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马甲如何站上柯学之巅》
1. 命运回溯(一)
“苏格兰,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黑发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洞黑的枪口指着靠在栏杆边上的男人。
夜色很沉,压得空气凝固成了一团。
诸伏景光靠着天台的墙壁,呼吸得分外艰难。
他已经没有武器了,也没有继续战斗或者逃亡的体力,被逼到了天台上,连退路也没有。
诸伏景光闭上了眼睛。
卧底身份暴露,潜入任务失败,而站在他面前的敌人,是和他在公安搭档了四年,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的联络员。
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已经没了意义。
“动手吧。”
他说。
蝉生叶枝看着他,看着这个和自己搭档了四年的男人。
看着这个她看了一辈子的男人。
一辈子太短了,短到仿佛来不及认识。
太多来不及说的话,太多来不及做的事,可她与他的一切都注定要在这里终结。
她和他中间,总有一个要留在这个黑夜。
而她不想死。
“那么,再见了。”
手指轻轻拨动击锤,女人的声音冰冷。
像是冬日铅灰色的天空中簌簌落下的冰晶。
有什么东西在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当中翻涌。
葱白的手指从扳机护环挪开,缓缓的,奏响最后这一刻的丧钟声。
“活下去、——”
有一阵风吹过。
伴随着浅浅的吐息掠过耳畔,诸伏景光愕然抬起眼。
手里被塞进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还带着残存的温度,他的手背被一只柔软的手掌覆着。
有一瞬间,两个人似乎靠得很近,近到像是一个拥抱。
变故来得太快,快到来不及反应,直到——
“砰。”
枪声响起,女人单薄的身影如飞鸟般从天台的边缘坠落。
红色的眼睛宛如划破漆黑夜空的流星。
她注视着他,眸光透着留恋,被血色侵染的嘴唇翕动。
【生きろ、愛しい人。】
(活下去,我的爱人。)
我将替你留在长夜,看着你走向新的黎明。
*
那不是苏格兰威士忌的结局。
那是为了“拯救”苏格兰威士忌而存在的傀儡,蝉生叶枝的结局。
*
蝉生叶枝睁开眼睛,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一时间有点回不过神。
她应该已经死了。
在天台上的时候,她按着苏格兰威士忌的手把子弹打进了自己的身体,然后从十二楼的高度坠了下去。
烈烈的风声刮过耳畔,在蔓延开的疼痛之上又叠加了一层新的、无比强烈的冲击。
那个时候,她看到那个男人面带惊恐地向她伸出了手,歇斯底里,却又只能无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多震撼的生离死别。
就像是荧幕上用来赚人眼泪的电影。
感人肺腑。
……个鬼。
回想起来,蝉生叶枝只觉得这样的场景非常荒谬。
一个在他身边潜伏了十几年的骗子,打着为了救他的旗号把自己弄死,最后还特地留下一句“我喜欢你”,这种事情除了搞人心态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吗?
——她还真就是为了搞人心态存在的。
也是死过这一次,蝉生叶枝才发现自己连个独立的自然人都不是,只是另一个人开的工具马甲。
那个人,这里姑且用“主角”来代称,似乎可以通过别人的情绪来获取利益,且TA刚好拥有创造“马甲”的能力。
TA创造了她,为她精心编写了一段故事,然后杀死了她,为的是收割她身边人的情绪。
按理说“马甲”这种东西本质上其实和主角应该算是同一个人,可“主角”显然是个很贪心的人,这世界上为TA效力的“马甲”很多,一个人的精神力没法同时操控那么多身体,所以在绝大多数时候,马甲都会像是设定好的程序一样按照某种逻辑运行。
正常生活,正常起居,直到涉及剧情走向的“关键节点”,“主角”才会纡尊降贵地进入“马甲”的视角,确保一切走向TA想要的结局。
所以才会这样。
所以才会走到最后那步。
她原本不必如此的。
“主角”或许并不完全了解TA手里的“马甲”,又或者TA从来都没想过要去了解。
对于TA来说,“马甲”只是一个吊线木偶,一个工具,一段自动运行的程序。
——但既然是程序,那就会有bug。
就像现在这样。
【我不想死,但我更害怕自己从未活过。】
熟悉的声音在胸腔里鼓荡,重新编织成有力的心跳。
人和傀儡最大的区别就在“自我”。
于是从死去那一刻开始,蝉生叶枝才真正意义上地“活”了。
*
和所有马甲一样,蝉生叶枝的人生履历是被设计好的。
她出生在长野,原本有着一个还算美满的家庭,父母恩爱,家境富足,还有两个玩得很好的青梅竹马,一个是群马的小操,一个是长野的小景。
她在那个小镇里度过了还算无忧无虑的童年。
五岁那年,蝉生家里出了变故,她阴差阳错地进了组织,被那位先生看中,成了那位先生最宠爱的养女。
之后的日子里,蝉生一边在组织里摸爬滚打,一边在普通孩子的学校里挂名读书,给完全不记得她的诸伏景光当了十五年“隔壁班的女同学”。
二十二岁,蝉生叶枝通过了公务员考试,卧底进入警察学校,以和诸伏景光并列第三的成绩成了对方的同期。
毕业之后俩人一起被特招进了警视厅公安部特别行动组,成了搭档。
二十四岁,诸伏景光开始执行潜入任务,她成了诸伏景光的直接联络人,二十六岁,她和诸伏景光双双掉马,在把对方逼到末路之后,自杀,死在了他面前。
看,她的一生都绕不开那个名字。
她曾经觉得她和诸伏景光真是天生一对,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巧合,后来才发现,那些巧合都他妈是写好的剧本。
为了让她的死在他心里更深刻的,鲜血淋漓的剧本。
凭什么?
凭什么她以为的竭尽全力全是出自别人的设计?
如果是无可避免的牺牲,她接受,如果是穷途末路的败北,她认。
但她无法容忍自己的牺牲沦为主角玩弄他人感情的玩具。
只是为了玩弄感情,只是为了区区这样的事——
“蝉生警部。”
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蝉生叶枝认出那是自己公安同事的声音。
“会议资料已经整理好了,请做最后的检查核对,还有,今天下午三点钟,那个调职来我们课的新人会来这里办手续,上面让你和他对接一下。”
蝉生叶枝睁开眼睛。
她没有去看同事的脸,而是将视线落在了一边的日历上。
九月七日。
时光倒回到了三个月前,这个时候,泰斯卡威士忌的身份还没有暴露,她还在公安部工作。
明面上是公安部外事四课庶务系的事务员,实际是外四对“031号”国际恐怖组织特别调查小组的行动成员,潜入搜查官“苏格兰”的直属联络人。
蝉生叶枝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确实回来了。
好像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来之后,她又回到了现实。
可在梦境里体会到的那种恶心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以至于内心里不可避免地仍在翻涌着那样的情绪。
去他妈的主角。
去他妈的命运。
蝉生叶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顺手从笔筒里摸出了一颗橘子糖。
坚硬的糖球隔着包装纸硌在手心里,轻微的痛感让活着这件事多了几分实感。
“抱歉,千代警官,我有点不舒服,请半天假。”
“接下来的工作拜托你们了,如果有必要,我会在下个休日补勤。”
说罢,她也没管同事的反应,径直离开了工位。
*
糖球含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橘子味在舌尖晕开,催动着大脑开始处理现状。
蝉生叶枝记得这一天。
下午来的那个警员是朗姆的手下。
上辈子,她是一个月之后才发现了这件事。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整个人都陷入了恐慌当中。
组织没有理由在同一个潜入任务里派两个人,哪怕是二把手的朗姆也没有资格在这种事上指手画脚。
特别是在进行得姑且还算顺利的前提下,安插新人摆明了就是对老人的不信任。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证明组织,还有那个站在组织最高位的男人开始对她有所怀疑了。
她不怕查吗?她怕死了。
因为她的确有近乎背叛的行为。
她没有上报自己被调入特别潜入小组这件事,更没有上报苏格兰和波本的身份。
她隐藏着最重要的信息,在组织和公安之间当着双面间谍。
她做得很小心,甚至她并没有向公安透露过什么情报,只是在组织这边隐藏了公安卧底的消息。
可当朗姆和那位先生开始怀疑她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而叛徒的下场,她比谁都清楚。
这实在是一条绝路,可她退无可退,只能往前走。
她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她只知道,那个时候,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无比坚定。
——要保下苏格兰,不惜一切代价。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成形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嘲讽。
她想,或许她也被那个人闪闪发光的正义与理想晃花了眼,所以她心甘情愿地为他提供庇护与帮助。
她可以背叛将她一手养大的组织,她可以自己跳进地狱。
她不后悔,至少直到天台上坠落的那一刻她都没有后悔过。
这是她的选择,所以不管结果是怎样惨烈她都不会有怨言。
车窗外的风景在安静而平稳地倒退,紧捏着方向盘的双手指节却有些泛白。
口腔里的甜味已经彻底散去,余下的是一点浅淡的苦涩。
蝉生叶枝深吸了一口气,却笑了。
她以为的舍生取义,她以为的求仁得仁,到头来原来是这样可笑的笑话。
好,没关系。
她已经重新活过来了。
距离那一天还有三个月,她还来得及做很多事。
她不会再被这样的命运愚弄。
她也绝不会放过在背后妄图操纵她命运的家伙。
组织想要控制她,她就推翻组织。
那个家伙想要操控她,她就把他揪出来杀死。
对了,还有诸伏景光。
食指端在方向盘的边沿轻轻叩打了一下。
胸腔里有些发胀,仿佛有千百种情绪在里面交杂着涌动,蝉生叶枝分辨不清那是什么情绪。
她也不想去分辨。
她不会再为这个人做任何决定。
她要为自己活。
*
车子轻车熟路地开进了一座不起眼的住民区,在一家外观看起来并不算豪华的疗养院里,蝉生叶枝看到了那个养了她二十年的老人。
老人戴着呼吸机,浑浊的眼睛注视着她,声音仍是种充满演技的温和。
如同等待孩子回家的老人。
“好孩子,是你回来了。”
蝉生叶枝扯了把椅子,坐在了床边,随手翻起了一边的平板。
那是老爷子用来给下面的人发布任务的工具。
就像是放学回到家里的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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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随手打开家里的电视一样,她在老爷子面前一向这么随意,这是他亲自赋予她的权限。
而她也一向不介意把自己的特权利用到极致。
“老爷子,您要是想我了就直说,把我调回来也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吧,我又不会不听您的。”
蝉生叶枝说,手指在平板上随意滑动着,语气闲散又随意。
虽然知道组织对她已有怀疑,但眼下,既然事情还没摆到明面上,她就还得维持原有的态度。
平常地闯进这里,平常地恃宠而骄,借着机会,来伸展自己的羽翼。
“我的确很想你。”那位先生缓缓开口:“但孩子大了,总归要有自己的事业要忙。”
因为呼吸机的存在,他说得很慢,语调因此听起来甚至有些慈爱。
“叶枝,能看到你,我很开心。”
“我可没看出您支持我的事业。”
蝉生叶枝抬起眼皮,看着病床上的老人:
“新调来公安部的那个若林是朗姆的人吧,那种伪造档案的方式一看就是那家伙的手笔。想让他把我替下来为什么不直说呢?我明天就去辞职给他让位。”
“泰斯卡。”老人的音调微微拔高了一点,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你已经站稳了脚跟,现在放弃未免可惜,你是我最信赖的孩子,把新人交给你来提携正是我对你的信任。”
“况且公安部的事情很多,给你派一个帮手,你也能多一些时间休息。”
“你也有很多年没有出席过贝尔摩德的圣诞派队了不是吗。”
看,说得多好听。
就好像他真的在为她着想似的。
蝉生叶枝完全没给他面子,直言:
“老爷子,我知道您怀疑我,最近组织里有人搞小动作,我这边却没动静,您觉得我藏了事儿,所以您准许朗姆派了这么个新人对吧?”
“你这孩子,这是哪里的话。”
老人的语气无奈,仿佛真的在面对一个任性又娇纵的孩子。
“如果我怀疑你,你哪还有机会坐在这里?”
“我知道你不会背叛,但你一个人似乎的确吃力,有个帮手也不是坏事对不对?”
“而且朗姆有怀疑也是真的,借这个机会打消他的疑虑,再让他欠你个人情。叶枝,稍微忍耐一段时间吧,你是聪明的孩子,想来也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这就是他可怕的地方。
蝉生叶枝想。
她上辈子真的动摇过。
她处理过很多叛徒的事,所以她很清楚BOSS对叛徒是什么态度。
而组织虽然显露出了对她的怀疑,可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是悬在头顶,始终都没有下坠。
因为BOSS的信任,她甚至产生过一点类似愧疚的情绪。
他没有苛待过她,像是真正的长辈一样照顾她、纵容她、甚至爱她。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来自于他。
后来她才明白,老爷子宠她,这是事实。
但不信她,这也是。
她是组织养的一条狗,在发现狗偷偷从笼子里溜出来散步,接着又偷偷溜回去乖乖躺好的时候,人未必会生气,甚至会觉得狗可爱,会半是宠爱半是教训地伸手揉揉狗脑袋。
但如果狗真的惦记上了人的东西,反过来想要咬人,人又怎么可能对不听话的畜牲有所怜惜呢。
当狗是没有前途的。
从今天开始,她得当个人,坐在牌桌上,为自己赚筹码。
“是我不懂事了。”
蝉生叶枝敷衍地耸耸肩,手指在平板上点开了一个任务信息。
“不过您理解,我任务进行得好好的,忽然多了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东西,您又没跟我事先打过招呼,我心里有气。”
“这个气我希望您做主,让我找个机会撒出来。”
她将平板转了过去,对着床上的老人:
“这个任务我要了。”
“您给我撑腰,得让人知道,他是来给我作配的。他动摇不了我的地位,可我抢他的东西,随意。”
老人看了一眼平板上的任务。
这是个刺杀任务。
一个很有趣的刺杀任务。
或者说,这原本只是个平常的任务,可她偏在这个时间提起,那就很有趣了。
视线微微抬起,他看到红瞳的姑娘恃宠而骄的表情。
——如果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只是撒气,他当然全然不介意。
这种任务原本也不拘于谁来做。
他可以给她撑腰,他可以纵容她做很多事情。
组织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泰斯卡是首领最宠爱的成员,没有之一。
她一直都是很好的孩子,几乎从不要求什么东西。既然她难得主动提出了,他不会拒绝。
这是给她的奖励,而他也等待着她交上来的答卷。
“任务时间是今天晚上,时间有点仓促,如果你没问题,那么我当然很高兴你主动帮我分忧。”老人说。
“我没问题。”蝉生叶枝说:“我今天下午都没事,还有六个小时的准备时间,足够了。”
她说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
上辈子,一切都是从这个任务开始不对劲起来的。
虽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但蝉生叶枝对这场任务还记忆犹新。
这个晚上发生了很多事,最重要的是两件,一件是今天刚潜入公安外四的若林海渡会在这次任务当中结识苏格兰威士忌。
另外一件是若林海渡会“偶然”看到在现场附近出没的她。
现在的若林还并不知道她就是泰斯卡,也不知道诸伏景光是公安的人,事实上,这个晚上他们没有暴露任何重要的信息,但就是这些琐碎的细枝末节,日后被这个男人串联起来,成了将她一步一步扯进地狱的锁链。
这场任务是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2. 命运回溯(二)
【今晚的任务搭档换成我,碰头时间地点不变,晚上见。——Talisker】
黑发青年看着手机,被屏幕荧光照亮的脸孔透着凝重。
泰斯卡威士忌,在组织里很少有人没听说过这个代号,因为这是传说中最受那位先生宠爱的人。
但与之相对的,很少有人目睹过这个人的真容。
别说目睹,连能摸到的信息也少之又少。
所有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是传闻,有人说他是BOSS最信任的心腹,有人说他是BOSS的孩子,将来说不定会继承这个组织,但事实上,他是谁,在哪儿,平时都会做些什么,几乎没有人知道,也没有渠道去探听。
像是存在于组织当中的一个幽灵。
“这个人行事随心所欲,心黑手狠恐怕比琴酒还要更胜。只有BOSS本人知道他的动向,也只有BOSS本人能对他下达命令。其他人都不行,就算朗姆也不行。”
“不要试图去调查泰斯卡这个人。我保证,他是这个组织里最危险的存在——就算你直接去调查那位先生的事,下场或许都会比调查泰斯卡好很多。”
之前与同为潜入搜查官的波本碰头时,对方曾经这样评价过。
不调查,不参与,就当这个人真的不存在。
想要潜入任务顺利进行下去,唯有避开这个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避开……吗。
可眼下幽灵主动找上了门来,说要和他一起进行一场任务。
——为什么?
诸伏景光的心情很沉。
今天晚上的暗杀任务是刺杀顶级财阀岩崎家的现任家主岩崎正人。
岩崎家的产业遍布各行各业,在众多财阀中算是比较年轻的,但地位却早已跻身一流。
当年为了往上爬,岩崎正人动用了不少极端的手段,也因此搭上了组织的线。
与商人之间的合作大抵是如此,若双方都有利可图,那么合作就会四平八稳地进行下去,但若有一方觉得不划算了,合约就会岌岌可危。
现在觉得不划算的是组织,而组织处理这种事的方法一向简单粗暴。
组织要的是岩崎财阀的利益,不拘于管理人是谁。
既然岩崎正人不听话,那就换一个。
想借组织东风起势的人多的是。
诸伏景光坐在沙发上,极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作为组织成员,他当然无法拒绝这样的狙击任务,而在看过岩崎正人那些事迹之后,说实话,他也无法对这样的存在产生多少怜悯和同情。
但他是警察,是在正义之外还要确保社会平稳运行的公安警察。
如果岩崎正人这样突兀地死了,明天一早,整个日本财经界和政坛的半壁江山怕是都要地震,会有人因此而破产,甚至会有人因此而丢掉性命。
被牵扯出来的乱象委实难以估量,作为公安警察,他当然要极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可是……
泰斯卡的出现毫无疑问地给这个任务镀上了一层阴影。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冲着什么来的。
是岩崎正人,还是……
一个星期以前,波本曾经暗中联系过他一次,说是不久之前,琴酒清算了一个试图混进组织的MI6探员,为此,组织里的风声也变得格外紧。
在这个关卡,任何一点变故都可能致命。
眼睫轻轻垂下,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再掀起眼皮的时候,里面的目光已经变得锐利而坚定了。
在这个时间行动的确格外危险,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得参与今晚的任务,他得直面那个危险的组织成员。
如果可以,他还应该探一探那位神秘的泰斯卡威士忌的信息。
哪怕要承担巨大的风险和压力,哪怕可能因此而殒命,他也一定要这么做。
荧光映亮了那张漂亮的面孔,薄而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跃动。
【了解,请多指教。——Scotch】
礼节性的回复,和任何时候一样。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从衣服的夹层里取出了另一只手机。
收起来的是组织成员苏格兰威士忌的手机,拿出来的是潜入搜查官诸伏景光的。
【今晚行动的人员有变动,组织方面派出了泰斯卡,原因不明。——H.M】
加密的字符很快发送了出去,三十秒之后,手机收到了新消息的提示。
【了解。——K.S】
诸伏景光的手指顿了一下,下一瞬,几乎是无意识地抚过了那两个字母。
K.S。
Kanae Semio。
蝉生叶枝。
他的联络人。
屏幕一点点地在指腹下暗了下去,埋进阴影里的唇角却轻轻向上浮了几分。
黑发青年沉默了片刻,才将手机妥帖地收了起来,背起了放在一边的贝斯包,抬手拉了一下兜帽的帽沿。
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不是吗。
*
蝉生叶枝坐在安全屋的桌前,茶几上摆着的两支手机。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最新的消息,来自两个号码,同一个人。
蝉生叶枝没有去看手机屏幕,纤长的手指熟练地拆解着那把精巧的柯/尔/特/短/管。
这把枪陪了她二十年,直到那个晚上的天台上。
它和那个人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时间几乎差不多长。
那个人……啊。
转轮重新被扣紧,蝉生叶枝将枪放到了茶几上。
视线终究还是瞥见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名字。
她和他的牵扯太深了,深到只是呼吸,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凝视他太久了,久到她几乎无法将他从自己的生命里摘除。
可她最初是为什么开始凝视他的来着?
