因而进来后并未沉默太久, 就温声对李仪道:“你先出去吧。” 李仪如释负重地离开了屋子。 小童笑着对李仪挥手作别,等他出了屋子,才看向顾渊峙,问了句:“老夫是不是见过你?” “老夫那个能让人长出尾巴的灵果,是你小子买走的?”他说至此,露齿一笑,冲天辫在脑袋上直晃, “你用了没,效用如何?” 谢仞遥一时来不及注意这小童自称老夫, 他侧目看向顾渊峙,眸中意思是:你认识他? 顾渊峙轻轻咳了一声。 他确实认识。 见谢仞遥目光里有疑惑,顾渊峙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兄也见过的,就在拍卖会。” 被他一提醒,又听见拍卖会一词,谢仞遥顿时便想起来了。 他确实是见过眼前的小童。 多年前,他和顾渊峙在落琼宗旁参加过一场拍卖会,进场时,确实见过一个小童从他们身旁过去。 只不过他当时骑得是……大红公鸡。 谢仞遥刚想起来人是谁,就听见小童又道:“忘了说了,老夫名号春宵仙尊,不知二位有听说过没? ” 谢仞遥:“……” 那可谓是久仰大名了。 毕竟五大陆敢以春宵为号的仙尊,只有一位。 这位春宵仙尊修为虽不甚高,但所钻研的道可谓是名副其实,正是房中术。 他也因此而闻名五大陆,据说有不少道侣,都去求过他发明的,床上用的玩意儿。 听了他名号,谢仞遥便更觉得那什么灵果,不是个好玩意了。 对面,春宵仙尊无视顾渊峙要杀人的眼光,拿出砥志研思的精神。追问道:“好用否?那果子难种得很,卖出去的也少,连个反馈的道友老夫都寻不到,正好奇它是何种效用,还有没有改进的地方。” 谢仞遥虽不知道果子是什么,但也不能让顾渊峙在他人面前失面,他上前一步,将顾渊峙挡在身后,笑道:“仙尊此番光临,是有什么山河风云榜的消息吗?” 被谢仞遥笑盈盈地一瞧,春宵仙尊顿时忘了方才问的是什么,他忙不叠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本旧书,递给谢仞遥:“你们不是打听山河风云榜的消息吗?瞧瞧这个。” 谢仞遥接过来,翻开看了两眼,发现竟是本手记。 “老夫平日里最喜欢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灭世之祸从前也听闻过几分,”春宵仙尊抬手摸了摸下巴,“你们定然比我了解得清楚,那不知你们还记得盛繁时代,灭世之祸将临时,有队春瓮城和素月宗的弟子,曾一同去过虚无境里一趟?” 有关灭世之祸的所有信息,谢仞遥倒背如流,自然记得:“我记得,春瓮城和素月宗这队弟子,一共是二十一人,后来活着出来的,只有素月宗里的三个弟子。” 春瓮城也因此和素月宗结下了怨。 但这怨倒也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因为虚无境本就是万险之地。 它横在平沙大陆和青霭大陆之间,万年都是一片黑暗混沌,进去的修者哪怕用上灵力宝物,也瞧不见一丁点东西。 没有人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只知道,千百年来进去的修者里,最终活着出来的,也不过只有素月宗那三个弟子。 应当还算一个他的师叔萧散,谢仞遥拂雪剑的原料,就是萧散自虚无境里取出来的。 但他应当去的隐秘,并无人知道。 “这本手记,是那三个人里其中一个的?”谢仞遥问道。 “对也,”春宵仙尊点了点头,“你翻到十八页,看第三列。” 谢仞遥翻到了他所说的那一页,低头看去,瞳孔一缩。 第三列只写了短短一句话: 虚无深处,得窥金光,似从天际来。 谢仞遥反手合上手记,看向春宵仙尊:“仙尊要什么报酬,尽可提。” 春宵仙尊见他如此,就知道这本手记对他来说有大用处,他摆了摆手:“不要什么。” 他摸了摸下巴,笑道:“既然有用,老夫就等天下安定下来,能好好做生意喽。” 不等谢仞遥回话,他就笑着指了指顾渊峙:“如果实在想报答老夫,那个灵果的功效,你用了和老夫说说便可。” 他说罢,伸手一拍屁股底下的大白肥鹅,就见刚才还半死不活的鹅一个猛抬头,载着他就朝门口奔去。 谢仞遥忙道:“仙尊留步。” 大白鹅在门槛处猛地停了下来,春宵仙尊转身看向他。 “万分感谢仙尊赠书,”谢仞遥先给他认真道了谢,又道,“仙尊平日里博闻,不知能不能向您打听个事?” 他这么一个美人,姿态又如此足,春宵仙尊极为受用,道:“你说。” “传说五大陆神器仅有两件,其中一件在我这里,”谢仞遥抬眸,“我想打听一下,仙尊可有听闻另一件神器的下落?” 他打听的这事偏,谢仞遥已经做好了春宵仙尊不知道的准备,却见他冲天辫晃了晃,道:“老夫好像真听说过,等我回家翻一翻,介时写信给说于你。”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身影,若非谢仞遥手上还留着他给的手记,还以为方才是场幻觉。 谢仞遥看了片刻空荡荡的门口,低头将手记仔细认真地收了起来。 有人以春宵为名号,倒像个行侠仗义的大侠。 * 谢仞遥得到手记的第二天,就和顾渊峙一道,去了一趟虚无境入口处,等再从虚无境回到落琼宗,已然是十日之后。 回来的这日落琼宗下着细雨,谢仞遥有事要寻李仪,顾渊峙亦有事处理,和顾渊峙在宗门处分开后,谢仞遥一个人撑着伞,朝李仪的住处走去。 才拐过一道小山,谢仞遥就听见了一阵笑闹声。 听见这声音,他眉目间顿时多了份惊喜之色。 竟是游朝岫的声音。 谢仞遥面上难得有笑意,步伐更是快了些,循着声音,朝游朝岫走去。 细雨绵绵,天地浸在湿蒙蒙的雾里,触目一片暮夏的洇绿,望不透太远的景色。 但游朝岫的声音很高兴清亮:“就下个月办。” 她对面,还有个谢仞遥熟悉的声音,是白棠:“今日已经是月末了,下个月办,那可以合籍大典哎,会不会太匆忙了些。” 游朝岫和白棠背对着谢仞遥,坐在山脚下一个小亭里,她似乎很高兴,瞧着远方被润湿的叠叠青山,身子一晃一晃:“现在世道不太平,我们两个就不大办了,请几个亲近的朋友,吃顿家宴就好。” 谢仞遥听到合籍大典四个字的时候,就站在了原地。 她怀里合籍大典的对象,是当年自落霞山脉里捡回来的一个男人,谢仞遥连他的面都未见过,只朝李仪打听过他名字,叫樊梵。 却没曾想,游朝岫竟要和他办合籍大典了。 谢仞遥片刻后,手动了动,掐诀隐去了自己的身影。 不远处,白棠也替她开心:“那肯定有我吧!” 游朝岫笑道:“那是当然,还有李仪师兄,和我们路上历练遇见的几个朋友……” 耐心听她哗啦啦地说了一大堆,白棠随口问道:“你合籍大典在宗门里办,要请宗主吗?” 游朝岫一晃一晃的身影顿了顿,未曾犹豫太久:“不了吧,他冷冰冰的,身份又太高,一过来,大家玩乐都没心情了,最重要的是,我和他又不熟。” 白棠听见她这话,张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怕拂了游朝岫的兴致,终究是没有开口。 她想说,宗主性子不冷,其实待人挺温柔的。 但和游朝岫说的那般,她和谢仞遥又不认识,请他来干什么呢? 游朝岫也不甚在意这个陌生的宗主,转眼又抱住白棠胳膊,笑得不见眼睛:“我们合籍大典的请帖准备手写,我写字不好看,你可别笑话我……” 谢仞遥没有听完她们剩下的话,转身撑伞离开了。 他缓慢地往李仪住处赶去,直到半路撞见李仪,站在他面前了人也没有反应,才发现隐身诀还在身上。 谢仞遥去了隐身诀,对李仪道:“有件事要你去办下。” 李仪被他的突然出现下了一跳:“啊,好,宗主您吩咐。” “你去发两道帖子。” “第一道帖,广邀五大陆各宗门宗主来落琼宗,只要能发帖的都发,就写邀请他们来共商天道之事。” 李仪听他这话,心头一跳,便知道谢仞遥要有大动作了,连忙慎重应下。 “第二道帖,”谢仞遥轻声道,“广邀天下凡人百姓来落琼宗,共商天道之事。” “凡人百姓,只要想来便可来,来回的飞鱼船船票,可找我们宗门报销。” 李仪听见他这话,直接震惊地啊了出来,忍不住去看谢仞遥。 谢仞遥长长的眼睫垂下,面上没什么表情,淡声道:“就按我说的办。” “是。”李仪不敢瞧他太久,垂下头道,“弟子这就办。” 他就这么一直低垂着头,直到谢仞遥走远了,才抬起头去瞧他背影。 雨下得愈发地湍急,谢仞遥的青竹伞在大雨里一晃不晃,李仪却总觉得,他背影看上去有些难过。 * 游朝岫的合籍大典,定在了下个月的初三。 她是落琼宗开宗以来,第一个办合籍大典的弟子,因而合籍大典那日,就算没请多少人,还是有不少弟子来赶了趟热闹。 游朝岫和樊梵二人,自然欢欢喜喜地招待了。 年轻人们聚集在一块儿,一直闹到了明月高悬,才算散尽。 游朝岫一身大红嫁衣,笑着送走了最后一个宾客,关上门,四下无人了,坐在床头,望向半掩着的窗外时,面上才露出几分掩藏得很深的难过。 樊梵见她这样,一眼便看出了她在难过什么。 他想给新婚的娘子一个惊喜,于是将握着东西的手背在身后,慢慢踱步到游朝岫身前,俯身笑问她:“阿岫,你猜猜我手里是什么?” 游朝岫被他打断了几分愁绪,对他仰起一个笑,刚要配合他去猜,兀地听见了门外一声轻响。 是石子打门的声音。 两人同时转头看过去,樊梵安抚地拍了拍游朝岫肩头,独自去开了门。 等他开了门,却未曾见到人,樊梵上下左右都看了一圈,才瞧见地面上的东西。 那是个方方正正的实木盒子,似乎在外面待得久了,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露。 盒子上贴着一个纸条,只写了四个字:给游朝岫。 樊梵犹豫片刻,到底捡起它回了屋子。 回屋前,他又瞧了一眼远方,没瞧见什么,便重重地关上了门。 他和游朝岫坐在床沿边,就着红蜡的烛光,一同打开了这个盒子。 等看清里面的东西后,游朝岫不由得呀了一声。 盒子正中央,躺着两个薄瓷茶盏,茶盏里,分别精心雕琢了一龙一风,笔触极为细腻,又被小心地烧了一层油,被昏黄烛火一照,每一片龙鳞凤羽都栩栩如生。 仿若下一瞬,就能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龙凤呈祥茶盏送给新婚夫妇,寓意着送礼人希望新婚夫妇成双成对,琴瑟和鸣。 游朝岫伸出手,小心翼翼碰了碰凤凰的羽毛,呢喃道:“是亲手刻的呢。” 她扬起脸,眉目间方才的阴霾一扫而尽,欢喜道:“卫小二什么时候突然有这手艺了!” 樊梵却注视着这龙凤呈祥的茶盏,声音中有些疑惑:“这是卫师兄送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游朝岫欢欢喜喜地抱紧实木盒子,“我就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樊梵顿了顿,拿出了一直藏在身后的玉如意:“可卫师兄已经提前把贺礼给我了。” 卫松云和落琼宗的宗主有矛盾,是他们都知道的事情,因而这次合籍大典,他都未能来参加。 方才游朝岫坐在床上伤心,樊梵想着,大半是她的合籍大典上,却连个亲人都无。 但卫松云早已知道两人要办合籍大典,离开之前,特意提前将贺礼给了樊梵。 是一柄玉如意,希望游朝岫和樊梵两人以后,事事都如意。 方才樊梵想拿给游朝岫的惊喜,便是这个。 樊梵将玉如意轻轻放到了龙凤呈祥的茶盏旁。 游朝岫一时也愣住了:“那这是谁送的啊?” 她正在疑惑,对面樊梵又从实木盒子里拿出来了一个小东西。 是个苍绿的储物戒。 储物戒上什么都没设,樊梵和游朝岫略一使灵力,就瞧见了储物戒里的空间。 只一眼,惊得两人许久未回过神。 半晌后,樊梵才下意识地去细看储物戒里的东西。 “五万上品灵石、十万中品灵石、二十五万下品灵石、十件上品灵器、十七件中品灵器、三十二件下品灵器,灵丹五十五瓶……” 这些东西,被标明了数,分门别类地放在储物戒里,占了大半个空间,樊梵只念出来,就觉得指尖都在发麻。 但他眼珠一转,就又瞧见了两道上好的灵脉。 天道在上,当年他可是为了一道不怎么样的灵脉,差点死在落霞山脉里。 灵脉旁,还有金光在闪烁,樊梵看过去,惊讶道:“竟然还有一万两黄金和两万两白银!” 他们常在五大陆奔波历练,接触的凡人百姓较多,日常买东西,用凡间的银子,比用修士的灵石要方便很多。 给游朝岫送东西的人,能想到这点,可见是异常用心了。 樊梵怔怔地看着这一切:“阿岫,这是给你送了一份嫁妆啊……” 他说完这话,良久没听见游朝岫说话,视线从储物戒里出来,去看她,顿时被吓了一跳。 游朝岫抱着实木盒子,茫茫然地坐在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樊梵忙掏出手帕给她擦泪,就听见她道:“我好像忘了件很重要的事情。” 游朝岫抬起眸来,大颗的眼泪涌出眼眶,滴在她的红嫁衣上,她哭得如此伤心,简直像个不知事的孩子:“夫君,谁给我送的啊,我好像把他忘了。” 谁为她准备了这些,谁给她讲过故事哄她睡觉,谁又曾挽起袖子,笑着给她烤鸽子。 师尊已死,卫松云远走他乡,她早已凋落四散的师门里,还有哪个亲人? 她怎么会忘了,谁让她忘了。 游朝岫手指紧紧地扣着怀里的实木盒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猛然起身,朝门外奔去。 木门外,一片空荡荡的黑夜。 顾渊峙伸手,将门关上。 他转过身去,就见谢仞遥正坐在床上,看春宵仙尊给他寄来的信件。 他挂念着另一件神器,沐浴完连发都未擦干净,就低垂着眼睫,看得聚精会神。 顾渊峙捞起桌边的帕子,一下子盖在了他头上,谢仞遥猛地被遮住视线,不得已地仰起头来,没有目的地去摸顾渊峙在哪:“眼睛呢?” 他故作慌张地道:“顾渊峙,大事不妙,我眼睛瞎了!” 顾渊峙握了握住他乱抓的手,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他挪了挪帕子,认真给谢仞遥擦起头发,笑问道:“合籍大典好玩吗?” 谢仞遥被他擦着头发,没法低头,只能双手叠着信纸,抬起来放到自己视线正中央:“好玩。” 实则他在院子外站了一夜,只听见里面的欢闹声,具体什么样子,连看都没看见一眼。 但游朝岫也总算有个亲人在场。 他好玩两字说得极为随便,顾渊峙一听就觉得他在撒谎。 谢仞遥心中不好受,虽不说,但他能感觉到。 于是故意逗他:“那日后我和师兄的合籍大典,便也这样办。” 果真,他说完,就见谢仞遥僵了僵,放下了手里的信纸。 他仰起头,瞥了一眼顾渊峙。 他刚沐浴完,只穿了一件寝衣,发霜白,眸子乌黑,素白而柔软的模样。 顾渊峙被他这么一看,忍不住俯身就要亲他。 然而刚靠近闻到谢仞遥身上的香气,就看见谢仞遥唇角一弯,道: “你那个能让人长尾巴的果子呢,拿出来,给我看看。” 第109章 灵果这事, 顾渊峙还以为他忘了,谁曾想这时候被他提了出来。 看着谢仞遥的眼睛,顾渊峙罕见地卡壳了一下。 这种东西, 他哪里敢光明正大地拿出来给谢仞遥看。 偏他又做不到拒绝谢仞遥, 一时绞尽脑汁,竟想不出个应对的法子。 他身下, 谢仞遥却猛地伸手,搂住了他脖颈。 两人本就离得很近,谢仞遥这么一拉他,只需微微仰起头,就吻住了他的唇。 顾渊峙瞬间就被他身上刚沐浴完的香气包围了,他更深地俯下身去,一只手撑着床沿,另一只手搂着谢仞遥的腰,将他整个人拢进了自己怀里。 握着掌心里的柔腻腰肢,顾渊峙的嘴逐渐不老实了起来,他放开谢仞遥被他亲得湿润的唇瓣,唇缓慢拂过他脸颊,一路朝他颈窝/舔/去。 谢仞遥温顺地对他扬起颈子,在顾渊峙咬上他锁骨的那瞬, 软声道:“拿出来吧。” 顾渊峙一顿。 他师兄对他是惯会做这些的——用些柔情绰态,让自己听话。 他似乎认定了顾渊峙会吃这一套。 顾渊峙确实吃,但绝不甘心于这么浅尝辄止。 他手下一用力,谢仞遥就被他压在了床上。 烛光漫过谢仞遥散落在床沿边的发,却再也流不进两人相贴的身躯里。 床上, 顾渊峙手一滑,就进了谢仞遥衣摆里。 谢仞遥手搂着他后脑,被他亲得整个人都绷了起来,一切都在视线里晕成一片片起伏的光晕。 唯有顾渊峙落在他大腿上的手掌,感受如此清晰。 就在谢仞遥衣襟被/褪/到腰际时,门外传来了一道声音:“宗主!” 谢仞遥一僵,整个人瞬间就清醒过来了。 但他身上,顾渊峙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他脸埋在谢仞遥颈窝里,麦色的手臂上肌肉隆起,喷在谢仞遥颈边的喘气热得厉害。 谢仞遥手滑到他后颈上捏了捏,他清醒过来了,耳朵反而红得更厉害了,沉下声音斥了一声:“顾渊峙。” 顾渊峙抱着满怀的软腻,埋在他颈窝里,拿牙磨了磨他的颈肉。 想杀人。 但最终还是万分不情愿地松开了谢仞遥。 谢仞遥身上已经没什么衣裳了,顾渊峙的倒还齐全,他便伸手去帮谢仞遥穿衣,视线拂过他横在床褥间,已经被揉出粉意的膝窝,一时转不开目光,又被谢仞遥瞪了一眼。 顾渊峙下/腹一麻,俯身上前,狠狠地亲了一口他脸颊:“我先去替师兄看看是何事。” 来的人是今晚值守宗门的一个小弟子,顾渊峙心中不爽,倒也不会对他发脾气,将人请了进来。 小弟子进屋后,谢仞遥也收拾好,从屏风后出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谢仞遥问他。 小弟子面上一片急色,口里却半天没说明白,到最后一拍脑袋:“宗…宗主还是…跟我来一趟吧!” 