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南柯》 1、海棠将被梨花压 大靖永安五年,七月二十五。 末伏夏尽,暑气未消,堂屋里的冰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就失了冷气,融化成水。 热气缠绕着蘅芜熏香在屋内蔓延,有些闷人。 陈妈妈双手叠膝,耷拉着眼皮,通身气派比谢府的主人还要足。 她毫不避讳地端详着下首垂容静坐的谢苓。 年方二八的女郎敛容垂眸,浓卷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小块阴影,巴掌大的脸欺霜赛雪,琼鼻丹唇,容色耀如春华。 模样极好,比她见过的所有姑娘都要好。 性子也看起来乖顺柔和,教养上乘。 若说非要挑些毛病出来,那就是似乎胆怯了些,比不得建康城里的士族女子。 一点小毛病倒也无关紧要,毕竟只是嫁给王氏旁支的老郎君做继室。 她收回视线,看向主座上一个劲擦汗的谢述廉,缓声开口:“家主此番派奴婢前来,意在接令千金前往建康结亲。” 她顿了顿,下垂的嘴角向上扯了扯,古板笑道: “苓娘子好福气,主家定下的亲事,是王氏旁支嫡子王晖。” 话音落下,谢述廉擦汗的手一顿,儒雅端方的脸上浮现出愕然之色:“可是五十有二,克死七八任正妻的王晖?” 陈妈妈脸色有一瞬间不好看,觉得这谢述廉说话没头没脑,不愧是偏远地方的旁支。 这种事能搬到明面上说吗? 亲事都板上钉钉了,还不如喜气些说些吉祥话,起码面子上都好看。 一旁的脸色苍白的谢夫人悄悄拽了把丈夫的袖子,笑得牵强:“陈妈妈莫要介意,我家老爷不大会说话。” 她目光复杂的看了眼并不喜爱的小女儿,复又看向陈妈妈,口唇干涩地说道:“多谢家主为我儿赐下良缘。” 陈妈妈面色稍霁,嗯了一声后说道:“家主说了,八月十八宜嫁娶,苓娘子必须赶在这之前到建康。” “三日后出行,莫要误了时辰。” 说完后,她站起来欠了欠身道:“奴婢先回老宅,王氏的聘礼稍等有人送来贵府。” 谢县令和谢夫人起身相送,谢苓也慢吞吞站起来,垂着头,看不清半点情绪。 * 正堂里闷热难捱,谢苓却觉得前心后背都是凉的,生不出一点温度。 她抿唇看向沉默的父母,犹豫了片刻,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不想问了,问什么都改变不了结果。 主家的命令,不嫁也得嫁。 更不用说从小到大,父母都不太喜欢自己。他们不会冒着被主家降罪的风险,替自己拒婚的。 毕竟她的父亲是靠着主家荫庇,才成了阳夏的县令。 其实说起来,自己这样的还算幸运,毕竟对于士族旁支女来说,不管是嫡出也好庶出也罢,都是为家族谋利的棋子,其中的差距只是嫁的人如何。 其中相隔较远,身份低微的旁支,要么陪嫁做媵人,要么嫁予世家庶子,要么就如同谢苓一般被送入更高的人家做继室。 哪一种,都是身不由己。 谢苓知道自己逃不掉,她过了这么多年膏粱文绣的生活,是要为家族付出的。 可凭什么呢?付出的方式千万种,为何只能是嫁人。 更何况…获利更多的,分明是家族里的郎君们啊。 她垂下眼帘,将冰冷的眸色掩下,朝唉声叹气的父母福身一礼,语气轻柔:“父亲,母亲,女儿先退下了。” 谢述廉看着乖柔的小女儿,目光复杂:“你……” 他想说些什么,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女儿,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轻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回去吧。” 谢夫人亦是未曾多言,只道了句:“莫要多心,好好准备。” 谢苓轻声应下,退了出去。 谢夫人看着小女儿纤弱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她一直不喜欢这小女儿,因为生她时伤了身子,导致丈夫对自己日益冷淡,还动了纳妾的心思。 可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能不担心,不心疼呢? 尤其是方才看到她面容沉静乖巧,没有询问,没有哭闹,仿佛即将要嫁给老郎君的人不是自己。 谢夫人头一次觉得,小女儿若是能叛逆活泼些多好,起码能在她面前哭一哭闹一闹,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宛若一具漂亮的木偶。 她心口一阵酸涩,正想朝丈夫说话,就感觉心悸不已,头晕目眩。 伸手想拿腰间荷包里的药丸,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谢县令府顿时一阵兵荒马乱。 * 谢苓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就心不在焉的坐在窗边,盯着窗外槐树上的鸟窝瞧。 树叶浓绿,翠鸟振翅。 比她自由。 今日这桩婚事,其实她早有耳闻。 上个月,谢氏老宅就传出些闲言碎语,说是王氏旁支嫡子王晖又死了老婆,这次准备与谢家联姻。 当时她就心有不安。 无他,能与王晖身份匹配的,寥寥无几。 谢氏一族适龄的旁支女大多都定了亲,只有少数另有打算的才待字闺中。 比如她,已经年过十六,却迟迟定不下亲事,原因就是父亲原本打算于明年开春,将她送入宫廷。 意图能让她凭借容貌获得圣宠,为亲兄长的仕途添一把力。 可事与愿违,与王晖结亲一事,终究落在了她头上。 王晖家世虽比她家好一些,勉强够得上六品,可这不代表着她嫁过去后能过上好日子。 这王晖是何人?年五十有二,有三儿四女,前前后后娶了四任妻子,每一任都死得不明不白。 听说他不爱世家贵女,只偏爱小门小户的良家美人。 世人都知晓他是何许人也——一个贪财好色、毫无底线的酒囊饭袋。 若真嫁过去,等价值被榨干的那一刻,恐怕连命都难保。 不能嫁。 谢苓扶着青玉茶盏的手微微收紧,指腹泛白,飘飘荡荡的雾气笼在她精致的眉眼前,将她眼底的狠色遮盖得模糊不明。 推门声响起,贴身侍女雪柳疾步走来,脸色晒得通红,额头上细细密密都是汗水。 她看起来颇为焦急,一进屋就低声道:“小姐,府外头果然有人看守。” “您给大少爷写的信,根本递不出去。” 谢苓垂下眼,将帕子递给雪柳道:“先擦擦汗,别着急。” “至于信,递不出去就算了…大哥就算知道此事,怕是也来不及。” 雪柳接下帕子道谢,胡乱擦了擦汗,又灌了杯凉茶,咬牙切齿道:“什么簪缨门第,我看就是一群衣冠禽兽。 派这么多人在咱们府外守着,就是生怕您逃婚!” 说着说着她眼圈就红了,鹅蛋脸上挂了泪珠,哽咽不已:“小姐,他们好狠的心,居然要把你嫁给…嫁给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货。” “要是大少爷在就好了,起码他不像老爷夫人,说不定会有法子呢。” 谢苓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无妨,总会有办法的。” “大哥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大不了,新婚之夜将那老东西一刀捅死。 谢氏主家那边不会让她这么快就去赔命的,最多惩戒一番。 毕竟联姻联姻,要的只是利益交换。 只要她人在那,就能代表两家的关系还在。 若对方严防死守,她杀不死人,短期之内应当也不会有事——只要不生下孩子,王晖就不会动她。 只是这两种是最坏的结果了。 她不想嫁过去。 一想到要和一个丑陋恶劣的老叟拜堂,她就一阵反胃。 还是要好好考虑一番,想出个能让她摆脱联姻的办法才是。 * 三日后,谢苓被塞入马车,从四四方方的窗子看着住了十来年的家,看着送行的父母和长姐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点,心中终究还是弥漫出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马车晃晃悠悠踏上前往建康的官道。 此番离去,她不知何时才能回到阳夏。 …… 八月十三,载着谢苓的马车进入建康城门,在街上慢行。 谢苓透过纱窗朝外瞧,见街市繁华,人流如织,比阳夏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马车又行了一个时辰,绕过人头攒动的秦淮河畔,进入了乌衣巷,来到了传闻中的谢氏主家府邸门前。 谢苓掀开车帘,踩着矮凳下了马车,感觉脚底仿佛还在颠簸晃动,轻飘飘的踩不到实处。 她抿着唇,扬起尖俏的下巴,抬眸看向了传闻中的簪缨门第。 朱红色大门威严高耸,门内庭院深深,富丽堂皇,比谢氏嫡支留在阳夏的老宅要气派得多。 入了侧门,走过游廊,穿过垂花门,便看见长桥卧波,巨石倚叠如山,绿树掩映间有小径通幽。路上的侍女仆从纷纷低眉忙活手头的事,并不因外客上门而好奇观望。 谢苓垂目跟随着陈妈妈的步子,不免有些有些感慨。谢氏主家在阳夏的老宅她也曾进去过,虽雅致清幽,却远远比不上建康城这处的宅子繁复奢靡。 走过一道长廊时,她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水榭有道极为打眼的身影。 那人身着玉色大袖衫,背对着他们站在水榭里,长身玉立,姿态若仙。橘红色的夕阳洒在他衣襟上,镀上暖泽的光,她清楚的看到对方清隽的侧影。 她不由得问道:“陈妈妈,那是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故引豺狼解困局 陈妈妈看了一眼,古板的脸微顿,随即说道:“那是咱们谢府的二公子,单名一个珩,算起来,您该唤他句堂兄。” “还有,既然来了主家,您就不要四处乱看,以防冲撞了府里的贵人。” 说起谢珩时,陈妈妈脸上的神色十分奇怪,尊敬之余,还有着微不可查的惧意。 于是第二句话,可谓是十分不礼貌不客气。 她的视线在陈妈妈脸上绕了一圈,垂眸敛下眼底的冷色,轻声道:“苓娘知道了。” 又走了一小段路,陈妈妈的脚步停在一处厢房外。 “苓娘子这几日先歇在此处,老爷夫人繁忙,得空会邀您去主院叙叙。” 陈妈妈将身后十四五岁的侍女领到跟前道:“这是元绿,苓娘子有事吩咐她便好。” 谢苓一一应下,知道陈妈妈说的“有空叙叙”不过是客气话,她这个远的不知道到哪的旁系亲戚,是没机会见谢氏主母的。 她并没有把客气话放在心上,带着雪柳和元绿进了厢房。 屋内清光明亮,窗棂外有条树枝垂落,铜兽吐着袅袅香风,房中琳琅宝器一应俱全。 比她在阳夏老家的屋子还要好。 她坐到梨花木圆桌旁的凳子上,喝了杯茶,轻轻呼出口气。 总算到了。 经过一路舟车劳顿,她浑身酸软的厉害,脚底像踩了棉花。 一旁圆脸的小侍女元绿,是个有眼色的,看谢苓疲累,主动问道:“苓娘子可要沐浴歇息?” 谢苓点头,元绿便躬身后退出去了。 雪柳也累得厉害,却还想收拾自家小姐的东西。 谢苓看她脸色蜡黄,心中也不忍,毕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非比寻常。 她抬手阻止雪柳:“先去耳房休息,这些东西明日再收拾也不迟。” 雪柳闻言也不推脱,将手中的小箱笼放下道:“多谢小姐体恤,有什么您记得唤奴婢。” 主仆二人又说了几句话,雪柳走之前犹犹豫豫,把忍了一路的问题小声问了出来:“小姐,你真要嫁给那个老……老郎君吗?” 谢苓想起水榭里清贵飘逸的身影,心中有了几分计较,她点头道:“是有一计,只是成不成还不得而知。” 雪柳刚想继续追问,就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吞回要说的话,跟谢苓对视一眼后,调转脚步掀帘去了耳房。 元绿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几个小侍女,前头的几人低头进门,将热水倒入屏风后的浴桶,后面的三人一人端着一托盘,有藕荷色衣裙、桂花熏蕊澡豆以及桃花香脂。 谢苓在元绿的服侍下更衣进浴桶,端着托盘的婢女则在一旁等候。 沐浴一番后,谢苓由元绿绞干头发。 元绿拿着干帕子,看眼前少女乌发垂于身后,发丝的水珠顺着雪背蜿蜒向下,没入撩人的弧度,脸腾一下变红,慌忙错开眼不敢再多看。 前几日就听闻谢氏旁支有一容貌昳丽的女郎要上门,没想到这容色比她想象中更甚。 长着一张娇而不媚的观音面,却有着纤细的腰肢和饱满的乳臀。 她才二八年华,却已有如此颜色。 怪不得家主要把她送予王家旁支的老郎君做继室。 她一边惋惜这样的美人就要被当成礼品送人,一边红着脸为谢苓浑身涂抹香脂,换上干净寝衣。 谢苓被伺候得昏昏欲睡,朱唇微启打了个哈欠,杏眼沁出些眼泪。 待折腾完这些,她让侍女们退下,迫不及待放下床幔休息。 躺在陌生的床榻之上,想着还有五天就到婚期,不免有些心焦。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嫁给王晖,她想了很久,唯一的办法是找个权势比王晖更大的人,来解除这场婚约。 路上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逃跑,可如今世道不太平,她一个毫无在外生存过的弱女子,不可能独自活下去。 更何况她没有路引,哪都去不了。 想来想去,只能先依附他人摆脱当前困境,至于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之前迟迟选择不出可依附之人,直到她看到了谢珩。 传闻此人容貌极盛,秾艳却不流俗,与之容貌相映的,是他温和端方菩萨心肠的美名,和满腹经纶的才学。 他与王氏嫡子并称建康二子。 她打算试一试。 万一呢,万一他有怜悯之心,自己就可以逃过一劫了。 心中有了章程,谢苓偏偏放松了些,沉沉睡去。 …… 晨光初照,谢苓洗漱后简单用了些早膳,让雪柳拿出从陈郡老家带来的衣裙。 谢苓不了解谢珩,但通过昨日那惊鸿一瞥,她大致能猜测到对方的喜好。 她看着榻上摆出来的衣裙,最终穿了一身不出挑也不素淡的。 上身是白藤色纱绫短衣大袖襦,外层搭丁香半袖,下身搭配玉色长裙,鞋子是云头履。 雪柳伺候她更衣后,在镜台边为她梳了个十字髻,上用玉簪和折股钗固定。 桃脸杏腮,娇柔柳腰。 她照了照黄铜镜,看这里头模糊的影,说道:“好像还差些什么?” 雪柳端详着面前的主子,俄而合掌一抚,拿起桌上的笔,在谢苓眉间点上红色朱砂,笑道:“这样!” 本就是芙蓉色,再配上那朱砂,又添了几分出尘的意味。 谢苓对着铜镜左右照照,由衷觉得雪柳手艺甚好,她摸着发髻夸赞:“不错。” 说着她去内室的箱笼里拿出一卷画,收到袖口里后带着雪柳从侧门上街。 * 建康城南拥秦淮,西临长江,御道两旁布满官署府寺,居住的里巷分布在御道两侧和秦淮河畔,谢府就居住在秦淮河北岸的乌衣巷,旁边几步之遥就是被称为“王与马,共天下”的王氏家族。 出了居住的坊里,沿河就有大大小小不同的市。 谢苓摸了摸衣袖里的画,以没来过都城想长长见识为由,顺利甩开元绿。 她沿着河畔,看路上车马盈盈,人流熙熙攘攘,也生出些新奇之感。 那日坐在马车上未能细看,今日才算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建康的热闹。 雪柳再稳重成熟,也被城中人稠物穰的景象迷了眼,一会指着摊上的小玩意好奇询问,一会又望着修建精巧店肆酒楼惊叹不已。 谢苓看着都城繁华,微微抿唇。 真不希望这建康城是自己的埋骨地。 她按照自己来建康路上打听到的消息,沿街终于找到谢珩今日大概会去的书肆。 听闻每月今日,谢珩会身着或绿或蓝的衣裳,在未时和一众好友于兰苑雅集。 去兰苑前,会带着小厮先来文宣书坊买笔墨书画。 谢苓站在桥上,远远看着青砖碧瓦,简洁古朴的书肆,细细搜寻那传闻中“清冷高洁,琼姿皎皎”的身影。 雪柳不明白自家小姐要做什么,老老实实在旁边等着。 路上有行人频频侧目,谢苓不太习惯,用团扇遮住半边脸。 张望了许久,才看到一道穿着碧水蓝大袖襦,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 正是谢珩。 谢苓手心濡湿有些紧张,捏了捏衣摆,温声对身后的雪柳道低语几句,婷婷袅袅朝书肆去了。 来到书肆,她假装挑书,不经意抬头间确定谢珩在哪里,随后朝他在的角落慢慢过去。 待到谢珩两步开外,雪柳忽地“哎哟”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向谢苓摔过去,将谢苓撞了个踉跄。 谢苓也不控制,闭着眼朝谢珩的方向摔,赌对方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不出所料,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托住了她要落地的身子,微苦而清冽的雪松香随之侵袭而来。 谢苓感觉袖中的画掉了出去,怯怯抬眸看向扶住自己的郎君。 谢珩也正垂眼看着“投怀送抱”的女郎。 二人皆是一愣。 谢苓打量眼前容色秾艳,气质却清冷矜贵的郎君。 他凤眸微垂,漆黑的瞳仁闪着冷淡的光,像是冬日的溪流,看着温和却冰冷刺骨,视线不轻不重落在她身上时,叫她不自觉的轻颤了下。 好迫人的气场。 谢珩松开扶住谢苓的手,垂眼看着女郎因微红的耳垂,声音淡漠,音如玉石相击:“姑娘当心。” 这般莽撞又蠢笨的女郎也敢打他的主意? 谢苓还不知自己招了不该招惹的人,只袅袅一礼,抬脸望着他,声音绵软:“多谢公子。” 说着她弯腰拾地上的画卷。 谢珩并未应答,目光在她脸上游弋一番,觉得似乎有些眼熟。 他神色冷清清,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看到地上半开的画卷,待看清是何画作,漆眸一凝:“《松风图》?” 眼熟而穿着朴素的美貌女郎,居然拿着《松风图》吸引他的注意。 她知不知道此画的作者就是他的父亲谢崖? 谢苓柔柔应声,小心卷起画,重新放回袖中,蹙眉忧郁道:“日后还不定能活几日,便想着将这画转手送予有缘人,望能好生收藏。” 说完,似又觉得不妥,她朝谢珩微微欠身,唤来雪柳,嗔怪着和她往书肆外走:“毛手毛脚,这画要有半点闪失,你小姐我可就要跟着去了。” 她额头出了层细汗,心中数着数,期望这幅画能帮自己一把。 脚步刚落下一层石阶,身后传来了谢珩悦耳的嗓音,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姑娘这画可否割爱?” 谢苓转过身,眨眼看着谢珩,心跳得飞快。 她想,第一步可算是成了。 “公子对收藏书画也有兴致?” 谢珩细长的眼中印着光,音色平和:“在下家中长辈喜好书画,因此略通一二。” 谢苓刚准备说话,就听到身后有一道男声传来。 “咦,谢兄也在?” 只听他回道:“家中小妹央我买文集。” 谢苓感觉以画吸引谢珩的目的达到了,她把拿了一半的画塞回去,匆匆道了句:“小女子谢过公子,告辞。”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她拉着不明所以的雪柳快步离开。 谢珩看着少女落荒而逃的背影,狭长的眸子闪过冷光,他面上礼貌应着同窗好友的话,心里想的确是要查查这女郎是何许人也。 他收回视线,朝同窗好友王景道别,带着小厮,随手拿了几本文集归家,备车去兰园赴雅集文会。 谢苓走道这片小市末尾,朝书肆远远望了一眼,雪柳后柔声道:“回吧。” 雪柳也不知小姐的计谋成没成,顺从道:“是,小姐。” 二人随手买了点小玩意就回了谢府。 —— 言琢轩,书房。 残烛在青铜鹤灯里爆开灯花,黑鳞卫飞羽双手抱拳,垂首禀报:“主子,白日那女郎,正是从阳夏来的苓娘子。” 谢珩执笔的手腕悬在半空,一滴墨汁将落未落地垂在紫毫笔尖。 笔尖的墨终究落在《急就章》的竹简上,晕开一团乌沉沉的山峦。 他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 “退下吧。” 飞羽称是,躬身退出书房。 谢珩眉眼淡漠,起身离开书案,抬手将熏笼里的雪松香拨得更旺些。 火光照亮他冷白指尖一点朱砂,那是今晨在太极殿帮皇帝司马佑临《乐毅论》时沾的丹砂。 他拿起起一方帕子,擦拭着指尖的朱砂,漆黑的凤眸里一片沉郁。 皇帝愈发荒唐,有些事,是该提上日程了。 谢苓的容貌,倒是如传言一般,浓桃艳李。 “既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就别怪我心狠。” 正好,也省得他费心费力。 谢珩想,他找了许久的美人棋,找到了。 窗外骤雨打湿了檐角铜铃,案头漏刻显示子时三刻,他将帕子扔进门侧竹篓,转身出了书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花房秘事引祸端 另一边的谢苓,想着若此计不通,就新婚夜了结王晖。 谢家会保她的,毕竟她这颗在王家的棋子,还不是抛弃的时候。 谢苓窝在床上懒怠不想起身,望着青色床幔出神。 不出意外,这是她最后一个舒服的中秋夜了,待过了今日,往后道路艰难,能活多久不好说。 雪柳这几日也跟她着惶惶不安,左思右想,她打算今夜一过就把卖身契还予对方,再包些银子,省得跟着自己犯险。 好歹是一同长大的姐妹,她到底舍不得对方跟着受苦。 雪柳此时还不知自家小姐的想法,被元绿叫去,给院落挂上中秋用的灯笼。 * 月轮初上建康城时,谢家九曲回廊间次第亮起雕花铜灯。檐角垂落的绛纱灯笼将池水映作碎金,浸透了谢氏煊赫。 陈妈妈亲自来请,道谢府主母邀她赴中秋家宴。 谢苓想着若谢珩那日没有调查她,那自己便不好过早露面,以防出了岔子。 她以夜晚着凉,面上不能见风为由,在脸上覆了层面纱。 陈妈妈倒是也没说什么,交代元绿照顾好谢苓,就匆匆离开。 谢苓换了身得体的衣裙,元绿引着她,一路介绍谢府主要女眷男丁,穿过游廊和垂花门,行至前厅。 她半抬眼匆匆扫过。 正厅内十二扇紫檀屏风次第展开,屏上顾恺之新绘的《洛神赋图》在烛火中流转生辉。家主端坐主位,广袖垂落如云,手中犀角杯映着西域葡萄酒的琥珀光。他旁边紫衣美妇,正是谢氏主母。 阶下两列青玉案几旁,一些庶出的娘子和郎君们基本入席。 她低眉垂首,小步上前,福身行礼。 “见过家主、夫人。” 谢夫人笑得慈和,端详着面前玉质天成的女郎,轻颔首:“好孩子,快起来。” 谢苓起身,按照安排坐到大厅最靠后的位置。 时辰还早,谢家有部分人都还在参加宫宴。 离中秋家宴开始还有一盏茶时,谢二爷夫妇和嫡出郎君娘子们回来了。 谢夫人在人群里看了一圈,没看到自己的儿子,便侧头去问刚入座的谢二爷:“择儿和珩儿呢,怎得不跟你们一道回来?” 谢二爷拱手笑着回道:“嫂嫂莫急,陛下对这次益州建平一战十分好奇,招择儿去问话了,珩儿在宫门外等着。” 谢夫人颔首,侧头同谢二夫人叙了几句话,见了几个来拜见的旁支,便有小厮喜气洋洋进来通传。 “大公子和二公子回来了!” 谢苓戴着面纱,跪坐在几前,听元绿在一旁小声介绍着在座的人都是什么身份。 忽然听到小厮的声音,也好奇地朝门口望去。 只见一黑甲将军仰天大笑,身上满是肃杀之气,面孔略黑,五官颇为俊朗坚毅。 如果没猜错,那黑甲将军当是谢家嫡长子谢择,十四入军营,十六就南征北战,将北边最强大的前秦打得落花流水,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才二十二,就已经是三品征虏将军。 而旁边一袭淡青衣袍的矜贵男子,正是她昨日刚见过的谢珩。 她垂下眼帘,用手摸了摸完好无损的面纱,想到稍后要做的事,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 谢家两兄弟一前一后上前拜见,谢夫人拉着谢择的的手说贴心话,谢珩却神色漠然的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谢家主看着嫡长子连连点头,目光落在谢珩身上时,微微顿了一瞬。 看到对两个儿子这般区别对待,谢苓若有所思。 看来这谢氏内,也并非和睦。 正思索,锦屏后忽起琴音。 她听了一会,认出这是焦尾琴拨出的《幽兰》调。 目光投向屏风,只见月华透过雕花槅扇,将后面女郎的翠玉步摇映在屏风上,细碎若星。 “屏风后,是二娘子谢灵音,她是咱们建康数一数二的才女。” 身后的元绿低声介绍,她轻轻颔首,心中有几分好奇。 一曲罢,谢灵音自屏风后而出。 只见女郎一身蝉翼纱裁就的藕荷色广袖襦裙,容貌淑丽,气度端方。 确实是个妙人儿。 她收回目光,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瓷盘里的果子。 酒过三巡时,谢家三郎踉跄起身,说要效竹林七贤袒腹对月。他腰间玉佩撞在青铜博山炉上,惊得炉中沉香灰簌簌而落。 众人一片笑。 谢苓眸光淡淡,心中泛起几分厌烦。 她看着一直静默而坐的谢珩,略微有些焦躁——他该不会要等到宴会结束才走吧? 直到月光移过中庭的连理梧桐时,谢珩终于独自离席。他淡青深衣的下摆扫过石阶,背影颀长疏冷。 她少坐了片刻,交代了雪柳几句,找借口离开。 出了前厅,谢苓在湖边吹了好一会风,直到见一青衣侍女形色匆忙走过,便提灯朝花房走。 待走到花房附近,她就听到里头窸窸窣窣衣服摩擦、以及女子娇柔的哼声。 谢苓脸红了一下,故意走到花房跟前弄出了些动静。 里头女子的吟哦声瞬间停了,花房里传来呵声:“谁!” 她把灯丢在地上踩灭,提着裙摆跑进一旁幽深的小径,绕路朝谢珩的言琢轩跑。 如谢苓所想,花房的两个人,根本不敢大张旗鼓的追她。 由于今夜中秋宴,府中守卫大多被批了假早早回家,少数留在府中的,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赏月。 谢苓畅通无阻跑到言琢轩外,就看到远门在有守卫站得笔直。 她狼狈地跑到跟前,惊慌失措道:“求两位大哥放我进去,有人要杀我!” 两侍卫对视一眼,冷漠道:“无公子准许不得入内。” 谢苓往后看了一眼,呼吸急促,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提着裙摆就要往院子里冲。 侍卫赶忙拦住,刚想说话,就听院落里传来自家公子冷淡的声音:“放她进来。” 她就这么进去了。 言琢轩占地很广,内设二楼一阁,还有若干厢房,比一般人家的宅院还要大。 谢珩此时在院中的槐树下迎风而立,手中拿着一柄长剑,白衣飘飘,眉眼秾艳,神情疏冷。 显然刚刚在月下舞剑。 谢苓愣了一瞬,便踉跄道谢珩旁边,膝盖一软往下跌。 谢珩看着眼前的美人裙摆上沾着泥巴,乌发凌乱,神色惊慌,一身狼狈摔了过来。 他伸手扶住,又拉开距离,毫无波澜的冷淡目光打在她身上。 谢苓柔声道谢,慢慢抬起头来,看清谢珩面容的一瞬间,故作惊讶地僵在原地。 谢珩垂眸睨着她,神色冷然,仿佛已经看透她所有的把戏。 谢苓衣袖下的玉指微蜷,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原本想好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半晌,她手心出了层细汗,几乎被那目光看得落荒而逃,对方才启唇吐出一句淡漠的话: “发生什么了?” 轻轻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她觉得自己的计划还有戏。 装作心有余悸地朝院门看了一眼,又环顾四周,有些犹豫:“这里……” 谢珩挥手,侍卫合上院门。 “放心说罢。” 谢苓这才开口:“今日中秋宴,我心绪不佳,独自来到湖边吹风,后来觉得有些冷,就提着灯回厢房,谁知路过花房时……” 眼前的女子脸霎时变红,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下一句来。 他忽然轻笑:“可是看见什么了?” 谢苓点点头,有些羞愤:“我看到,二老爷的小妾眉姨娘和人苟且。” 一口气说完,她猛地闭上眼睛,脸和脖子红了个透。 谢珩盯着美人乌黑的发顶,眼眸深深:“哦?所以呢?” 所以呢? 他不震惊吗? 反应和她料想的不太一样。 谢苓仰头看谢珩,表情愣然:“所……所以?” “你告知我此等秘闻,是谋求什么?” 谢珩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划过剑身,狭长的凤眼里有些讽意。 谢苓看着这柄剑,打了个哆嗦。 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说错一句,这柄锋利的宝剑就会割断她脆弱的喉颈。 她抓住谢珩的衣摆,跪倒在地,乌眸水光朦朦,朱唇微启:“求您救我。” 谢珩居高临下望着她,眸光冷漠:“你可知我是谁?” 谢苓斟酌一瞬,决定真假掺半。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宝剑落在肩膀上的瞬间,指着院落里飞阁流丹的楼宇道:“未见到公子时自然不知这院落是公子的居所,苓娘只是慌不择路跑到此处,见院落华贵大气,便猜是府中哪个贵人的住处,因此抱着试试的心态前来求救。” “进来见到公子后,自然是认得的,也知晓公子身份。” “因为除那天在书肆外,苓娘方才在中秋宴上,远远瞧见您,得知了您的身份。” 谢珩将剑合进剑鞘,挑眉道:“你倒是诚实。” “你不想嫁王晖?” 他一语道破真相,谢苓只好硬着头皮回应。 “回公子,是。” 月华撒在他白色的衣袍上,渡了层纱,他居高临下站在那,仿佛月中仙、山间雪,高高在上不似人间客。 他垂眸睨着脚下娇柔的女郎,半晌,才似笑非笑道:“具体何所求?” 谢苓抬眼怯怯地望着谢珩:“一求公子救我不嫁王晖,二求保我不被眉姨娘杀害。” 说罢,她俯身叩首。 美人柔弱,浓云般的乌发随俯身的动作自肩头滑落,露出的纤细脖颈,弯出脆弱的弧度来。 他眸光淡漠,语气如常: “可以。” “但…你想好要付出什么代价了吗?” 清冽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后一句话语速缓慢,尾音像是带着钩子,引得她不自觉抬头。 谢苓望着他,对上了那双漠然的漆眸。 代价? 她心头一跳,隐隐觉得不妙。 下一刻,那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又说话了。 “有所求,就要有所付出,毕竟你不是我谢家真正的亲眷。” 谢苓沉默了。 是了,严格来说,她家不是谢家旁支。 百年前,她的曾祖父,还只是谢家的仆人,因得了当时家主的赏识,才得以赐姓,荫蔽至今。 这谢珩,倒是比她想象中心思深沉。 也是,高门世家培养出的嫡子,怎么会真是一个“光风霁月、菩萨心肠”的真君子。 她憋出一些眼泪抬头,语调哀戚婉转:“只要公子想要,苓娘都会做。” 月光下美人云鬓花颜,微圆的杏眼氤氲着雾气,腮边挂着泪珠,好不可怜。 谢珩面对如此佳人,眸光冷淡,宛若浸水的冷玉,寡欲无情。 “明日搬到留仙阁。” “还有,日后唤我堂兄。” 说罢,他不再看地上的谢苓,转身进了楼阁。 谢苓慢慢站起身,对着他的背影道:“多谢堂兄,苓娘无以为报!” 事情虽然有偏差,但谢苓已经知足了,毕竟只要眼前的一桩事能解决,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 等谢苓回到厢房,元绿和雪柳早在院中等着了。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雪柳上前去扶谢苓,说着就看见她裙摆上和后背都沾着些污泥。 她不动声色遮住,对着旁边的元绿道:“小姐乏了,劳烦元绿姐姐去安排沐浴。” 元绿看了眼雪柳,又看了看有些疲惫的谢苓,领命去了。 见元绿离开,主仆两人才进屋把人关上。 “小姐,我伺候您更衣。” 雪柳看谢苓点头,手脚麻利帮她把染了污泥的衣裙脱了,剩下里面雪白的中衣。 “小姐,这是怎么?” 谢苓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抬眼看着满眼关心的雪柳,握住了对方的手,认真道:“雪柳,我放你出府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黄粱一梦探生门 谢珩让她搬到留仙阁不知何所图,但隐约觉得谢珩此人或许跟传言大相径庭,今晚的表现就能窥得一角。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放走雪柳为妙。 雪柳以为自己听错了,扑通一下跪在谢苓腿前,眼圈发红:“小姐,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吗?奴婢要是做了什么事让您不快,您说,奴婢改,求您不要赶我走!” 说着,雪柳就要磕头。 谢苓闻此也难过,拿帕子为雪柳沾掉眼泪,又拉起来按坐到榻上:“雪柳,我们二人一同长大,亲如姊妹,我也就不瞒你了。” “今晚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 “我慌不择路跑到谢珩院落,他……他让我明日搬进留仙阁,说替我解决麻烦。” 雪柳惊了一跳,嘴巴张了又张,嗓子里挤出一声不可置信的:“这……他想做什么?” 谢苓摇头:“我也不知,总归不会是好事。” “日后会遇到什么犹未可知,因此我想放你出府去,免得受我连累。” 雪柳眼神却十分坚定:“小姐我不走,除了跟着您,我也不知道到哪去。” “只要跟着小姐,是死是活都不要紧,小姐救过我的命,我不能弃小姐于不顾。” 谢苓一时间也红了眼眶。 是了,自她六岁那年在戏班子里救了得风寒将死的雪柳,对方就把她当成全部。 “可……” 可我舍不得你涉险。 话未说出口,雪柳就三根指头对天发誓:“我雪柳发誓这辈子都不离开小姐,除了死!若有违誓言……” 谢苓听得心肝儿颤,一把按住雪柳的手,抱住她道:“好雪柳,好姐姐,我不要你走了。” 说了会儿贴心话,元绿就带着一干侍女叩门进来了。 元绿见两人眼睛红红,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当作看不到,照旧伺候谢苓沐浴。 心里想的是:这谢苓主仆俩,想必为几日后的婚宴担忧。 也是真真可怜 …… 月上柳梢头,谢苓躺在床上思索今日之事。 今日花房一时,其实是她故意而为。 早在阳夏时,就偶听府中厨娘说过,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建康谢氏主家给谢二爷做妾,叫什么李心眉。 这李心眉和厨娘的儿子高强是表兄妹,曾有过婚约,李心眉进谢府做妾后,高强痴心不改,一路跟到建康,使了些手段进府做了花匠。 厨娘还在她面前感慨,自己的儿子是个痴情种。 谢苓从不信男人能痴情,对这种故事嗤之以鼻。 来到建康的第一日,她无意间看到花房里剪枝的高强,想起了这一桩事,心中猜测二人恐怕会有首尾,于是夜晚之时在花圃蹲了许久,果不其然看到眉姨娘进花房,又衣衫不整的出来。 因而,她有了摆脱困境的主意。 只不过谢珩确实跟她想的有些不一样。 谢珩到底要她搬进留仙阁作甚?留仙阁这地方……有何特别? 如今上有朝堂动荡,下有天灾不断,圣上又是个毫无主见、任人唯亲的软骨头,大靖的权柄大半落入王谢两家。 再者北有前秦和吐谷浑崛起,对边境骚扰不断,民不聊生。 观此局面,天下乱局即来,谢苓猜谢家肯定要有大动作,谢珩留下自己,八成是要将自己送给哪个权贵。 毕竟自己对于他们来说,除了好颜色外,一无所有。 都说自古红颜薄命,何况生在将乱之世。 谢苓不想死。 既不想死在王晖的床榻上,也不想死在谢珩的阴谋里。 如何才能跳出他们的棋盘? …… 日上三竿,谢苓还未醒。 雪柳在外间的榻上打盹儿,半睡半醒听到里间有几声女子的低泣。 她一下被惊醒,忙不迭跑到里间,隔着纱帐轻唤:“小姐,小姐?” 里头又传来断断续续的低泣,以及听不太清的呓语。 她有些着急,伸手将纱帐挑开一个缝儿来。 床帐内谢苓侧身而卧,寝衣散开了点,露出一抹起伏有致的春色,白玉般的面容上,眉头紧蹙,鼻尖和额侧是细密的水珠,眼角微红,腮边挂着泪。 应当是入了梦魇,唇色发白,时不时溢出几声呓语和泣吟。 雪柳有一瞬间出神。 帐中情形,她一介女流都觉叫脸红心跳。 也不怪在阳夏时老爷想将小姐送入宫廷。 只可惜命不由人。 她回过神来,半跪在床边,伸手轻摇她的肩膀,满面忧色地呼唤:“小姐,小姐醒醒。” 谢苓从昏睡中醒来,缓缓睁开双眸,待看清眼前是雪柳,松了口气道:“我没事了,雪柳你出去吧。” 见谢苓神色无碍,不像得了风寒,雪柳才放心离开去备膳。 …… 谢苓在床头靠了会,才把梦里的一切消化了。 梦里她在今日搬入言琢轩仅一墙之隔的留仙阁。 谢珩得空就带去世家的各种雅集文会,对她关心备至,使得她一颗芳心就此落下,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直到半年后她被和谢珩齐名的王氏嫡子王闵看上,设计夺了贞洁,被迫为妾。 进了王闵后院才知,此人手段花样层出不穷,她夜晚被送给各路权臣,白日被王闵折磨。 后来她讨好王闵,得以被带去宫宴,勾到皇帝,被抢入宫中。 谁知那皇帝也不是好东西,将她送给朝臣亵玩。 她成了揭开世家和新贵之间龌龊的棋子。 梦中的谢珩对此毫无动作,利用完她就随手抛弃。 而她谢苓,不过三月就被当做妖女烧死在建康的菜市口。 可悲。 可恨。 谢苓想到这,嗤笑一声。 世间男子大多薄情,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在,她都不信情爱。 …… 闭目养神许久,谢苓却还是有些恍惚,她不知这是梦还是真。 若是梦,为何烈火烧身的痛楚如此真实? 她当真会成为几方势力的棋子吗。 揉了揉额角,她想着今日若是真搬到留仙阁,那梦里一切,就是真的。 “雪柳。” 理清思绪后方觉腹中饥饿,自己穿好衣裳后,起身唤门外候着的雪柳。 雪柳很快推门进来,看谢苓自己穿戴好衣裙,也没多问,垂手立着等候吩咐。 “摆饭吧。” 雪柳应下,不一会就拿着食盒来了,把里面的饭菜一一摆上桌子。 “小姐,厨房那边说过了时辰,只剩下些清粥小菜,您先用,等晚些了再亲自送菜来。” 谢苓点点头,喝了几口粥,用了几口小菜就感觉饱了。 情绪不佳,胃口也不佳。 叫雪柳撤下饭食,她静坐在窗边等候。 按照梦,再过一会就会有谢夫人的贴身婢女溪和来报信。 …… 未时三刻,屋门被叩响。 “苓娘子,我是福寿院的溪和,奉夫人之命前来报信。”谢苓眼神微凝,起身拉开屋门。 门外的婢女年约三十,白面圆脸,眉眼温柔,府内皆称溪和姑姑。 “溪和姑姑请进。”她侧身抬手,礼让道。 溪和温和笑道:“苓娘子客气,奴婢就不进去了,夫人交代奴婢知会您一声,与您有婚约的王晖王公子,昨儿半夜发急症走了。” 她顿了顿,看谢苓脸上露出好似悲伤的神色,便微笑道:“夫人说人既已死,明日的婚约就作罢,苓娘子可安心在府中住着,过些日子再帮您相看合适的郎君。” “夫人心慈,还说这厢房不适合久居,将北边的留仙阁腾了出来,您一会儿就可以搬过去了。” 说着,她示意身后端着铜盘的侍女上前,指着盘里的珠宝道: “这些首饰是夫人给您的补偿,让您不要太过伤怀。” 谢苓垂下眼睫,神色不明感谢道:“夫人心善,谢苓在此谢过夫人了。” 溪和看眼前的人没什么异常,行礼后带着侍女回去复命。 谢苓看着溪和的背影,眼神眯了眯。 这个梦果然是真的! 溪和也是个佛口蛇心的人。 梦里她能被王闵设计,就是这溪和的手笔。 而王晖之死,很难说是谢珩,还是谢夫人的手笔。 从把她许给王晖开始,到暗示引她找谢珩依附,以及此后一切悲惨,都是阴谋。 很可惜梦里直到死,她都不知道这一切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 谢苓看着铜盘里上好的珍珠串,美眸寒光如刀,抬手将其狠狠扯断,珠子瞬间崩了一地。 人人都将她当物件当棋子,那她偏生要下一盘属于自己的棋。 沉了沉起伏的心绪,谢苓看向门外:“元绿可在?” 想要跳出棋盘,必须要有自己的人。 元绿推门进来,规矩行礼道:“奴婢在,苓娘子有何吩咐?” 谢苓倒了杯茶,抬起眼眸:“听说,你有个妹妹在迎春楼。” 元绿猛地抬头,看到谢苓淡漠的眼神后,意识到自己出格了,立马又底下脑袋,声线发颤:“奴婢……奴婢听不懂苓娘子的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恩威并施认姊妹 谢苓却未回应,她微微侧头,望着雕花窗棂。 元绿随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窗棂外绿影摇曳,有一枝翠绿蜿蜒而入,伸展到榻边小几上。 她心底一颤,就见谢苓伸手折断那根柳条,沾了天青茶盏中的水,在小几上写了两个字。 折柳。 元绿倏地后背起了寒意,她弯膝跪下,手指攥紧,唇色发白。 她的妹妹,正叫折柳。 “苓娘子……我什么都能做,求您放过我小妹。” 谢苓看了眼元绿挺拔的脊背,起身绕过屏风,声音有些困倦: “起来吧,进来替我捶腿。” 元绿赶忙站起来,从榻边的檀木柜上取了小锤,有些忐忑地进了内室。 瞥见谢苓靠在引枕上轻摇团扇,元绿赶忙半跪在谢苓身侧,准备拿起小锤轻锤小腿。 一只羊脂玉般的手就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元绿看向这只手的主人,就见对方松了力道,压低嗓音:“坐下吧,方才在外间不好说话。” 元绿轻挨床沿虚坐下,有些恐慌:“苓娘子……” 谢苓摆了摆手道:“你不必惊慌,说起来你我两家算是远亲。” “你太爷是姓沈名三牛吧?” 元绿点头道:“是叫这名,只是苓娘子如何知晓太祖性名?” 谢苓解释道:“我家百年前本姓是沈,算起来我太爷跟你祖上还是兄弟关系。” “来之前我祖母提过几句,说到了建康若是能找到沈三牛一家,就接回阳夏去,好歹是走散的亲人。” “刚来我就觉得你颇为亲切,直到雪柳昨日上街,无意间听到你在迎春楼旁边的巷子和一姑娘说话,才大概确定了你的身份。” “适才怕认错人,因此试探了一二,望妹妹莫要怪罪。” 谢苓拍了拍元绿的手,将手腕上的青白玉手镯套在她腕上,笑道:“初次见面,也没准备什么,这镯子妹妹莫嫌弃。” 元绿被一连串的话砸昏了头,她呆愣愣地看着谢苓,直到手腕上传来温润的触感,才回过神来。 她望着成色极好的镯子,脸涨得通红,伸手想摘了:“苓娘子,这如何使得,您快快拿回去。” 谢苓按住她的手,柔声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客气?” “再说了,我初来乍到,在这建康两眼一抹黑,说不定还得麻烦你。” 元绿这才收下镯子,脸颊红红得,十分不好意思。 谢苓又道:“说起来,你那妹妹为何在迎春楼?” 闻言元绿情绪激动起来,咬牙切齿道:“说起来惭愧,家兄好赌,前些日子趁我不在,将小妹五十两银子卖入迎春楼。” 谢苓道:“伯父伯母呢?” 元绿深深叹了口气:“父母早亡,全靠家兄带大,若不是他染上恶习,我也不至于当丫鬟讨生活。” “也正因有养育之恩,我才没打死这个卖自己亲妹的畜生!” 谢苓抚着她后背,轻声细语安慰:“都过去了,折柳妹妹的事,我会想法子的。” 二人说了会子话,元绿出来时已是笑容满面。 —— 八月十九,小雨淅淅沥沥。 一场秋雨一场寒,留仙阁内的小池塘里飘了不少枯叶,在水面上打着旋,又被雨滴砸地浮浮沉沉。 谢苓打发走了几个新拨来的侍女,倚靠在二楼栏杆边,微微出神。 今日是赎折柳的日子,她派了雪柳跟元绿一同前往迎春楼,想必一会就该回来了。 为了赎这姑娘,她花了五百两银子,肉痛坏了。 为何要大费周章赎折柳,说起来也跟她的梦有关系。 梦里她进入王闵后院后,凭长相得了独一份的宠爱,原本受宠的姨娘遭到冷落不甘心,对自己使了不少绊子。 这姨娘正是折柳。 和元绿的清秀老实不同,折柳此人天生媚骨,一副狐眼勾魂摄魄,可谓是天生尤物。 她也有匹配这幅容貌的野心——想做王闵的正头娘子。 自己的出现,给折柳带来了危机感,因此大小手段层出不穷,自己好几次都差点着了道,也算是个厉害人物。 只可惜她高估了男人的劣根性,自己进宫后,就听说王闵为了新宠姬划了她的脸,送回迎春楼。 折柳性子也烈,回迎春楼没几日,不知怎得摸回了王闵后院,将他乱刀捅死。当晚被抓后,就触柱而亡。 最后还是她替折柳收尸,也是那时见到了崩溃大哭的元绿,知道了姐妹俩的事。 她对折柳的印象是很复杂的,一方面二人在王闵后院斗得不可开交,另一方面折柳也在她被王闵鞭打的时候出手相助,暗中送药。 只能说要怪,就怪这些男人见异思迁、薄情寡义。 谢苓嗤笑着摇摇头。 这次她赎回折柳,希望对方能成自己的左膀右臂。 风吹得有些凉,谢苓拢了拢衣衫准备进屋,就见一墙之隔的谢珩身着玉色大袖衫,怀中趴着一只雪白鸳鸯眼的狸奴,后面跟着长随远福撑伞,朝西边去了。 她看到那只猫儿,忽地就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来。 梦里的谢珩也曾养过这只猫,名叫尺玉,是林太师的独女林华仪送给他的。 谢珩这人看着冷清的很,实则对狸奴有着超乎寻常的溺爱。 当时自己也稀罕这小狸奴,鱼干肉条没少喂。 二人还因此关系融洽了一段日子。 可谁知林华仪居然会狠下心用狸奴的命来算计她。 梦里那是一个午后,谢珩被人叫走议事,她一个人在院中抱着狸奴逗弄,喂了几条小鱼干。 鱼干下肚不久,狸奴就倒在地上抽搐,谢珩也恰好回来看到这一幕。 谢珩发了大火,红着眼推开她,抱起狸奴冲回屋子,不一会就来了府医,说这狸奴中了名为“满园春”的毒,药石无医。 狸奴死了,谢珩对她更加冷漠,甚至奉使去荆州时,专门停了冬日她屋子的碳火。 至使她落下腿疼的毛病。 哪怕后来查出是林华仪买通制小鱼干的厨娘下毒,她也没等来谢珩一句道歉。 甚至谢珩从荆州回来后,专门给林华仪带了手信。 谢苓心想,看来不是狸奴重要,是送狸奴的人重要。 …… 雪柳从外头进来,将纸伞在檐下抖了抖立好,吩咐元绿带着折柳在楼下等候,自己上二楼唤小姐。 一上去,她就看到自家小姐在凭栏远望,靠在外侧的半个肩头被雨打湿了一片,动也不动,像是没感觉到冷。 “小姐,您怎么穿这么单就在台子上站着,衫子湿了也不晓得。” 谢苓这才回过神来,看雪柳皱着眉头,她笑道:“不妨事,你小姐我又不是纸糊的。” 她走进室内,把门合上,由雪柳伺候着褪了外层淋湿的衣裳,换了身干爽的。 雪柳替她系上带子道:“人带来了,就在楼下。” 谢苓拿起铜镜照了几下,问道:“叫上来吧,我见见。” 雪柳应下,将两人带上来,退到一旁。 谢苓打量着眼前眉眼稚嫩的折柳。 此时的折柳一双狐狸眼带着怯意,而不是眼波流转的媚意,与梦里风情万种的模样甚是不同。 她笑道:“妹妹就是折柳吧,按祖上关系,你应该叫我声堂姐。” 折柳看眼前美人目若秋水,神态温柔,方才一路见谢府荣华的拘谨散了几分。 她肩膀松了松,羞怯开口:“姐姐好。” 谢苓满意点头。 少时的折柳脸皮如此薄,跟梦里飞扬跋扈的泼妇样简直不同。 不知道梦里的折柳若是知道自己叫了仇敌姐姐,该得多跳脚。 谢苓起了恶趣味,笑道:“好妹妹,你能再叫两声吗?” 折柳不明所以,看看一旁的亲姐元绿点头,她又叫了两声姐姐。 谢苓顿时眉开眼笑,把早就准备好的锦盒打开,推到两人跟前。 盒子里是两根上好的凤蝶鎏金八宝簪,嵌着玉珠。 “簪子打的急,妹妹们可别嫌。” 元绿赶忙摆手推脱:“苓娘子能帮我赎回妹妹已是大恩,怎好再收您的东西?” “姐姐说得对,苓姐姐我不能收您的东西,太贵重了。” 谢苓眸光瞥向折柳,见她时不时眼巴巴望簪子,又因姐姐的话而低下头,心中思量:这姊妹俩倒是不同,一个老实一个心思活泛。 “拿着罢。” 看谢苓神色淡了几分,元绿和折柳才惴惴不安地收了东西。 谢苓道:“折柳妹妹今后有何打算?” 元绿一时愣住,随即挠头道:“这两日光顾着高兴,竟没想妹妹今后的去处。” 折柳用手肘轻碰了一下对方,对谢苓道:“苓姐姐,我打算在家里待着做着绣品换钱。” 谢苓就当看不见两人的动作,扶着茶盏道:“听闻你家兄长好赌?不若你先留在我身边,委屈做个侍女,待日后有好去处了,再离开也不晚。” 折柳来不及婉拒,就听见一旁的亲姐兴高采烈应下来。 她暗自叹息。 元绿啊她的好姐姐,就这么跳进谢家小姐的坑里了。 无奈,她只好强撑着笑意道谢。 —— 送走元绿姐妹俩,谢苓又跟雪柳交代了几句话,顿感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打算躺在榻上小憩。 谢珩却突然来了。 屋里新拨来的几个侍女十分殷勤,又是倒茶又是端点心。 谢珩脸色未变,只是唇角微微下落。 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他生气的预兆。 长随远福瞥到自家爷的神色,知道若还不阻止倒霉的就是自个儿了。 他低呵了一声:“还不快退下,没规矩。” 几个侍女才想起来刚入府时教条嬷嬷的话,打了个激灵惶恐退下。 “爷,这几个侍女新来的,还不大懂府上规矩,奴才马上派人重新调教。” 远福一面撤下桌上的点心,一面点头哈腰地退下。 谢珩不咸不淡“嗯”了声,抿了口茶后,望着榻边娇柔乖顺的谢苓道:“明日会有女先生入府,教你八雅。” 谢苓看着对方淡漠的脸,垂眸掩住闪过的凉意。 学八雅?梦里分明教她的是上不得台面的淫词艳舞。她咬着唇轻声道:“堂兄,我幼时已学过八雅,为何还要学?” 谢珩搁下茶盏冷淡抬眸:“照做便是。” 言罢便起身离开。 谢苓咬了咬牙,想起日后计划,才平稳了起伏的心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痴情女子薄情郎 翌日,雨连天。 谢苓敷衍完授课的女先生,回到屋内用了些点心垫肚子,就听到侍女通传。 “苓娘子,眉姨娘前来拜见。” 自中秋夜至今已经五日,这高强和眉姨娘竟然才找来。 倒是谨慎。 咽下口中的枣花酥,由雪柳伺候着漱口净手,她才迎出门去。还未到门口,就见檐下站着个二十出头女子,穿着木槿团花蜀锦大袖襦,身形丰腴,人如其名,样貌虽不顶尖,眉眼和身段都是极媚的。 她手中拿着帕子来回张望,明明是寒凉的秋雨天,却时不时擦着额角的汗。 谢苓加重脚步走过去,李心眉一看到她,眼神一亮,随即闪烁起来。 李心眉打量着由远及近的女郎——穿着一身竹青水纹云锦襦裙,宝髻松松挽就,新月笼眉,笑容柔美娇俏,如三月之桃。 美貌摄人,是乃平生所见之最。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定了心神,扬起笑容来主动迎了过去。 “早几日就听闻阳夏老家来了个貌美的女郎,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谢苓道:“眉姨娘客气。”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相对而坐在三屏围子嵌玉罗汉床上。 雪柳颇有眼色地屏退了其他侍女,合上屋门,安排元绿和折柳在门口守着。 她去沏了壶茶,放在罗汉床上的小几之上,安静垂手立在一旁。 谢苓和眉姨娘心知肚明此时见面所为何事,只是二人都不愿先开口。 谢苓扶着茶盏,语气含笑:“这是堂兄昨日专门送来的西山白露,姨娘尝尝。” 李心眉握着茶盏的手轻轻一颤,指尖发白,抬眸看向谢苓的脸,试图分辨对方的情绪。 茶汤的雾气飘飘荡荡,将对方的眉眼遮地看不真切。 谢苓轻啜一口道:“看来眉姨娘今日无甚要事。” “既然无事,品完茶了就早些回去罢。” 李心眉心沉了沉,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这次上门,她和高强商量好了,先探探对方的底和性子,若是没有靠山,又是个好糊弄的,就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做掉。 可如今一见,这姑娘分明是个不好料理的。 明明知道是什么事,却还稳如泰山,不慌不忙。 要紧的是,二公子和她关系不一般,似乎把这个远房堂妹看得很重。 要知道西山白露,哪怕是她家二爷,一年到头也才得二两。 心思百转千回,李心眉挂上讨好的笑:“苓娘,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中秋夜晚的事情,还请您不要外传。” 谢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其实你不用来找我的,我一没看到什么,二没证据,如何能给你带来麻烦?” 李心眉心口猛地一跳,狐疑地看谢苓,心里思量许久,觉得不可能如她所说一般,没有证据。 她和高强做事颇为谨慎,二人相会的地方,都是几经斟酌,绝无可能有人路过。 那日中秋夜,她对外称染了风寒没去赴宴,然后给屋里的几个侍女侍从早早放出府归家,只留下贴身侍女报信。 况且这个花房是府中最为偏僻的一个,除了办赏花宴,寻常人很难路过。 她跟高强琢磨了许久,最后下了结论——中秋夜的人一定是故意弄出动静叫他们发现的,这人手里八成有他们的把柄,但是何目的,很难说。 见惯了后宅的尔虞我诈,她本能地感觉这事没这么简单。 李心眉的眉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神色变化不定,许久也未回应。 谢苓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喝茶。 半晌,李心眉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起身跪倒在谢苓脚边,眼眶发红,声音哽咽:“苓娘,我跟高强,也是没办法了。” 谢苓垂眸看她,并没有动手将人扶起来,丰润的丹唇吐出一个冷淡的:“哦?” 李心眉用帕子按住眼角道:“我同他是表兄妹,青梅竹马,本打算十六那年就结为连理,谁知五年前,二爷督办修缮在阳夏的祖宅,看上了在宅子当养鸟侍女的我。” 她啜泣了一声,恨恨道:“谢家的人骨子里就是土匪,他不由分说纳了我,还美其名曰我跟他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哈,谁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当,想给人当妾?” “我表哥有一把子好力气,会打铁又会木工,为人体贴,是顶好的儿郎。” “只可惜让那衣冠狗彘的畜生拆了我们要这对鸳鸯。” 说着,她吐出一口浊气,想起表哥对她的不离不弃,笑了起来:“好在表哥痴心不改,一直追我到建康。” “我也不能让表哥白跑一趟,因此二人有了关系。” 她脸上多了分快意:“我就是要给那狗贼戴帽子!” 说罢,她俯身重重磕了一个头,诚恳乞求:“苓娘,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半个老乡,我不奢求您放过我,我只求您能保高强一命,放他回阳夏。” 谢苓听完后,有些唏嘘。 之前光听闻谢家一门都是英才,谢家主为太傅,是帝师。 谢二爷擅商,族下铺子酒楼等都是他一手经营。 谢三爷从军,立下赫赫战功,是一品骠骑大将军。 他们的儿子,也都不是简单人物,其中最为出挑的,当属谢珩。 他十五由中正官评定品级,家世、才学、道德皆评为上上品,成功入主翰林院,十七任泸州刺史,查办了一批巧立税目、卖官鬻爵的贪官,十九回京任尚书左仆射。 可谓是一门显赫。 这也是谢氏百年之内,能从三流世家成长为顶级门阀的原因。 只可惜这花团锦簇之下是一片腐朽。 从根子里就烂了。 谢苓暗叹一声,扶起李心眉,语气温和了许多:“莫哭了,什么放不放的,我岂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起来说话。” 李心眉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观谢苓的态度,心安了不少。 她坐回罗汉床上,隔着小几,犹豫道:“苓娘有什么需要妾身的,尽管吩咐。” “只要……只要您不去告发此事。” 谢苓挑眉道:“倒也没什么,你们照旧即可。” 李心眉一时愣住,结巴道:“照……照旧?” 谢苓摩挲着茶盏,笑着点头:“就是你想得这样。” 李心眉虽不明白,但也知道有些事不该问,再加有些事还需要跟高强商量,便朝谢苓告辞离开了。 谢苓将李心眉送出门口,一转头,就见谢珩抱着狸奴,在言琢轩的屋檐下观雨。 李心眉握着伞柄的手顿时收紧,拘谨朝谢珩微微欠身道:“二公子安。” 谢珩颔首,李心眉脚步极快地离开了,仿佛身后的玉面郎是罗刹所变。 谢苓朝谢珩柔柔一笑:“堂兄好兴致。” 谢珩摸着怀里乖巧的狸奴,淡声道:“嗯,还不错。” “三位先生如何?” 谢苓垂下眼睫,复又抬起秋水盈盈的眸子,软声道:“堂兄请的先生,自然是极好的。” 说罢,她压下心头的不耐,说道:“堂兄,苓娘怕寒,先回屋了。” 说罢,她快快行了一礼,转身进了院子。 谢珩嘴角的笑淡了下来,摸着狸奴的动作慢慢停了。 一旁的长随远福看主子陷入沉思,连呼吸都放轻了。 雨绵绵,风阵阵,远福没忍住打了个摆子,鼻涕有些控制不住。 暗暗腹诽:我的好主子诶,也不知道冷的! 许久,清润低沉的声音在前侧传来:“她似乎不太高兴?” “啊?” 远福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意识到说的是苓娘子。 他挠了挠头道:“回主子,好像…是吧?” 谢珩垂下眼眸,把怀里熟睡的狸奴放在远福怀里,看着隔着一扇垂花门的留仙阁,眸光淡漠沉静。 转而进院。 远福不知所措地抱着狸奴,不知主子为何突然心情不佳,赶忙跟了进去。 这个小插曲,谢苓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回到二楼,在阁楼的栏杆旁摆了个摇椅,躺着观雨。 雪柳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替主子剥橘子。 卧听秋雨,南燕声声啼。 谢苓出神地望着阴沉的天,忖度今日之事。 李心眉此人性子直爽,心性不坏,对感情颇为忠贞。 高强此人她还未接触过,不知何性情。 只是她觉得,一个能让心爱之人冒着危险跟自己苟且的人,很难是个纯良之人。 要她说,若高强真是“一往情深”,就该想方设法带走眉姨娘,而不是看她在谢府沉沦。 高强这人心思不简单,恐怕留在谢府还有其他目的,她得小心些,以防被“黄雀在后”。 李心眉今日说的话,她只信了一半,其他的已经让折柳去打听了。 折柳性子机敏,最适合打探消息。 李心眉这枚棋子,是个“长线”,目前还不着急用。 谢苓往嘴里丢了一瓣儿橘子,酸甜滋味在口中弥漫,她侧头问雪柳:“吩咐你办的事,可做好了?” 雪柳点头,眉头皱得死紧,鹅蛋脸上踌躇不决。 谢苓看雪柳犹犹豫豫,曲指弹了她的脑壳道:“要说什么快说,在你小姐面前还这样。” 雪柳“哎哟”一声捂住额头,神色幽怨:“小姐,打头奴婢会变笨的。” 谢苓道:“好好好,不打头,下次捏脸。” 雪柳嘟嘴“小姐……” “好了,快说吧,到底怎么了。” 雪柳这才正了神色,贴近谢苓的耳边:“小姐,您让奴婢找人去定林寺的池塘里丢刻字的石头,奴婢听您的,这两天绕路找了好几个城西的小乞丐,办不一样的事,最后挑了个年纪最小的,让他上山丢。” 谢苓道:“没人发现吧?” 雪柳点头:“奴婢很小心,分好几次办的,没人看到。” “只是……奴婢无意中看到二公子他……” 听到跟谢珩有关,谢苓皱了皱眉:“如何?” 雪柳又压低了几分声音:“他……他进了城东一处宅院,许久未出来,奴婢不敢盯着看,便先回府了,昨日奴婢又找了绕了过去,正好远远看到二公子出来。” “我好像看到他手里,拿着个女子的香囊。” 谢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求神不如求自己 梦里她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是个好色之徒? 这是在外面有外室了吧。 谢苓撇嘴,揉了把雪柳的头发:“这事你先别管,这人心思深,若被发现就麻烦了。” 顿了顿又道:“等九月六那天事成了,后面我再想办法探。” 雪柳应下来,没忍住问道:“小姐,您到底要做什么啊?奴婢真的不能知道吗?” 谢苓听出来这是雪柳怀疑自己不信任她了,笑着安抚道:“好雪柳,不告诉你不是不信任你,我是怕事情败露,牵连到你。” …… 入夜,言琢轩的书房内灯火如豆。 谢珩披着外衫坐于案前,大约是快歇息了,头发散在肩背上,比平日多了几分闲适。 他垂眸翻阅手中的书册,大半侧脸沉在灯影之下,肤如暖玉,睫羽在眼下打出一层阴影,淡色的薄唇轻抿,带出些冷淡的意味。 书房内仅有书页的翻动声,远福在一旁打盹儿侯着。 谢珩翻着书页,心绪却分了一半出去。 谢苓这枚棋子,太过听话了。 虽然第一眼见谢苓时,就知道她和建康城其他女郎无甚区别——熟读女训女诫,性子柔顺,宛若风中易折的娇花。 大约没出过远门,还带着几分小家子气。 或许也有几分心思,只是太过浅薄,甚至连讨男人欢心都不会,就这么跌跌撞撞进了自己的陷阱。 除了那副玉质天成的容貌,可谓是一无是处。 只是她太过听话,太过柔顺,让他觉得心中有所不安。 想着,谢珩便抬头朝阴影处道:“飞羽。” 一道人影从房梁阴影处悄无声息落下,跪在案前,恭敬道:“飞羽在。” 谢珩合上书册,狭长的凤眼睨向远福。 远福一个激灵吓清醒,忙不迭躬身退出去,在门外守着。 谢珩这才看向飞羽,问道:“谢苓这几日有无异常?” 飞羽单膝跪地道:“苓娘子并无异常。” 看主子并未打断,他详细答道:“她近几日都在府中,前日让贴生侍女雪柳,从迎春楼赎回了另一个侍女元绿的妹妹折柳。” “属下去查了元绿和折柳的身世,以及她们二人和苓娘子的关系,发现这二人祖上和苓娘子同出一脉。” 谢珩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书册边缘,眉心微拧。 花几百两赎一个百年前的远亲,只是因为心软,还是说有其他目的? “这二人身世背景可调查清楚了?” 飞羽道:“属下查清楚了,这两人父母双亡,仅有个好赌的兄长,并无异常。” 谢珩嗯了一声,觉得谢苓就是单纯的心善,或者是想通过认亲的手段陪养自己的亲信罢了。 不管哪种都不值得一提。 “还有吗?” 飞羽道:“除此之外,雪柳一连三日出府去城西,每次都寻几个乞儿办事。属下暗中跟着这些乞儿,发现他们都是去了不同寺院和道观内的树上挂红绸或者木牌。” “只是最后一日的乞儿是同时走的,属下只来得及跟其他两个,未来得及跟的那个,等属下赶到时,他也正好挂完树上的木牌。”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布袋,双手呈了上去。 谢珩接打开,里头正是一堆红绸和木牌。 他拿出一些来看,就见上面写着“全家安康”、“喜至庆来,永永其祥”、“顺遂无虞,皆得所愿”之类的祈福语。 看起来就是一个二八少女的祈愿。 只是为何非要找乞儿,并且分三天去挂呢? “可听见谢苓和她侍女说了些什么?譬如为何要祈福?” 飞羽回忆了一番道:“属下只听到了几句,说祈福是为了能重新寻个好夫婿。 寻乞儿,给他们钱,算是为了积德行善。至于为何分几天做,属下倒是不知。” 谢珩觉得这番说辞倒也没问题,他沉默了一会,突然勾唇自嘲一笑。 谨小慎微惯了,竟为这么个无根无底的柔弱女郎浪费功夫。 他把红绸和木牌装回布袋,看着上面的娟秀的字,内心是有些不屑的。 求人不如求己,他从不信神佛。 就如谢苓寻个好夫婿的心愿,注定要落空。 不管是什么教,在他看来都是蒙骗俗人的手段罢了。 百年前佛教从西域传来,不过数年,上至王公世族,下至平民百姓,皆信其言。大靖佛寺遍地,僧尼众多,仅建康城内外就有十多个庙院。 连他谢氏的族人,信佛的也不计其数。 一想起九月六祖母和母亲要带着府中女眷去方山定林寺祈福,就有些头疼。 九月六,是他祖父的祭日,祖母自打信了佛,就要求一家女眷要在当天去庙里祈福,期间不得沾荤腥,不得见外男。 每次去都给庙里捐一笔香油钱。 不知那寺里的秃驴给祖母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坚信每年祭日给祖父祈福,能让祖父魂魄成神,佑谢氏一门昌盛万代。 谢珩只觉得可笑。 他把布袋抛朝飞羽抛过去,冷淡道:“挂回去吧。” 飞羽抱拳应下,推门出去后消失在房檐上。 —— 九月六,天高云淡。 谢府女眷三十多人,皆身着素淡,乘马车前往方山的定林寺。 谢苓算是借住的远房,自然在车队的最后头,马车也是最为简单的,不似把头几个马车来得宽阔华丽。 她斜靠在车壁上,挑起帘子看街上的风景,雪柳跟车夫坐在车轼上说话,折柳在旁侧替她斟茶。 车厢里很是安静,折柳斟着茶,没发现茶水快溢了,满腹心事的样子。 由于梦的缘故,谢苓对建康城的每一处街道都不可谓不熟悉,她兴致缺缺地放下帘子,对一旁的折柳道:“可有决定了?” 折柳放下茶壶,跪坐在毯子上,上挑的狐眼带着迷惘。 良久,她仰头望着坐姿懒散的谢苓道:“小姐,我选第二条路。” 谢苓并不意外,她颔首道:“选了就没退路。” 折柳脊背弯了几分,一想起家中的情况和自己的容色,又坚定下来:“奴婢不后悔。” 谢苓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如此甚好。” 说罢,便闭目养神起来。 前几日她给折柳两个选择,一个是放她跟元绿归家,此生再与谢氏无瓜葛。 二是成为她的棋子,依从她的安排做事,或许能得到个荣华富贵的日子。 谢苓并不意外折柳选第二条路,她这样的人,不可能甘心做个贫寒的农家女。 而况她容貌上佳,没有个好的倚靠,那将是祸端。 ……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来到东郊方山,谢苓支着下巴看窗外。 秋意深浓,凉风乍起,山上丛生的树木高低错落,半黄不绿的叶子在空中飘落,被马车碾在泥里。鼻尖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气味,说不上好闻,也不难闻。 定林寺建于三十年前,听闻主持明悟造诣高深,能断天机、修命格。 谢苓却知道这老秃驴是什么货色——一个坑蒙拐骗的神棍。 也不知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谢老太君,怎么会被这么个秃驴骗。 梦里有次她想到庙里求个平安符,谢珩当天就阻止了她,说那明悟还干拐卖妇女的勾当,把她吓得不敢再去寺院。 谢珩这人虽心思深沉,手段狠辣,但有些事确实不说假话的。 在梦中,明悟没过两年就被大理寺抓了,原因就是行骗和拐卖妇女。 谢苓觉得明悟被查那么快,肯定是谢珩的手笔。 这人不知为何,极其厌恶鬼神之说。 明悟敢把主意打到谢老太君身上,他自然不会放过。 今夜即将要发生的事,也算是定林寺衰落的开始了。 …… 申时二刻,马车行至山顶,停在了离山门几丈外的空地。 谢苓下了马车,朝定林寺望去。 寺庙门前有几株垂杨柳,中间两扇褐色木门向阳而开,上面挂着圣上赐得匾额,写着“定林寺”三个字。 眺目远望,可以看到寺庙占地极大,隐约可瞧见内部殿宇连绵,气派非凡。 只是寺庙内外的香客不多。 谢苓知道,这是因为每年这几天,谢氏女眷来寺庙祈福,山下的百姓便自主今日不来此处,所以此时香客稀少,比不上往日的络绎不绝。 门口两个僧人拿着笤帚“唰唰唰”扫着落叶,见谢氏马车到了,便快步迎了上来。 谢苓跟在女眷最后,形单影只站着,除了眉姨娘跟她打了招呼外,其他女眷并不搭理她。 想来是觉得她出身低微,不屑得理睬。 谢苓也无意与这些人结交。 梦里她处处讨好这些贵女,到最后也不过落了个奴颜屈膝的名声。 谢苓不愿再被世间的条条框框束缚住,她只想摆脱身不由己的命运,能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她抬眼朝前看,谢老太君一身酱紫藤纹玉锦大袖襦,鬓发如银,眉眼慈和,手下扶着个小叶紫檀的虎头杖,同僧人笑着交谈。 老太君跟僧人说了两句客套话后,便带着一干女眷朝寺庙内去了。 寺内居中一坐大雄宝殿,里面供着佛祖,十分宏伟,此外两侧围绕着罗汉堂、观音殿、天王殿、伽蓝殿等,后侧有禅房和斋堂。 谢苓跟在后边,在大雄宝殿的香炉上了香,便跪蒲团上,如其他人一般双手合十祈愿。 她仰头望了眼慈悲的金佛,心中默道:若佛祖有灵,佑愿女今夜得偿所愿。 …… 半盏茶后,老太君遣散了女眷,自己留在殿内同主持叙话。 其他女眷由个十来岁的小沙弥领着前往禅房。 几人穿过一道门,走上一截鹅卵石铺就的甬道,几步后豁然开朗,是竹林掩映、小径通幽的清雅景色。 穿进小径行不多步,便有纸窗竹屋,风致悠然的数排院落。 谢苓被安排到靠后山最近、离前山各殿最远的一处禅房院落。 舟车劳顿一天,浑身疲乏,谢苓客气送走了小沙弥,便带着雪柳和折柳进了院落。院内清净雅致,左右檐角各挂着两串青铜铃铛,铃铃作响。 谢苓推门进去,室内器具修洁,微尘不染,铜炉内香气袅袅,案上放着本经书,整体简洁明净,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简单收拾了一番,谢苓吩咐雪柳和折柳无事不要打搅,便歇息了。 若此时不睡,今晚一夜怕是都睡不了。 养精蓄锐,方便行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寺庙池塘惊魂夜 月影暗淡,竹影婆娑,唯有檐下铜铃随风颤动,和秋虫交错鸣响。 因着明日开始的祈福十分熬人,谢氏女眷们便早早歇了,只留下些值夜的侍卫和侍女。 谢夫人身边的玉书从禅房出来,怀里抱着个铜盆,呵欠连天地朝院落外走,年轻侍卫看到后笑着打招呼:“玉书姐去给夫人打水吗?” 玉书眉眼困倦,随口应道:“是啊,夫人说今儿个秋热,叫我打盆冷水来敷面。” “这天黑路滑的,要不属下帮您去打水?” 玉书习惯了这种奉承,摆摆手道:“不必了,水井离得不远,我去去就回。” 侍卫看玉书削肩细腰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嘴里呸了句:“装什么清高。” 随即低着头打盹儿。 …… “啊!!!!!” 一声女子的尖叫划破夜空,守着的侍卫们顿时清醒,立马警戒起来,首领派了几人前去查看。 谢夫人第一个披好衣裳出来,其他女眷禅房的灯火也都逐渐亮了起来。 谢苓猛地睁开眼,细细听外头的动静。 待说话声多起来,她才点燃油灯,披好衣服,姗姗来迟地带着雪柳折柳出了院门。 女眷们此刻都聚在老太君的院子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谢苓穿过侍卫的防卫圈,在角落站定。 老太君沉着脸,手中的虎头杖在地上重重一敲,严肃道:“佛门净地,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女眷们都一时都噤了声,谢夫人怀里抱着六岁的谢灵玉,低声安抚。 待把谢灵玉哄着睡着,她把才把女儿交给一旁的乳母,转而对老太君道:“母亲,夜深了,您先回去歇息,儿媳在这看着就行。” 老太君年纪大了,确实也力不从心,她揉了揉眉心,交代道:“辛苦佩竹,若有拿不定主意的,来唤我。” 谢夫人点头应下,目送老夫人回禅房歇息。 她指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道:“去老夫人房外守着,若是除了差错,拿尔等试问!” 侍卫们齐声道:“是!夫人。” 其他女眷都还在院子里等着,不一会,派出去的侍卫回来了,其中两个侍卫中间架着的,正是出去打水的玉书。 此时的玉书哪有方才光鲜亮丽,她满脸泪水,裙摆上沾着些尘土,两条腿抖得厉害,若不是两个侍卫架着,怕是都走不回来。 谢夫人一看贴身侍女成了这副模样,柔和雍容的面上透出一丝怒气。 “玉书?发生什么了?” 玉书结结巴巴,满脸惊骇道:“奴婢…奴婢看到鬼了!” 谢夫人见她被吓坏了,也问不出一二三来,便指了其他两个贴身侍女道:“玉棋,玉琴扶她去禅房,在旁边仔细守着,听明白了吗?” 玉棋玉书屈膝道:“是,夫人。” 说罢便搀着玉书进了侧边的禅房。 谢夫人这才沉着脸询问侍卫:“到底发生什么了?” 侍卫躬身道:“回夫人的话,是禅房西侧的湖里飘着个女尸,已经派人去捞了。” 谢夫人冷凝着脸,心说公公祭日,竟然发生这档子事,真够晦气。 她问一旁等候的侍卫道:“可派人下山?” 侍卫道:“回夫人,属下派了陈二和许三快马下山,一个去府里,一个去大理寺。” 谢夫人面色松了几分,道:“办的不错,下去吧。” 算算时间,快马加鞭的话,珩儿和大理寺的人,不到半个时辰就能上山来。 也不知是谁家女郎,居然死在寺庙池塘。 她沉思着,看着一圈慌乱的女眷,蹙眉叹息。 若是她的筠儿在,定会帮她处理事务。 …… 周遭女眷被这消息吓了一跳,连带刚刚赶来的僧人们,也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谁能想到白日波光潋滟的池塘里,会有一具尸体? 谢二夫人的嫡女谢灵音此刻反应最剧烈,她捂着嘴,脸色发白道:“那我们今日用的水,岂不都……” 她旁边的亲妹谢灵妙也反应过来了,顿时用帕子捂着嘴干呕起来。 一个面庞稚嫩的女郎反应慢些,不解道:“三姐姐,这跟咱们用的水有何关系?” 谢灵妙用沾了香的帕子捂着嘴,没好气解释道:“蠢货,咱们用水的那口井离湖不足百步,你说这水怎么了?” 被怼的那女郎乃是谢二老爷的庶女谢灵巧,她呐呐道:“三姐,对…对不起。” 说完她也拿帕子按住口鼻,脸色十分不好看,不知是因为谢灵妙那句蠢货,还是因为井水。 谢夫人看着小辈们一个个扶墙干呕,没见过风浪的模样,嘴角下沉,冷声道:“身为谢氏女,怎能如此娇弱?” “还不快整衣敛容,一会儿叫大理寺的人见了,还不笑话?” 年轻的女郎们闻言都尽力止住干呕,命侍女整理衣冠发髻。 谢苓站在角落的阴影处,看着这场闹剧,脸上没什么神色。 谢氏一族向来重面子,就像哪怕是卖儿鬻女的勾当,也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再说这几个吵吵起来的女郎,她倒都很熟悉。 谢家跟她同辈的,有女郎七个,郎君五个。 容貌大气端庄,素有才女之名的谢灵音,年十六,在女郎里排行老二,因此府里的人都称她二小姐。 言语跋扈,颧骨略高的谢灵妙,跟她同岁,年十五,行三。 而那个年岁不大的庶女谢灵巧,年十二,行五。 在梦里,这三人可真是各有各的心思手段。 都不是简单人物。 梦中,今夜过后谢灵音会主动同自己交好,处处替自己着想,俨然一副好姐姐的模样。 彼时在谢府举步维艰,谢灵音的出现让她以为自己也有亲人了。 可谁知谢灵音出嫁后,竟能狠心到将她送上自己丈夫的床。 如果说谢灵音是绵里藏针的小人,那谢灵妙就是丝毫不掩饰恶毒心思的跋扈女。 谢灵妙仅仅因为自己的容貌入了她心悦之人的眼,便让人废了雪柳,活埋在谢府的树下。 谢苓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恨意,侧过头看雪柳还好好站着,胸膛起伏才平稳下来。 她不会让梦里的事发生的。 雪柳不知道自己主子怎么了,以为她是害怕,便拿手轻抚谢苓的后背。 一旁的折柳却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一刻钟后,有个侍卫匆匆跑来报信。 “夫人,人捞出来了,只是…许是泡得久了,不太好看。” 谢夫人明白过来,沉吟一会对着旁边的乳母道:“你抱着玉儿在此处等着,不要乱跑,”说着目光扫过其他女眷:“害怕的留在原地,其他人跟我来。” “带路吧。” 谢夫人带着个侍女,率先出了院落。 其他女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愿意跟上去的只有七八个。 谢苓粗略看了一眼,确定是梦里的那些人后,心安定下来。 她带着雪柳,提着灯笼跟在最后头。 池塘就在禅房院落的西侧,离老太君的院子也就百八十步的距离,白日路过时还可以看到池塘里的红鲤在水上翻跃。 此时的池塘十分阴森,周围没有挂灯笼,只有一点惨白的月光照着。 等谢氏一群女眷和僧侣提着灯笼到跟前,周围的事物才被照地清晰起来。 离池塘近了,就看到两个侍卫拿袖子掩住口鼻在一旁等候,他们身后几步的池塘边上,赫然躺着个尸体。 谢苓拿着熏过香的帕子掩住口鼻,朝梦里见过的尸体望去。 那是一具女尸,借着灯笼昏黄的光,依稀可以看出尸身被泡地肿胀不堪,鼻子和嘴唇被啃食了不少,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身上穿的襦裙沾着泥沙十分褴褛,还缠绕着不少水草,依稀能看出大约是莲红色的,脚上的鞋子也不知所踪,惨不忍睹。 由于尸体腐败地厉害,气味十分难闻,在场的人无一不掩住口鼻,脸色难看。 雪柳看了眼尸体吓得够呛,转过眼不敢再看,按严实了口鼻上充斥着檀香的帕子。 她看着自家主子淡漠的模样,暗自嘀咕。 小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太一样?若是以往在阳夏老家遇见这种事,小姐早吓得连连后退了。 而不是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 还有这井水和帕子的事……她最开始还不明白小姐为什么提前让她熏好帕子,并且不让她跟折柳用寺庙的水。 小姐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而折柳,显然是提前知道正些的,除了看尸体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外,并没有惊诧恐慌地神情。 雪柳她怔然地望着自家主子,心乱如麻。 谢苓并没注意到雪柳的情绪,她正在听谢夫人说话。 谢夫人忍着不适,皱眉询问侍卫:“可看出是谁家的女郎?” 侍卫摇头回禀:“回夫人的话,尸体腐烂太过严重,属下看不出。” 谢夫人没有做声,捂着口鼻靠近尸体,强忍住翻腾的胃,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只能看出点衣裙的颜色。 她沉默了片刻,正准备说话,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传来。 谢苓随她视线抬眼望去,就看到谢珩一身月白长衫打马而来,衣袂翻飞,。 他身旁苍蓝色大袖衫的的青年,是大理寺少卿薛怀文。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谁家女郎坠池塘 “吁。” 谢珩在离众人十几步的地方拉住缰绳,翻身下马,快步朝谢夫人走来。 薛怀文跟在旁边,匆匆对谢夫人行了一礼后,招手命属下查看尸身。 “母亲可安好?” 谢珩打量了一番谢夫人,态度算不上亲近,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关心。 谢夫人习惯儿子这幅事事冷淡的模样,轻轻摇头道:“没什么事,只是你的妹妹们恐怕吓得不轻。” 谢珩没有回应,沉静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女眷和侍女们,看到角落里安静站着的谢苓时,目光顿了顿。 在月光倾洒之下,身姿曼妙的女郎静静地伫立于一群女眷数步之遥的柳荫之下。 她身着一袭浅青色的广袖襦裙,裙摆随着微风摇曳,宛如碧波青莲。乌黑挽了个松松垮垮的髻,露出的耳垂圆润洁白,宛如上好的瓷器。她轻咬着下唇,贝齿若隐若现,身体紧紧依偎在侍女的身旁,显然胆怯害怕极了。 她怎么在这? 谢珩指尖微动,若无其事移开眼神。 谢苓被对方的眼神扫得心口一紧,见他很快转过去后,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她虚靠着雪柳,保持着胆怯样,观察官兵和仵作的动作。 不一会,其中一位经验丰富的仵作似乎有了点眉目,他恭敬地向薛怀文禀报道: “大人,经过初步勘察,我们初步断定这具女尸的死亡至少已经有一个半月之久。从尸体的腐败程度和特征来看,其死因应为溺亡无疑。除此之外,我们在女尸的脚踝处发现了明显的十分深的勒痕,怀疑是他杀。” 薛怀文眉头一挑,白皙的俊脸有些无奈:“得了,明后天的休沐可是泡汤了。” 谢珩知道好友的性子虽懒散,但对案件却是极其认真谨慎的。 他淡声道:“一起查。” 薛怀文瞬间眉飞色舞起来,没正形地把手搭在谢珩肩膀上,笑道:“好兄弟。” 谢珩抬手把薛怀文的手拂下肩膀,对着一旁等候的官兵道:“封锁方山,去把寺里的僧人全部带来,看看对死者有无印象。” 官兵领命去了,谢珩细细观察着女尸的衣物,总觉得似乎有几分眼熟。 衣料还是比较好分辨的,是专门为皇家世族供料子、管理织锦的官署——锦署。 如此一来可以确定死者是某个身份不低官家女子。 再加莲红色的衣裙在建康城并不多见,偶听家中姊妹说,现下的世家贵女们都喜穿淡色的衣裙,好凸显端庄淡雅的气度。 只可惜他并没有注意世家贵女衣着的习惯,不然应当判断得出是谁。 沉思片刻,他问一旁的薛怀文道:“你可记得京中谁家女郎喜穿艳色衣裙?” 薛怀文头摇得像拨浪鼓:“士衡兄啊,你也知道我家那个泼辣子,我敢看其他女子的衣裙吗?” 他脑海里闪过薛怀文前些日子被妻子拧耳朵的模样,没有说话。 在他眼里,什么样的妻子好像都一样,不管是端方的、泼辣的,亦或者……如同谢苓那样胆怯柔顺的。 他之所以顶着父母亲的催促不定亲,也是因为他觉得情爱一事,无甚用处。 远处灯火忽然密集起来,谢珩看到官兵围着一群僧人来了。 他站在一旁,沉默着看官兵让满脸惊恐的僧人靠近尸体,挨个认了一遍。 明悟这秃驴也不例外,谢珩看他强装镇定地否认尸体,眉头慢慢拧起。 “明悟法师留下,其他僧人回去,无事不可出禅房。” 僧人们不敢抱怨,都低头跟着官兵离开。 明悟刚想问为何要留他,一抬眼,就对上谢珩冷漠疏离宛若冰湖的眼睛。 他刚张开的嘴巴,瞬间闭紧。 总之他刚刚看清楚了,这具尸体跟他没关系。 谢珩踱步到明悟跟前,扫到这老秃驴瘦巴巴的脸上闪过心虚,眼神转冷。 他道:“劳烦明悟法师好生想想,到底有没有见过这女子。” 明悟想张口否认,就听见有小童的声音由远及近。 “大人,大人我想起来了!我好像见过这位女施主!” 是他们寺庙里最小的和尚,净一。 谢苓也看过去,发现是下午为她们引路的小沙弥。 净一气喘吁吁跑到谢珩面前,身后还追着两个官兵。 他气都没喘匀,还记得双手合十行礼,对着谢珩和薛怀文道:“小僧净一,见过两位大人。” 薛怀文没忍住摸了把净一的光头,问道:“你说你见过?” 净一点点下巴道:“小僧方才忽然记起,一个半月前定远侯之女裴小姐曾来庙里祈福。” “她当时穿得正是莲红色的衣裙。” 说着他挠挠头,继续道:“当时是正午,师兄师父们大都午歇了,天气太热我没睡着,起来想去打点水洗脸,走到池塘边的时候就看见裴女施主站在柳树下。” 他手指着谢苓站得地方道:“就是那位女施主站的柳树。” 一干人随着他指得方向看去,就见几步开外的女郎身体晃悠了一下,面露恐惧。 谢珩嘴唇抿了起来,他心说明明胆子那般小,还偏偏选了个好地方。 谢夫人看到是阳夏来的那个旁支,柳眉微蹙道:“还不快过来?” 谢苓这才由两个侍女扶着,走到离女眷们近些的地方。 她一站过去,谢灵音和谢灵妙就嫌弃地后退几步。 声音极低得说了声:“晦气。” 谢珩扫过她的脸,眉目微拢。 被人欺到头上,也不吱声,吓得唇上的血色都褪了个干净。 如此胆怯,如何做得了他谢珩的棋子? 美则美矣,未尽善焉。看来得想个法子练练她的胆色才是。 净一见自己的话吓到了女施主,对着她躬身道歉:“女施主抱歉,小僧无意吓您。” 谢苓捏着帕子轻轻摇头,垂头不语了。 净一接着之前的说道:“西山这边的禅房我们一般不对外人开放,那天我见裴女施主好似在等人,就问候了几句,劝她快点离开西山禅院。” 薛怀文道:“可看见她在等谁?” 净一摇头:“小僧打完水就回禅房歇息了,并未看到。” 听到死者身份,在场的人无不唏嘘。 “呀,我说怎么前些日子的寻芳宴上不见她,原来是……” “是啊,她家还穿出消息来,说她卧病在床不便见客呢。” “想来是人不见了,裴家悄悄找呢。” “……” 定远侯府曾没落过些年头,但到这一代,出了定远侯世子斐凛这个人才,他为人正直,文韬武略,替圣上办了不少漂亮事,因此被格外开恩,把本应封袭三世而止的定远侯府又延长了两代。 这也是圣上为数不多的明事。 定远侯府的裴凛,如今是朝中新贵,他的独妹裴若芸,自然十分受欢迎,说亲的门槛踏几乎踏破定远侯府的门槛。 只可惜定远侯和其夫人舍不得女儿早早嫁人,说是要多留两年。 谁知这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死了呢。 谢珩跟裴凛倒是熟悉,二人是同窗,又是都是朝堂风头无两的人物,只是政见不合。 听闻这事,谢珩面上的神色依旧是那副淡漠模样,不像在场其他人似的或悲伤或惊诧。 他只是沉默片刻,就派人下山,给裴家人报信去了。 谢苓低眉顺眼地站着,悄悄碰了下折柳的掌心。 折柳回过神来,碰上谢苓的眼神,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万事已备,只欠东风。 …… 半个时辰后,裴家的人到了。 为首的男子一身玄色暗纹长袍,身材高大,剑眉星目,看起来硬朗英俊,跨下马后大步流星直奔池塘边不省人事的裴若芸身边。 他身后跟着的儒雅中年男子和鹅蛋脸面、观之可亲的温柔妇人,正是定远侯夫妻。 三人奔到裴若芸旁边,一看那身衣裳,立马认出地上躺着面容损毁的女郎,正是他们的芸儿。 定远侯夫人踉跄了几步,哀声大呼:“我的芸儿!” 不顾尸体腐烂,趴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定远侯和裴凛,也红了眼眶。 见此悲惨之景,心肠软的女眷们,也都不忍再看,悄悄抹泪。 谢苓心里也不好受,她别过眼去,暗叹了口气。 娇宠大的女儿惨死在寺庙这一方小池塘,可谓是剜心之痛。 谢苓又忽然想起,梦里她死的时候,父母和长姐,以及在麓山书院任教习的兄长,都未来见她最后一面,似乎已经忘了还有她这个小女儿。 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真的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吗? 也未免太过无情。 良久,定远侯一家才短暂压下心中悲痛,定远侯夫人拿帕子擦着泪,颤声询问谢珩和薛怀文情况。 薛怀文把仵作和净一的话简洁说了,定远侯夫人一听是她杀,擦泪的手一顿,头猛地抬起来,目眦尽裂道:“他杀?!” “我的芸儿是叫人害死的?!” 裴凛英俊的脸上流露出杀意,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母亲莫哭,敢害我妹妹的,我定将他千刀万剐!” 定远侯虽是个脾性温柔软和的,此情此景也怒不可遏。 他转头看向薛怀文,语气不容商量:“薛大人,若是查到凶手,劳烦您行个方便,交于侯府。” 薛怀文自无不答应,他拱手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应该把犯人交给苦主出气,只是李大人那……” 薛怀文口中李大人正是他的上署,大理寺卿李行。 裴凛道:“李大人那你不必担心,尽管查案,越快越好。” “劳烦薛大人了。” 得了话,薛怀文知道就算出了事也跟自己没关系,便笑着回礼道:“裴世子客气,只是你要谢的另有其人,”他目光看向谢珩,解释道:“薛某明后日休沐,贱内上月前就打算好回娘家省亲,实在抽不开身,因此托谢大人帮衬一二。” 裴凛虽和谢珩政见不合,但对他人品还是信得过的,毕竟谢珩可是替陛下稽查过贪僚的人,这样的人再怎么着,都不会是个心思狭隘的小人。 再者他觉得朝堂是朝堂,平日是平日。 想着,他便大大方方朝谢珩拱手道:“那就劳烦谢大人了,有线索了务必告知裴某。” 谢珩颔首不语,算是应下。 谢苓在不远处看着,心里拐了几道弯。 梦中此案谢珩查了两日就抓到了凶手,并且按约交给定远侯府。 自此身为新贵的定远侯府和身为簪缨世家代表的谢家,正式交好,打破了新旧世家间的一层坚冰,起码表面上都和睦了不少。 朝中之事波诡云谲,暂且不提。 这案子令人意外的是,凶手是个卖货郎。 高门大户的小姐居然爱上了一穷二白、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谢苓不愿看定远侯府和谢珩交好,她给折柳使了个眼色。 折柳的脸色倏地变白,犹豫一瞬后,眼一闭心一横,想着若真能成,她和姐姐就有好日子过了。 她心中自嘲,谁说他们家只有兄长爱赌,她不也是个赌徒? 折柳按了按心口,安抚住狂跳的心,按照自家主子教给她的,快步跑到默默垂泪的定远侯夫人面前,挺直脊背跪下。 “夫人……奴婢似乎知道凶手是谁!”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谢珩目光一凝,转头看不远处的谢苓。 只见谢苓骇得不轻,美眸迅速蓄满水光,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侍女,身体摇摇欲坠。 另一个侍女扶住她,神色也是迷茫不解。 谢珩看她仅踌躇了一瞬,便白着脸走过来,显然是要为侍女说情。 他心说这柔弱的堂妹,倒是心善。 谢珩不知道怎么想的,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抬手拦住谢苓。 他略微一顿,垂眸对上谢苓泪光涟涟的乌眸,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怎么回事?” 谢苓像是被他吓到,慌忙低下头,咬着唇瓣低声道:“苓……苓娘也不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造梦追凶引疑端 谢珩生得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白玉般的细颈。 他往下扫,堂妹修长的手指仿佛是被他的视线刺到,忽然攥住衣摆,微微颤抖。 是怕他,还是怕自己侍女惹事,得罪了安远侯府? 谢珩自诩在外人跟前都是正直温和的,又因这副皮囊,被建康的百姓起了个“玉面书生”的称号。 哪怕他对人疏离冷淡,那些贵女们也会说他是“谪仙下凡”。 不论怎样都不该怕他。 谢珩突然想知道,自己这柔顺到木讷的堂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他收回视线,放下手臂淡声道:“堂妹该好生管教侍女才是。” “知道了,堂兄。” 谢夫人眼神在二人身上游弋了一番,慢慢垂下眼皮。 谢苓余光瞥到谢珩神色难辨,似乎带着探究,赶忙垂眸掩住眼底的神色,飞快点了两下头。 转而上前几步跪在了折柳旁边,求情道:“夫人莫要宽宏大量莫怪罪,我这侍女近日得了魇症,说得都是胡话。” “小女回去定看管好她!” 说着,她满脸焦急地按住折柳的后背,想带着她叩头。 折柳却一把甩开手,转过头对着谢苓神色认真道:“小姐,你不用担心,奴婢真的知道凶手是谁!” 谢苓呆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向谢珩,投去求救的神色。 从她的角度仰头看去,谢珩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颀长的身姿遮住弯月,在地上投出一片暗淡的阴影。 他就这么沉静地望着她,眸光淡漠地好似山巅的积雪,无动于衷。 谢珩望着堂妹的目光逐渐暗淡,指尖颤了两下。 他复而转过身去,同官兵交代话。 定远侯夫人看脚下跪着的主仆,听完两人的对话,目光定格粉衣侍女的身上,对上她上挑的狐眼时,瞳孔微缩。 这侍女的眼眸,竟然同她的芸儿有八九分相似! 刚干涸的泪水又簌簌地落下来,定远侯夫人用帕子沾了沾,看向谢苓,声音有些沙哑:“既然你侍女说知晓凶手,那便让她说,”顿了顿,她看向折柳的眼睛,语气温柔了几分:“哪怕说得不对,本夫人也不怪罪。” 看在这双眼睛的面上,她心说。 谢苓顺从地退到一旁,飞快朝折柳眨巴了下眼。 随后紧张地望着折柳。 折柳收到了眼神,又看到定远侯夫人一个劲地盯着她的眼睛瞧,明白这件事已经成了三成。 她朝定远侯夫人磕了一个头,恭敬道:“夫人,奴婢前些日子曾连续七八日做了同一个梦,梦到一个莲红衣裙的貌美女郎在一个池塘边站着。” “奴婢在梦里问她在干嘛,她说她在等心上人。” 听到此处,定远侯夫人的神色失望了几分,但由于性子温柔娴静,故而没打断折柳说话。 斐凛本就对这个突然冲上来的侍女不喜,之前还抱着侥幸,期望她能说出点什么。 谁知这侍女竟胆大包天到,妄图欺骗他的母亲,还污他妹妹清白。 斐凛大步靠近她,拽住对方的手腕,将人扯了起来,目光如剑地望向身高仅到肩膀处的侍女。 她痛呼一声,错愕地对上他的眼睛。 裴凛看到她那双同妹妹几乎一样的狐狸眼,顿时愣住了。 “世子,劳烦您放手,奴婢话还没说完。” 裴凛这才回过神,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折柳还没松口气,脖颈蓦然一凉。 她身体僵住,一点点侧低下头,就见光可鉴人的宝剑上,印出她茫然的眼眸。 她顺着宝剑看过去,裴凛手握着剑柄,凌厉的眉眼带着怒火:“若敢有半句假话,本世子当场刮了你。” 裴凛望着侍女愈发苍白的脸,刚想催促她开口,就看到两根葱白的手指抵在剑面上,轻轻一推。 脖颈间的凉意消失,折柳飞快后退了好几步,站定后喘出一口气。 裴凛“锵”得一声收回剑,就听到母亲低咳了一声道:“好了凛儿,先让这侍女说完。” 裴凛是个孝顺儿郎,心里再不愿意,却还是收了动作。 折柳重新跪到定远侯夫人脚下,继续说道:“说完这句,奴婢好像就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没一会,奴婢就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浓眉大眼的男人出现在湖边。” “二人说得话,奴婢梦得不清晰,只隐约听到‘卖货攒银子’,‘私奔’之类的字眼。” “二人说着说着,情绪忽然激动起来,那男人把裴小姐,一把推倒在地,裴小姐的头撞在石头上,出了很多血。奴婢梦里想去救人,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那男人慌乱地跌坐在地上,好一会,他爬起来,撕了衣摆,绑住了裴小姐的双腿,把石头捆在脚踝上……将裴小姐坠下了池塘。” 话音刚落,定远侯夫人就俯下身,颤抖着手拨开了裴若芸湿漉漉的头发,定远侯和裴凛也蹲下身查看。 待看到头发下的伤口后,定远侯夫人泣不成声。 在场的人对折柳了话信了大半。 裴凛却皱着眉,犀利地看着折柳道:“本世子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你口中的梦…当真是梦吗?” 折柳倔强地对上他黑沉的眼眸,忍住心中惧意,冷声道:“世子明鉴,奴婢说得都是实话,没必要,也不敢欺骗您。” “再者,奴婢对于您只是蝼蚁,撒谎又有什么好处?嫌活得不够长吗?” 裴凛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侍女说得对。 不会有人明知欺骗会死,还上赶着撒谎。 但她真的没什么目的吗?她是否和凶手有关系? 他狐疑地看着折柳,似乎想把她从心到肝,看个透彻。 定远侯夫人此时也管不得什么真真假假,她只想找出凶手为女儿报仇。 她上前一把抓住折柳的手,红着眼道:“好孩子,你还记得什么吗?比如那个男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是做什么的?” 裴凛想阻止母亲,就看到父亲轻轻摇头。 他默默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不管是真是假,母亲此时最需要这样的希望。 折柳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双柔软的的手握住,略微不太习惯,却也没挣扎,她思索了一番,按照主子教的话道:“那男人衣着普通,是灰褐色的粗布麻衣,年龄约莫二十五六,” “除此之外……” “对了!他脖子里好像挂着个黄鱼坠子!” 定远侯夫人抓着她的手,回头朝薛怀文和谢珩道:“两位大人,劳烦二人顺着这条线索,快快查!” 谢珩和薛怀文拱手道:“夫人放心。” 定远侯夫人这才松开了折柳的手,复而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道:“好孩子,若你的梦是真,定远侯府不会亏待你的。” 折柳摇摇头,乖巧道:“奴婢并不想要什么好处,只要能为夫人分忧、替裴小姐沉冤,奴婢就很荣幸了。” 定远侯夫望着她的眉眼,连声道:“好孩子,你叫什么。” 折柳道:“回夫人,奴婢姓沈名折柳。” 定远侯夫人点头夸赞道:“折柳…对梅吟夜月,折柳问春风,是个好名字。” …… 谢苓在几步之外看着定远侯夫人询问折柳的情况,黑眸里闪过笑意。 在梦里,这桩案子了结后,发生了一件事。 王氏嫡子王闵,竟喝得醉醺醺,提着凶手的头颅闯进灵堂,大喊着拿凶手的人头祭裴若芸。 裴凛气得不轻,把他几拳打倒,亲手丢出侯府。王闵也没计较,把人头放在门口后离开了。 两年后,她被王闵强纳为妾,在府里同折柳作为对手相遇。 有次折柳醉酒跟她撒泼,说出了一桩秘闻——王闵爱慕裴若芸,求而不得,纳了一屋子像她的妾,死不娶妻。 折柳的眼睛跟裴若芸有八九分相似,因此独得恩宠。 她梦里的的性子身段小动作都像裴若芸,便“抢”了折柳的宠爱。 说起来都是靠男人活命。 这次她让折柳出现在定远侯夫人面前,一来是防止她被王闵看到强纳,二来是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给她个富贵日子的可能,三来……让她成为埋在定远侯的暗线。 折柳的眼睛是利器,讨好了定远侯夫人,就有机会进定远侯府。 谢苓靠在雪柳身上,垂着头,美丽的杏眸中带着势在必得的光。 难得心情好,她并未注意到谢珩眉眼沉沉,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深深地怀疑。 …… 折腾了许久,天边已经有了朦胧地亮光,弯月也变得若隐若现。 谢珩命寺里的僧人拿了担架,派官兵抬着裴若芸的尸身,跟随定远侯一家离开。 走之前,裴凛坐在高头大马上,指着折柳道:“劳烦谢大人把这侍女好好审审,以防漏了共犯。” 定远侯夫人虽对折柳心有好感,但这事事关女儿不能马虎,便只朝她安抚笑了笑,转而道:“走吧,带芸儿归家。” 目送定远侯一家走远,薛怀文命官兵押着折柳,前往大理寺。 他有些好奇这侍女主子的反应,抬眼去看,就见她眼巴巴看着折柳,似乎想求情又不敢,唇张了又合,最后还是折柳笑得灿烂,安慰她道:“主子莫怕,奴婢说得都是实话!” 话毕,官兵就催促着折柳走了。 收回视线,薛怀文揉了揉眼睛,打着呵欠朝谢夫人和谢珩道:“谢夫人,士衡兄,薛某先回了。” 谢夫人道:“薛大人一路小心。” 谢珩“嗯”了一声,对留下的几个属下都吩咐了任务,便让他们回家歇息了。 薛怀义和官兵一走,池塘边就剩下谢家人了。 憋了许久话的谢灵妙仰着尖下巴,一双刻薄得眼睛睨着谢苓,嘲讽道:“乡巴佬就是乡巴佬,连自己的侍女都看不住,你还敢跟出来丢咱们谢府的人!” 谢苓脸腾一下红了,眼里的泪珠说落就落,顺着腮边滚到下巴尖上,晃晃悠悠的。 她嗫嚅道:“对……对不起,苓娘不是故意的。” 谢灵音假模假样地劝阻道:“好了三妹,苓娘初来乍到,不懂御下很正常,咱们要多关照她些。” 说着,她朝谢苓温柔一笑,露出两个梨涡。 谢苓吸了吸鼻子,回以感激一笑。 谢夫人按了按酸痛的眉心,心说这折腾了大半夜,一个两个还不省心。 她见不得谢苓这幅小家子气的模样,也见不得谢灵妙的尖酸刻薄,再加熬得头疼,语气便严肃了许多:“吵什么,是觉得熬了半宿还不够累?” 她眼神锐利地扫过二人,沉声道:“回府后,妙娘和苓娘一人抄一卷《清心经》给我。” 谢灵妙跋扈归跋扈,对谢夫人却是极其敬畏的,她老老实实说了句“是”,然后转头狠狠瞪了谢苓一眼。 直到被旁边的亲娘轻拧了一把,才鼻子一哼,别过头去。 谢苓朝谢夫人行礼,乖顺称是。 “回去歇息吧,申时在老太君院子集合,”谢夫人顿了顿道:“发生了这档子事,咱们提前回府。” 女眷们齐齐应声,各回各地院落。 谢苓也带着雪柳回院,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不远处,谢珩对谢夫人道:“母亲先回,儿子有事问堂妹。” 谢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心思重,性子冷,也不多问,点头离开了。 “堂妹,请留步。” 身后脚步声和清泉般的声音传来,谢苓不得不转过身。 朦胧地亮光只映在青年疏离清冷的侧脸,另一边侧脸隐在树下阴影中,看不清明。 明暗交错间,他的五官失了柔和,锋利宛若山峰。 黑暗中的那双凤眸,好似古井深渊,无情无欲。 谢苓倏地一阵悚然,全身崩起一很线,明明寒凉的秋日,后背却生出一层冷汗。 “堂…堂兄找苓娘有何吩咐?” 她定下心神,垂头不看他的眼睛。 谢珩漫不经心开口:“这事,与你有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高门贵女寒门郎 谢苓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余光看到谢珩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她太熟悉这动作了,无数次在梦里看到——这是他怀疑、发怒的预兆。 而且,谢珩说的,是肯定,不是疑问。谢苓犹豫了一瞬,转头对脸色紧张,如临大敌的雪柳轻声道:“雪柳,你先回去,我跟堂兄说会子话。” 雪柳看了眼谢珩冷若冰霜的面孔,又看了眼自家小姐煞白的脸,到底是做不到自己走。 这谢珩大半晚上单独找她家主子谈话,谁知道安什么心? 她一咬牙,大着胆子道:“小姐,奴婢不走,奴婢陪您。” 谢苓暗暗捏了把她的手,眨眼道:“你去斋堂问问,有没有什么垫肚子的,我饿了。” 雪柳见主子心意已决,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谢苓目送雪柳离开,紧绷的身子放松了点,琢磨怎么回答谢珩。 她知道今日若是找不到个好借口,谢珩是不会放过她的。 他惩罚人的手段……实在是足够恶劣。 就像梦里那只狸奴死后,他没查清真相,就心狠地断了她屋子里的碳火,害得她落下腿疾。 梦里小腿钻心的痛,好像蔓延到了此刻,谢苓只觉得有蚂蚁顺着足下爬上膝盖,钻进骨头缝里,让她的整条腿发软发痛。 她垂下胳膊,袖筒里的手重重压在大腿外侧,试图控制住这股令人难受的感觉。 谢苓对眼前的男人厌恶的厉害,却不得不虚与委蛇。 她压下心头混乱的思绪,仰起头来,作出茫然无措的神色,对谢珩道:“堂兄,苓娘听不懂。” 谢珩眼帘一撩,乌沉的眼珠凝视着谢苓水雾蒙蒙、带着委屈的杏眸,直到对方避开他的视线,雪白的下巴尖几乎贴到胸口,他才缓声道:“堂妹手段通天,竟把谢府和定远侯府,一同算计进去。” 谢苓连连摇头,扇子似的睫羽很快被泪珠洇湿,她轻咬着唇瓣,盈盈可怜道:“堂兄误会苓娘了,苓娘从未算计过任何人。” “苓娘也不知道折柳这丫头是怎么回事。” 谢珩觉得心烦。 从小到大,除了祖父祖母外,还未曾有人当着他的面扯谎,更别说是作出这幅柔弱可欺的样子扯谎。 他突然很想知道这堂妹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是真的柔弱可期,还是藏着别的心思。 他上前了一步。 谢苓正垂着头装委屈,就见那人纤尘不染的靴子向前了一步,离她仅有一臂。 下意识后撤一步,后背贴上粗糙湿冷的树干,才回过神来。 她侧过头不敢看那人,忽而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自己的下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捏住,以强硬的姿态抬起。 身体蓦地一僵,她无措地抬起眼帘,对上谢珩那张宛若谪仙的面容时,心莫名漏了半拍。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哪怕梦里二人……甚至离得更近,也不妨碍她脸红心跳、头皮发麻。 谢珩俯身端详着掌心的美人面。 眼神恐惧、姿态瑟缩、朱唇被压在贝齿之下。 除了那双微微瞪圆的杏眼,就连她耳测一颗小小的红痣,和眼睫上挂着的泪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肉眼可见的胆怯。 罢了,区区女郎,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他明日除了查案之外,还有其他公事。 他很快松了手,直起身来。 只是细腻柔滑的触感,却还在指尖流连不散,让他有些不适。 谢珩若无其事地把手背在身后,看着靠在树干上的娇柔女郎,语带警告:“那侍女若有问题,我不会包庇,” “还有…你最好收起那点小心思。” 说罢,他不再看谢苓,转身走向不远处栓着的骏马,翻身而上,挥鞭离去。 等人走了,谢苓绷着的那根弦一松,立刻滑落到地上。 她大口喘着气,手心一片濡湿黏腻。 —— 池塘一案查得很快,不过半日就捉到了凶手。 谢苓那日熬了半宿,回到谢府就闷头苦睡。也亏得谢府的人看不上她的出身,初入府时是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不然她哪有好觉? 因此听说这事得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 言琢轩的远福特地跑来传话,说折柳直接被定远侯府的人接走了,说是要留在府里先住几天,专门感谢她。 谢苓倒是不意外,猜测定远侯夫人定要把折柳留到七日下葬以后。 至于七日后能否留在定远侯府,就看折柳的能耐了。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和梦里不大一样——凶手的人头没被王闵割走。 想必是这次她跟折柳插手,让本该两三日才结的案子仅仅半日就了结了。 她让元绿去打听了王闵近日的行踪,说是他奉使去扬州城办事,还未回京。 经此一事,谢苓对改变梦里的结局又多了几分信心。 话说回来这桩案子,也是稀奇。 凶手是城西细柳巷的卖货郎,姓陈名光贵,父母皆亡,也未娶妻,邻里邻居都觉得他是个热心肠的,谁有事他都帮两把。 这裴若芸同他相识,也跟这“热心肠”有关。 据他交代,有此他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货,路过秦淮河东岸时,忽然看到有马儿失控,冲着一个妙龄女郎奔去。 他二话没说救下了即将被踏在马蹄下的女郎,自己还磕伤了脑袋。裴若芸为人天真纯善,说是要报答他,但他觉得就是一桩小事,便在去医馆的路上不告而别。 由于他卖的胭脂水粉便宜还好用,便经常有高门大户家的侍女、嬷嬷专门等他挑货去后门卖。 第二次见面便是这种情况。 裴若芸那天从后门翻墙出去玩,结果没踩稳,从墙头跌了下去,正巧跌在他怀里。他手中准备递给侍女的胭脂被摔了一地,嫣红的颜色铺在青石板路上,宛若他涨红的脸。 两次救命之恩,说来也俗套,两人就这么一来二去认识了。 而后顺其自然的,裴若芸爱他的热心和坚毅,还有不输贵公子的样貌。 只是门第不同,注定没有结果,裴若芸不理解陈光贵为什么不愿意去提亲。 陈光贵是自卑的,那样的门楣,分明是他祖祖辈辈都接触不到的地儿。但男人可笑的自尊不允许他说出这些心里话,他只能默默地、起早贪黑的、更加努力的卖货赚钱,试图有几分配得上裴若芸的东西。 两人矛盾越来越多,裴若芸千金小姐的娇贵、“矫情”,让他感到不适,却也只能忍着。直到有次争吵,裴若芸说了句:“你个贩夫走卒,也配跟本小姐吵?” 陈光贵的本就脆弱的自尊,被踩得粉碎。 他一度想同裴若芸分开。 但人都是自私的,一条富贵路摆在脚下,他如何能放下? 于是在一次喝酒后,他有了主意——他要哄着裴若芸,和他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他定远侯府姑爷的身份,就没得跑了。 说来可笑,他陈光贵对高门世家的了解都是从茶馆里、话本里或者旁人的三言两语里来的。真正的高门世家怎么会因为女儿失身贫寒之人,就草草嫁出去呢?这些高门只会悄无声息让他消失,然后瞒死这桩丑事。 陈光贵做了一计,哄着裴若芸跟他在定林寺禅院的池塘见。 他打算软的不行就来强的,那片池塘不远处,就有个鲜少有人踏足的竹林。 谁知裴若芸虽天真,但到底也是高门贵女,话刚听了一半,就怒骂陈光贵是卑鄙小人。 争执之下,他怒从中来,失手推了裴若芸,见裴若芸磕死在石头上,他一不做二不休,用石头沉了裴若芸的尸身,而后跌跌撞撞下山。 他想跑,可没有路引,没有地方可去,因此在家浑浑噩噩过了一个半月,直到谢珩带人上门。 说到底也是太过贪心。 …… 谢苓对这桩事,很多的是感慨。 说她迂腐也好,嫌贫爱富也罢,她总是觉得门第不同,难以相爱。 本朝选官之法是依照门第而来,寒门子弟极难有出头之日。虽说她也觉得这选官之法太过狭隘,但身在本朝,也是无奈。身为女子,嫁给贵公子也可能遇人不淑,嫁给寒门也可能遇人不淑,那为何不干脆找个高门出身的?起码不会生活困苦。 谢苓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转而思索起下一步计划。 —— 日子飞快,转眼到了九月二十。 自打重阳节一过,天气霎时冷了下来。留仙阁小池塘里的鱼儿,都有些无精打采。 谢苓怕冷,身上的衣裙比让人都厚实些,显得细柳般的身形丰润了不少。 这些日子谢珩早出晚归,她常常四五天才见到一回。 许是谢珩白日经常不在家的缘故,伺候狸奴的侍女便有些不尽心,那只狸奴饿得慌了,跑到她的留仙阁来偷吃桌上的糕点。 雪柳还心疼这只狸奴,要给它喂吃的,但谢苓知道这东西后面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便心硬着拒绝了,只在狸奴偷吃时装作看不见。 还被院里其他侍女私下嘀咕了几句“心真狠”,叫她正好听见。 心狠就心狠吧,谢苓觉得自打那个梦,她就不是好人了。 远福到院子里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美人身着丁香色衣裙,出神地站在池塘边上,素白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丢着鱼食。 他加重脚步轻咳一声。 “苓娘子安。” 谢苓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把一天的鱼食都投进池塘了,鱼儿吃得快翻肚皮。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朝远福露出得宜的笑容:“原来是远福大哥。” “可是堂兄有何安排?” 远福点头,恭敬道:“公子唤您去言琢轩一聚。” 谢苓一顿,转而若无其事地随远福往外走。走过垂花门时,不经意问道:“堂兄可说是何事?” 远福替谢苓推开院门,只说了句:“奴才也不知,苓娘子去就知道了,公子在东暖阁等您。” “劳烦远福大哥了,苓娘这就过去。” “苓娘子客气。” …… 谢苓边慢吞吞往东暖阁走,边回忆梦里的情景。可把梦都细细想了一遍,也没想起有这么一档子事。 谁知这谢珩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待走到暖阁外,她掩下眸中的不耐,换上柔顺的表情。 一进暖阁,就见谢珩斜坐在罗汉榻上,身上穿的是件广绫玉色的大袖衫,腰间悬着枚暖色玉坠,手中捧着一卷书,乌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身后。 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散漫。 听到动静,谢珩眼睛抬也不抬,淡声道:“坐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似梦非梦亦如梦 谢苓应声坐下,东暖阁内侯着的侍女忙奉上茶来,她捏着帕子并未吃茶,朝谢珩问道:“堂兄唤苓娘来,可是有何要事?” 谢珩道:“嗯,”说着把书册放在几边,抬眼看谢苓:“十月初八定国公府要办个‘冬猎会’,届时你随我去。” 冬猎谢苓倒是不觉陌生。 近百年来北边五胡内迁,虽大靖跟其摩擦居多,但不可否认的是胡人的习俗有不少传入大靖。像是胡人的烤肉、布料花色、舞曲乐器,还有一些香料,都很受欢迎。 冬猎就是其中一种。因着胡人善骑,两军对垒时给本朝带来不少麻烦,宫中便对骑术更加重视起来。 自上而下的,以定国公府为首的贵胄便每个季节都办一场狩猎会。 但毕竟不是宫内举办的御猎,说白了就是一群年轻世家公子贵女在西郊外二十里处的林子里打打猎,展示展示骑术,再讨个好彩头。 若有年轻男女互相看对眼,还能成就一桩姻缘。 只是在梦里,这次冬猎她并未去,谢家女眷去了二房的谢灵音、谢灵妙,以及三房的谢灵鸢。男丁只去了大房的谢择谢珩二兄弟。 这次谢珩为何要带她? 谢苓抿了抿唇,为难道:“堂兄,不是苓娘不想去,而是苓娘…未曾学过骑射。” 这下换谢珩意外了,在他眼里世家出身贵女,启蒙时就会学八雅,也就是所谓的诗酒花茶,琴棋书画。由于本朝特殊,还会额外学骑射。 他道:“在家中时未学吗?” 谢苓点头:“说来也不怕堂兄笑,苓娘蠢笨,家中请的骑射先生死活不愿教。” 谢珩没成想是这种理由。 他自启蒙起就是同辈间的佼佼者,身边同窗也都大差不差,从未听过有人能气得先生不愿意教。 难不成是有别的缘故?谢珩突然想起下属调查来的东西——她在阳夏老家并不受父母疼爱。 至于是蠢笨,还是故意不叫她学…… 他思忖了片刻,说道:“还有十几日,我来教你罢。” 就当是练练她的胆量了。 谢珩实在见不得她那一遇事是泪水涟涟、惶惶不安的样子。 谢苓“啊”了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抬头看谢珩的神色,就见他狭长的眸子波澜不起,静默地望着她,显然没开玩笑。 “太…太麻烦堂兄了吧?” “而且苓娘蠢笨,怕是会给堂兄添不少麻烦。” 谢苓试图推脱掉,她对骑射一事实在害怕。 倒不是在阳夏时真的蠢笨学不会,也不是怕摔怕伤。只是梦里曾身着单薄,被皇帝拖在马后溜冰,结果自己摔倒后,皇帝并未停下,而是嬉笑着将她在冰面上拖行了半个多时辰。 一场下来,她的身子磨破了大半,还被冻伤。 冰冷刺骨的滋味儿太难受了,这也是谢苓梦后开始畏寒的缘故之一。 她扶着茶盏轻啜了口,温暖的茶汤顺着食管流淌到胃里,才感觉浑身好受了些。 东暖阁内碳火早就燃上了,谢珩却瞧着谢苓仿佛是受了寒,丁香色衣领上的小脸白得厉害。 他侧过头去唤侍女:“添些热茶来。” “是,公子。”侍女领命朝次间茶室去了。 谢珩想着到底是自己要用的人,不至于一直冷着,语气便温和了些:“无妨,近几日朝中无事,正好得空教你。” 他想着谢苓或许想不到深处,便补充道:“你为我所用,自要学些世家贵女的东西,无论舞乐也好,骑射也罢,都有用处。” “你我是利益交换,堂妹莫要忘了。” 谢苓知道这骑射是必学不成了。 她只好安慰自己学了也好,学了起码多也几分依仗——不说别的,逃命绝对有些用处。 可她听着谢珩冠冕堂皇的“学世家贵女的东西”,心里又来了气。 谁家贵女学淫词艳舞,说出来也不怕臊得慌。 她放下茶杯,眼中瞬间泪光点点,抽泣着将手中帕子按在眼角道:“堂兄说得动听,无非是见苓娘无依无靠,便随意欺辱罢了。” 谢珩正垂眸吃茶,听了这话后掀起凤眸,看见隔桌而坐的谢苓眼眶红红,带着些怨气。 让他有些不明所以。 他不是非要陪养她这颗棋子不成,建康城从不缺美人,谢苓太过不知好歹。 谢珩平淡无波地看了她一眼,茶汤的热气腾腾升起,将他冰冷的眸光遮地影影绰绰。 哪怕是这样,谢苓依旧感受到了那股上位者的压迫。 像寒冬的积雪没过全身,冷的她遍体生寒,喘不过气来。 她强忍着恐惧,哽咽着说道:“那两个女先生,不正是您派来教苓娘淫词艳舞的吗?” 说完,许是心中羞恼极了,她便伏在几侧抽泣,细弱的肩膀也跟着颤个不停。 “淫词艳舞?” 谢珩皱眉。 他什么时候命女先生教她淫词艳舞,分明让教的是八雅。 谢珩眉眼一压,黑眸中的冷冽几乎凝成实质。 竟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阳奉阴违。 有些人仗着至亲身份,手伸的未免太长。 “此事并非我本意。” 他并不习惯解释和道歉,最后只说了句:“这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谢苓听完,猛地抬头,见谢珩神情不似作假,脑子彻底乱了。 这事跟谢珩无关?那梦是怎么回事? 难道梦是假的?不,不对,迄今为止梦里的东西都能对上。 如此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梦里的她从未方面质疑过谢珩,向来是谢珩说,她便乖乖做。 谢苓只觉得世事弄人。 她不免又想,梦里当真只有这一桩误会吗? 敛下心头的疑惑,她擦干了眼角的泪珠,露出一抹羞赧的笑来:“原是苓娘误会了,还望堂兄原谅则个。” 谢珩淡淡“嗯”了声。 谢苓道:“多谢堂兄。” 谢珩垂下眼,二人沉默下来,此时正好侍女前来添茶,他便说道:“吃茶吧。” 茶吃罢,谢珩准备去书房召见幕僚,谢苓便从东暖阁出来,回了留仙阁。 …… 谢苓回到留仙阁内,直接上了二楼歇息。 她一个外来旁支,比不得府内的公子小姐,因此还未供碳火。再加自己的钱财前些日子办事散去不少,得省着用,只得抱着汤婆子取暖。 谢苓斜靠在引枕上,怀中抱着雪柳灌好的汤婆子,出神地望着窗外逐渐枯败的树木花草。 裴若芸停灵七日下葬后,折柳以“义女”的身份顺利留在了定远侯府。 她专门传了信回来,说是除了世子裴凛对她颇有意见外,定远侯和定远侯夫人倒是对她十分满意,试图从她身上找到裴若芸的影子。 谢苓倒是不担心折柳被定远侯一家厌弃,毕竟梦里的她虽泼辣,但也是个玲珑心肝的人儿。 只要有了“义女”这层身份,在定远侯府立住脚跟,是迟早的事。 除了这件事外,有件事让谢苓觉得有些棘手。 裴若芸停灵第三天,她应谢夫人要求,专门去定远侯府吊唁,谁知正巧不巧在灵堂里见了王闵。 王闵当时满脸阴沉地杀意,双目紧紧盯着裴若芸的棺椁,如同一条毒蛇。跟传言里“风流潇洒、惊才绝艳”的模样相差径庭。 她当时怕王闵看到她跟折柳的脸会起心思,便让折柳悄悄离开了,自己因谢夫人还在,一时走不开,只得问定远侯府的侍女要了面帘,遮住面容。 谁知天不测风云,她离开定远侯府不过三步,就被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跳起来一把扯走了面帘,还抢了她的腰间的钱袋子,一溜烟跑了。 王闵恰好从府里出来,她根本来不及遮掩。 她唯独记得王闵看她的眼神,实在叫人心生寒意。 甚至替她捉住了小童,还回钱袋子,并向谢夫人询问她的名讳。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她隐约觉得梦里两年后才发生的事,会提前不少。 必须要早做打算。 可她初来乍到,一无根基,二无钱财,除了梦这个依仗,可以说几乎都没有。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坐山观虎斗”这法子比较好,只是如何让谢珩出手护着自己,而不是像梦里似的无视,还需好好谋划。 谢苓琢磨着,就见元绿带着个侍女快步前来,正是谢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玉画。 玉画行了一礼,笑道:“苓娘子安,今儿个三爷归家,咱家夫人唤您去望江院用饭。” “嗯,我知晓了。”谢苓想起来了,梦中今儿晚上镇守西北的谢三爷回来了,谢府专门设了接风宴,阖府上下都要去的。 她道:“劳烦玉画姐姐跑一趟,苓娘换身衣裳就去。” 玉画便躬身退下了。 换了身衣裳,谢苓就带着元绿跟雪柳出了垂花门,又转过抄手走廊,朝正院东边的望江院前去。 望江院是谢府专门做家宴时用的院落,不如中秋宴她去的前厅大,但胜在典雅别致。 入了正门便有三间厅,走过穿堂,厅后还在五间正屋,皆是珠箔银屏,富贵典雅。院落四周的游廊连接着厢房,上头挂着漆红的鸟笼,里头是各色鸟儿。 台阶上正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郎,低着头,手中拿着玉连环玩耍。 见谢苓路过她身侧,便奶声奶气跑到她身侧,仰着头道:“姐姐,你会解九连环吗?” 谢苓看清她的脸,想起来这女郎正是谢夫人的小女儿、谢府的老幺,谢灵玉。 她不欲跟谢家其他人有过多牵扯,便弯下身子,满眼歉意道:“抱歉啊灵玉,姐姐也不会。” 谢灵玉失望道:“好吧,那我再找别人问问。” 谢苓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正起身准备走,就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侧摔在地上,好巧不巧把谢灵玉手中的玉连环碰掉了。 “呜呜呜呜呜我的我的玉连环……” 谢灵玉顿时大哭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九连环碎风波现 “小姐,你没事吧?” 雪柳赶忙把自家主子扶起来,上上下下打量她有没有受伤。 谢苓感觉掌心刺痛,拿起来一看,果然是擦破了皮,上面沾着小石子和血丝。 元绿“呀”了一声,心疼道:“小姐,你手心破皮了,咱们快去洗洗了包扎。” “小伤口,不要紧的。” 谢苓摇头,用帕子按在伤口上,转头就看到谢灵妙和几个侍女幸灾乐祸的看她。 显然就是她故意撞的,为的是让还年幼的谢灵玉厌上自己。 谢苓不知道谢灵妙为何对她如此大的恶意。 她没搭理,蹲下来将碎了的九连环捡起来,对谢灵玉道:“灵玉妹妹,你不是想解九连环吗?” 谢灵玉揉着眼睛哭,声音断断续续的:“是啊,可…可是它碎了。” 谢苓还未开口,一旁的谢灵妙就捂着嘴十分夸张道:“哎呀,苓娘你怎么毛手毛脚的,这玉连环可是二哥送给七妹的生辰礼呢。” 谢灵玉闻言哭得更是上气不接下气,粉白得小脸通红。 谢苓垂眼敛下眸中的寒意,淡声道:“三小姐若是无事,就早点离开吧。” 谢灵妙装模作样道道:“灵玉妹妹还在哭,做姐姐的怎么能走?” 她眼珠一转,指桑骂槐道:“我若走了,灵玉妹妹说不上就被哪个阿谀奉承的狗腿子给骗了。” 谢苓不再搭理她,问雪柳要了帕子给谢灵玉擦眼泪。 她怕谢灵玉哭得噎气,赶忙替对方轻轻顺背,柔声哄道:“灵玉妹妹,你看看这九连环,是不是刚好解开了?”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泪眼朦胧地看谢苓手中的九连环,果然看到原本怎么也解不开的连环,纷纷开了。 虽然是断开。 她摸了摸碎掉的九连环,抽噎道:“姐姐,可是它断了。” 谢苓把手心的九连环拨了拨,指着分开的环,耐心道:“你看,断了也是解开了不是?你二哥哥有没有说过,遇事要通权达变?” 谢灵玉迷茫道:“什么叫通权达变呀?二哥哥不曾说过。” 谢苓见她止住哭泣,微微松了口气,解释道:“就是说啊,遇见事情,要懂得变通,不用墨守成规。” 谢灵玉似懂非懂,但心情好了不少,重重点头道:“谢谢姐姐,灵玉明白啦!” 说着她又低落道:“可这是二哥哥送我的生辰礼,碎了灵玉还是会伤心。” 谢苓摸摸她的脑袋,道:“灵玉妹妹若是不嫌,姐姐帮你粘好,如何?” 谢灵玉破涕为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姐姐你真好!” 说完她突然抱住谢苓的脖子,朝她脸上“吧唧”一口。 谢苓瞬间呆在原地,转头看到谢灵玉稚嫩的笑颜,也弯眸笑了。 “乖灵玉,姐姐粘好了就给你送去。” “好!灵玉等姐姐!” 恰好奶娘来带谢灵玉去谢夫人那,她便朝谢苓挥了挥手,蹦蹦跳跳走了。 从头到尾都没理过谢灵妙。 谢灵妙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 谢苓站起身,皱眉看着手心发红的伤口,对一旁的元绿道:“元绿,你去打些水来,我简单洗洗。” 元绿正要应声,就听谢灵妙在一旁阴阳怪气: “不愧是阳夏来的乡巴佬,比咱们谢府里的姑娘们,也不知道多了多少个心眼。” 谢灵妙垂眼看自己涂了丹蔻的指甲,又不屑地瞧了眼谢苓,跟一旁的侍女笑起来。。 侍女捧场道:“可不是嘛,奴婢听说乡巴佬的心眼子,跟莲藕一样多呢!” 谢灵妙被逗得捂着嘴咯咯直笑。 谢苓觉得无趣极了。这样的场面,她在梦里不晓得遇见了多少次。 几乎每次遇见谢灵妙,她都要来这么一次。 骂回去吧,人家也没指名道姓说,忍着吧,好像又气不过。 谢苓都是事后暗中教训,谁叫她无根无底,寄住谢府,不能正面跟正经嫡女起冲突呢。 谢苓觉得无所谓,但雪柳和元绿一下来了气,雪柳还尚且能等主子的动作,元绿却控制不住了。 她满脸不忿道:“三小姐说话也太过不中听,明明是你先撞的我们小姐,小姐才不小心碰到玉连环的!” “你不给小姐道歉、也不哄七小姐就罢了,怎么还骂人呢?” 谢灵妙上挑的眉毛一厉,恶狠狠瞪了元绿一眼,下巴朝自己的侍女一抬,嚣张道:“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狗奴才,主子说话还敢顶嘴,喜鹊,给我掌嘴!” 身旁五大三粗,头上插着根黑白羽毛的侍女,气势汹汹朝元绿走来,蒲扇大的手直直扇过来。 谢苓正准备拉开吓傻的元绿,余光就瞥见廊檐转角处的一片青色衣角。 她顺势转了动作,直接挡在元绿身前,闭上眼睛。 “主子!” 惊呼声从身后传来,但意料之内的,巴掌并未碰到自己一丝一毫,掌风霎时停在离她脸一寸的位置。 鬓边的发丝飞起,又落下。 四方的院落忽然陷入安静。 谢苓慢慢睁开眼,就看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喜鹊的胳膊,狠狠甩过去。 喜鹊重重摔在地上,却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跪好。 她顺着那只手望去,意外地看到一张并不熟悉的脸。 青年生得剑眉星目,玉冠束着乌发,一双和谢珩极像的凤眸,多了些不怒自威,明明是儒雅的青衣白靴,周身却带着凛冽肃杀之气。 猜错了,来者并不是谢珩,是从军的谢府嫡长子,谢择。 一旁的谢灵妙也反应过来了,行了一礼,心虚道:“大哥安。” “嗯。” 他扫了眼地上战战兢兢的喜鹊,不耐烦挥手:“拉下去发卖了。” 一句话定了喜鹊的命运。 侍卫从地上架起她时,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要被发卖出去。 她慌忙地蹬着腿,大声哭嚎:“小姐,小姐救我!” 刚喊了两声,就被侍卫堵了嘴。 谢灵妙低着头,竟看都不看一眼,一个劲搓着手里的帕子。 喜鹊见状,知道自己被主子放弃了。她想到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因为听了主子命令,要被送回人伢子那,便呜呜呜地挣扎。 头上的喜鹊羽毛,随着她的挣扎落在地上,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 …… 谢择是战场上下来的将军,个子比起谢珩来说,又略微高了几寸,肩膀也更宽阔些。 此时站在谢苓面前,把她纤弱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 他垂头看身前的女郎,却只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一截雪白的细颈。 后退了半步,留出何乎礼数的距离,他轻咳一声道:“你就是阳夏老家来的苓娘吧?” 谢苓柔顺点头:“回大堂哥的话,是苓娘。” 谢择看到她飞快地抬了点脑袋看他,仅一眼,就害怕似的底下了。 “……” 胆怯地像他前些日子猎的兔儿。 他一向不擅长同女子说话,还别说是这么胆小娇柔的。 沉默了片刻,看到堂妹掌心地帕子渗出了点血,便道:“左三的屋子里备有药箱,堂妹去处理下伤口吧。” 谢苓轻声应了:“谢堂哥,苓娘省得了。” 谢择目光在她莹白的侧脸转了一圈,若无其事收回后,抬步离开。 走过战战兢兢得三妹旁边时,他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停下脚沉声道:“欺负弱小不该是我谢府之人所为,若有下次,我会代二叔管教。” 谢灵妙词钝意虚道:“是,大哥。” 谢择进了用饭的主屋后,谢灵妙目光阴沉地看了谢苓一眼。 “真晦气,咱们走!” 她低骂一声,到底是顾忌着谢择的话,带着侍女甩袖离开。 见人都走了,谢苓也带着两个侍女去左三的屋子里处理伤口。 …… 谢苓处理好伤口,就有院里的侍女引着她进了用饭的屋子。 屋外垂手侍立着几个总角的小厮,见她到了便弯腰行礼,推开屋门道:“苓娘子到了。” 她跨过门槛,朝屋里走。 屋内摆着个四方长条檀木大桌,老太君坐于首位,左右两次位分别是谢夫人和谢家主,往后是谢二爷谢三爷及其妻子,再后面便是按嫡庶长幼排坐的小辈。 谢苓一一拜了长辈,告了座,便坐了。 她的位置在末端,旁边是谢三夫人的表侄女。 许是太久不见,老太君问了谢三爷不少话,母子二人一问一答,十分融洽。 谢苓悄悄打量这位战功赫赫的谢三爷。 此人年过三十五,面容刚毅,虽不如谢家主和谢二爷容貌俊郎,却也端正。 可惜梦里这谢三爷的结局并不好,他没死于战场,而是朝堂。 谢氏一门绵延数百年,自先帝起更是一跃成为顶级世家,和琅琊王氏并称“王谢”。 至今光主家就有正一品太傅、大将军、三品征虏将军以及尚书左仆射。更不用说谢氏旁支多如牛毛,在各地为官的不在少数。谢苓的父亲就是个例子。 再者谢夫人的大女儿,谢家嫡长女谢灵筠,已侍奉皇帝身侧五载,封号慧德贵妃。 □□耀太盛,便有功高盖主之疑,圣上如今对谢氏颇为忌惮。虽谢氏百年世家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可跟宫里对上,也并不是好事。 谢三爷便是死在这种情况之下。 两年后吐谷浑来犯,谢三爷身边出了叛徒,遂久城的布防图泄露,他苦守十五日,在谢大公子带着援兵赶到的前一天,城池破了。 他被削了四肢挂于城墙,死无全尸。 关于这件事到底是皇帝出手,还是其他世家所为,她并不太清楚,那时的她正苦陷王闵后宅,生不如死。 垂下眼,谢苓静静听他们唠家常。 约莫过了半刻,菜慢慢上齐了,侍女们立在各主子旁,执着漱盂、巾帕。 谢苓净手、漱口后,见老太君和谢家主动筷,便也拿起银箸用饭。 寂然饭毕,谢苓正由侍女伺候着以茶漱口,就见门外有小厮匆忙进来传话。 “各位主子安,圣上来旨了,良玉公公正在前院正堂侯着呢!” 话刚落,就听到院子里有道刺耳高扬的声音传来:“哎呀呀,咱家这是来的不巧了,竟打扰到老太君用饭了。” 谢苓抬眼一望,瞳孔猛缩,身子颤了一下。 门外的人穿着深蓝色大袖太监服,胳膊上耷着拂尘,眉清目秀,肤色苍寒,身形瘦长,肩膀微微凹陷。 他笑容亲和恭敬,但谢苓知道此人笑里藏刀,宛若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孙良玉,竟是这只阉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朝堂世家纷争乱 梦里这阉狗明面上是王皇后的人,替她多次暗害慧德贵妃。 自己进宫后,自然而然跟慧德贵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要她姓谢,就逃不掉。 因着这层关系,孙良玉没少对自己出手。 冰上拖行那件事,就是他给皇帝提的主意。除了这件事外,她被当成妖妃打入内牢的时候,孙良玉亲自上刑,且皆是看不到的暗伤,弄她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暗腐臭的、满是血污的牢房,以及那双冰冷充满腥味儿的手,至今是她的噩梦。 她一直以为孙良玉是皇后的人,毕竟谢家和王家虽面上和睦,还有姻亲,但内里早是风云涌动,互相出手了不知多少次。 直到她上刑场的前一日,方才知道孙良玉是皇帝的人。 他所做的,皆是为了挑拨王谢两家的关系。 梦醒后,谢苓稍作一想,便明白了皇帝同士族间的暗流涌动。 前朝因宦官外戚交替专权,迅速衰败,本朝为了不蹈前朝覆辙,便开始从官职入手减少宦官参政的可能性,逐步确立士族为内侍的这种制度——直接用士族任职的“散骑常侍”,替代了前朝由宦官袭职的“中常侍”。 由此一来,宦官是被压制住了,但士族却更加壮大起来。 直至今日,像王谢两家这样的大士族,基本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甚至有些时候皇帝能否坐得稳位置,还得靠士族扶持。 身为帝王,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于是自先帝起,便和士族间的斗争不断,虽不可能伤及根本,但也把王谢两家咬下了一大块肉。 谢家现在因着几十年前的大动乱,至今都在休养生息,不说别的,豢养的私兵都还未恢复。 这也是谢家目前不愿跟帝王大动干戈、低调处事的理由。 谢苓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最后被老太君苍老的声音打断。 “倒是稀客。” 她顺着声音望去,就见谢老太君和其他人纷纷起身,她便也站起来,跟在末尾朝屋外走。 孙良玉扫了一眼,见谢家人一个不落都出来了,便笑着朝老太君和谢家主行礼: “谢老太君,谢家主,不是咱家不懂规矩,是圣上交代了,命咱家一定要快马加鞭来送圣旨。” 说完,又对着谢家其他人恭敬点头示意。 “嗯,良玉公公不必多礼”老太君握着虎头杖,颔首冷淡道:“宣旨吧。” 孙良玉闻言拿出圣旨,宣读起来。 谢家人除了谢老太君和谢家主外,其他人都跪下听旨。 谢苓跪在最后面,细细听完了圣旨。 果不其然,这奉圣旨是关于谢三爷的,明面上说得好听,说念在他常年镇守边关,如今年过三十,却子嗣稀薄,特准暂卸骠骑大将军一职,新任正一品大司马,于家中修养一年。 明升暗降。 谢苓暗道,这是为了削谢家的兵权。 一年时间,够做很多事了……譬如,往军中安插奸细。 谢苓能想到的,谢家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 谢老太君领了旨意,便命小厮送客。 孙良玉笑眯眯躬身一礼,转身离开了。 谢苓站在后侧面,余光瞥见孙良玉挂着笑,嘴唇微动,暗骂了句:“老虔婆。” 她抬眸看向谢珩。就叫见他面无表情看着孙良玉的背影,与寻常别无两样。 可她分明看见,谢珩的唇角微不可查地扯了下,透着讥讽。 …… 送走孙良玉后,谢家人也再无心情行宴,谢老太君交代了谢三爷几句,便由侍女扶着回念春堂歇息。 她一走,谢家其他人也都陆续离开了。 谢苓也带着元绿和雪柳回院。 * 天色黯淡,谢府各处都点了灯笼,方便各院的主子活动。 谢苓要回留仙阁,就要穿过一片花圃。 虽是十月,但谢府财力雄厚,让本应枯败的花圃内,依旧开着姹紫嫣红的花儿。白日路过时,还能看到蜜蜂蝴蝶纷飞,让人恍然到底是秋还是夏。 夜晚的花圃安静许多,花儿的颜色看不太分明,仅有袭人的香气萦绕不散。 谢苓正指着一朵名为朱砂红霜的菊花,同元绿和雪柳说话。 “这花极难培育,一株值千金,一般来说都种在花房里,没想到这谢府如此财大气粗,在花圃了种了一大片。” 雪柳惊道:“白日路过时我还当是老家那种漫山遍野都有的菊花呢,居然这么贵!” 元绿在谢家待得长些,笑着说道:“我听谢夫人院里的玉棋姐姐说过,这些花是谢家主专门为谢夫人栽种的,只因谢夫人尤爱菊花。” 雪柳“哇”了一声:“谢夫人和家主,可真是伉俪情深啊。” 谢苓点头,但笑不语。 伉俪情深不一定,她可知道谢家主虽不纳妾,却在不远处的胡槐巷里养了个貌美如花的外室。 只是这话她不能说。 主仆三人说说笑笑,不知怎得就说到了谢珩。 雪柳左右看没人,压低声音道:“小姐,你说二公子明明一副神仙样,怎么让人看着害怕呢?” 元绿思索了一番后,不确定道:“可能是二公子眼睛太冷了,有次我不小心偷偷看到他虽然在笑,可眼神冷得吓人,怎么说来着,”她挠了挠头:“对了,皮笑肉不笑!” 雪柳双手一拍道:“对!元绿说得对,就是那双眼睛,看着可冻人。” 谢苓无奈笑看她俩背后分析谢珩,刚想让二人慎言,就看到花圃外的凉亭里有个长身玉立的背影。 一眼就看出是谢珩。 雪柳和元绿,还在一旁说得起劲儿,从谢珩的长相、性子,到婚嫁问题。 雪柳道:“二公子到十一月十五就及冠了吧,怎得还不定亲?” 元绿道:“是啊,也没听说相看哪家的女郎。” 二人齐齐看谢苓道:“小姐,你怎么看这事啊?” “……咳” 谢苓没来得及捂二人的嘴,也不知道谢珩听了多少,只好掩唇轻咳。 “咳咳。” 元绿没懂,以为谢苓受了凉,紧张道:“小姐,你冷吗?” 雪柳反应快些,顺着谢苓的视线看到了凉亭里的背影。 她赶忙用胳膊肘捣了一下元绿,用眼神示意。 元绿这才反应过来,吓得小脸发白。 谢苓有些尴尬,但她要出花圃,不可能绕开凉亭,便硬着头皮走过去。 “堂兄安。” 她乖顺行礼,站在凉亭之下仰头看谢珩。 谢珩正拿着长剑垂眸擦拭,听到谢苓的声音,他转过身淡淡“嗯”了一声。 擦拭好宝剑,他将剑收回剑鞘,抬眸看着谢苓道:“明日你随我去拜见兰璧先生。” 兰璧先生?如果没记错,这人如今年二十有五,八九年前是名满天下的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一支破阵舞名动天下。 谢珩这是……想让她拜兰璧为师? 谢苓想着,便问道:“堂兄,是带苓娘去拜师吗?” 谢珩道:“嗯,兰璧先生乃八雅翘楚,你拜她为师好些。” 看来是辞退了之前两个女先生。 那就是说,谢珩抓到了阳奉阴违的人。 她咬了咬唇瓣,小心翼翼道:“敢问堂兄,女先生之事,是何人所为?” 谢珩沉默了一瞬,想起罪魁祸首,漆黑的眸底划过冷色。 此事他岁虽查出来是何人授意,但这人的目的却并不清晰。 他道:“此人身份特别,不好叫你知晓,” 谢苓也颇有眼色得不再多问,而是抿唇露出个浅笑,向谢珩道谢:“苓娘在此谢过堂兄了。” “堂兄,咱们明日何时出发?” 谢珩道:“辰时。” “是,堂兄。”谢苓乖顺应下。 “回去吧。” 说完,谢珩便走出凉亭,率先往前走,谢苓带着两个侍女,安静跟在后面。 谢珩腿长,步子大,走得快些,不一会就跟谢苓拉开了四五步的距离。 谢苓仰头看他肩宽腿长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一句话:“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谢珩的样貌,也太过出众。 其实她也很好奇,谢珩为何不定亲,就狸奴那事来看,他当很喜欢林华仪才对。 她摇头轻笑,谢珩成不成亲和她无关,她只要下好这盘棋,就够了。 只是谢珩为何非要让她重学八雅?她在阳夏时学的虽不算极好,但也不错,在一干同龄女郎中,也算是数一数二了。 想来想去,谢苓还是觉得他想把自己送给谁。 是谁呢?建康哪位贵胄,喜好事事精通的才女? 还有,拿两个女先生究竟受谁指使,竟敢阳奉阴违教她淫词艳舞。 能让谢珩三缄其口的,必定是他忌讳或者……不得不尊敬的存在。 许是想事太认真,这段路上的灯笼也不太亮,谢苓一个不查就被路上的石头绊了脚,狠狠朝地上摔去。 “小姐!” 雪柳和元绿惊呼出声,可她们方才是走在谢苓身后,再加天色太暗,根本来不及去扶。 就当谢苓以为自己要摔倒时,云水蓝色的衣袍从眼前划过,下一刻她的手臂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扶住,鼻尖不受控制地撞上坚硬的胸膛。 鼻尖一痛,乌眸顿时沁了层水雾。 她吸吸鼻子,鼻尖顷刻间盈满了冷冽的、微苦的雪松香。 谢苓愣愣抬头,就对上了一双如冬日积雪的淡漠眼眸,冷得她下意识避开那道视线。 谢珩的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她艳若桃李的芙蓉面上,神色淡漠。 他松开手,后退半步,凝了一眼谢苓琉璃色的眸子,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谢苓回过神来,只来得及看到转角处被风吹起的剑穗。 “……” 阴晴不定的,扶个人怎么就生气了。 谢苓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叹出口气。 …… 月上柳梢头,言琢轩一片安静。 守夜的小厮在廊檐下靠着柱子打着盹儿,冷风一吹,又打个哆嗦清醒几分。 不知何时辰,天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小厮没想到大半夜下雨,穿得不够厚实,冷得没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打完,他小心翼翼看了眼黑漆漆窗子,又细细听里头的动静,确定一向浅眠的主子居然没醒,方安下心来。 室内一片黑暗,此刻的谢珩眼尾发红,白日里如山巅积雪的玉面,带着昳丽的艳色。 无人知晓,他正陷入一场旖旎的梦境。 往日乖顺的女郎衣衫半/褪坐于他怀中,乌发如云散乱,羊脂玉似的肌肤在月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她抬起藕臂勾住他的脖颈,杏眸浸水,柔软的朱唇贴上他的喉结,欲求欲予。 “堂兄,喜欢吗?” 满怀桃花香。 谢珩猛地惊醒,看到床角挂着的金铃,方知是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秋雨绵绵催杀机 翌日辰时,秋雨绵绵。 谢苓早早起来,命雪柳简单收拾了一番,撑了把伞带着元绿去府门口等谢珩。 她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刻,本以为谢珩会晚些,谁知还未走到仪门,就瞧见了一道清俊如松的身影,收了伞,正准备跨过门槛。 谢苓撑着伞小跑了几步,扬声唤道:“堂兄。” 谢珩方才跨过门槛,便听到谢苓温悦的嗓音,他转过身,朝对方看去。 今日的她穿了件桃夭蝶纹裙,耳边的水滴粉玉坠子,以及腰间系着的同色绦带都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除此之外,她腰间悬了枚六瓣莲花环,乌发上仅别了一枚木质桃花簪,手中撑着苏梅色的油纸伞,再无他物。 宛若雨中桃花仙,素雅却并不寡淡。 他倒是心里满意了几分,心道这堂妹也不算太笨,能推测出兰璧先生喜好淡雅。 谢珩却不知道,谢苓穿这么素淡,完全是因为自己的银子所剩无几,首饰也比不得高门贵女的成色好,因此只得简单打扮,不失礼即可。 谢苓一路小跑到仪门的房檐下,收了伞朝着他福身行礼:“堂兄晨安。” 他视线扫过她花瓣似的丹唇,突然就想昨儿夜里的那个荒唐梦,也是这样的色泽,贴在他的…… 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谢珩轻咳一声,朝谢苓低低嗯了声,率先穿过仪门走了。 谢苓习惯他的冷淡,连忙拿着伞跟了上去。 到了正门,一个黑肤矮个,穿着蓑衣的马夫早早在门口侯着了,见他们走来,脸上堆着笑迎了上来。 “二公子,苓娘子,小的给二位问好。” 谢珩颔首,看到旁边就一辆自己常用的马车,眉头微蹙了下。 马夫看出谢珩有些不快,神色恐慌,支支吾吾道:“二公子…今日马厩里的马儿不知为何都泻肚子,腿软得站不住,就这匹没问题。” 闻言,谢苓目光扫到门口那匹打着响鼻的马儿,脑子里突然闪出一片梦境。 梦里,似乎也有这么一桩事。 谢府马厩里的马儿突然都泻了肚子,仅谢珩常用来拉车的马儿没问题。 但梦里没有谢珩带她出门这一桩事,车夫害怕被责罚,便隐瞒了此事。 谢珩乘马车去拜见兰璧先生,半路马儿发了狂,差点踏死路上的小儿。 好在谢珩骑术了得,看情况不对,立马割断车厢绳索,翻身上马制住了它,没有酿成大祸。 后来谢珩回府调查此时,才知是新来的马夫私自给马儿喂了太多腐烂的水果,导致马泻肚子。 谢苓收回视线,看谢珩冷清的侧脸,又看到车夫躲闪的眼神,内心觉得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怎么会那么巧呢,偏偏是给谢珩拉车的马儿没事。 偏偏在大街上发狂,还差点踏死幼童。 但谢苓不打算提醒他,一来是怕谢珩怀疑自己,二来她临时有了计划。 车夫跪在湿漉漉的地上,头伏在手背上,态度十分恭敬惶恐。 谢珩寒凉的凤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还不快来驾车。” 车夫忙不迭爬起来,亲自扶了谢珩上马车,又弯下腰,等元绿扶谢苓上去。 就一辆马车,天还下着雨,元绿肯定不能跟着去了。 谢苓朝元绿挥了挥手道:“雨大,回去吧。”说完,掀开帘子钻进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于理不合,哪怕本朝民风开放,也还是有些不妥。 但事急从权,再加车厢也足够宽敞,谢苓便默然靠在角落,垂眸安静坐着。 谢珩也靠在另一边闭目养神。 车厢里铺着羊毛地毯,有暖炉,还有小茶桌,谢苓才坐了一小会,脸颊就变得十分红润,还有些困倦。 她把帘子挑开个了点,冰凉的雨水顺着缝隙被风吹到她脸上,让困意驱散不少。她看着街景,估摸着马儿发狂的地方,做好了打算。 马车穿出乌衣巷,在秦淮河畔的路上慢行,又走上御道,最后拐入一条人流颇多的小市。 快到了。 谢苓暗暗扶住窗沿,余光看到谢珩依旧闭着眼,宛若一尊玉雕像。 她哪里知晓,谢珩一睁眼看到她,满脑子就都是那个罔顾人伦的梦。 谢苓时不时看窗外,待看到路边一个孩童时,立马绷紧了身体。 果不其然,车厢在下一刻剧烈晃动起来,车厢外是百姓的惊呼声。 “谁家的孩子,快躲开!马发狂了!” “我的儿子!” “这是谢府的马车吧?” “……” 她牢牢扶住车厢壁,努力稳住身形,白着脸对谢珩道:”堂兄,这是怎么了?。” 谢珩一把掀开帘子,看到不远处路当中的孩童时,双眸微眯。 他快速扫视了马身,看到马腹一闪而过的寒光后,拔出腰间的剑,斩断了链接车厢的绳索。 回头看到谢苓苍白的小脸,仅仅犹豫了一瞬,在车厢完全脱离马儿砸在地上的同时,将谢苓抱了出来,足尖一点飞身上马。 谢苓自然而然跟着斜坐在马上,只不过被谢珩护在怀里。 谢苓只感觉身下的马儿几乎要将二人甩下去,背后的胸膛温热有力。 雨幕细密,谢苓眼睛被淋得睁不开,只看到谢珩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颌角。 谢珩手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马儿撒着蹄子被迫调转方向,避开了吓呆在原地的孩童。他随后快速弯腰,把方才看到的寒光拔出。 是一根长针。 针一出,马儿不一会就恢复了平静,谢珩便松开了谢苓,自己翻身下马。 周围避雨的百姓一片喝彩。 “谢家二公子的骑术可真了不得,单手,怀中还护着一个,都能治住疯马。” ”可不是嘛,得亏谢二公子厉害,不然这片地方,要遭殃喽。” “你们说他怀里那个女郎是哪家千金?” “不晓得,长得如此貌美,却没什么印象,不应该啊。” “不会是他未婚妻吧?” “……” 谢苓听到周围人叽叽咕咕的讨论,和偷偷摸摸的眼神,有些无奈。 谢苓自己踩着马镫下了马,偷偷看谢珩。 只见他头发湿了不少,有几缕垂下额角,衣袍角上沾着泥点,手中拿着长剑,白玉般的面容冷若冰霜,非但不狼狈,还比往日凌厉了不少,就像浪迹江湖的冰冷剑客。 他眉眼压得极低,冷眼看着不远处早早跳下车厢,却因为动作不够快而被压到腿的车夫,指间微动,银光一闪,没入车夫的腹部。 车夫哀嚎更大声了。 “哎呦,哎呦,我的腿,我的肚子!快来人救救我!” “二公子救命啊!” 谢苓道:“堂兄,不管他吗?” 谢珩道:“巡逻的卫兵马上来了。” 谢苓懂了他的意思。这么大动静卫兵肯定要过来,谢珩是想直接把这车夫送进大牢。 大理寺的薛怀文,可是他的至交好友。 “堂兄,那咱们一会走着去兰居吗?” 谢珩道:“自然。” 好在兰居也离得不算太远了,至多两刻就能到。 谢苓和谢珩在原地等了一小会,果不其然就有卫兵朝他们走来。 走进了,一看是谢珩,态度立马恭敬起来,把头的卫兵头子抱拳一礼后,赶忙弯腰替他撑伞,也没忘记使眼色让属下给谢苓一把伞。 他笑着问道:“谢大人,这是……” 谢珩目光看向车夫,语气听不出喜怒:“这车夫试图谋杀我,麻烦各位押他回大理寺,好好查查。” 卫兵头子一惊,随后赶忙应下,将手中的伞给谢珩,命人把车厢抬起来,也不管车夫腿断没断,立马押走了他。 “走吧,耽误了许久。” “咱们如此狼狈,兰璧先生会不会介意?” 谢珩只道了句不会,就撑着伞抬步朝东边走了。 谢苓安静跟在一旁,琢磨着刚刚的事情。 她原本以为谢珩不会管她,她正好趁机受点伤,既能免了不久后的冬猎,还能趁机在留仙阁修养期间,好好做些事情。 只是她没想到谢珩会管她。 还……护在怀里。 这人的心思真真猜不透,谢苓宁愿信谢珩有新的算计,也不信他是好心护她。 若真那么好心,梦里就不会一手把她推入火坑。 分明是个城府极深,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二人各怀心思,两刻的路竟一句话未说。 一直到兰居门口,他才转头道了句:“一会进去,切忌聒噪。” 谢苓柔声应下:“是,堂兄。” …… 谢珩走上台阶叩门,不一会就有个垂髫小童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 见到是谢珩,马上拉开大门,笑得十分高兴,声音稚嫩道:“谢大人来啦,先生等您许久啦。” 又注意到谢珩头发衣服皆湿,惊讶道:“呀,谢大人怎么淋湿了,快先随我去换身衣裳。” “还有后面那位姐姐。” 谢珩难得柔和了神色,摸了摸小童的脑袋道:“小木乖,带路吧。” 名唤小木的小童,重重点了点头,在前面带路。 谢苓安静跟在身后,才发现小木走路的姿势略微奇怪,似跛非跛。 她好像在阳夏听过这种病,似乎是双腿先天发育不足,走路不稳当。 也是可怜孩子。 …… 兰居自然是比不上谢府的,但也是个三进三出的院子,布局十分雅致。 二人跟着小木七拐八拐走到一间厢房跟前道:“里面男女的衣裳都有,是先生备下给客人应不时之需的,小木在前面的廊檐下等二位。” 谢珩点头,对谢苓道:“你先去。” 谢苓也不推脱,正准备推门进去,就看到雨中有位撑着青色油纸伞的女郎款款而来。 又近了,谢苓才发现是送谢珩狸奴的那位,林华仪。 她穿着青荷碧波裙,身形弱柳扶风,头上的步摇微微晃动,从雨中而来,好似一副烟雨美人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兰居拜师遇旧人 谢苓顿了一下,当作没看到,径直进了屋子。 她合上屋门,绕过屏风,从竖柜里拿了一件月白大袖襦,边换边思索林华仪的情况。 林华仪年十六,乃林太师之女,林家虽不是百年世家,却也是书香门第,当朝新贵。 林太师是学富五车的学士,林太师的夫人也是知书达理的大才女,林华仪自幼受诗书礼乐熏陶,通晓古今典籍,尤爱书法,一手草书行云流水,颇具意境,仅次于兰璧先生。 若问起建康城的百姓,哪家的贵女最有才华,最温婉贤淑,那必然提到林华仪。 就连太后,都在宫宴上对她赞不绝口。 若不是梦里林华仪设计毒死狸奴陷害她,谢苓也想不到这样才貌双绝的女子,心思如此恶毒。 谢珩同她,也称得上青梅竹马。 梦里她听谢府里的侍女说过,谢珩十三时参加诗会,诗会的东家写了首七言绝句的上联,说是若谁率先对得出上联,就送名琴绿绮。 整场诗会只有两个人对出了下联,一个是谢珩,另一个就是林华仪。谢珩最后把琴送给了她,二人自此结识。 谢苓穿好衣裳,收回思绪,把湿透的外衣放在篓子里,绕过屏风准备出去。 刚到门跟前,谢苓就听到屋外有女子悦耳的笑声。 她推门朝廊下望去。 二人站于檐下,林华仪仰头看着谢珩,满眼都是他,不知说了什么,谢珩竟勾唇露出浅笑。 高山积雪,也有冰雪消融的一天。 谢苓垂眸哂笑。 再抬头,她轻声唤道:“堂兄,我好了。” 谢珩闻言,淡淡嗯了声,对眼前的林华仪道:“一会儿见。” 转身进了屋子。 “好,华仪在先生那等珩哥哥。” 说罢她看向谢苓,待看清对方的面容,眼眸深处一沉,随即温婉一笑,打招呼道:“你就是苓娘吧。” 谢苓眨眨眼,笑道:“这位姐姐是?” 林华仪道:“妹妹叫我华仪就好。” 谢苓微微福身,唤了句:“华仪姐姐。” 林华仪温柔笑道:“好妹妹,咱们在先生那见。” 说完,她婷婷袅袅走了。 …… 等谢珩换完衣裳,二人由小木引着走到正院。 庭前有一梧桐树,亭亭如盖,地上落着梧桐子和枯黄的落叶。一个小侍女背着脸打扫落叶,另一个年长些的西窗外修剪花枝。 隐隐可听到屋内有女子的说话声,想必是兰璧先生和林华仪。 一进屋,就见竹榻茶几,宝炉中檀香袅袅,香风不散,靠西窗的侧案上摆着文房四宝,花瓶还插着几枝水栀花。 谢苓跟着谢珩撩起青布帘子,来到内间。林华仪正和人隔桌对弈。 那女子柳眉凤目,身形清瘦,肤色苍白无血色,唇色很淡,看着不太有气色。 她通身气质淡雅出尘,穿着件雪青色的刻丝水纹大袖衣,才十月,就围了条短毛围脖。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捻起黑子,柔声道:“谢大人,你看看这枚黑子,落在哪儿才好?” “华仪棋艺又精尽了不少,弄得我啊,还有些手忙脚乱。” 林华仪神色带着些傲气,却谦逊笑道:“先生可别笑华仪了,我这棋艺也就能陪先生打发时间。” 说着她仰头看谢珩,眉眼弯弯:“要说棋艺,还得是珩哥哥。” 话音刚落,谢珩修长的手指执着黑子,下落在棋盘之上。 谢苓静静站在侧后方,看到白子瞬间溃不成军。 这一子下得颇为凌厉,如同蛰伏的毒蛇,一击必中。 都说看棋如看人,谢珩此人一副清冷贵公子的模样,实际最是心狠手辣。 其实谢苓棋也下得很好,幼时学八雅,她就最喜欢学棋。只可惜母亲不疼,甚至见不得她精通八雅的任何一种,她便藏拙,只为了讨好母亲。 梦里她也从未在他人面前展露过棋艺,一方面没必要,另一方面也确实没机会——自从来了建康,就汲汲营营只为活命。 “谢大人的棋艺一如既往令人惊艳。” “珩哥哥的棋,华仪这辈子也企及不了。” 谢珩温声道:“你下得也很好。” 谢苓看着他清冷的侧脸,心说这人居然也会安慰人。 兰璧站起来,打量着谢珩身后安静柔顺的绝色女郎,和气笑道:“早闻谢大人的堂妹姿容卓绝,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谢苓盈盈一拜,抿唇笑道:“苓娘见过先生,先生谬赞了。” 林华仪在一旁亲热得挽住谢苓的手臂,道:“苓妹妹脸皮薄,先生可别给人家说害羞了。” 兰璧看向谢苓的脸色淡了淡,对林华仪道:“走吧,去外间吃茶。” 几人又掀开帘子来到外间,围着四方茶几落座。 侍女为几人都斟了茶,端来了一盘桂花糕,便退了出去。 兰璧吃了口茶,对谢珩揶揄着笑道:“谢大人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何来意?” 谢珩道:“这次来,是想麻烦先生教教我这堂妹。” 林华仪端着茶杯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划过谢苓的脸,垂下了眼。 兰璧先生已经八年未收过学生,哪怕她五年时间隔日便拜访,对方也只点拨了她只言片语,只当她是个性子相合的晚辈。 谢苓透过余光看见,林华仪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发白。 兰璧先生皱眉,刚想开口拒绝,就听到谢珩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响起。 “还望先生好好考虑。” 兰璧看向谢珩,只见他垂眸吃茶,茶汤的热气缕缕上升,模糊了他的面容,神色难以分辨。 她知道,这事没得商量。 三年前,她被山匪劫持,谢珩那日去庄子上办事,恰好策马而过。 她拼命呼救,谢珩听到声音,调转马头过来。谢珩一人一剑,衣袂翻飞间就把十几个山匪斩杀地只剩了两个。 到这里,她都以为是英雄救美的俗套故事,谁知谢珩拿出她嘴里的布子,居高临下看着她,淡漠道:“替我办一件事,外加三个人情,我救你一命。” 兰璧至今都记得当时的绝望和无助。 不答应,谢珩自然会把她交给仅剩的三个山匪,那两个山匪死了那么多同伴,会对她做什么,可想而知。 若是答应,她就不是出尘淡雅的兰璧先生,会染上俗尘的脏事。 建康的年轻女郎都说谢珩是如玉君子,菩萨心肠,可只有她知道,这人心思深沉,无情无义好似没心肝。 兰璧沉默了许久,放下茶杯,无奈道:“我恰好也对苓娘十分有眼缘,不如就收做关门弟子?” 谢珩道:“如此甚好,多谢先生。” 谢苓站起身,福身行礼,满脸欣喜:“苓娘多谢先生。” 兰璧强颜欢笑,对强逼着收的学生十分不满。但她不满又能如何?这是她欠的人情。 她没想到,谢珩会把她价值千金的人情送给这么一个……看起来就蠢笨的女郎。 林华仪唇色有些发白,看向谢珩的目光带着些控诉和委屈。 谢苓这蠢材何德何能让珩哥哥专门来找兰璧! 他分明知道自己必须要拜师兰璧的。 过去她以为谢珩就是这样的冷淡性子,可他居然给了一个远房堂妹如此殊荣。 她掀起眼皮扫了眼柔顺乖巧的谢苓,几乎咬碎了牙。 太碍眼了,实在太碍眼了。 谢苓自顾自吃茶,对如芒在背的眼神,毫不在意。 林华仪在明她在暗,她不信在自己的防备之下,对方能做出些什么。 四人各有心思,茶吃罢,谢珩就起身道:“不叨扰先生了,改日我会带堂妹上门,行拜师礼。” 兰璧道:“好,兰璧在此恭候谢大人。” 谢苓跟着站起来,对兰璧微微福身:“先生告辞。” 说完,谢珩朝林华仪略微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迈步朝门外走,谢苓跟了上去。 林华仪犹豫了片刻,在谢珩跨出门槛的瞬间,扬声道:“珩哥哥,明日会萃楼有场诗会,你来嘛?” 谢珩侧过一点脸,淡声道:“明日要教堂妹骑射,改日吧。” 林华仪握着茶杯的手一颤,茶汤洒到手上都浑然不觉,只苦涩一笑,回道:“那华仪等珩哥哥下次有空。” 谢珩嗯了声,出了屋门。 谢苓跟在身侧,不言不语。 …… 屋内,林华仪和兰璧还对坐于茶桌前,二人都心中有事,半晌不言语,只余窗外的鸟鸣。 许久,林华仪突然笑着对兰璧道:“今日那苓娘是个妙人,珩哥哥没少在我跟前夸赞,恭喜先生收了个好学生。” 当看到兰璧强扯着嘴角笑,原本毫无血色的嘴唇有些红得不正常,她明白自己的话,一定会起作用。 她看出来了,这兰璧,根本不喜谢苓。 无非是得罪不起谢氏嫡次子罢了。 兰璧啊兰璧,希望你可不要叫我失望啊。 …… 出了兰居后,谢珩去了大理寺,应该是要亲自审那车夫。 谢苓独自一人回了谢府。 一到留仙阁,她就看到有几个侍女端着铜盘在她正屋门口。 见谢苓进了院门,雪柳率先迎了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二公子院里的侍女紫枝,说是来送骑装。” 谢苓颔首,朝紫枝走了过去。 紫枝福身行礼,笑道:“苓娘子,这是咱们公子专门为您去定的骑装,还有一些护具,您看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算无遗策却遭算 谢苓道:“劳烦紫枝姐姐特来跑一趟了,替我谢谢堂兄。” 说罢,雪柳便指挥几个侍女把东西放进屋,垂手立在旁边等候吩咐。 紫枝看东西都送到了,屈膝行礼,笑道:“苓娘子客气,奴婢告退。” 谢苓点点头,目送她出留仙阁的院门。 回到屋内,谢苓拿起铜盘上的骑装看。 这套骑装色彩十分明艳,是谢苓不曾尝试过的石榴色,上面还绣着暗纹,样式似乎是模仿北边胡人的骑装,加以改进的。 除此之外,其他铜盘上还放着护腕、护膝、腰带,以及一双鹿皮靴。 谢苓挨个摸过,心说这谢府确实是堆金积玉,这套骑装的布料、绣工,以及护具皆是顶尖。 雪柳跟着谢苓多年,眼光也不错,她摸了摸骑装的料子,叹道:“不愧是谢家,这套骑装,怕是都能买几十个奴婢了。” 谢苓失笑道:“死物如何能跟人比?傻雪柳。” 雪柳道:“也就小姐会这么安慰我了,小姐最好!” 主仆俩说了会子话,谢苓突然想起来打印要给谢灵玉粘九连环。 “雪柳,你派人去厨房问问有没有鱼鳔或者猪皮,有的话帮我熬制一些,不用太多,一碗就够用。” 刚想叫元绿,她又突然想起自己吩咐元绿去办事了,便继续对雪柳道: “再去杂物房的管事那问问,有没有玉粉,帮我要一些。” 雪柳疑惑道:“小姐,您要做吃的吗?” 谢苓道:“非也非也,你家小姐我是打算做胶体,粘九连环。” 雪柳似懂非懂,领命去了。 谢苓上二楼,从黄梨花镜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正是碎裂开的九连环。 她把碎玉拿出来,一点点按缺口拼摆。 这九连环的玉料是少见的青花墨玉,玉环上还雕了些纹路,细细看起来像是祥云纹和如意纹。 听谢灵玉身边的侍女说,这些纹路都是谢珩亲手雕的,寓意是亲妹万事如意,美好吉祥。 谢珩对他的亲妹,可谓是疼爱至极。 也怪不得谢灵玉会如此紧张爱惜这九连环了。 谢苓心底隐隐有些羡慕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长了这么大,还未有人对自己如此上心过。 别说是亲手打的玉连环……她连生辰礼都未收到过,只因母亲生她是落了病根。 压下心头的酸涩,谢苓仔细把碎玉拼好。 半个时辰后,雪柳提着个食盒上来了。 “小姐,东西都弄好了,您看看。” 谢苓点头,雪柳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后里面有个碗中正是鱼鳔熬制的胶体,另一个碗是一些玉粉。 她把东西端出来,把玉粉倒了些进胶体,然后拿筷子搅合均匀。 不一会,专门粘玉用的胶体就制作好了。 她拿了根细细的竹签,把胶体粘在断口,一截一截慢慢粘住,等最后一块粘住,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谢苓把粘好的玉连环摆在桌上阴干,揉了揉眼睛,才发觉已经过了午饭点。 雪柳之前一直不敢打扰,怕主子一不小心粘错,此时见小姐忙完,她立马把早就拿来,还在食盒里保温的饭菜摆了出来。 但到底是时间过得太久,菜色不来好看,也成了半温不热的样子。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谢苓身份低,是没办法额外开小厨房的。不像谢珩的言琢轩,不仅有小厨房,连小厨房的厨子都是宫里弄来的御厨。 她白吃白住谢府,已经是莫大的恩情。 谢苓随便用了些饭,在院里散了散步,就看到元绿一脸兴奋走来。 元绿凑到她耳边,嘀嘀咕咕了半天。 谢苓会心一笑。 让元绿办的事,成了。 今儿个早晨出门前,她交代元绿偷偷去找谢灵妙院里,找到一名叫丛荷的扫洒丫头的床铺,暗中把一张纸条塞在了对方的枕头底下。 上面倒是没写别的,就写了句“梨园一杯醉,春杏越墙头”。 如果不出意外,今夜就会有结果。 …… 秋夜寒凉,月明星稀。 言琢轩书房内温暖如春,只因书房桌案侧前,摆着个白云铜炉,炉子里烧着上好的银炭,那火红里透着青,没有一丝烟。 谢珩一身单薄的月白长衫,负手立于案前,目光穿过桌案,看着铜炉里火星明灭,神色淡漠。 案子正前方跪着几个谢氏的“黑鳞卫”,把头带着金色护腕的属下正是黑鳞卫的头子,名唤冯漳。 冯樟汇报完事务,谢珩沉吟了一会儿,道:“林太师那你继续盯着。” “是,主子。” 谢珩目光落到脸上有刀疤的属下身上,又道:“戚风,你点五人,明日启程去趟林太师的老家平蛮,查查他的过往,十月底前必须回来。” 戚风声音嘶哑,拱手道:“是,主子。” 谢珩嗯了一声,挥手道:“下去吧,飞羽留下。” 其他人纷纷躬身告退,飞羽等其他人离开,才开口道:“主子,之前您让属下查的那事,有眉目了。” 谢珩坐到椅子上,把檀木案上的一册书往飞羽跟前轻轻一扔,闭上了眼靠在椅背上,声音喜怒难辨:“先看看这个。” 飞羽应了声,赶忙翻开,一目十行来看。待看到上面的“……六月十三,谢承望暗会前秦丞相之子柳猛……”时,瞳孔猛缩。 谢承望正是谢珩的二叔,掌管着谢氏一门财富的人。 飞羽感觉后背有些发凉,他犹豫了片刻,猜测主子的意思,问道:“主子,属下派人去暗中跟着?” 谢珩闭着眼,玉面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有些诡魅。 半晌,他嗯了一声,情绪似乎一如既往地毫无波动。 哪怕出问题的是自己的亲二叔。 飞羽道:“主子,那属下告退?” 谢珩捏了捏眉心,睁开眼道:“你亲自去跟,谢苓那边,重新派人看着。” 飞羽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走到门外,元福正抱着个汤婆子,靠在柱子上打盹儿。 他摇摇头,心道这谢府水也太深,谢二爷居然敢瞒着家主,同前秦丞相之子暗中勾结。 只是他大概没想到,谢府的一切,无不在主子的眼皮之下。 不管谢二爷做不做成,这天下,怕都是要乱。 看了眼昏黄的门窗,飞羽足尖一点自夜色消失。 书房里,谢珩依旧靠在椅背上闭着双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神色晦暗不明。 今日审那车夫,他本以为会有些波折,谁知刚上了第一道刑,就忍不住全招了。 跟他料想的一样,背后的主谋是宫里的人。只是这车夫并未见得真容,还是多了心眼,跟踪了那人一路,才知是宫里的太监。 事情到这里,基本就不用查了——这事他可以笃定是皇帝做的。 唯一让他觉得意外的,便是皇帝这次动手,竟然不同以往那般遮遮掩掩,而是用如此明目张胆的手段。 乍一看,或许会觉得皇帝愚蠢,可谢珩心里清楚,这是对方有了什么保障,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动手。 谢珩哂笑。 这天下谁来做主,必是他谢家说了算。 夜深了,谢珩忙了一个白日,也有些困倦。 他正准备唤远福,就听到门外有凌乱又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谢珩走上前拉开门,就见母亲院里的吕嬷嬷和玉书匆匆忙忙走来,一看到他,福身一礼后焦急道:“二公子,三小姐出事了,夫人和家主唤您过去!” 谢珩一向不喜嚣张跋扈的谢灵妙,还更别说昨日她摔了七妹的玉连环,自己还未找她算账。 他不想管谢灵妙的事,但母亲要求,他不好不去。 “嗯,稍等。” 说完,他回了正屋,将外袍穿好,才随吕嬷嬷二人去事发地。 …… 一路上吕嬷嬷大概说了事情经过。 简单来说,就是谢灵妙偷溜出府,在秦淮河北岸夜会戏子,叫她未婚夫,余丞相家的小儿子余有年撞了个正着。 余有年怒打戏子,却被恼羞成怒的谢灵妙一石头砸伤了脑袋。 余有年也是个聪明人,在看见谢灵妙夜会戏子的时候,就派长随回府请父母。 现在余丞相和丞相夫人,以及受伤的余有年,戏子和谢灵妙,都在正院。 等谢珩赶到正院,厅堂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哭喊怒骂的声音不绝于耳。 谢家主黑着脸坐在主位上,谢夫人一脸歉意地同丞相夫人说话,谢二爷一家正尴尬地站在边上。 正中间跪着的是谢灵妙,旁边是个清隽俊逸,眼蒙白布的青袍男子。他们前面站着个包扎了额角,紫袍玉带的张扬少年,正指着他们暴跳如雷。 谢珩一进去,厅堂霎时间安静了不少。 他坐到一旁的檀木圈椅上,嗓音透着冷意:“谢灵妙,到底怎么回事?” 谢灵妙跪在地上,刚刚还有胆子哭,此刻一对上二哥冬夜寒风似的眼眸,身子一抖,吓得连哭嗝都不敢打。 她哆哆嗦嗦,不敢看谢珩的眼睛:“妙娘只是……只是和冷衣做了知己。” 谢二爷刚刚就气得够呛,要不是二夫人拉着,早都动手训女,此刻听到这话,他脸色涨成猪肝色,一把推开拉着他的二夫人,一巴掌打到了谢灵妙左脸。 “逆女!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谢灵妙扇倒在地上,捂着脸轻声抽泣。 谢珩眉头微微一拧,冷声道:“冷衣,你来说。” 从头至尾安静垂头跪着的蒙眼青年,此刻缓缓抬头。 余有年讥讽道:“死瞎子也敢抢小爷未婚妻?” 冷衣声如其人,音色如冰泉泠泠,他缓缓解下眼上的白布道:“小生并非眼盲,这是谢小姐要求的。” 说着,他睁开了眼。 厅堂里,骤然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谢珩依旧面不改色,眼眸宛若古井般波澜不惊。 他端详着青衣男子的面孔,若有所思。 其他人皆噤若寒蝉,连余家人都停止了诘问。 不为别的,冷衣的那双眼睛……简直跟谢珩一模一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罔顾伦常终成空 余家人看看冷衣,又看看面色如常的谢珩,心知今日之事不单单是“红杏出墙”这么简单了。 余大人能靠坐到丞相之位,自然是有眼色的,他心突突跳个不停,忙站起身,朝谢家主拱手道:“太傅大人,天色已晚,余某先携妻儿回去了。” 他朝自己儿子招了招手,余有年听话过去,便继续道:“我儿和贵府三小姐的事…希望改日谢府能给我余家一个交代。” 谢家主捋了捋胡须道:“这是自然,余大人,就不送你了。” 余大人点头,携妻儿,由谢府的管家送出正堂。 谢家主见这家人走了,原本严肃的面容,立刻黑了下去。 他指着地上的谢灵妙和冷衣,沉声职责谢二爷:“老二,早提醒过你莫要太过惯着妙娘,你看看今日她做出的事。” “居然和这种腌臜玩意鬼混到一起,我谢府的脸面都叫她丢尽了!” “如此行为,谁家儿郎还敢同咱们家的女郎定亲?” 谢二爷又怒又羞愧,他知道自己理亏,哪怕再不满大哥当着小辈下他面子,也只得听着,呐呐应声。 谢珩目光划过二叔一家,眼底出现浓浓的厌恶。 虽说他不通情爱,也无心情爱,可这不代表他看不出谢灵的妙的心思——他的亲堂妹,居然对自己有了不伦心思。 令人作呕。 谢夫人气得够呛,她看到儿子看着谢灵妙的目光闪过杀意,心一颤。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从三四岁起,就不似一般孩童对父母有孺慕之情,礼貌又冷淡。若是这样,也只能说是个天性内敛的,她也不至于同儿子疏离至此。 谢夫人看着谢珩的脸,温柔慈和的眼眸里闪过痛苦。 她的珩儿,比谢府所有人都要心狠手辣。她丝毫不怀疑,对方为了权,连父母、家族都能放弃的。 谢夫人拍了拍谢家主的手,朝他微微点头。多年夫妻,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谢家主重新坐下,不再言语。 谢夫人看着伏跪在地上抽泣的谢灵妙,皱眉道:“妙娘,我不管你为何作出这档子事来,我只给你两条路,” 她把谢家主挂在腰间的宝石匕首丢在对方面前,道:“杀了他,乖乖嫁去余家。” “要么……”谢夫人眼神一厉:“绞了头发,去玉观庵里做姑子。” 谢灵妙停止了哭泣,愣愣看着地上的匕首,又转头看着宛若死人一般不在乎生死的冷衣,最后看向谢珩。 她的堂兄,那惊才绝艳的,冷如冰雪的,在她心底住了十年的堂兄,此时正闭眼假寐,竟连看她一眼都不愿。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溢出来,她用袖子狠狠擦掉,然后看到撇过头去,不打算管自己的父母,忽然觉得很可笑。 她做错什么了?不过是找了个同谢珩相似的伶人,以慰相思之情罢了。 谁想嫁那余有年,谁要嫁那余有年!他比不上堂兄一根指头! 可她做了这么多,换来的只有堂兄的厌恶,父母的厌弃,连她的亲姐,甚至连院门都没出,就怕自己连累了她贤良淑德的名声。 谢珩凭什么讨厌她?他那样虚伪无情的的人,就该配自己这种心思恶毒的才对啊! 谢灵妙垂下头,乌发垂散下来,遮住了脸上鲜红的掌印,只露出一半如玉的侧脸。她拾起地上的匕首,沙哑道:“杀,我杀。” 说着,她踉踉跄跄爬起来。 谢夫人感觉谢灵妙好像不太对劲,却也没多想,只觉得她是被杀人吓到了。 “你能想通就……” “珩儿!” 好字还没出口,尽数化为惊叫。 在所有人放松警惕的时候,谢灵妙竟然举起匕首,跑着朝谢珩刺去。 “堂兄,杀了你,我们在一起!” 日思夜想的面容离自己越来越近,谢灵眼中透出疯狂的光。 快了,快了,他们生不能在一起,那就死在一起! 谢珩靠在椅子上,连扶在茶盏上的手都未动,在谢灵妙举着匕首即将要飞扑过来时,将手中的茶盏掷了出去。 茶汤在空中洒出一道弧线,茶盏狠狠砸在谢灵妙额头,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谢灵妙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最终摔在地上,手中的匕首也甩到了另一边。 头上的鲜血在地上汇聚一滩,她捂着头,惨白着脸趴在地上,一眨不眨盯着谢珩,突然痴痴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又哭了起来。 又哭又笑,声嘶力竭。 谢珩站起身来,一个眼神都未赏给她,就淡声宣布了她的死刑:“逐出谢氏,此生不得入建康。” 说罢,他绕过谢灵妙,出了正堂。 谢家主默不作声,谢夫人方才被吓出一身冷汗,此时才缓过来,她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道:“就按珩儿的意思,咱们谢府,不能有得了失心疯的女郎。” “至于二弟二弟妹,你们也别说我们心狠,咱们谢氏如今是在刀尖上走,但凡行差踏错一步,百年荣誉将毁于一旦。” 谢二夫人哭得不能自已,她想开口求情,却被丈夫警告地攥住胳膊,命贴身侍女把她强行带走。 谢二爷看夫人被拉走,叹了口气道:“这是她自己造的孽,二弟不敢有怨言。” 说罢,他走到谢灵妙跟前蹲下,用手拨开沾了血的发丝,拿帕子按住她出血的额头,红着眼眶道:“不是爹不救你,是你犯的错太大。” “我们谢氏……留不得你。” “等离开建康,好生活着吧,忘了这一切,也别恨我们。” 说罢,他站起来,一步一步离开正堂,再未回头。 那宽阔挺拔的脊背,不知何时驼了下来,萧瑟悲痛。 谢灵妙趴在地上,任由温热的帕子掉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父亲的背影。 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吩咐侍卫:“带下去,关到柴房,把府医给她看伤,明日一早,逐出谢府。” “是,夫人。” 侍卫架起瘫软在地的谢灵妙,拖了出去。 谢夫人看着一直静默跪地的冷衣,叹息道:“你也别怪我谢府心狠。” 冷衣磕了个头,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淡淡道:“奴本低微,生死随意。” 谢夫人点头:“罢了,也是个可怜人。” 说着,她挥手招来吕嬷嬷:“找个信得过的,将他送出健康,越远越好。” 冷衣猛地抬头,清冷如月的脸出现裂痕,他不可置信道:“夫人您…不杀奴?” 谢夫人摇头:“方才命人查清楚了,你也是无妄之灾。你虽是伶人,却有傲骨,若不是妙娘拿你妹妹胁迫,也不会委身于她。” “谢府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只是委屈你离开建康,莫再回来。” 冷衣重重磕了个头,眼中迸出强烈的光彩,他真心实意道:“谢夫人心慈,奴此生,感激不尽!” 吕嬷嬷将他扶起来,道:“走吧,现在就去接你妹子,今晚就连夜出城。” 冷衣站起来,朝谢夫人和谢家主躬身一礼,转而离开。 谢夫人坐回去,叹气道:“爷,回去歇息吧,明日还得早朝。” 谢家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感慨道:“辛苦夫人了,如此劳心劳力操持家事,替我分忧。 我谢某此生能有你这样的妻,何其之幸啊。” 谢夫人垂下眼眸,掩下嘲意,贤惠笑道:“这是妾身该做的,爷言重了。” 又说了几句话,二人相携回屋。 …… 晨曦初照,阳光透过窗棂,斑驳的光洒在留仙阁二楼。 谢苓坐在桌边,银箸里夹着个皮薄馅大的水晶包,边咬边听元绿说听来的消息。 “小姐,昨晚那事你不知道闹多大,今早我去拿早饭,听厨房的阿叔说三小姐被逐出谢府,此生再不得回建康!” “听那话的意思,是逐出族谱,不得姓谢,就当谢府从未有过三小姐。” 谢苓咽下包子,放下银箸,由小侍女伺候着漱口净手后,道:“嗯,没想到闹这么大。” 元绿看着主子的脸,一点也没看出惊讶,若说有什么神色,最多有点困倦。 也对,这事是主子设计的,想必结果早都猜到了。 想到这,她心底对谢苓又敬佩了几分。 跟着这样一个算无遗策的主子,她肯定会过上富贵日子!就像她的妹妹,现在已经差不多在定远侯府立住脚跟了。 其实元绿想多了,谢苓对于这结果还是有点惊讶的。 她还以为最多把谢灵妙送庵堂呢。 也不知谢灵妙又做了些什么,竟然被罚得这样重。她这样一个娇宠大的贵女,一旦失去家族的庇护,活不了多久。 这次事情,其实她也做多少事,最多就是把后来的事提前揭露出来。 梦里,因为冷衣对自己态度温和了些,谢灵妙就对自己起了杀心,可那时她已经是王闵的妾,对方不好动手,便把矛头对准了雪柳,趁她不在,将雪柳虐打活埋。 她最开始以为谢灵妙的心上人就是那个眼覆白布的冷衣,她梦里也是一直想杀了这对狗男女。 直到冷衣击登闻鼓,一切真相才浮出水面——谢灵妙对堂兄谢珩起了不伦心思,有次在酒楼喝醉,于二楼和路过的冷衣对视,她恍惚间,把冷衣认成谢珩。 清醒后,她脑海里一直是那双漂亮的、和堂兄眼睛极像的双眸。 谢灵妙本就霸道,她心痒难耐,用冷衣的妹妹威胁,强行将他赎走,关入自己偷买的宅子里,日日折辱亵玩。 以满足自己对堂兄的畸恋。 冷衣的妹妹一心救兄,被谢灵妙失手杀死,冷衣知道真相后,恨意滔天之下想毒死对方。 最后他被谢灵妙身边的侍女丛荷拦住,引导他去敲登闻鼓。 这件丑事,就这么传遍了建康,传遍了大靖。 谢氏一门,颜面全丢,弹劾的折子雪花般上了皇帝的案子。最终以谢家主致仕,送出谢家三分之一的商行为止。 可以说,这件事让谢府元气大伤。 只是谢珩这人太过深沉,梦里她又死的早,实在很难说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他故意而为。 这次,她用梦里知晓的信息,找到了跟谢灵妙有大仇的侍女丛荷,给她写了一句“梨园一杯醉,春杏越墙头”。 五年前,丛荷的姐姐因为一只白玉茶盏,被谢灵妙一顿鞭子抽了半死,回到住处没多久就病死了。丛荷来收尸时,发现了尸体不对,便想办法一步一步成了谢灵妙院子的侍女。 她一直在暗中调查谢灵妙的事,只为有朝一日能报仇。 而谢苓写的这句话,让她有了好的计划。 丛荷果然很聪明。 无论如何,这件事的结果,她很满意。至于谢珩查不查得到,她都不怕。 毕竟这事于谢府没有坏处。 谢苓收回思绪,叫门口浇花的雪柳:“雪柳,快来帮你家小姐我换骑装,该出门去马场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马踏枯草乱心扉 谢府的马场位于建康城东北郊的燕雀湖附近,占地百亩,水草丰茂,是太祖皇帝专门赏赐的。 谢氏主支子弟都在此马场练骑射,有时候还会借给依附于谢氏的其他小家族。 谢苓换好骑装,坐到镜台前,雪柳在身后替她梳头。 雪柳用木梳把乌黑光泽的头发轻轻梳顺,准备梳发髻时,却犯了难。 以前在阳夏,小姐并未学骑射,因此自己也没经验。她只隐约记得大小姐当时梳的发髻是什么模样,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又是在皇城建康,也不知时下流行哪种骑马髻。 “小姐,骑马应该梳什么样的发髻?” 谢苓这才反应过来雪柳并没有经验,她回忆了一下梦里贵女们骑马时的装束发髻,又觉得太过繁琐——梳垂髻或者螺髻,还要点缀上钗或者簪,甚至还有人插着步摇。 她觉得这样不方便骑马,也更危险,因此对雪柳道:“拿冠束起来,方便些。” 雪柳道:“小姐,这样会不会太素?” 谢苓摇头道:“不会。” 雪柳一向听话,虽觉得拿冠束发不像女子,却也依旧认为自家主子自有用处。 她从镜台抽屉里拿出玉冠,以及固定的簪子,用梳子把谢苓的头发高高束起来,安上玉冠以簪子固定。 最后全部头发变成了一条黑亮的辫子,像马尾一般垂在后背。 谢苓对着铜镜摸了摸鬓角,对这发型十分满意。 “走吧,去言琢轩等堂兄。” …… 谢苓带着雪柳穿过垂花门,走到谢珩院外,就见远福刚好推门出来。 一见是谢苓,远福忙行了一礼,笑道:“小的问苓娘子安。” 谢苓颔首,问道:“堂兄可在屋里?” 远福道:“奴才正准备去给您报信呢,公子说今早他有事,让您直接去北郊马场。”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个令牌,双手呈上:“这是咱们谢府马场的令牌,公子交代奴才给您。” 谢苓拿过令牌,粗略看了一眼,见上面写着“谢”字,旁边雕着一匹马儿,便顺手挂到腰间。 远福见谢苓收下,自己的事儿办完了,便指着正院方向道:“苓娘子直接去仪门就成,奴才已经备好马车。” 谢苓浅笑着道谢,目送远福又进了言琢轩,才带着雪柳朝仪门走。 到了仪门,果然见到一个清秀月牙眼,看着颇为讨喜的青年在马车跟前候着,见她一来,立马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小的赵一祥,给苓娘子请安了!” 说着他跪到地上,嗑了个响头。 雪柳在一旁噗呲笑出声,赵一祥一脸懵抬头,就见英姿飒爽的苓娘子也忍俊不禁地看着他。 “谢府不兴动不动行大礼,你快起来吧。” 雪柳没忍住提醒,心说哪来的呆子,来谢府当马夫,还不清楚规矩。 赵一祥见苓娘子没有不悦,嘿嘿一笑爬起来,挠头道:“我…奴才还当高门大户都这样呢。” 谢苓无奈笑着摇头道:“还不赶紧去驾车。” 赵一祥“欸”了一声,赶忙把矮凳放到马车跟前,弯腰伸出手背。 谢苓踩上凳子,没有扶对方的手背,直接掀帘子进了车厢,雪柳紧随其后。 赵一祥坐上车轼,驾着马车出了谢府。 这辆车比上次去兰居那辆小些,却也舒适雅致。 铺着灰毛毡,中间摆着张小案,上头摆着茶具以及糕点,坐下头还有抽屉,里面是些打发时间的书册。除此之外,边上还放着个银丝碳盆,车厢内温暖如春。 雪柳跪坐在一旁,小声道:“小姐,这车夫是新来的吧,看着可真呆,长得也呆。” 谢苓点头:“应当是新来的。” 说着,她凑近雪柳耳边吩咐了几句。 雪柳眼睛一亮,显然很感兴趣,她朝谢苓点点头,掀开帘子钻了出去,直接坐在车轼另一边。 谢苓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面喝,一面听外头两人说话。 “赵大哥,你是刚来谢府的吧?” “是啊,我家是东郊赵家村的,家里老母病了,便从私塾出来,寻了个马夫的活计。” “谢家月银给得多,我签了两年的契。” “赵大哥也不容易。” “谈不上不容易,百善孝为先嘛。” “赵大哥今天怎么突然磕头啊?入府前该管家该交代了才对。” “一说这个就来气,马厩的李麻子说的,说咱们谢府规矩大讲究多,必须磕头。” “哎呀,赵大哥这是叫人骗了呀。” “谁说不是呢……” “……” 谢苓听了一会,觉得这人确实老实本分,还是个文化人。 她手里能用的人太少了,这赵一祥,倒是个好人选。 马夫的用处可太多了,谢府大小主子出门都要跟这些人接触。去过哪,见过谁,都心里门清。 只是谢府的老些的马夫,肯定早各自为主,她一直无从下手。 也多亏上次刺杀谢珩的事儿,才招进来个新人,给她提供了机会。 雪柳过了一会就回了车厢,看到主子朝她点头,便知道自己的打探的都打探清楚了。 马车一路出城,来到郊外后风略微大了些,车轮碾过地上的枯叶,几片黄叶被卷起又落下,细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了。 谢苓弯腰掀开帘子,朝外望去。 初秋时节,马场上的草枯黄中掺着些绿,天空中云层重重叠叠,前呼后拥,像是要吞没远处的山峰。 马场上门口有挎着长刀的守卫,见他们走进,立马挡住。 “来者何人?” 谢苓拿出令牌,雪柳递了过去,笑道:“各位大哥,我家小姐是谢府的堂亲,二公子应该交代过,今日要来练骑射。” 侍卫接过,扫了一眼,立马换了神色,恭敬抱拳道:“原来是苓娘子,公子才将去马厩,小的找人给您带路。” 说着他招手叫来个年纪不大的侍卫,交代了几句。 小侍卫便带着谢苓和雪柳进了马场。 马场很大,但马厩的位置就在入口右侧三百米处,小侍卫把谢苓引进马场,介绍道:“咱们马场有两个马厩,一个是面前这个,谢府主子们的马都养在这,除此之外还有些新陪养大的无主马。 还有一个马厩在南门,规格稍微小些,里头都是老马、小马驹以及快生产的马。” 谢苓点头道:“家主心慈,对马儿也有好生之德。” 进了马厩,小侍卫就躬身退下了,另有养马人迎了过来。 “奴才给苓娘子请安。” 养马人佝着腰,在侧后方为谢苓指路,挨个介绍马儿。 谢苓走马观花地看过去,走到最里侧时,看到了一道清俊如松的背影。 他摸着一匹四蹄皆白,通身乌黑的马儿,马儿十分乖巧,将头轻轻抵在谢珩白皙修长的手掌心。 谢苓认得,这马是有名的“踏雪乌骓”,大靖仅两匹,一匹已老死,这匹正是它的崽儿。 她上前打招呼:“堂兄。” 谢珩给马儿顺着毛,淡淡嗯了声,微微侧过脸道:“挑好了吗?” “苓娘不懂马,因此还未挑得,”她声音越说越低,带着期盼道:“堂兄可以帮苓娘挑一匹吗?” 谢珩抚着马儿的手停了一瞬,却也没拒绝。 他想了一瞬,直接对一旁侯着的养马人道:“把第二行第三匹马牵出去。” 养马人领命去了。 谢珩解开系在桩子上的缓绳,把乌骓牵出马厩,谢苓紧随其后。 等到马场,就看见养马人拉着一匹棕红色的矮马。 谢珩道:“去摸摸它。” 谢苓心底的记忆彻底被激发出来——无他,这匹马的颜色,同拖行她的那匹简直一样。 她手心濡湿,呼吸有些急促,但还是壮着胆子走上前去,一直安慰自己有养马人拉着,不会有事。 十步的距离宛若隔着天堑,等走到矮马跟前,她后背有些黏腻,风一吹,一股凉意浸入心脾。 养马人规规矩矩站着,谢苓手指有些发颤,她屏住呼吸,闭上眼,把手轻轻放在马儿头顶。 许久,手下的马儿丝毫微动,仅偶有一两声响鼻。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马儿乖巧地低着头,任由她抚摸。 养马人看出来眼前容色惊人的女郎害怕极了,想到对方能让二公子亲自教骑射,便大着胆子讨好道:“姑娘真真厉害,这马儿很喜欢您呢。” 谢珩在不远处看着,看到自己往日柔弱的堂妹一袭红色骑装,多了几分英姿飒爽。 只是动作神态还是依旧胆怯。 他看到养马人夸了她后,微微抿唇笑了,漂亮的杏眸一弯,神色放松了许多。 谢珩心里不知为何略微有些不舒服。 他眉头拧了一下,牵着马走了过去。 他率先翻身上马,道:“我先跑一圈,你注意看。” 谢苓点头道:“麻烦堂兄示范。” 谢珩颔首,轻轻一夹马腹,单手扬鞭打马,马儿如离铉的箭瞬间飞奔出去。马蹄踏在草地上,草屑泥土飞溅,黑色柔亮的毛随风而飘,十分潇洒。 谢珩衣袂飞扬,宛若玉面将军,神情淡漠冷然,动作潇洒又凌厉。 不过半刻,偌大的马场就被跑完了,他“吁”地一拉缰绳,利落翻身下马。 “同马儿再熟悉一会,我便教你骑术。” 谢苓乖顺应下,再次尝试抚摸马儿的头顶,并且凑近了几分, 马儿依旧乖顺,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谢苓,她狂跳的心突然安定了几分。 她慢慢捋着毛,小声道:“乖马儿,马儿乖……” 养马人悄悄松开牵绳,朝后退了几步,把相处空间留给眼前的女郎。 好一会,马儿突然蹭了谢苓的手心一下,她愣了一瞬,顿时眉眼弯弯。 “堂兄,我觉得可……” 话刚说了一半,方才还温顺的马儿突然嘶鸣一声,朝前狂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几回情动不自知 “小姐!” 雪柳一声惊呼,不顾一切上手去拉,结果马儿跑太快,仅仅扯下来谢苓一片衣角。 谢苓反应很快,但腰间的金属扣不知何时勾在马儿脖侧的水勒之上,硬生生把她拖拽起来。 梦里被拖行的恐惧再次袭来,她险些失声尖叫,唇瓣霎时失了血色。 她感觉脚踝一痛,混乱的心神回了几分,便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双手紧紧拽住马儿身侧的绳子,用尽力量把身子撑起来,半扒在马上,让双脚离开地面,不至于被拖行折断双脚。 手臂酸软得厉害,马儿颠簸不停,她感觉几乎要被甩开。 胸腔里呼出的气息越来越急促,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旁人的惊呼,谢苓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她咬牙抬眼观察前方,看到马儿快冲出马场范围,心头飞快计算自己有什么逃生之路。 谢苓有些绝望,想要从逃生,就得把挂住的金属扣解下来,或者直接把上衣脱掉。 可她现在半趴在马侧都已经费劲全力,还如何腾出一只手来解扣或者脱衣裳? 除了这条路,就只剩下等人来救,或者等马儿自己安静下来了。 其实按照谢珩的骑术,他是最可能快速救下自己的,可马儿都跑出去那么久了,身后一点动静都无。 她也从未对谢珩抱任何奢望。 谢苓心中一阵悲戚,她只不过是想活着,能生死由己的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学个骑术都如此波折,她心头不免有些怨老天。 谢苓觉得自己手心火辣辣地痛,胳膊又酸又麻,要撑不住了。 忽然,马儿一个急转,她的右脚嗑在一块石头上,咔嚓一声,传来钻心的痛。她的一只手慢慢从绳子上无力滑落,另一只手还在苦苦挣扎。 就当谢苓以为自己注定要受重伤的时候,听到了身后匆匆的马蹄声。 下一刻,一道冰泉般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闭眼,莫怕。” 她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竹色衣角,便下意识听从地闭上了眼。 谢珩御着踏雪乌骓,慢慢靠近谢苓,看距离差不多,便足尖一点马背,腾空而起,落在棕红马儿的背上。 他夹紧马腹,一只手提起谢苓,另一只手拔剑砍断挂住的金属扣,随后一把将谢苓提到了身前。 马儿感觉到背上又多了一人,更加狂躁起来,疯狂奔袭甩动着身体,谢珩单手拉着缰绳,怀抱谢苓,借马镫之力跃起,在马背一点,稳稳当当飘然落地。 刚想松手,他侧头一看,就看到怀里的堂妹脸色煞白,玉冠松散,乌发狼狈的粘在脸侧,朱唇毫无血色,上面两排鲜血淋漓的牙印是唯一的颜色。 她双目紧闭,睫羽微颤,头软软垂下。 竟然昏了过去,看起来可怜至极。 谢珩心口有丝异样,是以往从未出现的感受。 他顿了顿,不得其解,只好抱着谢苓上了踏雪乌骓,策马到马场的帐子外。 帐子外是早早侯着的大夫和侍卫,以及满面焦急的雪柳。 见他下马,纷纷行礼。 雪柳一脑门子汗,一个劲踮着脚看谢珩怀里的小姐,只是碍于谢珩身份,她不敢直接冲上前。 方才小姐被拖走,她不会骑马,只得原地急得团团转,不过还好谢二公子反应快,取了剑就追了上去。 只是不知道小姐伤得重不重。 谢珩随意颔首,对雪柳道:“跟上。” 说罢,掀开帘子把谢苓放到榻上,招来大夫看诊。 雪柳眼睛一亮,紧随其后。 他出了帐子,脸色淡漠,朝一旁的侍卫交代道:“把马追回来,查查清楚。” “是,属下听命!” “嗯,”他掀开帘子,又想到些什么,便停下步子道:“查不清楚,提头来见。” 几个侍卫愣住了,直到听见帘子放下的声儿,才反应过来主子说了什么,忙大声道:“是,属下定不辱命!” 领了命,他们一同退下,待走远,纷纷对视起来。 “主子今日这是…发火了?” “是…是吧?” “可真稀奇啊,头次见主子发怒。” “噤声!主子是咱们能编排的?” “……” 另一边,谢珩负手立在榻前,看着大夫诊脉检查。 良久,大夫把手收回来,起身弯腰道:“主子,小姐她脉象柔细而沉,按之空虚,乃气血两虚,忧思过重之症。” “再今日受了刺激,气血上涌,便成了昏迷之症。” 大夫只听见头顶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嗯”。 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摸不清公子的态度,只得试探道:“小姐似乎还有些擦伤,公子您看,是在下寻个医女来……还是?” 谢珩侧过脸,对着雪柳道:“去替你家小姐褪靴。” 又对大夫道:“看她右踝。” 他记得取完剑策马过去时,谢苓的右脚似乎不太对劲。 雪柳闻言,跪在榻边,褪下了谢苓右脚的鹿皮靴。 大夫单膝跪到榻边,被羊脂玉般的嫩足晃了下眼,他定了定心神,朝脚踝看去。 只见脚踝红肿一片,似乎有些错位,他搭了张帕子在上边,正准备伸手摸骨,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 他懵了一瞬,侧仰头去看,就见自家公子面无表情坐到榻边,道:“去熬药,雪柳跟着,剩下的我来处理。” 大夫不明所以,但主子的命令他不敢置喙,哪怕心里觉得对方不把苓娘子的身子当回事,也得恭恭敬敬,提了药箱退出帐外。 雪柳在原地犹豫不想走,她分明看见自家小姐伤得很严重,谁知道这二公子安没安好心。 她刚想开口,就听到谢珩毫无情绪的嗓音:“还不去?” 雪柳被吓得一个激灵,她哆嗦了一下,吞咽口水,小声道:“奴婢…奴婢想陪着小姐。” 谢珩挑眉。 这侍女……真是忠心耿耿。 他道:“你不怕你家小姐的药出问题?” 这次换雪柳懵了,她一想,觉得二公子说得也对,小姐入口的药,她还是看着为妙。 二公子应该不会做什么吧? 她犹豫了片刻,应声退下了。 帘子落下,光线暗了几分,谢珩垂下眼帘,视线从谢苓圆润可爱的玉趾一点点滑到那张苍白而不失貌美的美人面,眼底有些疑惑。 这是第几次做意外之事了?是因为这张脸,还是别的什么? 他总不能……是动了情。 绝无可能。 谢珩哂笑,只觉得自己近日格外心软,或许是因着这枚棋子太过重要,竟让他三番两次破例。 他收回情绪,手搭在谢苓红肿的脚踝,轻轻一掰,听到咔嚓一声后,就收回了手。 昏迷的谢苓仅皱了皱眉,并无要醒来的迹象。 谢珩用帕子擦了擦手,起身离开了。 —— 谢苓醒来时,入目一片黑暗,若不是边上有道呼吸,她几乎以为自己到地府了。 “雪柳?” 一张口,她发觉自己嗓子痛得厉害,声音有些沙哑,脚踝和手心也有阵阵钝痛。 雪柳本就睡得不踏实,她趴在边上,听到声音,立马坐直了身子,惊喜道:“小姐,您醒啦!” 说着她站起来,揉着自己酸痛的脖子,摸索着点燃了油灯。 帐子里顿时有了昏黄的灯光。 谢苓被光刺到眼睛,她用手遮了遮,小声道:“雪柳,替我倒点水。” 雪柳“欸”了声,扶着谢苓半坐起来,替她腰后塞了个软垫。 她绕过屏风走到桌子跟前,用手摸了摸茶壶,感觉温度正好,赶忙倒了一杯端给谢苓。 谢苓接过水,小口小口,不一会就喝完了。 雪柳道:“小姐,还要吗?” 谢苓摇摇头,只觉得浑身酸痛,腹中有些饥饿,她看了一圈,才意识到这里是马场的帐子内。 恐怕没有吃食。 雪柳跟随谢苓多年,对她的一言一行颇为熟悉,她一拍脑袋笑道:“看奴婢这脑子,小姐您饿了吧,我去把食盒取来!” 谢苓倒是没想到还有饭,她点点头,问道:“这饭是谁准备的?” 一提这个,雪柳瞬间眉飞色舞起来,压低声音语气轻快:“小姐,您不知道,这饭是大公子专门送来的!” “约莫酉时三刻,您还在昏迷,奴婢去拿大夫配的药,然后盯着药童熬药,就见到大公子提着食盒过来了。” “大公子把食盒放下,问了您的情况,来帐子看了您一眼,又细细交代了些,才离开的。” 谢苓有些意外,没想到谢择居然亲自来了。 他此时应该在军营才是,怎得有空过来看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妹?她忽然又记起那日九连环碎,他替自己解围出头,十分公平公正。 可是梦里她对谢择的印象太少了,只记得这人似乎下场不太好,死于非命。 谢苓想不通,便不再想了,只归结于他是个好人,心中多了几分好感。 雪柳将食盒取来,把炕桌放在榻上,一一摆好菜,给谢苓递了筷子。 有三个菜,一道玉笋蕨菜,一道银芽鸡丝,一道龙井虾仁,还有一碗山药粥。 菜色清淡但营养均衡,还十分入味,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况且……这居然都是她爱的口味。 谢择此人,看着粗糙,居然如此心细。 太色太晚,谢苓怕积食不敢多吃,用了些就让雪柳撤下了。 她净手漱口后,又等了两刻,雪柳柳伺候着喝了碗药。 药中似乎加了安神的东西,她喝完没一会,又沉沉睡去。 ……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言琢轩书房中出来了几个或白鬓、或无须的文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看到公子的长随远福一如既往地在靠在柱子上打盹儿,纷纷摇头。 也不知公子怎么想的,留这么个懒怠的随从在身边。 今下朝中波诡云谲,各方势力动作频繁,杀机重重,留这样的人,也不怕捅出什么篓子来。 可公子的事,他们也不好多置喙。 幕僚们踏月色而归,谢珩书房的油灯又亮了许久,门没有要开的迹象。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远福已经和另一个长随延贵换班,书房的门才被推开。 谢珩眼下有些乌青,他揉了揉眉心,对延贵道:“苓娘那如何了?” 延贵道:“奴才申时去送饭,半路碰上大公子,大公子说正好去北营,路过马场,顺便去看看,让奴才把食盒给他。” “奴才便把食盒交给大公子了。” 言罢,延贵有些紧张地偷瞄主子,怕他发火。 谢珩颔首,并未言语,转身回了正室休息。 延贵弯腰替谢珩合上门,微微松了口气。 看来昨个午时主子被急诏入宫,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然主子也不会在书房一整夜,天明了才得休息。还有半个时辰就早朝了,也不知该不该唤主子起床。 要是远福值早就好了,他胆子大,肯定敢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赏花宴上心思各 霜降一过,建康城骤然冷了下来,谢苓畏寒,早早穿上了夹袄,怀里抱着个铜手炉,靠在罗汉榻边上吃茶。 屋中的炭盆暖融融的,足踝和小腿新结的疤微微发痒,难受得她很想伸手去抓。 她褪下一点袜子看到上面发红凸起的几道擦痕,叹了口气。 前几日从马场回谢府后,谢珩就露了一面,说学骑射一事日后再说,随后又亲自带她去向兰璧行拜师礼,交代她须日日乘车去兰居学习。 今儿个是谢苓去兰居的第三天,她着实有些懒怠,不想在这种湿冷的天儿出门。 可堂兄之命不能违,她现在没有说不的权力。 元绿推门进来,就见主子又靠在榻上发呆,她脚步轻快地走到谢苓身边,把手中提着的湖水蓝绣水纹的布袋子双手递给她道:“小姐,《云门大卷》、《大韶》和《酒经》都装好了,咱们何时出门?” 谢苓把布袋子接过来,打开粗略看了眼道:“走吧,别让先生久等。” 说罢,她把杯里温热的茶汤饮尽,系了件白底缎子绣海棠薄披风,由雪柳搀着出门去了。 …… 待到兰居,兰璧先生还未起来,谢苓只好在旁边的茶室里等着。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兰璧才穿着件碧色的袄裙,围着兔毛围脖,抱着手炉姗姗来迟。 “今日我犯了头疾,难以起身,故误了时辰,苓娘莫怪。” 谢苓站起身来行礼,摇头道:“不打紧,先生可还好?” 兰璧坐到罗汉榻上,示意谢苓坐下,揉着额侧苦恼道:“用了药还是不大好。” 谢苓不是傻的,自然晓得这是兰璧不想教她,故意找了托词。这几日对方不是头痛就是心口痛,除了指几本启蒙的书让她看,再无其他教导。 换做其他女郎恐怕早恼了,但谢苓本无意学她本就拿手的八雅,便装傻充愣顺了对方的意。 她故作担忧地看着兰璧道:“先生身子不爽利,该去休息才是。” “苓娘自个儿在这看书就成。” 兰璧柳眉微颦,轻拍谢苓的手背,歉疚道:“谢大人把你交给我,我该好生教导你才是,可谁知这身子近日时常惹麻烦,我也是有心无力。” “实在对不住了。” 谢苓回握住她的手,关心道:“先生不比年轻女郎,该保重身体才是。” 兰璧闻言心口一堵。 这是说她老?居然敢阴阳怪气她! 她抬眼去看谢苓神色,却见对方眸中的关心不似作假,不像是故意阴阳,更像是无心之言。 一时间觉得有口气不上不下。 她只好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才堪堪压下心口那股气。 蠢货,彻头彻尾的蠢货,真不知谢珩怎么会把人情浪费给这么一个女郎! 她本就不善掩饰,只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勉强的笑来:“我头疼的厉害,苓娘你看书吧,有不懂的来问便是。” 谢苓乖巧点头,起身把兰璧送出茶室。 待兰璧离开,她就待在小小的茶室里,拿出袋子里的书卷,倚在榻边看。 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这茶室炭给得足,暖烘烘的。 …… 巳时末刻,兰居的侍女来唤谢苓,说府上一盏茶后要开办个赏花宴,兰璧邀她前去。 兰居的花园就在兰璧所居正院的侧边,隔着道青石雕花园门,谢苓之前也瞧见过一角,里头似乎是有些艳靡的山茶花。 谢苓带着雪柳,由侍女引到花园,就见几个梦里见过的夫人带着女郎,跟兰璧有说有笑。 她上前去朝兰璧行礼,兰璧随意应了,却没有要互相引见的意思。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纷纷等着看谢苓笑话,唯独有个个子高挑,面容英气的年轻夫人,主动上前说话。 “我是五营校尉丁武之女、司隶校尉庾宴之妻丁扶黎。” 谢苓眨巴着眼,微微抬头看她,就见对方一双圆眼带着友好,朝她微笑。 “夫人好,我是谢府旁支之女,单名一个苓,您唤我苓娘就好。” 丁扶黎笑着叫了声“苓娘”,挠了挠头,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了。 谢苓朝她微微点头,转身对其他几个夫人挨个问好。 兰璧一时看呆了眼,她竟没想到谢苓一个都未叫错。 这样一来,倒显得她过于滑稽狭隘。 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想说什么,就听到黄鹂般的笑声由远及近。 “兰先生安,各位夫人安,苓妹妹安。” 谢苓也随声音看去,就见一道秋香色彩绣团花大袖衫的窈窕身影穿过园门,娉婷而来。 是林华仪。 她今日的穿着,但是不同以往素淡,衬得清淡的五官多了些明艳。 见林华仪来了,众人纷纷上前打招呼,与她来时不同,这些人明显更欢迎对方。 林华仪在世家的名声,一向是极好的。 除了丁扶黎对她不理不睬,其他人都很给面子。 待和几个夫人说了会子话,林华仪看着哪怕身着寡淡也不掩艳色的脸,眼底微沉。 她扬起笑,走到谢苓旁边,亲亲热热挽住谢苓的手道:“各位夫人还未见过苓妹妹吧,她是珩哥哥的堂妹,打阳夏来。” 说着,她夸赞道:“苓妹妹果然是个妙人,来建康不久,竟把各位夫人都认全了。” 这是说谢苓把心思都放在讨好世家高门身上,太过钻营。 话音刚落,不知是哪家的女郎小声嗤了句:“汲汲营营的乡下人。” 谢苓也不恼,她眉眼弯弯道:“这得多亏先生教得好。” 一句话,就把所有都推给了兰璧。 兰璧脸一僵,见众人的目光看了过来,好似在怀疑她兰璧的淡泊名利是装的。 她强撑着笑了笑:“苓娘不必自谦。” 她有心想说自己什么都没教,可若说了,夫人们也只会觉得她装模作样。 此时说什么好像都不合适。 兰璧对谢苓恨得牙痒痒,心想苦心经营多年的好名声,今日这么一造,也不知会减多少。 她也不免得有几分怪罪林华仪,觉得若不是对方多嘴,也不至于让请来的夫人们多想。 她不想让这话题再继续下去,便招呼道:“这些红山茶是专门从西南蛮地弄来的种子,悉心栽种了三年才成活,咱们不若好好瞧瞧?” 毕竟是赏花宴,众人也就回归主题,认真赏起花来,只不过多多少少都对兰璧“风轻云淡”的名声起了怀疑。 兰璧一个出身寒门的女子,夫人们能给面来赴宴,大多是看在她大才女的名声。 若是名声有了瑕疵,这些夫人恐怕日后就不会再同兰璧相交。 谢苓足踝还未好,她朝一个人坐到园子边的亭中,隔着半透的纱帘看花。 女眷们在园中游玩了许久,谢苓孤零零坐在亭中,抱着手炉思索着丁扶黎此人。 她对这人本没什么印象,方才听到名字,忽得记起来了些事儿。 丁扶黎的丈夫庾宴,梦里是皇帝的人。 说起来司隶校尉这官职,从前朝开始地位就十分重,负责掌查百官及京师近郡犯法者,并领一州,凌驾于刺史和郡守之上。 若说御史中丞是监察朝中百官,司隶校尉便察的是地方官员及豪强。 司隶校尉历任都是皇帝的人,庾宴也不例外,只不过此人比前几任都圆滑些。 而且他似乎跟丁扶黎感情甚笃。 除此之外,丁扶黎梦里只有零星几个片段,她似乎死于皇帝之手,何原因就不晓得了。 若梦无误,她是不是可以……拉拢这两人? 正想着,就听到停在有嬉笑打闹的声音传来,女眷们掀开纱帘,鱼贯而入,进了亭子围炉而坐。 侍女们紧随其后,端来了茶酒果食,供女眷们享用。先茶后酒,又玩了会飞花令,气氛愈加热闹起来。 谢苓静静坐着,旁人不叫便不参与,只是望着,一副柔顺模样。 过了半个多时辰,兰璧扶额,神色倦怠,或许是吹了些寒风,受了凉气,头真切疼了起来。 她欲回屋歇,朝贴身侍女交代了几句,又跟在座夫人告罪,最后匆匆由人搀着离开了。 谢苓观她面色似乎潮红地有些奇怪,心中起疑,但此事同她无关,便按捺不语,只是心头又警醒了几分。 主人身子不适,其他人也就玩不畅快,不一会就走了几个。 林华仪左右逢源,看众人对她满面赞叹,心头有些得意。 不过今日的目的不单单是这个。 她盘算了下时辰,看到园门外熟悉的青衣侍女跟她快速对视了一眼,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看来差不多了。 兰璧啊兰璧,你也别怪我,你第一才女的名声,该换人了。 既然不收我做徒弟,那便毁了你。 微风袭来,山茶花随风摇摆,偶有花瓣飘荡而落,掉在泥里。 又过了半盏茶,谢苓正欲打道回府,就听到林华仪道:“苓妹妹,来跟姐姐喝杯茶。” 说着,她端着茶杯走过去。 下一瞬,一个端着茶盘的小侍女双脚一绊,把林华仪手中的茶正好泼在她袄裙上。 天气寒凉,热茶泼出,不过几息就冷了,袄裙黏在身上,又冷又难受。 “阿呀,你这侍女,怎得毛手毛脚?” 侍女忙跪在地上求饶,林华仪斥道:“还不下去领罚!” 侍女连忙退下,林华仪满脸歉意道:“是姐姐的错,没想到这小侍女这么不当心,泼了苓妹妹一身茶。” 谢苓抿唇摇头:“无妨,我回府换就好。” 林华仪道:“这哪能行,回去换不得受凉?” “先生府中有备用的衣裙,就你上次去的那个厢房,可还记得?” 谢苓心中冷笑,面上低眉顺眼地笑:“自然是记得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雨送黄昏山茶落 谢苓随侍女出了园子,雪柳寸步不离地跟在后边,就怕半路上出了岔子。 穿过垂花门,走到第二进院子里,又穿过游廊,有惊无险地来到她上次换衣的厢房外头。 她一时摸不准林华仪的目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不会用什么粗浅的手段。 如此一想,谢苓同雪柳目光一碰,便顶着侍女闪烁又殷切的眼神,恍若无事地推门一前一后进去。 进了厢房,谢苓环顾一周,看到一旁条桌上香气袅袅的兽炉,抬手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雪柳也在谢苓的示意下照做。 谢苓凑近雪柳耳边,低声道:“去翻看翻看有没有异样之物。” 雪柳领命在屋子里小声探查翻找起来,谢苓便绕到屏风后头,拉开柜门随意取了件袄裙。 准备换上的时候,她突然灵光一闪,随即招手叫来雪柳,小声道:“可有异常?” 雪柳摇头道:“并未发现。” 谢苓“嗯”了一声,在其耳旁吩咐了几句,就见雪柳双眸微亮,朝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 少顷,她换上雪柳的衣裳,雪柳穿了厢房里淡青色的袄裙,二人又重新梳了发髻,才算收拾妥当。 二人身量相似,把面帘一掩,几乎看不出区别。 出门前,谢苓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纰漏后,才推开屋门。 秋末天气,夜来得快些,不过酉时六刻,就蒙蒙暗了。 门口的侍女正急得在门口转圈,见二人出来,快步走上前,竟礼都忘了问,对着“谢苓”急声道:“哎哟您可算出来了,咱家先生方才派人来,唤您去正院叙话呢,说是要交代您今日课业。” 见侍女果然没认清楚人,谢苓跟雪柳目光碰了一瞬,放下心来。 雪柳没作声,谢苓压低嗓音沙哑道:“我家小姐和我方才在亭中受了寒,有些发热,嗓子疼痛难忍,若是去见先生,恐过了病气给她,可否先行回府,改日再向先生赔罪?” 谢苓此话是想试探侍女一二,她微微抬眼,就见侍女面色有些慌乱,还有几分压制不住的急切。 她忙声道:“怕是不行,我家先生唤得急,就劳烦苓娘子辛苦一趟了。” 说着看到二人已经覆了面帘,便劝道:“况且苓娘子已经戴了面帘,不要紧的。” 闻言,谢苓对林华仪的计谋,有了七八分猜测。 她拖长语调道:“这样啊……” 假意思索了好一会,眼看侍女焦急得额头都冒了细汗,才哑着嗓子道:“如此就劳烦姐姐带我家小姐前去。” “我腹部忽痛,得…” 未说完的话侍女自然懂了,她正愁怎么打发走这碍眼的侍女,就得了这好消息。 她连忙笑道:“不麻烦,不麻烦,雪柳妹妹去忙你的。” 说罢,谢苓便头也不回朝茅房方向去了。 侍女见对方身影消失在廊檐,便在侧前方引着“谢苓”去正院。 …… 雪柳心中忐忑不安,生怕被发现端倪,坏了主子的计划,她心里把主子交代的事过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站在正院门口,才回过神来。 “快进去吧,先生在内室等您。” 侍女垂手立在院门边上,没有要走的意思,很显然是要盯着雪柳进屋。 雪柳摸了摸面帘,望着几步之外的房屋。 此时天色更暗,竹枝掩映的飞檐上,挂着盏精巧的灯,投过竹叶,泛着森冷细碎的红光。朝下望去,深褐色的雕花木门里黑洞洞的,看得人心里有些发怵, “苓娘子?苓娘子?” 雪柳回过神来,转头看侍女,就见对方皱眉,有些不耐:“快进去吧,莫让先生等急了。” 她点点头,吐出一口浊气来,上前推门而入。 一进去,她就被人一把按到门边,随即一双温软细腻的手捂住她的嘴。 “嘘,是我。” 听到是主子的声音,雪柳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谢苓松开她,摸黑用手指戳破了门格窗上的纸,凑近朝外看去。 那侍女已经不知去向,除此之外,正院里半个伺候的人都未见。 她心下微沉,心道这林华仪手伸得太长,兰璧也是个蠢的,府里被渗透成个筛子都不知道。 摸黑绕过屏风,走到内室,命雪柳摸索着把桌上放着的油灯点燃,朝榻上看去。 白日里清瘦病态,气质端方优雅的兰璧先生,此刻被一根绳子绑在床角,口中塞着张帕子,满眼愤怒又恐惧地看着谢苓。 见谢苓提着油灯靠近自己,兰璧双眸猛地睁大,剧烈挣扎起来。 谢苓把油灯递给雪柳,坐到床侧,抬眼同她对视,低声道:“你没感觉吗?还未明白?” 兰璧被谢苓充满杀意的、又漠然的眼神摄住,下意识听从对方的话。 几息后,她不再挣扎。 兰璧确实感觉到不对劲了,早在游园时,她觉得心口烦躁,头痛欲裂,那时以为是旧疾复发,怕人前失态,便回屋歇息。 她睡得有些沉,一睁眼,就被蒙着面纱的谢苓堵嘴绑了起来。 或许是心中惊惧,药效发作地慢,竟没发觉自己身子有异样。 她不是年轻女郎,是有过这种经验的。 再者博览群书,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症状。 她中了春/药。 谢苓见兰璧明白过来,便取了她口中的布子,解开绳索,淡声道:“先生勿怪,学生也是不得已为之,您是聪明人,应当猜到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 兰璧神色有些愤愤:“我本以为林华仪是个品性才学俱佳的晚辈,没承想竟包藏如此祸心。” 谢苓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生可愿信我一回?” 兰璧有些狐疑,她还是不信谢苓,甚至觉得此事或许跟对方也有关系。 谢苓看出她的犹豫,只道:“堂兄爱重我,让我做你学生,我为何要害你?” “先生不信便罢,今日前来相救,也不过看在师生情面。” 说罢,她作势起身要走。 兰璧忙拉住她的袖子,强压下心头的恐惧,略一思索,觉得对方说得不错。 谢苓根本没必要害自己,毕竟她们二人间没有利益纠葛。 她犹豫道:“你可有法子?” 谢苓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看着她潮红的脸道:“穿好衣服,做黄雀。” 语毕,她让雪柳把油灯放下,二人绕出内室,藏在门边埋伏起来。 兰璧有些怔然,她万万没想到,平日里看着愚蠢柔顺的谢苓,竟是这样一副性子。 她在对方身上,好像看到了谢珩的影子。 不愧是一门所出,都是城府深重、心狠手辣之辈。 她感觉身体愈发热,头也昏昏涨涨,知晓药效起来了,若动作再不快点,怕是要耽误事。 撑着发软的身体,她勉强换好衣裳,还借着的油灯,把发髻重梳。 看着铜镜里双眼迷离、唇瓣嫣红的自己,她双眸别过,把铜镜扣下,转身出了外室。 外间有些黑,好在她熟悉室内陈设,借着外头暗淡的天光,看见谢苓靠在门侧,雪柳躲在窗边,透过一个小洞朝外看。 听到她来了,谢苓指了指桌上的冷茶。 兰璧反应过来这是对方叫她喝冷茶压压药性,以防待会儿控制不住。 她咬了咬唇,听话喝下。 一杯冷茶下肚,聊胜于无,只是药性强烈,她意识逐渐迷离起来,浑身燥热,手忍不住拉扯起衣襟。 兰璧感觉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好在只消一会,就听到窗子轻响,底下打开一条缝隙,一只伸了进来将窗子撑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矮小的身体翻了进来。 那道身影一落地,就被雪柳一闷棍敲晕。 谢苓快步上前,用绳子把人捆住,又拿抹布堵了嘴,才端起油灯打量起来。 兰璧也上前来看。 地上的男人身形瘦小,穿着件脏污的褐色短打,尖嘴猴腮,皮肤粗糙,下巴有颗巨大的痦子,体味浓重,十分丑陋。 雪柳嫌弃地噫了一声,兰璧气得胸口发闷,双眼含怒,再加本就中了药,竟活生生气晕了过去。 谢苓手忙脚乱接住差点摔倒在地的兰璧,把还未痊愈的脚踝又扭了一下。 “嘶。” 她把兰璧放平在地,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儿啊,兰璧居然气晕了。 好在林华仪为了不被人发现所为,把院子里的人都支走了,不然她也不好钻这空子。 看着地上矮小的男人,她心中微哂:堂堂太师之女,也忒恶毒,竟用这种腌臜手段,找人来玷污兰璧。 同是女子,何必争锋? 她看了眼不省人事的兰璧,只好任劳任怨和雪柳把人拖到内室床上,盖好被子。又把那男人从窗户里拖出去,藏到竹林后的假山之中。 此时忽然天降细雨,打得屋檐上的瓦片噼啪轻响,灯笼被冷风吹得摇摇晃晃,光线忽明忽暗。 凉雨滴在谢苓的脸上,一股冷意弥漫开来。 她打了个哆嗦,跟雪柳关好窗户,把鞋底的泥弄干净,二人分头离开。 雪柳带着面纱,恍若无事地走回花园。 此时女眷们都在花园另一侧的暖阁里用饭,雪柳穿过山茶花,走了没几步,就见林华仪打头,一群人撑着油纸伞,浩浩荡荡走来。 天彻底黑了下来,林华仪毕竟对谢苓不甚熟悉,因此并未认出眼前戴着面帘的女郎是雪柳假扮的。 她上前挽住“谢苓”,把伞挪到对方头顶,笑道:“苓妹妹怎得去了那么久?兰先生可为咱们准备了全竹宴,听说是从蜀郡请的厨子呢。” 仿佛可惜似的,她摇摇头道:“可惜妹妹去太久,宴席已结束了。” 雪柳被挽住胳膊,颇不自在,她忍着不适,沙哑着嗓子道:“方才先生唤我去问话,耽搁久了些。” 闻言,林华仪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翘,眼中暗光一闪。 她看“谢苓”带着面帘,疑道:“怎么带着面纱,妹妹是哪里不舒服吗?” 雪柳哑着嗓子道:“晌午在亭中受了些寒,嗓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诸位,便戴了面帘。” 林华仪不疑有他,听着比之前略微低沉的嗓音,只认为是受凉所致。 “妹妹要仔细身子才是,”她含笑关心,又说道:“我们正准备去探望兰先生,顺便告别,苓娘一起吧。” 雪柳自无不应,跟在一群女眷身后,朝正院而去。 另一边,谢苓绕路到茅厕附近,佯装迷路,七拐八拐走到大门跟前,朝几个扫洒的侍女问了路,如愿看到一旁玩石头的小木后,跟他说了几句话,才重新朝正院款步而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一计不成又一计 一席人穿梭在雨幕中,不一会便走到一旁的正院里,方踏过门槛,就见一瘦高的侍女拦在众人前头,神色有些异样,支支吾吾不放人进去。 “奴婢问各位夫人、小姐安……我家夫人睡了,不见客。” 林华仪上前半步,皱眉道:“你家夫人可好些了?我们是来向她辞别的,劳烦通禀一声。” 那侍女眼神躲闪,声音干巴巴地:“我家夫人正烦着呢,不见客,谁也不见,各位请回吧。” 最前头身着缕金彩雀紫锻大袖襦,吊梢眉丹凤眼,神色傲慢的夫人率先不耐,她红唇微张,扬手一巴掌抽在那侍女的脸上,声音张扬尖利:“哪里来的贱婢,你奶奶我也敢拦?” 说着推了一把侍女,抬脚就往里走:“我倒要看看你家夫人到底得了什么病,把客人抛下不说,别人来探望竟也不见。” “一个寒门女也敢摆架子,我看这些年真是给脸了!” 林华仪装模作样阻拦,轻挽住对方的胳膊,柔声劝道:“婉姐姐莫气,兰先生怕是今日有什么急事,不便见客。 咱们不若先回吧?我替先生向你们赔不是了。” 林华仪口中的婉姐姐,乃中书监戴深之妻李婉,闺中时便有“嚣张跋扈,口无遮拦”之名。 她就是要激起对方的怒火,好成了这桩事。 李婉果不其然怒上加怒,她拂袖甩开林华仪,扬声道:“不便见客还搞什么赏花宴,玩我呢?” 她涂着丹蔻的手一抬,指着雪柳道:“你替她赔什么不是,就算赔也得是她徒弟才对,你装什么老好人。” 林华仪面色一僵,心中暗骂对方迟早烂嘴。 另一位年纪不大的女郎赶忙打圆场:“哎呀,都别那么大火气,咱们进去瞧瞧就是了。” 丁扶黎看着站在最后面,一言不发跟面人似的“谢苓”,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凑近“谢苓”,低声道:“你方才说兰先生唤你问话,她那时可有异样?” 雪柳见人靠近,一时间有些慌,她摇摇头,哑着嗓音道:“不曾。” 丁扶黎听着对方的声音,又细细观察对方的身形,可惜夜太暗,还下着雨,她看得有些不真切,分辨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不再作声,默默站在一旁。 雪柳看几人说得差不多了,她上前几步,神色怯懦道:“各位夫人。” 没人想到她会突然开口,纷纷朝她望去。 雪柳被这么多贵人盯着,头皮发麻,她咽了口口水,把主子交代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只是多少说得有些磕磕绊绊。 “先生…先生确实不便见客,再者天色已晚,各位夫人先回府吧,我替先生赔不是了。” 说完,她微微福身,态度摆地很低。 林华仪目光微凝,对方这一番话,在她意料之外。 难道谢苓去兰璧那的时候,牛痦子已经在了? 她看向侍女,快速和对方交换了个眼神,确定一切正常后,松了口气。 随即她看到李婉被这句话彻底弄得不耐烦了,眼底嘲意闪过。 真是个傻子,把自己送坑里了都不知道,也不知珩哥哥到底在抬举她什么。 就凭那张脸吗?红粉骷髅罢了。 李婉冷哼一声,并不理睬雪柳,抬脚踢在跪到在地的侍女肩头,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侍女被踢得摔在积水的青石板路上,赶忙又爬起来跪好。 其他人见状,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纷纷跟了进去。 …… 兰璧住着的正房此时静悄悄的,里头好似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烛火。 李婉胆子素来大,她一把推开门,大步朝内室走,身后有些夫人觉得此等行为还是有些不妥,但叫她们不看热闹就走,还是心有不甘,于是纷纷停在门口。 李婉早就看不过眼兰璧“空谷幽兰,云心月性”的样子,若不是相公非叫她多与对方接触,自己才不愿搭理这寒门女。 想着,她便绕过屏风,直接进了内室。 只消一眼,就给她惊了一跳——内室仅燃着一点微弱的烛火,幔帐上,有两道若有若无的身影在里头呼呼大睡。 李婉一怒,想伸手掀开帐子,但一想这是人家屋里,哪怕躺十个汉子也不关她事,于是恨恨放下手,怒气冲冲转身出去。 一出去,她把屋门合上,门口的女眷们纷纷道:“兰先生可还好?” 李婉翻了个白眼,阴阳道:“怎么能不好呢,人家忙着会情郎呢!” “啊呀,你是不是看错了,兰先生不像这种人啊。” “是啊,你怎么没叫她起来?” 女眷们神色各异,有的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有的则是不可置信。 林华仪蹙眉,感觉事情出了岔子,按照计划,李婉应该直接看到才对。 而且…为何一点声音也无。 之前在院门口,她以为是雨声太大,掩盖了男女之声,可如今站在门口,还是没声。 不过还好,听李婉的话,应该还是看见了点什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觉得异常,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她捂着嘴佯装诧异道:“怎么会…苓妹妹方才还说兰先生唤她问话呢。” 李婉嗤笑道:“华仪妹妹你还是太过天真,人家那是替她先生遮丑呢!” 其他人看向雪柳的目光更加嫌恶。 老师都这样了,学生岂不是也差不多? 雪柳谨记主子的话,低着头不说话,心中却十分焦急,心说主子怎么还不来。 丁扶黎一直观察着身旁的“谢苓”,此时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气质不对,站姿、小动作也不对。 她一把抓住雪柳的手腕,肃声道:“你是何人,谢苓呢!” 雪柳吓了一跳,想挣脱丁扶黎铁的手,却发现对方力气极大,掌心的薄茧磨得她有些痛。 她颤声道:“我就是谢苓,丁姐姐你在说什么。” 丁扶黎目光一厉,另一只手一把扯下雪柳的面帘,怒道:“还敢狡辩!” 众人还没消化方才的事,此时又出了另一桩,她们端详对方的脸,才发现这人哪里是谢苓,明明是谢苓身边那个眉目柔和的小侍女! 雪柳刚想跪下,就听到有道清悦的声音由远及近:“对不住了各位夫人,苓娘也是迫不得已,叫侍女假扮替代了会儿。” 前来的女郎一身淡粉襦裙,手执油纸伞,身姿如柳,在月色和檐下的灯笼印照下,容色绝丽,灿然生光,不可逼视。 雪柳见主子来了,顿时松了口气。 谢苓快步走到台阶之上,将纸伞收了立在墙边,笑道:“府中衣裙略大,我便跟雪柳交换了衣裳,准备去先生那时,忽然腹痛难忍,怕耽误事儿,于是便出了个昏招,叫雪柳代我去见先生。” 丁扶黎这才松了手,略微一点头道:“没事就好。” 其他夫人打量二人身形,才发觉仔细一看,果然谢苓苗条些。 她们也未多说,觉得谢苓做事虽小家子气,但也情有可原。 谁人不知兰璧是个怪脾气? 林华仪此时若还不知中了计,就愧对她第二才女的名声了。只是她不甘心就此收手。 她自诩把尾巴都扫干净了,再怎么样都沾不到她的身。 她敛下眉眼,压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好一会,才露出无懈可击的笑来:“苓妹妹回来便好,我们刚刚来向兰先生辞行,只是……” 谢苓歪了歪头,故作茫然:“只是什么?” 林华仪面色有些为难,嘴唇动了动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一旁的李婉看不下去,直言道:“这有什么说不出的?你那好先生,正会情郎呢!” 语毕,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狐疑地看着谢苓和雪柳道:“你说之前你先生唤你来她房里,可有证据?” “该不会是你瞎诌的吧?” 谢苓神色慌乱,白玉般的脸瞬间涨红,她嗫嚅道:“苓娘不敢撒谎,先生确实唤了我,只是我腹痛,因此让雪柳假扮而来。” 李婉睨了谢苓一眼,又对着一旁的雪柳道:“你当时来兰璧房里,什么都没看到?” 