蝉生叶枝靠近沙发里,手掌缓缓落下,搭在额前。
皮肤浸透的微微凉意让大脑放空。
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又是诸伏景光的面容。
五岁的,七岁的,十二岁的,二十二岁的,二十六岁的。
她自己都不太记得清了,大概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个午后,那个时候她应该还在读国中,十一二岁。
路过隔壁班教室的时候,偶然间抬头,看到刚刚从外面走进教室的他抬手松开了领口的扣子,露出浸着汗珠的锁骨。
阳光从走廊的窗子洒在少年的身上,他看起来像是在发光。
对于生长在黑暗当中的她来说,那一幕炫目得要命。
他像是这世间一切美好的集合体,看着他的时候,她也会有种自己身处在这世界的瑰丽之中的错觉。
于是她开始在这样的光里沉沦。
青春期的心动就是这么单纯又愚蠢。
她的爱情就是这么单纯又愚蠢。
指尖轻轻颤了颤,空气的凉意瞬间侵袭了原本贴合得温热的皮肤。
蝉生叶枝的动作稍顿,身体有一瞬绷得很紧。
但很快,又一点点地放松了下来。
摸着所剩不多的良心说,诸伏景光是个很好的人。
可那又怎么样呢。
蝉生叶枝将手缓缓抬起了一点,指缝在额前几厘米的地方张开,有光漏上了她的眼睫。
诸伏景光是好人。
但他是什么样的人其实都没有关系。
喜欢是那么无关紧要又无足轻重的情绪,她曾经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献上了一切,可如果她不那么选择,那么他就什么都不是。
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她现在能支配的时间却很少。
事实上,蝉生叶枝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糟糕极了。
按照原本的走向,一个月之后,她会在公安和若林正式对上。
两个月之后,她之前在警校的同期会遇到一起事故,同期人没事,她却会被组织抓到背叛的决定性证据,然后被投进审讯室。
之后她会和组织交易,换来一晚上的自由,将诸伏景光送出组织。
上辈子她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被逼上绝路的,但绝路从不是非走不可。
她会走到那一步,背后少不了那个人的手笔。
那个在背后操控她命运的“主角”。
今天晚上的这场演出里,会有多少个“马甲”出场呢?
蝉生叶枝不太清楚那家伙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在这个世界上搅风搅雨的,但她想,这个晚上的跌宕起伏,不可能没有那位“主角”的手笔。
那如果情节没有按照TA原定的设想发展,那位“主角”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蝉生叶枝并不打算大费周章地从茫茫人海里去找到那个混蛋,她想,只要她把动静闹得足够大,那位妄图掌控别人的家伙总会忍不住地自己出现在她面前。
比起那个藏在暗处的家伙,组织才是此刻压在头顶的最麻烦的大山。
她在组织里混了二十年,她太清楚组织的作风了。
且不说她现在已经引起了组织的怀疑,就算没有,在这里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上辈子她担心如果贸然和组织闹翻,诸伏景光势必会受到牵连。
她希望他的任务可以顺利进行,她希望他不必有后顾之忧,所以她试图独自撑下一切。
但现在她不打算这么做了。
人总要取舍,当她不再把那个人当成目的,那么他就会变成她手里的棋子。
她会好好使用这颗棋子,她会竭尽全力地实现自己的目标。
拇指轻轻抚过食指的一侧,那一整面是厚实的枪茧。
蝉生叶枝忽然想起自己刚来组织的时候。
那年她五岁,BOSS把她带去了训练场,将那把柯/尔特塞进了她的手里。
靶场里有不少人,她记得当时有个很出挑的银发少年,单手持枪,面无表情地打空了弹夹,每颗子弹都正中靶心。
BOSS夸奖了他,于是她就知道了,BOSS喜欢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的孩子。
只要能让BOSS喜欢,她就能活下去。
她想活下去。
她可以为了活下去成为被那位先生喜欢的孩子,成为最有用的工具。
她学着那少年的样子,举起枪,对着靶子扣动了扳机。
巨大的后座力让当时只有五岁的她接连后退了几步,最终还是坐倒在了地上。
银发少年嗤笑出了声,带着嘲笑的意味。
坐在地上的她毫不犹豫地对着那个少年的方向又开了一枪。
没有瞄准,子弹擦着银发飞了过去。
少年狼一样的绿色眼睛里出现了一点玩味,BOSS的脸上露出了十足的欣喜。
二十年过去了,她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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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个用手枪还会摔倒的孩子了。
柯尔/特的子弹打穿过很多人的身体,她已经成了组织里顶尖的杀手,成了组织最强大的卧底。
愿望其实没怎么改变,她依然想活下去。
鲜活的,独立的,自由的,她想要那样活下去。
所以她得倾覆掉那个禁锢她的组织,她得解决掉那个在背后操控她命运的家伙。
她不要再被任何东西支配和驱使。
蝉生叶枝猛地睁开了眼睛。
额前的手掌一点一点地握成了拳头,又一根一根地松开。
她笑了。
为了活下去,她可以把一切当成筹码,包括性命。
这很矛盾,但她会这样做。
她不想死,但她更害怕自己从来都没有活过。
胸腔里有什么在燃烧到灼热,她想,现在的她,一定是活着的。
*
入夜的银座灯火辉煌,街两侧的灯饰带着扑面而来的金钱的气息。
街上来往的行人不多,稀稀疏疏地涌向各个灯牌映照的店铺里。
比起喧嚣的歌舞伎町和六本木,银座更容易被打上尊贵和优雅的标签,但那份华丽的外壳下,也藏着许多腐烂的脏污。
碰头的地点是银座六丁目的一条死胡同,只有两人宽,两侧都是高楼,巷子里只有一家已经停业了的店铺的后门,所以平时基本不会有人来往。
考虑到对方在组织内的地位比自己高,加上是初次见面,于是诸伏景光特地比预定的时间提前十分钟到了现场。
在靠近巷口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了一抹衣角。
人已经到了?
诸伏景光眯起了眼睛,他头上戴着兜帽,但卫衣的拉链却并没有完全拉上,露出里面的衬衣,还有一枚银色的十字架吊坠。
这是他和搭档的接头暗号。
他没有见过那个原定的搭档,当然也没见过泰斯卡,为了确认对方的身份,他会戴一条十字架的项链,对面会佩戴一枚玫瑰领扣。
作为苏格兰威士忌的诸伏景光毫无疑问是危险的,一张清俊的脸藏在兜帽投下的阴影里,微微上挑的眼尾也透出锋利,海蓝色的眼瞳浸润着冰冷的审视,此刻的他身上没有一点温和的影子,像是一只蛰伏在黑夜里等待狩猎的豹。
他脚步很轻也很缓,呼吸和着步调,那是最容易被忽略的节奏。
猎豹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巷口,想要在阴影中窥视那个早到的同伴,然而在他抬起头的瞬间,却对上了一双暗红色的瞳。
诸伏景光的瞳孔骤然缩紧,呼吸也在一瞬间停了。
“呀,晚上好。”
蝉生叶枝抱臂靠在墙上,抬起视线打量着他。
诸伏景光没法不惊讶。
他知道今天晚上公安方面可能会有所行动,但他没想到蝉生叶枝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是他的联络人,也正因如此,为了保证两个人的安全,他们平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除非有紧急状况,否则只能通过暗号来联系,哪怕在大街上遇到也要装作不认识,这是他们从一开始就说好的。
而一定要见面的“紧急情况”也并不多。
今天她不光来了,还和他打了招呼。
在这个地点。
在这个时刻。
诸伏景光的心动如擂鼓。
“发生什么事了?”
开口的语气罕见地带上了卧底不该有的焦急:
“距离约定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了,泰斯卡随时可能会出现,这太危险了,阿叶你……”
“没关系。”蝉生叶枝从墙边站了起来,走到了诸伏景光的面前:“我来这里是有两件事要告诉你,现在,而且必须当面说。”
她举起手指:“第一,今天晚上来支援的是SAT,他们看过今晚的作战计划,并且已经针对今晚的行动在外围布控,他们会尽全力保住那个人。”
“第二……”
说到这里,女人稍微顿了顿,竖起来两根手指的手蜷了一下,接着又收回到了口袋里。
“今天晚上的行动,我跟你一起。”
“什么?”
疑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紧接着,那双漂亮的猫眼一点点地张大,眸光也出现了不受控制的震颤,似乎是有了什么极度不祥的预感。
红瞳的女人垂下眼,再抬起来的时候,那张脸上的表情变了。
那是种很难让人形容的变化,明明五官、表情、甚至眼神里的光都和之前没有区别,但那张脸就是在一瞬间变得极其陌生。
发生变化的不是她的脸,而是身上的气场,在路灯的光线照不进的巷子里,她仿佛被某种极深的黑暗笼罩着,照不进一点光。
放进口袋里的手再次拿了出来,掌心里多了一朵小小的、由宝石切割成的玫瑰花。
“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了,但这样说话还是第一次呢。”
她将那枚领扣比在了自己的领口,唇角勾出了一个近乎妖冶的笑。
“你好,苏格兰,我是泰斯卡。”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记忆似乎被拨回到了四年前,那是他们在警校第一次打招呼的时候,蝉生叶枝记得他披着一身阳光走到了她的面前,伸出手:
【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了,但这样说话还是第一次呢。】
【你好,蝉生同学,我是诸伏景光。】
3. 命运回溯(三)
泰斯卡威士忌,诞生于苏格兰西北部斯凯岛的纯麦蒸馏酒,是苏格兰威士忌中的“海洋之星”。
按照组织给成员取代号的习惯,这种蒸馏酒的代号应该属于一位男性,可现在,那个他最熟悉的红瞳女人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他:
“我是泰斯卡。”
多熟悉的声音,多熟悉的语气,多熟悉的场景。
一字一字像是踩在他们的过往,把那些美好的画面顷刻间变得面目全非。
简短的一句话,却如同兜头罩下的嗡鸣。
九月的天气还很热,外面银座的灯光交织成富丽堂皇的暖金色,平白为城市又增添了一点温度。
可那个瞬间,诸伏景光却感觉从头凉到脚底。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远去,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清。
唯一清晰的,只有在眼前漫开的红。
“很惊讶吗?”
蝉生叶枝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略带戏谑的弧度。
“泰斯卡是男人,组织里几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这就是BOSS把这个代号给我的原因。”
“组织里想调查泰斯卡的人很多,但托代号的福,还从来都没有人把怀疑放在我身上。”
她微顿了顿:
“你看,你也一样。”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语气里甚至透出一点轻快,像是在开一个玩笑。
在夜色里,她似乎弯着眉眼,可那副表情却又格外遥远,让诸伏景光觉得陌生到看不清。
蝉生叶枝是泰斯卡?
这怎么可能!
泰斯卡这个代号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活跃了,而且从来都没有过迭代的消息,可她现在才几岁?
更不用说他们一直都在同一个校园里。
小学,国中,高中,大学,还有警察学校和培训。
他看着她长高,看着她那一头短发一点点地留长,看着她身上的学生制服换成警校的制服。
哪怕他们是在进入警察学校之后才熟起来的,可他对她的关注,却要比那早得多。
“那个隔壁班的蝉生成绩又和你一样呢。”
“明明这么有缘分,你都没想过要去认识一下那家伙吗?”
——是想的,一直都很想要认识。
只是他那个时候并没有勇气贸然去闯入另一个人的世界,毕竟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交集也只有成绩相同而已。
她从不和身边的人交际,总是在自己的轨道上奔忙。
仿佛只是靠近都是打扰,那又何必呢?
直到在警察学校再次相遇,直到他们彻底走进了完全相同的人生轨迹,直到在食堂遇到,诸伏景光才第一次看到她闲下来的样子。
“——我知道你,诸伏景光,之前我们也是同一个学校的。”
清脆的声音犹自在脑内盘旋,那声音来自遥远的过去。
在警校窗明几净的食堂里,他第一次和她搭话。
明亮的日光透过窗子,就那么洒在那对红榴石一样的眼睛里,那里面闪动的分明是坚毅而正直的光泽。
她并不是鬼冢班的学员,但在警察学校里,打乱班组进行实战演练和特训也是常有的事,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和她熟悉了起来。
他们在警校一起经历了很多,她甚至曾被同期戏称为“鬼冢班编外成员”。
她和他一起通过了公安部的内招测试,配属之后的强化训练也完全是在一起进行的。
他们是同伴。
他们是朋友。
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可以信赖的存在。
他们是比情人更靠近彼此的两颗灵魂——
“听着,在组织里有一个比琴酒更危险的存在,那是一个存在于黑夜之中的幽灵,是个做事随心所欲的疯子,他甚至会对同伴动手,毫无理由。”
“我们要将潜入任务顺利进行下去,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要招惹上那家伙。”
“不要跟泰斯卡威士忌扯上任何关系,任何。”
视线几乎有些扭曲。
诸伏景光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身体里拼命拉扯。
一面是焦灼的情绪,一面是残存不多的理性。
“……为什么?”
他听到有人在用嘶哑到几乎难以分辨的声音这样问。
口腔里干燥得仿佛要裂开一般,在细碎的震动下,被拉扯得甚至有些疼。
于是他意识到,是自己在发问。
可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问什么。
为什么她会是泰斯卡?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啊,为什么呢?”
她的眉眼微微下垂了一点,似乎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
喃喃的声音很轻,因此听起来格外遥远。
“我的父母很早就死了,被人杀死的,就在我面前。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也会死,但我没有,有人把我带回了组织,送到了那位先生面前。”
“我是被那位先生养大的孩子,他送我去上学,给我优渥的生活,作为回报,我帮他处理了一些事——包括成为他们在警方的内应。”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八岁,那个时候我打枪的准头还不行,子弹打偏了,他在我面前挣扎了十几分钟才断气,那个时候我想,他一定很疼,希望我死的时候不要疼这么久。”
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像是在说自己前一天晚上吃了什么。
可她说出的却是那样残酷又不堪的事。
她说:
“我一直都是这样,我一直都是泰斯卡。我是为了卧底才去当了警察,你所看到的关于我的一切都是假的。”
眼睫轻轻垂下,她又问了一次:
“知道泰斯卡是我,很惊讶吗?”
诸伏景光只觉得原本因不敢置信而微微有些颤抖的身体彻底僵硬了。
这已经不是可以用“惊讶”来形容的心情了。
他看着眼前的人,明明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他注视了她很久,他以为他已经了解了她的一切,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对她竟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她在走一条怎样的路,也不知道她在经历着怎样的人生。
事实上,他的童年相较大多数的孩子而言已经相当不幸,以至于他曾经很多年都活在恐惧的深渊里。
他经历过深渊,但他依然无法想象她所描述的,比深渊更深的黑暗。
而她此刻竟是微笑着的。
大脑僵硬到几乎无法思考,可偏又有许多过往细碎的片段在脑海里闪回,像是要给蝉生叶枝的话佐证。
国中和高中的时候,他也曾经听隔壁班担任的老师抱怨过,班上有个孩子因为家里的事,请假的次数比来学校的次数还多,来到学校也总是在课堂上发呆,偏偏成绩还不错。
大学时代,和亲友聚会到深夜的时候,他似乎也曾经看到过她只身走向背静的巷口。
还有警校的时候也是——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很爱热闹的人,在他们不去找她的时候,绝大多数时间里,她总是形单影只的,带着种和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他一直以为那是性格使然。
那真的是因为性格吗?
那些她没有去学校的时刻,那些她在深夜的街头徘徊的时刻,那些她如幽灵般兀自游荡的时刻,她在想什么?
她在做什么?
曾经他以为他和她之间那么靠近。
他们有着同样的人生轨迹,他们之间只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可他似乎是小看了那一小段距离。
那是无法跨越的,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和她握手时的样子。
在警察学校的食堂里,在第一次打过招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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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他向她伸出了手。
他记得她当时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伸出了右手。
布满枪茧的右手。
她那个时候才刚到警校,又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深的枪茧呢?
他那个时候没意识到不对,等后来意识到之后,却再没机会问出口。
掌心在半空轻轻触碰,很浅,像是蜻蜓掠过水面。
可掌心间却留下了一点点异样的温度。
掌心又有些发痒了,像是先前曾经触碰过的地方在偷偷发烫。
现在的他似乎终于知道了答案。
泰斯卡。
她真的是泰斯卡。
是从十几年前就开始活跃的代号成员,是从小就与死亡为伍的恶魔。
诸伏景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大脑重新运转起来。
到了这个地步,再去追究她为什么会成为泰斯卡似乎也已经没了意义,重要的是,他之后该怎么做。
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卧底了。
对他最知根知底的联络人,到头来居然会是站在对立面的敌人。
可为什么他还是能顺利潜入组织呢?为什么公安之前还能利用他传递回来的信息成功阻止过几次组织的行动计划呢?
这也是组织的算计吗?
组织谋求的是什么?
为什么泰斯卡潜伏了这么多年,偏偏在这个时候选择挑明自己的身份?
诸伏景光不知道蝉生叶枝抱有怎样的目的,但他知道,她一定不会做无用功。
她这样做,一定是因为这样做对她来说是最有利的。
脑子有些混乱,问题和震惊挤成了一团。
诸伏景光不知道该怎么去梳理,但他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
空气安静了很久,一分钟,或许有两分钟。
巷子外的人来来往往地路过,路灯铺下来的影子照不进里面的黑暗,于是巷子里的时间就像是静止了一样。
蝉生叶枝并没有再开口,她只是重新抬起视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面人脸上变换复杂的表情。
先是惊涛骇浪,之后又一点一点地归于平静。
两年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在任务目标面前还会犹豫心软的菜鸟了。
他已经成了一个成熟的潜入搜查官了。
“我知道了,泰斯卡。”
他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很低,沙哑和颤抖还在,却已然很模糊。
“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没有直接杀死他,就意味着他还有用。
现在的他就依然是“苏格兰威士忌”,他会以“苏格兰威士忌”的身份继续这个任务,直到卧底生涯的最后一刻。
蝉生叶枝的眼睫轻动了动。
这实在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作为“泰斯卡”的时间其实最长,但她从来都没有以“泰斯卡”的身份和“苏格兰”交流过。
在他面前,她是蝉生同学,是蝉生警官,是叶枝,是阿叶——
而现在,她是泰斯卡,是组织成员,是警察的敌人。
蝉生叶枝向他的方向又靠了半步,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捻起青年的衣领。
她将手里的那枚红色的领扣别在了男人的领口。
那只手浸透着初秋夜温吞的温度,隔着薄薄的空气,寒意传递到了兜帽下青年的皮肤上。
红榴石即使在暗夜当中,仿佛也泛着浅淡的光泽,被切割出的形状恰到好处,折射的每一寸光都透着高贵与典雅,和青年身上穿着的单调的灰色帽衫多少有点格格不入。
像是雾霾天里,透过灰蒙蒙的天幕露出来的红日。
“你来这里不是为了任务吗。”
指腹轻轻在花瓣上摩挲了一下,她说:
“那就别想那些没用的,专心跟我一起把任务完成。”
“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做好觉悟了吗?”
