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正道魁首的炉鼎后》 1、遇蛟 凉夜迢迢,月光熹微。 少女提着半盏残灯,步履匆匆,行于窄巷之中。 崔善善左手袖藏着一包羊腩炙,正捂在心口温热着,羊肉油腻温腥的膻味时而传入鼻尖,令她忍不住咽下口水。 好香。 这是她在酒客面前跳了三日春日宴才得来的一小块赏赐。 有了这肉,阿妹便能活下来了…… 崔善善在心中描摹着自家妹妹见到肉喜笑颜开的模样,自己也忍不住傻笑起来。 自十岁起,她便被阿爹卖到花楼当了个清倌人,阿妹体弱,老鸨没看上,阿爹便直接将她弃在庙里。 她偷着酒客的饭,将阿妹养大。 今岁岁初邪祟肆虐,花楼生意萧条,无有酒客,挨饿日子一多,阿妹的身子又弱了下来。 今日她好不容易得来一块羊腩炙,一心只想走快些,让阿妹吃上热乎乎的肉,顾不得赤脚踩在雪中的刺痛,越走越急,在经过窄巷口时被绊了一跤,狠狠摔在地上。 “谁家鼠崽子不长眼乱窜?!” 崔善善狼狈地吃了一嘴雪,一抬眼,竟看见个凶神恶煞的莽汉面孔。 那莽汉硕大的身形遮天蔽日地笼罩下来,两眼斜睨着滚落脚边的羊腩炙。 “俺道是谁,善姐儿恁得不在楼中待客,这般急着跑出来偷吃?” 说着,男人用粗糙的大掌捏起她娇弱的下颌,眼神恶俗地在她身上流连,邪笑道:“可是你爷爷们没喂饱你?” 他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她的下颌捏碎。 崔善善霎时被逼出了眼泪,睫毛上仍沾着晶莹的雪,嘴唇吓得煞白:“奴没、没偷吃,肉是酒客赏的!” 说罢,她颤颤地抬手够那块炙肉,却听得那恶汉缓道:“……赏的?” 他嗤笑两声,而后不客气地一脚踩在她够炙肉的手背上,鞋跟狠碾过掌骨发出脆响,崔善善痛得几乎要晕过去。 “呃!!” “小贱虫!榻上吃人家的腌臜棒子还不够,恁敢偷酒客的肉菜吃?爷今日就得替鸨母狠狠教训你!” 崔善善哆哆嗦嗦蜷起身子,死捂着那块炙肉,不敢开口求饶。 眼前之人是花楼出了名的打手王虎,平日里最喜折磨人取乐,死在他手底下的人数不胜数,若让他知道自己这样害怕,许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奴知错了!官、官人莫打奴,明日奴还要接客,打、打伤了,阿妈会不高兴的!” 崔善善平日里只会跳舞,不会说话,一开口便带着浓重乡音,二虎听得心中发笑,暗道今日能捡到如此的货色,怎还会让她活到明日接客? 歌楼如今生意萧条,少一两口人不打紧,他还能多分上一两口饭,真乃两全其美之事! 王虎大掌抓起她的发髻,迫使她抬头,边狞笑道:“若俺将你提到那老婆娘面前,她会信俺还是信你?” “想来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定是你爹生前做太多亏心事,不然那大妖怎会只吃你爹,不吃别人呢?” 崔善善彻底慌了神,眼泪大股大股地涌出眼眶,泪珠被月光照透,顺着面颊缓缓滑落,闪着粼粼光泽,漂亮得不似人间物。 王虎看了心中更是高兴,激动地喷着口水:“都是因为你爹!把那大妖招来,搅得俺们石头镇日夜不宁!如今你也不老实,若不是那老婆娘心善,收留你入歌楼,你早被县令抓去沉塘了!” “小白眼儿狼,报恩你不稀罕学,净学那窃贼偷东西!” “才十几岁的姑娘家偷东西,不管多大,都不中留了!” 他一边说,一边激动地踩着她的头发,将她保护得墨亮的乌发蹂躏得乱七八糟! 崔善善哽咽着讨饶,二虎越看越舒心,折磨人的兴致愈发高涨,大掌抓住她的头发,轻易将她提起:“恁不是要吃这肉么?” 他将那布包夺了去,又狠踩了两脚,霜雪混合着鞋底的泥沙脏污附着其上,而后将那肉塞在她口里,强硬让她吞下去。 崔善善冻得浑身发僵,又被塞了一嘴的雪,冻得神智都麻痹了,呜咽的声音渐弱,变得细若蚊蚋。 可她蜷缩着,下意识地想吐,偶尔颤颤地呢喃:“不……要给阿妹吃的……不能吃……奴不能吃……” “求求您,放、放过奴……” 二虎见到她这嘀嘀咕咕的模样,一股邪火窜上心头,瞧着天快要亮,心想时刻到了,便兴致冲冲地推搡着她,剥开肩膀一角。 他才凑上去,定睛一看,却发现上面发了四五颗痘子,顿时吓得兴致全无。又见她面紫唇乌,许是活不过今晚,暗骂了一声后将她提起,丢进后山密林之中,走前吐了口唾沫,而后再不管她。 瘦弱的崔善善躺在地上,纷扬鹅毛雪轻落在她身上,无声息地将她掩盖。 雪水逐渐融化在她的唇间,她颤着睫羽,舌尖逐渐漫上沙砾混合着草叶的泥腥味,她迷迷糊糊地抿了抿唇,尝到了丝丝咸意,恍然发觉这是炙肉的味道。 崔善善动了动被冻僵的手指,缓缓呼出一口气,五指无力地抓着草地上的残雪。 不能死……她还不能死。 阿妹还等着她回去,她不能把那么小的阿妹独自留在庙里。 阿娘早先病死,阿爹也被邪祟所食,她不能再失去唯一一个亲人了。 一想到自己的妹妹,崔善善感觉浑身忽然生了股力气,她艰难地爬靠在一旁的树干上,将被强塞入口中的雪团吐出,撇开霜雪,用衣袖将炙肉仔细擦净。 小心翼翼呵护的余温已经消失,变得冰冷。 不过没关系,阿妹能吃上就是好事。 崔善善擦干眼泪,强撑起一个微笑,将它重新捂在心口,颤巍巍地站起,蹒跚地往荒庙的方向走去。原本轻盈的影子重新被风雪包裹,轻淡得几尽要消失在这天地间。 云雾冥冥,轻拢住月的踪迹,少女终于在天亮之前,敲响了破庙的门。 现下世道并不太平,崔善善害怕阿妹被歹人发现,便与阿妹约定了个暗号,敲三声门,阿妹便能知道是姐姐来了。 可她敲门之后,非但无人响应,鼻尖更是传来一阵浓重血腥。 一瞬间,崔善善感觉自己脑子里有根丝弦断掉了。 乌云遮盖惨淡月光,耳边嗡鸣,她整颗心都被吊了起来。 她忍不住开口唤人,一边焦急地伸手往前摸索。 庙中响起微妙的咀嚼之音,似乎那唇齿间之间汁水满溢,混合着骨头被嚼碎的残响。 她有些听不清,甩了甩头,想理清脑中的乱绪,忽然发现那咀嚼之声悄然停住了。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覆盖在她身前,她呼吸一顿,忍不住后退半步,然而后撤的右脚一紧,她又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崔善善打了个哆嗦。 那、那是一条坚韧的、带有鳞片的极冰冷的尾巴! 冰凉柔韧的尾巴卷着她的小腿肚,顺着腿肚一圈一圈缓慢地缠绕。 崔善善吓得瞬间失了声,忽觉头上一阵腥风袭来,身前的庞然大物大掌一挥,朝她面中挥来,千钧一发之际,她眼前猛烈一晃,却被那条尾巴连拖带拽,拖进了香堂桌案下方。 “啊——!” 坚韧冰冷的大尾巴死死缠在她身上,好似蛇的肚腹,却又拥有极其坚硬的背鳍与四肢,她甚至能感知到那扩张到极致的鳞片之下有血管在隐约跳动! 它绞缠得很紧,紧得崔善善直喘不过气,快要被勒死了。 她在一片漆黑之中伸出战栗的手,想推开那条怪东西,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冒白雾。 霎时,少女满眼震骇,倒吸一口冷气,受不住地吓晕过去。 片刻之后,一双金黄竖瞳在黑夜之中亮起。 它冷漠的眼神她身上逡巡,确认她晕过去之后又将首部埋入她的颈间,好似埋入某种温吞的水中,旁若无人地缓缓舒展着庞大的身躯。 它正在汲取这个女子的元阴。 半刻钟后,蛟龙原本重伤的身躯便恢复了六成的气力。 它慵懒抬起头,喉间发出满足的嘶声,却听得身下昏迷的女子忽然发出一声呢喃,下一刻,他藏身的香案便被庙中的邪祟一掌掀翻! 原本心情颇好的蛟龙霎时被邪祟粗莽的动作惹怒。 它阴骛地盯着眼前的邪祟,那邪祟名唤实沈,长得分外怪异,长着羊首人身,左右共八只人臂,面上六只羊眼,嘴巴里还嚼着某种血肉,六只眼正无比嚣张地睨着它。 蛟龙迎着目光,毫无畏惧地‘嗬嗬’地低声笑了,张张嘴,自喉间泄两个字。 它妖类的嘶哑音色晦涩难懂,却蕴含着某种不容置喙的力量,竟令得怪物准备落下的另外几只手猛然僵滞,活生生后退数步。 蛟龙得了逞,复开口吐出一句挑衅般的妖语,实沈霎时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死死盯着蛟龙,不甘的双眼冒着愤怒的火,八双手臂如藤条般无限延展,一路携起凌厉的风,朝蛟龙袭去。 蛟龙卷着昏迷的少女跃入半空,二妖激烈交战,顷刻间庙宇坍塌,碎石乱飞。 蛟龙的身形比实沈要小,好在方才吸纳了元阴,令它元气大增,转瞬间化为一个靛袍少年,眼神间充满纯粹的杀意,嘴唇上下翕动,试图用方才的语言继续控制实沈的动作。 实沈分外不服,却被少年三言两语桎梏得更加狼狈,它怒吼一声,少年进而抽出腰间武器,准备乘胜追击。 此时,崔善善终于被耳边嘈杂的声音吵醒。 她方才被碎石砸到了眼睛,睁眼只能看到一片血糊。 自己似乎被谁提了起来…… 是谁呢? 很快,崔善善模糊的视线里渐渐浮起一圈墨色,她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于墨圈中央快速题写。 浓郁的墨汁奇异地自笔尖流畅飘出,不一会儿便写成两个字。 崔善善并不认字,只觉得一眼望去行笔恣肆,字形直曲结合,苍劲有力,横竖之间隐蕴着罡正风骨! 好漂亮的字。 她茫然地伸手去触,然而押着她的人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想给她这个机会。 字一成,那人立即将笔尖往前一送,霎时,空中似有无形的水波轻漾舒展,耳边一阵嗡鸣。 崔善善瞪大了眼,亲眼瞧见眼前狂暴的邪祟瞬间被收作一个墨点,静静地凝在空中。 邪祟消失,崔善善偏过头,刚想开口问点什么,可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长什么模样,那人便呕出一大口血,失了气力,冷不丁携着她一同从空中摔下。 轰然一声,地上被二人砸出一个深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炉鼎 崔善善不知自己昏了多久。 只知道,自己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都只能望见一片无边际的漆黑。 她记得自己摔下来时力度很重,如今疼得浑身都动不了,只有耳朵能听得见。 崔善善恍恍惚惚地想,邪祟与那怪物斗了那么久,合该是死了,怪物应该也已飞走,如今庙中应该只余下她一人了。 她趴伏着,拼尽全力也只能动动手腕往周边摸索。 忽然,她摸索到一段湿湿的墨发。 滑腻腻的,粘稠得像血。 崔善善心下一愣,又赶紧捏了捏那段湿发的长度。 如此独特的及肩的长度,该不会……是阿妹? 可她还未来得及欣喜,一声细弱的轻咳便传入耳边,携着浓重的嘶哑,听上去支离破碎的,虚弱得好似撑不过今夜。 “咳……咳咳!” 崔善善意识仍有些不清醒,头脑发晕,顺着妹妹的头发又摸到她冰冷的脸颊,皲裂发皱的白唇,顿时急道:“妹,阿姐在这,我带着肉回来看你了,你莫怕。” 庙中声息似有瞬间静默。 崔善善恍惚地攥着''''妹妹''''的头发,一阵浓重的甜腥窜上鼻腔。 她吓得霎时结巴了:“这是、是血么……你为何吐了这么多血?上回我走得急,赤脚郎中开的药你可有好好喝?” 并没有人回答。 脆弱的女孩儿紧闭着眼,嘘嘘地喘着气,已虚弱地说不出话了。 崔善善又想哭了,她吸了吸鼻子,咽下喉中苦涩的唾沫,用袖子将妹妹嘴巴的血擦干净:“你该是饿得狠了,阿姐这里有块楼里带出来的羊腩炙,你先吃一口。” 她看不见,只能摸索着,将包裹在心口那块炙肉小心翼翼地贴到阿妹的嘴唇边,眼泪珠子一颗比一颗大。 “对不起,是阿姐没照顾好你,再过两月,阿姐就有钱赎身了!” 听见身下之人缓缓吸气,崔善善不想她过于担心自己,便拼命地忍住泪意,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待赎身之后,咱们就离开石头镇,阿姐带你上京城去,听官人们说,京城可是个好地方,就连路边的乞丐也能穿上棉袄子呢!” 言语间,听见极其缓慢的咀嚼之音传入耳边,崔善善释然地松了口气。 强撑着的精神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懈,眼皮亦逐渐变得格外有重量。 在获得这块珍贵的吃食之前,她还接连跳了三日的舞,如今恍惚得连脑子都变得软绵绵的。 “阿妹,我有些困,先睡、睡会儿……” 在昏过去前,崔善善还不忘将妹妹揽到怀中,用身上唯一的薄袄子覆在她身上:“不怕,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做完这些,她又伸出手臂,拂过妹妹的后背,一边安抚地拍,一边轻声哄唱。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那歌谣节奏轻缓,还蕴着抹不掉的乡音,听上去有些可笑,却仍携着不可忽视的悲凉之意。 原本是歌楼的姐妹们常在口中传唱的闺怨之谣,在她这里,似乎又变了一种意味,又好似没有变。 崔善善迷糊得思维开始发散。 人家唱这歌,无非是郎君死了,自己也跟着去。 可她哪来的郎君呀,她只有阿妹。唱来唱去,总归没什么不同。 即便是朝生夕死,她与阿妹都是不能分开的。 庙中无人说话,她渐渐被自己哄得昏睡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终于,有一丝光亮透过庙门照进来。 熹微尘光之中,依靠在少女怀中的少年睁开了眼。 那双金黄竖瞳毫无感情地观察起她的眉眼,而后又从她的眉眼缓慢向下,朝喉咙划过,接着又滑向另一个要害,心腔。 少女并不设防,沉缓温热的心跳贴着他空洞的心腔,少年咽了咽口水,却发现喉咙已干涩得难以吞咽。 他金黄的眼珠一转,又看向某个角落里已被上古大妖撕咬得只余下腿部的女尸。 他简单地思考出一个答案。 “你想同她一起死?” 崔善善已彻底昏睡,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只知道耳边有人在嗡声说着些什么,她迷迷糊糊地将人搂得更紧,让少年依偎着她的肩窝,安慰般轻喃:“不怕了,阿姐来了,不会让你再挨饿了。” 少年沉默下来,鼻尖传来她身上的味道。 除了骨肉里散发出来的元阴香气,她的衣襟上还洇着浓烈的脂粉味,混合着淡淡的酒肉腥臭,颇令人作呕。 少年皱眉,眼底恢复沉冷,无情地抚上眼前女子脆弱的后颈,正欲给她一个痛快。 “吱——” 然而此时,庙门却被谁打开了。 来人气息非比寻常,少年瞳孔紧缩,瞬间收敛了浑身外溢的魔气,不再显露分毫声息。 “阿蔺,随吾回去。”一道仿若尘世之外的清冷之音传入耳畔。 是师尊。 少年松了口气,正想将被她压着的手抽出,哪知她忽然发出一声急切的轻呼,似乎发了梦魇,反而将他揽得更紧了。 他鼻尖一偏,毫无阻隔地触到少女的后颈,皮肉的馨香阴魂不散地萦绕在鼻尖,令他避无可避。 少年微怔,不自知地咽了咽干涸的喉咙,而后意识到自己莫名的反应,干脆直接将她推开,而后屏息闭眼,不闻不看。 睡梦中的崔善善做着噩梦,猛地被人一推,非但没松手,手上揽抱的力度更紧了三分,急得大喊起来:“不行,你们不能带走她!” 这一声犹如惊雷炸响,蔺玉池正想解释,师尊却已无声来到他面前,衡量的目光在他与少女之间来回徘徊。 蔺玉池受了重伤,满身是血,如今被一个娇小的少女环抱在怀里,二人正以一个非比寻常的亲昵姿态相拥。 “这便是你此行下山之收获?”男人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令他听不出是何态度。 蔺玉池想解释,喉咙却兀自涌上一股血腥,令他霎时变得有口难言,最后只摇摇头,顶着男人探究的目光与他对视,想通过眼神让师尊发现自己在否认。 然而他却看见师尊定神瞧着那奄奄一息的女子,眉眼间浮上轻淡的笑意。 蔺玉池的脊背顿时泛上一阵深深的恶寒。 他太明白这样的笑是何意味。 令人胆颤的,纯粹的,在发现可利用之物后的欢欣。 犹如师尊当年将他捡回宗门后那般,别样的欢欣。 片刻后,谪仙般的男人拂袖转身,语气里亦蕴着一股淡然的欣喜:“那便带着她回去罢。” “阿蔺,你做了件好事。”男人夸奖的语气分外语气轻柔,并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 清晨,崔善善忽然惊吓地从地上坐起身,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个四面绕着白云的亭子里,顿时诧异起来。 此处是何地? 阿妹呢? 该不会她还在梦中? 崔善善拢了拢中衣,心底愈发惊惧,刚想走出亭外,却听得底下一道声音传来。 “再往前,你便死了。” 她霎时屏息,身侧流云微动,眼前出现个天仙似的少年郎。 他生得唇红齿白,雪肤之上衬着一双微微上吊的、清亮的墨眼,似能洞察人世间所有险恶,直亮到人心里头去。 用天仙形容他很合适,因为崔善善确实没见过长得这般漂亮的人。 此刻,他身着靛蓝道袍,白色窄袖,腰带上挎着一支看起来很贵重的毛笔,双手交抱在胸前,眼神中携着三分试探。 好漂亮,好清正的人呀。 崔善善感觉自己蒙尘的心被一阵清冽的罡风涤荡,呼吸都清爽了不少。 “小郎君,我可是在做梦?” 蔺玉池无声凝视着她。 崔善善被他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便绞着衣衫,怯笑着主动开口问,“我、我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你可有见过我家妹妹呀?” 然而蔺玉池仍只是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似乎在疑惑她为何还能笑得如此开心。 “我叫蔺玉池,你没做梦,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里,作为我之炉鼎,日后奉献自身元阴,助我飞升。” 少年的嗓音清淡干脆,一句话将崔善善的未来安排得明明白白。 每个凡人体内除了十二道正脉,还有九道仙脉,而他修炼至今,距离飞升还差一道仙脉无法疏通。 凡人们若想疏通仙脉,除了不断修行,还可使用炉鼎之法。 所谓炉鼎之法,便是与某些拥有阴阳二髓的人双修,此二髓恰好可以当作桥梁衔接仙脉未通之处。 崔善善虽并无阴阳二髓,可她是极阴之体,体内旺盛的元阴恰好可以炼出一条阴髓,助他衔接仙脉。 凡人修仙向来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对于眼前的少女来说,这是场彻彻底底的褫夺与利用。 然而,她的脸上非但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痛苦嚎啕,反而出现了一些如坠云雾般无所适从的欣喜。 “元阴?郎君是说,我的元阴……可助郎君飞升?” “我的元阴竟如此厉害?”崔善善脸上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脸,兴冲冲地问他,“那、那郎君飞升之后,能否带我去寻我阿妹?我来时她病还未好,醒来见我不在,她定要担心的!” 崔善善自顾自说着话,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沦落到一个多么可悲的境地。 炉鼎之法不仅会攫取炉鼎一方的元阴,还要汲取那人的所有生机,掠夺她的气运,最后魂飞魄散,一丝痕迹都无法留存,以至于无法投胎,只能活这短短一世。 蔺玉池望着她嘀嘀咕咕的嘴唇,问道:“你叫什么?” “崔善善。” 他站在崔善善面前,伸手拂去她鬓边乱发,低声跟着她重复了一遍:“崔善善。” 崔善善眨眨眼,听得耳朵发热。 “你不是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的么?” 崔善善点了点头,与少年的距离离得越来越近,她甚至能感知到少年衣襟上清冽的气息。 他身上没有酒客身上那股洇入皮肤浑浊的腥臭之味,只有一股纯到极致的墨汁味。 真有点儿苦。 崔善善忍不住屏住呼吸,视线悄悄往上。 她发现他的头发并不长,堪堪及肩,多出来的便在脑后用绸布束成一个髻,显得愈发少年意气。 如墨般的发丝软软的,随风飘拂,就像阿妹的一样。 崔善善睁大眼,心中无端生出一个极其冒犯的想法。 果然,他轻声开口道:“昨日,你昏睡前所怀抱之人,并非你的妹妹,而是我。” 崔善善的心凉了半截:“原来是你?” “那你为何会来到那处破庙?” 少年淡道:“我奉仙盟之令下山追杀大妖。” 崔善善得知了真相,却仍没有多失望,反而喃喃道:“原来我昨日摸到的人是郎君你。” “那,那大妖,与那条缠着我的怪物又去哪儿了呢?” 蔺玉池不自然地望向远处,轻咳道:“都死了。” 都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崔善善心中十分高兴。 她眉眼弯弯,忍不住又对蔺玉池道:“死了便好,蔺郎君来到庙中之前,可有见过我妹妹,她叫崔娥,才十岁,穿着藕色的袄子,那袄子不大合身,是我给她的……” 然而,崔善善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妹,听得蔺玉池心中愈发不耐。 “你妹妹——” 他刚想说出你妹早已被大妖吃得尸骨都不剩的真相,可崔善善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托起他的手,左看右看,又端凝起他的脸,似乎在寻找某些东西。 “你在做什么?”被她无端摸来摸去,少年语气骤冷,后退半步。 “我知道了,郎君是为了把大妖赶走,才重伤成那样的。”小姑娘皱着眉,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蔺玉池张张嘴,被她问得怔愣。 然而崔善善瞧着他并不否认的模样,兀自松了一口气:“郎君当时流了那么多血,话都说不出来,定是疼极了吧?” 少女垂下眼,浓黑的睫羽闪烁,反省的语气愈发恳切:“是我不好,我不该急着问妹妹的事。如果没有郎君你及时赶来,莫说大妖了,那条怪东西肯定是要把我吃了的。” “……”蔺玉池挑眉,不置可否,可心中却忍不住冷嘲热讽,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就是那条怪东西? 然而被蒙在鼓里的崔善善看他的目光仍真挚且热切,语气温软,轻易地撞入他的心里。 “郎君的伤口,如今可还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妄想 一段漫长的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 崔善善心中打着鼓,她有些苦恼,不知自己方才的语气够不够软。 她方才早已看出眼前人的不耐,知道自己的追问定是惹他烦躁了,眼下必须要稳住他的情绪,才能套出阿妹的下落。 在此之前,她不能太担心阿妹的死活。 这些修道之人心地最是善良,他既是下仙山来驱赶大妖的,定会助她寻找妹妹,她不能急。 虽然她并不知道那小郎君口中所说的元阴是什么,可若元阴能换得阿妹无恙,就算是要她的命,她也可以给。 这厢,蔺玉池沉默着,发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原来越快,耳边仍环绕着那一句轻轻软软,带着点乡音的‘如今可还疼’。 他长长吸了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要冷静,这女子先前用炙肉救了他一命,他没有理由现在杀了她。 其次,此女性格软弱,若他说出她妹妹已死,她自己定也要寻死,这是师尊要留的人,倘若师尊怪罪下来,他的所有计划就会被打乱。 想罢,蔺玉池拂开她的手,偏过脸道:“不疼了。” 他垂着眼,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我来到那荒庙已有数日,不曾发现任何一个凡人。” “不日我会再次下山,若你安分守己,我会替你留意你妹妹的动向。” 好半日,蔺玉池都没听见她再开口叽叽喳喳,便忍不住用余光观察她。 只见崔善善明眸微弯,澄澈的眼底蕴着碎光,唇边咧开一个释然的笑,贝齿洁白整齐,脸颊看上去也软软的。 “我就知道,阿妹肯定是贪玩儿,跑去了别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蔺玉池瞧着她那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冷冷地讥讽。 真想告诉她,那吃她妹妹的大妖是他亲手放出来的。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笑得像今日这般欢天喜地。 蔺玉池阴暗地想着,好在他今日善心大发,左思右想,也只想提醒她莫高兴太早,刚要开口,不远处便飞来一道飘渺身影。 他回过神,转瞬收起先前的心思,朝来人微微颔首,言语恭敬:“师尊。” 男人面色轻淡,点头道:“你伤未愈,为何不在房中打坐静养?” 少年听罢,露出手上深深的伤痕,扑通跪在地上:“因弟子这几日内心实在难安。此处创痕乃实沈所致,此子性格狡猾,又为十二神之首,弟子一人不敌,令其逃匿,请师尊责罚。” 崔善善心中一惊。 逃匿? 他可知道在说什么? 他方才明明说得斩钉截铁,那大妖已经死了! 她想开口,却被蔺玉池一个眼神看得浑身发凉,又瞧着两人面色都不太好,索性也扑通一声跪下来,惊慌得如同受了惊的鹿:“请、请仙君不要怪他,他为了救我真的受了很重的伤……” 崔善善在花楼里呆久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场合多了去了,她也跟着学会了一些。 这蔺玉池虽说气势比仙人弱许多,可她却隐隐觉得,他才是决定她在此处死生命运的关键所在。 崔善善紧张地咬着后槽牙,她一定要抱好此人大腿,争取早日离开此处,寻找阿妹!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她悄悄抬头,仙尊迎着她的目光,对她一笑:“你与阿蔺都是好孩子。” “此处乃昆吾山,乃中原仙盟主盟所在之处,吾是盟主之一,亦是太祝门首座凌华子,阿蔺是吾之首徒,他既救了你,你便与我太祝门结缘,日后你便拜入吾门下,唤吾师尊。” “可惜的是,你天资极弱,或许无缘入道,好在你体质特殊,仍可作为炉鼎辅助阿蔺修炼。” 崔善善连连点头,心中对眼前二人充满了感激的同时也疑惑起来。 这炉鼎来炉鼎去的,炉鼎到底是何意呢? 她如此想着,也问了出来。 她看向蔺玉池,少年微微发白脸色告诉她,炉鼎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又看向师尊,师尊目光淡然:“便是日后每逢月满,你须与阿蔺行一遭房中术。” 房、房中术? 一句话劈得崔善善外焦里嫩,瞠目结舌,无比愕然。 是、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直至师尊带着她走了一遍太祝门,蔺玉池又带着她来到自己所住的山崖边,崔善善仍回不过神。 “你怎么了?”蔺玉池站在院门口,皱眉瞧着她犯傻的模样,“后崖那偏院便是你住的地方,日后无我同意,不准擅自进入我居室。” “今日已无事,明日你随我去仙盟登记,领玉牌与传音仙螺。” 说罢,他转身离去。 崔善善面色苍白。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清白在那肮脏的花楼里还没给出去,如今却是、却是先给了…… 崔善善心惊胆颤地想,要行房中术,那便是要行夫妻之礼。 她要与眼前只认识一日的少年行夫妻之礼? 崔善善脸上发热,心中更是窘迫无比,身为歌楼女子,她从不知清白人家的姑娘是如何对待这种事情的,更不知自己要作何反应才不令人厌烦,嘴唇张张合合,你我了半日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终,她闭了闭眼,虽然郎无情妾无意,但木已成舟,为了早日见到阿妹,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她豁出去了! “夫、夫君。”崔善善望着蔺玉池逐渐远去的背影,手指绞着衣角,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声。 原本不想再理会崔善善的少年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猛然转身,瞧见崔善善面色如同煮熟的虾,失声问道:“你在唤谁?” “叫、叫你呀,”崔善善眨眨眼,眼神里含着三分娇羞,四分含蓄,五分不好意思,弱柳般的身形于风中瑟缩,见他终于肯回头,她字正腔圆地又唤了一声,“师尊把我许配给你,日后,我便是你的妻子,你便是我的夫君,此为夫、夫妻之礼。” 天知道这已是她此生说出最板正的一句官话了。 “……” 然而,少年的情绪并未因她这一句软话生出多少起伏,他沉默半日,最终只在门前顿住脚步,偏头淡声道:“不是这样的,崔善善。” “你无需如此讨好我,更不要随意妄想……那些事情。” “我与你并非且永远不会是那种关系,日后在外人面前,你只需唤我师兄。” “可记住了?” 