雪柳求救地看了眼谢苓,又猛地低下头,小声道:“不…不曾。” 李婉刚想抽雪柳巴掌,就被丁扶黎捏住手腕。 她回眸瞪对方,丁扶黎却看都不看她,只是松开手冷声道:“诸位不觉得奇怪吗,咱们大声在门外谈论,兰先生却一声不吭?” 李婉冷笑,反唇相讥:“这有什么稀奇,说不定是她觉得羞愧,不敢作声呢。” 丁扶黎皱了皱眉,颇为不喜李婉的言辞,道了句:“我进去看看。” 随后推门进屋。 不一会,屋里的烛火大亮起来,丁扶黎焦急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速速去请大夫,兰先生昏过去了!” 夫人们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震惊。 李婉看好戏的笑僵在脸上,一脸始料未及。 众人鱼贯而入,谢苓吩咐雪柳去请大夫。 其实她之前替兰璧把过脉了,就是急火攻心昏过去,安静躺会自然会醒。 只是不知道此刻兰璧是还在昏迷,还是装昏。以防万一,她得让雪柳做好准备。 进到内室后,就见兰璧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衣着完好,并无不妥。除此之外,床上有个半米长的柱形枕头,竖着摆在她身侧。 李婉正是把此物映在幔帐上的影子,认成了“情郎”。 林华仪知道今日这事,是彻底失败了。 她暗中咬了咬牙,怎么都不甘心,想着兰璧除不掉,能拉谢苓下水也好。 于是一脸担忧坐在床侧,用帕子擦了擦兰璧额头的细汗,继续把事情往谢苓身上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唤来院内一个圆脸侍女,问道:“我们来之前,你家先生可还好着?” 侍女福身跪下,恭敬道:“苓娘子来正院前,奴婢正好去屋里添茶,那时夫人还跟奴婢说了话,想必是好着的。” 林华仪斥道:“胡说八道,这事怎么可能跟苓妹有关。” 侍女面色一变,忙跪下磕头:“奴婢不敢说假话,苓娘子走之前,还让院里的侍女小厮们无事不要打扰先生。” 林华仪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谢苓,沉默不语了。 林华仪和侍女这话,直接将谢苓架在了火上。言外之意,是谢苓的侍女来之后,先生才出了问题的。 在场之人,无不猜测,之前正院门口拦着的侍女,难道是谢苓的人? 谢苓不知为何害兰璧昏倒,害怕被人发现,于是派安插的侍女一起阻拦,没想到李婉性子泼辣,直接闯了进去。 之所以让雪柳假扮自己,想必是自己去处理证据了。 这么一想,好似一切都通了。 从假扮她的侍女,到拦门的侍女,再到她慌张的脸色,最后到圆脸侍女的话。 一切证据,都指向谢苓。 谢苓正要说话,就听到有小厮来通传。 “各位夫人、小姐,谢大人来了。” 林华仪目光在谢苓身上转了一圈,心中的怒气少了几分。 珩哥哥来得正好,让他看看他抬举的女郎究竟是什么货色。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误会丛生情也动 少顷,檐角下的铃铛响动,众人朝门外看去。 谢珩一身绛纱二梁进贤冠服,腰间的绯色绶带随步履摆动,哪怕是夜里也十分打眼,他身后跟着长随远福打着伞,二人自雨中缓步走来。 显然是刚从宫里出来。 走上台阶,谢珩冷漠如雪的面容出现在檐下灯笼的光晕里,丰神俊朗,犹如玉山照人。 谢珩一进屋,就看到一群女眷围桌而坐,他扫视一周,目光落在手指交缠,神色委屈的谢苓身上。 “时候不早了,随我回府。” 谢苓没想到这大忙人会突然来接,她走到谢珩跟前,指了指内室,声音细若蚊吟:“堂兄,先生不知为何昏倒了。” 谢珩道:“嗯,已经请了医女。” 言外之意是,既然请了医女来,那就不用再多管闲事。 谢苓也明白他的意思,但这件事还没完,怎么能走呢? 她余光扫了眼李婉,见对方翻了个白眼,知晓不必她阻拦,于是低头不语。 谢珩看着面前美人丰润的唇瓣被卷入贝齿之下,手中的帕子被攥地皱皱巴巴,神色带着些惶恐,仿佛受了什么欺负,有难言之隐。 他心中微叹。 来的路上他就听属下禀报了兰居今日发生的事,自然知晓这局是林华仪的手笔,而自己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堂妹,竟手段干脆地拆了局,并且反将一军。 今日他来,倒也不为别的,只是怕谢苓真把林华仪给逼入绝境。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沉默了片刻,只好说道:“天色已晚,回吧。” 谢苓还未开口,一旁的李婉就哼笑一声道:“走什么走,谢大人来得正好,我们怀疑你这个堂妹,正是害兰先生的凶手。” 李婉还想说什么,就见谢珩狭长的凤眼扫了过来,眸光淡漠,眼底深处黑漆漆的,像是吞没一切的荒井。 她的嗓子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婉强压恐惧避开视线,坐回凳子上,瞥过头不说话了。 林华仪见谢珩没有要跟自己打招呼的意思,脸上的笑容几乎僵硬,心中更坚决今日之事一定要成。 她扬起一抹温柔恬静的笑,站起身走到谢珩身旁,仰头望着对方,说道:“珩哥哥,华仪好久没见您了。” 说着她看了眼谢苓,神色有些不忍,语气自责道:“珩哥哥也别怪苓妹,她年纪小不懂事,误伤了先生,待先生修养好,我替她给先生赔罪。” 谢珩垂眸扫到林华仪清水芙蓉般的脸,心下却有些厌烦。 他以前一直觉得她就是颗听话,且有点小聪明的棋子,甚至觉得日后除掉林府,说不定也能网开一面让她富贵过完后半生。 可如今一看,林华仪比不上谢苓,不论样貌还是品性,乃至才智。 她竟然还未反应过来,此事如果继续下去,毁了的是她自己。 谢珩并未回话,侧过头瞥了眼远福。 远福瞬间心领神会,立马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各位夫人小姐请回吧,天色已晚,即将宵禁了。” 夫人们朝窗外看,估摸着还有一个时辰才宵禁,随即明白这是谢珩逐客要处理此事了。 她们虽心有不满,但其中没有一个敢得罪谢珩的,只好安慰自己改日打听打听谢苓还来没来兰居学习,也能知道她是不是凶手。 若事情真是她所为,兰璧肯定不会再收她这个弟子。 于是纷纷起身,告辞离开。 丁扶黎踏出门槛时,眼带担忧的看了眼谢苓,见对方朝自己微不可查点头,才放心几分。 虽听夫君总提谢珩此人深不可测,但谢苓是他堂妹,总该护着的吧? 林华仪见状颇为嫉恨,以为谢珩在维护谢苓。 她咬牙切齿,几乎忍无可忍质问谢珩为什么,但一想到对方讨厌情绪不稳之人,硬生生压制了下去。 她正作出委屈状,眼眶红红,摆出最惹人怜爱的姿态看向谢珩,就对上他充满失望的目光。 她听到他说。 “林华仪,好自为之,下次我不会再替你遮掩。” 说罢,他大步离开。 谢苓不可置信看了眼谢珩,没想到对方就这么毁了自己的谋划,眸中寒芒一闪而过。 好你个谢珩,就这么护着林华仪! 她冷冷看了眼林华仪,见对方呆愣在原地,神色似悲似喜,便哂笑一声,带着雪柳,追上谢珩。 林华仪啊林华仪,你终有一天败在情爱之上。 …… 谢珩上了马车,正心烦意乱闭目养神,就感觉马车一晃,一直素白的手掀开了帘子,冷风灌入,把铜炉的热气吹散了几分。 他挑了挑眉,见谢苓跪坐在下首,自顾自倒了杯茶,仰头喝下,然后目带控诉地看着他。 谢珩没想到自己这聪明却胆小怯懦的堂妹,居然敢来“问罪”。 他垂眼看着谢苓,好一会才道:“今日之事,是你不该。” 不该不跟他商量就动手,险些坏了他的谋划。 可谢苓哪知道他话只说一半,以为谢珩是在指责她不该反击林华仪,于是心中愈发气愤。 她心中暗骂,平日里的伪装却也没忘,用手抹了抹从脸颊滚落在腮边的泪珠,带着哭腔道:“堂兄,苓娘被欺辱陷害至此,你竟也护着林华仪。” 她抽噎几下,继续道:“今日苓娘好不容易壮胆反击,却被你给破坏了。” “那些不明真相的夫人们,日后该如何看待我?” 谢珩看着对方梨花带雨控诉,绕是知道她起码有五分是装的,心中也不免有几分愧疚。 他本意也没想轻拿轻放林华仪,早已做好安排。有些事需要用着非常手段,方能不影响到后续计划。 于是他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谢苓美眸含怒,伤心欲绝地瞪了眼谢珩,掀开马车帘子跳了下去,径直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谢珩不明就里,不知谢苓还在气什么。 再加近日朝中因税法改革吵得不可开交,他本就无心顾及其他,于是很快把谢苓的小动作,以及她为何生气之事,抛之脑后。 …… 回到留仙居,谢苓简单用了些饭,由元绿伺候着沐浴完,早早上床歇息。 躺在床上,她盯着床角挂着的银铃,复盘今日之事,越想越气,猛地坐起来,用手狠狠锤了几下被子。 谢珩也太过喜欢多管闲事。 今日之事若谢珩不插手,林华仪最少都得名声扫地,无颜留在建康。 按照谋划,林华仪果不其然太过自负,压根不觉得兰璧能和她合谋,竟然愚蠢到利用在兰居安插的侍女,把兰璧昏迷的缘由推到她身上。 谢苓当时只需要等兰璧醒来,再找来小木这个证人,随后由兰璧寻个借口,搜到藏在假山里的痦子男,就可以在众夫人的见证下,证明林华仪是谋害兰璧、构陷自己未遂的凶手。 可惜谢珩非要替他心上人遮掩丑事。 这次没处理掉林华仪,对方日后再出手,恐怕会难对付多。 她幽幽叹气,心道日后只能见招拆招。 …… 另一边,言琢轩书房的灯火,如同往常一样,久久不灭。 谢珩身着白色单衣坐在案前,翻看今日送来的密信和文书。 去岁宁州大旱,当地刺史、郡守上报请朝廷拨粮赈灾,皇帝受林太师为首等人谗言,拒不开国库赈灾,最后还是王谢两家带头捐款,宁州灾情得以控制。 祸不单行,前两个月宁州又遭水涝,万亩良田毁于一旦,百姓死伤无数,这次皇帝倒是开库赈灾,可送去的粮食皆是掺了石子的陈年旧粮,有些甚至发霉不可食。 再加上这些年皇帝奢靡无度,广修楼台殿宇,税法严苛,当地百姓被逼上绝路,揭竿而起。有名号的叛军不下五支,少则千人,多则聚众数万。 皇帝这才着急,派人镇压叛军,并着手改革税法。 谢珩身为尚书左仆射,面上是天子近臣,自然身先士卒参与进税法改革里。 这事若做好,便是流传千秋万代的好事,若做不好,他谢珩的英名毁于一旦不说,皇帝一派的人,以及王家,决计会从谢家咬下一大块肉来。 谢家经不起折腾了,还需休养生息。 放下手中最后一张文书,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三个黑鳞卫拱手行礼,单膝跪地禀报道:“主子,事儿办妥了。” 谢珩颔首,眉目冷清。 “确保半年不能行走?” 黑鳞卫道:“禀主子,林华仪被我们骑马踏过小腿昏厥,属下去查看了,确保小腿骨断裂,没有半年不可愈合。” 谢珩道:“嗯,退下吧。” “是,属下告退。” 黑鳞卫无声无息再次离去,谢珩站起身,负手立在窗前,望着院中枯败的槐树出神。 今日去兰居前,他就吩咐了黑鳞卫,在林华仪回府的路上,找机会断了她的腿。 腿断了,总能安分点。 其实他本意没想下这么重的手,可不知为何,一想到林华仪朝自己另外一枚棋子出手,心中就分外不平静。 谢珩细细想了想这些日子的事,好像只要跟谢苓有关,他就更宽容些。 他把这一切归咎于谢苓这颗棋子太重要,自己对她便有些与众不同。 窗外凉风习习,银月从云后透出,在院中的池塘水面上荡开,细碎的光掠过谢珩清冷绝艳的脸,映出一双极冷的眼睛。 前来禀报马场马儿失控一事的侍卫,恰好观此一景,心中暗叹二公子满腹经纶不说,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如谪仙降世。 说起来这件事的凶手,他万分震惊——主谋居然是林太师之女,林华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鹿死谁手犹未知 林华仪在建康素来名声极好,上到天潢贵亏,下到贩夫走卒,无人不知她平易近人、温柔仁善的美名。可正是这样“菩萨心肠”的贵女,竟做出了谋害他人之事。 就连自家主子,也被其蒙蔽,多年来另眼相待,没少照顾。果然人不可貌相,越漂亮的女人就越可怕。 也不知主子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做,是替堂妹做主,还是帮青梅掩饰。 侍卫摇摇头,轻叩屋门。 “进。” 屋内传来谢珩犹如冷湖的声音,侍卫轻手轻脚推开门进去,合上屋门后跪地禀报:“主子,属下查出致使马儿发狂的幕后主使了。” 谢珩坐到窗下的金丝楠雕花摇椅上,掀起眼皮看地上的侍卫,薄唇微启:“说。” 侍卫把头低的更低了,支吾道:“幕后主使是...是...”他吞了口唾沫,心一横道:“是林华仪小姐。” 半晌,侍卫都没听到主子说话,心道自己也真是倒霉,居然被派来禀报此事,马场那些老狐狸肯定都知道主子会生气!他偷偷抬起一点头,就见主子合眼靠在椅背上,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侍卫心中连连叫苦,不知是屋内炭盆太足还是太慌,他感觉自己的后襟背汗打湿,喉咙也有些发干。 马场出了岔子他们难辞其咎,但他还是默默祈祷主子不要盛怒之下加重惩罚。要知道林小姐可是和主子青梅竹马长大,都说这两人肯定会结为连理,可今儿这事一出,主子得多失望啊。 谢珩微阖着眼,心中觉得奇怪,林华仪为何对谢苓如此大的成见?如果记得不错,二人明明才几面之缘,不至于结仇才是。更何况谢苓还是他名义上的堂妹,林华仪一贯喜欢讨好谢府女眷。 他睁开眼,对着侍卫道:“说说细节。” 侍卫擦了把额头的汗,扼要将事陈述出来。 谢珩听完,淡淡嗯了声,对这侍卫办事的能力十分满意,他沉吟片刻,想起左卫营空出来个位子,这侍卫当是个可造之材,倒是可以给他个机会。 “起来吧。” 侍卫知道自己今日逃过一劫,呼出一口气,忙站起身拱手:“谢主子。” 谢珩道:“叫什么,家中有何人,祖籍是何处?” 侍卫不知主子为何细问,老实答道:“属下姓杨,单名一个惯,桂阳人士,家中仅有一老母。” 谢珩颔首,起身到案子跟前,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盖上自己的私印,将纸装进信封里,用蜡油封口后递给侍卫。 “明日拿着信去左卫营找冗从虎贲郎曹猛,能不能留下,就看你的能耐了。” 杨惯躬身接过信,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几乎撞昏,他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扑通一声跪下,俯首表明衷心:“多谢主子赏识,属下定不负所托,日后为主子上刀山下火海!” 粗陋却真挚的表达。 谢珩道:“退下吧,记住,不要让同营的卫兵知道你是我的人。” “是,属下遵命!” 杨惯爬起来行礼退下。 直到出了谢府,他都有些头晕目眩的,还没缓过劲来。他就这么从一个马场的小侍卫,成左卫营的兵了?要知道那可是掌宫门卫戍、宫外防卫的左卫营啊,有些官家子弟削尖了脑袋都进不去。进了那,意味着只要自己不犯错,少说都能混上个小统领做。 不过不能让卫营的人知道他的主子是谢珩,着实有些难办。 思来想去,只能瞒着所有人,演一场“被谢驱逐,因而恨上谢家人”的戏了。 杨惯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好好为主子做事。 ...... 许是近日朝中杂事太多,谢珩毫无睡意,他索性让远福把去岁薛怀文送的一对翠青釉棋罐拿出来。 不过一会,远福就把两个棋罐拿来,按照谢珩的习惯摆在棋盘两侧。 他一边打开罐盖,一边道:“主子还不歇啊?” 谢珩跪坐在棋桌之前,抓了把青玉棋子,随手下着,说道:“尚早,你去歇着吧。” 远福只好应道:“爷有事唤奴才。” 说罢弯腰出去,轻合屋门。 谢珩自己对弈,神色平静。 青白棋子互相厮杀,逐渐填满棋盘,青子只差几步就能完全围杀白子。 就如同他的布局,只差至关重要的几步,他谢氏的大业,可成。 林华仪行事如此嚣张,竟敢利用二人从小到大的“情谊”,往马场塞人。老样子他动作要快些了,也不知戚风几人去林太师老家调查的如何。 等他们回来,最迟新春之前,要收网才是,不然城东宅子里的人,留久了会有其他麻烦。 至于林华仪,届时就去她该去的地方。 —— 十月初八,恰好立冬,前夜下了些薄雪,天气骤然转冷。 谢苓早早洗漱完收拾出了门,在大门前等候一同前往猎场的人。 刚到门口不一会,就见二房的嫡女谢灵音,庶女谢灵巧,以及三房的嫡女谢灵鸢结伴而来。 因着谢灵妙被逐出府,谢家二房这段日子安静了不少,就连梦里假意跟她交好的谢灵音,都一直未出现。 听元绿说是因为亲妹做了丑事被逐,谢灵音觉得自己身为长姐管束不严,难辞其咎,便日日在府中小佛堂抄经反省。 府中传言谢灵音在佛堂以泪洗面,憔悴不已,恨不得替妹担罪。 谢苓对这传言嗤之以鼻。 谢灵音要真心疼妹妹,当天夜里就该去朝疼爱她的老太君求情。谢灵妙说不上还能留在府中。如今这般作为,恐怕只是为了撇清关系,顺带赚足爱妹心善的名声。 她远远端详谢灵音,见她面色红润,围着上好的红狐毛围脖,披着千金一匹的珊瑚色云锦累珠披风,行走间露出里面精致的骑服。 哪里像是憔悴不已的样子,这身行头,定是好好准备过的。 不说别的,就那披风,工期恐怕都要两个多月。 倒也能理解,这次定国公举办的冬猎,额外多了一个项目——让尚未成家的男女各自抽签,两人一组,哪组打的猎物多,就得名琵琶横秋。 这是明摆着借冬猎之机,行凑对之事。 她记得谢灵音梦里就是在这次冬猎和平阳侯府世子朱相礼定情,次年三月二人就匆匆成婚了。 收回思绪,她朝另外两人看去,就看到谢灵音侧后方低着头的谢灵巧,看起来寒酸又憔悴。 下雪的天儿,外头只披着个发白的青莲薄绒灰鼠披风,里头的骑服有些紧绷,一看就知道是多年前的款式,尺寸都小了不少。 冷风一吹,谢灵巧便缩了缩脖子,用冻红地手指拉着披风。 谢苓有些感慨。 梦里这谢灵巧是个人物,不仅让谢二爷把她母亲抬成平妻,自己也进宫成了四品女官。如今她受的欺辱,迟早会还给谢灵音母女。 几人很快走到门口,谢苓朝她们微微一笑,就算打了招呼。 谢灵鸢前些日子随母回外祖家,因此并未见过谢苓,只不过在其他人只言片语里,她大概得知对方是个唯唯诺诺,喜好钻营的虚伪小人。 因此谢苓朝她笑时,谢灵鸢一个眼风都为给,径直上了自己的马车。 谢苓也不在意,她晓得谢灵鸢随了其父,是个直爽性子,梦里对方还帮助过自己。今日所为,恐怕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 她笑着看向谢灵音,就见对方朝自己抱歉一笑,走过她身旁时柔声安慰道:“苓妹别生四妹的气,她脾气向来如此。” 谢苓心中冷笑。 谢灵音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再挑拨是非。 她面上露出个难过的表情,强颜欢笑道:“不妨事的。” 谢灵音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看到自己想见的表情后,心满意足上车了。 谢苓见其他人都上车,自己也由元绿扶着上了马车。 这次驾车的车夫,正是上次她交代给雪柳要收买的那个念过书的车夫赵一祥。 马车内碳火很足,谢苓解下披风,斜靠在壁上歇息,细细琢磨近日的事。 前些日子兰璧一事了结,事后她照常日日去兰居学习,兰璧因着自己救了她一命,开始认真传道授业起来。 意外之喜的是,兰璧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竟允了她一个人情。 兰璧的人情……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人表面上是寒门之女,可通过梦境,她得知兰璧居然是长公主的私生女。而且不出意外,对方还有半年就要跟长公主相认,届时就会摇身一变,成大靖最尊贵的郡主,并继承了长公主几乎所有的势力。 除此之外,她还听闻林华仪在那夜回府的路上,被贼人撞断了腿,半年估计都不能行走,林太师为此大怒,可惜至今都未寻到凶手。 谢苓得知这消息时乐了许久。 看吧,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细数着自己慢慢铺好的暗线,紧绷的心绪松懈了几分。 慢慢来,迟早有一天,她会执掌天下权。那个梦,便是她最好的利器。 另外,今日有桩事很重要。 前些日子她就怀疑王闵会趁冬猎动手,毕竟之前她都在谢府,就算出门去兰居,一路也有谢珩派的人护卫。 王闵根本无处下手。 而冬猎,场地大,人员杂,是个好机会。 她派赵一祥盯着,果不其然在昨夜之前打探到了消息。 赵一祥昨个儿夜里,趁雪大人少之时,十分谨慎的将消息夹带进她的食盒中,送到她面前。 这王闵和林华仪不知怎么勾结在一起,买通了国公府负责安营扎寨的卫兵,计划在她的帐子的香炉以及地毯中做手脚。 如同梦里一般,毁她清白,强纳入府。 谢苓咬牙,想起梦中她在王闵手下受的磋磨,就怒火中烧。 她猛灌了杯茶,才勉强压下恨意。 迟早有一天,她会让这两人付出应有的代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冬日猎场人百态 定国公府的猎场离得不算太远,在城外西郊二十里处,不出一个时辰就到了地方。 这块连绵几十里的山野林地,皆属定国公府所有,她们方才路过的山庄,正是定国公府专门用来狩猎后歇息的地方,内设温泉和观兽园,十分奢靡。 猎场背山靠水,有树木参天的密林,还有一片不小的平原野地,里头被定国公豢养着飞禽走兽,是狩猎的好地方。 初雪将歇,灰白的苍穹下飘扬着鲜艳的旌旗,在白茫茫的林地草野中格外醒目,谢苓一行人直接乘着马车到了地处中心的营地。 营地上的雪已经打扫干净,扎着一排厚实的帐子,周围还有不少定国公府的侍卫巡防。 男子们来的早些,乌泱泱一群人坐在看台上说笑叙话,谢苓一下马车,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飘逸若仙的谢珩。 他本就生得芝兰玉树,今日穿了件晴山蓝羽纹织锦翻领胡服,外头披着白色缠枝刻丝鹤氅,神情散漫滞洒,手中把玩着青玉酒樽,比往日多了几分潇洒。暗淡的天光下,远处素白的山峦映着他的侧脸,宛若珠玉生晕,月仙临世,不可亵渎。 谢苓不得不承认谢珩不论容貌还是才学,都称得上一句松风水月的绝世公子。 谢珩的左手边,端坐着后背挺得笔直的男人,正是他兄长谢择。他披着铜青色的披风,面容一如既往冷肃严厉。 谢苓继续往一旁看,果不其然在谢珩左边,看到了一身玄色暗纹大氅的王闵。 见她望过来,王闵遥遥举杯,风流多情的桃花眸漾出个笑。 那笑眼,顿时让谢苓遍体生寒,身子不受控制僵硬起来,手指无意识攥紧。她控制着自己若无其事转过头,好似什么都没看到。 待谢灵音点好人数,谢家几个女郎便朝看台上去了。 谢苓跟在最后方,没走几步,谢灵巧忽然放慢了步子,跟她并排而行。 “苓姐姐好。” 谢灵巧抿嘴腼腆一笑,侧过脸看比她大三岁的谢苓。 只见对方回之一笑,眸光柔和,嗓音也十分平和温暖:“巧娘好。” 二人都不是多话外向之人,打了招呼后就沉默着并排而走。 到看台上后,谢苓一抬眼就看到主位上的定国公桓荣。此人五十来岁,身穿绛紫披风,高鼻阔口,鹰钩鼻,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哪怕穿着低调也不掩华贵。 若说王谢两家掌了大靖大半权力,那亢龙桓氏,则是仅次于王谢两家的大族。桓荣的妹妹桓怜珠,正是当今太后。 桓氏一向中立,既不跟王谢为首的士族争锋,也不为皇室卖命。就连当今桓太后,也已五年避世不出,听闻是在蜀郡青城山礼佛。 梦里她死前,也没听闻桓氏一族参与进哪方争斗。不过谢苓不信这么一个扎眼的士族,能一直不参与进党争。 定国公桓荣身旁坐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女子,脸颊消瘦,两片朱唇薄抿,相貌秀美,眉眼看着有几分倔强。这女子说起来还跟她亲姐谢茯有几分关系——她名唤崔瑛,是桓荣的继室,清河崔氏出身的庶女,也是谢茯未婚夫崔家二郎的庶姐。 当初崔瑛嫁给桓荣时,谢苓不过五六岁,依稀记得对方似乎为躲婚约自裁不成,最终强行送入桓府,嫁给了当她爹都绰绰有余的桓荣。 谢苓不免想起自己两月前也是这般境地,只差一点,就嫁给五十多的老郎君。 女子婚配一向如此,不论出身高低,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嫁给谁,全凭家族需要什么。 她有种物伤其类之感。 等何时女子也拥有男子那样的权力了,或许也就有能摆脱这样的困境。 谢苓一行人朝定国公夫妇见礼,便由侍女引着坐到女眷一侧。 此时来参加冬猎会的贵女公子们都来得差不多了,谢苓观察了一圈,发现朝中三品以上人家中的未婚子女,基本到场。 里头有些她认得,有些则十分眼生。 折柳这次也以定远侯义女的身份来了,她通身气质变化很大,不同于上辈子当人妾室时的妖艳泼辣,变得柔和起来,跟世家陪养出的贵女们并无差别。 折柳也看到谢苓了,上挑的狐眼朝对方眨了眨,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 谢苓微微颔首,二人就算打过了招呼。 她们现在不能有太多交集,毕竟在其他人眼里,折柳之前的做法,就是“叛主攀高枝”。 除此之外,隔着几个座的林华仪十分打眼,她小腿上裹着白布,膝上盖着个薄毯,正时不时朝谢珩方向望,见谢苓望过去,她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苍白虚弱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沉郁。 谢苓面无表情转回头。 看台上男女分席而坐,男左女右,男子们摩拳擦掌,频频朝女坐看来。 谢氏女容色在建康是出了名的,谢苓又是几人中最出挑的一个,场中未婚男子无不注意到她。 余丞相之子余有年,对这次冬猎并无兴趣,他本就不想成婚,之前跟谢灵妙定亲也是被逼无奈。他好不容易不用成亲,自然不喜待在有莺莺燕燕的地方,只急着想找个借口去城南一所赌坊斗蛐蛐。 可谁知他就这么百无聊赖的随便一扫,就看见个艳光照人的姑娘。 这美人内着石榴红骑装,外披白底绣梅锦缎披风,眸若秋水,唇夺夏樱,肌肤赛雪,一笑时眉眼弯弯,好似含着春日暖阳,能让冰开霜散。 此时她白润微红的指尖捏着个红艳艳的樱桃,正往朱唇中喂。 余有年眼睛一亮又一亮,用胳膊肘捣了捣一旁的御史中丞之子卢执道:“那是谁?生得如此好看。” 卢执摇摇头,有些惋惜:“你还不知道吧,这貌美女郎单名一个苓,是谢珩的堂妹,从老家陈郡阳夏而来,两个月前差点嫁给王晖,后来王晖暴毙,她的婚事就搁置下来了。” “就是出身差了点,可惜了这幅相貌,今日来的,恐怕很难有相中她的。” 余有年鼻子里哼出一声,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谢苓,口中阴阳好友道:“一群老古板,爷要是有喜欢的,管她什么身份呢,先娶了再说!” 卢执颇为惊奇看了眼一向对女人敬而远之的余有年,调侃道:“你看上她了?铁树也能开花啊。” 另一边卢执的弟弟卢固跟着接腔:“稀奇,稀奇。” 余有年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脸皮薄,顿时脸红了,别扭着转过脸,嘴硬道:“胡说八道什么呢,爷只是看她长得漂亮!” 卢执赞同道:“确实貌美。” 余有年时不时偷看几眼谢苓,见对方突然对上他的视线,还抿唇柔柔笑了,顿时感觉心跳如同擂鼓。 谢苓从方才就感觉一直有道视线盯着自己,她本以为是王闵,遂一直泰然自若吃樱桃。可那道视线太过灼热,她隐隐觉得不像王闵,于是抬头看向男席。 谁知这一瞅,就瞅见个外罩深紫飞鹤大氅,墨发高束成马尾,剑眉星目,唇若涂丹,看起来张扬华贵的少年。 谢苓对这张脸似乎有些印象,略微一想,就记起这少年是谢灵妙的前未婚夫,余丞相的独子余有年。 在梦中,余有年似乎一直未婚,偷偷跑出家门闯荡江湖去了。 她不晓得这少年看她作甚,见对方也没恶意,便没放在心上。 人全部来齐后,桓荣上前,对此次冬猎进行简单激励与训话,说完后,又由一旁的管家对冬猎的几个比赛项目进行介绍。 谢苓一字不落听完,对这场冬猎有了大致的了解。 第一项赛事,就是众人期待的两两一组男女混猎。男女方各置抽签盒,抽到相同词语的方为一组。 管家一宣布开始,男席那边就热火朝天开始抽签了。除了谢珩和王闵平稳坐在位子上未动,看起来不太有兴致,其他人都凑到签盒之前。 往常对这类事一向懒散敷衍的余有年,这次倒是兴致勃勃。 他挤到最前头,便签盒伸手,心中隐秘期望自己能和那乌眸明亮,面若芙蓉的姑娘是一组。 女席这边矜持些,从第一排开始挨个抽。 谢家位置就在第一排,谢灵音是第一个抽的,抽完后打开纸条一看,有些羞涩又期盼的朝男席张望。 谢苓排在第四个,抽到后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枕槐安”。 也不知哪个公子会抽到和她相同的签,希望不是谢珩或者王闵。 半刻后,抽签完毕,管家一一念词,被念到签词的男女,就站到看台之下。 谢灵音抽中的正是平阳侯世子朱相礼,二人遥相一笑,眉目传情,一同走下看台。 谢灵巧是御史中丞的次子卢固,二人年纪都不大,扭扭捏捏走下了台。 余有年没如意,他抽到的是谢苓的堂姐谢灵鸢,一个英气十足的傲气贵女。他懒得理谢灵鸢,谢灵鸢也懒得理这个建康城出名的纨绔子弟,二人相视哼了声,各自不情不愿走到看台下。 念了许久,一大半人都组好了队,可迟迟听不到念谢苓手中的词。 她看到男席上依旧未组队的谢珩和王闵,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俄顷,谢苓终于听到了“一枕槐安”四个字,她屏住呼吸朝男席望去,就见王闵嘴角噙着分明的笑意,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抬步上前。 谢苓眼前一黑,手心里冷汗津津。 如果说她对谢珩的感觉是怨,那对王闵则是实打实的恨入骨髓,又惧入骨髓。 梦里在王闵后院的那段日子,是她稍微想想就要打寒颤的程度。 王闵跟谢珩并称建康二子,才貌与谢珩自然不相上下。旁人都说若谢珩是不染凡尘、凛若秋霜的高山雪,那王闵便是风流蕴藉,怀瑾握瑜的人间客。 可谢苓知道,这人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下,是最让人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的疯癫痴狂。 他不是人,他是疯子。他为了能让她肩部上有跟裴若芸一样的胎记,硬生生用烙铁烫出来。 更不必说说每逢床榻之事,他都会捆住她的手腕,让她跪在榻前,用鞭子抽出满身伤痕。 这样的事数不胜数,王闵根本没把除了他和裴若芸之外的人当人。 谢苓感觉自己双脚被钉在地上,她怎么都迈不出去。 直到一旁的元绿担忧地扶住她的手腕,温热的感觉才让她缓过点劲。 她敛下眼中恨意和惧意,裹紧披风,朝看台下走。 路过谢珩时,她目带求救的望了过去,期望他能看懂自己的意思。 谢珩看到她看向自己,眸中水光闪烁,带着祈求之色,把玩着扳指的手微微一顿。 他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签,俯视着看台下一眨不眨盯着谢苓的王闵,忽而开口: “修常兄,你我不若换换签。” 王闵一袭玄氅站在看台之下,抬头似笑非笑:“哦?这是为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7、只缘感君一回顾 谢珩道:“我堂妹不擅骑射,恐误了修常兄讨彩头。” 王闵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即笑道:“说耽误倒言重了,不过士衡兄既然开口,我王某自然不会说不。” 谢珩点头道:“多谢。” 说罢,他朝谢苓招手,谢苓松了口气,低眉顺眼地走到他身后站定。 王闵看着谢珩身后露出的鹿皮短靴和一角白色衣摆,眯了眯眼。 谢苓为何怕他?难不成是走漏了风声? 不,不可能,他对阿芸的爱,怎么可能有凡夫俗子知晓。 他脑海里闪过谢苓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桃花眼中透出一丝痴狂。 像,实在太像了,简直跟他的阿芸一模一样。若是得不到她,会疯的。 只不过谢苓跟她堂兄谢珩的关系…似乎不太对。他熟悉男女之事,谢珩这种无情之人,怎么可能会多管闲事?更何况还是祖上没亲缘关系的远房堂妹。 谢珩啊谢珩,你不是高高在上,清冷自持吗,居然对堂妹动了心。 可惜,对方注定要痛失所爱了。谢苓一定会是他的。 王闵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二人,唇角带笑收回了目光。 管家继续念签。 说起来很巧,折柳居然跟她的义兄裴凛一组。 谢苓听闻二人极为不合,裴凛认为折柳心思重,取代了他亲妹的位置,于是一点好脸都没给过折柳,而折柳呢,面上讨好裴凛,背地里没少给她写信骂他。 裴凛看到自己和折柳一组,立马黑了脸,但让他像谢珩那样换签,又做不到。他不习惯不按规矩办事。 他看了眼咬唇站在原地,小心翼翼看他的折柳,忽然感觉一阵心烦意乱,于是暗骂一句晦气,直接跃下看台,竟是楼梯也不走。 折柳偷偷翻了个白眼,转过脸来又作出受伤的神色,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谢择这次并未参与抽签,原因是他上过战场的,打了不知多少胜仗,骑射自然比在座所有人都强,若是他参与,别人就没赢的可能了。 嗯,也不对,二弟或许还有几分可能。 他坐在一旁,看着台下的王闵皱了皱眉。 这小子…怎么认识苓娘的? 他转头看娇柔如花的苓娘,目光柔和了几分。可惜了,若是别家女郎,说什么他都要争一争的。 苓娘的性子容貌皆是他喜欢的样子。 除了谢择外,林华仪因腿伤也参与不了,只能坐在看台上。 她攥着小腿上的薄毯,将唇齿间的嫩肉咬得千疮百孔,心中是滔天的恨意。 宫中的御医说,她的腿会落下病根,轻则冷天疼痛,重则走路会跛。都怪谢苓,若不是她,自己怎会因为一时伤心回家太晚,导致遭遇了贼人。 等着吧,等今夜王闵成事,这世上就无人能抢走珩哥哥的关注。 …… 又过了半刻不到,总算是完成了组队。 定国公一声令下,众人便骑马奔驰而过,进入了猎林。 此时场内除了不参与此次活动的,就剩下几对不擅骑射的男女。 谢珩牵着踏雪乌骓,面色冷淡道:“你是在看台等我,还是与我一同进猎林?” 谢苓不想留在看台吹风,也不敢骑马,更重要的是,她心中莫名觉得跟着谢珩或许会安全点。谁知道王闵和林华仪会不会突然做什么? 比起来这俩人,她宁愿跟跟谢珩待在一起。 沉默了一会,她看了看乖巧的踏雪乌骓,犹豫开口:“要不,堂兄带着苓娘?” 谢珩眉心一皱,垂下眸,目光落在对方水润的杏眼上,淡声道:“你想与我同乘一骑?” 谢苓拽了拽自己的披风,软声解释道:“堂兄,看台上风大,苓妹畏寒,但骑马又不会……” “苓娘绝对乖乖坐着,不打扰堂兄打猎。” 谢珩刚想说男女有别,忽而又记起他早已抱过对方几次,还谈何有别。 于是默然不语。 他解开大氅,抛给一旁随侍的远福后翻身上马,端坐在马背上朝谢苓伸出手道:“上来吧。” 谢苓仰头看他,眉眼弯弯露出个甜笑,把手放在了谢珩掌心。 谢苓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下一瞬就坐在谢珩后边。 踏雪乌骓很高,再者她本就怕骑马,往下一看便有些眼晕。 她定了定心神,才发现后面没有抓手的地方,除了马毛外,只有谢珩的衣摆。 谢苓想了想,觉得马毛抓不稳不说,还容易弄痛马儿,不如抓谢珩衣摆的好。于是她悄悄捏住了谢珩的衣摆。 谢珩感觉到后背衣襟微动,虽然不适,却也沉默着没拒绝。 他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绝尘入林。 此时林中雪压枝头,将天光遮得斑驳陆离,时不时有树枝断裂的清脆响声,以及不远处的马蹄声箭羽声。 马蹄踏雪,将下面湿润的泥土带出来不上,林中乌糟糟一堆马蹄印,可以大致看出众人行走的轨迹。 谢珩御马向深处走,偶尔遇见只兔子和鹿,就搭弓射箭,一击必中。 谢苓规规矩矩坐在后边,和谢珩间隔着一掌距离,紧张的心情被林中雪景冲淡了几分。 每当谢珩射中猎物,就有随行的卫兵拔了箭,装在网兜里。掐指算来不过半个时辰,网兜就装满了三个。 谢苓以前只是听说谢珩的骑射是出了名的百发百中,今日一见,觉得别人还是说保守了,他这不只是百发百中,还能一箭三雕。 哦,不对,一箭四雕。 她看着卫兵拎起来的一串松鼠,微微咋舌。 谢珩拿着弓,也不拘着乌骓去哪,任由它在林中慢悠悠地晃。 忽然看到树下雪窝里有个毛绒绒的东西在动,他抬手止住身后的卫兵,举起弓箭,手指一松,箭“嗖”的一声破空而去,那东西瞬间被钉在树干上,树枝上积雪簌簌落下。 谢苓这才看清,那是只胖乎乎的白毛狐狸。 谢珩亲自下马走去,拔下箭,单手拎起狐狸,就见这小东西剧烈挣扎起来,朝谢珩呲牙。 谢苓仔细一看,发现谢珩射中的是狐狸毛,并不是狐狸的身体。 谢珩抱着狐狸走到卫兵跟前,把狐狸丢了过去,交代道:“关笼子里,好生照料,给它去去野性。” 世家贵族的冬猎活动,下头的人自然会备着小笼子,为的就是哪个公子小姐来了兴致,想养个什么玩意儿。 谢珩走回乌骓旁边,并未上马,而是牵着绳子在林中缓步。 谢苓没忍住问道:“堂兄是要把这白狐送人吗?” 谢珩道:“嗯,给林华仪。” 谢苓心情复杂,心说谢珩可真是深情,打猎都没忘给人家送温暖。 谢珩不知道对方想什么,他此时正在思量,王闵为何会盯上谢苓。 王闵的性子别人不知,他是知道的,说起来能得知对方的真面目,也源于一次意外。 彼时二人在太学做同窗,关系还不错,直到有次放沐,他回太学拿落下的荷包,隔窗看到王闵拿着裴若芸的画像自渎。 他着实被污了眼睛,没想到对方平日看着一派风流倜傥,既然能干出此等事。 自那以后他就疏远王闵了。 细细想来,谢苓有些地方确实像裴若芸。可她又为何害怕王闵,是知道了什么? 谢珩抬眸看向谢苓,见她正没心没肺观景,略微有些无奈。 这段日子谢苓的所作所为他无一不知,虽然有些小手段,可也只是女子间的小打小闹,并未涉及到朝中之事。 他对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有些小聪明也好,省得届时误了他的大计。 他现在无条件护着她,只待来年七月那人进京,谢苓就该兑现她的诺言了,他从不做亏本买卖。 回过神来,他牵着马儿又朝密林走了几步,就听到谢苓轻柔的嗓音从马背上传来。 “堂兄,苓娘也想下马走走。” 他停下步子嗯了声,等待她下马。 谢苓扶着马鞍,脚踩在镫子上,颤颤巍巍朝下翻,待一只脚落地,她松了口气,赶忙把马镫上的脚也放了下来。 站稳后,她摸了摸乌骓,对谢珩道:“堂兄,你这马儿好高,苓娘坐在上面都有些晕。” 谢珩道:“西域来的品种,是比中原马要高大些。” “往回走吧,时辰差不多了。” 说罢他抬手一挥,卫兵随即调转方向,谢珩牵着马朝营地方向走去。 谢苓刚抬脚一走,就感觉脚踝一痛,她痛呼一声,低头就看到脚边的雪窝里盘着条白色的蛇。 顿时被吓得跌倒在地。 谢珩听到动静回头,就见谢苓唇色发白得坐在雪地里,冻得发红的指尖颤抖着,指着她面前的蛇。 “别动。” 他面不改色拔出腰间的剑,朝蛇一挥,白蛇瞬间断成两截,鲜红的血洒了一地。 他把剑插回剑鞘,快步朝谢苓走去。 此蛇名为白练,有剧毒,会冬眠,一般出现在桂蜀一带。而此时已入冬,更别说这是定国公的私人猎场,会有卫兵定时投药驱赶蛇虫鼠蚁。 不应该出现在这。 他凝垂眸看着被斩断的蛇,漆黑的眸底一片冷凝。 收回视线,谢珩蹲下身打量谢苓的脸色,见她神色有些涣散,就知道这蛇肯定咬破了鹿皮靴。 “忍忍。” 说着,他把谢苓的鹿皮靴轻轻褪下来,就见雪白的罗袜被血染红了一片。 他面色淡淡,毫不犹豫褪下了谢苓的罗袜,露出了那只嫩白玉足。 谢苓头晕的厉害,被咬得小腿也刺痛难忍,她也顾不得男女大妨,没有拒绝谢珩的动作,只是咬着唇别过头,不去看对方的动作。 谢珩观察了一下脚踝上的伤口,看到上面红肿起来,还有些发黑, 若是再不处理,恐怕谢苓这条腿保不住了。 地上雪凉,他把谢苓抱起来,让卫兵拿来了自己的大氅铺在靠树干的地方,把谢苓放了上去。 他单膝跪在雪地里,双目直视谢苓,声音毫无波澜:“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回营地再清蛇毒,但这条腿恐怕保不住。” “要么…我替你清蛇毒。”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8、冬夜生寒毒蛇缠 谢苓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眼前的景象如灯影一般晃起来,她扶着头虚弱道:“堂兄救我。” 说完,谢苓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谢珩扶住她的肩膀,将人靠在树干上,见她面如金纸,唇色发白,心口处忽然一紧。 他微蹙眉,漆黑的眸子蓦地沉了下去,薄唇紧抿。 他转头对着身后随行的卫兵道:“去向定国公禀报此事,另外传大夫在谢苓的帐子里候着。” 为首的卫兵拱手听令,问道:“是,谢大人。可否留下一两个人照应?” 谢珩道:“嗯,留一个。” 说完,卫兵们便急忙领命去了,只留下个孔武的大个子卫兵在原地待命。 谢珩半跪在雪地里,握住谢苓纤细白腻的脚踝,抵在自己的膝头做支撑,转头对身后的卫兵道:“拿水壶来。” 卫兵赶忙把挂在马侧备用的水壶解下来,快步走到二人跟前,躬身闭目递给谢珩。 谢珩拔出壶塞,将里头的清水浇在伤口上,待冲洗了一会,他将谢苓的足抬起,放在自己的肩前抵住,犹豫了一瞬,握住她的小腿,合住双眸,附着伤口将毒液一口口吸了吐出。 过了许久,见谢苓脚踝处的黑血尽数被吸出,脸色也恢复了些红润,他便停了动作。 谢珩拿起水壶漱口,将口中的污血吐到一旁,又从衣摆撕了条干净的布子,将谢苓的脚踝包扎好。 做完这些,他方才感觉到膝盖处被雪水打湿,冷意直入四肢。 他皱了皱眉,不甚在意地捉着谢苓微凉的玉足,替她套好罗袜,穿好鹿皮靴,才站起身来,将衣衫上的雪渍抚干净。 谢苓还在昏迷,苍白的小脸上眉心蹙着,显然十分不舒服。 谢珩把人抱起来,刚抬脚,便感觉方才跪地的膝头一阵疼痛,他顿了顿,仿佛无事般飞身跃起,坐在了马上,将谢苓揽在怀中,垂眸对卫兵道: “把蛇装好,去开路。” 卫兵拱手称是,把断成两截的蛇装在布袋里,恭敬递给谢珩,随后翻身上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前方开路。 谢珩刚准备御马,一低头,便见谢苓仰着望着自己,或许是还未彻底清醒,一双含春的杏眼带着迷茫和怔然,鼻尖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红。 他把搂在谢苓腰间的手放松了几分,虚扶着她道:“抓好,准备回营。” 谢苓感觉眼前的朦胧渐渐散去,除了脚踝处有些微微的刺痛麻木外,胸口的闷意褪去了。 她眨了眨眼,目光扫过谢珩微红的耳垂,低低应了声,两只手抓住引绳,往前挪了几寸,将自己和身后温热的躯体隔开了几寸。 谢珩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随后一言不发御马朝营地方向而去。 谢苓心里其实觉得有几分怪异。 谢珩不是在城东养了个外室吗?雪柳当时还看到他从院中出来后,腰间便多了个精致的香囊。 按道理,他不该如此纯情才对。 谢苓侧仰头去看他,就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紧绷着,清冷如仙的脸上与以往似乎并无不同。 谢珩垂眸对上谢苓的眸子,以为她还在害怕,于是安慰道:“隔着靴子咬的,并不太深,再者处理及时,回去吃几服药应当就好了。” 谢苓真心实意道:“多谢堂兄,若不是您,苓娘的腿怕是不保。” 谢珩淡声道:“无妨,毕竟你为我所用。” 二人一时无话,只余马蹄踏雪的声儿在林中回响。 一路上,他们恰好遇到了几对回营的男女,见谢苓受伤,纷纷心有余悸,庆幸自己还好没遇见这种事。 也有人心思活络,看到素来冷淡的谢珩居然和堂妹同乘一骑,护送她回营,心中便有了些猜测。 回到营地后,谢珩径直骑马带着谢苓来到她的帐子前,扶着她下马。 元绿早都等急了,大冬天的额头上却尽是冷汗,见谢苓回来,她忙迎上去,从谢珩手里接过谢苓,替她裹上披风,搀扶着。 谢苓对着门口的定国公和其夫人福身行礼,又朝谢择等人点头打了招呼,便由元绿搀扶着进了帐子,让大夫看诊。 谢珩朝定国公拱手行礼,将装着蛇的布袋递给定国公身旁随侍的卫兵,敛眉冷声开口:“这私人猎林为何出现毒蛇,还望定国公早日查清,给谢府一个交代。” 定国公好脾气地笑了笑,命小厮打开布袋,朝内一看,眼底闪过杀意。 也不只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拿了他的猎场做筏子,用来针对谢家。 真以为他桓氏一门是软骨头,任人利用? 定国公桓荣眯了眯眼,探寻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个年轻人,随后朝谢珩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是老夫大意了,此事定国公府会给谢府一个交代。” 说着,他转头对小厮道:“派人去看看苓娘子如何了,需要什么紧着她用,不可怠慢。” “另外,去把府上的百年人参送去谢府,以作赔礼。” 谢珩看了眼一脸肉痛的定国公,泰然道:“定国公客气。” 定国公扯出一个笑,回过头看谢珩,见其神色依旧冷淡,一时猜不到对方到底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暗自咬牙,心说这小子还跟以前一样,看着冷冷淡淡,无欲无求,实际上最是心黑手狠!他府中同龄的儿郎没一个玩得过对方,哪怕连他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竟也看不透谢珩。 罢了,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谢氏一门有这么一个人物在,他桓氏不知还有无出头之日。 他沉默了一会,对着一旁的小妻子道:“你先回府,去把库房开了,拿几件女郎用得上的物件,派人好生送到苓娘子院里。” 定国公夫人崔瑛低眉顺眼应了,转身离开。 他转过头,就听到谢珩道:“士衡去看看堂妹。” 说罢,对方便掀起帘子进了帐子。 他站在原地,沉着脸唤来侍卫统领,咬牙切齿吩咐:“去给老夫查,查查是哪个不长眼的在我定国公府的猎场放蛇。” “另外,把负责清除林中蛇虫的人按规矩处理了。” 侍卫统领偷偷抬眼看了眼定国公的脸,见其目光阴沉,打了个寒颤后赶忙应声退下。 走远后,他摇了摇头,替那几个负责除虫蛇的卫兵默哀。 定国公面上和善,只有他们这些同定国公府签了死契的人才知道,对方是多么的残忍狠厉。 …… 大夫正好看诊完,就见谢珩进来,他提起药箱行了一礼道:“谢大人好。” 谢珩颔首问道:“如何了?” 大夫道:“伤口处理得很及时,并无大碍,再用几日去腐生肌的药膏,配上清毒去淤的汤药,半月即可痊愈。” “只是老夫看这位小姐的脚踝似乎不久前错过位,要好生卧床歇息,少行走才是。” 那大夫刚想退下,忽然又记起不远处有个庄子,内设温泉,是消炎止痛的好地方,于是补充道:“若是能去温泉泡泡,脚踝上的伤会好得更快。” 谢珩道:“嗯,下去吧,元绿去跟大夫拿方子取药。” 元绿行礼,跟着大夫匆匆出了帐子。 谢珩俯视着半躺在榻上的谢苓,说了句“好好歇着”,便转身离开。 听完大夫的话,谢苓知道自己肯定没法提前回府了——一方面是天色不早,她也不好再奔波,另一方面是定国公府的温泉对自己有益,谢珩肯定会让她留下泡。 她叹了口气,靠在半新不旧的水绿色引枕上,脑海里还记着车夫给自己递的消息——王闵联合林华仪对帐子的香炉和地毯做了手脚。 方才她进帐子,便以帐内沉闷,气味难闻为由,命元绿开了点帘子透气,并把香炉盖灭拿远。 此时帐子里一丝熏香的气味也无,只有炭盆内火星明灭,将帐内烘地暖融融。 但谢苓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环顾四周,细细将帐内陈设打量了一番,随后探了自己的脉,结果并无异常。 她只得安慰是自己太过小心谨慎过了头。 …… 后面的活动,谢苓自然是参与不了了,听到第一项赛事夺得第一的是谢珩时,她并无惊讶之意。 梦里谢珩自启蒙起,骑射一事便远超常人,精湛非常。 他好似没什么不擅长的,文臣做得,武将也做得。 而第一的彩头名琵琶【横秋】,谢珩收下后连带那只捉的白狐,一同送给了林华仪,羡煞一堆春心萌动的女郎。 无人不感慨林华仪好命,竟被无数女子的闺中梦里人,建康二子之一的谢珩青睐。 羡慕林华仪的同时,谢苓也听到些同情的声音——宁送给外人也不送给自己的堂妹,可见谢苓身份低微,并未入谢珩的眼。 谢苓并未在意这些言语,她可没空想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让谢珩主动同王闵对上。 要知道王谢两家虽水火不容,但面上却是一派祥和,毕竟这些士族做什么都讲究一个“面子”。哪怕内里在龌龊不堪,表层上都要做得好看,做得漂亮。 想想梦中发生的几件大事,谢苓挖空了记忆,只想起除了林华仪送的狸奴死那次,他好像再未展露过半分情绪。 或许只有跟林华仪相关,他才会动怒。 林华仪三番两次对自己动手,她反击一二,也不算过份。 心中有了计较,元绿恰好拿药回来。 元绿替她脚踝上了浅绿色的药膏,又喝了碗黑乎乎的汤药,应付了几波来探望的贵女和郎君后,不过一会,便困意来袭。 她吩咐元绿在一旁守好,无事不要离开,便沉沉睡去。 …… 冬夜生寒,融万物为银,万里飞雪,飘飘洒洒把林子又盖了层白被。不知是哪簇积雪落下,树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营地一片寂静,昏黄的灯笼在夜空下被寒风吹得摇摇摆摆,上面覆了层薄雪,灯火愈发昏暗。 偶有卫兵巡逻踏过积雪,发出咯吱声,添了人气。 元绿在帐内屏风旁的小榻上浅眠,忽而听到帐外有声音唤自己的名字。 她轻手轻脚趿拉上鞋,朝屏风内侧瞅了一眼,见主子呼吸均匀地睡着,脸颊红润并无不妥,便将帐子掀开个小缝,探出头朝外看。 门口是个身形瘦小的矮个子卫兵,见她探出头,便压低声音焦急道:“姑娘就是元绿吧,定远侯府的柳娘子忽犯急症,说是要见您。” 元绿警惕道:“你可有证明?” 那卫兵从怀里拿出个令牌,又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她道:“国公府的卫兵的令牌,以及柳娘子的信,姑娘您看看。” 元绿借着昏黄的灯细细看,心中顿时焦急起来。 令牌是真,这信,也确实是她妹妹折柳的字迹。除此之外,折柳幼时患有心疾,突发急症却有可能。 她一时心底又荒又急,怕妹妹出事,朝帐内看了眼后,心想大半天过去了,离开一会也不妨事,于是朝卫兵点了点头,掀开帐子朝折柳住的地方奔去。 卫兵见元绿的身影于夜色消失,勾起唇角,缓缓抬头。兜鍪下的脸,分明是林华仪身边的贴身侍女。 几息后,一道颀长的身影自帐后阴影中走出,朝侍女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后,桃花眼带着邪气的笑,掀开帐帘,漫不经心走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29章【VIP】 第29章 美人惊陷帐中计~ 帐内昏暗,两只青釉莲花烛台上的蜡烛燃了一半,烛泪顺着烛台淌到长条几上,凝成一团。 王闵嘴角噙笑,颇有闲情逸致地用剪刀剪了烛芯,生怕烛火不够旺不够亮。 他慢悠悠绕过屏风,走到谢苓睡着的榻边, 将遮掩着床榻的幔帐用手挑起挂到两侧,俯身朝内看去。 美人侧卧,被衾斜盖。她明眸紧闭,双颊泛着撩人的潮红,似乎是觉得太热,露出了雪白的肩头和藕臂,云发散乱堆叠在肩头和枕边,幽暗的烛火透过屏风照来,恰好映得她肤如暖玉,莹莹生光。 明明隔着被衾,却好似已经看到了内里起伏有致的动人身段。 炭盆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暖烘烘的热气充斥着整个帐子,王闵忽然觉得有些热,扯松了自己的前襟。 灯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 他对自己的布防十分自信,再者有林华仪相助,因此并不着急享用。 欣赏着谢苓的睡颜,王闵将手深入自己的衣襟下,仰头喟叹出声,上挑的眼尾泛红,眸中溢出浓浓欲/色。 …… 与此同时,谢珩帐内。 他坐在榻边,用手卷起裤管,露出发红发烫的膝盖。 远福跪坐在脚踏边上,手中拿着个白玉瓶和一团棉花,替主子擦药。 上好药,远福把瓶子放回托盘,一边替谢珩包扎,一边没忍住唠叨起来: “主子诶,不是奴才说,您明明晓得自己天生畏寒不能受冷,还敢在雪窝里单膝跪半个时辰?” “莫说是您,哪怕是奴才在雪地里跪那么久,这腿也撑不住啊!” 谢珩看远福包扎好,他放下裤管,将薄毯盖在膝头,淡声道:“无妨。” 远福“哎”了声,长吁短叹地端起托盘,嘴里嘀嘀咕咕:“主子您真是鬼迷了心窍了,管那苓娘子做什么,往常也没……” 后半句话还没说,远福一抬头就看到主子看着自己,眉目平和。 他分明从面无表情里看到了“杀气”! 远福赶忙住嘴,轻拍了一下自己嘴巴道:“奴才今儿个吃多了,现在马上滚出去消食。” 说罢,他端着托盘躬身快步退下。 刚掀开帘子,就见林华仪身着玉色披风,腿上盖着薄衾,脸色苍白地坐在轮椅上,身后是她的侍女。 远福端着托盘不好行礼,便微微俯身打招呼:“我家主子准备歇了,林小姐来是有何事?” 林华仪温婉一笑,清丽的脸上有几分女儿家的羞涩与娇俏:“白日珩哥哥送了我琵琶和白狐,华仪心中感激不尽,特来道谢。” 远福“哦”了声,提醒道:“林小姐快去快回,主子今日累了。” 林华仪点头:“那是自然,不会误了珩哥哥歇息。” 远福让开门,林华仪便由她的侍女推着进去了。 他放下帐子,撇了撇嘴。 佛口蛇心装模作样的虚伪女人,要不是主子交代过她还有用,才不会放她进去。 …… 林华仪进去后,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她想起今日所闻,便知道谢珩的膝盖当是为救谢苓受了伤。 她神色暗了暗,眼中是刻毒的妒意,下一刻又掩盖起来,只余温柔。 见谢珩斜倚在榻边,手中拿着卷书,垂眸看着。暖黄的烛火打在脸侧,暖融融的犹如润玉。 她轻柔唤道:“珩哥哥。” 谢珩抬眸看她,“嗯”了声,将书卷放下,坐起身来:“何事?” 林华仪道:“华仪来向珩哥哥道谢,琵琶和白狐,我十分喜爱。” 谢珩随意回道:“喜欢就好,无事便回去吧。” 林华仪看他一如既往冷淡,有些低落,但一想起今日大计将成,心情又好了几分。 她从怀中捧出个盒子,命侍女推着轮椅至谢珩跟前,举起盒子递给谢珩,有些害羞地弯唇笑道:“这是华仪给珩哥哥的回礼。” 谢珩敛眉垂眸,看着精致的红木漆盒,声音平淡:“不必客气。” 林华仪见他不准备接,有些着急,她把盒子又往前递了递。 “珩哥哥,这是华仪的心意,不若先打开看看?” 不等谢珩回话,她便打开盒盖,露出里面素淡却繁复的剑穗。 林华仪观察谢珩的神色,见他眼中有了几分笑意,心中便雀跃起来。 “华仪见您贯用剑,上头的剑穗有些旧了,便亲手编了一个。” “做工粗糙,还望珩哥哥莫要嫌弃。” 谢珩拿起剑穗来端详,见其编织细密,做工精良,便温和了声音:“你有心了。” 二人又随便说了几句话,林华仪估摸着时间差不离,王闵应当已经顺利到谢苓帐子了。 按照常人速度,甚至应该办完事了。 她看谢珩神色也有些倦怠,虽觉得或许不是完全稳妥,但由于不想惹他不快,便同他告辞离开。 走到帐子门口,她还是没忍住,转头柔声道了句:“珩哥哥要保重身体才是。” 谢珩点头应了,将剑穗装回盒子里,随手丢在案上,拿起书卷来看。 ** 谢苓帐内,危机降临。 王闵闭目仰头,口中吐出两声闷哼,随后睁开眼,用一旁谢苓的帕子擦了擦,走到屏风边的铜盆净手。 坐回到榻边,他抬手轻划过谢苓嫩滑的肩头,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她不会以为灭了香炉、换了地毯就没事了吧。 这帐子内的所有陈设,他皆提前半月用药进行熏制。单就这么住着,不仅不会有事,还有活血化瘀,除梦助眠之效,但若配上白练蛇毒,只消一点,几个时辰便会**焚身,头昏脑涨,四肢乏力,任人采撷。 谢苓应着药性入体,沉沉陷入噩梦,忽而感觉肩头有些痒,有个冰冷滑腻的东西抚过。白日在林中被蛇咬得恐惧还未散去,谢苓硬生生从梦中惊醒。 她费力地睁开眼,昏昏沉沉转头,就看到眉宇清扬,桃眼风流的王闵,正笑眯眯看着自己,手指在她肩头游移。 谢苓瞳孔猛缩,昔日梦境中的绝望从未向此时一样明显,她嗓子溢出短促的惊叫,张嘴想唤人,声儿还未出,就尽数被王闵的手掌堵在嗓内。 她想挣扎,却发现浑身绵软无力,眼皮一直在打架,连抬头都困难。 该死的,疏忽大意了。 元绿不知被他用了什么法子支走,她今夜就不该在自己帐中歇息。或许是做了那梦后她做什么都顺顺当当,从未出过超出控制之事,便放松了警惕。 可如今后悔也无用,当务之急是如何脱身。 鱼死网破,亦或是听从命运如梦中一般进她后院? 谢苓咬着唇内软肉,痛感和血腥味让她混沌的脑袋清晰了几分。不,她不要重蹈覆辙。 她费力抬手去推王闵,却被对方一只手按在头顶。 王闵看着她火烧云一般的脸颊,靠近她颈侧低语:“很难受吧?你若是乖乖听话,我王某人便许你一个妾位,你不是所求如此吗?” 他一只手用绳子绑了谢苓双手,捏住她宛若牛乳般柔滑的双颊,将她的脸转过来,轻笑道:“况且,你也不想叫人知晓堂堂谢氏女是荡/妇吧。” 谢苓杏眸圆瞪,满脸屈辱和绝望,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发出沉闷而细碎的呜咽。 王闵轻柔地替她擦掉眼泪,温声道:“哭什么,嗯?我王某好歹也是人中龙凤,为何要哭?” 谢苓听到他拉长的尾声,身子打了个颤,目光中恐惧交织着恨意。梦里的他正是带着这种温柔的嗓音,让她痛不欲生。 王闵微挑的桃花眼中填满笑意,眼底却冰冷一片,他将怀中的帕子拿出,粗暴地塞入谢苓口中。 谢苓唇角刺痛,呜呜呜示意王闵,她想谈判。 王闵如同眼瞎一般不予理会,他手指从谢苓的眉眼一路划到锁骨,内心叹道:像,像极了,尤其是这倔强的小模样。 ** 谢珩手握书卷,心却不知落到何方,频频走神。 目光无意间落在案上装着剑穗的红漆盒上,猝然心口一跳。 林华仪今夜有些不同寻常。 什么时候回礼不好,悄悄挑了深夜才来。她面上一向克己守礼,不该如此唐突。 顾不得膝盖的痛,他一把掀开膝头的薄毯,取下摆在架子上的宝剑,大步流星朝帐外去了。 远福恰好端着盘果子走来,见谢珩步履匆忙,还带着剑,有些摸不准头脑。 “主子,这么晚了您去哪?” 谢珩头也不回道 :“跟上。” 声音又沉又冷,话音不过刚落下,就往前走了几十步。 远福顾不得盘子里的果子,随手放地上后,快跑追了上去。 待到走到一处角落的小帐子跟前,远福财意识到谢珩这是来找苓娘子了。 他偷偷去瞄主子,就看到他环顾四周后紧盯帐帘,目光中蕴藏着骇人的风暴。 远福放轻了呼吸,一点声儿都不敢出。 我的老天爷诶,主子这是怎么了,苓娘子又是怎么了? 谢珩看着这处毫无守卫,万籁俱寂的地方,压着怒火对远福道:“门口守着,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是!主子!” 远福站直身子,见主子掀帘而入,便兢兢业业,打起精神用眼睛巡视四周。 …… 谢珩一进帐子,也不管什么男女大妨,大步朝屏风后走。 一绕过屏风,谢珩以往波澜不惊的脸上涌现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此时谢苓被堵着嘴,双手吊在床架上,乌发凌乱,寝衣褪至锁骨下,堪堪遮住起伏的风光。 王闵上身衣襟大敞,正欺身向谢苓身上压。 “锵”的一声剑从鞘出,寒光一闪,便划破空气,定向王闵的项上人头。 王闵也是骑射好手,听到动静后下意识就地一滚,眨眼间便看到床架上钉了一柄长剑,木头硬生生劈裂了条深缝。 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他躲得快,那裂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蜡烛被剑风扫过,闪烁了几息便彻底灭了,屋内陷入黑暗。 王闵坐在地上,定睛一看,便看到有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屏风旁,周身气息冰寒。 月色穿透乌云蓦然出现,洒帐内一片清晖,明暗交错中,他认出了是谁。 还未反应过来,王闵便被大步走近的谢珩一脚踹中胸口,身体不受控制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床前的实木脚踏上,口中呕出一口血。 他咽下口中的血沫,挣扎要起身,就听谢珩冰寒刺骨的声音响起。 “不想活,便送你一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30章【VIP】 第30章 满身桃麝扑人香药中相看无限欲 王闵“呵”地低笑出声,喘着气儿躺在地上,目光耐人寻味,腔调散漫:“士衡兄,你这是做什么?你堂妹家世低微,我纳她做妾不好吗?” “为何要动怒?” 谢珩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单手拔下插在床架上的剑,锋利的剑尖对准对方脆弱的喉咙,嗓音含霜带雪:“指手画脚,你还不配。” 说着,杀气毕露,竟是要一剑捅穿王闵的脖颈。 王闵见他杀意不似作假,终于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态,就地一滚躲开剑锋,口中讥讽道:“倒不曾见士衡兄如此作态。” 说着便飞身跃起,闪身斜走,一脚蹬在屏风上,屏风“哐当”一声倒向谢珩。 谢珩侧身躲开,长剑一抖,剑光在黑暗中疾起,衣袂翻飞,身若游龙,招招指向要害。 王闵随手将面前放着蜡烛和香炉的条桌一掌推出,格挡凌厉剑招,桌子砸向谢珩,被劈成两半。 二人你来我往,招招毙命,谢珩始终一言不发,剑法变幻莫测,迅捷如流星。 王闵本就挨了一脚,再者他本不善武艺,便在剑影里落了下风。 可他性子本就与常人不同,竟是愈打愈兴奋,神情癫狂,口中话语不断。 “有朝一日能让士衡兄发怒,王某人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士衡兄,你究竟心仪林华仪,还是…你娇柔动人的堂妹?” “话说你那堂妹,可真是天生尤物,难怪你也沉沦其中。” 谢珩剑招一滞,王闵唇角高高扬起,见缝插针一掌拍去,谢珩沉眉拧身一躲,肩头一痛,向后倒退几步。 他止住身形,试图静下心思,可王闵的话犹如魔音贯耳,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顺着透进帐子的一缕月色,瞥见谢苓低垂着脑袋,眼神涣散,显然已经神志不清。 谢珩又躲过几记狠招,本就受寒的膝盖被砸来的烛台一击,剧烈的痛感让他纷乱的心思瞬间清明。 他抿唇,手腕翻转,长剑倏地刺出,银色的剑身映出他冷漠异常的凤眸,下一瞬“噗”地一声,是利器入肉,令人牙酸的声音。 王闵闷哼一声,捂着左肩跪到在地,神色痛苦又得意。 他嗤笑道:“你不敢杀我。” 谢珩忽然笑了。 是他太看得起王闵。 对方不过是个没脑子的疯狗罢了。 按照常理,他确实不该下杀手——王氏一门虽和他谢家明争暗斗几十年,但姻亲关系不少,朝中牵扯亦繁多。 可他从不是按常理做事之人,世上道路千千万,他从来不会只给自己铺一条路。 他看着王闵的目光犹如看死人,手中的剑不带丝毫犹豫,再次向对方命门刺去。 王闵想躲,可身上的伤口让他不再灵活,眼看着剑尖在眸中迅速放大,他忽然扭头朝谢苓的方向呵道:“谢苓,我若死了,你焉能活命?” 谢苓昏昏沉沉,体内如大火焚烧,眼前是模糊的剑影,以及刺激着耳膜的打斗声,让她钝痛的脑袋几欲裂开。 好不容易打斗声停,她恢复了些神智,就看到谢珩要挥剑砍下王闵这狗贼的头颅。 王闵的急声呼唤,将她最后一丝神智喊了回来。 不,王闵不能死。他死了,自己不论如何也活不下来! 谢珩保不住她的。 王氏一门显赫,王闵更是王氏最受重视的嫡子,他若死了,王家人动不得谢珩,就会把所有的怒火都撒在她身上。 届时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隔着帕子呜呜出声,对着谢珩疯狂摇头,试图唤回对方理智。 谢珩听到王闵的喊声后确实侧头看谢苓,见她头摇个不停,便明白了她所表达的意思。 谢苓怕他杀了王闵后,她就成为承接怒气的牺牲品。 她不知自己能护住她。 谢珩皱眉,终是放下剑来,俯身扯住王闵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丢在床前的脚踏边上,踩住他胸膛。 他将谢苓口中的帕子取出,又用剑割断捆住她手腕的绳子,便沉默不语了。 谢苓揉了揉手腕,拉好松散的寝衣,从床上摇摇晃晃起身,赤足踩到地上,拍了拍头侧,努力的让视线清晰。 她仰头看着谢珩道:“多谢堂兄相救。” 谢珩道:“如何处置?” 谢苓垂眸看着满身血污被踏在脚下的王闵,轻声道:“不能杀他。” 谢珩有些失望,心中觉得谢苓果真娇柔,太过心慈手软,也就唯独容貌还有些用处。 刚想抬脚放人,就见谢苓忽然慢吞吞穿起短靴。 似乎是体力不支,她坐到床侧,朝谢珩开口: “堂兄,可借宝剑一用?” 谢珩挑眉,把宝剑递过去,就见谢苓踩住王闵的右手,凝眸恨声道:“我从未招惹你,却遭此祸端,身为王氏嫡子,竟是这般龌龊下流。” “衣冠狗彘的畜生,今日我便废了你!” 说着她用绵软无力的手举起剑,用力剁了下去,硬生生将王闵的小指斩断。 王闵脸色煞白,十指连心的痛让他不受控制惨叫出声。可他目光却紧紧盯着谢苓潮红的脸,唇角高扬,面上笑意惊人。 谢苓看到他的神色,心中更怒,她低骂道:“不知悔改。” 说着抬剑砍向王闵的命根。 谁知在剑即将落下的瞬间,谢苓感觉手腕一麻,剑身偏离,避开了王闵的命根,割破其大腿,顿时血流如注。 她低头看滚落在地的小石子,方想说是谁多管闲事,一抬头就见一道黑影飞去帐中,长刀斩向谢苓。 谢珩拿过谢苓手中的长剑,同黑衣人缠斗起来。 王闵则趁此机会,一把推开本就浑身乏力的谢苓,捂着伤口跌跌撞撞朝帐外奔逃而去。 那黑衣人不敌谢珩,见主子逃脱,便且战且退,最后悦出帐子,消失 在离营地不远的密林之中。 谢珩没有去追,正要转过身问谢苓情况,就看到她浑身如火烧一般,连脖颈都是红的。 谢苓脑海此时一片混沌,方才因恨而清醒的头脑,已经彻底被药物慢慢攻陷。她感觉心口处有团火,急速猛烈地燃烧掉她的理智,热浪迅速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酥酥麻麻仿佛蚂蚁啃噬,急需冰凉的东西进行缓解。 谢珩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手搭在谢苓脉上,脸色蓦地紧绷。 脉悬而紧,虚微急促,起如浪涛狂涌,落如湖水微波。若再不缓解,恐有血气上涌,经脉尽断之危。 不似中原药。 谢珩并不擅长医术,并不知要用何药,只凭借医经上曾看过的只言片语,推测须得降温平复翻涌的气血。 他想起密林深处有处浅潭,或许在里面泡上片刻,能有效用。 不再耽搁,他正打算抱起谢苓,忽感觉手背一热,对方将滚烫的脸颊在他手背蹭了蹭。他垂眼望去,就见她杏眸弯弯,露出个满足的甜笑。 谢苓脑中意识全无,仅凭着本能,朝她觉得舒适的方向靠拢。 或许是感觉到蹭着的东西能缓解灼热,便俯下身,将侧脸完全贴在了谢珩的手掌之上。 谢珩身子僵住,瞳孔微颤,试图将手从她温软的脸颊下收回。他收回一点,她便追着往前蹭一点,身子越贴越近。 谢珩喉头滚动,眸色深深,清冷自持的脸上出现不正常的红。他莫名觉得通身发热,似乎也中了药。 闭了闭眼,谢珩强压心中欲念,抬手抵在谢苓肩头,将两人隔开一臂距离。 谢苓却握住他的手腕,再次贴近。带着桃香的温热吐息就这样猝不及防扑面而来,他下腹一紧,指尖不受控制轻颤。 柔软的手臂如蛇缠绕,他身子微微后仰躲开,谁知谢苓跟着俯身而来,额头抵上他的颈窝,又因体力不支滑落,柔软的唇擦过他的锁骨。 谢珩深呼一口气,拂开她的手,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思索要不要把对方先劈晕。 谢苓迷糊中感觉缓解不适的“解药”不见了,但她还记得“解药”微苦的雪松气息,于是皱了皱鼻子,慢慢爬起来,朝气味靠了过去。 谢珩被扑了个满怀。 四目相对,谢苓水光朦胧的杏眸犹如深海漩涡,引着他下坠。 谢珩忽然感觉思绪滞涩。 他扣住她的软腰,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将其按在怀里,捏住她的尖俏的下巴,俯身吻了下去。 雪落花瓣,融冰为水。 那清冷矜持的气质烟消云散,本就秾艳的眉眼攀上妖气,凤眸里情欲铺天盖地,似乎要将谢苓吞没殆尽。 怀中的美人被动承受着,秋水眸带着雾气,小巧挺翘的鼻尖上出了层细汗,浑身发软,手无力地攥住了谢珩的衣襟。 好一会,谢苓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了,贝齿重重咬了口阻挡她呼吸,在她唇上作乱的罪魁祸首。 谢珩唇上刺痛,二人唇齿间血腥味弥漫,瞬息间,他神智清明了几分。 “阿珩,你在做什么?!” 大哥谢择的声音突然响起,他闻声而望,见对方掀开帘子的手还未放下,眸中压抑着怒火和震惊。 下一瞬对方便重重放下帘子大步走来,洒入的月光被截断,帐内恢复昏暗。 谢珩松开放在谢苓腰间的手,后退两步,声音有些沙哑:“大哥。” 谢择走上前去,先是强行捆住谢苓的手,将她放到床上,转回头就给了谢珩一拳。 他看着亲弟泛红的眼尾和还未褪去情/欲的眸子,厉声斥道:“她是你堂妹!你怎敢如此?” 谢珩被打得踉跄了几步,他站稳后,面色沉静,看不出一丝愧疚和罔顾人伦的端倪。 他平淡道:“她快撑不住了。” 谢择这才怒瞪他一眼,抱起已经迷迷糊糊、浑身发烫的谢苓大步离去。 谢珩歪歪斜斜靠在床架上,半垂着头,散乱的发丝落在被打破的嘴角,掩住他唇角勾出的讽意。 他深邃的眉眼压下,看向不知何时躺在脚边的宝剑,睫羽在眼下打出淡淡阴翳,身上气息混乱。 …… 这药,可真毒。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朦情寄于梦中梦如露如电有为法 远福听到里头传来谢择的骂声,忽觉后背一凉,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老天爷啊,主子到底对苓娘子做了什么,能让大公子怒到动手。要知道这兄弟俩这么多年了,可从红过脸。 自己今晚可真是开了眼了,也不知主子如何了。 他听到里头动静息了,便缩在帘子边上,刚站定,谢择便掀帘而出,足尖一点朝密林掠去,怀中似乎抱着个人。 正是苓娘子。 主子还不出来。 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刚咬牙走到帘子前头,就听到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远福刚鼓足的勇气就这么泄了,他探头看去,就见消失已久的元绿跑来,大冷的天却出了一额头汗。 元绿看谢珩身边的长随在这,心中的最后一丝庆幸也无了,脸色煞白。 她跑到远福跟前,气还没喘匀就连声问道:“小姐如何了?” 远福朝帐子努了努嘴道:“你闯大祸了,知不知道?” 元绿大惊失色,神色万分惶恐愧疚,不待远福反应过来,就一把掀开帘子冲了进去,口中大叫着:“小姐!” “诶诶诶你急什么,你家小姐没事了!” 远福来不及阻拦,赶忙跟上去。 帐内漆黑,元绿被倒在地上的桌椅碎片绊倒,她手脚并用爬起来,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看到了最里头靠床而立,看不清声色的谢珩。 她环顾一周,除了被砸得稀巴烂的陈设外,没看到主子的影子,顿时慌了神。 也顾不得对谢珩的畏惧,她小跑到谢珩跟前,扑通跪下问道:“二公子,我家小姐呢?” 远福看见主子状态不对,心里咯噔一下,将元绿扯起来,小声解释道:“你这丫头可真是急性子,话都不听完就跑。” “你家小姐被大公子带走治病去了,不会有事。” 元绿的心稍微放下了点,就听到谢珩忽然出声了。 嗓音十分沙哑,带着沉郁阴森之感,比往日更要令人害怕。 “说说看。” 元绿明白这是谢珩叫她解释为何离开帐子,又为何久久不归。 她面色苍白地跪下,垂头不敢看谢珩,尽量让颤抖的声音平稳一些:“回二公子,半个时辰前有和矮个卫兵来寻奴婢,说是奴婢妹妹折柳突发急症,并且出示了令牌和妹妹的亲笔信。” “奴婢看信上字迹确实是妹妹的,于是失了分寸,独自前往妹妹营帐。去了后,发现妹妹安然无恙,才知自己受了骗。” “奴婢本想回来,却被猎场的卫兵拦住去路,说是太后赐给清河郡主的镯子丢了,要所有人去看台集合,要搜查。” “他们不放人,强行将奴婢带去。当时所有人都到营地看台,除了小姐和您,以及王闵公子。听周围的人说您和小姐白日受伤不便劳累,便不用去叫了,王闵公子则是下午就离开了,并不在营地。” “奴婢想着尽快脱身,谁知林华仪小姐的侍女忽然说我深夜离帐,嫌疑重大,于是奴婢被盘问了许久,还里里外外搜了身,才放奴婢离开。” 说完,元绿跪伏在地上,一旁的远福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偷瞄谢珩。 半晌,谢珩才开口。 “远福。” “奴才在!” “笞二十,送回谢府关入柴房。” “奴才领命!” 元绿对谢珩重重磕了三个头,颤声道:“奴婢谢过二公子。” 她不怨谢珩,心中知晓这处罚已是看在主子未出事的份上,不然自己怕是赔命都不够。 谢珩绕过她,捡起地上的剑,又对远福吩咐道:“快马回谢府,将府医于明日卯时正刻前带至定国公府的温泉山庄。” 远福弯腰恭敬领命“是,奴才这就去。” 谢珩转身离开。 —— 夜明星稀,细雪如盐 。 谢择大氅中紧裹着谢苓,在林中飞跃,隔着衣裳都感觉到了她身上灼人的滚烫。 他脑海里回荡着一向冷漠的亲弟对堂妹做的事,下颌紧绷起来,神色复杂。 没想到阿珩居然也对堂妹动了情。 他们是兄妹啊,哪怕实际上没有亲缘关系,那也是名义上的堂妹。阿珩如何下得去手? 他那弟弟,大小就沉稳冷淡,对事事都是运筹帷幄,不甚在意,就连父母,都是无情模样。自己从未想过有一天对方能像正常男子般动心成家。 谢择觉得心堵。自小学得都是四书五经,人伦道德,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跟弟弟都是禽兽,喜欢上了堂妹。 他想起自己看到的旖旎场面,几乎咬碎了牙。 阿珩可以,他为什么不行?既无亲缘,堂妹又无婚嫁,他也可以争上一争。 谢择逐渐说服了自己,抱着谢苓的手紧了紧。 到了密林深处的浅湖,他飘然落下,脱下身上的大氅铺在地上,把半昏迷的谢苓放了上去裹住,自己先去湖边探了探水。 雪天,但好在此湖地处深林,又是活水,因此上面仅结了层薄冰。 他抬掌击碎一方冰层,确保水里没什么伤人的东西,才转回头把身着单衣的谢苓抱起来,慢慢放入湖岸边的浅水里。 刚放进去,谢苓就如小兽般呜咽了声,脸上的潮红逐渐褪去,唇色有些发白。 谢择一眨不眨盯着,有些心疼。 湖水冰冷刺骨,为了解毒却并无它法,只恨那贼人龌龊,居然用如此下流的手段。真当他谢家无人,随意欺辱。 谢择眉眼凌厉,肃杀之气弥漫周身,恨不得此刻就将贼人千刀万剐。 …… 约莫一刻后,谢苓觉得浑身又热又冷,说不出的难受,混沌的思绪逐渐回归清晰,她缓缓睁开了眸子。 入目便是积着薄雪,白茫茫的一片湖。 她微微转头,就看到身后一身劲衣蓝袍的谢择。 转念一想,谢苓便明白发生什么了——放她入湖,是为了解毒。 冷意慢慢压倒体内热浪,她觉得包围着她的湖水冰冷刺骨,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兄长,可否劳烦您拉苓娘一把?” 谢择看她醒来,脸上神色松了几分,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清灵虚弱的女声响起。 他点头道:“堂妹稍等。” 说着,他侧过头,避开谢苓被水沾湿的身子,伸手把她拉了出来。 等确定谢苓上岸,他拿起地上的大氅抖了抖,递过去道:“先凑合穿着御寒。” 谢苓也不推脱,她确实浑身发冷,若不穿着,怕是要得风寒。 裹好大氅,谢择道:“得罪了。” 说罢,她被谢择拦腰抱起,几息间就跃出数十步,速度快得惊人。 不愧是征战沙场,以武力出名的大将军谢择。 很快,二人便回到谢苓的帐子外,门口是白日里为她看过病的老大夫,以及一个未见过的青衣侍女。并不见元绿身影。 谢择放下她道:“先进帐子,让大夫看看。” 谢苓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进帐子。 帐内已恢复整洁,烛火明亮,炭盆中烧着上好的银丝碳,温暖亦春。 她脱下大氅递给谢择道:“多谢兄长关怀,苓娘已经无事。” 谢择摆手,肃穆的眉眼软了几分,语气柔和:“小事,堂妹先更衣看诊,我在门口侯着,有事喊我便是。” 说完便出去了。 那面生的侍女随即轻脚进来,屈膝行礼道:“问苓娘子安,奴婢是二公子院里的紫竹,奉命特来伺候您。” 听到谢珩的名字,她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似乎遗忘了什么。 她顿了顿,依旧什么都记不起来,忽而又想起莫名离开不归的元绿,回过神来颔首道:“元绿呢?” 紫竹老实答道:“按府中规矩笞二十,送回去关入柴房等候您发落了。” 谢苓默了默,才道:“近日劳烦紫竹姐姐了。” 元绿之事,她还未了解清楚,但她相信对方的品性。 只是犯了错就得罚,在她身边本就危险重重,如此不谨慎,该让她长长记性。 至于元绿是留是走,得看她自己选择。 她道:“麻烦紫竹姐姐去给府里的人带个话,请个大夫给她看看伤,关着就好,莫要为难。” 紫竹爽快应下。 说罢,谢苓由她伺候着褪下湿漉漉的衣裳,换了身干爽的,又盖了毯子,才唤大夫进来。 大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放下药箱,在谢苓手腕上放了条帕子,开始诊脉。 谢苓见大夫眉头越皱越紧,心中有些担忧。 先是蛇毒又是春/药,她该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许久,那大夫收了手,问道:“老夫观您面色苍白,唇色深红,再者脉忽急忽缓,可是中了热毒以冷水解之?” 谢苓点头:“没错。” 大夫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这热毒十分霸道,好在您及时泡了至寒之水,不然日后都会留下烧心之症。” “只是热毒已解,寒气却入体,再加未清除净的蛇毒,您怕得好生歇息一月,不可动怒,不可操劳。” 谢苓应下:“多谢大夫,我省得了。” 大夫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天蓝色的细口瓷瓶:“这是定国公大人命老夫送来的去腐生肌膏,您应当用得上。” 谢苓道:“替我多谢定国公。” 紫竹接过瓷瓶,打开塞子闻了闻,才将其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谢苓目光在紫竹脸上顿了一息,心说这侍女当是个精通药理的。 大夫又交代了几句,便告退了。 谢择耳力好,听到大夫说没事,心放下了大半。大夫出来后,他便掀开帘子进去。 谢苓此时神情倦怠地坐在榻边,双眼微阖,葱白的手指轻柔着额侧。小脸苍白,朱唇又红若滴血,看起来病弱可怜。 见他来了,谢苓坐直身子,撑着榻要起来。 谢择忙摆手:“不必多礼,堂妹既无事,我便先回了。” 想了想又补了句: “我派了亲卫在帐外守着,堂妹不必担忧,好好休息。” 谢苓乖顺点头,声音虚弱无力:“多谢兄长。” 谢择还想问她是否记得之前和阿珩发生的事,但看她面色如常,似乎不记得了,于是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沉默离开。 他走出帐子,来到猎林边,拿出挂在脖上的骨哨吹响。 不一会,树枝颤动,积雪飞扬,几道人影悄无声息跪在他面前。 谢珩负手而立,浑身肃杀之气,声如冰碴:“查清今夜之事,把涉事之人押入府中地牢,该上的刑都上了。” 几道人影拱手称是,又消失在林中。 …… 紫竹给谢苓摸了药膏,又伺候着她喝了姜汤,看着对方睡下后,才在屏风另一侧的榻上浅眠值夜。 谢苓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无。 心惊肉跳了大半夜,即使并未出大事,也足以让她清醒。 她捋了捋一整夜的事,结合从紫竹那问到的消息,大致猜到了王闵和林华仪的手段。 只是记忆里有处空缺,怎么都填补不上。 从王闵被救走后,到她出现在湖水,这期间发生的事,一片空白。 想了许久,也只是零零星星几个模糊的画面。 似乎是谢珩推开她,又抱住她? 谢苓自嘲一笑。怎么可能呢,梦里她对这人动心,飞蛾扑火般为他做事,换来的也只是对方在她失去价值后,冷眼相对。 现在几次相助,也不过是怕她这枚棋子被废。 她真的很好奇,谢珩到底要用她做什么?梦里直到死,她好像都没查清楚。 谢苓睁眼到天亮。 晨光微 熹时,帐子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吵吵嚷嚷的怒骂。 声音越来越近,很显然,是冲她这个最偏僻遥远的帐子而来。 她坐起身来,听清了外头那人的声音。 “你们别拦着本郡主!我倒要看看这个乡巴佬为何藏头露尾不敢出来。” “郡主别急,苓妹妹怕是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区区蛇毒又不是废了腿,我看就是她偷的镯子!” “……” 帐外声音气愤至极的,正是昨夜紫竹口中丢了镯子,扣下所有人搜查的清河郡主,秦璇。 而另一个,则是老“朋友”林华仪。 谢苓冷笑,披衣而起,想着如何把林华仪拉下水,就听到嘈杂的声音静了。 她敛神细听,便听到谢珩冷若冬雪的声音。 “郡主若是闲来无事,本官乐意替您向陛下请愿,去麓山书院修习礼仪,陶冶情操。” 第32章 我以疯癫证曲直谁人谓我心中意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竟然也有为自己出头的时候。 谢苓想起梦里的谢珩亦是如此,看着冷淡,但每每自己受挫时,对方都会恰如其分出现。她一颗芳心,就是这么落在他身上的。 梦里的她就如同着了魔,哪怕他分明事事向着林华仪,她也只是欺骗自己他们只是兄妹之情。 现在发生的事儿和梦里何其相像,谢珩恐怕只是面上维护她,实际上是怕自己一怒之下,把他心上人做的事当众抖出来。 外头传来秦璇恼羞成怒的声儿,以及林华仪柔声的规劝,谢苓轻笑一声收回思绪,坐到床侧唤紫竹进来伺候她穿衣洗漱。 待洗漱穿戴好,账外说话声渐行渐远,显然是秦璇惹不起谢珩,遂偃旗息鼓走了。 谢苓不甚在意,斯斯文文吃着眼前的清粥小菜,因着连中两回毒,又泡了冷水,身子十分不爽利,于是用了不到三分之一就停了筷。 歇了半刻,帐子外传来定国公府侍女的声音。 “苓娘子,奴婢是定国公府的菊月,奉谢大人之命前来送汤药。” 谢苓叫人进来,帘子下一秒被掀开,投入一丝明媚的天光。 菊月端着汤药,一身姜黄袄裙,长脸吊眼,十八九岁的样子,看到谢苓打量她,眼珠子嘀哩咕噜一转,露出个讨好的笑:“苓娘子,这是大人专门吩咐奴婢熬的药,您趁热喝。” 谢苓嗯了声,菊月端着药碗上前,福下身拿起汤勺,十分僭越的要给谢苓喂药。 她不适皱眉,心说堂堂定国公府的侍女,怎会如此没有规矩。 紫竹抬手挡住菊月的动作,凑近药碗,用手扇着闻了闻,确定无毒后道:“放下吧,一会我来。” 菊月倒也没纠缠,搁下药碗道:“那奴婢告退了,苓娘子一定要趁热喝啊。” 谢苓道:“退下吧。” 说完她端起药碗,用勺子搅合了一下,放到唇边。 余光中,她无意间看到菊月掀开帘子后,站在原地朝她又看了一眼,头发遮挡下的耳环被太阳一照,晃了她的眼。 谢苓哐一声把碗放下,抬眸看着半个身子已经踏出账外的菊月道:“回来。” 菊月转过身,半张沐在阳光里的脸闪过一丝慌乱,她回过神,强笑道:“苓娘子可还有吩咐?” 谢苓道:“上前来。” 菊月不敢不从,磨磨蹭蹭走到谢苓跟前。 谢苓望着她心虚的脸,冷声道:“当真是堂兄唤你来的?” 菊月忙不迭点头:“是谢大人吩咐的,奴婢不敢说谎。” 谢苓觉得心累,不知是谁大清早就生事,她眼风都未给对方,吩咐紫竹道:“把药灌给她。” 紫竹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发生什么,顿时怒从中来,端起药碗气势汹汹朝菊月走。这小蹄子,竟然敢打着主子的名义害苓娘子! 菊月见事情败露,转身就要逃跑,结果还未跑到帘子跟前,腰间顿时传来一阵剧痛,身子不受控制摔倒。她身体躬成虾子,捂着腰哀嚎出声,死活爬不起来。 紫竹走到她跟前,蹲下掰住她的嘴,不由分说把药往里灌。菊月想掰开紫竹的手,却发现不论使多大劲都纹丝不动,她恐惧非常,又踢又打,咳嗽挣扎着要把药吐出去。 紫竹看着药尽数灌完,甩掉撒在手上的药液,扯住菊月的头发,将她拖到谢苓脚下。 菊月伏在地上,满脸眼泪鼻涕和褐色的药汁,一个劲扣着嗓子,想把药吐了,肩膀就被紫竹踢了一脚。 “不想死就老实点!” 菊月这才停了动作,连跪带爬抓住谢苓的裙摆,哭道:“奴婢知道错了,求娘子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不想死啊” 谢苓抬脚把她甩开,视线从她脸上划过,音如碎冰:“说,谁指使的,下了什么药。 菊月抹了把眼泪,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原来菊月乃是定国公府伙房打下手的末等侍女,此次贿赂了后厨的管事嬷嬷,得以落得个油差,随行来猎场,负责给贵人们传膳。 可她地位低,期间油水尽数被一厨娘霸了去,什么也没捞着,还倒亏好几两。 今儿个天蒙蒙亮,她起来打下手备早膳,去柴房拾柴时有个带面巾的侍女拦住她的路,给了她一对玉耳坠、几两银子和一个白瓷瓶,说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让她给谢苓的汤药里下药。她没受住诱惑,接下了那人的东西,遂有了这一桩事。 谢苓按了按眉心道:“给你东西的人是何模样?” 菊月道:“奴婢没看到脸,她穿着天青色的侍女夹袄,个子不高,有点微胖。” 说着她绞尽脑汁又想了想,想起了一处细节;“对了,那人手腕上套着个成色极好的白玉镯,不像是普通侍女!” 谢苓道:“给你的东西,拿出来。” 侍女赶忙从怀里拿出几枚碎银,又把耳朵上的玉耳坠取下来,双手呈给谢苓。 “瓷器奴婢用完就丢了。” 谢苓捏起耳坠看。 这耳坠成色一般,也无花纹,是最常见的水滴样式,没什么特点。至于碎银子,流转不知多少手的东西,自然也发现不了什么。 谢苓端起茶杯,杯沿刚搭在唇边,动作便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啜了口茶。 搁下茶杯,她淡漠道:“退下吧,此事我不会告诉定国公府的人,至于那碗汤药里头是何毒,你是死还是活,端看你的造化了。” 菊月不可置信的看谢苓,没想到对方不打算处罚她,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她不会被发卖,忧的是不知是什么毒。 她重重磕了三个头,泣不成声:“多谢苓娘子放我一马,奴婢无以为报!” 谢苓挥了挥手,菊月便一瘸一拐退了出去。 紫竹没忍住问道:“苓娘子,您这么放过她了?” 谢苓摇头:“这事没这么简单。” 她目光落在那几枚碎银子上,又收了回来。方才她捏起碎银时,觉得触感有一丝怪异,喝茶时触碰过碎银的指尖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 她很确定那不是菊月身上的味道,更像是某种昂贵的熏香。 紫竹巴巴地望着谢苓,对方却一句话也不说了。 她腹诽道,不亏跟主子是兄妹,都喜欢说话说一半。 谢苓道:“收拾吧,得出发去温泉山庄了。” 紫竹立刻应声,忙收拾行李去了 辰时一刻,营地出口处已经停满了马车,不少贵女和郎君聚在一起说话,十分热闹。 谢苓带着紫竹朝马车走去,离众人不过七八步时,说话声猝然一静,看向谢苓的目光带着探究和轻鄙。 谢苓目不斜视走过,并不打算理睬。梦里她对这些人诸多忍让,卑微如尘,也未得到半分尊重与体面,甚至的了个上不得台面,却擅于钻营的名声。 竟然如此,倒不如放开性子,起码心里舒坦些。 与他们擦身而过时,她听到秦璇嗤了声,娇艳的眉眼带着轻蔑,语气张扬跋扈。 “手零脚碎的东西,也好意思露面。” 谢苓扯了扯嘴角,忽而露出受伤不已的神色,停下脚步,毫不避讳与秦璇对视,语气委屈:“郡主为何说苓娘手零脚碎?可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 众人没想到谢苓一副胆小模样,竟然敢跟嚣张跋扈的清河郡主搭话。按照她的性子,若 真偷了镯子,该畏畏缩缩避着郡主才是。 可观她此时神色,脸上的委屈不似作假。要么真误会了人家,要么就是她心思太深。 一干贵女郎君面面相觑起来,沉默着观望。 秦璇也没料到对方敢反问,她也不是傻子,带着狐疑的目光看向坐在轮椅上的林华仪。 林华仪低咳几声,语气温柔:“苓妹妹不必委屈,事情过了就算了,郡主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谢苓心中冷笑,暗道不愧是拱火的好手,一面给她的定了罪,一面明褒暗贬秦璇,将对方架在道德高地。 秦璇此时若是继续嘲讽,就是斤斤计较,若是放过她,则心里又咽不下那口气。 但秦璇向来不是能被道德裹挟的人物,她母亲是长公主,父亲是平淮侯,身份堪比受宠的公主。怒火被激起后,她自然不会怪罪身为“手帕交”的林华仪,而是全部转移到谢苓身上。 谢苓观察秦璇神色,果不其然扬起了眉毛,准备对她出手。 她抢在秦璇动手前,低泣道:“郡主倒是让苓娘死个明白,怎能不由分说就说我手脚不干净的?我好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 她抽抽搭搭转头,对林华仪道:“您说是吧,华仪姐姐。” 林华仪表情一僵,随即点头道:“妹妹说得是。” 秦璇柳眉倒竖,怒道:“冥顽不灵,本郡主就让你做个明白鬼!” 玉指点了身旁的侍女道:“你来说。” 那矮个子微胖侍女福身行礼,上前一步道:“苓娘子好,太后赐给我家郡主的镯子丢了,而您的侍女是唯一一个半夜莫名出现在郡主帐子附近的人。” 谢苓用帕子沾了沾泪水,疑惑道:“我听说郡主已经搜过身了,为何还说是我?” 秦璇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你那侍女用什么法子转移了镯子,谁不定就是你暗中接应她,不然你当夜为何不出现?” 谢苓涨红了脸,怯懦的脸爬上屈辱的怒火,她脸上流着泪,一边解自己的披风,一边愤然道:“郡主既然疑罪从有,直接给我定罪,苓娘因不知全貌,遂无从辩解,只好脱衣搜查,以证自己无罪!” 说着她解开披风一把甩开,又去解衣带。 秦璇吓了一跳,一旁的林华仪也满目愕然,其他贵女纷纷愣住,郎君们转过身避开。 没人想到传闻里怯懦胆小的谢苓居然会突然发疯,一时间竟无人阻拦。 紫竹反应最快,忙去拉谢苓的手,满头大汗劝道:“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冷静点!” 谢苓抽噎着,想扯开衣带,手却被紫竹用力抓住,她挣扎着恨声道:“莫要阻拦,我今日就让在场各位看看,我究竟有罪没罪!” 紫竹还想劝,其他女郎也反应过来,谢灵音想着谢苓也是名义上的谢府女郎,若真叫对方当众脱了,她日后如何议亲? 于是咬牙上前劝阻。 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众人抬眼看去。 谢苓趁机放松了动作,她跟随众人视线望去,就见谢珩、谢择,以及几个同龄郎君打马而来。 为首的是谢择,谢珩紧随其后,与他并排的是那日盯着她看的紫衣马尾少年。 “吁。” 谢择老远就看到谢苓似乎受了欺负,于是来得最快。 他翻身下马,他看到谢苓一身玉色大袖襦迎风而立,杏眼含泪,雪白的小脸挂着泪珠,裙带散乱,披风被丢在地上,十分委屈又倔强的站在众人之间,便意识到她受了不小的委屈。 他大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披风抖了抖,走近谢苓道,眯眼扫视一周,沉声道:“发生何事了?一群人欺负个弱女子,这就是诸位的教养?” 战场上带出来的肃杀之气让谢择气势惊人,一圈人没有一个敢接话的,就连秦璇都噤了声。 谢择收回视线,垂眸看着谢苓,柔了神色:“有什么跟兄长说,兄长替你做主。” 说着想把披风重新披到谢苓身上,谁知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挡住了动作。 他顺着手看过去,就见一向事不关己的谢珩不知何时跟来,神情淡淡,语气也冷如山雪:“披风脏了。” 不等他动作,谢珩已经解下狐毛大氅,率先一步披在谢苓身上。 第33章 白玉无瑕终昭雪~ 谢择举着披风的手在原地顿住,薄唇微抿,随后默然放下,将谢苓的披风递给旁边的紫竹。 无人注意方才赶到的余有年也将大氅解了一半,紧接着便重新系好。 带着温度的大氅盖在肩上,上面微苦的雪松香萦绕在鼻尖,包裹着她。谢苓轻嗅着,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零星的画面,叫她有些恍惚。 直到谢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究竟发生了何事?” 谢苓垂下眼帘,长睫上的泪珠摇摇欲坠,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 秦璇看着谢择的黑脸,强撑着害怕,双手环胸傲气扬着下巴,无语道:“还能怎么,她偷我镯子,我还没干嘛呢,她就突然发疯。” 林华仪在一旁道:“苓妹妹或许是离了家乡不太适应,故情绪不佳,才做出了刚刚的举动,我们多担待些吧。” 林华仪看向谢苓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位不懂事的妹妹,带着宽恕的意味,把她恶心得够呛。 谢苓抬起泪眼扫过秦璇和林华仪,声音还是有几分激动:“苓娘知道自己出身低,比不得诸位,但这不代表我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认真看着秦璇道:“更何况,在今日之前我并不曾见过郡主,又从哪里知晓郡主有个太后赏赐的镯子呢?就算知道了,我身份如此,怎敢冒犯到太后头上。” 说完她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从雪腮边滚落。 谢择看着有些心疼,低声安慰道:“莫哭,兄长为你做主。” 余有年也上前一步道:“苓妹妹别怕,本公子也为你做主,绝对叫那小人跑不掉!” 谢苓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朝二人微微屈膝,哽咽道:“多谢兄长,多谢这位公子。” 余有年脸一红,连忙摆手。 旁边的谢灵音看看谢苓身上的披风,又看看谢择柔和的眉眼,心里有些酸。这叫什么事啊,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这么好,反而对她们这些亲堂妹冷淡。 谢择说完话,场面一时安静下来,秦璇看着谢苓若有所思。 这貌美女郎,跟旁人说得根本不一样,她或许怯懦,但绝对不笨。做事看似无分寸,实际上皆有所图,说话时贬低自己,可条理清晰,不自觉会被她的话吸引。 母亲说过,看人不可看她所说所表现的,而是要观察她的言行细节。 她对林华仪的观感一直很奇怪,但每次一想到对方十年如一日关心自己,就会放下戒心。 不知是哪个女郎对谢苓起了恻隐之心,小声说了句:“我看人家也不像小偷小摸之人。” 此话一出,瞬间打破了沉寂,众人纷纷七嘴八舌说起话来,大意无非都是冤枉了谢苓。 林华仪一想王闵失败,自己的也很有可能被拉下水,就心烦意乱。她抬头看垂头低泣的谢苓,就见到对方忽然微微侧脸,红唇无声吐出了两个字——蠢货。 她看得分明,心口瞬间堵了一口气,怎么也出不去。 谢苓也太过嚣张。 林华仪咬牙,扯出个温婉的笑:“这事就这么过去吧,不管是谁做的,郡主大人有大量,也不会计较,”她转头看秦璇:“你说是吧,郡主。” 秦璇嗯了声,算是同意揭过这件事,因为她心里也觉得自己是误会谢苓了,但由于面子问题,她拉不下脸来道歉。 谢苓要的就是林华仪攀扯她不放,故而刻意激怒对方,听到对方再次话里话外给她泼脏水,她眼里闪过一丝嘲讽。 还不等她开口,谢择就皱眉看向林华仪。 “你这女郎有意思,话里话外给我堂妹定罪,”他眼神一厉,扫视一周,重新定格在林华仪脸上,语气冷肃:“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得离开。” 旁边的人有些不满,觉得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有人小声嘟囔了句:“不至于吧。” 谢择道:“如何不至于?今日若不查清,谁知日后会传出什么闲话来。”” 三人成虎的道理,你们应该懂。” 众人不再作声,虽还有些怨言,但不得不承认谢择说得对。 再者他们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做了这局来陷害谢苓。 谢择问秦璇道:“昨日晚上我也在,但走得较早,郡主说说后续的事。” 秦璇三言两语说了,便双手环胸冷脸站在一旁。 谢择招手叫来发现这件事的侍女,细细盘问了一番后,发现了里头的漏洞。 昨日亥时末刻,秦璇忽然想把玩太后送的镯子,结果保管首饰的侍女发现东西不见了。 根据侍女所言,除了亥时她出去打水外,放首饰的盒子并未离开过她的视线,而亥时出现在郡主帐子附近的,只有谢苓的侍女元绿。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可细细想来,问题却不少。 譬如秦璇为何突然要把玩镯子。 昨夜的情况谢择知道一些,元绿分明是被人故意支走的。 可这话,他不好说,毕竟谢苓昨日的遭遇,于她而言是伤害,于别人而言就是“污点”。 谢择问道:“郡主昨夜为何忽然想把玩镯子?” 秦璇一愣,随即思索了一番,眼神忽然落在林华仪身上。 她想起来了,那天下午,林华仪突然提起了太后,说起今日去温泉要配什么首饰才相得益彰。因此睡前她便想起来太后曾赐给她过一对青蓝色的镯子,正适合泡温泉戴。 她一时拿不准林华仪是故意说的,还只是碰巧。 可一想起二人的关系,以及林华仪对自己的付出,秦璇怎么都说不出口。 收回目光,她道:“就是忽然想把玩把玩,没有理由。” 可谢择是谁,他在边境审讯过不知凡几的叛徒和细作,怎么可能连这点神情变化都看不出? 他对一旁的卫兵招手,准备吩咐一二。 谢苓忽然上前一步,开口道:“劳烦这位大哥,去把郡主帐子外五丈内的地皮翻开。” 士兵带着人领命离开,众人不解谢苓要做什么。 唯有谢择眼神明亮,带着赞赏地看着她。 苓娘比他想象中要聪慧。 他们二人也算是心有灵犀了。 此事其实极容易查清——昨夜篝火会结束将近亥时,众人回帐子的时间约莫都过了亥时二刻,而镯子是亥时末刻发现不在的。 若郡主的侍女未撒谎,那镯子只可能是在亥时内丢失。 在不到一个时辰内,还要躲避开一刻便巡逻一次的卫兵,这人能下手的时机不多,一定极其熟悉郡主,并且她不可能把镯子带太远。 后续又要面对搜查,也不可能带在身上。 只可能藏在了郡主帐子周围。 谢择深深看了眼林华仪。 凶手的目的本就不是偷窃,而是栽赃嫁祸。 林华仪有些慌,她悄无声息跟旁边鹅蛋脸的侍女对了个眼神,见对方脸色有些发白,无力地敛下眼眸。 一刻后,卫兵匆忙赶来,手中捧着个沾着泥土的粉色帕子。 谢择接过东西打开,里头正是断成几截的玉镯。 而帕子上的右下角,绣着个小小的兰花。 “还要继续查吗?” 余有年拿过那方帕子,扬声道:“若是再藏头露尾,别怪本公子心狠手辣!” 半晌,林华仪身旁一直垂头的鹅蛋脸侍女突然站了出来,跪在秦璇脚下,砰砰磕头:“是奴婢做的,奴婢家中老母病了,实在不好意思问小姐借钱,情急之下便动了歪心思,趁郡主身边的琳琅姐姐出去,偷了那镯子。” 秦璇凤眼一扬,抬脚就把侍女踹倒在地上,怒骂道:“好你个腌臜货,竟敢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在场的贵女郎君们,都看向这侍女的主人,林华仪。 她此刻满脸震惊,随即脸色煞白,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恨声道:“袭兰,你这是何苦!你缺什么你倒是跟我说呀,我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袭兰爬起来,朝林华仪磕头道:“小姐帮奴婢太多了,奴婢不好意思再劳烦您,因此犯了大错。” 说着她双目含泪,语气悲伤:“小姐,您就当没我这个奴婢吧。” 谢苓看着主仆二人演戏,啧啧称奇。 看看,多感人的主仆情深,明明是害得别人差点受不白之冤,竟然还能塑造成无可奈何才偷东西的可怜形象。 也不知林华仪是如何让这侍女死心塌地,甘愿担下这一切的。 只可惜还是不够谨慎,居然留了这么大的漏洞。 谢苓道:“那为何镯子是碎的,你不曾带走?” 袭兰回道:“奴婢躲在暗处看到了巡逻而来的卫兵,心中惊惧,不慎摔碎镯子,于是偷摸埋在了郡主帐外。” 余有年道:“胡说八道,这几天下雪,土地湿润松软,镯子摔碎需多大力气?你当卫兵吃素的吗,离近了这么大声还听不到?” 袭兰一慌,不知怎么解释,下意识看向自家小姐。 见对方不做声,便慌忙找了个理由:“奴婢把镯子不慎摔在了碎石上。” 秦璇冷笑道:“林华仪,你这侍女倒是聪明。” 林华仪歉疚道:“郡主,是我御下不严,给您添麻烦了。” 秦璇道:“你不止该给我道歉,还应该给谢苓道歉!” 林华仪强颜欢笑,看着谢苓咬了咬牙,吐出一句道歉:“苓妹妹,今日真是对不住了。” 说完,她胸口重重起伏几下,感觉有些眩晕。 谢苓还想让这件事继续“深挖”,把林华仪这个罪魁祸首挖出来。 她刚准备开口,忽然就被一直沉默不语的谢珩打断。 谢珩淡声道:“拖下去杖毙,此事到此为止。” 谢择不满看向弟弟,不懂他为何要非维护林华仪,但也不能在此驳了对方的面子,故而皱了皱眉头,不吭声了。 谢苓自然也不能明面上反驳谢珩,只幽怨失望地瞧了他一眼,也缄默下来。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维护林华仪,不论对方做了什么,是何心肠。 那侍女很快就被拖走了,不远处传来棍棒击打在身上的沉闷之声,以及袭兰越来越虚弱的惨叫。 等一丝动静也无了,众人像是约好般,各回各马车。 秦璇看了眼面如金纸的林华仪,第一次没有理会她。 她不是傻子,不会连真相都猜不到。换作旁人她就当场发作了,可林华仪同她有多年情谊,她不愿让二人失了最后的体面。 林华仪由身旁微胖的侍女扶着上马车,掀开帘子的一瞬,她忽然回头看向还在原地站着的谢苓。 十分别扭地说了句:“今日之事,是本郡主的错!” 谢苓微讶,随即眉眼一弯,摇头道:“都是小事。” 秦璇也笑了,神色放松了不少,挥了挥手道:“山庄见。” 谢苓也笑着挥手。望见扶着秦璇的侍女手腕上露出的白玉镯时,她目光微顿。 紫竹习武,眼力更好,她也看见了那枚白玉镯。 谢择不知道这件事,看了看天色后,对谢苓道:“出发吧,定国公该在山庄等急了。” 谢苓点头称是,乖顺地走近自己的马车,由紫竹扶着上去。 谢择和谢珩各自上马,跟在车队最后头,慢悠悠行进。 —— 马车上,谢苓倚窗小憩,紫竹犹豫了半天,还是凑近她低声问道:“小姐,下毒的是郡主身边的侍女吗?” 谢苓道:“暂且不知,莫要打草惊蛇。” 紫竹哦了一声,看谢苓又不打算解释,只好心痒难耐地闭嘴了。 她想着要找机会把这件事禀报给公子,不然谁知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扰乱公子的计划。 谢苓阖眸,思索 着近日的事儿,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王闵算是初步解决了,可林华仪实在难办。倒不是对方有多足智多谋,而是出手太过频繁,谢珩又总是护着,弄得她十分被动。 好在今日之事,虽被谢珩武断地压下去,可在座哪位不是人精?恐怕心里都清楚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谁。 哪怕猜不到,也会觉得林华仪御下不严,不如传闻中德才兼备。 谢苓叹了口气,觉得十分疲惫。 短短两个月,她就陷入危险不知多少次,遑论日后呢。 还有二十来天就是十月底,荆州忽遇地龙翻身,而后又是百年不遇的雪灾,无数百姓被地动压死,侥幸活下来的,又被冻死于长街。 剩下为数不多的流民涌向周边几个城池,一时间粮价飞涨,难以抑制,还有不少匪寇顺势揭竿而起。 圣上趁此机会派谢珩前去赈灾,要求是安抚流民、平抑物价,以及剿匪。 谢珩奉使而去,谢择又再次出征边境,王氏和皇帝趁机拔除了不少朝堂中谢氏一门的人。 梦里他于荆州赈灾时,有一日那边忽然传来了急报,说是谢珩路上偶遇流寇,被逼落山崖,最后消失不见。 她梦里还为谢珩伤心了好一阵,最后才知道这次消失,本就是谢珩下的棋。 这人心思太深,太过可怕。 不过这些事都跟她关系不大,她要做的,是提前囤粮。 一方面为了自己,一方面也是为了那一州的百姓。 谢苓心中暗暗谋划,不知不觉就到了温泉山庄。 这温泉山庄本是前朝皇族的东西,里头极为奢华,分大大小小不同宫室,皆筑着汤池。除了宫室中私人用的,还有个占地几亩的共池,被一块巨石隔开,分男汤女汤。 后来这山庄被本朝太祖皇帝赐给定国公,定国公又按照现下流行的样式进行改造,便有了今日的样子。 谢家女眷被分到【秋合宫】,里头正好一个主殿,四间侧殿。 主殿自然是身为二小姐的谢灵音住,谢苓被分不大不小一间名为【芳菲殿】的侧殿。 去往芳菲殿的路上,紫竹因肚子痛,着急忙慌去了茅厕,谢家其他女眷早早走了,周围不知为何也没有侍女小厮在,她不识得路,便站在原地未动。 等了好一会,也不见紫竹回来,她便想着随便走走。 谢珩忽然打一旁的石桥上走来,淡淡扫了她一眼后,说道:“秋合宫?” 谢苓道:“堂兄,是那。” 谢珩点头道:“走吧。” 这是要带谢苓去的意思。 谢苓不懂他为何突然这么闲,抿了抿唇,连忙跟了上去。 走到一处穿堂尽头,谢珩停下了脚步,谢苓仰头望左右两边的大门,见上面分别挂着【羲和】和【碧华】两个牌匾。 谢珩目光毫无波澜地看相谢苓道:“碧华门内是女眷所住之地。” 谢苓软声道谢:“多谢堂兄。” 谢珩沉默了一瞬,又道:“今夜子时在殿中等我。” 谢苓不解,小声问道:“堂兄有何要事?” 谢珩道:“莫要多问。” 说完便抬步朝另一边的羲和门去了。 第34章 地下云台显莫测~ 谢苓无言,看着谢珩的背影消失在羲和门,也转身离去,独自一人前往秋合宫,在其中的芳菲殿安顿下来。 芳菲殿的后室内就是个不大的温泉汤池,形似花瓣,此时池子里头已经淌满了水,上面有庄内侍女提前放好的桃花瓣,水雾氤氲,香气宜人。 谢苓几日被折腾的不轻,又是蛇毒又是春/药,还泡了寒潭,身体早已吃不消,十分疲乏酸软。 现下紫竹又不在,她一个人泡汤也不方便,于是回到寝室歇下了。 约莫酉时过些,谢苓才睡醒,紫竹也早就回来了,只不过她睡得熟,一点动静也不曾听见。 起来简单洗漱了番,又用了饭,谢灵音便上门来唤她,说是贵女们要去共池一起泡泡。 谢苓以身子不适婉言拒了,独自倚坐在罗汉榻上看书,直到双眼有些发酸,才惊觉自己已经看了两个时辰书。 她放下书卷,唤来外间值守的紫竹,准备泡汤沐浴。 紫竹替她更衣,谢苓也自己动手把头上的钗子取下来,散下头发,随口道:“你可知堂兄今夜子时有何事?” 紫竹摇头道:“奴婢不敢探听公子的事,因此不知。” 说着帮谢苓披了件薄纱衣。 谢苓再没多问,看着紫竹端好放澡豆和布子的铜盘,便朝后室汤池去了。 赤足走到池边,她褪下纱衣,抬脚顺着石梯下池,温热的池水慢慢吞没她的白玉般的足尖,最终堪堪没过那抹起伏的春色。 温泉包裹着身子,谢苓感觉酸痛紧绷的身子瞬间松软下来,她轻叹出声,将手搭在侧边,靠在池壁上小憩。 紫竹从后边给谢苓擦背净发,被对方雪腻的背晃了眼。 她定了定神,垂下眼不敢多看,心中感叹竟真有人完全符合“肤如凝脂”四个字。 …… 泡了小半时辰,谢苓感觉有些头闷,便出了汤池,由紫竹伺候着烘发和涂抹了桃花香脂。 收拾完,她喝了侍女端来的汤药,漱口后又交代紫竹子时前唤她,便歇下了。 …… 月上柳梢。 谢苓感觉自己还没怎么睡,就被紫竹唤醒。 “苓娘子,二公子估摸着快到了,奴婢伺候您穿衣。” 谢苓打了个呵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坐起来,觉得浑身乏力。 紫竹扶着她起身,手脚麻利地给她换了件藕荷色的大袖襦,梳了个十字髻,又配上白玉珠钗首饰,就算是收拾妥帖。 谢苓稍微清醒了些,她正欲系上披风出秋合宫等谢珩,就听到殿门被推开,紧接着是谢珩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檐下。 他穿着件玉色长衫,外披白狐毛大氅,乌发用玉冠束起,脸上扣着个银丝半遮面具,仅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和淡色的薄唇。 皎洁的月色衬得他飘然若仙,遗世独立。 谢苓系好披风迎上前去,朱唇弯出个柔和的笑:“问堂兄安。” 谢珩目无波澜扫了她一眼,将手中的金丝镶玉面具递给她,声如冷雪:“戴上。” 谢苓不明所以,乖乖接过面具扣在面上,问道:“堂兄要带苓娘去哪?” 谢珩目光扫过她面具下露出的朱唇,脑海中闪过几个旖旎的画面,以及那难以忘却的温泉触感。他微微一顿,随即转开,淡声道:“不必多问,随我来。” 说罢便直冲着内室去了,谢苓一愣,赶忙跟上。 内室有什么?她今日白天似乎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难不成有暗室? 不等她再多想,谢珩已经走到汤池右侧的山水石刻墙壁边,用手转动了几只飞鸟。 只听得“轰隆”一声轻响,石刻墙壁慢慢转动起来,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洞口里阴风阵阵,谢苓朝里头望了望,发现什么都看不清。 她有些害怕,怀疑谢珩要带她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说不定会把她卖了,于是退几步,压下心头的恐慌,稳住声线问道:“堂兄,要去做什么,你总得让苓娘心里有个数吧?” 谢珩接过紫竹取来的烛台,一边朝洞内走,一边道:“放心,于你无害。” 谢苓不敢不从,只好咬牙跟上去。 踏入洞口的刹那,那道石刻墙壁瞬间合住,谢苓朝后看了眼,觉得后背生寒。 她强忍恐惧转回头,抬眼看去,才发现烛火的光把洞内照出一团昏黄的亮,终于看清洞内是何模样。 洞约十尺高,两人宽,璧上皆画着彩色的画,只是或许时间太久,已经脱了色,看不清原貌。 她正欲上手去触摸壁画,就听到谢珩如清泉般的声音响起。 “壁画有毒,别碰。” 谢苓赶忙收手。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沉默着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最后到一处深不见底的阶梯处。 烛台上的蜡已经燃了大半,光线愈发昏暗,谢珩熟悉此路,仿佛白天般四平八稳地拾级而下。 谢苓有些看不清路,犹豫了一下拽住了他的衣角,软声道:“堂兄,我看不清。” 谢珩没有拒绝,嗯了一声后放慢了步子。 “一会要去的地方叫云台地下城,此处有些禁忌,我说于你听,务必牢记。” 地下城? 梦中似乎并没有出现此处,谢珩为何要带自己来? 她收回纷乱的思绪,应道:“是,堂兄。” 谢珩道:“进去后不可表身份姓名,亦不可打探他人。不可摘面具,不可去城西旧人街。” “若遇巡卫问暗语,答‘天下茫茫,谁人识君’即可。 进去后你唤我兄长,我唤你三妹。 最后,少说话,听我指示。” 谢苓一一记下,也不多问,默默跟在后面。 又走了两刻,二人总算来到台阶底,几步开外是一面石门,上头刻着两条栩栩如生的黑龙。 谢珩上前去轻扣三下,石门应声而开,二人随即进去。 门内是一处雕梁画栋的长廊,谢珩带着她穿出长廊,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面前是高大巍峨的城门,城门外有身着深蓝盔甲,手持长戟的卫兵把守。 谢珩从怀中拿出一枚深蓝玉佩递过去,卫兵接过一看,又看了眼旁边的谢苓,便躬身一礼,急忙让开路来。 二人顺利进城。 这座城十分修筑的十分奢华,道路以黑玉石铺就,旁边的楼宇铺子皆是琉璃瓦做顶,路上的行人各个衣着华贵,戴着面具,时而有金丝楠木的马车驶过,金铃摇晃,香风四起。 最令谢苓惊讶的,是这云台城明明在地下,却亮如白昼。 谢苓抬头望去,才发现顶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数不胜数。 她很想问谢珩这城的来历,但想起方才他交代的,又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谢珩垂眸看着她充满着好奇,亮晶晶的乌眸,心下一软,主动解释道: “此城存在多久无人知晓,也并无消息在坊间流传,城主身份成迷。只知晓若在外说出云台城三字,便会暴毙而亡,并且三日内灭族。 入云台城,要么有令牌,要么是与有令牌之人随行。这令牌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据我所知,大多有令牌的都是王宫贵胄,豪商巨贾,或者江湖有名的侠客。” 谢苓被这消息惊到。 没想到天子脚下居然有这么一处割据存在。 历代皇帝为何不灭了这城?是灭不吊,亦或者是不需要灭? 况且这令牌如何得到,她十分好奇。 想着她便问道:“兄长,令牌是如何得到的?有人专门送入府邸吗?” 谢珩道:“这不得而知,令牌是忽然出现在案上的,连带着一封阅完即焚的信。我当时并未查出是何人进府。” 谢苓若有所思,心说这城主手段了得,要知道谢府的守卫可谓是密不透风,送令牌之人居然能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 她随意点头,朝谢珩道谢:“多谢兄长解答。” 谢珩嗯了声,继续道:“城内分设六街十八巷,其中旧人街是禁地,不可入。 除此之外,城内的楼肆和建康差不多,只多了一个斗兽场。” 谢苓挑眉,问道:“斗兽场?” 谢珩点头,视线看向几丈外一处雕着巨大兽头的门,说道:“看到西侧的的兽阁了吗?那就是斗兽场。” “里面有兽斗,也有人兽斗。” 谢苓目光微凝,仰头看谢珩,只见对方面具下的凤眸冷淡,薄唇微闭,看不出丝毫情绪。 人兽斗,这城主究竟是何人,竟然容忍如此野蛮又骇人听闻的地方存在。 果真是人命如草芥。 她情绪不佳,便没心情多问,二人又沉默下来。 谢珩带着谢苓走到此次的目的地,雁声楼。 雁声楼,是云台城最大的戏楼,戏目繁杂且不外传,但听一场价格也不凡。 戏台最前头的地字号众席,一人五金,二楼人字号雅间则需十五金。 视野最清晰,环境最奢华舒适的,是三楼的天字间,此处仅供深蓝玉牌的客人使用,需五十金。 楼内的小厮一见谢珩拿出深蓝玉牌,便忙不迭佝着腰招呼。 “二位贵客,是去二楼还是三楼?” 谢珩道:“三楼。” 小厮把手头的布子甩在肩上,笑道:“得嘞!” 说着弯腰引二人上三楼。 谢苓不懂这些,跟着进去后打量着戏楼奢靡的景象,抿了抿唇,垂眸由小厮引上三楼。 到了三楼的雅间,小厮上好茶果,退出去把门合上,谢珩忽然开口道:“拿着令牌去趟后台,说你要唱一场,让他们给你扮相。” 第35章 台上伶人台下客梨园一曲招人醉 谢苓柳眉微蹙,面具下的芙蓉面上满是诧意。 许久,她才从袖中伸出莹白的细指,接过那块深蓝令牌。 她咬了咬唇,问道:“兄长,苓娘未曾学过…这下九流的玩意。” 谢珩端坐在椅上,眉目淡漠依旧。 “无妨,我已安排妥当,你只需露面,不用出声。” 他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说罢便端起茶杯浅啜,不再看谢苓。 “是,兄长。”谢苓敛下眼底的戒备和抗拒,轻声应了,将玉佩收好,推门出去。 …… 谢苓慢吞吞朝楼下走,心中又惊又气,不明白他突然是来哪一出,竟然让自己如同伶人一般登台唱戏。 梦里从到到尾都从未出现过云台城,因此也就没这么一桩事。 或许是她改变了梦境里许多事,才使得有了如今的变化。 也不知是福是祸。 谢珩费这么大劲亲自带她来,只能说今日的谋划十分重要。 她现在势单力薄,日后许多计划还要借谢珩的力,今日自然得乖乖听话。 走下楼,谢苓向侯在一旁的小厮问了路,便自行绕过众席,到戏台后头的一处门帘外。 掀开门帘进去,就看到有两个面上施朱敷白,穿着水袖戏袍的花旦迎面走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贵人,您可是迷了路?” 谢苓从怀中拿出令牌,柔声道:“我找你们楼主,劳烦。” 其中一个伶人接过令牌看了两眼,眼中闪过丝了然,态度愈发恭敬。 “请贵人随奴家来。” 谢苓颔首:“有劳。” …… 那伶人引着她走出长廊,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在柳树下停了步子道:“贵人稍等片刻。” 说罢伶人走到几步开外的朱红色雕花门前,边叩边唤:“楼主,行玉公子带了贵人来求见。” 行玉?原来这是谢珩在云台城的名号。 谢苓若有所思。 只消一会,便听得屋门吱一声被推开,从里头走出来个带着粉玉鎏金面具的年轻男人。 十月的天,哪怕是地下也冷意逼人,这男子却仅穿了个流光溢彩的淡粉大袖衫,腰间系着白玉带,领口开至腰间,露出雪白结实的胸膛,摇着羽扇,一派风流。 谢苓微微避开眼,不再多看。 不等谢苓主动上前说明来意,那男人就散漫走近,忽然弯下腰,一双眉目含情的桃花眼撞进她的双眼。 只见那人红唇微勾,有些好奇地看着她:“行玉是你何人?” 嗓音如同他本人,尾音带着些若有若无的勾人味道。 谢苓垂眸,后退一步离那人稍远,才道:“是我兄长。” 那男人拉长语调“哦~”了声,站直身子,似笑非笑看着她,让她心里有些发毛。 好在对方仅看了一眼,笑眯眯道:“早都安排好了,直接去吧。” “凝云,好生伺候着小美人儿,不可怠慢。” “是,楼主。” 一旁垂眸低眸静候的伶人凝云朝楼主福身行礼,便伸出手,来引谢苓前往后台梳妆扮相。 谢苓对着楼主轻点头道谢,转过身随凝云离开。 方踏出去几步,就听那道缠绵勾人的嗓音再次响起。 “美人儿且慢。” 谢苓停下脚步,侧过头,略微不解地看他。 “我叫雁声,美人儿可记好了。 ” 谢苓愣了一瞬,没想到对方叫住她只是为了说个名号。 她只当对方性格如此,便随口起了个名字,回礼道:“我叫阿婵。” “阿婵,阿婵,”雁声忽然摇着扇子朗声笑起来:“好名。” 谢苓被她两句“阿婵”喊得发毛,袖间白润的掌心出了层细汗。 她没有回应,朝一旁的凝云低声说了句“走吧”,便率先朝来时的路走。 踏入长廊时,她没忍住转过头去看树木掩映下的院落,在斑驳的空隙中,看到了那道风流身影还停在原地。 谢苓觉得这人有些奇怪,让她觉得十分危险。 她加快脚步,飞快远离了这处地界。 …… 雁声楼专门给谢苓收拾了个宽敞的屋子出来,里头的架子上挂着花花绿绿的戏服,还有头面装饰。 凝云在楼里地位极高,是花旦第一人,也是扮相手艺最好的伶人。 把谢苓带到屋子后,凝云便拿出一折子戏文出来,恭敬放到她面前,介绍道:“这折子上是今儿个贵人要唱的戏文,您记记词,届时大致对上口型,不用真唱,楼里安排了与您嗓子相近的花旦在后台唱。” “等扮完相,奴家再教您几个简单动作。” 谢苓点头,随意翻看这折子,过了一会后,装作不经意问道:“这次的事,我兄长可有跟你们交代清楚?” 凝云面色不变,摇头道:“奴家只是个伶人,没资格知晓主子们的事儿。” 谢苓白皙的手指微顿,随后若无其事合住折子,眉眼一弯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甜笑,将手放在凝云的手背上: “我方才见姐姐便觉得亲切,况且您也十分得楼主重视,日后所有什么变故,还望姐姐能指点一二。” 凝云看着手背上柔白的玉手,微愣了下,随即快速抽回手,福身一礼,黄鹂般的嗓子有几分慌乱:“贵人可真是折煞奴家了,您唤我凝云就好,若有什么吩咐尽管提。” 倒是谨慎,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方才手掌虽一触即分,却还是让她摸到了虎口出的薄茧。 这凝云看着身娇体柔,没想到是个练家子。看来这楼里的伶人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她收了试探的心思,不好意思笑道:“是我唐突了。” “我记下词了,可以开始梳妆扮相了。” 凝云好似轻轻松口了气,赶忙走到架子前挑选戏服。 不一会,凝云便拿给谢苓一件镂金百蝶穿花软烟罗戏服。 谢苓换了衣裳,坐在台镜前等凝云扮相。 “贵人,您自己把面具摘了吧。” 谢苓有些好奇道:“不是说云台城不能摘吗?” 凝云一面解谢苓乌发上的簪子,一面笑道:“是不能,但雁声楼是个例外。” “只要是在后台扮相的,保证不在外头露出真面目,就没问题。” “原来如此。”谢苓解下面具放在台面上,对凝云道:“劳烦凝云姐姐了。” 凝云正好把头发散开梳顺,她放下梳子,打算看看谢苓的眉目脸型。 她绕到前头,看到对方样貌的刹那,愣了片刻。 这女郎的容色,是她平生见之所最,甚至比得过楼主。 她定了定了心神,拿起水墨油彩来为谢苓扮相。 …… 每日丑时,是云台城最热闹的时候。 烟花柳巷满楼红袖招,斗兽场赌/楼人声鼎沸,可这些都比不过云台城最大的销金窟雁声楼。 不仅是因为此处唱戏的伶人各个貌比西施,声若黄鹂,也不仅是因为能来此处是身份地位的证明,这些达官贵人,名流巨贾来,还是为了碰运气见楼主,说不上就能得到对方一幅价值千金的画作。 云台城外,雁声的画有市无价,一幅少则百金,多则千金。对于这些人而言,金子或许没那么重要,对于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传说雁声楼主的画能保自己一命。 无论何时,何罪。 云台城相传前任太师死遁,正是雁声楼主所做。 此时的雁声楼众席已满,不少衣着华贵的客人无处可坐,只得遗憾离场。 有位客人在一干锦衣华服间分外打眼,他身形干瘦,身着白色粗布长衫,长发在身后随意系了个布条,额前的一缕发丝银白如雪,面具下的双目温和,看着似乎就是个中年穷酸文人。 可在座都清楚,能来这雁声楼的,都不是普通人。 他们也只当对方为人低调朴素。 男人身旁大腹便便、浑身珠光宝气的中年商贾,有些好奇地打量对方。 他是雁声楼的常客,每个月都来十几次,印象中他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商贾一向对读书人敬佩,尤其是这种看着就颇有风骨的文人。 他没忍住凑过去道:“这位兄台,你可知接下来是哪出戏?” 那文人摇摇头,声音温和有礼:“在下初来乍到,并不知晓。” 商贾挪了挪椅子,凑过去小声道:“方才我听小厮说,今儿个楼里来了个貌美的新角儿,要唱《踏摇娘》。” 文人道:“貌美的新角儿?”他给商贾倒了杯茶,笑道:“可有咱们大靖的慧德贵妃貌美?” 商贾听到这话,觉得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对方胆子如此大,就这么不加掩饰的谈论起当今贵妃。 他抬眼看文人,见对方神色自若,微微咋舌。 果然不是普通人。 商贾眼珠一转,起了交好的心思,回道:“这就不知道了,看看才知。” 说着,就听到报幕的声音响起,商贾喝了口茶,指了指台子笑道:“你看,这不就来了。” “不若我们打个赌,若是这新角儿比贵妃娘娘还美,我便赠兄台千金。” 说着他加重语气又道了句:“以兄台审美为主。” 文人但笑不语,明白对方是在讨好自己。 白来的好处为何不要? 他应下赌注,朝台上望去。 不一会,乐声起,一女郎自台下飘然入场,烟霞色的软烟罗如云如雾,台上伶人如花中仙,洛水神。 她云步轻踏,唱音如娇莺软鹂。素手兰花转,水袖轻挥叠皓腕,裙摆飘荡,秋水眸含嗔又含情。 他喝了口茶,宛若端详货物般欣赏了片刻,眼中慢慢带上满意之色。 这次为主子搜集的美人,一定深得他心。 此时台上的谢苓还不知,她已经被人盯上。 第36章 当局者迷思纷纷“别打她主意。”…… 谢苓的戏文不多,一刻钟后就退下台,卸完面上的油彩,戴上面具换回衣裳后,她便绕开众席朝三楼去了。 叩门而入,屋内鎏金兽炉香风袅袅,碳火烧的极旺,谢珩依旧端坐在八仙椅上,身上的大氅早已挂到一旁的架子上,只着一件银白圆领袍。 他垂着眼眸,不知在沉思些什么,冷白修长的指尖把玩着一串和田玉珠,眉目还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 谢苓轻咳一声,对方才抬眸看她。 “坐吧。” 谢苓点头,将披风解下挂到架子上,坐到他右侧的椅子上。 饮了杯热茶后,她朝窗外的戏台看,并没有再说其他话。 谢珩目光扫过一旁女郎雪白艳丽的侧脸,又想起对方登台时,他无意间望去,惊鸿一瞥。 他那时在想什么? 竟然对送出她一事,有所犹豫。 谢珩一向波澜不惊的眼底闪过丝烦躁,他觉得自从把谢苓纳入谋划,意外之事便层出不穷。 他不得不承认谢苓影响到了自己,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谢苓心不在焉看着戏台,感觉到谢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后,有些坐立难安。 她被盯得心慌,索性转过身端起热茶来喝,余光观察着谢珩。 只见对方敛了眉眼,薄唇微启,忽然出声: “半个时辰后你从鸿鹄街东侧的大门独自出城,到地面后东侧树林会有马车,记得上马车前摘下面具。 “我会在暗中跟随。” 说着,他冰雪般的漆眸微抬,凝视着她。 谢苓将手放在膝上,神色柔顺乖巧,夹袄领上的一小圈白色短毛,衬得她宛若一只雪兔。 可说出的话却没那么乖顺。 “堂兄这大半夜的又是让唱戏,又是让独自出城的,未免也太折腾人。” “苓娘还病着,这病…可跟您的小青梅脱不开关系。” 谢珩捏着玉珠串的手微微一顿,他眉心一拧,看向谢苓的目光中闪过诧异。 她唇角勾着,漂亮的杏眼带着不可忽视的冷意,一眨不眨盯着自己。 显然是对今日之事,以及前两日他多次维护林华仪之事分外不满。 二人默然对视。 谢苓虽怕对方,却不愿意退却。 “你只管听命,其余事,日后会补偿。” 许久,谢珩才开口,说完便起身穿好大氅,推门离开。 谢苓看着对方背影,暗暗咬牙,却也放松下来。 端起茶杯来喝时,她才发觉指尖有些颤抖。 她不明白,明明做了那样一场梦,能够预知未来,她为何还是对谢珩心有恐惧。 …… 谢珩一路来到雁声楼后院,刚一出长廊,就看到雁声懒洋洋倚在柱子上,一身花里胡哨的粉衣大敞着。 他面无表情扫了对方不正经的笑脸。 “穿好。” 雁声站直身子,胡乱把衣裳拉了两下,堪堪遮住胸膛,语气轻佻:“行玉啊行玉,你这副老古板的样子,阿婵不烦吗?” 谢珩眉心微凝。 阿婵? 他没有回应对方,走到雁声书房,抬手在书架上按了几下,一道石门缓缓打开,地下出现层陡峭的阶梯,两旁挂着夜明珠,他抬步下去。 雁声习惯了对方冷漠无情的样子,紧随其后。 地下暗室中心摆着两张椅子和一张书案,墙壁一周是青铜书架,上面分门别类放着书信、画像以及各国的舆图。 这地方是谢珩的消息驿站,有些不方便黑鳞卫办的事、打探的消息,便由雁声派人去做。 这些堆积如山的信件中,不乏一些辛密。 他之前告诉谢苓关于云台城的倒也不错,只不过有件事他撒了谎——他历经三年查出了云台城的代城主,雁声。 并且经过谈判后,和对方达成合作。 天下一统后,他要皇位,雁声要一个人。 至于城主,他只见过一面,那人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谢珩从其中一格中取出一沓信,坐案前翻看起来。 雁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对着另外一沓信勾勾画画,轻浮放浪的气质顿时变得严肃沉稳起来。 半晌,谢珩将信看完,他拿起其中一张信纸递给雁声。 “明年年末,前秦使者来我朝和亲的消息有几分把握?” 雁声看了眼信,看到右下角的标识时,笑道:“若那线人不死,前秦的皇帝不换,便是十成十的把握。” 倒不是他吹,他这线人可是万里挑一的好手,现在已经是前秦皇帝的宠妃。 谢珩嗯了声,又问道:“城主还是没消息?” 雁声叹了口气,面色凝重起来。 他摇了摇头道:“一点消息也无,咱们没见过城主真面目,她若不主动现身,咱们能找到的概率很小。” 谢珩沉吟片刻,冷声道:“再找找,实在找不到……就只能由你这个代城主取而代之。” 雁声点头赞同。 二人又处理了会事务,便出了暗室。 谢珩又交代了几句,看了看天色后准备直接在鸿鹄街暗处等谢苓。 雁声送他到长廊上,他拱手告辞,转身欲离开。 “行玉,你那阿婵妹妹十分有趣,长得也合我口味,不若将她送于我?” 雁声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笑。 谢珩神色微暗,转过身凝视着对方的双眼。 “别打她主意。” 雁声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漆黑的眼底一片冷冽,还带着微不可查的杀意,便察觉出对方的心思。 他慢慢收了笑,目光难得严肃起来,一字一句警告。 “谢珩,情爱只会让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若我发现她影响了大计,不会手下留情。” 谢珩淡淡“嗯”了声,大步走了。 …… 谢珩离开后,她靠在椅背上猜测谢珩的谋划,看着时辰差不多,便召来小厮问了具体的路线,系上披风独自一人前往鸿鹄街。 此时的云台城比她刚入城时还热闹几分,路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还有不少摊贩在叫卖吆喝。 谢苓走马观花地看过去,发现这些小摊上的东西竟都是以银计价,一直普普通通的木簪,都要四五两。 她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荷包,微微叹了口气,放弃了给雪柳带礼物的心思。 穷啊,真穷,搞钱的事必须要提前了。 她慢悠悠在街上走着,离城门还有百米时,感觉到身后有人不近不远的尾随着自己。 她放慢脚步,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也放慢脚步,她转身,那道身影便消失不见。 谢苓先是心中一慌,随即想起谢珩说会跟着,便稍微放宽了点心。 只是她不敢全信谢珩,还是警惕着尾随者。 出了城门,又走过和来时一样的长廊,上了长长的石阶,打开机关石门,便来到了地面。 此处入口是在荒郊野地,谢苓并不认得是哪。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细雪,野原一片素白,枯树上压着积雪,时不时有断裂的脆响传来。 她环顾毫无人烟的四周,心底有些害怕,却还是稳了心绪,随便找了个方向,踏雪前行。 走出百米后,树林中出现一辆和雪月同色的马车,车夫裹着厚实的棉袍,连头脸都包着,见到她来后跳了下来,恭敬弯腰行礼:“小姐来了。” 她颔首,朝后看了眼,装作什么都没发觉到的样子,抬手冻红的指尖呼了几口热气,将面具摘下,由车夫扶着提起裙摆上了马车。 掀开帘子,就见谢珩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 谢苓腹诽了句神出鬼没,嘴上乖顺地打了招呼。 “堂兄。” 谢珩颔首,算是应了,连眼都不睁。 谢苓悄悄撇了下嘴,不吭声了。 车内温暖如春,她脱下沾了雪屑的披风丢在一旁,端起热茶来喝。 喝了会,她忽然感觉鞋袜发潮发凉,湿乎乎的黏在足上十分难受。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鞋尖早被化了的雪水浸透,还沾了些泥点。 谢苓想把鞋袜直接脱了,又碍于谢珩在场,便忍了下来,想着回去了再换。 “夹层有鞋袜。” 谢珩蓦地说话,把谢苓吓了一跳,她朝他看去,却发现对方并未睁眼。 她软声细语地道谢,心里嘀咕谢珩是不是有天眼,不看都知道。 拉开马车另一侧座位下的夹层,果然看到里头放着双崭新的鞋袜,以及巾帕。 她拿出来一看,正是自己的尺码。 谢苓悄悄看谢珩,见他没有要睁眼的意思,便背对着他褪下鞋袜,准备换上干爽的。 谁知罗袜刚套了一半,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她本就半屈着条腿,如此一来根本坐不稳,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栽去。 下意识地,她闭眼朝身侧抓扶,掌心下便出现温热柔滑的触感。 她知道自己抓住了谢珩的衣裳,刚稳住身子准备松手,马车就又一个颠簸。她赶忙把半松的手抓了回去,就听到“刺啦”一声,身子再次不受控制摔了出去。 惊慌中她听到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声,紧接手臂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握住,一把拉了回去。 她七荤八素地坐回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谢珩。 “多……” 哪知一转头,她就看到谢珩的衣襟被扯开了不少,露出了点如玉的胸膛,他正抬手整理。 再往上看,谢珩神色是少见的无奈。 谢苓看到自己的“杰作”,面上一热,轻咳一声转过头,把道谢的话说完:“多谢堂兄。” 谢珩似乎又轻叹了声,声如冷雪,夹杂着复杂的意味。 “过来。” 谢苓不明所以转头,鸦羽似的长睫眨了眨。 “什么?” 未曾反应过来,对方便忽然半跪到狐毛毯上,冷白如玉的长指握住了她的足踝, 轻轻放在他的膝头。 第37章 雪满冬野心满春几回梦中与相逢…… “属下该死,这里雪太大,方才没看清雪底下埋着大石头。” “主子可还好?” 外头车夫慌乱的声音传进来,谢珩淡淡应了声。 谢苓被足踝上的温凉触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足尖微蜷,下意识便要缩回裙底。 “堂兄…这于礼不合。” 她说话时声音还有些微颤,纤弱的背微微后仰,靠在马车壁上,朱唇紧抿,巴掌大的脸上还有着诧异之色。 谁知那只修长的手指却十分有力量,牢牢将她的右足按在膝头。 谢珩低垂的羽睫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明明做的事十分唐突,却看不见半分旖念。 “被蛇咬过的地方有些发炎。” 谢苓微愣,朝右踝上方看去,才发现被蛇咬过的两个小孔中心红肿,外圈发黑,还有些出血。 她沉默了一瞬,再次试图收回脚。 “多谢堂兄关怀,我自己处理就好。” 谁知谢珩却加重了力道,微微抬眸,漆黑的眼底看不出情绪,只是声音似乎比往常更冷些。 “你会处理?” 他凝视着谢苓,黑沉的凤眸闪过丝转瞬即逝的不悦。 谢珩自认一向心平气和,喜怒不形于色,可看到这伤口时,心中却是压抑不住的生气。 谢苓不说话,手掌按在座子上,指节有些发白,羊脂玉般莹润的小腿因为用力而紧绷着,神色倔强。 “回去了让紫枝处理。” 男女大防,即使是兄妹也不该有如此亲密的行为,更何况他们本就无血缘关系。 谢珩瞥了她一眼,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块干净的布子,轻轻按在伤口上。 “嘶…” 谢苓下意识痛呼出声,足踝上侧的刺痛顺着小腿一路痛到膝窝,她脸色瞬间发白。 明明伤口那么小,可轻轻一按,那痛却像是搅碎了伤口一周的骨肉,难以忍受。 可这不代表她非要身为堂兄的谢珩帮她处理。 谢苓只觉得对方莫名其妙。 正准备再次拒绝,谢珩已经用帕子沾了清水,轻柔地擦拭起红肿的伤口。 “白练蛇毒有腐蚀性,伤口看似小,内部的血肉却会被腐蚀。那日我虽替你清过蛇毒,但毕竟不是直接用清毒丸,因此效果有限。” “之前让你按时服药,就是怕蛇毒进一步腐蚀肌里血肉。” “堂妹可有好好听话?” 最后一句的尾音上扬,说得不疾不徐,却十分有压迫感。 谢苓怔然垂眸,对上谢珩忽然抬起的凤眸。 她长睫一颤,慌乱错开视线,继而心虚起来。 前日被蛇咬伤后,她满打满算就喝了两顿药,其他时候的药,一顿有毒,还有两顿被她倒了。 倒不是她怕苦,只是实在害怕林华仪不依不饶继续下药,她也懒得心惊胆战排查,因此想着忍忍了回府在治疗。 谁知这蛇毒如此厉害。 “此处离温泉山庄还有几十里路,估摸着两个时辰才能到,你这伤口若再不处理……” 谢珩的温凉的指尖在伤口周围轻画了一圈,继续道:“好了也会留下个拳头大小的坑。” 右踝上的痒意,让谢苓觉得一股酥麻顺着他指尖的触碰爬上脊背,令她下意识蜷起粉嫩圆润的足尖。 谢苓平稳了紊乱的气息,忍住要退缩的冲动,咬了咬唇瓣,不再拒绝谢珩的好意。 她不敢看谢珩,偏过头去,粉白的指尖按在软垫上,压出一圈白印。 谢珩看她不再抗拒,心情好了几分。 “停车,外头守着。” “是,主子。” 马车在几息后稳稳停了下来。 谢珩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药箱,从里头拿出个指头长的小刀,放在烛火上烤了烤,又把一块干净的白布递给谢苓。 “若是害怕就咬着。” 谢苓转回头看他,就见他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中拿着柄小刀,另一只手递给她块折好的白布。 她瞬间明白了谢珩要做什么,漂亮的杏眸微微睁大,透着害怕。 “堂兄……” 她嗓音发颤,软声唤谢珩,想拒绝这等残忍的处理手法。 谢珩柔和了神色,安慰道:“伤口内已经有些腐烂了,再加白练蛇毒有麻痹作用,不会有多少痛感的。” 谢苓一想也是,不然为何伤口都成这样了,居然只要不碰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看到那泛着寒光的刀刃,她就忍不住害怕发抖。 她接过白布,侧过头闭上眼,深呼吸了好一会,才道:“我准备好了,堂兄。” 谢珩嗯了声,一只手握住那轻颤的、纤细雪白的足踝,防止她乱动,一只手快而准地在伤口处一剜。 寒光一闪,两个指甲盖大小的小坑瞬间出现。 他拿起准备好纱布把流出的鲜血擦了擦,将药粉洒在上面,又裹了几圈干净的纱布,就算处理好了。 “好了。” 谢珩握着她的小腿,把谢苓的脚放下来,用干净的帕子一点一点擦了手,坐回了原处。 谢苓睫毛一颤,水蒙蒙的双眸慢慢张开,朝腿上看去。 小腿上此时包了一圈纱布,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没想到这么快,方才只感觉微微一痛,一股暖流顺着伤口流了下来,就再无其他感觉了。 谢苓扬起抹真心实意的笑,朝谢珩道谢:“堂兄,居然真的不痛。” 谢珩清冷如月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声音淡漠:“一会就开始痛了,这几日你不能再用这条腿走路。” 谢苓乖巧点头,穿上鞋袜,不说话了。 “走吧。” 外头地车夫应了声,马车很快再次行驶起来。 刚走了没半个时辰,谢苓的伤口就剧痛起来,她软软靠在马车上,巴掌大的小脸潮红,额头上的发丝被冷汗黏在脸侧,粉嫩的唇瓣也有些发白。 她咬着唇内的软肉,想压制这股蔓延到膝窝的剧痛,可随着马车一个轻微的颠簸,身子一晃,猛烈的痛让她没忍住溢出了声轻呼。 谢珩翻着书页的手一顿,他转头看谢苓,眉头拧了一下。 看她脸色,似乎是发热了。 掀开帘子,朝覆满白雪的野外看去,见离山庄至少还得半个时辰,眼底略沉。 他垂眸,没有片刻犹豫,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微动,一股暖流自掌心渗入膝间,缓解了受寒的钝痛。 应当能坚持到回温泉山庄。 他叫停了马车,朝谢苓道:“我带你回去。” 谢苓此时已经有点迷糊了,她睁开眼,“唔”了声,想强撑着坐直身子,谁知浑身乏力,又软软靠回马车壁上。 见她浑身无力,连纤细的雪颈和小巧的耳垂都微微发红,谢珩知晓发热事大,不好再耽搁,便给她裹上大氅,横抱起来,出了马车。 “把马车驾回山庄,明日由你送小姐回府。” 交代完,他足尖轻点,飞身跃起,在林间飞快穿梭。 飘逸的身影眨眼间便在雪色中变成一个小点。 谢苓缩在谢珩温暖的怀里,听着他胸膛的心跳,感觉模糊的意识更加不清晰了。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 …… 冰河月冻,雪满冬野。 紫竹在暖融融的芳菲殿外间小榻上浅憩,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按规矩起身去山庄的膳堂拿早膳。 她拉开殿门朝外走去,待到秋合宫门口,便看见茫茫大雪中,有人走来。 那人身着银白狐毛大氅,身姿颀长高大,乌发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面容清疏,神色沉冷,怀中抱着个人,被大氅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分毫。 不是她的主子谢珩是谁。 “让远福把府医带来,你进来伺候。”谢珩音色冷冷。 紫竹赶忙应了,把殿内耳房的小侍女叫起来去找远福,随后赶忙跟了上去,在后方给谢珩撑伞。 院中的雪还未来得及清扫,谢珩长腿一迈跨过芳菲殿院落的门槛,抱着谢苓在雪窝中走得又快又稳,紫竹得小跑才跟得上。 她透过飞雪偷偷看向谢珩的怀抱,看到晃动的大氅下露出的一只鹅黄绣鞋,反应过来这是抱着苓娘子。 她心中惊讶,面上却不敢显露。 谢珩疾步走进内室,弯下腰,把怀里的谢苓放在床上,刚想起身,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昏了过去,双眸紧闭,软白细嫩的小手紧紧扯着他的衣襟不放。 紫竹在后头根本不敢吭声。 她活了十八年,身边不少情窦初开的小姐妹,怎会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说明了什么? 她偷偷 看着自家主子,就见谢珩似乎叹了口气,一只手轻掰苓娘子的手指。 可能是苓娘子抓得太紧,也可能是主子不想太用力怕伤到她,总之是没掰开。 谢珩最终坐到了谢苓身边。 …… 府医是远福昨儿一早就带到山庄的,他本来准备早早去给谢苓面诊,谁知谢灵音派人来说自己头痛,府医一时间找不到远福,自己也不敢推拒,只好先去给谢灵音看病。 给谢灵音看完后,谢苓就休息了,他便想着等对方睡醒了再看。 谁知这就出了问题。 府医提着药箱一路狂奔,到芳菲殿后气都没喘匀,就在内室外头跪下请罪。 “二公子,小的该死……”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冰冷低沉的嗓音打断。 “还不快滚进来?” 府医手脚并用爬起来,赶忙进了内室。 他不敢看谢珩,低眉敛目跪在床侧,把帕子搭在谢苓手腕上,开始诊脉。 诊完脉,又扒开谢苓眼皮瞧了瞧,便了然了。 “主子,苓娘子近日中了蛇毒和烈性药,受了风寒和惊吓,发高热是正常的。” “不是大问题,退了热就好了,只不过苓娘子不能再受凉,至于蛇毒如何…小的得看看才知。” 谢珩颔首,看了紫竹一眼。 紫竹明白了他的意思,到床尾掀开了一点被子,露出了谢苓裹着纱布的小腿。 府医上前去,用镊子轻轻取开纱布,看了眼伤口后重新换药包扎好,朝谢珩恭敬道:“伤口有些发炎,不过处理得很好,后续继续用药就好。” 谢珩视线落在谢苓潮红的小脸上,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过头道:“把府中的珍珠白玉膏拿来。” 府医一愣,惊讶间无意抬头,对上了谢珩漆黑的凤眸。 他吓得一个激灵,慌忙低下头应声。 “是,二公子。” 这珍珠白玉膏用料极其珍贵,十分难得,有续骨生肌之效,谢府有三瓶,整个大靖不过十瓶。 二公子居然为了个旁支女,拿出这么珍贵的东西。 哪怕这伤口虽然用不了多少,但这药膏按道理也不是苓娘子这身份能用的。 府医神色复杂,躬身退了出去,老老实实去住处拿珍珠白玉膏。 之前远福让他带这东西的时候,他还说远福发神经,现在一看,人家分明是有眼力见儿。 …… 谢苓睡得极不踏实,一会梦到自己中了药,神志不清和对方相拥而吻,发丝纠缠。一会又梦到她被绑在菜市口烈火焚身,谢珩就在不远处的楼上淡漠地看她。 直到足踝一凉,她才从冗长混乱的梦中醒来。 殿内无窗,十分昏暗。 她撑开迷蒙的双眸,挣扎着要起来,就听到紫竹惊喜的声音。 “苓娘子,您醒了!” 她朝床脚下看,就见紫竹半坐在床侧的春凳上,给她小腿处的伤口涂药膏。 “我这是怎么了?” 谢苓嗓音有些沙哑,喉咙发干,火辣辣的痛。 紫竹替谢苓涂完药,裹好纱布,一边解释:“您发了高热,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一边将她扶着半靠在床头,走去倒了温水端来。 谢苓喝了口温水,感觉喉咙舒服些了。 “其他人呢?” 紫竹道:“都还在,说是准备明日回去。” 谢苓想起是谢珩送自己回来的,便又问道:“堂兄可还好?” 紫竹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不听主子的话,她选择说出实情。 “主子天生畏寒,小时候又受过伤,因此膝盖不好。 上次为您清蛇毒受了寒,昨儿又冒风雪施展轻功送您回来,因此加重了病情,现在正在泡药浴祛寒。” 谢苓呼吸一滞,一时间有些恍神,她感觉心绪纷乱,脑子像有乱麻缠绕。 好一会,她才轻轻点了下头,再未言语。 她头疼的厉害,脑海里回荡着紫竹的话,又夹杂着自己做的乱七八糟的梦。 除了之前就能到过的预知梦外,她居然梦到…梦到和谢珩拥吻。 那泛红的眼尾,盛满情/欲的漆黑凤眸,那带着微苦雪松香的温热唇瓣,以及那双环着她腰肢的手臂,真实的让她觉得恍惚。 如果真发生过这些,那“上辈子”的她一定很欢喜。 想着,她自嘲一笑。 谢珩一向矜贵冷情,最是洁身自好,更何况他有意中人。他如今三番两次救自己已是极限,怎会与自己有如此不合规矩、如此亲密的接触呢? 或许是“上辈子”的妄念还未消散,梦里都是对他的旖念。 她叹了口气收回思绪,想着日后有机会了好好向谢珩道谢。 和他互相利用是一码事,感谢又是一码事。 谢苓吩咐紫竹伺候她沐浴更衣。 等沐浴出来,暖阁罗汉榻上的檀木小桌上已经摆了吃食。 两个半荤不素的菜,还有一碗鸡丝粥, 紫竹站到一侧,解释道:“苓娘子昏了一整天,风寒还未过,身子虚弱,奴婢怕荤腥太重的食物吃了影响药性,还可能积食,便自作主张让膳堂弄了些清淡的。” 谢苓朝她点头,侧过身坐到罗汉榻上,拿起银箸用饭。 她昏了一天,饿得厉害,但紫竹说不能一次用太多,便各样都用了几口。 正吃着,就听到有道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还夹杂着卫兵的呵斥声。 她唤紫竹拉开门去看看,紫竹还没有到门口,屋门就被大力撞开,一道身影连滚带爬扑到她脚下。 “苓娘子救我!” 那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脓疮的脸,谢苓惊了一跳,手里的银箸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响。 紫竹呵斥一声:“哪来的刁奴,竟敢冲撞苓娘子!” 说着一脚把人踢开,扯住了她的后衣领,防止她上前。 谢苓柳眉微蹙,苍白的小脸十分冷漠,细细打量之下才发现是那个下毒的侍女,菊月。 第38章 秋水妒杀夏芙蕖人心冷薄恰如纱 芳菲殿内。 几个侍卫匆匆赶来,跟谢苓行礼告罪后,二话不说便堵了菊月的嘴,捆住双手押走。 谢苓给紫竹使了眼色,紫竹意会,挂着笑脸上前阻拦道:“各位大哥,这侍女是犯了何罪?。” 侍卫头子低头踢了一脚挣扎不停的菊月,转过头又堆出笑,朝二人解释道:“这侍女乃是我国公府的低等侍女,前些日子在猎场后厨打下手,昨日准备回府时她忽然起了满脸脓包。” “管事嬷嬷怕她传了病给贵人,命人看守起来,准备日后恢复了再送回府。” “谁知她居然跑了出来,溜进山庄。我们也是才收到消息,搜查一番后发现她偷偷朝秋合宫来了。” 说着他再次朝谢苓拱手告罪:“若是冲撞到了苓娘子,还望您原谅择个。” “无妨,”谢苓好脾气地摇了下头,迎上侍女充满希冀的目光,又缓缓道:“我这侍女懂些医术,或许能帮她看看脸。” “这……”侍卫看看呜呜挣扎,惨不忍睹的菊月,又看看柔弱温和的谢苓,终究是没有拒绝。 他在国公府当了十年侍卫,知晓这侍女被带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什么“等她好了”就是句漂亮话。 都是苦命人,他不忍心断了她最后的希望。 侍卫点了点头,命人按住菊月,扯出她的头发强行抬起脸,让紫竹来看。 紫竹走上前去,从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拿出个带着棉球的工具,在菊月脸上破溃的脓包处轻轻沾了点。 她端详着菊月的 脸,又拿起棉球看了看,皱眉道:“是能致人面目生疮,最终烂及口舌窒息而死的颜生花,不过似乎还掺杂着些其他药,需要看看心口处才能确定” 谢苓道:“劳烦各位大哥出去稍等。” 侍卫想着他们守在外面,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于是带着人退了出去。 关门声响起,谢苓神色淡淡地望着菊月道:“给她看看。” 紫竹点头,用手拉开了菊月单薄的夹袄,露出了有些发红的心口。 “是回春散,中者最开始心跳会强劲有力,心口处出现指甲盖大的红点,等七日后红点开始发黑,最终心跳过速而亡。只不过药量轻微,估计发作会慢几天。” “两种药都下得不重,再加上被汤药掩盖了味道,怪不得那日我闻不出来。” 菊月一听顿时急了,扑通一声跪下,用膝盖蹭着向前,因手被绑住,身体不稳,狼狈地摔在谢苓精致的藕色绣鞋前。 谢苓叹了口气,由紫竹扶着起身。 她俯身凝视着对方红肿的双眸,压低嗓音道:“想活吗?” 菊月趴在地上,拼命点头。 谢苓微微凑近,低语了几句后直起身子。 菊月闻言满脸茫然,还有些恐惧和犹豫,俄而眼神又坚定起来,化为孤注一掷的神情。 紫竹耳力好,再加上谢苓并未避着她,因此听得十分清楚。 只是哪怕听清了,也琢磨不透谢苓的目的。 谢苓见紫竹所有所思,也不甚在意。对方一定会把此事一五一十禀给谢珩,毕竟他才是她的主子。 可那又如何呢?谢珩知道了也改变不了结局。 她轻咳了声,示意回过神来的紫竹给菊月松绑。 紫竹虽不明白,却还是照做。 松绑后,谢苓把小几上削苹果皮的小刀丢到菊月面前,微微点头。 菊月取出堵嘴的布子,心一横,一咬牙,捡起小刀冲上前去,挟持住谢苓,将小刀虚放在她纤细的脖颈上,随后大声道:“照我说得做,不然我杀了你!” 紫竹配合厉声呵斥:“你这黑心肝的贱婢,还不快放开苓娘子!我家娘子好心为你看诊,你居然下此毒手!” 屋外的侍卫听到动静,头皮一炸,忙不迭推门进屋。 一进去,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侍卫慌了神。 柔弱的苓娘子此刻被恶奴拿刀比着脖颈,巴掌大的小脸雪白,杏眼含泪,身子摇摇欲坠,似乎快要晕厥。 而那菊月赤红着双目,头发凌乱,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 侍卫不敢惹怒对方,怕对方失控动手伤了谢苓,只好放缓语气好言相劝。 “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苓娘子既答应了帮你诊治,就不会食言。” 谁知菊月冷笑一声,哑着嗓子道:“治?这毒药就是她灌给我的!” 侍卫头子一惊,但长时间在国公府做事,知晓无论何时都不能做出对贵人不敬的神色,于是瞬间收敛了表情,又转过头眼神警告了身后小声嘀咕的年轻侍卫,斟酌道:“怕是有什么误会,你先放开苓娘子,有何冤屈国公大人会为你做主。” 紫竹在一旁跟腔,谢苓也颤巍巍出声安抚。 菊月神色未变,大笑起来:“你们这群烂心肠的,我不信你们的话!。” 说着她把刀又放近了几分,恶狠狠威胁:“去,把庄子里的贵人一个不漏都叫出来,动作要快,不然我死也要拉她垫背。” 说完,她一手把刀比着,一手推谢苓往外走。 侍卫头子急得满头大汗追出去,身后的年轻侍卫小声问道:“头儿,咋办?” “咋办?照做啊还能咋办!”侍卫头子拍了一把对方的头,咬牙切齿道:“苓娘子要是没命,咱哥儿几个都得陪葬,你忘了谢大人对她有多重视吗?” “还不快去叫人!” 年轻侍卫缩了缩脖子,忙应声朝殿外奔去。 同在秋合宫住着的谢家三姐妹听到动静,纷纷披了衣裳朝外走来。 见谢苓穿着单衣被个满脸生疮的侍女拿刀挟持,皆是一惊。 谢灵音眼中划过一丝幸灾乐祸,转而担忧道:“这是哪家的侍女?怎么好端端朝苓妹妹下手?” 菊月警惕地看着她,并不作声。 紫竹不好无视她,再讨厌毕竟也是谢府嫡女,于是解释道:“这侍女中了毒,命不久矣,便发疯挟持了苓娘子。” 谢灵音捂着嘴,“哎呀”一声,转而道:“你这侍女,有话好好说呀,我们都能为你做主的。” 这院子这么大,怎么就偏偏挟持谢苓呢?指不定是她做了什么。 “有什么冤屈你说出来,我们不会包庇任何人。”她意有所指看着谢苓,表情还是温温柔柔,仿佛真的是个正直可亲的贵女。 谢灵鸢身着石榴红斗篷,双手环胸站在一旁,听到谢灵音的话后长眉一竖,冷声道:“二姐是怕谢苓死得不够快吗?” 谢灵音面色一僵,又碍于对方一向耿直,怕说多了丢人的还是自己,于是讪讪闭嘴。 谢灵巧若有所思看着看似吓人,实则并未伤到谢苓分毫的刀,垂眸掩下眼底的兴味。 庭中一时静了下来,偶有人出声劝阻菊月,侍卫一眨不眨盯着刀,就怕她突然发难。 刚清扫净的雪不知何时又覆了薄薄一层。 谢家三姐妹的侍女都拿来了伞给主子撑着,紫竹也带了几个小侍女离开去叫人,唯剩菊月挟持着谢苓站在雪花飘洒的庭中,不一会便满头银霜。 谢苓刚退了热,此时身着单衣站在雪中,身子忍不住的发颤,冷雪夹杂着寒风,如利刃打在身上,几乎渗透骨髓。 不一会她的脸上便无了血色,玉白的细指冻得发红。 她攥紧手指,掌心传来的刺痛让她神志愈加清明。既然决定演这出苦肉计,那她就必须忍耐到底。只要能达尝所愿,受点风寒又何妨? …… 过了不到一刻,秋合宫外传来了阵阵踏雪而来的脚步声,谢苓闻声松了口气,身后的菊月却瞬间崩紧了身体,小刀一晃,脖颈上瞬间出现一道细微的血线。 不知是谁低呼一声,又瞬间噤声。 为首而来的是清河郡主秦璇,侧后方是坐着轮椅的林华仪,还有其他贵女和郎君。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不知为何并未前来。 谢苓粗略扫了眼,发现人群中没有谢珩和谢择,抿了抿唇。 秦璇在离侍女十来步的地方停下了步子,上上下下打量着二人。 待看见谢苓一身白色单衣,病殃殃被胁迫着,眉睫上结了白霜,细颈上还有道细细的伤口。 往日美得惊人小脸白得吓人。 她心中闪过不忍,柳眉一拧厉声道:“说,有何冤屈,为何出手伤人?” 菊月裂皮的嘴唇一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好一会才道:“苓娘子给我灌了毒药,我只是想活命。” 话音一落,来看热闹的贵女郎君们窃窃私语起来,唯有林华仪出声安慰谢苓。 谢苓目光扫过她身后的侍女,垂下眼帘。 若细心看去,便能发现林华仪身后推着轮椅的侍女脸色僵硬,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余有年面色一怒,从腰间抽出软鞭直指菊月:“你个贱婢,怎敢空口白牙污蔑人?!” 菊月被余有年吓着,后退几步,大声威胁道:“你别过来,再过来当心我割了她的喉咙!” 余有年精致的眉眼一慌,想上前英雄救美,又担心动作不够快,反而害了谢苓,只能收了鞭子原地干着急。 他急得来回踱步,头一次后悔自己没好好学武。 一旁的卢执和卢固有些无奈,轻轻拽了他一把,在他耳边道:“别晃了,不会有事的,等小谢大人和谢将军来了,一箭解决的事儿。” 余有年闻言更难受了,却也停下脚步,试图跟菊月谈判,让她放人。 林华仪掩唇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如水温柔的浅棕眸子里闪过一丝得逞,随即换作担忧,顺着余有年劝阻的话道: “这位姑娘,若是有苦衷说出来就是了,冤枉人是不对的。” 菊月冷哼一声,不搭理二人。 她牢牢记着苓娘子交代的话,知道说多错多,为了活命,她一点差错都不敢有。 秦璇思索了一番,觉得谢苓怎么看都不像是苛待下人的主,于是问身后沉默不语的紫竹 道:“近几日是你伺候谢苓?” 紫竹站出来,屈膝道:“回郡主,是奴婢。” 秦璇点头道:“你来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是。” 紫竹看向谢苓,见对方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于是把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说完后,庭中所有人都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觉得这侍女胆大包天,下毒害人不成居然又挟持相要。 那最开始让她下毒的又是谁呢? 秦璇心知下毒之人定是这群人里的其中一个,她环顾一周,视线在林华仪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错开。 之前她诬陷谢苓偷窃,那这次呢? 秦璇面沉如水,袖中抱着手炉的手指慢慢收紧,最终问道:“你想要什么?” “给我解毒,放我离开,”她长满脓疮的脸上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哪怕害怕到止不住得颤,也嘲讽开口:“我还要郡主查出真凶,好让大家伙儿看看,你们平日高高在上、满口仁义道德的贵人还不如老百姓,居然做得出这等黑心肝的事儿。” 她最开始只是演,后来越说越激动,怨气里有九分都成了真。 “都是害人,凭什么我被发现就要像野狗一样去死,她却好好继续做不沾污泥的贵人?” 在场的贵人们有的面露被言辞冒犯的愠色,有的则是沉默不语。 林华仪后面侍女不知何时松了握在轮椅上的手,低头立着,指甲紧紧扣在掌心,抠破了皮肤都没感觉到。 她这几天惴惴不安,怕自己也落得个被杖杀的下场。 … 秦璇皱眉,涂着丹蔻的玉指点了身后几个侍卫,吩咐道:“去把前几日跟随去猎场服侍的侍女都叫来,让她好好认认,究竟是谁买她下毒。” 侍卫领命而去,林华仪心中冷笑。 查吧,快点查出来才好,迫不及待要看两个贱人攀咬起来。 谢苓敢夺走珩哥哥的关注,就得做好死的准备。 她看着谢苓颈上的伤口,眸中透过惋惜。 这侍女也真是,怎么就不直接杀了谢苓这小贱人呢? 第39章 心有灵犀合一计- 乌云盖顶,风刮得很紧,廊檐下的灯笼被吹得晃个不停,被积雪压得不堪重负跌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谢苓睫毛挂着白霜,视线模糊不清,冷风吹面,呼吸都是针扎似的痛。 她晕乎乎的,闻声又清醒了几分。 满目雪片像柳絮一样飘飘扬扬,堆积在地上,慢慢没过她的足背。 秦璇看着她目露不忍,遥遥一指廊檐,朝菊月道:“本郡主答应了你的求情,不会食言,你可以放了谢苓。” 菊月拒绝道:“谁知我放了她你们会不会反悔杀我?” “你们这群人,最是言而无信!” 秦璇头一次被她眼中的蝼蚁嘲讽,顿时气结,又觉得跟个文墨不通的疯侍女计较丢了份儿。 她身边的侍女早都看不顺眼这个害自己大冷天出来受冻的疯子,上前一步斥道:“大胆贱婢,居然这么跟郡主说话!” 菊月拿着刀的手一晃,可怖的脸上神情扭曲,恶声恶气道:“再多嘴,我手里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秦璇对侍女说了句“退下”,随后强压着脾气道:“这样,你先带着谢苓去屋里,不然不等你杀她,她也要冻死在这。” 菊月也感觉到了谢苓体温越来越低,假装思索后,点头应了。 谢苓被菊月挟着轻推了一把,她抬起陷在雪窝里的脚,还未走出去,被冻得毫无知觉的双腿顿时一软,身子朝侧边一倒。 这番动静吓得庭中众人惊呼,余有年不管不顾就要大步上前,结果被卢家二兄弟死死拉住。 好在菊月在她侧后方,又是常年干粗活的,力气不小,脚步一挪,撑住了谢苓差点仰倒的身子。 谢苓轻轻动了下灌铅似的腿,强撑着往前迈了一步。 菊月在谢苓身后亦步亦趋,生怕她跌倒撞上刀刃,自己也跟着丧命。 不过五丈的路谢苓仿佛走了几个时辰。 一进殿内,浓烈热气使她冰寒刺骨的身子不由得打了个颤。 冷热交替之下,苍白的小脸瞬间爬上一团浸了花汁似的红。 她低咳几声,纤弱的肩膀随着咳嗽微颤,宛若枝头将枯的梨花。 众人紧随其后进殿,主子们按照身份排坐在大堂的椅子上,坐不下的便差人搬来内室的椅子,随地摆了来坐。 随侍的侍女立在后头,屋内一片寂静,只余炭火燃烧和风雪拍窗的声音。 菊月站在大堂最里侧,脸上的脓疮一冷一热之下开始发痒,她难受得像挠,又怕一松手就漏了破绽,只得龇牙咧嘴忍着。 …… 少顷,屋外雪小了,领命的侍卫们带着十几个侍女鱼贯而入。 坐在主位的秦璇站起身,让屋内所有侍女站成三排,冷声道:“过来指认吧。” 菊月有些紧张,后背一层黏腻的冷汗,手心也濡湿一片,滑地几乎握不住刀柄。 她吞了口口水,带着谢苓走到三排侍女跟前,扬声道:“把袖子卷起来。” 侍女们有些嫌恶菊月生疮的脸,怕被传染,但主子们都在,不敢不从,遂纷纷拉起袖子。 菊月挨个看过去,还没看完一排,脚步忽然一顿,停在个身量不高,有些微胖,腕带白玉镯的侍女跟前。 她细细观察着侍女,回忆着当天晚上那人的样貌,随即笃定道:“就是她!” 那侍女一愣,随即慌张摇头,朝秦璇的方向直直跪下,辩解道:“不是我,她胡说八道!” 屋内蓦地静了。 菊月不解其意,在场贵人们的反应与她想象中不同。 不是了然,不是愤怒,而是惊讶之余还有着迟疑。 谢苓只让她放心指认,却没说她们会这般反应。 菊月忍不住抖起来,若不是谢苓还在刀刃之下,她几乎以为对方耍她。 良久,秦璇神色莫测走近二人,问道:“你确定是她?” 菊月不是傻子,知道了这侍女是清河郡主的人,心中有些害怕谢苓保不住自己,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毫不犹豫重重点头。 再者那日她看得分明,这白玉镯子不是普通侍女能带得起的。 秦璇深吸一口气,甩袖坐回主位,白皙的手重重按在扶手上,目光如刀盯着菊月。 “你说是我的侍女琳琅,可有证据?” 秦璇身为郡主,由长公主教养长大,又常伴在太后身侧,耳濡目染之下,举手投足间的贵气与威仪自是不必多说。 菊月瑟缩了一下,冷汗顺着额头直流,疯狂吞咽口水缓解恐慌,绞尽脑汁想如何证明。 俄顷,她目光一亮,语速极快说道:“她的玉镯上有个人字形的裂纹!” 琳琅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菊月,不明白对方怎么知道自己镯子裂了。 她脸色倏地涨红,跪在地上一个劲朝秦璇磕头。 “郡主,不是奴婢,真的不是奴婢!” 秦璇眉眼一压,命身边的侍女珍玉把镯子呈上来。 这玉镯是她赏给琳琅的,只不过赏给她时并未有裂纹。 她拿近镯子一看,在外侧看到了一截手指长的人字裂纹。 秦璇眉头一挑,忽然笑了。 有裂纹又怎样,有裂纹就说明真是她侍女? 她只笑背后那人胆大妄为,居然敢打自己的主意。 秦璇把玉镯丢在桌面上,一旁另一个贵女拿起来一瞧,脸色微变,却没有作声,而是轻轻放回镯子。 林华仪见状差不多了,觉得添一把火。 “你这侍女,莫不是眼花认错了人?” “郡主身份高贵,她身边的侍女都堪比富户的小姐,犯得着收买你去害人?” 菊月到底没在高门大户近身伺候过贵人,不懂这些话里的弯弯绕绕,只觉得听完十分气愤。 她怕郡主,却不怕林华仪,翻了个白眼后把刀又凑近了 点,嗓音如沙砾粗哑:“我怎么原因,我若是知道,就不会傻傻被利用!” 秦璇傲气的性子让她眼里揉不得沙子。 她站起身,慢条斯理扫视着屋内贵女公子们的脸,最终停在林华仪脸上。 “你说的对,本郡主身份高贵,哪里需要雇凶杀人。” “直接动手不就好了。” 林华仪被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心口一跳,她回看对方,像是没感觉到对方的怀疑似的,扬起人畜无害的温柔笑意。 “郡主,这事恐怕另有隐情,”她看向狼狈的谢苓,毯子下的指节轻点着疼痛的腿,语调缓慢:“苓妹妹还是太过纯良,当时没有直接扣下这侍女,才有今日之祸。” 在场之人都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是啊,当日不发落彻查,拖到今日结果被人挟持,莫不是这件事本就是她自导自演? 可若是自导自演,也未免太能对自己下得去手——本就中了蛇毒,还高热将褪,又冻了那么久,别说是她,壮年男子都未必扛得住。 谢苓哪管他们心思各异,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张,声音虚弱无力:“郡主,事关咱们二人清名,还望您莫要姑息,彻查到底。” 秦璇点头道:“这是自然。” “我倒要看看,是有人挑拨离间,还是说你谢苓心怀叵测,演了这么出苦肉计。” 林华仪自信此事做得滴水不漏,不信秦璇这草包能查出来,放心地作为看客,在一旁若无其事喝茶,时不时出声煽风点火。 秦璇拽下腰间的玉佩递给珍玉,叫她拿给菊月,说道:“放了她,这玉佩是我母亲的,见此玉如见长公主。” 珍玉把玉佩拿起来给菊月看。 菊月仔仔细细查看,看到玉佩边角上长公主的封号后,心中信了几分。 但她没得到谢苓暗示,还不敢松手。 正纠结着,就见谢苓低垂的小指微微勾起,又缓缓放下,动作十分自然。 菊月得了暗示,朝珍玉道:“把玉佩放地上。” 珍玉照做,把玉佩放在距离她两步的地上,后退到秦璇侧后方。 菊月缓缓半蹲下来,快速捡起玉佩,然后一把推开谢苓。 哪知道她没控制住力道,谢苓又实在虚弱,竟然膝盖一软朝地上摔去。 紫竹一直紧紧盯着二人,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谢苓,一旁的珍玉也帮着搀扶。 谢苓此时狼狈至极,乌发上的雪被屋内的热气融化,发丝被淋湿,丝丝缕缕黏在腮边。 她身上的衣裙和鞋袜也被打湿了不少,好在冬日衣裳料子厚,并没有让她失态。只是衣物沾了水变得有些沉,冰冷冷、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紫竹是个细心的,她一边扶着谢苓,一边屈膝行礼道:“还望郡主允许奴婢给苓娘子换身干爽的衣裙,不然我家娘子怕是会加重风寒。” 秦璇颔首,算是应下。 谢苓投以秦璇一个病气的笑,由紫竹搀着往内室走。 离隔门还有几步时,她忽然回头,认真看着林华仪道:“我们谢府有个府医,现下正在山庄,苓娘听说他最擅毒术,有种极妙的药粉,只要有人五日内用手碰了毒,无论什么品种,只要撒上药粉,都能显出异常。” “这人或许对郡主彻查此事有所帮助。” 说罢,她也不管其他人作何反应,拍了拍紫竹的手,拉回了对方呆愣茫然的思绪。 …… 谢苓一走,殿内又安静下来。 秦璇坐在主位上,端起侍女将上的热茶,撇去浮沫轻呷了口,对谢苓的话若有所思。 没听说谢府有这等奇人,也不知谢苓此计是想脱身,还是真想查出真相。 她沉思片刻,决定信对方一次,于是放下茶盏,吩咐珍玉道:“去把谢府那个府医唤来。” 林华仪垂眸敛下眼底的轻蔑。 她不信谢府有这等奇人,若是有,珩哥哥能不告诉她?这八成是谢苓故意诈她的。 也就秦璇这蠢货信。 正当她准备开口表示质疑时,忽有小厮叩门三声前来通传。 “各位贵人,谢大人来了。” 林华仪眼中划过喜色,用手摸了摸鬓角,摆出病弱又温婉的姿态,抬眸朝殿门望去。 小厮拉开殿门,恭敬退到一旁。 那人手执青伞,身着玉色大氅踏雪而来,眉目秾艳,气质却矜贵疏冷。 只是他唇色微白,带着几分病气。 第40章 月未升时千山黑待至中天满清明 “谢大人。” 秦璇起身,朝他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谢珩回之一礼,神色淡淡扫视了屋内众人,最终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的一滩雪渍上。 明明神情没有变化,可秦璇莫名觉得对方气压比刚来时还低。 林华仪希冀的目光在谢珩视线略过她时,乍然消失。 她轻咳了声,示意身后侍女曲荷推自己过去,谁知对方毫无动静, 转头去看,见对方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不悦,又不好发作,只得拍了下对方的手臂。 “今日为何频频发呆?” 曲荷回过神来,眼底压着恐惧,小声告罪后忙推着林华仪到了谢珩跟前。 林华仪抿起秀气的唇,仰头望着谢珩扬起个柔柔的笑,嗓音清软喊了声:“珩哥哥。” 谢珩垂眸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林华仪毯下的手指顿时绞在一起,表情凝固了一瞬。 很快,她就恢复了柔笑,指挥身后的曲荷:“曲荷,帮珩哥哥把氅解下来,屋里热。” 曲荷对这冷如九天神君的谢大人怕得要死,闻言推着轮椅的手就一抖,可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只得低垂着头,对着谢珩行了一礼,就要为他解开大氅。 谢珩扫了林华仪一眼,眉心微皱,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不必了。” 说完便自己解开大氅,扔给了身后的远福,找了椅子坐下。 远福接过,把沾了雪屑的大氅抱到炭盆跟前的架子上挂好。 林华仪神色失落,让曲荷推着自己过去。 曲荷偷偷松了口气。 她就不明白了,小姐为什么对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情根深种,甚至不惜手染鲜血。虽然谢大人貌若谪仙,惊才绝艳,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不通情爱,难以亲近。 就算哪怕有一日成亲,也只是为了繁衍子嗣罢了。 …… 屋内温暖如春,屋外冷雪压枝。 谢珩一身月白圆领大袖衫,眉目淡漠地坐在那,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角落里的菊月身上。 远福上前一步,朝菊月道:“把那日的事细细说来,撒一句谎,削一根手指。” 话音刚落,就见几个挎着长刀冷面黑甲卫进了屋,一左一右架起菊月,拖到谢珩脚下。 明明是如此残忍的手段,从远福嘴里说出来,却仿佛是喝水吃饭一样的常事。 屋里的世家女和年轻公子,无不胆寒。 菊月抖如筛糠,求救似的看向秦璇。 “郡主,你不是说放了我吗?” 秦璇啜了口茶,随意道:“是放了你,可也没说让你全须全尾出去。” 菊月只觉得血一下涌到头顶,她环顾一周,见一圈锦衣华服的贵人冷眼看着她,好像在嘲讽她的天真愚蠢。 在这位谢大人面前,即使有天大怨气,她也不敢泄出分毫。 菊月战战兢兢,伏在地上把那日的经过磕磕绊绊说了。 谢珩垂着漆眸,睫羽在眼下打出一片漠然的阴影,叫人看不清情绪。 良久,他抬手一挥,黑甲卫便退了出去。 菊月绷着的弦一松,瘫软在地,冷汗顺着额头滴溅在地板上,洇出一团湿痕。 秦璇嫌弃皱眉,转头对谢珩道 :“谢大人,听说你们谢府有个擅毒的神医,我方才已经唤人去传,你不介意吧?” 谢珩来时早已事无巨细知晓今日发生的事,包括谢苓杜撰府医有神妙的药粉。 他道:“郡主自便。” 这次换秦璇怀疑自个儿了。 众所周知谢珩向来有一说一,从不说假话。 更何况,他应当不会为了个远房堂妹撒谎,还是个容易被拆穿的谎。 不多时,府医被人引进来。 “二公子、郡主、各位贵人安。” 府医先是做辑行礼,随后从随身带着的药箱里拿出个青玉瓷瓶。 秦璇招了招手,身旁的珍玉把东西呈给了她。 她把玩着瓷瓶,打开塞子凑过去嗅了嗅,闻到一股类似苦苣的味道。 “这便是你那能显示毒药痕迹的药粉?” 府医心里直慌,感觉后脖子凉嗖嗖。 他偷偷看了眼二公子,见对方面色如常,便故作高深点头。 鬼知道二公子和苓娘子为何要杜撰出个不存在的药,把他架在火上烤。 秦璇“啧”了声,又道:“可带了毒药来?” 府医早有准备,拿出另一个瓷瓶,双手呈上:“回郡主,这是砒霜。” 秦璇身旁的珍玉接过,把砒霜倒在手心一撮,又去一旁准备好的铜盆里净手,怕洗不干净,换了四盆水,还用了胰子。 做完这些,秦璇把青玉瓷瓶里的药粉倒在了珍玉掌心。 在座的贵女公子们都一眨不眨望着,只消几息,药粉便成了黑色。 周遭先是一静,随即喧闹起来。 “真有如此神药!” “这府医好生厉害。” “……” 谢珩掀起狭长的凤眼,看到林华仪脸色微僵,漆黑深邃的眸低划过嘲意。 他靠在椅背上,修长如玉的手指摩挲着扳指,神色难辨。 秦璇此时已经对药粉信了九分,她招手让跪在地上的琳琅上前,把药粉撒了上去。 等了整整半刻,药粉也不见变化。 琳琅强撑着的身子一软,圆润的脸颊顷刻沾满泪水,她哽咽道:“郡主,奴婢是不是没事了?” 秦璇拍了拍琳琅的手背以示安抚,紧皱的眉心松了许多。 “委屈你了。” 一旁的珍玉也松了口气,扶着琳琅站到了秦璇身后。 秦璇站起身,凌厉的目光扫过屋内其他人,娇艳的芙蓉面沉着,上扬的桃花眼内一片冰冷。 “本郡主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连我都敢算计。” 说着就要让人去挨个撒药。 谢珩敛下眼底的情绪,忽而对远福吩咐。 “去把苓娘唤来。” 远福躬身应了,快步去隔着一道窄门的内室唤人。 珍玉拿着药粉挨个撒了,撒一个等一会,很快便验完第一排的侍女。 …… 谢苓换完衣裳,给伤口换了药,盖着毯子靠在姜黄色的引枕上歇息。 她羊脂玉般的娇颜被热气熏染上一层绯色,只是唇色依旧苍白,带着病气。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落在窗外缠雪梅枝上,微微出神,玉白的指尖捏着汤勺,慢悠悠搅动着黑乎乎的汤药。 汤勺碰撞到碗壁上时不时发出轻响,紫竹的心跟着起起落落,莫名有些慌。 她半跪在脚踏上,头也不敢抬,捧着着个暖炉放在谢苓腿边,烘烤着对方的膝盖和各处关节。 明明看起来是个柔软温和的主儿,可那周身的气场,竟比府中其他小姐都要强。 紫竹有些害怕,这件事从头到尾苓娘子都未避着她,她清楚的知晓对方是在针对某个贵女,并且连带公子也算计了进去。 她擅作主张把事儿都报备给主子,实属无奈。她就是个奴才,不报,主子不会饶了她,报了,苓娘子或许会秋后算账。 怎么做似乎都会脱层皮。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谢苓的目光轻轻落在紫竹乌黑的发顶,又转而落在汤药里,唇角勾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半晌,暖炉里的炭燃了大半,她僵冷的身子慢慢温软了下来,麻木的小腿和足踝也恢复了知觉,身上渐渐暖和起来。 她坐直身子,将温了的汤药一饮而尽,端起一旁的茶水漱口,吐到紫竹端着的铜盂里。 正拿帕子沾了唇上的水渍,就听到远福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她抱着紫竹准备好的手炉,掸了掸衣摆,将手搭在紫竹的手背上款款起身。 谢珩叫她,想必是暗示自己放过林华仪。 她柔柔轻笑,转头对紫竹道:“你说,堂兄可会真心实意爱人?” 紫竹被问懵了,她小心翼翼答道:“主子的事奴婢也不知道。” 谢苓却不说话了。 …… 谢苓到时,谢珩正端坐在椅上,狭长的凤眸如古井毫无波澜,幽深冰冷。 她虚弱地轻倚在紫竹身侧,抿唇露出浅笑。 “堂兄。” “嗯。”谢珩目光落在她染了绯色的玉颜上,划过虚弱苍白的唇瓣,定格在缠着一圈白布的细颈上。 面对她病若西子的单薄身姿,谢珩凤眸微眯,周身气息又冷了几分。 正堂比内室要热,小小的芳菲殿几乎被人填满,她站在三排侍女后边,透过人群迎上了谢珩的目光。 她扶着紫竹的指尖微蜷,雪齿咬着唇瓣,轻轻低头,鬓边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含了哂意的乌眸。 谢珩盯着她的弱柳扶风,看似柔弱可欺的身姿,薄唇微抿。 他一直知道她不笨,甚至称得上聪慧机敏,也一直知晓对方私下的小动作,觉得不过是女眷间的小打小闹,无伤大雅。 可他今日方才发觉,或许是自己太过自负。 谢珩长睫微垂,忽而轻笑。 他忽然想知道,谢苓这张娇柔胆怯的芙蓉面下,究竟是何面目。 “坐下吧。” 他淡声开口,示意远福搬了张椅子放在自己旁边。 谢苓屈膝一礼,乖顺地坐在谢珩身旁。 秦璇正好在谢苓旁边,她凑到跟前,关心道:“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撑不住了?” 谢苓礼貌道谢,轻声细语回道:“谢郡主关心,苓娘还好,可以坚持。” 秦璇点了点头,命珍玉继续验人。 谢苓正看着,余光忽瞥见林华仪身后的侍女面如金纸,神色游移。而林华仪竟然浑然不觉,痴缠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谢珩身上。 谢苓心底冷笑,心说好一个痴情种。 等珍玉验完第二排,她忽然望着秦璇和谢珩开口。 “堂兄,郡主,苓娘觉得应当把屋内其他侍女都验一遍,不单单是这三排。” 话音刚落,秦璇正要说好,正堂内忽而传来“哐当”一声。 闻声而望,便看见林华仪身后的侍女半蹲下捡起落在地上的手炉。 林华仪见众人看过来,抱歉一笑,低声谴责身后的曲荷。 “怎得连个手炉也接不住?” 曲荷抱着凉透的手炉跪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色难看得厉害。 “奴婢知错。” 林华仪缓了神色,扬起和善的笑,亲自扶着曲荷的手腕,保养得宜的长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抠进对方肉里。 曲荷吃痛,却不敢出声,赶忙站起来。 “不想你爹妈死,就稳重点。” 擦肩而起时,她听得自家小姐的声音轻如微风,忽而消失不见。 曲荷用袖子遮住被抠破的手腕,心底一片冰冷,面上浮现出浓的死意。 凭什么?就凭她是家生子,爹娘姊妹都在林华仪手上,就得日日受她虐打辱骂?将苦水咽在肚里? 未做林华仪奴婢前,她也是天真烂漫的女娘。 跟了她以后,为了让父母活命,自己做尽了恶事,日日心惊胆战,梦里都是那些人来报仇锁命。 林华仪并未发现曲荷的异常,心想着回去后要好好收拾这个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的贱婢。 谢苓一直观察着她,自然是看到了曲荷的神色。 她略一琢磨,明白了几分。 之前她还在想上次被杖杀的侍女袭兰,为何心甘情愿替林华仪担罪。原以为是林华仪有几分良心,对身边侍女极好,可今日一见她对曲荷的态度,显然不是个温和慈善的主儿。 对侍女严苛,却还能得到对方维护,那只能是手中有这些侍女的把柄。 比自己命还重要的,除了亲人,她想不到别的。 … 很快,三排人都验完,轮到了屋内其他侍女。 珍玉从最末端,身份最低的贵女公子的侍女开始 验起,不一会,就过了一半。 谢珩微垂着眼,玉白的指节在桌面轻叩了下,忽而道:“若是主动承认,我留你个全尸,若是叫我查到……” 剩下的话谢珩并未说完,但在座的人都懂他的意思。 谢苓比旁人想得更深些,认为这话明面上听起来最正常不过,只是在威胁恐吓。 可她却知道,对方是在警告林华仪身后的侍女曲荷——最好乖乖主动出来替林华仪担罪,不然死无全尸。 谢苓端起茶杯,掩唇抿了口,遮住了唇边的讽意。 好一对心狠手辣的青梅竹马。 谢苓却并不阻止,因为她了解林华仪。 梦里的林华仪十分自信,哪怕计谋漏洞百出,也从不收手低头。 或许这是谢珩处处维护,给她带来的嚣张底气。 果不其然,林华仪像是没听懂,四平八稳坐在那,并不怕曲荷真出来承认。 曲荷低着头,发丝被冷汗黏在侧脸,抱着手炉的手指越来越紧,把铜炉上的细丝压弯了一块都毫无察觉。 谢苓恰时添了把火。 “忘记说了,我方才已经命人快马加鞭去城中药铺中查账,颜生花和回春散这两种药,源自西域,可不多见。” 谢苓的目光掠过婉约柔和的林华仪,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叫场中所有人都听清。 谢珩抬眸瞥向谢苓温软的笑眼,四目相对,他分明看到对方笑意不达眼底,有着一闪而过的冷色。 他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对方柔软的手臂缠着他,雾蒙蒙的水眸里满是依赖和渴求。 而今日这样的神色,他不喜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生来死去皆是苦~ 谢苓话音一落,秦璇颇为赞赏的看了她一眼,正要附和,就听得忽然一声轻呵。 “曲荷,我还是太惯着你!” “啪!” 众人看去,只见林华仪面带愠色,袖子上拿金线嵌着的东珠被扯了出来,地上还滚落着两颗。 曲荷跪伏在林华仪脚边,脸上一个鲜红的掌印,身若芦苇抖个不停。 乍一看,似乎是曲荷不小心拽掉了林华仪袖子上的东珠,林华仪生了气,正在责怪对方。 谢苓看着被拉扯出来的金线和垂落的东珠,细眉微蹙。 这衣裳上的金线十分细密,东珠上还有个小小的卡扣,应当是牢牢固定在袖子上的才对。 更何况林太师极其疼爱这个独女,做的衣裙只可能是精细昂贵的。 怎会轻易就扯出来? 林华仪是怕曲荷的慌张惹人怀疑,想找个由头谴她离开。 果不其然,林华仪用帕子掩唇咳嗽了几声,虚弱又无奈地挥了挥手道:“你不用在我跟前伺候了,回府去吧。” 曲荷如蒙大赦,叩头道谢后赶忙爬起来,低着头就要往外退。 谢苓没有阻止,玉白的指尖捏着帕子,垂眸默然不语。 她心里数着数儿,在曲荷一只脚迈过门槛的时候,秦璇说话了。 “等等,”秦璇双眸微眯,眼底透出的杀意有如实质,声音含了冰渣:“验完再走也不迟。” “你说是吧,华仪妹妹。” 林华仪带着病气的脸一僵,随即点头笑道:“这是自然,郡主请便。” 曲荷僵硬地收回腿,脸上露出似哭非哭的神色,唇色发白,站在门口没有朝里走。 都是官宦出身,在场之人都看出了异常。 林华仪看曲荷这般没出息,脾气多多少少压不住了,语气有些重。 “曲荷,还愣着做什么?” 谢苓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林华仪,唇角带笑:“林姐姐莫要着急,这侍女或许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有些心不在焉。” “更何况也不可能是林姐姐的人做的,不然她哪敢坚持到现在还不认罪?” 说着她又看了眼谢珩,笑道:“毕竟堂兄可说了,若被查出来,是要受刑的。” 说完,秦璇在一旁沉着脸点头道:“是啊,华仪妹妹急什么?总之凶手也不会是这侍女,慢慢查也不急,有的是时间。” 谢苓柔声道:“郡主,我可否再求个恩典?” 秦璇不明白她的意思,想着左右也不会是什么大事,于是点了下头。 “你说。” 谢苓似笑非笑扫视一圈,目光幽幽落在曲荷身上,有恍若无事地收回。 “若是再不主动认罪,连坐了她的父母兄弟可好?”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一旁无聊看戏,有些不耐烦的余有年瞬间瞪大了一双乌黑的鹿眼。 秦璇也有些怔然。 唯独谢珩面色未变,依旧是冷淡疏离的模样。 秦璇心里转了几个弯,觉得谢苓此举虽毒,但确实有用。 但她总觉得谢苓不是只为了逼迫凶手主动出来这么简单。 “允了。” 秦璇刚应下,门边面若死灰的曲荷猛地抬起了头,缓缓看向林华仪。 待看到林华仪眼底阴郁狠毒的神色时,她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也灭了,带上了浓浓的怨气。 曲荷推开了正要给验她的珍玉,大步上前,直挺挺跪在谢珩和秦璇面前。 “奴婢该死,是奴婢下得毒。” 琳琅恨恨看着这个差点害自己蒙冤的贱人,扶起了脸色同样冷沉的秦璇,看着曲荷道。 “我们郡主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算计?” “是受了谁的指使?” 这意有所指的话让众人下意识看向林华仪。 只见她愣愣地看着曲荷,胸膛上下起伏的厉害,转而又捂着唇咳得撕心裂肺。 “曲荷,我一向同郡主要好,你为何会对郡主起了坏心?” 未听得曲荷回话,沉闷的屋内突然响起谢珩如冷泉般的嗓音:“拉下去,杖毙。”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门外的黑甲卫已经推门进来,屋中间的侍女们被他们的冷煞之气吓到,赶忙避开。 黑甲卫二话不说就要押走曲荷,秦璇被谢珩的武断气到。 她冷呵一声:“慢着!” 侧眸睨着泰然自若的谢珩,一字一句道:“没本郡主允许,尔等胆敢擅作主张杀人?” 谢珩掀起凤眸,直对上秦璇的双目,虽未说话,但看得二人之间气氛紧张,称得上剑拔弩张。 谢苓也不打圆场,静默着等事态发展。 屋内静地只余雪拍窗棂的声响,以及微弱的呼吸声。 两大权势的下一任掌权人,无人敢触他们霉头,或者替其中一方说话。 僵持了许久,秦璇捏了捏眉心,放缓了语气:“谢大人,不是本郡主针对你,是此事有蹊跷,或许事关我长公主府的安危。”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谢珩虽有千般借口替林华仪开脱,可他觉得若是现下就跟长公主一脉有了龃龉,未免太过不值当。 他挥退了黑甲卫,漆眸看向静静端坐的谢苓,复又敛眸,终决定不再掺和。 曲荷瘫软在地上,用手拿出塞在嘴里的布子,许是差点命丧黄泉,她抖了许久才稳住了情绪。 她重新跪好,抬起手臂直指着林华仪道:“是林太师独女,林华仪小姐让我做的。” 话如惊雷,众人齐唰唰看向林华仪。 只见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不可置信地看着曲荷,声音哽咽:“曲荷,我自诩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陷害我?” “我与郡主自幼一同长大,更是生死之交,我怎会害她?” “苓妹妹不久前才来建康,我之前都不认得,又为何理由要害?” 本就坐在轮椅上,此时又一番梨花带雨模样,再者她之前在建康素有才女之名,故而有几个郎君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华仪妹妹一向善良温柔,怎会害人?” “我看是这刁奴害人不成,还想拉华仪妹妹下水。” “……” 林华仪哭够了,用帕子沾了沾泪水,对对几个郎君投以感激的笑,引得几人红了脸。 她委屈地看向秦璇,却见对方神色莫辨地看着她,眸中有浓浓的失望。 林华仪心肝儿一颤。 按照以往,不管她惹得对方多气,她只要一提“生死之交”,对方就会软了心肠。 可这次,秦璇为何如此冷漠? 她想不通,只好看向谢珩,却见对方轻阖双眸,竟是看都不看她一眼。 林华仪咬了咬唇瓣,心下一片恨意,面上却作出无辜之色。 “郡主,曲荷她心思敏感,想必是那日我惹到了她,才招至今日之祸。” 秦璇冷冷看着她道:“那你说说,她怎么个心思敏感法?” 林华仪被问住了,她一时说不出所以然来。 曲荷蓦然冷笑,充满怨念的目光看了眼林华仪,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奴婢来说,我到底心思‘敏感’在哪。” 那裸露出来的手臂,将在座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年纪小些的,不忍看第二眼——上面密密麻麻、蜈蚣一样的刀痕,还有着月牙样的白色伤疤高高隆起,一看就是有人用指甲狠狠掐出来的。 除此之外,上面还有新结了血痂的针眼,以及交错的青紫痕迹。 单一条手臂,就这么多伤痕,可想而知身上是何种骇人模样。 曲荷的声音幽幽响起。 “这些疤,全是拜这为‘菩萨心肠’、‘端庄淑女’的林小姐所赐。” “她喜欢殴打吓人,最喜欢打年轻的小侍女。” “不知各位贵人可曾发现,她身边的侍女换得很勤。” “这些侍女有签契的百姓,也有奴籍的家生子。签契的死了,就告诉她的家人无意间暴毙,给几两银子安抚,若是有人不长眼闹事,那就给女儿陪葬。家生子若死了,那便是死了,随便拉到乱葬岗喂狗。” 曲荷拉起裤脚,小腿赫然是扭曲的形状。 “这是有次她打断了奴婢的腿,奴婢没钱看病,生生拖到骨头长歪,好在并不跛。” “……” 断断续续的,曲荷说了很多,把林华仪的罪状一桩桩一件件数了出来。 谢苓抿唇听着,目光越来越冷。 她猜测林华仪苛待下人,却没想到如此恶毒。 她微微偏头看向谢珩,只见他的目光含冰,上挑的眼尾带出凌厉的弧度,薄唇抿着,下颌紧绷。 曲荷说完后,朝愣住的秦璇璇磕了几个响头,直到额头渗血。 她声声泣血:“求郡主帮我救救家人,他们都在林华仪手上!” “奴婢愿意拿出林华仪害人的所有证据!” 说完,她依旧一个劲儿磕头。 直到秦璇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这样,要有证据才行,若是真的,本郡主会帮你安顿好家人。” 林华仪早就被这变故吓呆,本就苍白的小脸现在更是难看得吓人。 她心里还一直抱有侥幸,觉得说就说了,无凭无据的,爹爹会给她摆平。 可等曲荷说出有证据那一刻,她顿时头晕目眩。 林华仪一时着急,忘记了自己还有腿伤,一起身,就从轮椅上重重摔在地上。 她哭得不能自已,发髻狼狈得摔散了一半,盖住她往日温婉的脸。 “郡主,您要信华仪。” “华仪怎么会是这种人?!” 秦璇皱了皱眉,叫愣住的侍女把林华仪扶起来,却没有搭她的话。 林华仪坐回了轮椅,却回不去刚进屋时的优雅贵气,而是满身沾了灰尘,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曲荷停下动作,抬起头来看着林华仪,见她也有恐惧害怕的时候,心中弥漫出一股解气的感觉。 她看向秦璇道:“郡主,奴婢怕叫有心之人听了去,您能让珍玉姐姐过来吗?” 秦璇点头应了,珍玉走到曲荷跟前,俯下身,侧耳去听。 不一会,她便直起身子朝秦璇点头,走到对方跟前低语了几句。 秦璇听完后,对这此事已经心里有了数。 她思索了一番,忽然看向谢苓和谢珩,语气耐人寻味:“苓妹妹,此事……交给你和谢大人办,如何?” 第42章 风雪临窗误会生~ 谢苓愣了一下。 秦璇好端端让她和谢珩办此事,想必其中是有什么关窍。她未说话,看向一旁神色冷淡的谢珩。 他面无表情颔首:“郡主既然开口,谢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谢苓也只好笑着点头应下。 谢珩敢应,那后面发生了什么,就不关她的事了。 秦璇红唇一勾,语气愉悦:“那就多谢了。” 她转头看向林华仪,神色冷了下来,最后吩咐道:“琳琅,把这两个侍女押去府里,将这件事一五一十禀给母亲,由她定夺。” 琳琅福身称是,跟着侍卫把两个侍女押走。 林华仪脸色惨白坐在轮椅上,指甲抠破了手中的帕子都不知。 秦璇看着她,无声叹息过后,只道了句:“林小姐身子不适,将她送回府罢,至于今日之事,我母亲会亲自同太师‘商谈’一二。” 说完就再不看对方一眼,垂眸喝吃起茶来。 珍玉得了令,朝林华仪行了一礼后,推着她的轮椅朝外去了。 林华仪费力转过头,紧紧握住扶手,双目含泪望着谢珩和秦璇,语气凄然:“郡主,珩哥哥,这事从头到尾都是阴谋,我也是受人蒙蔽,被人陷害了啊,一定要信我!” “珩哥哥,我与你一同长大,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 “郡主,我曾经能豁出命去救您,如今为何又会害您?” 谢苓侧眸望去,见秦璇扶着茶盏的手一顿,眼中透出一丝挣扎,随即又恢复正常。 而谢珩垂眸不语,似是没有听见。 林华仪看秦璇和谢珩无动于衷,脸色灰败,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只是临出门时,她忽然猛地转头,带着刻骨恨意的目光射向谢苓。 谢苓回之一笑。 关门声响起,屋外的风雪从门缝里飘进些许,将沉闷的空气一扫而空。 谢苓暗暗观察在场的贵女公子,见他们不约而同沉默着,便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部分——林华仪苦心经营的美名,今日之后就不复存在了。 这事涉及清河郡主,谢珩都不管,其他人就更不会管。 再者林华仪之行,着实是有些太过恶毒,在座虽都是官宦子弟,可这不代表他们会罔顾人命。 无人不唏嘘美名贯彻建康的才女,竟都是假的。 良久,秦璇才站起身来朝谢苓道:“天色已晚,本郡主就不叨扰苓妹妹了。” 谢苓站起来,浅笑道:“今日之事多谢郡主,苓娘送您。” 秦璇摆了摆手道:“你还病着,不必送。” “那些证据所在的地方,等明日回府,我会让珍玉送去谢府。” 谢苓点头应了。 秦璇朝谢珩微点了下头,随即拿着油纸伞独自离去。 其他人见状,也不再多留,纷纷告辞离开。 不一会,殿中温度便冷清下来,只剩谢苓和谢珩,府医以及紫竹远福。 人都散了,紧绷着弦的谢苓方觉身子阵阵发冷,抬手一摸,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正要唤紫竹扶自己离开,谢珩冷若寒冰的声音突然响起:“堂妹好算计。” 她抿唇看他,对上了那双漆黑冷漠的眸子。 谢苓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反问,便眼前一黑朝地上栽去。 下一瞬,她的身子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扶住。 她头晕得厉害,大半身子无力靠在谢珩怀里,等晕感略微退去,她扶着额头,挣扎着站稳,要远离对方的怀抱。 谁知下一瞬便是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她已经被谢珩横抱起来,鼻尖盈满熟悉的雪松香气。 谢苓有片刻僵硬,冰凉的掌心抵着对方的胸膛,尖俏雪白的下巴微扬,嗓音带着疏离:“堂兄,放我下来。” 谢珩垂眸一眼,声音淡淡,侧脸和眉眼映在窗棂透进来的微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冷凌厉,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 “别动。” 谢苓心中不愿,但对方已经抱着她来到了里间的隔门外,远福正低着头恭敬开门。 她沉默下来,任由对方抱着自己放在床上。 谢珩近日总是十分没有分寸,行为逾矩,似乎不懂得男女大防。 可他当真不知吗?一个年少成名、博古通今的俊才,如何 能不懂分寸? 不过是为了让她这个情窦初开的女郎,沉溺在他“特殊对待”的温柔海里,之后好让她心甘情愿为他所用,赴汤蹈火。 谢苓掩下眼底的嘲讽,抬眸换上恭顺柔弱的神色,软声道谢:“多谢堂兄。” 谢珩薄唇微抿,声音冷得吓人。 “谢什么,说起来也是我谢某多管闲事。堂妹既有心思算计谋划,当是不惧这区区风寒。” 谢苓低咳了几声,浑身酸软的厉害,实在是没心情同谢珩打机锋,她垂下眼,将被衾拉过肩膀,翻身脸朝内,闷声道:“堂兄请回吧,我身子不适,恐不能招待。” 谢珩看着床上缩成一团,仅露出个乌黑发顶的谢苓,头一次感受到气闷,他分不清自己是气她算计自己,还是其他的什么。 垂眸看了她好一会,谢珩才道:“给她看看。” 一旁恨不得把头埋在胸口的府医,闻声赶忙上前,半跪在床边,擦了擦了冷汗道:“苓娘子,劳烦您伸伸手。” 就当府医意味对方要耍脾气,自己得费一番口舌时,床上那一小团动了。 她翻回身正面朝上躺着,娇艳的小脸一片潮红,浓卷睫毛下的杏眸凝着薄薄一层水雾,微扬的眼尾因发热晕开一抹绯色,像是春水初融,轻轻一眨便漾出潋滟波光,纯净又娇媚。 府医被这摄人心魄的美貌晃到眼睛,他慌忙低头不敢再看第二眼。 紧接着一双玉白柔嫩的手从被中拿出,轻搭在床沿。 府医垫了块帕子,收心凝神诊治起来。 不一会他收回手,朝谢珩恭敬道:“苓娘子还是之前的毛病,只是风寒未愈就又受了寒,恐怕得病月余。” 医者仁心,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觉得好言相劝。 “恕老夫直言,苓娘子若在受寒,怕是会落下肺病。” 谢苓虚弱点头道谢:“多谢大夫,我省得了。” 说着她看了眼紫竹,紫竹会意,给府医塞了个红封。 府医忙忙推拒,一旁的谢珩突然道:“不必推脱。”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谢珩,见对方神色如常,这才放心收下,朝谢苓拱手道谢,躬身退下。 将走到门边上,就听得谢珩冷然带着警告的声音响起:“今日之事,回去后知道该怎么做?” 府医连连点头:“二公子放心,此事老夫会烂在肚子里,东西也会处理干净。” 谢珩这才嗯了一声,挥手命远福去送人。 紫竹跟在谢珩身边多年,知道他要与苓娘子说话,便找了个煎药的由头退了下去。 屋中仅剩下二人,气氛一时间凝固。 谢苓闭着眼,耳朵却不由自主的听谢珩的动静。 许久,她听到衣料摩擦之声响起,接着一道令人难以忽略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谢苓玉指微蜷,睫毛颤了颤,没忍住睁开了眼。 谢珩站在床侧望着她,眼底氤氲着寒气,声若冷雪。 “这次的事我不会追究,若再对林华仪出手,休怪我不客气。” 谢苓呼吸一滞,贝齿咬着唇瓣,秋水眸中闪过委屈和倔强,声音轻而缓:“堂兄与其警告我,不若先去约束约束林小姐,” 她说着,一双美眸头一次大胆地直视谢珩,勾唇笑道:“与其说我害她,不如说她自食恶果。” 谢珩被谢苓幽幽含怨,带着哂意的目光刺到,他心口一堵,眉目微凝。 明明十分不悦,可当他看着谢苓那张病气的小脸,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半晌,他捏了捏眉心道:“有什么暂且忍忍,先别动她。” 谢苓本就病着,浑身乏力不说,头也痛得厉害,她忍无可忍,说出的话是控制不住的尖锐。 “堂兄可真是个痴情种,哪怕林华仪害人性命,心思恶毒,你也痴心不改,一心护着她。” “可堂兄莫要忘了,你虽帮过我,可我也是付出了代价的,我们是利益交换,我不是你的奴隶,也不是人偶,不会要被人害死了还忍气吞声。” 谢珩眉心紧拧,黑漆漆的凤眸越来越沉,眼底压着席卷万物的风雪。 他对她的一番话只觉得可笑。 但他不欲同病人计较,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怒意,正欲拂袖离开,就听得清软的嗓音再次响起。 “可堂兄若真心爱护她,为何今日不直接叫人杖杀了我,就像杖杀了那侍女一样,管什么郡主和长公主。” “堂兄对她究竟是爱,还是别有所图?” 谢苓说完,方觉后悔。 她真是被烧糊涂了,竟然把自己的猜测堂而皇之说了出来。 谢珩颀长的身影此刻顿在原地,忽而转身,凤眸微眯睨着谢苓,黑沉的眼底透着猜疑和明晃晃的杀意。 谢苓被这目光看得如芒在背,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抿起了苍白的唇。 压下心头的胆颤,她半坐起身,直视对方道:“堂兄不必这样看着苓娘,您与其在这,不如去看看林华仪,想必她此时很需要您的……” 话未说完,忽然听得“呵”一声轻笑,一只修长冷白,带着薄茧的大手忽然扣住她的手腕。 她顺着这只手看去,就见谢珩俯身靠近,昳丽的面容覆着一层寒意,眼神沉得吓人。那张脸越离越近,近得几乎能看到他颤动的睫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 谢苓杏眼微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挣扎着往后退。 可那只手分毫不动。 谢苓的细腰一紧,下一刻天旋地转,被谢珩横抱而起,被迫靠在那温热的胸膛。 谢珩大步朝后室走,谢苓看着他紧绷的下颌,心底发寒,恐惧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颤声推着他的胸膛: “谢珩,你放开我!” 谢珩垂眸看她,冷雪般的嗓音从他薄唇中溢,无波无澜:“堂妹今日被烧坏了脑袋,作为堂兄,自是有义务帮你清醒清醒。” 谢苓挣扎着,小脸煞白,语气终于软了几分:“是苓娘说话不中听,堂兄莫怪。” 谢珩不怒反笑,停在雾气氤氲的汤池边上,静静地盯着谢苓,情绪难得控制不住。 他薄唇扬着,带着咬牙切齿地意味:“不中听?” “看来堂妹还是不够清醒。” 语毕,谢苓已经意识到对方要干什么了,没来得及改口说软话,那双钳在身上的手便一松。 一声惊呼自她嗓中溢出,紧接着温热的池水瞬间包裹住她的身子,没过她的头顶,争先恐后涌入鼻腔。 好在谢苓会水,她很快挣扎着站稳了身子,掩唇咳嗽了几声,用手抹掉脸上的水珠,杏眸含怒瞪着谢珩。 “谢珩,你发什么疯!” 谢珩站在汤池边上,玉色的衣摆沾上被溅起的水花。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淡漠无情。 “清醒了吗?” 第43章 旧雪初霁新霜至~ 谢苓美目圆瞪,胸口起伏不定,吹弹可破的玉容被热气熏出一抹桃花色。 隔着萦绕的水雾,她仰头默然与谢珩对视,见到对方昳丽眉眼压抑着冷色,她终意识到自己今日失了分寸,不该暴露本性。 垂下眼眸,谢苓顺着汤池里的石阶上岸。 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炭盆,也十分闷热,谢苓不觉得冷,只是湿透的衣裙贴在身上到底不舒服,她用手挡在胸前,轻声朝谢珩道了句:“苓娘冷静了,方才言辞失当,堂兄莫怪。” 说完福身一礼,用手把黏在颊边的湿发拨到耳后,低眉顺眼朝内室走去。 往前走了半步,手腕忽而又被擒住,她有些不耐烦,又顾及对方是权势滔天的谢家嫡子,便敛了厌恶的眸色,侧目去看他。 谢珩握着羊脂玉般的细腕,双眼扫过对方颈间裹着的白布时,轻滞一瞬。 他薄唇抿着,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你颈上的伤,该换药了。” 雪颈上的裹着布条被水打湿一点,好在布条缠了好几圈,最里面还是干的,谢苓用手碰了碰,音色柔软:“就不劳堂兄关心了,苓娘现在已经清醒,自己会换。” 明明已经去他所愿软了态度,恢复了以往的乖顺,可谢珩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盯着她的脸,见到了温软眉眼下,那抹转瞬即逝的厌恶与疏离。 他心口一刺,松开了自己的手。 “换完药,去汤池里泡着吧,里面加了药,对你的 风寒有好处。” 说完,他再不看谢苓,转身朝外去了。 谢苓微愣了片刻,唇边勾起一抹嘲讽。 这算什么?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 若是梦里的她,听到谢珩如此关心自己,恐怕早雀跃不已。 可她太了解谢珩了,什么君子如玉,什么暧昧情愫,都是假的。 他心里只有权势。 谢苓吐出一口浊气,回到内室后将湿透的衣裳脱了,把颈间的白布一圈一圈取下来,正要找药,紫竹就端着一碗汤药回来了。 看到谢苓穿着雪白单衣,乌发湿漉漉垂在背上,桌上的托盘里扔着一条半湿的白布,紫竹心里一惊。 她不敢看谢苓虚弱的小脸,上前去把墙边黄花梨柜子中的药粉取出来,恭敬道:“苓娘子,奴婢给您上药。” 谢苓点点头,坐到凳子上,微扬起头,由紫竹重新上药包扎。 紫竹给她包扎好后,她一边喝汤药,一边用熏笼烘头发。 弄完这些,天色就不早了,谢苓犹豫了一瞬,还是觉得那汤池里的药不泡白不泡,不能跟身体过不去,于是吩咐紫竹把她头发挽起来,颈部裹了层防水的布子,褪了衣裳下水。 汤池中水温正好,药味不浓,谢苓靠在壁上有些昏昏欲睡,脑中会想着今日的计谋,以防有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漏洞。 今日之事,她谋算许久。 前几日在猎场看到郡主边的侍女琳琅时,她就几乎笃定了买凶下毒的是林华仪。 无他,郡主此人虽傲气张扬,却不是无缘无故害人之人,她身边的侍女也都是从小培养在身边的,和她性子差不多。 而林华仪因为谢珩对自己恨之入骨,定然不会只有和王闵合作这一计。 买凶下毒这种方式,简单却有用——下毒若成,那她谢将在容貌尽毁中死去;若下毒不成,那侍女供出来的凶手样貌,也足以让她锁定“凶手”是郡主身边的琳琅。 按照林华仪的想法,她发现凶手是郡主的人,要么畏惧权势,悄悄咽下委屈,但恨上郡主,要么仗着谢珩的“宠爱”,在山庄大闹一场,和郡主有了龃龉。 林华仪没想到,谢苓居然釜底抽薪,直接放走了下毒的侍女,将此事彻底闹大,还编出了个“神药”,摧毁了她身边侍女曲荷的心智。 谢苓微哂,怪就怪林华仪狠毒,对心腹也那么心狠手辣。 若曲荷是真心敬她护她,定然达不到如今的效果,至多就像之前一样,曲荷给她顶了罪,被杖毙。 害人者人恒害之,她也算是咎由自取。 只是这次将谢珩一同算计进去,之后他恐怕会对自己起杀心。 当时她考虑过这点,觉得除掉林华仪更划算,至于杀心不杀心的,她只要一天还是棋子,就不会死。 等后面他反应过来,她早脱身离开。 因此她故意让谢珩跟郡主对上,知晓他必定会因为不想跟长公主起冲突,而暂避锋芒,放弃救下林华仪。 谢苓朱唇微勾,芙蓉面上露出得偿所愿的满意神色。 梦里的敌人倒了一个,终于能安心些了。 …… 新雪初霁,云淡日寒。 绕是昨日泡了药浴,又喝了汤药,屋里燃了几盆炭,谢苓半夜也还是发了热。 病来如山倒,连日来的折腾让谢苓身体彻底撑不住了,半夜烧的迷迷糊糊,紫竹和府医连夜守在她。 不多时谢珩和余有年闻声赶了过来,余有年只待了一小会就被紫竹送了出去,留谢珩一人为谢苓洗帕降温。 铜盆里的冷水换了一盆又一盆,额间的帕子不间断敷着,直至鸡鸣时分才堪堪褪了热。 谢珩也在那时候接了宫里来的信儿,匆忙骑马回城。 一直到午时二刻,谢苓才从昏睡中醒来。 谢苓一睁眼,就看到紫竹趴在旁边打盹,眼底一片青黑,她心里过意不去,揉了揉钝痛的额侧半撑起来,嗓音嘶哑: “紫竹,熬了一夜,去歇歇吧。” 紫竹猛地惊醒,惊喜道:“苓娘子,您醒了!” 说着就忙起身给谢苓倒了杯温水,端到她跟前。 谢苓小口把水喝了,干痛的嗓子才舒服了点。 紫竹接过杯子搁下,笑道:“谢苓娘子关心,昨夜是公子一直守着您,奴婢就打了打下手,不累的。 而且方才二小姐的侍女来报,说是您若是醒了,就收拾收拾,赶在未时出发回府。” 听到谢珩守自己一夜,谢苓神色微愣。 沉默了许久,她按了按眉心,把心头异样的感觉抛开,虚弱道:“再不忙也一夜未眠,还有一个多时辰才走,你先去小憩一会,我行李少,让殿中的小侍女收拾就行。” 紫竹也确实困,等小侍女送来饭食,她验了毒,才福身退下,回侧厢房歇息。 谢苓嗓子痛,胃口不佳,随便用了几口饭,喝了汤药,稍歇了一会儿,就差不多到了时辰。 谢苓裹得严严实实上了马车,马车跟在车队后边摇摇晃晃往城中驶去。 一路上车轮撵雪的声响不断,偶有乌鸦在冰冷的林野鸣叫,听着有些瘆人。 谢苓斜靠在软垫上,手中捧着暖炉,巴掌大的脸苍白脆弱,时不时喉中传来痒意,止不住地咳嗽。 才走了一个时辰的路,她不知咳了多少次,肋下都有了疼意。再加上山路崎岖颠簸,她酸痛的身子几乎散架。 走上平坦的官道后,颠簸少了,谢苓总算缓了口气。 因着谢苓生病,马车帘子很厚,几乎密不透风,炭盆又烧地极旺,多少有些闷热。 谢苓觉得胸闷,把窗帘微微挑来个一指宽的缝隙,想着透透气,就看到忽然有只手叩响了窗边。 紧接着是一道清澈张扬的声音响起。 “苓娘子,在下余有年特来拜会,您可还好?” 言辞有种故作文人,又用词不当的不伦不类。 还有些自来熟。 但想在对方好几次为自己说话,此次又是关心,便掩唇忍住了咳意,柔声回道:“还好,余公子有何事?” 说完,她便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窗外是余有年焦急的问候。 好一会,她缓过劲来,听到余有年似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苓娘子,昨夜我快马加鞭回府拿了瓶止咳的丸药,是我娘亲自做的,我从小到大每次咳嗽都吃,很管用。” “你要不让侍女出来拿?我保证管用!” 他声音有些期待,隔着帘子似乎都能想象到他亮晶晶的眼眸。 谢苓心下一软,围好兔毛围脖,遮住了点口鼻,打算直接掀开帘子。 紫竹有些不赞同,犹豫了一瞬,还是阻止道:“苓娘子,来历不明的药还是不要乱吃,况且车外风大,掀开帘子会着凉。” 余有年紧张兮兮隔着帘子听动静,听到紫竹的话后顿时气不顺了。 他不满道:“你个小侍女,怎么说话的?本公子什么身份,用得着害人吗?” “你以为我是林华仪啊,心思那么恶毒,闲的没事干。” 紫竹被怼得哑口无言,对方毕竟是贵公子,她一个小侍女也不敢得罪,只好看着谢苓,试图对方听劝。 谢苓看着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身体,又摸了摸软和温暖的兔毛围脖,笑道:“无妨的,紫竹你别担心。” “一会你打开来过过眼我再吃,好不好?” 紫竹勉为其难应了。 谢苓掀开帘子,入目便是个身着黑色狐毛滚边大氅的少年郎。 他骑在棕色高头大马上,眉目如画,墨发被镶玉金冠高高束起,大氅内槿紫袖衫腰间系着玉带,俨然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此时他一双圆而 清澈的鹿眼亮晶晶盯着谢苓,一手握缰绳,一手的掌心放着个白瓷瓶,伸到她面前。 谢苓怕口鼻吸了寒风,她把脸埋在兔毛围脖里,笑着接过对方手里的东西,笑着谢道:“多谢余公子了。” 余有年愣愣看着谢苓,一句话都不说,直到谢苓轻唤他两声,才红着脸半天才回过神。 他挠了挠头,对上谢苓温软含雾的杏眸,忽然结巴起来。 “不…不好意思,我方才在想事情。” 说着他看谢苓脸色苍白虚弱,林间寒风忽然大了起来,便匆忙道:“苓娘子快放下帘子吧,我先走了!” 说罢便一甩鞭子,转眼就消失在谢苓马车跟前。 谢苓失笑,将帘子放下,看向掌心的瓷瓶。 打开瓶塞,便有一股微苦又带点甜的味道飘出,谢苓递给紫竹,示意她看看。 防人之心不可无,余有年是单纯无坏心,可指不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方才谢苓只是觉得余有年既然向她示好,那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丞相门生遍布天下,也就比林太师差那么一点,若能成助力,也是极好的。 紫竹把棕色的蜜丸倒在手心,碾碎了一颗细细看了,才道:“没什么问题,”她顿了顿,决定实话实说:“不仅没问题,还是用不少珍贵药材炼制而成的。” 这结果倒是不出乎意料。 丞相就这么一个小儿子,自然是宠之又宠,吃穿用度都是最好。 梦里他跟谢灵妙退婚后,就浪迹天涯去了,可给丞相老两口愁白了头发。 谢苓从瓶中倒了一颗放在口中,蜜丸入口即化,桂花甜蜜混杂着微苦的药味弥漫开来,不一会发痒发痛的喉咙就舒服了许多。 咳嗽少了,谢苓不一会就感觉到困意,歪头靠在一旁浅憩过去。 而余有年心不在焉坐在马背上,跟着车队晃晃悠悠前行,脑中满是谢苓泛着微粉的指尖,以及埋在雪白兔毛围脖里,娇媚又可爱的小脸。 像只柔软可爱,又有些小脾气的雪兔。 一旁的卢氏两兄弟看着余有年时不时傻笑一下,无奈对视。 这万年不开花的二世祖,也有春心萌动的一天? …… 另一边,建康宫,太极殿东堂。 晚风掠过重檐庑殿顶,檐角铜铃轻颤。十六盏连枝灯次第燃起,映得太极殿前的青砖漫地如同洒落星河。 龙纹青铜漏刻的浮箭指向亥时三刻。紫檀木案上的奏章堆积如丘,羊脂玉镇纸压着半幅未干的《洛神赋》摹本,松烟墨的苦涩混着龙涎香在殿中氤氲。 忽有夜风穿堂而过,素纱帷幔扬起时,露出屏风后对坐的二人。 谢珩与大靖帝王司马佑。 二人面前是一盘下了一半的棋,谢珩执黑子,司马佑执白子,就目前战况来看,白子略微领先。 沉默下棋,唯有落子声不断,内侍无声立在旁侧,按时为二人蓄茶。 半晌,司马佑白皙文弱的面孔上忽然出现了抹奇怪的神色,苍白细长的指尖捻着白子慢悠悠落下,阴郁的眸子似笑非笑看向谢珩,意味深长道: “珩弟,听闻你府上来了个琼花玉貌的女郎?” 第44章 阴晴不定是帝王~ 谢珩捻起黑子落下,神色依旧冷淡。 “回陛下,是有这回事。” 司马佑的眸光一寸寸划过谢珩的眉眼,最后落在他执棋的指尖,语气轻快:“珩弟何时将她带来瞧瞧?” 谢珩抬眸,同司马佑毫不避讳的对视,狭长的凤眸漠然至极。 他下了最后一子,方道:“陛下若想见,上元节宫宴臣带她来。” 司马佑看着忽然就溃不成军的棋盘,心口弥漫出一股憋闷的怒气。 他磨了磨后槽牙,压下脾气,沉郁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来,语气难辨:“如此甚好。” “棋下完了,回吧。” 谢珩点了点头,起身拱手道:“臣告退。” 说完,便退出殿外。 门外雪停了,宫婢和内侍拿着扫帚唰唰唰扫着积雪,动作又轻又快。 孙良玉正揣着手站在檐下,后头还跟着两个脸嫩的小太监,正低声吩咐着什么,见谢珩推门出来,他迎到跟前,躬身行礼,一副恭敬模样。 “谢大人这是准备回府了?” 谢珩颔首,朱色官服衬得他肤如冷玉,比往日多了些冷肃。 孙良玉让开了路来,低了低身子笑道:“奴才恭送谢大人。” 谢珩一个眼风都未扫,大步离开了。 孙良玉直起身,眯了眯眼看着谢珩的背影,眸光宛若毒蛇般阴冷。 等那道颀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太极殿,他收敛了目光,叩响了殿门。 “陛下,谢大人走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大殿里头噼里啪啦一阵子。 听到动静的宫婢和内侍都小心翼翼低着头,将动作放更轻了,生怕一不小心触了皇帝霉头。 孙良玉就侧身在殿门外等着,没什么多余神色,已经习惯了皇帝的阴晴不定。 过了一小会,里头传来皇帝低哑的声音:“孙良玉,进来。” 孙良玉将门推开哥一人宽的缝子进去,低眉顺眼小步走进内室,果不其然屋子里的能砸的基本都被砸了个干净,一地碎片,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他好似没看见,径直跪在瓷器碎片上,规规矩矩行礼,余光瞥见司马佑正脸色难看地坐在檀木圈椅上,赤色的帝袍裹着文弱的身躯,通身气息低得吓人。 司马佑看孙良玉毫不在意跪在碎瓷器上,脸色稍霁。 别人看不起他这个宫婢之子,唯独孙良玉自小便在他身侧侍奉,不怕苦也不怕累,忠心耿耿。 他端起一旁的茶喝了一口,抬手道:“跪在碎片上做什么,赶紧起来。” 孙良玉这才爬起来,垂手立道皇帝身后,给他又添了杯茶。 司马佑靠在椅背上,神情晦暗,语调缓而轻:“你说朕何时才能杀了他?” 孙良玉自然知道皇帝说谁,对方心中最嫉妒愤恨的,当属谢珩, 虽说二人年岁相当,一同长大,可谢珩出身谢氏,又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而皇帝最开始不过是个宫婢生的孩子,不受待见,且文不成武不就,明里暗里总被人嘲笑鄙视。 要不是皇帝后来命好,养到当今太后名下,也拿不到这皇位,更是连给谢珩提鞋也不配。 皇帝恨上谢珩,一是王谢两家太过嚣张,占了大靖多半权柄,二是三年前他想给谢珩赐婚,对方当众驳了他的面子。再加上小时候的妒心,便成了今日的恨。 孙良玉动了动僵硬的指尖,恭敬道:“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何时想要他命,都是一封圣旨的事。” 见司马佑很受用,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听闻谢氏最近在民间呼声极高,还有小童编了民谣传唱,陛下要动手,恐怕得过了这阵风头才行。” 话音刚落,司马佑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看向孙良玉,沉声道:“怎么,你说朕还得避他风头?” 孙良玉惶恐跪下,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说错话了。” 司马佑阴鸷的目光盯着孙良玉,半晌,才幽幽开口。 “说,什么民谣?” 孙良玉将头抵在地上,结巴道:“奴…奴才不敢说。” 司马佑冷笑:“说!不说朕现在就要了你的狗命!” 孙良玉这才磕磕巴巴说起来。 “那民谣大概是这么唱的:说建康,道建康,建康本是好地方,自从马儿闯宫阙,惹了十八众神怒,十年中有九年灾。三年水淹三年旱,三年蝗虫闹灾殃……要向平息众神怒,得奉宝玉上天阙。” 这闯宫阙的“马儿”,自然指代的就是司马氏, 而能平息神怒的“宝玉”,只能是谢珩。 珩,美玉也。 孙良玉说完,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大殿唯有司马佑紊乱急促的呼吸。 他悄悄抬眸,就见司马佑阴沉沉看着自己。 一股凉意瞬间顺着脊背爬上头顶,他慌忙垂眼。 “可有查清这民谣何处来?” 孙良玉摇头:“回陛下,奴才无能,这民谣前些日子忽然在城里传开,奴才查了几日,都没找到源头,只得把传唱最多几个小童抓了缢死。” 司马佑呵了一声,忽然暴怒:“废物!” 说着手中的茶盏就掷到了孙良玉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孙良玉没按伤口,连连磕头告罪。 一直磕了十来个,血在地毯上沾了一小滩,司马佑才大发慈悲放过他。 “行了,骂你一句吓成什么样了,好歹是内侍总管,怎么还这么胆怯。” 孙良玉这才感激涕零地捂着额头,跟司马佑道谢。 司马佑挥了挥手,笑骂道:“滚吧,伤收拾好了再来伺候。” 孙良玉苍白的脸上露出感动的笑,他爬起来,又作揖行礼,才退了出去。 出了殿,吩咐宫人打扫大殿,他才朝太极殿内侍的值房走去。 回到值房,就有小太监打了温水进来,给孙良玉擦洗额头上的血。 或许是力度大了点,正想事的孙良玉忽然生了气,抬脚踢在小太监的肚子上,骂道:“晦气玩意,出去领罚!换吴井来。” 小太监哆哆嗦嗦爬起来,正要求饶,就被门口侯着的两个太监堵嘴拖走了。 不一会,就有个十五六岁,样貌憨厚老实的太监掀开棉布门帘,搓着通红的手进了屋,正是吴井。 “哎呦喂,干爹您别动,儿子马上给您止血换药。” 吴井手脚麻利给孙良玉的额头和膝盖包扎好,便跪到他腿边听差遣。 孙良玉对吴井很满意,他拍了拍对方的头,问道:“今儿夜里是你值班?” 吴井点头:“回干爹,是儿子。” 孙良玉沉思了片刻,招了招手,示意吴井附耳过去。 “今儿夜里是慧德贵妃侍寝的日子,等到时候,你在陛下身边提两句谢府。” 吴井长得老实,实际上是个聪明滑头的,他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忙点头乖乖应承下来。 当天夜里,正准备去慧德贵妃那的皇帝,不知为何临时改了主意,去了许久不见的王皇后那。 …… 谢府,柴房。 谢苓回府后,跟着谢家其他姐妹拜见了老太君和谢夫人后,就让紫竹扶着她去了关押元绿的柴房。 天寒地冻,柴房偏僻简陋,但好在谢苓交代过,元绿虽在柴房关着,但也有厚棉被和衣裳,一日两顿饭,并未冻着饿着。 她交代紫竹在门外等着,自己进了柴房。 几日未见,元绿虽没被亏待,但到底挨了几杖,受了皮肉伤。 再加上被关在这偏僻地儿,能否留在谢府犹未可知,于是脸色憔悴,原本圆润的身行也清减了不少。 见谢苓进来,元绿顿时又愧疚又激动,她从草堆里爬起来,跪在谢苓脚边,哽咽着道歉:“小姐,是奴婢蠢笨无知,差点害了您。” 谢苓喉咙一阵痒意,她拿出余有年给的蜜丸吃了,缓过劲来,才将元绿扶起来。 “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提,”她凝视着元绿,眸光清澈冷淡,语气分不清情绪:“只是犯了错总要有个解决章程,我现在给你两条路。” “要么同谢府解契出府去,此生与我、与谢家再无干系,”她顿了顿又道:“要么你就去别的院伺候吧。” 元绿闻言瞪大了眼睛,她膝盖一软,再次跪下,揪住谢苓的裙摆,苦苦哀求:“小姐,你饶了奴婢这次吧,奴婢不会再犯了!” 谢苓俯身,一边掰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莫要纠缠。” 说完,朱唇微动,作出无声的口型。 元绿微愣,随即明白了谢苓的意思。 她松开手,看了看窗外的侍卫和紫竹的身影,带着哭腔扬声道:“小姐,您能容奴婢想想吗?” 谢苓颔首:“也罢,你好好考虑,给你最后两日期限。” 说完,她便推门出去了。 元绿坐回草堆,眼里的灰败已然不再,换成难以压抑的喜悦。 方才主子的口型是,“出府,为我办事。” 这几日的惴惴不安,终于化为安心。 …… 紫竹扶着谢苓,微微侧头看了眼对方玉白的侧颜。 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还要给一个犯错的奴婢考虑的机会。 在主子身边伺候了七年,她们院里犯错奴婢向来只有一个下场——要么逐出谢府,要么直接发卖或者杖毙。 主子未曾给过任何犯错之人机会。 是太心软了嘛?可她总觉得,苓娘子并不像表面那样柔弱好说话。 谢苓不是没注意到紫竹的目光,但她并不在意。 之前她想过直接放元绿回家,可前些日子在山庄动了不少银钱,她现在基本身无分文了。 说起来也好笑,她带来的嫁妆里,仅有不到千两银子,这还是算上典当那些瓷器玉器的。 要知道母亲为她亲姐姐谢茯准备的嫁妆,除去那些铺子地契,单银子就上万两,更别说还有其他琳琅宝器、名家书画。 偏心自是不必说。 她现在想要谋事,钱是万万不可少的,可手头除了两个入不敷出的铺子,再无其他生钱的东西。 这两个铺子梦里她去收的比较早,因着掌柜是个奸滑之人,自己收了不少气,最后还是因为这掌柜得罪了人被当街捅死,她才算完完全全握在手里。 算算日子,这掌柜还有一个多月就到死期了,等元绿出去,她正好看看对方的能力。 若是能顺利收回铺子,那她就能安心让元绿从商。若不能收回来,无非就是她提前动手,让掌柜死期早点到,而元绿就彻底放弃了。 收回思绪,又走了三刻,才算是到了留仙阁。 谢苓累得够呛,打发紫竹回了谢珩的言琢轩,便由雪柳伺候着沐浴更衣。 收拾完,已是暮色苍茫,浮云遮蔽着月光,唯有廊檐下的红灯笼亮着些光。 她盖着薄毯在罗汉榻上看书,正入迷,就听得有人通传。 雪柳把人带进来,谢苓打眼一看,认出来这人是看角门的婆子。 这婆子低眼盯着脚尖,搓了搓皲裂的手,跪下来给谢苓行了个大礼。 谢苓唤她起来,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笑得谄媚:“苓娘子,这是阳夏那边快马加鞭送来的信,您看看。” 她没忍住,悄悄抬了点眼看,就见到个云鬓花颜的美人斜靠在榻边引枕上,一只羊脂玉般白嫩的手握着书卷,杏眼微垂,神色有些困倦。 雪柳接过信,看到婆子偷看,警告地瞪了一眼,那婆子瞬间战战兢兢低了头。 她把信拿给谢苓。 