4. 命运回溯(四)
上辈子的这个晚上实在发生了很多事。
按照原定的计划,若林海渡会以清扫公司员工的身份混进岩崎正人所在的那家店里,弄响火灾警报,制造骚乱,引导岩崎正人“避难”到狙击点,再由苏格兰威士忌远程收割。
公安在得知这个计划之后就向SAT请求了共同行动。
SAT,全名特殊急袭部队,隶属警视厅警备部一课,日常负责的是挟持事件以及重火力犯,应付这种有预谋的狙击也算专业对口。
蝉生叶枝当时就潜伏在SAT部队的伏击点附近,一方面是确保护卫任务能顺利进行,另一方面也要防备SAT在追踪狙击手的时候真的和诸伏景光有正面接触,影响潜入任务。
最开始的一切发展都姑且还算顺利,若林海渡成功引导岩崎正人到了室外,但在苏格兰来得及开枪之前,SAT的狙击手先一步鸣枪击碎了店铺的一块玻璃示警。
岩崎正人不是傻子,立刻意识到不对,加上店内空有火灾警报响起,却没有半点起火的迹象,于是他当机立断地选择撤回到店里。
混乱之中,若林海渡直接被安保拦在了店铺外,根本没机会近目标的身,事情到这里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问题是在这之后发生的。
在岩崎正人重新躲回到掩体之后的五分钟之后,店内忽然冒起浓烟。
原本躲进去的人再次撤了出来,但在撤出的人里却没有岩崎正人的身影。
他死了。
死在了店里。
死因当然不是浓烟——那些烟甚至不是因为起火,而是有人用了为消防演习准备的烟雾弹。
杀死岩崎正人的是肋下的刀伤,贯穿肺叶,在肋骨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蝉生叶枝并不清楚这桩案子的后续进展,但她知道,至少在她出事之前,警校的同期降谷零一直在追查这件事。
那个热血又执拗的家伙想要一个确定的结果,所以哪怕他自己都还在危机四伏的组织里卧底,却还是拼命地想找到关于这件事的蛛丝马迹。
——早知道会回到这个时候,那时应该多和他聊一聊关于这个案子的,这样她至少会比现在更容易理清头绪。
蝉生叶枝自嘲地想。
不过她也很清楚,就算可以时光倒流,她也不会那么做,因为她对岩崎正人的生死根本就不感兴趣。
她当然知道这个人有多举足轻重的地位,也很清楚,这个人曾经做过的腌臜事足够他下一百次地狱,但事实上,他活着还是死了都不重要,那个时候她不在意,现在的她依然不在意。
这并不是一场保护的游戏,这是一场掠夺。
而她想从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接到任务之后的六个小时里,蝉生叶枝并没有闲着。
她将自己能回想起的上辈子的信息都梳理了一遍,又尽可能地调查了关于岩崎正人的资料。
这是个相当传奇的男人,他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将一个小小的岩崎商社打造成了现在的岩崎帝国,能力可见一斑。
事业上的如鱼得水给了他骄傲的资本,尤其是最近几年里,面对昔年为了上位而攀扯过的灰色地带的势力,他不再像以前一样乖顺,而是转而嘻嘻哈哈地打起了太极。
岩崎正人不是第一天不听话了,但组织之前却没有想过要对他下手。
以蝉生叶枝对组织的了解,她想,在发布任务之前,岩崎正人一定做了什么事引起了组织的注意。
她查了最近一段时间的新闻,也排查了组织里的一些调查记录。
值得在意的新闻似乎只有一条,事情发生在一周之前,内容说的是岩崎正人的长子岩崎清治主导并购了业界知名的国府药业,岩崎清治或有可能成为岩崎家下任继承人。
这样的新闻在财经板块上甚至不算有什么特别,但能引起组织注意,这次并购或许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更为巧合的是,这个晚上的聚会,恰是岩崎正人给自家孩子办的庆功宴。
上辈子岩崎正人死后,仓促接手的岩崎家继承人把大半产业都转手让给了组织,一部分被朗姆吃下,剩下的则是由贝尔摩德暗中接手,蝉生叶枝不清楚国府药业被划在了哪个部分,不过她依稀记得,贝尔摩德接手的部分几乎都与医药化工有关。
而贝尔摩德负责的,多半是那位先生感兴趣的。
在任务正式开始之前,能得到的信息也有限,但疑点却很多。
蝉生叶枝在意的问题只有三个。
第一,组织想杀岩崎正人的真正理由是什么
第二,上辈子杀死岩崎正人的人立场是什么。
第三,“主角”的其他“马甲”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
组织有很多秘密,蝉生叶枝很清楚,就算她给组织的BOSS当了二十年的养女,那些秘密她依然知之甚少。
那位先生不许她知道真正的秘密,也不许她拥有属于自己的势力,为的就是不让她有和组织抗衡的能力。
所以想要和组织较劲,她得多捏几张有用的牌在手里。
诸伏景光的表情已经冷下来了。
或者说,那应该是属于“苏格兰威士忌”的表情。
指节在挂在肩头的琴包背带上划了几寸,蝉生叶枝看到,他肩上的卫衣被带子压出了皱褶。
现在他肩上背着的包里应该装着一把L96,还有一把作为掩饰的贝斯。
两样东西加在一起有十公斤,但他的肩膀很稳,只有肩头深深的皱褶显示着东西的重量。
有那么一瞬间,蝉生叶枝想要抬手帮他抚平衣服上的皱褶。
就像她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几乎已经成了本能。
可她凭什么要那么做呢?
“我明白了。”
青年的声音响起。
就像她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做一样,他的回应也模棱两可。
蝉生叶枝将手装进大衣口袋里,缓缓垂下眼睫,也掩下了心底泛起的微澜。
她其实也并没有在等他的回答,她和他相处了这么多年,即使什么都不说,她也了解他的一切——
他是个好人,是到末路之前都会拼命想着保护别人的好人,是个即使面对有着血海深仇的凶手也能一定要坚守程序正义的好人,是个心软到不太适合当卧底的好人。
蝉生叶枝记得,两年前,诸伏景光刚刚潜入到组织的时候曾经接到过一个任务。
任务内容是与同伴们一起,追杀一个叛逃的底层成员。
那个时候他还很年轻,尽管经历了长达两年的培训,但乍然的身份转换依然无可避免地让他有一种近乎割裂的迷茫。
他运气很好,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他堵到了那个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生着一张楚楚可怜的面孔。
不像是犯罪组织的成员,更像是受了委屈的职场新人。
在看到他的时候,女人也知道自己彻底走投无路。
她哭着跪在地上,梨花带雨地求诸伏景光饶过她。
“我还有生病的母亲要养活。”
“我没有想要做出卖组织的事,我只是想活。”
“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放过我吧,你想让我拿什么交换都行。”
青年已经将枪握在了手里,枪口对着地上的人。
但他没有立刻动手。
蝉生叶枝想,或许他的犹豫并不是因为弄不清自己该做什么,只是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上,在迈出决定别人命运那一步之前,胸腔里残存的善良在本能地哀歌。
他或许的确会想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救下这个人。
他也一定知道,自己没有第二个选择。他必须动手,他会下定决心,做出在那种场合下唯一确定的正确选择。
他会打破自己过往的原则,而那样无疑会让他的灵魂感到痛苦。
在一边看着的蝉生叶枝想,那就让他的痛苦稍微减轻一点吧。
枪声在夜色里响起,身体里飞溅出的血花如在夜色里绽开的红色玫瑰,妖冶地在窄巷里蔓延。
年轻女人的身体颓然倒下,不甘的眼瞳落幕之后,站在巷子两端的人视线终于撞在了一起。
那个时候的诸伏景光眼底里有过一瞬的错愕,但旋即就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担忧。
“你怎么……”
“我做了越界的事。如果你告发我,我会吃处分,甚至可能会退职。”
尚自冒着硝烟的枪口垂落,蝉生叶枝斜垂下视线,似笑非笑地看着地面上那滩晕开的血迹。
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
“但我是你的联络人,是你的助手,我会尽我所能来支援你。”
“你做不到的事我可以替你做,你下不了的决心我来替你下。”
“你做你该做的事,其他的我会替你打理好。”
这是联络人对潜入官的承诺。
这是蝉生叶枝对诸伏景光的承诺。
枪口还在冒着硝烟,空气中的铁锈味也愈发浓烈。
在枪声响过之后,附近的其他组织成员或许很快就会赶来。
蝉生叶枝想,她该尽快离开。
于是她收回望着尸体的视线,想要在转身前再看看那个青年的脸。
可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青年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面前。
青年的身量很高,几年来的锻炼在他那副身板上贴了厚实的肌肉,看着很结实,也很有安全感。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伸手,轻轻地隔着她的手背握住了那把柯/尔/特。
那个时候的他手心里也开始长出薄薄的枪茧了。
他接过了那把枪,接着轻轻抱了抱她的肩膀。
那是一个很轻的拥抱,或者甚至算不上一个拥抱,只是近乎安慰的触碰。
气息靠近耳侧的时候,蝉生叶枝听到诸伏景光的声音:
“谢谢。”
很轻,掩在夜色与心跳声中,他说:
“还有,抱歉。”
谢谢她站在他身后。
抱歉她还要因为他的犹豫而额外分担这样的事。
那个时候的他想说的,大概是这样的意思。
三天之后,她收到了来自他发来的一份文件。
那是一份调查报告,是针对那天晚上的死者的。
那个试图从组织叛逃的女人做过很多事,杀人、放火、敲诈、恐吓、绑架。
他其实并没有必要做得如此详细,因为提交上去的报告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蝉生叶枝知道,他是想要减轻她的心理负担。
因为在他的眼里,她那时选择开枪,是因为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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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负的心理负担也原本该是他的。
所以他要对她负责,对她开枪这件事负责。
身份暴露的卧底应该在第一时间撤出任务,撤回到安全地带接受公安的保护。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也不会这么做,他还想换取更多东西,而放在天平另一端的筹码是他自己的命。
那是在他所有的筹码里,他最能轻易割舍的一个。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的车在附近,把枪放下吧,今天晚上你不用去狙击点了。”
蝉生叶枝说。
“原本的任务计划我看过,公安和SAT的人也都看过。”
“他们有准备,你去了也没有意义。”
“跟我去内场,之后该怎么做我会告诉你。”
话音落下,蝉生叶枝转过身,向着巷口的方向迈了几步,背后却没有传来脚步声。
于是她又停下了步子,回头,看向仍站在原地的人。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她问。
“你不怕我破坏你的计划吗?”
诸伏景光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人。
她现在背对着巷口,银座的车水马龙在她身后流淌,逆光之下,那张熟悉的面孔更加模糊。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在注视着自己。
下一个瞬间,他看到她从风衣的口袋里抽出了手。
洞黑的枪口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柯/尔/特短管,性能稳定,非常便于隐藏和携带,是她一直以来最钟爱的枪型。
她用这把枪帮了他很多,现在枪口却对准了他的眉心。
“说起来,蝉生同学为什么要当警察呢?”
有些唐突的,诸伏景光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的旧事。
很多年前,警察学校的天台上,借着夜风与月色,他们曾经聊起过这样的话题。
最开始起头的是松田阵平,他半是调侃地说警校第一之所以会选择当警察,是为了找到当年很喜欢的大姐姐。
松田阵平说他看那些会抓错人的无良警察就心烦,他想让这样的错误不再出现,顺便还想给警视总监的脸上狠狠来上一拳。
班长说是想要超过父亲,萩原说只是觉得公务员不会破产,他当时说的是,想要成为像哥哥一样厉害的存在,想要保护更多的人。
话题转了一圈,最后转到了在场唯一一个女孩子身上。
蝉生叶枝的手里还捏着气泡酒的罐子,倚靠着栏杆,仰着头,望着天空。
“为什么……呢?”
她喃喃。
“或许是为了……正义吧。”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抬起视线,朝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红色的眼底透着迷蒙,一扫而过,像是转瞬即逝的流星。
诸伏景光甚至并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看了他。
她抬起了因为醉意而有些低垂的脑袋,似乎在思考,很久之后,她才又开口:
“我其实不太清楚正义到底是什么,但是我想,如果能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那么不管结果是怎样的都不会后悔吧。”
“坚持自己的正义,也算是活着了吧。”
话音落下时,她抬起手,将易拉罐递到了唇边,仰头又灌了一口。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在酒精的催化下,她罕见地说了许多。
月色披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在发光。
诸伏景光看着她在月下睁开眼,眼底像是蒙了一层浅浅的雾气。
视线在半空中交错,时间仿佛也有了一瞬短暂的停顿,然后她微微向他举了举自己手里的酒瓶。
“为我们的正义——”
松田阵平显然被戳中了中二青年的兴奋点,在一边呜哩哇啦地附和。
一向沉稳的伊达航也罕见地热血了起来,降谷零在一边别扭地嘟囔着羞耻,眼睛却也跟着亮了起来,萩原研二发现之后,举着酒瓶,揽过了降谷零的肩膀。
“为正义——”
六个易拉罐在夜色里碰在一起。
杯中摇曳着的是他们的当年。
有夜风吹过,掀起了她的衣角与墨色的发梢。
洞黑的枪口对着他所在的方向,隔着准星,诸伏景光看到了她上扬的唇角。
现在已经没有“我们”了。
或者说从来都没有过“我们”。
那么她还在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吗?
“我了解你,你也了解我。”
拇指轻轻拨弄着击锤,那是明晃晃的威胁。
“如果我想做成一件事,就没人能阻止我,你也不行。”
她将视线微微抬起,对上他的眼睛。
红色原本该是充满温度的颜色,而此刻,那对眼底里只有无尽的凛然。
一如她的声音。
“我不在乎你在想什么,也不在乎你是什么人,我会执行自己的计划,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地达成自己的目的。我让你跟着我,是因为你有用。”
原本被拨得嗒嗒响的击锤终于彻底被压到了底。
“你当然也可以做出任何选择,只要你觉得自己付得起代价。”
“你应该不会天真到觉得我们之前关系还算不错,你就有资格在我这里讨价还价,对吗?”
5. 命运回溯(五)
拿枪口指着眼前人的动作让蝉生叶枝有一瞬的熟悉。
同样的动作,她迄今为止做过两次,一次是三个月之后的天台,一次是现在。
她想,她和诸伏景光或许都该很清楚,现在的她不会扣下扳机。
这只是为了表明她的立场,而她与他之间太熟悉了,所以他们都很清楚,故事该朝着哪个方向迈进。
空气安静了几秒,她看到那对暗蓝色的猫眼里翻涌着的情绪,但最终,所有情绪都平息了下来,诸伏景光缓缓举起了双手。
“我知道了,我不会乱来。”
她就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
这样就够了。
皓白的手腕轻轻翻转,银白的左、轮也跟着打了个旋。
蝉生叶枝的眼睛微微弯了弯,那是一个近乎在笑的弧度。
“走吧。”
*
入夜后的米花町街头看起来是很祥和而安静的
住民区窄窄的街道上鲜少会有人或车辆来往,偶尔有晚归的学生叽叽喳喳喧闹一阵,但很快就会归于沉寂。
主干道两侧倒是有不少亮起的看板和霓虹灯,路过居酒屋的时候也总会传出社畜们的哄闹声。
但这样的声音也总归是祥和的。
街口24小时营业超市的自动门开启,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
青年的身形消瘦,宽大的风衣像是挂在身上一样。黑色的短发下倒是一副好面孔,金丝边的眼镜更让他看着斯文有礼。
他抱着两个购物袋,走上街头的时候还在轻轻哼着轻快的小曲。
如果有细心的人或许能发现,他怀里的购物袋中,有一瓶价值不菲的酒。
泰斯卡威士忌。
“宿主,你现在的心情好像很好。”
冰冷的机械音在意识当中响起,有点突兀,不过青年并没在意。
那是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过度的反应只会让周围的人觉得他怪异。
他现在的心情的确很好。
今天晚上会是个很重要的节点,是他迄今为止写出的最满意的剧本之一。
几个马甲会以不同的身份出现在任务的现场,之后走上各自不同的万劫不复。
他在土壤里埋下的种子,在将来的某一日,它们都会给他带来足够丰厚的回报。
他是一个穿越者,意外死亡之后来到了这个世界,获得了系统的绑定。
系统和他达成了一笔交易,他来负责从这个世界的人身上获取情绪波动,系统会把那些情绪转化成生存能量,让他可以继续活下去。
多余的能量可以用来兑换道具和马甲,可以做很多事情,让他生活得足够惬意。
这实在是笔很划算的买卖,他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于该如何获取情绪——
人有七情六欲,情绪也有很多种,但想要让人产生快乐或满足之类的正面情绪其实并不容易。
比起快乐,让人悲伤就要容易得多了。
快乐往往需要获得什么,为了这份获得,他得去弄清楚人想要什么,然后拼命帮人去得到——这很麻烦,而且是一锤子买卖,因为人的欲望阈值总会随着得到而越来越高。
但悲伤只需要把人所拥有的、珍视的东西打破就行了。
而且悲伤这种情绪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就像是心口上的伤疤一样,在未来的日子里,它也会反复疼痛。
对于他们这种想要收割情绪能量的人来说,这简直一本万利。
“QB还要吸食人的绝望呢,而我甚至没将他们逼上绝望的末路,只是悲伤而已。”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追求自己的利益很正常,对吧?”
当然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在追逐利益的过程中多留一点体面。
单纯的破坏与掠夺实在太恶劣,他不想当那种顶着反派脸谱的强盗。
——毕竟反派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说‘马甲’果然是很好用的东西。创造它们,然后杀死它们,用这样的方式来让那些和它们有交集的人伤心。”
“从结果上来说,他们其实什么也没有失去,甚至我还救了他们很多人的命,如果他们需要,我也会好好安抚他们的心灵。这对我们来说应该算是双赢,很公平的交易。”
青年是这样跟系统说的。
系统没有对他的行为给出任何评价,它从不会评价宿主任何的想法。
今天晚上其实不算冷,只是有些风。
风衣隔绝了大部分吹来的寒意,走动的时间长了,身体上甚至起了一层薄汗。
“我衷心地祝您接下来的每一刻都能武运昌隆。”
机械音没有起伏,平静地响起。
当然会武运昌隆。
事实上,一直以来,他的计划进行得都很顺利。
他原本就对这个世界有一些了解,加上针对性的马甲和剧本定制,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不顺利的理由。
现在是八点零三分,距离任务正式开始还有五十七分钟,按照计划,他会在九点钟狙击打响之后使用一个马甲的身份,来调整剧情的走向。
在那之前,他准备回家做一顿晚餐,再倒一杯红酒——
酒精的作用不会影响到马甲的状态,他完全可以放肆地享受。
“我很高兴您能一直保持这样的自信,不过请容许我告诉您一个坏消息。”
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
依旧冰冷,没有起伏。
“原定应该参与狙击任务的马甲013号被踢出了任务名单,我刚刚收到消息,他现在被迫加入了街头盯梢的任务,人刚刚过埼玉县境。”
“接下来,您还要继续以013号的身份活动吗?”
青年的脚步倏的顿住。
在街头川流的人群中,这样的动作实在显得有些突兀,但他此刻根本无暇顾及这种事。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十几个年头,大大小小导演过的剧本不计其数。
他了解这个世界的展开方式,所有的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按照他设定的方向发展,从来都没有过例外。
这次怎么……
“是设定出了什么偏差吗?”