谢仞遥和顾渊峙一路便跟着他,到了落琼宗接待来客的迎客殿。 方才听小弟子话里的意思,是有人半夜来访,但是谁来人也不说,指名道姓地要见谢仞遥。小弟子话都没说一句,就被他拿剑架到了脖子上,于是只能半夜来喊谢仞遥。 真正见到来人后,谢仞遥还是被震惊了一下。 来的人竟然是玉川子。 他平日里最喜一尘不染的白衣,此时却满身是血,还有源源不断的血自他额角涌出,滑过他眼角,流成了一道狰狞的血泪。 将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衬得极为可怖。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把剑鞘,剑鞘一端戳在他下巴上,正在被他从脸上留下的血慢慢染红染脏。 见到谢仞遥后,玉川子眼中死了一般的神色才稍稍活了过来些。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了身旁的桌子上。 他从见到谢仞遥后,似乎就未眨过眼,有血流进他眼瞳里,将他平日里清高的眸染得一片猩红。 玉川子缓缓说了今夜第一句话:“我来赴约。” 他放在桌上的东西,是落琼宗十日前发出去给各大宗门宗主的请帖。 玉川子说完这句话,迟缓地眨了眨眼,肿胀伴随着刺痛自他眼中传来,玉川子眼睫下滑落一滴血,说了今夜的第二句话: “燕衔春三日前现身钟鼎宗,与鸿元仙尊、常旭、钱多来三人勾结,杀我师尊,占领钟鼎宗,臣服于他。” 玉川子此时鼻端,还能闻见吴林春血的味道。 温暖、腥气,而后归于冰冷。 有些溅进了他的嘴里,是铁锈的味道,带着点咸。 一如他怀里这把剑鞘。 从钟鼎宗来落琼宗的路上,玉川子僵硬的脑子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吴林春应当是早已知道,他会在那晚死去。 于是才会提前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玉川子被喊过去的时候,钟鼎宗还是风平浪静的日子。 他推门进去,就见师尊在煮茶。见玉川子来了,吴林春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玉川子身姿端正地盘坐在了对面的蒲团上,吴林春给他面前放了一杯热茶。 玉川子双手端起茶,礼数周全道:“谢谢师尊。” 吴林春笑了笑,温声道:“不用。” 两人之间,如若是只见了两次面,这番对话,倒显得很正常。 但他们是多年的师徒,这样的对话,只让人觉得客气得生分。 玉川子低垂着眉眼,慢慢抿茶,倒没什么不习惯。 打小便是这样的。 吴林春是个温吞性子,对谁都好,对他这个唯一的弟子也好。但如果对亲人和对外人都是一样的和气,亲人和外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便一样疏离。 玉川子垂首,等着吴林春日常例行对他的关心,什么修为精进了没?这些日子还好?修炼时有没有遇见什么烦心事…… 问完他了,再拿着一模一样的问题,去问别人一遍。 “当年为师发现顾渊峙洗血之事后,斥责了常旭和钱多来一顿,你知道为何没说你吗?” 玉川子听见了吴林春的问题。 他手中的茶盏一歪,里头的热茶顿时倾洒到了他手上,玉川子却恍然不觉,猛地抬头,看向吴林春。 吴林春看着眼前这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唯一一个弟子,微微叹了一口气,但笑容未消:“因为为师和你一样,所以没什么资格去责怪你。” 他这个宗主不像其他宗主那样,在宗门有着绝对的话事权,他这些年头顶上,一直悬着一个鸿元仙尊。 他不愿意成为鸿元仙尊的走狗,于是鸿元仙尊就不怎么喜欢他。 而钟鼎宗五峰的峰主里,常旭和钱多来,和鸿元仙尊最为亲近。 那日在顾渊峙洗血的屋子外,没有谁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是怎样因为忌惮鸿元仙尊,所以只敢斥责了常旭和钱多来,而不敢制止他们。 他因此离开倒像逃避,连看一眼小徒弟都不敢。 他这样怯懦、处处忍让的师尊,纵然坐着宗主之位,又如何敢言带领宗门、教养徒弟。 和对得起最初的道心。 玉川子听着他平静和缓地说出这一切,直到茶盏里的热茶凉了,都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他不知道要回答什么,但却突然觉得,他和吴林春之间的那层长久的,因长久客气形成的厚重疏离,破碎了一点。 师尊会对其他人说这样的话吗? 只对他说了,那么他是特别的。对于外人来说是特别的,就是亲人的意思。 玉川子一半为师尊难过,一半又打心底里涌出高兴。 比修为又突破还要高兴。 他向来不会安慰别人,此时此刻,却想对吴林春说些什么话,他张了张嘴,正要说,就听见吴林春笑道:“但为师这些日子,突然想明白了。” 他伸手将桌子角的一个请帖往玉川子那边推了推。 请帖外面,用金线描画了一朵杏花,玉川子刚入座时便看见了。 整个五大陆,以金线为杏花宗纹的,只有落琼宗。 “落琼宗宗主,虽然年轻,却比我勇敢。”吴林春温声道,“小玉,你将它收着吧。” 玉川子拜师吴林春六十一年,这是师尊第一回唤他小玉。 也是最后一回。 当时日光甚好,玉川子一歪头,就瞧见窗外桂花漫漫,桂花香浮动在晴朗天气中,浮尘都明媚。 五日后,吴林春就死在了他那时隔窗看见的桂花树下。 燕衔春是傍晚时分出现的,身边跟着鸿元仙尊。他穿了一件宽大的黑袍,行走间衣摆猎猎,衬得他气势更盛。 鸿元仙尊走在他身边,都被他压下了几分派头。 “这就是吴宗主?”燕衔春笑着瞧了吴林春一眼,眼中却没什么笑意,“以后一起共事,还请多多关照。” 吴林春站在那里,手里握着剑,他脊背挺得很直:“我不曾说过要与你共事,只要我还是钟鼎宗的宗主一日,钟鼎宗就不会与你在一起共事。” 燕衔春甚至没有一分犹豫,听了他这话后一声轻笑,马上便接道:“好吧,那只能送你去死了。” 他说完,一抬臂,下一瞬,吴林春整个人就砸进了身后的屋子里。 他中途还撞中了一棵桂花树,但桂花树甚至没能阻止他一瞬,就被吴林春撞断了。 吴林春后背和屋子相贴的一瞬,只听得一声巨响。 “砰——” 伴随着巨响,吴林春和屋子一起倒了下去。 玉川子就在屋子里。 吴林春被挖穿的心脏里,喷出的血溅到了他一尘不染的衣摆上、脸颊上。 又混着玉川子自己被砸破额角里流出的血,进了他的嘴里。 温热、微咸。 玉川子被屋子的废墟掩盖着,吴林春的尸体就躺在他对面,和他仅仅一臂之隔。他身后,是满树倒塌的桂花。 簇簇黄白桂花热烈地开在夕阳里,漂亮得让人眩目。 而玉川子眼中,只有吴林春和他正正好对上,大睁着的双眼。 他的眼瞳里,还有些余烬般的生命。 玉川子是他的徒弟,他的亲人,能看懂他眼里的遗嘱。 于是他又吃了一粒能隐去身形的灵丹,尽力将自己蜷缩得更小。 他听见了屋外不远处,燕衔春笑着的声音:“以后,你就是钟鼎宗宗主了。” 常旭激动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多谢主子!” 再之后,屋外头便慢慢归于了沉寂。 等桂花树浸在清寒月光里时,玉川子从废墟里爬了出来。 钟鼎宗对他已经不再是家,他不能久待,连给吴林春敛尸的时间都没有。 玉川子离开时,看见了吴林春尸体的背后,那处是受撞击最严重的地方,皮肉裂开,露出了里面的骨头。 玉川子瞧见了吴林春空荡荡心脏旁,弯折歪斜的脊骨。 他刚刚直起来没多久的脊梁骨。 玉川子还看到了吴林春的手,哪怕已经死了,都紧紧握着剑。 他师尊是握着剑死去的。 一个修者,死去时握着剑,就该令人敬佩。 玉川子哪里再能拿走他的剑,他只捡了他的剑鞘。 玉川子知道前路在哪,他师尊早已给他指明,攥紧了怀里的请帖,他朝钟鼎宗外奔跑而去。 “我路过宗门的时候,碰见了石光明,”玉川子满是血的眼看了顾渊峙一眼,“他应当也是惹了燕衔春,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有点气。” 石光明似乎知道玉川子要去哪,他眼睛被挖去了一只,另一只眼睛倔强地大瞪着,死死盯着玉川子。 玉川子与他对视了,片刻后,蹲到了他身前:“我只给两句话的时间。” 石光明喉咙里堵的都是血,但说得很清楚。 第一句话是:“帮我对顾渊峙说声对不起。” 玉川子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没救了,果真,不过一句话的时间,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涣散。 他将玉川子看成了顾渊峙,说了第二句话:“师尊祝你们鹣鲽情深,白头偕老。” 他说到老字时,已经咽了气,那声老,更像是一句叹息。 玉川子记得,顾渊峙是他唯一的弟子。 当年他帮石光明找弟子时,石光明嘱咐他道:“天赋要高,也要踏实,肯吃苦。我只收这么一个弟子,定然要最好的。” 很可惜,顾渊峙不善良,也不踏实,他心思太多,不是石光明中意的弟子模样。 而石光明对他平日里也不怎么上心,面对鸿元仙尊,刀冢之前,连句话都不敢替他说上一声,也不是顾渊峙认为的好师尊。 炽烈的爱让人义无反顾,淡薄的爱最让人难受。 如果你要忽视它,会让你显得不近人情,如果你要感受它,就得拂掉一千种一万种不好,才能看见比一片落叶重不了多少的它。 这会让你觉得自己可怜,是多么没有爱,才会渴求这样微薄而又掺杂了太多的爱。 顾渊峙听见了石光明的遗言,什么话都没说。 所幸石光明已经不需要他回应,玉川子更不需要,他继续淡淡地道:“燕衔春能一招杀死我师尊,最起码也是洞虚期的修为了。” “我累了,”能讲完的都讲完了,玉川子最后看向谢仞遥,“哪里有休息的地方。” 谢仞遥让玉川子在落琼宗住了下来。 落琼宗请贴上赴约的时间,是在一个月后,玉川子是一个赴约的宾客。 他在落琼宗睡了一夜后,第二日一醒,就主动加入了为这次宴请做准备工作的弟子中去。 落琼宗这次要请的人又多又杂,时间还挤,宗门内弟子又少,简直忙得脚不沾地,便是谢仞遥几乎都没有休息的时间。 但玉川子一个钟鼎宗的天才,竟然习惯得很自然,他做着最累的活,却丝毫没有怨言。 九月十五日,诸事皆宜。 落霞山脉三关尽开,修者和凡人夹杂在一起,从仅有的一条路进入落琼宗。 落琼宗弟子列在宗门前,开门迎客。 而宗门内,最大的广场上,已经陈列了数万把椅子。 谢仞遥等在那里。 以他现在的臭名昭著,来的人应当不是很多,因而落琼宗发出了数十万张请帖,广场上,却只准备了一万把椅子。 但谢仞遥还是见到了很多熟悉的人。 柳无穷是最先进来的那批人,她孤身前来,身边没有跟着金屏山任何一个人,对谢仞遥笑着示意后,随便坐在了第一排一个椅子上。 她是金屏山的宗主,修真界谁不知,她往那里一坐,一时间,竟没一个修者敢靠近第一排。 直到一件令所有修者震惊的事情发生——一个凡人女子,在柳无穷身边坐了下来。 她穿着一身粗布麻衣,面上饱经风霜,怀里甚至还抱着一个乳牙都没有长齐的小姑娘,背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了下来。 一个是当今顶尖宗门的宗主,一个是乡野村妇,就这么奇异地肩并肩,亲密无间地坐在了一起。 她怎么敢的? ! 全场都静了一瞬,无数修者不敢相信地望了过去,就见那凡人女子戳了戳柳无穷:“这没人吧?” 柳无穷弯着眼睛,瞧着她怀里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的小姑娘,语气温柔:“没人,您且坐着。” “哎。”女人在柳无穷身边安心地坐了下来。 柳无穷伸手,平日里给金屏山下命令,让无数修者胆颤的手轻轻捏了捏小女孩柔嫩的脸颊:“几岁啦?” “两岁多一点儿,”女子又搂紧了点女儿,“她不随便哭闹,平日里可乖了。” 柳无穷任小姑娘小小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指尖,又问:“她爹爹呢?” “发大水死掉喽。”女子回答,“家也没了,不都说这片安宁,可巧,这边仙长还给船票钱,就过来了。” 乱世的凡人如漂萍,一张船票就能渡着她们,在一块地方扎下根来。 怕是今日来的大部分凡人,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趁着落琼宗报销船票,来这块安下家来。 柳无穷也就不说话了,一时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谢仞遥也看见了月悟,他跟着师父常念,对谢仞遥笑着颔了颔首,坐在了柳无穷身边。 谢仞遥还看见了两个陌生的修者,和其他修者不同,一个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的豹子,另一个人头顶蹲着一只雪白的猫。 两个人都怯怯地,远远地挑了一个角落坐了下去。 谢仞遥视线刚从他们身上离开,就看见林裁冰正指着柳无穷的背影,得意地朝身边的同伴道:“沉沤珠给我的那瓶灵丹,说不定就是柳宗主给她的呢。” 说罢,他拽着同伴,一道坐在了柳无穷身后那排。 除了修者,谢仞遥也看见了无数凡人。 就连落霞山脉外,沿路的那家酒肆的老板都来了。只不过他早已不是当初谢仞遥第一次走入落霞山脉时,遇见的哪位老板。 现在的老板,是他远房的侄子。 如若说方才有修者见到柳无穷和凡人坐在一起时还会惊讶,但当所有人都入座后,已经没有人往她们那边瞧了。 目之所及,所有凡人和修者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 落琼宗这次的座位设置,没有给任何人以优待。 等所有人落座,且都安静了下来后,谢仞遥站上了最前面的高台。 所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也扫视了广场一圈。 落琼宗设了一万个座位,此时八成坐上了人。 “谢谢诸位前来赴约,”谢仞遥开口了,“我此番请大家来,是想说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我身体里,曾经有天道。” 他第一句话声音方落,广场上就响起了一片巨大的喧哗声,近万人发出的声音似惊涛,将谢仞遥一人,吹得似片单薄秋叶。 但他依旧在平静地将下去,他声音用了灵力,确保所讲的每一句话,都能清晰落进在座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讲了王闻清怎么将天道送进自己身体里,讲了他怎么将天道切割成五分,讲了他和天道长达二十年的对峙,以至最后融为一体。 也讲到了论道会上,他和天道的交手。 讲完了现在,最终又回到了盛繁时代,那个进去了虚无境里的弟子小队。 “那本手记是真的,山河风云榜也许就在虚无境深处,天道不可捉摸,唯一能看得见碰得到和天道有关的,就是山河风云榜。” 谢仞遥定论道:“我想真正威胁到天道的第一步,就是见到山河风云榜。” 不是见到它现身于天际,而是真真正正地站在它面前。 站到山河风云榜面前,才有资格真正和天道交手。 广场上,已经不复方才的喧嚣,坐着的修者凡人们,陷入了另一种极端——深深的沉寂。 所有修者都知道,虚无境是一个去了就回不来的死地。 谢仞遥的声音响彻在寂静的广场上:“我前些日子去了虚无境一趟,最终发现,修者进去后会一切都看不见。” “但是凡人能。” 那些普通的,修者们平日都懒得瞧一眼的凡人,能在虚无境里,看清楚东西。 “我用了十日,做了一个实验,”谢仞遥微微垂眸,“我找来了五个凡人和五个修者,一个凡人一个修者为一队,和他们一起进入了虚无境。” 凡人给修者当眼,修者给凡人当剑。 “十天之后,我们都安全从虚无境里出来了。” 但十个人不够,二十个人也不够,一百个人面对天道,比蜉蝣厉害不了多少。 谢仞遥道:“山河风云榜很危险,我们要和天道对抗,就需要更多人进入虚无境,这样才能有更强大的力量。” “盛繁时代,面对天道,各大宗门相互倾扎,最终只能靠一些人牺牲生命,挽救大势于一二,留存下来了些火种。” “诸位心中也许都有数,现在的情况,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走一遍盛繁时代的老路。” 谢仞遥声音平静:“但我总想着,能不能去走另一条路。” 现在摆在五大陆面前的,也正好有另一条路。 一条盛繁时代人没走过,从古至今也没任何人走过的路。 “我想请求诸位,和我一道进入虚无境,找到山河风云榜,对抗天道。” 谢仞遥眸中是坦荡的光:“我一个人,做不到这件事,只落琼宗一个宗门,也做不到这件事,我们很渺小。” 唯独所有人团结起来,才能于黑暗中,挣得一两分希望。 现在是在场的人,是五大陆做选择的时候了。 谢仞遥说完了,他静静地等着在场的人作出选择。 “我愿意。”有人第一个回应了他。 顾渊峙走上台,站到了谢仞遥身边。