谢苓放下手中的书卷,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一目十行看了,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她还当是父母转了性子关心她,原是有事要求。 也怪近日事太多,她竟忘了来年三月,是她姐姐成婚的日子。 只是他们未免太过贪心,居然让她请求谢珩或者谢择远赴清河崔家,给姐姐撑面儿。 第45章 磷火青青人鬼喑~ 留仙阁内,银丝炭烧的极旺。 雪柳给婆子抓了把碎银子,将对方好生送了出去,又询问了名讳,便回到屋里。 一进屋,她就看见谢苓微微出神,信随意放在旁边的小几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静静走到一旁,用火钳子拨了拨暗淡下来的碳火,等又烧旺了,她便坐到罗汉榻一旁的矮凳上等着谢苓吩咐。 谢苓望着黑漆漆的窗棂,脑海里细细思索着梦里关于谢茯的部分。 说起姐姐谢茯,谢苓心情很复杂。 二人是亲姐妹,年龄相隔两岁,幼时也曾感情很好,只是后来谢茯发现只要跟她玩,母亲就会迁怒,便渐渐疏远了。 等到了八九岁,谢苓天赋初展,而谢茯虽聪慧,却到底不如她。再加上在父母亲厌恶疏远她的耳濡目染之下,谢茯也就讨厌了她。 梦里姐妹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谢茯的婚礼上。 春三月,她和清河崔家庶出二郎,崔阳羽成婚,看着倒是郎才 女貌。 可惜这崔二郎骨子里也是个浪荡的。梦里谢茯成婚不过半年,就发现自己的夫君在外头养了个如花似玉的外室,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谢茯给父母写信,可往日疼爱她的二老居然是让忍耐,谢茯郁气难解,给谢苓写了信。 谢苓梦里回信安慰了几句,劝她找机会合离,没必要非守着一个男人受气过日子。可没等到谢茯合离的那天,她就被烧死在菜市口了。 到底是姐姐,谢苓还是想帮谢茯的,不忍心看她跳火坑。 收回思绪,谢苓唤雪柳去拿了笔墨纸砚来,提笔写了封回信。 她吹了吹信纸,等墨迹干了,便装好用蜡油封口,递给雪柳道:“可问清楚送信来的是谁?” 雪柳点头道:“奴婢问清楚了,是咱们府里的侍卫东风,说是至多逗留两日,就得启程回阳夏了。” 谢苓皱了皱眉。 按理说父亲是县令,可以直接通过邮驿送信来建康,没必要派人大老远过来。 想必他派东风来,是还有别的事要办。 可梦里并没有这桩事。 她沉吟一番,将信递给雪柳,低声吩咐道:“明日将这信交给东风,交代他回阳夏后一定要亲手给谢茯。” “另外,让赵一祥去跟着东风,看看他这两日见了什么人。” 雪柳点头,挥手让不远处侯着的小侍女把笔墨纸砚收了,将信小心放在衣襟里,问道:“小姐,你打算去赴大小姐的婚宴吗?” 谢苓用小侍女呈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回道:“不一定,这要看谢茯听不听劝了。” 雪柳似懂非懂,也没再多问,将屋里其他侍女打发出去后,给主子汇报起近日的事儿来。 倒也没什么大事,要说有,那便是谢二爷又新纳了个美妾,名唤素素,听闻是花楼出身。就为这个妾,老太君气得把谢二爷抽了顿鞭子。 谢二爷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谢二夫人早都习惯了,没闹,也没去伺候人。 谢苓轻轻摇头。 这算什么?谢二爷是有名的浪荡子,从年轻开始就美人不断,都是明面上的。可谢家主,一个名声在外的“好丈夫”,却不声不响养了个外室。 也不知谢夫人到底知不知道这桩事。 叹了口气,心说世间男子皆薄情。 谢苓又看了会书,便早早歇下了。 …… 翌日。 谢苓风寒正严重,一觉睡起来嗓子哑得厉害,好在昨日吃了余有年给的蜜丸,不怎么咳。 她身子不爽利的紧,大清早就睡不住了,早早起来用了饭。 隔了半个时辰后,正喝汤药,就听外头有人通传。 雪柳将人迎了进来,正是秦璇身边的贴身侍女珍玉。 “给苓娘子请安。” 珍玉屈膝行礼,谢苓抬手,笑着唤她坐下:“郡主可还好?” 珍玉极有礼数,虚坐在椅沿上,双手交叠,语气温柔可亲:“回苓娘子的话,我家郡主很好。” 说着,她将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打开,递给谢苓道:“这纸上画的正是证据所在的位置,比较分散,有些还涉及到些市井百姓,要辛苦苓娘子挨个去查了。” 谢苓粗略扫了眼图纸,看到上面详细标了位置,涉及到人的,甚至还有籍贯姓名。 一看就是用心画的。 她丹唇勾起个温和的笑,回道:“不麻烦的,郡主这图纸画得很清晰。” “对了,珍玉姑娘可去找过堂兄了?” 珍玉点头道:“方才去过那,才来的您这。” 谢苓道:“劳烦珍玉姑娘跑一趟了。” 说着,雪柳便十分有眼色得将提前包了银子的荷包塞给珍玉。 珍玉手一碰,便知道里头的银子不少,她有些惶恐,忙摆着手拒绝。 “苓娘子,使不得,您不必如此客气,奴婢只是奉郡主命办事而已。” 谢苓笑道:“不必推拒,前日在山庄,多亏了你替我给侍女们验毒。” 珍玉看对方神色不似作假,自己也不好一个劲地推来推去,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收下了。 雪柳将珍玉客客气气送出去后,谢珩身边的远福就来了。 “苓娘子,主子已经安排好了马车,停在垂花门那,就等您过去了。” 谢苓颔首,雪柳便麻利得替她换上袄裙和披风,又带了鎏金缠丝手炉,便朝不远处的垂花门去了。 …… 冬日寒凉,日头挂在灰蒙蒙的云层后面,散着浅淡的光。 一辆金丝楠木马车静静停在垂花门,车轼上的车夫裹得十分厚实,看不清到底是哪个。 谢苓走到跟前,车帘子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掀开。 她顺着这只手看去,就见谢珩身着靛蓝银丝云纹大袖衫,腰间缀着白玉,一根木簪半束乌发,剩下的披散在肩头,随着动作垂下丝缕,比往日多了几分闲散。 他长眉微敛,漆黑的眸子冷淡平静,声如冷雪: “上来。” 谢苓避开他的手,柔声道:“堂兄,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也该稍避下嫌才是。” 谢珩玉白的手指一顿,随后若无其事收回去,目光轻轻落在谢苓身上,意味不明。 谢苓扶着雪柳的手上了马车,安静坐在另一边。 一片沉默。 她正闭目养神,喉间忽然传来一股难以忽视的痒意,她睁开眼来,将头侧到窗边,用帕子掩住唇瓣,随即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一只手摸索着腰间的荷包,从里头拿出余有年给的蜜丸,倒了两枚服了下去。 立竿见影,很快便止住了咳嗽。 谢珩侧眸看着她。 谢苓咳得双颊泛起绯色,杏眸泪光点点,粉嫩的唇瓣将两枚蜜丸卷入口中,喘息微微,犹如西子,虚弱异常。 他不由得眉眼一压。 抬手倒了杯温水递给已经谢苓,目光落在她正准备收进荷包的小瓷瓶,淡声道:“这蜜丸从何处来?” 谢苓将荷包口收紧,挂回腰间,抬眸回视谢珩,语气柔和:“紫竹不是事事向堂兄禀报嘛?堂兄不知这是什么?” 谢珩抿唇,想起紫竹说得话,心中的不满愈发明显。 他一向克制,本不该再多言,可不知为何看到谢苓眼底的讥讽时,有些不适。 沉默了一会,他道:“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要入口,免得伤了身子。” 谢苓弯唇一笑,浓翘的睫毛垂下,掩下眸光,语气不置可否,看着乖顺极了。 “堂兄说的是。” 嘴上应着,却没有要丢掉瓷瓶的动作。 谢珩眸底一暗,薄唇微抿,终缄默不语。 他索性跳过了此番话题,从怀中拿出图纸,指着其中两处地方道:“地方比较杂,除了云袖楼和招金赌坊,其他我已吩咐属下去办。” 谢苓点头。 她之前看图纸时便注意到了这两个地方。 云袖楼在南街通石巷,是建康城中很普通的一所青楼。而曲荷说的证据,是在云袖楼中一个叫环环的姑娘手里。 环环原叫思环,本也是林华仪身边的侍女之一,两年前给林华仪梳头时不慎扯到了她的头发,被发卖至云袖楼做了低等妓女。 图中所标,这姑娘十天前不幸得花柳病去世,除了跟曲荷关系近些,她没有父母亲人。遗物曲荷并没来得及收,大部分东西不知落到了谁手里,需要谢苓二人自行去寻。 按理说这东西并不难查,郡主手底下那么多人,随便吩咐吩咐一天内都能办妥。找她还能理解,毕竟这事跟她有关。 可麻烦谢珩去办,怎么看都有些大材小用了。 谢珩虽还有一月才及冠,可他毕竟是三品尚书左仆射,事务繁忙,一般来说很难抽身。 谢苓扫过谢珩淡漠的眉眼,她总觉得这次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或许……牵扯甚广也说不定。 至于另一个招金赌/场,谢苓也是听过的。 折柳跟元绿的兄长之前便是在此处行赌,后来被砍了两根指头,再加折柳有了定远侯府义女的身份,他就痛改前非,老老实实找了个酒楼跑堂的活计。 招金赌/坊的靠山似乎来头很大,据说跟朝廷官员有牵扯。 至于那证据,据曲荷交代,是在场中一个叫孙向荣的打手手里。 孙向荣之前有个妹妹名唤孙桃,在林太师府做 侍女,因一次走神不小心把茶水洒到了桌上,被心情不佳的林华仪直接吩咐拖出去杖毙了。 隔了七八日,尸体都丢在乱葬岗被啃得差不多了,林府才派人去给孙向荣送去口信,说是他妹妹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给了十几两银子做安抚费。 孙向荣在赌/坊做了七八年打手,不是普通老百姓一般好糊弄,他自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后来曲荷给他暗示了妹妹遗体的位置,等安葬好后,他偷偷跟曲荷联手,搜集了不少林华仪虐杀下人的证据。 看起来似乎很好找证据。 谢苓葱白的指尖点了点图纸,望向谢珩,问道:“堂兄可有章程?” 谢珩颔首,修长的手指轻捏着茶盏,眼神扫过谢苓的指尖,淡声答道: “先去招金赌/坊。” 谢苓没有意见,她点点头,端起温水喝下,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让她干痛的嗓子舒服了不少。 二人间又陷入寂静,唯有窗外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一闹一静,倒也别有一番感受。 谢苓想掀开帘子看外面,又想着自己风寒未愈,便轻叹一声,歇了心思。 谢珩听到微不可查的叹息,侧目看她。 入目便是如画的远山眉。她明眸轻阖,长睫微卷,在眼下打出一片小小的阴影。玉白的掌心撑着脸,露出一截带着粉玉镯的皓腕,红唇微抿,看起来有些烦闷。 谢珩看了眼严严实实的窗户,半起身用手挑开了帘子。 谢苓正闭眼小憩,就感觉柔滑的衣料拂过自己的手腕,带着细微的痒意。紧接着一阵温热触之即分。 她睁开眼,就到了身旁的窗子开了,上面覆着一层不知是何料子的“白纱”,透过这纱帘,可以看到外头的景象,且没有寒风吹进来。 她有些惊讶,转头看向谢珩。 谢珩眉目依旧冷淡,他淡淡看了眼谢苓,随口道:“这是特制的水绫银线窗,透光而不透风。” 谢苓道:“原来如此。” 她用手摸了摸这名贵的窗纱,心中感慨不愧是谢家,一辆马车的窗子都用如此奢靡的东西。 只是之前她怎么没见过其他马车有? 她忽然想起来之前紫竹说谢珩因救自己膝盖受了寒,犯了腿疾。 这窗纱当是为此安的。 倒是也让她沾了沾好处。 …… 天色愈发昏暗,不知何时起,天上飘扬起了雪屑。 二人刚到招金赌/坊门口,还未下马车,谢苓就隔着窗子看到有官差扣押着个额头带刀疤的大汉。 谢苓心口一跳,下一秒就听到旁人百姓说道: “这孙向荣也是活该,收那么多债,打残了那么多人,今儿个终于被官爷抓走了。” “谁说不是呢,恶有恶报。” “……” 谢苓正要阻止,就见谢珩先一步下了马车。 第46章 坊间风云遮明月~ 谢珩下了马车,押着孙向荣的官差立马认出了他,堆着笑脸打招呼道:“小的余赞问谢大人安。” 谢珩淡淡嗯了声,目光落在满脸不忿的孙向荣身上,问道:“怎么回事?” 余赞道矮了矮身子,解释道:“这家伙昨日失手打死了同为打手的严郭,小的奉县太爷之命前来捉拿。” 谢苓站在一旁,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建康下设三县,江宁、句容和潥水。这三县的县令被称之为“京县令”,虽然只是正六品,但权力要比普通县官大得多。这三县长官又属江宁县令地位最高。而招金赌场所在的位置正属江宁县。 现在江宁县令是华阴杨氏庶三子杨坛。 杨氏自百年前衰落,现在基本上靠着王氏帮扶而苟延残喘。简单来说,杨氏一脉都是王氏的人。 此事跟王氏沾边,在结合秦璇的态度,恐怕有蹊跷。 谢珩自然也想到了,他扫了眼一旁不断挣扎高喊冤枉的孙向荣,看着余赞和其余官差道:“按我朝律令,京中命案当上报京兆尹,由上级审理定案。” 余赞脸色僵了一瞬,干了十来年官差。他自然知道今日之举是不合规矩的。可如今这县太爷向来武断,又背靠王氏,他哪里敢质疑。 今天谢氏风头正盛的谢珩忽然来这,还要掺一脚,恐怕这不单单是桩杀人案这么简单。 一想到自己要卷进大人物间的争斗,余赞就觉得自己后脖颈发凉。 他擦了擦汗,为难道:“谢大人,小的也没办法,这是县太爷吩咐的,不敢不做呀。” 谢苓朱唇一扬,笑得柔和:“别怕,我们就是路过此处,好奇前来问问。” 余赞刚松口气,心说这还是这花容玉貌的小娘子好说话,就听到对方慢悠悠又来了句 “不过你们大人不按规定办事是挺奇怪的,难不成是这犯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余赞下了一跳,他对上谢苓笑眯眯的双眸,又下意识看谢珩,就被对方深不见底的眸光吓到。 他后背生寒,吞了口口水,暗骂自己怎么那么倒霉,偏偏替了别人来趟这趟浑水。 强撑着笑,他道:“姑娘说笑了,这犯人就是这招金赌场的打手,没什么特别的。” 谢苓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看了眼孙向荣,摆摆手道:“行了,你去吧,不吓唬你了。” 余赞如蒙大赦,忙不迭朝谢苓道谢,又偷偷看谢珩,见对方依旧没什么表情,送了口气后道:“谢大人,这位姑娘,小的带人走了。” 说罢,他扭头挥手,示意属下押人走,自己抱拳一礼后也跟了上去。 谢苓看着对方快速消失在街角,眼底微沉。 果然有鬼。 她仰头看向谢珩,问道:“堂兄,怎么办?” 她现在十分怀疑,谢珩会不会趁此机会帮林华仪开脱。 谢珩垂眸看谢苓,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对方乌黑的发顶,和小巧挺翘的琼鼻。 他看了眼又恢复嘈杂的赌坊,答道:“进去看看。” 赌场内闹哄哄的,孙向荣的事并没有影响到半分这些赌徒的兴致。 一群人围着一个又一个桌子,吆五喝六,无不面红耳赤,满头大汗。赢者得意洋洋东摇西摆,将银钱揣满口袋衣袖,或又全部下了注。输者脱衣当光全部身家,脱鞋翻袜也想着翻本。 无人不疯魔。 谢苓和谢珩的出现倒是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毕竟如此衣着气度的人出现在这种地方,也是稀奇。 赌坊的小二朝二人迎了过来,哈腰笑道:“二位贵人是来博戏的吗?可需要小的为二位介绍介绍?” 谢珩道:“不必,我来找人。” 说着,他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小二道:“说说你们坊中人员关系。” 小二踮脚环顾四周,确定掌柜和几个庄家都还没回来,才大胆接过银子。 他用牙咬了一口,确定是真的后随即大喜,小心翼翼揣到怀里,哈腰笑得见牙不见眼:“这里不方便说话,您随我来。” 坊中不少人看到谢珩的大手笔,大部分人虽眼热,却因认得谢珩身份而畏惧不敢上前凑近乎。少部分不识得谢珩身份的,遥遥隔着桌子扬声道:“这位公子,您要了解赌坊的事 ,我也知道啊,我不要那么多钱,你给个二十两就成。” “还二十两,我只要十两就什么都能说,公子您考虑考虑呗。” “” 小二闻言怕他们抢了自己生意,忙引着谢珩往坊外走。 谢苓没有跟出去,而是朝方才最开始喊话的年轻人招了招手。 那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谢苓跟前,搓手嘿嘿笑道:“姑娘想知道些什么?” 谢苓指了指角落里空着的茶桌道:“去那说。” 二人相对坐到茶桌前,谢苓拿出二两碎银,放到桌上道:“答一个问题二两,不能胡诌。” “除非你想跟谢府作对。” 那人一听是谢府的人,不免有些后悔。这些贵胄哪里是他能惹得起的,若说错了话还不得小命难保。 但看着桌上的银子能让他再赌两场,于是咬了咬牙道:“姑娘你问。” 谢苓道:“说说坊里打手的情况。” 那人寻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在这赌了三四年,还算了解,于是松了口气便滔滔不绝讲起来 谢苓正准备出来跟谢珩汇合,恰好碰到个穿金戴银的矮个子中年人被十来个人簇拥着从后堂进来。 给她回答了问题的小哥压低声音道:“这就是赌坊掌柜,他身后的就是打手和庄家,方才我听人说,他们貌似是去商量孙向荣的事了,因此之前只留了个店小二看着。” 谢苓皱眉看了眼掌柜,朝对方笑着道谢道:“多谢。” 小哥被谢苓的笑晃了眼,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娘客气,我也是收钱办事。” 说着他警惕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关注他们,把声音压得极低:“我劝姑娘不要掺和赌坊的事,我有一好友之前在这做跑堂,无意间得知赌坊背后的靠山是王家的人。” 谢苓虽然早都猜到,但也明白这是对方的好意,于是又摸出两枚碎银子,笑道:“多谢小哥提醒,若后面有人打听我问了你什么,你只管实话实说就好。” 小哥笑呵呵收下银子,应下了。 谢苓出去后,店小二也正好红光满面的回来,她朝赌坊转角一看,就看到马车停在那,谢珩一身靛蓝大袖衫,长身玉立眉目淡漠地站在边上,掀眸撞上了她的视线。 谢苓快步走过去,喉间酥酥麻麻的痒让她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她用帕子掩着唇,剧烈的咳让她眼角沁出些泪水,玉面泛红。 她咳着又要去拿蜜丸,就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轻轻攥住手腕。 她抬眸看去,就见谢珩另一只手的掌心静静躺着个瓷瓶。 从谢珩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对方眼底还未散去的疑惑。他注视着对方因咳嗽而蒙上水雾的乌眸,不由得放软了声音,带着诱哄:“吃这个。” 谢苓有些诧异,边咳边要拒绝,下一瞬白玉无瑕的指尖就捻这药丸出现在她唇边。 她一时间有些怔然,仰头望向谢珩。 对方漆黑的凤眸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底色。宛若春风化雪,引诱着谢苓鬼使神差靠近谢珩白皙的指尖,将药丸卷入口中。 清凉而带着槐花甜香的药丸入口即化,顷刻间缓解了不适,谢苓止住了咳,方想起自己做了什么。 朱颜染上胭脂色,她尴尬抬头看谢珩,只见对方眸光冷淡如水,之前看到的温柔神色仿佛是错觉。 “上车吧。” 谢苓小声道谢,逃也似的上了马车。 谢珩望着她的背影,眸色深深,指尖一颤。 方才温软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他垂眸,视线落在那只手上,神色难辨。 很快,他就收敛了异样,掀袍上了马车。 因着方才的事,二人间气氛有些奇怪,马车走了许久都不曾和对方说话。 谢苓心不在焉隔着纱窗看喧闹的大街,心里想的却是对方怎么突然多了瓶药,难不成是专门给自己配的? 她摇了摇头,还是觉得不可能,归结于只是碰巧罢了。 马车一路行至另一条街,人烟稀少起来,谢苓才反应过来这是到了县衙所在的地界。 江宁县管辖的区域其实就是建康城城南部分区域。县衙所在的街两侧分布着其他官署,譬如京兆尹也在这。 她咬了咬唇,侧头问谢珩:“堂兄,是打算直接上县衙吗?” 谢珩不咸不淡嗯了一声,目光始终未离开手中的书卷,看着冷冷淡淡,不怎么想理她的样子。 谢苓也不想自讨没趣,于是哦了声就不说话了。 谢珩倒是跟她想一块儿了。不出意外此时孙向荣应该正在受审,他们前去可以打个措手不及。 据方才那小哥所说,招金赌坊的打手一共十五人,孙向荣算是里头干的最久的,也是下手最狠的,很得掌柜的重用。 孙向荣脾气不好,除了被他杀害的严郭跟他走得近外,没什么朋友。 昨日夜里,下工的严郭提了一壶酒,还专门托后厨烧了两个下酒菜,说是要去和孤家寡人的孙向荣吃酒谈心。那小哥当时也在,听到严郭说昨日是孙向荣亡妹的生辰,因此心情不大好。 严郭到孙向荣家时,周边的街坊邻居也都看到了。因为严郭经常找孙向荣吃酒。 约莫子时,孙向荣家传来剧烈争吵,把周边几户人家都吵醒了,只不过以为是耍酒疯,因此未出来看。 再后来,就是邻居晨起出门上工时,尿急去巷子角落的一堆废弃箩筐跟前撒尿,就看到堆叠的沾满蜘蛛网的箩筐下半靠着个人。 邻居掀起来一看,三魂七魄被吓了个干净。 坐着的正是死去多时的严郭。 这案子看着确实和孙向荣脱不开干系,可她相信若是那么简单,县令就不会命人直接无视律令带走孙向荣。 很快,县衙到了。 此时的县衙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不像寻常案件审理时,有百姓在外围观。 唯独一辆乌檀马车停在一旁。 谢苓跟谢珩下了马车,那辆马车上的人也恰好下来。 那人一袭湖蓝大氅,通身气度华贵风流,背影乍一看与谢珩有几分相似。 待那人一回头,谢苓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这人正是被她砍断一根小指后,被人救走的王闵。 第47章 翻手作云覆手雨~ 寒风吹起墙阴处还未融化的雪屑,冰冷刺骨的气息随着王闵桃花笑眼中的阴鸷眸光,慢慢攀上谢苓的身躯。 仿佛又回到梦里那个令人绝望的宅院,深冬之时跪伏在大雪里,任凭皑皑白雪落满肩发,也要向王闵卖乖讨好。 她抿唇攥紧袖边,指尖发白。 正要咬牙毫不示弱地回看对方,就看到身旁的谢珩上前半步,正好遮住了她的视线。 心口一松,她怔然地仰头,看着面前挺拔高大的身影。 谢珩睨着几步开外的王闵,狭长的凤眸看不出情绪。 王闵笑意盈盈地回视着他,回视着这个前些日子险些把自己斩杀在帐子里的人。 自幼起,二人便总被放在一起提及,并称建康二子。 他是风流多情,才学出众的王氏嫡子。 谢珩是琼姿皎皎,惊才绝艳的谢氏嫡子。 听起来差不多,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谢珩的差距有多大。 从文到武,他都比不过谢珩,更遑论对方还有一颗他难以企及的冷硬心肠。 世人都说谢珩是温润如玉,心系天下的贵公子,可只有他们几大世家才知晓,对方无情无义,野心勃勃。 他目光落在谢珩身后露出的一片鹅黄色衣角,意味深长地笑了。或许对方也不是全然无情。 “士衡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想着,他似乎是忘记了那日的刀剑相向,跟谢珩打了招呼。 谢珩漠 然的眸光扫过他包扎着白布的小指,回了句:“别来无恙。” 说罢,他侧头低眸看着缓过劲儿来的谢苓道:“走吧。” 谢苓点头,没有再看王闵一眼,径直跟着谢珩进了县衙。 …… 县衙大堂很小,一眼便能看清全貌。 孙向荣此时趴在地上,衣裳被混了尘土的血水浸透,在地上留下一滩血痕。 他手脚被带了镣铐,双颊红肿一片,显然已经被上过刑。 高堂之上坐着个二十来岁,面白脸宽,身着深绿官服的男人。正是江宁县令杨坛。 下首依次县丞、主簿、典史以及师爷。 除此之外便是一干拿着杀威棒的衙役。 见谢珩突然来访,杨坛面色微变,随即反应过来,撩袍朝下走来,慌忙给谢珩行礼。 “谢大人大驾光临,杨某有失远迎。” 两旁的衙役十分有眼色的忙搬来了椅子放好。 谢珩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也不说来做什么,似乎只是闲得无聊来观一场审讯。 杨坛急得冒汗,心说这阎王怎么来了,迟迟不敢继续对奄奄一息的孙向荣动刑。 正当他纠结时,就见王闵带着个侍卫闲庭漫步走来。 杨坛顿时松了口气,求救看着王闵。 王闵掀袍坐到另一边,跟谢珩面对面,中间隔着孙向荣。 他扫过谢苓低垂的脸,缠绕白布的小指泛起一股疼意,他毫不在意,用那只手把玩着个蓝玉珠子,笑眯眯道:“继续审啊,愣着做什么。” 杨坛点头,用袖子抹掉额头的虚汗,坐回了主位,一拍惊堂木。 “犯人孙向荣,说,你为何要杀害严郭!” 孙向荣费力地抬起肿胀的脸,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我没有”,口中便涌出一股血来。 “冥顽不灵!给我打!” 惊堂木再响,两旁拿着杀威棒的衙役上前,那手臂粗的棍子眼看就要落在孙向荣的后背。 孙向荣绝望撑开被血糊住的眼,费力侧头,朝最可能心软的貌美女郎动了动唇。 谢苓看得分明。 他说,救我。 她也知道这一棍子定是朝着要对方命去的,但谢珩不说话,她摸不清对方的意思,怕自己轻举妄动之下,坏了计划。 眼看棍子就要落下,谢苓终是没忍心看一条人命落在这。 更何况,她觉得如果孙向荣真死了,那才是更大的麻烦。 于是她站起来,呵道:“住手!” 衙役的棍子生生停在孙向荣后背一寸之处,诧异地看着忽然阻止的谢苓。 杨坛早有准备会遭到谢珩阻止,他挥了挥手让衙役退下,看着仙姿玉貌的女郎,好声好气问道:“姑娘,这是做何?” 谢苓道:“问都不问清楚就上重刑,杨大人就是如此做我大靖的官?” 杨坛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命一旁的师爷把一份诉状拿给谢苓。 “姑娘,这是孙向荣邻居的证词,以及严郭亲兄长和遗孀的诉状。” 谢苓接过东西,翻看了一遍,递给了一旁的谢珩。 谢珩只扫了一眼,随手便将那几张薄薄的纸张抛向一旁放着烙铁的火盆。 纸张纷纷扬扬落下,被灼热的火舌瞬间吞没殆尽,寒风一吹,盆出飘出些带着余热灰烬。 杨坛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那些他精心准备的罪状,早都化成了灰。 谢苓挑眉看向谢珩,就见对方端坐在椅上,细碎的日光透过大敞的门,和屋内半边阴影交织着,笼在他靛蓝的氅衣上,在他侧颜镀上一层朦胧的光。 明明做了件令人意外的事,他的神情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淡漠。 杨坛很气闷,也很恐惧。 他不是普通百姓,他们杨氏依附王家,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看似矜贵斯文的男人,到底有多么心狠手辣。 那可是在泸州任刺史时,眼都不眨就亲手屠了整整一个王府的谢珩!那时候他才十七。 他斟酌了下,委婉问道:“谢大人,这证词和诉状,有何问题吗?” 谢珩长眸一撩,声音冷淡:“西月楼,真拂。” 大堂的人听得一头雾水,包括谢苓也是不解地看向谢珩。 唯有杨坛大惊失色。 他嘴唇翕动着,半天嗓子里才挤出个:“下官愚笨,还望您明示。” 话音刚落,忽然间传来珠子落地的清脆响声。 沉默许久的王闵弯腰拾起珠子,或许是珠子沾了尘土,他不屑再要,抬手将其抛在火盆,顷刻间便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上好的蓝玉珠便在火盆里变成了几瓣。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笑道:“杨坛,说你是蠢材,你还真是蠢材。” “证人都摆你面前了,还能用找人伪装字迹这种昏招。” 说着,他有些不耐,一挥手道:“叫你的人都滚回后堂去,”他看了眼地上气息微弱的孙向荣,目露嫌弃:“把这晦气东西也拖走,别弄死了。” 杨坛这下更迷惑了,但他不敢问王闵,赶忙行礼带着人退下,顺带关上了大堂的门。 屋里瞬间暗了下来。 谢珩直视王闵,也不绕弯子。 “王氏若想被林文翰吞了西府兵,尽管继续助他。” 王闵审视着谢珩,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破绽,却发现对方始终沉静如冰,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道:“士衡兄,我知你谢家想视林太师为眼中钉肉中刺,可在我王家眼里,他就是个听话又有些能力的老狗。” “你不必挑拨离间。” 谢珩睨了眼他,唇边泛起嘲意:“蠢货,前两个月你前往豫州,竟没发现林文瀚早把西府兵安插成了筛子?” 王闵倏地抬头,死死盯着谢珩,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谢珩神色淡淡,又道:“林文瀚没那么简单,我劝你收手,莫要与虎谋皮。” “王谢两家虽针锋相对,但士族一体,现在不是你死我亡的时候。” 王闵甩袖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半晌没有说话。 谢珩的话,起码有七分是真的。 今日他收到赌坊消息后,猜到对方会来这,心中便有了一计,快马加鞭来到县衙。 可他的目的未达成,却得到了个令他气恼的消息。 林文瀚寒门出身,外人都说他是替皇帝一派做事,才到了今日的位置。无人不知对方能青云直上,是他王家扶持的。 王家把他当做埋在皇帝身边的暗子。 谢珩又是何时知道王林两家有关系?他又是何时把手伸进西府兵?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谢珩身上,良久未曾作声。 谢苓皱眉看着二人你来我往,默默分析着话里的信息。 西府兵是大靖开国时,王氏一手办的。 镇京西北,镇守历阳时间最长,进则寿阳,退则芜湖,以豫州刺史为都督。至多能动用五万余人。 北府兵则是百年前,也就是谢珩的太爷组建的,镇京东北,镇守广陵较久,以徐、青、兖州刺史为都督。至多动员七万大军。 梦里依稀是有这么回事,谢珩有次情绪不大好,跟她提了几句,说是跟王家谈判未果,反而与旁人联手。 想必就是如今这桩事。 谢珩他居然如此手段,光明正大把手伸在王氏的西府兵里,甚至知道对方都未发觉的问题。 而且今日之事,很明显是谢珩一早就谋划好的。什么找林华仪虐杀侍女的证据,都是障眼法罢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对衙役棒杀孙向荣时不加阻拦。 他根本不在意,因为与他的谋划无关紧要。 若不是自己阻止,孙向荣已经被冤死了。 谢苓心底发寒。 这得多冷血,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被冤死在眼前。 她坐在椅子上,后背和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与这样的人谋权夺利,她是否有点不自量力? 谢苓袖下的指尖一片青白,她垂下长睫,复又掀起,柔和清澈的杏眸闪过笃定。 不,不是自不量力。她的弱小,恰好也是她的武器。 不争权夺利,她哪里来的生机? 她平静了心绪,默默思索今日之事,试图猜测谢珩的心思。 谢珩此行的目的,是来跟王闵谈判。 谢苓看着对方冷玉般的侧颜,和浓卷的羽睫,抿了抿唇。 她觉得,谢珩的目的不止这么简单。 周遭一片寂静,唯独摆在当中的火盆噼里啪啦响着。 王闵脸色愈发难看,就当谢苓以为他要甩袖离去时,他咬 牙切齿开口了。 “谢珩,你想要什么?” 谢珩神色平淡如水,深邃的眉眼一抬,凝向王闵:“弃了林文瀚,同我谢氏联手。” 王闵道:“容我考虑。” 他明白谢珩的意思。 王谢如同百年前一般再次联手,剪除异党,保士族不被皇权新贵吞没驱逐。 皇帝如今动作频繁,再加朝中寒门子弟增多,针对士族的不在少数,又有谢氏时不时的绊子,父亲头疼不已。 他也知道,若是皇权获胜,留给士族的,轻则退出权利中心,重则株连九族。 可跟谢珩联手就是对的吗?他难保不会卸磨杀驴,将他王家做了踏脚石、登云梯。 更何况林文瀚的把柄,可悉数都在他王家手中,比起谢珩,对方似乎更让人放心。 思虑良久,他决定要尽快回去跟父亲禀报此事,先解决了西府兵的事,再做其余打算。 至于林华仪虐杀侍女的事,他本来就不打算管,毕竟若林文瀚连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掉,也就不会坐上太师的位置。 王闵还未忘今日本来的目的,他看着谢珩道:“孙向荣这桩事我不插手,但我有要求。” 见谢珩未吭声,他便继续道:“我得到消息,司隶校尉庾宴不日会有动作,事关税制改革一事。” 谢珩颔首道:“我知道。” 王闵道:“我帮你解决,你把都水使者的位置让出来给我王家,以及……” 他话锋一转,桃花眼似笑非笑看向谢苓,仿佛在看一个精美的物件:“把她送给我。” 第48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谢苓猛地抬头看向王闵。 对方含笑的眸光肆无忌惮打量着她,似乎在想到手之后该如何处置。 光线从格扇窗倾斜而入,笼在她漂亮而染着愠色的眉眼上,宛若神女含怒。 王闵摩挲着裹了白布的小指,不由得想,她害得自己小指残缺,那他也该让对方残缺些什么才好。他的视线自对方的美眸一寸寸滑向纤细的脖颈,最终定格在那只白玉无瑕的柔荑上。 还未来得及继续挑衅,就听得有破空之声响起,他下意识侧身去躲,青色的茶盏正好擦着他额侧飞出,重重砸在地上,传来啪一声碎响。 茶水和微黄的茶叶在地上晕成一团。 王闵额侧被擦出一道红痕,他愕然地抬手摸了摸,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若不是他反应迅速,怕是要被这茶盏打的头破血流。 他一只手扶上腰间的配剑,沉了脸色看向谢珩。 谢苓也没料到谢珩会突然动手,她侧眸看对方。 只见他浓黑眼睫下的凤眸微抬,平淡的眸光落在王闵身上,让人看不透情绪,声如冷泉:“她不是你该觊觎的,” “你还不配。” 明明神色一如既往冷漠,可谢苓偏生看出了几分蔑视不屑。 王闵一贯的笑脸快要维持不住,桃花眼微眯,咬牙道:“这就是你的合作诚意?” 谢珩眸光冷漠,带着微不可查的讽意,淡声道:“原来王氏嫡子竟是个为一己私欲,而不顾全大局的人。” 他似笑非笑,压迫感极强:“谢某如果没记错,你庶弟王景,这些年愈发得家主重视?” 王闵脸上彻底失了笑,他阴沉着脸,紧紧盯着谢珩,一字一句道:“你威胁我?” 谢珩没有回应,抚平袖上的褶皱,起身朝谢苓道:“走吧。” 谢苓点头,看了眼王闵后,起身跟在谢珩身后,准备离开。 走到门边时,谢珩忽然停下脚步,说了句:“今日之事,还望你王氏好生考虑,莫要因小失大。” 说罢,便推门出去。 门口王闵的侍卫虎视眈眈看着姿容卓绝的男女一前一后离去,忙进屋查看主子的情况。 只见一袭湖蓝大氅的青年一脸阴鸷坐在椅上,喃喃自语。 “谢珩,你越护着她,我就偏生要毁了她。” “届时再将你挫骨扬灰,让你们鸳鸯同葬。” “” 谢苓坐在马车里,欲言又止的看着谢珩。 对方轻垂着眼帘,手中拿着卷书,看着就是个矜贵斯文的世家公子。可那漆黑的瞳仁里没什么温度,有的只是常年不化的冰雪。 像是寒潭之月,捞不着,摸不透,高高在上。 谢苓犹豫了许久,终是没忍住问道:“堂兄,方才你与王闵闹了不愉快,是否会影响到两族合作?” 谢珩翻了页书,眼都未抬,答道:“本就不打算与王氏合作。” 谢苓一愣,细细琢磨起来。 不图合作,也不为查证据,今日却来这一遭,恐怕图谋甚广。告诉王闵西府兵被林太师渗透,也只是为了转移视线,搅浑池水,以此减少阻碍,达成目的。 他的最终目的是林太师! 从放弃保林华仪,到以找证据为掩饰同王闵谈判,所做的桩桩件件,都只是为了最终目的铺路罢了。 如果没猜错,王氏大概率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忙于西府兵的事,并且对林太师产生怀疑,花时间去证实。 这就正好中了谢珩的计,等王氏反应过来,林太师下马,估计已是无力回天。 好深的心思。 正如那句“性沉密,城府深阻,未尝以爱憎见于容色。”所言。 谢苓不免怀疑,之前她刻意让谢珩同郡主对上,让他权衡利弊下被迫绝了保林华仪的心思,是否也在对方谋算之内。 究竟是她算计了谢珩,还是谢珩早有预料,顺势而为,然后借她和郡主之手行事。 她不由自主凝视着谢珩,对方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垂眸侧脸看着她。 与她神色复杂,心绪不平的模样不同,青年漆黑的眼底一片漠然,有的只是上位者的对下位者的轻视。 他似乎看出自己正在揣度他的心思,幽深的眸光如冬夜的积雪,密不透风的打在她身上,像是无声警告——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和反抗,那些幼稚的手段,他都看在眼里。要乖乖做棋子。 他毫不在意自己是否知道他的谋划,或许在他眼里,她只是颗美丽的棋子,毫无威胁。 谢苓脑海中闪过林华仪那张温婉的、痴恋谢珩的脸,心头忽然涌出一股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心意相通,都是假的。 林华仪若是知道谢珩结识她,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扳倒林太师,该如何作想。 他眼里只有权势。 梦里的她与林华仪似乎也并无不同。意外被王闵夺了贞洁纳为妾室后,失去了价值,就被一弃了之。现如今他三番五次护着自己,只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为他做事。 她莫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只是梦里直到她死前,林太师都未出事,谢珩动作也没那么快。 想必是她做的改变,让原本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出现了相应变化。 也不知是喜是忧。 二人间气氛凝固,又似涌动着无声的暗潮。 谢珩与她对视了少顷,直到谢苓面色苍白,他才收回视线, 谢苓浓卷的睫羽低垂,漂亮的杏眸是死一般的沉寂。 马车外的大街喧闹不已,可她只觉得满身凄凉。她用帕子慢慢擦拭着被汗濡湿的掌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方才他漠然审视的眼神,实在令她心悸。 平淡眸光之下,是让她心惊胆战,生不起反抗心思的冰冷警告。 谢苓觉得,她是太过自信,且锋芒毕露了,从今天开始,她要好好做“听话乖觉”的棋子 马车一路慢行,一个时辰后进了谢府,停在了言琢轩门外。 谢苓静静坐着,不过问谢珩为何不管孙向荣的事,也不问他为何不去云袖楼,一副被威慑到的模样。 谢珩放下书卷,看着眼前乖顺的女郎,心下满意,主动解释道:“入夜再去云袖楼,至于孙向荣的事,我一早就吩咐人去办了。” 谢苓点头,似是有些怕谢珩,轻声道:“苓娘知道了。” 谢珩眼神凝在她艳若桃李的面颊上,忽然有些烦躁。 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冬日冷淡的日光透过马车窗纱笼罩在他面上,原本如玉的肤色显得有些冷。 谢珩定定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掀开帘子。 冷风灌入,他宽大的袖摆被吹起,腰间的环佩随下车的动作相 撞,清脆作响。 谢苓不知他为何突然有生了气,自己明明已经装得很乖顺了。 他不是就希望自己这样吗? 她红唇微抿,捏着帕子,由车夫扶着下了马车。 谢珩没有等她,早已进了言琢轩。 谢苓也不在意,甚至觉得这样更轻松些,穿过垂花门朝留仙阁走去。 …… 谢苓回去后,休息了一小会,送完信的雪柳就回来了。 她简单询问了情况,不再耽搁,披上斗篷,带着雪柳去了元绿所在的柴房。 走在路上,雪花又洋洋洒洒飘起来,谢苓和雪柳没带伞,但好在都穿的是斗篷,可以戴帽子遮遮。 谢府很大,从留仙阁到柴房,起码要半个多时辰,一般来说,府里的小姐冬日出行,哪怕只是去晨昏定省,也会坐顶软轿,以防受寒。 可谢苓只是个得了谢珩几分重视的旁支女,自然是没资格用软轿的。 哪怕风寒未愈,也得自己扛着。 谢苓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这偌大谢府的富贵,与她无关。 雪越飘越大,刚扫净了的路上,又慢慢积了层雪,谢苓感觉斗篷越来越重,鞋袜也越来越凉。 雪柳扶着谢苓,抱怨道:“这雪也真是的,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咱们出门才下。” “故意跟咱们作对呢。” 她看了眼自家主子凝了霜的眉睫,心疼道: “雪越下越大,路还有好长一段,小姐你怕是会加重风寒。” 她看了眼周围,认出不远处就是眉姨娘的院子,于是劝道:“小姐不若先去眉姨娘那取取暖,奴婢自己去找元绿就行。” 谢苓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道:“路不远了,而且今日穿得厚,不会有事的。” 她贸然去找眉姨娘,难保谢珩不会怀疑她什么。 毕竟才警告过她,还是谨慎为妙。 雪柳见劝不动,只好扶着谢苓继续朝前走。 路过一处游廊时,谢苓和雪柳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把上面沾着的雪花抖落。 谢苓穿回斗篷,正用手系斗篷上的绸带,就忽然看到有道玄色身影透过重重雪雾而来。 她定睛一看,正是几日未见的谢择。 谢珩身着玄色大氅,腰间白玉环与佩刀响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阔步行来,手执着一把白色骨伞,眉眼凌厉冷肃。 见谢苓一身雪白狐毛披风,略显狼狈的站在游廊下,他犹豫了一瞬,脚步转了方向,朝对方走去。 军中事务繁忙,他这几日都在营中,昨日皇帝召他入宫,命他不日就要返回边境,于是今日才抽空回来,跟族中长辈辞别。 他方才是打算去找二弟商谈上次猎场之事,顺便送谢苓个小物件,哪知半路就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女郎。 走到谢苓跟前,看着少女白玉无瑕的面容,袖中握着巴掌大锦盒的手微微收紧,难得有些紧张。 谢苓福身一礼,柔声道:“兄长安。” 谢择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女郎结了霜的眉睫上,眉心一拧。 “堂妹这是去哪?雪这么大,怎得不坐软轿?” 谢苓微微抬眼,黑白分明的杏眸飞快看了眼谢择,声音很轻,还有些懊恼:“苓娘不知可以坐娇。” 眼前的女郎眉眼温顺,气质恬淡,那怯生生的一眼,看得谢择心头一热。 他喉结一滚,声音有些干涩:“过些日子我就要去边境了,走之前想给你送些东西。” 似乎是怕谢苓误会,他又补了句:“家里每个人都有。” 谢苓仰头看他,清澈的杏眸李是还未散去的意外。 她道:“会不会让兄长破费了?” 谢择朗声笑道:“就是不值钱的小玩意,不破费。” 说着,他把锦盒取出来,递给她道:“收好,回去看。” 谢苓乖乖接下,福身道谢:“苓娘谢过兄长。” 谢择道了句:“不必客气。” 他看着谢苓雪白的脸,想起她还病着,于是朝廊檐外吹响哨子。 谢苓不解其意,几息后,就看到有一道身着黑衣,看不清面容的人从天而降,跪在谢择面前。 谢择负手而立,吩咐道:“去抬顶软轿来。” 黑衣人拱手令命,又消失在雪幕中。 谢苓觉得谢择这人似乎善良的过份,竟对她这么个旁支女郎也这么关心。 只是很奇怪,梦里为何关于谢择的一切少之又少? 她正微微出神,就忽然感觉有道阴影笼罩而下。 谢苓愕然仰头,就看到谢择不知何时走近了她,微微俯身,一张冷俊的面容越来越近。 她后退一步,有些胆怯害怕地看着对方。 谢择露出一抹笑,温声安抚道:“别动,你头发上爬了个小东西。” 谢苓很怕虫子,瞬间僵住身体,一动也不动,求救地看着谢择。 谢择靠近谢苓,近到可以看到她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有着可爱的小绒毛。那颤抖的长睫宛若羽翼,挠地他心尖儿发痒。 谢苓心跳飞速,只感觉带着薄茧的温热大手触之即离,随即对方低沉充满磁性的嗓音响起:“没事了。” 她看着对方掌心的小飞虫,呼出一口气。 只是心里觉得奇怪。 大雪天的,怎么会有虫子? 二人又说了会话,软轿就来了,谢苓同谢择告别,便带着雪柳前往柴房。 …… 在廊檐不远处的转角,露出一角靛蓝衣摆。 谢珩看着谢苓离开的方向,眸光冷寂,幽深阴沉。掌心上好的粉玉桃花簪,顷刻间化为齑粉。 他冷嗤一声拂袖离去,身后的远福战战兢兢,屏住呼吸跟着。 廊檐下寒风四起,撒在地上的玉粉夹杂着细雪被风卷起,化为乌有。 第49章 经天纬地谋八荒~ 冬雪寂寂,庭院内一片素白,枯树上缀满积雪,风一吹,便簌簌落下。 扫洒的侍女小厮披着蓑衣,提着扫帚扫雪,就被远福挥手赶走,生怕声儿太大惹得自家主子不快。 他探头朝书房看去,看到窗内主子影影绰绰身影。 谢珩正端坐案前,执笔阅卷,老远隔着窗纱,都能感觉到那通身极冷的气息。 寒风一扫,远福冷得跺了跺脚,叹了口气,将怀中巴掌大的雕花锦盒揣好,朝屋内走去。 今日大公子和苓娘子一事,主子会生气,他倒是能理解。 前两日主子拿了块十分稀罕的粉玉给他,命他去城里最好的珍宝阁打一枝桃花簪,剩下的做成配套的耳坠。 他本以为主子是为家中其他小姐打的,结果今日他将簪子取回来,主子就急匆匆出门,直奔留仙阁。 知晓苓娘子出门前往柴房去了,还专门唤留仙阁的侍女提前将碳火烧旺,准备好汤婆子,随后亲自去寻。 远福摇了摇头,心说主子难得对一人上心,哪知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人家苓娘子和大公子才是“郎情妾意”。 虽然这么形容也可能不对,但总之主子是吃味儿了。 从那回来,主子就进了书房,虽然神色和以往并不无同,依旧冷淡如雪,但他可以感觉得到对方气压低得可怕。 他摸了摸怀里的雕花锦盒,有些犹豫要不要在这档口询问主子这耳坠的去路——是丢了,还是送去留仙阁。 正在门外徘徊纠结,就听得言琢轩外传来轻而快的脚步声。 他透过密密麻麻的雪网看去,发现来者正是让主子吃味的罪魁祸首,大公子谢择。 远福头皮一麻,暗道糟糕。 主子本来就因为大公子就烦着呢,结果对方还来了。 若是旁人,他还能找个借口阻拦一番,可大公子可不是他能拦挡的。 远福将锦盒揣严实,提步迎了上去。 “小的问大公子安。” 谢择冷俊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他颔首嗯了一声,问道:“阿珩呢?” 远福弯着腰,回道:“主子今儿个心情不大好,正在书房处理案卷呢。” 听了这话,谢择有些意外。 他这弟弟一向不喜形于色,能让他不愉快的……莫非是朝中出了问题? 谢择眼底出现几分忧色。 谢氏一门看似荣耀,实则也是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是全族覆灭。 他知晓自己这弟弟野心勃勃,从小便不同于其他孩子,心思深沉,早早为谢氏谋划。 这些年来他多半在带兵打仗,虽是嫡长子,却基本不过问族中事宜,基本都是父亲和阿珩处理。 阿珩也从未让人失望过,随着年岁渐长,他几乎接手了族中大权,等过了二十五,便是下一任家主。 能让阿珩感到不虞的,定然十分棘手。 谢择不再犹豫,大步流星朝书房走,把远福远远落在身后。 远福看着对方焦急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遂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 屋内温暖如春,与屋外大雪纷飞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谢择进屋后,熟稔地脱了氅衣,挂到一旁的梨花木架子上。 他把目光落在案前的谢珩身上,轻咳一声后,坐到了远福搬来的椅子上,与谢珩隔案对坐。 谢珩长眸微抬,淡青色的广袖袍趁得他斯文矜贵,松风水月。 “大哥有何事?” 他淡声打了招呼,看了一眼,又垂下眸,在案卷上批注了些什么。 谢择早习惯了弟弟这幅冷淡样子,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抬手朝谢珩丢去:“陛下命我不日去西平郡驻守,除夕或能回来几日。” 谢珩抬手接住信封,拆开后一目十行看了,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 他道:“信上的事不必担忧,吐谷浑和前秦联手,于我大靖而言是好事。” 谢择点了点头,认同道:“我也这么认为,但阿珩你今早也看见了,朝中那群酸儒怕得要死,一个劲儿在陛下面前吹风,只言要我派人绕过前秦边界去联合柔然夹击吐谷浑。” 谢珩起身,将信丢在碳盆里,看着信纸化为灰烬后,才道:“柔然早和吐谷浑暗中达成协约,意图西吞西域诸国,东侵我大靖,若真按陛下的意思,便中了他们的计。” 说着,他从案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谢择道: “你去西平后,派人前往于阗,我前些日子得到消息,于阗如今已同他周边的龟兹、焉耆、疏勒达成协约,不日将并为一国,四王分别主事,以于阗为尊。” “到了那直接找于阗王李勒,将这本书给他,他自然会同你联手。” 谢择接过书,随手翻了几页,并未发现有何特别,到弟弟一向老谋深算,他倒是不胆心对方坑他。 于是将书揣进怀里放好。 他消息不如谢珩灵通,细细琢磨着谢珩的话,到底是征战南北的大将,随即明谢珩的意图,他道:“一石三鸟之计?” 谢珩点头,二人心照不宣不再多言。 谢择有些感慨,谢氏能有谢珩这般经天纬地的人物,也算是一门之幸。 如果不出意外,至多五年,西边广袤的天地,就要被他们收入囊中。 谢择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后,试探问道:“听远福说你心情不佳,可是发生了何时?” “同大哥说说?” 谢珩未抬眸,冷白的手指执着狼毫笔,在案卷上无声地做着批注。 他长睫垂着,遮住眼底的冷光,语气平淡:“并未,大哥不必担心。” 谢择也不好再多问,想着既然不说,想必是有解决之策,便搁下茶杯,说起了今日的另一件事。 “猎场之事是王闵和林华仪所为,你可知晓?” 谢珩淡淡嗯了一声,抬眼示意对方继续说。 谢择道:“除了林华仪和王闵,以及郡主带走的那两个侍女外,参与过这事的人皆已关到营中地牢。” “本打算严刑拷问后送入大理寺,但思及你或许有其他打算,便先吊着命扣在牢里。” 谢珩没什么意见,毕竟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 他思索一瞬,说道:“先扣着,别把人弄死了。” 人物虽小,但未尝不可一用。只要对方有生的念头,那便是可用之人。 谢择点头应下,又道:“前两日在山庄的事我听人说了,林华仪行事如此恶毒,阿珩你打算如何处置?” “是顺着清河郡主查真相,亦或是有别的打算?” 谢择倒是不担心谢珩对林华仪心慈手软,毕竟当年二人相识,正是他们兄弟二人做的局。 果不其然,谢珩容色沉静,情绪毫无波澜道:“有别的打算。” 至于王闵,谢择没问。 时机未到,王氏嫡子尚且动不得。 又坐了一小会,兄弟二人相顾无言,谢择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便起身穿上氅衣道:“天色不早,我先回了。” 谢珩将笔搁在和田玉秋山笔架上,起身相送。 二人都不是多言之人,走到门口后,谢择摆了摆手,抬步走下檐阶。 方行不出五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亲弟平静淡漠的声音。 “大哥莫要对谢苓动心思,她的去处,我自有安排。” 谢择脚步一顿,转身看向谢珩。 一双清冷沉静,一双凌厉冷肃,两双几乎一样的凤眸相对,隔着风雪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剑拔弩张。 不远处的远福吞了吞口水,用廊檐下的柱子挡住身子,拼命降低存在感。 良久,谢择用手拂掉玄色氅衣上的雪屑,声音冰冷,难得带上身为大哥的威严:“天下美人千千万,不是非她不可。” “大哥这辈子没要求过你什么,唯独这次,”他顿了顿,冷声道:“你换个棋子,她,我要了。” “等从西平回来,我便帮她换了身份,娶进家门。” 谢珩站在檐下,青色的长衫随风而动,腰间环佩相撞,在风雪呼啸中泠泠作响,宛若雪中鹤,风中仙,冯虚御风。 他昳丽的眉眼波澜不惊,一片沉静,居高临下看着谢择,细细看来,漆黑的眸低似乎还有着充满神性的悲悯。 他声若冷泉:“大哥,你似乎忘了,身为谢家嫡支,要背负什么。” 谢择身形一顿,沉默不语,坚毅俊朗的面容平静了下来。 身为谢氏嫡支,自出生之日起,便被决定好了命运。 即使心有不甘,可对方的一句话,却也让他有了退意。他自知没有能力平衡情爱与家族权势。 更何况,对堂妹一见钟情本就是罔顾人伦,即使对方与他并无血缘。 只是阿珩,他是否也能如他自己所言,守住本心,背负重任呢? 他深深看了眼谢珩,转身踏雪离去。 …… 雪下了许久,直到傍晚,天边才堪堪放晴,露出丁点久违的霞光。 远福在案边替谢珩磨墨,怀里的雕花锦盒让他一直惴惴不安,却始终犹豫着不敢问。 他偷偷用余光看自家主子。 点燃的灯火与窗外的暗霞交织着,落在谢珩冷白的侧脸,衬得他宛若玉山照人,那黑雾般的瞳仁里,是深不可测的漠然。 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握着笔,时不时在案卷上落笔做注。 “说罢,有何事。” 谢珩猝不及防出声,把远福吓得一抖,墨汁便不受控制地溅洒在案上几点。 远福忙跪倒告罪:“主子饶命,奴才方才走了神。” 谢珩默不作声看着对方,冷声道:“自申时起便心不在焉,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去受罚。” 远福一听受罚,顿时脸色大变,他慌忙从怀中拿出锦盒,跪着举过头顶,恭敬道:“主子,下午那会珍宝阁的人,将…将耳坠送来了。” 谢珩一愣,半 晌没说话。 良久,远福膝盖都跪麻了,才听到谢珩淡淡的一句:“东西拿来,出去。” 远福如蒙大赦。 “谢主子!” 他爬起来后把锦盒拿给谢珩,又动作利索地将溅在外头的墨汁用袖子擦了,躬身退了出去。 谢珩捏着小小的雕花锦盒,按动卡扣,盒子随之弹开,露出里头细腻润泽,栩栩如生的桃花耳坠。 他闭上眼,啪地一声将盒子关上,神色难辨。 他就不该,对谢苓起这可笑的愧疚、怜悯之心。 再睁眼时,他漆黑的眸子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无波,就像浸入寒潭的玉,折射着冰冷摄人的光。 谢珩将盒子握在掌心,起身披了氅衣,推门而去。 送,还是要送的。 他谢珩要送出手的东西,自然没有要收回的道理。 第50章 海棠花碎桃花欺~ 谢苓给元绿交代好事情放出府后,天色就不太早了。 回到留仙阁后,她将被雪打湿的鞋袜换了,又简单沐浴了一番,雪柳帮她把头发擦干,准备重新梳髻。 谢苓坐在镜台前,看着黄铜镜里略有些模糊的面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看谢择送的东西。 她示意雪柳将盒子拿来,打开来看。 锦盒里,是一对海棠碧玺嵌珠耳坠,泛着淡淡的粉色光泽,十分精致。 细细看来,海棠花里还有着淡淡的金粉,晃动起来,似乎在海棠花瓣里流动。 雪柳看着耳坠十分独特,颜色用料也极好,便笑着夸赞道:“小姐,大公子的眼光真不错,这样的耳坠奴婢还未曾见过。” 谢苓点头道:“确实不错。” 雪柳用檀木梳子梳着谢苓顺滑的乌发,想着主子正好换了身藕粉衣裙,配这耳坠正正合适,于是笑道:“小姐,那今日便带这个吧?” 谢苓没有异议,东西既然都收了,那也没必要放着不戴。 雪柳“欸”了声,帮她把之前的耳坠换下来,将谢择送的戴了上去。 “小姐,这耳坠好漂亮,特别衬你!” 耳坠上的淡粉海棠花在谢苓如玉的侧颜轻轻晃动,上面嵌着的宝珠被灯火映出一道柔和的光。 谢苓左右照了照,也露出一抹清浅的笑。 确实不错,这般样式的耳坠,她还从未见过。 她摸了摸微凉的耳坠,想着得在宵禁前,买件东西回礼才行。 该有的礼行还是不能忘的。 可送什么,倒是个难题。 谢择明日一早就要出发,是来不及准备什么太繁复的,送太简陋的也不太好,得好好考虑考虑才行。 想着,她便问身后的雪柳道:“你觉得我给大堂兄回什么礼好?” 话音落下,就听得了门开的声音,随即便有道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透过黄铜镜,看到谢珩缓步走来,腰间的玉环随行而动,发出细微而清悦的响声。 为何无人通报?谢珩在她的住所行动自如,仿佛入无人之境,一丁点儿起码的尊重都未给。 虽说她是他的棋子,可她也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女,怎能随便进她的闺阁? 又想起上午马车里的事,谢苓抿了抿唇,垂眸装作没看到。 按照常理,她该挂上乖顺的笑脸,起身相迎,朝对方恭敬行礼,轻声唤一句“堂兄好”,就像最开始那样。 可她心里莫名有股气。 出神间,谢珩已经到了跟前。 雪柳也听到了动静,她一回头,就看到身后斯文矜贵的谢珩。 她吓了一跳,暗道对方怎么动静那么轻,门外竟也没通报。 正要行礼,便听得对方玉石相击般悦耳又冷淡的声音。 “出去。” 雪柳吓得一激灵,她下意识回头看主子,就见黄铜镜里的谢苓脸色不大好看,似乎是有些害怕谢珩。 而谢珩,虽然平时说话就冷冷淡淡的,可今日似乎更冷些,就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水。 她怕谢珩,更怕谢珩伤害自己的主子,于是顶着那道令人窒息的冰冷视线,低着头道:“问二公子安,奴婢正给小姐梳头,您是否……” “是否回避一下?” 谢珩眉心一拧,声音加重了几分。 “我说,出去。” 雪柳还想辩驳,就听自家主子说话了。 “雪柳,去帮我看看药熬好了吗,记得顺便拿两块桂花糖来。” 雪柳跟镜子里的谢苓对上视线,见对方安抚地眨了眨眼,她只好咽下到嘴边的话,不情不愿退了出去。 谢苓早已从镜中看到对方似乎有些不对劲,念头转了几道,都没想到原因。但能让谢珩有情绪变化的,肯定不是小事。 她心中一紧。 九月初她布的局,莫非被发现了? 不,不会,除非他也做过预知梦,不然不可能知道。 平稳了心绪,她正要起身,就被人从身后捉住了手腕,力气极大得从凳子上一把拽起。 谢苓愕然抬头看对方,就见谢珩的目光,幽幽地落在她耳侧。 对方漆黑冷寂的眸底,像是看似平静,却蕴藏着滔天巨浪的深海,叫她头晕目眩,不敢直视。 她清楚从那双瞳仁里,看到谢珩正紧紧盯着她刚刚戴好的海棠耳坠。 二人此时离得很近,她的手腕被捉着,身体几乎靠到对方怀里,甚至能感受到谢珩衣料垂在她身上。 她挣扎着那只手腕,克制住微抖的声线,故作迷茫:“堂兄这是做什么?” 谢珩的视线,从海棠耳坠上慢慢移动,落在谢苓那张靡颜腻理的面容上,冷沉的可怕。 她的发髻似乎梳了一半,大半头发还披散在后背,垂至腰间,或如云雾般堆叠在肩头胸前。 不施粉黛的容色,比白日少了几分秾艳,多了几分纯真秀美。 美得惊人,可唯独那晃晃悠悠的海棠花耳坠,十分碍眼。 谢苓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却一言不发,心道又发什么疯,表情却保持着乖柔胆怯。 她仿佛十分害怕,别开脸,躲藏着对方的视线,声音轻而软:“堂兄,你弄疼我了。” 谢珩却没有放开她。 她只觉得对方冷玉的手指微微一收,一股力量随即冲击而来,她被抵在妆台上,身子被迫后仰。 而谢珩那张昳丽的脸,越靠越近。 她用另一只手推谢珩,却被禁锢到了妆台上,上面的梳子和未来得及收掉的脂粉盒类的物件,随着动作,噼里啪啦被衣袖扫落在地上。 谢珩冷白的手指掐住谢苓雪白的面颊,双唇抿成一条线,下颌紧绷,声音冷沉:“你就这么喜欢以色勾人?” 谢苓一愣,没想到一向谈吐平和有礼的谢珩,会说出如此难听又伤人自尊的话。 谢珩看着身下的女郎,对方的眼中是还未收敛干净的惊诧和厌恶。 他觉得更加碍眼了。 松了手指,谢苓嫩白的面颊上便出现了一道红色的指印。 谢苓后背被迫抵在妆台上,谢珩宽大的袖袍遮住了她的视线,后腰被硌得生痛,可不论怎么推,对方都纹丝不动。 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或者箱子里的木偶,一丝自由也无。 更遑论,这姿势如此屈辱。 哪怕再预知未来,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郎。 被如此对待,她心头气闷难受的厉害,鼻尖一酸,泪珠便从眼角滑落,“啪嗒”一声,在谢珩的手背上洇开。 声音哽咽,听着令人心碎:“堂兄,你为何如此羞辱我?” 滚烫的泪珠砸在他的手背,他竟觉得整条手臂似乎都烧了起来。 他动作一顿,随即漠然看向谢苓的耳坠,抬手想将那碍眼的东西拿下来。 谢择身为谢氏嫡子,怎么能耽于男女情爱?既然对方拎不清,那只好由他这个弟弟代劳,阻止这件事继续发展。 这冠冕堂皇的理论,似乎说服了谢珩。 他手指触碰到谢苓白皙小巧的耳垂,就被谢苓一巴掌拍开。 “堂兄,你要做什么?” 谢苓 捂住耳垂,眼圈红红,睫羽上沾着泪珠,脸色满是提防。因为挣扎的原因,半边圆润雪腻的肩头露了出来,发丝凌乱地散在肩头后背。 白与黑交错,晃眼得厉害。 谢珩的动作徒然一停,浑身气息愈发冷,他将谢苓的衣服拉好盖住雪白的肩头,目光凝着谢苓,沉声道:“你就是这般姿态引诱我大哥的?” 谢苓听到这话,眼中的气愤和羞恼几乎藏不住了。 她垂下眼,遮盖住眼底的厌恶,小声啜泣道:“堂兄你莫要凭空污人清白。” “兄长给家中亲眷都送了,不单有我。” 谢珩冷笑,掰开谢苓的手,不由分说把耳坠取了下来,随手丢在地上。 “都有?” “谢苓,你当我是三岁稚儿吗?撒这种谎。” 他用手掰正谢苓的脸,用指腹擦掉她眼角的泪痕,声如冷雪:“谢择不是你能引诱的。” “欺骗引诱谢氏嫡长子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说着,他语气温和了几分,强迫谢苓同他对视。 “若是让家主知晓你与谢择之间的事,你焉有命在?” 谢苓凝视着对方漆黑深邃的眸子,听出了对到话里的警告。 若不是谢珩突然发疯,她竟不知,谢择居然对她动了心思。 若知晓是这样,那她说什么都不会收这份礼。 她抿唇,压下心头的厌恶和愤怒,朝对方做保证。 “堂兄,苓娘没有勾引过谁,更不会对兄长有非分之想。” “我为你做事,不会做其余不该做的。” “堂兄放开我吧。” 谢珩看她神色不似作假,声音听着委屈地快哭出来了。 刚进门时听到的那句“给大堂兄回什么礼好”带来的怒火,被这句保证奇迹般的安抚了下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过激,情绪外露了。 谢珩收回手,嗯了一声,站直了身体,朝后退了几步,和谢苓拉开距离。 又恢复了那个矜贵冷淡,斯文优雅的谢大人。 谢苓站直身子,揉了揉手腕和钝痛的后腰,盯着谢珩被压皱的衣摆,垂眸道:“堂兄大可放心,苓娘有自知之明。” “我这样身份低微的旁支女郎,是不会肖想你们建康城的天之骄子的。” 谢珩从语气里听出了嘲讽,他抿唇,沉默了许久。 两人相对而站,谁都没有吭声。 半晌,谢珩看着对方空空的耳垂,将锦盒从袖中拿了出来。 他将盒子打开,拿出里头桃花粉玉耳坠,放在手心伸向谢苓。 “戴这个。” 耳坠润泽精致,上面的桃花雕刻得栩栩如生,花瓣以金丝缠绕,金与粉在昏暗的灯火下相融,华贵而美好。 谢苓咬着唇齿间的软肉,心口起伏不定。 这算什么?谢择的不能收,他的就能? 谢苓如今真觉得谢珩是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她没有接桃花耳坠,柔声拒绝:“多谢堂兄,这太过贵重,苓娘不能收,” 谢珩刚平息的火气又复苏燃烧。 他的不能收,为何谢择的就行?还那般护着。 谢珩上前一步,正好踩在方才的海棠花耳坠上,那如梦似幻,流金溢彩的耳坠,就那么被踩成了碎渣。 谢苓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又生气了。 他一步步逼近,影子慢慢笼罩上谢苓,以强硬的姿态把对方笼罩在内。 谢苓步步后退,撞在了妆台上。 谢珩捏起她的下巴,欺身向下,把桃花耳坠戴在了如玉的耳垂上。 窗外最后一丝明亮也消失了,彻底陷入黑暗。 屋内昏黄的灯火摇曳,将二人的影子映照在屏风上,衣袂纠缠,发丝缠绕,暧昧横生。 谢苓几乎感受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以及那熟悉的、微苦的雪松香。 戴好耳坠后,谢珩双手撑着妆台,定定凝视着谢苓的双眸,带着上位者的压迫与强势。 “记住,你以身为契,为我做事,便是我的人。” “除我送的东西外,谁的,你都不能收。” 说着,他微凉的指尖滑过对方纤细雪白的脖颈,停留在最脆弱的动脉上,语气平淡:“我这是为你好,你若不领情,那我只好让你回归原位,去完成你旁支女的使命。” 谢苓垂下眼眸,乖顺回应。 “是,苓娘记住了。” “记住…堂兄的大恩大德了。” 谢珩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低垂着头,似乎被吓住的女郎,清冷的嗓音不带一丝情感。 “整理仪容,我在垂花门等你。” 看到对方点头,谢珩便转身离去。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谢苓跌坐在凳子上,方觉后背一片冰冷潮湿,唇齿间满是血腥味。 她胸口上下起伏,乌黑的杏眸里,是浓烈的厌恶与杀意。 抬手拽上右耳的桃花耳坠,挣扎了许久,却还是没有将东西取掉。 不能冲动,不能冲动,等翻过年,若谋划成功,她就能脱离谢府,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届时,她定将着耳坠碾成碎末。 雪柳端着药碗进屋,看到的便是自家小姐面色沉冷得坐在凳子上,而耳垂上的坠子,换成了另外一对。 她将药碗搁下,快步走到自家主子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看到谢苓手腕上的红痕后,目光一滞,担忧道:“小姐,你没事吧?” 谢苓摇了摇头,不太想说话。 雪柳脸色有些气愤,她低声道:“小姐,你别伤心,我们迟早叫他好看!” 说着,她低声道:“方才消息传来,小车夫说,阳夏来的侍卫,跟谢二爷短暂接触过。” 谢苓皱眉。 这二人隔着千里,怎会有关系? 她揉了揉眉心,接过药碗,直接仰头一口气喝完,丢了块桂花糖进口中,压了压苦味。 “先不说这个,你先替我拿披风来,一会要去云袖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世间棋子置指尖月隐云消扰攘现 大靖的宵禁政策同前朝相比略宽松些,一更天开始,四更天结束,简单来说就是日落而禁,日出而行。 日落后由执金吾进行巡查,若遇夜行者呵止,遇可疑者盘查。若遇违反宵禁规定的,轻则杖责,重则处死。 大靖与前代不同,烟花柳巷之地管理并不严格。 对士族而言,则是毫无约束。 这也是谢珩为何今夜能带她去云袖楼的原因。 谢苓收拾好后,就与谢珩同乘一辆马车前往云袖楼。 一路上黑灯瞎火,寂静一片,月光也被阴云遮得密不透风,一丝亮光也无。 唯独马车里燃着盏镂空花卉连枝油灯,随着颠簸忽明忽暗。 谢苓和谢珩一人坐一边,皆沉默不言。 或许是炭盆太热,谢苓觉得胸口有些闷,呼吸十分不畅快。 再加今日淋了雪,咳症似乎又严重了些。 她用帕子掩着唇,将头侧到窗边,闷咳了几声,强行压下喉间的痒意,喘息有些急促。 微微抬头,马车壁上谢珩的影子就近在咫尺,她的影子被掩盖其中,尽数被吞灭。 谢苓收回视线,抬手沾了沾因咳嗽而沁出的泪水,不由得想:若是她的梦在早些,她一定不会主动招惹谢珩,将自己送入虎口。 现在的她不得不事事小心,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让对方怀疑了她,早早将她料理掉。 在羽翼未丰满前,她不能再像之前一样露出锋芒。 约莫走了两刻,路上渐渐有了说话声,谢苓知道现在是已经到了南街。 南街只是建康人的俗称,这条街其实名为昌平街,两排都是二三层的小楼,光青楼就占了一半,剩下一半是戏楼茶坊,以及胭脂铺子和布庄。 马车停下后,谢珩率先掀开帘子下去,谢苓正准备下车,就听到对方淡漠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 “马车里等我。” 谢苓半掀开帘子的手一顿。 她没有问为什么,朝对方露出个乖巧的浅笑:“是,苓娘等堂兄回来。” 说完,她收回了手,帘子遮住了谢珩冷漠的脸。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不担心谢珩会放掉这处证据——谢珩此行定然不单是为了证据,这里有更重要的、更能帮助他铲除掉林太师的证据。 不让她去更好,毕竟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谢苓斜靠在马车上,将窗帘掀开了一条两指宽的缝隙, 目光落在红瓦朱墙,挂着花灯的小楼上。 楼外冷清,来客稀少,门口的小厮呵欠连连,十分懒怠。 谢珩到了跟前,身后的远福就从怀里拿出一把碎银,朝小厮说了些什么。 小厮立马不困了,弯着腰十分谄媚的迎着谢珩进楼。 楼里的情况谢苓看不太真切,模模糊糊看到老鸨领了个姑娘过来,谢珩点了点头,随后身影消失在珠帘高挂,满缚彩绦的大堂。 谢苓兴致缺缺放下帘子,随手从座子边上的格柜里拿了卷书,翻看起来。 这是一本兵书,谢珩似乎经常翻阅,上面做了不少批注。 字迹骨力遒劲,批注通俗易懂,堪比她启蒙时看得一些大家之作。 本来对兵书不太感兴趣,可谢苓突然觉得,这似乎是个了解谢珩的好机会。 她一页一页翻看着,从这些干净整洁的字迹里,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天资卓绝。 只是有些观点,似乎太过于极端,杀心太重。 谢苓不明白,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世家公子,性子为何如此狠辣,就像黑芝麻馅的汤圆,看着斯文温润,实则心肠黑透了。 极少有人天性如此,他定然是幼时发生过什么。 谢苓翻书的手一顿,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若是能知晓那件让他性子转变的事,或许她就能多些对付他的筹码。 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泛黄的书页中,夹着一张巴掌大的纸。 上面蚊虫大小的字迹,在昏黄的灯火下,模糊又扭曲。 谢苓用手指夹起书页里那片巴掌大小的纸,放在灯底下细细查看。 视线慢慢下移,她的脸色一寸寸变白,手指微微颤抖,眼中闪过惊骇。 那纸上写得是,她父亲同谢二爷,暗会前秦丞相之子柳猛,以边防舆图为投名状,约定大靖亡灭后,前秦助二人吞并其他士族。 通敌叛国。 谢苓一阵阵发晕。 她竟不知道,自己那看似软弱又忠诚的爹,居然这般大胆。 谢苓只觉得身子发冷,那张薄薄的纸,就像催命符一般,还在她指尖轻轻颤动。 她闭上眼深呼吸,克制住颤抖,将纸重新夹好,合住了书,放回原位。 这纸,是谢珩故意留下的。 他知道自己让雪柳探查老家来的侍卫与谁接触的事儿了。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威胁自己? 谢苓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现在该怎么做?是装作没看到,亦或者是直接询问…… 谢珩应该不会把这件事直接捅出去,毕竟这种把柄,足以让皇帝和新贵族们想出无数种办法来搞垮谢氏。 哪怕做不到株连九族,谢氏的好日子也会到头。 正头痛,马车外忽然喧闹起来。 “杀人了!” “有人杀人,快跑!” “……” 脚步声凌乱,马车似乎是被慌不择路的路人撞到,马受了点惊吓,轻微颠簸起来。 好在车夫稳住了马匹,并未失控。 她谨慎地掀开一点窗帘,朝外看去。 小楼内灯火通明,里头的客人和姑娘们连滚带爬往外挤,有些甚至披头散发,连鞋袜外衫都未穿,显然是直接从温柔乡里出来。 云袖楼的门槛被踏破,还有些人摔倒在地,被人踏到后背站不起来。 她皱眉看着,就见车夫拔出刀,站在马车边上威慑想夺车的人。 谢苓扫视着出来的人,半天都没见谢珩的身影。 她掀开一点车帘,问道:“堂兄在里面吗?” 那车夫侧了一下头,低声道:“回苓娘子,主子…” “别杀我!!!啊!!” 话没说完,就听到里头传来凄厉的惨叫。 谢苓下意识看过去,就见寒光一闪,一顶头颅从门里飞了出来,浓稠的鲜血撒了一地,还能看到上面森白的椎骨。 血腥气直冲鼻腔。 谢苓头皮一阵发麻,心跳几乎失控,胃里像装了海浪,一个劲翻滚,她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她攥紧帘子,不知为何觉得不太对劲,于是低声道:“先离开这!” 车夫点头,翻身上车,马车随即动了起来。 可走的方向却并不是谢府。 马车绕了一圈,停在了云袖楼后院所在的巷子里。 巷子寂静漆黑,唯有云袖楼的灯带来几丝亮光,莫名瘆人。 这应该是谢珩的安排。 她索性把窗帘直接挂起了半边,从抽屉翻出一把匕首,牢牢握在掌心,绷紧身子坐着。 现在一片混乱,其他楼里似乎也乱了起来,整条街道都是惨叫声。 若不是马车离开的快,再加有车夫镇守,恐怕马车早被人抢了! 这么大的动静,巡查的执金吾却始终未出现,实在怪异。 云袖楼里打斗声越来越明显,时不时有兵器碰撞的刺耳声,哪怕隔着一个后院,也听得真切。 正焦灼着,她忽然听到有人声从巷口传来。 “抓到谢珩了吗?” “没有,方才交手后一个不查叫他逃脱了。 “这家伙狡猾的很,每个楼都有他留下的暗卫,被绊了许久,因此还未找到。” “咦,哪里来的马车?” 听到这,谢苓心口一紧。 她咽了口口水,掌心一片黏腻,后背的冷汗几乎渗透里衣。 “去搜。” 她看到两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提刀奔来,车夫拔刀跳了下去,站在了马车前头。 三人很快缠斗在一起,黑衣人三番五次想接近马车,都被车夫拦住。 谢苓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她白着脸,握紧匕首,思索是趁机离开,还是相信车夫能反杀黑衣人。 或许是动静太大,又有两名黑衣人从巷口奔来,车夫慢慢落了下风,挨了两刀后朝谢苓呵道: “快走,情况有变,我撑不住了!” 谢苓不敢犹豫,拖着发软的双腿跳下马车,踉踉跄跄朝另一边跑。 寒风灌进鼻喉,每每呼吸都像刀割,她本就病着,只觉得头越来越昏,腿越来越沉。 不能跑下去,她跑不过这些杀手。 谢苓左右观察,终于在巷子末尾处,看到了一扇开着门缝的简陋院门。 她不做犹豫,推开院门闪身入内。 刚一进去,一只温热的大手便将她推到了门边,捂住了她的嘴。 惊惧之下,她拿起匕首就要刺去,却被那人捏住了手腕,一股麻意瞬间爬满整条胳膊,手中的匕首被轻易夺走。 黑暗之中,那人高大的身体有些摇晃,重重将她压在门上,熟悉的雪松香,夹杂着血腥味随之飘来。 谢苓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了下来。 是谢珩,他似乎伤得不轻。 黑衣人估计很快会搜查至此处,他们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只是今日一点月光都无,这院落黑漆漆的,她只能依稀看到点轮廓,必须要保证不弄出动静才行。 她拍了拍谢珩的手臂,用手指着几步之遥的屋子,示意他过去, 谢珩似乎神智恢复了些,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单手将谢苓搂在怀里,足尖一点,轻蹬在一旁的枯树上借力,径直跃到了隔壁院落。 隔壁院落显然是有住户的,只不过都睡觉了,只有屋檐上挂着盏不太亮的灯。 谢珩似乎对这院子很熟悉,握着她手腕绕到了后院的地窖处,示意谢苓进去。 进去后,谢珩将地窖门从里头关上,随后拿出火折子,把地窖里挂着的油封点燃,便靠坐在墙边。 谢苓适应了光线,朝谢珩看去。 青年身上的氅衣已然不见,仅穿着件玄色金纹的大袖衫,与往日斯文矜贵的样子不同,深色的衣裳显得他气息更加沉 冷,像出鞘的剑,寒光凛凛。 只是他脸色十分苍白,无瑕的玉面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一双冷白修长的手指上也沾染着干涸的血痕,多了几分妖冶,像是黑夜里吃人心的鬼魅。 他胸口起伏若有若无,双目微闭,气息十分微弱,细细看来,胸口和肩膀处有一大片血迹,只不过因为衣裳颜色深,不太明显。 谢苓看着刚刚被他夺走的匕首,此刻已经被随意扔在一旁,目光闪了闪,走到他跟前蹲下,小声道:“堂兄,你还好吗?” 谢珩毫无动静,似乎已经昏了过去。 谢苓盯着匕首,视线落在谢珩的心口,眼中杀意毕现,身体有些颤栗。 她是不是能趁此机会,杀了他? 心里有道声音似乎在蛊惑她:杀了他,计划只会更顺利,杀了他,就可以省许多麻烦。 帮助过她又如何,不过是不平等的利益交换,若杀了他,就能摆脱桎梏。 谢苓又唤了两声,对方还是一动不动。 她伸出袖子里的手,颤抖着伸向匕首,然后握住刀柄,刀尖直对谢珩。 刀慢慢靠近谢珩的心口,她听到了自己疯狂的心跳,在狭小的地窖里回响。 刀尖贴上了谢珩的心口,对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只要微微用力,刀尖就会穿透他单薄的衣裳,刺破他的脆弱的心脏,然后魂归大地。 一滴冷汗顺着额侧滴到地上,刀尖却转了方向,轻轻划开沾了黏着血迹的衣料。 “为何不动手?” 清冷微哑的嗓音在耳边炸响,谢苓有些失落,却也松了口气。 她装作被吓到,匕首从掌心滑落,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随后红着眼眶抬头,咬唇看着谢珩道:“堂兄就是这么想我的吗?” “我只是想帮堂兄止血。” 谢珩面无表情盯着她,谢苓委屈地低着头,肩膀一颤一颤,带着哭腔道:“堂兄……” 头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嗤,她仰头看对方,就见谢珩睨着她,淡淡道:“堂妹如此好心,我如何能拒绝?” 谢苓顶着对方探究的视线,重新拿起匕首,正准备硬着头皮继续处理,就听到有人轻扣地窖门。 “谢大人?” 谢珩收回视线,淡淡嗯了声。 地窖门随即被掀开,一排执金吾打扮的卫兵提灯而立,焦急地朝里看,还有一对衣着朴素的夫妻被扣押在旁边。 最前面的,应当是执金吾的首领赵舟,颇为恭敬地弯腰等候谢珩上来。 等到了地面,赵舟便十分恐慌地给谢珩赔罪。 “下官来迟,还望谢大人原谅。” 谢珩看着对方,狭长的凤眸里是古井无波的淡漠,他将腰间的令牌扯下来丢到对方怀里道:“去把大理寺、刑部和廷尉的人都请来,三司会审,共办此案。” 赵舟点头哈腰将令牌收好,应道:“是,是,下官一定照办。” 他看着谢珩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奉承道:“下官请个大夫来?” 谢珩道:“不必。” “皇城脚下,杀手猖獗至此,赵大人应该好好考虑,如何说服陛下免了你的过错,而不是在这浪费时间讨好我。” 赵舟脸色一白,犹豫了一瞬,似乎下了什么决定,没有避着身后十几个执金吾,咬牙径直跪倒在地。 “求谢大人给下臣条生路,若能逃过此劫,定结草衔环相报!” 谢珩居高临下睨着赵舟,淡声道:“你只要把桩案子按规矩查清楚、查明白,自然会性命无虞。” 说完,也不顾赵舟追问,转身朝大门走去。 门口等着的,是四名身着黑衣,金色护腕的侍卫,旁边还停着辆更加华贵的马车。 看到些珩出来,便恭敬地替谢珩掀开车帘。 “主子,回府吗?” 谢珩虚弱地靠在马车上,吩咐道:“去城东榆花巷。” 谢苓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想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九月多时,雪柳曾说过谢珩出入城东一处宅院,出来时腰间还多了个香囊。 本来说要想办法探查,结果因为事情太多,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大晚上的不回府治伤,反而去个小小的宅院,是有何目的? 还是说他单纯是想去情人那寻求慰藉? 第52章 画皮画骨难画心“她的触碰让他颤栗”…… 马车在巷中穿行,三刻后停在了榆花巷的一处院落外。 院落的大门两边都挂着朴素的灯,烛火透过灯笼上的纸,散发出暗红的光,风一吹,光线随之晃动,照得褐色院门上斑驳桃木福忽明忽暗。 谢苓心里嘀咕,谢珩怎么如此扣门,给人家姑娘准备这么简陋的院子,夜里看时,连灯笼和大门都有股阴森森的意味。 谢珩下车后,她赶忙收回视线跟了下去。 走进院子,灯火变的温暖了些许,那四个侍卫不知去了哪里,仅剩远福搀扶着谢珩,对着黑漆漆的正房屋门轻敲了几声。 “素娘,素娘。” 谢苓打量着院落。 这里生活气息浓厚,四处整洁干净,边角开辟了一小块地,应当是种花或者种菜用的。 除此之外,房檐下还晾晒着不少菜干,看得出院落的主人是个朴素的人,性子应当很温和贤淑。 她暗中撇了撇嘴,心说性子若是不温和,怎么能受得了谢珩这阴晴不定的鬼脾气。 不一会,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屋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谢苓眸底闪过一丝惊讶,好奇得望着眼前的女子。 出来的确实是个看起来极其温柔的人,哪怕院子昏暗,也看得出对方眉梢眼角的柔和。 只不过对方并不是想象中貌美温柔的年轻姑娘,而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美妇。 谢苓还愣着,素娘就匆匆走上前来,屈膝给谢珩和她行礼。 “问公子,这位姑娘安。” 谢苓笑着回了一礼,不动神色打量着素娘。 即使看到谢珩伤的不轻,素娘也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来,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方半夜受伤上门。 只是看向她时,眼中有几分警惕和探究,还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绪,很是复杂。 谢珩颔首回应,紧接着就被远福扶到了隔壁厢房里。 素娘将厢房里的油灯和铜坐蜡烛点燃,屋内顿时明亮了起来,谢苓适应了一会亮光,才注意到素娘已经从墙边的条柜里,拿出止血的纱布和药粉等处理伤口用的东西,又匆匆去外头端了一盆清水来。 谢苓对这里不熟悉,也帮不上忙,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的凳子上,看素娘忙出忙进。 看素娘如此熟练,想必是没少为谢珩处理伤口。 能让谢珩如此信任的,身份定然不简单。 她默默思索着,就发现远福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神情有些纠结,似乎是准备说什么,又碍于谢珩在,不敢明说。 难道是嫌她在这打扰了谢珩和素娘? 谢苓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自己确实没眼色了些,遂站起身来,柔声道:“堂兄,苓娘去马车里等您。” 刚准备齐全东西的素娘闻言愣住,看了眼冷着脸一言不发的谢珩,斟酌了一会,将手中用过烧火的剪刀搁在干净的白布上,温言劝道:“孤身去外面不安全,姑娘不若等等,很快就帮公子处理好。” 话音落下,就听得谢珩淡声道:“都出去,谢苓留下。” 闻言,素娘和谢苓皆愣在原地。 “可公子的伤……” 素娘话还未说完,远福就有眼色地上前碰了碰她的胳膊,半拉半推地把人带了出去,随便把屋门合上了。 远福拉着人一直走到院落另一边,才悄声朝素娘解释:“里头那位姑娘是咱们公子的堂妹,唤作苓娘,主子今日的伤口由她处理,其余的你不用多管。” 说着他顿了顿,提醒道:“管好自己的嘴就行。” 素娘若有所思看着透出昏黄烛火的窗纱,轻微点头,再未多言。 …… 谢苓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屋里,不明白谢珩这又是唱哪一出 。 可对方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阖,看起来并不想跟她说话。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开口时,对方冷泉般的声音响起。 “不是说要替我处理伤口?” 谢苓面色一僵。 她在地窖里说得话他居然当真了。 这人也不怕死吗,真敢让她一个毫无经验的人处理刀伤。 但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将水盆端到桌上,俯身查看谢珩的伤口。 或许是之前被暖黄色烛火影响,她并未发现谢珩状态有多差,此刻离得近了,谢苓才发现他脸色白得吓人,连唇瓣都淡得几乎没有颜色。 比在地窖里看着更虚弱苍白,身上的血腥味也更浓烈了,几乎盖掉了他身上的雪松香。 可这种时候了,他竟还半垂着那双沉冷漆黑的凤眸,凝视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虽然虚弱,却比往日多了凌厉的攻击性。 不似谢择这种战场上出来的冷肃气息,而是像伺机而动的野兽,令人胆寒。 似乎只要她处理不好伤口,暴露了地窖里的谎言,就将她脖颈咬断。 谢苓被那视线盯地毛骨悚然。 她避开他的眼神,轻声道:“堂兄能自己把外衣脱了吗?” 只听得对方低低嗯了声,紧接着那件玄色衣袍便丢在了地上,紧剩了件染血的雪白中衣。 半蹲下身子,稳住颤抖的手,用剪刀一点点剪开了他黏在伤口上的衣料。 待露出里头皮肉翻卷,一寸深,从胸口一直斜划到腹部的刀伤时,没忍住吸了口凉气。 伤这么重,血迹几乎沾满了整个胸膛,他是如何忍住一声不吭的? 衣料被剪成碎块一点点取下后,不免将凝固的伤口又弄出了血,更加浓烈的血腥味冲进谢苓的鼻腔,叫她忍不住想要干呕。 她屏住呼吸忍耐着,将水盆里干净的帕子拧半干,一点一点轻轻擦拭掉了他胸腹和肩膀的血迹,换了四盆水,才算露出原本的玉白的肤色,和狰狞的刀伤。 她抿着唇,将药粉一点点洒在伤口上,等准备裹纱布时,就有些为难了。 要想裹住伤口,谢珩就得完全脱掉中衣,露出上半身,并且她少不了要跟他近距离接触。 她不喜欢靠近谢珩。 可谢珩就这么泰然自若看着她,等着她的动作,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谢苓将纱布重新放回托盘里,轻声道:“堂兄,还是让素娘帮你裹纱布吧,我手笨,怕弄不好。” 谢珩长眸微抬,淡漠的目光落在眼前乖顺柔和的女郎身上,毫无血色的薄唇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素娘没帮我处理过伤,只是准备东西而已。” 谢苓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解释。 不等她再说什么,谢珩已经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将破败的中衣整个脱下,露出上半身。 和白日里穿着衣衫时的修长飘逸不同,谢珩衣衫下的身躯充满力量感。 肤色如玉,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可惜一道刀伤从结实的胸口横亘至紧实的腹部,打破了原本的完美无瑕。 谢苓脸一热,慌忙避开视线。 “堂…堂兄,叫远福来吧,男女授受不亲。” 谢珩垂眸看着烧红了整张脸,连脖颈都泛着淡粉的女郎,觉得那股酥麻又灼人的感觉,愈发明显。 起初,他只是想戏弄她,看她被伤口吓到脸色发白还不得不抖着手处理。 然后等她失误时,就毫不客气戳穿她劣质的借口,像对待政敌那样,以言语讥讽,再加以威胁警告。 可当那只柔软温暖的指尖,随着擦拭的动作,一下、又一下触碰到他身体的时候,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之感,从心口蔓延到脊梁,窜到了他的脑海,几乎让他颤栗。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体,喜欢谢苓的触碰。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等了许久,谢苓也没听到对方回应她,只好慢慢抬眼,仰头看对方。 四目相对,对方眸底不知为何充满了令人不安的侵略感。 好像披着人皮的鬼魅,脱下了白日那层清冷淡漠的皮,露出里面骇人的底色。 他正在打量她,那双漂亮的凤眼,似乎是想将她从皮到骨看个透彻。 她不适极了,后退半步道:“堂兄?” 谢珩这才收了视线,意味不明道:“远福有事,我肩膀受伤了。” 言下之意,只能她来包扎。 谢苓只好硬着头皮,重新拿起纱布,先将肩膀上的伤口包扎好。 随后目不斜视地咬着牙靠近对方的胸口,手穿过他的抬起的手臂,将纱布一圈一圈裹好。 等替谢珩包扎好,谢苓的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双颊被熏红了一片。 她能感觉到对方如有实质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让她不安极了。 “堂兄,我先出去了。” 说完,她不等谢珩说话,就低着头匆匆推门而出,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谢珩看着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修长的手指轻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方才他只是想试试,那种异样的感觉,是否是因为谢苓的触碰。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明明之前他没少和对方近距离接触,甚至握过她雪白的足,搂过她纤细的腰……吻过她柔软的唇舌。 可除了猎场那次吻,因为中药的缘故差点失控,其他时候都没有特别的感觉。 而今日不隔衣物的触碰,竟然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栗,脑海里出现几近兴奋的情绪。 谢珩觉得那刀上或许有毒,不然为何会有如此奇异的感受。 …… 自打那日后,谢苓就被迫留在了素娘的院子,今日已经是第五天。 她端着茶坐在窗边看雪,心里焦急得厉害。 还有不到半个月,荆州的地龙翻身和紧随其后的雪灾就要来了。 可她现在被迫留在这,根本没有机会出去联系元绿,更别说吩咐对方采买粮食。 她抬头看向一旁的谢珩。 他一身月白长衫,气质冷淡矜贵,仿佛那天晚上野兽般侵略的气息和目光,是她的错觉。 他又恢复了那个不喜形于色,宛若山巅之雪的谢大人。 此刻他正端坐在案前,神态认真又漠然,提笔批阅着文书卷宗。 自从那天以后,谢珩就一步都没踏出过院子,也不允许她跟素娘出去。 甚至连朝都不上,卷宗什么的,全部都由暗卫送来了这里,堆了满满一书案。 她隐隐有种感觉,等她出去的那天,就是林太师倒台的日子。 正出神,她就听到外头传来雪柳的声音。 她心里一松,搁下茶杯后朝外走去。 为了让雪柳过来,她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说动谢珩。 好在现在雪柳来了,可以把外面的信息,以及元绿那边的情况告诉她。 只可惜雪柳来了就再不能出去,采买粮食的事,她还是得另找机会出去一趟才行。 第53章 檀深雪散探梅晚南枝可折莫待残 屋檐覆雪,冷风横扫,院中的枯树簌簌落雪,发出轻微的脆响。 谢苓一直找不到和雪柳说悄悄话的机会,怕突然离开这间屋子,会让谢珩起了疑心。 无他,谁叫这院子太小,只有三间房,这几日夜里她都跟素娘挤在一张床上,白日里就在书房里待着。 她现在才知道跟谢珩共处一室是件多么难熬的事——就像现在,他看似全神贯注在看卷宗,实际上只要她起身,或者试图穿上披风,对方那淡漠却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就会落在她身上。 不知为何,自从那天晚上帮谢珩包扎完伤口,她就觉得对方变得有些怪异,偶尔会用一种奇怪又冰冷的目光审视自己。 谢苓思考着原因,在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惹得谢珩不快,还是说她的哪个计划暴露了。 正出神,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她朝外看去,就见穿着厚棉袄,裹得圆咕隆咚的远福踩着厚厚的积雪跑来。 推门进 来后,远福朝她问了安,连落满了雪的蓝色毡帽都没摘,就走到谢珩跟前,俯身耳语了几句。 谢珩嗯了一声,将狼毫笔搁在玉质笔架上,起身由远福伺候着穿上白狐毛氅衣。 谢苓心说打瞌睡就送枕头,运气也真是够好的。 她装作毫不关心的模样,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浅啜了一口,余光扫着谢珩的动作。 远福从侧边拉开屋门,谢珩阔步走到门跟前,吹进来的冷风卷起了他玉色的衣摆,露出金丝白面云纹靴,腰间悬着的玉佩碰到氅衣上的金扣,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复又收回来,转身看向谢苓,语气冷淡:“好好在这待着,我回来前,不准出去。” 谢苓放下茶盏,仰头看谢珩。 他视线带着股凉意,眸子像是浸在溪水里的黑色石子,上面有层朦胧的水光,下面则冰冷无情。 她站起身,朝谢珩福身一礼,乖柔道:“是,苓娘省得了。” 谢珩深深看了谢苓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待院子里的大门被合上,脚步声彻底消失,谢苓和雪柳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雪柳拉开点门缝儿,探头朝素娘的屋子看了两眼,确保那温柔又奇怪的女人没有出来的打算,才轻轻关好屋门,朝谢苓点了点头。 谢苓斜靠在罗汉榻上,雪柳搬了个板凳坐到她腿边,低声道:“小姐,外面现在太乱了,我不知从何讲起。” 谢苓捏着帕子,柳眉微蹙,问道:“从我未回府那天晚上说起。” 雪柳点了点头,想到这几日的事,眼里透出几分惊异。 “小姐,那天晚上,其实您跟‘二公子’都回去了。” 谢苓扶着浅青茶盏的手一顿,随即明白是谢珩派了擅易容的手下,假扮成二人。 只是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虽早都猜到那日谢珩是故意受伤,为了以苦肉计达成某些目的,可具体的她却猜不透。 没办法,她被关在这里,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消息,还是从素娘那套来的。 她沉吟了片刻,说道:“继续说。” 雪柳咽了口唾沫,朝窗外小心翼翼看了两眼,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那天晚上,有两个跟您和谢大人一样的人回了府,最开始奴婢都没察觉到不对……” “直到晚上要伺候她沐浴时,奴婢发现那女子后腰少了颗痣,后面又几番试探,才确定您被人冒充了。” “奴婢思来想去,准备去偷偷禀报谢夫人时,被远福拦住了,他让我安安静静待几天,就送我来您这。” 雪柳说完,半天都没听到自家主子应声,一抬头,才发现对方正蹙着眉,出神想事。 谢苓琢磨着雪柳的话,思索了一会,问道:“假冒的两人这几日都在府中做了些什么?说详细些。” 雪柳点了点头,细细回忆起来。 “二公子那边我注意到的不多,每日按时上朝,还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看伤。” “假冒您的那位,跟您以前的习惯一模一样,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几日那两人会在下午同乘马车出去,只不过奴婢并不知晓他们去了哪里。” 谢苓抿了口茶,心想这二人能去哪里呢? 办事不太可能,太过显眼了。 因为听素娘说,那天晚上昌平街死了十来个人,其中有三个是朝中六品以上的大臣,还有两个是士族出身的年轻郎君。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百姓富商受伤。 再加上谢珩这位风头无两,武功不弱的三品大臣被刺杀,建康城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圣上大怒,提了执金吾的赵舟问责,结果赵舟说自己被人恶意拖住了脚步,才没及时去平息动乱。 后面查来查去,查到了谢珩头上——那些恶意阻挠执金吾的匪徒身上,纹有谢氏族徽。 也不知圣上怎么想的,顶着民间百姓和朝臣的压力,没有问责也没有免职。 按道理,谢珩应当让那假冒他的属下老老实实在谢府待着,以防有人说他肆意妄为,或者怀疑他每日出门是为了联络党羽。 但如果谢珩就是故意让那属下这么做的呢? 谢苓摩挲着茶盏,手指忽然一顿。 谢珩是为了引人上钩。 只是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就猜不透了。 她揉了揉眉心,感觉真相蒙了层纱,她怎么都看不清楚。 只好暂且把这事放下。 她又问了几句外面的情况,心里的不安感愈发严重。 除了昌平街的事之外,不知从哪冒出个采花大盗,短短三天时间就祸害了十几户人家的女郎。 而且这采花大盗与以往听到的江湖传闻不同——他格外心狠手辣,每个被掳走又送回来的女郎,都被割下脸皮,惨不忍睹。 雪柳说她来的路上,连最热闹的秦淮河岸都冷清的可怕,许多铺子甚至都没开门。 谢苓只觉得心沉的厉害。 梦里分明没这些事。 也不知是她做的哪件事,导致了这一系列的变动,令她感到浓烈的不安。 收回思绪,她才把话说回今日的正事上。 “元绿那边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雪柳才露出点笑容,她回道:“很顺利,城南的布料铺子收回来的,就等您抽空去看呢。” 谢苓也舒展了眉心,笑道:“总算是有桩好事了。” “一会出去你我兵分两路,你去找元绿,叫她把铺子低价挂出去卖了,一定要快,至多三天。 “剩下那间胭脂铺叫她尽快收回。” 雪柳不明白刚收回来的铺子怎么就要卖,但她一向听从吩咐,重重朝谢苓点了头。 二人又说了会子话,确定了碰面的地方,便准备找机会溜出去。 雪柳先假装院子里扫雪,边扫边看透过素娘屋子的窗户往里看,确定对方还在休息后,又提着扫把在墙根扫,寻找可以翻墙的地方。 等找好位置,谢苓迅速穿了件简朴又方便出行的淡黄色短袄和束脚裈裤(类似灯笼裤),将那天晚上的匕首别在鹿皮绒短靴上,才轻手轻脚走到墙根处。 谁知一只脚刚踩上墙上凸起的石砖,就被一只手拎了起来,放回地上。 雪柳被吓了一跳,短促的惊叫了一声。 谢苓则是面无表情地看向面前突然出现的白衣金护腕的侍卫。 那侍卫带着雪白的兜帽,身形几乎隐藏于满天大雪中,看不清脸。 他朝谢苓抱拳一礼,声音有些嘶哑:“主子不允许任何人出去。” 谢苓叹了口气,没有跟对方讨价还价,略微点了下头后,转身回了屋子。 雪柳垂头丧气跟在后面回去,一进屋就小声抱怨道:“这二公子也真是的,还派人看着。” 谢苓轻笑道:“我之前就猜到这周围有暗卫了。” “用普通侍卫守门会被怀疑,没有侍卫又拦不住我出去,因此只能派暗卫来看着。” 雪柳这才反应过来,她挠了挠头道:“那小姐咱们怎么办?” 谢苓朱唇一勾,朝雪柳招了招手。 …… 半个时辰后,主仆二人成功溜了出去。 一出巷子,谢苓就感受到了浓重的冷寂。 街上三三两两行人,还都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出门的卖炭翁和货郎,以及隔老远才能看得到的小摊贩。 雪花飘飘洒洒下得很大,被风一吹连成密集的雪幕,十分遮挡视线,落在脸上冰冷刺骨。 路上偶有巡逻的执金吾走过,将完好积雪踩出一排排脚印,混上黄褐色的泥尘。 谢苓将白毛毡帽下压,确保不会被人认出来,和雪柳两人朝不同方向去了。 她这次出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去当首饰,二是去找找靠谱的粮食铺。 按照她带出来的首饰,最少也能当五六百两,应该足够买下第一批粮食。 只不过到底从哪家买,得好好看看才行。 谢苓一路走,却发现许多当铺都闭门不开,她整整 走了两刻钟才找到一家小小的当铺。 当铺看起来很旧,里头就摆着张掉漆的椅子,连桌子都没有。 柜台里的老板穿着个洗得发白的褐色夹袄,正拿着个巴掌大的景泰蓝水晶镜,迷眼看着什么。 她都走到跟前了,对方还未注意到有客人来了。 谢苓轻咳一声,对方才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好一会了,才收回视线,有些不耐烦道:“当什么?” 谢苓看了看自己今日的穿着——连绣纹都没有的鹅黄色夹袄,和一件半新不旧的束脚裈裤,还戴着顶掉了一撮毛的白色毡帽,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人家的。 这是嫌弃她穷酸呢。 谢苓瞥了下嘴。 怪不得生意不好,连基本的都想不通。 能来当铺的,怎么可能富裕? 但碍于时间紧迫,路上就这么一家开门的,她也就忍了脾气,将怀里的盒子拿出来,打开给当铺老板展示。 “这些首饰,你看看能当多少。” 那老板毫不在意的扫了一眼,忽然眼睛瞪大了,又赶忙装出一副嫌弃的模样,指指点点道:“你看看你这些东西,都有瑕疵了,成色也……” 谢苓啪一声盖住盒子,从靴子里抽出匕首,猛地扎在柜台上,眉眼一厉,冷声道:“好好说,要还是不要。” 那老板脸蓦地僵了,没想到自己碰到了个硬茬子。 他本来胆子就小,再加上最近建康城乱得厉害,若不是家有悍妻逼他开门,他早躲在家了。 方才本想着是个穷酸女郎,能好好宰一笔。 谁知道人家有刀! 他吞了口唾沫,看到这凶恶的女郎盯着一旁早都断裂的挡门,怀疑对方下一瞬就要跳进来杀了自己,赶忙挂上了难看的微笑。 “要,怎么不要。” 谢苓淡淡嗯了一声,问道:“能当多少?” 当铺老板想了想,比了五根手指。 谢苓眉头一皱。 那老板脸顿时苦了,又伸出一根手指。 谢苓这才点头,将柜台上的匕首拔下来,插回靴子。 当铺老板松了口气,心说还好不是强盗。 他接过首饰盒后,忙不迭拿出两锭金元宝,放在戥子上称好,又用剪子剪了几块碎银子补够零头,一齐装在荷包里递给谢苓。 谢苓这才转身出去,朝另一边的粮食铺走去。 …… 另一边,地下云台城,雁声楼。 谢珩与雁声于后院正屋对坐吃茶,中间摆着一张十分详细的建康城舆图。 两人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你为何笃定林文瀚会被这么拙劣的手段骗?” 谢珩点头道:“黑鳞卫从他老家平蛮回来后,查到了一桩秘闻。” “准确来说,他不是林文瀚,他是林文瀚的弟弟林文皓。” “二十年前他杀兄夺妻,林华仪就是他跟他嫂子的孩子。 后来他为了青云路,把嫂子养在庄子上,娶王氏庶女,成了走狗。” “结果他那嫂子是个烈性子的,死遁出逃,林文皓几十年都没寻到踪迹,开始疑神疑鬼,失手杀了妻子。” 雁声挑眉,桃花眼闪过鄙夷,出言讽刺道:“好一个杀兄夺妻的伪君子。” 谢珩面无表情,长睫在眼底打出一片阴影,声音又冷又理智:“情爱使人沉堕,他错就错在这些年从未放弃寻找她,不然也不会被我抓到把柄。” 雁声却有些不赞同,他脑海闪过那双黑白分明,清澈又纯真的眼眸,露出一丝落寞和痛苦。 “不,不是因为爱。” 谢珩正要嘲讽他,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正是他派去看守院落的暗卫之一。 “主子,属下该死,苓娘子和那小侍女不见了!” “属下已经派人去寻了,但是来的路上听路人说…说…” 谢珩长睫一掀,视线落在暗卫身上,眸光微沉。 “说什么?” 那侍卫跪伏在地上,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滴,嗓音沙哑,带着歉疚:“半个时辰前,秦淮河岸有个身着鹅黄夹袄的女郎,被采花大盗当街挟持走了!” “砰!” 谢珩手中上好的东青釉荷叶纹茶盏应声而裂,碎片将掌心割出几道长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液顺着瓷器碎片流向桌面。 雁声诧异地看着谢珩,而地上的暗卫恨不得把头埋在地皮里。 谢珩却像是没看到一般,淡漠着脸松了手,慢条斯理用帕子把血擦了擦,起身看向雁声,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像是万年不化的冰雪:“这茶盏是残次品,改日送你一套。” 说罢,他便阔步离去,那暗卫连滚带爬站起来,给雁声行了一礼后匆匆追上谢珩。 雁声拿起自己的茶杯看了几眼,啧了声。 “不识货的家伙,迟早得栽。” 第54章 情难自抑欲难掩~ 风雪渐停,满街银白,日光透过浅灰云层,射出缕缕金芒。 谢苓转了几家粮食铺,最后选定了一家位置偏僻,被同行挤兑的即将倒闭的铺子。 这铺子生意奇差,再加老板的家人不幸得了急症,急需用钱,因此想把铺子转手出去,价格开得非常低。 但由于铺面位置太差,位于巷子深处,周边住户也少得可怜,所以挂了整整一个月,都无人问津。 谢苓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可以把这铺子接手。 一来带储粮的仓库,方便她存放买来的粮食。 二来位置偏僻,不至于让有心之人盯上。 她跟老板谈拢了价钱,铺子连带里头的存粮,二百两拿下。 老板很实在,哪怕家里急用钱,也没乱要价,甚至劝她考虑清楚——这铺子位置实在偏僻,大概率赚不回本。 想着对方确实不容易,谢苓便主动多出了三十两。 那老板见谢苓大方又心善,便把已故好友送的《养花录》送给了谢苓。 谢苓也没客气,随手收下了,心想虽然自己不种花,但说不定以后就用得到呢? 多项技能总是好的。 二人一同去管理田宅的户曹立契、缴税,最后印契,就算是完成此铺面的变更。 出了户曹,谢苓看着人群熙攘的大街,忽然多了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不知道为何,自打她做了那个梦,就感觉周边一切好像一副游动的画,真实又虚无。 直到现在,计划还算顺利地走了一部分,拿到了属于自己的房契,才有了实感。 谢苓仰头看了看天色还早,不到和雪柳约定的时辰,遂自己往铺子去了。 …… 半个时辰前,榆花巷宅院,书房。 谢珩居高临下站着,凤眸微垂,睨着被暗卫压倒在地的男人,修长冷白的手指摩挲着碧玉扳指,气息阴冷。 “说,人呢?” 那被压在地上,獐头鼠目的男人正是近日来城中掳掠女子的采花大盗。 此刻他脸上满是青肿伤痕,被狠狠按在地上,一只腿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脸边上沾着一片粘稠的血液。 采花大盗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响,口溢鲜血,半截血红的舌头在血液里抖动着,异常骇人。 他透过肿胀的双目,费力地仰视着眼前看着斯文如书生的男人,眼中透出后悔又绝望的惊恐。 他仗着自己跟江湖上有名的妙手空空学了几招,贪心拿了神秘人的银钱,在建康成肆无忌惮,按对方要求毁了不少小娘子的清白。 本以为那人定然身居高位,可以保他无虞,再加上如今朝中官员大多尸位素餐,就算查,也不会这么快查到他,谁知今日刚出了藏身的定林寺,就被几个白衣人从背后一掌打倒,带到了这个男人面前。 最开始看这男人的面相,以为是个涉世未深,斯文心软的士族子弟。 可当对方面无表情叫人把他腿活生生扭断,又割了半截舌头后,他知道自己错了。 这哪里是斯文人,这明明是心狠手辣 的恶鬼! 不,比鬼还要可怕。 他呕出一口血,大张着嘴巴,像条搁浅的鱼,半天才组织出一句不成形的话来。 “不……我不…不…似” 谢珩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暗卫。 暗卫收到指示,将寒光冽冽的匕首狠狠插到采花大盗掌心,钉在地上。 采花大盗一声惨叫,疯狂摇头,脸上的鼻涕眼泪混合着鲜血,将地面上的青砖浸透。 “老实交代,人到底在哪!” 采花大盗有苦难言,他今天确实掳走了个黄色夹袄的小娘子,可这是孝敬给定林寺主持明悟的“藏身费”。 他也不知道这小娘子被关到哪里了。 他“嗬嗬”两声,忍着剧痛,艰难地吐出两个不成音调的字:“寺…明……” 暗卫听了半天都没听懂对方想表达什么,正要继续插一刀,就听得自家主子冷漠的声音响起。 “把人关进地牢,派人暗中搜查定林寺。” “着重搜查审问明悟。” 暗卫正要领命离开,就听到细微的动静自屋外响起。 他抬眼看过去,就见自己的上司不知从何处来,转眼间就到了主子跟前,拱手弯腰,神情有些古怪: “主子,找到苓娘子了。” 谢珩捏着扳指的手一顿,示意他继续说。 暗卫道:“苓娘子在河抚巷买了个铺面,现在还在那铺子里。” 半晌,都未听得主子说话。 两个暗卫额头上渗出汗水,频繁滚动的喉结能看出二人心中的紧张。 其中压着采花大盗的暗卫偷偷抬眼看主子,就见对方玉面如雪,漆黑的眸低一片冰冷阴沉。 他吓得赶忙低下头。 良久,才听得对方朝书桌旁埋头当鹌鹑的远福吩咐道:“去安排马车。” 远福忙不迭点头,飞快朝外奔去。 谢珩看着两个接连失误的暗卫,挥手道:“将手中的任务交接好,去领罚。” 两个暗卫拱手称是,目送着谢珩大步离开。 …… 谢苓扣着时辰从铺子里出来,落了锁后抬头看了看天。 日光此时已经完全冲散了乌云,耀眼地地挂在天边。 地上的积雪被晒化了些,冷风一吹,融化的雪又慢慢结成了薄冰。 谢苓慢慢往巷子外走,怕一不小心滑倒。 不知为何,明明离开得不久,谢珩也按道理不会那么早回来,可心中总是隐隐不安。 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遂加快了点脚步,想着尽快回去。 等她穿过小巷,走到和长街相连的大巷子时,迎着光看到了雪柳的身影。 谢苓以为自己看错了,用手遮挡着刺眼的光线,定睛望去。 果真是雪柳。 她怎么知道自己在这? 谢苓心头一骇,脚步硬生生停在原地。 下一刻,雪柳的身后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逆光而立,一半脸隐在阴影中,将昳丽的五官掩上一层晦暗的冷。 阳光被他颀长的身形遮住了大半,唯有稀疏的光线穿过空隙照射进巷子,洒下一片淡淡的光。 是谢珩。 谢苓毡帽下的小脸瞬间失去血色。 她心头发冷,脚仿佛和雪被冻在了一起,挪不出半步。 巷中冷风骤起,将头顶的毡帽呼啦一声吹到地上,发丝没了保护,被狂风卷乱,将视线遮得有些模糊。 谢苓却顾不得捡帽子,她在想自己该如何解释,才能让自己偷溜出来买铺子的行为变得合理。 不自觉攥紧指尖,她试图做出个纯良无害的笑脸。 谢珩却在此时抬步走来。 步子很缓,可那碾雪而来的脚步声,却像踏在她心尖上,令人心头发紧。 顷刻,对方便走到了她跟前。 头顶光线一暗,日光被完全遮挡住。 谢苓觉得自己似乎被谢珩的阴影包裹着,四面八方都是对方身上清冽而微苦的雪松香,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气息,密不透风。 她心尖猛猛颤了一下。 他在生气,非常生气。 谢苓不由得仰头看他,撞上了那双疏冷又淡漠的眼。 他带着半张银色面具,露出因受伤而发白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颌,漆黑的眸子像是一口幽深冷寂的井,神色晦暗不明,令她心跳滞了一瞬。 谢苓低下头,还未解释,就听到对方平静的声线。 “从今日开始,没我准许,不得踏出留仙阁半步。” 谢苓一听,乱飞的思绪瞬间回笼,她后退一步,压下心头怪异的感受,作出乖柔的神情,小声道:“堂兄,我可以解释的。” 谢珩没说话。 她知道这是对方让她继续说的意思。 谢苓定了定心神,把自己想好的借口说了出来。 “不怕堂兄笑话,前段时间苓娘接连做了相同的梦。” “梦到有个地方遭了百年不遇的大雪栽,百姓死伤无数。” “堂兄…也在其中。” “那梦极其真实,苓娘心中不安,怕堂兄真的因此出事,便想着买些粮食备下。 就算后面没有这回事,再把粮转手卖了也好。” 话音落下,就听得一声极轻的冷嗤。 谢苓心中松了口气。 虽然谢珩不信她的鬼话,可对方明显没那么生气了,最多就是觉得她愚蠢幼稚而已。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的解释这么管用,准备的其他话术都还没用上。 也不知对方是因为什么消火的。 她仰头,朝对方露出个甜笑,语气天真纯善:“只要能让堂兄安好,哪怕受罚也无妨。” “苓娘不后悔今日偷跑之举。” 可不知这句话刺激到谢珩什么了,对方先是神色不明地看着她,而后眉眼一压,黑沉沉的眸子里是她看不懂的危险情绪。 不等她再说什么,谢珩步步逼近,俯身与她对视。 “你在…撩拨我?” 戴着面具的面容近在咫尺,熟悉的雪松香气萦绕在鼻尖,她侧过头躲避着他的视线,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冰冷的手指扣住了下巴,被迫转向对方。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无所适从,但对方眼神太过奇怪,不同于以往的平静或是淡漠,而是一种更倾向于探究、疑惑…以及充满掠夺感的神色。 谢苓不由得想起对方这段时间阴晴不定的脾气,和莫名其妙的作为,感觉似乎要明白对方如此失常的原因。 谢珩看着指尖那张冰肌莹彻的脸,心中弥漫出一股令他呼吸滞涩的情绪。 像受伤那日一样,他因她的触碰而颤栗。 明明不该允许这种超出掌控的异样出现,明明知道对方的借口愚蠢的可笑。 可当他听到那句“只要能让堂兄安好”时,心底居然出现了一丝令他脊骨酥麻的愉悦。 哪怕知道对方是在哄骗自己。 指腹下的肌肤滑腻如牛乳,他渴望与对方有更近距离的接触。 不仅仅是此刻扣着她的下巴,也不仅是拥抱她,而是像猎场那次唇舌/交融,或是前几夜不隔寸/缕地肌肤/相贴,哪怕只是指尖的一点触碰,也让他心悸颤栗。 甚至是……用自己的气味沾满她的身体,免得她又逃离他的领地,或是随意收别的男人的东西。 谢珩闭了闭眼,松开了手。 不,不该如此。 谢苓柔顺寡淡,愚笨无趣,哪怕有点小聪明,那也只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也就这张浓桃艳李的脸还算有几分用处,勉强算是个还算趁手的棋子。 自己能出现这种怪异的情绪,或许只是年纪渐长,同其他男人一样,有了该有的心思和 反应。 毕竟她美色惑人,连他那古板严肃的兄长都受了迷惑。 他大业未成,可不能因为美色再失分寸。 心思百转千回,可实际上也就几息而已。 谢苓刚挣扎了两下,还想着怎么回答对方的话,下巴上的手忽然就松开了。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谢珩,就见对方眸底一片平静,方才看到的充满掠夺感的眼神,仿佛是她的幻觉。 “堂兄?” 谢珩淡淡嗯了一声,睨着她道:“你已经不是十三四的女郎了,该明白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不要随意关心任何男人。” “男人的自大,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谢苓乖乖点头:“是,苓娘受教了。” 再抬头,对方已经转身离开,她连忙小跑跟上。 雪柳扶她上车时,她悄悄捏了捏对方的手指,示意不要担心,便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一路上,她想着后续采买粮食的事,突然就听到街上骚乱起来。 她掀开一角帘子朝外看去,就发现原本冷寂的街上忽然出现了许多百姓,都神色或亢奋或愤怒地朝一个方向赶去。 正疑惑,就听到有个人同他旁边的人说道: “跑快点,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果然还是姜老的辣,林太师居然查出来昌平街一案和采花割脸案的凶手是谢珩,并且先斩后奏了。” “啧啧啧,谁能想到谢家嫡子平日里看着斯文清隽,居然能做出此等骇人听闻的恶事。” “人不可貌相哦……” 声音渐行渐远,谢苓放下帘子,看向一旁从容不怕,面色平静的谢珩。 第55章 步步为营窥天机试探他的底线,窥探他…… 一路上二人都没有交流,马车回到素娘的宅院后,谢珩就带着面具出去了。 谢苓脱了身上的短袄,换了身襦裙,躺在书房的软榻上歇息。 雪柳搬了个小凳子坐到她身旁,一边剥橘子,一边悄声禀报着元绿那边的情况。 听一切都顺利,谢苓也就放下心来。 观今日外面的情形,至多后天就能回谢府,届时铺面也卖出去了,正好能赶在地龙翻身前把粮食备好。 她屯粮倒也不全是为了百姓,更多的是为了能借此机会跟长公主搭上线。 之前让兰璧对自己欠下人情产生好感,以及在猎场时让秦璇对她改观,都只是让她雪灾发生后能更顺利的接近长公主。 试问哪个母亲会厌恶自己两个女儿都夸赞的女郎呢? 爱屋及乌这句话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梦里的长公主聪慧、善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1],比当今圣上要优秀的多。 只可惜是女儿身,哪怕当今圣上再昏聩软弱,也无缘皇位。 为了江山社稷,她放下对今上的芥蒂,悉心辅佐。 可她能忠心耿耿,不代表今上能放心她的存在。 因此梦里长公主的结局并不太好——认回兰璧这个流落在外的私生长女后,不多久就暴毙而亡。 而她娇养长大的小女儿秦璇,不知为何同兰璧反目成仇。 最终兰璧更胜一筹,拿到了长公主留下的所有势力。 谢苓将橘瓣丢在嘴里,无声冷笑。 做完这预知梦后,她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大受益人到底是谁。 或许旁人会觉得是今上——毕竟长公主一死,他的龙椅似乎就稳固了些。 可谢苓不这么觉得,今上更像是被推出去的靶子,而隐藏在最深处的收益者,则是谢珩。 长公主一死,以今上的愚蠢,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各方势力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而谢珩和兰璧关系不一般,他似乎有对方的把柄,自然而然会接手长公主的势力,成为最大的赢家。 谢苓承认自己也想在这其中插一脚——长公主的势力太过诱人,单是那三万禁卫就足够让人争的头破血流。 若真让谢珩拿到禁军的管辖权,再加上谢家本身有的北府兵,皇权于他便是唾手可得。 这不是谢苓想要的。 她胃口很大,想做那捕杀螳螂的黄雀。 因此长公主这步棋,她必须要走稳、走好。 可惜现在她势单力薄,只能先依附着谢珩的羽翼,一点点布局。 谢苓理清思绪,回过神来,将最后一瓣橘子吃了。 …… 自未时回宅院后,一直到临近酉时日暮,谢珩都未回来。 她旁敲侧击问了远福,知道对方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天色昏昏,她简单用了些饭食后,再次敲响了素娘的屋门。 这几日她一直试图从对方嘴里套出些话来,她想知道对方同谢珩的关系,或者准确来说,她想知道素娘是一颗什么样的棋子,在谢珩的谋划里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了解谢珩的机会。 可这素娘却格外孤僻,成天闷在屋子里不说,还话少的可怜。 除了礼貌性的回话和问安,素娘就像是个看似温柔,实则浑身是刺的木头人。 每次她敲门,对方要么沉默,要么以礼貌又疏离的话请她离开。 她用了很多种方法,都未撬开对方心头的坚冰。 好在几天来她并不是全然没有收获——她从对方日常的行为习惯,以及远福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对方女红十分优秀,还擅配制香料,可惜早年死了丈夫,还有个不能言明的女儿。 人生的变故,让素娘温柔的外表下有颗冷硬的心肠。 可是人就有软肋。 方才她听到雪柳说素娘今日似乎在屋里做香囊时,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些头绪。 她轻敲房门,斟酌着用词,缓声开口:“素娘,我有点小麻烦,想请您帮帮忙。” 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安静,若不是谢珩吩咐过不让任何人出去,她甚至都要怀疑里头没人。 她停了一会,又继续道:“听闻您女红了得,我给堂兄做了个香囊,总觉得差些什么,您能帮看看吗?” 话音落,她似乎听到了屋里极其细微又急促的呼吸声,隔了许久,传出素娘温柔又冷漠的嗓音:“恕我无能,还请苓娘子另请高明。” 谢苓知道对方已经有所犹豫,她继续道:“不若素娘先出来看看,究竟是何种…香囊。”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说完,便朝后退了两步。 果不其然,屋门在片刻后被拉开了。 素娘的身形隐没在黑暗里,温柔的面容上出现了明显的厌恶之色。 还隐隐有这杀意。 不知为何,谢苓忽然觉得,对方此刻的眉眼神色,十分熟悉。 好像在哪见过。 不等她继续探究,对方就点燃了一旁的油灯,昏黄的光照在对方脸上,映出温暖的色泽。 如同第一次见素娘时,她看起来温柔贤淑,十分亲和。 “进来说。” 对方侧开身子,示意谢苓进去。 谢苓捏着手中的香囊,露出一抹纯良的笑,踏入屋中。 下一瞬,屋门被重重合上,素娘审视着她,语气有些僵硬:“香囊呢?” 谢苓将香囊递给素娘,手指故意碰到了对方带着薄茧的掌心。 对方应该是有些紧张,小小的香囊,竟让她冒了冷汗。 谢苓不动声色收回手,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素娘看了眼香囊,看到上面简陋而陌生的绣纹后,紧绷着的面容舒展开来,似乎是松了口气。 她将香囊递回去,说道:“苓娘子还是找别人问问吧。” 说着就要拉开屋门逐客。 谢苓歪了歪头,作出无害的表情:“素娘,是香囊有问题吗?” 她凝视着对方,声音又轻又缓:“还是说……有问题的不是香囊?” 素娘回视谢苓,极力忍耐着什么,沉声道:“没什么事就离开,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辰。” 谢苓仿佛听不懂,她道:“您应该明白,我并不好奇您的身份,也不想知道您的经历。” “相反,我只想让您知道,我对于您送给堂兄的香囊,到底知道些什么。” 这话说得很奇怪,素娘却听懂了。 谢苓在威胁她。 她扫视着眼前这个美丽又柔弱的女郎,瞳孔收缩。 对方话里有话,似乎是知道了香囊的含义,以及谢珩和她的谋划。 杀心渐起。 她跟谢珩的计划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这是为夫报仇的最后机会。 但谢珩对这故作聪明的女郎似乎不太一般。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绝对不能出错,她什么都没有,只想报仇雪恨。 谢苓觉得素娘的神情愈加怪异,半晌不吭声,又莫名其妙笑了。 对方扫视着她的脸,说道:“既然都知道了,那说说你的目的吧。” 谢苓回之一笑,说道:“你能想通就好,毕竟你死去的丈夫若知道这一切,定然也会希望你与我开诚布公。” 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可素娘听完后却猛地看向谢苓,咬肌鼓动了几下,而后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进来说。” 看到对方如此失态,谢苓知道自己蒙对了,应证了之前的猜测。 从得知对方死了丈夫,却有个不可言明的女儿时,她就猜测那个所谓的女儿,八成是和别人生的。 从素娘的外柔内刚的性子来看,这个死去的丈夫,一定是她心底不可触碰的禁忌。 人在愤怒或者恐惧的时候,往往就会露出破绽。 谢苓要的就是这个。 虽说此等做法不可能得知谢珩谋划的全貌,但窥见其中一角,也是值得的。 更重要的是,听远福说,谢珩似乎快回来了。 方才看到素娘情绪起伏剧烈时,她忽然灵光一闪,觉得或许可以通过激怒素娘,来试探谢珩的底线——他是会惩罚她这个貌似得知他谋划的女郎,还是轻拿轻放,选择“包庇”。 若是第二种,她或许要转变对谢珩的策略了。 …… 二人一前一后绕过黄花梨雕花屏风,走到内室,面对面坐到了方桌前。 素娘倒了杯茶水推到谢苓跟前,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好再装作若无其事。”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要做些准备。” 谢苓点头道谢,愈发觉得对方的眼睛十分熟悉。 她扶着温热的白瓷茶杯,朝对方点点头,笑得温软无害,仿佛对这明显的异常毫无察觉。 只见素娘起身走到床铺跟前,窸窸窣窣床上摸索起来。 谢苓感觉差不多了,适时摆出害怕的神色,仓惶站起身来。 椅子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引得素娘回头。 谢苓道:“改日再说吧,我忽然想起堂兄交代的事还未做完。” 她捏着香囊,转身就要往外走。 还未踏出一步,她头皮一痛,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后栽去。 素娘扯着谢苓半梳的头发,一把将其薅到跟前,用一把尖刀抵住了纤细脆弱的脖颈,咬牙切齿道: “想走?” “迟了。” 谢苓头皮被扯得生痛,刚掉了疤没几天的脖颈,又被划出一道血痕。 她没想到素娘下手如此重,手里还有刀,遂想着先安抚对方把刀放下,免得自己被真的捅死。 “您别激动,相信我,我知道的事绝对对您有用。” “您不想知道您女儿的情况吗?” “闭嘴!” 素娘情绪起伏剧烈,可握着匕首的手却颤抖了起来。 谢苓又添了把火,循循善诱:“她知道您的存在,一直很想您,哪怕你并不喜爱她。” 随着谢苓的话,素娘脑海中不可控地浮现出那张与自己有六分相似的面容,微微出神。 谢苓看对方有一瞬怔然,飞快抬手击打对方手肘的麻筋。 只听“嘶”的一声,对方手里匕首随之掉在地上。 她趁此机会,又抬肘狠击其胃腹,用力挣脱桎梏,拉开了距离。 素娘痛呼一声,蜷起身子捂着腹部,恶狠狠看着几步开外的谢苓。 “你骗我?” 谢苓用手指沾了沾脖颈上的血迹,慌张道:“怎么会?” 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慢吞吞后退道:“你需要冷静冷静,剩下的我们改日再谈。” 或许是被杀意冲昏了头脑,素娘竟没发现谢苓故意不走。 只见她冷笑一声,不顾疼痛飞身扑倒谢苓,用力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两条看似瘦弱的手臂,却如同铁钳一样将谢苓钉在地上,不论她拍打挣扎,对方都纹丝不动,撕破了温柔的表皮,面目狰狞地想要杀了她。 耳边呼吸粗重,谢苓用力掰扯着对方的手,嗓子里半个音节都挤不出,不过几息,肺腔里的空气就越来越稀薄。 她几乎听到了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双目阵阵发黑。 就当她以为要命丧黄泉的时候,屋门“砰”一声开了。 脖颈上的手随之一松,紧接着传来躯/体砸到墙面,令人牙酸的闷响。 她半伏在地上,捂着脖颈咳嗽,感觉到微凉的空气争先恐后进入口鼻,喘息着垂下眼帘,掩下眸底的笑。 再抬眼,她已经敛下眼底的情绪,红着眼圈,泪眼朦胧地看着脸色沉冷的谢珩,哽咽道: “堂兄,苓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56章 斜月沉沉藏迷雾她要给谁送香囊?…… 谢珩垂眸迎着微弱的灯火朝地上望去,觉得她似乎比以往看着更容易令人心悸。 她钗裙凌乱,扬着一张巴掌大的脸看他,雪白的腮边上挂着泪珠,乌眸湿润,眼神委屈,仿佛被狂风吹倒的娇花,惹人怜爱。 看到她被掐出青痕的细颈时,谢珩目光微顿,随即淡淡收回,落在了捂着腹部怎么也爬不起来的素娘身上。 “为何伤人?” 素娘情绪十分激动,她原本温柔的眼角眉梢,因为狰狞的表情变得有些刻薄,语气黏腻,充满恶意。 “谢大人,这贱人知道了咱们的谋划,还试图去告密,你还不赶快杀了她!” 谢苓望着谢珩,灯火将她黑褐色的眸子映成了水润的琥珀色,滢滢闪烁,像夏夜浮动着波光的湖水,勾人沉溺。 “堂兄,苓娘没有……” 话音落下,对方那道冰凉的视线就朝她投来。 那是怀疑的、审视的、克制着杀意的,但又带着分不清是何种意味的浓烈情绪。 就如同中秋之夜,她祈求对方救救自己时,他一边用剑比着她的脖颈,一边用冰冷而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谢苓心脏狂跳,有股莫名的兴奋顺着四肢百骸涌上脊梁,令她头皮发麻。 她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但唯独可以确定的是,谢珩似乎真的对她不太一样。 和梦里那种温和又疏离,为了达成目的的维护不同,他这段日子的表现,太过直白,太过失控。 * 谢珩看着谢苓梨花带雨的面容,从她的眼眸缓缓下移,定格在那一张一合,吐露着的委屈的水润唇瓣上,忽然又意识到了自己又被对方的美色“撩拨”,皱眉移开了视线。 他看向一旁喋喋不休,煽风点火让他杀了谢苓的素娘,眉眼一压。 “你逾矩了,素娘。” 说完,他复又看着谢苓,淡声道:“跟我来。” 谢苓听到谢珩真的选择“包庇”自己,微微松了口气。 她猜对了,赌赢了,谢珩对她的底线格外的低。 只是谨慎起见,她还是不敢确定对方是因为留她还有用才如此纵容,哪怕计划泄露也不加惩治。还是说真的对她有了不该有的情愫。 还得再试探几次才能清楚明白。 她低低应了声,没有理会身后还在怒骂的素娘,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随后故意低呼一声朝地上摔去。 下一瞬,谢珩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稳。 谢苓仰头看着谢珩,咬唇小声道:“多谢堂兄。” 谢珩嗯了一声,松开了手,迈过门槛朝书房走。 谢苓亦步亦趋跟在侧后方。 谢珩想着方才看到的情景,袖下的指腹无意识轻捻。 方才扶她时,他看得十分清楚。 她面色苍白,发髻凌乱,薄瘦的肩膀还有些轻颤。 很显然,她明明十分害怕他因为计划泄露的事杀了她,却还要强装冷静。 他知道谢苓一直有些怕自己,毕竟中秋之夜,他用剑比着她脆弱的脖子,后 来又无数次威胁她,警告她,让她做不喜欢的事,还说了十分无礼的话。 可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可避免的,他忽然又想起来谢苓在大哥和余有年面前的样子——笑容温软和煦,神情轻松自然,鲜活又真实。 唯独面对他时,虽笑得乖巧,却像是带了层层盔甲,避他如蛇蝎。 谢珩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再想下去,可当他故意放慢脚步时,侧头看到谢苓悄悄后退半步,想与他拉开距离时,无名之火顿起。 他猛地停下,侧头垂眸看着谢苓道:“能走吗?” 谢苓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不能走她怎么走出十来步的。 可不等她回答,就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已经被谢珩横抱在怀里。 微苦而清冽的雪松香无孔不入侵袭而来,就如同熏香的主人一般,充满了不可抗拒的侵略性。 衣襟靠近她时,她几乎能到对方衣襟上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 她脸颊一热,用手抵着对方的胸膛,软声道:“堂兄,这于理不合,苓娘能走的。” 谢珩垂下眼帘看了她一眼。 她当真如此戒备又抗拒他。 谢珩眼神淡淡的,没有要当她下来的意思。 谢苓挣扎了两下,就听到对到闷哼出声。 谢苓这才猛地记起来谢珩胸膛还有道长长的刀伤。 对方也太能忍了,这几日都跟没事人似的,她都忘了这茬。 她只好忍着不适,任由对方抱到书房,俯身放在软榻上。 * 谢珩放下她后,就朝门外侯着的远福吩咐了几句。 她听得不太真切,似乎是说要把素娘彻底关起来。 谢苓忽然有些愧疚,她没想到谢珩竟然因为这件事,直接关素娘禁闭。 今日的事是她挑的,倒霉的却是素娘,她略微有些良心不安。 正犹豫要不要替素娘说情,谢珩就推门进来了。 他打发了雪柳去烧热水,随后从墙边的条桌里拿出了药膏、纱布和干净的帕子。 谢苓以为他是要给自己换药,于是站起身道:“堂兄,苓娘先出去。” 谢珩却制止了她。 “坐下。” 语调平和,却不可抗拒。 她只好坐回榻边,有些茫然的看着谢珩的动作。 谢珩不会是想给她涂药吧? 她抬手触碰了一下被划破一点皮的脖颈,觉得自己真相了。 之前她都已经做好谢珩会在书房警告她,朝她问罪的打算,想好了解释并且顺带套话的措辞。 谁知他第一件事居然可能是给她看伤。 她是真有些看不懂谢珩了。 若换作是她得知有外人知晓了自己的谋划,定然不会这么轻飘飘放过。 果不其然,雪柳端来一盆温水后,谢珩就把人屏退出去,然后将装药和纱布的铜盘搁到软榻前的小几上,坐到了她旁边。 他将帕子打湿,用手扣住了她的下颌轻轻抬起。 谢苓被动抬头,几乎能感觉到谢珩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面颊之上。 她侧了下头,想把下巴从对方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下挣脱出来。 “堂兄,苓娘自己来就好。” 下巴却被轻轻掰回。 他用帕子轻柔地沾擦着眼前雪颈上的血渍,声音冷淡: “别动,伤口不清理干净会成疮疡。” 对方冰凉的指尖时不时触碰到她的皮肤,带来阵阵酥麻的痒意,她忍着后退的冲动,看着谢珩昳丽的眉眼和认真神色,心口忽然砰砰直跳,身体发软。 她似乎明白梦里的自己为何会对谢珩春心萌动,也明白林华仪为何越陷越深,执拗疯魔 试问一个惊才绝艳,貌若谪仙,对旁人都冷淡,唯独对自己关心备至,温和体贴的贵公子,谁能忍住不动心? 谢苓呼吸微颤,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循环着她被烈火焚身的梦,一遍遍告诉自己,眼前的关心和温柔都是假的,对方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狂跳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她闭上眼不再看谢珩,感受着脖颈上冰冰凉凉的药膏,小心翼翼问道:“堂兄,对素娘的惩罚,是否太重了?” 她感觉到对方包裹纱布的手停顿了一下,复又动了起来。 “她要杀你,你还想替她求情?” 她感觉到下巴上的手松开,充斥着她鼻腔的雪松香变淡了些,紧接着听到瓷瓶碰到木头的响声。 谢苓知道这是伤口包扎好了,她睁开眼,侧头抿唇看着坐回书案边谢珩道:“苓娘只是觉得,罪不至此。” 她斟酌了一下,复又真假参半到:“今日也是我说错了话,触犯了她的禁忌,才惹得她起了杀心。” 谢珩打开一本卷宗,一边翻看,一边冷嗤:“你倒是心善。” 不等谢苓再说,他又道:“不必歉疚,素娘本就是戴罪之身。” 谢苓闻言一怔,疑惑道:“堂兄,苓娘能知道具体情况吗?” 谢珩没有回答她,而是掀起狭长的凤眸,凝视着她道:“你先告诉我,今日为何挑衅素娘,又为何知道香囊的事。” 谢苓心思一转,明白对方这是根本不信她能知道他的谋划。 她沉吟一番,组织好措辞:“堂兄,我并不知道香囊的事,也未曾挑衅过她,我只是听远福偶然提起过,素娘擅做香囊和配置香料,并且给你送过一只,因此想请她帮忙。” 谢珩收回视线,在卷宗上写了几笔,神情依旧冷淡,只是心里莫名有点不快。 她要做香囊?是自己用,还是送给谁? 若是自己用,没必要大费周章请人来看。 她知不知道女子送男子香囊的含义? 谢珩第一次觉得笔下的卷宗如此令人生厌,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好像是丑陋的蚂蚁,看得他心烦气躁。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或许是太过劳累,遂索性搁下笔,看向谢苓。 谢苓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对方回话,而是翻了两页卷宗,又莫名其妙搁下笔直直盯着她看。 她轻咳一声,错开对方的视线,低眉顺眼道:“当时她打开了门,看了一眼香囊却忽然又要赶我出去,我一时心急,说出了这几日听来的闲话——” “我听说她丧夫,还有个女儿,便想着她女儿或许跟我一般大,于是就从这入手套近乎,谁知我一提她女儿,她就发了疯似的要杀我。” 说着,她一抬眸,就见谢珩似笑非笑看着她,神情沉静淡漠,显然不信她的话。 “你是如何说她女儿的?” 谢苓模棱两可道:“我当时就说了句:你女儿一定很爱你,哪怕你们不能相见。” 谢珩听完没什么表情。 寒凉的月光落下,笼上他白色的单衣,和昏黄温暖的烛火交相辉映,衬得他斯文又冷漠。 “素娘是林华仪的母亲。” 话音落下,谢苓猛地抬头看向谢珩,结巴道:“什…什么?!” 怪不得她一直觉得素娘的眉眼和气质有些熟悉。 只是素娘为何会因为提到林华仪如此激动,甚至比知道她知晓了谢珩的谋划更加愤怒,要不顾一切要杀了她。 这不是正常的反应。 素娘和林太师之间发生过什么? 谢苓稳住起伏的心绪,压下好奇心,她觉得现在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谢珩就这么毫不避讳地把这桩秘闻说出来了。 谢苓不由得抬头看着对方。 窗外斜月沉沉,星河浅淡,书房内灯火摇曳。 案前的男人身披朦胧月色和昏黄的火光,静漠端坐着,与她隔案对望。看似斯文又清隽,就像是个矜贵无害的文人墨客。 可只有她知道,谢珩心思深不可测,为人冷漠无情,做事心狠手辣。 他野心勃勃,为了权势不择手段。 谢苓垂下眼眸,不自觉想着他是否又在算计什么,会不会把她推入某个未知的深渊。 第57章 欲到天边更有天香囊是送给我的?…… 谢珩并不知晓谢苓此刻对他的猜忌和防备达到了顶峰。 他面色冷淡,清润冷寂的嗓音在不大的书房响起: “两年前我查到林太师 发妻死因有异,不久后发现了素娘的存在。 我在锦州找到她时,她化名秀禾,顶了一农户遗失女儿的身份,做着配制香料的小买卖。 而那农户一家子早被她杀害,埋于种香料的后院田圃。 我暗中将她带到此处宅院,命人看管起来。” 说着,他目光落在谢苓微蹙的眉心,语气柔和了几分:“所以你不需要愧疚什么,她本就是戴罪之身,让她多活两年,已是格外的恩赐。” 谢苓若有所思点头,问道:“素娘是林太师的外室?” 谢珩面上浮现出嘲意:“不,准确来说,素娘是他嫂子。” 谢苓微怔,有些震惊,她细眉微挑,心情复杂。 林文瀚出身寒门却爬到了一品太师之位,为官清廉,学识出众。他在民间的名声一向极好,百姓对他赞不绝口,寒门士子更是将他当做典范。 谢苓有预知梦,自然是知道林太师不像表面那样和善,但她也只觉得为官之人虚伪些是正常的。 她没想到对方居然做得出跟嫂子苟且这种罔顾人伦的事。 想到方才素娘因为自己提了几句林华仪就颇为激动,再结合谢珩说她不惜杀人来隐姓埋名,便大致猜到了林太师和素娘之间的问题。 谢苓沉吟片刻,问道:“林太师杀兄夺妻,素娘因此诞下林华仪,对吗堂兄? 谢珩没想到谢苓如此敏锐,一下就想到了其中关窍。 他点点头道:“没错,林太师本名林文皓,他嫉妒胞兄林文瀚有入朝为官的机会,便趁其不备将人杀害,并强迫了自己的嫂子。” “最开始我并不知晓这一切,以为素娘只是他逃跑的外室,想着能从她嘴里撬出些林太师的把柄。” “直到两个月前,我发现林太师的字与之前先帝考核他时写的策论不一样,便派人调查。” “后来一番周折,便得知了这一切。” 谢珩顿了顿,神色有些怪异,似乎意有所指:“至于香囊的问题。” “素娘孕期对给林太师产生了感情,便给他亲手做了个香囊,可谁知林太师为了权势另娶他人,还将她圈养在庄子上。 对于林太师而言,香囊就是素娘跟他的定情信物。” 谢苓叹了口气道:“但对于素娘而言,这香囊是她被背叛和强迫的证明。” 谢珩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谢苓没想到这背后的故事如此曲折复杂。 谢珩所谓的计划,应该就是利用素娘揭露林太师的身份,给他致命一击。 她消化了许久,也算是明白为什么自己轻而易举就能激怒素娘。 简单来说,素娘把谢珩的谋划当做救命稻草——她身负人命,不久后就要被按律处死,这一次谋划,是她复仇的最后机会。 至于为何一提到林华仪就更加激动,那自然是因为素娘对林华仪的感情颇为复杂。 林华仪是她爱上林太师时怀上的,可生产之日也是她被背叛之时。 一面是母女连心,一面是杀夫之仇和背叛之恨。 谢苓觉得方才自己有些冒失了,竟仗着自己的一点推测就敢上门套话和挑衅。 换作是她,若得知有人知晓了自己的复仇大计,还屡屡挑衅,也会选择杀人灭口。 还好这一次也不算没有收获,起码她可以有几分确定谢珩对她是特别的。 而这点特殊对待,或许对她日后的计划至关重要。 只是有一点她觉得有些奇怪。 按照谢珩谨慎的性子,怎么会选择一个极有可能反水的人做棋子。 毕竟素娘她极有可能还对林太师有情。 爱之深,恨之切,再加上林华仪这个情感复杂的女儿,她很可能会反咬一口谢珩。 谢苓敛目垂容,大致猜到了谢珩的计划定然不止如此。 素娘大概率……只是个诱饵。 她压下心头的猜测,主动结束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堂兄,夜深了,苓娘回去歇了。” 谢珩眸底幽深,手指摩挲着卷宗页角,情绪让人看不真切。 他短暂沉默后,问道:“怎么突然想起做香囊?我记得你并不喜女红。” 谢苓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谢珩这是在怀疑她,虽然不明白做个香囊有什么好怀疑的。 她犹豫了一瞬,把怀里的香囊拿出来,按照之前对素娘的说辞:“苓娘感激堂兄这些日子来的照顾,因此做了香囊给您。” 谢珩刚拿起狼毫笔的手一顿,笔尖滴落的墨汁顷刻间泅透了一方纸张。 他神色变幻,薄唇抿了起来,觉得心跳得有些快。 这种少见的感觉令他不适,但并不是生气或者愤怒,更像是…难以言喻的喜悦。 他垂下眼帘瞥了眼被墨汁染脏的卷宗,搁下毛笔,不咸不淡道:“不用做这种闲事。” “还有,以后不要随便给人做香囊。” 谢苓觉得他情绪变得莫名其妙,忽然就冷了下来。但一想到对方一直对她阴晴不定,就了然了。 她将手中的香囊放回怀中,巴掌大的脸上露出一抹乖柔的笑,软声道:“苓娘省得了。” 谢珩淡淡嗯了声,说道:“去歇息吧。” 谢苓点点头,站起来福身一礼,转身往外走。 正准备拉开屋门时,谢珩清冽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不紧不慢。 “东西留下。” 谢苓回头看他,眸中还残留着轻微的不解和诧异。 不是觉得她多事吗,怎么还让她放下香囊?难不成谢珩是嫌弃香囊太丑,想亲手销毁了? 谢苓有些无语,心说还好这香囊是她白天出门换铜钱和碎银子时随手买的,才几文钱,丢了也不心疼。 她将香囊从怀里拿出来,走到书案前,葱白的手指捏着它,轻轻放在了案边。 “堂兄自行处置吧,苓娘退下了。” 谢珩颔首,看都未看香囊一眼,目光始终落在卷宗之上。 关门声想起,脚步声逐渐消失,谢珩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远福敲门唤他,才回过神来。 看着一页未翻的卷宗,谢珩下颌紧绷,泛白的唇抿了起来。 他怎么会因为一个香囊失神呢? 远福推门进屋,看到的就是自家主子一身玉色单衣坐在案前,乌发垂于身后,修长玉白的手指扶在卷宗一角,目光却落在别处,气息紊乱,神色莫测。 他顺着自家主子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了案边那只做工粗糙的香囊。 远福心思转了几道,暗道这么粗糙的香囊怎么能拿给主子,于是试探问道:“主子,这香囊……需要奴才处理掉吗?” 谢珩收回视线,淡声道:“丢了吧。” 远福躬身称是,拿起香囊就要出去。 谁知还没走到门边,就听到主子轻叹一声,叫住了他。 “回来,东西放下吧。” 远福挠了挠头,不知道主子怎么又反悔了,他没忍住细细看了眼香囊。 结果越看越觉得简陋,针脚和布料都一言难尽,绣的云纹也很一般。他一个做小厮的都不会佩戴这么丑的香囊。 他把香囊放回书案上,没忍住问道:“主子,这香囊是谁送的啊?” 谢珩瞥了他一眼,说道:“谢苓亲手做的。” 明明自家主子面无表情,可他莫名从对方冷淡的嗓音里听出一丝…愉悦? 远福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赶忙低着头掩盖住自己的震惊,心说还好没多嘴说这香囊丑。 他干笑两声,违心道:“苓娘子女红真厉害。” 谢珩却又沉默了下来。 远福觉得背后开始出汗,他有点摸不清主子的意思了。 这是嫌弃香囊丑,然后又舍不得丢? 半晌,他才听到谢珩再次说话。 “去烧水,准备换药。” 远福应声退下,关门前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主子,就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把香囊捏在指尖。 修长冷白的手指捏着个粗糙的香囊,画面格外扎眼,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从伺候主子起,他就没见过对方触碰过如此一言难尽的物件。 主子似乎对苓娘子好得过份。 远福不敢再深想,坐在灶边认认真真烧火。 而谢珩依旧拿 着那粗糙的香囊,微微出神。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把这丑陋的东西丢掉。 按他以前的习惯,这样的东西连出现都不会出现在眼前,还别说拿在手中细细查看。 谢珩按了按眉心,靠在椅背上,随手将香囊丢在桌上,脸色有些难看。 …… 建康一连下了十来天的雪,直到这两天才放晴,暖黄的日头挂在蔚蓝的空中,冲散了几分冬日刺骨的寒意。 路上厚厚的积雪缓缓融化,枯树也减轻了负担,风一吹,簌簌抖落枝头白雪。 路上的百姓和摊贩也因此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 当然,能让百姓放心出门的,除了雪后初霁外,是林太师在两日前斩杀了昌平街和采花大盗一案的真凶——尚书左仆射谢珩。 林太师在百姓间的名声达到顶峰,皇帝为此大为嘉奖,赐侯爵之位,封号“忠勇”,食合浦税,岁入五千石。 最开始皇帝并未处置谢家,直到民怨沸腾,朝中不少臣子弹劾请命,才不得不处罚谢家,将谢家主的太傅之位降为无实权的御史大夫,并且将慧德贵妃降位成妃。 不少寒门子弟以林太师为荣,认为这是他们对抗士族的顺利开端。 今日十月十八,是谢珩与其堂妹谢苓的葬礼。 谢府巍峨的门庭上挂着白幡,府内一片愁云惨淡,前来吊唁的人也少得可怜,只有本家人以及一些和谢氏同气连枝的家族前来。 无人不感慨世事无常,之前门庭若市的谢府,恐怕要自此没落了。 午时三刻,林太师携其女林华仪上门吊唁,引得一干百姓侧目。 不明真相的人无不夸赞林太师大义,居然愿意给一个谋财害命的人送行。 林太师一身素衣,哪怕年过四十,也依旧儒雅俊朗,通身气质低调朴素,一看就是个清廉正直的文人大臣。 只是他女儿似乎跟他闹了矛盾,脸色极差,温柔的脸上还有着轻微的红痕——像是巴掌印。 百姓们早就听闻谢珩与林华仪青梅竹马,故而觉得对方定然是因为情郎和父亲置气。 直到林太师的身影消失在大门里,百姓门才收回了目光,依旧啧啧感叹。 * 林文皓挽着女儿的手,由咬牙切齿的谢家小厮引入灵堂。 他跟神情憔悴,面露杀意的谢家主和谢夫人假惺惺问了好,借着上香的机会,朝金丝楠木棺椁瞥了一眼。 待确定里头是谢珩后,心中吊着的那口气终于落了下来。 他拍了拍身旁满脸泪痕的女儿,低声道:“天下好男儿多的是,谢珩他品行低劣,配不上你。”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叫灵堂里其他人听见。 林华仪重重甩开林太师的手,怒声道:“爹!不许你说他!” 而棺椁边一身丧服,双目红肿的谢夫人忽然大步上前,猝不及防的狠狠甩了林华仪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灵堂,谢夫人失去了往日的高贵平和,发髻凌乱,歇斯底里道:“你们给我滚出去!” “你个毒妇,也配提我的珩儿?!” 林华仪捂着脸,咬唇盯着谢夫人,哽咽道:“谢伯母,这件事不是我父亲……” “华仪!”林太师忽然打断了林华仪,眼底的阴沉一闪而过,复又挂上温和的笑:“谢夫人,谢珩草菅人命,我林某也是替天行道,你再怎么生气,也不该打我的女儿。” 说完,他怕林华仪口不择言说出不该说的,便强硬地拽住林华仪的胳膊,向谢家人辞别:“林某先回了,” 他将目光落在棺椁上,面白无须的俊脸上露出笑,温声道:“谢御史,谢夫人,告辞。” 他无视谢家人如同含了刀锋的目光,施施挽着林华仪往外走。 可当他走过地上的火盆时,一道玉石相击般的清冽嗓音响彻耳际。 “几日不见,林太师愈发意气风发了。” 他猛地抬头,待看到灵堂外那人时,脸上温和笑意一寸寸龟裂,唇角倏地下沉。 廊檐飘扬的白幡下,青年一身青色大氅迎风而立,腰间环佩叮咚,身姿颀长挺拔如松,而那张秾艳昳丽的玉面上挂着令人胆寒的淡笑。 他薄唇微启,缓步行来:“不知林太师近日有何喜事,不妨说来让在下听听。” 是谢珩。 第58章 人外有人山外山~ 林太师神色僵了一瞬,拽住了想要奔向谢珩的女儿,眉头一皱,镇定质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假冒谢珩?” 谢珩面色冷淡,唇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他跟满目震惊的谢家人点头示意后,意味深长看着林太师道:“假冒?” “林太师,你莫不是忘了,那棺材里的,可是你亲手杀死的死囚啊。” 这话说得突兀,灵堂中还有不少前来为谢珩吊唁的人,闻言纷纷看向还未封钉的棺椁。 离得近的率先发现了问题。 “这尸体的脸变了!” 谢夫人和谢家主快步走进棺椁,果不其然看到里头尸体的面容,像褪色一样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林太师见众人如此模样,哪里不知道自己中了计。 一个月前他无意间发现谢珩腰间挂着的香囊十分熟悉,后来几经周折确定了那香囊是素娘的手艺。 他先是欣喜若狂,而后猛然意识到素娘可能在谢珩手里,这香囊,是对方故意戴给他看的。 虽知道是陷阱,却还是觉得暗查素娘的下落——他太想念她了,也亏欠她太多了。 直到几日前,谢珩寻查女儿虐杀奴仆的证据,他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活捉对方,严刑问出素娘的下落。 可谁知还是叫谢珩逃脱了。 昌平街死伤太多,他只好把阻碍执金吾救人一事栽赃给谢府。 皇帝知晓此事后对他大肆褒奖,跟他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以激起民愤。 谢府顿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而他也终于查到了蛛丝马迹。 谢珩一连几日都会带着他的堂妹,乘马车悄悄出城,前往一处偏僻的庄子。 他的人暗中蹲守后发现,那庄子里确实住着个年逾三十的女子。 遂两日前他决定去庄子上把人带走。 谁知半路他就碰到了谢珩一行人,双方不可避免的发生冲突,而谢珩和其堂妹被他属下杨惯误杀——他并不觉得杨惯有问题,毕竟对方恨极了谢珩,一怒之下杀人很正常。 后来为了掩盖事实,他只好将采花大盗的事也一齐诬陷给谢珩,顺便借此机会笼络民心。 可当他去庄子上时,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林太师打量着眼前的青年,温和的双目下不可抑制地显露出愤怒之色,以及微不可查的恐惧。 当时他就发觉了异常,但无论他怎么检查那两具尸身,都检查不出任何问题——没有人皮面具,也不是易容术。 可事无退路,他只好将计划进行下去。 这两日来他虽高步通衢、名望加身,可心中始终不安。 于是亲自来谢府确定谢珩是否身死。 方才他明明确定了棺椁里的人是他,为何现在又说那里头的人变了容貌? 林太师闭了闭眼,一阵胆寒。 现在说再多也是徒劳,一步错,步步错,他注定要完蛋了。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从收集华仪虐杀奴仆证据 ,到昌平街一案,再到故意派人引自己去庄子,都是对方的谋划。 林太师望着谢珩,心头涌出一股强烈的嫉妒和不甘。凭什么他谢珩出身高贵,还天资卓绝,还未及冠就拥有过人的谋略和心智。 而他十九岁时,还在黄土地里刨食吃。 若不是他狠心杀了那个软弱天真的亲兄长,也不会让他林氏一门爬到现在的位置。 苍天不公。 他沉默了许久,谢珩也并未催促他,而是带着谢苓坐到了灵堂的椅子上,神色泰然,运筹帷幄。 良久,林太师终于说话了。 他还是不甘心就这么输给个比他小将近二十岁的年轻人。 “谢珩,你恶意派人顶替身份来逃脱罪则,又狂妄归家,林某身为忠勇侯,有权为陛下分忧、为民除害,将你捉拿归案。” 他义正辞严,狠狠按住了情绪莫名激动的女儿,试图先一步下手,可当他准备命带来的侍卫去抓谢珩时,却发现身后的侍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不见了。 他心头一颤,暗道不好。 谢珩轻笑一声,嗓音冷淡:“林太师,你为何不问问,是谁在昌平街救了我。” 说着,他拍了三下手,看向门外。 林太师顿感不妙,他顺着谢珩的视线看过去,待那人从一处软轿中掀帘而出,款款而来时,挺拔的身子猛地晃了。 眼前的女子眉目温柔,一双杏眼于林华仪有八分相似,正是他寻了将近二十年的素娘。 她衣着朴素,腰间挂着令他熟悉的靛蓝香囊。 林太师双目一阵酸涩,他张了张嘴,喉咙却仿佛堵了一块棉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望着素娘,想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可当他看到对方眼底汹涌的恨意时,视线好似被烫了一下,令他不得不避开那双眼睛。 对方的怨恨,也彻底让他冷静下来。 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脸,沉声道:“谢珩,你有话直说,找个乡野妇人做何?” 一旁的林华仪却一下挣脱了他的束缚,大步走到素娘跟前,指着她道:“爹,她是谁!” 林太师觉得自己的女儿近日情绪似乎太过偏激,竟在外人面前也不加掩饰。 他沉着脸朝林华仪招手:“华仪,回来。” 顿了顿后又补了一句:“那只是个不相干的乡野村妇。” 林华仪闻言却并不相信,她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仿佛有一团火,几乎燃烧殆尽她所有的理智。 尤其是看到谢珩把谢苓带在身边时,那嫉妒之心就像滔天大火,难以压制。 她恨恨盯着谢苓,转头又万分伤心的看谢珩,想从对方嘴里知道这个和她六七分像的女人是谁。 为什么他要带这个女人出来?这女人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想着,她便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珩哥哥,她是谁?” 谢珩淡淡看着她,漆黑的眸底是冬夜一般的冷寂。 他道:“她叫素娘,是你的母亲。” 林华仪愕然地看向素娘,脸上飞快浮现出一股厌恶之色。 “我母亲是王氏女,”她上下扫视着素娘,目露嫌弃:“怎么会是这个乡巴佬。”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与她以往的温柔贤淑大相径庭,灵堂里的人不免诧异。 “华仪,不得无礼!” 林太师看着自己女儿双目充血,情绪越来越激动,心口一紧,立马意识到不对劲。 他呵斥住对方,强行将起按在身边,眼神警告她不得多言。 好在她虽情绪起伏不定,但尚有理智,再加多年来对父亲言听计从,潜意识的习惯令她瞬间安静下来。 此时一直不吭声的素却突然说话了,她深深看了眼林华仪,目光里没有失望,也没有厌恶,声音平静异常。 “谢大人,你让我来见这二人,我来了,”说着她跪伏在地,眸中狠厉转瞬即逝:“我也可以作证是林太师犯下罪责并且诬陷于您。” 她顿了顿,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可否放过我锦州的家人。” 话音一落,四周皆静。 这话里的意思很复杂,似乎在说这一切都是谢珩逼迫她的——命她认下根本不认识的亲戚,强迫她诬陷林太师。 默默看戏的谢苓暗叹一声,心说果然这素娘会反水。 她悄悄看向一旁端坐着的谢珩。 因为受伤,他唇色有些泛白,气色也不大好,但这点病气并未削弱他的威势,反而更显深沉冷寂。 他手中把玩着个鹅黄色的玉扳指,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看起来并不怕素娘反咬一口,显然是早有预料。 或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对方侧头垂眸,淡淡扫了她一眼。 谢苓有些尴尬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垂下眼帘作乖顺状。 谢珩居高临下看着素娘,冷嗤道:“不愧是一家人,连心狠手辣的性子都如出一辙。” 他懒得再看对方,对一旁的远福道:“去,把人带来。” 远福闻言退下。 林太师此刻心如乱麻,但能凭借攀附权贵爬到如今位置,那自然也不是太蠢。 他稳下心绪,强迫自己不去看素娘,转而看像一直装作没事人的谢家主谢崖。 “谢家主,谢珩此时还是戴罪之身,您身为我大靖臣子,理应协助在下将其送往刑部。” “还有在座的诸位,你们就打算助纣为虐,袖手旁观吗?” “你们不怕陛下怪罪吗?!” 林太师知道自己或许是在说废话,可他现在相当于被谢珩瓮中捉鳖,想去外面搬救兵,那是难如登天。 毕竟他带来的几个侍卫,早都被谢家人扣下了。 灵堂里除谢家人外,剩的只有依附谢氏的一些小家族,以及同其一派的朝臣。 话落下半天,都没人理会他,而是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他环顾一周,看向角落里身材微胖,和他并无龃龉的中年男人。 灵堂里,唯独余丞相是中立派。 他只能把目光放在对方身上。 可余丞相能做到几十年来稳坐丞相之位,自然也是老狐狸。 只见对方好像没听见似的,别过头掏了掏耳朵,跟一旁的夫人说着小话。 林太师有些绝望。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素娘,心中头一次生出了怨愤。 若不是为了找她,自己也不会中计。 这个扫把星!之前她不在的时候,自己是多么一帆风顺,青云直上。 可现在呢?他恐怕要命不久矣! 正想着,他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抬头看去,只见远福带着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马,身旁是他不久前收入麾下的属下——左卫营杨惯。 当初他遇见杨惯时,对方刚被谢珩逐出谢府,还受了酷刑。 他观察了杨惯许久,确定对方恨极了谢珩后,才收入麾下,试图挖出点谢氏的把柄。 本以为是他运气好,现在看来,这分明也是谢珩做的局。 这人是谢珩故意送到他身边的。 他又看向杨惯侧后方佝偻着腰的婆子,瞳孔微缩。 这婆子,正是曾为林华仪接生的接生婆。 林太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死寂。 杨惯手里,恐怕早拿了他不少把柄,包括……他贪污受贿的证据。 果不其然,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走到离他几步的地方,拿出圣旨,三言两语宣读完毕。 而后挥手命人来押他。 “林太师,走吧,跟我等回去协助调查。” 林太师哀叹一声。 “诸位稍等,我有话要说。” 他神情复杂的看了眼地上的素娘,看向谢珩道:“把她一起带走吧…她确实是我女儿的母亲。” “只是,希望你能放过我女儿,她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为你做过很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还有……” 不等他说完,一旁的素娘忽然爬了起来,狠狠推了一把他,泪流满面道:“你个畜生!你个畜生!” “你怎么就认了呢?你不是最心狠手辣吗?你快点想办法啊!” “你认了我女儿怎么办?你要让她成罪人之女吗?” 林太师被推得踉跄,步步后退,却并未还手。 等素娘发泄完,他才面如死灰地捉住素娘的手腕道:“我确实没有办法。” “我因为找你才被算计,这也是你的错,所以我们应当 一同上路。” 素娘崩溃大哭,她仿佛要把近二十年来的愤恨发泄出来,疯狂捶打林太师。 一旁的林华仪早都被变故吓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和素娘,又看向面色冷淡,端坐于檀木圈椅上的谢珩。 “为什么?” “珩哥哥,为什么?!” 她捂着刺痛的脑袋蹲在地上,歇斯底里质问谢珩。 谢珩睨着她,目光宛若再看一件死物,语气不带丝毫感情:“你忘了吗,还是你告诉我,你的嫡母死因有异。” “也是你告诉我,你父亲因为一个破旧的香囊关你禁闭。” 第59章 曲倦灯残星自散你拿什么换? 灵堂之外,寒风渐起。 林华仪似乎是没听懂谢珩的话,她双目失神,不可置信地晃着头,嗓音沙哑:“是我…是我害的?” 呢喃了好几遍,神色越来越癫狂,像是笃定了什么。 她赤红着眼站起身,怨声道:“谢珩,你好狠的心!” “我一心一意待你,你居然利用我对付我爹!你好狠!” “……” 一句句,一声声,如泣如诉,歇斯底里。 谢珩漠然看着对方在屋子中间控诉他,怒骂他,漆黑的眸底无波无澜。 等林华仪哭骂地上气不接下气,他对着门外看戏的大理寺卿道:“将她一起带走,她虐杀奴仆的证据我已派人送去大理寺。” 大理寺卿点头应下,抬手一挥,林华仪便被人押住。 林太师没想到谢珩竟无情至此,对一同长大的青梅也不放过。 他气得发抖,瞪圆双目扬指咒骂,一身儒雅气息荡然无存。 “谢珩,你迟早要为你的薄情寡义付出代价!” 说着他环顾一周,视线一点点刮过谢家人的脸,最终回到谢珩身上。 “你会因为你的无情,将你身边的人都害死!” 大理寺卿和刑部的人将他拖拽着押走。 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谢府。 只是这这诅咒的声音阴冷黏腻,谢苓闻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良久都觉得异常难受。 她看向谢珩,就见对方狭长的眸子低垂,眼底的情绪漠然至极,仿佛林太师诅咒的不是他。 谢苓对眼前这个薄情的男人涌现出一种恐惧之心。 他真的…对林华仪一丝一毫感情也无。 哪怕跟她相识十几年,也未曾有过一丁点儿的心软。 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一个人对于相处久了的阿猫阿狗都尚有感情,何况是人呢。 但谢珩偏偏只有利用,他为达目的,不会顾及任何情分。 他的野心太大了。 谢苓垂下眼,不由得感叹自己还是太过心软,比不得谢珩无情。 可夺权之路,要的正是他这种薄情寡义。 她要像他学习才是。 * 林家人被押走不过眨眼的功夫,灵堂里的外人都颇有眼色的跟谢家人辞别离开。 谢氏其余人也都散了,谢苓跟长辈们行了礼,退了出去。 一时间偌大的屋子空了下来,唯剩谢夫人跟谢家主二人。 谢夫人美目泛红,她有些责怪地看着谢珩,说道:“珩儿,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许我们通气?” “你是想吓死我们一大家子吗?” 谢家主安抚地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替谢珩解释道:“珩儿也是怕中途出纰漏,你莫要怪罪他了。” 谢夫人闷声应了。 三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灵堂内静默下来。 片刻后,谢夫人不知想到了了些什么,她若有所思地扫过二儿子昳丽却冷淡的脸,试探问道:“珩儿似乎跟苓娘相处的不错?” 谢家主闻言皱了皱眉,也跟着说道:“你跟苓娘年岁都不小了,再者她的婚事已经有了点眉目,珩儿你该要避嫌才是。” 谢珩将手中的扳指戴回拇指,抬眸冷声道:“父亲,母亲,谢苓于我有用,她的婚事二位莫要插手。” 谢家主早习惯了听儿子的话,听谢珩说完,便放下心来。 谢夫人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劝道:“你打小就主意正,母亲也从不拦着你,但利用归利用,还是要注意男女大妨才是。” 谢珩嗯了一声,起身朝二人告辞:“大理寺和刑部还有要事,儿子先退下了。” 谢夫人颔首,交代道:“晚点陛下若宣你入宫,记得去看看你长姐。” “昨日她来信说,皇后近日似乎跟城郊的寺庙和道观有不少牵扯。” 谢珩点头应下,转身离开。 …… 建康的天一连晴了几日,路上的积雪相融殆尽,树也露出干枯的枝干,风一吹簌簌作响。 谢苓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命元绿雇了几个靠谱的长工,将采买的粮食囤积到了铺子后院的谷仓里。 旁人倒是也不起疑,毕竟粮食铺子屯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至多有些人觉得谢苓人傻钱多,买了个偏僻的铺子不说,还一次性囤积了那么多粮食。 连谢府都起了风言风语,说她蠢笨无知,一个闺阁小姐居然敢亲自出去做买卖,定然会赔个底朝天。 谢苓对这些闲言碎语充耳不闻,计算着时间把该准备的准备好,又带着雪柳亲自去人牙子那挑了几个聪明会来事的小厮和侍女,把身家清白的留在身边,剩下的教给元绿调/教,等来年开春新铺子开起来,正好充做人手。 除此之外,她再三犹豫,还是去找了谢珩,告诉他自己梦到江汉平原腹地某处似乎要有地龙翻身。 当时她说完,谢珩并未表明态度,而是用审视的目光端详着她,最后一言不发让她离开。 也不知谢珩会不会做些准备。 谢苓心说自己人微言轻,做梦之事玄之又玄,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若谢珩不信不管,她也无可奈何。 * 一连忙活了几天,直到距荆州地龙翻身还有三天时,谢苓总算是备好了一切,能好好歇息歇息。 她斜倚在榻边看窗外的小池塘,心绪却有些繁乱。 林家的事最近闹得满城风雨,三司会审后,除了早年杀兄夺妻的事,还揭出了他三年前贪污军饷和赈灾用的白银,害死的军士和百姓数以万计。 而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他在朝十五年,至少贪了数百万两,并且结党营私,暗中谋害不少真正的清流直臣。 一桩桩,一件件,都将他钉在死刑架上,绝无逃脱的可能。 王氏一门和皇帝虽想保他,可谢珩动作太快了,早将这些事散播于市井。 俗话说爬得越高,摔得越狠,那些百姓知道自己被人戏耍后,比之前林太师污蔑谢珩杀人时还要愤怒。 民愤难平,圣上只得点头,判林太师斩立决,林家其余人没入贱籍,流放岭南,其子孙后代不得回京。 谢苓觉得十分恍惚,觉得林家倒得也太快了,起码梦里她死时,林家都还好好的呢。 也不知是什么变故使得谢珩提前动手。 正出神,就听得门外通报,是兰璧前来拜访。 她披了件衣裳,唤雪柳去沏茶,自己起身迎了出去。 自打半个多月前,她就再没跟兰璧见过面,学八雅的事也被其他乱七八糟事打断。 虽说之前因为救了兰璧一命,跟她缓和了关系,但实际上二人并不熟悉。 兰璧此番上门,也不知有何目的。 她拉开屋门,面上挂着浅笑,看向拾阶而上,一身浅青狐毛绣竹披风的兰璧,打招呼道:“先生前来怎得不提前知会一声?苓娘好准备些可口的花茶点心。” 兰璧随谢苓进屋,将披风 脱了递给一旁侯着的侍女,笑道:“客气什么,你我师生之间,哪需要这些虚礼。” 闻言,谢苓便有九分肯定对方是有事相求。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知到底是何事,能让对方一个美名远扬的才女上门求助。 她不动声色笑了笑,浅抿了一口热茶,礼问道:“先生近日可好?” 兰璧将鬓角的发丝捋至耳后,病气瘦弱的脸上露出一抹牵强的笑。 “还好。”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谢苓,又看看旁边三个侯着的侍女,似乎有话要说。 谢苓意会,挥手屏退了侍女。 她知晓兰璧此人一向心高气傲,最是好面子,若不是逼不得已,对方定然也不会上门找她。 “先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兰璧沉默了许久,终于收了脸上不自然的笑,深深叹了口气。 她淡色的唇瓣动了动,嗓子里挤出句极为小声的话来:“不瞒你说,我似乎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了。” 谢苓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随即恢复正常,故作惊喜道:“好事一桩啊,先生确定伯父伯母的身份了吗?” 兰璧呼吸慢慢加重,脸色愈发难看,明明屋内碳火烧得旺,却还是白着张脸。 她犹豫着,咬着下唇,甚至没发现唇瓣被牙齿咬破,渗出一丝殷红的血迹。 良久,她压低了嗓音:“我的母亲,是当今长公主。” 谢苓神色一滞,端着茶杯的手轻簸了一下,茶汤溅出来不少。 她慌忙把茶杯放下,用帕子擦掉手背和桌面上的水痕,震惊道:“先生,您已经确定了吗?” 兰璧点头,面露忧色。 “前些日子,不知是何人往我书房的案上放了一封信和一个巴掌大的木盒。” 她顿了顿,端起茶杯,十分失态的灌了口茶水,才继续道:“信上将我的身世说得十分清楚,甚至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而那个盒子里,是一半玉佩。” “那枚玉佩与我自有记忆起就戴着的玉佩是一对。” 说完后,兰璧一眨不眨看着眼前花容月貌女郎的神色。 只见谢苓垂眸不语,好一会才看向她,正色道:“先生可把此事告知其他人?” 兰璧摇头。 谢苓道:“如此便好,先生先不要轻举妄动,背后那人的目的恐怕不简单。” 兰璧赞同道:“我也这么认为,只是若真这么简单,我便不回来寻你了。” 谢苓疑惑道:“怎么说?” 兰璧不自觉的攥住了袖口,她面色难堪,双颊爬上一丝羞愧的红。 “信里说,若我不在三日内同公主认亲,就……” “就把我豢养男宠的事揭露给官府。” 说完,她紧紧闭上了眼,一股热气顺着脖子爬上了脸,火辣辣令她难堪。 谢苓这回是真震惊了。 她“啊”了一声,半天都没从兰璧的话里回过神来。 所以说,什么清冷高洁,什么禁欲修道,都是假的?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端起茶杯想喝口茶冷静一下,杯沿都放在唇边了,才惊觉里头早都没了茶水。 只好搁下茶杯,斟酌了好一会,才道:“这事……先生希望苓娘如何帮你?” 或许是隐藏已久的秘密说了出来,她慢慢放松了下来,伸手握住了谢苓的手,祈求道:“不需要你做其余事,你只需要帮我确定我与长公主是否真是亲母女。” “我怕背后之人坑害我。” “至于相认,那倒不是大事,起码比告发我豢养男宠来的好。” 谢苓倒是也理解。 若是真母女,相认又何妨?但豢养男宠一事性质可不太一样。 一来大靖律令规定,境内任何女子都不可豢养男宠。 公主也不行。 若有犯者,按照人数,轻则杖刑二十,重则斩首示众。 二来是外头的风言风语,有时候也能吃人。 谢苓一直对这则律令表示不认可。凭什么有些男人三妻四妾,而女子花钱养个男宠都是犯罪。 可她不敢说。 这世道就是如此。 女子要守洁,要自爱,要三从四德,要好好贯彻女诫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兰璧的性子……真是令她意外。 她不免想到了秦璇,那个张扬明媚的女郎。 二人不愧是同母异父的姊妹,哪怕表面看着不同,实际上也都是不拘一格的性子。 只是兰璧为何能断定自己可以帮她呢? 俄而,她问出了口:“先生,苓娘只是谢家的旁支女,身份低微,在建康城里也不认识什么厉害人物,更没什么通天手段。” “你跟长公主是否是亲母女,我无法查实。” 兰璧握着谢苓的手不送,她连声道:“我知道的,但你跟谢珩关系不一般,对不对?” “不然他也不会让你来做我的学生。” 谢苓轻轻拂开兰璧的手,语气冷了几分:“先生,你如何觉得堂兄与我不一般?” “堂兄他只是堂兄,我并不能指使他做事。” 兰璧尖尖的下巴低了下去,清丽的脸上浮现出失望。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来谢府前,她不是没考虑过找其他人,毕竟这些年她才女名声在外,与她私交甚好的夫人不在少数。 可这些人,她翻来覆去的想,都觉得不可信。 无他,这些夫人们的娘家、夫家,都牵扯甚广,她不敢笃定这些人会不会因为此事利用自己。 而谢苓不一样,她救过自己一次,性子良善。 更重要的事,谢珩待她极好。 若让谢苓去求谢珩帮忙,比她自己去求要好得多——直接找谢珩,恐怕要付出的代价,就没那么简单了。 可谢苓竟然不愿意帮她。 兰璧不甘心,她再次开口祈求道:“苓娘,就当我求你了,你去试一试也好,谢珩若不帮忙,那便罢了。” 谢苓叹了口气,看起来颇为无奈。 她点头道:“先生都言至于此,我若不帮,那便是我的不是。” “只是堂兄能否帮你我也不知,先生要做好准备才是。” 兰璧顿时眉头一松,喜笑颜开,真心实意感激道:“我就知道苓娘你心肠最好。” 谢苓却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看着兰璧,语气意味不明:“只是我帮先生忙,先生又要用什么来换呢?” 兰璧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这是要提要求。 她心里闪过一丝不悦,但面上却笑得好看。 “应该的,苓娘若是有需要,尽管吩咐便是。” 说完,她便有些紧张,怕谢苓提出什么过份的要求来。 好在谢苓只说了句:“若改日真与长公主相认,还望先生能在长公主面前提我几句。” 兰璧松了口气,她随便一想,明白过来谢苓这是想攀附权贵,为自己某个好前程、好姻缘。 倒也正常。 毕竟谢苓快十七了,克死了前未婚夫不说,至今都还未与其他人家定下亲事。 她有心想劝谢苓想开点,大不了过几年开府另过,买几个美男子玩玩就好。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怕吓着谢苓。 * 谢苓和兰璧二人又说了会子话,兰璧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忽然停在廊檐下,目光落在谢苓漂亮的面容上,语气复杂:“你听说了吗,林华仪疯了。” 谢苓有所耳闻,她点了点头。 只听兰璧继续说道:“我听一位知情者说,她是被人下了半个多月的慢性毒药,因此变得易暴易怒,最后又受了林家倒台的噩耗,便直接疯了。” 谢苓不明白兰璧说这些是做什么,她只好感慨了句:“也怪可怜的。” 兰璧深深看了她一眼,却不说话,最后只朝她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了。 谢苓觉得兰璧话里有话,可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想告诉她,下毒的人她也认识? 谢苓摇了摇头,觉得林华仪既然已疯,又因虐杀奴仆的罪名关押在大牢,也就没什么可探究的了。 现在要好好考虑的,是如何让谢珩出手帮忙。 这件事对她而言百利无一害,但谢珩能不能帮她,很难说。 毕竟背后之人的目的不简单,若行差踏错一步,很可能酿成难以挽回的祸端。 谢苓叹了口气,让雪柳去煮了壶菊花茶。 最近事太多了,她火气有点旺,需要冷静冷静,理清思绪。 …… 一直过了亥时三刻,谢苓才听院中的侍女说谢珩回来了。 这几日他政务繁忙,鲜少回府,她倒也乐得自在,不必担心谢珩会突然出现要她做些什么。 但今日兰璧的事拖不得,她只好命侍女去厨房做了些清淡的补汤,喊了雪柳掌灯,端着汤往言琢轩去了。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希望谢珩能看在这盅汤的份上,出手帮她。 夜风凛冽,月白如霜,寂寂冷晖洒于言琢轩书房的窗棂之上。 远福守在外边,倚靠着廊檐下的柱子昏昏欲睡。 她抬眼朝窗户望去,就见书房里烛火明亮,在半透的窗纱上映出里头绰绰人影。 呼出一口气后,她示意雪柳上前去叫醒远福。 见是她来了,远福也没阻拦,恭恭敬敬躬身行礼,把门推开个缝儿朝谢珩请示。 “主子,苓娘子来了。” 只听得里头一身淡漠的嗯。 远福闻言赶忙推开半扇屋门,将谢苓引了进去,复又把门合好。 谢苓的目光落在几步开外的男人身上。 他端坐在书案前,身着一件月白色的广袖单衣,手中握着狼毫笔,在眼下的卷宗上批注着,神色认真。 谢苓不敢打搅他,只移步上前,将手中的补汤轻松搁在一边。 灯烛明亮,在谢珩如玉的侧脸镀上一层暖黄的光,削弱了平日的冷淡漠然。 谢苓不好贸然开口,只得静静站在一旁等谢珩忙完。 她并不知晓,在她进来的那一刻,谢珩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面若春桃的女郎离他很近,身上若有若无的桃花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将他裹挟得密不透风。 他捏着狼毫笔的手指紧了紧,随即若无其事得将笔搁在笔架上,把目光落在谢苓身上。 烛火映在她素色的衣裙上,在浓卷的睫毛上投下一层扇形的影,或许是灯火明亮,衬得她肌肤赛雪,有种润泽的白。 她眉目温软,丹唇微抿,乌发披于身后,几缕青丝垂在胸前,一派乖顺。 谢珩冷淡的目光掠过她,最终定格在案上那盅补汤上。 “为何送汤?” 谢苓正在想事,闻言吓了一跳。 她垂目敛容,退后两步朝谢珩福身一礼,声若春溪:“苓娘见堂兄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故来送些补汤。” “希望堂兄能好好保重身体。” 谢珩眉睫轻动,淡漠的视线落在谢苓脸上。 周遭静了半晌,正当谢苓以为他要嫌她多事,赶她出去时,谢珩忽然不咸不淡道:“有劳。” 谢苓松了口气,将补汤推到谢珩跟前,眉眼弯弯。 “堂兄快尝尝。” 谢珩拿起瓷勺搅合了一下补汤,却并未入口,而是抬眸看着谢苓道:“说罢,有何事相求。” 说完,他将汤勺丢下,冷白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面,“笃笃”作响。 谢苓斟酌了下语言,试探开口:“是这样的,兰璧今日前来拜访,请求我帮她件事。” 谢珩并未言语,谢苓遂继续说了下去,把重要的信息挑着给谢珩娓娓道来。 说完后,她有些紧张地望着谢珩。 只见他神色平静,并不为此惊讶,月白的衣衫衬得他面容更加冷淡,也更加深不可测。 她心里没底,一时分不清谢珩的态度。 谢珩漆眸微垂。 他并不意外兰璧的身份,他早就知晓这一切,不然当初也不会救下她。 可谢苓为何会答应帮忙?按照她聪慧却胆怯的性子,该是谨慎拒绝才是。 他复掀起眼帘,就对上了谢苓黑白分明,水润明亮的杏眼。 心尖一阵颤栗,他不可控制地咽下了要拒绝的话。 瞧着眼前乖柔又紧张地女郎,他长眉一挑,意味深长道:“你用什么来换?” 第60章 寒花带雪飞满城~ 或许是谢珩的嗓音有些低沉,谢苓迟疑了一瞬。 她小声道:“堂兄…想要什么?” 谢珩却沉默了下来,面色清冷,眸底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檀木椅子摩擦在地上,发出轻微响动,谢珩站起身来,忽然俯身靠近。 清冽微苦的雪松香侵袭而来,对方乌黑的发丝垂落在她肩头脸侧,微微发痒。 谢苓心跳的飞快,她有些慌张地后退半步,却发现对方手臂越过她,从她身后的书架上拿了个漆红的匣子。 谢苓紧绷的神经一松。 谢珩坐回案前,将盒子推到谢苓跟前,说道:“兰璧确实与长公主是母女,这里面是证明她身份的东西,以及当年她遗失的原因。” “你将这匣子交给兰璧,她自然会明白。” “至于我想要什么……”他顿了顿,面色清平如水:“日后再说。” 谢苓没想到谢珩这么干净利落就把东西给她了。 她柔声道谢:“多谢堂兄。” 月芒笼在谢珩的衣衫上,他目光极淡,在她身上轻轻落下,又平静的收回。 他道:“回去吧。” 谢苓点头称是,福身一礼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边时,她忽然想起兰璧说林华仪半个月前中了慢性毒。 犹豫了一瞬,她转头看向谢珩,试探道:“堂兄,林华仪是因为半个月前中了慢性毒,才导致如今疯癫。” “你…听说了吗?” 谢珩正重新提笔批注,就听到谢苓清软的嗓音在偌大的书房响起。 他抬眼望去,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不轻不重落在谢苓身上。 谢苓被那微凉的目光看得有些紧张,她咬了咬唇,轻声道:“是苓娘多嘴了。” 说着,她微微福了福身,抬手拉开屋门。 几乎同一时刻,身后响起了谢珩的冷淡的声音。 “嗯,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毫不避讳道:“毒是我下的。” 夹杂着细雪的冷风,顺着半开的门扇挤进书房,谢苓穿得单薄,素色的衣袂被风卷起一角,她袖下的指尖微抖,一股寒意顺着脊骨蔓延至全身。 她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 谢苓捏着门扇的手慢慢收紧,几息后又松懈下来。 她抬眸看向谢珩,琉璃珠般的杏眸透出一丝慌乱:“堂兄,苓娘先退下了。” 说完,她僵着身子迈过门槛,将屋门合上,隔绝了书房内闷热窒息的空气。 雪柳提着灯在廊檐下等着,见她出来,忙将伞撑开,小声道:“小姐,又下雪了。” 谢苓这才回过神来,她愣愣伸出手,感受着手心冰冷的触感,仰头看向天幕。 天被墨一样浓黑笼罩得密不透风,细雪如盐,自空中洋洋洒洒飘扬落下,带来阵阵寒凉。 开始下雪了。 梦里便是如此。 先是盐粒一般的小雪,随后慢慢变成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将整个建康城几乎淹没在白雪之下。 但建康城的雪,还算不得太严重。 远在汉江平原的荆州,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天灾。细雪飘扬中忽然地龙翻身,而后雪越下越大,将本就死伤惨重的百姓又冻死了一茬。 大部分百姓哪怕活过雪最大的时候,后面也会因为无粮而饿死在雪窝,落得个以雪为坟的悲惨结局。 只有少数人活着逃出荆州,成为流民,涌向周边城池。 届时大靖的粮价会飞涨,又有不少平民饿死长街 。 紧接着,不等大靖有喘息的机会,无数流寇山匪趁机揭竿而起,起义军又多了好几支。 江山至此动荡不安,风雨飘摇。 谢苓垂眸,清亮的眼底透出一股命如草芥的悲凉。 若她身居高位,若她有权有势,定然会想法设法降低这场天灾带来的损失,而不是稳坐明堂,只顾着逐权享乐。 当今陛下……实在昏聩。 风很冷,她吸了吸鼻子,看向一旁静静等她的雪柳。 “走吧,回去了。” “是,小姐。” …… 三日转眼即过。 谢苓在前日将匣子就交给了兰璧,兰璧当时十分激动,直说日后定然报答她。 只不过一连两日过去了,还未有兰璧认亲的消息传来。 她也不急,想着反正都在建康城,什么时候认都没影响,静等着背后之人的动作就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这几日来天气冷得厉害,府里的下人早早将所有屋子都挂上了厚厚的帘子,以阻挡寒风钻进屋子。 谢苓盖着薄衾斜靠在罗汉榻上,怀中抱着鎏金缠丝暖炉,一眨不眨望着窗外,眼底一片忧色。 窗棂外天色灰蒙蒙的,柳絮般的雪片交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自天边撒下,将留仙阁院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哪怕有侍女小厮定时清扫,也架不住雪下得又紧又密。 听雪柳说,因着雪太大,城中道路几乎都被被雪掩埋覆盖,圣上便让朝臣们休沐三日,公事能在家处理的就在家处理,处理不了的再进宫面圣。 谢珩已经有两日未回府,听府中其他人说,朝中相关大臣都被留宿宫中,似乎是在商讨些什么重大事宜。 谢苓大致猜测,这两日他们还只是在商讨等雪停了,如何安置城郊的流民,以及来年春时播种的章程。 他们此刻还不知道,远在汉江平原的荆州,不仅受了雪灾,还在三个时辰前人们熟睡的寅时,遭遇了地龙翻身。 大雪封路,山体滑坡,再加上当地知州被压死在梁柱之下。 荆州的消息要七日后才被送来。 紧接着,圣上会和王氏联手,以天下百姓为名,逼迫谢珩亲自去赈灾。 谢苓抿唇,看到窗外裹雪的枝丫不堪重负的被雪压断,悄然无声落在雪窝里,心不由得一紧。 梦里谢珩在去赈灾的路上,遇见了一伙流寇,被逼落悬崖,失踪了整整半个多月。 哪怕后来她知道这是谢珩下的一步棋,心中也不由得有些担忧。 近日来与梦不同的事太多了,她不敢肯定如果谢珩去赈灾,会不会活着回来。 他若死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 谢家主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她嫁出去。 谢珩现在还不能出事,她的羽翼还未丰满。 尤其是父亲伙同谢二爷通敌叛国一事,她现在都没有章程,不知该如何处理。 谢珩在昌平街那晚故意给她看这则消息,后面这段时间却没有丝毫提及此事的意思。 仿佛真的是她自己不小心看到的。 若她不了解谢珩,定然会放松警惕。 可谢珩什么性子?他城府极深,做事谨慎,绝不会有这种低级的纰漏。 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故意让她知道? 她想了许久也想不通,只能安慰自己好歹都是谢家人,他不至于把这件事轻而易举揭露出去。 正出神,忽然听得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坐直身子朝院门处看,就见一个侍女举着伞,顶着风雪快步跑来。 “雪柳,去看看怎么回事。” 雪柳正坐在炭盆边烤火,闻言将手中的火钳子放下,起身将屋门拉开了个缝儿。 “雪柳妹妹,苓娘子可在屋里?” “在呢在呢,玉书姐姐快进来。” 谢苓有些诧异。 谢夫人身边的玉书怎得亲自来了? 玉书进了屋,将伞立在伞架上,将身上的雪屑抖了抖,站到炭盆边上,等身上的寒气散了,才走近谢苓,行礼道:“苓娘子,您快收拾收拾跟奴婢走,夫人在正堂等着呢。” 谢苓颔首,将身上的薄衾掀开,搁下手炉,唤雪柳伺候她穿衣。 “夫人可是有何吩咐?” 玉书道:“方才二公子从宫里回来了,说是荆州地龙翻身,雪下得也不太正常,恐怕会有雪灾。” “圣上命二公子前去赈灾,明日就要出发,夫人因此召阖府女眷前去,说是有事要说。” “只不过具体是什么,奴婢就不知道了。” 谢苓忽然心口微跳,有种不妙的感觉。 她若有所思抬手系好披风上的绸带,由雪柳把后头的兜帽戴上,围了条狐毛围脖,才随玉书而去。 一路上雪下得又急又密,绣鞋踩在雪地里,走得十分艰难。 不一会,她就感觉鞋袜都被雪浸湿了,寒凉之气顺着双脚攀上四肢百骸。 她抱紧怀里的手炉,慢慢跟在玉书后头。 等走到正堂,怀里的手炉已经变温,披风被雪水压得有些沉,冷得她唇色泛白。 谢苓进去后,看到女眷基本都到齐了,唯独谢灵巧还没来。 她垂下眸子,低眉顺眼小步上前,恭恭敬敬给谢夫人行了一礼。 “苓娘问夫人安。” 谢夫人抬手,温和道:“快起来吧。” 谢苓敛目站起身,将披风脱下来交给一旁的侍女,坐到了最末端的椅子上。 她旁边的女郎正是多日不见的谢灵鸢。 谢苓朝对方礼貌笑笑,垂眸安静坐着。 谢灵鸢将谢苓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而后皱眉道:“你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说着目光落在她被雪水浸湿的裙摆和绣鞋上,又道:“衣裳鞋子都湿了,你没乘软轿吗?” 谢苓用帕子沾擦着眉睫上雪化后的水珠,闻言顿了顿,放下手,看着对方轻声答道:“苓娘没有软轿。” 谢灵鸢眉头皱的死紧,明媚的脸上露出不悦。 她虽不喜谢苓,可这不代表府里的奴才就能见人下菜碟,爬到主子头上。 她转过脸,冷声道:“这事我会处理。” “还有,你太软弱了,这样会被人欺负。” 谢苓心头一软,她朝对方莞尔一笑,说道:“多谢鸢娘关心,我省得了。” 谢灵鸢被眼前的女郎笑晃了眼,对方杏眸水润,唇角勾着温软的弧度,十分惹人怜爱。 她连忙错开视线,冷冷说了句:“不谢。” 主位上的谢夫人见人到齐了,温声开口:“今日叫各位来,是为了明日跟随太后去寒山寺祈福一事。” “诸位应该都听到了消息,荆州地龙翻身,珩儿推断紧接着会有雪灾,圣上便降下旨意,任其为总督,前往荆州赈灾。” “太后娘娘有悲天悯人之心,命二品及二品以上官员女眷一同前往寒山寺,为荆州百姓祈福。” 说着,她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汤,才继续道:“明日一早,于仪门前汇合。” “记住,要穿着素净,以示对佛祖尊敬。” 谢苓默默听着,心思百转千回。 谢珩应当是听进去她前些日子以梦为由的警示,并且做了相应准备。 不然荆州地龙翻身一事不可能传来建康的这么快。 只是对方未免也有些太大胆了,仅通过地龙翻身一事,就敢笃定会有雪灾。 不过这也算是好事,他提前出发赈灾,虽会增加太多不确定性,但荆州的百姓会活下来更多。 唯一有些意外的,是太后突然要去寒山寺祈福。 太后此人,说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 她是亢龙桓氏之女,先帝在时,她位列四妃,却一直未诞下皇嗣,当今圣上不是她的亲子,而是过继给她的。 传闻她性子极淡,不爱与人交往,成太后之后,一年里有多半年都在蜀郡青城山礼佛,剩下的日子便幽居宫内小佛堂,闭门不出,不参与宫廷之事。 梦里这位太后,除了年宴和圣上的生辰宴,其余时候都不会露面。 这次为何突然召集如此多女眷前往寒山寺? 梦里的事变化太多,谢苓心里没着落,不免有些忧虑。 她垂眸思索着,猜测宫里或许是出了什么事情,就听到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冷风顺着屋门吹进屋子,随即又被隔绝在门外,谢苓紧了紧衣襟,朝门口看去。 男人一身雪色大氅,腰间挂着把长剑,缓步行来。 他面容昳丽,五官深邃 漂亮,眸光却冷淡如水,通身气质矜贵斯文,又带着久居高位的迫人气息。 走过谢苓身边时,他的头微侧了下,有淡漠移开,目不斜视地走道谢夫人跟前,拱手道:“母亲,事情有变,一个时辰后儿子就得出发赈灾。” 谢夫人扶着茶盏的手一顿,惊讶道:“怎么如此仓促?” 谢珩抿唇不语。 谢夫人只好道:“那我赶紧唤人去整理行装,你需要什么跟母亲说。” 谢珩点头,扫视一圈后道:“我要带个人去荆州。” 屋内女眷皆惊,纷纷垂眸躲避谢珩的视线,生怕去荆州受苦受罪。 谢夫人眉心微蹙,看着底下年纪尚轻的女郎,不解道:“你妹妹们都还未婚嫁,荆州如今是何情况还尚未可知,若出了事……” “为何不带郎君去?” 谢珩抬眸看着谢夫人,淡淡道:“不会出事。” 闻言,谢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已经确定了要带人走。 虽不肯说缘由,但她也无法拒绝。 谢珩确定的事,没有人能拒绝。 她叹了口气,环顾一周,目光扫过谢苓身边时,微顿了下。 所有人都低着头,唯独谢灵鸢毫无退缩,跟她那直来直去,性子良善的爹如出一辙。 是个好孩子。 但她不能去。 谢夫人把目光放在了谢灵鸢身旁,一直温顺低眸的谢苓身上。 她目光幽深,朝谢珩说道:“带你堂妹去吧,她胆子小,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此话一出,屋内其他女眷顿时松了口气。 谢珩看向角落的谢苓。 她正好抬起头来,雾蒙蒙的杏眸正好撞入他眼中,可以清楚看到她眼底的愕然还未散去。 谢珩的目光顺着她的双眸,落在她泛白的唇上。 她病还未愈,不该奔波劳累。 可他的目的,本就是带谢苓走。 那日她说的梦成了真,他却不认为那真的是个偶然的梦。 荆州一行,他需要谢苓。 他需要对方再做些预知梦,以减少此行的危险。 谢珩收回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就她吧。” 谢夫人闻言,眸光闪过微不可查的异色,身子松懈下来。 “苓娘,此行你要乖乖听你堂兄的话,他会护着你。” 谢苓内心一片混乱,仿佛麻绳缠绕,难以解开。 她站起身,朝谢夫人福身恭敬道:“是,夫人。” 谢夫人挥了挥手道:“回去收拾吧。” 谢苓看了眼面色如常的谢珩,福身一礼后,穿好披风退了出去。 谢珩达到目的,便不再继续停留,跟谢夫人道了别,转身推门出去。 走到院门跟前,正好遇见还未离开的谢苓。 透过细密的雪幕,他看到了对方巴掌大的脸白得吓人,眉睫上沾着霜雪,唇色浅淡,身形纤弱,如柳条一样似乎要被寒风折断。 他眉眼一压,大步上前。 谢苓正想着要不要等软轿来,就听到背后有人踏雪而来。 她正要转身看去,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等回过神来,已经被谢珩抱在怀中,被他温暖的氅衣遮住了视线。 冷冽微苦的雪松香掺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堂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路上灯火人渐行她信任他 谢珩一言不发,抱着她行至离正堂不远的厢房,雪柳小跑在后头跟着。 到了厢房,谢珩将她放下,淡声道:“稍等会有人将衣物送来,你在此处歇息便好。” “至于行囊,紫竹会替你整理好。” 他看了眼谢苓恢复了点血色的唇,又嘱咐道:“不要乱跑,在这等我。” 谢苓不明其意,乖乖点头应下。 “是,堂兄。” 谢珩嗯了一声,大步出去,看起来极为匆忙。 出行如此仓促,他应该是还有事务未处理完。 谢苓不由感叹,他未及冠,就已经比三四十岁的人还要成熟稳重。 雪柳在一旁看看自家小姐,又看看谢珩挺拔颀长的背影,心中涌出一股怪异的感觉——二公子,该不会喜欢小姐吧? 想到这,她不由得抖了抖,赶紧摇头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二公子心机深得像狐狸,又冷漠无情,怎么可能会喜欢小姐,他定然是又有什么坏心思了! 雪柳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她看向一旁坐在炭盆边烤火的谢苓,说道:“小姐,你可不能被感动啊,谁知道他又想干嘛。” 谢苓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雪柳在说什么。 她哑然失笑,用手揉了把雪柳毛绒绒的头发,说道:“放心,我还不至于被些虚无缥缈的关心骗到。” “有句话说得好,虚假的关心,不如真诚的送礼。” 她心里默默想,若谢珩真对她有意,那定然会把权势亲手送到她手中。 不然像什么表面的关心啊爱护啊,都是为了利用她罢了。就算可能有所心动,但绝对也超不过他心中的权势。 谢珩此人,不会爱人。 她忽然想起梦里,自己被王闵折辱的受不了的时候,曾偷偷去求过他——只因她初来建康那段日子,每次遭遇困难和危险时,他都会恰如其分的出现,庇护她关心她。 她梦里一直欺骗自己,认为谢珩没能阻止王闵纳她为妾,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于是当时她趁王闵办生辰宴的空挡,悄悄寻到了在湖边躲清净的谢珩。 她身着艳浮衣裙,涂脂抹粉,狼狈不堪地跪伏在他脚下,丝毫不顾尊严地掀开衣袖,给他看身上的新旧交错的鞭伤,渴望能得到他的一丝怜惜,将她救出火海。 可他呢? 他一身月白长衫,眉眼矜贵,月光仿佛都格外偏爱他,为他笼上一层朦胧清晖。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神情淡漠又平静,似乎还带着微不可查的惋惜,像是九重天上下凡而来的神君,有着高高在上的悲天悯人之色。 良久,才注视着浑身颤抖的她道:“与我何干呢?” “一颗废了的棋子,要有觉悟啊。” 明明是盛夏,她却如坠冰窖,那颗对谢珩萌动的春心,彻底死了。 谢苓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这铺天盖地的酸涩情绪。 没关系,事情已经不一样了不是吗。 起码她现在已经成功摆脱了成为王闵妾室的噩梦,也在跟谢珩的互相利用下,铲除了林华仪,还和秦璇和兰璧搭上了线。 而谢珩,也跟梦里有了细微的差别——他对她,有了不同于梦中的特殊对待。 或许这点特殊只是他无意中的做法,并不能让他改变利用她的事实。但有时候这一点点的特殊,也足够让她更好的反利用对方。 总之虽然这段日子来变数不少,但一切都是好的方向。 雪柳见自家小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陷入沉思,周身弥漫出浓烈的酸涩和悲伤气息。 她有些担忧地握住了小姐的手。 自从来建康,小姐的心思就越来越重,还在谋划很多让她心惊的大事。 虽然在阳夏时小姐就不受老爷夫人疼爱,可好歹也算衣食无忧,面对旁人时也会有少女的活泼娇俏。 但现在…小姐太沉稳了,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女郎。 谢苓回过神来,回握住雪柳的手,朝她露出安抚的笑。 主仆二人又歇了会,就听到有人叩门。 “苓娘子,奴婢奉命前来给您送衣物。” 谢苓道:“进来吧。” 侍女推门而入,恭恭敬敬把衣物放下 ,退出去时偷偷看了眼端坐在榻边的女郎。 花容月貌,身形窈窕,怪不得能让二公子另眼相待。 她有些感慨对方的好命,退出门复命去了。 雪柳看了看拿来的衣物,发现居然自己也有份。 她伺候着谢苓换了干爽的衣物,自己也换了一身,随后就等着出发。 * 此去荆州,山高水险。 临走前,谢苓命雪柳趁谢珩的人没注意,塞了封信给那个念过书的小车夫赵一祥。 信里除了事先交代好粮食的用处外,还事无巨细的写了遇见一些突发情况的处理办法。 最后让他们按计划行事,安心等她归来。 上马车前,她转头看向送行的谢家人,忽然看到谢夫人似乎在看她,目光有些阴沉。 等她想仔细分辨时,对方的目光已经若无其事的略过她,落在了前一辆马车的谢珩身上,顿时红了眼眶。 谢苓心突突地跳起来,总觉得谢夫人似乎对她有着莫名的敌意。 她垂下眼,压下心头的不适,掀开帘子跟跟雪柳坐入了马车。 马车颠簸,很快行出了城池。 虽说是谢珩要她跟来,一路上却并未到她的马车内跟她交流,也不知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路途遥远又无趣,好在紫竹贴心,替她收拾行囊时专门装了一匣子从街边买的话本子。 谢苓在阳夏时就颇爱用话本子打发时间,但自从来了建康,就没了空闲,脑子一刻都不曾歇着。 她抿了抿唇,心说去荆州也好,正好能趁在路上的时候整理整理思绪,不然到了地方,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谢苓让雪柳把匣子抱过来,她打开后随便挑了一本,自顾自看了起来。 这话本子名为《莺娘》,讲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名为莺娘,爱上了身份更加高贵的表兄,她一直默默守护着表兄,以为此生无缘。 结果及笄那天,表兄家惨遭横祸,一夜没落,表兄也寄居到了她家。 莺娘关心他,央求父亲倾力助他,最后将他送上高位。 本以为会修成正果,结果表兄转头接回了前未婚妻,还各种折辱莺娘,害得她小产了几次,并且不放她离开。莺娘伤心欲绝,假死离开,表兄这才后悔,千里追妻,二人终成佳偶。 “……” 这什么鬼? 谢苓一边皱眉一边看,一直等着莺娘幡然醒悟远离表兄,结果大结局二人在一起了?? 她现在很后悔自己轻率地打开了这话本。 看得她火冒三丈。 将书丢下后,她抬头看雪柳,却发现对方看得津津有味。 谢苓心想,一定是她运气不好,拿到了奇葩话本,匣子里应该还有正常的。 遂重新拿了一本。 《寡妇娇娘》 《貌美外室》 《千金小姐和书生》 “……” 这都什么跟什么?紫竹挑书的眼光…也太惊人了。 谢苓眼角抽了抽,做了最后一次尝试,从匣子最底下翻出一本略微发黄的旧书。 《花心滴露》 名字看起来比起前几本好太多了。 她心情大好,翻开第一页。 待看清是什么,捧着书的手一抖,随即闭上眼,赶忙合上了书册。 她白皙的面容染上一层绯色,呼吸有些不稳。 原因无他,这书,竟然是春/宫/图,上面清晰且生动地画着男女行鱼水之欢的姿势,大胆又露骨。 谢苓自阳夏来建康前,是有嬷嬷提点过她这些的。 她大致明白些。 可听说,和眼睛看到,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谢苓只觉得浑身发烫,有些羞恼。 紫竹怎么把这东西放进来了,有伤风化。 正准备把书赶紧压到匣子底部,就感觉马车停了,紧接着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冷白如玉的手掀开。 她顺着手看去,和谢珩四目相对。 他长发以金冠高束成马尾,穿着灰狐毛大氅,腰间挂着剑,比往日多了些张扬凌厉。 他淡淡看了眼正看话本子看得嘿嘿直笑的雪柳,说道:“去后面的马车。” 雪柳这才猛然惊醒,慌里慌张给谢珩行礼,抱着外披和话本子钻出了马车。 谢珩解开氅衣随手放在一旁,和谢苓隔着小几而坐。 马车再次动了起来。 谢苓赶忙把话本子藏到身后,掐手心让自己脸上的热气快点褪下。 谢珩目光落在谢苓红扑扑的脸上,因为是马车铜炉烧得太旺,于是道:“现在还不到雪大的地方,热就开点窗,透透气也是好的。” 谢苓干笑两声,应道:“谢堂兄关心,苓娘知道了。” 二人间又陷入一片沉寂,相顾无言。 少顷,谢珩清冷的声音在马车内响起。 “关于荆州,你还梦到过什么?” 谢苓心中一凛,不自觉挺直了身子,沉吟片刻后,委婉道:“是不是荆州苓娘也不敢确定。” “不过我确实梦到了些事情。” 谢珩眉心微拧,复又舒展开来,以端详的目光注视谢苓。 “说说看。” 谢苓被这目光看得脊骨发寒,如芒在背。 她斟酌了几息,决定还是一五一十说了。 这事有关黎明百姓,她不能藏私。 谢珩确实有能力更好的减少损失和伤亡。 “我梦到那似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灾,当地官员意外身亡,百姓也冻死了一茬。” “剩下的百姓涌入周边城池,官府却拒不开仓放粮,一些商贾趁火打劫,抬高粮价,连当地百姓都受了影响,饿死了不少人。” 她顿了顿,又道:“除此之外,匪患也更加严重,还有不少百姓趁机揭竿而起。” 说完,她真正地看向谢珩,目光里是信任和期盼:“堂兄,若梦是真的,你一定会解决好,对吗?” “你会救万民于水火,对吗?” 谢珩被很多目光注视过。 恐惧的、疏离的、疯癫的、爱慕的、厌恶的……太多太多,唯独没有… 信任的。 她信任他。 信他这样一个野心勃勃,薄情寡义的人能拯救百姓,救苦救难。 他舌根发烫,心口一阵震颤。 垂下长睫,漆眸翻涌着暗色,犹如深海暗流,无声无息却致命。 良久,他抬起眼帘,目光轻轻落在眼前一身粉袄,脸侧垂着同色发带的娇俏少女,轻轻点头。 “会的。” 谢苓正疑惑他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自己说的话又刺激到了这个小心眼又敏感的男人,就跟对方再一次对上了视线。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冷淡,可她莫名听出了一种真诚允诺的味道。 她被对方奇怪的视线凝视的有些不知所措,不自然得将垂在脸侧的发带顺到了肩后。 正要开口说话,马车忽然剧烈一晃。 她下盘本就不稳,身子瞬间随着马车晃动的方向摔了过去。 但是她莫名不太慌,心中下意识认为谢珩会扶住她。 果不其然,她身子刚倾斜了一半,一股冷冽的雪松香便飘入她的鼻腔,谢珩有力的大手就将她拉了回来。 正当她要道谢时,忽然看到了谢珩的眸光有片刻迟疑。 她顺着对方目光看去,就看到了那本《花心滴露》,正明晃晃地躺在狐毛地毯上。 “你在看书?” 谢苓慌得要死,连忙把书拾起来,拼命掩饰自己的慌张和尴尬。 “没…没什么,就随便看着玩玩。” 谢珩看谢苓如此紧张,以为谢苓偷偷在书里藏了什么。 他长眉一蹙,霜白如玉的手不由分说得抽走了谢苓怀里的《花心滴露》。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翻,书就这么被打开了。 谢苓心如死灰得闭上眼,一股热气从头烧到脚。 第62章 十里崎岖半里平~ 谢珩一向不喜形于色的面容,在看到书里的内容时,僵了一瞬。 他漆眸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如常。 若无其事把书合上,他看向谢苓。 眼前的女郎显然是羞恼 极了,闭着眼靠在马车上,巴掌大的脸像染了花汁,一片绯红。 谢苓心中暗暗想,谢珩若是君子,就该装作毫不知情赶紧离开。 可没等到对方离开,却等到了对方仿佛有温度的目光。 她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发热,若不是怕谢珩又生气,她恨不得把对方推出马车。 良久,谢珩终于开口了。 “少看这种东西。” 他清冷的嗓音有些低沉,听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谢苓睁开眼,尴尬地攥着衣摆,解释道:“我没看,真没看。” “方才无意间从匣子里拿出来的。” 谢珩面色依旧冷淡淡的,只是薄唇微抿,看向她时目光里有着微不可查的探究。 他这个堂妹,可真是……次次都能令他意外。 他捏着书,垂眸扫了一眼谢苓像粉玉一样的面容,说道:“书我收走了,日后不许再看。” 说完,他拾起一旁的氅衣,俯身出了马车。 谢苓飞快点头。 马车仅停了一小会,就又动了起来。 谢苓这次彻底没了看书的心情,她侧躺在软垫上,内心的尴尬久久散不去。 马车晃晃悠悠,窗外除了偶有树枝断裂的清脆声,和车轮碾过雪地的咯吱声,算得上万籁俱寂。 不一会,她就沉沉睡去。 * 谢珩拿着书回了自己的马车,随手将其丢在了角落。 他拿起未处理完的文书卷宗,翻看起来。 等处理完一部分,他用帕子擦了擦手,端起茶杯浅抿了口茶汤,雾气弥漫中,脑子里忽然又浮现出谢苓绯色的玉面。 他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看向一旁的书册,随后放下杯子将书拿起来,放在掌心翻开。 凝霜带雪的手轻轻翻动着书页,清冷高洁的面容毫无情绪,唯有乌发下的白皙耳根微微发红。 他默默将书上的画看完,然后将书放到了马车坐下的小柜子里。 原来谢苓……喜欢如此孟浪的? 这也有些…太过…… 他第一次有种一言难尽的感觉。 十二三那会,他就在舍房里看到几个同窗大半夜围在一起,点灯看书。他并不好奇,但薛怀文一向自来熟,挤眉弄眼地将他强拉过去。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晓男女之事。 只不过并没有特别得感觉。 不像同窗们,都喜欢在被窝做些龌龊事。 他好像天生就对权势以外的事提不起兴致。 只是他没想到,身为官家女子,自小受八雅女诫教导的谢苓,居然也会喜欢这种东西。 他叹了口气,觉得还是要好好引导谢苓才是,这种书怎么能看呢?她都还未出阁。 * 谢苓醒来时,窗外已经暮色苍茫,天上的雪花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不知疲倦得覆盖着山河大地。 马车已经停了,似乎是准备生火做饭。 雪柳顺便去问烧火的士兵要了一小盆热水,端来给谢苓净面擦手。 等收拾完整理好发髻,谢苓系好披风下了马车。 除了从阳夏来建康那次,谢苓并未出过远门。 再加上此刻天地皆白,她一点也分辨不出行了多远、到了何处。 她拢了拢披风,抬头看向天边露出一个边角的月亮。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月光被乌云遮得七七八八,几乎没了光亮。好在四处都是雪,亮堂堂的,并不是漆黑一片。 冷风随着飘雪倾斜而下,谢苓感受着比建康还要冷得夜风,轻轻颤了下。 太冷了。 还未到荆州,就已经这么冷了。荆州的百姓该有多苦。 谢苓垂眸,有些恹恹的。 谢珩见对方出来,他本想叫她过来吃点东西,但一想起那本《花心滴露》,便咽下了话,招手对旁边的士兵交代了几句,静默着跟一旁的抚台和中丞一起用饭。 谢苓在原地站了会,就有士兵给她送来了饭,挠着头腼腆道:“苓娘子,总督大人说外头冷,您在马车吃就行。” “吃完了劳烦让您的侍女把碗筷送过来。” 谢苓颔首,谢过对方后重新进了马车。 因着赈灾紧急,做的饭食都是比较简单的,也没什么味道。 谢苓也不挑食,觉得这种时候若是再计较吃喝,未免就太矫情了。 她正吃着,忽然就听到了外头争执的声音。 “谢大人,老夫行军数十载,难道不比你懂吗?” “坚决不能从庐西山走!那里地势险峻不说,还时常有野兽和土匪出没。” “更不用说庐西山的关口狭长,若是遇见山中流寇,那定要被瓮中捉鳖!” 谢苓静静听着,认出这道苍老声音的主人,正是五十有六的二品龙骧将军谷梁。 此次赈灾,被任命为仅次于谢珩之下的参军。 在建康她早有耳闻此人看不惯谢珩,认为他攻于心计,无才无德。 这次又屈居人下,还是个比他小三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他不服气也属正常。 只听得谢珩冷漠的声音不急不缓的响起:“此事已定,不必多言。” 对方停顿了一息,加重了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威势:“若有不服,军法处置。” “全速前进!” 谷梁似乎气得不轻,一个劲骂骂咧咧,但也不敢忤逆谢珩。 这一场单方面的争执就这么过了,谢苓快快把饭吃干净,让雪柳把碗筷送过去,马车就动了起来,行进速度比白日要快得多。 谢苓被颠得七荤八素,胃里翻腾不止。 好在马车里的狐毛垫子厚实,才让她不至于磕碰到。 她不了解地形,也不明白谢珩为什么要从这个听起来就危险的地方过。 但她相信谢珩的判断,因为在梦里时,对方从未出过差错。 她掀开了一角帘子,朝窗外看去。 阴风阵阵,入目素白。越往前走,路越陡峭,蜿蜒曲折,仿佛看不到尽头。小路两旁一侧是峭壁,另一侧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雪天本就路滑,马车还行得极快,谢苓不免有些害怕。 她看过一些游记,大致知道下了这座山,应当就是谷梁口中那道狭长又危险的关口。 按道理,确实不该从庐西山走。 先不说流寇和野兽,单单这地形……就不适合快速行进。 更不用说现在大雪天,若发生雪崩,他们这些人都要完蛋。 谢苓放下帘子,扶着车璧保持平衡,暗暗期盼快点出了这座山。 雪柳显然也有些害怕,她抓着谢苓的衣摆,面色紧张地坐在一侧。 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马车下了一小半山路,谢苓忽然就听到了奇怪的响动。 窸窸窣窣,像是什么东西在一旁的山林间移动。 她咽了口口水,从座下的抽屉里拿出准备好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雪柳也听见了动静,白着脸低声道:“小姐,会不会是山匪流寇?” 谢苓摇摇头,面色沉冷:“我也不知。” “你别怕,堂兄不会让我们出事的。” 话音刚落,一旁的帘子忽然被人重重掀开,谢苓吓了一跳,一旁的雪柳更是短促惊叫了一声。 谢苓警惕地看过去,才发现是谢珩。 他骑着乌骓踏雪,面色冷冷,有些严肃:“上马,有山匪。” “雪柳也出来,会有士兵保护她。” 谢苓点点头,对雪柳道:“一会见,别害怕。” 说完抓住披风就出了马车,谢珩长臂一伸,一把将她抱上马,护在带着体温的氅衣之下。 马儿颠簸时,她不可避免触碰到对方的胸膛,闻到了雪松香下的血腥气。 谢珩的刀伤还未好全。 这样折腾,他不会落下病根吗? 耳边是谢珩鲜活有力的心跳,寒风被他的怀抱阻挡在外。 谢苓用手拨开了点对方的氅衣,朝外看去。 只见好处的山崖上有黑影绰绰,移动速度奇快,似乎准备围杀他们。 而谢珩带着人,毫不犹豫地朝那个很可能被“瓮中捉鳖”的关口行进。 乌骓踏雪在狭小曲折的山路上也奔得飞快,耳边狂风呼啸,雪片顺着她拨开的氅衣拍在脸上,又冰又疼。 山崖上的人似乎是在逗弄他们,不下死手,只是一会放一拨稀疏的箭,但都被谢珩带的士兵挡了回去。 谢苓有些庆幸,还好山里雪积得深,掩盖了这座上的碎石,不然对方若是滚些石头下来,他们不死也残。 不一会,一行三百人,就到了关口。 而那些山匪,似乎也玩腻了。 谢苓透过氅衣缝隙,看到黑夜白雪的狭长关口外,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灯火。像是野兽橙黄的眼,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暴虐杀意。 那些人皆提着刀,五大三粗,面目狰狞,凶相毕露。 土匪停马在关口外,和他们的队伍隔着一道距离,粗犷的声音传来,回音在关口内响起。 “里面的人听着,将你们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女人也要留下,不然爷爷们现在就将你们剁 成肉泥!” 谢珩不顾副官阻拦,打马到最前头,声音像淬了冰,冷漠异常:“想要什么自己过来拿。” “你们该不会…不敢吧?” 谢珩身后的谷梁气得要死,但现在也不是计较的时候,他只能手握长枪,在谢珩身边护卫,生怕对方对这乌泱泱的土匪一刀削了脑袋。 土匪们被谢珩的话激怒,有喽啰在后头大声叫嚣。 “放你娘的屁,你个小白脸说什么话,见你们头子出来!” “你们头子该不会是缩头乌龟吧,躲在这么个娘娘腔后头。” “……” 骂得粗俗不堪。 谢苓只听得谢珩轻笑了一声,含着满满的蔑视不屑。 那些人又骂了几句,土匪头子才制止了身后的小弟,粗声粗气下最后通牒:“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值钱的东西和女人留下,爷爷们就放你们离开。” “大冷天的,我可不想杀人见血。” 谢珩冷嗤一声,说道:“胆小如鼠,废话连篇。” “你便是如此带领身后这群小弟的?” 土匪头子当了十几年的土匪,第一次被如此挑衅。 以往他仗着地形,那些路人见他无不屁滚尿流,里头也不乏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 他千刀鬼的名声,大靖谁人不知? 眼前这小白脸,真是给脸不要脸,太猖狂了。 越想越气,暗暗决定马上就把这小白脸剁碎了喂狗。 他抬手一挥,呵道:“兄弟们,给老子上!” 第63章 彻骨冬霜切玉剑她救了我 夜幕尽头,有山、有雪、有密密麻麻的人影,唯独没有月亮,寒风夹杂着刀剑破空的声音,肆虐着冲进关口。 谢苓窝在谢珩怀里,透过大氅,看到数百山匪骑马逼近,不过眨眼双方就交上手。 她心脏咚咚咚地跳,仿佛有一只手在挤压狠攥,几乎喘不过气来。 谢珩提着剑,稳稳坐在马背上,雪色照亮了锋利的剑身,她清楚看到那把宝剑不一会就沾满了红白色的血肉。 他脑后的马尾甩过凌厉的弧度,手中的剑又快又狠。 谢苓几欲作呕,用力抓住谢珩的衣摆,余光瞥见谷梁老将军长枪一刺,膘肥体壮的山匪就被挑下马去,滚在雪地里痛苦惨叫。 他护在谢珩周围,长枪横扫便掀翻数人。 可山匪人数众多,死了一茬又一茬,白雪被鲜血染成猩红色,却还前仆后继,越挫越勇,显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谢珩一马当先杀在前头,跟山匪头子交上了手。 这山匪不仅是练家子,似乎还是行伍出身,一招一式颇有门道,十分难缠。打斗间还不忘指挥周围的小弟变换队形。 乌骓踏雪带着谢珩和她在敌人间穿梭,谢苓几乎能感觉到马蹄扬起地上的雪,狠狠溅在她脸上,模糊了本就不太清晰的视线 鼻腔里血腥味越来越重,重到她几乎有种自己的头埋在血水里的感觉。 她分不清是谢珩的刀伤崩裂,还是死的人太多。 周围的拼杀声不绝于耳,就当谢苓以为谢珩要战到底的时候,他忽然扬声道:“后撤!” 一旁的谷梁老将军小声怒骂:“明明能打,为何要撤?!” 谢珩却随手砍杀了偷袭的山匪,调转马头就往黑蒙蒙的关口里撤。 谷梁老将军想指挥士兵继续奋战,却发现这百名士兵都边杀边退,根本不听他的。 他顿时暴怒,心说一切都要被这乳臭未干的混小子毁了,却也不敢单枪匹马对上还有数百人的土匪,只好挑杀了眼前围攻他的人,纵马追去。 山匪见谢珩一行人开始撤退,以为他们怕了,哈哈嘲笑起来:“死小白脸,就这么点本事?” “现在知道怕了?想跑?没门!” “兄弟们,给老子追!谁取了他项上人头,赏金百两,女人随便玩!” 山匪士气大振,甩刀吆喝着骑马猛追。 谢珩驭马奇快,谢苓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大响,她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骑到关口宽阔地带时,山匪已经被甩出百丈远。 谢珩“吁”一声停下马,山匪转眼间就拉近了一半距离。 谢苓心跳得更快了,仿佛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她真的很怕死。 攥紧谢珩的衣襟,她咬着唇,心想若谢珩真失手了,她就立马拿对方当挡箭牌,先活着再说。 也别怪她心狠,她本就不是好人,更何况他们还是互相利用。 箭声“咻咻”响起,谢珩挥剑阻挡,碰撞在一起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就当山匪越靠越近,只有几百步不到时,谢珩忽然看向一旁的山崖,从衣襟里拽出个惨白色的哨子,放在唇边吹响。 尖利的哨声唤回了山匪头子狂妄上头的情绪,他意识到不对,转头朝身后大喊:“快撤,有埋伏!” 话音未落,两侧崖壁上轰隆隆一阵巨响,谢苓借着雪色仰头看去,只见积雪夹带着巨石,轰隆隆从山崖上滚下,就像奔流的白色瀑布,震耳欲聋。 她清楚地感觉到地面都在震颤。 眨眼的功夫,方才还嚣张的山匪就被雪流和石块吞吐,连一声惨叫都没有。 而谢珩所带的人,正好距离雪崩之地隔着百步不到的距离。 她几乎能想象到,雪和石块下掩埋着的山匪们,被砸成了何等恐怖模样。 谢苓把氅衣完全掀开,转头抬眼,目光震惊地看着谢珩。 他这是……早就埋伏好了人手。 先诱敌深入,再瓮中捉鳖。 一旁的谷梁老将军显然也没回过神来,直到后头的士兵们欢呼起来,他才有些羞愧的看向谢珩。 “是老夫错怪你了。” “可是,你到底什么时候派人去埋伏的?出发前我点过人数,并未少人啊。” 谢珩淡声道:“出发前三个时辰,我派三十黑鳞卫快马加鞭,提前来此布置埋伏。” “那些山匪和朝中大臣有牵扯,他们知晓我们行进路线和出发时间,一路上都在观察我们的人数变动和队形。” “相应的,庐西山的布防就会变少,再加上是下雪天,他们不会发现黑鳞卫早已到来。” 谷梁老将军连连称赞,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谢珩。 “有勇有谋,敢作敢当,好小子!” 谢珩神色温和了几分,拱手道:“谷将军客气。” 谢苓沉默听着他们对话,心中情绪万分复杂。 一方面觉得还好都在谢珩算计内,一方面又觉得对方谋划也太深远了,居然出发前就了解清楚了此处地形和山匪的情况,并且提前做好准备。 她抿唇垂眸,忽然瞥见对方握着缰绳的手臂衣袖上有团深色的污渍,她下意识用指尖沾了沾,感觉有些黏腻,抬手一看,白皙的手指上染的竟是即将干涸的血迹。 谢珩受伤了。 她正要转过头提醒谢珩,余光穿过他的手臂,忽然看到雪堆里摇摇晃晃站起个人,手中的弓拉成了满月,箭头映着雪色,寒光泠泠。 谢苓瞪大眼睛呵道:“小心!” 话头刚起,那箭就破空而来,谢珩却因为胳膊受伤,动作慢了许多。 谢苓来不及反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谢珩现在不能死。 她快速抬手抓去,那支箭狠狠擦过她的虎口,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她拉扯带倒,还好箭被她一挡,偏移几分避开了谢珩的后心,紧接着被反应过来的谢珩用剑击落在地。 