他问系统。
剧本不会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只可能是执行者。
“故障原因还在排查中,从目前的结果来看,马甲013号出现故障的可能性不高。”
系统回答。
青年的眉头轻蹙了一下,转瞬,那张斯文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了一个轻轻的笑。
“请继续排查吧,等结果出来之后,请第一时间告诉我。”
这样说着,他重新迈开脚步。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纰漏。
他的确有些猝不及防,而且出问题的偏偏是013号。
——今天晚上会出现在那个事件里的马甲有三个,不同程度地参与了这一晚的事件。
013号对事件的参与程度或许不是最高的,但从剧本的角度来说,它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个,这也是他今天晚上要亲自扮演那个马甲的理由。
有些很微小的细节,他必须确保它们会在这个晚上发生,这样未来才会给他最完美的呼应。
“本来以为距离任务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还特意买了好酒——看来今天晚上是没有时间喝了。”
他嘟哝了一句。
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既然遇到了问题,他得想办法解决才行。
“立刻接管013号吧。”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
就像资料里记载的那样,那个挂名在岩崎家名下的会所戒备实在不算严密。
岩崎正人对自己的实力相当有自信——他有一个实力强横的保镖24小时贴身护卫,他自身也不像是其他商人一样无力。
两年之前,他才刚刚在一场业余散打比赛里摘获头名。
他有实力,也有地位。
所以在很多时候,他总表现得肆意妄为又有恃无恐。
就好像现在,他全然不在意组织对他的窥视,也完全没有配合公安行动的意思——如果不是这样,今晚的保护计划也不会制定得那么被动。
会所正门姑且有几个监控,从那里出入的客人都会被记录下来,但这座会所还有一个后门,正对着一条人迹罕至的背巷,专供员工还有一些不太想露脸的“大人物”通行。
更巧的是,会所的营业时间是八点半,在哪之前,清扫公司的派遣员工也会从后门进到会所里待命——和白天场的清扫工不同,夜场的这些保洁主要工作是清理使用过的包厢,以及维护走廊和洗手间一类公共区域的干净。
上辈子的若林海渡就是顶了清洁工的身份混进的场,这回虽然人数变成两个,潜入的过程也着实顺顺当当。
会所规模算是中等,一层是卡座和大厅,中间有个舞台,供人玩乐放松,二层是私密性更好的包厢。
组织的资料里并没有写明今天晚上岩崎正人会出现在哪个包厢,因为今晚的计划重心原本也不在内场。
但蝉生叶枝得进到内场。
这里即将卷起一场风暴,想从这中间收获最大的利益,她必须得深入到风暴的核心。
在这场聚会里,或许潜藏着很多势力,每个参与者都怀有不同的目的,但今天这场聚会的核心有且只有一个。
岩崎正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所有事都会围着他转。
只要能盯紧他,蝉生叶枝想,她有十足的把握找到所有想要的答案。
带着诸伏景光,两个人轻车熟路地摸进了会所的员工休息室。
蝉生叶枝不知从哪儿刨出了一套侍应生的制服,塞给了诸伏景光,催促他换上,顺便做个简单的变装。
——这姑且是他们在进行特殊培训时学过的必修课程。
当然,培训课的变装并不能教人怎么换头变成另一个实际存在的人,只是通过一些技巧,最大限度地修改面部特征。
人类的大脑其实是个很狡猾的器官,为了节约储存空间,在日常生活当中,绝大多数人不会记得其他人面部的所有细节,它会自动筛选便于记忆的特征。
梳起的头发,黑框眼镜,突出的上颌,下压的唇线——尤其是在夜场昏暗的灯光下,这些明显的特质足以模糊掉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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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有细节。
诸伏景光坐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修饰面部轮廓的胶带。
镜子里的人一点一点变得面目全非,陌生得让他自己都有点恍惚。
他记得第一次上变装课的时候,他是和她一组。
那个时候,教官并没有让他们对自己的脸下手,而是互相给对方做伪装。
隔着很近的距离,她凝视着他的面孔。
略有些粗糙的指腹隔着胶带擦过颊侧,很痒。
她当时做得很好,但他做得很糟糕。
那个时候,他全然没有经验,看着桌上那些化妆道具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她就坐在那里,一步一步地指挥着他该怎么做。
到了关键的细节,只是指挥好像也没了用,于是她索性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背,引着他用刷头一点一点地在自己的脸上描摹。
她生得其实很好看,是一种明艳的美丽,像是挂在天上的太阳。
但在那节变装课上,她引导着他在她脸上涂涂抹抹,遮去了所有光彩,最终竟化成了落在人群里也分辨不出的平庸模样。
她不是这样的。
她不该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看着那张连他也有些认不出的脸的时候,诸伏景光的心里是这样想的。
现在他依旧这样想。
但现在,他感觉自己有些弄不清她该是什么样了。
那道身影消失在帘幕背后之后,他才终于有种找回呼吸的感觉。
随之而来的是比先前更深的不真实感。
像是陷入了一场不会醒来的噩梦,又或者是从美梦中醒来,才发现入目的一切尽是荒芜。
泰斯卡威士忌。
蝉生叶枝。
他的同伴,他的联络人,也是,他悄悄放在心底里十几年的喜欢的人。
诸伏景光缓缓闭上眼睛。
她一定有她的不得已和苦衷,她一定有自己的计划,她不是会被组织摆布的人,她不该被任何人摆布和束缚——
这样的念头接二连三地在脑内喷薄。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作为公安警察的他不应该给她更多的感情。
但他控制不住。
“换好衣服之后……”
声音从休息室另一侧的隔帘后面响起,诸伏景光的手抖了一下,险些把捏着的眼镜掉到地上。
他忙定了定神,抬手将镜框架在上鼻梁。
“……去查一下酒水的库存和今天晚上的订单记录。运气好的话应该很快就能知道那个男人在哪个包厢了。”
她声音很干脆,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很显然,她已经完全进入任务的状态了。
诸伏景光深吸了一口气。
就算无法控制也必须要去控制。他不能被感情牵累选择,他得明确自己的立场,他得时刻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既然他还在以“苏格兰威士忌”的身份行动,既然她是组织的成员,那么他就要弄清楚她想做什么。
“我知道了。”
诸伏景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抬手扶了一下眼镜框。
“你呢?”
“我?”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带了点嘲弄的笑。
隔着视线的帘子陡然拉开,背后的光线倏地射了过来,打在镜片上,让诸伏景光有一瞬的眩晕。
当视线重新聚焦之后,他才终于看清了她现在的样子。
她已经换下了潜入时那身保洁的制服,修身的短裙堪堪贴着大腿,一字的领口压着胸骨,肩头搭着的围巾让曼妙的风景若隐若现。
原本乌黑笔直的长发被笼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顶栗色的大波浪假发,配和着罕有的浓妆,看上去格外妩媚。
她特意用蜜棕色的彩色镜片遮住了红瞳,眼型也被修得格外狭长。
眼尾画上去的泪痣下坠了两颗水钻,在灯下熠熠生辉。
很美。
是一眼便能摄人魂魄的美。
诸伏景光不自觉地有些晃神。
“我会去岩崎正人那儿。”
高跟鞋在地面敲打出嗒嗒的响声,每一寸都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诸伏景光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
“用这副……样子吗?”
蝉生叶枝似乎是笑了一声。
她从房间的另一侧缓缓地走到了诸伏景光的面前,伸手,挑起了他系在脖子上的领带。
“这里是会所,还有比这更合适的样子吗?”
擦过衣料的手指像是有灼人的温度一样,诸伏景光几乎想要颤栗。
她微微用力,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便又被拉近了些许,夹在中间的空气几乎都可以灼伤人的皮肤。
她的美丽是杀人的利器。
她将顶着这幅面孔行凶。
她在顶着这幅面孔行凶。
诸伏景光几乎无法呼吸了。
下一秒,红唇轻启,她的声音也再次响了起来。
“这样的表情算什么?苏格兰,你应该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吧?”
“还是说我今晚的装扮足够成功,所以连你也——”
“被魅惑了吗?”
6. 命运回溯(六)
诸伏景光见过蝉生叶枝的很多样子。
特训期间,他们曾尝试过各种变装。
有特殊职业,特定场合,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变装都会极力做到不显眼。
但也有例外。
入职第二年的夏天,在潜入组织之前,他们两个人曾经接到过一个小任务。
隅田川的花火大会,现场人流量超过百万。
为了维护现场秩序,当地警署和半个警视厅都会出动。
公安部倒是并不会被征调去维护现场治安,但那样混乱的环境,同时也是滋生罪恶的温床。
大会之前,警视厅接到了线报,说有人打算借着花火大会的掩护做一点不法交易——诸伏景光和蝉生叶枝便是被委派调查这件事。
她那天穿了件浴衣,长发罕见地精心编过,缀了一朵盛开的红山茶。
他们扮作看花火的情侣,她挽着他的手臂,山茶蹭过他的脸颊。
夏天的温度很高,透过衣料传递到他身上的温度也很高。
高到仿佛能将她烙进他的生命里。
花火在天上铺开,像是漫天的星河都流淌进了她的眼瞳里,有那么一瞬间,诸伏景光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在那一刻,他们只属于彼此。
如果这不是错觉就好了。
如果他们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这是他一直埋藏在心底里的秘密。
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诸伏景光喜欢蝉生叶枝,一直都是如此。
她那么优秀也那么强大,在她身边的时候,就好像一切都有了皈依。
——可他同时也很清楚,这份感情是不被允许的。
有人说潜入官和联络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关系,因为他们在只有彼此的黑暗里,两颗灵魂会被任务牢牢捆在一起。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伙伴,是在苦难里唯一的救赎。
他们比夫妻更亲密。
但潜入官和联络人之间却不可以产生爱情。
那会影响判断,或者说,那会让人觉得他们的判断会被这样的情感左右。
潜入搜查是一份需要隐藏的工作,隐藏出身,隐藏来历,隐藏信仰与愿望。
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潜入搜查官,就一定要强迫自己忘掉关于原本的一切,真真正正地成为另外一个人。
如果连自己心里的感情都无法克制与隐藏,那要怎么让人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应付接下来的工作呢?
如果他暴露了对她的感情,那么卧底行动一定会被迫中止,而留在后方的她一定会无可避免地承受来自公安的全部压力。
诸伏景光喜欢蝉生叶枝。
很喜欢。
也正是因为这份喜欢,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这份感情成为她的拖累。
她不该被任何人拖累。
再等等吧,等到任务结束,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等到他们可以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做回自己。
到那个时候,他会站到她的身边,为这份感情争取一个资格。
他想满足她的所有愿望,他想给她最好的一切。
——一直以来,他都抱有这样的期待。
抱着这样的期待,和她并肩在黑暗里穿行。
他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可命运实在跟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
他不可以喜欢她。
从一开始就不可以。
可他还是无可避免地被她吸引。
一直如此。
在更衣室里并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她也依然美丽得晃眼。
鲜红的唇,如泪般的假痣,她的一切都让人着迷。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不顾一切地吻上去。
可他不能。
他伸出手,握住了领带的上半段。
小指几乎擦着她的皮肤,交错的温度让人有一瞬的眩晕。
他的动作顿了顿,接着又用力了几分。
“抱歉,是我失神了。”
他说着,领带一点点地从她的指缝间抽了出来。
“接下来不会了。”
她身上擦了香水,浓烈的玫瑰香,带着十足的侵略性,是夜场里最常见的味道。
被她这样一握,领带上也沾染了她的味道。
她收回了手,扬起眼尾,轻轻笑了。
“那就好。”
诸伏景光的指尖在领带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一对猫眼微微垂着,良久,他才忽然又问了一句:
“你要混进去直接动手吗。”
“我似乎并没有向你汇报战术的必要?”
她的声调上扬。
“我来发布命令,你来执行,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的确,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进入警校的第二个月,校方安排了一场实战演习,全体警校生随机打乱分成不同阵营,进行人质营救的对抗赛。
当时的他有幸和蝉生叶枝刚好被分进同一个组里,对手阵营里很不幸的有鬼冢班里那四个最强的同期。
组里的其他几个同期也都是挺有实力的家伙,也因此,对于蝉生叶枝这位女性同伴,他们有点轻视。
他们无视了蝉生的建议,制定了战术,结果在执行的时候被对面打得落花流水。
对抗时间还没过半的时候,场上就只剩下了诸伏景光和蝉生叶枝两个人,而对面只有一个减员。
他们背靠背躲在掩体后面,蝉生问他:“你想赢吗?”
当时的诸伏景光并不太能理解她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到了那个程度,他其实也几乎要放弃了。
他不觉得他们还有什么胜利的可能性,但他知道,她不想放弃。
她也不该放弃,因为做出错误决定的并不是她。
于是半带着安慰的,他说:
“我会和你一起战斗到最后。”
那个时候的她似乎是笑了。
“诸伏君,你其实可以对我更多一点信心。”
“碍事的家伙都已经出局了,这里有我们两个人,足够了。”
“我们会赢的。”
他们的确赢了。
在调整了战术之后,他们两个人反而在比赛里放开了手脚,打了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松田阵平事后耿耿于怀了整整两个月,因为他是那场偷袭里第一个被清出局的。
这场反败为胜实在太过经典,以至于这场比赛被指导□□写进了战术课的教案。
那也是诸伏景光第一次感受到了和她并肩作战是什么感觉。
很安心,好像在她身边的话,自己也会变得强大起来了一样。
不止这一次,后来的几次演习里,包括进入特殊任务的特训之后的演练,他们曾经合作过,也曾经对立。
她有时候会负责安排战术,更多的时候,为了练习的效果,教官会禁止她指挥。
因为她指挥的场次里从来都没有过败绩。
不管是什么样的困难,她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然后向着自己划定的方向一往无前。
她可以做到自己想做到的任何事,在他的眼里,她就是这样无所不能。
诸伏景光想,他或许永远也不可能阻止蝉生叶枝达成目标。
那么,她想要什么呢?
想要完成组织的任务吗?
想要岩崎正人的命吗?
那么他又该怎么做呢?
阻止她去杀人吗?拼着性命不要,放着难题无解,也要全力以赴地保下岩崎正人那个渣滓的性命吗?
他该这么做。
哪怕他对她抱有那样的感情。
哪怕他明知道她无法战胜。
“对了。”
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次比方才隔出了一小段距离。
诸伏景光回过神,视线重新聚焦在了声音的方向,却发现她抬起手,掌心里平躺着的,正是那把银白色的柯/尔/特。
十分钟之前,她还在用这把枪指着他的脑袋。
“这个交给你来保管。”
她说。
诸伏景光怔了一下,有些不解。
“这……”
“这身衣服没有能装枪的地方,又不能就这么丢在休息室里。”
她说着,不容分说地将枪抛向他。
“碍事的东西没有留着的必要,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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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也不行。”
诸伏景光没想到她会这么随意地把枪抛出来。
左轮是很脆弱的武器,一点轻微的撞击都可能让它故障,甚至走火。
这把枪她一直随身携带着,保养得也很好。
可现在丢得却格外随意。
他几乎是手忙搅乱地去接,总算稳稳地把枪抓在了手里。
枪把上还残存着一点她的体温,沉甸甸地压着他的手心。
她明知道他们现在的立场不同,她明知道枪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器。
可她还是轻易地把东西交到了他手里。
像是笃信,即使把枪给了他,他也无法做出什么似的。
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到底在计划着什么?
诸伏景光苦笑了一下。
侍应的衣服同样贴身,并不比那一身短裙更适合隐藏,但就如她说的那样,枪总不能留在这间休息室里。
他将枪收了起来,仔细整理了自己的衬衣和马甲,直到确认那把枪完全被遮盖住,才松了口气。
通常情况下,侍应生不需要做什么太大动作,所以枪也不会有掉出来的危险。
而当他需要做大动作的时候,或许提前拔枪也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管怎么说,多一把武器总归是多了一点优势。
而他要想的是怎么利用这样的优势做点什么。
想要调查岩崎正人所在的位置并不困难。
以岩崎正人和会所的关系,他点的酒大概率并不会被写进账单里,但仓库终究还是会有出货记录。
比对账目就能发现端倪,之后再分析酒的流向,岩崎正人所在的房间自然也就清楚了。
207豪华包厢,当晚没有订单记录,但明显有侍者出入,送进去的酒水没有标签,不过多半价格不菲,还有几位女公关在里面作陪——玄关的公关名簿上,这几个姑娘无一例外登记的是今天不出勤,显然是被专门叫来招待贵客了。
毫无疑问,岩崎正人就在里面。
岩崎正人虽然托大,但这种私人的宴会自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打扰的。
“但这里毕竟只是一个包厢,不是铁桶。”
站在转角的阴影里,蝉生叶枝看着金碧辉煌的走廊,还有走廊尽头那扇状似沉重的大门。
诸伏景光就站在她的身后,隔着镜片的视线垂落在她肩头的假发上。
“里面的人会出来,外面的人会进去。陌生的面孔或许会让里面的人警惕,但如果跟着熟悉的面孔混进去呢?”
她没有在看他,而是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
诸伏景光看不清她的表情,也无法分辨她心中所想。
她语调听起来坚定而平静,似乎和以前任何一场战斗之前都一个样,可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蝉生叶枝扶着墙角,纤长的指尖在墙纸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出来醒酒,回房间的时候带一两个偶遇的姑娘,在公关俱乐部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而我现在这样,应该也算得上是个值得被带进场子的姑娘了吧。”
诸伏景光没有回答,只是心里有些发堵。
沉重的大门豁然被拉开了一条缝,从里面走出了个略上了些年纪的干瘦男人,脸色阴沉,满眼郁气。
蝉生叶枝的眸光微闪,唇角上扬了些许。
她微微偏头,似乎是看向了诸伏景光,却又不是在看他,只是露出了眼下那颗折射着灯光的水钻:
“看来我运气不错,一来就抽到了大奖呢。”
诸伏景光闻言,视线随着她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了一道有些消瘦的背影。
耳边再次响起女人的声音:
“三十分钟后,带着一瓶泰斯卡威士忌进来,来帮我演一出好戏。”
诸伏景光有一瞬愕然,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陡然撞进了她的视线里。
“不用问我怎么做,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该怎么配合了。”
隐形镜片遮住了她眼底的红色,让那对漂亮的眼睛愈发迷离。
被唇彩晕染得水润的双唇轻轻翕动,她说:
“我相信你。”
7. 命运回溯(七)
“岩崎先生,总之国府药业以后就拜托您了——”
穿着西装的干瘦男人双手按在膝头,上身用力弓着,声音透着压抑。
包厢里的气氛原本是放松而祥和的,几乎所有人脸上都维持着社交场上的假笑,整个空间里,似乎只有这个干瘦男人与场内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也并不奇怪。
这个晚上的聚会是为了庆祝岩崎家的小少爷在生意场上初战告捷,以相当少的成本并购了原本蒸蒸日上的国府药业,而坐在那里的干瘦男人,国府彰,是原国府药业的领头人,现在是岩崎制药的特聘顾问。
这也是他会出席这场聚会的理由。
空气似乎也安静了一瞬,但没人去看那个干瘦男人,室内所有人几乎都把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他的对面,那里坐着这次聚会的主角,岩崎正人。
此刻的岩崎正人正坐在包厢里的主座沙发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的人。
他手里端着一只威士忌杯,晶莹的冰球在里面将吊灯的光折射得锋利。
旁边的陪酒女手里端着酒瓶,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倾倒的瓶口砸进酒杯,被杯底的光切割成浅浅的虹。
岩崎正人今年已经有五十七岁,与对面的干瘦男人同龄,但他看着却比对面的人年轻不少,显然保养得很好。
发灰的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精心保养的脸上微有些岁月的斫痕,不明显,反而给这张面孔增添了一点成熟的风味。
被昂贵的高定西装包裹的身材也并没有如绝大多数成功人士一样圆润变形,反而隐隐透着些许力量。
不过比起保养得当的身材,权力和地位才是最好的美容品。
所有的优雅与从容都因这些而起。
岩崎轻轻摇晃了一下酒杯,审视着对面干瘦的男人,脸上逐渐展露出一丝玩味。
“国府药业?国府先生,您是多喝了几杯,昏了头吧。”
他语调很慢,这让语气里的嘲弄听起来更甚。
“这个世界哪还有什么国府药业?现在只有岩崎制药先端开发事业部,不是吗。”
空气似乎有一瞬的安静,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迎合和恭维。
“是啊是啊,国府药业已经被岩崎集团全盘收购,并进岩崎制药名下了。”
“真是幸运啊,能在这种时候坐上岩崎家的大船,今后的发展想必也会水涨船高吧。”
国府的头垂得似乎更低了,按在膝头的手微有些颤抖。
“……您说得对,先端开发事业部,先端开发……”
岩崎斜睨了他一眼,接着微垂下眼睛,将酒杯端到了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我其实很惊喜。清治并不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孩子,事实上,早几年我也没有对他抱什么期待。没想到在建设先端开发事业部这件事上,这孩子能做得这么好。”
不远处的青年闻声,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他生了一张与岩崎正人十分相似的面孔,只是面部的线条与五官更为柔和,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漂亮青年走到了父亲跟前,举止得体地举杯示意:
“多亏父亲栽培,又肯给我这次历练的机会。国府先生也给了我不少提点与指教。”
青年的声音落下,恭维声再次此起彼伏:
“到底是岩崎家的少爷,都是继承了岩崎先生的商业才能呢。”
“清治少爷也真是年轻有为,这才多久啊,就把国府这么大的盘子整个吃下来了,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岩崎商业帝国的未来也一片光明啊,今后还要拜托二位岩崎先生多多提携。”
岩崎正人轻敛下眼,脸上的表情依然莫测,但多少带着些得意。
“有的人奋斗一辈子,最终也还是会输给初出茅庐的新人,清治的样子让我想起当年刚开始扩张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商场是没有资历可言的,这里是实力为王的地方,谁上桌都是公平的较量。”
“我能在三十年里走到这个位置,他不必比我更优秀,只要能稳得住,将来把舵交到他的手里,我便也不必太忧心了。”
周围的人立刻蜂拥着应和,场内充斥着一片虚伪的和谐。
国府彰的手指又紧了几分,他抬起头,略带浊气的眼睛里几乎能喷射出火,他想将这些恨意全部都发泄到那个男人身上,可目光只及向那个方向投射一瞬,便倏然收了回来。
因为就在那个瞬间,一直站在岩崎正人背后岿然不动的家伙忽然投来了鹰隼般的视线。
那是个身材壮硕的家伙,皮肤是深棕色,修身的西装掩饰不住那一身结实的肌肉。
他并不大开口,也不和场内的其他人一样畅饮交谈,只是如一台机器一样兢兢业业地站在岩崎正人的身后。
罗南·克鲁扎多,是岩崎正人贴身的保镖,从岩崎财团刚刚发家时就接受了岩崎正人的雇佣,几乎像是这位财阀巨鳄身边的挂件。
有他在场,便没人能伤到岩崎正人。
国府彰狠狠地按了下膝头,腾地站了起来。
“抱歉,我先失陪一会儿。”
会场里并没有他立足的余地。
他在这里只会如小丑一样被戏弄。
尽管他早就知道今天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可当直接面对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克制内心的强烈怨念。
没人理会他,会场内充斥着平缓而带有节奏的交谈声,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那些交谈声忽然短暂地停了一瞬,接着,整个会场里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国府彰几乎是从房间里逃出去的。
走廊的空气并不比包厢里更新鲜,昏暗的灯光如有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国府彰心情烦躁,几乎是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乱窜,便是在这个时候,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清润的声线:
“您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那么,有什么是我能帮到您的吗?”