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他却只瞧着谢仞遥,眼中是笑:“不管成功与否,我与师兄一起承担。” 他无比荣幸。 “我也愿意。”台下,柳无穷笑着举起了手。 金屏山永远站在正义的一边。 她之后,灵宝宗那两个一直怯怯的弟子竟也举起了双手。 他们有同门被杀害,死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知道,谁是仇人。 年轻的酒肆老板也举起了手,眉目间,是生动的勇气。 他是第一个举手的凡人。 林裁冰高高举起了一条手臂,就像方才指着柳无穷那般。 柳无穷身边的女人举起了手,她为了怀中的女儿。 而她怀中,两岁的女儿看着娘亲举起的手,也懵懵懂地学着她,举起了自己的小胳膊。 她学习着娘亲。 越来越多的人举起了手,无数的手高伸着,不分彼此,指向天空,像一把把剑。 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把剑。 也有犹豫的人,看向谢仞遥,大声问道:“你能炼化天道,你是救世主吗?” 好像谢仞遥是救世主,就能给他分出许多的勇气。 谢仞遥看向他。 万州秘境遇到王闻清的第一天,王闻清就告诉他,你是救世主。 你可以拯救所有人。 一路而来,谢仞遥身怀天道,无时无刻都在忍受着痛苦,只要他在,天道不完整,就不能像盛繁时代一样,无差别地将所有人化成一缕缕青烟。 听起来,好像就是救世主在做的事情。 拯救所有人,接受膜拜。 如果他此时点头,因为他做的事情,将会有无数人相信他是救世主。 成为五大陆的信仰。 谢仞遥轻声道:“我不是。” 他笑了笑,对所有人道:“我家乡有一首歌,那首歌里有那么一句词。”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他不是什么救世主,他只是反抗中的一员。 第110章 倒云端大陆, 岐山。 涂引柯御剑落地。 他身前是一片万顷竹林,微风一吹,一阵长雨般的簌簌。 涂引柯第一眼往竹林上方瞧了下, 没见到熟悉的身影。 他没有离开, 略一思索,从不远处唯一一条细长小道, 进了竹林。 用上灵力,如此走了大半个时辰,茂密的竹林一空,涂引柯停下脚步,一抬眼,就看到了前面空地上的一个背影。 许明秀一身守孝似的白衣,背对他跪着。 涂引柯顿了顿, 朝他走了过去。 待来到他身后,涂引柯下意识地朝他身前横着的棺材里看了一眼。 棺材中,躺着一个面容清俊的男人。他身上穿着一件和许明秀一模一样的衣裳,发冠整整齐齐束在头顶,一双眼平和地闭着。 若非是躺在棺材里,而是躺在床上,任谁一看,都觉得这是一场随时可以醒来的小憩。 涂引柯心中一痛。 纵然再像活人, 棺材里的人,也早在一百年前,死去了。 死在了莲峰宗上。 “弟子给掌门师叔请安。”许明秀察觉到涂引柯的气息,一如往常地给他请安,但是没有抬头。 他正给棺材里的人擦身子。 许明秀跪在那里,低垂着眼睫,握着棺材里人的一只手,拿着沾水的手帕,一下下擦得认真。 哪怕是指缝里,都照顾到了。 但他握着的手,僵硬惨白,泛着死人的青,和他自己的手放在一起,生死的差异,明显得刺目。 涂引柯几乎不忍看这一幕,他错开目光,对许明秀道:“我赴了落琼宗的邀请。” 他将这一趟得知的事情,细细给许明秀讲了一遍,末了道:“明日我就要去钟鼎宗了。” “虚无境那件事,入口在平沙大陆,柳无穷要跟我一道去钟鼎宗,事情应当会落给沉沤珠管,除了她,定禅寺的常念方丈也会去。” 涂引柯道:“我一去钟鼎宗,岐山的立场就明显了。” 这是涂引柯认为的正确道路。 他看着许明秀的背影:“小秀,你想去虚无境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许明秀的动作一直未停,将师尊最后一截指尖擦干净,摆回原处后,他才抬起头,第一次看向了涂引柯。 “宗主,”许明秀眼中无波无澜,“谢仞遥说炼化之法,是天道在养猪,这些猪最终总会自相残杀,介时胜到最后的一头猪,会被天道一口吞下。” “您说,如果我想,成功当上最后一头猪的可能性有多大?” 涂引柯心中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听到许明秀这话,几乎是一瞬间变了脸色,厉声喝道:“许明秀!” 许明秀没有被他这一声吓到:“等当上最后一头猪,我的修为,应当也快渡劫了吧?那时如果我要给天道谈条件,以我自己为筹码,让它让我师尊醒……” 他话未说完,就被涂引柯打断了:“不可能!你动一动脑子,你成了天道养的猪,还有什么资格给天道谈条件?” “况且,”涂引柯沉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用了近一百年的时间,还没明白吗?” 许明秀站了起来,伸手指了指棺材里的人,笑道:“师叔,师尊生前最敬重你这个师兄,这一百年来,这是你第二回来看他。” 涂引柯被他这句话说得微微转过脸去。 许明秀见他面上有怆然之色,却只觉得想笑,他不再看涂引柯,重新看回了棺材里躺着的人:“我方才是开玩笑的,掌门没事,就请回吧。” “当年浔之上莲峰宗,是我们岐山弟子因一件灵器和莲峰宗弟子起了冲突。”涂引柯却未走,“那件灵器本是我们的弟子先发现的,后被莲峰宗抢了过去,弟子们气不过,找浔之替他们出头。” “浔之是个好脾气的,于是便去了莲峰宗一趟。莲峰宗不愿给,以至发生冲突,他不幸丧命。” 涂引柯再一次转过脸,看向棺材里的江浔之:“这是你知道的,对吗?” 许明秀听明白了他话外的意思,猛地抬头,看向了涂引柯。 涂引柯也看向了他:“那只是件下品灵器,我们的弟子纵然不服气,也不会因为一件下品弟子请宗门长辈出手。” “莲峰宗争抢灵器时,误杀了一个路过的凡人男子,他家中有妻儿老母,弟子们回宗门时,碰见了浔之,便将这件事给浔之说了。” “他是因为这个凡人,才去了莲峰宗。” 江浔之去莲峰宗,要让那几个弟子给这家凡人道歉,并承担以后赡养他家人的费用。 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凡人,莲峰宗堂堂一个大宗门,杀了就杀了,哪里还有道歉和赡养的道理? ! 江浔自然被拒绝了,但他却没有放弃,足足在莲峰宗争论了五天,最终惹怒了莲峰镇宗主和一众长老,冲突间失了控,被他们诛杀在了莲峰宗。 “你是个偏执性子,我怕你知道浔之是为了一家凡人而死后,你会去寻他们的麻烦,于是只告诉你他是为了弟子出头。” 涂引柯看着沉默的许明秀,许久后,认真道:“这件事,师叔对不起你。” “小秀,这是你师尊的选择,我想他至死也没有后悔,”他轻声道,“如果你选择了归顺天道,你吞噬多少人,就要杀掉多少人,这其中会有修者,也将会有许多凡人。” 他只说到这里,许明秀是个聪明孩子,他知道自己的意思。 涂引柯道:“师叔走了。” 他不敢再看江浔之,转身离开了竹林。 涂引柯走后,许明秀一动不动了许久,才慢慢地转过身去。 江浔之躺在棺材里,沉默的身体上,许明秀寻不见一丝生命的气息。 但他记得江浔之给他说的每一句话。 师尊曾给他说:“小秀,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办,可以想想,师尊会希望你怎么办,我愿意给你当这个借口。” 师尊会希望怎么办。 师尊会骄傲于你踏上了那条路。 许明秀看了他许久,笑了笑:“师尊,徒儿明白的。” 当年他知道江浔之去了莲峰宗,不知为何心中不安,第二日也往莲峰宗赶去。 他迟了一日,便永远地迟了一日。 但此时此刻,他还未选择,他站在岔路口,哪条路都不迟。 江浔死了,但这一次的教导,却及时来到了他面前。 许明秀张了张唇,吐出了一声嘶哑的哭鸣,他不愿意师尊瞧见他的泪水,于是额头碰着手背,深深地俯跪了下去。 许明秀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第三个头磕下,他良久没有起身。 他颤抖得厉害,他身旁,万顷竹林,也兀地开始无风自动了起来。动静越来越大,到最后竹叶摩挲,竹竿相撞的声音响彻天地,似大地上生出的惊雷,震得人耳鼓生疼。 响声攀升到最高处时,猛地一静。 下一瞬,万顷灵竹组成的竹林,一瞬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拦腰折断了。 无数高耸的竹子朝地上砸去,万顷竹林,砸落成了一道万顷的竹坟。 坟场中间,漆黑的棺材里,栩栩如生的人迅速地凋零,迟了一百年的时间,终于迎来了他的归宿。 化成了一具森森白骨。 * 平沙大陆,虚无境入口处。 沉沤珠抬手,将头上的兜鍪又扶稳了些。 九月十五日,落琼宗大开落霞山脉,宴请天下人商天道之事。 此时十月二十日,平沙大陆虚无境入口处,就已经聚集了无数修者和凡人。 沉沤珠侧身问身旁站着的金屏山弟子:“今天准备进入虚无境里的人有多少?” 弟子立刻答道:“凡人八千三百一十人,各宗修者九千九百九十八人,共一万八千三百零八人。” 金屏山是平沙大陆绝对的主人,进虚无境寻山河风云榜一事的调度安排,自然落到了金屏山肩上。 “好,”从外头看去,只能瞧见兜鍪里沉沤珠的一双眼睛,很黑很冷,“晚些时候,出来的人名单统计好后,立刻递给我。” 谢仞遥说得没错,虚无境内,凡人能看见,修者用灵力,配合进入,一寸寸摸过去,也能摸到山河风云榜。 但这种情况,只在十月十五日前。 十月十五日午时,第一批进入虚无境的凡人和修者里,有一成的人,突然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这些人被送出来后,足足过了两天,才逐个转醒过来。 他们之中,没有人受到任何攻击,就是突然间奇异地一痛,紧接着便昏了过去,再不能往里面走一步。 第二日,第二批进去的人里,近二成的人吐血昏迷。 第三天是三成。 每天都在增加一成的人。 沉沤珠明白,这是天道的作用。 它在阻止他们进去。 天道不能直接杀了他们,便只能用这种方法。 很合理,就像是灵根,灵根的觉醒并无规律,谁有资格入道,谁一辈子只能当个凡人,全看天意。 进入虚无境也是,谁能看到山河风云榜,谁不能,全凭天意。 沉沤珠以为寻找山河风云榜这件事,会是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虚无境里那么大,进去后又没有方向,什么时候能找到,怕是要以年为计数。 却不曾想料到,天道会以这样的方式来遏制他们。 按照一天增加一成人的规律,怕是五天之后,虚无境就已经不能再进人了。 他们拒绝不了天意,只能趁着能进人的时候,让更多的人进去。 沉沤珠垂下眼睫:“明天我就和定禅寺常念方丈一道进去了。” 她身旁的弟子一惊:“那外面怎么办?” 沉沤珠声音沉静:“不是还有其他长老吗?外头无非是安置伤员,我又不是医修,又用不到我。” 她要进去,直到看到山河风云榜,或是被它杀死。 这是她要走的道,而不是龟缩在外面。 她身边的弟子见她态度坚决,只能问道:“要禀报给宗主吗?” 沉沤珠看向远方,她们就站在虚无境入口,此时是白日,放眼望去,面前却是一片黑沉沉的浓雾,一直延伸到天上。 她们身旁嘈杂,正有无数修者和凡人,结伴走进这片黑雾。 遮天蔽日的虚无境下,他们像一只只蚂蚁。 事情并非只有寻找山河风云榜一件事,燕衔春现身钟鼎宗,好不容易有了他的踪迹,定然不能放过。 再者钟鼎宗身为一山一寺带三宗里的宗门,投身燕衔春并非小事,从落琼宗回来后,第二日,柳无穷和花不尽便集结各大宗门宗主长老,上了钟鼎宗。 情况并不乐观。 有鸿元仙尊在,钟鼎宗已经被完全控制,加上燕衔春的炼化之法,传给沉沤珠的消息,只有不尽的伤亡。 死伤的这些人,尽数是宗主长老。 沉沤珠还记得柳无穷出发前往钟鼎宗时,那段和自己的短短交代:“虚无境山河风云榜之事就交给你来办了,情况不比往常,不是从前你可以在早课上偷懒,一觉睡到晌午饭的时候了。你是金屏山的首席,我相信你。” 趴在桌上一觉睡到晌午饭,睁眼就看见窗外桃花懒洋洋飘落的日子,沉沤珠只觉得,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了。 柳无穷说这些话的时候,沉沤珠一直瞧着她的眼睛。 柳无穷的眼睛很好看,温柔得像是春日粼粼湖面上垂下的柔嫩柳枝。沉沤珠认识她多少年,就在这双眼睛里踟蹰了多少年。 所以她不喜欢叫她宗主,没人的时候,便爱唤她小姨。 小姨和宗主不一样,小姨是她伸手就能触碰到的温暖皮肤,靠近就能闻到的馨香。 宗主是一道道要遵守的命令,压下来,让她清楚得看见她们之间隔着鸿沟天堑。 “先不用了。”沉沤珠藏在兜鍪里的眼眨了眨,轻声说道。 她帮不了她,也不能让她分心拖累她。 “好,”她的一切话都是命令,弟子只能遵守,应下了后,她身旁的弟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要知会落琼宗一声吗?” 她说的是知会落琼宗,但落琼宗能来的弟子,都已经进了虚无境。 她真实的意思是,要知会谢仞遥一声吗? 因为谢仞遥此时不知所踪。 九月十五日之后,他和柳无穷等人一道去了钟鼎宗,却在五天前,突然和他身边那条龙一道消失了。 至今都没有任何人有他们两人的消息。 这一切都是谢仞遥发起的,他必须要时刻出现,这对所有人来说,都很重要。 弟子想着。 沉沤珠听了她这话,沉默了片刻后,转过身来,看向她:“这天下是谢仞遥一个人的天下吗?” 小弟子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愣愣地摇了摇头:“不是。” “那他不在,甚至于他现在死了,我们就不继续了吗?” 小弟子怔了半晌,又摇了摇头:“也不是。” 沉沤珠眼睫低垂:“所以,他现在消失了又如何呢?他已经给我们指好了路,我们只需要往前,这本就是我们该走的路。 ” “他背负了天道那么多年,又给我们寻到了虚无境,指好了路。他做了这么多,你不能再把他做成旗帜,挂在头顶,要求他一路带我们过险关。” 他也是人。 * 谢仞遥趴在窗棂上,怔怔地去瞧远处的通天海。 海风不断地刮来,带着强烈的湿气,不过一会儿,就将他的鼻头眼睫给打湿了。 顾渊峙进屋时,就见他乌黑眼睫上,盈盈悬着两滴海水。 他走近朝谢仞遥脸颊上摸了一把,果真湿漉漉的。 谢仞遥被他一摸,转过脸来,眸里依旧一片空空,只下意识地朝顾渊峙瞧去。 呆呆的。 顾渊峙又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他面前:“吃饭,吃了饭好好睡一觉。” 自从两人从通天海底回到落琼宗,谢仞遥就探访虚无境,准备宴请之事,去钟鼎宗,竟无一日休息。 顾渊峙拿起他的手,将筷子摆在他掌心里:“已经赶到这了,今夜就睡一觉,明天才好办事。” 谢仞遥回过神来,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此时已经深夜了,他们住的这家客栈早已无饭,顾渊峙便借了厨房,亲自给他下了碗馄饨,又弄了些熏肉干脯。 按理说他们早已辟谷,不用再吃进食,但顾渊峙知道,他师兄还是喜欢不时吃点东西。 就像他不喜欢用净身诀,每日都要坚持洗漱一样。 谢仞遥埋头乖乖吃饭。 他吃饭也慢腾腾的,吃了好一会儿后,把碗往顾渊峙眼前一推,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吃不下了。” 顾渊峙一瞧,还剩大半碗。 他把碗接过来,就看见谢仞遥又转过了头,重新趴在了窗棂上。 顾渊峙知道他为什么这样。 落琼宗宴请之事结束后,李仪曾来找过谢仞遥一趟。 “您一直让我们找的那人,我们找到了。”李仪对谢仞遥道,“谢贞当年从皇室出去后,化名李舒,最终在倒云端大陆的一座小城里安定了下来。” 李仪说到这,沉默了一下:“她五年前就去世了。” “城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他们说她医术高超,人又良善,因很受人尊敬,在那座小城里声望很高。” “但她从未说过自己有什么儿子,哪怕是临终前,都不曾提过一嘴。” 谢仞遥听到这里后,许久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眼睫轻轻眨了眨,平静道:“那应当是我记错了。” 她不叫谢贞,也没有个拖累她的傻儿子,一身医术了得,生前被人尊重,死后受人敬仰。 才是娘亲该有的一生。 顾渊低头,几下就将碗里剩下的馄饨解决了,再抬头,谢仞遥还在趴在窗棂上的姿势,只是头埋在臂弯里,眼睫深垂,似是睡着了。 他趴的窗户外面就是海,海的尽头是倒云端大陆。 谢贞离开他后,生活的地方。 顾渊峙站起身,走到他身旁,弯腰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谢仞遥猛地被他抱起来,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抱紧了他的脖子。 顾渊峙只觉得怀里的人轻得厉害。 他给两人掐了一个净身诀,跟谢仞遥一起上了床,将谢仞遥搂进怀里。 摸了摸他的头,顾渊峙轻声道:“师兄睡吧,我守着你。” 