而那个侥幸活下来偷袭的山匪 头子,则被谷梁将军甩出的长枪钉在雪地上,跪地不起。 谢苓呼出口气,后知后觉虎口一阵剧烈的疼痛。 她抬起手看,才发现虎口处被箭擦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温热的血顺着伤口淌到手心和袖口,染红了一片。 她轻轻“嘶”了一声,正要撕一角干净的布料简单包扎一下,就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那只手在雪色下又白又冷,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交织着干涸的血迹,红白相间,有种摄人的美。 她抬头看向这只手的主人,疑惑道:“堂兄?” 对方眉头皱得很紧,漆黑的眸子倒映着她流血的手,眸光沉冷,隐隐带着怒气。 “为何如此鲁莽?” “我还用不着你来救。” 谢苓闻言,顿时火冒三丈。 这叫什么话?她出手相救还有错了?她用力想收回自己的手,结果腕间那只大手纹丝不动。 她恼怒开口:“堂兄说得是,是我多管闲事。” 谢珩叹了口气,从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拿出一个瓷瓶,打开塞子后洒了些药粉在伤口处。 谢苓只觉得伤口一阵冰凉,很快血就止住了。 他解开衣襟,从里衣上撕了一块布条,轻轻缠绕在谢苓的掌心,嗓音低沉:“日后,不必如此。” 谢苓没有回应,垂眸不言不语。 谢珩松开了手,目光从她的裹着布条的手心,落在了她有些凌乱的发顶。 她低垂着头,浓卷的睫毛轻颤,红唇抿出委屈又倔强的弧度。 谢珩心里说不出的闷堵,还有些愧疚。 他慢慢收回视线,抬手用大氅将人裹住,挡住谷中呼啸的寒风。 谷梁老将军看看谢珩,又看看他怀里那个娇弱貌美的女郎,露出了然的笑。 早就听闻谢珩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堂妹,长得貌美如花不说,还颇得谢珩重视,时常带在身边。 朝中不少人说他带着堂妹,可能是抬高对方的身份,好给她找个好夫家,得以反哺谢家。 要他看啊,什么堂妹,分明是情妹妹。 他活了几十年,见多了爱恨情仇,敢笃定谢珩对他堂妹心思不纯。 只不过…这漂亮的小姑娘,似乎对他无意。 谷梁不怀好意地扫视着谢珩,心说叫你天天的那么狂妄高傲,总有人会让你栽跟头。 谢珩感觉谷梁老将军的眼神有点奇怪,却又不明白为何。 他不欲多计较这种闲事,对谷梁道:“山匪的老巢已经摸清楚了,里面人手所剩无几,趁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一网打尽。” 谷梁点头称是:“是,总督!” 这算是认可了谢珩。 两人带着队伍绕路上山,走了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就在一处深林里看到了山匪的寨子。 寨子很大,相当于一个大型村落,里头灯火通明,门口的哨亭上站着放哨的人,正在毫无知觉的打盹。 谢珩的人摸过去后,他们还未来得及提醒里头的人,就被士兵射杀在亭中。 这场战役速度奇快,不一会就把留守的山匪一网打尽。 谢珩留下了二当家,让他带路放了被掳掠上山的女子,又拿到了粮仓和宝库的钥匙。 可谓是收获得盆满钵满,足以面对荆州缺衣少粮的情况。 这次出行,虽说是赈灾,圣上却不愿意给太多粮食,只推脱是雪灾,又不是旱灾水灾。 谢苓当时还在疑惑,谢珩真就带这么点粮食去赈灾了? 现在才知道,他早就盯上了庐西山这块肥肉。因此才故意从这么个崎岖又危险的地方抄近道,而不是从官道行进。 此番作为,不仅为民除害,还缴获了一堆东西。 这些粮食和衣物还有财宝,足以让他们去救助荆州的百姓。 谢苓不得不承认,这次剿匪,让她学到了颇多,也发现了自己布局的缺陷不足。 * 处理完山寨的事宜,天色就蒙蒙亮了。 谢珩叫人收拾出来了一间屋子,又绑来了山寨里的老大夫,给她清理了伤口,重新上了药,随后就不见人了。 谢苓经历了一晚上的奔波受惊,早都又累又困,心头的恐惧还未完全消散。 雪柳比她状况还差,两人也没有洗漱,就躺在一张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正午。 腹中饥饿不说,还隐隐约约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谢苓有些反胃,掀开被子坐起来,轻手轻脚推门出去,想去伙房要些热水沐浴洗漱。 入目一片银白,天上出了点浅淡的太阳,把雪照射得闪动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亮晃晃的,有些刺眼。 谢苓眯了眯眼,用手遮挡着刺目的雪光,朝远处看去。 她昨夜是被谢珩抱进屋里的,压根没看清路,因此并不知晓伙房在哪里。 谢苓环顾四周,朝不远处一个正在打包行装的士兵走去。 “这位小哥,请问伙房在哪里?” 那小哥站起身来,看到谢苓面容的瞬间,呆愣了一下,随即赶忙垂下眼回道:“回苓娘子的话,您朝前走百步,再左转走五十步左右,就能看到伙房了。” 谢苓点点头,笑道:“多谢小哥,你继续忙吧。” 她踩着雪慢慢往小哥指的方向走,转弯时,无意间瞥向一旁的窗子。 屋子此时正好照不到阳光,窗纱微微发黄,屋内昏暗。 她依稀可以看到里头燃着一豆昏黄的烛火,映出两道影影绰绰的身形。 除了谢珩。 还有名身形陌生的女子。 她似乎穿着飘逸的纱衣,勾勒出婀娜的身形,弯腰走动间细腰纤若无骨,胸/口/丰满撩人。 而谢珩端坐在桌边,手中似乎捧着个书卷,看得认真,对于身侧时不时撩拨靠近的女郎,并不阻止。 烛火晃动,她看到那女子俯身靠近谢珩,长长的发丝垂落在谢珩的肩头,传出了娇若莺啼、酥香入骨的嗓音。 “大人,奴家为您研墨可好?” 谢珩没有拒绝,淡淡应了。 红袖添香,美人在侧。 谢珩还挺有闲情雅致的,她还以为他不近女色呢。 谢苓心中感慨一声,看得无趣,收回视线提着裙摆准备离开。 谁知那蓬松的雪窝下竟有一块开裂的瓦片,被她一脚踩碎,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她有些尴尬,想加快脚步离开,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娇媚婉转的:“谁呀?” 谢苓平静道:“路过而已。” 正准备离开,谢珩却说话了,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进来,我有事与你相商。” 谢苓只好收回迈出去的脚,推开屋门。 屋里有股淡淡的香气,像是花香混合着脂粉香,有些甜腻。 她好奇地看向婷婷立在谢珩身边磨墨的女子。 第64章 溶溶冬雪浸春云别碰她 那女子峨眉淡扫,乌眸仿佛凝了半江秋水,发如云堆,体态丰腴,水红色的纱袖垂搭在雪白的臂弯,格外打眼。 谢苓在看她,她也在谢苓。 双方眼里头透出了几分惊艳之色。 谢苓将视线从对方研墨的手上移开,看向一身玉色长袍端坐在桌边,唇色微微发白的谢珩。 她柔声道:“堂兄有什么事吗?” 谢珩搁下笔,抬眸看她,目光顺着她略微苍白的脸,落到了包扎着纱布的虎口。 他招了招手,缓声道:“过来。” 那女子颇有眼色,放下墨块主动让开了地方,没骨头似地靠在了一旁的窗根前。 谢苓不明其意,慢吞吞挪过去,就听得谢珩说道:“换药了吗?” 谢苓摇摇头:“还未,方才准备去寻些饭食,再要些热水。” 谢珩顿了顿,清冷的嗓音低了几分:“是我疏忽了。” 他示意谢苓坐下,起身从一旁长条木柜的抽屉里拿出瓷瓶和纱布,随后对着一旁的女子道: “白檀,去端盆温水来。” 白檀袅袅一礼,妩媚上挑的眼含着笑,秋波似的眼风抛向谢苓,娇声道:“奴家这就去。” 说完,便扭着腰推门出去了。 谢苓被着酥媚的眼神看得有些脸颊发热,她定了定神,想要拒绝谢珩的好意。 她觉得跟对方待在一起是件很煎熬的事,更不用说昨天晚上他还不识好歹,凶了自己。 可谢珩好像看出了她的抗拒,一双漆眸凝视着她,淡声道:“正好我也还未用饭,稍等会有人送来。” “一起吃吧。” 谢苓只好咽下拒绝的话,点头称是。 二人静默无言,只有屋外时不时有人路过,踩踏积雪时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 窗外光线浅淡,被泛黄的窗纱遮得所剩无几,莲花铜座上的蜡烛烧了一半,蜡油淌在桌上,凝成一团红色的痂。 烛芯漏出长长一截,火光暗了不少,谢苓坐在谢珩旁边,两人就隔着半臂距离,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雪松香和血腥味。 她有些坐立难安,索性站起身,拿起来烛台旁的剪刀,准备将烛芯剪短。 谢珩却忽然说话了,谢苓似乎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像是眼前燃烧流淌的蜡油一样,凝固在她后背上。 “白檀是一个月前被掳掠至此的,正是荆州人士。” 谢苓微愣,将烛芯剪短后放下剪子,有些诧异地看向谢珩,问道:“看她模样,似乎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子?” 谢珩点点头道:“没错,她是荆州治中从事差点娶进门的第七房小妾,被抬进门的当夜卷了钱财,一路逃至庐西山,不幸又被山匪掳上山寨。” 谢苓有些心疼白檀,她看起来年纪分明跟她差不多,却受了这么多苦。 她不敢想一个容貌艳丽的弱女子,是如何孤身颠沛流离至此。 她感叹道:“好在堂兄救下了她。” 谢珩顿了顿,说道:“白檀不简单,在山寨中整整四天,那些山匪都未动她。” “昨晚我从地窖放出那些女子时,她正拿着把匕首,刺死了三个看守。” 谢苓有些惊讶,她没想到白檀如此厉害,不由得眼睛亮了几分。 “堂兄将她带在身边,是想收做婢女还是属下?” 谢珩长睫一掀,轻轻瞥了眼谢苓,听起来有些不太高兴。 “都不是。” 谢苓还要继续问,就听到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她止住话头,坐回了凳子上。 白檀端着盆温水进来,又稳又轻地放在谢苓脚边。 她忽然俯下身,将里头干净的帕子拧了半干,笑盈盈仰头看着谢苓道:“奴家替苓娘子清理伤口吧。” 声音媚得渗骨。 谢苓目光一个不查落在对方胸口的衣襟处,看到了里头的起伏的雪腻。 她脸腾地红了,慌忙别开眼道:“姑娘客气了,我自己来就行。” 白檀呵呵一笑,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搭在谢苓膝头,微微起身,紧接着就要摸向谢苓的手。 谢苓要被白檀的行为吓死了。 她不是没跟女子亲密接触过,可白檀给她的感觉,十分怪异。 与寻常女子根本不一样。 她正犹豫怎么拒绝才不伤眼前美人的心,就听到谢珩声音冷冷的,宛若凝了霜雪:“别碰她。” 说着他拿过了对方手里的帕子,眉眼压得很低:“我来处理,你出去。” 白檀慢悠悠直起腰来,也不生气,福身一礼后道:“奴家下去了,大人记得咱们得约定呦。” 说完,她又看向谢苓,水眸含情,语气幽缠:“苓娘子,若不嫌弃,您可要多来看看奴家呀。” 谢苓头点的像小鸡啄米,目送一脸满意的白檀推门出去。 她可真是怕了白檀了。 谢珩唇抿得很紧,看向白檀背影时,漆眸冷得吓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开始对白檀有了厌恶感。 垂下眼眸,他捉起谢苓的手,不给谢苓收回去的机会,慢慢解开了缠绕的纱布,用帕子沾水轻轻擦拭着上面被血染成褐色,干涸在伤口处的药粉。 谢苓垂眸看着谢珩认真的眉眼,心下一软。 他不阴晴不定的时候,人还是挺好的。 即使这种好可能是为达目的装的。 谢珩最开始是握着她的手腕,或许是发现虎口伤口不好处理,后面慢慢变成了横握住她的手指。 二人白皙的手指交错相触,若不仔细看,就像在牵手。 谢苓不太习惯,下意识收了一下手,就听到谢珩声音响起:“别动。” 她只好忍着抽回手的冲动,乖乖不动等他包扎伤口。 好在伤口不大,动作再轻柔再慢,不到半刻也包扎好了。 她轻轻呼出口气,把手赶紧收回来,在膝头交叠而放。 谢珩好像没有看到谢珩火烧火燎的动作,只是垂目将帕子丢在水盆里,把水溅在了地上几点。 他开口唤人进来把水盆端走,紧接着便有士兵端了饭食进来。 谢苓换了个位置,离谢珩远些,二人对桌而坐,安静用了饭。 谢珩慢条斯理吃着,姿态十分优雅。 用完饭后,谢苓想起来谢珩叫她进来是说有事相商,于是问道:“堂兄,你之前说要和我商议什么?” 谢珩道:“荆州事态紧急,我和谷将军准备兵分两路,一人带三十轻骑快马先行,另一人带剩下的兵护送赈灾物资。” “你觉得,我带哪一队比较好?” 说完,他抬眼看着谢苓,眸底闪过探究之色。 谢苓被问住了。 谢珩该不会以为她事事先知吧? 现在这情况和能力完全不同,她如何能知晓怎么走才是对的。 她沉吟了片刻,觉得谷将军虽然有时候固执了些,却胜在稳重,又是带兵老手,护送赈灾物资再适合不过了。 而谢珩手段雷霆,又是圣上钦点的赈灾总督,先行一步去处理乱象是最好的。 于是她道:“堂兄先行,谷将军护送?” 谁知道谢珩直接点头道:“那便这么决定。” 谢苓:“……” 这么草率?还是说他本身就确定好了,问她是有别的目的? 谢苓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好福身行礼告辞:“堂兄若是没什么事,苓娘就回去了。” 谢珩嗯了声,抬眼看着她道:“沐浴的热水会有人送,回去歇息吧,一个时辰后出发。”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冷了下来,带着不可拒绝的意味: “还有,白檀你少接触,她身份有异。” 时间很紧,谢苓点了点头,快步退了出去。 回到屋子,雪柳也用过饭了,二人简单沐浴了一番,换了干净的衣裙,就差不多到了出发的时间。 士兵们集合在山寨的演武场上,谢珩坐在乌骓踏雪上,换了身雪色大氅,腰间挂着那把剑,淡蓝色的剑穗随风而动。 他看起来清贵温润,不像是带兵的将,倒像是出去踏雪寻梅的闲散世家子弟。 见她来了,谢珩朝她招手。 谢苓小跑过去,仰头看着他道:“堂兄,苓娘随你走,还是随谷将军走?” 谢珩还没说话,谷将军就在旁边呵呵笑了,他捋了捋胡子道:“苓娘子还是跟总督走吧,老夫可害怕护不住你。” 谢苓觉得他说得话有些奇怪,听起来像是嫌弃她是拖油瓶,可观其神色,却并没这层意思。 她只好礼貌回道:“谷将军谦虚,您武艺高强,怎会护不住苓娘呢。” 心底深处,她是不想跟谢珩走的。 一来她不会骑马,二来…她觉得谢珩好像又有新的计划。 正出神,谢 珩俯身,单手环住她的腰身,不由分说将她抱到马背上。 谢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像是无孔不入、充满侵略性的熏香,丝丝缕缕缠绕着她。 温热的胸膛贴在她后背上,几乎能听到对方蓬勃有力的心跳,谢苓往前挪了挪,就听得身后那人说道:“坐好,乌骓最近心情不大好,当心它将你甩下马。” 谢苓想也没想就回道:“那不是还有堂兄你吗?” 谢珩漆眸微愣,他眼底划过一抹迷茫之色,随即恢复如常。 他没有回答谢苓,但淡漠的神色肉眼可见温和了些。 “你的侍女跟谷将军走,届时在荆州汇合。” 谢苓没有意见,交代了雪柳几句,让她跟好谷将军不要乱跑,等在荆州见。 谢珩朝谷将军点头,拱手一礼道:“将军保重,谢某先行一步。” 言罢,他带着一队轻骑挥鞭离开。 * 他们这次走的都是山林间的小路。 一路上都没遇到人,连动物都没有,只偶尔有乌鸦群自树梢飞过,呼啦啦响声四起。 乌骓踏雪跑得极快,马蹄飞踏间便奔出去远远一段路。 好在它跑得快,却也稳,谢苓并不觉得太颠簸。 她窝在谢珩怀里,用他的大氅遮住呼啸的寒风,有些昏昏欲睡。 谢珩感觉到怀中女郎的头一点一点,抓着他衣摆的手松了几分,遂温声道:“困了就睡吧。” 谢苓轻轻哼了声,头歪在他手臂上,睡着了。 谢珩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环着谢苓,于林间驭马穿梭。 第65章 柴门寂寂黍饭馨~ 谢苓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迷迷糊糊拉开谢珩的大氅,冷风扑面而来,瞬间清醒了。 “堂兄,到哪了?” 谢珩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已经到了江州地界,明天就能到武昌郡附近。” 谢苓哦了一声,心里约莫算了下到荆州的时间。 他们这次要去的,是荆州受灾最严重的武陵郡。如果不出意外,至多七天就能到,若在行快些,估计五天能到。 谢苓动了动酸痛的腿和臀,轻轻呼出一口气。 七天啊,她要被马背上颠簸七天。 现在才坐了几个时辰,就感觉大腿内侧被磨得有些痛。 但时不待人,荆州的百姓需要他们,自己受这点罪不算什么。 谢珩感觉到谢苓轻微的动了动,他垂眸看了一眼她的发顶,眼底划过一丝愧疚。 他意识到她不太舒服。 是他疏忽了。 谢苓不会骑马,也未练过武,长时间在马背上颠簸,腿自然会痛。 他看了眼被雪光照亮的野林,低声安抚道:“不远处有个村子,我们会在那停留一两个时辰。” 谢苓点点头道:“知道了,堂兄。” 谢珩嗯了一声,拉着缰绳,带领着身后的轻骑踏雪穿梭在林间山野。 谢苓看着四面八方都差不多的路,有些好奇谢珩是如何辨别方向的。 天上没星星也没有月亮,是靠详细的舆图还是经验? 她没有问对方,觉得此刻打扰人不太好,于是一面打量着四周环境,一面胡思乱想。 不多时,谢苓便看到了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还有袅袅上升的灰白色炊烟,在黑漆漆的夜空中格外明显。 谢苓第一次觉得看到人烟这么高兴。 谢珩一夹马腹,乌骓踏雪速度又快了几分,一会的功夫就到了离村落几百丈的山坡空地处。 “吁” 他率先翻身下马,点了四个轻骑道:“你们几个跟我来,剩下的在此地扎营。” 轻骑们恭敬应了,纷纷忙活起来。 谢苓坐在马背上,试图自己踩着马镫下来,但乌骓踏雪很高,她不免够得有些费劲。 谢珩交代完事情,就发现了谢苓半趴在马背上,抓着引绳要下来,但好几次都未踩准马镫。 他眼底闪过一丝浅淡的笑,上前阻止谢苓道:“不用下来,这里离村还有一段路,雪积得有些深。” 谢苓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坐正了身子。 谢珩翻身上马,带着四个轻骑朝村落去了。 * 村落远远看起来不大,七七八八的矮屋分布四散,在四处皆白的夜里,里像是一只只埋在雪地里的木盒子,亮着点点昏黄的光。 离得近了,便听到此起彼伏的犬吠声。 谢苓怕狗,闻声不由得往后靠了靠。 谢珩以为她冷,单手将她环住,搂在了怀里。 谢苓微微一愣,仰头看向谢珩。 雪光下,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上抬,阴影交错下,有种凌厉的弧度。 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谢珩低头看向她。 他狭长的凤眼微垂,弯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或许是夜里的原因,漆黑的眸子更加深不见底,只有瞳仁中间莹莹亮着个小点,像是黑沉的天幕里坠了一颗明亮的星,引人沉沦。 她眨眨眼,轻轻侧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谢苓觉得心砰砰跳得有些不均,心里暗骂谢珩真是个男狐狸精。 怪不得上辈子被骗了。 他这幅皮相,的确是顶好的。 * 半刻后,一行人停在了村口。 谢珩翻身下马,抬手将谢苓也抱了下来。 他淡声对四个轻骑交代道:“明日不在武昌郡停留补给,去问村民买些干粮,越多越好。” 说着他从腰间拽下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眉眼一压,带着警告:“钱给足,不得私自扣留。” “态度礼貌些,不得吓到村民。” “若阳奉阴违,按军法处置。” 四个轻骑齐齐拱手称是,将几匹马栓在树干上,阔步朝村内走去。 谢珩侧头垂眸看着谢苓道:“走吧,找个人家歇歇脚,用些热饭。” 谢苓点点头。 谁知她刚一抬脚,大腿处就传来钻心的痛。 她停顿了一瞬,复又忍着,亦步亦趋在谢珩的侧后方。 大腿内侧的皮肤似乎有些被磨肿了,行走间衣料摩擦,火辣辣地刺痛。 再加上一直同一个姿势坐在马背上,她整个腿都有些酸软。 谢珩走了几步,发觉谢苓的脸色不太对。 她咬着唇瓣,一双新月眉蹙着,走路姿势不太对。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谢苓的腿,顿了顿后俯身将人横抱了起来。 衣袂被寒风吹起,大氅上落了星星点点的雪屑,他如霜的眉目微冷,垂眸看着谢苓,嗓音低沉淡漠:“不舒服要告诉我,不必自己忍着。” 谢苓攥着自己的袖边,抿唇点了点头,温软的眉眼弯了弯,露出乖顺的笑:“堂兄,我知道了。” 谁说他无情无欲,这不是挺会关心爱护人的? 只可惜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就不得而知了。她也不想思虑太多,暗道管他是真是徦,先享受了再说。 谢珩抱着她走到最近的一处院落,轻轻叩响了院门。 不一会,就有吱呀的门声响起,有人趿拉着鞋子走到院门跟前,警惕问道:“谁?” 谢珩退后一步道:“在下行商路过此处,想在您这讨碗水喝。” “吧嗒”一声,拉动门闩的声音的响起,门被打开了一个小缝,里头的人露出一只眼睛打量着他们。 良久,那人才完全拉下门闩,将院门打开。 “跟俺进来吧。” “贵人别生气,俺们村子最近不太平,所以谨慎些。” 说话的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面黑个高,十分壮实。 谢珩温声道:“谨慎些好。” “怎么称呼?” 那汉子道:“叫俺冬生就好!” 他引谢苓二人进屋子,顺手将手里的柴刀丢在了墙边,笑得十分淳朴。 谢珩将谢苓放下来,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一旁的冬生,说道:“劳烦您去弄些热菜热饭,再烧些热水。” 冬生瞬间瞪圆了眼,面露惶恐,他推拒道:“贵人不用客气,您不用掏钱,俺家没什么好菜,只能给您随便做点。” 谢珩把银子搁在桌子上,说道:“拿着吧,你拿了我才安心。” 冬生终于不推拒了,他挠了挠头,喜洋洋得把银子揣怀里,朝谢珩说道:“贵人稍等,俺喊媳妇儿起来。” “您和您媳妇儿先在这歇歇喝点水。” 谢苓听到那句“您和您媳妇儿”,脸色一僵,随后下意识看向谢珩。 对方的目光也正好落在她脸上。 他眸光淡淡的,好像冬生说得不是他,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谢苓想了想,觉得说不定是谢珩不愿意暴露太多身份信息呢?于是她也装没听见,没有否认冬生的话。 冬生给二人拿了新茶碗出来,倒了两杯温水,随后朝另一个亮着烛火的屋子喊道:“媳妇儿,有贵客来了,快去弄些饭菜,把我今儿个猎的兔子炒了。” 另一个屋子很快就有个二十来岁的瘦高个女子出来,趿拉着棉布鞋,有些不耐烦道:“死鬼,大半夜的叫那么大声干嘛 ?不怕隔壁王婶过来骂仗啊!” 冬生嘿嘿一笑,上前搂住女子的肩膀道:“好翠翠,别生俺气。” 两人说说笑笑去了伙房。 谢苓收回目光,有些感叹道:“这对夫妻感情真不错。” 谢珩淡淡嗯了声道:“大概吧。” 谢苓闻言瞥了谢珩一眼,不明白他为何会说这么模棱两可的话。 这对夫妻的表现,照谁来看都不会说句感情不和。 分明是小夫妻蜜里调油。 她没有应声,细细打量起这个昏暗的屋子。 这房子是土木混搭,或许修得年份久了,木头成了黑褐色,上面凝固了一层灰尘污渍,因此哪怕点着三根蜡烛,也十分昏暗。 除此之外,墙上还挂着保养得宜的弓箭和刀,看得出来这冬生是个猎户。 这家的条件应该还算不错,屋里的柜子刷了漆,隐隐约约能闻到点味道,应当是才买不久。 包括她手里的茶碗,虽是陶制的,但用料火候都不差。 她忽然看到正对门的墙面上挂着一副年画,色泽新亮,在黑褐色的木头墙面上十分突兀。 她正要悄声告诉谢珩,就看到冬生和他媳妇翠翠已经端了饭菜来。 一荤一素,还有盆汤。 两人忙里忙外端了两趟,盛了糙米饭摆在桌上,朝谢珩和谢苓恭敬笑道:“贵人们慢慢吃,俺和媳妇儿先回屋了。” “吃完了叫我们就成,我们再来端热水。” 谢珩看着冬生和翠翠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整个人看着斯文极了。 他道:“劳烦二位了。” 冬生和翠翠忙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 说完二人就出去了,将屋门轻轻合住。 谢苓也确实饿了,但她觉得还是谨慎些好,于是低声问谢珩:“堂兄,能吃吗?” 谢珩拿起汤勺,为谢苓盛了碗汤道:“吃吧。” 谢苓这才放心动筷。 食不言寝不语,二人静默着吃完饭。 这翠翠的手艺非常不错,只是兔肉味道有些奇怪,并不像是新猎的。 谢苓是吃过新鲜兔肉的。 七八岁那会,兄长还跟她不疏远,经常带她溜出去玩,为她捉过兔子。 虽然二人回府都挨了批评,但当天她的桌上就多了道爆炒兔肉,是兄长亲手做的,又香又辣。 当时她吃得面红耳赤,一个劲儿喝水。 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谢苓叹了口气,她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吃上兄长亲手做的饭菜了。 从十岁那年起,他就厌恶上了自己。 谢苓收回思绪,将碗里的汤喝了,用帕子擦了擦嘴后,无声朝谢珩做了几个口型:“堂兄,这两人…似乎有问题。” 谢珩看着她,忽然挑眉一笑,通身冷淡疏离的气息犹如冰雪消融,化为春日暖阳。 他赞赏道:“不错,你很机敏。” 第66章 雪笼山崖月千片~ 话音落下,门外便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谢苓看了眼面色如常,稳若泰山的谢珩,也稳住了心绪。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紧接着门被推开了个小缝儿,冬生笑眯眯看着谢珩和谢苓,十分淳朴热情: “二位贵人吃好了吗?俺们来收拾碗筷了。” 谢珩应道:“劳烦。” 冬生随即带着身后的翠翠进了屋子,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道:“二位是准备往何处去?” “这几天下雪,天寒地冻的,要不在这住两天?” “家里就俺跟翠翠,正好有个空屋子哩。” 翠翠跟着接话,一双白皙的手利落地将桌子抹干净,看着谢苓二人道:“这位姑娘看着也是个身体弱的,公子你留几天吧,就当是疼媳妇儿了。” 谢苓的目光划过翠翠的手心手背,所若无其事地朝对方露出个柔柔的笑来:“姐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不过这次事态紧急,确实没办法留下。” 这翠翠的手,不像是做农活的。 手背白皙细嫩,掌心布满老茧,尤其虎口和指腹处,黄色的老茧十分厚。 庄稼人的手她是见过的。 十三那年冬天,府里曾来了个被父母卖身为婢的姐姐,她的手又黑又糙,上面还开裂着些小口子,虎口处虽然有茧,但是并不太厚,反而是手掌前端,每一个和指头相连的地方都是一块厚厚的茧。 据那婢女所说,冬天手开裂对于庄稼人来说是常见的,而手上的老茧则是长期拿农具磨出来的。 而这翠翠的手…倒像是习武之人,拿惯了某种兵器。 在加上那明明不新鲜,却非要说新猎的兔子,还有屋中柜子上若有若无的新漆味,以及那幅不伦不类的新年画…… 都表明这两个人根本不是这屋子的主人。 她看向谢珩,只见对方唇角噙着浅笑,黑漆漆的眸子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着细碎的光,明明是再温和不过的神情,可谢苓却感受到了他笑脸下的冰冷杀意。 像是冬日暖阳下的湖水,看着温暖无害,实则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有着厚厚的冰层。 只见他似笑非笑看着二人。 “留?是想留下我们的人……”他停顿一瞬,紧接蓦地飞身跃起,将谢苓揽在怀中,右足勾起凳子一甩,狠狠砸向端着碗筷的二人。 “砰”得一声巨响,凳子被冬生一拳打碎,木渣落了一地。 谢珩与此同时缓缓吐出了后半句话:“还是想留下我二人的命?” 谢苓一惊,没想到谢珩直接就发作了,居然没有跟那二人周璇。 她紧紧抓着谢珩的衣襟,将头靠在他胸膛上,生怕自己被误伤。 只见翠翠和冬手将手中的碗筷摔在地上,顿时“噼里啪啦”作响,在地上碎成一片片,残余的菜汤油水蔓延开来。 翠翠从怀里拿出把银色的扇子在面前轻摇,清秀的面孔上露出妩媚的笑,而她手中的扇面寒光凛凛,锋利异常。 冬生则从裤腰里抽出一把弯刀,脱了刀鞘后憨厚的面孔上出现一抹嗜血的笑。 翠翠摇了摇扇子,娇笑道: “哎呀,叫发现了。” “只是我夫妻明明往饭里下了软筋散,你二人为何无事?” 话音未落,那把铁扇脱手而出,锋利的扇面旋转破空而来。 谢苓听闻对方的话,有些震惊。 软筋散?那她和谢珩为何无事? 她细细一想,忽然想起谢珩莫名亲手给她盛过一碗汤。解药想必就是那时放在汤里的。 这么说来,谢珩早就知道这村子有问题了。 他想借这两杀手的手,达成什么目的? 她目光复杂得看着谢珩,心慢慢平静下来。 既然是他计划中的一步,那她就不会出事。 只见谢珩一脚蹬在墙壁上借力,旋身躲开扇面,手中的剑同时出鞘。 “何人派尔等前来?” 冬声转着手里的弯刀,咧嘴一笑:“等谢大人下地狱,自然会知道。” “届时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别怪我夫妻就好。” 话毕,夫妻二人爆冲而来。 狭小的屋子里顿时传来刀剑相碰之声,烛火被冬生划过的弯刀尽数熄灭。 屋子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朦胧的雪色带来一点微弱的光。 谢苓靠在谢珩怀里,几乎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 谢珩的剑术,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身法飘逸,剑走龙蛇,白光如虹。带着她在二人间穿梭缠斗,丝毫不见狼狈。 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屋里的桌椅板凳全成了碎渣,谢苓借着雪光看到冬生和翠翠招式快如风,快得几乎看不清二人的动作,只有破空的咻咻声。 谢苓此刻觉得自己是个拖累。 若是不抱着她,谢珩或许早都突破这夫妻二人的围攻,甚至是能反杀他们。 可转念一想,是他要带着自己的,如若不是他,自己现在正在马车里睡觉歇息。 正想着,就感觉谢珩衣袂翻飞,足尖一点飞跃而起,剑身寒光闪烁,朝翠翠疾刺而去,硬生生穿透了她挡在面前的铁扇。 翠翠缩身后撤,可动作还是慢了些,腹部瞬间被扑哧一声刺穿,鲜血汩汩流淌。 冬生大怒,手中的弯刀耍得虎虎生风,狠辣至极。 “格老子的,敢伤我媳妇儿,我逵风现在就把你妹削成肉泥!” 竟然直接另辟蹊径,对准了谢珩怀里的谢苓。 谢苓只觉得后肩被谢珩一推,她不受控制踉跄着往前一倾,那柄摄人的弯刀从正好擦着她肩膀划过,将她的披风划掉了一大块布料。 弯刀在空中转了一圈,又回到冬生手中,翠翠也缓过劲来,撕了布条草草缠住腹部,将破了的扇子丢在地上,从一旁拿起柴刀,再次攻来。 而方向正是她。 谢苓瞳孔猛缩,就见谢珩边打边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把自己的手放在谢珩温热的掌心,一股大力随之袭来,她重重撞在谢珩胸膛,被他重新揽在怀里。 夫妻二人见打了半天还杀不死人,于是边打边往门外撤,到院子里后,双指并拢放在唇边,双颊微鼓,用力一吹。 刺耳的哨声响起。 夫妻两人笑得恶劣:“谢大人,你该不会就只有我们俩人吧?” “这村子里啊,可都是我们的人。” 仿佛是在印证他们的话,哨声刚落下,无数黑影从各处院落腾空而起,像一只只乌鸦,踏着屋檐树木飞跃而来。 谢苓头皮发麻,她不自觉的抓紧了谢珩的衣襟,掌心一片黏腻。 那三个轻骑呢? 该不会……已经遇害了吧。 谢苓仰头看向谢珩紧绷的下颌,内心一阵胆寒。 他好狠,为了目的不惜送三个手下去死。 可现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们被围住了。 谢珩昳丽的眉眼在雪色下熠熠生辉,他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天,复而垂眸看向谢苓,语气难得温和:“本还想让你沐浴一番解解乏,再给伤口换药。” “可谁知这些人如此急不可耐。” 他薄唇微抿,眼里仿佛星河倒映:“回去了再补偿你。” “现在……十分抱歉。” 谢苓听得莫名其妙,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 她瞪大双眼,还未来得及问出声,就感觉对方松开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背后传来巨大的推力。 谢苓推着踉跄几步,直直撞向翠翠和冬生。 翠翠冬生也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扶住了谢苓。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谢珩,却发现他已经趁此机会跃至房顶,颀长的身影立在夜幕之下,白衣飘飘,宛若仙降。 可说出的话无情至极:“她,就留给你们抵任务了。” “至于我的命,诸位有本事就来拿。” 那些黑影纷纷追去,只留下谢苓和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翠翠捂着伤口,上上下下打量着谢苓,忽然哂笑道:“还以为多兄妹情深呢,还不是为了逃命把你抛下了。” 冬生用袖子把弯刀擦了擦合进刀鞘,说道:“大人不是说过吗,谢珩此人最为无情。” “他为了自己抛下妹妹,也是正常。” 说着他啧啧两声,瞥了眼谢苓又道:“小可怜。” 谢苓从最开始的震惊、愤怒中回过神来,她盯着谢珩离开的方向,慢慢平静了下来。 谢珩是故意放下她的。 但目的是什么,她还猜不透。 她垂眸憋出一泡泪,抽泣着看向翠翠,颤抖着双肩道:“你们…你们要杀了我吗?” 说着,泪珠就像不要钱一样从腮边滚落,眼圈红红,眸光含雾,看起来委屈又害怕。 翠翠看着小美人梨花带雨的模样,顿时有些头疼。 这次任务目标,本就只有谢珩一人。 这多出来的姑娘,似乎也不是非杀不可。 若是谢珩重视她还有些用处,可偏偏谢珩根本不在乎,甚至心狠到留下人家,自己跑路。 死男人!天下的男人都是死货! 越想越气,她剜了一眼旁边的冬生,让对方有些摸不着头脑。 良久,她冷着声音说道:“小丫头片子,我不杀你,但是你得告诉我谢珩有什么计划。” 谢苓双目一亮,浅色的眸子像是清透的琥珀,可等她听到最后一句话,神色又暗淡下来。 她道:“堂兄的事我并不知晓。” “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冬生双手环胸在一旁道:“那就杀了你。” 翠翠拍了他一巴掌,叹了口气道:“罢了,等取了谢珩项上人头,就放了你。” “现在,先让你看看,你那名满天下的堂兄是如何被割下脑袋的。” 言罢,她眼神示意冬生,自己率先跃上房檐,朝谢珩的方向追去。 冬生有些不情愿,他单手提着谢苓的衣领,也跟了上去。 * 空中寒风肆虐,谢苓发现他们去的方向居然不是轻骑们扎营的地带。 而是完全相反的反向。 谢珩故意把人引过去,是想瓮中捉鳖,还是想…像梦里一样故意跳崖消失? 寒风顺着口鼻涌入肺腔,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只觉得衣领勒得脖子生疼,感觉要喘不上气了。 好在翠翠和冬生的轻功都很好,不一会落在了其余杀手之前。 而距离他们百步不到的山崖前,正是谢珩。 漆黑的天幕中忽然钻出半圆的月,月光白中透青,映着雪色洒在萧瑟的山崖之上,给黑乎乎的山影笼上一层惨白的纱。 谢珩现在崖边,硕大的月好像在他身后,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色的晕,那张秾艳又清冷的面容半隐在黑暗中,线条凌厉而沉冷。 他凤眸微眯,睨着几步开外的人,目光落在谢苓身上是,略微一顿。 山崖上寒风肆虐,吹乱了谢苓的发髻,她被人押着肩膀,小脸苍白地看着他。 眸光中是令人心碎的悲伤和害怕。 他错开视线,手腕翻转,长剑一抖,冷声开口:“一起上吧。” 杀手们面面相觑,有些怕谢珩掉下悬崖,到时候完不成取他项上人头的任务。 直到翠翠开口道:“愣着干什么,上啊!” “掉下去更好,剩的老娘费劲砍他的头。” 话音落下,杀手们便攻向谢珩。 又是一番缠斗。 谢苓一眨不眨盯着谢珩的动作,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她回头一看,就瞧见远处的山林里黑色的小点由远及近,正是那三十轻骑打马而来。 翠翠见援兵到来,瞬间急了。 她道:“快杀了他!” 杀手们招招狠厉,谢珩身上出现几道血痕,似乎有些体力不支。 她下意识攥紧了掌心,心砰砰砰跳个不停,后背一层黏腻的冷汗,风一吹寒彻骨髓。 眼见援兵就要到了,她估摸着谢珩快要跳崖了,脑海中电光火石间有了个想法。 果不其然,谢珩且战且退,最后被一个杀手一掌拍下悬崖。 谢珩染血的衣袂在空中划过一道翩然的弧线。 谢苓也在这时趁翠翠毫无防备,用力挣脱了钳住她肩膀的手,忍着双腿的酸痛狂奔向山崖,闭上双眼随着谢珩坠落的身影,纵身一跃。 闭眼前,她看到了谢珩震惊又迷茫的脸。 * 翠翠不是没机会抓住谢苓,而是觉得没必要。 这姑娘既然要寻死,自己何必要拦? 她只是个杀手。 漠然收回视线,单手一挥道:“撤。” 等轻骑赶到时,杀手们已经自黑夜中撤退消失。 而雾气蒙蒙的山崖上,已经没了谢珩和谢苓的身影。 轻骑队长看着满是雾气,深不见底的悬崖,面如死灰。 一旁年轻的轻骑声音微颤:“头儿,谢大人和谢小姐……掉下悬崖了。” 队长眼圈微红,想起了谢珩曾经的交代。 他转过身,拽住了马儿的缰绳,咬紧牙关稳住声线道:“一会传信给附近的驿站,叫他们派人来搜救。” “咱们……先去荆州!” 第67章 碎琼乱玉捻生机~ 耳边风声呼啸,白雾带着浓浓的水汽,谢苓被风吹得睁不开眼 ,口鼻仿佛被水雾给黏住了,猛烈的窒息感和极速的下坠感,让谢苓眼前阵阵发黑,心中不由得后悔自己太过冲动。 好在眨眼的功夫,她就被谢珩接在怀里,温热的气息让她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缓下来。 她喘息了许久,才强忍着害怕睁开眼。 此时谢珩抱着她站在一处不大的石台上,往下一看,便是黑茫茫的,弥漫着雾的崖底。 她拽着他的氅衣,仰头看他。 只见谢珩也垂眸看着她,眸光万分复杂,转而生出了滔天的怒火。 就像是平静的深海忽然掀起滔天巨浪,仿佛下一瞬就能把她卷进海底,吞没殆尽。 他沉默了许久,才语气不明道:“为何…” “要随我跳崖。” 谢苓垂眸,再抬起时鸦羽一样的睫毛上已经挂了亮晶晶的泪珠,黑色的瞳仁像浸在水地的黑石子,上面荡着一层水,看起来分外可怜。 她鼻尖微红,轻声啜泣道:“我…我也不晓得。” 说着,她雾蒙蒙的杏眸凝着谢珩的淡漠的眉眼,有些不知所措的迷茫:“我见堂兄被人拍下悬崖,便跟着跳了。” 谢珩觉得心口仿佛被烫了一下。 他轻叹了一声,将谢苓放下来,单手环住她的纤腰,半搂在怀里,用大氅遮住了悬崖上肆虐的寒风和飞扬的雪屑。 月光透过白雾洒向崖壁,笼在谢珩昳丽而苍白地面容上。 他微微侧头,垂眸看着谢苓挂着泪珠的脸,无奈道:“以后不可如此鲁莽。” “这次是运气好,有石台可以落脚,若没有呢?你岂不是白白送了一条命。” 谢苓乖顺地点头,薄肩微微发颤,显然是还在害怕。 : 谢珩皱了皱眉,想抬手为她擦掉眼泪,却发现指间满是干涸的血迹。 他从衣襟里摸索了一下,最后找出了块干净的帕子。 将帕子折好,他轻轻擦拭掉谢苓眼角溢出的泪珠,低声道:“莫哭了,这里风大,会冻伤。” 谢苓被他的动作弄得微怔。 无他,谢珩的动作…堪称得上温柔,说话的语气也是不同于以往的柔和,甚至还有几分哄人的意味。 她愣愣看着谢珩,忘记了避开他为自己擦拭眼泪的动作,直到对方冰凉的指间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面颊。 谢苓猛然回过神来,她垂下头,闷声应了。 二人又陷入一片沉寂。 俄而,谢苓平复了被谢珩打乱的思绪,她问道:“堂兄,我们怎么上去?” 谢珩沉默了一瞬,答道:“上不去,但是能下去。” “上面没有借力的地方,轻功施展不开,下面的崖壁相对没那么陡峭,可以慢慢下去。” 谢苓看了眼对方平静的眉眼,心说果然是提前踩好点的,不然怎么这么了解此处地形路况? 她抿了抿唇,柔声道:“那就劳烦堂兄……” “咔嚓” 话未说完,脚底忽然发出细微的裂响。 她杏眸微睁,下意识抓紧了谢珩的衣襟。 “堂兄,这里要塌了!” 谢珩脸色也不大好看,他身上本就受了不少刀伤,再加上方才接谢苓时,巨大的冲击力似乎将他的肩膀处拉扯脱臼。 虽然他已经自行接了回去,可钝痛感却还未消失。 如今脚下的石台将碎,而此处距离地面起码还有七八丈。 他垂眸朝白茫茫的崖下望,待看到崖壁上依稀能看到些石块后,快速做好了决定。 谢珩单手抱起谢苓道:“抱好。” 谢苓也不犹豫,抬手搂住了谢珩的脖子,紧紧贴在他身侧。 谢珩将靴子里的匕首拔出来,带着谢苓足尖一点,飞跃而下。 每隔一小段,他就用匕首插在石壁上借力,或踩在石块上借力。 不过几息,离崖底就剩三四丈。 谢苓一直闭着眼,细密的雪片重重拍在脸上,寒风顺着她的脖颈往衣领里钻,她又冷又疼。 紧紧抱着谢珩的脖子,她心中祈愿能安全到崖底。 夜黑月淡,雪簌簌落下,山间的狂风吹落碎石和积雪,时不时砸向二人。 谢珩将怀中女郎护得严严实实,自己的手臂和肩头却已经被砸得几乎失去了直觉,一片麻木。 呼吸声愈发浓重,眼睫上结了层白色的霜。 再加上月光暗淡,他几乎看不清面前的崖壁,仅凭借着模糊的视线和感觉来借力下跃。 倏地,头顶传来了一阵石块滚落的轻响,他将匕首插在石缝儿里旋身躲开,可下一瞬便被一只“漏网之鱼”砸中了握着匕首的手腕。 手腕被掉落的碎石重重一击,瞬间失去知觉。 他手指微松,在匕首即将掉落时复又抓住。 刀刃刮着石头,发出刺耳的响声,谢珩终是没力气再握紧匕首。 二人身形极速下滑,谢珩飞速将谢苓完全扣在怀里,用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 好在滑了一小截,紧接着就是略缓得坡,谢珩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抱着谢苓就地一滚,朝山崖底滚落下去。 谢苓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被谢珩紧紧抱在怀里,二人卷在一起,不受控制得朝下滚落。 她清晰地感觉到谢珩的护在她后背的手臂,似乎碰到了雪地下掩埋的石头,骨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紧接着二人重重落在厚厚的雪窝里。 她顾不得胃里的翻滚和强烈的眩晕感,赶忙睁开眼睛从雪地里爬出来,又把半埋在雪地里的谢珩拉出来,随后喘息着坐在雪上,把他翻到正面。 崖底的月光明亮许多,白晃晃地照在谢珩身上。 谢苓这才看清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他脸色惨白,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以往那双冷淡疏离的凤眸紧紧闭着,眉睫上结着白霜。 身上大大小小十几道刀伤,褐色的血迹渗出衣衫,后脑似乎被石头磕破了,将一小块白雪染成了血红色。 他仿佛一尊埋在雪地里的残破玉雕。 谢苓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暗伤,只好先把里衣撕破,将他后脑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下,随后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 确定他呼吸还算平稳后,才来得及打量四周的环境。 怒雪威寒,惨雾重浸。 一旁的山崖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笼罩在不远处的一片枯树林上。林子模糊成团团黑影,也风中摇摆晃动,张牙舞爪,沙沙作响。 除此之外,看不到半点人烟,看不到一丝灯火。 谢苓内心涌出一股恐惧。 这里真的有人吗?谢珩为何选择这里跳崖? 若再找不到地方处理伤口和取暖,她和谢珩都得死。 看着生死不知,浑身沾满霜雪的谢珩,又看了看漆黑的林地,她决定拖着他去前面看看。 她不相信谢珩会有如此疏漏。 不远处一定会有人的。 她将冻僵的手指放在唇边呼出一口气,揉搓软和后将身上的狐毛披风脱了下来,费力地垫在了谢珩身下,又撕了布条将他捆在披风上,用力往前拖拽。 寒风裹挟着她,丝丝缕缕毫不客气地渗入她单薄的袄裙,她咬着唇,忍着刻骨的寒冷,踏着一地碎琼乱玉,用力将谢珩往前拖。 终于,在她指节冻得几乎不能弯曲时,终于到了漆黑的林地。 这片林地又黑又茂密,哪怕是干枯的,也遮天蔽日挡住了月光。 可它横亘在她面前,除了从这里面穿出去,别无选择。 谢苓冷得牙齿打颤,发出“咯咯”得碰撞声。 她用手抹掉眉睫上的霜,忍着内心的恐惧,拖着谢珩,一步一步往林间走去。 林子里十分昏暗,还时不时有树梢上的积雪被风簌簌吹落,砸在她头上、肩上,又冷又疼。 谢苓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久到她的双脚双脚麻木,虎口的伤口崩裂,鲜血顺着胳膊浸湿袖口,结成红色的冰。 眼前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仿佛浓重的呼吸,和咚咚乱响的心跳声。 终于,她体力不支,膝盖一软跪在了雪地里。 她想爬起来继续往 前走,却发现那将将没过足背的雪,仿佛长了牙齿,将她狠狠固定在雪窝里,怎么也爬不出来。 谢苓心底一片冰凉。 她和谢珩,或许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缓缓看向脸色青白的谢珩,她双目慢慢阖住。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了有清脆的银铃声响起。 有道黄鹂般的女音,像飘荡的烟雾,由远及近。 “咦? “父亲,雪窝里好像有两个人。” “……” * 两天后。 金乌挂在天边,耀眼的光芒穿透云层,射出缕缕金芒,透过竹绿雕花窗棂,打在屋内女郎如玉的面容上。 似乎被阳光刺到,她浓卷的睫毛颤动着,双目缓缓张开。 一旁身着紫色布裙,手中拿着药丸的少女见状,小鹿般的圆眸里透出一丝惊喜。 “你终于醒啦!” 谢苓一醒来,就听到了昏迷前那道黄鹂般的声音。 她用手挡了挡刺目的太阳,视线慢慢清晰起来,转眼看向声音来源。 眼前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身着一身绣着繁复花纹的紫色长裙,白皙的手腕上系着一串银铃,轻轻一动便泠泠作响。 除此之外腰间挂着靛蓝色的布袋,看着不像是中原样式。 她眼睛很圆很亮,身上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草药香。 谢苓半坐起身,真心实意朝对方谢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敢问如何称呼您?” 那姑娘笑吟吟的,动作十分大胆,将药丸直接放在谢苓唇边,回道:“什么敢问不敢问的,我叫禾穗,你叫我穗穗就行。” 谢苓下意识张口,把药丸吃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苦中带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弥漫开。 她点点头,苍白地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多谢穗穗。” 禾穗点了点头,毫不在意道:“不用谢。” 谢苓环顾一周,没发现谢珩的身影,心口一缩,她有些紧张问道:“穗穗,你那天,可同时救下个年轻男人?” 禾穗点头道:“你说那个漂亮哥哥啊。” “他没事,比你还早醒一天呢。” 她顿了顿,表情忽然有些奇怪:“只是他,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 谢苓一惊,抓着被子的手下意识收紧,她神情是克制不住的慌乱。 “什么问题?” 谢珩该不会摔傻了吧,他要是傻了,荆州百姓该怎么办? 朝中大多庸臣,若他出事,就没人能够救得了荆州万万百姓的命。 谢苓垂下眼帘,眸底划过复杂的情绪。 其实落在崖底时,有一瞬间,她也动过杀了他的念头,觉得杀了他说不定就能摆脱桎梏。 可一想到梦里荆州的百姓需要他,想到他将自己牢牢护在怀里滚落崖坡,想到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一桩桩,一件件。 她心软了。 甚至愧疚了。 谢苓闭了闭眼,将心头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眸底恢复平静。 她朝禾穗问道:“穗穗,能带我去见他吗?” 禾穗站起身,朝窗户外的另一个竹屋努了努嘴道:“他就在那间屋子里,你随我来吧。” 第68章 崖底修竹藏冰玉~ 谢苓跟随禾穗出了屋子,才发现此处是个颇有意趣的林间院落。 周边竹林掩映,细雪压枝。 院子里的雪扫得很干净,每个竹屋的房檐上都挂着银色的铃铛,风一吹便泠泠作响。 离她几步之遥的屋子似乎是放药材的,散发出阵阵清苦的草药香。 她匆匆瞥了一眼,看到里头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忙碌着什么。 禾穗看到她的目光,笑眯眯介绍道:“那间屋子是我家的药房,我爹这会正研制新药呢,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研制…新药? 谢苓若有所思点点头,目光落在眼前蹦蹦跳跳的少女身上,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待对方率先一步走到谢珩所在的竹屋跟前,她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提步踏上台阶。 只见禾穗从腰间的布袋子里拿出来一把钥匙,往门上的锁孔里一插一扭,金黄色的铜锁便吧嗒一声开了。 谢苓看着拳头大的锁,没忍住问道:“还要锁着?” 禾穗把锁子取下来放到一旁的窗台上,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谢苓,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不是我和爹虐待他,是他……” “算了,你自己看吧。” 谢苓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或许需要拿点防身的东西。 如若不是谢珩有攻击性,他们也不会关着他吧? 她看了看周围,拿起了门边上的扫帚。 禾穗见状也没阻止,示意她进去。 谢苓拿着扫帚,踏过门槛,朝屋内看去。 只一眼,她就怔在了原地,满目愕然。 谢珩身着白色粗布长衫,乌色长发半披着,侧脸苍白如雪,十分病弱。 他手中拿着个木质的九连环摆弄,薄唇微微抿着,看起来有些苦恼。 或许是听到了开门声,他抬头看着她。 让谢苓愕然的不是他穿粗布衣,也不是他拿着九连环玩耍,而是谢珩看向她时,那双漆黑的凤眸里不再是冷淡漠然的情绪。 而是…… 清澈又单纯。 他长睫眨了眨,忽然站起身来,将九连环丢在床侧,大步朝谢苓走来。 谢苓下意识后退半步,捏紧了手中的扫帚。 他几步就走到了自己面前。 谢珩很高,修长的身影居高临下得遮住了她的视线,也遮住了从门窗里照射进来的阳光。 她仰头看他,就看到他漆黑的眸子像是一块干净的黑玉石,瞳仁里亮着个小点,分外清澈澄净。 谢苓后退了两步,正要开口叫他,就看见对方捏着九连环摆在她眼前,声音清悦:“姐姐,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回家前能不能先帮我解开九连环啊。” 他语气听起来很委屈,上挑的凤眸里不再是深不可测的寒冰,而是清泉一样的澄澈天真。 “我太笨了,解不开它。” 谢苓听到那声“姐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呆愣在原地,直到一旁的禾穗叫她。 “他居然不抗拒你,还主动跟你说话。” 谢苓闻言微愣,问道:“他之前…攻击过你们?” 禾穗道:“那倒没有,只是他很抗拒我和我爹触碰他,并且三番两次想翻墙离开。” “你当时还没醒,我跟我爹没办法,只好将他暂时锁起来。” 说着,她提醒谢苓道:“对了,他已经一天没换药了,我们实在近不了他的身。” 谢苓叹了口气,朝禾穗道谢:“这几天麻烦二位了,他……” “我会看好他的。” 禾穗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小巧的鼻尖就耸动了两下。 她转头看向药房,顿时大惊失色。 “我爹又煮糊药材了,我先去看看,其他事一会再说。” 说着她提起裙摆就跑。 不多时就听到禾穗嗔怪 的声音:“爹,你怎么又胡搞,不是说等我来再动七星草吗?” “我好不容易找来的,就又被你练废了。” 紧接着是一道颇为低沉温和的中年男声:“乖女儿,别生气,爹错了。” “爹下次不会了。” “我保证!” 谢苓听着二人亲近地对话,心中弥漫出羡慕之情。 她的父亲并不喜欢她,总觉得她心思太重,小时候不如姐姐活泼烂漫,大了又不如其他姑娘知书达理。 可实际上,并不是她不活泼。 她也曾活泼过。 十岁前,长姐和兄长都带她溜出去玩闹,偷偷给她买零嘴,三人感情好的不得了。 可十岁后,长姐和兄长就变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了,只记得那年生辰时,她发了高热,再醒来后他们就总用厌恶的目光看着自己。 还记得从那以后,每逢冬日下雪,她坐在窗户里写字,窗户外的兄长带姐姐堆雪人,打雪仗,冻红了脸颊又笑又闹。 她忍不住偷偷窥视着他们,也想去玩一玩闹一闹。 有一次她实在按捺不住,穿了袄子出去,就看到本来还在打闹的长姐兄长瞬间冷了脸,非常不耐烦的让她回屋里去。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凑过去。 谢苓鼻子有点发酸。 “姐姐,你生气了吗?” “是因为让你解九连环吗?姐姐你别气,我不让你帮我了。” 思绪万千时,谢珩玉石相击般悦耳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她愣愣抬头,就看对方眼里的紧张之色,几乎要溢出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眸。 只见他将九连环手忙脚乱丢在一旁的柜子上,俯身轻轻扯住了她的袖口。 “姐姐,别生气。” 谢苓看着在眼前放大的俊脸,微微错开了眼,拂掉他抓着袖子的手后,柔声道:“没有生气。” 谢珩重重呼出口气,昳丽的面容上扬起明媚的笑容。 “姐姐不生气就好。” 这天真明媚的笑,和明亮干净的眸光,和谢珩以往淡漠无波的神色大相径庭。 他以往就算笑,要么是冷笑,要么就是别有深意的淡笑,那双上挑的凤眸让他总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漠然。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唇角高扬,眉眼弯弯,凤眸都似乎笑成了一轮弯月。 这变化让谢苓极度不适应。 她放下手中的扫帚,合上屋门,拉着谢珩坐到床边,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对方苍白清隽的脸,深吸一口气后低声问道:“你是谁?” 旁边乖巧坐着的谢珩似乎有些不明白这个问题,他歪了歪头,像只纯白色的大猫,黑曜石般的清透眼珠透出疑惑:“我是谢珩啊。” 谢苓点点头。 还好,记得他的名字。 谢苓盯着他的脸,不愿意放过他脸上每一个表情,又道:“记住,你现在叫谢行玉。” 谢珩歪着头,似乎在思考:“好吧,我叫谢行玉。 谢苓又问道:“你记得我是谁吗?” 谢珩丝毫不加犹豫,清泉般的嗓音很快响起:“你是姐姐啊。” 谢苓道:“我是说,我叫什么?” 谢珩凤眸微圆,惊讶道:“姐姐,你该不会傻了吧,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谢苓有些无奈,她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只好换了个问题:“你可知你家在何处,你是何身份?” 谢珩道:“我家在建康,我是……” 说着,他表情忽然迷茫起来,口中喃喃自语。 “我是什么身份…身份……” 谢苓看着他迷茫的脸,微微有些失望。 看样子,谢珩是真的摔傻了,居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把她叫姐姐。 也不知道到底把她认成谁了。 谢珩似乎陷入了问题,眉眼越来越迷茫,神色逐渐痛苦起来。 他扶着额侧,闭上了眼,细细密密的冷汗渗出肌肤,唇色更是白得吓人。 他手上缠绕的纱布因为攥拳用力渗出了血。 谢苓怕他出事,赶忙出声阻止了他:“别想了,想不起来就算了,我知道你的身份。” 谢珩缓缓抬头,睁开眼后侧头看向谢苓,目光有一瞬间恢复清明冷淡。 谢苓心口微缩,以为他恢复正常了,结果下一刻,就见他红着眼圈拉住了她的袖子,神情委屈的厉害。 “姐姐,是我没用,居然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谢苓不知为何会松了口气。 她抬手轻拍了拍对方的头顶,正要收回手安慰他,就感觉掌心一阵痒意。 谢珩居然微微歪着头,像猫一样,一下又一下轻轻蹭着她的掌心。 仿佛被烫到,谢苓猛地收回手,面对他疑惑不解的目光,干巴巴说了句:“你乖乖待着,我出去一下。” 她站起身来,快步出了屋子,顺便重新上了锁。 * 站在院落里,寒风一吹,她发热的脸才慢慢降下温度。 她看着弥漫着雾气的药房,猜测禾穗一时半会出不来,于是回了醒来时的屋子。 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她心底生出几分荒唐的情绪。 谢珩居然真的摔傻了,性情大变不说,心智看着就像个十三四的单纯少年。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 谢珩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出身高门士族,生来便高人一等。平日穿得衣裳最次都是蜀锦,用来吃饭的筷子要么是玉制要么是银制,就连写字用的毛笔都是上好的狼毫。 他也接受着最好的启蒙,自小便展示了惊人的天赋,六艺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文武双全,连样貌都是顶好的。 谢珩是当之无愧的少年天才。与之相对的,是他冷漠沉稳的性子,和深不可测的心思,以及算无遗策的谋略。 他就像是下凡历劫的神仙,天地精华都集于一身,处处优秀,可也缺少了人味。 就连父母他都不甚亲近,对谁都是淡漠姿态,鲜有事能挑动他的情绪。 而如今…他撞到脑袋摔傻了,成了干净澄澈的少年人。 谢苓倒了杯冷茶下肚,才压下了心头驱之不去的复杂情绪,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窗外金乌微坠,竹林沙沙作响,炭盆里的火也慢慢失了温度。 禾穗才顶着一张沾了灰的脸狼狈出现。 一进屋,她就站在桌子跟前倒了杯茶仰头喝完,又从外头提来了碳筐,夹了些在炭盆里点燃,才对谢苓说道:“你弟怎么样了?” 谢苓听到“你弟”二字,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她轻咳一声,说道:“挺乖的。” 禾穗哦了一声坐下,说起了谢珩的情况:“你弟后脑里有淤血,所以有点失忆。” “至于为何成了少年心智,大致是记忆停留在了某个阶段。” 谢苓眼底划过一丝担忧。 他失忆了,还怎么回去?荆州的百姓又如何是好? 她沉默了一会,心底深处隐隐觉得他应当不会有事,毕竟梦里他落崖后也消失了半个多月。 左思右想,她猜测梦里的谢珩或许也失忆了,因此才耽搁这么久。 想着,她便问道:“他这情况,大概多久能好?” 禾穗从腰间的蓝色布袋里抓出一把金黄色的干豆子,丢在嘴里便嚼边回:“快得话五六天,慢得话要就不一定了。” “看他自己的恢复力了。” 谢苓的心放下了一半,心说果然没事。 只是不知道谢珩恢复后,想起叫过她姐姐,不知道会什么心情。 总不能那恼羞成怒杀了她吧? 谢苓打了个寒颤,决定等谢珩恢复了,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省的他到时候迁怒自己。 毕竟这人最阴晴不定了。 禾穗见谢苓表情怪怪的,以为她担心自己的弟弟,于是安慰道:“别担心,我爹可是神医妙手,你弟弟不会有事的。” “只是他身上伤有点多,双腿还有积年累月的寒症,得好好调理才行。” 谢苓闻言微愣。 积年累月的寒症? 之前在温泉山庄时,她听紫竹提过几句,本以为是为了救她受了点寒气,没想到居然是旧疾。 他堂堂谢氏嫡子,说起来都还未及冠,为何会双腿会有寒症?哪个不要命的敢让他受冷? 谢苓总觉得他身上,似乎有些团团迷雾。 沉默了一会,谢苓收回了思绪,轻声朝禾穗道谢:“多谢姑娘,待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 禾穗摆了摆手,笑眯眯的露出了两颗小虎牙,狡黠又可爱:“报答就 不必了,这里你们找不到的。”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和你弟弟叫什么呢。” 谢苓抿唇浅笑,回道:“我叫谢婵,他叫谢行玉。” 禾穗点点头,起身道:“阿婵姐姐你先歇着吧,晚点饭做好了我叫你。” “哦,还有,晚点我爹把药浴用的东西准备好,得你自己去替他添水,以及泡完后换药。” 说着她有些无奈。 “我们近不了他的身,他武功太高强。” 谢苓点头应下,问道:“穗穗,你父亲可有空?我想去问候拜谒。” “你们救了我跟我…弟,理应当面道谢的。” 禾穗道:“不用这么客气,我爹这会还在捣鼓新药,没空呢。” “等晚饭的时候再见也不迟。” 谢苓只好点点头,起身相送,看着禾穗拿了把镰刀背了个小背篓,背影逐渐消失在院门外的竹林中。 谢苓方才没主动提出帮忙什么的。 倒不是她端着,而是觉得谨慎些好。 谈话间,她察觉到这父女俩身份似乎不一般,不似普通大夫,倒像话本子里看过的隐士高人。 她害怕若是自己乱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会惹来杀生之祸。 * 谢苓回到屋内,坐在炭盆前烤火,慢慢捋着近日发生的事。 从山匪到杀手,再到落崖,一桩桩一件件,都按照谢珩下的棋在走。 他是个很优秀的执棋者,哪怕很多事在她的干预下变得不同,但他的布局却并没有受到影响。 依旧踏上了他想要的路途和结果。 只是谢苓想不明白,他大费周章演一出戏落崖,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这对父女? 可谢氏并不缺好的大夫。 不缺大夫,那到底缺什么呢?莫不是这对父女有旁的身份,而这个身份能为他所用。 并且这二人和荆州甚至建康的贵胄士族们有瓜葛。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谢珩从不会做无用之功。 能让他不惜受伤也要得到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重要到能让他权势进一步扩大的东西。 可事总有意外,他现在失忆了,而且最少五六天才能好。 若在此期间…自己率先一步得到这父女俩的认可,然后拿到了那样东西呢? 想到这,谢苓不由得呼吸略微急促,心跳有些剧烈。 她慢慢攥住了手指,杏眸下涌现出笃定之色。 权势都是争来的。谢珩能拿,那她为何不行? 第69章 淡月洗空星河明~ 雾卷暮色,星河浮霁。 戌时三刻,谢苓透过窗棂看到禾穗背着背篓回来了,她腕上的银铃泠泠作响,清脆悦耳,在寂静的夜间十分明显。 约莫又等了不到半个时辰,院落中便飘起了浓浓的饭香。 谢苓推门出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带谢珩出来。 她朝着飘香的地方走去,禾穗正好端着菜出来。 禾穗见到谢苓,笑眯眯打了招呼,说道:“正要去叫你呢,咱们就在堂屋吃饭。” 说着她扬了扬下巴,示意谢苓跟着她。 谢苓点点头,说道:“还有菜吗?我去端。” 禾穗也没客气推脱,边朝堂屋走,边道:“你朝前走十步然后右转,门上挂着辣椒串的就是伙房。” 谢苓应下,找到伙房后把两盘菜端到了堂屋。 禾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道:“你先坐,我去盛汤。” 说着她又快步朝伙房走,顺带扬声喊还在药房里忙活的父亲。 “爹,出来吃饭,再不出来可没你的份儿了哦。” 只听得药房里传来一声急匆匆地“欸”,紧接屋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谢苓的目光穿过半支起的窗扇,瞧见了禾穗痴迷制药的父亲。 和她想象中不同,禾穗的父亲看起来并不文弱,不似一般大夫郎中,倒像是个……屠夫。 约莫四十来岁,又高又壮,胡子拉碴,头发上还落着草叶,身上穿着件和样貌不太符合的灰蓝色长袍,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有种屠夫装文人的怪异感。 谢苓收回视线,心中对这对父女更加好奇了。 禾穗的父亲进堂屋后,谢苓便站起身来,对这他福身行了一礼,真心实意感谢道:“谢苓见过先生,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来日定会相报。” 谢苓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目光说不上友好。 几息后,她微微抬头,便听到对方爽朗笑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坐下吧。” 谢苓点点头,安静坐下。 禾穗的父亲也大马金刀坐在凳子上,一个劲朝窗户外看,似乎是不太习惯有外人在场,坐立难安的。 谢苓也不是善谈的人,沉默了一会只好礼貌问道:“先生如何称呼?” 禾穗的父亲道:“叫我威叔就行。” 谢苓点头称是,二人又沉默下来。 好在禾穗不过一会就端着汤来了。 威叔一见自己女儿来了,一双虎目微亮,充满凶相的脸都柔和了许多。 禾穗见谢苓和自己爹都默然坐着,“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俩怎么不说话呀。” 说着她坐到谢苓旁边,有些嗔怪:“爹你别虎着一张脸,吓到阿婵姐姐怎么办啊。” 她眸光明亮,眼尾微翘,看起来俏皮活泼。 威叔尴尬得咳了一声,勉强露出个笑来,解释道:“乖女,爹没有虎着脸,刚刚是在想续春膏的事呢。” 禾穗翻了个白眼,说道:“是是是,你没有。” 她转头将手中的木质食盒交给谢苓,说道:“去给你弟弟送饭吧。” 谢苓接下食盒,朝威叔点了下头,起身推门出去了。 站在谢珩屋子门口时,忽然有了个想法——她想暗中观察观察,看谢珩是不是真傻了。 对待智多近妖者,总要谨慎些的。 她轻手轻脚走到黑漆漆的窗户前,在地上捡了根碎树枝,蹲在地上沾了点雪水,轻轻戳破了窗户。 她借着院子里灯笼的亮光,朝里望去。 屋里黑漆漆的,她依稀看到谢珩背对着她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又凑近了几分,里头的人与此同时猝不及防得转过脸来,与她的视线相撞。 谢珩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在黑夜中如同艳鬼泛光的眼,带着湿冷冰寒的掠夺感。或许是感受到了有人窥视,他起身时长发滑动,遮住了半边昳丽的面,看不清半点情绪。 谢苓吓了一跳,朝后退了一步,心脏砰砰砰狂跳起来。 他好了? 还是说,他一直都是装的? 猜测间,屋里的烛火亮了,自窗纱上破了的小孔里钻出一束暖黄的光,随之而来是谢珩清润的嗓音:“姐姐,是你吗?” “你一天不来找我,是不是生我气了?” 谢苓一时分不清他是装的还是真的。 她定了定神,走到门前,拿钥匙把铜锁开了,推开屋门。 而谢珩正在门口站着,等她进屋。 谢苓捏着食盒的手指微收,指尖泛白,迟迟没有踏过门槛进屋。 这屋子又昏又暗,谢珩身量高,在烛火的照映下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将她结结实实埋在里面,像是要把她吞没。 她仰头看谢珩。 只见他乌发批在身后,上挑的眼尾因垂眸看她而微微下垂,长睫下的凤眸漆黑,闪动着清澈疑惑的光泽。 他在歪头看她,表情十分不解,似乎在说“为什么不进来”。 谢苓垂下眼帘,若无其事跨过门槛,把食盒放在圆桌上,说道:“吃饭吧,我先走了。” 她没有看对方,快步走到门边,眼见就要走出去,就感觉手腕被人握住了。 谢苓只好收回迈出去的腿,顺着腕间那只冷白而骨节分明的手看去。 只见谢珩长睫轻颤,眼里头的委屈都快溢出来了。 “姐姐,你不陪我吃饭吗?” 谢苓把他的手拨开,抬头看着他温声道:“乖啊,我也没吃饭呢,你自己吃。” 谢珩看起来有些不情愿,他本 就受着伤,脸色苍白如雪,如今在作出这等委屈神色,着实让谢苓有种自己做了天大恶事的感觉。 她正组织措辞,想着怎么安抚他,就听到对方闷声道:“姐姐去吃饭吧。” “我在这里等你。” 像只委屈的大型白毛猫儿。 她习惯谢珩平日里冷冷淡淡,运筹帷幄的模样,实在觉得对方现在这副样子令她浑身难受,于是匆匆点了下头,快步出去把门又落了锁。 回到堂屋后,她入了座,禾穗和威叔都才动起筷来。 谢苓一边想着谢珩方才的表现,一边吃着饭菜,隐隐感觉这菜的口味,似乎跟她在阳夏吃过的一家做湘菜的酒楼很像。 只是并不辣。 再加上禾穗的衣着打扮并不像中原人,倒像是她在游记里看到苗人的服饰。 这两人的祖籍,或许就是荆州长沙郡一带的。 谢苓没有直接问出口,她觉得晚点了从禾穗那套套话。 一顿饭很快吃完,威叔主动端走了残羹剩汤去刷锅洗碗。禾穗则去处理新采的草药。 谢苓不想跟谢珩待在一起,又回了自己睡觉的屋子。 没什么事做,她便坐在窗边,支着下颌看窗外的月亮,心中思忖着谢珩的情况。 她对于谢珩是真失忆假失忆一事,一直有些略微的怀疑。 禾穗和威叔的医术是没问题的,她怕的是谢珩突然恢复,却依旧装傻。 方才透过孔洞,对方的眼神可称得上是森冷阴鸷。 但开门后他的言辞表现,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仿佛那一瞬间的眼神只是她的错觉。 谢苓一方面觉得谢珩若真恢复记忆了,应该不至于那么没底线的装傻。毕竟在她看来,不可能有事让谢珩需要迂回装傻去完成。 另一方面,她心底又隐隐觉得,万一他就是这么没底线呢? 想来想去也想不通,谢苓决定等会帮他泡药浴的时候再试探一番。 * 月影浸窗纱,寒枝斜檐上。 威叔将药浴用的东西准备齐全后,禾穗就带着她到了专门沐浴用的浴房。 “你弟弟旧疾多,又有新伤,因此药下得很重,等下或许会有些痛。” “记住,不管他有多痛,一定要想办法让他泡够一个时辰,不然会前功尽弃。” “左边凳子上的药一刻钟加一次,右边凳子上的两刻钟加一次。” 说着她指了指浴房隔壁的伙房道:“还有,灶上一直热着水,你每隔两刻钟就要为他添一桶热水,记住了吗?” 谢苓点头道:“我知道了。” “劳烦穗穗和威叔了。” 禾穗摆摆手,眨眼笑道:“不用谢我。” 说完后她黑亮的眼珠一转,笑眯眯道:“若真想谢,不如……” 谢苓见她故意吊胃口不说,便柔声道:“穗穗有需要尽管开口。” 禾穗忽然踮脚凑近她,腕上的银铃轻响,盖住了她轻若鸿羽的话:“我知道你们来这是找东西的。” 谢苓心口一跳,若无其事垂眸看向比她矮半个头的禾穗。 禾穗又朝她眨了眨眼,看了眼门外后,低声道: “我可以帮你们说服我爹,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我要你们走得时候带上我。” 不等谢苓说话,她落下脚跟站好,绕着谢苓转了一圈,语气又轻又俏皮,却带着威胁的意味:“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那天救你们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他身上那件氅衣,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 “我要求不高,只要你把我带在身边就好。” 谢苓听出来对方早猜到谢珩根本不是她所谓的弟弟。 眼前的少女十分聪慧。 她沉吟片刻,模棱两可道:“我不是来找东西的,但我不确定他找不找。” “还有,我可以无条件带你走,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跟在我们身边?” 禾穗若有所思看着她道:“你跟他不是一起的吗?” 谢苓正想找个理由搪塞她,就听到对方又道:“算了,也不关我事,至于我为什么要出去,还要跟着你,我只能回答你一点。” “我出去是为了报仇的,只有跟着你们,我才有机会。” “至于具体的,你不用多管,总之我不会害你。” 谢苓沉默了一会,并没有直接答应禾穗,而是说道:“这我决定不了,要等他恢复记忆才行。” 禾穗耸耸肩,也不介意,挥了挥手就出去了。 “好好给你…弟弟泡药浴吧。” 谢苓叹了口气,给热气弥漫的浴房又添了几块碳,才出去叫谢珩。 本以为谢珩会拒绝,没想到她才提出来,对方就点头应了,乖乖跟在她后面走到浴房里。 谢苓站在隔开浴房的屏风外,仰头看着对方清澈的黑眸,交代道:“你自己脱衣进浴桶,衣服挂在前面的屏风上就行。” “好了唤我。” 说完,她坐在了屏风外面的椅子上,思索起来禾穗的话有几分可信。 第70章 春日野草蔓延来~ 坐了一小会,就听到谢珩的声音透过浴房里弥漫的水汽传来,略有些湿闷。 “姐姐,我好了。” 谢苓点了点头,说道:“会有些痛,你忍忍。” “我就在屏风外。” 里头又传来一声微闷的嗯声。 浴房里头有些闷热,谢苓额头和后背都出了层细汗,她忍无可忍,最后把外头那件薄袄脱了,就留了件白色的单衣。 她算了算时辰,离第一次加药还有一小会,于是准备继续坐着。 谁知还未挨到椅子,就听到了谢珩略显委屈的声线。 “姐姐,我好疼。” 谢苓顿了顿,安慰道:“忍忍,一会就不疼了。” 良久,谢珩才闷声回了句不情不愿的:“好吧。” 一刻后,谢苓起身拿了药材,绕过屏风进了浴房。 此时浴房白蒙蒙的,雾气弥漫着,又湿又热,谢苓只能隐约看到点谢珩背影的轮廓。 她错开视线,慢慢朝对方走过去。 走到浴桶跟前后,她闭着眼将药材丢了进去,准备转身离开,就听到哗啦啦一阵水声,紧接着手腕被一只湿漉漉的大手的捉住。 力气大得惊人。 谢苓下皱眉意识睁开眼,朝这只手的主人看去。 只一眼,她就感觉一股热气瞬间爬上脖颈和脸颊。 迷蒙的雾气中,男人泼墨般的长**浮在身后的水面上,露出胸膛以上的冷白肌肤,一只捉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搭在桶边。 他正在仰头看她,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水珠,眼尾微红,黑眸里弥漫着祈求之色,声音有些低哑:“姐姐,好痛。” “你陪陪我。” 谢苓猛地闭上眼,语速极快地说道:“不行,男女授受不亲,你自己泡。” 她想甩开对方钳在腕间的手,却忽然被一把扯向浴桶。 仓惶间她睁开眼,试图稳住身形,可哪知谢珩即使失忆了,也性子独断又霸道,硬生生将她拽到跟前。 她差点栽进水里,好在一只手撑住了浴桶,才幸免于难。 但不可避免的,二人拉扯间不少药水溅在了她的身上,泅成淡褐色的污渍。 谢苓有些恼怒,瞪着谢珩道:“快点放开我。” 她此刻和谢珩离得极近,近到看得清他因热气微微微泛红的耳垂和脖颈,以及……盛在锁骨上水滴。 谢苓脸上烫得更厉害了,不只是热的还是气的,她挣扎着手腕,对方却越抓越紧,她不由得“嘶”了一身,加重了语气:“快点放开我,谢行玉!” 谢珩却摇了摇头,死都不松手:“不,我要姐姐陪我。” 他看向谢苓泛红的手腕,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下,力道放松了些。 谢苓气不打一处来,忍着脾气扯出个柔和的笑:“乖啊,我就在屏风外面,你别闹。” 谢珩继续摇头,油盐不进。 谢苓没法,只好道:“那你松开我,我不走。” 谢珩却还是不松手。 谢苓气得头疼,正想放弃,却无意间瞥见对方玉色的肌肤上有处显眼的异色。 他的耳垂如同染了花汁,透着绯色。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有种想法——谢珩他不会是害羞了吧? 她盯着对方的耳垂看着,就看到颜色越发鲜艳,仿佛滴血。 失忆了也会害羞是正常的,但害羞还要拉着她就有些奇怪。 谢苓杏眸微眯。 如果她趁此机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对方若恢复记忆了,定然不会选择忍耐。 谢珩就看着谢苓的脸色变了几变,不知想了些什么,怒气徒然消失不见。 但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谢苓突然俯身,一张艳若桃李的玉容靠近了他的耳侧,他几乎能嗅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桃花香气。 即使在药味弥漫的浴桶里,也格外清晰。 “堂兄,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耳边吐息温凉,语气轻柔,如游动的小蛇般丝丝缕缕缠绕在他的耳畔,转而游至脊骨,带来一阵令他颤栗的酥麻。 此刻他几乎感受不到药浴带来的剧痛,握着谢苓的手不自主的微微收紧。 他此刻很想,很想掰过她的脸,用手指揉上她红润的唇瓣。 然后让她闭嘴。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那种柔软湿润的触感。 但是不可以,起码现在还不可以。 他侧过脸,和对方粉润的唇瓣只有一指之隔,面上的表情疑惑而无辜:“姐姐,你怎么叫我堂兄啊。” 谢苓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不似作假,遂施施然站起身,说了句:“我去给你添水,乖乖泡着。” 说完,她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谢珩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背影上,盯着她绕过屏风,拉开屋门,响起重重的关门声。 她在生气。 谢珩垂下眼帘,漆黑的眸子里一片冰冷,犹如山巅积雪,无情无欲,哪里还有方才的清澈与天真。 他抬起沾水的手,轻触了下发烫的耳,眼底眸光晦暗不明。 不知为何,方才她那句“堂兄,你是不是喜欢我啊”,如同春日里生长的野草,顺着心口出肆无忌惮地在他脑海中扎根。 挥之不去。 谢珩心想,他或许是到了该娶妻的时候了,等从荆州回去,就让父母定个势均力敌的家族联姻。 他把身子往下浸了浸,靠在桶壁上,缓缓阖上双目,掩住了眸底摄人的冷光。 * 谢苓提了水进浴房,就见谢珩似乎睡着了。 她松了口气,把水添好后按禾穗的要求加药,就在屏风外坐着了。 方才得试探,对方并没有什么生气的表现,眼神清澈无辜。 看来果真是还未恢复正常。 就是不知道谢珩届时恢复记忆后,会不会找她算账啊。 只能到时候再随机应变找借口了。 * 帮谢珩泡完药浴天色就很晚了,院子里清辉洒落,和昏黄的灯笼交相辉映,显得十分有烟火气。 谢苓跟禾穗也先后沐浴了一番,回到屋子后禾穗帮她的虎口换了药。 只是她没想到禾穗居然要跟她一起睡。 谢苓倒也没有拒绝,她巴不得趁此机会多了解些,好决定要不要和禾穗达成合作。 准备熄灯时,威叔突然叩响了屋门。 “乖女,你自己回屋睡吧,不要打扰阿婵姑娘歇息了。” “人家还病着呢。” 禾穗躺在里侧,手压在头低下,扬声道:“我不要,好不容易有个同龄人,我要跟阿婵姐姐睡。” 门外的威叔不说话了,但谢苓知道他还没走,那道高大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停在门外。 谢苓对威叔是有些惧意的。 一来他长相凶恶。 二来,她觉得对方身份太过异常。 试问哪个大夫会隐居在荒无人烟的山崖之下?还从早到晚研制新药。 他研制了给谁看病? 再者,她醒来时向禾穗道谢,禾穗曾说过一句“你们找不到这的”。 最开始谢苓以为禾穗的意思是此处在悬崖下,不好找来。 后来她观察了院落周边,隐隐觉得此处院落所在的竹林似乎是阵法。 她在阳夏时看过不少闲书,其中就有奇门遁甲,八卦阵法。 只是可惜她看不到竹林全貌,也没能自己走一走,不然就能确定是什么阵法了。 就她目前了解猜测到的这些东西,足以说明威叔此人不好惹。 她有些紧张地盯着屋门,怕对方直接撕破脸皮朝她发难。 好在门口的身影停了一小会后,传来一道低沉粗犷的声线:“好吧,乖女你早点睡,不要打扰到阿婵姑娘休息。” 禾穗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爹你赶紧睡去吧。” “记得不要偷偷动我的新草药!” 门外的威叔笑着应下,紧接着身影便消失了,脚步声逐渐离开了屋子。 谢苓将蜡烛吹了,拉了拉被子盖住肩膀,借着月光看向一旁的禾穗,悄声道:“威叔走了吗?” 禾穗嗯了一声,说道:“放心吧他走了。” “我耳力很好的。” 谢苓这才放下心来,斟酌着问道:“你从小就在这长大吗?” 禾穗本以为谢苓要问关于复仇的事,没想到对方问得却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想也不想就道:“是啊,有记忆起我就在这了。” 谢苓道:“有个问题有点冒昧,不知当不当问。” 禾穗了然,直接道:“你是想问我娘在哪对吧?” 谢苓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愧疚,她低低应了声,说道:“对不起,我不问了。” 禾穗却轻笑了一声,翻了个身面对着她,一双明亮的眼在黑夜里煜煜生辉:“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娘死了,听我爹说是在我三岁的时候走了的。” “我小时候比较笨,开窍的晚,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谢苓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心中有些酸涩,有些心疼眼前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 她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头顶,轻声道:“没关系的,有时候有娘没娘没什么区别。” 说着她脑海里浮现出,母亲对她厌恶又冷淡的双眼,自嘲道:“譬如我,我的母亲就很讨厌我。” 禾穗倒是没想到眼前这个容貌秾艳,看起来温软好脾气的姐姐,居然有这种过去。 她心中起了相惜之心,擦掉眼角渗出的泪水后,搂住了谢苓的肩膀,说道:“没事,人生在世,总有点不如意的。” 谢苓又挑了几件小时候的事说,慢慢的,禾穗对自己的态度就亲近了起来。 她趁热打铁,问道:“穗穗,你家祖籍是哪的呀?” “如果他同意你跟着,你想回祖籍看看吗?” 禾穗道:“我听我爹说我们祖籍是建康的。” “不过我娘不是,我娘是荆州苗寨的。” “我就随我娘姓,我爹姓高。” 谢苓眉心微皱,姓高…… 想着,她脑海中忽然有了个骇人的猜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夜深雪重折竹声~ 在谢苓记忆里,大靖从先帝起就未有高姓世家,若非说有,那就是十几年前惨遭灭门的高泰武一家。 高泰武也是个奇人,据说他祖上是前朝末年割据并州的将领高干,后因战败被斩,全家老小避难至辽东。此人便在辽东出生,后不知何原因辗转越过前秦边境,来到大靖,进入军中。 后凭借一身蛮力屡立战功,得先帝赏识,一路升至宿卫军首领之一的中领军将军,位居三品。 他身为先帝亲卫,颇得重视,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被血洗满门,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谢苓曾听过传言,说高家的宅子至今都空着,只因当时血流成河,将那片街道都染红了大半,数月都有血腥味萦绕。 威叔…或许就是高家人。 观其样貌,极有可能就是传闻中天生蛮力,高大魁梧的高泰武将军。 谢苓脑子里捋了捋禾穗说过的话,觉得自己的猜测大概率是对的。 禾穗见谢苓突然不说话了,以为对方睡着了,于是打 了个哈欠,也翻身闭眼睡觉了。 谢苓听到禾穗均匀的呼吸声在身旁响起,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现在唯一能知道的,是谢珩来此地找高泰武将军,定与当年的灭门案有关。 能在天子脚下把三品朝臣一夕灭门,其中牵扯定然甚广。 而禾穗口中的复仇,想必就是灭门之仇吧。她的母亲应当就是死于这场惨案。 可威叔为何要没日没夜研制新药呢?他想救谁…还是说想杀谁? 谜团一个接一个,谢苓有些头痛。 她手中无权,接触不到朝中隐秘,能知道的信息少得可怜。 窗外清虚高挂,冷风簌簌拍打着窗扇门扉,似是又要下雪。 谢苓想着事情,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着了。 …… 三天转眼即逝,天气愈发寒冷,院子里的水缸被生生冻裂了条缝儿,气得禾穗在院子里发火,抱怨亲爹怎么不把水缸移进厨房,出去买新的很费劲云云。 谢苓来了癸水,小腹痛得厉害,怀中抱了个汤婆子坐在窗户边看书,脚边的炭盆火星明灭,暖融融得烘烤着。 她时不时看眼窗外,看到禾穗父女俩鸡飞狗跳却十分温馨的对话相处时,总忍俊不禁,心中有些羡慕。 手中泛黄的书卷上洒着淡薄的日光,风一吹,房檐上的积雪簌簌飘落,闪着细碎的光,将父女俩的身影遮得有些模糊。 翻页的手停顿着,页角被捏出一道折痕,她心绪起伏不定。 她观察了三天禾穗和威叔,越观察,越心软迟疑,迟迟不敢同意与禾穗合作。 谢苓隐隐有种感觉,若真带走了禾穗,威叔心底的支柱或许就塌了一半。更何况朝中波诡云谲,禾穗若真是想为高家复仇,为母亲复仇,简直难如登天。 弄不好还会草草丢了性命。 谢苓垂下眼帘,心底万分纠结。 她真的要为了目的,带走禾穗吗? 于私来说,禾穗身份重要,她若能让禾穗待在身边,就等于在谢珩那多了层筹码,可以更好得与他周璇,甚至谈判一二。 至于禾穗报不报仇,会不会死,与她无关,她也不会随意掺和。 可于情来说,禾穗救了她,哪怕这是谢珩一开始就算计好的。 再加上这姑娘心思干净澄澈,她不忍心利用。 窗外的声音小了,威叔又一头扎进了药房,禾穗也背着背篓进山采药了。 谢苓缓缓收回视线,将手中的书搁下,揉了揉眉心。 再不做决定,谢珩恐怕就要恢复记忆了。届时若他先下手为强带走禾穗,她就白跳崖受伤了。 * 申时末刻,金乌西坠。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宛若彩锦铺就,绚丽夺目。 谢苓看到书页上染了淡淡一抹橘红,才意识到自己看书入了迷。 她眨了眨微酸的眼朝窗外看,感觉好像少了点了什么。 禾穗呢?一个半时辰前出门,但现在了都还未归。 据她观察,对方进山的时间从来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谢苓猛地站起来,披上袄子推门出去,在院落走了一圈,确定了禾穗确实还未回来。 她心一沉,有种不妙的预感。 正当她准备叩响药房的门时,威叔正好从里头出来了。 他脸色难看,十分焦急,虎目扫视了一圈院子,才把目光放在谢苓身上,语气低沉:“穗穗中途可有回来?” 谢苓摇了摇头。 威叔怒骂一声该死,转头从屋里取出把大刀,朝谢苓匆匆说了句:“穗穗恐怕有危险,我去去就回,阿婵姑娘看好你弟弟,莫要乱跑。” 谢苓上前一步拦住威叔,顶着他骇人的目光,快声道:“我带我弟弟一同去寻。” “我懂些阵法,不会走失,分头找也快些。” 威叔闻言犹豫了一瞬,但爱女之心让他拒绝不了谢苓的提议。 山林很大,天色渐暗,分头寻找确实会快很多。穗穗是他跟巧娘唯一的孩子,一定不能不能出事! 他点了点头,说道:“劳烦姑娘,堂屋左边柜子里有刀,你拿着防身。” 说着他看向锁谢珩的屋子,低声警告道:“看好你弟弟,他若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我不介意让你们姐弟俩埋骨山崖。” 谢苓自无不应。 “威叔放心。” 见谢苓面目清正,不似说谎,威叔便阔步走出院落,身影片刻间消失在影影绰绰的竹林之中。 谢苓去堂屋的柜子里取了把短刀挂在腰间,想了想又找了麻绳备着,才去把谢珩带出来。 她看着谢珩清澈见底的黑眸,心中对他还是不太放心。 失忆之时,又是少年心性,万一乱跑就不好了。 想着,谢苓便将他的手腕和自己的绑在一起,又给他递了把匕首,交代道:“我们去找穗穗,匕首你拿好。” 谢珩看着谢苓的动作,并没有拒绝。 手腕上贴着的肌肤温热细腻,行动间与他的腕部轻轻摩擦,带着酥麻的痒意。 他不是没握过谢苓的手腕,也知道她的手腕纤细而柔软,手感滑腻润泽,握在掌中时脆弱易折。 可像如今这样,两人腕骨赤/裸相贴,摩擦碰撞,那股痒意好像顺着胳膊一直爬到了心口,令他…心痒难耐。 长睫微垂,掩下眸底的异光。 再抬眸,眸光只余清澈。 他点头道:“都听姐姐的。” 谢苓没有再与他废话,快步出了院落,朝与威叔相反的方向走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林间寒风刺骨,翠绿的竹叶唰唰作响,叶片上的积雪抖落,洋洋洒洒飘落在谢苓的乌发肩头。 天色愈发昏暗,谢苓踩着竹林间的薄雪,感受着寒气顺着脚底钻入小腹,令她痛得厉害。 她抿了抿干涸的唇,回忆着书中阵法,七拐八拐顺利走出了看似一望无际的竹海。 踏出竹林后,就是她那日拖着谢珩费力行走的野林。 之前她摔倒昏迷的雪窝,此时已经重新覆盖了新雪,看不见半点有人来过的痕迹。 谢苓收回视线,一步一个脚印,一边呼唤穗穗的名字,一边细细搜寻地上的痕迹。 谢珩默默跟在身旁,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时不时落在谢苓愈发苍白的唇瓣上。 谢苓将四周林地搜寻了一圈,都未发现穗穗来过的痕迹。 今日只飘了点小雪,穗穗走过的地方一定会留下脚印。 可四周皆白,雪地平整,别说是脚印,连仓鼠飞鸟的痕迹都没有。 没找到人,谢苓的小腹却越来越痛,痛到她胃里翻腾起来,居然有了呕意。 走了几步路后,她实在有些受不住了,于是定下脚步,微微弯腰用手捂住小腹,屏息后轻轻吐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谢珩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她捂着腹部的手上,想起一路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眉心一拧,顿住了脚步。 谢苓感觉手腕被往后一拽,她只好停下脚步朝后看,问道:“怎么不走了?” 谢珩的神色有些奇怪,他盯着她的腹部,说道:“姐姐,你受伤了。” 谢苓闻言身子一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对方。 沉默了一瞬,她道:“没受伤,是癸水。” 这次换谢珩沉默了。 他脸色微僵,随即恢复如常,脑海里浮现出曾经在闲书上看过的东西——其血上应太阴,下应海潮,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故谓之月信,月水,月经。 来月事时,畏寒惧冷,心烦气躁。 谢珩不知为何会突然想到多年前看过的杂书上的东西。 他思绪回笼,抿着唇瓣,反手握住了谢苓的手腕,眸色澄澈:“姐姐,我抱着你吧。” 谢苓摇头,面色有些焦急:“不必了,找人要紧。” 谢珩却不松手,从腰间拿出匕首,不由分说割断了腕上的绳索,俯身横抱起了谢苓。 谢苓只觉得眼前景物旋转,下一瞬便被清冽的雪松香包围缠绕。 她仰头看谢珩的脸,目光带着怀疑之色。 但看到对方眉眼弯弯垂眼看她,黑眸的底色依旧天真,于是放下了心,也没抗拒谢珩抱着她。 这样也好,省力。 再说了他身上很暖和,能稍微缓解她小腹得坠痛感。 谢珩乖乖抱着她,由她指路搜寻。 二人不知走出了多远,直到夜幕降临,天上又飘起雪花,都未见到半点人的痕迹。 谢苓都怀疑禾穗可能已经回去。 正当她准备先回院落看看时,就 听到了不远处出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极其微弱的击石声。 谢苓一喜,指挥着谢珩往发出声音的方向寻找。 果不其然,她最后在一处荆棘缠绕的洞口听到了禾穗击打石头求救的声音。 她拍了拍谢珩的胳膊,示意他放下她,然后用腰间的短刀砍断拨开荆棘丛,点燃了火折子朝下照去。 禾穗正靠着坑壁坐着,身上脸上满是被荆棘划破的血痕,手臂似乎也骨折了,软软垂在一侧。 见谢苓寻来,禾穗眼里透出惊喜的光亮,她哑着嗓子道:“阿婵姐姐,你带绳子了吗?” 谢苓点点头,拿出备好的麻绳,说道:“我把绳子丢下去,你绑在腰上,我跟谢行玉拉你上来。” 话音未落,谢苓忽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一声清晰的狼嚎。 她猛地朝后看去,就见到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出现了三双幽绿的狼瞳,在惨白月色的映照下令人心惊。 那是三只瘦骨嶙峋,涎水四淌的饿狼。 第72章 烧灯续昼明月薄~ 谢苓握紧了腰间的刀,将火折子的盖子盖好,丢下坑洞对着禾穗急声道:“有狼,我先盖住洞口,你若是害怕就吹燃火折子。” 禾穗大惊失色,毫无血色的小脸万分难看,但看到谢苓身后的谢珩静默站着,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便慢慢冷静了下来。 谢行玉武功高强,区区几头狼,应当无事。 只是爹每隔十日便会搜寻处理一番山中野兽。怎么会突然有狼呢? 可现下不是纠结疑虑这个的时候,活命要紧。 她对谢苓点了下头道:“我用背篓里的草药掩盖气味,你放心。” “若实在不行,就去唤我父亲,我在这等你。” 谢苓点点头,用荆棘丛重新盖住了洞口,将短刀握在手中,仰头看着谢珩道:“这几头狼多日未进食,我又来了月事,它们定先攻击我。” “我不求你护着我,但麻烦你看好洞口,不要让狼靠近那。” 谢苓很恐惧,恐惧到耳边都响起了砰砰的心跳声,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但她确信谢珩会护住自己。 但禾穗的死活谢珩却不一定管,她太清楚这人的性子有多么冷漠无情。 哪怕失忆,本性却是不会变得。 禾穗绝对不能出事。 握着短刀的手黏腻湿润,不远处的狼涎水滴落,绿眸凶恶,似乎在试探是否能围捕他们。 谢珩半晌没有吭声。 她一面紧盯着三头狼的动作,一面快速瞥了侧后方的谢珩一眼。 就见他眸光清澈得看着自己,眼底充满疑惑。 谢苓有些烦躁,心想他这时候发什么愣,于是说道:“听到了吗?我方才说的。” 余光下,谢珩的脸淹没在婆娑斑驳的树影下,五官昳丽凌厉,上挑的眼尾带着漫不经心的意味。 他歪了歪头,说道:“姐姐为何要管她?” “我们自己走不就好了。” 他眼珠黑亮,眸光澄澈,明明是藐视人命,对救命恩人也毫不留情的冷漠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时,却如同“你今天吃饭了吗”一样平淡随意。 谢苓心口一窒,暗骂果真如此,哪怕失忆了也无情的可怕。 她咬了咬牙,正想说话,那三头饿狼就迈开矫健的腿,顺着小山坡极速奔了下来。 谢珩面无表情垂眸看着侧前方的女郎,轻嗤了一声。 明明害怕到纤瘦的肩膀都在颤抖,呼吸紊乱又急促,却还是依旧不怕死的拿着刀,试图保护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外人。 愚蠢。 天真。 狼眨眼间就到了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呈三角状围攻了二人,不断得撒着前腿,颇有人性的似乎在考量要从谁那开始围猎。 谢珩站在原地,凤眸低垂,漆黑的眼珠像是深冬冰湖,带着摄人的寒光。他目光轻轻扫向三头饿狼。 那三头饿狼感受到了威胁,不约而同对准了看着更加弱小,还飘散着血腥味的谢苓。 头狼仰头嚎叫了一声,身形如风一样飞扑握着短刀做防守姿态的谢苓。 谢苓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恐惧之下闭上了眼,胡乱在身前挥舞起了短刀。 腥臭味随风飘来,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三头饿狼是如何张着一口獠牙的嘴扑向自己。 谢珩为何还不动手?真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强烈的求生欲让她暂时冷静了几分,她快速睁开眼,就看到方才那只头狼已经近在咫尺,灵活的躲开了自己挥舞的刀,飞扑至她面前。 她闻到了浓烈的腥臭味,清晰看到了头狼口中滴落的粘稠涎水。 猛地后退半步,她快速用力扬起短刀,狠狠扎向飞扑而来的头狼。 “扑哧”一声,几滴温热的血液溅在谢苓脸上。 可到底是没练过武的,短刀仅仅割破了头狼的一层皮毛,不仅不致命,还激怒了在一旁转圈围守,慢慢靠近的另外两头狼。 瘆人的狼嚎声在惨白的月色下不绝于耳。 谢苓喘息着,握着短刀的手不断颤抖,脸颊上干涸的狼血散发着浓烈的气味,令她隐隐作呕。 这是她第一次动刀见血。 余光瞥见安静站立在一旁的谢珩,她忍无可忍怒声道:“你还不出手吗?” “平日一口一个姐姐,这会做缩头乌龟了?” 话音落下,三头狼一齐冲了上来。 谢苓再次握紧短刀,做好了拼命的打算。 大不了一会躲到谢珩身后,她就不信那时候他还能置身事外。 就当她再次毫无章法挥起短刀时,手腕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握住,腰间也传来一股力,紧接着被卷入盈满雪松香的怀抱。 那只修长冷白的手翻转之下,她手中的短刀就易了主。 视线旋转间,她只看到那柄平平无奇的短刀在月色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紧接着一刀割断了扑来饿狼的脖颈。 粘稠的血液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飞溅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凝成一团暗红色的薄冰。 几息过后,狼嚎声停,雪地了多了三头饿狼的尸体。 她仰起头看着谢珩,目光恰好撞进对方澄澈的眼眸。 腰间的手微微收紧,他正垂眸看着自己,薄唇扬起一抹弧度,清冽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姐姐,我救了你。” “你该如何报答?” 眸光依旧干净明亮。 谢苓推开他,站定后扬起头看他,露出一抹温软的笑:“弟弟救姐姐,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谢珩似乎轻笑了一声,眸色干净无邪:“这样啊……” 他点了点头,露出笑容:“姐姐说得对。” 谢苓没有再理他,而是看向那三头狼。 一刀毙命,狼头堪堪连在身子上,仅挂着一层皮肉。 若是再用力些,恐怕就是直接断头而死。 她不由得看向谢珩,微微心惊他的力量和武艺。 之前在村子里,他果真是装的。 按照今日利落狠辣的手法,那些杀手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谢苓垂下眼,心中对谢珩更加警惕。 她收拢了情绪,准备去拉穗穗出来,却突然被一道阴影笼罩。 她抬头看去,就见谢珩缓缓靠近,俯身与她视线平齐。 谢苓不自主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却见谢珩抬起了手。 她瞳孔微缩,抬手想挡住对方的动作,结果被他轻而易举捉住手腕。 谢珩温暖的指腹落在了她的面颊上。 他掌侧碰在她脸上,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肌肤,长睫微垂,神色认真,黑曜石般的瞳仁盛满淡薄的月色,莹莹如玉。 脸颊上的痒意让谢苓不太适应,她微微侧过脸躲避开他的指腹,表情十分不自然。 下巴却被对方轻轻扣住,又掰了回去,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谢珩清澈的眸光落在她眼底,神色如常,仿佛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别动,姐姐脸上有血。” 谢苓轻轻吞了口口水,拒绝道:“我自己……” 来 字还未出口,下唇便被他的指腹按住,轻轻揉动擦拭起来。 谢苓呼吸一乱,愕然看向谢珩。 只见他笑意盈盈,目光中没有半分旖旎和侵犯的意味。 “这里也有。” “姐姐方才咬/得太用力。” 谢珩声音又轻又缓,目光盯着谢苓粉润的唇瓣,感受着指腹上温软的触感,长睫下的眸色微暗。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但似乎还不太够。 他想将手指…陷入她口中,想知道里面的触感是否像他想象的那般湿润柔软。 谢苓没想到对方会做出如此亲密僭越的举动,身子僵在原地,直到的唇瓣忽然被擦痛,她猛地回过神来。 “啪!” 她用力拍开对方的手,眼底闪过厌恶之色,声音是控制不住的冷硬:“你越界了,以后不要随意和女子做这种亲密的举动。” “男女有别。” 谢珩直起身,目光淡淡扫过她被揉得宛若红牡丹花瓣似的下唇,缓声道“姐姐说得是。” “受教了。” 谢苓从怀中拿出帕子狠狠擦了擦唇瓣,随手帕子丢在雪地里,又捡起谢珩丢在雪窝里的短刀,将洞口的荆棘丛挑开。 她把绳子丢下去,朝谢珩招了招手:“来帮忙。” 禾穗方才将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她仰头看着谢苓,又看向慢悠悠走过来的谢珩,觉得二人相处有些奇怪,不似亲人,不似朋友。 也不似夫妻情人。 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 她一边好奇,一边将绳索绑在腰间,背起了背篓。 很快,她就被拉出了坑洞。 只是她摔伤了腿,胳膊也骨折了,因此站不住,只能由谢苓搀扶着。 禾穗倚在谢苓身侧,借力站稳后真心实意感谢:“阿婵姐姐,多亏你了。” “不然我就算不被三头饿狼吃了,也要被冻死在这。” 谢苓摸了摸禾穗冰块一样的手,将外头的薄袄脱了下来,不由分说披在她身上:“不必言谢,你不是也救了我一命?” “坚持坚持,我们现在就回去。” 禾穗没想到谢苓能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不仅愿意以一人之力守着洞口对付饿狼,还愿意在癸水来时毫不犹豫地把外衣给她。 她自小在山中长大,本就没见过什么同龄人,也没有朋友,心中不由得感动万分,涌出一股温暖。 “阿婵姐姐,我不冷的,你穿着吧。” 禾穗想将袄子还给谢苓,就被按住了手。 谢苓神情严肃道:“你受了重伤,又在洞里冻了许久,若再不保暖,怕是要染上风寒。” 她看着禾穗干净明亮的眸子,心中有几分愧疚。 毕竟救人也不全是好心,更多是有利可图。 她掩下眸底的异样,为禾穗拢了拢衣裳。 禾穗闻言便不再推脱,老老实实裹着谢苓的袄子。 可就算有人扶着,她也在雪地里走不快。 谢苓也发现了这点,她停下脚步,看向身后安静跟着的谢珩,说道:“你背着她吧。” 谢珩显然不太愿意,眉心微蹙。 她叹了口气道:“就当我求你帮帮忙。” “况且穗穗对你也有恩,你总得知恩图报吧?” “再说了你还想不想泡药浴治病了?” 谢珩这才颔首应下,沉默着走近二人,将禾穗身上的袄子抬手拿下来,递给谢苓道:“姐姐需要,我自然会帮。” “衣裳你自己穿着吧。” 说着他脱下自己的外衣,冷着脸丢给了禾穗,随后微微弯腰,说道:“上来。” 谢苓朝有些犹豫的禾穗点了点头,扶着她上了谢珩的后背。 看到谢珩将禾穗稳稳背起,她才松了口气,将袄子重新穿回身上。 哪怕背着个人,谢珩依旧步子很大,在雪地里走得十分快。 谢苓小跑跟着,有些无奈。 好在不多时,他们就碰到了提灯寻来的威叔。 威叔朝二人道了谢,接过禾穗背在背上,几人很快回了竹林院落。 回去后威叔便帮禾穗处理了腿伤和骨折的胳膊,又给三人熬了驱寒的汤药。 他坐在床边等穗穗睡着后,朝一旁的谢苓招了招手,轻步朝屋外走。 谢苓跟着他出去,轻轻合上屋门。 威叔站在清辉之下,凶恶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痛色。 良久,他闭了闭眼,仿佛做了什么决定,看向一旁的谢苓道:“去把你弟弟叫出来。” “我在药房等你们。” 谢苓轻轻点了下头,明白对方这是要开诚布公了。 虽然她也不明白对方为何忽然下了决定。 她看了眼威叔高大却萧瑟的背影,提步走到谢珩门前,叩了两声唤道:“睡了吗?” 里头漆黑一片,毫无动静。 她又叩了两声屋门,轻声唤道:“谢行玉?” 里头还是毫无动静。 犹豫了一瞬,她直接打开了锁子,推门而入。 屋内一片黑暗,仅有一缕惨淡的月光穿透窗棂洒落在地面上,带着模糊的亮。 她轻脚绕过桌椅,走到谢珩床侧,就看到对方双目紧闭,额头满是细汗,玉白的脸毫无血色,睫毛颤动着,仿佛陷入了痛苦的梦魇。 她心口一跳,俯身低唤:“谢行玉,醒醒。” “谢行玉。” “谢……” 下一瞬,谢苓瞳孔微缩,行玉二字被堵在喉间。 第73章 烛明室暗朝堂深~ 床上人此刻忽然睁开了眼。 他凤目黑沉,眼底眸光清冷冰寒,像冬日寒潭,闪着深不见底的暗芒,上挑的眼尾带着浓重的戾气。 这样的眼神,一看就不是失忆了的谢珩。 但似乎也不似往日清冷自持。 看起来有些奇怪。 谢苓打量着他,站直身子轻唤了句:“堂兄。” 谁知谢珩看似清醒,却似乎还陷在梦魇之中。 谢苓只觉得手腕上传来一股极大的拉力,身子控制不住向前扑去,下一刻就被谢珩扼住了脖颈,狠狠掼在床上。 青色的幔帐摇晃,从银色的挂钩上脱落,遮住了窗外浅淡的月色。 床榻内昏暗不见光,谢苓后背重重砸在并不软和的床板上,一阵眩晕。 谢珩半压在她身上,发丝垂落至她脸侧,骨节分明的手扼着她的脖颈,力道不轻不重。 他垂眸看着自己,漆黑的瞳孔里杀意毕现,平日里清冷矜贵的气质化为乌有,仅剩下令人恐惧的阴鸷和暴虐。 就像是在看死物。 谢苓心头一颤,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了阴暗湿冷的箱笼里,肺腔里的空气一点点消耗殆尽。 她拍打着对方的胳膊,用力挣扎着,檀口微张,艰难地吸取着稀薄的空气,费力道:“放…放开。” “谢…珩…” 肺部空气流逝地所剩无几,她眼前冒出了闪烁晃动的白点,耳边是对方浓重的呼吸,也挥之不去的嗡鸣声。 就当她以为自己要被谢珩掐死时,脖颈上的手忽然松了几道。 随之整个人压在了她的身上,冷冽微苦的雪松香瞬间盈满鼻腔。他的唇似乎就贴在自己颈侧,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侧,带着酥麻的痒意。 谢苓喘着气,挣扎着一把推开他,趴在床边用力咳嗽起来,空气争先恐后进入肺腔,让她难受得厉害,眼角渗出了点点泪液。 俄而,她才缓过劲儿来。 她摸了摸脖颈,“嘶”得痛呼一声,随即气得狠揣了忽然昏迷的谢珩一脚。 这家伙怎么突然又发疯,到底梦到了些什么。 她从未见过谢珩如此暴虐失态的模样。 目光不由得落在了他身上。他此刻半趴着,长发如海藻铺散,依稀可以看到棱角分明的下颌轮廓。 谢苓压下心头的好奇。 现在不是寻思这些的时候,威叔还在等她。 谢苓忍着气下床,把幔帐挂回银钩,又借着月色将谢珩翻到正面,用手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一直拍了三四下,对方的睫毛动了动,再次睁开了眼。 她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对方的神色动作。 只见谢珩缓缓坐起来,揉了揉额侧,落在谢苓身上的目光清冷淡漠,嗓音带着点哑意:“谢苓?” 谢苓看到熟悉的神色,微微松了口气。 她点了点头道:“堂兄,是我。” 谢珩嗯了一声,环顾四周后目光重新落在谢苓身上,淡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谢苓一顿,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圈谢珩,待看到他目光神态不似作假,才道:“堂兄……不记得了吗?” 谢珩皱了皱眉,清冷的声线在黑夜里格外清晰:“我应该记得什么吗?” 谢苓摇了摇头,将他叫自己姐姐的事隐瞒了下来,只解释道:“堂兄早醒了,只是不幸失忆了几天。” 闻言,谢珩沉默了下来。 谢苓看了看窗外,有些焦急,她三言两语把近几日的情况说了,催促道:“堂兄,威叔有事找咱们,已经耽搁很久了。” 谢珩淡淡嗯了声,起身披了外裳,将散乱的乌发拿木簪三两下簪住,垂眸看着谢苓道:“走吧。” 谢苓仰头看向对方淡漠的漆眸,心底有种怪异之感。 她若有所思垂下眼帘,乖顺点头称是。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药房门前。 谢苓上前轻轻叩响了屋门,唤道:“威叔。” 里头传来一声粗犷沙哑的应声。 谢苓闻声推开屋门,跟谢珩一同进屋。 一进屋,便闻见微苦的药味在四周弥漫,她环顾一周,不禁有些讶然。 药房不大,呈狭长状,里头放着三排木架子,上面分门别类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草药,以及一些瓶瓶罐罐。 屋子外侧,也就是她们进门的位置,放着一口大锅,还有个不大的丹炉。 威叔正站在小灶前,手中拿着柄大铁勺,搅动着大锅内绿油油的草药。 他瞥了二人一眼,把手中的大铁勺搁在灶台上的盆里,给锅盖上盖子,边擦手边道:“随我来。” 说着,他走到木架最尽头,在墙面上按了几下,地上便出现个黑乎乎的洞口。 威叔拿着烛台,率先顺着狭窄的楼梯下去。 谢苓看向谢珩,见他轻轻颔首,于是二人先后跟了上去。 楼梯很短,至多二十来阶,下去后视线便豁然开朗。 是个颇为简陋的密室,四四方方,砖石铺就,仅有一张木桌搁在靠墙,上面凌乱的丢着一些书信笔墨。 威叔拿着烛台点燃了墙壁上挂着的油灯,随后从桌子后头的墙壁上抽出一块石砖,掏出了一本巴掌大的册子。 他坐到木桌跟前的椅子上,将册子“啪”一声拍在桌边,看着二人冷声道:“这份名单可以给你们,但我有一个条件。” 谢珩居高临下看着威叔,凤目淡漠:“高大人,现在恐怕不是谈条件的时候。” 威叔虎目圆瞪,本就凶恶的五官变得有几分狰狞。 他顿时怒不可遏,一掌拍向桌子,呵道:“无知小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要不是看在阿婵姑娘心善,你当我会给你这个谈话的机会?” 谢珩轻笑了声,语气沉静平和:“高大人稍安勿躁。” “您或许不知,陛下和王氏已经寻到了您的踪迹。” “他们的人,恐怕不出半月就会找到这里。” 威叔气息一滞,声音冷硬,充满着不信:“不可能,我十几年来未出过谷,就算外人意外闯入,也会被阵法挡在竹林之外。” “他们如何寻得到?” 谢珩道:“高大人确实足够谨慎,可您的女儿呢?” 说着,他掀起眼帘,目光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惋惜和同情:“如果晚辈没记错,尊夫人是湘西苗疆圣女,她的样貌,当年可是在大靖掀起过一阵不小的波澜。” “而您女儿的画像,和尊夫人有七八分相似。” “您女儿,没少偷溜出谷吧?” 威叔闻言闭了闭眼,瘫坐在椅子上。 椅脚摩擦地面的“刺啦”声,唤回了谢苓飘散的思绪。 她看向威叔,不免有些同情。 就如同她之前的猜测,威叔确实是十几年前惨遭灭门的高泰武将军。 他不知用了何手段,才得以带着女儿躲藏至此十几年。 可惜梦里她先是深陷王闵后宅,紧接着又踏入深宫,忙着争宠夺权,并未听说过穗穗和威叔的事。 也不知谢珩后来怎么解决这件事的,名册上的人是否就是当年灭门案的主谋和参与者。 她正想着,就听得威叔重重叹了口气: “你是谢崖那老匹夫的二儿子吧。” 谢珩并未否认,点头道:“没错,当年我见过您。” 威叔端详着眼前气质卓然,挺拔清隽的青年,脑海中浮现出谢崖和其妻子的面容,哂笑道:“真不知一个伪君子和一个毒妇怎么生出……” “你这样的孩子。” 谢苓闻言微怔。 说谢家主伪君子她倒是理解,毕竟梦里他表面爱妻如命,实际上在外头养了个如花似玉的外室。 但为何要说谢夫人是毒妇? 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谢夫人看起来都是表里如一的慈和,只有面对自己孩子的事时,才会有些锋芒。 她看向谢珩,就看到对方神色淡淡的,仿佛对方说得不是自己的父母。 他道:“高大人若想复仇和保住女儿,不若同晚辈合作。” 威叔看着他,并未吭声。 谢珩继续道:“林太师倒台后,王氏迅速反应过来是我谢家的手笔,于是跟陛下达成了协作,试图通过荆州雪灾一事置我于死地,并降罪谢氏。” “而林太师的事也给王氏敲响了警钟——” 他顿了顿,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威叔身上,虽然年轻,气势却压过了久经沙场的威叔。 他道:“王氏二十年前捧起林太师,十几年前捧了您。” “林太师一直听话,却还能背叛他们同陛下联手。而您呢,一个十几年前就想将他们数桩罪状上呈天听,试图利用百姓声势灭了王氏,甚至还死遁逃脱的人。” “他们会放过吗?” “您应该清楚,若想复仇,并且保住女儿,最好的方式就是与我谢氏合作。” “您总不想…让阖府三百口人,以及尊夫人白死吧?” 随着谢珩的一句句话落下,威叔的脸色肉眼可见灰败了下来。 他臂膀上的肌肉震颤着,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全部化为一声悲戚的哀叹。 他看着谢珩道:“你想我怎么做?” 谢珩见对方态度软化,眉目舒展了几分,言辞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目前还不需要,”他的视线落在了桌面上的册子上,意有所指:“只要您保证,这名册是真就好。” 谢苓一愣,看向威叔。 只见威叔叹了口气,露出了欣赏的目光。 他站起身,将手放在桌案背面摸索了几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随即拿出了一本看似一样的名册。 他站起身,将名册递给谢珩道:“好小子 ,比你爹聪明多了。” 谢苓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之前给的册子根本就是障眼法。 若谢珩没有发觉,拿了假的出去,估计会弄出不少麻烦,甚至威胁到谢氏安危。 她垂下眼,敛住眼底复杂的神色,心中不由感叹。 能爬上高位的,就算看着是个不通文墨的武夫,也绝对不能小觑。 谢珩接过名册后,又跟威叔交代了几句,才对着一旁的谢苓道:“走吧。” 谢苓想着禾穗之前跟自己说的交易,略微有些犹豫。 这名册于她无用,她并不在意,因此威叔和谢珩谈话时她并未插一脚。 但通过前些日子和穗穗的谈话,她隐约猜测到穗穗说的报仇恐怕和威叔的报仇不太一样。 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一时还说不清。 谢苓内心深处,莫名觉得自己一定要带穗穗走,这种想法格外强烈。 站在原地沉默了一瞬,她对威叔道:“穗穗说,想跟我出去。” 威叔双眼一瞪,大掌一挥道:“不行,穗穗不能涉险。” 谢苓道:“威叔,我知道你爱穗穗,但就像我堂兄方才说得,王氏和陛下的人马上要寻到此处。” 她认真凝视着对方铜铃一样的虎目,继续道:“你想让她随你颠沛流离吗?” “与其这样,不如让她跟着我。” “我一个谢氏旁支女,决大多数待在内宅,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至于穗穗的样貌,我堂兄那有擅长易容之人,不会被发现。” 说着,她仰头看向谢珩,清亮的眸光落在他眼底,嗓音温软好听:“堂兄,你说对吗?” 第74章 回头万里故人绝~ 谢珩瞥了她一眼,淡淡移开目光,朝威叔点头道:“不错,晚辈有个擅用药水易容的属下。” 威叔折腾了十几年草药,再加上家中有亡妻留下的苗族药谱,自然知晓天下有奇人能制出能修改人五官轮廓的药水。 他沉吟片刻,不舍女儿颠沛流离的心终究占了上风。 谢家人不靠谱,可这阿婵姑娘他观察了好些天,一看就是心善之人。 将穗穗托付给她,当是良策。 想通后,威叔回道:“再等三日,三日后穗穗伤好些了,便让你们出谷。” 谢珩拱手,神色淡淡:“这些日子有劳威叔,晚辈定会帮高氏一门复仇雪恨。” 威叔摆了摆手,熄了墙上的油灯,率先端着烛台拾阶而上。 谢苓望着他萧瑟的背影,心中有些难过。她抿了抿唇,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 三日后。 晨曦微照,满空中堆着石青的云,被寒风吹着往西北方向飘动拥挤。 院子里的树孤零零立着,仰头看去,枯枝印在青灰色的天上,像是瓷器上的冰裂。 谢苓身着一身鹅黄色的粗布袄裙,站在树下老旧裂缝的青石板地面上,肩膀上挎着布包,默默看着互相抹泪的父女。 威叔弯着腰,摸着穗穗的头,语气是止不住的哽咽:“乖女,此去建康危险重重,一定要乖乖待在阿婵姑娘身边。” “爹保证,有朝一日定活着见你。” 禾穗一双圆眼通红,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泣不成声道:“爹,我会乖乖听话。” “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来接我。” “……” 分别时的话总是交代不完,谢苓静静听着,心头弥漫出酸涩感。 她看向无动于衷,沉冷静默的谢珩,第一次期望他能达成所愿,帮威叔和穗穗复仇,让他们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在外生活,而不是像如今一样朝不保夕,随时面临被追杀的危险。 冷风拂面,檐角银铃随风晃动,泠泠作响,檐上积雪纷扬而下,飘落在谢苓眉睫肩头。 谢珩上前半步,高大的身影替谢苓遮住了透骨的冷风。 谢苓仰头看他,眉目温软干净,带着几分不解。 她正要询问谢珩怎么了,威叔便抹了把眼泪,将穗穗往她跟前轻推了推,凶恶的五官上带着祈求之色。 “阿婵姑娘,还请您,一定要帮我照看好穗穗。” “若我能活着回建康,定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谢苓重重点头,握住了穗穗冰凉的指尖,郑重道:“威叔,您放心。” 威叔点点头,拍了拍谢苓的肩膀,转而看向谢珩:“我高某知谢家人都是逐利之人,我也不求你能保护穗穗。” “我只希望你能信守承诺,牢记你我的交易。” 谢珩拱手,淡声应道:“只要高将军好好跟我合作,晚辈自然会信守承诺。” 谢苓看着二人之间的交锋,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交易? 看来这三日里,二人应当是暗中谈拢了合作内容。 谢苓有些懊恼,自己应该盯好谢珩的,不然也不至于现在什么也听不懂。 她瞥了眼一身粗布衣也不掩矜贵的谢珩,暗道真是老狐狸,还是失忆的时候讨人喜欢些。 威叔跟穗穗又说了几句体己话,谢苓和谢珩不约而同安静等着,都未催促。 少顷,威叔看了看天色,长长叹了口气,不舍道:“天色不早了,快走吧。” 谢苓和谢珩朝威叔行礼告辞,带上了哭泣不已的穗穗。 穗穗一步三回头,直到出了院落,踏入竹林,再也看不清院子里那道魁梧又苍老的身影。 谢苓挽着穗穗的胳膊,在踏出竹林时,没忍住回头遥望向深处。 在冬日晴空里,那雅致的小院,已经融化进落雪翠绿的竹海里,不见踪迹。 脑海里闪过威叔明明高大,却佝偻起的背影。 她抿了抿唇,替穗穗擦掉眼泪,踏出竹林。 自此。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 禾穗很坚强,虽然才十三岁,却能按捺住伤心悲痛的情绪,擦干眼泪给谢苓和谢珩带路。 三人就这么慢慢的,在入目皆白的山谷里踏雪而行,边走,边用树枝将脚印扫干净,不留半点痕迹。 来时的路,就这样一点也看不见了。 谢苓很担心穗穗,这姑娘天真无邪,性子跳脱狡黠,如今压下悲痛,若不早日想通,怕是要郁结于心,久积成病。 她缓步和穗穗并排走在雪地里,抬手拦住了对方的肩膀。 也没有安慰,只说道:“太冷了,靠近些暖和。” 穗穗眼眶红红的,她低低应了声,往谢苓身侧靠了靠。 谢珩跟在二人身后,凤眸扫过谢苓俏白的小脸,以及冻红的指尖,心中闪过将她抱起来走的念头。 他袖下指尖微动,很快否决了这莫名的念头,神色愈发冷淡。 三人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即将要绕着盘山小道出谷时,忽然听到了嘈杂的马蹄声。 谢苓和穗穗停下脚步,看向站在原地,神色不慌不忙的谢珩。 禾穗有些紧张,低声道:“要不要躲起来?” 谢苓看着谢珩泰然自若的神态,缓缓摇头道:“不必,应当是搜救我们的人找来了。” 闻言,谢珩目光轻轻落在谢苓的脸上,心道还算足够敏锐。 谢苓没注意到谢珩的目光,她此刻关注点全在禾穗身上。 她用提前准备好的帷帽,遮住了禾穗的面容。 怕禾穗害怕,谢苓握住了对方冰凉的手,轻声安抚道:“一会若有人问起,你不吭气便是,我会替你解释身份。” 禾穗点点头,乖巧地依偎在谢苓身边。 不多时,谢苓便看到远处山弯有一群人打马而来。 看穿着应当是附近驿站的衙役,以及从建康城调来的卫兵。 只是为首之人,她远远看着,莫名觉得熟悉。 等那人离得近了,谢苓瞳孔微缩,脸上涌现愕然之色。 是……大哥。 在外游学两年未见的大哥。 他一身青衫,外头那件白毛大氅,还是当年他常穿的那件。 他驭马奇快,眨眼就跟身后的队伍拉开了一大截。 不等谢苓回过神来,谢君迁已经翻身下马,和三人隔着十来步,站立相望 。 谢苓打量着自己的兄长,谢珩也在打量着眼前这个莫名充满敌意的男人。 来者神清骨秀,姿容温润如玉,单看五官和谢苓有六七分相似,只不过谢苓是圆而清亮的杏眸,而他是微微上翘的桃花眼,不似王闵那般风流多情,反而温柔又疏离。 谢珩想起了属下曾经递来的文书——谢苓有一姊一兄,兄长名唤谢君迁,年二十,性温和,未入仕。 如果没记错,谢苓和她家人关系似乎并不融洽。 他垂眸看向谢苓,就见她脸色苍白,似乎对不远处的兄长有些畏惧。 谢苓心里有些没来由的慌,就像是小时候偷偷玩雪被兄长发现时的那种慌乱。 因此没注意到谢珩在看她。 她犹豫了半天,也不敢上前主动说话。 谢君迁打量着不远处的三人,看到谢珩时,一双温柔的桃花眼眯了眯,闪过微不可查的冷意。 紧接着,目光便定格在谢珩身旁,身形单薄若柳的小妹身上。 两年未见,小妹依旧娇柔瘦弱。 他顿了顿,朝谢苓招手,温声唤道:“小妹,过来。” 谢苓抿了抿唇,下意识侧头去看谢珩,见他眉目冷淡,眸光毫无波澜,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她攥着衣摆,慢吞吞朝谢君迁的方向走去。 刚迈出了两步,手腕便被人不轻不重捉住。 她讶然回头,就见谢珩缓步上前,如玉的下颌紧绷,声音淡漠:“雪多路滑,还请阁下自行过来。” 谢苓微微一愣,正想说没关系就几步路,前面的谢君迁便走了过来。 她头皮发紧,攥着衣摆老老实实不动了。 谢君迁走到跟前后,将氅衣解了下来,披在谢苓身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看到她通红的指尖后,眉心微蹙,声音有些冷:“为何跟着不相干的人乱跑?” “我记得我走之前,交代过你莫要离开阳夏, 如若有事就给我写信。” “为何不写信?” 谢苓垂下眼,鼻尖酸涩,喉间像堵了棉花,心中无限委屈。 她写过信的,也想向兄长求救,可当时门外有老宅派来的人看守,别说是信,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离不离开阳夏,哪能由她说了算?谢氏主家的命令,不是他们一家能反抗的。 更何况父母根本没想过反抗。 她一介毫无权势的女郎,如何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咬了咬唇瓣,将眼底的泪水憋回去,她垂眸道:“大哥,不是我想离开的。” 谢君迁叹了口气,将谢苓身上的氅衣拢了拢,说道:“罢了,此事日后再说,父亲和母亲那边,我会好好跟他们谈谈。” 谢苓吸了吸鼻子,问道:“大哥两年来可好?游学可有收获?” 谢君迁随意点了点头,说道:“还好。” “中正官半年前为我评级,前些日子我已过了考核,不日便入仕,领职中书侍郎。” 谢苓微惊,抬头看自己的兄长,见他眉目温和,神色平静,似乎此决定早已做好。 只是梦里,一直到她死,兄长都未曾入仕。 究竟因为什么,才让兄长比梦中提前入仕? 她想问,却忌惮谢珩还在场,于是只道:“大哥是要定居建康了吗?是住谢府,还是买了宅子?” 谢君迁道:“圣上慷慨,赐了个三进宅院。” 他意味不明的看了眼谢珩,又看向谢苓道:“回去后便搬出来,随我住新宅。” “总麻烦谢家主,也不是常事。” 谢苓倒是没意见,甚至巴不得搬出来。 她虽然害怕兄长,但比起谢珩来说,那自然是亲大哥更好。 她点点头应下,眉眼弯弯,露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 谁知谢珩却突然插话,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听不出情绪,可谢苓却听出了几分不悦。 “不可。” 谢君迁皱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谢珩,温和的眉目带着几分厌恶:“谢二公子,我接亲妹回府,有何不可?” 谢珩却不理会他,凤眸微垂,漆黑的眸底是意味不明的情绪,他凝视谢苓道:“堂妹,要搬吗?” 堂妹那两个字,仿佛被他咬得极重。 冷风吹拂而过,谢苓打了个颤,垂下眼眸,快速点了下头。 “要搬,苓娘不好再麻烦您。” 第75章 乌云初起日沉山~ 谢珩眉眼淡漠,似乎并未因谢苓的话而不悦。 他细细描摹着眼前女郎姣好的面容,扫视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指尖时,视线顿了一下,转而看向谢君迁。 和谢苓想的不同,谢珩并未否决她的想法,也未强迫她留下,只淡声道:“也罢。” 谢苓松了一口气,朝谢珩福身道谢,便看到略微慢些的队伍到了跟前。 为首的除了掌宫城外卫戍的护军将军外,就是谢珩身边的随从远福。 三品护军将军一起来寻倒是理解,毕竟一个正前往赈灾的三品大员被刺杀逼落悬崖,朝廷怎么着都得摆出态度来。 哪怕这件事或许本就同陛下脱不开干系。 可如果她没记错,远福此时应当在替谢珩办别的事才对,怎么突然跟着搜寻的队伍来了。 她压下心头的疑惑,与兄长站在一侧,默然不语。 只见远福翻身下马,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头三两下拿出件大氅,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而来。 “爷,奴才可算找着您了!” 调子拖得长长的,脸上的表情也是夸张至极。 谢苓看向谢珩,果不其然看到他皱起了眉,显然是十分嫌弃远福。 远福将怀里的大氅给谢珩披上,才跟谢苓和谢君迁打了招呼。 他看着谢苓身边多出来的小姑娘,问道:“爷,您跟苓娘子打哪找的小婢女?” 随后而来的护军将军跟谢珩打了招呼,也打量起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的陌生女郎,显然是在等他们介绍。 毕竟皇城安危不可儿戏,没有路引是不能进城的。 若连户籍都没有…就得按照律令拷问。 谢苓不动声色往禾穗身边挡了挡,开口解释道:“不是婢女,是救命恩人。” “堂兄那日与我跌下山崖,是她救舍命相救。” 护军将军年逾四十,平日在外都比较刻板。 他周正的五官十分严肃,闻言皱眉道:“祖籍何处?姓甚名谁?” “本官记得这崖下并未有村落。” 谢苓朝护军将军抿唇笑了笑,回道:“她是孤女,早年被崖底猎户收养,猎户久居山崖不出,不懂律法,因此并未带她去附近镇子登籍。” 护军将军眉心皱的更紧了,他看着禾穗道:“帷帽摘了。” 谢苓将人拦到自己的身后,正要说禾穗脸上得了麻风病,不能见风,就听得一旁的兄长温声疑问:“赵将军,随意探查女子容貌,莫非是建康城的规矩?” “倒是让谢某长见识了,建康果真…人杰地灵,与众不同。” “你!”护军将军气得不轻,古板的脸一僵,却不知怎么回了。 明明是按律行事,却被他颠倒黑白说成对女子无礼。 他一个大老粗,哪里说得过归白先生的得意门生。 谢苓看着他黑如锅底的脸,有些想笑。 但赵将军也是按律行事,他们才是那个“违律者”。 她正要跟兄长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圆场,就听得一旁的谢珩开口了。 他目光淡淡的,瞥向赵将军时又带着些上位者的压迫,声音平静而漠然:“赵将军若有疑问,回京来我谢府问讯即可。” “左右人在我谢府,也跑不到哪去。” 他话锋一转,垂眸睨着赵将军的脸,眉眼微压:“还是说,赵将军是怀疑我谢家窝藏朝廷钦犯?” 赵将军得罪得起谢苓兄妹二人,却惹不得谢珩。 这人年纪轻轻,看着一副无情无欲的冷清模样,却最是睚眦必报,是个黑心肝儿的。 他在谢珩手里吃过的苦头可不少。 想当年这小子十六初入官场,当时无人瞧得起,包括他在内不少人仗着前辈和上官的身份,没少打压说教谢珩,结果一个两个都被对方给无声无息教训了一顿。 尤其是他这种武官,平日最喜欢对着这些面皮薄的半大小子说荤话,待对方面红耳赤的时候再哈哈大笑。 他当时不听同僚劝告,在宴席上调侃了谢珩好几句荤话。当时对方神色正常的很,可当天夜里他就…萎在了他新纳的美妾身上,还稀里糊涂宵禁时脱光了衣裳在巷子里耍刀。 害得他大半夜被巡逻的执金吾押走按律打了十几棍子。 这事臊得他好多天没脸见人。 想到以往被整的糗事,他面色红了又白,最后只得安慰自己,谢珩好歹是谢家人,不至于窝藏罪犯。 至于这姑娘到底什么身份,又关得了他什么事呢?他只是一个有名无权的禁卫军首领之一罢了。 大人物之间的争斗,他装傻保命便是。 想通后,他朝几人拱手一礼,说道:“是本官唐突 了。” 谢苓笑着摆了摆手,没有再多言。 谢珩看着谢苓道:“荆州一事不可再耽搁,在驿站稍作歇息,我们连夜出发。” 谢苓刚点了点头,就被兄长一把拉到身后。 “大哥?”她有些不解地仰头看兄长。 就听得谢君迁温润的眉眼带了几分冷意:“二公子见谅,我家小妹身子单薄,恐不能陪你去荆州赈灾。” 谢珩接过远福拿来的佩剑,慢条斯理的挂在腰间,才掀起眼帘看谢君迁。 他眼珠黑沉沉的,像是冻在冰层底下的玉,寒气四溢,嗓音淡淡的没什么语调,内容却锋利刺耳:“堂妹的事,何时轮到你来做主?” “她被迫嫁人的时候不来,现在倒是装起兄妹情深。” 谢君迁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他面上也看不出怒色,但谢苓很了解自己的兄长,知晓他性子最是执拗严肃。 她有些担忧得看向兄长暖白的指节,果不其然看到对方的小指蜷了蜷。 这是他生气的预兆。 谢苓拉了拉他的袖子,想提谢珩解释几句,就感觉他轻轻抬手拂开了她的手指,桃花眼底沉得可怕,冷着脸与谢珩相对而立。 针尖对麦芒。 “谢苓与我一母同胞,自然得由我这个亲哥来管。” “二公子是否有点多管闲事了?” 谢珩凝视着眼前温和的男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俄而忽然轻笑一声,侧头垂眸看着谢苓,意味不明道:“你有个好兄长。” 谢苓有些摸不准谢珩的意思,只好点头小声道:“大哥是待我很好。” 谢珩没有回她,而是看向谢君迁,淡声说了句:“你带她回健康吧。” “只是在我回京前,她不得搬出谢府。” 谢君迁沉默了一瞬,他猜测着谢珩的心思,不太明白对方为何如此简单就退了一步。 谢珩不该这么好说话,这人一向独断专行。 但带妹妹回建康,本就是他无论如何都要达到的目的。 至于暂居谢府,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遂放下心里的疑虑,点头道:“也好。” “谢某祝二公子路途顺利,”他拱了拱手,客气道:“告辞。” 说完,他看向一旁乖乖站着的谢苓,为她拢了拢氅衣,温言道:“走吧,回建康。” 谢苓点了点头,说道:“兄长稍等。” 她没有解释,让远福去从备好的马车里拿了笔墨纸出来,匆匆写了封信。 写好后,她把耳朵上嗯玉兰花耳坠摘下来,连同信一起交给谢珩,说道:“离开建康前,我已派人找了镖师,将采买的粮和棉衣送往荆州。” “约莫还有七八日就到了。” “届时堂兄将信和耳坠给镖师,他自然会把粮食和棉衣交给您。” “粮食不多,但也是苓娘的一份心意,还望堂兄好好赈灾,救荆州百姓于水火。” 谢珩倒是不意外,这事他早就知晓了,也乐见其成。 毕竟此事于他有利,能让他再得三分民心。 谢苓一向心软,明明自身难保,却喜欢做些于她无用的善事。 这样的性子很好,方便他迷惑她、欺骗她,让她更容易死心塌地为自己做事。 好的棋子是该有颗无用的善心,他很满意。 他将耳坠和信一同放入怀中,嗯了一声,说道:“好好在建康等我回来。” 说着,他意有所指看向谢君迁:“莫要被人骗了。” 谢苓有些无奈,随意点了点头,就随亲兄长去了前头的马车跟前。 谢君迁扶着她上了马车,才自己翻身上马。 她坐在温暖的马车里,听到帘外传来兄长温润的嗓音。 “回城。” 又要回建康了,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三番两次变动,让她的铺的网不得不再三改动。 好在她准备充足,此次回建康,倒是能把之前定林寺的布局提上日程了。 这步棋若走成,她就能向前迈一大步,届时便不会再如此被动。 车轮咕碌碌滚动起来,山路崎岖,车厢微微颠簸晃动,她掀开帘子一角,朝后望去。 只见谢珩一身与雪同色的氅衣立在狭窄的山道上,衣摆如流云,眉目疏冷,遥遥望向她。 乍起的冷风扬起山间的细雪,遮住了他昳丽的眉眼,模糊不清。 马车愈行愈远,她看到他薄唇微动,似乎说了句“等我回来”。 谢苓朝他扬起一抹乖柔的笑,挥了挥手,便收回了视线。 放下车帘时,方才的笑早已消失殆尽。 禾穗坐在马车里,小心翼翼将面前的纱掀了起来,只是想着护军将军还在,还不敢完全脱了帷帽。 她看着谢苓,犹豫了片刻,才问道:“阿婵姐姐,你真名是什么?” 谢苓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给禾穗说过名字。 她有些愧疚,解释道:“我单名一个苓,阿婵是我小名。” “穗穗想叫哪个都行。” 禾穗道:“原来如此。” “等去谢府,我就称阿婵姐姐小姐吧,毕竟是在你身边当侍女,总不能直接叫大名。” 谢苓给她倒了杯热茶,笑道:“谁说是做侍女的?” 说着她看了眼车帘,微微放大了点声音:“身为堂兄的救命恩人,你自然是谢氏的贵客。” 禾穗若有所思看了眼车帘,遂反应过来是外头有人在听,于是顺着谢苓的话笑着应声。 二人又说了几句家常话,谢苓才悄悄就着茶水,在檀木小几上写了几个字。 [回去后记得我们商量好的说辞] 禾穗点点头,表示知道,便又沉默了下来。 谢苓知道她是在想威叔,正是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于是也未多言,而是给禾穗留了足够的空间,让她消化消化情绪。 雪已停,风未定,马车自山路缓缓驶向建康城的方向,滚动的车轮碾破一地碎琼乱玉,卷起了层层雪屑。 路途遥远,谢苓坐得有些困,她打了个哈欠,将腿在灰鼠毛地毯上伸了伸,把手中的书卷搁在一旁。 车厢很暖很舒适,可马车到底狭窄,坐久了十分憋屈难受,还很无聊。 禾穗哭累了,早蜷缩在一侧睡熟了,就剩她满脑子都是捋不清的事,困却睡不着。 她叹了口气,正要掀开车帘透透气,就看到一只暖白的手掀开了车帘。 正是谢君迁。 新雪落肩,他用帕子擦了擦眉睫上的霜,温文尔雅的眉眼带着冷色。 他一言不发坐到她旁侧,温柔的桃花眼细细端详着她。 良久,忽而沉声开口:“你跟谢珩,什么关系?” 第76章 东风妙掌花权柄~ 谢苓先是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兄长是知晓了她和谢珩合作一事。 她瞄了眼谢君迁的神色,见他似乎另有所指,于是沉吟片 刻,疑惑道:“不就是堂兄妹关系吗?” “大哥何故此问?” 天色渐晚,马车内灯火如豆,昏黄的光笼在谢君迁温润的侧脸,映出莹泽的光,他侧眸看着的小妹,琉璃色的瞳仁划过一抹痛意。 小妹此刻,还未意识到谢珩对她早已产生不伦之情。 她懵懵懂懂,一如当年。 谢珩只会给她,给他们一家带来不幸,无论如何他也要阻止这二人再走上旧途。 谢君迁眉心微拧,清润的嗓音在马车内低低响起:“谢珩不是什么好人,小妹,你莫要再与他接触。” 谢苓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与谢君迁相似的琉璃瞳下划过异色,复而恢复如初。 她垂下眼睫,细碎的暖光落在莹白的侧脸,神态乖巧,语气温软:“听大哥的。” 谢君迁打量着她乖顺的眉眼,略微放心了些。 他嗯了一声,拂了拂衣袖上的褶皱,温声交代道:“路途遥远,又有积雪覆盖,约莫后天清晨才能到建康。” “你伤还未愈,少伤神看书,多歇息才是。” “等回去,我为你配副药,好好调理调理身子。” 谢苓握紧青瓷茶杯,有些意外:“大哥何时学了药理?” 梦里…并没有这回事。 兄长两年前出去游学,一年半前得归白先生赏识,入了麓山书院进修,成为归白先生的关门弟子。 在梦中,兄长忤逆了父亲,拒绝入朝为官,而是留在书院做了教习。 她与兄长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场皇帝办的青云雅集上。兄长代旧疾复发的归白先生出席,而她当时正直盛宠,刚被封了玉妃。 兄长趁皇帝醉酒,将她拉到偏僻处训诫了一番,说她利欲熏心,水性杨花,居然在几个男人间周旋献媚,丢他谢家的脸。 谢苓气急了,正想解释,就被皇帝身边的孙良玉寻来,叫她亲自侍奉皇帝醒酒沐浴。 她还记得,梦里的最后一面,就是兄长恨铁不成钢的怒骂,和她回眸看去时,对方那双失望痛苦的眼。 后来直至她被烧死,她的兄长,她的长姐,她的父母都未曾出现。 说不怨是假的,明明是血缘至亲,却冷血至此。 可兄长如今,为何跟梦里大为不同。 不仅入朝为官,还学了药理。 更奇怪的是他分明没见过谢珩,却有着掩盖不住的厌恶情绪。 谢苓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清的思绪有多了一缕。 她看向谢君迁,就见对方不知为何忽然沉默了。 良久,他才缓声道:“归白先生精通药理,我耳濡目染了解了些。” 谢苓点头,笑着朝他道谢,乌眸映着灯火,温暖又柔和。 谢君迁心头一软,随即便是汹涌而来的窒息和悔恨。 他垂下眼,鸦羽一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痛色,再抬眼,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和温柔。 “好好歇息吧,晚点到前面镇子上,再用些热食。” 谢苓点头应下。 车帘被掀起又放下,灌入了一团冷气,灯火被吹得摇曳,谢苓的影子随之晃动。 她打了个颤,将小毯盖在膝头,又为熟睡的禾穗掖了掖被角。 * 两日后,清晨。 下了十几日雪的建康,总算迎来了大晴天,初生的太阳在云间缓缓升起,云边金光激射,映暖了灰蓝色的天幕,光芒洒落在暗绿色的雪松针叶上。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御道,身后随着一群身着甲衣的卫兵,惹得街道上出摊的小贩们频频侧目。 卖馄饨的摊主一边擀着面皮,一边问旁边卖包子的小贩道:“这是谁家的马车?好大的排场,居然还有护军将军随行。” 卖包子的小贩将热气腾腾的蒸屉端下来,摆上包子,才神秘兮兮回道:“前些日子你回老家,所以不清楚这事。” “几天前尚书左仆射谢大人奉使前往荆州赈灾,结果途中先是被山匪围堵,好在谢大人英勇,带着人剿了山匪老巢。” 卖馄饨的摊主被勾起了兴致,毕竟是谢氏嫡子的事儿,很难不好奇,他不由问道:“后来呢?” 小贩压低了声音,看着远去的车队说道:“后来就没那么好运了,我听说谢大人又遭遇了刺杀,他跟他堂妹都被逼落了悬崖。” “圣上发了好大的火,下旨派了护军将军亲自去搜寻。” 摊主唏嘘不已,说道:“这贼人好大的胆,连谢氏嫡子都敢动。” “谁说不是呢,”小贩跟着啧了两声,走到摊主跟前,左右看了看,悄声道:“我给你说,我有个亲戚在宫里当差,说是这次刺杀谢大人的,八成是王家的人。” 摊主大惊,随即点头道:“倒也正常,这两家虽百年来都有姻亲关系,但内里争斗一直不少。” “也就王家人敢这么做了,换作旁人哪里惹得起谢家,恐怕连圣上都不行。” “嘘!你不要命了!”小贩被摊主的话吓了一跳,赶忙捂他的嘴。 摊主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立马打了下嘴,神色悻悻。 小贩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没入人群的马车,说道:“这车里啊,我估摸着就是谢大人的堂妹了。” “谢大人爱民如子,肯定继续赈灾去了。” 摊主点了点头,看向车队最前头身着白毛大氅的青年,觉得朝中似乎没有这号人物,看着很面生。 他想继续问,就有赶集的人前来吃馄饨,只好按下心中的好奇,一心一意做起生意。 * 谢苓跟谢君迁一同回了谢府,谢夫人身边许久不见的溪和姑姑就来了,说是请他们兄妹二人前往延和堂叙话。 谢氏主母相邀,自然是拒绝不得的。 好在路上时,谢珩的属下便来为禾穗易了容,不然还真不能见人。 再者就算她不来,谢苓也是要主动上门去见见的。 一来禾穗的恩人的身份得落实下来,二来兄长不日就要入朝为官,不拜见主家的人也不合适。 遂兄妹俩便带着禾穗,随溪和姑姑前往谢夫人的院子延和堂。 一路上禾穗都有些拘谨,往日活泼的性子也变得有些沉闷。 谢苓知道她自小谷里长大,鲜少出门,初来乍到繁复奢靡的谢府,自然会不太适应。 她刚来这时,也不适应。 谢苓牵住了禾穗的手,温柔得捏了捏她的掌心,朝对方眨了眨眼,以作安抚。 禾穗回握住谢苓温暖的手,面上的紧张的神色舒缓了几分。 而谢君迁也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得在旁侧走着,看起来对谢府的建筑和景观并不惊叹。 谢苓看了眼自己身姿挺拔,气度温文尔雅的兄长,略微有些担忧。 谢氏…不喜旁支有超越嫡支子弟的存在。 而兄长,师承名满天下的归白先生不说,且一入仕便是五品中书侍郎。这与当年的谢珩,几乎伯仲之间。 另外,她记得兄长那天说过,他是得了皇帝赏识才得此高位,连跳几级。 这让她不得不怀疑,兄长是否成了皇帝那边的人,是否跟皇帝做了什么交易。 这一点,对于士族来说,是背叛。 思虑间,几人便到了延和堂外。 溪和姑姑笑眯眯看着三人,说道:“容奴婢进去通禀一声,三位稍等片刻。” 谢君迁温和回道:“有劳。” 溪和姑姑福身行了一礼,提步进了延和堂东侧的暖阁,一小会后,便示意他们可以进了。 三人进了暖阁,溪和便合上屋门,退了出去。 谢夫人一身黛罗紫薄衫,曲着一条腿坐在炕沿上,面上的小几上摆着个小竹筐,里头放着些针头线脑,显然是正在做绣活。 三人上前去恭敬行了礼。 谢夫人端详着三人,目光在谢苓和谢君迁脸上游移了一下,随即和善笑道:“坐吧,不必拘礼。” 谢苓三人自然是不能跟谢夫人对坐在炕上的,他们坐到了侍女率先准备好的檀木圈椅上,等着谢夫人发话。 坐了一小会,谢夫人才把手头的绣棚丢在小竹筐里,揉了揉眉心,抬眼看向谢苓,笑着说道:“你跟珩儿的事我已经听人汇报过了。” “惊险万分,好在并未出事,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像你家人交代。” 谢苓低眉顺眼,双手叠膝坐着,柔声道:“夫人言重了,堂兄武艺高强,洪福齐天,有他在,苓娘不会出事。” 谢夫人似乎被逗笑了,眉目舒展,面上的神色更加慈和,她的目光落在禾穗身上,说道:“这就是珩儿的救命恩人吧。” “好孩子,叫什么名?过来让我瞧瞧。” 禾穗有些不知所措,她揪着衣摆,看向谢苓,见对方微 不可查点了下头,鼓励的看着自己,才鼓起勇气走到谢夫人跟前。 谢夫人拉着禾穗的手问了好些话,听到禾穗是孤女后,露出了怜惜的神色。 只见她十分亲昵拍了拍禾穗的手背,说道:“可怜见的,你既救了我儿,日后便是我谢府的贵客,放心住着便是。” 说着,她似乎越看禾穗越喜欢,直接将手腕上的缠金白玉镯子褪下来,不由分说地戴到了禾穗手腕上,笑道:“穗穗可有什么打算?” “若没有,认我做干娘可好?” 禾穗圆眼微瞪,下意识看了眼谢苓,随即意识到这样不好,转回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结巴道:“夫…夫人,民女身份低微……” 话还未说完,谢夫人就打断了她的话,与谢珩五分相似的面容上,露出和善的笑:“是我唐突了些,可我确实对你有眼缘的紧。” “确定不再考虑考虑?” 禾穗不敢看谢苓,怕谢夫人多想,觉得她听谢苓的话而不听她的,于是纠结了一会后,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不明白谢夫人为何要认她做干女儿,但她的仇,有了这样一个大靠山,确实会容易报许多。 与虎谋皮也好,真心真意也罢,总之她只想不惜任何代价复仇雪恨。 禾穗和谢夫人有说起了家常话,谢夫人问得更细了,甚至问起了可否婚配。 谢苓却没有注意听,有些坐立难安。 她不明白谢夫人这是唱哪一出戏。 而一旁谢君迁,依旧沉静温润,并不为此惊讶,甚至…那双暖如春风的桃花眼里,有乐见其成的意味。 第77章 堂下疏枝雪清香~ 正走神,就听到一旁传来金属碰撞的清脆声,谢苓下意识侧头朝门边看去,才发现是谢夫人的贴身侍女玉书,揭开了屋八角兽鎏金铜炉的盖子,往里头添香。 不一会,铜炉便香气袅袅,青白色的烟从缝隙里弥漫开,谢苓动了动鼻尖,嗅出这是雪中春信的香气。 像是雪的味道,掺杂着一些沉檀的味道,有些偏冷。 谢苓不知为何会忽然想起谢珩身上的味道。他身上便是冷香,只不过比雪中春信更冷,且带着微苦。 她本来还觉得挺好闻的,但一联系到谢珩,顷刻间就觉得令人浑身不适,坐在这香气里,仿佛被他包裹了似的。 谢苓拿起帕子沾了沾鼻尖,有些烦躁。 一旁的谢君迁看到谢苓的动作,猜到她不喜欢这屋里熏香的味道,于是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个圆形的小瓷瓶,温声道:“里头是我调配的醒神香,你抹在人中试试。” 谢苓看了眼正和禾穗相谈甚欢,似乎已经忘了他们兄妹俩的谢夫人,默默接过了瓷器。 “多谢兄长。” 她打开瓷瓶的盖子,用指尖挑了一点香膏,抹在鼻下,一股清凉的花香朝盈满了鼻腔,盖住了雪中春信的冷香。 兄长调配的这香膏…味道像极了小时候她给兄长送的香囊。 那时候她才六岁,初学女红不久,为了让家里人高兴,一口气做了四个香囊,里头塞了府里嬷嬷帮调配的香料,她为显示独特,还令加了些干薄荷叶。 只是她清楚记得,这香囊分明被他们丢在了一边,最后是出现在在侍女打扫掉的废布料里。 而这香膏的味道,真的很像,尤其是若有若无的薄荷气味。 谢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乳白色的膏体上,轻轻盖上了盖子。 或许只是碰巧罢了,兄长怎么还会记得那个被随手丢弃的香囊呢。 她将香膏随手放在荷包里,谢夫人也正好同禾穗说完了话。 对方似乎是刚想起来还有兄妹俩在场,颇为懊恼地揉了揉眉心,语气歉疚:“瞧我这记性,跟穗穗聊得太投缘,竟将你们晾在了一旁。” “你们兄妹可莫要多心。” 谢苓赶忙摆了摆手,温顺道:“谢夫人言重了。” 谢夫人笑笑没说话,拍了拍禾穗的手,让她坐回谢苓身边的椅子上,才看向谢君迁说道:“你就是谢苓的兄长,是叫…” 谢君迁站起身,拱手一礼回道:“回夫人,晚辈谢君迁,字少浔,前来拜谒。” “不必多礼,快坐吧。” “哎,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前些日子老爷还提过你的名儿的。” 谢夫人看起来有些愧疚,她拿起茶盏,撇了撇浮沫,转而问道:“听闻陛下仁慈,给你赐了个三进宅院?” 谢君迁点头称是。 谢夫人的目光便轻轻落在了谢苓身上,毫不避讳,意味十分明确。 是在问她何时搬走。 谢君迁面不改色,只是眼底冷了几分。 他何尝不想让谢苓远离谢府,远离这群豺狼虎豹。 可一来谢珩不放人,甚至派了暗卫跟着小妹,二来宅子刚打扫干净,仆从和日常所需都还未采买,小妹过去也不太方便。 谢夫人,也太过着急了。 按道理一个容貌姣好的女郎,他们不该着急推出去才对,毕竟以主家来看,小妹是再好不过的联姻工具。 思索间,谢夫人又说话了。 “既然来了,不如在府里住几日?” 这就是客气话了。 谢君迁婉言拒绝,谢夫人便再未提及此事,也未开口说让谢苓搬出去的话。 一时间暖阁里静了下来。 谢苓有些热,或许是手心出了汗,虎口的伤口微微发痒,她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包裹的纱布。 谢君迁看到了小妹的动作,站起身来想要告辞。 就听到门外有侍女高声通禀:“老爷回来了!” 在一旁侯着的玉书和玉画赶忙去拉开暖阁的门,为谢家住挑起厚厚的门帘,又帮他褪下深蓝色的棉氅挂到檀木架上,便躬身退回了一旁。 谢苓几人站起来给谢家主行了礼。 谢家主应当是刚从宫里回来,面色看起来不大好看,见到几人行礼,也只是略微颔首。 “不必多礼。” 淡声说完,便冷着脸坐到谢夫人对面,端起侍女上的茶,浅啜起来。 谢夫人拿起帕子擦了擦他眉睫上的霜,笑着介绍:“老爷,那便是谢苓的兄长,还有谢苓左手边那个小姑娘,是咱们珩儿的救命恩人,叫穗穗。” “穗穗这姑娘我越看越喜欢,索性收了做干闺女。” 谢崖嗯了一声,显然对这种事不怎么感兴趣,听到要收穗穗做干女儿,也只是抬眼打量了一下,看小姑娘模样清秀,天真纯善,便点头应了。 对他而言,谢夫人是再称职不过的妻子,她不会乱来,认孤女做干女儿,不过小事一桩。 待半杯热茶下肚,在皇帝那受得气才压下来。 他这才放下茶杯,缓了脸色,正眼瞧起这个不过几日,就得了皇帝宠信的青年。 谢君迁一身白色长衫,脊背挺拔端坐在椅子上,眉目清正,气度疏朗温润,样貌放在建康城,也是一等一的好。 玉质金相,人中龙凤。 谢崖想起来谢君迁的传闻。 坊间传他文江学海,有经天纬地之才,因一首七步诗,被早已关门的归白先生破例收为弟子。说是若不是谢君迁突然想入朝为官,那麓山书院的下一任山长,便是他。 更有甚者说,谢君迁的才学能耐,对比建康二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之前谢崖对这些传闻一向嗤之以鼻。 在他眼里,一个穷酸旁支出身的,怎么比得过他们世家悉心培养的继承人呢。 直到今天见到谢君迁,他方知自己有些狭隘。 眼前这青年…不说比得过珩儿,却一定比得上王家那个性情暴虐怪异的王闵。 一个旁支,是不能压嫡支子弟的,不然他们的脸往哪里搁? 更何况对方似乎效命的是皇帝。 谢崖端详着谢君迁,良久,说道:“听闻归白先生是你老师?” 谢君迁道:“回家主,是。” 谢崖捋了捋短须,笑着起身,一派温和儒雅:“正好府中有小辈向往麓山书院,你随我来书房,给我说说书院的情况可好?” 谢君迁自无不应,他 站起身来,朝小妹微不可查得点了下头,又向谢夫人告礼,便跟随谢崖出了暖阁。 人走了,谢夫人本也没什么要说的,她打了个哈欠,说道:“耽误你们这么久,时候也不早了,早早回去歇着吧。” 说着她又满意地看着禾穗道:“你先住苓娘那,改日我让人把旁边的云霞院腾出来,你再搬进去。” 禾穗朝谢夫人扬起个甜笑,屈膝道:“谢夫人关怀。” 谢夫人嗔道:“还叫什么谢夫人,要叫什么?” 禾穗脸红了红,扭捏着轻声唤了句:“干娘。” 谢夫人这才满意了,挥手让她们退下。 * 回到留仙阁,谢苓便让侍女安排禾穗去旁边的厢房歇息。 雪柳之前随谷梁老将军前往荆州,本就速度比她跟谢珩慢,因此听闻谢苓落崖后,便着急忙慌让人把她送回了建康。 她比谢苓要早三天回谢府。 因此谢苓一回来,她便哭兮兮得抱着对方不撒手。 “小姐,你可吓死奴婢了,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跟二公子跳崖呢。” 谢苓揉了把雪柳的脑袋,安慰道:“事出有因,你容我慢慢说。” “先替我更衣。” 雪柳这才擦擦眼泪松开谢苓,帮对方把披风脱了,又在碳盆里加了几块碳,将其他侍女遣了出去。 谢苓坐在罗汉榻上,雪柳搬了个凳子坐到她腿边,竖起耳朵听她说话。 “主子,你说。” 谢苓喝了口热茶,舒出一口气,才慢慢说道:“我是确定他不会有事,才敢跳的。” “你想想,若你看到有人能为你跳崖,你会对这个作何想法?” 雪柳不加犹豫回道:“我肯定觉得这人肯定特别重视我,甚至不惜放弃性命。” 谢苓点头,继续道:“那你日后会如何对这个人?” 雪柳道:“自然是有求必应,无比信任。” 说完,她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家小姐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 “二公子肯定特别感动,以后会对您有求必应的!” 谢苓却摇了摇头,轻笑一声:“他这样的人,不会对任何人有求必应。” “但有一点你说得对,他日后,会对我多几分信任,并且觉得我会为他献出生命。” “从而…放松警惕。” 雪柳似懂非懂,最后疑惑道:“可小姐,你是怎么确定二公子不会出事的?” 谢苓眨了眨眼,神色狡黠:“这个嘛…自然是秘密。” 其实很简单,梦里他未出事。 事实证明她判断是对的,哪怕偶有事情与梦不同,出现偏差,可大体上是不会错的。 谢珩落崖受伤,算准了威叔父女会救他,随之可以光明正大接近二人,然后谈条件,达成目的。 雪柳小脸一垮,拉长了声音:“小姐——” 谢苓莞尔一笑,喝了口茶,问道:“兰璧那边如何了?” 雪柳正了神色,压低嗓音道:“已经认祖归宗了,听说驸马发了好大的火,但最后不知为何忍了下来,还把兰璧接回了府。” 谢苓倒是不意外,谢珩给的那匣子东西,是足够向长公主证明兰璧身份的。 她道:“秦璇呢?对兰璧什么态度?” 雪柳道:“奴婢听说二人一同出席宴席,相处十分融洽,并不生分。” 谢苓望着窗外结冰落雪的小池塘,若有所思。 不应该。 梦里秦璇和兰璧,可谓是水火不容。 难不成二人的融洽,是装的? 谢苓沉吟一番,说道:“拿笔墨来,还有上次咱们买的漆红鎏金名帖。” 雪柳称是,站起身从内室的书案上拿了笔墨和名帖出来,放在罗汉榻上的小几上。 谢苓提笔在名帖上写了几个字,转而合上递给雪柳:“明日去给秦璇和兰璧下帖子,就说有关林华仪,请她二人后日巳时末刻去宁谷酒楼会面。” 雪柳应下,将帖子好生收好。 “小姐,奴婢已经唤人烧了热水,可要沐浴歇息?” 几日舟车劳顿,身上又带着伤,确实浑身疲乏酸软的紧。 谢苓点了点头,雪柳便出去唤侍女备水和沐浴用的香膏澡豆了。 * 另一边,荆州边境。 乌云压顶,天幕低垂,满天鹅毛大雪,淹没了山河草木,一片素白。 “驾” 谢珩身披氅衣,头戴兜帽,带领几名黑鳞卫踏雪速行。马蹄飞奔间雪屑四扬,留下的蹄印又瞬间被新雪掩埋。 大雪深二尺,沟洫复冰,天地草木不华,路途偶有僵尸埋于深雪。 待行至一处避雪的山崖下,谢珩翻身下马,命人煮水烧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远处有一黑影打马而来。 正是谢珩的得力干将飞羽。 他走到谢珩跟前,搓了搓僵硬的手指,从怀里拿出舆图道:“主子,已经过荆州边境了,约莫后天夜里就能到武陵郡。” 谢珩淡淡嗯了声,说道:“木也和姚义他们可有消息?” 飞羽道:“回主子,昨夜属下得到消息,他们已经到武陵城内,按计划并未露面,潜伏在治中从事府邸,静候时机。” 谢珩道:“按计划行事。” 飞羽抱拳称是,却犹犹豫豫,似乎还有话要说。 谢珩兜帽下的面容沉冷,眉眼结着白霜,因刀伤崩裂,嘴唇也微微发白。但却并不显狼狈,反而比往常更加漠然,气息也更加冰冷,令人胆颤生畏。 他声线一如既往的冷淡无波:“说。” 飞羽低着头,盯着扫开积雪的泥土地,支支吾吾说道:“主子,今儿早上,属下得了消息。” “那位…恐怕要提前进京,从来年七月提前到今年十二月。” 他偷偷抬了抬眼睛,瞥见主子面色依旧沉静冷淡,于是硬着头皮继续问道:“主子,苓娘子那边,可还是按计划行事。” “将她…引送给那位做妾。” 第78章 先遣和风报消息~ 飞羽半天都未听到主子回话,便悄悄抬眼看去。 谢珩头上的兜帽在他昳丽的面容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上半张脸遮得影影绰绰,那双冰泠泠的凤眸淹没在黑暗中,像是志怪传说里邪魔的瞳孔,闪着摄人的寒光。 他赶忙低下头,不敢再多看。 半晌,才听得对方冰冷无情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按计划行事,”他顿了顿,声音听不出喜怒:“日后不必再问。” 飞羽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主子处处护着苓娘子,还专门给她送耳坠,多少会有点旁的心思。 再者不久前苓娘子还为主子跳崖,主子也会生出点怜惜之心。 本以为是铁树开花,没曾想却是温柔陷阱。主子还是那个无情的主子,根本不曾变过。 飞羽拱手称是,便退下了。 崖壁上的积雪“吧嗒”一声滴落在谢珩的兜帽上,他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似的,垂眸凝思。 他摸了摸钝痛的心口,眼底划过一丝疑惑,转而又恢复如常。 谢苓确实和别的女郎不太一样。 她聪慧又乖巧,有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甚至似乎还有预知的能力。 他为这样的棋子牵动心弦,也属正常。 只要谢苓乖乖听话,待日后大业已成,便许她一世安稳,不论是金银财宝,还是田宅诰命,任她挑选。 至于旁的,便不能再给了。 定下心绪,谢珩命人拿来了武陵郡的详细舆图,安排起了之后的事宜。 * 两日后,秦淮东岸。 风轻云淡,万里晴空,街上的积雪化了大半,路上行人熙熙攘攘。 谢苓披着薄袄披风,扶着雪柳的手下了马车,仰头看向宁谷酒楼。 这酒楼乃是秦淮河岸最好的酒楼,雕檐映日,画栋飞云,十分气派,白日里可观秦淮河景,最高有个看台,还能眺望见朱瓦红墙的皇宫。 等到夜幕降临,便有香风袅袅的画舫行过,站在看台上,便可观波光粼粼的河水,和画舫上笙歌燕舞的美人。 因此这酒楼的饭菜价格也也要贵些。 谢苓若不是为了 请秦璇和兰璧来,可舍不得在这吃一餐饭。 她收回视线,带着雪柳进了酒楼,由小二直接引入了提前定好的二楼雅间。 入座后,她便等着二人前来。 约莫一刻后,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秦璇和兰璧相携而来,一团和气。 谢苓的目光落在二人相挽的胳膊上,起身笑脸相迎:“郡主,先生,好久不见。” 秦璇和兰璧笑着应道:“确实挺久不见了。” “吱呀”一声,雅间的门被二人随行的侍女合上,与此同时,秦璇跟兰璧瞬间冷了脸色,快速撒开了挽在一起的胳膊,相隔着三个位子入座。 竟是再也不肯看对方一眼。 谢苓将她们的神情动作看在眼里,面上依旧笑盈盈的,将手中的菜单推到桌子中间,说道:“之前便定了些菜,也不知合不合二位胃口。” “郡主和先生看看,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再唤小二来添上。” 秦璇率先瞥了一眼菜单,说道:“不必麻烦,今儿个来也不是为了吃饭的。” 说着她看了眼雅间的门。 谢苓随即意会,朝雪柳使了个眼色。 雪柳便点头推门出去。 很快,门外传来了雪柳跟几个侍女说话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响起,显然是这些侍女已经被雪柳支走去用饭。 秦璇明艳的娇容上划过满意,她道:“你说有关林华仪,到底是什么?” 兰璧一直没吭声,闻言看向谢苓。 谢苓道:“听闻林华仪是中毒才疯了的,你们可知下毒的人是谁?” 秦璇和兰璧对视一眼,又颇为嫌恶对方得别开眼。 二人都没接话,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知晓这件事的。 于是谢苓也没说话。 过了一小会,秦璇才压低了声音,看向谢苓的目光有些复杂:“听母亲透露过一些,只是这里头难道还有其他玄机?” 谢苓点点头,又摇摇头,模棱两可道:“下毒的人对于长公主来说自然不是秘密,但关键是…下的什么毒。” 秦璇还以为是什么事呢,闻言顿时没了兴致。 兰璧跟她想法差不多,本以为谢苓能知道什么辛密,结果就这点事? 谢苓扫视着二人的神色,柳眉微挑,但笑不语。 秦璇却失了耐性,直接道:“我当是什么事呢。” “林华仪中什么毒,是朝中心照不宣的事。” 谢苓道:“什么毒?” 秦璇想也没想就接话,快到兰璧来不及阻止:“不就是那雪狐的毛上被人浸了药,再结合琴上熏的香,二者结合便能让人慢慢失了理智。” 说完,她看到谢苓那双若有所思的眼,才后知后觉自己被套话了。 她一巴掌拍到桌面上,碧绿色的茶汤被震出来了好些。 “谢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套本郡主的话!”秦璇低声怒斥。 兰璧在一旁低笑了声,清瘦病气的面颊上是碳火烘出的一团绯色,看着清冷高洁,说出来的话却是气死人不偿命:“原来这就是妹妹说的运筹帷幄,区区谢苓?” “你!”秦璇染着丹寇的指甲怒指兰璧,骂道:“谁准你叫我妹妹的,你个私生女你配吗?” 说完,她狠狠瞪了眼谢苓,起身就要拿起木架子的披风出去。 谢苓慢条斯理用帕子把溅出来的茶汤擦了擦,站起身来拦住了秦璇,安抚道:“郡主稍安勿躁,这次前来,确实不为林华仪的事。” 秦璇皱眉,眼底是警告之色:“到底何事,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本郡主叫你好看。” 谢苓拉着她坐回位子,说道:“是为了二位和长公主的事。” 秦璇听闻与自己有关,神色瞬间变了几变。 她攥紧指甲,冷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兰璧还欠着谢苓人情,自然不能坐以待毙,看对方找死,于是出言阻拦:“谢苓,你是聪明人,不该如此鲁莽。” 谢苓端起茶杯,啜了口茶汤,隔着白雾袅袅的热气,看着神色紧张的二人道:“我知晓你二人并不融洽,甚至相看两厌,也知晓你二人并不是因为长公主才故作和睦。” “那个同你二人达成协议,让你们装作姐妹情深的背后之人,最终目的恐怕是长公主吧。” 那日雪柳告诉她二人相携出席各种宴会,看起来关系不错,她便猜测到这两人是与什么人达成了协议。 不然以秦璇的性子,根本不会顾及长公主的想法。 随着谢苓话音落下,秦璇和兰璧的脸色愈发难看。 哪怕雅间内碳火充足,秦璇也觉得后背有些凉,甚至出了层冷汗。 耳边是砰砰的心跳,她声音干涩:“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苓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和你们做个交易。” “我会保守秘密,且允诺你二人一个条件。” “只需要你们替我办一件事。” 兰璧到底年长些,她用帕子掩着唇轻咳了几声,和秦璇三分像的眉眼里有几分杀意。 她道:“我们凭什么信你?” “况且,你不怕我们杀人灭口吗?你应该知道,皇城里死个身份低微的女郎,无人会追究。” 谢苓赞同点头,漂亮的杏眸像是琉璃珠,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闪动着细碎的光泽。 “先生,你说得对。” “我是身份低微,但谢珩呢?” “你们不顾律令,却不能不顾谢珩的面子。” 秦璇和兰璧哑然,不得不承认谢苓说得对。 若是之前,她们或许还能对谢苓痛下杀手,可如今,谢苓为谢珩跳过崖,跟他躲过追杀,那便是过命的交情。 她们根本不可能不忌惮谢珩的存在,也赌不起杀了谢苓后可能会承担的后果。 兰璧闭了闭眼,有些颓然。 “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谢苓道:“听闻腊月二十五那天,按照旧例皇帝和太后会亲自临驾定林寺,祈福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秦璇点头:“没错,有这回事。” 谢苓继续道:“我只需要你们二人那天,保证长公主和裴家人都会到场。” 秦璇沉吟片刻,不太明白谢苓到底要做什么,遂柳眉一拧,面色不虞的问道:“我只能保证母亲前往,裴家人我如何能使唤的动?” “你别忘了裴凛是个什么冷脸石头,又臭又硬。” 兰璧若有所思看着谢苓,隐隐猜测对方做的事或许跟入宫有关。 她打断了秦璇的话,直接应了下来:“可以。” 背后那人身份不明,能来去自如给她二人送信,几乎知道她们所有的秘密。 以至于秦璇跟她不得不听从对方的吩咐,装作和睦。 她们私下分析过,这人的目的只可能是母亲,是整个长公主府。她现在认祖归宗,和长公主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可能独善其身。 至于为何非要让她们融洽相处,一时半会也猜不透。总之不会是好事。 若能拉谢苓下水,或许此事还有转机。 秦璇双目微瞪,有些恼怒兰璧就这么随便答应。 可不等她生气,门外就传来了小二敲门的声音。 “各位贵客,开始上菜了。” 秦璇只好作罢,狠狠瞪了一眼兰璧。 谢苓叫人进来,不一会桌上就摆了七八道菜。 小二退出去后,那些侍女也恰好吃饱喝足回来了。 秦璇便不好再开口,憋着气坐在那,也不吃菜。 谢苓拿起竹箸,刚夹了片翠绿的笋片,就听到窗外传来追逐声和惊呼声。 “站住!” 她皱了皱眉,将笋片放入口中,便听到了远远传来一声女子的哭呵。 “我说了不是我偷的!” 咀嚼莴笋的动作微顿,她脑海里回荡这声音,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咽下莴笋,她站起身来,将窗扇推开,朝楼下的街道望去。 街道上人流如织,小贩穿着袄子搓手吆喝不停,结了薄冰的秦淮河边还有人在垂钓,一派祥和。 直到百来步之外,有个衣衫褴褛的少女抱着包袱,冲破了织在一起的人群,就 像是鱼儿划破水流,惊了一众百姓。 她身后是一群穿着褐色短打的家丁,在后头边追边骂,手里还拿着家伙事,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少女跑到谢苓窗下时,她清楚的看到对方被阴处未化完的雪堆拌了脚,踉跄跌倒在地上,松垮垮的发髻盖住了那张脏兮兮的脸。 她怀里的包袱散落一地,里头竟是些华贵的金银珠宝,有的滚落在雪窝里,沾了一层雪屑。 后头的家丁很快追了上来,少女挣扎着想爬起来跑,就被一脚踏在后背上,又重重摔回雪上。 家丁气喘吁吁缓了口气,把金银挨个拾起来装好,将包袱挎回肩上,朝少女啐了一口,骂道:“你刘爷爷家的东西都敢偷,害得我大冷天还得出来追。” 说着他弯腰一把薅起少女的头发,劈头盖脸朝她脸上抽了一耳光,忽而又看到少女那双妩媚水润的眸子,神色猥琐起来:“呦,还是个小美人呢。” “缺钱花跟哥哥说呀,怎么能偷东西呢?” “这样吧,你把哥哥伺候舒坦了,哥哥就不送你去见官,帮你给老爷说说情。” 说着,就要上手摸少女的脸。 一旁的百姓无一人多管闲事,都是指指点点看戏的。 谢苓皱了皱眉,没忍住呵斥道:“住手!” 偷东西了就送官依律处置,侮辱猥亵算什么。 第79章 柳岸冬风带客归~ 家丁听到声音,下意识将手放下,随即恼羞成怒抬头看向声音来源。 见窗户里是个面生的女郎,衣裙也不是顶好的料子,于是又嚣张起来。 他一把扯住那少女的衣领,扬起手劈头盖脸对着她低垂的脸,又是一记重重的耳光,紧接着开始动手动脚。 那少女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依稀可以看到嘴角渗出了血迹。她拼命护着胸口,不断挣扎着,哭着怒骂出声。 街道上一时乱糟糟的,小贩的叫卖声,周围百姓的讨论声,以及家丁的叫嚷声混成一团。 那家丁得意得看着楼上窗子里的女郎,扬声道:“我就打她欺辱她又怎样,你知道她偷的是谁的东西吗,” “我家老爷可是黄门侍郎!” 谢苓目光微凝,正要出声,一旁就传来秦璇慵懒微凉的声线。 “哦?区区五品小吏的家丁,居然嚣张至此。” 谢苓侧头看向秦璇,就见对方抱着臂靠在一旁,凤眼一掀,似笑非笑看着楼下的人,冷艳的面容上满是轻蔑鄙夷。 许是阳光太过刺眼,也或许是那家丁没什么见识,并未认出说话的人是清河郡主。 他呸了一声,撸起袖子就要继续殴打少女,以挑衅窗子里的两人,谁知就被身后的同伴拉住了胳膊。 家丁不耐烦回头,就看到同伴脸色煞白,哆嗦着道:“别…别说了。” “上头那是清河郡主。” 家丁闻言一愣,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仰头看去,待透过刺眼的阳光看清了说话的人,抓着少女的手便一松。 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便白,冷汗津津伏跪到地上,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没看清是郡主殿下。” 那少女则趁着人们转移了注意,从地上爬起来后,猫着腰就窜入了人群,身形灵活的像条鱼儿。 秦璇冷嗤一声,看向雅间的门,不耐烦道:“母亲派你们跟着我是吃干饭的吗,还不快去!” 门口的侍卫赶忙称是,朝楼下跑去。 谢苓几人也没了吃饭的心思,索性直接下楼去了。 等她们下去,秦璇和兰璧的侍卫也正好逮到了那个“小毛贼”。 地上跪了五六个褐色短打的家丁,少女也被侍卫一脚踢在膝弯,反剪住手臂压跪下去,正朝着秦璇的方向。 秦璇看了眼动作粗暴的侍卫,微不可查得皱了下眉,却也没说什么。 她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少女,冷声道:“为何要偷东西?” 那双女衣衫褴褛,露出的手臂上虽然有伤痕和污渍,但不难看出肌肤细腻。 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倒像是意外落魄成如此。 只听对方道:“我没偷,那分明就是我的东西,是你家老爷见财起意!” 虽然已经刻意压低嗓子,但不难听出这少女的声线十分酥软入骨,天生娇媚。 那家丁闻言骂道:“你的东西?你个叫花子能有那么些金银珠宝?” 少女扬起头,口中吐出一个“你”字,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忽然又垂下头不说话了。 谢苓越听少女的嗓音越觉熟悉,她端详着少女露出的小半张脸,眉心微蹙。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阻拦了要把家丁和少女都押去府衙的秦璇。 “郡主稍等。” 谢苓走到少女跟前,蹲下身子,对上了少女那双眼波流转的黑眸。 可不等她细看,对方便别过头,闭上了眼睛,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她心中大致已经认出了是谁,但为了谨慎起见,还是用手拨开了少女凌乱到结成一团的头发,不顾对方挣挣扎,用力扣着其下巴,用帕子将脸上的污渍一点点擦掉。 那张美人面,也随着她擦拭的动作,一点点显露在众人面前。 谢苓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少女的发顶,目光微沉。 她并未认错,这少女正是在土匪山寨中有过几面之缘的白檀。 白檀不是随谷梁老将军去荆州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建康。 谢苓心思转了几道,让侍卫把装着金银珠宝的包袱从家丁身上拿了过来。 她打开包袱,拿出里头的金银细细看了看,待看到上头的划痕和印记后,顿时怒从中来。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冒认充公的金银。” 这里头的金银,正是那山寨上的。那日谢珩端了匪窝后,就按照朝廷规矩,将所有的金银财宝都命人快速刻了记号,命人押送回建康。 白檀想必是趁人不注意顺了些,然后在前往荆州的路上溜了。 秦璇闻言也愣住了,她走到谢苓跟前,随手掏出个金镯子看了几眼,待看到内侧的特殊刻痕后,脸色倏地变了。 她三两步上前,一脚踢翻了跪在地上的家丁。 “简直放肆,充公的东西竟也敢私昧。” 她挥手旁人把所有家丁都押下,对一旁的侍卫道:“去请大理寺的人来,就说黄门侍郎刘大人私自扣留充公之物。” “另外还有个小叫花子,似乎也有牵扯。” 侍卫拱手称是,快步朝大理寺奔去。 这一通变故惊了一周百姓,纷纷窃窃私语起来,对着家丁指指点点。 谢苓沉默了一会,对着秦璇耳语了几句。 秦璇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地上衣衫褴褛的白檀,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侍卫见状便松开了白檀,只用绳索将她双手反捆在背后,防止她逃跑。 谢苓将白檀带到一旁,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为何逃来建康?” 白檀翻了个白眼,与之前在山寨中一口一个“奴家”的勾人模样完全不同,说得话也毫不客气:“我不跑,难道叫你那黑心堂兄送回去给治中从事吗?” 说着她警惕地盯着谢苓,说道:“你不会想送我回去吧?” 谢苓有些无奈,她摇了摇头,柔声道:“不会。” 白檀这才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苓双眸含着意味不明的笑,倾身缓缓靠近白檀,与她妩媚的双眸相对,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你是故意撞上来的吧?” 白檀瞳孔一缩,随即后退半步,生硬道:“你在胡说什么?” 谢苓歪了歪头,笑道:“原是我猜错了?” “好吧,那你便去吃牢饭吧,我可没工夫多管闲事。” 白檀没想到对方是这幅性子。 当时在山寨,谢苓明明看起来柔弱又天真。 谁曾想居然跟她那堂兄一样都是黑心肝的。 白檀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道:“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你若是不救我,日后 会后悔的。” 谢苓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她紧绷的肩颈上,笑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白檀呼吸一滞,顿时慌了神。 她终于软了语气,祈求道:“求您救我,我真的会帮您的!” 谢苓睨着她,还是眉眼含笑的模样,让旁人看来,仿佛她正在关心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女。 “你能帮我什么?” 白檀闭了闭眼,无力道:“什么都能为你做,我可以签卖身契。” 听到后半句,谢苓眸底闪过诧异。 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非要跟着自己,她身上究竟有什么能让白檀惦记的东西? 一时半会也想不通,谢苓本就没打算让白檀吃牢饭,听到她的允诺后,便点头应了。 白檀看谢苓允了下来,紧绷的身躯终于松懈下来。 一盏茶后,大理寺的人来了。 谢苓打量着为首身着浅蓝圆领袍,外披同色棉氅,看起来没个正型的青年,正是九月在定林寺见过一面的薛怀文。 薛怀文跟几人见了礼,说道:“劳烦郡主,下官这就把人带回大理寺审问。” 秦璇颔首嗯了一声,提醒道:“别忘了上报宫中,将黄门侍郎也提审提审。” 薛怀文俊逸的脸上露出个笑,拱手道:“这是自然。” 说完,他一挥手,身后的人便前来押家丁和白檀。 谢苓走上前去,朝薛怀文欠了欠身,柔声道:“薛大人,这女郎乃是我堂兄身边的侍女,因害怕去荆州会遭遇不测,于是私自逃离部队,潜回建康。” “那些金银,应当是遗漏在山寨,被她捡走的。” “还请您行个方便,将她交给谢府处理。” 薛怀文和谢珩关系一向不错,自然知道他身边没这么个侍女。 他摸了摸下巴,看了眼谢苓低垂的眼睫,心想谢珩对他这堂妹甚是重视,卖她个人情倒也不是不行。 况且本身这小叫花犯得罪顶多称得上“误拿充公之物”,撑死也就判个十天二十天。 于是薛怀文笑眯眯道:“原来是士衡的侍女。” “行了,苓娘子你将她领回去吧,等你堂兄回来再做定夺。” 谢苓福身道谢:“多谢薛大人理解。” 薛怀文笑着摆手:“不谢,不谢。” 紧接着跟几人告辞,带着人回大理寺去了。 秦璇和兰璧也没什么可留的,该谈的都谈妥当了,遂瞥了谢苓一眼,面无表情道:“本郡主还有事,先回了。” 兰璧朝谢苓也轻轻点了点头。 谢苓道:“郡主慢走,改日再聚。” 周围的百姓也渐渐散开了,谢苓便带着白檀上了停在一侧的马车。 马车慢吞吞在人流中穿梭着,谢苓给白檀倒了杯茶,听她说自己的身世。 “我家是武陵郡秋水村的,三个月前父亲为了抵赌债,将我卖到了烟花之地。我抵死不从,老鸨将我关押在柴房殴打禁食,后来好不容易找了机会翻墙逃跑,就被治中从事看到,强行掳掠回府。” “这老匹夫看中我的美貌,要让我做第七房小妾,我假意顺从,在洞房当天打昏了他,卷了些金银细软跑路。” “后来又被掳进山寨,遇到了你堂兄。” 说道谢珩,她打了个寒颤。 那日在山寨牢房,她亲眼看到谢珩命人剥了两个山匪的皮。 血淋淋的肉,满目的红,以及砍断舌头后嘶哑含糊的惨叫。 当时谢珩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坐在那,神色淡淡的,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喝茶,仿佛眼前的酷刑不过是戏台子上的一出戏。 太过残忍,太过无情。 那日剥皮的景象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让她一连做了好多天的噩梦。 后来谢珩跟她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活,或者死。” 第二句是,“既然想活,就想方设法留在谢苓身边。” 白檀握着茶杯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她看着一无所知的谢苓,心有戚戚。 谢苓很聪明,若是日后猜到了自己逃来建康,想法设法留在她身边是谢珩授意,又会如何应对。 白檀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道:“你堂兄,想把我送回给治中从事,以达成目的。” 谢苓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心说这倒也符合谢珩的性子。 他向来以利为先,绝不可能莫名留人在身旁。 譬如她自己,也是以自身为交换,才得了他的庇护。 她打量着白檀娇媚的面容,心说谢珩也真是狠得下心,舍得让这么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去送死。 “所以你就半路逃跑了?” 白檀点了点头道:“是,谷梁将军的队伍行得慢,走了没多远就听闻你跟谢大人坠崖了。” “没了谢大人的威慑,我便趁有天夜里,带着之前藏的金银逃跑了。” “路上我担惊受怕,一来没有路引,二来容貌又惹眼,附近也没认识的亲朋。” 她看着谢苓,认真道:“直到前几天,我在城郊的破庙里听闻你回建康了,便动了心思。” 听完白檀的话,谢苓一言不发。 就白檀说的这些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偏偏就是没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她倒是想看看,白檀到底是什么鬼魅魍魉。 谢苓掩下眸底的冷光,再抬眼帘时,已经恢复了温软柔和。 她将白檀的茶杯添满,怜惜道:“方才是我误会你了。” “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罢。” 白檀点点头,红着眼点头,捧着茶杯将茶汤一点不剩喝了下肚。 * 马车拐进乌衣巷,光线蓦地暗了一层,谢苓挑开帘子,就看到金乌被厚重的云层吞没,天色瞬间阴晦起来。 冷风吹打着车帘,呜呜的响,她正要放下帘子,就看到谢君迁一身浅青长衫,长身玉立,自远处缓步走来。 她命车夫将马车停在谢君迁跟前。 谢君迁很快掀开帘子进了马车,看到白檀后,温柔的桃花眼中透出寒意。 又是她,这个欺骗感情的骗子。 第80章 岁聿云暮日月转~ 乌云遮日,马车内光线昏暗,谢君迁坐在她身侧,气息温和,眸中却带着疏离之色。 他打量着谢苓,见她穿得厚实,眉眼舒展了几分,温声道:“小妹,这几日可好?” 谢苓点点头:“回大哥,挺好的。” 谢君迁轻声嗯了,说道:“最近刚上任,事务繁忙些,等再过些日子,我带你去置办些衣物。” 谢苓一愣,看了看自己半旧的缃色袄裙。 她的衣裙确实旧了些,样式也是几年前的,放在阳夏倒还好说,在建康城就称得上“破落”。 可现在要花银子的地方有很多,每一笔都得花在刀刃上,自是没有闲钱买些时新的衣裙首饰。 哪怕元绿那边的铺子已经开始有了进账,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谢苓沉默了一会,她没想到兄长会突然关心自己。 十岁生辰后,他对自己冷漠起来,甚至还隐隐有些厌恶。可惜她那时发了高热,并不记得长姐和他突然开始疏远自己的原因。 她不是没问过,长姐每次都不耐烦打断自己,而兄长则是一言不发离开。 思绪纷乱,又转瞬回笼,谢苓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拒绝兄长的好意。 谁不希望得到亲人的疼爱呢? 她垂着眼眸,眼眶莫名有些发热。 感受到起伏酸涩的心绪,她心中不由自嘲,就一点小恩小惠,她也太容易感动。 兄长现在开始莫名关心自己,那以前的那些横眉冷对算什么?梦里的指责怒骂,冷眼旁观,又算什么? 良久,她整理好心情,才笑着抬眼道:“多谢大哥关心,你也要为自己多置办些。” 谢君迁颔首,目光落在缩在角落里,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白檀,口中忽然溢出声微不可查的轻笑。 又像是哂笑。 谢苓打量着二人,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似乎有些古怪。 她斟酌片刻,问道:“兄长可是认识白檀?” 话音落下,见白 檀身子僵了一下,头低得更低了。 谢苓这下确定二人确实认识了。 谢君迁倒也没隐瞒,清隽温润的面容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不过是有几面之缘的… 路人罢了。” 他凝视着白檀,忽然瞧见她蓬乱的乌发下,露出一小块白皙的肌肤,上面有些扎眼的红痕。 谢苓莫名觉得自己兄长好像突然有些生气,虽然面上还是温和端方的模样,但气息却冷了好多。 不等她说话,对方就先开口了。 他道:“小妹先回府可以吗?” “稍等我去见家主,顺便把她送回留仙阁。” 谢苓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点了下头道:“大哥自便。” 她将披风系好,起身弯腰准备下去,衣摆就被人拉住了。 她回过头,就看到白檀可怜兮兮,妩媚的眼里闪着祈求:“小姐,别留下我。” “我不认识他。” 谢苓看了眼兄长,决定不掺和这俩人的事。 她将衣摆从白檀手中拽出来,说道:“我在留仙阁等你。” 想了想后,又怕兄长对白檀做什么,于是道:“大哥,记得一定要把人送回来。” 谢君迁抬眸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谢苓看了眼有些发抖的白檀,扶着雪柳的手背下了马车。 天上又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冷风一吹,便不受控制地拍打在她的面颊上,激起一股冷意。 谢苓用手拂掉肩膀上的雪花,看了眼马车,朝侧后方撑伞的雪柳道:“回吧。” 待走到谢府门口,不知是不是错觉,冷风似乎夹带着一声极其微弱的呜咽,飘入她耳中。 谢苓停下脚步想细细再听,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声呜咽,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了回去,戛然而止。 她看着雪幕里有些模糊的马车,淡淡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进了府。 * 回到留仙阁后,她稍微倚在罗汉榻上看书,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白檀就回来了。 倒是没见到兄长。 她示意白檀坐到炭盆跟前暖暖,一抬眸,就看到了对方有些红肿的唇瓣。 下唇上还有一道小口子。 “你嘴怎么了?” 白檀啊了一声,用手指碰了碰唇瓣,表情有些奇怪:“没…没什么。” “不小心咬破的。” 谢苓哦了一声,若无其事收回视线,翻了一页书。 看来这白檀,和兄长关系不一般啊。 她忽然想起来白檀老家是荆州武陵郡秋水村的。 那个村子,她曾在谢珩的舆图上看到过。 似乎就在武陵郡和长沙郡的交界。 而兄长待了一年半的麓山书院,正在长沙郡。 或许两人就是在这期间发生过什么。 琢磨了一会,谢苓心中对白檀更加警惕了。 先是故意撞到她身边,不顾一切卖身都要留下,又莫名跟兄长有瓜葛。 怎么看都不简单。 她忽然想起谢珩在山寨是提醒过她,让她离白檀远点。 谢珩难不成知道些什么? 谢苓压下心头的疑惑,将书卷放在一旁,对屋内的侍女道:“带她下去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裳。” “暂定三等侍女,按规矩安排好住处。” “记得去跟李管家报备。” 小侍女恭敬称是,将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白檀带了出去。 谢苓望着窗外的落雪,手中的书久久都未翻动。 前几日禾穗已经正式认了谢夫人做干娘,并且搬到了离延和堂不远的云霞院。 搬走后,禾穗再未来找过她。 她让雪柳派人盯着,报信的人说禾穗并未做什么,只是每天去谢夫人那晨昏定省,其余时间都在屋里绣花睡觉。 看起来并没有要谋划报仇的意思。 谢苓摸不准禾穗的情况,决定静观其变。 总之只要不妨碍到她,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最重要的,是腊月二十五那场戏,她必须唱好,唱完。 布局了那么久,绝不能功亏一篑。 ……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日子一晃,就到了十一月三十,再过一月,就又是一年。 虽说这些日子都再未下雪,但天气却愈发寒冷。 谢苓畏寒,也就没怎么出门,成天窝在榻边看书写字,要么就处理铺子上的事情。 今日她依旧是无事可做,索性命白檀和雪柳摆了棋桌,一人对弈。 谢珩已经去荆州一个月了,建康这边每隔十日便会有消息传来,谢苓听了个大概。 无非是说他神机妙算,雷厉风行,悄然降临荆州后,暗中搜罗了其中不少官员的贪污证据,随后将那些贪官污吏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到三天就把荆州风气肃清。 查处干净贪官,紧接着便是赈灾和重建,以及镇压剿灭周边蠢蠢欲动的山匪。 听闻差点纳了白檀的那位治中从事,就是荆州真正的地头蛇。 他被查处后,从他府中搜出了近千两黄金。 谢珩先斩后奏,用那些钱在其他州购置了不少赈灾用的东西。还以工代赈,提出百姓主动参加重新修建房屋的路面的,每月可领一定数目的俸钱。 谢苓不免感叹,谢珩这人虽是伪君子,做事也狠辣无情,但对百姓,他确实称得上一句爱民如子。 也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 算算日子,他腊月中旬应当就回来了。 除此之外,有件事一直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二十天前,她同时收到了谢珩和谢则的来信。 谢择倒是没说什么,无非是些日常的关心,还说要正月回来要给她带礼物。 谢珩就有些奇怪了,信上说让她多参加些宴席,多露面,赚些好名声。 甚至给让黑鳞卫给她送了一箱银子和一小箱金元宝,加起来有三千多两。 谢苓不敢动这笔钱,想着等他回来就还回去。 但谢珩提出的要求她不能不做,毕竟他派了人盯着自己。 于是这半个多月,不知为何有七八个贵女给她递帖子,不是赏花宴,就是围炉煮茶,或者踏雪雅集。 她一个都没拒绝,通通参加。 这些宴会无聊是无聊了些,但确实有好处。 譬如她跟长公主见了面,并且在秦璇和兰璧的耳边风下,成功留下了好印象。 正想着,就见雪柳急匆匆推开屋门进来,说道:“小姐,长公主昨日给谢府下了帖子,说是请府里几位年轻女郎,未时去城郊的金谷园雅集。” “但这消息被二小姐扣下了,奴婢方才偶然遇见五小姐的贴身侍女,才听她说起这事。” 说着她跺了下脚,低声愤愤不平道:“她分明就是故意的,想让长公主厌恶您。” 谢苓起身,笑道:“还有一个时辰,来得及。” “还不快来替我更衣。” 雪柳称是,赶忙给谢苓梳头更衣。 主仆二人匆匆收拾利落,将白檀留在院中,朝仪门去了。 等到了仪门处,其他人都已经乘马车离开了,只剩下赵一祥还搓着手在原地等待。 见谢苓走来,他赶忙迎了过来:“问苓娘子安。” 谢苓颔首应了,问道:“其他人走多久了?” 赵一祥一边扶着谢苓上马车,一边回道:“两盏茶了,二小姐走之前说,让您别着急,她会跟长公主说明缘由。” 谢苓冷笑。 说明缘由?分明是煽风点火,想让长公主对她产生误解。 她就不明白了,谢灵音为何非要与自己作对。 同是女子,何必争锋? 谢苓坐入马车,吩咐赵一祥道:“尽量快些,一个时辰内要到金谷园。” 只听得帘子外传来赵一祥胸有成竹的声音:“得嘞!苓娘子您坐好。” “小的知道一条小路,半个时辰就能到。” 谢苓刚想应,忽然心头一跳。 她道:“不走小路,官道一个时辰能到吗?” 赵一祥:“啊?” 他想问为什么不走近路,又意识到主子的决定哪里是他一个小奴才能质疑的。 于是回道:“应该能,奴才尽量。” 谢苓嗯了一声,便靠在车壁上小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白骨已枯沙上草~ 此金谷园,原本叫晚翠园,乃是先帝仿照洛阳郡金谷园建的,但后来大家都习惯叫小金谷园,便索性改了名字。 小金谷园比不得原建筑豪奢,但也十分雅致。 先帝十五年前将其赐给长公主,便成了长公主的私人别院。 长公主喜好诗赋,隔三差五就邀人前去雅集游园。 这次依旧如此,听闻邀的都是京中年纪不大的女郎,以及 未婚的郎君。 谢灵音恶意扣下帖子,因此谢苓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雅集,也来不及做相应准备。 一切只能到地方了再做打算。 路途不算近,赵一祥驭车极快,马车摇摇晃晃,颠簸不停。谢苓被摇得头晕,只好闭上眼扶着车壁稳住身子,以防被磕碰到。 雪柳时不时掀开帘子看路,神色有些焦急。 好在一路上都很顺利,谢苓赶在约定的时候到了小金谷园门口。 掀开车帘,金谷园映入眼帘。 门口两侧停着许多马车,正有仆人解下马匹,牵着去后院喂草料。 见谢苓下来,便有门仆迎了上来,躬身行礼笑道:“这位就是苓娘子吧,我家长公主和其他贵客,正在花鸟园的琉璃暖阁内等您。” 谢苓颔首,朝赵一祥眨眼示意,看到对方比了个手势后,才转身由门仆引着穿过长廊和垂花门,七拐八拐走到个朱红色的拱门跟前,上面挂着“花鸟园”的匾额。 穿过拱门,里头景象豁然开朗。 寒冬腊月,却有不少花迎雪而绽,香风阵阵,而周围还有木架上挂着鸟笼,里头有五颜六色的小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清脆悦耳。 这番景象让谢苓不免有些恍惚。若不是寒风阵阵,她当真会以为是盛夏。 门仆见她面露讶色,主动躬身介绍:“殿下爱花,请了不少厉害的花匠来种,这花鸟园里的花都是悉心培育的名品。” “现在天气凉,花枯萎的快,因此花匠会事先在花房里培育好花,每两天就会重新栽种一批到花圃中。” 谢苓点点头,微微咋舌。 民间百姓言大靖皇族贵胄作风奢靡,不是空穴来风。 光一个花鸟园如此费财费力,这小金谷园一年的花费,恐怕不止千两。 谢苓垂下眼睫,眸光复杂。 本以为长公主有安邦之能,有仁民爱物之心,但如今一看…… 不说也罢。 又走了一截,穿过一道石头拱门,便看到层层叠叠,万紫千红的花丛中,有个透明的琉璃暖阁在那,挂着上好的菱纱。 暖阳斜照,琉璃上折射出绚丽的光,微微有些刺眼。 谢苓用手挡了挡光芒,看到暖阁里此时已经坐了一圈人,正在吃茶谈笑。 门仆将她送到地方,便躬身退下了。 令有琉璃阁外侯着的侍女通传,替她推开门。 暖阁内的女郎们本言笑晏晏,见谢苓来了,皆静了一瞬。 谢苓略微抬眼一瞧,便看到了谢灵音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震惊和慌乱,而谢灵鸢和谢灵巧,以及司隶校尉之妻丁扶黎朝她笑了笑。 她回之一笑,收回视线后,透过人群看向斜靠在八宝罗汉榻上的长公主。 此时长公主一身天青色金丝竹纹广绫大袖衫,头戴白玉绕金竹簪,白皙的手中握着个白玉茶杯,看着下首的年轻女郎们,丹唇含笑,姿态闲适优雅。 虽年逾四十,但肌肤莹白,五官美艳,有着和秦璇一模一样丹凤眼,只不过眼尾有些细纹,且目光中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长公主单名一个妗,封号镇国,年轻时随军打仗,立过不少战功。而如今的陛下,跟她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她母亲是早逝的先皇后。因此先帝在时,十分疼爱这个由发妻生的大女儿,甚至明言可惜她不是男儿身。 先帝过世前,将号令三万禁卫的令牌交给了长公主,而这也是皇帝忌惮她的缘由之一。 哪怕长公主再悉心辅佐,皇帝也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谢苓必须要让长公主知道,若再不谋划,就要被她的好弟弟吃的什么都不剩了。 心思百转千回,实际也就眨眼的功夫。 谢苓低眉垂眼小步走到长公主跟前,福身行礼道:“民女谢苓见过殿下。” 长公主并未为难,声音温和:“起来吧。” 谢苓直起身,由侍女带着坐到了安排好的位置上。 暖阁内又恢复了方才得热闹,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话。 谢苓和丁扶黎的关系不错,因此两人的位置也安排在一块。 之前在兰璧那二人就都对对方有不错的感官,后面经过几个宴会的相处,便顺理成章成了密友。 丁扶黎瞥了一眼扭着帕子神色奇怪的谢灵音,靠近谢苓小声道:“方才你没来,她说你为表对公主敬意,要好好准备一番,因此要来得晚些。” “我方才正准备派人去看看,结果你就到了。” “还比帖子上的时辰早了点。” 谢苓扶着茶杯,笑道:“她将帖子扣下,我一个时辰前才得知消息,故而比你们来的晚些。” 长辈的宴会雅集,一般都是要提前小半时辰到的,以表示对主人家的尊敬。 谢苓这次虽比其他人迟了些,却也迟不了多少,算不上失礼。 丁扶黎看着谢灵音的目光中划过一丝厌恶。 “小人行径。” “你以前可开罪过她?” 谢苓摇摇头,无奈道:“我都没怎么和她见过面说过话,何来的开罪。” 丁扶黎一时间也有些无语。 她正准备让谢苓尝尝鲜花饼,就听到有女郎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 “还准备一番呢,结果就穿了个半旧不新的破袄子来。” “果真是乡下来的破落户。” 声音不大不小,看起来像是跟身边的人说悄悄话,实际上在场的人却都能听见。 丁扶黎气得要站起来回怼,被谢苓按住了手。 她朝对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别气。” 现在站起来骂回去也没什么用,反而会落个泼妇的名头。 更何况长公主还在,她记得对方最讨厌女郎争锋相对,一言不合就吵闹。 谢苓沉了沉脸色,唇边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一个两个的,真当她是软柿子? 丁扶黎见谢苓神色平静,嘀咕了一声:“你性子也太好了。” 谢苓笑而不语。 众人在琉璃暖阁里吃了会茶,聊了会天,长公主身边的嬷嬷便笑眯眯走到中间,拍了拍手,紧接着就有仆从搬着个檀木桌过来,上面是沙盘。 “殿下说,各位贵人享受的同时,也不能忘了边关苦寒,不能忘了辛苦驻守的兵将。” “咱们大靖的安稳来之不易,要居安思危。” “因此,殿下这次决定办一场‘两军对垒’的沙盘赛。” 话音落下,沙盘上的地势也很快摆好了。 在座的贵女们无不愕然。 一来是她们虽学骑射,也读过不少书目,但对兵法却并不了解。 二来沙盘推演,对于闺阁女子来说,也太过… 在她们眼里,这是男人的事。 谢苓大致扫了眼沙盘,认出这沙盘上的地形似乎是宁州所属鄨县附近的不狼山。 这地方北拒巴蜀,南扼黔桂,为黔北咽喉。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她在阳夏时看过不少史书兵书,对这地方不算陌生。 一旁的丁扶黎本就是将门出身,自然对不狼山也很熟悉。 她黑眸发亮,显然十分喜欢这次赛事。 其他女郎有茫然者,亦有了然者。 众人恭维了几句长公主,嬷嬷才继续介绍起了比赛规则。 “贵人们应该知道,我朝与前朝曾在不狼山发生过一次以少胜多的战役。” “那次战役使得我朝将宁州一举收入囊中。” “贵人们今天要推演的,便是这场‘不狼山’之战。” “但为了避免照搬原战役策略,规则要求诸位需要重新推演定策。” 说着,嬷嬷神秘一笑:“胜方,将得到殿下的特殊奖励。” “好了,请诸位贵人抽签选择阵营,红方为大靖,蓝方为大翰。” 话音落下,众人面面相觑。 很快,贵女们就都动了起来,前去木箱里抽签。 谢苓跟丁扶黎最后才去抽签,两人很不巧,并在同一阵营。 谢苓抽中红方,丁扶黎抽中蓝方。 而秦璇和兰璧也是一个红方一个蓝方。 最后贵女们亮出签,嬷嬷前去统计,给每个人的胸前都簪了相应颜色的花。 谢苓默默扫视一圈。 跟她同一个阵营的,有兰璧,谢灵音,谢灵巧,还有几个不太熟悉的女郎。 都是不懂兵法,且出身书香门第的。 而对面的阵容看起来则厉害些。 丁扶黎,谢灵鸢,秦璇,单将门之女有三个。 怎么看红方都不像能赢的样子。 见分好了队伍,嬷嬷又说话了:“现在给贵人们两盏茶时间做准备。” 她掌心向上,指向琉璃暖阁对面的两间小木屋,说道:“贵人们可以前去木屋商讨策略。” 时间紧迫,嬷嬷刚说完,贵女们便跟长公主行了礼,三三两两快步朝木屋走去。 谢苓缀在最后头,细细看着沙盘。 她目光在山脊某处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收回视线,跟随其他人去了木屋。 长公主凤眼含笑,目光轻轻落在谢苓的背影上,若有所思。 贵女们都离开后,一旁的嬷嬷看到自家殿下的神色,颇为赞赏地看了眼谢苓挺拔的背影,低声道:“殿下,这小姑娘很机敏。” “她似乎发现现了您刻意改变的地形。” 长公主颔首微笑,有着感慨:“是啊,几乎不输当年的我。” 嬷嬷一惊,有些诧异。 这是极高的赞誉了。 要知道公主年轻时,可谓博古通今,随军打仗也从无败绩。 长公主却没有继续说这个,而是问道:“查清楚了吗?” 嬷嬷回过神来,恭敬道:“回殿下,方才枝江来报,说城郊前往金谷园的一处小径上,埋伏了几个土匪。” “枝江正准备动手,就看到苓娘子的车夫带着人把那些土匪给捉了。” 长公主凤眸里透出笑意,看着一旁侍奉自己几十年的老仆,说道:“这孩子,倒是动作够快。” “让枝江不要插手,看看她会如何解决。” 嬷嬷点头称是:“殿下是打算,日后将苓娘子收入麾下吗?” 长公主没有回答,而是看向琉璃暖阁外的花花草草,目光悠远。 良久,她才道:“陛下多心,我不得不多做准备。” “毕竟这花圃下,可埋得都是他派来的杀手啊……” 嬷嬷有些心疼得看着自己带大的主子,轻轻叹了口气。 当今陛下,是真真的白眼狼啊。 公主为了帮他,付出了那么多,都讨不着他一点好。 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收回视线看着嬷嬷道:“经过这些日子,我发现这孩子与我那些幕僚都不大一样,她说不定能带来意外之喜。” “只是这最后一道考验,还是要过的。” 嬷嬷轻轻点了点头:“公主眼光一向好,苓娘子会赢的。” 长公主笑而不语,端起茶杯浅啜了口茶汤。 * 木屋内,众人围桌而坐。 兰璧在几人中身份最高,又有才女之名,因此贵女们不约而同以她为首。 但兰璧却后退一步坐到椅子上,笑道:“我不通兵法,就不乱出主意了,要靠诸位妹妹了。” 一时间没人上前指挥主持。 少顷,谢灵音上前一步,颇为不好意思地将耳侧的头发别回耳后,柔声道:“我同大哥略学过些,虽不擅长,但应当也能应付一二。” 她刚说完,就有人点头应和:“音娘说得不错,她兄长是三品征掳将军,耳濡目染自然比我们懂得多些。” “是啊是啊,不向某些人,明明都是同族,却是胸无点墨,草包一个。” 话里话外都在抬谢灵音,贬谢苓。 谢苓没有反驳,低垂着头站在角落,发丝遮住了她精致的眉眼。她揪着手中的帕子,看起来怯怯的,十分上不得台面。 坐在椅子上的兰璧撑着下巴,目光在谢灵音和谢苓身上游移一番,眼底划过玩味。 这些贵女啊,跟当初的自己一模一样,都被谢苓这幅软弱可欺的样子给骗了。 今日,可算是有好戏看了。 第82章 一棋落下惊风雨~ 木屋内炭盆里火星明灭,谢苓站在角落里,看谢灵音和其他几人商讨策略。 说到关键处,谢灵音命人拿来了笔墨纸砚,在纸张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形图,随后柔声讲解着。 “大家应该知道,不狼山一战,我大靖只有三万余军士,而前朝却有足足二十万人。” “前朝当时采用的策略是碉堡战术,一步步推进,成合围之势,唯有益州东部的敌军少些,可以突破。” “要想真正摆脱敌人围堵,我军必然要攻克不狼山,占据东南边不远处的会桥镇。” “而王崇将军当时便采取的是这道策略——” “先锋在前,骑兵步兵居中,而将领所在的车兵在最后,另外还秘密安排了一支先遣部队,迂回直插敌人在不狼山中段附近的调度营。” “最终以少胜多,攻克天险不狼山,占据了会桥镇,得以补充恢复,并且联系上了援军,两个月之内将宁州收入囊中。” 谢灵音柔声讲述着不狼山之战的情况,原先对这战役不了解的贵女,也露出了似懂非懂的神色,看向谢灵音时,满是佩服。 “音娘你好生厉害,居然对不狼山之战了解这么清楚。” 谢灵音抿唇微笑,谦虚道:“是家中兄长教得好,我也不过是把书上看到的说给你们听听。” 谢苓清楚地看见,对方面上谦逊,但眼里的骄傲却几乎溢出眼眶。 相反的,谢灵巧自打进屋,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带在角落,同自己一样低垂着头。 谢苓想起今天的事。 是谢灵巧的侍女提醒了她,谢灵音扣下了名帖。 这次,算是她欠了对方一个人情。 谢苓淡淡收回视线,将这件事先抛之脑后。 她没空搭理这些人,心中在猜测蓝方会制定一个什么样的策略。 对面的几个人,可都不是庸才,她得好好思考,好好利用长公主对不狼山山脊处地形的略微改动。 谢苓隐隐觉得,这次若是能赢,说不定会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譬如…和长公主的关系更进一步。 她垂眸,脑海里浮现出琉璃暖阁里的沙盘,像下棋一般,一面猜测对面可能用的军策,一面推演着自己的策略。 一次次否定,一次次推翻重来。 而一旁的贵女们叽叽喳喳,谢灵音在纸上圈圈画画,几个贵女围着她恭维。 谢苓抽空抬眸看了眼谢灵音的地图,略微点了下头。 谢灵音是有两把刷子的,看得出来确实熟读兵书。 但有些东西,她能想到,上过战场的谢灵鸢,以及丁扶黎便更能想到。 对付这些将门之女,迂回的策略或许有点用,但有时候阳谋比阴谋要管用的多。 谢苓在犹豫要不要提醒。 正当她朝谢灵音迈出半步时,一直未参与商讨的中书令之女陈漾说话了。 谢苓收回裙摆下的脚,静观其变。 陈漾打断了谢灵妙,抱着的手臂一松,手指点在桌面上简易的地形图上,冷哼一声道:“这么大的漏洞都看不到。” “还火烧敌营粮草?” “到时候人家直接把咱们从山脊上一锅端了。” 谢灵音脸色一僵,随即露出愧疚的神色:“是我疏忽了,不若漾娘来讲讲?” 拥护谢灵音的女郎不满道:“你刚刚干什么去了?音娘跟我们制定商讨了那么久,你突然横插一脚。” 谢灵音拉了拉对方的袖子,安抚道:“慧娘,别说了,漾娘的母亲是女将军,自然比我们懂得多些。” 一旁的女郎闻言更不满了,但碍于谢灵音的面子,到底没再吵,只是小声嘟囔。 谢苓听闻几人对话,这才猛然想起来,陈漾的母亲在十年前,曾是谢三爷的副将。 只是有次战役出了岔子,害得一千军士埋骨荒漠。先帝怒极,但看在谢三爷的面子上,只捋了官职,赐婚现在的三品中书令陈显和。 自此深居后宅,再也不出院门。 坊间传言陈显和宠妾灭妻,但并无证据。 谢苓默默端详着陈漾,若有所思。 陈羡却没注意到有人在打量自己,她指着谢灵音画的地形图,冷声开始部署。 最开始不满她的女郎,也慢慢神色认真起来。 谢苓看到谢灵音的脸色沉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她听着陈漾的部署,微微松了口气。 策略虽然激进鲁莽了些,但又比谢灵音的好些,只是其中还有些漏洞。 她沉思了片刻,脑海中推演起关于陈漾部署的后备策略。 谢苓本想着完全用自己的策略部署,但这并不容易。 一来她身份低微,这些人不会听,二来这样的做法太过锋芒毕露。 她不想自找麻烦。 等几人商讨的差不多,谢苓上前一步,看着陈漾怯怯开口:“陈小姐…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漾抱着手臂,斜靠在桌边上,神色冷漠而高傲:“有话快说,磨磨唧唧。” 谢苓呐呐称是,指着地形图小声说了自己的一些后备建议。 陈漾最开始还带着随便听听的态度,结果越听,看向谢苓的眼神越诡异,神色也认真起来。 等谢苓说完,她站直身子,正色道:“你比你那姐姐厉害多了。” 谢苓暗道这人可真是直性子。 她侧脸去看谢灵音,就看到对方果不其然黑了脸,只是转瞬又柔笑起来。 谢苓连忙摆手,慌乱道:“我怎能比得过二姐姐?” “我只是随便说说,陈小姐别当真。” 她顿了顿,对上陈漾明亮的圆眼,缓声道:“若是可以,您将我的建议…采纳做后备策略吧。” 陈漾被谢苓乌润的杏眸凝视地晃了一下神,她低咳一声,点头答应下来,语气平缓了许多:“当然可以。” “你的策略部署…很好。” 称得上妙极,她心里默默补充一句。 话音刚落下,嬷嬷的声音就从木屋外传来。 “各位贵人,两盏茶到了,比赛将在人到齐后开始。” 闻言,众贵女纷纷出了木屋。 蓝方那边的人,不出意料以秦璇为首,谢灵鸢和丁扶黎为副。 而她们这边,则以陈漾和谢灵音为首。 两方人马客客气气打了招呼,才挨个了暖阁,在沙盘两侧相对站定。 长公主依旧倚在罗汉榻上,掌心把玩这两个和田玉圆珠,摩擦间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她收回视线,在陈漾侧后方站定。 嬷嬷笑着端来个金兽香炉,在上面插了一炷香,而后说道:“这次比赛限时三炷香。” “红方以取得会桥镇为营,反之则输。” “蓝方以剿灭红方为赢,反之则输。” 说完后,她用火折子点燃了插在炉中的熏香。 一缕白色的烟气袅袅升起,安神的沉檀香气在屋内蔓延开来。 气味温和沉静,像是冬日里枯树暖阳的味道,一点点侵入她的鼻腔,游入脑海。 谢苓鼻尖微动,闻了几一下后,忽然觉得有点犯困。 但这种感觉微乎其微,似乎就像是她本身困了。 她暗中扫视在场女郎们的状态,看到有人揉眼睛,便心中有了章程。 用帕子轻轻挡在鼻前,她思索了片刻,低下头,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上次兄长给的香膏,打开盖子用指甲挑出一点,涂抹在了鼻下。 一股清亮的花香,混合着略微的薄荷香气在鼻腔内蔓延,她开始有些困倦的头脑立马清醒起来。 果然那檀香有问题。 此时沙盘对垒已经开始,陈漾正指挥着。 谢苓拉了拉对方的衣袖,陈漾有些不耐烦看过来,示意她有话快说。 她没有多解释,而是用挑了一点香膏,扯住陈漾的衣领,将她往跟前拉了拉。 陈漾比她高些,许是没料到她会如此动作,便顺着自己的动作微微底下了头。 谢苓赶紧把香膏涂抹到她鼻下。 陈漾正要骂她,结果鼻尖一动,一股冷香瞬间涌入鼻腔,冲破了脑海中的微弱的困倦和混沌。 她缓了脸色,说道:“多谢。” 另一边,秦璇自然是发现了两人的动作,毕竟谢苓也没想着避着蓝方。 她想,长公主做此举动,定然不单是为了让她们犯困,加强比赛难度。 而是想看看她们是否足够敏锐。 如果够敏锐,又是否能选择告诉敌方,比一场光明磊落的赛。 战场可以有阴谋诡异,而现在只是比赛。或许更多的…看得是她们的品性。 谢苓默默分析着,看向秦璇。 果不其然,对方很快朝身后的人吩咐了几句,随后蓝方的人就都带上了面帘。 而谢苓也把香膏拿给了其他女郎,让她们一一涂抹。 长公主把玩这和田玉珠,朝一旁的嬷嬷露出抹笑来。 主仆俩对视一眼,欣赏之意不言而喻。 沙盘对垒,激烈角逐。 谢苓站在一旁默默看这双方推进。 陈漾定的策略总体是很不错的,但另一边的几人也不简单。 双方你来我往,眼见三炷香已经燃了一半,却还是僵持不下。 而陈漾也有些着急了。 她是个急性子,又似乎想用这场沙盘比赛证明什么,因此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而秦璇那边的人气定神闲,显然还有后招。 谢苓袖中的手指轻捻,看着这似乎是僵持不下的战局。 实际上,从半柱香前,陈漾就落入了对面的陷阱。 但现在还不是用后备策略的时候。 谢苓观察着沙盘,等陈漾丢了一个阵地,脸色越来越白时,她靠近对方,在她耳畔轻声开口。 温凉的吐息在耳畔响起,陈漾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她深深看了眼谢苓温软的面颊,开始启用对方的后备策略。 等陈漾一步走完,秦璇那边立马发现了不对。 丁扶黎看了眼谢苓,朝她勾唇一笑,英气的面容上是势在必得。 很快,对面就作出了反击。 双方再次进入拉锯。 谢苓一直站在陈漾身边,偶尔开口,音色清软。 但策略却招招狠辣,直击要害。 局势一转再转,秦璇一队的神色越来越焦急。 谢苓看着还剩一小截的檀香,深吸一口气,看向山脊。 她飞快说道:“直接攻上山脊。” 对面把这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陈漾有一瞬间犹豫,但对上谢苓黑白分明,充满笃定之色的眸子, 便不顾其他女郎阻拦,照着谢苓的方法攻上了山脊。 一时间红方的女郎们如丧考妣,嘟囔着怪罪谢苓多嘴。 而秦璇那边,却迟迟不敢应对。 她们没想到谢苓会来这一手。 一些人觉得有诈,一些人觉得是虚张声势。 悄悄讨论了一会,眼看香就要燃尽了,都未作出决定。 若直接反攻,谢苓她们会不会有后手?若后退,对面又会不会只是唱了一出“空城计”? 最终秦璇拍板决定,选择直接反击。 她目光轻轻落在谢苓身上,风眸微眯。 谢苓这人,面上柔弱,实际上最是黑心。 对方一定是在虚张声势。 果然,那支上了山脊的队伍,被她直接剿灭。 秦璇松了口气,心说总算能赢了。 她们的先锋队,已经吞了对面四分之三的人马。 她不由得有些得意地看向谢苓。 谢苓迎上她的目光,眉眼弯弯,莞尔一笑,丹唇微启,作出口型。 “你输了。” 秦璇一愣,低头看向沙盘。 只见原本顺利的局势,瞬间被扭转。 那山脊右侧,忽然攻上来一队人马,瞬间巨石滚落,将来不及撤退的蓝方兵马全部砸倒。 而她们在中段的调度营,也被右侧忽然冒出来的一小支骑兵给一把火烧了。 紧接着红方的先锋部队,一鼓作气占领了会桥镇。 与此同时,檀香燃尽,在金炉中化为灰烬。 秦璇几人一脸愕然,细细观察沙盘,才发现山脊东边居然有处微不可查的裂谷。 红方是一直在偷偷往那处调兵,之前山脊上的,不过是障眼法。 阳谋。 没想到谢苓居然是阳谋。 对方笃定她们会忽略山脊东边。 因为按照不狼山原本的地形,那里光秃秃的,地势陡峭不说,还没有藏身地。 谁能想到长公主会暗中修改地形呢?还修改的那么隐蔽。 秦璇眼神复杂地看着谢苓,叹了口气,转而脸上浮现出笑意。 丁扶黎也笑眯眯看着谢苓,并不为输了比赛而气闷。 谢灵鸢则是皱眉端详着谢苓,似乎是重新认识她这个人一般。 嬷嬷看了眼沙盘,得到长公主示意后,说道:“此次不狼山之战,红方胜。” 话音刚落,陈漾就一把抱住了谢苓。 “多亏有你。” 谢苓有点懵,没想到陈漾忽然这么热情,她有些不习惯,推开对方,认真道:“我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起关键作用的,还是你的计策。” 陈漾眼眶突然红了,她道:“不,你不懂这次比赛对我有多重要。” “总之,谢谢你。” 这话说得很认真,带着凝重的意味。 谢苓客气地笑了笑,没有再做声。 而丁扶黎此时也走了过来,递给她一杯茶后,笑道:“好啊你,隐藏这么深。” 谢苓瞟了她一眼,无语道:“你也打趣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开心,却没发现人群中的谢灵音,眼神阴冷,沉得可怕。 女郎们叽叽喳喳在琉璃暖阁里讨论着方才的比赛,兴奋得不得了,长公主凤目含笑看着,也不阻止。 嬷嬷看到自家殿下心情很不错,也跟着舒展了心绪。 这些女郎们,不输男儿啊。 等女郎们的兴奋劲儿过了,长公主便拍了拍手。 女郎们便停下来听她说话。 长公主将手中的和田玉珠递给旁侧的侍女,擦了擦手后笑道:“这次比赛很精彩。” “我们大靖的女郎们,都是不输男儿的存在。” 这夸人的话很特殊。 在大靖,所有人几乎是约定俗成的,夸女郎的话无非都是“贤良淑德”、“知书达理”、“持家有道”等,皆是依照女诫上的规矩来的夸奖。 几乎没人夸过“女郎不输男儿”。 这话让在场的女郎神色都有些奇异。 先是不解,随后慢慢双目变亮,眼底眉梢都是喜色。 谢苓长睫微垂。 长公主,很会笼络人心。 或许她之前对长公主的了解,太过片面。 就今天的事来看,对方或许一直在防备皇帝,并且部署些什么。 思索着,就听得长公主拍了拍手,门外便有身着浅绿色袄裙的侍女鱼贯而入。 这些侍女手中都端着托盘,上面摆放着不同的物件。 有华贵的首饰,有书画,有琴,甚至还有一柄宝剑。 侍女们依次排开,站在屋子中央。 长公主道:“按照规则,胜者会有奖励。” “这些托盘上的是其一,至于本公主之前说的神秘奖励,则是其二。” “先去挑托盘里的奖励吧,一人一件。” 众女郎纷纷谢恩。 陈漾看着谢苓,示意她先去。 其他女郎也笑着让谢苓去,并不嫌弃她的出身,而是心服口服。 谢苓却摇了摇头,笑道:“你们先,我最后选。” 这些东西她不在意,她只在意长公主口中的神秘奖励。 陈漾也没推脱,率先上去拿了那柄宝剑。 而其余七人,分别选了喜爱的物件。 等到最后,就剩下了一副白玉棋子。 谢苓让雪柳将棋子收好,朝长公主叩拜谢恩。 等众女郎都收好东西,长公主便道:“至于第二件奖励,几位回家,自然会知晓。” 谢苓看了看天色,抬眸瞥了眼与人交谈的谢灵音,觉得是时候该办另一件事了。 她微不可查朝雪柳点了下头。 雪柳便借着放棋子的理由,退了出去。 屋外花枝摇曳,鸟鸣悦耳,冬日浅淡的阳光透过菱纱照进琉璃暖阁内,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影。 一束光躲过了菱纱,直直打在谢苓侧脸,照出莹润的光泽。 比赛结束,女郎们关系进了许多。 大半人都对谢苓改观,主动同她叙话。 谢苓笑盈盈跟她们说话,神色温软。 谢灵音观此景象,捏紧了手中的茶杯,指节微微泛白。 该死的,等回去就把这些废物处置了。 她唇齿干涩,喝了口茶汤,却始终压不下心头的恐惧。 这次失败,不知那位会如何处置她。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若不是谢苓,她也不会发现那个秘密,而被迫为那人做事。 她不想死,那人是怪物! 谢灵音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唇瓣处传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音娘,你咬下唇干嘛,都破了。” 身旁的女郎好心提醒,谢灵音不自然地笑了笑,慢慢松开了唇瓣上的利齿。 她喝了口茶,冷静下来盘算着回去后的打算。 正当她沉思着,便看到有侍女推门进来,跪在了长公主下首,禀报道: “殿下,方才有几个年轻男子上门求见。” 长公主嗯了一声,示意侍女继续说。 若是小事,侍女也不会来找长公主了。 这一点屋内的人都想得到,谢灵音自然也能。 她脸色有些发白,攥紧了袖摆。 只听侍女继续道:“那几个人说自己是山匪,主动来认错投案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有人窃窃私语。 “山匪投案?这附近还有山匪?” “是啊,京郊怎么还有土匪,太可怕了。” “……” 长公主神色平平,目光划过屋内的女郎,在谢灵音身上短暂地停了一瞬。 其他人未察觉到,谢灵音却感觉到了。 那目光似乎已经将她看了个透彻。 她不由得抖了下身子,唇瓣发干。 只听得长公主声音温和:“把人带进来。” 谢灵音闭了闭眼,面上一片灰暗。 完了,一切都要了。 这几个废物,为何莫名其妙要来投案!到底是谁收买了他们! 她不自觉看向好整以暇喝茶的谢苓。 对方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浓卷的睫毛微抬,对上了她的视线,漂亮的杏眸透出笑意,唇角一勾。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看来山匪就是谢苓收买的。 对方是如何知道她的计划的?她已经做的够谨慎了。 谢灵音气得唇瓣发抖,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遂慢慢低下了头。 不一会,琉璃暖阁外出现几道身影,正是她找的那几个山匪。 第83章 中庭恰照梨花白二合一章 侍卫押着四个山匪进入暖阁。 本朝风气虽较前朝开放,但众贵女依旧不适应有外男在场,更何况还是这种粗鄙野蛮的土匪。 遂嬷嬷们提前给女郎们发了面帘,好让她们遮住容貌。 谢灵音白着脸将面帘戴好,心中又怕又急,考虑着土匪若真供出了她, 该如何脱身。 只见罗汉榻上的长公主坐直了身子,风目低垂,居高临下睨着地上跪伏着的人。 许是久居高位久了,又上过战场,长公主身上的压迫感极强,她只是盯着土匪看,就令这几个山匪冷汗直流,颤抖不已。 押着他们的侍卫单膝跪地给长公主行了礼,说道:“殿下,这几个人是自己跑到园子外头的,属下见他们徘徊不走,便询问了缘由。” “他们说自己是附近的村民,半个月前落草为寇,在山里打劫过路人。” “今日听闻长公主在别院,心中惊惧煎熬,遂前来投案自首。” 长公主嗯了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从侍女那拿过和田玉珠,在掌心把玩转动着,睨着山匪说道:“说说吧,为何落草为寇。” 其中一个瘦高个,面白无须的山匪嗑了个响头,抖着嗓子道:“回…回公主殿下,半个月前有人给了我们哥四个一笔钱,让我们在城郊几天路上拦路抢劫,做做样子。” “我们最开始也不敢,是那人说背后的老板上头有人,会保我们不被抓,而且最多只用干到腊月低。” “还说等事情了解会给我们两百两。” 说着,这山匪痛哭流涕起来:“草民们贪财,答应了那人的要求,于是在京郊几条路上蹲守,偶尔会抢一两个过路人的钱。” “直到昨天,那人来找我们,说是让今天午时开始在金谷园东边的那条小道上守着,若看到有车帷是青色的马车,就动手把里头的女子绑到不远处的破庙里。” 话说到这,在迟钝的女郎也听出问题来了。 在场有人…想毁了另外一位女郎的清白,费劲心思安排了这样一出山匪打劫的戏码。 众人面面相觑,试图透过面帘,看到其他女郎的神色。 谢灵音唇齿中弥漫出一股血腥味,她故作镇定,紧紧扣着袖摆里的手。 丁扶黎年纪略长些,又是已婚,见过的内宅丑事自然多些。 她目光划过众人,隐隐猜测此事情同谢苓有关。 毕竟…谢苓来得最晚。 她侧过头,靠近谢苓,以对方才能听到的声音询问道:“你知道有人害你?” 