那语气可以说的上是绝情,崔善善怔在原地。 原来并不是夫妻之礼,而是私相授受换了个高雅的名号。 她原以为,自己已脱离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花楼,往前走了许多步,终于能离开了,可到最后,青天大老爷也并未怜惜过她。 从始至终,她都不曾脱离原本的处境。 她终于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子,在宫内叫奴婢,在宫外叫丫鬟,在花楼叫妓子,在这里,叫炉鼎,没有什么不同。 心中漫上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不一会儿便涌上心头,酸苦得令人想哭。 她没有再叨扰蔺玉池,独自向后崖走去。 偏房很黑,满屋子泛着一股陈旧的湿木头的味道,屋内只有一张竹榻,不带丝毫人气。 崔善善只看了一眼,便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心凉到脚底板。 旧时,有姑娘生过脏病的屋子叫花房,阴冷渗人,暗无天日,她初来乍到不懂事,便被鸨母捆住手脚,跟得了疯病癫症的老姑娘一同关了三日,那段时日便成为了她最深的梦魇。 崔善善闭了闭眼,将可怖的画面自脑中通通甩去,安慰自己没事的。 此处是昆吾山,可不是什么花楼,没有什么脏病,也不会有死人了,没事的! 崔善善唇角弯出一个苦笑来,一连做了许久心理建设,才敢迈进屋内。 哪知她战战兢兢地点起榻边油灯,才躺上竹榻,脚尖便从榻角勾出一截巨大的蛇蜕。 一瞬间,可怖的记忆悉数涌上心头。 那日阴魂不散的怪尾巴,与这蛇蜕上的纹路有八分像,她绝对不会记错! 崔善善浑身一僵,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连滚带爬地逃到正院,瞧见蔺玉池的房中点了灯,便靠在纸窗旁跌坐下来,劫后余生般喘着气,她伸出手敲敲那纸窗。 “师兄师兄,你屋子里好亮,我害怕,能、能不能让我进去待会儿?” “不、不能也没关系,师兄,你的伤口还好吗?” “师兄,我……没想讨好你,只是方才在屋中摸到一张蛇蜕,你能不能出来帮我看看,后山有没有妖怪呀?” “我知道师兄嫌我嘈杂,不出来也好,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一会儿就回去,师兄,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好半日都不曾回应,崔善善自我催眠般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不一会儿,她便抱着臂,头歪在墙上,有些昏昏欲睡。 “对不起师兄,我明日不会再这样了,只是有一些烦恼,不说出来的话,人就会变成疯子的。” “花楼里的姐姐们都说,人生之烦恼如影随形,但是……我觉得它如影随形也没什么不好的。” 迷迷糊糊中,有个少年身影来到她面前,崔善善撑起精神,对他报以一笑。 崔善善迷蒙朝着他的影子伸出手,傻乎乎地笑道:“你看,若是真如影随形,我这不就有一辈子的朋友了吗?” “……” 原本冷眼旁观的少年眼神一变,一双手掩在袖子里蜷了又伸。 他忽然想起前日崔善善昏过去前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软话,还有今早她关切的眼神,心中微动。 自出生起,他便没有被任何人关心过,这世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在利用自己。 虽然她那番软话是对自己的妹妹说的,对他也并非真心。 但他似乎终于切实地从眼前这个少女身上感受到了‘爱’。 那是爱吗? 蔺玉池变得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没有人爱过他。 最终,少年没有理会崔善善的主动,冷眼瞧着她收回手,抱着自己那对瘦弱的胳膊熟睡。 他独自呆站了许久,直等到自己与她的身影逐渐融为一体,才咬咬牙,伸手将瘦削的崔善善拉起,抱入屋内。 “话真多。”他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玉牌 崔善善是被门外声音吵醒的。 她靠在墙角,浑身酸痛地伸了个懒腰,茫茫然睁眼,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某个男子的居室。 她略略扫视一番,心中暗道,这是蔺玉池的居室。 昨夜他竟当真带她进屋了? 崔善善轻咬着下唇,面上微赧。 此人似乎……并非她心想的那般冷心冷情。 正当崔善善为自己这一小小发现而感到些许雀跃时,屋外的某道清冷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 崔善善侧耳倾听,似乎是师尊正与他争论。 “阿蔺,神域十二守护神如今半数出逃,你不仅仅作为吾座下首徒,亦是九州仙盟弟子之首,可知自己肩上重担?” 她悄悄将手扒在窗边,瞧见蔺玉池脊背直挺挺地跪在屋外,正背对着她,接受男人一句又一句冰冷的训诫。 “今日过后,一日都不得惫懒,仙盟内不日便要派各盟弟子出山,那女子恰好补了你仙脉里的缺,你必须抓住机会。” “师尊,弟子昨夜发现她体内之元阴虽盛余,足够炼化出一条阴髓来通仙脉,可她的其他经脉却尤为脆弱,恐无法作为炉鼎长期经受炼化,若强硬炼化,只怕撑不到半年——” “半年亦够了。” 少年脸色一白,垂下眼帘,噤了声。 “一个无法修炼的废物,你还想留她在此处多久?”男人面色阴沉如水,“人族已有三百年无人飞升,多少人究其一生都只能停留在玄焏,你如今三焏修满,只差最后一道仙脉,你自小性子随吾,怎会在杂事上如此顾忌!” “阿蔺,那时,你既选择了她,她的结局便已注定。” “此事你必须做到,若做不到,亦无需再做吾之徒!” 蔺玉池还想再说什么,男人又凝声道:“吾知那女子确有几分姿色,可你若飞升,九州之内,还会有更优秀的女子能与你并肩,区区一届凡人,莫要多情。” “今夜便是满月,你该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弟子知道了。” 崔善善缓缓将手收回。 虽然她没出去跟那少年一同跪着,可师尊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她的头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崔善善心中有些难过,老天真是不开眼,让她出了狼窝,又入虎穴,还彻底把她的后路都封死。 但若不是他们把她捡回来,她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崔善善叹了口气,蹲在角落冥思苦想,心头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她并不想死,更不想做人炉鼎,可就这样逃下山的话,她约莫活不到明天。 既然师尊这般看重她的用处,蔺玉池也并非那般冷情,若是她可以证明自己也能修炼,她可以长期经受炼化的话,也不知是否能晚些死? 毕竟她还没找到阿妹,怎么能丢下阿妹一个人在世上。 崔善善刚站起来,屋门便被人打开了。 师尊已经走了,少年站在门口,一双清明的墨眼淡漠地瞧着她。 他毫不废话:“既然醒了,随我去领玉牌。” 他从腰带上扯下一根白羽,化为飞行法器,自己站了上去。 崔善善点点头,乖巧地随着他走上飞行法器。 临行前,她扯住他的袖子问:“师兄,我当真无法修炼么?” 蔺玉池看她一眼,知她方才都听见了。 “你莫非受虐成习惯,喜欢别人一遍遍重复给你听你是个废物?” 崔善善脸色一白,赶紧摇头,讨好地对他笑:“没有,师兄若是厌烦,我下次便不问了。” 蔺玉池并不喜欢崔善善这副谄媚模样,没有再与她交谈,加快了飞行法器的速度。不到一刻钟,两人便来到主山。 主山上有个大殿,前后有两扇金殿门,极高且宽,有许多穿着各色衣袍的弟子来往穿梭其中。 蔺玉池一站在门口,便有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与崔善善身上。 他以为崔善善怯懦,应不擅长应对这些目光,可她如今面色红润,似乎比他更适应这样的打量。 主殿周遭有数个侧殿,蔺玉池穿过主殿,又带着崔善善七绕八拐,拐进其中一个侧殿。 堆砌着无数古籍书册的殿中坐着个青年,年纪应该比蔺玉池要年长,一身朴素的青衣,面孔方正,长得像个秀才。 “哎,蔺兄今日终于得空出山了,想来这位小师妹便是凌华仙尊新收的女弟子吧?” 蔺玉池点点头:“诸葛兄,给她打个玉牌。” 说完,他垂眼,无声地凝着崔善善从出门便开始捏着自己袖子的手。崔善善一个激灵,十分有眼力见将手收回,对青年鞠了个躬。 她没有被蔺玉池的冷脸吓到,只青涩地朝青年打招呼:“诸葛师兄好,我叫崔善善!” 诸葛明应了一声,看向她的目光不禁多了一丝怜悯。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蔺玉池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师妹。 “蔺兄稍等。”他熟练地从桌案底下掏出个袋子,让崔善善去选。 “小师妹,这些是器宗前些日子才开采出来的新玉,都有灵性,你将手伸进去,看看哪块玉喜欢你,那便是你的玉牌了,玉牌是出入咱们昆吾山的通行证,平时要随身携带,不能丢了。” 崔善善乖巧接过袋子,一脸期待地将手伸进去摸索。 可是崔善善将手伸进去摸了半晌,压根没有玉肯主动贴过来,甚至还都避开她的手,滑溜得像泥鳅。 她皱眉,整只手越探越深,甚至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可都抓不住一块。 周围的弟子看她的目光逐渐带了几分讥讽,还有的已然低声窃笑起来。 崔善善颈后渗出了细汗,她不禁抬头环视周遭,发现大家都有玉牌,而且形状各异,每个人的都不一样,却十分符合他们的气质。 若是她没有玉牌的话,崔善善心中慌起来,若她没有玉牌,莫说成为蔺玉池的炉鼎,或许明日……不,今夜师尊就要把她赶出去! 诸葛明心中默叹,他不想拂了蔺玉池的面子,赶紧抛出一个台阶:“额,师妹莫急,今日这批玉可能不行,咱们换一批试试?” 他又唤几个弟子从殿内翻出好几个装着玉的袋子,让崔善善一一试了。 结果是都不行。 崔善善脸色越来越白,因为自小在花楼里讨生活,她总是能够很敏锐地察觉到周遭的人的情绪,虽然无人开口,但她知道,周围的许多弟子都已经对她失望了。 她真是个废物,废物到连玉牌都会嫌弃她。 眼见玉都试完了,还没有任何一块玉选择她,蔺玉池脸色越来越冷,诸葛明神色更是复杂。昆吾山作为九州仙盟主盟,弟子从来都是从九州千挑万选出来的人中龙凤,而蔺玉池更是盟中魁首,若今日没有玉选择她,她就需要面临多重困境。 不但会失了太祝门的面子,从此还要顶着废物的名头在昆吾山修炼,遭受所有仙盟弟子的唾弃。 方才还在感叹崔善善傻人有傻福的诸葛明在心中默默摇摇头。 长得好看,但却是个无用又娇弱的花瓶,修仙界本就是弱肉强食,若崔善善连这一关都过不去,便是连昆吾山也无法宽恕她的存在。因此,他给蔺玉池递了个眼神,不如趁早送她下山为妙。 然而蔺玉池仍静静站在崔善善身侧,他无视诸葛明的眼神,甚至微微侧身,为崔善善挡住了身后大部分不善的目光。 他这一举动做得隐晦,崔善善并未察觉,她垂首咬着唇,只觉得眼眶好酸,鼻子也在发涨。 她竟然差到如此地步,好不甘心。 崔善善默默吞咽喉中苦涩,心底越发不是滋味,凭什么偏要是她? 凭什么所有坏事都要轮到她头上,好不甘心,还想再试试。 或许,再试一块就可以了。 说不定,就是下一块呢? 殿内气氛骤然有些沉默,少女从袋子之中收回双手,深深呼吸几遭,而后攥起拳,鼓足了勇气,抬头朝诸葛明开口道: “还有没有其他玉牌?” “还有没有其他玉牌?” 与此同时,有人与她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崔善善一愣,而后感激地看了一眼蔺玉池。 蔺玉池没有与她正面对视,却从余光里清晰地瞧见她眼里的惊喜。 少女望向他的眼里蕴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实在动人。 只是帮她说了句话,就这么开心么? 蔺玉池心中滋生出某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二人默默等待着诸葛明的下文。 诸葛明摇摇头,正要劝他们放弃,可身后却传来一道清晰的声音。 “诸葛师兄,蔺师兄,这里,这里还有一袋那!” 不远处,一个穿着青袍的弟子从隔间跑来,手上拎着一个陈旧的漆黑布袋。 也不知他在何处翻寻到这样的布袋,翻得满头满脸都是灰,还气喘吁吁的。 崔善善眼里迸发出的惊喜越来越大了,她似乎松了一大口气,笑盈盈地对那个弟子说谢谢,还拿出一条手帕给他擦额上的汗,一副十分热心的模样。 那弟子也不知是热得还是羞的,被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用自己的手帕擦汗,霎时脸红到脖子根了。 蔺玉池:“……” 也不知何处学来的做派。 他忍不住咬着牙根,心中充斥着对崔善善的不满。 先前怎么没发现崔善善竟然如此长袖善舞? 眼见那弟子逐渐被崔善善一言一举钓成翘嘴的鱼,蔺玉池终于忍不住了,沉声道:“别擦了,来试玉。” 诸葛明瞧着那漆黑的布袋,眼里多了三分凝重,可他实在不忍心打击崔善善,便对她道:“小师妹,你再试试吧。” 崔善善点点头,再次将手伸进布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阳春面 她的模样很认真,一双杏子眼微垂,细眉拧着,好似马上要英勇就义。 “她行不行啊?” “唉,人族气运果然低迷,连凌华仙尊都只能收这样的人作弟子!” “若我是她,今夜便辞别山门回家嫁人了,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周遭响起一些不和谐的嗓音,崔善善面色却仍旧郑重,并没有因为这些人的冷言冷语而感到难过。 时间过去了一刻,周遭又静了起来,大家都在屏息凝神,等待最后的结果。 蔺玉池怔然望着,直至她从袋子里掏出半块月牙似的…… 石头? 月牙石表面裂纹斑驳,裂纹有些像人骨,上方缺了一角,透出内里浑浊的杂质。 可是在那一堆发暗的玉石之中,只它躺在崔善善手上,散发出莹白的微光,映亮她的眼底。 “师兄,我找到了!”她目光融融,惊喜地捧着那块小石头说。 蔺玉池与她对视一瞬,转而抬眼问诸葛明:“这是何处的玉?” 崔善善也跟着抬头望向诸葛明,眼底蕴着疑惑。 她在花楼里见过很多达官贵人腰间佩戴的玉,一些通体白润,一些碧如琉璃,时间久了,她也能辨认出哪些是好玉,哪些是坏玉,而这块玉摸上去有些沙质的粗粝,好像一块骨头。 “瞧着不太像玉。”她小声附和了一句。 诸葛明捏着那块玉,左看右看,拍了拍崔善善的肩:“小师妹,莫看它样子唬人,它也是古玉的一种,叫鸡骨白玉,上面的纹路便是经由地火常年烧灼促使表面皲裂而生。” 说罢,他又皱皱眉,小声嘀咕一句:“可我怎么不记得器宗送过来的玉石里有一批鸡骨白?” “算了,总归是寻到合适的玉,师兄这便为你打一副玉牌。” 诸葛明站在崔善善面前,才伸出手掌,崔善善便下意识偏了偏头。 他挑挑眉,不着痕迹地看一眼蔺玉池,最后软着语气对崔善善说:“只是要用你的一丝神魂引入玉牌,莫害怕。” 崔善善被花楼里的人打骂习惯了,知道自己方才模样很糗,红着脸点点头,神色紧张地悄悄捏住少年的手袖。 这回,蔺玉池没有抵触她伸过来的手。 过了会儿,玉牌已经串好了绳,被崔善善系在腰间。 崔善善摸着那块玉,心中头一次滋生出小小的成就感。 她抚抚心口,松了口气。 虽然这玉不是很好看,但师尊好歹不会今夜就把她赶走她了。 蔺玉池又带着崔善善来到最北边的侧殿,那侧殿上方里挂着无数个牌子。 “这里是仙盟弟子接任务的地方,上方的玉牌写了各种任务,做完任务可以获得相应的报酬。” “棕色木牌是玄焏级任务,红色木牌是元焏级任务,白色木牌是天焏级任务,黑色的是随机任务,需要用灵钱来换,开出的任务等级不定,奖励不定,若开出好的任务,弟子之间也可以相互交换。” “那灰色的牌子呢?” “一些跑腿的杂活,称不上任务。” 见崔善善神色有些懵懂,蔺玉池随手拿过一个灰色的玉牌,上面的内容是‘替我做一道点心。’ 他说:“这个你就可以做。” 崔善善皱眉辨认着上面的字,好半晌,她疑惑挠挠头,正要开口,蔺玉池便已看破。 “你……不认字?”他皱眉问她。 崔善善一愣,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弯出一个笑:“我旧时只是个下九流的舞妓,若是上学堂,学堂的学生会把我赶出去的。” 她的语气轻快,似乎并不在意,又好似什么都明白。 蔺玉池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双无心的手攥了攥,有些发紧。 这算什么,是她笼络人心的手段吗? 想起她方才长袖善舞的模样,少年面色霎时变得有些难看。 “你倒有些自知之明。”他心中酸溜溜的,不冷不热地开口说了一句。 崔善善听罢,微别过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撇了撇嘴,心中有些不满他的奚落。 这人方才在面对外人时好声好气的,偏对她如此苛刻,崔善善默默在心中记下一笔。 领仙螺同领玉牌的步骤差不多,只是仙螺可以随意挑选,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便好。 蔺玉池教她用了两下,那仙螺十分神奇,不仅可以查看昆吾山发生的事件,亦能看见盟内的日常活动,不识字的崔善善左耳进右耳出,只听见了个可与人通讯,眼底泛起几分新奇。 少年垂眼看她:“日后若是有事,你可试着用仙螺里的传音匣与我对话,莫要时常过来烦我。” 崔善善一怔,他又解释道:“而且我很忙,有时不在太祝门,就算你过来,扒着门哭上一整日也无人理你。” 二人回到太祝门时已是夜深,蔺玉池带她回到她自己的住处后,崔善善便停在门口,不愿进去了。 蔺玉池拂袖甩了个除尘咒,还贴心地将里头的油灯也给她燃上了,而崔善善的面色仍惴惴不安,似乎有话要说。 他深深呼吸几遭,开口道:“你还有什么顾虑?” 崔善善拉住他,默默伸出食指往上空指了指,细声嗫嚅道:“师兄,今夜是、是满月,你忘记了么?” 蔺玉池默然地瞧了她一会儿,似乎在考虑着某些事情。 好半晌,他忽然朝她走近,将手轻搭在她的肩上,下一刻,崔善善便被他带入屋内浴池。 “自己洗,洗完出来等我。” 说罢,他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又强调道:“手多洗两遍。” 少年抛下话音,独自走出浴间,坐在书案前,默听着隔断内响起断续拂水的声响。 约莫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 无论崔善善要为他的通天途付出多少心血,无论师尊要在他身上花费多少力气,浪费多少资源,都于事无补。 他最后一道仙脉永远不可能打通。 他不是人,根本不会成仙。 他生父是魔君,生母是条妖蛟,他是魔与妖生出来的混种。他将自己的血脉淬炼干净,来到昆吾山下拜师求道,全然不是为了那劳什子飞升。 他只是要向生父证明自己的实力以便日后继位,在此基础上添一把火,亲眼见证这些愚蠢的凡人覆灭。 况且,他也并不可能真让崔善善当他的炉鼎,因为凡人使用炉鼎修炼首先要结契。 这些凡人究其一生可以结无数次契,对于他们来说,结契只是为了更好地修炼。 而对他来说,结契却是一生之事。 他体内流着蛟血,蛟一辈子只能有一个伴侣。 崔善善跟那些凡人没什么不同,又蠢又笨、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他怎么可能跟她结契? 虽然不可能跟他结契,但她今日当着他的面去给别的弟子擦汗亦实在可恨。 那般……那般毫无戒心,日后说不定还会被那些人唆使,暴露他的大计。 少年阴暗地想,今夜就该让她吃些苦头,让她对外人有些戒心。 蔺玉池眸底沉沉,心中又思索出一百种折磨人的法子,可半晌之后,案上油灯都快燃尽了,崔善善怎还未从浴间出来?他简直要怀疑崔善善是不是从后门跑出去了。 蔺玉池直觉不对,瞬间蹙起眉,侧耳一听,周遭寂静无声,半点水花的声音都没有。 他当即闪身进入浴间。 举目望去,空无一人,崔善善不见了。 蔺玉池放出神识探索,发现她并没走,只是气息变得很弱。 正当他想不通之时,沉寂的池底冒出两颗小泡泡,蔺玉池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已经沉到水底了。 蔺玉池:“……” 他伸手入池中一捞,将半晕的崔善善从池水中捞出来。 她被温热的池水蒸得整个脸都红透,面颊软软地偎在他肩头,猛然呼吸到空气,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开始断断续续地吐水,不到片刻,少年大半衣襟都湿了。 蔺玉池有些生气,亏她先前话说得那么诚恳好听,生怕师尊将她赶下山去,结果就这般不情愿做他的炉鼎,甚至想把自己溺死。 他心中更觉得崔善善可恨了,既然如此,他索性如了她的意,让她一了百了。 正当他想放手,将崔善善再度推入浴池时,耳边响起一道浸满湿意的声音。 “饿……” 蔺玉池一怔。 少女无力地勾着他的衣袖,嘴唇贴在他耳边,一边断续地呢喃,一边可怜巴巴地将方才饮入肺中的池水都呕出来:“师兄……我好饿……呕……” 崔善善只穿着薄薄的小衣,布料都湿透了,白腻的肌肤全数贴在他身上,绵软得像云。 热意逐渐烧上耳畔,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蔺玉池闭了闭眼,吐息也变得有些发颤。 * 夜凉如水。 崔善善是被饭菜的味道香醒的。 她猛地起身,门外的少年一脚踢开木门,手上端着一碗阳春面,脸色很不好,说出来的话咬牙切齿的:“崔善善,你饿怎么不早说?” “我、我……”少女坐在床上支支吾吾,窘迫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蔺玉池将面碗端到矮案上,又将矮案端到榻上,给她递了一双筷子。 崔善善呆愣地伸手接过筷子,紧紧盯着那碗素面,两眼放光。 “这是师兄做的?” “再问就出去。”蔺玉池面无表情地睨着她。 崔善善一脸捡到宝藏似的望着他,而后全然不顾形象地大口大口吞吃着面条,一边吃,一边流眼泪。 吃着吃着,她忽然又噙着眼泪,委屈地抬头:“师兄,面条好吃……呜呜……好好吃。” 看她这架势,也不知饿了多久。 蔺玉池有些无语:“你吃慢些,无人跟你抢。” “师兄吃了吗?” “我近来辟谷。” 蔺玉池见她吃得那般香,忽然想起来先前崔善善濒死还护着怀中那块肉,又问:“那日你弄过来的肉,为何不自己先吃?” 崔善善支支吾吾,似乎并不想回答。 “自己都要死了,还想着别人?” 蔺玉池觉得崔善善简直傻得令人发笑。 然而崔善善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蔺玉池说:“我爹娘都死了,阿妹是我唯一的亲人,若她死了,这世间便没有人会挂念我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心音 “人生一世,总得有个盼头,才能活下去。”她这样说。 崔善善跟他说,十四年前她出生在崔家村,阿爹原本是个铁匠,后来闹灾荒,他们一家来到了石头镇。 可自打三年前,阿爹与一个客人起了冲突,闹得很大,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他们在吵架。后来那客人将铁水一掀,将铺子烧了,阿爹为了保护铺子里的铁器,把腿也烫烂了。 那日之后,客人消失了,家中积蓄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草片,家中唯一对她好的阿娘死了,再之后,阿爹就把她卖进了花楼。 “阿爹原本也想卖掉我妹妹,但是老鸨不要,我便抱着妹妹跑到了一个尼姑庙里,那庙中原本有几个师太,见我抱着妹妹一直哭,便都围过来摸我的头,还不停地说着,善哉,善哉。” 爹娘甚至没给她起过名字,善善,是庙里的师太为她取的。 “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少女眯起眼睛,扬起一个笑。 蔺玉池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心中想的却是她方才所说的三年前。 这祸端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三年前,正是十二守护神之一实沈离位那日。 他原本放出实沈是要为自己所用,却低估了它的抗力,令其逃窜。 守护神被邪祟侵染之后,便会成为无人供奉的鬼怪,需要阴气吸食维持生机,而她身上的阴气极盛,这才被实沈盯上,而后一直蛰伏至今,接连残害了她一家。 这些事,崔善善全然不知。见他脸色不是特别好,又自顾自地掰扯着手指头,与他讲了许多年幼之事。 说爹娘对她不好,但她并不恨。 又说虽然不喜欢爹娘,她仍然珍视自己与家人相处的每一天。 说完,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那双沉得发凉的墨眸。 崔善善霎时噤声,紧接着便思考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一双被水汽蒸得氤氲的眼微微睁大,倒映出心底的慌乱。 蔺玉池最爱看这些凡人惊慌失措的模样,思索几瞬,微微倾身,问她:“你猜那客人为何只盯上了你家?” 崔善善摇头,表示不知。 “因为他并不是客人,而是那日庙中的邪祟实沈,三年前出世之后,便夺了一具凡人肉身。它在凡间行走,需要阴气维持生机。” 崔善善柔软的睫羽微微发颤,好半晌才呆怔地喃道:“而师尊同我说过,我是极阴……” 她话只说到一半,而后又改了口,垂眸低声说原是这样。 屋内烛火微昏,少女乌发蓬乱,坐于榻上,脆弱且秀丽的面庞被床帐拢在一半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如果可以修炼就好了。 这是崔善善今日第三次升起这样的念头。 倘若先前只是为了求生,这个念头并不剧烈,且还不是排在她心中第一位的要事。 现如今,崔善善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要往上爬。 她想起那日蔺玉池对抗邪祟的模样,心中升起几分向往。如果自己可以变得跟他一样就好了。 崔善善死死攥着被子,她想,自己不仅要在此处活下去,还要变强。 如此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才不会在面对这些非人的怪物时只能束手就擒,连日后寻仇的资格都没有。 “你在想什么?” 崔善善抬头,少年不知何时将矮案撤了,还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腰间用一根绳子松垮地系着。 “想自己害死了爹娘,要择日寻个好天气悬梁自尽,向他们赔罪?” 刁钻且恶劣的语气好似兜头浇下的一盆冷水,迫使崔善善刚升起的念头又降了下去。 哦,她还要当此人的炉鼎,寿数还有不到半年。 崔善善琢磨着他的语气,心中越发不满。 她已确定,此人就是个窝里横,性格恶劣,白日为了维护太祝门的面子,装模做样帮她说话,到了夜间,就变本加厉地恐吓她,戏弄她,通过她的反应取乐。 而且嘴巴毒成这样,说不定哪日舔一圈嘴唇能把自己毒死。 崔善善瞧着少年水润的嘴唇,忽然想起花楼里的姐妹们都说她平日里嘴甜会说话,说不定,说不定亲一亲还有救……。 反正都是要做那种事的。 她这般思索,待他来到自己身侧时,便一把扯过他的衣襟,仰头亲了上去。 少年柔软的乌发扫在她的面上,微凉的吐息一顿,崔善善便被他毫无留情地推开。 他正欲开口,崔善善又三下五除二地揽住他的腰,将面颊贴在上面,嘟囔着:“师兄,我乖乖做你的炉鼎,你可怜可怜我,不要汲取那么多元阴好不好……” 她只是想为自己再争取一点时间,哪怕是只有几日也好。 少年未答,反手将她按倒,俯身凑近。 崔善善睁大眼,瞧着少年的面庞在眼前放大,鼻尖铺天盖地是他衣襟上那股独特凛冽的墨香,她默默红了耳根。 “你觉得可能么?”少年睨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一句话令崔善善的眼里泛起潋滟的水雾,蔺玉池一顿,冰凉的手掌覆上她的眉眼。 颈后传来微凉的痒意,尖牙嵌入细嫩的皮肤,崔善善看不见任何东西,紧张得吐息不稳,便伸手轻搂住蔺玉池的颈,心绪如同飘荡在江水波涛之间,起伏不定,她索性闭上了眼。 可崔善善等了半日,少年都只安安分分地抱着她,完全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的意思。 