谢仞遥耳边,是顾渊峙有力的心跳:“我睡不着。” 他方才在窗棂上也没睡着,也没故意晃神,只是一闲下来,心里就沉得厉害,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顾渊峙捏了捏他耳垂:“是因为娘亲的事情吗?” 谢仞遥抬起手,捏着他的脸颊往外扯,将他一张冷峻的脸扯成了滑稽的模样,笑骂道:“娘亲是你叫的吗,那是我娘亲。” 顾渊峙被他扯着,低下头轻轻咬了咬他脸颊:“我不能叫吗?” 他被褥下的手从谢仞遥腰间拂过起伏的柔腻,落到他大/腿上,捏/揉了一把,又问了一遍:“我不能叫吗?” 谢仞遥抬起脚,踩了他小腿一下,红着脸骂他:“不要脸。” 顾渊峙手臂一用力,怀里柔软美好的身躯就紧紧地贴合在了自己身上。他亲了亲谢仞遥耳尖:“谢谢师兄夸奖。” 他手臂紧了后就没再松开,唇从耳尖落到谢仞遥眼睛上,顾渊峙轻声道:“不要伤心。” 谢贞已经算寿终正寝,生命能自然而无痛苦地垂落,是难得的好结局。 谢仞遥眨了眨眼:“我都知道。” 他都明白,谢贞不提起他,或许是在保护他。 但谢仞遥后半生生活多么自由幸福,就显得她前半生因为自己,过得多么痛苦而不堪。 谢仞遥是她的包袱和枷锁,是她噩梦的一部分。 他永远对不起娘亲。 “也许并非是这样,”顾渊峙似乎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愿意生下师兄,师兄又那么乖,深宫生活艰苦,师兄是她愿意生活下去的力量才对。” 就像自己一样。 因为有谢仞遥在,顾渊峙才觉得人生没那么痛苦。 谢仞遥闭了闭眼,只觉得这些天心头堆积的难过,在顾渊峙的话里松了几分。 他还有往前走,走到所有事情结束后,才好回去在谢贞坟前磕头。 谢仞遥再睁开眼,笑了笑:“我那时候是傻,不是乖。” 顾渊峙看着他漂亮眼眸里的笑意,只觉得心软得厉害,他低头亲了亲谢仞遥的唇,问:“真的傻吗?让我仔细看看。” 谢仞遥听见他这话,立刻警惕地瞥了他一眼。 顾渊峙见他耳朵都要支棱起来了,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我有个礼物要送给师兄。” 听见他说送礼,谢仞遥起了兴趣:“什么礼物?” 顾渊峙早就做好了,此时说出来,也不打算再拖下去了。他坐了起来,又将谢仞遥拉了起来。 谢仞遥刚坐起来,就见到顾渊峙手中多了一条东西。 那东西细细长长一条,泛着莹润的光,顾渊峙指尖挂着它,像挂了一条粼粼小河。 谢仞遥仔细一瞧,看清楚了这东西是一条用玉雕刻成的玉链,刻它的人应该很用心,能将一块玉仔细耐心地琢成一个小玉环扣着一个小玉环的细链,没有一点瑕疵。 玉链的一端,坠着一抹极剔透的粉,谢仞遥从未瞧见过如此漂亮晶莹的粉玉,被坠在那里,像满塘青碧,簇着一朵新开粉荷。 “这是……项链?” 顾渊峙将被褥掀开,手拦上了他的腰:“不是。” 他将谢仞遥的衣摆卷起来,将手中的玉链,绕在了眼前这截细韧的莹白腰肢上。 猛地被冰凉的玉挨上,谢仞遥腰身忍不住一痉挛,他腰腹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此时一抽动,被玉色衬着,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顾渊峙麦色的指尖拂过他的腰,细心地将玉链两端扣了起来。 他给谢仞遥刻的,是条腰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13 第111章 腰链端头, 那抹粉色的玉坠下,堪堪伏在他瓷白的腰侧,给他细韧的腰添了几分盈盈的柔软。 “师兄皮肤白, 我当是刻时就觉得好看, 现在戴上了果真如此。”顾渊峙手指探入腰链里,绕到他后腰, 指节微弯,腰链被拉紧, 顿时嵌入谢仞遥皮肉里,勒出红痕,一片旖旎。 好漂亮。 谢仞遥由着他动作,轻声笑道:“我很喜欢。” 顾渊峙勾在他腰间上的手指一顿,抬起眸去看谢仞遥,看见了谢仞遥眼中的笑,柔软而欢喜。 流淌在这小小的床帏之间,只给他看见。 他是怎么确定他师兄心里有自己的呢,是谢仞遥从来不喜欢别人的触碰,却任自己的手落在他腰间。 也是谢仞遥只有面对自己时, 还是从前那副温软的样子。 他那么好的妻子。 顾渊峙指尖揉了揉掌心里的腰肢,深深地将自己放在低处,仰起头,去亲吻谢仞遥。 他首先感受到了谢仞遥垂下来的发,柔和地垂落过他脸畔,残留着海风的湿润,一瞬间将顾渊峙整个人都裹进了他的香气里。 谢仞遥没有躲, 顾渊峙的唇先碰到了他的下巴,温存地流连许久, 轻轻地拂上去,最终落到了他润凉的唇瓣上。 顾渊峙感受到了他呼吸时带出的清浅气息,这是离得足够近了,才能体会的最隐秘低微起伏。 这个吻很轻,似乎不带有他寻常掠夺的狠,珍重得像是一场觐见。烛火打过来,影影绰绰,落到谢仞遥脸上,挑了一段放进他眼眸,顾渊峙瞧过去,看见了璀璨的温柔。 顾渊峙注视着他,近乎喟叹:“师兄好漂亮。” 谢仞遥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仰了仰下巴,他倒不觉得自己好看多少,更何况此时又一头刺眼的白发,但顾渊峙总喜欢这么说,好像他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漂亮人一样。 谢仞遥这么想着,抬手盖住顾渊峙的眼睛,却又忍不住抿着唇笑了。 顾渊峙不一样的。 他不在意其他人对自己的注视与溢美,但却异常在乎顾渊峙对自己的反应。 谢仞遥喜欢顾渊峙这么夸赞自己。 顾渊峙很轻松地睁开了他的手,一下子被他的笑晃了神,下一瞬,就感觉到谢仞遥的手搂上自己脖颈。 谢仞遥微微低下头来,眸中都是笑意,呵出的气都打在了他脸上,他温声问他:“我真的有那么漂亮吗?” 顾渊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久,哑声道:“漂亮。” 谢仞遥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人。 “好。”谢仞遥平常是万万不会说这些话的,但他方才吃了半碗馄饨,发了饭晕,此时又是床笫之间,没有旁人。 他笑意便又大了些,平日里温润的面上,此刻竟含着艳溢香融的光彩:“那你今后可不能再说旁人漂亮,遇见好看的人,也不能去瞧了。” 顾渊峙喉头滚动了一下,只觉得此时谢仞遥让他去死,也值了,他抬手,去碰谢仞遥长长的眼睫:“不看,我谁也不看。” 他手从谢仞遥低垂的眼睫拂到他眼尾,最终落到他唇边小小的梨涡处,得寸进尺道:“我不瞧他们,那我要看谁啊?” 顾渊峙是个放浪的,谢仞遥平日里和他说话,常常被他嘴里乱七八糟的浑话弄得接不上,此时这话他总算能接了,谢仞遥高兴得歪了歪头,道:“当然是我呀。” 他眼中的笑意简直要盛不住,得意道:“你不是说我漂亮吗?” 谢仞遥说完这话,等着顾渊峙怎么接,却见他沉默了下去,谢仞遥看着他无声的双眼,片刻后,竟瞧见里面竟隐隐有泪光浮现。 谢仞遥吓了一跳,连忙抬手要给他擦:“你哭干什么?” 顾渊峙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拢好,很认真地看着他,他一字一句地道:“师兄,我高兴。” 他哑声又说了一遍:“我心里高兴。” 是命运太过垂怜他,才能让他见到这样的谢仞遥,听见他说这样的话,有如此的时刻。 谢仞遥怔了一下,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轻声道:“看我一次就能高兴得哭了,这以后还不得日日以泪洗面呀?那我可不知道怎么办了。” 顾渊峙一下子笑了。 谢仞遥见他笑了,自己也笑了,他低下头,伸手去勾自己腰间的链子。两人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冰凉的玉已经被煨得温热。 谢仞遥道:“那这个我就戴着了。” 顾渊峙伸手,揉了一把谢仞遥低头时露出来的柔白侧颈:“师兄一直戴着吧。” 让他一掀衣摆,就能瞧见。 也让只有他能瞧见。 谢仞遥抬眸觑了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脑中是怎么想的,但半晌后,还是嗯了一声。 这就是纵着答应他了。 顾渊峙笑意更大了些,他猛地低头俯身,竟是埋在他腰间,亲了他腰好几口。 谢仞遥被他撞得往后仰去,倒在了床褥间,这些日子奔波未歇,头挨着枕头,困意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他去推埋在腰间的热烘烘脑袋:“顾渊峙,我困。” 顾渊峙和他一道躺下,手臂一伸,就将他搂了个满怀。 吹了蜡烛,亮倘倘的月光一下挤满了屋子,顾渊峙低头亲了亲谢仞遥眼睛,笑道:“睡吧。” 耳畔尽是一叠又一叠的海浪声,谢仞遥被他身上的热气一烘,不过片刻,就在他怀里熟睡了过去。 顾渊峙却没有睡去,他的一只手还放在谢仞遥腰上,隔着薄薄的衣衫,里面是松松绕在谢仞遥腰上的腰链。 那腰链是他论道会时,按照亲手量出来的谢仞遥腰围来刻的,此时这腰链围在他师兄腰上,宽了一指有余。 一把伶仃瘦骨。 直至天边第一缕曙光亮起,顾渊峙埋在谢仞遥颈边,声音轻得如叹息:“对不起。” 我亏欠你太多。 * “快要下雨了。”谢仞遥将窗户合上,将阴沉沉的天隔绝在外头。 顾渊峙站在他身后,笑道:“临风城本就是个港口城市,刮风下雨再正常不过了。” “我上回来,好几日都是晴天,不过下雨了,街上人少也好,”谢仞遥轻声道,“我们也该走了。” 落琼宗宴请天下人之后,谢仞遥和柳无穷等人一道上了钟鼎宗,就在五日前即将攻破钟鼎宗时,燕衔春却突然不见了。 他是整件事的主谋,自然不能放任他逃跑,但所有人不知道燕衔春去了哪,谢仞遥心中却约莫着有个猜测。 临风城是燕衔春的家乡。 燕衔春此人狡诈,不敢有片刻耽搁,他和顾渊峙就赶了过来。 燕衔春弑父母烧府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如今过了几十年,稍一打听,就打听到了被他烧的那大户人家的家宅在哪。 “看起来已经荒废。”谢仞遥跨过破败的宅府大门,抬眼望去,只见一片漆黑的断壁残垣。 似乎是当年的火太烈,哪怕过了几十年,还能闻见烧炙的味道。 顾渊峙本和他并肩而走,此时微微上前一步,将他挡在了身后:“看起来不在这里。” “往里面再走走。”谢仞遥和他一道跨过第二道院门,随即就停住了脚步。 燕衔春就坐在那里。 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中间,他坐在一张崭新的官帽椅上,衣衫整洁,像老旧残画里一笔突兀的新墨。 他坐姿从容,面上带笑,似乎早已知道谢仞遥两人会追到这里,但真看见谢仞遥进来了,面上笑容却是一怔,随即轻声说了句:“看来一切都是注定。” 越是这种时刻便越犹豫不得,谢仞遥此行带有目的,根本不在意他说的是什么,看到他的第一眼,手中拂雪剑出鞘,一道剑意便朝他耳畔劈了过去。 但这剑意还未曾到他跟前,就硬生生地止在了当空之中。 燕衔春施施然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露出了被他挡在椅背后的人。 卫松云蜷缩在椅背之后,手脚俱被捆着,气息虚弱,双眼无神,似是傻了。 燕衔春伸手,拽着他衣领,将他从椅子后拉到了椅子前,指尖一动,卫松云身边就浮现了一个灵阵。 “只要有人靠近,灵阵就会爆炸,”燕衔春轻轻拍了拍手,笑意温和,“他就死了。” 谢仞遥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面色冰冷:“你是故意把我们引过来的。” 谢仞遥本以为是燕衔春看着钟鼎宗马上被攻破,连夜逃回临风城,然而此时看他早有布置,看来从当初让他念话本子时,就已经在算计着今日将两人引到这里来了。 偏此地看起来只有燕衔春和卫松云两人,并无其他人埋伏在此诛杀他们。 谢仞遥看不懂燕衔春走这步棋是想干什么。 对面,燕衔春视线从谢仞遥面上离开,落到顾渊峙身上。 他卷起袖子,缓缓朝顾渊峙走去:“我看你很不顺眼。” 谢仞遥拉着顾渊峙要将他护在身后,却被顾渊峙反握着手腕,往后面推了推。 随即,他松开谢仞遥手腕,朝燕衔春迎了过去。 “顾渊峙!”谢仞遥不明所以,低声喊道,想让他停下。 顾渊峙罕见地没有听他的话,和燕衔春不一会儿就面对了面。 下一瞬,谢仞遥看见燕衔春高高抬起的拳头,狠狠地砸到了顾渊峙身上。 他挥拳的同时,顾渊峙的拳头,也落在了燕衔春脸上。 他们两个修为高深的修者,没用刀剑,不使招数,就这么像凡人一样,互相殴打了起来。 谢仞遥被眼前的事情惊呆了,一时竟做不得反应。 拳拳到肉的声音一下比一下狠,顾渊峙被燕衔春一拳打到脖颈上,喉中霎时一片血腥之味,他没有丝毫停顿,拳头也落到了燕衔春脸上。 燕衔春耳边被砸得一片轰鸣,被他凶狠的力道带得往后退了退,他看见了顾渊峙狠戾的眼睛,带着深深的蔑视。燕衔春不由得笑了,低声道:“你也配?” 顾渊峙不答他话,拳头一下又一下,中间丝毫不停歇,和燕衔春纠缠在一起,捶得他连连往后退去,两人像是撕扯的野兽,非得要拼个你死我活。 谢仞遥看着心惊肉跳,想上去帮他,但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一时竟让他无从下手。 离两人最近的卫松云,似乎都被吓得回过神来了,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们扭打在一起。 拼起力气来,到底是顾渊峙的拳头大力气粗,纠缠了一炷香的时间,燕衔春慢慢得往后退去,碰上了绕着卫松云的灵阵。 便是在这一刻! 随顾渊峙灵气一起来的,是谢仞遥。 这毕竟只是一个院子,谢仞遥用尽全力,不过是个眨眼的时间,就触碰到了卫松云,他使出灵力,拽着卫松云的领子,将他朝顾渊峙扔去。 灵阵感受到灵力,就要爆炸,可它的主人燕衔春此时也在灵阵里头,灵阵爆炸,必将波及燕衔春。 灵阵明灭,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爆炸开来。 谢仞遥和顾渊峙要的就是这一瞬。 这一瞬,足够谢仞遥将卫松云扔给顾渊峙,也足够顾渊峙化成龙身。 硕大的龙尾一卷,顾渊峙将谢仞遥和卫松云牢牢地裹进了自己怀里。 灵阵爆炸开来,被裹进去的那瞬,谢仞遥拂雪剑抬起——矜伐剑法最锋利的一招,河倾月落,乍然向燕衔春劈去。 直斩向他胸前,束着一缕发的那枚小玉环。 上有灵阵爆炸开来的灵力,下有谢仞遥的剑意,燕衔春只能朝院门外褪去。 这大宅历经过一遍大火炙烧,哪里再经得起灵力肆虐,一时间,断壁残垣纷纷化为齑粉。漫天簌簌齑粉之中,燕衔春抬头,看向森严的龙头。 顾渊峙头颅的位置,高出了整个宅府,此时低下来,像一座大山下压,他什么都不说,但深不见底的金瞳之中,已经把他想说的诉尽了。 亦是,你也配? 燕衔春咽下口中的鲜血,嗤笑了一声,不再犹豫,转身离去。 谢仞遥从顾渊峙怀里出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燕衔春了。 此时再追怕是已经晚了,谢仞遥转身,看向恢复了人身的顾渊峙。龙鳞坚硬,那灵阵并未伤害得了他的龙身,才有了他和顾渊峙的这一回配合。 但方才他和燕衔春打架,燕衔春的拳头是实实在在落在他身上的。 谢仞遥抬眸,就看见他满脸被拳头砸出来的青紫,简直没一片好地方,不由得好笑又心疼:“你还与他真打?使计将他引到阵法里不就行了。” 却不想被顾渊峙握着手臂,一下子拉进了怀里。 他身上都是打架还未散尽的热气,低头照着谢仞遥脸颊狠亲了一口:“要真打的。” 燕衔春为了和顾渊峙打一架,设了那么长的计,将他们两人引到这里,谢仞遥觉得他简直是个疯子。 此时听着顾渊峙的话,是不能让,还真要和认真和他打一架的意思,谢仞遥觉得他脑子也犯了什么病。 “满身都是汗的,别亲我。”谢仞遥板着脸将他推开,从储物戒里翻出灵药膏,抬手去给他上药,“我可能知道他接下来会去哪了,你龙身快,我们不能歇,要赶紧追上去。” 顾渊峙听着他的话,乖乖低下头来,方便他动作,片刻后,却突然笑了:“我赢了。” 谢仞遥正仔细给他上药,一时搞不懂他高兴什么:“你赢了又如何?” 顾渊峙没答,只笑着,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只要和师兄有关的,我都要赢。” 第112章 虚无境内。 沉沤珠和月悟跟在常念方丈两侧, 往前走去。 有个凡人走在他们前面,手里拿了一根绳子,另一头被沉沤珠握在手里,凡人就这么带着他们往深处走去。 沉沤珠这边四人一队, 他们身旁,有许多也同他们一般, 凡人修者组成的小队,已经走了近十日。 但虚无境实在太大, 他们又没有方向,进来时还在一处,越往里面,零零散散地就走散了。 纵然有再多的人,这么无头苍蝇地乱转,也显得单薄。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月悟看不见, 凭感觉转向沉沤珠的方向道。 