脚步陡然停下,男人蹙眉看向身后,却撞击了一对蜜色的眼。
*
对于国府彰的出现,蝉生叶枝并没有多意外。
生意场上有很多恶习,比如这种非正式的聚餐里,总要有人成为饭局里的小丑来作为“余兴”。
国府彰就是今天的余兴。
在不久前那场商业并购里,他是毋庸置疑的失败者,他出卖了自己一手带起来的事业,还要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被戏弄。
蝉生叶枝想,如果怨念能杀人的话,国府彰或许能将岩崎正人千刀万剐。
想要实践一场蓄谋已久的犯罪需要同时满足三个条件。
第一是动机,第二是实践的机会,第三是突破心理的底线。
对于国府彰来说,前两者今天晚上都会有,所以蝉生叶枝原本觉得,他说不准就是上辈子在这个晚上动手的那位。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不是。
国府彰从一开始就表现得警惕而尖锐,在她搭话的时候满脸狐疑,问她是不是特意跑来看他的笑话,在听过她两句讨好和恭维的话之后,又很快飘飘然起来,把她的接近归功于自己的“魅力”。
狭隘又偏激,普通又自负,完全是一副扶不起来的失败者的嘴脸。
对于这样的家伙来说,就算把刀塞进他手里,他也未必敢对害自己一败涂地的家伙动手,更不用说如上辈子那样做得滴水不漏。
他没那个本事。
所幸这家伙也不算毫无用处,蝉生叶枝跟着他在附近一个空包厢的阳台醒酒,在她的言语诱导下,那个男人几乎没怎么防备地吹嘘起了国府制药在他手下时的“辉煌”。
“别看我们公司小,但没少做自主研发的工作,如果不是因为要为客人完全保密,我们一定比岩崎家的制药厂名声更响!”
蝉生叶枝没怎么留意他那些情绪化的宣泄,她敏锐地从中挖出了重点。
制药公司,自主研发,收购。
所以上辈子的贝尔摩德接手的是岩崎家的制药产业,还是国府家的研发团队?
第一个问题似乎已经有了眉目。
蝉生叶枝并没有让这场对话一直持续下去。
国府彰显然不堪大用,以他的地位,也不可能知道更多与组织有关的情报。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不如干脆把岩崎家整个捏在手里,仔仔细细地深入调查。
跟着国府彰进入包厢的过程基本没什么波折,尽管守在门口的安保有些警惕,不过全被国府彰用眼神瞪了回去。
——无能的男人总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仿佛只要有个漂亮姑娘愿意跟在他身边,他就格外能把腰板挺直。
感谢他的自以为是,蝉生叶枝的潜入和预想当中的一样顺利。
包厢里的情况也和预想中相差不大。
聚在这里的多是生意场上的人,他们簇拥着今天的主宾,面带逢迎,心里却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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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怀目的。
有人想图财,有人想害命。
蝉生叶枝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人脸上戴着的社交面具。
现在的场面太和谐,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收着自己的手脚。
但如果这潭水被搅浑了,这些家伙的谁会最先动起来呢?
她已经准备好了一颗足以打破平静的石子,三十分钟之后,他会进来。
不知道到那个时候,场内意图不轨的家伙会是什么心情。
也不知道,那颗石子会是什么心情。
“小姐,一直坐在那么远的地方,不会觉得无聊吗?”
低沉的男声在主座的方向响起,声音不大,但因为说话人的分量,在他开口的瞬间,场内变得尤其安静。
蝉生叶枝感觉有几道视线向她的方向集中了过来,因为她正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宾搭话的目标。
因为她从进到包厢里开始,就一直坐在国府彰这个“余兴”旁边。
思绪回笼,蝉生叶枝的唇角不动声色地向上扬了几分。
这样的展开其实也并不意外。
国府彰既然是今晚的“余兴”,那么就该是这个场内最狼狈的存在。
他从包厢外带来了一个比场内的陪酒女都漂亮的姑娘进来,这样的风头,岩崎正人当然不可能给他。
岩崎正人是今晚的主角,而他原本就喜欢掠夺。
从失败者手里抢东西显然能让他感觉愉悦,这样一来,跟着国府彰进场的她会被岩崎主动召唤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国府彰在一边气急败坏,蝉生叶枝却还是捻起一只香槟杯,盈着笑意从他身边站了起来。
“没想到我这样卑微的小人物也能得到您的关注,岩崎先生,真是让您费心了。”
“希望我有那样的荣幸靠近些敬上您一杯。”
岩崎正人没有拒绝,只是站在他背后的保镖罗南表情多了几分肃然。
蝉生叶枝并不在意,顶着罗南有些不善的视线,她款步走到了岩崎正人的跟前,占掉了原本在岩崎正人身边那个陪酒姑娘的位置,动作自然而然。
酒杯轻碰,蝉生叶枝扬首,将杯里的液体灌进了嘴里,被美瞳染成蜜色的眼周润起一点浅浅的水波,如秋日的湖水潋滟。
岩崎正人也对着酒杯轻啜了一口,场内很快恢复了原本热络的氛围。
岩崎正人或许并不至于对一个陪酒女有什么期待,但作为一个虚荣又自大的男人,他并不会拒绝漂亮姑娘送上门来。
而蝉生叶枝一向很懂得如何利用自身的优势,也从不吝惜运用这些。
为了胜利,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话题在酒精地催化下很轻易地便被打开,蝉生叶枝殷殷笑着,勾着身边这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她的方向望来。
他们似乎和周围的气氛已经完全融成了一体。
觥筹交错间,岩崎正人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酒也喝过了,现在,有些问题也该好好弄出个答案了。”
他声音不大,几乎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
蝉生叶枝抬头看他,对上的视线里透着锐利的审视。
“小姐,我可不记得店里有你这样的姑娘。”
“你混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哎呀。
被发现了。
蝉生叶枝微微眯起眼。
她没有慌乱,也并不觉得这是需要慌乱的时候。
岩崎正人是个老狐狸,是商场里的操盘手,他的确能看出很多问题,对她有所戒备也不意外。
不过他还是把她放了过来。
这个人托大又自负,仗着有罗南在身边,仗着他自己也有几分能耐,仗着她只是一个姑娘,所以有恃无恐。
他好整以暇地想要看一场好戏,想要像猫捉老鼠一样把她抓在掌心里戏弄。
蝉生叶枝放下手里空掉的酒杯,笑了。
她若无其事地往岩崎正人的方向贴了贴,在几乎暧昧的距离上顿住,开口:
“我的确不是店里的姑娘,岩崎先生,我来这里,的确是想请您看一场好戏。”
“您知道吗,有人想要在这个晚上取走您的性命,那个人就在这个房间里,但不是我。”
她顿了顿,又往前凑了半分。
“我是警察,我并没有害你的心思。所以,您要不要赌上一把,把您的命,暂且借给我来用用?”
8. 命运回溯(八)
这位自称警察的姑娘很有趣。
岩崎正人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孔。
警察是个很好的身份,如果她真是警察,作为优秀的企业家,合法的好市民,就算是演戏,他也得尽量配合对方的工作,还得帮对方隐藏身份——
毕竟在这样的聚会上,警察实在不会是受欢迎的客人,如果被有心人抓住话题,警察的出现可能会连累在座的许多人声名受损。
更有趣的是,他现在没法大张旗鼓地设法确认这位警察小姐的身份。
按照她的说法,有人想在这个晚上动手杀他。
岩崎正人想,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在商场纵横了三十年,做过什么他自己最清楚。
他曾对多少人敲骨吸髓,他曾逼多少意气风发的人走上天台。
这个世界上恨他的人很多,想让他死的人也很多,可那些人只能怀着卑微的恨意苟延残喘,或者带着不甘坠入地狱。
而他还活得好端端的。
他不怕别人的杀意,也不需要多余的保护。
不过他也从不会拒绝别人送上门来的好戏。
这位警察小姐大费周章地来到这里,或许真的只是为了保护——大抵还要加上一些调查。
又或者怀有别的目的。
不管怎么样都没关系。
罗南是很可靠的保镖,有他在,就没必要把这种孤零零的刺客放在眼里。
今天晚上已经有了“余兴”,但他从不介意有更多。
原本盛着威士忌的酒瓶空了,蝉生叶枝将空瓶放回桌上,目光抬起的时候,扫过岩崎正人那张泰然自若的面孔。
——生意场上的顺遂让他的自负过度膨胀,于是他会怎么想,实在也不难揣度。
他显然没有把自己的命放上牌桌的想法。
他还当这只是一场怡情的小游戏。
他的确是这个晚上的核心,但他却不是她关注的重点。
蝉生叶枝微微偏头,看向站在岩崎正人斜后方的那个男人。
如果说这个房间里谁能杀死岩崎正人,她想,在场最有能力的就是这一位。
罗南·克鲁扎多,拉美裔的佣兵,他有着足够强的战力,同时也是岩崎正人的盾。
这样的揣测终究不过是从结果推断的假设,蝉生叶枝没有任何证据。
只不过——
蝉生叶枝想,既然这个晚上有“主角”参与,那么这里有足够戏剧性的展开也不足为奇不是吗。
包厢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戴着黑框眼镜的侍者手持托盘,出现在了门口。
隔着平光镜片,蝉生叶枝对上了那对被描摹得几乎变了形的猫眼。
“是店内珍藏的泰斯卡威士忌。”
她勾起唇角,用两根手指捻起一旁的酒杯,冲着青年侍者的方向轻轻扬了扬下巴。
“过来。”
青年的脚步在门口微微顿了一下。
他心里不可避免地稍有些打鼓。
他并不清楚蝉生叶枝在打什么算盘,也不知道他该用什么方式来应付。
她坐在那里,笑意盈盈,像是诱人走入深渊的狐狸。
可他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端着托盘,抬步,朝着主座的方向走去。
周围喧闹的人自然给他让开了道路,因为他即将服务的人,正坐在今晚所有人目光焦点的旁边。
酒是他刚从酒窖里拿出来的,里面没机会混进任何东西。
所以她到底打算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推进行动呢?
或者说,她真的想要推进行动——杀了那个男人吗?
诸伏景光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蝉生叶枝很快收回了看向他的视线。
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她正巧笑倩兮地和身边的男人掩面说笑。
举着杯子的手仍悬在半空,大约是听他脚步声靠近,她的手腕在空中晃了晃。
冰球撞在杯壁上,发出叮当的响,除此之外,她甚至没有多给他一个眼神。
诸伏景光深吸了一口气。
他反手将托盘放在桌上,捻起酒瓶,将瓶口凑近装着冰球的杯子。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瓶口向下倾淌,液体砸在冰球上的声音响起,半掩了她在一旁的说笑声。
“正人先生,这瓶酒一定与您以前喝得都不一样,您一定要尝尝——”
她如此说着,捏着杯子的手却“不经意”地晃了一下。
与杯口紧贴的酒瓶口毫无防备地被打歪,冰凉的酒登时洒了出来,泼在女人纤纤的手腕上。
握杯的人像是受到了惊吓,瞬间将杯子甩出。
半盛着酒液的威士忌杯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诸伏景光的身上。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诸伏景光甚至有些不及反应,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了半步。
下一个瞬间,铺着厚实地毯的地面上先后响起两声闷响。
玻璃酒杯落在地上,冰球在残酒洇湿的痕迹上轱辘辘地滚动,没走多远,便撞上了落在地上的另一样东西。
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是一把银白色的柯/尔/特短管手/枪。
包厢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视线几乎在同一时刻汇聚到了这个方向。
诸伏景光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
——原来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中吗!
他在脑内模拟了许多可能,可她永远是他的意料之外。
借口不方便携带,把枪交到他的手上,接着又让他带着枪出现在这里,再设法把枪当众暴露出来。
所有的一切都是由蝉生叶枝一手促成的。
在枪落地的那一瞬间,诸伏景光明显能感觉得到,站在岩崎正人背后那位保镖身上的气场都变了。
是想借他把岩崎正人身边的保镖调走,方便后续的行动吗?
他来不及有更多的思考。
几乎是出于身体的本能,他反手拾起地上的落枪,夺路朝包厢外面拔足狂奔。
警报声瞬间响彻整个楼道,就像是一滴油落在灼热的锅里一样,整个会所在顷刻间沸腾了起来。
包厢里也起了不小的骚动,但有人反应很快。
在骚乱发生的第一时间,原本在旁边不显山不露水的青年人便站了出来,联合着原本潜伏在门口的安保飞快控制住了局面。
在场的都是体面人,作为当事人的岩崎正人还稳如泰山地坐在原处,其他人也并不敢太混乱。
蝉生叶枝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眉眼阴柔的青年,直到局势平稳之后,他又悄然退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岩崎清治,他也不简单。
她收起视线,目光又不自觉地往诸伏景光消失的大门方向黏了一瞬。
只有一瞬,很快便重新敛了起来。
从把枪递给诸伏景光那一刻开始,她就在打这个算盘。
包厢里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她想看清里面的情况,就得先把水搅混——而他刚好是颗不错的石子。
诸伏景光显然没能预判她的计划,又或者,他还没能完全适应他们之间的关系转换。
但不管怎么样,她都不必在意。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颗棋子的心情,她没必要去管。
“你说得没错,看来的确有人想杀我。”
岩崎正人低声在她耳边说:
“不过我有罗南,那家伙跑不了。”
蝉生叶枝笑了。
岩崎正人并不是愚蠢的人,他不可能因为这样一出闹剧真的调走罗南。
跟着罗南一起追出去的还有一半的安保,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楼下的安保这个时候应该也已经动了起来。
他制造出罗南离开的场面是为了试探。
试探她到底怀抱着怎样的目的,或者想试探的也不止是她一个。
罗南现在一定藏在某个暗处的角落,等着场内的“螳螂”自以为是地开启狩猎吧。
可这场游戏里,想当“黄雀”的可不止一个。
在这场小小的骚乱平息之后的第三分钟,会所的某处忽然传来了爆炸声。
强烈的震动强行打断了室内的一切声音,下一个瞬间,整个会所里响起一阵无比尖锐的警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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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火灾警报器发出的声音。
室内的灯光在一瞬间被切断,有呛人的烟气自门缝向室内挤着。
包厢内彻底乱了起来。
这一次,就算仍有安保试图维持秩序,却依然没办法让室内恢复安静了。
那些平素光鲜亮丽的家伙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争先恐后地朝门口的方向涌。
不过岩崎正人到底是他们中最有地位的一个,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也并没有多慌乱,只是跟着屋内的人流起身向外走,姿态依然保留着一点从容。
蝉生叶枝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在出门的时候,岩崎正人微微侧头,朝她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却没阻止她跟上。
楼道里充满了浓烟,十分影响视线。
虽然也有应急指示灯在各处亮着微弱的幽光,但在混乱当中,依然有些难以分辨方向。
蝉生叶枝似有意似无意地勾住了岩崎正人的手臂,没过多久就走到了他的前面。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但两个人好像谁也没察觉一样。
她带着男人在走廊里七拐八拐,不多时,前面出现了一扇房门。
蝉生叶枝说:
“出口应该就在前面。”
房门下一秒就被推开,蝉生叶枝不容分说地把岩崎正人推了进去。
里面不是什么出口,是一个宽敞的空房间。
或许是因为之前一直关着门的缘故,烟气并没有扩散到里面。
银座的灯光和月色一并透过室内宽大的窗子洒在地面上,将里面的空间照得一览无余。
“这里不是出口。”
岩崎正人说,声音依然带着上位者的从容。
和声音一起响起的是关门声,蝉生叶枝十分熟练地用不知从哪扯来的一张桌布缠住了门把手。
“是啊,这里不是。”
她说。
声音里不再有陪酒女的矫揉,多了几分清冷,也多了几分辨识度。
“你不是警察吧。”
岩崎正人也看着她。
蝉生叶枝没有回答。
“按照经营法的规定,营业中的店铺需每年至少进行一次消防演练,为了提交材料,这家会所不久前才购买了一套演习用的道具——里面就包括烟雾模拟装置。”
“爆炸只是诱发了这些模拟烟雾,外面不是真正的火灾,对吗?”
岩崎正人说得慢条斯理,仿佛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闲聊。
“那个带枪的是你的同伙?你们计划用他来骗走罗南,再由你来下手。同伙里还有其他人吗?我猜应该没有,不然你也没必要用定/时/炸/弹这种方式来制造火警。”
“今晚想杀你的人不是我。”
蝉生叶枝说。
“我没有说谎,但你好像并不相信我。”
岩崎正人嗤笑了一声。
蝉生叶枝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道:
“如果你相信我,说不准我可以跟你谈一场合作,这样你就不用死在这个晚上了。”
“虽然会很麻烦,不过也有人不想你死,那我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
“不过很遗憾,你看起来对这个选项不感兴趣。”
有撞门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一下一下,沉重如低音鼓点。
脆弱的桌布支撑不了太久,蝉生叶枝知道,要不了三十秒,罗南就会冲进来。
那么她这边的铺垫也该结束了。
岩崎正人和国府彰一样,或许他有曾经的辉煌,但终究只是没什么用的老东西而已。
他唯一的价值,或许就是帮她抛砖引玉地钓出更值得拉拢的存在。
她现在大概已经猜到那会是谁了。
岩崎正人的脸上仍带着从容与轻蔑,蝉生叶枝却没再看他一眼。
巾帛破裂的声音响起,壮实的青年冲进了房间。
恰有光打进了女人的眼底,眼下的水钻萤亮了一瞬,将她唇边的笑也镀了一层异色。
她转身,看向那个冲进来的男人,轻呢:
“舞台已经搭好了。”
“就让这场闹剧快些落幕吧。”
9. 命运回溯(九)
若林海渡赶到银座的时候是九点四十三分,距离原定的任务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三分钟。
有浓烟从会所那幢楼里滚滚冒出——不是火灾时熏黑的浓烟,而是演习时常用的灰白色。
店里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巡警,而原本应该潜伏待机的SAT部队也已经和巡警合流,似乎是在商量着突入救援的事。
现场没有狙击过的痕迹,事情的发展明显和原定的轨迹截然不同。
糟糕透了。
若林海渡,或者说正在使用着“若林海渡”这个身份的人,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的暗巷口,盯着会所的方向,不住地蹙紧眉头。
【宿主,虽然很抱歉,但我必须通知您,我依然无法与您的002号马甲建立联系——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应该已经彻底脱离我们的掌控了。】
“呵。”
青年轻蹙地嗤笑了一声,声音带着种说不出的森冷。
若林海渡这个马甲其实生了一张笑面,一双桃花眼透着种轻佻的玩世不恭。
可此刻的他却流露出了与原本的性格全然不相称的表情。
他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因为这个晚上发生的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
而他一向很讨厌不受控制的东西。
马甲002号,蝉生叶枝。
明明就只是一个他创造出来的工具,怎么会突然失控呢?
而且偏偏在这种时候。
这是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创造出的马甲,那个时候他还并不成熟,对自己手里的角色也比现在要上心得多。
他给她精心编造了一个背景,然后放任她自由发展那么多年,为的当然是多年以后收获的时刻——可眼看着要到时候了,系统却突然跟他说,马甲失控了?
当然,马甲失控这种事本身也并非不会发生,在技能说明的附加栏目里,系统添加了这样一条免责声明,说是当宿主使用马甲视角的时候,如果做出与马甲自身意愿不符的行为,马甲有可能会意识到违和。
如果马甲顺着违和感刨根究底,触及了真相,那么它就有可能脱离控制,实现自我觉醒。
这是极小概率的事件,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意识到这样的违和,即使意识到了,也未必能挖掘出真相。
一直以来,他都把这一条声明当成是“OOC警告”——
谁能想到,这种事情居然真的会发生!