谢苓倒也没隐瞒,点了点头,说道:“原本只是猜测小路不安全,便差使车夫走的官道。” “现下看来,我运气不错。” 丁扶黎抿唇看着谢苓,为她感到庆幸。 若不是谢苓机敏,那贼人一旦得手,轻则会毁了她的名节,重则会被谢氏逼迫悬梁自尽,以表忠贞。 想着,丁扶黎的目光一点点划过在场所有女郎。 到底是谁,如此恶毒? 长公主闻言,神色却并未变过,她坐在那,漠然开口:“继续说。” 那为首的山匪砰砰砰嗑了几个响头,哭丧着脸道:“殿下,草民们是被骗了啊!” “草民们在那等了许久,没等来马车,却等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 “那几个大汉上来就把我们抓了。” “说:既然事情办不好,就去见阎王吧。” “我们哥几个拼了命才逃脱,那几个人一直在后面追,我们几个为了活命,于是干脆来殿下这投案了!” “殿下饶命啊!草民们知道做错事了,但我们也是被人骗了,并不曾谋财害命过!” “之前抢劫的钱我们后头都偷偷还回去了。” 说完,他大呼饶命,几个山匪把地板嗑得砰砰作响,不一会就沾了血迹。 金乌西坠,日光流转。 琉璃暖阁内陷入寂静,长公主转着掌心的和田玉珠,默不作声。 突然的安静,让几个山匪更加慌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而在座的女郎们,则是暗自心惊。 究竟是谁,害人不成居然还想杀人灭口,好狠毒的心思。 谢苓坐在椅子上,面帘下的神色平静,琉璃色的眸子映着夕阳橘红的暖光,煜煜生辉。 良久,长公主盘着珠子的手一停。 神色看不出喜怒,她道:“收买你的是何人?” 为首的山匪头点在冰凉的地板上,回道:“回公主殿下,那人并未曾露面,草民偷偷跟踪过,见到那人进了乌衣巷。” “想必是…乌衣巷里的某户人家。” 话音落下,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厉声呵斥:“大胆!” “你可知乌衣巷里住的都是什么人?!” 山匪吓了一跳,瘫软在地上,又忙不迭跪好,想起了之前那个车夫的交代,哆嗦着回道:“公主殿下明鉴,草民并未撒谎。” 他咽了口唾沫,又重重磕了个响头,从怀里摸出个金钗,双手举过头顶说道:“这钗子是那人给草民的,您看看。” 嬷嬷上前拿了金钗,呈给了长公主。 长公主用帕子隔着,略微看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了一旁的托盘里。 她目光在谢苓身上停顿了一瞬,唇角带了点笑意。 这孩子,倒是大胆。 竟然唬得山匪投案,还弄来了谢灵音的首饰。 谢苓感受到了那道目光,知道对方并无恶意,遂放松了几分。 她看向谢灵音,就见对方盯着钗子,一双美目中透过一刹震惊。 谢苓坐在那,就像个旁观者,看着这一出闹剧。 之前得知谢灵音扣下名帖时,她就提前做好了准备,以防对方做些什么。 她当时吩咐了白檀,让她想办法去偷了谢灵音的首饰,以做准备。 想着万一对方真的做了什么,她也好能用这首饰反将一军,转手把她拉下水。 偷首饰,也不是为难白檀。 而是谢灵音有个小习惯——明面上,她会将不时新的首饰,随意丢给院里的侍女,以做赏赐,彰显大度。而背地里,她会将“赏赐”出去的首饰回收,然后放在一个木箱子里。 按她的话说,就是哪怕东西落灰,也不给低贱的奴仆。 这也给了谢苓可乘之机。 那木箱子里都是谢灵音不喜欢的东西,因此看管并不严密,可以说甚至是无人看管。 而白檀能从山寨里顺出那么多金银珠宝,自然是有些手艺的,譬如开锁。 除此之外,她在前往金谷园的路上,就吩咐车夫赵一祥,等她进园后,立马去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去附近的小径看看,以防万一他在暗中看着不露面。 如果有埋伏,且人不多,就将那些人捉了。若人多,则立马报官。 后来在沙盘推演开始前,赵一祥通过雪柳传了口信来。 她便心生一计,让赵一祥快马加鞭去取了那钗子,而雇的壮汉则佯装成杀人灭口的人,而赵一祥也刻意救下几人,并且教他们逃生的办法。 那些山匪本就是村民出身,并未真正杀过人,一听投案能保命,那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谢苓弯了弯唇,看向长公主。 她笃定,长公主会把这事当所有人的面揭露出来的。 毕竟…士族出问题,对皇室而言,那是再好不过。 她巴不得士族内出此丑闻。 果不其然,只听长公主掀起眼皮,目光沉静而充满威仪,语气带着一丝怒气:“谢家二娘,这金钗…是你的吧。” 语气笃定,不容辩驳。 一旁看戏的秦璇闻言眉毛一挑,她走到长公主跟前,拿起那钗子看了一眼,随即嗤笑道:“谢灵音,你到底是什么蠢货?” “竟拿去岁母亲赐给你的钗子,去收买山匪害人。” 其他女郎都十分诧异地看着谢灵音,有些不相信平日里端庄温和的女子,会做出此等恶事。 但长公主怎么会说假话呢? 谢灵音站起身,走到屋子中间,强撑着恐惧跪了下去。 她挺直脊背,双眸里含着泪,哽咽道:“请长公主明鉴!” “这金钗虽是臣女的,但并不代表就是臣女雇凶害人。” 长公主眯了眯眼。 “哦?” “你的意思是,有人陷害你?” 谢灵音俯首,斩钉截铁道:“回公主,是。” 长公主轻笑一声,意味不明道:“你忙说说看。” 谢灵音向长公主道了谢,用帕子沾掉眼角的泪,恨声道:“不瞒您说,臣女有个小习惯,会把一些喜欢的首饰收拢在箱子里。” “由于臣女喜静,院中伺候的人少,因此看管箱子的人只有一个,导致偶尔会有首饰失窃的事发生。” “臣女念在府中仆从生活都比较困苦,或许有难言之隐,因此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着,她看了一眼谢苓,继续道:“没曾想,正是臣女的心软,让贼人钻了空子!” 眼神和话都明晃晃的,在场的人都听出她意 有所指,就差指着谢苓鼻子说你是贼人了。 丁扶黎有些担忧地看着谢苓,就见她神色平静,双眸清正,并不担心也不生气对方的指责。 但谢苓能忍,她却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站起身朝长公主行了一礼,得到允许后,直接问道:“你说有人偷你金钗陷害你。” “可有证据?” 谢灵音咬牙,暗骂对方多管闲事,但她确实没有证据,遂轻轻摇头。 丁扶黎见状,冷着脸道:“山匪有证据,你却没有。” “你说我们是信他们,还是信你?” 谢灵音脑子乱成一锅粥,一时想不到办法,只好委屈地看着在座的女郎,低声啜泣道:“我的品性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那贼人准备充分,我一时半会肯定找不到证据。” “但请你们信我,届时我一定能洗清冤屈,抓住真正的恶人。” 这么说,倒不是她真有本事能想到办法对付谢苓,而是只要她肯付出一定的代价,那位一定会帮自己,将她从这件事中捞出来,转而全部嫁祸给谢苓。 那人手段神异,非谢苓这种凡夫俗子能比。 丁扶黎闻言冷笑一声,说道:“那不如直接报官吧。” “好看看究竟谁是凶手。” “你!”谢灵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样维护谢苓。 她脸颊上还挂着泪,模样倒是梨花带雨的,但眸中的怨念却深得可怕。 她转头对着长公主一拜,说道:“殿下,请您相信臣女。” 长公主凝视着谢灵音,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报官吧。” “本宫的金谷园可不是给你们升堂的地儿,有什么话,还是跟大理寺去说吧。” 一旁的嬷嬷称是,转身就要往外走。 谢灵音没想到长公主就这么拍板决定了。 她脸上的神色凝滞了一瞬,转而爬上慌张之色。 “殿下,臣女觉得,不必麻烦大理寺了。” “臣女以后一定好好看管自己的东西,不给贼人可乘之机。” 到这份上了,谢灵音还是不死心。 丁扶黎被气笑了,正要说什么,就被谢苓拉住了袖子。 谢苓朝她笑了笑,转而跪在谢灵音身边,俯首一拜:“殿下,这这事是臣女做的。” “希望您能…放过二姐,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本来还有些犹疑的女郎,听了谢苓话,都不由自主更信起她来。 她们看着二人的神色,心中的秤,慢慢偏向了谢苓。 看看,多善良啊,险些叫自家姐姐害了,还帮人家说话呢。 不过这也能理解,谢灵音乃是正儿八经的嫡脉出身,而谢苓只是偏远旁支,父亲的官职还在谢氏主家手里攥着呢,全家都得靠人家吃饭。 众人看向谢灵音的目光慢慢变了。 谢灵音也感受到了众人的变化,她心头一慌,转而怒火中烧,她看着谢苓怒道: “你还在装,分明就是你诬陷我!” 谢苓眨了眨眼,满目委屈。 “二堂姐,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我只是…我只是……” “行了,既然你堂妹求情,那这件事到此为止了。”话说了一半,长公主突然开口了打断了她们。 谢灵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情绪过激了。 但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虽然苦苦经营的名声被毁了大半,但若真报官追究下去,倒霉的还得是自己。 想通后,她白着脸叩首谢过长公主。 长公主捏了捏眉心,一挥手道:“行了,都回去吧,本宫乏了。” 说着,又吩咐那些侍卫道:“将这几个山匪送去他们村子所属的县衙,依律处置。” 侍卫们拱手称是,将人押了下去。 暖阁里的女郎也纷纷起身,同长公主行礼辞别。 谢苓站起身,拍了拍裙摆,朝长公主露出一抹浅笑,福身一礼,携雪柳退了出去。 走到金谷园外时,谢灵音正好和她擦肩而过。 她听到对方阴冷而愤懑的声音。 “谢苓,你不要太得意。” “总会有你后悔的一天。” 谢苓微微侧头,神色无辜,嗓音柔软:“二堂姐,你在说什么?” 谢灵音狠狠瞪了她一眼,装也不装了,掀开车帘进了马车。 谢苓眸色平静,也扶着雪柳的手上了马车。 * 回到谢府,已经是酉时末刻,天完全黑了下去。 谢苓回到留仙阁简单用了点饭,便抱着暖炉,斜倚在榻上看书,以打发时间。 雪柳和白檀两人坐在小板凳上,围着炭盆烤火,一边说着小话。 说道争执处,还非要谢苓评评理。 谢苓笑盈盈看着两人说话,一天来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了下来。 就当她准备命人烧水沐浴时,朝听到院门外传来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声。 她坐起身,透过雕花窗棂看向院落,透过淡薄的月光,依稀看清来人似乎是谢夫人身边的溪和姑姑,身后还带着七八个婆子。 来者不善。 谢苓思绪飞快转动,招手叫来雪柳和白檀,趁对方还未进来,低低交代了几句。 让白檀从另一边的窗户里翻了出去。 紧接着便有侍女通禀,溪和姑姑直接走了进来。 谢苓装作诧异,起身相迎。 “溪和姑姑。” 溪和行了一礼,脸色难看,快声道:“之前七小姐碎了的玉连环,可是您帮忙粘好的?” 谢苓眉心微蹙,颔首道:“是我。” 溪和脸色一肃,朝外头侯着的婆子们招手,厉声道:“劳烦您跟老奴走一趟了。” 那几个婆子看到手势,不由分说进屋,按住了谢苓纤瘦的肩膀,将身着单衣的她推着往外走。 谢苓知道此事反抗也解决不了事情,于是故作恐慌,哭着朝溪和求情。 “溪和姑姑,苓娘可是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押着我?” “不管怎样,能不能让我的贴身侍女跟着,不然我怕她担心我。” 溪和瞥了谢苓一眼,对她梨花带雨的脸视而不见,冷声道:“做错了什么您自己心里清楚。” “有什么,到夫人那再说,至于你的侍女,自然会跟你一起去。” 见谢苓瑟缩了一下,似乎是被吓到,溪和放软了点语气。 她道:“您也别担心,夫人是不会冤枉好人的。” 谢苓哭哭啼啼应声,看了眼藏在黑暗中的白檀,微不可查点了下头,随后任由一干婆子押着她和雪柳走。 冬日的夜哪怕天未下雪,也像含了雪气,吹来的风像冰针一样,钻进谢苓淡薄的衣裙里。 她打了个寒颤,唇瓣微微发白。 溪和带着她,七拐八拐走过蜿蜒的游廊,走到了一处精致的院落外。 院内灯火通明,可以看到院落里站了不少人。 谢苓认得这里,这是谢灵玉,谢夫人小女儿的院子。 在结合方才溪和问的那句话,谢苓可以肯定,是有人拿玉连环做了筏子要害她。 还好提前让白檀翻窗走了。 谢苓被押进院子,就看到府医进进出出,甚至还有宫里请来的御医。 而正对着她的屋子里,隐隐传来谢夫人低泣哽咽的声音。 “玉儿,玉儿别睡。” “娘在这。” “……” 谢苓眸光一沉。 看来是谢灵玉生了重病,而生病的缘由…就是那玉连环。 究竟是谁要害她! 谢灵音? 不,谢灵音没那么聪明,不可能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布局。 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人脸,最终定格在谢夫人身上。 不,不会是她。 谢夫人很爱谢灵玉,再说了对方跟她并无冲突。 对方没必要不顾自己的女儿来害她。 脑子一片混乱,谢苓正思索着,就被身后的婆子推了个踉跄,一脚踏入院落。 她肩膀被扭地生痛,狼狈抬起头,这才看到院落里几乎站满了人。 除了老太君,谢家长辈都在,而谢家和她同辈的小姐和郎君也都在场,脸上几乎都是厌恶之色。 她快速看过所有人的脸,就看到谢灵音毫不 掩饰的恶意笑脸。 谢家主背着手站在挺远当中,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对方久浸官场的威势,让谢苓脊背上蹿起一股冷意,手脚发麻。 但出乎意料的,他并未为难自己,只是用充满杀意的目光打量了片刻,冷声说了句:“押进去。” 不等谢苓说话,婆子便推着谢苓走到门跟前。 溪和上前一步,轻轻叩响了屋门。 “夫人,人带来了。” 屋里传来一声沙哑的“进”,溪和便把门打开半扇,示意其中两个婆子把人反剪着手臂,押了进去。 一进到屋内,谢苓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还隐隐有股腥臭的血气。 而前方的百鸟雕花屏风,被烛火映出了几道影影绰绰的身影,依稀可以看出内室有两个御医在忙活着什么。 她还在打量,猝不及防就被婆子一脚踢在膝窝,狠狠推倒在地。 “砰”的一声闷响,谢苓摔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传来剧痛,手臂也摔得生疼。她闷哼一声,想撑着地板爬起来,就被婆子粗鲁地扯了起来,按住了肩膀固定在地上跪着。 谢苓白着脸,心里暗骂这两个婆子心黑手狠。 很快,屏风处转出一个人来。 正是谢夫人。 此刻她发髻微乱,衣襟上都是褶皱,还有一团一团的凝固的血污。 她双目通红,眼角还有泪痕,以往的优雅华贵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恨意。 谢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就看到谢夫人手里拿着那玉连环,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俯身抬起了她的下巴,保养得宜的指甲几乎抠进她皮肉里,声音嘶哑。 “这玉连环,是不是你粘的?” 谢苓犹豫了一瞬,回道:“确实是我粘好的,但……” “啪!” 话还未说完,她的右脸传来一阵剧痛,身子不受控制偏向了一侧,口中迅速弥漫出浓烈的血腥味。 本就松散的发髻,随着谢夫人的一巴掌,彻底散了大半,垂在谢苓侧脸,也遮住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怒意。 谢苓舔了舔被打破的唇角,她压下眼底的愤怒,直起身子,流着泪抽泣道:“夫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谢夫人将玉连环狠狠摔在地上,愤怒的声音和玉器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误会?” “玉连环难道不是你粘的吗?” “我已经请宫中御医验了,粘合玉器用的东西里掺了毒。” “你还想狡辩什么?!” 谢苓瞪大了眼睛,巴掌大的脸上铺满泪痕,惊惧而茫然:“夫人,真不是苓娘做的。” “许是有人诬陷于我。” 第84章 黑夜猎杀明月魂~ 谢夫人睨着谢苓,彻骨的恨意如同阴云一般凝聚在她眉眼之间。 “诬陷?” “那我便叫你心服口服认罪。” 她冷笑吩咐一旁的溪和:“将厨房和杂物房的管事,还有她那个叫雪柳的侍女,一同带过来。” 说完,她深深看了眼谢苓,快步走回了屏风后。 溪和福身称是,转身出去了。 屏风内传来御医焦急而低声的探讨,时不时有人出出进进。 谢苓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明明碳炉温暖,可她却感受到了透骨的寒冷。 第一次,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棘手。 她知道,若不能脱罪,谢夫人真的会杀了自己给谢灵玉赔命。 到底是谁,能铺这么久的局,甚至知晓她找了哪些材料去粘补玉连环。 分明留仙阁,都是谢珩的人。 谢珩没必要害自己。 那么这府邸,又有谁能把手伸入谢珩的领地呢? 谢苓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初到建康时,她跟谢珩曾有个误会——谢珩请了两个女先生教她八雅,却被人插手,更改成教她淫词艳曲。 虽说后来谢珩解决了这件事,但始终未曾告诉她究竟是谁做的。 谢苓隐隐猜测,这两件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或许是同一人所为。 她暂且猜不透这人的目的,甚至也想不到这人的身份。 唯一能确定的,是幕后之人的身份,在建康城,乃至整个大靖,都不会低。 不然也不会把手伸到谢珩那,还能安然无恙。 若是谢珩在,她或许就能知道是谁了。 可惜,等他从荆州回来,说不定自己已经埋骨坟地,命散魂消。 她快速转动着脑子,试图从乱麻一样的思绪中抽出一条能用的线来。 片刻后,她将目光定格在了谢灵音身上。 方才在院落里,谢灵音的目光充满着恶意,她最开始以为对方只是幸灾乐祸。 但刚刚细细回忆,却发现谢灵音的幸灾乐祸里,似乎还有着得意。 这里面…会有谢灵音的手笔吗? 谢苓垂头跪在地上,烛火的光在她受伤的侧颊映出一道暖晕,长睫下的杏眸里,泛着冷芒。 她打定主意了。 不管这件事同谢灵音有没有关系,都必须要跟对方有关系。 之前山匪那事,她本就没打算轻飘飘放过对方,想着日后一步一步把她收拾了,结果没曾想刚回府里不久,就出了这档子事。 白檀那边,她已经交代好了,若是自己一时半会行动受限,就立马把针对谢灵音的计划提前实施。 好转移谢府之人的一部分注意力。 现在白檀,应该已经到长公主府求见兰璧了。 兰璧…还欠自己一个人情,那次在兰居时,帮其逃脱林华仪谋害的人情。 若不是事态紧急,她是不愿意轻易动用这的。 现在要做的,就是揽下所有罪责,让雪柳脱身,好给白檀传些话。 至于为什么不考虑兄长… 谢苓对自家人一向不抱希望,更何况,兄长前日就奉命前去邻郡办事了。 还有唯一懂药理的禾穗,也在十天前被谢夫人送入女学,学习八雅和女诫。 幕后之人算准了此时此刻不会有人救她。 须臾,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了。 冷风从半开的门扇灌入,很快又被斩断在屋外。 厨房和杂物房的管事,以及雪柳都被人押跪在她旁边,谢苓侧头去看,发现两个管事皆带着手铐脚镣,应该是刚被人从府中的地牢里提出来,身上还受了刑。 她跟雪柳对视一眼,微不可查点了下头,示意对方安心。 溪和在碳炉跟前站了站,把身上的冷气去了,才提步绕过屏风,跟谢夫人禀报情况。 很快,谢夫人就出来了。 她坐在溪和搬来的圈椅上,冷声道:“你们自己跟她说。” “好叫她死了这条辩驳的心。” 两个管事伏在地上颤抖 不已,连声称是,随后开始交代事情经过: “两个月前,苓娘子命雪柳前来厨房熬制了些鱼鳔,又问杂物房磨了些玉粉,说是要做些粘玉连环的胶体。” “听闻是给七小姐粘玉连环,奴才们不敢耽搁,很快就帮苓娘子弄好了东西。” “只是…” 那两个管事说了一半,突然开始结巴起来,脸上的汗液混合些凝固的血,顺着额头淌了下来。 “只是…当时熬制鱼鳔时,雪柳还给了我们一小包白色的粉末,说是做胶体的原料。” “奴才不懂这些,于是将那东西混合进了熬制中的鱼鳔中。” 说完后,管事将头抵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夫人,奴才们是真不知道那是毒药啊。” “奴才们也是被骗了!” 一旁的雪柳听完瞪大了双眼,随即怒声道:“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我什么时候给你毒药了?” 那两个管事也一脸怒火,回怼道:“不是你是谁,那包了药粉的纸,我们已经交给夫人了!” 谢苓在一旁听着,眼底的神色越来越沉凝。 背后这人,太嚣张了。 居然收买府里的管事,捏造莫须有的罪名。 只是这证言,分明漏洞百出。 谢夫人不是蠢人,她不可能听不出。 雪柳和管事又吵了几句,就被溪和呵斥着闭上了嘴巴。 谢夫人盯着谢苓,说道:“你可认罪?”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冷风簌簌,吹地檐上铃铛泠泠作响。 谢苓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面容狼狈,发丝凌乱,脊背却依旧挺拔如松。 她迎上谢夫人充满恨意的眸子,一字一句道:“谢夫人,我不认。” 谢夫人怒极,一掌拍在扶手上,倏地站了起来。 “冥顽不灵!” 谢苓道:“谢夫人,没有人会蠢到当着别人的面下毒,还留下下毒的证据。”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管事,又道:“也不会有哪个正常人,会把一张小小的废纸,保留两个多月。” “除非…一切都是两位管事捏造的,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那两个管事瞬间白了脸,厨房的那位急道:“那张纸我当时随手丢在碗柜缝隙了,是夫人问话时,我才想起来。” “不是我刻意留下!” 谢苓冷嗤一声,看着管事道:“那你说说,我为何要当你的面下毒留下证据?” 那管事支支吾吾,眼神躲闪:“这…这…” “或许就是你蠢呢?谁知道你为什么要留下证据。” 谢苓没有再理睬他,而是转向若有所思的谢夫人,俯身叩首,真挚道:“谢夫人,我没有理由害玉娘,请您明查。” “最好能查查毒药的来源。” 上好的宝相花纹锦鞋缓步走进,停在了她的身前。 她听到谢夫人因厌恶而咬牙切齿的声音。 “还在狡辩。” “你当本夫人未查毒药源头,就给你扣莫须有的罪名吗?” “早在一个时辰前,本夫人就命人在走访搜查了建康城所有的药铺。” “最后在城西一家不起眼铺子的账单上,翻到了你买合苏散的记录。” 苏合散,本身性微毒,但若是长期接触,则会影响到心肺,呕血不止,直至死亡。 这病她听禾穗说过,治是能治,但会终身咳血,一直虚弱。 本来还对谢夫人有所怀疑,但如今一看,此事不可能跟对方有关系。 谢夫人很爱谢灵玉,不会如此伤害自己的女儿。 谢苓闭了闭眼,心底一片冰凉。 背后这人,准备太充分了。 或许有漏洞,但这些漏洞不足以让她立刻洗刷冤屈。 她沉思片刻,余光看到脚步匆匆端水出去的侍女,忽然灵光一闪。 谢苓抬头仰视着谢夫人,说道: “谢夫人,若真是玉连环害了玉娘,那玉娘贴身伺候的侍女,想必也会中毒。” “毕竟玉连环都是侍女负责收拢。” “可从方才我发现,玉娘身边的侍女,一点中毒的迹象也没有。” “这里面,怕是有蹊跷。” “还请您给我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 说完,她双手交叠在前,俯首叩头。 她听到谢夫人浓重的呼吸在头顶响起,一声一声,交错着她砰砰乱响的心跳声,像是一道催命符。 良久,才听到谢夫人再次开口:“将人关押进密室。” “继续深查。” 闻言,谢苓松了一口气。 她继续道:“还请谢夫人放了我的侍女,此事与她无关。” 见谢夫人无动于衷,她又道:“雪柳不是奴籍,也未签契,是自由身,还请您将她放出府去。” “若后面真查出跟她有关,再交给官府处置也不迟。” 此话一出,谢夫人顿时沉了脸色。 她没想到谢苓居然敢威胁自己。 但她确实没有资格把一个自由身的百姓关押在谢府。 关谢苓,那是她谢家自己的事,旁人也不会置喙。但私自扣押老百姓,若是被王氏和皇帝知道了,那便会被拿去大做文章。 她目光像含了刀子,上上下下剐着谢苓,最后只吐出一句:“放人。” 压着雪柳的婆子只好松开了雪柳。 雪柳红着眼眶,咬着牙看了眼自己的主子,狠狠用袖子抹掉眼泪,头也不回冲出了屋门。 身影很快就被洋洋洒洒的大雪吞没。 谢苓朝谢夫人道了谢,略微放松了些。 只要谢夫人愿意给她这个机会,自己再用谢灵音的事拖延一二,迟早会查清真相的。 她被身后的婆子扯住手臂拉起来,推搡着往外走。 屋外雪意越来越浓,方才站着等玉娘消息的众人,早都回了自己院子。 包括那个“爱妻如命”的谢家主,也不见身影。 她回过头,越过婆子们裹着厚袄的身躯,看到了灯火通明的屋内忙忙碌碌的身影,隐约间听到了谢夫人一声一声,带着泪意的呼唤。 谢夫人,很爱玉娘。 谢苓不免想,上辈子她死后,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兄长,是否有过一瞬伤心。 或许…没有吧。 她转回头,迎着片片雪花,被婆子推着踏上漆黑的小路。 寒风呼啸,莹白的雪在地上、瓦片上虚虚堆着,她口鼻呼出的热气,一点一点飘上去,在她的眉睫上凝结成霜,遮住了本就不清明的视线。 “倒霉催的,大下雪天的还得去地牢送人。”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她,老娘早在家里炕上窝着了。” “都怪这贱皮子,等她被处置了,老娘高低得看着她尸体被狗吃。” “……” 身后的婆子一个劲骂着,几乎是两步一推,三步一啐。 谢苓身上的衣裙单薄,她被冻得浑身发麻,几乎没有知觉。 那掩埋的雪下不知何时多了个石块,婆子朝她肩膀一推,她便侧摔到了雪窝里。 谢苓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半晌都爬不起来。 那婆子见谢苓没反应,用脚踢了踢,最后不耐烦的拽了起来。 见谢苓脸被冻得青白,看着像是快要冻昏了,心里才有些慌了。 “离地牢起码还得一盏茶,别没到地方人就被冻死了。” 另一个婆子搓了搓手,跺着脚道:“夫人还没说处置她呢,死了咱们怕是交代不了。” 两人商量了几句,最后不情不愿把外头裹着的那件薄袄甩在谢苓身上。 “麻烦精,赶紧穿上!” 谢苓咬了咬唇,艰难地抬起冻僵的手指,一点一点将薄袄裹在身上。 这袄子上,还有着油脂味和汗腥气,十分难闻。 但天寒地冻,她没有嫌弃的机会。 有的穿已经不错了。 身上暖和了些,谢苓走起路来,也没那么费劲了。 很快,她就被押入了谢府的地牢中。 婆子将她交给了看守地牢的侍卫,便迫不及待从她身上扯走了袄子。 冷意再次侵袭而来,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谢苓借着昏暗的烛火,看到地上满是陈年血污,她站在那,隔着绣鞋都几乎能感受到那股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腻。 地牢虽不及外头冷,却也又湿又冷,阴风阵阵。 她抱着双臂,被侍卫带着,走过弯弯曲曲的小路,最终停在一处铁门之前。 铁链哗啦啦响动,侍卫拿着钥匙扭开锁子,将门推开后,掌心向上。 “苓娘子,请吧。” 谢苓抿唇,踏入漆黑的铁门。 “哐当!” 身后的门被重重关上,将最后一丝光线阻隔在外。 她摸索着,坐到了墙角,将头轻轻在膝头。 温热的泪水,无声无息划过面庞,从下巴尖滚落至脏污的地面,溅起一小片灰尘。 为什么,为什么总有人要害她呢。 她一个出身低微的女郎,有什么值得陷害的? 谢苓不懂,也不理解,只能把这一切归咎于手中无权。 若是位高权重,谁还敢像今日一般污蔑她、欺辱她呢? 谢苓争夺权势的心,从未像现在一般这么迫切过。 她要权利,她要让自己站在最高的位置,让所有人都匍匐在她脚下。 包括谢珩。 密室里是浓稠的黑,听不到一点声响,就连彻骨的冷,都带着黑暗的 味道,令谢苓窒息。 她靠在粗糙的墙壁上,平复了心绪,抽丝剥茧般思索着这件事。 …… 谢苓被关了三天。 每天固定时辰,都有人打开门上的一小扇铁窗,给她递饭递水。 她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借机套几句话,了解点外面的情况。 听地牢的看守说,谢夫人还在查,只不过一直没有进展。 玉娘也已经被救了回来,但注定会落下一辈子的咳血之症。 除此之外,看守十分惋惜而委婉的提醒她,至多再两日,若是再查不出东西来,谢夫人就拿她的命给玉娘赔罪。 谢苓倒是不怕自己会被弄死,毕竟白檀估计已经开始和兰璧行动了。 只是为了不被有心之人怀疑,她迟迟不敢打探谢灵音的情况。 算算日子,雪柳应该马上找机会来了。 谢苓接过看守手中的碗,柔声道:“谢谢大哥。” 那看守年纪不大,本就对谢苓心生怜悯,闻言摆了摆手,和气道:“不用客气,这是我该做的。” “你快吃吧,一会我再来取碗。” 谢苓点了点头,看着对方把窗子合上,便端着碗,抹黑坐到墙角,将冰凉的饭菜一口一口吃完。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道刺眼的亮光再次照射进屋。 她拿手挡了挡,就看到禾穗和雪柳焦急的脸。 “小姐,我们来了!” 禾穗居然也来了。 想必是雪柳专门去女学报信了。 谢苓扶着墙站起来,顺着光走到铁窗跟前,低声问道:“怎么进来的?” 雪柳道:“白檀这两天摸准了看守换班的时辰,发现其中有个侍卫心肠软,便让白檀前去纠缠,想办法支开。” “然后禾穗对其他看守用了迷香,我们才得以进来。” 说着,她看到自家小姐苍白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眼泪哗一下就淌了出来。 她带着哭腔,问道:“小姐……” 谢苓总觉得她们进来的也太过容易,不免有些担忧。 但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哑着嗓子隔着铁窗虚弱一笑,压低声音道:“时间紧迫,说说外面的情况。” 雪柳重重点头,擦了擦眼泪,凑近铁门,耳语道:“小姐你之前预料的不错,在谢二爷的运作下,谢灵音收买山匪之事被府衙压了下去。 兰先生按照您交代的,设法拿到了谢灵音的那枚金钗,以及几个山匪的供词,然后昨日交到了王氏。” “听她说,王氏那边已经开始以谢灵音随意丢弃御赐之物为由,弹劾谢二爷。” “谢二爷因为这事快气疯了,将谢灵音抽了一顿藤条,然后关到了祠堂里。” “听人说,谢灵音发了高热,身上全是血痕,谢二夫人心疼的要命,谢二爷也不让人请大夫,依旧关着。” 说到这,雪柳脸上出现快意。 紧接着,便有些担忧道: “不过兰先生说,王氏的目的似乎不止这些,她担心这件事会脱离掌控。” 谢苓摇了摇头道:“就是要脱离掌控才好。” 那枚金钗,是皇室之物,她是故意让白檀偷的。为的就是先轻拿轻放,让谢灵音放松警惕,再在合适的时机,将这件事和这钗子,送到王氏手中。 毕竟按大靖律令,皇家赏赐的东西,是不能随便处置的。 之前长公主赐给谢灵音,谢灵音用其“收买山匪”,已经是大不敬。 一般来说,这种事可管可不管,长公主自己懒得计较,但不代表王氏不会用这件事做筏子。 不管事情有多小,只要让王氏拿到谢氏的把柄,自然会不遗余力扩大这件事。 定然会以谢灵音丢弃损坏御赐之物为由,延伸到其他事情上,伪造些其他的罪名出来,扣在谢氏头上。 谢氏只要分出一点神去处理此时,自己就不至于被那么早处理。 能活一天是一天。 她道:“王氏那边你们暂且别管,这两天先去查一查各大药房苏合散的进货记录。” 一旁的禾穗提醒道:“阿婵姐姐,大部分药房不会用苏合散,因为这东西是拿来做养颜丸辅料的。” 谢苓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养颜丸,一般人买不起,一般的药房也不会制作。 建康能有此地位的药房,为数不多。 她脑海中闪过几个铺子的名字,一一给雪柳说了。 “着重去这几个铺子查。” “记得,一定不要露出真实目的,想办法掩盖身份,千万不能让谢家的人知道。” 她隐隐感觉,幕后之人或许就是谢家人。 “还有,让你姐姐想办法,最好能借裴凛的手进宫,去太医院和御药房查查。” 雪柳牢牢记住谢苓的交代,含泪点头。 禾穗见两人说完话了,从怀里拿出个瓷器递给谢苓,说道:“阿婵姐姐,这里面是治风寒的药丸,一次五粒,每天三次。” 谢苓有些怔然,没想到对方这么贴心。 她抿唇接下东西,郑重道谢。 两人离开后,那个年轻守卫又来了。 等他打开铁窗,谢苓便把饭碗递了过去。 谁知那守卫却不走,左看右看后,低声道:“苓娘子,你可跟同伴商量好了?” 谢苓一愣,警惕地盯着对方,默不作声。 那守卫挠了挠头,露出讨好的笑:“实不相瞒,其实我是思环的表哥。” 谢苓觉得这名字很耳熟,沉思了片刻,想起来这是林华仪身边那个被卖到云袖楼,又被谋害的侍女。 她神情松了松,就听守卫道: “我听诏狱的兄弟说了,林华仪被揭露,林家倒台,有您一份力。” “我只是个小人物,也没法帮您申冤。” “只能借着职务给您行行方便。” 谢苓不免有些感慨。 身居高位之人薄情寡义,出身低微的百姓却知恩图报。 这看守,居然冒着被革职处置的风险,刻意放雪柳她们进来。 她扯了扯干裂的嘴角,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谢谢你。” “真的很谢谢你。” 守卫看着少女明明身处囹圄,却明亮的眸子,心中有些震动。 他摆了摆手,说道:“您好好休息,有我会尽力帮您。” 谢苓颔首。 对方便合上铁窗离开了。 …… 又是三天。 地牢黑暗,时时刻刻都弥漫着污浊的血腥气,和腐朽的味道。若不是每天铁窗会打开,透进一会光亮来,她几乎以为自己失明了。 这三天来,守卫会给她说些外头的消息。 譬如谢二爷因为谢灵音随意处置御赐之物被弹劾后,紧接着又有一百姓敲响了宫门口的登闻鼓,按律滚了钉板,吊着一口气见了皇帝,拿出一张百人血书,告发谢氏私藏金矿。 皇帝震怒,命三司会审,彻查此事。 现在谢珩不在,谢家主只能全权处理。 但谢家主能力手段皆不如谢珩,因此每天忙的焦头烂额,只为脱罪。 谢夫人作为主母,自然得稳定后宅,管好府里的人,以防有纰漏。 如此一来,处置她的事,便被搁置下来。 甚至于他们忘了还有个人在地牢。 事情都按她的预料在走,唯独查苏合散一事还未有进展。 那几个铺子都查了…就剩皇宫 的太医院御药房。 雪柳传来了话,说是折柳磨了裴凛好久,估摸着今天就能进宫了。 能否洗刷冤屈,就看今日。 黑暗中感受不到时辰,谢苓不知在地牢里坐了多久。 她双目一片黑暗,只猜测似乎还未翻过这天,或许已经到了晚上。 越等待,越焦急,她身上又冷又疼,那日受了的伤,至今都未痊愈,甚至越来越痛,似乎是发炎了。 哪怕有药丸在,似乎也抵御不了冬日的寒凉。 她动了动僵硬的腿脚,感觉头晕乎乎的,思绪越来越混沌,她抬起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感受到了陌生的滚烫。 身子还是没撑住,发热了。 “哗啦” 寂静的黑暗中,忽然传来铁链响动的声音。 是铁门上的锁链! 谢苓猛地抬起头,朝铁门看去。 “哐当!” 铁门被一把推开,刺眼的光线瞬间挤进门内,叫谢苓睁不开眼。 她抬手挡了挡,还未适应,就被人扯住手臂,反剪到背后,狠狠按在地上。 谢苓心头一颤。 她挣扎着抬头,就看到谢夫人带着几个婆子,高高在上立在门口。 “动手。” 声音无波无澜,眼神冰冷刺骨。 溪和手中捏着白绫,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那雪白的绫布,在脏污的地牢内分外显眼。 她扭动着肩膀,嘶哑道:“谢夫人,你为何杀我?” 谢夫人冷笑着看她,却不愿多说。 只见对方一挥手,那道白绫就如同毒蛇,缠绕上了她的脖颈,猛地收紧。 剧烈的窒息感传来,她被迫后仰着头,想用手扯住白绫。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谢苓剧烈挣扎着,可关押了那么多天,又染了风寒,怎能挣扎得过身强力壮的婆子呢? 她被按在地上,被人用膝盖抵住后背。 头发被人扯住,强迫抬起了头,脖颈间的白绫越收越紧。 肺腔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消耗,她几乎听到了脖骨脆弱的声响。 剧烈的疼痛蔓延全身,手脚逐渐冰冷。 她恨恨地望着谢夫人雍容华贵的脸,用力吐出几个字:“我…” “不会…” “放…过你” 谢夫人被那目光刺到,她心底传来恐慌,于是别过脸,眉头微皱厉声道:“没吃饭吗?!” 谢苓眼前发黑,手软软垂在地上。 她似乎看到了,看到了小时候,兄长和阿姐带她玩耍的画面。 看到了上辈子,烈火焚身的痛苦。 好像还看到了…看到了谢珩朝逆着光,朝她走来。 死前的妄念罢了,谢珩还在荆州,怎么会来? “砰!” 就当她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脖颈间的力道徒然一松。 她软软摔在地上,瞪大了眼睛,费力仰起头,朝门外看去。 雪白的氅衣逆光晃动,照亮了黑暗的地牢。 她似乎看到,对方的靴面和肩膀上,还有着未化的积雪。 谢珩,真的来了。 第85章 风吹暗室烛复明~ 谢珩站在铁门边,垂眸看向逼仄阴冷的暗室,随即一愣。 平日里那温软,乖柔,笑起来像春日暖阳的少女,正一身狼狈面无血色地倒在满是污秽的地面上。 烛火摇曳,暖光照亮了漆黑的牢房,却映不暖她惨白的脸色。 他心口一滞,怒意翻涌席卷,与自己的母亲擦身而过,快步走向谢苓。 谢苓努力睁着眼,恍惚间,看到一双洁白沾雪的锦靴停在眼前。 她听到谢夫人愕然而尖利的声线。 “珩儿?!你怎么回来了?” 那道熟悉的、清冽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出去。” “什么?” “我说,带上你的人,滚出去。” 那道声音沉静而冰冷,比那条白绫还要冷。 谢苓努力地睁着眼,动了动唇,吐出两个破碎的气音。 “堂…兄……” 她虚弱地朝谢珩伸出手,想拽住他的衣摆。 他会救她吗?知道了玉娘的事,会相信她、会救她吗? 手指即将要够到他衣摆时,她沾了污泥的指尖,被一只温热而干燥的大手轻轻卷入掌心。 污泥染上洁白,大掌包裹着她冰冷的手。 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声音。 她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旋即被卷入宽阔而温暖的怀抱。 那清冽的,充斥着轻微苦涩气味的雪松香,冲淡了她鼻腔喉间的血腥气,也驱散了她身体的僵冷。 抱着她的人武艺高强,手臂结实,有一手漂亮的剑法。 可她却感受到,揽着她的手臂在轻颤。 谢珩在发抖。 他为什么要发抖? 是害怕吗? 他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吗。 她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只看到了谢珩紧绷的下颌。 “珩儿,谢苓给你小妹下毒,你还要救她吗?” 谢苓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攥紧了谢珩胸前的衣襟,张了张嘴:“不…不是…我。” 谢珩垂下眼眸,看到少女琉璃珠般的眸子失了光彩,一片灰暗,巴掌大的脸颊上满是湿痕。 紧接着那双眼,轻轻阖住,少女的头软软靠到了他的胸口。 谢珩搂着她手紧了紧,低声回应:“没事的。” “我来了。” “我相信你。” 可谢苓的意识早已陷入黑暗,听不到对方和以往不同,温柔却轻颤的声线。 谢珩气息紊乱,他掀起眼帘,看向门边优雅华贵的女人,深海一样的眸底,翻涌起一片骇人的怒色。 “母亲,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蛇蝎心肠。” 说罢,他抱紧谢苓纤细的腰身,欲朝外走,却被自己的母亲抬手挡住了去路。 “珩儿,你什么非要救她?!” “我是你母亲,你连母亲的话也不听了吗?” 谢珩狭长的凤眸低垂,端详着女人这张和自己五六分相似的脸,心底泛着恶心。 不欲与眼前的女人纠缠,他朝暗处低声吩咐。 “飞羽,处理干净。” “是,主子。” 谢夫人还想叫嚣,就被飞羽轻飘飘一掌推入暗室。 “夫人,还请您监督飞羽…” “清理您的下人。” 谢夫人踉跄着站稳,就看到谢珩颀长的背影消失在地牢转角的身影。 她心头一慌,后退靠到冰冷粗糙的墙壁上,看向提着长刀,一脸痞气的飞羽,佯装镇定怒斥道:“你想做什么?!” “我可是谢氏主母!” 飞羽歪了歪头,刀光一闪,缩在角落求饶的溪和以及粗使婆子,瞬间没了声。 温热的血液,洒在谢夫人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眼皮挂上粘稠的液体,她眼前一片猩红。 她呆呆看向地面,才发现跟随自己十余年,替她做了无数脏事的溪和,已然人首分离。 静默过后,便是后知后觉的惊惧。 “啊啊啊啊!!!!” 谢夫人和婆子的尖叫交织掺杂。 飞羽掏了掏耳朵,清秀的娃娃脸上露出烦躁。 “聒噪。” “你是主母,与我飞羽何干。” 惨叫声透过重重的铁门,自暗室内冲出牢门。 侍卫听着地牢里的声音,抖了抖身子,不禁头皮发麻。 他小心翼翼替谢珩拉开门,偷偷上瞄,看到对方那张昳丽如鬼魅的面容时,又慌忙垂下了脑袋。 都说谢珩大人温润如玉,是不折不扣的君子。 可…哪有君子把自己亲娘关在地牢里的。 谢大人,好像那披着人皮的鬼魅。 美则美矣,无情冷血。 …… 冬夜生寒,弯月如钩。 淡薄的月色透过树枝,在言琢轩的房檐上落下斑驳的黑影,零零星星,细碎的像是撕烂的布帛。 谢苓迷迷糊糊,感觉浑身发热,似乎有人一直在耳边轻声呢喃,还有人用冰凉的东西撬开了她的牙关,灌入苦涩的汤汁。 她下意识吞咽,紧接着有东西挤入她的唇齿,顺着嗓子滑入喉管。 很甜。 是蜂蜜水。 她想睁开眼,可太困了,眼皮像是缀着千斤重的东西,怎么也睁不开。 于是乎,又不受控制的沉沉睡去。 谢珩坐在床边,手中那些一柄白玉小勺,一点一点,将蜂蜜水喂入谢苓毫无血色的唇瓣中。 少女的脸色依旧潮红,额头上出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第三次发热了。 他将碗搁在远福端着的托盘中,用帕子轻轻擦拭掉她额上的汗珠,又放了一块温凉的湿帕在她额头上敷着。 “主子,您两天没合眼了,苓娘子这奴才看着就行。” “您去歇歇吧。” 远福看着谢珩眼底的青黑,心里担忧的不得了。 他们从荆州回来的路上,忽然收到了留在谢苓身边暗卫的急信。 主子看完信就变了脸色,安排好事宜后带着几个黑鳞卫就快马加鞭往京里赶。 硬生生将半个月的路程缩了一半,一路上几乎没合眼。 主子这次荆州之行本就大大小小受了不少伤,又这么一折腾,膝盖的旧疾就又犯了。 他看着自家主子轻柔的动作,无力叹气。 坠入爱河的男人最可怕了! 尤其是这种自己意识不到的。 他还想啰嗦,就听到自家主子说:“玉连环之事可查清楚了?” 远福正了神色,颇为赞叹地看了眼谢苓,回道:“苓娘子的人本身就查得八九不离十了。” “奴才又确认了一番,确定了幕后之人正是……” 谢珩将帕子放回托盘,冷声道:“说。” 远福硬着头皮道:“是谢灵音。” 谢珩一愣,长眉微拧。 远福又道:“奴才也觉得不可置信,可这事,还真就是谢灵音做的。” “所有证据,都指向她。” 他也不信这样的蠢货能做出这等几乎没有破绽的局。甚至还能把手伸进皇宫御药房。 可奇怪的事,不论怎么查,所有证据都指向谢灵音。 就像是…有人刻意替换了身份一样。 谢珩静默片刻,捏了捏眉心,沉声道:“把人关暗室。” “剩下的…等谢苓清醒后自己处理。” “退下吧。” 远福称是,躬身退下。 灯火如豆。 窗外冷风萧瑟,洁白的月影穿过雕花窗棂,落入沉寂的屋内。 谢珩坐在床边,静静望着谢苓病弱的脸,微凉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抚上她滚烫的脸颊。 太脆弱了。 她真的太脆弱了。 就像是幼年时三弟送给他的琉璃娃娃,美丽却易碎。只要轻轻一摔,就会支离破碎。 他的指尖停在对方微蹙的眉心,轻轻抚开了那道痕迹。 等将大靖收入囊中,就护她一世无虞。 她是他的堂妹,也是他最精心培养的棋子,合该得到最好的一切。 长夜漫漫,谢苓额头上的帕子换了又换。 直到金乌跃入半空,窗棂内照进朦胧的天光,才总算是退了热。 谢珩揉了揉眉心,头痛欲裂。 他将帕子丢在水盆里,吩咐紫枝端出去,又倒了一杯温水,用干净的纱布,将谢苓干涸的唇沾湿,却还不曾离去。 不知何时,终于靠在床侧迷迷糊糊睡着了。 谢苓是热醒的。 她身上痛的厉害,还出了一层黏糊糊的汗,裹在被子里又潮又热。 鼻尖上出了细汗,她难受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慢慢清明。 一侧头,便看到趴在一旁熟睡的谢珩。他乌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昳丽的容色,透过一点缝隙,她看到了对方眼底的青黑,也看到了下巴上那层胡茬。 原来…不是梦啊。 他真的回来了。 他真的…相信自己。 她从未见过对方如此不修边幅的模样,困倦疲惫,看起来许久未曾休息。 是为了她吗? 为何不让侍女来守着。 谢苓心口微热,一阵触动,旋即又冷静下来。 这次的关心,是真心实意,还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不是她太敏感多疑,是谢珩…太过深不可测。 她一眨不眨看着他。 只见他睫羽微颤,眉心紧蹙,似乎做了什么噩梦。 这样运筹帷幄的人,也会有噩梦吗? 谢苓摸不透谢珩的心思。 她头太痛了,许是昏迷太久,思绪还有些滞涩。 收回视线,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真好,她还活着。 至于谢珩是真心假意,有机会试试就知道了。 被窝里潮乎乎的,又热又难受,她动了动酸痛的手臂,却发现手腕有些发软,怎么也从被窝里抽不出来。 似乎是她动静有点大,谢珩醒了。 他缓缓坐直身子,掌心按在额侧,漆黑的眸底还有些混沌,嗓音也是刚睡醒的沙哑低沉。 “感觉如何?” 谢苓点点头:“还好。” “多谢堂兄,再次救了我。” 谢珩眸色清明起来,他看向谢苓苍白的脸,抿唇道:“无妨。” “顺手罢了。” 目光轻轻落在谢苓干巴巴的唇瓣上,他一言不发站起身,倒了杯温水,端到床侧坐下。 谢苓抬手要接过茶杯,就被谢珩打断了动作。 “你手臂扭伤,不宜活动。” 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冷,面色也平静淡漠。 谢苓摇了摇头,坚持道:“我可以的,堂兄。” 谢珩淡淡看了她一眼,倒也没阻止,将她扶起靠在床头,把杯子递了过去。 谢苓抬起酸痛的手臂,想接住茶杯,却在碰到杯子的瞬间,手腕一软。 茶杯便滚落在锦被上。 水渍洇湿一团,谢苓有些尴尬。 谢珩却并未责怪,而是默不作声将被子扯走,又起身从柜子里重新拿了一床干净被子给她盖上。 并且重新倒了一杯温水。 “我喂你。” 谢苓点点头,脸色有些不自然,但确实口渴的厉害,于是就着谢珩的手,唇瓣靠近杯沿,慢慢吞咽。 谢珩握着杯子的手指修长,冷白与青瓷相间,像是幅美丽的青山覆雪图。 她垂着眼睫,目光一顿。 谢珩的关节处微微泛红,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打眼。 若没认错,似乎是冻伤。 正要问,就听到了屋外嘈杂的动静。 “谢侍郎,您不能进去。” “我小妹在里面,为何不能?” “您别急,奴才先去通报。” “不急?” “你谢家人要杀我小妹,我岂能不急?” 门外传来一阵吵嚷,谢苓听出来那是自己兄长的声音。 焦急而饱含怒意。 她下意识看向谢珩,就见对方皱了皱眉,冷声开口。 “远福,放进来。” 门外一静,很快门被人重重推开。 谢君迁阔步行来,腰间环佩叮当,白色的衣袂翻飞间,卷起一阵凉风。 他往日温尔尔雅的面容上,乌云遍布。 待看清自己小妹病弱苍白的模样,那双温柔的桃花眼,顷刻间铺满了怒火。 更不用说谢珩这小人,还不顾男女大妨,坐在小妹床侧,给她亲手喂水。 狼子野心,卑鄙小人。 “谢珩,你离我小妹远点!” 第86章 晨曦初照两心同~ 谢珩像是没听到一般,目光落在谢苓身上,淡声道:“喝完。” 谢苓轻轻点头,将杯子里的水喝干净。 谢珩站起身,将茶杯搁在桌上,对谢苓道:“你好好休息。” “有事唤紫枝紫竹。” 谢苓靠在床头,看着他疲惫却依旧秾艳的面容,眉眼一弯回道:“堂兄去歇息吧,这几日辛苦了。” 闻言,谢珩淡漠的眸光温和了几分,他嗯了一声,无视了谢君迁,与其擦肩而过。 等谢珩走了,她看着几步开外的兄长,柔声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明明近在迟尺,谢君迁却踌躇起来,迟迟不敢上前。 他看到小妹眼底,是礼貌却疏离的眸色。 她不责怪他,不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心中一阵钝痛,呼吸几乎滞涩。 “小妹,对不住。” “大哥…又来晚了。” 谢苓听着兄长的话,总觉得有些奇怪。 又? 她压下心头的怪异之感,扬起一抹无所谓的柔笑:“大哥言重了,你如今任职中书,事务繁忙。” “不必记挂小妹。” 谢君迁抿唇,没有回应谢苓的话,而且走到她身侧坐下,细细端详着她苍白虚弱的面颊。 待看到她细颈上青紫色的勒痕,琉璃色的眸中怒意与心疼交替。 “小妹,大哥会为你讨回公道。” “至于谢珩的恩情…” 他抓住谢苓的肩膀,认真的盯着她的双目,一字一句道:“他的恩情我来还,你离他远些。” 谢苓皱眉,动了动肩膀,疑惑道:“大哥为何这般讨厌堂兄?” 按道理不应该。 谢珩此人在外名声一向不错的,更遑论他还是谢氏嫡子,等明年或许就要接任家主之位。 从谢氏旁支,到其他士族,没人不捧着他,敬着他。 唯独兄长自一开始见面,就分外厌恶谢珩。 兄长不是这样的性子,他一向温和内敛,哪怕讨厌什么,也不会表现出来。 谢君迁松开手,沉默了许久。 他总不能,告诉小妹,她未来有一天会因谢珩而死。 他们全家都会因谢珩而死。 良久,他看着谢苓,温声道:“小妹,大哥不会害你。” “总之,你离他远些。” “谢珩此人…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不要信他,亦不要…爱他。” 最后一句话落下,谢苓愕然看向谢君迁。 她还想多问,就听到门外紫枝叩门。 “苓娘子,奴婢奉命前来送些早膳。” 话头一转,她道:“进来吧。” 推门声随即响起。 谢苓深深看了眼谢君迁,没有应下他的话,只道:“大哥,可要一起用些早膳?” 谢君迁摇了摇头,轻叹口气道:“朝中还有事,我就不留了。” “等你病好些,大哥就接你回家。” 听到能离开谢府,谢苓心情好了些。 她弯唇笑了笑,轻轻点头:“好。” “大哥去忙吧。” 谢君迁摸了摸小妹的头,温声道:“乖乖养病,想要什么跟白檀说。” “让她带话。” 谢苓不习惯兄长对自己如此亲昵和关心,侧头躲开了他温热的掌心,乖巧点了点头。 谢君迁收回手,神色有些失落,却也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紫枝将小几放在床上,又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在上面。 “您昏迷了两天,主子交代厨房做了些清淡的小菜,还有鸡丝粥。” “您凑合用些。” 谢苓没什么胃口,闻言点头,想抬手端粥,却发现手腕还是没什么力气。 紫枝见状,上前端起了粥碗,说道:“您手腕和肩膀扭伤了,太医说这几日都不宜活动,两个月不能拿重物。” “奴婢喂您。” 谢苓点点头,由紫枝一口一口喂粥。 紫枝性子温和,喂饭的手法也温柔,她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后面慢慢就适应了。 一小碗鸡丝粥她喝了小半碗,就听到屋门被推开。 她抬眼看去,就见谢珩缓步走来。 他换了身玉色长衫,头发在身后用同色发带松垮垮系着,似乎是刚沐浴过,发梢还有些水珠。 “我来吧。” 紫枝闻言将粥碗递给自家主子,福身行礼后,颇有眼色的退下了。 谢苓动了动唇,眼巴巴看着紫枝离开,想硬着头皮拒绝。 刚张口,温热的玉勺就放了唇边,鸡丝粥的香味,掺杂着谢珩身上的雪松香,飘入鼻腔。 玉指微蜷,她只好将那勺粥喝了。 紧接着便又是一口。 谢珩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一面吃,一面偷偷打量谢珩。 他长睫微垂,神色清冷,喂饭的动作十分温柔,冷白修长的手指握着勺柄,却像是拿着笔,分外优雅。 五口粥,两口小菜。 分布均匀。 他喂饭手法很娴熟,比紫枝还熟练。 莫不是给什么人喂过。 她胡思乱想着,不一会,一小碗鸡丝粥就下了肚。 不知不觉,她吃得有些饱。 谢珩也看出来她没什么胃口了,遂放下碗筷,唤紫枝来将东西撤走。 紫竹很快就拿来了备好的茶和盂,以及净手用的帕子。 谢珩又亲手喂她漱口,替她净手,动作温柔的不像话。 谢苓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实在不习惯谢珩这样。 将手缩回被窝,她道:“堂兄用过早膳了吗?” 谢珩嗯了一声,替她掖了掖被角,说道:“玉连环的事一会你的侍女会来禀报,” “至于谢灵音…” “她在暗室,等你好些了,再去处理。” 谢苓有一瞬怔然。 谢灵音,在地牢? 难不成幕后主使是她?可是以谢灵音的脑子,不可能作出如此缜密的局。 谢苓沉吟片刻,点头道谢。 “多谢堂兄。” “堂兄不打算休息吗?听紫枝说,你这几日都未好好歇息。” 这是在赶他走。 眼前的少女脸色苍白,琉璃色的眸子闪着温软而疏离的光泽。 谢珩抬眸看着她,对她的态度不太满意。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就听到远福在外头通禀。 “主子,家主唤您过去。” 谢珩眉眼一压,闪过丝冷意,起身后垂眼看着谢苓道:“记得喝药,有事吩咐紫枝。” 谢苓乖巧应下。 * 清晨总是充满生机。 天光澄澈又缥缈,夹杂着金色的丝线,穿透层层白云,洒去雕花窗棂,在地上、墙上,映出斑驳的光。 谢珩走后,雪柳和白檀不一会就来了。 雪柳哭哭啼啼的,见她受了这么重的伤,眼泪一个劲往下掉。 在雪柳哽咽的叙述中,以及白檀的补充中,她总算知道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那日折柳总算磨地裴凛带她入宫,只是皇宫太大,再加上裴凛看她看得紧,等了许久的机会才得以偷偷摸入御药房。 后来又险些被人发现,最后还是裴凛找了过去,一言不发带着她翻到了用药的记录。 最后发现这两个月来,唯有谢灵音在探望慧德贵妃时,前往过御药房。她以贵妃需要为由,取了一小包苏合散。 并且登记在册。 折柳很聪明,感觉不应该是谢灵音,于是央求这裴凛,替她又翻了其他记录和账本。 最终发现,所有的证据,真的就指向谢灵音。 折柳收好证据后,立马出宫,将东西交给白檀。 可几人都未曾想到,谢夫人会突然动手。 若不是谢珩提前回来,她怕是早命丧黄泉。 除此之外,有件事让她非常诧异。 白檀说,看守地牢的那个侍卫说,谢夫人身边的溪和,以及那几个婆子,全部被谢珩身边的人杀了。 只不过这件事被压了下来,一点声息都未漏出去。 而谢夫人,因为这件事,当天夜里就病倒了。 现在都还没醒呢。 谢苓知道谢珩此人薄情寡义,但没想到他居然连自己亲生母亲身边的人都能下手。 甚至是当着对方的面。 很明显,这是一种警告,一种震慑。 她沉思了片刻,问道:“可有谢二爷的消息?” 雪柳点了点头,说道:“朝中的事奴婢打探不到太多,折柳这两天似乎和裴凛闹了别扭,递出来的消息也不太全。” “只说是三司会审,确实查出来谢二爷确实私藏金矿。” “皇帝怒极,当场就要将谢二爷送入诏狱,但是不知为何又没动手。” “现在谢家主为这事忙的焦头烂额,甚至没空管昏迷的谢夫人。” “小姐,一个金钗就能引发这么大的事,您真的好厉害。” 谢苓笑了笑,没有做声。 其实,她并不知晓谢二爷有金矿。 最开始,她只是想借王氏的手将“谢灵音用御赐之物收买土匪”一事扩大,以达到拖延时间,铲除谢灵音,以及拉谢家下水的目的。 只是没想到,谢二爷居然真的胆大包天私藏金矿。 不过细细想来,倒也正常。 一个敢通敌叛国的人,能私藏金矿不奇怪。 不知道谢珩是否会插手此事,毕竟若不处理好,谢氏会被王氏撕下一大块肉。 想着,她便问道:“堂兄可有插手此事?” 雪柳摇了摇头,说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只不过二公子这几日都守着您,未曾离开过。” 闻言,她神色有些怔然。 她不傻,梦里见过太多 痴男怨女,也真心实意、飞蛾扑火爱过他。 自然知道动情是什么模样。 谢珩…… 或许真的对她动心了。 意识到这一点,谢苓心跳忽然有点快。 像是被丝线缠绕,拽着她跌坠一片虚无深渊,有些透不过气。 她摸了摸心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珩眼里只有权势,就算动心,也占据不了他内心的全部。 但是于她而言,谢珩只要有一丝动心,那她就能借此机会得到更多。 垂下眼睫,她俯身朝雪柳耳语了几句。 雪柳听完,神色有些疑惑,却还是点头称是。 * 另一边,延和堂书房。 谢珩坐在窗根边的檀木圈椅上,神色淡漠。 谢家主立于案前,额头上青筋暴跳,显然是气急了。 “你对你母亲的手下出手,我暂且不说。” “可两天了,你母亲昏迷两天了,为何不去看她?!” 谢珩掀起眼皮,狭长的凤眸里带着毫不遮掩的讽意,语气不咸不淡:“看她?” “平时母慈子孝演演罢了,怎么还当真了呢?” “您别忘了,七年前您是如何说的。” 谢家主牙关紧咬,忍了再忍,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们,可论血缘,我们终究是你的父母。” “你母亲就算做了错事,可她也是为了你好。” 谢珩冷嗤一声,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 “为我好?” “为我好,所以……亲手杀了三弟?” 第87章 一烛燃寒照夜明~ 谢珩从书房出来时,天上又飘起了雪。 今年的雪格外多,天总是晴着晴着,就忽然阴云盖顶,寒风横扫。廊檐下薄薄的雪屑被风一吹,打着旋卷起,又堆积到角落。 谢珩仰起头,看到远处的山色楼宇皆弥漫在雪色烟雾中,变成了淡淡的灰,更远处的皇城,影影绰绰的溶入迷蒙的雪幕。 他的心绪也变得有些阴郁。 廊下飞鸟振翅,自树梢跳跃远去,振落枝杈上的积雪,洒落在谢珩眉宇肩头。 微凉的触感,令他回过神来。 听着书房里噼里啪啦的打砸声,唇角勾勒出一抹讥笑。 九年前,也是在这样的雪天,只是因为疯和尚一首“生有妙华藏,十三谋八荒。若问有何丧,银锵碎玉珩。”的判词,他的亲生母亲,便打着为他好的名头,杀了刚过完六岁生辰的三弟。 三弟叫谢锵。 曾立志要做三叔那样的将军,说不能辜负母亲为他取名为“锵”。 可也正是这个让他满怀雄心壮志的名,让他死于最信任的母亲手里,还是那样惨烈的方式。 更可笑的是…那女人杀了三弟后,竟忘了这一切。 一首可笑的判词,让他看清了父母的冷血自私。 只因他们认定自己终将稳坐明堂,前路不能有任何阻碍。 于是按照和尚的方法,亲手解决了三弟这个“障”。 十一岁的他,在延和堂外跪了整整两天,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未能改变她的主意。 他的三弟死了。 死时,手里还攥着他送的生辰礼。 他从未如此愤恨过自己,愤恨自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三弟惨死,就连尸身都不能亲手掩埋。 后来,为防止他闹,刺激到失忆的谢夫人,谢家主将他关了禁闭,并且将谢府知情的下人换了一茬,灭口的灭口,驱逐的驱逐,对外称三儿子突发疾症去世。 而他,成了谢氏的傀儡。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将谢氏的部分权柄逐握在掌心,才得到了与谢家主谈条件的资格。 书房内打砸声停,恍惚间还有谢家主浓重的喘息。 谢珩眸光淡漠,抬手扫落肩头的雪屑,将墙边立着的伞撑起,独自一人踏入茫茫飞雪。 雪幕如织,掩盖了他来时的路。 书房内,谢崖瘫坐在椅子上,儒雅的面容怒不可遏,又复杂万分。 他的儿子是天之骄子,能让谢氏更上一层楼,他应该高兴才是。 若不是锵儿那件事。 他心中不免有些埋怨自己的夫人佩竹。 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他就不该和这孽障作出约定。 本以为能让这个天资聪颖的亲儿子作为夺取皇位的利刃,却没成想,短短七年,对方竟能成长到如此地步。 玩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瞎了眼。 可偏偏谢氏权柄如今大半落入谢珩掌中,自己连叫板的资格都没有。 他丝毫不怀疑,若不是谢珩如今还需要维持孝子贤孙的面目,定然会毫不犹豫处理了他跟夫人。 闭了闭眼,他抬手将书案上的瓷器碎片扫落在地,提起干涸的毛笔,沾了沾墨水,再三犹豫写了封信。 他将信纸卷好,放入指头粗的竹筒,用漆蜡封好,打开了半扇窗。 从腰间拿出漆黑的骨哨,放在唇边轻吹,一点声响也无,却很快自天边飞来一只白鸽。 鸽子落在窗沿,谢崖用帕子将鸽子羽毛上的雪擦了擦,将封好的信筒绑在了鸽子脚上,随即放飞。 他望着鸽子飞入雪幕,慢慢关上了窗。 希望,云台城的城主大人,能帮他一二。 回到书案前坐下,谢崖又头疼起来。 谢珩的事要解决,二弟的事也不能耽搁。 他扬声叫来长随,揉着额角吩咐:“把二老爷叫来。” 长随恭敬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不一会,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谢二爷连伞都没打,顶着一头雪屑推门进了书房。 “大哥,金矿一事有办法了?” 一进屋,谢二爷就连声询问。 谢崖打量着自己的二弟,看他氅衣里的衫子都系错了,顿时怒从中来。 他一把抓起砚台砸了过去:“谢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玩女人?!” “你一天不沾荤能死是吗?” “我看你迟早要死在女人身上!” 谢二爷不敢躲,硬生生受了砚台一击,额头上顿时破了一块,红色的血和黑色的墨汁混合在一起,顺着额角往下淌。 他呐呐道:“大哥,别生气,我最近就是太累了,找人放松放松。” 谢崖呼吸一滞,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抖着手指:“你…” “你个混账东西!” “你叫我说什么好,我不求你像三弟一样懂事,但你也不能总是给咱们谢家添乱。” “你说你贪什么不好?在朝中挂个闲职,居然连金矿都私藏!” “若不是王家突然发难,你说说你还要隐瞒我们多久?” 谢二爷拿帕子按在伤口,讨好笑道:“大哥,我也是为了咱们能多赚点。” “与其把钱交给皇帝,让他嚯嚯着修亭台楼阁,不如咱们自己留着用。” 闻言,谢崖张了张嘴,最后只哀叹一声:“这金矿到底用在哪里,你自己心里清楚。” “罢了,若不是看在你与我是血缘至亲,我焉能踏这趟浑水?” 谢二爷嘿嘿一笑:“大哥,我的亲大哥,这次你可得救救我。” 谢崖瞪了他一眼,正色道:“你最好赶紧把该处理的人处理干净,别叫王氏再抓住什么把柄。” “剩下的我会替你想办法。” “这段时间花出去的银子,和朝中官职被撤换的损失,从你私库里扣。” 谢二爷虽然心里在滴血,但还是连忙点头:“二弟谢过大哥!” “私库的东西到时候您随便挑,二弟的就是您的。” 谢崖脸色这才好看了点。 谢二爷眼珠一转,试探道:“大哥,珩儿…不打算管这事吗?” 说道这个谢崖就来气,他不耐烦挥手:“珩儿哪有空管你的闲事?” “赶紧滚回去处理正事,别在我这碍眼。” 谢二爷连忙应声,拱手退了出去。 一出延和堂的院门,原本笑嘻嘻没正行的脸,瞬间阴了下来。 他冷笑一声,将沾了墨汁和鲜血的帕子甩在地上,抬起穿着金丝绣纹锦靴的脚,将帕子一点点碾入雪窝。 谢崖啊谢崖,总有一天,这谢氏会是自己说了算。 凭什么从小母亲父亲看重的都是你。 分明…自己才是那个最适合做家主的呀。 漫天大雪,吞没万物。 …… 谢苓在言琢轩修养了三四天,手臂才恢复了几成力气。 这几日谢珩似乎很忙,几乎只有夜里才能见一面。 每次见面,他都会亲手给他喂饭喂药,拒绝都拒绝不了。 谢珩的变化,让她无所适从。 听紫竹说,朝中因为金矿一事风起云涌,闹得不可开交,谢珩却出乎意料的并不插手。 皇帝给三司和谢二爷下了最后通牒,要求五日内定案。 若谢二爷再拿不出洗清罪名的证据,将面临斩首。 大靖对私藏矿产一事,一向判的很重。 不株连,是因为谢氏占了大靖将近一半的权柄。 谢苓内心是不希望谢二爷这么快死的,毕竟李心眉的肚子迟迟没动静。 等李心眉成功诞子,不论是谁的,谢二爷就该“光荣”赴死了。 现下,此事倒不是最紧要的。 关键是她迟迟查不到玉连环事件的幕后主使。 查来查去,从谢府到皇宫,从药铺到御药房,所有线索都指向谢灵音。 所有人都认命了,怀疑是自己小看了谢灵音,可唯独她不愿相信。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见见谢灵音。 她唤来紫枝,说了自己想去暗室的意愿,紫枝便恭恭敬敬下去备软轿了。 雪柳伺候着她穿了厚厚三层衣裳,又裹了层披风,才扶着她上了软轿。 其实这几日天气好多了,虽然隐隐泛着雪气,但阳光明媚,也有几分暖意。 她穿得有些厚,还没到地牢,就感觉有些热,于是背着雪柳悄悄把围脖扯开了点。 结果刚到地牢,就被雪柳强制性扯紧了围脖。 地牢里看守的侍卫之一,正是那几日帮了她的那位小哥。 见她来了,侍卫小哥热情的不得了,引着她们往最里头的暗室走。 “苓娘子,您是不知道,谢灵音前几日闹腾的不行,一直说什么出去了就把属下们砍了。” “还说什么一定会出去,傲气得不得了。” 谢苓皱了皱眉,问道:“她很笃定自己能出去吗?” 侍卫挠了挠头,说道:“看样子是挺笃定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嚣张。”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自信。” 谢苓若有所思,又问道:“她可有提过什么人?” 侍卫寻思了一会,有些不确定道:“提了挺多人的。” “有二老爷,二夫人,还有老太君。” “还提过家主和夫人。” 听起来再正常不过,似乎没什么异常。 看着马上到暗室门口,谢苓点头道谢:“多谢小哥,我同她说说话,一会就出去。” 侍卫闻言恭敬拱手:“苓娘子待多久都行,有事唤属下。” 谢苓颔首,拉开了暗室的小窗。 透过小小的窗口,她看到了坐在角落的谢灵音。 只是光线太暗,只能看清点模糊的轮廓。 谢灵音感受到亮光,先是满脸希冀,等适应光线后,看到铁窗外的人是谢苓,顿时惊恐起来。 “你…怎么是你?” 谢苓皱眉道:“你以为是谁?” 谢灵音却不说话了,将头埋在膝间,拒绝交流。 谢苓又问了几句话,见对方油盐不进,一声不吭,便觉得有些怪异。 按照谢灵音的性子,不应该如此沉默。 在她预想中,对方要么破口大骂,要么阴阳怪气,要么喊冤,但绝对不会保持沉默。 仿佛是默认了罪责。 无奈之下,她只好让雪柳叫来了两个侍卫,将铁门打开。 “哐当”一声,铁门被推开,烛火的亮彻底洒入暗室,她这才看清谢灵音此刻的状况。 手脚皆拴着铁链,铁链末端用钉子钉在暗室墙角,她脸色被冻得青白,白皙的肌肤上沾了不少血痕,裸露出的手臂上,也是一道一道藤条的痕迹。 她身侧的手,似乎是受过刑罚,肿的像红萝卜,看着可怖极了。 见谢苓打开门,谢灵音恐惧异常,她缩成一团,戒备道:“你进来做什么?” “你不要乱来!” 谢苓一步步走近,两个侍卫十分有眼色的将谢灵音押在地上,以防暴起伤人。 她蹲到谢灵音跟前,柔声道:“二堂姐,玉连环的事,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你若是说出这件事真正的始末,我便向堂兄求求情,饶你一命。” “但你若是还不愿说,那便只能送你上路了。” “毕竟玉娘的病,还有我受过的伤,总要有人赔的。” 谢灵音挣扎着,恶狠狠盯着谢苓,却一个字都不愿说。 见状,谢苓叹了口气。 谢灵音见到对方吃瘪,神色得意起来,意有所指道:“谢苓,你别太猖狂。” “我一定会出去。” “等我出去,便是你的死期。” 烛火摇曳,映在谢苓琉璃色的眼眸,无人看到她眼底的暗光。 她偏了偏头,用手扣住对方的下巴,疑惑道:“谢灵音,我与你无仇无怨,你为何非要我的命呢?” “来建康前,我甚至不曾见过你。” 谢灵音躲不开她的手指,只冷笑道:“确实无仇无怨,只是最初见你时,就本能的不大喜欢。” “但…人是会变的。” 没头没尾的两句话,谢苓却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甩开谢灵音的下巴,用帕子擦了擦手,站起身俯视着对方:“不说便罢。” “我只能告诉你,能救你的人不会来了。” 说着,她露出惋惜的神色:“本想着你若是乖乖说了实话,就让堂兄救你一命,但谁曾想你如此嘴硬。” “事到如今还维护着那人。” 话音落下,就听到谢灵音尖声大叫:“你胡说!” “她怎么可能会被抓住。” “你别想诈我!” 谢灵音的话听着依旧坚定,但若细细看她的神色,就会发现她的瞳孔收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显然是害怕了。 谢苓知道自己的话有作用,于是摇了摇头,啧了一声,看向谢灵音的目光充满着怜悯。 “可怜。” “到死,都要维护一个将你出卖了的小人。” “何苦呢?堂兄分明都准备给你机会了。” “你该不会觉得,她比堂兄还要有手段吧?” 谢苓的每一句话,都像敲击在谢灵的心头。 本就是个没受过苦的娇小姐,受了一顿藤条,又关了禁闭,最后甚至受了刑,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不说出主使,已是她的极限。 身上的痛和冷,以及内心的煎熬,被谢苓的几句话击的粉碎。 她不免有些怀疑,那人真的会救她吗? 若能救她,为何那日准备杀谢苓的时候被堂兄打断了呢。 是不是真如谢苓所言,那人不如堂兄。 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那杆秤,终于偏向了另一方。 谢苓打量着谢灵音的神色,见她陷入沉默,眼底神色挣扎,慢慢放松了下来。 果然,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她也不着急,静静等着谢灵音想通。 良久,谢灵音仰起头,还有几分犹疑:“堂兄…真的能救我吗?” 谢苓点头,温声蛊惑:“不仅这件事能救你,金钗一事也能帮你一同解决。”” 可以帮你恢复才女的名声。” “让你做回那个端庄贤淑,名声再外的谢二小姐。” “如果你不信,我可以与你立张契。” 谢灵音紧紧盯着谢苓的神色,看她不似说谎,终于软了神色。 她闭了闭眼,眼底的最后一丝挣扎也没了。 “其实,我只是讨厌你罢了。” “我并不想害你性命。” 说着,她竟然哽咽起来,眸中闪烁着泪花,被烛火照得莹莹发亮。 “但是,这件事其实也怪你自己,若不是那日为了找你,我也不会发现那个秘密。” 谢苓越听越觉得疑惑,她看着谢灵音的脸色,忽然心跳剧烈起来。 “罢了,说这些也没用。” “幕后之人你们既然已经抓到了,我也就不必隐瞒玉连环一事的始末。” “那日,谢……” “砰”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谢灵音的头忽然重重砸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而她手腕上的铁链,也随着她软下去的身躯,“哗啦啦”响起来。 谢苓一愣,先是警惕环顾四周,确定暗室封闭,不可能有人暗中袭击后,立刻蹲下身,命侍卫将谢灵音翻到正面。 她将手指放到对方的鼻下,又放至颈侧,最后放在心口。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鼻息,没有心跳。 像是已经死了。 两个侍卫早都吓呆了,直到听见谢苓沉静的吩咐:“把人抬到炉子跟前,立马去请府医来。” 第88章 魂归大地命相错~ 十二月十六,谢灵音出殡。 天光昏暗,阴云密布,飞雪阵阵。 谢府大门白幡飘飞,纸钱四洒,众人皆着白色丧衣,谢二夫人扶棺而行,恸哭不已。 丧葬队吹吹打打,哀乐鸣奏,周围有百姓小声议论。 “年纪轻轻的,听说才刚定亲不久,人就突然没了。” “真是可惜了,谢二小姐人可好嘞,去年我还见过她施粥。” “是啊是啊,城南那边有个流民棚,听说就是谢二小姐自掏腰包修的。” “哎,好人不长命啊。” “……” 谢苓远远坠在队伍最后头,听到周围百姓低声的议论,抿了抿唇。 人性复杂,有好有坏,谢灵音是有她善良的一面的。 可惜,不管是好是坏,七天前她死了。 死在了即将要说出幕后主使的刹那。 来的府医看了,说是死于胸痹,并没有外力致死。 人死罪消,谢家主点头,允许谢灵音以谢氏嫡女的规格出殡埋葬。 谢苓看着天上飘扬的细雪,感觉寒冷刺骨,遂抬手紧了紧披风。 所有人都觉得谢灵音是不幸猝死,就连谢二爷和谢二夫人都信了,可谢苓不信。 天底下不可能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可事后,不论她如何检查那暗室,如何费尽心思调查谢灵音这段时间的吃的用的,都再正常不过。 仿佛真的就是她疑心病太重。 她后来去旁敲侧击问了谢珩,得到的话依旧是没有问题。仵作验过,没有中毒,没有外力伤害,是再典型不过的猝死。 谢苓看着雪幕中影影绰绰的漆红色棺椁,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幕后之人,手段非凡。 可为什么非得治她于死地呢?她不记得和什么人有仇怨。 “小姐,您让奴婢准备的那些东西,准备好了。” 正出神,就被雪柳打断了思绪。 她回过神来,颔首道:“知道了。” 天气太冷,再者人多眼杂,主仆两人便安安静静跟在队伍后头,不再交流。 丧葬队伍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 谢氏有专门的陵地,位于南郊外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 等到了地方,谢苓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有的路太多,身子都暖和起来了。 她是旁支,来出殡也只是在角落看着,甚至看不到钉棺埋棺的景象,只在棺材埋完,其他人都祭拜差不多了,才轮到她到跟前。 她站在墓碑前,看着眼前小小的土堆,一时间百感交集。 从筐里抓了一把纸钱,蹲下身丢在了火盆里。 火舌瞬间吞没薄薄的纸钱,有些烧了一半的,飘至空中,转眼又焚烧殆尽,被天上洒下来的雪裹下地面。 她看着墓碑,心中喃喃。 谢灵音,你若听得见,就给点提示吧。 抓到了幕后主使,你才不算白丢了性命。 …… 两日转眼即过,谢府又恢复如常。 谢苓坐在榻边看书,怀中揣着暖炉,眼睛盯着书本上的字,心绪却飘的有些远。 谢灵音分明才死了不到半个月,可其他人仿佛忘了她似的。 唯独谢二夫人依旧沉浸于悲痛中,整日以泪洗面。 听府里的侍女说,谢二夫人的院子成天都是幽幽的哭声,凄惨哀怨,夜里路过时,瘆人的紧。 谢苓觉得她可怜。 就两个孩子,一个犯了错被逐出谢府,一个命丧黄泉。 而那个本应该是倚靠的丈夫,却不闻不问,甚至女儿的头七都未过,就跟新抬进门的小妾厮混。 在谢苓记忆里,谢二夫人性子不错,话少,也没什么存在感。按照这样的性格,怎么会培养出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儿呢? 真的没有有心之人插手吗? 越在谢府待的久,越发觉得迷雾重重。 她揉了揉眉心,将手中的书本放下。 “雪柳,什么时辰了?” 雪柳将拨弄着碳盆里的银丝碳,回道:“约莫快申时了。” 小姐咱们何时出门?” 谢苓道:“就现在吧,梳妆更衣完,也就到时辰了。” “你给远福知会了吗?” 雪柳笑着放下火钳,回道:“今儿一早就说了,就按您教的,说是请二公子申时三刻,前往太清湖的湖心亭叙话。” 一面说着,雪柳一面去铜盆里净手,准备上前伺候谢苓梳妆。 一旁打呵欠的白檀见状,并未动弹,而是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问道:“谢苓,你还真要大冷天去湖心亭看雪啊。” “四周都白茫茫的,也不懂有什么可看的。” 谢苓坐到镜台前,透过镜子看着白檀那张妩媚的脸,笑道:“看得就是白茫茫。” 白檀更不理解了,谢苓却没有要解答的意思。 她看着镜子中谢苓琉璃色的眸子,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谢君迁的脸。 唇瓣顿时幻痛起来。 她撇了撇嘴,妩媚上挑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嫌弃。 这兄妹俩一个样,都神神秘秘的,喜欢搞些奇怪的事。 谢苓观察着白檀的神色,若有所思。 白檀的身份…她查不出来。 兄长明显是知道的,她旁敲侧击问过,但对方含糊其辞,似乎不愿多说。 这两人的关系不一般,兄长每次来谢府,一见白檀说起话来就阴阳怪气的。 她收回视线,打开了放耳饰的盒子,手指划过各色耳坠耳铛,最终停在谢珩送的那对桃花耳坠上。 她抿了抿唇,将其拿了出来,一左一右戴在了耳朵上。 金丝缠绕粉玉,窗外清亮的光照进屋内,在耳坠上映出一道绚丽的色泽。 雪柳梳着发髻,看到自家主子戴了桃花耳坠,有些不解:“小姐,你不是很讨厌这对耳坠吗?” 谢苓嗯了一声,意味不明道:“讨厌归讨厌,但不妨碍我用啊。” 这句话听起来意有所指,雪柳没参透出来到底什么意思,于是嘿嘿一笑:“小姐心胸宽广。” 闻言,谢苓也笑了起来。 很快,她便梳妆更衣好,将提前准备好的锦盒装好,带着雪柳出门了。 * 太清湖位于城北,连接着秦淮河,周边景色宜人。 每逢冬日下雪,太清湖上便会结一层薄薄的冰,铺满白茫茫的雪,雾凇沆砀,上下一白。 这样的景色,自然是很受达官贵族文人墨客喜爱的,于是早百年 前,有商人在湖中心修了座十分雅致的亭子,以便众人可以更好的在湖中观雪。 当然,在这亭子观雪,是要交银子的。 谢苓为了布置这次湖心亭观雪宴,花了整整一百两。 一想到这个她就肉痛。 若不是为了试探谢珩对她的意思,也不至于花费这么大功夫。 马车缓缓行驶,很快就到了太清湖左岸。 谢苓下了马车,打发了车夫离开,带着雪柳走到岸边。 岸边上早有雇好的船夫等着,雪柳上前去显示了信物,便扶着谢苓上了小舟。 船夫是个中年男人,身上穿着露出一小截胳膊的薄袄,上头披了层破旧的蓑衣,再无它物。 天寒地冻的,脸色和胳膊都有些发青。 对于老百姓来说,最难挨的便是冬天。没有碳火,没有御寒的衣裳,意味着很有可能活不过去。 哀民生之多艰。 谢苓抿了抿唇,目光远眺那一点湖心亭,心情有些低沉。 船夫却是习惯了这些,他只觉得今日能有客开张,已是幸事。 多赚几个铜板,意味着能给女儿买药,再买些木炭。 他摇着桨,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艰难前行,吸着鼻子笑问道: “这位姑娘,怎么一个人来湖心亭看雪啊?” 谢苓礼貌回道:“不是一个人,一会还有人来,届时还要麻烦您送一趟。” 船夫闻言眉开眼笑,连连应声:“没问题,没问题,我就在岸边等着。” 谢苓同他闲聊:“临近年关,大哥怎么还出来,我听说其他船夫最近都歇了。” 船夫闻言重重叹了口气,脊背佝偻了几分,他说道:“我女儿病了,想着多赚点给她买药,让她少受点罪。” 小舟破开水面,扰乱谢苓投在上面的影子。 她垂眸,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湖心亭转眼就到了。 下船后,她从腰间摸出几枚碎银子,笑着递给船夫。 “等送完了我的朋友,大哥就找个地方喝点茶暖暖身子,多余的,就拿去买药吧。” “酉时末刻,还要劳烦您来接一趟。” 船夫皲裂的手摆了摆:“不用,不用,我收了这亭子主人的钱了,本来应该送你们。” 谢苓嘴角下沉,雪柳见状立马手叉腰凶道:“我家小姐给你就接着,还敢拒绝?” 那船夫眼眶一热,掀起一角蓑衣,在里头的衣襟上擦了擦手,双手接下来谢苓给的碎银子。 “多谢姑娘,我…我肯定按时来接!” “我女儿也感谢您,您是好人。” 船夫嘴笨,想找些词来夸人,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谢苓颔首,说道:“大哥回岸边吧,我朋友快到了。” 船夫这才点头哈腰上了小舟,摇桨离去。 望着小舟逐渐远去,谢苓叹了口气。 能帮一个是一个吧,说她烂好心也罢。 亭子里,此刻已经布置好了。 不得不说,这亭子的主人是很有生意头脑的。 亭子不大,四周都挂了长长短短几层半透的纱帘,遮挡了部分寒风,亭子里头放着三架鎏金碳炉,暖烘烘地冒着热气,铜炉周围有着檀木几,上头摆着瓜果点心,梅子酒,还有兽炉里熏着上好的香。 除此之外,按她的要求,还摆了一架琴。 谢苓俯身拨了拨琴弦,按照自己的习惯调试了下,跪坐在了琴前的软垫上。 雪柳将其中一架炉子搬到她跟前,以防受凉。 亭外寒风凛冽,将纱帘吹得飘扬着。 谢苓透过吹开的帘子,看到了白茫茫的湖面上,有粒小舟缓缓行来。 离得近了,方看到舟上站着个人,一身与雪同色的大氅,长身玉立,宛若神仙。 正是谢珩。 第89章 湖心亭中见卿卿~ 谢苓收回视线,左手压弦,右指轻拨,一曲《玉妃引》,自指尖流淌而出。 曲调时而生动轻快,时而悠扬舒缓,时而急促有力,将梅花的不同姿态展现的淋漓尽致,动静交错,刚柔并济。 谢苓本想弹一曲《凤求凰》,但亭中观雪,又想到自己的境遇,便不由自主弹了这曲《玉妃引》。 曲终,谢珩的船也到了跟前。 她站起身,将裙摆上的褶皱抚平,迎了上去。 雪柳在她的示意下,乘船离开。 谢珩目光落在谢苓身上。 眼前的少女一身云纹天青锻袄裙,梳着十字髻,艳若桃李的眉眼,被上下一白的雪色冲淡了几分,多了些许清绝之色。 他神色淡淡,目光划过亭中陈设,最终落在谢苓那双琉璃色的眸子上,声音不咸不淡:“堂妹叫我来此处,只是为了弹琴予我听?” 谢苓没有回应,而是笑盈盈道:“堂兄莫急,先坐下喝点梅子酒,暖暖身子。” 谢珩嗯了一声,看着谢苓弯成月牙的眼睛,忽然感觉有些不适应。 他跪坐到檀木几前,手指扶上青瓷酒盅,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道:“何所求?” 若不是有所求,谢苓不会如此大费周章的布置这一切。 毕竟他比谁都清楚,谢苓有多疏远厌恶自己。 心情不知为何有些低落,他抿了抿唇,掀眸看向谢苓,捏着酒盅的手指,却不自觉慢慢收紧。 只见谢苓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十分熟稔的跪坐到他对面,白玉般的手指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酒盅底端。 微凉的指尖擦到他的手指,皓腕上的青玉镯磕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谢珩的身子一僵,松开了手。 谢苓将酒盅放在桌面上,拿起精致的酒壶,为他斟了一杯酒。 清亮的酒液盛满酒盅,被推回到他的面前。 谢苓也为自己斟了一杯,笑着说道:“听说这亭子主人酿的酒极好,一壶难求。春有乌程,夏有竹叶青,秋有白薄,而冬天,就是这酸甜可口,清香四溢的梅子酒。” “堂兄快尝尝。” 谢珩垂下眼帘,漆黑的眸底,十分罕见的出现疑惑之色。 酒液在杯中摇晃,倒映出他迷茫的神色。 他莫名有些烦躁,抬眼看向谢苓,淡声道:“不必如此麻烦,有什么…直言便是。” “你为我做事,合情合理的请求,我会应允。” 他盯着谢苓的脸,见对方忽然收了笑,琉璃色的眸子映着亭外的雪色,暗淡而疏冷。 他心中冷笑。 果然是有事相求。 谢苓的目光轻轻落在谢珩紧绷的下颌,复而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亭外苍茫的雪色。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叹了口气转回视线,有些伤感:“堂兄…原是这么看我的。” 轻而软的声线在亭中蔓延,他心口弥漫出愧疚之感。 良久,他听到了滞涩的声音响起:“不…我只是……” 谢苓却忽然笑着抬眼,眸中倒映着他冷淡的面容:“堂兄不用解释。” “是我不该卖关子。” 她明明在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可那明亮的眸底,却有显而易见的伤感。 只见她从袖口中拿出个巴掌大的锦盒,递了过来,语气是佯装的轻快。 “我听府里的侍女说,今年十一月十五是堂兄的及冠礼。” “那段时间你还在荆州赈灾,我本想买了礼物寄过去,可那时铺子才刚起步,还未有什么营收,买不了太好的东西。” “遂想着等堂兄回来了,再补上这及冠礼。” 说着,她忽然有些赧然:“只是,没想到一个月了,铺子还是没什么营收。” “思来想去,便在亭子布置了一番,准备了件普普通通的物件。” “还望堂兄莫要嫌弃。” 听着,谢珩心中五味杂陈。 他的确是今年十一月十五及冠,可奉使在外,原本计划的冠礼便搁置下来。 后来回府,又出了金矿一事,谢崖便理所应当将及冠一事彻底遗忘。 这段时间,朝中不是没有风言风语。 毕竟及冠是关乎家族传承的大事,要经过占筮、加冠三次、赐字等流程,每一项都显示这此人在家族中的地位。 可他的冠礼,迟迟没有动静。 他倒是不大在意,毕竟谢崖夫妻跟他只是表面亲属。 若是他想办这冠礼,自然无人敢拂他的面子,有人争着抢着去做。 及冠二字对于他而言,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名词罢了。 毕竟最重要的赐字一事,十六那年已经由先生做了。 “士衡”二字,便是先生对他的期望和告诫。 可不知为何,分明不在意这件事,但在听到谢苓这些话的片刻,心中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名为“感动”的情绪。 谢苓默默打量着谢珩的情绪,见他沉默不语,似乎有些出神,便轻声唤道:“堂兄?” 谢珩这才回过神来。 他抬眼看向谢苓,就见对方神色有些忐忑,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别至耳后。 莹白如玉的耳垂上,赫然是他送的那只桃花粉玉耳坠。 亭中微风四起,雪白的纱帘随风而动,将亭外的雪景遮的影影绰绰。 谢珩的心,跟着那飘动的纱,忽然就乱了。 他清楚记得,那一日,他是如何情绪失控,将她抵在镜台前,将这耳坠亲手戴在她的耳垂上。 那日,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是令人心颤的厌恶。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她戴这耳坠,而他,也再未强迫她。 她是什么时候对自己的态度变了呢? 是剿匪时她为他挡箭,是她追随他跳崖,还是在他装失忆泡药浴时,问他是否喜欢她。 喉结滚动,他觉得自己的气息有些滞涩。 谢苓正在看着他,明媚清丽的面颊上挂着羞赧和忐忑,澄澈的双目在他面上滚了一圈,似乎是不敢再说话。 他仿佛要被她的视线灼伤。 谢珩几乎是有些慌乱的垂下眼,抬手端起梅子酒放在唇边,一饮而尽。 清甜的酒香在唇齿间蔓延,划入喉间,冲散了那分难以呼吸的滞涩感。 他压下心头的怪异之感,放下酒盅,低声回应:“多谢。” “你的心意…我知晓了。” 他抬手拿起桌上的锦盒,手指摩挲到了锦盒上凹凸的纹路,细细一看,才发现上面雕刻着一副雪竹图。 并不太精细,甚至称得上难看。 这手法显然是初学者。 意识到这一点,他忽然觉得歪歪扭扭的木刻,顺眼了起来。 谢苓看到谢珩在看锦盒上的木刻,主动解释道:“这是我刻的,本想着堂兄喜竹,刻在上面也算是个小小的心意。” “可没曾想,我手太笨了,刻坏了好几个盒子,还是难看的紧。” 谢珩捏着盒边的手紧了紧,他摇了摇头,说道:“不难看。” “它很好。” 声音有几分低沉的哑。 谢苓看起来高兴了不少,唇边漾起笑,语气轻快:“堂兄喜欢就好,快打开看看。” 谢珩嗯了一声,打开了锦盒。 里面,是一支十分别致的青玉竹簪。 色泽青翠,纹路栩栩如生,簪尾上的竹叶,在光影变动下,仿佛真在随风晃动。 手指划过簪身,指尖下是玉器特有的温凉润泽。 这玉簪,比不得他平日用的,但却格外和他心意。 谢苓很了解他。 她似乎…中意他。 意识到这一点,以往波澜不惊的心,忽然就翻涌起来。 谢苓一直观察着谢珩的神色,感觉到对方气息紊乱,往常沉静的眸色变幻莫,她心中那点猜测,终于笃定下来。 谢珩确实喜欢她,并且似乎…自己意识不到。 她心头划过讽意,觉得上辈子的自己真可怜。 上辈子飞蛾扑火,却求而不得,落得烈火焚身的下场。 这辈子主动疏离,步步算计,却能得到他的注视。 何其可笑。 她敛下眼底的暗色,又为谢珩斟了一杯酒。 “堂兄,生辰快乐。” “祝你,今生得偿所愿,万事顺遂。” 闻言,谢珩合住锦盒,将其放入袖间,接过了酒盅。 “多谢。” 一如既往冷淡,谢苓却听出了几分微不可查的温柔。 二人酒盅轻碰,亭中共饮酒。 一杯罢,她又为谢珩斟了一杯。 二人都不是多话的,只静默饮酒,时不时会说一两句话。 亭外风雪渐起,碳炉逐渐变凉。 谢苓双颊微红,逐渐有了几分醉意,她看着亭外的风景,声线带了些模糊的鼻音: “堂兄,起风了。” “最后为你弹一曲,咱们便回府吧。” 谢珩却道:“我来吧,你听着便好。” 谢苓也没拒绝,毕竟大冷天伸出手弹琴,着实不是什么美事。 谢珩起身,跪坐到古琴前,冷白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悠扬的曲子便倾泻而出。 他一身雪色大袖衫,身姿挺拔,墨发被风吹动着。身前是玉质天成的美人,身后是萧瑟壮丽的雪中湖景。 谢苓撑着下巴,听了一会,发现是首没听过的曲子。 曲调乍听婉转悠扬,再听疏冷桀骜,就如同谢珩这个人一般,看起来斯文温润,实则疏冷桀骜。 一曲罢,谢珩起身。 “回去吧。” 谢苓点了点头,站起身。 她晃了晃脑袋,看起来有些站不稳。 谢珩见状,眉心微蹙,上前扶住了谢苓。 “既不胜酒力,就不该饮酒。” 谢苓似乎是真醉了,琉璃珠一样的眸子里满是迷蒙,盈着一层波光粼粼的水汽,就这样一眨不眨撞进他的眼中。 她双颊微红,唇瓣莹润,像是浸染了花汁, 谢苓刻意无力地靠在谢珩身侧,感受到他身子有一瞬僵硬。 “堂兄,我没醉。” 说话声音黏糊糊的,还有几分任性,吐息间是梅子酒特有的甜香。 酒气和熏香萦绕在一起,还隐隐掺杂着谢苓身上的桃花香气,谢珩忽然觉得自己也有几分醉意。 他抿唇,平稳了气息,凝着她水润迷蒙的双眸,语气沉静:“好,你没醉。” “等船夫来了,咱们就回府。” 谢苓却忽然抓着他的手腕,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踮脚戳着他的脸,歪头道:“堂兄,你长得真好看。” 闻言,谢珩捉住她作乱的手指,目光划过她懵懂迷蒙的玉容,眸光忽然幽暗莫测起来,声音透着低哑:“堂妹……” “喜欢?” 只见她毫不避讳的点头,声音迷糊:“喜欢。” “想找个长得像堂兄的夫君。” 第90章 风轻云和人意暖~ 亭外风雪渐起,纱帘晃动。 谢苓倚在谢珩身侧,感受到腕间的手,在她话落下的片刻,徒然收紧。 抬起眼眸,视线撞进了对方晦暗不明的目光中。 她恍若未觉,摇摇晃晃站到谢珩身前,眼神迷离,笑盈盈踮起脚尖吻上了谢珩的下巴。 “最喜欢堂兄了。” 二人衣料摩擦,谢珩的身子微不可查的僵了一下。 下一刻,她就被轻轻推开,扶住了肩膀。 一片阴影投下,谢珩俯下身和她直视,漆黑的凤眸下翻涌着危险的底色,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我堂兄妹,如何能说这种话。” 谢苓歪了歪头,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最后只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好困,想睡觉。” 许久,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而船夫也按照约定的时辰,正好行至跟前。 “小姐、公子,回岸上吗?” 谢珩嗯了一声,侧眸低头,看了眼靠在身侧醉醺醺的谢苓,抿唇将她横抱起来,上了小船。 那船夫看着二人举动亲密,笑呵呵道:“这位公子,您夫妻二人感情真好。” 谢珩张口想解释,就被怀里睡着的谢苓拉住衣襟,往胸口蹭了蹭。 不知为何,他还是没有解释,而是淡淡嗯了一声。 船夫站在船头摇桨,抽空回头看了眼二人,说道: “贵夫人是喝醉了吧?我们老板酿的梅子酒,喝着甜,但后劲很足。” “也怪我大意,居然忘记提醒二位了。” 谢珩看了眼谢苓酡红的面颊,淡声回道:“无妨。” 船夫见这通身气度矜贵非凡的年轻郎君不爱说话,也就没再多言。 到岸边后,谢珩将腰间的荷包取下来,掂了掂,随手抛给了船夫。 船夫下意识接住,荷包的重量令他吓了一跳,连声拒绝:“使不得,使不得。” “公子您快拿回去吧。” 谢珩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对方冻青紫的半截胳膊上,淡声道:“拿着吧。” 说完,他抱着谢苓走向前来相迎的马车,掀帘而入。 船夫想追上去,却被那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车夫打断了脚步。 “主子给你你就拿着。” 船夫只好愣愣点头,朝远去的马车磕了个响头。 直到看不见马车的踪迹,他才从地上爬起来,动了动几乎冻僵的手指,费力的拉开荷包。 里面,全是碎银子。 掂一掂,起码有三十两。 这些钱,足够他给女儿买药看病,剩下的,甚至能让他全家很宽裕的过两年。 船夫捧着荷包,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淌了下来。 想到家中卧病在床的女儿有救了,他喜极而泣,将船停好,将荷包小心翼翼收到怀中,朝医馆奔去。 * 金乌高悬,窗棂外树枝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融化,晶莹剔透的水珠吧嗒吧嗒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浸出一滩水痕。 谢苓在二楼小阁上惬意的晒太阳,还命侍女取了些可口的点心茶水,直到全身晒的暖烘烘,才起身下楼去了。 刚走到楼下,紫竹就带着个侍女来送东西。 谢苓一看,铜盘里头是最近建康城时新的头饰。 紫竹挥手命人将铜盘放下,行礼道:“主子说,近年关了,苓娘子也该有些拿得出手的首饰。” 自打那日湖心亭她给谢珩送了及冠礼,又装醉说喜欢他,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几日还时常给她送东西。 大前天是上好的白狐毛披风,前天是些昂贵的布匹,昨天是专门有裁缝上门量体裁衣,今儿便是各式各样的头面首饰。 她将东西都收下,又花心思给谢珩回了些礼,想着等离开谢府,就将这些东西都还回去。 无功不受禄,谢珩的东西她可不敢乱拿。 谢苓收回思绪,笑盈盈点头说道:“劳烦紫竹姐姐替我谢过堂兄。” 紫竹笑着称是。 谢苓又道:“堂兄今儿晚上可有空?” 紫竹回道:“主子这两天都是半夜才从衙署回来,今儿估计也差不多。” “苓娘子可是有什么事?若是着急,奴婢告诉远福,叫他去衙署传话。” 谢苓摇了摇头,笑道:“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今儿是小年,我本想着请堂兄来吃顿饺子。” 紫竹闻言一拍脑袋,急忙道:“瞧奴婢这记性,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给忙忘了。” “奴婢先去夫人那看看,往年小年是要在延和院吃饭的。” “也不知为何今年现在都还没动静。” 谢苓颔首:“紫竹姐姐路上小心。” 紫竹恭敬行了一礼,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谢苓拿起铜盘上的首饰打量,看了几眼后,对一旁的雪柳道:“收起来吧。” 雪柳应声,叫了白檀一起将铜盘拿走,把首饰收进了专门放谢珩所送首饰的箱笼。 谢苓有些无聊,坐在榻边打哈欠,顺手拿起本游记来看。 谢珩今儿不能来,她自然知晓。 毕竟临近年关,谢珩任尚书左仆射,掌授廪、假、钱、谷,正是最忙的时候。 再加上听闻不日会稽王进京,谢珩还被额外认命增派事务,所以忙得脚不沾地。 说请他来吃饺子,也不过是句客套话。 毕竟说喜欢的是她,总不能在谢珩送礼后,什么都不表示。 这些都是小事,她更在意的是,长公主昨天送来了她之前说的那个神秘奖赏。 居然是……云台城的信,以及玉佩。 那封信说,让她在元旦过后想办法入宫,等入宫后,自然会有人告知她应该要做什么。 好处给的很明确,是到妃位后,得到云台城副城主的位置。 入宫这倒是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妃位也不难,毕竟她能有预知梦。 只是长公主和云台城有关系,让她不免有些担忧。 梦里长公主暴毙一事,大概率是假的,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需要重新考量。 与虎谋皮,向来不是好打算。 可现在骑虎难下,她不得不应。 正思索着,雪柳和白檀走了过来。 雪柳手中拿着个暖炉,将它塞谢苓怀里,说道:“小姐,方才门房那边递了口信,说是大公子请您晚上回家吃饭。” 闻言,谢苓沉默了一会。 前些日子兄长本想叫她搬家,但不知谢珩跟他说了什么,这事就搁置了下来。 再加上新官上任,又是年底,事务自是繁忙,因此兄妹俩算算有十天没见了。 哪怕再不习惯跟兄长接触,却也没理由拒绝。 毕竟是血脉至亲。 她看着雪柳道:“派人去兄长府里知会一声,就说咱们已经准备了过小年的食材,不如直接在留仙阁过小年。” 雪柳应下,正要出门找人去传话,就被谢苓喊住了。 谢苓意味不明的看着白檀,笑眯眯道:“白檀,你去传话。” 话音落下,白檀小脸一僵,上挑的眼尾微微下垂,小步走到谢苓跟前半蹲下,抬手拉住她的衣摆,拉长了尾音: “小姐~” “谢苓~” “我不认得路,你让别人去吧。” 谢苓垂眸笑看她,将书本放到一旁,明知故问道:“不认路?” “那为何我听说前几日夜里,你偷偷去了大哥府中?” 白檀猛地仰头,白皙的耳朵突然烧红了。 她不敢直视谢苓的眼睛,小声回道:“可能是有人看错了吧。” 谢苓却蓦地沉了脸色。 她将白檀的手拂开,垂眸睨着对方,语气淡漠:“既然如此,那你就自行离去吧。” “我身边不留谎话连篇的人。” “雪柳,把她的身契拿来。” 雪柳欲言又止的看了眼白檀,点头应了,转身去里屋拿身契。 白檀这才吓住。 她没想到都这么久了,谢苓会突然发难。 前些日子去谢君迁那,也是情非得已。 是谢珩让她去的。 可如今这件事不知为何被谢苓知道了,并且一气之下就要赶她走。 没有谢珩的准许,她不能离开谢苓身边。 白檀咬了咬牙,扬起一张妩媚漂亮的脸蛋,飞快解释道:“谢苓,你别生气,我告诉你就是了。” 谢苓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白檀只好隐藏了谢珩的存在,以及前几日接近谢君迁的真实目的,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说。 “我老家是荆州武陵郡的,你应该知道。” “去年我家里人都还在,我们村离麓山书院很近,一次意外我结识了你兄长。” “并且……有了夫妻之实。” “后来麓山书院闭山,你兄长让我在家等他,谁知三月前父亲为还赌债,将我卖入烟花之地。” “我来不及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就被带走了。” “再后来就是你知道的。” 听着,谢苓缓缓皱了眉心。 兄长和白檀的关系,比她想的还要复杂。 竟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只是梦里她死之前,兄长未曾娶妻,也从未听说他有过什么心上人。 应当是她改变了一些事,导致这二人再次相遇。 谢苓沉思了一会,扶起了白檀,起身将她按坐在榻边。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你若早点说你是我嫂嫂,我焉能怀疑你,让你签了身契?” 听谢苓这么说,神色也软和下来,白檀才算是松了口气。 她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滞涩:“谢苓,我与你兄长……” “没有可能。” “那日我去找他,也只是为了断他的念想。” 谢苓不解道:“为何?” 白檀抿唇,盯着谢苓的眼睛,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我身份低微,他是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我们如何相配 ?” “另外,我还有不得已的苦衷。” 谢苓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什么身份不身份,兄长若看重家世,就不会同你有这段情。” “至于其他苦衷,你若不愿说就罢了,毕竟情爱不是人生的唯一选择。” 情爱不是唯一选择。 白檀将这句话轻声重复了一遍,随即重重点头。 “谢苓,我知道了。” 谢苓摇了摇头,将雪柳拿来的身契递给白檀,说道:“想留在我身边就留吧,身契就罢了。” “哪怕你不打算同我兄长继续,也没关系。” 白檀恨不得把身契拿过来撕了,但一想到谢珩交代的,于是强忍着把身契推了回去。 “你拿着吧,你拿着我也放心些。” 这话说得奇怪。 毕竟没有人会主动卖身,并且还不愿意赎身。 谢苓面不改色收下卖身契,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先收着。” “等你哪天想通了,再问我要便是。” 白檀这才笑着点头。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谢苓就以乏困为由,让白檀下去了。 她看着面前小几上的卖身契,低声问一旁的雪柳。 “雪柳,你怎么看?” 雪柳悄声道:“奴婢觉得她不正常。” “肯定藏着什么秘密。” 谢苓嗯了一声,说道:“继续叫人盯着。” “顺便派人去给兄长递话吧。” 雪柳福身称是,小步退下。 谢苓将身契装回盒子,目光悠长。 白檀和兄长的关系是真,但她的经历掺了几分假,就不得而知了。 费尽心思留在她身边,背后的目的定然不简单。 * 入夜,留仙阁院内灯笼明亮,屋内热闹非凡,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谢苓让人将一楼腾出位置,摆了张大圆桌,和院里的侍女们一起包饺子。 平日内向些的,纷纷大着胆子叽叽喳喳说起话来。还有一些侍女家就在建康城,她便早早批了假,让人回家去过节。 谢君迁还没来,传话说是事务繁忙,恐怕要晚一个时辰。 而谢珩自然是传话说没空。 谢苓巴不得他不来,自己可以高高兴兴过个小年。 小年说起来,其实应该称祭灶节。 相传灶神久居人间,司察小过,会在小年第二日归天,向天帝遣告百姓日常过错。 因此小年夜里,家家户户都会祭灶,希望灶神上天说好话,不要说过错。 祭祀方式很多,普通百姓会摆着些带甜味的吃食,有条件还会摆酒。 向谢府这种钟鸣鼎食的士族,就比较繁琐了。 要先以酒糟涂于灶上,使灶神醉酒,再供上鸡鸭鱼肉,以及各式各样的水果点心,以及茶酒。 最后还有家宴。 但今年谢府没准备这么多东西。 紫竹不久前来传话,说今年小年没有家宴,大厨房那边准备了各式各样的点心茶酒,让各主子在自己院里过。 谢苓倒是不意外。 毕竟这半个多月发生的事太多。 金矿一事,谢夫人病倒,谢灵音去世,一桩桩一件件,哪里还有人能抽空过一个本不太重要的小年。 谢苓收回思绪,将最后一个饺子放下,看着气氛欢快融洽,笑容满面的侍女小厮们,也跟着笑了。 谢珩赶到留仙阁,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一枕南柯今古梦~ 月色当窗,烛影摇曳。 雕花窗格内一片暖色,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谢苓站在梨花木圆桌前,正看着一旁笑闹的侍女。她袖子挽至高处,姿态闲适,一身暖黄色的烛火和月影,目光也是柔和愉悦的。 谢珩定下脚步,阻止了要上前通报的远福,上前推开了屋门。 谢苓闻声回过头,看到是谢珩时,微愣了下,随即上前笑道:“堂兄,你来啦。” 屋内的侍女们也回过神来,不敢再嬉笑打闹,纷纷行了礼,端着包好的饺子退了出去,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谢珩扫视了一眼谢苓,嗯了一声,将大氅解下递给身后的远福,走到罗汉榻边坐下。 他侧眸看向谢苓,问道:“都是些什么馅?” 谢苓一一给谢珩说了,随口问道:“堂兄今日下值早?” 谢珩颔首:“提前办完了事,便早早回来了。” 谢苓点了点头,说道:“我去净手,堂兄稍坐一会,饺子很快就好了。” 谢珩点头,端起侍女端来的茶水,轻呷了一口。 谢苓欠了欠身,带着雪柳退了出去。 屋内顿时就剩下谢珩跟远福两人,一片安静。 谢珩握着茶杯,目光落在谢苓院子的小池塘上,微微有些出神。 远福在旁边站了一会,硬着头皮问道:“主子,夫人那边,真不去了吗?” 谢珩收回视线,将茶杯搁下,掀起眼皮看远福,目光凉嗖嗖的。 “既然这么喜欢替他们说话,那不如明日就去延和院伺候。” 远福一抖,赶忙跪倒在地上,连声表忠心:“主子,奴才不是那个意思。” “您不要抛弃奴才啊!” 谢珩瞥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没有下次。” “起来吧。” 远福这才手脚并用爬起来,悄悄站在旁边不说话了。 * 另一边,谢苓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将手伸进添了温水的铜盆里,搓洗着手上的面粉,雪柳把胰子递过去,噘着嘴嘟囔道:“他怎么来了呀,他一来奴婢们都不能尽兴了。” “束手束脚的,还得看他脸色。” 谢苓用胰子把面粉洗干净,用帕子擦干手上的水,也撇了下嘴:“谁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 她沉吟片刻,说道:“这样吧,叫院里的人都去东厢房吃饺子,吃完若是去街上玩也成,宵禁前回来就行。” 雪柳道:“还是小姐好。” “那奴婢也可以和她们出去玩吗?” 谢苓笑着揉了把她的头发,笑着回道:“那是自然。” 说完,她从腰间摸出几个碎银子递给雪柳:“想买些什么就买些吧。” 雪柳也没客气,眉开眼笑接下了银子。 二人回到屋里,饺子已经陆陆续续上桌了。 除了饺子外,还有些其他的点心和菜肴,谢苓略微一扫,便知道是大厨房那边为讨好谢珩,多做了几道繁琐昂贵的菜。 菜上完,谢君迁也来了。 谢君迁身上还穿着蓝色官服,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值就急匆匆赶了回来。 他冷冷看了眼谢珩,招呼也不打,一边在侍女伺候下净手,一边温声跟谢苓说话。 “小妹近日身体恢复如何了?” 谢苓道:“好了大半,只是胳膊有时还是用不了力。” 谢君迁皱了皱眉:“我前些日子送来的药可有煎来喝?” 谢苓闻言一脸茫然,摇头道:“什么药?” 问完,她随即反应过来,看向另一边的谢珩。 只见他神色淡淡,狭长的凤眸里毫无情绪,屋里烛火暖融融的打在他侧脸上,却生不出半点暖意。 她可以肯定,兄长送来的药被谢珩的人拦了下来。 谢君迁显然也意识到了,温文尔雅的面容一冷,目光带着眼底:“谢珩,为何要拦下我 给小妹的药?” “你是何居心?” 谢珩掀起眼帘,嗯了一声,直接承认了。 “学艺不精的东西,也敢拿来给堂妹用?” “我是该说你居心不良,还是该说你蠢?” 语气淡淡的,但谢苓听出了挑衅和阴阳怪气的味道。 谢君迁怒目而视,转而嗤笑一声:“我学艺不精?” “我居心不良?” “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 谢苓觉得有些头疼,夹在中间说什么都不是。 她道:“两位兄长,吃饭吧。” 就不信饭还堵不住他们的嘴。 谢珩嗯了一声,谢君迁也不吭气了,三个人默默吃起饭来。 一顿饭吃完,就有宫里的人来传信,说是会稽王提前到了京城,皇帝要谢君迁现在就入宫去。 谢君迁只得匆匆离开。 留在府中的侍女将残羹收拾了,雪柳和白檀又出府去玩,禾穗一直在女学,因此屋里就剩下她和谢珩两人。 二人对坐在罗汉榻上,一时相顾无言。 谢苓抱着暖炉,垂眸盯着自己的茶杯。 她总觉得谢珩今天有点奇怪。 像是在犹豫什么事似的。 半晌,谢珩忽然开口,音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你有什么愿望吗?” 谢苓一愣,抬起头来看谢珩。 月色倾洒,烛火明灭,在他身上交错笼罩。他昳丽的眉眼落在光线中,漆黑的眸底透着罕见的认真和小心之色。 他就这么看着她,目光认真极了。 谢苓动了动唇瓣,想到了无数种搪塞他的话,可话到嘴边,却说出了心底的想法。 她听到她的声音有些缓慢,轻飘飘的。 “我……” “我想事事都能自己做主。” 再也不要身不由己。 她不想随便嫁人,也不想做谁的棋子,更不想被人推着一步步被迫踏入火坑。 谢苓会望着谢珩,想从他深色的眸中看出些什么来。 对方却忽然垂下了眼。 谢苓不免有些失望,又觉得理应如此。 谢珩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她要表达的意思。 可他选择沉默,却是再正常不过的表态。 毕竟他是谢珩,一个一心只有权势的谢珩。 良久,久到她杯中的茶变得冰冷,谢珩才忽然开口。 “现在还不行。” “以后…可以。” 说完,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和谢苓还有些怔然的视线相撞,缓声道:“不要多想。” “我先回了。” 谢苓扬起一抹笑点了点头,站起身将谢珩送至门口。 “多谢堂兄。” “早些歇息吧。” 谢珩嗯了一声,提步离开。 是夜,谢苓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眼前一片模糊的红,唯低头能看到穿着红色绣鞋的脚。直到一根玉如意伸到面前,挑开了那一抹红。 视线豁然开朗。 她身处奢靡的宫殿内,四处挂着红绸,还燃着龙凤烛。而眼前,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顺着力道抬眸看去,就看到谢珩那张昳丽秾艳的脸。 他也穿着喜服,面白如玉,身姿颀长,眸光是从未见过的温柔缱绻。 “阿苓,你总算嫁给我了。” 看着这张更加成熟俊朗的面容,谢苓满目愕然。 眼前的青年一愣,忙不迭坐到她身侧,紧张的看着她:“阿苓,可是有人惹你生气?” 说着,他揽住她的肩膀,似乎是看到了她冷淡疏离的眸光,神色忽然慌乱起来。 他用力将她搂入怀中,嗓音微颤:“阿苓……” “你可是知道了谢府的事?那不是我做的,你信我。” “我保证,保证将幕后之人缉拿归案,将他凌迟处死。” “……” 谢苓的下巴抵在谢珩肩头,耳边的声音忽然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与此同时,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手了。 她轻轻搭在谢珩后背的那只手,袖口中划出了一把匕首。 谢珩还在说话,这次她听得极其清楚:“阿苓,我一定替你全家报仇。” 话音落下,那只手握住了匕首,狠狠刺入谢珩后心。 谢苓发现,自己能控制那只手了。 温热的血顺着匕首沾满右手,她颤抖着松开匕首,离开了谢珩的怀抱。 屋内龙凤烛摇曳,那双漂亮而淡漠的凤眸映着烛光,正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满是伤心悲痛。 “阿苓,你不信我。” 他狠狠捏住谢苓的下巴,却又无力松开,深深看了一眼她后,不顾后心的匕首,跌跌撞撞走到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又喘息着拿出一旁暗格中的玉玺,用力盖下。 谢苓怔然的看着这一切,心中忽然弥漫出难以言喻的痛苦。 她捂着头看向谢珩,颤声道:“你在做什么?” “你要叫人杀了我吗?” 谢珩无力倒在案前的椅子上,他唇边溢出鲜血,说出的话满是虚弱的气音。 “阿苓,我怎么会杀你。” “我……如何舍得杀你。” …… 待谢苓醒来,后背和额头全是冷汗,喉间像是被棉花堵塞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屋外天光明亮,阳光透过窗棂在屋内笼上一层金芒,刺眼而温暖。 梦里的恐惧,这才慢慢消散了。 她坐起身,唤雪柳倒了杯温茶一饮而尽,心头那点痛苦的情绪,彻底压了下去。 靠在床头,她细细回忆起这个奇怪的梦。 梦里,居然是她跟谢珩的洞房花烛夜。 如果没猜错,谢珩成了皇帝,而她似乎是皇后。 先不论为何二人在一起,她在意的是为何梦里的自己要杀了谢珩。 以及谢珩那几句话。 为她家人报仇。 她家人……梦里遭遇了不测? 谢苓摇了摇头,嘲笑自己太过紧张。不过是个梦罢了,没必要思虑这么多。 * 腊月二十五,天蒙蒙亮,便有御驾和众多朝臣马车,浩浩荡荡前往定林寺。 今日所图关乎后头的谋划,因此谢苓一夜未休息好,再加上起得又早,她便困倦难忍。 马车摇摇晃晃,她靠在马车上小憩,心中想着定林寺的事。 今日是大靖每年一度的年前祈神日,皇帝和太后会亲临定林寺,祈福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除了太后和皇帝会摆驾外,一些宫妃和官员及家属也会随行前往,并且以此为荣,认为这是皇帝的认可。 梦里这一年的祈神日不可谓是不精彩。 先是祈福用的金鼎不慎落入湖中,鼎取回后,里头竟然多了个雕刻着“湛为圣者”的石头。 会稽王名为司马湛,这石头所指,再明确不过了。 皇帝当场大怒,立马就要命人捉了会稽王,却被太后以祈神重要为由,阻拦下来。 后来祈神日后,皇帝再想动会稽王,就遭到了几大士族的阻拦。 朝堂自此开始动荡不安。 皇帝因为会稽王的事,开始迷恋上玄学,被妖道蛊惑着开始炼丹修道,不问朝政,只问长生。 可惜她死的早,不知会稽王到底有没有成皇帝,谢珩又是否灭了大靖取而代之。 正想着,马车忽然停了。 “苓娘子,到地方了。” 第92章 太白凌日天下乱~ 祈神日举行的寺庙一向是不固定的,每年十月份由钦天监观星相而择,而后提前一个半月通知给所选寺庙。 今年宫里十分重视这次祈神日,一方面是边关战事吃紧,半个多月前传来谢择违背皇命带着一队轻骑前往于阗,而后失去消息,另一方面是北边出现了一支极为骁勇善战的叛军,十来天就聚集了上千人。 皇帝本就软弱,见此情景,便将江山稳固的愿望寄托在了这次祈神日上。 听闻半个多月前,就有宫里太监来定林寺督办各项事宜,更有工部和礼部派人打扰沿路街道,逐撵闲人。 而定林寺的僧人更是日日忙乱,准备祈神日用的香炉法器,阵法经书。直到三日前,才算是全部准备妥当。 谢苓将手搭在车夫小臂上下了马车,远远缀在队伍最后头。 皇家仪仗逶迤肃穆,她远远眺望向队伍前端,看清了皇帝出行究竟有多奢靡。 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龙版舆,宫婢撑着曲柄九龙黄金伞,一旁还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 紧随其后的,便是太后、宫妃以及诸大臣的马车。 队伍很长,几乎延伸到了半山腰,她若是站在原地等待,估摸得吹小半时辰的冷风。 想了想,她朝车夫道:“我先回马车,等进寺的队伍过半了,你再唤我。” 车夫恭敬称是。 谢苓便和雪柳重新坐了回去。 刚跟雪柳说了几句话,就忽听到马车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紧接着是一道张扬而爽朗的声音传来。 “苓娘子,你在里面吗?” “我是余有年。” 谢苓用手挑开侧面的帘子,抬眸看去。 少年身着标志性的紫衣玄氅,肤色比两个月前见时黑了不少,五官也长开了些,轮廓更加锐利分明,唯独那双眼,依旧亮得惊人,像是含着两团灿烂的烟火。 见谢苓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余有年的脸微微泛红。 他挠了挠头,笑道:“两个月前我去军中历练了,如今谋了个前锋小将得位子,等年后就要随军出征。” 谢苓不明白他为何专门跑来说这个,她只好笑了笑,礼貌回道:“那苓娘便提前祝余小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闻言,余有年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牙,看起来依旧有少年人的傻气。 他重重点头,望着谢苓的面容,忽然脸又红了。 马儿在他身下晃动,打这响鼻,看起来不太安分。 他摸了摸马脖子上的毛安抚,从怀里拿出一个木盒子来,扭扭捏捏递给谢苓:“之前听闻你掉崖,我本想偷溜出营去找你,结果被人发现了,打了几军棍关了禁闭。” “还好你没事。” “这盒子里是我寻来的药,对寒症有奇效,你用用看。” 谢苓想起谢珩独断的性子,略微歉疚的摇头:“上次的止咳丸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好再收你的东西?” “而且我病已经大好了,这药余小将军不若留给需要的人。” 余有年神色瞬间失落起来,眸光暗了几分,看起来像只委屈的大狗。 他捏着木盒,眼巴巴看着谢苓,却发现她看着脾气软,实际上倔强的很。 可他又不甘心把东西再拿回去,于是将盒子一下从窗子里丢进马车内,拉起缰绳御马离开。 马儿走出去十来步,他调转马头,看向窗内露出半张玉容的谢苓,扬声道:“苓娘子,你就收着吧。” “还有,等我挣了军功回来,定不再叫你受委屈!” 说完,他不敢看谢苓的神色,一夹马腹离开了。 谢苓放下帘子,看着被雪柳拾起来放在小几上的木盒,挑了挑眉。 这少年人的感情,可真是…热烈又纯粹啊。 她抬手拿起木盒,打开了上面的锁扣。 盒子里是个精致的玉瓶,取下瓶塞,便能闻见一股浓烈的药香。 哪怕她不太懂药理,也闻得出这是好东西。 将瓶子放回去,她重新盖住了木盒。 好东西是好东西,但不能乱收。 一旁的雪柳也看出了点门道,她啧啧两声,小声道:“小姐,这余有年看起来有点傻。” “但人还蛮好的。” 谢苓笑着认同:“的确不错,只可惜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雪柳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她是一定要进宫的。 余有年即使再好,也与她无关,更何况少年人的感情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哪天他遇到真正的心上人,就不会再喜欢她了。 主仆两人在马车内坐了许久,队伍一点点前进,直到半个时辰后,被轮到她进寺院。 一进去,便有僧人引着她和雪柳去祈福台下。 祈福台很大,高一百零八阶,除了皇帝太后,以及朝中几个重臣,其他人是不能上去的。 其余人按照身份,会在祈福台下站着,等皇帝祈福时,要一同跪拜。 谢苓的所站的位置在最外层,离谢家其他女眷很远。按道理她是应当跟谢家人站在一起的,但因着谢灵玉的事,谢夫人十分忌恨她,却又不能动手,于是便彻底无视了她。 谢苓倒也乐得自在,毕竟站的越前,规矩越多。 她仰头看着高台之上的众人,视线瞬间就锁定了谢珩的身影。 人群之中,谢珩的身形格外显眼,他穿着绛纱二梁进贤冠服,腰间的绯色绶带随风飘动,身姿挺拔如松,阳光似乎都格外偏爱他,在他身上笼了一层金色的纱。 他就那么站在那,望向祈福台下的目光冷淡漠然。 若不是他穿着官服,几乎会以为他才是大靖的天子。 而他身旁真正的皇帝司马佑,则平庸太多。 体形瘦弱,身量也不如谢珩高,通身气质阴鸷。 想起上一世这皇帝做的荒唐事,以及对她的暴虐行径,谢苓眉眼微沉。 总有一天她要亲手把这狗皇帝拉下龙椅,叫他也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 平复下起伏的心绪,她看向梦里那个差点被皇帝砍了的会稽王。 会稽王乃先帝三子,年过三十,是当今圣上的兄长。按照旧例,藩王无诏不得私自入京,但今年叛军太多,再加上会稽王麾下有支上万人的军队,皇帝怕他留在封地会圈地为王,于是打着让会稽王进京述职的幌子,想把他扣在京城。 会稽王麾下那支军队,追溯起来是他母族卢氏留下的,先帝就没能收回来。 梦里她见过会稽王几年,依稀记得他长相和皇帝不大像,身形更魁梧些,浓眉大眼,五官锐利,看起来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传闻中的性子也是宽厚正直,对皇帝忠心耿耿。 但谢苓上辈子在宫里听到过一些秘闻。 譬如会稽王喜好美人,但不纳妾,王府后宅只有一正妃二侧妃。 他的那些美人有掳掠的,有自愿的,皆被他养在庄子上。 并且他留在京城后,会和皇帝几番斗法,甚至将朝中大半朝臣都收入麾下,夺位的心思昭然若揭。 可惜她死之前,会稽王都还未成功。 她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到旁边有人说祈神台上准备就绪,就差僧人抬来在佛前供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金鼎。 谢苓不免有几分紧张,她垂目敛容,袖中的指甲紧紧攥着,默默等待。 几息过后,她听到身后有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她回头一看,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太监,提着衣摆连滚带爬朝祈神台上奔。 “这是怎么了,金鼎怎的没抬来?” “估摸着是出了什么岔子。” “这几个小太监,性命怕是难保。” “……” 周围人窃窃私语猜测着,谢苓站在人群中,娴静乖巧。 一旁的中年妇女打量着谢苓,觉得她颇为眼生,模样却生的极好,于是起了打听的心思。 往谢苓跟前挪了几步,她低声道:“你是谁家的女郎?” 谢苓抿唇浅笑了下,礼貌回道:“是谢家的。” 那妇人一听,再结合谢苓所站的位置,便猜测到眼前的女郎并不受谢氏重视,于是眼珠一转,起了心思。 这姑娘跟谢氏沾亲带故,若是能让她儿纳了做妾,倒也是一桩美事。 “好孩子,我看你合眼缘的紧。” “可有婚配?” 谢苓正聚精会神注意着祈福台上的动静,被旁边的妇人缠的有些烦。 她随口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那妇人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话,见谢苓态度冷冷,并不尊重长辈,于是来了脾气。 她冷哼一声,讥讽道:“一个不受重视的旁支也敢在老娘面前耍威风。” “跟你搭话是给你面子。” “给脸不要脸。” 这妇人言辞粗俗,谢苓闻言皱了皱眉,冷冷瞥了一眼她,说道:“是,您说得对。” “那就劳烦您别给我这个面子。” 妇人一听,谢苓这是让她住嘴的意思,顿时更气了。 正要骂谢苓,周围忽然传来一阵低呼。 她顺着众人的视线朝祈福台上看,远远的就见方才跑上去的一个小太监,被皇帝拔剑削了脑袋。 那小太监的头骨碌碌顺着楼梯滚下来,鲜血沾好几层台阶。 “啊呀!” 妇人吓得脸色苍白,她捂着嘴巴后退两步,不敢再聒噪乱说话了。 谢苓皱眉看着祈福台,依稀瞧见皇帝还想杀剩下两个传话的小太监,就被太后拦了下来。 可惜祈福台太高,她根本听不清上头在说什么。 又过了一小会,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孙良玉就从台子上小跑下来,叫了一个侍卫,应当是要去湖里捞金鼎。 人群中忽然喧闹起来,离祈福台近的人听到了事情原委,一个传一个,大家就都知道是有个抬金鼎的僧人路过湖边时,不慎被石头拌倒,剩下的僧人抬不住,金鼎便顺着斜坡滚湖里了。 这消息,让不少人唏嘘起来。 “还没开始呢…就发生这事。” “你说,这次祈福,能有……” “嘘,你不要命了?” “……” 谢苓默默等待着,心跳越来越快,手心了出了一层细汗。 一盏茶后,孙良玉带着几个侍卫,抬着金鼎上了祈福台。 谢苓如同其他人一般,看着金鼎被抬上去,放到了祈福台中央。 皇帝走上前,打量着金鼎,身形徒然一顿。见此情形,谢苓心跳如擂鼓。 紧接着皇帝俯身伸手,从金鼎中取出了两块半个拳头大的石头。 看到皇帝拿出了她提前准备的东西,起伏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继续朝台上望。 皇帝拿着两个石头细细查看,先是有些茫然,看到第二块后勃然大怒。 他拿着石头,跟旁边的太后和官员说了些什么。 祈福台上的人将石头一一看了,神色各不相同。 最后皇帝一挥手,命人压住了一旁茫然无措的会稽王。 他大概是怒极,说话声很大,台下的人都隐约听见了几句。 “司马湛,你好大的胆子!” “居然敢命人在寺院里刻意留下如此大逆不道谶言!” “你有没有将朕放在眼里。” 会稽王跪在地上,慌忙解释着什么,太后也走到跟前劝诫皇帝。 过了好一会,皇帝抬剑削了会稽王一缕头发,将剑丢在了地上。 谢苓看着台上的闹剧,垂眸冷笑。 蠢货。 哪有皇帝当众就把这事捅出来的。 对于谶语这种东西,一般来说都是暗中调查,最后找个由头把人发落了,这样才不显得圣心狭隘。 这司马佑如今这么一闹,日后会稽王但凡出点什么事,都会有人怀疑是他心胸狭隘,因为一句莫须有的话要杀手足。 谢苓仰头看着祈福台,目光落在谢珩身上。 只见他站在皇帝身旁,手中把玩着两块石头,似乎思索着什么。 俄而,他似乎若有所感,垂眸看向台下,远远和人群中的谢苓视线相对。 谢苓心底一慌,朝谢珩扬起一抹浅笑,随后转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一直事不关己的长公主忽然上前,似乎跟皇帝说了些什么,将另一块石头从谢珩那拿走,放在皇帝手中。 皇帝的神色忽然由阴转晴,将石头递给了主持明悟。 明悟这老骗子装模作样看了几眼,双手合十说了些什么,皇帝神色愈发高兴。 最后这块石头到了钦天监手中。 谢苓见石头的去向与她谋划的一样,总算放下心来。 那块石头是莲花形,上头刻了她的八字,以及几行小字。 “待日月交辉,阴阳和合时,将有中州女兴仁右。” 如果不出意外,祈福日后,钦天监就会搜寻八字以及祖籍符合谶语的女子。 至于他们寻找到她后,会不会怀疑石头是她刻意丢的,谢苓倒是不怕。 因为梦中正月十五那天,将出现日月交辉之景——那日太阳落山时至地平线上的时,与正在升起的月亮同时悬于空中。 这样的景象,和石头上的谶语不谋而合。 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怀疑她了。 因为按照常理,就算有人能刻意制造谶语,却不可能提前预知天象。 等正月十五的天象印证了石头上的谶语,皇帝一定会迫不及待她接入宫。司马佑此人,最怕谶言,却也最信谶言,因为他就是这么当上皇帝的。 有会稽王的石头在前,皇帝一定心慌愤怒极了,会下意识把另一块石头上的谶语当做救命稻草。 至于谢珩会不会看穿这次谋划,她丝毫不在意。 一来这石头她是九月份就命人丢在湖中相应位置的,二来…她不信他能舍得自己以欺君罔上之罪丧命。 第93章 水星隐匿玄机暗~ 天光明亮,日轮挂在半空,橙红的光芒在天际晕染开,涂抹在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山之上。 祈福台上云幡飘飞,神案上祭着牛羊,四周是桂酒椒浆,金鼎内被灌入无根之水,播撒上一层符纸燃烬的灰,香炉中灵香升霄,烟气袅袅。 负责祈神的明悟主持身披袈裟,手中的九环锡杖杵地后而横举轻扫,另一只手单手合十,口中梵音倾泻,双目微阖,金光镀面,是悲天悯人之态。 他的一圈围着九名僧侣,皆盘膝打禅而坐,手中木鱼当当作响,口中诵经。 梵音随风飘下祈福台,谢苓听得想打瞌睡。 许久,明悟又手持九环锡杖做了几个动作,便到了皇帝进香代表大靖祈福的环节。 礼官高声宣话后,皇帝进香,说祈福语。 紧接着礼官再次宣话,一声悠长的“跪”后,祈福台上下皆跪伏在地。 谢苓跟着众人跪倒,将头贴在手背上,等待着祈福结束。 后面的环节她不太清楚,也听不见上面说了什么,她不能抬头,因为附近有负责盯着的小太监,为的就是防止有人不敬神明,抬头乱看。 不知跪了多久,知道膝盖有些发麻,上头才传来叫起身的声音。 她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沾上的尘土,又拿帕子擦了手,便听到有人说可以离开了。 按照祈福日的规矩,祈福典礼过了,随行而来的臣子和家眷可自行选择去留,而皇室和几个重臣,则要一同再去大雄宝殿内上香听禅,直到日暮时分,才会摆驾回宫。 谢珩是肯定要留下的。 她看了眼拾级而下的谢珩,收回目光,随着人群朝寺院外去了。 路过伽蓝殿时,忽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回头看,就见是个模样陌生的侍女端着茶水,着急忙慌的。 收回视线,谢苓往一旁让了让,谁知那侍女只冲冲走了过来,将她的肩膀撞了一下。 “啊呀!” “这位小姐您没事吧?奴婢不是故意的!” 谢苓沉了脸色,冷声训斥:“佛门净地,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那侍女跪倒在地,连声告饶:“奴婢下次不敢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奴婢走吧。” “奴婢若送迟了茶水,顶上这脑袋就不保了。” 谢苓冷冷睨了她一样,说道:“还不快滚!” “是,是,多谢这位小姐大人大量!”侍女忙不迭端着托盘爬起来,脚底如风的溜走了。 谢苓无视旁人若有若无的打量,缓步走出了寺院。 雪柳正在门口等着。 她朝雪柳点了点头,对方紧绷的小脸立马漾出了笑。 “马车就在前头,小姐咱们回府吗?” 谢苓点了点头道:“嗯,回吧。” 主仆二人便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慢慢驶入山路小径。 谢苓掀开车帘看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过来后,将袖子里的纸条拿了出来。 方才那侍女撞到她肩膀后,将这纸条塞进了她的掌心。 对那侍女言辞犀利,也是为了转移周围官员家眷的视线,以防他们看出异常。 雪柳见状一愣,做口型,[这是什么?] 谢苓摇了摇头,将卷起来的纸条打开。 [今夜酉时末刻,谢府后门。] 上头只有这一句话,纸张末尾画了一座山。 谢苓细细打量着这座山的形状,认出了是不狼山。 长公主要见她,这并不令人意外。 对方定然是怀疑那金鼎中的石头与她有关。 可为何是宵禁时的谢府后门。 要知道谢府防卫森严,是时时都有侍卫巡逻的。 谢苓靠在车壁上,思索了好一会,还是不解其意。 她沉吟了片刻,掀开车帘,目光忽然瞥见方才路过的林子里,闪过一片衣角。 心一沉,面上装作毫无察觉,咽回了本身要说的话,对车夫赵一祥扬声道:“我忽然想吃城东五珍铺的糕点,进城后先去那。” 赵一祥欸了一声。 谢苓放下车帘。 居然有人跟踪她。 是谢珩的暗卫,还是长公主的人,亦或者是宫里的人? 见谢苓说完要吃糕点后,神色就变沉凝,雪柳有些懵,她低声道:“小姐怎么忽然想吃糕点了?” 她记得小姐分明说过五珍铺做的糕点太天太腻,噎嗓子的厉害。 谢苓指了指车帘,转而笑道:“堂兄爱食甜,那家的糕点味道不错,我买些送于他。” 雪柳面色大惊,明白主子是说外头有人偷听。 她赶忙扬声应和:“原来如此,小姐你对二公子真好!” 主仆两人一唱一和,俄而后,谢苓借着透气的由头,将侧边的帘子掀开,朝外头打量了一圈。 那人似乎已经走了。 只是谨慎起见,她不敢多言,索性靠在马车壁上小憩。 * 在五珍铺买完糕点,回到留仙阁后,她遣退了其他侍女,找借口打发走白檀,才将那纸条的事给雪柳说了。 雪柳闻言有些迷茫,她指了指桌子上包装精美的糕点,问道:“小姐专门买了些核桃糕,是要送给二公子吗?” 谢苓摇头:“不,我要自己吃。” 雪柳圆眼大睁,急声道:“小姐,你忘了你食核桃会起疹子吗?” 谢苓点头,安抚道:“就是要起疹子,这样若是被人发现夜里偷溜出府,也好有个借口。” “至于为什么送谢珩,是因为人在感动的时候,往往就不会计较那么多了。” 雪柳似懂非懂点头。 *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天光是一片晕染的红,掺杂着一点蓝紫色,分外好看。 不多时,金乌落入地平线,天色彻底暗了。 谢苓等待着约定的时辰,提前半个多时辰,将糕点亲自送去了言琢轩。 远福不在,她将东西交给紫竹,顺带旁敲侧击问谢珩的情况。 “紫竹姐姐,堂兄近日事务繁杂,我也不知该如何分忧,只好路过五珍铺时,买了些点心。” 紫竹接过东西,笑着回道:“主子近日确实忙得厉害,每次回来都到半夜了。” “今儿本来能早些回来,可惜方才宫里传了话来,说是圣上突然要找一个什么‘天命之女’,好多大臣都被留下商讨此事。” 说着她有些犹豫,委婉道:“等主子回来,这糕点说不定就没那么新鲜了,奴婢到时候会给主子禀明您的心意。” “只是……主子吃不吃就不知道了。” 闻言,谢苓放下心来。 只要谢珩回来的晚,就不怕他发现异常。 她故作失落,强撑着笑道:“没关系,劳烦紫竹姐姐了。” 紫竹称不敢,恭恭敬敬将谢苓送出了言琢轩。 回到留仙阁后,她朝雪柳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可以按计划引走谢珩留下的那个暗卫。 雪柳退下后,谢苓从衣柜底下翻出来件黑色斗篷。 这是之前让元绿专门做好,通过赵一祥送进来的。 为的就是不时之需。 很快,到了约定的时辰。 或许是老天都在帮她,白日大晴的天,入夜后就飘来了阴云,将月亮遮得严严实实。 谢苓披好黑色斗篷,将兜帽带在头上,绕过灯笼多,比较亮堂的地方,小心躲开巡逻的侍卫,从偏僻地带绕到了后墙。 后门有人看守,她肯定出不去的。 于是一个多时辰前,她让雪柳去给赵一祥传话,让他在谢府后门提前踩点,准备好梯子。 谢苓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小心翼翼爬上梯子,坐到了墙头上。 谢府后门外头的巷子很黑,她眯着眼看了一会,才发现一身黑衣的赵一祥在底下招手。 见她看过来,赵一祥立马走到跟前,给谢苓借力。 谢苓从来没爬这么高过,害怕的厉害。 但好歹是跳过崖的人,于是咽了下口水,摸索着脚尖够到了赵一祥的肩膀,踩了上去。 好在赵一祥虽然是读书人,但身强体壮,稳当当站在地上,让谢苓踩着肩膀扶着墙缝儿一点点爬了下来。 踩到实地后,谢苓才算松了口气。 她朝赵一祥打了个手势,戴好兜帽后躲在了后门二十步外的大树后。 树冠遮天蔽日,谢苓蹲在树影和墙边的阴影下,将身影全部隐藏。 虽说那纸条看似长公主写的,但也不排除是那日金谷园的知情者伪装的。 谢苓放轻呼吸等待着,不多时,就看到有两个黑影从远处跃来。 她立马屏息凝神,攥紧了手指。 那两个黑衣人在后门口看了眼,见没人后,低声对话。 “人没来?” “可能是出不来。” “那我们怎么给殿下交差?” “要不直接进府里去带出来?” “你疯了吗,谢府防卫严密,可不是吃素的!” “算了,回去给公主复命吧。” 听了一会,谢苓这才完全确定了二人身份。 她轻手轻脚走出去,低咳了一声。 两个黑衣人吓了一跳,唰一声拔出长刀。 谢苓把兜帽取下来,对方才将刀收回鞘。 “苓娘子,我家殿下在府中等您多时。” “得罪了。” 话音落下,她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了起来。 这两人轻功极好,几个跳跃间,就到了公主府。 到地方后,后门有嬷嬷等着,见她来了,恭恭敬敬行了礼,引着她走到长公主书房。 “殿下,苓娘子到了。” 烛火明亮的书房内,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嗯。 嬷嬷抬手推开半扇门道:“进去吧,苓娘子。” 谢苓点了点头,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她抬眼快速环顾一周,随后垂目敛容,朝窗边贵妃榻上躺着的长公主行礼。 “臣女见过殿下。” 长公主一手撑头,一手把玩着玉珠子,端详着谢苓,颇为满意的勾起了唇角。 她温声道:“起来吧。” “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你金鼎中石头的事。” 说完,她望着谢苓。 “什么石头?” 谢苓看起来一脸茫然。 长公主红唇微勾,无声笑道:“今日有两块石头出现在金鼎中,上头刻着谶言。” 说着,她意味不明,嗓音轻缓:“其中一块上的八字…… 和你的一模一样。” 话音落下,谢苓大惊失色跪倒在地。 她以额贴手,颤抖着声线:“臣女不知这事,还望殿下明查!” 长公主盘着玉珠的手一停,坐直身子,染着丹寇的指甲轻敲着身前的小几,笃笃轻响。 身居高位之人的气场,自是不必说。 谢苓心口发紧,难免有些慌。 长公主凝视了谢苓半晌,待看到对方单薄的肩膀发颤,才轻笑开口:“本宫有那么可怕?” “起来吧。” 谢苓似乎被吓着了,脸色发白,额头上铺了层细密的冷汗。 “谢殿下。” 站起来后,长公主缓声道:我并不在意这事是否与你有关” “毕竟这是入宫的好机会。” “我会替你造势,但你堂兄那边,可没那么好糊弄。” 谢苓道:“多谢殿下相助,堂兄那边臣女会想办法解决好。 待日后入宫,臣女定衔草结环相报。” 长公主又盘起了那两颗玉珠,摩擦声略微有些刺耳。 她毫不在意的嗯了一声,似笑非笑,像是看好戏一般说道:“对了,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你那好堂兄,似乎准备将你送给会稽王做妾。” 第94章 枯棋一樽情一杯二合一 谢珩…要将她送给会稽王做妾? 听了长公主的话,谢苓有些怔然,虽说知道谢珩此人野心勃勃,最是薄情,也猜到过他会将她送人,可得知此事的瞬间,心间还是难免酸涩。 若不是那日装醉,试探了他的心思,她真要以为他对自己一点情都没有。 可即使是有情,他也毫不犹豫选择将自己当成筹码送出去。 果真无情。 长公主审视着谢苓,见 她除了最开始有一瞬愕然,紧接着便飞速调整好了情绪,面上的神色恢复沉静,心下更加满意。 她身边有很多女谋士,也有很多美人棋。有的聪颖细心,但贪财好色;有的谨慎深沉,但又太过胆怯;还有些武力超群,但莽撞粗鲁。有容色者大多没有城府,有好头脑的,又长得太过一般。 如同谢苓一般,有样貌又机敏,且善于伪装的,还是头一个。 她正缺这样一个副手。 谢苓坦荡的站在那叫长公主打量,她斟酌了一下,拱手开口:“臣女会将此时处理妥帖,不负殿下期望。” 停顿了一息,她抬眸望向长公主,开口问道:“殿下可知,堂兄预计何时将我送人?” 长公主把玩着白玉珠,掀了掀眼皮,意味不明:“这小小的消息已经折了本宫一小队暗卫,哪里还能得知具体时候呢?” 闻言,谢苓也不再多问。 在上位者眼里,他们只在乎事情的结果,而不在乎过程。 长公主意思很明确,若她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那自然不配留在对方身边。 她恭敬道:“是臣女多言。” 长公主便挥了挥手道:“回去吧。” 谢苓躬身一礼:“臣女告退。” * 回去的路上,谢苓身上的疹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痒。 方才在长公主那时,她就已经开始起疹子了,忽而有些忍不住发颤,想伸手去挠。 好在她自制力还行,好歹没有在殿下跟前失仪。 两个暗卫将她送到后门附近后,就回去复命了,赵一祥按照约定在不远处等着,见她来了,便迎了上来。 谢苓踩着他的肩膀翻上墙头,又顺着梯子爬了回去。 待回到后院里,避开巡逻的侍卫走了一截后,她立马将身上的黑色斗篷解下来,丢到了事先看好的假山缝隙里,然后将鞋底上沾到的泥用树枝清理了一下,确保没有破绽后,绕到了挂着灯笼的大路上。 此处距离留仙阁还有一盏茶的路,谢珩的言琢轩在前院,故而他若回府,一般来说是不会专门穿过垂花门到后院来。 谢府夜里一片安静,唯有昏暗的灯笼在地上洒下一团又一团暖黄色的光。 寒风渐起,她身上越来越痒,拉起袖子一看,胳膊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红疹,似乎还有些发肿的迹象。 酥酥麻麻的痒像是有蚂蚁在血管里钻爬,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伸手去挠。 要快点回去,不然她要变成第一个因为自己的苦肉计而死的人了。 谢苓加快脚步,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人,除了偶有侍女小厮端着东西路过。 眼看着留仙阁的转过一道回廊就到了,谢苓小跑起来。 谁知还未转过回廊,就看到墙角飘出一片绛纱衣角。 !!! 怕什么来什么。 谢珩还是来后院了。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装作没看到快步往前走,撞上了刚从转角走出来的谢珩。 “嘶” 她后退半步捂住撞疼鼻子,仰头看向他。 青年显然是刚从宫里回来,不知为何连朝服都未换下,就脚步匆匆来了后院。 绛色衣袍衬得他肤白如玉,廊檐下的灯笼亮着昏暗的光,将他半边脸映出莹润的暖色。明暗交错间,显得他昳丽的五官有些凌厉。 他正垂眸看着她,眸光淡漠,唇瓣紧抿。 看起来没什么情绪,但谢苓感觉对方情绪不佳。 “堂兄?” “嗯。” “食糕点起了疹子?” 闻言,谢苓知晓他去过留仙阁了,雪柳应当按照商量的言辞解释了她不在的原因。 她点了点头,将袖子拉起来,露出胳膊上的红疹。 “痒得厉害,雪柳差人去前院药房寻府医,谁知找不到人。” “我听闻玉娘那有府医久住,便想着前去讨些药。” 说着,她攥紧衣摆,声音越来越小:“到外面后,我听到院子里有谢夫人的声音,因此没敢进去。” 谢珩的目光落在谢苓明亮的双眸上。 这话…倒也合理。 他正要说话,就望见她白皙脖颈上若有若无的红疹,眸光凝滞。 “随我来。” 傍晚时府医皆去了玉娘院里,谢苓在前院药房找不到正常。 方才他已经让远福去找了外面的大夫。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留仙阁,果不其然远福已经带来了人。 那大夫鹤发童颜,谢苓有些印象,似乎是秦淮河西岸,德春堂中颇有名望的坐诊大夫。 谢苓将袖子拉上来一小截给大夫看,又回答了对方几个问题,对方便拿出来两个黑乎乎的大药丸,又提笔写了方子递给谢珩。 “谢大人,令妹这是核桃引起的风疹,症状不太严重,但若是日后再不注意,误食太多,就会有哮病闷气的风险。” “这两枚去风丸可暂时止痒,方子上的药要尽快去抓,按我写的煎服。” 谢珩接过药方看了一眼,颔首道:“多谢。” 他将方子递给远福,吩咐道:“将李大夫好生送回去,再按方抓药来。” 远福躬身称是,将李大夫恭恭敬敬送了出去,走过垂花门时,给塞了个分量不轻的钱袋子。 “李大夫,我家小姐食核桃起疹子这事……” 那李大夫给不少后宅女子看过病,自然晓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他们是怕有人得知这事,会影响这姑娘的婚嫁,以及防止有心之人谋害。 他满口答应:“小老儿今儿来谢府,是看风寒的。” 推脱了几下,他将钱袋子收下了。 * 谢苓屏息就着茶水,将两枚散发着苦味的药丸吃了,吃完后忙不迭去够盘子里的蜜饯,一连吃了两个,还想吃第三个就被谢珩拦住了。 “吃多了影响药效。” 闻言她哦了一声,收回了手。 过了一小会,那药丸奇效,她身上立马不太痒了。 谢珩跟她对坐在罗汉榻上,中间隔着小几,不说话也没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还不走。 她总觉得有点尴尬,没话找话道:“那糕点堂兄吃了吗?” 谢珩道:“还未。” 又解释似的补充了一句:“回府便直接来了你这。” 谢苓心里咯噔一下,悄悄看他的脸色,有些害怕对方是因为谶言来的。 她斟酌了片刻,试探开口:“堂兄可是有什么事?” 谢珩嗯了一声,绛色的官服被烛火照成得有些偏橘红,衬得他肤如暖玉,看起来就是个斯文的文官。 他眸光冷清清的,凝视着谢苓。 “陛下在找一位祖籍中州的天命之女。” 谢苓回看着他,歪头故作疑惑:“什么天命之女?” “陛下不是有皇后吗?” 谢珩看着谢苓无懈可击的神情,忽然有些烦躁。 他知她聪颖,也知她在谋划着什么。 可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是将她自己往火坑里推。 宫中已有王皇后,现在在多出个天命之女,这明显是在打王氏的脸面。 现在朝中上下,从皇室到各大士族,都在查那“天命之女”的八字。 迟早会查到谢苓头上。 届时不说皇室抱着什么心思,王氏一派的人第一个不会放过她。就算能侥幸进宫,也很难在深宫群狼环伺间活下来。 他是能保住她,可没有事能万无一失。 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道:“你可知那天命之女的八字,同你的一模一样?” 谢苓心道:我当然知道,那就是我做的呀。 但面上,她自然是得表现出愕然震惊。 有在长公主面前表演的经验,谢苓这次就自然多了。 她短促的啊一声,随即惊慌失措的红了眼眶,站起身走到谢珩跟前,作势屈膝就要跪下。 谢珩皱眉将扶住了她的小臂,冷声道:“好好说话,莫要动不动下跪。” 谢苓顺杆爬,反手捉住了谢珩的袖子,泫然欲泣道:“堂兄,求你救我。” “我不想入宫去。” 这番话语,这番景象,忽然让谢珩有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了中秋夜里。那天她也 是这般柔弱可欺,抽泣着求他救她。 两次,两次她都是装的。 唯独不一样的是,第一次他抱着养棋子的心,对她的哭泣毫无感觉。而这次,明明知道她在做戏,可心还是不可控制的紧缩起来。 闭了闭眼,他轻叹一声。 罢了,她对他有情,又曾两次为他舍命,还精心为他准备及冠礼。 纵容些又何妨。 惹出的麻烦,他解决便是。 但也用不能如此冒失,总要叫她长些记性才是。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拽,谢苓便不受控制地俯身靠近,和他面对面,隔着一掌距离。 谢苓吓了一跳,慌乱间一只手撑住小几,一只手按在了他大腿上,茫然无措的和他漠然的视线相撞。 清冽的雪松香侵袭而来,对方温热的鼻息与她纠缠,她掌下的腿温热有力。 “堂…堂兄?” 她挣扎着要起身,就被谢珩捉住手臂,固定在原位。 他坐的端正,眉眼带着冷意,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声音平淡无波:“你若想死,我可以看在堂兄妹的份上送你一程。” “不必大费周章进宫去自戕。” 谢苓先是一慌,随即感觉到对方是在虚张声势,在吓唬她。 谢珩一向寡言,若真生气,早就将她处理掉了,何必还专门找她,给她请大夫,还说这些话。 她打死不承认,反问道:“堂兄你在说什么?” “我怎么会自己送死呢?” 说着,她恍然大悟般瞪圆了眼,眼睫上挂了泪珠抽噎起来,用力甩开腕上的手,将他扣在脑后的手也拽了下来。 “原来堂兄…堂兄怀疑我自导自演。” “那堂兄还来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放任我去送死就好了。” 说完,她坐回谢珩对面,伏在小几上小声呜咽起来。 谢珩看着她如此真切气愤的神色,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那石头他寻人看了,确定是在水里泡了两个多月。 每年祈福的寺院不固定,除非谢苓有预知之能,不然不可能九月就知晓这一切,专门在定林寺湖里丢下石头,还算准了金鼎下落的位置。 难道真的是巧合? 可谢苓,在荆州雪灾和地龙翻身那次,的确做了预知梦。 他向来不信神佛,那谶言就是笑话。 若不是谢苓所为,又会是谁呢? 她伤心欲绝的呜咽抽泣声,像风一样吹拂到他耳边,无孔不入。 叫他根本无心思考。 他捏了捏眉心,淡声道:“莫哭,近日就好好在府里待着,正月十五前别出门。” 谢苓这才坐直身子,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珠,一边抽噎,一边红着眼睛问道: “堂兄这是信我,答应救我了?” 谢珩沉默了一瞬,还是颔首嗯了一声。 他站起身道:“我先回了。” “你…记得喝药。” 谢苓乖顺点头,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等见人出了院子,她长舒出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担忧。 谢珩一定会阻止她入宫,她得想办法早些见到皇帝,让他相信自己的同时,正月十五那天下封妃的旨意。 至于怎么见……就得借折柳的手了。 一个多月之前她就交代折柳,开始在定远侯夫妇的耳边吹风——说自己梦到某祭台上有天女降世。 有之前裴若芸之死的梦在前,再说这个梦,裴家人就很容易相信。 故而她前些日子让秦璇和兰璧,一定保证长公主和定远侯在场。 因为只要定远侯看到那刻了谶言的石头,一定会想起那个梦,并且作为中立的纯臣,他定然会跟皇帝全盘托出。 这样一来,皇帝会更信几分,并且急不可耐寻她。 而折柳作为梦的主人,不日定会被召去问话。折柳到时候只要提几句,当初是如何靠一个梦从婢女变成定远侯养女,定然就会给皇帝留下印象。 而她只需要在元旦宫宴那天进宫,跟折柳这个“判主攀高枝”的昔日婢女发生冲突,无意透露出自己的出生年月,皇帝自然先查她。 做好打算,谢苓微微放下点心。 治风疹的药不多时也煎好了,她喝下后,便安安心心沐浴歇息了。 * 另一边,言琢轩。 青年披衣而坐,他的侧影迎着烛火,目光下视,看着手中的碧玉竹簪,浓卷的睫毛像鸦羽,飘落在如玉的面颊上,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抬起冷白修长的指,轻轻划过冰冷的簪身,白与绿交错,倒映在他漆黑的瞳仁,划开了眼底幽深的墨色。 良久,他将簪子放回雕了竹的木盒中,轻轻盖住。 不论这件事是不是谢苓做的。 不论她想不想入宫。 他都不能让她入宫。 或许是因为他不想打乱计划,或许是怕她埋骨宫廷,也或许有旁的想法,总之她绝对不能入宫,成为那废物的妃。 他看向黑暗,淡声道:“飞羽。” 下一刻,黑暗中有跃下,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属下在。” 谢珩站起身,缓步上前:“会稽王那如何了?” 飞羽道:“会稽王的幕僚已经在其他几个弟兄的引导下,知晓了云台城上唱戏的是苓娘子。” “另有探子来报,说这幕僚准备趁元旦那天绑了苓娘子,送去给会稽王做新春贺礼。” 禀报完,飞羽半天没听到自家主子说话。 他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问道:“主子,是顺其自然,还是插手?” 谢珩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个盒子,从里头拿出薄薄两页纸,递给飞羽:“给会稽王的王侧妃找找麻烦。” 飞羽粗略一看,瞬间脊背发凉。 这哪里是找麻烦,这分明是要让王侧妃被逐出皇家玉牒啊。 这薄薄两张纸,写的可全是王侧妃和外男厮混,并且下毒害会稽王妃和另一个侧妃流产的证据啊。 飞羽跟了谢珩十几年,大抵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这分明……是让王侧妃给苓娘子腾位置。 他记得,最开始明明只是打算送苓娘子去做妾室的。 胡思乱想了一瞬,他拱手称是:“主子,属下这就去办。” 谢珩嗯了一声,坐回了书案前。 原本预计正月十五再送谢苓进会稽王府,可现在事情有变,不得不提前。 等元旦那天,便借着会稽王幕僚的手,让他见到谢苓。 想到这,谢珩心口莫名有些发堵。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唤来远福去备水,他犹豫了一下,让紫竹将谢苓送来的糕点拿来,拆开油纸包,捻起一块放入口中。 冷且硬。 还有些腻。 难以下咽。 他目光落在那花花绿绿的糕点上,本无意再吃,但一想到是谢苓的心意,就又捻起了一块看起来不太腻的。 “……” 算了,还是腻。 他呷了口温茶,不免想到,谢苓还是过得太差,不然怎么会喜欢吃这种难以入口的东西。 皱了皱眉,他决定明日让自己的厨子给她做些好的。 净手后又看了看卷宗,谢珩才沐浴歇息下。 …… 岁聿云暮,窗间过马。 转眼就到了除夕。 谢苓这几日一直老老实实待在留仙阁,时不时邀谢珩前来一起用饭,在撩拨一二。 谢珩虽看着面冷,但只要是她说的,都会记在心上,也不会拒绝。 有些时候,她甚至有点恍惚,觉得谢珩像是那种面冷心热的痴情种。 若是能一直这么惬意着,被宠爱着生活也挺好。 可一想到对方马上要将自己送去会稽王府做妾,她就瞬间清醒过来。 被人宠爱的惬意生活不是真惬意,等有一天他收回了份宠爱,那她将什么都没有。 除此之外,宫里查天命之女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民间,甚至有人言等皇帝找到天女,就会废后重立。 为此,不少朝臣接连上奏劝阻皇帝继续寻找。 但皇帝若能听,就不是他了,毕竟他最是昏聩自负,也最信谶言。 旁人越反对,他就偏越要找。 折柳传来消息,说王氏那边动作频繁,坊中流言八成就是他们的传的。 这倒也正常,皇后是王氏女,他们自然会想办法将这个她这个所谓的“天女”扼杀。 只是也不知谢珩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还没查到她身上。 这样也算是勉强合了她的意,毕竟本身就打算今日除夕宫宴再暴露身份给皇帝。 * 夜幕将至,爆竹声四起,谢府一扫沉寂,将府里布置的喜气洋洋。 谢苓也早早和侍女一起剪了窗花来贴,还刻了两个桃木福字挂在门上。 等做完这些,她便央求已经休沐的谢珩,带她进宫赴宴。 本以为还要纠缠一番,谁知对方轻飘飘就同意了。 她来不及多想,赶忙将准备好的衣裳换好,又重新疏了发髻,便乘着马车同谢珩一同进宫。 今日谢府的主子全都入宫赴宴,因此马车排了长长一街,好巧不巧还和王氏的马车怼了正着。 二者谁也不让谁,王闵更是大冷天摇着扇子阴阳怪气,把大病初愈的谢夫人气得够呛。 直到谢珩掀开车帘说了两句话,才把王家人说得哑口无言,怒气冲冲让开了道。 谢苓坐在马车里打呵欠,对两家人打机锋一点也不关心。 走走停停了半个时辰,马车才终于到了皇宫最外重。 宫墙有内外三重。最外层是东西掖门,内布置宫中一般机构和驻军。第二重宫墙是东、西止车门,内布置核心官署,朝堂和谢珩所在的尚书省就在东侧。在西侧有中书省、门下省和皇子所住的永福省等。 过了第三重墙的端门,便算是到了真正的宫内。前为朝区,建主殿太极殿和与它并列的东堂、西堂;后为寝区,前为帝寝式乾殿,又称中斋,后为后寝显阳殿,各为一组宫院。[1] 到了第二重宫墙,便不能坐马车了。 谢苓下了马车,跟在谢珩身后,等待着宫婢和小太监查身。 等进了端门,便有太监引着众人往除夕宫宴所在的太极东堂。 走了一半,谢珩便被孙良玉叫走了,说是陛下有请。 谢苓只好坠在谢家人后头,默默朝前走。 好在入宫之前,谢珩给她交代了宫内的规矩,她认真听了,再加又有上辈子的梦,因此一路上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等到了太极东堂,她早出了一身汗,小腿酸的厉害。 谢夫人懒得理她,谢灵鸢倒是冷着脸主动走到她身边,颇为不耐烦道:“一会别乱跑,待在我身边,省的出了差错。” 谢苓乖巧应声。 离宫宴开始还有半个多时辰,谢夫人不见踪影,听闻是去见她大女儿慧德贵妃了。 她环顾一圈,发现折柳也到了,正坐在她的养兄裴凛身边。 二人视线相撞,触之即分。 又过了一小会,陆陆续续人都差不多来齐了,长公主带着兰璧和秦璇,坐到了主位右下位置。 丁扶黎也和她的夫君司隶校尉虞宴,相携入座。 谢苓和丁扶黎笑着点头示意打了招呼,转而垂眸,静等宫宴开始。 上辈子是参加过这种宫宴的,基本对流程心中有数,也对皇帝的喜好了解的差不多。 按照皇帝的性子,这次宫宴定然又要弄些事情出来。 她依稀记得,上辈子这次宫宴,他好像喝醉了酒,差点把某个五品官的新婚妻子给强夺了。 虽然后来被长公主阻拦,但那女子回府后,还是自缢了。 这事闹得很难看,当天在太极东堂伺候的太监和宫女被赐死了一茬,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没半年就在坊间流传起来。 皇帝那本就所剩无几的民心,经此一事,可以说消耗殆尽。 这是场阴谋,很明显。 谢苓今晚上要把皇帝引走,一来为了自己,二来也能顺手帮帮那自缢的可怜女人。 一盏茶后,慧德贵妃和宫妃相继到来,谢苓随谢灵鸢上前拜见。 慧德贵妃和她梦里相差无几。 容貌明艳,气质端方而充满威仪,一双凤眼和谢珩像了十成,只是她眸光更温和些。 慧德贵妃挨个笑眯眯见了晚辈,等轮到谢苓时,忽然不做声了。 谢苓跪在地上,感受到四面八方来的视线,将头再往下低了点。 良久,她才听到头顶响起慧德贵妃的温和的嗓音:“你就是母亲提到的苓娘吧。” “来,到跟前来,叫我好好瞧瞧。” 谢苓垂眸称是,乖顺起身,走到慧德贵妃跟前。 “抬起头来,本宫又不吃人。” 话音落下,周围就传来轻笑,似乎是在嘲讽她的小家子气。 谢苓闻言缓缓抬头,视线却依旧盯着脚尖。 按照宫规,是不能直视一品宫妃容颜的。 笑话,她可是太清楚这女人的习惯,先是笑眯眯跟人说话,然后寻个小错,将人狠狠惩罚一顿。 偏偏人家确实是按宫规来的,想申冤都没处申。 若她是无知女郎,估计就顺着慧德贵妃的话抬头,然后下意识看对方的脸。 紧接着必然就会像上辈子,让她在外头罚跪几个时辰。 慧德贵妃看着谢苓的规矩不出半点差错,心中有些惋惜。 倒是个聪明的,可惜惹了母亲不快,不然用来做固宠的棋子,也是极妙的。 谢苓静静站着让慧德贵妃端详。 忽然,对方抬起保养得宜的手,带着护甲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光容鉴物,艳丽惊人。” “若是能进宫来同我作伴,才不算亏待了这好颜色。” 闻言,谢苓一惊。 她想入宫,但不是已这种方式入宫。 作为天女入宫,可和以谢氏旁支女身份入宫,天差地别。 第95章 鬼灯一线桃花面~ 周围一时安静下来,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想知道她怎么回话。 谢苓抿了抿唇,长睫下的琉璃色眼眸微垂着,叫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她嘴唇翕动了下,正要回话,就听到身后有均匀缓和脚步声传来。 下一刻,慧德贵妃松开了手。 声音里含了笑意:“二弟,你来了。” 谢苓微微侧头,余光瞥见谢珩站到了她身边,正拱手行礼。 “娘娘千岁。”嗓音淡淡的,并不亲近。 慧德贵妃道:“母亲方才还提到你呢,说是你大了,翅膀硬了,现在跟谁都不亲近。” 闻言,谢苓皱了皱眉。 这话里的意思很耐人寻味,听起来是亲人间的闲聊,可仔细一想,便知道这是在说谢珩薄情,跟亲人都不亲近。 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看样子慧德贵妃和谢珩的关系并不好。 她微微抬眼,就看到谢珩神色淡漠,不咸不淡嗯了一声,说道:“贵妃娘娘,还有一盏茶就开宴,您若是无事,微臣就先带堂妹下去了。” 谢苓知道他这是在替自己解围,不然让慧德贵妃这么问话下去,迟早得找个由头惩罚她。 谢苓悄悄投去感激的目光。 慧德贵妃看着两人亲密的姿态,她面上和善的笑脸几乎维持不住。 她恨不得大庭广众指着谢珩的鼻子问问清楚,到底谁才是他的亲人。 为什么非要维护这个身份低微,空有其表的旁支女! 但今夜是除夕宫宴,她身身后那些宫妃哪个不是虎视眈眈 盯着,若叫抓住了短处,好不容易笼来的宠就又要被分走了。 她忍了又忍,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指甲几乎扣进木头里。 “好,等宫宴结束了,咱们再好好叙叙。” 谢珩嗯了一声,低声看着谢苓道:“走吧。” 谢苓朝慧德贵妃恭恭敬敬行了礼,跟在谢珩身后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似乎是看她脸色不大好看,谢灵鸢坐在她旁边,凑近了一点安抚道:“长姐向来嘴硬心软,你莫怕她。” 谢苓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贵妃娘娘贤淑端庄,我自是不怕的。” 谢灵鸢这才收回视线,自顾自坐着喝杯子里的果酒。 谢苓环顾一周,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都没发现兄长的身影。 兄长按道理应该早就到了,为何现在都不见人? 之前宫门口的时候就没见到。 太后和会稽王也没来。 太后估摸着在小佛堂礼佛不出,会稽王则是因为谶言的事被暂时软禁在王府了。 又坐了一小会,宫宴正式开始。 帝后自太极东堂大门相携而来,身后跟着太监宫婢,为首是孙良玉。 宴堂里的人皆跪地叩首,呼皇上万岁,皇后千岁。 谢苓也跟着跪下去,余光却瞥见对面坐席上的谢珩只是站了起来,身姿颀长挺拔,在跪拜的众人间格外醒目。 她这才想起来,先帝去世前,似乎给过谢珩一道免除繁文缛礼的手谕。至于原因是什么,就没人知晓了。 帝后入座后,众人便起身坐了回去。 谢苓抬眸,目光越过人群,悄悄打量着上辈子的两个老熟人。 皇帝身形瘦弱,一双眼阴鸷森冷,眼下有着纵欲过度青黑,笑起来的时候冷嗖嗖的。 王皇后比不得慧德贵妃貌美,却更端庄些。圆脸柳叶眉,一双和王闵相似的桃花眼慈和温柔。 梦里这王皇后虽说跟慧德贵妃斗得不可开交,但她却称得上一句仁慈。 她不会动辄惩处宫人,也不会对妃子下死手,做过最过分的事,似乎就是把对手送入冷宫。 谢苓的目光划过宫妃,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和梦里的模样一个个对上。 这其中起码有三分之一的人,梦里死得比她还早。 她撑着下巴出神,百无聊赖得看着众官员,挨个上前献上新春贺礼,随后默默收回视线。 等该走的流程走完,宴堂有舞姬翩然入场,丝竹管弦,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高位上的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已经开始饮酒。 她静静坐着,等待着皇帝醉酒。 * 半个时辰后,大多人都放松了下来,席间笙歌鼎沸,觥筹交错。 谢苓抬眼看着皇帝,捏着杯子的手一点点收紧。 他显然已经醉了,目光正在舞姬和官员家眷上搜寻着。 醉酒后的皇帝,谢苓上辈子是领教过的,而在场的满座妃嫔、大臣及家眷们,显然也清楚的很,知道他醉酒后就会变得更加昏聩好色,且杀心极重。 席间的说话声,慢慢小了下来,都害怕自己是皇帝醉酒泄火的那个倒霉蛋。 就连王皇后和慧德贵妃,都选择装作没瞧见。 谢苓知道她俩是怕皇帝醒后,借此机会疏远。虽说王谢两家占了大靖多半权势,皇帝忌惮,自然也必须给她们面子,但给面子并不代表会给予宠爱。 身为宫妃,她们若想为家族谋利,最需要的就是宠爱。 哪怕是假的宠爱。 谢苓下意识去看谢珩,就见他握着茶杯,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周围一切事情都无他无关。 皇帝站起身,不顾皇后的阻拦,摇摇晃晃走下来,停在了谢珩面前。 他俯身一把拉住谢珩的胳膊,醉醺醺的笑道:“爱卿,珩弟,上次朕给你赐婚你不要,是不是因为觉得那女人不好看啊。” 说着,他松开谢珩的胳膊重新站起来,歪歪斜斜靠在孙良玉身上,胳膊胡乱挥舞了一圈,打了个酒嗝含含糊糊道:“上次的不得你心,那你说你喜欢谁?” “我给你赐婚,谁都行。” “朕的后宫任你挑!” 满座妃嫔皆白了脸。 谢珩皱了皱眉,漆黑的眸底划过厌恶,站起身用帕子擦了擦皇帝拽过的衣袖。 “陛下,您醉了。” 他看着孙良玉,语气冷漠:“还不快扶陛下回去歇息醒酒?” 孙良玉最见不得谢珩这副目中无人,无情无欲的冷淡样,他扶着皇帝,语气有些为难:“谢大人,陛下的行动,哪是奴才敢左右的?” 谢珩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刺得孙良玉背后顷刻间爬上冷汗。 他咬了咬牙,还想说什么,就被皇帝一把甩开。 “小孙子,你怎么啰里啰嗦的,嗓音跟公鸭似的,还不赶紧闭上嘴。” 孙良玉脸色一僵,收回了想再次扶住皇帝的手,扯出谄媚的笑。 “陛下说得是,奴才这就闭嘴。” 皇帝这才满意了,他似乎忘了刚才要赐婚的话,一摇三晃,胡言乱语的穿过席间,待走到距离谢苓不远处,御史中丞家眷那桌。 他笑着抓过去,一把将那新婚不久的美夫人扯到怀里,作势就要低头下嘴亲。 谢苓脸色一白,脑海中划过皇帝曾经对她做过的事。 她压着情绪,朝折柳眨了下眼。 折柳会意,虽然害怕,却还是按照计划,拿起桌上的茶杯重重掷在地上。 “啪!” 巨大的碎裂声在席间传开,引来众人侧目,也成功打断了皇帝的动作。 折柳咽了下口水,忍住莫大的恐惧,扬声怒骂谢苓。 “谢苓,你为何要三番四次瞪我!” “我早已不是你奴婢,你凭什么还要给我脸色看?!” 皇帝看着眼前分成三个虚影的貌美少女,一把推开怀里的美妇人,摇摇晃晃走上前去。 美妇人的丈夫见状赶忙扶住她,脸上满满的愧疚,一个劲低声安抚脸色惨白,无声哭泣的妻子。 折柳见皇帝醉醺醺走来,顿时心跳如擂鼓,害怕他色/欲熏心对自己下手,下意识看向坐席间的裴凛。 裴凛却眼睛都没抬一下,好似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听见。 好在皇帝只是停在她打碎的茶盏跟前,指着她醉醺醺道:“朕记得你。” “你是那个靠做梦破案,成定远侯养女的美人儿。” “来,给朕说说怎么了,谁惹美人儿生气了。” “朕替你剐了她。” 折苓抬起颤抖的指尖,指着谢苓道:“陛下,就是她。” “她是谢氏旁支,叫谢苓,原本是臣女主子。” “可能是记恨我进了侯府,今儿宫宴她一直坐在那瞪我。” 说完,她担忧的看着谢苓,怕这计划会害了对方自己。 皇帝朝谢苓看去,混沌的脑袋忽然想起了点什么。 哦,这就是谢珩传闻中那个如花似玉的妹妹。 他瞬间被谢苓吸引了注意力,抬脚朝她走去。 普通美人有什么意思,就是要玩谢珩在意的亲人才解恨。 谢苓见皇帝走过来,心口一阵紧缩,胃中翻涌起一股呕意。 她压下不适,对着折柳道:“折柳,我们好歹主仆一场,你比我小一岁,又同我祖籍都在阳夏。” “我把你当妹妹,你之前判主不说,今日居然放着陛下的面污蔑我!” 皇帝醉得厉害,他掏了掏耳朵,对两个女人争吵的内容丝毫不感兴趣。 唯独听见阳夏这个地名时顿了顿。 阳夏,地处中州。 他记得属下汇报过,只不过他给忘了。 如今被这么一提醒,他才猛然想起来。等明儿,他就派人先去查查这谢苓。 若谢珩心尖尖上的堂妹成了他的天命之女,那对方不得气死。 想到这,皇帝高兴了。 谢苓看着皇帝忽然笑起来,顿时毛骨悚然。 对方一步步靠近,她不能后退,只冷汗直流,白着脸站在原地。 皇帝要做什么?要将她当众带走吗? 谢珩会不会管她? 她思绪纷乱,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谢珩,就和对方探究的目光相撞。 谢苓张了张嘴,无声说出一句[救我]。 皇帝还是走到了她跟前。 他俯身靠近她的脸,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面颊,迷糊而黏腻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吐息酒气熏天,令人作呕。 谢苓几乎汗毛倒竖。 她咬着唇,胃里剧烈翻涌,忍不住想呕,却只能一动不动站着。 席间丝竹管弦余音绕梁,却定不了丁点人们说话的声音。 “珩弟的妹妹啊。” “果真仙姿迭貌,妙不可言。” 皇帝眯眼端详着谢苓的脸,眼中色/欲不言而喻。 他放下手,越过桌子。 谢苓看着对方向自己伸手,脑海中闪 过上辈子的情景,习惯性后缩了一下,惊恐地闭上眼。 想象中的触碰没有出现,她听到了那道熟悉的嗓音。 “陛下,您醉了。” 第96章 使我思君朝与暮~ 她缓缓睁开眼,就看到谢珩抓住皇帝手臂,眉眼罕见的阴沉,漆黑眸子像是淬了寒冰。 而他对面的皇帝,好似真醉了,迷迷糊糊抬起头,朝谢珩看了好一会,好似在辨认眼前的人是谁。 半晌,他才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垂下头似睡非睡的样子,谢苓没听清他说什么,只听见谢珩冷声唤来了小太监,让他们将皇帝扶走。 皇帝一离开,席间方才像雕像的一般得众人才又活动起来。 谢苓抿唇站在那,看向折柳,才发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裴凛抓着手腕,生拉硬拽往外头走,踉踉跄跄的。 她忽然想起来元绿提过几句,好像是裴凛对折柳的态度有些奇怪。 但此刻她也顾不得想别人的事,因为谢珩正垂眸看着她,那目光明明一如既往冷淡,但她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总觉得有些骇人。 谢苓动了动唇,发出一句极小的声音:“堂兄……” 谢珩没有应声。 她悄悄抬头看他,就和对方撞上视线。 正斟酌着要怎么打消谢珩的顾虑,对方忽然朝主位上皇后拱手一礼,说道:“皇后娘娘,微臣堂妹方才受了些惊吓,臣先带她回府。” 皇后因为方才皇帝的举动,本就心烦,闻言挥了挥手,笑得有些勉强:“谢大人自便。” 谢苓只好跟着谢珩朝前头的皇后和贵妃行了礼,退了出去。 谢珩的步伐很快,步子迈得又大,她只得小跑跟上,也不敢出声让他慢点。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一个大步流星走,一个气喘吁吁小跑着追,一直完全出了太极殿,走到出宫的甬道处,谢珩才放慢了步伐。 皇宫里的路谢苓不说完全熟悉,却也记得八九不离十。她放慢脚步,这才发现谢珩走得不是出宫的大道。 是一条颇为偏僻的小路。 道路两旁的朱红宫墙在黑夜里格外显眼,将头顶的天空遮挡得就剩下长长一条,夜风很凉,四周只有两个人微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谢苓这条路附近没什么宫殿,一般是太监宫女得了牌子出宫时走得路,夜里可以说是基本不会有人经过。 她对这里有印象,也是因为上辈子曾在这里被罚跪过。 嗯……因为“弄丢”了慧德贵妃一条珍珠项链,被带到此处罚跪——因为晌午时,这的日头最毒。 慧德贵妃的手段一向狠毒。 嘴上说着轻罚,还笑眯眯以害怕她中暑为由,让她仅着一件薄薄的衫子跪在灼热的青石板路上。 那地皮烫得像烧红的铁板,她隔着薄薄的衣料,跪了一个多时辰,膝盖就被烫得都是血泡,后面就算用了上好的药膏,也还是留了疤痕。 正乱七八糟想着之前的事,谢珩忽然就停了脚步。 谢苓也只好停下来,抬眼看他。 淡薄的月色下,谢珩紫衣玄氅长身玉立,正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漆黑的眸子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只有瞳仁中间被月色映出个小小的白色亮点。 他的目光极冷,那双摄人的凤眸像是藏了冰,谢苓不自主轻颤了下。 谢珩看到她似乎在害怕自己,心中弥漫出百般滋味。 愤怒的,嫉妒的,无奈的……让他根本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扭曲的情绪。 若他今夜没来宫宴,她是不是就会成了那狗皇帝的妃嫔? 谢苓怎么能想入宫呢? 她想要的他都能给,只要她听话,可唯独这件事不行。 谢珩有些想不明白,明明她对他有情,可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入宫。 是喜欢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喜欢皇帝妃嫔这个身份? 哪一点他都能帮她实现,前提是她要听话。 等他覆灭大靖,给一个听话的棋子这点好处还是轻而易举的。 可她偏偏要忤逆自己。 一想起方才狗皇帝捏过她的脸,谢珩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谢苓正想硬着头皮问谢珩怎么了,就见他漆眸里的神色越来越危险。 下一刻,他动了。 步步逼近,顷刻就将稀疏的月光遮盖住,漆黑扭曲的影子一点点吞没谢苓娇小的身影。 谢苓小步后退,小声道:“堂兄,你要做什么?” 退无可退,后背撞上冰冷粗糙的宫墙,她几乎能感受到上面硌人的纹路。 谢珩身量高,将她完完全全圈在身影之下,夜风袭来,冷冽的雪松香将她笼罩包围。 他俯下身,温凉的手指扣住了她的下巴,谢苓指甲陷在掌心,下意识躲避,被不由分说的掰了回去。 她不明白谢珩忽然又发什么疯,大致明白他是因为方才她惹了皇帝注意。 但也不至于这样。 脑海中电光火石间划过个念头,她纠结了一下,准备张嘴解释。 谁知谢珩忽然抬手堵住了她的嘴。掌心的薄茧擦在她唇瓣上,带来酥酥麻麻的痒。 眼前的少女瞪圆了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是还未散去的愕然。掌下的唇瓣柔软,他几乎能清晰感受到它的形状。 谢珩又靠近了点,凝视着她明亮的双眸:“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他怕她说出不中听的话。 谢苓有点摸不透谢珩的脑回路。 不让她说话,那她还怎么解释? 这人真奇怪。 她眨了眨眼,看着谢珩松开手,从怀里拿出一方干净的浅紫锦帕,靠近她的脸颊,不轻不重擦拭起来。 她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他擦的位置正是皇帝方才捏到的地方。 “……” 好样的,她还以为怎么了,原来是吃味了啊。 松了口气,她握住了谢珩的手腕。 “堂兄,虽然说你不想听我说话,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 闻言,谢珩的手一顿。 他收回手,站直身子垂眸看着她。 既然非要解释,那他便勉为其难听听,她到底要编出个什么荒唐的借口。 谢苓回望着他,心思微动,大着胆子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轻轻使力,将他拉近,然后一把扯住对方的衣领,在他被迫弯腰的瞬间,踮脚亲上了他的下巴。 一触即分。 然后松开手,笑盈盈道:“因为我想知道谢珩在不在乎我。” “想知道……你会不会因此吃味。” 她就这么眉眼弯弯看着他,像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谢珩气息乱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他眸色幽深的望着眼前的少女,冷淡道:“莫要胡言。” “回吧。” 说完,谢珩率先转身朝前走,却再也不是方才不管不顾的大步流星,而是刻意放缓了步伐等谢苓。 谢苓看了眼对方微红的耳轮,有些想笑。 看吧,人被吓到的时候,就不会有心思发脾气了。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出了宫门,然后乘马车回府。 时辰还早,谢府其他主子都还在宫宴上,谢府里冷冷清清的。 等半个多时辰后应该就都回来了,府里届时还有一场除夕宴。 谢苓惦记着兄长的情况,叫赵一祥去他府里问问。 她提前给院子里的侍女小厮都包了厚厚的红封,给雪柳和刚从女学回来的禾穗送了一小匣银瓜子。 谢珩的新年礼她自然也准备了,只不过她打算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在给他。 撩拨男人嘛,她懂。 * 月亮升到了最高处,挂在繁星点点的黑夜中,清辉四洒。 谢苓靠在二楼的栏杆边,朝府邸外头看。 建康城中除夕夜的氛围比阳夏要浓厚的多,家家户户燃着灯,明亮起起伏伏,倒映在浓黑的 天幕下。爆竹声此起彼伏,东家响了西家响,热闹非凡。 不多时,她看到一辆辆马车鱼贯而入,正是其他人回来了。 谢苓搓了搓冰凉的手,走回阁内,将阁门拉上。 一盏茶后,赵一祥传来了信,说是兄长一直在皇宫,似乎在为皇帝处理什么事情。 谢苓不免有些担忧。 什么事,竟然棘手到让他连赴宴都来不及。 她思来想去,决定明天一大早就去兄长那看看,问问情况。 雪柳看自家主子担心,安慰道:“公子这是受陛下重视呢,小姐你别担心。” 谢苓摇了摇头,心说若重视便不会让兄长连除夕宴都来不及参加。 皇帝打心底里看不上兄长的出身,只是把他当成一把趁手的刀,能全然不顾对方感受的那种。 但这话说了,也徒增担忧,于是她笑了笑:“走吧,除夕家宴要开始了。” 雪柳应声称是,给谢苓系上红狐毛短斗篷,将手炉塞她怀里。 主仆二人便一同朝吃年夜饭的正堂去了。 谢苓不受谢夫人待见,她也不欲惹这些人不快,于是向长辈挨个见礼后,安静坐在最末尾角落,自顾自吃东西。 这次除夕家宴少了不少人。 谢择还在边境,听说目前还未收到他的消息。谢灵妙被逐出谢氏,谢灵音去世。 不过谢苓倒是见到了一直在太学读书的三个郎君。 分别是十四岁的三郎谢适,十二岁的四郎谢辙,自己十岁的五郎谢铭。 三郎四郎一嫡一庶,都是谢二爷的儿子,五郎则是谢三爷的独子。 谢二爷对两个嫡女的事并不太伤心,就是因为他还有两个儿子。 再加上他妾室众多,听闻这段时间又在努力耕耘,似乎像让再生两个女儿。 他两个儿子和他长得很像,不如其他房的郎君俊俏,身材比较圆润,五官也就称得上端正。 谢苓对这两人没什么印象,就记得上辈子死之前,似乎都还在太学念书呢。 她收回视线,瞥了眼正在垂眸饮酒的谢珩,咬了口眼前的槐花糕。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谢珩的直觉很敏锐,他感受到了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捏着杯子的手无意识收紧。 一个时辰了。 下巴上那柔软湿润的触感,却仿佛附骨之疽一般消失不掉。 他或许真的该成亲了。 仰头,狠狠灌了一杯酒。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管滑入胃腹,他终于冷静下来。 他看向谢苓,就见始作俑者正没心没肺的咬着槐花糕,唇边沾了星星点点碎屑。 谢夫人坐在主位上,瘦了一圈的脸颊上挂着虚弱的笑,丈夫的说话声飘忽不定,她什么都没听清。 她瞧见谢珩正看着谢苓,眸光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谢珩分明是她的儿子。 她给了他生命,给了他优渥的生活和和高高在上的身份。甚至不惜手刃亲子,为他铲除最大阻碍,只为了他成帝王的路,能走得更顺些。 可他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一次又一次爱上谢苓,爱上一个只会让他丧命、让他失去江山的女人。 第97章 不系之舟终有归四合一 谢夫人顿感头疼欲裂。 她抬手按住额侧,这才听清了身边丈夫在说什么。 “佩竹,你怎么了?” “是不是头疾又犯了?” 谢夫人摇了摇头,侧头安抚一笑:“我没事,夫君莫担心。” 谢家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若是不舒服,就先回去歇息。” “家宴而已,没那么多规矩。” 谢夫人笑了笑,眸光如水,似乎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丈夫:“多谢夫君关心,我只是有些担心玉娘。” 闻言,谢家主的脸色也黯然几分。 他有很多孩子。 当贵妃的筠娘,做将军的择儿,还有谢珩,这个一身反骨的白眼狼。 以及……那个亲手被他和妻子毒杀的锵儿。 他唯独上心教养,捧在掌心疼爱的只有玉娘。可那谢苓好毒的心思,居然对玉娘动手,还勾得谢珩无条件维护。 可怜他的孩儿咳血不止,身体虚弱到连下床吃年夜饭都做不到。 冰冷的目光落在谢苓姣好的侧脸,谢崖捏得指骨咔嚓一声轻响。 总有一天他会让她给玉娘赔命。 谢夫人看着自己丈夫虚假的关心,内心毫无波澜,一片死寂。 虚伪。 若是她第一世,定觉得自己嫁了个温柔又体贴的好男人。可经历这么多,她早就知道谢崖在外头养了个金丝雀。 应该再等一会,那女人就该来催促了。 果不其然,谢家主坐了一小会,就找借口说同僚有要事相商,匆匆忙忙站起身披上氅衣。 “佩竹,我晚些回来,你莫等,早些休息。” 谢夫人轻轻点头,温柔笑着摆手:“夫君路上小心。” 谢家主眉眼舒展了几分,带着长随疾步离去。 谢二夫人看着两人温馨亲昵的互动,虚弱蜡黄的脸上扯出个笑,直勾勾盯着谢夫人说道:“大嫂和大伯哥的感情真好。” “我真是…好羡慕啊。” 此话一出,席间的大人们都静了下来,唯独听不出机锋的小辈还在和周围的人说笑。 谢夫人回看向谢二夫人,笑道:“二弟也很敬重你。” “不是吗?” 谢二夫人凹陷的眼眶中嵌着两颗黑沉沉的眼珠,像是蒙了层灰,神情有些迷蒙的奇怪,她还想说话,忽然被一旁的谢二爷扯住了胳膊。 谢二爷心中暗骂这疯女人又开始莫名奇妙发癫,站起身强行把她扯起来,朝谢夫人道:“大嫂,兰槐她最近情绪不太好,您别介。” “灵音去世后,她受的打击太大了。” “我先带她回去。” 谢夫人大度道:“无妨,同是母亲,我理解的。” 谢二爷连连道谢,强拉着自己的妻子离开。 谢苓看了眼谢二夫人的背影,咽下了口中的糕点,若有所思。 这谢二夫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 这顿年夜饭除了还未懂事的孩童,其他人都没什么心思吃。 席间安静的很,也就老太君来的一会,有小辈前去磕头讨赏,才有几分过年的热闹。 席散后,离子时也就还有两刻,谢苓命人在二楼看台处摆了火炉和矮桌,然后亲自去邀谢珩。 谢珩没拒绝,跟着她到了地方,二人隔桌对坐。 谢苓笑眯眯看着对面的青年,抬手斟了杯酒。 “堂兄,一会子时一过,就到新的一年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年。” 屋内的暖黄明亮的烛火透过大开的阁门,和天幕上浅淡的月色,交织成网,洒在少女肤如聚雪的脸颊上,在她琉璃色的瞳孔中映下摇曳的光,动人心魄。 谢珩接住她递来的酒,疏冷的眸底划过暖光。 他勾了勾唇角,轻轻颔首:“是。” “是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话音刚落,子时的钟声随之响起,穿透夜幕,余音不散。 “砰”的一声,紧接着绚烂的烟火在天际炸开,将整个黑夜照亮。 谢苓将准备好的新年贺礼拿出来,推到谢珩跟前,嗓音温软:“祝堂兄此后的日子。 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 绚烂的烟花宛若五彩星河,倒映在谢苓明亮的乌眸。 她的眼中盛满烟火。 他的眸底倒映她的笑颜。 谢珩凝望着她的眉眼,轻轻打开了眼前的红漆小匣子。 清淡沉静的檀香味扑面而来,匣子里躺着一串小叶紫檀十八子佛珠,其中夹着一颗菩提子。 他拿起来,看到了每颗珠子上都雕刻着莲花,菩提子上是他的字,士衡。 “堂兄,我的雕工有进步吗?” “上面的莲花可都是我一点一点刻出来的。” 眼前的 少女正撑着下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上好的玉石坠子。 手中的佛珠纹路粗糙,少女清软的嗓音和热闹的烟花声萦绕在耳际。 他的心,像是被火燃烧融化了的雪酥糖,软得似乎没有力量跳跃。 “很好。” “我很喜欢。” “我……我也有东西给你。” 谢珩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从宽大的袖摆中拿出个长条状的盒子,递给谢苓。 谢苓不意外他会送东西,抬手打开了精致的木盒。 看到里头东西的一瞬,她柳眉微挑。 倒是和她想的不太一样,里面是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缠丝粉玉镯。 上面的缠丝做工精美,像是金色的花枝缠绕。但玉镯的成色一般。 她将玉镯套在手腕上,抬起来给谢珩看。 “多谢堂兄,这镯子真漂亮!” 雪肤粉玉,相配至极。 谢珩唇角微不可查的扬了一下,声音清冷却柔和:“这镯子另有玄机。” “我演示给你看。” 他站起身,示意谢苓也站起来,然后走到她身后,微微俯身。抬起手臂环绕着她,将她半圈在怀中,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对准阁门,另一只手轻按在玉镯上的机关扣上。 “咔哒”一声轻响。 谢苓看到眼前飞射出几道寒光,眨眼间没入阁门的门板。 是银针! 她双眸一亮,下意识侧过头去看谢珩。 两人瞬间鼻息纠缠。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侧耳边,她脊骨蹿起一阵酥麻,双腿一阵发软。 谢苓慌乱的离开谢珩的怀抱,双颊莫名有些发热。 谢珩抿了抿唇,站直身子,注视着眼前少女的面容。 她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纷乱,一缕头发越过小巧的耳,垂在她脸侧,双颊浮上一团红云,像是红灯映雪。 他看着她,放缓了语气:“这银针皆淬了毒,每次按动会射出三根,见血封喉,一击毙命。” “盒低有暗格,里面是备用的银针,取的时候要小心些。” 谢苓乱蹦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她真心实意道谢:“我记住了,堂兄。” “还有,这镯子我很喜欢。” 谢珩嗯了一声,虽然眉眼依旧疏冷,但她感觉得到他心情十分不错。 称得上愉悦。 她心说自己果真送对了东西。 嗯……谁说随便买的东西不行?只要话术够,照样能让人动心高兴。 谢苓拾起桌上的酒杯,倚靠在栏杆前,笑盈盈看着谢珩。 “堂兄,喝一杯吗?” 谢珩颔首,拿起酒杯,与谢苓并肩而立,碰杯对饮。 夜空中的烟火绚烂,他侧头看着谢苓如玉的侧颜,眸光一片柔和。 这样……也很好。 他转回头,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心中呢喃。 希望日后的每一个新年,皆会如此。 * 大年初一,谢苓起了个大早,正坐在镜台前梳妆,准备出门去寻兄长,就见白檀急匆匆从外头来。 她许是走得急,冬日的早晨又冷,因此眉睫上挂了层白霜,脸也冻得通红。 一进门,她就冲到跟前,站在谢苓旁边道:“谢君迁他被太后罚了!” “刚刚我上街买包子,亲眼看见他被人从马车里抬出来,脸白得吓人。” 谢苓脸色微变,噌的一下站起来,头上簪了一半的簪子“叮当”一声落在地上,裂成两截。 “可有打听到怎么回事?” 白檀摇了摇头:“我看了一眼就赶紧回来了。” 谢苓眉心紧蹙,转头吩咐白檀:“去叫赵一祥备车,我现在过去。” 雪柳闻言,赶忙去把斗篷拿来给谢苓系上,然后忽然想起来赵一祥今儿不在。 她道:“小姐,赵一祥今儿放假了,府里轮值的车夫只有三个,恐怕咱们指使不动。” 谢苓心沉了沉,说道:“去问问堂兄。” “他有自己的车夫,应当能借来用用。” “走,直接去言琢轩。” 雪柳点了点头,和白檀一起快步跟着谢苓往垂花门那边走。 刚走到垂花门跟前,就看到谢珩身着天蓝色氅衣,怀中抱着许久不见的狸奴,跨过门槛。 谢苓小跑过去,气喘吁吁停在谢珩跟前。 “堂…堂兄你要…出门吗?” 跑得太急,她说两个字喘一下。 谢珩垂眸看着她,单手抱着狸奴,腾出一只手给她顺气。 “是要出门。” “发生了何事,你慢慢说。” 谢苓点了点头,说道:“我听说大哥被太后娘娘罚了,着急去看看。” 闻言,谢珩了然。 这事…他是知道的。 只不过是假罚,并不是真的,谢苓若是现在去了,怕是要被太后记恨上。 但这话他却不能明说。 沉默了片刻,他顺着狸奴的毛,安抚道:“谢君迁没事。” “你现在不能去他那。” 谢苓一听来了气,正要问为什么,抬眸就撞进了对方清冽的双眸。 火气瞬间被浇灭了。 她冷静下来沉吟了一番,发现确实是自己太冲动了。 大哥若有什么事,以他的性子,昨夜就该有人来报信的。 况且谢珩此人别的不说,倒是不屑于撒谎。 她道:“堂兄,我大哥真没事吗?” 谢珩嗯了一声,语气柔和了几分:“放心,他不会有事。” “若有什么变动,我会告诉你。” 谢苓这才放下心来。 谢珩道:“吃早饭了吗?” 谢苓摇了摇头。 听了消息就急匆匆出来了,哪里来得及吃饭。 谢珩的目光落在少女浅粉的唇瓣上,淡声道:“薛怀文邀我去不月楼小聚,他夫人也在。” “你随我去吧。” 他本来是打算推脱掉的,毕竟薛怀文这厮肯定有事相求,但……不月楼的点心不错,要提前一个月预定,让谢苓尝尝也是好的。 再者,今日本就是让她跟会稽王见面的日子。 让会稽王对她…一见钟情的日子。 想到这,他眼底微沉。 谢苓本想婉拒,但对上谢珩那骤然变冷,看起来不容拒绝的漆眸时,只好咽下拒绝的话,点了点头。 好凶。 都对她动心了还那么独断,谁要是做他妻子,不得被当成金丝雀圈养起来。 谢苓腹诽了几句,安慰自己,培养“感情”嘛,从一起吃饭开始。 谢珩把狸奴放在远福怀里,带着谢苓一同乘车去了不月楼。 等吃到不月楼的菜肴和点心,谢苓心中的不情愿瞬间烟消云散。 味道绝妙,不亏。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谢苓也跟薛怀文传说中那个极其泼辣的娘子,成了朋友。 回府的路上,谢珩忽然拿出一支桃花簪插在她发间。 说是和上次送的桃花耳坠是一套,只是工期晚了些。 谢苓不疑有他。 马车行至秦淮河岸西市的一间糖食铺时,谢珩叫停了马车。 他道:“玉娘还病着,吃不了旁的,我买些桂花糖和蜜饯。” “要一起看看吗?” 谢苓感觉有点奇怪,又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对。 谢珩虽然对谢夫人和谢家主冷淡,但对玉娘确实挺好的。 听闻前些日子还专门花重金,派人去西南那边寻医,因为传 言巫医有办法解苏合散的毒。 玉娘才不到十岁,正是贪吃爱玩的年纪,现在却被困在病榻上,好多东西都吃不成。 谢珩疼妹妹,买些糖果给她,也是正常。 谢苓压下心头的怪异感,跟他下了马车。 二人走到糖果铺前,就见里头已经排起了长队,一直延伸到街边。 她咋舌感叹:“这铺子好生火热。” 谢珩道:“这是大靖最好的糖食铺,算是皇商。” 也就是说,会给宫里送货。 谢苓倒是不太了解这些,因为她不怎么吃甜的。 铺子伙计动作很麻利,两盏茶的工夫就轮到了谢苓和谢珩。 她站在旁边打量铺子的装潢,辨认眼前方格里的各色糖品,谢珩则是点了几样品种,叫伙计装起来。 正等着,肩膀就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她没站稳,谢珩扶住了她的胳膊。 谢苓皱眉朝侧后看去,目光随之一顿。 只见那人一身玉带华服,浓眉大眼,看起来一身正气。 正呆愣的盯着她的脸,然后又扫过她的发顶。 不是会稽王司马湛是谁。 本来好好的心情,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 还说谢珩怎么如此好心,居然还主动请她吃饭,给她送簪子。 原来在这等着呢。 谢苓压下怒火转回头,正准备先行离开,就被会稽王上前拦住了路。 他先是朝谢珩打招呼:“谢大人,好巧。” 谢珩嗯了一声:“王爷来买糖?” 会稽王颔首,目光有意无意朝谢苓瞟,笑着说道:“是啊。” “你旁边这位姑娘是……” 谢珩捏着纸袋的手微微收紧,目光落在会稽王春心荡漾的脸上,越来越沉。 他冷声道:“是微臣堂妹。” 会稽王闻言眼睛更亮了。 他记得李木说过,曾在云台城寻到个唱戏的美人儿,前些日子查出来身份,正是谢珩堂妹。 李木本来说要直接掳来,但他总觉得太粗鲁了,再加上毕竟是谢家人,不好这么直接,打算从长计议。 而且说实话他也不大相信李木吹的,这女子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美人。 可今日一看,果真合他口味,就连头上的簪子,都是他最欢女子戴的粉玉。 还很有缘,居然就这么撞上了! 金玉良缘呐金玉良缘。 正好侧妃位置不日便空出来一个,给这谢珩的堂妹正正好。 一来她长得太得他心意,二来谢珩似乎对这堂妹十分重视。 合心称意。 “谢大人若有空,可来本王府上坐坐。” “哦,对了,可以把堂妹也带上,内子正好缺个说话的妙人儿。” 谢珩道:“是,改日定去拜会王爷,微臣先带堂妹回府了。” 闻言,会稽王心放下一半。 谢珩不可能看不出他的心思,能答应邀约,那便是默认了要把她送给自己。 他笑道:“谢大人慢走。” 谢珩颔首,垂眸看向脸色苍白的谢苓,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压下情绪,淡声道:“回吧。” 谢苓没有吭声,乖顺跟在他身边,像是回到了曾经最疏远的时候。 二人沉默着上了马车。 谢珩将纸袋放在小几上,目光落在谢苓紧抿的唇瓣上,几次想开口解释,却又觉得说什么似乎都太过苍白。 确实他想将她送人。 这是他不可更改的谋划。 最终,他只道:“我不会害你。” “你信我。” 话音落下许久,才传来谢苓闷闷的嗓音,像是夹杂着微弱的哭音。 “我信……” “我信。” 我信个鬼啊! 果然是薄情寡义的臭男人,这段时间又是撩拨又是送礼,对方照单全收,私下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还以为他改变主意了。 结果并没有。 动心归动心,但女人怎么比得过权势呢? 谢苓虽说也预料到过这个结果,可现实摆在眼前的一刻,她不难过是假的。 她不得不承认,撩拨他的时候,自己也会克制不住的心动。 谁能不心动呢? 谢珩他惊才绝艳,容貌昳丽,对待她总有着特别。 还好,她没像上辈子陷太深。 眼眶里的眼泪打转,她压下心头的酸涩,吸了吸鼻子抬眸看向谢珩,扬起一抹自以为很洒脱的笑。 “堂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为你所用。” “自然会听话。” 谢珩想抬手遮住她盛着水汽的双眸,却不敢靠近。 他动了动唇,嗓间发出一声沉闷沙哑的嗯。 一路沉寂。 二人回了府后,各自沉默着回了院子。 回到留仙阁后,雪柳和白檀看出来她情绪低落,二人便轮番安慰,最后演变成围在火炉边饮酒消愁。 白檀本是安慰她,结果喝着喝着自己先醉了,耍起酒疯,一会哭着说自己生不由己,实在对不起谢君迁。一会又骂谢君迁是混蛋。 雪柳也醉了,趴在桌子上睡觉,嘴里嘟嘟囔囔的。 谢苓凑过去听,才听到她说的是,要攒钱,好多好多钱,要小姐快快乐乐。 看着醉倒在桌上的两人,谢苓忽然就觉得没那么伤心了。 或许有人薄情寡义,但身边更多的是爱她的人。 她抬手拨过雪柳盖住眼睛的发丝,给对方和白檀都披了衣裳,然后拎着酒壶,独自上了二楼。 倚靠在栏杆边,仰头阴云密布的天,就着冷雪灌入一口酒。 烈酒入喉,刺得她胃火辣辣的,但也掩盖了心尖的酸涩。 她目光越过垂花门,遥望向灯火明亮的言琢轩,露出哂笑。 不甘心。 实在不甘心。 无关情爱,她只是觉得自己上辈子情场不顺,怎么这辈子还能撩拨男人失败呢? 还是想试试。 再试最后一次。 她想知道,若让他失去对自己的掌控,他会如何? 是发疯失控,还是无所谓。 …… 大年初一后,说来也奇怪,天气忽然就由晴转阴,开始飘起雪来,一连下了几日,四处都白茫茫的。 按道理说都快到春天了,不应该下这么大的雪。虽说瑞雪兆丰年,但雪这种时节,雪太大反而不是好事。 谢苓迅速收拾好心情,也忙活了好几天。先是去见了兄长,跟他秉烛夜谈,解释了谶言的事,说了自己的打算,求他将自己的八字呈给皇帝。 兄长最开始自然不同意,但等她说清利弊,最终也还是点头了。 谢珩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阻碍皇帝和其他士族查到她的身份,甚至不惜派人去阳夏衙署改了她登记的出生年月。 谢苓本来也不急,觉得王氏迟早会查到,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但自从大年初一那天碰到会稽王,她就觉得不能再拖了。 她想了许久,觉得谁来暴露她的八字都不稳妥,会遭到皇帝怀疑。 但兄长不同。 他与她一母同胞,又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她很了解皇帝,司马佑这人疑心病很重,又极其自负。对于他而言,兄长将她主动送给皇帝,是投诚的表现。 妹妹都在他手里握着,又有天女身份,谢君迁焉能不听他的话? 事实证明,她判断的不错。 兄长在大年初四将她的八字暗中呈上去后,皇帝大喜,但毕竟疑心病重,直言要等十五那天的天象对应才行。 若是对不上,兄长就要承担皇帝和朝臣的怒火。 听闻这些,谢苓的心放了下来。 十五的天象绝对不会有错,她只需要做好最后一件事。 最后一次,试图拨动谢珩的心。 * 大年初十,下了七八天雪的建康城,难得回暖。 冬日倦怠,照在窗纸上雾蒙蒙的,日光晕成一团模糊的暖黄。窗外枝头上的鸟雀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谢珩坐在书案前,无心批阅卷宗。 自从那日见过会稽王后,谢苓虽一如往常同他打招呼,甚至一起用饭。 但他总觉 得不对。 就像是花缺了花蕊,树枝缺了鸟雀,空荡荡的。 以至于他本打算初四去会稽王府的事,一推再推。 他利用她够多了,从白檀到禾穗,从兰璧到长公主。 这次他想给她点时间。 也给自己点时间。 不知想了多久,金乌上移,日光跟着转移,慢慢照射到了他的眼睛。 刺目的光线笼回了他的神思,一抬眼,就见远福正准备把窗子上的纱帘取下来,遮挡太阳。 阳光被纱帘隔去了大半,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疏冷的眉宇。 他道:“谢苓呢?今日在做什么。” 远福道:“回主子,苓娘子方才出门去了,留仙阁的人来报……” 说到这,远福有些犹豫,他硬着头皮结巴道: “说她要去太清湖岸见…见余家小公子。” “咔嚓” 话音落下的一瞬,谢珩手中的狼毫笔应声而断。 远福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收回目光低下头。 半晌,他才听到自家主子开口。 “备车,去太清湖。” 声音像淬了寒冰。 远福忙不迭应声,撒腿往外跑。 谢珩站起身,垂眸看着断裂的狼毫,面无表情丢到桌面上,拿帕子擦掉沾染在指节上的墨点。 余有年。 她为何要找那个蠢货,还是在太清湖。 是想像给他送及冠礼那次,在湖心亭再同余有年表白一次吗? 谢珩漆黑的眼底一片冰冷,隐隐透着杀意。 * 今日的天格外暖,太清湖上的薄冰化了大半,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银光。岸边有不少人在垂钓赏景。 远远的,谢珩就瞧见湖边的两道人影。 一高一矮,离得极近。二人言笑晏晏,看起来相处甚欢。 谢珩觉得碍眼的厉害,让车夫把车停在离谢苓极远的地方,冷着脸,独自一人朝岸边走去。 待走到离二人还有五六十步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不知怎么想的,侧转脚步站到了身旁那颗粗壮的枯树后。 谢苓正有一搭没一搭跟余有年说这话,忽然余光就瞥见了不远处的树后,飘出一片青色衣角。 她皱了皱眉,心说谢珩怎么不直接过来。 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 她仰头看向余有年,心中默念对不起,然后眉眼弯弯,展露笑颜。 “余公子,等我离开谢府,就同你一起。” 嗓音清软雀跃,眉眼带笑。 树后的青年,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谢珩心口一窒,沉下了脸。 他紧紧盯着谢苓的脸,目光晦暗不明。 良久,转身大步离去。 谢苓一直注意着树后的动静。 其实方才她回答的是,余有年说带她一起看边塞风光的话。 她故意说得模棱两可,就是要看看谢珩的态度。想看看他会不会失控出来。 余有年自然不知道眼前少女话是说给别人听的,他只觉得心花怒放,高兴得几乎头晕眼花。 她同意和他看边塞风光,是允许他追求的意思吧。 少年马尾一甩,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苓娘子,等我从边疆回来,马上就跟皇帝讨个长假,带你去边塞看风光!” 谢苓朝余有年笑着点头,余光落在枯树后,发现那片衣角已然消失。 走了? 就这么走了? 谢苓杏眸一暗,心沉到谷底。 果然还是输了。 她无心再逗留在太清湖,随便找了个理由,给余有年赔不是,随后乘车回府了。 * 月上柳梢头,言琢轩一片安静。 值夜的小厮在耳房里打呵欠,强撑着精神听卧房里主子的动静,时不时给炉子添碳,将冷了的茶水换成新的,重新煮上。 不知何时,外头呼啦啦刮起大风,将窗扇拍的噼里啪啦作响,寒气顺着门窗的缝儿溜进屋,冷得小厮一激灵。 他赶忙起身把窗户关严实,支起耳朵听卧房的动静,好一会,确定一向浅眠的主子似乎没醒,才放下心来。 小厮又坐回去,靠在椅背上打盹儿。 卧房内一片昏暗,此刻谢珩闭眼躺着,如玉的面容上凝着一团阴云,眉心紧蹙。 白日里太清湖听到的话,无时无刻不在耳边萦绕。 谢苓她居然敢。 她怎么敢。 明明之前还在说喜欢他,结果现在就要投入别人的怀抱。 余有年他哪里好?是图他不学无术,图他样貌丑陋,还是图他幼稚愚蠢。 更何况,她既是他的棋子,那便是他的所有物,岂容他人觊觎? 就算他要把她送人,那也只是暂时,日后会补偿她的。 谢珩睁开眼,盯着幔帐,一片清醒。 这他头一次尝到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的滋味。 直到窗外蒙蒙亮,天际泛起鱼肚白,他终于做好了决定。 她既想要情爱,看在她往日乖巧,用起来趁手的份上,也能够勉强给她几分。 他不会成亲,也不会再将她送人。 只要她乖乖听话留在身边,分她一丝情爱又何妨。 打定主意,谢珩揉了揉眉心,压下倦意翻身坐起。 计划有变,他需要重新部署。 雁声那边…怕是要有些麻烦。 …… 正月十五,上元节。 大靖有旧例,上元节五城兵马弛夜禁,百姓张灯饮酒为乐,共赏圆月。 建康城中的百姓白日就挂上了花灯,路边的摊贩也将各式各样的花灯摆了出来,等待着夜里花灯集市,人流多时卖个好价钱。 谢府也挂了不少灯笼,装扮的倒是年味很足,只是府里的主子之间没怎么走动,冷冷清清的。 谢苓差人去买了些漂亮的花灯,和院里的侍女小厮们一同挂在树梢房檐下,预备等夜里就点燃,不管怎样先好好过节。 这是她在谢府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上元节。 皇帝这次终于聪明了一回,听了兄长的话,将天女的事并未透露出去,并且有意引导朝臣向其他方向查。 因此其他士族还不晓得谶言上的天女是她,谢珩也不知晓皇帝已经知道了天女是她。 兄长说,等金乌西坠时,出现日月交辉之象,陛下便会赐下圣旨,以天女之名,迎她入宫。 抬手将最后一个花灯挂在树枝上,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总算是走到这一步了。 只是谢珩……近日有些奇怪。 初十那天,她本以为谢珩多少会有点反应,要么发怒软禁她,要么提前把她送去会稽王府。 谁知这人脸都没露,整日见不到人,听雪柳说,似乎每日天一亮就出门,夜里才姗姗归家。 也不知在做什么,又在谋划什么,会不会对她不利。 想到这,她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雪柳看主子忽然又闷闷不乐,抬手替她紧了紧衣衫,安慰道:“主子别思虑太多,等今日过后,咱们就脱离这儿了。” 谢苓点了点头,驱散了纷乱的心绪,笑道:“回屋吧,外头冷。” 雪柳欸了一声,主仆两人一同进了屋子。 午时过后,几日未见的禾穗忽然来了。 谢苓和她隔桌对坐在罗汉榻上,一人捧着杯暖茶。 “女学近日可好?只放十五一天假吗?” “还好,明天一早就得回去了。” 两人聊了几句日常,谢苓总感觉禾穗心不在焉的。 她看着少女明亮的圆眼带着纠结,眼底一片青黑,沉吟片刻后,柔声询问:“穗穗,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我答应你父亲,好好护着你。” “不管什么事,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力帮你。” 提起父亲,禾穗眼眶微微发红。 毕竟才十四岁,一人远走他乡,怀抱仇恨,而父亲生死不知,怎能不郁结在心? 谢苓的温柔和善解人意,让她愈发愧疚。 她翕动着唇瓣,良久才开口。 “阿婵姐姐。” “谢夫人……” “她让我多跟谢珩接触,还告诉了我很多他的喜好。” “说过段时间就把我记在她小弟名下,好有个合适的身份。” 闻言,谢苓微怔。 谢夫人这是想撮合谢珩和禾穗吗? 她一时想不通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最开始谢夫人收禾穗做养女的时候,她就觉得十分违和,但禾穗没拒绝,她也不好干涉太多,只能暗中叫人看着点。 后来谢夫人专门送禾穗去女学,她还当对方是真心喜欢禾穗,甚至花功夫培养。 没想到谢夫人居然抱着这心思,想把禾穗变成儿媳。 可禾穗的身份……在谢夫人眼里就是个孤女才对。 一般门楣高些的人家,给族中郎君相的都是门当户对的女郎。 士族更不用说,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 她可不觉得谢夫人是不看门第出身的人,对方这么做,绝对是抱着什么目的。 甚至不惜花工夫培养,给禾穗换身份。 沉默片刻,谢苓凝视着禾穗的眼眸,神色认真,压低嗓音:“你先照她说的做。” “等今年开春女官考核,尽力考个好名次入宫来。” “做了女官,她的手就伸不了那么长了。” 听了这话,禾穗茅塞顿开。 是了,她可以努力考个女官,这样不仅可以暂时摆脱谢夫人,还能离仇人更近。 想通后,提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回肚里。 她握住谢苓的手,保证道:“阿婵姐姐,谢谢你,我一定会考上女官。” 谢苓反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穗穗,我相信你。” “一切有我,你尽管做。” 禾穗眼圈更红了,看起来要哭不哭。 谢苓拍了拍她的手背,眨了眨眼道:“好啦,不说这些,今晚一起去花灯集会吗?” “我猜灯谜很厉害的,到时候你想要哪个我帮你赢哪个。” 禾穗破涕为笑,用帕子擦掉眼泪,声音还带着闷闷的鼻音:“我要兔子的!” 谢苓笑道:“好,兔子老虎通通有。” 雪柳在一旁幽怨道:“那我呢?” 谢苓扑哧一下笑了。 “当然也有!” * 金乌西坠,皇帝司马佑站在太极殿外,抬头一眨不眨望着烧满红霞的天。 钦天监擦着汗等在一旁,屏住呼吸等待。 终于,金乌落入地平线,而天尽头的月亮,也穿出云层,逐渐显现。 日月交辉,一阴一阳,同现天际。 司马佑按捺不住狂喜,一把揪住后边钦天监太史令的衣领,哈哈大笑。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哈哈哈哈,”他双目发红,神情癫狂傲然:“日月交辉,阴阳合和,天女兴佑!” 太史令战战兢兢陪笑。 “是,是,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更有天女相助。” “日后必然一统天下,兴我大靖。” 皇帝松开手,抚掌大笑:“说得好!” “赏!” 转而扬声道:“来人,给朕拟旨!” 孙良玉躬身称是,佝偻着腰随皇帝进入大殿,趴在地台上,替皇帝拟旨。 与此同时,皇宫之外,众大臣皆站于庭院观天,见日月交辉真如谶言显现,皆脸色震惊。 各怀心思,却鲜少有人觉得皇帝是那个被兴的“仁右”。 谢珩负手立于窗前,看着日月交辉,日轮完全被远山吞没,天际陷入朦胧的黑暗,才缓缓收回视线。 饶是猜到会如此,但亲眼所见,却还是止不住心悸。 若他再动作慢些,谢苓定会像指缝的沙,永远握不住。 还好,她的出生年月,他提前派人改了,唯独谢君迁这个知情者,却算不上疏漏。 毕竟没有哪个亲兄长,能主动把妹妹送入火坑。 谢苓怨了他这么多日,他忙得没空去解释,好在今夜表明心际,也不算太晚。 她喜欢他,不是吗? 二人也算是心意相通,在一起是理所当然。 这段时间他脚不沾地,力排众议将原本的计划改了,提前了余有年出征的日子,甚至还跟雁声打了一架。 为的就是能让她安心待在他身边,再也不要担惊受怕,不会被那些烂桃花迷了眼。 想到今夜会见她,谢珩淡漠疏冷的眉眼软了下来,眼底透出笑意。 * 入夜,华灯初上。 建康城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花灯,璀璨绚丽,交织倒映在秦淮河里,像是满天星河。 摊贩老板吆喝不停,孩童的嬉笑声不绝于耳,人群踏着光影穿梭其间,热闹非凡。 谢苓领着雪柳白檀和禾穗,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穿梭,时不时停在中意的花灯前猜灯谜,或是在摊贩那买些小玩意。 自打来建康,她就没这么放松过。 四人玩得尽兴,走过一处面具摊时,一人买了一具。 谢苓的是红狐狸面具,狡黠可爱。 白檀刚戴好,就被不知何时找来的谢君迁捉了手腕,不由分说拽走了。 三人耸耸肩,有些无奈。 又顺着街道走了一会,三人停在一处表演打铁花的地方,兴致勃勃围观起来。 谢苓正瞪圆了眼惊叹,就被人轻轻拍了拍肩头。 她回过头,才发现是远福。 “苓娘子,我家主子有请。” 谢苓面具下的脸一冷,琉璃色的眸子映着星火四溅的铁花,不耐烦的很。 “远福大哥,劳烦您告诉堂兄。” “我不去。” “忙着看表演呢。” 一会就要进宫了,她懒得再演。 远福没想到谢苓会拒绝,他啊一声,愣在原地,随即着急起来。 苓娘子戴了面具,人流有多,暗卫报的位置并不太精确,方才找人就耽误了许久,若是再不过去,怕是要耽误主子的时间。 他现在谢苓后边,低声哀求:“苓娘子,您就跟奴才走吧。” “主子给您准备了上元节最独特的灯会。” 见谢苓没反应,他苦口婆心开始卖惨:“您就随奴才走吧。” “您要是不去,主子非扒了我的皮。” “……” 谢苓有些无语。 她转过身道:“罢了,也不为难你,带我过去。” 她倒要看看,谢珩又要作什么妖。 “雪柳,你跟禾穗逛逛了早些回,今儿晚上人多,肯定会有人贩子。” “别走散了。” 说着她把钱袋子解下来给雪柳,说道:“买点喜欢的,我去去就回。” 雪柳和禾穗有些担心,但碍于远福在场,也不好问,只能点点头应下,看着谢苓的身影被人群吞没。 远福引着谢苓到一处马车前,亲自为她掀开车帘,恭敬道:“苓娘子,地方有些远,您上车。” 谢苓嗯了一声,打量了车身,确定是谢珩的马车后,安心上了车。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小半时辰,终于到了地方。 谢苓掀开帘子一看,才发现是太清湖。 “……” 怎么又是太清湖。 她不懂谢珩的心思,只觉得男人心海底针。 远远的,就看到几日不见的人正背对着她立在岸边。 月色下,青年身形颀长,一身广袖月白长衫,衣袂随风翻飞,笼了层浅淡的银纱,飘然若仙。 他已经及冠,因此以玉冠束发,看起来多了几分端方温润。 美则美矣,太过无情。 谢苓淡淡收回视线,提步朝他走去。 谢珩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过了身。 谢苓停在离他一步的地方,端详着他。 只见青年手中提着一盏做工精巧的花灯,温暖的烛光映得他眉目如画,斯文清隽。 以往冷淡无波的凤眸柔和至极,上挑的眼尾带笑,温柔得令人诧异。 谢珩也在打量眼前的少女。 她带着狐狸面具,黑白分明的杏眸盛着灯火,眼神复杂,充满着疑惑不解,以及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 却唯独没有高兴。 心尖微颤,谢珩捏着灯柄的手紧了紧。 没关系,等他表明心际,她就高兴了。 想到这,他忽然有些紧张。 说起来也有些可笑。 他斩杀贪官污吏的时候不曾紧张,威胁父母的时候不曾紧张,面对群臣质疑时,面对百姓不信任时,都未曾紧张过。 几个月前他吻她 时也未紧张慌乱,亦或者有别的心思。 可如今竟然心慌到手抖。 谢珩定了定心神,朝暗处看了一眼。 下一刻。 “咻、咻、咻……” “砰!” 烟花直冲天际,于夜幕绽放,碎成斑斓的星火,飞速坠落。 他向前一步,将花灯递给谢苓,眸中倒映着烟火和谢苓带着面具的脸,认真开口。 “阿苓。” “我曾误会你,利用你,对你不屑一顾。” “我知晓你予我心意,却一再逃避。” “我……做了许多错事。” 他顿了顿,神情愧疚,语气越来越柔和。 “请你原谅我。” “日后我会好好待你,不让你再担心受怕。”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说完,他凝视着谢苓的双眸,将手中的花灯递了过去。 “这是我亲手做的花灯。” “听闻你喜欢鬼工球,我便仿照着,以它为原型做了个类似的花灯。” “看看喜欢吗?” 谢苓听着他真挚的表白,心口酸涩,又觉得可笑至极。 她面无表情接过花灯,细细打量了几眼。 雕刻繁复,确实是鬼工球的样子,一看就用了心思。 想必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礼物。 但她现在……不需要了。 她握着灯柄,抬手将面具摘下,仰头看向比自己高许多的谢珩,忽然笑了。 谢珩看着她唇角的笑,心口没由来的一颤。 眼前的少女似乎一如既往乖觉温软,却在下一刻,俯身吹灭了他亲手做的花灯。 花灯寂灭,她笑得甜蜜漂亮,语气却清幽不明: “堂兄,逢场作戏的事情,你怎么还当真了?” 谢珩瞳孔一缩,笑意僵在唇角,慢慢消失不见。 他张了张嘴,听到自己干涩低哑的嗓音。 “为什么?” 谢苓笑道:“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 “哪有为什么?” “你我只是利益交换不是吗?” “堂兄,这可是你教我的呀,怎么能忘了呢?” 谢珩垂眸,眼底一片灰暗。 满天的烟火还在绽放,和波光粼粼的湖水连成一片绚丽的海。 可烟火下的两人,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眼前的青年眼眸微垂,睫羽轻颤,看起来有几分委屈的意味。 谢苓抿唇,不耐烦把花灯塞入他掌心,挥了挥手转身。 “堂兄,上元节快乐。” “希望日后,再也不见。” 刚踏出半步,她手腕上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转而撞入熟悉的怀抱。 雪松香侵袭而来,她被强硬的抬起下巴,扣住后脑。 微凉的手指插/入她的发间,似乎在颤抖。 下一刻,温热的唇瓣贴上了她的唇齿,堵住了她即将要说出口的话。 谢苓瞪大的双眼,双手狠狠推着他的胸膛,却似乎更加激怒了他。 他重重碾在她的唇上,强硬撬开她的唇齿,吞吐着她的气息,咽下她的味道。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 骗子。 濡湿的唇舌/交缠,谢苓口中不受控制的溢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她感觉自己要溺死在这个吻里,要被冷冽的雪松香侵袭吞没殆尽。 眼角溢出泪水,她无力半软在他怀中,绵软的手掌抗拒的轻推了一下他的胸膛,狠狠咬了他一口。 脑后的手指却加重了几道,另一只手烙在她的腰间,颇有不管不顾的姿态,掠夺起她唇齿间的气息。 腥甜的铁锈味在二人之间弥漫。 她觉得自己唇舌发麻,胸腔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了谢苓,二人唇间拉出一道暧昧的银丝。 他微凉手指擦过她微微发肿、带着水光的唇瓣,喘息着将她狠狠嵌入怀中,嗓音低哑,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骗子。” “小骗子。” “这辈子休想甩开我。” 谢苓喘匀了气,狠狠推开谢珩,扬手就是一巴掌。 “登徒子,你见鬼去吧!” 打完,她一抬眼,看见了谢珩泛红的眼尾和嫣红的薄唇。 宛若谪仙坠落凡尘,沾染了俗世情欲。 他黑沉的凤眸翻涌着陌生的情绪——疯狂、偏执,如同褪下斯文假面的野兽,充斥令人心惊的掠夺欲。 谢苓被看得心里发毛,害怕对方又发疯,一言不发提着裙摆就跑。 她未看到,身后的谢珩,摸了摸被打的侧脸,唇边勾起一抹摄人的冷笑。 跑? 别说是皇宫,就算是天涯海角,他都不会放过她。 * 当天夜里,谢府接到了一封圣旨。 封谢苓为右贵妃,即刻入宫。 另有册文言: “位亚长秋,坐论妇道,听天下之内治,序人伦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风化。惟尔赠阳夏县令二女谢苓,祥会鼎族,行高邦媛,体仁则厚,履礼维纯。有冲敏之识,不资姆训;有淑慎之行,自成嫔则。蕴此贞懿,灼其芳华,选躬之初,奉承先命。肃恭之仪,克称尊旨,銮舆比幸,侍从勤诚。祗事寿宫,备申哀敬,能尽其节,实同我心。久奉椒涂,载扬蕙问,勤於道艺,每鉴图书。动有箴规,必脱簪珥,进贤才以辅佐,知臣下之勤劳。谦让益勤,记功惟最,声流彤管,道洽紫庭。克副宫教,敬修壶职,眷求贤淑,用峻等威。百辟抗辞,六宫归美,宜崇礼册,俾举彝章。是用册曰右贵妃。往钦哉,无或居上而骄,无或处贵而逸,降情以逮下,诚事以防微。洁其粢盛,服其汗濯,敬循礼节,以率嫔御。膺兹嘉命,可不慎欤。”[1] 自此,谢氏二女位左右贵妃,共侍天子。 不系之舟,终有归宿。 【上卷完】 第98章 春光作序万物始~ 二月廿一,春寒料峭。 连日的春雨下个不停,将建康城的新绿笼罩在一片烟雾中,看不真切。 含章殿支摘窗半开,花瓶里新摘的梨花,被飘进来的雨沫裹上一层晶莹剔透的水珠。 谢苓斜躺在贵妃榻上,梅子青的大袖襦松松垮垮的裹在身上,手中捧着卷书,露出一截雪腻的皓腕。 腕间的缠金粉玉镯随着她翻书的动作,轻轻晃动,倒映出她温软的眉眼。 殿外的雨淅淅沥沥,她看向雾蒙蒙的庭院,朝正在修剪花枝的雪柳问道:“他还没走?” 雪柳闻言摇了摇头,看向庭院的目光略显复杂。 “方才奴婢去看了,还在殿外站着。” 谢苓轻笑一声:“倒是执着。” 雪柳看了眼主子的神色,心中捉摸不透对方的想法,遂小心翼翼询问:“娘娘,这次还不见吗?” 这一个多月,谢珩隔三差五就来求见主子,每次都会被主子以各种理由拒之门外。 这次不知为何格外执着,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谢珩负责督办封妃大典,她有些担心主子不见,会惹得对方不快,到时在典礼上做些什么就不妙了。 可主子好似浑不在意。 谢苓漫不经心翻了页书,回道:“不见。” 上元节夜,皇帝命人前往谢氏宣旨,封她为右贵妃。 按照祖制,大靖的贵妃是只有一位的,但皇帝心存恶心谢氏,意图让她跟慧德贵妃起嫌隙,从而成为独属他的“天女”,于是另立右贵妃,位主含章宫。 皇帝本打算二月之前行贵妃册封盛典,但谢珩却联合群臣上书,言“天女”事关国运,不能以旧制论,应按照道门之礼,焚香沐浴七七四十九日,再由钦天监拟定吉日,再行封妃大典。 因此她现在算是空有贵妃之名,并无贵妃之实,等大典赐了封号,祭拜皇庙,入皇家玉牒,才算是真正的右贵妃。 不知谢珩如何运作的,他竟抢了礼部的活,负责督办封妃大典。 因此他多次上门求见,旁人也只会认为他是有大典事宜相商。 谢苓摇了摇头,心说这倒也合了她的意。 正式封妃前,皇帝是不能召她侍寝的。 这段时间刚好让她寻到应对侍寝的法子。虽说皇帝样貌不算丑陋,但一想到上辈子发生的事,她就对这人反胃的厉害。 能不侍寝最好。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白檀脚步匆匆举着伞进了院子,将伞立在门外的架子上后,推门而入。 她环顾一圈,确定都是自己的人后,上前两步蹲到谢苓面前,压低声音道: “娘娘,奴婢去过掖庭了,找到了名为流徽的宫女。” 谢苓放下书,翻身坐起,将怀里的手炉塞给冻得手指发红的白檀,问道:“可救下了?” 手炉的热量让白檀放松了些,她点了点头,脸色却不大好看。 “是按照您教的,让掖庭的人去救下的,并且暗中敲打了管事嬷嬷,只是……” 说着,她愤愤道:“ 这流徽并不领情,还狠狠推了救她的小宫女一把。” 闻言,谢苓倒是不生气,她安抚了白檀两句,命人拿来笔墨纸砚,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后递给雪柳:“把信交给小夏子,他知道该怎么做。” 流徽身份特殊,上辈子死前,这人已经成了皇帝的新宠妃,甚至有废后重立的苗头。 这段时间她利用长公主给的线人,查到了不少辛密,再结合上辈子知道的事,拼拼凑凑知晓了流徽的身世。 十七年前花朝节,王氏家主入宫赴宴,醉酒后游荡至下等宫婢所在的掖庭,对正在月下浣衣的宫女怜心起了歹念,就地强迫。 当时掖庭里的管事是王氏的人,因此灌了怜心一杯哑药,将这事彻底压了下去。 哪知怜心命苦,竟怀了王家主的孩子。 王氏主母善妒,且心狠手辣,怜心不敢认亲,更不敢去太医院求药打胎,因此只能小心掩饰,生怕被人知道,以秽乱宫廷之罪杖杀。 