就连衣裳也穿得好好的。 是……是这个流程吗? 可这跟她先前在花楼里见过的不一样呀! 崔善善皱眉,心中十分疑惑,正欲问他,后颈便传来一阵突兀的刺痛,崔善善打了个激灵,眼皮顿时似有千斤沉重,整个人变得昏昏欲睡,心绪也跟着胶着起来。 在昏过去前,她迷迷糊糊地瞧见,自己的身体又飘起一阵袅袅白雾。 昏黄烛光摇曳将息,蔺玉池才汲取了她身上一点元阴,崔善善便已经熟睡。 他细细端凝着眼前这张毫无防备的脸,又想起白日里她那条可恨手帕,便磨着后槽牙,毫不客气地往下摸索。 直到摸着摸着,他摸出了八条一模一样的手帕! “唔,痒,别摸我。” 蔺玉池险些被气笑,这崔善善别的方面不好说,在趋炎附势、溜须拍马方面真称得上是高瞻远瞩、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他即刻起身,将手帕一条条抽出,甩出个字诀将其全数销毁。而后又想着明日不能让她发现未圆房的异样,再度回到榻上,躺在她身侧,伸手微拢住她的身子。 蔺玉池想,虽然他并不喜欢崔善善,虽然崔善善睡时有些吵,手也不老实,入梦时还喜爱攥着人的头发,嘟嘟囔囔着唤着妹妹,唤着阿娘。 虽然不喜欢,但是……她身上实在很温暖。 蔺玉池凝着少女鼻尖的一点小痣,半晌,眨了眨眼,轻轻将她搂紧了。 怦怦—— 怦怦—— 寂静的黑夜之中,少年终于听清了自己的心音。 如果他也可以被谁如此珍惜的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道心 清晨,崔善善自榻上起身。 她环顾四周,赫然发现此处竟是自己的居室。 身侧空无一人,蔺玉池早已不见踪影。 她何时回来的? 崔善善有些疑惑,不信邪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稍微活动四肢,发现身上除了某些关节被压得太久有些乏力之外,竟无半点酸痛之状。 昨夜…… 崔善善什么都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自己昨夜被他啃了两口,而后忽然变得很困,昏睡时做了个飘飘忽忽的梦。 应该是这样吧? 她小心翼翼摸向耳后,一阵细密的刺痛使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嘶。 崔善善跃下床榻,连罗袜都未来得及穿,径直拿起桌案上的铜镜,赫然发现两点可疑且发红的咬痕,一碰便疼,疼得她呲牙咧嘴。 这、这是人能咬出来的? 崔善善可疑地盯了半晌,而后给出评价:“此人真乃怪人一个。” 不过还好,她如今仍能走能跳,身上没有任何一处明显损伤。 她记得,花楼里有些粗莽的恩客,根本不会把姑娘们当人,极尽折磨,有受不住折磨的,往往一夜过后便香消玉殒,有的姑娘胆子大些,逃出来了,不久也会被抓回去。 现如今,她并不苛求蔺玉池对她有多么好,她只想好好活着。蔺玉池虽然性格恶劣,但好歹是仙盟魁首,怎么可能是那等嗜杀嗜虐之人。 就算是,为了明面上的关系,此人也断然会衡量轻重。 检查完自己身体之后,崔善善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将头发仔细分成两股小辫,刚好掩盖住那两点发红的咬痕。 做完这些事之后,她又开始发愁。 她想修炼,可是去哪里能寻到方法呢? 崔善善想到昨日去过的书殿,那里典籍浩渺如海,应该有她想要的答案。 虽然她还不识字,但……说不定吹吹枕边风,说上两句好听的软话,蔺玉池就肯教她认字了呢。 天无绝人之路,她一定会寻到可修炼的方法。 崔善善下定决心,将仙螺跟玉牌系在腰间,穿好衣裳便准备离开太祝门。昨日出发时,她怕自己日后迷路,特地问蔺玉池要了份地图,只要沿着地图的线路走,约莫一个时辰便能走到主殿。 清晨的昆吾山氤氲着一股清冽的水汽,只消深深呼吸一下,灵台便清明无比。 离开太祝门后,昆吾山上空不断飞过无数乘坐飞行法器的弟子,有御剑的、有驾鹤的,蔺玉池的也很独特,他用的是自己腰间那杆笔。崔善善想着想着,不禁心生羡慕,看得出神。 待她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似乎无意中走入了一条死路。 漫漫浓雾萦绕之间,那死路的尽头还有一座古碑,静静坐落在那里,正与她相对。 可那座古碑年久失修,还歪歪斜斜的,在崔善善眼中,就跟乱葬岗上的坟无甚两样,崔善善心中发毛,正想折返,耳边却出现了一道声音。 【拿来。】 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崔善善猛然回头,发现身侧并没有人。 她咬咬牙,正欲快步离开此处,可是这回头路却好似无论如何都走不完,她越走越急,耳边仍然围绕着那道古怪的声音。 起初,只有一道声音在说话,可若她走得急些,人声便会多出几道。 她越往回走,围绕在耳边的声音便越多,不停地在她耳边念叨着“拿来、拿来”。 她实在不堪其扰,索性停下来问:“到底是谁在说话?你要拿何物?是不是看错了人,我身上根本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那苍凉的声音顿了一瞬,又继续开口:【拿命来。】 崔善善吓得霎时噤声,脑内霎时闪过无数黑白无常、厉鬼索命的恐怖画面,她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跪拜自己认知内所有唤得出名字的菩萨观音祖师爷。 “对不起对不起,小女子惶恐,不知何时不小心得罪了神仙,请神仙饶恕小女子的不敬,放小女子离开此处!” 【出息,若不想死,便拿命来!】 那声音冷不丁从脑后响起,崔善善猛然回头,盯着那块近在咫尺的古碑。 似乎是古碑发出的声音。 古碑怎么会发出声音? 崔善善微怔,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 在她走向古碑的过程中,那道古怪之音消失了,崔善善来到古碑面前,虔诚地拜了拜:“请问神仙,您到底是谁,您为何想要小女子之命,需要多少?” 【不多,半年。】 崔善善有些沉默。 【至于吾是谁,吾可不是什么鸡骨白,哼。】 崔善善恍然瞪大双眼,这道苍凉空阔的声音竟是从自己随身所携的玉牌内所发出。 【那群无眼力见的器宗弟子,吾乃上神,此处乃吾之心境,此骨牌为吾之心骨,数年前于神域战场与人斗法时不慎遗失,以至神力消散,无力管束十二神,令其逃匿,若汝能将吾之心骨归位神域,吾便助汝成神。】 崔善善总觉得它说的话很可疑,便又问:“我如何信你呢?” 【凡人修仙,需先修满二十二支,二十二支修满,可通玄焏,玄焏一通,便可获得叁百年寿元。】 【汝身上仙脉尽枯,理应无法修炼,如今吾心骨内还剩余最后一丝神力,可重新淬炼汝身上所有经脉,今夜之内,若汝能修满第一支,便可多活百日。】 崔善善默默算数,她无法想象那飘渺的三百年寿元,她只能先脚踏实地,修满那第一支。 若她能修满二十二支,岂不是多出两千日可活? 人之一生,又能有多少个两千日呢? 崔善善有些心动了。 可若她修不满呢? 若她答应此人,却没有在今夜前修满第一支。 那今夜过后…… 【拿寿元来换,吾自会协助汝。】 崔善善仍未立刻答应它,她只默默坐在古碑面前,伸手抚上碑体,指尖泛起凉意,直沁入心底。 “我想知道,您为何要帮我?”她问。 【汝有道心。】 【世上有道心之人并不多,你有,便是难能可贵。】 【可汝虽有道心,却无有道缘,然,汝很幸运,自汝选择了吾那日起,便已与道结缘。】 与道结缘,她便可以修炼了? 可是,她要赌吗? 她要赌上自己所有的性命,去换上这神仙一句飘渺的脱胎换骨吗? 崔善善瞧着那块石碑,忽然想起阿娘病死时,连块像样的牌位都没有,就那样被阿爹抬了出去,落得个生前卑微,死后也不体面的下场。 她还记得阿娘曾数次苦心告诫自己,不要恨爹,是她不够好,拖累了全家。 崔善善心底泛起一阵酸痛,又想起自己的妹妹。 她想起自己无数次将食物递到妹妹嘴边,小女孩儿奄奄一息,却睁着一双稚嫩的眼,直愣愣地盯着那些上好的肉菜。 分明口水都流到下巴了,仍要先别开她的手,恳切地问她一句:“阿姐,你吃了迈?” 崔善善忍不住潸然落泪,即便是乐观如她,亦看不到几分生的希望。 真的是阿娘不够爱阿爹吗,还是她不够努力,抑或是自己与妹妹的命不够好? 凭何她要一直过得这么苦? 崔善善反省着自身,恍然又想起师尊那副无情的面孔,想起那少年居高临下的语气,心中又生出几分怆然。 为何这些人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凌驾众人之上,她与阿妹就注定要死在那么冷那么冷的冬日里呢? 崔善善想,既然这个命不好,那她便换了它。 …… 不知过去多久,独自坐在草地上的少女终于想通了。 她擦干眼泪,而后平静地解下腰间那块心骨,将其紧紧握在手中,贴于心口之上。 她说:“寿元您拿去吧,我想要换这次机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契机 在她应下那一瞬,心骨发出强烈的震荡。 崔善善闭上眼,感觉有一双手毫不留情地抽走了她体内的某些东西,她的血液,她的经脉,她的一切……正被谁全数夺走。 这种感觉很不好,崔善善死死攥着心骨,额上渗出大量冷汗,她艰难地睁开发花的眼,却瞧见一道原本川流不息的长河逐渐枯竭,大地干裂,露出斑驳且丑陋的河床。 她呆愣地望了许久,最后目视着那不知奔往何处的长河变成涓涓细流。 四周白雾越发浓郁,崔善善回过神,浑身炸起一阵猛烈的疼痛,令人几欲无法承受。 她痛苦地跪在地上,忍不住蜷缩起来。 原来寿元被夺走,竟是这滋味? 可是,好似又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心底逐渐萌生,破土而出,生长在她的心间,微微发痒。 崔善善恍惚地想,这似乎是她头一次,破天荒地感受到了畅快之意。 她终于能走自己选择的路了。 【好了,暂且为汝留住这两日的寿元。】 崔善善颤颤抬眼,发现眼前的古碑逐渐变成了几道无意义的横竖,正随着时辰逐渐消逝。 这便是她仅剩的寿元了,崔善善想,待这横竖全部消散之时,便是她的死期。 事已至此,她已无有任何退路。 “谢谢。”崔善善低声向心骨道谢。 没有人再回答她,崔善善站起身,发现眼前迷雾尽散,头顶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通往主殿的道路再次清晰起来。 今夜之内,她一定要修满第一支。 她拿着地图,停停顿顿地走,周遭的树林里时而发出几声清脆的鸟鸣。 忽然,她总感觉身后有谁盯着自己。 可是她听不见脚步声。 崔善善忍不住屏息凝神,放轻脚步,而后猛然转身,一条白练悄然横亘在她的颈间,携着几分凛冽杀意。 她的心瞬间便被吊起来了。 她的后背贴了个人,旁边还站了一个。 “站住,你为何如此鬼鬼祟祟,可是外山来的弟子?” 崔善善一愣,贴在她背后的是个女子,言语间气势十足。 可是她并不知道什么外山,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旁边的人即刻开口附和:“哼,瞧这寒酸的样子,定是偷溜进来选课的外山弟子呗。” “今日恰好是选大课的日子,你们这些外山来的,素日好吃懒做,冥顽不灵,长老们平日苦心出山给你们上课,你们却每次都把长老气得不轻,如今还敢偷偷溜进内山来选课?!” “不是的!”崔善善听着他们的语气越来越凌厉,连忙摇头,“我不知道什么选课,我、我叫崔善善,是凌华仙尊新收的弟子。” 她老实地报出自己的姓名。 此话一出,身后的两人有些沉默。 崔善善赶紧掏出腰牌给他们过目,身后的女子见到她拿出玉牌,这才松开白练,抱臂皱眉问她: “你就是昨日那个在侧殿选玉牌选了半日的弟子?” 迎着两人鄙夷的语气,崔善善点点头,她分辨不出他们的立场,谨慎地打量着二人。 只见她眼前的女子眉眼微微上挑,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语气有些跋扈。 那少年长得清秀,应该比她小些,两人身上的首饰、穿的衣裳都分外精致,靛紫的面料如绸缎般散发着软玉的光泽,崔善善暗暗地想,似乎蔺玉池都没有穿过这样精致的道袍。 她好声好气地说:“两位前辈对不起,我初来乍到,师兄还未来得及与我介绍山中事物,冒犯了两位前辈,请莫见谅。” 那女子见她说得诚恳,便道出自己的身份:“我们是云绣门弟子,我叫闻人岁,他是我师弟,叫却轩。” 崔善善在暗自打量眼前的二人,而他们同样也在试探着崔善善。 只是,二人观察半日,却发现崔善善身上没有任何一个特征能将她身为太祝门弟子的身份凸显出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连说话都带着乡音。 一时间,两人内心多了几分怪异。 能够在中原仙盟修道之人,身上皆有许多过人之处,便是那些顽劣的外山弟子,家中至少都有些资本。 就连蔺玉池那般低调的天才,腰间也会携配一支墨笔,那可是太祝门的看家本事。 可眼前的女子,眉目柔弱,身形瘦削,没有携配任何法器,身上一道仙脉都未通,如何会得凌华仙尊青眼? 闻人岁细细端凝着她,左瞧右看都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心中有些不忿,却仍开口道:“无需说那些客气话,想来太祝门肯收你,你身上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太祝门在昆吾山一直是分外神秘的存在,她对眼前的少女起了好奇的心思,平日里他们接触不到蔺玉池,但是……接触接触这位师妹应该没问题。 想罢,闻人岁率先开口:“我们接了个杂活,正愁与人组队,你要来试试吗?” 崔善善眼睛一亮,这算是她的机会吗? 可是她还什么都不会,也许她会拖累这两个人,或者被他们看穿自己是个废物的底细。 但,这许是她今日唯一的契机…… 崔善善攥紧了袖子,半晌都没有回应闻人岁的邀约。 这厢,闻人岁见崔善善仍在思忖,便拍拍她的肩:“不难,连玄焏任务都算不上,就是去昆吾池里接几瓶泉水。” 旁边的少年眼睛都瞪大了,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却被闻人岁一个眼神戳得不敢开口。 最后,崔善善答应了二人,闻人岁眉眼即刻一松,笑说:“方才多有冒犯,如今你便是我们搭档了,实话实说,你莫看这任务虽简单,可报酬是每人五瓶灵犀露,足足能提升一层修为呢。” 崔善善心中升起了三分希冀。 提升修为?这不正是她目前所需要的么?! 她迫不及待地问:“这灵犀露如此厉害,竟能提升人之修为?” 却轩瞧着崔善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忍不住解释道:“那是,这几日咱们就要开始选主课了,主课跟修为是挂钩的,每到这时,大家为了选好一些的主课,都会选择买灵犀露迅速提升一两层修为,灵犀露自然变得供不应求,原本一百灵钱一瓶,如今都一千一瓶了。” 崔善善听着,心中忍不住惊叹。 虽然她对银钱向来无甚概念,但也听得出灵犀露如今是很贵重的东西,而且单凭她自己一个人也无法获得。 * 晌午刚过,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肩并肩,行走下山的路上。 崔善善望了一眼地图,他们如今走的方向尽头确实有一个水池的图案。 一路上,几个人的气氛有点儿沉默,却轩似乎受不住这样的沉默,便调查起崔善善来:“崔师妹,你来昆吾山之前,家中是做什么的?” 崔善善一板一眼地答道:“我阿爹是打铁的。” 却轩应了一声,继续与她套话:“我们可是从来没见过凌华师尊收第二个弟子,就连去年宗门考核上小胜过玉池兄的苍宴,凌华仙尊也没看上,我看,仙尊跟玉池兄一定很喜欢你。” 崔善善正想解开小背囊饮水,被却轩问得呛了一口。 很可惜,这两个人猜错了。 蔺玉池并不喜欢她,甚至称得上嫌恶,师尊对她也只是单纯的利用之意,他们两个甚至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的性命。 一想到蔺玉池,崔善善感觉自己颈后的两个齿痕微微有些发疼。 然而,即便蔺玉池待她再不好,师尊再厌烦她,但凡她还是蔺玉池的师妹,但凡她还有一日在太祝门中修炼,那她便任何事都不能泄露。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在外人面前,无论蔺玉池对她做了什么,她都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像她这样如草芥般的凡人,没有资格不愿意。 想罢,她与却轩对视,弯起眼睛,展露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笑:“师兄平日里待我很好,师尊也很喜欢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濒危 崔善善眉眼带笑,说得毫不犹豫,闻人岁微微侧目,片刻后示意却轩莫要继续再问。 走到半路,崔善善明显感觉周遭变冷了。 极目望去,远处巍峨的山脉多数披着厚厚积雪,在日光的照耀下漾着一层浅金色雪光,这是崔善善全然未见识的风景,很漂亮,她一时有些挪不开眼。 山下是一大片被霜雪覆盖的松杉,还有数道无规则状的湖泊,都结了冰。 崔善善忍不住惊叹:“那便是昆吾池。” 闻人岁说:“是。” 却轩补充道:“下去之后走路小心些,这边林中有长老们养的灵兽,有些灵智未开的灵兽,如若惊扰,会很难缠。” 崔善善认真地点点头。 几个人悄声来到山谷底部,闻人岁分别给了两人一个锥子,还有三个空瓷瓶。 “只要用这锥子将冰敲碎,再用瓷瓶将池水装满,便算任务完成。” 崔善善环视着周遭三四个大小不定的湖泊,一眼挑中了最边缘、有光照且最薄的池子,正想开口,闻人岁便带着她走入昆吾池最靠里的池子面前。 见她有些意外,闻人岁便说:“虽然边缘的冰最薄,可这边的池水最为澄澈,只是稍微厚了些,需要花点时间。咱们交任务也是要看质量的,若交的这批池水质量好,或许还能收获额外奖赏。” 崔善善一愣,顿时觉得自己没有闻人岁那般考虑周到,心中惭愧,便按照她所说的话蹲下来,开始用锥子凿冰。 凿冰的声音分外清脆,崔善善只凿了一声,便被自己发出的声响吓了半跳。 她想起却轩那番话,赶紧抬头望了望四周,只见闻人岁跟却轩都蹲在不远处,凿冰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边。 听着规律清脆的凿冰声,崔善善不安的心暂且安定下来,她抬头望望天气,此时晌午过去不久,留给她的时间还很充裕。 崔善善咬着唇,专心致志地开始凿冰。 这边的冰面确实比外圈的冰面要澄澈很多,如同透明的琉璃,反射着七彩的光。 不幸的是,她今日未曾想过要来到如此寒冷之地,穿的衣裳很薄,很快便冻得瑟缩起来,手背也冻得微微发紫。 没办法,她只能凿一会儿,便朝手心手背呵一口热气,搓搓冻僵的脸,而后再继续凿。 很快,一块巴掌大的冰逐渐被她凿得半透,她甚至能听见底下有水淙淙流淌。 崔善善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加了把劲儿,全身心投入凿冰之中,凿得更卖力。 直至日薄西山,她终于将第一个瓷瓶伸入池水之中。 清澈冰冷的池水缓慢流入瓷瓶,有一些池水渗入指间,冻得她打了个激灵。 当她信心满满地将这巴掌大的冰窟窿凿得更开,以便让自己取水更顺利时,周遭的凿冰之音消失了。 举目望去,四周湖面与树林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吹草动,也没有两个人的身影。 “闻人师姐?却师兄?”崔善善瞬间攥紧了手中的凿子,小声唤了一句。 人呢? 周遭太安静,崔善善直觉不对。 这种时刻,过于安静才最为诡异。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后方果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一声一声,令得大地震颤。 不管是什么,都并非她目前所能对付的东西。 崔善善提防地摸索着身侧雪山壁,缓慢朝方才来时的路挪动身躯,一边警惕地朝脚步声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只长着人脸,黄狗腰,猿猴臂的兽类。 两只充满戾气的眼睛闪着赤红凶光,对上她的目光之后,便弯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尖牙毕露。 兽类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对她露出贪婪且直白的食欲,崔善善吓得双腿微微打颤,手心手背也渗出冷汗。 她咬紧牙关,不断地往身后挪,眼睛紧紧观察着那只灵兽的一举一动,正当它踏上第一块冰面时,脚趾却被冰面粘住了。 它似乎有些恼怒,朝那无辜的冰面重重跺了跺脚跟,而后干脆避开冰面,改走冰面之间夹杂的窄小雪道。 正当它匍匐着四肢,要朝崔善善猛冲过来时,崔善善的脑中顿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是那冰面能够忽然碎裂,让它掉进去,这事情就解决了! 崔善善想起自己曾经是个舞妓。 旧时曾被鸨母训练在山中的冰面上行走,以便稳固姿态与步伐。 起初,那冰面还是好好的,日复一日的训练使那冰面变得越来越薄,有时不慎踩得重了,便会直直掉入寒冷彻骨的冰水里,再被人捞起来裹上几层棉被,扔回屋里熬三天,然后再到另一处新的冰面,继续练。 她很笨,一日复一日,往往到了立春,冰雪消融之际也无法练好自己的体态与步伐,但她却为了不让自己掉进冰水里,寻到了某种规律。 一片冰面的厚度不尽相同,往往有无数个着力点,哪个着力点踩多了会塌,哪个着力点踩上去不会塌,崔善善都了如指掌。 方才她已经观察出来了,那身形壮硕的人面猿兽既能直立,亦能匍匐而行,行动敏捷,却会被冰面粘住四肢。 在那灵兽扑向自己的前一刻,崔善善抱着必死的决心,重重踩上了离自己最近的冰面。 砰! 身侧传来巨大的声响。 灵兽擦肩而过,崔善善狼狈地翻滚在冰面上,抬眼见它果然被定在了冰面上,顾不上翻滚的疼痛,马上开始寻找下一个着力点。 人在濒死之时,最能激发本能。崔善善片刻都不敢休息,四肢并用地又跑了几个点位,循环往复。 可是那灵兽很快看破了她的招数,开始与她打持久战。 确实,崔善善的体力并不能支持她每次都能精准地躲开攻击,很快,她躲避翻滚的动作慢了一瞬,紧接着,灵兽的爪子便轻易地挠穿了她的手臂。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鼻尖蔓延起浓重的血腥味。 崔善善捂着留血的手臂,紧接着又被灵兽拽住头发,甩出三四里地。 她狼狈地摔在地上,浑身疼得爬不起来。 崔善善咬着发紫的唇,簌簌流下眼泪。 * 这厢,草丛中的二人正在观战。 “师姐,你确定她能打得过这头百年狌妖?” 闻人岁没有说话,双眼紧紧攫住那趴伏在地上,抽搐着想要爬起来的狼狈身影。 她说:“不确定。” 却轩急了:“那、那还不快救——” “不行。”闻人岁按住他的手,咬着牙,阴沉沉的眸底不曾动摇:“我只是想求证一件事,不会让她死的。” 却轩急了:“师姐!” “我看她、她的能力或许不在那方面,咱们这回试了也是白试!再说了,你把她丢在那里,被谁见了,咱们云绣门定脱不了干系!” 见闻人岁不说话,少年更急切了:“师姐,她可是太祝门的人!” 闻人岁发出一声嗤笑。 “太祝门并不看重她,你难道还没看出来?” 却轩一愣,眼底复杂起来。 他沉默片刻,开口道: “可是……我们这样做,真的没错吗?” 闻人岁不说话了,因为此时,崔善善已经被逼到了绝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逢生 狌妖将她逼近一个角落,笼住她脆弱的身形。 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夜幕之中挂着几颗寥落的星。 崔善善已被狌妖逼得退无可退。 她眼前发黑,感觉自己流血已经流得麻木。 趁那狌妖朝她走近之时,崔善善麻木地偏脸往周遭望去。 周遭满目冰霜,仍无半点生息。 崔善善艰难地咽了口血沫,逼迫自己用锥子当支点撑坐起来,用袖子擦擦自己脏污的脸。 她不甘心地望着不远处的冰面,方才经过她的努力,这头妖兽右脚边的两个冰面皆已承受不住两人同时踩踏的重量了。 分明只差一点。 方才她一直尽力地拖延时间,想发出声响,让附近来往的弟子们听见,可从傍晚直至天黑,仍没有人发现她。 崔善善并不知道为何那两个人把她带来此处之后又将她撇下,也不想知道。 现如今,她唯一清楚的一件事情便是,没有人会来救她了。 豁然想通的那一刻,她发觉自己所有的恐惧,连带着所有焦虑都一并消失。 只余下满腔的不甘心。 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这样软弱,不甘心自己竟无力反击。 不甘心自己连一丝启明的曙光都无法争取。 想罢,崔善善默默攥紧拳关,咽下喉中血沫与不甘心,开始为自己谋划最后的退路。 她不甘心,不能只有她一个人不好过。 她要与眼前这头兽物同归于尽,毕竟,哪怕是同归于尽,也比单方面地被它吞食的结局要好。 这是目前她最后能为自己做的事。 她当然知道自己蠢笨,也知道自己很软弱,但她做事从来不后悔,只希望能对得起自己。 当那狌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舔了舔露出的尖牙,正要将手伸向她的脖颈,结束她生命时,崔善善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中的锥子。 “你、你不要逼我杀了你!” 少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 狌妖微愣,崔善善死死盯着他,眼里散发出比先前强烈百倍的仇恨。 “你以为我怕你么?”她一边愤怒地大呼,一边无声地挪动着自己的位置,心道再逃脱这一回,她便能拉眼前的怪物下水。 “像你这样恶心的怪物,也配结束我的性命?” “我可是……可是有看家本事的!” 崔善善回忆起先前蔺玉池所画的阵法。 一个圈里写了个字,就把那么大的祟物给收入囊中。 想罢,她即刻依样画葫芦,笨拙地模仿着蔺玉池先前画阵时的一举一动。 她神色无比认真,学得也有模有样,不知为何,当她开始准备写字时,狌妖眼里露出了一丝丝犹豫。 崔善善乘胜追击,一个毫无规则的阵法画到最后,它竟真退后了半步! 可事实是,崔善善根本不会写字,更何况还只是拿着个锥子演戏! 当她别扭地画完一整个字诀时,周遭空气静了一瞬,狌妖似乎看出什么,发出刺耳的笑声。 一股蛮力当即攥上她的手臂,崔善善咬住后槽牙,再也顾不上自己有多疼,即刻用锥子狠狠扎入那狌妖壮硕的臂膊之中,令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下一刻,她趁机用力踹上它的膝盖,使它脚下打滑,下盘不稳。 机会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崔善善毫不犹豫从地上爬起,奔向不远处隐隐开裂的冰面,用力一踩! 喀—— 喀喀喀—— 崔善善转过身,视野之内尽是狌妖壮硕狂放的身形。 它恼怒地嘶吼着,自半空中朝她扑来,崔善善紧紧握着锥子,闭上了眼,腥臭的气息扑鼻而来,崔善善又听见脚下水流涌动的声音。 她成功了。 冰面开裂的瞬间,她睁开眼,眼前所有事物开始倒倾,紧接着,她便被狌妖的惯性撞入水中! 寒冷彻骨的池水将她淹没,浑身血液急速倒流,崔善善紧咬牙关,用尽全身的气力将锥子刺入狌妖的心腔! 霎时,桎梏她的气力削弱大半。 少女一愣,眼里露出几分不可思议般的欣喜。 她很幸运,不偏不倚,一刺便刺入眼前狌妖的心脏! 在周遭洇满血雾的水中,她望见水面上有两道模糊的身影。 她茫然朝那两人伸出手,却仍被半死的狌妖用蛮力桎梏得动弹不得。 她张开唇,想要求救,可彻骨的池水逐渐灌满她的喉腔,崔善善痛苦地吞咽着大量冰冷的蕴含着血的池水。 迷迷糊糊间,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冲破层层冰面,朝她迅速游来。 “师姐,你看,有蛟!” “昆吾池怎会有蛟?!” 二人的话音透过池水,模糊地向崔善善提供了一些信息。 紧接着,一股蛮力卷上她的小腿,那触感有些熟悉…… 崔善善毛骨悚然地回忆起那日的尾巴,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手脚,却被它狠狠地往上一拽。 她倏然睁大双眼,甚至害怕得忘了如何开口喊叫! 很快,那尾巴拽住她,挣脱了狌妖的控制! 那狌妖霎时脱力,自此沉入漆黑池水之中,而崔善善也被巨大游蛟裹挟着,不知要游向何方。 她还是很害怕这怪东西,慌乱地朝那条游蛟挥舞手中的锥子,只听一声刺入肉中的闷响,崔善善错愕一瞬,紧接着被它大尾一拍,双目一黑,她在激流中晕了过去。 *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夜空中划过几颗星子。 崔善善做了许多短暂的梦。 许是意识到自己还未死,她霎时从重重梦境中惊醒,挣扎着想要恢复意识。 月光打照在她的面上,就连颊上零落的几滴泪光也变得朦胧起来。 一个身穿靛蓝道袍的少年抱起她的身躯,默默离开冰面,走入附近地势平缓的松杉林。 迷蒙之中,她感觉自己的脸被谁温柔地捧起,温热的吐息喷在她的面中,紧接着,她的嘴唇触上两片柔软凉滑的东西,引导着她张开唇,将气息渡入她口中。 不到片刻,崔善善便感觉自己的身体恢复了三成的气力。 是谁? 她艰难睁开眼,与近在咫尺的少年对上视线。 少年眉眼沉冷,凝视着她的目光里还携着一股浓重的幽怨。 下一刻,唇上的柔软离开了。 蔺玉池站起身,一条温暖厚实的披风便劈头盖脸地朝她袭来,盖住她大部分湿透的身躯。 鼻息间尽是少年身上的气味,清冽的皂角香气里蕴着一丝极淡的血腥。 一瞬间,崔善善心里竟然有些说不出的动容。 “师兄,”她定定望着少年嘴唇上那几分晶莹的湿润,很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而后将那披风拉至颈下,小声地唤了一句,“你为何会在此处呀?” 蔺玉池面无表情地说:“此处寒气利于我养伤,未曾想被人惊扰。” “下次若想我等你死了之后再来,可提前知会我一声。” 还是这么不客气,崔善善被他呛得没话说。 片刻后,蔺玉池站在距离她几步的地方,沉默地望着远方,似乎在观望着什么人。 他望了一会儿,又侧过身,头一次朝她伸出手。 而躺在地上的崔善善懵然望着他递向自己的手,不解地眨眨眼,眼底流露出深切的疑惑,好半晌都不曾动弹。 直至不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她才反应过来,伸手将他拉住,借他手上的力站起身,而后小声道了句谢。 她心中惦念着自己仅剩的时间,忍不住朝蔺玉池求助:“师兄,能不能请你带我去找个两人?我有急事要寻他们。” “已经来了。”少年拉着她,将目光转向另一侧,那两道脚步声逐渐停下。 崔善善本能地想抽回手,蔺玉池却出奇地没松开,反而攥紧了些。 她心中暗自惊诧,不禁顺着蔺玉池的目光望去。 向她走来的二人确实是闻人岁跟却轩。 两个人见到蔺玉池似乎很惊喜,还未开口,蔺玉池便抛出一句话:“你们想要做什么?” 少年的声音不大,却含着一股冷峻的寒意。 瞬间,不止是对面二人,崔善善也被少年话中的冷意吓得打了个寒战。 却轩弱弱地开口:“我们只是想考教一下——” 蔺玉池一听,眉头一皱,开口抢他的话:“人死了也要考教?” 他的话语重了几分,闻人岁见势不对,轻咳一声,携着却轩走上前来,朝崔善善抱拳行礼。 “对不起,今日我们见到崔师妹一个人下山,心生好奇,想要多了解一下师妹,未曾想失了分寸,酿成如此意外。” “失了分寸?”蔺玉池笑了,“失了分寸,便能故意放任百年狌妖凌虐手无寸铁的凡人,这就是你们云绣门想要了解一个人的方式?” “再者,我的师妹,还轮不到外人考教。” 他一边将‘我的师妹’四字咬得格外重,一边将牵着少女的手又紧了紧。 崔善善被他无缘故地拉近几分,脚步微顿,忍不住抬眼看他。 少年冰冷的目光携着三分恼意,审视着眼前二人。 崔善善有些纳罕。 他怎么生气了? 他这算是为她出气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旭日 气氛一时陷入胶着。 不止是崔善善,就连却轩也暗暗纳罕起来。 他与闻人岁都是元焏,平日里只有在出任务时偶尔看见蔺玉池。 虽然接触不到,但他总能在一些与蔺玉池组过队的队友口中听出来,蔺玉池虽然性格冷淡了些,却并不是个爱摆架子的,平日里行事朴素,是个很好相处的热心肠。 而现如今站在他眼前的少年,那孤傲清冷的神情中寻不到一丝好相处的痕迹。 却轩吞了口唾沫,他悄悄观察闻人岁,见她怔然瞧着二人,眼里仍携着某种不解,不由得叹了口气。 早知道方才应该阻止闻人岁带崔善善过来。 他想上前给两人道歉,却被蔺玉池的目光震慑得难以抬脚,索性拉着闻人岁,站在原地给崔善善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师妹,是我们低估了狌妖的危险性,让你受惊了。” 崔善善吓了一跳,先前在花楼,无论对错与否,都只有她给人下跪的份儿,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心中一时有些慌乱,想摆摆手,右手却被蔺玉池紧紧攥着,动不了。 崔善善从没见过蔺玉池这样摆脸,看来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想罢,她知趣地换了个话题:“既然这件事情已经解决,那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交任务了?” 蔺玉池皱眉看她:“交任务?” 崔善善点点头,左右望了望,疾走到不远处的昆吾池内,拾起方才掉落各处的瓷瓶,又来到一处碎裂的冰面旁,蹲下身子,开始接池水。 “呃……是我们接到的一个玄焏任务。”却轩颤颤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木牌,蔺玉池接过,神色非但没缓和,眸里的神色更冷了几分。 却轩当然知道蔺玉池在气什么。 他们接到的任务不仅仅只有接水,还要除掉即将狂暴化的狌妖。 崔善善身上仙脉未通,许是根本还未开始修炼,他们却敢让她独自一人做玄焏的任务,还没给她生死石! 一般仙盟内的任务,高阶弟子可以往下了接,但若是低阶弟子往上了接,便要随身带一块生死石。 生死石,顾名思义,可逆转生死,如任务过程中遇见危机,生死石便可断尽仙脉,耗尽一切修为护住修士的五脏六腑,以保证人之存活。 不给生死石,又让她一人对付狌妖,在蔺玉池眼中,他们这等举动都不能算好奇了,分明是存心谋害! 正当却轩想要扇自己几巴掌再抱着蔺玉池的大腿痛心疾首地求情时,不远处少女手里抱着三个瓷瓶,裹着蔺玉池的玉白色披风,鼻尖冻得红红的,朝三人跑来。 “师兄、师姐,我们快、快些去交任务,来不及了!” 急促细碎的脚步令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蔺玉池略望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召出飞行法器,带着三人去神主殿交任务。 却轩一刻也不敢耽误,生怕再触了蔺玉池的忌,赶紧上前交过木牌给神主殿的弟子。 那弟子将木牌投入身侧一方通天的古阵之中,顷刻间木牌消失,余下十五瓶散发着莹莹白光的灵犀露,静静悬浮在阵中央。 随着奖赏一同悬浮在上方的,还有数道金色古隶。 【任务结算:太祝门弟子崔善善——击杀狌妖一匹,收获三瓶昆吾池水】 【云绣门弟子闻人岁——收获三瓶昆吾池水】 【云绣门弟子却轩——收获三瓶昆吾池水】 【奖励:灵犀露十五瓶,灵钱三千】 【额外奖励:混元幡】 殿中所有内山弟子一同望着古阵上方浮现出来的金色古隶,不由得发出惊叹。 谁说这小师妹是个废物的,这小师妹可太强悍了! 初来乍到,仙脉还未开,便已诛杀了一匹玄焏级的妖兽,真不愧是魁首的师妹,后生可畏! 然而崔善善仍在状况之外,她全然不知,自己只用了短短一日,便将自己一落千丈的形象从众口铄金的深渊里拉了上来。 看不懂字的她只一心盯着那几瓶灵犀露,眼底无比好奇,忍不住开口问:“师兄,这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上界,”蔺玉池说,“神主殿的任务,奖励皆由上界所出。” “上界是什么地方?” “上界乃天道与仙人所居之处。” “凡人飞升,指的便是飞升去上界么?” “是,若是一个凡人资质出众,功德无量,也可直接飞升成神。” 蔺玉池很有耐心,两个人一问一答有来有回,半点不像闻人岁先前所想的那般不重视崔善善。 闻人岁静静观察着二人。 但她还是想不明白,为何崔善善会进入太祝门。 仅凭那一腔孤勇? 她望着那面庞稚嫩的少女出神,却轩扯扯她的衣角。 “师姐……师姐?别想了,长老已经在仙螺上疯狂地传召咱们了,咱们今日必须得赔罪,不然回去定要挨他与师尊的板子!” 闻人岁自知理亏,暂时敛下眼中不甘,与却轩各分出三瓶灵犀露给崔善善。 夜半,崔善善口袋里揣着三千灵钱,怀中抱着十一瓶灵犀露、一杆混元幡走出了神主殿,笑得见眉不见眼。 蔺玉池从头到尾没有发表任何想法,只是在离开众人的视线后,即刻放开与她相牵的手。 见状,崔善善笑意微敛,认真地望着他:“师兄,谢谢你今日替我出头。” 少女的语气轻软,眉眼盈盈,笑起来仿若芙蓉初绽。 这是她第一次,对蔺玉池露出真心的笑容。 只是,蔺玉池听罢,怒意未减,眼底更是骤然冷了下来:“我并非为你出头,当时情况紧急,我被你们扰得险些走火入魔,功亏一篑,若你溺亡,仙盟中又会生出新的矛盾,都要我处理,很烦。” 顿时,少女真挚笑容凝在面上,蔺玉池自知语气重了,喉结上下一动,又道:“今日你已看清他们的嘴脸,日后不要再与那两个没有分寸的弟子接触。” 崔善善一愣,乖巧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道了一句:“好,日后我都听师兄的。” 我都听师兄的。 蔺玉池站在原地,听见这句话,心头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耳根逐渐染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他不自然地转过身,召出飞行法器,与崔善善回到太祝门。 回到院子后已近寅时,蔺玉池收了法器,崔善善一个趔趄,差些撞在他身上。 蔺玉池皱眉,先前崔善善与他法器时,总会絮絮叨叨地谈天说地,今日为何异常沉默? 他转过身,问她:“你今日为何要下山?” 然而崔善善愣愣地站在他跟前,垂着脸,刘海遮着眼,没说话,神情亦是呆呆傻傻。 “崔善善?” 少女恍然抬头,手里抱着的瓷瓶叮叮当当摔在地上,呼吸长缓,望向他的眼底还蕴着几分迷蒙。 不知何时,她竟将十一瓶灵犀露都饮光了! 蔺玉池呼吸一顿,方才忘记跟她说,灵犀露灵气充沛,饮多易醉。 傻乎乎的崔善善还歪着头,舔舔湿润的嘴唇,抬头问他:“师兄,这灵犀露为何不起作用?” “我好像快死了,你能不能教我修炼?” “我……我给你钱,这个旗子也给你,唔,还有这个、这个,都给你!” 莫名其妙被塞了一堆杂物的蔺玉池:“?” 他扯扯唇,毫不留情地补刀:“你仙脉枯竭,喝一百瓶也没用。” 崔善善默了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以为他不喜欢这些,又踮起脚尖,原本想再亲亲眼前人的脸颊,却因脚踝一崴,直接将他扑倒在地上。 “哎哟!”她捂着头,吃痛地喊了一声。 蔺玉池被她撞到在地,心下实在忍受不了此人痴傻的行为,烦乱地思索着该如何将此事应付过去。 不如今日就教她运个气,否则灵犀露药效过强,就算什么也不同她说,一会儿也不知要烦他到几更。 他还有那么多计谋要筹划,可不能让崔善善成日缠着她。 想罢,少年提溜起趴在身上的崔善善,让她盘腿坐在自己对面。 “沉肘、松肩,跟着我做。” 他先是徒手捏了几个手诀,动作干净利落,而后开始打坐。 “心中默念,以心行气,以气运身。” 少女揉了揉惺忪的醉眼,认真起来,努力地模仿他捏手诀的动作。 只可惜,她一连重复了许多遍都不得要领,好像两只陌生的手在互博,令得蔺玉池啼笑皆非。 没见过这么笨的。 崔善善盘腿坐在他身前,瞥见他脸上的揶揄之色,忍不住俯身凑近他,问道:“师兄,你方才是不是笑了?” 少年轻轻眨眼,平静地错开眼神:“没有。” 崔善善悄声看他,好半晌都没说话。 蔺玉池如果脾气不是那么坏,嘴巴不那么毒的话,就是个清正端方的小郎君。 崔善善心下蓦然跳快了几分。 “就是笑了,师兄笑起来很好看。”她说。 蔺玉池眼睫微颤,垂落的眼神闪烁不明,没有再否认。 天边泛起鱼肚白,又过了一个时辰,崔善善终于越捏越熟练,将体内的灵气运转了几个周天,醉意渐消。 在打坐的间隙,崔善善好似听见耳边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低声恭喜她。 恭喜什么呢? 崔善善睁开眼,瞧见远方朦胧的地平线上逐渐升起一道灿金的曙光,照得人心暖暖的。 是旭日初升,崔善善呆呆地看着,看得呼吸急促,心下迸发出强烈的喜意。 她似乎成功入道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仁善 她静静遥望着东方升起的旭日。 有风吹过耳畔,拂起她鬓边碎发。 少女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而后默默将披风裹紧。 坐在她对面的少年扬起一双清润的眸,略扫了一眼她自己穿的衣裳。 这身凡人衣物,确实过于俗庸,看上去懵懂且好拿捏。 想来那两人寻她麻烦,也存了些这样的心思。 为了不让崔善善日后再给自己找麻烦,蔺玉池便道:“师尊不常收徒,门派常年只有我一人,无有专制的道袍,不过,昆吾山弟子大多需要上道学,道学入学后每个人都会有一套道学服。” “如今是三月上旬,新弟子这两日便可入学,道学服制作需要一定时间,我这里有一套旧的,你可以先穿。” 闻言,崔善善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嘴唇张了又合,面颊逐渐染上微粉。 蔺玉池沉默片刻,忽然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便清了清嗓子说:“道学服制式都一样,无有男女弟子差异。” 少女看他的眼里带了些微湿,杏眸中闪着三分感激,似能望进人心里去。 蔺玉池总觉得周遭氛围十分微妙,长睫掩落,正要起身,崔善善又拉住他,眼带迟疑地问他:“师兄,你有没有觉得我如今有哪里不一样?” 蔺玉池凝眸打量她。 片刻后,他摇摇头:“问这个做什么?” 少女眼里霎时染上三分惶惑,不过很快又被她压下,扬唇低声道了句:“没、没事,谢谢师兄。” 少年站起身,正要走入自己的居室,独留崔善善一个人坐在地上。 崔善善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又想起某些事,眼里略带踌躇。 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鼓起勇气发问:“师兄,我昨日在水里似乎又碰见了那条怪物,它真的……死了么?” 少年脚步一顿,转过头,霎时,那对阴沉沉的墨眼毫无波澜地盯着她,犹如一潭死水,冰冷得仿若毒蛇吐信。 “你想从我口中得到什么答案?” 语气低幽,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攀上她的脊背,崔善善心中微骇,冷汗直沁。 说出这番话,无疑是觉得他当时说的话有假。 直觉告诉她,这并不是她目前该知道的事,更不应该问。 一个人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眼见自己说错了话,崔善善忙站起身,将身上披着的披风叠好,走上前,还给他。 “对不起,师兄,我不该问这些,”少女眉目柔软,认错的语气也软软的,“我只记得那时用冰锥刺中了什么东西,如今想来,许是昆吾池里其他妖兽在作怪,没、没有要怀疑师兄的意思。” 她捧着那件披风,垂首站在少年面前,蔺玉池没说话,她也没说。 许久,少年才望见有三两点湿意轻轻落在那叠好的披风之上,一圈又一圈地洇开,如同无色的墨痕。 他微愣,而后听见她慢吞吞地、哽咽着说:“师兄是个很好的人,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 少女垂眸时,正好有日光照在她小巧的鼻尖上,那上面有一点淡褐色的小痣,在日光照耀下有些显眼。 她用手擦着滑落至唇边的泪,而后抬头对他扬起一个苦涩却真诚的笑。长睫闪烁,稚嫩的脸上还沾着泪痕。 没有出现令人厌恶的谄媚的虚情假意,只是单纯地对他笑,很好看。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笑过。 不知不觉间,那几滴滚烫的眼泪似乎也洇入了他的心底,将一颗冷硬的心浸得失去原有的坚硬。 少年垂眸,手指微动,接过那残余着体温的披风,没有再开口,门一关,将崔善善留在屋外。 崔善善讪讪地望着那道紧闭的门,而后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回后山的居处。 胆战心惊了一天一夜,她原本想休息片刻,可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眠,索性翻出那块心骨,仔仔细细地瞧着。 她理应成功入道了,可蔺玉池却没有看出来。 为何呢? 她想要问问心骨里住的那位神仙,可她唤了许久,都没有将它唤出来。 崔善善心里更疑惑了。 该不会这心骨里住的是什么邪物,骗了她? 左思右想,她急得举起心骨,想将它摔碎。 下一刻,脑中便冒出了一道急急忙忙的声音。 【等等——小友莫摔!】 它似乎有点心虚。 【吾年纪大了,可不经摔,总爱忘事,先前忘了同汝说,吾先前被其他上神神力重伤,除了寿元,还需吞噬一定修为补魂,目前,汝体内的修为都被吾吸收了。】 崔善善倒吸一口冷气。 【待吾熬过这段时期,无论是寿元还是修为,定会加倍偿还于汝。】 【先前吾在神界掌管十二星,统领六界气运生灭流转,除了加倍偿还,吾还可额外为你引些非凡的机遇。】 【不过这也需要一些额外的代价,莫担心,吾不会逼迫汝,一切选择皆在汝。】 默默听完神仙的一番话,崔善善收了心骨,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 不过,神仙确实提醒了她,天底下没有什么是招手即来的,一切事情背后都有代价,要靠她自己去争取。 她的寿数延长到了百日,不过也仅是百日而已,达不到半年,百日之后,她依旧会死。 想要活着,她必须更努力地往上爬。 如今她已经往上走了许多步,虽然这过程很累,也十分危险,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就不会放弃。 家中还有人等着她,还有妹妹在等她回家。 崔善善咬咬牙,决定今日不再休息,收起心骨,开始打坐运气。 * 入夜,面色苍白的少年穿着一身单薄中衣,卧在榻上辗转反侧,而后兀然吐出一口鲜血。 榻上金疮药散了一地,少年呼吸发颤,略略抬眼,坐起身,胡乱摸到两瓶伤药,小心翼翼地剥开一个时辰前才涂满了伤药的绷带。 那绷带浸满了赤红的鲜血,与伤药混合在一处,饱溢着,黏黏腻腻地粘在肋下。 少年眼底覆满寒霜,这可恶的崔善善。 原本今日还想放过她,可只要他一闭眼,脑中便会浮起那张可恨的脸,对着他笑,笑得嘈杂,吵到他的眼。 月光透入纱帘,蔺玉池望着那方清冷的弯月,不知不觉,他竟已生生熬到两更。倘若不是他如今无法正常疗伤,好不容易得了空,寻觅到一方僻静之处,却又被那两个不知分寸的杂碎破坏,断不会脆弱成这般地步。 他垂眼,将手用力按在那可怖的血洞上,脓血便自顾流了出来,周遭毫无声息,只有擦药换药时瓷瓶发出的叮当声。 他痛得几乎麻木,心中却依然忍不住暗啐。 崔善善下手真是狠,先前那回也没打算伤她,却记仇成这样。 蔺玉池越想越觉得理亏,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待处理好伤口,便打定主意,准备出门找崔善善的茬。 可他才走出屋外几步,须臾又折返屋内,提了一套青白相间的道学服。 片刻后,一袭白衣的少年悄然站在崔善善的居室外,放出神识观察屋内的状况。 屋内燃了灯,崔善善盘膝坐于榻前,双手放于膝上,似乎正在练习运气。 可蔺玉池心中了然,此人应是睡着了。 一阵晚风拂起窗纱,蔺玉池闪身进入屋内,拂灭油灯,毫无意外地伸手在她眉上一点,少女便无骨地软了身子。 他下意识伸手去接,崔善善便顺势靠在了他怀里,呼吸温热绵长,睡得香甜。 “……”蔺玉池垂眼瞧了半晌,而后默默唾弃她的防备心,屏着呼吸,将人安稳地放在枕间。 月色皎然,少年神色微暗,随即化作一条比盆还粗些的赤黑蛟龙,一点一点将人缠绕在身下。 不知为何,今日崔善善的感官似乎变得敏锐了些,眼睫颤动着想要睁开,蔺玉池眸底一沉,头枕在肩窝处,两颗细白的毒牙滑过皮肉,挤压搏动的青红颈脉。 尖牙瞬间穿透薄薄的皮肉,渗出细腻血珠,转瞬间又被信子舔舐得干净。 片刻之间,少女便跌入了一层层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意识逐渐变得混沌,她深陷其中,难以脱出。 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缠着自己,浑身上下热得很,本能地伸手推了推,发现难以推动,又皱着眉头,细声用方言骂了它一句。 正在汲取元阴的蛟龙不满地抬头,顿时绞缠得更用力,不到片刻,她的皮肤便被它身上的黑鳞片压出了一道道印子。 似乎是发现骂不管用,少女又软下语气,开始哄人。 蔺玉池满意地垂头,埋首在她颈间深嗅着身上的气味。 他对人身上的气味十分敏感。 离开凡间一段时间之后,她衣襟上的那股淡淡的酒肉腥味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所用的皂角清香,混合着她身上独特的皮肉香气,干净了许多,令人有些沉迷。 蔺玉池从一开始便知道,此人身上的元阴可以助他修炼生死咒。 生死咒是他用来控制实沈等十二神的主要手段。只要像如今这般汲取元阴,不仅不用与她结契,瞒过了师尊,还能修炼生死咒,更好地祸乱仙盟,他简直满意得不得了,就连对这些蝼蚁般的凡人的恨意都减淡了几分。 望着崔善善微微蹙起的细眉,他更是头一回觉得自己竟能仁善到这个地步。 只是一点元阴,崔善善那样怕死,不是想活得更久么,总得付出些代价。 蔺玉池想起崔善善今日真心实意展露出的那点儿笑,一颦一笑皆为他所牵动的模样,心底的欲望便愈发地膨胀,令他无法抑制地贪求更多。 半个时辰过后,他收了绞缠的力道,信子舔了舔少女的耳垂。 夜色深深,屋外声息尽消,只余下纱帐中时而窸窸窣窣。 一条巨大的黑蛟将少女圈在怀里,有少年伶仃地呢喃:“崔善善,对我好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等你 三月初,正是万物复苏之时。 崔善善打了一早上坐,午后阳光正好,她从屋内里拿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院中晒太阳。 她极目远眺,发现太祝门的光景比昆吾山其他山头的光景好得多。 没有冰天雪地,也不曾荒芜,院内栽了几颗嫩绿的杨柳,山坡上草木繁茂,群花相应。 这样的光景好是好,但却有股难以言喻的寂寥,沉沉地压在人的心上,有些喘不过气。 虽然旧时她与妹妹过得不算好,但身边总有个能说话的,哪怕是在电闪雷鸣的风雨夜,两个人也能窝在庙里,相互依偎着取取暖,啃几口包子,说说镇上近来发生的事。 想到这里,她忽然就觉得自己旧时的处境似乎也没那么差了,至少比蔺玉池要好一些。 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真可怜! 崔善善百无聊赖地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又开始摆弄仙螺。 她看不懂仙螺上面的东西,十分想学认字,可是蔺玉池很忙,这几日都不曾回来过,想下山去寻一些书籍,可她又怕像上次那样发生意外,惹上什么麻烦。 她只能每天对着传音匣说话,可说出去的话就好像石沉大海,蔺玉池根本不搭理她,至多只会提醒她一句,灶膛哪个地方还有一点吃的,让她别饿死在院子里。 在他不在太祝门的日子里,崔善善穿上了他送的那套道学服。 两边袖子窄窄的,很适合行动,青白的颜色也很干净,只是肘边稍微有些磨损,穿上去像模像样,很像她在连环画上见过的游侠。 崔善善很喜欢这套衣裳,就连每天夜里打坐都有劲儿了。 今夜,她照常点一盏灯,坐在院中等蔺玉池回来。 虽然她与他不是那种关系,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来都来了,还让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也不像个样子。 崔善善记得花楼里有个对她很好的月姐姐,平时与她同住在一间屋子里。 每次知道她要去给妹妹送吃食,夜里都会给她留一盏小灯,小灯散发着暖黄的光,照彻那一方寂静黑夜,就像真的月亮一样。 只是后来月亮灯坏了,月姐姐被一个官爷赎走做小妾,临行前答应会回来看她,但那之后,崔善善再也没见过她。 过了许久,月姐姐当真回来看她了。 只是身体用麻布袋裹着,被人抛在花楼门口,鸨母一边叫嚷着晦气,一边又唤人将她抛到池里。 再也没有人点着月亮灯等着她回去了。 她坐在烛火旁,心中怀念着那种温暖的感觉,慢慢地靠着墙闭上了眼。 片刻过后,忽然劈头盖脸地从天上掉下许多卷书,崔善善睁开眼,发现眼前无声息地站了个人,更是吓得直接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是蔺玉池回来了。 她揉揉坐得发酸的后腰,仍坐在地上,对着那道模糊的人影说:“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站在眼前的少年手指收拢,迟疑地看了看那盏灯:“你在等谁?” 崔善善对他眨眨鸦睫,眼底被烛火的暖光映得亮盈盈:“我在等你呀,等你回家。” 他默了默,语气似乎没有那么冷了:“你等我做什么?” 崔善善站起身,手指绞着衣裳,似是很不好意思开口。 半晌,那方朱唇才吐出几个字:“师兄,你能不能教我认字?” 然而少年只皱着眉,垂头看她,似乎是嫌她蠢笨。 “你等我,是为了这个?” 那语气冷冰冰的,崔善善感觉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可她绞尽脑汁也没思考出来,自己到底哪里让他不高兴了。 但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可怜他才等他的。 崔善善琢磨着他的心思,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干脆将话题迁移到另一件事上。 “我想学认字,当然是为了在外头不拂了师兄的的面子!” 蔺玉池乌眉微挑。 “若我不识字,日后入了道学,大家都要笑话我,若我成了他们的笑话,就会失了太祝门的面子,还带着拖累了你,善善不想再给师兄添麻烦了。” “……”蔺玉池感觉自己的牙齿颇有些发酸。 “师兄,你说对不对呀?” 少女笑眯眯的,一对含水的杏子眼微弯,蔺玉池见到崔善善那巧言令色的模样就觉得刺眼,毫不留情拿起手中的竹卷,对着她的额头敲了一记。 他并没有答应崔善善,而是指着地上的竹卷与字画说:“这些字画与竹卷都要做防蛀,做完再拿出来晒,五日内做完。” 少女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答案,眼里落了些失望。 她总是这样。 蔺玉池瞟了她一眼,而后又指着门口的两桶水跟一袋白面,公事公办地说:“那是去年腊月的雪水,要加在面粉之中,二者混合之后,再涂刷每张字画的表层,可听懂了?” 少女点点头,乖乖地捡起书卷,整理好放在一侧,又去提那两桶雪水。 蔺玉池注视着她瘦弱的身影,心中渐冷。 崔善善的脊骨被人间折得太软,献谄与自轻逐渐成了习惯。 这样一个脊骨软弱的凡人,就算不成为炉鼎,修道之路也注定走不长久。更何况,他已经对她很仁善了,没必要再多花心思去培养她。 蔺玉池想罢,不再理会她,拿出一方帕子,开始擦拭自己的笔。 似乎是他方才语气不好,崔善善许久都不敢再开口,却一直在偷偷观察他。 像是在等他脸色好看些,再说上那一番感人肺腑的违心之言。 蔺玉池觉得好笑,就这样与她僵持了几日。 他不教她,她便自顾自学起来。有时裱完字画,便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卷,一边看着,一边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涂画。 每日夜里,他仍旧很晚才回去,每次崔善善都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旁边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 只是自那日他拒绝她之后,见他回来了,也不再像前几日那般与他说话,只是默默地提着油灯走回去。 有一日,蔺玉池突发奇想,悄悄隐了身形,想看看她这副模样还能装多久。 果然,崔善善坐在小板凳上,等了半宿没等到人,嘴巴不高兴地一扁,开始嘀嘀咕咕起来。 蔺玉池还注意到,她在院中摆了几个可笑的草人,没人跟她说话,她就跟草人说话。 “哼,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我只不过是见你可怜,都没人等你回家。” “待我自己学会了认字,我就……我就再也不等你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卑劣 少女蹲在地上,用树枝戳着其中一个草人,愤怒地控诉。 “只不过问一句,不想教就不想教,我也没有很想让你教,你不教,我就找别人去,凶什么。” “亏我还在他们面前说你对我很好,结果你就会欺负我,你不敢欺负别人,回来就要拿我开刀,想我不到及笄,就要困在这山里,日日被你反复折磨,”她一边气愤地说,一边将那草人戳倒,“我迟早要去告诉别人,你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伪君子!” 崔善善自顾自说着,丝毫没发现自己话语中所控诉的伪君子就站在身后。 直至她发泄够了,将那草人重新摆正后站起身,发现耳边忽然多了一道携着凉意的吐息。 她脊背一僵,身后的少年微微倾身,拢住她单薄的身影,而后幽幽地附在她耳畔,轻声问:“迟早是多早?” 顿时,一股凉意从脑后直窜到脚底板。 崔善善张张唇,两片嘴唇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脸色由红转青再转白,她不敢动,更不敢转过身,身形亦在料峭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崔善善,你不识字,何时成了我的问题?”少年垂下眼,眼底神色不明,右手扣住她的脖颈,掌关节抵在最脆弱的要害上。 崔善善被他桎梏得呼吸有些不畅,艰难地吞咽着唾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哑巴了,方才不是很有胆量么?” 蔺玉池的嗓音褪去素日清润,逐渐变得低幽,语气里还携着某种令她不寒而栗的杀意。 他强硬地扳过她的下巴,手指若有似无地滑过她颤抖的嘴唇:“崔善善,你自己想想,不识好歹的到底是谁,若你真的日日被我反复折磨,你以为自己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说我的坏话?胆子小成这样,骨头一碰就软,也配让我教?” 少年指尖的动作充满了暧昧的威胁,崔善善更是怕得浑身战栗不止,她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去见阎王爷了。 她吓得甚至不敢睁开眼,双眼紧紧闭着,豆大的泪珠却止不住地顺着眼眶流下来,一滴滴落在少年的手背上,滚烫而灼热。她的睫羽也很快被那点眼泪打湿,粘连成一缕一缕,好似被浓墨勾勒过。 她颤颤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细声地求饶:“师兄,对、对不起……” 少年垂眼睨着她,并不领情,反而冷冷笑了两声:“妓子就是妓子啊,整日就会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一不如意便哭哭啼啼,嘴里更是无一句真话,果然卑劣!” 果然……卑劣? 崔善善霎时变得无比错愕,心中忍不住反复咀嚼着他这句话。 她觉得蔺玉池的嘴实在是很厉害,一瞬间便将她所剩无几的自尊高高扬起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先前,她还以为蔺玉池至少还有一点良知,因为他会给她做热乎乎的阳春面,给她渡气,还送她那么好的衣裳穿,她甚至还曾为这些难得的时刻而感到沾沾自喜。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她的错觉。 在蔺玉池眼里,她从头到尾就只是一个卑劣的,上不得台面的妓子而已。 对她好,或许也只是在玩弄、戏耍她作乐。 但是,他分明什么都不了解,凭何说她卑劣? 少女沉默地哽咽许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似乎下了必死的决心,原本攥着他手腕的力道逐渐变紧,用力得指甲都嵌入了皮肤当中。 她几乎是颤着声线说:“师兄,你不懂……你们这些衣冠楚楚的高人雅士……朱门贵胄,从来都站得高高的,自然不会在意蝼蚁的悲痛。” “你们不在意,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为了供养阿妹付出了多少努力,也不知我每日不吃不喝饿得头脑发昏,只是为了日后给自己赎身!” 说到最后,她有些崩溃地哭喊出声:“若是每个人的命运都可以自己决定,谁又想做妓子呢?蔺玉池,你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说我软弱可欺!” 说罢,崔善善一口咬上他的手,恶狠狠地,几乎用尽了全部气力。 下一刻,少年喉结滚动,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 转瞬间,崔善善又被他逼到角落,少年阴冷的眸光像针刺一样刺入她的心底。 他撕下伪装,彻底露出扭曲的本性:“是,我不懂,我就是两面三刀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平生最爱欺良压善,你既然有幸碰了上我……” 崔善善被他一步步逼得退无可退,眼见他语气中的杀意越来越重,她的眼底也逐渐染上浓重的惊惶。 蔺玉池逼迫她抬头仰视自己,而后以眼还眼地咬上那副微颤的软唇,泄愤似的恨声道:“这辈子都别想好过。” 顿时,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蔓延在唇齿之间,从未经历过这等人事的崔善善呼吸一紧,死死攥着他的衣襟,如同牺牲一般痛苦地闭上眼。 少年微微垂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鼻尖那颗漂亮的小痣,耳边传来她细碎的呜咽,心中横生的怒意不由得被她这副可怜的模样取悦得消减了大半。 她还是这副模样漂亮一些。 片刻过后,蔺玉池不欲再与她纠缠,抿了抿唇间那点血腥,又将崔善善放开,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用袖子擦唇上的血,而后自得地扬起一个笑,指着地上晒的竹卷说: “不是想学写字么?从今日开始,你便将这院子里所有的书卷都抄一遍,再跟我念一遍,写错或念错一个字便重新来,直至将这后院池中的水给洗黑为止。” 崔善善攥紧了拳头,咬着牙点了点头。 蔺玉池整整盯了她两个日夜,偶尔见她快要饿晕了,便给她塞上一个包子。 崔善善被他折磨得手上起了大片大片的水泡,水泡磨多便成了茧子,到了最后,她整双手都止不住地发颤,甚至连包子都拿不住。 日复一日,崔善善的手变得粗糙无比,掌心也皱得活像个干了五十年农活的老妇。 终于,在第六日时,那池子里的水终于被她写黑了。 蔺玉池默默望着她,半句话都没跟她说,只丢下一瓶药,放她休息了半日,而后又挥挥袖子,将那池子又净化得澄澈如初。 崔善善恨恨地咬着牙,既然蔺玉池折磨她,她也不让他好过。 每写一个字,她便问他一句意思,夜里也让他不得安宁,靠在他居室外头无时无刻地背书,扯着嗓子朗诵诗句名篇,蔺玉池似乎被她念得烦了,赌气似的下了山,半个月都不曾回来。 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之中,崔善善终于扳回一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和好 经过一番血泪交织的刻苦努力,崔善善终于能认得几个字了。 她终于能写出自己心心念念的自己的名字,也终于能看得懂地图与仙螺上字。 虽然她认的字还并不多,更多时候是在连蒙带猜,但是崔善善还是很为自己高兴。 因为她终于可以一点一点地,摆脱旧时的懵懂与愚昧了。 今日,她打算拿着上回领到的钱,去膳堂买些吃食补充补充空空如也的小灶膛,顺便犒劳一下辛苦的自己。 道学入学就在这个月,她也需要准备一下。 至于那个失踪大半月的大忙人,崔善善轻哼一声,而后利落地将他踹出心头。 自生自灭吧。 不回来就不回来,她还免得受气呢! 怀揣着这个想法,崔善善来到昆吾山主殿旁的膳堂。 昆吾山的膳堂很大,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窗口,许多座位,能够容纳近千人,如今是晌午,有很多穿着道学服的仙盟弟子正聚在一起用餐。 偶尔有几个弟子会用新奇的眼神观察她,好在这些人的目光里并无恶意,至多只是好奇,甚至有的还带着一种莫名的崇拜。 崔善善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他们很崇拜的事情,只努力地眯着眼,艰难地辨认着某些窗口旁边的手写字,忽然,她发现有一个窗口写着大大的:“蔺师兄倾情推荐——糖蒸酥酪,食过翻寻味!” 崔善善只看了半眼,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别的窗口,花了五百灵钱,买了一份看上去很有食欲的玉井饭搭配梅花汤饼的套餐,寻到一处热闹的地方坐下。 她屁股还没坐热,便听得身后有几个人聚在一起,大声地谈论着前些日子发生的大事。 “我怎么听说他们还有人没回来呢!” 崔善善眉头一皱,感觉事情不对劲儿,悄悄竖起耳朵听。 “这次出逃的大妖可吓人,手段狠辣,还能剥夺人的心智,我家大师兄昨日夜里回来的,醒来就变成了大傻子!吓得掌门连夜带着他去寻青崖医者,也不知现下如何了,唉,他可是咱们宗唯一修满两焏的独苗啊!” “坏了坏了,我说我家师妹今早回来时怎么捧着天马的草料边啃边傻笑呢!” “别说了,今时不同往日,能回来的都算万幸中的万幸了!我这儿有几段留影,我师尊不让我放在仙盟道坛上,但咱们门派私底下都传疯了,你们想看不想!?” 崔善善侧过脸,发现他们正凑在一起,神秘兮兮地观看着那弟子口中的留影。 “嚯,苍师兄真帅啊,妙师姐也配合得这么好!” “啧啧,太厉害了,这大妖看上去也不过尔尔嘛,哪里有你说的那般可怖!” 几个人兴冲冲地接连看了几段,表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嘴唇都苍白了几分。 “怎、怎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 “唉,好几个原本连全尸都难保的弟子都是蔺师兄拼死从那大妖手里抢出来的,今早抬回来后,都被佛修埋在灵塔了。” “今早队伍都回来了?可是我今早没看见回来的队里有蔺师兄啊。” “看这个,这是最后一段留影了,当时情况紧急,蔺师兄是断后的,应该是跟那大妖困在一起了。” 几个人看完最后一段留影,默契地不说话了,崔善善心里咯噔一跳。 许久,才有人小声安抚了一句:“不会有事的,他那么厉害。” 几个弟子纷纷附和两句,崔善善怀着忐忑的心情用完了膳,又去买了两份汤饼,最后在路过糖蒸酥酪的窗口时,鬼使神差地买下一份。 回到空无一人的小院儿,崔善善愣了片刻,她环顾四周,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她忍不住打开仙螺,仙螺里有一个匿名道坛,那几段留影已经传出来了。 那大妖长着一张雌雄难辨的脸,不,与其说是雌雄难辨,不如说是一男一女各自被人撕裂成一半,而后再用某种丝线强硬地缝在了一起,怪异得很,气场看上去比先前的实沈强得多。 只见那大妖开口念了几句咒语,空中顿时出现八个乌漆漆的大洞,大洞蕴含着巨大的吸力,瞬间便将队伍给卷上了天,许多弟子们都被吸入了洞中,还有几个弟子难以抵抗庞大的吸力,顷刻便被碾压成道道血雾。 还有数十个弟子,从洞内出来之时,浑身的筋骨都被绞碎了,在地上碎成一滩,看不出人形。 崔善善眼底无比惊骇,她从来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边看边干呕。 可是她一连看了好几个,都没看见蔺玉池的影子。 她强忍住不适,急切地往下翻,最后终于有数十个医修弟子过来支援,空中也只余下一个可怖的大洞。 一个穿着赤色道袍的少年郎正徒手将几个弟子的尸体从洞内扯出来,那正是蔺玉池! 他所用的法器就是那杆太祝笔! 那毛笔忽然变得很长,笔杆也变得足有碗口粗,横亘在漆黑的大洞中央,他死死地咬牙抵抗着那洞窟的吸力,正往内将吞进去的弟子捞出来。 他浑身都是伤,腹部还被大妖用法器洞穿了,那道袍是被他的血给染红的。 蔺玉池与那大妖斡旋了几个回合,双手翻飞着画了数十个阵,将大妖的嘴给封了起来。 然后,趁着大妖停歇的间隙,他又强撑着继续用手中的太祝笔画了好几个字诀,将弟子们都送出大妖所在的结界。 做完这一切,他变得十分虚弱,实力也在迅速消减,没有一个人能帮他。 很快,大妖挣脱了封印,将他吞进了洞里。 画面到此结束。 崔善善眨眨眼,怀中那份温热的糖蒸酥酪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虽然此人性格是很讨人厌,但崔善善没有想过他会死。 她心中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担心,担心之余,还夹杂着一点小小的愧疚。 一想起自己不由分说地将蔺玉池给气跑那日,她的眼眶开始就发酸发涨。 不到片刻,崔善善的眼底便盈满了泪。 夜间的风将她孤零零的身影吹得有些瑟缩,她抱着膝盖坐在蔺玉池空荡荡的居室外,拿着仙螺,对着传音匣说话。 “师兄,我再也不说你的坏话,也不坐在你居室门口背书了,你回来好不好。” 才开口,她便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生硬,重新酝酿了许久,才犹豫地开口说:“我给你带了一份糖蒸酥酪,是膳堂的弟子说你就爱吃这个,冷了就不好吃了,师兄,你快些回来吧?” 说完,崔善善将仙螺放在身前,整个人一动不动,乌发顺着膝头流泻而下,她歪着脑袋,呆呆地盯着仙螺,似乎是期盼着有什么回应。 身侧油灯燃尽,昏昏欲灭。 周遭静寂一片,只余下更漏的滴答残响,一点一滴,随着少女的眼泪一同落下。 她嗫嚅着,默默吸了吸发红的鼻子,最后对着传音匣说了一句:“蔺玉池,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 “你回来,我们就和好,好不好?” 似乎是哭久了,她的嗓音洇着浓重的哭腔,听上去软软的、哑哑的:“师兄,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害怕。” 说罢,崔善善抬头望着那轮高高挂着的满月,又呆呆地等了一个多时辰,心绪逐渐变得宁静不少。 蔺玉池还是没回来,她掩下眼里的失落,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居室,躺在榻间,闭上了眼。 崔善善想,或许睡一觉,就会好起来了。 因为前几日过度劳累,她压根没怎么睡觉,一沾床,眼皮便重得抬不起来,不到片刻,她便陷入了深度的睡眠之中。 夜半三更,赤袍少年站在院外,脸色苍白得像鬼,阴沉沉地垂眼瞧着自己居室门口的矮凳。 矮凳上静静地放着一盏油灯,那样昏黄的油灯,只比巴掌大一点,灯光已经变得很微弱了,却还是照亮了一方小小的角落。 灯是特意为他留的。 而坐在矮凳上的人不见了。 他一步步走到崔善善的居室门口,晚风吹开居室的门,弥散了一屋子的血腥气。 少年安静地褪去沾满了血的外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到她的榻前,垂着眼,望了半晌,而后熟练地翻开被子,将瑟缩的少女抱在怀里。 她怀中好像还抱着什么东西,蔺玉池微愣,拿出来一看,发现是用油纸包着的糖蒸酥酪。 外层包裹的油纸已经被里面的酥酪洇得有一点痕迹了,可她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放在心口的位置,摸上去还能感觉到一点余温。 他眼里落了些零星的暖意,感觉自己在此刻才重新地回到人间。 而始作俑者的眼底有一圈细微的青黑,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仍然爱做梦,且梦中一碰到了人,就会攥着那人的头发不撒手,手和脚都搭在他的身上,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梦话,吐息也热乎乎的。 少年纵容着她的放肆,伸手擦干了她脸上的泪,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头埋在她温热的颈间深嗅,耳畔传来悸动的心跳,他哑声念着她的名字:“崔善善。” 说好了,日后都不吵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糖块 半梦半醒之间,崔善善感觉怀里多了个人。 她微微偏过头,才睁开眼,四周仍然一片漆黑,鼻尖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师兄……你回来了?” 无人回答她,外头下了一场春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她垂眼望着少年乌黑的发旋,发现自己竟双手双脚都搭在他身上。 她略一怔愣,而后默默挪动身子,准备将自己被蔺玉池压麻的手臂抽出来。 她努力许久,少年察觉出她的动静,环抱着她的手又紧了三分,还将脸埋在她的肩窝轻蹭! 不! 嘴、嘴巴…… 蹭到她耳朵了! 崔善善呼吸一紧,脸颊变得热热的,她轻咬着下唇,不好意思动,更不好意思不动。 这还是她头一次醒来能看见此人,上一次跟他睡在一块儿的时候,翌日晨起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崔善善想,许是他这回真的伤得太重,生病的人都爱粘人。 她妹妹不舒服的时候,也喜欢粘着她,不让她走。 夜里太黑,崔善善挣扎着想去够榻边的火折子点个油灯,却怎么都够不着,她艰难地翻了个身,正要伸出另一只手,也不知道碰到了他身上哪处,痛得他低低唤了一声。 “崔善善……”少年呢喃出声。 崔善善眨眨眼:“嗯?” “不许走。” 语气听上去十分可怜。 崔善善垂下眼,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鼓涨涨的,涨得有些发疼。她惯是个心软的人,应了他一声,点了油灯,紧接着便给他顺起毛来。 少年披在肩头的墨发柔软得跟上好的缎绸,发尖沾上外头的潮意,崔善善攥着一缕,默默捏在掌心把玩。 真的好像妹妹一样呀。 她轻抚着少年的后脑勺,轻声开口:“师兄,我没走,你何时回来的,为何都不唤我一声?你回来时,伤口有没有处理过呀,疼不疼,要不要重新给你擦药?” 她等了一会儿,蔺玉池好半日都没说话,她逐渐等得又困了,便打了个哈欠。 “师兄,你怎么不说话?” 迷蒙间,崔善善忽然感觉脖颈沾了一点温热湿滑的水渍。 她一愣,随即皱起眉,将信将疑地捧起少年的脸仔细端凝。 “你怎么哭了呢?”她问。 病怏怏的少年面色十分苍白,他眼睫微颤,张了张口,崔善善摸了摸他的额头,而后立马倒吸一口冷气:“也没病温呀,莫、莫不是傻了……?” 蔺玉池被她说得一口气噎在喉咙中间。 他没什么力气否认,崔善善似乎回忆起某些可怖惊悚的画面,只听她哀嚎一声,语气登时变得分外无助:“师兄,你傻了我怎么办,我不认识什么青崖医者,咱们院子里也没有马草给你啃,你可千万不要变成傻子呀!” “……”蔺玉池感觉自己刚醒就要被她气厥过去。 “对了,我还买了你喜欢吃的酥酪,咦,我酥酪呢,怎么不见了?” 她一直乱扭,蔺玉池喉咙微滚,使出几分力气,将她按在怀里:“吃了。” 只是动了三分气力,他腹部的伤口便裂开了,蔺玉池默了默,他十分唾弃如今这副脆弱的躯体。 “崔善善,先帮我寻两瓶药,在我房间,博古架旁的第三个抽屉。” 崔善善郑重地点点头,走之前还担忧地摸了摸他的头,让他好好待着,好像把他当成了一只小狗。 她出去了,床榻忽然空出一个人的位置,体温也随着她的身影而淡去,蔺玉池磨磨后槽牙,动动手指,怀里就此空落起来,他有些不习惯。 崔善善很快便将药拿了过来,手里还攥着不知从何处买来的糖块儿。 蔺玉池的脸瞬时便拉下来了,他说:“崔善善,我不是小孩。” “嗯嗯,我知道,你是我师兄。”崔善善眨眨眼,只觉得他在嘴硬,因为她的妹妹崔娥以前也喜欢这样嘴硬。 她趁机将糖块塞进他嘴里,而后笑眯眯地轻轻抚摸他的乌发,一本正经地哄道:“师兄乖,擦药药时吃糖糖,痛痛就飞飞啦!” “我也不是小狗。”他说。 即便如此,蔺玉池却没将糖块吐掉,他一边含着糖块,撑着从榻上坐起身,少女即刻伸出手准备解他的腰带,似乎已经做好替他擦药的准备。 蔺玉池有些错愕,制止了她的动作。 “我自己来。” 似乎是妖类与生俱来的本能,他本能地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展露自身弱点,若是被人触碰伤口,更是好似直面着某种威胁。 而崔善善却以为他在嫌弃她,愣愣地望着自己掌心难看的水泡,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悻悻收回手,眼底透出三分失落。 “好,那我出去等你。” 蔺玉池凝着她的眉眼,蓦地心头一软,伸手将她拉了回来。 少女忍不住皱起细眉,一脸疑惑地回望着他。她根本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细眉拧着,又好似敢怒不敢言,最后也不做声,只默默坐在榻边守着他。 他自己背过身涂药,崔善善又去浴间端了盆水,在一旁帮他换染了血的帕子。 两人之间有些沉默,蔺玉池见她还是很不开心,脑中思索了一番,开始主动与她说起旧事。 “小的时候,我字写不好,被师尊罚练字,我不听他的话,手被他浸在洗墨池里泡了一夜,大多数时候都忍着麻痛写字。” “他对我要求十分严苛,因为使用太祝笔写字,一撇一划都不能少、不能多、不能反,不能错。若是有一处地方错漏,非但无法封印邪祟,自身也会遭到字诀的反噬,十分危险。” “昆吾山的冬日又格外漫长,这双手烂了又烂,冻疮生了又生,他从不许我涂药,不涂药,伤口就会腐烂,脓水臭得令人作呕。” “如今看见你的手,无端想起了旧事。” 崔善善张了张嘴,而后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好半日都不知如何开口。 相比起师尊,蔺玉池对她的折磨显然已经手下留情了,崔善善忍不住在心中默叹一口气,此人能在师尊眼皮底下长这么大,也算有几分本事。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数日,崔善善的仙螺忽然接到了提前截止入道学的通知。 她急急忙忙带着自己的玉牌,赶到昆吾山主殿门口,发现报名的地方已经大排长龙。 她排了半日,好不容易排到了自己,却发现因为自己修为太低,几乎没有什么课是她能选的。 只有一种初心道法课,上面没有写任何限制条件,但崔善善却没有看见在场任何一位弟子报名。 她的犹豫很快被报名处的弟子发现了。 那弟子对她说:“这初心道法课,是只有三次晋级考核都不过的弟子,还有道心不坚,或者天赋极差的弟子才会选的课。” 崔善善脸色白了白,顿时有些如鲠在喉。 可是她目前只能选这个课! 那弟子看出她的窘迫,又道:“道友若是想选好些的课,今年可以先精进修为,待到明年三月再来也是可以的。” 听罢,崔善善更是欲哭无泪,她想学修道,可报不了课,没人教她,她哪里还等得到明年? 忽然,只听不远处响起一片哗然,崔善善偏过脸望去,原来是蔺玉池也跟过来了。 有好几个弟子围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问他:“蔺师兄今年想选什么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悸动 蔺玉池还没出声,另一个少年便忍不住对那弟子调笑道:“能不能别整日做你那春秋大梦,蔺师兄都可以当咱们的教习了,哪里还需要上课!” 崔善善在心里默默点头,肯定他们的想法。 “要我说,太祝仙术倒是跟阵法课挺像的,要不咱们找长老通融通融,就让师兄来上阵法典论吧!” 一群人围在门口,将门口围得更加水泄不通。 崔善善听着他们的七嘴八舌,转念又想到蔺玉池前几日折磨人的手段,心中又默默摇头。 此子长得人模人样的,但折磨人的手段可多了,最好不要当学生,也不要当什么教习,哪凉快哪呆着去。 是的,蔺玉池怎么看都不会跟她一起选那低阶弟子的课。 想罢,她笑语盈盈地问报名处的弟子:“小师兄,这道法课可以提升修为么?” “可以啊,按理说咱们昆吾山所有主课都可以,只看你有无悟性罢了。” 崔善善的心放了一半。 忽然,她想起自己特殊的体质,除了修炼,她也要为自己的身体着想,若是哪日蔺玉池不高兴了,提前令她元阴亏空了该怎么办? 她面色瞬间凝重起来,煞有介事地继续问道:“小师兄,我是新入门的,你知道除了道法课,还有什么推荐的么?最好是不需要修为,修生养性一些的。” “修生养性的课也分许多方面,有内外之分,还有阴阳之分,你想修习哪一方面的呢?” 崔善善一愣,而后迅速瞥了瞥两侧,清了清嗓子,神秘兮兮地凑近他的耳畔,补充道:“就是关于阴、阴阳调和之类的?” 那弟子瞧了瞧少女芙蓉般的面颊,加上她莫测的语气,霎时顿悟般点点头,忍不住跟她窃窃私语起来。 最后崔善善仔细看了遍名录,选了不需要任何修为的道法与那弟子极力推荐的颐神养性课。 崔善善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高兴地说:“谢谢你呀,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这些的人!” 眼前的少女面若春晓,笑盈雪腮的模样令得少年一时红了耳廓,他结结巴巴地对她说着客气。 很快,崔善善在报名的名帖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那字体仍有些歪扭,她才写完,周遭便有人窃窃笑她。 忽然,那几道窃笑声消失了,似是有人在看她,崔善善才偏过脸,发现蔺玉池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侧。 她似乎对蔺玉池的忽然出现有几分意外,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几分:“师兄?” 蔺玉池心中咀嚼着这句话的语气,默不作声地问:“你选了这两门?” 崔善善点点头。 “很适合你。”他干巴巴地开口。 崔善善抬眼瞧着他,眼里透出几分莫名其妙来,此人为何在外面还要内涵她没天赋修炼? 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转而弯出个更明媚的笑:“师兄也是来选课的么?” 那般细微的微表情,一瞬而过,却还是被蔺玉池捕捉到了。 他攥了攥指尖,总觉得心中发酸,很不是滋味。 “是。” 崔善善虽然跟他已经和好,但也没好到哪儿去,她眨眨眼,十分客套地问他:“师兄想要选什么课呀?” 蔺玉池瞥了眼名录,抿唇淡道:“还没想好。” 周围的人都在看她跟蔺玉池,崔善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正想走,脑内却忽然多了一道声音。 【崔善善,若能撺掇他一同与汝报道法课,寿元可增加两百日。】 正要找借口走的崔善善:“?” 怎么办并不是很想要这两百日寿元。 即便这样想着,崔善善还是笑着问了他一句:“师兄若是没想好,要不要跟我一起上道法课?” 瞬间,有弟子忍不住喷笑出声,似乎是笑她不知天高地厚,愚妄无知。 大部分的人都将她这句话当成了玩笑话,而崔善善笑容不减,也当自己是在开玩笑,还没等蔺玉池回答,她便打着哈哈走了。 仙盟弟子们陆陆续续报了名,待到日落西山,主殿里只余下蔺玉池跟报名处的弟子。 两位少年无言对视,片刻后,蔺玉池默默在崔善善的名字后面添了自己的名字,最后顶着那位弟子无比惊骇的目光离去。 * 他回到太祝门时已近夜半。 崔善善的居室还亮着灯,她一个人坐在屋内苦苦地练字。 许是今晨有人笑话她名字也写不好,她便近乎执拗地,一直练习写自己的名字,写了足有百千遍,纸张多到堆满了书案,地上也散落了很多。 他来到崔善善居室门口,敲她的门。 屋内一阵窸窣,崔善善小跑着来给他开了门。 蔺玉池听着那道细碎且颇为急切的脚步声,心中的烦闷不禁减少了几分。 他站在崔善善面前,问她:“崔善善,你想我与你一同上课么?” 站在屋内的崔善善对他抿了抿唇:“嗯,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蔺玉池瞧着她水盈盈的眸底,又不说话了。 他现在很别扭,他莫名想要崔善善像今日对那个弟子一般对他也那样笑。 也不知那弟子跟她说了什么,两个人要挨得那般近,偏她还笑得那般欢欣。 这些话他断然无法说出口,只生硬地说:“你……你今日不是问了?” 