沉沤珠嗯了一声, 表明自己听见了,却没有说更多。 她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但又能怎么办呢? 事出突然, 根本经不起他们细细布置对策,又有天道的制衡, 只能抓紧往虚无境里送人, 求一个万一能碰见山河风云榜的运气。 至于送进去后,该干什么又如何干,沉沤珠现下连人都找不齐,更别提制定战术了。 纵然是金屏山首席, 敢战,谋划之术的道行, 到底还浅。 她不久前,还是个桃花林里在课堂上偷懒,什么都有长辈顶着的小弟子呢。 月悟明白她,也一时沉默了下去,一直站在他们中间的常念见此,微笑道:“不要担心。” 沉沤珠和月悟都朝他的方向看去。 常念方丈微微侧目,温和道:“你们猜我为何而来?” 沉沤珠立即答道:“您来主持大局。” 虚无境只有她一个小辈撑着定然是不成,常念此番来,是为了关键时刻,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非也,”常念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做得很好,换作是我,也不会有更好的做法了。” “况且,这天下,也不能一直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做主啊。” 沉沤珠还不觉什么,月悟袖中的手却猛地攥紧了。他紧接着便听见他师父道:“我这把老骨头此番来,是为了让你们年轻人的路更好走些。” 他来此,柳无穷、涂引柯去钟鼎宗,都是为此。 他们得给小辈挣得一个干干净净的天空。 两千年前盛繁时代的长辈已经做过了,如今该轮到他们了。 “师父!”月悟心中一慌,下意识地叫道。 他叫完,就感觉到一只格外烫的手,落在自己头顶上,轻轻拍了拍。 这是月悟一生中最后一次,感受到师父的手,落在自己头顶。 将近渡劫期的修为燃烧起来,怕是天道都要觑一觑,便是常念自己,毕生灵力汇聚到双眼后,不过一瞬,眼球就被蒸发了。 虚无境内,修者看不见任何东西,常念要的也并非一双眼睛。眼球没了,他的灵力没有丝毫停歇,继续朝双眼里汇聚。 片刻后,他空洞双眼内,灵力竟慢慢团成了两粒圆溜溜的丹形,像一双新生的眼睛。 与此同时,常念也感受到了天道的压制,他双眼中的灵力飞速地凝聚又消逝着,常念丝毫未慌,只笑着道了一句:“我不是这些小孩子,怎会被你吓着。” 灵力做眼,感受的是万里最本质的丝理,常念一双眼扭到哪里,霎时间,千百里一景一物的形状就在他脑中丝丝缕缕地铺开。 沉沤珠和月悟只觉得一阵极强的灵力自他们身旁升起,两人不得不朝后退去,不远处,也有无数修者感受到了这股灵力,下意识地朝他们这处望来。 他们都转过来头了,才想起来自己瞧不见,正打算扭头回去,却兀地瞧见了一点白光。 那白光自黑暗混沌中升起,慢慢地越来越亮,以至到了刺眼的地步,激得修者们眼中酸涩,流下泪来。 他们没有移开目光,顶着满脸的泪,修者们瞧见那白光最终定格成了一个人形。 那人高高举起一只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常、常念方丈…”沉沤珠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不敢相信他转眼间就去世了。 “我师父的意思,是山河风云榜就在那边。”一道喑哑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带着泣音,“师父的灵力撑不了多长时间,我们不能辜负师父。” 月悟死死地咬着牙,将视线从常念身边错开,朝前看去。 他没有时间悲伤。 月悟身为常念养大的关门弟子,尚且能压下悲痛,沉沤珠抬手,一抹脸上的泪水,用上了灵力,大声道:“山河风云榜就在常念方丈所指方向,我们速速过去。” 她的声音传了上百公里,上百公里外,再由百里外的人传给更远处未听见的,一时间,进了虚无境的人,像是白溪归河,朝常念所指的方向汇去。 其中由沈沤珠和月悟打头阵。 沉沤珠这时才有空低声问道:“你还好吗?” 短短时间,月悟声音中就再无哭音:“师父所做,除了告诉我们山河风云榜所在之地,也是教导我们,即便所陷困境,只要敢搏,也并非无路可走。” 缥缈空洞的虚无境,只要敢拼命,亦能铺就一条路,那么不可战胜的天道,只要敢搏,未曾没有一线生机。 这是常念用生命,教给他们的最后一个道理。 而敢于进虚无境里的修者凡人,也都是能理会得到的。 “往前走吧。”沉沤珠见他明白,不再多说。 他们之后,每一个人心中也都是如此想着。 往前走吧。 如此往前不知行了多久,沉沤珠感觉头顶突然刮过一阵狂风,她身旁,月悟眼睛一亮:“这么大的风,是顾渊峙来了?” “那谢仞遥也一定在他身旁,”沉沤珠心中一喜,用灵力喊了声,“谢仞遥!” 下一瞬,她就察觉到头顶上方浮了一个庞然大物,谢仞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沉道友,还有……常念方丈?” “这时候还叫什么沉道友,”沉沤珠看向上方,谢仞遥进虚无境,定然是和山河风云榜有关,来不及解释许多,沉沤珠简单道,“山河风云榜就在常念方丈指的方向。” 谢仞遥骑着顾渊峙进了虚无境,一路上不断碰到凡人修者,靠他们的指路才到此,闻言道:“前面还有人吗?” 沉沤珠摇了摇头,才想起他看不见,于是道:“没了,我和月悟是走在最前头的。” 没有人,有了方向也好,谢仞遥亦来不及说太多:“燕衔春怕是逃进去了,我和顾渊峙先去,你们尽量快些来。” “好,你们注意安——”全自还未说出口,沉沤珠就感觉头顶又是一阵狂风,顾渊峙载着谢仞遥往深处去了。 修者若进来,怕是确实容易迷失方向,幸好顾渊峙是龙,只要给他指明路,便轻易不会晕在这虚无境内。 谢仞遥持剑站在巨大的龙头之上,耳边风声铮鸣,眼前一片虚无,心中却并不慌乱。 “到了?”没飞多久,谢仞遥眼前蓦地升起一阵金光,不由得诧异道。 顾渊峙的速度并未减缓,随着他们的靠近,金光愈发强盛,直至谢仞遥看清眼前的东西。 那是一个参天的金柱。 谢仞遥头仰到极致,也看不到它的最顶端,它一半隐在虚无里,一半以震撼的姿态,清晰矗立着。 和平常远远在天际看它惊鸿一现不同,此时真站在它面前了,谢仞遥才理解了它的壮大。 他站在它面前,像一只蚂蚁站在了一座参天巨塔脚下,以至不由得心中生出敬畏,仿佛眼前的金柱是天地之脊梁,若它出事,这天都会塌下来。 谢仞遥克制住激动的心绪,往下看去,看见山河风云榜并不是扎根于大地之上,而是浮在半空之中,足足高了地面几百层楼高。 他们此时和柱底平行,顾渊峙不觉什么,谢仞遥却感受到了从上方而来的压制,压得他喘不过气,连背都差点挺不直。 谢仞遥对顾渊峙道:“我们先下去。” 顾渊峙听了他的话,往下飞去,龙身刚动,却突然一静,随即,谢仞遥就听见了他发出一声痛苦嘶鸣,整个龙身翻腾挣扎了起来。 但谢仞遥还在他身上,顾渊峙翻腾了一下后,生生忍下了剧痛,不再乱动。 谢仞遥被他第一下晃动颠簸得不稳,伸手抓住了龙角。山河风云榜金光照耀之下,他已经能看清东西,他放眼一扫,脸色大变。 顾渊峙龙身之上,不知何时被捆满了细细的白线。 这白线细如蛛丝,应是极锋利坚硬的材料,顾渊峙灵力溢出,也没有让它断一根,反而被它割破了龙鳞,嵌入龙身里面,勒出了血来。 怕是用不了多长时间,顾渊峙就要被这蛛丝白线割成无数块。 蛛丝白线捆在顾渊峙身上,端头隐于山河风云榜金光照不到的虚无里,被不知多少人牵着。 这些人用蛛丝白线捆着顾渊峙,如同牵着一只提线木偶,引着他朝山河风云榜榜顶飞去。 白线死死勒进他身体里,让他化成人形都不能,他越挣扎,白线便勒得更紧,顾渊峙纵然再愤怒,一时也只能缓缓朝山河风云榜顶部飞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谢仞遥见顾渊峙痛苦至此,脑中空白了一瞬,身体先一步挥剑,斩向了其中一道蛛丝白线。 铮鸣一声清脆声响后,纤细的白线安然无恙。 谢仞遥一剑砍过,也明白了过来,怕是在他们来之前,这里就早已布置好了。他们如一只鸟飞进了一张巨大的蛛网里,被绞杀时,才恍然明白。 燕衔春从临风城根本不是逃跑,而是作引! 他就跟在他们身侧,一路进了虚无境,甚至听到了他们和沈沤珠的对话。 谢仞遥脸色冰冷,眸中却愈发冷静。 他不能慌,他慌了,顾渊峙才完了。 燕衔春设计,就一定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就不会不现身。 谢仞遥握紧剑,朗声道:“贴着山河风云榜!” 顾渊峙听见他的话,不顾白线,忍着痛,毫不犹豫地将龙身缠上山河风云榜。 他如此一动,身上白线顿时一紧,完全勒进了他体内,龙鳞之下,霎时血流如溪。 随着他的动作,他方才隐在虚无境的龙尾,终于进入了山河风云榜的金光之内。 龙尾之上,站有一人。 看见他的那瞬,谢仞遥高高一跃,从龙头之上高高坠下。比他更快的,是拂雪剑的剑尖。 这一势含了拼死的力道,燕衔春眼中,剑意如天斧,朝自己兜头斩下。谢仞遥已是洞虚期,这拼尽全力的一剑,纵然是燕衔春也要退避。 他往后退去。 他这么一退,谢仞遥看清了他广袖下掩盖着的东西。 是一把剑。 剑插在顾渊峙的龙尾之上,已经有半截没入,有一缕血,正顺着剑柄流下,已流到了剑刃之上,马上就要没入顾渊峙体内。 退去的燕衔春两只手上,正掐着一半的诀。 谢仞遥瞳孔一缩。 燕衔春掐的这诀,并不复杂罕见,谢仞遥一眼就看明白了——灵宠契。 剑柄上的血,自然是燕衔春的,等血流入顾渊峙体内,他手中诀成。不管顧渊峙愿不愿意,都已经是他的灵宠,只能听命于他了。 结合他布下的白线,燕衔春的目的显而易见。 谢仞遥方一到山河风云榜旁,就觉得天威压人,让他不能往上一寸,燕衔春同为修者,亦和他一样。 而顾渊峙却没有这番感受。 燕衔春是想用灵宠契让自己和顾渊峙为一体,再控制顾渊峙载自己前往山河风云榜榜顶。 此时血马上就要没入顾渊峙体内,燕衔春的诀也将要成。 谢仞遥眼底发红,灵力催动到了极致。 燕衔春已退至龙尾边缘,眼看谢仞遥飞身到眼前,一道比方才更盛的剑意紧接着袭来,他没有再退,硬生生地接下了谢仞遥这一剑。 被谢仞遥剑意吞噬的那瞬,他手中不停,朝谢仞遥露出了一个笑。 开心的,带点得逞。 谢仞遥一剑挥出,另一只手抓着插在顾渊峙龙身上的剑,就要往外拔。 他用上灵力,拔了一下,没有拔出来。 灵宠契已经开结,必须从燕衔春身上阻止。 剑拔不出来,就是燕衔春还在结诀。 谢仞遥看向燕衔春,剑意已经褪去,燕衔春显现出身形来。 完完整整吃了谢仞遥这一剑,剑砍在了他肩膀上,堪堪将他一整个肩膀都给砍掉,血浇下来,淋湿了大半衣袍,看上去狼狈极了。 不止外伤,他气息也弱了一截,是真受了不小的伤。 但即便这样,他掐诀的动作都未停止。 啪嗒一声细微的声响起,那是剑刃上的血,流进顾渊峙龙身之内的声音。 纵然没有这个灵宠契,那边白线也在越收越紧,撑不了多久,顾渊峙就会被切断脊梁,废在这里。 谢仞遥闭了闭眼,似是不忍面对。 燕衔春见此,不由地笑了笑。 交锋最忌如此,一旦袒露一丝慌张,便已经落了下乘。 燕衔春这么想着,笑容弯到一半,突然僵在了脸上。 他感受到了一股灵力自空中乍起,因太过恐怖,哪怕是刚有个雏形,燕衔春就已经寒毛汗毛炸立。 燕衔春看见谢仞遥睁开了眼。 他眼中竟不再有眼瞳,而是和拂雪剑如出一辙的银白一片,低头望来,无情而锋利。 谢仞遥行至今日,矜伐剑法已不知使了有多少遍,却从未敢说自己会了整套矜伐剑法。 他从未使过最后一势。 死不旋踵。 矜伐剑法共八势,前七势人使剑,最后一势剑使人。需得含了死志,以人配合剑,心甘情愿充当剑的“剑灵”,才能人剑合一,由剑带着,发挥出十一成的杀意。 但这招使后,人怕是也要废一段时间了。 不给燕衔春反应,谢仞遥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向了他。 燕衔春没成想他竟含了死志,当即厉声呵道:“紧!” 他话音落,顾渊峙身上颤着的白线顿时猛地一紧,白线深割进了龙身之中,一时间血流如注,漆黑龙身上霎时间血色一片。 顾渊峙死死咬着牙,一声痛呼都未发出。 谢仞遥听见了燕衔春的命令,也感受到了脚下顾渊峙的痛苦,这都没有让他停下一瞬,他竟是要赶在顾渊峙被割成碎片之前,杀了燕衔春。 剑意这次冲颈而来,燕衔春方才硬扛了他一剑,实在吃不下第二剑,他也再无可退,面色变化,到底放下了掐诀的手,转手拿刀迎了上去。 谢仞遥斩他颈,他也直看向他柔软腹部:“你就不怕他死?” 附和他似的,顾渊峙虽未发声,但终于忍不住挣扎了起来。 燕衔春说得没错,再不救他,顾渊峙马上就要死了。 面对燕衔春的威胁,谢仞遥银白的眸眨了眨:“谁说我不怕?” 燕衔春听见他这话,又不见谢仞遥对他的刀有丝毫防御后,脸色急遽一黑。 他的刀砍中了谢仞遥的腹部,谢仞遥的剑,也擦着他头顶,劈向他身后的虚无境里。 以自己为饵,让燕衔春以为要杀他,实则是为了杀他身后牵着白线的人,将顾渊峙救出来。 谢仞遥腰腹鲜血奔涌,剧痛让他忍不住弯腰,但眸中银白褪去,渐渐显露出的都是浅淡笑意。 燕衔春面色难看至极——他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响起。 与此同时,顾渊峙身上,一半的白线霎时松开。 燕衔春冷笑道:“你以为你救得了他?” 他说罢,另一半白线狠命便是一收。 一霎万籁寂静。 顾渊峙刚出口的龙吟声戛然而止。 一瞬被拉成了无限长,谢仞遥笑意僵住,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以至连回头都如此之慢。 他转过头去,视线里,是断了的线,纷飞如一道道细长白雪。 所有的线,都断了。 “看来我没来晚。”一道带着笑的声音,自虚无里传来。 许明秀站在虚无里,从容收了剑,他身后,一道道剑雨血花绽放。 和谢仞遥听见他声音的反应不同,燕衔春一听许明秀来,便知此招不可再行,他脚尖一点,整个人如大鹏一般,就要退回金光照不见的虚无境里去。 但谢仞遥的剑比他更快。 好不容易才“逮着”燕衔春,这回让他逃走,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来。 他识海运转到极致,榨干了最后一滴灵力,挥出一剑。 一剑光寒,乍破混沌。 燕衔春未曾想到他不顾此时重伤,再出剑会伤及根本,等反应过来时,腰腹之中,已经插入了一柄剑。 燕衔春微微睁大眼睛,看清了近在咫尺的,谢仞遥倔强的眼眸。 他在这眼神中滞了一瞬,才握上拂雪剑的剑刃,将它往自己体外抽去。 谢仞遥使出这一剑,已到强弩之末,与燕衔春两相对峙,拂雪剑慢慢被他拔出自己体外。 燕衔春拔剑时也在看着他眼睛,因实在不容易离他这么近,近得能看清他每一根眼睫,近得能感受他下定决心那刻时,不自知微压下的眉眼。 燕衔春就这么贪婪地瞧着,以至忽视了谢仞遥带着他,从龙尾跌落时候,耳边风声的呼啸。 谢仞遥带着燕衔春从龙尾之上高高跃下,借着山河风云榜的压制,他的剑,又往燕衔春肚子里去了许多。 燕衔春从他眼中回过神时,脑后已是一片剧痛。 拂雪剑自他身上穿透,剑柄没入他肚子里,深深扎根进了身下的泥土中,彻底将他钉死在了地上。 谢仞遥也并未比他好多少,他握在剑柄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即便有灵力缓冲,首先挨着地的腿,也是瞬间折了,骨头戳出皮肉,惨白支棱在空气之中。 谢仞遥不曾停下一刻,他咬牙稳住颤抖的手,下一瞬,拂雪剑被他拔起,紧跟着噗嗤一声,又重新插入了燕衔春心脏。 未曾有一分犹豫。 心脏被剑刺入的那刻,燕衔春如搁浅的鱼,忍不住弹了一下。 但他的目光未曾移动一分一毫,一直注视着谢仞遥。 他在谢仞遥眼中是个疯子,哪怕此时心脏已被刺穿,大势已去,谢仞遥都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他垂眸朝燕衔春看去,想过他此时会怨恨会后悔,但从未料到,燕衔春正在笑。 他后脑都已经被砸碎了,发和血掺在一起,黏了满脸,瞧着可怖得很,但笑却跟纯粹,竟带着些干干净净的期盼,冲散了些他临死前的不堪。 谢仞遥从不后悔杀了他,却莫名地在他这笑容里一怔。 便是这一怔,他身下的燕衔春伸手了。 拂雪剑还在他心脏里插着,他硬抬起上半边身子。 燕衔春全然不顾,他将最后一点生命攒到一起,任又往他心脏里去了数寸的剑刃消磨,换得他颤抖的手扣上了谢仞遥后颈。 谢仞遥颈侧,落了一瞬滚烫的唇。 生命的溃散如山崩地裂,下一瞬,燕衔春重新砸回到了地上。 谢仞遥不可思议地朝他看去,看到了他飞速散开的瞳孔。 燕衔春死死睁着眼,谢仞遥的面容在他眼眸里快速模糊溃散,晕成太阳般热烈的光晕,恍惚间让人错以为,抬手就能碰见太阳。 燕衔春甘心错认,满怀期盼,深受眷顾。 他伸出手去。 谢仞遥指尖一凉,低头看去,燕衔春的手落在了自己不远处,他捏着的那个从未离身过的小小玉环,滚落到了自己指尖边。 “拿去吧,小白鸽,”谢仞遥听见了燕衔春呢喃般的话,他看向他如蜡烛燃尽到最后一刻的眼,听见他道,“你会做成的。” “谢仞遥!”