明明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用过蝉生叶枝的视角了,系统的行动记录排查里也没有任何问题,可她偏偏就这么失控了。
而这一场失控无疑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她该暴露身份,她该被组织囚禁,她该为自己的爱人死去,可现在,这个人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原本该由另一个马甲参与的任务里——
一切都乱套了。
她想干什么?
借着其他马甲的视角,他姑且了解了这个晚上发生的事。
蝉生叶枝以泰斯卡的身份出现在了诸伏景光的面前,带着诸伏景光参与进这次的刺杀任务里,又狠狠地阴了他一手。
简直就像是想要和这个跟她纠缠不休的男人彻底割席一样。
——啊,是了。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的话,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蝉生叶枝是个十足的事业批。
按照设定,她最大的事业是守护那个男人——或许矛盾就出现在这里。
青年的表情终于平复了些许。
他原本就是蝉生叶枝的创造者,他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人,就算是蝉生叶枝自己也一样。
毕竟这个角色背后的隐藏设定,许多都要等她正式杀青之后才会逐步揭露,那是为了让她身边的人持续给他供给悲伤能量而埋下的伏笔。
这次的失控是个意外。
既然已经发生了,抱怨是没有用的,他得重新整理一下思路,思考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办。
他没办法重新把她纳入“马甲”的范围,也没办法直接操纵她——但这也没什么关系。
他原本就很擅长做这种事。
“虽然有些麻烦,不过,姑且还是花点心思重新为她打造一个剧本吧。”
“她是我的玩具,怎么也不能让她离开我的掌心。”
*
岩崎正人并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说最后那些话。
诚然一切闹剧都该落幕,可那种张扬又自信的表情,简直就好像是胜券在握了一样。
——她哪里来的胜券?
岩崎正人得承认,那个女人或许有几分本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一步。
但当罗南出现的时候,她的所有算盘便都已经落空了不是吗。
罗南是他精挑细选的佣兵,他拥有足够强的力量,在他的面前,她那副纤瘦的身体又能撑几秒呢?
她似乎并不打算与罗南正面冲突,而是想要如她那个故弄玄虚的同伴一样逃跑。
可这座会所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她根本无处可逃。
岩崎正人摸出了一支雪茄,悠悠然地点上。
升腾起的烟很快和门口逸散进来的烟汇集在了一起。
在烟幕的陪衬下,他好整以暇地欣赏起了这场战斗。
陪酒的短裙显然不适合活动,而她的身上也几乎没有任何能藏武器的地方。
赤手空拳和罗南较量对于她来说显然很吃力,左躲右闪间,一头卷发也乱得不成样子,看着尤其狼狈。
或许是有些无计可施了,岩崎正人看到她咬了咬牙,接着动作似乎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她正面吃下了罗南的一击,拳头打在肉上,发出一声闷响。
但与此同时,她也终于找到了一点可乘之机,贴着罗南的身侧,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个房间。
想跑?
岩崎正人扬了扬眉。
雪茄才刚刚点上,故事卡在最终的高潮。虽然楼下也有天罗地网,可等待会让结局变得拖沓。
难得的演出,他不想这样无趣的收场。
“追上她,罗南。”
他说:
“这里没有其他人,不用管我,把她带到我面前。”
他很少会让罗南真的离开他身边,但这次,他的胜负欲已经完全被那个女人勾了起来,只是一刻而已,在这个没有其他人在的空间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样想着。
罗南从不会违逆他的命令。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留在眼前的只有一阵苍茫的白烟。
房门开得太久,已有不少烟气飘了进来,与雪茄上升起的烟在眼前交织,让原本一片澄明的空间也多了几分缥缈。
岩崎正人将雪茄重新递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
嗒、嗒、嗒、嗒。
在原本该一片安静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罗南回来了吗?这么快?
岩崎正人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距离罗南离开只过了不到一分钟。
不对,来的不是罗南。
硬底皮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陡然停下,岩崎正人朝那个方向抬起了眼。
月光透过窗口,拉起斜斜的丁达尔光,打在门口的方向,勾勒出一张让人意外的脸庞。
“是你?”
岩崎正人问。
“你怎么没跟着那些人一起离开?”
*
离开房间之后,左转二十步是安全楼梯。
楼梯里的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遮蔽视线,但也同样可以勾勒出动作的轨迹。
罗南清晰地看到,女人如猫一样地蹿向了安全楼梯的方向。
——那里可以通往楼下,但下面早已布置严密,她已经无处可逃了。
岩崎家并不是什么正派的存在,他们和灰色地带有相当深的勾结,也有自己的势力,再加上岩崎正人本身也有相当的恶趣味,被捉住的人会是什么下场,罗南已经见过不少。
他不会因为对方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而动恻隐——那只会给他的工作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他不是什么好人,也早把残存不多的良心按灭在了身体里。
干他们这行的也不需要那种东西。
他只是很好奇,这个大费周章地赶来刺杀岩崎正人的姑娘,到底属于哪个势力。
——理清楚岩崎正人身边的人际关系,排查可疑势力,再把情报传递回总部,这是他出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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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意义。
姑娘的身影消失在了安全门后——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依然没有慌乱,甚至十分冷静地关上了门。
罗南上前推了两下,没推动。她不光把门锁上了,似乎还用什么东西卡住了门把手。
这让罗南在心底里对这个姑娘也多了几分赞许。
她大概也经历过相当专业的训练,几个细节处理得比他的大多数同事都要漂亮。
可惜了。
这样的布置只是多撑了五秒钟而已。
安全门洞开,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视线里没出现她的身影,楼梯里也没有出现脚步声。
罗南并不冒进,视线只朝掉落的东西瞥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只高跟鞋。
刚刚大概就是这个东西卡在了门把上,因为他的暴力破门,这只漂亮鞋子的鞋跟已经彻底断掉了。
她可真会利用身边的东西,把鞋子用在这里,一面可以堵门,一面也可以减少她移动的声音。
可在这样一条楼道里,只是赤着脚,又能跑出多远呢?
这样的疑虑在罗南心头泛起一瞬,也只来得及有一瞬。
因为下一秒钟,变故乍起。
黑影从天而降,裹挟着劲风直系面门。
强悍的身体素质和战斗经验让罗南在瞬时做出反应,他陡然后退,同时向劲风袭来的方向伸手,竟是直接发动了反击。
他太习惯战斗了,那是在尸山血海里积攒起来的肌肉记忆。
他过着的向来是刀头舔血的生活,赢不下战斗就会死,所以他总会时刻把自己打磨到足够锋利——
他对自己的实力有足够的自信。
从业这么多年里,能和他打到平分秋色的,也只有前几年入队那个黑发绿眼的混血王牌而已。
但,命运似乎在跟他开一场玩笑。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遭遇职业生涯里最大的滑铁卢。
挥出的拳头甚至没能在空中走出太远,眼前的视线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手腕间传来的牵引力和刺痛感后知后觉地传递到了中枢神经,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重重摔在了地上。
肩膀被大力反剪到了身后,骨节脱臼的声音在那个瞬间,终于将脑内的某根神经彻底绷断。
完了。
这场战斗,还有他的职业生涯,都彻底完了。
“别动。”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上了颈侧的皮肤,女人的声音如蛇信般,轻轻吻上他的耳畔。
袭击者是那个女人。
但怎么可能呢?
方才在那个房间里,她展现出了不弱的实力,却也仅仅是不弱而已。
罗南对那个判断深信不疑,因为他很清楚,作为一个女人,能拥有那种程度的实力已经相当不易。
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在隐藏实力,从头到尾都是这样。
速度,爆发力,战斗的技巧,所有的一切都和方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差别,而更让罗南感觉到心惊的是她身上透出的那种压迫力。
那绝对不是一个寻常人该有的气息。
那是终日与死亡为伍的人才会有的气息。
她很强,比他所接触过的所有人都要强。
罗南紧咬着牙关。
突如其来的剧变与疼痛让他几乎没有办法思考。
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为什么她明明有实力战胜他,方才在岩崎正人面前还要做那样的伪装。
为什么直到这里,她才对他突然发难。
她想要什么?
女人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了起来,分明是清亮又好听的声线,可听起来却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魔的呓语。
“罗南先生,真是抱歉,用这种冒昧的方式把您单独叫到这里来。”
“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猜,您的那位雇主先生应该已经死了。”
“您只是个雇员,当然没必要为那样的家伙殉葬,对吗?”
“我可以让您活下去,当然,不是免费的。”
“您可以考虑一下,您的性命,值得用什么样的东西来换。”
10. 命运回溯(一零)
蝉生叶枝最开始的打算只是想要试探一下罗南。
她不太清楚上辈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她只能凭借自己的头脑来推断罗南在上辈子案发的时候在哪。
如果他是凶手,他需要一个动机。
如果他不是,那么离开岩崎正人身边,同样需要一个理由。
他身上有秘密,而这背后或许藏着值得她拉拢或利用的东西,所以她想要弄清楚罗南到底在藏什么。
没想到这次的试探居然让她有了一点意外的收获。
之前看脸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印象,但交手的瞬间她忽然有一种感觉。
她和罗南见过。
不是在这条时间线上的“过去”,而是在三个月之后。
十二月七号,她死的那天。
在登上天台之前,任务点附近,她碰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
那个时候,她并不打算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多耗费时间,于是毫不客气地动了手。
男人抵挡不过,最后摸出了随身的配枪。那是一把格.洛.克17,是美国最受欢迎的枪型,甚至有些官方组织指定的配枪就是这种。
FBI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个时候,蝉生叶枝没什么余裕多想,只想尽快解决眼前的人,好快点赶去诸伏景光的身边。
但所幸距离那个时候还没过去太久,那些战斗的画面还留在她的脑海里,在面对罗南似曾相识的动作时,记忆也跟着回来了。
蝉生叶枝并不清楚在岩崎正人死后,罗南去了哪里,不过如果他真属于某方势力,在失去了原本的任务目标之后,撤回去做别的也姑且算合理。
所以他出现在岩崎正人的身边是为了什么呢?他那个时候出现在组织的物资据点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管为了什么,他和他背后的力量对于现在的蝉生叶枝来说都有拉拢的价值,也有拉拢的可能性——
毕竟岩崎正人能给他的利益,她也能给,岩崎正人带给他的威胁她也同样能给。
“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考虑,罗南先生,我相信您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条命姑且先寄放在您那里,如果交易失败,我随时来取。”
她说着,却是放开了压制罗南的手。
这是个忙碌的夜晚,罗南终究只是一个添头,而她不会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罗南没有再做出任何反击,也没有说一个字。
蝉生叶枝揉了揉手腕,朝来时的方向迈开步子:
“我会很期待下次的见面。”
*
入夜的银座犹在外面喧嚣,有薄云遮蔽了月色,却没有让落地窗投进来的光黯淡多少。
燃着的雪茄一端仍袅袅地冒着烟,但握着它的手却已经颓然软在了地面上。
有血在地面上一点点洇开,灰败的表情定格在了那个不久前还高高在上的男人脸上。
岩崎正人死了,凶手就站在他身旁。
身材瘦高的青年仔细将行凶用的刀具收好,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他环顾了一周身侧,目光却始终没有落在那个被他杀死的人身上。
那个男人,岩崎集团的理事长,他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
就在刚刚,他亲手结束了那个人的生命。
岩崎清治垂下眼,柔光打在那张过分漂亮的面孔上。
他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谋划这一场谋杀用了三年。
或许他应该做得更干净一点,现在的他应该更仔细地清理一下现场。
但他知道,自己其实没必要那么做,因为“岩崎”还有用,所以调查不会轻易落在他的头上。
他微微仰起头。
屋内的空气浑浊,未全散去的烟混杂着血腥味,实在不是让人愉快的气息。
而他现在的心情也的确不很愉快。
他的确一早就盼着那个老东西死,但这并不是他的终点。
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选择的开始。
这会是一条很难走的路。
他要背负罪孽,要背负所有人的不理解,但他选择了这条路,这条孤独的,却对于他来说唯一正确的路。
“咔嚓。”
快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岩崎清治的身体微僵,蹙眉看向声音的源头。
于是他看到了一道立在月下的纤长身影。
“呀,晚上好。”
女人将面前的手机挪开,露出了含笑的蜜色眼睛。
“先前一直没什么机会和您搭话,不过现在看来,我们应该有不少可以聊的话题。”
蝉生叶枝说着,赤着脚,却依然不失优雅地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岩崎清治跟前。
如果说这个晚上最大的惊喜是什么,那大概就是眼前这家伙了。
她原本并没怎么把岩崎清治这个人放在心上,因为上辈子后续的展开已经足够证明他的平庸——
如果他不平庸,又怎么会在父亲死后轻易把产业拱手让给组织呢?
他甚至没有挣扎过,所以在岩崎家的后续里,甚至不大会提起他的名字。
蝉生叶枝只依稀记得贝尔摩德似乎提过一嘴,说这个可怜的小少爷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岩崎商事。
岩崎商事,这是岩崎正人创业时最先创立的公司。
岩崎家的传奇在这里开始,落幕后又归于这里。
彼时的蝉生叶枝甚至不会为岩崎家的事而唏嘘,但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情节让她很难不去想到一些特别的东西。
岩崎清治真的只是个平庸无能的小少爷吗?
在今晚的宴会里,她也从细枝末节的谈话中听说了不少关于岩崎清治的事。
岩崎清治这家伙的履历十分坎坷。
他出生的时候,岩崎家才刚刚起势,岩崎正人几乎整天为工作奔忙,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
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
岩崎清治丢了。
或许该归咎于保姆的疏忽,又或者是有人想对刚刚冒头的岩崎家展开报复,总之,在岩崎家的产日正蒸蒸日上的时候,家里出现了这样的变故。
岩崎正人并没有因此对家里的事更加上心,依旧一门心思地扑到事业上。
他的原配妻子因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终日郁郁寡欢,没多久就去世了,他也没很在乎。
一年之后,他带着新的妻子和孩子回到了家里。
之后他又有了第二个和第三个孩子。
岩崎氏的产业越做越大,岩崎家内也一片祥和。
而失踪的岩崎清治却没有那么幸运,他流落在了孤儿院,拼尽全力考上了大学,却偏又遭逢福利院大火,险些彻底失去继续读书的资格。
也正因为有那场大火,社会上有多方人士为重修福利院募捐,岩崎家也在其列,岩崎清治因此得以认祖归宗。
回到家里之后的岩崎清治地位十分尴尬,所幸他也并不争抢——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他安安稳稳地读着大学,在岩崎家产业里实习的时候也没露什么锋芒。
他的优点是听话,缺点是平庸。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谁也没觉得他有可能是岩崎家下一任的继承人——
可或许是时运流转,岩崎家那位续弦生下的几个孩子接二连三地出事,等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岩崎家有可能继承家业的孩子只剩下了岩崎清治一个。
于是在听话和平庸之后,岩崎清治身上的标签又多了一个。
“运气不错”。
岩崎家的资源开始向他身上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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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岩崎正人在尝试把他往继承人的方向上培养,而他也还算争气,虽然还有些青涩,可他到底还年轻,岩崎正人也不老。
给他一点时间磨合提升,他未必不能接得下岩崎家的舵。
收购国府药业算是他交出的一个答卷,很显然,岩崎正人对这个孩子很满意,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场聚会。
如果岩崎清治真的平庸,真的会有这样好的“运气”吗?
他又真的可能从国府那种锱铢必较的家伙手里讨到便宜吗?他可能会得到岩崎正人那种老狐狸的青眼吗?
如果他并不是真的平庸,上辈子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岩崎家分崩离析呢?
还是说,他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让岩崎家分崩离析?
可这样又能让他得到什么好处呢?
离奇而曲折的出身,寻常人难以理解的目标与执念。
这样的展开方式,让蝉生叶枝想到了“主角”。
岩崎清治的经历实在太像是“主角”编出的故事了。
“你在看着我吗?”
她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青年人漂亮的桃花眼里透出些怔愣,那是种带着茫然的不解。
“你又是为了让谁悲伤而存在的呢?”
她又说。
岩崎清治的表情依然不解。
但在建筑的另一端,光线昏暗的楼道里,顶着玩世不恭面孔的青年却倏地变了脸色。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了,大到他无法抑制地脊背发寒。
他以为她只是单纯地脱离了他的掌控,但现在看来,她似乎知道的比他想的还要多——
她发现了什么?
她知道“马甲”的存在了吗?她发现岩崎清治也是他的“马甲”了吗?那么……她知道他的存在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情况就太麻烦了。
她一定会把矛头调转会来对付他。
而亲手为她写下设定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蝉生叶枝是个多麻烦的对手。
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和她对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立刻切换到岩崎清治的身份,直接物理抹杀掉002号以绝后患。
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也做不到这一点。
岩崎清治的战力跟蝉生叶枝根本不在一个量级,更不用说,岩崎清治从来都不是个武斗派——OOC的操作说不准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宿主。】
系统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脑海里响了起来。
【目标正在向您所在的方向移动,目前距离还有十米。】
若林海渡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表情调整到了应有的状态。
十米,三层楼的高度。
在这样的距离下,急促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了。
和蝉生叶枝正面接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要撬动那块硬石头,从她身边的人下手显然是更加行而有效的战术。
所以在走进这座大楼之前,他就让系统帮他标记了那个人。
尽管头发被梳成了陌生的样子,面部特征也因为变装而有些模糊,不过有系统的认证,在那个人的身影出现之前,他就可以确认对方的身份。
诸伏景光。
他和那个马甲之间的命运纠缠太深。
既然要写新的故事,自然也需要“男主角”的参与不是吗。
若林海渡毫不犹豫地从腰侧摸出了自己的配枪。
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楼道口的方向。
“别动,把手举起来。”
他说着,语调严厉:
“我们接到了报案,说有危险分子混进了这栋建筑里。”
“这样或许有些冒昧,但我想您应该不介意配合我们的调查,对吗?”
11. 命运回溯(一一)
蝉生叶枝的问题让室内安静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漂亮青年轻垂下眼,再抬起的时候,里面的茫然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小姐,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他的声线并不似他父亲那样低沉,而是更加柔和,听起来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但我想,您把罗南丢在一边,特意来找我,应该也不只是为了说这些让人摸不清头脑的话吧。”
“当然。”
蝉生叶枝回答。
岩崎清治说他不清楚她在说什么,至少从微表情来判断,这应该并不是谎话。
那么她姑且相信,他的确不了解关于“马甲”的事,也并没有由那个可以控制“马甲”的“主角”操控身体。
——但这也不意味着他就与那个人的“马甲”毫无关系了。
“主角”在同一个时间节点只能控制一副身体,其他的“马甲”则是会按照原有的行为逻辑自动运行——这一点她早就知道。
她不太清楚那家伙控制的机制,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她可以得出两个结论。
第一,“主角”现在似乎受到了某种限制,至少现在,那家伙无法控制她的身体。
因为如果TA能做到,夺回她身体的控制权就能极大程度地把一切都掰回TA想要的“正轨”。
但TA没有这么做,所以她现在是自由的。
第二——
即使在她当面挑破的情况下,那位“主角”依然没有选择使用岩崎清治的身份。
当然,她没法完全排除岩崎清治不是主角马甲的可能性,不过她更倾向于另一边。
她依然觉得岩崎清治和主角有关,而现在主角没有出现在这里,或许是他无法过来,又或许是对于那家伙来说,此刻正在处理的事比她和岩崎清治这边更重要。
重要到他必须得亲自去处理。
那会是什么呢?
或者说,那家伙现在使用的身份是什么呢?
蝉生叶枝并不急着下结论。
对手已经入局,战斗已经打响,这种时候,急躁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还不清楚“马甲”的运作机理,更不清楚那家伙的“本体”是什么,贸然行动或许非但做不到报复,反而会让那家伙潜藏进更深的暗处。
她不会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况且对于她来说,敌人也并不止那位“主角”一个。
时间还长着。
而她现在可以做出的选择也很多。
“清治先生。”
短暂的停顿之后,她开口,叫出了男人的名字。
“假火警的事很快就会被发现,外面已经被警察围住了,在他们进来之前,能像这样谈话的时间不会很多。”
“所以我也不和您兜圈子——您在岩崎正人身边这么多年,那个代号都是酒名的‘组织’您应该也不陌生,对吗。”
青年的眉梢微微动了动。
“如果您是那个组织派来的说客,那么我想您大可以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他说:
“我不会如那个男人一样低估你们的力量,你们想要什么,我都不会阻拦——只要不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我。”
这样说着,他将目光垂落在倒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您看,我做了你们想要做的事,这样也算有诚意了不是吗?”