崔善善的面庞拢在屋内柔和的光影下,微弯的眼底浸润着清亮月色,似有宝光流转:“我问了,难道师兄就会陪我一起吗?” 为何,她的语气并没有很开心? 蔺玉池忽然变得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开口。 崔善善一眼看出了他的龃龉,默默牵起他的手,捏了捏,语气软软的:“原来师兄一直在惦念着这回事。” 少女的指尖携着一点热意,触碰上他的手指,令他的脊背即刻窜上一阵细微的酥麻之感。 一抬头,崔善善却抱着一脸歉意的笑望着他:“谢谢师兄的好意,但我的确是技不如人,也不想耽误师兄,所以我一个人慢慢来也可以的。” 蔺玉池:“……” 崔善善还是头一回见到蔺玉池如此傻呆呆的模样,心下觉得颇有些意思,便悄悄踮脚,在觊觎了许久的右颊轻轻印上一口。 那唇瓣微凉,像冬日里最柔软的雪花。 只瞬间,少年的瞳孔便惊愕地放大。 又来了。 心脏开始无征兆地悸动失速。 蔺玉池并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这样,只知道这是一种令他无法掌控的感觉,是他平生最厌恶的感觉。 可是为何,并不想放开手…… 少年近乎慌乱地思索着。 那道法课虽然名头不好听,但最适合崔善善这样的凡人打基础,只是生源鱼龙混杂,有些修为较高的大弟子,犯了门规宗规也会被强制送去上一年道法课。 前几日那两个杂碎都能把她欺负成那样,更何况碰上比他们更高阶心思更坏的弟子。 蔺玉池为自己这股无故升起的、莫名的悸动寻了许多理由。 若是崔善善受欺负,他就要给她善后,由此往复,还不如直接挂个名字,偶尔去露个脸,让那些弟子安定些,他也就少些麻烦要处理。 对,若是如此,他就少些麻烦要处理。 沉默了许久,蔺玉池还是没能说出他会跟她一起上道法课。 他将手收了回来,而后跟她说:“今夜只是提醒你,道法课人多复杂,日后谨慎些,莫随意与之交心。” 说罢,崔善善眼里露出些许意外,还没等她开口,蔺玉池便自顾离去了。 她瞧着少年轻淡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摸上微微发热的面颊。 夜间,少女抱着被褥沉沉睡去。 在酣甜的梦乡之中,似乎有人在她脑内低喃着什么寿元增加,总之,她听不太清……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细雪 翌日一早,崔善善醒来时,发现浑身的筋骨与血脉比前几日都要轻盈许多。 许是这几日的运气起了效果,她惊喜地想,要不说大家都喜欢修仙呢,修仙真好!她感觉自己如今浑身充满了牛劲儿,蹦一蹦都能蹦三尺高! 崔善善不敢松懈,继续打坐打了一上午,她感觉体内隐隐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可是却寻不到往上升的窍门,只能徒劳地在原地打转。 直觉告诉她,光是调息运气是难以提升修为的。 若她能接任务,有了钱,便可以去买灵犀露,达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不过,上次她喝了十一瓶才堪堪往上提了一层,这回不知要饮多少才能再次提升,崔善善摸着扁扁的钱包,叹了口气,心道一会儿吃过饭,再下山去神主殿瞧瞧有没有能捡漏的任务。 如今她的时间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算很少,努努力,几日攒一瓶灵犀露,百日也足够攒十几瓶了。 崔善善又看到了希望。 她如今只希望自己能顺利修炼,再下山找妹妹,若是路上获得什么机遇,将心骨送归神域也再好不过。 至于成神,崔善善想,神仙的日子离她太过渺远,虚幻得难以想象,她不敢奢求。 如今她只是万千凡人中的一个,凡人都希望生活安定,家人和乐,这般细小而平淡的幸福,对她来说便足够了。 用过饭,蔺玉池又捧着一堆书回来,要她涂上防蛀的浆液,而后便又拂拂袖走了,一句别的话也没同她说。 日光正好,崔善善马不停蹄涂完一整桶浆液,又摆开来晒,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细汗,忽然瞧见蔺玉池居室的纸窗被风吹开了。 她忽然想起上次给蔺玉池拿药时,看见他的居室里也堆摞着几本书册,跟一堆杂物放在一起,状态亦十分堪忧。 许是太忙,他也没空晒,也不知有没有生蛀虫。 崔善善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帮他晒一晒,傍晚再放回去。 想罢,她走入少年的居室,将那几本旧旧的书小心地抽出来,堆在胳膊上,堆成了一小摞。 正要走出门,一阵春风刮过,崔善善被额旁的刘海拂了眼,跨出门槛时没注意脚下,被门槛绊了一跤。 一时间书册翻飞,崔善善勉强扶住门框,又手忙脚乱地将散落在各处的书都收起来。 忽然,她发现地上除了书册,还多了几张薄且发黄的笺纸。 “这是什么?” 她捡起来一看,发现这些应该都是写给谁的信,再仔细一看,似乎都是蔺玉池的笔迹,每一张几乎都写满了。 他应是用朱砂写的,那些字赤红得像血,歪歪扭扭,连成一片,透着浓浓的诡谲之感,并不像人能写出来的文字。 他为何会写如此奇怪的文字? 崔善善咽了口唾沫,字她全然看不懂,只觉得心里发凉,看久了还有些瘆人,仿佛有什么东西闷闷地压在心头,令她喘不过气。 她揉了揉酸痛的眼,仔细将笺纸叠好,重新塞进掉落在旁边的书册夹页。 入夜,崔善善照例练完字,收到了两日后道学入学的通知。 她按照通知准备了些需要带的东西,而后安安稳稳地睡下,梦中却无意跌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她头一次成为了一个看客。 冰天雪地里,一个容貌精致,雍容华贵的女人正厉声呵斥着一个孩童。 他看起来不到五岁,似乎做错了什么事,懵懂地垂着头,脸颊一边明显地发红肿胀,鼻尖也被冻得红红的。 他攥着衣角,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女人喝止了,歇斯底里的训斥声中逐渐带了三分哭腔。 她听不懂女人所用的语言,只能默默地观察起她的形象。 容貌堪称绝色,穿着世间最华贵明艳的裳衣,小腹微微隆起,似乎怀了孕,但容颜不减,就连哭也哭得很漂亮,眼泪顺着她的面庞滑落,与空中飘落的细雪几乎融在一处,有种破碎的美。 最奇特的是,她的面颊两边覆了淡淡的鳞片,眼睛是极其漂亮的灿金色,好似晨曦时天际线边升起的旭光。 崔善善望着她,总觉得她长得……有些熟悉。 像谁呢? 她忍不住望向女人身侧的孩子,视线落于他的脸上停顿片刻。 他同样也有一双很漂亮的,灿金色的眼睛,睫羽长长的,落了些湿润的晶莹。 崔善善的眼睛倏然睁大,忍不住张张口,心中顿时有了答案。 长得很像…… 蔺玉池。 * 两日后,崔善善背上小背囊,正要出发,蔺玉池却无缘故站在她身侧。 崔善善两日没见蔺玉池了,一看见他,便记起那日做的梦。 确实很像,足有七分像,可眼前少年的眼睛分明是墨色的,是一双很正常的,人的眼睛。 她思索了半晌,忍不住问了一句:“师兄,人瞳孔的颜色,可有办法变化?” 蔺玉池愣了片刻,点点头:“有。” “是何方法?” 少年垂下眼帘,拢住眼底的灰暗,不肯告诉她具体步骤:“非常残忍的方法。” 崔善善见他心情莫名其妙地低落下来,便默默转移了话题,轻声问他:“师兄,你今日要上的课也在紫微殿吗?” 少年颔首,而后利落地召出飞行法器。 有顺路的人能载着她去上课,崔善善当然乐意了,乐呵呵地跟他一起上了飞行法器。直到蔺玉池又随她一同跨入紫微殿,来到上道法课的侧殿门前,崔善善才感觉到事情发展有点不对。 她首先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认字走错了,而后仔仔细细地辨认着门口处的木牌,确认这里的确是上道法课的地方。 她与蔺玉池对视,而后礼貌又不失尴尬地一笑。 “师兄怎么不去上课呀。”她干巴巴地提醒他。 “我不是说跟你一起来?” “嗯?”崔善善呆愣眨眼,小脸唰一下白了,脸色转变得可谓是精彩绝伦,活似晴天忽然降下一道霹雳。 她张张唇,错愕得不知怎么开口,但蔺玉池能看出来,她如今满脸写着你何时说过了。 少年的眼神在少女张张合合的软唇上停留了片刻,偏过脸,若无其事地说:“我修炼出了差池,来此巩固一下道心。” “更何况,你看——” 崔善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芥蒂 不远处传来一声哀嚎。 “哎呀——哪个医修用灵犀露淋了我的符纸,我画了三日三夜呢!” “我还想问谁瞧见我储物戒了?我那可怜的三百斤灵草,就这点儿东西也偷!” “谁能告诉我,我背囊里为何会有这些纸片??” 堂上仿若炸开了锅。 那弟子从背囊里扯出一连串的纸人,气得好像要翻过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尸傀宗的千金也来了!” 虽然崔善善还没见过真正的千金贵女,但从这些人的只言片语中也能发觉,这位千金的名声看上去不太好。 崔善善有些好奇,扯了扯蔺玉池的衣角:“师兄,她是谁呀?” 蔺玉池道:“尸傀宗大长老的千金,昭奚。我未曾与她接触过,听说性格刁蛮,平日里嚣张跋扈,不好对付。” 他并不在意这些吵闹,只跟她说:“时间不早了,可以先入座。” 崔善善点点头,心中却对蔺玉池的话有些不以为然。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毕竟蔺玉池都这样人不可貌相了。 她正要抬步跟上蔺玉池,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拍她。 崔善善偏过头,发现拍她的那只并非人手,而是一只布偶娃娃的小手! 她胆子本来就小,顿时吓得脸色又白上几分,头皮微微发麻。 “百闻不如一见,听说你就是独自将那狌妖拽下昆吾池的废柴小师妹?” 一个穿着墨色交领宽袍的女子站在她身后,五官气质斐然,一头银发高束成马尾,看人的眼神里蕴着一些散不去的沉沉阴郁。 想必她便是尸傀宗大长老的千金了。 少女很不客气,但崔善善还是弯出一抹友好的淡笑:“嗯,我就是崔善善,请问你就是昭师姐吗?” 昭奚并未回答,反而朝崔善善走近一步。 崔善善只想与她保持友好的距离,便直往后退,而她直往前逼近。 忽然,崔善善闻见她身上有一股浓烈的花香,浓烈得令人眼前晕眩。 下一刻,她眼前一黑,一双手便开始用力揉捏起她的脸来。 “唔!”崔善善被她捏得皱起眉,眯起了眼。 她不知道这位千金为何要这样,旧时也有这样喜爱捉弄人的客人,她很难反抗,因为这样会更激发他们的兴致。 片刻后,崔善善才想起这里不是花楼而是昆吾山,才想开口,这位千金便撒了手,嘟嘟囔囔地走远,留她傻傻地站在原地。 “怎么看都不像啊……” 崔善善不知她这话是何意,呆愣半晌才走入居室内,找到蔺玉池所在的位置,在他身侧的书案前坐了下来。 然而少年见她受了挫,反而还嘲笑她:“好笨。” 崔善善看了他一眼,委屈地揉了揉自己发红的面颊,努努嘴,不搭理他。 片刻之后,偏殿内开始热闹起来。 许多弟子好像都相互认识,崔善善就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他们在初次看见蔺玉池时有些震惊,转而又看向呆愣不知所谓的崔善善,顿时默契地看向对方,心领神会地想,谁家好弟子会主动来上如此低水平的课,更何况是蔺玉池这样的天之骄子。 在众人眼里,蔺玉池永远是仙盟内的模范担当,永不会行差踏错,除了陪师妹,还能为何而来? 这何尝不是一种大义凛然呢! 更何况,整个太祝门也只有他一个修士在,如今多了一个师妹,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一时间,许多人都动了某种心思,可他们不敢直接跟蔺玉池说话,便都来找崔善善打关系。 偏得崔善善眉眼一弯,张张嘴,便能说出千百句不重复的恭维话,话里话外都十分真诚,把人给哄上了天。 “真的吗,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这么厉害的!” “原来你是农修吗,你种的稻子怎么能这么饱满呀?!” 有这般可爱的小师妹,众人果断忽略了沉默的蔺玉池。 而蔺玉池看得心里莫名发堵。 她似乎对上任何人,不论那人好坏,都能说出一句‘你最好了’。 少年想起崔善善上回吃个面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他最好了,顿时心生芥蒂起来,再度回想,也不知其中混杂了几分真假。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想亲口想问问她,可一想到自己跟崔善善的关系并不是那般好,这几日甚至还有些疏离,他甚至连问出来的资格都没有。 蔺玉池头一次在这种地方受挫,他觉得自己也被崔善善感染了几分蠢笨,忍不住在心里鄙夷这个满嘴甜言蜜语、虚情假意且三心二意的女子。 他这般不辞辛劳陪她来上课,她今日却是那种态度,也不跟他牵手,也不对他笑,半句好话都没跟他说,却要跟这些才见过一面的弟子说那么多。 蔺玉池阴暗地注视着崔善善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唇,直想把它堵住,让她以后再也不敢对别人说出那些轻浮的话。 他忍无可忍,瞥了瞥殿外的天色,继而开口道了一句:“教习来了。” 顿时,聊天聊得热火朝天的弟子们停了下来,有些人正想给崔善善塞一些小物件,却都被她一样样回绝了。 等到人都走回自己的座位之后,少年便佯装若无其事地问她:“为何不收?” “师兄几日前不是说要我谨慎些,莫非今日已经忘了?”少女对他笑了笑,而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略带三分羞赧地悄悄附在他耳边说,“之前不是也说过啦,我日后都会听师兄的话。” 她似乎每句话都携着一个小勾子,令得蔺玉池原本无比坏的心情就此拨云见日,轻易地被崔善善用这样的语气哄好了。 他咽了口唾沫,微微偏过头,避开她唇边呼出的热气,喉结微滚:“倒是有些自知之明。” 片刻后,紫微殿外有弟子撞了钟,一位满头鹤发,模样严正的老人拄着一根碧绿的拐杖,姗姗来迟。 那位鹤发教习眼神巡视了一圈,将目光定在崔善善的头上,若有所思地望了她片刻,而后再转动眼光,一视同仁地观察着殿内所有弟子。 这位教习便是紫微殿的大长老,三百岁的年纪,十年如一日地当着道法课的教习。 他开口说话的语速很慢,确实适合崔善善这样的修炼初心者来听,但在其他弟子耳中,这般缓慢的语速便显得十分枯燥无味。 许多人开始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也不多理会那位教习。 而蔺玉池一直在观察着周遭。 他从方才便发现,在某个角落,有人一直盯着他的师妹。 他默默循着那道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那眼神阴骛的黑袍少女撞见他的目光,霎时慌忙地偏到了别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天堑 然而崔善善却浑然不觉,整个道法课只有她一人听了进去。 半个月后,堂上仍然相安无事,除了有些低阶符修的符纸偶尔会被拿几个大弟子去当茅厕纸用以外,没有再发生其他冲突,自此,蔺玉池便不常去了。 崔善善觉得自己的未来又变得可期了起来。 日子平安地过了两个月,崔善善终于穿上了崭新的道学服,今晨,她才来到紫微殿,半只脚跨入台阶,一股热浪便席卷而来。 她慌忙拿手做挡,却还是被那阵热浪轰得倒在地上。 崔善善艰难地睁开眼,便发现眼前真火弥漫了半个侧殿,教习还未来,一些弟子站在侧殿门口,颇有兴致地围观。 位于侧殿内正中央的少女便是昭奚,她整个人都被真火灼得有些狼狈,有几段头发也被烧断了,如今正恶狠狠地指着对面的弟子说:“把我的纸人还给我!” 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器修青年,衣着看起来颇为华贵,想来也是个有身份的弟子。 他手上攥着几颗三昧真火丸抛上抛下,见昭奚语气这般不善,冷嗤一声:“关我何事,你怎么断定是我所窃的?” 昭奚紧攥拳关,沉声道:“先前只有你,口口声声说厌恶它,说我的纸人是晦气的垃圾!” “为何是只有我?哼,只怕在座的各位皆是如此想的,只是碍于你的身份敢怒不敢言罢了。” 周遭有几个人在小声附和。 昭奚的语气越发沉郁:“所以,就是你偷的。” 真相被她撕破,器修青年也撕破了场中最后的平和,眼底携着三分冷意:“是它们自己跑到我这儿来的,我充其量只是给了些教训罢了,怎么能算偷呢?” “更何况,我看大家早就受够你那些破纸了罢?” 人群中有谁开口喊了一声:“就是,你修为不足,无法控制这些鬼东西的话就莫要随身带了!” “我记得上个月湛寂师兄的书还被它们偷偷涂过灵犬的粪便呢,咱们侧殿可是臭了整整三日!” 顿时,周遭弟子叫苦不迭的声音此起彼伏,昭奚似乎被戳中了痛脚,目光中含着些许愤怒,却没有再开口。 “不是想要回纸人么,还给你便是,左右留着都算晦气,正好给你烧了攒攒阴德!” 正说着,那器修便从袖口中抛出了一叠碎纸,纷纷扬扬地洒在昭奚面前,好似翩跹飞舞的银蝶。 一场恶事掩盖住另一场恶事,众人纷纷大快人心地笑起来。 崔善善也清楚地瞧见了少女眼底明晃晃的破碎。 似乎是骄矜惯了,她也不习惯哭,只高傲地扬着下颌,漠然望着自己的纸人变成了纷扬的碎纸,飞舞在自己身前。 一阵风自殿外吹拂而过,携起几片碎屑,飘飞到崔善善手边。 崔善善垂首,发现那纸人上面还画了一张简单的笑脸。 一刻钟之后,教习终于踏入殿内,人群纷纷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而崔善善逆着人群,蹲在地上,将地上散落的纸碎一点一点捡起来,回到自己的书案前,又拿出浆糊,将一些看起来原本合在一起的碎纸片重新拼在一起。 她今日没有听课,一整日都在帮昭奚粘纸片。 傍晚散学时,昭奚果然寻过来了。 她站在崔善善书案前,冷淡地问:“为何要粘起来,已经没用了,都丢了吧。” 少女的影子拢在崔善善头上,使得她的视线稍微有些模糊不清。 崔善善扬起头,回问道:“已经没用了就要丢掉么,师姐不是很喜欢它们?” “喜欢又怎样,废了就是废了?” 崔善善没说话,却把昭奚手中攥着的其他纸片也抢过来了。 “你——!” 崔善善从来没做过这般大胆的举动,复垂下头,不顾眼前人的叫骂,将手中的纸片一点点重新拼好。 崔善善一边粘,一边小声地对她说:“下次还是莫要带它们出来了,师姐。” “你管我。” 崔善善咬着下唇不敢反驳,昭奚便沉默地看着她。 一段时间过后,一个纸人忧愁的小脸便被她粘好了。 可崔善善却许久都没抬起头来,昭奚皱起眉,忽然瞧见有星星点点的眼泪缓缓掉落在纸片上,又被崔善善用袖子慌忙擦去。 昭奚变得有些急切:“喂,你怎么哭了,我可没欺负你,这可是、是你自己主动帮我粘的!” 崔善善又莫名其妙被她凶了,扬起头,扁着嘴,脸上泪光闪烁,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滑落。 她并非想帮助任何一方,更不想主动掺和这些弟子的纷争,她只是很难过。 很久以前,花楼的院子里被人扔了一条小狗。 小狗很臭,还爱咬人,她便将它偷偷抱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养,给它擦了身子,喂它吃馒头,养了三个月,最后却是被贵人的车马碾了。 那日她蓬头乱发地抱着她的小狗坐在街边哭了许久,哭着向路过的每一个人求助,却没有一个人帮她。 所有人都在笑,笑她小题大做,笑她仪容尽毁后的狼狈。 她的小狗死了,所有人都在笑。 崔善善看见那些纸片,就想起了自己的小狗。 除了藏在破庙里的妹妹,小狗就是她在那数百个难捱的昏暗时日里唯一的慰藉。 想罢,捏着那些被她重新粘好的纸片,崔善善哽咽了许久。 傍晚的落日映入殿内,所有弟子都离开了紫微殿,殿中只余下她跟昭奚了。 暮色冥冥,似乎所有事物都被淹没在这般沉寂的光景之中。 而崔善善对眼前不知所谓的少女,一字一句开口道:“旧时我有一只小狗,它死了,所有人都在笑。” 昭奚眼里升腾起三分不可置信,心中却被她这句无头无尾的话语所撼动。 好半晌,少女才神色复杂地对崔善善道了一句谢,而后将她粘好的纸片小心翼翼地收入了自己的囊中。 * 几日后,道学课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昭奚没有再引起争端,崔善善照常一个人散学。 在回太祝门的路上,昭奚唤住了崔善善。 崔善善回过头,少女手中拿着一个小巧朴素的布袋子,散发出一阵艾草与依兰混合的气味,是十分特殊的气味。 “崔师妹,这个香囊,能否请你替我转交给你师兄?我先前与他有些过节……” 崔善善皱眉,摇摇头说:“可我记得师兄说先前并不认得你。” 少女今日似乎收起了那副骄矜的性子,变得有些窘迫:“先前蔺师兄为了我受了重伤,想你也曾见过那段留影,知他伤得有多重,我如今只是内心有些过意不去,才做了这个小东西,你能不能帮我交给他?” 崔善善更疑惑了,蔺玉池与昭奚应该是同龄,地位又相仿,没有那般难以交流吧? “师姐为何不自己给?” “可我今日都这样赠出去了,也没想过你会回绝,总不能再收回来,他不要,便给你了,你想送给别人也行,反正,这可是我从医者那好不容易求来的草药!” 少女扬扬下颌,又恢复了那副十足骄矜且霸道的做派。 崔善善蓦然回想起蔺玉池回来那夜,心底沉沉一跳。 昭奚见她有些犹豫,脸色不由得认真起来:“你到底收不收?” 崔善善觉得她的语气颇有点咄咄逼人,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便摇摇头:“我真的不能收,不好意思,师姐。” 她往前走了几步,昭奚又将她叫住了。 “崔善善。” 崔善善这回没有转过头,可昭奚的语气却无端冷了许多。 她听见昭奚问她:“我有些想知道,未上山前,你是做的官家娼,还是私娼啊?” 昆吾山接近傍晚,天色渐暗,偶有几只白鹤远上。 崔善善耳边嗡鸣一片。 她缓缓转身,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的少女。 “我……” 崔善善根本说不出半句话。 昭师姐是如何知道的呢? 她想不通。 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自己先前曾在何处见过昭奚,而且,她分明也只跟那两个人说过,她爹是打铁的。 崔善善深深吸了一口气。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果然,这样的时刻果然还是来了。 崔善善的双手微微发起颤来。 可是,来了又如何? 崔善善忍不住想,她如今已经同过去告别了,她已经告别了旧时悲惨的命运,她分明已经不是花楼里卖笑的善娘了! 她叫崔善善,拜入昆吾山太祝门,是那个人的师妹。 莫名而来的底气令她并不想在意昭奚说出来的话,然而对方直白又奚落的目光正逡巡着她身上的每一处,这令得崔善善感到自己分明站在离昭奚只有几步的距离,却如同隔着道天堑。 是出身的天堑,亦是命运的天堑。 恶毒的言语如同细密的针,使她呼吸发紧,面上血色褪尽,喘不过气。 因为心中胆怯,崔善善的呼吸也开始发颤。 她是私娼,是世间最不体面,也最卑微的那种。 京城中被贬的官家女子,朝堂有设专门的教坊司教育,而她无名无分,只是相貌好了些才被鸨母挑中,进入的花楼自然也不是那么体面。 崔善善咬紧了牙关,眼里的泪水似乎又有些兜不住了。 她竭力忍住哭腔,直视着眼前的少女,一字一句道:“昭师姐,我只是不清楚你执意将它交给我是何意,若你真心想感谢蔺师兄,就应该当面送给他,而不是经由我的手。” 崔善善默默咽了口唾沫,颤着手接过昭奚手上的香囊,复吸了吸鼻子,垂眼低声道:“而且,我叫崔善善,已经不是花月楼的善娘了。” 那语气中蕴着几分倔强的笃定,说完,她便不再等昭奚答复,兀自攥紧了拳关,快步离开了那段小路。 为了平复情绪不让蔺玉池发现自己的异样,崔善善走得很慢,回到太祝门已是夜深,蔺玉池竟出奇地在院内摆了一桌饭菜。 似乎是为了保持饭菜的温热,他还画了个字诀,用字诀令那几道饭菜保持温热。 崔善善十分意外,便问他:“师兄,你在等谁呀,今日是来客人了么?” 少年单手托腮,瞧着她沾了一身夜露湿气,无情地淡声讽道:“嗯,还以为你是出门分不清东西南北去了西天,如今正想设宴请西天老君把你送回来。” 崔善善不好意思地抿抿唇,瞧这话说的,她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嘛。 她嘟嘟囔囔地说:“我也不知道师兄在等我呀,先前都是我等你回来的。” 少年抬眼,仔细地瞧了瞧她如今的模样。 目力极好的他发现此人鼻尖有些发红。 “为何哭了?”他问。 崔善善呼吸一顿,复摸上面颊,低声说:“今日想起了一些难过的事。” “难过的事?” 崔善善点点头,眼神却有些躲闪,她来到蔺玉池面前,坐在他对面的小木桩上,转而问他:“师兄,我饿了,你都做了些什么呀?” “你不问问我为何要做饭?” “唔……师兄为何要做饭呀?”崔善善坐在他对面,托着腮,歪着头,眨眨亮盈盈的眼,眼里似乎含着星子。 好乖。 蔺玉池看得心中一动,又迅速垂下眼,给她面前摆上碗筷:“辟谷结束了,我需要补充食物。” 一瞬间,崔善善眼里闪着直白的惊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泪痕 她一双滟滟带笑的眼好似会说话。 月色透出几分皎然,少年垂眼,执起筷子,淡声道:“我每次辟谷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之后有十一日正常用膳,你若散学散得早,可以与我一起去膳堂。” “师兄不能每日都做饭么?”她试探着问。 少年毫不犹豫抛给她一记冷眼,警告她不要得寸进尺。 崔善善即刻把嘴捂住了。 她定定瞧着眼前的三荤四素,桌案旁还摆了一坛小花雕。 虽然不是什么名贵菜肴,珍馐佳酿,但足以慰藉心灵。 就好似真正的家人同坐在一桌吃饭。 在崔善善的心目中,这些家常菜远比那些山珍海味要珍贵许多。 她真的很喜欢。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细小的幸福与温暖了,久到她快要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再难以拥有如此温馨的时刻。 崔善善的心中莫名又酸涩起来,她鼻尖红红的,轻轻拈起一筷素炒三丝,夹到蔺玉池碗里:“师兄辛苦,师兄先吃!” 蔺玉池不太习惯这样的氛围,连握筷子的动作都僵硬了三分。 才用了几口饭,他便开始观察崔善善会偏爱什么食物。 然而她吃什么都吃得很认真很香。 两颊咀嚼的动作一刻都不曾停过,甚至颊边都塞得微微鼓胀起来,她似乎没有任何偏好。 这副模样让蔺玉池想起先前在乱民窟里见过数面的饥民。 人在吃饱都不容易的情况下,是没有资格偏好什么食物的,这便是饥不择食。 蔺玉池定定望着眼前人柔软的发顶,感觉心底深处隐隐抽动了数下,有些发疼。 半晌后,崔善善又拿起小汤勺,给自己接了一碗奶白奶白的鲫鱼羹。咕嘟嘟地灌下小半碗,耳垂因为用饭时所生的热意而变得微微泛粉。 几碗热汤热饭下肚,崔善善的声音不由得变得柔和了许多。 首先,她猛猛地夸了蔺玉池一顿,还给了他一个大拇哥! 而后,趁着蔺玉池愣神,她开口问了一句:“师兄,你真是因为道心不稳才来上道法课的么?” “嗯。”蔺玉池点头。 崔善善慢慢放下碗筷:“前日教习布置的课业是存思术要诀,有些地方我没有弄懂,我记得师兄那时也在,可以请师兄解答一下么?” “你有何处不懂?” 片刻沉默过后,崔善善又颇为失望地垂下眼,自顾自低声说:“你撒谎了,师兄。” “你根本没有好好听道法课,教习前日教的是行气术,不是存思术要诀。” 蔺玉池握筷子的手一顿,张口想解释,却又被崔善善抢了话头。 她开始认真起来:“师兄是不是怕我被人看轻了去,才陪我选这门课的?” 少年语气淡淡:“不是。” “师兄为何一直不肯说真话?” 蔺玉池根本回答不出来,因为他不敢直面真相,更不敢回答。 时间一点一滴悄然流逝,两人之间气氛渐冷。 似乎是想壮胆,崔善善一手提起案旁那坛小花雕,一口气仰喉饮了大半。 蔺玉池见她一口气不要命似的饮了大半坛,蹙起眉,刚伸手阻止,她却在他触碰到酒坛边沿时潇洒地将酒坛一丢,让它骨碌碌滚到了院子外边。 听到坛体碎裂的清脆响声,少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浓墨般的睫羽微微发颤,吐息中携了三分清冽的酒意,她逐渐凑近眼前的少年:“既要我无所隐瞒,自己却不肯说一点真话。” “师兄,你真的很过分。” 少女清澈的眼里倒映着蔺玉池的模样,语气中带了三分责怪。 她甩甩有些昏沉的脑袋,一脸郑重地对蔺玉池说:“教习明明说,人之真心是世间最宝贵的物什。” “咱们凡人之所以修仙,最首要修的,便是对得起自己这颗真心。所行、所作、所言皆无愧于心。” “师兄若是连这都不懂,唔,那我或许要比师兄要厉害上那么一点儿了!” 