不远处,有鼎沸的人声响起,谢仞遥抬起头,看见了沉沤珠一行人,出现在了金光里。 沉沤珠转眼来到了他身边,还未震惊于燕衔春的尸体,就听见了谢仞遥平静的话:“我要去山河风云榜榜顶。” 顾渊峙受了重伤,飞不了太高,但山河风云榜,望不见尽头。 燕衔春的死不是终点,真正的敌人,还安稳地高坐云端。 沉沤珠高高仰起头,看向那望不见尽头的参天金柱。 她眯着眸瞧了许久,低下头来,什么都没问,只道:“我们想想办法。” 赶来的近万修者转眼将山河风云榜围了起来,他们抬头瞧着天道意志——高高在上,连沾地都不肯。 他们这些人,哪怕修为再高,站在它面前,也犹如蝼蚁。 “既然上不去,那就让它下来。”沉沤珠率先抬起了手,灵力自她掌心中溢出,汇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慢慢地绕上了山河风云榜。 纤细的灵力线条不过刚挨上山河风云榜,就断了。 沉沤珠眉毛都没动一下,重新凝聚灵力,继续朝山河风云榜缠去。 这一次,她身旁,月悟同样伸出了手。 第三次伸手时,两人身后,升起了无数只手。 一道道纤细灵力汇聚成一道粗壮的灵力,即便和山河风云榜相比还是那么渺小,但依旧飞蛾扑火般地朝它缠去,又尽数断裂。 但没有人放弃。 “成、成了!”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猛然爆发出一声欢呼。 他们的灵力,终于挨上了山河风云榜的柱身。 这条由万人组成的灵力,像孩童的手掌,死死拉着一个成年人,每挪动一寸,都万分艰难。 但纵然艰难,却始终在挪动。 而随着山河风云榜向地上落去,谢仞遥也终于看见了山河风云榜熟悉的柱顶,柱顶之上,篆刻着许许多多少年英才的名字。 上面有沉沤珠,有许明秀,有许多在场的修者。 燕衔春已不在其上,高高在上的第一名,写的是,谢仞遥三个字。 谢仞遥瞧着它,却只想笑。 他没看几眼,就收回了视线,看向了身旁的顾渊峙,伤痕累累的巨大龙身盘旋着,金色的瞳孔注视着谢仞遥。 谢仞遥握着玉环,用剑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他面色平静,将掐好了诀的,流血的掌心,轻轻放在了顾渊峙伤口之上。 谢仞遥问道:“你愿意做我的灵宠吗?” 这是燕衔春方才想做的事情,将眼前这条龙收为灵宠,让他载着自己,飞向山河风云榜榜顶。 顾渊峙拼死反抗。 此时谢仞遥也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矜贵的龙头缓缓低下,顾渊峙将伤口,往谢仞遥掌心里送了送。 他心甘情愿。 过了有一辈子那么长,寂静了万年的虚无境,被一声响彻云霄的落地声给彻底惊醒,伴随着无数修者凡人的欢呼。 他们拉下来了,他们让天道意志,落了灰,沾了泥。 山河风云榜落地的那瞬,沉沤珠转身,想告诉谢仞遥成功了,她刚转过头,就听见了一声龙吟。 下一霎,巨大的黑龙绕着金柱盘旋而上。 天际似漏了一个洞,撒下漫天金光,照在巨龙身上,也照在了站在龙头的人身上,森严如上古神话。 谢仞遥眼中,却已经没有了其他一切,他俯身看去,看见了顾渊峙龙身之下的,山河风云榜榜顶。 一片巨大圆润的金色土地。 谢仞遥站了上去,他被顾渊峙搀扶着,往中心走去。 整个山河风云榜榜顶空白光滑无一物,但是中央,却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孔圈。 谢仞遥蹲下,将从燕衔春身上得到的玉环放了进去。 大小形状正好,玉环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山河风云榜榜顶,让整个榜顶霎时间完整了。 完整的那一刻,整个山河风云榜金光大盛,在柱底,沉沤珠等人只觉刺眼,不由得伸手捂住眼睛,而榜顶,顾渊峙瞧着眼前的一切,则是无比震撼。 他们脚下,山河风云榜不复方才的光滑,一个巨大的风水罗盘,在他们脚下显现。 “春宵仙尊说,第二件神器是个罗盘,天干地支,八卦星象,世间的万事万物,皆被它涵盖在其中,”谢仞遥腿上和腰腹间的伤让他面色苍白,金色的光流转到他脸上,衬得他眸色极黑,“神器不在任何一个宗门手中,而在几十年前,被一少年散修所得,我就怀疑是燕衔春。” 谢仞遥记性很好,能回忆起每一次和燕衔春的会面。 不管哪回见他,燕衔春胸前垂着的一缕发上,总束着一个小小的玉环。 谢仞遥本以为那玉环就是第二件神器,此时看来,玉环不过是开启罗盘的“阵眼”。 顾渊峙静静听着谢仞遥说这番话。 谢仞遥伸手,将玉环往左一转。 咔嚓一声,以玉环为中心,整个罗盘都慢慢地往左转去,顾渊峙看见,玉盘之上,代表时间的天干地支扭曲浮动起来。 罗盘旋转地越来越快,玉环之间,整个山河风云榜榜顶竟然开始消失,露出一片黑漆漆的洞孔来。 洞口越来越大,谢仞遥拿起玉环,带着顾渊峙往后退去:“我一直在想,师尊带我去的第一个秘境,为什么是万州秘境,他为何要让我去拿仙驭。” “仙驭又是用什么做成的,能让它承担天道而不被毁灭。” 谢仞遥语气冷静:“我其实早该想到的。仙驭的颜色,和山河风云榜一模一样。” 仙驭和罗盘,都是从山河风云榜上得来,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神器,只有山河风云榜是神器。 天道是告诉他们,只有它的意志,能担得起“神”这一字。 两人已经退到边缘,顾渊峙听着他这番话,不知为何,心底莫名生出慌乱,他下意识地抓紧谢仞遥的手。 谢仞遥被他抓住手腕,朝他看去,他方才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此时看向顾渊峙,似乎怕他担心,于是弯眸朝他笑了笑,轻声道:“罗盘包含万物,自然也包含时间啊。” 顾渊峙一下明白了他想干什么,他脑中嗡的一声,张嘴想说什么,心口猛地一痛。 顾渊峙不可思议地低头望去——谢仞遥硬生生地掐断了自己和他的灵宠契。 被谢仞遥推下山河风云榜的那瞬,顾渊峙看见谢仞遥还在笑,他似乎说了什么,但转眼就被卷进了呜咽的风声里。 顾渊峙什么都没听到。 顾渊峙脑中一片空白,谢仞遥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呢? 从张口询问第二件神器时,他就已经在思考仙驭的来处。 看见春宵仙尊信时,那个湿着头发与他说笑的夜晚,他就已经在告别。 临海小客栈的温存,他望向顾渊峙带笑的眼睛里,也望向了自己已然明了的,明天该走的路。 隔山跨海的数万里外,游朝岫怔怔地流下泪来,这吓坏了她身旁的樊梵。他握住游朝岫的手,急道:“怎么了,我们寻的这处是对的啊,就是这个万州秘境旁,你小时候来过这,你要找的人,肯定和你一起出现过。” 游朝岫摇了摇头,她一时哽咽得竟说不出话来,只死死握住他的手,在他焦急的目光中过了许久,才猛地大声哭出来:“我没有师兄了,樊梵,我没有师兄了……” 卫松云突然推开窗户,朝天上望去,他这个动作惊扰了其他在酒肆里吃酒的客人,纷纷朝他投去不满的目光。 有暴脾气的,直接道:“下着雨呢,不长眼的开个什么窗户……” 但话未说完,就住了嘴。 他们看见了卫松云眼中流下的泪。 沉沤珠听见了一道极痛苦的龙吟,她松开捂着眼睛的手指,看见山河风云榜的金光正在飞速消逝,慢慢暗淡的金光之中,巨大的黑龙急速朝柱顶飞去。 月悟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山河风云榜要恢复刚刚的样子了。” 沉沤珠没有回这话,她瞧着上面,疑惑问道:“你看见谢仞遥没?” 顾渊峙再没看见谢仞遥,光洁的柱顶上,没有一个人。 他只看见了一抹木色。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小亭,有两层,是谢仞遥的家,他宝贝得厉害,戴在颈上,从不舍得摘下来。 似乎是知道顾渊峙一定会返回来找他,他留给了顾渊峙一个空荡荡的家。 第113章 谢仞遥已经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也许只是几个时辰, 也许已有了几百年。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时间在倒流,他被带进了无数段细碎繁杂的过往, 又被抽离。 他看见了小时候的顾渊峙, 他缩在奴隶集市小小的木笼里,沉默地被挑选走, 套上锁链。 谢仞遥知道他接下来会被送往哪里。 他就站在不远处,目送着他离开。 谢仞遥也遇到了谢贞,她背着药篓子,从青黛连绵的群山里慢慢走出来,像一道纤细闲适的笔触,曲曲折折地停驻在村口,被无数等待看病的人团团围住。 谢仞遥就在队伍之中。 “什么地方不舒服?”他排队到了最前头,听见谢贞问。 谢仞遥顶着一张普通的人脸,如最寻常看病的凡人:“前段日子腿折了。” “腿折了你还不拿个棍子拄着, ”谢贞让他坐在自己的凳子上,毫不嫌弃地蹲下,给他细细瞧了腿, “折得不轻,但恢复得不错,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给你开几幅膏药,再仔细贴半年,就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了。” 谢仞遥从她手里接了膏药,按价给了银子, 谢贞接过,笑道:“好了, 走吧。” “路不稳,记得慢些走,稳稳妥妥地。” 谢仞遥揣着膏药,深深朝她作了一揖,真心实意:“谢谢,您真是个好大夫。” 谢贞听了他的赞美,弯着眼大方地笑了,叠叠青山在她背后徐徐铺开,日子和人都一片秀美光明。 谢仞遥还看见了游朝岫,看见了卫松云,见了许多美好安定的过去。 只要他愿意,就能在一段过去停下,永远地将好梦做下去。 但谢仞遥从未忘了他手腕上的仙驭。 直至他停在了一处下着雨的小巷里。 这是一条空无一人的巷子,谢仞遥往前走了几步,听见了嘈杂的吵闹声。 他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去,转了一个弯后,眼前忽地多出了许多人。 细雨让眼前的一切都雾蒙蒙的,谢仞遥使了灵力,看清了这些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在雨中聚成一圈,圈中央,蜷缩着一个小孩。 他们正对着小孩拳打脚踢。 多是用脚踩,他们胳膊搭着胳膊,边踩边叫,被他们踩的小孩,倒是安安静静地抱头蜷缩着,一点都不反抗,也未曾发出一声痛叫。 似是早已习惯了这样。 少年们踩得高兴,连谢仞遥出现都没发现,倒是被他们欺负的孩子,似乎有所感应,在拳脚中努力抬起头颅,朝谢仞遥的方向看了过来。 谢仞遥便这么与他对视上了,那孩子愣了一瞬,突然朝他伸出手来,大声嘶叫道:“哥哥!” 纵然施暴时再风光,也不过是群少年,听见对方的兄长来了,所有人齐齐一顿,抬头向谢仞遥看过来。 隔着雨幕看不大清,只能看见个成年人的高挑身形,那群少年人里,当即就有胆小的,惊弓鸟般地往后退了几步。 圈子散开了一个口子,蜷缩着的孩子立马窜了起来,跟只灵活小猴一样,朝谢仞遥奔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哭泣道:“哥哥总算来了。” 谢仞遥听他哭得可怜,像当初万州秘境里护住游朝岫和卫松云一样,下意识地伸手,将他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对面的少年们见他似乎真和这孩子认识,连忙乌泱泱地散去了。 谢仞遥没有追上去。 他是误入历史的一个变数,做出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对未来产生影响。 便是不能去惩罚这些施暴的少年,便是身后的孩子,他也不应该再管。 谢仞遥松开了护着小孩的手,也不与他说话,转身朝来处走去。 他不知什么时候能从这段过往中出去,指不定几个月也是有的,此时下雨,谢仞遥准备随便找个人少又能避雨的地方,慢慢等仙驭将自己带往下一个过去。 他这么想着,走了几步,突然住了脚步。 谢仞遥回头看去,就看见身后跟着一个小人,一张脸青青紫紫五彩斑斓,见谢仞遥回头看自己,立马就露出了一个笑。 谢仞遥没有理会这个笑,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此处是个小城,谢仞遥一路出了城,在城外遇见了一座无人的破庙,他了庙,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等他安顿好,抬眸就看见那个孩子,不远不近地蹲在那里,正瞧着他看。 不过短短时间,他一张脸已经都肿了起来,让人看不清原来的面目,就这样,还是朝谢仞遥露着一张笑脸。 带着和方才一样讨好的意味。 此时应当是深秋,谢仞遥一路走过来,看见路上树均光/秃秃地支棱着丫。谢仞遥是修者,自然不怕这样的冷,但他对面的小孩不过蹲了一会儿,就已经冷得牙齿开始打颤。 他抱着胳膊蹲在那里,冷得脸上红肿的包都白了,配着一身贴在身上的湿漉漉衣裳,哆哆嗦嗦的,别有一番可怜的滋味。 但即便是这样,对谢仞遥的笑却从未消下去。 他知道自己这样最乖巧,足够惹人垂怜。 眼前的人漂亮得不可思议,让他现在对着份太过逼人的美都还没习惯,偏举手投足又都端正有度,便是坐下,都要垫个上好的坐垫,瞧着娇贵得不得了,想必平常日子定然是很好的。 从他指缝里随便漏点,就够自己过这个冬了。 他这么想着,就见谢仞遥起身出破庙。 小孩见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庙,一瞬间变了脸色,眼尾垂下嘴角抿起,乖巧的面皮霎时无影无踪,盯着谢仞遥离开的方向,一时间看过去,让人只觉他一个不大点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阴冷到让人发寒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面无表情,清清晰晰地吐出了两个字:“贱货。” 他贱货两个字刚说完,庙门外的雨幕里就走来的一个人影。 等他进来,看清他面容后,小孩当场怔在了原地。 谢仞遥还如方才一样对他不理会,他将臂弯里抱着的几根木头放在地上,木头表层都已经被雨淋湿了,谢仞遥用火灵根点了好一会儿,才升起一个足够大的火堆。 有了火,霎时间,破庙里深秋湿冷就被冲散了一大半。 做完这一切,谢仞遥才走到发呆的小孩身边,拎小鸡似地抓着他衣领,将他挪到了火堆旁。 他特意选了几根粗壮的木头,哪怕自己一会儿走了,也足够烧一天一夜,让眼前这可怜巴巴的孩子渡过这个雨天。 谢仞遥办完这些,怕这孩子不好意思单独在火堆边坐着,也就近着火堆坐了下来。 他刚坐下,就听见了一道稚嫩的声音:“对不起。” 小孩往他身边凑了凑,眼睛里都是认真的歉意,丝毫不复方才骂他贱货时的冷戾:“我为了不挨打,骗了他们说你是我兄长。” 他分明看见了谢仞遥用灵力点火,话里还拿他当个普通的凡人:“那些人若不怕,说不定还有连累哥哥和我一起挨打。” “我叫阿大,”他随意编了个化名,见谢仞遥没吱声,甜话张口就来 ,“但我见哥哥长得漂亮,心眼一定很好,就是没有我骗人,哥哥也会见义勇为的。” 他说完这话,看见对面谢仞遥似是愣了一瞬,随即就笑了出来。 这笑是不带有恶意的,在这样一张脸上露出来,让阿大霎时间晃了神。他在主人家见过许多珍宝,但任何珠光锦绸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笑。 他本以为堆满锦绣珠宝的豪宅已经是人间最美处,此时看来,都不如有谢仞遥笑的破庙光彩。 他一眨不眨地从谢仞遥脸上滑到他漏出的颈上,看着他喉结因笑而滚动,多像一块腻白的玉啊,凑上去嗅一嗅,怕是能闻见香气。 火光的暖已包裹他手臂许久,此时才窜上密密麻麻的酥痒来。 谢仞遥笑完,轻声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当我好哄是么?” 顾渊峙当年也是这么对他说的——临死前见你长得漂亮,觉得你心肠好。 十七岁的谢仞遥能被这话说红了耳朵,现在的他,只觉得这样的话太过稚嫩。 阿大压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只听见了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将他包围,让他生下来就冷硬顽固的骨,在这声音里泡得柔软舒展开来。 他还想再和谢仞遥说会儿话,但接下来任凭他再说什么,谢仞遥都不再理他了。 毕竟才八九岁的年纪,阿大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后,被温暖的火光烤着,什么时候睡了都没发觉。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庙外细雨未停,他身边的篝火也没有灭。 