后来月份大了,这件事被管事知道。 或许是年纪大了想做点善事积德,管事偷偷将怜心养在屋中,帮她秘密生下孩子。 这孩子便是流徽。 怜心把她藏着掖着养到十二岁。 管事死前,想办法给流徽弄了身份,成了掖庭的宫女。而怜心在管事死后,日子变难,风寒再加上积劳成疾,不久便去了。 死前她告诉了流徽身世。 流徽因此恨上了王氏一族,于是百般谋划下,爬上了龙床,不到三个月,就从小小的美人升到妃位。 谢苓想要权,势必就要斗倒皇后和慧德贵妃,而流徽就是最好的武器。 流徽心思敏感,对所有人都抱有恶意,她能理解。 毕竟这样的出身和成长环境,能不崩溃都算好的。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一点一点软化流徽的心,再利诱之,便能将她收入麾下。 * 雪柳将信收好后,便打着伞出了含章殿,准备去小夏子所在的御膳房送信。 初春日的雨寒凉透骨,她抬手紧了紧衣襟,透过密织成网的雨幕,看到殿门右侧不远处的槐树下,谢珩一身绛色官袍,手执油纸伞,怀中抱着个盒子,在那一动不动的等着。 她轻叹口气,摇头离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以前对主子多番利用,如今却知道后悔了,不管不顾的在殿外守着,跟望妻石似的。 活该。 谢珩听到脚步声,抬眼看向雪柳远去的身影,薄唇轻抿,轻轻垂下眼睫。 一个月零六天,她还是不肯见他。 若不是白檀隔三差五报信,他甚至不知道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一想到她对着另一个男人笑颜如花,他恨不得现在就将她带走。 关起来。 好叫她再也不能逃走,只对他一人笑。 眼底的嫉意翻涌,一阵风吹过,雨线斜飘入伞底,他睫羽上挂了水珠,将落不落。 再等等。 很快,就能见面了。 谢珩提步行至含章殿门口,晦暗不明的目光越过深深庭院,落在主殿的窗户上,几息后缓缓收回。 他俯身把怀中的木盒放在地上,并将伞遮于其上,孤身踏入雨幕。 谢苓撑着下巴在窗前看雨,忽然有些心悸。 她下意识看向雨雾中的殿门,却什么都没瞧见。 他应当,已经走了吧。 * 三月三,上巳节。 按旧制,皇帝于华林园办“兰汤宴”,邀三品以上朝臣及家眷,行“祓除畔浴”之礼,并曲水流觞,赋诗饮酒为乐。 华林园位于宫内,是前朝旧宫苑。先帝曾言“会心处不必在远,翛然林木,便有濠濮间趣,觉鸟兽禽鱼,自来相亲。”[1],于是在原先的基础上扩建,修天泉池,建景阳楼、大壮观、花光殿,凤光殿、醴泉殿等。 此次宴会乃慧德贵妃亲自督办,谢苓从旁协助。 二人自是免不了冲突,慧德贵妃也给谢苓下了不少绊子。 若不是谢苓这段日子靠着上辈子的记忆,收服了不少身份低微的宫婢和太监,有他们报信提醒,恐怕还真会着了对方的道。 好在有惊无险,总算是等到了上巳节。 谢苓乘软轿至华林园花光殿,就见大部分宫妃和大臣家眷都已经到场,正等待帝后驾临。 她环顾一周,发现谢珩不在后,心定了定,坐到了主位右下的位置上。 慧德贵妃看着谢苓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就恨得牙痒痒。 这小贱人不知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害得她被冷落。 而她的好弟弟谢珩,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甚至主动拦下封妃大典的事务,让王皇后好生嘲讽。 越想越气,她咬牙喝下一口温茶,转而扬起一抹和善的笑,开口道:“册封在即,妹妹近日气色不错,哪像本宫,为了办这兰汤宴,忙得脚不沾地,黑眼圈都出来了。” 此话一出,以慧德贵妃为首的陈婕妤便帮腔道:“姐姐哪有人家命好,头上顶着天女的名号,自是不用做事,只管享福就好了。” “苦了您辛苦办宴,却还被抢了一半功劳。” 慧德贵妃沉下脸,装模作样训斥道:“不得胡言,右贵妃乃是天女,自有她的事情要做,岂是你能置喙的?” 谢苓看着两人一唱一和,轻笑了声。 陈婕妤是个暴脾气,再加上自谢苓入宫后就没见过她几面,只听旁人说过几句,便认为她是走了狗屎运,性子也软,遂扬声道:“笑什么?” “姐姐替你说话,你竟还敢笑?” 谢苓懒得跟她们打机锋,此时大殿中的其他妃子和朝臣及家眷都在看着,不管她回什么,似乎都会如了慧德贵妃的意,衬得她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 她没有理睬,看向身旁的大宫女绿绮道:“按照宫规,以下犯上者,当如何?” 绿绮乃是皇帝身边的人,闻言一愣,随即双手交叠小步上前,屈膝回道:“回娘娘,该掌三十,罚抄宫规五十。” 谢苓嗯了一声,目光不轻不重落在陈婕妤身上,朱唇轻启:“宴会将开,那便轻罚,掌二十吧。” 绿绮道:“是,娘娘。” 谢苓身后的两个小宫女颇有眼色,将陈婕妤压在地上。 陈婕妤没想到谢苓会当众发难,求救的看向慧德贵妃。 慧德贵妃暗骂一句蠢货,随即开口道:“上巳节不宜大动干戈,陈婕妤也是无心之言,妹妹这次不若绕了 她。” 此话一出,再计较,那便是谢苓小心眼了。 可若她偏要计较呢? 她点了点头,回道:“姐姐说得对,那便罚她在殿外跪着吧。” “等陛下来了再做定夺。” 慧德贵妃脸一僵,没想到对方不依不饶,想趁此机会立威,愈发恼怒。 但宫规确实如此,对方都搬出皇帝了,她还能说什么? 于是对着陈婕妤道:“还不快谢过右贵妃,老老实实去殿外跪着。” “等陛下赦免你的罪。” 陈婕妤只好不情不愿谢恩,顶着满座妃嫔和朝臣家眷的面,白着脸跪到殿外。 这事一闹,大殿内噤若寒蝉。 本存着轻视之心的宫妃和朝臣,此时也重新估量起谢苓的性子。 谢苓仿佛没有感觉到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泰然自若坐在那,端起茶杯轻呷了口。 罚陈婕妤跪着,倒也不冤她。 毕竟上辈子自己被慧德贵妃罚跪,可就是陈婕妤的主意。 况且她敢罚,并且让皇帝定夺,也是摸准了他的性子——他怕麻烦,最厌恶女人勾心斗角,听了这事也只会认为是陈婕妤的错。 而她谢苓只是性子直率,不惧谢氏慧德贵妃的威势,按宫规罚人,又有什么错呢? 大殿外阳光明媚,金色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 谢苓百无聊赖等着,门外忽然传来小太监尖细的通报声。 “尚书左仆射谢大人到!” 她抬眼望去,透过迷蒙的春日光影,和门外交叠的绿意,看到了许久未见的身影。 第99章 水风空落眼前花~ 来人身着月白竹叶纹缂丝云锦大袖衫,腰悬环佩,头戴玉冠。冠内插的簪子,正是她送的那支竹叶簪。 春光透过他身后绿蓬蓬的芭蕉叶,在衣袍上印出斑驳的金芒。 容色依旧,气度斐然,只是那双上挑的凤眸里,堆积着常年不化的冰雪,压迫感极强。 他的目光不偏不倚,越过大殿满座妃嫔朝臣,直落在她身上。 而后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唇角,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谢苓对上他黑沉疏冷的眸子,看着他一点点走近,心尖猛地一颤,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 脚步声停,低沉悦耳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微臣拜见…贵妃娘娘。” “娘娘千岁。” 谢珩站在离她两步开外的地方,微微躬身行礼,看起来端方温润。 如果不是一双眼紧紧黏在她身上的话。 她缓缓放松了身子,露出一抹浅笑:“谢大人不必多礼,入座吧。” 谢珩没有纠缠,低声称是,转身坐到了离她不远的位置上。 谢苓不再看他,努力忽略那道灼人的视线,和一旁相熟的淑妃小声叙话。 殿内言笑晏晏,相熟的宫妃和朝臣及家眷都小声叙话说笑,唯独谢珩漠然跪坐在檀木几前,垂眸把玩着手中的碧玉扳指。 他掀起眼帘,凝视着许久未见的心上人,眸光柔和了些许。 今日她穿了件浅青菱纱大袖襦,腰间是竹纹玉色绦带,宝髻松松挽就,斜插着支碧荷嵌珠玉簪,耳垂上的莲花水滴耳坠随动作轻轻晃动,衬得雪腮粉面,似桃花含露,娇俏动人。 看样子,宫里的日子过得不错。 倒是不必叫他担心。 也是,这小骗子最会欺骗感情,如何能亏待得了自己? 思及此处,他哂笑,将扳指戴回拇指。 * 不多时,帝后相携而来。 司马佑见到跪在殿门口的陈婕妤,简单问了缘由,便阴着脸命内侍将其拖了下去,罚禁足一月。 皇后也没劝。 落座后,礼官说了几句宴会祝词,皇帝又说了两句话,便开宴了。 此次“兰汤宴”与往年并无差别,先是在殿内用膳,再一同前往天泉池流觞曲水,赋诗饮酒行乐。 司马佑盯着谢苓瞧了半天,越看越心痒难耐,遂不顾礼制,命人在身侧加了个椅子,招手让谢苓过去。 “爱妃,来朕这。” 谢苓有心拒绝,正要开口,余光却瞥见谢珩冷沉的眉眼,遂改变了主意。 她朝司马佑弯唇羞涩一笑,欠身道:“是,陛下。” 随即亭亭袅袅走到皇帝跟前落座。 司马佑对谢苓的乖顺十分满意,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搂在怀中,亲手斟了杯桃花酿放在她红润的唇瓣上。 “爱妃尝尝,这是今年新进的桃花酿,口味甘甜,不醉人。” 龙涎香包裹在她周围,肩膀上手带着黏腻的温度,谢苓感觉呼吸不畅,十分想吐。 她强压下不适,檀口微张,就着司马佑的手轻抿了口桃花酿。 谁知这桃花酿确实甘甜,回味却有辛辣之气,她被激得咳嗽起来。 司马佑见状哈哈大笑,阴鸷的眸子落在谢苓染了绯色的雪腮上,丝毫不顾忌殿内还有外臣和其他妃嫔,旁若无人的低头亲了一口。 滑腻如牛乳的触感让他眼中欲色更浓,不自觉得摩挲起谢苓纤弱的后背。 “爱妃啊,怎么连桃花酿都喝不了?” “一会还怎么陪朕赋诗饮酒作乐?” 后背上激起一层细小颗粒,她忍住要躲避擦脸的冲动,扬起脸对他娇嗔道:“陛下……” 司马佑很受用,捏了一把她滑嫩的侧脸,从怀里拿出一支珊瑚点翠白玉簪,插在她发间,说道:“好了,朕不逗你了。” “这簪子可是独一份,喜欢吗?” 谢苓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故作羞涩,露出欣喜的笑:“陛下真好。” 司马佑将她白嫩柔滑的小手卷进掌心,轻轻揉捏着,似笑非笑,意有所指的看了眼桌上的果盘道:“朕都这么好了,爱妃不打算回报一二?” 谢苓嗔怪的看他一眼,轻推开司马佑的胸膛,倾身将果盘里的葡萄拿了一颗,送至他唇边:“陛下,尝尝?” 司马佑笑着张嘴,嘴唇故意触碰谢苓白嫩的指尖,而后一边咀嚼葡萄,一边望着谢苓。 谢苓胃一阵紧缩,几欲作呕。 狗皇帝,还真是一如既往昏聩,胡作非为。 她咬着唇齿间的软肉,露出温软的假笑,将手放下,不动声色在衣摆上蹭了蹭。 司马佑对谢苓的乖顺很满意,觉得天女又如何,还不是得雌伏于他掌心? “咔嚓” 正要说话,殿内传来一阵突兀的碎裂声。 喧闹声渐停,司马佑闻声望去,就见谢珩桌上丢着几片碎裂的瓷器,上头沾着鲜红的血迹,而他的掌心,亦是鲜血淋漓。 仿佛没感受到旁人的目光,谢珩慢条斯理用帕子擦拭着掌心的血迹,眉眼淡漠,好似没有痛觉。 司马佑脸色先是一阴,随后又扯出个笑来,问道:“珩弟怎么这般不小心,是这杯子做工太差,还是说……不合你心意?” 谢珩将沾血的帕子随手丢在桌子上,掀起眼帘看向谢苓,转而目光落在皇帝身上,淡声道:“回陛下,与茶杯无关,是微臣不小心。” 司马佑颔首,没有揪住不放,朝谢珩身后伺候的宫婢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谢大人下去包扎。” 谢珩拒绝道:“不必麻烦,小伤而已。” “谢陛下关心。” 司马佑见他不识好歹,遂摆了摆手,阴着脸不再多言。 被谢珩这么一打断,他也没心思逗弄谢苓,于是放过了她,和其他妃嫔嬉笑调情起来。 谢苓缓缓松了口气,悄悄抬眸看向谢珩,二人视线相撞。 他狭长的凤眸里匿着令人心惊的杀意,叫谢苓不自觉抖了一下,而后躲避的转开视线。 谢珩的目光落在她的唇瓣和侧脸上,又一点点下移,望向她的手指。 逃离他,然后向狗皇帝讨好卖乖? 若不是他后知后觉,坐在谢苓身边的该是他才对,哪里还轮得到狗皇帝此般耀武扬威。 早知上元节夜,他就该不管不顾将她囚禁起来。 收回视线,他端起新拿来的茶杯,仰头将温凉的茶水,灌入干涩的喉间。 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 * 筵席结束后,众人来到天泉池,开始宴会的第二项内容——流觞曲水,赋诗饮酒。 天泉池虽说叫池,但实际上池水还连接着两条能通往宫外的溪流,水质清澈,流速缓慢。 众人到达天泉池所在的水榭后,先取水净手,以示祓除污秽邪祟,而后便可行流觞曲水之乐。 帝妃是不参加的,只在水榭观赏。 男女也不在同一条溪水中流觞曲水,而是各占一条。 谢苓在司马佑身边,坐立难安,浑身难受,一点观赏的心情都没有。 司马佑却心情不错,不一会就把一壶酒喝完了。 眼见他酒气越来越重,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浓重的欲色,谢 苓终于忍无可忍,找了个腹痛的理由,离开了水榭。 她和雪柳在华林园慢悠悠转悠,想着能拖一会是一会。 雪柳走了没几步,就肚子痛,着急忙慌找恭房去了,于是她只好独自一人。 园内佳木葱茏,奇花闪灼,有清流自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一步一景,令人赞叹。再往前走,视线豁然开朗,两边飞楼插空,雕薨绣槛,皆隐于山树之间。 谢苓穿过众楼阁,又走了一阵后,猛然发现自己迷了路。 今日华林园的宫女内侍大多都在天泉池和花光殿伺候,其他地方偶有值守的,但谢苓运气显然不太好,走着走着就一个人都不见了。 她停在一处拱门外,朝里望去,只见其中又是别样景至,千百竿翠竹掩映,里头数楹修舍,清幽非常。 如果没记错,这是华林园的另一边。 犹豫了一下,谢苓揉了揉酸软的小腿,穿过拱门,朝竹林里最近的屋舍走去。 宴会起码还有一个多时辰才结束,她不太认得路,与其乱跑,不若站在此处休息片刻,等司马佑发现她不见了,自然会派人寻来。 春风拂面,竹叶唰唰,阳光透过缝隙,在石子路上投下斑驳的影。 谢苓走到屋舍前,轻轻推开了门。 猝不及防,昏暗中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进屋内。 屋门重重合上,她被人抵在冰冷的门扇上,捂住了唇。 冷冽的雪松香侵袭而来,唇上的手掌透出隐隐的血腥味。 是谢珩。 他怎么在这? 方才离开天泉池时,他分明还在溪边坐着饮酒。 她费力的仰头看他。 阳光透过窗棂,在青年脸上笼上一层细碎的金光,将他漆黑的瞳仁照得有些发浅,变成了淡漠的琥珀色,愈发冰冷。 她慌乱的别开视线,推了一把他温热的胸膛,厉声道:“谢珩,你放开我!” 谢珩垂眸怀中恼怒的少女,眼神晦暗幽深,收紧了箍在她腰间的手,嗓音低哑: “为何他碰得,我却碰不得?” 说着,他单手捉住谢苓的手腕,压在她头顶,温热的指尖轻点在她白皙的脸颊。 “你喜欢他碰你这?” 指尖滑至少女粉润的唇瓣。 “还是这?” 又慢慢游移至她轻颤的脊背。 “亦或者,是这?” 每问一句,他的眸色便危险一分,呼吸越来越急促。 谢苓止不住的心悸。 他的指尖像是带着灼人的星火,每触碰一下,便叫她颤栗不止。 “谢珩,”她咬着唇瓣,瞪圆了眼睛看他:“你放肆!” “快点放了我,你别忘了你我的身份。” 谢珩抚摸她脊骨的手指一顿,眸色化为一片浓郁的黑。 他自上而下注视着她,片刻后,抬手将她发间的珊瑚点翠玉簪拔下,随手丢在地上。 簪子碎裂的声音响起,谢苓下意识看去,转而被扣住了下颌,掰回了脸。 只听他嗤笑一声。 “身份?” “你觉得,我会在意?” 谢苓被盯的汗毛炸起,她咽了下口水,色厉内荏道:“……你要做什么?” 她对他一如既往防备,却愿意对一个丑陋而昏聩的蠢货展露笑颜,讨好卖乖。 思及此,他遏制不住的妒火中烧。 谢苓见他忽然紧抿唇瓣,加重了扣在下颌上的力道,不免有些害怕。 正要说话,下一刻,他俯身而来,贴上了她的唇瓣。 谢珩握住她的柔软纤细的腰肢,不顾怀中少女的挣扎,撬开了她的牙关,几尽贪婪的吮吸着她的唇舌,掠夺她的气息。 第100章 金殿玉阶囚人骨~ 谢苓被吮得舌根发麻,几乎喘不上气,忍无可忍咬了他一口。 腰间的手徒然加重了力道,灼人的热量透过微薄的春衫烙在她腰侧。他动作愈发鲁莽,像是被冲昏了头脑,自顾自深吻她。 二人唇间交换着腥甜的铁锈味,她感觉有些头晕。 良久,他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拉开了距离,浓卷的睫毛微垂。 “不要同旁人亲密,也不要收别人的东西,好不好?” “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后位。” 在皇家园林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听起来好像是他太过自负。 但谢苓知道,他有这个能力,且最多三年就能实现。对于他而言,说出此等承诺,算是难得的真挚。 若是换作上辈子的她,恐怕早都感动的分不清南北。 她仰头凝视着他真挚的眼睛,用手碰了碰他沾血的下唇,歪头询问。 “为什么要在一起?为什么不让我和皇帝亲密?” “因为你爱我?” “因为你会为此嫉妒到发狂?” 一连三问,句句冲击在他的心间。 谢珩喉结滚动,平静的眸光下仿佛藏着一头即将失控的野兽。 他凝视着她,轻轻点头。 “是。” 定然是爱,不然他为何会想占有她,为何会在她和别的男人接触时,满心肮脏的嫉妒。 谢苓却轻笑一声,她捏住他的下颌,平淡而轻缓: “不,你不爱我,你只爱你自己。” “甚至或许连喜欢都称不上。” “你若真心爱我,就不会三番四次强迫于我,践踏我的自尊。” “你只是把我当做一个可心的物件,而不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明明她娇柔易折,被他全然圈在怀中,可现下,她仿佛成了上位者,毫不留情的戳穿他的虚伪。 可他偏偏哑口无言,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甚至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如她所言。 他只好垂眸看着她,盯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绷紧了下颌。 谢苓见他罕见的有些怔然,顿了顿后松开他的下颌,趁机远离他的禁锢,讽刺道:“你一如既往的虚伪。” “独断专行,狂妄自大。” 说完,她抬手拉开屋门,踏入温暖的春光:“谢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争取,用不着谁来施舍。” 少女窈窕的背影沐在春日暖阳中,很快被掩映的竹林吞没。 屋内的青年倚在门框边,明媚的春光透过半开的门扇,只映在他侧脸淡漠的神情上,另一边却隐在昏暗的屋内,难以分辨。 明暗交错间,他昳丽的五官棱角陡然锋利,如同险峭的山峰,带着凌厉的弧度。 日光下他眸色浅淡,瞳孔缩成一个小点,宛若大型野兽,视线牢牢锁定在浅青罗裙少女的背影。 俄而,谢珩笑了。 他抬指轻触被咬破的下唇,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她特有的桃花香气。 虚伪? 自私? 她说得没错。 既然求而不得,做不了她的入幕之宾,那便别怪他不择手段了。 * 谢苓离开竹林不多时,司马佑身边的小太监崇明,和她殿里的宫女太监,一同寻了过来。 “哎呦,贵妃娘娘,奴才可算找着您了。” “陛下见你许久不回来,可着急坏了。” 崇明长得唇红齿白,模样讨喜,嗓音也不像其他太监一般尖细,倒像是变声前的少年人,听不出男女,却清脆好听。 谢苓不讨厌他,上辈子这小太监死在孙良玉手里,倒也是个可怜人。 她从凉亭的长凳上站起身,提起裙摆走到崇明跟前,温声道:“我不慎迷了路,因此耽搁了些时辰,劳烦崇明公公带路,带我回天泉池寻陛下。” 崇明暗中打量着这位“天女”。 潘鬓柳腰,明眸善睐,难得一见的娇艳美人。 但明崇七岁入宫,在宫里浸淫了十年,从先帝时就伺候过各式各样的妃嫔,自然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 在宫里,容貌重要,却也不重要。 想要爬上高位,夺得帝宠,容颜、家世以及心思手腕,缺一不可。 眼前这位贵妃,身负天女“兴佑”之命,听起来似乎是独一无二,但宫里的事向来说不准。 她今日能因 天女的身份得宠,有朝一日或许也会因此丧命。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这种事在宫里屡见不鲜。 更何况如今的陛下,可比先帝要阴晴不定的多。 他心中暗叹,希望这性子温和的贵妃,能在群狼环伺间多活几日吧。 想着,他躬身抬起右臂,恭敬道: “娘娘真是折煞奴才了。” “陛下说兰汤宴马上要结束了,您可以先行回含章殿。” “等晚些陛下处理完政事,会去看您。” 听闻不用去见皇帝,谢苓暗中松了口气。她将手搭在崇明的小臂上,说道:“那便听陛下的,先回含章殿吧。” “是,娘娘。”崇明扶着谢苓,坐上一旁的软轿。 * 回到含章殿后,雪柳恭恭敬敬把人送到殿门口,给了崇明一小袋碎银子。 崇明推脱了一下,便客客气气收下了。 临走前,他犹豫了一下,想着既然收了钱,不如结个善缘。 像他们这种没根的阉人,说不定哪天就横死宫中,多结善缘,多压宝,总是没错的。 他朝雪柳招了招手,声音轻柔:“听闻贵妃娘娘祖籍是阳夏的?” 雪柳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于是点了点头。 崇明仿佛没看到身后其他小太监和宫女探究的神色,笑眯眯道:“这倒是巧了,奴才听说,不日进宫,负责封妃大典祭礼的天师,祖籍似乎也在阳夏。” 雪柳一愣,意识到对方是在提醒,随即笑道:“是挺巧,娘娘近日想家,正愁找不到同乡叙话呢。” 崇明颇为赞赏的看了眼面前这个鹅蛋脸的姑娘,心说反应倒是快。 二人又扯了几句闲话,崇明便带着一众宫人离开了。 雪柳看着他走远,沉静回到正殿,路过正在插花的二等宫女玲珑和珍宝时,她停顿了一瞬。 玲珑和珍宝是谢苓按照上辈子的记忆救下的小宫女,人品身家清白,现在对谢苓唯命是从。 看到雪柳的暗示,二人便不动声色,把殿内外其他人安插的三个眼线,找借口支了出去。 雪柳见只剩自己人,才低声把方才的事告知谢苓。 谢苓正在镜台前取头上的簪子,闻言手顿了下,透过镜子看向雪柳担忧的脸,平静道:“我正要说这事。” “方才云台城传来了信,原本负责封妃大典的天师被人换了。” “原本的天师确实是阳夏人,那个冒牌货身份还不确定,不知是哪边安插进来的。” 雪柳上前替主子拆繁重的发髻,不免有些心惊。 “娘娘,还有三天就是大典,不会出事吧?” 谢苓摇了摇头。 “长公主不会让封妃大典出意外,她得知此事后,已经派死士去截人。” “届时就算换不成自己的人,也不会让他破坏大典的。” 毕竟对于长公主而言,她天女的身份是一大助力,不到万不得已,对方绝对不会放弃。 雪柳闻言,也放下点心。 她重新给主子梳了个轻松不累人的发髻,拿起海棠珠花往发间点缀的时候,因心不在焉,扯到了对方的头发。 “嘶” 谢苓抬手捂住头皮,幽怨地看着雪柳。 “雪柳啊,你想谋杀亲主啊。” 雪柳干笑两声,神色有些犹疑。 “小姐……我只是……” 这段时间雪柳时常走神,谢苓是看在眼里的,只不过她认为谁都有自己的心事,因此并未主动询问,想着等哪天雪柳愿意说了,自然会说。 她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轻声道:“但说无妨。” 雪柳抿唇,问道:“小姐,你为何非要进宫?” “谢大人样貌英俊,对小姐也十分体贴,虽然之前做了些错事,但也不是罪大恶极。” “若…若嫁给他,或许小姐就不必再担惊受怕,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谢苓轻叹一声,抚摸着她的发髻,侧头望着黄铜镜中,那张影影绰绰的脸,目光悠远。 “你说得不错,若能嫁给他,说不定我就不用勾心斗角,整日将头悬在房梁上,而是能安心在后宅,做衣食无忧的官太太。” 说着,她顿了顿,看向雪柳迷茫的眼。 “但你有没有想过,爱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予我金银珠宝,予我独一份的宠爱,甚至放下身段祈求原谅。” “但这些,是建立在他爱我的基础上。” “若有天他移情别恋了呢?” 雪柳下意识回道:“那所有的东西都会收回。” 谢苓欣慰点头:“没错,我出身低微,没有母族支持,若真入了他的后宅,唯一的倚靠便是他的爱。” “他高兴了,可以像对待猫狗一样顺毛捋捋,给点甜头;若他不高兴了,便可以随意践踏我的自尊,甚至抛弃。” “旁人掌心讨来的糖,是含着苦涩的。” “只有自己拥有,才吃着安心。” 谢苓望着雪柳懵懂的眼,心间一软。 曾几何时,她也想着嫁个如意郎君,再生几个孩子,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但自从做了那个梦,得知了上辈子的一切,她便明白靠人不如靠己这个道理。 她是谢氏旁支女,又拥有好容貌,若想摆脱梦里的结局,必须要自己手握权势。 但她一介弱质女流,手无寸铁,又无好的家世,若想得到权势,最快的办法便是入宫。 成为后妃只是第一步,做长公主的副手也只是虚与委蛇。 前朝有太后吕雉,而她要做吕雉做不到的事,让牝鸡司晨这贬喻女子的话,彻底消失。 雪柳伏在谢苓膝头,细细琢磨着对方的话,不免有些震撼。 她这下终于明白了,也理解主子为何非要入宫,但不可避免的更加担忧。 主子要走的这条路,只会更危险,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她仰头看着主子清澈的眼眸,神色坚定道:“小姐,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我会一直陪着你!” 谢苓揉了把她的头发,笑道:“好雪柳。” 白檀站在窗沿前,有一搭没一搭掰着景泰蓝花盆中,水仙花白色的花瓣。 没一会,就被薅秃了一片。 她要不要,把这事禀报给谢珩呢? 若是以往肯定毫无犹豫报上去了,可方才谢苓的一番话,叫她茅塞顿开,心中不免犹豫起来。 就这么点事,不上报,没关系的吧? 谢苓抬眸,目光越过屋内雾气袅袅的香炉,落在白檀窈窕的背影,意味深长勾了勾唇角。 她早都猜到白檀是谢珩的人,也知道对方每隔三日会传信出去。 今天这话一来安慰雪柳,二来也是故意说给白檀听。 同为女子,她有信心让白檀倒戈。 更何况,有白檀和兄长那层特殊关系在,她更方便利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月移花影攀宫墙~ 深夜。 含章殿墙头有桃花探枝,馥郁香气流转飘散。月色浅淡,穿过宫墙,斜斜落入半开的支摘窗内,如水波重重,浮照在金丝楠拔步床上,藕荷色的销金幔帐被折出一道道银痕。 谢苓今夜睡得早,却睡不太踏实。她听到窗外有风呜呜地吹,又有树枝折断的声音,翻来覆去睡不着,反而身上出了层薄汗,索性踢开一角被子,睁眼看着床顶的幔帐发呆。 今日傍晚的时候,她跟司马佑一同用了晚膳,不多时贤妃宫里的人便来请,说是头疾犯了。 皇帝直言自己又不是太医,握着她的手不愿意离开,谢苓柔声细语劝了,对方才阴着个脸朝贤妃的广明殿去了。 殿里的小宫女有些鸣不平,不理解她为什么主动把皇帝推出去。 她只言身为后妃,当和睦才是。 这话是说给殿里几个她故意留下的眼线听的。 宫里的弯弯绕绕太多,宫妃虽看着一身荣华,但能走到最后的是少数。宫女和太监看着命贱,死了一茬还有一茬,但他们如同蚂蚁,量多而广,手里的消息也杂,说不定就有些出乎意料的东西。 这也是她上辈子在宫里摸爬滚打悟到的,因此这次入宫她格外注意身边的人。 能用则收用,不能用的就想办法排出去,再掩人耳目留下几个蠢的,好做她的传声筒。 只是十来天了,流徽那边还是没什么进展。 这姑娘性子倔,防备心很强,她暗中派去刻意接近的宫人,都被她或骂或打,受了一肚子气,弄得现在手下的人都不乐意干这活。 她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可以先放放,等流徽什么时候有求于人了,自己在去雪中送炭。 现在她比较在意的是云台城的情况。 上元节入宫不久,长公主就送来了云台城代理副城主的信物和玉佩,并且告知了她云台城的一部分来历。 按照长公主的说法,这云台 城是大靖太祖皇帝还是前朝大臣时,暗中联合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以及清河崔氏建立,规定司马氏族人为城主,其他四世家的后人轮番做副城主。云台城建立的目的也很简单,搜集情报和赚取钱财。 后来前朝亡,太祖皇帝成新帝,这云台城便成了皇室和士族暗中争夺的东西。 八十年前,武帝司马彻意识到若再不动作,云台城会完全被盘根错节的士族霸占,遂不知以某种代价,从西南找了一支会巫蛊之术的巫族,接城主之位,替皇室跟士族抗衡。 最开始士族不以为意,认为司马彻昏了头,于是行事愈发嚣张,试图将皇室完全从云台城权利中心驱逐出去。 谁知这支巫族手段诡秘,一出手便给当时的副城主,以及知晓云台城辛密的士族上层下了蛊。中蛊者口眼歪斜,神志不清,不多时全部暴毙。 云台城的事本就只有士族顶层核心成员知晓,这一批人死后,云台城的秘密便被彻底掩埋,四大士族由此彻底被清除出去。 但皇室也没好到哪去,这支巫族行事毫无规章,武帝死,先帝即位后他们便不听皇室的话。 先帝曾派人去西南寻巫族藏身地,想以此威胁,但多番搜寻无果。后来考虑过直接军队镇压强夺,但不知为何最终放弃了。 双方多番争斗下,巫族让出了副城主的位置。 五年前先帝将死之际,知晓司马佑蠢钝,便把副城主之位交给长公主,也算是给她、给大靖一张保命符。 依长公主言,去岁谢珩告诉她的那些云台城规矩,都是巫族人后来定下的,确有其事,哪怕是皇室都不能违背。 现任云台城城主行踪不定,离上次出现已经整整三年。 长公主曾趁机夺权,但横空出世了个雁声,手握代城主令牌,硬生生将她的人打压回去。 谢苓记得,谢珩似乎和雁声关系不一般,依照信件里的内容,长公主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她毫不犹豫选择把这事隐瞒下来。 长公主最终也会是她的敌人,有所隐瞒才能有更多筹码应对。 这段时间她尝试动用代理副城主的权力,慢慢了解了云台城搜集情报方式,不由得有些心惊。 能去云台城的都不是一般人,这些人每次入城都会被“影人”记录在案,城内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也都会事无巨细被记下来。 这些庞杂的东西会有专人分类整理,对长公主有用的收集在册,无用的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重金卖给需要消息的人。 长公主便是靠着这些消息,除去政敌,并且大肆敛财。 谢苓虽说现在名义上是代理副城主,但做得事都是在长公主眼皮下的,她不敢用云台城查有些东西,想着等摸透了这里面的门道,再想办法慢慢渗透夺权。 对于失踪的城主,她不甚在意,但说起巫族,不免就会想到禾穗。 如果没记错,禾穗的母亲是西南苗寨出身,又精通药理。 谢苓觉得或许能从禾穗那,问到点巫族的事情。她很好奇,这个能让皇室和士族忌惮至此的种族,到底有什么神异。 若她先一步找到城主,或许能跟对方交易,让自己再多一张底牌。 谢苓躺在床上,越想越清醒,索性披了衣裳起身,坐在窗边观星。 春日的风很凉,或许是前些日子下雨的缘故,带着湿漉漉的泥土味,还有些宜人的桃花香。 撑着下巴看满天繁星,忽然想起元旦那天,她跟谢珩倚在留仙阁二楼的栏杆边,一同饮酒,共赏烟火。 那天晚上的烟火,就跟今夜的星光一样,绚丽夺目,亮亮的。 思及此处,她轻叹了口气。 若说对谢珩有多厌恶,倒也不至于,毕竟各求所需。但梦里的情景总是牵扯着她的情感,对于他,自己很难像对待其他人一般,平静面对。 包括他亲吻她时,更多的也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今日竹林屋舍一见,他再次失控,那双漆眸中的占有欲,愈发令人心惊。 总觉得他不会放弃。 谢珩性子如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想必会在大典做些什么。 她有些担心对方会直接破坏大典。 还是要多些布防才是,希望长公主能尽快将冒牌货天师的事处理好。 …… 迷迷糊糊睡了两个时辰,谢苓就被叫醒了,洗漱穿戴好给皇后请安。 清晨又飘起了毛毛细雨,天阴沉沉的,像是要压在朱墙红瓦的皇城上。 谢苓身着藕荷色的春衫,披着薄斗篷,怀中抱着鎏金手炉,出了殿门后顺着甬道朝太极殿北边,皇后所住的昭阳殿走。 一路上遇见几个同去请安的宫妃,都不同以往的冷淡敷衍,皆恭恭敬敬给她行了礼。 谢苓知晓她们这是被昨日罚陈婕妤的事吓到了。 来到昭阳殿后,有宫人通报后引一众妃嫔进屋,谢苓和慧德贵妃为首,上前给皇后行了礼。 王皇后向来性子淡,恪守礼节,虽说和慧德贵妃不对付,却也从不在这种时候为难人。 她微微抬手,缓声让一众莺莺燕燕入座,随便按规矩说了几句话,便扶着茶杯沉默不语了。 谢苓暗中打量着她,这个梦中手段非凡,却又有些心软的女人。 王皇后穿着一身黑金凤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手中拿着串佛珠,端坐在高位上,端庄典雅,不失威仪。 谢苓记得她是要比司马佑还要小一岁的,今年应当是二十六,但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沧桑,发间隐隐有银丝闪动。 她收回目光,转念一想倒也正常。 司马佑昏聩,隔三差五往后宫充人,不是今日宠幸了哪个宫女,就是明日看上哪家朝臣之女。 才登基五年,除去颐养天年的太妃,宫里的妃子足足有五百多人,这还不算他突然兴起宠幸了,又搁置在一旁不封位份的。 皇后掌管偌大的后宫,自然是心力交猝。 但说起来也算是报应,司马佑至今膝下无子。 后宫的嫔妃们,都争着想生下皇长子。 但谢苓知道,司马佑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上辈子她偶然救下了个年轻太医,这太医为感谢她,暗中告知一个辛密——皇帝被人下过绝嗣药,但因他性情暴虐阴晴不定,整个太医院都没有敢说实情的。 也不知到底是谁做的好事,真是大快人心。 正想着,殿外忽然传来喧闹声。 “皇后娘娘,求您做主!” “皇后娘娘……你们放开我!” “呜……” 外头吵吵嚷嚷的,有人在求救,似乎被昭阳殿的内侍和宫女阻拦住,并且堵了嘴。 皇后揉了揉眉心,她旁边模样古板的大宫女沉枝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沉枝从殿外进来,低声在皇后跟前说了几句话。 皇后脸色蓦地变了,握紧扶手,冷着脸扫视殿内乌泱泱一众妃嫔,目光在慧德贵妃和谢苓脸上顿了顿,转而吩咐道:“沉枝,你去将人带进来。” “浮林带人去陈婕妤那看看,若确有此事,即刻去请陛下。” 沉枝和浮林福身称是,脚步匆匆出去了。 脸色雪白,通身病气的贤妃低咳了声,问道:“皇后娘娘,发生何事了?怎得如此动怒。” 其他宫妃竖起了耳朵听。 皇后沉着脸道:“方才闹事的宫女说,陈婕妤小产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可是宫内第一次传出,有妃子怀孕的消息,即便已经小产,那也是天大的喜事。 这说明只要再多被翻几次牌子,就有机会怀上龙嗣,诞下皇长子。 殿内的妃嫔叽叽喳喳说起话来,皇后听得头疼,拍了下手边的桌子,训斥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此事我已派人去核实,莫再喧哗。” 满座嫔妃这才渐渐歇了声,神态各异。 谢苓皱了皱眉,心说这又是谁做了局。 上辈子似乎没有这回事。 她抬眸不动声色打量着殿内的妃嫔,余 光瞥见慧德贵妃正翘着带护甲的小指,好整以暇地喝茶,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 很快,方才在殿外闹事的小宫女,被人押了进来。 与此同时,金乌跃上高空,一道刺目的金芒穿过大开的殿门,铺洒在上好的暗红金龙莲纹缠枝地毯上,满目生辉。 谢苓坐的位置正好被照到眼睛,她抬手挡住一隙阳光,看清来人时,瞳孔骤缩。 地上跪着的宫女眼睛很亮,眉峰挑起,看起来便知道是个性子桀骜不驯的。她身上浅紫低等宫女服上沾染着血迹,哪怕面见皇后,也不见丝毫胆怯。 谢苓心微微下沉。 居然是流徽。 今早她才得了消息,说流徽和往常一样,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浣衣做活,并无其他举动。 这才半个多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02章 昭阳日影寒鸦色~ 谢苓目光微垂,几乎可以确定这件事是冲她来的,由慧德贵妃布局。 陈婕妤昨日被她罚跪,今早就小产,明眼人都猜得到这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让她感到棘手的,是慧德贵妃是否知晓流徽的身世。 若是知道,自己就得好好思量后续的计划。 慧德贵妃呷了口茶,目光落在谢苓身上,见对方神情冷淡,正毫无察觉坐着,心中庆幸。 若不是母亲传信来,告诉她流徽的身份,并且让她警惕谢苓是否暗中接近流徽,自己恐怕有一天会因此失手。 谢苓恐怕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想收入麾下的流徽,会中了离间计恨上她。 还有两天就是封妃大典。 谢苓“天女”的命运,终究会是昙花一现。 大殿内偶有妃嫔窃窃私语,谢苓对那些若有若无的窥视,恍若未觉。 皇后看着跪在殿中央的宫女,缓声道:“观你衣着,当是掖庭的宫人才对,为何说陈婕妤是你主子?” 流徽叩头,不卑不亢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去岁宫宴时,在陈婕妤殿里帮过忙,得了不少照拂,故而虽不在跟前伺候,却心中依旧觉得她是主子。” 皇后颔首,并不怀疑她的话,转而问道:“你说有嫔妃害陈婕妤小产,究竟是谁,可有证据?” 流徽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支金累丝嵌珠玉花蝶金簪,愤然的目光落在谢苓身上,转而将簪子举过头顶,恭敬答道:“回娘娘的话,这支簪子是右贵妃娘娘,前些日子墙给陈婕妤的。” 此言一出,大殿顷刻间寂静无声,满座妃嫔都看向谢苓。 皇后皱眉,一旁的沉枝立刻上前呵斥道:“放肆!” “你可知污蔑一品宫妃是何罪?” 流徽面不改色举着簪子,回道:“奴婢并未撒谎,皇后娘娘看看这簪子便知。” “簪子中心镂空,可以打开,里面有剩余的药粉。” 皇后目光莫测地瞥了眼谢苓,旁人将簪子呈了上去。 谢苓皱眉盯着这支簪子,总觉得有些眼熟。 自上元节入宫后,她确实给各宫妃子回过礼,但东西都是检查了很多遍,小心再小心,确定妥帖了才送出去。 而这支华贵的金簪,她确定不是自己的东西,但莫名又有些眼熟。 正思索到底哪里见过这金簪,侧后方的雪柳便俯身凑到她耳侧,低声道:“娘娘,这是你搬去留仙阁那天,谢夫人赏的。” 谢苓这才恍然记起,那日谢夫人赏赐了一些珠宝首饰,她不欲跟谢家牵扯太多,遂明人将东西全部收拢在箱子里。 入宫时,她并未将东西带走,而是原封不动,将其与谢珩送的物件,一同留在留仙阁。 如今,这簪子莫名成了她害陈婕妤小产的罪证。 要么是慧德贵妃指使谢府的人,将簪子拿到宫内,或者是仿做了个相同的,用来构陷她。 谢苓袖中的手指微动,下一瞬,无人注意的角落中,某个不起眼的小宫女离开了大殿。 她将手交叠放回膝上,目光平静的抬眼看去。 皇后正打量着簪子,目光一顿后,将簪身拧了下来。 从谢苓角度,正好看到簪身是空心,里面有白色的药粉。 皇后皱了皱眉,将簪子用帕子包了放在桌上,吩咐身后的小太监:“去请宋太医和李太医来。” 小太监躬身称是,快步出了大殿。 皇后这才看向谢苓,语气如常询问:“这可是你赏给陈婕妤的簪子?” 谢苓知道这事就算她不认,肯定也会扣到她头上。 慧德贵妃敢污蔑,说明她送礼的单子,以及陈婕妤和内务府的登记册,已经做好了手脚。 她沉默片刻,回道:“臣妾不确定。” 话音刚落,皇后还未开口,慧德贵妃便掩唇娇笑道:“妹妹年纪不大,记性倒是差。” “怎么连自己的东西都不认得了?” “不过不记得也没关系,内务府可都记录在册呢。” 谢苓没有接话,似笑非笑看着慧德贵妃上挑的凤眸,反问道:“皇后娘娘还未开口,姐姐怎得如此着急?” “莫不是您想越过皇后娘娘,审讯我?” 慧德贵妃没想到谢苓不接话,反而揪住她这点小事。 她下意识去看皇后,就叫对方眉眼半阖,依旧端方典雅,似乎并不在意。 但她跟皇后斗这么多年,岂能不知对方的心思?谢苓这话一出,恐怕心中更恨她了。 她瞥了眼谢苓,说道:“妹妹真是多心,本宫只不过跟你说笑罢了。” 一旁的周昭仪帮腔道:“是啊是啊,右贵妃多虑了,慧德姐姐只是跟您开玩笑。” “您若是不喜欢,姐妹们日后便不同您说笑了。” 周昭仪一说话,像是打开了阀门,其他嫔妃也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话里话外说谢苓心虚。 唯独少数几个和谢苓关系还不错的妃嫔,依旧安静坐着。 过了一会,皇后似乎被吵烦了,开口制止道:“事情还未定论,吵什么?” 说完她看着谢苓道:“你进宫将近三月,我知你平日与人为善,不喜争端,但事关皇嗣,你可要好好考虑,若簪子里真是堕胎的药粉,你要如何向陛下解释。” 谢苓点头道谢:“是,臣妾省得。” 这话有提醒的意思,看起来是在为她说话,但皇后如今更多是在看戏。 毕竟对于皇后而言,不管是谢氏嫡长女出身的慧德贵妃,还是她这个旁支出身的天女贵妃,都是她的眼中钉、绊脚石。 坐山观虎斗,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吗? 慧德贵妃不可能不想到这一点,但性子过于自负,想先除掉她这个脱离控制的族妹。 谢苓总觉得好像遗漏点什么,但又一时琢磨不透。 * 不多时,前去陈婕妤那看情况的浮林回来了。 浮林脸色有些难看,她上前向皇后禀报,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叫殿里的人都听见。 “娘娘,奴婢前去看了,陈婕妤确实小产,”说着,她面露不忍:“许是太医被人刻意支走,无人照管,床褥上浸了一层血。” 皇后此刻脸上终于有了怒色,她沉声道:“可有请太医去给陈婕妤看看?” 沉枝点头:“奴婢带了赵太医去的。” “赵太医说确实是小产的症状,现在正替陈婕妤止血看诊。” 话音落,宋太医和李太医也到了。 皇后将簪子递过去,两位太医拧开簪身,用手沾了粉末轻捻,又闻了闻,随即面色大变。 “回皇后娘娘的话,这簪子里,是会使人节育断产的零陵香。” 皇后站起身,问道:“确定吗?” 两太医双双跪地,点头道:“微臣确定。” 皇后看向谢苓,目光锐利:“右贵妃,你作何解释?” 谢苓站起身,朝皇后欠身一礼,面色依旧冷静。 “皇后娘娘,簪子确实是我的。” “但里面的药粉,我并不知情。” 一直跪地不语的流徽,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恨声道:“分明就是你,你不仅给簪子下毒,还差人阻止荣芳轩的人去请太医!” “我家娘娘 分明可以保住皇嗣,却叫你硬生生拖到小产,血流不止。” “右贵妃,你可有一刻良心不安?!” 谢苓凝视着流徽那双桀骜明亮的眼,缓声道:“事不是本宫做的,何来良心不安?这件事真相如何,你心里应当清楚。 还有,没有事非黑即白,这道理你该明白。”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旁人听来只觉得谢苓实在威胁流徽,但流徽听出谢苓话中有话。 这段时间总有人刻意接近她,对她施以援手,就连掖庭的管事也莫名对她态度好了不少。 她怀疑有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想要利用她达到某种目的。但苦于身份低贱,自己连掖庭都很难出去,因此根本查不到是谁的手笔。 直到前日夜,准备歇息时,枕下多了一封信。 这封信告诉她背后之人是右贵妃,并且说对方是王皇后的人,目的是用怀柔手段笼络她,最终利用她拌倒慧德贵妃。 最开始她并不相信,直到试探了这几日一直缠着她的宫女小桃,才确定信里说得八成是真的。 昨晚她趁同屋宫女熟睡,按照信上给的地点,和陈婕妤的心腹碰面。 谈话间,对方将计划全盘托出,要求她帮陈婕妤做局,等事成,便将她引给皇帝。 本来还有所犹豫,但这条件对她太有诱惑性。这是她为数不多接近皇帝,成为宫妃的机会。 或许右贵妃也能帮她成妃嫔,但对方跟王皇后是一派,那便是她的仇人。 但右贵妃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流徽沉默片刻,回道:“贵妃娘娘左顾言它,是想逃脱罪责吗?” 谢苓轻笑了下,不再回答。 皇后听着二人对话,眸色难辨。 她吩咐一旁的小太监道:“去查太医院零陵香的记录。” 小太监领命离开后,皇帝姗姗来迟。 来的路上,司马佑就听说了事情经过,故而脸色阴沉沉的。 殿内嫔妃纷纷起身行礼,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司马佑随口叫人起来,目光落在谢苓身上,转而又看向地上跪着的流徽。 看清流徽脸的一瞬,他顿了一下,随即拂袖上前,一巴掌扇在谢苓脸上。 天子发怒,无人敢躲。 谢苓生生受了掌箍,捂脸跪地。 “你入宫三月,朕念你年纪尚小,母族低微,故而多加怜惜。” “但你竟敢恃宠生娇,毒害皇嗣!” 谢苓右脸火辣辣的痛,唇齿内弥漫着血腥味,她眉眼低垂,双手交叠于前,眼中泪花闪动,哽咽着回话:“臣妾深感陛下怜爱,心中惶恐难安,怕做错了事,故久居含章殿不出,不与各宫的妹妹们多接触,也未曾有过害人之心。” 说着,她仰头看司马佑,泪珠顺着腮边滚落到下巴尖上,吧嗒一声晕染在衣襟前,梨花带雨,幽怨婉转: “还请陛下明查,陈婕妤的事,臣妾并不知情。” 后宫好不容易有妃嫔怀孕,结果等他知道,都已经小产,焉能不气? 但气归气,这事也让他松了口气。登基五年未有子嗣,宫妃着急,朝臣着急,他也急。现在陈婕妤小产,说明他没什么问题。 子嗣总会再有。 他盯着谢苓的脸半晌,脸色渐霁。 眼前的美人乌眸含雾,鼻尖微红,因受了他一巴掌,发髻凌乱,有发丝垂落脸颊,看得他心痒难耐。 再加上本不是真心要打谢苓,只是想着给个巴掌再给颗甜枣,好叫她清楚谁才是依靠。 遂只消一会就没了大半脾气。 他俯身亲自将谢苓扶起来,不顾皇后和嫔妃还在,将人揽在怀中,抬手轻柔地拭去她腮边的泪珠,好声好气道:“好了,莫哭,朕也是一时气昏了头。” “朕信你。” 谢苓吸了吸鼻子,还在着些哭音:“谢陛下,臣妾不哭了。” 慧德贵妃气得牙痒痒,暗骂谢苓是狐媚子,却也不敢出言指责。 自去岁二叔私藏金矿一事,皇帝便疏远了她,至今都未缓和,已经整整两个月没翻她的牌子。 若是今日再多言,恐怕皇帝更烦她了。 但慧德贵妃不说,她的小跟班却都很有眼色,纷纷嗔怪起来。 “陛下,陈婕妤才小产,您怎么就光顾着哄右贵妃呀。” 闻言,司马佑倒是没生气,他放开谢苓,朝一旁沉默不语的皇后道:“去陈婕妤那看看。” 第103章 新鬼烦冤旧鬼哭~ 明明金乌高悬,天际却还在落雨。 庭院里的芭蕉叶和芍药花,被风雨打得沙沙作响,日光透过细雨,泛着刺目的金芒。 此时云光殿内一团乱,谢苓跟在皇帝身侧,抬步踏入殿内。 饶是心中有预料,却也还是难掩惊诧。 殿内血腥气浓重,陈婕妤身边的两个贴身宫婢哭泣不止,趴在榻边给面如金纸的主子灌汤药,喂参片,口中一声一声唤着“娘娘”。 陈婕妤脸上爬满了冷汗,露出的缃色菱纱小衣上沾着斑斑血痕,身下的云锦妆花罗褥子也被血水浸透。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双目时阖时睁,手紧紧抓在被子上,气若游丝,时不时溢出两声难捱的痛吟。 皇后以帕掩唇,侧过头去不忍再看。 慧德贵妃脸色也不大好看,眼中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她和陈婕妤对上视线,嘴唇翕动了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后退半步别过了头。 谢苓也不忍看,心中不免狐疑,是她错了?梦出错了?陈婕妤如此模样,很难让她不怀疑自己。 皇帝站的远远的,脸上闪过些许嫌弃,许是想起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没了,才抬脚避开地上沾着的血水,走到陈婕妤跟前,蹲下身子安抚道:“朕在这,别怕。” 听到皇帝的声音,陈婕妤费力得睁开眼,侧过头视线慢慢聚焦在黑金龙袍上,哀哀痛哭起来。 “陛下,咱们的孩子……” “孩子没了。” 说着,她看到了几步开外神情不忍的谢苓,有一瞬迟疑,却还是坚定了目光,颤巍巍抬起手,握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是右贵妃害我,您要为我、为孩子做主啊!” 皇帝轻轻一躲,避开了陈婕妤的手。 往日,他是最喜欢陈婕妤这双纤纤玉手,白皙,骨肉匀称,粉嫩嫩的指甲盖像是染了花汁,床榻上握着他时,最是惹眼好看。 可如今这双手上凝固着血迹,还有一层黏腻的冷汗,一点也不美。 陈婕 妤看到皇帝躲她,眼神暗了暗,许是太医清宫止血时碰到了哪,她眼前发黑,口中忍不住地痛吟。 皇帝见状,也多了些怜惜之心,柔声哄到:“此时还未定论,朕一定替你做主。” “你坚持坚持,孩子日后还会有的。” 陈婕妤此时已经听不清皇帝在说什么了,她侧过头看着人影幢幢的大殿,恍惚间似乎看到的不是人,是一道道飘来飘去的鬼影。 若是知道药效如此凶猛,她就不答应慧德贵妃了。 如今大出血,不知会不会对日后子嗣有影响。 春光温暖,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殿内,碳炉里源源不断烧着碳火,本应温暖如春的殿,却让谢苓觉得通体发冷。 端着水盆的宫女出出进进,太医在床后满头大汗。 此刻没有一个人面露嘲讽和得意,全都是不忍直视的怜悯。唯独皇帝,他脸上只有嫌弃和不耐烦。 或许也有些悲伤吧,悲伤那个还未出生的皇子。 谢苓望着床榻上几近昏迷的女子,心中有些悲悯。为何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呢,不惜毁了自己的身子,受此等苦楚。 争来争去,也抵不过皇帝的一句话。 皇帝若宠,纵然身份贱如土,也能叫你一朝乘龙上九天,化作凤凰摘月明。若是厌了,总有理由和办法将你踩进泥尘里,再翻不得身。 真想过得舒心得意,还是得站在最高处,叫别人只能仰望、敬畏你。 谢苓抿了抿唇,上前问道:“陈婕妤如何了?” 赵太医手上沾满了血,他满头大汗,声音有些发颤:“孩子保不住,还大出血了。” “血是快止住了,但陈婕妤身子受损,日后……怕是不好再生养。” 边说,赵太医边往皇帝那边瞟,见皇帝没什么反应,遂安心了点。 当今圣上阴晴不定,性子暴虐,他心中一直担忧皇帝失了皇嗣会迁怒他们几个太医。 现在看来,陛下根本不在意。 陈婕妤已经晕厥过去,两个贴身宫婢趴在床头上,一个拿温帕子给主子擦冷汗,一个往口中塞参片,哭着唤“娘娘”。 司马佑站起身,走到皇后身边,许是听见赵太医的话,脸色阴沉沉的。 谢苓吩咐了太医几句,环顾起陈婕妤的大殿来。 窗台一侧的长桌上放着天青缠枝海棠纹瓷瓶,里头插着粉团、海棠等花卉。花瓣还很鲜嫩,上头还挂着水珠,显然是今早才换上。 窗根下檀木嵌云石罗汉榻上摆着矮几,上头有一碟冷透了的梅花酥,还有杯喝了一半的冷茶。 谢苓的目光在梅花酥上顿了顿,若无其事偏开视线,给雪柳使了个眼色。 除此之外墙上还悬着幅山水图,下边的方桌上供着玉观音,有香炉檀香袅袅。 谢苓皱眉。 她怎么不记得陈婕妤信佛? 看了片刻,她走到玉观音跟前,细细打量起来,正想抬手碰,就被人打断了动作。 “贵妃娘娘,这玉观音是太后娘娘赐的,我家娘娘最是宝贝,还望您手下留情,莫要破坏。” 谢苓转过头看,认出这是陈婕妤的另一个宫女,好像叫什么虹雨。 她点了点头,也不追究对方言辞冒犯,似是无意询问:“这玉观音看着确实很有佛性,太后娘娘何时赏赐?” 虹雨不喜右贵妃,心中认定是她害主子小产,但主是主,奴是奴,右贵妃问话她不能不回,于是简单回了句:“去岁十一月从寒山寺祈福回来后,太后娘娘赐给主子的。” 谢苓若有所思收回视线。 去年十一月她跟谢珩去荆州前,谢夫人召府中女眷叙话,说的正是去寒山寺为荆州百姓祈福的事。 上辈子是没这回事的。 陈婕妤也不信佛。 谢苓将这件事记在心底,想着等大典过后了查一查。 皇帝嫌殿里血腥味重,站了一小会就皱着眉去了一旁的偏殿,走得时候叫上了皇后和慧德贵妃,以及谢苓。 其他妃嫔都被遣了回去。 走到偏殿后,皇帝跟皇后坐在罗汉榻上,孙良玉不知被差去做什么,只有崇明带着几个小宫女和太监在旁边伺候。 皇帝端着热茶,脸色阴得吓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发起了火。 “砰!” 茶杯被重重掷在团花杂宝裁绒地毯上,滚烫的茶水泅成一团,白茫茫的热气飘着,不一会就冷了下来。 谢苓弯膝跪地,脸色苍白,似乎被吓到了。 司马佑却没有怪罪谢苓,他起身把谢苓拉起来,不顾皇后和慧德贵妃,坐下后将她拽坐到怀里,说话语气算得上温柔。 “爱妃跪什么?朕只是在想,到底是哪个不怕死,敢谋害皇嗣。” 龙涎香浓重,谢苓浑身难受,强忍着不适,露出个苍白的笑脸:“陛下,臣妾只是有些担心陈婕妤。” 慧德贵妃见不得谢苓这装模作样的做派,冷嗤一声道:“担心?” “本宫看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司马佑本就对士族之女难有好感,平日里与她们虚与委蛇就够烦,这种时候还要听她阴阳怪气,心情一下更差了。 他不耐烦呵斥:“慧德,你乱攀扯什么?” “事情还没查就知道是苓娘做的,你安的什么心思?” 慧德贵妃没想到皇帝会直接训斥,愣了一瞬后,委屈着福身道歉:“陛下,是臣妾多嘴。” “臣妾就是为陈婕妤生气,一时乱了分寸。” 司马佑挥了挥手,懒得再理,一只手抚着谢苓细软的腰,转而对皇后道:“可派人去查?” 皇后点了点头,说道:“已经差人去查内务府和云光殿的账册,还有太医院零陵香的记录,想必一会就有消息了。” 皇帝颔首,笑道:“辛苦皇后。” 皇后摇了摇头,未再多言。 话说完一会儿的工夫,殿外就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孙良玉和皇后身边的刘念公公,各自捧着一摞册子,一前一后入了殿,跪在地上给帝后和两位贵妃行了礼。 皇帝看着他们怀里抱着册子,问道:“查清楚了?” 孙良玉跪在地上称是,将怀里的两个册子翻开,双手呈上:“回陛下,奴才跟刘念公公查清楚了。” 皇帝接过册子翻看了两眼,揉捏在谢苓腰间的手徒然加重了几道。 谢苓轻呼一声,下意识看向司马佑,就见他松开了手,打量着她的目光阴冷。 谢苓重新跪在地毯上,地上就甩来方才的册子,司马佑坐在那阴恻恻询问:“朕的好贵妃,你如何解释?” 她拾起册子一目十行看了,一本上面清楚写着,她几月几日何时给陈婕妤送了那支金簪,还有一本写,她今日清晨差使太医院的人去储秀宫诊脉。最后一本则是她入宫不久,差人去太医院拿了零陵香。 三本册子,三条罪证。 一证她确实给陈婕妤送金簪,二证她故意支开太医,耽误陈婕妤看诊。三证零陵香出自她手。 谢苓用手摩擦了一下上面的字迹,发现确实是旧墨。 她看向慧德贵妃,就见对方轻轻勾唇,眼中的得意不言而喻。 谢苓正要说话,孙良玉再次开口:“陛下,外头还有证人,奴才可要宣她们进来问话?” 司马佑不爱管后宫里的事,本想甩给皇后,忽然又记起皇后殿中,地上跪着的那个貌美宫女,起了几分兴致,遂颔首。 孙良玉爬起来将外头的三个宫女叫进来,谢苓看了一眼,并不意外。 两个正是陈婕妤身边的宫女,还有一个是流徽。 皇帝饶有兴趣端详流徽,脸色由阴转晴,问道:“你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流徽叩头,恭敬回道:“回陛下的话,奴婢是掖庭浣衣宫女,之前宫宴在陈婕妤那帮过忙,得了些照拂,故而心中感激不已。” “今早奴婢做了些梅花酥,想着陈婕妤爱吃,便送来了些,谁知刚送下,陈婕妤便腹痛不止,衣裙染血。” “殿里其他几个姐姐忙着照料陈婕妤,奴婢便去寻太医,谁知太医院空荡荡的,一问药童,才知今早太医们被右贵妃派去去储秀宫,给新入宫的小主们问诊。” “药童带着止血药回到云光殿,奴婢觉得不对劲,在殿内寻了一番,发现了金簪有异,给药童看了,确定里头是使人落胎的零陵香。” “陈婕妤出血不止,奴婢情急之下便闯了皇后娘娘的大殿。” 流徽说完后,皇帝颇为好脾气的叫人站起来。 剩下两个宫女的说辞跟流徽差不多,说完后皇帝便挥手让她们退下,回去继续看顾陈婕妤。 皇帝看着谢苓,手指在膝头轻点:“右贵妃,你怎么说?” 谢苓脊背挺直如松,脸侧还有未消的红印,看起来柔弱却不脆弱。 她声音清软有力:“臣妾不认。” “臣妾也不知,为何册子上会有记录。” 皇帝似 笑非笑看着她,语气莫测:“哦?” “你是说这是伪造的?” 慧德贵妃在一旁冷笑:“右贵妃入宫时间短,不知内务府规矩倒也正常。” “本宫便好心告诉你,内务府上登记的东西,大大小小要经过三十多个人的手,层层把关,最终收拢在内务府总管孙公公那。” “你该不会是怀疑,孙良玉公公帮陈婕妤伪造证据吧?” 谢苓摇了摇头,说道:“慧德贵妃说得是,我并不怀疑孙公公。” “我只是猜测,或许是含章殿有心怀叵测之人,故意向内务府和太医院传了假消息。” 慧德贵妃心说反应倒是快,知道孙良玉是陛下身边的人,不能乱攀扯。 她道:“那你说说,如何证明自己无罪?” 谢苓的眸色很淡,平日里望着只觉得温软柔和,像是两颗漂亮的琥珀,但当她收了笑,便叫人觉得有些冷。 她看着慧德贵妃,语气还是很柔和,却听得出动怒了:“本就无罪,为何要证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并不认为这些证据可以说明是我害的陈婕妤。” 司马佑看谢苓不同于往日的娇柔,竟多了几分小脾气,不禁想起幼时母亲养的那只鸳鸯眼的狸奴来。 惹怒了就浑身炸毛,十分可爱。 他道:“那苓娘说说,为何证明不了?” 谢苓软了神色,委屈哀怨地瞥了眼司马佑,回道:“陛下,让孙公公盘查盘查含章殿的宫人,再叫太医仔细搜查一番云光殿,自然就知晓臣妾是清白的。” 司马佑被那痴缠的眼神一望,下腹涌起一股邪火,他手指轻捻,心中不由后悔起来,为何非要听群臣的话延后封妃大典。 若是不延后,他还用如此心痒难耐? 他没有拒绝谢苓的请求,说道:“孙良玉,还愣着干什么?” 孙良玉赶忙俯首称是,躬身退出殿外。 慧德贵妃见状也不阻拦,她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王皇后,心中哂笑谢苓天真。 孙良玉不会查出任何问题,一来她并未留下把柄,二来孙良玉也不会真心去查,毕竟他是王皇后的人,而王皇后不可能插手,甚至乐的见谢苓被打入冷宫。 谢苓没注意到慧德贵妃的神色,她被司马佑那黏腻的目光看得起了一身小颗粒,忍不住轻颤了下。 司马佑抬手将她扶起来,给她重新赐座,便又转头去问流徽话。 半个时辰后,孙良玉回来了。 他跪到地上,一头汗,支支吾吾的。 “陛下,奴才…奴才在右贵妃殿里,发现了点腌臜东西。” 司马佑皱眉道:“要说快说,再支支吾吾就滚出去换人来。” 孙良玉头抵在手背上,声音发颤:“奴才去时,正好看到有宫人鬼鬼祟祟,往花坛里埋东西。” “奴才将人捉了,挖出东西一看,谁知…谁知是个桐木偶人,上头刻着陛下的生辰名讳。” 武皇帝时,当时的丞相被人告发为巫蛊咒武帝,与阳石公主通奸,丞相阖府下狱死,与阳石公主有关的清平公主、长平侯皆连坐。后武帝宠臣江充奉命查巫蛊案,用酷刑和栽赃迫使人认罪,大臣百姓惊恐之下胡乱指认他人犯罪,数万人因此而死。 江充与太子司马据有隙,遂趁机与其他几大臣陷害太子,太子无法自证,恐惧之下起兵诛杀江充,后遭武帝镇压兵败,皇后和太子相继自杀。直到有老臣上书讼太子冤,终于清醒过来的武帝夷江充三族,又修建“思子宫”。此事件牵连者达数十万人,后被称巫蛊之祸。[1] 此事牵连甚广,因此从先帝起就格外忌巫蛊之类的东西。 如今谢苓殿内出现桐木偶人,算是犯了皇帝忌讳,若洗脱不了冤屈,谢氏一族都会被借题发挥,连坐处置。 谢苓愕然看向孙良玉,又满目惊恐地看司马佑,就见对方站起身,一脚将孙良玉踢了个跟头,眼睛却盯着自己。 “狗东西,木偶呢?” 孙良玉爬起来跪好,从怀里拿出木偶呈过头顶。 司马佑拿起来看了,瞬间暴怒。 他将木偶狠狠掷在地上,怒呵道:“查,赶紧给朕滚去查!” “今日之内查不出是谁,提头来见。” 说着他想到点什么,看向一旁唇红齿白,宛若透明人的崇明,吩咐道:“崇明,你也去。” 崇明怔然,随即躬身称是,同孙良玉一起退了出去。 皇后捡起木偶看,顷刻间变了脸色,一旁的慧德贵妃皱着眉头,狐疑望向肩膀轻颤,脸色惨白的谢苓。 她并未安排此事,到底怎么回事? 心中隐约不安,她想派人去查看,却一时脱不开身。 司马佑将桌面上的茶杯茶壶一股脑扫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子,碎了一地。 谢苓绣鞋被飞溅来的瓷片划破了一角,她白着脸坐在那,一动不动,似乎害怕极了。 皇后和慧德贵妃也安静坐着,生怕除触了司马佑的霉头。 司马佑发够了脾气,转眼看着谢苓道:“天女,好一个天女。” “不是说阴阳合兴仁右吗?怎么你一入宫就发生这么多事?” 谢苓起身跪下,哭泣道:“陛下……” 司马佑心烦得厉害,他道:“你就在这跪着,其他查清楚再说。” 谢苓用帕子擦掉眼泪,哽咽点头。 * 半个时辰后,孙良玉和崇明脚步匆匆回来。 崇明看了眼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谢苓,神色奇异。 转而和孙良玉跪到司马佑面前,禀报道:“陛下,奴才和孙公公方才严刑拷问了埋木偶的宫女,发现她并不是含章殿的人。” 此言一出,慧德贵妃瞬间抬眸看去,皇后也有些诧异。 崇明垂着头,小声道: “而是…而是慧德贵妃宫里的人。” 第104章 暗雨敲花风拂柳~ 春日的天光,把不大的偏殿照得暖哄哄,所有人仿佛都死一般寂静,唯有光束中尘粒浮动。 终于,慧德贵妃反应过来崇明说了什么,她唰地站起身,凤眼含怒:“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是本宫的人,休得满口胡言!” 谢苓听到她声线在颤抖,但精心教养长大的士族嫡长女,又怎会被吓破胆? 她看到慧德贵妃很快冷静下来,缓和了神色,委屈着朝皇帝解释:“陛下,臣妾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如何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司马佑眯了眯眼,阴鸷的眸光扫视着慧德贵妃,最终停顿下来,朝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崇明和孙良玉道:“宫女呢?” 崇明刚想吭声,就被孙良玉抢了话头:“回陛下,那宫女受了刑,奴才怕污了您的眼睛,故而关押在诏狱里。” “这是那宫女的招供,陛下。”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展开,举过头顶上呈。 司马佑一目十行看了,顿时怒不可遏,将染着鲜血的薄纸摔在慧德贵妃脸上,骂道:“你还有什么好说?” 纸张锋利的边缘将慧德贵妃的脸划出道血痕,她痛却不敢出声,只是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恨意,转而慌忙屈膝跪地,将落在地上的纸捡起来看了。 捏着纸张的指节收紧泛白,顷刻间慧德的脸色仓惶煞白。 那张纸上,将她如何指使陪嫁宫女春香,趁陈婕妤小产,右贵妃脱不开身时,溜入含章殿埋下有皇帝生辰及诅咒的桐木偶人。 可她分明没有。 春香是她从府里带来的家生子,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是谢苓! 她猛地抬头看向谢苓,就见对方丹唇勾出一道嘲讽的弧度。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好像在嘲讽她的愚蠢。 慧德贵妃恨不得尖声怒骂,但此刻骂有什么用呢?要洗脱罪责才是最重要的。 她看向脸色阴沉可怖的皇帝,嘴唇翕动,白着脸解释:“陛下,此时与臣妾无关,定然是某个心思恶毒的贱人诬陷于我。” 说着,视线若有若无飘向谢苓,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求陛下给臣妾证明清白的机会。” 司马佑俯身捏住慧德贵妃的下巴,冷笑道:“给你机会?给你杀人灭口,栽赃陷害她人的机会吗?” 方才知晓桐木偶人时,他就思索过了。 若是谢苓做的,他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谢苓身份低微,对谢府造成不了太大的影响。谢府只需要将谢苓一家推出来,自然可以全身而退。 而他会损失一个身负天命的“天女”,一个完全依附他,能和皇后和慧德抗衡之人。 但若是慧德做的,那就有必要将这件事钉死在她身上。虽不能让谢氏一夕倾颓,却也能让对方元气大伤。 慧德看到司马佑眼中的冷芒和算计,她也意识到了对方会以这事做筏子,联合其他士族,对谢氏出手,顿时心急如焚。 谢苓看着二人间令人窒息的 气氛,余光瞥见脸色冷漠的王皇后。 皇后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只是眉头轻皱,似无意间和孙良玉对了下视线。 谢苓垂下眼帘,心中了然。 王皇后恐怕是想趁此机会落井下石,让慧德翻不了身。 她以为孙良玉是自己的人,因此递了眼色。可谢苓有上辈子的梦,因此清楚知道,孙良玉其实一直都是皇帝的人。 他看似效忠皇后,实际上是在离间慧德和皇后之间的关系,好让皇帝渔翁得利。 不过就桐木偶人一事,帝后的想法定然会难得一致——都想将此事钉死在慧德身上。 故而听到陈婕妤小产的消息时,她猜测到慧德准备齐全,自己很难脱身,于是当机立断决定重现巫蛊之祸将水搅浑,转移视线,方便自己有空隙查清真相。 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夺了慧德协理六宫的权力。 在昭阳殿时,她趁乱让白檀去给安插在皇后宫里的双面细作江梅递口信,让江梅找机会给慧德贵妃宫中的香春传假信。 香春一直以为江梅是慧德安插在皇后宫里的奸细,是以并未怀疑,觉得自家主子是想重现巫蛊之祸,诬陷谢苓,遂按照口信去办事。 谢苓扣着时辰,提出让孙良玉去含章殿搜查,看到鬼鬼祟祟的春香。 事情很顺利,只是可惜了江梅这颗棋子。 但若不是陈婕妤小产一事一时半会很难查清,大典在即她不能背上谋害皇嗣的污名,实际上她并不愿将江梅这颗隐藏颇深的线人,暴露在帝后视线中。 即使帝后会为了钉死慧德,选择包庇江梅。 谢苓望着慧德,见她唇色发白,艳丽的玉容泫然欲泣,轻扯了下嘴角。 上辈子,她见过慧德很多神色,轻蔑的、得意的、狠毒的,甚至伤心欲绝的,唯独没见过恐慌。 如今背上诅咒皇帝的罪名,金尊玉贵的谢氏嫡长女,竟也知道害怕了。 慧德细密的冷汗凝成汗珠自额侧滚落,下巴被司马佑捏得刺痛,但她不敢挣扎,只是红着眼被迫看向居高临下的皇帝。 她哭泣道:“陛下,请您给臣妾机会,臣妾定能证明自己清白。” 一直沉默的皇后忽然开口,温声劝诫道:“陛下,慧德一向行事有章,不若便给她这个机会。” 司马佑看了眼皇后,目光扫过一旁呆坐着,仿佛吓傻的谢苓,狠狠甩开慧德的下巴,用帕子擦了擦苍白细长的手指,声音阴冷:“朕便看在皇后的份上,给你自证的机会。” “大典前,若证明不了,便削去你贵妃之身,囚居永巷。” 慧德被巨大的力道甩在地毯上,她半伏着,双眼含泪,狼狈谢恩。 听到永巷,谢苓愣了一瞬。 永巷其实就是俗话里的冷宫。 她没想到司马佑如此心急,竟然想直接废了慧德。 只不过…两天,足够谢珩帮慧德脱罪了。 届时最好的结果,便是将慧德降下妃位。 这样也够了。 * 酥酥夜雨,敲打着庭院内的海棠花,潮湿的风拂过柳叶,灌入半开的支摘窗。 谢苓坐在案边练字,飘入的雨滴打在宣纸上,洇出湿痕,刚写上的字迹,也模糊了了一小团。 见状,雪柳走到窗户跟前,抬手准备把支摘窗放下。 冰冷的雨滴吹在脸上,雪柳抬手抹了一把,忽然看到有道婀娜身影撑伞快步行来。 她定睛一看,正是被差去验陈婕妤屋里梅花酥的白檀。 “小姐,白檀回来了!” 闻言,谢苓将笔搁在青山玉雕笔架上,抬眼看去。 白檀将飘到身上的雨珠抖了抖,踏进殿门口将屋门合上,确定都是自己人后,低声开口:“娘娘,专门去找您说的那位沈太医验过了,梅花酥并未有问题。” “奴婢让沈太医把那梅花酥的用料,写了一份,您看看。” 谢苓心下满意,觉得白檀虽看着妖娆妩媚不靠谱,但实际做事细心。她接过纸张,笑道:“去擦擦头发,春雨寒凉,别冻着。” 白檀点头应了,转身去了耳房。 谢苓将纸张展开,看到上头清隽遒劲的字迹,不由得温了神色。 沈松青,便是她上辈子救下的年轻太医。 那时慧德贵妃脸上起了疹子,老太医都不愿意触霉头,便推了沈松青这个家境贫寒,年轻无靠山的太医前去问诊。 沈松青为人正直,直言慧德贵妃是乱用多了求子药,激起内火,故而面生热疮。 此言一出,慧德当时未发作,但过了些时日,就以沈太医企图毒杀贵妃之罪,要杖杀他。 她当时正值盛宠,又见不得慧德如此狠毒,便给皇帝吹了耳边风,饶了沈松青一命。 沈松青是实打实的善人,她被污蔑成妖妃时,只有他据理力争,并且在她被处以火刑前,不惜触柱,以命为她证清白。 他后来是否被救下,她也不清楚。 今日在陈婕妤的云光殿,她隐约觉得流徽送去的梅花酥或许有异,于是让雪柳找机会拿了半枚。下午回到含章殿后,趁帝后和慧德忙于巫蛊案,让白檀暗中拿给沈太医验。 沈松青正直,就算知道此事会有危险,也不会拒绝。 但令她意外的是,梅花酥居然没问题。 单子上写得很详细,甚至有梅花酥用了哪些香料调味。 她细细看过去,却看不出什么。 沉吟片刻,她对雪柳招招手,吩咐道:“派人去御膳房要各种鲜花酥的配方。” “有几种配方就要几种,就说我想给陛下亲自做。” 雪柳有些不明白,挠头问道:“娘娘为何要鲜花酥的配方?” “不是正在查梅花酥吗?” 谢苓将沈太医写的单子夹在案上诗集中,回道:“我是想看看,流徽的梅花酥,是否和御膳房的梅花酥配方相同。” “不单要梅花酥的配方,是因为要掩盖真实目的。” 雪柳恍然大悟,惊叹道:“原来是这样! 若和御膳房的不同,说明问题就出在不同的那味用料上。” 谢苓笑着点头,催促道““快去吧,不必避着人,大大方方去。” 雪柳点头,拿了伞快步去办事了。 谢苓站到窗边,将支摘窗开大,以口为哨,吹出一声宛若翠鸟的音节。 不一会,有翠鸟划破雨幕,自天际飞来,落在她手臂上。 这是云台城专用的传信翠鸟。 关上窗,谢苓坐到案前,将翠鸟覆着青蓝色羽毛颈间的小竹筒取下。 她拿出竹筒里的纸条,一只手为翠鸟擦羽毛上的雨滴,看纸条上宛若蚊虫的小字。 殿内烛火摇曳,在谢苓白色的寝衣上笼上一层昏黄的暖光。 她眉眼温软,琉璃色的眸子却做来越冷。 信上说,大典上的天师,是谢珩换掉的。 第105章 春光凝梅添寒霜~ 屋内静谧,墙角檀木桌上的紫铜麒麟香炉,袅袅吐着伴月香清甜的气味。 谢苓走到鎏金莲花烛台前,将一指宽的信,放于摇晃的火舌之上,纸张顷刻被吞没燃烧,化为灰烬。 她出神的望着烛火。 想起上辈子,司马佑于会稽王谶言一事后,不久便被妖道蛊惑,开始炼丹修道,不问 朝政,只求长生。 现在想想,当时那妖道,或许也是谢珩安排的。 她猜测,这次的冒牌天师,或许和上辈子的妖道是同一人。 上辈子她入宫时,皇帝已经整整半年未上朝,那妖道做了国师,被皇帝奉为座上宾,还专门修了个凌霄宫,方便他深居简出,专心炼丹。 她见过几面那妖道,对他的样貌还有些记忆。 沉思片刻,谢苓回到桌前,提笔写了封信,卷好放回竹筒后,挂在翠鸟颈间,随后抬手打开支摘窗,屈指摸了摸翠鸟的羽毛,将它放飞。 翠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谢苓合上窗户,坐回案前。 她要确定一下,冒牌天师是否就是上辈子那个妖道,顺便叫人给长公主传话,不必再派死士拦截。 谢珩要做的事,这么短的时间内,很难阻止。 不如将计就计,看看这天师是何许人也,找机会深挖他的家世背景,再想办法加以利用。 * 不多时,雪柳回来了。 她一手撑伞,将怀中的纸护在衣袖下,脚步匆匆进了庭院。 进屋后,她顾不得湿透的鞋袜,将纸放在书案上,笑道:“娘娘,这是我央御膳房里专门做糕点的李公公写下的。” “一共八十三张。” 谢苓点了点头,柔和笑道:“去换衣裳,早些歇息,叫绿绮来伺候。” 雪柳高高兴兴应下,转身退了出去。 一盏茶后,绿绮来了。 她上身着鹅黄窄袖绸衫,下身是一件水绿交窬裙,露出几寸鹅黄绣鞋,头梳双髻,淡扫蛾眉,鬓上只簪着支素雅的桃木折股钗,称得上如月佳人。 身为皇帝亲自指派来伺候谢苓的大宫女,打扮却并不招摇,相反十分朴素。 她的性格亦是如此,一板一眼,恭敬而不苟言笑。 谢苓却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宫女,实际上和皇帝的感情不一般。她在司马佑微末时便陪在身边,吃尽苦头,后来司马佑做了皇帝,她也成了御前伺候的大宫女。 司马佑贪恋美色,却唯独不碰她,甚至似乎忘了当年情谊,越来越疏远。 现在又被指来伺候她这个出身贫寒的贵妃,绿绮不知会不会心有不愿。 她平日里也不太用绿绮伺候,一般情况下都是给对方安排些清闲的活,或打发去做别的,总之不放在眼前头。 但今日她要找梅花酥配料的不同,自然要让绿绮来做,这样才能更自然的传给皇帝。 书案上厚厚一沓纸摞在一起,绿绮看了一眼,欠身行礼。 “娘娘万福金安。” 谢苓颔首,抬手让她起来,笑指着案上的纸张,说道:“听闻你识字?” 绿绮不知道谢苓要让她干什么,隐约觉得对方忽然召见不会是好事,但还是点点头,回道:“回娘娘的话,奴婢识得几个字。” 谢苓立马眉开眼笑,抬手招呼道:“去搬个椅子坐我跟前来,同我看看这沓鲜花酥的配方。” 绿绮不解其意,觉得和主子坐一桌坏了规矩,于是道:“娘娘,奴婢站着就行。” 谢苓一下沉了脸色,不耐烦道:“叫你去你就去,哪里那么多话。” “还是说本宫使唤不动你?” 绿绮动了动唇,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搬椅子,放在谢苓一臂开外的地方,小心翼翼落座。 谢苓看着她只坐了小半,整个人僵硬至极,有些无奈。 她并未多言,主动把椅子拖到她跟前并排坐下,然后将沈太医写的配料拿出来,说道:“方才我忽然想起幼时母亲做过的某种鲜花酥很好吃,但一时记不清是哪种,只能按照记忆中的味道,大致写下了一份配方。” “本想直接做来吃,又怕味道不如意,于是差雪柳去御膳房那要了各种鲜花酥的配方,想对比一二。” “谁知御膳房鲜花酥的配方这么多,我一个人实在看不过来,便想着你识字,能帮衬一下。” “绿绮,帮我看看,我的这份配方,和哪种鲜花酥的最像。” “若是找到很类似的,说明就是那一种。” 说着,她把沈太医的纸张放在两人中间,又把那一摞纸分成两半,推了一半到绿绮跟前,眨眼道:“辛苦你啦,绿绮。” 绿绮恭敬称是,认认真真拿着拿着纸张对照起来。 她一面看手中的配方,一面悄悄侧头,去看谢苓的侧颜。 烛火下,少女容颜娇艳,肌肤莹白如玉,长睫微垂,神色认真极了。 难得一见的好颜色。 怪不得阿佑喜欢。 她从未见过阿佑,如此迫切得到一个女子。 而她呢,即使陪在阿佑身边十五年,容颜渐衰,也得不到的一个眼神,一句怜惜。她也想成为他的妃子,劝他莫再荒唐。 心中酸涩,纸张的字宛若扭曲模糊的蛇影,叫她有些看不分明。 正想拿出帕子,侧过身去沾眼角的湿润,面前出现一只白嫩纤细的手,指尖捏着一张干净的帕子。 她顺着那只手看去,就见手的主人正愧疚的看自己,嗓音清软:“绿绮,是我不好,大晚上还叫你来看这么多字。” “眼睛看累了吧,这帕子上有熏的薄荷香,可以解乏,你擦擦看。” 绿绮抿唇,心情有些复杂。 她抬手接过帕子,低声道谢:“多谢娘娘怜惜。” 耳边再次传来对方柔和清悦的声线:“不必道谢,你毕竟是我宫里的人。” 绿绮低低嗯了一声,将帕子按在湿润的眼角。 薄荷冷冽的气味,和无名花香混合弥漫在鼻间,酸涩的眼眶一阵清凉,泪意被逼回眼底。 她不再胡思乱想,专心做起事。 两刻钟后,绿绮对比配方的手指一顿。 梅花酥。 贵妃口中幼时的味道竟是梅花酥。 是巧合吗?她记得今日那个名为流徽的掖庭宫女,正是送了梅花酥给陈婕妤。 她掩下心头的狐疑,再三对比后,将配方递给谢苓,说道:“娘娘,这份梅花酥配方,和您给的那份配料几乎相同。” “只不过御膳房的这份,少了一味名为雀头香的配料。” 谢苓眼底划过喜意,她接过配方一目十行看了,转而琉璃色的杏眸一弯,笑着夸赞绿绮。 “好绿绮,你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绿绮捏着衣摆摇了摇头,说了句“这是奴婢该做的”,神色有几分犹豫。 纠结了一会,她看向笑眯眯的谢苓,问出口:“娘娘,您是想自己做来吃吗?” 谢苓将两张配方夹在诗集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回道:“是打算做来吃,等确定做出来的味道好,再给陛下亲自做一份。” 闻言,绿绮动作一顿。 居然要送给阿佑。 贵妃不知道流徽给陈婕妤送的也是梅花酥吗? 还是说,梅花酥本就有问题,贵妃是故意的。 绿绮不由得抬眸看向谢苓,和对方浅笑的视线,撞在一起。 她攥紧了衣摆,骨节泛白,良久才平稳情绪。 这事,要尽快告知阿佑。 她不够聪明,想不出贵妃究竟要做什么。 垂下眼帘,她恭敬道:“陛下若是知晓娘娘心思,定然高兴。” 谢苓笑道:“希望陛下能喜欢,这份独特的梅花酥。” 她目光落在绿绮白皙清秀的面容上,眼底是意味深长的笑。 绿绮对司马佑情感不一般,她一定会把这件事,事无巨细告诉对方。 司马佑性子暴躁阴鸷,定然会按捺不住前来审问她,届时查那份多出来的雀头香,是板上钉钉的事。 就不用她在多费心思。 一味普通的香料肯定查不出什么,但若是香料辅之其他物品呢?譬如……熏香,鲜花,亦或者是一杯茶。 她至今还未有协理六宫的权柄,无法搜查云光殿,就算之前太医已经搜查过,估摸着也联系不到这么深。 只有皇帝下了死命令,这些人才会认真查,将云光殿翻个底朝天 。 还有两天便是大典,足以够她洗刷冤屈。 …… 翌日,白云浮玉,难得的晴天。 含章殿庭院里,桃花枝头上鸟鸣脆脆,海棠花香袭人,青石砖缝儿里有嫩绿的草尖冒头,春色愈发浓厚。 谢苓站在廊檐下,逗弄着金丝鸟笼中的鹦鹉,心思愉悦。 昨日夜,司马佑果然气冲冲来问罪,说她心思深沉,竟然敢利用绿绮,给他传信。 谢苓自然是装傻,好声好气哄了司马佑好一阵子,只说自己是嘴馋想吃梅花酥,并不知那东西可能有问题。 最后司马佑半信半疑叫来了太医,问了那味雀头香的作用,得知只是用来曾香驱寒后,才歇了脾气。 但谢苓太了解司马佑的性子,知晓他疑心病重,不可能会就此揭过。 果不其然,今儿早晨,司马佑下朝后,直接命司隶校尉庾宴督办,领太医重新搜查云光殿。 庾宴是皇帝的亲信,与丁扶黎成婚五载,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但上辈子丁扶黎死后,他就倒了阵营,成了谢珩手中的一把刀。 其中关窍她不得而知,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庾宴此人和丁扶黎一样,是正直的好人。 她这次,便是要亲自见见庾宴,借和丁扶黎好友的身份,让他放松警惕,好方便她日后做事。 鹦鹉的羽毛划过指间,微微发痒,她捋了捋鹦鹉转来转去的小脑袋,收回了手。 殿外守着的小太监忽然小跑来,佝着腰道:“娘娘,尚书左仆射谢大人求见,说是有关大典,想和娘娘商量。” 谢苓皱眉看向殿门,看到了朱红大门边,那道清隽颀长的身影。 “不见。” 她冷了脸色,转过身抬步进屋,走到门边时,停下脚步,转身朝即将走到殿门跟前的小太监道:“罢了,叫他进来。” 什么大典,分明是为了桐木偶人一事而来。 第106章 晚霞明处暮云重~ 谢苓转身进了屋子,吩咐宫女去沏茶,斜倚在紫檀彩蝶百花罗汉榻上,等谢珩来。 脚步声逐渐清晰,她抬眼望去。 只见谢珩一身绛纱二梁进贤冠服,行走间朱色绶带随步履摆动,肤如冷玉,清绝无尘。 日光将他漆黑的眸子照得有些浅淡,即使是穿着斯文的朝服,也压不住他眉眼的疏冷淡漠。 谢苓缓缓收回目光,坐直身子,缓声道:“谢大人所为何事?” 谢珩走到谢苓跟前,微微躬身,拱手行礼。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他姿态恭敬而冷淡,但那双极具压迫感的凤眸,却一眨不眨盯着谢苓的脸,眼底是令人心惊的掠夺感。 谢苓被盯得浑身发毛,却并不躲闪,迎上了他毫无恭敬之意的视线。 俄而,谢珩唇角微勾,率先收了视线,自顾自坐到谢苓对面,声音听不出起伏:“后日便是大典,微臣将流程列了清单,还请您过目。”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个折子,轻轻搁在二人中间的檀木小几上。 谢苓挑眉,拿起折子打开,随意扫了两眼。 折子上的字迹是行楷,有铁画银钩之遒劲,又有笔走龙蛇之潇洒,十分漂亮。 很显然,这是谢珩亲手所写。 字虽小,却一目了然,大典那天的流程事无巨细排列。 她合上折子,随手放在桌面上,露出一抹温软的假笑:“劳烦谢大人专门来这一趟。” “您做事我放心,不必再来特别请示,按流程做便是。” 谢珩眸光冷淡,凝在谢苓一张一合的丹唇上,随后视线上移,望着她明亮的杏眸,声线缓缓,音节迫人:“娘娘不怕… 微臣做手脚吗?” 谢苓轻笑着摇了摇头,意有所指:“谢大人光风霁月,怎会乱来?” 不等谢珩开口,她话锋一转: “本宫盼着这场大典许久,若有人刻意破坏,叫我前功尽弃,那我也定叫那人事事落空。” 她笑盈盈看着谢珩,唇边梨涡若隐若现:“谢大人,你会帮本宫好好把关,确保万无一失,对嘛?” 谢珩望着眼前的少女的笑颜,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威胁。 即使她在假笑,在和他打机锋,却依旧忍不住心尖发软。 谢苓那双和他对视无数次的温软眼眸,此刻含着明显的讥讽冷漠,像是两颗结冰的琉璃珠,明明光华流转,却透出不半分热度。 她浓卷的睫毛轻颤,上方的柳眉不扫而翠。或许是才午憩起身,乌发松松挽就,只簪着一支莲花簪,有缕青丝垂于雪白脸侧,被窗风吹拂,黑与白交织,格外夺目。 他指尖微动,倾身向前,为她把碎发别回耳后,隔着一掌距离,注视着她略微诧异的眸子,唇角扬起,声音轻而缓:“只要是娘娘想要,微臣自当竭尽所能。” 清冽的雪松香猝不及防贴近,微凉的指尖碰到她的耳廓。 她没想到谢珩如此胆大妄为,敢当着一干宫人的面不加收敛,于是面带诧异看向他。 只见他淡色薄唇微张,话语伴随着温热的吐息,丝丝缕缕喷洒在她肩头,透过菱纱春衫浸入肌肤,带起一阵酥痒的颤栗。 身侧的手指微蜷,她眨了眨眼,面色恢复如初,后仰拉开距离,恍若未感受到二人间旖旎的气氛,眉眼一弯回道:“那本宫就在此谢过大人了。” 说完,她看向一旁偷瞄的白檀,吩咐道:“白檀,送谢大人出去。” 白檀知晓自己偷看被发现了,心虚笑了笑,赶忙称是。 谢珩倒也不介意谢苓逐客,理了理袖摆,站起身俯视着她,声音平淡:“微臣告退。” 冷漠的好像刚才刻意亲近谢苓的不是他。 谢苓冷冷嗯了声,看着他走到门槛边,衣袂被风扬起,即将跨出门外,紧张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谁知他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又看了过来,却不吭气。 谢苓捏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面色如常。 “谢大人还有事?” 谢珩垂眸,视线锁在谢苓的脸上,面色清冷: “微臣只是忽然想起,要告诉娘娘一句话。” 谢苓心说他果真要提桐木偶人一事。 毕竟慧德贵妃是他亲姐,焉能不管不顾? 她抬眼看着他,漠然道:“什么话?” 谢珩蓦地弯了唇角,仿佛随口一说:“不只是娘娘期待大典。” “微臣…… 也是翘首以盼,迫、不、及、待。”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其缓慢,仿佛在唇齿中流转一圈,又一个个吐出。 谢苓后背须臾出现一层冷汗,微凉的春风吹拂,激起一层细小颗粒。 她定了定神,回视他浅笑:“如此甚好,谢大人可要好好准备。” 谢珩颔首,转身踏出门外。 谢苓透过支摘窗,看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芳草萋萋的庭院。 他竟然…没说桐木偶人一事。 是不打算管,还是说已经有办法解决? 白檀送完人回来,一进门就看到谢苓脸色发白,目光悠远。 她尝过情爱的滋味,自然知晓这二人间独特的氛围。 很明显,谢珩看似高高在上,却是那个沦陷更多的,而谢苓虽处于劣势,却动心极少。 这两人与她跟谢君迁不同,更像是一对仇敌。 一想起谢君迁,白檀神色微暗。 能把一个端方如玉的君子逼疯,她也是万万没想到。 本以为对方就是玩玩,哪知竟动了真情。 可惜注定无缘。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春日的夕阳总是落得急,黄昏只是一刹那,半空的橘红云霞,很快被深沉的暮色渲染,化为朦胧的黑。 谢苓支着下巴坐在窗边,眺望宫墙外遥遥青山,只见山影交叠迷离,青溶溶地,有撇月影儿挂在当中。 雪柳从殿外提裙小跑而来,推开殿门几步走到谢苓跟前,兴冲冲道:“娘娘,云光殿那边有结果了!” 谢苓收回视线,笑眯眯看向雪柳,问道:“如何?” 雪柳叽叽喳喳一阵子,把下午打听来的事都 倒了干净。 “奴婢听其他殿伺候的小姐妹说,庾大人带着太医重搜云光殿,本来最开始什么都没找到。” “但庾大人细心,不顾太医叫苦,硬是翻来覆去搜了三遍,最后发现是花瓶内壁,涂抹着和花香极像的紫述香。” “还在玉观音前的香炉中,发现了传说中求神降赐子用的百蕴香。” 谢苓点点头,她并不了解香料,于是问道:“这三种香可是会影响女子生育?” 雪柳想到小姐妹说的三中香带来的效果,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说道:“没错,若单是一种香,于人身无碍,但三香合二为一,会变成活血猛药,闻几个时辰,便会让来癸水的女子血崩。” “轻则影响生育,重则血崩而亡。” 谢苓皱眉,脸色沉冷的可怕。 慧德贵妃,好生歹毒。 同是女子,还是自己的人,竟然下死手。 她沉默片刻,问道:“太医后来可查看了内务府对陈婕妤癸水的记录?” 雪柳点头道:“没错,太医去查了,按照往月记录,这几天陈婕妤正巧来癸水。” 谢苓抿唇,明白了慧德贵妃从到到尾的计谋。 先是差人从留仙阁拿了金簪,往簪身加入堕胎用的药粉,再哄骗跋扈但愚蠢的陈婕妤,让其派手下去收买流徽,将小产一事栽赃给她。 环环相扣,招招狠辣,几乎没有漏洞。 若不是自己做出更大的巫蛊之事,转移了所有人视线,怕是根本没机会查清真相。 她叹了口气,觉得陈婕妤人蠢是蠢了点,但也罪不至此。 “陛下可知道此事?” 雪柳道:“庾大人约莫半个时辰前,带着太医去了太极殿西堂,应该不多时就知道陛下如何处置了。” 谢苓点了点头,想到陈婕妤那张惨白的脸,以及那日殿内浓郁的血腥气,顿了几息,轻声问道:“陈婕妤可知道此事?” 雪柳点了点头,眼中浮现几分怜悯:“庾大人询问太医的时候没避着她。” “听说她知道真相后,崩溃大哭,昏厥过去。” “虽然罪有应得,但她也确实可怜。” “日后不能生育子嗣,家世又一般,陛下想必很快就会忘了她。” 谢苓默然,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深宫之中向来如此,要么有强力的母族,像慧德和王皇后那样,即使做了错事,陛下也会给几分面子。” “没有好的家世,那便要留住帝王的宠爱。” “宫中人人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若无权无宠,只能任人欺凌。” 谢苓上辈子得过盛宠,也遭过厌弃,故而深有体会。 雪柳看着自家主子沉静淡漠的神色,不免有些心疼。 若不是谢氏主家逼迫主子嫁于老叟,主子也不必步履维艰,愈发心思莫测。 她还记得在阳夏时,主子虽不受父母疼爱,但也活泼开朗,和其他女郎一般,对未来憧憬向往。 谢苓见雪柳神色黯然,以为她害怕,安抚地揉了把她的头发,转了话题:“流徽呢,可听说如何处置了?” 雪柳不再胡思乱想,撇了撇嘴回道:“流徽被庾大人按律关押在诏狱了,受没受刑就不知道了。” “娘娘要去救她出来吗?” 一想起主子在流徽身上下了那么多工夫,对方竟然反手联合旁人陷害主子,心中就暗骂狗咬吕洞宾。 谢苓却摇了摇头,说道:“先让她吃些苦头。” 不然野性未除,太过桀骜,即使收入麾下,也会判主。 二人正说着,外头便传来了太监尖细的通报声。 “陛下驾到!” 谢苓和雪柳对视一眼,止住话头,转而出门迎接。 她扶了扶鬓角,收起不耐烦,挂上得宜的温婉笑意。 司马佑阔步行来,右手不知为何裹着纱布吊在胸前,看着心情不大好。 见到谢苓亭亭袅袅立在门边,一张如玉的小脸映在宫灯下,显得愈发动人。 他神色温和了些,左手揽住谢苓纤瘦的肩膀。 “可用过晚膳?” 谢苓点了点头,柔声道:“用了些,陛下呢?” 司马佑颔首:“在皇后那用过了。” 二人入座,谢苓亲自为司马佑斟茶,目光落在他受伤的右手臂上,佯装心疼。 “陛下,您的右手怎么了?” 一提起这个,司马佑就阴了脸色。 他咬牙切齿道:“方才出太极殿西堂时,不知为何廊檐上的瓦片脱落,好巧不巧砸了下来。” “若不是朕躲得快,怕不单是断条胳膊那么简单,而是脑……” 正说着,他的唇上便多了只柔嫩的手,将他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他顺着这只手看去,就见谢苓泪光点点,语气不高兴极了:“陛下吉人天相,莫要乱说。” 唇上的掌心柔软,散发着宜人的桃花香。 司马佑恍惚间,觉得面前的女子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叠。 他愣了片刻,反握住谢苓纤细的皓腕,阴沉的眉眼柔和了些。 “好,朕不乱说。” 眼前的女子这才满意笑了。 他心头微热,对于得到她这件事,愈发迫切。 最开始只是觉得她有天女身份,且容色娇艳,是个极好的玩物和棋子。 但如今他却莫名有些意动,想得到她的全部,让她代替那人,填满心口的空缺。 他揉捏着她的手,垂下眼,按捺住迫切的心。 再等等。 后日大典结束,夜里便是洞房花烛。 沉默片刻,他想起了正事,端详着谢苓的神色,说道:“陈婕妤的事已经查清楚了,爱妃是无辜的。” “之前朕打了你一巴掌,可有怨?” 谢苓轻轻摇头,一如既往温软乖顺:“陛下信臣妾,能帮臣妾洗清冤屈,已是莫大的恩宠。” “臣妾如何会怨?” 司马佑满意她的乖巧,点头道:“陈婕妤假孕污蔑高位宫妃,按律已打入永巷,你不必再忧心,好生准备后天的大典。” “明日一早,会有宫人送来封妃吉服。” 谢苓浅笑,柔声谢恩:“谢陛下,臣妾会好好准备,绝不丢您的脸面。” 闻言,司马佑哈哈笑起来,拍了拍谢苓的手背,起身道:“朕去慧德那,问问她自证清白的进度。” “爱妃早些休息。” 谢苓称是,起身将司马佑送了出去。 司马佑走后,她冷了脸色,走到铜盆跟前,将手指泡在水中,抹了胰子狠狠搓洗,直到皮肤发红,才抽出水面,用帕子擦手。 擦了一半,她顿在原地。 谢珩下午才来,傍晚司马佑就被砸伤了右手。 有这么巧? 第107章 一微尘里三千界~ 春夜冷雨淅淅沥沥,宫灯飘摇,含章殿内灯火阑珊,金丝楠木桌上摆着几个铜盘,上头放着明日封妃大典穿的吉服和发冠配饰。 雪柳摸了摸金丝缠绕、珠玉镶嵌的点翠四凤金冠,不由惊叹:“娘娘,你说这冠,得值多少银子啊?” 谢苓看着雪柳的财迷样,轻笑道:“光用料,恐怕就要万两。” 雪柳啧啧感叹,头一次真切感受到身份地位带来的震撼。 谢苓摩挲着手下的吉服,感受着布料的柔滑温凉,以及绣线的纹路,目光落在一颗颗莹润的东珠上,平和而淡漠。 大典上元节开始准备,整整四十九天,尚仪尚服尚工三处,几乎是日日不停赶工,才制出合乎礼制的冠服来。 方才送东西来的女官,乃是正二品的尚宫,派头比一些低位份的妃嫔还足,只不过面对她,倒算得上恭恭敬敬。 这皇宫里阶层分明,比外面要明显的多。 可这远远还不够。 贵妃的吉服上绣四凤,而皇后是九凤。 皇帝成婚之日的吉服则是九龙九凤。 她会挨个披上这些衣裳,让它们作为自己向上攀爬的证明。 雪柳看到自家主子面色冷淡,毫无兴奋之意,忽然意识到大典当夜便要侍寝。 想到这一茬,她顷刻间收了笑,转而担忧起来。 她知道主子到底有多厌恶皇帝。 每次皇帝离开含章殿,主子要么一遍遍用胰子洗手,要么直接沐浴,有时候严重些,甚至会忍不住干呕。 虽说主子托禾穗制了迷香,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宫里每半月,太医就会按规矩来各宫诊脉,是不是完璧之身一探便知。 届时东窗事发,怕是很难解释的清。 “娘娘,明夜侍寝,您……” 谢苓收回手,看了眼又靠在窗边神游的白檀,若有所思转回目光,安抚道:“不必担心,后面会有办法的。” 她知道雪柳在担忧什么,但这种事一时半会也没太好的解决办法。 能拖则拖,实在不行侍寝也不是什么难事。厌恶司马佑是一回事,但这点事和命、和权力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 上辈子她讨好过谢珩,讨好过王闵,最后又讨好司马佑。 冷淡无情的男人她见过,荒淫无道的她也见过,无非是男女那点事,比不得这条命贵重。 她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也不想做贞洁烈女。她只知道只要权力握在手里了,不贞洁也会变贞洁,不高贵也会变高贵。 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她肯定也不愿意委身司马佑。 好在这几天,以及过段时日,司马佑恐怕都会无暇女色。 朝堂波诡云谲,边境岌岌可危。 一来是巫蛊案,司马佑在和谢氏的角逐交涉中,并未得到预估的好处。 今早司马佑下朝后,直接带司隶校尉和掌管掖庭的掖庭令去了慧德那,以其巫蛊之术诅咒帝王为名,把人扣押到了诏狱。 诏狱的线人传了信来,司马佑倒是没对慧德用刑,只是强迫她亲眼观酷刑,恐吓她签下认罪书,并以此威胁谢氏,试图从谢氏身上咬下一块肉。 没多久谢珩便入宫了,和司马佑在太极殿西堂的御书房内待了一个多时辰,才冷脸出来。 紧接着,御书房伺候的小太监死了两个,估摸着是司马佑在谢珩那受了气,拿人命发泄火气。 一如既往的残暴。 傍晚那会,司马佑下了圣旨,削慧德贵妃封号,贬为筠嫔,禁足半年。 至于贴身伺候筠嫔的宫女太监,被血洗了一茬,剩下的几个都被重新分配去了其他妃嫔宫里。 至于司马佑和谢珩到底商榷了什么,二人间又各自如何退让,要看未来几日朝中官员的变化才知。 二来是根据上辈子的梦,这个月月底开始大靖就要彻底乱起来了。 一支叛军势如破竹,连吞北境雍、梁、司三州,紧接着前秦和吐谷浑趁机南扰。 这种情况下,皇帝却日渐醉心修邪道,以处子之血和阴阳交合之物为引,炼制丹药,不问政事。他任人唯亲,让佞臣和内侍把持朝政,与士族对抗。 记忆中,谢珩对此放任自流,甚至以急症为由,卸职于府中修养,不参与任何政事。 直到吐谷浑吞了三个城池,叛军也挥军南下,皇帝才有所惊惧,却依旧不听直臣劝诫,而是受了孙良玉为首的宦官蛊惑,向前秦允下岁供,求其援助驱逐吐谷浑。 但这恰恰就中了前秦和吐谷浑的圈套,引狼入室。二国合谋挥师南下,企图一举灭靖。要不是前秦、吐谷浑和夺了半壁江山的叛军对上,大靖得了点喘息之机,怕是真的会覆灭。 战事一直到她死前都未结束。 谢珩直到大厦将倾之时,才忽然出手,以清君侧为名斩杀孙良玉为首的宦官,启用了一批被边缘化的直臣,最后亲自带兵,镇压叛军。 她死的那天,是永安八年四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晚春。 谢珩镇压了叛军回京不久,将皇帝手中的权柄剥得所剩无几,夺位的心思昭然若揭。 可惜她活得太短,不知谢珩到底成没成事。 谢苓叹了口气,幽幽望向风雨飘摇的庭院。 希望这次,她能活到最后,得到想要的东西。 雪柳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已经过亥时了,还能睡两个多时辰,遂催促自家主子:“娘娘,奴婢派人备水,您早些歇息,明日寅时就得起身了。” 谢苓点头应了,看向另一边的白檀道:“明日下早朝,兄长会来,你记得提醒小厨房,多准备些早膳。” 昨儿皇帝答应她,让兄长来为她梳头,也算是某种层面上的送亲。 宫妃是很难见外男的,亲人也不行。 她想趁着这难得的见面机会,问兄长一些话。 一些关于上辈子的话。 兄长和梦里太过不同,她总觉得对方或许也有类似的际遇,梦到过上辈子。 甚至于似乎知道的比她还多。 她决定开诚布公谈一谈,总归是她的亲人,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 翌日寅时。 天色淡白,尚微微有些黑影,逐渐西沉模糊的月色,与庭院里桃花上的露珠相映。 谢苓起身焚香沐浴,强撑着困顿的眼皮,呵欠一个接一个。她懒懒抻手,任由宫女摆弄,穿上层层叠叠,华贵繁重的深衣曲裾吉服。 小半时辰后,屋外便有小太监通报,说兄长来了。 她挑帘出到外间,命人传膳,自己将长长的裙摆提了提,坐到罗汉榻上。 谢君迁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小妹坐在榻上,手肘撑在小几上打盹儿。 他软了神色,轻步走到跟前,按照规矩躬身行礼:“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谢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睡着。 都怪昨夜雨太大,将窗户打地噼里啪啦,吵得她没怎么睡着。 她揉了揉眉心,笑道:“大哥快坐。” “我方才已经命人传膳了。” 谢君迁入座,打量着一个多月未见的小妹, 看起来沉静大方了些许,与以往胆怯娇柔的模样不甚相同。 这让他不免想到上辈子,小妹性子单纯,被欺骗嫁给谢珩,成婚当夜却得知了父母身死的真相。她亲手杀了谢珩,随后拔剑自戕。 帝后同死。 而他,救不了父母,救不了小妹,也救不了天下。 这一次,他定然不会让旧事重来。 谢苓看着兄长面色凝重,以为出了什么事。 “兄长,可是早朝发生了何事?” 谢君迁摇了摇头,扯出个温柔的笑,搪塞道:“只是想着苓娘竟也要嫁人了,心中一时有些难过。” “过去大哥未曾好好对待你,日后会好好补偿。” 谢苓一时不知该回什么,只轻轻点头。 宫女正好来摆膳。 兄妹俩一时无言,静默用膳,各怀心事。 吃完早膳后,谢苓净手漱口,便坐回到镜台前,由专门梳册封发髻的女官,拆了方才随便挽的髻。 发丝披散后,她道:“都下去吧,兄长要为我梳头。” “还有些体己话要说。” 女官面色为难,正要拒绝,就和铜镜里贵妃的视线相对。 只见容貌秾艳的美人声音清软:“半柱香就够,还望秋尚宫通融一二。” 说着,美人似有些伤怀:“我与兄长许久未见,今日册封,又只有这一个娘家人在。” 秋尚宫顿时心软 。 她咽下口中劝阻的话,躬身称是,退了出去。 珠帘起了又落,殿门被轻轻合上。 透过黄铜镜,她看到兄长从怀中拿出一柄红木梳,立于身后,轻轻梳她的头发。 他眉眼低垂,温和的桃花眼似乎有些泛红,嗓音清润低沉:“小妹,是大哥没本事。” “让你入了这吃人的深宫。” 谢苓心口酸涩,摇了摇头,问出了心间的疑惑:“兄长,你是不是…… 记得上辈子的事。” 发丝撩的梳子停顿,她感受到兄长的手颤了一瞬。 镜中的青年满目错愕,几近失声。 良久,他放下梳头的手,无意中攥紧红木梳,声音滞涩:“小妹。” “你都…记起来了?” 谢苓点头,侧过身看向兄长,说道:“差不多吧。” “兄长,你是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谢君迁面色苍白,似乎不敢看眼前小妹的脸,轻声道:“两年前,我出门游学时。” 谢苓倒是不意外。 “所以兄长不让我离开阳夏,正是因为知道了谢氏会把我许配给王晖做继室?” 谢君迁嗯了一声,温和的眉眼多了几分怒气:“我交代过父亲母亲,让他们尽快给你定亲,以避开此事。” “谁知他们阳奉阴违,而我游学中又出了岔子。等接到消息,你已经到建康了。” “怪大哥不够细心。” 闻言,谢苓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命运弄人。 她道:“上辈子我死后,谁做了皇帝?” 谢君迁道:“你跟谢珩死后,谢二爷的小儿子即位。” 第108章 半刹那间八万春~ 谢苓一愣:“大哥,你说谢珩…死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 谢君迁这时候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桃花眼中闪过慌乱,上前捉住谢苓的肩膀,急声道:“小妹,是你亲手杀了他,在你们的成婚夜。” “而后你拔剑自戕。” “你不记得这些吗?” 谢苓彻底懵了。 什么亲自杀谢珩,什么自戕。 为什么和她的梦不一样? 难不成是梦有问题?可从做那梦以来,大事全能对得上啊。 灵光一闪,她忽然记起去岁冬日,她做过另一个诡异简短的梦。 梦里她拿出匕首捅死了谢珩。 到底哪个是真的? 谢苓脑子一团乱,她和谢君迁对视,艰难吐出几个字:“或许…是谁的记忆出错了。” 谢君迁正要细问,就听到了门外女官恭敬的催促声。 “娘娘,吉时马上到了,若再不梳妆,怕是会误了时辰。” 他只好压低声音道:“半月后回府省亲,届时再详谈,” 谢苓点头,朝门外扬声道:“进来吧。” 女官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一身官袍的温润青年,正在给贵梳发。 口中轻轻吟诵着,寻常百姓家送嫁梳头时的小调。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 “有头有尾,举案齐眉。” 温馨而令人伤感。 她不由得放轻了呼吸,静静等待。 一小会后,谢君迁放下梳子,看向女官:“劳烦秋尚宫,为我妹妹梳髻簪冠。” 秋尚宫被那双温柔的桃花眼看得双颊一热,连忙点头。 “谢大人客气,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谢君迁笑而不语,对谢苓道:“微臣去前殿等娘娘。” 说完,他掀帘而出,走到庭院中的桃树下时,忽而瞥见窗便侍弄花草的婀娜身影。 他眸色微深,定定看了眼白檀的背影,提步离去。 * 封妃大典。 日头高照,漫天金芒。 百官位白玉阶下,分两侧站。 太极殿正殿鼓乐齐奏,殿外高台上,仙风道骨的天师手拿法器,口中念念有词,指尖符纸无火自燃,转而出现一道火龙,呼啸上太极殿顶,盘旋九周后冲上云霄。 众臣齐呼万岁。 紧接着,殿内礼官捧册宝合置于案,扬声宣礼,承制官进诣。 谢苓一身玄色赤边锦绮曲裾,凌云髻高梳,上簪嵌珠点翠四凤金冠,华贵而威仪。 她走过长长的白玉阶,于百官间穿行,目不斜视于谢珩身侧路过,踏入正殿,走到司马佑跟前,露出一抹浅笑,将手放于他摊开的掌心。 礼官再宣,使臣读册文封号。 谢苓听着,才知道司马佑最终给她定封号为“宁昭”。 意为端庄自毖,容仪恭美,柔德有光。 她接册文和贵妃印,接受百官跪拜。 谢苓俯视着群臣,日光将她琉璃色的眸子镀上金芒,彼时温软的眉眼,此刻有了身居高位的迫人气势。 她微微侧头,对身旁的昏君弯唇而笑。 总有一天,她会再次站在这,接受百官跪拜。 谢珩遥望着一身华服的谢苓,目光定在二人交叠的手上,眉眼愈发沉冷。 漆黑的眼底照不进光亮,他眸中翻涌着妒火,震天的鼓乐声中,唇间吐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冷嗤。 封妃又如何? 没有人能阻挡他做她的裙下臣,入幕宾。 * 册封后,皇帝便携谢苓前往奉先殿宗庙,行告庙礼,祭拜先祖,为她上皇家玉牒。 等折腾完全部流程,天际已经翻起霞光,与远处的青山,渲染成一片壮丽的画。 谢苓回到含章殿,宫女将她发髻和头冠拆了,紧接着又是沐浴熏香,换侍寝的水红色纱衣,并且挽了个松松的垂髻。 做完这些,她便按女官要求,静坐在床边,等待皇帝宴请百官后,驾临宠幸。 她腹中饥饿,又困又累。 清晨用了些早膳就到现在,她也就方才喝了几口水。 忍无可忍,她看向一旁严肃古板的女官:“张尚宫,本宫可否用些点心?” 张尚宫屈膝行礼,姿态恭敬,一板一眼拒绝:“娘娘暂且忍忍,等明儿一早再用膳。” “规矩不可破。” 谢苓没为难女官,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暗骂这什么破规矩。 不知等了多久,谢苓几乎要睡着了。 “哐当!” 窗外传来巨响,谢苓猛地清醒,她抬眼向支摘窗,才发现外面刮起了狂风。透过窗棂,可以看到宫灯被吹得摇摇晃晃,红色的烛火忽明忽暗。 春日的天气不稳定,看样子又要下夜雨。 一会她的人就该动作了。 半柱香后,雨声渐起,有宫女急声在殿外请示。 “张尚宫,张尚宫…” “司籍司东藏书阁的屋顶漏雨了,有不少籍册泡了水!” 闻言,张尚宫瞬间慌了神。 她是尚仪局的掌宫,司籍司东藏书阁里头是所有大典祭祀的记录。 这里头的东西要泡坏,掉脑袋都是轻的! 她看向昏昏欲睡的贵妃,心下着急。 可按照规矩,她得等陛下来了才能走。 门外的催促声越来越急,她的心也越来越急,冷汗顺着额侧滑落,重重落在地上。 正纠结时,她听到谢苓柔和的嗓音响起:“张尚宫快去看看吧,籍册泡坏可严重得多。” “本宫这里你不必担忧,我会替你遮掩一二。” 闻言,张尚宫吐出口气,并未怀疑面前这个容色摄人,笑容温婉的少女,满面感激道:“谢娘娘体恤,微臣先退下了。” 说完,行了一礼后,脚步匆匆出了屋子。 殿内很快便剩下自己人。 谢苓不喜欢人多,挥手将人全部遣退了出去。 少顷,咯吱一声,门被打开。 雪柳快步行来,顾不得肩头和脸上的雨珠,脸色煞白,声音颤抖:“娘娘,奴婢方才收到大少爷传信。” “说…说谢珩,今晚或许会来。” 谢苓巴掌大的脸上闪过错愕,随即了然。 今日白天大典,她一直警惕谢珩,谁知对方一点动作也无,大典顺利的不能再顺利。 她还当对方 要等大典过后发作,谁知竟然敢挑在洞房夜。 想起那天他那句令人胆颤的迫不及待,谢苓眼底骤然变冷。 好一个登徒子! 她柳眉倒竖,咬牙切齿道:“不必害怕,大不了一起迷晕了他。” “雪柳,点香!” 雪柳也气得不清,闻言重重点头。 主仆二人率先服下解毒丸,雪柳便从怀里拿出禾穗制的迷香,放在香炉中点燃。 清甜的香气袅袅升起,很快弥漫整个屋子。 谢苓平息了情绪,说道:“雪柳,帮我把柜子里藏的桂花糕拿出来罢,快饿死了。” 雪柳称是,转身去了外间,不一会端了盘凉透的桂花糕来,还有一壶温茶。 谢苓就着茶吃了几块,便觉得有些腻,便漱口净手,又坐回了床边。 雪柳也累了一天,她安抚了几句让对方去歇息,便自己一人待在偌大的寝殿。 窗外雨声密集,风声呼呼,琉璃瓦被敲打得噼啪作响,谢苓靠在床头上,思绪越来越清晰。 谢珩今夜来,必然做了十足的准备,不然也不会故意透露消息给她的人。 说不定她托禾穗制香的事,对方早已知晓。 她能躲得过吗?躲不过又该如何? 殿内龙凤烛高燃,暖黄的烛火笼在少女面容上,她长睫微垂,于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影。 谢苓神色莫测,于心中慢慢盘算。 其实最好的方法,便是顺势而为,委身谢珩。 一来,她不必再担忧每半月的诊脉,甚至……必要时还可以有个孩子。 让这个孩子成为司马佑唯一的皇嗣。 二来,她假意悲愤欲绝,便可得到谢珩几分怜惜愧疚,并且降低他的戒心,方便她日后利用。 唯一不好的,便是她不喜谢珩,一想到和他发生夫妻关系,甚至会有些难以抑制的恐惧。 闭了闭眼,谢苓心头弥漫出深深的无力感。 明明都入宫了,怎么还是摆脱不掉他呢。 谢珩像只阴魂不散的艳鬼,不仅梦里出现,现实中也不放过她。 谢苓叹了口气,决定先看迷香是否能起效。若不能,便顺势而为吧。 *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在通报,是皇帝来了。 谢苓坐正身子,换上乖顺神色。 司马佑进寝殿,便闻见宜人的香气,他遣退左右,背着手掀开珠帘,走到内室。 只见谢苓双手交叠于膝上,端坐在床边,身后是赤色鸳鸯被。她一身水红纱衣,如玉的肌肤若隐若现,分外撩人。 司马佑下腹一紧,迫不及待走到谢苓身侧坐下,拉住了她白嫩的小手。 “爱妃,可想朕?” 谢苓佯装羞涩,轻轻抬眼,又慌忙垂下,声音细弱蚊蝇:“陛下……” 司马佑哈哈大笑,将谢苓推倒在鸳鸯锦被上,翻身上压。 龙涎香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司马佑阴鸷文弱的脸越靠越近,谢苓忍不住侧头躲开,着急这迷香何时生效。 眼看司马佑马上要亲下来,谢苓抬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司马佑面露不悦,正要说什么,下一刻头侧歪倒下。 谢苓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稳,她呼出口气,把司马佑从身上推了下去,一脚踹到了地上。 她擦掉掌心的冷汗,才冷冷看向地上昏迷的皇帝。 禾穗给的迷香,是有催情制幻效果的。 此时司马佑双目紧闭,面色潮红,身子时不时耸动,显然是在做什么污秽的梦。 谢苓觉得有些恶心,在手心垫了张帕子,揪住司马佑的衣领,把人拖到了墙边。 眼不见心不烦。 刚坐回床边,谢苓便听见门响了。 她心口一紧,缩到床角,用被子裹住身子,遮住半透的纱衣。 只听环佩叮当,脚步均匀缓慢,声音由远及近。 她攥紧了胸前的锦被,呼吸紊乱。 俄而,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挑开了珠帘。 第109章 雨夜沉沉夫婿变~ 来者朱衣金冠,面如冷玉。 行走间,赤色的衣袂如红霞浮动。烛火照映下,衣襟袖摆上有龙纹金丝流动。 他唇角带笑,步履缓慢,一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床角处,脸色苍白满目戒备的贵妃。 谢苓看他身着红衣,即刻反应过来,谢珩穿的是喜服,还是违反礼制的龙纹喜服。 谋逆的心思昭然若揭——他要她,也要皇位。 想到谢珩很可能,把得到她作为挑战皇权的战利品,心中顿时又恼又恨。 谢苓攥着被角,丰润嫣红的唇瓣紧抿,目光和谢珩的视线相撞。 男人的眼珠黑沉沉的,像是冰封在湖底的黑石子,寒冷不可触及。 顷刻间,谢苓感觉后背冷透了,似乎他的目光穿过厚厚的被子,看到了她瑟缩轻颤的肩膀。 他停在床边,挺拔的背微微下俯,拱手行礼: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恭敬有礼。 若非那双漆黑的眼,正直勾勾盯着她的话。 谢苓心中暗骂装模作样。 她柳眉倒竖,玉指一抬,指着珠帘低声呵斥: “你怎敢强闯后宫?” “还不快滚出去!” 看着眼前少女色厉内荏的模样,谢珩低低笑了。 他直起身,眼神晦暗:“今日是你我的洞房夜,为何要走?” 男人眸光锋利,像即将追逐猎物野兽,谢苓被盯的汗毛倒竖。 她狠狠瞪了眼谢珩,咒骂一句“疯子”,紧接着掀开被子,跨下架子床,准备赤足往外跑。 或许是太过紧张,她忘记今日侍寝,张尚宫按照礼制,在拔步床前加了脚踏。 她没踩稳,又走得急,脚踝便扭了过去,身子不受控制朝前跌。 谢珩脚步轻挪,抬臂接住身形不稳的她,顺势将人搂进怀中。 温香软玉入怀,桃花香闯进鼻间,少女的体温透过轻薄的纱衣,覆着在他的手心。 谢珩眸色愈深,收紧了放在她腰间的手。 腰间力道极大,谢苓被迫贴近他的胸膛,柔滑的衣料擦过脸颊,她闻到了冷冽微苦的雪松香。 她用手抵在二人之间,挣扎要推开他。 头顶的呼吸一滞,腰间的手像是淬火的烙铁,紧紧桎梏着她的行动。 “贵妃娘娘,你想跑去哪?” 低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谢苓心中警铃大作,她费力仰头看他,音色含怒,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你放开我!” 谢珩垂眸看着怀中人微红的眼眶,停顿片刻后,放松了腰间的手。 谢苓趁机一把推开他,后退半步,赤足站在地毯上,冷着脸抬眸看他。 “你问我走哪去?” “自然是去叫人捉了你这个乱臣贼子!” 她一面对峙,不着痕迹瞥向案上的香风袅袅的熏炉,不由得心急如焚。 怎么还不起作用? 是因为谢珩会武,抗性太高,还是说…他也服过解药。 只听得一声低沉的轻笑,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 他横抱起她,声音轻而淡: “娘娘在等迷香发作? 还是在等侍女救你?” 未等谢苓回答,他便似笑非笑看着她的脸,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今夜不会有人打扰你我二人。” “娘娘死了这条心吧。” 含章殿所有宫女太监,包括她那忠心耿耿的小侍女,早已被飞羽迷晕。 谢苓瞳孔紧缩,猛地抬头看他,却只能看到对方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果真什么都知道,且早做好了准备。 谢苓厌极了、恨透了这种被人拿捏控制的感觉,她胸口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咒骂道: “疯子。” “你真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可谢珩显然不在乎这些。 “疯子?”他轻笑,并不否定:“没错。” 不疯如何得到想要的一切? 他将她横抱放回床边,修长温凉的手指强硬捉住她两只手腕,另一只手从怀里拿出一截细软红绸,欺身而下。 谢苓头皮发麻,可眼前的男人看着斯文,力气却实在惊人。他单手轻轻松松捏着她两只手腕,叫她如何用力都挣脱不开。 她知道今夜注定逃不掉,便慢慢冷静下来,准备利益最大化,实行第二条策略——得到他的愧疚。 她不再强装镇定,将内心的惧怕展现出来。 眼眶说红便红,她眼中蓄着泪,颤抖着声线道: “谢珩,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更何况我是帝妃,还是你堂妹。 我们若……那便是秽乱后宫,罔顾人伦。” 她了解他。 这样的话,会轻而易举激怒他。 果不其然,谢珩的唇角慢慢下落,捏着她手腕的手指也收紧了一寸。 他长睫低垂,慢条斯理将红绳一圈圈,像蛇一样缠绕在少女洁白纤细的腕上,声音听不出喜怒: “那又如何?” 只要是他的所有物,那便容不得他人染指。 之前放她入宫,已 是莫大的宽松。 谢苓哑口无言,有种想扇他一巴掌的冲动。 她看着他眉眼低垂,将红绸打了个结,转而默然起身,端起金丝楠木桌上的放着合卺酒的铜盘,缓步行来,放于床侧的矮柜上。 身旁的床侧下陷一块,他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脸来面对着他。 然后端起了一杯合卺酒。 “按礼制,新婚夫妻该交杯共饮合卺酒。” “但碍于你不乖,只能退而求其次。” 眼前的男人眼神愈发晦暗深邃,她心尖发颤,声音滞涩:“算我求你,谢珩。” “你放过我吧。” “我们并非夫妻,何来的合卺酒?” 谢珩恍若未闻,自顾自捏住她柔软的脸颊,将杯沿置于她唇边。 浓烈的酒香扑鼻,谢苓合住唇瓣,咬紧牙关,抗拒的盯着谢珩。 他轻叹一声,捏在脸颊两侧的手指微微用力,那红润的檀口便被迫开了条缝儿。 杯底上扬,酒液倒入谢苓口中,因为她抗拒,顺着唇角流下了不少,滴在他虎口和手背上。 “怎么就学不乖呢?”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擦去溢出唇边的酒液,将合卺酒一滴不剩强行灌了下去。 冰冷的酒液被迫滑入喉管,谢苓呛咳起来,眸中盈满了眼泪。 她没忍住边咳边骂: “你…咳咳…你个疯子!” “你不可理喻!” “你……唔…” 谢珩抬手拿起另一杯合卺酒仰头喝下,扣住谢苓的后脑,将唇瓣覆了上去,堵住了她未出口的话。 谢苓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谢珩“退而求其次”的交杯酒是这样。 “……” 好一个交杯。 后脑的手插/在她发间,舌尖撬开了她的牙关,攻城略地。 唇舌交缠,酒香弥漫。 她舌根被吮地发麻,唇瓣被惩罚似的轻咬,带来酥麻的痒。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要呼吸不上来了,对方才大发慈悲放开了她。 谢苓被吻得有些头晕,平稳了一会后,她侧过身,恼怒抬脚,狠狠踢向谢珩的小腿。 “登徒子!” 小腿不出意料被捉。 谢珩正要说话,就听到谢苓“嘶”了一声。 他视线下移,看到了她发红的足踝,眸光瞬间一滞,下颌紧绷。 “是我疏忽,竟未发现你方才崴了脚。” 谢苓冷笑:“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慌不择路下崴了脚。” 她盯着谢珩的眼睛,语调刻薄: “扫把星。” 谢珩并未生气。 他松开谢苓的小腿,起身走到司马佑身旁的条柜边,颇为熟悉的从里面拿出了药膏。 回到床侧的时候,谢苓清楚的看见他踩过司马佑的手指。 “……” 果真心黑。 正要开口拒绝他涂药,谢苓忽然感觉身体燥热起来,仿佛有团火焰自小腹燃起,片刻便焚烧至四肢百骸。 好热。 怎么回事?她不是吃过解毒丸了吗。 几息间,身体就越来越热,还涌现出难言的渴望。 她气息紊乱,不由自主地扯了下衣襟,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是方才那杯酒的问题。 谢苓瞪着走来的男人,喘息着怒骂: “谢珩,你卑鄙无耻下流,居然往酒里下药。” 谢珩眉心微拧,转而舒展开来。 他还不屑下药。 想来是合卺酒,本就有催情的作用。 但他并未解释,而是拿着瓷瓶和纱布走到谢苓跟前,俯身半跪于她脚下,捉住她的脚踝,静默着为她上药缠纱布。 谢苓身子愈发滚烫,眼前景物还是模糊,她咬牙看着谢珩温柔的动作,越来越气。 “虚伪。” “你现在装什么温柔体贴?这点伤还强迫给我涂药,你怕不是有病!” 谢珩任由她骂,并不反驳。 做完这些,他却并未起身,而是仰头看着她。 二人视线相撞,他看到她眸中不加掩饰的浓烈厌恶,心口一窒。 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被挡在含章殿外的四十个日夜。 她是否也是站在窗前,满目厌恶的看着殿外求见的他。 谢苓燥热难耐,足踝上的手却迟迟不松,让她愈发难受。 她皱眉看向沉默的谢珩。 红烛帐暖。 男人半跪在地上,冷白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足踝,眼尾泛红。 良久,他终于开口,漫不经心: “前些日子,阿苓为何不见我,嗯?” 莫名其妙的问题。 谢苓脸色潮红,杏眼含怒,挣脱足踝上的手,一脚踢在他肩头。 “为何要见?” “我恨你恨到死!” 谢珩跌坐在地上,复又毫不在意半跪而起。 他仰望着她,满目偏执的爱意:“没关系。” “只要阿苓能待在我身边,恨也无妨。” 男人白皙昳丽的面容映在烛火下,眸色执拗疯狂,像是剥下了清冷自持人皮的鬼魅,令谢苓胆颤心惊。 她很清楚的知道,他只要说出这话来,定然就会照做。 不管她爱与恨,他都会为她织造囚笼。 或许是药效发挥,扰乱了她的思绪,也或许是上辈子,作为棋子身死的梦魇重新占领记忆,她心底弥漫出深深的惧意。 殿外黑夜浓稠,冷雨敲窗,噼里啪啦的声音将她拉入恐惧的深渊。 嘴唇翕动,谢苓潮红的玉容愈发慌乱,烛火下,琉璃色的眸子盈满水汽,她哭音难掩:“天下女子何其多,为何偏偏是我?” 谢珩站起身,用湿帕子擦拭着手指掌心,转而随手丢下,俯身抱起谢苓丢在绵软的鸳鸯被上。 他漆黑的眸子注视着肩膀微颤的少女,语调平静而偏执: “没有为何。” “只能是你。” 谢苓双手被缚,她咬唇缩到最里侧,泪眼婆娑,拼命摇头: “堂兄,别这样。” “求求你,放了我。” 谢珩居高临下看着瑟缩的少女,解开腰带将外衫丢在地上,薄唇中吐出两个冰冷的音节。 “不放。” 第110章 鸳鸯被里翻红浪~ 幔帐脱下银钩,遮住烛火暖黄的光。 红鸾被上,美人薄纱轻透,如润玉笼绡。曼妙的身姿在纱下轻颤,显然怕极了。 谢珩并无怜惜之心。 雪松香与他的身形一同欺身逼近,瞬间将谢苓侵袭环绕。 谢珩嗓音低哑,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阿苓,你乖乖听话,想要什么都有。” 他将她的胳膊压在床头,吻住她的唇瓣。 谢苓泪花闪烁,自眼角滚落,没入凌乱的鬓发。 漫长而窒息的吻。 半晌,他喘息着放开她,手指摩挲着她带着水光的唇瓣,抬手剥下那层碍眼的纱。 谢苓浑身一凉,下意识想抬手遮挡,却发现手被死死压在头顶。 她随即更剧烈的挣扎起来,想提膝顶他。 双腿被压住,她感受到那道灼热的目光,正不加掩饰的,肆无忌惮的,像是野兽搜寻领地一般扫视着她。 谢珩凤眸低垂,目光自上而下。 身下美人仅着一件朱红鸳鸯小衣和同色亵裤,肌肤欺霜赛雪。小衣细细的红带映着雪肤,攀上细颈,打着个松散的结。 或许是因主人挣扎剧烈,红色的结散开了一半,松垮垮垂在她雪腻精致的锁骨上。 柔和的曲线往下,是盈盈一握的纤腰,和…… 喉结滚动,眸中欲色渐浓。 谢苓闭上眼,仿佛置身火海,烧得她浑身像着火一般。 她听到头顶的呼吸陡然浓重急促起来。 谢苓强迫自己睁开眼看他,带着哭腔道:“堂兄,你放了我吧……” “你若真强迫于我,你我便回不了头了。” “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谢珩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冷道: “恨我,总比心里没我要好。” 半开的绳结被修长的手指轻轻勾开,锦料滑落。 他欺身逼近。 谢苓短促惊叫,蓦地唇再次被堵住,祈求的、谩骂的话 语,被尽数吞咽。 火星溅上羊脂玉,带来灼热的颤栗。 她拼命躲闪。 可合卺酒中的cui/情药,却逐步将她的理智拉入深渊。 意乱情迷,红色的幔帐中尽是旖旎春色。 春风化雪的力量,总是温柔又强硬的。 庭院中,雨声淅淅沥沥。枝头的桃花在春风和骤雨的吹拂下轻轻颤动着,春借着雨的力量,慢慢的、不可抗拒的,想要催开含苞待放的桃花。 催开桃花的过程总是艰难而费力的。慢慢的,雨幕渐急,花瓣挂上水珠,在风的吹拂下无助的颤动起来。 或许是怜惜花瓣的娇嫩,春风顿歇,放轻了吹拂的力道。 青年的动作随之一停,他的视野闯入谢苓那双水光潋滟,挂着泪珠湿漉漉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口唇干涸,胃腹中传来难忍的饥饿感。这种感觉让他几乎崩断了名为自持的理智。 盯着她绯红的脸,额角滴下一珠汗,他如同猎人引诱猎物,耐心的用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泪,语调带着温柔的诱哄。 “痛?” “我会轻些。” 她恨恨盯着他,双目通红。 庭院中的桃花也在合拢花瓣,抗拒春风渗透。 青年闷哼一声,带着薄茧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睛,遮住了她的视线。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她肩头,她听到他低哑的嗓音:“别这样看着我。” “还有,放松些。” 庭院中雨声潇潇,滋养大地。 春风拂槛露华浓。 谢苓张开一隙迷蒙的眼,借着幔帐缝儿里透进来的烛火,看到谢珩清冷如山巅积雪的面容,早已崩塌不见,布满了潮红与深浓欲/色。 他拜倒在情/欲下,再不是那个虚伪的、无情的谢大人,而是一只仅凭本能驰骋的捕猎者。 灯火坠入那双漆黑的眸子,如同星火燎原,带着令人心颤的炙热与凶狠。 流火窜过脊背,灯影笼罩山廓。 她颤栗轻颤,忍不住哭泣起来。 慢慢的,呜咽变了调。 她咬着唇瓣不想发出如此令人羞恼的声音,却被谢珩扣住下巴,分开她紧闭的唇瓣,进攻愈发猛烈。 春雨拂过山峦,抚润着灼烧的大地。 疼痛变为难以启齿的滋味,她的理智再次被情/欲吞没。 谢珩宛若剑术高明的猎人,呼吸紊乱,低低喘息,步步紧逼追逐仓惶的猎物,捉到后,以强硬的姿态牢牢掌控禁锢,不知餍足。 谢苓逃无可逃,退无可退,被迫成为猎物,被捕捉掌控。 谢珩垂眸,紧盯着她。 看着她玉面绯红,睫毛轻颤。听着她微张的檀口中,发出令人难捱的呜咽吟哦,觉得自己快要疯魔。 此情此景,他感觉空缺的心脏被填满,甚至能听到它生机勃勃的、震耳欲聋的跳动。 深深,浅浅。 亲吻,缠绕。 索取不休。 发尾纠缠,扫垂于莹玉之上。唇瓣自上而下,于羊脂玉上留下一串潮湿的印痕。 谢苓琉璃色的眸子朦了一层水雾。 她嗓子都哑了,可谢珩却依旧兴致盎然。 如同猎人逗弄猎物。 当不听话的猎物想逃离时,就会被那只握剑杀过人、也提笔写天下的手,不由分说拽回去。 暴雨不休,还在桃花上肆虐。 一波平,又一波。 一浪接一浪。 桃花在疾风骤雨敲打吹拂下,颤颤巍巍,绵软若春泥,雨中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 “堂兄……” “谢珩……” “你放过我,我不行了。” 谢珩哑着嗓子,吐息灼热。 “叫夫君,我便饶了你。” 谢苓下意识拒绝。 “换…换一个……” “呜……” 话语顷刻间支离破碎。 手腕被松开,他轻啄了下她唇角。 腰间的手将她捞起,抱坐在他怀中,面对他结实灼热的胸膛。 温香软玉坐怀,谢珩眼尾泛红,欲/色深深。 手指划过她白腻的脊背,缓缓向下,停在她雪白的腰窝处,轻轻摩挲,嗓音低沉轻哄。 “阿苓乖,叫夫君。” 谢苓却无暇回应,无力攀着他肩膀,一味哭吟。 颠起落下,芙蓉吐露。 香汗浸绫绡,鸳鸯被里翻红浪。 后半夜,谢珩不知羞耻的将她抱下床榻,将她压在落地镜前,不顾一旁昏迷不醒的皇帝,胡作非为,甚至强迫她看镜子。 最后谢苓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被他惹得声声呜咽,连声哭饶。 等摇晃的幔帐停歇,谢苓已经累昏了过去。 谢珩侧躺在床上,怀中搂着谢苓,手搭在她腰间,细细打量着她娇艳的眉眼,眸光是餍足的温柔。 他抬手掀开幔帐,嗓音还带着些情/欲过后的低哑。 “来人。” 过了一小会,紫竹和紫枝轻手轻脚,快步行来。 空气中弥漫着不可言说的甜腻气味,她俩垂眸盯着脚尖,不敢乱看。 “备水,另外拿准备好的朝服来。” 声线平静,仿佛还是那个清冷自持的谢大人。 紫枝紫竹赶忙称是,躬身退下。 出挂着珠帘的槅门时,紫枝无意间瞥间自家主子怀中之人,露出的雪润肩头。 她慌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 谢珩将人抱进浴桶,亲自替她清理干净,擦干水珠,穿上方才脱下的红纱,再轻轻盖上被子。 做好这些,窗外已经有了朦胧的亮色。 穿好绛纱二梁进贤冠服,谢珩又恢复了往日那个矜贵斯文,冷淡如高山积雪的谢大人。 他望着谢苓恬静的睡颜,心尖发软,俯身于她额头烙下轻柔一吻。 站直身子,转过身看向墙角还在昏睡的皇帝,眉眼瞬间沉冷。 嗤笑了声,他忍着杀心,走到皇帝跟前,提起他的衣领,将人丢在床下的脚踏边,嫌弃地扒掉了外头的龙袍,以及上身的亵衣,露出上半身。 看着皇帝还未痊愈的右臂,他抬脚踩了上去,官靴向下一压。 好在禾穗的迷香效果好,皇帝只是皱了皱眉,并未醒来。 谢珩冷冷看着狗皇帝的脸,又目光柔和的望了眼谢苓红扑扑的小脸,终于转身离去。 * 卯时,金乌跃上云层,晨曦初照。 孙良玉自含章殿偏殿的右次间醒来,看到窗外的日光,顿感不妙。 早朝马上开始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把衣裳套好,把西次间值夜的宫女太监,几巴掌扇醒。 “睡睡睡,还睡!” “陛下今儿要误了早朝,你我都得掉脑袋!” 几个宫女太监连滚带爬往外跑,备朝服的备朝服,准备洗漱用具的准备洗漱用具,不一会就排成两列,站到寝殿门口。 孙良玉轻轻叩门。 “陛下,陛下。” “该上早朝了。” 司马佑正在做噩梦,差点被罗刹鬼杀的时候,孙良玉的声音把他救了。 他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明,才发现自己光着膀子躺在地上,且受伤的手臂剧烈疼痛。 他爬起来,看向床上的贵妃。 只见她困倦极了,露出的肩头上有些点点红痕。 司马佑这才记起来昨夜有多激烈。 只是不知为何事后的事情他记不起来了。 门外的孙良玉还在催促,他索性不想,觉得自己可能是后半夜睡太熟,滚下了床。 他上前摸了摸谢苓光滑的脸蛋,回味着她的滋味,依依不舍出了内室,不耐烦的唤孙良玉进来。 孙良玉未听到宁昭贵妃的声儿,猜测皇帝刚得了人,正心疼呢,没叫人起来伺候。 于是交代宫女太监放轻动作,随后推开殿门,带着身后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伺候皇帝更衣洗漱,用早膳,然后跟在御撵前,去太极殿正殿上朝。 早朝和往常无甚区别,只是司 马佑莫名觉得,谢珩今日的脸色格外的好看。 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收回视线,觉得对方可能是又有什么新谋划,心中一边琢磨,一边听着底下的臣子吵架打机锋。 * 谢苓起来时,已经是晌午了。 她浑身酸痛,手撑着床沿半坐起。 “雪柳,白檀。” 一出声,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 又哑又媚。 她这才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如何求饶哭泣。 闭了闭眼,脸色红了又白,谢苓咬牙切齿。 “……” 该死的谢珩。 平时看着斯文冷淡的很,怎么床榻上这么疯。 跟捕猎的野兽有何区别?不知餍足,凶狠得她根本招架不住。 上辈子她是有经验的,但王闵和司马佑,床榻上并未有他那般……令人胆颤心惊。 摇了摇头,把昨夜的荒唐清出脑海,她动了动酸软的腿,心中有些无力。 雪柳和白檀不一会挑帘进来了,看着谢苓疲乏的神色,以及微微红肿的眼皮,目光都带着愧疚。 尤其是雪柳。 她红着眼眶走到床边,看到主子露出肩头锁骨一路向下,没入被衾中的肌肤上,尽是红痕,顿时心疼不已。 屈膝跪下,哽咽道:“主子,奴婢没用。” “昨儿晚上等奴婢发现不对,含章殿所有人都昏迷了,奴婢不敢声张,怕被巡逻的侍卫发现异常,于是想独自进去阻拦。 谁知…谁知一时不察,被人从背后打晕了。” “今早醒来已经是卯时,陛下正在收拾上朝。” 谢苓心底一软,将人拉起来,温声道:“这与你无关。” “况且……我并非全然不愿。” 雪柳一愣,茫然看向主子。 可对方却似乎不愿再多说。 她动了动唇,擦干眼泪,露出个牵强的笑容,吸着鼻子转移话题:“主子,奴婢去备水,您洗漱用膳吧。” 谢苓点头,看向一旁的神游不在状态白檀,问道:“今日我起得迟,没去皇后那行礼,可有人说什么?” 白檀回过神,回道:“陛下走时说您今日不必去问安,他已经派人知会皇后了。” 谢苓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不论她去不去向皇后问安,都不少不了被其他妃嫔冷嘲热讽。 她指着镜台道:“左边第二个抽屉有我的令牌,你拿了去见诏狱令,就说我想见流徽,能否行个方便。” 白檀称是,按照谢苓的指示,从抽屉里拿出木质令牌,躬身退了下去。 谢苓半倚在床头,目光幽幽。 流徽想必已经吃够了教训,现在只需要雪中送炭,并以利诱之,便能将她收入麾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虚提虚弄尽愚人~ 春雨初霁,庭院如洗。 谢苓沐浴更衣,又用了些早膳后,白檀便回来了。 不出意外,诏狱令是很乐意卖她这个宁昭贵妃面子的。 现下宫中的诏狱令名仇士恩,年逾四十,是先帝在时御前伺候的大太监,辉煌时曾任大长秋,总领宫闱内侍。 后先帝逝,他被逐出权力中心,一削再削,现在虽说是诏狱令,但实权却在左右诏狱丞手上,他能说话的地方不多。 可即便如此,那也足够了。 毕竟虽说诏狱令食六百石,位同掖庭令、永巷令,但实权却要高得多。 因为诏狱算是皇帝的私狱,分许多部分,除了关押罪臣的监狱外,还有关押罪妃和犯错宫女内侍的暴室。 这意味着掌管诏狱的内侍,手中都会握着不少辛密。 谢苓不介意仇士恩手里权力剩多少,只想着能从他那得到些,关于先帝和云台城的秘密。 仇士恩会这么爽快答应,让她暗访诏狱暴室,原因也很简单。 他年事已高,手中权势一缩再缩,若再不找个新依仗,等彻底丧失权力的时候,便会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宫里的内侍一向如此,他们不像宫女,二十五就能放出宫去,而是一辈子都要烂在深宫。 为了活下去,年轻时会拼了命的把其他人往脚底下踩,顺着无数同僚的尸身爬到贵人身边。 等年纪大了,权势一点点被新主剥干净,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谢苓上辈子虽说满打满算在宫里待了只有一年多,但她知道的事却不少。 仇士恩也是死在孙良玉手上的,以前秦奸细之名。 她要对抗孙良玉,就要把和他有仇的内侍宫女,一个一个都拉拢到身边来。 * 春天的白日总是短暂的。 谢苓现在正式册封为贵妃,手中有了协理六宫之权,自然十分忙碌。 等她把零零碎碎的事务处理完,天色就暗了下来。 司马佑遣崇明来递话,说是要同新入宫的天师论道法,今日先不来看她。 谢苓巴不得司马佑不来。刚好也省得她想办法支开他,夜深去诏狱见流徽。 崇明离开后,谢苓吩咐安插在筠妃身边的人继续盯紧了,尤其是注意她是否和宫外的人有接触。 她总觉得,筠妃利用陈婕妤小产陷害自己的手法,和之前的九连环一事十分相似。 都是捏造莫须有的证人和证物,构陷她毒害她人,并且逻辑缜密,很难让她短时间找到漏洞。 虽说都让她以釜底抽薪之法解决,但同样的,她查不到幕后之人的身份。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紧筠妃,看看她到底和哪些人有过接触。 安排好了繁杂的事务,便有宫女叩门进屋,屈膝行礼,问她要不要摆膳。 谢苓看了眼天色,才发现已经过戌时了。 晚膳上桌,她不习惯有人在旁边布菜,把人打发下去后,慢慢吃了些。 用过晚膳后,谢苓披了外衫,在庭院里走了几圈消食。 路过偏殿旁的桃树时,她停下脚步,借着宫灯的暖光,看向树枝上的桃花。 雪柳顺着主子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她正盯着一株半枯萎的桃花,有些出神。 她没忍住问道:“娘娘为何要看枯萎的花?” 谢苓回过神来,回道。 “只是想起来昨天白日里看时,树上的花都还生机勃勃,开得正好,没想到一夜过去,竟枯萎了大半。” 雪柳总觉得主子神色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为什么,挠了挠头道:“可能是昨儿夜里雨太大了,将花浇坏了。” 说着她指向树下的泥土地,说道:“娘娘您看,泥里也落了不少呢。” 谢苓点了点头,说道:“倒是可惜了,本想着过两天了收集些做桃花饼的。” “罢了,你去拿剪子来。” 雪柳闻言快步去了屋里,将侍弄花草用的银剪拿了出来。 “娘娘,要剪一枝吗?” 谢苓点头,接过剪子,踮脚左右看了看,提起裙摆走进湿软的泥里,剪了枝桃花还算娇嫩的。 她拿着花枝,吩咐一旁静默的白檀: “去把那个白釉点彩天球瓶取来。” 过了一会,白檀把东西拿来,谢苓从养着锦鲤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水灌上,才把桃花枝插/进去。 雪柳在一旁看着,不知道主子为何忽然有了插花的闲情逸致。 心想可能是昨夜的事让主子心绪不佳,因此想找点事做,以防胡思乱想。 谢苓把瓷瓶摆在窗沿上,又道:“白檀,去院里剪些星杳草来,不然这花瓶单调了些。” 白檀不疑有他,拿着剪子,提了宫灯转身出去了。 谢苓忽然朝雪柳眨眨眼,目光落在她们藏迷香的书柜上, 雪柳这才反应过来主子要做什么。 她探头瞅了眼还在庭院剪草的白檀,快步去取了迷香出来。 禾穗给的迷香是丸状的,谢苓拿到手后整碾碎了整颗丢进花瓶里。 做好这些白檀也正好进来了。 她把草点缀桃花枝旁边,拨弄了几下,看着迷香化在水里,若无其事的去净手。 禾穗说过,这迷香遇火慢燃,遇水会化,皆无色无味,一般的太医是查不出异常的。 她在想,把迷香放花瓶的水里 ,花枝吸收水分后,花朵散发出的香气,是否会带些迷香的作用。 若可以,那这迷香的用途…可就大了。 弄好这些,谢苓命人引开了偷偷监视她的宫女和太监,才披了件深色的薄斗篷,带着雪柳出了含章殿。 * 诏狱在宫里的最西北,和掖庭永巷在一块,十分偏僻。 她对皇宫的其他位置记得不太清楚,但对永巷却极其熟悉。 只因上辈子死前,她被关在永巷冷宫里半个多月。 当时为了活命,她多次尝试逃跑。虽说最终没成功,但她却对永巷附近偏僻的小路认了七七八八。 雪柳最开始还担心天黑走错了路,或者撞到巡逻的侍卫。 但走了一路,她发现主子格外熟悉侍卫巡逻的时间间隔以及位置,且走得都是一些无人的小路。 她看向主子沉静的脸,觉得对方似乎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许多事。 胡思乱想了一路,半个时辰后,主仆二人才算走到诏狱。 此时天黑月淡,诏狱门口寂静无声,不仅没有过路的宫女内侍,甚至连看门的都不见。 想必是仇士恩提前安排好了。 谢苓站在远处的宫墙拐角处等了一会,确定四处无人后,才上前叩响了诏狱的铁门。 几息后,门被打开个一人宽的缝隙,露出张耷拉着眼皮,肤色苍白的脸。 正是仇士恩。 “贵妃娘娘?” 嗓音有些奇怪刺耳,是内侍特有的尖细,混杂着年迈之人的沙哑。 谢苓嗯了一身,把令牌举起来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仇士恩脸上立马堆了笑,把门开大了些:“娘娘快进。” 谢苓颔首,踏进了诏狱。 诏狱比谢府的地牢要大很多,也干净整洁得多。 墙壁上挂着油灯,光线昏黄,不算太暗。入口处还有供值守内侍休息的长凳,以及吃饭用的桌椅。 她打量了一周,目光落回仇士恩身上。 眼前的太监四十来岁,但实际上看起来五十不止。他皮肤苍白,身形细瘦,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不少褶子,看起来和宫里的其他内侍没什么区别。 唯独那双耷拉着眼皮,遮住了一小半瞳仁的眼睛,叫人觉得有些阴寒。 这老太监手上染了不少鲜血。 仇士恩任由打量,脸上神色不变,谄媚的笑容里,却是从容不迫的淡定。 他很清楚眼前的女子不容小觑,心中却没几分恭敬。 从宁昭贵妃入宫时,他便开始暗中观察。他一直在估量,这个身份低微,以天女之名入宫的女子,到底能爬到哪个位置,能活多久。 这将近两个月中,他看着她如何从慧德的阴谋中脱身,也看到她网罗人心,将宫里那些不起眼的,低微如尘土的宫女太监化为己用。 聪慧机敏,谨慎小心,会体察人心。 可那又如何呢? 三十多年,他伺候过很多人,不是没有过如同宁昭贵妃一样,身负所谓天命,且聪慧异常的女子。 最后也不过是被帝王利用完便赶尽杀绝,甚至抹去所有存在,连死都用的是旁人的身份。 他一个半只脚入土的阉人,只想着能借场东风,从这深宫中出去,在外头买个宅子安享晚年。 他只要保证她能只要活到自己出去就行,其他的都管不着。 静默了一会,谢苓道:“多谢仇公公为本宫行方便。” “日后所有需要,您开口便是。” 闻言,仇士恩彻底放下心来。 宁昭贵妃既然表这个态,说明是知道他有所求,并且愿意当这个靠山的。 仇士恩躬身,恭敬道:“能为娘娘分忧是奴才的荣幸。” 说着,他看向光线暗淡的长廊。 “娘娘,暴室就在前头,您随奴才来。” 谢苓颔首,带着雪柳,由仇士恩引到了暴室, 暴室其实不是一间屋子,而是诏狱里单独的部门。 拐过几条长廊,路过一干封闭的牢房,便到了一处血腥味弥漫的地方。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挂着刑具的刑房,再往里走便有十几间简陋的牢房。 里头关的都是犯了错的宫女太监。 仇士恩走到其中一间门口,指着蜷缩在角落,衣衫褴褛,满是血污的宫女道:“这便是您要见的人。” 谢苓笑道:“劳烦公公。” 仇士恩把腰往下佝了些,恭敬道:“不敢,不敢。” “奴才在外头守着。” “值守的人两刻钟就会回来,您尽量快些。” 谢苓颔首应下,仇士恩便退了出去,细瘦的背影从昏暗的长廊消失。 牢房里的流徽也已经清醒过来,她擦了擦糊在眼皮上的血污,认出外头的人是宁昭贵妃,眼神立马警惕起来。 “你来做什么?要报复我吗?” 说着她冷笑:“我这条贱命,你想要你就拿去好了。” “我是不会说出幕后指使的。” 谢苓点了点头,并不为对方的桀骜生气,平静道:“不说就不说吧。” “这不重要。” 流徽愣了一下,随即语气更冲了。 “那你想做什么?” “别告诉我堂堂贵妃,大半夜来诏狱是为了遛弯消食。” 谢苓轻笑,缓声道:“你不必对我有如此大的恶意。” “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不过现在说这个,你恐怕也不会相信。” 流徽翻了个白眼,嘲讽道:“那你还说什么废话?” “要杀要剐随你便,总之我不会为你卖命。” 谢苓好脾气道:“你先别急着下定论。” “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想不想认祖归宗,成为正儿八经的王氏女。” “然后…为你母亲报仇。” 闻言,流徽瞪圆眼,怒火冲天唰一下站起来,不顾身上的鞭伤,三两步走到牢房门边上。 脚上镣铐的铁链被拉得哗啦啦响,在寂静的暴室十分明显。 她抓着栏杆,紧紧盯着空隙外的谢苓,咬牙切齿道:“我不管你从何处知晓我的身世。” “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我哪怕死在这,都不会被你们这群高高在上虚伪至极的士族利用。” 谢苓点头,眸子隐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中,原本的琉璃色变得深浓如黑夜,显得有些沉冷。 她嗤笑了一声:“不被利用?” “那你为什么在这啊。” 流徽气结,干涸开裂的唇瓣翕动了几下,最后只瞪着谢苓不说话。 谢苓泰然自若对上她恼怒的视线,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 “我本以为能让徐嬷嬷用命护着的女郎,起码得是懂得隐忍,不喜形于色的。” “没成想竟是你这么个蠢货。” “罢了,就当我今儿太闲,来听了几声狗叫。”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流徽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 “你…你认得嬷嬷?” 即使脸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和污泥,谢苓却依旧从那双桀骜的眼睛中,看到了犹疑和一丝期盼。 她不免有一丝愧疚。 徐嬷嬷便是那个帮助流徽母亲,于掖庭偷偷生下流徽,并且养大她的管事。 她并不认得徐嬷嬷,只是上辈子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徐嬷嬷和流徽之间的一些事。 谢苓垂眸,敛下情绪。 转过身时,已然恢复沉静冷淡。 她看了眼袖摆上那只脏污的手,视线上移,盯着她的眼睛道:“不然你以为,我会闲到去管一个又蠢又笨的低等宫女?” 流徽不说话了。 她在斟酌,眼前这个容貌娇艳,手段非凡的贵妃,说得有几分真,几分假。 若是真的,说不定真能捡回一条命,并且报仇雪恨,而不是像这次一样被白白利用一遭。 可这些士族之人,心思都太过叵测,她不敢轻易相信。 她看向眼前容色娇艳,衣着华贵的女子,十分犹豫。 谢苓也不催。 少顷,流徽松开了手,语气软了下来:“我愿意为你做事。” “但是你得告诉我你跟徐嬷嬷的关系。” 谢苓拂开她的手,冷淡道:“你有谈判的资格?” “本宫现在只给你两 个选择。” “要么做认祖归宗报仇,要么死。” “至于徐嬷嬷和我的关系,等你出来自然会知。” 流徽还是难以做决定。 谢苓琢磨着时辰差不多了,淡声道:“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想好了告诉仇公公。” “在这期间,不会有人对你动刑。” “你要好好想清楚,这是你唯一能离开皇宫,光明正大回王氏复仇的机会” 流徽抿唇,最终点了点头。 谢苓不再理会,转身往外走。 正走了一半,仇士恩就快步迎了上来,神色焦急。 “娘娘,方才有人递消息来,说陛下朝您的含章殿去了。” 第112章 湖影照来春昭昭~ 诏狱昏黄的烛火坠在谢苓眼底,映出一抹难辨的幽光。 仇士恩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见她闻言只是皱了下眉,并无慌乱之色,于是愈发佝下腰,恭敬道:“娘娘,奴才送您出去?” 谢苓嗯了一声,带着雪柳随仇士恩往外走。 “仇公公可知陛下为何突然前往含章殿?” 仇士恩有心把谢苓当靠山,遂并未隐瞒,实打实回道:“奴才的人说,陛下同天师论道时,跟前伺候的小太监不慎打碎茶盏,浇了天师一头茶水。” “陛下本要提剑杀小太监,被天师拦了下来。” “只不过二人也没论道的心思了。” 话音落,三人站到了诏狱大门前,谢苓颔首浅笑:“多谢仇公公提点。” “本宫先回了。” 仇士恩连声不敢,上前把门拉开,侧着身子将谢苓恭恭敬敬送了出去,看着她带上兜帽离开。 谁知对方走了几步路,忽然就停下了。 他愣了一下,朝对方看去。 宁昭贵妃身披墨色斗篷,身形几乎淹没在黑暗中,那张娇艳的脸被兜帽遮了一半,叫人看不清神色。 她红唇微张,声音低而轻:“听闻诏狱右丞刘高为人跋扈,好赌贪财,是招金赌坊的常客。” “仇公公身为诏狱令,当约束好手下才是。” 仇士恩怔在原地,反应过来宁昭贵妃这是给他送了个消息——一个能把诏狱右丞刘高除掉的消息。 他大喜过望,浑浊的眼亮了许多,耷拉的眼皮都上拉了几分。 “奴才定好好管束手下,不负娘娘所托。” 谢苓看了眼远处,看到有零星橙黄的灯光闪来,知晓是在诏狱值守的内侍回来了,于是随意点了下头,转身踏入黑暗。 待走出诏狱一带,雪柳才有些焦急开口:“娘娘,陛下若问起来咱们得去向,该怎么办?” 谢苓不慌不忙,柔声道:“别怕,我自有办法。” “你随我来。” 听着主子平静柔和的嗓音,她慢慢冷静下来。 主仆二人快步在偏僻的甬道前行,而后拐入一小片树林。 雪柳入宫不久,对皇宫还不太熟悉,再者现在又是夜里,她根本认不出走到了哪里。 天上月色浅淡,林中树影婆娑,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开口问道:“主子,咱们去哪?不回含章殿吗?” 谢苓辨别了一下方向,指着右前方隐约的水色,回道:“先不回去,我们去湖边。” 她看了眼神色迷茫的雪柳,解释道:“这里是贤妃所居广明殿东侧的梧桐林,前面便是凤梧湖。” “湖边有不少粉木槿,我们去摘一些,届时就说来摘花给陛下做香囊。” 雪柳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木槿花有润肺止咳,清火助眠之效。 贤妃天生体弱有咳疾,盛宠之时,陛下怜惜,让她搬入临水而建的广明殿,因着湿润的水汽能缓解咳嗽。 后来为了让她能日日闻到木槿花香,缓解不适,更是在广明殿和凤梧湖边种满了木槿花。 而众人皆知,陛下登基以来,日日睡眠不佳,常伴噩梦。故而,主子专门来凤梧湖,摘有助眠之效的花为他做香囊,再合理不过。 主子真是未雨绸缪。 她看向神色平和的主子,眼睛亮亮的。 谢苓感受到雪柳的视线,侧过头和她对视一眼,心间顿时一软。 她抬手揉了揉雪柳的头发,温声道:“走吧。” 二人穿过梧桐林,走到湖边一片木槿花丛旁,站定了脚步。 月色浅淡,在湖面上镀上一层银纱。 纱随水动,波光粼粼,岸边的一丛木槿花枝叶茂密,浓绿中藏着几朵嫩粉色的花。 湖的对面,有殿宇影影绰绰,亮着昏黄的灯色,那便是广明殿。 雪柳正要动手摘,就被谢苓拦住了。 她疑惑看去。 谢苓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道:“找几块石头绑斗篷上,将它沉湖。” 雪柳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主子身上这件斗篷的颜色,看着就不太对劲,像是专门为了在黑夜里隐藏身形的。 她赶忙接过墨色的薄斗篷,借着月色在岸边找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包裹在衣裳里,抬手丢下了泛着波光的湖泊。 扑通一声轻响,她盯着斗篷慢慢被湖水吞没,直到完全消失不见,才转头看向主子。 哪知这一看,吓得她差点叫出声。 主子正在站在一处种在水边的木槿花丛旁,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湖里。 她吓得心都要蹦出来,快步走过去,压低声音急道:“娘娘,您怎么下水了?” 谢苓转头看了眼雪柳,说道:“我不干傻事,你放心。” “一会等我跌进湖里,你就赶紧往广明殿那边跑,叫人来救我。” 雪柳不太明白主子想做什么,为什么非要假装溺水。 她担忧道:“娘娘……” 谢苓知道对方是怕她出事,于是安抚道:“我不会有事的。” “时间紧迫,我先不解释原因。” 说完,她顺着湿滑的湖岸,直直滑进了湖里。 雪柳见状,拔腿就往广明殿跑,边跑边大声呼喊:“来人啊,贵妃娘娘落水了!” “快来人救命啊!” “……” 雪柳奔向广明殿,身形逐渐化为模糊的黑影。 谢苓控制着身子半躺浮在水面,防止自己真的呛水。 可春日本就寒凉,很遑论是泡在冰冷的湖水。 谢苓冻得直打哆嗦,身上的衣裙兜着水,变重了许多,像是有水草拉扯着她的腿脚,把她往湖底拽。 她小腿有些抽筋,身子没稳住忽然下沉了点,鼻腔里灌进去了点带着泥腥味的湖水。 又等了一小会,谢苓听到了远处混乱急促的脚步声,抬眼望去,便看到广明殿有一群人提着灯笼奔来。 她不再控制身形,让湖水吞没自己。 冰冷的水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涌来,耳中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声,她模仿着溺水者,高高仰着头,在水中扑腾着,断断续续呼救。 带着腥味的湖水灌入口鼻,带来令人窒息的酸涩和疼痛感。 肺腔空气稀薄,谢苓感觉头晕目眩,手脚逐渐没了力气,被迫随着重重的衣裙下坠。 她费力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水光,以及虚幻的黑影。 “扑通!” “扑通!” “……” 一连几声落水声传来,谢苓知道是救她的人来了。 很快,她看到有三个太监朝她游过来,将她拉出水面,往岸上带。 “娘娘,呜呜呜您吓死奴婢了…”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您听得到吗?” “……” 谢苓虽说是假溺水,但却也实打实喝了不少湖水,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晕厥。 她感觉有人按她的胸腔。压迫之下,胃腹一阵难受,喉管中顿时呕出一滩水。 “咳…咳咳……” 谢苓被雪柳半扶起来,轻轻拍着背后顺气。 “娘娘,您还好吗?” 雪柳声音哽咽的厉害。 她正要回答,就听到了又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是内侍尖细的嗓音。 “陛下驾到!” 谢苓虚弱地半靠在雪柳怀中,抬眼望去。 只见司马佑阴着脸快步行来,居高临下看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谢苓,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怀疑。 “夜色浓重,贵妃怎得会在凤梧湖落水?” 谢苓脸色苍白,仰头看着皇帝,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陛下,您怎么来了。” 司马佑眯眼瞧着,看堂堂贵妃湿衣裹身,冷得瑟瑟发抖,却并不给她面子,也不曾怜惜。 谢苓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看着对方眉眼弯弯笑了。 司马佑愣了一瞬,遂皱眉:“贵妃不打算解释解释?” 眼前美人神色有些疑惑,双手环胸上前两步,似乎想要说什么。司马佑见她浑身湿漉漉的,嫌弃的后退半步。 她茫然停下脚步,眼圈瞬间红了,神色委屈。 “陛下……您怀疑我。” 带着浓重的哭音。 司马佑冷笑,声音阴恻恻的:“贵妃若不想解释,那便自行走回含章殿吧。” 谢苓佯装伤心,哀怨的看着司马佑。 美人垂泪,自然是极其撩人的。 发丝湿漉漉黏在雪白的侧脸,乌眸潋滟,泪珠顺着脸颊滚到下巴尖上,要落不落,惹人怜爱。 司马佑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但这不代表这件事能轻轻揭过。 他睨着谢苓,很快便没了耐心,正准备让人将她带下去关禁足,便被她轻轻拉住了袖摆。 “陛下,臣妾只是…想给您个惊喜。” 司马佑道:“惊喜?你当朕是……” 话还未说出口,就愣在原地。 谢苓从怀中拿出一捧木槿花,声音柔和,带着些羞涩:“臣妾想摘些木槿花,给陛下做香囊。” 宛若少女怀春,琉璃色的眸子倒映着粼粼湖光,漂亮极了。 可当她低头看向手里的木槿花时,眸光瞬间暗了下去。 “花被泡坏了……” 那捧粉色的木槿花,因为泡了水,已经成了一团。 司马佑感觉喉咙有些发堵,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他抿唇,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做香囊?” 谢苓叹了口气,有些惋惜看着泡坏的话,仿佛随意回答:“是啊,臣妾听闻临水而种的木槿花,夜里会散发特有的香气,能驱除噩梦,安神助眠,故而夜里前来,挑着摘了些品相好的。” 说着,她抬眼看向司马佑,神色真挚:“想给陛下做个安神助眠的香囊。” 司马佑嘴唇翕动了下,感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第一次透过她的美貌,去看其他的东西。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很久不给自己做香囊了。 谢苓看着司马佑有些出神,慢慢安下心来。 上辈子她得过宠,自然知道一些旁人不清楚的东西。 譬如司马佑莫名爱香囊,尤其是花香的。 虽不明缘由,但可以猜测到应当是司马佑还是不受宠的皇子时,发生过有关香囊的事情,叫他难以忘怀。 故而今日她才有如此对策。 单单说做香囊,自然是不够的,司马佑疑心病重。 但若是不惜冒着落水危险给他摘花做香囊,并且真的溺水。 那便一定能得到怜惜,解除怀疑。 俄而,她听到司马佑微哑的声音响起:“你有心了。”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被司马佑裹上外衫,横抱起来。 龙涎香浓烈,她有些反胃。 “陛下……” 司马佑垂眸看着怀中脸色苍白如雪的女子,轻声道:“朕抱你回去。” 第113章 白玉如蝉皆是妄~ 清明一过,春雨渐歇。 宫里的绿意更浓,青石砖缝儿里的嫩草尖也拔尖而长。 万物盎然。 有碧绿枝条探入支摘窗,于书案上投下一片蜿蜒的影。 谢苓坐在案前处理各宫琐事,雪柳站在一旁磨墨静侍,绿绮则是从旁协助,将堆积如山的案册分门类别。 过了一会,谢苓停了笔,将方才批注完的册子递给绿绮,吩咐道:“去把这册子拿给皇后娘娘,就说本宫拿不定主意。” 绿绮接过册子一看,发现是方才她粗略看过一眼,贤妃想要半斛螺子黛的请示。 螺子黛贵重,产自波斯,一年统共也就得五斛。 一般来说应该是由皇帝分赏,但司马佑懒怠,将这事全然抛给皇后和贵妃,自己做了甩手掌柜。 今年的螺子黛刚进贡来不久,皇后还未分配。按照往年,慧德贵妃和皇后各占一斛,其他三斛会拆开了来分,嫔以上皆能分到几支。 贤妃是个特例,去岁正值宠爱,皇帝专门开口,给她分得整整一斛。 现下慧德贵妃被贬,宁昭贵妃又刚接手事务,故而这事一拖再拖,至今还未分配下去。 如今贤妃直接开口要,宁昭贵妃若允了,宫里其他妃嫔自然会心中埋怨,若不允,贤妃又是个体弱多病的,恐怕会为此病倒。 宁昭贵妃不愿意参合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推诿给皇后处理,实属正常。 绿绮看了眼神色淡淡的宁昭贵妃,抿唇应下,将薄薄的册子抱在怀中,躬身行礼,准备退下。 走到门槛边上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宁昭贵妃清悦的嗓音。 “绿绮,你去把我昨夜做好的香囊带着。 给皇后娘娘送完册子,再顺路去御书房,给陛下送香囊。” 闻言,绿绮一顿。 她转过身看向宁昭贵妃,和对方笑盈盈的视线对上,口唇干涩道:“娘娘,为何不亲手送于陛下?” 谢苓颔首,意味深长道:“方才崇明来报,说是陛下今儿不来这,本宫又是个急性子,故而只能差人把香囊送给陛下了。” “你之前在御前伺候,去送香囊最适合不过了。” 绿绮动了动唇,终究没有拒绝。 她垂下眼帘,低声称是,去宁昭贵妃的寝殿取香囊。 东西拿好后,她心不在焉的出了含章殿。 谢苓透过支摘窗,看着绿绮窈窕的背影消失,轻笑了声。 雪柳有些摸不着头脑,停下磨莫的手,好奇道:“娘娘怎么不自己去送?” “这样陛下会更宠娘娘吧。” 五天前,主子谎称落水是为了给陛下做香囊。 陛下不仅信了,还格外宠爱起主子,每日晌午和夜里都往含章殿跑,弄得她心惊胆战,害怕对方发现迷香的事。 按常理,主子准备这么多天的香囊,亲手送才体现情意,让陛下更怜惜她。 她有些不明白主子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谢苓似笑非笑道:“你仔细想想,每次陛下来,绿绮什么状态?” 雪柳沉思了一会,回道:“每次陛下来……她好像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做起事来频频出神,要喊好几声才能听见。” 说着,她忽然明白了点什么,瞪大眼睛看向主子。 “绿绮她…她对陛下……” 谢苓看到雪柳的表情,点了下头。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不仅如此,我在做香囊时,因为没有经验弄坏了好几个,最后是在她的指点下做好的。” “而我分明记得,绿绮从小便跟在陛下身边,她并未学过女红,也未在尚衣局做过事。” 雪柳听着,这才想起来主子这几天做香囊时,还问过绿绮是不是会做其他女红。 得到的答案是不会。 也就是说,绿绮只熟练做香囊这一种东西。 再往深想…… “绿绮她给陛下做过香囊,或许还不止一个。” 闻言,谢苓笑着点头:“没错,我甚至觉得,陛下那晚会格外触动,或许并不是因为香囊这个物件,而是因为安神助眠香囊背后的含义。” 她看向窗外的桃花树,语气清幽:“绿绮和皇帝之间的情谊,并不简单。” 雪柳震惊不已,她咽了口口水,慢慢消化着这些信息。 * 雾卷暮色,星河浮霁。 绿绮下午给皇帝送完香囊回来后,眉目含笑,几日来的沉闷一扫而空。 谢苓猜测,绿绮和司马佑之间,应当是发生了些什么。 她看向窗边哼着小曲侍弄花草的绿绮,挑了挑眉,转而淡淡收回视 线,继续忙后宫繁杂的事务。 一直到戌时,她才搁下笔,揉了揉眉心后对绿绮交代:“带几个人,去把这些册子送回各司。” “还有,马上到女官采选的日子了,吩咐下去让制题的尚宫们抓紧些。” 绿绮应下,唤了几个小宫女来,将桌上的册子小心翼翼抱起来,提了盏灯朝外去了。 谢苓看案册看太久,眼睛酸得厉害,雪柳见状去打了盆热水,将帕子温好,给她敷在眼睛上祛乏。 她靠在椅背上,仰着头,暗了暗眼睛上的温帕子,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她将帕子拉下来,抬眼看去,正是唇红齿白的内侍崇明。 “崇明公公啊,这么晚了来本宫这,可是有何事?” 崇明恭敬盯着脚尖,声音不尖细也不粗犷,像是少男少女特有的嗓音,听着格外舒适:“陛下唤您去正阳殿。” 谢苓捏着帕子的手指一收,目光有些困惑。 她道:“公公可知是为何?” 崇明道:“奴才听说,是天师想向您讨教些道法。” 闻言,谢苓眉目舒展,抬手将帕子丢在书案上,起身笑道:“多谢崇明公公。” 崇明连声道“不敢”。 谢苓道:“本宫去换件衣裳,请公公稍等。” 崇明点头,退到一旁侯着。 谢苓去了寝殿,将身上的水绿长衫褪下,换了件浅粉的织金窄臂宽袖上襦裙,下着玉色云纹织金裙,外头又罩了件玉色大袖衫。 发髻未重梳,只重簪了个金雀钗。 颜色素淡,正适合礼佛问道。 雪柳替她理了理碎发,担忧道:“娘娘,陛下这又是唱哪一出戏?” 谢苓看着铜镜里模糊的身影,宽慰道:“不是陛下想做什么。” “应当是谢珩想做什么。” 雪柳这才想起来,天师是谢珩的人。 这样一想,她更担忧了。 “娘娘,若是一会发生什么,您就大声喊我。” “我一定会进去救您。” 谢苓转身摸了摸她的发顶,柔声道:“不会有什么事的。” “如果有,我一定喊你。” “放心吧我的好雪柳。” 雪柳闷闷点头。 二人出了寝殿,崇明正在那等着,见谢苓收拾妥帖,便亲自掌灯,扶着她上了车撵。 正阳殿原本是宫妃住的地方,先前一直空着,天师入宫后,皇帝为了论道方便,于是把整个大殿改成了观。 谢苓记得,用不了多久皇帝便会大兴土木,为天师修一座凌霄宫,方便他炼丹修道。 夜雾沉沉,繁星隐匿。 正阳殿离含章殿有段距离,等到地方,谢苓便感觉自己的衣袖上附着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 她扶着崇明的手下了车撵。 正阳殿檐下点了一盏盏红灯,在黑暗中黏连成一串红。远远看去,一串红映衬着天际无边墨色,正阳殿的檐顶,就像是漂浮在半空,鬼气森森。 崇明躬身道:“娘娘,快进去吧,陛下和天师等候多时了。” 谢苓颔首,对一旁神色担忧的雪柳道:“跟崇明公公去值房歇着吧,有事再唤你。” 雪柳不愿意走,摇头道:“娘娘,奴婢就在门口等您出来。” 谢苓柔声道:“听话,春夜雾重,湿冷的紧,你待在外面会着凉。” “风寒了万一传给本宫怎么办?” 雪柳不想生病,更不想传染给主子,于是不轻不重噘着嘴应了。 崇明看着主仆二人言行亲昵,不由得有些羡慕,感慨道:“娘娘和雪柳姑娘感情真好。” 谢苓看了眼闷闷不乐的雪柳,隔空轻点了一下,笑道:“好什么呀,她脾气比我还大。” “好了,本宫先进去了,劳烦公公照管好我这小侍女。” 崇明自无不应,引着谢苓走到殿门口,轻叩了下房门。 “陛下,贵妃娘娘到了。” 里头传来了司马佑的声音:“嗯,叫她进来,你下去吧。” 崇明抬手将屋门拉开,躬身道:“娘娘,请吧。” 谢苓点了点头,抬步踏进了正阳殿。 这座殿,已然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虽说是殿,陈设却朴素非常。 入目大殿最里端,是偌大的三清像,前面有供案,案上是一尊三足加盖的铜香炉,正氤氲着淡淡香烟。炉身是黑白两色阴阳图腾,上八卦纹,显然是道家器物。 司马佑身着玄色龙袍,腰间挂着她做的那枚香囊,和天师对坐于殿中央的蒲团上。 二人中间摆着一张紫檀小几,上头是上好的天青茶盏,和一本陈旧的书卷。二人论着晦涩难懂的道言。 除此之外,殿内左边两柱间各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两案上都堆满了道家经典、八行空笺和笔砚。 谢苓收回视线,上前行礼。 “臣妾参见陛下。” 司马佑停了话头,看了眼谢苓,叫道童又拿了个蒲团摆在自己旁边,说道:“坐朕身边来,天师有话问你。” 谢苓乖巧点头,跪坐道司马佑旁边。 她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冒牌天师。 册封那天她见了这人,只是离得远没看太清楚,后面几天都忙得厉害,故而没空去探寻他的真面目。 今日一见,方才确定下来这天师跟上辈子那个妖道正是同一个。 第114章 青天指月亦是非~ 眼前的道士约莫四十来岁,一身天青色道袍,身形消瘦,双颊微陷,五缕长髯飘洒胸前,头上高挽牛心发纂,看起来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可一想到他上辈子蛊惑皇帝以处子血炼丹,谢苓便胃腹一阵紧缩。 她垂下眼睫。 他是谢珩的人,那这事是否也是谢珩让他做的? 想到这个,她不免对谢珩又多了几分厌恶。 毫无底线的人渣。 司马佑没注意到谢苓情绪的变化,他揽住了谢苓的肩膀,笑着对天师道:“这便是朕的天女,天师有何问题,随便问。” 冲虚道人哪里敢随便问,一想到她是谢珩的人,甚至不敢多看对方两眼。 他垂着眼,佯装高深,语气平和:“贵妃娘娘天庭饱满,眼白如玉,瞳仁如漆,是极好的面相。” 谢苓心中冷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故作温婉柔顺:“天师谬赞。” 那天师又找了几句话问,皆是些好回答的。 司马佑一开始还偶尔插几句话,揽着她的肩膀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但没过一盏茶,他就打起了呵欠,最后直接身子一歪,侧倒在地上睡着了。 谢苓看着熟睡的司马佑,眯眼看向天师,似笑非笑道:“天师叫本宫来,究竟所为何事?” 那天师站起身,拂尘一甩,恭恭敬敬给谢苓行了个礼,答道:“请娘娘随老道来。” 谢苓站起身,睨着他道:“为何要跟你走?” “天师总得给个理由。” 天师躬身道:“您是否记得去岁在昌平街,您于马车上一本书卷中发现的字条。” 谢苓霎时愣在原地,脸上的笑消失的一干二净。 如何能不记得。 那夜谢珩去云袖楼办事,她在马车上等候,无聊之际翻书看,发现了里头夹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书,她的父亲和谢二爷通敌叛国。 看来今日论道是假,谢珩要找她麻烦才是真。 胸腔里弥漫怒气,谢苓脸色沉冷的瞥了眼冲虚道人,最终冷嗤了声,不耐烦道:“带路。” 冲虚道人微微躬身,掌心向上引路:“娘娘请。” 谢苓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三清像后头,掀开挂画,推开了一道十分隐蔽的槅门。 瞥了眼退到一旁的道士,面无表情挑开帘子,踏入门内。 槅门内的屋子并不大,收拾得却十分精细。地上铺着五福红羊绒毯,两边的壁子上贴着斗方,下边一左一右支着两张金丝楠木高几,一张上头摆着青白釉天球花瓶,里头插着鲜嫩的梨花,另一张上是阴阳五行八卦香炉,正袅袅吐着香风。 右侧的轩窗边上支着一张金丝楠木方桌,两侧是同色圈椅。 谢珩正坐在其中一 张椅子上。 他一身槿紫大织金袖衫,腰间是金镶玉钩带,侧边挂着环佩。乌发束起,金缠丝发冠间簪的是一支素简的玉簪。 矜贵淡漠,气度迫人。 灯火如豆,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微微侧头看她,眸子折着昏黄的灯火,漆黑的瞳仁被映成褐色,疏冷淡漠。 只见他抬起冷白修长的手,朝她招了招:“过来。” 嗓音如冷泉流动,带着漫不经心的意味。 身后传来槅门被合上的声响,谢苓回头看了眼,抿唇冷着脸站在原地未动。 “谢大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谢珩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语气意味不明:“看样子贵妃娘娘,并不在意阖家生死。” “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谢苓咬了咬牙,心中恼怒不已。 这段时日,她不是没有查父亲和谢二爷通敌叛国的事,并且还给兄长去了信,想着说不定能问道些什么。 谁知云台城那边什么都查不出来,她送给兄长的信也石沉大海。 后妃是没办法随意见外男的,即便是亲兄长也不行。 她只能按捺下,想着三月二十三那天回门省亲,再跟兄长商议。 现在想来,她送给兄长的信,尽数落到了谢珩手中。 她盯着谢珩,冷冷道:“谢大人怕不是忘了,你我同出一门,若我父亲出事,你们主家也逃不掉。” 谢珩目光落在谢苓冰冷疏远的面容上,语气依旧平淡无波:“阿苓觉得,将你家逐出谢氏,是件很难的事情吗?” 谢苓顿时气结。 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她们一家祖上本就同谢氏无亲缘,是谢氏先祖抬举赐姓,才得以荫蔽至今。 现下谢珩身为新任谢氏家主,将一个远在阳夏的旁支逐出家族,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谢珩招手:“过来。” 谢苓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像是被钉在地毯上,好一会都未动。 谢珩也不催促,耐心等待着。 他一向喜欢猎物自己送上门。 谢苓攥着衣摆,如玉的指节微微泛白。 良久,她松开被攥皱的衣料,朝谢珩走了过去,停在离他一步的地方。 谢珩此人,最是独断专行。 他背后的势力太过庞大,不是现在的她能抗衡的。 她不能正面对抗,只能另想办法解决此事。现在最要紧的,是了解清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究竟是什么目的。 谢苓垂眸看着他,软了声线:“堂兄……” 谢珩没吭声,深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女子顷刻间变了脸色,嗓音清软,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倒是能屈能伸。 他轻笑,朝她伸手,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来。” 谢苓抿唇,将手放在他掌心。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将人抱坐在腿上,手绕过她的细软的腰,将人圈在怀中。 雪松香侵袭,臀下的腿温热有力,她如坐针毡。 谢珩搂着她,闻着熟悉的桃花香,多日来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听说你为了给司马佑做安神香囊,还落了水。” 谢苓僵硬坐在他怀里,闻言轻轻点了下头。 腰间的手徒然收紧。 她扭头看谢珩,就见对方阴了脸色,漆黑的凤眸微垂。 “你倒是贴心。” 阴阳怪气的。 谢苓没心情跟他在这玩吃醋的把戏,她跳过这个话题,再次问道:“堂兄,我父亲的事……” 谢珩摩挲着她的腰肢,目光落在她长长的睫羽上,意味不明:“想知道?” 谢苓心说废话,面上却极力压制着不耐,软声说了句“是”。 下一刻,她听到他说,“那就取悦我”。 她蓦地抬眼看谢珩,见到对方神情不似作假,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她,像是猎人锁定了猎物,带着令人胆颤的掠夺欲。 谢苓不由得想起几日前,那个荒唐的夜晚。 痛苦,欲念,沉沦。 她闭了闭眼,淡粉织金襦裙下,纤瘦的肩膀轻轻颤抖。 一室冷寂。 灯火微茫,窗外花枝影斜。 谢珩垂眸看着怀中女子乌黑的发顶,和轻颤的睫毛,嗓音低沉:“贵妃娘娘,机会只有一次,过时不候。” 头顶的视线如火光灼热。 谢苓呼吸一窒,眼圈发红。 良久,她抬起手臂,拉住了谢珩的衣襟,把他往下拽了拽,仰起头,闭着眼吻了上去。 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唇瓣相贴。 笨拙的讨好。 谢珩盯着她轻轻颤动的睫毛,感受着柔软的唇瓣,眸色愈深。 他终究不再忍耐,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那夜分别后,他便忙碌起来,一直抽不出空来看她。 等到他处理完所有事务,得到的竟是她为了讨好那个废物皇帝,深夜摘花不慎落水的消息。 他嫉妒的要命,忍无可忍深夜造访,甚至不惜以卑劣的手段威胁。 她只能是他的。 不管是身还是心。 谢苓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后脑勺的手指插/在她发中,将她狠狠按在他的唇瓣上,舌尖撬开她的唇齿,似乎想要将她吞吃入腹。 齿尖惩罚似的轻咬她的唇瓣,带着轻微的刺痛。 二人气息纠缠,像是无形的绳索缠绕在一起,不可分开,不可斩断。 不知过了多久,谢苓被吻得头晕目眩,他终于离开了她的唇瓣。 冷白的手指抚上她的下唇,轻轻摩擦着,谢苓垂眸,看到指腹上沾染了暧昧的水光。 她双颊爬上绯红,别过头不再看他。 谢珩却不放过她。 他扣住她的下颌,不由分说掰正,逼近她的耳侧,嗓音低哑。 “贵妃娘娘喜欢吗?” “比起那狗皇帝,我更能让你快乐,且给你想要的一切。” “你为何就不能分我一点真心呢?” 谢苓抿唇,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一味的询问:“我已经照做了,堂兄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谢珩轻叹一声,放开了她的下颌。 “这样怎么能算取悦呢?” 谢苓一愣,瞬间气急败坏。 她掰开谢珩放在腰间的手,推开他的胸膛站起身,咬牙切齿道:“你言而无信!” “好生卑鄙。” 凝视着他的眼睛,谢苓口不择言,一字一句道:“我喜欢司马佑又如何,在我心里,你永远比不上他!”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针落可闻。 谢珩凤眼微眯,眸色似翻涌的深海,仿佛要摧毁席卷万物。他目光紧盯着谢苓,缓缓站起身来,步步逼近。 眼前的青年宽肩窄腰,身量很高,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地毯上,形成巨大的阴影,将谢苓娇小的身形笼罩吞没。 他步步紧逼,她步步后退。 直到后背抵上槅门,她不得不停下脚步,防备的看着他。 谢珩垂眸俯视着她,眸色恢复了漠然,声线淡淡的,说出的话却令谢苓毛骨悚然。 “按照律令,叛国通敌者诛九族。” “谢某人已经替您父亲隐瞒够久了,如今王氏查到端倪,想必不久,贵妃娘娘就可以替您家人收尸。” 他顿了顿,补充道:“娘娘可以放心,我并非无情之人。 您与我曾春宵一度,我会保你安稳无虞。” 说完,他抬手拉开半扇槅门,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谢苓听到王氏查到端倪后,心口猛地一缩。 谢珩向来不屑撒谎。 或许帮她家人隐瞒是假,但王氏发现端倪一定是真。 她没想到谢珩会如此决绝,忽然就变了态度,心底涌现出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 以她现在的势力,根本没办法和盘根错节,犹如庞然大物的王氏抗衡。 她需要他的帮助。 她不能不折腰讨好。 哪怕明知是他刻意而为,卑鄙威胁。 垂下眼睫,复又抬起,谢苓看向他冷漠的背影,杏眸被水雾弥漫,豆大的泪珠滚落。 她哽咽祈求道: “堂兄,我求您了,放过我家人吧。” 她赌不起全家人的姓命。 谢珩向来薄情,他是真的会说到做到。 谢珩的脚步却未停。 他颀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三清像边,行走间环佩叮咚,衣袂随行而动。 毫不留情。 心绪如一团乱麻,谢苓几乎不能思考。 她咬了咬唇,终究抬步追了过去。 大殿内司马佑还在地上“熟睡”,冲虚道人和那几个道童已经不见踪影。 谢珩的手已经搭在门闩上,眼看就要离开。 她小跑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宽大的袖摆,声线颤抖着: “堂兄,我知错了。” “方才是我口不择言,您别生气。” 谢珩冷沉的眉眼未变,他转过身,瞥了眼拽着他袖摆的手,视线缓慢上移,落在她满面湿痕的面容上,哂道:“贵妃娘娘这是何意?” 谢苓没有说话,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他,俄而抬手拉住他的衣襟,往下一拽,将唇瓣覆了上去。 她闭上眼 ,用舌尖舔舐了下他的唇缝儿,笨拙的轻吻。 谢珩脊背蹿起一阵酥麻的颤栗,他强忍着加深这个吻的冲动,扣住她的下颌,拉开了距离,冷眼盯着她雾蒙蒙,充满茫然和委屈的眼眸。 “贵妃娘娘,微臣不喜逼迫他人。” 谢苓暗骂真是伪君子,面上却一派乖顺。 她垂眸攥着自己的衣摆,声音细弱蚊蝇:“我自愿的。” 谢珩道:“嗯?” 她闭了闭眼,放大了点声音:“我说,我是自愿讨好堂兄。” “求您救救我家人。” 静默无声。 半晌,她听到了一声极冷的嗯。 随即被横抱而起。 环佩声伴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最终停在三清像前的供案前。 他将她放在供案上,双手撑在她身侧的桌沿,俯身将她困于双臂间,直勾勾和她对视。 “那贵妃娘娘,就在这取悦微臣吧。” 身后是仙风道骨的三清像,脚下是几步开外是熟睡的司马佑。 这种巨大的背德禁忌感,让谢苓的脸如火在烧,满心都是羞耻。 她眼圈发红,小声祈求:“不…不要在这。” “换个地方可以吗?” 谢珩彻底没了耐心,再次站直身子。 “贵妃娘娘,微臣很忙,没空陪你踌躇反悔。” 她沉默着,忽然笑了,直直盯着他,吸了吸鼻子道: “既然如此,谢大人自便。” “反正我的家人也未曾疼爱过我。” 说完,她推开面前的人,跳下供案,理了理裙摆,脚步坚定的往外走。 俄而,路过司马佑时,手腕上传来巨大的拉力。 她被迫踉跄转身,被谢珩抵在供案上,身子被迫后仰。 他昳丽的面容逼近,停在她耳侧,声音阴冷低沉:“想走?” “晚了。” 谢苓抬手推他。 “你放开我!我不需要你帮我了,你爱怎样就怎样。” 谢珩不语,将她牢牢禁锢在供案上,上头的贡品被对方挥袖扫落,砸在地毯上传来闷响。 他冷白的手指掐着她的双颊,薄唇抿成一条线,下颌紧绷:“贵妃娘娘如此没有主见,一会变一个样,微臣只好勉为其难,替您拿主意。” 谢苓无比后悔自己太过稚嫩,轻而易举就被他牵着鼻子走,心中怒极。 “你卑鄙无耻!” “你…呜……” 未出口的谩骂尽数被堵了回去,谢珩像是疯了,吞咽着她的气息,重重咬了一口她的唇瓣。不过片刻,二人唇齿间弥漫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窗外星月浸窗纱,红色的宫灯如同兽眼,注视着殿内罔顾人伦道德的荒唐。 少顷,她感觉袴裤落下,一条腿被曲起握住,搭上他的肩膀。 浑身打颤。 眼泪顺着眼角没入鬓发,纤细的脖颈无力后仰。她面色酡红,闭着双目,一只修长的手抽掉她发间的金雀钗,满头青丝顿时如瀑泻下,在白腻的背上轻轻摆动。 供桌摇摇晃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欲/海吞没理智,宫灯在头顶映照。 青年的手搂着她的背,防止她承受不住仰倒。 恍惚间谢苓睁开迷蒙的眼,看到了地上昏睡的司马佑,和身后巨大的三清像。 她似乎听到,司马佑呓语了句什么。 不由得一阵紧缩。 身前的青年眼尾泛红,欲望填满沟壑,他闷哼一声,将不专心的猎物重新拉回爪牙下。 直到她再次阖上双目,檀口微张,沉溺入海。 他抬起指节拭去她眼角的泪,嗓音低哑:“娘娘,舒服吗?” 只听得她轻轻哼了声,似乎失了所有力气和理智。 他喘息着,牢牢盯着她失神绯红的脸,轻声引诱:“喜欢微臣吗?” “呜……”她低泣了声,意识混沌,感觉魂儿都要飞了,无力回答。 第115章 明月笼雾云雨歇~ 明月笼雾,云雨初歇。 谢苓感觉骨头都在发软,她坐在谢珩怀里,臀下是软滑的衣料,头顶是他浓重的喘息。 手心下,是弹软滑腻的…肌肉。 混沌的思绪忽然就清明起来,她快速放开谢珩胸肌上的手,抬眼看了眼周围的环境。 已经回到槅门内的屋子了。 方才…… 想起方才的沉沦,谢苓的脸忽然就烧了起来。 这个混蛋,又想尽办法利诱强迫她! 她闭了闭眼,恼怒自己把持不住,好一会才抬眸看谢珩。 只见他衣襟敞至腰间,肌肉线条精致漂亮,也在低头瞧自己。 那双清冷的凤眸此刻冰雪消融,眼角眉梢是将褪未褪的春潮。 搭在腰间的手掌一紧,谢苓下意识轻颤了下,将头埋在他肩膀处。 她现在的样子… 他倒是还算衣着整齐,一派镇定。而她的衣裙,早都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谢珩一眨不眨盯着她的发顶,和发红的耳尖,轻笑了声。 他解开外披裹住她的身子,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抬手轻抚着她垂在后背的乌发。 一下,又一下。 有种给猫儿顺毛的意味。 好一会,谢苓恢复了冷静。 她攥着谢珩的外衫,抬眼看着他道:“我想沐浴。” 嗓音清软,还带着些情/欲过后的微哑,像把钩子直勾到了谢珩心尖。 他抚摸头发的手一顿,轻轻嗯了声。 “崇明,备水。” 很快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主子。” 谢苓一惊,她下意识问道:“崇明是你的人?” 谢珩望着她圆瞪的杏眸,颔首道:“他是飞羽的弟弟。” ??? 谢苓更震惊了。 她张了张嘴,想问他飞羽怎么舍得,把弟弟送入宫廷当阉人的。 但是又觉得谢珩不会给她解释这么明白,于是闭上了嘴,哦了一声。 谢珩看着她愕然的模样,唇角弯了一下,温声解释道:“他跟飞羽父母双亡,十年前被我买下,一个自小送入宫廷,一个培养做了暗卫。” “那是崇明自己的选择,我并未逼迫。” 谢苓有些讶然。 没想到谢珩会把此等辛密告诉她,也没想到这是崇明自己选择的路。 她沉默了许久,跳过话题,注视着他的眼睛,询问道:“我父亲的事……” 谢珩嗯了一声,心情看起来很不错,话也比以往多了许多。 “王氏那边我会处理,你不必忧心。” “另外我想我得解释清楚…” 他认真的看着她,缓声道:“此事并非是我透漏给王氏,是你父亲传信时露了马脚,被王氏藏在你家的暗桩发现了端倪。” “阳夏地远,我知道时已经来不及了。” 谢苓翕动了下唇瓣,良久才慢慢点头,声音有些闷:“原来如此。” 她抬手拉住谢珩的衣襟,仰头看他,刚平息了红潮的脸颊,又泛起红晕:“日后再有这种事,你要说清楚。” “还有……”她顿了顿,有些羞恼:“不要再用任何事威胁我与你…与你…” “云雨?”谢珩接话接的自然。 他在怀中人羞愤的注视下,好说话的点了下头。 谢苓松了口气。 腰间的手却忽然加重了力道,她茫然抬头,与他目光相撞。 他眸光晦暗,如无形的绳索缚在她身上,语气缓慢幽沉:“这次是我的错。” “那下次…可以直接要吗?” 谢苓:“……” 她推了一把他的胸膛,怒道:“不可以!” 这两次已是罔顾人伦,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呢?” 叹了口气,她直直盯着冷了脸色的谢珩,苦口婆心道:“你只是该娶妻了,并不是爱我。” 男人都有劣根性,得到太快,不会珍惜。 她既然已经和他违背道德,那自然没必要再一味反抗。 适当就好了,让他感觉到若即若离的滋味,然后想方设法得到好处,获取利益。 谢珩的唇角慢慢落了下来。 眼前那张粉嫩如花瓣的唇,说出的话却像是刀子一样尖锐锋利。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搅碎的七零八落。 把人重重抱在 怀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不是的。” “我是真心。” “你为何不肯信我一次呢?” 他捏住她的肩膀,将人推开半臂距离,俯身与她对视:“你应该清楚我的性子。” “我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 那眼神犹如饿狼,牢牢锁定着她。 谢苓也不再激怒他,而是面无表情垂眸掰他的手:“你弄疼我了。” 谢珩松了点力道,语气也软了点,却还是不依不饶盯着她问:“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谢苓没有说话,唇瓣紧紧抿着,显然十分抗拒。 就当谢珩放弃好言好语时,听到了一声轻飘飘的嗯。 他愣了一瞬,转而有股难以抑制的喜悦冲上脑海。 将人搂进怀中,他有些不可置信。 “你…同意与我在一起了?” 谢苓将下巴搁在他颈窝,轻声道:“只是同意给你个机会。” “话说在前头,你不许再胁迫我,不许再像今天一样,在这种地方胡闹。” 谢珩自无不应,他重重环抱着她,恨不得将她钳进骨血,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崇明的声音。 “主子,水来了。” 谢珩嗯了声,嗓音恢复了平淡:“进来。” 崇明带着两个道童,将浴桶抬进屋子,又提着水桶灌好了水,便目不斜视退了下去。 谢苓想起身,被谢珩按在了腿上。 “你能走?” 谢苓倔强道:“当然可以。” 谢珩轻笑了声,没再阻止,将放在她腰间的手松开。 谢苓从他腿上下来,刚走了两步,就感觉有股暖流。 她脸一热,不敢看附着在腿上的东西,忍着酸软往浴桶跟前走。 走了没三步,就被谢珩从背后梗抱起来。 她恼道:“我自己能走。” 而后又小声嘟囔了一句:“行房又不是上战场。” 谢珩忽然低笑起来,她耳侧的胸腔震动。 她听到他说: “你不怕弄脏了地毯,明日叫那几个道士瞧见吗?” 她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他在说什么。 浑身顿时像是被火烧,她结巴道:“还…还不是赖你……” 越说越小声,最后将头埋在他怀里,不说话了。 谢珩不再调侃,笑着把她身上的外衫取下,将人放在浴桶里。 温热的水包裹身躯,谢苓喟叹了声,将脖颈以下的身子都沉在水中。 她趴在浴桶边上,看着正在整理衣襟的谢珩,问道:“你不沐浴吗?” 谢珩将大开的衣襟合好,用帕子擦了擦腰带以下的不明水渍,抬眸看了眼浴桶中的人,回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府。” 谢苓哦了一声,刚想问他为什么要擦那块布料,猛地就记起来,那是她…… 她气息顿时紊乱,赶忙闭上嘴巴,佯装无事的靠回浴桶边上,阖眸假寐。 谢珩不知道她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整理好衣裳后,俯身在她额头烙下一个轻吻。 谢苓睁眼看他,琉璃色的眸子在灯火下盈盈闪烁,带着困倦的雾气。 谢珩心头一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温声道:“我回了,有什么你唤崇明。” 谢苓乖巧点头。 谢珩又看了她两眼,才起身准备离开。 刚转过身,就被拉住了袖摆。 他侧头垂眸看她。 谢苓咬了咬唇瓣,软声道:“堂兄,你可知定林寺有问题?” 上辈子,定林寺早早被谢珩查抄,罪名是拐卖妇女,逼良为娼。 而这辈子直到现在,定林寺都好好在那。 她让云台城查了,只查到定林华确有过拐卖妇女的勾当,只不过去岁十月多转移了,一时间也查不到转去了哪里。 谢苓觉得另有蹊跷,八成和谢珩脱不了干系。 想了许久,她决定趁他心情好,先把这件事了解清楚。 谢珩眉目恢复冷淡,槿紫衣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斯文。 唯有腰带下的暗色痕迹,证明了方才的激烈与荒唐。 闻言,谢珩的眸色并未掀起波澜。 他转回身,俯身擦掉溅在她柳眉上的水珠,缓声道:“定林寺与太后、皇后皆有关系。” “事关重大,且危机重重,你不要插手。” 谢苓皱眉,随意应下,脑海中思忖这这桩消息。 谢珩见她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轻叹了一声,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凝视着她的眸子,认真告诫:“不要插手,也不要再深究。” 他顿了一下,又道:“若非要做什么,一定要先告诉我。” 谢苓抬手捏住他的手腕,将下巴解救出来,点头应下。 “我知道了,你放心。” 谢珩见她神情不似作假,也知她是个有分寸的人,遂起身道:“乖乖听话,我回了。” 谢苓嗯了声,目送他离开。 槅门被轻轻阖上,她一边沐浴,一边思索着这件事。 太后是桓氏女,皇后是王氏女,二人之间虽不是仇敌,却也绝对不可能关系融洽。 士族与士族间虽常伴姻亲,但终究是为了利、权二字。 太后与皇后,都已是后宫的佼佼者。太后与皇帝捆绑,不得不无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皇后却代表了王氏,与皇帝只是表面夫妻。 她们之间又会有什么利益交融呢? 谢苓忽然记起,去岁荆州雪灾,她被迫跟随谢珩去赈灾,出门前,谢夫人曾召集阖府女眷,说不日一早要随太后去寒山寺祈福。 她当时就觉得奇怪,因为上辈子,太后一向深居简出,要么在青城山礼佛,要么在宫里小佛堂幽居,不曾弄过这么大的动静。 现在想来,怕是和定林寺有关。 谢苓擦身的动作一顿。 如果不出意外,定林寺被拐被逼良为娼的女子,恐怕现在都在寒山寺。 想到这里,她一阵心悸。 同是女子,怎能干出此等勾当! 她很想现在就把那些女子救出来,但谢珩说的不错,此事事关桓、王两家,她若贸然出手,恐怕会打草惊蛇,赔了夫人又折兵。 得从长计议,不能乱了阵脚。 她重新穿好衣裙,回到大殿,看着收拾整洁的供桌,又抬眼看三清像,心头有些发虚。 赔罪似的上了三炷香,她心中暗道: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在上,并非小女冒犯,要怪就怪谢珩。 上完香,她略微好受了些。 过了一会,天边泛起鱼肚白,冲虚道人推门进来,恭敬行了一礼。 “贵妃娘娘安。” 谢苓点了下头,问道:“陛下呢?” 冲虚道:“抬到偏殿了,估摸还有一会就醒了。” 谢苓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二人如同皇帝昏睡前,坐回小几前,佯装论道。 一盏茶后,金乌刺破云层,自地平线跃入半空。 司马佑推开殿门走来,打着呵欠一脸茫然:“朕怎么在偏殿睡着了?” 第116章 冷月窥人花枝颤~ 谢苓起身行礼,面不改色道:“陛下昨日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您不记得了吗?” 冲虚也跟着点头,捋了捋胡须,一派正气:“陛下昨日睡着,是崇明把您扶偏殿的。” 司马佑揉了揉额角,总觉得哪里不太 对劲。 正想说话,殿外就传来了孙良玉的声音。 “陛下,该上早朝了。” 他收回话头,瞥了眼谢苓和冲虚,说了句:“朕先上早朝,改日再带爱妃与天师论道。” 冲虚一甩拂尘,单掌行礼,与谢苓一同把人恭送到殿门外。 谢苓瞧了眼一副谄媚样的孙良玉,上前两步给司马佑理了理衣襟,抬眸对上司马佑阴鸷的眼,弯了弯眸,柔声道:“陛下慢走,臣妾在含章殿等您。” 司马佑嗯了一声,抬手摸了把谢苓柔滑的侧脸,语气还算温柔:“嗯,朕去上早朝。” 谢苓乖顺点头,后退半步让开路。 司马佑离开后,谢苓立马收了笑,揉了揉酸痛的腰,坐着车撵回含章殿了。 …… 白驹过隙,眨眼已是暮春。 含章殿的桃花渐渐开败了,牡丹和海棠却愈发娇艳。 春风隔花摇窗,将谢苓的鬓发拂乱。 她抬手将发丝别回耳后,用小巧的银剪,将君子兰多余的叶片修剪整齐,眸色认真。 雪柳百无聊赖的撑着下巴,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发呆。 谢苓剪完了花叶,在铜盆中净手,就见尚仪局的张尚宫来了。 她手中拿着个册子,脚步匆匆,裙摆浮动。 一进殿门,她规规矩矩行了礼,才说明来意:“贵妃娘娘,这是今年女官复选的名册,内务府已经敲定了初版,微臣和其他几局又核查了一遍,整理成册。” “皇后娘娘已经过目,说让您也掌掌眼。” “请您过目。” 谢苓颔首,笑着接过册子,给对方赐了座:“辛苦张尚宫,你且稍等。” 张尚品忙说不敢,虚坐在凳沿上,老实等待。 谢苓将册子简单翻看了一遍,提笔划掉了几个记忆中不好相处,品行不佳的女子,目光在禾穗的名字上顿了顿,若无其事跳过。 约莫半刻,她合上名册交还给张尚宫。 “就定这些人吧,未来一月,还要辛苦各局好好评定她们的才德品行。” “等下月二十大考,本宫会亲自前去。” 张尚宫起身弯腰,双手接过名册,笑道:“娘娘放心,微臣会和其他局的尚宫们,好好评定这批新人。” 谢苓嗯了一声,似无意提醒:“六局女官选拔事关陛下和后妃安危,要盯紧些,切记不要要人钻了空子。” 她看着张尚宫,露出一抹温和的浅笑:“张尚宫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可以尽管来找本宫。” 张尚宫能从一届寒门女爬到尚宫的位置,自然不是蠢人。 听着谢苓的话,她心头一跳,立马反应过来此次女官选拔恐怕会出问题。 她悄悄抬眼看面前的宁昭贵妃,当望到对方那双笑眼时,心里突了一下,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沉默了一会,张尚宫躬身行礼,态度愈发恭敬:“微臣遵命,请贵妃娘娘放心。”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一个尚宫如何能掺和的了大人物的争斗。 既然宁昭贵妃给了她准话,让她有事就来找,那自己照做便是。 谢苓的目光轻轻落在张尚宫头顶,声音温和:“去忙吧。” 张尚宫躬身退了下去。 待人出了含章殿,雪柳才凑近谢苓,低声询问:“娘娘,谢夫人真会阻拦禾穗进宫吗?” “为何民间初选她没动手脚?” 谢苓点头,瞥了眼满目好奇的雪柳,笑着解释道:“谢夫人有心撮合谢珩与禾穗,自然想让禾穗留在谢府。” “禾穗一旦入宫,除了每年几天休沐外,是不能出宫的。” “在她眼里,谢珩本就对禾穗冷漠,若再缩短相处时间,怕是更没机会了。” “只是为何初选不动手,这我也猜不透了。” 雪柳怀疑的没错,女官选拔有流程很复杂,先要由地方官在民间评选一些家境贫寒,且才德上佳的女子,而后这些女子会被上报内务府和六局,由六局进行考核复选。等复选过,还要经历一个月的评定,最后大考过后,得以留下的女子会被分配到各局,从最低等的女官做起。 按照常理,初选是最好动手的,此时将禾穗的名字从名册上划掉,轻而易举。 但谢夫人不知为何,并未这么做。 雪柳听着主子的话,隐隐明白过来。 她一想到谢夫人曾经差点杀死主子,脸上浮现出浓烈的厌恶。 “真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把禾穗和谢大人凑对。” “按照常理,她该寻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做儿媳才是。” 谢苓也想不通这一点。 她不明白谢夫人为什么对她那么大恶意,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禾穗和谢珩成婚。 看了眼窗外摇曳的海棠花,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或许…她也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吧。” 雪柳似懂非懂,也跟着叹了口气。 * 午时刚过,谢苓准备午歇,就收到了云台城的来信。 是长公主安插在宫里的线人送来的。 她屏退左右,躺在床上打开了信。 少顷,谢苓的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信上说,前些日子京郊长竹村失踪一年轻女郎,县衙派人寻了许久不得。 后云台城的暗人从一位云台城的客人那,探听到了一则消息。 寒山寺不远处的玉笼庵中,多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尼,若是能拿到庵中师太的拜贴,即可与女尼春风一度。 暗人对比了画像,发现那女尼的样貌,和失踪女郎有七八分相似。 如果不出所料,这玉笼庵就是寒山寺新发展的yin窝。 信上说的拜贴,需要月十五去玉笼庵上香,捐五百两香油钱,然后抽一挂签,提出要庵堂静空师太亲解。 至于见到师太后会发生什么,暗人还未探查到。 按照长公主的意思,是希望她尽快把这件事处理好,最好能重创桓、王两家。 可事情哪有这么容易? 那日在正阳殿,她从谢珩口中得知了太后、皇后皆与寒山寺有关,并且被严肃劝诫不要插手。 只是后来思量之下,她还是给长公主去了信,得知了长公主一早就知晓此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现在有了线索,长公主自然不想轻易放手。 虽然她也不甘心就此放过,可谢珩的告诫却也时时在耳边回荡。 在这方面,她肯定更信谢珩,更何况此事处处透着蹊跷。 实在太巧合了,巧合到像是在钓鱼,等着她们上钩。 谢苓长睫微垂,静静思忖。 窗边阳光明媚,于青色幔帐洒上一层金芒,风一吹,帐子被掀开条缝儿,一隙明亮蓦地泻入,刺到了谢苓的眼睛。 她回过神,将信纸揉成一团,翻身坐起,趿拉着鞋子,将床头边上的烛火点燃,把信纸放在火舌之上,看着它被吞没化为灰烬。 纸张成灰,飘落在地毯上。 谢苓躺回床上,一点困意也无。 总要解决的,可还是得再谨慎些。 *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谢苓身着白色寝衣,披着外衫,坐在书案前处理宫务。 书案边的支摘窗外冷月窥人,繁花暗影摇曳,有浓绿的桃枝探上墙头,伸展蜿蜒。 谢珩翻墙而入,立于在树影之下,目光所及,便是此等景象。 身披青衫的女子左手按册,右手提笔写字,由于侧面对窗,故而看不到正面,只窥得侧影窈窕,细腰一搦,那只握笔的手莹白如玉,手腕随字而摆,姿态飘逸。 他眉眼微舒,提步走到窗根前,抬手轻叩了下窗框。 谢苓正认真批阅文书,闻声吓了一跳。 她回过头去看。 一轮银月透过树隙,自青年的面容上荡开,细碎的光略过眼角眉梢,凝在他那双清冷的凤眸中,化作一点萤火。 “阿苓。” 清泉般的嗓音响起,谢苓回过神来,她赶忙将毛笔搁在笔架上,侧头一看,纸张上已经洇了一团墨迹。 她有些恼,嗔道:“大半夜的你想吓谁?” 谢珩低笑:“莫气,我给你赔罪。” 说完,他转身离开树下,径直进了寝殿。 谢苓坐在椅子上,打量着他的一身夜行衣,问道:“怎么这会来了?” “是不是又把我殿里的人迷晕了?” 谢珩嗯了一声,把外头那层夜行衣解开,丢在一旁的屏风上,走上前去抱起谢苓放在自己腿上。 “处理了点事,顺路来看看你。” 他搂着谢苓的腰,将下巴搁在她颈窝上,嗓音有些低哑:“我们已经七日未见了。”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颈窝,有些发痒。 谢苓不自在的侧头躲了一下,又被揽住后背按回了怀里。 她有些无奈,推了推他的胸膛,说道:“不是说要赔罪吗?” 闻言,谢珩捏了把她的侧颊:“小没良心的。” 说完,他从怀里拿出个信封,放 在谢苓手里。 谢苓看了他一眼,拆开信封,里头赫然是个红底烫金的拜贴。 上书“笼月山谷,浮玉溪头。” 她愣了一瞬,仰头看着谢珩:“这是玉笼庵的拜贴?” 谢珩点了下头:“可满意?” 谢苓当然满意。 只是心中难以避免的升起一股寒意。 她不免忧虑,自己做的事,是否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现在唯一可确定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云台城的代理副城主。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底牌。 可如今这拜贴…… 怎么就恰如其分的送上门了呢? 她垂眸敛下眼底情绪,抬臂环住谢珩的脖子,在他喉结上亲了一下。 “满意,满意的不得了。” 谢珩感觉到喉结被柔软触碰,一阵酥麻窜上脊背。 眸色愈深。 谢苓感觉到了臀下的变化,僵硬了一下,想站起身。 脚尖还未够到地面,她就被按回怀里禁锢。 她有些无奈,仰头瞧他:“今晚不行,我身子不舒服。” 谢珩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她这是来癸水了。 他环着她的腰,将温热的手掌贴在她小腹,缓声道:“我不乱来。” 谢苓嗯了一声,试探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查寒山寺?” 第117章 金炉香烬春夜残~ 谢珩坐在案前,一只手暖着谢苓的小腹,另一只手随意搁在她后背。 闻言他垂眸,目光先落在她卷翘轻颤的睫毛上,又微微下移,对上视线。 华烛光灿,月影映窗。 交错的光笼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琉璃珠似的眸中凝了一块亮色。 她在怀疑他。 阿苓一向机敏,也一向多疑。 他微曲食指,指节轻敲了下她的头顶:“怕我监视你?” 谢苓弯唇露出个浅笑,神色无懈可击:“就是随便问问。” 谢珩似笑非笑瞥了眼她,嗓音平和:“虽说那日告诫过你不要插手,但我知你性子倔,定然不会放弃,所以亲自带人去查,省得你以身犯险。” 谢苓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 她抿唇抬头看他,和那双含笑的漆眸对上,心绪莫名纷乱起来。 谢珩抬手将她发髻上的玉簪抽掉,随意搁在书案上,将人横抱起来。 “别胡思乱想,夜深了,安寝吧。” 谢苓搂着他的脖子,未干透的发尾在背上轻晃。 她听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慢慢平静了下来。 罢了,有些事没必要想太多。 他对她好,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所图,总之目前来看是好就行了。 她照单全收。 至于日后他要做什么,那也是日后的事。 想通后,她轻轻蹭了下他的胸膛。 感觉到她的动作,谢珩脚步微顿,随后恢复如初。 衣袂随行而动,他进到内室,将谢苓放在床沿上。 俯身在她额头轻吻了下,又抬手揉了把她的发顶,嗓音低沉而温和:“我去沐浴,等我。” 谢苓轻点了下头,目送他转身出去。 她脱下鞋子,挪进被子里,一动不动躺在床里侧,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莫名有些慌。 明明二人已经做过那事,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要同床共枕,就没由来的慌。 可能是她和谢珩,还没有真正躺在一起,像寻常夫妻一样共眠过。 过了许久,她躺的有些困了,略慌的心刚平息下来,忽听到了脚步声,心跳瞬间又快了起来。 谢珩掀帘进来,瞥了眼床榻上的人,走到烛台前,将蜡吹息。 谢苓捏着被子,心跳如雷。 内室陷入一片黑暗,她一时间什么都看不到了。 视觉消失,听觉会更加敏锐。 她听到谢珩脚步声轻缓,停在床边,衣料摩擦,似乎是掀开了被角。 窗边有月光透入,她适应了黑暗,借着月色,看到一身雪白寝衣,披散着乌发的他,很自然的进了被窝。 谢珩习武多年,夜间视线也比寻常人清晰些,他看到谢苓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有些无奈,抬手将蜷缩在角落的一把捞进怀里。 看了眼她紧张到微蜷的手指,以为对方是怕他乱来,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他抬手抚了抚她僵硬的脊背。 低声哄着:“我虽不是正人君子,却也并非禽兽。” “安心睡吧。” 谢苓背对着被他抱怀里,鼻息间是沐浴过后的雪松香,以及独属于他的味道。 极浅极浅,平日里闻不到,只在一些特殊时候闻到的气味。 想到上两次的荒唐迷乱,她不由有些脸热。 她摸了摸脸颊,慢慢翻了个身,和侧躺的他面对面。 “不是因为那个紧张。” “我知道你不会乱来。” 二人间隔着一掌距离,鼻息纠缠,发尾缠绕。 他看着她模糊的面容,将手搭在她起伏的腰线上,轻声道:“嗯,那为何紧张?” 腰间的手掌透过衣料带来一阵灼热。 她眨了眨眼,主动凑到谢珩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仰头在唇角啄了一下。 “我只是觉得,忽然和自己的堂兄同床共枕,很奇怪。” 那句堂兄轻轻的,咬字却十分清晰,随着她唇齿中的桃香,飘到他耳朵里。 他将胳膊垫在她脖颈下,将人搂紧,气息有些紊乱:“阿苓,不要故意撩拨我。” “解决的方式…可不只有那一种。” 说着,他盯了下她红润的唇瓣,而后视线下移。 谢苓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正意有所指的,看自己的搭在被子上的手。 “……” 这个登徒子。 她怒道:“你想都别想!” 说完,她恼怒的推了谢珩一把,利落的翻身,还往床里头挪了挪,和背后人隔开一臂长的距离。 谢珩将人逗恼了,自己却心情愉悦的弯唇笑了。 他半起身把幔帐从银钩上放下。 床榻彻底陷入黑暗。 他抬手把人捞怀里,将手掌放在她柔软微凉的小腹上。 谢苓抬肘捣他,被谢珩的手轻而易举挡住。 耳边有温热的鼻息喷洒,他声音低哑,带着警告:“别乱动,不然后果自负。” 谢苓感觉到臀下的物什,身子一僵,随即乖乖不动了。 好静。 只有他轻浅的呼吸。 谢苓咬唇,心里又胡思乱想起来。 他这样大胆,视皇宫的禁卫军与无物,来去自如。真的不会有事吗?他到底将皇宫渗透成什么样了,尽然连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公公,都是他的人。 等日后她和他对上,真的能赢吗? 金炉香烬,春夜将残。 或许是小腹上的掌心温暖,将来癸水的疼痛减去了七八分,她思绪慢慢凝滞,眼皮沉重起来。 很快,谢苓睡着了。 谢珩听到怀中人呼吸均匀起来,那阵难捱的热浪也逐渐平息下来,困意席卷。 他亲了亲怀中人发顶,眸色温柔。 二人臀腹相贴,相拥而眠。 * 谢苓醒来时,谢珩已经离开了。 她翻身坐起来,抬手掀开幔帐,看到光线透过支摘窗洒到地毯上,明晃晃的。 又看了眼谢珩睡过的地方,她抿了抿唇,扬声唤雪柳和白檀进来。 雪柳看着床榻上多出来的枕头,她脸色微变,低声道:“娘娘,他又来了?” 谢苓点了下头,雪柳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白檀有些魂不守舍的。 谢苓瞥了她一眼,说道:“替我更衣,一会要去皇后那问安。” 雪柳要动手,被谢苓一个眼神制止了。 白檀垂头站着,神游天外,什么都没听到。 直到雪柳戳了她一把,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赶忙告罪,伺候谢苓更衣。 谢苓打开双臂,垂眸看着她乌青的眼底,心中思索了下,反应过来白檀可能是因为明日的省亲而心不在焉。 “按礼制,明日省亲要带十来个内侍和宫女。” 白檀系衣带的手一顿,她竖起耳朵细听,谢苓却不说话了。 她有些焦急,没忍住出声询问:“听内务府的公公说,娘娘早都定好了名册。” “含章殿除了奴婢、霞光和夕眠留下守着,其他人都去。” 谢苓嗯了一声,看着她道:“是定好了,但陛下前日说,本宫可以多带几个,以示皇恩。” 白檀俯身抚顺了谢苓的裙摆,站起身,一双妩媚的眼可怜兮兮的看着谢苓。 “娘娘可否把奴婢带上?” 谢苓挑眉,似笑非笑道:“理由。” 白檀咬着唇,小声道:“奴婢好久不曾出去了,想去宫外透透气。” 谢苓道:“很合理。” 白檀眼睛一亮,就听到对方又道:“但是不行。” 她翕动着唇,好一会,才用极低的声音道:“奴婢想见谢君迁。” 谢苓嗯了一声,转身出了内室。 白檀愣在原地,直到雪柳拍了她一把道:“娘娘答应带你了,还不快去谢恩。” 她回过神来,面带喜色小跑出去,向谢苓谢恩。 雪柳紧随其后,领着几个小宫女伺候谢苓洗漱和用早膳。 谢苓喝着碧粳粥,目光落在脚步轻快,忙前忙后的白檀身上。 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要见兄长。 记得白檀不久前才说过,她和兄长门不当户不对,不能也不可能在一起。 现在却突然急切的想要见兄长。 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一碗粥见底,她也想不通,索性不再思索。 她看着宫女将碗碟撤下去,吩咐白檀去拿给皇后送的血燕窝,抬手招来了几个心腹,吩咐道:“盯好白檀,尤其是明日省亲,不要让她离开你们的视线。” 几个宫女和内侍恭敬称是,随后退了下去,各司其职。 白檀拿来了锦盒后,谢苓对着雪柳道:“走吧,该给皇后请安了。” …… 翌日,宁昭贵妃省亲。 后妃省亲一向繁杂,一来是孝道的体现,二来是皇帝拉拢官员的手段。 谢君迁自去岁谢苓入宫,就开始着手准备省亲事宜,直到半个月前才算是备全。 除了修建别院,采买女戏子,置办古董文玩等陈设外,还买了一些鸟雀放在花园里供观赏。 皇帝下旨“三月二十三宁昭贵妃省亲”起,三月十八就有内侍来查看各项事宜,更有工部官员并兵司马打扫街道,逐撵闲人。[1] 谢府上的人三月二十二夜就开始忙活,到二十三日,谢君迁下早朝回府,又细细检查遍是否有纰漏,等到了巳时初,他便去大门外迎接。 其实按照规矩,省亲应当是在男子在门外迎,女眷于正房廊下恭候。 可谢苓阖家在阳夏,山高水远也不可能回去,而建康的亲人只有谢君迁一个。 故而冷清了许多。 本来谢家主在谢苓入宫后就主动招揽过此事,但被皇帝以并非血缘至亲,她兄长另立门户为由拒绝了。 谢君迁在门口等了约莫两刻,忽而听到马蹄声,有十个内侍小跑而来通报,不一会就听到鼓乐声传来。羽扇龙旗,金炉御香,七凤金黄伞、冠袍带履等物过完,才见八个内侍抬着一顶绣凤銮舆缓缓而来。谢君迁带着阖府侍女小厮下跪。[2] 谢苓坐在绣凤銮舆上,掀开车帘,看到了一身蔚纱官袍跪地恭迎的兄长。 她扶着内侍的手臂下了车,亲手扶起兄长,笑道:“多日未见,大哥可还好?” 谢君迁点头,打量着气度威仪的妹妹,露出一抹温和的笑:“一切安好。” 说罢,他引着谢苓入府,一路到修建的别院里。 谢苓看着雅致却不奢糜的陈设,心中满意。 省亲是昭示皇恩,一般后妃极少,甚至没有这个机会。因此历来后妃省亲,母族会置办的格外奢华。 但鲜花锦簇下是烈火烹油。 身为臣子,还是简朴节约些好。像兄长这般符合礼制,又不奢侈的置办是最妥帖的。 她在别院内乐起受礼后,进入内室更衣,将身上的沉甸甸的褕翟[3]脱了,换成轻便的衣裙。 做完这些就已经午时了,谢苓随谢君迁来到正堂,二人相对坐在檀木方桌上,由侍女摆膳布菜。 兄妹俩都不是话多的,安静用罢饭,又按规矩看了几出戏,谢苓便说要跟兄长讲些体己话,屏退左右。 谢君迁的小厮将宫女内侍都带去了别处,恭敬叫他们喝茶吃酒。 谢苓见人都走干净了,便和兄长去了隔壁书房。 谢君迁的书房里有个暗室,二人一前一后进去,隔着方桌,相对而坐。 烛火昏暗,灯影摇曳。 一室寂静。 谢苓看着眸光温柔的兄长,抿唇道:“兄长,说说你记忆中的上辈子吧。” 第118章 一枕清风梦绿萝~ 暗室狭小,方桌上的油灯昏昏,六棱花灯罩将火光碎成斑驳的影,映在谢苓秾艳的面容上。 她沉稳冷静,已经有了上位者的气度威势。 谢君迁望着与上辈子大不相同的妹妹,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他轻声道:“上辈子,谢崖将你许配给王晖,那时候我正在麓山书院,等得到消息,你已经到了建康。” “后来不知为何,你与谢珩关系日益紧密。” 说到这,他顿了顿,那双琉璃色的桃花眼中,弥漫出怒气。 他冷声道:“你一颗芳心落在他身上,为他做了许多事,甚至不惜入宫为妃,为他传递消息…给司马佑下毒。” “也怨我,一心在书院做教习,很多事都知道的太晚。” “你成玉妃不久,我代山长入宫参宴,见你为了谢珩,竟然奴颜屈膝讨好司马佑,心中气急,于是怒斥了你一番。” 听到这,谢苓愣了。 兄长说得这些话,和自己的梦似乎想通,却又似乎不同。 谢君迁深深看了谢苓一眼,目光逐渐悠远,陷入了回忆之中。 “后来,司马佑身死,谢珩扶了宗室子弟为新帝,而他成了摄政王,把持朝政。” “不过三载,他铲除异己,将整个大靖收入囊中,并且联合谢择和余有年,重创前秦。” “不久新帝死,他被簇拥为新皇,改国号雍。” 谢苓有些怔然。 她抬眸看着神色复杂的兄长,问道:“那我呢?你和爹娘,还有长姐呢?” 听到谢苓的疑问,他面上浮现出痛色,声音是止不住的哽咽颤抖。 “谢珩成摄政王后就将你软禁谢府,我多次求见不得。不久他以通敌叛国之罪,将咱们家一百多口人屠戮殆尽。” “那时我还在麓山书院,官兵上门捉拿,山长用先帝赐下的赦免令保了我一命。”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尽办法,在你大婚前,送了封信给你。” 说着,谢君迁眼眶红了,他颤动着唇,哽声道:“我本想叫你从长计议,防着些他……” “哪知…你竟在新婚夜,刺杀了谢珩,又拔剑自戕。” “……” 谢君迁又陆陆续续说了些细节,尤其是她跟谢珩的事。 桌案前的油灯不知何时燃尽,有一缕青烟缭绕飘散,只余墙上的黄铜烛台上,还有烛光昏黄。 谢苓翕动着唇瓣,好一会,才吐出一句干涩的话。 “大哥…我记忆中的上辈子,不太一样。” 自封妃那次,谢君迁便知晓二人记忆有差。 他道:“说说。” 谢苓点了点头,三言两语将那个梦说了出来。 等说完,谢君迁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和谢苓对视,觉得思绪一片混乱。 谢苓亦是如此。 暗室陷入寂静,只余紊乱的呼吸声萦绕于室。 俄而,谢苓抿唇,看着神色迷惘的兄长,说道:“大哥,一时半会也说不清谁的记忆是准确的。” “不如先对照一下这两年大靖发生过的大事,看看是否有异。” 谢君迁颔首,挑了几件上辈子发生过的大事。 谢苓听着,发现这些事倒是和她梦里一模一样。 她沉吟片刻道:“就目前来看,记忆不同的只有我与谢珩的事。” “或者说,是大体是相同,细节不同而已。” 比如 她的梦里,自己被王闵设计成妾,后勾引皇帝入宫,最后被烧死。谢珩在这其中是全然无情的态度。 兄长的记忆中,她一直为谢珩做事。也入宫为妃,不过是为了谢珩,而不是为了逃离王闵。除此之外,兄长记忆中的谢珩,对她有情,二人甚至走到了成婚那一步。只是谢珩依旧薄情寡义,为了权杀了她全家。 谢君迁思忖着,点了点头。 “没错,只要涉及到你和他,记忆就有异。” 他叹息了一声,看着眼前的小妹,带着悔意:“不管谁的记忆是真,上辈子我都不是个称职的兄长。” “小妹,这辈子不论你想做什么,兄长都支持,只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谢苓轻轻点了下头,有些感慨。 兄长性子直,并不适合官场,如今被迫入局,成了他最讨厌的人。 也是无奈。 但身处棋局,谁能独善其身呢? 只有爬上去,成为真正的执棋者,才能摆脱如今的困境。 她抬眸,目光落在谢君迁泛红的眼眶,柔声安抚:“兄长不必多虑,不论谁的记忆是真,只要大事不变,那就于我有利。” 谢君迁嗯了一声,将沉重的思绪压在心底,露出个温和的笑:“兄长永远支持你。” “你尽管做就是。” 谢苓点了点头,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气氛稍微缓和了些,驱散了方才的沉重。 暗室有些阴冷,待得久了会着凉,谢君迁见该说的都说了,于是准备起身开暗室的门。 谢苓犹豫了一瞬,阻止了他的动作,试探问道:“大哥,白檀今日是特意来出府看你的。” 听到白檀的名字,谢君迁僵了一瞬。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与她的事,你都知道了?” 谢苓嗯了一声,把白檀告诉她的话复述了一遍。 谢君迁听完,轻笑一声,眼里是止不住的柔情。 “她倒是没撒谎。” “只是她是谢珩的人,你可知晓?” 谢苓点了点头道:“之前就猜到了。” 谢君迁道:“她这次来见我,恐怕是因为筠妃巫蛊一案。” 谢苓皱了皱眉,问道:“不是已经处理好了?以谢珩折了秘书监的位置了结。” 谢君迁道:“是这样没错,前些日子秘书监被换成了李淳,他是司马佑的人。” “但司马佑给我传了秘令,说李淳是墙头草,恐怕有异心,他希望我能想办法联合谢珩,把李淳换成高冶。” 他嗤笑一声,继续道:“司马佑这蠢货,他这是着了王氏的道。” “李淳这人虽然看着怯懦,但实际忠心耿耿,而高冶是王氏的人。” “白檀今日来,应当是谢珩命她利用我对她的感情,说服我阻止司马佑换掉李淳。” 谢苓思索着,问道:“李淳是皇帝的人,留在秘书监的位置上,对谢珩有什么好处?” “他为什么要阻止把人换掉?” 谢君迁解释道:“李淳比高冶好拿捏,他年四十,却子嗣单薄,前年才得了一个独苗,看得比命还重。而高冶是孤儿,才二十有五,还年轻。” 谢苓明白了。 放一个有弱点的人在秘书监的位置上,总比放一个孑然一身的年轻臣子在上面要好。 她垂下眼眸,沉思了片刻,抬头看着谢君迁,正色道:“谢珩的目的恐怕不止这些,大哥你近日一定当心。” “一会见了白檀,切记莫要感情用事。” 听着小妹告诫自己,他欣慰的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道:“我有分寸,小妹莫担心。” 谢苓点了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暗室,才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 谢苓在府里用了晚膳,又逗留了一会,便起驾回宫了。 * 夜深露重,窗伴月影,雨叶鸣蝉。 回到含章殿后,司马佑来坐了一会,本来要留宿,结果贤妃身边的大宫女来了,说贤妃心疾犯了,晕厥了过去。 司马佑这次倒是没不乐意,起身就走了。 谢苓猜测是跟贤妃兄长有关——她兄长是四品都水使者,掌天下河渠水利,这段时间有一支水匪叛乱,正是用他的时候。 司马佑自然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将人送走,谢苓回到书房处理堆积了一天的事务。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连成细密的银线,被风吹进开了条小缝儿的支摘窗。 纸上吹落一滴雨水,洇湿了一团墨迹,谢苓站起身,抬手准备将窗子合上。 忽而瞥见雨雾蒙蒙的夜空,有道黑影划破雨幕,扇动着翅膀而来。 是云台城的翠鸟。 她将书案上的书卷推远,将支摘窗开大,看着翠鸟飞入含章殿的墙头,伸出了手臂。 翠鸟落在她小臂上,抖了抖翅膀上的雨水,乌黑的眼珠看着她,乖巧的不得了。 谢苓用指腹捋了捋它头顶的翠绿羽毛,将它颈间的小竹筒取了下来。 拔开塞子,里面是两张卷在一起的纸条。 她打开了一看,神色冷肃了下来。 雪柳正好端着新煮的金丝燕窝羹进来,就看到主子手中捏着张纸条,脸色沉冷,若有所思。 她将粉釉冰裂小碗放下,看到了书案上的翠鸟,明白过来这是收到云台城的消息了。 犹豫了一瞬,走上前去,她低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谢苓回过神,起身走到烛台跟前,将手中的纸条放在火舌上,看着它一点点被火舌吞噬,沉声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纸条成为灰烬,她转身看着雪柳道:“好消息是流徽身子恢复的差不多了,能提前认祖归宗进王氏。” 雪柳道:“那坏消息呢?” 谢苓一面答,一面坐回书案前:“坏消息是,陈婕妤殿中那尊玉观音,查到些眉目了。” 雪柳思索了一下,问道:“可是跟寒山寺有关?” 谢苓嗯了一声。 “云台城查出,这尊玉观音的旧主,是二十年前扬州某富商之妻的物件。” “打造这玉观音的匠人说,这玉料在麝香中浸泡过一年多,女子若日日接触,会导致小产,乃至不孕。” “富商的妻子将这玉观音送给了妯娌,为的是让小叔子绝后,好让丈夫得到所有家产。” “后来几经转手,到了寒山寺。” 雪柳瞪圆了眼睛,愕然道:“太后将这东西送给陈婕妤,是…是为了让皇帝绝嗣?” 第119章 宫阙玉阶生白露~ 谢苓嗯了一声。 梦中她曾在沈松青太医那得知,司马佑被人下了绝嗣药。 她本以为是宫妃或者是士族做的,现在就这玉观音一事来看,恐怕还有内幕。 太后虽说不是司马佑亲母,可却也并未听说过二人之间有龃龉,她让司马佑绝嗣的目的,很难说。 总之不会是为了她的母族桓氏。 毕竟若想让桓氏复兴,最好的做法是让桓氏女入宫为妃,并且诞下皇嗣,再除掉司马佑,扶幼帝即位,做到外戚专权。 这是比较常见,也是最管用的方法。 但自五年多 前司马佑即位,后宫就不曾有过桓氏女。 谢苓忖度了片刻,从一旁的书架上拿了张宣纸,裁剪开来。 她沾了墨汁,提笔写下几行字。 雪柳伸着脖子看,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有些疑惑。 “娘娘,崔瑛是谁?” 谢苓道:“桓氏家主,定国公桓荣的继室,去岁冬猎我见过一面。” “她是清河崔氏的庶女,年二十六,去岁见时,似乎日子不太好过。” 雪柳“啊”了一声,说道:“那桓荣是太后的大哥吧,五十多了,年纪都能给崔瑛做爹了。” 谢苓叹了口气,有些感慨。 她若是没上了谢珩这条船,跟崔瑛的命运也没什么差别,甚至会更惨。 那日在猎场的看台见到崔瑛,观面相是个倔强耿直的,明明才二十五六,看着却消瘦沧桑的厉害。 她还记得在小时候,就听说崔瑛为抗拒婚约自裁,但是被救了回来,强行绑上花轿。 嫁进桓府后,估摸着没少被桓荣那老叟折辱。 “我想着查查她的底细,若她现在依旧有心脱离桓氏,那就能为我所用。” “她嫁到桓氏八年,总该知道些辛密。” 人都是会变的,她也不敢确定崔瑛会不会被磨平了棱角,毕竟桓荣一死,她就是正儿八经的桓氏“老”太君。 因此还是要让云台城的暗人去搜集些信息,调查一番,才算稳妥。 