说罢,她晕糊糊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用拇指捏着食指,比了个一丝丝的手势。 蔺玉池被她幼稚的举动与理所当然的语气激得心中发笑,但面上仍然不显,只冷静地说:“崔善善,你醉了。” 然而这回少女托着下颌,正歪头看他,眼神中携着三分坚决,似乎要与他犟到底。 “我没醉,师兄,我只是想说,我有些看不懂你。” “……” “怎么不敢开口了呢,师兄?”崔善善悄摸伸出一只手指戳戳他。 蔺玉池无话可说。 好半晌,少女都未得到眼前人的答复。 四周寂静下来,耳边依稀剩下三两声虫鸣蛙鸣,听在耳边格外有规律。 她仍用双手托着下颌,脑袋却听得耐不住困意,逐渐耷拉下来,一垂一垂,好似即将要昏睡过去。 夜间露重,蔺玉池站起身,想将她抱回居室,却被崔善善攥住了衣襟。 少女依靠在他的胸膛前,有些难受地眯着眼睛,另一只手不断地揉眼:“我眼睛好像进沙子了,师兄,你快帮我看看……” 蔺玉池拿醉了的崔善善没有任何办法,只好坐在她身侧,伸手别过她的脸。 他刚准备偏过头仔细查看,崔善善却下颌一扬,趁机将嘴唇印上了他的唇。 刹那之间,温热湿润的呼吸,携着几分淡淡的酒气,相互交缠在一起。 一时间,少年心乱如蝶。 他伸出手想将她推开,崔善善却像早有预料,将他的手紧紧攥住了。 蔺玉池睁大了眼睛。 静默片刻后,他的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心绪逐渐发烫,许多种想法在内心来回穿梭。 崔善善太软了,他想。 不一会儿,少年被崔善善的呼吸缠得发晕,没能抵得过那抹主动奉上的温软。 他索性伸手插入少女的发间,扶住后脑,加深这个亲吻。 半刻钟后,崔善善憋气憋得有些脸红,这才别开了头。 蔺玉池感觉她的胆子变得很大,甚至有些恃宠而骄。 似乎是觉得不够,崔善善愣了一会儿,又用右手轻轻勾起少年的手指,指尖与指尖相互摩挲着交换温度。 她小声问他:“师兄,日后多跟我说两句真话好不好?” 少年望着她,狂跃不止的心声一声接一声,好似擂鼓般作响,令他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许久,他才微垂着眼,轻轻应了一声。 崔善善明眸善睐,眼底倒映着他的模样,靠在少年的肩侧,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忽然,她的怀中掉出了个小东西。 崔善善垂眼瞧着那个熟悉的物件,忽然记不得自己要说什么了,只知道那好似是要送人的东西,便伸手将它捡了起来,理所应当地放在蔺玉池手里。 蔺玉池瞅着她的动作,发现被她放在手心里的似乎是个荷包。样式有些朴素,好似谁亲手织作的。 崔善善还会绣荷包? 想到此处,他的眼里掠过三分意外,喉结上下翻滚,哑声问:“你要……送我?” 崔善善呆呆地望着它,许久,才弯起眼,笑着轻声说:“嗯,这可是好东西,当然是送你的。” 她眼前有些重影了,瞧着面前乌发及肩的少年,似乎把他当成了别的什么人,一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有什么好事,我都会第一时间考虑到你的。” 霎时,蔺玉池的心被崔善善的话语浸了个半软,某种炽热缠绵的的情感即将突破胸腔,呼之欲出。 少年沉寂的心绪,已经许久未曾如此雀跃过。 他复杂地望着手里的荷包。 这个荷包的样式,分明就是……是那种东西。 她身为凡人,会不知这等物件是何意? 又为何只绣了一个? 蔺玉池思索了半晌,仍无法确定,便问她:“可你自己都不曾佩戴过,只有一个,为何要先送我?” 少女埋头在他怀里蹭了蹭,鼻尖深嗅着他衣襟上好闻的墨香,她似乎已经困得很了,眼皮怎么努力都睁不开。 “因为……唔……因为……要谢谢你呀。” 她断断续续地说话,咬词也很软,听不太清楚,听得蔺玉池心猿意马。 他垂眸瞧着自己这个傻乎乎的师妹,径自默了半晌。 少年的眸中波光明灭,终是压制不住心底浮现出的欲动,忍不住偏过脸,在那双嘀嘀咕咕的朱唇上克制地轻轻碰了一下。 夜深,蔺玉池将崔善善打横抱回了居室,他替她用清水擦脸,又换去一身酒气的外裳,脱去鞋袜,最后才将她安放在榻上。 一番沐浴过后,少年拂袖灭了榻边摇曳的烛火,和衣躺在崔善善身侧,将那个小小的荷包攥在掌心,同时还将熟睡的她也圈在自己的怀中,半张脸都埋入她发间。 鼻尖皆是她身上散发出的温软淡香,十分令人心安。 蔺玉池怀抱着她,心中忍不住问了她一千遍,为何要对我这般好,崔善善? 会永远对他这般好吗? 在少女沉缓的呼吸声之中,还夹杂着某道清润的嗓音。 那嗓音微微发涩,还携着三分不自觉的哑意,淡淡地弥散于寂静的居室内。 “会永远对我这般好吗,崔善善?” 这是蔺玉池头一次试着将自己封闭的内心进行剖白。 长夜漫漫,少女的发间不知何时洇了几许淡淡的湿意。 是谁的泪痕。 * 三日后,昆吾山上所有人都瞧见,他们这位心性秉直的正道魁首,随身佩了一个小小的荷包,不知是出自谁之手。 而这股不小的风波,主要起源于神主殿。 仙盟之中,每个门派的大弟子每月都要来神主殿接取一定量的任务,为宗门门派做贡献,蔺玉池也不例外。 今日,蔺玉池照常来到神主殿接取任务,神主殿内蹲任务的大弟子来了大半,就连诸葛明也也来了。 诸葛明奇异地瞧着蔺玉池腰间的荷包,忍不住开口问道:“蔺兄,冒昧问一句,你们两个是何时在一起的?” 少年想起崔善善那张笑眯眯的脸,唇边不由得扬起一抹淡笑:“与师妹在一起,能有多奇怪?” 诸葛明更诧异了:“不是,什么师妹?昭奚不是跟你同辈么?” 蔺玉池微愣,眼神一转,恰巧在殿内瞧见了挤在角落蹲守任务的昭奚。 在看清她腰间所佩戴之物后,少年眼底的笑意戛然而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爱憎 蔺玉池眼底蕴着的期待彻底落了空。 心中好似无故被人剜上一刀。 只那一瞬间的事,少年心里头积攒的所有喜怒与爱恨都被光明正大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好似枝头的雪蓦然见了点日光,瞬间便融作彻骨的冰冷,逐渐弥散于心底,将整颗心都冷却了。 直至昨夜,他仍侥幸地以为,若他放过崔善善,让她活下来,这般梦幻的感觉便会留得久些。 他甚至还试过设想他跟崔善善的以后。 如今,蔺玉池方知这一切都是假的。 不仅仅是假的,甚至从未存在过。 崔善善再次将他戏耍了一通。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他恨恨地想,没有以后了。 他与崔善善不可能再有以后了。 在亲眼见过昭奚腰间的香囊之前,他从未这般难受过。 旧时,为了获得双亲零星半点的认可,他残杀手足。如今来到了昆吾山,又变成迫害同门。 就连当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时,他都未曾这样难受过,难受得想双手发颤,几欲作呕。 不想再装下去了…… 少年黑沉的眼底逐渐漫上几分杀意,心底滔天的呼之欲出的憎恨也将他的眼眶也染上一圈淡红。 他憎恨这世间所有凡人,想将这些凡人统统拉入炼狱,施加诸般极刑,而崔善善首当其冲。 少年的杀心第一次没藏住,以至于诸葛明的脸色也变得微微发白。 他还是头一回见他的脸色忽然变得这般骇人:“蔺兄,你、你还好么?” 蔺玉池微怔,而后缓缓偏过脸,对着他淡笑道:“我无事。” 分明笑着,眼底的笑意却令人胆颤,令人不寒而栗。 诸葛明额上发了一层细汗,他局促地与蔺玉池客套了两句便寻了借口与他拜别,余下蔺玉池独自站在神主殿。 鼻尖持续传来的异香,愈发勾动少年心底的杀欲。 他冷冷地睨着周遭说笑的弟子,袖底下的双手忍不住紧攥成拳,呼吸也因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而微微发颤。 他暂时留在了神主殿,接了数十个任务,直等到暮色昏沉,神主殿大部分弟子已经散去,他看见昭奚也抱着收获的木牌往外走。 蔺玉池踱步在她身后。 才走到门口,昭奚便转过头,直面他那副阴沉面色。 来者不善。 昭奚心中微微有些忐忑:“不知蔺道友拦下我所为何事?” “你分明清楚得很。”他说。 少年抬步逼近,步履轻缓得当,无声无息。 他那一对墨黑的眸中蕴着无边寒意,眼光紧紧地攫住她,好似围剿猎物时的前兆。 昭奚下意识退后半步,蔺玉池见状,唇边更是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毫不掩饰话语中所携带的恶意:“我知道你意欲为何,更知道你如今在试探哪些人,先前就想直接杀了你,但是可惜了,如今再看来……” 少年声音渐低,再度逼近,周遭氛围一触即发。 不知何时,昭奚腰间所配的荷包不见了,改而静静躺在他的掌中。 两个原本暗淡的荷包在他的掌中散发出奇异的微光。 昭奚望着他,眼神一点点变得不可置信,又惊又疑。 少年瞧着她的反应,手一收,将两个荷包丢掷于身前:“用这般牙酸的手段,杀了都嫌倒胃口。” “莫让我再看见这东西第二次,日后也莫再接近崔善善。” 昭奚蹲下身子,才想捡起,荷包却无端燃起一阵黑色的火,一瞬间灼痛了她的指尖。 她迅速收回手,可无奈那阵剧痛已经由指尖的脉络蔓延至掌心,再至手腕,经络也变得淤紫,肿涨得几乎是先前的两倍大。 是魔火。 昭奚霎时跌坐在地,冷汗浸了满背。 — 此时此刻,崔善善正坐在自己的居室里,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今晨,她从自己的榻间醒来,却发现仙螺上铺天盖地都是蔺玉池与昭奚在神主殿中相遇的留影。 崔善善心中猛然一跳,待她点开一看,清楚地瞧见两个人腰间所佩的东西后,这才发现自己昨夜好似闯祸了。 她顿时变得有些欲哭无泪,她从没想昭奚竟这般直白! 她急得咽了口唾沫,不,比起昭奚的直白,令她意更想不到的是,蔺玉池竟然还主动将那荷包给佩上了! 现如今,单凭她一己之力便闹出这么大的乌龙,崔善善两眼一黑,只觉得天都塌了。 这回,莫说大气都不敢喘,她连门都不敢再出了。 崔善善心中不断思索着补救的措施。 她从床上跳起,开始翻寻自己先前从凡间捎过来的首饰,翻了半日,也只翻到一根寒酸至极的银钗。 她没有别的好东西了。 一想到蔺玉池回来之后会如何摆脸色折磨她,崔善善霎时失去了全身的气力,心如死灰地跌坐在地上。 分明才和好没几日,只因她一时的酒后失言,瞬间便前功尽弃了。 崔善善悔恨地捂着心口,懊悔地决定,她此生都不要再沾一丁点酒! 想不出补救的办法,崔善善焦急地在居室内渡步。 忽然,她蓦然瞥见了有什么东西,静静安置在角落里。 她转眼看去,竟是先前那杆招魂幡。 崔善善望了一瞬,顿时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即刻离开居室,直奔昆吾仙坊。 仙坊是弟子之间买卖交换物品的地方,这是她半个月前才知道的事情。 崔善善马不停蹄来到仙坊门口,换了半块嵌着蛟珠的金丝花雕银,又用最后的灵钱买了两把刻刀。 途中她又想起蔺玉池道学服上被他自己补过好几次的地方,还用它换了一对百年鳌皮护肘。 她急匆匆回到居室,将那块宝贵的花雕银仔细洗了擦干,燃上了一盏灯,用刻刀,在灯下刻了起来。 先前阿爹是铁匠,她上不了学堂,得了空便蹲在一旁看他制作铁器银器,看得多了,便懂了一些雕刻手法。 崔善善想,既然蔺玉池出任务九死一生,她便给他雕一块长命锁。 既然太祝笔用起来伤肘,那她再送他一副护肘。 崔善善跟蔺玉池相处了一段时日,虽说此人有些小心眼还记仇,但从这几个月陪她上道法课的举动来看,其实这个人是有些嘴硬心软的。 这些全都是她的真心实意,总归能让他消一点气的。 一想到这是自己头一次辜负了别人的心意,她的心中更是无比愧疚。 她焦虑地坐在窗前左等右盼,手上的刻刀锋利,也不甚合手,好几次都滑出来,蹭到脆弱的手掌。 崔善善一口气刻到半夜,手上都是刻刀剐蹭的细小伤口。 可她哪里来得及包扎,急忙撕了案上的几张白宣垫在掌心与虎口,继续艰难地刻着那上好的银块。 她等了一夜,蔺玉池没回来。 手中的银器已经初具雏形,背面也多了几道生涩的花纹,崔善善心中一喜,不眠不休地又从早上刻到入夜。 那银器的表面恰恰镶有一颗蛟珠,崔善善便在旁边刻了两条长龙将其衔住,背面也有莲花、海棠等纹样相衬。 她最后还刻了几个小字,代表这是给蔺玉池的。 待一切都完善好,她的手已经酸软得举都举不起来,垂在身侧仍不住地颤抖,掌心的创口失去了白宣纸的包裹,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崔善善休息了片刻,来到院中等天明。 第二日,蔺玉池仍没有归来。 第三日夜里,崔善善终于等到了蔺玉池。 见到蔺玉池回到小院,她赶忙起身迎了上去。 少年冰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仍是那般乌眉淡目,语气却变得比先前淡了许多:“让开。” 崔善善想拉他的腕子,毫无意外地被他扭开。 她垂眼望着自己被甩开的手,难过地说:“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抿抿唇,却似乎什么话都不想说,正要绕开她而行,崔善善又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掌心。 少年眼中闪过一瞬的错愕,紧接着,她趁机开口,的语气中携着三分雀跃:“师兄,我知你平时出任务九死一生,这两日我特意去了仙坊,给你买了块花雕银,刻了一个长命——”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蔺玉池便看也不看,随手便将东西往身后一抛。 他丢出去的力气很大,似乎生怕沾上什么晦气。 一瞬间,她亲手做了两天两夜的赔礼,就这样掉入了不知哪个杂草丛生的崖缝里。 崔善善眼底的笑意瞬间顿住。 少年仍强忍着心中那股怒意,忍得眼眶都有些发红。 他垂眼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崔善善的模样,而后长睫轻颤,寒声发问:“崔善善,你还要我陪你玩多久才够?” 崔善善摇摇头:“真的不是你想的这样,师兄……” 她的语气太过苍白,蔺玉池微偏过头,竭力地克制发颤的呼吸。 “崔善善,昭奚是尸傀宗的人,她莫名送你东西,你可曾有一瞬想过她的目的?” “还是说,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般好敷衍,好应付,能让你随便把一些阿猫阿狗不怀好意送的垃圾转手送给我,偏还嘴硬说成什么好东西?” 崔善善抬起眼看他,眼中已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少年凝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我真的恨你。” 崔善善呼吸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不是这样的,师兄,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少女的语气已然发起颤来,听上去足够惹人怜。 蔺玉池见她又摆出这副可怜的模样,更是忍不住自嘲地想,先前,他确实真心想要对她好些,可如今,他的真心却一次次被她挥霍。 人心是经不起如此挥霍的。 蔺玉池默默攥紧拳关,没有再听她任何解释,径自走入居室。 崔善善愣在原地,她想拉住他,可手上的创口过于狼狈刺目,她甚至不敢伸手拉他。 她分外无助地站在原地,望着那扇关上的门,默默流着眼泪。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不明白。 崔善善拼命擦着眼泪,可越擦,眼泪便越多,掌心密密麻麻的创口被眼泪的咸意所刺激,又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 而她却像感受不到痛一般,走到蔺玉池紧闭的门前,忍住哽咽,细声对他说了句对不起,而后缓步走回了自己的居室。 夜深人静,院中万籁俱寂。 有谁推开居室的门,来到院外杂草从前仔细翻寻着什么。 星星点点的萤火在身侧闪烁,少年默默跪在草丛,捡起了两样沾满脏泥的东西。 那是一把小小的长命锁,还有一对护肘。 少年默默望了半晌,想起崔善善的话,将它们捡了回居室,静静地抱着双臂坐在地上,睁着一双死寂的墨眼,沉默地看了许久。 第二日夜里,他又将这两样东西放在枕边,继续盯了许久。 想入睡,可一闭上眼,脑海中都是崔善善的模样。 少年辗转反侧挣扎到三更,心中的烦躁夹杂着怒意在心底不断翻涌。 他干脆起了身,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正熟睡崔善善的榻前。 做了错事,凭什么能睡得这般熟? 蔺玉池心中的恨意更扭曲了,他磨了磨两颗尖牙,不由分说地掀开她的被子,将这个无比可恨的人抱在怀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少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偏过脸,靠在少年的颈边。 原本放在面颊前的手,正攥着少年的一缕墨发。 蔺玉池头一偏,敏锐地闻见了血腥气。 他将那手拿起来一看,只见大大小小的划痕与创口几乎遍布整个手掌,血与外翻的肉黏连在一处。 蔺玉池眼底微暗,忍不住捏了捏,崔善善便皱着眉,难受地呜咽了一声。 鼻尖闻到了一点点清凉的药香,她在一些严重的地方撒了点金创药,却又被她不安稳的动作蹭走了大半。 蔺玉池欣赏了半日,最后将这狼狈的手掌紧紧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复塞入锦被之中,闭上了眼。 他讨厌崔善善。 蔺玉池忍不住在心中唾弃她。 他讨厌崔善善说话时的语调。 也讨厌崔善善笑时永远弯起来的眼,更讨厌崔善善鼻尖那颗小痣,最讨厌崔善善睡时攥住他的头发,嘀嘀咕咕说着梦话,要将他认成妹妹。 他真的,很讨厌崔善善。 一瞬之间,万般爱恨交织翻腾,逐渐扭曲成一团团粘稠的,莫可名状的心绪。 蔺玉池埋首在熟睡的少女颈间,闻着熟悉的气味,忍不住呢喃了一声。 “真讨厌你,崔善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阻碍 翌日,崔善善醒来,心中仍不好过,想再去寻找前日被蔺玉池丢掉的长命锁,颇为狼狈地扒在草丛里寻了半日,却仍不知所踪。 “怎么会不见了呢?” 好不容易用招魂幡换来的东西,看也不看便扔了。 崔善善托腮发愁,忆起蔺玉池那般失望的语气,更是如鲠在喉,无比难受。 “这回真哄不好了怎么办……”她扁扁嘴,身后忽然多了道脚步声。 崔善善警觉回头,发现少年正站在她跟前。 “你在寻何物?” 崔善善猛地站起身,将脏脏的双手放在后背,垂眼盯着自己的裙角,心虚地说:“当然是寻被,被你丢掉的锁。” 蔺玉池沉默。 “我做了好久的,两日没合眼,你既然不喜欢,那我便……我便……” 她方才扒拉得太久,一站起来混身草的土腥味。 蔺玉池嗅觉十分敏感,他皱皱眉:“你便要如何?” 崔善善有些不知所措,脑子一白,便开口道:“给别人。” 蔺玉池眉心一跳:“?” 他前日才将那块长命锁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上面有多少个图案,是什么图案,有什么花纹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背面分明刻了他的名字,而她却说要給别人? 她还要给谁? 蔺玉池心中愤懑起来,见她这般赌气,他也忍不住赌气地说:“你不用再找了,就那些破烂,白送都没人要。” 崔善善震惊地抬眼望向他,似乎是震惊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狠话。 她一受挫,蔺玉池便看得心中暗爽,忍不住继续刻薄道:“昨日我已经将它们烧了,一把真火下去,烧得一干二净,灰都没留下,你莫要再想寻到,更莫妄想送给别人。” 闻言,小姑娘似是怨愤地盯着他,咬着下唇,敢怒不敢言。 许久,她才转过头去,一个人嘀嘀咕咕:“烧了便烧了,跟我说做什么,谁想知道了……” 她不想跟蔺玉池置气了,径自走回居室里。 才刚迈出左脚,蔺玉池便忍不住叫她了:“崔善善。” 他瞧着她藏在背后的手,情况似乎比前些日子看上去更坏了,心中又暗道崔善善一点也不懂照顾自己,一会儿被别人看见,肯定又要以为他欺负她了。 少女回过头,问他:“怎么了?” “将这个拿去。” 他给她抛了一个翠绿色的瓷瓶,瓶身质感柔润,崔善善一摸就知道是好东西。 她微怔,蔺玉池便理所当然地开口道:“做个手工都做成这样,太有碍观瞻,旁人还以为我苛待你。” 少年平静述说一件事的嗓音很干净,像清风拂面。 崔善善听得脸热,又将目光转移到他的脸上。 不得不说,蔺玉池长得真的很漂亮,玉白的肤色,一双清润润的眸子漆黑若沉珠。那中衣外头罩着的那件靛蓝的交领比甲也很衬他,往那一站,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只是眉眼有些太冷了,看得人心底生寒。 崔善善不太好意思瞧了,便垂下眼,攥着瓷瓶,很小声地回了他一句知道了。 她回到居室,将他给的瓷瓶开了,只见那瓷瓶的封口还带了个小挖勺,挖出来的是棕色且气味清凉的膏体,一抹上手,原本被摩擦得火辣的创口顿时清凉了不少。 她只抹了片刻,便感觉不到疼了,清甜的气味,好似秋梨枇杷膏。 崔善善忍不住用指尖捻了一点放入口中抿了抿,直苦得面目扭曲,连眉眼都皱在了一起。 她吐着发苦的舌尖,想找点漱口水漱口,却听得不知哪个角落发出一声轻笑,她转头望向窗外,却只瞧见那人翻飞的衣角。 好过分。 崔善善恨恨地将窗帘子一拉,寻了半碗水,又加了点儿糖,才将那股苦意咽了下去。 她在小灶膛简单用过午,便赶去紫微殿上了三个时辰的道法课。 这回学到的东西有很多,教习讲得仔细,直令她茅塞顿开,散学后便马不停蹄地回到小院儿里,躲进居室,一股脑研究了起来。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快突破了,只是遇见了某种阻碍,而这回她终于寻到了问题的关键之处,直激动得盘起腿,坐在榻上开始练气运功。 自从经脉被心骨里那位前辈淬炼过后,崔善善每次运气便时常感觉自己体内有一股不受自己控制的气息好似蚁虫在自己的脊骨上攀爬,令她心下烦躁又难受。 她一心想着将这股讨厌的气息压制,心中的烦躁交杂着修炼时的枯燥,杂念过多,使得她的心息根本无法集中于一处。 今日听见教习所说的寄心于息,心息相依,她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她不再纠结如何压制那股气息了,只闭目吐纳,令得体内的灵气按照自然的规律运转流动。 运转时再碰见那股紊乱的气息,她也不再纠结如何将它压制,而是顺其自然。 顺者生,逆者亡。 不一会儿,崔善善便感觉到那股紊乱的气息已经有大半融入了她自己的吐息之中。 她的脑海中不断出现旧时所见过的人与事,花楼里的悲欢喜乐,种种经历,而她却如同对待陌生之物一般,平静地观望。 直至崔善善听见了那日破庙中某道咀嚼的声音。 一时之间,几股气息冲撞入心,全身上下好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抓住,将她也放入乌漆漆的血盆大口中咀嚼。 这令得她的心底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浑身发起颤来,全身各处的经脉都好似同时炸开一般,开始发酸发麻、发痒发痛…… 崔善善顿时气煞,额头不断渗出冷汗,喉头腥甜,继而呕出一口殷红的血。 她短暂地晕了过去。 到了夜里,一股刺痛自灵台升起。 心骨将她强行唤醒了。 崔善善捂着疼痛的脑袋,强撑着从榻上坐起,便听得脑内升起神仙前辈的声音。 【你体内阴虚过剩,神思受损,需要炼虚丹与凝神丹方可突破二层】 炼虚丹与凝神丹? 崔善善打了个激灵,她曾在仙坊见过这两枚丹药。 可是那太昂贵了,她买不起。 崔善善摇摇头:“若是没有这两枚丹药呢?太贵了,我买不起。” 【若无此二丹,下回再强行运气,汝便会直接毙命,吾只能救你这一次。】 崔善善倒吸一口冷气。 【不过,无需过于担心,此为汝命定之劫数,前往神主殿接取灰色木牌任务,可获转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关心 也就是说,没有那两枚丹药,下回再像今日这般,她便要直接毙命? 崔善善一下子眉心直跳,这分明是半点考虑的余地都不给她留。 好在如今前辈救了她一次。 崔善善感到十分侥幸。 阎王留她到五更,她怎么能三更就死呢? 明日她就去神主殿碰碰运气。 窗棂旁的纱帘迎风而动,凉风习习,拂过耳边。 解决完半桩心事,崔善善松了口气。 她安坐在榻上,心中又回忆起方才那道怪异之音,面色白了白。 为何她脑海中会一直回荡着那道诡异的咀嚼声!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 就好似……有谁在提醒她错过了某件很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事情呢? 崔善善垂下眼,心中涌上几分惶然不安,整颗心如同被谁埋入一片迷雾深处。 她想不明白。 * 翌日清晨,崔善善下山,直奔神主殿。 这几日神主殿来往的大弟子有很多。 崔善善一问才知道,仙盟内所有宗门的嫡传大弟子每年都要接取一定量的任务来维系仙盟建设。 听说建设仙盟最多的,也能被上仙们提拔上去,做个小仙。 蔺玉池这几日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崔善善见他已经许久都不来上课了。 一想到这几日没见他,她的心里竟有点儿想了。 此番念头忽生,她即刻原地打了个激灵。 不行不行,蔺玉池可是一直想折磨她想要她的命,她怎么可能会想他? 崔善善愤愤地想,更何况,蔺玉池丢了她亲手做的东西还不够,还要烧掉,实在是过分。 正正是小心眼儿一个,崔善善咬牙切齿地想。 她环视周遭,穿过大弟子们所在的区域,来到堆积着许多灰色木牌的地方,独自挑选起来。 灰色木牌子上的任务大多是一些杂活,譬如膳堂弟子不够人了,便找几个人去打杂,再或者,紫微殿上的横梁年久失修需要补漆,便要寻些会御剑轻功的弟子上去补漆。 崔善善捏着心骨,想问问神仙前辈自己要接哪一个,可惜心底叫唤了几遍,心骨都不回应了。 她只能尽力地靠直觉去辨认。 左挑挑,右捡捡,崔善善捡了一大堆看上去能给她机会获取到丹药的木牌,最后满到怀中兜不下了! 神主殿里的人越来越多,来她这边想捡漏的弟子也越来越多。 崔善善被人猝不及防地一撞,头上忽然砸下来个木牌,将她的额头磕了一个包。 她心中一边抱怨着好倒霉,一边捡起那块木牌。 这是殿顶掉下来的,一看就许久没有人接,上面已经生了一层厚厚的尘,刻着“赤水洞天寻紫芝”七个大字。 赤水洞天是昆吾山西边的一个山谷,崔善善只在地图上见过。 她望了望高高的殿顶,那殿顶上还悬挂着许多无人问津,各个等级的木牌。 她默默地想,择牌不如撞牌,既然它是这殿顶上砸下来的,定是属于她的某种因缘。 崔善善拿着木牌回了太祝门,收拾好东西,在仙螺上跟教习告了假,便出发了。 洞天世世代代都是弟子们修行闭关之地。 里面理应不会有多少奇怪的妖兽,崔善善只带了几颗避险用的隐身丹与真火丹,还有蔺玉池上回交给她的药膏。 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她甚至不敢多用。 转念间又想起蔺玉池来,崔善善临行前也在仙螺跟他说了几句话。 她如今已经会写字了,想问他能不能教她学太祝仙术,可蔺玉池一口回绝,不带半点犹豫。 崔善善不再问了,走到半路,又听见他忽然问了一句药膏用完了没。 崔善善思索了一下,发现蔺玉池应该是在关心她手好没有。 蔺玉池关心人的方式实在很生硬。 她猜测旧时应该无人关心过他,师尊那点子关注,最多也就是来看几眼人死没死。 崔善善忽然对蔺玉池的过去产生了一些兴趣,她很想知道他旧时是如何长大才变成如今这般拧巴得很,又难以沟通的模样。 她日后很长时间都要跟他待在一起,两人相处绝对不能太难堪。 这次回去之后,势必得继续想些办法才是。 豁然想通,崔善善站在阳光底下,唇边扬起一个明媚的弧度,伸出右手,给他发了一个留影,并道:“谢谢师兄关心,药膏很喜欢,我的手也好啦,师兄不必挂怀!” 这下,蔺玉池彻底沉默了。 两个时辰后,晌午的日头已过半,崔善善才堪堪赶到赤水洞天外。 赤水洞天并无多少生物,洞天内部的山谷生长着茂密灌木与高大的植被,不远处有一片浓雾,浓雾深处隐隐发着紫光。 崔善善猜测那里便是紫芝采集之地。 她正要往前走,身后的山洞内忽然走出几个穿着某宗门服饰的弟子。 “喂,你能看到紫芝?”一个身形高壮的男弟子问她。 崔善善很谨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弟子似乎很会洞察人心,他知道崔善善想往前走。 只听他声音一凛,对崔善善说:“那你不能往前走了,前面有一大片七煞荨麻,你过不去的。” 