阿大向身旁一瞧,没看见谢仞遥身影,他慌张起身,身上有东西滑落,冷意霎时间贯了满身。 阿大低头,才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大氅。 他将大氅重新捞起,结结实实将自己围了起来,他半张脸都陷在大氅毛茸茸的领子里,鼻尖动了动,就闻见了一股子淡淡的,梨花般的清幽香气。 脸上也酥酥麻麻的,阿大抬手摸了摸,摸到了一层黏糊糊的膏状物体。 他自小挨过的打远远领先同龄人,但药这个玩意却从来只远观过。阿大在脸上摸了好久,把摸下来的白色药膏放在鼻端,狗似地闻了闻,不确定,又放进嘴里舔了舔,一股苦涩在口腔里漫开,他才懵懵懂懂地明白脸上被涂的好像是药。 谁会给他盖衣服,谁又会给他上药,阿大拢着大氅,呆愣愣地站了半晌,转头看了一圈,瞧见了庙门口坐着的谢仞遥。 他背对着阿大,怀里抱着把银白的剑,头倚着门,阿大走到他身旁,看见他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阿大悄无声息地蹲在他身边,抬着头,仔仔细细看了起来,他视线落到谢仞遥低垂的眼睫上,才乍然发现眼前这人睫毛长得这么长这么密,顶端微微弯着,弯得人心痒。 阿大像进了一处从没人到过的绝美风景,简直看不过来,他视线最终落到了谢仞遥颈上,门外斜风吹细雨,让眼前的颈沾了层冷寒湿意,更像浸了水的玉了。 女娲大神造人时,这应当是她最完美的一笔。 阿大眼前晃着这抹莹莹动人的白,想起刚刚在衣领上闻到的梨花香,一时竟痴了,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脖子,就想去凑到谢仞遥颈上去闻一闻。 他刚伸出头去,额间就落了一个剑柄。 拂雪剑顶在阿大额间,将他往远处推了推,谢仞遥睁开的眼里很冷很静,一霎那,阿大的风景里下了一场秋雨。 谢仞遥问道:“你不回家去吗?” 阿大被他的剑点着,看着他的眼。 那剑落在他额间,像是落在了他的人生里,只要谢仞遥愿意,就能将他的日子一分为二,过去混沌黑暗,未来可见清光漫天。 阿大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不顾额头的剑,抓住了谢仞遥的衣袖:“哥哥,我爹娘都死了。” “哥哥,”大氅从他身上滑落,露出他狼狈肮脏的底色来,但他的眼睛如此亮,其中的火光将谢仞遥都烧得怔了一瞬,“你带我走吧!你让我跟着你,当个侍从,不行,当个小猫小狗也成。” “我在家里也都是挨打,你是对我最好的人,给我衣裳穿,还给我上药。 ”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骗了你,我不叫阿大,我叫……” 我叫燕衔春。 但他话未说完,后颈一痛,就昏了过去。 谢仞遥收回手,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幻,他觉得自己似乎漏听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但已经来不及思考。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跪在那里,怀里抱着一根魂木,被一层白霜似的壳裹着,捆在里面一动不动。 他似乎是累极了,微微垂着头,双眼紧闭着。 谢仞遥慢慢走到他面前。 他见过许多模样的王闻清,年迈疯癫的王闻清将他自万州秘境里拾走,带他入道,一路拜入落琼宗。少年的王闻清在幻境里和他相逢,以剑法为引,让他不再妄自菲薄,至此道心稳固。 这是他见的第三个模样的王闻清,谢仞遥站在他面前,清楚地知道他会在两千年后带着这段魂木,跋涉到皇室,成为他师尊,教他练剑,待他长大,将他带去万州秘境。 至此循环往复,他们再一遍遍于轮回中相逢。 犹如此刻。 谢仞遥在王闻清面前跪了下来,注视了他很久,给他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师尊最后说,让我和顾渊峙,还有师弟师妹们相识,是为了我今后扛着天道时,不会轻易崩溃放弃,因为爱使人忍耐。” 谢仞遥有很多话想和王闻清说,想像他们刚回到落琼宗时那样,坐在索桥之上,吹风伴红霞,长谈一场。 但此时真面对王闻清了,谢仞遥却只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师尊,”他弯了弯眼,声音很轻,带着笑,一字一句说得清楚,“爱使人勇敢。” 谢仞遥站起身来,结束了这场和王闻清的最后一次相见。他转过身,看见天地混沌一片,灵力狂风般肆虐着,卷着无数道青烟往天空升去。 这都是一条条的人命,是既定发生的历史,谢仞遥改变不了,他无法让王闻清复活,就像他不能消弭这场灭世之祸。 但柳无穷等人还是去了钟鼎宗,无数凡人和修者进入了虚无境,谢仞遥穷尽心思,回到了两千多年前。 他们想做的是,改变能改变的,拯救还来得及拯救的。 谢仞遥看向灵力最肆虐之处,那里天空被炸开了一个口子,像巨大怪物张开了深渊巨口,贪婪残暴地吞噬着一切。 谢仞遥朝口子御剑而去,他刚接近口子的地界,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被吸着朝天上飞去。 谢仞遥没有做反抗,他低头看向自己手腕,手腕上,仙驭正迸发着刺眼的金光,它从未如此亮过,宛若另一个小的山河风云榜。 谢仞遥身边都是青烟,他不知被吸了多久,直至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 方才还张狂的灵力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像原地消失了,谢仞遥张开手,碰到了一片虚无。 和他上回来时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谢仞遥低眸看去,巨大的口子在他脚下张着,它数万里之下,是渺小的山河万物。 谢仞遥深深吐了一口气。 他收回视线,再一次伸出手去。 谢仞遥闭上眼,识海内,识海开始转动,谢仞遥十二经脉尽数打开。 他手腕上,仙驭的金光骤然一暗,明灭之间,竟有一缕缕说不上什么的漆黑,朝谢仞遥指尖涌去,没入进他身体里。 熟悉的疼痛袭来,谢仞遥已经能面不改色。 他一开始的认识没错,这是一局死局,就算杀了燕衔春,对天道也不会有任何伤害,而拼尽所有人的努力,都不可能战胜得了天道。 天道唯一受到折损,就是两千年前盛繁时代,几大宗门老祖舍身自爆那回了。 如果要求一分胜算,也便只能从那个时候来求。 于是谢仞遥千方百计地回来了。 至于怎么求,也许两千多年前,就有人留下方法了。 王闻清知道吗? 也许不知道,所以没有告诉他。 也许知道,所以不忍心告诉他。 因为他的徒弟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得到,也一定会按照步骤去做。 谢仞遥确实想到了。 他是一个很好的容器,好到能炼化天道,通天海地,就是证明。 这么好的一个容器,正应该在天道受伤之际,发挥它的作用。 盛繁时代的老祖们“制造”了他,却已经来不及等他成长,于是将他安排在两千年后。他们不是让他去寻求方法,而是让他去当个解决问题的工具。 像一把锄头,或随便的什么玩意儿。 越来越多的天道自谢仞遥指尖里涌去,他承受不住,指尖的皮肉竟一寸寸开始崩裂,露出森森白骨来。 作为一个容器,有没有皮肉都是无妨的,崩裂的速度越来越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谢仞遥大半个身子都裂开了。 此时看去,他像一具被黏上血肉的骷髅。 唯独心脏处的识海没事,正运行到了极致,源源不断地吞噬着天道。 谢仞遥半面脸也都已经崩烂,他仅剩的一只眼睛眨了眨,整个眼皮就碎掉了下去。 纵然他已经习惯忍耐剧烈的疼痛,但现下的痛还是让他整个人的意识陷入了麻木,难以缓过来。 谢仞遥逐渐无法思考,他整个头都要碎掉了,仅剩的一点意识缓缓沉入识海。 识海内,早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整个识海都被天道填满了,连小谢仞遥整个灵识都已经被染黑。 和当初布局的人想的一样,谢仞遥是最好的容器,他作为人的部分会死去,只留下能吞噬掉天道的识海。 天道和识海相融,天道的意识和谢仞遥的意识一同死去。 因为谢仞遥只能吞噬,全部的天道,他根本炼化不了。 小谢仞遥沉默地坐在最深处,呈现着毫无反抗的姿态,似乎已经认定自己的结局,只能识海和天道相融后,将他体内谢仞遥最后一点意识绞杀。 但谁也没看见,连在谢仞遥识海内翻腾的天道意识都未发现,被漆黑填满的小谢仞遥肚子深处,五条灵根正缠着一起,裹着一个东西,微微起伏着。 这起伏太过细微,细看都轻易发现不了。 但它代表着炼化。 谢仞遥没有放弃。 他愿意作为一个容器,但如果还有一丁点活下去的希望,他也想捉住。 人间是很美好的,请容他作为一个人,做小小的反抗。 谢仞遥最后的意识固执地蜷缩在灵识最深处,控制着灵根,如蚂蚁啃噬象群一般,一寸寸倔强地炼化着天道。 时间一点点过去,识海内的天道越来越多。谢仞遥在绞杀下,残存的可怜意识愈发地渺小,转瞬就淹没在了天道里,再寻不见天际。 漫长过后,谢仞遥皮肉根骨完全湮灭,识海吞噬完了。 天道的意识顽固地挺到了最后一刻,终被彻底绞杀,天空的口子慢慢合并,五大陆上,青烟慢慢消散,再无新的升起。 无数修者的尸骨横在黄土上苍天下,他们身旁,活下的凡人仰望天空,泪流满面地欢呼着。 而九天之上,寂寥永恒,一蜉蝣残存其间。 谢仞遥微弱的意识明明灭灭,他大部分时间都已经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离死去也不过那么一念之间,唯有骨子里残存着的倔强,固执地带着灵根炼化,从未停止过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仞遥掌控了一团什么。 那团东西越来越大,谢仞遥的意识也越来越清晰,无比清楚地知道它在越来越大。 直至无穷。 谢仞遥重新清醒了起来,疼痛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谢仞遥的确定——他的意识已无比强大。 天空延伸到哪里,他的意识就能控制到哪里。 他没有身体,整个世界就是他的身体,谢仞遥瞧不见一切,却又能感受到一切。 苍天黄土,山河微尘。 他没有吞噬天道,他驯服了天道。 谢仞遥不由得睁大眼睛,实则现在他已经没有了眼睛,他只是感觉,层层叠叠的云层便是一空,形成了两只巨大眼睛的形状,像是天空睁开了一双眼。 谢仞遥想到了仙驭,他“低头”看过去,实则他也没有了视线,一切都是感知,仙驭被他感知到,似乎不堪承受,下一瞬就化为了齑粉。 “恭喜你。”谢仞遥听见了一团声音。 是一团声音,无数男女老少发出了一道声音,对谢仞遥道贺。 谢仞遥细细听着,慢慢道:“师祖,萧峰泉、萧散……” 那些梵音似的声音颂答道:“这是我们还是人时的名字。” 他们都是当年灭世之祸时来炸天道的人。 谢仞遥问道:“我的五灵根,是你们的吗?” 他从想明白这些人的目的时就开始怀疑了,作为一个最好的容器,他的灵根,也必然不可能和寻常修者一样是天生的五灵根。 谢仞遥想了许久,猜测这些灵根,是从眼前这些“人”身上来的。 “是,”那些声音知无不答,“但它们已经没用了。” 它们道:“你以后也不需要用灵根了,你就是新的天道。” 你是新的天道。 谢仞遥头一回听说这个说法,觉得很有趣,他重复了一遍:“我就是新的天道。” “是,你跳脱了时间对你的束缚,至此天下万物皆是你的身躯,从前的一切不过是尘埃,至此你想让谁生,一花一叶会因你的垂怜而有灵,你想让谁死,一个大陆的生灵便一瞬湮灭。” 它们都没有驯服天道,谢仞遥驯服了,他成为了它们的主。 在这万籁寂静的虚无里。 谢仞遥沉默了许久,忽然道:“萧散师兄,师尊很想你。” 片刻后,萧散单独的声音响了起来,和谢仞遥在回忆里听到的一模一样:“那不过是他凡俗无聊的执念罢了。” 它早已不在乎。 * 虚无境内。 沉沤珠高高仰着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巨大的山河风云榜一寸寸断裂开裂,巨大的金块落下来,还没到地上,就一寸寸地化为了齑粉。 天空像下了一场金雨。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像接一场神迹。 沉沤珠也伸出了手。 她手伸到一半,突然僵在了当场。 沉沤珠像一座木雕一样,这么僵了许久,才慢慢转过头去,看向同样怔然的月悟:“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素月秘境里,真实的一切,想起来了有关谢仞遥的所有记忆。 磅礴的金雨还在下,沉沤珠在这一刻无比确定到,天道失败了。 所有的错误都已被扭转,在他们这个世界里,天道被杀死在这一刻。 动手的人在两千多年前。 月悟呓语般的声音响起:“谢仞遥成功了?” 沉沤珠轻声道:“应当是吧。” 月悟看向不远处,那里巨龙盘旋着,森严的龙头仰望着原本柱顶所在的方向,一动都不曾动过。 月悟呢喃道:“既然成功了,谢仞遥怎么还不回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第114章 “我知道了, ”沉沤珠接过请帖,对送信的落琼宗弟子笑道,“请你们宗主放心, 届时大典, 我定然会去。” 落琼宗弟子也笑着回道:“那我们宗主就等着仙尊了。” 等落琼宗弟子走了后,沉沤珠面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她低头打开了请帖,只见宗主落款那处,赫然写着一个名字:李仪。 落琼宗宗主李仪。 五年前,柳无穷似有突破的迹象,因而闭关,她有意锻炼沉沤珠,闭关时, 交代今后金屏山大小事务, 都可以交给沉沤珠来过目定夺。 五年的时间, 沉沤珠从一个莽撞稚嫩的弟子,已经有了宗主的从容风度。 所以面对落琼宗弟子时,她笑意完美, 让人瞧不出一丝不妥。 纵然心中一点都不想笑。 沉沤珠还是习惯落琼宗宗主后面,跟着的是谢仞遥的名字。 然而她无比清楚, 谢仞遥死了。 五十年前, 天道失败,山河风云榜倒塌后,沉沤珠和月悟还有许明秀,在虚无境里等了一个多月, 谢仞遥都没有回来。 他们不能一直待在里面,但从虚无境出来后, 也未曾放弃等待,更派人守在虚无境入口处,若谢仞遥出来,便能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但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到如今五十年过去了…… 沉沤珠再不愿意,也要承认,谢仞遥怕是已经死了。 不知死在了哪里,连尸骨都寻不到。 沉沤珠摩挲着手下的请帖,落琼宗宗主之位空悬了五十年,也终于承认他们的宗主不会再回来了,所以重新选了新的宗主。 李仪坐上宗主之位,合情合理,她心中再不适应,也要去他的继位宗主的大典上,为他送上祝贺。 天道被解决,五十年过去,足够让修真界格局变一次天。 钟鼎宗死了鸿元仙尊和它那个没当几天的倒霉宗主常念,当年又站了天道那头,一时为修真界唾弃,宗内也是人心大乱,再不能位列“一山一寺带三宗”之列,没入了二流宗门。 对于钟鼎宗的现状,沉沤珠报以看乐子的心态,这其中唯一让她意外的是,玉川子在鸿元仙尊和常念死去,宗门最乱时,回了宗门。 他当着所有弟子的面,杀了钱多来,又将鸿元仙尊弟子沉遥驱逐出了宗门,以铁血手腕,成为了钟鼎宗最年轻的宗主。 沉沤珠惊讶过后,转念一想,就明白了——玉川子师尊吴林春是个好宗主,他性子虽犹豫,却无比看重钟鼎宗。 玉川子身为他唯一的弟子,回钟鼎宗,承师尊遗志,重新扛起钟鼎宗,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了。 五大宗门少了一个钟鼎宗,自然有无数宗门等着上来。 落琼宗自然是其中一个。 盛繁时代的顶尖宗门纵然一时没落,底蕴也不输任何一个宗门。 当年决定开宗,也并非是一时脑热,谢仞遥当上宗主后,又为落琼宗制定了一系列规划,确定了弟子选拔的要求。 因而不过短短一百年的时间,落琼宗全宗上下欣欣向荣,已经有了直逼一山一寺带三宗,恢复昔日荣光的姿态。 这也是沉沤珠要去恭喜李仪登上宗主之位的原因之一。 她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子了,落琼宗的未来,容不得金屏山轻视结恶。 这世间没有离了谁就不能转的道理,花开花落,潮兴潮起,岁月轰轰烈烈地朝前走去,每一日都不缺精彩的人,精彩的事。它们异彩纷呈地发生绽放着,吸引着世人的目光。 