蝉生叶枝笑了。
“清治先生,我想您误会了什么。”
“我的确想和您合作,但我的要求是——你要守住岩崎家,不要让任何人染指岩崎财团的产业,特别是那个组织的人。”
“——如果我拒绝的话……”
青年重新抬起视线,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月色也恰在此刻偏转了几分,窗框投下的阴影正投进那对眼里,于是原本便不明朗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晦色。
但他却轻轻扬起了唇角。
“你会杀了我。”
笃定的语气。
“没错。”
蝉生叶枝回答。
“如果我答应下来,组织同样不会放过我。就像不会放过那个男人一样。”
岩崎清治又说。
“没错。”
蝉生叶枝依然这样说。
“你想利用我在岩崎家的地位,又想把我当诱饵,自己躲在后面。”
岩崎清治的眸光轻轻闪动。
“我又凭什么相信你能保住我的命呢。”
“你没有选择。”
蝉生叶枝的眼睫轻抖。
“你不会想死在这里。”
“我可以假意答应下来,等离开了你的控制范围之后再去和其他人合作——比如你想要借我的手抗衡的那个组织。”
岩崎清治继续道。
“但你不会那么做。”
蝉生叶枝的声音笃定。
空气又陷入了安静。
但在安静之下,是无形的暗流翻涌。
在场的两个人分明有着不同的身份和处事风格,但在思想碰撞的瞬间,蝉生叶枝忽然有种在照镜子的感觉。
于是她愈发笃信,岩崎清治就是那个人的“马甲”。
也正因为他是,所以她才更需要这次的“合作”。
这个世界上的“马甲”不止她一个,她既然能“觉醒”,那么其他的“马甲”或许也能。
“主角”那么肆意地操控着她们的人生,那么肆意地挥霍着她们的生命,既然决定了要复仇,那“主角”的区区一条命又怎么够呢。
那家伙既然那么喜欢写剧本,那她倒要看看,通往结局的剧本,到最后究竟会出自谁手。
蝉生叶枝不太清楚岩崎清治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样的剧本,不过“主角”既然想收割情绪,那套路不外那么几种。
原本的剧本也没什么重要的,因为她会往岩崎清治的手里塞一个新的。
如果他一意孤行地想要继续走从前的老路,那么他会多出一个强大的对手,而如果他选择新的剧本,那么他会拥有更多施展身手的空间,还会多一个强大的盟友。
而岩崎清治是个精明的商人,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或者说,在他背后操控着他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那家伙会放任他偏离原来的剧本吗?
还是说会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当着她的面修改岩崎清治的选择呢?
青年沉默了很久,然后笑出了声。
“那么,合作愉快。”
他说着,向蝉生叶枝伸出手。
真遗憾,是前者。
不过这样也不坏,蝉生叶枝想。
她顺利得到了一个不错的盟友,还有一只属于“主角”的人偶。
顺着这条线,那位暗中谋划的“主角”还能在不见光的地方藏多久呢?
*
火灾警报被拉响的时候,诸伏景光刚刚摆脱了一队追击的安保。
会所的安保虽然看起来松散,但岩崎正人却也并不是真的毫无防备。
事发之后,会所的出入口第一时间被彻底封锁,楼里的安保也分批开始了内部的排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在这个时候撤离,几乎只能硬闯。
情况糟糕透了。
想和蝉生叶枝对抗的确比想象中的更加困难,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她的局中,而当一切发生的时候,他甚至连这一局是在做什么的都分辨不清。
他就像是战场上的一枚无关紧要的小卒,毫无知觉地出现在那里,发挥该有的作用。
这就是她想要的吗?
诸伏景光很难形容自己此刻怀着怎样的心情。
事实上,直到刚刚那一刻之前,他似乎都还很难完全接受他和她之间身份的变化。
他仍没能把她真正当成“泰斯卡”来看待,可她下起手来,却毫不留情。
——这样的念头说起来有些可笑。
可她原本就是恶徒。
她原本就不会留情不是吗。
岩崎正人会死吗?
保护任务失败了吗?
他的卧底生涯……该结束了吗?
眼前是走廊里飞快后退的画面,脑内是各种问题不受控制地涌动。
可没人能给他答案。
而最终,那些问题又汇聚成了一个——
蝉生叶枝她,到底想要什么?
他没有离开,而是尝试着在会所里寻找答案。
他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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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知道,想要在偌大的会所调查情报并不容易,而他的运气着实也不算太好,调查的过程中,他还和一队巡逻的安保撞了个正着。
就是这个时候,火灾警报响了起来。
整个会所顿时乱成了一团,原本在楼里排查的安保们也开始撤离。
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诸伏景光的大脑有一瞬空白。
那像是来自暗夜的低吟,越过他所有的思绪直击灵魂。
眼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橙红的火焰直冲天际,浓烟将月色彻底熏黑,而在火场边缘,有一个幼小的孩子哭得声嘶力竭。
那副画面翻涌出来的时候,身体也有一瞬的僵硬,他几乎是踉跄了一步,接着才陡然回过神来。
他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
他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蝉生叶枝是从不会做无用功的性格,她不可能毫无缘由地主动加入今晚的任务。
而且如果只是为了暗杀,她为什么非要化妆潜入,为什么非要设计让他成为诱饵,为什么会有火灾警报拉响?
比起暗杀,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倒更像是为了调查什么情报。
所以岩崎家里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吗?
想要调查这些的,是她还是组织?
火灾警报让楼里逐渐变得安静,但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他也不打算就这么撤出去。
他想赌一把,赌这场火警是假的,赌在这眼前渐浓的烟气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
——至少要查清这些。
“别动,把手举起来。”
意外的声音倏然响起,在空旷的楼道里,和着混响嗡鸣。
诸伏景光愕然睁大了眼睛。
他当然不会料到在这样的时候,竟然会有警察悄无声息地等在这里。
目光交错的瞬间,若林海渡也看清了那对猫眼里的惊讶。
于是原本因为今夜接二连三变故而翻腾的心绪也终于稍微平静了些许。
他当然会惊讶。
若林海渡想,今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多事,诸伏景光的心情也一定乱极了。
联络人出了问题,加上蝉生叶枝在执行计划的时候也毫无顾忌地阴了他一次,对于现在的诸伏景光来说,继续留在组织毫无疑问是件危险的事。
更何况眼下的他还被他这个“警察”注意到了。
这样一来,他就更没可能继续在组织里混下去了,毕竟组织总会排除一切不稳定的因素,而他这个狙击手,远没有让组织从警察手里保下他的价值。
留在组织只会更糟糕,就在这样的当口,他可以给诸伏景光一个撤退的契机——
只要撤回到警方管辖的范围,他就可以继续活下去,他可以安安稳稳地以警察的身份调查蝉生叶枝的事。
然后,他会看着昔日重要的同伴在黑暗里一去不回,走过相同轨迹的他和她站在善与恶的两端,被命运无情翻弄。
到那个时候,他一定可以给他提供不少有价值的情绪。
计划是很好的。
只要眼前的男人停下脚步,乖乖地“配合调查”。
可他没有停下。
即使迎着“樱花”的枪口,男人的脚步甚至都没有出现一瞬的迟缓。
他仍在向出口的方向迈进,一双墨蓝色的猫眼里满满的都是坚毅。
若林海渡有一瞬愕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扣下扳机。
而他几乎没有多少犹豫的余地。
因为在视线交错的刹那,他看到那个最该是温和的卧底警员手里多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把银白色的短管柯/尔/特。
在若林海渡试图用暴力驱使他走上设计好的路线时,诸伏景光竟也出人意料地选择用枪指向他。
怎么……可能!
电光石火间,思绪甚至有些打结。
错身的刹那如同电影里被拉得无限漫长的特写镜头,若林海渡清晰地看着那个青年的身影逐渐靠近,他看着他修长的指骨一点点地收紧。
直到——
“砰”。
在狭窄的楼道里,面对自称是“警员”的青年,诸伏景光选择直接扣动了扳机。
12. 命运回溯(一二)
诸伏景光当然没有杀死若林海渡的打算。
对方是警察,是即使冒着危险也要在火灾警报被拉响后的现场里控制局面的人。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伤害这个人的理由。
但对方的工作,他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配合”。
诸伏景光当然明白,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跟着眼前的人离开这里,回到警视厅的管辖范围,他就可以平安撤出卧底任务。
他已经失去了“联络人”,在组织里的位置也岌岌可危,对于他来说,撤退无疑是最安全的方案——
但他不想退,也不能退。
心绪还犹自有些不平静,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否是冷静的。
但他只有那一个念头。
哪怕蝉生叶枝在今天晚上的任务里诱使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诱饵,哪怕他自己也没办法百分之百地相信,继续下去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可他依然从来都没有把撤退当成是选项。
如果他在这个时候退缩了,那么那些还未解答的问题就会永远横亘在蝉生叶枝和他中间。
他不想那样。
更何况,还有Zero呢。
如果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了,Zero要怎么办?
就像清楚他的事一样,作为同期,蝉生叶枝毫无疑问也知道降谷零的事。
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幼驯染一个人留在危险的地带,更不可能让他成为靶子——
如果一定有人要直面危险,那么他该冲在最前面。
他会留在组织里,留在她身边,他会竭尽所能地让一切都朝稍微好一点的方向发展。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在明面上和一个警察扯上关系。
在拿出那把枪的时候,诸伏景光感觉自己的大脑平静到不可思议。
他想,或许他的确和蝉生叶枝相处了太久,所以连处事的风格也和她越来越接近。
她总是冷静又自信,哪怕是一些看上去险而又险的操作,她也总有十足的把握,将一切都控制在预想的范围里。
他抬起手,枪口对准的方向是男人脚边的台阶。
诸伏景光的目的并不是伤人,他只需要用子弹给对方一点威慑,为他的撤离争取一瞬的时机。
他的手很稳,狙击手的生涯让他对枪械的了解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哪怕是在奔跑间,他也能轻易地计算出弹道的角度。
那是他精心挑选的角度,在狭窄的楼道里,这个角度打下去的子弹几乎不会有跳弹的风险。
瞄准。
射击。
“砰”。
晦暗的楼道里,枪口喷射出的一小簇火花甚至有些炫目。
黄铜色的子弹自枪口旋转飞出,但,子弹的方向却完全偏离了诸伏景光最初的预想。
糟了!
在子弹出膛的瞬间,诸伏景光的心就陡然揪了起来。
作为一个狙击手,他平时很少会使用手/枪这种武器,但即使如此,在子弹出膛的霎那,他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不对。
像是糟糕的预感应验一般,那颗子弹并没能击碎若林海渡脚下的地砖,而是——
直直地钉进了那个青年的大腿。
——是定位线出了问题!
左.轮.手.枪是十分脆弱的武器,任何一点磕碰都可能会致使它出现故障。
而就在不久之前,在那个包厢里,这只左/轮曾毫无征兆地落在地上。
恐怕就是那个时候出的问题!
诸伏景光在一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他却并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或辩解。
那位年轻的警官先生满脸惊愕,在子弹的冲击下,他的身体摇晃着踉跄了半步,接着吃痛地跪伏在了地上。
在那个瞬间,诸伏景光的脚步几乎也要被眼前的场景拖缓。
他应该停下。
他不应该把伤员留在原地,更何况这个人是因他而受的伤。
但他不能停下。
外面有警察和安保,听到枪声之后,那些人一定会赶到这里。
眼前的人不会有问题,而他必须得离开这里。
诸伏景光垂下眼。
说来可笑,在这样的时候,他却忽然又想起很多年前那件旧事。
想起他第一次执行组织任务的时候,在那条窄巷里,蝉生叶枝手里握着同一把柯/尔/特。
她对他说:我做了越界的事。如果你告发我,我会吃处分,甚至可能会退职。
但她还是做了。
为了他,至少在他看来是为了他。
而现在,他也做了“不应该”的事。
为了他认定的方向。
为了达到他的目的。
枪声的确惊动了安保和前来控制局面的警察。
还留在楼里的和守在出口的都是。
除了硬闯之外,诸伏景光也再想不出第二种撤离的方法。
在这样的骚乱下,主路的出口外除了安保恐怕还会有不少围观的人群,诸伏景光选择了通往背巷的后门。
门很窄,窄到两个人就可以将门堵得水泄不通。
诸伏景光咬了咬牙,再次举枪——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仰仗,而他绝不能留在这里。
手里的武器让他成功突破了后门的封锁,但枪声和警员们的嘶吼也暴露了他的方位。
诸伏景光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正在向巷口靠近。
能突破吗?
可就算突破了这条封锁线,他又要怎么逃脱呢?
来任务地点的时候,他骑了摩托。
但问题是,摩托的钥匙被放在了连帽衫的口袋里,而那件衣服被他和琴包一起留在了蝉生叶枝的车上——
当然,即使没有钥匙,他也有办法打火,只是要比平常多花上一点时间。
诸伏景光在心底盘算着,身体愈发接近喧嚣的巷口。
忽的,刺耳的刹车声在不远处响起。
他下意识地抬头,恰看到原本几乎已经涌到巷口的人群被冲得后退了些许,车影在巷口拉长,几乎延伸到了诸伏景光的脚下。
而停在那里的,是一辆通体银白的轿车——
丰田克劳恩,是街头随处可见的车型。
在警视厅的停车场里走上一圈,至少能看到两位数的同款。
但眼前的这一辆却尤其不同。
这是蝉生叶枝的车。
副驾的车门被从内侧推开,女人的身上披着一件无比眼熟的灰色连帽衫,一张尚未卸去浓妆的脸上架着一副与黑夜并不相称的墨镜。
隔着镜片和车玻璃,诸伏景光看不清她的眼睛,但她应该是注视着他的。
“上车。”
声音干脆而清冷。
没有犹豫的时间,他也不需要犹豫。
在她将命令说出口的瞬间,他的身体就已经有了本能的反应。
他飞快钻进副驾,在车门来得及彻底关上之前,车身已经瞬时弹射起步。
蝉生叶枝的车技很好。
在他们读警校的时候,附近曾经出过一起交通事故。
当时是一辆正在驾驶货车的司机突发心脏病,导致重型货车失控——更糟糕的是,那辆重型货车后面还挂了一辆小型乘用车。
“那辆乘用车是后驱。”
她当时驾驶着一台从附近的修理铺借来的大型摩托,他就坐在她的身后。
“虽然前轮离地导致无法变向,但加速和减速还是可以做到的。”
呼啸的风声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加上头盔的作用,诸伏景光一时有些没听清。
“我说——”
她微微侧过头,提高了音量。
“等下我会加速到和那辆乘用车并行,你先从后面控制一下方向,我会跳上那辆车。”
这样的话听起来几近疯狂。
在不断的加速下,被货车拖行的乘用车速度已经将近50码,在这样的速度下移动根本就是在拿生命开玩笑,更不用说,想要完成这样的操作,前提条件是他能控制好二轮车的方向和平衡。
“你可以做到的,景光,你的二轮成绩一直都很好。”
她又说。
摩托车还在逐渐加速,很快就与那辆乘用车平行。
“我相信你,请你也相信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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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想救下这些人不是吗?”
她的话像是带着某种魔力,等诸伏景光回过神来的时候,双手已经环过她的身体,握上了摩托车的把手。
交错的体温让他有种在背后拥抱她的错觉,有风携起她的长发,扫过他的颊侧,很痒。
下一刻,她如她所说的那样,跃上了那辆疾驰的车。
油门和刹车反复交替,小小的乘用车保险杠竟真的一点点地脱离了货车的车尾——糟糕的是,只有一侧。
保险杠翘起的瞬间,乘用车整个失去了平衡,挤在车内的年迈的车主被她近乎极限的操作吓得变了脸色。
但她却依然平静,平静得像是无数次演练过一样。
打方向,踩油门。
在她的操作下,乘用车像是失去了重力的桎梏,在货车的车厢侧壁上飞驰起来——
这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特技表演,大概连车主本人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车居然能做到这种事。
诸伏景光看得呆了,以至于后续萩原带着松田和降谷零极限爬车营救货车司机的桥段都显得有些失色。
事后萩原研二对她的技术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甚至邀约她日后有空去合适的场地飚车——
她没有拒绝,却也远没有萩原那么热衷。
至少在他所知的范围里,时至今日,她仍没有履行这场约定。
银白的轿车如鬼魅一般地在城市里穿行,分明并不是性能多优越的车,但在她的操作下,后面的追兵却也只有放弃的份儿。
待车速减缓的时候,他们已经从银座开到了东京湾边上的港口。
夜色与林立的集装箱让窄窄的道路更加黑暗,即使借着前照灯的余光,诸伏景光也不太能看得清她此刻的表情。
想问的话太多了,他想知道这晚的行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知道她到底为什么做出那样的计划,又为什么最后还是接他上了车。
可这些问题好像也没有问出口的必要,因为他知道不可能得到解答。
蝉生叶枝什么也没说,但诸伏景光也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辆车已经在警方挂了号,按照组织的作风,它一定不会再出现在警察的面前。
而这附近刚好有一家汽车改装工厂,专门负责处理这种车。
车子在巷口转了个弯,路口刚好有一辆昏黄的路灯。
暖色的灯光洒了下来,车内有一瞬明亮,又很快暗了下去。
视野恢复晦暗时,她忽然叹了口气。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抬起了一只,摘下了挂在脸上的墨镜,一并摘下的还有头上的兜帽。
然而她大概并没想到,兜帽的帽檐挂住了假发的边缘,于是原本严丝合缝的假发卷了边,半掉不掉地卡在头上。
她啧了一声,再次伸手,似乎是想索性把假发也一并扯下来。
但在那之前,一只手先从旁边伸了过来。
诸伏景光替她摘下了假发。
一瞬轻盈的感觉让蝉生叶枝微怔,她侧过视线,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
而他同样也在注视着她。
他一直在注视着她。
蝉生叶枝收回了视线。
“我知道你应该有问题想问我。”
她说。
“今天晚上姑且还算顺利,就算是作为奖励,我也可以向你透露一些事。”
“所以——”
话说到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
晦暗一片的倒车镜里乍然反射出无比刺目的灯光。
几乎是与此同时,在引擎的转动声间,有枪声响起。
于是原本还在平稳运行的车身猛地一歪。
蝉生叶枝脸色瞬时沉了下来,她双手猛打方向,控制着车身平衡,脚下猛踩刹车。
车身歪歪扭扭地在道上冲出了一小段距离,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呀的声响。
诸伏景光有一瞬的愕然,但在下一秒,他也终于看清了车灯掩映下的后车的轮廓。
保时捷356A。
此时那辆车驾驶室的车窗开着,银发的男人顺着车窗伸出手,手里的伯/莱/塔正冒着浅浅的青烟。
13. 命运回溯(一三)
琴酒,组织内的TOP Killer,行动组头目。
他几乎负责组织内所有对外的行动调度,包括暗杀,交易,监视,扫尾。
可以说他所带领的行动组承包了组织内所有的脏活累活,他本人也是组织内公认的劳模。
蝉生叶枝和琴酒的关系算不上好,但也算不上不好。
刚来组织那会儿,她和那个时候还没拿到代号的琴酒被分到了同一个训练场。
组织内的训练以实战为主,从格斗到枪械,再到分组对战。
蝉生叶枝比琴酒小几岁,最开始总是输。
她倒并不在乎自己被琴酒打得鼻青脸肿,但那个时候,BOSS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抽查她的战绩,虽然从不会对她全挂红的战绩说什么,可那样的沉默也足以让蝉生叶枝觉得脸热。
于是她发奋图强地练习,终于在八岁那年的一次小组对战里第一次赢过了琴酒。
她记得那个时候,BOSS露出了欣慰的笑。
在那之后不久,她接到了第一个任务,然后获得了代号。
蝉生叶枝跟琴酒并不在同一条赛道上,琴酒没上过学,也没有在阳光下行走的正常身份。
他是组织培养的一条只活在黑夜的狼,没有在白昼生活的能力——也只有这样,组织才敢放心地把重要的事情交到他手上。
但蝉生叶枝不一样。
泰斯卡是BOSS亲自为她挑选的代号,而她的任务是在阳光下扮演组织想要她扮演的角色。
她需要做的事并不需要行动组来参与,所有的一切都由BOSS亲自联络。
随着年岁的增长,蝉生叶枝和琴酒需要碰面的场合越来越少,哪怕在同一个组织里,也几乎没什么交集,更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
通常情况下,琴酒没理由跑到她面前找不痛快。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那个“通常情况”。
蝉生叶枝没有迟疑,随手拉起手刹,推开车门,迈步走了出去。
灰色的连帽衫自然垂下,盖住了半截大腿。
这件衣服原本就是宽松的款式,对于她来说又委实有些长了,挂在身上,像是多套了一层宽大的裙子。
也是因为这件衣服,她才又想起副驾驶位上的那个男人,这件衣服的主人。
关车门的动作微顿,她朝那个方向扫去,却正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他脸上的妆还没卸,但失去了眼镜的阻挡之后,那对漂亮眼睛里的光几乎掩藏不住。
她垂下眼,不再去看他,只开口说了句:
“你不用出来,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来处理那个人的事。”
这样说着,她猛地将车门甩上,随手抄进了卫衣的口袋,动作却又有些突兀地停了一停。
她似乎想说什么,抬眼往车里轻瞥,又转瞬收回了视线。
下一个瞬间,背后的车门轻响。
蝉生叶枝怔了一下,侧头看向身后,却看到男人长腿从车内迈出,抬手扯下了自己面上的伪装。
巷子里的光线很暗,但他所在的地方,总像是有一道光打下来。
蝉生叶枝轻蹙起眉:
“我不是让你在车里等着?”