崔善善想,那她绕过去不就行了? “你也绕不过去,能绕过去的话,我们也不会困在此处了。” 那弟子还告诉她,轻功法器也用不了,洞天上方的瘴气很厉害。 “不过紫芝很神秘,会忽然在某个地方出现,若你能看见紫芝,可否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只要一两朵,给我师叔做药引治病。”他的语气很诚恳,不似作假。 崔善善心中仍无动容之意。 只听见洞窟内有人发出微弱的呛咳声,紧接着,便响起一两道焦急的叫唤声。 那男弟子听了,霎时红了双眼,如此脆弱的神情落在那样刚毅的面孔之上颇有些怪异:“我们是天阳宗的弟子,我叫玄风,不瞒你说,我师叔前些日子中了南疆的蛊毒,大半个师门也被那可恶的蛊毒所害,只余下我们几个来此地寻药……” 他们的修为并不高,甚至不到玄焏,应该是个小门派,如今竟然落得这般田地。 崔善善看得内心一恸,不由得答应了那个弟子。 玄风用一抹神识与她的仙螺建立起了联系,这样崔善善便能通过仙螺里的传音匣来联系他。 “我叫崔善善,很高兴认识你们。” 几个人忽然抬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天色转阴,崔善善忽然发现那几道紫色的浓影不见了。 果然是会消失,而且去了别处? 崔善善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去,果断告别了几个人,又往来时的方向走,撞见一个小路便走进去探探路。 这个洞天很怪异,人走在这土地上,却无法发出任何脚步声,所以,方才她身后来人了她也不知道。 她谨慎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要回头看看,很快,她忽然发现眼前低矮幽深的灌木从中,闪烁着几道紫色的闪光,若隐若现的。 崔善善眼神一喜,赶紧扒开灌木,果然发现了好几多朵埋藏在深处的紫芝! 萦绕在紫芝上的灵气十分浓郁,崔善善接连采了数朵。一抬头,因激动而睁大的双眼却被数道四面八方、忽如其来的强光照了一通。 眼前骤然一黑。 她,看不见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内斗 人在失明之时,其他感官会变得异常敏锐。 崔善善没有动,周遭没有任何呼吸声,便是连一丝风声都无。 她又用鼻子轻嗅了嗅,周遭除了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丝药香。 她的身侧,站了个陌生人。 并不是玄风,而是方才躲在洞窟内,那群弟子里的其中一个。 果然,一道青年的声音覆在头顶。 他威胁她:“若想活命,你便将这草从里所有的紫芝都采了给我,我可以答应送你出去!” 崔善善微微垂眼,捏紧了手中的隐身丹跟真火丹,回他:“你也是天阳宗的弟子吗?” 那人没有回答。 但崔善善知道,沉默恰恰就是最好的回应。 她继续道:“方才我已允诺过你的同门,找到紫芝便通知他,让他自己来采,我要的也不多,剩下的你们都拿走便好了。” 那块木牌的要求是八朵紫芝,方才崔善善在草丛内看见至少有数十朵,她不欲生事,采完这八朵,剩下的便留给这些天阳宗的。 然而,那位青年听见崔善善的话,声音微冷:“不用给他,全都给我!” 他的语气很不好,携着几分敌意。 崔善善对人语气的揣度向来有底气。 她说:“都给你了,我可没办法向你同门交差了,日后他见到我,少不了要寻仇的,这位师兄,你放过我好不好,我初来乍到,不想欠了人家的。” 她放软了语气,然而那青年却愤道:“真是花言巧语!想来凌华仙尊也是被你用这般的言语迷惑才收你为徒,若是你今日不将紫芝采给我,便没有日后了!” 崔善善不高兴了:“既然不想听花言巧语,你为何不直接来采?” 那人沉默,崔善善眨眨眼,唇角轻轻弯出一个无害的笑:“你们莫不是在内斗吧?” 那人沉默片刻,随即呵斥道:“敬酒不吃!” 刹那间,崔善善呼吸一紧,想侧身躲避,可那人身手比她快许多,她躲避不及,脆弱的脖颈被他那双怪异的手给缠住了。 用缠这个字很准确,因为那真的不像人手,如同几根贫瘠的枯枝。 崔善善呼吸一紧,心底开始发怵了。 她不喜欢这些非人的东西! “你、你杀了我……我师兄不会放过你。” 提到蔺玉池,那人非但不怯,反而笑了两声,语气越发阴冷:“这里是赤水洞天,你可知赤水是何物?” 崔善善皱皱眉,她确实不知道。 枯枝缠绕得越来越近,将她的脖颈缠出数道勒痕。 “就是十个,百个,千个蔺玉池来了,只要将你丢入赤水……” 后果不言而喻,极具压迫力的声音贴近她耳边,幽幽威胁道:“所以,你采,还是不采?” 崔善善暗暗捏紧了隐身丹跟真火丹,她咽了咽口水,弱声道:“采,你放开我,我就替你采。” 青年瞧见她手底下的小动作,又讽道:“你手中那些丹药丸子是真火丹?” “此处瘴气浓郁,若你想与我同归于尽,尽管用。” 崔善善的小心思失败了,她怕死,在听见同归于尽的那一瞬间,手便开始发抖了。 最终,她迫不得已,一边摸瞎,一边将紫芝都采给了他,那人虽然恶毒,但也信守承诺,将她送出去了。 崔善善好不容易到手的资源就这样被人抢走。 被送出去后,她的眼睛终于恢复光明。 崔善善紧紧咬着牙关,心中很是不甘心,她并没有放弃寻找,不屈不挠地在别的地方找了几回,却都没再发现其他紫芝。 崔善善叹了口气,转眼间又回到了那片荨麻地前,见到了玄风正坐在一个树墩子旁,与身侧的同门哀声叹气。 “咱们也在这地方找了两天了,紫芝只有女子才能采得,可阿水生死未卜,那个姑娘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崔善善躲在树后默默听着。 只听玄风说:“或许咱们这回真的要令大师兄失望了,他是最希望咱们师叔活下来的,为了让师叔活下来,连手都成了那副模样……” 他身侧的弟子身形矮胖,嘴里嚼着半块馕饼,话说得也不甚清楚:“师兄,我方才用义眼发现那女子身上有万年碧血膏,那可是拿千万灵钱都换不来的好东西,对师叔的伤肯定有些帮助,一回儿等她回来了,咱们要不要……” 玄风皱眉:“这不好吧?” 矮胖男修嗤道:“这有什么,仙盟向来尊崇强者,在这等资源稀缺之地,杀人夺宝是家常便饭,你莫瞧她长得水灵,便心软了!” 玄风托着下颌,没说话,眸底神色逐渐阴沉。 崔善善吓出了一身冷汗。 就这半日的功夫,这些人就想要杀她了。 不过,抛开这些人想要杀人夺宝的想法,前面的那一番话也颇为可疑。 崔善善心中回忆起他说的话,说是大师兄为了让师叔活下来,手坏了。 顿时,她心中无端生出个不好的揣测。 该不会,方才命她采摘紫芝的人便是他们天阳宗的大师兄? 可为何想让师叔活下来,又要一个人拿走全部的紫芝? 对了,方才她提到了内斗,那青年的态度明显不对。 一瞬间,崔善善感觉脑中的迷雾逐渐散去,思路越发明晰。 她愤然地想,既然上回是她没有经验被人欺负吃了亏,这回,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吃亏了! 既然要内斗,那就得斗得明显些才好。 崔善善紧紧咬着下唇,她并不想主动生事,更不想惹上这里其中任何一个人,可她若让了步,这些人就要杀了她。 不能再这样下去。 崔善善心中那点恻隐随着想法的转变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便是深切又无力的心寒。 原来这便是真正的凡人修仙! 想罢,她躲在树后,装模作样地轻咳了几声。 “是谁?!”两个弟子同时发问。 崔善善跌跌撞撞地从树后走出,而后摔倒在地,颤颤巍巍地朝他们伸手:“救我……”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赶紧上前将她扶起。 “崔师妹,你为何变得如此狼狈?” 崔善善坐在地上,垂头啜泣了许久,再抬头便是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方才……已经采到紫芝了……可是……可是却被别的弟子抢走了!” “是谁?” 崔善善摇摇头,委屈地指着自己脖子上的勒痕:“那时他将我的眼睛弄瞎了,我没有见到他的模样,可我认得他的手,好像枯枝一般,十分可怖。” 小姑娘的语气很容易让人心软放下警惕,听罢,两个人的脸色瞬间就不对了。 玄风脸色凝重地问她:“你确定真的是他?” 崔善善哑着嗓音,点头道:“我确定。” 两个人沉吟了片刻,矮胖男修垂了眸,眼神却在崔善善的腰间逡巡。 玄风才想开口,只见小路那头又走来一个青年。 正是他们那身怀重重疑点的大师兄。 “玄风玄悉,咱们辟谷丹已经吃完了,我方才从林子里捡了些灵果,你们要不要用一些……” 还未说完,青年声音便逐渐弱了下来,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他又见到了坐在地上哭泣的崔善善,正不清不楚地扯着他那两个废物师弟的袍角,与他们说着话。 而站在崔善善身侧的玄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里冷意毕现:“师兄,平日里师叔待你不薄吧?” 青年疑惑道:“师弟,你这是何意?” 玄风沉默片刻,对他直言道:“为何你要将所有紫芝据为己有?” 只片刻,四周便骤然沉默下来。 那青年冷眼瞧着崔善善,哼笑道:“你们竟然听信一介女子的谗言?” 玄风站起来,语气重了几分:“前些日子我便觉得可疑,如今看来,竟是咱们之中出了内鬼,想来阿水也已经被你这样害死了!” “师兄,我们平时敬你爱你,你为何要这么做?”玄风的语气携了几分颤抖的怒意。 玄风的话十分诚恳,可那白衣青年听罢,只是淡淡笑了几声。 “敬我,爱我?” 他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望着自己那双枯枝般怪异的手,阴恻恻地低声笑道:“别傻了,玄风,平时见你聪慧,怎么到了这种时刻就傻成这样?” “无论你们是敬我亦或是爱我,都没有用,这些全都没有用!” “师叔的病已经治不好了,而我……我才多少岁啊,就要因为这双骇人的烂手,围困在这小小天阳宗,被你们这群废物蹉跎半生,凭什么?!” “既然你们不让我好过,就莫怪我不客气。” “今日,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青年的语气逐渐变得歇斯底里,眼底的神色也变得癫狂起来。 他冷眼瞧着自己对面的两个师弟,口中念了个诀,宽大的袍袖里顿时飞出八面一模一样的八卦镜,正待施法,他却发现现场独独缺了个人。 那个坐在地上的女弟子,不见了。 鼻尖传来一阵草木焚烧之味。 青年惊惶地望向四周,只见身后的来路与身侧的小路都已被真火灼烧得无法行走,不到片刻,火焰便已蔓延至他们脚底! 不,那个女修…… 莫非真想与他们同归于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赤水 真火算是一种灵物,亦受八卦镜之影响,短短片刻,茫茫火光便被那几块镜面所反射,几乎蔓延至整座山谷。 青年惊慌地望着四周漫无边际的真火,迅速收了八卦镜,却仍不死心,目眦欲裂地搜寻着崔善善的身影。 没有……没有…… 哪里都没有! 他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植化的双手被真火灼得开始发痛! 为何会变成这样! 青年心下愈发癫狂,他不顾一切地对着自己的师弟大喊:“不,玄悉,义眼,快用你的义眼,找出那个可恨的女子!” 原本,他还想攒些功德,不想赶尽杀绝。 可谁知那女子竟然半点儿不怕死,竟然还找上门来,自投罗网! 然而站在他对面的矮胖男修并不听他的话,而是贪婪地盯着他储物囊里的紫芝,嘿嘿笑道:“师兄,你是否也被这林中的瘴气迷了心智?” “那女修毫无修为,肉体凡胎根本承受不住半分真火烧灼,定是要比我们先死,既然你已经与我们撕破了脸,再想让我替你用义眼,总得付出些东西!” 青年恨恨地盯着他,却是无法再辩驳,略一颔首,答应了他。 “给你三分之一”他说。 玄悉眼里露出老道的笑意,他循循善诱:“有些不够啊……” “二师兄,你以为呢?”他斜过眼,开始问玄风。 然而玄风是几个师兄弟之间生得最高大壮实的,脸色早已经被山谷高处的毒气熏得半紫,他艰难地喘着气,甩甩不太清醒的头,正要开口,腹部却猛然一痛。 玄风睁大了眼,身侧的矮胖男修便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把短刃刺入他的腹部狠绞。 短短片刻之内,他已经被宗门内最信任的二人背叛! 玄风气煞,呕出一大口心头血,不可置信地逐渐瘫倒在地,颤颤地伸手拽住师弟的袍角:“不,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玄悉却是无视他的话语,冷笑着一脚将他踢开几丈远,而后邀赏似的朝对面的青年扬扬下颌:“这下,我能否要得更多些,师兄?” 他贪婪的语气直令人胆颤。 白衣青年死死盯着不远处仍在挣扎的玄风,被迫围观了一场难以预料的好戏,眼底的震惊再难消弭。 火光之中,似乎是为了向他表衷心,又似乎怕他事后反悔,玄悉漫不经心地丢开短刃,朝他走来。 那女子使用的真火丹的威力有限,随着入夜,林中下起了蒙蒙雨,浓重的湿意将周遭的真火稍微压制住! 林中安静片刻,两个人走得越来越近。 就在玄悉伸出手想要与他交换紫芝的那一刹那,一颗正灼烧的真火丹,无端飞入了青年的储物囊中。 * 入夜,崔善善生怕有人跟来,跑得脚下生风。 她身上多处负了伤,根本不敢往后回头看,四周俱是乌压压地一片黑,鼻息之间还能闻见那股草木焚烧的气味。 她不敢往安全的路走,只能剑走偏锋,踏上先前玄风所说的那条险路。 才刚踏入那片荨麻林地,脚下便传来针刺般细微的疼痛,崔善善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不敢停,径直往前逃。 密林深处的瘴气逐渐闷得她喘不过气。 很快,崔善善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林之中迷失了方向。 周遭一片寂静。 她方才将自己最后一颗真火丹给丢出去了。 她猜测那两个人一时半会儿之间没办法再追上来,便缓缓跌坐在一棵枯树旁,伸手抚顺着体内紊乱的心气。 好不容易痊愈的五指转瞬间又被真火丸的热意烫出水泡。 崔善善这厢气还没喘顺,便疼得呲牙咧嘴,只能急切地咬开瓷瓶给自己涂药。 谨慎地涂完药后,崔善善发现周遭仍然悄无声息,心下便稍微放松了警惕。 她撩开两边汗湿的额发,用手袖一点点擦干净自己狼狈的脸。 片刻后又掏出仙螺,抱着膝盖,茫然地望着身侧一切。 再没有紫芝了。 这是她头一次干这样损人不利己的坏事。 崔善善静静地想,这一次,她努力了许久,却什么都没挣到,只余下这半条残命。 就连蔺玉池送她的药膏这一回也快要见底,脚底板钻心的刺痛逐渐蔓延上小腿,疼得她快要受不了。 崔善善沉默地望着几乎见底的药膏,她舍不得再用了。 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的压力加上道德的谴责,几乎要将她压垮。 崔善善难过又害怕,忍不住将自己埋在臂弯,滚烫的眼泪霎时从眼眶溢出。 夜间林子里变得很冷,她哭了一回儿,呼出几口寒气,紧握着手中仙螺,想使用传音匣对蔺玉池说说话,张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她怕死。 更怕死在这里。 她想跟蔺玉池说自己如今很害怕,更想问问他,一个人若是太害怕,最后会不会被自己给吓死了? 可是她不能问。 若她问了,蔺玉池一定又要笑她,笑她胆子小,笑她这点事都要问,崔善善不想蔺玉池再笑她。 静默了半晌,崔善善一点点平复好情绪,眼眶发红地吸了吸鼻子。 她最终只开口对着传音匣那头的少年问了一句:“师兄,弟子们若是无法完成木牌的任务,会受到惩罚吗?” 蔺玉池没有回复。 他也在忙。 崔善善眼底涌上三分落寞。 她收起仙螺,正想要探查自己脚部的情况,却发现正有一只手正从浓雾之间伸出,顷刻攥上了她的脚腕! 一道沙哑沉重的男声响起。 “都是因为……你……!” 玄风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一道惊雷,顿时将崔善善劈得魂飞胆消。 她都已经跑出这么远了,怎么这些人还是能追上她?! 崔善善不知玄风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只拼了命地挣扎。 她想要挣开那人攥在她脚腕子的手,可玄风似乎是下了必死的决心要向她寻仇,崔善善根本挣脱不掉。 “若不是因为你……我的师门……怎会这样分崩离析!” 崔善善站起身想跑,却发现浑身只要一动,便剧痛无比! 脚底板传来的疼痛不知何时蔓延至心间,使她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疯狂地摇头,声音开始发颤:“不、不是我害的你!” 崔善善咽了口唾沫,伸手拨开周遭弥漫的浓雾,眼神忍不住往身下一看,却发现玄风的模样早已经变得鲜血淋漓。 他似乎是从那片荨麻林地爬过来的,面上已经看不出个人样了。 少女吓得几乎失声。 她再顾不得那股钻心的疼痛,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甚至拖着玄风往外跑出了几里地。 可任谁都没想到的是,几里地外正是赤水洞天的最深处。 眼前弥漫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崔善善猛地撞入了那片禁忌之地,一脚踩空,下一刻,便携着玄风同时陷入一片汪洋赤色之水中。 霎时,两人双双消失在赤水洞天。 余下少女的仙螺与药瓶,静静地浮沉在赤水之上。 传音匣里,正传来少年对她的回复。 “崔善善,你在何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7、温软 今日天色格外干净。 蔺玉池行走在仙坊之中。 耳边都是各宗弟子的叫卖声,仙坊每日都是如此热闹。 “今日明月仙楼重大上新——灵露珠!出自昆吾池九千尺深的宝窟内,只此一件,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灵钱便可带回家!” “切,什么灵露珠,我看那就是普通的蚌珠!我住在蓬莱,你莫当我不识货!” “哎,说到识货,仙坊最里头那家琳琅仙铺今日才有真真好的宝贝,大家都在排队竞价呢!” “什么宝贝?” “我也不知道,走,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几个弟子说说笑笑地走远,蔺玉池听罢,不由得跟着他们的方向走去。 此次他来仙坊,主要是想替崔善善寻个能够保命的灵器。 他原本想带着崔善善过来,然而崔善善已经两日没回院子了。 蔺玉池忍不住想,一个灰木牌的任务,需要多久? 他对这种等级的任务没有概念,直到崔善善那日用传音匣与他说了那句话。 起初,他并不是十分在意,因为崔善善平日里总是喜欢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用传音匣与他讲话,整日师兄来师兄去,听得耳朵起茧子。 直至如今,自他问出那句‘你在何处’之后,已经过了两日。 崔善善仍未回复。 他去问了神主殿的弟子,获取了崔善善接取任务的记录,猜想崔善善应该是在赤水洞天撞见了一点小困难。 他准备买完灵器便寻过去找她。 思索之间,他来到了琳琅仙铺,只见众弟子围绕着一件宝物啧啧称奇。 “原来这便是妖族的疗伤圣药,我们修士也能用?” “当然能用了,不仅能用,且修补筋脉骨髓的能力比咱们闭关百日内修的效果还好!” 众人听罢,争相出价的声音越来越高。 “可它虽好是好,却只被原主用剩最后两成了,价格方这样亲民,若是有一整瓶的,你就算翻遍整个九州仙盟都买不到!” 大家听见那圣药只被人用剩最后两成,却仍无丝毫退却之意。拥进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令得这小小的仙铺开始变得拥挤不堪。 蔺玉池皱皱眉,丝毫不欲听这些人吹嘘夸大,刚想转身离去,肩膊却被人猛地一撞,将他的眼光无意间撞落至那件宝物之上。 一刹那,少年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冷凝下来。 因为那件宝物并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正是他送给崔善善的万年碧血膏。 他认得出,因为那他在那瓷瓶上留下了特殊的记号。 为何他送给崔善善用的东西,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仙坊? 是崔善善缺钱用,将它卖了? 不,这几日崔善善应该在赤水洞天,无论如何都不会从洞天千里迢迢赶回来将这件东西卖了才是…… 更何况。 蔺玉池心里的预感变得越发不好。 或许,崔善善并非只是在洞天内撞见了某些小困难,而是……生死未卜? 蔺玉池为自己这无端的猜测吓了一跳。 他冷静片刻,寻到琳琅仙坊的弟子,发现寄售此物的人竟是天阳宗的人。 少年逐渐抿紧唇,心中不断思索着崔善善跟这天阳宗的关系,思索了许久,脸色变得越来越差,当他再抬头,便与躲在仙铺角落里的某个矮胖的男修对上了眼。 * 崔善善是摔晕过去的。 她并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撑着从地上坐起时,天色已近傍晚。 四周的景象与她未落水之前见到的山谷十分相似,四周尽是一片幽静的绿意。 她动了动手指,发现手边多了一摊白骨,崔善善瞧着那骨骼粗大且骇人的模样,猜想这应该是玄风的。 可为何他死了,她却还活得好好的? 崔善善有些不解,刚想摸出仙螺与外界进行联系,却发现原本系在自己腰间的那块仙螺早已不知所踪。 一瞬间,她心下惊慌起来,不断摸索着自己的腰包,发现还有另一样东西也不见了。 是蔺玉池送给她的药膏! 崔善善终于开始急了,跪在地上狼狈地翻寻了几圈都没有找到。 她腿部一软,力气尽失地瘫坐在地上。 她来到赤水洞天已有几日,期间滴水未进,又饿又累,身上那股疼痛伴随着体内神经的苏醒,又开始阴魂不散地黏上了她。 崔善善颤着手去触碰那散发疼痛的根源——她的脚底板。 褪去鞋袜后,她便发现自己的脚底似乎多了许多细密的刺,足有几千根,稍微一碰,便痛得她流眼泪。 她想找到那瓶药,或许找到之后,她能变得好受一些。 崔善善咬着牙,强硬地拖着疼痛的双腿,跪在地上,蹭着膝盖往前走。 最后她疼得实在是走不动了,便默默倚靠在一棵树旁,脑中那点清醒的意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有些涣散。 她默默望着不远处那堆白骨,开始猜想自己死后几日能变成那副模样,她想着想着,原本垂在两侧的双手便不自觉地攥紧了地上的杂草。 到底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即将要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不知所谓的,陌生的地方。 崔善善想不明白,明明只是做一个小小的任务而已,为何会演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想了半日,她的内心都只有一个答案。 还是她太弱了。 崔善善茫然地望着四周,默然张张唇。 她很想问问这天地,为何她努力过了,她分明那么努力,最终还是在做无用功? 眼眶顿时又开始酸胀起来,她闭上眼,想要竭力克制住那股汹涌的泪意,却因为太累,一闭上眼,深入灵魂的疲惫便涌上心头。 她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不知过去多久,似乎又有谁轻抚着她的脸,替她拭泪。 这世上从来没有人这样替她这样轻柔地拭泪。 这样的轻,会是谁呢……会是阿娘吗? 莫非,她已经在睡梦中去了西天,这才见到阿娘? 崔善善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小小的确幸。 真好呀,原来人死之后,就能见到自己阿娘。 想罢,她忍不住偏过脸,眷恋地轻蹭着那只轻柔的手,低低喃了一声:“娘……” 然而,听到她的低喃,‘阿娘’的手顿住了。 那人悄然凑近,捧住她的脸,吐息轻柔地喷在她的面颊。 只见‘阿娘’冷漠十足地对她说:“崔善善,你睁开眼,看清楚我是谁。” 崔善善皱了皱眉。 阿娘并没有给她取名字,是万万不会叫她崔善善的。 所以,这道声音是…… 崔善善心下微窒,而后竭力睁开酸胀的眼,眼前赫然是少年那张干净无尘的脸,一双黑眸格外分明。 原来不是阿娘,是她在跌落赤水前一直惦念的蔺玉池呀。 她努动嘴唇,想开口,眼泪却比话语先一步涌出来,小脸都皱在一块了。 她一哭,少年就又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皱眉望着崔善善的脸,似是烦恼地轻啧了一声:“怎么又哭了……?” 崔善善盯着少年喋喋的唇,喉头哽咽了半晌,却仍不知如何开口。 片刻后,她伸手揽上少年的肩膀,蔺玉池身形微僵,竟配合朝她俯下身,令她的手臂能绕到他的颈后。 崔善善将脸埋在少年温暖的肩颈处蹭了蹭,心中的委屈在那一瞬间陡然爆发,可怜兮兮地哇一声哭了起来。 “师兄,你的……你给我的药被我弄丢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呜呜呜,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少女哭得极其狼狈,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全都蹭在了蔺玉池的衣襟上。 “日后、日后我会赚钱赔给你的,呜呜……!” 而蔺玉池脸色微沉,他并没有生崔善善的气,而是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话语,沉默了许久。 直至崔善善哭够,哭得眼睛都肿了,少年才堪堪将崔善善轻轻搂在怀中,淡淡地开口说了句:“真是笨,命都没了,还惦念着那些身外之物。” 见他又在数落自己,崔善善默默将手收回,分明眉头还苦巴巴地皱着,嘴唇却下意识地对他强撑起一个笑:“师兄,你知道吗,若我真是笨,你今日就见不到我了。” 夜色渐深,一轮弦月皎然高挂在漆黑的天幕之上,四周闪烁着流萤。 蔺玉池见崔善善这样苦笑,心中非但不怜悯,而是毫不留情地直言腹诽,崔善善有时笑得真比哭还难看。 他无奈地在心中叹气,双眼定定凝着她哭得红红的眼睛跟鼻子。 崔善善很爱哭,一双墨珠般的眼睛常年被泪水浸润,逐渐褪去人间烟尘,澄澈的眼底流连起几分晶莹的月色。 蔺玉池喜欢看她的眼睛,心跳也不由得快了几分,他抿抿干涩的唇,又将自己的眼神逐渐下移,移至少女白玉色的面颊,上面还沾着两道泪痕。 他沉默几息,难以抵抗那抹悸动的心念,伸手轻轻捏了捏。 “唔……师兄,怎么了?”崔善善被少年捏得眯了眯眼,不解地轻轻扯着他的衣襟,抬眸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脸,耳垂顿时染上几分微红。 蔺玉池是不是想亲她呀? 崔善善心中生了些郁闷,可、可是为何偏生挑在她这般落魄的时候? 顿时,少女的心中又徒增了些不满,对蔺玉池的品行也多了几分落差,心中暗道世间的男子果然都是见色起意,连蔺玉池都无法免俗。 最后,她看见蔺玉池又伸手抚上她的嘴唇,低垂着眼帘,崔善善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 她顿时开始紧张起来,却又不敢反抗,最后轻咬着下唇,自甘堕落地闭上了眼,湿润的睫毛轻轻发颤。 若是蔺玉池今日在这里亲了她,崔善善有些别扭地想,她日后就不会跟他好了。 可等了半日,崔善善却没有等来那抹意料之中的温软。 因为蔺玉池只是垂眼,定定地瞧着她唇角那抹强硬撑起来的怯笑,伸出拇指指腹按住她的唇角,用了几分力道,往下轻压,将那抹不由心的笑意一点点抹平。 崔善善并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用意,只顺着他的意,平复了唇角的笑意,静静等了许久。 她一直在等,等到四周万籁俱寂,物换星移,连萤火虫的声音都听不见后,她终于睁开眼,却看见眼前的少年头一次用那般温柔的眼神望着她。 崔善善怔怔地看着他,只见他微垂着眼,张了张那双好看的唇,喉结滚动着,一字一句地轻声对她说:“崔善善,你自己不想笑的时候,不笑也没有关系。” 少年的声音低柔又干净,一字不落地传达至耳边。 蔺玉池并没有亲她,只是很单纯地对她说,不想笑的时候,不笑也没有关系。 崔善善骤然顿住了呼吸,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的同时,那双不可置信的杏眼微微睁大,转瞬之间便又被一层水雾弥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