雪柳听完,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这样也好,如果她愿意为您做事,自己也有机会离开桓氏了。” 谢苓写完一张,又写另一张纸。 另外的纸张,是关于安排流徽进王氏的内容。 写完后,她拿起纸条顶端两角提起,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等墨水干透后卷起来,放进了竹筒。 她让雪柳去条柜里拿了鸟食,给翠鸟喂了点,又捋了捋羽毛,才将竹筒挂回它颈间,打开支摘窗放飞了出去。 窗外的黑夜沉沉,阴雨像银色黏濡的蛛丝,网住了整个红墙影影的宫廷。 翠鸟划破柔软的蛛网,没入潮湿的夜。 谢苓抬手接了几珠冰凉的雨,深深吸了一口气。 湿漉漉的味道,压住了她焦虑的心绪。 她合上窗,坐会案前,慢慢将金丝燕窝羹用完。 …… 翌日一早,断虹霁雨,草镀新色。 长公主那边又来了信,催得很急,希望谢苓早些顺着玉笼庵这个线索,将寒山寺与太后、皇后的事了解了。 谢苓现在还不能忤逆长公主,她现在只是云台城代理副城主,还没能把全部权柄都转移到手中,因此还得与其虚与委蛇。 做肯定是要做的,但三月份肯定是不行。 有些事情她还没查清,贸然动手不仅会打草惊蛇,说不定还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思索了良久,她决定先去趟永巷冷宫,见见陈婕妤。 月初陈婕妤被废入永巷后,慢慢便别人遗忘了,包括她的“好姐姐”筠妃。 谢苓倒是一直暗中命人照看陈婕妤,怕有人会杀人灭口。 她本不打算这么早就对其以援手,只是现下出了玉笼庵这档子事,不得不提前去见。 确定了司马佑下朝又去了正阳殿论道,一时半会不会出来,谢苓便带了雪柳,乘步辇去永巷。 一路上遇见几个宫妃,话里话外打听她的去向。 谢苓没有隐瞒,言宫人上禀有内侍苛待永巷冷宫的废妃,要去亲自去了解情况。 那些个宫妃得了消息,纷纷恭敬夸赞谢苓心慈。 谢苓礼貌回了几句话,便叫人抬起步辇离开了。 谁知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到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假仁假义,装模作样。” “嘘!” 谢苓挑了下眉,抬手拦住要暴跳如雷的雪柳,命人转过步辇。 她摸了摸腕上的金丝粉玉镯,端详着眼前的女郎。 风神妩妩,体态媚娜。 是司马佑半月前宠幸过的宫女,前几天封了柳才人,正值盛宠。 这姑娘的册封文书,还是她拟的。 才刚刚爬上龙床,就敢仗着宠爱嚣张跋扈。 太天真,太不惜命了。 她或许不知道,司马佑每个月都要宠幸最少七八个宫女,其中得到册封的,最多三个。 而这三个,很少有活过三个月的。 死的原因很多,落水、中毒、自尽,亦或者…被高位的宫妃找理由赐死。 谢苓开始协理六宫后,这种事少了些,因为她见不得这些污糟事。 现在看来,这些新人恐怕以为她是个软柿子。 她叹了口气,看着一旁静默站立的绿绮,淡声道:“绿绮,按宫规改如何处置?” 绿绮的视线若有若无飘向柳才人,眼底浮现出些厌恶。 她上前一步,欠身道:“回娘娘的话,该杖二十,禁足三月,并罚抄宫规。” 谢苓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其他宫妃都颇有眼色的跪在地上,唯独柳才人翻了个白眼,冷笑道:“贵妃娘娘,陛下说了,最爱臣妾的腰。” “您说若是打坏了它,陛下会不会生气?” 此言一出,寂静无声。 哗啦啦跪了一地,柳才人身后的宫女跪在地上,抖着身子拉她的袖摆,却被不耐烦甩开。 绿绮看向谢苓,没有动作。 谢苓轻笑一声:“纤腰袅袅,确实不错。” 柳才人得意扬起下巴,下一瞬就看到步辇上华仪万千的宁昭贵妃,轻阖眼帘,嗓音淡漠。 她说:“动手。” 话音落,随侍的几个太监上前,将柳才人钳制住,一脚踢在她膝弯。 柳才人扑通一声跪地,双手被反剪在后背。 她费力仰头,抖着嗓子怒声道:“宁昭贵妃,你这是草菅人命!” “陛下一定会怪罪你的!” 押着她的太监额头冒汗,从怀里摸出个帕子来塞柳才人嘴里。 呜呜呜的挣扎声不绝于耳。 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架着,要将她拖走行刑。 或许是堵嘴的帕子没塞牢,柳才人吐了帕子,踢着双腿,连哭带骂:“宁昭贵妃,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会让陛下废了你。” “你会是第二个慧德贵妃!” 太监慌忙将帕子捡起来塞柳才人嘴里,小心翼翼看向谢苓,连声告罪:“奴才该死,竟没把帕子塞好。” 天际微青,金乌炙热。 日光自朱色的宫墙斜斜洒入甬道,将谢苓琉璃色的眸子,映出一圈金环,衬得她有几分悲天悯人之色。 她掀起眼帘,朝太监摆了下手,示意他把人拉到跟前。 待柳才人跪在步辇之下,她目光淡淡落在对方脸上,朱唇微启,声音淡淡的:“本宫等你拉我下贵妃之位。” “在此之前,你必须要记住所有宫规,夹起尾巴做人。” 说完,她轻挥了下手,不再多看一眼,命人抬起步辇走了。 柳才人被人拖走行刑,远远的,还能听到她被行杖的哭叫。 步辇愈行愈远,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化为一个模糊的点。 跪了一地的宫妃,没有不胆战心惊的。 谢苓闭目养神,心情有些不太好。 她似乎成了,自己讨厌的人。 当双手浸染权力,就如同白布入了染缸,再也不能洁白无瑕。 步辇摇摇晃晃,她靠在椅背上,仰头望向如同青蓝色瓷器的天,抬手遮住刺目的日光,轻轻阖眸。 哪里有洁白无瑕呢,只要站上最顶端,黑也是白。 雪柳跟在旁边,看着面色沉郁的主子,也有些黯然。 小半时辰后,步辇停在了永巷冷宫前。 已是暮春,冷宫殿门前一片野蛮的绿,杂草丛生,而那唯一一颗梧桐树,却依旧枯败,仿佛还停留在寒冷的冬季。 殿门红漆斑驳,门环上锈迹斑斑,隐约看去,似乎还有飞溅干涸的鲜血。 门口守着的小太监看到谢苓来了,忙不迭跪地叩首,行了个大礼,满脸谄媚与拘谨。 谢苓看了眼 他的脸,淡声道:“起来吧,去开门。” 小太监爬起来,上前打开大门上的锁子,将门“吱呀”一声推开。 谢苓扶着雪柳的手臂下了步辇,命其他人在门外等着,抬步进了大门。 门内更是荒草萋萋,一派萧瑟。 面前的几个屋子破烂不堪,连糊窗户的窗纸都碎成了渣,有的耷拉在窗沿上,被风一吹,沙沙作响。 她听到有很多哭声和笑声。 还有人又哭又笑,蓬头垢面,在庭院里疯跑,拔地上的草往嘴里塞。 雪柳有些害怕,寸步不离护在主子周围。 谢苓抚了抚她的后背安抚,瞥了眼疯掉的妃子,轻步走到陈婕妤所在的破旧房屋。 眼前的屋子在阴面,哪怕外头阳光明媚,里面也是昏暗朦胧。 她推开腐朽的木门,抬手扇了扇落下的灰尘,跨过门槛进了屋子。 屋内陈设寒酸简陋,另有一桌一床。 木桌是黑褐色的,沾着陈年脏污,且缺了条腿。床是架子床,但没有幔帐,没有褥子,只有一床单薄的棉被。 陈婕妤此刻正瑟缩床脚,身上裹着被子,披头散发,脸颊苍白凹陷,上面沾着黑灰,唇瓣干涸。 她似乎没看到谢苓的到来,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片灰败,神色涣散。 第120章 深锁春光满庭怨~ 窗外荒草漫漫,太阳嵌在干枯的梧桐树枝丫上,细碎的光斑却照不进屋子。 一进屋,便感觉到阴冷潮湿的空气,以及朽木和尘土被水雾黏结的气味。 谢苓面不改色,让雪柳守在门边,她独自走到床跟前,打量着陈婕妤的神色,轻唤道:“陈婕妤?” “陈婕妤?” 一连唤了好几声,对方都没有反应,像是陷入自己的一方天地。 她沉默了一瞬,换了种喊法。 “陈漪。” 话音落下,陈婕妤缓缓抬头,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点点恢复了神智。 她裹在被子里,抱紧膝盖,目光落在谢苓身上。 半晌,她又转回头,空洞的看着床脚,消瘦的脸颊上是麻木的神色,声音幽幽的。 “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 谢苓看着她,语气淡淡的:“我与你无仇无怨,笑你做什么。” 陈漪侧过头来,干涸的唇角溢出个讽刺的笑。 “无仇无怨?” “你不怨我诬陷过你吗?” 谢苓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之间不该如此。” “我知道你是受了谢灵筠的胁迫和欺骗。” “我不怨你,来这也并非可怜你。” 陈婕妤不说话了,将头埋在膝盖里,声音轻轻的:“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窗外刮起了风,呜呜的灌进窗内,明明已经是暮春,却冷的让人发颤。 冷宫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只有冬天。 谢苓坐到床沿,看着陈婕妤冷得轻颤,抿了抿唇将薄披风解下来,裹在对方身上。 陈婕妤看着上好的团花锦绣披风,翕动着唇瓣,最后只沉声说了句:“不用你假好心。” 她抬起细瘦的手臂,要把披风扯下来,却被一双保养得宜,白嫩修长的手按住了。 顺着这只手看去,谢苓正认真看着她。 “你不必如此防备。” “我今日来,是想问玉观音的事,你知道多少?” 陈婕妤冷了脸色,一把掀开谢苓的手,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苓也不生气,笑了笑,忽然转换了话题:“你嫡妹叫陈漾吧。” 陈婕妤神色微变,她道:“是又如何?” 谢苓道:“听闻中书令宠妾灭妻,可依我看,并非如此。” 陈婕妤僵了一瞬,讽道:“谢苓,你闲的没事干就去找谢灵筠麻烦,没必要在这打听我母家的事。” 谢苓没有理会她的愤怒,自顾自说道:“你嫡母名唤蒋粟,又称蒋六娘,曾经是谢三爷的属下,征战沙场数载,几下汗马功劳。” “十七年前,漠北一战失利,上千军士埋骨荒漠,蒋六娘被先帝捋了官职,赐婚于你寒门出身,当时还是七品小官的父亲陈显和。” “后来你嫡母被困于后宅,几十年未曾出府,而你的父亲爬到了三品中书令的位置。” 听着谢苓的话,陈婕妤皱了皱眉头,内心逐渐平静下来。 “这些事大靖无人不知,你说这作何?” 谢苓意味深长的看着陈婕妤,声线缓和平静:“你嫡母,其实就是你所谓的‘父亲’吧。” 陈婕妤猛地抬头,瞳孔缩成一个小点,她抖着嘴唇,咬牙切齿,声音低哑:“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谢苓道:“你不必急着否认,我知你阖家性命都系在谢氏身上,很多事都不由己。” “但你想想清楚,是在这等死,还是为你家谋一条生路。” 室内陷入一片静默,只余冷风敲打破陋的门窗。 忽而,传来了方才拔草吃的那个废妃的笑声。 尖锐刺耳,在空空的庭院里回荡着。 谢苓转头看向窗外。 透过小小的窗格,可以看到庭院里绿油油的野草随风飘荡,其中有虫声鸣响,不远处的枯井上爬满了藤蔓,却依旧遮不住黑洞洞的井口。 那个拔草吃的废妃,像是一只在草丛上跳跃的蚂蚱,疯疯癫癫从井边跑走,消失在了窗外四四方方的一片地儿。 谢苓收回视线,瞥了眼床上的陈婕妤。 她低垂着头,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颊,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谢苓也不急,她起身坐到木桌前的凳子上,静静等待。 初入宫,她便将宫中大部分妃嫔的的母族身份了解清楚。 得知跋扈的陈婕妤是陈漾的庶姐时,她还有些震惊。 毕竟当时在长公主的小金谷园参沙盘赛时,观陈漾行事,是个十分耿直善良的人。 可以说和陈婕妤完全不同。 她本以为陈家宠妾灭妻的事是真的,将身为庶女的陈婕妤养成了跋扈的性子。 直到这月初,陈婕妤被废入冷宫,她因为查对方宫里玉观音的事,意外得知了另一些怪事。 譬如陈显和比初入朝堂时要瘦,肤色也黑了些。 还有他行为处事更加果断,与之前的唯唯诺诺,优柔寡断有很明显的区别。 很多朝臣以为他是娶了个将军妻子,慢慢改了性子。 可谢苓却从这里面嗅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于是这半个多月,她避开长公主的势力,暗中让宫外的元绿和赵一祥,花重金请了几个轻功了得的江湖人士,日日在陈府外蹲守。 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前两日在陈府外还未处理的废布料中,发现了一条格外不同的白布。 布料很长,有包裹卷折的痕迹。 那江湖人士过去是做女子生意的,看出这是裹胸用的布料。 后经过对比,那布料上熏香的味道,和“陈显和”身上的一模一样。 因此她猜测,那个所谓十几年闭门不出,被“宠妾灭妻”的蒋六娘,不知用什么手段,男扮女装成了陈显和。 而真正的陈显和,谢苓也还没查到去了哪里。 陈漪估计也根本不是什么妾生的庶女,而是陈漾的亲姐姐。 至于她为何要故作跋扈,以谢灵筠为首,甚至不惜毁了身子替对方做事,原因也不难猜——“陈显和”是谢氏提拔上去的,她们一家的性命都捏在谢氏手上。 只不过此事与谢珩无关,她们忌惮害怕的,应该是谢崖。 半晌,陈漪终于说话了。 她看着面色冷淡的谢苓,声音有些沙哑:“你能帮我家脱困?” 谢苓颔首:“我能。” “为了让你相信,我会先把你捞出冷宫,并且将你妹妹送去军营,让她继承母业。” “在此之前,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玉观音的事,你知道多少。” 陈漾那日沙盘赛上的表现,很明显是想征战沙场,做个女将军的。 谢苓允这点,一是为了让她能跃出谢氏的围墙,二是为了她能在军营扎根,等有朝一日为自己所用。 陈漪沉默了一会。 这个条件很诱人。 当初入宫,是迫于谢氏压力,非她所愿。入宫后,为了家人,她本本分分扮演着跋扈愚蠢的后妃,替谢灵筠做事。 她早都厌了这一切。 若谢苓能让妹妹离开建康,脱离谢氏掌控,她和母亲就能放下一半心来。 她也能大胆做些想做的事,不必瞻前顾后。 往坏处想,就算谢苓是在欺骗,那她也不过是说出个不痛不痒,与自己无关的秘密。 想通后,陈漪看着谢苓,轻轻点了下头。 “我答应你。” 谢苓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陈漪舔了舔干涸的唇,哑声道:“玉观音的事,我知道全部。” “去岁荆州雪灾,太后命四品及以上宫妃,和二品及以上官员女眷,前往寒山寺祈福。” “回宫后,太后给去祈福过的宫妃都赐了东西。” “皇后是个舍利子挂坠,慧德…谢灵筠是开过光的佛珠手串,四妃有的是簪子,有的是佛像,而我…便是这尊玉观音。” “最初我并未发现不同,后来有次我身边的侍女虹雨,不慎将玉观音嗑碎了一角。” “我害怕有人拿这事做筏子,于是暗中托人修观音,恰好修补的玉匠懂些药理,闻到上面有麝香的味道。” 说着,她闭了闭眼,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将沾着灰尘的脸颊,蜿蜒出一道湿痕。 “知道了又如何?我总不能将这玉观音扔了。” “重新做个一样的也不是没想过,但那玉匠说这观音像的用料很珍贵,很难寻到色泽一样的。” “我只好装作不知道,将东西摆得离我远些。” 听了这话,谢苓并不意外。 她之前就猜测,太后给后宫的妃子都赏赐了致不孕的东西,并且也给皇帝下了慢性绝嗣药。 赏赐皇后的那个舍利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现在她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更重要的一件事。 谢苓看着陈漪的眼睛,正色道:“你可曾听说过,玉观音是如何流落到寒山寺的?” 陈漪道:“当时在寒山寺,我听到过一些。” “寒山寺有个专门放‘佛物’的藏宝阁,我偶然听寺里的小沙弥说,这些物件都是主持专门从各地搜罗来的,每一个背后都有个关于‘佛性’的故事。” “这些物件专门开过光,很珍贵。” 谢苓沉思了片刻,觉得这些所谓的“佛物”,估计都是主持敛财的借口,以及掩盖太后搜罗避孕之物的幌子。 她道:“那玉观音前些日子被重新充入库房了,我不敢轻举妄动,怕被太后发现异常,故而也没拿到什么证据。” 空口无凭说这玉观音能致人不孕,很容易被反将一军。 太后在宫里浸淫了一辈子,又有皇后这个盟友,若是想换掉那玉观音,是极其简单的事。 况且就算能把这事钉在太后身上,对方也可以完全把这事推给寒山寺,而寒山寺的主持也可以随便推出个替罪羊,来了解这件事。 届时王、桓氏再联合作保,皇帝即便再愤怒,也不能彻底动摇寒山寺的根基。 反而会打草惊蛇,让自己暴露在王桓两家的视线下。 这不是她想要的。 想要彻底解决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慢慢布局才行。 陈漪听懂了谢苓的话,她道:“之前碎的一角玉料,现在应该还在那玉匠人那。” “他在城东有个铺子,名为‘葛匠人玉料’,你可以去问问。” 闻言,谢苓心中放松了些。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她弯唇,真心实意道谢:“多谢。” 陈漪摇了摇头。 说出这些事不过是举手之劳,毕竟与她无关。 两人静默对视,谢苓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温声道:“假装小产的药,是你故意藏在玉观音前的香炉中的吧。” 听到这话,陈漪眼神黯了黯。 那药…让她彻底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她吐出口浊气,并没有否认,朝谢苓点了点头。 当时她被谢灵筠威胁欺骗,说用些对身子无害的药,假装小产诬陷谢苓。 她想了很久,决定将其中一味药藏在香炉里,希望有人能发现那玉观音的异常。 毕竟藏着这样的秘密,她夜夜难眠。 谢苓看到陈漪的眼神灰暗,心中闪过一瞬自责。 她道:“抱歉,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陈漪扯了扯唇角,似乎是想露出个无所谓的笑,可到最后,那勾起的唇角,却是比哭还苦涩的弧度。 谢苓抿唇,转移了话题。 “我会在四月底捞你出来。” “切记不要透露出你我化敌为友。” 陈漪压下心头的痛苦,点头道:“知道了。” 谢苓看着她青白的脸色,打量了一圈,问道:“伺候你的宫女呢?” 陈漪道:“被废前,我就将她们遣去其他宫了。” 说着,她自嘲的笑笑:“毕竟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没必要拉着她们受苦。” 谢苓没再说什么,站起身道:“我先回了,你安心等消息吧。” 陈漪掀开被子,扶着光秃秃的床架站起身,虚弱行礼:“恭送贵妃。” 谢苓颔首,转身带着门口的雪柳走了。 陈漪透过破烂的窗户,看着谢苓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杂草遍生的庭院,被掉漆的朱红大门吞没。 她收回视线,喃喃自语。 希望真的能峰回路转吧。 * 回到含章殿后,谢苓翻了翻冷宫名册,确定目前有废妃十个,除了陈婕妤外,剩下的位份都不高,还有三个是先帝在时废掉的。 当时庭院里那个疯疯癫癫拔草吃的,正是先帝的妃子,安才人。 她理清了冷宫的情况,命内务府派人去把冷宫的杂草除了,又拨了几个宫女太监。 除此之外,为了防止这些宫女太监敷衍了事,她便将之前分管冷宫的太监新派了去处,换成自己的人,让他好好盯着。 做完这些,时辰就不早了。 雪柳看了看天色,问道:“娘娘可要传膳?” 谢苓点了点头,俄而听到庭院里传来内侍尖细的通报声。 “陛下驾到!” 她皱了皱眉,和雪柳对视一眼:“先等等。” 雪柳点了点头。 脚步声由远及近,谢苓迎到门边,就看到司马佑阴沉着脸,负手朝她大步走来。 谢苓猜到皇帝生气的缘由,无非是自己惩罚了他正宠爱的柳才人,并且去了冷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草木秋死松独存~ 司马佑停在谢苓跟前,一双阴鸷的眼审视着她。 “贵妃的气性,是愈发大了。” 谢苓脸上的笑化为讶然之色,转而恍然大悟。 她作势要屈膝下跪告罪,被司马佑握住了胳膊,生生扯起来,阴着脸,力气极大的往屋里拽。 一众宫女太监骇得跪了一地,雪柳白着脸想求情阻拦,被谢苓一个眼神制止在原地。 朱漆殿门被“砰”的一声合上,皇帝和谢苓的身影被隔绝在内,雪柳跪在殿门侧面,伸着脖子往不远处半开的支摘窗里看。 可惜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噼里啪啦瓷器碎裂,以及主子短促惊叫的声音 她急得满头大汗,直到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头一看,正是唇红齿白的内侍崇明。 他朝她笑了笑,眨巴了下眼睛,声音小小的,只有两人能听到。 “放心,不会有事。” 雪柳听自家主子说过崇明的身份,闻言稍微放心了些。 她担忧的看了眼紧闭的屋门,又和崇明对视了一眼,便攥紧了袖摆,抿唇靠在柱子边上等待。 屋内此刻一片狼藉。 罗汉榻小几上的一套东青釉荷叶纹杯,以及殿门边上金丝楠高几上的翡翠鹦鹉杯摆件,全被司马佑扫到地毯上,有的碎裂了,有的骨碌碌滚到了旁的地方。 谢苓被他一把甩到罗汉榻上,侧腰撞到榻边扶手拐角,疼的脸色发白。 司马佑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和语气都阴森的可怕。 “当了几天贵妃,就 敢把手伸到朕的宠妃身上,还试图染指冷宫。” “怎么,你想学谢灵筠吗,仗着谢家在朕头上作威作福!” 谢苓忍着腰间的剧痛,白着脸从罗汉榻上站起来,屈膝跪下。 “陛下,请容臣妾解释。” 司马佑冷笑:“说。” 他坐回罗汉榻上,睨着脚边跪着的女子。 谢苓红着眼圈,声音有些颤抖:“臣妾并非刻意找柳才人的茬,而是她不懂宫规,太过天真。” “臣妾想着,保留纯真直率固然好,但既然成了陛下的人,就该懂些规矩,省的日后酿成大错,追悔莫及。” “今日臣妾若因着陛下的关系,将她轻拿轻放了,那日后……” 后面的话谢苓没点明,她只道:“而且臣妾只是小惩大诫,暗中交代过下手轻些,想来只是些皮肉伤,三五天便好了。” “这事臣妾身边的大宫女都知道。” 谢苓顿了顿,微抬了点头,余光看到了支摘窗外,绿绮窈窕的身影。 她眸光闪了闪,垂眼低哭泣道:“陛下要宣绿绮和雪柳来问话吗?” 司马佑眼神微顿,没说话。 他眯眼看着谢苓的发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抬手把人扶起来搂坐在腿上,忽然笑了起来:“看来是朕误会爱妃了。” 他目光好似在看谢苓,又好似在越过她看其他人。 谢苓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嗔怪道:“臣妾知柳才人花容月貌,但陛下也不能为了她,就不信臣妾呀。” 司马佑哈哈大笑,抬手捏了下她的鼻尖,说道:“朕竟不知端庄贤淑的天女贵妃,也会使小性子啊。” 谢苓被恶心的,后背出了一层细小颗粒,她忍着不耐,故作羞涩:“陛下……” 司马佑轻轻哼笑,拿手指卷着她后背的发丝:“柳才人的事翻篇,那冷宫你作何解释,嗯?” 谢苓不再垂下眼帘,面上一片乖顺:“回陛下的话,臣妾前些日子路过御花园时,偶听到有宫女说,冷宫废妃们日子过得极苦。” “那些伺候的宫女太监不只是不上心,更是肆意辱骂殴打。” 说到这了,司马佑还未吭声。 在谢苓的记忆中,他性子虽暴虐阴晴不定,却不难哄,但方才她说了那么多,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冷宫有什么忌讳? 谢苓后背蹿起一股寒意,她压下思绪,继续道:“臣妾觉得虽说这些废妃犯了错,但到底是皇家的人,不应该随意受人欺凌。” 话音落下,司马佑抓着她那缕头发的手骤然收紧。 她头皮一痛,被迫后仰,差点从他膝头跌下去。 “跪上去。” 司马佑推了一把谢苓的后背,目光落在地毯上碎裂的东青茶杯上,微微下垂的眼角带出阴毒的弧度。 谢苓内心有些愕然。 窗外阳光很暖,一束金灿灿的光正透过支摘窗,落在东青釉瓷杯的碎片上,折射出又青又蓝的色泽。 碎片的棱角冷冷的,像是冬日湖海冰花飞溅的锐利。 她攥紧了袖下的手指,垂泪哀戚的看着司马佑,缓缓跪在了那几片锋利的瓷片之上。 春衫薄。 瓷片割破膝头的肌肤,嫣红透过湖绿色的薄衫,晕染出一团团血痕。猛烈的刺痛顺着伤口蔓延入脑海。 她低低闷哼一声,几乎跪不稳身影,双手撑在地毯上,指甲扣进红地毯的绒毛里,脸色煞白,额头和鼻尖上是细腻的汗珠。 谢苓此刻恨毒了司马佑,面上却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他再昏聩,再无能,也是皇帝。 皇帝。 这两个字,让废物暴虐的他拥有生杀夺与的权力。 她压下心头的恨,委屈低泣道:“陛下,臣妾知错了。” 司马佑俯身,手肘搭在膝盖上,双腿叉开,细白的手指交握,下垂的唇角牵动了下,凝视着谢苓:“既然知道错了,就跪过来。” 谢苓口齿间弥漫着血腥味,她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她咽了一口又一口。 旁人看来,或许是觉得她在害怕,在紧张,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到底咽下了多少恨和杀意。 她没有抗命,也没有再解释,而是直起身,抬袖擦了擦狼狈的泪,恭敬柔顺的,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带着嵌在皮肉里的碎片,和模糊的一片的裙摆,跪行至司马佑的膝前。 解释没用。 抗命会让之前的谋划功归一篑——长公主不会留下无用之人。 她大约明白了,冷宫的禁忌,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 严重到,随便找个人给司马佑吹吹风,就能让她受此等折辱。 但同样的,司马佑既然驱逐了所有宫人,关上门来发作,说明他还需要自己,他不会妄动,甚至不会废了她。 司马佑看着膝盖前的女子,又道:“再近些。” 再近,便是以极其屈辱的姿态,跪他的双腿之间。 谢苓垂下眼帘,闭了闭眼,又往前挪了两步。 司马佑垂眸睨着膝间的女子,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 他抬手扯住谢苓身后的乌发,轻轻一扯,让她被迫抬头。 “你记住,是谁给了你如今的地位,如今的荣耀,”他扯出一抹阴恻恻的笑:“你跋扈的资本是朕给予的,不是你天女的身份,更不是你谢氏女的家世。” “天女不会是你永远的赦免符,朕信,它便是真,朕不信,它便是欺君之罪的东西。” “乖乖做你的贵妃,好好替朕行天女之责,若再胆敢背着朕做事,就不止是皮肉之伤。” 听完,谢苓心中更明晰了些。 有人借冷宫一事,向司马佑告状,说她有二心,试图行牝鸡司晨之举。 这人一定是司马佑的心腹,不然也不可能知道司马佑的禁忌。 因为就连有上辈子记忆的她,都不曾不知道冷宫有什么禁忌和异常。 这背后吹风的,恐怕就是孙良玉。 一来上辈子这人便莫名针对自己,二来他从小伺候在司马佑身边,颇得信任。 思索清楚后,谢苓心中有了章程。 努力忽略膝盖的伤,以及膝间下跪的屈辱,她泪眼朦胧的看着司马佑龙袍的袖摆。 面如金纸,泪珠顺着眼角滚落,一滴又一滴,落在衣襟和地毯上。 她哽咽道:“臣妾的地位是陛下给的,因此从未有过僭越之举,不臣之心。” “过去不曾有过,未来也不会有。” “陛下若不信,您……拿了臣妾这条贱命去罢。” 说着,她忽然无视规矩的直勾勾看着司马佑,眼神哀戚,唇角是自嘲的笑。 “反正,我谢苓生来未曾被爱过、信任过。” “好不容易以为峰回路转有了倚靠,却不曾祥也是自作多情。” 她吸了吸鼻子,以下犯上的抬手拍开司马佑抓着头发的手,笑着故作轻松道:“陛下您想要我这条命,那就拿去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的命本就是您的。 我谢苓来世一遭,能做几日贵妃,陪伴在您身侧,也值了。” 说完,她像是了了心愿,闭上了眼,主动仰起头,露出纤细脆弱的颈 。 司马佑看着自己那只保养得宜的右手,慢慢抬起,放在谢苓脖颈之上,细白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他的双眼却紧紧盯着她。 手下的女子睫毛轻轻颤动,泪花在日光下莹莹闪烁,即使脸已经憋红,喉咙溢出不可控制的咳嗽,也依旧垂着双手,不曾有过半分挣扎。 杀了她吗? 只要再收紧一点,只要一点点,她的颈骨就会断裂,成为一具毫无气息的美人尸。 她的皮,可以做一副新的美人纸,她的骨,可以做一柄如意,或者一方镇纸。 天女可以再有,谢苓不是唯一。 可他为什么…迟迟下不去手呢? 思绪纷乱,司马佑脸上,露出了罕见优柔寡断的神色。 正犹豫,谢苓便睁开了眼。 她努力的、用力的扬起漂亮唇角,那双红通通的,像琉璃珠一样的眼睛,也轻轻弯出月牙一样的弧度。 一滴泪滚落,滴在他的虎口。 微凉,却滚烫。 就像是母妃去世时,那枯槁的侧脸滚落的泪滴…那是这辈子他碰到的,最滚烫的东西。 他下意识松了劲儿,失神了一瞬,剧烈痛苦的喘息却像是打在耳膜上,将他神智唤回。 猛的彻底松了手,一把接住准备无力跌倒的谢苓。 她虚弱得躺在他的怀里,望向他的眼神带着不可置信的欣喜,带着浓烈的爱,唯独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那两瓣苍白的唇中,吐出一句令人心碎的气音:“陛下…谢谢您…信我。” 又是一滴泪划过眼角,蜿蜒流淌至下巴尖上,摇摇欲坠。 司马佑翕动着唇瓣,喉咙间像是堵塞了棉花。 他抬手拭去那一滴泪。 谢苓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彻底放松下来。 她知道,从此刻开始,司马佑算是彻底信了她。 司马佑抱着谢苓,就这么半跪在地毯上。 沉默了许久,那双阴沉的眸底是复杂的光。 他不信有人能在将死之刻,还伪装出爱和依赖。 如此看来,撒谎的不是她。 想到此,他冷笑了一声。 好一个孙良玉,做狗做的久了,竟然敢把手伸到宫妃身上。 若不是谢苓对他毫无二心,情真意切,恐怕经此一事,会彻底生了嫌隙。 他垂眸看着昏过去的谢苓,抬手将人抱起,朝门外扬声道:“来人,传太医。” “还有…把孙良玉这阉狗,暂且押入暴室,朕要亲自审问。” 第122章 风在松梢月在天~ 烟笼细雨,檐滴水珠。 暮春时节的雨,比起初春时要暖很多,将碧绿的草叶洗刷的亮蓬蓬,泥土也泛起柔软的潮气。 含章殿的庭院里,海棠花在风雨中飘摇,宜人的香气穿透雨幕,流转进了支摘窗。 谢苓闻到了海棠花香,但似乎还掺杂着些其他香气,冷冷的,像是谢珩身上的味道。 她迷迷糊糊的,觉得脖颈和膝盖,还有侧腰都疼得厉害。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叹息,用冰冷的瓷器撬开了她的牙关,灌入苦涩的汤汁,又塞入个甜甜的蜜丸。 甜味滑入喉管,冲散药的苦涩,她也终于撑开了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一点点聚焦。 浑身疼。 她难受的轻哼了声,侧过头,就看到眼底青黑的谢珩,正坐在床边打盹儿。 似乎是听到了谢苓的声音,谢珩睁开眼,看向她的一瞬,冷淡的眸光顷刻柔和起来。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声道:“感觉如何?” 谢苓回道:“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由于脖颈被司马佑掐伤,说话时嗓音哑哑的,每吐一个字,她喉咙都痛得厉害。 谢珩听到她的声音,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她细颈上骇人的红色指印上,眼神蓦地冷了下来。 他紧绷着下颌,站起身走到圆桌跟前,倒了杯温水,端到谢苓跟前,喂她一口一口喝下。 待一杯水喝完,他才正色道:“前几日事务繁忙,我刚疏忽了些,你就能把自己弄伤。” “想要什么,我会替你拿,只要你开口。” “为何非要以身犯险?” 谢苓皱了皱眉,回道:“你若是专门来责备我的,可以离开了。” 谢珩看着她紧抿的唇瓣,以及冷硬戒备的神色,一阵心烦意乱。 前几日他得到消息,北边有支叛军一月之内迅速壮大,已经攻下了一城三县,以及若干村里,若再不镇压,极可能连吞北境几州。 再加谢择也恰逢来了信,说和于阗王李勒虽已经达成协约,但绕过前秦假意和柔然合作的计划,却出现了些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杂事,忙得他脚不沾地,故而对谢苓疏忽了几分。 直到昨日夜里宫里线人来信,他才知道谢苓试图插手冷宫,被司马佑狠罚了一番,差点丢命。 他快速将手头的事务,赶在凌晨处理干净,便急匆匆入宫。 但司马佑这次似乎颇为愧疚,今天一整个白日都在含章殿。 他下朝后不得不回谢府,等待入夜才回到含章殿照看她。 但这小没良心的,竟然一睁眼就要赶他走。 灯火微微,金色的烛台上沾了斑斑点点的烛泪,最终凝固成一团红色的痂。 谢珩轻叹了一声,漆黑疏冷的凤眸映着烛火,含着无奈又受伤的神色。 他嗓音微哑:“我只是害怕你出事。” 谢苓看着他昳丽的面容上一派疲惫,慢慢软了神色。 “这次算是意外,但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我日后会再谨慎些。” 再谨慎,而不是依靠他。 谢珩有些失落,内心发堵。 他抬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转移了话题,缓声道:“我替你换药吧。” 谢苓没有躲开,她轻轻蹭了下他的掌心,嗯了一声。 毛茸茸的触感席卷掌心,谢珩心尖发软。 他神色好看了些许,站起身从一旁条桌的柜子里,拿出预备好的伤药和纱布,又唤雪柳去打了一盆清水。 将准备好的东西放在铜盘里,端到床侧,搁在一旁的小几上,他掀开了被子,轻轻将谢苓宽松的裤腿卷至大腿,露出了缠绕在膝盖上的纱布。 纱布一圈圈落下,里面细细密密的割痕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看着那些伤口,眸中掀起冰冷沉郁的风浪,拿着湿帕的手轻轻颤抖。 哪怕已经为她换了好几次药,但只要一看见这些伤痕,他就恨不得此时此刻就杀了罪魁祸首。 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杀意。 司马佑…… 他迟早要把对方的这身狗皮剥了。 稳住手,他轻轻将伤口上凝固的血渍和残余的药粉,一点点沾擦。 谢苓疼得直冒冷汗,她闭上眼,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少顷,她感觉到药粉被撒在伤口上,激起一阵刺痛。 她下意识想收腿,被谢珩的温热的手握住了脚踝,固定在原位。 他嗓音温和,带着轻哄的意味: “一会就好了,莫动。” 谢苓点头不语,白着脸忍耐,又过了一会,两个膝盖终于被包扎完毕。 谢珩将东西放回铜盘,又拿来个精致的瓷罐,温声道: “侧身,你腰上有撞伤。” 谢苓半侧过身,抬手将衣摆撩起来,微凉的空气让她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谢珩看着她的侧腰,捏着小瓷罐的手一点点收紧。 那如雪如玉的肌肤上,是一片骇人的淤青。 他忍了又忍,坐到她身边,打开罐塞,用手指沾了里头的药膏,轻轻涂抹在那片淤青上。 药膏很凉,他的指腹很热。 谢苓不自主的攥紧了身侧的被角,唇瓣轻轻抿着。 等涂完了腰伤,又涂了颈间的掐痕,已经过去了好一会。 谢珩又命人端来了温好的粥,和现做好的小菜,慢慢喂她吃。 夜里不能食太多,谢苓只吃了一点就饱了。 东西撤下去后,她漱口净手,重新盖好被子,看了眼他青黑的眼底,最终拉了拉谢珩的衣袖,柔声道: “夜深了,一起歇息?” 谢珩本打算去处理今日堆积的事务,但看到谢苓湿漉漉的眸子,便咽下了原本的话,点头道:“好,我去沐浴。” 等他沐浴完回到床边,便发现谢苓已经蜷缩在里侧睡熟了。 他无奈轻笑,将蜡烛吹熄,轻手轻脚上了床,把两侧的幔帐放了下来。 床榻内陷入黑暗,他害怕碰到谢苓的伤口,故而只得虚环抱着她。 窗外月影浅淡,花枝摇曳,四处皆静。 帐内也是漆黑安静,二人袖摆交错,发丝缠绕,呼吸均匀。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她在身侧觉得安心,谢珩难得困意来得快,不一会便陷入睡梦。 …… 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四月初八,立夏。 含章殿的花草更茂盛了,殿门口那颗高大的槐树浓绿茂盛,上面细碎的叶子在金灿灿的日光下,迎风抖动,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影。 谢苓膝盖好了大半,身着藕色夏衫,坐 在书房前处理宫务。 自打半月前膝盖受了伤,行动不便,她几乎就没出过殿门,一直到三天前,宫务都是在床上摆个矮桌处理的。 她虽说受了伤,但也达到了一些目的。 不算太亏。 一来,她查到了冷宫的一桩秘闻,二来司马佑经此一事彻底信任了她,还转而怀疑上了孙良玉,并且关押在了暴室亲自审问。 她得知此事后,差人给仇士恩传话,并且给了他个孙良玉的把柄,让他抓牢这次机会,如果可以,最好一次性就让孙良玉翻不了身。 仇士恩不傻,他跟孙良玉本来就有仇,得了把柄后,又做了些手脚,试图真假参半,引导司马佑彻底厌弃,最好亲手处死对方。 可惜这孙良玉也是个老狐狸,受了刑后一通苦肉计,又隐晦提起了过去的事,让司马佑念起几分旧情来,竟饶了他,只是撤掉了内务府总管的位子。 谢苓有所预料,毕竟孙良玉此人谄媚圆滑,能屈能伸,又跟司马佑有微末时扶持的主仆情谊,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拌倒。 但不说失望是假的,留这么个祸患在,终究不稳妥。 但孙良玉的事急不得,她只好先卖了崇明一个人情,将他送上了内务府总管的位置。 除了这件事外,三月底时,如同上辈子一般,那支叛军势如破竹,连吞北境雍、梁、司三州,紧接着前秦和吐谷浑趁机南扰。 冲虚道人在谢珩的授意下,趁司马佑焦头烂,噩梦连连之时,在他的安神熏香里下了药,致使其性子愈发暴虐,身子却虚弱起来。 司马佑倒也不是太蠢,命人搜查了皇宫好几遍,都未找到问题。 他越来越虚弱,再加本就信佛道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遂急病乱投医,服用了冲虚道人上供的丹药。 当然,这些丹药都是太医们检验过的,看不出任何异常。 此丹药一服,司马佑的精神立马好了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动怒了。 从服用丹药,到参与炼丹,仅仅只有三天。 谢苓很佩服冲虚忽悠人的能力。 而且很奇怪的是,这次冲虚居然没有让司马佑用处子之血炼丹。 而是再正常不过的炼丹方式。 谢苓正思索着,窗沿上便落下一只翠鸟。 她抓了把鸟食给它喂了,才从其颈部取下小竹筒。 倒出里面的纸条一看,她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流徽在认祖归宗王氏后,一切还算顺利。 二十多天前,她按照记忆,命人寻到了王家主年轻时巡查泸州时,曾两情相悦,春风一度,却多年寻而不得的心上人。 那女子名为纪荷,是书香门第,本以为是天降有情郎,却没曾想满口海誓山盟的男人,会在回到建康后,命人屠了她一家老小。 她本怀有身孕,经此刺激,便小产伤了身子。 谢苓上辈子死的前两个月,曾在宫廷中听过这一桩事。 说是王家主找到了流落在外的爱妾,凤光迎进家门,并且抬成了平妻。那爱妾便是纪荷。 最开始百姓都说这王家主有情有义,结果没出三天日子,纪荷就在睡梦中捅了王家主的脖子,将人给杀了,而后上吊自缢。 后来她听司马佑提过几句,说了其中的恩怨情仇。 这可怜女子,其实也算是误会了王家主,当年命人屠杀她全家的,乃是王夫人。 但谢苓觉得,归根结底还是王家主的错——他不该诱骗天真少女无媒苟合,又潇洒离去,不管不顾。 所以找到纪荷时,她并未告诉对方真相。 她坦白了流徽的身份,纪荷便毫不犹豫的和流徽达成合作,迫不及待想要报仇雪恨。 之后她问谢珩要了他那个擅长易容的暗卫,给流徽改了改了容貌,以防她日后被宫里的人认出来。 八天前,流徽和纪荷扮作母女,衣衫褴褛的昏倒在王家主下朝必经的小路上。 不久,便如同上辈子般,传出了王家主寻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和爱妾的消息。 纪荷很快被抬为平妻,流徽也极为受宠。 短短半个月,计划又向前迈了一步。 谢苓心情不错,哼着小曲将纸条烧干净,提笔给长公主写了封信。 她因祸得福靠着膝盖的伤拖延了十来天,长公主那边的耐心想必要耗尽了。 现下其他事步入正轨,玉观音碎片也拿到手了,到了该着手处理寒山寺的时机。 她将信卷好放进竹筒,挂回翠鸟颈间蓝绿色的羽毛下,抬手放飞了它。 瓦蓝的天际万里无云,金乌炙热,光芒万丈。 翠鸟划破层层热浪,消失在朱瓦红墙的皇宫。 第123章 兰摧玉折深宫处~ 离谢苓给长公主传信,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可长公主却迟迟未回信,或许是因为那支叛军的事太忙,也或许是又出了什么岔子。 总之她没收到任何消息。 长公主不下令,谢苓肯定不能随意动手。 她只好先把寒山寺的事放一放,让人去给六局考核的禾穗送了信,二人约了见面的地方和时辰。 一入夜,谢苓想办法打发走了司马佑,便差人去接应禾穗,自己坐在书案前一边处理宫务,一边等对方来。 星月挂林梢,流萤落画檐。 不多时,一身宫婢打扮的禾穗,手中端着个铜盘,垂首跟在谢苓派去的宫婢霞光后头,小步行来。 准备下值去歇息的绿绮,看霞光后头的宫婢面生,停下步子打量了几眼,皱眉问道:“哪个宫的?” 霞光扯着低头的禾穗,笑盈盈行了个礼,介绍道:“绿绮姐姐,这是张尚宫身边伺候的穗禾,奉命来给咱们娘娘送夏衣的。” 月初的月亮不太亮,含章殿的花草树木又多,将光线遮得模模糊糊,故而绿绮没太看清这个名为“穗禾”的宫女样貌。 她又看了眼对方铜盘里的衣裳,抬手拨弄检查了两下,随后颔首道:“去吧。” “记得下次送东西要早些,太晚了打扰娘娘歇息。” 霞光连连点头,穗禾也跟着小声应了。 绿绮嗯了一声,没再逗留,抬步回了自己的屋子。 霞光把人领进书房,便退了出去,将门合上,在门外边的柱子跟前侯着。 谢苓将手中的笔搁下,打量着有段时日未见的禾穗。 鹅蛋脸,圆眼,虽然易容术让她看起来与本人样貌只有四五分像,但也不难看出,她比去岁见时又长开了些。 尤其是眉眼,细细看去,比中原人要深邃些,却也不是前秦吐谷浑那边人的异域风采。 她笑道:“在六局可还顺利?” 禾穗将铜盘放到书案上,笑着点头,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看着有些可爱。 “还不错,各局的尚宫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也不为难人。” 说着,她坐到雪柳搬来的椅子上,和谢苓隔着书案相对。 “阿婵姐姐呢?” 谢苓笑道:“还不错,虽也些意料之外的事,但有惊无险。” 见面的时间宝贵,她不再客套,低声正色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母亲是西南苗寨出生。” 听到提起自己的母亲,禾穗皱眉,狐疑的目光落在谢苓面上,沉默片刻后,轻轻点了下头。 谢苓道:“我就不卖关子了。” “我听谢珩说过,你母亲是苗寨圣女,但实际上,应该是巫族圣女才对。” “今日请你来,是想问问巫族的事,以及云台城的情况。” 此话一出,禾穗眸光徒然一厉。 她眯眼打量着面前泰然自若的美人,垂在身侧的右手,悄无声息捏住了袖中藏匿的半指长的飞刀。 “阿婵姐姐为何突然问起巫族的事?” 谢苓要用禾穗,自然不会瞒着对方。 她瞥了眼对方藏在袖中的右手,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我现在在为长公主做事,是云台城代理副城主。” “但你知道我的性子 ,肯定不愿长久为人所控。” “我想着提前了解清楚巫族的事,先一步找到失踪的城主,好多一份底牌。” 禾穗没想到谢苓直接坦白了。 她将小刀收回去,思索了片刻,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信谢苓。 来到建康后,她见了太多尔虞我诈。 有些人为了目的甚至能抛妻弃子,视道德仁义为无物。 但谢苓救过她,也帮过她许多,按理说她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可人心总是会变的。 深宫波诡云谲,人心难测,保不齐谢苓会为了权势,将她出卖。 窗外夏风微热,吹得禾穗愈发烦躁。 谢苓却不着急,她亲手斟了一杯温茶推到禾穗跟前,柔声道:“我知事关重大,一时半会你信不过我。” 闻言,禾穗有些愧疚。 “阿婵姐姐,我……” 谢苓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觉得愧疚,毕竟谁有谁的苦衷。” 她抬眸,琉璃色的眸子里有一豆灯火摇曳,温暖而沉静。 “这样吧,我与你交换秘密。” 禾穗抿唇,攥住了衣角,缓缓点头:“好。” 谢苓望着她稚嫩的脸,平和道:“以太后为首的桓氏和以皇后为首的王氏,皆与寒山寺有勾结,所图甚广。” 话音刚落,禾穗脸色微变,漂亮的唇瓣颤动了一下,捏着茶杯的指节泛白。 谢苓眸光闪动,笃定了一个猜测。 禾穗曾在崖下的竹林木屋中说过,她出来是为了报仇的。 谢苓最开始以为是有关她高家被屠的仇,后面细细想想,又觉得不是。 她的父亲高泰武已经与谢珩合作,复仇是迟早的事,并不需要她一个十来岁的女郎来冒险。 如此一来,她要复的仇,只能是跟她母亲,跟巫族有关。 而前些日子她在冷宫先帝废妃的疯话中,听到了一桩秘闻——先帝曾有个巫族出身的妃子。 后来她翻遍了案册记录,想找找关于这妃子的消息,但她什么都找不到。 很显然,这妃子的一切,都被人刻意抹掉了。 能做到让一个人的存在彻底消失的,只有先帝和几大士族出身的宫妃。 先帝已死,现在剩下的,身份最高贵的,也就只有太后了。 谢苓当时便想,或许禾穗想要报仇的对象,正是太后。 今日一试,果真如此。 书房一片寂静,窗外蝉鸣阵阵。 良久,禾穗慢慢松开了捏着茶杯的手,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头搅在一起,眼圈很红。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想清了。 “阿婵姐姐,我可以告诉你关于巫族的事。” “但你要告诉我,你对桓王两氏,是何打算。” 谢苓呷了口茶,宽大的袖摆下坠,露出一截玉白的小臂。 她放下茶杯,垂眸摸了摸手腕上的金缠丝粉玉镯,声音淡淡的,分不出喜怒:“我与皇室,与各大士族,只会是对立关系。” “他们只会是我的垫脚石。” 说完,她掀起眼皮,神色认真:“你不必担心我会与他们成为一丘之貉,因为我要做的,就是颠覆这一切。” 听闻这话,禾穗心口猛跳。 她翕动着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道:“好,我相信你。” “我母亲确实是巫族,且是巫族的圣女,名叫禾妗。” “你应该知道,百年前武帝为了与四大士族争云台城,请了巫族出山。” 谢苓点了下头:“没错,自此四大士族被驱逐出云台城,且云台城的秘密被掩埋。” 禾穗嗯了一声,目光悠远:“后来先帝即位,我们巫族觉得他太过软弱,再加本就行事随心,便常常忤逆,我行我素。” “先帝为了镇压我族,派军寻我巫族的藏身地,云台城和皇室的记录,应该都是说他搜寻未果。” “但实际上,他找到了,并且是阴差阳错找到的。” 说到这,禾穗眼睛发红,牙关咬的咯咯作响。 谢苓也有些意外。 她挑眉,示意禾穗喝茶冷静一下。 禾穗深吸了一口气,端起茶杯仰头将冷掉的茶水喝净,心绪平稳了些。 她继续道:“他率军亲自搜查,却意外迷失在阵法中,还中了瘴气,命不久矣。” “我母亲是巫族圣女,性子纯善,见他样貌俊郎,看起来斯斯文文,便以为是个误入的书生,将他救回寨子。” “养病期间,母亲情窦初开,对他动了心。” “毕竟寨里都是五大三粗肤色黝黑的粗人,她从未见过如此温文尔雅,博学多才的郎君。” “后来族长出关,认出了先帝身份,要将人直接丢进万蛇窟喂蛇。” “可母亲不愿,以命相要挟,让族长松了口。” “后来先帝和族长达成协议,逐母亲出巫族,先帝不得再踏入巫族领地。” “母亲入宫后成了妗妃,颇受宠爱,她为先帝做了不少事,不外呼制蛊杀人,排除异己;布阵困敌,助靖大败前秦。” “还帮他…制约云台城的巫族。” “他利用我母亲杀了很多云台城的巫族,我母亲知道后找他对峙,却被当时四妃之一的太后,她最信任的好姐妹,扣上了妖魔的帽子,关入诏狱。” “母亲被处斩前,先帝心软,暗中命我父亲带走了母亲,让她改名易容,装作我父亲的表妹。” “出宫没几天,母亲怀孕了,我父亲一直爱慕母亲,为了让她不背负恶名,便假成亲,照顾她顺利诞下我。” “先帝以为母亲背叛他,但因为父亲还有用,就隐忍不发,直到我三岁那年,他联合王氏,屠我阖府三百余人。” “云台城的巫族将我和父母亲救下,但母亲却忽然陷入沉眠,巫族的人将母亲带回寨子,族长说是夕梦蛊。” “而这蛊,父亲记得,母亲只给当时四妃之一的太后桓怜珠送过。” “父亲炼药,也是为了……让母亲苏醒。” 说到这,禾穗又哽咽起来:“最多还有一年,若制不出解药,母亲就要彻底沉睡了。” “我看过族中旧典,上面说用下毒者的心脏入药,或许有解。这次来,正是要找太后复仇,取她的黑心。”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天上的繁星被乌云吞没,只余一片浓稠的黑。 庭院里花枝摇曳,树影婆娑,谢苓站起身关上支摘窗,阻隔了斜斜飘入的雨线。 雨声淅淅沥沥,她看着无声哭泣的禾穗,轻轻叹息,抬手给对方递去一块帕子。 “我会帮你报仇。” “如果不出意外,这事明年三月前一定能了解。” 禾穗点了点头,用帕子沾去眼角的泪痕,闷声道:“至于云台城,我知道的也不太多。” “我只听族长说话,现城主年纪比我大些,性子诡谲多变,名为禾灵。” “她最后一次传信回寨子,是三年前。” 谢苓若有所思,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禾穗道:“西湖莲华,迢迢星河。” “断桥残雨,伞下春瑟。” 第124章 朱唇丰暖荔枝甜~ 谢苓将这四句话在口中转了两圈。 她指节轻叩书案,口中喃喃,若有所思。 “西湖…断桥。” 第一句和第三句是地名,那其他的代表什么呢? 断桥,伞…… 能跟这两种东西有关的,她只能想到一个。 大靖祖帝时,文臣左思的《魏都赋》中,有个名为“连眉配犊子”的志怪故事。 到现在,将近两百余年过去,这故事衍化为“白蛇闹许仙”。 而这故事中白娘子与许仙相会之地,便是这西湖断桥。 难不成…禾灵城主消失,是模仿白娘子,报恩去了? 叩案的指节停顿,她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看向一旁已经平复心绪的禾穗,问道:“你们族人可解开这四句谜题?” 禾穗摇了摇头道:“族长传信来,说只猜得出禾灵是模仿白娘子报恩去了,旁的便不知道。” 谢苓点了点头,沉吟几息后,又道:“这信上的内容可有外人知晓?” 禾穗道:“除了你之外,只有我们巫族内部知晓。” 谢苓放下心来。 只要旁人不知,那她就有机会好好琢磨这谜底到底是什么。 譬如暗中查查,禾灵在远在杭州的西湖,曾发生过什么,又接触过什么人。 不过这事也急不得,当务之急是通过禾穗,与云台城的巫族达成合作。 她将目光落在禾穗发红的眼圈上,温声道:“穗穗,我想跟云台城的巫族见一面,你可否帮忙传信?” 禾穗倒是没拒绝,她点了下头:“小事一桩,但他们愿不愿意,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吧,我先替你传话,说清楚缘由,若他们愿意见面,届时我会让六局的线人给你传信。” 虽然有几分不确定,但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笑着道谢:“穗穗,这事就麻烦你了。” 禾穗摇了摇头,抿唇笑了笑:“不麻烦,我也是为了自己。” “太后那边的事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开口,毕竟我日日盼 她死。” 谢苓颔首,想起自己确实有件事。 之前本想问谢珩再借用借用那个会易容术的属下,但她转念一想,禾穗说不定早都偷师学艺了,不然总不能隔三差五找那属下易容。 “易容术,你会多少?” 禾穗道:“七八成吧,只是易容用的药汁里有几味药材,我迟迟分辨不出是什么。” 闻言,谢苓顿时高兴了起来。 “七八成够用了,”她笑道:“过几天或许还得请你来帮帮忙。” 禾穗点头:“可以。” “是跟寒山寺一事有关?” 谢苓嗯了一声,回道:“没错,只是一时半会说不清,现在时辰已晚,改日我再给你说易容的缘由。” 禾穗看了眼窗外,雨还淅淅沥沥下着,天幕黑压压的。 她站起身,朝谢苓告辞:“缘由不重要,只要跟太后有关就行。 我先回了,不然六局的人怕是会起疑心。” 谢苓也站起来,将禾穗送到门口,把殿门边架子上的油纸伞取了一把,递给对方。 她看了眼绿绮屋子的方向,透过层层叠叠的芭蕉叶和海棠花,看到了窗内有昏黄的烛火亮着。 “告诉张尚宫,这次的夏衣不错,只是绣纹单调了些。” “夏天到了,花样弄明艳鲜亮些,更衬容色。” 谢苓扶着霞光的手,目光温和又疏冷。 禾穗意识到可能是有外人在,她恭恭敬敬福身行礼,告退道:“是,娘娘,奴婢记住了。” 谢苓嗯了一声,转身回了屋子。 禾穗目送,等屋门又合上,她才撑起伞,拿着霞光递给她的灯笼,走下台阶,踏入雨幕。 大雨滂沱,她的鞋袜很快就湿了。 她走到含章殿大门跟前时,突然停下脚步,低声咒骂着脱下鞋袜提在手里,将里头的水倒了倒,又套回脚上。 “倒八辈子霉了,大半夜被指使来送东西不说,还下雨。” “晦气!” “……” 哗啦啦的雨声吞噬渐行渐远的咒骂,芭蕉叶后面那扇窗里,露出张清丽的脸。 绿绮若有所思看着禾穗离开的地方,好一会,才摇了摇头坐回黄花梨木椅上。 或许…是她想多了。 那就是个粗鄙不堪的年轻宫婢。 * 禾穗走后,谢苓又处理了会宫务,许是坐久了,腰有些酸痛。 她站起身,在屋里来回活动了几下,觉得有些闷,还出了点汗。 唤人备好热水好,雪柳端着沐浴用的澡豆香膏等物,随她进了寝室右侧的浴房。 入水后,她感觉太热了,让雪柳把窗户开了个半掌宽的缝儿。 浴房雾气萦绕,她正昏昏欲睡,忽然就听见二等宫女的值房里,有低低的争吵声。 她睁开眼,拿起搭在旁边的干帕子擦了擦溅在耳边的水珠,朝雪柳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细细听去。 “夕眠,你装什么呀,不过是出卖身子跟崇明那阉狗做了对食,就敢对轻罗姐姐不敬!” “锦书你胡说八道什么!崇明公公心善,帮过我一点忙而已,怎么就成你口中的对食了?” “你再满口胡言给我和崇明公公泼脏水,当心我去找娘娘主持公道!” “你去啊,到时候娘娘定把你这腌臜玩意赶出含章殿。” “好了锦书,夕眠年纪小,被浸淫宫廷十载的内侍哄骗,实属正常,你少说两句。” “还有,夕眠你也别生气,咱们都是一个屋的好姐妹,没必要因为几句口角伤了和气,还闹到娘娘那去。” “谁跟她是姐妹!” “轻罗姐姐,你看她多不识好歹。” “……” 谢苓和雪柳对视一眼。 夕眠是她的人,而轻罗和锦书,一个是皇后的人,另一个则是谢灵筠的人。 她的这含章殿,一共也就留了三个“奸细”。 绿绮,轻罗,锦书。 没想到今日一向稳重的夕眠,居然会与她们起了冲突。 之前这两人,也不是没有故意挑衅过殿中其他宫人,只不过大家都知道她们不安好心,遂都忍让捧杀着,并不生气。 夕眠这次控制不住,恐怕正是因为崇明。 她微微侧头,悄声询问身后拿木梳为她通发的雪柳:“夕眠和崇明怎么回事?” 雪柳挠了挠头,脸色有些尴尬:“这事吧,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总归不太好听。” 谢苓挑眉:“真是对食?” 雪柳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只是他们二人关系不一般,有次我还看到崇明亲夕眠额头。” 谢苓揉了揉眉心。 很小一桩事,但她很难不怀疑是谢珩授意崇明,让他通过夕眠,渗透她的含章殿。 “一会叫夕眠来见我。” 雪柳称是,替谢苓擦身更衣,绞干头发。 谢苓回到寝殿内室,不一会夕眠就来了。 她坐在榻边,剥了个荔枝,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的果肉,静默望着跪在地毯上的夕眠。 脸色苍白,头紧紧埋在胸口,显然害怕的不得了。 吃完一个荔枝,她接过雪柳拿来的湿帕子,擦了擦黏糊糊的指尖,面色如常看着对方道: “你怎么看待对食?” “或者说…你如何看待内侍这种存在?” 夕眠没反应过来。 她以为主子会问崇明和自己的关系,没想到却是这种问题。 沉默了几息,她斟酌开口:“回娘娘,按照常理,奴婢应该说觉得恶心,就像别的宫女骂的那样——太监是没根的、不男不女的东西,是阉狗。” “但……”说着,她眸中闪烁着泪花,却十分坚定:“奴婢不怎么认为。” “奴婢觉得太监也是人,有好的也有坏的,不能一竿子打死。” 谢苓点了点头,撑着下巴看夕眠;“嗯,你说得对。” “所以本宫不管你与崇明会发展到哪一步。” 听到这,夕眠双眸一亮。 谢苓道:“你先别高兴,本宫得事先警告你,这宫里,最无用的便是情爱。” 她意有所指,定定看着夕眠: “有时候,沉溺情爱,也是一种愚蠢和残忍。” 最后一句话,雪柳听得云里雾里,但夕眠却听懂了。 相信情爱,很可能会害了自己,甚至害了身边其他人。 所以这便是“愚蠢”和“残忍”。 她白着脸,俯首叩头:“奴婢谨遵教诲,定不会…沉溺情爱。” 谢苓淡淡嗯了一声:“回去吧,锦书和轻罗出言无状,诬陷同僚,本宫会处罚。” 夕眠叩头道谢,爬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雪柳看着夕眠的背影,皱着脸,欲言又止。 谢苓又剥了个荔枝,站起身把果肉塞雪柳嘴里,看对方一脸迷茫的嚼果肉,失笑道:“有话就问,自己在这冥思苦想犹犹豫豫什么呢?” 雪柳把果核吐在手帕里,嘿嘿一笑,问道:“奴婢就是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话本子。” “是说一个假太监和宫女的。” 说着,她左看右看,压低了声音: “娘娘,您说这崇明,会不会是假太监?” 谢苓愣了一瞬。 正 准备回答,帘子外便响起了一道清冽如冷泉的声音。 “他是真内侍,并非作假。” 谢苓闻声而望,只见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挑开了珠帘。 来者青衣玉冠,疏冷矜贵。 行走间,腰间香囊随行而动,袖摆有银色竹纹流动。 正是多日未见的谢珩。 谢苓腹诽这人怎么走路悄无声息的。 她给雪柳使了眼色,雪柳朝二人欠身行礼,轻步退了出去。 谢珩自顾自坐到榻边,抬手将一身雪白寝衣的谢苓拉到怀里,环抱住她细软的腰,靠近她耳廓,语气幽幽:“有空讨论崇明,没空给我写封信?” 灯火昏黄,窗外虫鸣阵阵。 耳边吐息温热,身后的胸膛滚烫,谢苓觉得有些难受,微微侧头躲避。 “你在这宫里来去自如,还写什么信?” “况且,要问罪也该我问才对,你为何这几日都不来看我?” “是不是有新欢了?” 一连三问,谢珩哑然失笑。 他亲了亲谢苓的头发,抬手拿起一旁小几上莲花瓷盘里的荔枝。 “嗯,有理。” “我给堂妹剥个荔枝赔礼可好?” 谢苓轻哼了一声,扬了扬下巴:“勉强可以。” 修长的手指捏着荔枝,鲜红色的果皮与冷白的肤色交相辉映,有种艳靡的美。 果皮褪下,露出剔透柔软的果肉,他用一旁的银镊将小小的果核去了,才放在她丰润的唇边,声音低沉悦耳:“张嘴。” 谢苓将果肉吃下,看到了他指尖晶莹的汁水。 鬼使神差的,她眨了眨眼,舌尖卷过指腹,轻轻舔舐了一下。 汁水和果肉一同,被她吞咽下肚。 谢珩呼吸微滞,转而略微急促了几分。 他将她掰到正面,声音低哑:“不够。” 谢苓有些疑惑,歪头感受了一下他的视线。 那双漆黑的凤眸,正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唇瓣看。 面上一热,本想拒绝,却又想到过几日还要用他,于是咬了咬唇,扶住他的肩膀,仰头将唇瓣覆了上去。 她不太会亲吻,只是厮磨辗转,蹭着他的唇瓣,时不时舔一下他的唇缝儿,再轻咬一下。 怀中的人温热柔软,空气是夏日独有燥热,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桃花香,渗透得他眩晕欲醉。 酥酥麻麻的痒窜上脊骨,谢珩垂眸,去望她浓卷轻颤的睫毛。 荔枝很甜。 她也很甜。 第125章 一片春潮带夜雨~ 含章殿的雕花木窗忽然洞开,半卷竹帘将浅淡的月色筛成细碎的玉屑。 鎏金银香球仍在吐息,却再无人再填新香。 好安静。 唯有雨声沥沥,枝叶沙沙。 谢苓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软,好像一块要被春光溶为一汪水的冰,连思绪都变得黏糊糊、湿淋淋的。 触碰。 亲啄。 舔舐。 时间漫长,没有什么技巧,只有反复的拙吻和贴近。 “轰”的一声惊雷炸响,有闪电撕开夜空。 谢苓吓了一跳,不慎咬到谢珩的唇瓣,她下意识后退,怔怔望着他破了道小口子的唇。 谢珩碰了碰唇上的伤口,轻“嘶”了一声,看着谢苓酡红的脸,弯唇笑道:“怕打雷?” 谢苓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觉得脸烧得厉害,浑身不得劲儿。 她不敢想自己的脸得红成什么样,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呼吸有些乱。 谢珩挑眉,眸中溢出一片柔光,他看了眼黑沉沉的窗外,抬手抚着她的脊背。 夏雨倾盆,哗啦啦的,含章殿的朱瓦被打的噼啪作响。 谢苓一动不动埋在他颈窝,脸颊上的燥热一点点褪了下去。 俄而,她抬起脸,对上谢珩带笑的漆眸,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咬了咬唇,却准备再次迎上去,继续那个被打断的吻。 谢珩却抬手轻捏了下她的后颈,笑的意味深长:“这次,换我来。” 说完,不等谢苓反应过来,便将她横抱而起,朝床榻走去。 谢苓懵了一下,她推了推他的胸膛,模样有些着急,还带着小小的羞恼:“我没答应你做别的。” 谢珩垂眸看了她一眼,眸光愉悦,那冷淡的唇角也勾着:“亲吻而已,堂妹以为…是做什么?” 谢苓瞪圆了眼,心惊他在这方面也无耻的可怕。 她脸又发烫起来,恼着挣扎,要离开他的怀抱:“亲也不行!” 谢珩瞧着怀里的堂妹发脾气,他笑道:“别乱动,当心摔到。” 谢苓轻哼了一声,不动了,任由谢珩将她放在床侧。 她侧过头,佯装生气的不去看他。 谢珩俯身,捏住她的下颌,将那泛红的脸轻轻掰正,语气轻轻的:“堂妹,可以继续吗?” 谢苓眨了眨眼,望着他漆黑如深海的眸子,抬手拍开下颌的手。 “快一些,本宫还要歇……” “呜…” 息字还没说出来,便尽数被堵了回去。 谢珩单手将外衫扯下,又取下她松散发髻上的玉簪,倾身将其桎梏在柔软的绸被上,唇瓣覆上,撬开了牙关,贪婪的吮着那带着荔枝甜的唇舌。 漫卷侵袭,掠夺攻占。 当两人舌尖轻触的那一刻,谢珩觉得内心的情感,好像窗外瓢泼的雨,汇聚成滚烫的海,从自己的心口奔流至四肢百骸。 他喜欢和她亲近。 喜欢触碰她的一切。 那种感觉太过美妙,让他一度觉得有些眩晕。 可这还不够,他还想再失控些。 他离开她红润泛着水光的唇,喘息着摸了摸她泛红的脸颊,嗓音低哑,带着勾人的诱哄。 “我可以,碰其他地方吗?” 谢苓平稳了狂跳的心,闻言皱了皱眉。 想着可能是亲亲额头,亲亲手指之类的,于是点了点头。 这点要求还是可以的,她要用他,总要多给些甜头的。 听到她的回答,谢珩眸中笑意更浓,将她抱到床里侧。 他翻身压下,从额头开始,一点点往下亲。 谢苓觉得浑身又酥又痒,内心好像燃起了一团火,欲望无限蔓延在脑海。 她喘息渐浓,双眸微阖,睫毛轻轻颤动着,往常姝丽的容色,此时更多了几分娇媚。 到锁骨时,谢珩突然停了。 谢苓微微松了口气,却莫名泛起几分惋惜。 她也不知道自己惋惜什么。 睁开眼,她压着微乱的气息,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淡平和。 “好了,该歇息了。” 声线是平和了,可那嗓音却带着几分绵软沙哑的味道,格外勾人。 谢珩将她胸前的发丝拨到一旁,平日里沉冷的漆眸中,难得带了几分央求。 “可以…再继续吗?” 眸光潋滟,配上那昳丽的面容,好像那勾魂摄魄的艳鬼。 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 谢珩俯身,唇瓣贴上锁骨,亲亲舔咬。 一阵令人颤栗的酥麻自锁骨蔓延,谢苓身子不可控的轻轻颤动,细白的颈微微后仰,口中溢出一声轻/喘。 她羞赧的咬住唇瓣,不让着恼人的声音冲出唇齿。 谢珩又停了。 停顿了一会,看了眼面色绯红的她,再次继续。 可这次不再是唇,而变成了那修长、冷白,指腹虎口带着薄茧的手。 一点点向下。 一点点深入。 处处点火,却并不越界。 谢苓想拍开他作乱的手,就被一把抓住,按在了头顶。 被碰到了某处,她轻颤一下,喘息着瞪他:“快停下,再这样,你日后再别想进含章殿。” “呜…” 谢珩抬眼看她,凤眸欲色难填,令人心惊。 他道:“堂妹,我并未越界。” “你答应过,可以碰其他地方的。” 谢苓这才反应过来被他诓骗了。 她想骂他,却被折磨的一点话都说不出。 心中的那点抗拒被研磨的丝毫不剩,她安慰自己,反正也挺…欢愉的。 就这一次,下次她绝对不给可乘之机。 窗外雨声渐歇,枝叶摇曳沙沙,雨滴 滑落屋檐,发出悦耳的滴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苓只觉得自已迷迷糊糊,浑身又软又难受。 她轻轻哼着,双手早已经下意识环住了他的颈。 谢珩一眨不眨,贪恋的看着她红润的脸,手指不知疲倦的,如同一条小蛇,隔着柔软雪白的寝衣,缠绕触碰。 谢苓的衣襟凌乱,露出半边肩头,昏黄的烛火照在莹润的肌肤上,她半阖着眼,琉璃色的杏眸有水雾盈盈荡漾。 谢珩多日未碰她,本就是不知餍足的年纪。 若不是他速来克制,有足够的耐心猎物步步引入欲望陷阱,不然早已将人拆吃入腹。 他并未着急在这片丰盈的沃土耕种播撒甘霖,而是猝不及防的,停了手。 翻涌的欲潮戛然而止,谢苓的意识渐渐回笼,她额头沁着细汗,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哑。 “你…你……” 刚说了两个字,谢珩的手又揉捏了一下她的腰。 她紧紧合上唇,生怕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 谢珩又不动作了。 她说不出的难受,强忍着怪异的感觉,提膝顶他。可这样的动作,如何能让习武多年的谢珩退开呢? 他不仅不退让,还抬手按下了她的膝盖。 端的是衣冠楚楚,眸色清明而柔和。 但那灼热的手掌却慢慢向上,握住了她的大腿。手指贴着腿根,像是有蛇在向上缠绕攀爬,她轻抖了下,伸手想拽开。 浓卷的睫毛颤颤,羞愤道: “你别乱碰!” 出乎意料的,谢珩轻笑了声,竟然听话的松开了手。 谢苓一时有些愕然。 她难受的,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腿,想疏解那恼人的春潮。 他没有错过她的神色和动作,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缠了一缕,慢条斯理的绕着。 他掀眸看她,语气缓慢,带着引诱:“堂妹,真的…不要吗?” 不等她说话,他又道:“该做的,早都做过了,何必要让自己难受呢?” “今日我不强迫,一切皆为缓解你的需要。” “可好?” 谢苓听完一阵羞恼。 “谢珩,你王八蛋!” “你好生无耻。” 他故意诱导自己,故意点火,故意停手。 谢珩没有否认,他佯装失落,叹道:“堂妹若不喜,我现在走就是了。” 却并未动。 谢苓冷哼一声,看透他装模作样的把戏。 她本想拒绝,可欲望这种东西,尝过了,又戛然而止在一半,着实难受。 她并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也不把贞洁看得多重。 想着,索性扯了一把他的衣襟,将他的腰带解开。 “这次算我失策。” 谢珩失笑,他解开她的衣,俯身压下,握住她的腿放在肩头。 幔帐高高挂起,烛台上的火光摇曳,墙壁上映出二人交叠缠绵的影。 “呜…” 呜咽被封回唇齿,谢珩像是疯了,在情潮中失控。 她无力的攀着他的肩,眼角有泪滴滑落,眸中水汽绵绵,嗓中溢出两声难捱的低泣。 迷蒙间,她睁眼看他,却被那双温热的手遮住了眼睛,嗓音下是忽然急促的喘息。 “别这样看我,我怕我…控制不住。” 烛火燃烬,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情潮席卷理智,雨滴声声入耳。 谢苓被突如其来的昏暗吓了一跳,不由抓了一下他的背。 轻微的刺痛,让青年气息一乱。捉住她的手腕送到唇边,吻了吻那柔软指尖,又轻轻啃咬,带来一片濡湿。 他喘息着,牢牢盯着她绯红失神的脸,看着她沉溺入欲海的模样,嗓音低哑:“娘娘,微臣服侍的可好?” 只听她轻轻哼了声,似乎早已无力回答。 他又道:“下次,还要吗?” 怀中女子随他起伏,嗓中溢出两声撩人的泣音。 “嗯…呜……”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唇角勾着,再次与她一同沉入欲海。 夜过了大半,情潮平息。 谢珩叫了水,替她清理了身子,自己也沐浴了一番,才又回到床榻之上。 他环着她的软腰,叹息一声,吻了吻红润的唇瓣,只觉桃花香气萦绕。 以前,他对某些朝臣沉溺房事不屑一顾,而如今,他却食髓知味,难以餍足。 人心易变,亦或者说,他从来未真正了解过自己。 情爱之事,比他想象中要难以抗拒的多。 脑海中思绪不断,他望着她,喃喃低语。 谢苓困得厉害,意识朦胧间,只听他道:“阿苓,只要你想要,我都会给你。” 都会给? 包括皇位吗? 她没有问出口,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谢珩望着她熟睡的脸,抬手拨开散落在额侧的碎发,轻啄了下,搂着她缓缓入睡。 第126章 闲窗锁昼玉阙深~ 黑夜渐渐褪色,灰白侵染深蓝,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花草湿漉漉的味道。 幔帐被掀开挂上银钩,鲜润的空气浸入床榻。 谢苓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腰间的手轻轻收走,她心里还记着自己的目的,强撑开困顿的眼。 视线一点点聚焦,谢珩正站在床侧穿绛纱朝服,动作很轻。 她半坐起来,探出床侧半个身子,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谢珩回过头,目光清冷而柔和。 反握住她的手,顺势坐到她身侧,目光划过面前那红润的唇瓣,俯身轻啄了一下,嗓音低沉悦耳:“想要我做什么?” 他问得直白,倒叫她有几分不好意思开口。 沉默了片刻,她道:“陈显和的女儿陈漾,和我是朋友。” “她做梦都想进军营,可她父亲不同意,所以我想想帮帮她。” 谢珩轻笑,意味深长:“我怎么不知道,堂妹什么时候变好心了?” 谢苓嗔了他一眼,说道:“你倒是了解我。” “去岁金谷园的事你应该清楚。” “我与她一同参沙盘赛,谈话间偶然得知她母亲被软禁在家,因此她想偷偷入军营,都有了军功,好光明正大把母亲接出来。” 谢珩似笑非笑看着她:“所以,你想亲手培养一个女将军为助力?” 谢苓点了点头,一缕发丝自肩头垂落,她抬手挽至耳后,回道:“没错,有利可图,所以想帮忙。” 谢珩抬手抚顺着她后背上绸缎般的乌发,含笑颔首:“我答应你。” “至多三日,等我消息。” 谢苓心中松了口气。 握住他的手腕,软白的指尖一点点下滑,直到掌心相对。 手指插过指间缝隙,她望着他,眉眼弯弯,神色真挚,慢慢与那双修长冷白的手,十指相扣。 “堂兄,你真好。” 谢珩眸色软了软。 他回握她的手,温声道:“我说过,只要你想要,我都会双手奉上。” 谢苓双颊爬上绯红,她抿唇浅笑,唇边有梨涡若隐若现。 四目相对,暧昧蔓延。 俄而,谢珩抽出手指,摸了摸她的发顶,又在额心落下一个吻:“好了,我该走了。” 谢苓轻轻嗯了声,目送他离开。 颀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外,听到殿门被合上的轻响,她才缓缓收了笑,重新躺回床榻上。 跟谢珩说的话,七分假三分真,而那七分假,又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她敢笃定,谢珩不会怀疑此事真伪。 等陈漾进了军营,他就算察觉了什么,也为时已晚。 答应陈漪的事已经解决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要再等个合适的时机。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寒山寺一事。 嗯…也不对。 她看了眼窗外朦胧的天际,打了个呵欠。 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再睡个回笼觉。 都怪谢珩没点节制,折腾到大半夜。 她抱着被子闭上眼,将半边脸埋在软枕上。枕头、被衾上有残余的雪松香萦绕,在鼻息间缠绕不休,仿佛他还环抱着她。 裹挟桎梏。 慢慢的,谢苓又睡着了。 * 睡了没多久,谢苓更衣洗漱,用了点早膳,去皇后那问安。 问完安,她 回到含章殿处理宫务,顺带继续等着长公主的回信。 清晨宁静,橘红色的晨曦流进支摘窗,在谢苓睫羽撒上点点金芒,又落在书案泛黄的文册上。 窗外鸟雀呼啦啦树梢房檐略过,各色的羽毛划破雾气,旋转离去。 她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正要继续提笔写字,就看到内侍于元化小跑而来。 他年纪比崇明大些,模样端正老实,是一开始就收服的。 于元化气喘吁吁进来,跪地行礼后,左看右看确定那三个奸细不在,便小声道:“娘娘,方才听太极殿正殿的小东子说,陛下今儿没上朝,临时让孙良玉传旨,命余丞相、谢太傅、王太保等一品大臣主持,群臣共商朝事。” 谢苓皱眉,墨迹泅透纸张。 她扶袖将笔搁在笔架上,问道:“陛下还在正阳殿?” 于元化点头:“回娘娘,是在正阳殿,说是要闭关,炼一个什么复…复……” “复阳丹。” 正抓耳挠腮想名字,就听到宁昭贵妃冷淡的声音响起。 他偷偷看了眼书案前的主子,心说她怎么知道这丹药的名字。 难不成…… 想到了不该想的,他脸色一白,忙埋下头,颤声回答:“回娘娘,是叫复阳丹。” 谢苓像是没注意到,语气淡淡的:“叫人继续盯紧了,尤其是正阳殿那边。” 于元化恭敬称是,退了出去。 谢苓坐在案前,指尖捻着纸张一角,微微出神。 梦里司马佑不上朝,确实也是四月中旬前后。 那支叛军势如破竹,前秦、吐谷浑和柔然,又趁着大靖内乱,开始频繁扰边。 现下谢择失踪,朝中可用的武将少之又少,大部分都随军出征,派去了各州边地。 谷梁老将军,被委以重任,带兵镇压叛军。 朝中剩下的一些武将,要么年纪太大,要么身有残疾,都不能再出征。 如此一来,前朝形式几乎一边倒——主战派,被主和的文臣狠压着,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佑却沉迷炼丹,甚至不久后就会劳民伤财,为那假天师修凌霄殿。 唯一有变化的,是孙良玉虽重新获宠,却没有上辈子那般得势。司马佑疑心病重,恐怕很难再重用他了。 而方才于元化说的复阳丹,便是摧毁司马佑身体的第一种丹药。 这药,太医查不出任何问题。 表面升阳固本,实际会激起内火,服用时间长了,会得难以治疗的热症,直到身子被掏空,成为一个暴躁的疯子。 她要趁司马佑彻底疯之前,将手伸到前朝。 只是不知道这次,谢珩打算留司马佑多久。 是一年,两年…还是几个月? 看着窗外斑驳的光影,她心一点点下沉。 或许,这辈子,谢珩的动作会更快。 对于她是皇帝的妃子这件事,他不会长时间容忍下去。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他就会像梦中一般,称病卸职于府中修养,对这一切放任自流。 而后等彻底乱起来,便以清君侧之名灭佞臣,夺大权,再剿叛军,于民心所向之中,成…新帝。 纸张边角被指甲戳破,她回过神来,扶平皱巴破损的角,重新提笔,沾墨书写。 她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 * 月色苍白而静谧。 细碎的流沙铺成银河,斜铺在深黑的天宇。 式乾殿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司马佑阴着脸坐在圈椅上,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心中又烦又气。 他就不明白了,王皇后明明比他年纪还小些,怎得就如此古板? 不就是一天没上朝,炼了炼丹,又没耽误朝事,为何非喋喋不休,像个八十老叟般迂腐。 什么国事为重,什么边境正乱。 他又不是不知道,炼丹不也是为了固本培元,身子康健了才能处理这一堆折子。 不然靠那朝堂吗一帮有贼心的佞臣,还是靠那些唯唯诺诺的草包? 越想越气,文弱的脸上满是阴鸷。 那扳指印着灯火,光华流转。 桌上的折子堆得满满当当,仅有左边一角,放着盅金丝燕窝羹。 旁边一身藕粉夏衫,静静站着的,正是谢苓。 想起她的乖巧,司马佑神色稍霁。 他招了招手,待谢苓走近,便一把拉近,示意其跪坐在旁侧的支踵上。 谢苓跪坐在上边,垂目敛容,乖顺的伏在他膝头。 司马佑垂眼,抚弄着她的脊背和绸缎似的乌发,轻叹一口气道: “若是皇后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谢苓心中警惕,她斟酌几息,柔声道:“陛下,臣妾出身低微,懂得不多,只想着能好好陪在您身边。” 她顿了顿,仰头看着司马佑,眼神真挚: “皇后娘娘出身士族,启蒙便学的是六艺八雅,现在行的也是为国为民的大事,臣妾惶恐,自诩比不上分毫。” 闻言,司马佑眼神一厉,那脊背的手如同烙铁,停顿下来。 “朕夸你,你还敢反驳?还为那老古板说话。” “谁给你的胆子?” 谢苓玉面蓦然发白,她抿唇,恐慌之下就要跪地请罪。 司马佑审视的目光,于她因惧怕而轻颤的肩膀划过,脸上阴鸷忽然一扫而空。 他拉起谢苓,抱坐在腿上,笑道:“怎么胆子这般小?朕方才不过是逗你。” 谢苓呼出一口气,侧过身,大着胆子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嗔怪道:“陛下…日后不要这样了,臣妾可禁不起吓。” 司马佑哈哈大笑,心情愉悦了不少。 他抚着她纤弱的肩头,说道:“爱妃也不必妄自菲薄,皇后不过就是仗着王氏撑腰,才敢指手画脚到朕头上。” “要朕说,爱妃比她,可要强得多。” 说着,他意味深长捏死她的下巴,语气幽幽的:“爱妃,等朕处理了王氏,就封你做皇后,好不好?” 谢苓看到了他眼里的试探。 她瞪大眼睛,神色惶恐,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欣喜。 “陛…陛下……” 司马佑眼底的怀疑消散,松开她的下颌,他笑道:“别害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朕什么都能给你,后位不过是其中一件。” 这话,可太熟悉了。 谢珩也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 这些男人,都是这般花言巧语骗人的吗?也太过自负了。 谢苓心中冷哼,面上却故作感动。她垂下眼睫,声线哽咽颤抖:“陛下…您对臣妾真好。” 她忍着恶心,抬头环住他的颈,真挚表态:“臣妾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只要陛下开心,臣妾怎么样都好。” 司马佑心中熨帖不少。 他嗯了一声,习惯性的摩挲着她的脊背。 抬眼瞥见柱子边上战战兢兢的小太监,不耐烦道:“还不快来伺候?” 那小太监忙称是,佝这身子轻步上前,将那燕窝羹试了毒,便端着跪到司马佑脚下,双手捧着奉上。 司马佑拿起那白玉盅,捏着小勺搅合了一下,正准备喂给谢苓,就见小太监还没眼色的跪在地上。 他怒从中来,抬脚踢到太监肩头,骂道:“腌臜东西,还跪在这干什么?” “等朕砍你的头吗?” 那太监被踢了个跟斗,又慌忙爬起来,剧烈颤抖着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司马佑看着心烦,抬手就要把那一盅燕窝砸到太监头上。 谢苓眉头微蹙了下,犹豫了一瞬,抬手握住了司马佑的手腕,柔声细语:“陛下,您正炼仙丹呢,还是不要为这脏东西犯了忌讳。” 司马佑一想也是。 炼丹期间不好见血。 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快滚,日后不得在朕面前碍眼。” 小太监忙磕头谢恩。 “谢陛下,谢贵妃娘娘,奴才这就滚!” 磕完头,他手脚并用爬起来,佝着腰退了下去。 谢苓看着小太监的背影,默默记住了他的样貌。 司马佑啊司马佑,真是愚蠢至极。 他就是这样把心腹,一点点驱逐殆尽的。 司马佑不知道谢苓已经准备策反那小太监,正颇有兴致的,喂怀中的贵妃用燕窝羹。 他一口,谢苓一口。 很快就见了底。 放下白玉盅,司马佑看着一案的奏折,脸又阴了。 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爱妃回去吧,朕看奏折。” 谢苓站起来,态度温顺恭敬:“陛下也莫要太伤神,早些歇息。” 司马佑颔首:“知道了,回去吧。” 谢苓欠身行礼:“臣妾告退。” 式乾殿的檐上,挂着一圈红通通的宫灯,像是兽眼一样,在黑夜里飘摇闪烁。 雨后的空气闷热,微风白雾都是湿漉漉的味道,黏腻厚重的,叫谢苓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站在巍峨的殿门外,拾级而下,回头又看了眼灯火通明的书房。 转回头,她看着提灯迎来的雪柳,轻声道:“回去吧。” 雪柳觉得主子的神色有些奇怪,再想细看,就发现对方已 经恢复了静默。 她心中浮起担忧,低声吩咐内侍扶主子上了车辇,自己则跟在旁侧,随着随侍的队伍,回了含章殿。 把几个奸细遣退后,谢苓回到寝殿内室,无力坐在椅子上,捂着唇挥手叫来雪柳。 “快,把唾盂拿来。” 雪柳正在剪烛线,回头一看,只见主子脸色煞白,一只手捂着唇,一只手按在胃上,肩膀止不住发抖,心中顿时担忧不已。 她小跑着去外间拿了唾盂,半蹲在地上,举到主子跟前。 谢苓闷声道:“退远点。” 雪柳担忧的紧,却也不能抗命,只好把唾盂搁在桌面上,退了几步。 谢苓再也忍不住,胃一阵紧缩,扶着唾盂,将那燕窝羹全部吐了出来。 眼角冒出泪花,吐完了,她才感觉舒服了些,喘息着接过雪柳端来的茶水,漱了口。 坐会椅子上,她用帕子沾了沾唇,深深吐出一口气。 雪柳抖着唇站在一旁,声音带着哭腔:“娘娘…您,您不会是……” 第127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 闻言,谢苓微怔。 她知道雪柳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是不是怀孕了。 不可能怀孕的,去岁不止一次受寒,入宫后太医按规问诊时,说过她宫寒体弱,若想受孕,需得好生调理。 还未调理过,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怀孕。 她抬眸看向雪柳,温声安抚道:“不会的,我只是觉得和司马佑共用一盅燕窝,有点恶心。” 雪柳半蹲到主子身边,眼中的担忧并未减少,她擦了擦眼泪,低声道:“主子,不如先找人来看看,若真…若真这么倒霉,那也好早做打算。” 谢苓沉默了片刻,觉得雪柳说得对,现下这种情形,不能有半点差池。 她点了点头道:“也好,等夜再深些,你差人去御药房请沈太医过来。” “他痴醉药理,不到亥时不歇。” 雪柳应下,收拾好情绪,问道:“主子,沐浴歇息吗?” 谢苓看了眼窗外的夜色,确实也无心再做旁的,于是颔首:“备水吧。” * 夜渐深,雨声愈密时,太医院唯一亮着灯火的御药房,飘起浓烈的药香。 夕眠快步走到廊檐下,抖了抖油纸伞上的水珠,收好立到了一旁的木架子上。 檐角下的铜铃被雨丝撞出清音,她轻轻叩响屋门。 “进。” 屋内传来的嗓音,如春雨润泽般柔和。 夕眠轻轻推开门,抬眼望去。 身形清瘦的青年,正站在沉香木药柜前,素白手指正拈着不知名的药材,天青广袖随动作滑落半截,那垂落的睫毛,在烛火里像栖着金粉的蝶。 显然是在配药。 夕眠怕惊扰到他,放轻了声音道:“沈太医,我家娘娘身子有些不适,劳烦您去看看。” 沈松青突然转身,夕眠被他眼底骤然亮起的光惊得后退半步,却见这位最年轻的太医,提笔沾墨,在素笺上疾书:“当取川芎三钱,需以醴泉水煎煮” 夕眠:“……” 一惊一乍的,吓她一跳。 果真是名不虚传的药痴。 又等了一会,沈青松终于搁下笔。 他有些迷茫的看向夕眠,问道:“你是?” 夕眠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来意:“我是宁昭贵妃宫里的人,娘娘身子不适,故而奴婢来请您。” 听到宁昭贵妃几个字,沈松青皱了皱眉。 他一向不喜参与宫中妃嫔间的争斗,这宁昭贵妃他早有耳闻,是个心思深沉的。 今夜忽然暗中来请,也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 但贵妃有请,他安能不从? 没有作声,他冷脸拿起旁侧架子上的药箱。 许是动作太大,腰间悬着的药囊和玉环撞在案角,叮咚如碎玉,回应的声线也冷得厉害:“劳烦姑娘带路。” 夕眠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冷了脸,心里嘀咕了两声“怪人”,便垂眸恭敬:“请随奴婢来。” 两柄油纸伞于雨幕中慢行,不多时,便到了含章殿前。 夕眠将人带到寝殿门口,叩门低声道:“娘娘,沈太医来了。” 谢苓正侧躺在贵妃榻上看书,闻言道:“进来吧。”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只见有样貌文弱的青衫太医跨过门槛,低眉垂目行来。 他提着药箱,掀袍跪地行礼,声音润润的,像是春日里绵绵的雨。 “微臣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谢苓坐起身,目光落在他沾着雨露的发梢。 “沈太医请起。” 她看向一旁的雪柳:“给太医看座,然后去拿个干净的帕子来。” 雪柳称是,搬了个椅子搁在沈松青跟前,恭敬道:“沈太医,您请坐。” 沈松青没有坐,只把药箱放在一旁贵妃榻边的金丝楠小几上,打开后拿出了一方软帕。 “微臣就不坐了,请贵妃娘娘伸手。” 雪柳看了眼古板的沈太医,无奈的前去拿帕子。 谢苓将小臂搁在小几上,拉起了一点袖子。 沈松青目不斜视的,将帕子搭在那雪白的手腕上,沉默诊脉。 少顷,他皱眉收回手。 “另一只。” 谢苓放下左手,又拿起右手。 沈松青的指尖轻轻搭在她手腕上,哪怕隔着帕子,也能感受到那股温暖。 就像他的人一样。 片刻后,沈松青收回手,站起来躬身道:“回禀贵妃娘娘,您脉弦而涩,热淤在里,有宫寒之象,万不能再思虑过重,且最好…少行房事。” 听完这句话,谢苓放下心来。 还好没怀孕。 她抬眸,正要说话,就看到他玉白耳廓爬上绯红,头埋得更低了。 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她温声道:“劳烦沈太医跑一趟了。” “擦干头发上的水珠再回去吧。” 闻言,雪柳将雪白的帕子递了过去,见他迟迟不接,索性直接塞他手里。 沈松青本想拒绝,可那帕子已经被塞进手心 。 他只好轻声道谢,胡乱将发梢的水珠擦了擦,递还给旁边鹅蛋脸的小宫女。 “贵妃娘娘,您若无其他吩咐,微臣先退下了。” 灯火摇曳,将他的眉眼映衬的更加温柔。 谢苓本想放他回去,却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她撑着下巴,眉眼含笑问:“沈太医,你想当院使吗?” 廊外骤起狂风,卷着雨珠扑进支摘窗。 沈松青脸色冷硬,他提起药箱,语气沉沉:“贵妃娘娘说笑,微臣还不觉得自己的医术,足够做一院之首。” 谢苓站起身,走到沈松青跟前,细白的指挑起他腰间悬着的药囊,意味深长:“太医院的川芎,可比得上终南山的野参实在?” 沈松青下颌紧绷,踉跄后退两步,躲开谢苓的动作。 他攥紧药箱把手,忽见窗外晃动的芭蕉叶影,以及扑棱棱飞走的宿鸟。 喉咙干涩,双耳发鸣,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贵妃娘娘说什么,微臣听不懂。” 谢苓没有故弄玄虚,她回道:“你本姓宋,父亲是先帝时的太医院院判,曾参与现太后与先皇后的争斗,将补气血的人参换为活血化瘀的川穹,致使本就气血两虚的皇后咯血而亡。” “现太后为灭口,派人刺杀你父亲。” “你父亲命大,被你母亲所救,遂三人隐居终南山。” “谁知还是暴露了踪迹,你阖家四口人,被太后杀死。” 说完,她掀起眼帘,神色平和:“沈太医,你说本宫说的,对是不对?” 沈松青猛地抬头,眼眶里血丝弥漫,那药箱把手被捏的咯吱作响。 他咬着牙,压低了嗓音:“宁昭贵妃,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苓笑了笑,正色道:“我与那太后也有仇怨,可助你复仇。” “只要你答应,欠我个人情。” 听了这话,沈松青忽然松懈了下来,他冷笑一声:“谁说我想报仇?” “宋邈他落得那下场也是活该,我为何要报仇?” 谢苓默然片刻,琉璃色的杏眸中浮现出一抹怜惜。 “那你母亲呢?就让她这么白白丧命?” “我记得,你还有个三岁的妹妹吧,也死在了那场劫难里。” 沈松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清明。 “虽不知娘娘如何得知微臣家事。” “但微臣家的事,微臣自有打算,用不着娘娘担忧。” “您若是想以此威胁,怕是会愿望落空。” 说着,他哀伤道:“就这么条烂命,死了正好能下去陪母亲和妹妹。” 谢苓叹了口气,坐会榻边,摆了摆手:“回去吧,等你哪天想通了,或者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本宫。” “本宫不会用这秘密胁迫你,放心。” 沈松青看着眼前姿容秾艳的女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握着药箱的手紧收,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筋蔓延。 良久,他掀袍跪地叩首:“谢贵妃娘娘…仁善。” 说完,他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腰间的药囊和白玉环,随行而晃动。 清瘦的身影,很快被雨幕吞没。 雪柳看着出神的主子,没忍住问道:“娘娘,您怎么知道沈太医的事?” 谢苓回过神,笑着回话:“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你可以认为,是我梦到过。” 雪柳惊讶,依旧不解:“梦?还有这么厉害的梦吗?” 谢苓哑然失笑:“好啦,想那么多做什么。” 雪柳一时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再多想。 想起沈太医冷硬的跟石头一样,她不由道:“沈太医真的会来找您吗?” 谢苓笃定点头:“他会的。” 梦里约莫六月前后,谢灵筠脸上起热疹,沈松青看诊,直言不讳说她乱用求子药,激起内火,故而面热生疮。 谢灵筠当时未发作,不久后便以沈太医企图毒杀贵妃为由,要杖杀他。 这桩事,这辈子不会有偏差。 因为她一直派人盯着被禁足的谢灵筠,前些日子确定了对方开始寻求子药。 似乎比梦里还要早。 估摸着是想以怀孕重新获宠。 毕竟虽然禁足,但司马佑可每隔几天,就要去她那歇。 雪柳弄不明白这些,只是一味信任自己的主子。 听了主子笃定的话,她放下心来,把这桩事抛之脑后了。 谢苓看了眼窗外的滂沱大雨,发觉时辰不早了。 她站起身说道:“歇息吧。” …… 翌日清晨。 朱瓦上浮光跃金,檐角铜铃在暑气里轻颤。日影碎金般撒在庭院青石板上,寝殿大门两侧的铜龟昂首吐出缕缕青烟。 谢苓刚去皇后那问完安回来,就见于元化脚步匆匆行来。 “娘娘,今儿早朝,大半朝臣请求陛下派使者向前秦和吐谷浑求和,谢珩谢大人在这种时候,忽然称病卸职了!” 谢苓沾了沾墨,批阅着文册,头都不抬:“嗯,知道了,继续盯紧。” 于元化愣住,结巴道:“娘娘,您…您……” 谢苓抬了一下眼,笑道:“你想问我为何不惊讶?” 于元化挠了挠头,说了句“是”。 谢苓轻笑道:“不该担忧的别瞎担忧,做好你分内的事。” 于元化连声称是,不敢再乱想,躬身退了出去。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合上面前的文册,看着窗外的海棠花,若有所思。 谢珩卸职后,恐怕不会真留在谢府“养病”,他大概率会去做些什么。 至于去哪,她暂时还猜不到。 眼下还是着重解决寒山寺一事。 想着,她对雪柳道:“把霞光叫来。” 霞光捧着新折的白玉兰进来时,谢苓正好摸到书案底座的暗格。金丝楠木雕的莲花纹在她指尖轻旋,机关开启的微响被窗外骤然惊起的雀鸣掩盖。 暗格里躺着的,正是那玉观音的一角。 霞光将玉兰花插进窗沿的瓷瓶,行礼道:“娘娘,奴婢在。” 谢苓捏着边角锋利的碎玉,抬眸道:“太后和皇后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霞光回道:“没有异常。” “太后每天都在小佛堂礼佛,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或者收什么信。” “皇后也是,还是老样子。” 谢苓闭目沉思。 不对,很不对。 她去冷宫的事,并未避着人,按理说太后和皇后多少会有些动作——调查她,或者调查冷宫的废妃。 可她们什么都没做。 就如同玉笼庵的事一般,太过反常。 就像是故意等她上钩。 思忖片刻,她用帕子把碎玉包好,搁在桌面上,淡声吩咐:“去把这碎玉想办法送到谢灵筠跟前,让她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既然她们想“引君入瓮”,那她只好,将这滩水再搅浑些。 谢灵筠若知道太后送的东西有异,必定会给谢府传信。 要知道,下毒让皇帝绝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届时谢家主和谢珩,一定不会放过这个重创王、桓两氏的机会。 等他们几方碰上,自己就能浑水摸鱼,暗中动作,关键时候出手。 所谓…黄雀在后。 霞光虽不知为何要主动暴露玉观音碎角,但主子吩咐的,她都会认真去做。 将碎玉收进袖袋,她福身道:“奴婢会尽快去做,娘娘尽管放心。” 谢苓嗯了一声,挥手让她退下。 霞光走后,她静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垂眸沉思。 还不够。 搅混水不够。 前些日子她一直让人盯紧了寒山寺和玉笼庵,还让云台城的人继续搜罗有关这两个地方的消息。 结果也是没有异常,寒山寺的主持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办了一场“听佛宴”。 没有设任何阻碍和防范,只要是大靖信众,都能去参加。 这般行事,倒像是故意给人留了空子去钻。 她还算谨慎,没有派人去探查。 不然恐怕会如了她们的意,暴露出来。 而且,这几日细细想来,她总觉得寒山寺的藏宝阁,搜罗有“佛性”故事的物件,不止是遮掩太后行为那么简单。 费尽心思,专门建藏宝阁,还拐卖妇女建淫/窝,到底是想做什么? 敛财是肯定的,并且这些钱的数目不会小。 至于这些钱财到底用来做什么…… 谢苓双目一沉。 她有个令人心惊的猜测,只不过还要证实。 叫来了小喜子,吩咐道:“给元绿递话,让她派人扮作富商,就说家中老父过寿,为表孝心,要请个有佛性的物件。” “花多少银子都行。” 第128章 白雨跳珠乱入船~ 晨光初破时,建康城西市已浮起一层薄雾。北方客商在市口争执,粗粝的并州口音撞碎在吴侬软语里,像石子投入春水。 琼衣坊的青布招子在湿润的风里舒展,檐角铜铃叮当,惊散了栖在梁间的燕子。 账房先生捧着漆盒出来时,正撞见二当家元绿 立在阶前。 十七岁的女郎穿着青碧色联珠纹纱衣,素纱披帛松松挽在臂弯,脚上的双缠枝牡丹绣鞋沾着露水泥渍,显然是天未明就去码头看过新到的蜀锦了。 “昨日越州布商送来的货单,第三页数目不对。” 她转身时,罗裙旋开半弧,发间青玉竹节簪映着朝霞,“蜀地今年蚕事早,市面上的丝价……”声音忽而低下去,纤长手指划过桦皮账本,甲缘泛着淡淡墨痕。 “契约第三条写着‘货讫即兑’。” 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穿堂而过。 细白指尖点在泛黄的麻纸上,“上月廿七收的定钱,按律该扣三成。” 赵一祥来送信时,她正倚着榉木柜台拨弄鎏金算筹,给账房先生交代事情。 发间那支竹簪不知何时斜了,漏下一缕鸦青鬓发,却也无暇去理。 他摸了摸袖袋里的信,斯文俊秀的脸上挂上一抹笑,朝柜台走去。 “掌柜的,可有什么时新的布料?” 元绿抬起头,见到是多日不见的赵一祥,眨了眨眼后露出浅笑。 “新进了一批蜀锦,您随我来。” 她给一旁的掌柜使了眼色,带赵一祥上了二楼。 阖好屋门,她招呼赵一祥坐下,亲手斟了一杯茶,笑盈盈道:“赵大哥怎么来了?” 赵一祥把袖袋里的信拿出来,推到元绿跟前,正色道:“主子来信了,让你找个信得过的人扮成富商,以‘请佛物’为由,进寒山寺的藏宝阁,估量一下那些物件的价钱。” 元绿拆开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一目十行看了,眉心微微蹙起。 俄而,她抬眼看着赵一祥道:“找人扮富商,恐怕有些难。” “一来富商得保养得宜,不说别的,肌肤不能粗糙,尤其是那双手,一定得细嫩。” “可我身边,目前还没有这样的人。” 闻言,赵一祥也皱起了眉头,摸着下巴道:“言之有理。” “可主子的事,也不能不办啊。” 元绿揉了揉眉心,没有做声。 自打从谢府出来,为主子打理生意,她几乎很少睡整觉。累会累,也乐在其中。 因为处理生意上的事,她算是有游刃有余,甚至把店铺开扩到了周边城镇。 但今日这事,属实是有些难办了。 若时间再宽泛些,还能想办法找,可三日内就要办妥…实在太急了。 屋内祛暑的铜盆里,冰块正往下滴水,珠帘后转出添茶的小厮。 元绿的视线落在赵一祥身上,眸光蓦然一亮。 “赵大哥,可否伸出手让我看看?” 赵一祥的茶盏停在唇边,碧螺春的雾气爬上他骤然泛红的面庞。 他结巴道:“好…好。” 将手放在黄花梨木桌上,他下意识抿紧了唇,耳廓一阵发热。 元绿细细打量着他的手掌,又翻过去看手背,目光最终停留在他俊秀的脸上,唇边笑容明艳。 “赵大哥,人选,我找到了。” 赵一祥匆忙收回手,局促的搁在膝头,闻言愣了愣,随即意识到元绿是想让他去假扮富商。 他犹豫道:“虽说我现在不做粗活,手上皮肤好了些,可毕竟二月前都在谢府做车夫,恐怕不少人都记得我的脸。” 元绿眨了眨眼,笑得狡黠:“山人自有妙计,赵大哥听我的就成。” 二楼轩窗半开,晨雾裹着江水腥气漫进来,将元绿青碧色衣裙上银线织就的竹叶,晕成朦胧的星光,晃了赵一祥的眼。 他呆呆点头。 “咔嗒” 铜漏子忽然轻响,拉回神思。赵一祥低头饮茶,碧螺春的香气漫过舌尖。 元绿已抱着妆奁转出屏风,乌木匣子里躺着各色胭脂等梳妆用的物件,甚至还有假胡须。 元绿拿了毛刷和脂粉,在他脸上轻扫勾画,顺便解释了几句。 “女子行商不易,我经常扮作男子谈生意。” “我帮你装扮一番,看看情况,若是认不出原貌,咱们就不用额外找人了。” 赵一祥僵着脖颈任她摆布。 小半时辰后,元绿将东西收拢回乌木匣子,给赵一祥递去一面铜镜,笑着说道: “赵大哥,我觉得富商的人选,非你莫属。” 赵一祥看着铜镜里留着山羊须,肤色白皙,一双三角眼的精明男人,啧啧称奇。 “沈娘子,这手艺堪比易容术了啊。” 元绿失笑:“那倒不至于。” “好了,就这么定了,一会我给你拿套蜀锦成衣和配饰,你明日一早就上寒山寺吧。” 赵一祥点了点头:“劳烦沈娘子了。” …… 寒山寺建寺二百余年,相传第一任主持曾为大靖祖帝批命,是谓神机妙算。 因此这寺庙的香火,十分旺盛。 赵一祥身着锦衣华服,坐在檀木马车内,自山路缓缓行去。 待至寺庙门口,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他踩着矮凳,由小厮扶着下了马车,那头上金冠在朝阳的照射下,映射出细碎的光,惹得上山拜佛的路人频频侧目。 此时山间烟岚还未散尽,有些湿冷,赵一祥拢了拢深蓝广袖,抬眼望见三重歇山式殿阁自林间显现,飞檐下悬着的青铜惊鸟铃在晨风中轻颤,荡开一圈圈含着檀香的声纹。 不愧是建康第一寺,果真巍峨。 他收回视线,踏入寺庙。 先是去大雄宝殿拜了拜,然后捐了一百两香油钱,随后若无其事的在寺庙里闲转,路过池塘时,还颇为豪气的往里头丢了碎银子。 * 钟声袅袅,檐角铜铃轻颤。 支遁主持立在伽蓝殿前,见满庭石榴花被昨日夜雨打落,零乱红瓣黏在青砖上,倒似佛衣染了血斑。 他弯腰拾起一瓣,指腹触到冰凉的露水,恍然想起昨日太后遣童子送来的檀木佛珠,还在藏经阁的沉香木匣里,等待“有缘人”将它买走。 晨课香尚未燃尽,不远处的知客僧已引着三五葛衣士子穿廊而来,木屐声清脆。 他捻着佛珠,目光自众香客面上划过,俄而摇了摇头。 都是田舍郎。 穷也,穷也。 他抬步离开伽蓝殿,准备回僧房歇息。 路过莲花池时,有小沙弥疾步走来。 他俯身附耳,只听小沙弥低声道:“主持,有缘人来了。” 闻言,他颔首道:“那便引他过来吧。” 小沙弥双手合十,领命而去。 * 不多时,赵一祥便听到有路人夸赞藏宝阁里“佛物”的神异。 什么将死的父亲病愈、得了癔症的孩子找回神魂等等。 他知道这是寒山寺的人上钩了。 又听了一会,他上前拦住了那个中年男路人,拱手道:“敢问阁下,这佛物从何而来?” “我父亲即将过寿,也想买来以表孝心。” 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颇为好脾气的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阁楼:“喏,那佛物就是藏宝阁里的。” “不过……” 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了。 赵一祥有些无语,他从钱袋里摸出些碎银子,塞到中年男人手心。 “还望阁下知无不言。” 中年男人掂了掂银子,看起来还算满意。 他打量着衣着华贵的赵一祥道:“不过啊,这佛物可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 “要有缘才行。” 赵一祥有些惊讶,他道:“那我该如何确定有没有缘分?” 中年男人道:“你去找支遁主持吧,他会告诉你的。” 赵一祥点头道谢:“多谢阁下。” 他佯装急不可耐,拉住了路过的僧人询问,没费什么工夫,就被顺利带到了支遁主持所在的禅房。 檐下铜铃因风转响,声波荡开时惊散了瓦当上饮雨的雀群。 赵一祥推开禅房木门,抬眼望去。 只见简朴的屋内,有一慈眉善目的白 髯僧人盘坐蒲团之上,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缓缓拨动。 “赵施主。” 赵一祥双手合十,躬身道:“支遁主持好。” 他走上前,主动跪坐在主持对面的蒲团上,面色诚挚的宛若一个真正的信徒。 “贸然打扰主持清修,是赵某人唐突。” “但今日来,属实是情况紧急,望主持能原谅一二。” 支遁主持笑得高深莫测:“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 “您的事老僧已知晓,且不用着急。” 赵一祥面露震惊之色:“我还没说,您就知道了。” 他叹道:“不愧是得道高僧啊。” 支遁主持笑而不语,双目半开半阖,皮肉皱巴的手指轻掐。 俄而,他睁开眼,笑看赵一祥:“施主,佛祖佑您。” 赵一祥听懂了主持的话。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表现出喜不自胜,摸着山羊胡急切道:“主持,何时能请佛物?” 支遁主持站起身,声音苍老沙哑:“请施主随老衲来。” * 赵一祥被引到藏宝阁前,看着支遁主持拿出铜钥匙,在锁芯里扭了几圈。 只听“咔哒”一声,铜锁开了。 “这便是藏宝阁了。” 支遁主持合掌低语。 朱漆大门缓缓洞开,一缕朝阳正巧穿过鸱吻间的空隙,将大殿深处那尊檀溪寺丈六金像照得影影绰绰。 赵一祥心跳如雷,看着光线昏暗的藏宝阁,掌心一片黏腻湿润。 踏过门槛,冰冷的空气让他不自觉打了个颤。 好阴冷的地方。 直到墙壁上的青铜莲花油灯被依次点燃,昏黄的烛火和窗外的天光,让他把藏宝阁看了个清明。 藏宝阁整面东墙被顾恺之的《维摩诘示疾图》占满,无数宝物被摆放在金丝楠木高架上。 有书画,有佛珠,有观音像,还有看起来十分普通的蒲团。 他跟在主持身后,自高架间穿梭,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些东西的大致模样。 转了一圈后,主持停下脚步,长长垂至脸颊的白眉随风飘动,笑得慈和:“施主,可寻到有缘之物?” 赵一祥还没记清楚东西,但也不好多逗留,于是道:“说来惭愧,在下感觉不出,还望主持指点。” 支遁主持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请来。” 他带着赵一祥穿过木架,最终停在一处木盒前。 “这里面的檀木佛珠乃是西域高僧心爱之物,能逢凶化吉,保信徒康健。” “想必与您父亲最有缘。” 赵一祥听得连连点头,小心翼翼打开木盒。 “……” 好嘛,就是个陈旧的破木珠子。 他合上木盒,转身合掌而问:“敢问主持……在下该如何将他请回府?” 支遁主持摸了摸胡须,缓声说了许多,譬如要焚香沐浴三日云云。 最后,他颇为愧疚的看着赵一祥道:“除了这些,施主还需捐些香油钱。” 看赵一祥有些惊讶,他解释道:“这些香油钱,是用来救助流民的。” “施主可以理解为,行善事,会让佛祖赐下更多福泽。” 赵一祥心中哂笑,面上一派虔诚。 他道:“主持所言有理,那具体要捐多少?还望主持指点。” 支遁主持道:“捐多捐少都是善举,赵施主随意便好。” 赵一祥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 二人最终一前一后出了藏宝阁。 …… 翌日,晨光熹微。 含章殿的檐角最先触到初夏的晨光,庭院里的青砖被夜露沁得发亮,石阶缝里钻出的蕨草顶着银亮的水珠。 谢苓坐于案前,指尖捏着一张信纸。 那上面写的,正是元绿对于藏宝阁里物件价值,以及寒山寺所有花销的估算。 完全对不上。 那些所谓的佛物,大多不值钱,却能卖得成千上万两。 那些多余出来的钱财,到底用作何处? 香案上错金博山炉升起一线青烟,混着宫女用银剪剖开的新莲气息。 清新的气味让她思绪更加清明。 如果没猜错,那些钱财…恐怕是用作豢养私兵,铸铁练器了。 王、桓所谋甚广。 正思索,就见霞光匆匆行来。 她福身一礼,低声道:“娘娘,成了。” 谢灵筠已经知道了玉观音的事,剩下的,就看谢氏会有何动作了。 也不知道谢珩会如何做。 第129章 暗风吹雨渗玉骨~ 建康城头铅云低垂,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乱响,含章殿门次第阖紧。雨是突然泼下来的,琉璃瓦当迸出万千银珠,将整座宫阙浸成一方洇透的墨砚。 值夜宫人提着羊角灯穿过回廊,灯影在暴雨中明明灭灭,恍若飘摇的流萤。 谢苓被雷声惊醒时,满帐鲛绡纱还在簌簌震颤。 方才她又梦到自己洞房之夜手刃谢珩,质问他为何心狠手辣到要对她的至亲动手。 她喘息着攥着锦被坐起身,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鲜血淌满双手的温热触感。 “娘娘!”绿绮忽然跌跌撞撞扑进寝殿,琉璃宫灯映得她脸色青白。 “崇明公公在殿外候着,说是…说是陛下在清思阁……” 帐外雨声忽然变得真切,伴着雷声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谢苓瞳孔微缩,飞速镇定下来,赤足踩上织金毯,腕间金缠丝粉玉镯撞出清响:“掌灯,唤崇明进来。” 崇明衣袍边角沾湿了不少,额角还有个发青的肿块,想是刚从清思阁跑来。 他伏在地上,声音却稳得反常:“两刻前徐美人侍寝时,陛下突然口眼歪斜…现下挪到式乾殿了。” 谢苓的指甲掐进掌心。 五天前她将玉观音的事透给谢灵筠,对方也确实如她所料将消息传回了谢家。 可令她不安的是,谢崖和谢珩一点动作都没有,安静的和往常并无区别。 她给长公主递了信,那边的意思也是让她稍安勿躁,暂且别出手。 哪知这一等,就等来这惊天噩耗。 她垂眸站在床侧,苍白的脸色印着昏黄的宫灯,睫毛投下一片黑沉的影。 徐氏是上月才进宫的吴郡闺秀,年方二八的江南美人。 按理说,司马佑虽用了复阳丹,但量并不大,不应该马上风。 她望着床角摇晃的鎏金铃,忽然想起三日前太医令来请平安脉时,曾说司马佑近来突然又迷上了服食的五石散。 这东西虽会败坏身子,可也不是什么烈性药,能让人短时间得急症。 除非…里头添了别的东西。 揉了揉眉心,她现在是真看不懂谢珩想做什么了。 “更衣。” 她转身时雪白寝衣扫过崇明全肩头,声音沉静冷漠:“皇后现下如何?” 崇明道:“皇后娘娘前两日中了暑热,今儿还病着,听说了此事后…只说叫您全权处理。” 谢苓笑了一声,语气 听不出喜怒:“让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都去式乾殿候着,若是有人问起——” 雨幕中传来遥遥更鼓,子时的梆子声裂开雨帘,“就说陛下梦魇,要请太医令施针。” 皇后是个圆滑的,找好借口躲了清闲,她就这么好运了,不管也得管。 皇帝马上风不是什么光彩事,她身为协理六宫的贵妃,自然是要为皇家颜面着想的。 谢苓抻手让宫人更衣,垂眸时看到绿绮半天系不好腰带,手指在抖个不停。 她按住绿绮的手,铜镜里映出她唇角一点轻笑:“慌什么?去把半月前贤妃送来的那匣老参带上。” 绿绮愣愣抬头,对上谢苓漠然的双眸时,慌忙垂下脑袋,呐呐称是。 * 轿辇行至半路时,前方突然亮起一串宫灯。谢苓掀开帘角,看见太后翟车上的孔雀蓝流苏在雨中泛着幽光。 两队仪仗在丈许外僵持住,雨声里传来女官微哑的嗓音:“夜深露重,太后娘娘体恤贵妃……” 谢苓唇边泛起一股冷意。 太后恐怕是想做什么,为此阻止她去式乾殿。 “掌事女官僭越了。” 她沉冷声音裹着雨气递过去:“陛下圣体违和,本宫奉皇后手谕侍疾。” 腕间的玉镯碰在轿辇金栏上,当啷一声脆响:“还是说,太后娘娘不顾陛下安危,偏要阻拦?” 前方骤然寂静,只余雨水顺着翟车宝顶汇成银线。 谢苓闭目倚回软垫,想起梦中,她也遇到过许多这样令人身心俱疲、绵里藏针的僵局。 只不过那时候她不得不参与,且是被人压制的那一方。不像现在,她多少有几分权力在手,行事不用太过顾忌。 软轿在雨中快行。 约莫一刻钟,轿帘突然被风掀起,她望见式乾殿的飞檐刺破雨幕,檐下太医们的青袍被灯笼映成血色。 沈松青站在最后头,手中提着药箱,垂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扶着绿绮的手下了轿,看了侧后方的雪柳一眼,见对方意会,便若无其事朝檐下走去。 院使迎上来时,官帽下的白发都在滴水:“陛下痰厥昏迷,臣等正在施针。” “只是,只是……” 说着,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颤声道:“陛下一向抗拒在胸腹处扎针,臣们不敢妄自下针。” 谢苓缓步边殿内走,抬手扶了扶鬓边摇摇欲坠的玉钗,颔首道:“张院使不必慌张,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您尽管施救。” 院使得了首肯,才吁出一口气,脚步匆匆进了式乾殿内室。 谢苓正准备进去,崇明不知何时走到了她侧后方,低声道: “娘娘,徐美人还在偏殿……” 谢苓转身时瞥见铜鹤灯台后的暗影里,有绛纱袍一闪而过。 她忽然笑起来,掀眸盯着崇明:“崇明公公糊涂了,陛下龙体欠安,哪来的什么徐美人?” 崇明一愣,余光瞥见主子已经不见了,于是斟酌了片刻,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谢苓声音不咸不淡:“谁说要杀她?” “把人送回清思阁,好生看着,无召不得出。” 崇明悄悄抬头看眼前的女子。 明明才十七八岁的年纪,为何能短短几个月,就成长到这般地步? 主子真的…不会栽她手里吗? 他躬身应了,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谢苓侧头看神色恍惚,唇瓣毫无血色的绿绮,出声吩咐。 “带人去清思阁好好搜查,看看有无异常,一定要看好徐美人,不能让她出了岔子”顿了顿,她意有所指:“陛下这边,不必担心。” 绿绮恍然回神,看到了宁昭贵妃关切的神色,双眸一时有些发热。 她眨了眨眼,咽下心头的担忧,轻轻点了一下头,快速看了眼内室后,躬身退了出去。 * 殿角铜漏滴落第三声,谢苓缓步踏入内室,看清龙榻上那张青灰的脸。 司马佑嘴角歪斜的纹路像一道未干的墨痕,以往那双阴鸷的旁人恶心的眼睛,此刻正紧紧闭着。 一众太医围在床侧,施针的施针,灌药的灌药,皆是满头大汗。 谢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 雨声突然变得绵密,她望着龙榻边鎏金屏风上的山海图,恍惚看见自己梦里上辈子入宫时的影子。 那时她还只是个出身低微的玉妃,皇帝身子不好,时常生病,每每这时候,她都要跪在丹墀下替王皇后和慧德贵妃侍疾。 司马佑心情一不好,不是摔东西就是罚人,她身上深深浅浅落了一层又一层伤。 而现在的他,虽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也和待宰的畜生无甚不同,生死难料。 一声惊雷炸响,龙榻上突然传来嗬嗬痰音,太医令扑上去施针时,绿绮突然冲进来,鬓发散乱地附耳低语。 “娘娘,清思阁走水了,徐美人她……”绿绮的声音被又一声惊雷劈碎,谢苓转头望向窗外,东南角的天幕正泛着诡异的胭脂色。 她心底泛起深深的厌恶和无力感。 明明交代过叫她将人看好,为何还会走水? 想要质问,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闭了闭眼,摆了摆手:“将人好生葬了吧,剩下的等陛下醒来再说。” 绿绮眼圈红红的,神色很惶恐愧疚,她低低称是,左右看了两眼后,从怀中拿出个烧了一半的香丸。 她快速塞到谢苓手里,靠近她耳边低声恳求:“娘娘,陛下这人不坏的,只是因为过得太辛苦,才做了些错事。” 说到最后,绿绮的声音忍不住的哽咽: “求您救救他。” 谢苓捏着掌心冰凉的、被热化的黏腻不已的香丸,目光落在她被烧起了燎泡的虎口,并没有答应。 司马佑不坏? 她只想笑。 因为幼时受过白眼,受过欺凌,所以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后,就开始对无辜之人下手? 这是什么烂道理。 绿绮见宁昭贵妃神色怪怪的,像是嘲讽,又像是漠然。 她顾不得那么多,清思阁那边还有事要做,只好又请求了两声,行礼后急步离开了。 谢苓坐在那,玉镯上光泽流转,她的目光似落在司马佑身上,又似落在别处。 现下计划被谢珩打乱,司马佑生死未卜,寒山寺那边的事恐怕要重新计较。 她想了很久,着实想不通谢珩为什么要对司马佑出手。 按理来说,现在王谢两氏分庭抗礼,皇帝绝对不能出事,不然朝堂彻底乱起来,到时候的赢家是谁就不好说了。 更不用说王桓两家联手,谢氏很难全身而退。 玉观音这么好的把柄送谢珩手里,他竟然就这么给破坏了。 好生令人费解。 外头的雨势愈发滂沱,龙榻上八幅冰绡帷幔吸饱了潮气,沉沉垂在鎏金螭首帐钩上。 龙涎香混着雨腥漫过九枝灯台,烛泪顺着青铜仙鹤脖颈蜿蜒而下,在青玉砖面凝成猩红的痂。忽有电光劈开云幕,照在司马佑逐渐恢复血色的面庞上。 院使和院首,还有若干老太医忙活着,沈松青也没什么事做,遂一直暗中观察宁昭贵妃。 见她一直沉着脸坐在那,周围宫人噤若寒蝉,心中猜测对方是担心皇帝驾崩。 前些日子的对话历历在目,他连续几天睡不好觉。 正胡思乱想,旁边忙活的老太医悄声道:“陛下应该没事了,沈太医你比较闲,劳烦去给贵妃禀报。” 沈松青皱了皱眉,知道这是这群老狐狸不乐意担责任,毕竟就他所看,皇帝恐怕没那么容易好。 但他也没拒绝。 老太医见沈松青点头,顿时松了口气,想伸手拍他的肩膀。 却没想到对方清瘦的身子微微侧开,躲开了他的动作。 老太医脸一僵,甩了甩袖,不再搭理这个不识好歹的青年。 沈松青走到谢苓跟前,躬身道:“娘娘,陛下平稳了。” 谢苓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他俊秀的脸,捏了捏袖中指尖的香丸,交代道:“辛苦沈太医好好照料陛下,本宫去清思阁看看。” 沈松青道:“微臣领命,娘娘慢走。” * “摆驾清思阁。” 她转身时玉镯嗑在椅背上,发出一声轻响。 崇明不知何时回来了,躬身在殿门前:“火场污秽,娘娘金枝玉叶……” 谢苓睨着他,忽然掀唇笑了。 她俯身靠近崇明,崇明想要后退避开,被她一把按住肩膀。 盯着他的眼睛,声音轻不可闻,带着几分讥诮:“不去清思阁,那去哪里?” “去见你的主子吗?” 崇明额头出了一层细汗,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谢苓直起身,将手伸出来。 “还不带路?” 崇明赶忙抬起小臂,扶着她出了大殿,上了软轿。 轿辇冲破雨幕,宫人提着的灯笼,在潮湿的黑暗中汇成一团朦胧的星光。 她掀开帘子,看到不远处的清思阁一片黑烟袅袅,那价值不菲的琉璃瓦,恐怕早在火光中炸裂成千万片。 放下帘子,她靠在软垫上阖眸不语。 轿子走过御花园,穿过一条又一条甬道,一路行至永巷。 残雨敲打着檐角生锈的铜铃,最后一声呜咽消逝在墨色浓云里。 崇明的声音响起:“娘娘,到了。” 谢苓掀开车帘,才发现此处是不久前才造访过的永巷冷宫外。 她扶着崇明的小臂下了轿,侧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边的宫人都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估摸着又是被谢珩的人用什么手段弄走了。 她眼神越来越冷,咬着牙拿过崇明手中的伞,和另一名陌生宫人手中的灯。 “外面等着。” 说完,她一把推开冷宫殿门,借着微弱的灯光,朝里头看去。 积雨云裂开缝隙,月光淌过琉璃影壁的龟裂处,她看见在墙根照见几茎瑟瑟发抖的素馨花。 不远处西偏殿的琐窗支离破碎,茜纱残片粘在雕着忍冬纹的棂条上,随湿风起伏如垂死蝶翼。 里头亮着不伦不类的明亮烛火。 她冷笑一声,提着灯举着伞,踏过满地杂草,走到了亮灯的屋门前。 抬手重重推开。 谢珩坐在灯影里,指尖的玉扳指映着暮色,泛出鸦青色的光。他今日着了件绛纱袍,广袖垂落处暗绣的夔纹随呼吸起伏,像蛰伏在云中的兽。 谢苓打量着他,忽见他侧过脸来,眉峰掠过雪刃般的寒意。 如同去岁中秋夜时,他那冷漠摄人的样子。 残雨砸在屋檐瓦片上,泥土草木的味道挥之不去。 谢珩把玩着的玉扳指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那是一个时辰前,他亲手处置谢苓安插在他身边暗桩时留下的。 “臣竟不知,贵妃竟然如此痛恨我谢氏。” 他站起身,玉带钩撞破旧的木桌上,当啷一声,让谢苓心口一颤。 第130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 雨水顺着残破的飞檐坠落,在青砖上砸出细密的铜钱印。 谢苓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门槛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冷意,夹杂着陈旧木质的腐朽气息。 她的目光与谢珩相接,烛火在他身后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而凌厉,仿佛一只随时会扑出的凶兽。 “堂兄这话,倒让我有些听不懂了。”谢苓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缓步走进屋内,伞尖的水珠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痕,“我将玉观音这等把柄送到谢氏手上,堂兄不感谢就罢了,怎么还冷着脸诘问呢?” 谢珩的目光落在含笑却冰冷的琉璃眸,神色似乎并未改变,依旧是一副矜贵疏冷的模样。 他缓步走近,绛纱袍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是流动的血河。 谢苓不知为何突然就有点反胃,仿佛那布料变成了真的血,带着浓烈的腥气。 她皱了皱眉,却并未躲避。 谢珩身量很高,烛火将他的影子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兽形,正攀附上谢苓藕荷色的裙裾上。 “感谢?诘问?” 这两声反问低沉而缓慢,尾音上扬,还带着几分冷嗤的味道。 她回望他沉冷的目光,袖下的指尖却带着不安的轻颤。 窗棂忽被夜风撞开,雨丝卷着残花扑进来。 谢珩自持的冷漠也像是破开了窗,再也关不住。 他突然攥住谢苓的手腕,力道极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谢苓吃痛,手中的宫灯落地,发出一声轻响。屋内的光线即刻暗了几分,带着老旧沉闷的昏黄之色。 谢珩口中的话带着几分不可抑制的怒意:“你当真不知死活。” “你以为将玉观音的事故意透给谢灵筠,就能借谢氏的手对付王、桓两氏,可你知不知道,王、桓若这时候倒了,受益的到底是谁?” “等谢氏倾颓,你焉能独善其身?” 谢苓明白他的意思。 无非是说王、桓若倒台,士族间微妙的平衡便会被打破,谢氏就会成为立在高台上的瓷器。皇室和其他虎视眈眈的二三流士族,会迅速结成同盟,将谢氏这个唯剩的百年大族推下高台,瓦解破碎。 可这些关她什么事呢?她早就站在这个世家大族的对立面了。 更何况,此局也不是无解,若谋划得当,谢氏定能将王、桓打压,夺取更多权柄。 她不相信以谢珩的谋略,想不到、做不到这一点。 除非他还有别的谋划。 谢苓被他扣住手腕,动弹不得,却依旧仰着头与他对视。她的目光清冷而倔强,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泉:“你觉得我在乎受益者是哪一方吗?” 她顿了顿,扬起了唇角,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恶意:“我要的就是谢氏和王桓两氏狗咬狗,两败俱伤。” 这话当然是假的。 她只是想知道谢珩在愤怒时,是否会露出一两分端倪,好让她猜到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那咬牙切齿的话在耳边回荡,谢珩觉得她未免太过不顾大局,太过鲁莽愚蠢。 但不知为何,他就想到了是谁将她变成如此极端的模样——是他,是谢氏。 是他们一步步把她哄骗又强迫的推上悬崖。 他静默的看着她讽刺的笑,心中闪过的那丝愧疚很快消散了。 纵使过去做错过,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分明允诺过她,甚至一次又一次剖白,告诉她会将皇后之位双手奉上。 可她为什么偏偏就不信呢。 扰乱他的计划都是小事。 他最愤怒的,是她为了对付世家,竟然不管不顾将自己至于危险境地。 谢珩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沾着血的玉扳指硌到她手腕,痛得谢苓皱了皱眉。 她不满挣扎,只见对方漆眸一片沉寂,像是在酝酿新一轮风暴。 他低头逼近她,几乎与她鼻尖相触,声音幽冷危险:“谢苓,只此一次,若你再妄自行动,对我有所隐瞒……” 他看见她琉璃色的眸子里映着自己阴冷的脸,吐出一道轻缓的话: “我就剐了你全家。” 呼吸拂过谢苓耳畔,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私语。 她被逼得后退一步,背脊抵在门框上,冰凉湿润的门框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刺骨的寒意。 这句话像是一把刀子狠狠插/入她的心间。 她知道谢珩说到做到,甚至就算自己好好听话,他也会在未来某天为了权势,将她阖家斩首。 就像那个梦。 他果真还是老样子。 什么温柔缠绵,什么愿意双手奉上一切的诺言,不过是他掩饰自私无情、狼子野心的表演。 她与他对视,眼底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带着几分讥讽:“随便你做什么,我与你一样薄情,你又不是不知。” “还有…你以什么身份管束我? 谢氏下一任家主,毫无血缘的远房堂兄,还是说……我的奸夫?” 闻言,谢珩也不气恼,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淡淡的:“自然是以阿郎的身份。” 阿郎。 从前朝开始,就是妻子对丈夫亲昵的称呼。 谢苓只想发笑。 “你恶不恶心?” “罔顾人伦逼迫我暗通款曲就罢了,还自称是我的夫郎?” 谢珩皱了皱眉,下颌紧绷,恨不得把那张一开一合的红唇现在就堵上。 见他不反驳,谢苓知道激怒是不可能了。 她绕开他,自顾自坐到桌边,问道:“这么晚叫我来冷宫,不会只是为了威胁我罢。” “想说什么就快点,我还得去式乾殿侍疾。” 谢珩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恢复了平静,甚至还有心情说正事。 他侧身看她,听到式乾殿的时候皱了皱眉,心中有几分不悦,却也没发作。 坐到她对面,他道:“太后给宫妃送绝嗣物件这事,是我的疏漏,竟然这么多年都没发现。” “至于寒山寺藏宝阁和玉笼庵的问题,你应当已经查到端倪。” 想到之前顺着定林寺顺藤摸瓜查到的东西,谢珩眸中冷光闪动。 “他们靠逼良为娼和卖‘佛物’豢养私兵、铸造兵器,试图趁叛军迭起时起兵谋反。” “牵扯到的不止王桓及其麾下小世家,恐怕还有新晋寒门朝臣。” “此事牵扯甚广,变数犹未可知。” 窗外雨声渐歇,雨珠落地的声音滴滴答答的,在静谧的黑夜中十分明显。 谢苓看着他灯火下暖泽的脸,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珩顿了顿,认真的看着她:“朝堂波诡云谲,皇宫只会是漩涡中心,你留在宫中,若出了事,我难免鞭长莫及。”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眸中是温柔的光泽: “阿苓,出宫吧,乖乖留在我身边。” “最多两年,我便能让你成为我的皇后。” 他想清楚了,为了防止她再以身犯险,再扰乱他的计划,留在身边是最好的做法。 谢苓抚开他的手道:“你觉得我入宫是为了皇后之位?” 谢珩皱眉,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谢苓却不肯多说了,她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涩。 嘴上说爱,却连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或者说,他知道,只是瞧不上,也不觉得一个女子能坐上那把龙椅。 沉默了一会,她道:“我不会离开皇宫的,你不必再多说。” 烛芯爆出火星,映得他眉眼如淬寒冰:“为什么?” 谢苓面无表情道:“没有为什么,不愿就是不愿。” 谢珩不明白,她为何宁愿极大可能死在深宫,都不愿意留在他身边,过什么都不用担忧的清闲日子。 他抿着唇,沉了声线:“月底前我会给你安排一场合理的‘死亡’。” 谢苓再一次被他的无耻与独断震惊。 她抬眸与他对视,脸上浮现出愠色:“谢珩,你真是虚伪至极,以情爱之名行强盗之事。 说白了你只是怕我坏你计划。” 谢珩闻言,眸色骤然一暗,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谢苓,你当真以为我对你只是利用?你当真以为,我对你没有半分情意?” 她的目光依旧冷冽,唇角却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谢珩,你若真对我有情,又怎会一次次将我当作棋子,一次次强迫于我?”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她被一把拽起来,攥着手腕抵在木桌上,身子被迫后仰。 谢珩的玉冠被她挣扎的手打落在地,顷刻间散开,墨发垂落缠住她指尖,像是缠绕的黑蛇。 他低头靠近她,呼吸拂过她的唇畔,似乎在轻轻叹息:“你总是这样,将我的心意践踏在脚下。” 说完,他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几分粗暴和占有,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他急切地吮吸,发狠地逼迫她回应。 谢苓咬破他的唇瓣,抬手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扣得更紧。 她的背脊抵木桌边缘,冰凉粗糙的触感与他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二人唇齿间血腥味弥漫,很快又被他舔舐吞咽。 慢慢的,谢珩的吻变得温柔。 摩挲轻碾,吮吸触碰。 良久,他松开她的唇,低头看着她,嗓音低哑:“罢了,你想待在宫里就先待着,只是寒山寺一事,不能再擅自行动。”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让步。 谢苓靠在他怀里喘息,闻言倒是有几分惊讶。 她抬眸看他,选择了顺着台阶下,轻轻点头。 谢珩感受到她难得的温顺,满意低笑了下,揽着她坐到怀中,一只手像是抚摸狸奴那般,抚着她的脊背。 “陈漾不日便前往雍州,你要不要见她一面?” 谷梁老将军此时正在雍州平叛,她倒是没想到谢珩会把人放去那。 谢苓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不必了,能爬到什么地步,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谢珩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他放下谢苓,摸了摸她的发顶道:“回去吧。” 谢苓还想着司马佑和徐美人的事,在他转身的时候扯住了他的袖摆。 尤其是徐美人…那可是一条人命啊,就那么放火烧死了。 “堂兄,你为何选择对司马佑动手?还…杀了徐美人。” 谢珩垂眸看她,俄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此事与我无关,是太后做的。” 谢苓仰头望着他,一时无言。 她可不信。 没做不代表没插手。 事实上谢苓确实没猜错,这件事是与谢珩无关,可他却暗中故意向王、桓两氏放出了皇帝疑似绝嗣的消息。 王桓一派顿时宛若惊弓之鸟,觉得或许是有敌对党羽知晓了寒山寺的秘密,因此抱着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的心态,想直接杀了司马佑,让这个秘密彻底封存。 等皇帝下葬,再伪造皇后怀孕,让王氏的婴孩混淆皇室血脉,彻底让着王朝改名换姓。 至于为什么引导这件事,谢珩也是为了让这些人漏出破绽,好方便他找到参与此事的世家和寒门朝臣,以及探查私造、私藏兵器的地方。 谢珩俯身将她垂落脸侧的碎发拨到耳后,又缓缓下移,拇指按了按她丰润的下唇:“司马佑不会死,放心吧。” 太后也想不到,出身世家的徐美人,会连一个香丸都分成两份用。导致她下的药和五石散没有起到让司马佑暴毙的效果。 谢苓没有多问,她拍开他的手,嗯了一声。 谢珩看着她疏冷的模样,轻声道:“阿苓,乖乖听话,不然我说过的话,会一一兑现。” 谢苓只觉得他有病。 她瞥了他一眼,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拿起了伞,径直出了屋门。 * 残雨沿着鸱吻的弧度滴落,在青石板上碎成无数银星。九重檐角挑起一弯新月,照得含章殿宛若九天仙宫。 谢苓回去后刚准备收拾一下歇息,就看到雪柳白着脸走来。 “怎么了这是?” 雪柳颤抖着唇瓣,好一会才说出话来,嗓音哑的不像话。 “娘娘,方才我去办事,谁知被沈太医拦住去路。” “他,他说……上次的脉他越想越觉得有些奇怪,您或许是有身孕了,只是时间尚短,太浅了摸不出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0-140 第131章 众星罗列夜明深~ 谢苓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她素白的裙摆上,晕开一片浅褐色的水渍。她抬眸看向雪柳,眸色沉静如水,却隐隐透出一丝怔然。 “沈太医还说什么了?” 雪柳走上前,声线隐隐发颤:“沈太医说…娘娘的脉象似有珠走盘之感,只是时日尚浅,需得再等半月才能确定。” 沈松青医术高超,他既然能说出这话,恐怕是十成十有了身孕。 金丝楠木屏风外传来更漏声,雨打芭蕉的脆响混着檐角铜铃摇晃。 初夏的闷热裹着潮气渗入骨髓,谢苓忽然觉得喉间泛起腥甜——就像冷宫里谢珩唇齿间的血腥味。 灯火摇曳,将她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眸光恍惚。 良久,她眨了眨莫名 有些湿润的眼,抬眸看向雪柳。 “这件事…容我好好想想。” 想清楚到底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雪柳担忧的看着自家主子,眉头紧紧蹙着,轻声道:“娘娘……” 她有心安慰,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谢苓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遂站起身,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啦,快去备水,我还能睡一个时辰。” 雪柳抿唇点头,躬身退下了。 屋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声响。谢苓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半掩的窗棂。 夜风拂面,带着几分潮湿的花香,远处传来几声蛙鸣,衬得夜色愈发静谧。 她低头抚上自己的小腹,指尖微微颤抖。那里依旧平坦,没有丝毫异样,可她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心跳,像是某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存在。 这个孩子……是谢珩的。 她与他暗通款曲,珠胎暗结。 这孩子是诛九族的、不为世俗所接受的存在。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昳丽而疏冷的面容。 他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是震惊,是高兴,还是…毫不留情让她小产。 深吸一口气,她压下心中的纷乱,转身走进浴房。 沐浴过后,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叫来了白檀。 “你平日怎么给谢珩传信的?” 白檀听了这话,本还睡得迷糊的脑袋,瞬间清醒了。 她慌忙跪地,头贴着柔软的地毯,结巴道:“奴…奴婢……不” “别说你不知道,”谢苓打断她的否认,俯身抬起白檀的下巴,凝视着那双妩媚的眼睛:“你的事我入宫前就知晓,不必这么惊慌。” “本宫不会杀你,念在你并未将有些事传给谢珩的份上。” 白檀仰头看着她,唇瓣发白,像是失了声。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乱如麻。既害怕谢苓会处置她,也害怕谢珩知道她暴露后会痛下杀手。 更害怕…谢君迁觉得她是个恶毒的女人。 谢苓看着她惊慌的眼,慢条斯理放开她的下巴,直起身淡声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你只需要现在,将我有孕的消息传给谢珩。” 白檀还不知道谢苓有孕的事,闻言她震惊抬头,撞上对方漠然的眸子,嘴唇翕动着,最终只叩头称是。 她顶着谢苓的目光,爬起来走到书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从衣襟暗袋里拿出个骨哨,走到窗根边,放在唇边吹响。 骨哨的发出的声响并不刺耳,像是眸中鸟雀的鸣叫。 不多时,便有只通体漆黑的乌鸦停在窗沿。 白檀看了谢苓一眼,抿唇将卷好的纸放进了乌鸦颈下挂着的竹筒内,抬手放飞。 谢苓看着乌鸦飞远,收回视线摆了摆手:“回去睡吧。” 白檀欲言又止,最好却没什么都没说,轻步退了出去。 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庭院中的花木上,映得一片银白。远处传来几声蛙鸣,衬得夜色愈发静谧。 谢苓躺回床榻上,望着床角挂着的金铃,缓缓抚上小腹。 既然决定留下,那这孩子,将会是她最大的筹码。是她与谢珩间唯一的牵绊,也是她获取司马佑进一步信任和荣宠的关键。 她必须好好利用这个孩子,从谢珩和司马佑那,得到更多 做好了决定,她慢慢有了困意。 * 另一边,言琢轩。 雨后的青砖地泛着潮气,檐角坠着零星水珠,砸在芭蕉叶上发出闷响。书房竹帘半卷,透进一缕被雨水洗过的月光,斜斜落在檀木案几的文书堆上。 墨锭在砚台里转出沙沙轻响,谢珩蘸了笔尖,忽听得窗棂传来三声乌鸦叫。他腕间微顿,笔锋在宣纸上洇开一朵墨梅。 那是…白檀的传信。 才刚离开不久,难道苓娘出了事? 谢珩打开支摘窗,乌鸦乖巧的落在小臂,他解下竹筒,坐回案前。 挑开火漆时,嗅到熟悉的桃花香。 香气混着信笺上未干的雨雾,潮湿的莫名让他觉得有些心悸。 “……已有身孕。” 烛芯突然爆开火星,铜剪坠地的脆响惊破满室寂静。薄薄的信纸被攥出褶皱,蚊蝇般的字扭曲成一团。 他下意识看向窗外。 远处宫城轮廓浸在雨后晴夜中,琉璃瓦映着冷光,像把淬过水的刀刃。 良久,他站起身,将信置于烛火之上。 信笺在烛焰上蜷曲成灰时,廊下树影正扫过满地银霜。 他望着最后一缕青烟散进夜风,颤抖的指尖被跳动的火舌舔舐,都未察觉到。 直到痛意来袭,他才恍然收手。 谢珩面上没什么表情,可一旁随侍的远福,却看出来自家郎君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 远福纠结了片刻,小声问道:“主子,发生什么了吗?” 谢珩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坐回书案前,声音听不出喜怒:“没什么,苓娘有身孕了。”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是我的。” 远福:“!!!” 他张了张嘴,观察着主子的神色,发现对方垂眸正思索着什么,便闭上嘴巴安安静静站着了。 谢珩的手指一下又一下轻叩书案,脑海里第一次乱得像一锅粥,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他坐了许久,忽然站起身走到架子边,拿下了外衫披上,一边系带子,一边对远福道:“去含章殿。” 远福愣了一下,大着胆子阻拦道:“主子,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天亮了,苓娘子想必正在歇息。” 谢珩系带的手一顿,恍若无事的颔首,又解下外衫挂了回去。 说的有理,苓娘怀有身孕,需要好好休息。 他不免想起今夜在冷宫,对她的态度似乎太差了些,心中泛起阵阵愧疚。 谢珩再次坐回案前,想着继续处理文书,却迟迟未翻动。 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谢苓的影子。 他现在说不清自己的感受,第一次觉得有些茫然。理智来说,这孩子来得并不是时候,他该毫不留情送去一碗堕胎药,省得出意料之外的麻烦。 然而他却难得的不愿意遵循理智,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只因为是谢苓生的。 或许,有了这个孩子,谢苓会逐渐接受他吧。 …… 停云霭霭,夏雨濛濛。 雨珠子砸在琉璃瓦当上迸作碎玉,阶前青苔被洗得发亮,倒映出云脚匆匆掠过的影。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从四月中旬,跨到了炎热的夏至。 谢苓这一胎怀的,可谓是引起了不小的动静。 那夜给谢珩传了信后,对方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对谢苓的态度比起以往来说更温和了些,经常送些名贵的补品入宫,让她安心在宫中待产,并且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来含章殿陪她入睡。 那些个宫妃听到了消息,惊喜者有,怨恨者更多。只不过因为谢苓协理六宫许久,积威甚重,大部分嫔妃也只是敢暗地说几句酸话,几句咒骂。 总之不管怎么样,这事儿说明了司马佑繁衍子嗣是没问题的,让嫔妃和朝堂的大臣们都安下心来。 当然,有两派人除外。 王桓两氏知道此事后,频繁派人打探,显然是吓得不清,一方面怀疑给司马佑下的绝嗣药失了效用,另一方面也怀疑谢苓是珠胎暗结,怀了别人的种。 这些打探都被谢苓的人滴水不漏的挡了回去,无人发现她与谢珩的私情。 后来太后跟皇后也就心灰意冷了,认定是绝嗣药出了问题,遂开始隔三差五的对她下手。 藏红花、麝香、台阶上撒油……手段可谓是层出不穷。 谢苓知晓这些人不会放过她,一切吃穿用度都格外小心。 现下到了五月二十六,她也整整怀孕五十多天了,总体还算安稳。 只是从十来天前起,谢苓的孕反就严重起来,几乎日日吃不下,吃了就吐,肉眼可见的憔悴起来。 司马佑很重视这个孩子,毕竟是他及冠成亲以来的第一个孩子。他几乎是把私库里的好东西都赏赐给了谢苓,并且立下死令——若有人敢对皇嗣不利,就凌迟处死,诛连三族。 只是重视归重视,有些事却有心无力。自打四月中旬“马上风”,他就一直卧病在床,形容枯槁,连笔都握不住。他私下问过沈太医,知晓自己至多还能活五年。 因此虽然高兴,更多的却是担忧。 一来他现在病得厉害,连上朝都做不到,皇位愈发不稳固。朝堂上看着平静,却是暗流涌动,几方势力各怀心思,定会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抱有杀心。 二来这个孩子若是个公主,恐怕还会有别的麻烦出现——来日他将死之时,若是公主,朝臣定会让会稽王即位。 这就等于把这皇位拱手送人。 谢苓也明白这一点,她深知司马佑的担忧和绝望,遂虽然怀着身孕,却也日日前往式乾殿侍奉。 事实证明还是有用的,司马佑无法上朝,连 折子都批阅不了。他不敢用宦官代笔朱批,也不敢让皇后做这些事,更不能用哪个朝臣来总理政务。 毕竟自古以来,外戚宦官专权的事不再少数,朝臣独揽大权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也不少。 前朝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幼帝即位,外戚宦官交替专权,导致整个王朝乌烟瘴气,迅速衰败。 思来想去一番,司马佑竟找不出个靠谱的。 犹豫了整整半个多月,他最终还是决定让谢苓代笔朱批。 一方面谢苓家世低微,与谢氏关系并不融洽,并没有强有力的母族。二来她足够听话,她的兄长也是块聪明却正直的榆木。 但这样还不够。 司马佑虽然蠢,但毕竟学过帝王术。 他想得很清楚,等将死之际,就立下诏书,命谢苓殉葬,让谢君迁摄政,引导幼帝。 有世家制衡,谢君迁纵使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也做不到专权。 但不出意外的,让谢苓代笔朱批一事,朝中反对的声浪格外大,最后还是司马佑下令处死了几个顽固,长公主站就来作保,才堵住了朝臣的嘴。 于是谢苓每日都去式乾殿念奏折给司马佑听。 * 清晨,谢苓早早起身,梳洗完毕后,便带着雪柳前往式乾殿侍疾。 初夏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殿内,映得殿内一片明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夹杂着几分潮湿的暖意。 司马佑躺在龙榻上,双目紧闭,明黄锦被下露出枯枝般的手腕。苦涩的药味混着龙涎香酿成令人作呕的气味。 谢苓缓步上前,接过宫女手中的白瓷药碗:“陛下今日休息的如何?” 那宫女福身行礼,恭敬道:“回娘娘的话,陛下半个时辰前醒了一次。” 她点了点头,轻叹一声,眼中泛起哀伤。 司马佑其实早都醒了,听到谢苓的关切,他才慢慢睁开眼,抬眸看她:“爱妃来了。” 谢苓点头,走到榻边坐下,伸手为他掖了掖被角,声音轻柔:“陛下今日感觉如何?” 司马佑轻叹一声,声音沙哑:“还是老样子,浑身无力,头昏脑涨。” 谢苓内心毫无波澜,面上却依旧温柔:“陛下不必忧心,太医说了,只要好生调养,定能康复。” 司马佑苦笑一声,眸中满是疲惫:“你不必安慰朕了。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 谢苓垂眸,指尖微微收紧,心中却是一片冷然。她当然清楚司马佑的身子为何会如此——太后的药,王、桓两氏的算计,还有谢珩的推波助澜。这一切,早已将这位年轻的帝王推向了深渊。 她抬眸看向司马佑,柔声道:“陛下,您是一国之君,万民所系,定要保重龙体。” 司马佑笑了笑没说话,枯瘦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 保重龙体?怎么保重? 靠太医院那帮庸医吗? 他想抬手掀翻谢苓的手中的药碗,却只能将手僵硬的抬一半,又无力落回身侧。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谢苓看出他想发脾气,却装作没有看见,舀了一勺汤药放在司马佑唇边,柔声道:“陛下,该吃药了,一会还得批奏折。” 司马佑看着旁边战战兢兢的宫女,阴着脸道:“爱妃,将这碍眼的贱婢拖出去杖杀,朕不想再看到她。” 那宫女不知为何就触了皇帝眉头,她慌忙跪地求饶,脸色煞白。 谢苓笑着点头:“是,陛下,臣妾这就让人将她处理了。” 司马佑自打病了,性子就愈发暴虐,几乎每天都要杀人。 谢苓自然不会帮他干这种丧天良的事,每次都是嘴上应着,背地里让自己人把这些宫女太监,分配到离式乾殿远些的地方。 司马佑费力侧头,看着谢苓搁下药碗,命人将哭喊的宫女堵嘴拖了下去,面色稍霁。 谢苓坐下后,他满意道:“还是你懂事。” 她笑着谢恩,给情绪恢复稳定的司马佑一勺一勺把药喂了,便走到离床榻不远的御案前坐下,从堆积如山的折子里随意拿起一本,一面为司马佑念折子上的内容,一面听他的话,一字不差的代笔朱批。 司马佑本就不是什么勤政的皇帝,再加上生病,听了一会就打起了盹,在谢苓第三次提醒他时,终于不耐烦道:“爱妃先批阅,等晚上了朕再检查。” 这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谢苓心中讥讽,面上却依旧恭敬,她点头称是。 以防吵到皇帝休息,她按照惯例,命人将折子搬到外间的书案上,继续伏案批阅奏折。 * 窗纱浸上残阳,云絮从西边宫墙漫过来,像是织锦局新染的烟紫色绡罗。檐角铜镜响了三下,太监的皂靴碾过龙纹地砖,传来细微的响动。 “冲虚真人求见。” 谢苓搁下狼毫笔,颔首示意传人进来。 青灰道袍拂过门槛时带起细尘,像是香炉里飘落的余烬。 他恭敬躬身,长须飘动,手中捧着檀木匣。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说着,他打开匣子,露出里面的一丸丹药。 “今日的大还丹好了,陛下可要即刻服用?” 谢苓眉眼疏冷,琉璃色的眸子映着映着道士指尖的丹丸。 铜炉里积着寸许香灰,忽然坍落一截。她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听见自己衣襟上的流苏正簌簌地扫过奏折,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接过檀木匣,她遣退了冲虚真人,走到熟睡的司马佑跟前,轻声唤道: “陛下,该服丹药了。” 第132章 万国如在洪炉中~ 司马佑迷蒙睁眼,喉结滚动咽下丹药,蜡黄面皮泛起异样潮红,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攥住她腕子。 “爱妃,你说这大还丹,当真会让朕痊愈吗?” 说完这句话,他紧紧盯着谢苓漂亮的杏眸,似乎想从其中看出些什么。 谢苓垂眸掩住厌恶,回握住司马佑的干瘦的手,眉目温顺:“冲虚真人道法精深,丹术炉火纯青,定能让陛下痊愈” 司马佑看了她许久,终于松了手,他虚弱点头:“你说得对,自打服用大还丹,朕有精神多了。” 谢苓点头,不着痕迹抽手,将司马佑滑落的锦被重新掖紧:“陛下会越来越好的,您刚服了丹药,需得好生歇息。” 司马佑颔首,侧过头,目光穿过槅门上透入的光影,视线慢慢虚化,思维也混沌起来。 谢苓走回外间,在御案前坐下,朱笔悬在弹劾谢珩的奏折上方,墨汁将落未落。工部侍郎王玙的字迹力透纸背,历数谢珩三年前督造玉珠桥时贪墨万两、苛待役夫。 她沉默片刻,将朱笔在折尾批下“查无实据”。 王氏和谢氏的争斗,已经搬到明面上来了。 王玙乃是王氏二爷,历来与谢珩这个尚书左仆射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有龃龉,那也是暗地里斗。 如今一切都摆上这张御案,说明王桓两氏的兵马,恐怕准备的差不多了。 寒山寺豢养私兵和制造兵器的线索,还还在探查中。目前只查到了寒山寺一年前,往石头城运过七车铜料。 但是制作兵器的老巢,以及豢养私兵的地方,却没摸到,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走眉目。 谢苓望着窗外的树影,轻轻叹气。 希望能快点将王桓两氏除去,不然她的算盘,就要全部落空了。 * 谢珩到含章殿的时候,谢苓正睡下,只有雪柳和霞光当值。 他去浴房沐浴过后,头发稍还有些潮湿,俯身时,发丝垂落在谢苓脸颊,略微的痒意让她睁开了眼。 对上他漆黑沉冷的凤眸,谢苓忽然就有些心悸。 谢珩看不小心惊醒了谢苓,便躺到她身侧,将人搂进怀里,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她小腹处。 “苓娘,还有八个月,我就要做父亲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哪怕在漆黑的幔帐里,谢苓也能想象到他唇边的浅笑。 谢苓呼吸凝滞,心情愈发不好。她拿开他的 手,蜷缩在床里侧,一句话都不想说。 和他的孩子。 一个筹码般的存在。 一个折腾的让她日日吃不下饭的…孩子。 她根本很难想象生下这孩子后,自己会疼爱。 谢珩感受到她的冷漠,也不在意,撑起上半身,掰过她的肩膀亲吻。 谢苓推了两下推不开,只能喘息着承受,两手隔在他胸膛上。 一吻毕,谢珩还觉得不够,他坐起身,将人抱起来坐在怀里,抬起她的下巴继续吻了下去。 良久,她感觉舌根发酸,谢珩忽然掀起她的衣摆,缓缓探了上去。 心中弥漫出难忍的憎恶,她握住他作乱的手,想将它从衣摆下拉出来。 谢珩感受到她的抗拒,倒也没继续,离开她的唇瓣后,在她颈侧蹭了蹭,声音低哑:“苓娘,我不乱来,但你得帮帮我,好吗?” 谢苓有些茫然,抬眼看他,就听到黑暗里他意味不明的轻笑了一声,捉住了她的手腕,放在了那个位置。 她脸色爆红,羞愤不已,立马就要抽回手,却被不由分说的包裹住手背握紧,活动起来。 “阿苓…苓娘,唤我阿郎。” 谢苓闭紧了唇瓣,别过头一句话都不肯说。 直到手心摩擦到痛,手腕酸软不已,她才冷声道:“堂兄,你差不多行了。” 话音落下,便听到一声低哑勾人的闷哼喟叹。 谢苓掌心一片黏腻。 她气得不行,恶狠狠就要把东西抹他身上,却被对方捏住手腕,听到他闷笑了一声。 谢珩愉悦的笑着,掀开幔帐,命值夜的宫女端来了盆水,用湿帕子替她擦拭干净。 入睡之前,他都还有些惋惜,谢苓竟然一声夫郎都不肯叫。 他环抱着困倦的她,轻轻在鬓边落下一个吻,将手掌放在温热的小腹上。内心一片柔软。 总有一天,她会接受他,唤他夫郎。 因为有个孩子,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她会为此慢慢心软,慢慢身心都属于他。 谢珩感受着掌心下的柔软,心满意足的睡了过去。 …… 盛夏的天气,热得难耐。 谢苓按照惯例去式乾殿批了折子,便回含章殿休息。 午时燥热,殿内也闷得让人待不住。她命人搬了金丝楠木摇椅到庭院里的梧桐树下,坐着乘凉休息。 自打怀了孕就很容易困倦,谢苓抬手揉了揉额侧,天水碧的广袖滑到手肘处,露出半截藕臂。 冰鉴里镇着的李子在青瓷盘里沁出水珠,她抬手捏了一个放在唇边,刚咬了一口就蹙起眉。 夕眠和白檀跪坐着打扇,素纱单衣被风鼓得轻颤。谢苓忽然有些反胃,扶着酸胀的腰坐直身子,唇色有些苍白。 两宫女惊了一跳,赶忙拿了唾盂来,放在谢苓面前,又端来了茶水给她漱口。 一番折腾后,谢苓额头出了层细汗,竟是浑身一点力都没了,窝在摇椅上深深叹了口气。 夕眠面上浮现出心疼,朝不远处修剪花枝的霞光使了个眼色。不一会,霞光便端着一碗酸梅汁来了。 谢苓用了两口,就皱眉挥手让人拿走,竟是一点都喝不下去了。 禾穗走到含章殿门口,就看到主仆几人都长吁短叹的。 她端着铜盘里的罗裙,脚步轻快走近,行了个礼后问道:“小家伙这是又闹腾了?” 檐下金丝笼里的画眉扑棱棱跳上银架,谢苓胃口也一上一下。 她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皱着眉头轻轻颔首:“是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禾穗将铜盘搁在一旁的石桌上,将腰间的小葫芦解下来递给谢苓,笑盈盈道:“按医书上的说法,应该还有几天就不会再反胃了。” “自打前些日子知道娘娘反应大,奴婢就回去配了这糖渍话梅,您胃里不舒服的时候吃两个,会缓解很多。” 谢苓接过小葫芦,打开塞子倒了两个到掌心,看了几眼后放进口中。 酸酸甜甜,确实能压下胃中的不适。 她由衷道谢,站起身拉住禾穗的手:“走,去屋里说话。” 二人相携进屋,在罗汉榻上对坐。 夕眠在谢苓腰后塞了个软垫,遂颇有眼色的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谢苓看了眼窗外,确定几个细作不在,才正色道:“小佛堂那边的事,办的如何了?” 禾穗点了点了:“如今我在司织局,很得李掌宫赏识,故而前些日子得到了库房的钥匙。” “前两天,我已经暗中将墨葵子的药粉揉进了太后用的所有布料中。” “想必至多一个月,她就会开始产生幻觉。” 谢苓搅了搅碗中的冰圆子,眉眼一片沉静:“好,寒山寺那边近日也有了新消息,云台城已经查到了他们豢养私兵和制造兵器的地方,剩下的…就等长公主和谢珩如何动作了。” 她拍了拍禾穗的手,露出一抹笑:“你的仇,马上就要报了。” 闻言,禾穗也笑了,却忽然又想到自己的父母,眼神又暗淡了下去。 谢苓知道她在担忧父母,却也不知怎么安慰。 禾穗的父亲,高泰武现下在为谢珩做事,至于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故而说什么似乎都有些苍白无力了。 二人陷入沉默,忽然就听到了殿外有小太监的禀报声。 “娘娘,陈才人求见。” 陈才人,正是之前她捞出冷宫的陈漪。虽说能脱离那破地方,却也回不了之前的位份,只能做个低等才人。 陈漪进来后,看到旁边还有个女官站着,眼神便有些犹疑。 谢苓示意禾穗先走,招手让陈漪坐下,又命宫人关好殿门。 “怎么不午睡,来本宫这了?” 陈漪也没遮遮掩掩,她抿了抿唇,小声道:“娘娘,我妹妹她…还好吗?” 谢苓倒也猜到她来问陈漾的事。 毕竟谷梁老将军镇压叛军…一直不太顺利,前几天还传来急报,说梁州已破。 陈漾跟在谷梁老将军旁边,还进了前锋营,算是最危险的地方,陈漪重爱自己的妹妹,心中担忧,特来询问,实属正常。 她亲手给陈漪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柔声道:“你妹妹没事,只不过…你母亲在朝中近日却不太好过。” 宫妃是不能参与朝政的,像陈漪这种位份低,家世一般的,更是很难及时得到朝中的消息。 谢苓也是代笔朱批后,才能第一时间知道不少事,通过细枝末节,判断朝中形势。 陈漪一下握紧了茶杯,指节泛白,她颤声道:“母亲她,怎么了?” 谢苓面色平和,温声道:“你母亲本是谢崖的人,但由于你妹妹偷跑…让谢崖觉得你们不听话了,于是在朝堂上大肆针对你母亲。” “似乎是想直接把她从中书令的位置上拉下来,甚至是…杀人灭口,永除后患。” 陈漪脸一下白了,她屈膝跪下,手腕上的镯子嗑在罗汉榻的雕花上,发出一声轻响。 “娘娘,求您救救我母亲。” 谢苓没有扶陈漪,垂眸看着对方,盛夏的金芒照的眼珠颜色浅淡。 “我救不了她,只有她能救她自己。” 要知道,暗杀身为朝臣的丈夫,并且取而代之,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可陈漪的母亲蒋六娘,哪怕顶着这种大罪,也要为谢崖做事,甚至对陈漪向自己妥协,并且放走陈漾一事,颇为恼怒。 这其中牵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或许当年漠北一战,还有什么蹊跷。 这件事,只有蒋六娘想通了,愿意把谢崖的把柄交出来,她才能帮。 陈漪瘫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哀哀哭泣起来。 半晌,她似乎做好了决定,才擦了擦眼泪站起身,看着谢苓道:“娘娘,求您想想办法,让母亲来见我。” “我会说服她的,一定会。” 这点事倒是不难办,她颔首应下。 陈漪离开后,谢苓在罗汉榻上又坐了一会,直到腰酸的坐不住,才恍然发现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她 将打开葫芦,又倒了两枚话梅放入口中。 …… 六月二十六,入伏。 暑气如一层黏腻的丝绸裹住雕梁画栋,檐角的铜鹤垂首,影子缩成地上的一滴墨。 殿前的莲花缸里也蒸出袅袅白雾,恍若游魂叩着琉璃壁。 谢苓肚子又隆起了点,她侧躺在贵妃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放着碗半融的荔枝与碎冰,怀孕后她更不耐热,额头和颈侧都是细汗,哪怕有雪柳打扇,也燥的厉害。 夕眠急匆匆进来,探头看了眼庭院,将门合紧后才走到内室,从怀里拿出封信来。 “娘娘,流徽传信来了,说从王家主的书房里,看到了西府兵送来的密报,这上面是详细情况,您看看。” 谢苓扶着雪柳的手坐起来,结果信纸,展开来细细看了。 末了,她将信纸丢在融化的冰盆里,看着墨迹慢慢晕染开,眉心越皱越紧。 这个月中旬,谢珩和长公主都告诉她,王桓两氏豢养的私兵都慢慢充入了西府兵。 西府兵的数量,在众人未察觉的时候,就从五万增到六万。 除此之外,制造兵器的地方开始连夜赶工,兵器都源源不断自水路输送到豫州。 这些事,都表明王桓两氏恐怕明年就会起兵谋反。原本她想着就算谋反,应该也要到镇压了叛军,将扰边的吐谷浑和前秦驱逐出去,才会动手。 毕竟内乱不解决,直接动手的话很可能会让周边几个王朝趁火打劫。 而今天这封信,却让她心惊肉跳起来。 信上说,西府兵,从她怀孕开始,就一小支一小支的南移,隐藏扎营在山林野地,伺机而动。 这样看来,王桓恐怕会在年底前动手。 事情更加紧急了。 叹了口气,她让夕眠回去,抬抬手招来了翠鸟。 她提笔写下一行小楷,将信放回竹筒,抬手放飞翠鸟。 崔瑛已经观察了月余,她的事,是该提上日程了。 她要问崔瑛,是否想脱离桓家,是否愿意以此为盟,做暗桩。 * 暮色初临时,宫人们捧着剔透的冰盏碎步穿行,冰屑沾在指尖,转眼化为水滴。 谢苓的含章殿内虽放着冰盆,暑气仍在梁柱间游荡,像一匹褪不去的旧绫罗,裹得让人觉得闷热。 她处理了宫务,热得不住扇扇子,却还是一头细汗,于是招手叫来霞光,让她去小厨房端碗荔枝冰粉来。 霞光犹犹豫豫的,皱着脸道:“娘娘,太医说了,您不能贪凉……这样对孩子不好。” 谢苓哪里管得了这么多,觉得少吃一点也没事,于是道:“没事的,我就少吃一点。” 霞光犹豫道:“真的一点点?” 谢苓点头:“真的。” 霞光只好领命去了,不一会就端来了一碗荔枝冰粉。 琉璃碗中冰粉摇晃,上面洒着漂亮的花生碎和葡萄干,闻起来清凉爽口。 她挥退左右,眉开眼笑挖了一勺放入口中。 冰凉的荔枝味在口中蔓延开,驱散了几分热气,她喟叹一声,又挖了一勺,刚放在唇边,还没吃进口中,就被人拉住了手腕。 谢苓抬头看过去,就见谢珩无奈的接过她手中的瓷勺:“怎么又吃冷食?” 第133章 日轮当午凝不去~ 谢珩手指扣在她腕间,玉扳指压得肌肤生疼。 谢苓眼睫微垂,嗅到他衣襟雪松香混着熟悉的熏香脂粉味。 这似乎是雁声楼的里特有的气味。 他应当是才去过云台城。 表面称病卸职在家修养,实际上在暗中布局着什么。 “上个月贪凉腹痛,太医署的脉案还压在案头,”他松开手,冰粉碗被推到紫檀案几边缘:“含章殿的宫人该换了,连主子都劝不住。” 谢苓指尖蜷进掌心,垂眸压下心头的不耐。 “堂兄教训的是。”她仰起脸,鬓边珠钗轻晃,“只是暑气实在难耐,想着…” “想着趁我不在?” 谢珩忽然轻笑,月白广袖拂过冰盆,带起细碎雪霰。 他挨着贵妃榻坐下,将人揽进怀里,从怀里拿出巴掌大的小册子。 “我给孩子想了些名字,苓娘来一起看看?” 男人修长的手指翻开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列着三十余个名字。 “霁字如何?雨过天青,万象澄明。” 谢珩下颌抵在她发顶,“或者这个昭字…” 每个名字下,批注细如蚊足,且都标注着五行缺补、星宿方位,十分详尽。 显然是用了心的。 琉璃冰盆咔咔轻响,谢苓盯着“谢昭”二字,想起三日前司马佑提起名字一事,说要起做司马昱。 要她说,这些都不好。 谢珩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指给她听,每几个都停一下,问她好不好。谢苓心不在焉的点头或摇头,只有满腔漠然。 她微微仰头去看谢珩的侧脸,当看到他温柔的眸光时,总会觉得有些恍惚。曾几何时,她也期盼过、想象过和自己的夫郎,为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可现在……虽说是一件事,但终究还是不同。 总觉得这种温情时光,不该属于他们二人。 谢珩忽然合上册子,指尖摩挲着她后颈,像抚摸豢养的雀儿:“苓娘,你说是我起得名字好,还是司马佑起得好?” 殿外蝉鸣骤歇,霞光捧着安胎药站在珠帘外,闻言手指微微颤抖。 谢苓招手叫人进来,手腕平稳的接过药碗,语气柔和:“自然是你。” 谢珩满意轻笑,接过碗,一勺一勺喂谢苓喝完,又拿起帕子,颇为体贴的沾去她唇边的药汁,喂了一颗荔枝蜜饯。 弄完这些,他俯身将吻落在谢苓侧颈,语气缓慢,那双漆黑清冷的凤眸,此时却像是带着钩子:“苓娘,三个月了,可以吗?” 谢苓垂下眼睫,没有作声,谢珩叹了一声,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吻了下去,温热的唇舌研磨着,吮吸着她带荔枝香的气息。吻着吻着,像是得了趣,他将人抱起来,朝床榻走去。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有树影和花枝在粘稠的夜风里摇曳着。 谢珩将谢苓侧放在床榻上,环抱着她,冷白修长的手指挑开颈间纤细的系带,握住了圆润的肩头上。 他没问再问她可不可以,而是不可抗拒的,以绝对占有的姿态环着她的腰肢,动作轻柔的顶撞着。 因着她怀着身孕,谢珩从头到尾都很温柔轻缓,不似从前那般孟浪。 到最后时,谢苓背靠着他的胸膛,坐到了他怀中,颠簸着,轻哼着,结束之时甚至有了点哭腔。 谢珩看着她汗津津的额头,抬手抹掉她眼角的泪珠,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苓娘,你只能是我的。” 这句话轻轻的,贴在她耳侧吐息,谢苓听清了,却当做没听到。 她疲惫的半阖着眼,任由他抱着自己沐浴,又放回床榻掖好被角,在一旁穿戴整齐,穿过昏黄的烛火,踏入黑暗离去。 入睡前,她心想,谢珩这人总是唯我独尊,根本不顾她的想法。 真是令人厌恶又恐惧。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直入了秋,叛军也未镇压下去,皇帝又半死不活的躺在床榻上,沉迷大还丹吊命。 北边的前秦和吐谷浑,联合了柔然,连吞边境几城。 偌大朝堂上混乱一片,竟然连几个能主事的都找不出。士族分成几派,心思各异,大多都是主和,想着以岁供稳住几个胡国。 谢苓肚子大了起来,却还在坚持批阅奏折,从一开始的次次都要司马佑检查过问,到现在的起码有六成都能她自己做主,其中的付出自然不必言说。 她靠着上辈子的记忆做了几次决策,让朝中那些老顽固总算对她有了几分改观,又因为在不远的将来,她就会成为幼帝的母亲,遂这些朝臣对她代笔朱批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倒也方便谢苓暗中提拔了几个,记忆中人品才学 都不错的寒门弟子。 谢珩对她的动作并未阻拦,甚至还帮了不少忙,一时间让她有些看不清他。 朝堂上的事波诡云谲,谢苓也在走一步看一步,而后宫也是三天一陷害两天一下毒,她烦不胜烦,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让含章殿的人多注意些。 太后和皇后或许是因为马上要起兵造反了,这几个月都十分低调。太后在小佛堂闭门不出,听安插在那的线人说,夜里经常能听到太后的惊叫。 谢苓知道这是禾穗下的药起了作用,故而命人在皇宫传出有邪祟作怪的传言。太后没过几天就病了,有些神志不清,听伺候她的宫人说,太后口中喃喃“别怪我,别怪我”。 皇后则是依旧称病不出,甚至免了妃嫔每日晨安,一个人都不见。 谢苓怕被打草惊蛇,也并未太过明显的打探对方宫里的事。 雪柳正端着安胎药进屋,就看到主子坐在书案上沉思。 她轻手轻脚将托盘搁下,正要退出去,就听到对方说话了。 “帮我把崔瑛和流徽送来的信件全部拿来。” 雪柳愣了一下,点头称是,从内间墙壁的暗格中拿出个漆红色的匣子,抱到谢苓跟前放下。 谢苓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下去歇着吧。” 雪柳看了眼安胎药,提醒道:“娘娘,记得喝药。” 谢苓笑道:“知道啦,现在就喝。” 她将药碗拿到跟前,仰头很快喝了干净,雪柳这才端着空药碗,放心的退了下去。 谢将匣子打开,把里头的信全部倒在桌面上,一封封重看了一遍又一遍,拿起笔在纸张上写写画画,一直到暮色降临,腰肢酸痛的坐不住,终于有了几分眉目。 这些信上,罗列了许多杂七杂八的消息,小到王桓两氏族中子弟强抢民女,大到倒卖私盐,贪墨军饷。 一桩桩,一件件,看起来严重,但谢苓知道这些事证据还不足,不能够将王桓两氏一次性拉下马。 窗外月光莹莹,秋风萧瑟,昏黄的烛火落在她微微圆润的侧脸,泛着暖泽温柔的光。 良久,她叫来霞光,吩咐道:“避着长公主给流徽传信,让她想办法拿到王闵的贴身物品,最好是玉佩或者香囊。” 霞光疑惑道:“娘娘,这是……” 谢苓抬眼看着她,轻轻勾了下唇:“没什么,本宫只是觉得,现在的王桓两氏太过死气沉沉。” “帮他们找些乐子。” 霞光似懂非懂领命去了。 * 月上柳梢头。 值夜宫女提着羊角灯转过回廊,裙裾扫过石阶新凝的夜露。守门太监蜷在椒墙下,怀里铜手炉早凉透了,双目困倦的半阖。 忽然,东南角的黑沉天空染出一抹烟霞色,惊叫声四起。 夕眠跌跌撞撞进了内室,白着脸轻声唤醒了熟睡的谢苓。 “娘娘,娘娘。” 谢苓已经孕晚期,睡得本就不踏实,她睁开眼,扶着夕眠的胳膊坐起来,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看着夕眠苍白的脸,心猛地一沉,皱眉道:“发生什么了?” 夕眠抖着声:“娘娘,司织局走水了!” “禾穗…禾穗好像就在起火的绣房里。” 窗棂外红光袭来,忽明忽暗映着谢苓半张脸,她抓着锦被的手指节发白。腹中胎儿突然重重踢了一脚,疼得她弓起脊背,冷汗瞬间浸透了素绢寝衣。 “取我披风来。”谢苓咬着牙撑住床沿,“让外头当值的都去救火,特别是看顾好织女们住的西耳房。” 禾穗刚当上司织局的副掌宫,就发生了这档子事。 她不信是其他女官不长眼陷害。这件事……定是谢夫人做的。 之前她还疑惑,谢夫人为何不阻拦禾穗进宫,为此心中还有两分愧疚,觉得自己是太过谨慎冤枉了人。 现在看来,分明是对方打算一定性让禾穗绝了当女官的可能! 不出意外的话,这场火灾的脏水,会泼在禾穗身上。 谢苓垂下眼帘,琉璃色的眸子一片沉郁。 怀孕让她的心绪,比以往更容易波动,几息后,她稳定了情绪,掀起眸子,沉声吩咐赶来的宫人们: “司织局存着今春新贡的蚕丝,若火势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谢苓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房梁坍塌的闷响。 她猛地站起来,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幸而扶住了雕花床柱。 禾穗…… 一定不会出事的。 又吩咐了几句,几个宫人纷纷领命而去。 谢苓也披衣出门,撑着辇赶往司织局。 十几个小太监提着木桶在游廊间来回奔忙,水面晃动的火光映得青砖地忽红忽暗。谢苓裹着孔雀纹披风立在月洞门前,夜风卷着灰烬扑到脸上。 她望着东南角冲天的浓烟,忽然侧头看向雪柳,低声道:“去把四月份,绿绮从徐美人屋子找到的半枚香丸拿来。” 雪柳点头,趁着无人注意,脚步匆匆踏入黑暗,朝含章殿走去。 谢苓望着火光,突然就听到远处有金铃响动,她眯眼一看,正是称病不出好几个月的皇后,乘着凤驾浩浩荡荡而来。 紧随其后的,还有谢灵筠的车辇。 第134章 野田禾稻半枯焦~ 火光将皇后手指上尖锐的护甲染成暗金色。她扶着女官的手缓步下辇,目光扫过谢苓隆起的腹部时微微一滞:“宁昭贵妃怀着龙胎,怎么还来沾这晦气?” “臣妾协理六宫,分内之事。”谢苓屈膝行礼,低垂的长睫遮住眸中冷芒。 谢灵筠紧随其后,软轿堪堪停稳,扶着宫女的手臂下了来,婷婷袅袅踏过焦黑草叶:“要我说,这火来得蹊跷。听说司织局新提的副掌宫今夜当值?” 谢苓指尖掐进掌心,腹中隐痛随着呼吸起伏,面上却浮起一抹愧疚:“本宫惭愧,竟还不如姐姐这般,虽幽居明德殿,却还对宫中的事关怀备至。” 谢灵筠脸色一僵。这是说她明明还在禁足期间,却私自出明德殿,还对司织局的事了如指掌。 她正要开口责骂,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皮笑肉不笑的歇了生息。 皇后垂着眼,似乎没看到两人间暗流涌动。她看起来面色有些虚弱,浅笑了下,随即忧心忡忡的落在火光冲天的司织局。 “这么大的火,也不知里头的人如何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纷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宫女扑跪在地:“禀皇后娘娘,在起火处发现了火油痕迹,掌事姑姑说…说最后离开绣房的是禾穗姑娘!” 谢苓心中哂笑,眉眼低垂着,叫人看不清情绪。 紧接着,李掌宫也来了。 她看了眼谢苓,对上视线的瞬间慌忙低头,跪在了皇后脚下。 “皇后娘娘,西耳房存着南诏贡缎的绣房最先起火,当值的禾穗女官…前些日子正好去内务府要了些火油。” 谢苓看着李掌宫映着火光的脸,忽然轻笑了一声。 李掌宫之前对禾穗一直很好,谁能想到…她突然就倒戈了呢。许是受了胁迫,亦或是什么诱惑。 谢灵筠广袖轻掩口鼻,听到谢苓的笑声,倏地警惕起来。 “贵妃娘娘,李掌宫的话,可是有什么可笑之处?” 谢苓摇了摇头,平和道:“只是觉得挺有意思的,一个刚当上副掌宫的年轻女郎,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在司织局放火。” 皇后轻叹一声,眉眼中像是带着些慈悲,通身的威仪却也不减:“人呢?找到了吗?” 问完,正好就有小太监搀着满脸烟灰的禾穗踉跄而来,见到面前的几个主子,立马跪倒在地,俯首磕头:“奴才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筠嫔娘娘,各位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温和叫人起身,看向一旁伏跪在地上,看上去惊魂未定的禾穗,问道:“怎么回事?” 小太监推了禾穗一把,禾穗抿唇默不作声,那小太监顿时急得满头大汗,最后无奈之下,只好磕磕绊绊回话:“回娘娘 的话,奴才方才去后院的井里打水,看到禾穗姑娘灰头土脸的坐在井边,问话她也不吭声,奴才遂将人带了过来。” 皇后嗯就一声,温和道:“去忙吧,禾穗姑娘留下。” 谢苓皱了皱眉,目光落在禾穗沾满烟灰的脸颊上,看出了对方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又有些悲戚。 禾穗身上…恐怕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以她的性子,不该如此。 谢苓没有作声,看向了一旁的皇后。 王皇后上前一步,目光和嗓音都柔和至极,似乎只是询问一件关乎吃喝的小事:“禾穗姑娘,是你放的火吗?” 闻言,禾穗抿唇盯着皇后,眼底的恨意竟是比司织局的大火还要浓烈。 皇后被这眼神骇了一跳,没忍住后退了半步,被身后的老嬷嬷扶住了后肩,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那老嬷嬷上前一步,冰冷的眼神落在禾穗身上,猝不及防的就挥去一耳光。 “贱婢怎搞直视凤颜?” 老嬷嬷并未收力,实打实打了一耳光,禾穗的脸被打偏,顿时红肿了一片,嘴角隐约还有血迹,约莫是被打破了。 谢苓来不及阻拦,看到禾穗脸上的伤口,顿时气的够呛。 她皱眉朝旁边的霞光使了眼色。 霞光机敏,立刻意会。她走到那老嬷嬷前边,二话不说一耳光呼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和那老嬷嬷的惊叫声同时响起,皇后和谢灵筠都愣住了,没想到谢苓如此大胆。 “你怎么敢动手打我?我可是皇后娘娘的人!” 老嬷嬷反应过来,倒也没还手,而是退回到皇后身后,出口控诉。 谢苓冷笑一声,在皇后开口前,慢条斯理道:“你一个宫婢也敢对五品女官动手,谁给你的胆子?” 她看着皇后僵硬的脸色,又道:“再说了,皇后娘娘向来仁慈,你个老狗,竟敢越俎代庖,私自上前殴打女官。” “要我说,皇后娘娘,这样不听话的奴才,趁早处置了才是。” 皇后哑口无言,强笑了一下,挥退了老嬷嬷。 禾穗挨了一巴掌,倒是忽然清醒了几分。 她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掷地有声道:“求娘娘明查,微臣并未纵火。” “并未”两个字她咬得极重,像是要把牙都咬碎了,谢苓清晰的看到,对方的眼中有泪光流转,在灯色和将熄的火光下盈盈发亮。 这其中定有内情,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谢苓看着她,平和道:“李掌宫说你前些日子去内务府取了火油,可有此事?” 禾穗道:“确有此事。” “但…这火油并非我所用,而是绣娘宁雨要用。” 李掌宫就在旁边听着,闻言顿时紧张起来,她质问道:“禾穗,算是我看错你了,没想到你竟然把这种事推给宁雨。” 说着她就流起了眼泪,哽咽道:“宁雨都已经被烧死了,你竟然还给她泼这种污水,你还是不是人啊?” “之前你生病,你被人欺负,可都是宁雨护着你呢!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声声泣泪,听起来再真实不过了。 不少在场的宫女太监,还有逃出来的绣娘,都指指点点起来。 “是啊,宁雨平日里可把她亲妹妹疼呢,这也太不是人了。” “……” “把宁雨害死不说,还要泼盆脏水。” 禾穗一直静默着,直到听到这句话。 她猛地转头,一字一句咬着牙道:“不是我,我没放火。” 谢苓腰酸的厉害,坐到了小太监搬来的软椅上,冷声道:“好了,都吵吵什么?事情还没定论之情,不得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说着,那些人都噤了声。 她侧头看向皇后,温和道:“皇后娘娘,至于禾穗说得是真是假,去内务府查查账册,再问几个同住的绣娘,自然能真相大白。” 皇后没有拒绝,颔首应了,差人去请内务府的掌事崇明。 谢苓若有所思看了几眼忽然安静下来的谢灵筠,心中有了计较。 这些人恐怕早有准备,那些账册已经被做了手脚,而和禾穗同住的绣娘,则被早早收买。 她手指轻点膝盖,算着雪柳回来的时间。 * 一刻钟后,崇明和几个与禾穗同宿过的绣娘来了。 崇明隐晦的看了眼谢苓,目光之中的意思很明显——此事不妙。 谢苓早有预料,她让这些人去唤人来对峙,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果不其然,崇明拿来的账册,明明白白写着禾穗取用了火油,并且标注了自用。 而那几个绣娘,也是战战兢兢,一口咬死听见禾穗前几日跟宁雨有过争吵,而后今天夜里鬼鬼祟祟,最后一个出了绣房,紧接着便起火了。 人证物证具在,禾穗便是板上钉钉的纵火犯。 谢灵筠很忌惮谢苓,见证据都按照安排的那样齐全了,对方也没什么动作,故而放下心来。 她笑眯眯看着谢苓,神色格外友好。 “贵妃娘娘,我知道禾穗是你的救命恩人,可人命关天的事,更何况还有不知凡几、价值千金的绸缎被烧毁,您可不能因私包庇啊。” 说着,她叹了口气,抚着心口道:“说起来,她还是臣妾干妹妹呢,臣妾也是真真心痛啊。” 谢苓眉眼低垂,闻言也只是掀了掀眼皮,吐出一句:“犯了错自当按律处置,筠嫔不必忧心。” 那句筠嫔刺痛了谢灵筠,她扯着脸笑了一下,和皇后对视一眼后,唤人绑了禾穗,准备押去暴室。 禾穗虽然有点慌乱,却没有挣扎,她看向大着肚子,依旧波澜不惊的谢苓,慢慢平静下来,连同心中的痛苦,也缓解了些许。 禾穗被押着走了几步,就有个面生的小宫女,和两个小太监踉踉跄跄奔来。 “皇后娘娘,奴婢卉儿,方才和小张子小明子去起火的绣房里救人,出来时在碰倒的香炉发现了个东西!” 说着,她双手高举,掌心是一枚融了一半的香丸,依稀还能闻到甜丝丝的香气。 谢苓抬手制止了押送禾穗的宫人,勾唇浅笑:“看来这起火一事还有蹊跷。” 皇后仅仅盯着那香丸,呼吸滞涩,戴着护甲的手指不可控制的轻颤起来。 这气味…这分明就是她联合太后给皇帝燃的,掺了厄回草的香丸! 厄回草辅之五石散,可是使人气血上涌,中风而亡。 这东西她派人在徐美人那找了许久都未找到,本以为是被一把火烧烬了,谁知竟然落到了谢苓手里。 皇后觉得自己唇齿间一股血腥味。 几息后,她平稳了情绪,给旁边的大宫女使了眼色。 大宫女上前一步,厉声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婢,竟因为一枚香丸大惊小怪,还闹到皇后身边,成何体统?” 说着就要把香丸拍落到地上。 卉儿眼疾手快将香丸握回手心紧紧攥着,叩头道:“姑姑不知,奴婢入宫前乃是医女,略懂些药理。” “姑姑若是不信,可以去调奴婢的籍案,想必都记得一清二楚。” 大宫女哑口无言,她看了眼皇后,得到示意后,默默退回身后。 卉儿见无人阻拦,继续道:“这枚香丸里有厄回草的味道。” “长期使用掺了厄回草的熏香,会使身体康健之人气血上涌,最终出现幻觉。” 皇后思索了一会,一时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于是准备叫来心腹太医,直接否决了这宫女的话,再处理干净香丸。 她道:“沉枝,去叫李太医来。” 沉枝称是,还未踏出一步,就听到宁昭贵妃的声音缓缓响起。 “光一个李太医哪里够?” “正好今日起火,太医院的人都在侯着,不若多叫几个,也算…做个见证。” 沉枝看向皇后,见自己主子眼底划过阴沉,却一言不发,遂只好应了宁昭贵妃的话,抬步离去。 过了一会,几个太医匆匆而来。 沉枝也是聪明人,请来的要么是跟谢氏有关的,要么就是王氏的人。 但沉枝能想到的,谢苓如何想不到? 她早早就让人给沈 太医去了信,故而来的人里,也有他。 皇后的目光划过几个太医,在清瘦挺拔的沈松青身上顿了顿,眸低顿时一片灰暗。 她闭了闭眼,决定不再掺和。 谢苓虽得到了香丸,但也不可能查到这东西的来历。 她很确定,自己和太后,将尾巴扫得很干净。 现在谢苓将这东西拿出来,无非就是为了给禾穗脱罪。 这件事本就与她王氏无关,说起来也只是谢夫人和母亲的一桩小小的合作罢了——谢夫人要禾穗背上罪名,绝了入宫的可能,而她的母亲,则想借机撸了谢苓代笔朱批的权力。 现下看来…这桩合作成不了了。 她不能再趟这趟浑水,做得越多,出错越多,现在是她们王氏的关键期,绝对不能出问题。 想通后,王皇后看了眼有些迷茫和焦躁的谢灵筠,将身子靠在旁边的宫女身上,揉着额头虚弱道:“本宫头疾犯了,先回宫歇息,司织局走水一案,辛苦两位妹妹了。” 谢苓点了点头,关心道:“皇后娘娘要注意身子,这些小事臣妾处理就是。” 皇后嗯了一声,不顾谢灵筠震惊和愤怒的眼神,乘上凤辇,浩浩荡荡离开。 谢苓似笑非笑看了眼谢灵筠,抬手叫来太医,挨个让人把香丸看了。 得出的结果一致,这香丸里,掺了大量的厄回草。 谢灵筠强撑着问道:“这香丸,也不能说明不是禾穗放火吧?” 谢苓微微一笑,拍了拍手,叫来了最开始发现走水的宫人。 “说说看,这火到底怎么起的。” 那宫人跪在地上,回道:“回娘娘的话,奴才起夜,正好看到绣房里还亮着灯,有人影在走动,晃晃悠悠的。” “奴才还当是绣娘偷喝酒,没当意,便准备去恭房,谁知…谁知忽然就听到哐当一声,一转身,就看到那绣娘的影子倒了,旁边的烛台将幔帐引着,瞬间烧成了大火,奴才赶紧就叫人起来灭火。” 谢苓点了点头:“行了,下去吧。” 司织局的火已经灭了,灰烟却还未飘散干净,带来一股呛人的气味。 她皱了皱眉,忍着不适,叫来了负责查处走水源头的几个宫人。 “起火处可有火油的痕迹?” 那几个宫人道:“回娘娘的话,确实有…并且因为火油,这场大火才烧了这么久。” 谢灵筠听了这话,立马出声:“弄了这么久,还是禾穗妹妹啊。” 她叹了一声,吩咐道:“还不把人带走?留在这给贵妃娘娘添堵吗?” 说着,她狭长的凤眸闪过得意,口中却说着关心的话:“贵妃娘娘身怀六甲,早些回去歇息吧,若伤了龙嗣…怕是不好交代啊。” 谢苓看着那张和谢珩五分像的脸,心头一阵厌恶。 她摸了摸小腹,似笑非笑:“不若先听他说完?” 那宫人得了令,继续道:“奴才在宁雨的手上,验到了火油的痕迹。” “这场火…是宁雨姑娘放的,并且如同方才那位公公所言,她应当是先在绣房外洒了火油,又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推翻烛台自焚在了绣房。” 谢灵筠哑口无言。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最终只冷笑拂袖:“贵妃娘娘好本事,竟能将黑的变白!” 说完,她看着旁边瑟缩的宫人,咬牙道:“回明德殿。” 谢灵筠走后,谢苓才松了口气。 她命人将禾穗松绑,又吩咐宫人将这事报给大理寺和刑部,着重交代了一定要交代香丸的事,让他们差人来调查。 总要把证据扔谢灵筠脸上,才堵的住幽幽众口。 至于香丸…就当是她给太后皇后的恐吓。 顺便借大理寺和刑部的手,查查它的来源。 若有收获最好不过,能让这滩水再浑一些,若无收获,也影响不了什么。 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证物。 * 忙活了一晚上,回含章殿时,天已经慢慢褪去了黑色,有了一隙亮色。 谢苓将浑浑噩噩的禾穗带了回去,给她亲自擦了脸,又差人备热水。 她一直将禾穗当妹妹看待,见对方神情恍惚,心中也难受担忧的厉害。 挥退了伺候的宫人,她坐在浴桶边的椅子上,抬手为禾穗亲手顺洗头发。 “穗穗,可以跟我说说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禾穗默不作声,将肩膀往下沉了沉,脸颊上沾着的,不知是水珠,还是泪珠。 谢苓叹了口气,静静为她梳顺湿润的发。 过了许久,禾穗转过身,看到了谢苓莹润柔和的脸。 或许是浴房的灯火昏黄温暖,亦或许是谢苓因为怀孕,有了母性的光辉,她似乎透过对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在记忆里模糊到几乎没有的母亲。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唇瓣颤抖着:“阿婵姐姐,是我杀了她。” “是我害死了宁雨。” 说完,她捂着脸痛哭起来,就连黏脸颊上湿漉漉的发丝,也被一同按在了掌心下,带着温热潮湿的冷意。 第135章 世路山河总险峻~ 水汽氤氲里,禾穗的哽咽裹着水声,断断续续在浴房荡开。 “三日前,宁雨塞给我半块核桃酥,手抖得厉害。” 她盯着水面浮动的花瓣,圆圆的眼睛水光闪动:“她说那是她娘亲手做的,就剩半块了,要分给我,我看出不对劲,追问了许久,她才哭着告诉我,谢灵筠拿她爹娘的性命要挟,若不用火油引我入局,便让她全家丧命。” 谢苓眸色微凝,几乎猜到了后续发生的事情。 烛芯“啪”地爆开,与禾穗颤抖的声线交错响起。 “昨夜轮值,她突然说要与我换班。”禾穗的指甲掐进掌心,“我当她风寒未愈,还替她添了件披风,哪知……” 回忆再次席卷,禾穗脸上出现了痛苦之色。 着火时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出现。 今夜二更,浓烟裹着火星窜上房梁时,宁雨正对着菱花镜簪海棠绢花。 “穗穗你看,我戴着好看么?”她转头笑问,仿佛身后不是冲天大火。 禾穗冲进来时,宁雨撞翻的烛台还在脚边滚动,洒在绣房一周的火油,正顺着青砖化做火龙,蜿蜒攀爬向房顶。 “你疯了!”禾穗拽她臂膀,却被反握住,宁雨指尖冷得像井水。 她笑着,神色决然笃定,还有些很难察觉的伤感,唯独没有退缩:“我跑不掉的,谢灵筠的人守着前后门,横竖都是死……我知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宁雨将腕上老旧的银镯褪下来,塞进禾穗掌心,轻声交代:“这里面有东西,或许会对你有用,之前欺骗你,是我的不对。” 梁柱轰然倒塌的瞬间,宁雨将禾穗推进后窗:“如果可以,希望穗儿能帮我救救父母亲人,再替我多吃些娘做的核桃酥。” 在浴桶水微凉时,禾穗说完了前后发生的事,回忆也一同笼去。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指了指屏风上挂着的衣裳。 “阿婵姐姐,镯子就在我袖袋里,你看看吧。” 谢苓点了点头,擦干沾着水珠的手,起身从袖袋中摸出银镯。 银镯老旧,略微有些发黑,细细看来,还有刮痕。 指尖在镯口磨损了几下,谢苓摸出卷薄如蝉翼的素笺,墨迹被汗水洇开大半: 【六月十六,以火油自焚诬禾穗,事成放你父母兄长归家。】 这上面的字迹,谢苓觉得有些眼生,但这张字条所用的纸,她却认得。 是上好的澄心纸。 除此之外,观字体有形无神,传信之人应当不是熟读诗书之人,甚至可能不认多少字。 谢苓思索了一会,将银镯放回禾穗袖袋,把素笺小心收好,轻轻叹了口气:“这傻姑娘,到死都留着反将一军的筹码。” 禾穗忽然攥住她衣摆,眼里淬着火光:“阿婵姐姐,你能救她父母吗?如果可以的话…替她主持公道,申冤报仇。” 窗棂透进青灰色晨光,在谢苓面 颊上映出冷白的光泽。 她拍了拍禾穗的肩,柔声道:“放心吧,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于情于理,这件事她都得管。 宁雨因为心善留下了字条,而这字条,或许能将谢灵筠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 司织局走水一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所有事在几天之内,就飞快平静下来,整个宫廷又沉寂的像一滩死水。 不少宫人觉得禾穗好命,居然就这么逃过一劫,还因祸得福,成为最年轻的司织局掌宫。至于之前的李掌宫,则因为陷害同僚之罪,被削了官职,贬出宫去了。 除了感慨一下,再也没有别的流言蜚语传出来。 毕竟这段时日,又被叛军吞了几城,眼见雍、梁二州几乎保不住了,柔然吐谷浑和前秦,也愈发猖狂,甚至公然入城抢劫百姓。而大靖的天子,此刻却瘫在龙榻上,连翻身都不能,甚至还染上了五石散,痴迷丹药。 民间百姓是不知道这些消息的,虽然偶尔听到些风声,却也懵懵懂懂,只有少数人预感到大靖要更乱了。 而朝中的大臣和后宫的嫔妃宫人,则都忧心忡忡,无人不担忧。 至于宁雨留的那张字条很好查,正是谢灵筠身边大宫女的字迹。 她没有立刻发作,而且把这事给谢珩说了,毕竟不久前,他才威胁过自己,说若是敢擅自行动,就剐她全家。 谢苓知道这人在威胁人一事上言出必行,因此告知他,和他“商量”。 结果就是谢珩不同意她将此事揭露出来,理由是“不足以”把谢灵筠推入绝地。 但实际上她心里清楚,谢灵筠是谢珩的长姐,他肯定会维护。 谢苓面上应了,背地里却依旧在准备——她已经和兄长商量好,阖家脱离谢府,恢复沈姓的法子。 并且她从夕眠那入手,查到了崇明净身入宫的缘由,后来以利诱,辅之夕眠的耳边风,最终得以收服。 等成事,谢珩就再也不能以她阖家性命要挟,她也可以毫无顾忌的对付谢家人。 七月份时,谢苓布了一个局,让元绿找了个和王闵身形相符的秀才,又命禾穗将其易容成王闵模样,拿着玉笼庵的拜贴,进了那淫窟。 这秀才按照计划,偷了玉笼庵的账本,出去后故意把流徽从王闵那窃取的玉佩,丢在了附近的草丛。 而后不过两天,流徽便来了消息,说王桓两氏间有了龃龉,桓氏怀疑王氏有别的心思,居然让王闵偷账本,逼着王氏把王闵交出去谢罪。而王氏则是说桓氏故意找茬,却拿不出那不是王闵的证据。 这两家间一闹就闹了半个多月,最后还是以王氏把王闵的腿打断了一条,又送出两个油水很肥的官位,才算是了事。 只不过王桓两氏终究是有了裂隙,根据探子来报,西府兵的动作缓慢了下来,私造兵器的作坊,也几乎停顿下来。 谢苓可以笃定,王桓起兵造反之事,恐怕要到来年了。 起码能撑到她生产。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零零散散的事需要谋划。 谢苓趁着月份还不是太大,几乎是呕心沥血的布局,只盼王桓起兵之日,她能多些筹码,最好能将肚子里的孩子扶上皇位,自己垂帘听政,慢慢揽权 随着布局愈发完善,谢苓的肚子也大了,有时候沐浴时,她看到高耸肚皮上的纹路,甚至有种害怕的感觉。 * 九月,建康城已经慢慢褪去了暑热,望着窗外树梢上飘落的黄叶,她恍然意识到,已经来建康许久了。 而她生产的日子,约莫是二月初五。 她望着庭院里怒放的菊花,手指在小腹轻轻抚摸。 希望能顺利到生产的日子。 雪柳端着一盘糕点,看着主子情绪愈发沉寂,眼中闪过心疼。 她轻声道:“娘娘,后日就是重阳节了,御膳房那边提前做了几种糕点,让您看看哪种宫宴上用。” 谢苓转过身,点了点头,坐到罗汉榻上,看着盘子里各色的糕点,净手后捻起一块放入口中。 她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漱了漱口,说道:“剩下的拿去分了吧,明日宫宴用无色糕和菊糕,再外加一份透花糍。” 其他的雪柳都听话,唯独透花糍有些陌生,她疑惑道:“娘娘,为何要加这个?” 谢苓端着茶杯,闻言轻笑了一下:“听闻长公主独好这口。” 这消息,自然是兰璧告诉她的。 长公主爱此糕点,外人却不知,她自己也很少用,十分谨慎。若不是兰璧擅观察,也不会发现这事。 她想趁着重阳节赏菊宴,将阖府脱离谢氏的事儿给办了,为了万无一失,估摸着还得借几分长公主的力。 重阳节当日,秋风瑟瑟,日头却浓。 太极殿东堂的铜漏指向辰时,司马佑被人搀扶着坐上轮椅,换上龙袍,戴了一顶轻便的远游冠,腰间悬上青锦茱萸囊。 若只看穿着,倒也是个风流潇洒的,可那张脸,不论如何敷粉涂胭脂,都看着枯槁的厉害。 谢苓和皇后一左一右陪在身侧,由崇明推着轮椅到达大殿。 殿内阶下两列朱衣大臣,各个面色冷漠,唯独望向司马佑身侧的谢苓时,会露出审视或者警惕的神色。 等礼官说完祝词,司马佑就虚弱疲惫的撑不住了。 他看着皇后虚伪的脸,心中一阵厌恶,待转向大着肚子的谢苓,却又柔和了神色。 瘫在轮椅上,他抬了抬手指,示意谢苓靠过去,谢苓看懂了他的意思,俯身贴近。 只听司马佑虚弱喘息着,慢慢道:“苓娘…你娘家的事朕已经拟好了圣旨,什么时候唤崇明去宣,你自己做决定。” 说完,他看也不看皇后,轻抬手指,示意崇明,将他推离了大殿。 谢苓直起身,看了眼皇后,温声柔顺道:“皇后娘娘,咱们走吧,赏菊宴要开始了。” 皇后温和回之一笑,施施然被沉枝扶走了。 谢苓和雪柳对视一眼,也出了大殿。 御花园,各色菊花盛放。 宫人抬来二十坛菊花酒,陶坛口新糊的黄泥还带着露水。 被邀的大臣极家眷,还有些高位份的宫妃,皆于御花园中几个亭台中坐着,案上青瓷盘有各式糕点。 中书令陈显和身材高瘦,皮肤略黑,一言不发坐在男席,看起来并不太好接触。 直到太监呈来宁昭贵妃赐的菊花酒,她才恍然回神。 接过酒盅,她闷头饮下,目光缓缓落在不远处庭院,隔着菱纱帘,看到了自己的大女儿陈漪。 菊花酒微苦的气味流下喉管,连同心中的苦涩一同卷入肚腹。 或许…跟随谢苓,真的能改变一切呢?她已经为三爷付出够多了,是时候为漪娘和漾娘想想了。 谢苓看了眼男席的谢珩,若无其事的垂下眼帘,心不在焉的听着一圈妃嫔和大臣家眷,叽叽喳喳的说话。 日晷移过午位,赏菊结束,所有人都来到太极殿东堂,参加九重茵席。 大殿的宫人执起错金博山炉,将苏合香洒进铜雀衔环的熏笼。不多时,便有宜人的香气流转在整个大殿。 教坊乐伎击打揭鼓的节奏时快时慢,窗外的日头也缓缓下移,待最后的压轴糕点上桌,谢苓看着长公主捻起透花糍放入口中,缓缓咽下,紧接着朝她露出个满意的笑。 她安心了不少,用帕子沾了沾掌心的细汗,朝夕眠低声交代了几句。 谢珩一直注意着谢苓,见她朝旁边的宫女交代事宜,不知为何心猛地一跳。 总觉得要有什么事脱离掌控。 他若有所思拨弄案上鎏金银酒盏,漆黑的凤眸一片冷沉。 不一会,崇明便拿着圣旨走出,抬眼间,对上了前主子黑沉沉的视线,心脏顿时一阵紧缩。 他垂下眼,定了定神,将圣旨打开, 鼓乐声停,宣读圣旨的声音,在大殿内缓缓响起。 圣旨上的内容不多,简而言之,就是因谢苓秀外慧中,又怀有皇嗣,特许回归本姓沈,迁出谢氏宗族,任谢苓的父亲为 中书省七品通事舍人,年底走马上任。 待宣读完毕,谢苓和谢君迁接旨谢恩。 起身时,她刚抬头,就看到谢珩起身,那双对她总含着三分笑意的眼睛,此刻冷若寒潭,声音也像淬了冰碴。 “请崇明公公禀报圣上,关于此事,微臣有其他主张。” 第136章 荒唐尘世神怪多~ 满室寂静,宫人感觉到事情不对,纷纷大气都不敢喘。 崇明双手握着圣旨,交叠与身前,为难道:“这……” 谢珩还未说话,长公主就笑着出声:“谢大人有什么好主张,不如现在说说?” “本宫也好奇,你的主张,是不是比陛下的圣旨更好。” 谢珩微微侧身看向长公主,忽然露出个明了的笑,让谢苓心中有些发毛。 只见他恢复了以往的冷淡,眉眼平静的拱手:“微臣只是觉得,宁昭贵妃劳苦功高,改回沈姓怎么够,不如……” 他掀起眼帘看着谢苓,吐出了后半句话:“不如再给贵妃娘家的女眷,封个诰命才是。” 听了这话,谢苓眉心微跳,但也松了口气。 不管日后如何,现在他起码不愿意跟长公主对上。 长公主帮她,肯定也不是白帮的,不可能单单一个透花糍就帮。 谢苓和长公主几乎是心照不宣的,知道这个人情要以何种方式还。 长公主笑吟吟看着谢珩,举起了手中的酒樽:“谢大人菩萨心肠,果然名不虚传。” 谢珩举杯回敬,仰头灌下酒液,坐回了案几后。 谢苓和谢君迁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细微喜悦。 再过几日,等谢氏宗祠将她家的名字划去,她们一家,就能回归自己的姓。 而不是在旁人屋檐下生存,仰人鼻息。 受人威胁。 宴席恢复热闹,丝竹声不绝于耳。 谢苓怀着孕,天天代笔朱批,今日又忙里抽闲参加了宫宴,早都疲倦不堪。 她朝皇后告了罪,带着宫人乘轿辇回含章殿。 今日是重阳节,大部分宫人都在太极殿伺候,故而有些宫道上冷清寂静的吓人。 走到半路,忽然有个黑影朝轿辇扑来,吓得宫人围成一圈,怒呵让其止步。 那黑影止了步,慢慢从宫墙转角阴影中走出。借着淡薄的月色,她看到了一张苍白消瘦的脸。 谢苓怔然。 来者,正是谢二夫人。 今日宫宴上并没有对方的身影,她本以为因丧女之痛,故而状态不佳,并未出席,可现下一看……谢二夫人或许是故意不出席,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入宫,在这蹲守她。 谢苓忽然记起,去岁谢府过年时的家宴上,谢二夫人似乎有些不对,但由于入宫后事情太多,她将这事抛之脑后了。 没想到今日,对方会自己找上来。 谢苓交代宫人在一边侯着,注意不要让旁人接近,便扶着雪柳的下轿辇,走到了谢二夫人跟前。 她端详着谢二夫人的模样,对方也在端详她。 短短不到一年,谢二夫人就苍老了许多,明明才三十有余,却看着像四十多岁,细细看去,鬓角的白发都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俄而,谢二夫人低哑的嗓音响起:“我知道杀音娘的真凶。” 谢苓眉眼淡漠,似笑非笑:“谢二夫人,你女儿的死,与本宫何干?更何况你别忘了,当初她可是差点害死本宫。” “你今日费尽心思入宫见本宫,不会就是想说这个吧?” 谢二夫人情绪忽然激动,她一把拉住谢苓的手腕,力气大的惊人,动作快到雪柳来不及阻拦。 雪柳正要呵斥,却被谢苓眼神阻止。 谢苓没有挣脱,冷漠的与其对视。 谢二夫人咬着牙,嘶哑的嗓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个杀人凶手,她一直都想杀死你,你不想知道吗?” “她的身份,你绝对猜不到。” 谢苓神色未变,缓声道:“你说的是谢夫人,郑佩竹吧。” 谢二夫人脸色大变,她翕动着唇:“你…你已经知道了?” 谢苓嗯了一声,在谢二夫人脸色逐渐灰暗下去,握着她手腕的手松开后,话锋一转:“不过,本宫并不知晓她为何要害我。” “如果你知道这件事,并且毫无保留告诉本宫,本宫说不定能为你女儿报仇雪恨。” 谢二夫人眸光重新亮了起来,她重重点头:“我现在就告诉你。” 秋风冷瑟,月光浅淡,她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二十多年前,我刚见到郑佩竹时,她并不像现在这样…那时的她活泼好动,不擅女红,也不好好学诗词歌赋,整天斗鸡走狗,活像个小子。” “我父母不让我跟她玩,但我却很喜欢她,觉得她身上有种很吸引人的东西。” “十岁那年,我阖家被贬,等十四岁再回来时,她就变了样子…变得温柔娴静,还会一手好女红,甚至嫁给了她幼时最讨厌的谢崖。” 听到这,谢苓若有所思道:“或许是长大了,人总是会变的。” 谢二夫人看了她一眼,笃定道:“不,别人或许会,但佩竹不会。” “后来我多方打听,才知道她在我离开后的第二年,不慎落水,昏迷了整整五天,再醒来后,便性情大变,成了建康城数一数二的才女,并且很快和谢崖定亲。” 她痛苦的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溢出:“现在的谢家主母,根本不是佩竹!” 谢苓心中震惊不已,她一时说不出话,一边思索这件事,一边给谢二夫人递帕子。 “谢谢。” 谢二夫人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稳了稳情绪继续道:“你听过借尸还魂吗?” 谢苓愣住,随即点了点头。 她确实在志怪话本中看过这种说法,但…这也太匪夷所思的,真的难以置信。 谢二夫人看出谢苓的狐疑,从怀中拿出两张纸。 其中有一张边缘不齐,观上面的内容,应当是情急时从书本中撕扯下来的。 另一张则是封陈旧的信。 她接过一看,很快发现了端倪。 这两张纸上的字…完全不同。 一个遒劲有力,潇洒至极,另一个中规中矩,甚至规矩到有些古板。 根本不像一个人的手笔。 她将纸还给谢二夫人,问道:“都是她的字?” 谢二夫人点了点头,说道:“没错,一张是我离开的第一年,她给我寄的信,另一张…是我前些日子,去她书房里的书本上撕的。” 谢苓细细回忆了一下郑佩竹的字,确实如第一张纸上那样,十分古板规整。 谢二夫人也没理由欺骗她,毕竟二十年前的事虽然不好查,却不代表不能查。像是落水、性情大变这种事,一查便知,包括郑佩竹十来岁时的字迹,费些功夫,也是可以找到的。 谢苓忽然觉得脑子有些乱。 郑佩竹到底是什么?是志怪话本里借尸还魂的精怪,还是…如同蒋六娘那样的易容? 她一时想不清楚,索性问了其他问题:“你还没说她为什么要害我。” 谢夫人沉默了一瞬,深吸一口气后,口齿干涩道:“音娘离开后不久,有次半夜我睡不着,起来在府里转悠,路过她院子时…鬼使神差进去了,在她窗根下,听到了她在同一个人说话。” “她说…她说……” 谢苓皱了皱眉道:“说什么?” 谢二夫人咽了下口水,继续道:“她说,求求你放我回家,我一定会阻止谢苓和谢珩在一起的。” “但是我没听到另一个说话,只听到她后面似乎有些崩溃,说……” 说到这,她忽然喘息急促起来,脸上浮现出刻骨的恨意:“她说,让你帮杀谢灵音也是为了任务,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彻底不管其他事啊。” 说完,二人间陷入一片沉默。 谢苓现在的脑子宛若一团乱麻。 什么回家?什么任务? 为何非要阻止她和谢珩在一起,更何况,他们二人明明就没在一起,其他她从未想过和他在一起。 她揉了 揉眉心,有些疲惫。 这些事,还是要查查才行,不能听谢二夫人的一家之言。 远处忽然传来霞光的咳嗽声,谢苓回过神来,看着谢二夫人正色道:“你先回去,这件事…容本宫好好想想,若想清楚了,会给你回信。” 谢二夫人看了眼远处逐渐拉近的灯火,飞快点头,重新踏入黑暗,消失在了宫墙角。 谢苓若无其事走回轿辇,刚坐上去,就见谢珩一袭青衣提灯而来,腰间环佩随行而动,面色冷淡的停在她面前。 “微臣参见贵妃娘娘。” 谢苓嗯了一声,心跳迅速,暗骂他现在居然装都不装了,在外面就敢找她。 面上却依旧柔和:“谢大人这么晚了,是有何事?” 谢珩抬眼看着轿辇上脸庞莹润,眉目娇艳而柔和的女郎,缓缓笑了。 他道:“身为贵妃娘娘的堂兄,自然是要在重阳节奉上一份贺礼。” “可方便去娘娘的含章殿叙话?” 谢苓皱眉,不可控制的冷了声线:“谢大人逾矩了,身为外男,怎可去宫妃的住处?” 谢珩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他手中的宫灯在脸上映出温暖的色泽。 “走吧娘娘,微臣送您回宫。” 他竟是直接无视了谢苓的拒绝,自顾自跟在了宫人身旁。 谢苓心中泛起阵阵怒火,她咬着牙,别过头,靠在软垫上一言不发。 回到含章殿后,谢苓才发现那三个奸细早被谢珩迷晕了。 她解开薄披风挂在架子上,坐到罗汉榻上,不耐烦道:“你到底想干嘛?想找我归宗的茬?” 谢珩和她隔着小几对坐,慢条斯理啜了口茶,才不咸不淡道:“是想计较这事,但转念一想,也没这个必要。” “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说着,他从袖袋里拿出个香囊来,放在小几上:“这香囊里有安胎助眠的草药,我听闻你近日睡得不踏实,专门让人配的。” 谢苓愣了一瞬,拿起香囊看了几眼。 香囊的用料是极好的,只是上面的绣纹不像是绣工熟练的绣娘绣的。 摸了一下上面的纹路,心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她抬眼看向谢珩,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做的?” 谢珩沉默了一瞬,轻轻颔首。 他总觉得,要为谢苓亲手做些什么才好,虽说绣活不是男子该干的,但…他觉得若为心爱之人、为自己孩子的母亲做,也并不不可,甚至还是件令人愉悦的事。 谢苓挑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137章 此君似白衣卿相~ 殿内烛火轻摇,谢苓指尖摩挲着香囊上歪斜的竹纹,金线在烛光下泛着细碎流光。 她抿了抿唇,并未将香囊系到腰间,而是让它静静躺在桌面上。 谢珩眸中闪过些失望,有心强行将香囊亲自为她带好,但念在她怀有身孕不能动怒,故而忍了又忍,压下了这个念头。 谢苓和他没什么话好说,沉默了一会后,问道:“谢大人还有何事?没事的话本宫要就寝了。” 谢珩看到她这副厌烦自己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轻叹了一声。 他确实该离开了,大哥已经传信回来,虽然经历了些波折,但总算是跟于阗、龟兹、焉耆和疏勒达成协约,夹击柔然。 其中战略布局,还要细细谋划,毕竟前秦和吐谷浑的君主,可不像司马佑那般昏聩无能。 这些事,谢苓都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忧心。 她只要好好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想到这里,谢珩眉目柔和了些,他看着谢苓道:“我回了,你好好休息。” “至于认祖归宗改回沈姓的事,我虽不计较,但不代表谢氏其他人不计较。” 谢苓知道他在提醒自己。 这些她之前和兄长已经商量过了,有应对的法子。 她嗯了一声道:“我知道的。” 谢珩见她有自己的主意,遂放下心来。 他站起身,又看了眼静默坐在那的谢苓,正准备离开,就听到几声熟悉的鸟鸣。 谢苓也听到了动静,侧头看向一旁的支摘窗,透过黑夜和庭院里暗淡的灯火,看到一只深色的小鸟破空而来。 那只鸟停在窗沿上,黑溜溜的眼睛转动着,腿上赫然绑着小小的信筒。 这不是她用来传信的翠鸟。 她下意识看向谢珩,就见对方脸上一片阴云密布。 谢苓犹豫了一下,没有贸然去取信,而是问道:“你认识这鸟?” 谢珩怀疑的目光落在谢苓脸上,顿了顿,转而大步走到窗前,将信筒解下来,挑开了封在上面的火漆。 他倒出里面的信,打开来一目十行看过,怒极反笑,抬手丢在谢苓面前。 “我竟不知,你早跟我大哥鸿雁传书,浓情蜜意。” 纸张飘然落地,谢苓愕然看向他,只见他唇角带着冷笑,显然是气狠了。 她怀胎已有五月,俯身捡东西很费劲,索性直接无视了那张信纸,冷着脸道:“你又发什么疯?” “你有功夫质疑我,怎么不去问问你那好大哥,为什么要不远千里给我传信。” “他想传信,我难道能拦得住不成?” 听完这几句话,谢珩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冷淡,叫人看不出喜怒。 他俯身将信拾起来,走到谢苓跟前,将人强行拉起来,拽到了窗沿边上。 鸟儿被惊到,飞到了另一边。 谢苓被他圈在怀里,轻压在窗台边,后背紧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为什么不看信,是心虚不敢?” 一想起她可能和自己的大哥或许已经通信许久,心中便涌起难以抑制的愤怒。 他垂眸盯着谢苓白皙的侧脸,一只手拿着信,一只手垫在她隆起肚子上,和墙面窗沿隔开,俯身贴着她的耳畔,一字一句念信的内容。 她不想看、不敢看,那他偏偏念给她听。 谢苓气得发抖,挣脱不开,抬手捂着耳朵,却依旧有字眼飘进来。 什么“回来就娶你…”、“给你新身份…”、“我会对你好”…… 她越听越气,忍无可忍怒道:“你朝我发什么火气?你大哥思春与我何干?” “我看你谢家的人都是疯子,都有病!” 这话说得极为不客气,谢珩没有反驳,而是将信纸揉成一团,随手抛进新燃的炭盆。 他将谢苓转过来,捏着她的下巴道:“你说得对,所以……” “现在给他回信,我看着你写。” 说完,他松开谢苓,从内室的小案上拿来笔墨纸砚,摆到罗汉榻上的小几上,随后坐下。 谢珩瞥了眼站在原地不动的谢苓,催促道:“还不快来?” 谢苓懒得理这人犯病,瞪了他一眼后转身就往内室走,却被一把拉住了手腕。 她甩不脱,被拉到罗汉榻跟前,坐到了谢珩腿上。 谢珩将笔沾了墨,塞在她掌心,视线落在她脸上,下巴微扬指着小几上的纸张道:“写。” 谢苓气得不清,她咬了咬牙,深知若是不写,这人一定会继续纠缠下去。与其和他在这浪费时间,不如随便写几句话。 反正她也不喜欢谢择,说清楚也好。 她思索了一下,提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十个字,总体意思就是对谢择无意,况且她已经入宫为妃,请他莫要再传信。 写完后,她也不管墨迹干没干,拿起来一把拍在谢珩脸上。 “满意了吗?满意了赶紧从本宫的含章殿滚出去。” “本宫可没工夫跟你们谢氏兄弟玩这种兄弟相争的戏码。” 墨味扑鼻而来,他抬手将纸从脸上拿下来,扫了一眼后,眼底的郁气才彻底散了,也就没计较谢苓把信拍他上脸的事。 谢苓要起身,却被禁锢得死死的。 谢珩掰过她的脸,俯身吻了下去。 一吻罢,他抚摸着她的脊背,像是在摸一只猫儿,眸光晦暗,语气幽幽的:“苓娘,你乖一些,不要沾花惹草。” “不然我不能保证,你和那些花花草草,会不会被一起挫骨扬灰。” 谢珩的眼神太阴沉,像是梅雨天粘稠湿冷的空气,盯得她浑身难受。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厌恶,轻声道:“你应该让花草别来沾我。” 谢珩似乎被逗笑了,他闷笑了一声,胸膛震动着,看起来心情又愉悦了起来。 属实是阴晴不定。 他又抱了一会谢苓,才起身将信纸放入信筒,绑回了鸟儿身上,并且将其放飞。 “好了,我回去了。” 谢苓没有作声,看都没看他一眼。 谢珩也不计较,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 十月十八,天降大雪。 太极殿九脊重檐覆满新雪,雪絮斜飞落在殿前廊阶上,一片素白。 西堂廊下,积雪压弯老竹枝,穿廊风裹着雪粒漫卷,不远处的窗内隐见青瓷瓶插着白梅,还有道女子的身影。 两三个年轻朝臣披鹤氅,站在雪竹边的小道上。 其中名为周敏的文臣,看了眼窗内隐隐绰绰的身影,没忍住低声道:“你们说,陛下若…娘娘能活下来吗?毕竟历来都有殉葬的传统。” 文子章为人正直,闻言他拉下脸,低斥道:“周敏,你怎敢在这编排娘娘闲话?” 叶施被夹在当中,个子也不如那两人高,只觉得口水似乎喷到了他头顶,无奈道:“行了,别吵。” 他觑了眼两人,意味不明道:“别忘了咱们三人可都是娘娘一手提拔的,娘娘若…咱们焉有好果子吃?” 说完,叶施拍了拍周敏的肩膀,将声音压得几乎轻不可闻:“我知你心气儿高,觉得跟个女人做事不舒服,但你仔细想想,朝中有几个比得上娘娘的?” “那些世家出身的看不起咱们,陛下现在又成了这样,唯独娘娘愿意给咱们机会。” “你听我一句劝,别动旁的心思,世家那边你捞不着好的。” 周敏脸色变了几变,知道叶施也是为他好,但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到头来却为一个牝鸡司晨的女人做事,多少有点难受。 他想说什么,抬眼就对上了文子章那个臭石头愤怒的眼睛,遂熄了火。 叶施拍了拍两人肩膀,忽然指阶前雪竹笑说:“此君今日倒似白衣卿相。” 这话说得妙,隐晦说出了三人的期盼,让其他二人平复了心态。 氛围就这么被缓和下来。 三人撑着伞并肩离开,逐渐被满天飞雪吞没。 离开不久,方才那竹枝承不住雪重,“啪”地折断半截,惊得石灯旁觅食的麻雀振翅而飞,扑簌簌搅碎满庭静谧。 谢苓坐在御案前,面前是堆积如山的折子。 小太监六安站在谢苓侧后方,低声将方才发生的事,一字不落的说了。 包括三人的神态、说的话,十分详细。 谢苓将批完的折子合上,随手丢在桌案上,淡声问道:“派人去多给周敏吹吹耳边风,让他早点投靠王氏。” 这三人,都是她根据上辈子记忆,亲手提拔的寒门士子。经过这段日子的观察,文子章为人刚正,直言不讳,对于判案十分有天赋。叶施相貌平平,才学不太出众,但处事圆滑,却不世故,为人良善。 至于周敏…这人才学不错,样貌称得上一句貌若潘安,但他心比天高,为人刻薄。 谢苓打算将周敏推入王氏怀抱,再装作不知,叫人故意传些假消息给他。 他想叛主做奸细,那她自然不能放过这枚好棋。 六安不敢抬眼看宁昭贵妃,躬身称是,轻步退了下去。 谢苓又批了几份奏折,便开始疲倦不堪。 她揉了揉眉心,撑着雪柳的小臂,扶着肚子站起来。 外面的雪粒沙沙敲打着窗纸,殿内静侍的宫人早已经换成了自己的人。 她扶着肚子,起身在殿内来来回回活动,不一会就累得喘气。 月份大了以后,她愈发容易劳累,但沈太医说,要适当活动才行,不然对孩子和孕妇都不好。 走动了一会,谢苓停下脚步,坐在宫人搬来的软椅上,抬头问一旁的雪柳:“陛下今日清醒了多久?” 雪柳半蹲下身,为主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回道:“到现在为止,陛下前前后后醒了三次,每次差不多两刻,就又昏睡过去了。” 闻言,谢苓眉眼一沉。 司马佑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从最开始的一天司马醒四个时辰,到现在的最多一个时辰。 她垂眸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若是司马佑活不到孩子降生,那会稽王一定会有所动作。 到时候麻烦事会更多。 她沉思了一会,扶着雪柳的手站起身,看着外面道:“去看看陛下。” 主仆两人相携而出,到了太极殿后的式乾殿。 朱漆廊柱前立着两个抱臂的宦官,冷得不时跺脚呵气,看阶下有不少宫人持竹帚扫雪,脸冻得通红,动作却依旧又轻又快。 见谢苓来了,立马跪倒一片。 殿门被太监推开,药味混杂着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面不改色绕过屏风,司马佑正闭目躺在龙榻上,脸色又青又白,干瘦的像是只剩下了骨头。 绿绮跪在边上,正在为司马佑擦脸。 见到谢苓来了,她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谢苓心中五味杂陈。 绿绮对司马佑可谓是情根深种,从幼时起便一心一意伺候他,一只不曾嫌弃或者憎恨过他。 她叹了口气,说道:“绿绮,这有人守着,你已经连续在这伺候半个多月,该休息了。” 绿绮倔强摇头:“娘娘,就让奴婢伺候陛下吧,您知道的,我…我…” 谢苓没有再劝,只好让人多照管着些她。 回到含章殿后,谢苓躺在床上午睡。 窗外大雪夹杂着寒风,呼呼的响,她被吵得睡不着,只好盯着幔帐想事情。 边境梁、司、雍三州已破,叛军已经开始往南边来,梁老将军重伤,陈漾带兵突袭敌营,却失去了消息,生死未卜。 到现在这种情况,谢珩却依旧称病在家,不愿意出手。 她知道他在等即将国破之时力挽狂澜,对于一个玩弄权术的人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 但她却依旧觉得心惊,谢珩这人,根本没把百姓放在眼里。 所有人都是他的踏脚石、登天梯。 谢苓自诩做不到这般无情,她这段时日,一直在回忆梦里的事,和兄长商量对策。虽然总体上没改变三州连破的结局,却让不少百姓提前迁移,做好了安置,避**民疫病,死伤过多。 也算是在其位谋其职。 她翻了个身,就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珠帘晃动,霞光疾步走来,手中拿着个崭新的册子。 “娘娘,中书侍郎大人传信来了,说谢家将您母族已经划出谢氏宗祠!” 第138章 天上飞琼人 薄情~ 谢苓坐起身,接过霞光手中的册子,打开来一目十行看了,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 她看向霞光和后面赶来的雪柳,声音是止不住的高兴:“总算…总算是摆脱谢氏了。” 雪柳也高兴,她笑着,脸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娘娘,日后您不用再忍让谢珩了。” 谢苓笑着点头。 说到谢珩,她不免想到这段时日的惊险。 重阳节司马佑下了圣旨后,谢珩嘴上说不会阻拦,但实际上没少暗中挑唆其他几个世家干扰。好在她和兄长准备充分,早早给父亲去了信,在兄长的谋划下,父亲顺利与谢二爷撇清关系,并且将通敌的信件都处理了干净。 其中艰辛自是不必说,父亲还险些被谢二爷的人杀害,但好在最终只是受了些伤,并且借此一事,向陛下和百姓演了出“高门世家买凶杀人”的苦肉计。 算是将谢二爷吓退了。 至于其他几个世家的阻拦,她也暗中联合了寒门子弟,又借了长公主的手,没费什么力,就将那些反对的声浪都压了下去。 从今往后,谢珩没机会再用她的家人威胁她。 烛火摇曳,跳动的火焰映在谢苓眼眸中,像是在瞳孔中点亮了一簇充满生机的光。 她将那登记着阖家姓名的册子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手指轻轻摩挲着“沈苓”两个字,眉眼弯弯看向床边的雪柳。 “从今以后,我叫沈苓,再也不是谢家人。” 脱离谢氏后,她不会再被谢氏这个姓所累,司马佑和长公主也会更信任她。 甚至是放松警惕。 毕竟一个出身寒门,完全靠皇室过活的贵妃,对他们而言毫无威胁,只是个生育皇嗣的棋子罢了。 她知道司马佑已经留下让她殉葬的圣旨,长公主也打着去母留子,挟幼帝令诸侯的算盘。 对此,她早已做好谋划。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保障——谢珩是不会让她死的,从感情、从这个孩子来看,他都不会。 雪柳和霞光也被沈苓愉悦的心情感染,脸上都挂着高兴的笑,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一会话,直到她有些困了,才退了出去。 雪柳和霞光轻手轻脚合上殿门,站在廊檐下柱子边上,相视而笑。 “雪柳姐,娘娘的心事总算了了一桩,不说别的,总算不用再给谢珩好脸色了。” 雪柳望着天上飘飘扬扬的雪屑,呼出一口气来。 她转头看向霞光,笑道:“是啊,终于摆脱谢氏了。” “娘娘以后会更好,我们也会更好。” 这句话像是期盼,像是自我安慰,霞光却敏锐听出里面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慌。 女子夺权,夺的还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确实很难让人不担忧。 霞光早熟,性子稳重,她轻拍了下雪柳的肩膀,笑道:“一定会的,娘娘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 一直到十一月中旬,叛军势如破竹,雍梁司三州,以及周边的其他城镇都被攻下,前秦和吐谷浑也慢慢深入,一点点试探着大靖的底线。 朝中大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求和党的呼声越来越高。 沈苓忙得焦头烂额,偏生这个时候陈漾还没消息,她有些谋划只能暂且搁置。 可王桓两氏私造武器的作坊又开工了,豢养的私兵也不知不觉充入西府兵,并且加快了南移的速度。 她总有种预感,二月她生产之时,就是王桓两氏的动手之日。 届时要么王桓两氏死,要么她跟孩子死。 夜色自大地蔓延向天空,地上是晶莹的雪,天上是浓稠的黑。 庭院里树枝交织成一片婆娑的影,轮廓在大雪中变得模糊。 沈苓握着笔,面前的书案上,是逐渐减少的奏折。 过了半个时辰,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怀孕的月份大了后,沈苓的脚和小腿都浮肿的厉害,行动不便。虽说折子都搬到了含章殿的书房,不用在大老远跑到太极殿,但坐久了依旧难受。 她撑着桌沿站起身,扶着雪柳的手缓步走到榻边,将腿搭在上面,才算舒服了些。 雪柳专门向沈太医学了些推拿的手法,给沈苓按摩小腿。 夕眠推门进来时,沈苓靠在斜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她轻步上前,刚想唤娘娘,沈苓就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 夕眠擦了擦眉睫上化成水的霜,从袖袋里拿出一封信,双手递了过去。 “娘娘,陈漾来信了。” 闻言,沈苓一下清醒了,她扶着雪柳的手坐起来,接过信拆开,一目十行看了。 信上说,陈漾突袭叛军敌营,本来一切都顺利,却意外被身边的人出卖,她拼尽全力也未逃出去,被关押在地牢。 被关了半月后,陈漾第一次见到了叛军首领的真面目——居然是她小时候施过一饭之恩的乞丐少年。 昔日的小可怜,长成了魁梧俊郎的将军。 