诸伏景光却没说话,只静默却又坚决地站到了她身旁。
蝉生叶枝轻啧了一声。
可她也没有和他计较的时间。
车门的开合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在那辆保时捷的方向。
硬底的皮鞋踩在沙石地面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蝉生叶枝双手抄着空荡荡的口袋,冲着脚步声的方向也跟着迈开步子。
于是她也理所当然地看到了那个正向她走来的银发男人。
逆着车灯,被黑色风衣包裹的身体透着种强烈的压迫感。
这副模样足以让大多数人骇然,更不用说不久前他才用枪打爆了她的车胎。
但蝉生叶枝并不会畏惧琴酒。
在她眼里,眼前的这个男人和二十年前训练室里的那个男孩没有什么区别。
“有些日子不见,没想到你退化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大忙人琴酒也会闲到来找我的不痛快吗?”
蝉生叶枝倚上车尾的一角,语带嘲讽。
诸伏景光就如一个静默的骑士一样,垂手站在她身旁。
街边昏黄的灯在地上投下两个人的影子,交织着蔓延到琴酒的脚前。
皮鞋的鞋跟在地上轻敲,琴酒在蝉生叶枝面前五米的地方站定。
“你会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五米,这是训练场拳台的大小,刚好可以让蓄势待发的火药味绷得最紧,再靠近一点就会演变成战争。
蝉生叶枝笑了。
浓妆的脸上眉眼弯起,让那个笑容看起来近乎愉悦。
“今天晚上,我抢了行动组的任务。但这种小事你根本不会在意,毕竟我能拿到这个任务,就证明BOSS首肯了。”
“你当然也不会有闲心关注我的任务情况,除非有人在你耳边说,我今天的任务做得不对。”
“而且一般的人这样说,除了吃你的枪子之外我想不到第二种结果,但你现在出现在了这里——”
蝉生叶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似乎也浓了些。
她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
“朗姆。”
“是那个老东西在你面前泼我的脏水对吧。”
话音落下,空气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琴酒没有回答,但脸上带着的那副表情几乎与默认无异。
蝉生叶枝又是嗤笑了一声。
下一个瞬间,她脸上所有的表情倏然消失。
“我看你是闲出病来了,琴酒,你他妈查老鼠居然查到我头上来了?”
琴酒冷嗤了一声。
“如果虚张声势有用的话,那么很多老鼠根本就不会下地狱。泰斯卡,你也一样,如果拿不出证据,就算是你,我也可以先清算再跟那位先生汇报。”
“证据?”
蝉生叶枝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事,她的语气愈发嘲讽起来。
“你的意思是,要我自证清白?可我又凭什么要费力做那种事!”
“我都能猜到朗姆那个狗东西说的什么鬼话,他不外就是想说我和公安勾结,说我这次任务动静弄得太大,说不准是为了给条子制造机会浑水摸鱼。”
“我他妈还想问呢,今天晚上的任务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为什么今天晚上的任务现场会有SAT,我还想问,为什么我刚准备动手,外面就被巡逻的条子包围了?”
“我在公安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们有这么大的能耐,要不是我听到风声把任务抢下来,岩崎正人搞不好到现在都还在喘气。”
“今天晚上的任务里绝对有老鼠,这件事我非得跟那位先生好好说道说道不可,哈,还有你。琴酒,我现在就要去那位先生那里,告诉他,他手下的得力干部长了一颗怎么样的猪脑子。”
“砰。”
枪声响起,打断了蝉生叶枝的输出。
而蝉生叶枝当然早有防备——她和琴酒也认识了这么多年,她当然知道那家伙是怎样的脾气。
琴酒一向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在蝉生叶枝骂出口的瞬间,他手里的伯/莱/塔便毫不客气地开了火。
于是在男人抬手的瞬间,她猱身向车后闪去。
如果她手里有枪的话,蝉生叶枝想,这个时候她一定要回敬对方一颗子弹,毕竟她也不是什么好脾气。
可她的柯/尔/特不在手里。
子弹擦着蝉生叶枝颊侧的空气向她身后飞去,瞬间粉碎了那辆可怜轿车的后玻璃。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又是一声枪声响起。
这次,蝉生叶枝的动作出现了一瞬的滞涩。
——那是从克劳恩的方向射向琴酒的子弹,诸伏景光站在她背后不远,举起的柯/尔/特枪口冒着袅袅的青烟。
琴酒的视线终于转向了那个站在蝉生叶枝身后的人。
“没想到你也会有仰仗别人帮忙的一天。泰斯卡,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用了?”
他说着,伯/莱/塔的枪口也转向了一旁的诸伏景光。
蝉生叶枝却没给他继续威胁诸伏景光的机会。
她迈出一步,挡在了两个人的弹道中间。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有用没用。”
她说。
“还有,这件事我也该跟BOSS提一提,动不动地就开枪,子弹又不是不要钱的糖豆。组织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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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的财政预算本来就紧,你小子还这么挥霍。”
说罢,又斜了诸伏景光一眼:
“你也是。”
琴酒轻啧了一声。
他终于还是姑且翻转了手腕,收起那支枪管已经冷却下来的伯/莱/塔。
朗姆说泰斯卡背叛,他是不信的。
她天生就该是嗜血的修罗,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就算她能披着人皮在日光下行走,阳光下也不会有她的容身之地。
他们这种人都是如此。
或许别人还会为了那些伪善的家伙的诱惑而斩断自己的臂膀,乖乖为自己套上枷锁,成为被驯化的狗。
但蝉生叶枝是锐利的,她不可能甘于那种拿磨平棱角交换的无趣生活。
琴酒知道自己没资格在毫无凭据的情况下处决她,他也很清楚,以他的实力,和蝉生叶枝算是五五开,而蝉生叶枝旁边还有那家伙的助力——虽然他车里也有伏特加,可论战力也远达不到碾压的程度。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把她怎么样。
他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朗姆为什么会突然向她发难至此,也好奇她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朗姆扣下这么大一顶帽子。
泰斯卡和组织里其他的喽啰不一样。
她不属于任何一个部门,她只属于BOSS一个人。
有资格认识她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件事,朗姆当然也一样。
所以到底是朗姆有问题,还是泰斯卡有问题?
又或者,两者都有。
不管怎么说,组织似乎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但琴酒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毫无兴趣,他的行事风格就是如此,如果有问题摆在他眼前,他会把问题粉碎,如果没有,那么就当问题并不存在。
只不过……
此刻的她甚至并没有看他,而是侧身,转向了那个她身边的男人。
她抬起手,握住了他握枪的手。
蝉生叶枝的手指纤长而薄,如藤蔓一般攀上了男人的皮肤。
两只手的色彩与枪灰色调和在一起,在黑暗里交叠出了别样的画面。
琴酒的目光又沉了几分。
他看到她从男人的手里拿下了枪,接着,她用枪侧轻轻贴上了那个人的侧脸。
“回车里去。”
她这样说。
男人没动。
于是她又说了一句:
“回车里去。”
青年依然有些迟疑。
于是蝉生叶枝放下了拿枪的手,又向前靠了半步。
她轻踮起脚尖,呼吸几乎能喷洒上男人的耳际。
“这里我来处理,你先回去,回我的安全屋。”
“我答应会奖励你,等我回去,会兑现的。”
熟悉的气息让青年近乎战栗。
喉结轻轻动了动,他垂下视线,表情复杂地看着身前的人。
“……那把枪刚刚摔过了,定位线有点偏。”
他忽然说。
蝉生叶枝没说话,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诸伏景光深吸了一口气。
“……我答应你。”
他说。
蝉生叶枝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向后退开了半步。
下一秒,青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别让我等太久。”
有点急促,像是吹凉秋夜的风。
“这我可不敢保证。”
蝉生叶枝说着,却已经重新将身子转向琴酒。
她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琴酒的方向走。
越过了五米的界限,进入了危险的范围。
“总得先把该解决的都解决了,不是吗。”
她的颊边仿佛又挂回了似有似无的轻笑。
“在这里耗着没什么意义,我明天还要去上班,可不像某些人那么闲,可以将手里的工作随便推给手下人处置,自己跑出来躲懒。”
她说着,停在了距离琴酒不足一米的地方。
即使比琴酒矮上半个头,却依然不减她身上透着的压迫感。
“直接去那位先生那里吧,坐你的车。”
“你应该知道的,琴酒。能管我的事的,从来都只有那位先生。”
14. 命运回溯(一四)
琴酒的脸色沉得吓人。
在这个距离上,蝉生叶枝可以轻而易举的看清那双狼一样的绿眼睛里翻涌的愠意。
他当然会觉得不爽——作为行动组的头目,琴酒在绝大多数时候只需要独断专行,他不会配合任何人,反而是他的手下,总得想方设法的追上他的脚步。
而她这样把发号施令说得理所当然,也算是在琴酒的雷区上蹦迪。
不过蝉生叶枝同样也很清楚,就算琴酒这会儿心底里再怎么不爽,他和她之间也不太可能再交火。
琴酒行事虽然暴力,但那样的暴力只是他达成目的所用的手段而已,他本人并不耽于此。
没有好处的暴力只是宣泄,而琴酒反而不会用这种低级的方式来宣泄情绪,他只会——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擅自做出决定了?”
他只会如此,发出低沉的带有压迫感的声音,如同野兽低吼威胁。
“我什么时候做决定还需要争得你的同意了?”
蝉生叶枝不退也不让,悠悠然地回应。
琴酒几乎要气笑了。
他微微抬起视线,瞥向诸伏景光背影朝向的方向,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苏格兰威士忌。”
“行动组的人轮不到你来调度,泰斯卡。”
“是吗。”
蝉生叶枝也笑了。
“我刚好打算趁这个机会跟那位先生说这件事——”
蝉生叶枝直视着琴酒的眼睛。
“你们行动组的苏格兰威士忌不错,现在是我的了。”
“所以我给他下指示有问题吗?”
说至此,她稍微顿了顿,声音又拔高了几个度。
“苏格兰,所以你还在那里磨蹭什么?”
被点名的诸伏景光此刻已经绕到了车边,手指搭在了那辆战损的克劳恩的车门上。
“我倒要看看你会听谁的。”
琴酒的声音响起时,伯/莱/塔的枪口也再次举了起来。
蝉生叶枝也毫不客气地祭出自己的柯/尔/特。
诸伏景光朝琴酒的方向瞥了一眼,接着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汽车引擎的声音响起,红色的尾灯闪了闪,银白的车身歪歪斜斜地向巷口的方向驶去。
琴酒的枪口始终对着车轮的方向,而蝉生叶枝的枪口一直指着琴酒。
直到引擎的声音渐行渐远,巷子里逐渐归于平静。
“真不像你啊,泰斯卡。”
低沉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带着浓浓的嘲讽与不屑: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捡垃圾了。那样的货色也值得你花这么大力气维护?”
琴酒说着,将举着枪的手放下。
蝉生叶枝也没有继续举枪的打算。
反正碍事的家伙已经离开,她有的是时间和组织周旋。
她和琴酒抢人当然不是为了维护诸伏景光,至少最根本的原因不是为了维护。
她想和组织抗衡,想和“主角”博弈,所以她得拥有自己的力量。
而她很清楚,现在的她可以完全掌握的力量不多,诸伏景光是其中一个。
他身份灵活,而且她又对他知根知底,用起来很是方便,所以她没理由不用他。
这跟感情无关。
与爱和恨都无关。
只是因为现在不是能挑三拣四的时候。
“我希望你不要搞错。”
蝉生叶枝也收起了枪,抬起视线,唇角和声调一并扬起些微:
“我不是在维护那个家伙,但接下来要去见那位先生,琴酒,你最好给我动动你生锈的脑袋想清楚,苏格兰威士忌那种货色有没有那样的资格。”
“他可以是我的玩具,可以是你的下属,但不管你还是我都不能带着那样的家伙去碍那位先生的眼。”
“你总不会蠢到连我维护的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吧。”
琴酒沉下眼。
他当然没想过要带苏格兰威士忌去见BOSS,事实上,他对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人的印象都很寡淡。
他其实曾经带苏格兰威士忌一起执行过任务,当时任务缺个狙击手,苏格兰刚好没有安排,他随手就抓了对方的壮丁。
那家伙看着温驯,也不像组织里大多数人一样有个性。
唯一能给琴酒留下印象的是他打枪的时候手很稳,技术也不错,只是放下枪之后便又是一副毫无存在感的模样。
琴酒从来都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人身上,除非有人犯到他面前碍了他的眼。
他会把那些家伙放在他们该在的地方,像是齿轮或者轴承一样维护组织的运行。
没人会在意齿轮身上有怎样的磨痕不是吗。
他一直觉得,泰斯卡威士忌应该是和他一样的人。
所以她为什么会做出那种愚蠢又无聊的举动?她又为什么要说出那种毫无营养的话?
她身上披着的那件灰色卫衣看起来并不合身,琴酒恍然想起,在之前和苏格兰一起执行任务的晚上,那个男人身上似乎也穿着那样一件卫衣。
无聊。
无可救药。
琴酒并不在意泰斯卡到底在想什么。
他当然也不需要在意这些。
他只是在接到朗姆递来的消息之后例行公事地走上这一遭而已。
那家伙也变得无聊起来了。
于是把视线落在她身上这件事也跟着一起显得分外无聊。
再在这里僵持也只是虚耗时间。
于是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径自坐进了车里。
保时捷356A是一台双门的跑车,琴酒上了副驾,蝉生叶枝自然不会往那边触霉头。
驾驶位上的伏特加大气也不敢出,他也是组织老人,知道摆在面前的两个都是组织内顶尖的杀神,他谁也得罪不起。
他只能麻溜地解开安全带,给蝉生叶枝让出上车的空间——
双门四座的跑车后排大都逼仄,哪怕是保时捷也并不例外。
蝉生叶枝的目光在驾驶座上停了一瞬,琴酒冷冽的目光顿时射了过来,一并出现的还有背后伏特加的吸气声。
她轻嗤了声,没再说什么,矮身钻进了狭窄的后座。
后排和前排之间的距离不远,车内空气几乎像是凝固了一样。
压迫感太强,伏特加系安全带的时候甚至手滑了一下。
卡扣弹回座椅靠背的时候,两道幽幽的视线几乎同时射了过来。
伏特加不由打了个哆嗦。
一路上也没人说话,只有引擎的声音和着汽车行驶的节拍。
伏特加这一路开得都战战兢兢,生怕车里的两个祖宗一言不合再动起手来,那样的话,他这个池鱼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直到车子开进了那个疗养院的停车位,伏特加才长舒了一口气。
好消息,他终于结束了这段艰难的路,更好的消息是他不用跟着下车。
虽然同样是基酒类的代号成员,不过绝大多数时候,他的任务都只是给琴酒打下手。
他知道组织里的一些秘密,但知道得不多也不详细。
比如说他知道大哥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来这里见“那位先生”一次,但他并不清楚具体在哪里,也不清楚是以什么样的形式。
他也不需要了解那些。
伏特加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以他的能力想在组织里单打独斗只有被那些聪明人吃干抹净地份。
他不可能脱离琴酒单独存在。
他只想安心当好大哥的司机就够了。
夜里的疗养院很安静。
早已过了正常老人的休息时间,于是原本用来掩人耳目的那块区域几乎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藏在暗处的几个不易被察觉的监控兢兢业业地发射着电子信号。
穿过长而寂静的走廊,蝉生叶枝和琴酒两个人又来到了白天里来过的那间病房。
像这样一天里两次来到这个地方的情况其实并不多见。
这里是组织最机密的地方,事实上,组织里的绝大多数人没有资格知道这个据点的存在,更没资格知道BOSS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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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子是什么。
对于组织里的大多数人来说,首领只不过是一个被称为“那位先生”的符号。
对于蝉生叶枝来说,其实也没有区别。
她刚来组织没多久就被带来了这里,见到了这位被称为“那位先生”的男人。
事实上,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很糟糕了,虽然也偶尔能外出走动,但绝大多数时间都只会在据点里发号施令顺便疗养。
——这就是蝉生叶枝看到的。
十三岁那年,她被赋予了随意出入这里的权限。那个时候她也曾经有过一点近似动容的情绪。
他告诉她,她可以把他在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
她也曾想过要把这里当成“家”,把那位先生当成“家人”。
可组织又怎么真的能和“家”一样呢。
那个时候,已经获得代号的蝉生叶枝几乎没有时间“回来”,她几乎总在为任务奔波,不必任务的时候也要去学校补上落下的进度,能缩在车里啃上两口面包填饱肚子或者睡上一会儿都显得奢侈。
她总在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她知道这里不是家,她也没有家。
从五岁那年开始就没有了。
除非有重要到必须当面说明的事,或者得到来自那位先生的召唤,否则蝉生叶枝几乎不会过来这边。
而在她十三岁之后的印象里,不管什么时候与那位先生见面,他总是同一副样子。
脸上戴着呼吸机,毫无生机地躺在病床上,目光浑浊却透着温和地注视着她。
像是一个二十四小时待机的NPC,只要她带着任务回到他面前,就能触发对话。
蝉生叶枝并没去追究过那究竟是为什么,但她想,至少不会是因为“爱”。
时间已经超过了零点,BOSS还醒着,精神状态也和白天没有太大的区别。
“好孩子,你又回来了。”
“琴,你也在呢。看样子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是今晚的任务进行得有什么不顺利吗?”
“那可太不顺利了。”
蝉生叶枝坐在椅子上。
金属的框架在地板上划开一道,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老人“哦”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是有些不悦。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老爷子,该做的我都做了,目标死了,任务结束。”
蝉生叶枝说:
“我想说的是,任务里混进了老鼠。”
“我承认,这件事上有我的失职,您可以罚我,我不会皱一下眉头。但这件事本质上很严重,组织里混进了条子的老鼠。”
“——连我这个现役警察都没发觉的老鼠。”
蝉生叶枝一面真情实感地抱怨,一面偷眼斜觑病床上老人的表情。
隔着呼吸机,其实表情这种东西不太看得真切,但从肌肉线条的变化来看,蝉生叶枝觉得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就像是只会输出特定表情的机器,像是设定好程序的人偶。
其实他是什么也不重要,对于“泰斯卡”来说,眼前的人就是顶着“BOSS”的名头。
在组织里的生存法则是,没有主动摆到面前的事,最好当成不知道。
空气安静了片刻。
接着,老人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依然很缓。
“看来你这次的确是受了委屈,泰斯卡,任务你处理得很好,就算出现了意外,但发现得也及时——多亏了你,组织没有因为那只老鼠蒙受更大的损失。”
“既然没有造成损失,我没有任何理由惩罚你,恰恰相反,你做得那么好,我应该给你嘉奖才对。”
“今天晚上的事当然不可能是从你这里泄露出去的,至于若林海渡,他接触不到太核心的东西,更何况他是朗姆精挑细选出来的,所以我想,他姑且也是可以相信的。”
“那么剩下能泄密的就只有一个了。泰斯卡,苏格兰威士忌。”
“正好琴酒也在这儿,不如我做主把那家伙交给琴酒,让他来帮你出气,好不好?”