当初所有人都感念的谢仞遥,不过五十年,已经不再有多少人提起。 只有沉沤珠这些谢仞遥的故交们,还在记得他。 沉沤珠心中复杂的思绪转了一圈,想到什么似的,合上请帖,喊了一个名字。 立时有个小弟子推了门进来,沉沤珠问她:“最近有顾渊峙的消息没?” 那小弟子摇了摇头:“没有。” 沉沤珠沉默了一瞬,道:“好,有他的任何消息,千万记得通知我。” 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不相信谢仞遥已经死了,那就是顾渊峙。 他这五十年,手下的势力越来越大,虽未开宗立派,但也不亚于一个二流宗门了,况且还有他一个身为龙的“宗主”。 但顾渊峙本人却越来越低调,五十年来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次数,也不过三次。 他一直在干什么,沉沤珠是知道的——寻找谢仞遥。 哪怕谢仞遥的另两个师弟师妹都已经放弃,认定谢仞遥的死了,顾渊峙都还觉得他还活着。 他的观念里,根本没有谢仞遥死了这个概念,所以他要发展势力,因为落琼宗会换宗主,届时谢仞遥孤身一人,他要有能护着谢仞遥的能力。 他还要赶紧找到谢仞遥,谢仞遥万一受了伤,不能没有他在身边。 谢仞遥活着,需要他。 顾渊峙认定了这件事。 沉沤珠希望他一直这么认为。 顾渊峙这些年来没有伤过人杀过人,是因为他觉得谢仞遥活着,他要是随便杀人伤人,谢仞遥定然是不喜欢要和他生气。 为了讨谢仞遥欢心,顾渊峙才没有这么做。 但沉沤珠还记得顾渊峙以前的凶名。 如果他真的确定谢仞遥死了,没了这世上唯一能约束他的人,顾渊峙会做什么事,沉沤珠不敢想象。 怕是另一个燕衔春,或是另一场灭世之祸。 谢仞遥是唯一能牵制顾渊峙这个怪物的锁链,此时锁链没了,是佛是魔,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沉沤珠打探他的消息,不是为了什么往日交情,而是为了防止顾渊峙真的接受谢仞遥死了时,她能及时赶到,将一场祸患诛杀于摇篮。 对于沉沤珠这些人的想法,顾渊峙能猜得到,却不在乎。 除了谢仞遥,他谁都不在乎,大不了都杀了就行。 他此时正在万州秘境旁的槐寺镇。 近百年过去,槐寺镇早已没人记得万州秘境,而万州秘境当年被炸毁至塌陷,像素月秘境那样,没有入口了。 至于顾渊峙打听的——万州秘境最里面的镜湖,更是连听过的人都没有。 顾渊峙却不气馁。 他这五十年,顺着谢仞遥去过的所有地方一路找过来,只差万州秘境这一处没寻。 顾渊峙低下头,将碗里的冷酒一饮而尽。 仙驭身为山河风云榜的一部分,为何被安置在镜湖,一定有其道理。等他进了镜湖,指不定能寻到回到盛繁时代的方法,找到谢仞遥。 顾渊峙像一个走到末路的赌徒,抓住了一点希望,在这小酒肆一刻都坐不下去了,他霍地一下站起了身,放下银子,就要离开。 就在抬脚的那一瞬,顾渊峙听见了隔壁传来了一道粗狂的声音:“真有那么好看?” “好看得厉害,说是仙子下凡都比不过呢,”另一道比之柔和声音接道,“听说还是在瘴林边白捡的。” 说到这,那话里带上了些羡慕:“我什么时候能有这个福气,白捡这么一个大美人。” 粗狂声音大笑了两声,安慰道:“周兄莫羡慕,美人虽美,不是说是个有夫君的。” “这话你都信,”再怎么叹惋美人都不可能是自己的了,周兄伤心一转,变成了讨论他人私密事的快乐,“哪有男人舍得把这么漂亮的娘子扔在瘴林边,虽说这美人是个男的吧,然而所谓美到极致,也就不分男女了……” 周兄说至此,突然感觉头顶落了一道压迫性极强的目光,他转过脸,看见桌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男人。 男人身形极为高大,周兄头仰了老高,才看见他宽阔的胸膛,一瞧就知道是个结实有力气的,怕是十个自己都不够他练手的。 男人看过来的目光分明很平静,但周兄后颈寒毛顿时就立了起来,脖子忍不住一缩,觉得喘不上气来。 他总觉得自己在这男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顾渊峙不理会他惨白的脸,在他们当中放了两锭银子:“什么瘴林边捡了一个人,把你们听到的,所有都给我说出来。” 原来是和自己一样,在听闲话瞎打听方向是个有志向的人,还舍得掏银子。 周兄一把拢过来银子,将听到的事细无巨细,抑扬顿挫地说了个完全。 原来槐寺镇有个富户,家主是个修者,虽没什天赋,修炼几十年,不过是个筑基期。 但不求大道,缩在槐寺镇,在凡人里当个一方富豪,也是绰绰有余。 这家主没什么爱好,平日里就喜欢睡睡美人,他是个男女不忌的,只要有点姿色的,都要上去调戏两把。 除此之外,就是去点别的修者不稀罕去的小秘境,摸点宝物,卖了换成银子,供着他自己的富贵生活。 槐寺镇不远处,有个瘴林,听说是许久前炸了一个秘境,从那里面飘出来了许多瘴毒。瘴毒散不掉,被风吹到镇外,聚在一片林子上,几十年过去,成了一个新的瘴林。 那家主前些日子听闻这瘴林里有个下品灵器,于是挑了个日子准备进去一探,却不曾刚到瘴林,就捡了一个美人。 “美人是个男的,听说漂亮得不成样子,直接把家主看呆了,宝物也不找了,直接带着美人回了府。” 周兄咽了口唾沫:“见了这个美人,他眼里再看不进其他颜色,放言只要美人肯嫁给他,他就将他那一后院男男女女给遣散了,今后只守着他。” 周兄实在想不出来能有多好看,继续说道:“但美人说自己有夫君,是个姓顾的,叫顾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顾渊峙听到顾字,瞳孔一缩。 “家主肯定不信的,但他自认是个君子,不愿强娶,但也没有放美人走,只说等他愿意了再成亲,”周兄挠了挠下巴,心想这不就是强娶吗,“如此等了一个月,这家主也没了耐心,听说过几日就要办婚事呢,还说请全镇人喝喜……” 他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就消失在了他面前。 顾渊峙神识放出,全镇哪里有筑基期的修者顿时一清二楚,他直奔镇中央而去,停在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处。 神识已经锁定了整个宅子,一根针掉地上的动静都逃不过顾渊峙的耳朵。 顾渊峙一进院子,就怔在了原地。 那声音太过熟悉,顾渊峙五十年来没有一日不牵肠挂肚地想着,以至此时骤然听到,竟恍若幻觉,让他一时动都不敢动,生怕下一瞬就自美梦里醒来。 “我的信你送出去了?”那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虚弱气。 周兄口里的家主正站在门外窗边:“送出去了,悬钟大陆那边远,好天气飞鱼船都要飞大半个月呢。” 他透过窗户想看一看里面的人,奈何人躲在床里,被放下的厚重床帏遮得严严实实。 “你既然答应,那么等你双亲从悬钟大陆来了,我们就结亲,”纵然看不见,家主还是固执地盯着床帏,“这些天身子好点没,我略通点医术,要不进去给你瞧……” 话没说完,家主只觉得后颈被一个铁爪般的手掐住了,巨大的修为差距下,他甚至升不起反抗的心思。喉间嗬嗬了两声,家主朝后瞧去,看见了一张狠戾的脸:“你、你、是谁…” 顾渊峙手下用力:“我是他夫君。” 扔掉手里晕过去的人,不愿再等一刻,顾渊峙推开门进了屋子。 屋里没点灯,暗沉沉的一片,顾渊峙直走向最里面的床,奇怪的是,他上一刻还那么迫不及待,此时竟在床帏前停了下来。 屋子的门在他身后打开着,外头阳光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了床帏之上。 一动不动,任风拂过。 五十年来的思念和恐惧让顾渊峙在此刻化为了一塑雕像,让他无比崩溃地意识到,他竟然不敢去掀这床帏。 他再也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谢仞遥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五十年,或是一辈子那么长,终于有一道声音从床帏里传出来,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顾渊峙,我冷。” 这声音像一把剑正中顾渊峙心脏,让他以至于狼狈地,用颤抖的手掀开了眼前的床帏。 也看清楚了坐在里面的人。 床上竟然连一床被褥都没有,他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双手抱着膝,下巴埋在膝盖里。 目光和顾渊峙对视上,他很高兴地弯了弯眼。 丰盈的,漆黑的长发,铺满了削薄的背。 顾渊峙突然想起了那年他们从通天海底出来,在客栈里,谢仞遥也是这么蜷缩在客栈的床上,见顾渊峙站在床边,不由得往里躲。 顾渊峙那时候怎么想的 他想,他永远都不要让师兄害怕自己。 顾渊峙蹲了下来,他蹲在床边,将自己放到比谢仞遥低的位置,朝他伸出手去。 一只冰凉的手落在了他掌心里。 此时应当有更好的话来表达他的心情,一句诗,或是一段长长的自白,告诉谢仞遥他的愤怒,他的朝思暮想,告诉谢仞遥,他们足足分别了五十年。 但顾渊峙只是紧紧攥住了掌心里的手,良久良久,他弯着眼睛笑了,温声道:“手怎么这么凉。” 谢仞遥很自然地接上了他的话,如同这五十年的离别都不曾存在:“我没有灵力了。” 他指尖在顾渊峙掌心蜷了蜷,笑道:“顾渊峙,想回家。” 顾渊峙从储物戒里取出一件大氅,将谢仞遥结结实实地围了起来,没有停留再停留一瞬,抱着他离开了这个宅子,直接出了城,回了小木亭的家里。 谢仞遥静静地缩在他怀里,等顾渊峙将他放到卧房的床上时,低头一瞧,才发现谢仞遥不知何时,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顾渊峙和他一起躺在了床上,将人搂在怀里,盖上了被子。 他下颌枕在谢仞遥发顶,捉住他一只手腕,一探他的经脉,果真如谢仞遥说的那样,他身体里空荡荡的,寻不见一丝灵力。 怪不得被一个筑基期困住那么久。 但有灵根。 一根水灵根,真正属于谢仞遥自己的灵根。 有灵根就好,有了灵根,便能重新入道。 顾渊峙怕给他用灵力伤了他,便用火灵力让自己整个怀里热了起来,谢仞遥感受到热气,往他怀里拱了拱,将自己冰凉的身子朝他身上贴去。 顾渊峙搂紧他的腰,让他和自己再无一丝缝隙。 他做这些的时候,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做完后,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才缓缓地眨了眨眼。 他像陷入了一场巨大的情绪里,此时才迟迟反应过来,人被他找回来,已经在他怀里了。 顾渊峙闭了闭眼,俯身咬住谢仞遥耳朵,咬牙切齿地说了三个字:“小骗子。” 你有当我是你夫君么。 * 谢仞遥再醒来时,是被凉醒的,有冰冷的东西落在了他眼睫上,激得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缓了会儿,才明白是雪。 是了,此时隆冬,正是大雪纷飞的季节。 雪很快被他的皮肤暖化了,成了盈盈一滴水,顺着他眼皮,就要流进他眼睛里。 谢仞遥下意识地伸手去擦,手腕就被捉住了。 顾渊峙捉住他的手,按在枕头上。 他亲自将取来的雪放在谢仞遥眼睫上,此时又亲自将他眼尾的水舔干净,他并不止步于此,唇从眼尾滑过脸颊,最终落到了谢仞遥唇上。 谢仞遥柔顺地对他张开口,另一只没被按住的手搂上顾渊峙脖颈,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但没过多长时间,谢仞遥就后悔了,他简直要被顾渊峙亲死过去,顾渊峙的手也不老实,谢仞遥鼻尖连着耳朵红透了,脑子晕成一片,到最后手脚软得厉害,搂着顾渊峙肩膀的手臂忍不住滑落下去。 顾渊峙一只手托着他脊背,让他安稳地落进了被褥里,一瞬都没有放过他,更深地朝他压了上去。 谢仞遥要被烫化了,刚恢复的力气全哭了出来,他哑着嗓子,被欺负得哽咽讨饶,反被顾渊峙掐着下巴,慢条斯理去舔他流出的泪:“我看师兄当时扔下我时,倒是干脆。” 谢仞遥绷紧了脊背,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在起伏的浪潮里迟钝地明白着,顾渊峙的怒气只是压抑着,并没有随着他的回来消失。 他要自己在床/上哄回来。 等谢仞遥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两天过去了。 顾渊峙准备好了好克化的粥,一直温着,谢仞遥随时醒了就可以吃。 餐桌就支在窗棂下的塌,顾渊峙显然没有吃饱,硬要和谢仞遥挤在一边,去亲他青紫斑驳的后颈。 谢仞遥将他碍事的脸推开,瞪了他一眼,才让顾渊峙老实坐到他对面去。 谢仞遥低头喝了一口粥,让脑子缓了缓,主动将他回去盛繁时代后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说给了顾渊峙听。 “我最后将消散师祖那团东西给抹除了,”谢仞遥轻声道,“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天道意识在时,它们不敢做什么。天道意识不在了,任其发展下去,怕千百年后,又是一个天道。” 这些东西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师祖和萧散,在和天道融合的这两千年里,不知掺和进了多少天道的意识。 真正的他们,早已在肉身湮灭的那一刻死掉了。 “除掉它们后,我就开始想办法离开。” 谢仞遥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现在尚且意识清晰,但如果不离开,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和萧散它们一样。 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抽离自己,□□已经消失,识海也已经和天道融合,谢仞遥不奢求拿回它们,只想让意识离开。 也许是他并不贪婪,没想着拥有天道的力量,不知过了多久,谢仞遥渐渐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先是一次眨眼,一条胳膊,到一条腿,一整个自己。 宛如一场新生。 与此同时,谢仞遥也清楚地意识到,他将永远失去所有的修为,和成为天道的唯一一次机会,今后会和俗世万千人没什么不同,去红尘里走一生。 谢仞遥得此结果,万分满足。 “我再一次看见东西的时候,就是在瘴林边了。”谢仞遥接过顾渊峙递给他的翡翠蒸饺,“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谢仞遥说了这么多,困意又一次袭来:“我身子现在可能不太好,会时不时晕过去,还嗜睡,应该是精气这回损耗得太猛。重新入道的话,可能要等完全恢复过来才行。” 也就是如此,他才被那个家主一时困在后院里。 但谢仞遥纵然没了修为,应付一个筑基期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是顾渊峙不出现,那封送给他“双亲”的信也会送到落琼宗,到时落琼宗的人也会来。 说完这些,谢仞遥脑子晕得厉害,他推开窗户,让寒风把自己吹得清醒点。 谢仞遥看到了窗外,怔了一瞬,声音里有惊喜之色:“又下雪了。” 他们的家暂时从小木亭里放了出来,正安置在槐寺镇外,一场纷纷扬扬的新雪正浩荡垂落,将天地笼罩在雾蒙蒙的白中。 顾渊峙怕他着凉,抬手想将窗户关小点。 下一瞬,就被谢仞遥握住了手。 谢仞遥握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弯着眼笑朝他笑:“别生师兄的气了。” 顾渊峙怔了一下,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里的手皮肉柔软,指节莹润,真实而又温暖。 他这么对自己笑,顾渊峙哪里再舍得生他的气。 但他被谢仞遥扔下了五十年,总要讨些好处,顾渊峙看着他:“那师兄可要好好赔偿我。” 谢仞遥笑意便更大些,他注视着顾渊峙的眼睛,温柔而又认真:“我拿一辈子赔偿你。” 窗外是隆冬,隆冬过后,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春花掉落,换得新绿嫩翠盈满夏,翠意变黄,会逢秋高气爽斥人间,待凉意刺骨,便又是一年雪满天。 人间的四季按既定的脚步辗转往复,组成一年又一年,他和顾渊峙错过了五十个春秋,幸好在他们前面,还有无数个年岁轮回。 足够他们春水煎茶,烘炉点雪,将情意,从容而又热烈的,铺满一生。 【正文完。 】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