叛军首领还算有良心,将陈漾放出地牢,好吃好喝款待,不放她走,也不套话打听大靖的机密或者布防图。 陈漾逃了好几次没逃掉,第四次被抓回去后,那叛军首领以众怒难平为由,给了她两个选择。 要么叛出大靖,嫁给他,做他的夫人。 要么死。 陈漾毫不犹豫选择了嫁人。 新婚洞房之夜,叛军首领放松警惕之时,陈漾砸了他一花瓶,骑着事先藏好的马,跑了。 回到营地后,她按照军法被打了二十军棍,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看完信,沈苓总算安心了下来。 陈漾没事,那她可以继续后续的布局。毕竟想要夺权,光一个代笔朱批的怎么够?当务之急是把叛军平定下去,她可不想等着谢珩像上辈子那般,横空出世力挽狂澜,做了大靖的救世主。 沈苓将信搁在一旁,看着夹在信中的另外一张纸——这是陈漾去敌营的收获。她通过平日里的套话和打听,弄到了叛军常用的一种新武器的制作方法。 这种武器辅之特殊阵法,给大靖的骑兵带来不少麻烦,死伤惨重。 如今得知制作方法,一来可以想办法破解阵法,二来…可以加紧制作一批类似的,提高战力。 只是下旨容易,通过却难。 冶炼武器的旨意,要先由中书省起草,门下审核,而后诏令转至尚书台的“起部曹”,协调资源调配,最后才能到少府考工令开工。 而门下省有谢珩的人,且不少。 谢珩是一定会阻止冶炼这种武器,毕竟要是短时间打赢叛军,对他并无好处。 沈苓捏着这张薄薄的图纸,眉心紧蹙。 绕过他是不可能的,只能想办法让他无法阻止。 怎么做呢…… 良久,她提笔写了封信,唤来了翠鸟,放好后看着它飞入细雪漫卷的夜空。 解决不掉的,推给长公主就好。 毕竟最想平叛的还是皇室。 让他们去给谢珩使绊子吧。 * 处理完这些事,沈苓疲乏不堪。 她沐浴完,喝了安胎药,早早上床歇息。 看着幔帐,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事,死活想不起来。 她又琢磨了一会,还是没想到,于是对着一旁小榻上值夜的霞光道:“熄灯吧。” 霞光点头,起身走到宫灯跟前,正要吹,就听见有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她不用看都知道,是谢珩又来了。 霞光看向沈苓,看到对方坐起来,便躬身退了下去。 她挑帘出去,谢珩正好走了过来。 只见对方一身雪白氅衣,眉睫上是融化的雪珠,面色冰冷而苍白。 她福身行礼,悄悄撇了撇嘴退了下去。 冰块脸,也不知谁欠他了。 谢珩掀帘进了内室,抬手解下氅衣挂在木架子上,又在碳盆跟前站了一会,等身上的冷气都散干净,才走到沈苓跟前。 他坐到床沿,一言不发盯着她看。 眼前的女子因为怀孕,身形丰腴了不少, 那张浓桃艳李的脸,也比之前多了几分母性的柔和。 只是雪白寝衣下,那高高隆起的腹部,让他莫名有种恐慌。 沈苓被看得莫名其妙,她皱眉道:“大半夜来,有何事?” 谢珩认真看着她的脸,看着她不耐烦的神情,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突然就是…想见见你。” 沈苓觉得谢珩有些奇怪。 她不说话了,细细看了眼他的脸,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唇瓣也没什么血色。 “你…怎么了?” 谢珩正要回答,忽然眼前一阵眩晕。 他害怕碰伤沈苓,扶着床柱起身,脚步虚浮的后退了半步,看着她道:“我没事,先回了。” 正欲转身,衣摆便被拉住。 他侧过头垂眸看去,沈苓正抿唇看他,脸色说不上关心,却也不是冷漠。 “你受伤了?” 心口的伤隐隐作痛,他叹了口气,握住沈苓的手,坐回了床边。 既然她问,那他就说。 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深处非常期盼看到她为自己担忧。 “我被玉娘刺了一刀。” 闻言,沈苓愣住,一时猜不透其中发生了什么。 她抿了抿唇,直起身,一言不发将他浅青色的上衫一层层剥下,露出里面线条分明的肌肤。 衣衫堆叠在腰间,那冷白如玉的胸口处,裹着厚厚一层纱布。 怪不得她没闻到血腥味。 她抬眼看着谢珩,对方也在一眨不眨盯着她瞧,像是感觉不到痛。 “既然受伤了还乱跑什么?” 闻言,谢珩唇角弯了一下,那双漆眸里含了点笑意,“你在关心我?” 沈苓有些无语,不想回答他的话。 “玉娘为什么这么做?” 在她印象里,玉娘很乖,性子不是一般的好,并且和谢珩的关系不错。 第一次在建康城的书肆见面时,谢珩就是为了给玉娘买文集。 说到这个,谢珩周身气息渐渐沉郁。 他没有看沈苓,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宫灯上,看着上面浓墨重彩的画,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郑佩竹骗她,说那玉连环本就有毒。” “说我为了权势,要害死谢府所有人。” 沈苓讶然。 她知道谢珩和他父母关系一般,但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相残的地步。 之前杀她没得手,现在又忽然对谢珩动手,着实匪夷所思。 谢二夫人说,她跟神秘人对话,说什么要阻止她跟谢珩在一起,才能回家。 如此看来,杀她,和杀谢珩,都是阻止他们在一起的手段之一。 郑佩竹撮合不了谢珩和禾穗,就选择对自己的亲儿子痛下杀手。 好歹毒的心思。 谢珩看着沈苓若有所思的神色,总觉得有些狼狈。 她知道自己有个支离破碎骨肉相残的家,会不会因此而可怜他? 还是嘲笑他? 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不允许将软肋露给别人看。可偏偏,他心底又渴望她的关怀。 他害怕她的可怜,又贪恋希冀她的温暖。 谢珩就这样紧张的看着她。 半晌,沈苓回过神。 她抬手替谢珩把衣裳一件一件拉好,拿手抚平褶皱,抬眼就对上了他的眼睛。 以往那双漠然的凤眸,此时映着烛火,像是浮了一层暖色的水汽。 在她的注视下,对方浓卷的睫毛轻轻颤动,缓缓垂下,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落在眼下的扇形阴影,似乎带着几分令人动容的委屈和落寞。 沈苓忽然就有些心软。 不论是基于利用,还是基于良心,她都不能选择视而不见。 她讨厌他,利用他,不代表她此时此刻不会出现怜悯之心。 思及此处,她没有直言安慰,而是拉住谢珩的温热的手,笑吟吟注视着他的双眼,将那只手轻轻放在了隆起的肚皮上。 “还有不到三个月,你就要当父亲了。” “摸摸看,说不定会踢你。” 掌心下的轮廓让他不敢触碰,忽然,他感受到肚皮动了动。 呼吸不自觉的放轻,有几分紧张和欣喜。 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他沉郁暴躁了一下午的心,忽然就平稳了下来。 他细细感受着,可惜那小家伙就动了一下。 烛火之下,二人间的氛围,难得温馨。 谢珩看着沈苓柔美的脸庞,甚至有种错觉,有种他们是对恩爱夫妻的错觉。 他静静看着她良久,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我会好好活着。” 起码活着给她和孩子安稳无虞的生活。 沈苓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想追问,揉了揉腰,将背后的软垫拿开,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夜深了,你回去还是留下?” 谢珩替她掖了掖被角,说道:“我还有事,不留了。” 沈苓点了点头,没多问。 谢珩站起身,将氅衣穿好,吹灭了宫灯。 室内陷入黑暗,他借着窗外的雪色,看着床上隆起的身形,温声道:“我回了。” 沈苓嗯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 谢珩将珠帘掀起,珠子相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他忽然停了脚步,放下手,转身看向床榻上的人。 “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沈苓微愣,电光火石间,忽然记起来今日是谢珩的生辰。 十一月十五,他的生辰。 她正要说话,就听到他冷泉般的嗓音响起。 “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快睡吧。” 紧接着,珠帘碰撞的清脆声再次响起,他的脚步声很快,不一会就听到了殿门被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她根本来不及说生辰快乐。 沈苓望着幔帐,幽幽叹气。 第139章 江头未是风波恶二合一 已经二更天,谢府却灯火通明,将浓黑的天幕映出一片亮色。 打更的更夫提着铜锣和梆子路过,没忍住好奇,朝里边张望,竖起耳朵想听动静,却只听到依稀有断断续续的哭声,有些渗人。 他打了个哆嗦,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忽然有道声音响起。 “听到什么了?” 更夫猛地回头,只见一容貌昳丽的青年,不知何时立于身后,身上的白色大氅仿佛和雪融为一体,脸色和唇色都白得吓人。 他瞪大双目,好像见了鬼,吓得踉跄摔倒在雪窝里。 再仔细一看,才注意到青年身后还有个马车。 原是谢府的贵人。 他顿时松了口气,忽然又想起来对方问的话,遂有紧张起来,赶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回话: “没…什么都没听到。” 谢珩睨了他一眼,撑伞离开,擦身而过时,说了句“好奇心太重,并不是好事”。 那更夫连声称是,垂头不敢乱看,直到听到车轮碾雪的声音响起,他才连滚带爬离开,甚至连打更用的梆子都落在原地。 * 刚进府里,还未过仪门,马车就被拦下了。 “谢珩,那是你母亲,你怎么能将她关押在地牢?” “若是再这样下去,弹劾你不孝的折子一定会被摆上御案!” 外面拦马车的人正是谢崖,他怒声斥责着,甚至不惜以弹劾威胁。 听到对方说“孝”字,谢珩嗤笑一声,他掀开车脸,睨着马车下一身藏青大氅的谢崖,缓缓吐出一句话来:“既然来拦车,那便一起去看看吧。” 谢崖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谢珩这是要带他去观刑,顿时怒不可遏。 他疾言厉色:“谢珩,尔胆敢!” 马车帘同时落了下来,谢崖只听到一句极淡的“飞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扛在肩头,飞跃上了屋檐。 他有心大发雷霆,却被扑面而来的风雪打得脸生疼,根本张不开嘴。 一刻钟后,谢珩的马车到了地牢门前,谢崖比他早到一会,正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头发,横眉怒目的站在门口。 谢珩没有理会,径直走进地牢,飞羽也将谢崖推了进去。 地牢内阴暗,仅有两侧墙上挂着不太明亮的油灯,依稀能看到地面上凝固着厚厚一层黑褐色的血污。空气潮湿阴冷,带着刺骨的寒意。 不远处的刑房因为谢珩的到来,早早燃上了碳盆,变得温暖如春。 谢珩径直走到刑房,解下大氅衣丢在远福怀里,坐到准备好的檀木圈椅上。 守卫端来新煮的热茶,恭恭敬敬摆在他跟前,问道:“主子,二爷、三爷,还有其他几位郎君娘子都在路上了,属下是先带夫人过来,还是等等?” 谢珩看了眼被属下强行绑在椅子上的谢崖,淡淡收回视线道:“等。” 守卫便退回了身后。 谢崖听到二人对话,知道谢珩“请”来了谢府所有主子,准备杀鸡儆猴,顿时火冒三丈,心中有怒又怕。 他骂道:“孽子!你怎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强行让我来就罢了,怎么还连带府中其他人?” “你不怕遭报应吗?” 谢珩眉心微拧,远福便十分有眼色的从怀里拿出个帕子,团成团塞进了谢崖嘴里。 他看着谢崖怒目圆瞪,嘿嘿一笑道:“家主莫生气,奴才 这帕子是新的,不脏。” 谢崖说不了话,也挣扎不开绳子,只好歇了动静,一个劲儿瞪着谢珩。 不一会,除了老太君和谢灵玉,谢府其他人都到了,被一齐强行绑坐在椅子上,坐成两排。 谢三爷会武,性子也是最耿直的,他见不得谢珩这种狠辣无情的性子,抬手就崩断了麻绳,要拔剑教训对方。 剑拔出一半,几个隐在暗处的黑鳞卫便提着铁链出来,将他重新捆住。 远福很贴心的问府中侍女要了一沓帕子,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了。 谢珩抬手,守卫立马去带人。 谢夫人手上脚上都有镣铐,铁链声拖拉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她一身狼狈,面色却格外平静。 见到自己的二儿子面色冷淡,一袭青衫纤尘不染的坐在椅子上,她忽然笑了一声。 不愧是这个世界的男主,果真是疯子。 押着她的守卫莫名觉得渗得慌,忍着不适将人绑上刑架。 谢珩呷了口茶,透过飘飘荡荡的白雾,看着这个生他的女人。 他端详着她,从头到脚,一点一点。 很不明白,郑佩竹为何那么恨他。 谢珩抿了抿唇,盘踞在心底十几年的疑惑,到今夜达到了顶峰。 他凝视着她,问道:“为什么恨我?” 闻言,谢夫人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不恨你,甚至原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可惜你不听话,你太有主见了。” 谢珩心中徒然生出一股怒火。 为他好,所以因为一个谶言毒杀三弟;为他好,所以不惜给玉娘下毒来栽赃苓娘,毁了玉娘的身子;为他好,所以挑唆玉娘,在他生辰日刺他一刀。 谢珩怒极,面上反而更加冷漠,他盯着谢夫人,不打算再纠结这个无解的话题。 “为何要让我做皇帝,为何要阻止我跟苓娘在一起?” 谢夫人深深看了眼谢珩,不说话了。 这是她的儿子,她自然知道糊弄不了他,但真正的原因,即便是她想说,却也是说不出口、不能说的。 丢命都不能说。 谢珩见她不配合,微微侧头吩咐身后的属下:“把她指甲撬了,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停。” 在谢家一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谢夫人被解下刑架。 那只保养得宜的左手,被人按在谢家人前边的破木桌上,另一个守卫的手中握着根银针,缓缓逼近。 谢夫人终于有些害怕了,她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却依旧像锯嘴的葫芦,一句话都不说。 在一旁观刑的谢家人不忍看,却被身后的守卫掰正脑袋。 银针在烛火下闪着寒光,很快没入那粉润的指甲,一点点向内扎去。 “啊啊啊啊啊!!!” “谢珩你个畜生!!疯子!” “你残害生母,不得好死!”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牢房,谢夫人食指指甲内渗出鲜血,指甲盖被一点点掀起,脱离甲床。她脸色惨白,豆大的汗水顺着额头低落,整个身体因为疼痛而剧烈挣扎起来,木桌哐当哐当晃动不停。 守卫狠狠按着她,剥落指甲的痛让其浑身痉挛起来。 除了谢二夫人,其他人都不敢再看,纷纷闭上了眼睛。 谢珩垂着眼帘,淡漠的嗓音夹杂着谢夫人的惨叫,清晰的飘入众人耳朵。 “睁眼看着,若是不睁…我保不齐会做些什么。” 没人怀疑谢珩的话,他们即使心中再恨,也不敢忤逆,于是颤巍巍将眼睛睁开了个小缝儿,白着脸观刑。 谢夫人食指的指甲,很快就被撬落在桌面上,鲜血淌了一小片,旧的还未凝固,便又覆盖了新的。 十指连心的痛,让她头晕目眩,恨不得立马昏死过去。 可谢珩仿佛早都料到,命人端着参汤站在旁边,时不时灌她一口。 她即使想晕,也晕不过去,只能承受痛苦。 可即便如此,她却依旧不肯说。 谢珩皱眉看着她,一直到五个指甲都被撬落,对方都不肯回答,只是一味惨叫,夹杂着怒骂。 撬指甲的守卫停下动作,恭敬询问:“主子,右手继续吗?” 谢珩嗯了一声,并无丝毫心软之意。 换手之时,谢夫人忽然开口,她因为疼痛而喘息着,浑身还在颤抖,目光紧紧锁定谢珩,不像是看亲儿子,目光有些奇异。 “不听我的话,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不做皇帝,非要跟谢苓在一起,会害死所有人!” “若不是不能亲手杀了你,你根本不会出生。” “我根本不会让你这个疯子出生!” 谢珩神色毫无波澜,漠然听着她怒骂,修长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轻点腿面,直到那句“若不是不能亲手杀了你”响起,他手指停顿,掀起眼帘审视着对方的脸。 “不能亲手杀我?为什么不能?” 谢夫人却蓦地闭了嘴。 她脸色愈发惨白,扭过头不再说话了。 谢珩眼中闪过些失望,却也无心再折磨她,于是吩咐道:“将人带下去吧。” “严加看管,叫府医来给她看伤。” 守卫拱手称是,将虚弱无力的谢夫人架起来,带离刑房,重新关入暗室。 谢珩坐在椅子上,烛火映着他苍白的脸,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叫人看不分明。 俄而,他站起身,目光划过谢家所有人的脸,最终停留在谢二夫人脸上,淡声道:“二婶留下,其他人放了。” 守卫将谢家人松绑,一齐强行送离地牢。 谢二夫人被松绑后,活动了下手腕,枯瘦的脸上带着讽刺的笑:“虽然我也讨厌你,但比起你那个恶毒的娘又好很多,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会知无不言。” 谢珩并不意外她的反应,毕竟方才上刑时,她脸上挂着毫不避讳的、颇为快意的笑。 想必是知道些什么。 他道:“听说二婶幼年时与母亲是挚友,为何嫁进谢府后,反而疏远了关系?”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谢二夫人挑眉,惊讶于他的敏锐。 “你倒是打听得够清楚。” 她也没拐弯抹角,将借尸还魂的猜测说了,包括那张字迹不同的信和书页所藏的地方,也一齐说了。 谢珩的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就将东西拿来。 谢珩随意扫了两眼,便明白谢二夫人并未撒谎。 借尸还魂…倒也说得清性格大变的原因。想让他做皇帝可以归咎于野心,那不惜杀了他都要阻止他跟苓娘在一起呢? 这又是为什么? 难不成世间真有精怪。 谢珩一向不信这些,可此时却没有别的头绪,心中隐隐觉得这事或许远远超出他的认知和眼界。 沉默了一会,他看着谢二夫人道:“她现在还不能死,谢灵音的仇…日后会报的。” 这算是一个允诺。 谢二夫人虽然失望,也别无选择,只好点头应下。 谢珩起身穿好氅衣,对着属下吩咐:“夜深了,将二婶好生送回去。” 谢二夫人站起身,却并未跟着护送她的人走,而是踌躇着,小心翼翼开口:“我能不能…能不能把妙娘接回来?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了,实在不忍她流落在外。” 谢珩瞥了她一眼,神色漠然:“二婶不是早就将人偷偷藏在郊外庄子?” “难不成还想带回来碍我的眼?” 谢二夫人一惊,知道这事没得商量,害怕惹怒了对方连庄子都不让待,于是闭上了嘴,不敢再提额外的要求。 谢珩不再理会,顺着长廊朝外走,远福在侧后方掌灯。 走到转角处时,他听到谢二夫人忽然喊了一句话。 她说:“忘了给你说,佩竹的事贵妃也知道。” 谢珩脚步一顿,旋即提步继续朝门外走。 知道更好,能多些防备。 * 翌日晌午,言琢轩书房。 窗外雪霁风停,仆从扫雪的竹帚声 在廊下拖出细长的尾音。 谢珩坐在书案前,镇纸下压着的户籍册还洇着未干的墨迹,流民的安置数目像冰棱般刺进眼底。 他叹了口气,将笔搁在笔架上,靠到椅背上阖目沉思, 窗外积雪压断竹枝,脆响引得他抬眼,正看见远福捧着朱漆木匣踏过回廊,匆匆走来。 书房门被打开,带着雪气的冷风挤入,转而又被隔绝在外。 远福走到书案前,将匣子放到谢珩跟前,嘿嘿笑着:“方才元绿来送这匣子,说是贵妃娘娘让送来的。” 谢珩微怔,随即面色恢复如初,可远福却眼尖的发现主子的嘴角轻轻翘了一下,显然心情不错。 他颇有眼色道:“主子您忙,奴才告退。” 谢珩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匣子上,竟是看也不看远福一眼。 远福离开后,他抬手打开匣子。 木匣打开后,幽兰的气息扑在鼻尖,里面正装着价值千金的文房四宝。 “千万毛中捡一毫”的湖笔,“一点如漆,万载存真”的徽墨,还有宣纸和端砚。 谢珩眼中漾出一抹笑意。 也好,虽然不是他惯用的笔墨,却也是她的一番心意。即使是“亡羊补牢”,可他也觉得为时不晚。 只是可惜,比不得她去岁送的那只竹簪。 他珍而重之的将木匣合上,放到了书案旁的博古架上,和所有沈苓送的东西,放在一起。 ……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临近年末。 沈苓的父母长姐,也在十二月廿一这天,抵达建康城。 她父亲沈述廉不日便走马上任,成了七品通事舍人,掌诏命及呈奏案章等事。 沈苓已经一年多没见过父母长姐,心中也有许多疑问,遂在年前召见了二人。 沈苓的母亲名为姚素珍,出身一般,乃是阳夏一乡绅之女,几十年并未离开过祖地。 虽然入宫前有教习嬷嬷去沈府教规矩,但姚素娘在看到朱瓦红墙、肃穆沉寂的皇宫时,依旧难免胆怯。 沈芙自小性子泼辣,虽然也被偌大的皇宫迷了眼,却谨记嬷嬷教导,并未出错。 想起自己那个性子柔顺的妹妹,沈芙心中很是感慨。 去岁十月,也是对方偷偷传了信给她,告诉了她崔氏庶子的荒唐事,阻止她踏入火坑。 她虽不喜妹妹,但却是信对方的话的,于是拼死反抗。只是父母愚钝,若不是兄长出面,自己恐怕已经被绑去崔氏。 带着五味杂陈的心绪,母女两人踏入含章殿,被宫人引入主殿旁的暖阁。 推门进去,宫人们轻手轻脚关了门,姚素珍咽了口唾沫,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已经身为贵妃的小女儿沈苓,此刻正在罗汉榻上斜倚着,手中捧着本书。 她肚子高高隆起,面容看着比去岁离开时略微圆润了些,从浓桃艳李的娇媚,变成了国色天香的端美。 通身气度华贵威仪,已经看不出曾经的柔和乖顺。 姚素珍顿时红了眼眶,立马就要上前去,却被沈芙拉住了袖子。 她才反应过来,是要行礼的。 二人准备下跪行礼,便听到沈苓温和的声音响起:“母亲和长姐不必多礼。” 说完,她侧头吩咐雪柳:“给二位看座,再把准备好的点心和热茶端来。” 雪柳称是,唤两个小太监抬来了椅子摆在谢苓面前,转身退了出去。 姚素珍见宫人都走光了,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握住女儿的手。 “苓娘……你受苦了。” 沈苓内心一阵酸涩,她打量着母亲的眉眼,沉默了一会后,露出个笑容,语气轻松:“怎么会苦呢?如今我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你和父亲该高兴不是吗?” 姚素珍知道苓娘这是在怪她,心中不满,却也不敢说责怪的话。她确实不认为将苓娘嫁出去有什么错。 女人都要走这一步不是吗? 苓娘都已经成了贵妃,不应该在怪他们才对,毕竟若不是他们狠心,她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 她收回手,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转移了话题。 二人唠了几句家常,便没有什么话说了,一时间陷入沉寂。 沈芙一直没说话,垂头坐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安静的有些异常。 尴尬之时,雪柳叩门进来,带宫人将点心和热茶摆在小几上,遣退了其他宫人后,立在沈苓身侧伺候。 沈苓亲手斟了两杯茶,推到二人跟前,笑着说道:“天寒地冻,喝点热茶暖暖胃吧。” “桌上的点心不知合不合你们胃口,尝尝看。” 姚素珍和沈芙小心翼翼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 清雅的茶香弥漫唇齿,二人愣了一下,不一会就喝了一杯。 沈芙感受着手心青瓷茶杯的细腻,细细品着茶水的香气,再一次环顾琳琅宝器俱全的暖阁,心中不免有些羡慕嫉妒。 原来这就是皇宫,就连一杯小小的茶水,都是她从未尝过的滋味。她曾听说宫廷御用的茶叶千金一两,如今一品,名副其实。 沈苓没注意到这些,她今日叫二人来,也是为了解惑。 她问道:“我记得我十岁那年发了场高烧,母亲长姐可记得?” 那场高烧,让她忘了许多事,也是从那以后,兄长和长姐似乎对她变了态度。 听到沈苓的问题,姚素珍脸色大变,沈芙还算镇定,却也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见状,沈苓便知道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 她垂下眼睫,再抬起时已经掩下情绪,平和问道:“深宫寂寞,有孕后,总喜欢回忆些儿时的趣事,其他都多少有些印象,唯独那段时日,竟什么都记不得了。” “你们记得吗?说给我听吧。” 这是要求,并不是征求意见。 姚素珍内心挣扎,怕这事说出来让小女儿动了胎气,影响到皇嗣,进而影响到老爷的官位,于是面色纠结,不肯开口。 沈芙沉默了一会,却忽然开口了,姚素珍想阻止,却被打断了。 “娘,妹妹如今已是贵妃,能知道这事了。” 闻言,姚素珍便不阻拦了。她觉得也是,能爬上贵妃之位,还让他们全家摆脱谢氏归宗的人,怎会因为这点事动胎气? 沈芙脸色有些苍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那年冬日,你玩水掉下湖,被救起来后便高烧不退。” 沈苓点头,这些她记得。 “没错,我记得我昏迷了将近十日。” 沈芙却摇了摇头:“不,其实你只昏迷了两天。” 沈苓皱了皱眉,面色平静的示意对方继续说。 沈芙抿了抿唇,继续道:“第三日你就醒了,只是性情大变,变得格外……凶残。” 对一个十岁小女孩用凶残这个词,着实有些奇怪。 一旁的雪柳听不下去,呛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那时候我可是日日陪着娘娘,娘娘分明就昏迷了十天。” 沈芙皱眉看向雪柳,想要训斥,又反应过来对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小侍女,而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于是忍着脾气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你的记忆出了问题。” 雪柳狐疑的看着她,好像在说:哪里来的招摇撞骗的神棍。 沈苓示意雪柳稍安勿躁,让沈芙说完后面的话。 沈芙捏着茶杯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白:“你醒来后…险些打死奶娘,还差点戳瞎了父亲的眼睛。” “鱼塘里的鱼,被你用药全部毒死,后来你甚至想往水井里下毒。” “若不是仆从恰巧经过,我们全家…都会被毒死。” 说完后,沈芙如释重负,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抬眼直视自己的妹妹,认真道:“与其说我和大哥那时候讨厌你,不如说是害怕。” 沈苓审视着二人的神色,想从她们脸上看出心虚之色,却大失所望。 她了解她们,这事 是真的。 可若是她做的,为何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忽然想到郑佩竹的事,难不成…也是借尸还魂,只不过那个借她躯壳的人,在她回来后,又消失了? “照你所说,我性情大变,变得十分凶残。” “这种情况下,母亲和父亲是否请过道长或者僧人上门?” 姚素珍点头道:“找了,都说你被厉鬼上身。做了法事后,那道长交代我们一定不能再与你亲近,一定要将你留到十七岁再出嫁。” 沈苓若有所思,总觉得这事冥冥之中和郑佩竹脱不开干系。 她思索了一会,说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三人又说了会子话,沈苓便以身子疲乏为由,让宫人将她们送了出去。 她扶着肚子起身,在暖阁内踱步,看着窗外树枝上雪的被风扑簌簌抖落,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良久,她坐回罗汉榻上,对雪柳道:“唤禾穗来,我有事问她。” 禾穗是巫族,应该知道些怪力乱神方面的事。 一刻后,禾穗撑伞而来。 她站在廊檐下,将伞合起来立在门口,把肩膀上的雪花扫落,推门进了暖阁。 “阿婵姐姐。” 沈苓示意她坐下,三言两语把这事说了,问道:“你可听过类似的事?” 禾穗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就在沈苓有些失望时,她笑眯眯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年初你说想见云台城巫族的人,我磨了好久,他们终于同意了。” “信上是一道谜题,他们说若你能解开,便在两年内任你差使,不然拒绝见面。” “他们说不定会对此有些了解。” 沈苓挑眉,将信封拆开,拿出信来一目十行看了。 看完后,她沉默了。 这信上的谜题,分明就是云台城城主留的那句话——“西湖莲华,迢迢星河。断桥残雨,伞下春瑟。” 这巫族可真够精明,明摆着是想借她的手找城主。 第140章 金锁朱檐困晓星三合一 沈苓将信丢进炭盆里烧了。 她忖度了片刻,对这谜题还是没什么头绪,唯独能猜到的,是城主禾灵模仿白蛇报恩去了。 而禾灵应该就是三年前的暮春的夜晚,于一个下雨天在西湖断桥,与她的恩人相会。 她之前已经派人去杭州西湖边打听过了,可断桥每日来往行人众多,又有谁会记得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查是查不到了,只能猜。 或许可以问问西湖周边的百姓,是否有三年前成亲的,并且女子是没见过的外乡人。 只是沈苓隐隐觉得,禾灵这人也可能不会完完全全按照志怪故事那样,以身相许的报恩。或许会用别的方式。 她沉思了好一会,禾穗也在旁边帮着想。 过了一会,沈苓忽然灵光一闪。 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本朝有宵禁,除了一些特别的节日,剩下的时候都必须在一更天前回家,若是在街上游荡被执金吾捉到,轻则杖责,重则处死。 普通百姓是根本不敢夜里出门的,能入夜出行的,要么是天潢贵胄,要么王公士族,要么有皇命在身。 想到这,沈苓心中有了几分章程。 她招手叫来霞光,吩咐道:“去叫人查查杭州三年前四月左右,执金吾处置违反宵禁的卷宗。” “只要年龄三十岁以内的,整理好送来。” “另外,再把同一时段奉使外出杭州的官员卷宗,以及杭州几个世家年轻郎君的名籍送来。” 霞光细细记下主子的交代,听完后思索了一下,问道:“男女都查吗?” 沈苓颔首。 这谜题也没说恩人是男是女,都查稳妥些。 霞光领命去了,禾穗明白这事肯定查不了多快,三年前的卷宗不好找,弄不好还有丢失的。 但沈苓幼时发生的怪事确实叫人瘆得慌,早些问清楚才好安心。 她看着沈苓安慰道:“阿婵姐姐别急,一会回去我就给族人传信,套套他们的话,说不定会有好消息。” “至于谜题的事,能解就解,解不了你也别怕,我们族长说了,城主要再不出来,等我十八岁,就可以代替她做新城主了。” 沈苓听出了禾穗的关怀,对方话里的意思是,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等三年后成了城主,也可以成为她的助力。 她柔和了眸色,觉得内心暖烘烘的。 “谢谢穗穗,我知道了。” 二人又说了会话,禾穗就被司织局的宫人叫走了。她现在是掌宫,整天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沈苓送走了人,也没空闲下来,又忙活新年宫宴的事儿去了。 临近年关,皇帝又病着,王皇后装病不出,桓太后又得了疯病,故而整个后宫能主事的就只有她了。 不过好在有几个妃嫔都是好性子,做事也利落,沈苓将不少宫务都分摊出去,也算是能有些喘息的空。 沈苓喜欢这样的生活,累则累矣,但权力握在手心的感觉很安心,也很充实。 她看着窗外的飞雪,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目光悠远而深沉。 希望有朝一日,她不仅仅能局限在后宫,而是坐上拿把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 …… 很快就到了除夕,沈苓忙活了这么多日子,总算是得了清闲。 今日还是个下雪天,整个建康城都笼罩在雪雾中,皇宫也是萧瑟冷肃。檐角的青瓦上凝着薄霜,细雪自天穹深处飘落,恍若谁人裁碎了一卷云絮。 太极殿的宫人们纷纷将红灯笼挂起来,将地上的积雪铲扫了,也是一派喜气洋洋。 “喂,孙良玉,去把那边的池子里的雪清一清,不然那树要冻死了。” 廊檐下的个年轻宦官抱着手炉,脖子缩在衣领子里,颐气指使的朝廊檐下扫雪的孙良玉喊话。 孙良玉阴柔的脸上堆出个笑,冻肿的手指握着扫帚,慢吞吞走到池子边上,将树一周的雪往旁边一圈堆。 他自打被司马佑怀疑了以后,慢慢没了实权,被那些见风使舵的太监们挤兑到了一边。再加上司马佑重病,宁昭贵妃代笔朱批,他更是毫无翻身的机会。 孙良玉垂下头,细长的眼睛里浮现出怨毒之色,捏着扫帚的手越收越紧,冻裂的皮肤崩开渗出了血,都没感觉到。 这些人欺他、踩他、嘲笑他。司马佑这狗皇帝也不记他的好,将他当做一条狗,弃若敝履。 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也不用太久,沈苓那贱人临盆之际,就是这些人的死期。 王皇后答应他了,等王氏拿了这江山,就让他内务总管。 孙良玉忽然想起两个月前在王皇后宫里发生的事,胃里一阵翻涌。故而没注意到身后悄然来了个不怀好意的小太监。 他一下又一下扫刷着池子里的雪,蓦地后腰一痛,就跌在了雪窝里,头嗑在雪中埋藏的石块上,瞬间肿起个包来。 他爬起来看去,就看到一群宫女太监捂着嘴笑,罪魁祸首更过分,一脚踢走了他的扫帚,充满恶意道:“拿扫帚怎么清干净,要拿手刨才是。” “孙公公,杂家这是为您好啊,这树可是价值千金的百年金丝楠,若是冻坏了,你有十条命都不够赔。” 孙良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渍,又蹲下身,一言不发开始用手将树跟前的雪,往其他地方刨。 看到对方如此听话,这太监也失了磋磨的兴趣,指着不远处宫女抱着的雪犬,指桑骂槐的说了句真是条好狗。 孙良玉恍若未闻,自顾自刨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满嘴都是血腥味,咽也咽不下去。 旁边的宫人没一个帮他的。 毕竟孙良玉得势时,做得可比这过分多了。 有宫人不过是走路声音重了点,吵到他午憩,就被随便安一个罪名,拖去暴室施以剕(fèi)刑(又称刖刑,斩掉受刑者的左脚、右脚或双脚)。 所有人都知道孙良玉并不无辜,是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 东廊九枝铜灯吞吐明焰,朱漆廊柱投下斜长暗影,朝臣及家眷,还有宫妃们接踵而至,入太极东堂参除夕宴。 这次的宫宴不同以往的奢靡,因着战事吃紧,司马佑病重,便一切从简。 宫宴开时,司马佑被人用轮椅推出来,简单露了个面,便又回式乾殿歇息。王皇后坐在主位上,面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坐了一会也找借口走了。 沈苓怀着孕,但这宫宴是她跟其他几个妃嫔一手操办的,自然不能太快离席。 她看着舞姬在殿中旋转,恍惚间忆起去岁除夕宴,她故意和折柳吵了一架,惹了司马佑的注意,还救下了个年轻妇人。 明明才过了一年,但她总觉得好像已经过了许久。 久到似乎过了几十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垂下眼帘,再抬起时下意识看向谢珩去岁坐过的坐席。 那儿今天坐的是卢家的郎君,谢珩并不在。 他病倒了,因为生辰日那天的伤。 玉娘用的匕首上抹了种不知名的毒,府医最开始没发现,直到近日谢珩开始嗜睡头晕,才后知后觉。 现在虽然已经吃了各式各样的解毒丸,但效果有限,只能遏制不能清除。 现在正是谢珩谋划的关键节点,他的嗜睡症没有固定时辰,说睡就睡。为了防止被有心之人知晓,坏了计划,在解毒之前,谢珩都不会出谢府。 她说不清自己什么想法,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些不畅快。 丝竹声不绝于耳,众人间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 沈苓吐出口气,抬眼间看到坐在远处的长姐,忽然起身离席。 她皱了皱眉,便旁边的夕眠招了招手,低声吩咐:“叫人跟着沈芙,莫要出什么茬子。” 今时不同往日,她身处贵妃之位,又行代笔朱批之责,盯着她们沈家的人不再少数。 沈芙性子直,没什么心眼子,保不齐会有人借着宫宴做些什么。 谨慎些总是对的。 约莫过了两刻,夕眠悄无声息回到沈苓身后。 “娘娘,芙娘子去了恭房,又在庭院里的雪池边站了一会,没见任何人。” 沈苓听完,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抬眼,视线穿过众人落在了亲人身上。看着长姐和兄长言笑晏晏,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了。 兄长敏锐,长姐又是藏不住事的性子,若是真有什么,对方定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大大方方和兄长说笑。 感受有人看他,沈君迁抬起头,撞上了小妹那双愈发沉稳的眸子。 他举了举酒杯,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沈苓回之一笑,也举起杯笑着回应。 宫宴过罢,时辰就不早了。 沈苓回到含章殿,累得浑身痛,沐浴过后就躺回床上,头一次偷懒没去看宫务和奏折。 她躺在床上,出神的望着幔帐,脑海中全部都是谢珩生辰日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双寂寥的眼睛。 他也挺可怜的。 她如是想。 * 将近子时,昭阳殿。 庭院里的松枝在风中轻颤,积雪簌簌跌入石阶缝隙,一道黑影悄无声息从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惊起一旁两三只啄食的麻雀。 那黑影走到寝殿一个隐藏在树枝间的支摘窗前,轻轻叩了两下,又叩了三下,便有人打开窗子。 窗内暖黄的光线照亮了兜帽下的脸,阴沉而苍白,赫然是孙良玉。 沉枝探出身子左右看了,朝孙良玉招手:“快进来。” 孙良玉翻窗而入。 沉枝飞快合上窗子,低声道:“来前可把尾巴甩干净了?” 孙良玉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哑:“放心吧,我确定没尾巴才来的。” “而且一会过了子时就是新年,沈苓的人忙着守岁,可没空理我。” 沉枝一想也是,遂点了一下头朝内室走:“跟我来,娘娘在等你。” 孙良玉掀帘子走到内室,略微抬眼看了下,王皇后正坐在榻边上,手中拿着个绣棚绣东西。 他低眉顺眼跪到皇后脚下,嗑了个头。 “娘娘千岁。” 王皇后将绣棚丢回小竹篓里,昏黄的灯火将眉眼映得愈发和善温柔。 她叫孙良玉起来,柔声问道:“沈芙答应了吗?” 孙良玉点头,回道:“回娘娘的话,沈芙已经收下了红麝粉。” 闻言,王皇后并不意外。 沈芙此人性子蠢钝,又格外爱慕虚荣。她不过是这段时日,命人在宴席上暗讽她穷酸,又派心腹刻意接近与其交好,明里暗里引导告诉她沈苓不过是运气好才做的贵妃,暗示她比沈苓貌美,也比沈苓聪明。 再以宫内的奢靡诱之,沈芙便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她望着摇曳的烛火,抬手摸了摸鬓发,露出一抹笑容来。 沈苓啊沈苓,纵使你再聪明又如何,还不是要被自己的亲人害死。 皇权这种东西,单靠一个女人怎么争得到、握得住呢?没有好的母族做倚靠,做什么都是徒劳。 沈苓有这样一群蠢货亲缘,也是她的不幸。 老天注定是站在他们王氏这边的。 想着想着,王皇后心情愈发好。 她收回目光,忽然瞧见孙良玉还静静站在面前,那双细长阴郁的眸子低垂着,苍白清秀的脸藏在阴影中,叫人看不太真切。 这番景象,叫她想起两个月前的夜晚,孙良玉跪在她膝间,层层叠叠的罗裙将他的脸遮住,也像是这般叫人看不见,只有抬头时,才会露出那双格外不同的眼。 “过来。” 王皇后抬手轻轻招了招,就像是在叫一条狗,脸上不是以往那种和善又端庄的神色,而是浮现出一抹高高在上的戏谑。 孙良玉身子一僵,猜测到面前的女人想做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面上却依旧恭敬。 他轻轻道了一声是,乖乖走到王皇后跟前,跪在她膝盖边。 冰凉的护甲贴上他的下巴,慢慢向上抬,他看到了王皇后那张端美的脸,甚至能看到她眼中那龌龊的色/欲。 “皇后娘娘……” 他喃喃出声,苍白的脸上恰到好处的浮现出一抹羞涩。 王皇后看到他额角的青肿,护甲轻点了下,说道:“事成之后,欺负你的人随你怎么处置,现在暂且忍忍。” 语气像是在施舍,允诺的十分随意。 可孙良玉没得选。 他愤恨命运的不公,愤恨老天为什么要让他出生低微,被迫净身入宫。愤恨沈苓轻而易举毁了他的努力,将他重新打入尘埃。 但是他却别无办法,只能忍辱负重,卑躬屈膝,盼望着有一天能将这些人都踩下去,踩进泥尘里。 深夜寂寂,雪片掠过雕花木窗时总要在窗棂上稍作停留,仿佛在窥探寝殿内的yin/靡荒唐。 半个时辰后,子时钟声响起,远方传来咻咻的烟花声, 映着雪色的窗户,也多了些斑斓明亮的色彩。 王皇后躺在床榻上,乌黑的发如同黑蛇一样散乱在赤色锦被之上,淑丽的脸覆着潮红,口中发出压抑又难耐的喟叹。 孙良玉从层层叠叠的罗裙下退出来,薄薄的唇瓣上,以及下巴和挺立的鼻尖上,都沾着一层水光。 他抬眼放肆的看着闭眼沉醉的王皇后,阴郁的眼睛里只有憎恶,裙摆下的指加重了力道。 又过了一会,王皇后喘息着坐起身,一双眸子水盈盈的。 她赤足踩在孙良玉肩膀上,拿帕子清理了一番,丢到他脸上,语气带着笑:“孙公公辛苦。” 孙良玉将帕子捡起来揣怀里,带着点讨好的笑:“能伺候娘娘是奴才之幸,怎会辛苦?” “奴才恨不得日日伴在娘娘左右。” 王皇后看着他谄媚的模样,轻笑了一声:“狗奴才,你也配?” 那恶劣的表情,找不到半分平日里的和善端庄。 孙良玉深知这类人喜欢什么,他大着胆子抬起眼,眸中带着点失落,语气却很虔诚。 “娘娘说得是,奴才永远是您的狗。” 王皇后看了他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慢慢恢复了端淑。 她理了理裙摆起身,赤足自顾自走到床边的柜子旁,从抽屉里拿了瓶药丢给孙良玉,语气听不出喜怒:“回去吧,最近这段时日不要来了。” “记住,沈芙的事只能成不能败,你若做不好……” 后面话不说孙良玉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恭敬称是,却站在原地不动。 王皇后不解的看着,只见孙良玉忽然走向她,身形又瘦又挺拔。 随着影子遮住烛火,她发现孙良玉身量其实很高,或许是他平日里都弯着腰的缘故,并不让人觉得有多高。 而如今一看,他似乎比司马佑还高些,整整比她高了一个半头。 若不是那身太监服,她几乎都要认为他是个阴柔俊美的男人。 王皇后不知为何心跳有些快,她后退半步,下一瞬就被孙良玉拦腰横抱起来。 “得罪了,娘娘。” 他声音低低的,不似平日里的尖细,而是有着符合他样貌的阴气,像是一条会说话的毒蛇。 她盯着他瞧,被放到床边才回过神。 孙良玉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羞赧,揪着衣摆的手格外用力。 “冬日寒凉,娘娘要穿鞋才是。” 说完,他没听到王皇后的回应,犹豫了一瞬后,半跪到她腿边,用手托着她的玉足,套上了绣鞋。 王皇后皱了皱眉,一脚踢在孙良玉肩头,骂道:“狗奴才,本宫做什么用得着你来置喙?” 孙良玉重新跪好,低声说了句奴才不敢。 王皇后心烦意乱的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滚。” 孙良玉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支摘窗开了又合,王皇后愣愣的看着脚上的鞋子,忽然觉得五味杂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一条恶犬的关怀。 * 孙良玉回到住处,用茶水漱了十几遍口,又打了水洗脸洗手,直到几乎搓掉一层皮,他才恶狠狠将帕子丢回水盆里,阴郁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厌恶。 恶心。 真恶心。 这些女人都该死。 孙良玉阴着脸在床边坐了一会,忽然想起那块帕子还在怀里。 他拿出来正准备烧了,忽然看到帕子右下角绣着个小小的芙蓉花。 王皇后叫王宜蓉,伺候她的人都知道,她喜欢在手帕上绣朵芙蓉花。 孙良玉拿着那沾着东西,还有些潮湿的帕子,露出个冷笑。他盯着它看了一会,颇为好心情的将其装在了地砖下的盒子里。 …… 深夜,谢府。 谢珩扶着额头从床榻上坐起来,昳丽的面容上一片苍白,唇瓣毫无血色。 他看向一旁小榻上小憩的远福,虚弱道:“什么时辰了?” 远福迷迷糊糊睁开眼,爬起来看了眼更漏,回道:“主子,二更天了。” 闻言,谢珩轻轻叹了口气。 没能陪苓娘守岁,有些可惜。 他忽然记起来去岁,她和他倚在留仙阁的的栏杆边,望着满天烟花相视而笑。 那天她眼睛亮亮的,就像是盛了满天星河。 不知道她现在是否睡了,有没有某一刻想起他。 谢珩不知道今日怎么了,心里空落落的,格外想见她。 他想做的事从来都不纠结,于是起身吩咐:“替我更衣。” 远福打了个哈欠,以为是有什么要务:“主子要去见雁声公子?” 谢珩病弱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淡淡的:“去含章殿。” 远福一下清醒了。 “主子,您现在有嗜睡症,去那怕是不大安全……要不,等病好了再去?” 谢珩瞥了远福一眼。 远福只觉得那眼神冷嗖嗖的,他打了个激灵,垂头丧气的替主子更衣。 谢珩系好氅衣的带子,推门出去。他唤暗处的飞羽,旋即足尖一点踏上房檐,很快便被茫茫夜色吞没。 两刻后,他停在含章殿寝殿之外。 远处的灯笼覆着绒雪,庭院里的树枝在风中作响,谢珩将肩膀上的雪屑扫落,推开了屋门。 霞光刚躺在小榻上眯了会,就到了门吱呀一声响了。 她一骨碌翻起来,穿好鞋子端着烛台朝殿门那看,就看到有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霞光吓了一跳,强忍着恐惧低斥:“谁?!” 谢珩阖上殿门朝内走,淡淡扫了眼小宫女:“是我。” 霞光也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了来着的脸,她登时松了口气。 谢珩没有理会她,径直去了内室。 他走到沈苓床前,抬手轻轻掀起幔帐,将一边挂在银钩上,坐在一旁看她。 借着窗外的雪色,他看到她恬静熟睡的面容。 或许是屋子碳火足,她脸红扑扑的,比白日多了些娇憨,乌发堆叠在枕头上,像是黑色的绸缎。 月份大了的缘故,她一般都平躺着睡,被子有一角被踢到了一旁,露出部分隆起的腹部。 看着她,谢珩觉得心中的空缺被填满了。 他抬手替她盖好被子,从怀里拿出个小木匣,放在她枕侧,又坐在旁边静静看了她良久。 直到又开始有眩晕感,他才俯身在沈苓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又掖了掖被角,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殿门阖上后,沈苓睁开了眼。 她其实在谢珩替她盖被子的时候就醒了,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选择了装睡。 抿了抿唇,她坐起身,将床头的匣子打开,借着雪色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是满满一匣子金珠,金珠上还有八枚上好的东珠。 她有些懵,没想到谢珩会直接送钱。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令人满意。毕竟金珠和东珠,可比什么首饰头面布匹来得实在。 沈苓将匣子合上放在一旁,躺下心满意足的睡了。 第二天一早,她起来后又把匣子打开看,捏起一枚金珠,意外发现上面似乎刻了东西。 她凑近了细细看,才发现上面刻着一圈细如蚊蝇的字,而且还不认识。 后来还是翻了宫里的藏书,才知道上面是梵文,每一句都是祝福。 最重要的是,这些梵文大概率是谢珩一笔一划自己刻的。 沈苓忽然觉得那小匣金珠,似乎太过沉重。 …… 又过了几日,建康城的天终于放晴了,大靖也迎了第一桩喜事。 陈漾靠着出色的兵法谋略,将叛军首领俘虏。 班师回朝那天,沈苓站在宫墙上迎接她,陈漪和蒋六娘也在。 陈漾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的银色盔甲在阳光下煜煜生辉,那张英气的脸带着蓬勃的生机。她黑了,皮肤粗糙了,甚至右脸上多了道明显的疤痕,可这些并不影响她的美。 那种自信的、充满生命力的美,就像是沙漠的鹰,在属于她的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蒋六娘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她眼眶一阵发热,而旁边的大女儿陈漪,早都捂着嘴泣不成声。 她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看向一旁抱着手炉,迎风而立的年轻女子,头一次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沈苓跟陈漾见了面,二人装作不熟的模样,交谈了几句后便分开了。 回到含章殿,她将陈漾的军功整理好,又拿出来谷梁老将军写的文书细细看了,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坐了软轿去式乾殿。 司马佑正好醒着,她将提拔陈漾的事说了,另外暗示他陈漾若是能拿到谷梁将军手中的梁家军,那对皇权也是一大助力。 最开始司马佑不同意,但看到沈苓准备好的东西后,终于松了口。 他端详沈苓乖顺柔和的脸,咳嗽了几声后,费力道:“朕封她做三品中护军,爱妃觉得如何?” 沈苓知道这是在试探她。 若说好,对方定然会猜测到她和陈漾关系不一般,但也不能直接说不好,或者提出具体建议的官职。 司马佑疑心病重。 她心思转了几道,柔声道:“我知陛下惜才,但三品也太高了,陛下不若降降,给个低些的官职。” 司马佑狐疑地望着沈苓,俄而,枯瘦的脸上露出个笑:“爱妃说得有理,那你觉得把她放到哪比较好?” 沈苓佯装生气,嗔道:“陛下就会躲懒,这种事也推给臣妾想,您就不怕臣妾胡乱给个官职吗?” 司马佑这才没了疑心,笑道:“行了,逗你玩呢,朕方才已经想好了,就让她任五品殿中将军吧。” 沈苓不意外他会给这个官职,毕竟是她命人将前殿中将军拉下马,空出了这个位置。 本朝禁军有两部分,一是内军,里面又分三个部门。殿中军,专职守卫皇宫内廷(如太极殿、后宫),负责皇帝日常起居与朝会时的贴身护卫。 左右卫营,分掌宫城外围戍卫,统率禁军驻守宫门(如端门、朱雀门),负责宫禁出入检查与日常巡逻。 骁骑、游击将军。骁骑将军掌骑兵,游击将军负责机动策应。 二是外军,由五校尉和四军组成,主要负责京城建康及周边要地的防务。 除此之外还有些特殊部门,不过人数 都不太多。 禁军统共三万,全在长公主手中。 如今陈漾进了禁军,虽说听起来是官职不高的五品殿中将军,但毕竟是天子近臣,又能随意进出皇宫,这有朝一日…自然会有大用途。 沈苓得了满意的结果,又陪司马佑说了会话,喂他喝了汤药后,便回了含章殿。 ……… 日子一天天过去,总得来说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叛军归降,首领被斩首,陈漾还消沉了几天,不过很快就被城中新来的漂亮伶人吸引了目光。 边境那边依旧乱,吐谷浑和前秦扰边不停,但没了叛军压力,他们一时也没有突破进来。 余有年在军营里一年多,倒也算有本事,从小兵爬到了六品小将军。 沈苓每日看着奏折,数着日子,有时候会不自觉想起谢珩。 她给他传了信,但都没有回音,她派去的人也没能靠近谢府,就被谢珩的人驱逐开。 以至于小半月过去,她都不知他如何了,只知道还没死。 她靠在罗汉榻上,望着窗外浅淡的日光,有些心绪不宁。 雪柳将安胎药放在桌上,笑着说听来的消息。 “娘娘,府里传信来了,说是大小姐最近和卢家的小公子走得很近,卢家似乎也有结亲之意。” 沈苓回过神,拿勺子搅了搅黑乎乎的药,想了想卢家小公子。 记忆中这人没什么人品问题,卢家家风也不错,确实是结亲的好人选。 于是她说道:“给府里回话,若是长姐喜欢的话,可以结。” 雪柳应了,转身出去传话。 * 还有一天便是上元节,沈府早早挂了花灯,贴点了窗花,一派喜气洋洋。 沈芙窝在闺房里,手中捏着个瓷瓶,脸上满是纠结。 那小太监说,只要把这药给小妹下了,太后就能帮她入宫。并且这药并不会让小妹死,也不会让孩子死,只会早产而已。 她也偷偷拿去医馆里让大夫看了,这药确实不烈,对人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可小妹那通身威仪的气度,她莫名觉得害怕。 正纠结着,门就被推开了,她着急忙慌把药瓶塞袖子里,侧头看过去,就看到母亲笑眯眯走过来。 她心跳得飞快,没忍住责怪道:“娘,你进来怎么不敲门?” 姚素珍坐到沈芙对面,毫不在意道:“我是你娘,进你屋还得敲门?这是什么道理。” 沈芙气结,但她心里装着事,不想和她争论,于是不耐烦道:“娘,到底有什么事?没事我要午歇了。” 姚素珍拿指头戳了下她的额头,说道:“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烂脾气,都是要嫁人的人了。” 沈芙揉额头的手一顿,愕然道:“什么嫁人?” 姚素珍这才喜笑颜开道:“卢家方才来人提亲,说是卢小公子非你不娶呢。” 沈芙如遭雷击。 她只是随便撩拨了几句那个呆子,怎么就非她不娶呢?她可是要当娘娘的人,怎么能随便嫁人。 “娘,你和父亲答应了?”沈芙白着脸,眼巴巴看着姚素珍。 只见自己的亲娘点了头,恍然未觉她的崩溃。 “是啊,你不是挺喜欢卢小公子的吗?前几日还跟他去赏梅。” “况且你妹妹也赞同这桩婚事呢。” 沈芙本来就气得头昏脑涨,一听到沈苓赞同,顿时怒不可遏。 她猛地站起来,怒道:“谁要嫁给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呆子!沈苓她喜欢她就自己嫁!” 姚素珍吓了一跳,赶忙去捂沈芙的嘴,“我的小姑奶奶,你小妹是贵妃,你说这些话是想害死咱们一家吗?” 沈芙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她快步走回床跟前,踢了鞋子钻被窝里,把头也盖住。 姚素珍只听到传来了闷闷的声音。 “我不嫁,我死都不嫁。” 她有心劝阻,又怕沈芙闹,只好唉声叹气走了。 听到关门声响起,沈芙掀开被子坐起来,咬牙切齿。 好你个沈苓,竟敢乱点鸳鸯谱。 你不想让我入宫,那我偏偏要入,你能做得贵妃得到父母的夸赞,能锦衣玉食甚至代笔朱批,凭什么我不能? 她把瓶子拿出来,盯了好一会后,手越捏越,直到指节泛白,又徒然松了手。 瓶子滚在被子上,她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 翌日,上元节。 沈苓没法出宫,就宣了母亲和长姐来含章殿叙话,三人一同用了饭,又去梅林赏梅煮茶,直到落日熔金,琉璃瓦上的鎏金渐渐褪成了暗铜色,才重新回到殿内。 姚素珍今日在皇宫转了一圈,见识了许多未曾见过的奢靡,心情十分不错。 反观沈芙就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对宫里的一切都很不耐烦。 沈苓不知道沈芙不喜欢卢小公子的事,也不知道前一日母亲和对方有过争吵,只当她心情不好。 毕竟在阳夏时,沈芙就经常耍小性子,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的,连父亲都敢顶撞。 看着沈芙闷闷不乐的样子,她想着好歹是亲姐姐,又快成婚了,于是招手唤来雪柳,耳语了几句。 “去把那套金累丝嵌宝牡丹头面拿来。” 雪柳有些惊讶,她看了眼沈芙,觉得主子心也太好了,居然舍得把这么贵重的头面给对方。 要知道在阳夏时,沈芙可没少欺负主子。 她看着沈芙,不高兴的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去拿头面。 姚素珍不知道主仆两人说了什么,只看到雪柳瞪人,护短的心让她没忍住道:“苓娘啊,这雪柳也太不懂规矩了,芙娘好歹是你亲姐姐,她怎么敢瞪人?” 沈苓喝了口茶,倒也没生气,只笑着回道:“雪柳年纪小,姐姐多担待些。” 姚素珍气得够呛。 这叫什么话?一个宫女也敢让大臣的千金担待。 但小女儿今非昔比,不是她能置喙的,于是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雪柳把装着头面的匣子抱来放在桌面上,沈苓抬手打开,笑着对神游天外的沈芙道:“阿姐,听说你跟卢家小公子定亲了,这套头面就当是我给你的添妆之一。” “剩下的过段时日我会差人送到府上,定叫你风光出嫁。” 沈芙看着匣子里华贵美丽的头面,本来还挺感动,结果就听到沈苓说起了定亲的事。 她怒从中来,想要发火,又想起来今日还要下药,于是怒火又化为心虚。 “苓娘,阿姐很高兴,你有这份心就好。”她强笑了下,又觉得这样还不太够,于是起身轻轻环住沈苓,在她耳边道:“我们永远是一家人,阿姐会一直陪着你。” 沈苓感受着沈芙的体温,忽然想起来十岁前,长姐经常带着她出去玩,给她买糖葫芦,哪怕个子小小,比她高不了多少,也会把摔倒的她抱起来哄。 心中压抑多年的对亲情的渴望,此刻终于破土而出。她只觉得眼眶发热鼻尖发酸,但是心口却暖暖的。 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长姐的背,哑声道:“阿姐,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们。” 姚素珍看到姐妹俩亲亲热热,心中自是高兴不过。 入夜后,宫里也亮起了盏盏花灯。 母女三人用了饭,去了宫内观星台看星星。 观星台的阁楼内设了桌椅,上面摆了可口的点心和茶水,沈苓胃口不太好,就陪着二人用了些茶水,去栏杆边看星星。 暮色像是染了墨汁的绸缎,上面点缀着明亮的星。 沈苓抱着手炉站在栏杆边,仰头看着天际,又眺望皇宫外灯火璀璨的大街小巷。 少顷,烟花绽放夜空,和星星交错相映,照亮了整片夜空。 沈芙端着茶出来,一杯递给姚素珍,一杯递给沈苓,又转身进去端了最后一杯出来,先是举杯对着姚素珍,眉眼带笑,“助我沈氏繁荣,助母亲长命百岁。” 她微微转身,笑吟吟看向沈苓:“也助苓娘心想事成,顺利诞下皇嗣!” 说完后,她率先喝了那杯茶。 沈苓看着自己的长姐,也笑着喝下了杯中之茶。 天上烟花尽落,花灯盏盏熄灭,唯有星星时常闪耀。 夜深了,沈苓差人将母亲和长姐送出宫,她带着宫人,乘软轿独自往含章殿走。 一路上,寒风贴着墙根游走,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跌落,偶有麻雀扑棱棱在黑沉沉的天幕划出几道褶皱。 累了一天,沈苓疲倦不堪,她靠在软垫上昏昏欲睡,忽然轿子抖了一下,传来声小宫女短促的惊叫。 她掀开车帘,雪柳靠过来禀报:“娘娘莫怕,是只野猫。” 霞光低声训斥了几句那个一惊一乍的宫女,沈苓正想摇头说没事,忽然就感觉腹部忽然开始剧痛。 她伸手往下一模,摸到了满手濡湿。 羊水破了。 沈苓白了脸色,控制住怦怦乱跳心脏,稳声交代:“快,快去请太医,我要生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0-146 第141章 一城风雪埋孤雀~ 轿子被飞快抬回含章殿,雪柳和夕眠一左一右搀着沈苓,行至早早准备好的产房。 沈苓躺在床榻上,疼得浑身都出了层冷汗,她记着沈太医和禾穗交代过的方法,一下一下呼吸着,试图缓解疼痛。 帘子被掀起又放下,不一会,太医鱼贯而入,禾穗也来了。 她只感觉肚子一阵阵的疼,每呼吸一下都疼,屋子里的碳火明明烧得极旺,却好似躺在冰天雪地里。 沈太医往她嘴里塞了块干净的帕子,清隽的脸上也出了一层汗。 他观察着沈苓,心中第一次那么害怕。 几个月前,他被谢灵筠刁难,险些丧了命,最后被沈苓出手救下。从那后他就想通了,开始为对方做事,盼望着太后的罪行有朝一日能被揭露在天下百姓面前,为他母亲报仇。 沈苓生产的日子应该在二月中下旬,可如今才一月中旬,这是整整早产了一个月。 妇人生子,本就是鬼门关走一遭,如今又是最为危险的早产,能不能母子平安,很难说。 沈太医看着沈苓苍白的脸,温声道:“娘娘,别怕,定会母子平安。” 不管怎么样,沈苓是他的恩人,说什么他都得保下她。 沈苓已经听不太到人说话了,她喘息着点头,阵痛越来越强烈,不一会额头上就出了一层细汗。 雪柳和霞光守在床榻前,为她擦着汗,满脸焦急和担忧,口中不住的唤“娘娘”。 沈苓从来没觉得有这么疼过,她曲着腿,紧咬着牙关,口中的布子几乎被咬烂。她觉得这种痛或许比得上梦里烈火焚身的痛苦,让她满脑子只有“好痛”两个字。 眼角的泪滴像一条蜿蜒的河,不停地顺着眼角落在被褥和枕头上,和汗水混在一起,很快泅出一片湿痕。 她侧过头,望着被掀起放下的帘子,入目却是各色模糊的人影,却唯独没有那一道。 沈苓眼前阵阵发黑,疼痛让她恨不得晕厥过去。 “娘娘,坚持住,快了,看到孩子的头了。” “您再用用力,按照我说的节奏使劲。” “……” 门窗被北风撞得轻响,沈苓攥着茜色被褥的手指节发白。 她听着太医的话,咬紧了口中的帕子,再一次用力。 忽然,门外传来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她费力地侧头望去,只见白檀和崇明踉跄行来,脸色白得吓人。 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雪柳想将两人挡出去,沈苓深呼吸了一口,将帕子拿出来,喘息着断断续续道:“发生…什么…事了?” 崇明和白檀对视一眼,看到白檀踌躇不定的目光后,崇明咬了咬牙跪到沈苓床侧,低声道:“娘娘,西府兵已近京郊,恐怕不多时就要攻入皇城!” 沈苓呼吸几乎凝滞。 王桓两氏的动作也太快了,居然挑着这上元节夜。若不是她一早派人盯着动向,恐怕还不知道他们夜行逼近。 她咬紧了牙关,鬓发黏在脸颊两侧,声音虚弱却不退缩。 “按原计划,让陈漾召集梁家军和她统领的三千禁军,守好式乾殿,保护好陛下和所有妃嫔。” “还有本宫的含章殿,要派精锐来!他们一定会重点进攻这里。” 崇明领了命,马不停蹄和白檀去办。 殿内血腥气弥漫,沈苓感觉越来越没劲。 “快了,快了,娘娘再加把劲,马上出来了!” 沈苓攥紧了被褥,闭目再次用力,仰颈发出一声哀鸣。 她忽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下淌出一股热流,浑身力气随之散尽,攥着被褥的手也无力松开。 耳边传来个老太医惊恐的叫喊。 “不好了!娘娘…娘娘她大出血了!” “快,快拿布子来!” “慌什么,把吊炉里的参汤端来。” “……” 产房里乱成一锅粥,沈苓只觉得耳边嗡嗡的,眼皮抬不起来,困倦的只想睡一觉。 她觉得好冷,好冷,好像不着寸缕的躺在雪窝里,就连流淌的血液都是冷的。 大出血吗?她这是要死了吗? 在最关键的时候丧命。 那孩子呢,孩子能活吗?若是活下来,谢珩会好好对待这个孩子吗? 她眼前像是走马观花,现实和梦境交替出现。 冷漠的父母,薄情寡义的谢珩,还有努力想活着却次次早亡的她。 她的嘴里不知被灌了些什么,眼前虚幻的景象逐渐消散,恍惚间,她看到雪柳泪流满面的握着她的手,焦急的哭喊。 “娘娘,别睡,微臣定让你平安诞下皇嗣。” 沈太医温柔的声线仿佛在耳边,她用力挣扎着,不让沉重的眼皮坠下。 夕眠和霞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边哭边求:“求求沈太医,求求诸位太医,一定要保我家娘娘。” “孩子还可以有,但我家娘娘只有一个……” 这话颇为大逆不道,毕竟除了皇后外,历来宫妃难产,都是保小不保大。 皇嗣的命是比妃子重的。 但能给沈苓接生的,都是精挑细选,握着把柄,绝无二心的人。这些人和沈苓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自然会全力保大。 沈苓的手指动了动,喉咙间费力地挤出一句痛哼。 雪柳见状立马伏到主子唇边,听到了一句极轻极轻的话。 “我若死了…你打开…床右侧墙壁的柜子的暗格,里面的东西……能保你一世无忧。” 听完这句话,雪柳哽咽出声,她捂着嘴,喉咙像塞了棉花,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呜咽着:“娘娘,别乱说,你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庭院中,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最终停在帘子外。 来者一身黑色劲装,袖口的金绣鳞片在烛火下闪烁。正是谢珩的黑鳞卫。 只听这人冰冷的嗓音在帘子外响起。 “谢大人说务必保住孩子,必要时…弃母 保子。” 话音落下,周遭徒然一静。 所有人都面带错愕的望向门帘外,直到一声尖锐的怒骂响起。 “干什么吃的,怎么放进来了一只苍蝇!” “还不快把他逐出去,我家娘娘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谢珩来决定,他算什么东西!” 周遭的宫人们这才动起来,慌里慌张把人往外含章殿外面推。 那黑鳞卫倒是没阻止,最后说了句,“你们看着办吧,孩子若活,你们还有活路,孩子若死,宁昭贵妃可保不住你们。” 雪柳忍无可忍,她正准备站起来去教训人,就感觉袖口被拉了一下。 她侧回头,就看主子轻轻摇了下头,唇瓣动了几下,说出一句无声的话。 雪柳认出来了,主子说“就在这陪陪我”。 她心里一阵难过,几乎喘不过气,最终泪眼朦胧的伏在了床侧,紧紧握着主子的手。 沈苓浑身是血的躺在床上,面若金纸,胸膛起伏微弱,只觉得通身都凉透了。 黑鳞卫的话真真切切透过帘子,传进她耳朵里,虽说早有预料谢珩此人薄情寡义,可心却还是忍不住的痛。 即便是寒冬腊月,她也没觉得这么冷过。身子冷,心也冷。 她闭了闭眼,眼泪顺着眼角大颗大颗滴落。 本以为,谢珩多少对她有情,哪怕在他心里有一丁点的位置,可他竟然没有,决绝到一面都不露,让属下来说弃母保子。 想来,这段时日他不肯露面,还驱逐她探望的人,是早为今日做好了打算。 是她一叶障目,又愚蠢的信了不该信的人。 她早该知道谢珩此人向来以利为先。想来等她一死,他就可以用这个孩子,名正言顺混淆皇室血脉,等时机一到,将孩子除去,再鸠占鹊巢,摄政为皇。 身上疼得厉害,也越来越冷,她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捏得她喘不上气。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去岁上元节,他站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下,提着灯,眸色缱绻,口口声声说他错了,说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给。 那也是他第一次吻她。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温柔又真挚。 可如今,她为他生子,生死未卜的躺在床上,可他却连面都不愿意露。 她彻底错了,她不该赌,赌她能用这个孩子夺权参政,赌谢珩能为此心软。 可就这么死了吗?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 窗外风越来越猛烈,雪化作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刮过窗纸。沈苓的血终于被止住,她又被灌了些汤药,再次用劲儿。 她不甘心,她一定要活。 泪水干涸在眼角,她咬着牙关,倾尽全力。 宫门外,黑沉的天幕下战马嘶鸣,叛军的喊杀声震天动地,禁卫军拼死抵抗,仿佛要将整个皇宫掀翻。雪花在刀光剑影中飞舞,将鲜红的血液凝结,掩埋一具具尸身。宫内的宫女太监们四处逃窜,尖叫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声声悲鸣。 以王闵为首叛军围住含章殿,逼迫陈漾退兵,交出沈苓。 王闵断了一指,又跛了条腿,自是对沈苓恨之入骨。他坐在战马上,手中握着鞭子,看向陈漾的眼底一片阴冷,语气似笑非笑,带着胁迫: “陈小将军,我劝你弃暗投明,让我等进去,不然…等明儿一早,你阖家上百口人,可就没命了。” 陈漾最见不得这种虚伪又狠毒的小人,她坐在高头大马上,手中的长枪在风雪中煜煜生辉,闪着银光。 “放什么屁话,直接上吧!” 沈苓对她有知遇之恩,对阿姐有拯救之恩,她说什么都不会弃之不顾,背信弃义。 王闵看陈漾不知好歹,阴沉沉盯着陈漾英气的脸,抬手一挥:“上,让陈小将军看看我王氏西府兵的厉害!” 两队人马顷刻间战做一团。 另一边,大队人马逼近司马佑所在的式乾殿。 绿绮陪在司马佑床侧,脸色煞白,握着他的手紧紧不放开。 “陛下,别怕,奴婢会一直陪着你。” 司马佑看着绿绮脸上的泪珠,想抬手为她擦擦,却什么都做不到。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道:“绿绮,若兵败,你就带着玉玺去求谢珩,让他保你一命。” 说着,他自嘲笑笑:“我不是个好皇帝,也对不起你。” 这段时日,他怨过,恨过,恐慌过,最终全部化为悲伤和后悔。他后悔没当一个好皇帝,后悔才看清对绿绮的心。 绿绮自幼陪伴在他身侧,看到过最落魄、最狼狈的自己。 他本该好好对她。 可当皇帝后,他仿佛被迷了心智,一看到她,就会想起那段不堪的可怜的过往。故而他躲着她,无视她,胡作非为。 现在,叛军打入皇宫,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如同一滩烂泥一样躺在这。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争一条命。 司马佑枯槁的脸上滑落一滴泪,绿绮伏在他身侧哭的不能自已。二人十指相扣,依偎在一起等待命运。 夜的黑绸缎裹着皇城,天际线裂开一道鎏金的缝隙。 天光破晓时,兵刃相接之声停歇,谢珩一身玄甲手持长剑,立于太极殿外。旁边是一身戎装的长公主和会稽王。 谢珩脸上沾了不少血迹,眉睫结霜,头发上沾着白色的雪,漆黑的凤眸冰若寒潭,睨着被押在地上的王桓两氏家主。 王氏家主被押跪在地上,他怒视着谢珩,嘶吼道:“谢珩,你身为士族居然和皇室联手!” “你毁我王桓两氏,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们谢氏,你以为皇室会放过你们吗?!” 谢珩睨着他,语气毫无波澜:“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你该想的是…如何让你王氏多活两个人。” 王家主目眦尽裂,他怒吼:“我王氏与你谢氏联姻数百年,其中不少女眷和子孙都有你谢氏一半血脉,你焉能无情至此?!” 谢珩看了他一眼,依旧平静。 他心中挂念着沈苓,无心在这耗费时间,于是侧身朝长公主拱手一礼:“殿下,剩下的事要劳烦您,微臣家中还有事,” 长公主看着谢珩苍白的脸,挥了挥手。 “昨夜辛苦,回去吧。” 谢珩称是,翻身上马,消失在未散的风雪之中。 长公主看着谢珩的背影,若有所思。 昨夜谢珩按照协约,悄无声息带北府兵入城,将刚刚进入皇宫的王桓两氏的打得措手不及,来了个瓮中捉鳖。 一切看着都很正常。 但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况且方才着急忙慌,不像是他的做派。 长公主思索了片刻,依旧没什么头绪。 或许是她太过谨慎。 她收回神思,颇为厌恶的看了眼地上的王桓氏家主,朝旁边的兵吩咐; “将反贼悉数压入刑部大牢 ,听候发落。” “太后和皇后…先压入诏狱吧。” * 另一边,含章殿产房。 沈苓觉得自己要死了,浑身冷得不像话,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窗外的昼夜交替,晨光熹微。 耳边是雪柳和夕眠等人的哭声,还有太医焦急的呼唤声。 不,她不能死。 沈苓拼命攒着一口气,指甲紧紧抠着被褥,折断渗出鲜血都毫无知觉。 终于,当她再也使不上力时,身下徒然一轻。 窗外积雪压断梅枝的脆响与婴儿初啼同时响起,沈太医捧着襁褓的手微微发颤:“是位小皇子。” 沈苓眼角的泪滚进枕被,用力睁开眼。 这一睡,还不知能不能再醒过来,她起码要看一眼她的孩子。 她强撑着,看到了红色襁褓里的孩子。 闭着眼,皱皱巴巴,哭声嘹亮。 沈苓想抬手碰碰他的脸颊,却眼皮一沉,昏睡过去。 乌骓踏雪停在殿门外,陈漾打了一夜的仗,正疲惫不堪的坐在门槛上打盹儿,听到马蹄声后立马握紧长枪站了起来。 只见来者甲胄已脱,一身玄色大氅,长发被金冠高束成马尾,昳丽的面容上沾着点干涸的血迹,通身气度沉冷凌厉。 原是那高高在上的谢氏嫡子。 陈漾不喜欢谢家人,她握着长枪挡在门中间,语气颇冲:“谢大人不去处理政务,来后妃的宫殿做什么?” 谢珩翻身下马,目光落在陈漾身上,语气淡淡的:“宁昭贵妃是我堂妹,谢某来探望一二,有何问题?” 陈漾冷笑一声,拒不让路:“外男不得私见宫妃,谢大人不知道吗?” 谢珩透过殿门,朝庭院看了一眼,忽然就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他心中焦急,不想跟她在这辩驳,于是皱眉道: “飞羽,把人拦住。” 飞羽自房檐落下,提剑冲向陈漾。 谢珩则大步流星的进了庭院。 晨光微熹,寒风刺骨。 他刚走到庭院里,就看到太医鱼贯而出,各个眼底青黑。 谢珩迎上前去,看向沈松青问道:“怎么样了?” 沈松青没好气的瞥了谢珩一眼,眼神里满是鄙夷。但上官的话他焉能不回? 他冷着声音回:“怎么能不好呢?贵妃娘娘吉人天相,可不是谢大人说要弃就弃的。” 谢珩愣了一瞬,他看向其他几个太医,那些人虽态度恭敬,可细细看来,眼底也含着嘲讽之色。 他内心涌现出一股恐慌,单手抓住了沈太医的肩膀,神色沉冷的逼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苓娘如何了?” 沈太医一把抚开谢珩的手,嘲讽道:“谢大人何必在这演戏?不是您叫人来传话,说弃母保子的吗。” 谢珩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 他呆愣在原地,几息后阔步走向寝殿,衣袂被风卷起,划过焦急的弧度。 沈太医冷哼了声,暗骂一句虚伪,转身出了殿门。 …… 沈苓做了一个梦,梦到十岁那年,她为了取卡在树上的风筝失足落水。 冰冷的湖水浸泡着她,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和她在水中对视。这人衣着古怪,神色奇异,就像是…在看蝼蚁。 紧接着,这女子像柳絮一样化作一团白色,钻进她的额头。 沈苓拼命在水里挣扎,想把她从脑海里弄出去,却一点点向水下沉去。 窒息感传来,她喘息着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是梦。 浑身冷汗。 暖融融的日光落在身上,她微微侧头,看到了床侧的谢珩。 混沌的脑海突然就清醒起来,生产时的事历历在目。 他让人来传话,弃母保子。 沈苓目光倏地冷了下来,她将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半坐起身,费力地推了他一把。 谢珩被惊醒,他抬眼看向床榻,就见沈苓冷冷地看着他,浅色的眸子像浸泡在寒潭里的琉璃珠。 这目光刺得他几乎不敢和她对视。 内心一阵钝痛,愧疚感像是要把他淹没。 他压下心底的感受,想着等她情绪冷静了再解释清楚,遂温声道: “你终于醒了,我……” “啪!” “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右脸一痛,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他的话。 第142章 罗衣犹裹去年寒二合一 这一耳光沈苓用尽了力气,震得手掌发麻。可心中的愤怒和悲戚却依旧萦绕不去,像是扎根在了血肉里,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一旁的小喜子和霞光战战兢兢压低脑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生怕谢珩一怒之下挖了他们的眼睛。 暮色透过雕花窗棂斜切进来,将谢珩半张脸浸在阴影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沉默许久后他站起身,从一旁的案几上拿来已经不烫的汤药,重新坐回到床侧,揽住了沈苓的肩膀,强行让她靠在怀里,“这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现在先喝药,你很虚弱。” 沈苓心中一阵恶心,即便弃母保子不是他的主意,可来传话的人却是独属于他的黑鳞卫。若不是他平日里表露过此等想法,对方怎敢私自前来传话? 说到底还是他有过这样的心思。沈苓心中根本不信他管束不好自己的属下。 沈苓不耐烦的挣扎,搂着她肩膀的手却纹丝不动,将她牢牢禁锢着。 药腾着白雾,谢珩舀起一勺抵在沈苓唇边,玉匙磕到齿关,她一把掀翻了药碗,“你把我当什么,豢养的宠物?生子工具?还是解决需求的玩物?我真的,万分后悔去岁中秋向你求助。” “说不定嫁给王晖做继室都比被你折磨利用的强。” “你现在在这装什么情深义重?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真的很让人恶心?” 谢珩站起身,将空了的药碗重重放下,突兀的声响让沈苓睫毛一颤,肩膀下意识轻颤了下。 他冷白修长的手指,正慢条斯理抚平清理沾了褐色药汁的衣摆,嘴唇紧抿着,脸色难看至极,显然是正在强压怒火。 过了一会,他微微侧头看向静悄悄埋头站着的宫人,冷道:“出去,再煎一碗药来。” 宫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行礼退了出去。 谢珩看着沈苓脸色苍白披散着头发坐在那,唇瓣紧紧咬着,满脸厌恶之色,突然觉得胸口闷堵,有些恍惚。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跟她不应该这样。 那些话像是无数根针,将他刺地体无完肤,他心中有怒,可看着她红着眼圈,委屈又愤怒的样子,便只剩下害怕。 沈苓骂了几句没听到回应,她似乎很快冷静下来,别过头不说话,再也不看谢珩一眼,只是眼泪却止也止不住,顺着脸颊聚在下巴尖,又滚落被褥上晕成一团。 她恼羞成怒的用手狠狠擦掉,一下又一下,眼泪却依旧不听话的流,心中酸涩难忍。 谢珩坐回床侧,掰过她的身子,想替她擦眼泪,沈苓却以为他又要强迫她做什么,于是啪的一声拍落了他的手,满脸泪痕戒备的看着他。 这样的情形就像一柄剑将他扎透,他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信他一点,“你怎么就不能信我几分呢?这件事是我疏忽不错,可确实不是我的命令。” “那日传话的人已经被我剥皮凌迟,你还想要怎样报复,你告诉我,不要厌恶我,好吗?” 说到最后时,他的话甚至带上了几分祈求的意味。 沈苓没有说话,可那声冷嗤却轻而易举传进他耳朵里。 谢珩闭了闭眼,心中翻涌的情绪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恼怒,害怕,恐惧,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沈苓看着他变化莫测,阴云密布的脸,心头莫名弥漫出一股快意。 两人一句话都不说,谢珩就这么看着沈苓,而沈苓则是重新躺回被窝,给他留了个背影。 良久,送药的霞光回来,谢珩才站起身,盯着她的后背道:“我改日再来看你跟孩子,乖乖喝药。”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直到殿门关上的声音响起,沈苓才坐起身,抿了抿唇看向霞光。 “我昏迷了多久?” 霞光把药碗送到沈苓手中,脸上的神色颇为后怕,“娘娘,您昏迷了整整两天,好在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沈太医和禾穗姑娘又医术高明,才将您从鬼门关拉回来。” 沈苓将药喝了,闻言也是松了口气。 好在还活着。 “孩子呢?” 霞光道:“大皇子早产,身子弱,沈太医和其他几个太医寸步不离照看着呢。” “雪柳姑娘也守在那。” “不过娘娘放心,沈太医说大皇子不会有事,精心养着过两个月就好了。” 沈苓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她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很复杂,说不上喜欢,却也不讨厌。 只是到底是怀胎十月鬼门关里走一遭生下的,听到他没事,心中也松了口气。 “把他抱来。” “是,奴婢这就去。” 过了一会,奶娘抱着孩子,雪柳和沈太医一起过来了。 沈太医给沈苓把脉看诊,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气血两虚外,又交代了几句,便退到一旁。 雪 柳熬了两天,在沈苓和大皇子之间来回跑,此时眼下青黑,满脸疲惫。 看到主子没事,她几日来的担惊受怕终于一扫而空,红着眼道:“娘娘,您吓死奴婢了。” 沈苓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是我的错,让我家雪柳担心了。” “去好好睡一觉,我这里没事了。” 雪柳吸了吸鼻子,一步三回头的退了出去。 奶娘岁数不大,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子,模样憨厚老实,也很有眼色。 她把大皇子抱到沈苓跟前,恭敬道:“娘娘,殿下很乖,刚刚睡醒,您要抱一会吗?” 沈苓颔首,接过了奶娘手中的孩子。 襁褓中的孩子小小一团,皮肤有些发红,脸上有一小层胎毛,乌溜溜的眼睛正看着她。 “……” 怎么这么丑。 她叹了口气,奶娘便知道了她的意思,于是小心翼翼奉承:“娘娘,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长长就好了。” “您和陛下模样都好,大皇子日后肯定是俊俏的小郎君。” 沈苓想了想也是。 她长得不差,谢珩虽然虚伪惹人厌,但外表却极具欺骗性,不然也不会有“玉郎”这一称呼。 初为人母,她哪怕不懂怎么养育,也不该嫌弃才是。 她抬手碰了碰孩子的小手,指头就被紧紧攥住,力道居然不小。 心底霎时一片柔软。 沈苓看着孩子的脸,忽然想起来名字的事,于是问道:“陛下给取名了吗?” 霞光摇了摇头道:“娘娘生产的第二日,陛下受了惊吓,病情加重……不能说话了。” 不能说话,手也动不了,那就是还没来得及取。 正合她意。 她想了想,看着霞光道:“单名昱,‘日以昱乎昼’,寓意着如朝阳初升,德行昭彰。” 他叫沈昱,而不是谢昱,亦或者司马昱。 …… 王桓两氏倒台后,西府兵兵权被收归皇室,最后被拆成两部分,一部分到了长公主手中,另一部分则在司马佑那。 谢氏出乎意料的没有争夺,甚至在清算两氏时求了情,最终王桓两氏家主判凌迟处死,嫡支男眷皆斩首示众,庶出和旁支流放岭南。 除太后和皇后外的女眷,皆入奴籍,充教坊司。 自此“王与马,共天下”中,煊赫数百年的王氏,终于倒台落幕,受牵连的大小士族多如牛毛,半个月下来就被清算干净,所剩无几。 谢氏和长公主,以及会稽王,是这场政斗中最大的赢家。 皇后和太后被斩首的前一天,沈苓正好出月子,她带着禾穗和沈太医去了诏狱,见了昔日里高高在上的二人。 沈苓到诏狱时,王皇后正披头散发坐在黑漆漆的墙角,身上虽说受了刑,但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见有人来了,也只是面无表情抬眼看了下,便又垂下头,看起来没有丝毫求生的意愿,不惧也不慌。 沈苓透过栏杆的缝隙看她,半晌后道:“后悔吗?” 王皇后瞥了沈苓一眼,平静道:“后悔什么?后悔给你下落胎药,还是后悔帮王氏起兵谋反?” 沈苓摇了摇头,“不,我是问你,后不后悔亲手将无数无辜女子,推入寒山寺这个火坑。” 王桓两氏下狱后,寒山寺和玉笼庵间的龌龊事终于被揭露于天下百姓面前。那些被逼良为娼的苦命女子,有的已经疯了,有的回家不久就自尽而亡,还有的选择遁出红尘,做了真正的尼姑。 玉笼庵下白骨堆叠如山,搜出的账本上记录的,是一件件惨无人道的恶事。 王桓两氏靠这灭绝人性的手段,踩在无数女子的血肉上大肆敛财,最后再用这些钱财私造兵器招兵买马,将刀尖对准手无寸铁的百姓。 谋权正常,可这手段也太过毫无人性。 闻言,王皇后脸色寸寸灰败,她一直在躲避这件事,却没想到沈苓会直言不讳的说出来。 虽说寒山寺一事是父亲与桓家主所为,但她也并非干净,不论是被迫还是主动,总之都沾了满手鲜血。 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入宫前她是王氏嫡女,金枝玉叶,做过最坏的事无非是罚跪府里的奴才。但入宫后,一切便开始身不由己,她开始草菅人命,开始沦为傀儡做尽恶事。 良久,她苦笑道:“悔也无用,从出生在王氏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她反抗不了,也不敢反抗。 沈苓看着她的脸色,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又可悲。 门阀士族当道,皇室软弱,她身为世家女,享受了膏粱文绣的日子,自然要为家族出力。她不可能逃脱做木偶棋子的命运。 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那些女子何其无辜,王皇后还能体面赴死,可她们却受尽折辱,死得凄惨。 沈苓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从袖中拿出个瓷瓶,问道:“认得这是什么吧。” 王皇后看了一眼,“落胎药?没想到你那蠢姐姐居然没把证据处理干净。” 沈苓神色一冷。 还在昏迷时,谢珩就查出她早产的原因,将收拾了金银细软准备逃命的沈芙下了大狱,轮番上刑好生一通折磨。 她冷眼看着沈芙受刑,无视了父母的求情,最后若不是兄长出面,她甚至不会松口将人放了。 沈芙现下已经被送回阳夏老家关起来了。 但每每一想到亲姐姐为了权势,愚蠢到被人利用给她下药,心中都郁气难解。她就不该愚蠢到对亲情还有妄念。 今日来,沈苓不是为了质问,而且这落胎药经过沈太医和禾穗检查,发现了些异常。 “这药你从哪里弄来的?除了红花和麝香外,还加了什么?” 王皇后皱了皱眉。 “我不太清楚,这药是沉枝弄来的。” 沉枝,王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沈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又问了几句关于几个朝臣的事后,转身离开。 还未走出去两步,王皇后突然叫住了她。 沈苓回头,就看王皇后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实在纠结着什么。 俄而,就听到她问:“孙良玉呢?他还活着吗?” 沈苓若有所思看了王皇后一眼,回道:“半个月前被谢珩剥皮凌迟了。” 王皇后眼神一点点黯然下去,没忍住继续问:“他死的时候,可有说什么?” 沈苓回忆了一会,确实想起来了点事情。 “孙良玉被上刑前,痛哭流涕说是你逼迫他干的,与他无关。” “还拿出了你的帕子,说你跟他……而后便被割了舌头。” 王皇后虽说犯了错,但到底是皇后,这种事有关皇室颜面,就算是真的,也不是孙良玉一个太监能乱说出来的。 听完沈苓的话,王皇后愣了一会,随即自嘲笑着,神色似哭非哭。 “也 是,他不过是一条趋炎附势的狗。” 沈苓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王皇后和孙良玉之间发生过什么她并不关心,她只想知道这药到底有什么异常。 可刚让人带路到关押沉枝的牢房外,就看到对方暴毙而亡。 沈苓站在那,看着沉枝冰冷的尸体,握着瓷瓶的手一点点收紧。 哪怕不用确认,她都猜到了幕后真凶。 谢珩的母亲,谢氏主母,郑佩竹。 去岁谢灵音便是暴毙而亡,现在的情景何其相似。 站了好一会,直到禾穗和沈太医来,她才收回神思,掩盖了情绪。 三人情绪都不太好,禾穗手中捧着木盒,里面是太后的心脏,她着急出去,想以此为药引,为母亲做解药。 沈苓回到含章殿后,逗了会昱儿,等他睡着后,正准备处理堆积的奏折,就听到门外通报。 “娘娘,沈中书求见。” 沈君迁前些日子升了官,成了中书令,几乎和已经身为尚书令的谢珩平起平坐。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听到又是兄长来了,她顿时心烦起来。 这段时日,他隔三差五带母亲上门求见,说来说去都是为了给沈芙求情,想让她松口把人从阳夏接回来。 沈苓干脆说了不见,便躺在床外侧陪着昱儿睡觉。 门外依稀能听到她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以及沈君迁无奈的劝阻,一直过了小半时辰,动静才消停了。 沈苓看着熟睡的昱儿,一颗烦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 昱儿早产,故而一直到阳春三月才办满月礼。 草长莺飞的季节,昱儿也慢慢长开了些,虽说还小,但已经看出和沈苓很像,唯独那双眼睛和谢珩像了七八分,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翘,再标志不过的瑞凤眼。 身为司马佑的唯一一个皇子,满月礼自然很受重视,又恰逢前秦使者来访,故而朝堂后宫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三月初三那天满月礼,朝臣纷纷庆贺,前秦的使者也送了贺礼。 司马佑病重,即使大靖有意隐瞒,但前秦还是听到了风声,并且知道现在朝中事务大多由沈苓代笔朱批。 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民间不少儒生骂她牝鸡司晨。 沈苓干脆借此机找长公主哭诉了番,卸了职,将代笔朱批的权力移交给对方。 长公主欣然接下,直接住到了太极殿后殿,白日晚上辛劳批奏折。司马佑有心阻挠,但他一个废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长姐光明正大涉权。 沈苓乐得自在,日日陪伴昱儿,待在含章殿不外出,好似一颗心都扑在孩子身上。 其实她这么做,倒不是真放权,而且明白流言蜚语的杀伤力。 她一个后妃参政本就不合规矩,民间儒生和百姓骂很正常,但长公主不同,早年带兵打仗积累了民心,在民间颇为威望,相比她这个身处后宫的贵妃,大家更容易接受。 至于会稽王,早都被长公主寻了由头撵回封地。 沈苓很谨慎,她思索了很久,衡量之下决定先隐藏锋芒,筹备谋划一个局,一个能利用百姓,将长公主彻底拉下去的局。 不然等司马佑一死,等着她的只会是陪葬的圣旨,甚至她的昱儿,有朝一日也会被长公主杀害。 只是现在长公主看得牢,谢珩也安插了人手在含章殿,她很难传信出去做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让禾穗沈太医递消息。 要先想办法甩脱这两人的监视才行。 *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前秦彻底和大靖撕破了脸皮,便联合吐谷浑大军压境,疯狂攻打边境几州,流民越来越多,一时间生民百遗一,白骨露野,哀鸿遍地。 谢珩成了尚书令后,又加授“录尚书事”头衔,成了名副其实的权臣。他也算是在其位谋其职,安抚流民,稳定人心,又联合长公主,将朝中求和派的朝臣镇压下去,以清君侧之名处置了不少士族出身的官员。 谢氏如日中天,原来的家主谢崖谢太傅被以重病为由,软禁在府,谢珩成了新一任家主。 谢二爷倒是没被处置,他的小妾眉姨娘甚至有了身孕,不多月就要生产了。 沈苓一直埋着这一桩暗棋等待时机,如今眉姨娘珠胎暗结,等孩子一出生,就是她拿谢氏开刀的日子。 不久后,谢择联合于阗龟兹等西域诸国,夹击柔然。吐谷浑不得不抽出一部分兵力援助柔然,于是前秦的攻城速度被迫慢了下来,大靖边境几州也有了喘息之机。 仗一直打到了年底都还未分出胜负,僵持着,民间人心惶惶。 外面乱,宫里除了缩减开支外,倒也没什么太大变化。 宫妃们整天逗鸟养花,聚会喝茶,或许是司马佑已经废了,她们不再争斗,关系融洽起来,有时还会来含章殿坐坐,逗昱儿玩。 昱儿已经将近一岁了,粉雕玉琢,活泼得不得了,只是有些太过黏沈苓。 宫里都传言说沈苓太过溺爱孩子,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孩子好不好,甚至不怎么让宫人抱。 就连长公主,以及秦璇兰璧姐妹俩,都来委婉劝过沈苓,只是她充耳不闻,依旧整颗心扑在孩子身上。 除了这些,立太子的折子从半年前就一直往御案上飞,长公主却以各种借口搪塞,不肯早早立。 谢珩最开始也想着快些立太子,但后面看出沈苓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于是也不再命自己底下的人向长公主施压。 沈君迁倒是十分焦急,出入含章殿的次数越来越多,似乎还和沈苓有争吵。 谢珩入夜后去含章殿,看着沈苓抱着昱儿坐在罗汉榻上,拿金铃逗他笑,烛火摇曳下,一派温柔。 他坐到沈苓身边,问道:“今日睡得好吗?” 沈苓自打生完孩子,就落了失眠的毛病,用了不少药,调理了许久都不见好。 她低头看着昱儿,淡声道:“还好。” 谢珩一时无话,二人陷入沉寂。 沈苓生产醒来怒斥过他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见他,直到八月中秋,二人才见了第一面。 只是一直是爱搭不理的样子。 谢珩无比后悔自己没有管束好黑鳞卫,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昱儿已经快一岁,他甚至只在出生时抱过两次,后来沈苓就不让他碰。 他看着沈苓冷漠的眉眼,下颌紧绷。 “明日腊八,我带你出宫走走,不用一直亲手带昱儿,你该放松放松。” 谢珩觉得沈苓睡不好觉,可能跟一直闷在含章殿带孩子有关。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许会好很多。至于昱儿,交给奶娘带也是一样的。 他是好心,可沈苓听了这话却立马戒备起来。 她将咯咯笑的孩子抱在怀里,上上下下扫视着谢珩。 “你又想做什么?昱儿可有你一半血脉。” 谢珩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叹息了一声:“放心,虎毒不食子,我不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沈苓又不说话了,沉默着给昱儿喂水。 谢珩觉得或许是他态度不够真挚,于是放软了语气道:“我问过太医了,说你可能是产后怔忡。” “那时候朝中事务繁忙,我一时忽略了你跟孩子,没发现你的异常,是我的错。” “出去走走吧,明晚街上会十分热闹。” 沈苓抬眼看着他,对上那双漆黑的凤眸时,睫毛轻颤了一下,又重新垂下。 她道:“长公主知晓吗?” 谢珩沉默了一瞬,回道:“她不知道。” 这就是要偷偷带她出去的意思了。 沈苓用帕子沾掉昱儿的口水,少顷,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第143章 任他明月下西楼二合一 腊八节傍晚的时候,谢珩带着沈苓从冷宫的一处暗道,出了宫。 出宫之前沈苓将昱儿安顿好,嘱托雪柳好生照看,不要让任何人靠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人害了昱儿。 二人打扮并不惹眼,沈苓还带了帷帽,素色的纱将她面容遮得隐隐绰绰。 此时西风卷着碎雪粒子,各家檐下已挑出竹骨灯笼,映照着墨色天际。 因着腊八,宫里允许宵禁推迟一个时辰,故而街边还有不少摊贩在吆喝,人流稠密。 路过粥棚时,老板正好挽起葛布袖子,用铜勺在陶瓮里搅和,一股黍米香直冲鼻腔。 沈苓下意识看了一眼,鼻尖微动。 在阳夏时,每缝腊八节府里都会做腊八粥,以前并不觉得味道有多好。可今日闻到,忽然就觉得格外香。 或许人总是喜欢回忆过去,哪怕这件事实际上并不重要。 谢珩在沈苓旁边走着,目光几乎全都落在她身上,看到她看向粥棚时顿了顿,便主动开口问道:“要用些腊八粥吗?” 沈苓摇了摇头,“不了。” 她不想和谢珩同桌吃东西。 谢珩沉默下来,二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在街上走着。 有玩闹的小孩横冲乱撞,沈苓差点被挤撞摔倒,谢珩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将人半护在怀里。 沈苓推开他,夜风刚好吹起帷帽一角,谢珩看到了她紧抿的唇瓣,心口顿 时窒了一瞬。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强行将她的手拉住十指相扣,任凭沈苓怎么掰都不松开。 沈苓停下脚步,仰头看他不满道:“松开。” 谢珩垂眸看了她一眼,凤眸里冷清清的,“今日腊八,街上鱼龙混杂,有不少拐子,你且忍忍。” 沈苓正想说话,余光就瞥见方才撞了她的小姑娘,被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捂住口唇拖进了黑漆漆的巷子。 她大惊,一把甩脱谢珩的手,“有小孩被拐了!” 说完,她拨开人群快步朝巷子跑过去,结果被谢珩三两步追上,牢牢握住了胳膊。 “我已经派人去看了,不要乱跑。” 沈苓这才看到暗处有人追了过去,顿时放心了不少。 谢珩依旧拉着她的手,任由她再怎么挣扎都不松。 沈苓心中焦躁,盘算着怎么把人甩脱。 二人又走了一会,天上的雪下大了,谢珩带着她到了秦淮河畔的宁谷酒楼,于二楼雅间入座。 谢珩早早定好了菜,不一会就摆盘上桌,沈苓心中记挂着事,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点就放了筷子,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没胃口?我差人重新上些菜可好?”谢珩看着她只动了几筷,想着可能是不合胃口,于是也搁下筷子,温声询问。 沈苓正想摇头,忽然就有了主意。 她看着谢珩点了点头,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不似之前那般冷冰冰的。 “方才路过的腊八粥不错,你能去买吗?” “还有,我许久不曾吃糖葫芦了,堂兄也买一些来吧。” 谢珩颔首,正准备差人去买,就听到沈苓清软的嗓音幽幽响起。 “罢了,堂兄不必麻烦人,我自己去买便是。” 谢珩皱了皱眉,旋即明白对方这是故意想让他去,或许这是一种检验真心的方式。 他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亲手买确实更有诚意些,于是站起身道:“我去去就回,在这等我。” 沈苓嗯了一声,面上终于带了几分笑意,就像是坚冰碎了一角。 看到她笑,谢珩心情也好了不少,披上大氅推门去了。 沈苓站在窗侧往楼下望,看人走远了,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殆尽。 她没有穿斗篷,推开雅间的木门后,温声问一旁守着的小二。 “请问你们这儿的后院怎么去?”说着,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浮现两团红,“我肚子不大舒服……” 小二露出了然的表情,将手里的布子一把甩到肩膀上,笑呵呵伸手引路:“您下楼左拐,后厨旁边有个小门,出去就是后院。” “需要小的带路吗?” 沈苓摇了摇头,笑着道谢,提着裙摆往楼下走,目光环顾四周假意寻路时,瞥见了几个异样的男子。 她装作毫无知觉的模样,按照店小二指的路到了后院,走进恭房。 谢珩留下的暗卫隐在黑夜里,盯着恭房的门。 沈苓捂着鼻子打量着四周,发现恭房的一侧墙壁正好就是院墙,只要动静小点翻出去,就有机会脱身。 她将裙摆拎起来系在腰间,手脚并用的攀上墙头翻了出去。 墙头太高,她跳下去的时候崴了一下脚,却顾不得疼痛,扶着墙,一瘸一拐的往巷子深处跑。 不一会,她就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是暗卫发现不对追了过来。 她跑到一处岔路,正愁往哪里躲,就被人一把捂住嘴往右边的小巷拖。 沈苓心中大惊,以为是拐子,用力挣扎起来,就听到对方将她半搂在怀里,声音低沉悦耳:“苓娘别怕,是我,余有年。” 她狂跳的心这才平稳下来。 远处传来暗卫焦急的声音。 “不好,苓娘子被掳走了!” “快追!” “……” 余有年抱着沈苓自暗处飞檐走壁,甩开了暗卫的追寻,一直来到靠近京郊的一处宅院才停下。 二人站在四四方方的院落里,四目相对。 月轮破开云翳,雪花檐角的灯笼摇出一团橘色光晕,联合浅淡的月色,将纷扬的雪片照成飘忽的金箔。 余有年守边两年,已经从一个整日斗鸡走狗的纨绔,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小将军。他样貌比之前见面时又成熟了些,棱角分明,身量也高了不少,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宽肩窄腰,挺拔俊郎。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映着细碎的光,正笑眯眯看着沈苓。 沈苓没想到他会无召回京,想着说不定是边境出了什么茬子。 但她自诩和余有年不熟,于是也没多问,只笑着道谢:“多谢余小将军出手相助。” 余有年摇了摇头,看着沈苓冻发白的脸色,赶忙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她肩头,说道:“小事,我本就是来寻你的。” 沈苓有些差异,疑惑看着余有年。 余有年没直说,指了指亮着盏油灯的屋子,“进屋再说,外边冷。” 沈苓点了点头,想着索性都甩开谢珩的人了,耽误一小会也不要紧。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余有年给沈苓倒了杯茶,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他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在雍州平阳郡驻守,主将是李元振。” 这些事都是众人皆知的。 李元振算是大靖一员老将,年纪比谷梁老将军小些,不过带兵打仗得水平却和谷梁将军不分上下。他为人正直,先前打叛军的时候出了不少力,后来叛军被镇压,他没有回京,而是继续留在那阻止前秦进犯。 余有年现在正是他手下的副将。 沈苓没有喝茶,示意他继续说。 余有年点了点头,继续道:“半个月前,李将军带了一支骑兵巡逻周边村镇,回营的路上中了埋伏,虽说后来侥幸逃回来,可还是伤了心肺,恐怕不能再上战场。” 说着,余有年语气越来越低,隐隐有着怒意。 沈苓心思转得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军中出了奸细。 但这是余有年并未上报朝廷,其中恐怕还另有隐情。 她道:“所以,这次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余有年垂下眼帘,似乎有些不太好开口。 良久,沈苓才听到他低声开口。 “我和李将军怀疑,奸细出自谢府。”他抬眼紧紧盯着沈苓,不愿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叫对方只是诧异了一瞬,面色便恢复如常,心中才安定了几分。 沈苓思索了片刻,她道:“你是想让我帮忙搜集证据?” 余有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让一个女子来做这种危险的事,实在不太光彩。 他挠了挠头,尴尬道:“确实有这个意思,我来的路上就想了好多人,包括我父亲,但都觉得不太靠谱。” “谢氏现在如日中天,没人愿意犯他们的忌讳。” 沈苓挑眉,似笑非笑:“所以就选了我?因为我先前是谢氏的人?” 余有年点了点头,面上有祈求之色:“苓娘,你帮帮忙吧,这事事关百姓。” “你总不想看着大靖落到国破家亡的地步吧?” 沈苓没有回答,昏黄的烛火照着她白皙的侧脸,琉璃色的眸子冷漠至极。 余有年说得对,若是让背后之人继续下去,或许会危机大靖根基。 奸细一事她大致可以确定是谢二爷,但这事谢珩打算怎么处理,又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不好说。 这事余有年不找她帮忙,她也要做的,这次借谢珩的手出宫,就是为了见眉姨娘一面,为她日后拿谢氏开刀布局。 如今余有年找上门来,她自然要趁机拿点好处。 俄而,她笑:“总不能白给你们干活,余将军能给我什么好处?” 余有年愣了一瞬,赶忙道:“苓娘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什么要求都可以。” 沈苓指尖轻点桌面,说出一句莫名的话来:“我只期望,余小将军能坐上辅国将军的位子。” 余有年没想到她会提这样一个要求,与她自己无关,而是盼望他成一品将军。 心中霎时感动,也更加愧疚了。 他握住沈苓的手,重重点头允诺:“我一定会的,等我掌握了边军,就想办法带你出宫。” 余有年一直认为沈苓入宫是被迫的,现下司马佑又卧病在床,如何配得上皎若明月的苓娘? 他不介意她为皇帝生过孩子,想着只要她愿意,说什么都想办法救她出火海,风光迎娶。 沈苓挣脱了他的手心,笑笑没说话。 余有年问她为什么在宫外,沈苓半真半假说了,又顺着他的话,请他帮忙把她送到一处茶馆。 余有年自无不应,抱起沈苓足尖一点掠上房檐,很快就到了茶馆后门。 沈苓朝他道谢,又允诺会帮他搜集证据,便推门进了茶馆后院,朝亮着烛火的屋子走去。 * 另一边,谢珩买了腊八粥和糖葫芦,又买了些沈苓看过几眼的小玩意,才往宁谷酒楼走。 刚走到距离酒楼百步的地方,飞羽便落在他身侧,白着脸告罪。 “主子,贵…苓娘子不见了。” 谢珩愣了一瞬,蓦地转头看向飞羽,漆黑的凤眸里愤怒翻涌起怒火,“怎么回事?” 飞羽压低头,不敢看主子的脸:“苓娘子 去后院恭房,翻墙跑了,属下发现立马便追了上去。” “谁知…还未来得及追回,就看到远处有个黑影把苓娘子掳走了。” 说完,他大气都不敢出。 谢珩听到人被掳走,心中顿时慌乱起来,手中提着的东西不知觉落了一地。 腊八粥和积雪混做一团,糖葫芦静悄悄躺在雪窝里,路过的小乞丐想跑过来捡,却被谢珩阴森的眸光吓退。 他冰冷的目光落在飞羽身上,平静的声音下是骇人的疯狂:“若是找不到人,你该知道后果。” 飞羽后背一寒,头又往下低了几分,“属下一定把苓娘子带回来!” 说完,他吹了声哨子,暗处的数道人影瞬间动了起来。 谢珩低头望着已经覆了一层新雪的糖葫芦,昳丽的脸上满是阴沉之色。 沈苓,你最好不是有意为之。 他跨过地上那堆东西,头也不回的沈苓消失的巷子走。 月光惨淡,谢珩没有撑伞,不一会雪落满了肩和发,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冷,停在了巷口岔路。 墙角的雪堆里,半埋着一根玉簪。 他俯身捡起簪子,将上面的雪拂去,俄而目光落在右边的小巷。 * 沈苓和眉姨娘对坐在桌前,一旁是元绿和赵一祥。 眉姨娘已经怀有四月身孕,脸上是初为人母的温柔。 沈苓扫了眼她的肚子,温和道:“这次叫你来,是有事相求。” 眉姨娘哪里敢说不,她把手放在肚子上,神色惶恐而戒备。 “贵妃娘娘吩咐便是,臣妇一定照做。” 沈苓嗯了一声,把倒了温水的茶杯推到她跟前,“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对你孩子出手。” “这孩子是你表哥的吧?” 眉姨娘点了点头,“我确定是我表哥的,那老货早都不行了,哪里能让我怀上孩子。”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似乎有些粗俗,于是讪笑了一下,解释道:“我是说……” 沈苓打断了她,直接越过了这个并不重要的话题。 “孩子是谁的不重要,这次来是想让你帮我找点东西。” 她从袖带里拿出两个瓷瓶递给眉姨娘,说道:“青瓷里面是迷药,白瓷是解药。你将药丸融进插/了新花的花瓶里,迷药会随着花香飘散到屋里。” “人约莫闻一个时辰就会沉睡,雷打不动。” “你找机会,去谢二爷书房,找到他与前秦往来的书信,尽可能完整,搜集好后埋入谢府后门外的槐树下,届时会有人去拿。” 听到这些话,眉姨娘瞪大了眼睛,结巴道:“你…你是说,二爷他通敌叛国?” 在她的注视下,沈苓颔首, 眉姨娘瞬间白了脸色,身子颤抖起来。 她本想着生下孩子母凭子贵,想办法联手表哥谋夺谢氏家产,没想到谢老二居然敢通敌叛国! 这可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 她扶着肚子就要往下跪,被沈苓皱眉拉住后,哭丧着脸坐回凳子上,白着脸说:“这事我办不了,真办不了…我不想死啊,贵妃娘娘您放过我吧!” 沈苓叹了口气:“你想清楚,若有朝一日谢二爷被下了大狱,你和你的孩儿,焉有活路?” “现在我让你做,便是给你活命的机会。” “我答应你,事成之后,予你黄金百两,送你离开建康,如何?” 眉姨娘嘴唇哆嗦着,紧紧攥着衣摆,过了好一会,才艰难点头。 沈苓根本没给她选择的机会,她若不做,等二爷下狱,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也逃不掉。 “我还要加一条。” “我要你帮我把阳夏的父母接走。” 她定定看着沈苓,看到对方点头后,缓缓松了口气。 沈苓又交代了几句,又看了眼眉姨娘的肚子,犹豫再三还是给元绿使了眼色。 元绿意会,绕过屏风,不一会就抱着个匣子出来,搁在眉姨娘跟前。 沈苓你抿了抿唇道:“看看吧,不过一定要冷静,不要动气。” “看完再决定…你与你表哥的关系,以及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眉姨娘心口猛跳,她咬唇看了几眼沈苓,见对方似乎有些不忍,心中顿时感到不妙。 她慢慢打开匣子,铜扣声响起,里面是一沓信件,以及按了手印的券书(欠条)。 眉姨娘认得字不多,但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是出自她表哥之手。那些信是和一个叫阿莲女人通的,很简短,全是盘算着如何从她拿骗银子,以及等她生产那日偷龙转凤,让他们的孩子替了她的孩子,入谢府做少爷。 至于那些券书上,则是上百两的赌债。 眉姨娘手抖个不停,脸色的血色褪了一干二净。她没想到自己豁出命去爱的情郎,居然日日盼着她死。 沈苓有些怜悯眉姨娘。 生下昱儿后,她让元绿着手查眉姨娘和她的表哥高强,没成想居然查到了这些腌臜事。 她轻叹一声,合上匣子,出声安慰:“男人都如此,看开点吧,好歹现在止损也不晚。” 眉姨娘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指甲扣在掌心里,神色又悲又恨。 俄而,她咬牙切齿道:“这孩子我不要了,我不会为一个畜生生孩子。” “我会让这孩子死得其所。” “只是还有一个条件。” 她红着眼望沈苓。 沈苓道:“你说。” 眉姨娘道:“等事成,你把高强和贱人交给我处置。我要让这对奸夫**生不如死!” 沈苓没什么意见,甚至觉得就该这样。 她点头应下,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盘算着若再不走恐怕谢珩的人就要寻过来了,于是交代元绿将眉姨娘好生送回去,自己则从茶楼后院快步离去。 夜晚的寒气夹杂着雪气钻入衣摆,沈苓没穿披风,冷得感觉四肢都僵硬起来。她拢了拢衣襟,抬手往掌心呵气,忽而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响。 她抬头一看,原是檐角的积雪顺着瓦片下滑。雪被一阵穿堂风卷起后,她来不及躲避,被劈头盖脸洒了一肩。 她暗道晦气,抬手拂去肩膀的雪,正准备抖袖子,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苓抬头朝巷子外望,瞳孔骤然一缩。 那人身着雪色大氅,身形颀长,月色将他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像是阴森的鬼魅。 他一步步走来,沈苓皱了皱眉,站在原地没动,纵然心中有些慌,面上却依旧平静。 待走到谢珩走到跟前,阴影彻底笼罩了过来,她抬头一看,才发现对方脸色苍白,眉睫结霜,氅衣和发丝上沾了不少雪花,显然是在外面寻了她许久。 他就这么定定看着她,脸色阴沉,凤眸里像是酝酿着风暴。 谢珩有心发怒,但看到沈苓脸冻得发白,心中又泛起心疼。他下颌紧绷,一言不发将大氅解下来裹在她身上,将人横抱起来,大步往巷子外走。 二人走出去,马车正好驶来,谢珩将沈苓丢进去,自己也掀帘进去坐下。 “回。” 马车缓慢行驶,碾过一地碎琼乱玉。 谢珩没有说话,目光紧盯着她,想听她解释,但快到谢府门口,沈苓还是垂着眼帘默不作声。 他怒极,忍无可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欺身而上将人抵在车壁上,咬牙切齿:“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沈苓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轻笑一声:“说什么?谢大人的属下难道没说吗,我被人掳走了。” 谢珩攥紧沈苓的手腕,正要逼问,就感觉耳边传来“叮”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发黑,所有的情绪像是被无限放大。 他看着她,心中浮现一连串质疑。她就这么厌恶他吗?厌恶到不屑撒谎,用这种可笑的借口去搪塞他。 谢珩头越来越痛,感觉脑袋里被搅成一团,快要碎裂。 周遭一片漆黑,他似乎只看得见她的脸,看见她那种厌恶的、无所谓的,像看一只虫子的神色。 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喋喋不休,充满蛊惑——将她关起来,囚/禁起来,这样她就是独属于他的,不论她厌恶与否,都是他的。 他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好像毒又发作了,遂晃了晃脑袋,想让沈苓快走。 但他低估了这次毒性发作的程度,放沈苓走的想法转眼就被脑海里的声音吞没。 马车停下,他彻底沦陷在幻觉的蛊惑中,动作粗暴,猛拽着沈苓下马车。 第144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二合一 沈苓被拽下马车,差点栽倒在地上,被狠狠扯起来后,她才发现自己到了谢珩的言琢轩。 谢珩行为极其粗暴,她被拽着,踉跄着往琢轩的主屋走。 沈苓意识到谢珩又发疯了,拼命挣扎起来,怒斥道:“你又发什么疯,快点放开我!” 谢珩充耳不闻,推开屋门后一把将人甩了进黑漆漆的屋子,沈苓没站稳跌倒在地,摔得一口气没喘匀。 她忍痛站起来,就看到谢珩合上屋门,居高临下看着她。 月光惨白,雪色凄凄,屋内被覆上一层冰冷的霜,谢珩的半边脸沉浸在黑暗中,像是雪山攀爬上了黑雾。 他步步逼近,脸上带着浓烈的杀意。 沈苓这才发现他不对劲。 她踉跄着后退,直到靠到冰冷的博古架上,戒备地看着对方,抖着声线道:“谢珩,冷静点,你不对劲。” 谢珩停下脚步,沈苓还未松口气,就听到对方森冷低哑的声音响起。 “我就不该让你留在宫里。” 沈苓呼吸几乎凝滞,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窜上来,她咬破唇瓣,强行让自己不要害怕。 她一点点往旁边挪,放缓了语气,“有话好好说,今天的事我可以解释。” 谢珩没有说话,却也没动。 沈苓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急促,她轻咽口水,瞅准了时机,拔腿就往门口奔。 谢珩的动作的更快,他一把拉出沈苓的手腕,将人连拖带拽往内室走。 沈苓用手紧紧扒着博古架不放,生怕自己被拖进去强迫。 谢珩一根根掰开她的指头,博古架上的花瓶和书册被晃下来不少,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他将她抱起来摔到床榻上,沈苓竭力反抗,一巴掌甩他脸上,手掌震得发麻,谢珩动作顿了一瞬,她又是一巴掌。 “你今日若敢冒犯于我,我定与你鱼死网破!” 这话却更加激怒了谢珩。 他双目发红,宛若一个没有感情的野兽,将沈苓的手脚捆住,欺身而上。 毒性带来的幻觉,让谢珩根本听不到沈苓悲愤的呵斥和哭求,脑海里只有她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以及今日她欺骗他利用他,不顾安危消失几个时辰的行为。 他只顾粗暴发泄,就像是刀剑穿透娇弱的花,将花瓣劈得七零八落。 这一晚,言琢轩的伺候的人,都被远福找休假的借口遣回了家,只有兢兢业业守着的暗卫和他,听到了沈苓宛若将死之鹿的哀哭。 清晨,谢珩终于清醒。 他扶着额头坐起来,看到蜷缩在床里侧昏迷的沈苓时,脑海中终于浮现出昨夜发生的一切。 谢珩瞳孔一缩,慌乱将双目紧闭的沈苓半抱在怀里,去探她的鼻息。 待感受到微弱的气息,他才颤抖着手将人放回被窝,慌乱披了衣裳拉开了屋门,白着脸看向门边的远福,“快,快去叫医女来。” 谢珩脸色苍白又可怕,远福响起昨晚的动静,没忍住打了个颤,他连滚带爬往院外跑。 不一会,医女提着药箱来了,谢珩面色痛苦的坐在床榻前,目光紧紧盯着沈苓。 医女掀开被子看了沈苓的情况,看到对方浑身都是印记,便猜测到是谢大人强迫于这小娘子,她皱了皱眉,没忍住怒声训斥:“大人怎么如此不怜香惜玉?” “这位娘子本就气血两虚,肝气郁结,不能行房过度,亦不能动怒,你怎么还能如此不顾她的意愿乱来?” “还是如此…如此粗鲁的……” 她想不通,看着斯文矜贵的谢大人,怎么能做出这般野蛮粗鲁的事来。 医女诊完脉,写了药方,又交代了几句,看到沈苓手腕上的红肿时,没忍住又叹气劝诫:“大人莫要再胡来,这位娘子经不起这般折腾,若再强硬行房,就算身子恢复了,也怕是会郁结于心,弄不好…还会香消玉殒。” 谢珩也知道这次是自己过火了。 虽说是那毒药致幻的原因,但事确实是他做的,他真真切切再次伤害了沈苓。 他照顾沈苓喝了药,在对方醒来前,阴着脸去了地牢。 谢珩一直在回忆昨夜的事,方才终于记起了一切不对劲的开端。 在马车时,耳边“叮”的一声轻响过后,他便开始头痛,开始出现幻觉,并且比先前任何一次发作都要严重,严重到失去了本身的意识,脑海里只有恶念。 那毒,是郑佩竹抹在玉娘刺他的匕首上的,所以这异常定然和她脱不了干系。 来到地牢暗室门口,透过小窗,谢珩看到郑佩竹正靠着墙睡觉。 他叫人打开门,沉冷而憎恶的目光落在亲生母亲的身上,“你究竟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郑佩竹慢吞吞抬起头,目光在谢珩昳丽的面容上扫了一圈,便知道系统做成了。 沈苓此人最恨别人强迫于她,昨夜谢珩如此对待,他们二人绝对再无回旋的余地。 郑佩竹觉得自己离回家又近了一步,心中高兴,也没了顾及,于是笑着站起来,语气十分恶劣:“我的好珩儿,你就老老实实和沈苓反目成仇吧,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你和她上上辈子,上辈子,这辈子,乃至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在一起。” 谢珩看着她疯疯癫癫的样子,眉头紧锁,他道:“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不择手段拆散他们,为什么这么笃定他们无缘。 郑佩竹深深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因为老天不想让你们在一起,明白了吗?” “我劝你乖乖做皇帝,娶了禾穗,不然沈苓会死得一次比一次惨。” “话已至此,你自己看着办吧,毒药的事你不必担心,死不了人,但只要你频繁靠近沈苓……”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就会一日比一日疯,彻底沦为疯子。” 谢珩看着她脏污的脸,知道问不出东西了。 但昨夜的事不可能不和她算账。 他转身出了暗室,微微侧头,声音冷漠:“飞羽,将她下半身的骨头,一寸寸敲碎了。” “记得,要留条命。” 郑佩竹没想到谢珩心狠手辣至此,她惊恐地看着飞羽,忽然又想起来两年前溪和的头正是被他一剑削了,鲜血洒了她一脸。 她踉跄着后退,失了指甲的手指紧紧扣着墙壁。 “谢珩,我是为你好,你怎么能如 此对自己的亲娘!” 谢珩看也不看,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长廊。 飞羽从怀里拿出个精致的小锤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夫人,请吧。” 不多时,地牢里传来令人胆颤的惨叫,门口的守卫都不敢多听,抬手堵住了耳朵。 * 沈苓昏迷了半日,谢珩办完事回去,她正好清醒。 他将大氅挂到架子上,缓步走近,正想问她好点没有,就看到沈苓惊恐地看着他,颤抖着往床角缩。 她眼里有惧,有恨,唯独没有爱。 看到他靠近,沈苓忍着浑身酸痛爬下床,动作间,她看到了自己脚踝上,栓着一根细细的金锁链。 沈苓愕然,转而发了疯的愤怒,她赤足踉跄到床侧的小几边,将药碗打碎,捡了一块碎片横在颈边,歇斯底里:“你别过来!” 她脸色煞白,长发凌乱披散着,看起来分明柔弱又可怜,可那目光却又那么决绝,决绝到让谢珩害怕。 碎片被压在颈边,很快出现了一道血痕,谢珩抿唇后退,声音有些慌乱:“好,我不过去,你别激动,昨晚的事我能解释。” 沈苓哑着嗓子哭道:“解释什么?解释你为何禽兽不如强迫于我?还是解释你给我脚上栓了链子,想把我像鸟雀一样囚在这儿?” 谢珩默了一瞬,解释道:“昨夜的事非我所愿,是郑佩竹下得毒有问题。” “至于这根链子……我是为你好。” “郑佩竹身上古怪的地方太多,她会对你不利,你回宫里我实在放心不下。” 沈苓眼圈泛红,眸中满是嘲讽:“在你身边就安全了吗?那昨夜怎么回事?你连你自己都管不好,还想管我,你真是自负的可笑。” 说着,她把瓷片又往下压了压,鲜血蜿蜒没入衣领,沾上一团殷红印记。 “你若不放我去,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谢珩顿感头疼,没想到沈苓宁愿不要命也要回宫。他看着沈苓颈上的伤,终于松口。 “别伤害自己,我送你回去便是。” “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再欺瞒于我,做什么都要提前告知。” 沈苓没有应答,看他神色不似作假,才松手丢了瓷片。 谢珩看到危险没了,大步上前,将帕子按在伤口上,将人强行扣在怀里,语气有些后怕:“以后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我什么都应你。” 沈苓闭着眼靠在他怀里,心想要是有一把匕首就好了,能把他直接捅死。 …… 又是一年元旦,沈苓自腊八那晚后,沉郁了许久。 谢珩因为愧疚,事事顺着她的意,甚至给了她一半北府兵的兵符,只为让她原谅。 沈苓收下兵符,却并不原谅,而是一直冷着对方。 她面上沉郁暴躁,实际上却并未消沉,而是借此机会暗中布局,趁着新年这段时日长公主放松了监视,将不少信传了出去。 眉姨娘动作很快,也很决然,在谢二爷和她同房时吃了落胎药,让对方起了愧疚之心。 谢二爷因为愧疚,天天去看眉姨娘,甚至因为她的院落偏远,专门将人接到了主院里修养,就住在谢二夫人隔壁的厢房里。 眉姨娘按照她教的方法,把药融进花瓶,每夜趁着谢二爷沉睡,偷溜进书房里翻找证据。 短短半个月,她就收集了七八封信。 当然,这其中也有谢二夫人帮忙,若不是她打掩护,眉姨娘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总之沈苓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除此之外,云台城城主禾灵也有了下落。 她先前派出去的人查到四年前,谢二爷是唯一一个奉使去杭州办事的官员,至于杭州本地的士族,则并无问题。 顺着这条线索,她的人顺藤摸瓜,打听到谢灵巧曾在花船节上被谢灵妙丢下,一个人去往过断桥,并且救下了个落水的年轻姑娘。 沈苓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跟谢氏有关,她思索了许久,没有轻举妄动。 现在还不是用这步棋的时候。 翻过年不久,昱儿过了周岁宴,第二天就会走路了,模样越长越像沈苓,笑起来唇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格外惹人喜欢。 宫里的嫔妃都很喜欢逗他玩儿,听他磕磕绊绊叫“凉凉”,便笑得花枝乱颤。 沈苓一手带昱儿,故而昱儿会说的第一个字就是“娘”,每每他奶声奶气叫她娘,迈着小腿踉跄着扑她怀里,沈苓都觉得心里软成一滩水。 这世上还有人爱她不是吗?她也不是孤单单一人。 她有昱儿,有雪柳,有陈漾,有元绿……有很多很多在乎她的人。 正发着呆,门外便有人通报,说是长公主来了。 她命人将昱儿带去偏殿午睡,起身去门口迎。 长公主一身玄色金纹长裙,通身气度威仪,极具上位者的压迫感。 她一双凤目微挑,亲热的挽住沈苓的手臂,笑道:“听宫人说你最近夜里总梦魇,可见太医来看过了?” 沈苓恭敬笑道:“谢殿下挂怀,臣妾已经好多了。” 二人相携来到正殿,对坐在罗汉榻上,中间隔着小几。 沈苓给长公主斟了杯茶,柔声道:“殿下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长公主笑着揶揄:“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亏得本宫心中挂念你,没良心的。” 沈苓连连笑着说不敢,和长公主唠了半个多时辰闲话。 直到昱儿醒来哭着找她,长公主才起身告辞。 她让奶娘先哄昱儿,亲自送长公主出去。 路过庭院里的一池海棠时,长公主停下脚步,颇为赞赏:“你这花养的真不错。” 沈苓确实会养花,这得益于入宫前她买粮食铺时,老板送给她的那本《养花录》,自打移交了代笔朱批之权,闲暇之时,她便琢磨起养花,各式各样种了不少。 她想起来长公主格外爱花,笑道:“平日没什么事做,就喜欢折腾这些花花草草,殿下见笑了。” 长公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而叹了口气道:“若我金谷园的花匠,有你半分养花的水准就好了,也不至于让园子里花的枯了那么多。” 沈苓记得金谷园里的花确实令人惊艳,哪怕冬季都姹紫嫣红。按理说没有哪个地方的花匠比得上金谷园的了。 “陛下若不嫌,差人送几株枯萎的花来,要连根挖,臣妾或许能帮忙看看。” 这倒是意外之喜,长公主点了下头,很满意沈苓的态度。 “如此,便麻烦苓娘了。” 沈苓轻轻摇头:“能为殿下分忧,是臣妾之幸。” 长公主离开后,沈苓去偏殿哄昱儿,一面拿着拨浪鼓逗他玩儿,一面若有所思。 * 转眼就到了暮春。 树叶渐渐深绿,蝉鸣开始响彻深夜,沈苓恍然间想起,她居然活到了上辈子死得那天。 她推开支摘窗,探出半边身子,仰头看着明媚的天光,露出一抹极浅的笑。 上辈子烈火焚身,今日暖阳普照,一切都会变好。 日光洒在她身上,渡上一层温暖的金芒,谢珩站在含章殿外看到这一幕,眸中浮现出笑意。 她多久没笑过了?除了在昱儿面前,她已经快半年没露出过真切的笑颜。 他缓步踏入,天光透过绿蓬蓬的芭蕉叶,在他浅青色的长衫上映上斑驳晃动的金影。 沈苓看到他来,顷刻间收了笑,砰一声合上窗子。 谢珩有些无奈,他推门进去,坐到沈苓对面,环顾一周后发现昱儿不在,于是道:“昱儿呢?” 沈苓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去陛下那了。” 谢珩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他沉默了一会,说道:“至多还有半年,前秦和吐谷浑便会退兵,届时谢择班师回朝,司马佑就得走他该走的路。” “你…有什么打算吗?” 沈苓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语气冷淡:“能怎么样,要么安稳做太后,要么被长公主杀。” 谢珩没有说话,神色看不清喜怒。 她顿了顿,意识到他什么意思,于是嗤笑:“你该不会打算谋权篡位,让我当皇后吧。” 谢珩嗯了一声,“皇后只能是你,昱儿也会是我唯一的孩子。” 沈苓并不觉得感动,反而觉得好笑。 她道:“随你吧,反正我也没有选择的权力,不是吗?” 说完,她起身回了寝殿,不再搭理谢珩。 谢珩孤零零坐在偌大的正殿,窗外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侧脸,那浓密低垂的睫羽下,眸光是深深的失落之色。 良久,他站起身,孤身离开。 入夜,言琢轩。 月明星稀,雨在瓦当上碎成珠串,清脆悦耳,檐角也漏下春雨来。青竹帘子被风卷着,发出唰唰的轻响。 烛火在墙上投下暖黄色的光,映出书案前青年的轮廓。他提笔蘸墨时,青衫袖口褪到腕骨,白得能看见青蓝色的筋脉。 谢珩批阅着文书卷宗,忽觉喉咙发痒一阵腥甜,他搁下笔,用帕子捂着唇,闷咳了几声。 咳罢,他脸色愈发苍白,鬓发被冷汗浸得微潮, 而那随手丢在竹篓里的帕子上,赫然是一团暗色血迹。 远福端着药进来,看到染血的帕子,顿时红了眼,他把药搁在书案上,扑通一声跪倒,膝行至谢珩脚边,哭道: “主子,算是奴才求您了,离苓娘子远些吧,不要再见她、想她,不然您早晚…早晚会丧命啊!” 谢珩垂眸看着面前的文书,浓密的睫羽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半晌,远福才听到他微哑的声音响起。 “我怎能不见她?焉能不想她?” “你不必再劝,我只想在死前,让她和昱儿过上安稳日子。” 长公主动作愈发频繁,不少小世家都被扶持起来对抗谢氏,还有些寒门出身的朝臣也隔三差五找茬,紧盯着不放。 谢氏现在就像是一颗招风的大树,各方势力都想将它推到。若稍有不慎就会被连根拔起,什么都不剩。 若不彻底夺了司马氏的权,等日后他死了,沈苓和昱儿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其实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就如同郑佩竹所言,不要见沈苓,也不要想她,坐上皇位娶了禾穗。 这样,他不会死,沈苓也不会死,只是他们将不复相见。 若是几年前的他,定然会选择这条路,可如今不一样,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没意思,他宁可死,都不想如了郑佩竹的意。 再者,他只剩下沈苓跟昱儿了,根本做不到不去想她、见她。 说他疯也好,蠢也好,他只想求得她的原谅,再做几日真正的夫妻。 前些日子毒发时,恍惚间他做了很多梦,时而梦到沈苓杀了他又自戕,时而梦到她被污成妖妃烈火焚身。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些都是真的,似乎就是郑佩竹口中的上辈子、上上辈子。 他心痛不已,只觉得欠她良多。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快些解决好这一切,给她和昱儿亲手奉上一个安稳的天下。 算是晚到的弥补。 第145章 颠倒乾坤自敢当二合一 入秋后,天气很快凉了下来,从北到南,各地都接连下了雨。 谢择用兵如神,谢三爷不久前也官复原职,带兵前去援助,再加上又有西域诸国相助,战场上的形势很快被扭转,战事渐渐平稳下来。 只是前秦和吐谷浑就像是鬣狗,紧咬不放,想要彻底将其打退,恐怕还得费不少力。 战场上形势在变,朝堂也在变。 这段时间,长公主由最开始的代笔朱批,变成了垂帘上朝,朝臣们虽有意见,但也因为司马佑病重,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部分人都打着等司马佑驾崩,幼帝即位后让长公主辅佐摄政的心思。 至于沈苓这个贵妃,要么老老实实做太后,要么给司马佑殉葬。总之在大部分朝臣眼里,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无人知晓,朝中大半寒门子弟,早已成了这个不起眼贵妃的门下臣。 沈苓近日将谢二爷通敌叛国的证据都收集齐全,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将其交给了心腹朝臣文子章,只等着中秋那天的早朝,将这东西呈上去。 中秋当天,阴雨绵绵。 长公主很勤勉,早早起身去了太极殿正殿,于龙椅后专门设的椅子上垂帘听政。 朝臣们把该报的事报了,长公主又说了几句话,便微微抬手,示意旁边的崇明。 崇明将拂尘甩到小臂上,扬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底下的朝臣静悄悄的没人说话,长公主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就听到有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膝盖触地的声响。 “臣廷尉监文子章,有本启奏。” 声音在大殿玉砖上激起回响。 长公主停下脚步,透过晃动的珠帘,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臣子。 文子章,寒门出身,两年前被定远侯府的裴凛举荐为官。印象中,此人耿直刚正,判案能力出挑,是清流直臣。 长公主凤目微垂,保养得宜的手轻点扶手。 前排紫袍玉带的贵胄们纹丝未动,倒是后排几个青袍官员诧异地回头。六品小官在朔日大朝上奏事,本朝尚未发生过。 谢珩站在首位,一身紫袍沉得他眉目如画,只是神色太过淡漠,哪怕听到这突兀的启奏,也只是垂眸静立,恍若无他无关。 新上任的尚书仆射崔延年冷笑:“文廷尉监的奏本,莫不是又要参劾哪家僮客逾制?” 崔延年乃是崔瑛族兄,因着崔瑛收集桓氏反叛证据有功,王桓倒台后,长公主便把清河崔氏扶持起来,收为己用。 崔氏作为老牌世家,对寒门子弟一向看不起,因此说得话也颇难入耳。 文子章冷冷看他一眼,不为所动,朗声道:“臣参劾左民尚书谢山,私通苻秦![1]” 话音未落,殿角铜漏的水滴声骤然清晰可闻。 谢珩掀起眼皮看了眼文子章,转而目光落在侧后方谢二爷谢山的身上,看到对方霎时白了脸,口中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嗤。 蠢东西。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中不少人都面露惊诧,不可置信的看着文子章,心想这寒门郎怎么这般胆大,敢在谢氏头上动土。 要知道谢珩此人最是睚眦必报,文子章今日敢弹劾谢家人,明日说不上阖家都得丧命。 官员们心思各异,暗中观察着谢珩的神色,见他只是瞥了二人一眼,又漠然垂眸,不免有些狐疑起来。 这事…难道还有隐情?不然谢珩怎么依旧泰然自若,不为所动。 谢山现在在自己侄儿手底下活命,听到文子章的话后先是一惊,下意识转头看向谢珩,待看到对方事不关己的样子,心中顿时大骇。 他和苻秦丞相之子通信的事……谢珩怕是早都知道了。 谢山头上渗出冷汗,他咽了口吐沫,不敢再往下想,只想着先把眼下的难关过了。 “寒门竖子也敢污蔑三品大员?”谢山阴沉沉的盯着跪在地上的文子章,“拿不出实证,本官今日就请殿下剥了你这身官服!” 文子章从袖袋中捧出泛黄的信笺,神色镇定:“永安二年十月廿七,谢府掌书记谢时夜出北邙,与苻秦使者密会于白马寺。此信由谢山亲笔所书,盖有私印,殿下可请廷尉署验笔迹。” 侍中欲接密信,却被谢山横身挡住:“殿下明鉴,我谢氏北府兵上月刚破吐谷浑和苻秦的五万铁骑,臣若有异心,何须自断臂膀?” 朱衣大臣们纷纷点头。 文子章却不卑不亢,神色依旧镇定,他知道谢山这是打算把这件事推给谢氏阖族,逼迫谢珩保他。 但贵妃说过,谢珩不会管谢山,让他放手去做。 文子章最看不上这些士族出身的酒囊饭袋,享受着奢靡的日子却通敌叛国,实属该死。 他冷笑一声,抬高声音:“破敌是真,通敌亦是真。” “他说的不错!”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身穿绛纱官袍的余有年大步行来,看向谢山时,坚毅俊郎的脸庞上充满厌恶之色。 余有年怎么无召回京?他不应该在边境御敌吗?难不成这是余丞相也有参与。 众臣看向余丞相,只见他怒瞪着余有年,疯狂眨眼,显然是在示意余有年别胡闹。 可余有年却像是没看见,径直走到大殿内,掀袍跪地。 “微臣参见长公主,臣可以证明,文廷尉监所言非虚。” 他从怀中拿出一张货单,盯着谢山道:“上月廿九,谢山下属荀嵩在广陵码头私运二十船精铁,货单写明送往邺城!” 他转向御座深深叩首,“我边军盔甲破损月余未补,敢问谢将军,精铁都去了何处!” 谢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一干二净,他唇瓣颤抖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呼冤:“殿下,臣冤枉,臣根本不知此事,余有年无诏入京,他才是那个别有用心之人!” 余有年冷笑:“我余某无诏入京之事,自会按律受罚,但现在要紧的,是你对这 些证据如何做解!” 谢氏的人三三两两站出来为他说话,与谢氏对立的世家朝臣则纷纷出言质问。 偌大的正殿一阵喧闹,吵得不可开交,长公主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叩,目光扫过谢山清冷淡漠的脸。 事关谢氏,他为何不紧张?为何还不出言? 她听着底下的人吵,不禁有些头疼,于是拍了拍扶手,“吵什么?这里是街市吗?” 朝臣们渐渐歇了声,殿内又恢复安静。 长公主看向崇明,崇明便去文子章和余有年跟前,把两样证物呈了上去。 她扫了几眼,似笑非笑看着谢珩,温声道“谢大人,你怎么看?” 谢珩上前半步,腰间环佩轻响,他拱手,“回殿下,臣并无看法。”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眸色也平静无澜。 长公主挑眉,玉白的指尖挑开珠帘,“谢大人这是何意?” 谢珩睨了眼谢山,谢山感受到目光,浑身止不住发起抖来,他哀求的目光看向谢珩,期望对方能看在叔侄的面上放他一码,救他一命。 “各司依律彻查便是。”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谢山猛地看向谢珩,脸上尽是愕然之色。 长公主也没想到谢珩一句解释都没有,似乎并不打算保谢山。 沉思片刻,心中愈发怀疑对方别有用心,不然兹事体大,他为何无动于衷? “谢山,你作何解释?” 谢山瘫坐在地上,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他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谢珩是明摆着早就知道他通敌叛国,却故意放纵。 可都是谢氏出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下,谢珩到底为什么要冷眼旁观。 他想不通,只知道等待他的,是刑场上的鬼头刀。 长公主端详着谢珩的脸,俄而淡声道:“着御史中丞周顗、廷尉顾荣共审此案。” 她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丝帛,“谢山暂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按照惯例,同族做出通敌叛国之事,谢珩身为家主,在查清真相前,该革职在家。 但长公主只言未提,底下的朝臣也没有吭声的。 与谢氏敌对的,都和长公主想法差不多,打算先观望一二,生怕谢珩有后手。 长公主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目光透过珠帘落在谢珩冷漠的脸上,朱唇微启: “退朝。” 她站起身,将手搭在崇明小臂上,施施然转身离去。 满地朝臣面面相觑,谢山被拖下去,余有年也被带走,罚他无召回京的错。 谢珩拿着笏板,缓步离开,好似没注意到他人或探究,或惧怕的目光。 秋雨越下越大,天光是灰蒙蒙的暗淡,檐间水珠如帘滑落,谢珩望着含章殿的方向,眸色晦暗不明。 俄而,他收回视线,撑伞拾级而下。 青砖上的水痕沾湿衣摆,将紫袍洇出一片深色痕迹,他走了几步,喉间泛上痒意,脸色愈发苍白,却将那几声即将出口的闷咳,生生咽了回去。 谢珩垂眸,长睫轻轻颤抖。 沈苓啊沈苓,你究竟还要瞒多少事,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对谢氏出手。 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改朝换代的事,恐怕要被迫延后了。 * 皇宫朱红的宫墙被秋雨浸成深褐色,四处都湿漉漉的,宫内外的形势,也像是这雨一样绵密渗骨。 谢山通敌之事证据确凿,很快就审理判定,于九月初三斩立决,他的几个孩子则被老太君保下来,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充入教坊司。 谢二夫人有她娘家人做保,强行让谢山写了合离书,放归娘家。眉姨娘沈苓早有准备,在她下狱后,用死囚替代,送离建康,并给了田庄金银若干,能保证她剩下的几十年能衣食无忧。 还有谢灵巧,这个与云台城城主有关的少女,被沈苓偷梁换柱,自教坊司接出,软禁于元绿在城郊置办的田庄之中,试图从她口中撬出禾灵的下落。 除此之外,谢氏也因着此事折损良多。 通敌叛国一事是谢山个人所为,但谢珩作为谢氏家主,总得负几分责任。纵使他总揽朝政权势滔天,又深谋远虑手段非凡,但在长公主和其他士族的围剿下,还是折了不少党羽。 沈苓作为隐藏在最后的黄雀,得了不少好处,譬如尚书省六曹空出来的官位,她挑了几个不打眼的,将新收的低品世家子弟塞进去,也算是六曹各部都有了钉子。 这件事唯一让她出乎意料的,是谢珩事后没有找她“算账”,甚至从未在她面前提过。 日子一天天过,谢珩的病不知为何愈发严重,听白檀说,他每日有一两个时辰都是昏迷的,且咳血不止。 但每次他来含章殿,都看着和以前并无两样,甚至对沈苓称得上有求必应,温柔有礼。 谢珩对昱儿也很好,亲手做了不少玩具,关心备至。 沈苓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有时候也会感慨,他若早些这样,二人也不会走到如今这种地步。 如同破碎的镜子无法复原,她不可能对他毫无芥蒂,却也因为对方亲手奉上一半兵权,难以做到横眉冷对。 她只好沉默对待他,就像是对一个不太熟悉的朋友。 沈苓很早就注意到谢珩消瘦了不少,原本合身的官袍,现在被风一吹,空荡荡的。对于这些,她不能说毫无情绪,却也还谈不上难过,更多的或许只是唏嘘。 她没想到谢珩身子居然就这么慢慢衰败下去,就算登上皇位,或许也活不了多久。 * 年底,打了几年的仗终于结束。谢择和余有年带兵大败前秦,班师回朝,民间百姓夹道欢迎。 唯一令人唏嘘的,是谢三爷战死沙场,他的独女谢灵鸢偷偷入营,替父披挂上阵。 接风宴上,沈苓看到谢灵鸢断了一臂,面容愈发坚毅,丝毫不见后悔。她心头说不出的震颤。 长公主给谢灵鸢封了官,只不过出于制衡谢氏的考虑,再者她又断了一臂有残缺,故而只给了个低品闲职。 谢择官职未变,而是格外加衔,授大司马一职。 余有年此次立功不小,又是丞相独子,长公主有心拉拢余丞相这个老泥鳅,便直接给了辅国将军的位置。 其间不少朝臣反对,但沈苓也希望余有年能掌握部分军权,故而暗中推波助澜,让其成功做上了位置。 辅国将军乃是三品,比不上谢择的官职,但也是实权,手握两万边军。 余有年在当上辅国将军后,三番两次想带沈苓离宫,但都她找理由搪塞过去。 年过完不久,他便离京重回雍州边境驻守。 沈苓有心用他,暗中和余丞相搭上线,二人联合,一点点蚕食谢氏不久前吞下的西府兵兵权。 因着沈苓动作谨慎,又从不亲自出马,都是借刀杀人,故而长公主并没有怀疑到她头上,而是忙着任用酷吏,清除政敌。 谢氏经此一事,元气大伤,转而低调起来,谢珩作为家主,并没有要补救的意思,也不参与党争,看起来无欲无求。 但沈苓知道,他一直在暗中谋划。 朝堂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 沈苓的心腹不止一次表示担忧,怕她斗不过长公主和谢珩,但她却异常平静,甚至命令手下的人,不看不管不参与任何争斗。 沈君迁因此和她生出不少矛盾,骂她心慈手软,并且指手画脚,想塞人进核心部门,让沈氏更上一层楼。美其名曰强力的母族才能让她稳稳坐上太后之位。 沈苓拒绝了,对沈君迁的怒火视若无睹。 或许对方是真为她好,但她并不需要。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谋划。 * 大靖永安十一年三月,五岁的大皇子司马昱被立为太子,号承德,入主东宫。 次年五月初,司马佑病重,沈苓带领高位宫妃,轮番侍疾。 五月十三,司马佑于昏迷中清醒,精神好了不少,甚至能说些简单的字,有回光返照的意味。 沈苓坐在龙床边,看着宫人喂司马佑 喝汤药,眉目一如既往柔和。 “陛下,这是你做皇帝的第十二个年头了吧?” 司马佑不明所以,他喉咙挤出几声含糊音节,“是…怎……” 沈苓听懂了,却并未回答,她接过宫人手中的湿帕子,亲自为他擦手,低垂的眉眼遮住那双漂亮的眸子,叫人莫名觉得有些发寒。 司马佑感觉到不对劲,仅能动的手指不安的颤抖蜷曲起来,凹陷的眼眶中,那双浑浊的眸子,死死盯着床边的女人。 沈苓为他慢条斯理擦完手,把帕子丢进宫人端着的水盆里。水花溅出几滴落在衣摆上,她恍若未觉,音色温和:“金谷园的事,办妥了吗?” 宫人恭敬垂头称是。 沈苓嗯了一声,抬手让人退下,才转头看向司马佑。 “陛下,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司马佑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因为用力,额头上青筋暴跳。 沈苓自顾自说着,甚至好心为他掖了掖被角,“陛下,你知道吗,你真的很让人恶心。” “自打入宫以来,我每每看到你,都隐隐作呕。” 司马佑瞪大了双目,怒不可遏,“你…贱……贱人!” 沈苓也不生气,继续道:“对了,你觉得昱儿像谁?” 此话一出,司马佑愣了一瞬,旋即目眦尽裂,他张大嘴巴,颤抖着指头,口中发出模糊的音节:“崇……崇…明…” 话音落下,崇明正好推门而入。 他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光彩,看着崇明缓步行至跟前,费力扭过头,看着博古架,喘息出声:“拿…拿……” 沈苓轻笑一声,眼里充满惋惜:“陛下,你是想找殉葬的诏书吗?” 她轻轻叩了叩床沿,崇明在司马佑惊怒的目光中,走到博古架跟前,扭动花瓶打开暗格,拿出了一卷明黄诏书。 崇明上前,恭敬将诏书呈给沈苓。 沈苓将诏书在司马佑眼前慢慢展开,“陛下笔力遒劲,‘殉葬者三十七人’这几个字写得尤其好。” 她手指停在自己的名字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司马佑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沈苓衣袖。崇明上前半步,想要阻止。 “让他抓。”沈苓纹丝不动,“你瞧,这双握了玉玺的手,如今连块衣料都撕不破。” 她垂眸看着那双枯瘦的手,“你还记得你当初怎么掐我脖子,让我在碎瓷片上跪行的吗?” “对了,你应该好奇为什么崇明是我的人。” “你记得姚仲儒吗?” 司马佑瞳孔猛地收缩,浑浊的泪水顺着眼尾沟壑流进稀疏枯黄的鬓发。 崇明手背青筋暴起,唇红齿白的脸上浮现出刻骨的恨意。 檐角铜铃忽然被夜风吹得急响,沈苓的声音交错响起。 “文定二十三年,你为夺兵权构陷姚家通敌,姚仲儒阖家百口被先帝处死,”沈苓一根根掰开皇帝的手指,语气沉冷,“崇明,全名姚望旌,乃是姚老先生的次孙。” 床榻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司马佑半边身子滚出锦被,崇明单手将他按回榻上。 “陛下,你构陷我姚家时,可曾想过会是我姚氏子孙送你最后一程?” 崇明双目泛起血丝,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沈苓看了眼天色,理了理衣裙站起身,“寅时三刻了,送陛下殡天。” 崇明称是,将被子捂住司马佑口鼻。 俄而,司马佑喉间发出最后一声嘶鸣,瞪大双目,胸口起伏消失。 崇明伸手合上他圆睁的双眼,转身时撞见铜镜里自己猩红的眼角,和不知何时爬满脸颊的泪水。 他抬袖擦干,将痕迹收拾干净,轻手轻脚出了内室。 沈苓站在大殿的半开的窗棂前,望着泛起一起青白的天,转而望向他的脸,语气平缓:“你大仇得报,剩下的,知道该怎么做吧?” 崇明躬身行礼,“臣,一定不负所托。” 不多时,绿绮端着水盆入内,按例去为司马佑擦洗。 她拿着温热的帕子,认真擦着司马佑的脸,忽而觉得有些不对。 绿绮脑海中闪过个念头,她颤抖着手指,放到了司马佑的鼻下。 毫无气息。 手中的帕子悄然落下,她不可置信的又试了一次,眼中泪水涌出,“陛下…陛下!” “阿佑,你醒醒,你别吓我啊!” 她晃动着司马佑的肩膀,对眼前的一切不愿相信。 听到动静的宫人入内,看到眼前景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随即踉跄着往外跑,口中大呼:“快去请太医,陛下怕是……” 式乾殿顿时兵荒马乱,太医很快来了,探了鼻息和脉搏后,跪地扬声恸哭。 “陛下,驾崩了!” “……” 永安十二年五月十四,司马佑驾崩,享年三十二,谥号荒帝。 …… 司马佑死后,太子昱即位,改元天嘉,由长公主和谢珩一同辅政。 沈苓被尊为太后,居弘训宫。六安被提拔为大长秋,总领太后宫中宦官。雪柳任女尚书,掌太后宫文书诏令,参与机要。 除此之外,皇太后卿的卫尉和少府,皆是寒门子弟,为沈苓心腹。 司马昱虽然只有五岁,但聪慧过人,性格像极了谢珩。除了会对沈苓宫里的人撒娇外,他对外都是冷脸,雪柳戏称他是小冰块。 沈苓很看重对昱儿的教导,拖沈君迁请麓山书院的新任山长出山,做昱儿的老师。长公主对此面上赞成,实际上暗中派了不少人,想捧杀昱儿,让他彻底沦为废物傀儡。 这些事,沈苓都有防备,但百密终有一疏,天嘉二年,她就发现昱儿染上了斗蛐蛐,连课业都不管不顾,整日和伴读躲在假山玩乐。 她十分愤怒,却也没有大发雷霆,甚至连伴读都没换,而是温柔引导,给他规定了每日玩耍蛐蛐的时辰。 司马昱本来还很失落,但有次无意间看到母后深夜流泪后,心中顿时愧疚起来,彻底将斗蛐蛐给戒了。 司马昱慢慢懂事后,谢珩来宫里的次数就少了。 他身体愈发不好,有时候甚至都不了朝,沈苓有时候见他,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药味。 那抹令她心动过,也恐惧过的雪松香,彻底消失不见。 谢珩哪怕这样,也依旧手段凌厉。 司马佑死后,他算是彻底跟长公主撕破脸,两党之间斗得不可开交。 沈苓也慢慢崭露头角,开始光明正大插手一些朝堂事务,这让长公主很不满。 但沈苓敢暴露到明处,那自然是做了完全准备。 夏夜骤雨初至。 庭院里朱色宫墙洇出深褐水痕,青砖上的积水倒映着昏黄宫灯,远处万重宫阙隐在雨雾里,只余轮廓镶着淡淡的水光,朦胧寂静。 沈苓坐在书案前,望着支摘窗外黑蒙蒙的天,语气平缓:“雪柳,叫金谷园的人,动手吧。” 雪柳愣了一瞬,转而明白这是到时机了,她心脏狂跳,福身称是,转身出了大殿,撑伞没入雨幕。 三日后,长公主垂帘听政,退朝时忽炸开一声闷雷般的鼓响。 是登闻鼓。 立朝以来,从未响过的登闻鼓。 满朝文武皆惊,谢珩的目光透过殿外灼眼的天光,望向宫门方向,若有所思。 长公主心口一跳,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她抬手叫来一旁随侍的崇明,冷道:“和廷尉属吏,一同去看看怎么回事。” 崇明称是,躬身推下,于门外走去。 殿外烈日炎炎,青石板砖被晒得发烫,崇明和几个廷尉属吏,快步朝宫门外行去。 不多时,守门侍卫看见崇明带着人来,终于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自额头流进眼角的汗。 崇明在门口站定,只见登闻鼓前,领头的白发老丈拿着鼓槌,枯瘦的胳膊用力抡出,鼓面震颤,声如闷雷。 鼓架下跪着三十余人,最前排的麻衣妇人抖开三尺白麻布,墨迹被汗水洇得模糊,仍能辨出“百人冢”三个字。 崇明将拂尘甩至小臂,上前道:“来着何人,有何冤屈?” “你可知击登闻鼓,上达天听,是要滚钉板的!” 那麻衣妇人嗓音嘶哑,高喊道:“民妇乃城郊雨水村人,要状告长公主草菅人命二百条!” “别说是钉板,只要能申冤血恨,凌迟我也受得!” 廷尉属吏看到妇人身后有几卷草席,他上前掀开,只见尸身腐烂,上面有裹着一层泥土,有绿色的花枝自身体内钻出,上面开出的花儿已经败了。 此等景象,吓得围观百姓纷纷后退,廷尉属吏绕是见惯了尸体,却也没见过这般诡异的,他以帕捂唇后退,胃里一阵翻涌。 崇明看到那尸体也脸色大变,他干呕了几声,缓过劲儿后,沉默了一会,“你确定要告?” 那妇人重重嗑了几个头,声音坚定:“要告!” 廷尉属吏也跟着劝了几句,但围观百姓见到此等惨况,一时间民愤沸腾,吵吵嚷嚷。 崇明和廷尉属吏对视一眼,只好差人拿来了积灰的钉板。 妇人毫不犹豫趴了上去,一寸寸翻滚而过。痛苦的哀叫自她口中溢出,但眼神却依旧坚定。 她的麻衣不多时便渗满鲜血,围观之人无一人敢看。 半晌,她滚过钉板,被痛哭不止的同伴扶起来,摇摇晃晃,“民妇可以见圣上了吗?” 崇明点头,实在不忍心让她徒步走到大殿,于是命人抬了个轿子来,跟随着往太极殿走去。 长公主没想到崇明不请示就将人带来。 她看了眼小皇帝,正准备出口示意他将人逐走,就听到谢珩冷若积雪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请开永巷偏门,带苦主及其同伴入宫陈情。” 司马昱只有七岁,但他早慧,知道登闻鼓意味着什么。 姑母的眼神示意他看到了,谢大人的话他也不能不听。两个人都是辅政大臣,母后说过,这二人都不安好心,但若比起来,谢珩要比长公主好些。 他思索片刻,稚嫩的声音在大殿响起,“准了。” 不多时,滚了钉板的农妇和她的两个亲眷一同入内,行叩拜大礼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封血书。 “陛下圣明,长公主草菅人命,杀害二百余人,将尸首埋于金谷园花圃,只为给她的花做养料!” “我们雨水村三十多人都是这么被害死的!若不是前些日子金谷园的花匠逃出来被我所救,我们都还被蒙在鼓里!” 司马昱命人将血书呈上,他一目十行看了,转而递给谢珩。 谢珩随意看了几眼,命人拿给长公主。 长公主指甲掐进沉香扶手,看完血书后凤眼含怒,一把掀开了珠帘,阴鸷的目光落在那民妇身上,将血书攥成一团:“一派胡言,来人!把这胡言乱语的民妇拖出去!” 谢珩正要开口,就听到殿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一道平静如水的嗓音。 “长公主稍安勿躁,莫要动怒,不若先派廷尉和大理寺的人去金谷园花圃里挖上一挖,不就能真相大白了?” 第146章 心灯不灭照乾坤四合一…… 金色的天光斜切进雕花窗棂,尘粒浮动,太极殿的玉砖上影影绰绰映出众臣的各异神色。 沈苓背着光,妍丽的面容隐在半边阴影中,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她步履缓慢,在长公主微怔的目光下一步步走近龙椅,玉簪尾坠着的明珠在她耳畔轻晃。 谢珩垂在身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蜷,轻轻垂下眼睫。 这事…又是她的手笔。 “儿臣见过母后。” 小皇帝从龙椅上下来,端端正正行了礼,一双乌黑的凤眸亮晶晶望着自己的母后,心想母后来得好,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做呢。 沈苓摸了摸他的头发,示意他坐回龙椅,自己则于一旁站定。 底下的朝臣回过神来,齐拜:“太后万安。” 长公主捏着扶手的指节发白,冷笑道:“本宫竟不知,太后何时能干政。” 沈苓的目光掠过那跪在地上的妇人,看到她身上团团血迹,身子摇摇欲坠时,心中闪过不忍。 她抿唇收回视线,看向脸色难看的长公主。 “哀家怎么不记得,本朝律令上书太后不得上朝。” “更何况,替民申冤做主,怎么能叫干政呢。有百姓舍命鸣冤,总要查个明白,才算对得起太祖设登闻鼓的苦心” “你!”长公主霍然起身,扶手上的东珠被她生生抠落一颗。 沈苓气定神闲的样子,让她怒不可遏。 可这顶太祖遗训的帽子扣下来,她不接也得接。 胸膛剧烈起伏。 俄而,长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拂袖坐回去,眯了眯眼,神色莫测的盯着谢珩:“谢大人也认为要搜?” 谢珩抬眸,目光掠过沈苓时,那双总似凝着霜雪的眼睛,闪过几分异样情绪。 二人视线在空中交汇,又若无其事的错开。 他看向长公主身上时,顷刻间恢复了冷淡,上前半步:“臣认为,当遵太祖遗训,彻查此事。” 长公主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她若有所思。 两个本该敌对的人,怎么能悄无声息联手算计她。沈苓和谢珩的关系…定然不一般。 心思百转,长公主的指甲在扶手上轻叩,一下又一下,目光落在小皇帝白皙稚嫩的脸上。 “陛下,就按谢大人所言,尽管去搜。” 无人注意,大殿角落里安静立着的个小太监,悄无声息没入暗处,消失不见。 * 廷尉属的人回来得比预想更快。侍卫抬进来的草席里,白骨缠着绿藤,骨缝还有枯败的花。当腐臭混着泥土气息涌入大殿时,百官掩鼻,纷纷面露不忍。 长公主皱眉,冷声呵斥:“陛下还小,怎么能把这污秽物什抬上朝堂?” 司马昱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往沈苓身侧贴了贴,一只手扯住她后腰的衣摆,攥得很紧。 沈苓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抚,俯身看着他带着几分害怕的小脸,轻声道:“昱儿,你想留下还是离开?” 司马昱望着母亲温柔的眼睛,心中隐隐觉得她是希望自己离开的。 可太傅说过,身为帝王,不该怕这些。 他垂下脑袋,纠结不定,过了一小会,决定选母亲希望的。 司马昱扬起脑袋,朝沈苓露出个笑,转而忽然捂着嘴跳下龙椅,朝后边的小太监道:“朕想吐,快带朕下去。” 后面的小太监吓了一跳,赶忙去扶司马昱。 沈苓看着昱儿的背影,眸光中闪过复杂之色。 昱儿…太过聪慧懂事了。 希望有朝一日,他们母子不会为了皇权反目成仇。 朝臣们看着小皇帝慌里慌张离去,心中颇为不满,觉得哪怕只有七岁,身为帝王也不该如此失态。想到 这,不免又怀疑起来,小皇帝会不会和先帝司马佑一样,是个酒囊饭袋的昏君。 众臣神色各异,沈苓看在眼里,略微有些不舒服。 她沉默了一会,压下心头情绪,看向侍卫,问道:“为何抬尸身上殿?” 大理寺少卿叶施上前,拱手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微臣的属下发现,这尸体…身份有些不一般。” 沈苓道:“有何不一般?” 叶施蹲到尸身面前,垫了个帕子,将卷在席子里的手骨拿出来,又从怀里拿出墨汁,涂抹在腕骨上。 那身体白森森的腕骨上,赫然浮现出个梅花印记。 骨头上有印记,那只能是生前受过很严重的烙刑,但梅花印,又不像是受刑,而是为了做标记。 长公主看到这印记后,脸上的血色骤然褪了个干净。 她唇齿间弥漫出血腥味,手指紧紧扣着扶手。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她的花池里会有定远侯府侍女的尸体! 长公主能认出身份,朝堂上的大多臣子自然也能。 高门世家出身和为官多年的朝臣,都知道这是定远侯府的家生奴婢。只有定远侯府才有这个习惯,会在家奴年纪尚小时,用麻沸散止痛,在其手腕烙上特殊的梅花印。 一直保持沉默的定远侯,看到自家奴婢时,心中涌现出不安。 他犹疑片刻,最终还是走上前去,蹲下身细看尸骨。 查看时,心中闪过义女折柳的话——“父亲若想定远侯府长荣不衰,最好的办法就是站好队。” 站好队。 那也得站个为民着想的。 俄而,他做出了选择,站起身,看向高位之上的沈苓和长公主。 “太后娘娘,长公主,此尸骨,确实属我府中奴婢。” 话音落下,满殿哗然。 定远侯都认了,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长公主一派的朝臣纷纷出言质疑,而沈苓和谢珩一派的,则阴阳怪气,你一言我一语,试图把这罪名按牢在长公主身上。 长公主看着殿门,心中不免有些焦躁。 她派去的人呢?为何还不回来。 正不安,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猛地抬头,就看到殿中军将军陈漾手中提着个人,阔步行来。 待走近,她瞳孔猛缩。 陈漾行至殿内,将手中的小太监丢在地上,拱手朗声道:“太后娘娘,长公主安。” “微臣方才在宫门口,看到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好似是算要向外面递消息。事关宫闱,臣只好将人提来。” 那小太监瑟缩在玉砖地面上,身子颤个不停,不一会竟然溺了。 长公主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恐怕要彻底栽在沈苓手中。 她只知道陈漾和沈苓有几分交情,却没曾想,对方那么傲气一个人,居然会臣服于沈苓。 好深的心思。 没想到她玩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了眼。 小太监的到来,让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沈苓看目的达到,便让陈漾将人带下去审问。 她侧头看向珠帘后的长公主,声音淡漠:“关于尸骨,殿下如何解释?” 长公主看着沈苓运筹帷幄的模样,心有不甘,鬓边金凤钗剧烈颤动:“伪造证物!这是构陷!” “构陷?”谢珩突然开口,紫色官袍映在玉阶上,“三日前暴雨冲垮金谷园东墙,京兆尹上报修补民夫失踪时,殿下为何压下奏报?” 沈苓的心腹叶施反应很快,转身面对群臣,从袖袋中拿出一卷文书,“这些是近半年京城失踪案卷,共二百一十七人,最后出现之地皆在长公主别院附近。” 沈苓看着阶下脸色灰败的长公主,想起多年前冬日的金谷园内,姹紫嫣红。那时她只觉得奢靡,并不知道繁花之下埋的是尸骨。 若不是前些年偶然一次,她替长公主育花,也不会从花的根系发现养料不对劲。 后来她暗中探查,发现端倪后,命元绿培养了个信得过的人做花匠,再几经周折送入金谷园。谨慎起见,这枚钉子她埋了将近四年,那花匠也是个机灵的,只要有机会就搜集证据,为今日之局铺路。 年年复年年,终于让金谷园下得尸骨得见天日,冤魂昭雪。 “传旨,”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回荡在梁柱间,“长公主司马玥禁足长秋宫,涉事人等移交廷尉诏狱,三司会审。” 侍卫上前时,长公主并未挣扎,而且出奇的镇定,她脊背挺拔,一双凤目端详着沈苓,平静莫测:“很好。” 沈苓微微一笑,并不回应。 长公主迎着天光走下玉阶,路过那民妇是,发出一声高高在上的哂笑。 天光下,她后颈淡青色血管在乌发下若隐若现,莫名让人觉得发寒。 * 金谷园的案子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波,不少百姓上衙门认领尸骨,连续半个多月,京中素缟遍地。 沈苓很清楚百姓的想法。长公主未犯错时,是人人敬爱的殿下,可爱之深恨之切,捧得越高只会摔得越重。 她基于百姓心理,暗中命人推波助澜,故而本就沸腾的民愤,愈演愈烈,发展到最后,日日有百姓相携跪于廷尉府门前求处置长公主,亦有寒门士子自发组织,写了不少诗文抨击,逼三司定案。 在这种形势下,长公主的党羽哪怕有心运作,也无计可施。 不久后,三司定案,长公主府被查抄,长公主褫夺封号,贬为庶民,幽禁永巷永不得出。其府中亲眷,皆贬为庶人,充入掖庭为奴。 这结果大部分百姓都不满,但天潢贵胄,是不可能因为几个平民的尸体就判斩立决。 皇室本就天生高人一等。 沈苓早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也知道长公主还有后手。 但她并不失望,也不着急,毕竟此次金谷园案本就是个幌子,她为了逼长公主起兵造反。 只有长公主起兵,她才有足够的借口,将其斩草除根。 …… 大靖天嘉三年春,永巷失火,幽禁其中的司马玥失踪。 同年冬十月,宁州一带出现叛军,不多时便聚三万人,势如破竹,一路攻至荆州,离建康城所在的扬州仅一州之隔。 十一月初五夜,大雪纷飞,衡阳郡郡守府。 司马玥立于沙盘前,神色沉冷,旁边的秦璇身披甲胄,眉心微蹙。 “母亲,咱们确定要攻上皇城吗?” “若再往上打,沿途的百姓……” “还有,那些巫族的手段也太过诡异,儿臣怕遭到反噬。” 秦璇抿了抿唇,昏黄的烛火映着她犹豫的眉眼。 司马玥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女儿,唇中出发声冷嗤:“身为我的女儿,你不该如此心慈手软。” 她回过头,负手而立望向窗外的雪,声音平缓,目光悠远,“至于百姓…等本宫坐 上皇位,他们自然会好。” 司马玥并没有回应巫族的事。 秦璇知晓这是没有回头路了。她有心劝母亲撤兵,再割地为王。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母亲不会听的,她一向独断。 秦璇沉默了一会,闷声应了,旋即行礼退了出去。 门外的雪还在下,大片大片飘落,将整座城主府盖在素白之下,寂静朦胧。冷风灌入衣摆,秦璇望着漆黑的天幕,朝雪片伸出了手。 雪花融化,冰冷刺骨。 她收回手,目光一片寂寥。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她从未想过会和沈苓反目成仇。权力这东西,真的就这么惹人垂涎吗?她不明白。 如果她能像兰璧一样说走就走就好了。 但母亲养育她长大,她不能弃生养之恩于不顾。 秦璇吸了吸鼻子,拿起墙边的伞,走下台阶,没入风雪。 * 另一边,建康城。 一辆朴素的马车行驶出城,停在某处隐蔽的别院外。 俄而,一只白皙的手挑开车帘,露出的脸精致娇美,狐毛大氅的一圈毛领,衬得她肤若凝脂,色若春华。 沈苓扶着赵一祥的小臂下了马车,拢了拢衣襟,推门进了院子。 二人一路行至正房门外的屋檐下,她停下脚步,示意赵一祥推下,独自一人轻轻叩响房门。 “进来吧。” 房内传出道清脆悦耳的嗓音,沈苓推门而入,里面正是被软禁多年的谢灵巧。 她进去时,谢灵巧正坐在窗边看雪,目光沉静忧郁。 沈苓心中有些愧疚,她坐到谢灵巧对面,从怀中拿出个折子放在小几上,温声道:“禾灵的下落,你还不打算说吗?” 谢灵巧这才转过头看沈苓。 她似乎已经厌烦了回答这个问题,皱眉道:“我说了我不知道。” “你已经关我这么久了,到底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我宁愿被流放边关都不乐意被你关在这!” 过去的谢灵巧胆怯而善良,还有很聪慧,而如今或许是破罐子破摔,反而对沈苓没什么好态度,一点也不顾及对面是当朝太后,执掌一半政权的大人物。 沈苓也不生气,垂眸将折子推过去。 “看看吧。” 谢灵巧面色狐疑,抬手到来折子,一目十行看了,脸色倏地难看起来。 寒风将门窗吹得呼呼响,沈苓平和的嗓音响起。 “这一年来,司马玥的叛军势如破竹,所过城池接连不战而降,你可知为何?” 谢灵巧看着折子上“巫族”两个字,冷声道:“你是想说,与巫族有关?” 沈苓嗯了一声,窗外的雪光映着她淡漠的眉眼,“不错。” “此次前来,我不逼迫你,我只是想求你为天下百姓考虑几分。禾灵若再不出现,云台城的巫族无人制约,届时大靖会不会沦为人间炼狱,犹未可知。” 话音落下,谢灵巧忽然轻笑一声。 沈苓不解其意,皱眉看着她,眨眼间,对方通身气质变得陌生而危险。 她悄然将手收回袖中,指尖按在缠丝玉镯的机关之上,以作防备。 只见谢灵巧素手轻抬,手掌在面上拂过,那张甜美乖巧的面容,顷刻间变了样子。 桃花眼,柳叶眉,眉心一点朱砂,气息高深莫测,嘴角挂着浅笑。 此等诡异场面,令沈苓脊骨蹿起一阵寒气,她喉咙干涩,袖中的手指微微发颤,却依旧面色如常。 她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女子,心中已然猜测到此人身份。 “禾灵。” 眼前的女子轻轻颔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翻开的折子,语气散漫,“你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沈苓平稳了呼吸,点头道:“没错。” 禾灵叹了口气,目光幽幽:“这些家伙尽给人找麻烦。” 她站起身朝门外走,姿态懒散,声音也懒洋洋的,“走吧,我帮你便是。”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沈苓有些怔然,闻言她也站起身,随对方往外走。 二人出了门,她看着禾灵的脸,没忍住问道:“谢灵巧呢?” 禾灵变成谢灵巧的模样,那真正的谢灵巧又去哪里了。 禾灵侧头瞥了沈苓一眼,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个小姑娘啊,约莫是永安四年去世的。” “被她表兄打死的。” “巧娘对我有恩,她的恩情是我悟道破境的路,因此我变成她的样子,为她报仇雪恨。” 沈苓没想到,真正的谢灵巧早都去世了。她上辈子乃至这辈子见到的,都是禾灵。 她道:“你与她如何认识的?” 沈苓对禾灵口中的悟道有些好奇,于是委婉相问。 禾灵也没瞒着她,直言道:“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因境界不得寸进,于西湖断桥边借酒消愁,醉后抬手摘星,不慎落入水中。” “巧娘被亲姐弃在路边,她哭着路过断桥,恰好看到了落水的我,便不顾安危跳下去把烂醉的我拖上了岸。” 说着,禾灵望向天际的目光悠长,嗓音也轻飘飘的,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怀念:“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只是命不太好。” 沈苓一时无话,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堵。 沉默了半晌,她道:“巧娘如果知道你一直记得她,还帮她报仇,一定很高兴。” 闻言,禾灵打了个哈欠,神色又恢复散漫,“随她吧,记不记得我都不重要。” 她看了眼沈苓,扬了扬下巴,“走吧,我现在就回云台城,去清理门户,管教那群不听话的子孙。” “子…孙?”沈苓一愣,不可置信的看着禾灵年轻的脸。 禾灵拍了拍她的头,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才三十。” 沈苓有些无语。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准备道别时,沈苓想起来还有件事没问。 关于她小时候性情大变的事。 她详细给禾灵说了,禾灵蹙了下眉,闭目玉指轻掐,眉心很快舒展开,看向沈苓的目光带着几分了然。 “你命格特殊,发生此事,是被天外之人盯上了。” 她顿了顿,眸光带着几分怜悯:“如果没算错,这是你经历的第三世。” 沈苓瞳孔微缩,脸上的血色褪去,捏着伞柄的指节泛白,唇瓣翕动着,半天都说不出话。 良久,山间传来几声乌鸦鸣叫,她终于找回了声音,只是依旧滞涩。 “还请…禾灵姑娘再说明白些。” 禾灵却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诉你,事在人为。” 说完,她足尖一点,身影很快被飞雪吞没。 沈苓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天命,什么是天命。 气运,什么又是气运。 她想不明白。 …… 日子一天一天过,很快又翻过一年,在沈苓的刻意放纵下,长公主的叛军愈压愈近。 春夜的风从支摘窗外涌进来,卷着零落的海棠花瓣,扑在书案上。 沈苓坐在案前批阅奏折,宫灯投下的影子摇晃着爬上她素色寝衣,衣襟金线绣的凤纹在昏黄里忽明忽暗。 春日的夜还很凉,雪柳探出身子去关支摘窗,忽而望见庭院桃花树下,有道修长的人影。 她吓了一跳,拉窗的手没稳住,窗子发出一声轻响。 沈苓将笔搁下,揉了揉眉心看过去:“怎么了?” 雪柳挠了挠头,指着窗外道:“谢大人来了,方才没看清,吓了一跳。” 沈苓微怔,旋即看向窗外,只见那人一身玄色长衫,手执油纸伞缓步行来,衣袂在夜风的吹拂下,像是一团浮动的黑雾。 走近了,她便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含笑的眼睛。 或许是久病缠身,往日的运筹帷幄的天之骄子,此时身上少了许多迫人的气息,他握着伞的手,瘦的几乎能看到攀爬的青色血管。 她收回视线,看向雪柳,“回去歇吧。” 雪柳躬身退下,和谢珩擦肩而过。 谢珩走进屋内,昏黄的烛火映出他病气的脸和消瘦的身体。 他自顾自坐到沈苓对面,眉目温柔:“怎么又批奏折到这么晚?” 沈苓没有回答,语气淡淡的:“谢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谢珩叹了口气,回道:“的确有些事。” 他站起身,从怀中拿出半边兵符,走到沈苓身边,目光落在她沉静的眉眼上,“我或许…活不久了。” “这一年来,我时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无数次失去理智发疯,昏迷的时辰也越来越长。” “郑佩竹不肯交出解药,我派出去的人也找不到解决办法。” 他顿了顿,俯身握住沈苓的手腕,将她掌心打开,把兵符放了上去,又包裹着她的手指轻轻合拢,一眨不眨的和她对视,眸光温柔虔诚,“我知道你想要皇位,我帮你,好不好?” “用这北府兵的另一半兵权,和我谢氏所有门人,助你夺得天下,稳坐明堂。” 掌心的兵符有些硌手,似乎还带着谢珩的体温,沈苓莫名觉得有些灼烧。 随着谢珩的话落下,她的心口忽然抽痛起来,那早已被她尘封的情感,此时宛若决堤的江河,灌入她的心肺和四肢百骸,堵住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她就这么愣愣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半分虚假。 可没有。 没有别有用心,只有她从未见过的真挚和眷恋。 张了张嘴,沈苓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 “你不是…一心想坐上皇位吗?” 谢珩直起身,把神色怔然的沈苓拉起来,将她抱坐在怀里,用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轻轻蹭了蹭她的颈窝:“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 二人已经许久未有这般亲昵的触碰,她有些不不习惯,侧头躲开,想要起身。 谢珩箍着她的腰,将她肩膀掰正,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以前是我狭隘,认为你入宫是为了皇后之位,可后来我才明白,你也有你的野心和追求。” “可惜过去的我不懂情爱,自以为是,对你做了很多错事。” “我明白的太晚了,悔之晚矣,只能一点点弥补。” 他摸了摸她的脸,“这次…你信了吗?” “信我什么都能给你。” “你可否…原谅我几分。” 最后一句话,轻轻的,像是一阵风,带着几分祈求的意味。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珩,印象里,他虚伪自负,野心勃勃,绝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卑 微祈求原谅。 他眼底的光像是破碎了,如同他衰败的身子,脆弱到令人心悸。 沈苓内心一片纷乱,她沉默垂下眼睫,一言不发。 良久,谢珩眸中闪过失落,他叹了口气,“也罢,只要你能得偿所愿,只要你高兴,不原谅也没关系。” 沈苓重新抬眸看他,推开他的胸膛站起身,理了理衣摆后,睨着眼前病弱的男人:“只要你帮我坐上皇位,我就原谅。” 谢珩一愣,随即面上浮现笑意。 正要应,喉间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痒意。他以帕捂唇,侧过身避开沈苓,发出几声难以抑制的闷咳。 俄而,他喘息着回过身,将沾了血的帕子不动声色揣回袖口。 沈苓皱眉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人因为咳嗽,凤眸中盈了一层水汽,眼尾泛红,脸色愈发苍白。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染了几分殷红的唇瓣上,心口不由得轻颤了下。 “你…咳血了?” 谢珩摇了摇头,故作轻松:“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沈苓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阵火气,她俯身握住谢珩的手腕,伸手入袖口,摸索片刻后,将柔软的帕子抽了出来。 谢珩有些僵硬。 方才她找帕子时,那温热的指尖,不可避免的一下又一下划过他的小臂。 她在关心他。 这个突然的念头,让谢珩心情愉悦起来。 他心思转了几道,又轻咳几声,捂住胸口,虚弱的看着正在皱眉看帕子的沈苓:“咳血而已,不要紧的。” 沈苓:“……” 好假。 她有些无语,但谢珩咳血确实是真。思索几息后,她道:“心口疼?” 谢珩点头。 沈苓抬手按在他心口处,感觉到掌下心脏的跳动十分不规律,非常虚弱。 她正要说话,就听到外头忽然传来喧哗。 昱儿抱着鎏金暖炉闯进来,绣龙纹的靴子险些绊倒门槛。沈苓迅速松开手,谢珩也已经站起身,退到三步开外。 “母后!”司马昱扑到她怀里,眼睛却盯着谢珩,“谢大人为何在这?” 谢珩道:“商议国事。” 昱儿哦了一声,挥了挥手,“商议完了就回去吧,朕要跟母后说话。” 谢珩盯着眼前和自己眉眼五六分像的小崽子,微不可查的冷嗤了声,颔首道:“臣告退。” 昱儿瞥了眼谢珩,二人眼神交汇,又无声错开。 沈苓没注意到父子俩的眼神交锋。 谢珩走后,她拉着昱儿的手坐到罗汉榻边,柔声道:“怎么不睡觉,大半晚上来母后这。” 昱儿依偎在沈苓怀里,撒娇道:“外边打雷,儿臣睡不着,想让母后陪。” 沈苓有些无奈,摸了摸他的发顶,点头应下。 她没注意到,昱儿望着谢珩离开的方向,眼神冷漠。 母后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可五岁时,他就猜到谢珩才是他父亲。 那个男人和他一样虚伪,他们有着极其相似的眼睛。 …… 大靖天嘉四年十月,司马玥带兵夜袭建康,攻入皇城。 她骑在高头马上上,手持长枪,身上的银甲在雪色间闪着冷光。身旁的秦璇亦手持长剑,眉目冷峻。 军队停于城门外,司马玥迎着雪花,仰头看着阔别两年的城墙,眸中一片冷寂。 俄而,她的副将手扬声对城门喊话。 “太后沈苓混淆皇室血脉,命野种登基,尚书令谢珩、大理寺少卿叶施、廷尉令文子章等人知而不报,沆瀣一气,祸乱朝纲,擅断万机,奸宄乱军。 罪不容诛! 长公主才是我朝正统血脉,我军此番前来,特为清君侧,还大靖安宁。尔等还不速开城门迎长公主入内!” 城门上静悄悄的,话落下许久,一个都瞧不见。 司马玥皱眉,心想这是空城计,还是引君入彀。 沉思片刻后,她冷笑一声扬声胳膊,“进城!” 管她沈苓有什么计谋,她有上万士兵,又有巫族卖命,还不信攻不进皇宫。 司马玥的军队进建康城后,发现街道空旷,安静得令人心慌。 派人在各街巷探查,才发现满城竟无一人。 秦璇感觉不妙,捏着剑的手微微发抖,“母亲……先退吧,不太对劲。” 司马玥瞥了她一眼,冷道:“退?为何要退。” 这不过是沈苓的小把戏,若退了,那才是蠢货。 她不理会秦璇,将兵分成几队,按计划行事,自己则带着精锐,扬鞭一夹马腹,于御道狂奔,直冲皇宫。 马蹄掀起雪屑,冷风如刀割脸。 行至宫门时,司马玥看到了宫墙之上的身影。 沈苓一身青蓝披风,怀中抱着暖炉,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眸中闪过恨意,马鞭直指宫墙,“沈苓,你秽乱宫闱,和谢珩珠胎暗结,用你二人的野种混淆我司马氏的血脉,还不认罪!” 话音落下,旁边的禁卫军以及大臣无不变脸,纷纷看向沈苓。 只见沈苓神色平静,雪花飘落在她的披风、眉睫上,她却于风雪中巍然不动,气度迫人。 “庶人司马玥,你有何证据证明陛下非先帝血脉?”她朱唇微启,“胡言乱语,可不是个好习惯。” 司马玥自然没证据。 她冷哼一声,并不回答,微微侧身抬手,语气森冷:“给我打!活捉沈苓和司马昱者,许高官厚禄,黄金万两!”话音刚落,身后的将士还没来得及冲上去,一阵马蹄声突兀行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凄惨的叫声,和远处兵刃相接的喊杀声。 “殿下,不,不好了!余将军带兵将城围了!” 小将滚下马,连滚带爬扑到司马玥脚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司马玥一愣,随之猛地回头,看着宫墙上的女人,目眦尽裂:“你何时同余有年勾结?!” “贱妇!” 沈苓垂眸看着神情癫狂崩溃,已经完全不见优雅的司马玥,眸光冷漠。 她抬手,旁边的陈漾很有眼色的递过来一把弩。 “等你下地府,自然会知晓,”沈苓接过,箭头对准司马玥,扣动弩机,“陈漾,行动。” 弓箭破空而下,穿透风雪,直冲司马玥面门。司马玥挥枪打落,仰头看着宫墙,咬牙指挥身后有了退意的将士。 “都给本宫上,愣着做什么!” 沈苓的身影消失在高高的宫墙上,无数箭雨飞射向下,刀剑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司马玥拼死抵抗,策马至后方后,从甲胄中拿出骨哨,放在唇边吹响。 她阴狠的目光落在皇宫所在的位置,恨不得生啖沈苓血肉。 等巫族一到,纵使有余有年的支援,沈苓也赢不了。 两方焦灼时,忽然有无数身着黑袍的人自城外飞跃而入,各个腰间都挂着奇怪的小罐子。 为首的, 是个头戴兜帽,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她身法轻盈而迅速,几个跳跃间,足尖点过将士头顶,落在司马玥马前。 其他黑衣人跟在她身后,如同乌鸦一般悄无声息降落。 司马玥皱眉看着眼前的人,催促道:“怎么才来?还不快去支援!” “支援啊……是打算支援。”为首之人声音如同春日溪流,极为悦耳,还带着一股懒洋洋的意味。 司马玥没听过这种声音。 这不是之前为她做事的云台城巫族! 她脊骨蹿上一股寒气,只见那人白皙的手指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冷出尘的面孔。 “你是谁!” 司马玥握紧了手中长枪,枪尖直指眼前的女子。 “我啊,就是你们费尽心思要寻的禾灵啊。”禾灵笑盈盈看着司马玥,抬指推开枪尖。 “还是说,你想找雁声这个废物叛徒?” 司马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入城起,就是沈苓给她设的局。 她想不通,为什么就连巫族的城主都为其所用。那她算什么?父皇留下的遗诏又算什么? 她眸中迸发出强烈的不甘,长枪一扫,竟是打算直接杀了禾灵。 禾灵身子微微后仰,足尖划过积雪,轻飘飘躲过了那又快又狠的枪法。 她不欲再逗弄对方,打了个哈欠后,对身后安静得黑衣人道:“按计划行事,别忘了留秦璇一条命。” 黑衣人们听令,腰间的罐子纷纷打开,里面爬出来密密麻麻一层虫子。 这些虫子像是有智慧,很快没入白色的积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禾灵没有罐子,她只是轻抬了下手。袖口中就爬出一直指甲盖大的蝎子。 她屈指摸了摸蝎子的背,说道:“乖虫儿,去吧。” 眼前的女子气息危险,司马玥又见识过蛊虫的厉害,她心中顿时惊惧,想策马逃跑。 鞭子刚落在马上,她就感觉后颈一痛。 抬手一摸,她只来得及抓住蝎子冰凉的尾巴,剧痛过后,那东西已经完全没入皮肉。 她疯了似的滚下马,拿出靴子里的刀划开皮肉,想把蛊虫挖出来。地上的雪被鲜血染红一片,蛊虫在她皮肉下游走,很快便爬到心口,浑身瞬间又疼又麻,像是爬满了蚂蚁。 “啊啊啊啊啊!!!” “这是什么鬼东西!” 司马玥在雪地里翻滚嘶吼,身子抽搐着躬成虾,不一会就气息奄奄,只剩哀嚎。 禾灵走到她身旁,居高临下看了一会,才抬手招出蛊虫。 她将半死不活的司马玥扛到肩膀上,几个跳跃便到了宫墙上。 “沈苓呢?” 宫墙上的守卫道:“娘娘去太极殿御书房了。” 禾灵点了下头,身影消失在皇宫中,很快出现在太极殿御书房。 她提溜着司马玥,悠哉哉推开殿门,把人扔在地上,拍了拍手后看着正在批阅奏折的沈苓。 “人带来了,你看着办吧,我还忙着闭关。” 说完她就要转身厉害。 沈苓急忙起身上前,唤道:“禾灵姑娘,稍等!” 禾灵转身看她,有些不耐烦:“还有何事?” 沈苓抿唇,将谢珩的事给她说了,说完后轻声询问:“有办法治吗?” 禾灵思索了片刻,“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不过这症状不是蛊毒。” “具体是什么,我得回去琢磨琢磨,翻翻书。” 她拍了拍沈苓的肩膀,说道: “你且等我消息吧,在我来找你之前,不要和他见面。” 沈苓虽然不明白,但她知道眼前的女子非同一般,不是平常人,于是点头道谢:“多谢,姑娘日后若有需要,我沈某在所不辞。” 禾灵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转身朝外走,声音一如既往的慵懒:“不必谢,我也是为了自己。” 禾灵离开后,沈苓看着蜷缩在地上,气息微弱的司马玥,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曾经,身为长公主的司马玥帮了她不少,二人是极其默契的上下属。可如今,二人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她没有折磨人性质,挥手命人将司马玥押入诏狱。 司马玥被侍卫架起来,她盯着沈苓的背喘息着,嗓音嘶哑:“沈苓,你以为除了我,你就能坐稳江山吗?” “我告诉你,你一定会死,你生生死死都不得好死!” 沈苓走向御案的身影一顿,她侧过头,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覆上一层阴霾,显得有些冰冷。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司马玥皱眉看着她:“什么?” “心灯不灭,自照乾坤。” …… 天嘉四年十二月,司马玥斩首示众,秦璇被幽禁永巷。 残党在三个月内,被沈苓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亦经历一番大换血,不少寒门子弟在谢氏举荐下入朝为官,占据不少重要职位。 天嘉五年,在关陇集团与孔、虞两士族斗争中,沈苓联合寒门官员,促成“幽禁会稽王”。 天嘉六年,沈苓开始改革官制,将尚书省下六曹更名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各司其职。同年七月,崔氏崔延年疑司马昱血脉,沈苓请太医与天师共同作证,反咬崔氏结党营私,挑拨皇帝同太后关系,图谋不轨。 崔氏阖家被贬官流放,百年不得入朝为官,此事后,沈苓趁机掌握三省六部。 自此,她手中兵权政权两得,毫无顾忌立“二圣同朝”制度。 天嘉七年夏,十二岁的司马昱突然病重。 是日清晨,万重宫阙尚蜷在雾绡里打盹,天穹已褪成雨过天青的亮色。晨岚像揉散的棉絮,在空气中浮动飘散。 式乾殿的龙榻之上,少年天子躺在被衾之中,脸上起满了红疹。 沈苓伏在床侧,眼底一片青黑,显然已经几日未眠。 当日光刺破云层,金芒透入窗棂,床上的少年动了。 司马昱睁开眼,看着疲惫睡着的母后,眼中闪过心疼。他轻轻碰了碰沈苓的手背,对方便猛地睁眼,欣喜的看了过来。 “昱儿,你醒了,可要喝水,还是吃些粥?” 说着,她又想起来了点什么,扬声唤殿中宫人:“快去请沈太医来,就说陛下醒了。” 交代完,她起身倒了杯温水,喂司马昱喝了。 “昱儿想吃什么?母后差人去做。” 司马昱拉了拉她的袖子,轻轻摇头:“母后,儿臣有话想跟您说。” 沈苓看着儿子虚弱的脸,心中一阵害怕,眼眶慢慢发红,“你说,母后听着。” 她不明白,昱儿怎么会突然病了呢,还是沈太医查不出的病症。这满身红疹,究竟是中毒还是什么。 究竟是谁在害昱儿,他那么乖。 司马昱半撑起身子,用袖子为母后擦了擦泪水,虚弱道:“母后,儿臣身子实在虚弱,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当不了这皇帝。” 他顿了顿,抓着沈苓的胳膊一点点坐起来,喘息道:“儿臣,请母后临朝。” “登基为帝!” 沈苓面色大变,转而瞬间失去血色。 她愣愣看着自己的儿子,面前少年的面庞和她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 他那么善良,那么聪慧,怕是早知道了她野心勃勃,想要颠覆大靖。 这些年,她一直在怕一些件事,怕昱儿知道他不是先帝亲子,怕二人因为皇权反目成仇。 沈苓心中纠结了很久,她想要皇位,却也做不到不顾昱儿的想法。 没曾想,一直害怕的事,今日还是发生了。 昱儿这话,显然是决定成全她这个母亲的野心。 明明应该是好事,可沈苓心中却难受的厉害,她动了动唇,颤抖的手将司马昱轻轻拥进怀中。 “昱儿,别胡说,好好治病。”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这皇位只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司马昱推开她,坚定的看着沈苓,凤眸里是和他父亲一样的沉静:“不,母后,昱儿根本从未想过做皇帝。” “我只想…斗蛐蛐放风筝,想云游四海,想去塞外看看。” “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劳什子的皇帝!” 沈苓知道这都是为了让她安心的假话,她端详昱儿的神色,眉心一蹙,忽然浮现出怒火:“你竟为了让我登基,不惜生病毁坏身体!” 司马昱脸色一僵,不敢吭声了。 这些年,他早都看出来母后想要皇位,他一直觉得这没什么,并且很乐意让出来。 毕竟母后生他养他,生产时还差点难产丧命,区区一个皇位,怎能比得上母后的半点。 只是他有心给,却又疑心谢珩会黄雀在后,毕竟他这亲爹,他最为了解。 不折不扣的伪君子,野心家。 一直到今年,谢珩卧病在床,疯病严重,被迫卸职在家休养后,他才放下心来。但又怕母后优柔寡断,故而出了这个装病的损招。 药是他偷偷问禾穗姑姑求的。 沈苓看着他的表情,还哪里有不明白的,她心中又气又怕,哽咽着朝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逆子!你知道母后差点要被你吓死!” “母后宁愿不要皇位,都不想你出事。” “我生你一场,并不是要你来报恩的,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到底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司马 昱平日纵然再早慧沉稳,听完这话,眼泪却也忍不住了,他有些羞愧,心中又隐隐高兴。 母后爱他胜过皇位,真好。 他趴在沈苓怀里偷偷抹眼泪,沈苓也跟着抹眼泪。 母子俩总算是把心中的那层隔阂消除。 …… 在司马昱的坚持下,沈苓选择接下皇位,只不过女子登基前所未有,她纵使手握兵权和政权,也不敢托大。毕竟众口悠悠,民间反对声浪足以让她皇位不稳。 更遑论不少士族还对这皇位虎视眈眈,试图将她拉下马,挟持少帝摄政。 天嘉八年初,沈苓派辅国大将军余有年及骠骑将军陈漾,镇压关陇李氏及大司马谢择叛乱,同年五月诛杀尤务、薛翼等潜在威胁的将领。 同年十月,命叶施督造明堂,伪造《大云经》称“女主当王”,在建康城郊设立大云寺。 次年二月,秦淮河出“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碑,同月获“赤雀衔丹书”于朝堂。 四月,寒门官员组成“劝进团”七月,谢珩托着病体,亲率百姓几大士族,上百人上表请改国号。 同月,沈苓诛杀司马宗室子弟十余人,利用酷吏针对政敌,株连上千人。 六月,太极殿宣改靖为梁,司马昱退位,冠母姓,名沈昱。 沈苓登基为皇,是为开皇元年。 斩红尘,算人心。窥天机,破死局。 执棋筹八方,落子夺九州。 她终执掌天下,独坐高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终章】 第147章 黄粱一梦醒时醉结局 沈苓登基不久,谢珩的病情加速恶化,严重到将梦境和现实混淆,大半时间都沉睡不醒。 禾灵自打司马玥伏诛,就再次消失不见,她内心焦急,派了无数人去寻,却依旧不见踪迹。 她想将谢珩接到身边,却又记着禾灵的话,怕二人见面,会让他连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 愤怒之下,沈苓将谢府暗室中半死不活的郑佩竹接到了诏狱,亲自审问,可对方疯疯癫癫,出了大笑就是大哭,什么都问不出来。 她有心直接杀了泄愤,可又怕这是谢珩活命的唯一希望。 一直到十月,谢珩愈发病重。他总是能看到许多幻觉,三弟的死,亲母的执拗,父亲的虚伪,以及…他和沈苓间的每一件件事。 他也经常梦到上辈子的她。 那些梦境中,他和沈苓从相识相知到相爱,却从未成功在一起过。 他看着她从一个单纯的小姑娘被残忍的剥去天性,像一只被折断羽翼的困兽,在建康这座牢笼里挣扎。她一直惶惑不安,战战兢兢,一步步的成熟下,是她一次又一次咽下去的苦泪和屈辱。 而他呢。 他自以为是,他薄情寡义,亲手将心爱之人伤得体无完肤,越推越远。 她两次身死的场景,在梦中一遍遍循环。 红色嫁衣自戕的她,烈火焚身的她。 她哭着求他,一遍遍质问他为什么要如此冷漠无情,为何不能救救她,她声声哭泣,说自己想活。 他心如刀割,窒息感宛若浓稠的黑夜将他包裹,透不出半点空气。 为了多清醒几个时辰,能死前再为沈苓做些事,谢珩将手臂上割出一道道伤痕。他想把一切都安排好,把该除的隐患都除掉,让她坐稳皇位。 言琢轩里,开始弥漫着药味和血腥味,哪怕远福用了再多熏香,也压不住这些令人恐慌的味道。 他看着主子连水都难以端稳,却费尽心力为沈苓谋划,心中难过不已。 身为女帝的沈苓,日日听属下上报谢珩的情况,她愈发焦躁不安,疯狂派人去寻找禾灵,无数补药如流水一般赏赐入谢府,甚至亲自前往青城山请道士开坛做法。 可一切都是枉然,谢珩的生命就像是沙子,一点点从她掌心漏走,什么都抓不到。 次年上元节夜,满城灯火,沈苓未着披风,一身玄色赤边龙袍,孤身站在观星台上望着谢府的方向,浑身寂寥。 子时,烟火绽放天际,与空中的星星交相辉映,却又飞速坠落,没入黑夜。 她不免又记起来,谢珩给她告白的那个上元节夜。那是她入宫的日子,也是他们感情错误的开端。 谢珩和她的感情,就好比是清晨。太阳未升时,纵使天边有了隙光亮,可月影却依旧朦胧的挂在天际。待太阳划破云层,那抹月色终将彻底消失。 太阳和月亮,白天和黑夜,永远不可交错的线。 一直在错过。 雪柳看着自家主子孤寂的背影,心中难受不已,她拿着披风,走到沈苓身后,轻轻披在对方肩膀上。 “陛下,冬夜风寒,当心着凉。” 沈苓回过神,笑着摇头:“不碍事,我只是想让自己清醒些。” 雪柳还想劝,余光却忽然瞥见一道寒光朝沈苓后心射来。 她瞳孔猛缩,一把推开沈苓,只听“锵”的一声,一把匕首自二人中间飞过,没入身后的柱子上。 雪柳惊魂未定,一面把沈苓往身后护,一面扬声道:“来人,护驾!” 几息后,宫人和禁卫军鱼贯而入,将沈苓护在其中,另有卫兵前去搜查刺客。 沈苓皱眉,抬手拔下没入柱子的匕首,取下扎在上面的信。 她展开一目十行看了,顿时勃然大怒。 信纸被攥成一团,她望着匕首飞来的方向,咬牙切齿,“给朕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捉不到人,提头来见!” “另外派人去谢府看看,谢尚书是否安然在家。” 禁卫军领命匆忙离去。 雪柳已经很多年没 见过主子如此情绪外露,她担忧道:“陛下,信与谢大人有关?” 沈苓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会,她眼神森冷:“信上说,若想谢珩活命,就去寒山寺的藏宝阁。” 雪柳张了张嘴,愕然道:“此人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威胁陛下。” 沈苓没说话,情绪慢慢平静后,垂眸思索起来。 观星台在皇宫边缘,建得极高,能把匕首射/上最顶层的,不是一般人。就算是飞羽这般的武功高手,也做不到这一点。 到底是谁,会有这般本领。 她揉了揉眉心,疲惫道:“罢了,先回去。” 两刻后,陈漾入御书房,跪地叩首后,沉着脸禀报:“陛下…谢大人他,不见了。” 沈苓唰的站起来,昏黄的宫灯在她眼底映出两点火光。她脸色发白,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墨迹滴落到衣摆上都未察觉。 “找了吗?” 她听到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漾点了点头,愧疚道:“微臣已经派人去搜了,另外……谢大人的侍卫飞羽说,人是忽然不见的,他未听到异常动静。” 沈苓半晌没说话。 她皱着眉,把毛笔丢在御案上,接过崇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墨汁,于案前来回踱步。 少顷,她停下脚步,终于做好了决定。 “调五千兵马,其中三千于寒山寺周边山路埋伏,剩下两千护送我上山。” 话音落下,门外传来太监的通报声。 是沈昱来了。 少年身形挺拔,身上已经有了谢珩的影子,一双凤眸冷得像雪,气度冷淡,却又多了几分端方。 他疾步走到沈苓跟前,拱手行礼后,紧张的看着她,“母皇,您不能去!” 陈漾和崇明也跟着跪地劝诫:“陛下,背后之人手段莫测,您不能以身犯险!” 沈苓目光滑过几人担忧的脸,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粉玉镯。 她有种预感,她得去。 不管怎么样,哪怕是陷阱,她也得跳。谢珩的命等不得。再者,背后之人如此嚣张,她若做了缩头乌龟,日后只怕会有更大的麻烦。 “不必多言,朕意已决。” 沈昱看着母亲决绝的脸,再一次对谢珩起了厌恶之心。 谢珩的存在,只会给母亲带来麻烦,他死了才好。 * 山中夜色更浓,云层在峰峦间堆积成铅灰色块,光秃的枝桠划开墨蓝色天幕,寒风掠过时,枯枝在黑暗中裂出细碎的脆响。 沈苓坐在马车上,禁卫军护卫着,队伍浩浩荡荡,一串明亮的灯火照亮了山间的路。 不多时,马车停在已经换了主持的寒山寺门外。 寒山寺自打多年前王桓两氏的的案子,便被查封起来,此时从外面看去,偌大的寺院黑影幢幢,墙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宛若山中巨兽。 禁卫军开路,宫人上前在各处挂上灯笼,沈苓下了马车,被簇拥着进入荒寺。 她按照记忆,找到了藏宝阁。 阁楼失去养护,在风吹日晒下已经有些陈旧,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烂的气味。 禁军上前劈开门锁,腐朽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灰尘顿时飞扬而出。 陈漾打头,带着人进去把烛台点燃,待烛光依次亮起,沈苓看清了里面的情况。 入目便是最深处的一尊丈六金像,悲悯的双目正注视着她。金身上面布满蛛网和尘土,将其原本耀眼的色泽掩盖得有些暗淡。 陈漾进去细细搜查了一圈,发现没有谢珩的身影,于是退出去,轻轻摇头。 沈苓有些失望,却也知道不可能这么简单。 她沉思片刻,让陈漾褪下,孤身一身进入阁中,于一排排檀木架间穿梭,行走时,她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手心濡湿,她用指尖按紧了玉镯发射暗器的位置。 待走到金像身边时,她站定仰头望去,只见那本身笑着的佛像,眼角忽然留下一滴泪。 此等诡异景象,让她不自觉后退半步。 紧接着,金像底座发出一声轻响,她低头看去,就见莲花宝座之下,缓缓移出一具棺材。 沈苓戒备后退,转身唤禁卫军,却发现外面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反应很快,快步往外退,走出十几步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 “苓娘,你怎么在这?” 这道声音虚弱至极,却硬生生将沈苓的脚钉在地上。 她猛地回头,就见谢珩扶着额头自棺材中坐起来,神色迷茫。 沈苓几乎没有犹豫,快步奔向谢珩,将人从棺材里搀扶出来,“中计了,外面听不到我的声音,快走!” 谢珩此时彻底清醒过来。 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莫名到了寒山寺的藏宝阁。 瞳孔微缩,谢珩紧紧握着沈苓的手臂,将人护在怀中,强撑着衰败的身体往外跑。 门外的禁卫军没听到声音,这藏宝阁恍若是另一个天地。 二人行至离大门十步时,空气中突然弥漫浓烟。 沈苓回头,看到墙上挂着的烛台不知何时全部坠落,将木架引燃,顷刻间便蔓延起冲天大火。 门外的人终于有了动静,高喊陛下,哐哐撞门。 到门口时,禁卫军同时破开大门,沈苓还未松口气,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脚底的地面都震颤起来,下一瞬,她后背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 “轰隆!” 年久失修的藏宝阁,在大火的燃烧下,房梁轰然倒塌。 沈苓被陈漾接住,她转身,只见谢珩双腿被压在沉重的梁木底下,身后便是熊熊大火。 “愣着做什么,救人啊!” 身后的禁卫军才从变故中回过神,救人的救人,灭火的灭火。 沈苓目眦尽裂,踉跄着跌倒在谢珩跟前,颤抖着指尖握住他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哽咽出声:“谢珩,你醒醒……” “你撑住,不要睡,我一定会救你。” “等你病好了,我就和你成婚,你做我的皇夫好不好?” 谢珩双腿已经失去知觉,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用尽力气,才撑开了眼皮,模糊的视线下,是沈苓绝望的、布满泪痕的脸。 他想抬手为她擦擦眼泪,却根本没有力气。 沈苓感受到他细微的动作,主动握起他的手,将脸贴了上去,止不住颤抖:“别睡,我在这,坚持住。” 谢珩视线越来越模糊,模糊到他看不清沈苓的脸。他眼前又出现了幻觉,闪过了一幕幕二人相处的情形。 初见时书肆外中的惊鸿一面。 中秋夜言琢轩的求助。 大雪纷飞的悬崖边她不顾一切纵身跃下。 生辰时她笑吟吟叫“堂兄”,给他送竹叶簪子。 上元节夜,她笑着吹熄花灯,说只是逢场作戏。 一直到…她入宫后的横眉冷对,和那句“你真让人恶心”。 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喜她的怒。 记忆如同梅雨季节的雨,丝丝缕缕落下,潮湿又冰冷的包裹住他的心脏,酸涩窒息。 寒来暑往,日复一日,他们竟然纠缠了这么多年。如今还是走到分别的一刻。 他张了张嘴,口中涌出一股鲜血,想说让她一定不要忘了他,可话到嘴边,却变了。 谢珩喉咙发出微弱气音,那双冷淡的、漂亮的眸子,渐渐失去光彩。 “莫哭……” “忘了……我。” 话音落,他的手自沈苓手中滑落,双目紧阖,再无声息。 沈苓呆呆的看着他沾满血污和烟灰的脸,喉咙里挤出几声难以抑制的呜咽。 她不可置信的,一次又一次探他的鼻息,最终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悲鸣。 陈漾带人抬开了房梁,谢珩的两条腿血肉模糊,骨头似乎都碎成了渣。 往日里高高在上,清冷矜贵如天上月的谢大人,此时满身血污的趴在泥尘里,像是被折断的剑,一身光华尽灭,只剩下灰暗的身躯。 她不忍看,强行把情绪崩溃的沈苓,从谢珩面前拖起来,一个手刀劈晕,横抱起来放入早早备好的马车中。 又转头看着被人抬上担架的谢珩,抿唇道: “带谢大人一同回宫,小心别伤到。” 不管是死是活,陛下醒来肯定是要见谢珩的,先带回去,总没错。 …… 翌日,晨光熹微。 沈苓以龙榻上坐起来,只觉得后脖颈疼得厉害,紧接着,她脑海中便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一切。 她脸上的血色褪尽,连鞋都未穿就往殿外奔,正准备唤沈苓上朝的崇明吓了一跳,赶忙去给她提鞋子。 “陛下,地上凉,您得穿鞋。” 沈苓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急道:“谢珩呢,他怎么样了?” 崇明沉默了一瞬,不太敢看沈苓的表情,低声道:“谢大人还活着,巫族圣女禾灵昨夜突然来了,关门诊治了几个时辰,不久前才出来,说是总算从阎王手里把他抢回来了。” “只是……” 沈苓刚松了半口气,又提了起来,“只是什么?” 崇明道:“禾灵说,谢大人恐怕会昏迷很久。” “或许是一年半载,也或许是……十几二十年,永不清醒。” 沈苓呼吸一窒,垂眸默然了许久,才恢复冷淡。 冷静下来后,她清晰明了的猜测到了幕后真凶,只是还要找人确认。 她接过崇明手中的鞋,自顾自穿 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好歹还活着” “朕欠他一条命,费多大的代价都要把他治好。” 这话像说给崇明听,又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说完,她恢复了往日那个平静无澜的帝王,看着崇明担忧的脸,淡声道:“更衣洗漱,朕要去见禾灵。” * 谢珩被放在显阳殿养病,禾灵住在偏殿里,沈苓想去看他的情况,却被禾灵手下的巫族拦住,说现在还不能探望。 沈苓深吸一口气,望着紧闭的殿门,生生将脚步扭转。去到偏殿时,禾灵正躺在贵妃榻上吃葡萄,半点没有熬夜救人的疲惫。 见人来了,禾灵翻身坐起来,也没有行礼的意思,扬了扬下巴示意沈苓坐下。 沈苓坐到她对面,说道:“昨夜辛苦你了。” 禾灵嗯了一声,将葡萄丢进嘴里,咀嚼完后才施施然开口:“确实辛苦,不过也算是有所收获。” 她看了眼沈苓沉郁的脸,一眼看穿她在想什么,直接解释道:“昨夜的事并非你的错,我前些日子算了一卦,这是你俩的最后一劫。” “是死劫,却也是生门。” 沈苓只觉得心像是被搅碎,痛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禾灵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道: “不必自责,背后之人的手段,是你等凡人想象不到的,不可能完全防备。你昨夜不入局,日后的新劫只会更严重。” “如果没猜错,这人应该是走投无路了,所以选择赌一把。她制造一场死局,你和谢珩只能活一个。” “在她的预想里,是你死。” “只要你死了,谢珩就能不治而愈,并且走上正轨,成为天下之主,永垂青史的千古明帝。” 听到这,沈苓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幕后之人,就是诏狱里“疯癫”已久的郑佩竹。 她看着禾灵道:“你要去见她吗。” 这也是禾灵此行的目的,她点头,迫不及待道:“就等你这句话呢。” * 诏狱阴暗潮湿,最深处的暗室里,时常传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喊声。 诏狱令及其下属都知道,这疯妇人是谢尚书的亲母,一个颇为诡异的女人。 沈苓带着禾灵到诏狱后,诏狱令将人带到了刑房。 禾灵打量着刑架上蓬头垢面的女人,摸了摸下巴。 “有意思。” “你从何处来?为何知晓天道之法。” 郑佩竹听到禾灵的话,身子僵硬了一下,转而继续装疯卖傻。 禾灵啧了两声,说道:“罢了,我自己搜,正好试试新学的法。” 她五指轻掐,口中喃喃,晦涩的咒语如同毒针一样刺入郑佩竹的脑袋。 过了一会,郑佩竹忽然感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脱离,她意识到眼前的女子不是凡人,正在用术法剥离昨夜刚休眠的系统。 没了系统她还怎么回家! 郑佩竹目露惊恐,终于不装了,她哀嚎求饶:“快住手,求你了,别念了…别念了!”” “没了它我会死的!” “啊啊啊啊!!!” 禾灵不为所动,念咒声和郑佩竹的惨叫声交错,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团光球自其头顶飘出。 禾灵大喜,抬手将东西抓进掌心。 “这是什么好东西?” 她目光灼灼看着郑佩竹,将毒虫放她脖颈上,逼问道:“说,这是何物?” 没了系统这层保命符,她死了就再也不能回溯。 毒虫在皮肉中钻来钻去,带来难以言喻的剧烈痛苦,郑佩竹满头冷汗,身子在刑架上痉挛抖动,凄厉的叫声响彻刑房。 “啊!!!” “你放了我,我说,我说!” “快把这东西拿开!疯子,疯子!” 禾灵抬手召回虫子,把玩着手中的光团。 郑佩竹哀嚎喘息了好久,才恢复一点力气,虚弱开口:“我说了,你把它还给我。” 禾灵点头道:“行啊,说吧。” 郑佩竹看了眼坐在椅子上,面色晦暗不明的沈苓,当和她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她后背蹿起一阵寒气。 她不敢再对视,别过头,哑着嗓子道:“他叫系统,至于系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总之,我来这里,是它强迫的。” 禾灵眉头一挑,没想到手中这巴掌大的光团如此厉害。 她只对这东西感兴趣,又问了如何使用,结果郑佩竹却说,昨夜用尽了能量,要休眠十年才能醒来。 禾灵失望至极,将东西揣袖子里,走到沈苓跟前。 “你有什么就问吧,没了系统,这家伙现在肯定不敢撒谎。” 郑佩竹没想到禾灵言而无信,不打算还,她双目充血,晃动着手上的铁锁链,嘶吼怒骂:“贱人,你居然骗我!你快把它还给我!” 禾灵不为所动,自顾自坐在一旁研究系统。 郑佩竹骂完了又哀声祈求:“求你了,求你了,还给我吧。”“没有它我会死,我会永远回不了家。” “我只是想回家,我有什么错?你还给我吧,日后我一定报答你。” 沈苓漠然的看着她发疯哭泣,看着她情绪快到崩溃边缘,才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嗓音沉冷:“我问你答,答好了…朕或许能帮你要回那东西。” 绝望之人只要有一点希望,都会拼了命的去抓。 郑佩竹狐疑了一瞬,死亡的恐惧却瞬间吞没理智,她连忙点头:“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沈苓道:“从你来这,开始说起。” “……” 从诏狱出来后,天上簌簌下起了雪,宫道被染成白色,寒风四起。 雪粒子坠在沈苓眉睫,风灌入衣袍猎猎作响,她透过雪花仰头向上望,一双琉璃眸映着灰蒙蒙的天,没有丝毫波动,唯有寂寥。 俄而,她拢了拢衣襟,看向身旁的雪柳,“回去吧。” 身后的诏狱里隐隐传来凄厉的惨叫,夹杂着听不太真切的怒骂。 “沈苓,你不得好死,你当上皇帝又如何,还不是痛失所爱!” “你注定形单影只,孤俦寡匹!” “……” 沈苓脚步平稳,好似听不到这咒骂,身影很快没入雪幕。 狂风席卷污垢,天地上下一白,万物终将澄澈无瑕。 …… 沈苓没想到,真相居然如此荒诞。 郑佩竹说,她和谢珩都是话本里的人物。 谢珩本是这话本主角,有着高贵的出身,完美无瑕的面容,以及经天纬地的才能。他本该斩昏君,收失地,成为万古明君。 话本里的女主却不是她,而是禾穗。 原本的故事里,谢珩与巫族的禾穗相识于雪崖之下,二人相识相知相爱,禾穗用巫族的力量助谢珩登基,谢珩遣散后宫,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本该是完美的结局。 故事在话本中轮回往复,一直走着同一条规定好的线。 直到有一次,本该爱上禾穗的谢珩,居然提前对她这个注定早死的旁支女,动了情。 故事错了,就要修正。 郑佩竹十八岁那年,睡梦中被强行绑了系统,送入话本世界,要求在不变主线的前提下,拨乱反正,让谢珩登基为帝,且爱上禾穗,一切回归正轨。 可…人物既已觉醒,又怎会再次如同牵线木偶。沈苓和谢珩一次次相爱,郑佩竹失败,一共溯了三次。 第一次,她惨遭失败,最后只能按系统要求,暗中布局,杀害沈氏全族,诬陷给谢珩。那时谢珩刚登基不久,沈苓在爱恨交织中,亲手在新婚之夜将他手刃,而后自戕。 第二次,郑佩竹在沈苓十岁落水事时附身,做了些下毒、殴打婢女等极其凶残恶劣的事,让家人对她产生厌恶,导致她性子变沉闷,变胆怯。 后来沈苓入建康,向谢珩求救,郑佩竹利用谢珩母亲的身份,处处挑拨,还设计将她送给王闵,又献给司马佑。可这一世的谢珩依旧爱上了她,准备提前造反,把深宫中挣扎的她救出来。只可惜谢珩未曾怀疑过郑佩竹。 郑佩竹趁着他不在,联合士族给沈苓扣了妖妃恶名,害得她 烈火焚身。 后来谢珩登基,查清一切,将郑佩竹亲手剐了。 两次失败让郑佩竹几欲癫狂。这一世,她让系统用了大半能量,篡改了沈苓的记忆。将上辈子记忆中的一些细节改动,误导沈苓谢珩上辈子无情无义,对她弃若敝履。除此之外,郑佩竹还故意将谢珩性格养扭曲,变得薄情寡义,虚伪自负,只剩野心。 郑佩竹想不到,沈苓居然靠着着半真半假的记忆,一步步爬上高位,并且再次和谢珩纠缠不休,恨海情天。多次阻挠未果,系统有规定,她不能毫无逻辑的杀人,故而让沈苓一次次逃脱,飞速成长,爬上高位。 后来她只好给谢珩下毒。用命去逼迫他不见不爱沈苓,可郑佩竹低估了他的爱。 他宁愿死,宁愿双手奉上皇位,也不愿意不爱沈苓。 谢珩高傲的颈上,仿佛套上了名为情爱的绳索,只要沈苓一拉,他便俯首称臣。 刹那生灭,弹指古今。 三世的一切,对于所有人而言,都仿佛是个痛苦的梦。 郑佩竹输了,那个挣扎了三辈子,不择手段想要回家的灵魂,终于消散在阴暗的地牢。 …… 花落春深,星移夜永。 开皇三年,女帝沈苓改选官,开进士科,广纳人才。 自此,延续了数百年,以举荐为主的选官制度,变成了考验真才实学的科考。 固定的阶层宛若冰层,被寒门士子寸寸敲碎,大梁几年间人才充盈,民间读书人自发著书立说,褒赞沈苓。 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士族在这片土地上盘根错节几百年,不是一朝一夕能撼动的,还需要后辈继续拿着集权的铲子,去一点点挖除。 天下太平,海清河晏。 沈苓得到了一切想要的,唯独情爱。 谢珩已经昏迷快两年了,这两年里她想尽办法,求神拜佛,可他依旧静静躺在那,气息微弱。 禾灵又消失了很久,说是去琢磨系统,顺便帮她想救人的办法。 沈苓日盼夜盼,每个晚上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朝臣们看她守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纷纷上奏,请她为了江山社稷考虑,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毕竟只有沈昱这一个孩子是不够的。 沈苓烦不胜烦,开皇五年的时候终于松口,命礼部着手督办,采选秀男。 她随手点了几个,把人丢在后宫里,也不宠幸,只是偶尔看在朝臣的面子上去坐一会,闲谈用膳。 大部分时候,沈苓都是待在谢珩所在的显阳殿,甚至把奏折都搬过去处理。 那些宫妃虽然心有不满,但惧怕沈苓的手段,故而只能背后咒谢珩早点死。 暮春时,消失几年的禾灵终于出现,沈苓大喜过望。 禾灵将所有人关在显阳殿外,在里面待了整整七天,沈苓除了上朝,都等焦急在门外。 第八天时,脸色苍白的禾灵推门而出,沈苓迎了上去,那张已经不喜形于色的脸,浮现出紧张之色。 她紧紧盯着殿门,颤声道: “他…如何了?” 禾灵点了点头,疲惫道:“过两日应该就醒了,只不过他的腿受伤太严重,恐怕会不良于行。” 沈苓愣了一瞬,随即道:“人活着就好。” 不良于行也没关系。 三日后的一个清晨,沈苓正替谢珩完擦手,帕子还未丢进水盆,她就感受到掌中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帕子被松开,重重落在水盆中,溅起一圈水花。 沈苓几乎不敢呼吸,一眨不眨盯着他苍白如雪的面容,握紧了他的温凉的手。 窗外的天际渗出的霞光漫过云絮,忽然有支金箭射穿雾障,整座皇宫被笼罩在阳光之下。 天光明媚,鸟雀齐鸣,海棠花的香气随春风流转入窗,在寂静的大殿弥漫。 谢珩长睫轻轻颤动,那双紧闭了几年的眸子,一点点打开。 他好像做了许久的梦,一直被关在一处黑匣子里,怎么也挣脱不开。 直到方才,他忽然感觉到了有人握着他的手,轻柔的擦拭。 他用尽力气,终于冲破黑暗,感觉身子落在实处,慢慢撑开眼皮后,视线一点点聚焦。 谢珩侧过头,就看到沈苓正红着眼圈看她,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从她尖俏的下巴上滚落到他虎口。 温凉,刺骨。 他抬手,为她擦拭掉眼角的泪水,贪恋的望着她,语气虚弱而温柔。 “别哭,我在。” …… 开皇五年七月,沈苓不顾众臣反对,立不良于行的谢氏家主谢珩为后。 同年九月,封后大典按期举办,举国同庆。 入夜,红烛帐暖,沈苓和谢珩坐在龙凤榻上,交杯对饮合卺酒。 烛火将谢珩昳丽的面容映出一层莹莹暖光,那双清冷的凤眸如冰雪消融,温柔含笑。 他虔诚的在沈苓额上落下一吻,低低唤她的名字:“苓娘……” 沈苓轻轻将他往榻上推,笑意盈盈:“夜还很长,想说什么,慢慢说。” 谢珩搂住她的腰肢,将人反压在床榻上,抬手取下幔帐。 床榻内陷入黑暗,他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在她侧耳喃喃低语:“没错,我们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不系之舟终有归,黄粱一梦醒时醉。 生生世世,他和她注定纠缠不休。 ——全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